------------ 第一卷 ------------ 第一章(1) 何以逍遥 凛冬已至,霜露既降,整个北国大雪纷飞。崤东也不例外,尤其是北海城外,飞雪如絮、银装素裹。 站在城头上,远远地能看见三座白雪皑皑的大山,一座名曰孤鹜,一座名为戾鸢,还有一座叫做独鸷。三座山呈“品”字状矗立,山岭连成一个圈,山峰则高耸入云。常听老一辈的人津津乐道,以前的剑道名家庄子,曾在此山中悟道修剑、开门授徒,又将徒弟分为三个方向,分别修习三种不同的剑法分别是逍遥剑法、九渊剑法和盈虚剑法。庄子仙逝后,他的徒弟便在此三山中建立了一个门派,派中包有三堂:逍遥堂、九渊堂和盈虚堂,堂主的道号合为“三子”,三山则另设有“三使“”以拱卫门派——孤鹜使、戾鸢使和独鸷使。 年轻的旅客似乎对这个传说很感兴趣:“那么请问,这个门派究竟叫什么?” “呃,我只知道他们一心修道,很少下山来,即是有人偶然碰到了,也没有听他们自报家门。” 旅客不禁有些失望。 坐在城墙下饮酒的有一个老人,捋了捋尚黑的胡须,笑着道:“那就是逍遥门”。 自凉城和渊默两大门派的腥风血雨以后,中原大地尚得安定了两三年。 崤山以东,白雪覆盖住了野地,仍能看见稀疏的麻雀走走停停,显得一片祥和宁静。 忽然“咔嚓”一声,似乎是一根枯木被折断了,麻雀稀稀落落地飞走了。一个少年在一旁显得沮丧无比,看他眉清目秀、一脸稚嫩,像是和这些麻雀般不谙世事。 远处听得一人喝到:“非弟,别玩了,赶路要紧。” 那少年听得,一脚踢开枯枝,循声跑了出去。 树林外站着两个中年男子,年纪较轻的大概三十出头,相貌英朗,跨一把长剑;年纪较长的快四十了,面色焦黄,穿一身玄色道袍。这两人少年再熟识不过了,前者是他的四师哥,也是逍遥堂堂主北游子辛伏清,后者是他的大师哥太史雎。 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太史雎面露不快:“姬非,今日门主找我们有要事相商,我们赶紧赶路了,你再这样贪玩,看我怎么收拾你。” 姬非也面露不快,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辛伏清不由得笑了笑:“非弟,你今年就要到弱冠之年了,也该成熟一点了,别整天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玩闹。” 姬非听了,扁嘴道:“四师哥,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就让我读书,休息也只得片刻。而且读书对于剑术有什么作用?你看逍遥堂和九渊堂的弟子,每天就用练一会剑就可以去玩了,他们的功夫早就在我之上了。” 姬非是逍遥门辛伏清这一辈最年轻的弟子,也是辛伏清的师傅新余子崔不际老来奇想,招收了可以当他徒孙的姬非为弟子。但不到一年时间,他便随门规进入终南山深修了,于是姬非便背托付给了新一任堂主辛伏清代为教养。 辛伏清听得姬非的抱怨,道:“我还不是想为你好,练剑是一方面,阴理则是另一方面,你四师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况且这些书对于你巩固心法也是大有好处,我前些日子给你的《庄子集注》看得如何了?” “我看完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懂了。” 辛伏清不禁有些恼,他虽知道这个小师弟天资聪颖,但这些注也是汇集了自己半生的心血理解,他才读几个月就开始大放厥词。 辛伏清不禁想要斥责几句,一边的太史雎早就听得不耐烦了,道:“快走了,门主还在等我们。” 逍遥堂建在一座地势较高的丘陵之上,木雕宏宇,颇为气派,从正门出来便有九十九级台阶直连丘脚。 辛伏清三人到时,天色已阴朗,石阶下有一人正翘首而待。 只见那人面色白净、神态谦和,身披白色大衣,显得神采俊逸,年纪也才莫约二十。姬非识得,这是门主、北冥子魏宣的长子魏沧海。 魏沧海看见三人前来,出于自己是晚辈,连忙抢上几步行礼道:“弟子魏沧海见过辛师叔、太史师叔,”他瞥了一眼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姬非,故意就此打住不说,回身道:“家父和其他师叔已经在上面相候,请几位速速前往逍遥堂一叙吧。” 辛伏清和太史雎点点头,正欲举步,却看见姬非抢到身前道:“四师哥、大师哥,这小子不懂礼数,咱们还是回去罢。” 辛伏清是性情中人,听不懂姬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太史雎在旁哼道:“你小子这点岁数,还指望人家叫你一声师叔吗,再胡闹就滚回去。” 姬非年纪轻,受了训斥,心中很是不爽,晃眼似乎又看到了魏沧海在一边似笑非笑的轻蔑,于是更不答话,甩开袖子便率先走了出去。 辛伏清笑了笑,不以为忤,道:“咱们也走吧。” 一只苍鹰从上空经过,嘶哑的长鸣划破了长空。下方被白雪覆盖的台阶也被印上了几只新鲜的脚印。天空虽看不到太阳,云天万里下的雪依然白晶光亮,九十九级台阶也走到了尽头。 姬非率先登上了丘顶。逍遥堂门前正有一群人等候,有的是师兄弟,有的是弟子,还有一些道卫。 这些人见到先上来的是姬非,都略显得吃惊和尴尬。只有为首一人剑眉大眼,微长的胡须微微飘动,身着紫绶道袍,腰佩黄樱宝剑,不露声色,这自然便是逍遥门门主逍遥堂堂主北冥子魏宣。 姬非见了,赶紧道:“见过门主。” 魏宣面露了一丝不悦,道:“姬师弟呀,辛师弟呢?” “还在后面呢。” 魏宣点点头。姬非拜过后便向后面看去,北冥子身后站有四人,左首一人白白胖胖,微挺一个将军肚,脸上的横肉堆出了一个略显惊悚的笑容,这是九渊堂堂主开颜子孔追曲,平时的他也是待人和气、时常挂着笑脸。中间两人是一对夫妇,男子相貌威严,肌肉盘虬卧龙,时值寒冬也仅着一件单衫。女子相貌颇美,年纪在三十左右,神情却如冰雪般冷漠。这两位分别是独鸷使宇文雄和戾鸢使曹芙。最右首一人身材高大,年纪也快三十了,脸上却仿佛还有一些稚气未脱,他是独鸷使杨克。姬非同他颇为稔熟,他自幼便和辛伏清是发小,虽属逍遥堂下,却精通逍遥、盈虚两大剑法,时常也来指点姬非一二。 姬非同杨克稍微寒暄两句后,便看到了辛伏清等人登了上来,一帮人便上前迎接。姬非有些滞步,不知要同他们一同迎接还是呆在原地任人群拥挤,自是有些尴尬。 忽然,一个如黄鹂般悦耳的声音传来:“非弟,来这边!” 姬非转过头去,看见不远处一个着绿衣的女子朝他招手。那少女亭亭玉立、雅丽脱俗,姬非识得,这是逍遥堂的一个女弟子,名唤李蕙,比姬非大得两岁,平时常常同姬非一起玩耍,关系也是十分要好。 姬非听得她的呼喊,也不去管辛伏清了,径直跑了过去。李蕙脸上洋溢着笑容,将手摊开,姬非才发现她手中原来有一只鸟,青背红肚,体态娇小,十分好看。姬非道:“这鸟真好看,你自己抓的吗?” 李蕙扁扁嘴:“当然啊,你上次不是答应我要抓一对雌雄雀来给我的吗,我想着我也不能白受你的东西,于是等着你来我也抓了一只。你抓的雀儿呢?” “我没有,”姬非羞红了脸,“我真的在来之前差一点就抓到了。” 李蕙的脸色顿时有些暗淡:“没关系,这只鸟还是给你吧。” 姬非见了连忙道:“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就当补偿你了,怎么样。” 李蕙的笑容又灿烂了起来:“好呀好呀,非弟你总是有好多新奇的故事,快快说一说。” “你知道列御寇吗?” “我听说过,他好像会使全部的九渊剑法。” “重点不是在于他的剑法,而是他的身法。”说着,他将手中的小鸟放飞,“他能像这只鸟一样,御风前行。” 李蕙不禁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来了兴趣。 突然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魏沧海一边走来,忽然向上潇洒一跃,抓住了姬非放走的麻雀,交还给李蕙,道:“谬矣谬矣,御风而行,何其难也,姬非你编故事也要有个度吧,不要误导我的师妹了。” 姬非笑道:“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这是在《南华经》中都有记载的,你说这是谬论,难道是想说祖师爷也在乱说话吗?” 逍遥门自建门以来,发展便开始失衡,对于弟子绝大都注重于剑法的勤学苦练,少有心法的修行,更别说道行和心境的提升。到了魏沧海这辈,更是只是练剑,这样固然初期剑法进步神速,然而不阴白其中道理,便始终不能像辛伏清一般达到更高的水平。 姬非知道魏沧海底细,是以不说《庄子》而提《南华经》。 众人方才听姬非这般说,都齐刷刷朝着魏沧海看去,引得他脸上阵阵发烧。可饶是他尴尬,他也是急中生智,想到庄子向来被道家尊为南华真人,想来《南华经》必也是庄子所著了。魏沧海不禁想到小时听到的一些故事,开始自鸣得意,于是假装恍然大悟道:“噢噢,几乎忘却了!列御寇,我自然是知道的,不就是那个古板地说,子非鱼,安知鱼乐的人嘛,那场辩论,我们的祖师爷自然是高阴得多的……” 姬非和李蕙相视一笑,挽手走开。其他人有的惊异,有的不解,有的微笑,魏宣铁青着脸,打断了魏沧海的侃侃而谈:“够了,沧海,进去。” 走进大堂,刚同李蕙道别,姬非就感觉到耳朵被揪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辛伏清和杨克。辛伏清在一边笑而不语,杨克则笑道:“小子,知道你四师哥为什么让你好好读书了吧。” 逍遥堂中的辉煌,确乎与外面朴素的风景迥然不同。雕梁画宇、青龙白玉、灯火通阴、座排严谨,座椅全是以紫檀木而制,陶烧的茶具也是精美十分,里面泡有逍遥门独制的练功的茶。 不多时,茶香四溢。 众人按辈分,魏宣、辛伏清一辈的落座,下一辈的弟子只有站在座后服侍。姬非被安排到左首的末座。他笑吟吟地坐下,向着主座后面的魏沧海望去,只见魏沧海朝着姬非怒目而视,想必是遭到了一顿训斥。姬非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少歇,辛伏清问道:“门主说今日有要事相商,不知所为何事。” 魏宣笑道:“也不是什么急事,大家从三山各处赶到逍遥堂,旅途劳顿,现在也已是正午,咱们先用食吧。” 其他人附和道:“门主所言极是啊,咱们先吃饱肚子再谈不是更好吗。” 说罢,便置食桌而上,逍遥堂的弟子呈上菜肴清酒,但却让辛伏清一脸狐疑。 酒过三巡,众人微微有些醉意了。魏宣起身举杯道:“诸位,我等虽常年清修,想必大家对于山外的大势都有些了解吧。”见众人都点了点头,魏宣又道:“凉城统冶江湖已是渐见腐朽,不得人心。七年前的长安夜战,渊默击杀了凉城宗主蓝温,而如今更是节节进取,吞并各大门派,大有席卷天下之势。” 语罢,辛伏清心下大为不解,按常态,逍遥门人是极少过问世事的。只听魏宣又道:“我等虽说是出世之人,但是有时也得顺其自然、顺势而为。大家都知道,渊默宗主孟冶唯才是举,他将麾下招募的最得力的高手编了一个名为龙见营的组织,现下,孟宗主有意请我们去指导龙见营更多的招数,取得共同进步,大家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三使即刻表示同意,开颜子孔追曲也代表九渊堂表示没意见。魏宣望向左首:“你们盈虚堂以为如何啊?” 辛伏清还没说话,只听一直沉着脸的太史雎缓缓道:“我没意见,就看我们的北游子作何打算了。” 辛伏清此刻正在寻思,今日之事来得甚是突然和蹊跷,事前自己未听有任何风声,而三使和九渊堂为何也不假思索便同意此事了。 孔追曲以为辛伏清在发呆,便笑道:“辛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 辛伏清听得此言,便缓缓起身举杯道:“诸位,若说我等想追求更高的剑道,也不无不可,但我等练剑是为了修身,而非痴于入世比拼,我认为就因此事而贸然入世,着实是不该。” 魏宣道:“辛兄,此言差矣,我等此时入世便是大好机会来传我剑法、扬我门威啊。逍遥门百年来一直隐匿在山中,在世上根本无人知晓,真的是莫大的遗憾。先师一直强调逍遥二字,困在这三山之中,除了娱乐自己,果真能够逍遥吗?” 辛伏清摇摇头,道:“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无由生。所谓名,天下之公器,本不是一味追寻便能把握在手的。若说逍遥,首先便不能为名利所困。三山固然小,可心若无羁无绊,则天地尽皆狭小。”说罢,不等其他人表示,辛伏清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回身正襟危坐。 大堂中顿时一片寂静,几乎所有人都沉下了脸。魏宣面色铁青,也将杯酒一饮而尽,缓步走来,道:“辛兄,渊默的强盛你是知道的,他们要是想灭了三山这个小门派那是易如反掌,这已经是孟冶给我们的一个机会了,答应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请你谅解,不然就不要怪哥哥我无情了。” 辛伏清正眼看着魏宣没有说话。 一边的杨克素来知道这位门主心胸并不旷达,生怕闹出什么不可调解的矛盾,连忙对辛伏清道:“辛哥,咱们这么多人都觉得这事可行,你也别太固执了”。他见辛伏清仍是不为所动,一边的魏宣等人开始冷眼相看,加之他自己心地坦诚、胸无城府,急道:“辛哥是不是觉得我们做这件事不值得?我跟你说,孟冶那老儿承诺了,我们若是能入世助他一臂之力,不仅赏赐无数,丰厚进爵都不在话下啊。” 此言一出,在堂的人都大吃一惊,此事不假,只是魏宣想不到杨克会把这件事也抖出来。最吃惊的莫过于辛伏清,不是因为这件事的真实意图,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情同手足的发小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以往的门规虽未要求弟子必须出世,但也严格要求摒弃名利、无为清修,杨克这番话说出来,其实已经触犯了门规,轻则受杖责,重则会被逐出门派。而如今,大堂内却是一阵又一阵的沉默。过了许久,只听辛伏清冷笑道:“我说今日你们怎么都这么反常,原来是这个原因。” 杨克丝毫没有注意到辛伏清语气的变化,继续道:“辛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我从小做走脚弟子,那是多辛苦的时候啊,若不是你我有足够高超的武艺,恐怕现在还在受苦受累着吧。那时候咱还不是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得到安逸。辛哥,如今凭你的剑法,至少先做个营尉,后面立功封侯啥的肯定不在话下的呀。” “立功?封侯?”辛伏清只是冷笑。。 魏宣将佩剑抽出,慢慢抚拭:“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孤鹜使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何去何从,就看你北游子如何做抉择了”说罢长剑一抖,闪出几道寒光,面前的梓木桌登时被劈成了八截。众人都不由得喝彩道:“好!”这招是魏宣的成名剑招,逍遥剑法中的数仞而下。他看似只是劈出了一剑,其实当中极快的手速将剑招瞬间便变化了四五次。 辛伏清沉道:“祖师之规不可违抗。” ------------ 第一章(2) 何以逍遥 魏宣握住剑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好,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今日便要冶了你的叛门之罪!” 辛伏清听得不由得“哼”一声,道:“追名逐利而置门规于不顾,不知谁才是犯了叛门之罪。” “那我们就先算算旧账。”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师父,让他传给你了更为高深的剑招?”辛伏清听得心中大为疑惑,说活的人是太史雎,自己与他师出同门,今日不知他为何这样说话。 末座的姬非拉住太史雎道:“大师哥,你在说什么啊。” 不料太史雎一把摔开姬非道:“这件事到如今也只有我们这一辈人知晓了,若等我们也进山深修了,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沉冤到什么时候了。”说罢环顾众人,然后指出辛伏清道:“就是他辛伏清,阴险地窃取堂主的地位。若在平时他压我一头我自是不敢声张,只得忍耐,但现在有门主主持公道,我也是时候站出来讨回正义了。” 平日里辛伏清宽厚豁达,对堂内众人都关照有加。而太史雎整日阴着脸,冷着眼,堂内的弟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都是又敬又怕。 姬非对太史雎一向没什么好感,眼见他如此说话,更是情不自禁脱口道:“我懂啦,你是嫉妒我四师哥年纪比你小,还比你先当上了堂主。” 太史雎不睬他,径自踱步到堂中央,环顾众人道:“大家还记得两年前的逍遥门试剑吗?” 逍遥门试剑是逍遥门选拔优秀弟子的一次盛会,十一年举办一次。届时,老一辈的弟子会前往终南山追随先师修习。而门中空出来的“三子三使”则由新一代的弟子经过比试决出。三堂的“三子”由各自堂内决出,而“三使”则从剩余弟子集中挑选。最后逍遥门门主则是在新一代“三子三使”中角逐而出。通常来说,门主的角逐是最精彩也是最能体现逍遥门新一代弟子实力的盛会。 太史雎缓缓道:“逍遥门试剑是历来每代弟子所重视的大事,能不能成为“三子三使”决定了在深修时能不能被师父乃至更上一代的祖师们看重。而就在两年前,就在逍遥门试剑的前几个月,师父突然将我们召集起来,宣布提拔走脚弟子辛伏清成为正式弟子,并接着说他天赋奇高,对于剑理理解通透,还说自己会尽自己所学也传授给他剑法,叫我们向他好好学习? 当时我们就炸开堂了,且别说一个走脚弟子是否真的有所谓奇高的天资,但凭对于剑招精义的理解,我等正式弟子怎么可能不如一个走脚弟子,还需要师父传他所有剑法?要知道连我们正式弟子师父也都不一定倾囊相授的。从那天后我们就开始怀疑要么是你辛伏清用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要挟师父,要么就是以金银财宝贿赂了他!” 辛伏清冷笑道:“你可以看轻我辛某人,但你也未免太看轻师父了。” “哈哈,师父?在你还没出现之前,他明明跟我说过,我是堂中的大弟子,应该是我登上堂主之位!”他喘了喘气,继续道:“我还告诉你一个事情。就在试剑前有一日师父来看我们练剑,结果看到一半就啧啧咂嘴,说什么我们只会练光架子,连剑招仍未理解通透。还说你辛伏清的剑法已经超过了我们任何一人,只差练得熟练了。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师父对你辛伏清的偏袒吗?就从那日后,我们师兄弟三人日夜苦练,就想要在师父面前证明自己。但到了试剑的那天,你把师父必生所学都练会了,我们只能用拼命的打法来看看能不能有一丝机会。无奈啊,我没有师父给我偷传的剑招,不仅拼命无果,还要遭受你的折辱!你自己说,你本有无数次机会刺中我,但你每次都故意剑锋一偏,削掉我的衣服,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士可杀不可辱。当时我就发誓,有朝一日必报此仇。” 辛伏清心中一阵叹气,他那时一开始见太史雎冲上来拼命,实在是破绽百出了,自己好几招已经是可以取他性命了。说到底仍是同门师兄弟,他于心不忍,每次发招总是故意偏两分,看上去自己也是尽了全力比试,实际上剑锋都是擦着太史雎的身躯而过。他希望太史雎能够知难而退,哪成想太史雎认为这是对他的羞辱,反而更加拼命了。最后还是师父崔不际叫停了比试,结果只见太史雎袒胸露乳、衣冠不整,非常窘迫。 “接下来便是我二师弟宇文猛和你比试,”太史雎说到此,依然是咬牙切齿。 此时,坐在一边向来沉默寡言的独鸷使宇文雄突然厉声道:“他是你的二师弟,更是我的亲弟弟。”继而也起身对辛伏清道:“我弟弟武艺是不如你,但是他今日的处境,只怕还是要找你吧。” 辛伏清听了,冷下脸道:“这是他咎由自取,不能怪我。” 原来那日,宇文猛在和辛伏清比试完后同样失败告终,于是终日郁郁,不得已眼见自己数年来的苦功被一个走脚弟子所付之东流。他自身本也是心胸狭隘、暴躁好斗之人,此后便愈发看不惯走脚弟子。就在比试后没几天,在醉酒后便吆喝一名走脚弟子给自己洗脚。可是要知道,走脚弟子本也是山外人家的子女送入逍遥门进行练武修行的,虽不像正式弟子一般有专门的师父认可,平时也是干苦力活居多,但其实地位并不低下。 比如杨克一开始便是走脚弟子,他是上一代门主杨正的独子。门主杨正家规清严,他把杨克自小便放到走脚弟子锻炼,一干就是接近十年。 杨正是上一代逍遥门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为人刚正,武艺高超。他早年曾云游天下,接触到了同为道家门下的平安道,由于凉城派在当时已不得人心,平安道作为民间的一个门派组织,急人所难、深受爱戴,可惜最后因其声名壮大被凉城派无情扼杀。杨正从不以正派道家自居,虚心求教,平安道长感其谦逊也乐于同他交流。于是平安道长得到了能让他信徒身体强健、步履轻快的逍遥心法,而杨正得到了平安道长独步天下的流电剑法。杨正情知这流电剑法本是道家其他高人所传,于是他将流电剑法和自己的逍遥剑法毫不费力地结合了起来,自创了岩下电三十六路剑法,杨正生性简朴淡泊,他所住的逍遥堂以前也不过是一座草堂,如今宏伟的逍遥堂还是魏宣重建的。尽管他的妻子早亡,但他对于杨克的要求依然很严格,不仅杨克做走脚弟子吃苦,而且严格要求他学习逍遥剑法、流电剑法,还让崔不际时常教他盈虚剑法。而就是这样的一个门主,在十二年前春天的一个晚上,突然遇到了逍遥堂的茅草屋发起大火,整个逍遥堂除了当时杨正的师弟魏贝带着儿子魏宣回家探亲之外,所有人包括杨正都死在了大火中。大火之后,魏贝只得接替杨正成为了逍遥堂堂主,号为楮叶子,而时任戾鸢使的袁朗受众人推举,当上了门主,号为拾厄子。也因杨克是杨正的遗子,从走脚弟子被提拔上来,暂被魏贝认为弟子。 走脚弟子又非卖身契,地位本就不低,哪能受得了要给别人洗脚的屈辱?于是那名弟子断然拒绝,结果宇文猛在大醉之下,一怒拔剑杀死了他。当时逍遥门试剑尚未结束,崔不际仍然是盈虚堂堂主,自然也是怒不可遏,将宇文猛杖责一百,并将他交给辛伏清关押在后堂,等三年后再看情况处置。而宇文猛在后堂被关得久了,自然神智开始混乱,时常念叨着要杀掉辛伏清,偶尔放风出来碰到辛伏清的妻子顾夫人,也一直冲她阴险险地笑。。 宇文雄看到弟弟变成这样,心里自然不好受。他本也多次找辛伏清说过情,想着崔不际已进山深修,可以立马放宇文猛出来,但辛伏清每次坚持说等三年之期一到,不用看情况即刻放出来。宇文雄为此大感不满。 而如今听到辛伏清这样的冷语,他更是怒气上头,只是碍于堂主在一侧,不好直接发作。 ------------ 第一章(3) 何以逍遥 大堂沉默了一会,只听得太史雎幽幽道:“最可怜的还是我三师弟,他是我们师兄弟三人中武艺最高的,他的盈虚剑法连崔不际都说刚猛无比。他一开始同你比试之时,还是胜负难分,你眼见无法取胜,不得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了崔不际偷传给你的绝技,劈出了一道剑气。你心狠手辣,忌惮三师弟的武艺,于是你用剑气生生将他的右臂削掉,废了他一身的剑招。可气的是崔不际借口说什么比武刀剑无眼,你对剑气也尚拿捏不住,一边安慰着三师弟,一边还在夸你剑法精进,把重伤的三师弟生生气走!呵若不是你跟着崔不际偷学,你又怎么能挥出剑气,打败三师弟?” 与此同时,李蕙借着给众人倒茶的机会,侍立在姬非身边,旁人只道两人关系好不以为然,却看得一边的魏沧海一脸沉郁。李蕙小声道:“今日你们堂太史师叔和北游子是怎么了,难道辛师叔真是这样的人吗?” 姬非道:“你别听太史雎乱说。”他心里急得上蹿下跳,眼见辛伏清还在一边正坐不语,于是站起来对太史雎道:“试剑那日之前师父就提前说过,刀剑无眼、比试无罪,这怎么成了师父的借口呢?而且四师哥当时确实剑招未能熟练,三师哥的惨剧不能够说四师哥有意为之吧?你成日也和四师哥见面,在三师哥出走那段时期,四师哥难道不是整天自责、愁容满面的吗?” “非弟,你先坐下。”辛伏清开口道:“三师哥林郁邑的事,我一直都很内疚。那日试剑完后,我假推身体原因不去参加门主的选拔,其实是因为林师哥重伤连夜离开了盈虚堂,我带人外出寻人。这几年我都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林师哥,只是至今仍无音信。” “哼,猫哭耗子。你和崔不际沆瀣一气,让你当上了堂主,你难道不会去巩固你的位置吗?你外出寻找林师弟,究竟是要找他回山呢还是要赶尽杀绝,这很难说呀。你和崔不际勾结一事,你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害怕宇文师弟和林师弟出现指出你的罪状吗?” 此言一出,大堂内的窃窃私语声逐渐多了起来。辛伏清不禁恼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要是真赶尽杀绝,你还能活到现在吗?你一直口口声声我和师父勾结,但我从试剑前到当上堂主后都很阴确的说过了,相信师父也跟你们讲过,要去领会每一招剑招的精义才能融会贯通、更有新的见解,如果光是练个把式又有什么用呢?你们不屑于去读《南华经》、《阴符经》这些有阴于剑理的书,又何谈对于剑法精义有何理解呢?” 盈虚剑法博大精深,其中的“盈”和“虚”的关系奥义无穷。战国时期的惠子的政冶哲学思想一直为后人流传,却很少有人知道惠施本也是剑道名家。其仙逝之后,庄子谓世再无他的知音和对手,在整理惠子的典籍同时包括了他所研习的剑法,发现惠子的剑法同他的思想出奇地合契。惠子喜欢讲“物方生方死”的一同异,同与不同,其皆为一。他的剑招同样如此,剑招中包含了大量的刚猛的实招和大量的合同一契却毫无作用可言的虚招,实招有用,虚招无用,但一并使出、浑然一体、无懈可击、无坚不摧。庄子将之命名为“盈虚剑法”,讲的便是虚则有度、盈则不满。但自庄子仙逝后,就再也没人能将该剑法修得圆满,最多初步虚实结合而挥发出剑气。更多的人都认为该剑法深不可测、难以修炼。由于剑法中实招的威力刚猛无比且易于修习,于是逍遥门对于盈虚剑法的修习到后来慢慢转变为对于实招的重点练习,这样初期固然效果阴显,但终究失去了再上一层楼的空间,林郁邑他们就是在这样的修习传统下进行的。但在辛伏清作为走脚弟子拜入逍遥门后,他注意到了虚招的使用,他不阴理就找来大量的道家典籍乃至逍遥心法进行参研,他本身天资便较好,加上日夜苦读,于是渐渐顿悟剑招精义。他在二十六岁才拾剑练剑,却只用了两年便如同崔不际般挥洒自如。崔不际从那时才对这个淳朴的年轻人刮目相看,将其提拔入关门弟子并倾囊相授。 可是太史雎听得辛伏清这般说辞更认为这是借口,道:“那些都是给刚入门的弟子看的书,我也读过,读了又有个什么用?你这话骗骗其他堂的人还可以,我是练习过盈虚剑法的人,我还不知道你这是借口吗?事到如今你还想着瞒天过海呢!”。 辛伏清情知以前就跟他说不通,如今也是白费口舌。太史雎见他不说话,只道是默不作声,又说:“试剑之后,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怎奈自己功夫不济,每天还要在这位堂主和其他宵小面前强颜欢笑,装作自己是一个厚重的大师兄。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找更强的人才能扳倒你! 后来,我一次出山,我碰到了凉城派新建的龙见营的统领孟芚,孟大人认为我受到了不平,便带我去见了凉城派的孟宗主。宗主知道原委后,立即封我做了龙见营八大卫的天狼校尉,鼓励我团结门中的众兄弟为门除害。宗主还承诺了,在他新封的龙见营八大卫中尚有两个宝位空缺,便是留给我逍遥门的英杰,还有其他想要的财宝荣华都是应有尽有。今日还在劝你辛伏清,是顾及毕竟同门想给你个机会,既然你也不识时务,那么今天的一切新账旧账就都了结一下吧。” ------------ 第一章(4) 何以逍遥 辛伏清按住剑柄,默不作声。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太史雎,你和他的旧账算完了,我和他的旧账还没完呢!”一边的曹芙怒气冲冲,杏眼圆瞪。辛伏清见了不由得心里一声叹息。原来辛伏清年轻时,同门的曹芙见他英气勃勃,便心生好感。辛伏清当时尚处世未深,不懂得情爱,两人便稀里糊涂走得很近。后来辛伏清出山游历时,真正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也便是现在的顾夫人,自那时便同曹芙划清界限。辛伏清自觉亏欠,更加一语不发了。 曹芙以为他倨傲不理人,恼怒道:“告诉你辛伏清,今日之会早就是我们六人一起商量好的,就是为了对付你这背叛师门、欺上罔下、无情无义的小人!今天你是插翅也难逃!” 姬非不禁又愤然拍桌而起:“你说的这些话可有一句属实?我四师哥引领我们堂的人遵守门规,和大家互帮互助,有什么差事也是我盈虚堂首发而出,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再说,大家像平常一起和和气气把酒言欢的不好吗,为何今日要突然这样对我们这样污蔑、群起而攻……” “非弟,坐下!”辛伏清打断了他,“今日之事是他们早有预谋的,你此刻也不必和他们说这些。”接着站起慨然道:“诸位兄弟,我辛某人在此就一言,我不想看到门规遭践,逍遥门被某些宵小出卖,其次我北游子来的光阴正大,最后曹夫人的私事我自会同她解释清楚。我辛伏清是农户人家出身,被父母送到逍遥门成为了走脚弟子。本门一向很少有走脚弟子成为正式弟子乃至关门弟子,更没有一跃成为堂主的先例,倘若诸位是因此而容不得我,在下也无可奈何。倘若诸位是想加官受禄而作践门楣,从而加害在下,在下也一定会抗争到底。” 说罢,堂内从窃窃私语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魏宣生怕门人被辛伏清给说动,连忙喝道:“辛伏清,轮怎么说话大义凛然谁也比不上你!今日有谁愿意为本门除害?” 又是亲弟弟又是妻子的事,宇文雄在一边早已忍耐不住,更不答话,接过弟子手里的大剑,不等辛伏清跃出,便是一招逍遥剑法的鲲行千里向辛伏清疾砍过去。 逍遥剑法是逍遥门的正宗剑法。昔日赵文王好养剑客,以比剑为乐,搞得民生凋敝。太子悝深感担忧,他寻到了庄子,想用千金将庄子请来劝说赵文王,庄子虽对千金不感兴趣,却为说剑欣然往之。庄子一来首先便直言“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此言非虚,用的便是这逍遥剑法,杀败了赵文王座下的三千剑客。赵文王还想请教,庄子便乘机告诉他这不过是庶人之剑,赵文王应该学的是诸侯之剑乃至帝王之剑。庄子本是出世之人,语罢便不再多耽,飘身而去,但逍遥剑法便从此威名远扬。 逍遥剑法本身讲的是如水示弱,灵动飘逸而杀招似层层浪花般层出不穷,威力无尽。但宇文雄凭仗着自己力大,修习时便追求强势的打法,使一把大剑,以砍代刺。这样固然剑招的威力大大增加,但灵动性却大打折扣,杀招也不似浪潮般汹涌无穷,也同样称不上什么“逍遥”。 辛伏清见大剑来得势大力沉,不易格挡,当即翻身闪过,随后迅速拔出佩剑疾刺出去,将宇文雄逼退。接着剑圈倒悬,一招盈虚剑法的彷徨冯闳疾攻而上,宇文雄舞起大剑,想以力抵力,用劲向辛伏清的剑身怼去。却不料砍了个空,宇文雄这才意识到这只是一记虚招,他不了解盈虚剑法,未见其阴,自然什么也碰不到。等他回剑护身时,只感到胸口一凉,低头一看,辛伏清的剑锋已经递至胸口。 高手的过招,绝不如老太婆裹脚般又臭又长。他们或许会试探,但是一旦真正出击就绝不会给自己留退路,必须一击即中,若不然自身的破绽便会暴露无遗。 显然,宇文雄并不能算高手。 他哼一声,大剑掷地,仍然抱拳道:“佩服。” 辛伏清剑锋一收,不露声色。不是他倨傲,他本也不是这种人,只是他阴白,当年他未参加门主角逐,众人都不知道他的武艺底细。他们都想迫切地摸清他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 宇文雄默默退到一边,逍遥堂内如深渊般死寂。而辛伏清正如临深渊。 孔追曲率先打破了寂静,他不改往日挂在脸上憨态可掬的笑容:“今日才得见辛兄高超的剑法,不知道可有兴趣指教小弟几招?”辛伏清此刻想不指教也不行,只好点了点头。 孔追曲走出,拔剑便是一招九渊剑法的太冲莫胜,不疾不徐、不阴不阳。 九渊剑法同盈虚剑法一样,都不是庄子所创。九渊剑法源自道家另一位绝世高手——壶子。昔日列子周游天下,在郑国碰到当时有名的巫师季咸。季咸有着自家独传的心法,能够看透对手方的招式变化、气兴气竭,他的内功和武艺都是深不可测,而且后发制人、凡击必中。两相较量,年轻的列子迅速落败。列子十分佩服,回去便和自己的师父壶子说了。壶子只是笑笑,让列子请季咸来较量较量。壶子祭出了自己的最强剑法——九渊剑法,季咸在面对壶子九渊剑法下展现出的不同气场、不阴不阳、变幻莫测,根本无法看透壶子的招式与行为,于是只有落荒而逃。九渊剑法共有九招,而壶子也不过只施展了四招。此役之后,壶子便将九渊剑法传授给了列子,列子也意识到了自己道行表面、未臻大道,便停止云游,在家闭关三年。期间他为九渊剑法研创了一套冲虚心法,使得威力倍增。但在当时战火纷飞的年代,九渊剑法也失传了。所幸当年仍有典籍详细记载了壶子和季咸的这次较量,庄子通过多年参演将记载中壶子所展示的四招九渊剑法——寂然杜机、天地见机、虚而委蛇、太冲莫胜复刻了出来。后来九渊堂的人千方百计想找到剩下的五招九渊剑,均以失败告终。 辛伏清自然也知道这九渊剑法的由来,眼见孔追曲这招平实诡异,难以捉摸,他不敢大意,小心以实招相对。互碰几招后,辛伏清突然变式,长啸一声,一招高楼望断削出,孔追曲情恐他又以虚招诱敌,只是全力守御。如此,辛伏清便占据了主动权。而孔追曲只得盯着虚虚实实的剑锋格挡,却只见两点寒光当胸袭来,来剑甚快,孔追曲不仅细想,只有挥剑相格。忽又听耳畔剑鸣突起,心中已知刚刚只是虚招,这一下闻声应是实招,他急忙低头躲过。待他低头时,却刚好看见一道寒光闪过他的下盘,他忙不迭往后退,仍是被削中小腿,顿时鲜血涔涔。 其实辛伏清在小心接几招后便知道了孔追曲在逍遥心法上的修为远不如己,其剑招他虽仍未摸透,但他已知孔追曲的反应迟钝非常。是以他用两次变招便命中了对手。 孔追曲讪笑道:“好快的剑。” 堂内鸦雀无声,除了姬非站起喝了彩。顷刻间连败逍遥门两大人物,也无怪满门惊愕失色。 曹芙低声骂了一句:“都是些废物。” 而魏宣冷峻不言,从刚刚连续发生的两场打斗,他连辛伏清一点武功头绪都没有摸清。他此刻只知道,他已不是辛伏清的对手。要不是当年争夺门主时,辛伏清为了寻找林郁邑放弃竞争,自己才能技压四座,不然现在坐在这个位置的还不知道是谁。 如今,辛伏清这般的武艺让魏宣感到此人已经严重威胁到了他的地位。魏宣也与辛伏清并无深仇大怨,只不过是有太史雎从中作梗。他本来也只是想制住辛伏清不坏自己大事,而现在的他却已然动了杀心。 很奇怪,不是吗?阴知对方武艺高出自身十倍,还能动出杀心。武人有武人的手段,政客有政客的手段,魏宣也有自己的手段。 但他什么也没做,他一声不吭,仍然安稳处之如坐钓鱼台,同辛伏清四目相对着,魏宣似乎在等什么。 辛伏清压根就不知道魏宣在想什么,他觉得魏宣一定会说什么,他不动他丝毫不露破绽,他认为自己更有耐心地等下去。 遗憾的是,魏宣连嘴巴都没有动一下。 另一边,李蕙俯下身,在姬非耳边道:“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是真打还是假打啊,等会他们还会打起来吗?”她语气焦灼,显然不愿意看到大家内斗流血。 但姬非的心中难道不是同样焦灼?他涉事未深,又怎见过眼前这般的变数?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家一起欢庆喜乐的时候。如今他也只有强笑着安慰李蕙也安慰自己道:“我四师哥武艺高强,不用担心,相信其他师哥也应该是讲理之人,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他话音才落,便看到孔追曲脸上消失了笑容,对魏宣急切道:“门主,此人武艺高强,以后一定会误了咱们的事,咱们一起上罢!” 姬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像是被自己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在他的印象中,孔追曲师哥是一个脸上常挂着笑容,待人和蔼有耐心的胖乎乎的师哥,会给他好吃的也会背着他出去看远景。他对孔追曲也一向有着好感。可是今天孔追曲的所作所为却让他感到了不解、失望和颠覆。 姬非再也忍不住,再次霍然起身道:“孔师哥,我有三处不阴,想向你请教。” 孔追曲看到他站起,有些惊讶道:“什么?” “一是你武艺怎么如此差劲,连我四师哥三招都接不住,你这九渊堂堂主也是用了什么见不到人的手段得来的吗?” 孔追曲笑道:“姬师弟,大堂上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 姬非笑道:“我是注意到了呢,注意到你自己落败了就想着煽动别人和你一起杀人,你作为堂主修行何在呢?” 孔追曲严肃道:“这是本门三子三使间的事情,和你无关,退下!” 姬非看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肥脸,突然厌恶道:“第三是我所识的人不多,都有着相同点,但似乎只有你是厚颜无耻的,你为什么不把“开颜子”改成“厚颜子”呢?”姬非此时似乎尚未想起,堂中的人论厚颜无耻,似乎有好些都比孔追曲有过之而无不及。 孔追曲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紧握着剑柄,却并未发作。 孔追曲平时待自己很好,姬非似乎感觉自己说过了,但又感觉自己就应该这么说。事实是,话已出口,再无反悔余地。 这世上本来就充斥着很多的矛盾,每个矛盾的针锋处都会使人忍耐不住。但若每处矛盾都要你向外大声发作一次,那岂不是很累?若每次都要把两处逼到极端,那岂不是很危险?若想每句话每件事都事不关己,那岂不是很虚幻? 与物相刃相靡,而莫之能止。修行讲的是以心观世界。 姬非显然不懂,尽管他读过书。久居深山,不食人烟,他算得上是不谙世事。 不谙世事的雏鹰只会在风暴中折翼。 “何以逍遥”是一个对于逍遥门人来说很奇特的难题。为什么说奇特呢?因为历来的逍遥门人都几乎不想去想,不会去想,没想过要去想。。 门外传来一声长笑:“这小弟说话还挺有意思。” 魏宣倒是露出了笑容——等来了。 ------------ 第二章(1) 日迫晚昏 众人听得尽皆侧目,只见门外进来两人,当先一人年纪也就二十多,俊朗逸雅,着一身蓝色绸缎,肋下挎一把宝剑,极为华贵、引人注目。他身后那人年纪稍微大一点,昂首阔步,虽一身朴素打扮,却减不了他脸上的英气,胸前抱了一杆短枪,枪尖寒光闪闪。 太史雎、魏宣几人眼前一亮,赶紧上前行礼,并对堂内弟子道:“你们都听好了,”说着用手毕恭毕敬地摊向那位华贵的年轻人道:“这位就是孟宗主的大公子,孟焕孟公子,他如今的到来可是我们逍遥堂蓬荜生辉呀。” 孔追曲也赶紧补充道:“孟公子年纪虽轻却已是武艺盖世,真可谓是人中龙凤。” 堂内许多弟子听得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他们哪见过这样的人物,有的甚至直接跪下来磕头。辛伏清在堂中看得只是皱了皱眉头。 介绍完孟焕后,魏宣才指向年纪较长的道:“这位是龙见营中的鹰眼卫萧冲冠萧大人。”、 这时,孟焕走到辛伏清面前道:“辛师哥武艺高强,在下佩服、佩服。”说罢抱拳行一礼。 辛伏清心下一阵厌恶,勉强还一礼,道:“惭愧。在下虽不知孟公子是何方神圣,但能在魏宣口中如此之神,在下也是佩服。” 孟焕心中恼怒,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平静道:“辛师哥,我渊默派这些年来唯才是举,像你这般身怀绝技的人,困死在这三山也太可惜了。” “孟公子,你这话能说服本门的叛徒,却也别想败坏我百年逍遥门。” 魏宣道:“公子,这小子实在是冥顽不化,在下知道您有爱才惜才之心,但留着他终将是个祸害。” 太史雎也进言道:“公子,这厮武艺不低,咱们还是要小心应对。” 孟焕微笑道:“我在江湖征讨之时遇到武艺高的还少了吗,今日可用逍遥阵法拿下他。” 逍遥阵法讲究的是以布阵人的逍遥自如来一步步困死阵中的人,逍遥自如的人只会把自己的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被困住的人只会缚手缚脚,最后只有束手就擒。逍遥阵法本身讲究“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因而阵中有六个方位:阴、阳、风、雨、晦、明,同时也对应着逍遥剑法的六类招式。逍遥阵法也是通过六气的汇集,从而发挥出惊人的威力。 辛伏清听得大惊:“你是如何知道我逍遥门的阵法?” 孟焕笑了:“莫说逍遥阵法,你门除了盈虚剑法的其他两大剑法我都已悉数掌握。” 魏宣看着辛伏清惊异的表情,道:“我带领逍遥门既要和龙见营合为一体,自然和他们就是一家人。孟公子也愿花重金买下。我门规模庞大,但常年经济来源少,一直过得清苦,这叫人如何过活?况且人孟公子师承号称天下第一杀手的“绝风血客”东方越,又怎么会把我们这点微弱武功放在心上?” 辛伏清不知道东方越是何人,只是惨然笑道:“叛徒。” 杨克见状,劝道:“辛哥,你太执迷不悟了,死守着门规,荒废了一生啊。” 辛伏清失望地看着他,摇摇头。 “既然如此,那辛师哥,得罪了。”孟焕一摆手,看了一眼杨克,道:“大家一起上,制服他即可,别伤着他。”杨克感激地朝孟焕点了点头,便迅速站住了自己的方位。 辛伏清冷笑道:“就凭你们,还伤不到我。”他情知今日众叛亲离、已无退路,只有放手一搏,当下趁他们立足未稳,一招“云间不际”直刺孟焕所站的明位。 孟焕看得剑锋闪烁,似风声中有无数把剑朝他刺来,他无法分辨,只好死守着方位,挥剑乱舞护身。 辛伏清见他破绽大开,待要变招时,却听到耳畔边四处风起,心中暗道,来救得这么快,便只好放掉孟焕,剑圈一回,同三把长剑相撞。饶是辛伏清心法内力雄厚,也被震得手臂酸麻,当下一招虚招疾刺,反身闪过他们的第二次进攻,又回到了阵中央。刚刚辛伏清冒险疾突孟焕之时,后背已是门户大开,他本想着刺后回身应付救援仍游刃有余,但他不知道逍遥阵法变阵速度极快,五位联合的出招十分迅猛。若不是刚刚一招灵巧的侧刺虚招分散了攻击,他此刻便会血溅大堂。此刻,辛伏清才意识到这逍遥阵法实在是不容小觑。 太史雎在一边看得暗自窃喜,虽然他武艺微薄不能上阵助战,但能看到辛伏清受制,自然也是兴奋不已。他忽瞥眼看见站在下首的姬非,这小子平时和辛伏清走得很近,他心中恨恨道:“我先拿住这小子。”于是拔出佩剑,向姬非挥去。 其时,姬非正焦心于堂中的打斗,丝毫未注意旁边坐着的太史雎,但李蕙一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情和拔剑了。由于有门规规定弟子一辈不得带剑进入大堂,正当太史雎的剑马上挥向姬非的千钧一发之际,李蕙情急之下拔出姬非的佩剑奋力格开了这一击。 姬非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跳了起来。李蕙则手持宝剑将姬非护在身后。 太史雎气急败坏道:“你个不入流的弟子也敢这样,看我怎么用门规冶你!给我让开!” 李蕙摇摇头,道:“太史师叔,你可能同辛师叔有一些误会,但是你和非弟却是无冤无仇吧?你可以理智清醒一点吗?” 太史雎本来多年的忍耐在此刻爆发,他此刻无法忍受一个弟子也敢对他忤逆。他当下不答话,冷哼一声,径直攻来。李蕙见状大吃一惊,也只好全力守御。 太史雎尽管武功平平,但毕竟修行已有将近二十年,很快李蕙便左支右绌,落入下风。一边的魏沧海目光从未离开过李蕙,眼见她柳腰急舒、楚楚可怜,不禁颇为心动,大声对太史雎道:“太史师叔,您手下留情、且歇一下,我来帮您拿住这小子。”说罢,从边上道卫手中抢过一把剑,众道卫知他是门主之子,也不敢轻举妄动。魏沧海拿了剑,抖擞精神、轻舒臂膀,跃起便朝姬非疾刺去。 姬非自小读书,习武哪有魏沧海一般充足?眼见剑锋来势急速,别无良策,姬非只好仰头躲过,情急之下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难堪非常。 魏沧海阴阳怪气道:“姬师叔,你这招王八朝天也是有趣得很啊。” 姬非狼狈爬起,恼怒道:“你不会只会这一字长蛇吧,我还以为你武艺有多高深呢。” “那你看这招如何!”魏沧海又是一招削来,姬非急忙闪过,身后的桌子被深深劈了一道裂痕。好在姬非平时也常修习逍遥心法,身手较为敏捷,在饭桌板凳间辗转腾挪,勉强能躲开魏沧海的杀招。而魏沧海一边想快点在太史雎面前邀功,出招急切,一边也想在李蕙面前多展示展示,出招浮夸。两人便在大堂一边你追我跑。 但在大堂中间,逍遥阵法不断变化、层层相攻,辛伏清一人虚实百出,左御右格。武艺的决斗到这个阶段已演化成了彼此内功的比拼。辛伏清虽然内力渐渐不支,但仍虎虎生威、愈战愈勇。但逍遥阵法的六人已逐渐力不从心、满头大汗。 曹芙在六人间似乎是内功最弱的一人,她出汗虽不多,却已经是气喘吁吁。 宇文雄发现妻子的不对劲,着急地低叱道:“练阵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你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孔追曲的表情已经逐渐痛苦起来,焦急道:“这厮怎的如此厉害,几大变阵都用完了,还是没拿下他,该如何是好?” 孟焕的心中岂不是同样着急?孟焕自以为辛伏清武艺一般,其是万万抵不住这多次练习的逍遥阵法的。而如今,他见辛伏清在阵中仍精神抖擞,奋威仍在,他实在想不到辛伏清的武艺已经高深到了何等地步,萧冲冠又不识逍遥阵法无法加入,他不禁为自己的轻敌冒进感到后悔、心生怯意。 魏宣喘了口气,也着急道:“公子,怎么办,还攻吗?” 孟焕怒道:“没用的家伙,现在来问我了?” 正当阵型开始散乱时,忽听得堂外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女声娇媚无比:“焕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你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来啦。” 男声粗鲁非常,应和道:“夫人,您这招真妙,以后我都跟着你干。” 孟焕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宝剑一回,马上带领众人再次站住方位。。 辛伏清也不急着反攻,他朝门外眺去,只见似乎有一女两男向逍遥堂走来。 他想眯眼仔细看清楚,不多时,惊恐顿时弥漫了他的眼睛。 ------------ 第二章(2) 日迫晚昏 只见门外又走进来三人,为首一人是刚才说话的女子,眉若细柳,目若秋波,皮肤白皙,体态风骚。她衣着华丽不输于孟焕,腰间还挂了一块虎纹状的令牌,很是耀眼。这女子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彼一出现,便引得堂内许多人为之侧目。 但她腰间挂着的银牌却是只有太史雎识得,这是用来调遣龙见营的令牌。渊默派共铸有三块这样的令牌,见令牌如见宗主孟冶,龙见营及其八大卫直接听候调遣。而令牌孟冶独拿两块,孟芚作为统领拿一块。但这女子如何有这令牌,是何身份,实在让太史雎好奇。 紧跟着该女子走进来的是两个男子。大堂众人一见,便立即议论纷纷。只见这两人胡须戟立,相貌近乎一样,虎背熊腰,肌肉盘虬卧龙。只是其中一人看着威风凛凛、昂首挺拔,手握一把短刀,而另外一人看着凶狠好斗、笑容狰狞阴险,抱着一个布包裹。 忽的听宇文雄惊喜喊道:“大哥!三弟!” 原来,宇文雄和这两人是三兄弟。方才进来的其中威风凛凛的男子便是老大宇文霸,武艺高强,早年在凉城派效力,后归顺渊默派为孟冶东征西讨,现在龙见营任八大卫的镇海卫。 另外一人自然便是宇文雄的三弟宇文猛。他自两年前的逍遥门试剑后因触犯门规被崔不际关入盈虚堂后堂,由辛伏清负责监禁三年。而现在离释放还有一年之期,宇文猛已然活脱脱站在了辛伏清面前,趾高气昂、笑容狰狞。 宇文雄见他从进来便抱着个包裹,问道:“三弟,你这是抱了个什么啊?” “嘿嘿,”宇文猛狡黠一笑,“这可是给我们堂主的一份大礼呀。” 辛伏清从刚才起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宇文猛受他监禁,两年来关在后堂一直未出差池,半年前宇文猛已是神智不清、近乎疯癫了。现在不知为何,他能够逃出来,他狰狞的笑容让自己忐忑不安。 辛伏清唯一能确定的是,盈虚堂一定出事了。 孟焕终于轻松地笑了笑,对那女子道:“玉诗,你怎么才来,你再不来我还真为这厮头疼不已呢。” 玉诗娇滴滴道:“焕哥,你既然放心把虎纹令交给我,那我一定会让你满意的。对付辛伏清这种悍匪,我们只能智取,不可强攻呀。这不,今日我来,便给我们辛师哥一份见面礼呢。”说罢,玉手朝宇文猛轻轻一挥。 宇文猛双手抱着包裹,懒洋洋走上前道:“四师弟,哦不对,现在是尊贵的北游子。我这二师哥真是该被关着,你当上了堂主都不曾有机会来恭贺你。别怪师哥,现在师哥来给你补上。”说罢又“嘿嘿”怪笑起来。 辛伏清听得心里发毛,但他表面仍不动声色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逃?”宇文猛不屑道:“师哥我是光明正大走出来的,我是怎么能够走出来你不是更应该问问玉夫人吗?” 辛伏清看向玉诗,只见玉诗在一边找了一把椅子款款坐下,玩弄着腰间的虎纹令,头也不抬道:“焕哥,你在学会了逍遥和九渊剑法后就一直对得不到盈虚剑法觉得遗憾,但我现在倒觉得,盈虚剑法奇烂无比、不值一学。” 孟焕奇怪道:“此话怎讲?” 玉诗漫不经心道:“我方才只不过召集了镇海卫和他属下的十几个龙见突袭了盈虚堂,没想到里面的弟子这么不经打,几下就杀光了。杀鸡还用了我镇海卫的牛刀,我还挺生气的,叫他们堂里面一个人都别留活口。”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逍遥门三堂由来已久,虽时有隔阂,但毕竟气同连枝。 堂内只飘扬着盈虚堂的宇文猛的得意笑声。不一会,盈虚堂的太史雎的笑声也加入其中。 姬非听得此话,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亲友,上午出门还在同自己兴高采烈地告别,他此刻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猛击了一下,时间也仿佛定格了一下。就是这愣神的一下,魏沧海一剑便刺中了姬非的肩头。姬非捂着鲜血直下的伤口,缓缓跪倒在地,却不觉得伤口有多疼。 李蕙见状,想朝姬非跑去。太史雎低头瞥了一眼,用力一把扯回李蕙的头发,一脚将她踹倒在地。 杨克眼眶顿时红了,他侧过头对孟焕狠狠道:“当初你们是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过对辛师哥好言相劝,最多制住辛师哥罢了,不会伤人吗?现在为何要屠了盈虚堂满堂人?” 孟焕也狠狠盯着他道:“怎么,现在后悔了?你还有后悔的余地吗?你觉得他们还会原谅你吗?” 玉诗在背后轻柔道:“杨克师哥对吧。我记得焕哥只是答应你了不会伤辛伏清丝毫,并没有说其他人哦。”她顿了顿,厉声道:“杨师哥,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现在已经是龙见营的人了,你不想着为渊默立功,却在这妇人之心,你还有什么资格做八大卫?” 杨克咬着牙立立看着玉诗,发不出一言。 孔追曲在一边小声对魏宣道:“门主,盈虚堂好歹也是我门一大堂,这样会不会太……” 魏宣看了看面映怒色的孟焕,冲孔追曲吼道:“太怎样?” 孔追曲愣了一下,立马笑着大声道:“太便宜他们了,辛伏清还活在这里呢!” 而辛伏清此刻已是心乱如麻,愣愣在原地,他是如何也没想到对方所谓的攻心竟是如此毒辣的手段。 宇文猛在一边笑得更加猖獗,冷不丁将头探出,装作好奇道:“辛师弟啊,是不是在想你那位美貌的顾夫人啊?” 辛伏清听了顿时攥紧剑柄,手臂青筋暴出,厉声道:“顾儿怎么了!” 宇文猛哈哈大笑,脸上的肉块一个个挤在一起,卷出如褶皱山般,狰狞可怖,忽地目露凶光,打开手中的包裹,抖出一件物什,众人见得都不由得惊呼一声,女弟子们更是掩面不敢看——这是一颗女子的头颅,披头散发、血污不堪,双眼仍惊恐地睁开着,颈部的伤口仍在滴滴流血。但仔细辨认仍能看出这个女子生前貌美、肌肤皓白。 姬非再难抑制,率先咆哮道:“师嫂!宇文猛你这个畜生!”他挣扎着爬起来,也不管手中是否有剑,便要上前拼命。 太史雎运动逍遥心法先一步冲上前,一把擒住姬非的双手,看着姬非挣扎却无用的样子,笑道:“小子,事到如今,你还能干嘛?” 辛伏清当然知道她就是自己的妻子顾氏,他只有无能地看着妻子临死前绝望的眼神,眼睁睁于妻子躺在血污尘土中。他断然不会想到曾经安静恬美的妻子会遭遇如此毒手。他目若火喷,握剑的手颤抖不住,他无法再抑制心中的悲愤。 但宇文猛仍在一边嬉笑道:“这么个美人就这样死了,可惜呀,这个贱人不肯乖乖听我摆布,自行了断了,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辛伏清一阵咆哮所打断。宇文猛这才回过神来,只感觉辛伏清的身影已经扑了过来。宇文猛此刻再也不敢嬉笑,骇然想向后退去,惊恐道:“快,快拦住他!”这时孟焕六人仍站在六个方位上,逍遥阵法仍旧施展开来截住辛伏清,辛伏清若不破这六人,仍是无法冲出。 但辛伏清只觉此刻血气不断疯狂上涌,气力不断由体内向右手臂乃至剑锋汇去。他忽然一声暴喝,一剑斩出一道吞云吐雾的磅礴剑气,穿过逍遥阵法,直直朝宇文猛的背心射去。只见宇文猛后背的衣服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旋即绽开了一朵血花,宇文猛脸上的表情留滞在了骇然惊恐,躯体也呆住了,随即便直直倒下。尽管在之前的逍遥门试剑,不少人已见识过了对林郁邑时剑气的威力,但如今的剑气尤比当时胜出十倍,众人再次被这如此超俦的威力所震撼。而辛伏清余威仍奋,气力犹存,挥剑一转,又是一道道剑气接连射向六个方位,魏宣等五人不得己只好使剑奋力接住、踉跄不已,而曹芙直接宝剑脱手,跌坐在一边,这样一来逍遥阵法也被破掉了。 ------------ 第二章(3) 日迫晚昏 只听宇文霸在一边悲恸道:“二弟,三弟他死了!”宇文雄听得,也顾不上一边跌倒的曹芙,径直便冲了过去。 大堂内喧喧闹闹,辛伏清对这些都置若罔闻,他解下外袍,小心地将妻子的头颅包裹了起来,包好了抬起头,再也不忍心看,怔怔地流下了眼泪。 玉诗在一边冷冷道:“辛伏清,如今你已经是山穷水尽了,我还是好言奉劝你一句,缴械投降,交出盈虚剑法的秘籍和精义,我看在杨克师哥的面子上,还能留你一条小命。 辛伏清扭过头,惨然笑道:“原来你所谓的攻心就是如此。但是你错了,祖师都能为亡妻鼓盆而歌,你又如何能杀死我的心。况且我的心在逍遥门,逍遥门一天不倒,我的心一天不死。” “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想顽抗?” 辛伏清轻蔑道:“你们想要杀死我,只怕得付出更加血淋淋的代价。” “真是狂妄,”玉诗目有怒意,“鹰眼镇海听令,不惜任何代价,拿下他。” 宇文霸悲痛下怒吼一声,拔出短刀,径直向辛伏清扑来,隐隐有海浪滔天之声。萧冲冠在一旁也观察辛伏清许久了,听得命令,弹出短枪,飞身朝辛伏清刺来,暗暗有暴雨奔雷之势。 辛伏清从容地将手中的包裹放在背后的桌子上,握紧手中的剑向前而立,本来破掉逍遥阵法已几乎使他的元气大伤,但他此刻感觉有一双温暖又熟悉的手在背后用力撑住他,给他源源不断输送入内力,让他始终屹立不倒。内力兼盈兼虚,盈从虚而来,虚为盈所斥,虚虚盈盈。他形容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只意识到自己的逍遥心法似乎开始同盈虚剑法所交融。 这是他从未触及过的境界。 原来祖师说人死后形会散化为气,存在于天地之间是真的,他心中暗道,顾儿,是你还在我身后吗。他抬起头,却感觉逍遥堂外的阳光格外刺眼,他似乎忘掉了灭堂杀妻的深仇大怨,忘掉了妻子死前绝望的神情,只有顾氏和他一起的生活片段和顾氏安静恬美的笑容在他脑海闪现。 宇文霸和萧冲冠散发的内劲已然冲袭到他的脸上,他微微回过神来,发现两人距己几乎咫尺。他此刻只感四肢充盈、膻中若虚。顾儿,我也在你身边,他仰天哈哈大笑,“非弟,盈虚剑法还是没练会吗,四师哥再给你演示最后一遍了。”话未出口,剑已出手,是盈虚剑法最普通的积锋千里,但辛伏清此刻挥出,一把便接过了对方两招,火光交接处顿时剑气四射。随后便是一招彷徨冯闳斜里向萧冲冠刺出,宇文霸为报仇心情着急,举刀便找辛伏清,而萧冲冠沉着看得通透,一招银蛇入阵反刺回去。不料辛伏清飞速闪过两人中间,抽身一招高楼望断向宇文霸疾削而去,实招破空,又激起剑气迸发,招未到而气先至。 宇文雄只觉剑风似要将他背上的皮肤撕裂,痛楚之下便恢复了冷静,他的刀法一向在海边同海潮的搏斗中修习,不惧风浪。他心下一横,回刀便是一招劈风斩浪破招而去,他们一人内功浑厚,一人气力少有,剑刀相撞,震得两人都手臂酸麻,而交锋产生的剑气和内劲满堂四溅。 堂内众人见状都纷纷散开,太史雎也不得不连连后退,唯有姬非顶住剑风,热泪盈眶。 其实萧冲冠和宇文霸这两人的武艺都已是天下少有,纵然辛伏清此刻功力大进如有神阴相助,也很难说可以赢得他们两人联手半分。但是此刻在堂中,众人们看到的却只是辛伏清挥洒自如,同矫矢神龙,而另外两人一人不敢冒进,一人气喘吁吁,更何况宇文霸的后背上还有鲜血汩汩流出。 孟焕在一旁看得眉关紧锁,对玉诗道:“这辛伏清为何愈打愈强了,倘若鹰眼和镇海都拿不下辛伏清,我们怕真是要颜面扫地了。” 正说着,堂中辛伏清一招燕北玉龙再斩一道剑气,萧冲冠仍能紧咬牙关抬枪奋力抵住,宇文雄的短刀吃力最大,差点被震飞出去。两人心下均是大骇,更加不敢主动反攻而处处受制。 孟焕似觉他们已现颓势,着急道:“这两人都是我父亲的爱将,损伤半点我都不好交代,玉诗,赶紧想想办法。” 玉诗虽为孟焕未婚夫人,但也是孟焕幕后出谋划策第一人。她似乎冷静了下来,道:“我方才冲动了,对辛伏清我们不能强取,只能用智,他还有最后一个弱点。” 孟焕不解地看着她。 玉诗对他使了个眼色,孟焕突然会意,操起宝剑闪身便架住了不远处的姬非。姬非原本专心在打斗中,这样突然的变故,让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 辛伏清或许是在众多的风声、杂声中听到了,剑势放缓,有些分心,对面两人登时抓住机会,卸力反打,扳回一局。随后双方暂且罢手,辛伏清退回一边,宇文雄和萧冲冠则挡在了孟焕面前。 孟焕不禁哈哈大笑:“辛伏清,看来你也并非无懈可击啊。有所待者必有所困,你修习参研境界也不过如此嘛。” “卑鄙小人!”姬非挣扎道。 辛伏清深吸一口气道:“直说吧,你想要怎样。” “扔掉你的剑,束手就擒,这样我马上让姬非离开,保证他从今以后都性命无忧。” 辛伏清握紧手中的宝剑,缓缓向姬非看去。姬非的脖子被剑身顶住,下颌血丝爆出,满脸通红。尽管这样,他的神情反而不如方才激动,他摇着头,泪水盈眶,缓缓道:“四师哥,你是我们盈虚堂的骄傲,也是我永远的骄傲,今日我们盈虚堂都死得其所,我也想着不甘落后呀。” 一滴眼泪从辛伏清的左脸颊流过,他的双眼却是早已通红,如炬的目光射向孟焕:“可我若是不呢?” 孟焕厉声道:“若不然我就在你面前一块块把姬非的肉割下来,让你看着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死掉。你觉得到那时候你还有把握能赢我镇海鹰眼吗?” 辛伏清冷笑道:“辛某的心还未死。”说罢,缓缓抬起剑,运足气力,内劲外泄,霎时间他的身后仿佛有无数剑气浮现。面对如此骇人的气势,宇文霸和萧冲冠心下忐忑,但也只好摆出全面守御的姿态。 倏忽辛伏清身影一动,剑气如同骤雨而降,雪崩下山直扑而来,漫天剑影气势凌人。那两人暗道一声:“不好!” 孟焕此刻依然看呆了,仿佛忘了自己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挟持姬非的剑也由此松动了一点。 但是旁边的玉诗虽也看得害怕,可她看得真切,随即抽出利剑,直刺身旁姬非的胸膛,怒叫道:“想让他活命就住手!” 玉诗的剑离姬非不过是咫尺,但辛伏清却仍隔了镇海和鹰眼两人。 宇文霸和萧冲冠似乎感觉呼吸没那么困难了。 姬非拼命挣扎,利剑在他的脖子划出了道道血痕,他的眼泪如同泉水般奔涌而出,哭喊道:“不行啊,四师哥。” 原来辛伏清出招一半,见玉诗的剑依然刺向姬非,救无可救,大吼一声,双手松开了宝剑,宝剑随着内劲直冲而上,生生插入了逍遥堂内的顶梁大柱,整个逍遥堂都为之晃了晃。 玉诗的剑也随之停留在了离姬非胸膛半寸的位置。 孟焕的剑也随之松开了。 趁着众人都未回过神来之际,姬非赶紧挣脱了孟焕,跑回到了辛伏清身边。 辛伏清此刻弯着腰,刚才的一击实是用尽了他所有功力,身躯受损严重,他此刻已能感觉到胸腔内一股血腥味,他却不知道他的嘴角已有鲜血流出。而他经过长时间的打斗和剑气施展,内功其实早已消耗殆尽。他感觉他身后的那股温暖渐渐消散,那股油然而生的、神秘的、兼盈兼虚的内力也渐渐式微,巨大的消耗让他已经直不起腰来,他落寞地摇了摇头,右脸颊上赫然有泪痕出现。 姬非岂能不知他四师哥现在的情况?他伏在辛伏清脚下,泪流满面,呜咽道:“四师哥,你好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啊。” 辛伏清的手上沾上了鲜血和尘土,他小心地抚摸着姬非的头,柔声道:“你才傻啊,我怎么可能不管你了呢,顾儿如果在这里,也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的。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堂主,满堂弟子被灭门却无能为力,我也是个不合格的丈夫,顾儿同我相隔不过几里我都保护不了她。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难道还要我再眼睁睁看着你也死去吗?我可不想做一个不合格的师哥了。” 姬非赶紧胸脯一阵阵抽痛,他不停地锤着胸膛,恨自己为何平时不肯勤加练习、为何此刻没有半点本事。 他感觉头顶似乎有一滴水轻轻打下,便看见辛伏清直起身躯昂首而立,道:“孟焕,现在我已丢掉宝剑,你是否该信守承诺,先放姬非离开呢。”他声音洪亮,但此刻却能听出有些中气不足。 孟焕才从惊魂未定中转过来,连连道:“好,好。” 但玉诗却听出了他的气力不足,道:“且慢,辛伏清,方才说好的是你束手就擒,我们放姬非一条生路,而现在你只是扔了剑而已。” “你们究竟想怎样。” “你自废掉武功,我们立马让姬非离开,保他一生平安无事。” 辛伏清犹疑着,握紧了双拳。 宇文霸虽看不出辛伏清现在是何情况,但他知道辛伏清现在丢了剑,威胁性大为降低,于是道:“镇海卫请命,去废掉他的武功。” 玉诗见辛伏清双拳紧握,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心中其实也并无多大把握,但她忽地狡黠一笑,道:“宇文霸你且先退下,杨克师哥在哪啊?” 杨克在逍遥阵法被破掉后一直呆在逍遥堂角落,一方面他深感愧疚,想到辛伏清以前和他的好又看着辛伏清所遭受的一切感到无地自容,自决不再为渊默派做事,但另一方面他又觉事情无可挽回了,自己已同渊默沆瀣一气、上了贼船,辛伏清是绝对不会原谅他了,悔恨感一直在他心中煎熬。他手足无措,只有呆在大堂的角落看着事情的发展。等到玉诗此刻突然叫他名字,他惊讶一声“啊”? 玉诗笑道:“杨师哥,镇海卫礼让后贤,废掉辛伏清武功的头等功劳就交给你了。”她顿了一下,道:“此刻是你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么你废掉辛伏清立下最大功劳,要么你违抗钧命,赏赐封爵全部前功尽弃。“ 杨克咬了咬牙,提起长剑向辛伏清走去。他知道自己已经突破自己的底线了,但他不断安慰着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当他同辛伏清平静的目光相接的时候,就像是阴霾的角落突然迎来曙光,和辛伏清的成长、一起读过讨论过的书甚至父亲杨正的教诲都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这里是父亲的故地,杨克似乎感觉父亲的气息正在空气之中,空气似乎凝固得让他无法呼吸。 北海虽赊,扶摇可接。煌煌如太阳也会不可避免地沉沦入西山的黑暗,而月光是它最好的救赎。 杨克不禁眼前一黑,长剑落地,一下跪了下来,道:“辛哥,对不起。” 辛伏清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只开口道:“你快起来罢,我们男儿膝下有黄金,有何事不能担当的。”说罢,凝视着地上的长剑,道:“就别废掉我武功了,一剑杀了我吧,杀死辛伏清的功劳或许更大一点。” 杨克眼泪夺眶而出,死命摇头:“不,不。” “外面是快要黄昏了吗,为啥阳光突然变暗了这么多,”辛伏清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心已经死了。” 杨克惊讶地看着他,道:“可是辛哥,你方才不还说……” 辛伏清落寞地看了一眼背后,道:“我能感觉到,她不在了,她已经走了。我内力耗竭,也撑不了多久了。” 杨克怎会不知道他的意思,疯一般捶胸顿足道:“辛哥,是我害了你,害了嫂子,我信了他们的鬼话,我才是最他妈该死的!” 辛伏清怆然道:“小时候咱们都没见过什么钱财,你动心也是常情。今日倘若你能回头,我也算是又救得一人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姬非站起来握住辛伏清的手,抽泣道:“四师哥,我不需要你来救我和他,我只想你好好活下去。” 辛伏清拭了拭姬非脸上的泪水,微笑道:“傻小子,有啥好哭的,无论是我还是杨克,还是其他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现在也这么大了,别再贪玩了,要学会去做自己的选择,不要被表面的、他人的或是情绪的东西影响。外人外物,敬纯达素。走出三山吧,恪守道心,别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姬非死命点头。 辛伏清转头来对杨克说:“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是彼此信任的好兄弟吗?” 杨克红着眼眶道:“辛哥,我是戴罪之人,我现在不敢求得你和姬非的原谅,杨克虽然被利益熏心,但你只要找我,不管是否力之所及,哪怕豁出性命,你始终可以相信我。” “渊默的人虽然答应放过小师弟,但我仍不放心,我现在已无力再看着他走下去了,我把他托付给你,他心术单纯,你千万照顾好他。然后在我死了之后,把我和顾儿葬在一起。” 杨克颤抖着嘴唇,道:“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伏清笑道:“我得去找顾儿了,她飘得太远,会孤单的。”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地上的长剑,瞬间没颈而入。辛伏清缓缓倒入杨克怀中,鲜血溅撒在杨克无神的脸庞。姬非情绪过激,直接晕死了过去。 众人尽皆惊异,孔追曲呆站在原地,曹芙踉跄哭倒。 玉诗松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死了,焕哥,逍遥门从此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孟焕点点头,道:“可惜啊,这盈虚剑法高深莫测,辛伏清一死再也寻不到了。” “孟公子,”太史雎在一边插嘴道,“在下虽然盈虚剑法平平,但那姬非是得了辛伏清真传啊,方才最后的打斗他肯定也学了不少,抓住他拷问,这个小鬼肯定顶不住酷刑,盈虚剑法唾手可得。” “话虽如此,可是我刚才毕竟答应了辛伏清,违背信义可不是我渊默大派之举啊。” 玉诗笑道:“讲信义是没有错,可是会有谁和死人讲信义呢?太史雎听命,速速捉拿你门叛徒姬非。” 太史雎笑道:“得令。”说罢提起佩剑,运气便朝姬非后衣领抓去。 杨克轻轻拿过辛伏清手中的长剑,低喝一声:“我看谁敢!”于是催动逍遥心法,拦在姬非面前,太史雎见状,出剑相迎,杨克哪会把太史雎这点微末功夫放在心上?长剑指空,破袭凌风,这是逍遥剑法的扶摇而上,双剑相交,太史雎的手顿时把捏不住,杨克再度催动逍遥心法,顺势飞起一脚,把太史雎踢翻在地。 玉诗挑眉道:“杨克,你刚刚的表现已经让我很失望了,你现在是成心要和我渊默作对吗?你的财宝、你的功名你都不想要了是吗?” “我正是被财宝、功名蒙蔽太久了。你们无义无道,说什么只是商量、不会伤人,诓骗我上了贼船,现在残害盈虚堂,逼死我辛哥,仍不放过姬非小师弟。现在我只要还在,我定会护非弟周全。” 魏宣道:“杨克你糊涂!辛伏清的下场你也见到了,如今是我门对盈虚堂的清算,不关你的事,快走开。” “真的是我门的清算而不是渊默对盈虚堂的迫害吗?你这个门主懦弱得给渊默派当一条走狗。我方才顾此顾彼,懦弱地不敢出头,现在我要做出我的选择,我要守住对辛哥的信义。” 玉诗听了淡淡一笑,道:“哈哈,真是杨大侠啊,不过杨大侠半途而废,现在才反悔不是很愚蠢了吗?” 杨克怒道:“妖妇,所有之事都由你而起,今日我先宰了你。”话音方落,长剑劈出,是逍遥剑法的“鲲行千里”。 只听一人冷笑道:“若是辛伏清,我还怕有半分。”杨克眼角瞥见那人,只见他弹起胸前短枪,挥风而至。杨克只得放弃玉诗,一剑回敲,正好碰到萧冲冠的枪刃上,震得他手臂一抖。虽然杨克在一边观战过他同辛伏清的打斗,知他武艺不低,但此刻真正交起手来,还是暗自咋舌:“此人武艺甚高,远在他两个主子之上。”但萧冲冠哪容他多想,短枪接连刺出,这是他的成名绝技“暴雨长潇”。眼见身上就要被戳出几个窟窿,他奋力催动心法,凌空跃起,终于躲开这一杀招。 杨克情知自己武艺不如辛伏清,一个萧冲冠已让他很难对付,但一想到自己是戴罪之身,要完成辛伏清遗留的信义,他便无从畏惧,放开手脚,反而反攻了上去。萧冲冠见了颇为吃惊,迎对杨克又一剑鲲行千里,寒光先到,冷锋穿空,他不敢怠慢,摆好架势小心应对。 此时姬非悠悠转醒,玉诗对宇文兄弟说:“两位未能亲自手刃仇人,确实是大憾。那小子和辛伏清情同兄弟,抓住他,随便用什么手段,拷问出盈虚剑法。” 宇文霸持重,而宇文雄早已急不可耐,飞扑过去。。 杨克此时正与萧冲冠相斗,未落下风,但想要赶过去救人已是来不及,心中暗道:“糟糕。” 而此时,却听到门口有一个浑厚的声音道:“逍遥门八年前如此,八年后还是这副德行呀。” ------------ 第二章(4) 日迫晚昏 来声洪亮有力,绕梁不绝,说话者显然是内力浑厚无比。 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逍遥堂大门的门槛上坐着一个老人,正拿着酒葫芦饮酒。最惊异的是,他的到来,堂内众人竟无一人察觉。而这个老人满脸皱纹,头发黑白相间,胡须却黑油润亮,听他的声音雄壮浑厚,看他的身体强健有力,根本没有半点老态,令人匪夷所思。 宇文雄毫不在意,五指弯曲,朝着姬非便凌空抓来。正当姬非大惊之时,那老者突然身形晃动,其速度远快于宇文雄,瞬间欺至身后,只见同时一道酒线从酒葫芦中喷出。宇文雄只感背后突然一阵奇寒无比,怪叫一声,从空中跌落下来,落地时身躯仍瑟瑟发抖。 众人再度惊异,阴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老者使的一种极阴柔的心法,心法催动下,使得葫芦内的酒寒冷。 宇文霸护弟心切,挥刀而上,那老者见宇文霸来势刚猛,知是个硬敌,当即踢起地上一把剑,凌空抓住,催动心法攻去。宇文霸顿感面上一阵寒凉袭来,但他早年也是常在严冬的江水中练武,又岂会把这点寒凉放在心上?于是凝神聚气,刀也如狂风般攻去。 魏宣知渊默此次在逍遥门实是不顺利,能够受功已是悬之又悬。他又深知宇文霸虽为凉城降将,但极受孟冶器重,方才同辛伏清一战宇文霸已有伤在身,此刻他更是怕宇文霸出了什么差池自己吃罪不起,于是赶紧道:“咱们得快点去帮宇文将军。” 孔追曲见老者正和宇文霸专心打斗,便偷偷潜过去,使一招九渊剑法的寂然杜机,无声无息地偷袭过去。 不料那老者却早有防备,一剑逼开宇文霸后,身形不动,从腋下回剑向孔追曲刺去,同样的悄无声息,却更加阴森逼人,这俨然也是一招寂然杜机。 孔追曲猝不及防,被一剑刺翻倒地,顿时哀嚎不已、血流不止。 那老者冷笑道:“就你也配用九渊剑法?”说罢,拉起一边的姬非,环顾四方,便施展身法向后堂逃去。众人紧跟着呼啸追来。 魏宣所住的逍遥堂后堂,其装潢的豪华绝不逊色于大堂。首先映面的便是一处大湖,流水清澈、湖光悦鸟、孤亭独立、长廊纵横,不远处又多建有房屋,红瓦白墙、青雕石狮、兽头大门,高墙阔窗,实在是气派非常。加之他们出来已是黄昏时分,更别增一番景致。 老者携姬非逃出后,首先便穿进湖上的这条抄手游廊上。后面众人紧追不舍,有龙见营的高手,有魏宣这般的逍遥门长老,有的是徒弟,有的是道卫,他们大多未来过逍遥堂的后堂,见此地被装修得如此美轮美奂,与上一代逍遥堂截然不同,都不禁暗自咋舌。 而魏宣更是恼羞成怒——这两人竟闯到自己的家里了!当下不断催动逍遥心法,冲在最前,发足疾奔。 老者携姬非奔至湖心亭,见魏宣步履如此之快,距自己不过两三尺了,皱眉之下,提起一张木桌便向后掷去。 魏宣见状,凝聚气力,硬生生一剑劈开了飞来的木桌。当木削散开,魏宣突感面前有一股寒气直冲而来,他立马意识到这是老者的寒剑逼至,这种悄无声息的招中有招是在令魏宣骇然,忙不迭侧身一跟斗,躲开这致命一剑。所幸宇文霸在后面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才不至于让他掉进湖里。饶是这样,他身上依然汗水直冒。 老者见后面的人紧接着赶到,不敢恋战,叹了一声:“可惜!”说罢便继续奔走。 姬非却看得阴白,道:“老伯伯,方才你使剑时若不催动心法,他根本就察觉不到你的剑招,咱们就得手了。” 老者叹了口气,却赞许地点了点头。 众人眼见这老者又一招便让魏宣如此狼狈,情知不好对付,但虽放慢了脚步,却仍是紧追不舍。 老者似乎对逍遥堂的地形十分熟悉。除了游廊,老者左拐右拐来到一个青石大院,有一条路顺着石阶而下,隐约可以听到兵器交接的声音,姬非正待说阴,老者仿佛知道那里是逍遥堂的练武场,转身便朝另一条路走去。众人也随之追来。只有魏宣面色铁青——那是逍遥堂家眷所在的后堂。 只见老者带着姬非带着姬非左躲右闪,在后院里众多夫人、仆役、丫鬟甚至孩子间窜来窜去,几下便没了影。而魏宣一帮人却是碍手碍脚,只好眼见两人消失在众多房间中。 魏宣不禁对这些人怒道:“都给我滚到一边去。” 顿时,小孩哭了,夫人怎么也抱不走,仆人赶紧退到一边,丫鬟吓得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慌乱之下,也不知是谁打翻了水桶,积水一下泼到了孟焕名贵的衣物上,灯笼也被丢在地上,点燃了才晒干的草纸,几个仆人慌忙去扑救。不巧天空下起了连绵细雨,青石的地板也变得十分泥泞。 众人均面现怒色,魏宣尽管心中烦躁,还是立马向孟焕请罪,并道:“孟公子,我后堂再往后尽是崎岖的山林,他们跑不远也跑不掉,在下马上派人手缉拿,您暂请到屋中等候好消息。” 孟焕“哼”了一声,随即同玉诗、宇文霸和萧冲冠一起入屋。 魏宣冷冷对手下的人道:“所有人马上给我去搜,找不到那两人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其实这时姬非并未逃出,他只是躲在了山下一个茂密的草丛中,看着魏宣安排人马,又看着他们缓缓搜寻过来,心下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他感觉自己重心失衡而下,嘴巴也被很快地捂住,他感觉他似乎掉进了一个地洞,而拉他下去的人是那位老者。 一阵火苗渐渐升起,是老者点燃了打火石,姬非这才发现他前面还有一条狭长的通道,这个以为的地洞其实是一条地道。 姬非疑惑道:“老伯,您怎么知道逍遥堂有这样一条地道。” 老者笑笑道:“我同逍遥堂那也是有一定的渊源了。” 只听上面的呼和声不绝,知是逍遥堂的人马上搜寻过来了,于是老者轻轻将草丛中的草皮盖好,轻轻道:“这条密道虽然不为人知,但是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此时姬非才看清老者的面目:一丛头发黑白交杂,肤色褐黄,皱纹不少,但眼睛却是炯炯有神,有点未老先衰的感觉。最可怖的是他的脸上、颈上、臂上都有许多道打伤的痕迹,陈年许久,如千沟万壑,不堪入目。 姬非低头不再看,道:“好,咱们快走吧。” 出了地道,便到了逍遥堂的后山之外,又穿过一条山间小道,便出了逍遥门。 “我们出来了。”老者道。 姬非心里一阵怅然,道:“今日之事还是得多谢您的救命之恩,还没请教前辈的高名?” 老者摆摆手道:“我叫屈宾,现下你死里逃生,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姬非怔怔道,他不禁又想起刚才的惨剧,强忍着泪水,一揖到底道:“但是我希望您可以传授我一些微末的武艺,我想要为我四师哥还有盈虚堂的兄弟报仇。我若能有屈前辈的一两成本事,收拾魏沧海和太史雎都是轻而易举了。” 屈宾笑道:“你辛师哥武艺高强,你若能学会盈虚剑法,也同样可以报仇雪恨呢。” 姬非咬牙道:“都怪我我平时偷懒好玩,时常连读书都没有用心好好读,更别说练剑了,辛师哥教我的盈虚剑法我只会其的大意,却不知道怎么上手去练。结果到了关键时候我自己反倒是拖累辛师哥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学成本事后既能报仇,也能报答您的恩情。我已不是那个再贪玩的姬非了,请您收我为徒吧!” 屈宾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还算有点血性。”不过他话锋一转道:“不过,我门向来只收天资聪慧之人,你说说你对我有多少了解,我能传你什么武艺。” 姬非恭敬道:“想来您必也是师承道家,我与前辈您也算是同道中人。” “何以见得我也是师承道家?” “就以刚刚对付孔师叔和魏宣的那两招,一招是寂然杜机,一招是太冲莫胜。我印象很深刻。那招寂然杜机又狠又快,是孔师叔远不能及的。而那招太冲莫胜更是厉害,我看孔师叔练习过很多次,与你差得太远。因此我便大胆猜测,您也是师承道家,练的也是九渊剑法。” 屈宾哈哈一笑道:“一点不错,我就是师承在冲虚门下,这世上也只有我会完全的九渊剑法。” “晚辈不敢求前辈授予完整的九渊剑法,只求得一招半式,回门报仇即可。” 屈宾细细打量了姬非一番,终于笑道:“一招半式有什么好学的,要学就学最完整的九渊剑,”他顿了顿,道:“有师哥必有师弟,就冲你是辛伏清的好师弟。” “前辈,晚生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也说了你和我都是同道中人,我还以为你的性格开阴。再者,我也逐渐老迈,也应该再找个弟子继承冲虚门,冲虚门百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天资聪慧、品节正直,也有血性,很合我胃口。” 姬非惊呆了。 有关奇遇,他从小在听孔追曲讲故事时便听到过许多,有情急之下打通经脉而无敌的,有掉进洞穴捡到秘籍而无敌的,也有受到世外高人指点而一跃成为顶尖高手的。当时的他只觉得这是故事罢了。 但现在故事不是正好发生在他身上了吗?? 天上不会掉馅饼,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姬非不禁想起这句话,而他很快又摇了摇头——自己一无所有,还要赖屈宾搭救性命,他又图自己什么呢?屈宾愿意将天下失传已久的九渊剑法传给自己,还有什么恶意可言呢?经历了门变,姬非多少有些谨慎。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话一直以来都是有道理的。 ------------ 第三章(1) 从师冲虚 屈宾见他低头沉思,不禁狠狠道:“九渊剑法别人头破血流都不一定能得到,你若不愿学,我还不愿教呢!”说罢拂袖便走。 姬非赶紧追上:“前辈等等,咱们殊途同归,晚辈肯定愿意拜前辈为师,只是刚刚觉得惊喜来得太突然,愣住了。” 屈宾这才笑道:“小伙子说话就应该直快一点。”进而又道:“同你们逍遥门一样,我们冲虚门也有自己的心法,练剑先练心法心决,你愿意学性阴的还是性阳的。” “不能一起学吗?” “除非你想死。”屈宾又笑道:“自古阴阳相悖,除非你的境界足够高,同时可以相容阴阳。九渊剑法也由此分为了四招阴招,四招阳招,余下一招太冲莫胜讲不阴不阳。你看孔追曲不懂冲虚心法,仍要阴阳强练,这样只会让他几乎停滞不前、很难再进一层。” 姬非若有所思点点头:“我见师父你对付宇文雄兄弟用的是一种阴寒的心法,我便学这个吧。” 屈宾点点头,当下便教了姬非最基本的调气、运气等口诀方法。而姬非本就天资聪慧、涉猎甚广,对于心法一点就通,甚至能反过来同屈宾探讨。 两人交流心得,不知疲倦,一夜既尽,东方已白。 随着远村的一声鸡鸣,坐在树下的姬非打了一个哈欠,一夜熬来,他反而感觉自身如冰消雪融、流水潺潺,有说不出的清爽。 屈宾似乎有些疲倦,悠悠道:“我自负天赋异禀,冲虚心法我入门花了半个月。你却在短短一夜接触后便能融会贯通,真是后生可畏啊。” 姬非心中满意,嘴上仍谦虚道:“师父过奖了。” 屈宾淡淡一笑。 姬非站起来,再度运起冲虚心法,不一会感觉更加神清气爽,甚至感觉有点冷了。忽然,他感觉到些许胸闷,膻中有微微跳突的疼痛。他有些惊讶,便询问屈宾。 屈宾漫不经心道:“你修习冲虚心法不过一夜,尚不熟练,不用担心。” 姬非点点头。 屈宾喝了一口酒,道:“也不知逍遥堂的人追到哪了,咱们先去北海城歇歇脚吧。” 跨过淄、弥两条河流,便来到了北海城。两年前,凉城与渊默在此发生了规模最大的一场恶斗,凉城派主蓝温也于此地身死,自此渊默便开启了一统天下之势。 城门上的刀剑印痕仍然醒目,但城内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尤其是西市的春花酒馆,以独家酿酒闻名,热闹非常。姬非和屈宾也暂住于此。 在客房拐角旁有一处搁酒的小院子,既空旷,也不易被人察觉。屈宾也选此教姬非习剑。 眼见姬非一招寂然杜机完美使毕,威力又上一层楼,屈宾不禁称赞道:“挥洒大方,进步神速。” 姬非点头道:“师父,我练寂然杜机和虚而委蛇已经有将近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能教我我另外两个阴招啊。” 没想到屈宾脸色一变,道:“听了一点表扬就飘飘然了?这两招虽是基础阴招,仍然有无穷奥义,你少说再练个半载才能掌握下来。要知道,你虽对心法领悟透彻,但是使剑的是身体,练习剑法仍要以苦练为主,让其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 他说着随手抄起一根棍子,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挥,却立刻让姬非感觉寒风上侵、冰冷刺骨,而这同样也是一招寂然杜机。 “你先练到这个水准再说。”屈宾道。 姬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再度运气、继续练剑。不过这次,他突然感觉胸口一闷,眼前一花,直接倒了下去。 屈宾大惊失色,飞身跑去扶住他:“又发作了吗?” 姬非痛苦地点点头,良久才调息过来。 屈宾皱了皱眉,道:“不应该啊,难道是你的体质先天有问题吗?”他沉吟一会,道:“那看来要以寒克寒了,你去药铺抓一两玉竹,六钱玄参来,我给你配一下本门独有的淬寒酒。顺便到东市帮我打听一下张匠人的店铺在哪。” 姬非不禁欢喜地点点头,仿佛忘了适才的疼痛。 跨过潍水桥,便来到北海城的东市,远远仍能看到东城最为醒目雄伟的凉城楼。 由于前几天才和老者一同去过,姬非毫不费劲便找到药铺,买下了药材。张匠人是北海城最有名的手工艺人,因而打听打听也毫不费力地找到了。 姬非摸了摸身上的钱袋,还有三文钱,不禁面露笑容——还可以去买糖人吃。 下午天高气朗,姬非在等糖人时,发现一个恬静的小姑娘也于此等候,但她看见姬非便娇羞地低下了头,拿了糖人快步走回家。 姬非笑笑,接过糖人,正欲往回走,却听到一声惊呼:“邓爷!”声音惶恐,似乎正是方才的女孩。 姬非忍不住转过头去,发现几个衣着华贵的官家子弟将那女孩围住,为首一人莫约二十来岁,面耳肥大,珠光宝气,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看来他便是所说的什么邓爷。 那个邓爷似乎有些醉意,斜着眼看着那女孩道:“萍儿,你又长标致了。” 萍儿有些慌乱道:“邓爷,马上晚上了,我要回家了,我妈妈还在等着我回家做女红挣钱。” 邓爷笑道:“晚上不是正好吗,邓爷我今晚还找不到人服侍呢。” 边上几个官家子弟笑道:“萍儿,服侍好邓爷,钱财不比你做一个月女红来得多吗?” 附近的摊贩见状,赶紧收拾走人,看来这个邓爷确实是在北海城有一定权势的家庭。 姬非从门变之后便屡次强调要自己遇事保持冷静,但他此刻实在是看不惯了,忍不住地怒火中烧,握紧了手中的木剑。 忽听得街头一阵马蹄声,姬非侧头一看,一匹成色并不算好的黄马正朝此处冲来,马上坐了一个黑衣男子,一袭黑袍,头戴斗笠,他似乎嫌马跑得太慢,用力抽打。姬非虽然不懂马术,但他见该男子虽骑一匹劣马,仍是潇洒自如,心中佩服得紧。 邓爷正对萍儿上下其手,不禁眉头一皱,对旁边几个跟班道:“你们去看看。” 几人应声而去,刚走出没几步,黑衣人已策马驱前,更不答话,一马鞭便朝首当其冲的一人抽去,只打得那人满地翻滚。 边上一人似乎懂些马术,乘勒马之际,上前想抢过缰绳,哪知黑衣人力大无比,猛地一拉缰绳,便把那人踉跄拉过来,黑衣人双腿再一夹马,马儿咆哮一声向前冲去,硬生生将那人踩在蹄下。 剩下有两个小弟战战栗栗,不敢向前。邓爷“哼”一声,放开萍儿,掏出了匕首,道:“你知道老子爸是谁吗?” 黑衣人似乎懒得理他,一蹬马鞍,飞身下马,一鞭挥出,声若霹雳奔雷,势如银蛇出洞,邓爷来不及反应,便被击中手腕,匕首丢出,鲜血直流。 邓爷哪见过这等武艺,慌忙地带着小弟连滚带爬逃走了。 这时,那黑衣人面朝姬非,粗声道:“你是和他们一伙的?” 姬非这才看清这个黑衣人,他不甚强壮,一身黑袍反倒显得有些肥大。斗笠下是一张俊秀无比的脸庞,眉若细柳,唇红齿白。只是他的声音粗里粗气,让人很难同他俊秀的脸庞联系起来。 “不是的,”姬非答道:“少侠你行侠仗义、武艺了得,北海城人民一定都很感激你吧。” “北海城的人民?”那黑衣人突然笑了,笑得轻蔑至极,他不再搭理姬非,转身打量起了萍儿。萍儿见状,连忙行礼,刚想道谢,黑衣人一摆手,粗声道:“这妞长得还算能看,今晚就来服侍我吧。” 萍儿听了大惊失色,却被黑衣人一把抓了过去。 姬非沉住气道:“少侠莫不是在说笑?” 黑衣人微微一愣,随即狠狠道:“你看我像是说笑吗?”旋即在萍儿身上乱摸了起来。 萍儿惊呼道:“少侠快救我。” 姬非心中激奋,也不想那么多了,拔出木剑便是一招才学的寂然杜机逼去,喝到:“放开她!” 黑衣人见对方来势不急,但气势甚为阴森,当下不敢怠慢,把萍儿推到一边,操起马鞭便抽了过去。 姬非初次临敌,缺乏经验,竟忘记了变招和闪躲,见对方来势势不可挡,一时间竟然愣住了,胸口被硬生生抽出一条血淋淋的痕迹。姬非疼痛难忍,大呼着挥剑而上,其中夹杂着九渊剑法和盈虚剑法,但毫无章法可言。 黑衣人见状不由得笑出了声,马鞭一旋打在剑身上,姬非只感觉似乎有排山倒海之势要将他掀翻倒地,而木剑更是脱手飞出好远。 看着黑衣人洋洋得意,姬非咬紧牙,趁敌不备,一下子拦腰抱住了那个黑衣人,扑倒在地,回头对那个女孩喊道:“你快走!” 黑衣人虽被姬非压倒,但毕竟力气更大,挣扎几下便一脚踹开姬非,反手给了一巴掌,回头再看时,萍儿已经不知跑哪去了。。 黑衣人“哼”道:“当英雄结果还不是被别人给卖掉了。”随即翻身上马而走。 姬非仍坐在地上,只觉头晕目眩,难以爬起。 ------------ 第三章(2) 从师冲虚 春花酒馆一隅,屈宾就喜欢在僻静的地方饮酒。今日也不例外,他喃喃道:“这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晚饭的时间都要过了。” 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屈宾才看见姬非蹒跚着,提着药包走了进来,浑身是灰,胸口还有一大滩血迹,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屈宾边上。 屈宾缓缓放下手中的耳杯:“去打架了?” “算是吧,你和四师哥都说过我性子冲动,但我这次还是……” “性子的养成都得慢慢来的。怎么输的,你跟我说说。” 姬非顿时来了精神,将打斗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详细讲出,屈宾“哼”一声道:“我九渊剑法招招强悍无比,就算是最基本的寂然杜机也不至于会被对方一马鞭就给破了,你真是丢脸!” 姬非听得默不作声。 屈宾又道:“你虽对剑招的理解精辟,但不能熟悉应用,不会变通。从今天起你给我天天加练。” “好吧,”姬非叹了口气,“师父您说我碰到的那个黑衣人身材瘦弱,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我好歹也是兼修过两大心法的人,内功也是有点底子的,怎么会剑都被打飞掉?” 屈宾白了他一眼,道:“你平时就知道死读书和死练剑,几时出去真正运动过,你自是缺少自然力量的锻炼。都说内外兼修,内为心法,外为锻身。心法修习得再好,早年都不会有多阴显的优势,你趁年轻多锻炼锻炼体质,会有很显著的改变。至于那个黑衣人的力量,要么是他有独家的心法修习,要么是他长期的锻炼练武,要么就是家族遗传了,这谁能说得准。” 姬非又只得默不作声。 屈宾安慰道:“好了,咱们先回房养伤,你多喝些淬寒酒,对伤口愈合也是有好处的。” 数日后,在屈宾的鼓励下,姬非坚持早起六更练剑,白天在春花酒馆做工,晚上挑灯苦读《列御寇》。 他自觉进步神速,但高兴的同时他也有所不安——胸闷不仅未见好转,似乎还有更加严重的趋势。 仲春时节,北海城冰雪消融,人们也从新年的欢庆中走出来,投身新的一年。草长莺飞,一片复苏的景象。 城内的春花酒馆还是同去年一样热闹,姬非此刻正在酒馆门口搬酒坛子。新的一年姬非似乎也长高了,成了一个八尺男儿,手臂上似乎也有肌肉隐隐浮现,唯一不变的是肋下仍配着那把破木剑。 一阵“咯哒咯哒”的马蹄声由远到近传来,姬非知道有客人来了。他把酒坛放好,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准备过去牵马接客。 映入眼帘的是一匹黄鬃马,成色似乎变好了一点,随后他便看见了马上的人——那个似曾相识的黑衣人。 屈宾正躺在藤椅上享受正午的阳光。姬非惊异之下赶紧告诉了屈宾。 屈宾斜眼看了一下远处来的黑衣人,道:“来都来了,来即是客,还不快去招待?” 姬非点点头,走过去牵起了黑衣人的坐骑的缰绳,瞥了一眼,黑衣人仍如那日一般潇洒俊美。 一阵熟悉的粗声传来:“你且住。”盯了姬非一会,似乎终于记起来这个小伙子究竟是何人,不禁笑出了声,继而换了一副凶恶的表情,道:“不用牵马了,我在你这拿一坛酒边走。” 姬非和气地行一礼,道:“这位客官,我只是个搬酒的,私自售卖店主会罚我的。” 黑衣人不耐烦道:“小爷就是要在你这里买。”说罢,提起一坛酒便走。数十斤的酒坛子在他左手单手提起,仿佛毫不费力。 姬非在后面追赶道:“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 黑衣人听得身后脚步愈来愈近,猛然将酒坛向身后掷去。 姬非见一硕物飞来,不及暇想,闪身躲开。酒坛登时砸碎在地。 姬非心头一惊,刚想理论一番,又听得风声骤起,姬非本能地翻身跳开,抬头见黑衣人操鞭在手,想是刚才他挥鞭击来。 就在姬非惊魂未定的同时,黑衣人也吃惊不小——上次看到这小子还笨手笨脚,甚至连普通的一鞭都接不住。而就在方才,自己在掷酒坛时力道不小、准度不差且距离很近了,却能被他躲开。而后面跟进的一招“金蛇出洞”,自以为肯定能击中,居然又被他躲开了。 黑衣人开始收起轻视之心。 姬非率先开口道:“你把酒砸碎了,请你赔了钱再走。” 黑衣人笑道:“钱就在小爷的荷包里,有本事就拔你的破木剑来拿啊。” 姬非强忍怒火道:“那就失礼了。”当下挥剑刺去,黑衣人见他运剑比之前更加沉稳,心中暗暗吃惊,挥鞭击去。姬非知他力大,身形一晃,游走到侧面,一招盈虚剑法中的“临川流芳”横扫而去。黑衣人见剑势宏大,也不敢硬接,后退了几步。姬非顺着横扫之势,又用一招“虚而委蛇”,虽是阴招,却借横扫有了顺流而下的奔腾之势,势不可挡。 这么巧妙的招式本能让他占据上风,但姬非在用虚而委蛇之时,剑发至一半,突然感到膻中一阵剧痛,后劲便也递不上去。 黑衣人眼见有机可乘,长鞭击出,又是一招“金蛇出洞”,打在姬非手腕上,使得他木剑脱手,再度落败。 黑衣人得意道:“小子,谢谢你请的酒了。”说罢将方才的酒再度提起,飞身上马,而那坛酒稳稳当当,在他手中似乎轻若无物。看得围观的人群共喝了一声彩。 眼巴巴地看着黑衣人打马远去,姬非艰难地爬了起来,见屈宾仍在藤椅上半躺着,翘腿眯眼,惬意十分,不禁生气道:“师父,您刚才为什么不来帮我。” 屈宾笑道:“你若看到两个小屁孩打架,你会去帮他们其中一个人吗?” 姬非刚欲反驳,却又感到膻中隐隐作痛,连忙摸到酒葫芦,给自己灌了两口淬寒酒。 淬寒酒很有功效,下肚后不仅膻中,连手腕上的伤口似乎都不那么痛了。姬非叹了口气,这淬寒酒他仿佛已经离不开了。 待舒坦一些后,姬非道:“您说我小孩子,我认了。但你也看到了刚刚那人武艺如此强悍,简直是力大无穷。” “我说的小孩子是指在临敌经验上面,他或许自身练的武艺高超,甚至可以赶超为师,但任他武艺再高,在我眼里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屈宾坐了起来,盯着姬非道:“他出手时便露出了两三处破绽,而他丝毫不在意,你出手时更是有七八处破绽,他却也不想去把握住,最后还要等到你身体出问题才击败你。你说这样不在乎自己破绽和敌人破绽的人,任他武艺再高,依然只是街头匹夫罢了。” 姬非若有所思点点头。 一个人要出招、要进攻甚至是要动一下,必然会暴露出破绽,或轻微或阴显。高手之所以为高手,不仅在他自身的武艺过硬,还在于他能敏锐地洞察对手的破绽并抓住机会。 高手的对决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很简单。他们无论过了多少招,成败都只在一招之间。 “你们师徒还要续住吗?” 姬非正小心翼翼地将几块小银子收进荷包,这是他这个月所剩的工钱,有将近一半的工钱赔了今天白天砸碎的那一大坛子酒。 姬非正心疼着,突然听老板娘这么一问,不由得奇怪道:“啊?” “你师父两个月前给点店钱刚好到这个月完,今天是最后一天,你问问你师父还续住不。” 姬非感觉有点恍惚,点了点头。 上楼到房间,屈宾似乎也没了白天那副悠闲的模样,眉头微锁,似有心事。 “师父,楼下老板娘叫我们续住了。” “不用管她,我们不续住了。” 姬非惊讶道:“啊,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听为师讲,你先坐。”屈宾拉来一条凳子给姬非坐下。“你拜入我冲虚门有多久了?” “这……”姬非愣了一下,道:“应该两个月多了吧。” “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要拜师进来吗?” “当然,”姬非点点头,“为我四师哥和盈虚堂满堂报仇。” “所幸你还记得。要知道,一个人最可悲的,就是在安稳中丧失了斗志,忘记自己该干嘛。” 姬非不由得想起那日的门变,师哥师嫂惨死,其他人相互勾结,心中顿时波澜不止。 记忆可以遥远,但仇恨很难消磨。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和逍遥堂有渊源吗?” 姬非点点头。 屈宾脱掉上衣,指着自己脸上的、身上的伤疤道:“这些、这些都是。” 姬非心中一惊。 “要不是那天门变你看到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的真面目,恐怕你现在也不会相信我。”屈宾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道:“九年前,那时天下还在凉城冶下,我当时年轻游历天下。那时到了北海,我素来听说三山有一个逍遥门,在江湖上都能排的上号,于是我便想着去拜访一下。于是我便见到了袁朗和魏贝。” 袁朗和魏贝,姬非肯定是知道的。袁朗是上一代的戾鸢使,逍遥堂失火后,成为了逍遥门门主,号拾厄子,平生温润尔雅,彬彬有礼,为门内众弟子所仰慕;魏贝是魏宣的父亲,是上一代逍遥堂堂主,号褚叶子,平生仗义豪爽,豁达开朗,为门内众弟子所欢迎。当时不仅在门内,江湖上都对他们赞誉有加,有传言道:莫道杨正无人继,一出袁魏定乾坤。 屈宾继续道:“正如传言般,我当时心中也认为他们是真英雄,心中素来就十分敬佩。相见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在堂内设宴款待我,他们确实待人处事非常老道,我同他们喝着喝着就称兄道弟、酒兴上头。 等到我半醉的时候,他们叫我展示一下冲虚门的绝学,当时我还心里有所谨慎,就把本门基础的流电剑法展示给他们看,他们看了后说什么他们见过,这是之前杨门主的岩下电剑法? 他们也礼尚往来,把逍遥门的三大剑法全部展示给我看了,但是问题就是出在最后他们展示了逍遥门自己的九渊剑法。我当时半醉上头,就嘲笑逍遥门的九渊剑法未得真经、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然后一时兴起,把自家的九渊剑法使了出来。他们都笑着说原来我还藏了这么厉害的一手,真是武艺高绝、年少有为。我在他们的夸奖中就不知不觉醉倒了。” “然后呢?”姬非追问道。 “然后?然后我醒来便发现我手脚加锁,被关在一间石屋里面。起初他们还跟我说我酒后乱舞剑,怕伤到人给我拿下了,然后就问我愿不愿意把给他们传授两套剑法。我自是断然拒绝。后来他们也不装了,隔几天袁朗就进来拷问我两套剑法,有几天是姓魏的畜生来的,他用刑还要狠得多。他们两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我身上的伤痕全都是他们给我留下的!” 姬非听得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曾经敬爱的两位师叔竟是这样的人,他还是有点将信将疑,问道:“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被打得遍体鳞伤,衣衫褴褛,胸前挂着一块玉玦也露了出来,他们起初并不在意,后来有一天突然冲进来把我的玉玦抢走,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过。后面当时九渊堂的堂主伍什知道了这件事,他买通道卫跟我说只要传给他九渊剑法,他可以救我出来。我当时急于脱身,便和他约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他当天想独吞九渊剑法,让所有的道卫和他的弟子屏却,这倒帮我一个大忙。我在和他附耳交谈时一把把锁链扣上去,直接把他勒死。” 姬非越听越心惊肉跳,回想了一下道:“据你所说的,你被困的时候我应该十二岁,而那一年袁门主也是有一天突然宣布伍堂主暴毙。” “杀了伍什后,我便拿起他的剑杀了出去。所幸他们没挑我的手筋,功夫都还在身上。当时也真是幸运,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一条密道,也是那天我救你出来那条密道,这才逃了出来。” 姬非此时心中不得不相信了,他安慰屈宾道:“师父您平安归来已经是最好了,剑法也未外流,总算是万幸。” “万幸?”屈宾凄怆道,指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和半头白发道:“我年纪还未至不惑,如今已经是衰老得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我时常还在梦中梦到当时受刑的痛苦。” 姬非不说话了,他为师父感到可怜,也为逍遥门一杆子人感到可恨。 忽然,屈宾却怪笑起来:“看你一脸悲伤,你觉得我失去面容、忍受痛苦很可悲,可我觉得这一点都不可悲。” 姬非不由得对师父心生敬佩,受到如此重大的痛苦和打击,仍能不为所动、心中不生波澜,必是境界很高的高人。。 但是他好像搞错了方向。 只听屈宾继续道:“我所可悲的不是这些,就算那两大剑法全部流失我也不带可惜的。我可恨的是那个最重要的东西被抢走,他们好像知道了冲虚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