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一章 出世 夜黑,风高,月如刀。 陈十一从坟里爬了出来。 看着身下的草席,以及身旁不远处稍大一些的草头坟,硕大的泪珠从少年布满泥土草屑的脸上一颗一颗滑落下来。他张大嘴,抽搐良久,发出野狗般的呜咽声:“呜......娘啊......” 零落的纸钱被风卷起,如娘亲最爱的梨花,飞的很高很高。 突然间,一声撕肝裂胆般的惨嚎在陈十一身后不远处响起:“鬼啊!”凄厉的声音惊起了一大片林间夜宿的飞鸟,也惊醒了沉浸在回忆当中的陈十一。 他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林间小路上,一只红烛灯笼滚在路边,光亮中,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连滚带爬的往来路跑去,带起一片灯火和犬吠,看来,是被自己吓着了。 陈十一爬起身子,往稍大点的草头坟上磕了几个头,又培了把新土,将荒草拔去,看看路,蹒跚着往小镇走去。 这是一座土墙围起的小小院落,院中有梨花,在小镇的边缘。 门没落锁。 陈十一推开门,望着空落落的院子,仿佛看见娘亲,在屋前,在树下,在灶房,在扎着纸鸢......眼泪再次落下。 正当少年思绪恍惚时,忽见大批人影举着火把、砸开院门涌了进来,不由分说一桶腥臭之物就向着他劈面泼来。少年刚想开口,却被这血呼刺啦的腌臜之物淋了个满脸满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还没等他睁开眼睛,后脑勺便挨了重重一击,昏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只觉得头疼欲裂,还未睁眼,就听见周围一片纷乱嘈杂之声: “这不是四娘家的阿丑么?” “前两天不是死了么,我记得是李家二娘子帮着他们母子俩入殓的,我还去看了,怎么又活了?” “这是诈尸啊,心有怨气,淤积不散......” “诈尸啊!呦,堆柴火了,敢情是要烧死他呀?” “太可怜了,他还是个孩子......” “等他吃人的时候,你就不觉得他是孩子了!” “还吃人?” “先喝干你血,再吃你的肉,就问你怕不怕?!” “......,那还是烧死吧!” “钱掌柜,这是你铺子里的小徒弟吧,你怎么不说句话?” “你让人钱掌柜说什么?!没见掌柜的连纸人都带来了,这是要给小徒弟送终呀。” “哦哦,钱掌柜您老节哀,这一个人死两次的事确实不多见。” 陈十一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被五花大绑的用铁链子捆在木桩上,脑门上贴着朱砂画的符,身上也贴了好几张,有人陆陆续续往自己脚下堆着柴火,还泼了油脂。 少年害怕极了,用力嘶喊起来:“我没死!我不是诈尸!......掌柜的,救我!娘!娘!” 喊到最后,泣不成声。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 “诈尸还能说话,别是弄错了吧?” “你懂什么?!这不是诈尸,就是厉鬼冤魂附体!你见过埋了七天还能活过来的?埋你七天试试?!” “就是,埋你七天试试!” 议论归议论,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的。 殊不知,人群当中,钱掌柜铁青着脸,悄悄的咬破了中指。 在里正乡老的示意下,有村民点燃了火把向少年走去,围观的乡民顿时噤若寒蝉,胆小的已经捂住了眼睛,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向外张望。 陈十一眼见越来越近的火把,大是惊恐,扭动着身躯,挣扎不休。 村民不敢靠近,离着好几步将火把扔到了少年脚下。 “轰”的一声,火焰腾起,少年惨叫声随之响起。 钱掌柜暗叹一声,咬破的中指瞬间点在纸人的空白眼眶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场中火刑吸引,兴奋的汗流浃背,竟无人发觉四周渐起的阵阵阴风。 陈十一全身被火势包裹,疼痛难忍,全身猛然用力,竟将绑住身体的木桩从地里拔了起来。 只见一个火人在场中左冲右突,惨叫声不绝于耳。 围观众人一边闪躲,一边口中呼喊连连,就是没有一个离开的。 突然,一个身影从人群头顶飞跃而过,一掌击向场中的少年,将他打出去两丈开外,昏死在地,也震灭了少年身上的火焰。 钱掌柜反手一掌拍碎了的纸人,与众人一起,向场中看去。 只见一个头戴鹅毛斗笠盔,外罩黑色披风,身穿银白色官袍之人立在当场,先是狐疑的往周遭扫视了一番,未见有异样,随后冷冷看向众人说道:“胆子不小啊,竟敢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乡老、里正何在?!” 乡老在里正搀扶下抖抖索索的走了出来,对白袍之人躬身一礼,说道:“大人,事出有因,还请听草民一言呐......”随后对着来人耳语起来。 围观的乡民一听,来的竟是官家,顿时齐齐往后缩了几步。 “一派胡言!本官任职二十年,从未见过诈尸还能开口喊救命的!” “可,可这埋了七天总是事实呀,若不是草民等人亲眼所见,我们也不信呐。” 一听这话,银白色官服之人也犹豫起来,沉默了一会,向人群外走去,所到之处,乡民如潮水般分开。这时,眼尖的发现,人群外面停着几个同样服饰的骑士,护着一架马车。 只见银白色官服之人走向马车,站在窗外对着车内说了几句,随后转过身来,向众人喝道:“将此人发往禹山县,尔等不得擅自做主!否则......” “不敢!草民等一定照办!” 陈十一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身在州府县衙的大牢中,浑身疼痛难忍。 想抻抻腿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被钉在地上的铁镣牢牢扣住,整个人呈大字型锁在地上,根本无法动弹,只有脑袋勉强能撑起一点。 借着墙壁上几盏油灯微弱的光,少年看了看两旁,竟是青岩石壁、铁狱铜笼,栏杆倒有自己的小臂粗,身上和牢里都贴满了朱砂画的符。 “这就是贵县乡民送来的诈尸?”只听一个慢条斯理的中年嗓音出声问道。 “回秉公公,就是他。” “打开牢门。” “啊?这......” “哼!” 突然,扣着陈十一手脚的铁镣寸寸炸裂开来,一股大力将他从地上凌空拽起,狠狠撞在牢房的栏杆上。隔着牢房,脑门被一只手像铁箍一样死死扣住,一股热流灌顶,瞬间走遍全身。 “咦!竟然是先天胎息?!”中年嗓音失声叫道。 抓着脑门的手猛地松开,陈十一双腿一软趴在地上。 只听对方温和的说道:“抬起头来。” 陈十一撑起身体,缓缓抬头。只见他披散污秽的头发下,露出一张如老树皮般的脸,沟壑纵横。 那说话之人见状浑身一抖,倒吸一口凉气,明显是被少年的长相震惊到了:“天生异相啊......。” 少年低下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也只有娘,不嫌弃自己的长相。是啊,天下又有哪个为娘的,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呢。 “公公,这妖孽如何处置?” “贵县无需惊慌,不是什么诈尸妖孽,假死而已。” “假死?这......公公莫要说笑。本县也读过一些医书,这假死之人不是没有,却至多不过两日就会醒来。据乡民所说,此子可是埋了七天从坟里爬出来的,不会是炸尸吧?” “怎么,贵县不相信杂家的判断?”雨公公的嗓音有点冷。 “不敢,公公乃是崇礼司掌印秋官,下官自是信得过公公的。” “也罢,就跟贵县说的明白些。此子身具先天胎息,实乃万中无一的天赋异禀,别说七日,只要饿不死,埋他半年都不会死。禹山县,此次你可是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啊。” “哦,公公此话怎讲?” “十年一度的山门供奉就要到了,此子打磨一番,乃是极好的供品!贵县今年的吏部考功大计,想必一定会浓浓的记上一笔的。” “哦,嚯嚯嚯,承秋官大人吉言。” 自有牢役打开牢门。 雨公公缓缓走到陈十一面前。此人中年模样,白面无须,头戴圆顶拱山乌纱帽,身着大红盘领白泽云纹袍,腰系犀角带,一望便知显贵。 只见他对陈十一温言道:“少年人不必惊慌。你姓甚名谁,是何方人氏呀?” 也许是得知今年吏部的考评必然会有上佳之讯,禹山知县着实欣喜,不由接话道:“此子名叫陈十一,家住白首镇边上,其母原是娼门,后来从良。七日前,其母因胸痹去世,此子大恸,一口气没上得来,假死过去。乡民无知,将他和母亲一起埋了,因其家中别无亲眷,还是县里漏泽园出的官钱帮着掩瘗的。” “嗯,好。”雨公公含笑点头,说道:“命人将他梳洗一番,带到后堂见我。” 说完,四下打量了一下贴满的符箓,又对禹山知县笑道:“贵县还是着人快快将这些符箓撤去吧,灵气全无,若真是有僵尸妖孽,怕是困不住的,啊哈哈哈哈......” 拘缨州禹山县后堂。 陈十一梳洗过后,低首站在堂下。 只见那雨公公独坐上首,手捧香茗轻啜,一旁禹山知县在下首作陪。 雨公公看着堂下的陈十一,放下手中香茗,温言道:“少年郎,本官乃内廷崇礼司秋官掌印。令堂逝者已逝,少年郎不要太过伤感了。抬起头来。” 陈十一依旧低着头,哑然回道:“谢贵人垂怜。草民不敢抬头,怕惊吓着贵人。” 雨公公听这少年说话应对有礼有节,好奇的问道:“听你言语,似乎读过书?” “草民跟着季先生读过一些。” “季先生?” 下首禹山知县接过话去,说道:“就是季初桐,本县教谕,他倒是有教无类。” “嗯,好。”雨公公越发满意,再度温言对陈十一说道:“你可称呼我雨公公。” “谢雨公公。”少年躬身一礼。 “嗯,好。陈十一啊,现如今你家中已没有亲人,你又身负上好的资质,你可愿随我回京,入我崇礼司衙门任职?” 见少年低首不语,雨公公端起茶盏,看了一眼禹山知县。后者会意,对陈十一正色说道:“陈十一,崇礼司乃是我大明皇廷内廷二十五衙门之一,专司与山门中人打交道,也行监察天下、除妖镇秽、保一方生灵之责。陈十一,这是秋官大人对你的垂青,莫要辜负了。将来,说不得本官也要称呼你一声陈大人呐。” 陈十一心知已是骑虎难下,内心泛起波澜,暗自叹息:“罢了,娘啊,恕孩儿不能以尽全孝了......” 于是对上首的雨公公躬身道:“陈十一愿随公公去京城。” 雨公公大喜,一拍身下圈椅,站起身来:“好。你可还有什么未了心事,一并讲来,杂家帮你办了。” 少年心中一痛,泣声道:“我想为娘重塑坟茔。” 数日之后,陈十一回到家中。不理会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少年开始洒扫庭除。 一砖一瓦拾掇牢固,一丝一缕物归原位,给缸里挑满干净的水,又给灶房里添上刚打的柴。望着院里梨花零落,正是夜来能有几多寒,已瘦了、梨花一半。不知归来是何年。 从院内将门销插上,又从土墙翻将出来。 院门上春联还是元旦时贴的,季先生的字,时日不久,春联依旧红艳,如春日里娘亲浅敷胭脂的脸。 陈十一小心翼翼的撕去春联,跪在门前,一个响头磕到土里,久久不起:“娘啊,孩儿走了!”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章 荆棘 禹山县城外,东郊。 在一处依山、近水、背风、远崖的开阔所在,有一座方营座落其间。 营地虽小了点,却是井然有序。不仅营墙围阑烟熏火燎过、修得紧密,营内竟还搭建了箭塔和瞭哨。方营四周百步之外,更立了数十个夜火松明,显得禁卫森严。 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报时之声,整个营地鸦雀无声。明明是雨生百谷的暮春时节,有暖意,但热未至,有凉风,却寒已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但这方营之中却悄然弥漫出一股锋利肃杀之意,令营地四周寒意顿生。 营地的后面有一弯溪水,此时,正有人在那里钓鱼。 垂钓之人身着锦袍,肤色白净,是个少年人模样。只是精神头不太好:一手端着吊杆,一手握着一本翻毛了边的《吞食天地通俗演义》、浑身如同散了架子一般,松松垮垮的把自己堆在杌扎上,眼睛直愣无神的望着水面,连鱼咬钩了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一个侍卫首领模样的人走到少年近前,似乎是有事禀报。还未开口,就听得少年在喃喃自语:“......辛夷海棠俱作尘,鮆鱼蓴菜亦尝新......这时节,就该吃着春酒,听着曲,泛舟湖上......出来时,浣花楼顾大家的新舞据说已经开始编了,现如今应该好了吧......柳腰瘦得难禁舞,且折余花更尽欢......嘿嘿......”少年人的脸上泛起一丝带着痴态的笑容,眼神似醉非醉。 “殿下......”侍卫刚想开口。 又听少年继续开腔,带着些许的怨气说道:“现在倒好,吃不好,玩不得。日行三十里,薛招,这世上,哪有能走不走、非得停下来硬等第二天再走的道理。那帮礼部的老倌吃撑着了吧。七月初七,长安京评花榜,小李将军和襄城侯府上的哥几个,还等着本王去给萧筱筱捧场子呢。这下全完了。” 魏王府侍卫领班薛招心下了然:其实就是不想你和那几个长安京都数得着的纨绔混在一块,太子殿下这才找这么个离京祭祖的差事,把你给赶出来的,也算的上是用心良苦了。 但此时他却顾不得少年人的自怜自艾: “殿下,雨公公回来了......” “哦。” “同行的还有本地官员......” “哦。” “殿下,这本地官员来了,皇家的体面和礼数还是要周全的。” “薛招,你家殿下还有体面么......” “这不是在外面嘛。” 薛招连哄带骗的将少年魏王叫起来,回到中军大帐,在主座中坐下。帮着魏王勉强端正起身形,又请少年王爷好歹敷衍的整理了下衣冠,这才扬起下巴示意侍卫放人进来。 只见雨公公撩起门帷进到帐内,对着少年人躬身一礼:“殿下,内臣回来了。”话音刚落,从他身后窜出一个人来,对着上首少年如行云流水般一个顿首,恭恭敬敬道:“卑职禹山县知县李伯庸,参见魏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随即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哪知道独坐中军的少年魏王此时已经再一次的神游物外、魂不附体了,竟然都没有发现这营帐中多出一个人来。 隔了半晌,雨公公低头看了一眼在地上趴了半天的禹山知县,和坐在上首迟眉钝眼、如木雕泥塑一般的魏王,干咳了一声,上前一步,凑到魏王跟前,说起了此次去禹山县交办粮草补给事宜的过程,顺带着将陈十一假死被埋又活过来的事情也禀报了一番。 “等会,你说什么?”魏王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变得生动了起来,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神采。只见他直起身子一把拽住雨公公的袖子,盯着他口中一连串的问道:“诈尸?......埋了七天又爬出来了,真的假的啊?......嘿嘿......有意思,看来此番出京还是不虚此行的呀,哈哈......人呢?......带回来了,哪呢?......后营啊......”。 说到最后,竟从座椅上窜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到了门口掀起门帷就往外跑,嘴里还不停的喊着:“来人,来人,快,快,快带本王去看诈尸。”话音未落,人已不见踪影。 雨公公直起身子,回头看看那甩动不已的门帷、再看看身前已然空荡荡的中军营帐,眨眨眼睛,抿了抿嘴唇,对还趴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禹山知县,第一次露出了亲切的笑容,温言说道:“魏王殿下天性纯良、心若赤子,还望贵县不要见怪......”随后转身追着魏王也出了中军大帐。 而此时的陈十一,正在后营的一架马车里编着竹篮斗笠,自得其乐。他很是满足:雨公公果然没有食言,娘亲的坟茔终是重修了,不仅用了棺木,还砌了一圈石堰,那个质地,一水的青砖。而且跟着雨公公回营之后,还给自己配了单独的车驾,只是为了防止冲撞到贵人,被临时安在后营。这没什么不好的,相比起被关在县衙大牢里听天由命而言,现如今已经好太多了,无人打扰不说,还能做自己喜欢的草叶竹编,想着想着竟自顾自的笑了。 就在陈十一心无旁骛之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是有好些人向着这边跑来,正打算放下手中的活计,出去看看究竟,马车的门帘已被人一把撩起,一个胖乎乎的脑袋探了进来。 “在哪呢?” 脑袋的主人嘟囔着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可惜马车内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又堆满了竹子编的器物,有竹篮、竹箱、竹马、竹人......其中一个人偶竟有真人大小,还穿上了衣物,手艺着实不错,就是脸好像还没做好。魏王心下暗赞一声。 只是,那诈尸的小子去哪里了? 就在少年魏王找不着东西心下嘀咕的时候,那穿着衣物、似真人大小一般的人偶,竟转过头来,向他露齿一笑,悠悠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望着这个近在咫尺、好似戏台上阴司鬼怪般狰狞的丑脸,对着自己露出诡异的笑容,魏王大骇,登登登急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的魂不守舍,嗓子眼里呴喽几声,两眼一翻,竟是吓的晕死过去。 等到陈十一反应过来的时候,蜂拥而至的侍卫与内宦已经把这小小的车驾围了个水泄不通。听到他们口中那一阵阵“魏王殿下”的连声呼唤,陈十一顿时惊慌失措起来,想下车探望一下,却又怕再吓着谁,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直到他被侍卫揪下马车,一脚踹倒,跪在土里的时候,陈十一知道,他又要倒霉了。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三章 雀鸣 中军帐里,禹山知县依旧躬身肃立,打算等魏王殿下回来继续秉事。 结果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人,回倒是回来了,可是,是被人给抬回来的。 伴着随行太医的针扎热敷,在众人一阵手忙脚乱之后,魏王终于缓缓醒了过来。抖抖索索的饮用了半盏偃茶,长舒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口中犹自说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世间竟有如此长相诡异之人。” 禹山知县见魏王殿下贵体应该没什么大碍,于是整整衣冠袍服,上前一步,撩起衣摆就待参见,谁曾想这大礼刚行到一半,却听魏王又继续说道:“......不过那人的手艺活好像不错啊,有点意思,对了,他人呢?本王还没仔细问他诈尸的事呢。” 旁边薛招一听这话,刚缓过来的脸色顿时又苦了下来:“王爷,咱不带这样的。您刚受了惊吓,贵体要紧......” “你什么意思?本王刚才是没有准备,才会被吓着的。现在本王有了准备,还能被吓倒?太祖太宗的子孙,能是吓大的?你不去是吧,行。薛财!”魏王一掸袍服,正襟危坐,肃言道:“去,把人给本王叫来。本王要再会会他。” 侍卫薛财原本在一旁正看得津津有味,闻言面上陡然一僵,心说这事怎么又落我头上来了,只能苦着脸向领班薛招看去。 魏王一瞧两人都面现难色,皱着眉头问道:“怎么,这事有这么难办?那人现在何处,难道你们担心本王还会被这小子给吓死不成?”嗓门逐渐增大,音调逐渐升高。少年人的气盛此刻一览无余。 眼看着魏王就要发飙,薛招也不瞒着了,急忙回道:“瞧您说的,论胆色,您在长安城将门里面都是数得着的。只是那小子现在正被施着杖刑,着实不方便带来面见王爷,怕污了您的眼。” “杖刑?!我怎么不知道?谁让打的?” “呃......是齐公公让打的,说是那小子惊了您的王驾。” “啪!”魏王一巴掌拍在身边的茶几上,茶盏盖碟乱蹦,众人心下凛然。旁边那要跪不跪的禹山知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直接一头杵在了地上。只见魏王不怒反笑道:“嘿嘿......这老家伙,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走,看看去!”最后一句,语气已经冰冷的和之前判若两人。 随即带着一大帮子人又出了中军帐,再次风风火火的往后营赶去。 摔懵了的禹山知县,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脑门,侧耳听听外面的鸡飞狗跳,再看看眼前再次空荡荡的中军大帐,有种不妙的感觉:照这情形下去,他今天怕是得在这大营野地里找个地方过夜了。 魏王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形,陈十一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是再打下去,他就要死了。仅仅二十杖,就已经打的他昏过去又醒过来两次了。 原本在他被褪去中衣、按到长条板凳上的时候,陈十一就知道这一顿板子是逃不过去了。 可是没想到会被打得这么狠。 “齐公公。”终于,被陈十一当成救命稻草的雨公公开口了,“差不多行了。魏王殿下还没说话呢。” “雨公公,杂家被晋王爷从司礼监要过来、指派给魏王的时候,就是命杂家为魏王府立规矩的。魏王殿下少年心性,耳根子软,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说的上话,长此下去,必然乱了尊卑。” “此子......” “此子冲撞魏王,已然是犯了惊驾之罪。雨公公,你当年没进得了内书房,又常年和武夫混迹一堂,怕是已经忘了这些礼数规矩,杂家不怪你。只是,魏王府的事,自有杂家这个王府内官来管,就不劳您雨公公贵人多操心了。” 齐公公瞟了一眼雨公公那阴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脸色,不屑的转过头去,满是皱褶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得意:此子若不是你崇礼司看好的人,杂家还不打呢;打一个人的屁股,揭两家的脸面,还挑不出毛病。这事情,除了自己,谁还能办得?待过个几年,说不得杂家也能争一争那司礼监秉笔、甚至是掌印的位置。到时候,你雨春娴也不过是杂家面前的一条狗罢了。 想到这里,咧开嘴,傲然无声的笑起来。 雨公公铁青着脸没有说话,只是不露声色的将手背在身后,身形越发肃杀。无风微澜的裙摆、刚到身前就被无形之力振飞的花瓣,无不显示了杀机暗藏,何时出手只在他心念之间。 陈十一起初还能硬气的扛着一声不吭,可随着两个行刑太监的手劲越来越重,陈十一屁股上皮开肉绽、血水横流,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令他撕心裂肺。终究是没忍的住,嘶声惨叫了起来:“啊!!”。 齐公公听到陈十一的呼痛之声,仿佛吃了春药一般,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目光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疯狂,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狰狞。 正当他打算将脚尖悄悄向内靠拢、释放出照死打的信号的时候,一股大力撞在了他腿弯子处,直接将他踹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噗!”齐公公吐掉嘴里的泥,转头正待破口大骂,却见魏王站在他身后冷冷的看着他,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能将他冻成冰渣子。齐公公心头一颤,赶忙跪好等魏王示下。两个行刑的小太监也早早的收了手,上下忐忑的跪在了一边。 陈十一见状心神一松,再次昏死过去。 魏王先让人去查看陈十一的情形,得知已是气若游丝、不省人事,心下了然:适才这阉货是下了死手的,陈十一没死是他命大。魏王轻轻笑了起来: “齐宣呐齐宣,你这是照死了打呀......”随即一声暴喝:“齐宣!” “奴婢在。” “你当差多久了?” “奴婢十二岁进宫,服侍过两位先帝爷,至今已有四十三年零六个月了。” “看来你也是数着日子过的呀。即是宫中老人,你知道你错在哪么?” “奴婢自从被晋王爷调入魏王府,一直实心用事,不知......” “你不用提醒本王你是晋王兄在本王开府时送过来的人。雨公公,你来跟他说!” “是。”此时一脸云淡风轻的雨公公躬身回应,然后同齐宣淡淡的说道:“齐公公,你的错,往小了说,是妄自揣摩上意、越俎代庖、滥用私刑。往大了说么......” 站在魏王身边的薛招接过话去:“往大了说,就是奴大欺主、僭越王权!” 跪在地上的齐宣齐公公,先前还在强自镇定,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奴婢没有,奴婢知错!请殿下开恩,请殿下看在晋王爷的面子上开恩呐,饶了奴婢吧。” 雨公公听着齐宣的求饶之声,居然在字里行间又有意无意的带上了晋王,眼中飘起一丝轻蔑:“一而再、再而三的蠢货!” 果不其然,魏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望着远方的天空。 过了一会,才听到魏王悠悠说道:“齐宣,你是晋王兄送过来的老人,本王不处罚你。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苦主在那边,等他醒了,就由他来决定你的生死。老齐啊,你,就自求多福吧。”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四章 春笋 陈十一恍惚之间,似乎感觉又回到了家中,家中有梨树,有娘亲,院门上的春联还是红的。 他以为,他就要死了,一滴眼泪从少年的眼角缓缓滑落。 这时,就听得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咦,他流眼泪了。” 陈十一缓缓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梨树和娘亲,只有一个胖乎乎的脑袋杵在眼前,与他四目相对。 或许是见少年已经醒了,又或许是感觉到自己的姿态不那么雅观,脑袋的主人缩回身躯,让陈十一得以看清对方的全貌:原来是那个被他吓晕过去的魏王殿下。 陈十一诚惶诚恐的赶忙打算起身见礼,却被魏王按住肩膀,并示意他安心躺下就好,然后饶有兴致的对他说:“陈十一,你的事,我听说了,你节哀顺变。说起来,你这先天胎息,很是不凡啊......”说完,撩起袍服下摆,一屁股就坐在了床边。 可是陈十一却躺不住了。他只觉得身上不疼不痒,就跟没挨那顿板子似的,也不知怎么回事,难道是御医给看过了,用了上好的伤药?那得多少钱啊。把他卖了怕是也还不起吧。少年有点慌了,还是坐了起来。 魏王还在那里摇头晃脑:“你知道你昏迷睡了多久?三天!才仅仅三天!”说着话,伸出手指,直接杵到了陈十一的眼皮子底下,比划了个三字,左右晃了晃。 然后又一挑眉毛,带着满脸的好奇之色,打量起陈十一,口中啧啧称奇:“啧啧,了不得呀。适才太医向我禀报,说是你的伤势急速好转,再有一两日便可下地行走。本王当然不信,这讲的是人话嘛?三十廷杖啊,打不死也得躺半年,更何况,那齐宣是下了死手的。于是本王特来瞧瞧,没想到你还真的醒了。果然,冲这长相,你就并非常人呐。行了,你好好休息,其他的,过几日再说。” 魏王伸手一拍床沿,自觉潇洒的站起身来。 “陈十一送殿下。”少年见魏王这就要走,本能的一掀被褥,下的床来躬身肃手而立。 魏王却已经瞪着眼睛,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色,就如同见着个怪物一般,指着陈十一张口结舌道:“你,你究竟还算不算是个人啊。” 随后绕着陈十一前前后后转了几圈,又上上下下、从头到尾的打量了片刻,还在他身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最后竟忍不住去捏了捏少年的胳膊。弄得陈十一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最后自觉有些失态,轻咳了一声,一巴掌拍在少年的肩头说道:“既然你都能行动自如了,走,带你见个人去。” 陈十一跟随魏王雨公公等人来到中军帐附近,就看到帐外空地上枷着三个人。那大枷顿在地上,看上去至少百十来斤。 走到跟前,才发现打头的就是当日那个差点打死他的齐公公,另外两个好像就是给他屁股上行刑的小太监。 此时的三人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时的嚣张气焰,扛着木枷,披头撒发、神情萎靡的瘫在地上,干裂的嘴唇看起来像是已经有两三日没有进米食的样子。 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停在跟前,齐公公睁开眼睛,原来是魏王殿下到了。 齐公公张嘴便想求饶,一定神竟瞧见陈十一活蹦乱跳的跟在魏王身后,不由得十分震惊,甚至忘记了应有的礼数,嘶声喊道:“你,你,这怎么可能?!” “齐宣呐,说起来若不是你,本王竟还不知道这先天胎息竟然有如此的神奇。” “竟然是天赋异禀之身......”齐公公缓缓低下头,想掩藏住眼中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却没发现,这一切都落在了默不作声盯着他雨公公眼里。 魏王伸手从薛招手中接过一把刀,递到陈十一面前,说道:“此人已然犯下欺主僭越之罪,论罪当诛。你也算是苦主,本王现将他交由你处置,生死不论。” 陈十一不由自主的接过刀,看看跪在跟前、浑身颤抖、勉强直起身子的齐公公,还有那两个早已瘫软在地、涕泗横流的小太监,有点不知所措了:确实,在当日,看那架势,这死太监是真的要打死自己,自己也恨死这死太监了,恨不得也挥个大棒子让他尝尝那个滋味;但是,自己这不是没死么,怎么就到了要自己拿刀杀了他的份上呢。这又不是杀鸡,烧开水拔毛割嗓子就可以,这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呀。 少年心里慌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魏王身后默默不言的雨公公,似乎是不着痕迹的对自己摇了摇头。 魏王看着陈十一在那里发愣,嘴角泛起一丝捉狭的笑意。 正要开口,就看到少年又将刀双手递还给了自己,低着头,闪躲着目光,口中嗫嚅的对自己说道:“殿下,这位公公对小人的所为,罪还不至于死,至于其他的,自有殿下决断。陈十一不能越俎代庖。” 魏王被陈十一的举动弄得有点意外,随即带着几分满意,示意侍卫接过刀,对少年露出笑意:“呦呵,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倒是挺大气的,有意思。行,本王就卖你这个面子。” 魏王在齐公公三人面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随后拿定了主意: “齐宣。” “奴婢在。” “你听好了。本王不杀你,放你回京。这魏王府呢,你就别回了,至于你是回司礼监还是晋王兄的府上,你自便。” “奴婢谢魏王,谢魏王不杀之恩。” “马上给我滚!!” 说完,也不理地上死里逃生、激动的磕头如捣蒜的三人。一把揽过陈十一的肩膀,掉头往后营走去,边走边跟陈十一嘀咕:“哎,你跟我仔细说说,当时你被埋在坟里头是个什么感觉,本王现如今还没被人埋过呢......” 雨公公跟在他们后面,有意无意的落下一段距离,一回头,意味深长的目光就落在了去掉枷锁、从地上爬起来的齐公公身上。 看着两个自己都站立不稳、还要忙着去搀扶齐宣的小太监,雨公公嘴角一哂:“倒是两个挺懂事的,可惜了......”。 随即,向跟在身边的崇礼司下属,对着那步履蹒跚的齐公公的背影,递出了一个隐晦的眼神。然后拍了拍在一旁的小太监,说道:“走了,殿下都走远了。” 小太监回过神来,不解的问道:“师爷,真的就这么放他们走啊?” 雨公公漫不经心的用修长的指尖剔着指甲,像是在教子,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懂,这人呐,今日一别,什么时候再能见着,可就难说了。也许,就永远见不着了。”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五章 竹雀 翌日,天蒙蒙亮,陈十一就起床了,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帮着后营的杂役和士卒烧好水、搬运完草料,这才跟着杂役一起吃了早饭。没吃饱,还是很饿,没有力气。 自从昨日醒来以后,陈十一就总是觉得很饿,吃不饱,又不好意思多要,只能灌自己一肚子水,走路都在哐当哐当的响。只能坐在车辕上,弄着自己的竹篾,希望能借此熬到吃午饭的时候。 直至日上三竿,才看到魏王夹着本书,施施然晃了过来。 魏王看到陈十一又在忙他的竹编活计,顿时来了兴致,想看看少年的家当。 还未等陈十一跳下车辕躬身见礼,魏王就已经把少年挤在了一旁,自个迫不及待的爬上车驾,掀起门帘,跟个肥耗子似的就往狭小的车厢里钻,嘴里还念念有词,十分兴奋的叫着:“嘿嘿,陈十一,可以啊,心灵手巧啊。哎,这东西好......有意思......” 陈十一听到魏王称赞,满心的欢喜,比夸赞他天赋异禀要欢喜多了。先天胎息什么的,他不懂,也不在意,只是这草叶竹篾之间的营生,却是他的心尖尖。这么些年来,就靠着这门手艺,他挣的比娘亲还多呢。 少年趴在车辕上,指着车厢里一个角落,献宝似的对魏王说:“殿下,好东西都在那个里面。” 魏王闻言从角落里拖出一个竹箱,打开一瞧,嚇,好东西好不少:有用叶子编的蚂蚱、雀子、山鸡,还有长虫,那叫一个惟妙惟肖,看的他寒毛都竖起来了。 魏王在箱子里翻翻找找,掏出一只像是麻雀一样的东西来,样子很是特别:似凤非凤,九尾,无冠,三足,青翠的翅膀下面有一根细枝,拉动细枝,这雀子的翅膀竟会打开,还能够噗啦噗啦的上下扇动几下。 魏王顿时爱不释手了。 “这是什么鸟?” “青雀。” “青雀?青雀!” 魏王翻来覆去的把玩着手中的竹雀,两眼放光,向着少年挤眉弄眼:“陈十一,打个商量?” 陈十一笑了起来:“商量什么呀,魏王您有喜欢的直接拿。” “真的?这可是你说的啊。薛招,来,把这车厢里的东西都给本王搬到大帐去。” 看到少年呆若木鸡的样子,魏王有种奸计得逞的得意:“怎么样,舍不得了吧。” 陈十一没有说话,也爬进车厢,从角落的包裹里掏出四个不起眼的竹筒子来。递给魏王一个,想了想,咬咬牙,又递出一个。 魏王见陈十一似乎很肉疼,好奇心大起:“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娘生前用秘方酿的竹酒,原本打算今年清明节喝的。送给你。” “这个不太合适吧。” 魏王拿着竹筒,闻着竹筒里散发出来的沁人心脾的香味,咽了咽唾沫,正要问这东西有什么讲究,却紧跟着听到这是陈十一娘亲生前留下来的,看起来就这么四个了,少年居然一下子给了自己两个,魏王面色有点发红,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陈十一,这个,本王不能要。” 少年展颜一笑:“没事。我娘说了,有好东西就应该跟朋友一起分享的。啊,小人失言。” 魏王一把抄住就要翻身往下跪的陈十一,心情再次变得喜悦起来,开心的笑道:“哎,什么失言不失言的,无妨,无妨,你说的没错,本王认你这个朋友。这样,本王也要送你个东西。” 可是下了马车,魏王摸遍全身,也没找着合适的可以送人的东西。本打算一咬牙摘下腰上的玉佩,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薛招给拦住了,开玩笑,这可是御赐之物,真要是给了陈十一,只会是害了他。 魏王看看少年实诚的还在那伸长着脖子等着,尴尬极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话都说出去了,刚认的朋友,他堂堂魏王总不能光占便宜不出本啊,这要是传出去,以后在长安城还怎么混啊。 就在他琢磨着怎么办的时候,一旁凑过来个小太监:“王爷,该用午膳了。” 这让魏王顿时有了想法,就是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拽着陈十一磨磨唧唧的打着商量:“要不,我请你吃饭?” 陈十一顿时觉得喜从天降,赶忙答应下来:“好的呀,谢殿下。” 陈十一是真饿了,在床上躺了几天,颗粒未进不说,醒过来后每顿都吃不饱。 至于饿到什么程度,他也说不好。反正来看他吃饭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其中还有几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老倌,一边看少年吃饭,一边还摇头晃脑的挥洒着笔墨,边念边写着:“前唐有雍州万年人氏,注《汉书·礼乐志》曰:‘贪甚曰饕’。今有拘缨州白首镇人氏陈十一饕餮转世,食至数斗不起,浆汤浸渍,涨溢满桶......” 魏王坐在陈十一的对面,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扇子,敲着层层叠叠摞起的碗,戳戳点点数着数量,吃惊中带着好奇:“啧啧,陈十一,这买卖本王算是做的亏了。你果然已经不能算是个正常人了。” 陈十一扒掉碗里最后一口饭,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抬起头来才发现周围竟有如此多的鸦雀无声的看客,又赶紧低下头去,脸色涨红,自觉难堪的强颜一笑。顿时,那如同老树皮搽了胭脂般的狰狞面容瞬间让众人回过神来。 魏王刷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了几下,挑着眉毛,对着陈十一似笑非笑的说道:“陈十一,令堂大人把你养大很辛苦吧。” 少年羞愧的人都快缩到桌子底下去了,口中无力的辩解着:“以......以前也就是一碗的食量,这些天就一直觉着饿,今天还吃上这么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知道。” 此时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魏王和陈十一齐齐抬头看向来人:果然是他。 雨公公将魏王和陈十一领至后营僻静无人的地方,才开口对陈十一说道:“陈十一,你的资质与众不同,既保护了你,也禁锢了你。此前,你虽有先天胎息之躯,但实际上,却是无法修行的。倒是齐宣的那顿板子,打开了你身体的桎梏。这几日,难道你就没有察觉到身体有何异处?眼下你时常觉得饥饿、食量大增,也是与此有关。” 说道这里,雨公公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意味深长的道:“说起来,即便没有齐宣的这顿板子,日后回京,杂家也会打你的。而且每晋一阶,就要开一次桎梏,越打越有效。” 魏王一听乐了,全然不顾少年已经黑下来的脸:“陈十一,没想到你还是个贱坯子啊,啊哈哈哈。” 雨公公也是莞尔而笑,继续说道:“陈十一,明日,你就独自上路吧。径直去往长安京。” “你什么意思?本王刚交的朋友,你就要赶他走啊。”魏王不乐意了。 雨公公朝魏王告了个罪:“殿下,此去孝陵祭祖,陈十一有重孝在身,不便与我等同行。再者,王爷已于此地耽搁三五日了,礼部各位大人那边已然有话了。” “这耽搁不是因为粮草补给之事还没交办妥吗。本地官员干什么吃的,本王都搁这待好几天了,也没见他们来个人露个脸。” 雨公公轻咳了一声,俯身在魏王耳边嘀咕了几句。便是魏王这般千锤百炼的面皮,也不免泛了红,只是口中依旧倔强:“本王日常事务繁多,难免有所怠慢,这也是人之常情啊。陈十一,你那什么表情。”看到陈十一古怪的眼神,魏王又有点恼羞成怒。 暮春时节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漏到陈十一的身上,形成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少年站在原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是在回忆什么,又好像是在憧憬些什么,只是眼眸中的神色有些复杂。 良久,魏王走到少年跟前,展颜一笑,学着江湖上的规矩,伸手抱拳,对回过神来的少年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陈十一,他日你我京城再见!”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六章 行路难 禹山,原名叫做禹所积石山,相传是夏帝大禹治水时堆石而成的。山在拘缨州的西南,禹山县也是因为这山而得的名。 山中溪瀑纵横,巨木参天。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照射进来,斑驳稀疏的落在地上,就像撒在地上的金色的盐。林中雾气横行,飘忽不定;幽深之处偶尔传来几声奇异的鸣叫,偶尔又出奇地安静。 陈十一寻到一个露天干燥的地方,午间的阳光从头顶上照射下来,驱散了潮湿的雾气。少年拾了些干柴,架起篝火,又熏出一小片空地,驱赶走草丛石缝里的爬虫蚁蝎,拍了拍手,开始准备起吃食来。这就算是临时的营地了。 陈十一蹲在篝火旁边,用木棍搅着锅里的糙米粥,米粒少的可怜,粥煮出来清的可以当镜子照人了。就这样清汤寡水的东西,竟然也引得守在锅边的少年和一只猴子咽了好几次唾沫。 少年往锅里扔了几根不知名的野菜,接着又从兜里掏出两个青色的野果,递给猴子一个。 猴子轻车熟路的抓着野果,闻了闻,捧在手里啃的汁水横流、清香四溢。 陈十一心里顿时有了底,咽了咽口水,将果子在身上擦了擦,却发现衣服比果子还脏,于是用手搓了搓果子,整个扔进嘴里大嚼了起来。只见下一刻,少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噗”的一声吐出嘴里的果子,张大嘴巴,吐出舌头滴起口水来。 看到陈十一吃瘪,猴子激动的手舞足蹈、上蹿下跳,吱吱嘎嘎的笑个不停;见少年作势要揍它,猴子手脚并用的窜到树上,看看陈十一没有动静,又蹑手蹑脚的爬回来。 猴子是陈十一捉的。 自从和魏王、雨公公他们分别,独自进山已经有两个多月了。临行前,雨公公对少年说了,他的身体异于常人,因此寻常人所用的按部就班的修炼之法并不适用于他,只能另辟蹊径。所以希望他能一路自行修炼至京城,归期约定一年。 于是,陈十一身负百斤铅板,在这禹山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哪里难走从哪里走,攀过绝壁,泅过深渊,擒过飞鸟,杀过走兽,三天两头的还要饿肚子,一路的艰辛与凶险,每一次想起来都会让少年眼眶红红的。 开始的时候,陈十一只能打个兔子,逮只山鸡什么的,总是吃不饱。慢慢的,少年发现自己跑的更快了,跳的更高了,力气也变得更大了,能猎到大型的野兽了,这时候,终于才不怎么饿肚子了。 只是自己的风险也更高了,动辄伤筋动骨。尤其是几天前,一只跟小山似的硕大的山猪就差点要了他的命。那山猪把他顶在树上,就这么一次又一次的对着他撞,撞的他全身骨骼都快碎了。若不是自己的身躯不停地在自我修复伤势,人早就没了。后来,那山猪就成了他和猴子的口粮了,整整吃了三天。 说起来,那山猪的眼睛就跟人一样,自己居然能读懂它眼里的意思,从最初的残忍,到后来的愤怒,直到最后临死前的恐惧,都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要是再过个几十年,怕是都能修炼成精怪了吧。活该,谁让它招惹自己的呢?想到这,少年有些得意。 禹山里面,一直流传着有精怪大妖的传说,人迹罕至。因此飞禽走兽众多,只要能打的着,肉食是不缺的;只是其他的蔬果野菜之类的东西,就要看运气了。至于糙米稻谷的,那就更不要想了。因此,每当找到能吃的野菜野果之类的东西,陈十一居然都跟以前过年时候能吃到肉一样的快活。 可是山里的野果野菜毕竟不是随便就能吃的,在有过一次边闹肚子边和野兽搏斗的经历之后,陈十一痛定思痛,捉了只猴子。猴子逃过几次,可是每次都跑不掉,被抓回来还会挨一顿揍,时间久了,猴子也就认命了。从那以后,陈十一就只吃猴子愿意吃的东西。 今日,居然给他找着十来株野生的麸麦,虽然没有完全成熟,但也让少年如获至宝,赶忙生火架锅,打算尝尝久违的味道。 就在少年与猴子打打闹闹的时候,离他百十丈远的地方,一棵大树底下,两个劲装武士正靠在树上休息。脏兮兮的服饰依稀还能看出是崇礼司的样式。 只见其中一个消瘦英俊的年轻人将腰刀连鞘戳在地上,攥着水囊,猛灌了一口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恨恨的抱怨道:“这丑货就是存心的!放着官道大路不走,偏是哪里没路从哪走,哪里难走从哪走,这深山老林的。这都两个多月了,还在这禹山中转悠。此去京城不下万里,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大人,要我说,咱们干脆直接绑了他,带回京得了。” 旁边闭目养神的精悍同伴眯着眼睛,漫不经心的说道:“既然雨公公给了他一年的时间回京,并且让他独自一人上路,必然有深意所在。你我安心办差便是。” “好我的戚大人哎,您倒是想得开。可……可这考功司京察没几个月就要到了,我这哪能安得下心呐。”英俊之人一脸苦相,欲哭无泪。 戚大人闻言睁开眼睛,露出鹰隼一般的眼睛,皱着眉头对同伴说道:“越宁安,我早就跟你小子说过,少去烟花柳巷之地,你可曾记在心里。但凡你有这少年半分的心性,也不至于卡在夺欲境两年不得寸进,就更不要说破境丹枢了。” 说完又忍不住为对方叹息了一句:“年底京察,也不知你小子这领班校尉一职还能不能保得住。” 话到最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斜觑着对方,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对了,听人说你小子去教坊司喝花酒,竟然还有记笔记的习惯?正经人谁写那玩意。” 越宁安讪讪一笑,正要给自己寻个台阶下,却见戚大人面容一紧,对他伸手示意道:“噤声!” 侧耳倾听了半刻,戚大人向越宁安使了个的眼神,二人一同飞身上树,刚稳住身形,就听得不远处草丛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人同时一凛,连忙将气息收敛。 没过一会,就看见下方如人高的灌木丛接连倒伏,从里面钻出一只长有两丈的墨绿色蚰蜒来。身躯两侧的步足像几十根锋利的刺刀,有一只前足更是已经长成了螯,幽光湛蓝,毒颚开合间,腥臭的毒涎在地上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黏稠的线,妖异粉红的眼睛中充满着暴戾嗜杀的情绪。 越宁安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蚰蜒,看的是浑身发酥,脊柱冰凉,差点没叫出声来,这都快成精了吧。 巨型蚰蜒在树下转悠了几圈,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最终在灌木丛的缝隙里停住,触角轻轻抽动,发出“嘶嘶”的尖利之声。随即,就朝着陈十一燃起篝火的地方迅速爬去。 戚大人见状,暗叫一声糟糕,这蚰蜒肯定已经探出了陈十一的踪迹,盯上那少年了,就算少年再怎么天赋异禀,恐怕也很难是这精怪一般的巨型蚰蜒的对手。 就在此时,前方已经是轰鸣之声不绝于耳,就像有巨大的怪物在山林中翻滚、搏杀。树裂岩崩,山石四溅,飞扬起的尘土,像刺向天空的利剑,斩破苍穹。 戚大人急忙向同伴摆首示意,越宁安不敢怠慢,身体一跃,就朝着相邻的树冠掠去。 戚大人翻着眼睛看着在树冠之间遮遮掩掩跳跃的越宁安,暗骂了一句,紧跟着,整个人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身向前纵去。 人在半空,就看到前方有一个硕大的黑影扑面而来,速度奇快,眼看就要撞上了。戚大人连忙错身闪避,堪堪与飞来之物擦肩而过,随即扑向最近的高树,落稳身形凝神看去。 只见那黑影跟个长条口袋似的撞在树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直砸的树干上积累了上千年的灰尘跟个瀑布似的从高处冲了下来,连带着地面都颤动了几下,惊起山林中好大一片飞鸟。 原来竟是刚才那气势汹汹爬去找陈十一的巨型蚰蜒。 戚、越二人分别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犹疑不定的望着在地上扭动着身躯艰难往起爬的蚰蜒,不由得有些发懞:这虫子还是之前的那只吗,样子看起来竟如此凄惨,没了一只眼睛不说,就连上半身的虫足也断了好几根,身上全是窟窿,碧绿色的鲜血糊了一地。 还未等二人有所动作,就看到从远处如猎豹般冲过来一个人,只见他上身赤裸,耷拉着左臂,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一边跑嘴里还一边苦大仇深的喊着:“草鞋底子,还我的野菜粥!”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七章 野菜粥 半刻之前。 陈十一蹲在锅边,望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野菜粥,深深嗅了一下煮熟的野菜散发出来的原始清香,一脸陶醉的对守在锅边寸步不离的猴子说道:“别着急,这熬粥呀,讲究个大火煮沸小火慢炖。你看,这麸麦是我找的,野菜是我摘的,水是我打的,火是我生的。你做了什么,所以一会只能给你一小碗尝个鲜。”说完,枕着双臂,不理会旁边冲他龇牙咧嘴的猴子,自己反倒得意的笑起来。 陈十一和猴子在那你一言我一语嘀嘀咕咕的争论着怎么分这锅粥,忽然少年浑身寒毛炸立,心有所感,一把抓起猴子扔到树上,拎起粥锅就向旁边翻滚躲去。人在半途,就感觉到一股劲风从身后擦过,背上火辣辣的刺痛令少年龇牙咧嘴。 陈十一站定身形,反手一摸后背,竟摸了一手的鲜血与碎布,手上还沾着莫名的黏液,不停地烧灼腐蚀着手指,张握之间,牵连起几条黏稠的丝线。 少年抬眼再往对面凝神一瞧,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胆战心惊起来:打哪跑来这么个怪物,看上去像是草鞋底子,可这也太大了吧,这怕是要成精了吧。心中暗道侥幸。 只见一条两丈多长的墨绿色蚰蜒正横在他的面前,慢慢的挺起上半截身躯,露出胸腹间长着的一张凸起的诡异人脸,好似闭着眼睛的女人;几十对虫足如同锋利的剃刀,一半深深插入土中,一半对着身前的少年,最前面的一只都已经长成螯了;脑袋下边一左一右两只弯曲的毒颚,就像两根巨大的蝎尾,溢出黏稠腥臭的毒涎,滴在地上,燎起丝丝青烟,瘆的人心慌。两只妖异的粉红色复眼里,散发着暴戾嗜杀的光芒,映照出数百个少年的身影。 少年打量着周围,快速思忖着应对之策:这下麻烦了,就从刚才那一下看起来,这东西的速度极快,逃,怕是逃不掉了,只能硬上了。只是,这锅好不容易才弄来的野菜粥怎么办呢。少年实在是有点舍不得。 没等陈十一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对面的蚰蜒已经猛的弓起身形,向着少年扑了过来,瞬间那锋利如刀的虫足已然刺到了眼前。 少年急中生智,猛地一跃至蚰蜒头顶,踏在这虫子的脑袋上借力再次腾空,正打算扑到相距不远的大树上,两道鞭影突然袭来,陈十一急忙变换身形,一道鞭影擦着少年面颊堪堪掠过,带起一缕鲜血。只听“啪”的一声,粥锅却被另一道抽的粉碎。 陈十一仔细一看,这哪是什么鞭子,竟然是这虫子脑袋上的一根触角。 撒了一地的野菜粥,弥漫起阵阵香气,引的猴子在树上急的大怒,吱吱嘎嘎的乱叫,摘下不知名的果子就朝虫子砸过去。蚰蜒任由果子不疼不痒的落在身上,那粉红色的复眼竟流露出一丝人性化的残忍笑意。 没听说过草鞋底子可以把触角当鞭子使的,少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然也没见过有哪个草鞋子底子长的这么大的,很是心疼的看了一眼撒了一地的野菜粥,一抬眼,刚好捕捉到蚰蜒眼里满是戏谑之色。 “你丫就是故意的!” 少年火了,握紧拳头直直向着蚰蜒冲去。一拳结结实实轰在虫子的身上,那声音好似烂槌敲破鼓,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挨打的纹丝不动,出手的倒是连退了好几步,陈十一连连甩手:这虫子身上的骨骼坚硬的跟岩板似的。 还没等他站稳脚跟,两根钢鞭一样的触角再次带起一阵凄厉的尖啸,直奔少年而来。陈十一闪避不及,只能抬起双臂护住要害,只听“啪”的一声,整个人被抽的凌空翻滚起来,未等落地,一只虫子的前足如同锋利的长矛一般“噗”的一声从他肩膀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蚰蜒的身躯缓缓靠近,居高临下的望着钉在地上的陈十一,黏稠的毒涎滴滴答答的从颚中淌出,滴在少年的身上脸上,腐蚀着少年的身躯。 陈十一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疼痛,不用摸都知道肋骨肯定断了好几根,被洞穿的肩胛更是传来一阵阵的剧痛,冲击着少年的神经,每一滴毒涎滴在脸上,都会滋滋作响,青烟缭绕,烧灼般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的抽搐痉挛起来。少年喉头一紧,一口黑色的淤血不由自主的从嘴里喷出。 少年忍着剧痛,双手握住插在肩胛骨上虫足,嘶喊着往上拔去,哪知这虫足竟然纹丝不动,自己反倒因为用力,浑身伤口炸裂,更加血流如注。 看着蚰蜒慢慢举起、又要往下刺的其他虫足,陈十一心知不妙,这下只能赌命了——那就看谁的命更硬吧。 当下牙槽一紧,心里发狠,伸出左手紧紧搂住插在身体上的虫足,双眼瞪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跳,右臂曲肘握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虫足关节,瞬间连续几下,直砸的自己的拳头皮开肉绽,只听咔嚓一声,虫足应声而断。 少年随即翻身跃起猛蹬地面,冲向蚰蜒的脑袋,厉吼一声,一把拽出洞穿自己肩胛骨的虫足,狠狠扎进这虫子的大眼睛里。蚰蜒的眼珠如同粉红色的玻璃球一般爆裂开来,破碎的眼眶里飞溅出白色的浆汁。钻心的疼痛让这畜生暴跳如雷。 蚰蜒在扭动着身躯,疯狂的向少年展开攻击。两根触角呼啸着向陈十一笼罩过来;几十只剃刀般锋利的虫足,翻滚出刀阵,像层层叠叠的浪涛一样,挟带着尖锐刺耳的风响,从四面八方向陈十一包裹而去。 滚滚刀网中闪现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身影。陈十一在这天罗地网般的杀阵里苦苦挣扎,为自己争一条活路。 然而,就在少年险象环生、疲于挣命的时候,却被这蚰蜒一直没用过的那只幽光湛蓝的前螯逮着了机会,一下钳在陈十一的左臂上,尖利的螯刺扎进少年的肉里,摩擦着骨头,发出冬天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 陈十一疼痛难忍,放声大叫。 蚰蜒这次却没有像之前一般大意。只见它将少年钳在螯中,跟摔东西似的,往地上反复砸了几下,又拎起来撞在树上,紧接着四对虫足齐齐刺出,自陈十一的胸腹四肢穿透过去,像针扎小人似的将少年钉在了树上。大口大口的鲜血再次从少年的嘴里涌了出来。 巨型蚰蜒见终于制住了陈十一,脑袋上唯一剩下的粉红色独眼,竟然散发出神圣的冰冷淡漠之意。它缓缓挺起胸腹,毒颚震动开合之间发出有韵律的嘶鸣,胸口那张凸出的、好似闭着眼睛的女人的脸,变得越发生动起来。下一刻,女人的眼睛竟然诡异的睁开,露出布满黑色却没有瞳孔的眼眶;好似嘴的部位也慢慢裂,一大蓬不停蠕动着的像头发一样的白色触手从里面爬了出来,随后一支细长的晶莹剔透的口器从蠕动的触手中间伸出,向着陈十一的眉心处缓缓伸过来。 时间似乎静止下来,四周陷入短暂而诡异的寂静中,只有漫天飘散的残枝碎叶仿佛还在述说着先前发生在这里的生死搏杀。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八章 赌命(修) 四周一片寂静。 树上的猴子吓得瘫坐在树干上,用手捂住了眼睛,浑身颤抖。 这时,几声咳嗽划破空间:“咳咳,我还真是个贱坯子。” 陈十一慢慢抬起头,丑陋狰狞的面容再次泛起潮红。 蚰蜒见到少年居然醒了过来,口中发出暴戾的尖啸声,那支从女人脸伸出的口器,瞬间加速往陈十一眉心刺来。 就在这奇怪的东西即将刺入陈十一眉心的刹那,少年猛的侧脸闪避,一张嘴,将那近在咫尺的晶莹剔透的管子一口咬住,牙齿狠狠用力,直接将这诡异之物咬成了两截,脸上带着报复成功后的残酷笑容:你想吃我的脑浆子,我就先吃了你的。随即将嘴里的半截口器胡乱嚼了几下,生生咽了下去。 蚰蜒突然遭此大变,剧烈晃动着身躯,发出凄厉刺耳的嘶鸣,仿佛被人断成两截一般,看上去痛不欲生。但扎在少年身躯内的七八根虫足,却丝毫没有一丁点的松动。 陈十一咬紧牙根,用肌肉紧紧夹住蚰蜒扎进体内的虫足,拼尽全身力气,绷起四肢,头往下脚往上翻转起来。“啊!啊!啊!”少年整张脸因充满力量而变得扭曲,看起来更加狰狞恐怖,原本被桎梏在体内的力量也在瞬间爆发。 如同爆竹一般的清脆之声连番响起,蚰蜒扎在陈十一身上的八只虫足相继被少年扭断,连钳住少年手臂的前螯也断裂开来。连遭重创之下,再也顾不得陈十一,疼的在地上扭动翻滚起来。 陈十一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盯着眼前兀自挣扎不休的蚰蜒,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从身体里拔出一根断足,带着一蓬鲜血就朝虫子扑了过去,疯狂的在蚰蜒的身上一顿猛扎。虫子痛的在地上乱蹦,碧绿色的血液四下飞溅。 少年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一把抓住蚰蜒的残肢断臂,猛地发力,竟将这数百斤重的巨型蚰蜒抡了起来,像风车一样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将这虫子当个破布口袋似的甩了出去。 听着蚰蜒撞在树上而后重重坠地的声音,陈十一大口喘着粗气,发出如风箱般的轰鸣,啐了口血沫,咬紧牙关,用仅剩的还算完好的右手,握住插在身体里的断足,颤抖着将它们一根一根的拔了出来。前胸后背正反十几个黑黝黝的窟窿,汩汩的冒着鲜血。 少年感受着身体里喷涌而出的力量,看看地上几不可见的野菜粥,再次怒上心头,扔掉手里最后一根断足,一把拽去上身破烂不堪的衣衫,冲着蚰蜒的方向追了过去,嘴里大喊:“草鞋底子,还我的野菜粥!” 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蚰蜒上半身几乎已经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了,竟然还没有死,呻吟着从地上翻身爬起来,只是没等它站稳,就看到陈十一已经冲到了跟前,粉红色的独眼里第一次闪现出了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扭头就想往灌木丛里钻。 陈十一哪能让它跑掉,直冲上前,单手抱住蚰蜒的脖子,一个过肩摔,将虫子再次掀翻在地,顺势骑在它身上,一拳接一拳的就往这虫子脑袋上、胸口上、以及那张凸起的女人脸上砸去,拳击轰鸣之声如仲夏的闷雷一般连绵不断。 蚰蜒的骨骼也不知道被砸碎了多少,身躯上碧绿色的虫血四溅。起先还能垂死挣扎与少年厮打一番,奈何少年拳势实在太猛,每次都被打了回去,渐渐的,蚰蜒的挣扎越发无力,残存的十来对虫足再也支撑不住身躯,耷拉了下来,直至没了声息。 陈十一从蚰蜒身上滑落下来,晃晃悠悠走了几步,拣了个干净地方躺下,仰望着天空,龇牙咧嘴的呻吟起来。 过了良久,少年才强忍着痛楚,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蚰蜒跟前,拖着两根长长的尾须,往篝火处走去。走着走着,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疑惑的回头看看,又没发现什么。少年看看两丈来长的蚰蜒,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味道怎么样,如果跟蜈蚣一样就好了,吃着有螃蟹味;还这么大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会饿肚子了。 隐藏在高处的戚大人和越宁安,目瞪口呆的看着陈十一赤手空拳、活活打死精怪一般的蚰蜒,然后拖着这庞然大物往来路走去,半晌才缓过神来。 戚大人沉默良久,没理会凑到跟前的越宁安,摸出纸张和炭笔,快速写了几行字,折成信笺,又从身上掏出一只纸鹤来,将信笺放入其中,然后咬破手指用鲜血在纸鹤上画出一道符印,纸鹤身上逐渐发出朦朦白光,随后振翅飞上高空,流光一闪,消失的无影无踪。 越宁安看着纸鹤消失的方向,脸上满是羡慕之色。这是崇礼司衙门千户以上级别的官员才得以配发的物件,是南楚鲁家专为天下下四境武夫炼制的传讯纸鹤,不用灵力就可激活法阵,价格贵的惊人,自己半年的俸禄都买不起一个。鲁家也因此大发横财,富的流油。 “戚大人,您这是......?”越宁安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的问道。 “看来这禹山中有精怪大妖的传说不是空穴来风,有必要请衙门里派人过来查探一番了。”戚大人的神色有些凝重,没等越宁安回应,又继续问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只蚰蜒除了体型巨大,还有何特别之处?” 越宁安略一思索,不确定的说道:“大人是说那张脸?” “不错,那东西叫鬼画颜,又叫魂嗉囊,只有开了灵智,常年吸食脑浆和抽取生魂的精怪才长的出来。看来,这蚰蜒吃的人不少啊,倘若当真给它化了妖,后果不堪设想......幸好......” “那......咱们还跟着往里走吗?”越宁安心里又开始发毛了。 戚大人最见不得这小子猥琐的样子,明明有夺欲境的实力,偏生凡事喜欢往后缩,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瞧你那德行,还不如一个乡野小子。越宁安,我来问你,若是你对上陈十一那小子,有几成胜算?” 越宁安一听这话,再厚的脸皮都有点挂不住了,带着几分埋怨的辩解道:“大人,您这话就有点埋汰人了。对上那小子,不说以大欺小,若是只论生死,一刀足以!”说到最后,一脸自得。 戚大人深吸一口气,强忍住一巴掌拍死这缺心眼货色的冲动,说道:“若是你压境海底和他对战呢?” 越宁安闻言气息一滞:“......,若是比蛮力,没打过,不知道。” 戚大人斜觑着越宁安,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缓缓说道:“你可要知道,陈十一那小子,可还没踏入下四境里最低的海底境呢。”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九章 青鸟 静夜 刀(增) 陈十一兴高采烈的扛着蚰蜒,在猴子吱吱嘎嘎的雀跃声中,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走向自己的临时营地——那团被糟蹋的不像样子的篝火附近。 还好,自己的两个竹篓没有被殃及池鱼,那里面可是自己的全部家当了。 陈十一在散乱的家伙什里翻翻拣拣,翻出一把刀来。心疼的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和灰尘,又仔细查看了一下外鞘,发现没有伤痕,这才放下心来。 少年背着自己的家伙什,拖着卸了虫足、仅剩个身躯的蚰蜒,寻到一处溪水旁,安顿下来。猴子从少年的脑袋上蹦下来,一猛子扎进水里,刚才把它紧张的热坏了。 陈十一躺在溪水里,任由湍急的水流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冰冷的山泉刺激着正在愈合的伤口,传来一阵阵刺痛。 自己的身躯修复速度越来越快了,这已经不是先天胎息这么简单了,即便是雨公公和随行的太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诊脉、摸骨、探穴、真元灌顶,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就差将他剖开看了,也没找出个缘由,最后只能归于天赋异禀。 临别前,雨公公也没有交给自己什么修行功法,说是怕冒然传授,万一入了歧途,反而会误了自己,等回了京城,再细作打算。而下四境无非就是锻炼体魄,刚开始没那么多讲究,于是,就有了自己另辟蹊径进禹山,在生死之间领悟锻体修行这件事。 少年洗干净身躯,走到岸边,在竹篓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出来:经过一路艰辛的打斗与磨损,早就成破破烂烂的碎步料了,只是他没舍得扔罢了。拼拼揍揍,也只围了个兜裆布。 陈十一傻眼了:这下完了,没衣服穿了。再一想,管他呢,反正在这禹山里也没人看见;等回头随便打只什么野兽,用皮毛做个短衫裤管什么的就好。 至于鞋子,在野外,草鞋是最容易坏的东西,但是只要有手艺,便成了最不缺的东西。少年从竹篓里拿出早就备下的蒲草,坐在岸边编起草鞋来。 少年只顾着埋头捣鼓活计,却全然没发现溪水对岸的树林里藏着一只青色的大鸟。奇怪的是,这只青鸟身上的羽毛一半是湿的,一半是干的。见到陈十一赤身裸体的从溪水里走上来,青鸟像是受到了惊吓,赶忙用翅膀将自己的眼睛捂住,慌不择路的转身就跑,一路跌跌撞撞,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就像是在咒骂一般。 少年穿上草鞋,跺了跺脚,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又拿出那把长刀,呵了口气,擦了擦原本就不存在的污渍,犹豫起来。 这刀黄铜吞口、墨绿鲨鱼皮鞘、外缠金丝,刀柄两侧一边撰着一个宋字,另一边撰着一个趙字。 陈十一拔出半尺,刀在鞘中,颜色呈现出一斟碧青,隐隐透出一道冷冽的寒气,这不是杀气,杀气往往隐藏在刀身饮血的那一刻,这只是好刀出鞘前一道华丽的影子罢了。 这把刀是临行前,魏王送给陈十一的。看到薛财他们几个贴身侍卫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十一就知道这刀肯定不像是魏王轻描淡写说的那么简单。 少年追问之下,才知道这把刀是前朝宫中所传,仿的是前唐大横刀,铸造之法如今已是几近失传,据说只有江湖上的五行八作里,可能还有流传,但是都把它当成祖师堂看家的手艺,对外秘而不宣,而且传嫡不传庶,传男不传女。这把刀是魏王抓周时,前朝皇室遗族添彩送的,意义非同寻常。 陈十一当然不肯要,和魏王牵扯了小半个时辰,直到魏王摆出你再磨唧我就跟你割袍断义的架势,少年才珍而重之的收下。 从头至尾,陈十一就没把它当成是一把刀。魏王给它取的名字,好像也不像是一把刀。 刀名:绿腰。 进山以来,除了每晚练刀的时候,陈十一一直都不舍得用它。现在好像不行了。先前与那只似乎开了灵智的巨型蚰蜒的一场生死搏斗,给少年提了醒:禹山里有精怪的传说似乎是真的。 只是第一次用刀,就要干庖丁的活,陈十一总觉得有点对不起魏王。 可是,肚子真的很饿啊。 陈十一重新架起篝火,和猴子一起对着烤的滋滋作响的雪白的蚰蜒肉大快朵颐。这次,少年一点也不小气,可着劲的让猴子吃,毕竟,它刚才也出力了,也扔果子帮着打怪物了不是。只是没想到,猴子最后竟然对蚰蜒胸口长出来的怪脸产生了兴趣,非闹着要吃那根晶莹剔透的、被咬剩了半截的管子。 看到猴子像啃甘蔗似的将这根奇怪的东西往嘴里送,嘎吱嘎吱吃的贼香,陈十一不由得泛起老大一阵恶心:“这东西你就生吃啊......”,话没说完,突然想起自己好像也生吞过半截,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见猴子不理他,又要去掏怪脸嘴里白色头发一样的触手吃,少年实在忍不住了,一脚踢在猴子的屁股上,骂道:“你啥时候变得这么恶心了,以后不许靠近我,离我远点。”说完,索性转过身去,自己烤起肉来。过了一会,发现身后没了动静,转头一瞧,就看见猴子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陈十一吓了一跳,赶忙抱起猴子,却见它气息舒缓,胸腹仍有起伏,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的比较深,直到少年整理行装准备出发了,也没能叫的醒它。 “好吃、懒做、想发财的玩意。”少年嘟囔着,将猴子抱进胸前的竹篓里。 又将一个更大的竹篓背在背上,从后面看去,都快见不到人了。那里面都是陈十一进山以来的战利品,有虎骨、蛇皮、鹿茸、山参......当然还有没吃完的蚰蜒肉。 只是少年发现自己好像算错了一件事,这蚰蜒肉虽然好吃,跟螃蟹肉似的,但是不实在,根本不够他吃几天的,而且,自己的食量好像比之前又增大了不少。这个发现,让少年想休息个一天再走的心思都淡了几分。这下又要饿肚子了,看来,还是要往山里面走才行。 夜晚,陈十一找到一个能望见星空的地方,燃起篝火。 少年躺在地上,仰望苍穹。算算时日,快到中秋了吧,难怪月亮这么大、这么圆。往日这时候,总能吃到娘亲亲手做的月饼和用蒲包蒸熟的红膏螃蟹。少年用手指摩挲着脖子上挂着的一根似针非针、似簪非簪的黑色物件。这东西外表刻满繁复的花纹,顶部镶有一朵九瓣的莲花,十分精致。这是他在离家之前、收拾物件时,在娘亲床里头发现的,之前在家中从来没见娘亲拿出来过,也许是娘亲的心爱之物吧。 少年收回思绪,缓缓站起身来,又到了晚间练刀的时间了。 据魏王讲,历朝历代的传奇话本里,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理:只要你在别人打到你之前先打到他,你就赢了;最重要的是,当时雨公公也在场,并没有反驳魏王的话。所以陈十一从独自旅行开始,就在每日白天练出拳一万次,晚间练拔刀一万次,无一日中断,时至今日,已有分别有数十万次了。 寂静的山林中,依旧是在陈十一身后百丈远的地方,戚大人和越宁安也在休息。 看着前方隐隐约约的光亮,听着似有若无的单调枯燥的拔刀声,越宁安眯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小怪物倒挺有毅力的。” 戚大人闻言睁开眼,也仰望着星空,半是回应越宁安半是感慨的说道:“这世间,凡夫俗子何其多,在没有下苦功夫、死力气去努力做成一件事之前,根本就没资格去谈什么天赋不天赋的。” 说完,再次闭上眼睛。 对于这个少年而言,戚大人不想有什么牵扯。临行前雨公公交待的很清楚:若是陈十一往南进京,就远远的护送,以防不测;若往西或往北去,就杀了他...... 四下无言,只有夜风在树冠里穿行,就像流沙从头顶上滑过,发出厚重的沙沙声。 …… 与此同时。 在跂踵州东,昭然之野,一处人迹罕至、如迷宫一般的地下石窟中,建着一座八角小楼。 小楼前立着一座造型诡异的人像,通体由白玉雕刻而成,高三丈有余,站在莲花之上,似乎为一女性,身穿华章冕服,发梳九鬟仙髻,手结长生印,面容栩栩如生,只是眼眶中空白一片,背后及肋下分别伸出八只手臂,每只手上都捧着一个长着竖立瞳孔的眼睛。 一群头戴斗笠,面垂幕帘,身着素裙的女子,此刻正在雕像前焚香跪拜。嘴里发出类似梵唱一般的呓语之声,时不时敲击一下手中的铜钟玉磬,香烟缭绕,灯火摇曳,既显得庄重肃穆,又令人觉得鬼影幢幢、不寒而栗。 这时,纷乱的脚步声,从众女子身后传来,打断了正在进行的仪式。 “何事慌张?” 领头之人十分不悦,闭着眼睛沉声喝道。 “启禀莲主,大师姐回来了,伤势很重!” “什么?” 莲主有些意外,起身转过头来。 抬眼便看到一个披头散发、满脸皱纹、形容枯槁的白发老妪,正被几个女侍卫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走到跟前,不由得双目一凝、眼中射出厉芒: “怎么回事?竟然跌境了?!” “弟子外出回程途中,路过掬樱州的一个镇子,无意间碰到一个四柱纯阴的生魂,还是个处子之身,弟子就打算取回来献给娘娘……” “哦?取到没有?!”莲主闻言激动起来。 “取到了……”老妪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造型古朴的白玉瓶,小心翼翼的递给莲主。 莲主握着玉瓶,用心感应了一下其中之物,大喜过望:“哈哈哈,好!娘娘定会褒奖你的,到时赐下不老泉,你的样貌自会恢复,境界么,慢慢再修回来就是。” “只是……弟子……” 老妪似有未完之意,却又缄口结舌,不敢言语。 “怎么了?对了,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竟然跌境了,你好歹也是天冲境大圆满。” “不知道对方是谁……弟子……弟子取完生魂后,在封印蘅芜针的过程中,遭到对方袭击,未见其面,只一击,就打得弟子跌境,慌乱之中,弟子只来得逃命,把蘅芜针给落下了……” “什么?!你把蘅芜针给丢了?!” 莲主震怒异常,指着老妪鼻子疾声大骂,咆哮声在整个地下石窟中回荡:“你知道这蘅芜针有多珍贵吗?几千年来,一共就炼出了不到十支,你竟然把它丢了?!你怎么不去死?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向娘娘解释去!!” 就在老妪被骂的噤若寒蝉,打算求饶乞命之时,突然间地动山摇,头顶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仿佛有神人在举着大锤,一下一下的夯着地面,直震的石窟内钟乳如矛,碎石如雨。 莲主最先反应过来,眼中杀意毕露,五指成爪一把扼住老妪咽喉:“你把对方引到这里来了?!你这个白痴!” 老妪惊恐欲绝,失声喊道:“弟子没有!弟子实在不知啊!” 此时,清脆响亮的瓷器碎裂之声凭空传来,持续不断。 莲主大骇:护山大阵撑不住了!来人是上四境!怨愤之心刹时爆发,五指黑气缭绕,如毒蛇一般从老妪七窍钻进她的体内,老妪顿时不受控制的浑身颤抖起来,口中发出“嗬嗬”之声,迅速腐败、枯萎、干瘪,化为一具干尸。 在一众弟子恐惧的眼神里,莲主随手将干尸扔在一旁,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下令道: “所有人退回总坛!” 说完,当先向八角小楼内退去。 进得小楼,只见中庭处立着一面巨大的铜镜,莲主划破手掌,以鲜血为墨,凌空急速画符,随后一掌拍在镜面上。镜面光芒大作,倏然变得如同水面一般,波纹荡漾,众人见状纷纷向镜子里钻去。 就在此时,瓷器碎裂之声戛然而止,一道冰凉的杀意,霎时从石窟顶部灌下,如潮水般漫延至每一个角落,凡是来不及脱身的弟子,均被这杀意禁锢、粉碎,化为漫天飘散的血雾。 “画影剑!” 莲主肝胆俱裂,已然顾不得其他,直接闪身进入铜镜,反手一掌崩碎了镜面。 …… 片刻后,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嘁,这么不经打,还以为能留下几个活口呢。” “阿弥陀佛,师姐你犯了如此杀戒……” “闭嘴!”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还说?几个月前若不是你非要去寻木祈福,那妖女就没机会抽生魂,无辜之人也不会枉死。” “你胡说!明明是你迷了路,才带我走到寻木那去的!” “我胡说?我可是有地图的,怎么可能会迷路?!” “那地图根本就是你自己画的,就几根线而已……” “好了好了,不说了。” 随着声音,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到了白玉人像跟前,一同抬头往上瞧去。 “这人像样子怎么如此奇怪,从未见过。”小和尚看的有点毛骨悚然,不自觉的紧紧攥着少女的衣袖。 “胆小鬼。” 少女冷哼一声,不见其动作,这白玉雕像已像是受到刀削斧劈一般龟裂开来,须臾之间,变成了一堆碎石,就连那八角小楼,也坍塌成废墟模样。 离去之前,少女环顾四周一地残垣,玉齿轻启,傲娇的留下一句话:“邪魔,歪道,不足道!”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章 海底 红衣 梦(修) 清晨,静谧的山林中升起轻柔的雾霭,阳光穿透苍郁的树叶斑驳的撒在地上。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从树叶上落下,滴在少年的脸上。 睁眼,翻身,举刀,做出防御姿态,一气呵成。 在这步步危机的禹山森林中,陈十一不敢有丝毫大意。 看看还冒着寥寥青烟的火堆,少年晃了晃有些沉重的脑袋:昨晚又做梦了。 前些日子,陈十一终于凝元聚英、纳精血于会阴,跨过了修行的第一道门槛,晋入下四境的海底境。 但,奇怪的是,自从修成海底境以来,少年就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 在梦里,大雨瓢泼,符箓漫天,有很多看不清面目的修士穿梭其间,更有妖气震天的上古大妖,他们都似乎在做着一件事——围杀一个身穿红衣之人,也是梦境中唯一一个能看得清面目之人。 而每一次,当他刚看清红衣之人的面目时,就会看到这脸色苍白、清瘦俊美的红衣之人转过头来,目光似乎能穿越现实与虚空,看得到梦境中的自己,对着自己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来了。那双眼睛,深邃的如同遥远的星空。 随着修为境界的提升,梦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而每次,这梦境都在同一个情景来临时消失:那是天地倒悬之际,红衣之人立于半空,一朵巨大的金丝菊在红衣之人的身后虚空中盛开,金菊花蕊之中,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悄然伸出,从背后插碎了红衣之人的心脏。 每当这时,陈十一都会从梦中清醒过来,在地上翻滚嘶吼,就如同自己的心脏被人捏碎一般,痛不欲生。 这是为什么?! 少年不敢去想,更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他打算把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到死也不能说出去。 因为,就在昨夜,他在梦里似乎看到了,其中一人操纵人偶之术的结印手法和术法符阵路线! 陈十一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起身收拾好行囊,打了声呼哨,从树上扑下来一只十分漂亮的猴子,落到少年的跟前,娴熟的爬进稍小的竹篓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两个月前,猴子吃了巨型蚰蜒长出的奇怪人脸后,不吃不喝、昏昏沉沉的睡了半个月,若不是气息尚存,陈十一真当它已经死了。结果醒来后,竟变得灵动了许多,少年说什么它都能听的懂,眼睛变得通红,像两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金黄色的毛发越长越长,就像披着一件金色的蓑衣。 见到猴子不仅没事,还变得更漂亮了,少年开心了好久。 但是自那以后,猴子就开始变得喜欢吃那些精怪身上长出来的奇奇怪怪的物件,虽然比较恶心,但看在越变越漂亮的份上,陈十一也不去管它了。 少年辨别了一下方向,顺着河滩往南走去。 这次,少年没再往山里去。越是往山里面走,这普通的大型飞禽走兽就变的越稀少,反倒是精怪一般的妖兽变的多了起来。但是,这些妖兽都各自有各自的地盘,之间隔着老远,往往打杀一个,饱餐几顿之后,就得饿上两三天的肚子。然后遇上下一个,再饿着肚子去战斗,把少年过得苦不堪言。而且,算算时日,和雨公公约定的归期只剩下半年,也该往京城方向去了。 只是,后面跟着的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自从自己进了海底,就发现身后不远不近的跟了两个人,只是既不上前搭话,也不相互照应,更没有敌对的举动,自己凭白做了好多的陷阱也没派上用场,猜不透究竟是何意...... 陈十一循着渐渐清晰的轰鸣声,走到了河流的尽头。只见湍急的水流从断头的悬崖边直冲而下,如咆哮的巨龙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入山谷,激起千波万浪,云雾翻腾,如雨洗晴空。 少年拍拍胸前竹篓里猴子的脑袋,朗声一笑,就从百丈高的悬崖上跳了出去,直落谷底。 陈十一来到瀑布近前,仰望着这倒悬的天河。脑子里一个模糊的想法电闪而过,说不清道不明,只感觉着一定要去做一件事。 少年在瀑布底下的河滩边安下营地,对捂着耳朵的猴子笑道:“我们在这要呆几天,忍耐一下啊。”说完,脱下衣物,只身向瀑布中心游去。 起初,少年在这奔涌翻腾的浪花中,如同树叶一般,被卷起抛下,无数次撞得筋断骨裂,口鼻溢血,被水流冲向岸边。感受到猴子关切的目光,少年露出比哭还难看笑容,艰难的爬起身,再次走向瀑布底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的,少年变成了一块坚实的礁石,在奔涌的浪涛中纹丝不动。任水流如何汹涌澎湃,始终一步步的向瀑布底下靠近。 终于,少年爬上了瀑布下面的岩石,千钧重力砸的少年根本直不起身来,几近数千年冲刷的岩石光滑的如同冰面一样,稍有不慎,就被冲掉了下去,一直冲去老远。 猴子站在岸边,不忍心的捂住眼睛,从指缝中看过去,少年就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一样,被砸下来,冲出去,又爬上来,再砸下去,再冲走……一次次的往复,不知道过了多久。 渐渐的,猴子看的麻木了,头低了下来,发出轻微的鼾声,沉沉睡去。 只剩下皎白的月色下,少年一次次冲击瀑布的身影。 远处密林中,戚大人和越宁安仰望着山巅,也被这百丈悬崖倒灌而下的瀑布所震惊,看着少年身影在激流中礁石间翻滚跌撞,神色复杂。 越宁安吞了口唾沫,自言自语道:“......虽说下四境主修体魄,练的就是皮肉筋骨,可这也太疯魔了些。” 戚大人闻言感叹道:“这小子心性坚韧,不愧是公公看重的人。你别忘了,他可只有束发之龄。” “可要是这么个练法,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瀑布的冲击力度很强,人在底下需要承受很大的压力,而且瀑布底下的石头非常滑,不容易站稳。对锻炼意志、耐力、力量、平衡都有事半功倍之效。当年,我也曾想过这么练,可惜,终究没能过自己内心那一关。” 越宁安听到戚大人言语中带着些许遗憾,半是安慰半是恭维的说道:“大人您不到而立之年,便已晋入紫府境,已是少有的练武之材了,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这算得了什么,不也是没能过得了山门大挑。不入山门,难上青天。纯粹武夫,想要进入上四境,太难了。” 此言一出,戚、越二人顿时都觉的索然无味,看着瀑布中少年风雨飘摇的身影,就此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越宁安再次开口说道:“大人,您说这小子会不会真的是练魔怔了,隔三岔五的在夜里鬼哭狼嚎的,前几天差点把我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说道最后,有点幸灾乐祸起来。 听到越宁安这么说,戚大人口中也禁不住喃喃自语起来:“再看看吧......要说是被梦魇着了,也太频繁了些。”随后,似又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凝重:“我更在意的是,自从这小子进山以后,精怪怎么全让他给碰上了,我们怎么就没遇到一个。” 越宁安乐了:“这小子倒霉呗。” 戚大人按下心中的疑惑,默然不语:算了,很多时候,知道的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好奇心重的人,下场往往都不好,这种事,衙门里头见得多了。 第二日,少年终于爬上岩石,哪怕被瀑布砸的东倒西歪,至少再没掉下来过。 第五日,少年在已如磐石一般稳若泰山,任凭瀑布如同天河倒悬,也难以撼动分毫。 第七日,少年仿佛与瀑布融为一体。 第十日,少年在瀑布中练刀。 ...... 第十五日,陈十一再次回到山巅,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望着静静的河流,从起初的舒缓悠然,慢慢变得湍急紧促,再变得奔涌澎湃,最后携万钧之势一冲而下。 就如同娘亲在月下弹奏琵琶,既有绵绵细雨,花底莺语,又有冰泉冷色,金戈铁马。 少年站在瀑布倾泻的悬崖边,心神彻底沉浸下去,双眼紧闭,脸上带着平静,似乎忘记了身在哪里,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仿佛他的身体与这片空间溶为一体,他就是瀑布,他就是这片河流,他就是这瀑布的源头。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突然睁开双眸,腾空而起,跟随着瀑布一起向着天地的尽头冲去。既有威若惊雷,又有势若雪崩,迁回卷旋中,更有轻烟薄云,梨花万朵,微雨纷落。 这一刻,少年是瀑布,是天河,更是,刀。 这一刻,海底境,大圆满。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一章 寒衣(修)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晚秋时节,禹山的夜晚越发的清冷,月光如水一般流淌在摇曳的林间。 一个小小少年,踩着星光,从远处走来。 少年腰间插着一柄长刀,胸前挂着一个竹篓,一只小小的猴子从里面探出脑袋,趴在竹篓的边缘往外张望,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少年的身后还背着一个硕大的似小山一样的大竹篓,里面堆满了东西,看上去沉甸甸的。可少年的步伐却不拖泥带水,腾挪跳跃间显得十分的轻快,也不知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蕴藏着这么大的力量。 寻着一处干净背风的所在,少年搁下竹篓,安下营地。猴子从竹篓里蹦了出来,主动帮着少年捡着干柴,架起篝火。 陈十一从背篓里翻出炭笔和小簿子,工工整整的在一个正字下面添上最后一笔,数着字数,心里叹了口气,又是一日过去了,差不多应该快到寒衣节了,也不知娘亲在那边过的好不好。 寒衣节,又叫冥阴节、秋祭,对于家中有先亡之人的百姓来说,寒衣节和清明、上元一样重要。在这时候,家家都是要买纸人纸衣在晚间焚烧给先人的。以前在扎彩铺子里当学徒的时候,就听钱掌柜的说起过。每到这时节,都是一年中铺子最忙的几个时候之一。 而且,这里面还有讲究。一般人家都可以用五色彩帛制成冠带衣履,唯独新丧的不能用彩纸,只能用白纸,说是新鬼不能衣彩。给新亡者送寒衣时,还要哭号数声以告知对方,女人哭十九声,男人哭十一声。此外,寒衣必须烧得干干净净,据说有一点没烧尽,亡者也无法取走。 少年有心做些冥衣靴鞋、席帽衣缎,只是这山中,竹篾草叶不缺,纸张却要到哪里寻来。少年犯了愁,长吁短叹起来,无意识的在竹篓里翻拣着。 结果,还真给他找着了一个替代品——一个洗干净、还没完全阴干的鱼泡泡。准确的说,是一条大鱼的鱼泡泡。就因为这,陈十一还跟一只鸟打了一架。 那是在三天前,陈十一正饿的饥肠辘辘的时候,居然在河滩上发现了一条五彩大鱼,躺在那吐着泡泡奄奄一息。少年高兴极了,这是谁家撂下的鱼啊,这么大个,都快有房子大了,省着点吃,怎么着也能对付个十天半个月了。 喊了几嗓子,见没人回应,少年连忙杀鱼生火,烤的香气四溢。 谁知就在少年和猴子食指大动、狼吞虎咽的时候,来了一只青色的大鸟,看到大鱼被人给吃了,顿时嘴里带着叽里咕噜的咒骂,就向着陈十一冲了过来。 于是,一人一鸟就这么打了一架。 起初陈十一考虑到可能是大鱼的主家找上门来了,有点不好意思,本打算打个商量,用山参、蛇皮、虎骨、山猪獠牙什么的赔个礼得了,所以一直没怎么还手。 哪知这青鸟不依不饶,对着少年连抓带挠的纠缠了小半个时辰,把少年搞得不胜其烦。都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尤其是看到新做没多久的兽皮衣衫又成了碎片,陈十一终于没忍的住,一巴掌拍在这大鸟的屁股上,将它打飞了出去。青鸟没法子,只得转身飞走。这才了结了这场纷争。 于是,那个大鱼残骸里的鱼泡泡,就顺理成章的成了陈十一的战利品。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哪知道这大鸟阴魂不散,每天晚上都找上门来,栖在高树上对着少年鸣叫。少年听不懂鸟语,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赶也赶不走,一来二去,陈十一也就习惯了。 拿着鱼泡泡,试了试手劲,少年开心起来:这东西应该能用。 心里正想着,就听得头顶上一阵翅膀扑棱的响声,随即一阵叽里咕噜的咒骂声从高处传来,少年很是无奈:这傻鸟倒挺准时的,说到就到。 夜深了。 青鸟和猴子靠在树上、依偎在一起早就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十一坐在篝火旁,看着面前的几套寒衣,和一个小小的纸人。跳跃的火焰,将少年的脸庞照映的忽明忽暗。 纸人,只有眼眶,没有眼睛。 在铺子里的时候,钱掌柜就专门交代过:说纸这东西,是世间人为的、少有的极富灵性之物,能通阴阳两界,所以世俗界为死者扎彩,而后焚烧,送往阴间。也正因为如此,纸人作为扎彩行当里最具灵性的物件,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扎的,必须要八字过硬,否则会引来阴气入体,甚至是鬼压身,从而折损阳寿。只是自己却是个例外,掌柜的说,自己丑的连鬼都怕,就无所谓八字硬不硬的了。 而且,绝对不能给纸人画上眼睛。正所谓画龙点睛,倘若给纸人画上眼睛就等于点了他们的灵穴,很不吉利,容易招来世间游荡的阴魂,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有经验和懂避讳的扎彩匠,都会用针眼或者戳一个小窟窿来代替纸人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十一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扎彩的手艺特别好,钱掌柜对他青眼有加、倾囊相授,说是给祖师爷再留下一脉,至于祖师爷是哪位,钱掌柜始终不肯说,问多了,还发老大的脾气,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喝闷酒。时间久了,少年也就不问了。 离开镇子的时候,少年去和钱掌柜道别,掌柜的眼中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陈十一看着这小小的纸人,忍了好久,终究是没忍得住。相同的梦,依旧在做着,只是更加的清晰。少年开始模仿着梦中看到的人偶之术的结印手法,勾勒起术法符阵来,心中带着一丝紧张,一丝忐忑,还有一丝自我安慰:我这不是纸人,是鱼泡泡糊的。然后,又照着梦中之人的做法,将指尖咬破,挤出两点鲜血,点在了纸人的眼眶里。 瞬间阴风阵阵,寒意渐生,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陈十一看看纸人,再看看自己的手指,自嘲的一笑:“到底还是自己想多了,怎么可能随便来个梦,就能学到那种翻天覆地的功法。梦就是梦,当不得真的。” 少年将寒衣和纸人放进竹篓里,和衣而睡。 不一会,竹篓里传出轻微的声响,从里面探出一张苍白的脸来,竟是少年刚扎的纸人。它僵硬的转过头,像是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从竹篓里背着少年的方向爬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陈十一瞬间睁眼翻身,似有所觉的看向四周,难道听错了,是篝火烧柴的声音?见没发现什么,又躺下渐渐睡去。 纸人向着熟睡中的少年跪下磕了一个头,随后依靠着竹篓和灌木的遮掩,向山林中走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离陈十一不远的地方,戚大人和越宁安围坐在篝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跟着少年半年多了,即便是戚大人,面色中都难掩一丝疲惫,只是那鹰隼一般的眼睛开合间依旧闪烁着精芒。 而越宁安早已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只见他神色憔悴,直勾勾的盯着篝火,手中无意识的拨弄着火堆,嘴里嘟囔着说道:“照这情形,回京过年是不能指望了。” 在一旁假寐的戚大人闻言,睁开眼睛,半是安抚半是告诫的说道:“你就不要再想着京察的事了。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愁也没用;安心把差事办好才是上策。” 说道这里,顿了顿话音,又若有所思的对越宁安问道:“你当年用了多久到的海底,进的夺欲?” 提起这事,越宁安一脸自得:“属下驽钝,一年零两个月到的海底,三年零七个月进的夺欲。” “然后就再无寸进......” “呃,这个......” 戚大人见到越宁安这德行就来气,不咸不淡的戳了一句。随后有点犹疑不定的说道:“你有没有发现,陈十一这小子越走越快了,从开始的日行半百,到现在已经日行二百里,难道他已经修成了海底境?甚至是夺欲境?” 越宁安一听急了,忿忿不平的站起身来:“不可能!这才六个多月,这丑货能修成夺欲境?他要是能进夺欲,我把手中这口刀吃喽!” 话音刚落,就感觉地面有些颤抖,就像是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翻滚一般,戚、越二人面面相觑:难道是地龙翻身?待到这震动径直向陈十一方向而去,戚大人顿时知道坏了。 “不好!”戚大人来不及和同伴示意,双脚猛的蹬地,人如猎豹一般冲了出去,风驰电掣间已到了百步之外。 戚大人双目赤红、心急如焚:陈十一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上。否则,自己就得死。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二章 磨刀(修) 戚大人心急火燎的赶到陈十一所在之处,眼前的情形顿时让他觉得天塌地陷一般。 只见地面凭空出现一个方圆数丈的大坑,坑底冒出一朵鲜红色的巨大花苞,从花萼处往空中伸出无数蠕动的触须,像牢笼一般挡住试图脱身的少年,随着花瓣缓缓地张开,伸出触手一般的花蕊,将无处可逃的少年紧紧捆住,一口吞下。 此时,越宁安也赶到了戚大人身边,刚好见到这最后的一幕,顿时肝胆俱裂。 活不成了! 越宁安脸色灰败,眼中满是绝望,锵的一声拔刀在手,就要上前与这鲜花精怪同归于尽。 哪知戚大人目光一凝,一把拽住往前冲的越宁安:“不对劲!再看看!” 原来那朵巨大的花苞在吞下陈十一之后就从地底下钻了出来,竟是一只长的像麝鼹一样的精怪,有小山一般大小,前肢爪子跟铡刀一般,而那朵花苞,就是它的嘴。 只是这东西看起来情况不太对。钻出地面以后,就开始吼叫着在山林里横冲直撞起来,跟发了疯似的,似乎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到后来,竟趴在地上颤抖起来,蜷缩在一块,发出如牛一般的哀鸣。 这情形,只看的戚大人和越宁安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突然那麝鼹精怪发出一阵高昂凄厉的惨号,四肢乱蹬,腹部竟逐渐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一样。然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隆起处炸开一个大窟窿,鲜血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夹杂着无数内脏碎块,在天空中下了一场如泥石流一般的浑浊的血浆雨。一道血红的身影从炸开的窟窿里钻了出来,对着精怪巨大的脑袋一拳轰出,清晰的骨头碎裂声随之传来,麝鼹哀鸣一声,生机断绝。 只见血红色人影,浑身上下满是鲜血、肉糜和散发着腥臭之味的黏液,拄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竟是刚刚被这精怪吞下肚子的陈十一。 少年缓定心神,跟抱着青鸟大腿吊在空中的猴子打了个招呼。随即意有所动,偏头看向戚、越二人隐身之地,轻声喝问道:“什么人?!” 越宁安瞠目结舌的看着陈十一从精怪肚子里跑出来,刚回神来,被少年一声喝问,竟激起了积压已久的怨恨之心与嫉妒之意,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杀你的人!” 随即拔刀向少年冲去,出手就是大内秘传三大刀法绝学之一:碎梦刀。 陈十一不敢大意,随即执刀在手,一斟青绿闪现。 见到此刀,场外的戚大人不由得一愣:“绿腰?!”心思顿时百转千回起来。 此时场中已是一片混乱。 起初越宁安刀气纵横,将陈十一卷在刀势中层层封锁、死死困住。 陈十一笨拙的挥刀,仗着自己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堪堪抵挡越宁安的攻击。然而当他发现对方的攻势虽凛冽,但不足以给自己造成致命伤害时,少年决意冒险,他打算借此机会,好好的练一次刀。 于是,身在其中的越宁安渐渐发现不对劲了,甚至是有苦难言:刚开始这小子的用刀看似犀利,实际全无章法可言,可后面越打越顺畅,不知不觉竟具备了几分刀意的雏形。而且刀势连绵不绝,层层递进,就像瀑布一般,永无止境。或迅如雷击,或势如雪崩,又飘似梨花,轻若微雨,自己就如同瀑布河流中的树叶一般,随波逐流不由自主。 就在此时,少年刀光一敛退出圈外,随后将刀入鞘,就这么赤手空拳向他做了个邀战的手势。 越宁安见状大怒,破口骂道:“臭小子欺人太甚!”话音未落已是挥刀直劈过去。 只听“嘣”的一声,刀光瞬间消失,越宁安只觉的一股大力传来,差点让他握不住刀,定睛一看,竟是陈十一的拳头,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击在了刀的侧面,打断了他的攻势。 怎么可能?! 越宁安大惊,再启刀势,刀光冷冽,“嘣”,刀光湮灭。 刀光再起,“嘣”,再灭。 随即,“嘣嘣”之声不绝于耳。 越宁安郁闷的心血都快吐出来了。他每出一刀,刀势还未到巅峰,就在中途被打断,刀意更是散乱不堪,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微弱,最后化作虚无,随风消逝。 这还怎么打?! 戚大人本想借着越宁安的手探探少年的底子,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心中暗叹,出声喊道:“越宁安,退下!” 随后拔刀出鞘,走向陈十一,口中继续说道:“少年郎,执刀。本官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碎梦刀法。” 话音刚落,刀意已生。每近一步,意深一分。如同一座大山向陈十一徐徐迫来,还未走到他面前,已经压的少年透不过气来。 四周的树叶砂石被无形之力带起,浮于半空,悬而不落,久久未绝。 少年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横刀在手,暗中思索着脱身之策。 戚大人走到陈十一跟前,轻松写意般手起,刀落。 碎梦刀,终于显露出应有的凌厉。 刀光璀璨、如梦似幻。快、狠、准、疾,一式接一式,刀势绵绵不断、密集如雨、铺天盖地般向着陈十一笼罩过来,层层叠叠,刀锋所到之处,虚空皆碎。 只见月下两人身形交错,越来越快,刀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一旁观战的越宁安不由得疑惑丛生:“难道这陈十一的修为竟到了如此地步?不对呀,按照之前和自己的对战来看,这小子最多只是个夺欲境,不可能是早已进入紫府境的戚大人的对手。难不成,千户大人竟是在帮这小子磨刀?” 陈十一早已痛苦不堪:“此人竟如此强悍,至少比自己高出两到三个境界!自己在这人面前就像是蝼蚁一般弱小,实在是太恐怖了!” 对方刀不及体,但是少年浑身上下却已被刀锋漫延散发出的刀意,割出大大小小数十个深浅不一的伤口。那刀意牵引着少年的气机,如同层见叠出的丝线一般,紧紧束缚着少年,把他裹的就像困在茧子里的飞蛾,左冲右突寻不到出口,胸中憋闷至极。 但是在痛苦中,陈十一又夹杂着不解:“此人要击败自己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会压境与自己对战,刀势虽凛,但杀意全无?” 正当此时,耳中传来一声轻喝:“看刀!” 只见漫天的刀意瞬间凝成一线,如流星陨落,直奔眼前而来。 在少年的眼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一道璀璨的刀光,斩开了身上的束缚,也斩开了心头的淤痹,此前观瀑悟刀之时遗留下的阻塞,竟被这道刀光如醍醐灌顶一般破解开来。 少年忍不住长啸一声,战意更上一层楼,爆烈的刀意从绿腰刀尖爆射而出,硬生生的扛住这一击。 金戈相击之声炸响,强烈的震荡波扩散开来。陈十一感觉整个身躯仿佛要被撕裂开来,身体的骨骼、内脏更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浑身顿感通透。 戚大人见状收刀入鞘,轻喝一声:“再来!” 说罢摆出拳架,神形一体,意到拳到,直奔陈十一而来。拳势如山如岳,更带着无穷无尽的霸气,仿佛要将眼前的对手碾碎一般。 陈十一战意凛然,同样摆出拳架,大喝一声,用尽全力迎向戚大人。 两人拳拳交击。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整个空间仿佛都随着颤抖起来,劲风四溢,将附近树木吹的东倒西歪,甚至还有几颗树干从空中跌落。 陈十一的身体被这突然爆发的余波推的倒退数丈远,“噗!”的一声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停下脚步后,发现戚大人竟身如渊渟岳峙,纹丝不动,眼底不由得流露出深深的震撼。 却不知戚大人负手而立,心中震惊更甚于陈十一:“这小子的蛮力与速度竟然如此了得,幸亏自己没有托大、以夺欲境与他对战,而是直接选择压境丹枢;最后那一拳,甚至动用了丹枢境中期的力量才堪堪压制住了他。难怪越宁安那纸糊的夺欲境不是这小子的对手。希望,别走到最后那一步......” 戚大人心中想定,朗声对陈十一说道:“少年郎,本官乃是崇礼司秋官一脉掌刑千户戚无崖,奉雨公公之命与你同行。适才本官在你身躯上留下刀意二十一处,为碎梦刀之精华所在,你好生感悟......” 越宁安凑到跟前,低声向戚大人询问道:“大人,这小子到底是什么境界?” “应该是海底境大圆满。” “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陈十一周身气劲激荡,形成一股龙卷风向周围扩散而出。 戚大人见状一挑眉毛:“哦,现在是夺欲了。”说完,又看一眼呆若木鸡的越宁安,似笑非笑提醒道:“之前你说,他若进夺欲,你打算干什么来着......”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三章 出山 年味 越往禹山南边走,山林树木越是变得稀疏起来。渐渐的,依稀有了采药人踏出来的小径,也有了打柴人刀砍斧劈的痕迹。 直到穿过一片灌木林,眼前的视野瞬间变宽阔起来,一条清澈的小溪静静流淌着,溪水清凉,水质干净,清风拂面,沁人心脾,让人忍不住的陶醉其中。远处村落里,三三两两聚集的房屋和寥寥升起的炊烟,让少年有种恍如隔世以及温馨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陈十一卸下背篓,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粮递给猴子。看着抱着食物啃得吭哧吭哧作响的猴子,少年有点舍不得,但是当初答应的事,总要说道做到的。陈十一对猴子说道:“好啦,都已经出山了,我们的缘分也就到这了,吃完午饭你就回家吧。” 猴子一听这话,干粮也不吃了,丢到地上,撒腿就往树林方向跑去。跑出十几步远,又停了下来,撅起屁股对着少年,用手拍的噼里啪啦直响。 少年不以为意,望着猴子挥手:“别拍了,屁股拍红了也看不出来。路上小心,遇到什么动静溜远一点。看到你的大鸟朋友帮我问声好,道个别。”说完,坐下来拿起干粮,不再去看猴子,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再把它捉回来。 陈十一吃完干粮,一边削着面具,一边四顾着眼前美丽的景致,看着这个世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平静,仿佛已经找不到任何的波澜起伏,就像一潭死水一般。 忽然,身边有了动静,一只金灿灿毛茸茸的爪子,把吃了一半丢在地上的干粮又捡了起来,继续吭哧吭哧的啃着。 “怎么又不走了?” “......” “是不是不舍得走了?” “......” “那行,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咱们哥俩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咦,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手势了?” 只见猴子伸出右手,支棱起小指头,直直的杵在少年的眼前,红宝石一般的眼睛贼亮贼亮的。 少年和猴子拉过钩,吃完干粮,又背起他一大一小两个竹篓,和身后百十步远的戚大人、越宁安打了个招呼,一边跟猴子嬉闹着,一边继续往京城的方向走去。 这些日子,陈十一和戚、越二人,算是比较熟悉了,只是话不多,依旧是一前一后的走着。最多吃饭的时候搭个伙,或者自己修炼遇到瓶颈的时候,请戚大人搭把手,指点一下。至于越宁安,总是那么阴阳怪气的,少年也习惯了。 越宁安看着那个如同小山一般的背篓在前面走着,撇了撇嘴说道:“再这么下去,等到了京城,这小子都快富甲一方了。”话里话外,怎么听都是羡慕、嫉妒、愤恨、不甘等各种情绪交糅在一块的味道。 戚大人闻言,斜觑了一眼越宁安,以及他背上那个变得越来越大的竹筐,没好气的说道:“你小子不是也跟在后面捡了不少漏吗,怎么着,越大人还嫌不够,还打算去劫个富济个自个?先说好,要去你去,本官丢不起那人。” “我这都是那小子拣剩下不要的东西,连这竹筐都是那小子换下来不要的。大人,您就别埋汰属下了,您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哦,那不知越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我,唉,算算时间,考功司京察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属下这领班校尉一职怕是保不住了,这官场失意且不去说它,我不偷不抢的搞点私房钱补贴一下总可以吧。” “呵呵,看来你小子算是想通了。教你个好,以后咱们的前程,说不定还要落在前面这少年郎的身上。” “......!” 在越宁安震惊和不解的眼神中,戚大人望着前方的少年,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前方,传来少年爽朗的笑声,与风中的晚霞交相辉映,有声有色的回荡在天地间。 ...... 皮市镇并不算太大,人倒是挺多,热闹的有点过了头。 毕竟是卡在禹山南边的进山要道上。虽说禹山一直有精怪大妖的传说,可靠山吃山的人总得给自己寻条活路,时日久了,禹山边缘的采药人到底还是摸出一条道来。只要不往深里去,禹山也就跟普通的深山老林差不多。于是,皮市镇渐渐的从一个偏僻乡村,变成了山珍皮货的集散地,来往客商多了,这黑的白的,明的暗的,该有的不该有的,也就多了起来。 进的城来,只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酒肆和茶馆挑着红彤彤的灯笼,喧嚣声沸反盈天,堂倌引来送往,跑的风风火火;烟花勾栏之所,自诩雅致的文人骚客,簇拥着打扮艳丽的歌姬舞姬谈笑风生。沿街摆摊的小贩们更是堆起琳琅满目的货物,叫卖的声嘶力竭。好一派繁荣景象。 算算时间,也快过年了。 陈十一沿街挨个问过去,找到一个收山货的铺子,在门口停了下来。 老字号温家,是专做药材皮毛山货的百年铺子,就在皮市镇发的家,分号遍布东西南北。只是生意做的大了,有时候难免看人下菜,因此口碑这些年不算太好。 铺子里的伙计正忙的脚不沾地,忽然觉得屋子里一暗,只见一个巨大的竹篓停下门口,堵的严严实实。这得多大的身劲啊,伙计们不敢怠慢,把少年让进了铺子,又跑去后堂请管事的出来。 趁着这功夫,陈十一拾掇好竹篓里留着送人的东西,剩下的都倒在了温家铺子的堂屋底下。 不一会,管事的从后堂慢条斯理的晃了出来,一眼扫过地上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捻着胡须的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差点拽下两根须子来。 掩饰着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的用脚尖翻拣起来:这里面的东西还真是不常见,犀角、虎骨、麝香、鹿茸、山参......应有尽有,而且都比寻常见的货色要好上太多,更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泛着奇异光泽的骨质残骸,倒像是传说中的精怪所留。 管事的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年,感受到少年那透出面具直射出来的期待眼神,略一沉吟,心中顿时有了计较。 “这个嘛......你东西不少,但是成色一般,老夫也不跟你斤斤计较,一口价,一钱银子一斤,算你一千斤,本号都要了。你意下如何?” 陈十一激动的脸都红了,呼吸重了好几分,心下算了算,这可是一百两银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离家的时候,家里储钱的罐子里翻得底朝天拢共也就几十枚大子。一百两银子,够自己过一辈子了吧!于是忙不及的点头答应了。 见买卖成交,管事的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赶忙从柜上拿出十张十两面额的银票递给少年,又匆忙吩咐伙计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来。 少年小心翼翼的捧着十张银票,心脏不争气的猛跳了几下,嘴角都裂到耳根了:原来这就是银票啊,摸起来真舒服,长的真好看,嘿嘿。 就在此时门外面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不由分说一刀鞘就抵在管事的胸口上,直接将他顶到了柜台边,刀鞘上还挂着一个乌黑的木牌。 随后一个大竹筐被踢到了他身前。 管事的还没反应的过来,就听到对面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管事的,烦劳您给掌个眼,瞧瞧这筐东西值几个钱?” 管事的不由自主的拿起刀鞘上挂着的木牌,只觉入手沉重,竟是琉璃枝所制,再定睛一瞧,此物长四寸宽两寸三分,上描祥云下绘浪涛,中有菊花绽放,正反两面皆有隶书阳字篆刻,一面是“经纬六民”四个字,另一面只有两个字:“大内!” 管事的瞳孔猛地一缩,惊恐之色溢于言表,双手捧着木牌哆嗦着就要往下跪,可胸口被刀鞘抵着,就这么半蹲半站的杵在那了。 管事的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对方说道:“地上这些个东西,有好些成色都赶得上地方州府的贡品了,就值一百两银子,你骗二傻子呢?” 陈十一原本正懵懵懂懂的看着越宁安阴阳怪气的在那拿捏管事的,一听这话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些东西不止一百两银子啊!随后面色一僵:合着我就是那个二傻子呀。 越宁安瞥了一眼少年,继续对管事的说道:“老实说,这些个山货值多少?” 管事的冷汗淋漓,支支吾吾说道:“回大人,大概两万两左右,可按照行规,小号收货至多也就是三成的价......” “本官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就按照行规来。再加上本官这筐子里的。” 管事的闻言苦着脸,哆嗦着从柜上又支了面额不等的几十张银票,连同先前给少年的,拢共是六千两,送到陈十一手上。又数了一千两交给了越宁安。 少年握着厚厚一摞子银票,眼睛都直了,喘着粗气,浑身上下像打摆子似的晃了起来:这一路因为大竹篓不够放,自己扔掉了多少银子呀。要是娘亲还在世,知道了怕是会打死自己的。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回头再进一趟禹山捡东西的冲动。 越宁安看看少年手里的银票,心思活络起来,搓着手指,对陈十一笑道:“小子,本官这会可是帮你挣回来不少,这做人要讲究,你是明白人,懂我的意思吧。” 陈十一想了想,很大方的分出一半交给越宁安。越宁安大感意外,原本只是想试探着捞点酒水钱,没指望少年能给多少,即便是少年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没辙。没想到少年不仅真的给了,还给了这么多,越宁安大喜,一路上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不错,你小子有前途。” 谁曾想,眨眼间手中的银票就被戚大人虎着脸拿了过去,又拍回到陈十一的手中,临了还瞪了他一眼,说道:“越宁安,你现在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啊。” 越宁安眼见到手的银子没了,心疼的脸都抽的跟苦瓜似的了,但是又没法子,只得退而求其次:“那......让这小财主请我们吃顿好的总没问题吧,我都快忘了酒是什么个滋味了。”说完,还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 陈十一一听这话乐了,连声答应下来,率先出了温家铺子,寻那饭馆酒肆走去。 越宁安前脚跟上,后脚就听到戚大人幽幽说道:“财帛动人心,迷人的眼。有些钱不好拿,烫手。别忘了,这少年跟魏王和雨公公是什么关系,万一哪天不小心说漏了嘴,你小子可就麻烦了。何不留个人情在。” 越宁安悚然一惊,垂首躬身道:“属下愚钝,多亏大人照应!” 既然有人请客,又是个新晋暴发户,越宁安自然不会替主家省钱。挑了沿街最敞亮的一间酒肆,名字倒是大气,醉仙居,据说还是京里醉仙居的分号,也不知真假。三人在堂倌的引领下,直接上了二楼的雅间。说是雅间,其实就是用镂空的屏风隔出来的几块临窗区域,透过花窗邻座都能相互看见,毕竟是偏远之地,也讲究不起来。 三人寻了个僻静点的座位,各式佳肴点了一桌,就差叫上两个粉头了。就这,越宁安还怨声载道: “这都什么破菜啊,倒是这酒还说的过去......” 少年不以为然:“我觉着挺好吃的呀,好多我都没吃过......” “嗨,你见过什么呀......我跟你说......” 就在越宁安口若悬河之际,从窗外“轰”的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三人同时好奇的往窗外探出脑袋,一看之下,越宁安坐不住了,浑身都痒了起来。 只见楼下隔壁的红墙根子那,支着一个摊子,摊子背后的帷布招牌上圈着一个硕大的字: 赌!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四章 少女 山门 命(修) 皮市镇子不大,原就是个山野乡村,很多事情上就不那么讲究,怎么方便怎么来。 唯一的城隍庙就建在醉仙居的隔壁。 从二楼临高看去,庙不大,也就两进院落而已,香火倒是不错,浓郁到辣眼睛的烟熏火燎之气从暗红色的围墙里扑出来,冲的陈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刚才在酒肆雅间里见到的赌档,就在城隍庙的墙角根上。 也不知城隍老爷每天在这酒肆、赌档和香火的杂烩里,还有没有心思修行。 越宁安见到赌档,就跟猫见了腥似的,哪还有心思吃饭,直道先玩两把再上来继续吃,拖着少年和戚大人就下了楼,连猴子都被他叫上了。 赌档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陈十一挤进去才发现,这赌档跟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倒不是说玩法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开赌的人很不一样。 坐庄的是一个穿着绿色衣衫、模样俊俏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雪白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红绳子上坠了两个小小的黄铜铃铛,随着她摇晃骰盅的手臂,叮当作响。 身后趴着一只大熊猫,正百无聊赖的打着呵欠。 “买定离手!押大赔小!押小赔大!开!” “开!一二三,小!” “我去!又是小!” 和坐庄的小姑娘对赌的,同样也是个少女。穿着红衣红裙,喜庆的像幅年画,眼睛瞪的跟杏核一样,亮晶晶水汪汪的,愤怒的小脸上泛起丝丝红晕,脸颊上有两个俏皮的小酒窝,连生气时都透着甜味。陈十一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看了几眼。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垮着脸、如丧考妣的小和尚。 红衣少女恼羞成怒的跳着脚骂道:“哪有这样的,连开七把小!死青蛙,你玩我!” 坐庄的绿衣小姑娘正乐呵呵的把桌子上的十几枚铜钱收起来,一听这话炸毛了:“你才是青蛙,你全家都是青蛙......算了,本姑娘不生气。”随即又换了副脸色,一边抛着手中的骰盅,一边笑嘻嘻的说道:“这赌钱看人品,人走霉运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喽。再说,有赌未必输呀,要不,黄大小姐再试试?” 红衣少女低头捏了捏空空如也的钱袋,突然看到了旁边闭着眼睛哭丧着脸、不忍再看的小和尚,拿手指着问道:“你收不收和尚?我把他押给你!” 小和尚脸色大变,转身撒腿就要逃,被她一把攥住衣领:“不多,就押十两银子,吃素的,很好养!” 绿衣小姑娘像是看怪物似的盯着红衣少女,若有所悟:“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叫他师弟的吧?这你都干的出来?看样子你比我更适合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别废话,你收不收?” 绿衣小姑娘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收!你还有钱没钱,没钱就别在外面浪,回家带孩子去!” “死青蛙,你找打!” “我怕你不成!滚滚,别睡了,起来干架了!” 绿衣小姑娘反手摸出两个硕大的锤子武器来,交叉扛在肩上。 在她身后酣睡的大熊猫,听见叫声迷迷糊糊的站起身来,眼还没睁开,就装作凶狠的样子对着红墙吼了一嗓子。 “白痴!在这边!” 围观众人的哄笑声中,绿衣小姑娘大怒,一脚踹醒了熊猫。 两个女人跟斗鸡似的互相盯着对方,那眼神,恨不得立时就在对方身上戳几个窟窿才舒坦。急的小和尚在旁边直拽红衣少女的衣角。 “哼!”两人同时一扭头。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死青蛙,咱们走着瞧!” 撂下狠话,红衣少女拽着小和尚的衣领,走了。 绿衣小姑娘一撇嘴:“谁怕谁呀。” 带着大熊猫,扛着向日葵,也走了。 临了,还不忘跟站在一旁被晾了很久的赌档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吃红!” 只听“啪”的一声,一个物件落到了桌上,众人一瞧:大子一枚。 没了热闹可看,围观的众人也逐渐散去,毕竟现在正值午时,城隍庙的香火气都盖不住醉仙居飘来的菜香酒味,还是先各寻门路祭了五脏庙再说。赌钱么,不急,酒足饭饱了再来。 少年和戚大人、越宁安回到二楼雅间坐下。 从到了赌档开始,戚大人就没说过话,一路上心事重重。 就连越宁安这么没心没肺的都看出来了:“大人,您这是?” 戚大人捏着酒杯,在指尖缓缓转动着:“刚才那两个小姑娘,都是高手!” 陈十一也来了兴趣,端着碗抬起头问道:“有多高?” 戚大人笑笑:“很高!像你这样的,能随随便便打一百个。” 越宁安吸了一口凉气:“有这么厉害?!到什么境界了?” “若我没猜错,应该是都是山门中人。至于境界,看不出来,只能说,深不可测!” “那大人您对上她们呢?” “越宁安,本官发现你小子倒霉不是没有道理的!”戚大人狠狠剜了越宁安一眼,看到陈十一满是好奇的眼神,抿了抿嘴,决定还是实话实说:“本官若是以命相搏,或许,或许,可以抵挡一招吧......” “什么?!” 此言一出,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炸的陈十一和越宁安外焦里嫩。 少年连筷子掉到地上都没查觉,越宁安更是呆若木鸡。 少年双目无神,口中嗫嚅说道:“山门中人和世俗间相差这么大吗?” “也不尽然!” 戚大人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山门中还是像你我一样的外门弟子居多!中四境的内门弟子就会少很多,祖师堂嫡传更是凤毛麟角。” “那刚才那两个女子就是祖师堂嫡传弟子吗?” “也不一定。修到上四境的大能修士,能够轻易保持容貌不变,甚至返老还童。刚才那两位女子,样子是少女没错,但说不定,实际上是修行几百年的老怪物也说不准。” 陈十一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红衣少女回头变成白发老婆婆的画面,打了个哆嗦,赶紧收回心神,不愿去想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半年没喝酒、今天多喝了几杯的缘故,戚大人说话的兴致也被勾了起来,只听他继续说道:“要说那两个女子如果真是祖师堂嫡传,那身份可就不一般了。” “哦,大人您给详细说说。” “山门祖师堂嫡传,是肩负着宗门香火传承重任的,轻易不出山门,等闲难得一见。只有心性修为大成的嫡传弟子,才会走出山门,于世俗中历练,寻找各自的大道机缘。而这些弟子,无一不是百年不遇的修炼奇才、人间奇葩。在世俗界,他们均代表了各自的山门,口衔天命,言出法随。所以又被世俗中人称为......” “称为什么?” “天下行走!” 陈十一听得心驰神往:“朝廷也有天下行走吗?” “天下都是朝廷的!” “那朝廷有这样的高手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啊?” “陈十一,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修炼,进了衙门,更要好好办差,争取将来也能进入山门。” “我也可以进山门吗?” 看着少年期待的眼神,戚大人仿佛看见了十数年前的自己,和越宁安相视一笑,说道:“只要通过山门大挑就可以。束发之龄前进入夺欲境,是山门大挑第一道、也是最难的一道门槛,你已经跨过去了。其他的,不急,慢慢来。” 少年懵懵懂懂的问道:“我已经跨过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呀,我怎么不知道?” 戚大人闻言,露出一丝笑意:“像你这样稀里糊涂的修炼、竟然还修炼的这么快的,确实是不多见,实在是羡煞旁人呀。你可知这修炼的上中下高低境界的区别?” “我能不稀里糊涂么,也没谁教过我呀……”少年暗自在心里嘀咕,嘴上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不知道。” 然后满脸期待的望着戚大人。 戚大人夹起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咽了,又喝了口酒,示意少年给满上,这才往下说道:“人有三魂七魄,这上四境修的是魂,中四境和下四境修的都是魄,只不过下四境是锻体炼魄,中四境是修精、气、神以养魄,直至三花聚顶、开天眼!” “开天眼?!” “嗯。中四境之上,就是开天眼,不开天眼,就无法观幻海、视三魂,就进不了上四境!” “哦……”少年听得心神荡漾,赶忙问道:“那您看我现在是什么境界?” “如我所料不差,你应该是夺欲境的中期,亦或者是后期?只是……” 少年急了:“只是什么?您别卖关子呀。” “没什么,你体质虽异于常人,但境界确实到了,也许这就是所谓天赋异禀的不同之处吧。”戚大人没有明说,少年的经脉,透着古怪,也许这就是雨公公放任少年独自回京的用意所在,自己还是少说为妙。 随后岔开话题道:“这下四境里面,海底境为第一境,修的是凝元聚英、纳精血于会隐穴,敏其感官,壮其体魄。夺欲境为第二境,要的是自夺七情六欲,充盈气血,坚其韧性,善复其身。” 越宁安听到这里,贼兮兮的插话道:“气血充盈,则金枪不倒,你每天早晨起来就没感觉?” “安心吃你的吧。”戚大人笑骂了一句,继续往下说道:“丹枢为三,以气驭力,气不断则力不竭;紫府为四,纳气于身,附罡气于外,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说完,拔出半截长刀,从自己手臂上划过,但见刀锋过处,仅仅出现一道白印,滴血未现。 少年不由咂舌:“这么厉害!” “简单来说,下四境练得就是皮肉筋骨,提升修行者的速度、力量、恢复、耐力、防御。” “那中四境呢?上四境呢?” “中四境更多是气的运用,才算是一只脚踏进了修行的门槛,借助灵气,再度锤炼自身的同时,也拥有更多的御敌手段。至于上四境出手,我没见过,只听说修炼到极致,可搬山倒海、开天辟地!” 说到这里,戚大人和越宁安脸上,均不自觉得流露出向往之色。 陈十一更是心旷神怡、浮想联翩,他怎么都无法想象,那两个少女柔弱的身躯里,竟蕴藏着能令到山崩地裂的力量:“想要修成上四境,就必须要进山门吗?” “只有山门才有完整的修行功法,可助修行者开天眼、修魂!武夫很难开天眼,因此几乎无法修到上四境。” “可是,咱们不是朝廷的人么,也可以进山门修行的吗?” 戚大人拿捏着酒杯,斟酌着说道:“朝廷每隔几年,就会向山门供奉钱粮物资,甚至是人,以换取大挑时的入门名额。” “人也算?” 越宁安插进话来:“人当然算!山门中人也是人,他们也是要吃喝用度和奴婢仆众的。又不是个个都能修到饥餐六气、渴饮朝霞的地步。你知道一旦到了山门供奉的时候,有多少人自愿卖身为奴,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沦为贱籍么?” “什么?!”这下轮到陈十一震惊了。娘亲出身不好,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娘亲就是为了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成为贱籍,花了多大的代价才能脱籍,成为普通民户。据说还是季先生帮了大忙才成的。 现在听到竟然还有人甘愿花钱、甚至倾家荡产的去做贱籍,少年忽然觉得有点看不懂这人世间了。 “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朝廷放出来的名额十两银子一个,黑市上都炒到近百两了。就这,还有人抢着去。简直丧心病狂!”说到这,他又愤愤不平起来:“春官一脉就靠把着这个,这么多年都吃的脑满肠肥了。也没见他们从指缝里漏点油花给咱们。” 越宁安狠狠的喝了一口酒,压下心中的不满,又开始用他标志性的阴阳怪气的腔调继续说道:“凡夫俗子总指望着能一步登天,进了山门即便为奴作婢,也自以为离神仙近点,就能逆天改命。殊不知,祸福相依啊。” “还里面怎么还有祸呀?” “要不然,你以为每隔几年山门就要补充一批奴婢干什么。” 少年突然觉得这里面有大恐怖,脸色苍白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戚大人瞅了一眼陈十一,伸过手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别想太多,你和他们不一样。” “可是......” 戚大人打断了少年的话,沉声说道:“人这辈子,九成九的时候都没得选,难得有一次能自己做主的机会,当然要赌一赌。难道他们不知道,进了山门,祸福难料,命运依旧操纵在别人手上吗?他们知道!可总自认为有一线希望不是?” “可是......” “没有可是!很多事,将来你自然会想明白。” “......自己的命,就不能自己做主吗?” “除非死,只要还活着,谁的命能自己做主,你的,还是我的,还是越宁安的?” “......那刚才那两个女子呢?上四境的命也不能自己做主吗?” “不知道!本官只知道,修行如登山,山脚山巅,风景自不相同,正所谓无数风光在险峰,想要知道答案,先站上山巅再说吧!” 陈十一呼吸一窒,默默低下头去。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五章 人间有妖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的有点晚,就在除夕前夜。 风寒,雪重,引来越宁安好一阵埋怨:“陈十一,都怪你,非要急着赶路,这下好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个荒庙野祠都没有,大家都要在雪地里过夜了。” 少年懒得理他,兀自埋头前进。 许是运气好,没过多久,戚大人一指前方:“前面好像有光亮”。 有光亮就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口热乎吃食,再不济,至少能碗热水,和一个遮风避雪的地方。想起来,三人身上都觉得暖和许多,跟着脚步也轻快起来。 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杆子上的布幡被风卷起,依稀可见在幌子上面瑟瑟发抖的“人间客栈”四个字,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摇欲坠,这已经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一处还透着光亮的地方了。 越宁安当先进了客栈,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跺了跺脚上的冰渣子,看着迎上来的店小二,问道:“有什么吃食没有?” “这位客官,临近除夕了,小店掌勺的厨子早两天就回家过年了。店里如今只有包子、面条之类的东西。” “有酒没有?” 在柜台里拨弄着算盘的掌柜闻言抬起头来,笑着说道:“酒倒是有,还是好酒。前些日子,京里的客商在小店打尖,被我死皮赖脸给匀下的。小店还有些自己过年用的酱牛肉和咸菜,客官若不嫌弃,就拿给客官佐个酒。” “那感情好!再给爷开三间上房,多烧点热水。” 在这大雪纷飞的晚上,有酒,有肉,能吃碗热面,回头再泡个热水澡,想想都觉得浑身舒坦,越宁安顿时喜笑颜开。 不一会,酱牛肉咸菜切了一大盘,连着两盅酒一起上了桌。 戚大人和越宁安也不说话,拿起酒杯自己斟酌起来。 “客官,你要的面,这可是小店最大的碗了,请慢用。包子在笼上蒸着,一会就好。”店小二麻利的端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一碗放在陈十一面前,一碗放在猴子面前。面头上还搁着一个煎鸡蛋和一大勺咸菜。 陈十一闻了闻香喷喷的面条,“呼哧”一声,面条下肚,满足的吸了口气,眉开眼笑,对着店小二竖起了大拇指:“劲道!” “客官您喜欢就好。”得到夸奖的店小二很高兴,望着少年笑的脸都能滴出油来,又对一旁进了客栈就躁动不安的猴子打趣道:“这位猴客官,这面是不是不对您的胃口,可惜这寒冬腊月的,小店实在是没地方给您找瓜果蔬菜去。” 话音未落,客栈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寒风卷着雪花趁机扑了进来。店小二赶紧过去,将来人让进屋子,把门关好,生怕冻着里面的客人。 正对着门口落座的越宁安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刺的一激灵,抬头正要开口喝骂,却猛的一愣,以更快的速度低下头去。 坐在他旁边的戚大人脊梁也瞬间挺直了起来,整个人崩的紧紧的。 陈十一不明所以的看看两人,转头望去,随即也低下头来,只是忍不住,又偷偷多看了几眼。 只见一个红衣红裙的少女,拎着一个小和尚走了进来。 少女杏核一样的眼睛乌黑明亮,俏皮的小酒窝不需要味觉也能感受到甜味,她依旧是那么漂亮。小和尚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寻常的灰色僧衣,胸前挂着一串佛珠,圆圆的脑袋在灯火下面闪闪发亮,只是那张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钱的苦瓜脸,一直没怎么变过。 “掌柜的,有什么吃的吗?”少女清脆的声音像好听的琴音一样,飘荡在少年的耳边。 “有面条,还有半斤酱牛肉,大肉包子蒸在笼上,马上就好。” 少女看看陈十一这一桌上的东西,咽了口唾沫:“就来三个包子吧。” 小和尚急了,苦着脸拽了拽少女的衣角,没得到回应。 热腾腾的大肉包子放在蒸笼里端了上来。 小和尚坐在少女对面,看着少女自顾自的把包子往嘴里送,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苦兮兮的说了两个字:“我饿......” 少女把咬了一口的大肉包子放到碟子里,推到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敢怒不敢言,皱着眉头,脸更苦了:“出家人不能吃肉!” “那就饿着吧!” “凭啥?” “凭你中午吃的太多,吃了三张饼,把晚上的份子已经吃了,所以晚饭没了。” “你自己都吃了四张饼子!”小和尚气的浑身都抖了起来。 少女不以为意:“我没有,是你数错了!” 小和尚眼泪都快下来了,哀声道:“你是我师姐,不能这样对我。” 少女杏目睁的圆溜溜的:“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姐呀。师父当年送你去庙里,是为了让那老和尚帮你加固封印,助你修行。你倒好,竟然当起和尚来了!你对得起师父吗?!” “和尚怎么了,做和尚也是一种修行啊。” “总之这次出来了,你就别想着再回去!” “你趁着大师兄闭关,把我绑出来,还打伤了好几个师兄。佛祖会惩罚你的!” “我不信他,他管不着我!” 碰到这么一个滚刀肉一般的原同门师姐,小和尚泫然欲泣,再次开口说道:“我饿了......” “你答应我,回山后不需瞎跑,我就给买你吃。现在师父不在了,原本应该是你的责任,现在全是我帮你担着。” “才不是,父亲就是把宗门传给你的,你就是想撂挑子,才把我绑出来的!” 红衣少女见小和尚捅破了窗户纸,大方的承认了:“是又怎么着吧。整天对着那几个老不死的长老,还有一帮整天做梦斩妖除魔平天下的傻缺,烦都烦死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我,我......” “你想干嘛?” “我化缘去!”小和尚说出了迄今为止最硬气的一句话。 红衣少女和小和尚说话没背着人,陈十一这桌听得清清楚楚。 陈十一没什么感觉,戚大人和越宁安脑门上汗都下来了,原来这少女竟是山门宗主级的人物,且不管山门大小,也不管是正式的,还是暂代的,论地位、论辈分、论武力,他们连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的份都不够。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闷头吃喝起来。 戚大人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放在碟子里,和越宁安对视了一眼,拦住陈十一,对他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要不你还是吃面吧。” 小和尚鼓足勇气,在少女针一样的眼神里,走到掌柜的面前,还没开口,就听掌柜的说:“小师父,要不我给你下碗素面吧。” 小和尚激动的直点头,跟个捣米杵子似的,这是遇见好人了呀。 “多谢施主。” 店小二和后厨的师傅又各自端上一大碗面条,一碗素面,一碗鸡蛋面,一样的热气腾腾,面头上加了一勺咸菜。 掌柜的接过素面,亲自放到小和尚面前,站在一边笑嘻嘻的看他吃完。 然后对少女没头没脑的说道:“我兄弟三人修行不易,还请高人手下留情,莫伤我等性命。” “看在这碗素面的份上,废去修为,饶你等一命!” 少年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正打算问戚大人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戚大人面色潮红、汗如雨下,似乎正抵挡着巨大的痛苦,越宁安更是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口鼻中渗出丝丝鲜血。 陈十一大惊,猛地站了起来,板凳“嘭”的一声被撞倒在地上。猴子猛的跳进他的怀里,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襟,不撒手了。 少女和掌柜的几人略感意外的看了一眼少年,店小二更是不解,他是亲眼看到这小子吃面的呀,两大海碗,连汤都喝干净了,碗还在桌上搁着呢,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此时这些都是小事了,生死要紧。 掌柜的脸色冷了下来:“这是没得商量了?我兄弟三人,修行了五百多年,五百多年,很长的!吃尽了苦头!你人族怎么会知道我等的辛苦!” “这话留着对他们说去!” 未见少女动作,一道肉眼可见的透明波纹如潮水一般从少女身上荡漾而出,向四周迅速扩散。少年眼睁睁的看着这道波纹从身体上穿过,没有任何异样。掌柜的、店小二和后厨的师傅却变了模样,浑身黑气弥漫,灯火之下,三人落在地上的影子里,似乎都被一堆深浅不一的东西围绕着,就像是无数人的影子扭曲纠缠在一块,无数条触手从里面伸出来,张牙舞爪。 后厨师傅一惊之下,张开大嘴,嘴角都裂到了耳根处,血红色的舌头极快的向着少女卷去。却被红衣少女一把揪住舌头拽到跟前,一拳下去,打成了一只水缸大小的癞蛤蟆,再一拳下去,蛤蟆四分五裂,溅起的血肉瞬间被自身弥漫的黑影所吞噬,化成四散消失的黑灰。 掌柜的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兄弟化作飞灰,极度的恐惧让他极度的愤怒,暴跳起来:“二弟,跟她拼了!” 只见两人的身形迅速扭曲拔高,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癞蛤蟆,身长足有一丈,整个客栈的大堂都快填满了,斗大的眼睛里凶芒毕露:“臭丫头!若是你现在肯放手,我等二人就回归山野,不再踏足世俗界,否则,即便是死,也要咬你个网破。” “就凭你们,也有资格跟本小姐说鱼死网破?啊哈哈!” 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乐呵呵的笑起来。 癞蛤蟆妖怪知道今天没法善了了,怒喝一声,一左一右带着腥风往少女猛扑过来,巨大的阴影将整个客栈笼罩在其中。 下一刻,在陈十一的眼中,似乎一切都变得缓慢了起来,就像在梦境中一样。两只癞蛤蟆妖怪的身体不知怎么的,就无声无息的慢慢裂开,变成一块块漂浮在空中的血肉,随后就像之前的那只一样,被黑影吞噬、消散。 客栈里一切如旧,只是少了掌柜的、店小二和后厨的师傅。 这时候,小和尚被吓得才缓过神来,“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我要回山,我不要下山,山下有妖怪!” “闭嘴!再吵打死!”少女露出恶狠狠的表情说道。 小和尚哭声一噎,睁大眼睛,惊恐的发现,原来师姐比妖怪吓人多了。 “你就待在这里,别瞎跑,外面说不定还要妖怪。我去弄点吃的。” “不是有包子吗?” “人肉包子你吃吗?” “什么?!”小和尚一脸震惊,又一脸狐疑:“你还会做饭?!” “你皮痒了是不是?” 吓唬完小和尚,少女站起身向后厨走去。路过陈十一时,好奇的向带着面具的少年和他怀中的猴子看了几眼,说道:“这猴子不错。” 猴子嗖的一下躲到了少年的背后,把少年的衣服攥的更紧了。 少女有些得意的笑起来,眼睛就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你的同伴中毒了,去找点醋给他们喝就好了。” 少年不争气的心慌意乱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下扑通扑通的心跳,忙不迭的答应了。 刚在柜台上找着醋,还没来得及给戚、越二人服下,就看到红衣少女又回到大堂,定定的看着他。直到少年被看的心里发毛,少女才咬着嘴唇、蚊子似的挤出两句话来:“江湖救急......你会做饭吗?” 戚大人和越宁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大亮了。 红衣少女和小和尚早就走了。 陈十一还为他们做了早餐,依旧是一碗牛肉面,一碗素面。面条抻的老细,给少女的那碗面头上铺着牛肉和咸菜,外加一个煎鸡蛋,还泼上了辣子。少女吃得满脸通红,直竖大拇指。 不知道怎么的,少年就是很相信这个红衣小姑娘,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说给她听。 少女听完,说是受了他两饭之恩,要报答他,然后打了他一顿。 “陈十一,原来你还是个贱坯子呀。” 同样的话,魏王也说过,可怎么就没有少女说的让自己喜欢呢。 难不成,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贱坯子呀。 临行前,少女又劈了他一剑,把少年劈出去几十丈远,说是替小和尚吃的素面还的礼,可是少年怎么看,都觉得是少女故意想看他笑话。没看到少女出剑,只觉得体内多了一道剑意。 少女和小和尚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山门的,陈十一没问,他们也没说。 天差地别的,就这样相忘于江湖吧,挺好。 风停,雪住。 白茫茫的大地上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客栈留在人间,旗杆上的招牌轻轻摆动。 自己何时能像红衣少女这般,逍遥自主? 少年迎着初升的朝阳,看向“人间客栈”四个字,握紧了拳头。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六章 夏花满京华(修) 长安京,圜土天下中央之国大明皇廷的开国都城,位于大明腹地畿内道。城池法天象地,方圆近百里,在册户籍过百万。 大明皇廷继前朝赵宋正统,北拒强燕、西逐大周,得国之正世所未有,至今立国二百五十余载,传十三世十六帝。国姓,炎。当今年号,永章。 现如今大明国势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鼎盛,天下国泰民安、一片祥和,已有万国衣冠拜冕旒之势。 陈十一在小满来临前赶到了长安京。用时十一个月零七天。 强忍住进城看一看盛世气象的心思,少年还是决定先去崇礼司,逛街以后有的是时间。 按照戚大人所说,崇礼司是朝廷各部、寺、院、馆、监里唯一一个不在京都城内的衙门。 长安京城外东北方向,宫廷禁苑外侧,有一处幽静山林,名叫艮岳,又叫三山岳,因东北方属后天艮卦、且为子孙山、财山、靠山之三山之地而得名。远远望去,只见翠微掩盖中,隐约檐楹起伏,层层叠叠,似乎有不少庄舍座落其间。 陈十一戴面具斗笠,和戚、越二人一起登山拾阶而上,翠微横斜,草木幽深,道路上行人全无。 途中经过四道山门牌坊,牌坊上均镌刻有字,按先后顺序分别是:山水、社稷、忠孝礼仪、经纬六民,均为历代先帝所书。 最后一道牌坊两侧还挂有楹联,上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水岂有例外;下联: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黔首也知忠孝。陈十一跟季先生学过,知道这对联前面半句是《诗经》中的句子;可这上下联后面的半截,怎么听起来像是先帝爷在骂人呢? 陈十一心里嘀咕着,走到山腰一处平台所在。平台上有亭,亭中有碑,碑上有字:“解兵台”,落款是稷下学宫祭酒奉旨题书。稷下学宫是什么地方,少年不知道,看字面意思,应该是国子监一类的所在吧。碑前置放了一个兵器架,看上去好久没有用过,朱漆斑驳,此处无人值守,更无人打扫,落满了灰尘。 少年正犹豫要不要摘下绿腰,戚大人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这是针对山门中人的。希望有朝一日,山门能拾阶解兵台,这里能够真正派上用场。” 石阶布满青色的苔藓,蜿蜒而上,两旁野芳幽香,佳木繁阴。 越宁安对少年说道:“崇礼司衙门不仅是唯一建在京师外的衙门,也是唯一一个建在山上高处的衙门。从山上能俯瞰禁苑,远眺大明宫。若是其他人等,管他什么身份,都叫做逾制,只有咱们这,放眼天下,那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到了庄院近前。只见庄院坐北朝南,丹楹刻桷,粉墙黛瓦,门口两座狴犴雕像巍然而立,八名身着青绿锦绣袍服的值守校尉扶刀而立站在衙前,门头悬挂黑底金字牌匾,上书九个大字“敕建大明崇礼司衙门”,再看落款:“隆武御笔”,竟是本朝太祖亲书。尽显一派皇家森严气象。 衙前值守校尉已经远远看见三人,和戚大人、越宁安分别见了礼,却依旧勘验了关防印信。 进的衙内,从东侧便门绕过仪门,据说平日里进出只能从东侧便门走,是生门;西侧的是死门,也叫鬼门,是只有出红差时才会走的,天下衙署不外如是。仪门后面就是衙门大堂前的天井,只是天井东西两侧的配房门边上,挂着的却不是常见的吏户礼、兵刑工六房牌子,而变成了天、地、春、夏、秋、冬这六个字样。 四季的房间都开着门,唯独天地二房确实落了锁的。 “这就是我崇礼司春、夏、秋、冬四脉,四脉主官并称四官掌印。春脉负责对外与山门打交道,夏脉执掌征伐、监察各地,秋脉掌内部考功刑罚事宜,雨公公就是掌印秋官,冬脉主要管着钱粮物资,以及与内阁扯皮。” “越宁安,我冬脉是少你一袋禄米了,还是克扣你一两俸银了,你至于在背后埋汰我们吗?”随着说话声,从冬脉值房内,施施然走出一个青衫文士模样的人来。 “呦,小雪大人,您老今天怎么有空到前院值房来转转了。”越宁安一看见来人,身形立马矮了半截。 “小雪大人。”戚大人躬身一礼。 “嗯。”来人对着戚大人点头示意,又继续和越宁安掰扯:“本官若不是今天碰巧到这前院,还不听到你小子的肺腑之言呢。” “属下失言,请大人责罚。” “算啦,话不中听,但也是事实。本官现在就是要进城,和冬官大人一起去内阁扯皮的……回头,你请本官走一遭浣花楼就可以了。”说话间,不理越宁安苦瓜似的脸,转头看了一眼戴着面具的陈十一,顿时被少年背后竹篓里的猴子吸引过去:“好漂亮的猴子……是你的?少年郎挺特别呀,有没有兴趣加入我冬官一脉?钱粮充足,油水肥厚,怎么样,不错吧。”说完,还对少年挤了挤眼睛。 陈十一目瞪口呆,这谁呀,身份看起来比戚大人还大,怎么这德行啊。 “咳,小雪大人,这少年是雨公公指定要的人……”戚大人不能不说话了,要不这崇礼司的脸面能不能保住就两说了。 “嗨,不早说,走了。越宁安,别忘了浣花楼啊。” 望着小雪大人出了东便门,戚大人对陈十一说道:“刚才这位是冬官一脉所属,二十四节气官之一,小雪大人。冬脉确实如越宁安所说,负责钱粮物资的同时勾连朝廷各部,但,也管着本司器械营造和调度。和冬脉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先带你去点卯,安排住宿。” 崇礼司衙门后苑,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几处幽静的精舍庭院若隐若现。精舍外溪水环绕,庭院里三两棵竹子点缀其中,说不出的出尘缥缈。 其中一间精舍中,雨公公正陪在下首,和一位身着红袍官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说话。 女子呷了一口香茗,淡然说道:“掬花楼最新的两榜,你怎么看?” “依下官看,《天上碑》黄榜变化不大,青榜......各山门憋着劲应对几年后的建木值守权之争,对自家年轻一辈的消息看的很紧,除了天下行走换了一些人,青榜里看不出其他东西。倒是《人间璧》值得关注一些,据说西周和北燕都出了一批好苗子,南楚的鲁莽更是有可能以武入道,晋升上四境。” “时不我待啊。明年又是山门大挑了,这次巫宗居然也传了信笺,机会难得。春娴你要通知下去,年近弱冠的武夫,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还有,全员加紧修炼,尤其是紫府,若能突破中四境,朝廷不吝赏赐。回头本官就去请一道旨意,明发天下,再次沧海拾遗。” 雨公公颔首:“是,此事下官今日就办。每个宗门十年一次大挑,虽说两三家轮流招人,但对于我大明四万万黎庶而言,何止是杯水车薪。偏偏稷下学宫又多在生员中选人,守成有余,杀力不足。” “哼!那些个山门,弱冠以上的不要,功名在身的不要,只要武夫,这是为何?朝廷送去的人,数百年来,能进内门的凤毛麟角,祖师堂更是一个没有,这又是为何?不就是八百年来过惯了听调不听宣的好日子,想做那超然世外的法外之地,对朝廷提防的紧。” “不事生产,又放不下世俗的繁华,既想要朝廷供养,又防着朝廷势大。一个个老不死的都缩在镜界洞天里,若非上四境以下无法强行进入镜界,山门势力早就纳入王法之下了,哪由得他们如此逍遥!若是司正大人的宗门能够出世相助就大不一样了。” “本官那山门是指望不上了。祖师爷遗训,历代弟子不得超过十二人,传了三千多年,现如今门人也不过三百之数,即不受世俗供奉,更不可干涉人间。而且,年届不惑未入上四境者,就得离开山门,非召不得回山。说起来,本官都已经离山十年了,师父仙逝都不能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不肖弟子啊。” “大人,下官以为,先皇后和太子肯定是不做如此之想的。” “那是自然,只要本官还在,就没人能抢的了小烈未来的皇位!这也是我能为小妹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晋王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前日,宫里传出中旨,晋王被任命为善见城留守,府里这几天都在打点行装,月底前就要动身离京。” “东都刺史?惠妃还是不死心啊。” “太子体弱,太孙年幼,后宫正位空悬十几年,惠妃娘娘又管着三宫六院,晋王礼贤下士,素有贤王之名,有想法不奇怪。” “即便如此,还有青雀呢!哪里轮得到她的子嗣上位?不过,齐宣的事,你办的急了些。” 雨公公叹道:“下官何尝不知。只是那少年出身乡野,心性难料,魏王殿下又对其青眼有加,下官不得不防,魏王府都成筛子了,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 正说话间,敲门声响起,一个小太监从侧门走进来,对女人见了礼,向雨公公禀报道:“掌刑千户戚无崖和领班校尉越宁安两位大人,带着一个叫做陈十一的少年回来了。” 雨公公颔首:“知道了。还有事?” “戚大人做主,给那少年调了屋,从信字院升到智字院甲等了。” 雨公公眼神一凝,崇礼司在艮岳有五个院落供在京或当值的僚属居住,名为五常院,即仁义礼智信,各院又分三等,分别对应本司各官阶职务、修为境界。 智字院里住的都是领班校尉一级,或者修为已到夺欲境的属下,戚无崖不是个轻率之人,难道陈十一这小子进了夺欲? 女子闻言笑了起来,对雨公公说道:“看来这叫陈十一的少年还真是一块好料。如何?现在有点后悔了吧。谁让你当初好人不做到底,凡事留一手,又想着考验对方心性。你就不怕人家心存芥蒂,有朝一日再跟你算回来?” “……无妨,下官无愧于心。” “随便你了。” 说完,女官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送司正大人。” 正在此时,又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何事匆忙?” “回禀司正大人,雨公公,那新来的陈姓少年,因为调屋子和夏官一脉的漆雕先大人打起来了。” 女司正问道:“漆雕先?就是那个据说身有怪癖,与人食不同盘、睡不同寝的漆雕先?” “是。” “怎么回事?” “戚无崖大人给那少年选的屋子,是漆雕大人今天临时决定换过去的,才打扫完,东西只搬了一半。管事的还没来得及通知值房那边重新造册记档。本来也没什么,可漆雕大人过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那少年用桌上的壶盏在饮茶。据说那是漆雕大人最喜爱的物件。漆雕大人当场就翻脸了,谁劝都没用。于是就打起来了。” “然后呢?那少年伤了?还是残了?!”雨公公略显着急的问道。 “那倒没有……” 雨公公松了口气,展眉说道:“这就好,漆雕先还算明事理,要不然夏官和秋官两脉之间又是一场纷争。”看到小太监表情有异,又奇怪问道:“难道还有变数不成?” “少年没事,是漆雕先大人输了!” “漆雕先输了?他可是夺欲境大圆满!怎么可能?!怎么输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漆雕大人好像是一招还没使完,就被那少年用刀抵在脖子上了!” 一时间,精舍里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几息过后,女司正陡然大笑:“啊哈哈哈,有意思!你,去传本官的话,在京四脉新人校尉,即刻堂检!” “是。”第一个小太监躬身一礼,转身出去了。 “本官很看好这个陈十一,想将他调入春官一脉。雨公公,还望您老割爱呀。” 司正大人的话音陡然响起。 “去春脉?!”雨公公猛然抬头,顾不上女子话中的调侃之意,眼睛里精芒闪烁,显然读懂了女司正话里的意思:“无论属哪一脉,都是为朝廷效力,属下绝无异议。” “好!爽快!我就喜欢老雨你这爽快劲!走了!” 目送司正大人离开,第二个进来的小太监凑到雨公公耳边,小心翼翼的说道:“公公,咱们秋官一脉好不容易多了个好苗子,这司正大人说拿走就拿走了,这也太霸道了。当年若不是司正大人太过锋芒毕露,咱们崇礼司也不至于被削去天地两脉,白白便宜了司礼监那边。要我说,这崇礼司一向多亏有您苦心孤诣居中调度,才有了如今的局面。这司正位置,应该您来坐才是。” 雨公公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唉,有些话就应该放在心里,不要说出来。小桂子,去,到前面帮杂家看着点。等堂检结束,把戚无崖给杂家叫来。” “哎,奴婢这就去。” 雨公公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默良久,才开口唤人:“来人!” “属下在!”从门口转进来两个青袍值守校尉。 “崇礼司内苑管事太监桂圆,心怀叵测、离间上官、妄议朝政,着即刻擒拿、杖毙!”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七章 初到贵地 陈十一才是最莫名其妙兼郁闷的一个。 他跟在越宁安身后,穿过几重院落,在山中绕的他都快迷路了,才来到智字院。 按照房号名册上所注,到得一间无人居住的厢房。屋子门窗朝东,室内打扫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干净的出人意料。 “这一年多衙门里杂役勤快不少啊。” 越宁安坐在圆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里面竟然有茶水,还是温的。只当是管事或下人送来的。翻起茶盏,给陈十一倒了一杯。自己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嘴喝起来。 初夏时节,温度越发高了,即便在山上,太阳依旧晒的人发热流汗,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这凉茶来的真是及时。 结果,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从外面进来一个抱着被褥的年轻男子,穿着和越宁安同样的黑色校尉官服。 此人才跨进门里半步,一眼看见刚从嘴边放下茶盏的陈十一,以及套着壶嘴喝的茶水肆意横流的越宁安,身形顿时定住了,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接着,也不说话,直接挥拳对着靠门比较近的少年冲了过来。 陈十一吓了一跳,这人什么毛病,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拳脚相加。 直到惊动了其他衙门里的同僚,众人围在一旁七嘴八舌的,少年这才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竟初来乍到,凳子还没焐热就惹出这么一档子事,少年也觉得憋屈。于是一边闪躲着对方的攻击,一边跟他打着商量。 “那屋子是你要住的吗?我不知道呀,我换个地方住就是了。” “那个茶盏我们不是故意用的,我替你洗干净就是了。” “实在不行,我赔一套新的给你。” “一两银子够不够?……不够你说话呀,光打不说话算怎么回事?” “五两够不够?十两!十两总行了吧?!” 陈十一还指望着跟对方讨价还价,场外越宁安的一席话直接让他绝望了:“陈十一,完蛋了,那套东西是前朝官窑的,真要赔,那可是要一千多两银子的。” “什么!一千多两?!谁会花这么多钱买几个杯子呀,有病吗?!” 少年听到一千多两银子,脸都扭曲了,只是戴着面具看不出来罢了。 话音刚落,围观的众人一阵哄笑,对手的攻击立时更猛烈了。 两人从屋里纠缠到天井,又从天井追逐到屋顶。 陈十一的火气终于上来了。 “不管你是谁,再打我可还手了!” 越宁安一看陈十一打算动真格的了,轻车熟路的张罗起买卖来:“校尉对新人少年,赢了一赔三!买定离手!” “越宁安,一年多没见,你脑子进水了?漆雕先可是夺欲大圆满,会输给那个戴面具的小鬼?哈哈,老子今天赔死你!一百两!” “五十两,买漆雕先!” “我一百两,也买漆雕先!” “我三十两......” “呦,戚大人,您也来了。什么,您也押那小子赢?!” 越宁安不乐意了,对戚无崖耳语道:“大人,属下挣不了几个钱,您就不要来掺合了。” “要么收了我的注,要么算你衙门里公然聚赌。你自己看着办。” “……” 漆雕先听着下面众人的聒噪,眼都红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只听他一声暴喝:“小子,看刀!” 四周立时杀意弥漫,刀光如水波般从漆雕先手中荡漾而出,如涟漪,似海浪,如梦似幻般,层层叠叠向着陈十一卷去。 戚无崖在下面一看,这下稳当了,陈十一最熟悉的刀法就是“碎梦刀”了。这小子早就把自己留在他体内的二十一处刀意磨得干干净净。若说只凭碎梦刀法,整个崇礼司,能胜过他的屈指可数。 果然,瞬息之间,漫天刀光突然消失。若非漆雕先手中长刀离陈十一的脑门只有三寸,证明了他确实有过出手,否则,方才那些如涟漪海浪般的刀光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 漆雕先感觉生不如死。 他不怕死。身为武人,又是吃的刀头舔血的官家饭,生死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但是树要皮,人要脸。众目睽睽之下,面对一个名不经传的少年,输成这样,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周围的人,无论是劝架的、还是看热闹的,望着场中的少年,都如同见了鬼一般。 只见一柄雪亮的长刀点在漆雕先的咽喉之上,如镜面一般的刀身森森映出一张惊骇欲绝、面无人色的脸。没人知道这把刀是何时出现,仿佛交战之初就一直在那里,从未动过。 刀,很漂亮,场边的戚大人甚至闭着眼睛就能说出这把刀的规制:刀长三尺三寸,其中刃长二尺二,宽一寸,厚三分,刀身如一泓秋水,这是前朝皇室遗族感念当今修葺其祖宗陵寝、又派内监看护打扫祭祀,在魏王殿下抓周时,添彩送的前唐大横刀,后来被魏王转赠给了少年。 刀名:绿腰。 此时,这把刀,一头抵在漆雕先的咽喉上,一头握在陈十一的手中。 “还要打吗?”少年冷冷问道。 “......” “即便我们不告而取用你的东西、有错在先,但打也打了,有气也该消了。” 就在漆雕先骑虎难下之际,下面突然嘈杂声大作,戚无崖向陈十一高声喊道:“陈十一,快下来,衙门里开堂检了。” 少年收刀下了屋顶,向戚无崖问道:“大人,什么堂检?” “崇礼司内部考核,分为京察和大计,其中京察考功,大计核力,三年一察,六年一计,定各级人员升迁谪落。除此之外,就是各职级的临时堂检,就像朝廷取士开恩科一样,或间隔两年,或三年,不定期举行。” 这时,越宁安在人群中遮遮掩掩的寻了过来,偷偷摸摸的将几张银票塞到戚大人手里,对陈十一挤眉弄眼的说道:“托你的福,哥哥小发了一笔,回头请你去长安城喝酒,带你开开眼。” 又向戚无崖问道:“大人,怎么这时候叫堂检?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不知道。说不定......”戚大人转过头,望向陈十一:“跟他有关。” 少年懵懵懂懂,犯了难:“这堂检难不难啊,我才来,什么都不懂呀。” 越宁安笑道:“放心,堂检只看武力,不论其他!到时候,照死拼就行,又不会真把你怎么样。” 围观众人三三两两往堂检处走去,既有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的,也有唉声叹气如丧考妣的。 唯独漆雕先孤零零的站在屋顶上,茫然垂着手中的刀,了无生气。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这就受不了了?” 漆雕先眼珠子呆滞的转动了几下,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这才黯然开口道: “小暑大人......” “以前你一路走的太顺。入司两年就官至领班校尉,夺欲境大圆满,正七品官身。这十年寒窗的两榜进士遇缺即补,外放出去,最高不过是一个七品,你才多大,不过弱冠,确实很不错了,这大半年来,在衙门里更是风生水起。可是,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现在知道了?” “大人,我......” “本官看着你长大,这些年来,就是在等这样一个机会,让你能够看清楚自己。但凡你还有一丝想赶上那少年的心思,就从改掉你那不知何时生出来的毛病开始!” “是!” 陈十一背着竹篓随众人去往堂检的地方。 一路上,引来注目无数。一个戴面具的少年出现在崇礼司已经够引人注意的了,更何况,还有一只漂亮的不像话的猴子。 途径一处院落时,发现有人在行刑,更有二十几个太监模样的人在观刑。 越宁安在人群后面瞄了一眼,看到场中趴在凳子上,被打的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犯人,不由得惊讶道:“这不是咱们雨公公身边的小桂子么,犯了什么事了?” “听说是居心叵测、离间上官、妄议朝政。”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得说道。 “哦。陈十一,别往后躲呀,你过来,我给你说道说道这杖刑里的门道。” 监刑太监闻言回过头,有些意外的看了少年一眼,开口说道:“原来你就是陈十一呀。” “你认识我?” “不认识。只是听说,原来司礼监的齐宣齐公公,因为擅自做主,打了一个名叫陈十一的少年,被魏王殿下给发落了。说是被赶回京城了,可一年多了,人也没见回来。” 越宁安说道:“莫不是畏罪潜逃了?” 监刑太监闻言,意味不明的瞅了瞅越宁安,继续说道:“晋王府一开始还找过。后来直接传出话来,也说是畏罪潜逃了,若是抓着了,即刻杖毙。” 正说着,那边行刑校尉已经将人犯高高叉起,举在半空,随后开声发力,又将人犯重重掼在地上。人犯早已没有了生息,地上满是污血,还有人犯吐出来的内脏碎块。 陈十一看的脸色发青,知道越宁安喊他几遍才回过神来。 监刑太监笑着说道:“少年郎怕是对这杖刑印象不佳。也是,这些个校尉行刑用的是军中的手法,难免粗糙了些。这杖刑本就是细致活,有机会让你瞧瞧我们内廷的‘赶肺’手法,那才叫一个讲究......” “什么是‘赶肺’?”少年有些好奇。 原来,内廷杖刑练习,很有讲究。要先用皮革绑扎成两个人偶,一个里面放上砖头,一个外面包上纸,然后再给它们穿上衣服,让人对它们行杖。 包纸的人偶是用来练习“外重内轻”手法的,要求做到看起来似乎打得很重,但里面包裹的纸不能损伤。 放砖头的人偶是用来练习“外轻内重”手法的,要求能做到看起来似乎打得很轻,衣服也不要破损,但里面的砖头要打碎。 内廷行杖之人常以此为傲。 “赶肺”就是“外轻内重”手法的一种。从外面看,打得不重,延臀部往上打,但是受刑的人,会将整个五脏六腑吐出来,尤其是肺子,能吐个整的出来。 少年得知答案后,脸色更青了,所幸带了面具,不大看的出来。 “你行了吧,也只有你们闲的研究这些个花活,瘆不瘆的慌。” 说完,越宁安不理兀自在那嬉笑的监刑太监,拉着陈十一去往堂检的小校场。 却不知监刑太监望着三人的背影,收起笑容,略显落寞的暗自叹道:畏罪潜逃?呵呵,只怕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了吧……刑余之人,何苦啊…… …… 堂检的场所是一个四合院,中心的天井就是小校场,校场地面呈田字型,铺有春夏秋冬四季纹样,数百个黄铜品级山横平竖直,摆放的整整齐齐,标识着场中排班位置。北面的正房据说很少打开,天井左右全是五跨三间的厢房,一般堂检就在厢房内封闭进行。 小校场的北端有一个高台,此时,高台上面已经站着几个红袍官员,异兽飞鱼琳琅满目,雨公公赫然在列,台下校尉林立,肃穆无声。 所有进入校场的,无论是来参加堂检的,还是来看热闹的,都被这肃杀的氛围感染,不知不觉都闭口不再言语。 戚无崖望见高台中人,目光一凝,喃喃自语道:“同知大人怎么亲自来了!夏官、秋官也到了,节气官来了四个......” 随即向陈十一说道:“台上站在雨公公旁边的那位,就是掌印夏官。居中的,是内廷司礼监秉笔、同知崇礼司魏大人,在衙门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看来本次堂检不简单,你要竭尽全力!” 少年点点头,按照戚无崖指点,向场中位标走去。 很快,在衙的校尉与新人已经全部到齐。 “本官魏丕。” 同知大人清丽的声音响彻校场。 “奉司正大人令,本次在京四脉新人校尉先行堂检,一旬后在京领班校尉堂检,两旬后在京百户、千户堂检;中元节后秋官一脉节气官领衔、巡视四方,南北经纬司及外省各地依次堂检。” “天下武夫,若有入天冲境者,其人家眷,生有封诰,死有追赠,三代!” “以武入道者,封侯,与国同休!!” 陈十一耳朵里轰轰的,都是自己的喘息声,后面具体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只是心心念念的想着“生有封诰、死有追赠”,自己怎么着也要给娘亲挣回一副身后的诰命才是。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怎么周围变得静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越宁安正对着自己猛打眼色,表情跟便秘似的,戚无崖更是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 少年定神往前面一看,冷汗顿时下来了:坏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猴子跑了,都跑到台上去了,正被那个什么秉笔同知魏大人抱在怀里,在逗弄着呢。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八章 堂检 魏丕抱着猴子,轻轻的挠着猴子后背上柔软的毛发,轻轻笑道:“这小东西真可人。面对上官说话,你却神游天外,猴子跑了都不知道。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出神?” 说道最后,如鹰隼一般的眼神,定定的落在陈十一的身上。 少年众目睽睽之下,嗫嚅不能言,最后鼓起勇气问道:“若是能达到天冲境,朝廷给封诰和追赠,那逝者可入祖坟吗?”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眼神都变了,且不说朝廷的封赠和什么入祖坟的事,就说这中四境的天冲境,崇礼司上至四脉掌印、节气官,下至校尉、力士、司卒,全员在编五千余人,外编无数,目前也不过双手之数,这小子是不是不懂啊,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啊哈哈哈!” 夜枭般的笑声从魏丕口中响起。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慢说是逝者入祖坟,就算是立牌坊、建祠堂,朝廷都帮你办了!” 陈十一心中一阵激动:“若是以武入道呢?” 魏丕闻言,目光仿佛是要将少年看穿一般,缓缓说道:“先帝曾言:‘以武入道者,其先人陪葬皇陵、入太庙,享皇家四时香烟供奉’,小子,你可满意?” 魏丕继续说道:“看你样子,应是刚入本司,行囊还未及放下,此次怠慢失仪之事,本官就不追究了,再有下次,可是要挨板子的。这小东西,还不老实,去吧去吧,回你主人那去。” “谢大人!”陈十一赶忙行礼答应。 “嗯。诸位同僚,接本官一拳!” 言罢,魏丕左手负在身后,右手缓缓握拳,就这么慢慢的抬至身前。 刹那间,校场中威压顿起,砂石浮空,品级山摇摆不定,几欲离地。 陈十一感觉头顶有一座无形的大山,缓缓压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单膝跪了下去。放眼望去,青袍校尉一级的倒了一地,越宁安等黑袍领班也都在苦苦支撑,只有银白色官袍的百户,以及身穿红色官袍的千户如戚无崖等人,还能站立当场。 倒是猴子,从竹篓里探出脑袋来,四处张望,好像丝毫没受影响。 少年想起戚无崖之前的交待,一咬牙,硬是又站了起来。 台上诸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 “嗯?” 魏丕一愣,右拳五指张开,猛地往前一送。 这下,越宁安等人直接趴在了地上,银袍百户也都半跪在了地上,只有戚无崖等千户官还能站着。 少年大喝一声,从腰间抽刀,连鞘拄在地上,倔强的挺着身子,站立当场。 “有点意思。” 魏丕收手,场间压力瞬间一松,台下众人大多成了滚地葫芦,少年浑身上下就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不错!”魏丕拍了拍雨公公的肩膀:“春娴,接下来交给你了。”说完转身离去。 “哪找来的这么个淳朴少年,你秋官一脉多了个好苗子啊,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夏官不无羡慕的说道。 雨公公苦笑道:“别羡慕了,已经被司正大人要去春脉了。” “春脉?!难道......?” “估计是错不了......” 雨公公上前一步,面向众人说道:“本次堂检,开机关堂!半柱香进一人,抽签决定次序。尔等需谨慎,若力有未逮,当直言退出,不可肆意孤行。一刻以后堂检正式开始。” 台下众人松懈下来,不参加本次堂检的千户、百户、领班校尉等人,退到场边打算看热闹,几个杂役捧着签筒,游走场中,挨个给新人和校尉抽取名次。 戚无崖走过来,问道:“几号?” “十四。” “跟你说下。机关堂难得一开,那里面有各种关卡,均有人值守,以防万一。若感觉某个关卡实在过不去,就退至边缘值守区即可,切莫硬抗,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哎,我知道了。” 越宁安凑了过来,嬉皮笑脸的说道:“过了今天,也许你就要自称下官或卑职了;对外,也可以自称本官了。” 少年一愣,这就要当官了?也太容易了吧,不会又把我当二傻子吧。 戚无崖没好气的说道:“别听他胡诌,还是那句话,全力以赴!” 此时,已有杂役在场边竖起了板子,上面写着参与堂检之人的名字,后面画上正字,代表通关的进度,不限时间,只论关数。 “陈十一!” 少年听到唱名,放下手中的干粮,站起身来,将竹篓和猴子托付给越宁安,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中,跟着杂役向机关堂入口走去。 “这小子什么人,戴着面具,身手不凡,还养了只猴子。” “而且很能吃!我数了一下,就这么一会,那大饼他少说吃了十几张!” “听说就在刚才,这小子一招就击败了漆雕先!” “就那个漆雕先?” “就那个漆雕先!” “真的假的?!”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别往那边看,小心漆雕把火撒你身上。就是白白便宜了越宁安那货,竟给他挣了千把两银子!” “我去,这就是个小怪物呀......” 漆雕先站在场边,耳朵里时不时传来众人小声的议论,十之八九与他有关。适才秉笔同知大人向众人问拳,自己竭尽全力也只能保持半跪、勉强不倒而已,反观那少年,竟能站立不倒,确实比自己强的不是一点半点。 心有所思,漆雕先闭上眼睛,手中的刀握的更紧了。 陈十一进了机关堂,眼前出现一列台阶,从地面径直往下延伸,原来这机关堂竟是建在地下的。 少年拾阶而下。 进入到一个长长的宽阔甬道内。顶部很高,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墙壁的灯盏映照跳动之下,鬼影幢幢,似有怪兽在暗中伺机噬人。 才走了几步,就听得头顶机关声响起,抬头一看,只见数个黑影从顶部黑暗中呼啸而下…… 堂检校场边,众人围着告示牌子,看着杂役进进出出填报着闯关之人的进度,交头接耳的聊着。越宁安有心再坐一局庄,可惜几位掌印和节气官坐在正堂不走,想来想去,终究是没敢拿自己前程开玩笑。 “戚大人,您当年是参加过机关堂堂检的,这都好些年没开过机关堂了,里面是个什么章法,您给大家说说呗。” “就是,我们都没经历过机关堂,好奇的紧。” 戚无崖经不住众人的央求,斟酌了一番,说道:“好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 “大概六年前的一次堂检,也开了机关堂,本官有幸闯过一次。 “机关堂建于地下,就在咱们脚下山腹之中,是稷下学宫墨家的手笔,本朝开国时始建,历时二十载...... “里面分为四层,共有七座大阵:第一层是滚石、檑木、刀山;第二层是箭道、蜂巢、符海;这两层听名字你们也知道里面大概是个什么情景。 “新人和校尉一级人员,要求至少能闯过第一层前两关,领班校尉要求闯过第二层的箭道,百户过符海,千户加大难度,过第一层和第二层。” “那第三层和第四层呢?”众人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 “第三层据说是针对中四境修为的人员,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是第四层,本官倒是知晓,甚至还进去过。”戚无崖看向众人,微笑说道:“不光是本官,也许你们当中也有人进去过。” 众人楞了,这是个什么意思。 只听戚无崖继续说道:“第四层就是大狱。只不过是走另一个通道直上直下而已,通道在平日里灌满水银,待需要使用时抽干即可。” “原来第四层就是大狱......” “所以机关堂不仅仅是堂检之所,更兼有大狱对内对外的防御之责。” 这时,前面进去参加堂检的校尉或新人,已有不少已经出来了,无一例外,均顺利通过了滚石和檑木两关;一些对自己身手有信心的,甚至闯到了第二层才黯然退出,但也是虽败犹荣。 “你们看,都有闯到箭道的了,后生可畏啊。你们再不抓紧,领班校尉一职可真就悬了。尤其是你,躲什么躲,今年能保住职位算你小子运气好!” 循着戚无崖的目光所指,众人纷纷闪身让路,露出了躲在后面的越宁安。 “也不知,那小子能过几关,真是令人期待呀......” 戚无崖望向机关堂的入口,喃喃自语。 忽然,入口处纷扰之声响起,似乎出了什么事。 众人过去一问,才知道堂检暂停,后面的等会再进,说是第十四号进去的卡在刀山了。 “不可能!他能卡在第一层?!”越宁安大呼小叫起来。 “是不是搞错了?”戚无崖也有点莫名其妙。 “没搞错。那十四号呆在刀山不走,反而后面两个进去的,在他帮忙牵制住刀阵的情况下,也顺利过了刀山。”杂役首领模样的人回答道:“所以,正堂那边传出话来,后面的人先不忙进,看那十四号在里面能呆多久。” “......” 陈十一躲闪着人偶连环劈斩过来的长刀,全神贯注的盯着刀势的运行。 先前滚石檑木两关,少年过的十分轻松,无非身形快些,力气大些而已。倒是在这第三关,让少年起了兴趣。 这刀阵由八个人偶组成。每个人偶均身高九尺,有三头六臂,持六把长刀,但下半身却没有腿,而是呈陀螺状立在地上,样子就跟寺庙里壁画上的修罗一样,青面獠牙,望之生畏。 人偶组成阵势,把守着过关的大厅,出口就在这人偶刀阵的背后。 原本少年已经过了刀阵,但是临了又退了回来,细细研究起这人偶骨骼连接之术和其所用的刀法来。不仅如此,还帮着后面进来的十五号和十六号,过了这第一层的最后一关。 艮岳山腹中,不知深几许处,一个女子双手抱胸,浅笑着看着身前的铜镜,里面映照出少年在刀阵中闪躲腾挪的画面:“哼哼,研究人偶和刀法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心情助人为乐。既然你想学,本官就让你瞧瞧整套的黄粱刀法。来人......” 在陈十一的眼中,虽说这八个人偶配合紧密,进退有度,四十八柄长刀结成的刀网似有生命一般,变幻莫测,如影随形,但依旧是慢了那么一点点,就这一点点的空隙,足以让少年在刀阵中游刃有余、穿梭自如。 “原来,这人偶的关节是这样的,难怪掌柜的说,要想做出最好的纸人,就要剖开人的身体去观察关节长相,方能栩栩如生。” “这些人偶的刀法好生奇怪,每个人偶像是身兼三种不同的刀法,但这不同的刀法也能恰到好处的融入阵势中,环环相扣,严丝合缝,但始终感觉差了那么一点,有些后续乏力,不知为何......” 正思索揣摩间,忽闻头顶机械运转之声响起,少年抬头一看,只见十数个刀阵人偶次第落下,和先前的八个人偶组成了更加复杂的阵型。 还未有所有动作,只是简单的一个列阵,那无形的压力已是排山倒海般逼迫过来,让少年感觉濒临绝境。 陈十一不禁爆了粗口:“@#¥%&*……”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十九章 偷黄粱(修) 艮岳深处,司正大人强忍住将手中茶盏砸到铜镜上的冲动,低声骂道:“这个野蛮的小王八蛋,知道这些修罗人偶得值多少银子吗?!” 一转脸,看到傻站在铜镜前、不知所措的校尉们,刚压下去的心火又蹿了上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剩下的人偶收起来!你们都是白痴吗?!” 看着手忙脚乱控制机关消息的校尉,以及铜镜里那个扛着人偶、张牙舞爪的少年,女司正就觉得心疼,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就像砸在她心口一般。她怎么也没想到会碰到这么个怪物,还能这样闯关的,只是,也太烧钱了些。 陈十一已经快疯魔了。 二十四个人偶组成了完整的黄粱刀阵,将他砍的鬼哭狼嚎。 进城前刚买的新衣服又毁了。 少年急眼了。 瞅准机会,硬拼着挨了两刀,一拳砸在一个人偶的腰眼处,打断了腰部的机关,随后将这近千斤重的人偶抱了起来,就这么向着其他人偶抡了过去。 你有三头六臂,我也有三头六臂,你有六把刀,我也有六把刀,即当兵刃用,又当盾牌耍,也不管什么招式,怎么顺手怎么来,怎么方便怎么来,更不去躲闪,拼的就是蛮力和速度。 只听乒呤乓啷之声不绝于耳,围攻少年的人偶一下子被砸倒好几个,不仅各自瘫在地上抽动着爬不起来,还阻挡了后面人偶的攻击。 就在陈十一精神大振,打算再接再厉之际,剩下的修罗人偶突然像得到命令般,收刀转身,从出口离开了。 少年将扛着的人偶随手扔在地上,隔着铜镜,女司正都能感觉到那人偶摔在地上的震颤和巨响。 “把箭道、蜂巢、符海的威力都给我全部调高一个等级!小王八蛋,我看你能过几关!” 司正大人有点抓狂了,她刚才数了一下,就这么一会,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修罗人偶缺胳膊少腿了,尤其是被少年拿了同时当做兵刃和盾牌的那个,基本上已经跟废铜烂铁差不多了。 脑子里一想到墨家夫子那张荡漾着铜臭的笑脸,司正大人就觉得浑身都疼。 “司正大人......”校尉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又怎么了?” “那十四号……十四号……” “他怎么了,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那倒没有,只是,他退出了。” “什么退出了?!” “十四号退出堂检了,他过了刀阵,直接就进了人员值守区了……” “这小王八蛋!!居然敢撂挑子……!哼,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本官倒要看看,你的极限在哪?!” 终于,茶盏还是砸到了铜镜上,粉碎。 陈十一出了机关堂,顿时将围观的众人吓了一跳:好家伙,这哪是过堂检啊,这看起来是死里逃生啊。 只见少年浑身上下尽是刀痕与血印,衣服破破烂烂已经不成形了,再一瞧告示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就过了三关,怎么搞成这德行了? 不应该呀,这少年之前对上漆雕先那可是一刀败敌,别说漆雕先了,就是当时在下面围观的众人,也没几个能看出少年那一刀是怎么出手的。 怎么过个前三关,跟搏命厮杀了一般? 少年从竹篓里翻出干净衣服换上,又将身上换下的衣服折叠好,放进竹篓里。 “你这是干嘛,这破烂还不扔掉,打算收着过年呀?”越宁安不解的问道。 “洗洗可以当抹布用。”少年回答的理所当然。 “……” 越宁安其实不是太能看懂少年,平日里对谁都挺大方,可又对自己抠抠搜搜的。 “你现在是有钱人了,不用这样吧。” 越宁安打算教教少年,再这样下去,好好的年轻人就给毁了。 “那钱得留着将来取媳妇用呢。” 不知为何,少年在说完这番话以后,脑子里竟浮现出一张长着杏核般眼睛、脸颊带着俏皮酒窝的俏丽面容,少年赶忙晃晃脑袋,好不容易收回心神,才将这臆想从脑子里甩出去。 戚无崖不关心这些,等少年换好衣服,把他拉到一边,仔细问道:“到底什么情况?为何会耽搁这么久?这才过了三关。” “那刀阵,一开始就八个人偶,后来加到二十四个,就这样了......完了后面的关卡,我就没去。” “什么?!完整的二十四节气黄粱刀阵!你在里面究竟做什么了?” “我没干嘛呀,”陈十一觉得特委屈:“那刀阵的人偶和刀法都挺有意思的,我就多看了会,这堂检过关不是不限时间么。谁知道后来还加人偶赶人呀。” “那为何不去后面第二层?” “东西太多,记不住了。再去后面,我怕会忘了前面记住的刀法。” “什么?!你记下了黄粱刀法?记了多少?” “基本上都记下了……” 戚无崖立时感觉牙龈都在疼,这叫什么事啊。 这黄粱刀法是崇礼司二十四节气官专属刀法,由二十四部不同的刀法组成,从不外传;御敌时可按四的倍数分别组成大小刀阵,与人动起手来,节气官一刀幻化成六刀,杀力极强,对手入阵,如入黄粱梦中,梦醒,身死。 现在倒好,眼前这小子竟偷学了黄粱刀法,可仔细一想也不能全怪这小子,这机关堂里的刀法阵势也没说不能学啊,只是从未有人在过堂检闯关时,居然还有心思跟几个人偶学刀法的。 不能说一定后无来者,至少肯定是前无古人了。 这事要不要上报呢? 戚无崖看着少年,不免有些纠结。回头一想,这事估计上面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人偶赶人,只不过放的有点多罢了,干脆如实告知得了。 “这黄粱刀法同碎梦刀一样,同属大内秘传三大刀法绝学之一,传自前唐刀神李公嗣业,加上‘刀’,三法合一,修至最深处,传说可劈开山门镜界。可惜几近千年,没人能做到。” “加上‘刀’?” “第三种刀法没有名字,就叫‘刀’!”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是很厉害,本朝开国以来,只有一人练成‘刀’!” “那人是谁呀?在衙门里吗?” “在,也不在,以后你就知道了,本官只能告诉你,这人还活着!” “又卖关子……” “不是本官卖关子,是知道的多了,对你现在没好处。你还是想想怎么面对接下来的问责吧。” “问责?问啥责?” 结伴同行小半年,戚无崖确实喜欢这乡野少年,起初的功利之心也淡了许多,有心逗他一番,于是一本正经的对少年说道:“你偷学不传之密,还砸坏了衙门公物,陈十一,你且受着吧。” 陈十一傻眼了,怎么自己到哪都会摊上事啊。 少年眼睛直往来路上瞟,他可不想再被打板子了。 就在此时,校场高台上站上去一位执事太监,面向人群喊道:“陈十一何在?” 少年现在最怕看到的就是太监了,不管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可是躲是躲不掉的,该答应还得答应:“我在。” 执事太监一看,呦,还戴个面具,抱只猴子,能惹得司正大人摔杯子的,果然非常人呀。 “司正大人有令,着陈十一,入礼字院乙等居住。晋正七品领班校尉官身,赐服同试百户。” 围观众人轰然出声,从新人直接到领班校尉,越过了司卒、力士、校尉三个等级,直授正七品! 不仅如此,还超拔至礼字院居住,服银袍,按制,这些都是正六品百户官才有的待遇。 就连校场边缘一直关注着陈十一堂检情况的漆雕先,都忍不住转头看向少年。原本心中多多少少还抱有的一丝幻想、几分倔强,如今被现实击的粉碎! 漆雕先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长刀,转身离开校场。 人,只有输得起,才能赢得回来,这道理,他还是懂的。 少年一阵恍惚,这就当官了?越宁安居然没骗自己!这就跟老家的县尊一样大了? “陈大人……陈大人?” 戚无崖拍了拍如在梦中的陈十一,往高台方向示意了一下,人家话没说完呢,你小子发什么愣。 “领班校尉、试百户陈十一,堂检闯关,损毁公物,着降为从七品校尉,罚去十年俸禄,以充损耗;该员仍居礼字院,赐银丝飞鱼服。” 陈十一懵了,啥?这就又降下来了?最重要的是,这俸禄都还没见着呢,怎么说没就没了,还是十年的。敢情接下来十年都要为朝廷白扛活呀。 有心申辩一番,又着实不敢。 戚无崖隐藏住眼中的笑意,对满脸大写着委屈的少年说道:“走吧。拢共也不过是千把两银子的事,算的什么。” “啥?千把两啊……”陈十一整个人都不好了。 越宁安走过来,一把揽住少年的肩膀,边走边在他耳边说:“你现在是官,你见过有几个当官的靠俸禄那点三瓜两枣过日子的。” “你的意思,做贪官吗?” “臭小子,会说话吗?那是地方官的孝敬,爷们去地方上斩妖除魔,提着脑袋过活,给点孝敬是应该的。这冬天有碳敬,夏天有冰敬,积沙成塔,比正项俸银高多了。” “斩妖除魔不是我们的职责吗……” 戚无崖在一旁看不下去了,眼见着好好一个淳朴少年就要被越宁安给带歪了,轻咳一声,接过话去:“别听他胡诌。冬夏两季,地方上确实有些供奉,上面会根据各人的职级和功劳派发下来,这也是朝廷默许的,不算违例,届时你拿着就是。再说了,即便是真缺钱花,咱们找个机会,再进一趟禹山就是了。” “还真是,我怎么没想到……”越宁安听得两眼金光直冒,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就飞到禹山去。 少年也重新开心起来,就是,咱还有禹山呢! 戚无崖带着陈十一,寻了礼字院管事,给少年分配了屋子。 到底是六品百户官居住的地方,竟是每人都有单门独院的居所,有正房一间,偏厢房两间,客厅、书房、卧室、灶房齐全,甚至还有客房。比起家乡的院子来,只大不小,房屋用料摆设更是没法比,跟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只是院中少了梨花,少了娘亲。 问明了这院落确实是无人居住,陈十一这才放下行囊,请戚无崖和越宁安进屋坐下。 出去打了水,升起灶火,又跟礼字院的管事匀了点茶叶,打算一尽地主之谊。毕竟,在这崇礼司,也就这两位既是同僚又是朋友的人了。 刚泡好茶,端起来还没喝呢,虚掩着的门又被人推开了,三人一起向门口看去,心想今天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呢? 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门外,对着陈十一好奇的打量了一番,随后说道:“陈校尉,雨公公有令,命你三月后再入机关堂!不可推辞,勿得怠慢!戚大人,正巧您也在这,雨公公召您过去呢!”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章 铁琴铜剑楼 陈十一在越宁安的陪同下,往艮岳后山走去。 初夏的夜晚已经逐渐变得漫长,天上一轮圆月悬挂于头顶,散发着清冷的光芒,洒落满地银辉。山上树木葱茏,遮掩了一切景色,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寂寥与苍凉。 跟随着潺潺的溪水声,转过山涧旁的石桥栈道,越宁安停住脚步:“到了。” 陈十一举目望去,山谷中间有一道山门牌坊,牌坊后面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天坑四周修着栏杆,里面似乎还散发着星星点点、阴森诡异的光芒,仿佛随时都会张嘴吞噬掉眼前的一切。 “这里就是藏书阁?” 少年狐疑的看着越宁安。 “要到近处去瞧,这里看不真切。” 越宁安领着少年往前走去,经过山门牌坊时,只见牌坊上面镌刻着五个大字:铁琴铜剑楼。 走到天坑边缘,陈十一凭栏往下看去。 只见这天坑深数十丈,四周全是延着山壁悬空而建的阁楼房屋,雕栏画栋、鳞次栉比,用回廊栈道整个连通起来,错综复杂,从高处往下延伸,有些阁楼内还亮着灯火。 天坑底部,一座前后两进高两层的宫殿式院落、通过穿堂连接,呈工字型盘踞在中央,前殿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越宁安带着陈十一顺着栈桥下到底部,来到殿前推门而入,看着对方有些吃力的样子,少年陡然发现,除了木质家具以外,整座宫殿竟是青铜所铸,浑然一体;铜柱、铜梁和地面铜砖上,都刻满了复杂的符阵与花纹。 少年不由得咋舌:如此奢侈、浩大的工程,怕是举国之力才可完成吧。 进入大殿,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巨大的告示墙,高约两丈,宽度几乎占了正殿的七成,上面标记着本朝疆域全图,甚至周边列国也在,图上挂着上百个木牌,有杂役站在可以移动的楼梯上,应管事和观看者的要求,不停的用挑杆将木牌挂上叉下。 告示墙前,一圈柜台围成凹字型的,办事的杂役在内,围观的同僚在外。 偏殿里,透过窗棂,可以见到有人正在灯下伏案疾书。 只是这地方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藏书的馆阁,倒是像茶肆酒馆的大堂,尤其是那柜台,就跟掌柜的待的地方差不多,也就是木牌上写的不是菜式罢了。 似乎看出了陈十一的疑惑,越宁安开口介绍道: “这藏书阁,又名铁琴铜剑楼,原本乃是一件前朝时期的破损法器,经朝廷修复后,用作典藏天下修行功法之用。此间收集了历朝历代遗留下来的各式功法、兵器,浩如烟海……” …… 片刻以后,少年总算是明白了这里的规矩。 崇礼司所属,入阁挑选修行功法,只有四种途径,满足其一,即可任选适用功法以观之: 凡新人入职通过经上官推荐,可选一次;下四境晋升至中四境,可选一次;三年一度的衙门内部大比,各境界排名前三者,可入内选一次。 其他的,就要以功绩来换取入内资格了,尤其是楼里所藏兵刃与顶级功法,只能以功绩换取。 主殿内那告示墙上的木牌,就是各地方分支报上来的、请求衙门总部派人支援的各种案子,四季各脉人员,在不妨碍本职的情况下,可任选其一,外出去挣功绩;积累到了一定的数量,便可再入藏书阁。 因此,即便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也有不少同僚在这里寻找适合自己的任务,只要得了功绩,既可换取心仪之物,也能升官发财,当真是公私两不误。 只是越好的东西,所需功绩越高,有好些个藏品,据说普通校尉积累个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换得到。 少年不由得咋舌道:“上四境的修行功法也有吗?那得需要多少功绩啊,岂不是一辈子也换不了?” 越宁安表情有些古怪,指着头顶说道:“上四境的功法不用换,就在山崖上面,任人随便抄录。” “啊?”陈十一没听明白。 “上四境功法没一个全的,最多只有个前篇,根本无法修炼。以前还有人去翻翻看看,到后来,都没人去了。”越宁安似有些感慨,环顾四周道:“即便这样,这里很多中四境的功法与上四境的残本,也都是世俗界无数前辈用血换来的。” “这是为何?” “山门!” 越宁安帮着少年办理了手续,出言提醒道:“功法的简介纲要,就在山壁那些阁楼里,选到中意的,就可以来大殿换取正本;正本需就地抄录,不得带出。我就领你到这,接下里,你自己慢慢选吧。” 正打算告辞,又想起一件对于少年来说,算是比较重要的事情来:“衙门里管饭,但是千万别误了饭点,会敲钟。若是误了饭点、在藏书阁里吃小灶,会把你心疼死。” …… 与此同时。 崇礼司衙门后苑精舍内,戚无崖正向雨公公汇报着,陪同少年进京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 雨公公摩挲着拇指上的四捷机玉扳指,沉吟道:“你是说,陈十一两个月就入了海底,六个多月就进了夺欲?而你什么锻体修行之法都没有教?” “是,属下除了见他在与越宁安打斗过程中,竟将碎梦刀偷学至初具神形,天赋之高世所罕见,这才顺水推舟,在其体内留下刀意二十一处,助他一臂之力之外,属下不敢私授其他。甚至属下还以为,陈十一所修功法乃是公公您所授秘术,为防有所关碍,这才没有详细询问。哪知公公您……” “本官就是因为他资质特殊,打算等回京之后,与司正大人细细商量着办,这才没有传他修行之法。没想到,他竟能修至夺欲境,更是一招败了漆雕先。难道说这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之人?”雨公公疑云满腹,不得要领。 “不过……”戚无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但讲无妨。” “陈十一身体确实异于常人,属下查探过这少年的身体脉络,很是奇怪。” “哦,怎么讲?” “常人修行,无非是对应七魄大穴,先修出体内七轮,而后纳天地灵气于体内经脉,再由三脉贯通七轮,周而复始,最后汇聚于体外凡神穴,进而三花聚顶,中四境大圆满。 但陈十一身体里边似乎没有三脉……也不能说没有,而是经脉太多,属下找不出他的三脉所在;更奇怪的是,他明明已经有了夺欲境的实力,可体内却没有形成明显的夺欲轮,其至就连海底轮,属下都没找着。” “不可能!进禹山前,杂家会同御医,用各种方法诊断过此子身体,均与常人一般无样!除了先天胎息本身,心脏跳动缓慢、且呼吸可用皮肤代替之外,至多也就是伤势恢复速度超乎想象,其他并无特别之处……再有就是能吃了点……” “那公公曾说他身有桎梏呢?” “先天胎息之躯,血脉运行缓慢,需时时以外力开桎梏,助其经脉通畅而已,此为常理,算不得什么。更何况,数千年来,就没有听说过,修炼可以没有三脉七轮的!除非他不是人!” 雨公公琢磨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出来,只得向戚无崖交待道:“此事需三缄其口,不得外传!” “是!属下明白!” …… 铁琴铜剑楼里,陈十一正逐层逛的起劲。 果真是卷帙浩繁。 少年一间间阁楼看过去,里面书架林立,各式修行的古籍典著是应有尽有,虽说都是简介纲要,但也看得少年大呼过瘾,径直点起灯烛,一头扎了进去,浑然不顾外面悄然响起的钟声。 直到饭香升腾,少年才发现早已过了饭点,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已是静不下心来找寻功法了。 咬着牙叫了小灶,两菜一汤,二十个馒头,纯素的吃食,竟然要了陈十一二两银子,心疼得少年将盘子都舔干净了,还只是垫了个底。 “如何,这铁琴铜剑楼的小灶,味道不错吧。” 陈十一听到声音转头一瞧,不知何时起,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白、清瘦矍铄的麻衣老者,正笑眯眯的望着他。 见有长者发问,少年站起身来,实话实说道:“好吃是好吃,就是贵了点,嗯,太贵了点。” “小灶么,有专人伺候,单独起灶,贵点也是应有之意。” “明天可不敢误了饭点了……”少年深刻的反省道。 “你是新来的吧?” “是。” “找着适用的功法没?” “还没,太多了,一时间看不过来。” “不着急,慢慢找。今日晚了,明天再来吧。这盏灯笼送给你,拿着,下次那些个管事的可就要收钱了。” 麻衣老者说完,笑容可掬的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谢谢老人家。” 陈十一辞过老者,提着灯笼,沿着栈道向上,往来时的方向,回礼字院去了。 老者眯着眼看着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这才转身,从前殿过了穿堂,走到了后殿,司正大人和雨公公赫然在场,正陪着一个厨子模样的佝偻老者说话,见麻衣老人回来,两人站起身来。 麻衣老者摆摆手,对司正和雨公公说道:“是个不错的小娃娃。虽说确实没有明显的三脉七轮,但,气血充盈,生机盎然,绝不会是妖物鬼魅之辈;而且,在其对应窍穴、原本该修炼出七轮的位置,云山雾罩,笼聚着几团灵气,也许,此乃世间未见记载的灵轮形态也犹未可知,且看看吧。这世间事,原本就未可尽知,出一两个稀奇古怪的,也是有的。” “谢墨夫子!” “不谢不谢。人年纪大了,晚饭又多吃了点,正好借此机会溜达溜达,消消食。小娃娃挺有意思的,明天老夫再去找他聊聊。而且……” 麻衣老者看向司正,莞尔笑道:“此子似乎与你那宗门,还有些瓜葛。”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一章 山海经 次日清晨,陈十一起了个大早,在饭堂用过早饭,又打包了几十个馒头,在杂役与同僚奇怪的眼神里,兴冲冲的来到了铁琴铜剑楼。 跟管事的要了两大壶清水,少年上了山崖、进了阁楼。 少年现在有了经验,只拣门上画着小人的屋子进,说明里面收藏的是下四境的炼体功法,至于其他画着刀枪剑戟、掌爪拳头,甚至是日月星辰、行云流水的地方,基本就不去看了。 当下首要的,就是就是找到适合自己的修行之术。 然而让少年纠结的是,从昨天到今天,翻了数百本典籍,始终没找到契合自己、让自己心动的,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觉得差了点意思。 不知不觉,已到了正午时分,陈十一拿出馒头就着清水,草草垫了下肚子,然后站到回廊上,活动了下筋骨,举目四处张望。 这时,对面边角上的一间阁楼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阁楼不大,相对其他的屋子,并不起眼,之所以会注意到它,是因为这间阁楼看上去太破旧了些,门上也没有任何记号,檐下挂着个漆色剥落殆尽的门匾。 少年推门进去,里面竟是蛛丝尘网遍布,到处都透着腐朽的味道,看来是好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陈十一随手在书架上拿起一本籍册,抖落上面的灰尘,翻看起来。 难怪这间阁楼无人进入,也无人打扫,原来架上陈列的都是上四境的残卷,确实看的人云山雾罩,不知所谓。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少年一本本的看了过去。 直到他拿起一卷发黄的羊皮古卷展开,心中霎然间翻起了惊涛骇浪。 卷面不长,展开不过三尺,上面布满蝇头小字,以及十来个人物画像。正文起首是一幅画,画中一人作倒立状,身后圆形符阵显现,脚抵日月飞鸟,头顶山河鱼虫,看起来似乎有些怪异,可在少年看来,竟觉得理所应当一般! 抚摸着卷面,冥冥之中一股熟悉的感觉在少年心底油然而生,仿佛曾面对着古卷,在灯下苦读,于山中苦练。 恍惚间,陈十一已置身于黑暗之中,天地间大雨瓢泼,杀意肆虐,红衣之人立于山巅,睥睨四野,临战起手之式,竟暗合古卷上人形画像其中之一。 少年紧紧盯着红衣之人的身形,直至天地倒悬,玉手出现,眼前画面瞬间破碎。 “唔!” 陈十一于剧痛中捂着胸口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倚着书架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羊皮卷掉落在手边,四周昏暗一片,抬头看向窗外,已然是夜色将至。居然过去这么久了,自己竟然做梦了?!可是时至今日,这梦境从来没有在白天出现过! 难道,是因为这羊皮古卷? 少年将古卷捡起,掸去灰尘,小心翼翼的将它倒转过来,再看那副画,只见画中人在其中俯仰天地,而天地已然倒悬! 就是它了! 陈十一珍而重之的卷起古卷,系好带子,这才发现这羊皮古卷的背面还烫有字,像是先秦篆体,只是年代久远,烫色早已消失殆尽,惟有字迹尚存。 少年仔细辨认着,一字一顿念出了古卷的名字:山、海、经! 待到出了阁楼,陈十一顿时愁容满面,又错过饭点了。 回到前殿,少年拿着羊皮卷去寻管事的换秘籍正本,不曾想管事的翻来覆去看了古卷好几遍,也没在上面找着藏书正本编号在哪里。 “奇怪……这位大人,您是在哪找着这东西的?” “在第四层最右边角落的阁楼里,哦,那间屋子门上没有符号。” “第四层最右边梢间?难道是拾遗阁?” “对,好像门匾上是这么个名。” 陈十一很高兴,看来终于有眉目了。 管事的闻言却纠结起来,想了想,打算把话说清楚:“这位大人,拾遗阁的典籍都是断章残片,即便不是残卷,也是无法修炼的画本传记,因此阁里没有备下正本。您要是当真选这个,咱们登记一下,您直接拿走就是。但是咱得把话讲清楚喽,回头您要是想明白了,要来换,那可不成,这浪费了一次进阁的机会,您可怪不到小人身上。” 少年当即拍板:“就选这个!错了不怪你!” 办完手续,心情舒畅的陈十一又开了小灶,叫了三菜一汤,二十个馒头,比昨天多花了五钱银子。 趁着菜没上齐的功夫,少年特意去打水洗手,然后才展开古卷仔细看了起来,糟糕,上面好多字不认识,回头得找人请教一番。 “少年郎,怎么,今天又误了饭点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陈十一抬头一看,原来是昨天晚上和自己说话的麻衣老者,正站在跟前慈眉善目的看着自己。连忙站起身来,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原来是老人家……今日看书又错过饭点了。您老用过饭没,若不嫌弃,就在小子这里对付一顿吧。” “不嫌弃,不嫌弃。” 麻衣老者笑逐颜开,欣然落座。 只是待菜上齐了之后,不由得苦了脸。 少年一见,赶忙问道:“可是这菜,不合老伯的口味?”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像和尚一般,尽吃素食。” 陈十一乐了,敢情这老人家喜食荤菜呀:“我也不知道这藏书阁有什么好吃食,老人家可有推荐的菜式?” “嗯,好,小娃娃懂事。”老者大喜,夸赞了一句,滚动着咽喉说道:“有道是‘中原杂碎,好吃不贵’,这吃虎鱼烧的也不错,莲子禽蛋羹更是入口即化……再来一碗皮蛋瘦肉粥,这人年纪大了,晚上吃馒头不易克化。” …… 不一会,菜上齐了,味道确实很赞,陈十一吃的差点连舌头都咬下来了。 席间更是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麻衣老者舀起最后一勺皮蛋瘦肉粥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随之而来的咸香鲜嫩、丝滑软糯,心满意足的长舒了一口气,展颜向少年问道:“修行功法选好了?” “选好了。” 陈十一放下筷子,擦了擦手,从怀里掏出羊皮古卷,递了过去。 老者展开古卷,眉头紧皱:“怎么选了这么个东西。” “您老觉得不妥吗?” “不是妥不妥的问题,这东西它没用,就是个废物。” “您也知道这‘山海经’?” “当然知道。这东西,不仅老夫知道,藏书阁知道,这天下间的山门和世俗修士,都知道。这东西就是个笑话!” 陈十一不淡定了,他相信老者没有理由骗自己,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种熟悉的感觉,那个梦境,难道都是假的?不可能! 只听老者继续说道:“这东西取了《山海集注》中的‘山海’二字,又自诩为世间经典,此之谓‘山海经’。” “《山海集注》?” “《山海集注》乃先秦古籍奇书,记载了数千年前神治时代的各种传说,内容磅礴精深,文辞艰深晦涩、佶屈聱牙,算是最古老的地理人文志。据说起初是夏帝大禹命人刻在所铸九鼎之上的。后来姬周代商时,商王子辛于鹿台携鼎自焚,因救之不及,鼎上的图文记载被损毁了一部分。现存于世的,就是从损毁的九鼎上拓下的残卷。” “那这‘山海经’和《山海集注》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没有!这是前唐永徽年间,一个说书之人的疯言呓语。” “疯言呓语?” “嗯。修行之人,当纳灵气于自身经脉,于体内绘阴、关元、神阙、膻中、天突、印堂、百汇等七魄大穴开灵轮,而后三脉贯通,最后于身外头顶三寸、凡神穴处,开天眼。这你听说过吧?” “小子听说过。” 陈十一躲闪着目光,暗自嘀咕:“不仅听说过,而且,自己身体里就没有海底轮和夺欲轮……这好像不是先天胎息能说的过去的……” “然而这‘山海经’中,却要自碎体内七轮,散其魄力以固自身,而后藏天地灵气于十四经三百六十一大穴内,直至与天地一体,自成山海,长生不老!这不是疯言呓语,又是什么?” 少年尤不死心,追问道:“自古以来,可有人尝试修炼过?” “有,还不少,但无一人练成,试图修炼者不是自废修为,就是身死道消。就连六百年前,以武入道、荼毒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血篷尸,都没有练成,否则,也不会于蜀地一战,死无葬身之地……” “以武入道?!不是说武夫几乎不可能入道开天眼么?” “难,并不代表不能!前唐懿宗年间,血篷尸以武入道,开天眼,晋上四境,无敌于天下!你看,这么厉害的人物都没有练成,甚至为求长生不老,练这‘山海经’,结果修为大损,直至被天下山门群起攻之,身死道消!所以这东西根本就无甚用处,因而得之以后,束之高阁。” “……”少年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将梦境之事说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找个什么样的功法?” “想过。小子想找个能加速恢复,增强防御的功法,如果最后能有适当反击的手段,那就更好了。” “这不就扛揍么。你为何有如此想法?” “小子体质特殊,恢复的比常人要快很多,因此小子想善加利用;而且,我娘说过,人于世间,当兼相爱,如果不是诛除恶暴,不能主动去打别人。” 老者闻言,顿时满面春风,温言说道:“善!令堂贤德之人也。明日你再来,老夫帮你找一本修行功法。” “可是,这第一次入阁选书的机会,我已经用掉了。” “无妨,这是老夫送给你的,不是这铁琴铜剑楼的。” 说完,老者站起身来,也不打招呼,就这么徐徐然走了,似乎心情大好,竟一边走嘴里还一边还吟唱着:“……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此若言之谓也……” 陈十一收好山海古卷,正打算叫人过来结账。转头才发现,杂役早已经等在一旁了。 “承惠,共计纹银二百一十四两五钱,大人您是回头客,掌柜的说了,五钱银子就不收了,您给二百一十四两就好。大人,大人?您还好吧?” “我没事。这菜还剩点,待我吃完了就与你结账。” …… 第二天,陈十一又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扛了个包袱从饭堂赶去铁琴铜剑楼。 出了饭堂少年就一路小跑起来,只装作没听见身后传来的叫骂声:“啥?鲜肉包子没了?这开门才一炷香的时间,就给人吃完啦?你糊弄鬼呢,定是尔等中饱私囊了……” 同样跟藏书阁的管事要了两大壶清水,少年在山崖阁楼里继续逛起来。 直到晚间,饭堂钟响一炷香后,就看到麻衣老者从后殿晃了出来。 “小娃娃今天怎么没吃藏书阁的小灶?” “小子今天吃得早,肚子还不饿……” “嘿嘿,臭小子,还挺机灵的。”麻衣老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抚掌笑道:“且跟老夫来……” 陈十一跟着老者通过穿堂,来到后殿梢间。 “喏,这是给你的。” 麻衣老者从箱子里取出一卷书册,递了过来,名曰:《非攻真解》。 陈十一双膝跪地,两手举过头顶接过长者所赐。 麻衣老者见状,暗自点头,随后正襟危坐、声色俱厉的开口问道: “受此书者,当谨记:大不攻小也,强不侮弱也,众不贼寡也,诈不欺愚也,贵不傲贱也,富不骄贫也,壮不夺老也。汝,能持否?” “小子能持。” “受此书者,当明理:杀所不足,而争所有馀,不可谓智,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汝,能知否?” “小子能知。” “若违反誓言,又当如何?” “当神鬼厌之,天地弃之,身死道消!” 麻衣老者老怀大慰:“好,好!好孩子!去练吧,有不懂的就来问老夫。” 陈十一恭恭敬敬的向老者磕了一个头,随后起身问道:“小子还不知老伯如何称呼,不知能否以师尊相称?” 老人如若春风拂面,捻须展颜说道:“老夫算不得你师尊,只是有缘罢了;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你,可称呼我,墨先生。”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一章 长乐平安 雨夜,不可知之处。 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除了雨,静静的落着。 几个纸人站在手艺人模样的主家身边,有男有女,勾着唇线,抹着腮红,只是眼眶处依旧一片空白。纸人不知是用什么纸糊的,丝毫不惧雨淋。 陈十一想用手去摸摸纸人的身体,不料手却没有阻挡的穿透了过去,仿佛纸人的身体只是道影子。 难怪不惧雨淋。 这从天而降的雨丝怎么这么奇怪?! 很长很长,没有风,却会拐弯。 雨丝中夹着的无数亮晶晶的东西是什么,像针一样,透明的,纷纷而下,又纷纷而起,飘荡在雨丝中间……是杀意,是已经凝成实质的杀意!少年清楚的感觉到,这杀意,绝对能够轻易的割破自己的喉咙! 少年想往远处走一走,却像是被无形的界限阻拦着,怎么也出不去。 远处,很多人或者……妖站在黑夜的雨中,谁也没有说话,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没有人发现,多了一个陈十一。 突然,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山巅,不知何时起,一个身穿红衣之人出现在那里,凌空而立,衣袂飘飘,长发无风而动,宛如神灵。 雨,瞬间变得瓢泼,雨丝中的杀意蜂拥而至,更加密集。 红衣之人明明人在山巅,陈十一却能清晰的看到他,他也在看向少年。他的脸色十分苍白、长相清瘦俊美,他的眼睛,深邃的如同遥远的星辰,目光似乎能穿越虚空。他对着少年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你来了。 下一刻,像是得到命令般,雨丝中的杀意向山巅蔓延而上。 其他人随之而动。 纸人的主家掐破了中指,数滴精血从指尖飞旋而起,准确的落在纸人的眼眶里。而后双手结出奇怪的手印,淡淡的青光在手指间流淌,勾勒出繁复的符阵,开始演化、旋转、放大,最后落在纸人的身上。 七个纸人就像活了一般,僵硬死板的脸上分别缓缓露出喜乐、发怒、悲哀、惊惧、憎恶等七种表情,许是胭脂抹的厚了,少年甚至看到随着纸人表情的生动,那胭脂竟碎裂开来,一小块一小块的往下掉。 随后纸人组成阵势,向山巅的红衣之人扑去。 整个空间里,术法肆虐、符箓漫天。 一时间,山崩地裂。 只是,依旧毫无声音。 这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红衣之人独自穿梭于围攻者之间,双方似乎势均力敌。 渐渐地,红衣之人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拂袖将离身边最近的几人震出数十丈开外,随即立于半空,张开双手,巨大的符阵随之浮现,刹那间,时间仿佛陷入泥沼中,所有一切都迟钝缓慢了起来。 脚下的大地不知去向,变成了一湖水面,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正在其中;天空中,巨大的金丝菊在红衣之人身后虚空中慢慢盛开……天地倒悬了。 陈十一趴在无形的界限上,惊恐的盯着即将发生的一幕: 那盛开的金菊花蕊之中,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悄然伸出,从背后插碎了红衣之人的心脏。 “神”,陨落了。 “呜……!!” 陈十一从噩梦中醒来,捂着疼痛欲绝的心口,浑身冷汗淋漓。 少年起身下了床,走到外间的桌边,解下勒住嘴巴的布带,又吐出一颗核桃。自从出了禹山,到了晚间他就一直这样睡觉,以免惊扰别人。 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下雨了。 点上灯,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少年坐在灯下,思绪蹁跹:既然没有用,为何还是不停的做同样的梦,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而且越来越清晰。 夜色如水,窗内灯火摇曳,窗外细雨横斜。积水顺着屋檐悄然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陈十一推开吱呀的窗,凝视窗外飘飞的雨丝,不由自主的勾勒起梦中看到的手印来。 突然,一股莫名的力量汇聚于少年的指尖,瞬间抽干了他全身的精力,少年踉跄了一下,顺着墙边瘫坐在了地上。骇然看着青色的光芒凭空出现,凝而不散,一个小小的圆形符阵渐渐浮现在少年的眼前,慢慢的演化、旋转,又慢慢的暗淡下去,化为星星点点的青芒,消逝于无形。 这是,梦中的术法符阵?! 少年惊喜若狂,原来梦境里的功法是真的,是可以修炼的!只是之前自己不得要领罢了。只是这功法的修炼必须掩人耳目,看来,是要在长安城里找个落脚的地方了。 说起来,自己来了半个月了,还没见识过这名动天下长安京呢。 次日,恰逢陈十一休沐,少年梳洗打扮了一番,带上猴子,悠闲的出了衙门下了山。 原本打算叫上戚大人和越宁安,谁知一个在值,一个天没亮就进了城,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长安城外,陈十一在漕河桥上远眺:只见渠上千帆过往,络绎不绝;河畔商贾趋谒,渔樵送迎;远有野鹤听调瑟,近有沙鸥看濯缨。还未入城,喧嚣纷涌之态已尽在眼底。 待过了雨师坛,进的京城,顿觉闲淡繁奢之意扑面而来。 街市上香烟馥郁,箫鼓喧阗,灯火盈门,笙歌迭奏,一派盛世景象;人潮中,才子名士,王孙贵胄,布衣黔首,巾帼红袖,尽显风流意气。 按照临行前同僚的建议,陈十一在西市寻得租售房屋的牙行,一问之下方才真正认识到“长安居大不易”的含义:内阁辅臣尚且积攒了二十年的俸禄才得以购置宅邸,自己这十年为朝廷白干的人,还是算了吧。 虽说宅邸和宅邸不是一回事,可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落就要几千两银子,就这还是在西城范围,坊间住的多是商贾庶民,市集里卖的的也多是衣、烛、饼、药等日常生活品;若是在东城,多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聚集之所,那价格就更不得了了。 少年确实舍不得,毕竟还要过日子呢。 可是租屋一时之间也没有合用的。 少年傻眼了,拜托牙行帮忙留意后,不禁有些郁闷的走到街上。 时值正午,路上行人匆匆。 少年跟猴子打着商量说道:“要不,我们中午吃粽子吧。” 端午节快要到了。 来时路上,少年就发现家家户户门口已经开始挂起艾草;沿街嬉闹的孩童,项颈或手臂上系着五色丝结成的绳索,俗话说是可避灾除病、保佑安康、益寿延年。 这东西,前年的时候陈十一还戴过。娘亲用五彩绳结了人像给自己;自己也用五彩丝线结成吉祥鸟,敬献给娘亲,往事浮现,仿佛就在昨日。 西市里的酒肆饭馆茶楼很多,就在牙行的对面。门口站着店小二迎来送往,甚至还有穿着暴露的胡姬、说着一口地道的官话,为自家酒肆招徕着生意,进出的多为胡商,也有锦衣富贵。 少年低着头,在女人的脂粉味和取笑声中快速经过,找到一个相对僻静一些的饭馆,在临窗的地方坐了下来。 唤来店小二,上了一壶凉茶,两份粽子,外加一碟桂花糖浆。 轻轻拍去猴子迫不及待伸出的手,陈十一笑骂道:“看把你猴急的,等我剥开呀。你知道么,季先生说过,这粽子不仅要有碧绿的外衣,还要有小巧的身材和白玉般的内在。吃时用丝线或竹刀割成小片,放在碟子里,淋上蜂蜜或桂花糖浆,尤其要用井水镇了,那才筋软凉甜,芳香可口,沁人肺腑,别有一番风味……” 就在猴子抓耳挠腮、少年絮絮叨叨的时候,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响起: “陈十一?” 少年转头一看,后厨门帘处站着一个人,仔细一分辨,原来是魏王身边的侍卫薛财。 “薛二哥。” 听得少年出声,薛财满脸笑容的走了过来,在少年对面坐下。 “真巧,薛二哥也过来吃午饭吗?” “没有。这馆子的掌柜是我老舅,这不是端阳节快到了么,趁着陪殿下出府的机会,我告了会假,过来给老舅送点东西。若不是看到这桌上的绿腰,你戴着面具还真认不出来。” “以前在乡野,街坊们看着我长大的,多没在意;现在出来了,还是用面具遮挡一些比较好,以免惊扰到人家。” 薛财看着眼前的少年,长大了,也长高了,处事应对也更得体了。 “跟我走吧。今日殿下刚好出来,和交好的几位公子正在冶春阁饮宴呢。” “我去不好吧……” “没事,这段时间,殿下老是念叨着你,说是一年归期差不多到了,也不知你进京了没,还说这两天要派人去衙门里找你呢。你是不知,年前你托驿站送到府里的‘年货’,可是给殿下长了大脸了!” 说完就赶着陈十一起身。 少年忙不迭的拎起粽子,刚要喊小二付账,就被薛财连拖带拽的拉住一起出了门;猴子从身后追上来,满嘴的桂花味,不用说,一定是把那碟糖浆舔的干干净净了。 冶春阁在平康坊,沿着御前街一直往东就到,途径五坊,为了节省时间,薛财为少年叫了辆马车,自己骑马随之在侧,把少年受宠若惊的不行。 过了朱雀大街,就离了顺天府,进了应天府,透过车窗帘子,陈十一明显发现一路沿街的墙瓦整齐奢侈了许多,街上往来所遇尽是车马轿撵,行人服饰望之显贵者也明显多了起来。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长乐平安。即便是号称‘天下富贵尽其半’的东都善见城,在格局和气度上,比之长安京也差了不止一筹。” 薛财弯腰俯身,对挑着窗帘、探头张望街景的少年介绍道:“左前方的高楼,就是全国闻名的浣花楼!这浣花楼外三内五、飞桥栏槛、明暗相通,乃是长安京顺天、应天两府大小一百七十二家酒楼之首,酒好,菜好,尤其顾大家的舞,更好!少年英雄不可不去啊!冶春阁就在斜对面,端的是摆明车马打擂台。去年长安花榜的榜眼萧筱筱……” 正说到眉飞色舞之时,只听“嘭”的一声,两个人影从浣花楼大门里飞出,正巧砸在陈十一的车身上,把整个车厢砸的翻了过去,连带着驽马都被拉扯着倒在了地上,驾车的汉子早就成了滚地葫芦,所幸没有被散了架的马车给压着。 陈十一抱着猴子从破破烂烂的车厢里站起来,入眼就是两个身穿黑色飞鱼服的人趴在自己脚下,其中一人咳着鲜血挣扎的起身,另一个四肢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血流满面,人事不省。 “漆雕先?!” 少年大惊,再翻身一看奄奄一息之人,竟是一早就出门的越宁安! 长安城内,天子脚下,竟有人胆敢对崇礼司的人动手,而且还打的这么狠。先不说身手修为高低,就冲对方这份有恃无恐的胆子,恐怕这事就不会善了。 陈十一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向着正从浣花楼里走过来的几个人看去。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三章 伤逝 自从浣花楼里飞出来两个人、撞翻了马车开始,围观的人就陆陆续续多了起,等到陈十一起身上前挡住来人,看热闹的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没有害怕的,只有不嫌事大的。 浣花楼里当先出来三人,一人站在楼前台阶上,穿着红底绣花锦衣,像是身份高一些;另两个穿着靛青色锦衣向着陈十一这边走来,到近处,才看出,衣服上绣的原来是繁簇的牡丹。 见少年挡住去路,来人也不说话,其中一人径直飞起一脚向少年胸口踹去。 陈十一侧身闪过,依然挡住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 “小子,让开,别多管闲事,你管不起!” 见这戴着面具的少年轻易的躲过自己一击,来人有些意外,不由得回了一句。 “他们……咳咳……是南厂的人……” 漆雕先跪坐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说道。 “南厂?……是衙门吗?还是山门?” 陈十一莫名其妙,南厂是什么地方,没听过呀。 “跟他费什么话!动手!” 之前一直没说话的人不耐烦了,一声令下,直接五指成爪,向少年咽喉抓来,距离尚有尺许,陈十一脸颊上已然出现了指印凹陷!先前说话之人见同伴动了手,也随之从另一边凌空踢来,竟是后发先至。 一时间,爪影四起,鹰啸裂空,伴随风雷声动,腿影漫天。 陈十一见此战既然难免,那么就打过了再说。 少年身形连闪,瞬间避过三道腿影,左手成拳迎向鹰爪,右臂横击,硬撼奔雷。 “嘭!” 三股劲道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少年随之心下了然,对方一个夺欲境大圆满,一个夺欲境后期,不可能将夺欲后期的越宁安打得要死不活,更何况还有一个同是夺欲大圆满的漆雕先在呢! 动手的必然另有其人! 陈十一在搏斗间隙中向浣花楼门口看去。 只见门口又多了几个人,站在当先红袍锦衣之人的身后,其中一人的服饰,少年再熟悉不过,几乎和齐宣齐公公穿的一模一样,又是个死太监! 街对面高楼上一处雅间内,几个华服少年被街上的喧闹动静所吸引,同时推开窗户,兴奋的探头往下面看,丝毫不顾从窗户外面猛扑进来的炎热,还不忘招呼身后的同伴一起过来凑热闹: “殿下,快来呀,已经打起来了。” “不去!你们要看下去看呀,把窗户关上啊!” 雅间主宾上席的位置,一个小胖子瘫在凉席上,身边围着四五个铜盆,里面堆满了冒着丝丝凉气的冰块,冰块的上面还放着琉璃茶盏与瓷碟,镇着葡萄酿与应时的水果蜜饯。 冶春阁的小厮在里间汗流浃背的摇着转盘,机关牵动着雅间顶部巨大的四个蒲扇,凉风随之从天而降。 可即便如此,小胖子依旧热的满脸油汗。 “不知道本王夏日里最不愿动弹的么!” 魏王正大声埋怨着几个看热闹不管不顾的同伴,忽听楼梯蹬蹬直响,随后雅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原来是薛财回来了。 “关上!关上!”魏王忙不迭的叫道。 “殿下,陈十一……” “陈十一?他到京了?这小子,总算是来了。” “不是,陈十一在下面跟人打起来了!” “啊?!” 魏王一骨碌从凉席上爬起来,蹭的一下跑到窗前,挤开同伴,往街上看去,一眼就看到对面浣花楼门口站着的几个人。 “司礼监?南厂?” “属下就是看到是南厂的人,所以就没露面,先回来和殿下报个信。” “嗯,确实如此。南厂那边,本王还是不正面起冲突的好。你去查查,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是!属下现在就去!” 陈十一牵挂着同僚的伤势,不想再你来我往的和对方纠缠下去,正打算结束战斗问个是非曲折,却听身后传来漆雕先嘶哑的声音:“陈十一!越宁安……越宁安,他……” 少年心里一紧,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怎么了?!” “越宁安……他……没了!” 陈十一心中一痛,挥拳将对手逼出丈外,转头看去。 越宁安静静的躺在地上,消瘦的脸庞苍白如纸,没了以往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神态,竟显得十分宁静与英武。 少年眼泪下来了。 这是他从出小镇以来,第一次有自己熟悉的人在眼前死去。 越宁安算是陪着自己走了万里之遥,从家乡一直走到了京城;也算是看着自己从平凡的乡野少年,变成了朝廷官员;更算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就这么没了。 仲夏的午后竟是如此冰凉! 少年摘下面具,抹了一把眼中的泪水,引起周围一阵惊呼。 陈十一长刀出鞘,直指浣花楼门前当先之人: “本官,崇礼司校尉陈十一,尔等当街袭杀朝廷命官,我要抓你!” 那锦衣之人被刀所指,不以为意的笑笑,慢条斯理的说道:“之前听说漆雕先被一个戴面具的少年,一招给败了,想必就是你了。本官还听说,这奇怪的少年,是雨秋官从地方大牢里捞出来的,还是个娼门之后。难怪崇礼司江河日下,原来尽出些跟娼妓挂钩的货色!” 陈十一眼中射出骇人的光芒,面容扭曲得如恶鬼一般,牙缝里咯吱出几个字来: “你、找、死!” 说完,一展横刀,向锦衣之人冲去。 耳边还停留着漆雕先的警告:“小心……此人,紫府!” 但也顾不得许多了,杀吾同僚,辱及先母,是可忍孰不可忍! 紫府又如何?狭路相逢勇者胜! 大不了,换命便是! 先前与之相搏的两人欲上前阻拦,只见刀光一闪,少年穿行而过,两人瞬间带起一蓬鲜血飞出数丈,仰面摔在地上,胸腹之间分别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再也无法起身。 锦衣之人见状瞳孔骤缩,立即抽刀在手,迎向少年。 魏王一看陈十一和对方正主动上了手,立刻吩咐道:“薛招,你带人下去,确保陈十一不能出事,必要时,就亮牌子吧。” 少年的眼神冷漠如冰。 双脚用力一踏,地面顿时裂纹遍布,少年身影如炮弹般弹射而起,刀锋在空中留下残影,带着呼啸之声向锦衣之人劈砍过去。 锦衣之人眼中厉芒一现,刀影翻飞,寒意顿起,刀尖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直逼少年咽喉而去。 “当!” 清脆刺耳的金铁碰撞声响彻云霄。 两个身影一触即退,随即再次相撞,身形交错闪现,兵刃交击之声震耳欲聋,强劲的力量向四周撞击扩散,逼得围观的人群如浪潮般纷涌后退。 “嘭!”的一声,双方再次分开,不由自主都咳出一丝鲜血,微微喘息着盯着对方。 “你们看!他们身上!” 围观众人当中有眼尖的,已然惊呼出口。 只见锦衣之人和少年身上,均有刀痕四五处。只不过,锦衣之人仅仅是衣衫破损,而少年身上的刀痕处,已有鲜血晕染而出。 锦衣之人站定在少年面前不远处,眼中满是惊骇之色,这丑陋少年不对劲! 有些话,不足为外人道:若非是自己有罡气护体,现在恐怕已是死人了。 只看刀痕,自己身上的一处胸腹、一处肩襟、一处肋下、两处后背,半数在要害;而他留给少年的,看似多了一两道,且深可见骨,但,没有一处伤在要害! 这少年的刀势雄浑,如瀑布似雪崩,刀法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而且,自己的刀意,竟被对方刀意隐隐压制,无法完全展开。 所幸,这少年只是夺欲境,假以时日,待他晋了丹枢甚至紫府,鹿死谁手可真就难说了。 借此机会,定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锦衣之人拿定主意,刀光再起,带着凛冽的杀意直扑陈十一而去,刀锋未至,寒意已经透体而出。 这一次,他打算全力以赴、一招杀之。 少年横眉冷对,直面刀势,任由对方寒芒掠过自己的身体,鲜血狂飙而出。 “不对!!” 锦衣之人大惊,急忙收刀。 但已经迟了! 陈十一身形如鬼魅般带起残影,突然贴近,抛刀换拳,全力捣在他的胸口,直打的他五脏六腑移位,逆血喷出,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少年如影随形,在半空卷住锦衣之人,瞬间击出数十拳,最终神人擂鼓一般将他砸向地面,紫府境的护体罡气也被震的粉碎,再也无法维持。 锦衣之人尚未站稳身形,抛出长刀已然从天而降。 少年接刀,绿腰泛起一层青光,从锦衣之人腰腹划过,对方惨叫一声,捂着伤口踉跄而退,指缝间鲜血淋漓。 围观众人看的目瞪口呆,楼上的看客更是热血澎湃! “卧槽,这小子够狠!” “以命换命啊!” “看的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什么时候长安城出了这么号人物?!” 魏王满脸通红,大汗淋漓,高声叫嚷道:“那是本王的故人!看到那刀没?绿腰!本王给他的!” …… 陈十一身上满是殷红的鲜血,滴答滴答的落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触目惊心。 也不见他包扎伤口,就这么向锦衣之人走去,在地面上踩出一个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锦衣之人痛苦的盯着少年,缓步向后退去,嘴里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 见少年不答话,兀自安静的缓步向他走来,锦衣之人顿时胆怯,心生退意,严防死守着慢慢的试图与少年拉开距离。 “小子站住!” “杂家叫你站住!” 浣花楼门前台阶上的太监已然没了先前看戏时淡定自如的神态,见少年不搭理他,尖着嗓子跳脚喝骂起来。 “大胆!你知道杂家是谁吗?” “……管你是谁!”少年头都没回。 “杂家乃南厂……” “……关你屁事!” 少年最烦的就是太监了——嗯,雨公公和崇礼司的除外,恶狠狠的撂下四个字,也不理会其他人,径直向锦衣之人追去。 留下南厂的一撮人在夏日里气急败坏的凌乱: “来人!来人呐……!”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四章 第一滴血 冶春阁雅间里,五陵少年袒胸露臂,直呼过瘾,高声唤酒。 “骂的好!有个性,我喜欢!” “当浮一大白……” “那阉货是南厂的李朝恩吧,平日里人五人六的,今次可算是吃瘪了。” “来人,快,快跟上去看看后续,半柱香一回报!” “这小子太对爷的胃口了,爷要跟他斩鸡头、烧黄纸、拜把子!” 魏王激动的跟打摆子似的,浑身直晃荡:“滚!他是本王认下的兄弟,想跟他拜把子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后面排队去!” 就在众人意犹未尽之时,薛财回来了。 魏王急忙问道:“怎么样?打探到没有,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属下打探到了。这事,是越宁安主动挑起,但是根源还是南厂做的不地道。” “你小子别卖关子,快说!” 薛财灌了半壶冰镇葡萄酿,一抹嘴角说道: “越宁安生平好逛个烟花柳巷,原来,竟是为了找人。据说是他青梅竹马的邻家姑娘,不知怎的家道中落、流落烟花之地,只说是在京城,因此越宁安常年混迹勾栏……可这长安城多少青楼,更别说还有教坊、河船、灯船、半掩门子之类,数不胜数,哪能轻易找得着…… 后来,那女子凑巧被浣花楼买了过来,这才被越宁安给发现。 于是这两人就私定了终身。 这小子前些日子攒够了钱,过来打算给那女子脱籍赎身,却不曾想,佳人香消玉殒,竟死了一月有余。 他用重金撬开了下人的嘴,得知青梅竹马的姑娘竟是被南厂的百户崔涟给活生生玩死了,据说死状惨不忍睹。又说女子生前曾苦苦哀求过,但那崔涟不为所动。 娼门女子本属贱籍,那崔涟又是南厂督公看重之人,浣花楼后面的正主不愿多事,双方私下里就以千把两银子,把事给结了。 后来越宁安打听到,崔涟会于今日,在浣花楼做东宴客,于是带了两个心腹手下一早赶来埋伏,却不料崔涟在两个月以前已然晋阶紫府,越宁安复仇不成反而被杀。 连带着碰巧遇上、前去拉架的同僚漆雕先,都遭了殃。” …… 崔涟割下裙摆,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望着一身血衣,犹自死盯着自己不放的丑陋少年,咬牙忍痛向平康坊外御前街的方向退去。 他算计的很清楚,自己的老巢南缉事厂在城南大业坊太清观附近,距离这里隔着六七个坊市,几乎跨了半个长安城,固守待援怕是来不及了。 至于管着地面的应天府衙门,肯定是指望不上了。虽说离此不远,从平康坊南边出去,经宣阳坊外大街没多远就能到,可双方都搏杀这么久了,也不见衙门里三班捕快出来露个面,明显就是不想蹚这趟浑水。 为今之计,还不如边战边退,直上御前街,那里来往的显贵官员众多,就不信这丑八怪敢当街杀了自己。 只要能过了今天这遭,回过头就弄死这小婢养的。 想到此处,崔涟不禁冷笑连连,脚步越发快了起来,还接连掀翻了好几个沿街贩物的摊子。 整条街顿时鸡飞狗跳,遍地狼藉,借着路人的遮挡和街面物件的阻碍,他终于冲到了御前街上——入眼尽是朱衣紫绶,官轿马车络绎不绝,皇宫内苑近在咫尺,崔涟不由得心花怒放:皇城脚下,御前大街,满堂朱紫跟前,他就不信这丑鬼敢杀了自己。 崔涟脚步随之一缓,转过身来,举刀指着已追至近前的少年,刚想开口说话,哪知少年沉默不语、径直一刀劈面而来。 刀势若梨花带雨,竟让崔涟在刹那间恍惚,似看到自己少年时艰辛修炼、无间寒暑;又似看到自己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最后竟看到一具女尸赤身倮体被吊在半空,尸身上牙印鞭痕遍布,下体破烂不堪……女子双目圆睁,抬头看天! 突然,女子尸身黑气缭绕,化为厉鬼向他猛扑过来! 崔涟心神俱震,手中长刀乱舞,口中狂叫道:“不要过来!” “当!” “噗……!” 鲜血从崔涟口中喷溅而出,身体被劈的倒飞出去,摔在御前街的中央。 崔涟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茫然,目光定在向他缓步走来的陈十一身上,随即清醒过来,肝胆俱裂,大声吼道:“这是什么刀法?你究竟是谁?!” 见少年依旧一言不发,崔涟终究是害怕了,跌跌撞撞的往街上不明所以、受惊停下的行人跑去。 “救命!救命啊!” 只听陈十一厉声喝道:“崇礼司办案,捉拿当街杀人凶犯,无关人等回避!” 此言一出,几个原本想上来查看的胆大路人,立时收住了脚。 崔涟大惊失色,高声叫道:“他胡说!本官南厂千户崔涟,此乃贼人!” “南厂?!” 哪知街上众人闻言,仿佛躲避瘟神一般,呼啦一下离的老远,虽说没散,但也无人现身阻拦,就这么看着,好像在等着下一出好戏敲锣上场。 崔涟一时间目瞪口呆,不知措施起来。 “嘿嘿……看来你这衙门口子的名声不怎么好啊。” 陈十一笑了,一张丑脸显得狰狞无比,看的围观众人心惊肉跳,又倍感刺激。 “老子跟你拼了!” 崔涟彻底疯狂了,双手握刀,向着陈十一扑去,只恨不得将少年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就算是死,他也要拖着这丑八怪一起死。 少年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嘴角勾起不屑,这锦衣之人,除去罡气护体,紫府境就跟纸糊的一般,无论速度、力量、刀法,比起戚无崖来差的远了,也敢讲与自己搏命?! 只见陈十一的身影如鬼魅般闪现,任崔涟如何努力挥刀,都无法伤他分毫,最后反被少年扯住后领,将整个人甩起来,“轰”的一声砸在御前街一侧的坊墙上。 崔涟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刚要挣扎起身,却忍不住捂着胸膛,呕出一口鲜血。 陈十一缓缓走到他面前,将手中长刀压到他的脖子上,朗声说道:“本官崇礼司校尉陈十一,你袭杀朝廷命官、妄图拒捕,不管你是何人,在哪个衙门任职,我都要抓你!有话,衙门里说去!“ 说话间,手腕一抖,长刀划过对方颈间皮肤,鲜红的液体顿时顺着刀锋淌了下来。 崔涟心神一泄,终于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 围观路人见状,紧绷的心弦也随之松懈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兴奋莫名,纷纷议论起来。 “崇礼司对南厂,接下来有好戏看了……” “校尉陈十一?崇礼司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了,有意思!” 既有看热闹的,自然也有忧国忧民的: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南厂本就是司礼监在接手清理崇礼司天地二脉的基础上建立的,这是旧怨未了又结新仇啊……” “谁说不是呢,接下来,朝中怕是要暗流涌动啊!” …… 陈十一扯下崔涟身上的衣服,撕作布条将他捆了个结实,押着人顺着务本坊的东墙向南走去。 这情形,让不远处偷偷摸摸跟了一路的应天府差役看的心惊肉跳:这位爷啊,您的崇礼司衙门在城外,应该是往东走、出春明门呀,您往南走这是要去哪啊?该不是要去咱们衙门吧! 差役见势不妙,赶紧对同僚示意道:“快,回衙门报信,让大老爷随便找个理由避一避,这阎王跟神仙干起架来了,咱们肉体凡胎的,可不能掺和进去!” “哎!”同伴知道轻重,心急火燎的抄近路跑了。 领头的差役嘬着牙花,看着少年往应天府衙门的方向越走越远,却无计可施,只能怨声载道的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下一刻,陈十一猛然顿足,只觉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杀意突然袭来,笼罩当场,少年一脚将崔涟踹倒在地,双手握刀横在身前,整个人像弓弦一样紧绷起来,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丝绝望。 只听一道细若蚊吟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传入少年耳中,割的他耳膜生疼:“小娃娃倒是挺机敏的……只是我南厂的人,岂是你想抓就能抓的?!” 坊街之上,一缕凉风凭空而起,带着淡淡的花香出现在陈十一的周围,吹走了仲夏的炎热,也吹凉了少年的热血。 陈十一被莫名的力量卷起,周身风缕缠绕,如锋利的刀刃般,瞬间在他身上割出无数深可见骨的伤口,少年用手臂拼命护住脸部和咽喉要害,惨叫声中,双臂已然被剔的白骨森森。 “啊哈哈哈……” 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崔涟激动的满脸潮红,歇斯底里的狂笑起来。 然而未及十息,随着一道清丽的女子声音响起:“聒噪!”崔涟就像是被无形之手抓住一般,在街面两侧的坊墙上左右撞了好几个来回,像破烂一样被扔在地上,昏死过去。 “汪芷!尔敢!” “我已经敢了,花满楼,不服你来打我呀!” 女子说话的腔调很有点越宁安那种欠揍的味道。 想起越宁安,陈十一顿时觉得,跟心里面的痛比起来,手臂被削成白骨几乎都不算什么了。 蓦然,陈十一停下思绪。 眼前的街面场景似在扭曲,一股磅礴的罡风凭空出现、扑面而来。少年的长发被吹得纷乱无比,衣衫猎猎作响。 街面青石陡然碎裂,呼啸四溅。 两道如烟如雾的身形,在拳罡四散的轰鸣声中,撞击,纠缠,再次撞击……所到之处,天翻地覆! 少年瞪大了眼睛,忘记了身体的疼痛,不愿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缥缈的身影,从街头战至巷尾,又从巷尾战至街头,整条长街,烟尘弥漫,零碎不堪。但是两侧的坊墙,却毫发无伤。 拳意只在三尺之内! 约莫半柱香后,就在陈十一看得如痴如醉之际,一道钟声从大明宫方向传来,竟越过了重重宫闱以及小半个长安城,清晰的落到当场。 遮天蔽日的灰尘中,两道人影瞬间分开。 一个是身穿红底云纹寿山麒麟服的女子,看不出年龄;另一个是穿着靛青色牡丹吐蕊绣蟒袍的中年太监。 果然,又是一个死太监!陈十一就知道,遇上太监准没好事!嗯,雨公公和崇礼司的除外。 “陛下口谕: 宣,崇礼司司正、钦差山水总督汪芷,司礼监秉笔提督南厂官校办事太监花满楼,入宫觐见。 南厂崔涟所涉之事,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崇礼司校尉陈十一,尽忠职守,克己奉公,着赏金百两,赐百索、夏衣、宫扇!” 恬淡的说话声紧随钟鸣从高空降下,余音回旋不绝。 街口人影憧憧,不知何时起,大理寺丞已经带人到了现场,正在不远处等候。 “哼!汪芷,咱们走着瞧!” 女子一翻白眼:“阴阳人烂……” “你!!杂家不和你作口舌之争!杂家在御前等你!” 南厂提督太监大怒,一拂衣袖,走了。 女子走到陈十一身边,俯首看着躺在地上如破烂人偶一般的少年,啧啧出声:“啧啧,太惨了,看来身手还得练啊……还好我这有生肌活血的疗伤圣品,这次就便宜你了。” 说完,掏出一个布袋子抛到少年的身边,头也不回的走了。 陈十一看着身前拳头大小的黑色布囊,普普通通的,用编的十分草率的麻绳系着口子,鼓鼓囊囊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着灵丹妙药的样子,不由得发起愣来。 刚才那位就是崇礼司的司正大人?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靠谱呀……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五章 斯人独憔悴 陈十一坐在灵堂的里间,一声不吭的扎着明器。 外面摆着越宁安的灵柩。 今日头七。 少年的伤势还未恢复,尤其是双臂,动辄疼的钻心入骨。虽说体质异于常人,又有疗伤圣品相辅,但终究是如同经历了凌迟一般,哪能这么快就好。 包扎伤口的细布上,慢慢渗出血来,浸湿了一片,少年恍如未觉,依旧不停的编着竹篾。 压抑的情绪在屋子里蔓延,连猴子都被感染,蔫蔫的蹲在一边,没了往日的跳脱。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戚大人走了进来,在少年身边坐下。 打开桌上的食盒,望着里面一口没动的食物,戚无崖叹了口气,又看着四下里堆得满满的纸人纸马、车船家具,斟酌着开口说道: “你的体质,身上又有伤,总要吃点。” “还不饿……” “三法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 陈十一闻言,停下手中活计,抬头定定的看着戚无崖。 戚无崖抿了抿嘴,无奈的说道: “越宁安蓄意谋刺朝廷命官未遂,反而被杀身死,实属咎由自取,考虑到事出有因,朝廷网开一面,没有夺职,但不算因公殉职,不能荫其家属,也没有抚恤。” 少年没有开口,这个结果他早料到了,他想要知道的是崔涟怎么判。 “南厂千户崔涟,降为百户,贬出京城,至边关军前效力。” 陈十一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没了?这就完了?他杀了人!两条人命!” “那是越宁安谋刺在先……” “那个姑娘呢,越宁安青梅竹马的姑娘呢?” “那是娼妓……” “娼妓就不是人了吗?!” 少年红了眼,大声质问道。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戚无崖拉着少年坐下,继续说道:“按《大明律》,杀贱籍者,最多罚金十两徙一年,苦主若是不追究,写了具结文书,就更加无事。自古民不告官不究,更何况,也没违背朝廷律令,你一个外人能怎么办?!” “可是,朝廷,朝廷就不能改了这贱籍的条律么,凭什么人生下来就是贱民啊,这是什么混账的制度……” “放肆!祖宗成法也是你能菲薄的!”戚无崖轻声喝道,瞄了眼门口,继续劝道:“朝廷也要按章办事。以前不是没有人提过,想要改革户籍制度,但这是隆武爷定下的成法,岂是轻易改得了的……” 说话间,戚无崖拿起桌子上方盘里摆着的、五色丝线编结的长命缕,在手中把玩着,对少年示意道:“朝廷赐下这百索、夏衣、折扇与你,也是一个褒奖的态度,至少证明你做的是对的;这些东西,在往年端午时节,可是只赐给四品以上朝廷重臣的。” “这些东西能换越宁安活过来么?” 陈十一抹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做着竹篾子活,同时低声问道:“大人,仵作出具的尸格验状,您看了么?” “看了……” “那就这么算了?分筋错骨啊,四肢都被打断了……” “……” 少年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哽咽的说道:“都怨我,若不是路上拖沓、能早点回来,那姑娘就不会死,越宁安也不会死……” 戚无崖暗叹一声,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好了,别自责了,这事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嗨,哭的鼻涕都出来了,不大不小好歹也是个官了,要注意官体。收拾一下,有两个人想见你,现在这样子怎么见人啊。” “哦……” 不一会,从外间进来两个人。 陈十一随之一愣,只见这两人鼻青脸肿,全身挂彩,裹得跟半个粽子似的,一瘸一拐相互搀扶着,刚走到自己跟前就跪下行了大礼,口中连连称道: “小人鞠弓、靖萃,谢过陈校尉大恩!” 少年赶紧起身,避到一旁,不解的向戚无崖问道:“这是……?” “‘鞠躬尽瘁’,越宁安手底下的哼哈二将,此次就是他俩跟着越宁安一同去的浣花楼。虽然命大没死,但人也废了,又被朝廷革职、发还原籍,断了生路。昨天你得知以后,不是命人送去两千两银票么,所以他俩过来给你磕个头,也是应有之意。” 陈十一闻言赶忙扶起二人,说道:“无需谢我!此次连累二位不仅丢了生计,还废了武功,实在是……” 还未说完,就被鞠弓、靖萃打断:“大人,谈不上连累不连累的,越大人待我等如手足,他未过门的妻子被人凌虐致死,这仇岂能不报?!我等不才,但江湖义气还是有的,只恨自己无能,最后不仅没能帮大人报仇,反而连累大人为救我等身死,是我等对不起越大人啊……呜呜……” 话到伤心处,两个五尺大汉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一手一个,把着二人的臂膀,红着眼睛说道:“你们已经为越大人做的够多了,回乡后好生休养,旦若有事,只需一纸书信,我必不推辞!至于其他事……放心,自有人去做!” …… 此时,有人来报,说有中旨下。 陈十一和戚无崖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此时为何会有圣旨下,也不知下给谁,心中均是一懔。 众人赶忙出到灵堂外,刚命杂役摆上香案,就远远看见一个身穿茶色袍服的宣旨太监,高举着圣旨往这边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等人到了跟前,少年松了口气,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是什么坏事,否则此人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是这种表情了——只见魏王殿下站在传旨太监的身后,正对着自己摇头晃脑、挤眉弄眼。 年余未见,大家样子没都怎么变,只是个子都长高了许多,然而于此情此景中与故人相逢,喜悦感慨之余,不免唏嘘更甚。 “校尉陈十一何在?陛下有旨。” 少年一愣,给我的?戚无崖轻轻推了少年一把,示意其跪下,自己则后退几步,与崇礼司众人一同跪在少年身后。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旌奖贤能乃朝廷之著典,显扬忠谨亦人臣之要义。 昔者圣王之治天下也,必资威武以安黔黎,未尝专循文而不演武。 今有崇礼司校尉陈十一,尽忠职守,骁勇无畏,特赐爵云骑尉,晋百户,以彰其能。 受斯任者,必忠以立身,仁以抚众,智以察徵,防奸御侮,能此,则荣及前人,福延后嗣,而身家永昌矣。敬之勿怠。 钦此。” 众人一脸艳羡的看着少年,这是连升三级啊。 陈十一莫名其妙,圣旨里的话不难懂,他大概听了个明白,只是,自己这就升官了?别不到一炷香,回头又给罢了,还是先不忙,继续听听再说。 于是,跪在那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传旨太监疑惑的看了看陈十一,心想,难道是杂家没念明白,于是又叫了一声:“钦此!” 跪在少年身后的戚无崖,伸手戳了戳少年,低声提醒道:“该谢恩了。” 陈十一这才回过神来,领旨谢恩。又在同僚的示意下,取了五十两银票,径直递给传旨太监说要请他喝茶,把少年心疼的直抽抽,还好带着面具,脸上看不出来。 传旨太监脸都绿了,心说无冤无仇的,你这是要害杂家啊,没见着魏王和御前侍卫站在后面么,武夫到底粗鄙,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戚无崖也没料到陈十一塞钱塞得这么光明正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最后还是魏王看不下去了,摇摇头,“刷”的一声收起折扇,上前一步,敲了敲传旨太监的肩膀,说道:“给你,你就拿着,回去复旨吧。” 这才草草收了场。 魏王令随行从人给越宁安上了柱香,跟着落座里间,看着陈十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到了京城也不说知会一声,本王的门槛就那么高?若不是薛财凑巧碰见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来见本王了。” “这不是怕殿下事务繁忙,不好意思登门打扰么。” 魏王咂摸来咂摸去,还是没忍住,疑惑的问道:“你这话,没第二层意思吧?” 少年一本正经的回道:“没,就字面的意思。” 倒是站在一旁的薛招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魏王面上挂不住了,折扇一指门口:“出去,就不该让你进来。” 陈十一拿过圣旨,但见蚕织绫锦为身,祥云瑞鹤为纹,黑牛角的轴柄,两端印有银色腾龙图案及“奉天诰命”四个篆字,望着魏王,疑惑的问道: “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哦,你年前走驿站送到府里的‘年货’,我收到了,这礼有点重啊,琢磨来琢磨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礼。” “回什么礼啊,都是些山货罢了。殿下,您还没说这圣旨的事呢。” “别急,先听我说完。”魏王摆手,继续说道:“你那可不是‘山货’这么简单。仅千年山参这一项,太子就给了我两座园子,还直说亏欠了。其中那件白虎皮,更是价值连城之物,怕是精怪所留吧,寻常人等使用,怎么样都算得上是个逾制的罪名;于是,借此机会,我以你的名义,献给了当今圣上,给你谋了个散官武职,回头再补你座园子。要不然,这人情越欠越大,那可怎么得了,本王的面子要往哪搁……” “那……这算不算卖官鬻爵呀?” “呦,看不出来,你还知道这词。这捐纳呢,同朝廷的科举、荫封、保举,都是正经的仕官制度,历朝历代通过捐纳得官、名垂青史的名臣良将多的去了,因此并不像民间所传的那么不堪,再不济也是利大于弊,等你哪天步入中枢,你自然就明白了。” “可不敢想……” “看你意思,好像不怎么承情啊。” “哪有,只是刚得了陛下赏赐,这又赐了官,有些不真实……殿下,这云骑尉几品啊?” 魏王一卷袖子,手都快杵到陈十一脸上去了,只见他五指张开,说话掷地有声:“正五品!” 看到陈十一瞠目结舌的样子,魏王终于自得起来:“你就且乐着吧……” 刚笑了两声,发现似乎不合时宜,仔细端详了一下始终压抑着一丝哀容的少年,又看了看四下堆满的明器,魏王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你自己保重,等把手头的事忙定了,本王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几个人都催我好几天了。” …… 次日,城外东郊。 竹林深处,有残碑小筑,陈十一坐在其中,把着酒杯,遥望不远处一大一小两座新坟,对酌南山。 晚风送,纸钱起,香烟缭绕,不知谁家又添新痛。 脚步声轻响,戚无崖转过小径,走到少年身边,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新坟前,一杯自己浅啜。 相顾无言,只有风梳竹叶穿林声。 直至月初上,萤火曼舞,戚无崖这才轻声问道:“决定了?” “是!”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三个月之后。” “边关是军方的势力范围,衙门里一般不怎么和边军打交道,要小心……” “无妨。” “为何这么急?” 陈十一借着月色,看着坟前墓碑上的字——故大明崇礼司衙门管领校尉越宁安大人之墓、故越门宗氏夫人之墓,仰头喝干了杯中剩酒,一抛酒杯,朗声说道: “季先生说,子曾经曰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娘说,‘白铁何辜,迟来的报应,就不是正道’!”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六章 小荷尖尖 夏至刚过,才是六月初的天气,就已经露出了酷暑的獠牙,艮岳虽说是枝繁叶茂,却也挡不住从天而降的炎热,漫长而又难熬,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要说山上有没有凉快一点的地方,还真有,但是没人愿意进去。 就在礼字院的乙等院里,有一处院落,凡是进去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凉爽的,胆小一点的,都能待得手脚冰凉。 很多杂役和小太监,平日里宁可绕点路,也不愿意从这院落门前过,一来是瘆的慌,二来是怕沾了晦气。 今日里,就有一个胖乎乎的锦衣少年,摇着折扇,晃晃悠悠的进了这个院落。 前脚刚进来,后脚本能的就要往回缩。 可是想想又怕在人前落了颜面,于是强自镇定住,隔着老远,向坐在正房屋檐下、正在忙活竹篾子的主人喊了起来:“陈十一,你这是将白事铺子开到崇礼司来了啊!” 少年抬头一看,顿时眉开眼笑,一路小跑过来:“殿下!您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本王还不能来了?你小子,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去府上点个卯,没办法,谁让人家云骑尉大人架子大,本王只好亲自登门喽。” 陈十一被魏王调侃的直搓手,很不好意思的说道:“之前因为操办越宁安的身后事告了假,得补,这还没轮上休沐呢。殿下,殿下?” 只见魏王盯着少年的身后,脸上满是惊恐,用手死死拽住少年的衣衫,哑声说道:“陈十一,你这闹鬼了!” “什么?” 陈十一掉头看了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啊。 “那个纸人,它刚才……动了!你看,又动了!” 魏王一个闪身,迅速缩到院门后面,扶着门框,看架势,是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这下陈十一也看到了,纸人是动了,而且还多了一条金灿灿的尾巴。 “十二,别闹了!过来!” 随着少年的叫唤,一只漂亮的不像话的金黄色猴子从纸人后面蹿了出来,扑到陈十一的怀里。 “原来是只猴子呀,吓死我了。长的真漂亮,来,过来,让我摸摸。你从哪找来的?” “跟着我从禹山里出来的,陪了我一年了。”霎然 “你刚才叫它……十二?” “嗯,十二算是我兄弟。我答应过它,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它一口吃的,我们兄弟一起吃香的喝辣的,这是拉过勾的。” 猴子听了小脑袋直点。 “呦,还听得懂话,有意思!这兄弟情深,是挺感人的。只是陈十一,你把本王至于何地,我当你是兄弟,按你这么说,本王岂不是也算这猴十二的兄长?再往上面数,你这叫大不敬知道么,是要砍头的。” 说完,拿扇子直戳陈十一,还龇牙咧嘴的对着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招跟在后面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就你这话,那才是真的大不敬吧。 陈十一傻眼了,这就算摊上事了?他是真没想这么多啊。 “跟你说着玩呢,还当真了。薛招!” “殿下。” “把这些个纸人纸马明器什么的,都给本王背过身去。一个个都没眼珠子,鬼气森森的,看得本王瘆的慌。” 看到纸人都被转过身去,魏王总算感觉阴寒的气氛少了许多,这才举步往正堂走去。 “陈十一,你这是走到哪纸人扎到哪啊,这院子都快堆满了。” “这不是中元节快到了么……” “哦,也是啊。本王尽记得七月七了。” 说完,又四下打量了一下院落,说道:“地方有些局促了,你在这还习惯吗?平日里若是不当值,干脆住我那去吧。” “习惯!真没想到,这日子原来还能这么过。雨公公说了,眼下没什么事情,只需按时点卯,等候召唤。每日里按时按点的吃饭,管饱!剩余时间,想做什么做什么,不耽误修行便是。” “你要求倒是真不高……” 正说着,院子门口探进一脑袋来,身子依然搁在门外,扯着嗓子向里面喊道:“陈大人在吗,雨公公让您即刻过去一趟。” “知道了,这就去。”陈十一应了一声,又向魏王略带歉意的说道:“殿下,您看,我先去一会?” “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帮你跟老雨告个假。带你去看看园子,顺便认识几个朋友,走着,走着。” 几人跟随传话的小太监,来到一处后苑,穿过月洞门,进了园子,只见一座别致的二层精舍座落在山水草木之间,四处透露着浓郁的幽静与典雅。 门口楹联一对:小楼一夜听春雨,孤桐三尺写秋泉。 檐下挂着匾额:半盏春秋。 堂中坐着两位红袍官员,上首是位女子,少年认识,是本司司正大人;坐在下首的便是雨公公,两人正齐齐看向屋外。 陈十一正待紧赶几步,到廊下报名入内,不料却听得堂内女子说道: “站住!” 少年一愣,停下了脚步。 “还想跑?!” 少年再愣,我没想跑呀。 “信不信我揍你!” 少年懵了,这就要挨打了吗? 再一想,不对,应该不是跟我说的。扭头一看,果不其然,魏王正偷偷摸摸的往月洞门那缩呢,被堂内女子给叫住了,现在溜也不是、不溜也不是,哭丧着脸,僵在当场了。 至于薛招薛财,早在女子开口的那一瞬间,就已经低头躬身行礼,指望不上了。 只见魏王挪着千钧重的脚步,磨磨唧唧的蹭到堂内,觍着脸对着上首女子叫了一声:“小姨,您在呢……” “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我不能在这?” “哪能呢!您是崇礼司的总瓢把子,您当然得在这。” “好好的朝廷命官、三品大员,从你嘴里讲出来就跟江湖绿林中的匪号差不多!我问你,刚才跑什么?!” “没跑,我是突然想起府里还有事,得赶着去办!是吧,薛招?” 薛招目不斜视,就当没听到魏王的问话,只是从他抽动的眼角看来,内心只怕很不平静。 “你少牵扯薛招,一个堂堂紫府境大圆满的高手,整天帮你擦屁股背黑锅,你也不嫌臊得慌。过来!” 魏王大惊:“不过去!” “怎么,害怕我吃了你?!” “还不如吃了我呢。”魏王小声嘀咕道。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你以为不过来就躲得掉?” 众人眼前一花,司正大人已到了魏王跟前,葱葱玉手直接就捏上了魏王的胖脸,跟搓面团似的。 “我让你跑!我让你躲……” “哎呀,哎呀……有人在呢,有人看着呢……” 薛招薛财抬头看天。 雨公公低头数蚂蚁。 陈十一看得瞠目结舌,赶忙学着雨公公的样,垂下头,恨不得把地面的青砖看出花来。 “崇礼司是老娘的地盘,谁看着,谁敢看着?春娴?还是你家的招财?” 魏王急了,一下子挣脱出来,大吼道:“还有陈十一呢!” “他?” 司正大人斜觑了少年一眼,冷笑了一声:“别说他只是个散官百户,就算是做到了四脉掌印,他也是我崇礼司的属官!之前堂检的账本官还没跟他算完呢,这新账又是一大堆。” 少年闻言十分诧异:“啥?不是已经罚了俸禄了么,十年啊!怎么听这意思还没算完啊?怎么又有账了,我没干嘛呀……” 少年低头盘算起来,自己卖山货得了六千两,回京途中花销了几十两,给了‘鞠躬尽瘁’两千两,又让人给越宁安的老家捎去了两千两,铁琴铜剑楼的小灶吃去二百两,给了传旨太监五十两,没剩多少了。自己还得租房子呢,长安城的房子又贵的跟金子做的似的。还好衙门里头管吃管喝,要不然,自己非得成为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饿死的官。 即便以后在城里租了房子,还是得在衙门里头吃完晚饭再回去。对,就这么着! “陈十一……陈十一?” 司正大人回到座位上,唤了少年两声,却见他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嘴角竟还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女子皱起了眉头,对于这少年而言,虽说丑了点,但总体上,她是喜欢的,心性淳朴不说,难得明是非,不计较个人荣辱;要说缺点么,女子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手边的账簿,就是能吃了点,嗯,太能吃了点……不过这都是小节。只是这莫名其妙的神游是个什么毛病,倒是和某人挺像的,恐怕还是被那臭小子给带出来的…… 想到这里,女子狠狠剜了魏王一眼。 魏王立时大不平起来,我又干嘛了?我站这动都没动啊!我这堂堂魏王之尊,到朝廷衙门口子里,别说茶了,连个座都没有,到哪说理去?这倒霉催的,今日怎么就碰上她了!早知道,本王出门前就该先算上一卦! “啪!”司正一拍茶几,惊醒了正在精打细算的少年,肃容说道:“听说,你打算两个月之后告假?” “是。” “不准。” 陈十一愣住了,忍不住鼓起勇气、小心的问道:“为何?” “不准就是不准,哪那么多理由。” “那我辞官总可以吧?” “放肆!封官赐爵乃朝廷重典,岂是你想不干就不干的!” 看着缄口无言、黯然神伤的少年,女子温言道: “你因何告假,本官心里清楚。那边关重镇可是善地?!地方上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犬齿交错不说,更有周边敌国在其中搅风搅雨,每年光是南厂的番子、军中的密谍,在边关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不让你去,是为你好。更何况,即便本官装聋作哑,罔顾大明律,由着你去刺杀一个朝廷命官,你以为,那崔涟的修为真就那么不堪?” 听到司正提及崔涟,陈十一不由得凝神屏息静待下文。 “那崔涟虽说是刚晋的紫府,根基不稳,据说还用了药物辅助淬体,走了捷径,但紫府毕竟是紫府,之所以被你击败,有几个原因。其一,崔涟低估了你的实力,狮子搏兔尚尽全力,更何况生死相搏,结果被你以命换命的打法,堕了心气,一味逃避求活,实是活该被揍;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崔涟事先中了毒,全身修为最多只能施展十之六七……” “什么?!崔涟中了毒?”少年第一次听说此事,十分惊讶。 “越宁安提前去了浣花楼,在崔涟等人菜肴中下了药,却不曾想崔涟发现的早,中毒不深,于是越宁安情急之下抢先动了手。” “这事崔涟怎么没提?” “他能说什么?一个堂堂紫府境的南厂千户,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夺欲境小子手上,还不够丢脸么。当日他若是用这理由与你讨饶,日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间?武夫的尊严何在?再说了,即便他说了,你就不拿他了?” “当然要拿。可是……” 司正见陈十一尤不死心,暗叹一声,转头吩咐道:“薛财,用紫府境初阶实力,向陈十一出刀,不必留手!” “是!” 薛财应声而动,缓缓拔出腰刀,对着少年笑道:“陈大人,小心了。” 陈十一不敢怠慢,立即挚刀在手,凝神应对。 魏王见武戏登台,乐呵着连退数步,目不转睛的瞪着走到花厅正中的两人。 随即只觉得眼前一花,兵刃相击之声炸响,整个厅内气劲四溢,一条人影飞出堂外,“轰”的一声狠狠撞在假山之上,随着坍塌的石头一起滚落在池塘里。 雨公公心疼的垂下眼眸:杂家的太湖石啊…… 司正站起身,望着正狼狈的从池塘里爬起来的陈十一,冷笑道:“如何?这就是紫府境初阶的真实战力,虽说不是崔涟那纸糊的紫府境可比,但紫府就是紫府,他若不是中毒在先,至少也有近乎这六成的实力,当日你能取胜,实属机缘巧合。” 说完,留下半边身子湿淋淋的少年在那独自郁闷,转身落座,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又补充道: “有消息说,崔涟离京时,自觉落败呼救乃奇耻大辱,欲重塑紫府,以你现在修为,即便本官放你出去,等你到了边关,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就这么算了?!”陈十一眼睛都红了。 “倘若你实在要去,可以,本官成全你!但是,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完成了,本官就放你的假;完不成,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衙门里任职,哪都别想去!” “一言为定!” 少年话音刚落,只见众人目光怪异的看着自己,立时反应过来,赧然一笑,很不好意思的缩回手去,还在身上擦了擦,这些日子,和猴子拉钩习惯了,都快成本能了。 司正啼笑皆非的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这第一条,你需得破镜紫府!” “好!” “第二条,再入机关堂,过箭道、蜂巢、符海、幻境……” 话音刚落,想想还是稳妥起见,又接了一句:“且,能硬接本官三招!” 雨公公闻言,略有些诧异,这司正大人怎么还临时加码了呢? “好!” “这第三么……” 司正指着手边一摞子簿子,对他说道:“拿去看看!” 陈十一不明就里的拿起簿子,翻了起来,这是衙门里采买用度的账簿呀,给我看是个什么意思? 少年放下账簿,低首回道:“属下看完了。” “看出什么没?” “没……” “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进了衙门,这一个多月里,衙门里的用度增加了多少?” “属下不知。” 陈十一更加迷惑不解了,这我哪知道呀,再说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要问也得去问管事的呀。 “本官告诉你,艮岳衙门的粮油米面用度增加了三成,蔬果肉食增加了四成,饭堂那边,后厨帮佣增加了六人!这都是被你一个人吃出来的!你自己说,本官要不要重新跟你算一下账。” 少年顿时傻眼了。 “嘿嘿嘿……” 魏王没心没肺的捧着肚子,笑的东倒西歪。 陈十一看的直翻眼睛,魏王也就算了,本来就不是个正经的人,只是薛招薛财在那浑身发抖是个什么意思? 少年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来:“不是说衙门里头管饱么……” “不错,衙门里管饭是应有之意,但是你吃的太多了,一个人顶得上二十多个人的用度,用你那三瓜两枣的俸禄抵你饭钱都不够!就更别说还要赔损坏的刀阵了。现如今内廷酒醋面局和户部度支司那边都把这当笑话看了。本官亏大发了!你自己说,本官要不要养你这个闲人?” 陈十一嗫嚅不能言,憋屈的差点眼泪都快下来了。 “所以,这第三条……” 司正横了少年一眼,自顾拿起香茗品了起来。 “咳,陈十一。” 雨公公接过话头,含笑温言道:“司正大人的意思是,你要有相应的功绩,才不至招来闲言碎语;日后真若有事,也好有功绩傍身。因此,这第三条,就是你须得实实在在积功至千户,甚至更高。至今日起,你调入春脉,先行值守大狱,随时听候差遣。” “是!” 少年有点垂头丧气,这第三条不比前两条,这差遣一事不是自己想要就有的,得看上官的意思。或许,自己要经常去铜琴铁剑楼看看了。 正暗地思忖着,却听雨公公继续说道: “如若不然,日后总不能以戴罪之身亡命天涯?本朝虽取消了前朝的八议赎抵制度,但是对于大功之人,朝廷还是愿意网开一面的。你不想为你娘亲挣诰命了?” “……” 看着陈十一跟着魏王离去的身影,司正忍不住啐道:“蠢货,别人一丁点的好,就打算记一辈子。” 雨公公倒是有些感慨:“总比那位强,年少时的一腔热血终究没抵得过岁月的磋磨,到底被浇成了洗锅水,不复以往……” “死马当活马医,就看陈十一的了……”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七章 懒回顾(修) 六月二十二,天降小雨,大暑前难得的凉爽之日,宜祭祀出行、沐浴裁衣、祈福斋醮、纳采嫁娶、开市立券。 长安京光德坊西街后身彩衣巷,临近漕渠和永安渠交汇贯通的地方,有一间关张了两个多月的成衣铺面,今日里悄悄的又开了张。 只是换了东家,也换了营生,改做食肆了,据说还兼卖些自家酿的酒水。 铺面不大,前店后院的格局,大门正对着两渠,水面上桥廊众多,因此门前开阔,可通车马,地势极佳;身后是坊内的井曲,算得上是闹中取静。 大清早的,魏王就打着呵欠、轻车简从的赶了过来。打从进了门起,嘴就没停过,不停的在埋怨。 “呵嘁,陈十一,你这么着急开张干什么,这才几天啊,也不好好拾掇拾掇。这都什么破桌子烂板凳的,做工也太粗糙了……” “这不是赶在下个月前开张么。桌子板凳这些家伙什,结实耐用就好,我这就一面馆还讲究个啥。” “下个月怎么了?好日子啊,长安城选花魁呀。” “在我老家,七月不宜开市。” 民间相传,七月是鬼月,七月初一是属于“鬼门关”大开的日子。这一天因为鬼门关开启,所以阴间的无主孤魂都会涌入到阳间来,徘徊在整个阳间,一直都在找东西吃。所以在七月的日子里,许多地方会选择以讼经作法的方式来超渡孤魂;还有一种寓意,则是祈求祖宗们可以帮助治病和保佑家宅平安。 因此在七月里,是没有喜庆日子的,更多人不会选择在七月里面办喜事。 但与此同时,七月又是一个很美好的月份。在七月初七这天,牛郎会挑着孩子在天河上与织女相会,据说这天早晨的露水,就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如抹在眼上和手上,可使人眼明手快。于民间而言,就是乞巧节,又称之为七夕节,是青年男女们相亲、相识,乞求姻缘的日子,更是长安京评花榜的日子。 其实,陈十一真正在意的,倒不是鬼月的事,而是希望能够尽早从衙门里搬出来、避人耳目的进行《山海经》以及梦境中所学功法的修炼。 至于开食肆,完全就是意外。 魏王一心想给的园子到底没送的出去,只得应陈十一的请求,帮他在城里寻了个宅子,本打算重新规整修葺一番,做个两进的宅邸,没想到少年倒是很满意现有的布局,于是,就有了这不大不小的一家面馆。 “还有这说法?以前倒是没仔细过。”魏王示意薛财将大大小小的礼盒放在桌上,继续说道:“哥几个说了,你不愿意操办,就遂你的意,只是原本今日应你之请,过来捧个场的,怕是来不了了。” “可是我做的有不到之处?”少年不免有些担心,前不久刚认识的几个朋友,难得都是性情中人,没有拿捏贵人的架子,可别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开罪了人家,有了间隙就不好了。 “这事与你无关。是被应天府请去大牢里喝茶了,估计没个三五天出不来了。” “下狱了?这是为何?” “据说前天晚上在浣花楼,徐良和宋国公的儿子打起来了,后来架越干越大。这不,听说襄城候和宋国公一早就跪到紫宸殿门口请罪去了。幸好前几日本王被太子禁了足,这才……咳咳……” 魏王一时心有余悸的说漏了嘴,赶忙咳嗽几声遮掩过去。 这徐良是襄城侯府的小侯爷,自幼喜好唱戏,常以明皇传人自诩,买下了前唐梨园旧址,翻建之后,成日里和伶人戏班泡在一起,是个不务正业的主。若不是太子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了个太常寺少卿、专管南府戏伶的闲职,只怕他早就被襄城侯给活活打死了。 其人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和人打了架,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毕竟,襄城候的面子搁在那呢。 陈十一思量一番,觉得出不了什么娄子,也就放下心来,打算去后厨给魏王等人张罗些吃食,却被魏王拦了下来。 魏王敲打着折扇,对着少年挤眉弄眼:“先不忙吃的,你先给我说说,你这店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那天李三甲题字的时候,一脸欠揍的模样,问他还不说,跟我来了一句‘不可说、不可说’,实在是不当人子。” …… 门外,已有相邻的街坊聚集了过来。众人见这挂着“面”字店招的铺子不声不响的开了张,虽说东家闲澹,没有大张旗鼓的操办,可自家怎么说也算得上是近邻,这场还是要捧的,喜也是要贺的。 有识字的站在檐下,望着门头的匾额交头接耳:“懒回顾……这面馆的名字起的好生奇怪。落款,小李探花。本朝有李姓的探花郎吗?岑夫子,您老曾经在礼部供职,对此可有印象?给我们说道说道。” 岑夫子捏着颚下不多的胡须,仔细思索了一番,言道:“这店名么,个中确实隐有深意,老朽不便多言,知者自知。至于这小李探花……本朝倒确是出过一位姓李的探花郎,只是……” “只是什么,您老别卖关子呀。” “如老朽没猜错的话,这小李探花应该是小李将军家的三子。小李将军你们都知道吧?” “可是掌着京师戍卫大营,和朝中大司马、兵部尚书李阁老并称‘大小二李’的那位?” “正是。这李家三郎曾是本朝将门诸子当中文采最好的,前些年秋闱确实中过探花,只是鹿鸣宴上喝醉了酒,将门中人的本性流露,将主考的座师给打了,于是乎被朝廷抹了功名。此事毕竟有失朝廷颜面,因此只在官场中流传,民间所知者甚少。” “哦……”众人发出恍然的呼声,对岑夫子更是肃然起敬,拥簇着他一起往面馆里走去。 店小二早早的就站到了门口,带着矜持的笑意看着诸位街坊,也不插话,直到众人聊完,方才将人迎了进来。 诸人进得面馆,看着柜台后面墙上挂着的菜肴牌子,别说,还真就不贵。 有阳春面、雪菜肉丝面、鳝鱼面、腰花面……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个,竟然还有红烧牛肉面。不用问,问就是摔死的耕牛,有钱人家的耕牛就是腿脚不好,没事总是摔死一两头,你看普通老百姓家的耕牛,在地里忙乎了一辈子,也没见摔死的——天打雷劈的有钱人。 “各位街坊乡邻,今日小店开业,东家说了,店里所有吃食免费,请大家尝个鲜。但今日第一天开张,所备食材委实不多,只能选择一样,不到之处,还请众位近邻原谅则个啊。” 店伙计客气,话也说的漂亮,人家大喜的日子,能免费招待已经很给面子了,更何况,东家怕还是有根底的,没见到居然有牛肉,还有外面候着的车马豪奴么。没说的,挑不出毛病。 “还请给老朽来碗红烧牛肉面!” “得嘞,您老请坐,面一会就到!柜台上咸菜是送的,有碟子,您老可自取,也可叫一声小的给您送来。” 陈十一眼看有客进店,不由得哀求讨饶:“殿下,这都有街坊进来了,我得去招呼啊,您别拦着我呀。” “不着急,先说正事。”魏王拉着少年,一脸坏笑的非要刨根问底:“取次花丛懒回顾,前后两句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嘿嘿,陈十一,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呀,别藏着掖着啊?” 少年被臊的面红耳赤,直道要去后厨为殿下张罗吃食,死活没肯透露一丁半点消息。只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双亮晶晶水汪汪的、杏核般的大眼睛,还有那对俏皮的小酒窝来。 魏王无奈,转头看看跑里跑外、忙前忙后的店伙计,笑着说道:“还用你招呼什么呀,你这甩手掌柜当得挺好……若是让这些食客们知道,被他们呼来喊去的伙计,竟是吃着朝廷正项俸禄的从七品校尉,不知道他们还吃不吃的下去。” “得亏衙门里的兄弟们帮忙支应,要不然我一个人前后忙起来,还真招呼不过来,这人情算是欠下了。” 正说着,后面门帘一掀,厨子领着猴子,各自用托盘端着两碗面从两人身边经过,闻言笑道:“大人说哪里话,小的在衙门里不也是在饭堂做事,趁着休沐到您这来帮忙,活少,清闲,还拿两份工钱,小的乐呵还来不及呢。” “呦,连十二都开始帮忙了呀,嘿嘿,倒是像模像样的。”魏王顿时眉开眼笑。 店堂里也传来食客们啧啧称奇的大呼小叫声,甚至连给的赏钱都多了几分。 经过后厨天井,隔着一道矮墙,就是后进居住的院子了。院子不大,靠院墙的位置种着一棵石榴树,已然结满了绿色的果实,左右还有两间厢房。 魏王伸手推开院子的小门,探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用扇子在陈十一身上戳起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哪有你这样的,前面赚活人的钱,后面发死人的财。” 只见小小的院子里,除了厢房的窗台上,搁置着一些竹篾编制的器物以外,石榴树下,院墙边上,都堆满了纸人明器和香烛冥钱,还写明了售价。 魏王在院子里转了个圈,用折扇挑起一两个竹篮竹盘子打量着,嘴里不停的埋怨: “陈十一,你怎么到哪都改不了这副生人勿近的架势啊?罢了罢了,本王还是去前边吃面吧。在这里被这些东西盯着,瘆的慌。那,这东西你拿着。” “这是什么?”陈十一望着魏王塞到自己手中的一卷纸,疑惑的问道。 “地契,城北梨园附近的一处山林,山上满是竹子。你不是打算学你娘亲酿造竹酒么,我就帮你买下来了。不许推辞,就算本王在你这入的份子。” 说完,魏王略感寒意的哆嗦了两下,狗撵兔子似的跑回前店去了。 陈十一笑着摇了摇头,走到院子角落里,将一只竹箱子打开,里面堆着一些破碎的纸糊之物。上面还搁着一个纸人的脑袋,似用朱砂点了睛,似笑非笑的面部裂开一个口子,像是被利器戳通了一样。 少年将它们拾掇起来团在一起,回到厨房,塞进大灶火膛里,盯着这些零碎在火中化为灰烬,又用火钳子捣鼓了几下,确保没有剩下的,这才起身回到院子里,将院子通往井曲巷子的后门打开,半掩着,又从厢房里取了一个木头招牌挂在门上,上面写着:钱记白事铺。 这,就算是开张了。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八章 五陵春(修) 光德坊西街后身,彩衣巷,临近漕渠和永安渠交汇贯通的地方,有一间关张了两个多月的成衣铺面,近日里比较热闹。工匠和仆役天不亮就来了,趁着早凉,进进出出的修葺打扫着。看样子,是要赶在七月前开张的。 这也是应有之意。 民间相传,七月是鬼月,而七月初一是属于“鬼门关”大开的日子。这一天因为鬼门关开启,所以阴间的无主孤魂都会涌入到阳间来,徘徊在整个阳间,一直都在找东西吃。所以在七月的日子里,许多地方会选择以讼经作法的方式来超渡孤魂;还有一种寓意,则是祈求祖宗们可以帮助治病和保佑家宅平安。 因此在七月里,是没有喜庆日子的,更多人不会选择在七月里面办喜事。 但与此同时,七月又是一个很美好的月份。在七月初七这天,牛郎会挑着孩子在天河上与织女相会,据说这天早晨的露水,就是牛郎织女相会时的眼泪,如抹在眼上和手上,可使人眼明手快。于民间而言,就是乞巧节,又称之为七夕节,是青年男女们相亲、相识,乞求姻缘的日子,更是长安京评花榜的日子。 有好事的邻居街坊过来扫听,却只知按照主家给出的大样,应该是经营食坊之类的。再一看现场用料,来人立时没了深入的兴趣。这铺面临街两层,虽说不大,但正对两渠,水面上桥廊众多,因此门前开阔,可通车马,地势极佳;又背对坊内西街,算得上是闹中取静。这要是开酒馆,怕不是普通街坊能吃的起的。 …… 六月二十二,天降小雨,大暑前难得的凉爽之日,宜祭祀出行、沐浴裁衣、祈福斋醮、纳采嫁娶、开市立券。 大清早,彩衣巷已是车马簇簇,将即将开业的铺子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有赶着上工的路人,刚要出声嚷一嗓子,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定睛一看,立时乖乖缩起脖子,低着头,在沿街众多奴仆护卫凶神恶煞般的眼神中,贴着路边尽快走了。 相邻的街坊,倒是无所畏惧,这几千年来,就没听说,开门做买卖还会恶了近邻的。当朝阁老在隔壁邻居家娶媳妇的时候,还进去随礼,讨杯喜酒喝呢。 于是,该挤的照挤,挤不进去的,就让孩子钻进去,一会还要讨彩头呢。 至于那些个贵人家的护卫,没瞧见自己家娃子正骑在人家脖子上看热闹呢。这就是近邻的好处。 随着“吉时已到”的吆喝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霎时间响起,大把金灿灿的铜钱从天而降,被抛撒到人群当中,引起好大一片轰然喝彩声。 巨大的红绸缎被下人用竹竿从牌匾上挑下,露出黑底金字漆面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懒回顾,落款:小李探花。 此时,街坊邻居都知道了铺子的营生,居然是面馆,也卖些自家酿的酒水。 到底是有钱人,你弄一面馆装修成这样,屏风壁画什么的看不懂,可家具用料摆在那呢,一水的花梨木,多好的木料啊,用来打方桌长条凳,真正是糟践东西,天杀的有钱人。 进得面馆,看了柜台后面墙上挂着的菜名牌子,别说,还真就不贵。 有阳春面、雪菜肉丝面、鳝鱼面、腰花面……林林总总,不下十余个,竟然还有红烧牛肉面,不用问,问就是摔死的耕牛,有钱人家的耕牛就是腿脚不好,没事总是摔死一两头,你看普通老百姓家的耕牛,在地里忙乎了一辈子,也没见摔死的——天打雷劈的有钱人。 “呦,您老来了,今日小店开业,东家说了,店里所有吃食免费,但今日第一天开张,所备食材不多,只能选一样,请大家尝个鲜,不到之处,还请众位近邻原谅则个啊。” 伙计客气,话也说的漂亮,大家大喜的日子,能免费招待已经很给面子了,更何况,东家还是贵人,没见到外面那些车马豪奴么,就连坊正都来了,正楼上楼下帮着张罗着呢,没说的,挑不出毛病。 “还请给老朽上碗红烧牛肉面!” “得嘞,您老请坐,面一会就到!柜台上咸菜是送的,有碟子,您老自取,也可以叫一声给您送来……” 楼上临窗处,陈十一仿着皮市镇醉仙居的格局,也用镂空的屏风隔出几个半封闭的雅间,正陪着前来捧场道喜的友人说话。 魏王看看跑里跑外、忙前忙后的伙计和厨子,对陈十一笑着说道:“你这甩手掌柜当得,可算是把这哥俩给忙坏了。” “还要多谢殿下帮忙。” “举手之劳,不算什么。” 原来面馆的二掌柜和伙计竟是月前被发往原籍、交由地方看管的鞠弓、靖萃,魏王应陈十一的请求,着人跑了一趟,半路上把人给截了下来,说是押回京城,魏王亲自要看管、令二人服劳役。能免去千里奔波之苦,差役喜出望外,拍着胸脯说衙门的手续由他们来办,人直接带走就成。 于是,铺子还未开张,就多了两个“服劳役”的鞠躬尽瘁之人。 说话间,大碗面端了上来。 众人赶早过来,都没吃早饭,正饿的饥肠辘辘,看着眼前浇着酱头的各式面条,当下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边不忘竖着拇指。 新认识的左军都督之子晏辉祖是个膀大腰圆的粗人,三口两口将面扒拉干净,抹抹嘴巴,开口说道:“陈兄弟,你这面条味道是不错,可不见吃啊,和这中原的面条不太一样。” 陈十一闻言笑道:“确实,我这面是南方的水面,和中原地带的面条确实不一样。” 说着,挑起碗中的面条介绍道:“北方面条宽,入口劲道,因而,汤底须浓,味道须重,否则不易入味,酱头只是搭配之用。这南方的水面,宽只一分,薄如篾片,入口无甚劲道,但胜在入味,因此南方水面的汤底大多清淡,若想让面的味道比较丰富的话,就需在浇头上面动心思,所以南方的浇头花样繁多,甚至还搭配咸菜。得亏鞠弓、靖萃都是南方人,要不然,这水面真不是一两天能掌握窍门的。晏兄若是觉着不顶饿,还有这竹筒饭可以食用。” 众人刚才就看到伙计端上来放到桌子中间的竹筒子,不知道是什么,都忙着吃面,一时没顾得上问。只见陈十一拿起搁在竹筒旁边的刀片,割开捆着的麻绳,又沿着竹筒上的缝隙,撬开了盖子,拆开裹着米饭的荷叶,顿时满室飘香。 “这是……?”晏辉祖咽着唾沫问道。 “竹筒荷叶饭。糯米裹了香料、猪油、大火蒸出来的。尝尝看。” “嗯,好吃!里面没有肉,却比有肉还好吃!” 众人赞口不绝。 魏王摇着扇子,有点意外的说道:“可以啊,陈十一,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原以为你要雇个厨子呢,没想到,居然亲自上手,你厉害!” “都是跟着我娘学的……” “那……这每人面前一小碗汤不汤、水不水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这就是喝的,是面汤。” “你就给客人喝面汤呀?厨房熬个汤也不难呀。” “不是难不难,而是这是南方地道的吃法,原汤化原食。而且,有头道饺子二道面的说法。” “怎么讲?” “在南方,这汤汁给客人化食,饺子的要用第一道汤水,否则饺子煮的多了,水就会厚,入口会涩,味道不好;这面条呢,要用下面的第二道汤水,否则清汤寡水的,不易消食。以上若是做不到,店家是要跟客人打招呼的。” 李三甲听得摇头晃脑,直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面汤,竟还有这么多讲究。妙,实在是妙!” 徐良在一旁打趣道:“咱们这新认的兄弟,可谓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也不知将来哪家的闺女,能有这好福气,嫁给我们十一贤弟啊。” 没得少年开口答话,李三甲已是“刷”的一声展开扇子,在胸前轻摇了几下,意味深长的看着陈十一,笑道:“这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如我所料不差,陈贤弟已是心中有人了。” 少年大惊,赶忙分辩道:“哪有……没有的事……” 众人都来了兴趣,纷纷向李三甲追问道,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李三甲小啜了口面汤,再次卖足了关子,方才说道:“这店名,懒回顾,出自哪里?元稹的《离思》,取次花丛懒回顾,前面两句是什么,还用我多说么?” 众人恍然大悟,就连晏辉祖都拉着坐在他旁边的傅雪岩让给解释了半天,然后望着少年,发出会心的笑声。 陈十一臊的面红耳赤,直道去楼下招呼客人,狗撵兔子似的跑了。 …… 一连三天,陈十一都在招待被魏王等人呼朋唤友、叫来捧场的勋贵子弟,也不知他们整天哪那么多闲工夫。直到司正大人和雨公公闻讯大驾光临,魏王这才不见了踪影。 这日,正是七月初一,几乎很少有百姓晚上在外面吃饭,都早早的回了家,夜市上也是行人寥寥。 陈十一打发了鞠弓、靖萃早点回去休息,店里就剩下自己和十二,打算等记完当日的流水,就熄了灶头,上门板打烊了。这些日子,白天要去衙门点卯当值,下晚回到铺子里帮忙,别说没能好好修习功法,连个大致的准备工作都没捞到时间做呢。 好在这几日生意已趋于平稳,回头再雇个帮佣,基本上就能将自己给摘出来,好好忙正经事了。 少年正暗自思忖着,却听得进店的脚步声响起。 陈十一没抬头,正打算招呼一声“打烊了”,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懒回顾!是面馆哎!” “可是咱们身上没什么钱了,好像吃不起了……” “要不你再去化个缘,顺便帮我化个红烧牛肉面,鳝鱼面也成。” “啊?罪过,罪过……” “啊什么,化缘不是和尚的本分么,有什么好罪过的?” “你见过有哪个和尚化缘,会要肉吃的,还指明了,尽吃好的……” “你去不去?” “不去!” “不去打死!”少女恶狠狠的说道,随即又唉声叹气:“咱们兜里没钱了,不去就真要饿肚子了。” “还不是你又去赌,把最后一点饭钱都输光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先前手气好的时候,你不也喊着师姐多赢点?那时候你的佛祖在哪里?”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闭嘴,再念打死!” 陈十一站起身来,走到一大一小盯着柜台后面菜单牌子看的两个人身后,轻声说道:“要不鳝鱼和牛肉做成热菜,搭配阳春面,再来一管竹筒荷叶饭,小师傅就吃素面吧。” 少女回过头,刚想说“自己没钱,能不能赊账,再不行掌柜的收不收小和尚、可以把小和尚押给你”之类的话,却见一个戴面具的少年正微笑着站在后面,个子都比自己高了,旁边还蹲着一只漂亮的不像话的猴子,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杏核般的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忙不及的点头应道:“好的呀,好的呀!” 脸颊上两个俏皮的酒窝甜甜的,陈十一开心的招呼少女和小和尚坐下来,自己往后厨走去,心里美滋滋的:果然,七月是个好时节呢。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第二十九章 似是故人来(上) 刚进后面小院,陈十一就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糊味,就像是烧纸的味道。 陈十一环视四周,没见着任何可疑之处,厢房里也没有异常。院子的后门晚间是落了锁的,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只有一两个纸人歪倒了,许是被风吹的,这是常有的事。 难道李三甲就是被这个吓到了? 少年打开院门,顺着烧糊的味道走到外面巷子里,借着隔壁人家透出的光亮,发现在不远处的墙根下面,有一堆刚烧完的纸屑,隐约还有丝丝火星闪现。中元节刚过没多久,今天也许是哪家亡故之人的忌日吧。 陈十一左右张望了一番就回了院子。 半炷香以后,一个手艺人模样的中年人,打着灯笼从巷子口走了进来。走到烧完的纸堆旁,拨弄了几下,从灰烬里翻出一个松子大小的黑色铃铛来,慎之又慎的贴身收好,又抬头看了看院墙,最后盯着“钱记白事铺”的木头招牌看了很长时间,这才转身往来路走去。 …… 陈十一回到了店里,迎着薛招探询的目光,轻微的摇了摇头,重新落座。 “如何?见着什么没?”李三甲一把攥住少年的衣袖,急切的问道。 “什么也没见着,不过确实有两个纸人歪倒了,也许是风刮的。” 魏王闻言,用折扇挑起李三甲湿漉漉的衣摆,出言调侃道:“啧啧,就这?探花郎,你好歹也是堂堂小李将军家的三公子,将门出身,这要是传出去,你爹小李将军的脸面往哪搁?嘿嘿。” 李三甲恼羞成怒:“谁敢,老子灭他满门!” 眼看着小李探花已然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徐良赶忙斟起一杯酒,推到他面前说道:“压压惊。”随后岔开话题,继续同魏王聊起选花榜的事来。 李三甲一口抽干了杯中酒,心下稍定,难道真是自己看花了眼,不应该呀,可是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抖了抖衣摆,烦躁之下就要站起身来,口中催促道:“天色已晚,陈十一回头还要收拾,走了走了……” “不急,不急。”魏王一摆折扇,示意薛招将礼盒拿过来放在桌上:“今日说起来一是为你们哥俩去去晦气、出来散散心,二来也是你们贺陈十一新店开张,且让本王看看你们都送了什么好东西,看完了再走不迟。” 徐良笑着从中翻出个黑木匣子,放到陈十一面前,示意其打开,只见里面墨绿色的绸缎上,躺着一个泛着乌光的银灰色半截面具,不知是何质地,面具上勾勒着日月山川、花鸟鱼虫,做工十分精致。 “这……造价不菲吧。” “哎,什么菲不菲的,不值几个钱。虽说爵位的世袭被夺了,但侯府的面子还在,请银作局那边的大师傅给打的。来,戴上试试。” 陈十一欣然领命,换下脸上木质面具,虽说在场诸人都见过少年的真实样貌,可烛光底下近观,难免还是倒吸一口凉气,怕是树魈山魅也不过如此吧。 李三甲摇着折扇,冷眼看着徐良脸上暗藏的得意之色,不屑的嗤声说道:“尔等俗人也。” 说完从礼盒堆里,翻出一把扇子来,刚要递给陈十一,却被魏王劈手夺去,一边展开一边嘴里还嘲讽道:“李探花,一把破扇子也拿好意思出来献宝……我勒个去,陈清波的扇面!” 魏王一脸震惊:“你该不会偷了你爹的书房吧。” “说的那么难听干嘛,文人之间的事,能用偷吗?这东西搁我爹书房里,迟早被他拿来做烟媒子。” 魏王须臾之间竟无言以对,唯有翘起大拇指,杵到李三甲面前:“你头子!” “这扇子很珍贵吗?” “确实不是凡品!这扇面可是陈清波的《湖山春睡图》啊!” “这人很有名吗?” “前宋宫廷画院侍诏,极擅湖山水色,画风以静谧优美,意境幽远而著称。这东西,你好好收着,是可以传家的。” 陈十一在一旁听得心里直痒痒,就想问一下这扇子值多少钱,可眼看着李三甲在旁边一口一个“俗人”的叫着,愣是没好意思开口。 “俗人呀,俗人。”李三甲抿了一口酒,咂的啧啧有声,拉着陈十一说道:“别理这些个俗人。这折扇,又称为腰扇、繖扇、摺迭扇或聚头扇,看的不是扇面,其实是扇骨。此扇用的是湘妃竹做的扇骨,花纹浓烈厚重,艳丽夺目,乃是不可多得的‘蜡底紫花’……正所谓袖中风骨;又所谓,君子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易慎取舍,旦知轻重……” “停,停!本王听得酸的慌。一把扇子还给你说出这么多道道。” “尔等俗人,可知这扇扇子也有讲究?” 这下不仅陈十一来了兴趣,连魏王和徐良都竖起了耳朵,这扇子扇风还有讲究? 李三甲又抿了一口酒,沽在嘴里咂摸了半天,卖足了关子,方才说道:“这扇子古称摇风,既要扇风,就有不同的扇法。所谓‘文胸武肚僧道领,书口役袖媒扇肩’,这就是里面的讲究……” 一席话下来,陈十一今日算是开了眼了,没想到扇个扇子还有这么多讲究,不同身份的人还扇不同的地方,但是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确实是雅,雅的很。 …… 谈笑间不觉已是月上中天,临别之时,小李探花终究还是没忍的住,拉着少年,心有余悸的埋怨道:“陈十一,以后能不能把纸人收拾好,居然还画了眼睛,太瘆人了,我一回头,就看到那纸人就这么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看,吓死我了……” 陈十一正嘴角含笑听着李三甲絮叨,闻言神情瞬间凝重起来,借着面具的掩饰,不动声色的问道:“什么样的纸人点了眼睛,还能把你吓着?” “就是那个小孩子样貌的纸人,兴许是我眼花,那纸人好像还转头了……不说了,害的我出丑。” 陈十一送完众人,关门,熄灯,打烊。回到后院,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异常,这才进了厢房,坐在灯下出神。 这事透着古怪。 这一个多月以来,自己除了《山海经》,因其修炼需自碎七轮、没敢轻举妄动之外,墨先生赠送的《非攻真解》,已经渐入佳境。诚如自己所愿,《非攻真解》在锤炼体魄、加速恢复方面,确有意想不到的作用。练至高深处,可将对手的攻击灵力吸收转化为自身防御之用,成为煮不熟嚼不烂的铜豌豆似的存在。 可能是自己的体质的缘故,这《非攻真解》修炼起来竟势如破竹,丝毫未遇到瓶颈。三个月的时间,就已经摸到了上半部的门槛,下半部的修炼就要等自己晋入中四境才能进行了。 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在琢磨梦境里的人偶之术了。 陈十一现在已然确定,梦境里面所见的修炼功法,应该都是上四境的秘术,属于世俗界渴望而不可得的山门不传之秘。 难怪每次都需要少女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剑意来引动。而自己境界低微,难以将符阵的细微精妙之处勾勒到极致,即便如此,修炼近三个月,也只能勉强做到每日里画出两次符阵,且维持时间尚不足十息。 而这人偶操控之术也实在是诡异。 面馆开张前夜,陈十一用鲜血给纸人点上了眼睛。所现情形与在禹山时如出一辙,同样是阴风乍起,寒意顿生,所不同的是,纸人竟真有阴魂入体,活动着僵硬的身躯,目不转睛的看向陈十一。 梦里面见到是一回事,现实中发生在眼前又是另一回事。饶是陈十一打小就跟着钱掌柜学扎彩的手艺,也被当下这一幕惊的心头发憷、汗毛倒竖。 少年强自镇定,勾勒出符阵。就在符阵印到纸人身上的瞬间,少年似乎感觉到自己与纸人建立起了一丝清晰的联系,还未等他仔细体会,符阵已然消散。 陈十一见纸人再无动静,遂将其移至院中,自己则熄灯休息。 哪知到得晚间,少年于熟睡中猛然惊醒,睁眼就看到纸人已然自己走到了屋内,正向着床榻之处一步一顿的行来,旦见少年苏醒,纸人伸直手臂,就欲扑将过来。却被陈十一一刀劈在脸上,反手震碎了身躯。 “纸人竟会反噬?” 带着疑问,少年在随后的月余时间里,借着扎彩铺的遮掩,不停的尝试与摸索人偶操控之术。却发现,用墨汁与朱砂点睛的纸人,只会由阴物本能驱使,靠近活人,汲取生气,甚少攻击活人;而用鲜血点睛的纸人,会加强与点睛者的心神联系,夺生机更甚,但也不会反噬点睛之人。且此二者,并无意识与灵智。 唯有用少年自己的鲜血点睛的纸人,每每在未得操控的情况下攻击自己,而且,似乎还拥有了一分灵智,能够简单的审时度势,竟会选择在自己熟睡之时下手。 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陈十一只得停了人偶操控之术的修炼。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境界低了。只是自己从并没有扎过小孩子样貌的纸人呀。李三甲信誓旦旦看到的纸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不对!自己扎过。那还是在去年寒衣节的时候,在禹山里扎的纸人,用大鱼泡泡代替的糊纸,在麝鼹袭击之后就没了踪影。当时天翻地覆的,散乱遗失的东西多了去了,自己也没在意。 难道是那个小纸人找来了? 陈十一悚然一惊,随即又自嘲的一笑:这怎么可能?!要不然,就是这段时间修炼秘术,引人注意了。 别的不说,来吃面的左右邻居街坊们已经有人在感慨,最近月余,晚间时分要比往年凉爽许多。 ------------ 第一卷 天下有雪 似是故人来(下) 夜深人静的时候,陈十一尚在为到底该如何去尝试修炼《山海经》而辗转反侧,长安城里像他一样难以入眠的人还有很多。 晚间出现在懒回顾后身小巷里的手艺人,正坐在一扁小小的乌篷船上,穿行在不见天幕的幽暗水道中,只靠船头的气死风灯照亮丈许之地。 年迈的艄公漫不经心的操着桨,嘴里不停的和手艺人唠叨,只是手艺人明显有心事,往往是艄公说三句,他才回一句。 “咳咳……这个把月往外面跑的比较勤啊……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事?” “嗯。” “外间现如今可还太平?咳咳……” “老样子……不比下面安静。” 手艺人瞄了一眼刻意压着咳嗽的艄公,皱了皱眉头:“你的身子不适合老待在阴冷潮湿的地方。” “不待在这能去哪里?咳咳,上去就是个死,崇礼司阴魂不散,缉我的海捕公文到现在都没有消,听说都涨到两万两银子了!没想到我的人头居然这么值钱……哈哈,咳咳……” “咳的厉害就少说几句吧。” 手艺人心中冷然,这艄公当年也是堂堂中四境的人物,在世俗界风光一时,身背血债无数,后被崇礼司追杀多年,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直至被打的跌境,窝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操舟挣活命的药钱。 以前造的孽,总是要还的。 包括你,钱有余,白首镇让你给跑了,没想到在长安城竟然碰到了你的传人。你背叛师门、欺师灭祖,现在竟将祖师堂秘法私相传授,实在是该死! 小船在黑暗中静静的前行,渐渐的水道两岸有了房屋和光亮,有了人影,到了密集处,竟似小镇一般,人影憧憧,街面上甚至有了商铺、青楼和酒肆。 艄公将乌篷船靠在岸边,却见手艺人递过来一片金叶子,不由得脸色一沉,须发无风自动:“给得多了,找不了零。” “你这条船,我彩家包了,再去找几条船,这是定钱,先去把身体调理好,接下来有的你忙的。” “……看来,是真有事了。” 手艺人在小镇里七弯八绕之后,来到一处白事铺,进到后堂里间,已有人等在那里。见他进来,忙不迭的问道:“如何,身份确定了吗?” “禀堂主,确定了!扎彩的手法确是本门嫡传,甚至青出于蓝,融入了墨家的球关连接之术。而人偶操控之术,那人虽然小心谨慎,但揠苗助长,本门秘术岂是一个下四境的初出茅庐之辈能够觊觎的,自然留有蛛丝马迹。只不过……” “怎么?有问题?” “钱有余的传人,竟然是崇礼司的百户,而且和京中贵人多有来往,若贸然动手,我担心会和崇礼司对上。” “即便是和崇礼司正面交锋,也顾不得许多了,本门的祖师堂秘术修炼之法被钱有余盗走,已然数十年之久,实力在阴五家里已然垫底,而钱有余老奸巨猾宛如泥鳅一般,每每让我们功亏一篑,总算此次摸到了跟脚,不能就这么放弃。哪怕因此丢了这个堂口,都在所不惜。” “咱们彩家虽说是吃的阴间饭,下宗的调家门更是发的死人财,可好歹也是上千年传下来的光明正大的买卖,为何把京城的堂口设到这暗河水道、藏污纳垢之地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恐怕也只有家主才知晓祖师堂的长老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你继续监视那个面馆,万不可漏了马脚,让对方有所察觉。” “堂主放心,我都是用通灵借眼之术驱使纸人前去查探,一有风吹草动,纸人即刻自燃为灰烬,不会被对方拿住真身。” “嗯,好。我这就传信给家主,向他禀报此事。” …… 长安城永嘉坊一处深宅大院内,后花园的书斋里依旧亮着灯。 夏日炎炎,晚间闷热的厉害,书斋的门虚掩着,窗户却闭的严严实实。一个青年人正坐在灯下沉思。 脚步声传来,青年站起身,将来人让进书斋,对看似空无一人的院子吩咐道:“未得吩咐,近书斋十丈者死。” 说完转过身来,请来人坐下,亲手斟满茶水端到来人面前,口中说道:“深夜还打扰先生休息,实在是不得已,还望先生恕罪。” “无妨,在下习惯晚睡,不打紧的。倒是殿下,这么晚了,不知有何要事。” “本王赴东都善见城上任前,将先生留在京城主持大局,弄得现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具是一帮武夫。唉,东都杂事纷呈,哪有先生在身边时的井井有条,本王是越发想念先生啊。” “殿下过誉了。京城乃是重中之重。当初议定王爷出任东都,跳出日常朝争,一来是避太子一党的锋芒,二来也是龙舞九天之前的蓄势之为;在下则为王爷留守京城,居中策应。万不可更张呀。” “先生多虑了,本王知晓轻重,也就是见到先生,发发牢骚罢了。此次,本王借为母妃贺寿为由回京,就是想当面向先生请教一些事。” “王爷可是想问有关浣花楼一二事?” “还得是先生,一语中的!下午本王进了宫,去见了母妃,却被好一顿数落,弄得我连母妃特意吩咐宫中御膳房做的晚宴,吃的都是味同嚼蜡。” “却不知惠妃娘娘的意思是?” 晋王苦笑着叹了口气,向坐在一旁淡然摇着折扇的中年文士讲述起下午面见母亲的经过来。 下午时分,晋王携带寿礼进了宫,本想着母慈子孝其乐融融,却不曾想直接被惠妃训斥了一个多时辰。 “你让为娘帮你的,娘也腆着脸帮了,东都刺史的位置给你从陛下那争取来了。都说远离朝堂,好歹能够消停一阵子。可这才三个月啊,又折腾上了。尽然还死了人,左军都督府颜家的那个憨儿,本宫还是见过的,就这么没了。你让为娘在过寿的时候,怎么面对颜家的老太太?!本宫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了,可本宫实在担不起这些心惊肉跳的。” 惠妃一手捏着眉心,一手捂着心口,看都不看跪在面前的晋王,兀自一顿数落。 “娘,那不关我的事,我人在东都呐。” “不关你的事?!宋国公世子跟你交好吧,动手的是你这边和太子那边的人吧。你敢说与你无关?!” “我……” 晋王感觉自己比那窦娥还冤,可是他又没法说这事与自己无关,下面的人造的孽,自己作为一党的主事核心,确实也脱不了干系。 可这事真不是自己授意的。 “太子身体孱弱,太孙年幼,也是体弱多病,你有想法,也是正常。可有一条,你要记清楚,你的手上绝不能沾兄弟的血!尤其是青雀!那是皇后临终前托付给为娘的,为娘是当成亲儿子养大的。他若有个好歹,你叫为娘日后在九泉之下如何去见皇后。当年若不是皇后,为娘早就死了,山门出身在这宫里就是个屁,更何况是外门弟子。” “娘您说哪去了,孩儿当然不会做那种天人共愤的弑兄夺嫡之事,再说,青雀也是跟在我屁股后面长大的呀。” “你知道就好!” “这次怎么没见到柳姑姑?” “你柳姑姑让为娘打发回师门去了,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这次回去看看有没有品性容貌出挑的,带回来让本宫看看。” “……” 听到此间,中年文士浅笑道:“娘娘爱子心切,嘴上说不管不问,这从山门中为殿下选妃,也是为日后殿下能多一重保障。” “我知道,只是素蘅苑中人,我素来不喜。别看现在和母妃走得近,往年可是不闻不问的,还不是指着日后,在本王身上找补回来,哼!” “相互利用罢了……” “先生,此次浣花楼一事,本王费解的紧,还望先生解惑。” “此事有古怪……在下仔细问过话,那颜继祖死的蹊跷。而且,左军都督府本就是不偏不倚、明哲保身的态度,经此一事,更是将怨气撒在了襄城候身上,从而与太子一党离的远远的。可我们这边,去职掉官的一大堆,但都不是要紧的位置。因此,着实看不明白。”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且不知这渔翁究竟是谁?” “殿下,您说会不会是魏王?” “青雀?不可能!虽说之前发落了齐宣,但那是那阉货昏了头,僭越王权,青雀再怎么说,也是太祖的血脉,岂容一个阉人作威作福。况且,青雀府里是个什么情况,先生当比我清楚。” 文士闻言不由得失笑:“确实,以魏王殿下的心性,宁愿交往贩夫走卒、刀笔狱吏也不愿掺和朝堂之事。但若不是魏王,只怕就只能是那位了……” 说完,用手指了指房梁。 “老爷子……” “不过,也不太说的通,陛下若是要敲打两边,怎么会死了一个颜家的人呢?莫非这里面另有隐情。正因如此,在下建议先稳住下面的人,各居本职,莫要庸人自扰,其他的,看看再说。” “先生所言极是。”晋王见暂时理不出所以然,也就将此事放在一边,问起另一件相关的事情来:“对这次长安城花榜,先生怎么看?” “本次评花榜之事在下也听说了,花魁是个明月楼的新人,叫做苏蒹葭,两岸蒹葭秋色里,满庭梧叶月明中,好名字啊!” “名字是不错,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人?竟然将柳素嬛都比了下去,着实不简单!” 文士轻摇的折扇,脸上似笑非笑,目光中却有一丝厉色闪过: “此女首尾我已略知一二。” “哦?” “数日前,柳素嬛来报:七夕评花榜之日,苏蒹葭一个时辰内,连跳三舞,曰《萦尘》、《集羽》、《旋怀》,俱是先秦失传已久之作。那苏蒹葭在铺有香灰的宣纸上跳了整整一个时辰,竟弥然无迹,要说没有高深的修为打底,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我遣人多方打探,此女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只说是有外乡的舞班卖给明月楼的,其他竟无半点有用的消息,所有线索都莫名断了……” “那方才先生不是说知晓根底了?”晋王忍不住出声问道。 “有时候,没有消息也是一种消息。此女身后之人,混淆视听、欲盖弥彰,却正好应了我的猜测。排除其他可能,此女只能来自一个地方……” “哪里?” 文士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开,精芒爆射,嘴里吐出两个字: “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