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白玉狮子滚绣球 作为南绩郡最边远的城池,南绍城既不是水陆交通要地,也不是贸易往来枢纽,规模和内地那些雄城比起来简直就是蚂蚁和大象的差别,便是和同处南地的下秀城相比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说起来也是有好几丈高的城墙,好几丈宽的护城河,但怎么看怎么单薄,城砖缝里还错落有致的长着各式杂草,站在远山一眼望过去,反倒更像一座巨大的荒土丘。 “这座城委实是破烂了些,但是里头的人活的自在啊,真自在!”在酒楼二楼临街坐着的麻衣少年收回望向窗外的眼神,趁灰猫不注意,从它面前的碟子里抢了块小鱼干,飞快的塞进自己的嘴里,一边拿筷子轻快的敲打着碟边,含糊着评价道,“这鱼干不错,新鲜!不过师叔,你作为一只猫,真的能吃辣吗?” 在桌面上盘踞而坐的灰猫嫌声音聒噪,伸出爪子按住正在叮咚作响的筷子。 流着眼泪糊着鼻涕的少年拿头在桌面上敲得咚咚作响,随手放了筷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伸手就往灰猫头上抹去。 灰猫满脸鄙夷,不能吃辣不会喝酒的瓜娃子,又来作死咧,你按得下来老子跟你姓。 灰猫不动如山,只是那一头浓密细软的毛发间,陡然有一根竖直而起有若钢针,隐约可见其上有淡紫色剑芒萦绕跃动不已,要仔细分辨还能在那毛尖尖上寻到隐有剑气吞吐不歇。 少年收回手掌,一脸古怪地赞叹道,“师叔这手剑气玩得漂亮,软塌塌立马变成直挺挺,大妙啊,大妙。” 灰猫听着便不像什么好话,只是懒得计较,伸出细软的舌头歪到一边舔了舔,蹭掉舌尖上那根刚剔出来不久的软刺,便又吐长了整根的泡在面前的酒杯里,深深的搅上一搅。 来自剑阁的入世少年江离,哼哼唧唧的将手掌在麻布衣上狠狠擦了又擦,一边打量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一边揉着脑门哀叹不已,“说好了董如在这儿,可来南绍已经有些时日了,却连个人影都没碰到。这茫茫人海的,要到哪儿去找。” 想起离开剑阁前,自己特地去翻寻了阁里发布的下山任务。董如这份足足值上十个积分的案卷,竟然就被随意搁放在书架最不起眼的地方。里面的记载不过寥寥数笔,写的无比潦草简单,歪七扭八,与阁里记载务求规整详尽的习惯截然不同。撰写那人要么不想好好记,要么就是不想人好好看的心态可见一斑。 剑阁弟子不成大剑仙不得下山,可真正有了元婴后期的境界,谁还愿意去红尘中厮混浪费时间。境界不够的弟子们想要下山历练就得靠自己平日积攒的积分,积分用完,就得乖乖回去。 数千年来皆是如此,直到十数年前,一个少女为了心上人翘家出走,不回来了。 灰猫舔了舔舌头,十多年未见,那个初到剑阁时还只是个包裹在襁褓中的小家伙,竟然已经嫁人生子。在剑阁的十多年,她离开剑阁的十多年,相对于此等大妖动辄千年起算的寿元,这两个十多年的时间,不过是漫长时光中一个短暂片段。 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那个叫做董如的丫头,是它所见过的修道资质最好的人族,没有之一。 所以,它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前的小子一眼,两相比较了一番,觉得他的下场一定不够好看。若是没有记错,十多年前董如出剑阁时的境界就在四品,可为了磨砺剑心刻意压制的四品,还能叫四品嘛。 比较起来,面前这小子的四品境界简直是纸扎的灯笼,一捅就破。同是四品,和千年不遇的天才少女董如比起来,压根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好吧。 结局如何灰猫并不关心,谁对谁错它也不关心,这种同门相残的故事,只要真的不是往残字上面走,它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子抓了姑娘,天才少女重归剑阁潜心修道,人间一大妙事。 姑娘打了小子,混帐少年贪心不足得其所哉,人间一大快事。 总之,都是不错的结局。 不过话说回来了,就小子你那衰样,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去抓董如? 灰猫愤愤不平,于是埋头喝酒,接着喝酒。 南绍人喜麻辣,好饮烈酒,尤其偏好产自北齐的冷叶酒,此酒入口凛冽后韵绵长,说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好酒,只是名声不显于齐地之外,没想到却在最南方的南绍城有着一众知音,此间老板更是将自家酒楼的牌匾索性都换作了“冷叶”。 江离最近每天都坐在靠窗的包厢,望着楼下那些每天劳作过后,切上几条风鱼,再来壶冷叶,三杯两盏过后呦三喝四的人生,当真自在。 对比自己这辈子,啊,这半辈子……啊呸,得是小小小半辈子,吃饭睡觉都恨不得抱着剑的日子,江离嗷嗷的叫了两声,刚抬起来的脑袋又重重磕在桌面上,咚咚两下。 冷叶酒虽好,风鱼干虽香,不能吃辣不能喝酒的江离无福消受,就是被他称作师叔的灰猫接连吃上十余天,也开始有点腻歪。 养刁了胃口的猫师叔终究还是不愿迁就,在尝试了几家别的菜系之后,终于还是每天定时出现在冷叶酒家的二楼包厢,喝着同样的酒,就着同样的小鱼干,一边心里骂骂咧咧。 这种地方一辈子真真是来一次正好,来两次嫌多,三次四次的可就把自己当冤大头了。 要不,待会儿去逛逛? 坐在桌上的灰猫挺直了腰背,下意识的向窗外瞟去。正好瞥见西城那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白猫,正坐在在酒肆对面胭脂店的门口台阶上,仰着小脑袋正往这儿眺望,那双如玛瑙般幽静美丽的眼里盎然春意都快浓郁得滴出水来。 猫师叔只觉得胯下蛋蛋一紧,想起前日里的胡天黑地缠绵悱恻,两腿立时便觉得有点酸软无力,原本大旗招摇的尾巴尖悄悄抖了抖,便偷摸摸的耷拉了下来,连带着身子都压伏的更低了些。 “桃子,回家哩!” 一口绵软南音的俏丽小丫鬟出了门,一只手抓着刚打包好的水粉盒子,腾出另一只手抱起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小白猫搂在胸前,又生怕唤作桃子的小白猫抱不稳,便用力的将它靠在两团温软之间。只是桃子的心思全放在酒肆临街的那间窗户里,一边心有不甘的强扭过头喵喵叫唤,一边在那半露酥胸上愤愤然犹自踩个不停。 “好一幅白玉狮子耍绣球!”江离砸砸嘴,倚在窗台上往下望,此地人杰地灵,风景独好。 “这小白猫模样是俊俏,就是太……太热情了点。”暗地里松了口气的灰猫回过神来,低头瞥见自己胸口处还挂着两根洁白如雪的毛发,夹在自己的灰毛中特别的扎眼。正寻思着偷摸把它给舔走,省得江离那小子看到了笑话,只是临到嘴边却又化作陶醉的深嗅一口。 初春的气息温柔恬淡,总是浓淡相宜。 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推门进来的小二端着刚出锅的牛肉汤和柳芹鱼片,摆好盘子,便跟着踮了踮脚尖向窗外看了看,然后一脸了然的用手指着介绍道,“小少爷看美女呐!有眼光!那位可是城主府的丫环绿芝姐,这得又是去明兰斋买胭脂去了。小少爷得是外地来的吧,我和你说,夫人的几个丫环里就数她长得最俊俏水灵,放在整条街上都是数得着的,待人又和气,这城里头谁见了不喜欢,真不知道哪家的小伙儿将来有福气能娶回家。” 两人一猫使劲向窗外探着脑袋,各看各的风景,各想各的心思。 刚到情怀初开年纪的店小二碎碎念着,话里行间只是感慨自己也就是岁数还小了些,不然去争一争做这有福小伙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沉浸在美好憧憬里的少年情绪很快就低落了下来,耷拉着脑袋道,“不过听我家掌柜的说,绿芝姐迟早是城主老爷房里的人,别人怕是没啥想头了。” 名花有主,人生悲苦。 “看什么美女,看猫呢!” 不知从何安慰起的江离摇了摇头,这几日一天三顿都来酒楼厮混,早已与这人小鬼大的店小二混了个熟,晓得这个自来熟的家伙话匣子一开,那势必要说个昏天黑地不到老掌柜过来拧着耳朵那是绝计不肯回去的。 “猫有啥好看的。”放着大美女不看,跑去看小猫咪,跑堂小二满脸狐疑。 “人不如猫啊。气不气人。”江离双手抱头,前后左右一通乱摇,仰天悲愤道,“你瞅瞅,那小猫咪的爪子在干啥。” 脑袋挤在峰峦之间的小白猫犹不满足,两只粉爪慵懒的在那两团鼓涨绵软上推来推去。 能比嘛!能比嘛! 人比猫,气死的得是人! 整日里在酒楼里面讨生活的跑堂小二可没少听各种荦话段子,放到往日里自己也一定得挑两个的回过去引个满堂彩,好证明自己绝计不是毛都没长齐啥都不懂的孩子了。只是涉及到自己心底倾慕的女子,刚刚开窍的少年郎只是顺着望了一眼,便瞠目结舌的败下阵来,连黑黑的脸上都难得的透出了两团红晕,只觉得热血上头连带着口干舌燥,却连鼓起余勇挪开眼神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鬼使神差地结巴道,“这个理儿,小少爷说的可,可真对,真对!” 灰猫呲溜了一口小酒,瞥了一下两个使劲踮着脚尖的家伙,满眼的不屑。 无聊! 啥叫人不如猫。 说起来可不就是禽兽不如的意思。 ------------ 第二章 磨人喝血小妖精 又是一天春光正好。 又是一天混吃等死。 新上的菜品没甚特色,猫师叔尝了两口便把碟子推到了自己面前。江离挑了两筷,果然寡淡无味难以下咽,当真是不放辣椒不放重盐,店里的厨师便像是丢了魂一般,完全不知如何烧菜。 无所事事的江离支楞着脑袋,望着窗外街对面的檐角下的那串青铜风铃发呆,心念一动,一柄黯淡无光的飞剑便自眉心窍穴飞出,欢快得意的在空中盘旋了两圈,乖巧的落于掌间。 灰猫眼皮一跳。 世间这等以身为鞘,温养于窍穴之中的本命飞剑,本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但不是本命飞剑却温养于自身窍穴之中的,却是独这一份。 无论是养剑本事,还是作死本事,这位小少爷看来都是独一无二的世间一流。 所谓本命剑,便是化身为炉,化剑为命。只是若不化身为炉,如何能将飞剑纳于自身窍穴,运转如意?若不化剑为命,怎么敢将身家性命尽数相托,予取予以? 古往今来,也有灵识特别强大的飞剑,执念过深,凭着蛊惑人心的魔邪手段,将持剑之人收为剑仆。名为剑仆,实为傀儡。 灰猫散开神识,将江离连着飞剑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探查了个遍,却并未发现任何端倪。那小子活蹦乱跳的,哪里有半点神魂受损模样。倒是那柄小剑却陡然回过头来,剑身扑腾不已,一道愤怒的少女声音在灰猫识海中跳出来。 “小色猫,偷看女儿家身体,想死啊。” 灰猫呲着两颗尖牙,嗤之以鼻,正要一爪拍落那柄飞剑。却见飞剑转了个圈,指着自己下体瞄了又瞄,识海之中骂声不绝,“果然是个不守规矩的小公猫,下次再乱看,切了啊。” 灰猫吓了一跳,立时觉得自己下身凉嗖嗖的,连忙把爪子收回去捂住。心想还需自己劳神费力的干啥,这一人一剑凑到一起,还用得着去找什么缘由,分明就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一般的蔫儿坏,没大没小,没轻没重。 识海之中的剑灵见灰猫还敢还嘴,更是愈发精神抖擞,骂骂咧咧叫嚣不停,灰猫吵了几句便败下阵来,蔫头耷脑满脸无奈,倒是那个小子望着在手掌上方翻腾跳跃不休的小剑,奇道,“今儿个怎的如此兴奋。” 江离边说边握住剑身,拿着剑尖对着自己的食指指尖轻轻一划,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回了。 小剑的叫骂声戛然而止,狠狠抿了两口,兴高采烈之下差点呛到。还没来得及切断识海联系的灰猫,明显的感到识海之中投映出的那道灵识兴奋快要哆嗦起来。 灰猫狐疑的瞥了一眼剑刃上的那道血痕,普普通通,不黄不绿,不香不臭。怎么看都没有什么稀奇古怪之处。至于什么上古圣脉、神兽血脉什么的,那是想都不要想。 转眼望见江离坐在凳子,便像坐在刀山火海之上,全身哆嗦着抖个不停,无数细密汗珠从毛孔中透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黄豆大小,再顺着皮肤的纹理化作无数细小溪流,汇聚成河从鬓角,从鼻尖,从颌下奔流淌落而下。 灰猫心中不禁大为讶异,那个小妖精喝口血,兴奋上头也就罢了,你这个放血的家伙跟着兴奋个啥劲。 好奇之下便仔细瞅了几眼,灰猫这才看出了些门道,只见无数道细小剑气正从指尖伤口处侵入,顺着经脉,途径各处窍穴,一路横冲直撞浩浩荡荡。 靠着剑气洪流的蛮力冲刷,那些经脉窍穴中原本於滞蓄积的关卡尽数被粗暴之极的强行打通,管他刺砍切削,先冲过了再说,回头再以自身灵力细细温养修补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 真是个狠人。 灰猫暗暗咂舌,心道这等经脉之中的剑气冲刷,只怕要比施行于皮肉之上的凌迟还要恐怖上不知道多少倍。 却见那少年混身颤抖,满是汗水的脸上肌肉跳动不停,只是强自咬牙切齿,却连个像样的表情都摆不出来。 每到最难过时,便伸出脑袋往楼下瞅上几下,开开眼,解解馋,看看人间静好,便知一切值得。 只是街边的美丽少女并不知道酒楼上那道炽热的眼神,也不知道自己曾经被人当作湍流中的稻草,黑夜中的明灯。只是略显着急地向着城门口方向张望,时不时抬手将鬓角的发丝拢到耳后,举手之间别有一番少女娇俏模样。 青石板铺就得街道尽头,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徐徐进城。 远远望见的绿芝眉宇间浮现出一抹喜色,若不是两只手都空不了,早就要跳将起来用力挥手个不停,刚刚那点腰酸腿疼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扯着嗓子用力喊道,“夫人,夫人,我在这儿呢。” 猫着腰伸着脖子绿芝全身的力都使上了,也远比不上河东狮吼,倒是声音清脆如溪泉叮咚。 马车缓缓停下,车内人轻笑了声,并不言语,只是将车帘掀开,从里面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来。 酒楼之上的少年双目一亮,扶着围栏混身哆嗦着站了起来。 “老许一路辛苦啦。”绿芝笑嘻嘻的和车夫打了声招呼,一边将手上的胭脂盒和白猫递进车厢,这才提了下裙角,一手紧扶着厢门边,一手虚搭着车内人的手,跃上车辕钻进了车厢。 车夫憨憨的笑着吆喝了声,马车缓缓向前。 车内女子端坐于厢内,打扮淡雅朴素,衣物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是南地常见的织品云萝缎,以质地柔软色泽素净明亮见长,更胜在便宜,放在普通人家也是用得起的寻常之物。身上更是不见多余的珠宝,只在轻轻挽就的发髻上斜插着根青木簪,算是唯一的饰品了。 南绍城的城主夫人,曹如。 “后面就是小姐寻来的郎中啊?” 跳上了车的丫环朝着后面跟着的马车努了努嘴,把刚寻着舒服地儿的白猫往里面拱了拱,抓着自家夫人的手却是死活不肯丟,一边借着马车偶起的颠簸,一边没骨头般歪倒着便往夫人身上腻靠。 “走走走,和猫呆久了,一样没个正形。”按着丫环绿芝的小脑袋推了两下未果,最后无奈放弃的曹如索性眼不见为净,腾出手去逗弄了下在角落里翻着肚皮打滚的小白猫,半晌才答非所问的道,“我给凝静找了个师傅。” 师傅?不是说好了出去给小少爷找郎中么,怎么回来却变成了师傅? 再说了,老爷学问那么好,那可是朝上都是有名儿的,还需要大老远的把哪家先生请过来做师傅? 学问再高,能高得过老爷去么? 曹如望了眼一脸狐疑的丫环,想着其中由来又哪是一时半刻儿说得清的,不由得叹了口气,只是空出手来轻轻的在自家大丫环的肩膀上拍了两拍。 这前因后果的曲折离奇,得从刚入江湖的少女遇到意气风发进京赶考的书生说起? 自家的这些小丫环们最喜欢志怪仙侠故事,平日里除了胭脂水粉就数对讲这些题材的话本最为上心,私底下收集传看了多少暂且不说,便连城西茶馆里的老说书先生都已经摸清楚了小丫头们的喜好,一见她们得空来捧场,管他正讲的是忠臣良相还是才子佳人,统统化作惊堂木下的一声吆喝,“诸位大爷,暂且打住,我们换个话本……” 每次一片嘘声,接着便是哄堂大笑,再然后就一起张罗着重摆桌椅一起听仙家故事。这些大老爷们那些嘘声自然是送给那位说书先生见风使舵的本事,城主府里的这些丫环们人缘极好,况且连这么些俊俏水灵的小姑娘们都不嫌弃和自己这些老少爷们挤着听书,哪个不长眼的汉子再敢计较一二,定是要被周围的唾沫星子给冲到护城河里去。 管他什么本儿,听书间隙还能嗅上几口少女清香如兰似麝,狠狠瞥上几眼曼妙身材风姿如画,不好嘛,不香嘛。 曹如每每听说,浅笑之余却想着江湖就那么好么?这些小丫头光喜欢看那些英雄救美的桥段,仰慕那些修士畅游天地的潇洒,可哪知道这里头多的是刀尖上求性命,生死中争大道,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冷暖自知。 自家孩子要能无祸无灾的过着人间日子就很好,要是还能像孩子爹一样满腹诗书造福一方,那就更好了。当然,娶老婆这种技术活儿,怎么也得有他爹一半本事才行。 当年那个明明两条腿抖得像筛子一样,却腰板挺得笔直一定要在江湖女侠剑尖面前争个是非曲直的书呆子,要是真不小心给自己一剑戳了,现在可不就少了一位外面不怒自威回到家立马腆着脸满口“夫人所言极是”的城主大人了。 挺想念那个满口圣贤文章一身书生意气的楞头青少年。 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 只羡鸳鸯不羡仙。 曹如嘴角微微抿起,想着江湖倒也有趣。 ------------ 第三章 相识总有相逢时 入了城往西走,很快便到城主府。 城西本是城里最破落的地方,起初当真是一贫如洗鱼龙混杂。那个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初到时不愿住在府衙,执意要把家安在城西,大家劝了又劝,可谁又能拦得住。于是乎这么些年那些大小官员文人富绅就算再闻不惯城西的穷酸味儿,也得捏着鼻子三天两头的往那边钻。 多年下来,也不需城里多少额外的拨付,坑坑洼洼的烂石路渐渐铺上了石板,两边的破败草屋也慢慢变作了繁华的商铺酒肆,原本那些卑微到烂泥里的破落户也都找到些正当活计过得有滋有味起来,大家伙这才回过味儿,佩服起那位城主的远见与精明来。 只是南郡最有名的“红袖”青楼得了消息,趁着地价不显的时候圈了偌大开了家分店,这几年风生水起生意火到不行。偏偏这地段就在城主家的斜对面,每日莺歌燕舞弦乐不息,让这位爱民如子最喜欢讲道理的父母官每每回家望见都窝心得很,徒自唉声叹气。 据说准备了满腹文章登楼理论的城主大人,被当时的红袖楼花魁柳晓晓带着一众姐妹围在半道,一语未发落荒而逃。 柳晓晓从此一战成名,在南郡八城风头一时无二。红袖生意有若火上添油,一座难求。 此刻天已黄昏,城主还在府衙忙着,先行着人带话遇到棘手的案子,让夫人请着客人先吃起来,自己得空了就回家。 绿芝等一众丫环忙着准备晚上的筵席,小姑娘们手脚麻利像翻飞蝴蝶穿梭在厅堂之间,摆凳的摆凳,添香的添香,偶尔交错经过,看彼此的眼神里都透着兴奋,像打了鸡血一样。 公子持剑,果然温润如玉。 不过这位公子,漂亮得都有些过头了吧。 忙碌之余的绿芝不忘竖着耳朵,唯恐漏过了门外一丝一毫的动静,小脸蛋在小姐妹面前抬得高高的,满是骄傲。 看见没,这位剑客可是我从城门口接回来的哎。 只是心里未免些许幽怨,夫人也真是的,明晓得自己稀罕得紧,偏偏不透半点口风。要早知道那位剑客公子在后面车上,就算当真没有胆量跳上去,少不得也得掀了帘子先打个招呼什么的吧。 喔,也没准会有一见钟情的桥段呢,可要真喜欢上了,自己难不成真去陪他走遍天下江湖,可是自己又一点也舍不得离开老爷夫人的。 那可如何是好,真真是愁煞人。 好容易从纠结中回过神来大丫环有点脸红,轻轻的啐了没羞没躁的自己一口,见房里面安静得不像样,这才寻见两个小姐妹早已抢占了窗边的有利地形,往前厅那儿正看得起劲,于是连忙把她们往两边拨了拨,硬将自己塞了进去。 三人压低了身形,鬼鬼祟祟三个小脑袋一溜儿搁在窗台上。 目不转睛。 …… 余晖和煦的光线照映下,院落里花树成群,几株海棠怒放,白的粉的花儿,淡雅芬芳的点缀在桃树李树杏树之间。 院落一隅的石桌前,两人相对而坐。 身为当家主母的曹如给剑客公子续了杯茶,微有些歉意的望着当年自己嘴里的小鱼,现在的流云山庄少庄主俞昊新,笑道,“南绍条件简陋,没啥可以拿得出手,这枯顶茶就算还有一二可取之处,终究还是世俗之物,拿来招待少庄主还是怠慢了。” 已经慢慢开始接手山庄事务的俞少庄主待人接物早已练得圆滑融通,只是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望着那张熟悉面庞上不再熟悉的笑容,却是禁不住一时怔忡恍惚。 当年那个背负长剑,喜欢双手叉着腰骂天骂地,喜欢指着别人鼻子呦三喝四,喜欢对着自己小鱼长小鱼短呼来喝去的那个少女,真的还是不见了么? 那时候刚刚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儿涉世未深,就这么鬼使神差的遇到同样涉世未深的剑仙姐姐,也不知道互相怂恿折腾出了多少件荒唐故事。 看起来凶巴巴的少女,实际上何曾对自己有丁点儿凶过,路上遇着好吃好喝好穿好玩的都得给自己备上一份,别的不说,逢着雷雨天还得再加唱首歌儿哄自己睡觉,让母亲早亡的俞昊新油然而生孺慕之情,在炸雷轰响中不知道睡了多少个香甜好觉。 只是岁月流逝,终究物是人非。 现时的一声少庄主,却是有说不出的疏离了。 要了男人,要了孩子,便不要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曹帮总护法了。 俞昊新愤愤不平。做少庄主,哪有小时候做个鞍前马后的狗腿子,来得快活,来的风光。 想到这儿,便抿了一口茶,感受着那不知甘苦的余味,笑道,“如姐见外了,还和那时候一般喊我小鱼就是了。” 曹如掩着嘴莞尔一笑,只道过了十几年了,那能再像当年过家家一般对名震江湖的少庄主没轻没重。家里头那些丫环们此刻都扒着窗台望呢,哪能失了礼数扫了你这位俞大剑仙的威风。 俞昊新哈哈一笑,自不强求。没过多久,便有下人领着位背着小书箱的男孩过来,约莫着十岁光景,长得白净秀气,眉宇之间颇有几分曹如的神韵,见了人也不怕生,规规矩矩的和自己母亲还有俞昊新行了礼后,便很是老实的寻了一边石凳上坐着,只是眼神直往倚在一边海棠树干上的长剑打量。 “这是才从学堂回来呢。”曹如一边帮着摘下小书箱,放在石桌旁,介绍道,“这就是我儿李凝静……” “岁月从今凝静好,年华不与红尘老。帮我妈说了。”小男孩歪着脑袋老气横秋,朝着那颗海棠树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才回过头一脸震惊的道,“军中制式佩剑都是三尺三寸,大叔你这看着可不像啊。” “我叫俞昊新,曹帮总护法。此剑可还喜欢?”俞昊新竖着大拇指,一本正经的自我介绍道。自己当时离家出走遇见曹如的时候,可不就是差不多这个年纪。 “喜欢!”男孩想着眼前这人望着倒有几分仙气,但曹帮总护法这名头实在是江湖草莽气太重,怎么听都不像是个威风的山上宗门。便将目光又放在海棠树下,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然后斜眼偷瞧了眼曹如,见母亲神色淡然似乎并不在意,便觉着课业温补完便是天大地大自己最大,于是堂而皇之的又补了一句,“母亲从不喜欢我碰这些。父亲大人偏又是个怕老婆的。” 曹如怒目以对。 俞昊新哑然失笑,伸手一招,那柄“沧漓”蓦然出现在自己手中。 前厅的窗台上立时传来三声惊呼。 同样一脸震惊的小男孩扭头望了望旁边空无一物的海堂树下,狠狠的抽了下鼻子,眼珠都快掉了出来。 神仙手段呐! 以至于当李凝静细细打量起手中的沧漓宝剑时,完全记不起那位年轻剑客是怎么交放在自己手里的,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情竟是立马捞起袖子狠狠擦了擦嘴角滴拉的口水。 要是滴在了宝剑上,得是要遭雷劈?! 李凝静讶然道,“能飞?剑仙?” “能飞!”自称曹帮总护法的剑仙老爷点头道,对于剑仙一说倒是不置可否。 一剑在手为剑客,御剑而行为剑仙。 但也不尽然。 李凝静大为惊叹,再去细细打量手里的宝剑,便狠不得就要抱在怀里全部舔上一遍,爱不释手。剑身比军中制式宝剑略要长上一些,只是捧在手里却是出乎意料的轻,也不知倒底是什么材质所制,沉檀木所做的剑鞘通体黑色,上面镏饰着暗金符纹,在剑鞘中间部位刻了两个苍劲有力的古篆。 “好一把河流剑!”李凝静嗷的一声跳起来,舞着剑鞘施展了一通自创的疯魔剑法,信马由缰,豪情万丈。 “沧漓!那是沧漓剑!”俞昊新望着那个将要成为自己弟子的男孩,远远喊道。 少年立时闭嘴,低头仔细琢磨了下剑鞘上的两个大字,继续呼哈出声,埋头猛练。 根骨也只比普通人略好一些,勉强算是中等,苦练一辈子,估计能不能摸着元婴的门槛还是两说。俞昊新本身就是万里挑一的根骨清奇,眼前的这位女子更是不消说,那可是天才中的天才。 所以一路过来,每每曹如谈起自家孩子总说根骨平庸,他全然不信,只当是她的谦虚客套。 毕竟在你曹如眼里,有几个人能算根骨不平庸的啊。 可没曾想投胎当真是个技术活,这小子偏偏就分不到他母亲万分之一的机缘,平庸得有些令人发指。 曹如你尽说啥大实话哩! 曹如你找男人本事一般,没曾想到生孩子的本事也一般得很呐。 俞昊新在心里唉声叹气,鬼哭狼嚎,恨不能满地打滚。 老天爷也真是不给饭吃,你哪怕给个曹如的一成也好啊!自己收徒弟也收得痛快不是。 曹如乐呵呵一笑。眉眼弯弯的模样落在俞昊新眼里,心想当年那个如春风般温暖的少女,给自己头号手下挖坑的时候,可不就是这般的促狭狡黠。 ------------ 第四章 沧漓遇水便成龙 “我和剑阁那点旧事少庄主是知道的,当年不甘心回去便打了一场,结果动了胎气,没曾想落了病根在凝静这孩子身上,经脉淤滞还好假以外力疏导,但窍穴崩坏却只能靠自已修行慢慢修补,不然我也不想他去走修行这条道。” 曹如苦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衣裙外露出的绣鞋,仿若鞋面上的两朵绣花活转了过来。身后海棠树上繁花似锦,衬着素衣女子的神情更显萧索,“可既然都放话出去要断了渊源,只当自己是个世间普通女子,自然不能将剑阁所学私相传授。我家那位道德君子不知道这些,不过按他的脾性,若是知道了,也是宁死也不愿我失信于人的。这不,只好求你来着了。” 俞昊新嘴角噙笑,看着眼前这位少了娇纵多了沉稳的女子,又透过她的轮廊看到正在后面海棠树下嘣哒得快要飞的少年,心想大好少年,当然不该有烦恼。 要有烦恼,自然应该有个子高的人护着。 “当年修剑未成,没办法帮如姐打这一架。这么多年我这位曹帮总护法可是一直憋闷得很。”俞昊新沉默了有段时间,直到那一直皱着的眉头,像初泡入水的茶叶般一点点的舒展开。清澈的声音透着平和沉稳,像是对着董如说,又像是给自己的多年心事一个交代,“如今我才知道,当年缺了的,是该亲手补回来。” 修行之人最重因果机缘,当年小小缺憾,谁知道将来某日会不会成为自己大道上的绊脚石。俞昊新此番下山若能了却多年来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已的懊恼,换得剑心通明,便是不虚此行。再说就算不去想这些弯弯绕绕,既是自己孩提时仰慕的那位少女所求,只是收个记名弟子指点一二,也不指望将来继承衣钵,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岁月从今凝静好,年华不与红尘老。好名字,好名字,此子与我山庄有缘。”想明白之后的俞昊新哈哈一笑,两袖一挥,将那些许憋闷惆怅一扫而空。 初入江湖有她陪伴一程,即是缘份。 如今陪她儿子初入江湖,真是缘分。 这位当年每每捉到了什么顺眼的山精野怪,把玩腻了可不都是扔给自己代她养着,抓抓放放现在家里还有两只小竹精和一条老狗,互相看不对眼,时不时使个绊腿耍个黑拳什么的。 这样一说,把儿子扔给自己养着,也是一以贯之的手法。 曹如神色欢喜,急急的便招呼自家儿子过来,尽早把这师徒名分给敲定下来。 剑法还没耍完,正在兴头上的李凝静死活不肯回来。 天知道这一回去,再想摸摸这位剑仙老爷的飞剑,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曹如脸色不愉,便要起身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扯回来。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俞昊新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小男孩嘛,就得有小男孩的野劲,不说还真有自己当年几分模样,连自创的疯魔剑法都耍的一模一样。果是有缘,这拜师礼还没行,茶还没喝,自己看这小子已然越来越顺眼了。 “来来来,我们继续喝茶,聊天,且由得他玩去,拜师一事有啥急的。哦,你可别多想,有句话还是你教我的,可我说起来怎么也找不着你当年的威武霸气。” 俞昊新顺过茶壶,将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再要给曹如倒上,却早被笑意盈盈的曹如接过去。 “行走江湖,就得一口唾沫一口钉!” 两人异口同声。 以茶代酒,一声碰杯。 “小鱼,谢谢你!”嘴角噙笑的女子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口,声音轻柔,如细雨行于春风。 “哪里的事,为帮主分忧。”双手枕在脑后拉伸了两下筋骨的俞昊新一脸满足,望着树下那个少年一脚怒蹬狗腿,顺势接上一招蠢驴打滚,忙得不亦乐乎,忍不住大声吆喝道,“小子,好好练,哪天你能将它拔出来了,我就把沧澜送给你。” “这有何难,待我歇息下!”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墙角边传来,豪气冲天。 俞昊新笑的前仰后合。 曹如讶然,随即笑意淡淡。 俞昊新的贴身佩剑,大有来头,更加是他的心爱之物。 这份情谊,重得很,落了言语,反倒轻了。 俞昊新转过头来,满脸纳闷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谦让一番呢,白浪费我准备了一来二去的说辞。” “那是送给你自家徒弟的。”曹如笑道,“东西在自己手头转上一圈,我这个外人说什么。” 俞昊新目瞪口呆。 曹如那双笑眼又飘了过来。 “在编排我啦?” 俞昊新忙着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古人云唯帮主与女子难养也,又是女子又是帮主该当如何。 一声龙吟之声自树下蓦然而起,铿锵有力仿似斧凿金石,水泽之气自院中氤氲而起直上九天,又自云端直接渲泻而下,如丝如线如帘如幕,还未得及落至地上,便被不期而至的一声惊雷炸得破碎支离,电光辉映间化作漫天雨剑向四面八方激射开去。 俞昊新瞠目结舌,长袖一挥,在石凳周围隔绝出一块小天地。 董如柳眉微挑,素手轻摇,有风自来,将前厅窗台上一字并排的三个小脑袋护住。 一时风雨一时晴。 霎时又云收雾散的庭院内一地狼籍,黑檀木的花盆架连同上面摆放的花草绿植都变作了一堆破木烂瓦,混杂着碎叶断茎东倒西歪的洒落在地上。离少年近的几株海棠树更是直接枝断根折,砸落一地花瓣。 根骨一般的少年手握长剑,表情生动怪异。脸上挂着先前的几分洋洋得意,又有几分后来的惊恐模样。若不是生怕母亲责怪,险些就要扔了长剑口吐芬芳。 吓死老子了。 要这么夸张的嘛! “拜师,必须,现在,立刻,马上……”勉力回过神来的俞昊新哆嗦着嘴唇,咬牙切齿,恨不得跪在地上不起来,更是用尽全部的力气嚎叫道,“如姐,如奶奶,不,曹帮主,您老人家可是发过话的,江湖儿女啊,那可是一口唾沫一口钉。” 什么根骨资质,都是对那些在大道之途上苦熬的修士讲的。可对那些和某些大道天生契合,譬如先天剑胚之流,哪里用得着讲什么道理,别人费尽辛苦不可破的瓶颈,在他们眼里有时就跟吃饭拉屎一样普通,任你满地打滚撒泼,却与谁讲道理去? 就像世人常说狗屁道理,同一件事情,对有些人说是道理,对有些人说是狗屁。 此沧澜剑当然不是真正传说中雨师控水所用的那把佩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上古大贤所铸,竟将一道纯正的水蕴封藏在了剑中,又曾供奉在沧澜江雨师殿的灵泉水井之中数千年以镇当地水运,靠着一江一地水运之气的润泽冲刷将此剑细细打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将那道水蕴剑意磨砺得锋芒必露,丰沛之极,更是孕育了一丝混沌初开的灵性,相传就算比上那把雨师所持的真品也是不遑多让。只是这把名剑后来不知何故流落世间,几经辗转却到了俞昊新之手。 既有灵性,又岂会让凡夫俗子随意拨出? 沧漓剑可是俞昊新恨不能吃饭睡觉都要抱在怀里温养,只怕将来对待心爱的女子都未必有此刻这般上心。可即便如此,想要将其炼化成本命仙剑,却还遥遥无期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也只有到了江河之畔,以水为引才能勉强哄得此剑高兴一二,响上两声闷雷扯落几滴小雨,便是给足了面子,就这样都够俞昊新傻呵呵的乐上半天,时常以皇天不负有心人挂在嘴上自勉。 何曾出现过此等天地异象。 俞昊新拿手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生疼。 什么根骨平庸,真是瞎了狗眼了。亏好自己没说出口,不然这张狗脸此刻不得啪啪啪打得稀烂? 果然是曹帮的亲帮主,有什么好事总想着留着给自己这位总护法。十多年没见了又怎么样,果然只要帮主还在,曹帮就不倒。 ------------ 第五章 府衙堂前买命钱 暮色将至,华灯初上。 一身青衣的中年人沿着东西走向的长街直道,从街巷的那头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他停在了城主府衙门口的对面,抬头望着黑底金字的牌匾,确定是府衙无误后,便背负双手施施然径自向前,对着门口当值的两名衙役全当不见,神态闲适自在仿若不过是在自家花园闲逛,眼见得再过几个呼吸就要走进府衙。 分门而立的两名衙役心下疑惑,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有体态瘦削的那位上前一步,虚抬刀柄,一收一放铿锵作响,大声喝道,“衙门重地,无关人等,速速离开。” 青衣中年人恍若未闻,脚下更是连停顿一下都没有。 此刻虽已黄昏,算不得光天化日,但这么些年来,何曾见过有人胆敢冲撞城主府衙,看青衣中年人的面目神情,也全然不像是要闯进来击鼓鸣冤的。 瘦衙役面色一凛,拔刀出鞘横在身前,厉声喝道,“站住!” 青衣中年人一脚已经踏上了府衙前的台阶。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宽袖轻拂,便有一股拳劲从无风自起的袖中涌出,将那高瘦衙役打得倒飞出去,撞在后面的墙上轰然作响,瘦削的身体顺着墙面颓然滑落瘫倒在地,只见胸口如深坑般塌陷了下去,鼻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已是气若游丝眼见活不了。 旁边那位偏胖的衙役心胆俱裂,掉头就跑,一边就要大声呼喊。只是刚深吸一气,还未来得及吐字出声,后心便如被千钧大锤重击了一般,整个身体猛的向前飞出,竟是直接越过大门,重重的砸在院内青石地砖上,口中鲜血喷溅了一地。拳劲透体,将着脊柱连同五脏六腑都轰得稀烂,人还在空中的时候,其实早已没了生机。 转瞬之间取走两条人命,青衣中年人面色如常,连低头看都没看一眼,一步迈出,便是直接跨过了衙署大门和倒地的衙役。 穿过大门,便是通往大堂的青砖直道。 夕阳余晖落在直道尽头,有麻衣少年立于大堂阶下蓦然回首,怀里一只灰猫趴在肩上,跟着眯缝着睁开眼睛。 六目相对,各自愕然。 “老子是城主的侄子,江大宝。”少年转过身,大概觉得这样的见面有些草率不够隆重,便熟练的把灰猫的脑袋按转过来,一起对着青衣中年人,这才认真的伸出个巴掌,缩回去挠头想了一想,又翻了一番道,“不巧,我都看到了。报官还是私了,你开个口,我要得不多,就这个数。” 青衣中年人皱了皱眉,望着少年那张充满期待的欠揍嘴脸,枯瘦的脸颊比暮色下的城墙还要阴沉。这世上什么都缺,唯独不缺这些见钱眼开不知死活的家伙,想到这里,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浓郁的嘲讽之色,道,“这可不够,还得加上一个巴掌呢。” 麻衣少年顿时面露喜色,暗自懊恼自己早先价码开低了,没想着南绍城这等偏远城市,人命竟然比草芥要贵上不少。正自盘算着自己是改口加价一二,还是做个价出无悔的生意人,正在犹豫迟疑的关口倒是突然福至心灵,反应过来为何突然多出一个巴掌来。少年哭丧着脸,嚎了一声“妈呀”,转身拨腿便往大堂里面跑。 我吃肉你喝汤,我杀人你收钱。青衣中年人没觉得半点不妥,只是喝汤收钱到自己手上就只能怪他眼力劲不好了,像这等送上门一心寻死的二世祖,青衣中年人自然不吝亲手送上一程,左右这等蝼蚁贱命也不过是一拳的事情。 麻衣少年充满恐惧的哭嚎声嘎然而止,身形便像刚学会飞翔的雏鸟般扑腾着飞了起来,手脚还在空中徒劳而笨拙的挣扎着,却没想到在那道弧线的终点竟是脑袋先着地,咚的一声重重的磕在铺道青砖上。整个身体顺着前冲之势狠狠摔在地上,四肢乱张,扭成了一个奇怪之极的姿势。 竟连舌头都吐了出来,死状极为凄惨。 青衣中年人冷笑一声,长袖一甩,滚出不多不少十五个铜钱,一路叮当作响在地上转了好些圈,停在少年身旁。 拿钱买命,有钱没命。 只是听闻这南绍城主素有贤名,如今看来多半也是沽名钓誉之辈。养的出这般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侄子,平日里对他的娇纵袒护可见一斑。见微知著,想想也知这位城主的人品操守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当然,坊间相传的贤名清誉究竟做不做得数,青衣中年人并不关心。此番来府衙可是来杀人的,好人杀起来痛快,快人杀起来愉快,归跟结底就看自己的拳头出得有多快。 殷兰庆低头望了望拢在宽袖中的拳头,脸上微露出一些讶然迷惑的神情。他所练的风雷拳谱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高深武学,但胜在作者对于拳法真义颇有一些独到见解,因此大派宗门大多都有收录,以备入门弟子研习拳意时参考领会。那些没有宗门扶持的山林野修,除了别有机缘的,多半寻不到真正高品秩的修行功法,像风雷拳谱这等经过大宗门检验过的高级大路货,修习之人倒也不在少数。 但没有师门长辈引路,靠着自己体悟琢磨,真正如殷兰庆这般将这套拳法练到快如疾风浩若奔雷的,可是少之又少,不得不说也是个意志坚定勤勉励不息的狠人。即便境界只是四品,但不乏有四品五品的武者剑仙,一个不小心便倒在他既快且狠的拳头面前。流云山庄也正是觉得他资质心性都不错,拳法又有独到可取之处,这才招揽在庄上担任客卿。不然以他这还不到四品的境界,的确是有些不够看的。 但再怎么说,那也是四品武者的底子,一拳出去足可开石裂金,轰在胸口轻者筋断骨折,便是直接一拳穿胸也是常事。但刚才一拳下去却如中败絮,轻飘飘并不受力,拳意更是入体即散,就像是一拳打在了空气中,有些古怪。 再说受了自己一拳,不应该内腑崩裂七窍流血。偏偏这小白脸干干净净的,连道血痕都没有见着。可那也罢了,舌头歪在一边吐那么长又是个什么意思? 莫非太瘦了不好着力?或者气血太亏流不出来? 殷兰庆自嘲的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怎的今日如此疑神疑鬼,至少那一声以头撞地,偌大的动静总不是假的。一个蝼蚁怎么个死法,自己还要去琢磨,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可心里如此想着,却总归觉得哪里怪怪的,走了几步实在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死的不能再死的少年歪着脑袋四仰八叉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那只原本被抱在怀里的灰猫,此刻正蹲坐在麻衣少年的胸口无聊的舔着腿上的浮毛,见殷兰庆回身望来,四目相对,脸上竟然显现出一丝惊恐之色来。 一只猫除了卖萌装傻,还能做出别的什么表情来!眼见如此浮夸的惊恐表情,就这么活灵活现的在一只猫的脸上表现出来,殷兰庆觉得自己当真是白日见鬼了。正自讶然,却见那灰猫望了自己一眼,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主子,思忖了一下,竟也有样学样的仰天摔倒,白眼一翻,两腿一蹬,两个爪子再往脑袋上一抱,假装就此死了过去。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竟然还想着偷摸摸的调整了下舌头吐出方向,一人一猫方向保持一致,很是讲究。 殷兰庆只觉得一口老痰蠢蠢欲动,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真想一巴掌送这无聊灰猫随他的二世祖主人一同上路。果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一人一猫没一个看着顺眼的。 就在殷兰庆歹念又生的时候,却见一眉眼方正脸部轮廓分明的中年男子,身着一袭宽大的白色儒衫,从大堂内里急急的转出,便被堂前的惨像吓了一跳,他强行抑制住心底的震惊与愤怒,怒视着眼前的凶手。虽然没着官衣补服,声音温和却自带着一股威严,“为何在此行凶!” 这里是南绍府衙,尽管属官衙吏都已各自归家,空荡荡的府衙只有自己和两位值守衙吏在,当然那两个衙役已然殒命,此刻也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但只要自己还站在这栋代表着帝国在南疆存在的府衙大堂上,帝国的荣耀,城池的尊严,便不能任人践踏蹂躏。 这不是件可以问原因讲道理的事儿。 所以尽管阶前的鲜血四溅星星点点格外鲜艳,尽管自己握持着书卷的手在微微颤抖,南绍城城主李兴霖身形挺直如剑,决绝不退的伫立在大堂门口。 将眼神从无良灰猫身上挪回来的殷兰庆,上下打量这位怒目相向更显得威严的中年人,猜到正是那位李姓城主。想到没有多费周章,便见到正主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殷兰庆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森然笑意。 “我来取你性命。” ------------ 第六章 贤良淑德小魔女 早春暮色深沉,拂面微风却是轻柔和煦,它吹过城门,钻过街巷,扫过府衙门口两颗大槐树上的无数嫩叶,它听惯了少男少女三更幽夜时的情话,火辣直白。此刻听着同样直白却又冷漠的话语,禁不住好奇的嘶哑出声。 南人素来民风质朴,勇武不屈,南唐帝国无论是武将勋贵还是文官清流,骨子里淌着的满是强悍劲儿,而整个帝国更是那个靠无数根硬骨头支撑起来的可怖巨人。站着的将军,坐着的相公,小儿们的歌谣里就没有跪着一说。歌谣这么唱着,千年有余的大唐历史上也是这么写的。 无论是那些权柄煊赫的中枢大佬,还是像南绍城城主这等素有清名的外放孤臣,甚至于那些只在帝国官场水底潜游的小鱼小虾,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欺辱招惹的。就算是蝼蚁,堆起来也是能够咬死大象的道理,以前世人不懂,在帝国军方以铁血手段剿灭了几个横行妄为的宗门帮派之后,各大门派的下山弟子总算知道了世俗规矩帝国律法的份量。 所以殷兰庆将杀人说得如此直白,自然不是抱着地处南疆天高皇帝远的想法,也没有对山庄的庇护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缘于对自己拳头的绝对信心。只要自己下手足够快,足够干净小心,谁又能牵连攀扯到自己身上来? 李兴霖望了一眼堂前躺着的一人一猫,还有门口那个趴在血泊中的衙役,又向门外望了望,想着那个高瘦衙役不久前刚过了他十八岁生辰,此刻多半已经遭了毒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想着去问为什么,而是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质问着对方,若是目光锐利可以用来杀人,只怕此刻殷兰庆早已被砍作了一堆肉泥,“杀我一人就好,又为何滥杀无辜?” “挡在前面,顺手杀了。”殷兰庆语带讥笑,满脸不屑一顾。杀几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而已,又是什么天大的事?这些读书读傻了的儒生,空口白牙指点江山惯了,便总有点蚍蜉憾树不知进退,迂腐可笑得很。 李兴霖怒目圆瞪,满腔悲愤无处喷射,只将手中书卷指着殷兰庆的鼻子,气得混身颤抖,两片嘴唇哆嗦了半晌,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此境,还能说什么。 殷兰庆负手悠然而立道,“不讲道理了?那就对了,你说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讲不到一起去,到最后还不是靠拳头解决。” 殷兰庆打心里不瞧不上这些书生意气的家伙,整天开口闭口动辄天地大道,他们哪知道世界万事起落,从来靠的不是什么圣贤道理诗书文章,无非看谁的拳头大拳头快,看谁能靠些阴谋手段鬼蜮伎俩多出几拳罢了。 “本来身家性命为小,圣贤道理为大,怎么也得说上一说。想着圣人曰夏虫不可语冰,也就算了。” 经过了惊惧不安,经过了怒气正盛,在确认了没有任何逃走或者硬拼一场的可能后,此刻的南绍城主李兴霖反倒渐渐平静下来,表现出大唐帝国文官系统自有的风骨气度来。他好整不暇的将手中的书卷置放在门边的搁架上,低头抚平了衣襟下摆的褶皱,调整了束腰玉带的松紧,最后又仔细确认了发髻端正没有丝毫偏斜,这才从容道,“按理说,我现在就可以去死了。只是终究还是好奇心重,反倒不够洒脱,失了气度。我主政南绍多年,自问勤政爱民,体恤百性,处事绝无偏私。便有判罚惩诫,也力求教化百姓明理知是非。实在不知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殷兰庆望了望天色,在心里面稍稍盘算了下时间,想着此刻流云山庄另一路人马应该还没有赶到城西的宅子。有韩元彬和赵英这两位七品供奉亲自出手,那位退隐江湖的城主夫人便是有再多手段,多半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自家那位少庄主就算当真意气用事不顾大局,也改变不了什么。 山庄的两位供奉尽管此生进阶无望,但毕竟也是稳固在七品境界多少年了的修士,平日里素来瞧不上殷兰庆这等专使黑拳的武夫,偶尔见到时总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倨傲神色,更不知背底里说了多少讥诮不堪的话语。殷兰庆心知肚明,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做些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心里问候祖宗的事情,暗暗发誓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拿这两个没有眼光的家伙试试拳。 殷兰庆看着四周的景色渐渐沉入黑夜的怀抱,感受着这空旷野风吹来的幽静寂寥,想着自己不用急着赶去那边看那两条老狗脸色,也算得上件愉快的事情,说出的话语也就没有那么冰冷,“是想死个明白啊。也罢,我虽然不能放过你性命,但倒是可以与你点拨一二。这事说来话长,黄泉路上,你可要好好问尊夫人了。” 李兴霖直把头摇个不休,满脸的不信神色,脱口而出道:“内子性情温和,最是待人和善。哪会与人结仇?” “只怕李城主对尊夫人有什么误解。或是对性情温和、待人和善这八个字有什么曲解了。”便是殷兰庆这般阴沉的性子,也实在忍不住,哈哈一笑道,“李城主大概不知道,就算在江湖上芸花一现,尊夫人这小魔女的名头,光靠这八字真言,可是怎么都换不来的。” 那位可真是个小魔女。 一言不合,不服就干。 打得过就揍得对方满头是包,打不过就撂下狠话撒腿就跑。 打不过老的打小的,打不过群架打落单。 还总是找那些自鸣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下手,非得把别人的脸踩在地上再恶狠狠的碾上几脚才开心。 也不知道多少江湖俊彦一听闻小魔女的名号,顿时咬牙切齿着望风而逃。只是碍于对方只是个小女子,加之手段也算极有分寸,下了无数黑手,却是从未下过死手。总不好当真哭哭啼啼的搬出家中长辈宗门前辈出来主持公道,失了气度,平白的又遭一通嘲笑吧。倒还真有几个不讲究的这么做了,只是最后听说非但大仇并未得报,反倒天降横祸又遭了顿毒打,沦为彻头彻尾的江湖笑话。 “内子竟然……如此,嗯,如此率真。”李兴霖听着那段自己并不知晓的江湖往事,不禁大为讶异,颇为神往之余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家娘子,只是脸上露出几丝洋洋得意,抚掌笑道,“可她在家中却一向温柔贤惠,对我连声音都不见得高,可见实在是爱煞了我。” 殷兰庆哭笑不得,也不去理会这个读书读傻了的护短城主,只是接着说下去,“后来,尊夫人随身长剑被人看出了端倪,竟是千年前大剑仙严素所持的‘轮回’,严素飞升失败兵解后此剑不见下落,重现世间的消息自然引得不少势力觊觎,所谓怀璧其罪就是这个理儿。而我流云山庄靠着少庄主和尊夫人有过一段同行之缘,自然比其他人要更早印证此事。” “只是能拿出这等仙兵给下山弟子的宗门,可不是谁都有胆量去惹上一惹的,就在各自掂量的时候,尊夫人竟然就此消失了,一众人等无奈之下,也就渐渐淡了这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可别人不知,我流云山庄却是清楚得很,尊夫人被宗门追杀,还受了不小的伤。少庄主跑回来闹着求人为尊夫人出头,半大不大的孩子跪在厅里面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嚎得那叫个伤心欲绝,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呢。” 后面的事情不消多说,当年的小魔女陪着专心学问的穷书生隐于山野,又摇身一变成了贤良淑德的城主夫人。直到最近她找上了流云山庄的少庄主,才被还没有完全忘却这些陈年旧事的几个老人无意中发现,于是便凭空生出这些事来。 没有想着抱怨自家夫人为何隐瞒了那段江湖故事,也没有埋怨她为何去找那位少庄主以至引出天大祸事。李兴霖望着对面站着的青衣中年人,很是认真的问道,“你们那个什么少庄主,参与了你们的计划了么?” “自然没有,回头怎么过少庄主这关,还真没想好如何收场呢。”殷兰庆摇了摇头,想着的确是件麻烦事,不过麻烦的又不是自己。既然庄主都发话了,等一切已成定局之后,晓以山庄大局再加父子之情,回头还能怎么闹腾,再如十多年前那个少年嚎哭上一场? “如此甚好。”李兴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远望着西城口的方向,很是满意的道,“不然,小如会难过的。” 城主府离西街实在相隔太远,在如墨晕化开渐浓渐重的夜色里自然望不见什么,便是连平日里最不喜的家门口红袖楼上的大红灯笼也望不见。确实有些遗憾,他思忖了片刻,摘下发髻上的那根碧玉簪,紧紧的握在手里,揣在怀里,然后一挑衣襟,坐在门槛之上,向着那最熟悉的方位招了招手,仿佛只是无数次告别中最随意的那一次。 “我走了。” ------------ 第七章 一家人进一家门 站着的将军,坐着的相公。 童谣流传的年代太过久远,久远的让大多数人习惯的以为,童谣里讲的只是南唐朝堂之上文臣武将列班上朝的写实景象。 少有人记得南唐立国的旬阳湖一役,大将军燕翎和宰相杜昔仲以身为饵,硬是率三万疲弱之师打出了主力之师的气魄,生生拖住十数倍的敌军主力旬余,最后城破身殉,却为帝国主力实现合围争得了最不可能的那份可能。 战事最危急之时,燕翎自缚于城台帅旗铁杆上,以示抵死不退。 燕翎殁后,宰相杜昔仲将椅子搬上城墙,自缠身,终与城共亡。 是役,旬阳城下,尸横累累。 旬阳城内,无一生还。 这一仗,打下了南唐帝国千年基业,打下了唐军千年不朽的赫赫威名。 南唐太祖亲赴旬阳主祭,凝望城头久久不语,怅然叹道,“愿我南唐,皆是站着的将军,坐着的相公。” …… 当时风景,虽不能至,每每念及,心向往之。 李兴霖想着若是自己此刻跑回内堂搬椅子,未免太过滑稽而显做作。自己既不是宰相,也不是为国殉死,但好歹没有失了帝国城守气节。 那就坐在门槛上吧,不亏不赚,自当如此。 殷兰庆自然想不通其中还有这么多些关节。只是侧着脑袋,眼神却落在李兴霖握在手里的那根碧玉簪上,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本命飞剑?”殷兰庆眼皮一跳。 “本命飞剑?”李兴霖闻言低头望向握在手中贴在怀里的那支碧玉簪,猛然想起自家娘子赠于自己时的那份凝重,想起那些你侬我侬甜言蜜语之下的郑重叮嘱,可笑他一直只当是自家娘子一时调皮的异想天开。 他按着董如所言,双手加力一折。 啪的一声脆响,碧玉簪应声而断。 一点荧光从断口处跳跃而出,通体黄绿,像极了浮游在旷野里的流萤。大概是憋在里面太久的缘故,一出来便激动得在空中上下翻飞滚动不停,等到折腾够了,这才停留在李兴霖的面前,仿佛仔细端祥了一下,这才掉转身形,将犹自吞吐不已的剑芒对准了殷兰庆。 本命本命,以剑为命。妾以命赠郎君,当是这世间最温柔决绝的情话了罢。 “去!” 飞剑晃了一晃,险些砸在地上,连忙掉转头来,对着李兴霖的鼻子,颤动不已。 若它能言语,早就指着那位口吐芬芳了。 学着戏文里那些剑仙老爷,捏个鬼画符一般的剑诀,再呦喝上一嗓子,这是糊弄谁呢? 第一次见到这些剑客手段,难免有些许兴奋的李兴霖讪讪一笑,满脸尴尬。 殷兰庆讶然半晌,擦了擦微湿的额头,失笑道,“险些当真了,还以为城主竟是位深藏不露的剑客呢。可惜啊,飞剑品秩虽高,在你手中,却与婴孩提刀有何区别?折损之后尊夫人倒要神魂受损修为大跌,何其不智,真是平白送我一份功劳。” 黄绿飞剑转过头来,剑尖晃动,似是破口大骂。 就算不知道修道手段,李兴霖此刻也隐约听得出自家夫人的凶险了,眼见殷兰庆踏前一步,翻手为掌正要拍出,只能轻叹一声,闭目待死。 黄绿飞剑心救主,破空疾射而来,却被殷兰庆一拳打回,盘旋起落正要伺机再战,却被殷兰庆挥出一道罡风阻隔在空中,一时挣扎不脱,剑身振颤凄鸣不已。 殷兰庆面露狞色。 想着这回一拳下去,才算万事清静。这才聊上几句,便捣鼓出一柄本命飞剑来,要是再拖上几刻,还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呢。 世间之事,往往心心惦念反倒不遂人愿,顾忌担心什么偏就一定来什么。殷兰成正在狐疑不休,却见那躺在堂前的麻衣少年重重的吐了口浊气,竟自晃晃悠悠的坐了起来,摇头晃脑的舒展了下筋骨,这才颤悠悠的伸着个手指,对着殷兰庆便是一通大骂,“当老子是叫花子嘛,是十五两银子,银子!!倒底是脑瓜子有坑还是进水了?瓜皮!真是个瓜皮!” 殷兰成目瞪口呆的望着麻衣少年左手一揽,不动声色的将几枚滚得稍远的铜钱归拢到自己身边,一边滔滔不绝的指着自己,颇有几分泼妇骂街一往无前的气势。 连那只灰猫也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人坐于旁,恶狠狠的呲了呲嘴,露出两颗尖牙。听着麻衣少年嘴里泼洒而出的无数阴损话语,竟然没有一句重样的,不由得如闻天籁般频频点头,一副于我心有戚戚模样。 殷兰庆脸色难看之极,一副跌跤糊了一脸屎的奇怪表情,斜瞅着李兴霖也是一脸的愕然诧异。看来之前什么城主侄儿的说辞都做不得真,想到此事蹊跷,顿时心中暗自警惕。 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李兴霖吁了口气,见这位按理最是无辜的小伙子免受自己牵连,不管其中如何离奇曲折,心中总算是稍得安宁。见那少年此刻骂得兴高采烈,平日里饱读圣贤文章的城主大人非但没有觉得粗鄙,竟然觉得颇为痛快,不禁赞道,“这位公子倒是个有趣人儿。” “叔叔!”麻衣少年霎时满脸悲伤,当真变脸比翻书还快,忿忿然道,“你竟然不认识您的好侄儿,大宝我了!” 凭空多了个侄儿的李兴霖吓了一大跳,好容易把住门槛坐稳,这才惊道,“我李家三代单传,哪来的侄儿。” “姑父!得,是该喊姑父。”麻衣少年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按着手指头梳理了下,这才很是确定的嚷道,“我是你的好侄儿,大宝啊。” 李兴霖闭口无言,决定还是不要继续在究竟是叔叔还是姑父的称谓上讨论下去了。 “罢了罢了,姑父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每次记我不住总不是个理儿。那瓜皮心里还以为我撒谎。丢面子哩!”没有叔侄相认的抱头痛哭也就罢了,这一脸不信的神色可就扎心了。麻衣少年苦着张脸唉声叹气,好在立马寻得了个法子,便又洋洋自得起来,“证明我自己的时候到了!” 麻衣少年扶地而起,竟然也学着适才李兴霖的样子,两腿立桩,撅着屁股站了个扎实无比的马步,这才双指并拢,指天长啸。 “给!我!!来!!!!” 李兴霖硬生生憋回一口老血。 殷兰庆哭笑不得,面色古怪。 是不是一家人不知道,这扮演剑仙的骚包模样倒真是一模一样。 黄绿色的莹光猛的回头,当真像见到失散亲人般欢快的一头扎进夜色之中,下一秒便出现在麻衣少年的指尖上方,讨好的将剑身在少年的指肚上小心蹭了蹭,这才重新浮在空中,恶狠狠的指着殷兰庆。 绿意渐涨,剑气森然。 殷兰庆脸上肌肉狠狠抽搐了两下,本就阴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对他人的本命飞剑指使如意,世上还有这等神通? “本命剑嘛,姑侄同心同命,姑姑的就是大宝我的。这手可比滴血认亲帅得多。”麻衣少年得意洋洋,转脸对着殷兰庆一脸期待的道,“瓜皮你说是不是,值五个铜子赏钱不?” 老子信你个鬼。 殷兰庆心头暗骂,脸上硬是堆出一丝僵硬笑容,上前一步双手抱拳道,“适才是在下眼拙,多有冒犯,向少侠赔罪了。今日城主和少侠久别重逢,当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搅了。” 麻衣少年拱手回礼,一脸诚恳道,“瓜皮,哦不,先生深明大义,如此自然甚好。” 言语间拳风陡起,衣袍划空猎猎作响,之间隐有雷鸣惊至,风雷裹胁之中可见有一道残影宛若游龙穿行,竟是一拳直接轰向麻衣少年的面门。 另有一道黄绿流萤悄无声息的寻了个阴险的角度,对着殷兰庆的脖颈就是一下。 两道人影一接即退,又立刻团身而上缠斗在一起。 “卑鄙。” “瓜皮。” 各自算计不成的家伙同时破口大骂,又是一波粗言鄙语不要钱一般劈头盖脸的砸向对方。 相比起嘴上功夫各有千秋,两人出手的速度竟是一点都不遑多让。 风雷四起,剑气横行,口水飞溅。 几番交手,两从对彼此根脚也有了几分了解,竟然都是走的速度见长以奇取胜的路数,那一拳一剑中无处不在的阴险狡诈显然和道意无关,得要仔细叩问各自的良心了。 按理说擅使飞剑的剑客,是绝不愿意和人近身相搏的。以短击长舍本逐末暂且不说,剑仙一脉的潇洒写意是万万不能丢的。像麻衣少年这般一手飞剑耍得阴气森森,专往细皮嫩肉不好防护的地方下功夫,更是拳来脚往丝毫不怯近身,就是那些抠眼挖鼻抓脸扯发的市井招法也是兼收并蓄信手拈来。 还有个屁的剑仙风采。 殷兰庆越打越心寒,暗自叫苦不迭。拳师出拳本该酣畅无碍勇猛不屈,可是此刻越打越是憋屈,每每出拳刚至一半,余光便看到那柄飞剑正偷偷摸摸猫在哪个角落里蠢蠢欲动,专等着自己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时候去捡个现成便宜。 着实阴险。 刚才自己一个大意,险些被那柄飞剑一招猴子摘桃把自己子孙根连根切掉。天幸自己还算机警身法还算矫健,只是下体那儿火辣辣的,到底还是被呲拉了个小口子,不得劲得很。 那只灰猫嗤之以鼻,看得却是津津有味。 临阵对敌最忌心浮气躁,此番彼涨下来,殷兰庆的拳脚路数哪还有起初的阴狠灵动,只是赤红着眼睛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每一拳使的都是拼命的招数。 麻衣少年自然不会以命相搏,只是避重就轻的与之缠斗在一起。这边赚上一拳那边多得一脚,打定积少成多靠量取胜的道理。 可怜殷兰庆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看上去凄惨无比,在接连硬扛了几下拳脚之后,又被黄绿小剑趁机在脚踝处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身形,一个踉跄就要扑倒在地。 麻衣少年哈哈一笑,便要上前挥拳痛打落水狗。 却见殷兰庆暴吼了一声,一抹极不寻常的破败灰色在脸上一显而过,竟是双手一撑身形猛地从地上弹起,霎时便是一记掏心拳直捣少年胸口。 拳头先到,风雷再起,速度比刚才提高了何止一倍。 外人只道殷兰庆擅使快拳黑拳,却不知道早年间在一处古墓葬里挖得的秘法,才是他真正的最后倚仗。殷兰庆一直隐忍不发,骗得麻衣少年只当自己胜券在握,直到寻得机会卖了个破绽,趁他精神松懈的瞬间,这才使出杀手锏暴起发难。 麻衣少年大出意外,一时间竟是来不及避让。眼见着自己的拳头快要锤到少年的胸口,当下也不顾这一秘法背后的代价如何肉疼,殷兰庆狰狞扭曲的面容上顿时浮现出几丝嗜血的快意。 只是那份喜色刚上眉梢,便瞬间凝固定格。 嫣红的血珠从眉心处滴了下来。 一柄通体黑色黯淡无光的小剑从眉心处疾射而出,得意洋洋的在空中跳了跳,又悄摸摸将身形藏在那柄黄绿小剑的萤光之中,若不细看,当真不易发现。 “卑鄙!” 这是殷兰庆堕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 ------------ 第八章 道士贪财胖子色 城西宅院。 黄绿色的飞剑自远处急匆匆破空而来,在府宅上方盘旋了两周,便落了下来悬停在曹如的面前舞个不停,显得心情极好。 钗断剑出之时便有感应的曹如,始终有些心神不宁,及至看到本命飞剑“流萤”归来,立时知道府衙那边果然出了意外。但靠着本命飞剑在心湖中投映出的那丝高兴得意,不用言语,曹如便知道府衙那边当无大碍,心中松了口气。 将本命飞剑收入眉心窍穴的曹如微微一笑。感受着识海深处传来的欢欣鼓舞,体会着这许多年未有的充沛感觉,修道之人对于境界的渴求,对天道的仰望,如同一个沉睡的怪兽在她的血液中渐渐苏醒。 灯光掩映下的城主夫人依旧端庄温雅,有若繁星闪烁的眼眸却是越来越清冷,像是一柄缓缓离鞘的剑,寒光渐起。 流云山庄的少庄主俞昊新将曹如母子护在身后,手握剑鞘横剑而立,目光如炬的盯着面前两位山庄供奉,醇厚的声音之中满是怒意,“两位供奉当真想陷我俞某于不仁不义?” 流云山庄离南绍城足有千里之遥,这样刻意为之的相逢,自然不会有半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俞昊新见到两人出现的刹那,只是微微的怔住了下,便想清楚了他们的来意。于是怒火被陡然之间点燃,连同十几年前那个少年的不甘和无助,在他的胸膛中猛烈而持续的燃烧着,恨不能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喷射出去。 月色银晖铺洒下的清幽庭院,看不见那些红的粉的黄的花儿的本来颜色,庭院中太湖石雕镂而成的石桌石椅,打磨光滑的表面在初春月色中格外清冷惨白。桌旁煮茶的小炭炉,从壶嘴和壶口的缝隙间里渗出淡淡热雾,还没有沸腾。 原本坐在石桌前的少庄主与城主夫人已经退到了檐下阶前,几个小丫环带着小少爷已经躲进了内室,透过门缝正好奇的偷瞧着院子。 之前相谈甚欢的茶案前此刻坐着一个清瘦道长和一个肥胖书生。青衣莲花冠的道人将目光从那柄掠空而至的黄绿飞剑上收了回来,空手抓起那方茶壶,像是丝毫不觉得指掌间的温度有何不妥,用几经沸腾的开水冲涤着茶案上的两个精巧茶杯,一边顺手抓起几片茶叶投进杯中,由着那细尖的叶片打着旋儿慢慢的舒展开去。 “少庄主此言可真是折煞我们两位了。”一身道装的流云山庄供奉韩元彬长眉白须,面色红润,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他闻言干咳了一声,将茶壶放于案上,脸现为难之色道,“少庄主礼贤下士,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冒犯少庄主。可是庄主之命,我们又不敢不从。” “胡说!”俞昊新气得持剑的手都在微颤,喝道,“你们这几个什么品性,我岂会不知。只是我父亲秉性温和软弱,禁不住你们一帮小人反复撺掇怂勇,受小人蒙蔽之下做了一些糊涂事。几位叔父出走后,这些年山庄风气每况愈下,可不都是拜你们所赐。” “少庄主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韩元彬干笑了两声,自己也觉得声音嘶哑有若夜枭,连忙端起茶杯喝了口润润嗓子,“我们两兄弟整日里为山庄奔走操劳,没有褒奖不说,却得了少庄主如此评价,可就让人心寒了。” 俞昊新只气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了两下,那声“老狗”总算没有说得出口,只是冷笑了两声,道:“两位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说吧,让我听听,我父亲倒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少庄主当真越发生份了。”韩元彬右手指节轻轻叩击着乌木茶案一角,此刻顿了一顿,清瘦的脸上泛起一丝自矝而冷漠的笑容,解释道,“总说是宝剑赠英雄。少庄主是少年英雄,我好说也得是位老年英雄,可怜这些年总没有件趁手兵器。蒙庄主看重,允我为少庄主取得轮回剑后,便将沧漓剑赠于我。” 俞昊新只是冷笑不已,努力控制着那些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和言语,选择用沉默表达自己此刻所有的愤怒与不屑,也有对自己父亲满腹的不解与不甘。他解了手中佩剑,深深的看了一眼,愤愤然的掷于韩远彬脚边。 俞昊新冷冷的望着韩元彬,见对方不置可否,便又侧过头看着右侧,沉声问道,“你呢,赵英长老?” 那个低矮胖子佝偻着背坐在石桌旁,就像一个搁在石凳上的大肉球,重心不稳于是左右摇晃,只怕伸个手指微微一戳便能滚走。闻言慢条斯里的将手中折扇一收,又在掌心轻轻拍得两拍,将那书生戏份演得十足,一身向四面八方铺展开的肥肉也随之抖了又抖,可怜那一袭紧绷在臃肿身材之上的大号儒衫,险之又险方未开裂。 赵英重重叹了口气,本已被脸上肥肉挤成一团的五官,硬是紧凑出落寞的神色来,他假模假样的拂过颌下那向根稀疏长顺,那双倒三角眼里面目光闪烁着猥琐而淫邪的光芒,道:“我可没什么求的,读了一辈子书,世间功名和金银珍宝,在我看来可都面目可憎得很。倒是庄主怜我未曾婚配形单影只,许了我门亲事罢了。” 俞昊新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韩元彬和赵英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不过,一个贪财,一个好色。尤其是赵英这厮,不只是三天两头往勾栏院去跑,私底下更是做了不知道多少件掳人妻女的勾当,祸害了不知道多少清白女子。也就是还算顾着山庄的颜面,全藏在外宅,没把这些见不得光的丑事带到山庄里面来罢了。 怎么有脸说自己未曾婚配?形单影只? “什么亲事,我与你说去。”俞昊新话一出口,便觉恶心至极,狠不能抬手一掌就把自己拍死。自己果真是气晕头了,连为这老狗说媒的事都能说得出口。 “那就先谢过少庄主了。”赵英一脸兴奋,脸上横肉堆在一起,只将那双三角眼挤成了一线天,咧着厚嘴唇说道,“前些日子曹姑娘来山庄,不才那是一见倾心。姑娘走后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人都消瘦了好许。俗话说得好,世上最难是相思啊,说不得只好向庄主求了个一同前来的机会。” 曹如柳眉倒竖,怒目圆瞪。 赵英毫不为意,满目淫光只往曹如身上瞟了又瞟,只恨不得以目为刀剜下几两肉来。只是被中间隔着的俞昊新挡住了些美艳风景,未免有些遗憾,但想着不久便能抱得美人归,少上一眼两眼的也不打紧。到时候压在身下将那些房中秘术一一炮制,那才叫快活似神仙。自己平日里搜刮来的那些凡俗女子,倒也是有几个皮囊尚可的,可惜禁不住自己补采,过个十几日就得换个一批,真是太废了。 哪比得上这位城主夫人,人长得水灵可人不说,根骨更是羡煞人,放在哪儿不得高高在上的供着,这回却要被自己压在身下落得个做双修炉鼎的下场,着实是可惜可叹可怜,回头在床上更要加把劲好好怜爱一番才行。女人嘛,各有各的情调,勾栏院的花魁头牌自有她勾人心魄的媚人本事,高高在上的宗门仙子细细调教打磨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回头当真调教得法,自己在加点功夫,靠着手上那几本阴阳采补的双修秘法,本已此生无望的境界瓶颈说不准还可以松动一二。 一念至此,赵英淫光四射的眼中竟然还流露出些许追求大道的狂热执着来。 俞昊新看在眼中,顿时怒形于色,沉声道:“赵英,我敬你是山庄供奉,可别太过份了。” “我也知道曹小姐是少庄主心爱的女人,可这一块良田,你不耕我不耕的,荒了也实在是浪费啊。”赵英叹了一口气,那张满是肥肉疙瘩的胖脸上竟然还能变幻出委屈的神色来,也是让人叹为观止。到得后来,竟然像是下了十分的决心,大手一挥道,“罢了,我也不是个喜欢夺人所爱吃独食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少庄主以后想要和曹姑娘亲近一二,只消开口,让她去少庄主那儿小住些日子又有何难。” “老狗!”俞昊新咬牙切齿,要不是心中忌惮,不然早已扑上去在那肥胖身躯上戳上几个透明窟窿。 一点黄绿色萤光撕开夜幕疾射而来,直取赵英双目。 赵英哈哈一笑,别看他肥胖似球,动作之间喘气如牛,可是身手却是一点都不受臃肿身材影响,眼见那道弧光须臾即至,不慌不忙的单手一挥,开扇护住面门。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那把白面折扇丝毫未损,倒是撞在伞面上的飞剑直接弹向了一边,斜向里划了一大圈,这才飞回到曹如面前,剑尖重新对着赵英。 剑身微颤,低鸣不已,连原本丰沛的荧光也黯淡了些许。 ------------ 第九章 蹦蹦跳跳好可爱 曹如一击不中,便要再上。 对所有擅使飞剑的剑客来说,距离是他们入门时便必须认识到的一项最为基本的内容,此后更是需要在无数次的战斗反复加以印证磨砺。那些剑仙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传说故事,固然代表了每一个剑客的梦寐以求心驰神往,实际也是极为生动的描绘了剑仙一脉刻在骨子里面对于距离的渴求。 如果有可能,自然应该在最大的能力范围内拉开距离,越远越好。在某种程度上,出手距离的远近以及对距离的把握水平代表着一位剑仙的战力。 所以,在方圆大小不过几丈的庭院内,面对面不过几步,这一距离对于飞剑极为不利,一击不中,便很容易丢了先机,以至于被对手拖入近距缠斗这等极为不利的局面中来。 俞昊新回头伸手拦住曹如,转头看向另一边的韩元彬。 目光灼灼,虽无话语,喻意不言而明。 “我不出手。”韩元彬看了眼落在脚边的沧漓剑,并不急着弯腰去拣。只是对着两人摇了摇头,语带讥诮着道,“就当我与少庄主结个善缘。但我还是劝少庄主冷静一些,别作无谓的挣扎了,毕竟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这世界上多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就算再如何了得,但总归只有四品境界,对上赵英还不是有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俞昊新袍袖一卷。 一柄墨色小剑从袖中轻灵跃出。 墨林,俞昊新的本命飞剑。 赵英安坐在石凳上,抬眼扫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是好剑,虽然比不上沧漓剑有天地法则加持,但单论速度和锋利倒也可圈可点,颇为不凡。只是毕竟俞昊新修为还低了点,以这位少庄主的资质,若再给个二十余年,加上运气又足够好的话,这位少庄主倒是有可能摸到元婴的门槛,一窥山上风景。 只是现时现刻,凭少庄主的本事,想到伤到自己分毫,实在难如登天。 一黑一绿,两道光芒先后交错着掠空而来。嗡鸣声声,不绝于耳。 就在离着赵英面门还有一尺有余的时候,两柄飞剑陡然各自分开,“流萤”正面对阵直取眉心,墨林却是鬼魅般的绕到侧方寻机切入。两人驭剑配合得倒是甚有章法,进退有度不急不躁。无论是驭剑手段,还是剑心定力,任哪一项放在年轻一辈中可都是个中翘楚。即便是面对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两柄飞剑的每一次进攻都展现了强烈的自信与杀意。 奈何四品和七品之间的沟壑太大,只是凭着强悍的意志和超绝的控制也弥补不了实力上巨大的差距。赵英甚至都没有一点起身的意思,手中一柄折扇左右挥动,像是赶着某个夏日午后突现身畔的烦人蚊蝇,舞动之间道道罡风四起,便将两柄飞剑的来袭角度尽数封死。 冷眼旁观的韩元彬专心着手中茶杯,看着沸水冲泡下的茶叶不停的浮沉起落。他对结局早已注定的战斗提不起半点的兴趣,只是借着偶尔无意的抬头扫上一眼场上的情况。 尽管平日和赵英沆瀣一气,但韩元彬始终不怎么看得上这个庸俗的胖子。喜好女色也就罢了,赵英这老东西不知道为啥非要和书生过不去,明明书没读几本,却非要处处摆出先生大儒作派,便是连那些酸腐气也一点不落的学了个十足,碍眼得很。 这些暂且不说,单看此刻那一招一式,若换个清俊少年使出,自然举手投足写意潇洒,端的是有若仙人谪凡让人心生艳羡,只是如今一个胖球挥着短手在那儿手舞足蹈,动不动还要喘上几口,却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可笑挂羊头卖狗肉,却不自知。 俞曹二人面色凝重,二柄飞剑使得越发的犀利,院落之中破风之声大作,灵气不断的凝聚而飞快的消散在飞剑的前方,像是搭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让两柄飞剑以极快的速度在其中穿行,只在后面留下一道肉眼难寻的残影尾迹。只是无论两柄飞剑如何细雨行空不着痕迹,却苦于寻不着任何破绽,未及近身,便被胖子随意挥手打发了,竟是连扇面都没能沾到。 赵英安稳如山,只守不攻,偶尔放出几道罡气,趁曹如跳闪躲避的关头,两只色眼只往曹如身上要紧地方四处逡巡,一边啧啧称赞,满嘴污言秽语点评个不停。 “这细腰扭的,哎哟,这腿。嗯嗯,这姿势好生了得,回头在床上也得摆上一摆。” “跳啊,再跳一下,两只小白兔呀白呀白,蹦蹦跳跳真是可爱。” “不,是大白兔。” “……” 曹如怒目相向,咬牙切齿。“流萤”与主人心意相通,更是打起精神,攻伐得愈加卖力,一道道黄绿残影映在黄昏夜色中,真如漫天流萤飞舞,华丽非常。 赵英哈哈大笑,一个转身躲过那着墨黑剑芒,跳下石凳,却是单手收扇,接着双手紧握扇把,翻腕用力向下一磕,在那飘忽不定难知方位的剑气乱流中,径直敲打在“流萤”的剑身之上。 黄绿飞剑跌落地上,一声颤鸣。在地上弹了两下,竟是没能飞起。 曹如脸色霎时一白,强自咽下一口鲜血。望向赵英的眼神却没有半点惧意,眸中的战意越来越盛。 “少庄主不能打,难不成自己女人还不能打了?”赵英苦着脸,皱了皱眉头道,“呀,真是打在你身,痛在我心啊。待我好好揉揉。” 言语间径直上前数步,一脸淫笑着伸手隔空抓向精神萎顿的曹如。 俞昊新回救的飞剑被赵英一道罡风缠住,情急之下抢身上前一步,用身体护在曹如身前。 此刻赵英这看似萎琐而随意的一抓,速度竟是比两柄飞剑之前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七品修士的恐怖实力第一次在这一方院落之中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威压挟卷着灵气乱流压迫得所有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眼见那只穿过夜色穿过月晖的胖手破空而来,曹如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怯色,眸眼中点点星辉更是陡然剧烈的燃烧起来,炽烈得仿佛要将挡在她目光之前的那只手掌连同所有可能的藩蓠阻碍全都燃尽。她单薄娇小的身躯仿佛承受不住一般,猛烈颤抖起来。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如雪,嘴唇却是愈发鲜艳如血,随着一声轻微的闷哼,念力猛然透过气海,接引着天地之息,控制着那柄流萤短剑闪电般跃起。 赵英瞳孔猛的一缩。连忙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将伸出去手的缩了回去。 一道萤光划过长空,却比赵英收手的速度更快上三分。 赵英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身形疾退的同时,凭着对天气灵力扰动的感应,估摸着飞剑的大致位置,双脚重重一踩,肥胖的身躯便腾空而起,果断的右手折扇向下一敲。 高速穿行于夜色之中的锋利飞剑与扇脊狠狠的撞在了一起,溅射出一串耀眼刺目的火花,更是发出一声让人耳膜极其不适的声响。 赵英望着折射而去的流萤小剑去势陡转,飞舞了半圈又直刺向自己的面门,哈哈一笑,单手开扇截在飞剑的必经之路上。 也不知道曹如用了什么手段,竟是将四品境界猛的提升了一个境界,更是险些直接破开六品的桎梏,直接跃入七品之上。只是这挟着破境时天地灵力威压的一剑既然被自己挡下,想要再斩出如此犀利的第二剑、第三剑,怕是难如登天了。 赵英身形还在空中,望向曹如的眼里便多了十分热切。 韩元彬霍然而起,茶盏尚举在手中,却是满脸震惊之色。 两人自然不清楚曹如压制境界砥砺剑心的手段,只当曹如手中竟有提升境界的神仙术法。这世间秘法万千,想要获益越多,往往付出的代价便越大,那些走邪门偏门的,更是多以寿元精血为交换。只是不管怎样,这等能够提升一个小境界的术法,自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怕传扬出去,便要在江湖上掀起一段腥风血雨。两人再也按捺不住满心的贪婪,狠不得现时就擒下曹如逼问个清楚。 两人百忙之中倒也没忘了对视一眼,靠着多年狼狈为奸的默契,算是把事后再行分赃一事敲定下来。即便如此,也是各自暗生警惕,抱着害人防人俱有的心思,不动声色的挪开了些许距离。 赵英甫一落地,双脚用力一跺,便要欺身上前拿住曹如。 夜色正浓,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时候惊破静谧的,会是院落之中突然而起的一声惨叫,那道声音未经唇齿,而是直接从喉咙深处迸发而出,因为想要忍住却又无法忍住,听起来便更为尖细绵长,像极了茶壶水沸时从壶盖周缘泄出的啸叫,显得极为怪异难听。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赵英这回使了什么身法,竟能将如此肥硕的身材像冲天炮般拔地而起,一窜三尺高,一边嚎叫一边忙着将手中折扇四处挥舞,划出道道罡风护住全身,看上去滑稽之极,狼狈之极。 及至单足落地站定,赵英低头望去,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只见自己右脚掌鲜血淋漓,硕大一个窟窿横贯脚掌,透过脚背里面的断骨烂肉竟能直接望见地上的泥土沙砾。那柄飞剑当是趁着自己狂喜之际的刹那分神,经由地底潜行提前选好位置,等着自己身形落下的瞬间才破土而出。更是在刺穿脚掌之际,阴险之极的搅了又搅,不然岂会有这等夸张创口。 若便是这样也就罢了,没料到伤口中竟还留有无数细小阴毒气劲盘桓不休,虽说不是什么要命玩意,但自己默运玄功竟然不能一下祛除,只能将其顺着经络四处蔓延侵蚀的势头滞缓一二,此刻便如有无数小刀在伤口中戳来搅去,只让赵英痛得呲牙咧嘴,满脸横肉颤抖不已。 “是哪个兔崽子!”赵英勉强忍住痛,面目狰狞的咆哮着。他空悬着一只脚,飞快的环顾四周,最终凭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剑气波动,终于锁定了大概的位置。 一个满脸机灵的少年正趴在院墙上,只露出个脑袋四处打量,见赵英望过来,便很是热切的挥着手,一脸兴奋的打招呼道,“是你家爷爷我咧。” 一只灰猫蹲坐在他的头上,两只爪子抓紧了发髻,睥睨四方,一副见惯世面的从容模样。 “跳啊,再给爷爷我跳一下。”江离两只手扒在墙沿,只恨不能腾出来鼓上几掌,真真是人间憾事,“一只小肥兔呀肥呀肥,蹦蹦跳跳真可爱。” 俞昊新忍不住呵呵一笑,回头望见曹如凤眼圆瞪,连忙变为闭嘴偷笑。 赵英怪叫一声,右手一挥,一根扇骨化作一道乌光,径直射上围墙。 江离双手一撒,只听墙外传来重物坠地咚的一响,接着便是一道夸张至极的惨叫声骤然响起,撕心裂肺拖着极长的尾音,竟是比先前赵英还要惨烈上三分。 赵英也就这一出手,分神之际便被伤口处缠绵的几丝阴损气劲透过脉络,在邻近的几处穴窍里狠狠的扎了几下,只痛得鼻涕眼泪直挂,抱着脚跳了两跳,险些就要嚎叫出声,连忙先收回气劲镇压住,再寻思如何慢慢拨除一事。 却听墙那头一阵窸窣作响,过得片刻便见那少年又爬上墙头,比之刚才又高了一截,怀里抱着那只灰猫,洋洋得意的道,“小肥兔,没想到了爷爷这么快就找到了个梯子,又爬上来了吧。” 见无人搭话,江离很是热络的朝着曹如挥了挥手,毫不见生的喊道,“姑姑!姑姑你好!我是你的好侄儿大宝啊。” 曹如见俞昊新回头面色古怪的看来,正要说自己自小在剑阁长大,哪来的侄儿,只是话未出口,想着刚才看到的灰猫,突然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又白得一白。 得,吓到姑姑了。 江离吐了吐舌头,把灰猫放在墙沿上,一边笨拙的往墙头上爬,一边喊道,“姑姑莫怕,家里一切都好,等我们姑侄联手,嗯,还有那个家伙,你也别闲着,我们三个一起把这胖兔子宰了,我们再叙旧啊。” 赵英弄不清根浅,这回硬是看着那少年肆无忌惮的翻墙,忍住了没再贸然出手,只以心湖传音向韩元彬交代一二。 韩元彬仔细往赵英脚上看了几眼,心有戚戚的默默往墙根那儿暗暗挪了几步,开口问道,“道友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老道长……你停那儿就好,可别靠近了吓到我。只要你不出手,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江离一屁股坐在墙头上,又把那只灰猫在怀里抱好,见韩元彬颇有几分不以为然,接着苦口婆心的劝道,“要不是弄死你的代价有点大,小爷也不会与你啰嗦。到时候你身死道消,我掉肉心疼,大家相逢一场,何必呢。” 韩元彬隐约觉得这少年的话语尽管听着虚妄浮夸,语气笃定神态闲适却又好像真有几分把握。虽然搞不清楚这少年底气何在底牌是甚,想着戳伤赵英时用的那些阴损手段,他还是犹豫着将脚步停了下来,目光只在江离和赵英之间游离不定,始终拿不定主意。 赵英忍着痛,呲牙咧嘴的透过心湖嚎叫着,要韩元彬莫被少年三言两语诳住了。 抱着灰猫坐在墙头的少年两条脚在墙内晃荡,显得极有耐心。 青年剑客和美艳女子眼神交互,惊疑未定。 天色已黑。 ------------ 第十章 不遂人愿老道长 “天不遂人愿啊。”江离歪着脑袋,望着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沉吟半晌后,不仅往墙头多走了几步,更是化指为钩向自己抓来,不禁满脸痛惜,坐在墙头唉声叹气不已。 赵英的前车之鉴,再加上之前少年那几句不阴不阳的话语,让一向奉行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韩元彬自己都不知为何,心底竟隐隐有些发怵。但再怎么说一位七品宗师,被一个四品境界的小子虚言几句,一招不出不战而逃,那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回去非但无法和山庄交待,只怕传出去还会沦为整座江湖笑柄。 再怎么也得出一招,就一招。 一招不成,再走不迟。就算再有古怪,可自己铁了心要逃,凭你们三个小辈,还能拦得住不成。 韩元彬既然打定了主意,一上来便不留后手,一手抓出便是自己的成名绝技“天罗地网”,凭空变幻出的漫天爪影,虚虚实实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真,只听得无数道罡风呼啸着向前扑去,更是搅动了一丝天地道意,将那指影之间的丝丝灵气相连如线有若实质,看上去真像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将江离连同身边方圆一丈左右全都严严实实笼罩其中。 相差三品小境界的越阶而战,在天地法则形成的灵气压制面前,灵力操控运转淤滞暂且不提,遇上道心不够坚定的,便连战上一场的念想都兴不起来。 只是隔三差五便要用剑气冲刷涤荡气海经脉的少年,体内灵力运转早已壮阔雄浑如江河奔腾,天地之间的压制加诸于身,也不过像投出去的一块石头,不论多大,落在这道江河上面,无非就是浪花大小的事儿。更不要说识海剑心的坚韧强悍,在一个能将千刀万剐当做饭后点心的家伙面前,这点小风小浪吓唬得了谁。 扑面而来的罡风吹落了墙前的一树鲜花嫩叶,吹起了额前垂落的一绺发丝,携卷着微小的尘砾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江离面色凛然,望着那张愈来愈大的网当头落下,感受着那丝尚未接触便令自己寒毛直竖的凌厉之气,眸中战意却是越发炽烈,身为战力最强的剑仙一脉,一剑在手,问天问地,又何曾惧过。 管他神魔还是仙佛,我唯有一剑,破之便是。 望着面前的少年公子竟是不闪不躲,转瞬就要利爪加身,韩元彬心中略定,想着管那少年倒底是镇定自若还是当真如痴似傻,只等自己这一爪抓实,亲眼看着他化为齑粉尸骨无存,也就彻底心安了。 须臾之间,韩元彬的身形便已快近墙根,眼见自己的倒影快要完全占据了少年的眼眸,一丝残忍而又带着嘲讽的笑意浮上了嘴角。 枉自己一直思前想后,果真是年纪大了愈发胆小,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被赵英这个家伙耻笑上一段时日,想到这里,韩元彬自嘲一笑,松开了左手暗暗扣着的一枚金色小印。 眼见面前那位少年眉眼一挑,全然不顾面前如此亲近的死亡气息,那身决绝凛然的气息霎时便如烈阳融雪转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和煦之下藏着狡黠的面容,此刻竟还有余暇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 手里的那只大脸灰猫也一起咧着嘴,跟着扬起爪子,向他挥了挥。 韩元彬微微一怔,作为一个修行了几近百年的老家伙,尽管并不清楚这一人一猫生死之间的动作究竟为何,只是联想到先前的顾虑与不安,识海深处隐晦的感觉到到了一丝恐惧,那是修行者刻在骨子里的感应直觉,曾在多少次的紧要关头救过自己性命。就在他疑惑渐生,打定主意无论这一击得不得手,都要立时收手退走之时,只见那少年一扬手,将一团黑影向自己迎面掷来。 嗯?! 韩元彬从心底那道越来越强烈的警惕中回过神来,此刻他已然看清楚被那墙头少年掷来的黑影便是那只古怪的灰猫,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由得他去想什么,去思考或者犹豫些什么,对着前方便是一爪重重的落下。 那只灰猫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四肢加上尾巴上下左右一阵扑腾,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呲牙咧嘴在心里不住痛骂这瓜娃子整日里没轻没重的,有这么求老子出手的嘛。 对着前方伸手便是一爪。 两爪相交,交错而过。 众人耳畔仿佛听到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撕开的声响。 细微轻忽。 那面漫天爪影织就的天罗地网,此刻竟像一幅丝绸布卷被利刃划开一般,被轻松的从中心一剖为二,又在转瞬之间破碎成无数道混乱无序的激射罡风,将两人身周的一地海棠落英悉数卷起,切割作无数细碎残片纷扬飘下。 好一场海棠细雨。 一方汇聚的灵气四处淌落。 灰猫坐在地上舔着自己的爪子,闲适之极的享受着自天而降的灵气沐浴,一身蓬松皮毛在激荡四溢的罡风中丝毫不乱,反倒显得更为柔顺,月晖之下银光闪亮。 灰猫看起来自然随意的一爪,在场众人竟是没有感受到半点的天地灵力扰动,便是直面这一爪之威的韩元彬再回想上一百遍,还是察觉不了那貌似可爱卖萌的一爪之中有半丝半毫的不妥。 韩元彬面容苦涩,极为艰难的低头望去。只见一道极深的爪痕自右肩而始,斜向下一直拉扯到自己的左肋而出,将自己的金丹气府连同沿途的经脉窍穴一同扯碎。 竟还有一柄黯淡无光的小剑不知何时偷偷钉在自己气府之上,隔绝了气府与窍穴经络之间的联系,更是断了自己一切可能的生机。此时正像饿死鬼投胎般的趴在那里,贪婪之极的吞吸着外泻不止的气府灵力。 欢愉之极。 韩元彬一点一点的抬起头,望着安坐在墙头上的江离,喉节耸动了两下,像是要说些什么,却终是未发一言便颓然倒地,就此身死道消。 围墙之上的少年挥了挥手, 一路走好。 一旁赵英见此一幕,早已吓得心胆俱裂,哪条金鸡独立的左腿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直接坐倒在地上,开口便是一阵感天动地的哭嚎,脸上条条鼻涕把把眼泪争先恐后的淌落,也不知道究竟是吓的还是疼的。 这位不知道是不是化神期的大妖,您老人家装什么小猫咪啊。 “猫爷爷,小的错了,真错了。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可得爷爷不计孙子过啊。”赵英爬转过身来,撅着屁股只将那张肥脸尽可能的贴伏在地上,生怕自己脑袋一不小心举得比那灰猫高上一寸一厘,待得用力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满脸青肿的抬起眼来,余光瞥见那只灰猫竟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把那几道爪尖舔得寒光闪闪,越发锐利异常,顿时心若死灰。 正自闭目待死,突然想起初见灰猫时骑在少年脑袋之上的场景,赵英猛然间福至心灵,抬手使着劲扇了自己几个耳光,嚎道,“猫爷爷,您要是缺人宠的话,您看看我这一身块头可行,肉厚皮松,不同凡响啊。再说七品宗师做人宠,你骑着出去也算有面儿不对?再说,您老人家要是还有些别的特殊需求,我这身板也都禁受得住啊。” 灰猫闻言目瞪口呆,只觉身上一阵恶寒,连爪子都舔不下去了。 “跟爷爷我抢做人宠,你也配!” 江离蹲在墙头笑得前仰后合,左右摇晃,险些就要从围墙上摔落,袖中手指却是微微一抬,那柄无光飞剑远远瞄着低矮胖子的屁股,悄摸摸地放慢了速度,借着夜色花树的掩护,一路鬼鬼祟祟的挨近,待得近了赵英身旁,方才一跃而起,对着那肥硕屁股的中心就是一记。 曹如眼皮一跳,不动声色的使着“流萤”,远远的划了条弧线,对着赵英的双目狠狠戳去。今日她委实对这个猥琐胖子色眯眯的眼睛讨厌到了极点,几次出手,都是想都没想便可着劲往眼睛上招呼,恨不得一剑便把那双招子挖出来。 俞昊新眼见,便也驭动“墨林”上前,一道加入战团。 只是赵英此刻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哪会放过任何的风吹草动,然而猫爷爷不发话,他跪在地上便不敢动作,只是挥动折扇,将几柄来袭飞剑渐次击飞,却还忙着一边抹着泪一边向那灰猫小意的赔着不是,“猫爷爷,这回可是怨不得我造次,他们三个小娃儿先动的手,我总得保命不是。” 灰猫冷眼瞟了眼江离。 瓜娃子,要动手就利索点。这死胖子咬人不疼,尽恶心人哩。 江离耷拉着脸抬了抬眉毛,挤出一脸谗笑。 刀子不快砍不死老怪,要不师叔您老人家搭出手啊。 灰猫满脸不屑。 想让我老人家出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积分够不? 江离目瞪口呆,心头默默清点了下自己全部家当,刚才杀个七品宗师已经赔上七七八八,哪还请得动猫师叔再出手一次。 ------------ 第十一章 大姐姐与小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南绍城的土质不好,或是城东砖窑对于品质规格历来太过于随意,所以非但南绍城的城墙略显潦草,城中一些高门大院的院墙也因为用了本地青砖,时日长了多有粉化,望着便不如何结实。 江离一边运指如飞,指使着那柄暗色飞剑尽往阴损地儿使功夫,一边磨磨蹭蹭地往一边挪了几个身位。被刚才老道士奋力一爪的余威波及,原先坐着的砖墙便有些摇晃松垮,看上去似乎随时可能倒塌。 眼见换了个安稳所在,江离正自吁了口气,抬眼望见曹如带着询问的眼神飞来,对着自己眉梢一挑,又用嘴角撇了撇正蹲在墙下梳毛的灰猫,这才腾出手来做了个两手空空的动作。 江离重重点了下头,蹲在墙上手舞足蹈,痛不欲生。 口水飞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没带钱。 人生无趣,莫过于此。 曹如眼波流转,只是乐呵呵一笑。此刻她哪还不知道这一人一猫和自己一般都是出自剑阁,想着之前那一声娘家人果然不是白叫。她自然也清楚此时此地同门相逢,细究起来却也未必全是好事。 只是自己这位脸上机灵劲十足的娘家人,显然没有抱着躲在后面捡现成便宜的讨巧主意,而是一脚趟进了这潭浑水,此刻自然要同仇敌忾携手过了眼前这关,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也不知这少年有什么深厚背景,竟然能够请得动灰猫这等大神为他护道。只是依着剑阁规矩,想要请动护道人出手,也得手头积分足够多才行。 管他灰猫白猫,总得有积分,才是只好猫。 想到此处,董如略一沉吟,趁着驭使飞剑的间歇,伸出手比了个长短。 江离勃然大怒,男人怎么可以短!长,必须得长!只是临了之际还是有些心虚,于是先用手比了个短的,接着又比了个长的。然后憨直一笑:可长可短,妙哉善哉。 曹如面如讶然之色,抬眼多看了江离两眼,若有所思的指了指井口,又指了指江离。 江离洋洋得意,只顾将胸脯拍得梆梆响。 放心,够长。 趁着赵英投鼠忌器只敢被动挨打的关口,两人一顿挤眉弄眼手脚并用,只弄得俞昊新云里雾里,若不是清楚都是第一回见面,清清白白的并无瓜葛,不然怕不要尽往歪了处去想。 那边三把飞剑一把折扇挥来舞去叮铛作响。赵英这厢也渐渐回过味来了,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但也感觉到那只灰猫大妖对赏他一爪之事并不热衷。只说现时和这三个小辈的交手,自己看似只守不攻,实则也偶尔几次试探着越界一二,落在灰猫大妖眼中,也只做不见,并不以为意。 赵英心中猜度大妖做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一边小意的偷瞧的灰猫大爷的眼色,一边伏在地上求告道,“若猫爷爷准许,我便先把这三个小辈解决了再来告罪听从发落。请猫爷爷放心,小的下手自有分寸,定不会伤了他们性命。” 灰猫挥了挥爪子,满脸不耐烦。 你快点去死啊。 奉得了大妖旨意的赵英如逢大赦,顿觉幸亏自己小心乖巧,总算守得云开雾散,寻得了点活命机会。狂喜之下连忙转过头来,强忍住右脚疼痛,低喝一声,折扇一开一挥,便有一道无形劲气向前方奔涌而出。 江离“唉哟”一声,在赵英刚有动作之时便从墙上跌落而下,又在地上接连打了几个滚,一头撞在水井口沿,呲着个牙,脑壳儿生疼。不过总算是险之又险堪堪躲过那一道劲气奔袭,却听身后轰的一声,院墙已然塌了半堵有余,一地碎砖乱石。 赵英对江离是又恨又忌惮,故而一有机会出手便先寻上江离。只是终究还是心中担忧,不敢全力以赴,使得一招,还得停下来偷眼去瞧那灰猫大妖的神色,见那灰猫大妖不置可否,心中便略为安定,正要再接上一招,却见董如一声轻叱,竟是放手弃了“流萤”,又双手相握比了个奇怪的剑决。 位于井边的江离心念一动,探出手指,凭着剑阁控剑秘术,在飞剑从半空坠落的瞬间,接过“流萤”的控制,三柄飞剑依然绕着赵英纷飞不停,攻伐有度,丝毫不受影响。 水声咕咚,回音淙淙,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缓缓从井口升起。 剑长三尺有余,有剑无鞘,剑身细长剑脊薄窄,周身裹挟着淡淡的妖紫色剑芒。 赵英眉眼一跳,望着正是那把大家心心惦念的“轮回”古剑。可是任谁都想不到董如竟然如此刁钻,直接将其沉在宅院中的水井里。 江离一跃而起,伸手握住剑柄,对着赵英顺势便是一剑抹出。 剑势舒展,一气呵成。 持剑在手的江离两眼熠熠生辉,望着身前三尺之内,便若神明巡视自己的领域,管他面对是神是魔,对着赵英便是一顿疾风骤雨般的抢攻。 剑芒陡长,有若长河奔流。 董如两手各掐一道剑决,稳住正从空中直坠而下的“流萤”和那柄不知名的无光小剑,然后掉转剑头各自划了个半圈,一左一右从侧边攻向赵英。 世间总以可御飞剑为剑道上乘,却把持剑对敌归为普通武夫一流。殊不知自古剑道一分为二,两者各有千秋并无高下之分。剑仙既可以剑为命,驰游身外;也可以身为剑,身剑合一,到得后来也算殊途同归。只是后来飞剑一脉日盛,剑道之说便渐以偏盖全,各派传承也愈加偏颇,到得后来即便有人提及以身为剑,也少有人以为是剑道真意。 当世也只有几家渊源极长的剑道宗门,才会本门典籍中记载上一二。 剑阁奉剑为师,在剑道修行上只问本心,选择身剑合一路数的弟子倒是颇有几个。 适才董如比划手势问长短,便是询问江离究竟是哪一类剑修。 以身为剑,身剑合一,体内灵力充沛与否便极为重要,如若对战时无需吐纳运转天地灵气,自然不受天地法则压制,理论上只要体内灵力足够,便能一直战斗下去。 不足之处便是尽管在单体战力上可圈可点,无惧境界压制,却是受体内灵力容纳的限制,支撑不了多久。 即便有朝一日成了大剑仙,真将身体炼成了一派小天地,灵力看似无穷无尽,实则也总有限数,仍是跳不出这个框框。 像赵英这等硬生生靠着岁月堆出来的七品宗师,平日里也就倚仗着境界欺压欺压那些普通修士,放在同阶修士里面战力实属不够看的。此刻江离一顿砍瓜切菜般的抢攻,在赵英眼里那是剑剑催命招招收魂,真真是来索命的,早把赵英吓得脸色发白,哪还有先前仗着境界沟壑对上三个小辈的洋洋洒洒。 赵英心气一散,此时便更显得捉襟见肘,只是勉力硬撑。偏偏一只脚行动不便,想着尽快脱离江离身前三尺范围,却又有心无力。旁边三柄飞剑袭扰不休,尤以那柄无光小剑最为诡异。虽然在董如驭使下那柄小剑总算多了些中正平和,少了几分的阴险狡诈,但赵英丝毫不敢大意,毕竟挨上一下的前车之鉴实是惨痛非常。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柄本该是囊中之物的“轮回”剑,里面蕴含着一道时空道意,在江离手里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好几次赵英分明觉得剑意已去,心神微松的同时却见江离手中长剑妖芒一闪,那道剑芒不知怎的又倏忽横在自己的面前蓄势待发,只把这位老怪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 相比起来,江离也是心里暗自叫苦,这种可着劲只管往外渲泻灵力的打法,本就撑不了多久,偏偏手中这把“轮回”每次紫光一闪,自己气海之中灵气便要下去肉眼可察的一截,着实心疼得紧。 “这破剑,费人呐!”江离心头哀嚎,指天骂地。 剑身紫光骤长。 刚刚仰头躲过一记剑刃的赵英舒了口气,正待低头,却见那道紫芒竟又鬼使神差出现在原处,只等着自己脖子迎上去,顿时亡魂大冒,一个懒驴打滚险险躲过,却在左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险些就让整条胳膊交待在这儿。 江离吓了一跳,只觉得气府灵气霎时下去了一大截。却听心湖之中一稚嫩女娃哇哇大叫,“叫谁破剑呐,想死不成啊。” 哟!剑灵! “我错了,剑灵大姐!”江离手上一招快似一招,心湖内极是认真诚恳的提醒道,“你手法轻一些,我都要被抽成人干了。” “什么剑灵大姐!”剑灵大怒,剑身紫光一闪,江离体内的灵气立时又空了不少。 “是剑灵小姐姐!!”剑灵眼见这下又在赵英肚子上划了一道半大不大的口子,心中倒是颇为得意的高声叫道。 “是是是,剑灵小姐姐!!小姐姐你好!!”江离点头点得小鸡啄米,从善如流,生怕一个嘴滑,最后一点家底就此败光。 剑灵相当满意。 连一身紫芒都看上去温柔了不少。 江离长舒一口气。抬头却见着那个猥琐胖子浑身是血,气喘吁吁的望了过来。 满目狰狞。 ------------ 第十二章 轮回剑下无余钱 赵英不想死。 这世上没有人想死,更不会有人想无谓的死去。 无论如何悔恨,譬如悔恨过往岁月里每一刻的懈怠,悔恨自己一时利令智昏下做出的选择,或是不甘于上天不公,慨叹自己命运不济。但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胡乱冒出的情绪尽管扰人心魄,反倒会让人生出些别样的勇气与不切实际的期待来。便如同输光了所有的赌徒不会想着罢手或是认命,总是还想着在牌桌上最后博一把大的,好像不如此便对不住自己的所有悔恨与不甘。 渐渐从狂暴与迷怔中清醒过来的赵英,面目扭曲像是地狱中窜出来的恶鬼,此刻后背已是湿漉漉一片,无数毛孔中喷薄而出的湿汗和正从伤口中向外涌渗的鲜血,时刻传递着冰冷与滚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像是在生死之间不断轮回的孤魂野鬼,绝望与希望的情绪在心头不断的滋生,又不断的湮灭。 即便当真蠢笨如猪,也能看得清此间的形势,赵英也清楚若是自己再如此束手束脚下去,只怕折殒在此地,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然想明白此间厉害,赵英处事倒也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右手疾点数下,靠着封闭住几处紧要的窍穴,将右腿上的经络悉数阻断,任由脚掌上的那些阴损气劲在窍穴经脉内肆意撕咬浸蚀,抱着大不了弃了这条腿的阴狠决心。 毕竟和性命比起来,一条腿又算得什么。 只是尽管有了壮士断腿的决绝,但每每一念所及,赵英只恨得咬牙切齿,加上此刻披发覆面眼露凶光,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落在江离眼中,当真觉得三分害怕七分恶心。 赵英回手一挡击飞两把飞剑,此时竟一改之前的忍气吞声,单腿一跃纵身向前,便与江离战作一团。 赵英若打定主意避实就虚,便像刚才一般缩头苟活,狼狈是狼狈了点,但只消熬到江离灵气枯竭疲态自现,终究可以笑到最后稳收胜局。只是此刻赵英既吓破胆又气昏头,这生死之际的难得硬气,反倒是正中江离下怀。 两人你来我往拳掌相交,闷响不绝,场中罡风剑气乱扫,打的更是以伤易伤的主意,就算挨上一记,也得从对方身上扒拉点什么下来。如此这般,一来二去之间两人各自挂彩带伤。只将俞昊新与董如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等生死相搏,为何看起来反倒更像是市井泼皮间的无赖厮打。只是两人扭打在一处,身形高速的转换只留下一道道残影,倒是给董俞二人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生怕几柄飞剑一个不小心失了准头伤了友军。 江离闷哼一声,左肩被一掌带到,虽然靠着电光火石之间的一个侧身,在彼此交错而过的时候卸下了大部分的力量,即便如此,半边膀子便再也抬不起来,连带着身法都有些滞涩,不复之前的轻灵。好在右手运剑倒不受太多影响,他狠狠的挥出破风一剑后,盘算着自己终究还是仗着“轮回”之利,在这一回合的交换中连本带利的大赚了不少便宜。在赵英身上新留下了的几道剑伤,处处深可见骨触目惊心,只可惜没有伤及要害根本。 江离哼哼唧唧,颇为不满。 流萤和墨林二柄飞剑虽不能大开大合的乱戳一气,混在乱局中伺机而动,倒也算稍有斩获,在赵英那条运动不便的右腿上又扎又划,将其彻底报废,回头神仙难救。 唯独那柄无光飞剑并无战绩,每次无功而返之时,蔫头耷脑甚是无精打彩。一来董如分心控剑不能圆转如意,也实是赵英对它忌惮提防得紧,无论如何也不敢放由它扎上一次。 赵英一身儒衫早被那身肥肉崩裂,又被四溢的剑气割裂成无数碎布条,染透了鲜血横七竖八的贴在身上,又随着一招一式不时飞在空中鼓荡招摇,整个人像是一个破旧经幡在笨拙的挥舞旋转着。他双目赤红,呼哧呼哧极为贪婪的攫取着透着凉意的空气,又籍由那两张肥厚嘴皮的甩动,喷溅出满口的唾沫或是血沫。他的胸腹之间像是藏了一个了破旧的风箱,喘息声伴着笨重而嘶哑的啸叫声,混和成颇为怪异的声响。 此刻的他哪还顾得上要不要卖弄读书人的风骨气韵,那还顾得蹲坐一边的猫爷爷心里是否痛快,只把一手折扇东挥西扫状若疯魔困兽,一招一式都恨不能以命相搏,只搅得四周灵气动荡激扬,一时间空气之中无数细小电光噼叭作响,闪烁不停,蔚为壮观。 趁着赵英狂躁之际的刹那心神失守,江离靠着投机取巧的小手段,在赵英的左臂之上挑出一朵鲜红的小血花。正自暗自得意想要抽身而退,却见赵英肥胖的身躯竟然难得的显露出一丝轻盈来,竟是提前先自己一步将退路尽数封死。那一柄折扇横在两人面前的狭小空间内,将天地之间的灵力骤然如风暴般卷动起来,蕴积的恐怖能量狂暴无比的在这䉒笼之中不断攀升,江离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困兽犹斗状若疯魔只不过是那个死胖子刻意伪装的假象与圈套。 心里尤自愤愤然的咒骂不已,江离面色凛然如常,却没有第一时间想着后退脱身,反倒极为果敢也极为强悍的迎着面前那道蓄势待发的能量,决绝狠厉的一剑递了进去。 如果将那不断汇聚蓄积到一个可怖临界点的灵力风暴比作一锅沸油,江离这令人始料不及的一剑更像是投入热油锅里的一勺冷水。 其实江离并不清楚如何破局的具体手段,只是朴素的觉得既然你要泼我一身油,还不如我先去把这油锅捅了炸了。 轰的一声巨响。 倒在地上的花盆架连同散落着的断树残枝被掀起又被炸成无数细碎木屑,向四处喷飞散去,在一片乱象中,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准确的说,更像是两个皮球撞在一起复又瞬间弹开的情景。 江离闷哼一声,一路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在空中便喷吐而出。更是在落地之时双手拄剑重重插入地下,借着一道深深的犁痕,连退两步,胸腹之间气血翻腾不已。 身为剑客,一剑在手,问尽天地不平事,那能一退再退,平白折了剑心。 江离捞起衣袖,用力抹去嘴角的血沫,想着自己只是退了两步,显得十分满意。 世间云,事不可过三。 看着那个卑劣胖子也在抽空抓紧调息,江离恶狠狠的朝地上呸了一口,也不管自己伤势如何,只是提剑纵身,抬手就是一剑,顺势就向赵英右肋划去,想着只待赵英闪过,便要一气呵成转折向上,直挑赵英的咽喉。 赵英跳开,正要一掌拍下。 紫光一闪。 江离面色霎时为之一白。 赵英心神陡然一跳,怔忡之际猛然回过神来,却见那柄轮回妖剑,此刻正搁在自己胯下,只待蓄势之后便要一记斜挑向上。 这见鬼的时空道意。 赵英只唬得魂飞魄散,偏偏此刻人在空中,新力未生,眼见再怎么也躲不过这撩天一剑。 星火电光之际,赵英面露狰狞狠色,竟是抱了以命换命围魏救赵的念头,当下不闪不顾,转手击飞几柄堪至身前的飞剑,便将一身修为尽数凝于手上,直向江离眉心点去。 江离暗自叫苦,这剑灵没轻没重的,一下子近乎把自己的气海抽得干干净净。此刻眼见那赵英以命换命,顷刻之际竟没有足够的灵力可以施展腾挪保命手段,眼见除了弃剑而退竟然别无他法。 只是剑仙一脉,讲究的就是宁折不弯,虽千万人我独行的气魄。临阵弃剑,少不得就此道心蒙尘,还谈什么剑道无涯。 江离暴喝一声,怒目圆瞪,双手握剑上挑,剑势决绝不停。 眸中折扇已至。 一袭白衣飞掠而过,疾如电闪,竟是险之又险的堪堪挡在江离面前。 这一系列的变故陡生,连身为护道者的灰猫都吓了一跳,抢着千钧一发之际尾巴一扫,划过一道罡风,在折扇点上曹如腰际的同时,撞在扇骨之上。 另有一道细微罡风,险之又险的抢着护在曹如腰间。 一声巨响,犹如平地惊雷。 赵英手中折扇陡然弯折成一个夸张的弧度,这件不知何种材质炼制而成的法器,之前即便锋利如轮回剑,劈砍半天也没能在其上留下半点印痕,此刻竟是承受不住那一扫之力,猛然爆开化作一团炫目的白光。 赵英脸色陡变,低头看去。 只见数道裂纹始于指尖,片刻之间竟是越生越多,交错纵横着延伸到掌部,又接着一路继续向上伸展蔓延出无数细小枝杈。在那狂暴无比的罡风切割之下,赵英的整条手臂就像是一件在陡然之间崩裂的脆弱瓷器,皮肉骨骼霎时解作无数碎片,又在奔泻四溢的灵力冲刷之下尽数化为齑粉。 靠着灰猫情急之中划出的一缕罡风照护,曹如总算在赵英全力一击的余威和法器毁损的灵气乱流中拣回性命,一路倒飞越过江离的头顶,又在空中接连翻转了好几圈,刚刚落地未及站稳,便是面色骤然一白,一口心头血喷出,颓然倒地。 两柄飞剑半空中一头栽落。 赵英怒嚎出声,目眦俱裂。 一道紫芒冲天而起,将赵英臃肿的身体一分为二。 江离双手举剑指天,扭过头艰难回望了一眼曹如,眼前一黑,晕厥倒地。 ------------ 第十三章 坑完瓜皮坑师弟 江离悠悠醒转,看天色已是第二天中午,自己扶着床边慢慢起身,只觉气府之中空空如也,勉强走上几步顿觉脚底虚浮,头晕目眩,像喝醉酒了一般摇摇晃晃。 一早便候在房里面的黄衣丫环防他摔倒,一步一趋地扶着他在圆桌前坐定,这才忙着指使后厨将早已温好的小米粥端了上来。 江离笑道,“只是脱力,又不是当真醉酒。” 小抿了一口,却是眼前一亮,埋头下去三口两口便吃了个干净,连碗沿都舔得亮堂无比,这才一脸希冀的抬起头。 小姑娘嘻嘻一笑,心领神会,一路小跑着去了,只消片刻便端了一只盛满稀粥的巨碗过来。 说是巨碗,果真硕大如盆。江离哈哈一笑,顺手摸出一颗丹药吞下,感受着灵气随着唾液化开,沿着经脉温润气府窍穴,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靠着几分打底,脸色终究恢复了几分红润。 不消片刻,便有城主李兴霖和董如夫妇一同前来。董如脸色苍白,今天比往日里多施了点脂粉,但还是掩不住面容憔悴。昨天挡在江离身前硬接了赵英一击,本无任何侥幸可言,灰猫仓促出手相救抵消了大半,却仍是受伤不轻,没几个月的休养调息可缓不过来。只是早先醒来,从李兴霖口中知道这少年先前还救了自己夫君,于是不管有伤在身,怎么都要让李兴霖陪着,等江离一醒便先过来表示谢意。 “谢谢你,”曹如仔细检视了下江离身体,见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又神色怪异的看了眼半空的巨碗,笑意盈盈的问道,“江大宝?” “江离,第二峰的江离。”江离望了眼曹如,笑道,“谁谢谁可都是说不清楚的事儿。倒是见了之后觉得还是喊姐姐的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好。”曹如爽快的点了点头,算是把这师姐弟的名份定了下来。 剑阁以剑为师,只谓剑道之遥,前后脚而已,不达彼岸,无人敢称师。门人相见多以师兄弟相叙,若境界实在差得太远放不下脸面,彼此约着道上一声师叔也无不可,总之,一切好商量。像灰猫这等千年大妖,放在哪个门派都得老祖长老祖短的供着,平时被江离这等毛头小儿叫上一声师叔,倒也不觉得如何如何。 按那瓜娃子死皮赖脸不肯吃亏的性子,能喊上一声师叔真的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出了,知足罢。 李兴霖眼见三言两语之间自己便平空降了一辈,让这位平日里最重长幼有序纲常人伦的儒生觉得有些乖张悖逆,正自清咳一声想要插话说上两句。却见董如白眼飞来,立时乖巧闭嘴,只是端坐在一旁暗自腹诽。 肚子里说了也是说了,不算违了君子当直言不讳的古训。 却见那麻衣少年转过头来,一脸真诚的道,“城主大人要当姑丈,我不介意的。” 李兴霖眼皮一跳,正自诧异,却见江离眉飞色舞的竖起大拇指,道,“城主大人要过把姑丈和小侄女的戏瘾,寻寻情调找找乐子,我是真真不介意的。” 李兴霖呆得一呆,半晌才醒过神来,顿时瞠目结舌,张口无言。 曹如瞪了一眼这个说话没羞没臊的师弟,只是看着李兴霖张口结舌模样,心里暗自偷笑不已,心想自家这位相公文章策论虽好,针砭时事动辄洋洋洒洒几万言,现世中却偏偏是个嘴拙不善与人争吵的,不然当年也不会传出“红袖”楼上落荒而逃的故事。便是自己夫妻相濡以沫十数载,红脸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真真吵起来的却是一次都没有。 无他,实在吵不过而已。 “好了好了,我与师弟叙下旧,相公且去看看凝静的课业去,今儿没去学堂,可别心野了。”曹如浅笑嫣然的寻了个由头把自家相公支开,不然留在这儿和这油滑小子比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非得憋出病来。好比凡人对上元婴老怪,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待得李兴霖一脸不情愿磨磨蹭蹭着走远。曹如这才渐渐敛了笑意,一脸认真的问道,“师弟是为我而来?” “当然是啊,姐你可不知道自己的价码,十个积分呢。结果呢,我连本钱都亏得七七八八,呜呼哀哉。”蹲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江离揉了揉圆鼓鼓的肚皮,看着面前的如盆巨碗,只恨自己有心无力,哀叹道,“实是喝不动了。” 曹如对这个新认师弟的惫懒举止已是见怪不怪,只是斜倚着圆桌,打量着那只巨碗,失笑道,“也就是黄莺这丫头调皮,谁家用这么大的碗。家里原有一对,指着用来摆件搁物,后来打碎了一只,这余下的倒是从未用过,干净得很。” “管他什么碗,多喝一碗是一碗。”江离不以为意,跳下凳子,立定扎桩,就算左臂膀还有些动转不灵,一套消食拳法打得倒也洒脱光棍,“像这样的大碗,我努力努力,再喝他个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碗,也就勉强回本了。” 曹如支楞着下巴,看着江离一招一式耍个不停,饶有兴趣的问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想问问你准备怎么了结,莫非想着再打上一架把我带回去?” “姐姐你还想怎般!”江离推出一招野马分鬃,顺势扭转过头,一脸气愤的道:“我江大宝就喝点粥,又能咋地,把你喝穷了不成。” “说正事儿呢!”曹如凤眼圆瞪,却终究徒有其形,掩不住心虚。 不敢拍桌子摔凳。 江离哀叹一声,这套消食拳法是真真打不下去了,便自气守丹田收了拳势,搬了个绣凳坐到曹如对面,往自己脑门上重重敲了两声,咚咚作响。 “看看,脑壳儿疼。还问我能怎样?我能怎样!还不是告诉阁里那些老家伙,待你情缘了尽,再归剑阁。师姐红尘历劫,做师弟的能怎么样。拆了鸳鸯方才剑心清明,可没这个理儿。这回就看那些老家伙们给不给脸了。要真不给脸的话,等师姐历劫归来,我们一起多扇他们几下脸面。” 江离抚着脑门,一手擦了擦嘴边一遛的唾沫星子,笑骂道,“上回来找师姐的也不知道是第几峰的,真真是个瓜皮。连师姐的积分也敢赚,活该在师姐这儿栽了跟斗,回去之后被那些老家伙们扣光了积分,这回没个五年十年怕是别想下山了。” 江离只管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丝毫没觉自己也是往师姐身上找积分的无知瓜皮。 攒点积分容易么。 自己多年苦修不懈,加上各种坑蒙拐骗,好容易攒下十五点积分,原想着此等豪阔身家,足够自己红尘潇洒一番。谁知道出门便遇贵人,猫师叔一次出手就扣了十分。 余下五分能干啥,老老实实捱个半年就得被召回剑阁的命。只怕还没等自己蹦跶一二,师姐这桩卷宗自己如此了结,等事情经过传回阁里评判完,余下五分多半都要立时化为乌有。 江离顿足捶胸,长吁短叹。 “师姐你这绝世大坑,当真是坑了瓜皮又坑师弟。” “要不你把轮回剑带回去吧。反正我一时半会也用不着,没准阁里面见着还会通融一二。”董如叹了口气,刚刚放下多年心事,心生欢喜却又心生歉疚,总觉得对这位师弟不住。想着江离如此处置若真获剑阁认可,就此销了这桩陈年旧事,对自己自然是天大好事,只怕事不遂人愿,反倒拖累了这位师弟。 “可别,轮回剑是师姐带出来的,照规矩,以后也是师姐自己送回去。”江离脑袋摇得像个泼浪鼓一般,呸呸呸的连吐了三口唾沫,“这话说起来可是不吉利得很。师姐,你也吐口唾沫,辟辟邪。来来来,我们比比谁吐得远。” 剑阁弟子只有身死道消在外边,才会由同门将其佩剑送回剑阁。 董如只是菀尔一笑。 “不是啥加分项,那些老家伙的尿性我还不清楚。”江离双手抱头,仰面倒在地上,惆怅万分却又有些心虚,忍不住大声嚎叫道,“再说了,那个小娘皮剑灵我实在也不敢惹啊。” ------------ 第十四章 我摘花来你喝酒 风和日丽,天光正好。 几个小丫头在院落中来回穿梭不停,忙着将昨夜里的残株断枝仔细拣拾干净。那面断墙一时间请不来泥水匠修补,便先草草的扎了道蕃蓠临时应急。 漂亮的小白猫蹲在断折的海棠树下,抬头凝望着正窝在大丫环怀里打呼噜的那只灰猫,即便自己最喜欢呆的地方被抢占了,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眯缝着眼,一脸满足。 灰猫躺在温柔乡里只是装睡正酣。 昨夜好一场雨疏风骤。 曹如走后又躺倒在床,这回才算是彻底起床的江离站在西厢房的门口,眯缝着眼看着回廊下抱剑而坐的男子。 光影婆娑透过隔边枝叶映在身上,别有一番风雅静逸,剑客风流。 真真是长了一副好皮囊,且看那些清理庭院的丫环们扫着扫着,有意无意尽把眼波往回廊里飞个不停。 可自己站这儿好久,也没有个人问上一句,半个都没有。 真是过份了。 江离忿忿不平朝地上啐了一口,有些人帅得有点过份了。 廊下俞昊新回头望来。 江离张口嗷呜一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甩着宽袖一步三摇的走到俞昊新旁边,挑眉弄眼。 “俞少庄主?怎么,守在这边怕我掳了师姐一走了之?” 俞昊新斜靠在廊柱上,神情萧索的将手中酒壶往江离递去,摇头苦笑道,“还有什么俞少庄主?以后李城主府上多个教习先生,或是江湖里面多个小鱼大侠,不比做这少庄主来得体面光鲜?” 江离摇了摇脑袋,才不去接那酒壶。只是伸出袖子掸了掸对面的廊靠,望着浮尘在透过树影阑珊的阳光里扶摇飘游,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道,“你现在觉得自己不当这少庄主,便是良心安稳。再以后你父亲过来寻你时又如何。好吧,这些姑且不提。而我那可怜师姐,看似跳脱实则多虑,见你因她弃了大好前程,必定歉疚不安日日郁结心头,你又于心何忍。” 俞昊新收回酒壶,仰头往嘴里猛灌了一口,只觉人生皆苦,无路可逃。 难不成自己浑浑浑噩噩的继续做那少庄主,反倒是于人于己的大好选择? 却见那少年满面春风得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诚恳的宽慰道,“别乱想了,我就是见不得你比我好。同是落拓模样,放你身上只怕无数大小美人愈发稀罕宝贝,若换我身上,啧啧,落水狗一条敬而远之。我如此想着自然心中不平,非得弄得你不痛快了我才痛快。” 俞昊新一手抱剑,一手执壶,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才好。 谁心底没有些阴暗不得光的想法,或一时而起,或执念始终,可像面前少年吐露得如此堂而皇之洋洋得意,也是从未得见,端的是位妙人。 俞昊新正自感慨,眼见着江离似笑非笑的把脸凑过来,仿若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眯缝着眼说道,“谁没有点奇怪想法,你有我有大家有。说说吧,你对我师姐倒底有没有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 “呦嗬,能不能有是一回事。有没有却是另一码事。” 江离笑得前仰后合,手舞足蹈,只将两只宽大的袖子在身旁扑扇不已,像极了破茧新出的白蛾子。 “有,当然有!”俞昊新一时气急,悻悻怒道。 “编,接着编,我看你眼泛桃花,准保有不轨之心。”江离指着俞昊新,正要审问一二,只是两声怪笑戛然而止,猛然收了两只大袖,探过脑袋去,讶然道,“嘎?还当真有?!” “若说八九岁的毛头小子能知道什么男女情爱。只怕你也不信。”俞昊新提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口,一脸惆怅道,“却不知一别十数载,反倒多有想念时候。山庄众人皆以为我喜画仕女图,却不知我画了几百幅的如姐,只是怕忘了如姐模样,怕丢了少年时的那点念想。” “此番见了如姐,我很欢喜,万分欢喜。”俞昊新挟剑而起,提着酒壶,一路走着摇摇晃晃。“欢喜,不是喜欢,就这样。” 江离颠颠的跟在身后,一步三摇的比着大拇指,怒道,“小哥敞亮啊。不过我师姐那么好,你凭啥瞧不上她。” 俞昊新哼了一声,不与这家伙掰扯,只往回廊尽头走去。 那甩着大袖的少年未再跟着,只是原地一蹦三尺高,大声叫道,“可别忘了,你是曹如的小弟,便是我的小弟。下次见面得喊大哥。” “小子不喝酒,没意思。”俞昊新晃了晃脑袋,举手过肩,向身后招摇了两下,“晚上有胆偷偷去红袖喝花酒不?我请客!” “红袖楼?同去!同去!”少年喜上眉梢,只将两只长袖舞得有若天际浮云,扯着嗓门嚎叫出声,“花酒好哇,我摘花你喝酒,妙哉善哉!” 洒扫庭院的一众丫环闻声怒目远眺。 看看人家俞少庄主,同是剑仙,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夫人这位师弟的没正形,大家那可都是见着的,只是未曾想到竟然如此可恶,还要想着拐骗俞少庄主这等翩翩如玉公子前去红袖楼厮混,委实可恶之极。 回头怎么也得让小凝静离这家伙远一些才是。 俞昊新愕然回头,才说的偷偷去呢。 江离只作不知,远远朝着那帮丫环怒瞪回去。 自己才是被诱拐的好吧。果然不同人便不同命。 我呸! —————— 浮香袅袅,烟云缭绕。 房内的摆设极为简单,一张黄花梨木软塌占了房内大半,前面加放着一张书案,便是屋内所有的家俱了。 连凳子也没有一只。 绿装少女将香丸投入炉中,仔细看了下火候,这才将香匙收入盒内,盖好香炉,回头喊了声:“柳姨,这可是今天最后一支镇魂香了。” 被唤作柳姨的女子正半倚在软塌之上闭目养神,桃红色的衣裙上覆着一张灰色薄毯,一双玉足裸露在外,可见肌肤雪白有若凝脂。那女子闻言并未抬头,只是慵懒的从鼻腔中“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一向太平的南绍城,居然也开始不太平了。 这位早年的花魁娘子柳晓晓有些头疼,她一只手支愣着下巴,另一只手将面前的纸卷缓缓打开,看得片刻,皱眉问道,“还是没有流云山庄三人的消息?” “昨夜交过手了,只是到得现在也未见得他们出来。”吴絮儿添完香,挨着软塌边坐下来,嘟囔道,“里面可是有两位七品的供奉老怪呢。” 柳晓晓将纸卷放在一边,指尖在软塌的扶木上轻轻敲击着。 这流云山庄少庄主一行四人,分三拨进入南绍城,倒也有趣。 联想到衙署那儿一早传出消息,昨日有一亡命悍匪闯入衙署,虽被当场格杀,却也折了两个衙役。别人不知这悍匪的真实身份,可自己却是清楚得很。 如此看来,这流云山庄与城主大人是敌非友。可那俞昊新分明又是随着城主夫人的马车一道回来的。 “难道这城主夫人和俞昊新有奸情?想要害了李城主?”吴絮儿一脸讶然的捂住嘴,只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平日里听戏听多了吧。李城主今日还去了衙署呢。”柳晓晓没好气的剜了这位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丫头,叹了口气道,“你也不想想,要真冲着李城主去的,两位供奉直接去衙署就是了,何必跟着俞昊新去城主府。” 柳晓晓将露在外面的玉足仔细往回收了收,整个人像小猫一般把身体蜷缩在毛毯之下,这才冷哼了两声,低声笑道,“既然李城主不是主角,那么我们这位温柔贤惠的城主夫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位李夫人自己不是没有打过照面。十多年前自己带着小姐妹们把城主大人堵在楼梯口,那位李夫人可是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看得比谁都起劲,也只是在临走时才好似突然想起来一般匆匆瞪了自己一眼。 大概这样就算是为落荒而逃的城主大人报过仇出过力了。 吴絮儿那时尚小,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对这位深居简出的城主夫人也没有太多印象,美眸一转,便问道,“那我想法儿去探上一探?” “不必了!说起来又关我们何事。”柳晓晓揉了揉太阳穴,说话的声音越发慵懒,“好奇看看热闹罢了。” 吴絮儿点了点头,起身拾起柳晓晓手边的纸卷,连同桌案上的香盒一并纳入怀中收好,正要推门而出,却想起一事,迟疑着问道,“魏明轩那边怎么说?” “随你的便。”柳晓晓睡眼惺忪,只是含糊着嘟囔了一句,“若是有机会的话,李城主那儿顺手帮上一帮也无妨。” 声音渐低,悄不可闻。 吴絮儿以为自己听错了,讶然回头,却见得柳晓晓已经斜靠在枕垫上睡着了,如瀑黑丝倾泻而下,却掩不住嘴角还噙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那位书生意气的城主大人,是个有趣的家伙呢。 ------------ 第十五章 罗帕幽香满长街 “小鱼,你是第一次来吗?” “当然不是。你呢,大宝?” “那你紧张啥?额头都出汗了。” “我不紧张,我那是激动!” “没出息,活该我师姐看不上你。” “……” 想着逛青楼怎么也得要神清气爽身强体壮才行,坚持要修养几日的江离,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这才拉着俞昊新偷偷摸摸绕过一众丫环的鄙夷神色,出了门。 出门不远便是青楼。 红袖楼,不只是一栋楼,是处占地极大的院子。 从红袖楼门头的最东头走到最西头,也得约摸花上一盏茶的时间。一排的高墙明瓦,通体以红色为基色,在一眼到底都是青灰色的主城街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独具气象,门面的三层楼阁也蔚为壮观,一到晚上满楼的彩灯映照,整栋楼宇便顿时被妆扮得富丽堂皇,繁华似锦,便是天上人间说的也不过如此。那门口一溜的大红灯笼,将门前的青石路面都染上了一抹艳丽至极的红色。 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气派! 两人负手并肩站在红袖楼对面的药铺门前,看似镇定自若实则满心鬼祟的四处张望。 两人这般神情模样,早有当晚无事闲倚围栏看热闹的哪位姑娘眼尖看到,望着实是有趣,便拉着小姐妹们,三五成簇一起挤在栏杆处指指点点,私语不断,笑闹着滚作一团。 这两个少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真是长了副好皮囊,竟是各个相貌俊朗,清秀俊逸。特别是左首那位公子,更是身材挺拔,丰神俊朗,一袭白衣飘逸脱俗有若谪仙临凡,远远望去便让人顿生好感。 南地的民风素来比较开放。便有几个胆大泼辣的姑娘往围栏外使劲探着身子,一边喊着小哥哥,一边争抢着将手中罗帕舞得上下翻飞,灿若彩云。 江离满脸灿烂笑意,小跑几步捞起哪位姑娘不慎飘掉楼下的丝帕,见那一角绣了只明黄色的小鸡崽,他洋洋得意的举过头顶挥舞着喊道,“这是哪位小鸡妹妹掉下来的?” 姑娘们哗然而笑,闹作一团。过不多久,便有一个鹅蛋脸的少女被众人推了出来,似嗔非怒的朝着江离飞了个白眼,扒在围栏上嚷道,“公子人长得俊,眼睛却不好,绣的可是只小鸭子哩!” 江离呆了一呆,放下手来仔细瞧了一瞧,见那针脚粗陋绣工着实一般,说是只鸡崽已是勉强,又从哪里能看出是小鸭子。好在他倒是个从善如流的性子,复又举在头顶挥动,喊道,“小鸭子妹妹,你好。” 那位小鸭子姑娘自然清楚自家女红什么水平,平日里便多被姐妹们取笑,刚才听得那位公子指鸭为鸡,想着这回要在大庭广众落了面子,便有几分薄羞,几分懊恼。却见少年并不在这上面纠缠生事,心中稍安,加上那句小鸭子妹妹喊得实是亲切可爱,没有半分的轻佻孟浪,对那眉眼清秀的少年便生出几分好感来,不禁莞尔一笑,道,“那位小哥,我叫黄小丫,小丫头的丫。” “知道啦,小鸭子妹妹!” 一众姑娘们哄然而笑,像是惊了满树的麻雀窝一般叽叽喳喳的闹腾起来,鹅蛋脸的少女娇俏的鼻子里用力的哼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同样是飞了个白眼,这回哪还有半点的怨怪,眼波里明媚顿生,美艳非常。 那些养在深闺繁华地,实则天涯寂寞人的姑娘们,见多了世事荒唐人心凉薄,凭栏看风景也常抱着相看两厌的心思,难得遇到如此风采翩翩如此知情识趣的小郎君,哪肯让那小鸭子独占了好处,也不知是哪位起的头,争抢着纷纷将手中丝帕向着楼下抛去。然后挤在围栏看着那少年公子倒底会先拾起哪位姐妹的。 一场罗帕雨,幽香满长街。 俞昊新望着头顶上自天而降的各方丝帕,红的绿的粉的各色缤纷,便同那三两个路过行人一般大为感慨,活了这些年此番才算开了眼,也不知是姑娘太俏还是公子太浪,或者两者皆有之。这位掏银子请吃酒的主儿脸皮稍薄,总不好意思真如江离一般站在长街当中,手舞足蹈左挡右捞,两个膀子挂满了各色丝帕。眼见最后一方桃红色的丝巾随风飘摇,绕过江离的两个臂膀到了背后,眼见就要落空,众人皆将心思随着那方丝帕起起落落,各自抓耳挠心。却见江离仿似背后长了眼神一般,一个急转俯身,竟是用嘴直接衔住了那方丝帕。 姑娘们欢呼雀跃,掌声雷动,便是正月年节怕也没有这般热闹。更有一声尖叫从人堆里面惊起,那方丝帕的主人竟是兴奋喜悦得都快要脱力晕厥过去。 俞昊新瞅着脂粉阵里狠狠的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着回到自己旁边,全身琳琅满目像是个丝巾贩子的家伙,恶狠狠说道,“大宝你说,现在要怎么做才会让她们觉得我们不是个雏儿?” 江离哼哼一声,吐出嘴里衔着的丝巾,满脸不屑。 在俞昊新讶然崇拜的目光中,这位挂满丝巾像是一只花蝴蝶的风骚家伙昂首挺胸,朝二楼用力挥了挥手,豪气冲天的喊道,“姐姐妹妹们,还等什么,快来接我们呀!” 一众莺莺燕燕霎时炸开了锅,各自抚胸扶腰笑着跌作一团,稍稍顺了口气,便连忙欢呼雀跃着一路小跑下来,也不知踩丢了多少绣鞋,挤掉了多少珠簪。只把这两位少年公子围在中间,叽叽喳喳簇拥着便往红袖楼里走。 两位少年面面相觑,看着身旁无数张樱口张合个不停,竟是完全听不出讲的什么,心想南地姑娘也未免太过于热情好客。 这红袖楼外面看起来富丽堂皇,颇有妖娆艳俗之风,等到迈入大堂才发现竟是难得的清雅。 大堂内案明几亮,各处陈设华美贵气却又不显庸俗浮夸。几位姑娘正在中央铺着红毯的舞台上献舞,各个腰身袅婷,广袖开合遮闭之间,衬托出舞姿曼妙仪态万千。两侧各有几名的女子吹箫抚琴,神情专注,低垂的眉眼清丽温柔。 进得大堂,这个突然喧嚣的世界才算稍微安静了下来。楼里面自有规矩,那些先前倚在栏边放肆笑闹的姑娘们,进了门也只能放小了步子,压低了声音,悄声细语的牵着拉着推着挤着将那两位公子押着往里走。可是到底押到哪位姑娘的香闺,平日里最是要好的小姐妹此刻却是谁都不肯让步,原本低下去的声音又陡然喧闹了起来。 舞台上一双双顾盼生辉的妙目望过来,跳舞的姑娘错过了鼓点,弹琴的姑娘按错了和弦,吹箫的姑娘漏掉了音节。 大厅包厢里的客人们闻得动静,也纷纷探出头去,看倒底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竟然招惹出这般阵势。倚在怀里的姑娘们也趁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促狭而又打趣的望着那两个埋没在脂粉堆里一脸尴尬手足无措的公子哥儿。 “这是没见过男人还是怎么的!平日里咋没见你们这般上心,散了散了,不然老娘扒了你们的皮。” 楼上响起一阵闷声作响的脚步声,随着便是大庭广众之下一顿劈头盖脸的训骂,瞬时便将一众春心萌动的姑娘们喝散了。 江离抬起头来,才发现楼梯口那泼辣的妇人长得膀大腰圆,十分魁梧,也不知究竟是此间老板还是管事嬷嬷。 正自猜度间,却听那妇人“噫”了一声,扶着楼梯满脸堆笑着朝自己喊道,“这两位小哥儿真俊俏,莫说姑娘们春心荡漾,我老刘看了也真是欢喜得紧。若我要年轻些岁数,今晚怎么也得倒贴给小哥不可。” 众人哄堂大笑,便有不怕死的捏着嗓子叫道,“刘嬷嬷,就你这身段,倒贴也得有人要啊。” 又是一堆哄笑四起,那妇人毫不以为意,朝着西南方向角落狠狠啐了一口,道,“李二家的,别以为老娘听不出你声音,有本事上楼来,与老娘我战上三百回合,看看倒是谁是好汉谁是卵蛋。” 众人哗然,眼见这位刘嬷嬷如此彪悍,竟是无人敢出头挡其锋芒,只得住各自身旁依偎相伴的姑娘们身段上找回点场子,袖里乾坤各家手段不得而知,只引得姑娘们阵阵娇笑声喘息声此起彼伏,好在楼子里面规矩严,多半也只是客人与姑娘的逢场作戏,不至于当真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 刘嬷嬷大胜而归,洋洋得意。回头望见两人还站在大堂之中,这等老鸨眼光何等毒辣,只消一眼便瞧出两位公子都是不缺钱的主,轻扇了自己一记嘴巴,一路小跑着只将楼梯踩得咚咚作响,一边陪笑着道,“哟,瞧我这张破嘴,倒是冷落两位公子了,看两位公子仪表堂堂,此处包厢也太聒噪,不如去后院雅院好生歇息如何?” 两人相视一眼,还没等俞昊新回答,江离想着反正有人掏钱,便早已经将头点得鸡啄米一般。刘嬷嬷掩嘴一笑,硬生生的抖出一丝妩媚劲儿,使着了身边一个茶水丫头把两人领往后院,这才倚在楼梯对众人嚷道,“楼里姑娘们不懂事,扰了各位大爷兴致,今晚我作主了,每桌送上一碟佐酒小菜,算是我代姑娘们向大伙儿陪个不是。” 大堂内自是一阵热闹,一众人等大赞这刘嬷嬷人又厚道又会做生意。只把那刘嫲嬷哄得脸上褶子都要笑开了花。 ------------ 第十六章 红袖楼里听琴音 俞昊新江离二人缓步行走在环湖石道上,一路走马观花,只见偌大一个院落围湖而建,亭台楼阁,廊桥水榭,一应俱全,好一番空灵通透,韵味深远。湖心深处更有一处别院,静远幽深,藏于夜色之中。正自啧啧称奇,却见湖上一叶莲舟缓缓飘过身旁,一绿装女子抱琴盘坐其上,玉手轻挑银弦,琴音轻柔绮丽娓娓动听,婉转之间便如彩蝶翩然而起于百花丛中。 “好!”江离比着大拇指,朝着莲舟大声喝彩。 琴音戛然而止,舟上绿装少女陡然抬起头来,杏眼圆瞪,一脸怒容。 俞昊新眼观鼻,鼻观心,暗地和江离错开一个身位,只是埋头走路。 名唤荷香的茶水丫环见江离东张西望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急忙小步上前,偷偷扯了扯江离的衣袖,低声提醒道,“一曲未完,公子此举可是会被人当作是喝倒彩的。” 江离这才醒过神来,连忙讪讪的收回竖在外面的大拇指,认认真真的向着舟上少女作了个揖,满脸痛心的自责道,“不懂规矩,唐突佳人,我俞昊新真是禽兽不如。”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如此诚恳道歉,弹琴绿装少女还能再生气不成。 果不其然,那绿装少女何曾想到有人道歉得竟能如此卑微,愕然过后,掩嘴一笑风韵自生,却是仔细打量了江离和俞昊新一眼,这才颔首示意道,起身回了个礼,“不知者不罪,俞公子言重,反倒让吴絮儿惶恐。” 江离拱拱手,还待再说上两句,早被一旁阴沉着脸的俞昊新捏着脖子一把拖走。两人各自踉跄之余还都忘不了伸手使劲朝吴絮儿挥了挥手,算是都打过招呼了。 立于舟上的少女,扭在一起的少年,一时的相遇离别便像春风时节骤起骤停的一场细雨,就算再怎么突兀再怎么沾湿了衣裳,也只会觉得清新可爱。 莲舟顺水徐徐远去,舟上少女素手轻挥,琴声再起,水烟袅袅,物我两忘。 泛舟河上的少女已然远去,江离讪讪一笑,跟着俞昊新行了几步,便将身子转了一圈,顺势将自己脖子从魔爪下摘了出来。正待说上一二,却听得前头传来一道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一群青衣青裤的仆从自前面不远处的楼上走下,簇拥着一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那人身材中等,长着一张瘦长的马脸,尖削的下巴透着一股子刻薄之色,两只细小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江离、俞昊新二人,冷笑两声,嗓音尖利的道,“何处来的两个小兔崽子,竟敢跑来此处撒野,打搅吴絮儿姑娘抚琴。” 俞昊新脸色不愉,剑眉一挑,便要上前理论。 却被江离抢在了前面,支楞着大拇指对着自己,洋洋得意的道,“撒野?便是撒野了又能怎么样,知道小爷是干什么的么?小爷两个是城主李大人的侄儿。啊呸,错了,是城主大人的小舅哥。你们又是何人?” 遇到恃强凌弱,不去仗势压人,实在对不住刚和城主拜的把子,对不住学来的那些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的话本段子。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麻烦,妙哉善哉。 马脸富商阴阴一笑,负手而立看着这两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面露鄙夷之色。南夷之地的一城之主在当地自然是生杀予夺威风八面,但真要说起来也不过是四品外放的官儿,又岂会放在自己眼中。无知小儿仗势压人,可不是踢到了天大的铁板。当下只是桀桀一笑,也不点破,只是尖声道,“失敬失敬,在下只是一介布商,在小少爷的官威风面。可是害怕得紧呢。” 江离哈哈一笑,只装不识这等阴阳怪气腔调背后的嘲讽之意,打定主意要把这纨绔子弟的戏瘾过足,便只管两个鼻孔朝天,哼哼道,“倒也识相。那还不快些让道,小爷们还急赶着上去喝花酒呢。” 马脸富商举手一挥,皮笑肉不笑的作了个请的动作,身后随从心领神会,自动让开,闪出一条道来。 “真有几分眼力劲。”江离比了个大拇指,只当没看到不远处那个小丫怀不断塞来的眼色。 马脸富商阴着张脸,一忍再忍,想着只等江离过去就要动手,到时再好好教这嚣张少年做人。却见江离拉着俞昊新的袖子,没走得几步,便颠颠的停了下来,一脸真诚的凑上去,奇道,“怎的还不动手,不按戏本儿来?可不知道这你演我演大家演,累人呐。” 马脸富商真想一掌拍死这个少年了事,干咳了两声,却是躬着身子陪笑道,“小少爷可是说笑了。” 江离“哦”了一声,面有得色的回转过头,大步向前走去,“谅你也不敢。” 马脸富商眼皮一跳,正待举手示意,却见眼前一闪,突变顿生,那碍眼少年竟是骤起发难,身形一闪,须夷之间连出四掌。自己那几名随从正蓄势待发准备发难,孰料竟会被人抢了先机,仓促之际躲闪不及,各自受了一掌,一路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地上,躺在地上再无一战之力。 自己带出来的四名随从倒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三境上武夫的底子,就算被人抢了先机,也不至于一招未出便被人悉数轻松放倒。马脸富商惊怒之余大感意外,两只暗黄色的眼珠溜溜的转了转,这回才算是仔细打量了面前站着的两位少年,竟是丝毫看不出拳脚路数和宗门来历。 “倒是没想到在南绍这等南夷之地还能遇到少年英雄。”马脸富商赞叹道。他近日诸事不顺,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本想到红袖楼散散心,听听外面哄传了得的吴絮儿的琴艺倒底如何了得,却没曾想正主宁愿在湖上泛舟弹琴,也不愿意过来一叙,心中已然不快。此刻这位少年正好撞在自己气头上,却是起了一道浓烈的杀意,掌心中一点幽蓝火焰陡然炸开,将整个手掌都罩在一片蓝色光海中。向江离拱了拱手,道,“还请小英雄赐教一二。” 江离面容一肃,反手隔空一抓,顺手捞起地上随从丢落的一把佩剑,转手甩掉剑鞘,画了个剑花。足尖在地上用力一点,扬起一道烟尘,身形便如疾射之箭向前掠去,剑尖直指马脸富商咽喉。 一剑既出,便不回头。 剑身微颤,振鸣不已。 马脸富商脸色一变,接连向后退两步,这才伸出右手在空中接连画了三道圆圈,动作看似舒缓随意实刚迅捷精准,便连挑选的时间也是极秒,正是江离剑势将尽之时。 有三个幽蓝圆环自马脸富商的指前突然出现,像极了老烟鬼吞云吐雾之时刻意卖弄出的烟圈,悄无声息的缓缓飘向江离手的长剑,轨迹看起来飘忽不定不可捉摸,实则把江离可能的剑势走向尽数封死,外人看来倒更像是江离持剑刻意从那三个圆环的中心一头刺进去。 就在各自套住江离手中长剑的那一刻,三道圆环骤然缩紧,将那柄长剑牢牢锁住,任江离如何运力,只是纹丝不动。 左手同时一拳挟风而至,留下一道蓝色残影。 江离眼曈猛的紧缩,并没有再度尝试着去与圆环较力一二,而是主动撒手弃剑,接着手腕一翻一抓,便将早先遗落道旁的另一柄长剑握在手中,化作一道弧光,连着剑鞘精确无比的拍在拳头之上。 一声沉闷巨响。 乌檀木造就的剑鞘首先承受不住两道狂暴力量的碰撞,由正中向两侧劈出数道裂缝,又顺着着木头天生的纹理,一点点的剥脱开去,化作一蓬极细极细的丝条。 精钢铸就的剑身像是受了某种力量的拉扯,在空中弯折成一个夸张的弧度,又陡然弹回。刚刚蓄积的能量瞬间迸放出去,将那一蓬木丝条尽数拍为齑粉。 江离双手握剑,于漫天木屑中,一剑递出。 单薄的剑身高速的震动,游走在不堪灵力注入就此崩解的边缘,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撤剑,取剑,拍剑,递剑,看似这一系动作繁复过程漫长,实则加起来也就是极短的一瞬间。此刻被圆环锁住的长剑还无助的停在空中,那顺势而起的拳意还未消散。 时间仿佛停在刹那之间。 剑尖已至,剑气如虹。 马脸富商反应极快,实则在江离撤剑取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做出了最为正确的选择,果断的收拳后退,可即便如此,却还是比江离一往无前的剑势慢上了半分。 噗的一声轻微闷响。 马脸富商的左肩绽起一朵血花。 那柄精钢长剑再也承受不住,“当”的一声脆响,就此碎裂成数截残片。 马脸富商脸色微白,哆嗦着嘴唇,右手两根手指缓缓探入肩膀处的伤口内,将嵌顿在其中的那截剑尖慢慢抽出。此道剑伤并不浅,若不是刹那之间的长剑崩解,加上内衬的软甲抵消了大半的力量,只怕这条肩膀可就得交待在这剑意沛然的一击之下。 马脸富商阴沉着脸,将指中染血剑尖弃置于地,又扫了眼两手空空却一脸玩味的江离,在沉默权衡片刻之后,抱拳桀桀一声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老朽认输。” 少年哈哈大笑,拉起同伴,跟在丫环身后,摇摇摆摆只将步子走得愈发得瑟嚣张。 ------------ 第十七章 坐地分赃看文章 趁着荷香忙前忙后的安排茶水点心,两人便先寻着临窗的软塌坐下。 湖心深处,波光粼洵,琴声清越悠扬。 俞昊新坐在塌上,往盘里挑了个蜜饯正要往嘴里放,却见江离翻身跳下软塌,背着手跟在小丫环身后来回踱步,东张西望一脸古怪。 “大宝,干嘛呢。” “为啥此间没有床?”江离复又跳上软塌,在软垫上重重拍了两下,梆梆作响,“睡着也不嫌这儿硌得慌?” 俞昊新的嘴唇抖了两抖,终究不想把风流说成下流,只得生硬的将脑袋扭向窗外,装作在灯火映照不到的夜色中寻觅那道不知出处的飘渺琴声,一边用蜜饯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把江离看得满脸狐疑,心想这蜜饯明明腌制火候差了些许,入口微涩,哪有如此好吃? 靠着添香倒茶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儿,湖畔冲突后心惊胆战了一路的茶水丫环,这才渐渐放松下来,闻言倒是掩嘴一笑,“公子说笑了,留宿客人的眠月楼可还要往前走上好一段,隔湖倒正好能望到。” 顺着荷香手指处,夜幕中几盏灯火本就不甚分明,此刻落在江离眼中便分外的朦胧绮丽。只可惜实在隔得太远,看不到也就罢了,竟也闻不到一丝脂粉甜腻,听不见半句情话缠绵。 江离满心可惜,都在脸上。 连俞昊新都借着眼角的余光飞了一眼。 虽不能至,心实向往之。 荷香暗自偷笑,这位天天穿梭在红袖楼姑娘们身边的茶水丫头,素来自诩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向来是极准的。 红袖楼外那一句石破天惊的嗓子,就像沸油里面加上的一勺水,看似平淡无味,却不知在姑娘们无处安放的寂寥里挑起了多少蠢蠢欲动的情思。红袖楼可是好多年没出过这种热闹了吧。 这两位表象温雅知礼的公子,要说不是风月场老手,脂粉圈中的常客,谁信谁傻。 风流阵仗里的光怪陆离,扮父女扮夫妻扮姐妹的,一应俱全,荷香可是没少见过。可现在搁这演天真扮雏儿,明明指着说就是来喝酒,这回装作分不清清倌儿和红倌儿,又是玩的哪一出戏本。 你们就扮吧演吧! 荷香捏了捏袖角,心满意足,毕竟谪仙人般的少年公子刚才丢在茶水盘里的碎银子足有二两重,可比常例要多上一倍。 于是亲自跑了趟后厨,抢在其他房前头抱着酒颠颠回来的小丫头,一脸乖巧的问道,“两位公子,可有相好的姑娘?” 两人各自摇头。 荷香将托案上的杯里斟上酒,便跪坐一旁仔细分茶。只见两人摇头之后便无下文,便小声提醒道,“楼里苏月蓉姑娘书法好,柳如画姑娘山水画得好,还有……” “刚才那个弹琴的姑娘怎么样?” 生怕小姑娘不懂,江离还用手比划了一下,“拿大眼睛瞪我的那位,船上的。” “吴絮儿姑娘啊,琴技在南郡八城也都是排得上号的,只是她是柳姨带在身边的人,没有入籍,算不得楼里的人。只怕请不来呢。” 另一位最是好看的公子,酒量也真是了得,每次刚倒完的酒盅转眼就呲溜一声见了底。荷香分茶斟酒素手纷飞忙个不停,想着果然二两银子不好赚,却见面前的茶水盘里陡然多了一角碎银子,咚的一声,份量十足。 荷香眼睛一亮,却也知道拿人钱财须与人消灾的道理,并不伸手动那银子,只是垮着张小脸,将头摇得拔浪鼓似的,“可不敢与公子作妖,这位吴絮儿姑娘素来孤傲清高,平日里深居简出在那湖心苑,那么多豪门富绅上门求见,可从没见得她给过谁几分颜色。两位公子爷要实在不信,登门试试便知,小婢我可不敢过去喊她,怕被撵下湖去。” 又是咚的一声银子响。 “刚才只是跑路钱,这是事成之后的赏钱。”俞昊新眯着眼,望着杯中月影,模样看上去已有三分醉意,只怕再如此喝下去,也不用去等那位弹琴姑娘的了。 既然跑路就能拿钱,吃上闭门羹或是挨上一顿训骂,又算得了啥。见钱眼开的丫头捂着袖中新得的银两,跑得格外轻快,绕过一颗小桃树,再拐上两个弯顿时就没了影。 俞昊新望着茶水盘中独独剩下的一角碎银,心想这污浊泥淖里养出来的小丫头倒也有些意思,正待举杯痛饮,猛然想起对面还有个活人,便把杯子往前送了送。 江离只作未见,只是俞昊新两眼支楞着,将杯子一送再送,眼见再送就要戳进自己嘴里,只得苦着脸端着酒杯,与他碰上一声,等着俞昊新心满意足仰脖一饮而尽,也像模像样的将杯底重重的按在桌案上。 这位嗜好喝酒实则酒量不行的俞少庄主,酒品倒还过得去,对于一人独饮寂寞还是两人对酌共话,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更不会盯着别人的杯深杯浅酒快酒慢。 又是三杯两盏下肚。 俞昊新摇摇晃晃探手入怀,摸索片刻,依次掏出两枚戒指和一枚小方印摆在扶案上。 “储物戒指?”江离眼睛一亮,精神抖擞。 剑阁多剑,洗脸池里藏剑何止万千,偏偏一些看似不起眼实则很有用的小玩意却是缺之又缺。 剑阁弟子初次下山,大多只有一人一剑,穷得叮当响。 俞昊新并不知道其中缘由,望见江离瞅着储物戒指如同饿狗瞧见骨头,未免有点震惊,小意提醒道:“两个野修,没什么丰厚家当,尽是些不甚值钱的玩意。” 江离这才知道是从昨晚两个身殒修士身上拾获的战利品,脸色微有些古怪。 你是山庄少庄主,我杀你山庄的人,杀完还要分东西,饶是自己脸皮厚实,想起来还是觉得怪怪的,不好意思得很。 “都不是山庄之物,全是两个老狗的私藏,不必顾虑。杀人夺宝,按规矩该是给你。”俞昊新不以为然,只是看着手中的酒杯,倒像这杯中所装着的,才是绝世的珍宝。 “呀,既是我的东西,你也好意思先瞄一眼。真不怕辣眼睛。”江离大怒,喜气洋洋的拿起一枚戒指,神识一转,单看里面那堆小山一般的女子肚兜香帕,便知道是昨日那个色胚胖子的,一眼望去还当真是辣眼睛。 江离嫌收了䀲气,不假思索便推给了俞昊新。 “坐地分赃,人人有份。” 俞昊新也不客气,拾起那枚戒指,一脸的理所当然,“我先看看怎么了,你姐姐也是我姐姐,我们什么关系?好意思计较不?” “要当真有我自己相中的,便不能厚上脸皮开口向你讨上一二?” 江离连声称是,盘坐榻下,只是仔细翻看手中那枚储物戒指。确如俞昊新所说,没有啥惊喜之处,倒是摆放井然有序,比那位死胖子不知好了多少倍。角落里码放整齐的一小堆的灵石,多是下品,再加上几颗品秩一般的灵丹,便是全部家当。 “天罗地网的功法,要不?”相比于低阶灵石丹药,功法秘籍什么的显然不是人人可得的大路货。江离边翻看边道,只是想起俞昊新都已瞧过,既然没有特别讲,定然不是啥值钱玩意。 “没甚好东西,我这边还找到一件能够短暂提升速度的功法,只是代价太大,于修行有害无益,拿去换几个中品灵石倒是绰绰有余。” 俞昊新跳下软塌,把戒指里面的东西哗啦啦的倾倒了一地,一边拿着一根也不知从哪儿寻得的小棒子蹲在地上扒拉翻寻,活像一个街坊巷口讨生活的杂货郎。 “倒是桌上的小印你留意下。”那枚小印造型古朴精巧,气象非凡,只是俞昊新仔细探查之下,除了确定此物是件防御法宝外,竟是寻不出它的其他功用与根脚出处,神识进去便如云遮雾绕不见日一般,始终看不通透。 古怪得紧。 一穷二白的剑阁少年平空得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空间法宝,兼有了第一笔财富,此间心情跌宕起伏不足为外人道也,兴奋之余反倒叹息不已,心想什么时候才能将十个手指头全都戴上。 好容易将眼神从指端挪开的江离,将小印托于手中仔细把玩,只见那小印精金所制,四方周正,做得甚为大气又不失雅致,整枚小印灵气萦绕栩栩如生,周边精雕细刻有恶鬼仙灵,印底刻有四个阴文小篆,“生死如常”。此外倒也看不出太多的名堂。 江离分出一缕神识,刚刚进入那枚小印,只听脑海中咚的一声巨响,犹如惊雷在耳畔陡然炸响,仔细分辨却又不像,那声音竟不似来自九霄之上,更像是有无数面大鼓同时在地底下敲响。 还未及他仔细琢磨,便听那鼓声连绵不绝,在耳边,在心头,在识海最深处轰鸣不已,一声强过一声,一阵强过一阵。江离只觉自己有如拍岸惊涛中的一叶浮苇,不知生死,不知去向,仿佛下一刻自己的三魂七魄便要随着这鼓声一道化作天地威压下的一片虚无。 他面色煞白,一口心头血径自喷出,溅在面前那方金色小印之上。 鼓声骤停,威压顿散,那一瞬间他奇怪的发现自己识海之中像是陡然多出了好多金色文字,一个个像精灵起舞般盘桓跳动,来回排列,只是无论怎么组合,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江离呆呆的看了半晌,不知所以然。 俞昊新默默擦着脸上血沫,再望向自己襟前白衣之上的斑斑点点,有若无数桃花争相怒放。不禁目瞪口呆,心中碎碎念道,滴血认主而已,至于如此浮夸,喷上那么一大口么。 ------------ 第十八章 人不风流枉少年 江离回过神来,见着这般壮观场景,短暂愕然心虚之后,也顾不上精神萎顿,险些就要笑得满地打滚,却硬生生换作一副痛心疾首,满脸讨好的向袖口上吐了口唾沫,照着俞昊新脸上就要上去擦拭一二。 俞昊新连滚带爬的闪开,随手挥出一道罡风挡在身前,这才抢着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泼了些茶水便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气。 再怎么潦草,总归胜过一袖口水。 好在那个急于将功赎罪的家伙总算没有张牙舞爪的扑上来,却拣了自己原先的那根棒子,蹲在地上只往那堆女人衣服中扒拉不停,不禁奇道,“大宝你这又是作甚?” “给你找件换的衣服啊。” 俞昊新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丝莫名其妙的表情,大概是从未想过竟有人会如此率真到缺心眼,这一堆女人亵衣里面能翻出什么来,要当真翻出件男子衣服,光想一想赵英那老狗男女通吃的品行,不得膈应得浑身起鸡皮,哪敢真往身上套。想到这里,便痛苦的捂着自己的额头,道,“罢了罢了,我自己戒指里带着呢。” 剑仙剑仙,虽不是真仙,但既然沾了个仙字,怎么都要显得超凡脱尘,无瑕无垢。剑仙一脉的古怪传承,或说是不曾约定便已俗成的喜好,下山弟子们总以一身白衣示人。好像不如此,便不能映衬剑仙身份的潇洒写意风流倜傥。实则真到了大剑仙的境界,所谓穿着还不是随心所欲依着爱好来,当真一袭白衣穿到老的可是少之又少。 世间风气如此,便是俞昊新这等少年骄子,也不能免俗。所以储物戒指里面的别的不说,不同样式的白衣白袍倒是颇有好几套。 俞昊新宽衣解带,正待脱了那件染血外袍,便从戒指内寻件白袍换上。 房门吱的一声推开一条缝。 一张红扑扑的鹅蛋脸先挤了进来,一路飞奔赶着回来复命的小丫环用手抚着略显青涩的胸脯,想着快些顺好了气便禀报正事,也不管那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会不会越抚越平。 俞昊新和江离闻声猛然转头,正对上荷香那瞪得如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 饶是荷香自诩识人无数何等大场面没见过,此刻也只觉一个炸雷正中脑门,整个人被雷得外焦里嫩。 这两位公子爷,你们又换台本了?可这回是要玩哪一出?! 塌前那堆成小山一般的女子亵衣,肚兜香帕汗巾,红的粉的绿的黄的花的,一应俱全,只怕东城的霓裳绣坊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多款式颜色来。 最上面的那几件款式,更是极尽闺房里的风流秘趣,直让人浮想联翩不能自已。一般姑娘家便是远远看上一眼,怕不要就此羞红了脸。就是楼里的那些红倌姑娘,不是相识已久的熟客,多半也不好意思穿在内里待客。 可这位最是丰神俊朗的白衣公子,你站在这些女子亵衣前面,脱着自个儿衣服,到底是什么意思。 辣眼睛啊。 等到荷香微一转头,再仔细看清楚江离手中那根黑色小棒时,更觉得自己整个人便不好了,甚至对这个世界的真实与否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闺阁姑娘或是深院少妇用来排解寂寞不可为外人道的玩意儿,公子你握在手中如此理直气壮,又是想做些什么呢。 可怜的茶水丫头用力的掐着自己的大腿,好让自己从这荒唐无比的梦境中醒来。就说嘛,哪里真会有这般漂亮得不像话的公子,又拿里会有这般乱七八糟的场面,定是自己梦里犯花痴失心疯了。 江离和俞昊然目瞪口呆的望着两行眼泪犹如溪涧清泉直淌的茶水丫头,心想就算请不来那位弹琴姑娘,也不至于如此内疚自责,难不成那位脾气古怪的姑娘,说了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语,或者使了别些为难的手段? 好容易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现实的茶水丫头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猛然想起自己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到得此刻竟还没来得及将最最紧要的事情说出来。 世间那些故事的婉转起伏,或好或坏,或成就或毁败,常常就发生在无意之间的某些阴差阳错。 譬如众人本没对请动那位深居简出的弹琴姑娘抱以太多期待,忙于怀疑人生的丫环偏偏又忘了嗷一嗓子其实吴絮儿已经快到门口。 所以当半掩的房门被完全推开,抱着琴的绿装少女一只脚踏进了门内,或站或蹲在塌前的两人这才回过神来,满脸震惊的望着那个嘴巴大得足够塞得下个苹果的姑娘,想着先前明明也只是眼睛大而已。 “两位公子,你们这是……要换这里面的衣服?”吴絮儿好容易才把视线硬生生从那堆五颜六色之上挪开,举袖掩嘴莞尔一笑,总算借着举手投足间的妩媚自生,趁势闭上了嘴巴。想着自己此时此刻总得说点什么才能解了当前尴尬,只是话刚出口,便狠不得抽上自己一个嘴巴。 自己倒底说的什么鬼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俞昊新只将头摇得飞起,回头却见江离犹豫着点了点头,眉眼之间极是憨厚老实。 俞昊新险些一口气憋不上来,只差冲上去掐住江离的喉咙,连着脑袋摇他个十万八千圈。 吴絮儿讶然失笑。将琴在桌案上放好,一脸促狭戏谑的道,“两位公子爷,这又摇头又点头的,奴家可是看不懂了,总不成是给奴家准备的吧。” 话甫一出口,吴絮儿又想抽自己记嘴巴。 只见对面摇头的继续摇头。 点头的只将脑袋点得像个鸡啄米似的。 吴絮儿一时语塞,竟不知道如何言语。 俞昊新背负双手,朝着江离的方向暗暗比了两个大拇指。心中大为佩服,只怕这位大宝兄弟的脸皮之厚,便是南绍城的城墙,也是自叹弗如。 只是那份崇拜仰望还在半途,却听江离哈哈一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拿着那根粗黑棍子潇洒的一掸衣摆,极为率真坦荡的道,“我俞昊新别的优点没有,却最是禽兽不如。” “……” ———— 如果撇开那些偶然之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公子温润如玉饮杯中月,姑娘柔媚似水挑弦上音,小婢娇俏若花分指尖茶,守着温酒小炉,望窗外春风得意,当真是岁月静好只欠烦恼。 饮酒的公子不缺烦恼。 欢场上小食酒水自然是一笔重要的开销,荷香姑娘每次抱着酒回来,就像往自家屋子里抱着一壶壶的银子般喜笑颜开。只是看着面前的那位漂亮公子,从兴致盎然喝到黯然神伤,从酒话絮叨再到渐次沉默,莫名有些心疼,好几回帮他把酒盅偷偷倒在了茶水盘里。 心疼公子,却不用心疼银两,甚好。 听他讲哪边的酒最好,哪边的姑娘最俊俏,谁的剑法最快,谁的本事最孬,听他好几回话到嘴边又一饮而尽。荷香听楼里的姑娘说过,所谓酒话,未必是指酒后吐的真言或者说的胡话,也可能是说了能说的想说的,却将那些不能说抑或不想说的,一道混着酒咽进肚里,假装连自己也都听不见。 此时想起,深以为然。 吴絮儿姑娘的琴资想来已经赚到手软,此刻早已将古琴收好,自个儿却坐在塌前绣凳上,一杯杯的往前虚敬一下,便熟练的仰颈便往唇里倒。动作豪迈全然不似平常女子,更别说和楼里的姑娘比。倒是如此夸张的喝法,酒水却从未泼洒出一滴,比之俞昊新不知强了多少倍。 江离尤自愤愤不平,心道这又是哪门子花酒,却见吴絮儿眼神美眸一转望了过来。这位看似娇柔实则有些奔放的姑娘喝酒喝到后来,眼睛竟是越喝越亮,似华贵珍宝似璀璨星辰似剑气凌空,每每对上便多生出几分心虚,于是一门心思埋头喝茶。只是一晚上从亳州毛尖喝到南理花茶,现在尝的什么都已经记不太起,一肚子坏水藏到现在,此刻竟是比灌下去的茶还苦。说什么喝花酒,闹了半天就是两个冤大头跑过来请花儿喝酒,而且这朵花儿委实是忒能喝了点,喝酒尽跟喝水一般。 酒过三巡又三巡,吴絮儿早已知道这位冒名鼠辈的奸滑惫懒脾性,完全没有半点之前她以为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公子好身手,刚才和公子交手的那位,可是南唐二皇子魏明轩身边的伏公公。”吴絮儿打了个酒嗝,微有些羞赧的拿绣帕捂着嘴,闷声闷气的说道。 “嗯?”江离抬起头,想着喝酒便喝酒,怎么又说起这些风马不相及的事情。只是公公二字,倒是让他有些警惕起来,端着茶盏的手便不自觉的停在了半空。想着无论是在史籍还是野说的记载里,得罪了皇帝老儿说不准还能苟且过活,可得罪了权阉弄臣的一定会过得万分凄惨,便开始犹豫着有没有回头盘桓挽回的可能。 “听说,二皇子魏明轩也在南郡呢,大概是想着将南郡八城势力一并笼络到自己麾下。你可别说,这位二皇子羽翼初成,颇具气象,朝野上下投靠报效的可不在少数,南郡之地,一向不为朝中重视,可没想到这次却入了二皇子的法眼。另外,镇北将军李征的表弟犯了事关在南绍大牢,魏明轩可是大话都已经放出去了,怎么也得帮着手下心腹把人给捞出来。”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吴絮儿本想着找个由头,再循序渐进抽丝剥茧般的把这些消息不着痕迹的抖露出来。只是几番兜兜转转下来,总是找不着合适机会,让人心生欢喜的公子醉了不可说,让人望着生厌的公子醒着却不想说。暗自微恼之下,决定再也不玩那些弯弯绕绕。然而即便自己说得如此直白,那个家伙只是一副毫不上心模样,全当是自己酒后无聊的吹嘘卖弄。 “可这两件事情,依我们那位李城主的倔脾气,想来连一件都不会答应。”吴絮儿偷瞅着江离的神色微动,想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长叹一声道,“只怕对上如日中天的二皇子,一切堪忧啊。” 吴絮儿的一脸惋惜不已,倒是五分演戏之外另有五分真实。南绍城这些年的百业兴旺欣欣向荣,更是连风调雨顺大家也都念着这位李姓城主的好,只是这位城主向来低调不喜张扬,不准辖内立碑颂德,一众百姓便也只好放在心底,也不知多少家里偷偷设了长生牌位,日日焚香夜夜祈福。这等好官若是遭了冤屈,别说这方水土的百姓不答应,便是吴絮儿也会觉得天道果真不公。 对李城主照拂一二这等小事,又何须柳姨开口。 ------------ 第十九章 贪墨银子亦有道 藏在曲径幽深处,青竹疏影下的书房,本是整座宅院里头最为宁静的地方,此刻陡然从里面传出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大概是觉得此般仍然不够解气,经过了短暂的空白之后,又响起一件重物掷地的闷声,一串充满愤怒的骂声如狂风暴雨倾泻般的响起。那声音中气十足,却又显得十分的暴躁,刚开始还是咆哮着数落些什么,到后来索性便只剩些毫无意义的咒骂。 书房外两个侍卫身形笔直如剑,只是面色越来越白。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听那些从极细门缝里迸发出来咒骂声,不去想像书房中此刻正在发生的可怕场景,甚至连自己站在门口当值这件事情都想忘得干干净净。 书房里面靠着墙壁的是一排极高的书架,样式简单而古朴,用料倒是名贵的北地沉烟木,上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各式书籍,边角的空闲处点缀放置有各类精巧的观赏摆件。某个曾经同样安放于此处的花瓶,或者茶壶,已经碎作地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片。书架之前那张红木书桌极为宽大,上面杂乱的摆放着长短不一份卷宗,几份朱漆封泥的卷轴格外醒目,竟是刚刚拆封的边军急报。书桌后的椅子也是极为宽大,没有一般读书人家书房里简约雅致,无论是镂木雕花还是鎏金描线,都显得极为华贵雍容。 此刻一位青年男子正单腿盘坐在椅座上,另一只脚却是连靴子也没有脱,很是随意的踩在摔落在地上的靠垫上。他身子前倾,一根手指用力的向前指着,书案前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不是被手指头指到的,全都脸色煞白的低下头去,战战兢兢的连呼吸声都不敢重了,屁股更是只敢挨着一点椅边,生怕多坐上一点便会变成刀山火海。 那位青年男子的声音洪亮有力,每每骂到的兴头上时,便会陡然抬高几个声调,雷霆般轰鸣在书房的各个角落,惊破了藏于角落的蛛网,惊起了书架上久未擦拭的浮尘,惊掉了所有人脸上的血色。 “你们说说,这家伙是头蠢猪吗?不,我看是连头猪都不如!我就是用头猪做这个北军都督,五万头猪拱也把安林城给拱下来了吧。” 座位之上的是南唐帝国最具权柄的那位皇子,二皇子魏明轩。房内坐着两位侍郎,一位都指挥佥事,一位少卿,尽管骂的不是自己,在场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将头又压低了几分,并不敢为此刻正在千里之外坐卧难安的某个同僚说上几句好话,甚至也不敢去附合一二那位正在气头的二皇子。 魏明轩冷笑一声,他收回那只已经举到发酸的手指头,攥成个拳头重重的锤在桌案之上,在那声重到发闷的巨响声中怒斥道,“还有你们,平时贪墨些银子也就算了,可是北边的军饷你们也敢伸手。一个个的,让我刮目相看,真是好胆识啊。” 听到没有人敢吱声,二皇子的声音于是越发的愤怒,因为带着浓浓的嘲讽而显得越发的尖刻,“曹良吉,你不就在老家梁州那地儿有两个外宅嘛。哦,不对,最近还添了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你这样的人也配有儿子,老天也真是不开眼得很。可是你贪的银子足够养十个女人十个儿子了吧。” 被点到名的吏部左侍郎深深的埋下头去,也不知是惭愧还是惊怖于自己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阴私事儿,竟全在二皇子的指掌之中。一张素净的脸此刻顿时涨红得像是一块猪肝,只是唯唯诺诺着不敢答话,直到听到二皇子接下来的话语,竟是顿时汗出如浆,直接从座椅上滑落,就此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既然不想让人知道,那我来做做好人,搭把手,让所有人都不知道好了。” 魏明轩声音陡然平稳而温柔,像是说着邻里之间最是寻常的家长里短。然而在座的哪个不明白他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冷酷,更不会对这位二皇子的雷霆手段抱以任何的侥幸。 魏明轩低头望着俯伏在地上的左侍郎曹良吉,望着他压在膝下的长袍缎面上渐渐晕染出来的鲜红血色,脸色稍霁。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场风波,或者风波中的这个插曲即将揭过,感慨总结着曹良吉这家伙倒底是运气好还是眼力好,这么多空地怎就能寻到块碎瓷跪了下去的时候,魏明轩的声音又突然如雷电轰鸣般咆哮了起来,对比起之前短暂的平静,这一时突然的暴发显得更为可怕。 “贱骨头!没有一点用的贱骨头!!” 魏明轩一边恶狠狠的咒骂着,一边顺手抄起书桌上的一本书卷,劈头盖脸的朝着左侍郎的脸上砸去。 元丰十年的《诗典编注》,足有上千页之多六七斤重,厚厚的书脊砸在眼下,顿时就在颧骨的位置现出个深深的血印来,曹良吉只觉得眼前一黑,硬是挺直了身板不敢稍动,却听得魏明轩的咆哮声如同先前扔书一般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真是贱骨头。站着的将军,坐着的宰相,我大唐朝堂上什么时候有你这般喜欢跪着的贱骨头了。哪天北齐兵至,估计第一个跪在前面劳军的就是你这种骨头没有二两重的家伙。” 这话说得诛心,那些原本觉得坐着还不如跪着来得痛快的大人们,顿时又悄悄的往椅子后面悄悄挪了挪屁股。倒是曹良吉面色尴尬,只觉得平时还算机灵的脑瓜子此刻嗡嗡作响,一时之间也不知倒底该跪该坐。 却听魏明轩话音一转,环顾四周道,语带讥讽着道,“本王可受不起你们一跪,就算要跪,也得本王当真坐上了那张位子再跪。” 众人面色整肃,心头却是暗自欢喜,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语,往往做得说不得,能听到二皇子口中说出,自然得是极得信任的亲信才成。便是曹良吉也是极为感动,趁着这机会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是不敢坐下,只能面色极为难看的立在一旁。 也不知是不是地上那块涂满了鲜血的碎瓷,或是滴在地上的斑驳血迹,终于让这位三品大员从狂风暴雨般的呵斥声中醒过神来,想着既然出点血也没什么用,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自己血出得还不够多。念想至此,曹良吉顿时如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般号哭着喊了起来。 “殿下,我愿缴上纹银六十万两以赎罪过。” 众人吓了一跳,此刻再如何低眉顺眼,也忍不住偷眼瞧了下这位站在他们旁边的同僚,只觉得他的身形在自己一众坐着人等面前,果然如鹤立鸡群伟岸出挑得很。心想一早知道吏部左侍郎的位子是个炙手可热的肥缺,只是没想到竟肥到流油到此般地步,从苍蝇都不屑于进的清水衙门御史台调任吏部才不过三五年功夫,便能攒下如此家业。羡慕之余脸色便又各自难看起来,这个没轻没重的家伙,家大业大的,开口就是六十万两,让我们这些捞钱门道不够宽广手段不够毒辣的,又如何自处。 把自己卖了也不顶事啊。 “六十万两?” 魏明轩玩味的看着站在桌案前的属下,只把曹良吉看得浑身冷汗淋漓,哭丧着脸保证道,“殿下,这当真是我加上历年俸䘵之后全部的家当了。” 魏明轩吁了口气,很是舒服的后躺在偌大的靠背上,右手指节在扶手上轻轻的刮擦着,发出细小而尖锐的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偏偏这位二皇子极为享受的感慨道,“古人诚我不欺啊,总说生死见真情,不到生死关头,当真不知道左侍郎对我如此忠心耿耿啊。” 曹良吉低垂着脑袋,脸色难看得到了极点。左右那些同朝为官的,也大多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出二皇子的话里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大概是曲高和寡的原因,魏明轩觉得有些无趣,索性把另一只脚也搬了上来,整个人盘脚而坐在椅子上。相较于之前排山倒海惊涛拍岸,现在的话语落于众中耳中,简直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手脚,但从边军的军饷里面克扣了十万两总是有的。所以,连本带利二十万两总是要的。你可心服?” 在这一时三刻尝遍了人生跌宕起伏的曹良吉,强忍着自己又要跪下去谢恩的冲动,心头一松竟是哭得涕泪交错,一眼望去还当真有几分真情流露,连声道,“服,殿下裁断,下官心服口服,以后绝不敢再行贪赃之事了。” 魏明轩叹了口气,瞪着眼睛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打量着这位大抵以后会更为死心塌地的属下,大概觉得如此愚钝之人不值得他去破口大骂,想了一想竟是失笑道,“我何时说过不允你们贪了,只是盗尚且有道,你们都是国之栋梁,贪这件事也做得风雅一点,不要看到银子就像苍蝇闻到血一样。有的银子不能贪,有的银子不要贪,做个讲究人做点讲究事好不。就是能够贪的银子,贪到民怨沸腾军心哗变,我一样要宰了你们。要是贪到百姓为你们送伞立坊,贪到将士为你效死卖命,我只求你们贪得越多越好。” “有贪念是好事,不像那些清流,空口白话成个屁事。便是本王,坐在这儿还贪个大椅子,坐着未必舒服,可就是喜欢。世人皆知我还贪念那张世上最大的椅子,那又如何不好了。” 众人闻言皆肃然起身,拱手行礼道,“愿为殿下效死。” 魏明轩哼了一声,很是随意的将散发向后一披,看着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听着那些极有诚挚恳切的话语,并不见得有多少感动,只是冷冷的道,“还没到你们死的时候。不过曹良吉,本王告诉你,不管用什么法子,十天之后西北边军要是没有看到二十万银子,我就把你的两个外室连同孩子一同沉井。要是二十天还没有到,我便送你一家老小去死。” “还有你们,但凡贪墨了的军饷的,都按这个时间给我凑起了。” “顺路替我捎个话给柏正青这头猪。”魏明轩的身体前倾,一个巴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之上的朱漆军报上,另一只手将下首或站或坐的每个人都一一点了遍,阴狠的眼神像择人而噬的毒蛇,看着每个人的脑袋都恨不能低到膝盖弯,这才咬牙切齿的道,“这个月要是攻不下安林城,我诛他九族!” ------------ 第二十章 堂前徘徊思来去 离阳城内一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宅子门口。 伏公公双手拢在袖中,就像一个普通老朽的管家,倚在门框上慵懒的晒着太阳,舒服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若不是长久养成的习惯,此时此景,他觉得怎么都应该在门口的石阶上好生坐上一坐。 光滑之中透着微墨色泽的石阶,已在明媚阳光下炙烤了一个上午,即便空气中还有几分寒意,坐在饱吸了日暖的石阶上应该煦暖得很。 和里面那位偏好幽静的主子不同,伏公公尤其喜欢热闹,喜欢站在门口望着长街上为了生计忙碌的行人快步奔走,喜欢望着包子铺煎饼摊上的人间烟火气袅袅直上,喜欢望着酒馆茶肆里猜拳行令的恣意尽欢,喜欢望着孩子们放着风筝抽着陀螺,喜欢望着那些嘻戏打闹着的娇俏身段转眼消失在巷口转弯处。 相比起只能看到高墙飞檐,规矩森严的皇宫内院,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这才是人间。 空气中春泥夹带着青草的味道,嗅起来都是那么的清新而令人迷醉,怎么嗅都嗅都不够。 所以当看到在院落的门口缓缓停下来的马车,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那身官服,伏公公整个人便像是从一个绮丽美好梦境中被硬生生拉回丑陋的现实一般,心情顿时坏到了极点,本就瘦长的面孔于是拉得更显尖酸刻薄。 走下马车的是南绩郡的太守汪直,一身大红的官服显然经过精心的打理过,熨烫得妥妥贴贴,一丝不苟。他怀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红木盒子,先是不露声色的往院落里面瞄了一眼,这才满脸堆笑的对着这位二皇子手下当红的掌事太监拱手行礼,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公公辛苦了,昨夜殿下在此下塌,可还有何不方便的地方?” 伏公公怅然若失的吁了口气,将眼神从街头巷尾的人间收回来,骨子里面的阴冷气息慢慢的渗露出来,哪里还有先前半点的和善模样。 “汪太守有心了,此处环境甚好,僻静幽雅,一应用度俱全,殿下甚是满意。只是有一点不好。”伏公公停了一下,见这位太守大人一脸紧张的凑上前来,他并没有收下恭敬递来的拜贴,倒是哂然一笑道,“殿下吩咐道,太守大人只需恪尽职守做好臣子的本份即可,不要再想着往王爷房中送姑娘了。” 汪直脸色尴尬。心道自己昨日瞥见二皇子轻车简从的,身边更是除了几个相貌平平的使唤丫头,竟是没有一个如花美眷相陪,于是动了缺什么送什么雪中送炭的念想,连夜送了一些花魁娘子过来,可没曾想马屁拍到了马腿,还捞了句不轻不重的申饬。想到这里,汪直干咳一声,不动声色的从袖中递过一迭银票,腼着脸笑道,“下官做事欠周全,还请伏公公平日里多提点一二。” 伏公公呵呵一笑,不动声色的宽袖一展,动作娴熟之极的将那些银票悉数收入袖中。作为二皇子身边多年的掌事太监,眼界气度自然不凡,不会同小太监一般只盯着着蝇头小利,当下也不去细看银票的具体数额,只是在袖中暗自捏了捏银票的厚度,再抬头看着汪直的时候,那双始终透着阴鸷的三角眼中里总算是多了几分貌似和煦真诚的笑意,低声道,“殿下用人唯才是举,为臣下者,做好本份,为殿下分忧,方是正道。珍宝钱财等身外之物,殿下素来一向看得极轻。” 汪直连声称是,一边将手中捧着的红木盒子往怀里藏了藏,一边想着伏公公嘴里的为殿下分忧五字真决,不禁眉头微蹙,忍不住长叹一气,懊恼道,“谢公公提醒,只是前些日子殿下吩咐之事,下官至今未能办妥,实是惭愧万分。” “不就是捞个人的事,这都没有办妥?”伏公公讶异的抬起头来,微咳一声,小心的回头望了望门内的院落,又转过身来提醒道,“那就当真很不妥当啦。” 汪直想着殿下来南绩之前,特意手信交待自己务必隐秘行事,莫要伸张。既然如今这位伏公公知晓此事,当真是殿下身边极为亲近信任之人,此刻看着伏公公的眼神便像看救命稻草一般,一脸热切的道,“还请公公教我!” 伏公公着正要说点什么,却连着干咳了几声,想着这初春时节果然乍暖还寒,前些日子的伤处还没好利索,寒气入体便觉得阴冷得很,便将衣襟处仔细拉了又拉,又将双手笼在袖中,这才捂回了些暖意,望见汪直还在一旁等着,颇有些无语的道,“汪太守啊,有些事教得,可有些事教不得。可依老奴看呢,殿下亲至南绩,摆明是要把人接走的,你这横生枝节,只怕殿下心中何止是不痛快,只怕……” 只怕什么?世间事只怕做一半说一半。伏公公这欲言又止,一副我不说但你自然明白的表情,让汪直顿觉如坠冰窖,接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联想到那位殿下冷酷无情的手段,即便是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仍然觉得有股凉气自后窍升起,很快便蔓延到全身,竟是比刚才伏公公的模样还要冷。 自己此刻已是站在宅院外头有些时间了,眼前这位伏公公就是不偏不倚的站在门口,丝毫没有让自己去中堂等待的意思,便是着人禀报一番也压根没想着安排。先前还纳闷好歹自己也是正三品的官,官场惯例也就不说了,这所宅子还是自己为了准备二皇子一行的起居,费尽心思从富商手中重金购得,又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找人好生整饬了一番,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怎会连门都进不去。经伏公公一番言语,看来只怕是里头的那位殿下早晓得自己办事不力,打定了主意不想见自己。不然一位皇子身边的掌事太监,再怎么红,也不过从五品的官阶,怎么敢如此随便的把一位地方大员挡在门外。 想通了其中环节后,汪直心中那还敢有半点的不悦,反倒是越发惶恐不安,在宅子门口来回踱了好几圈,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伏公公悠悠的把眼神又投到远处,看着那个馄饨摊子的老板娘一根筷子一卷一抹,另一只手的指掌之间飞快一捏,一个新做好的馄饨就投入旁边摆好的的篾子里。虽然也叫馄饨,倒是和京里的做法截然不同,大小形状也完全两样。伏公公饶有兴趣的看着,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问些南绩郡的风土人情,传说典故。汪直恭顺的答着,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只是心中犹豫盘算着到底是等在门口还是改日再来的问题,想着既然拜贴还没递进去,下人还没通传,是否可以当作自己今日就没来过? 可要是二皇子知道自己明明来过,却又就此来而复去,未免显得太无诚意,更留下个心性不坚的坏印象,如此这般怎生得好。 伏公公冷眼旁观,像他这等宫中熬了几十年的人精,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太守大人心思不宁的在左右为难些什么。只是他也懒得去提点一二,各有各的命,哪值得自己去操心,还不如过会儿去要上一碗馄饨来得实在。 正在两人各自思虑之间,却见前面数人狼奔豖突一般的向大门口奔来。汪直远远望见,识得当先一人便是吏部左侍郎曹良吉,这些年为了地方上每年的政绩考评,每年的冰敬炭敬不说,逢年过节在他身上可是使了不少银钱,自然记得他的相貌,只是没曾想竟然在此地遇着。也不知到底遇着了什么事,此刻曹良吉脸上的表情难看之极,紧张担忧中带着害怕,各色表情揉杂在一起,真比死了老婆刨了祖坟还要难看。 身后那几位也是一般的面色凝重,一边抹汗一边气喘吁吁的狂奔。一行人等倒是远远的望见了那个穿着大红官服杵在门口的官员,望那官衣上的云鹤花锦绶倒也是正三品的官,猜着应是此地太守。只是此时众人哪还有停下来叙旧的心思,也就是在奔走之时拱个手作个揖,算是见过了礼。 四人快到近旁,才瞥见门外转角处,正在晒着太阳的伏公公,倒是连忙停了脚步,边喘边苦笑着告罪道,“伏公公,我等要务在身,就先急着赶回去了。礼数不周,请公公见谅。” 伏公公转过声,微笑着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各位大人慢走。” 四人一溜烟的跳出门去,眼见巷口各家马车驶出,各自跳上,一路疾驰而去。 汪直瞠目结舌的目送一众官儿仓皇而去,全然不顾什么官场礼仪,不禁奇道,“公公可知这几位大人,何以走得如此匆忙。” 伏公公“哦”一声,叹了口气,道,“北边道上战事吃紧,殿下震怒,几位大人那是赶着回去筹救命银子去了。” 汪直不明就里,遥望着被几辆马车闯得鸡飞狗跳的长街烟尘渐渐落地,慢慢恢复平日安宁,由衷佩服感慨道,“几位大人公忠体国,实是我辈楷模啊。” 伏公公似笑非笑的转过头来。 什么救命银子,那些银子,救的可是自家的命。 汪直往院子里探了探脑袋,见院落之中空空荡荡,并没有望见自己期待或者担忧的二皇子殿下从里面出来的场景,这才小翼翼的探着这位当红公公的口风,“伏公公,我看殿下忧心国事,下官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是不是改日再来向殿下请安较为妥当啊。” 伏公公脸色阴沉,想着这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别的不说,若是曹良吉这等有眼力劲的,眼见事情办砸了,只怕现在早已当街长跪不起了,哪像眼前这位老神在在的还想着改日再来。 看着刚才那沓子银票着实厚实的份上,伏公公干咳一声,正想道上一两句。却听院落里面远远的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女急急的提着裙角跑了出来,及至快到门口,才停下来福了一福,道,“太守大人,王爷说请您在此稍等,他片刻即到。” ------------ 第二十一章 忠奸只在一念间 说是稍等,却等了足有三盏茶的光景。 若只是坐在中堂喝喝茶,赏赏字画,再等上两盏茶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此刻站在阶下,和伏公公从南绩风情聊到京城轶闻再到北地战事,两腿酸软嗓子冒烟却还只是小事,只怕话题聊尽,万一和宫中太监一个嘴滑谈起花魁风月,那就是真真罪过了。 真是可惜了昨夜送入宅子的那三位姑娘,长相才艺可都是上上之选。早知道二皇子殿下没兴趣,留一个下来陪陪自己也好啊。 汪直暗自懊恼,却见边门缓缓驶出两辆马车,样式普通也就是一般大户人家的车马,一道声音自车厢内传出,温和醇厚却不容人拒绝,“汪大人,请上后面马车,随我一同去个地方。” 汪直连忙应了一声,小步快跑登上第二辆马车,掀起帷帘时才见车厢里面早有一人坐着,那人一身灰布长衫,借着厢窗边透出的光亮,手中举着一卷封皮已发黄的书正看得入迷,听见声响也只是微抬眼皮,稍一打量便将注意力挪到书上,声音中透着疏淡,“微服出行,车内备有常服,下车前换了即可。” 车厢不大,两人同坐倒也还宽绰。汪直匆忙换上座位上搁放的青衫,待一切妥当,这才坐着打量起四周来,车内布置极简,没有什么多余布置,透过车窗帷帘可以看到些外面光亮。马车拐了几个弯之后便是沿着直道一路前行,听着外头的喧闹渐渐变得安静无声,应该已经驶出城外有些路途了。汪直心中纳闷,想要问上一二,却望见对面那人本就漠无表情的脸,此刻竟是快要整个都埋进书里去。 “不用问了,殿下想要你知道的,自然会说于你知。”那人并不抬头,却仿似知道汪直内心所想一般,声音自书本后面低低传来。 汪直讪讪一笑,也就不再言语,正襟危坐,心里暗自揣摩二皇子拉上自己同行的目的,眼见马车越行越远越发荒僻,想着莫非殿下因对自己不满而生出一些别样想法,不禁心头暗自打鼓,细密的汗珠不住的从额头渗出。可自己好歹也是正三品的一地郡守,二皇子再怎么嚣张跋扈权势滔天,也不至于如此妄为吧。 一路随着马车上下颠簸,心中各种念头上下翻涌忐忑不安,待得又过了许久,汪直反倒渐渐放下心来,这回倒是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外放的小官,单单为了处置自己,实在也不值得劳动二皇子走如此之远。正自胡思乱想间,便听得前面一声吆喝,马车便随之缓缓停了下来。 听前面架势,像是关卡盘查。汪直心中好奇,略略抬手掀开帷帘一角,正要向外望去,却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顺着自己挑开的地方径自伸了进来。只吓得汪直心肝一颤,连忙丢了手中那角布帘。只见那把钢刀挑开帷帘,一个头上缠着汗巾的黑脸汉子探头进来张望了一眼,待见到那位灰衣书生,原本凶神恶煞般的脸上倒是露出些憨直的笑容,连带着看汪直的眼神也柔和了几许,道,“果然是易先生,有些日子不见了。” 灰衣书生放下书卷,点了点头,“小豆子,最近过得好不?老家有来信儿不?” 那叫做小豆子的黑壮汉子咧嘴一笑,道,“家里最近购了头牛,老汉说犁田起来可勤快了。这不,家里的田都不够它垦的,还得……” 小豆子本待还要说上几句,却见前方有人高喊道,“走了,走了。” 小豆子忙应了一声,回头朝着灰衣书生和汪直一脸抱歉的笑了笑,道,“今日碰巧小的轮值,可没办法陪公子和易先生了。” “无妨,无妨,有的是机会。” 灰衣书生轻拍书卷,温言笑道。 布帘放下,车行继续向前,被称为易先生的灰衣书生继续埋下头专心看书,此中由来也不与汪直说上一二,全然不觉车厢内的三品大员和路上偶遇的普通汉子有什么不同,论起语气态度只怕还反倒大有不如。汪直只在心里嘀咕,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的不悦来。 再往前行大约一柱香时刻,在陆续经过几个盘查哨卡后,路面终于平坦起来,不再似先前那般难行。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群山环绕,四处郁郁葱葱,植被茂密,竟是不知哪儿的一处山谷。 前行不远,便到了目的地。 汪直随着灰衣书生,一并跳下马车。眼前自己所在的是一处位于矮坡之上的开阔地坪,四周绿草茵茵,风景如画,二皇子此刻正负手而立在树下远眺,一袭淡紫色衣袍在山风之中猎猎作响。他正要上前见礼,却被魏明轩及时挥手止住,低声道,“此地无需多礼,唤我唐公子即可。唔,旁边那位便叫他易先生吧。” 唐公子。 以天下国祚为姓,倒也符合二皇子的身份。 汪直终究也不敢荒了礼数,便按着文人作派长揖作礼,这才顺着魏明轩的方向往前望去。只见坡下不远处是一圈的土制围墙,缺口处整齐摆放着几具拒马。围墙看着不高,倒是垒得极为厚重墩实,围着的是一排排简陋而齐整的营房,横平竖直像是一个个并排摆放的格子。 一队队的士兵持刀披甲,在营地里面来回巡逻走动,步调一致口令铿锵有力,队与队之间交叉换位颇具章法。即便是汪直这等文官出身,也能明显的觉察到此间气象颇为不凡。 这是军寨! 汪直满脸震惊之色,强自按捺住自己猛然回头的冲动。 作为一郡之守,汪直自然知道本郡卫所军的屯兵之地远在下秀城外的松林堡。没有天子调令,怎么也不会出现这离阳城附近的山谷里。而且,单从这巡逻小队所展现出来的气势来看,也不是卫所的那些老爷兵能比的,再说,此时已到春耕时分,卫所军此刻都还在各自屯田处忙着犁田撒种,又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渺无人烟的谷中。 在自己辖区内出现这样一支未经报备的军队,汪直飞快的想着各种可能,计算着由此产生的可怕后果。一时间腿脚酥软,即便是在倒春寒的天气里面,竟是汗出如浆,将新换的青衫打湿,紧紧的贴在后背上。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谋逆之举。对一位皇子来说,尽管不会凌迟诛九族,但削爵去藩终身幽禁总是少不了的。即便汪直身处南疆僻壤,但却也时常听闻这位二皇子果敢勇决的事迹,可如何能想到竟然胆大至斯。 汪直为官做事素来谨小慎微,宦海沉浮许多年,总算凭着资历一步步的攀到了如今的位置,年轻时的那些雄心壮志却早已磨灭得七七八八。入阁拜相自然是不去痴想了,若是有机会再进一步固然很好,实在不行安安稳稳的熬到卸任归乡也不失为个好结局。所以汪直也未曾想过去在那几位皇子身上下注站队,争从龙之功寻那一步登天的机会,即便是声望日盛的二皇子当面,他也没有生出更多别样的想法,只求礼数周全的办好差事,好好的送走了这位爷,莫要得罪了便是。 只是世间万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派来的差事可没有那么容易办好,那位南绍城主平日里就是个刚直不诃的性子,汪直才刚开口,果不其然便有千百种道理将他堵回,任你百般说情,寸步不让。汪直实在也找不着合适的理由去为那李征将军的侄子开脱一二,强奸民女,杀人灭门,一份份卷宗摆在面前,证据确凿详实,环环相扣各为佐证,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只得悻悻而归,指望二皇子那边能够念着国家法度就此罢手。 只是二皇子看来并不像自己所指望的明事理好说话,甚至于连自己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便将自己带来了此等要命地方。 真是要命。 若是自己未曾来过,未曾见过,将来事泄,自己辖地出了如此之事,这失察之罪自然是跑不了的。可再怎么失察,总归不至于要了项上人头全家性命去。 可如今,自己随着二皇子来了,见了。这回正应了那句俗话了,上船容易下船难。做个忠直之臣去检举上报,只怕有命想没命做,落得个脑袋掉了还进不得忠烈祠的下场。可就此和二皇子绑在一起,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个弄不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此地有三万精骑,三万步卒。只消伪造个调防文书,再由我从中打点,各府甚至都不会留意,如此大概十日能抵京郊,加上城中内应,拿下京都只需一日。汪直,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二皇子转过身来,双眼烔烔有神直刺人心,声音里面都透着急切而兴奋的情绪。 没有像往常一样敬称上一句汪太守,被直呼名字的汪直根本无暇去仔细分辨其中的喻义究竟是笼络还是生疏,只是连忙恭顺的俯下腰去,籍此来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惊失色。 这位祖宗,这些掉脑袋的话哪能随便说与外人听? 或许自己已经不在外人之列了?一念至此,汪直脸色更加苍白,嗫嚅了两声,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到时候,这练兵之所,便是龙兴之地。汪直,你是注定要留芳史册的人呐!”魏明轩向前探了探身子,面对面直勾勾的盯着汪直的眼睛,他也不顾面前这位太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快要哭出来,单手握拳在身前用力的挥舞着,一边继续用充满狂热和蛊惑的声音说道,“你是在害怕?等我拿下京都,还怕什么,难不成还怕各地勤王之师?汪直我告诉你,以我的声望威势,待我皇袍加身,到时天下十三郡,只怕连三路勤王军都凑不齐!” 汪直只觉得耳边轰然作响,像是有无数个二皇子在身边用充满诱惑的声音在不停的私语,又在不停的咆哮,一时之间竟是盖过了天地间无数喧闹。只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些,只被二皇子之前的一句“留芳史册”勾引了去。 还会有什么留芳史册,什么都不会有了。 无论成与不成,留芳史册是想都不用想了,史家刀笔之下,逆臣贼子遗臭万年那是断然板上钉钉,逃也逃不掉的。可为人为官,读书做事,说到底还不是求个身前身后名,想到这里,汪直的面色连同着心渐渐冷了起来,那股寒意让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弯着的腰反倒渐渐挺直了些许,尽管声音不大,却还是颤抖着道,“二皇子殿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下官以为不妥。” “哟!” 魏明轩的声音戛然而止,倒是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陡然生出雷霆之怒,倒是一脸玩味的望着眼前这位竟然胆敢当面忤逆顶撞的太守,像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朵花儿来,待得看够了,这才侧过身对着不远处的易先生,大笑了起来,嘲讽道,“没想到,我们这位往吏部使了不少银子,买了个忠而不迂评断的太守大人,竟还是个一等一的忠臣呢。” “殿下难得打赌输上一回,该高兴才是。” 下车之后的易先生并没有跟着站到大树下看风景,此刻正倚坐在车辕之上,继续翻着那本怎么看都看不腻的书卷。似乎这如画风景,锦绣天地,丝毫比不过他手中三两张早已泛黄的纸页。也只有二皇子殿下出声,这才值得他将眼神挪开,抬起头仔细想了想,很是认真的答了一句。 可是打赌输了,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汪直想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莫名其妙。想着自己往吏部孝敬银子的事被翻弄出来,未免又有些不好意思。又想着自己一路行来也曾动过攀龙附凤的念头,不由得更觉羞愧。然则自己总算悬崖勒马,再怎么小节有损,大节无亏,于国于家于人于己也总算是有了交待。想到此处,汪直心头又略略放松,正自叹了口气,却听耳畔魏明轩桀桀一笑,话语中透着十足的阴狠劲儿,顿时如堕冰窖,连呼吸都不畅了起来。 “忠臣好啊,忠臣死得快!” ------------ 第二十二章 土坡上的半日闲 听着这有若催命符一般的评说,汪直心若死灰。 他默然思忖片刻,缓缓挺直了腰板,无论车上车下,今日里腰弯得太多,感觉有点不爽利。 汪直抬起头来,学着二皇子的模样负手而立望向前方山谷,暗道此处风景独好,青山忠骨两不负。 此刻世间风景落于汪直眼中,反倒是更加明艳起来。茵茵绿草更加青翠欲滴,琅琅苍天更加湛蓝如碧,树丛深处的虫鸣不歇,枝梢头上的鹂语莺歌,听起来都是格外的悦耳动听。春日山林里特有的微凉空气,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澈香甜直沁人心。他小心翼翼的呼吸着,生怕呼出的浊气惊扰了这方动人天地。 不见生死,不知人间姣好。 马车那边坐着得的易先生霍然抬头,一把攥紧手中的书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来。 那位独自感慨的二皇子背转身去,视线越过坡下的土墙与营房,越过远处的山溪涧与河滩,越过天际的山影与云峦,用汪直刚好听到却又不甚分明的声音道,“能活下去的忠臣,才是了不得啊。” 汪直抬起头来,却见此刻魏明轩的身上早已没有了刚才贪婪狂热的气息,从后望去侧脸轮廓方正冷峻,平静之中仿似还带有一些寂寞的成份,只是转眼之间汪直便打消了自己这个奇怪的想法,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皇子,哪由得自己去评说什么寂寞不寂寞,要真哪天寂寞到了自称孤家寡人了,那才叫了不得。这边尤在胡思乱想,眼见着魏明轩冷哼了一声,淡然道,“不过是不是忠臣,和我杀不杀你,可没什么联系。” “奸滑小人,若能成事,皆可入我门下。愚忠之徒,空口误国,不若趁早诛之。”魏明轩吁了口气,云淡风轻的接着说道,“至于我……随这世人评价去吧。” 说话间,小山城的地面不易察觉的轻微震动了一下。汪直诧异的抬起头,见二皇子只是向着参天大树林立两旁的谷口远眺,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异常。正在这时,有一道道细密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如细雨拂扫在阔叶之上沙沙作响。只是几个呼吸间,那些声音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起来,轰鸣不绝有若阵雷接连炸响。 何等的壮观。 转瞬之间便见一抹黑色极不协调的出现在谷口郁郁葱葱背景之上,又狂风般的向着小山坡的方向席卷而来。黑衣黑甲的骑军,伴随着清晰密集的隆隆蹄声,像一道奔腾不息的洪流,席卷着沙尘石粒,挟着狂暴的气息,一往无前的迎面而来。 此时距离尚远,并不能看清楚那些马上健儿们的脸,但是望着在山谷中蜿蜒而出的黑色长龙越拉越长,由数十人,到数百人,再到数千人的壮观规模,轰然作响的马蹄声盖过了天地间的一切杂音,中间穿插着几道凄利凛然的尖锐声响破空而至,在一片隆隆闷响中这些导引哨箭发出的啸声显得格外的刺耳。 也只在几个呼吸之间,当然如果汪直还能感受得到自己呼吸的话,那支骑兵已然冲锋至坡下的军寨前,黑色的乌云中寒光四起,那是骑军手中锋利兵刃上折射的亮光,以及那些兵士们脸上反射出来的光芒。汪直这才发现这支骑兵竟然都戴着统一铸造的面甲,黑面獠牙的装扮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勾魂冥军,让人一见之下惧意自生。眼见着黑色长龙就要径直撞向墙面,就在汪直担心那些土制的围墙会被那片黑色冲垮撕碎,被毫不在意的践踏作一地黄泥,回归他们的本来面目时,那支骑军竟像水银泄地一般流畅的四散铺开,然后徐徐放慢了速度绕着围墙流动起来。 当头三骑势头不减,挟尘飞驰而出,呈品字形直往土坡而来。三人单手持缰,另一只手整齐划一的反手翻腕,一转一挑各自划了一朵花儿,潇洒至极的归刀入鞘。 及至坡下,左右两骑一提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之中当中一骑宛如一道黑色闪电急射而出,直上坡顶。 魏明轩转过身,望着那位骑士提缰止步翻身下马一气呵成,大声的赞了声好,正自迈步上前,却见那名骑士退后一步,躲开魏明轩虚扶的手,单膝跪地,朗声道,“先锋营唐五,率所部五千兄弟恭迎公子。” “恭迎公子!” 数千道声音整齐划一的在山坳里骤然响起,雄浑有力,在群峦叠嶂之中回响不绝。那些原本被马蹄阵阵吓得瑟缩在丛林深处的飞鸟,好容易歇息下来,又被这突出其来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巨大声响彻底惊到,挣扎着从枝杈间扑楞着翅膀,叽叽喳喳的惊叫着向远方飞去。 “军中将士甲胄在身,本不必行礼。唐一,这得有一年没来了,看来你们又精进不少。如今可有把握与北齐镇国军战上一番?”魏明轩抬手示意那名骑将起身,又回转身向着坡下五千铁骑拱手致意。这才询问起营里一众情况,从平日里操练科目以及伙食补给俱都问了个遍。 骑将唐五此刻早已立起身来,适才骑在马上不觉得,此刻下马站在面前,才看出身材高大魁梧,竟是要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头不止。对于魏明轩的询问对答如流,显见对于营中一应事物极为熟悉,此刻听闻魏明轩提及闻名天下的北齐镇国军,豪气顿生,拍着胸脯道,“北齐镇国军号称无人可正面挡其锋芒,那是因为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也不说大话,如今对上最差也是五五开。若是再给我三五年,嗯,不,我只需要两年……” “那我就想办法给你们两年时光!”魏明轩伸出手去,一拳敲在唐五的肩甲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到时候,可千万不要丢了脸面。” 唐五在面甲之后只是呵呵一声,魏明轩这一拳打在肩甲上就跟挠痒痒一般,但拳头里的亲热劲显然让唐五十分受用,憨直的笑声里透着无比的骄傲与自信。想着再要说上几句豪言壮语,话到嘴边突然想起了点什么,连连讪讪一笑道,“公子来得急,也就我在此地驻守警戒,唐三和唐四他们出去拉练,我已着斥侯快马报信去了,但怎么说今日都是赶不回来了,还请公子见谅。” “无妨,我也是这几日正好到了离阳地界,想着怎么都要过来看看,你抓紧把报信斥侯撤回来,万不可劳师动众的。”魏明轩呵呵一笑,意有所指的道,“二来也是想着有人说我有谋逆不臣之举,便带他一起看个明白。” “是什么人如此猖狂,竟敢血口喷人,污蔑殿……公子。要是被我逮着了,我非得把他点了天灯不可。”唐五愤愤然的往地上唾了口,暴怒道,“这种人,生儿子都是没有屁眼的,公子切不可与这些鼠类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魏明轩哈哈大笑,见那位太守大人又急又气,脸都涨红成了猪肝色,倒也没有再让局面难堪下去,连忙拉住唐五,笑斥道,“这么大的人了,听话只听一半,我可是说带人一起来看个明白的。” 唐五呆了一呆,这才回过味来,转头看了看站在魏明轩身后的汪直,倒是丝毫没有背后说人坏话被撞见时的尴尬,反倒是越发的来气,即便覆着面甲,也掩不住此时满脸的不善,不依不饶道,“要不是公子在这儿,不然早把他撕了。” “罢了罢了,这放狠话的功夫,倒是从来没有丢下。”魏明轩摇手笑道,“当日我们歃血起誓,约法三章,你可说与这位汪太守听听,以洗我青白。” 唐五允了声诺,又斜着眼狠狠的瞟了下汪直,若是眼光真能杀人,汪直早已是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见到汪直不敢正视,这才心满意足的走至坡边,向着那黑云一般的骑阵,吼道,“兄弟们,我问大家,如果齐人犯我疆界,杀我同胞,该当如何?” “杀!” 数千骑军毫不犹豫,坐于马上齐声答道,声音响彻云宵。 “如果将领贪生怕死,临阵畏缩,该当如何。” “杀!” “如果公子谋逆不臣,练兵私用,该当如何。” “杀!” 第一声“杀”的回音犹在,第二声“杀”字便踩着鼓点不期而遇的撞了上来,接着又是第三声,像是惊涛拍岸层浪交叠,一波一波直到推起一场巨浪滔天,重重的拍打在众人心头。 在这有如飓风怒涛的声浪面前,汪直脸色煞白,满脸震惊的抬起头来,望着那负手而立的二皇子,又羞又愧,险些就要一头跪倒在地。 “西北边关和北齐打了多少年,无数人命堆上去,拉拉扯扯却还和几十年前一样,朝野上下各路人马互为掣肘,各自猜忌,这仗打得憋屈得很。” 魏明轩重重的叹了口气,在那一片余音不息中,神情萧索道,“都说我大唐文武宁死不屈,实际上都是些刀架在脖子才想着一死了之的懦夫。平日里拥兵自重,贪墨盘剥,军纪败坏,该做的一样不做,不该做的一样没落下,死到临头却还自以为和旬阳湖上坐着的宰相站着的将军一般人物了。” “若是死能解决问题,我真盼着念着求着他们早点去死。”这些话也不知想过多少次了,魏明轩只说得咬牙切齿,清秀的脸上满是狰狞恶毒,却在汪直以为下一刻就会化为狂暴不可收拾的咆哮时,魏明轩却是展颜一笑,小声道,“失态失态。让汪大人见笑了。” 汪直只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霎时风雨霎时晴的,让人一时如何转得过弯来。倒是唐一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知晓唐公子的真实身份,此刻听着这些解气的话,想着以前受的憋屈,只怕要跳起来大声叫好了。 “所以,我要让这些忘本的家伙瞪大狗眼看看,兵是怎么带的,仗是怎么打的。总有一天我还要带着这帮兄弟们一路打到上京去。让上京的那些鸡零狗碎也好好看看。”魏明轩低声咆哮道,因为刻意用力压低了声音,脖子上的青筋都像老树盘根般凸了出来,两眼更是闪烁着狂热而危险的光芒,他往汪直那儿走了两步,低声道,“既然知道我的心意,那么,汪直,你愿意帮我么。” 没有居高临下的说出你愿意追随我么这样的话语,尽管汪直认为魏明轩无论是身份还是声望,以这样的口气说了也没有丝毫半点的违和。然后他说得竟如此直白而朴素,如此的直击人心,尽管不知道是他内心的真实映射,或有多少是刻意为之的拉拢,这一句带着期待渴盼的你愿意帮我么,足以挑动起每一个人骨子里的热血情怀。 “下官,下官愿为殿下效死。” 汪直退后一步,认认真真的行了个礼,倒也没有刻意装出感激涕零的表情,这一天大起大落,此刻竟是无悲也无喜。他自然清楚若是拒绝,只怕今天便再也离不开这座山谷。可是若能堂而皇之的好好活着,自然不会有人拒绝,从此把自己的命运与这位雄心勃勃而不是野心勃勃的二皇子绑在一起,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甘,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对。 那就如此吧。 魏明轩拱手回礼,认真纠正对方话里的错误,声音醇正平和,有若此间春风拂面,温润怡人。 “是为大唐效死!” ------------ 第二十三章 恶人还须恶人磨 南绍气候湿润,本就多雨,不巧又遇上了雨季,平日里三天晴两日雨的,这回竟是淅淅沥沥连着下了四五日。江离便跟着恹恹不乐了好几日,哪儿都提不起兴致。猫师叔也是最不喜欢水的性子,窝在家里哪都不愿意去。这日上午用了早饭,一人一猫各自找了椅子躺在门前,望着檐下的水线发呆。 两人一猫此刻已经搬出了城主府,内宅大院的两个大男人天天住着总不方便,再说那几个小丫头看自己跟看狼一样的,没意思得紧。便央着曹如在附近租了套宅子,住着自在。 俞昊新收了徒弟,倒是勤快得紧,赶着大早就去城主府教授功课,生怕迟了一些又被私塾先生给截了胡抢了先。虽说是自己的徒弟,可那些诗书文章的课业可一样不能落下,只等挨着空才轮着自己教上一会。俞昊新眼巴巴的有心想说上两句,但想着李兴霖满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曹如又只是倚在旁边偷笑,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模样,没开口便败下阵来。 这皇帝不急,太监急啥。 好在李凝静果真是个天生学武的剑仙胚子,那些枯燥的心法典籍一听便懂,一点便通,自己试着比划出来更是有模有样,虽不能说一日千里,用每天都有精进来形容倒是绰绰有余。只把俞昊新喜得关不上嘴,每天精神抖擞干劲十足,只狠不得李凝静吃饭睡觉自己都要守在旁边。 所以宅院里面便只剩一人一猫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左右闲着无事,江离又拿出那把无名小剑,以血饲剑,一边用那古怪法门疏通经脉雕凿气海,一边浑身哆嗦着有一搭没一茬的讲着红袖楼里的姑娘。 讲姑娘讲到得意处,接连几个寒颤,几声惨痛的呻吟听得古怪,那副神情更是痛苦中带着欢愉,看得灰猫一阵恶寒不忍直视,索性挪了个方向卷作一团,不见为妙。 这小子有毒。 果不其然,那个闲不住的家伙见无人搭理,哪里按捺得住性子躺在竹制躺椅上独自哆嗦,便腆着脸凑过来,“师叔,前些日子您老人家天天躺在人家绿芝怀里,感觉怎么样?” 灰猫回过头瞟了江离一眼,见那小子一脸古怪,想着定没好事,索性彻底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江离。 过份了啊! 江离大怒,只可惜此刻疼得直冒虚汗,连话都说不顺畅,不然定要跳起来理论一二。此时却是眼珠一转,哼哼道,“你和绿芝那只叫做桃子的白猫有一腿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猫师叔头都不回,只是尾巴抖了两抖,毫无节操的想着,“老子只是只猫而已。” “师叔啊,你这等修为,早就可以化形为人了,可为啥总不愿意呢。”见灰猫撅着屁股一副老子要你管的模样,江离賊兮兮的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劝道,“你也不想想,化作人形顺带着把绿芝也收了,白天桃子晚上绿芝,或者一起啊,啧啧,真是美上天了哟……啊!!!!猫师叔饶命,哟,疼疼疼!啊!!!” 灰猫满意的盘好尾巴,刚才趁着江离不注意,往他饲血喂剑的伤口处隔空送了道灵力。九猫一毛而已,这家伙演得那么凄惨,一副要死要活模样,至于嘛。 灰猫满脸不屑。不过毕竟术业有专攻,饶是自己再怎么神通了得,手法终究还是生疏,粗暴威猛有余,阴损细腻不足。灰猫眼瞅着江离两眼一翻险些就此背过气去,略略有点心虚,连连安慰自己这种事嘛,一回生二回熟,多练练就行了。 却见那柄搁在竹椅扶手上的小剑蓦然跳起浮在空中,愤怒的少女声音投射在灰猫的识海之中,“小色猫,你皮痒痒了啊,老子的人你也敢玩。惹恼了姑奶奶,当心老子揍得你连你妈都认不出你来。!” 稚气未脱的声音放着着老气横秋的狠话。灰猫凝神静气,涵养识海,不去与这位脾气暴躁尤其喜好骂仗的剑灵计较,由着她去一蹦三尺高的各种叫嚣,只把这笔帐记在那个尤自转着白眼的家伙身上。若不是在这厮身边耳濡目染,就算这小剑灵再如何本性刁蛮,那些市井之间的粗鄙之词又从哪儿学来,别的不说,那开口闭口的老子,实在是不像话得紧。 一剑一猫各生闷气,浑然不顾躺在竹椅上的那位。高亢而凄厉的惨叫声穿过雨帘,绕过院墙,跨过长街巷口,偏偏撕心裂肺的声音绵延不绝,非但没有因为距离而有半点的消解,反倒是因为形成了独特的节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极为夸张诡异。惊得四邻八坊推开窗户四处张望,惊得路人小心警惕的环顾左右,惊得俞昊新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本就走到门口的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小院。 江离躺在竹椅上,翻着白眼,一边拼命而徒然的扭动,跳跃,翻滚,各种违反常理的姿势配合着啊啊嗷嗷喔喔的不同声调。若不是俞昊新对江离这等近乎自虐的妖法邪术早已见怪不怪,不然此刻定会以为是这厮惹了邪祟上身了。 “这是搞大了?”俞昊新把手中的雨伞连同拎着的食盒放在了门口,自己搬了张小板凳一起坐在檐下,先是狐疑而恭敬的看了眼装作已经睡过去的灰猫,这才一脸担忧的望着江离,认真而小心提醒道,“街坊都知道我们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你叫成这样,总是有些不妥。” 妥,怎么不妥。 江离瞪着眼睛呲着牙,用力的呸了一声,奈何中气不足,一口血沫没有如愿以偿的飞向远方,再划个优美的弧线落在那张精美得让人讨厌的脸上,而是很无奈的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两人俱是呆了一呆。江离恶狠狠地抬起袖子,想着如何才能稍挽回些颜面,只是连重振余勇的力气也没有,喔喔喔喔嚎叫着抖霍了好几回,总算勉强举到了颌下,胡乱抹掉了那挂恶心的口水。 “大宝,你老了哇。” 俞昊新长叹一口气,感慨道,“过去迎风尿十丈,而今顺风尿湿鞋!” “……” 春雨如油,竹椅似锅,上面扑腾着的那位就是新扔进油锅里的鱼。 少了些酱油葱花,可惜。 俞昊新将食盒打开,恭敬乖巧的把冷叶酒和风鱼干端端正正的摆放在灰猫面前,待它老人家开吃了,这才往盒子里撕了个条鸡腿,一口塞在那条炸鱼的嘴里。 哼哼唧唧声顿消,春风细雨一片静好。 看那家伙额头青筋直跳,眼白直翻,竟然还能毫不耽搁的嚼上两口,俞昊新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哪里非寻常人啊,简直不是人。 他从食盒中又摸出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道,“老李遇到点烦心事儿。” 江离口齿含糊的唔了声,就听着俞昊新一边自斟自饮,一边道,“就那天你在红袖楼听来的,今儿个南郡的太守亲自上门提人,两人关起门来在书房里头,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看那样子此事不能善了。” 江离继续翻着白眼,心想关我啥事,连这师姐都是便宜得来的,自己没占着便宜亏了本钱不说,难不成反倒要便宜了别人,为那个城主做牛做马不成。 天下哪有这等憋屈事。 俞昊新从江离的牙缝间抽出骨头,顺势又塞了根鸡腿进去,叹了口气道,“这几天人家好吃好喝的供着,所谓吃人嘴短,我想着回头真要有事,我们也该做点什么。嗯,你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江离喉节快速上下耸动,硬是挣扎着想说点什么,却是除了呜呜声啥都发不出来。俞昊新掏出块布帕,帮他擦了擦口角流涎,赞道,“大宝你真的是个嫉恶如仇的汉子,我还没怎么说呢,就激动成这个样了。我真是没交错你这个朋友!” 俞昊新重重的一拍肩头,将正要弹起的江离又按回竹椅,拎着酒壶一仰头灌下一大口,直呼痛快痛快。再回头,见那厮两腿一蹬,挺直了身板,只留两道眼白对着自己。 …… 春雨渐悄,屋外还有极细的雨丝混在微风之中,拂面之时也要很细心方能察觉。檐下还在滴水,断断续续有着自己的节奏。 两人各自酒足,各自饭饱。 江离听俞昊新讲到要点,满脸震惊的坐起身来道,“当真还会有人来劫狱?” 虽然总有些修道中人,觉得自己离天道最近,便视普罗众生为刍狗,当世俗律法为草芥。可在江离的意识里面,却总觉得再怎么修仙,天道之下,都是蚂蚁,无非是有些略微强壮了一点罢了。 所以当他得知竟有人竟如此胆大,要做出劫狱这等足以抄家灭族的事来,不由得瞪大了眼。更是在听闻有可能前来劫狱的,竟还是这一郡之首的太守大人时,露出一副白日见鬼的神色来,叹为观止道,“这搞得跟挖自家祖坟一般的,依老李这脾气,那是万万不能忍的。” “要是个聪明的,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任由人给劫了,送个顺水人情。要是个狡猾的,连夜把人犯转移个没人知晓的地儿,神不知鬼不觉的。要是个狠辣一点的,连夜把人犯喀嚓了,一了百了。”俞昊新拎起酒壶,倒立起来晃了晃,待得确认里面连一滴都没剩下之后,才很是不甘的叹了口气,问道,“你猜,老李是哪种人。”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传染,大笑会,打呵欠会,叹气也会。就算江离心里再怎么不愿意掺合,还是轻抚着脑门,跟着重重的叹了口气,郁闷地道,“哪种人?!依我看,老李他就不是人!” “正解!” 俞昊新竖了个大拇指,由衷夸道,“老李犟劲儿上来了,当着太守的面嗷嗷叫着,非得要自己住到牢里面,看着那太守大人如何劫狱。” 江离一脸古怪,憋了半天,道,“这是个傻子吧,现在只是初春,离秋后还有些时日呢,这劫牢的一日不来,莫非他就一直住在牢里?脑壳坏了吧,我那位师姐也不管管。” “老李话都放出来了,就算回头想明白了,也只会硬着头皮走下去。真是去他娘的江湖儿女,一口唾沫一口钉。”俞昊新笑骂了一声,道,“如姐何等人物,偏遇上了老李,这才叫一物降一物呢。你也知道,如姐眼里老李就算放个屁,也是香的。” “我呸,我看你俞昊新遇上了曹如,那才叫一物降一物呢。我师姐放个屁,你敢说不是香的?” 江离哼哼唧唧的站起来,走到院中伸了两个懒腰。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带着春日独有的花草香,徜徉其间,身心俱醉,便连经脉之中残余的那些伤处也觉得没有那么疼了。江离心情稍好,觉得不必在这些香不香的事情上过份纠结,扭头问道,“所以呢,师姐让我们陪着一起蹲大牢去?” “不是我们,是你……”俞昊新点头哈腰,一脸赔笑着纠正道,“如姐说我还有点用,得去督促凝静那孩子的课业呢。” “……” 俞昊新连滚带爬的跑出院门,匆忙之中竟是连食盒都忘了收拾带走,只听着身后恶声恶气的声音飘了出来。 “小鱼,回头红袖楼五天花酒,少一天我跟你没完!!!” ------------ 第二十四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南绍城大牢。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大牢,江离还能颇感新鲜的四处巡视。等到呆了几日下来,便有些恹恹无聊。没有书里描绘的暗无天日,没有狰狞彪悍的牢头,更没有见那些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十八般酷刑,看上去就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大院落,便是那些房子也空了大半有余,只有每日饭点和固定的放风时间,才稀稀落落的看到几个人影,萧条得很。 李兴霖白天仍去一墙之隔的府衙办公,到了晚上便回大牢里来呆着。灰猫日日不见踪影,早不知去哪儿逍遥快活去了。 好在吃喝一应俱全,曹如自知厨艺一般,也不去弄什么家常小菜,每日都是找城里面最有名的几家铺子,轮换着点好了给他们送来。 江离看着不远处便是地牢入口的两间牢房,那就是他和李兴霖最近的临时住所,尽管已经来回冲刷了好几遍,朝北走向的房间里透着股长年阴湿环境里特有的霉烂味道,想着那些行走于黑暗中的跳蚤蜱虫会时不时的晚上爬上自己新搭的竹床,江离便是一阵恶寒。偏偏隔壁的李兴霖还能每夜打呼打得震天响,每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江离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剑阁行走世间的弟子里面最惨的那个。 可真真是牢狱之灾啊! 连那柄小剑都看不下去了,嚷嚷着要回去:这地儿湿气那么大,是剑呆的么,老子时间长了身上不得长锈斑啊,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除了漂亮,皮肤得好啊。 江离好说歹说之下算是把这位祖宗给劝回去了,连暗自腹诽的话都不敢有。尽管不是本命飞剑,可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门,自己识海里面什么念头那柄小剑一清二楚,按着这位姑奶奶好打听好记仇的秉性,可不能给自己添堵。 所谓的地牢,也实在是简陋得很。看那规格模样大概是依托早年间的一处矿洞修建而成,偌大的入口赤裸裸的敞开在平地之上,一眼望去就能看到直下洞底的石凿阶梯,哪还有半点隐秘可言,真要是那帮劫狱的冲了进来,根本就无需他们费心寻找。 面对江离的质问,李兴霖毫不在意,压根不觉得这南绍大牢的年久失修疏于防范和城主政绩能扯上半文钱的关系,反倒洋洋得意,引经据典的吹嘘卖弄了一番,大致意思是说大兴刑狱可不是为官施政之要,不是百姓安居之福。说道后来便连地藏王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典故都搬了出来,只听得江离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心道这个家伙果然吵架不行说起歪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不过除了入口实在粗糙了点外,地牢的先天条件倒是颇为可圈可点,便是江离这个门外汉看得也是频频点头。那处废弃的矿洞挖得极深极长,中间还拐了几道弯,趴在洞口一眼望不到尽头。那道直通地下的石阶也是极为简单,阶面并不光滑,甚至称不上平整,连同周围的石壁上随处可见斧劈钎凿的印迹。供矿工通行的阶梯自然不会那么讲究,石阶修得极为陡峭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行,且还要小心的手脚并用才能攀爬上下。 江离蹲在洞口,向下探了探头,看那幽深处透出来的模糊光亮,投映在石壁之上,摇曳在嶙峋碎石的落影之间。他重重的啊了一口,声调怪异,侧耳听着回音在地牢深处回转了三声,比昨日多了一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看这洞又小又深的,别说是自己爬出来了,想要带他出来更是难上加难。”江离回过头,奇道,“只是把他打得面目全非,又把手筋脚筋挑断。这种凶残手法,可不像是老李你的仁义做派啊。” “此案民愤太大,那些牢头狱卒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下手难免重了几分。要不是我竭力保着,这等凶徒早被拆成零碎了,哪还能吊着一口气留到秋后问斩。”刚从府衙回来的李兴霖站在不远处,望着江离的后背,解释道。 江离一脸狐疑,见得李兴霖言之凿凿一副道貌岸然姿态,一时也找不出证据反驳,想着左右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便就此作罢,只是蹲在洞口,满是好奇的问道,“你说,这个,这个李密的侄儿,好好的在西北呆着,怎么就跑到南疆来,还做下如此丧尽天良的事儿。” “见色起意,事败灭门,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你这几日不是翻过卷宗了嘛。”李兴霖回到自己的那间牢房,拖了张长凳出来坐着,抬头看了看天色近暗,云霞渐去,其他的牢舍此刻都已送过了晚饭,想着过会儿家里面送来的不知又是哪家酒楼的美食,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道,“私自逃军,那是杀头的大罪,自然是跑得越远越好,又有什么奇怪的。为什么非得跑南绍来,那你可只能下去问他自己了。” “你以为我没问过。”江离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挨着李兴霖的长凳坐了,百无聊赖的道,“人都给你打成这样,嘴巴连喘气都来不及,还问什么。吭哧了两声,倒是听着像本地骂人的土话。我呸!” 李兴霖大为诧异,脱口而出道,“竟还能说出话来?” “老李,你这不地道啊。看你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你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屈打成招,怕他开口翻案啊。” 李兴霖讪讪一笑,摸着鼻子尴尬道,“可真能想,我李兴霖何许人也,怎会干出这等龌蹉事来。只是前日牢头来报,说人犯整日昏睡,不能言语了。我还请了大夫给他医治了呢。” “你这人啊,腹黑得紧,可不能全信。回头我得告诉我师姐,让她盯紧点你。”江离撇撇嘴,接着道,“这大牢是看着守卫松懈,你也看着足够人畜无害。可你府衙里最近都换了不少军中精锐,街对面的宅子里还有三个武夫守着。再往前一些的巷口竟然还安排了几个高手。且不说天牢里面肯定另有布置,再加上我守在这儿,这是等着要瓮中捉鳖啊。” “老李,如果这么大手笔,只是为了个杀人犯,我是打死也不信的!” 李兴霖霍然起身,两眼炯炯有神,在暮色之中显得格外明亮。他压根没有因为自己的算计被人揭穿而显得羞赧,脸上流露出震惊之中带着兴奋的神色,缓缓道,“你说的几乎全对,只是有一条错了。” “巷口的那些布置不是我安排的!” --- 南绍城东的蜜饯铺子,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开了好多年,前些日子换了东家,出手倒是阔绰,连铺子带着整幢楼都盘了下来,本以为会改头换面做点时下赚钱的生意,谁曾想新东家却是连门上的牌匾都懒得换,连店里的老掌柜和两个伙计也没有动,继续做着蜜饯的老本行。 这几日伏姓新东家过来盘帐,可是一应账本俱都未看,每日过来只是随口询问几句无关紧要的,便带着随行的几位直上了三楼。老掌柜瞧着这几日铺里较之从前又冷清了几许,生怕被新东家责备,踌躇良久还是抱着帐本,想与新东家解释一二,只是楼梯才走到一半便被东家随从拦了下来。及至东家传下话来嘉勉了一番,才让这位发须皆白的老掌柜放下心来,心道这位新东家的性格远非他的面相那般刻薄。 虽然名义上是汪直主持,实际上在这间位于三楼临街并不宽敞的房间里,倒是那位伏公公大喇喇的坐在中间主位,左首坐着那位向来手不释卷的易先生,几位随侍笔直的站在两人身后。汪直一介三品太守坐在下首,却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既然已经上了二皇子这条大船,顺序什么的自然得按船上规矩来。 伏公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向窗外望了一眼,此处位置绝佳,斜对面隔着两个巷子便是府衙大牢,中间没有高楼隔挡,一眼望去甚是通透。只是此刻已过黄昏,夜色渐重,看得倒不分明。 伏公公皱了皱眉头,想着先前看到在大牢院落里面转悠的少年人,尽管看不清眉眼,但那走路晃荡摇摆的姿势,怎么看都觉得眼熟且惹人嫌恶,只消片刻他就找到了这厌恶的来源,回忆起了前些日子红袖楼湖畔小道上自己吃的暗亏,紧皱着的眉头更是扭曲成一个恼怒的形状来。 “殿下说了,必须得是活的。”借着放下茶盏的机会,伏公公把这些不太紧要的情绪先放在一边,看着夜色中南绍大牢的星点灯光,嘶哑着强调道,“得是活的,既要把人给劫出来,还得防着那李城主狗急跳墙把人给弄死了。” “这几日我已将此地卫所军调离驻地,防着那李兴霖在这上面做文章。”汪直拱了拱手,迟疑道,“只是那李兴霖最近天天吃住在大牢,碍事得很,到时候要真要挡了道,要不要……” 汪直以掌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伏公公转过头来,一双泛黄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似笑非笑的盯着汪直,像是幽浮的磷火看着便很瘆人。想着眼前这位自告奋勇的去说服自己的属下,竟然把对方说得直接睡在了大牢日夜提防,也真是个人才。伏公公按下心中不快,道,“只是劫人,可没说杀人。殿下特意说了这位李姓城主耿直是耿直了些,却也是个能人狠人,不好杀也不可杀啊。” 汪直连忙诺了一声,闭嘴不语。倒是一直没把心思放在此间话题上的易先生放下书卷,素来寡言也素来不会反驳殿下意见的他疑惑的问道,“可是这等人,也要我们去救了做甚。” ------------ 第二十五章 虎落平阳不如犬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是征北将军李征的侄子。 李征的远房表妹是大皇子的皇子妃,因为这一层不远不近的关系,李征向来被认为是大皇子一系的人。只是李征为人孤傲,这等靠着姻亲攀龙附凤之事,只怕在他眼里反倒不见得光彩荣耀,故而从不愿意主动说起,就是听人提及也只是打个哈哈就此过去,更像是刻意为了避嫌,难得的几次回京都,也都是过大皇子府而不入。 而至于其他几位皇子,李征更是绝少来往,像是要一门心思做他的孤臣直臣。李征坐镇西北边陲,二皇子知东线军事,两人甚少交集。若不是此番李呈央失陷南绍大牢的事传将出来,二皇子又恰好在南疆,只怕两人更无什么共同言语。 只是二皇子将设法搭救的消息通过密信送往西北,到了那位功勋卓著的征北将军手上,便如石沉大海,连个浪花儿都没翻上一朵。二皇子麾下诸人私下只道二皇子这回只怕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倒是二皇子毫不气馁,依然不改初衷,实在也让人大为惊讶。 这个李呈央犯下如此神人共愤之举,这就要明正典刑之事天下皆知。莫说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本就该死,怕只怕救人容易,一个弄不好回头倒是惹了一身臊,于二皇子的声名有损。就为了在李征那儿结个善缘,值得么? 只是庙堂之争夺嫡之事,最是不近人情不讲道理。二皇子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众人也莫可奈何。易先生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勾勾画画,寥寥几笔便把大牢的平面图画了个大概。他虚指着外围那个大圆圈,道:“那么大的范围大概就是我的极限了,时间上我不能肯定,尽量能为你们争取一柱香的时间。” 众人相视一眼,不用言语,也能看出各自心中的钦佩来,在座的谁能划这么大一个圈?放眼整个大唐年轻一代的阵师,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人来。倒是易先生脸上平静如常,看不出有半点的得意之色,只是接着往下道,“伏公公,你还得调拨几个好手,负责拖住其他的人。你们几个,下地牢救人。” 易先生指着外围那个刻意留出的缺口,斜斜的划了条线,转过头对着汪直道,“汪太守,你带上自己车驾随从,守在这里,只等我们得手,你就寻个机会装模作样的出来把路给堵了。那李城主明知此事蹊跷,但总归不能僭越上官,对你如何。只需稍许拦上一拦,这事也就成了。” 伏公公侧头望着桌案,思索了片刻方才点头道,“易先生的方案甚是周全,我以为可以,倒是不必急在这一两日,一来再打探一下其中虚实,二来其中细节还需仔细推演以策万全才是。” 众人皆颌首称是。易先生正要掸去桌案之上的茶水,却是动作一滞,那只抬起的手便举在了空中没有落下,他若有所思的透过窗棂一角望向远处漆黑的夜色中,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来,“今晚我们的人没有什么行动吧。” 这句话看上去像是个问句,实际上更多的是带有一些明确意味的感慨。有没有行动易先生怎么可能不清楚。所以伏公公没有想着当真去答上一二,而是第一时间从椅子上走了下来,站在窗边向远处望去。 此刻的黑夜还没有滑入一天中最沉默的时段,乡野邻里间喧嚣热闹的连片灯火,远山叠嶂中闪烁不定的游离光亮,各自镶嵌在这深沉寂寥的夜幕之上。归家的人,离家的人,被那些人间星火吸引,都会不自觉的把眼前场景与自己记忆深处的某一幅画面相印证比较,从而生出些或温暖或感伤或凄惶的心绪来。 南绍大牢那几点稀稀拉拉的灯火,自然不会让人心生孺慕,只是借着相邻街头巷尾人家窗子里漏出来的光亮,能够隐约看到几抹比夜色还要深的影子,在临街的那条巷子里向着前方弯折而行,他们的路线显然经过精心的设计,靠着每次短促的腾跃,最大限度的让他们的身形隐藏在暗影之中。如若不是众人靠着三楼的视野开阔,又有易先生感知到了那一丝灵力波动从而告警在前,当真是不易发觉。 这不是江湖路数,或是军中风格,得是长期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方能形成的本能。伏公公和易先生相视一眼,面露讶然之色。 易先生回到座位前,看着桌案上尚未干透的茶水印渍,在代表蜜饯铺子通往大牢的长街的那条水印上,在那些黑影的背后轻轻而又果断的划了一道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更远处,火光骤起。 …… 曹如走在东西走向的长街上,脚步轻快如飞,时不时的回头滴溜一眼,示意后面的赶紧的跟上。 今日选的是城东浮阳楼的菜,虽然距离远了点,但这家的玉带虾仁、花揽桂鱼倒是颇有名气,只是不巧董如去的时候几道菜品差不多都已售罄。董如本想换家酒楼,没曾想遇到个机灵的掌柜,见着是城主夫人,怎么都要央着等他们调拨食材,言辞切切,便是不要钱也要做了这单生意。 董如实是不好意思推辞,便在店里多待了些时间,再往府衙大牢出发的时辰便比往日要迟上不少。想着再从牢中回来,只怕家中凝静等不及,便着绿芝坐马车先带了些许吃食回宅。自己便和俞昊新一同步行前往。 俞昊新一身白衣,一手一个提着偌大的食盒,腰里面还挂着一个酒壶,跟在后面摇摇摆摆走着,活像一只刚放出来的大白鹅。他自然不敢对着曹如明着诉苦,只是一路嘀嘀咕咕哼哼唧唧个不停。 曹如耳朵尖,听的分明,眉毛一挑,回头瞪着眼睛道,“你最喜欢的红烧肉也有了,酒也给你打了,这么磨磨蹭蹭的,还想怎样。” “走着呢走着呢。这迟个一时半刻,饿不死的。”俞昊新苦着张脸,抬头望着那间早早关门的蜜饯铺子,拿手指了指,很是无力的大声抱怨道,“这都怎么做生意的,这么早就关了门。” “哎呀,走啦走啦,你小时候也没见着那么爱吃甜食啊。” 楼上几人屏神静气,面面相觑。却见两人也不停留,一路训斥一路辩解的渐渐走远。 没过的多远,听得俞昊新磨磨蹭蹭的又停了下来,曹如恶狠狠的一跺脚,恼道,“又怎么啦,小鱼!” “左边巷子里有狗!我最怕的就是狗啦!”俞昊新嗷的一嗓子,险些丢了食盒,指着左边巷口失声叫道,“你快扔块石头把狗赶跑!” “知道啦,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事儿真多。”曹如蹲下身,捡了两块石头,粗粗掂量了一下,试着用力往巷子深处扔了进去。 俞昊新听着声响,忙着叫道,“如姐,你听这声音不对啊,得是打着啥了,闷得很。都说咬人的狗子不叫,看来这狗子凶得很啊,估摸着就等我们回头,好冲上来咬我们屁股呢。你再扔两块,得等那狗子叫了,看着是不咬人的,我们再走。” 曹如连连点头称是,往地上又捡了两块石头,按着刚才的方向掷了过去,力道比之刚才又重了几分。却听着深巷中传来的咚的两声,果然不似砸在墙面上或者落在地上的声响。 “真的不叫唉,要不要再扔两个?”曹如大为讶异。话音刚落,便听巷子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而短促的狗叫声。不消片刻,旁边又跟着响起了另一声狗叫,听起来要明显凶恶一些。 曹如拍了拍手,笑道,“看,都是叫的狗,不咬人的,这回你总放心了吧。” 俞昊新还想往巷子里探脑袋望上几眼,早被曹如连哄带拉的带走了。也不知是不是曹如的两轮石头起了效果,接下来的一段路倒是安静得很,再也没有出现什么奇怪事儿。 倒是在两人走出好长一段路了,就在刚才两人停留过的巷口,往里更深的地方,两道黑影像是从墙里面钻出的怪物一般,从紧紧贴附的墙上分了出来。其中一人捂着血流不止的额头,一边吸着凉气一边恼怒道,“这小娘子下手也忒黑了,声音听着娇弱,哪晓得手劲可真不小。” 另一人捂着嘴巴,看着另一只手心里的两颗牙齿,刻意压低了的声调粗放雄浑,只是说话明显有些穿风,“可不是,今天太背了,妈的,虎落平阳,还要学狗叫。倒是老李,今天骨头硬啊,愣是没吭一声,好生了得。” “哪里哪里,您不也是嘛。都是好汉,可没给楼里抹黑丢人。” 且不说这两人在黑暗中各自整饬伤口,抱怨时运不济的同时,互为吹捧鼓舞士气。曹如和俞昊新已经徐徐走到了大牢门口,李兴霖亲自去开门迎了进来。曹如把饭菜俱都摆好在牢屋桌上,这才绷不住小脸,一脚踩着凳子指着远处只笑得肩头耸动不已,边笑边喘道,“那几个面瓜,学狗叫,哈哈哈,笑死我了。” 俞昊新赶着倒酒,嘴里倒是没闲着,把这一趟走来故事都说了一遍。几人哈哈大笑,唯有江离不甚满意,道,“小鱼你应该跳上去咬两口,狗咬狗一嘴毛,谅他们也不敢动。” 俞昊新跳上凳子呲着牙,朝江离比划了一下,恶狠狠的道,“当心我咬你啊。” 曹如笑着把两人分开,啐了一口道,“整日里没正形,马上这第一波客人就要到了,虽然面瓜了点,可别翻了船,还不抓紧吃上两口。” 俞昊新正喝得开心,却见曹如眼神瞟来,吓得一哆嗦,连忙把杯子揣在怀里,一脸郁闷的道,“本来也没我啥事儿啊,适逢其时,喝两口壮壮胆,不耽误我看戏啊。” 曹如哼了一声,不与他计较。 却见一衙役匆忙跑来,隔着老远便喊道,“城主,府衙北侧厢房走水了。” ------------ 第二十六章 来自黑暗的弩箭 好一出拙劣的调虎离山! 众人满脸不屑,只有李兴霖走出屋子,听得衙役说了几句,便跟着向东北方向张望了下,大概是这些日子细雨绵绵湿气较重的缘故,火势看着不大,烟气倒是很盛,远远望着很是朦胧,看不分明。听着那边敲锣打鼓的鼓噪了起来,当值差役和周边民众都已各自忙碌加入灭火行列,趁着火势未起控制住应该不是难事。 李兴霖叮嘱了几句,让那报信衙役带了几个兄弟回去灭火,自己站在原地又看了片刻,见火势没有蔓延的迹象,这才略略放心回房。其余三人嘻嘻哈哈吃喝如常,只当没有见到这小插曲,见李兴霖回来,连忙张罗着一起坐下。 南衙大牢的围墙看似年旧失修,然而这些破败的只是表象,即便那些墙皮都是斑驳粉化长满青苔,实则内里依旧极为高大厚实。此刻正有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躲在墙根,其中两人从背上取出飞爪甩在身侧的墙头,在夜色的掩护下顺着飞爪下的细绳悄无声息的攀爬上了墙头。两人趴在墙头张望了片刻,只见四处一片寂静漆黑,放眼望去只在最北侧才能望见一点灯火从半掩的房门中透出,几声低语轻笑夹杂在夜风之中传来。 此刻月正当头,却只能在云层之后勉强看到一圈朦胧的圆盘。那块恰好路过的浓密浮云,将整轮明月圈笼在怀里,遮住了大地上原本冰清圆润的月光,将一切影子彻底消融在黑暗之中。自己之前的纵火又极为讲究,看起来阵势大,却又不至于将光亮投射到大牢这儿暴露了自己的身形。两人对视一眼,返身向着墙下比了下手势,这才将身上背着的绳索向着墙内放了下去。两人抓着绳索小心的滑下,倒是没有发出丁点儿的声响,待着落地站稳,眼见并没有什么意外的陷阱埋伏,这才招呼后面的同伴一齐跟着翻进墙内。一行六人将身影仔细的融入在墙底阴影之中,贴着墙边猫着腰慢慢地向前摸去。 眼见得离那亮灯的牢房越发的近了,走在前列的黑衣人首领缓缓抽出腰中短剑,示意身后众人做好突袭的准备。众人正自屏住呼吸压低脚步,没料想才行得几步,便被地上一阵陡然而起的铃铛声惊了一大跳。清脆而杂乱的声音在一片空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的响亮,几只零星飞鸟怪叫着从枝头扑腾着翅膀冲向夜空,灌木丛中又传来一阵窸窣不绝的乱响,不知道有多少只小兽受了惊扰在其中拼了命的逃窜。 为首的黑衣人心头一震,连忙止住脚步低头望去,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几根挂着铃铛的极细丝线斜拖在地上,刚才正是自己无意之中绊到了其中一条,这才引发出偌大的动静。黑衣人首领满脸警惕的抬起头来,不自觉得握紧了手中的短刃,不管如何懊恼与不甘,也只能将偷袭改为强攻,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厮杀。然而几个呼吸之后,意想之中的呦喝盘查声并没有随之而起,那间透着光亮的屋子也没有人当真拿着刀剑冲出来,一切复又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阵惊扰了夜晚安宁的铃铛声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 面面相觑的众人,惊魂甫定之后心想也许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碰巧有人将几串铃铛随意的废弃在了墙角,又碰巧被自己一行倒楣之极的绊倒,又碰巧被这些疏于管理的看守们将铃铛声忽略了过去。即便这一切听起来太过于巧合而显得不太现实,但人心总是会在绝望之时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就在众人各自心存侥幸的时候,一阵极其细微的嗡鸣声在空气中响了起来,那声音极轻不易察觉,却又极为细密,像是轻薄蝉翼在夏日傍晚里轻微的翕动,又像是如线雨丝在宽阔叶片上恣意的摩娑。然而在此刻清朗的春夜里,既不会有鸣蝉快活,也没有春雨缠绵。想到这里,为首的黑衣人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曾经在军伍之中打拼过的他,虽然远离战阵已有多年,在那一瞬间便立刻意识到这熟悉声音的由来,身体不由自主的便作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此刻的他再也顾不上隐蔽身形和静默声音,只是竭力的展开身形,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方掠去,一边厉声喝道,“散开!” 众人尽管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靠着多年以来的默契与训练,以及黑夜刺客们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使得他们毫不犹豫,在第一时间执行了这条仓促中发出的指令,然而还是迟了稍许,或者说,在这块空旷没有任何可供遮掩身体的平地上,从他们听到这条指令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迟了。 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串挂着铃铛的绳线被四散而开的黑衣人缠在脚上,暗夜里铃铛声乱作一团,像是狂风肆虐时檐角下惊惶嘶叫的风铃,硬生生的撕裂了那片无声寂静。然而即便是身处如此嘈杂的环境之中,那些极其细微的嗡鸣声非但没有被湮灭,反而更加凄厉的嘶叫起来。 无数支弩箭从高处的哨塔上,从墙角的阴影中,从黑暗的牢房里,从四面八方飞来。 惯于行走于黑夜世界里的刺客们,面对着在刺耳的破空声中呼啸而来的箭雨,第一次觉得黑暗是如此的可怖而令人绝望。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是如此的密集,以至于无暇也无法靠着声响从那无数道细微而纷杂的破空声中辨别出具体某一根箭支的飞行轨迹,专注于刺杀之事的他们自然不会身着重铠或者携带盾牌,此刻只能疯狂而徒劳的挥动手中兵器,指望自己的运气足够好,可以全数格挡掉那些原本应该落在自己身上的箭簇。只是他们随身兵刃都以短剑为主,即便真能舞得水泄不通,又哪能把自己的身形尽数罩护得住。 几声惨叫陡然而起,却又随着那些箭雨的嗡鸣啸叫声,一同戛然而止。 仅仅是一轮齐射,六人之中除了最早警觉的黑衣人首领凭着迅捷的身法提前一步逃出了箭雨覆盖的区域,以及还有一位运气好到逆天的家伙万箭擦身而过却毫发无损外,其余一众人等俱都折损其中。 黑衣人首领脸色铁青的回转身来,多年的刺客生涯,对生命早已谈不上什么珍惜敬畏,只是杀人惯了,到了被杀的时候才感觉到切肤之痛。更何况无论自己杀人的手段如何犀利冰冷,真正比起军中有若雷霆骤起的杀伐果决,仍然禁不住生出些骇然震惊的情绪来。斜坐在围墙底下的那人身中数箭,但真正取了他性命的是一支斜入眼窝的弩箭,力道之大竟是直接透颅而过,鲜红的鲜血混同着灰白的脑浆,从眼窝中涌淌下来,死状极惨。倒在他的身边的那人被一箭贯喉,将颈椎直接刺穿。相比起这两位的当场毙命,另外的两人也不知是该称为幸运或是不幸,仰倒在地面之上的身体各自摆出奇怪的姿势,只是被好几支弩箭死死的钉在地上,只有手脚偶尔还能无意识的抽搐几下,喉咙之间呜咽出声,却是连发出惨叫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整个世界在一轮齐射之后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既没有人兴奋地跳出来查看战果,也没有人喧闹着要赶尽杀绝。既没有夜枭啼叫,也没有夜风惆怅,空旷的背景下只能听闻鲜血汩汩作响,只能听到空气混杂着血水在死者喉间发出急促而徒劳的喘鸣声。 不清楚黑暗中究竟隐藏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又会遭遇什么,所以此刻此地的寂静更显得可怕。像是无数只择人而噬的饥兽藏在幽深的森林里,贪婪的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来。时间在此刻似乎变得极其缓慢而难熬,呈现在面前的沉默给了幸存两人极大的压力,让人不禁想要就此掉头就跑,或者咆哮着冲上去拼个生死,似乎无论怎样都比无声无息来得要强。 黑衣人首领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从暴燥的情绪中冷静下来。他环顾左右,脸上的狠厉之色一隐即没,一扬手便是两支袖镖脱手而出,“噗”的两声闷响,准确无误的扎在正在地上抽搐的两人心口,只见两人脑袋一偏,已经渐渐低下去的呜咽声戛然而止,已是直接死了过去。 “老大,你这……”余下的那个同伙吓了一跳,惊惧不安的看着首领。 “六子,楼里规矩你知道的!他们回不去了。”黑衣人首领阴沉着脸,冷声答道。他一边快速的环顾左右,想在漆黑的夜里面找出那些弩箭背后的人来。看刚才那些弩箭长短,均是军中强弩制式,无论是准头还是力度,又哪是衙役平日里惯使的小手弩可以比拟的。南绍大牢素来守备松懈,自己原本只当一切手到擒来,没曾想对方竟然提前请动军方布下如此阴狠手笔,给自己狠狠挖了个大坑。 愤怒的火焰在首领的心头,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只是无论那道难以遏制的恨意再如何炽烈,终究没有办法化为实质当真照亮夜色,让他看到墨色夜幕背后哪怕一个半个的身影。他咬牙切齿的望着那间跃动着昏黄光亮的牢房,眼中恨意愈加浓郁。 ------------ 第二十七章 人生总是空遗憾 那片圈笼住了明月的浓云依然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反而像是因为沾染了浓郁的血气而更显得厚重。这样的夜色本该最受刺客们的亲睐,只是此时此刻的黑暗并没有带给两人半丝半毫的安全感,有的只是不停沁入骨子里的寒意。 首领并没有再将精力浪费在寻找埋伏的执念上。即便并不以念力见长,然而到了他这个层级的武者,自然而起的心生感应,怎会也如视线一般被夜幕阻隔,以至于丝毫发现不了躲在黑暗之中正举着弓弩对着自己的敌人? 那些来自军中的弩手,即便再如何精锐,也不可能在修为上远胜过自己,何以此刻反倒是他们成了黑暗世界的宠儿。 他站在原地,不甘而憋屈的琢磨着这件毫无道理的事,隐约之间突然冒起的一个念头,像是一个闪电撕开夜幕,让脑海中所有的混沌瞬间清晰了起来。 从头到尾,就没有人拿弩箭瞄着他们。 那些牵着铃铛的丝线,甚至也不仅仅是用来示警的道具,而是扮演了触发整个大牢陷阱机关的角色。阴藏于暗中的强弩手其实早就经过提前的反复演练,设定好了弩箭指向的方位和仰角,只要听到铃铛的声音,他们根本无需再瞄准什么,便按着既有的计划只管把手中的弩箭射出去,等着那些箭簇按照预想的路线覆盖住整片区域。 至于瞄准,只要弩箭的数量足够多,每枝箭的准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这本就是军阵之中最为常见的战术,却没曾想被用在了黑暗中的这场埋伏狙杀,手段独到又兼阴险狠辣,让首领恨意十足之余倒也生了几分惺惺相惜。 黑暗世界对敌人表达敬意的最好办法,便是亲手收割走他的生命。终于思考明白的首领满脸冷竣的紧了紧手中短剑,只是少许犹豫了下,他回过头示意那个唤作小六的同伴跟上,这回却再也不像之前那样为了遮蔽身形而缓慢前行,反而身形一展,抢先一步向前冲去。 眼前得离目标又近得不少,果不其然又有一阵杂乱的小鼓咚咚咚的响作一团。首领面色一变,双足猛的一蹬,将缠在足踝之上的那些丝线尽数崩断,更是硬生生的将前掠之势又加快了几分,像一只迅捷无比的黑豹疾速的向前窜了出去,星光之下依稀只能看到一道极为模糊的残影。 漫天箭雨在嗡鸣不绝的破空声中如期而至,有如插秧一般将首领身后的空地上栽了个密密麻麻。 只是走在前面的首领可以凭仗着自身的速度轻松躲过,跟在后面的六子却没有这么快的爆发力,更是没有前一轮中那么好的运气。他先是被一支弩箭斜斜穿过小腹钉在地上,凄厉的惨叫刚刚从胸腔中迸发出来,又被同时而至的两根弩箭射穿了胸膛,将那声惨叫声闷堵在了喉咙里。六子被三支弩箭钉倒在地上,他侧过头,望着首领飞掠而去的背影,想要挣扎着说些什么,只是一口口鲜血呛咳着喷涌而出,眼中的色彩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首领并未回头示警,甚至连身形都没有停顿片刻。从他听到铃铛声换作了催命的小鼓,及至听到箭雨呼啸而来,他便知道落于身后的六子根本没有办法躲过。面对从招呼六子跟上时便已担心过的结局,他甚至都没有兴起一丝悲伤或者懊恼的情绪。作为一名刺客,克制情绪波动早已深植于他的识海深处,此时此刻,一切不必要的情绪都只能是徒生烦恼,有害无益。 那道从门缝中透出来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底,像是梦魇之中挥之不去的鬼火,跳跃着,挑逗着,滋养着他有若飞蛾扑火一般的执念。这一个晚上的损兵折将,一个晚上的愤懑憋屈,一个晚上的恐惧不安,只能在那扇门的背后找到渲泄和慰籍。即便此时此刻他已经借着漏出的灯光确定了那个幽深的地牢入口,但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突袭的方向。 首领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经由炽热的胸腹变作口鼻之中呼哧呼哧喷吐出的白色雾气。一直保持着极为迅捷的速度,对他的身体来讲也是极大的负担,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更是加重了他的消耗。细密的汗珠不断的透过肌肤渗涌而出,浸透了的贴身小衣紧紧的粘在身上,湿腻腻的感觉极为不舒服。就在他倍感内里燥热却又无处释放的时刻,却意外的感觉到一股凉风拂面而来,顿觉神清气爽,便如大暑天里一口饮下的冰水,激灵得身上每一个细小毛孔都为之极为惬意的舒张开。 然而深植于灵魂深处的警惕,让他在放松的瞬间便立刻警醒,第一时间控制着笔直冲向前方的身体,硬生生在空中极为艰难的做了个后仰动作。 一道雪亮刀光自黑暗中突然显现,有若晴天霹雳一般以极快的速度紧贴着他的鼻尖直斩而下。 又一次凭着本能直觉逃过一劫的首领亡魂大冒,却见那名刀客一刀落空,竟是反手一挑,长刀化作一道异芒,猛的斩向他的腰间。首领佝偻着腰暴退几步,总算堪堪躲过了对方藏于黑暗中的暴起一击。他定神一看,却见对面那人身材高大魁梧,和自己一般全身黑衣,脸上罩着一块黑布,只留出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露在外面,望向自己的眼神冰冷之中透着凶悍的气息。 此时此刻,自然不会有互相放过的可能。对方既然铁定主意不会放任自己逃走,却仍然将脸蒙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自己旧识,那么背后定然藏着极为隐密不愿为人知晓的故事。 首领打消了问清对方来路的念头,手腕一翻,只将手中短剑耍得灵动如蛇,鬼魅如烟。偏偏那蒙面汉子丝毫不怯,刀势大开大阖,颇有军中刀术的路数,一招一式进退有据,尽显中正平和,丝毫不给对手任何可乘之机。所谓奇不压正,饶是首领一次次的刺击阴险刁钻尤如附骨之蛆,偏偏在蒙面汉子面前却是处处被压制,反倒是对方刀光闪动绵延不绝,一刀快似一刀,一刀狠似一刀。首领不可力敌,几次交手,竟然都占不到丝毫的便宜,只得一退再退,越发的处于下风。 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首领手中短剑原本就要比对方短上几分,更是在此消彼长之下,连欺至身前刺上一剑的机会都难觅得,几次冒进都没有讨着好,只能是狼狈之极的退回。此时见那蒙面汉子的刀法凌厉渐入佳境,首领暗自叫苦不迭,眼见得再过个十余招,自己便要抵敌不住。 首领面露狠厉绝决之色,当下虚挑一剑,趁着对方回刀斩向自己手臂的时机,竟然没有就此收剑,而是单手一推剑柄,暗劲澎湃涌动之下,那柄短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白光,直射对方胸口。 蒙面汉子轻噫一声,显然首领此举大出其意料之外。已然胜势在握的他,自然不愿意做这等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交易,更何况受上一剑与留下对方一条胳膊,也很难看得出是亏是赚。于是他急遽的收刀后退,脚尖在地上一拧,膝盖微弯,胸口微含,让整个身体转了个半弧,任由剑锋破开了衣襟,带出一条极浅的血痕,才算堪堪躲过那柄脱手而出的短剑。 首领虽然弃了手中短剑,但总算从一退再退的局面中缓过气来,趁着对手收刀后退的当口,他双脚一跺地面,寻着了一刹那的空隙,整个人像是离弦之箭,径直撞向那人怀中,更是暴喝一声,一道暗力自右拳上奔涌而出,直捣对方的胸口。 蒙面汉子先手得而复失,自己中门大开之际偏又被对方欺至身前,如此贴身肉搏,手中长刀反而不能施展如意。眼见对方如此霸道凛冽的一拳,借着那一撞之势,就要轰上自己的胸口,只能仓促中左手化拳,硬生生的对上了一记。 轰的一声闷响在黑夜中响起,震得四方尘土飞场,连带着前面小屋里面的灯火都狠狠的跳了两跳。两个人被震的各自分开数步,蒙面汉子闷哼一声,覆面黑布之下竟有一道血线淌落而下,左手更是痛入骨髓,软绵绵的垂落一旁,再也无法提举起来。那边首领也是连咳了数声,借着喘息之机硬生生的压下胸口气血翻涌。 这电光火石间的两拳相交,看似首领凭着突然的近身和磅礴的拳意占了不少便宜,若是再来上几次,胜利的天平无疑将一边倒的倾斜在首领这边。 只是一击之后,两人身形也因此拉开了此许距离。放在平时,这点距离自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此刻一人持刀,一人空手,这突然多出来的几步距离便有着非常不同的意义了。首领狂吼一声,抢先向前冲出,指望着趁对方调息的时候,重新将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中。 蒙面汉子显然不会错过这个好不容易出现的绝佳机会,也不顾刚才硬接一拳后落下的伤势是轻或是重,总算是抢在首领欺近之前,咬紧牙关连续劈出几道刀光。首领连退几步,眼见后面就是墙根,再也无路可退。 “说出受何人指使,饶你不死。”蒙面汉子冷冽的声音从黑布后面传来。手里功夫丝毫不减,长刀自首领的左肩掠过,反手一挑砍在他的右侧小腿。 首领一声闷哼,向前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眼见那人手中长刀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像是一条白色匹练向自己颈脖径直砍来,不由得心中长叹一声,闭目待死。 意想之中的身首分离并未发生,长刀架在自己脖上尚未砍下,冰冷的刀锋贴在炙热的肌肤之上,有种变态的清凉舒适。微感吃惊的黑衣人首领抬起头来,此时的他并有生出丝毫乞怜求活的念想,只是端详着那张隐藏在黑布之下的面庞,想着是否有机会在最后时刻堪破背后的秘密。当然他没有抱着去询问一二以做个明白鬼的打算,望着那双清冷凛冽的眸子,他便知道在自己没有死透之前,那位蒙面汉子绝不会透露分毫。 既然不可能知道,那就不问了,省得被人笑话。 想到这里,首领苦笑一声,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的脸上显过一丝落寞,他长叹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的道,“今日失手,有死无生。” 一语话毕,他伸手猛然按住刀面,用脖子抵住刀锋,双膝微沉用力一扭,将整个身子连同脑袋绕着刀锋决然的转了一小圈。 蒙面汉子吃惊之下连忙撤刀,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眼见首领捂着脖颈缓缓坐倒,鲜血从颈间的血管喷涌而出,他的喉节痛苦的上下蠕动了两下,发出了几声意义难名的声响,就此殒命。 ------------ 第二十八章 兄弟女人与秘密 星月朦胧,天地静寂。 那场悄然而起却又惨烈失败的劫狱,像是一块石头被仓促之间投进了南衙大牢这池静水,在无奈的翻溅了几朵浪花之后,便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府衙东北角的火势刚起便已被扑灭,一群人嚷嚷着抢救财物清点损失,在四周狭窄的弄堂里穿梭不停,忙得不亦乐乎,根本无人留意到大牢这边的异样。即便有人听到了之前急促的铃铛声和后来的那通乱鼓,也只当是近里相邻的居民瞅见了火烟,到处张罗喊人救火搞出来的动静。 一身黑衣的蒙面汉子,尽管没有再刻意的把身形融入黑暗之中,却依然没有丝毫取下罩面的打算。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腥味,鲜血的味道如此熟悉,并没有给他带来半点的不适。他将长刀斜插在地上,托住自己的肘部用力一旋,“喀”的一声将脱臼的关节复位,这才从齿缝中冒出“嘶”的一声,显得极为痛楚。 回想起刚才一仗,自己以逸待劳抢占了先机,还是倚仗着兵器上的优势,却还是被对方逼了个手忙脚乱,以至于落入险境差点阴沟里翻船。蒙面汉子对自己颇为不满,他掀起罩面的一角,用力的拭去嘴角血沫,很是懊恼的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江湖果然太过于险恶。不像战场厮杀,靠着是豪气,拼的是血勇,哪有这些鬼蜮算计。 不过这位黑衣人首领尽管狡猾狠辣,没想到也是个宁死不降的刚烈汉子。大唐民风悍勇,骨子里最为仰慕那些尽忠死节之辈,因此尽管身处敌对双方,黑衣人首领只凭这一点倒也赢得了蒙面汉子的敬重。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去,缓慢而郑重的帮黑衣人首领合上了双眼,这才在尸体身上摸索检查了一番。果不其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蒙面汉子又跑到后面的几具尸体那儿仔细翻寻了下,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并不奇怪,从他们的行动举止和穿着打扮,不是豪门大院内豢养的死士,便是在黑暗世界行走的刺客杀手。只是无论哪一种,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每次行动前所有的信息都会刻意清除得干干净净,更加不会随身携带什么可供识别的物件。 妈的,让你们劫狱。 他撇了撇嘴,心想这世界上想要李呈央快点去死的人一抓一大把,怎么会有人当真想着要来救他。 蒙面汉子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一时想不透,便不要急着去想。他回头拨起地上的长刀,在重新走进了黑暗之前,他望着不远处那间依旧亮着灯光的牢屋,笑着啐了一口,心想这些人倒也真是狼心狗肺,老子刚才手都要断了,也没有人出来关心一下。 —————— “老李,人才啊。” 单人牢房实是太过于狭小,临时安置的四方桌子便占去了很大一片空间。坐在最里面的江离抓耳搔腮,听着外面的动响心痒难耐,几次想要跑出去看热闹,都被几人死死按住,他又不能当真从谁的头上翻出去,便只好神情恹恹的坐在桌旁,心不在焉的举着筷子扒拉着面前的酒菜,指望着能隔着虚掩的门缝瞟得一眼外面的大场面,解解馋也是好的。 只可惜屋内亮堂,屋外漆黑,相比之下更难看得见外面分毫。只能无奈的竖着耳朵,听得外面声音渐起渐悄,直到重归静寂,确定那股来袭的贼人都已被尽数歼灭,不由得对着座在对面的李兴霖竖起大拇指。 佩服万分谈不上,十分佩服倒是真有的。 在江离心里头,老李这个书呆子,哄哄女人写写文章的本事是有的,治理政事安抚百姓的本事可能也有一点,可这上阵厮杀真刀真枪的,只怕这个文弱书生见了点血就会当场吓得尿裤子。原本以为董如把自己忽悠来,是要自己替老李出头卖力,江离哪曾想到这个满口道德文章的小白脸,竟然一声不吭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挖了个大坑,根本无需自己出手,便把这支人马给埋了。 果然这个家伙,看着小白兔般一脸无害,内里着实一肚子坏水。 “嗯,是稍微做了些布置,见笑见笑。”李兴霖轻轻嗯了一声,谦虚道。 江离原本倒真颇有几分佩服,此刻见着这位城主大人嘴角抽搐,神情怪异,明明心里得意得紧,却非要装作成竹于胸云淡风清的高人模样,不禁在心头暗暗鄙视,待着见得那家伙竟还学着江湖人士抱拳环顾左右,一副我真厉害你快夸我的嘴脸,更是险些一口气顺不上来。侧头见到董如忙着往自家夫君碗里夹肉布菜,眼神中的倾慕崇拜都快满溢出来,看那神情就差说上一句“夫君辛苦,夫君你好厉害”。 江离心头一阵恶寒,心想这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另一侧俞昊新自斟自饮好不快活,靠着赌咒发誓绝不喝多,这才从董如眼皮下面把酒杯拿出来的他,此刻又已经有了三分醉意。他酒量不行,偏偏喝到兴致时,喜欢空口喝酒,不碰一口饭菜,于是醉得更快。他听着两人对话,不知道是真勾起了兴趣,还是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清醒着,硬生生的凑过脑袋来,问道,“布置了什么?说……说来听,听听。” 董如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就这舌头都发硬了,还好意思发誓说绝不喝多。好在此刻她心情全然放在她的如意夫君身上,与有荣焉之余决定暂时不和这个小酒鬼计较。 倒是李兴霖洋洋得意,将颌下那几缕稀疏的胡须捋了又捋,望向俞昊新的眼神立时便多了几分嘉许,这小酒鬼上道啊。并不擅饮的他,这回倒是爽快无比的端起面前的酒杯,主动和俞昊新碰上一碰,仰脖一饮而尽,接着又把自己如何如何布置的讲述了一遍。 莫说董如对自家夫君的马屁快要拍到了天上去,俞昊新更是在那儿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大声叫好,吼得震天响。眼见得每次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就怕俞昊新一个收不住,将这临时找来的方桌就此锤塌。董如杏目圆瞪,正要说上一二,侧眼瞥见自家夫君洋洋自得明显受用得很,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喝到后来竟是勾肩搭背各说各话,不禁莞尔一笑,决定不去扮那惹人嫌恶的悍妇,只是乖巧之极的忙着布菜斟酒。 倒是江离大为惊叹,想着要落下如此箭雨,倒底要多少弩手才够,不禁奇道,“白日里没见着有这许多人,老李你倒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弩手。” “那还真是个绝密,不可说,不可说。”三杯两盏下肚的李兴霖满脸绯红,这才想起自己一时得意之下的吹嘘,虽说大体如此,却有一些个中安排的确不足为人道,本以为将这些内容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却没曾想会被江离翻寻出来重点追问,他不擅说谎,于是只能连连摇手,一边拿起酒壶给江离面前的酒杯斟满,心里指望着那少年多喝几杯,也许就能忘了此事。 倒是俞昊新闻言哈哈一笑,站起来拍着李兴霖的后背,另一只手指着自己鼻尖,用极为笃定的声音示意道,“你的兄弟!” 趁着被曹如一巴掌拍掉之前,他又转过来指了指曹如,道,“你的老婆!” 他一步三摇的晃到江离身边,还未开口,便先打了个酒嗝,趁着江离满面嫌恶的捂着鼻子,用力的拍打着江离的肩膀,哈哈大笑道,“这是侄子,也是兄弟。” 江离耸动着肩膀,不停翻着白眼,心道这家伙都醉成这样了,竟还能记得这段叔侄故事,也是难得。可惜俞昊新啥都好,就是喝起酒来没轻没重的,手劲忒重,打在肩上疼得很。正想着把这家伙拉开,却见俞昊新早已蹦蹦跳跳的回到了李兴霖身边,满脸讨好的道,“所以,说说嘛,什么秘密。” 早已不知道自己喝到第几杯的李兴霖,兴高采烈的端起面前刚刚斟满的杯子,与俞昊新隔空遥敬了下,滋溜一声,这才醉眼朦胧按着俞昊新指的方向一一确定过确是亲人无疑,这才很是放心却又微有些羞赧的说道,“其实倒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试造了批连环弩车而已,嗯,而已。” 众人俱是一脸呆愕,便是原本两眼放光的董如也是将眼睛眨了又眨,心道这什么连环弩车有什么出挑的地方,又能称得上什么绝密,小心宝贝成这般模样。 打定主意要死守秘密的李兴霖,眼见众人一脸不以为然,大为失落,于是压低了声音,瞪大了眼睛耐心解释道:“你以为打仗真打到后来,靠的是什么?后勤和装备,这东西一次能发20支弩箭,大杀器啊,可要比现在的连弩多出整整好几倍。等到以后成规模了,配发到前线,定能打北齐个措手不及。” “这可是我大唐的绝密,图纸封存在工部武备司,列为天字甲等机密。重兵把守之下,连只老鼠都钻不进去。”李兴霖小心的环顾左右,示意三人附耳过来,这才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轻声道,“我搞到了一张图纸,偷偷试了一下,竟然是真的!” ------------ 第二十九章 缺了螳螂的黄雀 也难怪李兴霖神神秘秘却又洋洋得意。 为了验证这些图纸的真假又不被人察觉,他可当真是煞费苦心。先是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亲自按着图纸临摹拆分成了好多部件图,再着人小心分到各地工署作坊订制,几处核心枢纽更是自己亲自带人去工坊开模浇铸,再请了四里八乡的工匠艺人仔细打磨,满打满算最后总算拼凑了十架,这次也算是第一次用于实战,果然效果好到出奇。 终究此事关系太大,李兴霖自然知晓其中轻重,此时除了将详图仔细收管外,更是早已把之前分解出来的局部构图尽数焚毁。本想着把这十架试验品也一并销毁,却抱着物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念想,在南绍大牢布置了一个陷阱。 至于如何得到绝密图纸,任你推杯换盏推心置腹,李兴霖只是呵呵一笑,这回再是绝不肯透露片言只语。 好在众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打听他图纸藏于何处。 屋外春夜乍暖还寒,零星鹃鸟夜啼,屋里早已酒过三巡又三巡,俞昊新喜欢独饮自醉,可李兴霖却是独乐不如众乐的,莫说江离招架不住被灌了不知多少下肚,便是董如也没有逃得,被又哄又骗着喝了半杯这才罢手。酒到酣时,有人执着于颠三倒四着在同一件事上碎碎念,有人将无数件琐事串起来喋喋不休,有人喜欢天马行空说着不着边际的故事,但妙就妙在,无论大家说的多么驴唇不对马嘴,却丝毫不妨碍坐在同一张桌上惺惺相惜诉说衷肠。 天色不早,经过刚才一番折腾,今夜应该就此太平收场不会再横生枝节,看着此刻桌上菜尽酒空,三人言尽辞穷,董如便要张罗着回去哄李凝静睡觉。俞昊新瞅着了牢房那张竹榻狭小寒酸,一人倦卧已是勉强,怎么也容不下两人同塌而眠,再看下去更是越看越嫌弃,怎么说自己俞少庄主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不至于沦落到大牢里面凑和,便嚷着要和曹如一同回去,只是一想到去往城西又是一趟好走,顿时愁眉苦眼。 四人推门而出。 厚密的乌云朵朵早已不知去向,没了遮挡的一轮明月高悬在头顶之上,银白色的光华洒遍大地,将整个世界淋浴于皎皎月色中。空气清幽微凉,此时已经嗅不到半点腥味。 众人被凉风一激,酒意顿时消减了几分。 从牢房走到大牢正门需要从正中直穿过整个空旷的院落,虽然不至于贴着院墙走上一遭,但沿途惨烈的景象还是让众人暗自咋舌,饶是对于行军打仗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此刻也终于对李兴霖口中的大杀器有了几分直观的认识。 几人自然没有什么酸腐的慈悲情怀。江俞二人剑修出身,讲究的就是路见不平一剑斩之。李兴霖更不必说,私造弩车,更是布下如此杀局的始作俑者。即便是董如身为女儿家,见着了箭雨之下的满地血迹成溪成河,也只是微微皱眉,却没有丝毫惊讶,更没有摆出惺惺作态的怜悯神色来。 劫狱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我既然还想活,那就只好请你们去死上一死了。 “老李,我怎么觉得不像是那个太守派来的。”江离一步三摇埋头走路,狠不得将脑袋贴在地面上。他走在最外边,离围墙稍许近了些,便得格外小心脚下,偶尔跳过几根散布得有些离谱的弩箭。更是想着那些隐于黑暗中的布置并没有撤走,生怕自己不小心踩上了什么铃铛小鼓,以致于平白的遭上无妄之灾。一边想着前日里那位嚣张到扬言劫狱的太守,怎么也不该如此不济事。 李兴霖嗯了一声,停下来仔细端详了下,这才点了点头,肯定道,“确实不太可能是汪太守的手笔。” 共事多年,李兴霖对这位上司的心性也算颇有了解,处事圆滑倒算不上奸佞,虽善使手段却也不是狠辣之人。若他当真来劫狱,一定会调动八方资源安排周详,不至于如今晚这般仓促冒失。何况看这些黑衣人的穿着兵器,不是刺客就是死士。汪直为官做事,虽不能说堂堂正正,终究走的也是正统读书人的路子,豢养死士这等阴私伎俩,确实不像是他能够做出来的。 江离自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如此觉得,更是没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讨论印证,只是啐了一口,笑道,“这李呈央人缘倒好,有那么多人舍身救他。” 见色起意,灭人满门。就凭着李征将军侄儿这张皮,就有那么多人挖空心思,连命都不要的去救他? 李兴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的哂道,“救他还是杀他,可当真是天知道呢。” 这话说的颇有余味。江离此刻酒意已经散得七七八八,闻言转身满脸狐疑看了李兴霖一眼,像是要从这个腹黑的书生脸上找出点什么来。 李兴霖被江离看得有些莫名心虚,趁着凉风袭来,连忙捂住口鼻,装模作样的好生咳了几声。倒是董如一脸不以为然的边走边道,“听闻这李呈央交游广泛,三教九流中朋友仇家都不在少数,此刻陷在南绍,抱着落井下石念头的只怕也不是没有。” 几人说话之间,便已到了大牢门口。 李兴霖指着门口树下栓着的马车,拍着俞昊新的肩道:“昊新,车夫回去了,只怕要劳烦你驾车带小如回去了。” 果然杯中物最是神妙,做了好些日子的俞少庄主,几盅酒下来便不落痕迹的改作了昊新。俞昊新一脸受用,想着自己终于不用靠两条腿走回去,更是眉开眼笑,忙解了车绳,待曹如钻进车厢,这才一撩衣襟,潇洒之极的跳上车辕,洋洋得意的的挽了个鞭花,这才向两人拱手作别。 车轮轧着月色,徐徐而行。 来时还有华灯映照,现在却只留当头明月和稀疏的星芒,在青石路面上铺洒上一片寂寥惨白。长街之上只有马蹄声嗒嗒响起,清脆却谈不上悦耳,深巷之中有回音相和,更显幽旷宁静。 从提着食盒的家奴,一举进化成为豪门车夫,沾沾自喜过后的俞昊新有些不安的扫视了下四周,偌大的街面空无一人,只看见檐角的投影印刻在铺面前的石阶上,看见几株柳树的影子在无聊的婆娑招摇,再被一路前行的马车渐渐甩在身后。 刚刚经历过一场黑夜中的牢狱劫杀,尽管俞少庄主从头到尾只是喝酒,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弯上一下,却不妨碍他在心里面种下些许阴影,总觉得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妖魔鬼怪藏在那些街头浮影之下,躲在街角巷口深不见底的幽暗中。 只可惜不许当街纵马,更不能在夜深人静时扰人清梦,俞昊新只能驾着马车缓缓前行,听着车轮碾过青石板之间缝隙时发出的声响,和马蹄声一样的节奏分明,一边偷偷将右脚摆在车辕上踩实,摆出了最容易发力战斗或是者拔腿就跑的姿式。 董如坐在车厢之中,感受着车身传来的颠簸,嘴角还挂着那丝贤惠主妇恬静幽雅的笑容,两只眼睛却是有如黑夜星辰般闪亮了起来。 —————— 东街北条巷口。 也就是之前易先生手蘸茶水划下叉叉的地方,堪堪可以看到点大牢正门。 几个人站在街边,面向着大牢方向,神情各不相同。 南绩郡守汪直没有修为,仅凭目力根本无法看到大牢那边发生了什么,他跟着张望了几眼,很快便放弃了,站在一旁自顾自的欣赏月色,偶尔把目光移回到一众人等的脸上看上几眼,倒也颇为自在。 但是一成不变的风景看多了,总会觉得无聊,便是把所有看过的关于清风明月的诗句都默诵上一遍,也顶不了多少时间。那些表情再如何生动精彩,终究没有个旁白注释,任自己看得天花乱坠,读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是枉然。 好在这样的场景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刚走到街中央望了几眼的伏公公叹了口气,嘶哑而又尖细的声音在此刻空荡荡的街上听来,还真有几分像是夜枭啼叫,让人不寒而栗。 “大概就是这样了,六个人进去,连个声响都没有。还不如之前放的那把小火来得热闹。”伏公公的言语之间多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之前看这六人一举一动颇有章法,本还打算了等他们事成之后演上一出黄雀在后的黑吃黑戏码。结果没想到这几只小螳螂,如此不得劲儿。 可就算再不济,你也翻腾出点动静,好让咱家看个热闹探个虚实,现在这个样子,悄无声息的没了,倒底算是个啥事儿。 易先生轻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按着他原先的设想进行。对此他倒是丝毫不以为意,更没有因此感到恼怒,反倒是眸中浮现了几点欣赏的意味来。他虽然不能透过黑暗完全看清楚大牢中发生的一切,但是凭借着对灵力波动极为敏锐的感知,他也知道这场劫狱风波结束得极为干净利索,甚至在空气中没有留下足够多的灵力扰动的湍流。可见这位被二皇子评定为耿直能吏的城主,果真是有些手段。 ------------ 第三十章 走入夜色的马车 伏公公连着呛咳了好几声,这才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太过于空旷,正对着深巷风口处流窜出来的寒意,于是忙着拐到街边,双手笼袖佝偻着背,将身形瑟缩在临街铺面大幅的立式招牌后面,嘴里面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几句,大概是在抱怨这天气白日里看着还好,何以到了晚上竟比冬日里还要凛冽。 易先生倚墙而立,下意识的又要从怀里摸出书卷把玩赏读一番,直到举到面前时才发觉天色已暗,只得讪讪的自嘲一笑,很是随意而又胡乱塞回了怀中。月下读书听上去风雅美好颇合古韵,那也是得有小炉焙酒红袖添香,再有琴箫相合才算应景。如今站在荒街之上惆怅㥜叹,又看的是哪门子书?更何况此时月华皎洁,却只有真正落于文字之上时,才会发觉远没有以为的那般光亮。 为首两人此刻都没有再发话,众人一时便不知该如何才好,只能陪着一道在街面寒风中瑟缩站着。汪直自然也很识趣的保持着沉默,躲在一边来回踱着步子。他虽然看不见前头黑暗中发生的变故,只是琢磨起刚才伏公公提及的三言两语,料想那群黑衣人定是下场不妙,不禁得心头大为讶异。心想如今看起来李昊霖这家伙何止是软硬不吃,简直是软硬通吃,吃完了还不给吐骨头的那种。 “要不,今天就这样了?”易先生终于发现这样沉默下去不是个办法,汪直初来乍到说话做事都极小心,伏公公这个老狐狸又不愿意在二皇子面前背上不战而逃的责任,说到最后还得是自己去拿主意。再说二皇子命大家救回李呈央,既没给定期限,更没有指定今晚必须成功,自己几人也是因缘际会,临时起意跟着那帮黑衣人想捡个现成便宜而已。 更何况如今看来这隐没在黑暗中的南衙大牢颇有古怪,自己纵然谈不上害怕,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回头多加谋划总归是要的。 伏公公眼观鼻鼻观心,眼见着倚在墙边都要睡了过去,听闻易先生开口,倒是立刻转过身来嗯了一声,那张马脸上努力挤出两道褶子,难得的露出了丝温和笑意,从善如流的连声附和。 其余一众人等更是不会有什么异议。 正在几人打定主意就此打道回府之际,却见远处南绍大牢厚重的大门慢慢推开了一条缝,众人连忙让到路边,将身形收在檐下的阴影里。 借着檐下两盏昏黄的灯笼,见得两人顺次从门里走出,又回头向着里面打了个招呼,这才解了门口马车,往城西缓缓驶去。 看那衣着打扮,应该就是之前站在蜜饯铺下的一男一女,没曾想这一路西行,竟是去了南绍大牢。如此看来,之前蜜饯铺下的相逢,之后深巷中的打狗,当时只当是位小妇人与年轻仆人之间的戏闹玩笑,只怕都大有深意,看来自己以为极为隐蔽的行踪早已落入两人眼中。 “之前只是看得眼熟,倒是没往下细想。”汪直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了下,讶然说道,“如今看来,倒是和李城主的那位曹姓夫人长得有些相像。” 伏公公侧过头,很是意外的从鼻腔中发出声来,“嗯?” 语调上扬,看似像要确定这条信息的真实与否,然而这一声似是而非的鼻音背后,众人皆知伏公公是在询问某种想法落于实践的可能性究竟能有几成。 易先生迟疑了一下,在应该如何和可以如何之间左右纠结的他,没有第一时间响应或者否定伏公公这意味难明的建议。倒是汪直吓了一跳,果断的连忙摆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李兴霖这人的脾气,你们不晓得,我是再清楚不过的,秉性刚直,宁折不弯。”汪直急促的说着,唯恐慢了一步酿出祸端,自己这随口一说那便是罪过大了,两位大佬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了,自己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到时候可真是收不了场,“要真走了这一步,只怕到时候反而骑虎难下,不死不休了。” 伏公公很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其中道理咱家自然晓得,难不成那城主若是不从,咱家还会撕票不成。我们且试上一试,做得隐秘些,若实在不行偷偷放了便是,绝不会伤她半根毫毛。” 倒是易先生微微摇了摇头,心想又不是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事,这种胁迫于人的手段本就为人不齿,不光彩得很。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可万一搞砸了可是一堆麻烦砸在手里。这说抓就抓,说放就放的,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对面的又不是没头没脸的平头百姓,自己这群人毕竟也不是真的绑匪山贼,更加牵扯到二皇子的声名,哪能真如这般随意为之。 易先生微侧过脸,见伏公公望着一路缓行走远的马车,神色之间显得颇为意动,连同着身后那四个随从也是一副跃跃欲试模样。易先生叹了口气,决定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说上几句,究竟拦不拦得住自不必说,但日后说起来总算也是交待得过去了。 伏公公暗自摇头,想着这易先生虽然谋略阵法都极为精擅,只是未免太过于畏首畏尾胆小怕事。想着再迟疑片刻,那辆马车就要在黑暗中隐没不见,他浑浊双眼里精光一闪,打定主意就要从黑暗中闪出,只是心念乍起,就感觉到了身后一阵不知生于何处的阴风吹来,脖颈处一片冰凉。 春寒料峭,阴冷随风入骨,豆大汗珠从伏公公的额上滚滚而下。 此刻的他仍然保持着抬腿的动作,将迈未迈的一步却始终没有落地,定格在那就要冲出的瞬间,此时的动作看起来颇为滑稽古怪。 伏公公的手拢在袖中,掌心中一道法决捏了一半,只消小指一勾随时便可施出。 然而,非但他的脚掌不敢落下,小指关节更是僵直如铁,连稍许弯上一点都不能,也不敢。 背后的那股凉风,初起时冰寒凛冽,落于身上却极细微轻柔,但偏偏让伏公公兴不起半丝反抗的念头来。 伏公公的一身本事,在京都也是颇有名气,此刻竟是像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艰难的转动着眼珠,望向一旁的易公子,眼前看到的一幕更是让他震惊莫名。 易先生可是公认的年轻一代中的翘楚,那张白净和气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从容不迫成竹在胸的神情,何曾像现在这般脸色灰败,满头大汗,眼眸中更是露出一丝惊恐绝望的神色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将那片浩瀚无边的气势控制得满而不溢恰到好处,明明体察不到它的霸道刚烈,甚至觉得只是广而不盛,但那种契合天地大道的完美气息,又让你极为准确清晰的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可怖能量若是释放出来,只消一个瞬间便会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化为这世间最微细的粉末。 以念力见长的易先生,对危险的感知本就要比伏公公来得更为深刻。他经历过无数次战斗,从没有如今这般绝望到不敢反抗的地步。在他的认识当中,人生除死无大事,生死尚且可以看淡,怎么会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时间仿佛停滞了很久。 易先生身体剧烈的颤抖着,想要用尽全身气力从这近乎天地般强大的威压下逃离,他知道再如此下去,只怕就会道心受损,将来想要再上一层,只怕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借着咬破舌尖换来的片刻清明,易先生双眼中寒光骤现,竟是硬生生压制住体内灵力狂暴不安的躁动,极为困难的一点一点扭转过身来。 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面,易先生满脸的困惑不解,却再也遏制不住体内已然沸腾至顶点的灵力,噗的一声,一口心头血猛的喷出,整个人顿时委顿着倒在地上,耳鼻之中血流不止。 早已放弃了任何反抗念头的伏公公余光扫到,心中更是骇然欲绝。此刻的他才算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才是真正的以势压人。 伏公公和易先生各自瘫坐于地,感受着那道奔行于天地间的浩然威压慢慢散去,相视之间看到彼此眸眼中投映出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回头再看那些随从,竟是早已昏死过去。 伏公公虽然道心有损,只不过他先天残缺,此生已难再进一步,倒也不怎么在意。而易先生虽然身受重创看着凄惨,但总算拼着一口心气将本已摇摇欲坠的道心稳住,经此一役在念力控制上反倒颇有些感悟进益,相较起来些许代价反倒不值一提。 两人回过神来,再转头看时,却见远方那辆马车仍在缓缓前行,青石板上马蹄声声踏踏作响,竟然并未驶远。两人这才醒悟刚才那些挣扎感觉时间过得极慢,如今想来,总共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此刻两人再望向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满是忌惮,哪还敢继续追上前去。 ------------ 第三十一章 踏入狱牢的太守 红袖楼前的四个大灯笼,总是通宵达旦的亮着,及至鸡鸣方熄。多少年了从未间断,那是红袖楼独有的招牌气派。究竟这灯是为了方便返家的照路灯,还是留住情郎的枕边灯,就不得为人知了。 马车一路向前,待着远远望着前方红彤彤的一片,俞昊新这才精神一振,抓着马缰的手终于慢慢的放松下来。他也顾不上去计较那几盏浸染了脂粉气的灯笼是否太过于朦胧,大红的色调究竟正还是不正。看多了红袖楼前的宾客络驿不绝,一派盛世繁华,没曾想最后却是这四个灯笼才是让自己最是心生向往念念不忘。 董如斜倚在厢窗边上,玉葱般纤细的手指半握成拳,托住腮边闭目养神。她的嘴角噙着一丝明媚笑意,似乎是在想着什么有趣之极的事儿。听着马掌敲打在青石街道上发出的嗒嗒声,敏锐的感觉到了原本轻快的节奏不为人察的悄悄放慢了稍许,知道已经可以远远的望见家门,不由得挑开帷帘,轻笑出声道,“小鱼,都是个大小伙儿了,怎的还跟小时候一般怕黑。” 俞昊新丝毫不以为耻,一边虚拉着马缰,一边没好气的反驳道,“还不是小时候被你编的鬼怪故事吓得。我就不知道了,明明连自己都吓得直打哆嗦,还硬要编鬼故事出来吓唬小孩子。如姐,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曹如莞尔一笑,心虚不已的正要放下帘布,抬眼瞧见一团灰影端坐在斜对面楼阁顶上,一蓬灰毛发沐浴着银色月华,倒是像极了大殿之上的脊兽,颇有一些威武肃穆的气象。 即便是车厢里面空间狭小,曹如还是一手挑着帷帘,一边端端正正的弯腰伏身,一脸感激的遥向灰猫行了个礼。 却见猫师叔蹲踞而坐,远远的望见曹如,晃动了两下尾巴,算是打了招呼回了礼。一边想着还是小姑娘靠谱,怎么看怎么乖巧,自己顺手帮点小忙也来得高兴不是,哪像那个小子,蔫头耷脑的一肚子坏水。 —————— 那晚在南衙大牢里闹出的动静极其轻微,更有着那衙署东北角的莫名起火吸引了注意,直到第二天一早六具尸首从大牢里面拖出,城中民众才知道当晚竟有不知死活的匪众夜袭大牢,更是穷凶极恶放火烧屋。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南绍居民,哪经得起如此挑衅,像是突然复苏了骨子里悍勇的血脉,邻里坊间四处嚷嚷着定要追寻余党,清剿匪患。 更有人见城主府此回没有循例曝尸悬赏,以为城主想要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经由学舍在读的一些年轻人牵头,一众人等群情激愤之下堵在在府衙外边上书请愿,直闹得沸沸扬扬,若不是城主大人历来官声不错深受爱戴,不然早就要冲将进去把府衙给砸个稀烂。更是不少人异想天开,想着要自发跑去东郊乱坟岗开坟验尸,早被李兴霖派人拦住。 “看看,终归我大唐民心可用啊。” 李兴霖坐在牢房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照看茶炉,一边侧过头听着衙署那边民众的请愿声,津津有味。待得水沸,这才拎起茶壶将面前的陶碟一一倒满,望着那些黄芽叶在水中翻滚着舒展开来,这才抬头望着坐在小方桌对面一身便装的太守大人,满脸歉意地说道,“汪大人,茶叶还算不错,是今年新采枯顶茶。只是牢狱之中,没有什么好水,一切从简,只能将就着了。” 汪直望着面前两只虽然烫洗了无数遍,总还是觉得泛着油光沾着泥垢的陶碟,心想好水也就罢了,但喝茶毕竟不同于喝酒,茶具总得稍许讲究些吧。这一套狱中盛汤装饭最是常用的瓦碟,实在也太过于粗陋寒酸。便是那张比凳子高不了多少小方桌,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汤水酱汁的浸润,油腻的桌面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乌黑色光泽,稀疏的桌缝里面还嵌着不知何时落下的米粒肉丝。 只是李兴霖毫不在意,汪直也知道李兴霖心中有气,更是不敢摆出上官的架子挑三拣四。这次亲自登门拜访,没有吃个闭门羹已经是这位刚直的李城主给的天大面子,在低矮破旧的牢房外头,还能够有个小板凳可以坐着,更属难能可贵。 至于茶嘛,那陶碟多看得几眼,多想上几分,便觉得腹中的油腻劲直往上顶。 知足罢。好在毕竟不是酒,没有劝茶一说。 于是汪直尽量将眼神从那方小桌之上挪开,抬头望见李兴霖背后的牢房大小不过几方,更是阴暗潮湿哪里能够住人,不由得惊道,“这几日,委屈李城主了啊。” 那满脸震惊的表情倒也不是全然作伪,但多少有些刻意为之的示好。上官体恤慰劳,下属感激涕零,然后再将往昔芥蒂尽付云烟,这才是顺理成章官场正道。倒是李兴霖神色如常,没有丝毫想像中当有的反应,只是拎起水壶往自己面前的碟中续了点水,又象征性的往汪直那儿低了低壶嘴滴了几滴,这才语带嘲讽着道,“那还不是拜汪大人所赐。” 汪直一时语塞,讷讷一笑,好在为官多年早将一身涵养气度练得炉火纯青,倒也不至于因为些许尴尬而冷场,当下便不露痕迹的将话题转移到前几日的劫牢上来,颇有几分真心的赞道,“也亏得有李城主临阵指挥,才能将那些賊人一网打尽,此事着实干得漂亮。只是不知劫牢的匪众可曾追查到点蛛丝马迹?” 李兴霖并不搭话,只是忙着煮水倒茶,汪直面前那盏陶碟早已满溢了也不放过,每每还记得续上几滴,此时闻得太守大人嘉许,也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应承了过去。 见李兴霖不语,汪直想着早先日子不欢而散时放下的那些狠话,担心他当真将那些贼人归到自己头上,于是急切的自辩道,“李城主可不要多想,这些贼人可是与我没有半点干系,这事汪某可以项上人头作保。” 只是汪直终究不知道那晚细节,当时自己又在东街遥望,自然没有什么不在场的得力佐证可以证明清白,只能以人头或者人格担保,指望着李兴霖能信上一二。 李兴霖放下手中物件,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的说道,“在汪大人辖下多年,蒙大人照拂,下官一直感念于心。说句自大的话,与大人共事多年,汪大人什么品格,下官也是知晓一二的。” 虽然这什么品格说得甚是语焉不详,只是见李兴霖说得神情庄重,更是听这话头不应该有“然而”这般急转直下的转折,汪直略略有些放松的吁了口气,只是听着感念于心四字,倒是想起险些前日夜里险些劫了他家夫人为质,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不自觉得端起小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面露惭色的连道愧不敢当。 正要谦虚上几句,却见得李兴霖俯身过来,忙于倒水之际悄声说道,“还是要谢过大人。” 水流自壶口贴着碗碟的边缘冲泻而下,卷着那些已经完全舒展开的茶叶在碟中翩翩起舞,氤氲水汽带着茶香浮摇直上,将那些不可明说的话语都藏在里面。 似汪直这等宦海沉浮数十载的老狐狸,若是存心搭救死囚,尽可以在见不得光处使各种阴谋手段,就算寻了个由头也不会大张旗鼓的亲自上门索人,也不应该在要人不成之后与李兴霖在书房之中当面争吵放出劫狱的狠话来,更不至于恼羞成怒到把二皇子麾下的几位强将都尽数抬出来压人。 这些关键字段掺杂在毫无意义充满指责与威胁的字句里,再通过脸红耳赤的争吵声释放出来,原本以为这位自己最为欣赏的下属心领神会之后能够早做准备避其锋芒,可没曾想到李兴霖究竟是榆木脑袋还是刚烈至斯,自己亲自驻守不说,更是严阵以待玩了把阴的。亏好自己一直拖着二皇子那边,又有那众不知何来的黑衣人做了替死鬼,不然若是双方互有折损又该如何是好。 险些坑了自己啊。 因此听到李兴霖小声而真诚的致谢,没有之前种种顾虑的汪直压根没有太多高兴或者满意的心思,反倒是有些后怕的抹了抹额上的汗珠。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可怕得很。 倒是李兴霖一脸真诚,更是刻意摆出一副巴结讨好上司的谄媚表情。只看得汪直头疼不已,右手用力的捋了捋颌下长须,正要端起架子,好生呵斥一下这个胡作非为的属下,却正好望见刚刚续满的茶水,这才醒觉自己适才无意之中竟然就着陶碟满饮而尽,顿时觉得胃中如有无数小虫翻腾不已,脸色更是难看了三分。 李兴霖倒是并不觉得如何,只是把头凑过来,面色凝重的悄声问道,“下官倒有一事想要向大人求证一下。” “这二皇子殿下究竟是想要救人,还是杀人?” “嗯?”汪直眉梢微抬,他并不能理解李兴霖这个问题背后的意图,想着本就是要秋后问斩的罪犯,二皇子何至于花那么大功夫只为了让他早死几个月。但李兴霖既然这么问,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于是汪直沉吟片刻,将这些日来的所有片段都梳理回想了一遍,这才用相对比较肯定的语气答道,“虽然都猜不透二皇子为何要救李呈央,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二皇子想要的是一个活着的李呈央。” ------------ 第三十二章 人生处处有相逢 作为南绩郡直属的上下级,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汪直与李兴霖的关系都算不上亲近。 李兴霖文章策论做得极好,闲暇时偶有几首诗文小词流出,便在坊间疯传颇有声名,一身才气在江南文坛俨然已成气象,又兼其生性刚直,不事谀媚奉承之事,在翰林院任编修之时便被人视为清流日后的领军人物。然而主政南绍之时却表现出了与其锦绣文章截然不同的一面,但改革旧弊推行新政时所展现的魄力与勇气,雷霆手段大刀阔斧,却又全然不似朝中“清流”一派。这一点颇得汪直赏识,在他眼中李兴霖这样的人才固然是不可或缺,只是如汪直这般的一地要员,用人做事自然要考虑得更为长远驳杂一些,有些人可以政令畅通百姓拥戴,自然也要有些人去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皆大欢喜。 总有人行不能行之事,做不可做之事。 所以即便再如何赏识,再如何暗中提携,汪直却从未将这个最得力的属下视作自己的亲信,甚至觉得生出这样的念头便是对李兴霖的某种轻贱。在成为自己的亲信和大唐未来的中流砥柱之间,汪直毫无疑问的将李兴霖推向了后面一条道路。 有的时候身在泥淖,便总想看看干净纯粹的事物,也能想想自己的年少情怀热血抱负,何尝不是一桩美事。自己看不见的风景,有人替自己登到高处望上一望,何其妙哉。 李兴霖却不知道自己顶头上司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总觉得汪直对自己不冷不热,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好在李兴霖也素来不喜在人际交往上刻意钻营,汪直此举倒也正中李兴霖下怀,安安稳稳主政一方做好份内事便是,不去空自琢磨自寻烦恼。 虽然不至于为了这牢房之前粗陋至极的茶叙,就此引为知己以至坦诚相见,倒也总算稍许多了些了解,难得的将关系往前推进了一步。李兴霖想着这样的结局也还不错,按他的脾性绝计做不出刻意迎合上司的事来,但是能够处好关系自然也是件幸事,下回往郡里面要钱要粮的时候嗓门也大些不是。汪直刚刚被强行拉到二皇子的战车之上,心中平空多了些彷徨忐忑无处消解,这牢狱之中的一方天地倒也像个世外桃源,和放心之人聊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心里也多了些舒坦平静。 倒像这原本不敢不能下咽的茶水,无论汪直再如何嫌弃,此刻也只有喝一口和喝无数口的区别,索性放宽了心怀细细品尝,却也苦尽甘来,馥郁芬芳唇齿留香。 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李兴霖请教了一些政务见地与朝局看法,遇着难解处,汪直也不藏私,将多年体会悉数相授,遇着不妥处,更是直言不讳的指点一二。李兴霖自己只愿意做个直臣孤臣,并不愿意在几个皇子之间选边站,于是两人极有默契的避开了二皇子的话题,偶有不小心触及,便哈哈一笑,端起茶碟喝上一口,自罚一杯。 不知不觉竟已日薄西山,茶壶里的水早已添了不知几茬,此刻寒风渐起呜咽作声,单薄春衣一时竟也抵挡不住。 汪直掸了掸拖在地上的衣角,站起身来。此刻万物初生,空旷的院落还是一片萧索,汪直环顾左右,倒不免有些珍惜起牢狱之中翩然饮茶的味道,想着下次相逢,也不会再有此情此景,于是略有惆怅的道,“今日兴尽,下次再来。” 李兴霖送至门外,长揖告别。 却见汪直停住身影,复又退回去朝着庭院内张望了几眼,一脸的好奇的道,“刚才见到只灰猫长得倒很神气,本地可没见着这样的品种。” 李兴霖倒是未曾想到汪直竟是个喜好养猫的,顺着他的方向望去,见是猫师叔坐在檐下竹凳上假寐,正想说些什么糊弄过去,却听得耳畔汪直兴致勃勃的话语响起,真如一个晴天霹雳正中脑门,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那猫,哪天借我回去配个种啊。” “……” —————— 夕阳西下,云彩如层层波浪般在天际卷涌,各色各形争奇斗艳,又尽数被暗金色的火焰燃尽,青黑色的余烬落在地平线上,慢慢的铺陈开来。 霞光披在城墙之上的钟楼,斑驳的漆面披上新的衣裳;洒在通往城门的长街,青石板的路面闪耀深邃的光芒;落在正在缓缓驶出城门的马车,嗒嗒的蹄声作别西天的繁华。 柳晓晓慵懒的斜靠在马车里的绣墩上,这位红袖楼的前花魁像一只舒服的小兽,蜷伏在极为柔软的锦被中,桃红色的裙摆平铺开去,像是数不尽的鲜花成簇成片,一同怒放在田野里。随着车轮颠簸起伏,便如清风拂过那些粉色的花浪,波心深处荡漾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春困的缘故,柳晓晓就像永远睡不够一样,感受着马车在石板路上轻微的起落,眼帘徒劳的挣扎了两下便又垂了下来,桃红色的眼影遮住了那双清澈中自带三分妩媚的流盼巧目。 感受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听到马车前方有争吵声略显激烈杂乱,柳晓晓没有任何睁开眼睛的想法,更不会强撑着坐起来探视一二,只是从鼻腔里面发出极为慵困的一声轻哼声,嘟囔着道,“前方何事?” 赶车的老刘是个鬓发斑白的小老头儿,人倒是机灵,下车不多久,便领了个衙役过来。 见是红袖的车辆,又兼听闻里面坐着的是曾让城主老爷都无计可施的柳晓晓,这位衙役也是给足了十足的面子,更是没有假借搜检之名掀来帷帘亲眼一睹这位红极一时的花魁芳容,只是很客气的对着车里面解释道,“原来是红袖楼的柳姑娘,前方士子在乱坟岗那儿牵头闹事,把路给堵了。不知道柳姑娘是要去往何处。” 柳晓晓拉开帷帘,探出头来向前方张望了两眼,这才对着衙役低笑着打听道,“小哥儿辛苦啦,可知他们所谓何事?” 那位年轻衙役望着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上眉眼如画,不禁有些心旷神驰,却是不敢多看,借着指向前方那片哄闹人群的机会,好不容易挪开眼去,低声道,“昨日匪人攻入大牢一事,想来柳姑娘略有耳闻,说是来救李呈央那个人渣的,那可是李征将军家的侄儿。这不,激起民愤了,都吵着要彻查这匪人的来历呢。” 柳晓晓一手抚着车门便要下车,一手掩口惊讶道,“在城里可就见着了热闹,只是不去衙门口堵着,跑这儿来又是做甚,这荒效野地的。” 闻着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扑面而来,更是见到柳晓晓身姿绰约明艳不可方物,年轻衙役忙着往侧后方让了两步,待到看着赶车的小老头搬着车凳扶着柳晓晓缓步下车,不免心头懊恼,想着若是当真是自己胆大些上去扶上一把,也不算违了当差时的规矩。只怪自己胆小脸皮薄,不由得心下略略遗憾,道“柳姑娘大概不常走这条路,再往前可就是经过乱葬岗了,本要将早上拖出来的几具贼人尸体挖个坑埋了的。这些人拦着不让埋,非要曝尸悬赏线索,把背后主使给挖出来不可。” “照我说,还问什么背后主使,这不都明摆着的,又能怎么着,非得让城主大人下不来台,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年轻衙役颇为不满的道。此时和这位昔日花魁也算是一来二回搭上了话头,见那柳晓晓虽然不再是二八少女,举手投足之间成熟女人的娇媚动人更胜从前,倒是待人接物却是非常平和随意,不由得略略轻松,更是敢在说话之际装作不经意的偷看上两眼。 “原来如此。”柳晓晓恍然一笑,她踮起脚尖向四处张望了下,见着前方人群堵得严严实实,进不去的车马胡乱的靠着路边树干停了,更是显得前方拥挤,倒是侧前方一个小土坡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看热闹的,甚是视野开阔。于是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试着问道,“小哥儿,我去那儿看上一眼妨事不?想着难得出来一趟,看眼热闹再走。” “不妨事,不妨事。坡陡路滑,柳姑娘小心脚下。”衙役摆了摆手,叮嘱了几声便侧身让出一条道来。毕竟众目睽睽之下,那小山坡又是个扎眼的所在,自己职守所在,当真不能陪着佳人一同看上一看。 柳晓晓谢过衙役,回头让老刘守在马车上,独自提着裙摆缓步上坡,及至坡顶,见得北面就是荒坟岗,围在路口的人群竟有数十人之多,正在慷慨激昂的与几位官差理论着什么。为首一人身着青衫,身材颀长,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柳晓晓瞧着眼熟,终于想起那是浮台书院的金乐池,家境颇为殷实,是红袖楼的常客,故而打过几回照面。 顺着往前望去,在一个已经挖好的大坑里面,放倒着几具一身黑衣的尸体,脸上也被黑布蒙着,已经洒上了一些浮土,看那样子,就是那几个夜袭南绍大牢的匪众。 柳晓晓揉了揉鼻子,脸上露出丝不快的神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这些尸体也才第二日,可总觉得隔空便能嗅到些味道。 柳晓晓皱了皱眉,见除了这些,确实没啥特别的热闹可看,便准备返身下坡。却见身旁不远处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位青年公子,见自己望来,倒是爽朗一笑,很随意的拱手道,“在下唐二,见过姑娘。” 柳晓晓停住身子,见那青年公子容颜英俊笑容谦和,望着自己盘起的发髻还能一口一个姑娘,更是将这一看就很假的姓名介绍得无比真诚,不禁心中莞尔,弯腰福了一福,浅笑道,“妾身柳晓,见过唐公子。” 没有借着随意的攀谈说些俏皮话逗人开心,也没有像那些酸腐文人去刻意卖弄以博佳人青睐,唐二长叹了口气,言语之间对自己甚是不满,于是看着柳晓晓的眼光便更显热切,“我站这儿看了好久了,也没看出个名堂,不知道姑娘看出些什么了没有?” “我?”柳晓晓瞪大了眼睛,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禁不住掩嘴轻笑出声来,“真是个傻子,这地方哪能有什么名堂可以看!” 对面的自然不是傻子,这声语调酥软的“傻子”落入耳中才更显风情万种,便像是在心头最柔软处轻轻挠上一把,让人听着便浑身没有二两重,又如饮糖蜜格外甜腻。 这等女子撒娇伎俩,向来在楼里头百试百灵,倒是这唐二看上去木讷不解风情的很,将目光又往坡下张望了片刻,这才指着前方嘴里嘟囔了几声,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柳晓晓听的,“也就这些吭声的是傻子,其他能站在这儿的,可都是机灵人儿呐。” 柳晓晓细眉微蹙,只作听不出这话里头的云遮雾绕,跟着又往那处看了几眼,这才很是抱歉的摇头道,“唐公子真是个妙人,话也说的有趣。只是妾身愚钝,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天色不早了,妾身还要赶着回去,与公子就此别过,来日再见。” 唐二拱手作别,一脸云淡风轻却又很是笃定的说道,“柳姑娘珍重,会再见的。” 两人就此别过,柳晓晓坐在马车上,一路上回想着刚才这场不期而遇的邂逅,想着那些莫名其妙话语背后的喻意,一边透过半拉的车窗帘幕看着外面的风景,却不曾想当真遇见了个认识的家伙。 她招呼着车夫停下,然后探出头来,对着路旁青草地上踢踢踏踏着行走的那位年轻人,试探着喊道。 “江公子,我捎你一程啊。” ------------ 第三十三章 来自剑阁的回信 江离靠在车厢一侧极为舒适的深吁了口气,今日猫师叔难得的腻歪了不想出门,安心在大牢睡觉。便换着自己出来晃荡了整整一天,只是这逛街看热闹真是件体力活,从东街的泥人铺经由那间三层高的蜜饯店面,再一路晃荡着出东城门,去的时候春风得意不觉远,回的时候却是脚如灌铅半步多。 当看到马车徐徐停下,车厢里更是探出个沉鱼落雁的大美人招呼自己上车,江离简直震惊得眼睛都要突了出来。便是此刻已经坐在马车里面的软塌之上,仍在怀疑这香车美人是不是自己太过苦累无聊之下生出的幻想。 马车内里的空间不大,布置得也算不得奢华,却是极为精致舒适。不仅车厢底面铺着厚厚的毛毯,两侧软塌之上更有锦缎软垫布置,靠上去软软的十分舒服。 “车厢狭小,委屈江公子了。”望见江离茫然四顾,柳晓晓微微一笑,唇角滑出很好看的弧线,很是体贴的从身后抽出一个靠垫,递给江离。 “哦,哪里哪里。”江离喜滋滋接过,望着斜靠在锦枕之上的柳晓晓不经意间将那凹凸有致的腰段曲线勾勒得惊心动魄,嗅着手中的绵软靠垫幽香扑鼻,不禁极为诚实的道,“只恨不能更小些。” 温柔笑意险些凝固在脸上的柳晓晓楞了一楞,心想这车厢还能再小到哪儿去,难不成还要挤到一起去才好?看着眼前的少年眉清目秀,一脸正经模样地胡说八道,心想果真如吴絮儿说起来那般惫懒,一肚子坏水没个正形。 可就是这个年纪的少年郎,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调笑话,也不过让人觉得是心性不定年华里有趣的胡闹,而不会让人刻意与登徒子的淫邪油腻联想到一起去,更不会让人就此心生厌恶。柳晓晓缓缓坐直了身体,将婀娜线条尽数隐藏在那条绣工精美的桃红色长裙下,似笑非笑的自我介绍道,“妾身是红袖楼的柳晓晓,吴絮儿是我的侄女。” 这话说得极为讲究,三言两语便把这停车捎人的背后缘由说得清楚,更是点明了她与吴絮儿之间的辈份关联。想着这种初识男女情思的少年,一时被自己的容颜惊到,多半还看不出自己真实年纪。自己如此一说,大概也能就此免了他生些不切实际的遐思。 只是柳晓晓若是知道此话落在江离耳中,反倒是心中无数龌龊念想油然而生,定会抓起边上的抱枕把这个奸滑小人捂个半死,再狠狠一脚蹬下马车去。只是江离不动声色的将那些猥琐念头融化在自己强作镇定的微笑中,一边想着这些红袖楼的妖精果然漂亮得不成话,一颦一笑风流自生,只是不知道酒量是不是也如吴絮儿那般厉害。 至于辈分之说,柳晓晓和李兴霖的才子佳人故事江离可是知晓的,虽然不入风流无关风月,但既然老李是自己好兄弟,便没有道理跑这儿叫上一声“柳姨”,凭空折了气势,让老李以后抬不起头来。 于是江离用一声很是惊讶的“哦”一笔带过,却是用力的嗅了嗅鼻子,奇道,“柳姑娘,你这用的是什么香?倒是以前从未闻到过。” 柳晓晓哑然失笑,她原也不指望在称谓上赚便宜,再说三十出头能被人喊作姑娘总是令人愉悦。只是见那少年如此执着的强调着,心中略有些好笑。她从袖中摸出一个香盒,托在手中解释道,“妾身体虚,总是心神不宁难以入眠,遍访名医不成,后来按着古方制了些宁心香,倒是还颇有些用。” 江离接过香盒,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眉头微不可觉的跳了一跳,将眼中一丝异样的神色很是小心的隐藏了起来,只是大赞此香功效奇特偏还好闻,真是难得。 柳晓晓只是微微一笑,将香盒仔细收好。这才又拉着江离闲聊了起来。风月场里跌打滚爬出来的女子,那一个不是七窍玲珑最是嘴巧健谈,饶是江离几次三番把话聊死了,又被这位红袖楼的前任花魁毫不费力的接续起来,根本不会有一刻冷场。偶有几次话题扯到籍贯出身,江离倒也早有准备,只说家中突逢变故,前来投奔姑姑曹如,偏这李兴霖嫌贫爱富,对自己百般嫌恶,竟让自己搬去大牢居住。又说俞昊新贼心不死,对曹如颇有觊觎之心,想要做自己姑父,幸有自己日日提防不给这等小人可乘之机。 柳晓晓只听得目瞪口呆,心想其中没有一句真话不说,这个小骗子倒也还真是敢编敢说。偏偏那些故事编排得环环相扣头尾印证,若自己当真毫不知悉,只怕要当真信了这些鬼话。只可惜无法点破,反倒还要时不是轻掩樱口装出一副震惊莫名的神情来陪他演戏,不由得暗自咬牙切齿,恨恨不已。这一路鬼话连编,竟是不知不觉已然路过府衙。 此时暮色已重,江离跳下马车,正要往大牢方向走去,却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折返了回来,隔着马车窗口的帷帘,迟疑的小声说道,“柳姑娘,在下略通药理,这宁心香只怕有些问题,还得小心为是。” 帷帘后惊讶的“咦”了一声,接着探出个如花似仙的脑袋,一脸真挚的回道,“江公子有心了,柳晓晓先行谢过公子。” —————— 江离回到南绍大牢的时候,南绩郡守汪直已经走了有些时间,灰猫犹自愤愤不平,在院落之中来回踱着虎步,蓬松的尾巴有若大旗招摇,只将那些躲藏在黑暗洞穴中鼠辈们惊骇得不敢稍动,生怕一不小心触碰了正在怒气头上的猫爷爷,招来无妄之灾。 配种! 你全家才配种! 见势不妙的李兴霖早已躲在牢房中,就着昏暗油灯认真看书,但求物我两忘。 瞥见江离回来,猫师叔喵了一声,尾巴抖了两抖,示意江离过去。 江离心领神会,屁颠颠的跑过去,点头哈腰,“师叔有啥吩咐?” 灰猫伸出爪子,在脑袋上使劲挠了两下,再放下来的时候,地上便多了块红色的石块,莹亮透明隐约可见其中灵气萦绕,更是色泽鲜润欲滴,像是随时就要融化作一汪春水。 江离眼皮一颤,整个人都打了个机灵。 灰猫拿前爪扒拉了两下,将那小石块往前拱了拱,见江离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畏畏缩缩不敢伸手去接,眼里很是拟人的流露出鄙视的神色来。 “阁里的结果下来了?”江离一脸警惕的看着自己面前的小石子,一脸幽怨的哀叹道,“为何这传信神符竟然还是七长老的!” 江离口中的七长老,并不是剑阁哪位长老修为或者资历排行第七,而是因为这位长老的名字就叫七七。 灰猫点了点头,肯定了江离心中所想,鄙视之余倒颇有些同情。它跟着狐疑着看了一眼那个红色石头,心想这道神符看着极是普通,便是自己也看不通透其中玄妙,可既然出自七长老这个疯婆娘之手,若是没有点惊吓藏在其中,那才是件极为不正常的事。 想到这里,灰猫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两步,怎么也要离江离远上一些,免受池鱼之灾。也不知道这倒霉孩子怎的就招惹上了七长老,果然是坏事做多终有报应,夜路走多总会遇鬼。 看到在剑阁里面都不可一世横着走的灰猫师叔,竟然也要退后两尺避其锋芒,江离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就要哭了出来。他在刚得了不久的储物戒指里仔细翻了又翻,将所有厚实一点的衣物都尽数套在身上,几件带点防御属性的法袍更是一件不放过,直把自己裹成一个超级粽子。这才将灵力汇于指尖,战战兢兢的一指点在了神符之上。 无数道刺目红光从石头表面骤然迸发出来,强盛的灵力波动随着光线所及疯狂的逃离,推动着这个刚刚诞生的光的世界,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向外扩张开去。 伴随着“嗷”的一声,灰猫师叔再也顾不上什么气宇风度,掉头便是四爪一阵乱刨,化作一道灰光极为迅捷的向外窜去。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灰猫像是撞到了一道无形的墙体,整个身形顿时停在了半空之中,四肢和拖着的尾巴奋力的张开着,将一张大脸紧紧的挤在那面不可见的边界上,鼻歪眼斜显得十分滑稽。 一道模糊的身影渐渐的在小世界的中心缓缓显现,渐至清晰。鲜艳的红衣之下身形娇小,个头大概也就够勉强够到江离的胸口,她单手举着一把与她的身形极为不称的大伞,将她的整个脑袋连同肩膀都笼罩在黑色伞面之下。透过压得极低的伞檐,七长老望着面前那只挂在空中的灰猫极不甘心的就此慢慢滑落,只是毫不在意的哂然一笑。倒是在回头望见了化身为一个巨大布球的江离之后,明显的楞了一下,然后极为困惑而震惊的叫了起来。 “江离,你又在搞什么鬼!” ------------ 第三十四章 来自剑阁的长老 娇小玲珑的姑娘,心思也是极玲珑。 七长老也只是一时怔忡,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一个布球的大概由来。即便只是面对一道神识的投映,一人一猫明显感觉到场内的气温骤然下降了好多,清丽之中透着冷意的声音自伞下传出,飞快而不带停顿的语速更是显得声音的主人此刻非常的恼怒。 “江离,在你眼里,我很没事找事是吧?我这人很恐怖是吧?我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是吧?” 没有想响中暴发出来的声调高亢尖利,只是任谁都也不能忽略那略显沙哑的声音中蕴含的情绪,饱满得如同怒涛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听得那些连绵不断的质问声如同一道道惊雷在自己识海中直接炸响,江离不由得脸色煞白,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的嚎了出来。 “七长老冤枉啊,你知道的,你在我心中可是最最温柔的,只有唯一,没有之一!!!” 灰猫只管将脸尽可能的朝着外头,微微左右摇晃的尾巴代表了它紧张之余掩饰不住的鄙视。 “呵……呵呵!”两声毫无感情的干笑声从伞下传出,当真是一声比一声飘忽,一声比一声冷淡。嚎完一嗓子的江离如闻丧钟,不禁两腿一软,就此坐倒在地。从这个视角倒是凑巧可以透过伞檐,看到那道抿起的薄唇微微向上翘起的弧度。 江离心头一松。 女人这种生物嘛,虽然可怕,可只要哄笑了,就一切好说。 就算是七长老这等绝世女魔头,也逃不脱这等亘古不变的道理。 “那你倒是说说呢,为何穿成这样见我。”七长老饶有兴趣的望着那个硬生生绷出来的球,啧啧称奇道,“江离,你也真行,那两件法袍和里面的锁子甲我也就不说了,那些冬天的皮裘和夏天的丝衣,也要硬套在身上,也不嫌勒得慌。” “呃……这个……这事情说起来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江离话到了嘴边了又咽下,就这般来回回的好几回,话一句没说,头是垂得越来越低。经过几番努力,总算鼓足了勇气,这才红着脸,用极为羞涩的语气说道,“猫师叔和我说七长老你独居深山时日久了,阴阳失调之下一定很想看男人脱衣服。那个……这个,我想着没啥什么可以讨七长老开心的,这个事情倒是可以勉强做上一二。于是多穿了些,想着多脱些,七长老看得也过瘾不是。” 喵!……草! 猫师叔一脸震惊的转回过头来,瞪圆了眼对着江离怒目相向,险些就此学说人话口吐芬芳,尽管早知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毕竟没有想到可以没底线到如此地步。 按那个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暴躁性子,只怕听了江离这鬼都不信的话,怎么都会给自己找点麻烦的吧。这小子自己作死,还非要拉上我老人家,回头怎么也得让他好生学学尊卑老幼的道理。 自己堂堂一代猫王,自然不会怕这个疯女人。灰猫恨恨的想着,正自筹划着若是七长老如何如何,自己又当如何如何。只是有意无意间瞥见伞面微抬,那张清秀绝美却又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庞正好望来,猫师叔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只将眼神落在自己颤动不已的尾巴尖上,竟是全然不敢抬头和七长老对上一眼,好不容易炸起的几根本命猫毛更是立时软塌塌的伏贴在脑门上,温顺的随风摇动。 好吧,对着这位疯女人,哪个人哪只猫不怕啊。 这边灰猫尤自气馁胆寒,却听伞下的女子“哟嗬”了一声,听着这荒谬之极的解释,不由得气极反笑,若不是刚才江离“最最温柔”的四字评语起了作用,只怕此刻就要发作起来。 一人一猫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气氛陡然僵住。半晌才听得伞下的女子幽幽叹了口气,这回倒是表现得极为大度,“罢了罢了,我和一只胡说八道的小猫咪置什么气。” “……” 灰猫瞠目结舌,心想这世道还有天理不,可有心去辩上几句,终究又是不敢,于是只能夹起尾巴埋头不语,余光瞧见那小子跃跃欲试像是又要说些什么,当真恨不能一爪子直塞到他喉咙里。可惜距离实是太远,在七长老面前又不敢有丝毫造次,只好在心里暗自祷告,求这家伙千万别再出什么妖蛾子了。 却听江离极为认真的问道,“七长老这次居然还点了些唇红?这颜色当真艳丽,衬着七长老的脸色更加漂亮,更加娇俏动人了。” “就说那个殷仙儿,原本就不如七长老漂亮,这回更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江离脸不红心不跳,说得煞有其事,因着层层衣物之下还有一套胸甲衬着,此时拍起胸脯来当真是砰砰作响,显得诚意十足。 世间事,向来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注意力迅速跳转到了唇红之上的七长老,不禁莞尔一笑心情大好,觉得这个小江离虽然做事不怎么靠谱,眼光倒还是有的,于是低声叮嘱道,“这话自家知道就行,可别到处与人说去。白露坊的殷仙儿号称第一美女,虽然明知道比不上我,可若是当面听你这般言语,只怕要气晕过去。” 灰猫只听得百爪挠心,心想这些话,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这七长老固然长得绝美,只是更在于钟灵毓秀玲珑剔透,对上殷仙儿的美艳绝伦楚楚动人,就像含苞待放遇上迎春怒放,非要比起来只怕在气势上还稍有不如。要是再算上各自脾气,那就更没法比了。 只是这些念头灰猫哪里敢说个只言片语,倒是见得江离极为乖巧的应承了下来,满脸讨好的道,“下回归山的时候,我给七长老带着胭脂水粉来,这世间别的东西一般,倒是这些女儿家的物什,虽然用料普通了些,倒也颇有些独到之处。” 七长老低声“嗯”了一声,声调轻快显得甚是愉快,看着江离也愈加顺眼,正要说上几句以示嘉许,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低声笑了两声,忙道,“真是只顾着拉家常了,可别最后把神符耗尽了,正事儿还没做。” 江离神色一肃,晓得这所谓要谈的正事,正是自己这些日子心心念的积分。想着结果就要揭晓,不免有些惊慌,也不知最后阁里的裁决是不是自己最怕的那个打算。 “小江离,阁里头对你的表现极为满意,我们商讨过了,一共给你二十点积分。” 七长老的嗓音甜美之中带着些沙哑余音,像是自带着一种能蛊惑人心的磁性,又有着一种别样的柔美与安详,此刻落于江离耳中更是说不出的动人。她很满意于江离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震惊与意外,更是颇为得意的邀功道,“也不是没有不同的声音,好在那个讨厌的师雅被我揍了一顿,倒是突然开了窍门,总算明白了些事理。” 江离张大了嘴巴,这种等级的卷宗,四位评分长老每人五分,加起来最高也就二十点积分,自己非但没有被扣个七七八八,反倒是拿了最高定等的分数,如何能让他不惊讶万分。 而这满分的背后,听着七长老云淡风轻言语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有着一段曲折而暴力的故事。能知道的是一位长老惨被殴打,迫于淫威不得不将全部积分双手奉上。不知道的只会更为残暴,若不是看到七长老的雷霆手段,其他几位未被提及长老也未必完全是心甘情愿,更不会如此默契的全部给出了最高分。 只是这种事情七长老不说,那些长老们碍于脸面更不会将来翻案,自己这二十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囊中之物了。正自惊讶兴奋感激百感交集,果听着那黑伞之下的声音提到了这些,跟着便是轻声哼了一声,满是不屑。 “规矩?那也得看现在是谁的规矩大。小江离,你也莫以为是偏心与你,有一半也是看在曹如那个小丫头的面子上。有一句话你说的倒是在理,问剑先问心,情劫也是劫。只可惜有些人只知道抱着老规矩不放,一把年纪活得还不如条狗。” “你回去告诉那小丫头,她的名字还在剑阁剑碑上呢,敢说自己不是剑阁弟子,回头我要狠狠地的打她屁股,做人有她这么嚣张的嘛。让她好好历她的情劫,别去想些有的没的,待到尘缘了尽要是再不回来,我亲自来抓她回山。” 江离连连点头,心想以后谁再说七长老无法无天不讲道理,自己定要跳出来咬他几口不可。此刻坐在地上放眼放去,更是觉得那一袭血色长裙穿在七长老身上真是明艳如花,长裙下不经意间露出的脚踝更是精巧粉嫩欺霜赛雪,无比动人。 想着七长老如此体贴,自己前面几个马屁实在言不由衷不够实诚,江离正想重新拍上几个真情实意体现实力的,却听的七长老轻松而慵懒的声音透过伞面传了出来。 “现在,可以终于可以谈谈正事儿了呢。” ------------ 第三十五章 关于衣服那点事 谈谈正事儿? 敢情刚才说的这些都不是正事儿?!! 坐在地上的江离,蹲坐着回头的灰猫,极其飞快而小心的交换了下眼神,望见彼此曈孔中的震惊与惶恐都要满溢了出来。 这位姑奶奶,你能不能一次性玩完,不要搞大喘气啊。 “当然有正事儿。”七长老撑着那把众人记忆中从未收起的黑色大伞,伞檐下透出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极有质感,像是指间缓缓滑落的细沙,带着一种想留却不能留的俏皮可爱,她轻笑着道,“我都已经阴阳失调了,看上几眼你们准备的节目调理下身心,难道这些算不上正事儿?” 灰猫听着险些笑出声来,直将那只毛茸茸的脑袋点得上下纷飞,心想善恶终有报,于是它趁着点头的间隙,遥遥地向着江离偷偷咧开嘴,呲了一下两颗银光闪闪的尖牙。 小子,这回看你的咧。 江离猛的抬起头来,那些硬生生套上去的衣肤缚得极紧,坐倒在地上本就极难靠着自己站起来,听闻七长老此言更是干脆双腿一软,彻底的瘫坐在地上。他的心头飞快的盘算着,脸上渐渐的露出决绝的神色,手指更是已经慢慢摸上了那排随时就要崩飞的衣扣上。 罢了,脱上几件衣服博七长老欢心,这不伤肉不掉毛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准七长老一高兴,还能得些好处也不是不可能。 灰猫只是蹲坐在角落里,笑得浑身抽动。只是瞧着周围一片安静,只有自己在那儿乐呵,总觉得缺少了点氛围。灰猫小心的向四周看了看,那丝幸灾乐祸笑意还挂在脸上,却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忽然变快了很多,一直没有放下过的那股警惕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 从大黑伞下伸出一根葱白手指,对着灰猫轻声却又极为古怪的说着。恬谈温柔的话语看似像是说给灰猫听的,可落在一人一猫耳中,反倒更像是作为这方天地的主宰在向这个世界颁布自己的意旨。 “小猫咪,你先脱。” “……” 灰猫简直都要哭出声来。只是这个时刻,已经容不得它去感慨世道不公,或是去思考人心不古,更容不得它再去犹豫些什么,它猛的跳转过身来,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寻找逃跑的可能,而是后腿一蹲,化作一条灰色闪电飞弛而去,向着那把大黑伞下的红色身影就是一爪抓去。 脖颈之上几根如漆似墨的毛发,平日里藏在一蓬灰毛中并不起眼,此刻竟是通体萦绕着淡紫色的光华,以极快的速度疾射出去,却又极为灵巧的在半空中翻折转圈,分别从几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向持着大黑伞的七长老。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极为突然。转瞬之间,灰猫的身形已经冲到了黑色的伞檐之下,几根本命猫毛化身为剑,就要落在那袭极为艳丽的红色衣袍上。 放至平时,灰猫自然表现得极为小心乖巧,压根不敢对着七长老摆出任何攻击的姿态。然而此时此地,只是一道神识的投影罢了,放在那儿供着表达对七长老的尊敬自然是必须的,可真要动起手来,就算没有十成把握,七八成胜算还是有的。 灰猫舔了舔嘴唇,想着胜利终归属于猫王一族,骄傲之情意溢于表。至于打散了七长老的神识投影,回头怎么去面对那个疯女人的愤怒,可不是眼下需要考虑的事情。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自己只是一只小猫咪,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到时候卖个萌服个软,也就过去了。 已经前进到伞面之下的灰猫,自己的右爪已然先本命猫毛一步,眼看就要挠上了七长老的腰间。却抬头看见七长老精致可爱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大黑伞下的天地灵气忽然极为愤怒的沸腾起来,那些支撑小世界的红色光芒更是像无数点暴躁的微小火焰陡然被点燃,被炙烤得极为滚烫而干燥的狂风席卷着暴躁的怒火突兀而生,像是要把整个空间都尽数点燃,再吹成无数灰烬。 感受到这股危险的味道,灰猫下意识的便要停下来,然后一路嚎叫着有多远逃多远。然而它极为艰难的控制住了自己就此落荒而逃的念头,按捺住了灵魂深处面对天地威压时的悸动,用力的将爪尖向前伸去。 熊熊烈火凭空而生,凶猛的火舌大概是想象不到有谁竟会如此大胆的挑衅,于是携卷着极其恐怖的能量疯狂而愤怒地流窜在黑伞之下,炙热到发出耀眼白光的火焰剧烈的摇曳着身躯,将所能够触碰到的一切事物尽数吞灭。 红衣少女单手持伞,借着风势飘到了空中,柔顺的长发随风飘舞。红色的身影站在熊熊烈火的正中,像是一根极为倔强的灯芯,她霜白精巧的玉足虚踩在火焰之上,漠然的望着面前的世界。 伞下的方寸天地,已经彻底的被点燃了。无数道火焰联结在一起,组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为牢固最为狂野的藩蓠。 “嗷……” 灰猫极为夸张的一声惨叫,整个身形以更为夸张的姿势,用比之前突进时更快的速度,从大黑伞下面径直倒飞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它并没有想着在半空中就稳住身形,而是就势在地上连打了好几个滚,勉强把身上跳跃攀爬的无数细小火苗扑灭。 艰难挣扎着爬起来的灰猫,习惯性的想要舔䑛梳理一下浮毛,籍以安抚自己受惊受伤的心灵。这才愕然发现自己一身蓬松帅气的灰毛早已经荡然无存,竟然尽数化作一层焦黑的浮灰粘附在粉嫩皮肤的表层,颜色驳杂极为难看更显狼狈。空气中飘扬着阵阵焦香肉味,更是让灰猫痛心疾首之余不敢再有丝毫造次,彻底绝了反抗的念头。 知道这疯婆娘厉害,没想到连一道神识都这么厉害。 还有天理嘛。 “看着还以为有个几两肉,结果脱光了一看,这身材,唉,真是没得说了。你看看,你看看,肥肚腩都快拖到地上去了,真是辣眼睛。”红衣少女已经缓缓落于地面之上,黑伞之下传出来的声音极为不满,点评直接辛辣更是丝毫不顾及一旁灰猫的羞愤欲绝。 眼见着七长老转过身来,目睹了这惨绝人寰一幕的江离只吓得面如土色。灰猫师叔那身毛烧起来,也就看起来阵仗大得唬人,实则转眼成灰,烧得快熄得也快。可自己这一身行头,压得严严实实的一支大蜡烛,搞不好就跟点天灯似的,不死也得脱成皮。 想到这里,江离抖抖索索的一边解着扣子,一边嗷嗷的叫着,“我脱,我脱。” 七长老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小江离看着皮囊尚可,何以脱起衣服来,既没有书上描绘的小儿女含羞带怯,也没有半点大丈夫的壮志豪情,反倒是怎么看都透着股猥琐之气,不禁有些大失所望。 她眼珠溜溜的转了一圈,认真提议道,“小江离,你也得学小猫咪一般有点骨气好吧。” 骨气?不存在的。骨气是什么东西,骨气可以当饭吃么? 江离只将脑袋摇个不停。 “要不这样,我来脱你的,你来脱我的!”七长老的声调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明显是为自己临时起意的刺激而天才的建议大感兴奋,她望着江离和灰猫快要惊脱了下巴的表情,挑了挑那道极为好看的眉毛,显得极为满意。 游戏嘛,自然是越刺激越好。 “嗯,石头也好,飞剑也好,随便你用什么,只要碰到了我,就算你赢。”七长老沉思了一下,将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细细解释完,最后还忘不了摆出极为甜腻充满诱惑的声音强调了一遍,“人家就脱光光给你看。” 灰猫望着七长老将裙摆不露声色的向上狠狠提拎了一下,显露出来白嫩滚圆的小腿上没有丝毫赘肉,如同秋藕一般光滑莹润。灰猫恨不得一口老血就此喷出,心想七长老你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了,这样无耻的话无聊的事竟也说得出口。待得它回头望见江离面露沉思颇为意动,两只眼眸更是贼光四射只往七长老的玉足上瞄个不停时,不禁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 剑阁出的尽是疯子。大疯子敢说,小疯子敢想,当真是绝配。 却见江离双腿用力一蹬,尘土飞扬间身形拔地而起。别看整个人裹得像是一个臃肿不堪的胖球,真正发力奔跑起来的速度比之灰猫刚才,其实也慢不了几分。转瞬之间便已向前了好几步,只是再快又能如何,七长老全然不放在心上,唇角微勾哂然一笑,正要挥出一道灵气将其封住,却也不知江离倒底踩到了什么或是绊倒了什么,竟是哎哟一声,极其夸张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大概是穿着太多太紧的缘故,这个布球摔倒之后非但停不下来,反倒是靠着惯性连滚带跳的继续向前,甚至速度比上之前又快了些许。 七长老哈哈一笑,略感意外之余颇觉有趣。 ------------ 第三十六章 你挣扎来我兴奋 从来没有人敢对七长老露出过如此渴求的眼神。即便七长老的容颜偏于可爱身材过于娇小,以至于少了些蜜桃成熟时的娇艳妩媚,但是却最容易让人一见之下便兴起揽在怀里悉心照护,或者拐回去好生养成调教这些或爷们或变态的欲望。 所有敢于宣诸于口或是付诸于行的那些人,在体验到了与七长老温柔可爱的少女容颜截然相反的疯狂暴躁一面后,大多只能躲在阴暗处一边默默舔舐伤口,一边咬牙切齿的做着哪天落在老子手里定要你如何如何欲仙欲死的春秋大梦,实则就是连多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提振不起,生怕被这女魔头发觉,回头换成自己去品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已经好久没有遇见那些带着各种龌蹉心思的小可爱了,天知道上一个还是什么时候的事。想到这里,七长老叹了口气,脚趾头轻轻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隐约觉得有些人生寂寥。 像七长老这般性格的人,要保持些许的宁静实属不易。她望着地面上那个像陀螺一般转个不停的人球抱着得寸进尺多滚一寸是一寸的念想,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颇有些不耐,心想要滚到自己面前,至少还要几个呼吸的时间。 七长老撇了撇嘴唇,回味着刚才江离望着自己裸露出来的小腿炙热到有些放肆的眼神,并没有因此而对江离生出些什么不好的观感来。我七七容颜如此清丽绝尘,这些虚火旺盛的少年郎多看上两眼多想上两下,不是理所应当之事嘛。只是想到刚才江离望着自己,那份渴盼中透着的狂热似乎都要把眼底都烧穿了,藏在最深处的一丝清明和警惕可终究没有瞒得过自己。 一个狡猾的小家伙啊。 七长老不屑一顾的轻哼了一声,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种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小伎俩能算得了什么。只是想到江离刻意装出来的急色模样,再去回味,这刻意二字便让她心头顿觉不爽。 是嫌我七七长得不够漂亮么? 想到这里,七长老不禁细眉微挑,怒目相向,望见那个可恶的家伙一路儿滚到了脚下,只恨不得抬起一脚将这个大球直接踢飞到天上去。 几根嫩藕芽似的脚趾头正自蠢蠢欲动,七长老突然想起正在进行的赌约。想着自己这要是当真踢了他一脚,回头这个无耻家伙一定会洋洋得意,说着用屁股碰到了自己的脚诸如此类的废话。 真要论起来岂不是自己输了? 不能随心如愿,七长老的脾气自然更加不好,她嘟着嘴,像世间所有娇嗔的女子一般恨恨的用力跺了跺脚。 浑厚的天地元力,像是无数道无形无痕的丝线,从地面之上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以七长老所站的位置为中心,早已阡陌交通汇聚成一股极为充沛澎湃的灵气网阵,那些被束缚其中的灵力暴躁不安在地面之下疯狂挣扎涌动,显得极不稳定。此刻她看似轻盈俏皮的轻轻一跺,也不知震断了地底下哪根不起眼的丝线,就此打破了原本勉强维系着的平衡,即将满溢的力量从破溃的缺口处喷涌而出。 江离面色剧变,靠着对天地灵气极为敏锐的感知,瞬间就察觉到了那股力量极为磅礴可怕,仿佛某个来自底地的怪兽,正要从自己身下挣扎着破土而出。 他面色骤变,闷哼一声,想要抢先一步逃离,却发现空气中不知何时竟已绷起了无数道微不可察的绳索,那些由最为纯粹的灵力构成的绳索纵横交错,瞬间就将他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的退路尽数封死,织成的桎棝极为强大坚固,至少不是这个境界的他在短时间内可以挣脱的。 阵符之术! 剑阁弟子独尊剑道,符道阵法之流向来不受推崇,但也没有谁会自大到当真以为这些只是微末之术,很多颇具实用的符术阵法倒也是常用,譬如七长老用于传信的神符,就是种品秩并不低的符术,类似这些术法剑阁中也是多有收录。只是大道万千,人力有时而尽,精力终究有限,甚少有剑阁弟子愿意去主动钻研。所以不知道这转而修习阵符之术,究竟是七长老独辟蹊径的尝试还是闲暇之余的游戏。然而既然是出自七长老的手笔,便没有任何人敢于小觑,想着她强大而天才的名声,江离哪里敢有分毫怠慢,他长啸一声,硬生生止住自己不断翻滚的身形,便将最为厚实的屁股对准了地面,忙乱之中还记得从怀里抽出一叶精钢胸甲垫在座下。 “嗷……” 像是被巨型投石机抛射出去的石弹,江离捂着不知道有没有多出几瓣的屁股,发出撕心裂肺极为夸张的惨叫,一边惊恐地看着地面上的景色,以肉眼可察的速度飞快的缩小,大地之上那叶黑色的伞面,转瞬之间便化作一个不易发觉的小圆点。 被蓬勃迸发的灵力推至云天之上的江离,第一次以如此奇特的视角看到浩瀚的苍穹悬着白炙的太阳,绵软的浮云遮住了广袤的大地,他来不及欣赏,更来不及赞叹,便以更快的速度向地面坠去。 江离张大了嘴,身体极速下降带来的强风灌入嘴中,将他的嚎叫全都堵在了喉间,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啸着嘶叫着,凛冽着像是道道最为锋利的刀锋,从身际极为迅捷的飞掠而过,在江离层层包裹的衣裳上割划出无数极细极浅的口子,撕扯出来的碎布片在空中随风扶摇直上,又被四处激荡不休的罡风冲刷成无数细丝微屑悄然落下,像是漫天的雪花飞舞在寂静的旷野之上。 望着一蓬蓬黑色的绒毛从自己的身边欢快的飞散出去,江离怔了怔,想起来那是他之前贪图厚实硬套在里头的一件熊皮大袄,只是他明明记得袄子外面还套了件精钢打造的锁子甲,于是神情略显困惑。他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眼前的世界便开始无比剧烈的旋转起来。天上的太阳云彩、地上的河流树林,纷杂的光线和混乱的色彩,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飞掠而过。 难以抑制的晕眩感让江离连忙伸手捂住嘴,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早晨的桥头烧饼连着中午刘家铺子的羊肉汤给吐出来。想着下面的那个疯婆娘一把大黑伞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实在找不着任何可趁之机,不然非得淋她个一头一脸不可。 七长老仰着粉嫩可爱的小脑袋,仿佛透过黑色的伞面可以看到空中无数绒线像大雪般飘摇而下,看到像大风车转个不停的胖球渐渐清减终于有了人样,很是解气的嘟囔道,“让你滚,让你滚,现在让你滚个够。” 衬在内里的钢甲护板也禁不住灵力飓风的反复切割打磨,最终化作了无数细小的碎屑从空中泼洒而下,落于伞面之上窸窣作响,有若春日细雨随风入夜,落于林间叶片上的轻柔磨娑。 一路翻滚的江离如境外陨星浩浩荡荡穿破风雪而来,速度之快竟然连肉眼都难以捕捉,只在身后留下道道残影。眼见着大地景象在自己眼中无比迅速的不断放大,江离只惊得魂飞魄散,想着若是七长老再不出手,下一刻自己便会碎作一滩肉泥,连留具全尸也是奢求。 七长老自然不会放任这个说话中听胆子够大的剑阁弟子就此死去。她的唇角微撇,很是无聊又很是随意地向着面前的这方天地说道:“停!” 从柔软丰润的唇间吐出的那一声“停”字,并不如何清越响亮,然而就在这道略显沙哑醇厚的声音陡然响起的时候,以大黑伞为中心的周围仿佛突然凝结静止,无数道灵气在刹那之间便以之前百倍千倍的速度运转起来,一道道肉眼依稀可见的丝线交错成网,布于七长老的身边数丈的范围,如同蛛网捕获猎物一般,稳稳地的接住了自高空嚎叫着翻滚着直坠而下的江离。 初春时节,有罡风凛冽,有飞雪漫天,有细雨连绵,有寒意袭人。可是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的江离,只怕将这一辈子要穿的衣服都早已套在了身上,不应该在此时觉得有丝毫寒冷。 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骤然间安静悬浮在大黑伞前方空气中的江离,从惊吓之中终于缓过神来,却因为身体禁不住冻得瑟瑟发抖而惊讶低头,才发现自己此刻除了下身的一条贴身短裤,竟然全身上下不着片缕。便是那条贴身短裤,说起来更像是若干根破烂布条很是杂乱的拼凑在一起,好在总算是忠实的护住了那丁点紧要之处,不至于太过奔放清凉。 七长老微抬伞檐,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望见江离的脸,紧张惶恐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羞恼急怒的情绪刚开始渐次生动的在脸上呈现,使得这张清秀中透着机灵劲的脸庞此刻显得格外的滑稽。 如此一幕让七长老极为满足,她很是开心的笑了,笑到眼泪飞溢,笑到双肩不住耸动,笑到前仰后合险些翻倒在地,笑到她上气不接下气,连说句话都要喘上个半天。 “小江离,哈哈,还是你脱光了有看头,我喜欢。哈……” 听着这极为豪爽极没有形象的评价和接踵而来的狂笑声,江离只惊得目瞪口呆,再一次对七长老的疯狂与暴力有了更为直观的印象。他挣扎了两下,发现手脚都被这些灵气凝结的丝线紧紧缚住,任自己如何使劲,都不能把身体从这牢固而极具韧性的蛛网上摘下来,反而几次稍大的动作惊动了胯间的布条,险些就此春光乍泻,连忙夹紧大腿,不得不就此打消了脱身的念头。 灰猫蹲在一边,偷偷将两只前爪将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更是将那条容易暴露情绪的尾巴狠狠的坐在身下,滚圆的身子轻微而快速的颤动着,将狂笑不已的冲动硬生生的憋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看着一脸不甘就此认命的江离,七长老更是得意的向前走了几步,大黑伞下两人四目相对,碰撞出各怀鬼胎不知所谓的火花。只听得七长老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显得极是惋惜。 “小江离,你怎么不挣扎了?你可不知道,你越挣扎,我越兴奋啊。” “……” ------------ 第三十七章 那些牛逼的人呐 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嘛。 江离斜躺在半空中,这姿势看起来似乎惬意舒适,倒是像极了哪家的纨绔公子在某个燥热烦闷的午后,解了外裳精赤着上身,躺在竹椅上纳凉小憩,身边还有乖巧的小侍女踮着脚尖打着大伞帮他遮荫避暑。 只是紧紧绑缚在这张巨大蛛网上的猎物却不这么想,那些灵力凝结成的细丝,尽管经过了七长老的改良,没有想像中的那般锋利,但即便如此,仍然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了一道道紫红色的渔网状勒痕,纵横交错望着很是吓人。只是相较起身体上的伤痛,江离更觉得自己心灵上受了深深的创伤,这回不在红袖楼住上个十天半个月,只怕是道心受损再也修复不好了。 两人躲在开阔的伞面之下,头挨头四目相对靠得极近。江离看着七长老那张明亮如花纯净如玉的脸庞,嗅着她发梢间散发出淡雅恬淡的幽香,此生第一回单独和女子离得如此之近,不禁有些怔忡。一时的羞恼过后竟然还有心思浮想连翩,想着上回便是被姑娘们抬着架着进了红袖楼,实际上也只是少年儿女之间的嬉闹,哪有如今这般距离连眸中倒影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这突然而起的略略心慌又是从何而来。 拿红袖楼的姑娘们和七长老比较,自然有些不妥。倒不是因为江离在心里轻贱了姑娘们的出身,故而生出一些庸俗想法。而是觉得相对起楼里姑娘们平日里的浓妆淡抹,向来不注重打扮也不怎么会收拾自己的七长老比起来未免有些吃亏。更何况本就是不同的女子,红袖的姑娘笑起来艳若桃李的可爱,而七长老,看起来只要不笑,哪儿都可爱。 想到这里,江离不禁抬头向对面望去。却见七长老眼神闪烁游离,不敢和自己直视,脸上更是露出了一丝微羞的表情,像是内心中有什么为难事情让她挣扎不已。 伞下的两人,因为一时的沉默,气氛变得略略有些微妙。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到七长老纤长而上翘的睫毛轻微的扑动着,白皙而微圆的脸颊边缘生有极细微的绒毛,像是刚成熟的水蜜桃,让人恨不得凑近了轻轻咬上一口。近距离端详着如此动人的画面,江离忽然觉得自己刚刚受的那点委屈,憋在心头的那些怒气,似乎一下子便消减了不少。 岁月静好,风景动人。 只是此时此景,便是最杰出的画师,也难以留住它的万一。江离枉自感慨嗟叹,抬眼看见七长老此刻正眼神放空,两片丰润的嘴唇嗫嚅着什么,只是声音极其细微。江离生怕错过了些重要内容,于是奋力的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总算听清楚了她的自言自语,面色顿时变得极其的古怪。 “连小猫咪都扒光了,这小子给他留几块破布片儿干啥,回头传出去显得我七七胆小怕事不成?” “只是刀切还是火烧,还得讲究些,莫要伤到了,回头这家伙从此不举,赖上我也是桩麻烦事儿。” 江离只觉得眼前一黑。 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所有所有那些动人的词汇,都统统和这个疯女人毫无关系。 果然天上可能掉下自己这般精壮的男人,却绝不可能掉下美味的馅饼。想着自己刚才竟然对着这个剑阁最为暴力的疯女人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绮想,真的是脑壳坏了么? 眼见得七长老一边喃喃自语,整个人还没有从游离的状态中醒过神来,倒是一根手指头跃跃欲试,天地灵气在她芊细的指尖聚散不停,微小电光噼啪作响,透露出一丝危险的讯号来。 想着小小江离还未成为红袖楼大杀四方的常胜将军,此刻就要面临未知却注定凄惨的命运。江离只吓得面如土色,拼命挣扎了起来,只是那些灵力演化而成的无形蛛线非但坚固无比,更是韧性十足,任你如何翻滚拉扯,不但没有丝毫可趁之机,反倒是越勒越紧,深深的嵌进了皮肤里。 江离气急攻心,恨不得一口老血就此喷出。 只是血是万万不能随便吐的,就算吐了也未必会让七长老心生怜惜就此放他一马。 江离愤愤不平,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一丝狠厉之色。他并没有去犹豫着考虑什么,而是立时撤去了念力对识海的控制,任由之前翻滚旋转带来晕眩感将自己再次吞没,并且第一时间将气海内积蓄已久的元力骤然释放出来,他没有引导这些渲泄而出的元力指向体外的某个目标,只是由着这些粗暴的力量在自己身体内横冲直撞,冲刷着与气府相连的道道脉络,冲撞着体内的五脏六腑。江离脸色煞白,腹中翻江倒海,那些在天上云间便险些被挤压出去的积食,此刻更是完全不受控制的经由食道自下往上冲涌。 此刻伞檐微抬,两人迎面相对,离得极近。 所以当那些带着馊臭味的胃液混同着今时昨日的饭菜如奔腾江河喷涌而出的时候,望着七长老迷离的双眼,微张的樱口,瞬间回复清醒的江离的脸色顿时白到了极点,同时对刚才的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究竟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妖魔慑了魂,自己当真哪来的胆子敢照着七长老嘴里吐。 若有可能,江离只恨不能将这些呕吐物尽数回吸到自己的嘴里,再嚼巴嚼巴一并吞回肚中。 作死啊,这回是作大死了。 在远处偷窥的灰猫更是被深深的震憾到了,也不管两只前爪还伸在嘴里,便用力的咬了下去,只听嘎嘣一声脆响,疼得灰猫两行眼泪飙了出来,若不是两只爪子在嘴里塞得紧,便要嗷的一声痛嚎出来。 大爷的,不是做梦,是真的啊!! 这种事情,也能是真的?!! 灰猫溜圆的眼珠都要掉了出来,它死死的盯着那对大黑伞下的男女,望着那滩污秽即将在下一个须臾瞬间从一张嘴飞进另一张嘴,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说人话实在可惜,不然一定要用最狠辣最华丽的语言来质问或者赞美这世界究竟为何如此变态。 这可是吐在七长老这个疯女人嘴里啊,光是想一想,灰猫便激动得浑身颤栗,它的爪子死死的扒住自己的下巴,强行遏制住自己想要嚎叫出声的冲动,仅有的几根本命猫毛更是快乐得在脖颈间四处招摇,无风自舞。 一个瞬间很短,可一旦有了期待,便往往又觉得极长。 就在灰猫在等待中苦苦忍受煎熬的时候,一声极为响亮高亢的尖叫声穿过夜空,划过暮色,却始终无法透过边界传递到外面的天地,于是只能在结界内的空旷之所激荡不止,从而显得更为犀利。 灰猫连翻了几个白眼,险些被这陡然拨高的音浪给弄晕了过去。 不管七长老再如何天才再如何厉害再如何疯狂,但终究还是一个女子。突然见到一堆泛着恶臭的呕吐之物迎面喷来,没有想着第一时间挥出一道罡气挡在身边,或者索性扬起一道火焰将这些秽物尽数焚去,而是如同凡间所有女子遇见蟑螂一般,用极其刺耳的声音高声尖叫了起来。 眼见得那些恶心秽物就要落在脸上,七长老总算彻底醒过神来,她的尖叫声并没有就此停歇,而是陡然又升高了几个音阶,像是游龙吟啸于九宵之上,又像惊雷轰鸣于层云之中,在浩瀚无边奔涌不止的声浪驱使下,散布在空气中的所有灵力瞬间便被抽取一空,无数细小的粒子汇聚在七长老的面前,像一朵朵绚烂烟花在夜空中极为妖娆艳丽的绽开。 妖艳的烟花,炙热的光芒,映照着七长老的眼神清冷有如凛冬时节的湖面,疯狂的火苗在这汪深不见底的湖底熊熊燃烧。她眼前的所有污秽还没有来得及沾上她粉嫩丝滑的脸庞,便在刹那之间被耀眼的光团分解成为最纯净的微粒。她的眼神冰冷而炽烈,透过光幕,越过虚无,落在那张呆滞震惊的脸上。当看到江离的嘴角还沾着几点菜叶肉汤的残渣,她错愕了一下,竟然从濒临狂暴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想着眼前的画面太过于恶心,于是蹙了蹙眉头,决定在没有真正想好怎么处置这个顽劣的剑阁弟子之前,还是先控制下自己的情绪。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讨厌的家伙,竟然像没事人一般的呵呵笑了起来。 七长老紧皱着的眉头微微跳了跳,心想这个家伙若不是被自己捆缚得无法动弹,此时便应该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哀求自己的宽恕。何以竟发出如此让人生厌的笑声,难道真是失心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想要见识下自己手段? 却见那个家伙艰难的晃了晃脑袋,狠狠啐出一口嘴里的污痰,然后极为平静的提醒道,“七长老,可千万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七长老疑惑的望着他,再顺着他的视线,落于自己衣裙的下摆。只见原本鲜红的底色上,星星点点的挂上了各种不可名状的颜色。这才醒觉自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只是护住了脸孔,却让一些漏网之鱼有了可趁之机。 “其他的颜色我实在记不得了,那块黑色的,应该是我中午吃的一盘黑木耳。”想着不能把那些颜色的由来一一数落清楚,江离未免有些遗憾,末了还没忘了加上一句,“刘家铺子除了羊肉汤,其实几个炒菜也是挺不错的,下回七长老再来,我请客啊。” “闭嘴!!” 七长老的声音像荒原上的风暴,呼啸而来充满了愤怒,丰润可爱的脸蛋上此刻满是凶狠的表情,圆瞪着的双眼中却是水汽氤氲,险些就要哭出来。于是她连忙压低了大黑伞,将自己的一切情绪都藏在宽阔的伞面之下。 尽管只是一道神识分身,但是和本体神念相通,一切感受都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所以远在千里之外的七长老想着衣裙上沾染的那些污秽之物,一刻都不愿意停留,毫不犹豫的召回了自己的神识。 雪山之巅的女子打着黑伞,似乎还没有完全从分身的记忆中剥离出来,总是忍不住望向自己的脚下,唯恐哪边又出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她极为恼怒的在山顶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哼哼唧唧的咒骂着,只可惜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她词汇贫瘠,翻来覆去无非去死、滚蛋这几个枯燥的词汇。飘舞的红裙卷着山风猎猎作响,摇摆之时扇起一道道高速旋转的风刃,从裙摆的褶皱间呼啸着掠向远方,落在前方的山壁间,将那些万年不化的冰雪纷纷扫落,带动整座山头的积雪一路坍塌翻滚着奔泻而下,发出震耳欲隆的轰鸣声。 在各峰潜心修炼的剑阁弟子远远瞥见,个个噤若寒蝉,更是打定主意立时就要闭关个一年半载,免得殃及池鱼一不小心撞见了心情不佳的七长老。 束缚顿消,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的江离,在一阵痛哼声中极没有形象的爬了起来,又仰天哈哈干笑了几声,将裆部的几片碎布条仔细理好,这才口吐白沫指着远处用力吼道,“疯女人,别跑啊,输了就耍赖,下次我非要拨光了你的衣服!!” 不远处,灰猫师转过身来,将两只前爪从嘴里面掏了出来,满脸崇拜的向着江离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姿势。 “真牛逼!!” ------------ 第三十八章 师姐陪你一同去 俞昊新守着一盏昏黄油灯,在自己的独间牢房里专心看书,浑然不知外面风雷大作,秽物纷飞。当然就算他推开门,也是隔绝在小世界之外,定然望不出什么名堂。 轻掩的房门被拉开一条细缝,俞昊新抬头看时,见到一只全身粉嫩略有些焦黑的生物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似猪非猪,似狗非狗,只是那一步三摇龙行虎步的姿态却有着说不出的熟悉。及至那个生物抬起头发出“喵”的一声,俞昊新这才惊觉过来,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手中的书卷更是哗啦一声掉落在地,他吃惊的道,“猫师叔,是您嘛?” 灰猫没好气的想着,不是我还有谁。只是它也自知此刻自己的形象一定邋遢怪异到了极点。刚从疯狂的兴奋之中清醒过来的猫师叔提不起半点的兴趣去与李兴霖计较或者解释点什么,于是径自绕过李兴霖的脚边,跳到被子上窝成一团,然后不无恶趣味的想道,“后面还有更劲爆的呢,我这样的又算个啥。” 李兴霖调转过头,借着昏黄油灯看着猫师叔,狐疑的想着着南绍还有谁能伤得了猫师叔,莫非是为了之前汪郡守的一句配种,便自己去了满身漂亮毛发以明心志,倒是和读书人自污以图来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啊。 妙哉善哉。 如此想着,猫师叔的形象一时高大了起来。李兴霖正想着是不是借机拍上那句马屁,好歹也是如儿的师叔,便是发力猛一些也无伤大雅。正在准备措词,突见得牢门被用力的推开,料峭春风肆意灌入,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从黑夜中推门而入。宽厚的肩膀,健硕的胸膛,充满着光泽的肌肤,让人觉得是那么的不可思议。那些志怪野史专讲精怪魅灵的故事,顿时浮现在李兴霖的脑海,只是想着自己也算颇具才气,怎么也该有娇艳的姑娘、乖巧的丫环,无论是铺床叠被还是红袖添香,总不至出现个精壮的男子来与自己月下对饮吧。 待得看到男子胯下那几绺随风飘荡的破布条,李兴霖更是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经过一阵剧烈而短促的咳嗽之后,这才缓过气来,大声怒道,“江离!你又是搞什么鬼。” “哎哟,老李你不厚道啊,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非份之想。”黑夜中的雄性精魅大为诧异,不由得大声嚷嚷了起来了,“你这看了有一会儿了都没认出我,结果看了眼我的小弟弟,就能认出来了?!!” “我说每次洗澡的时候,总感觉有双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之中偷窥我。”江离抹了把嘴角的飞沫,一脚抬上长凳,却觉得胯下凉风习习,好不清凉,于是悻悻然的又重新放下,愤愤然的道,“原来是有人馋我的身子啊。老李,你也太不厚道了,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想做夫妻!你这个禽兽,回头我非告诉如姐不成。” 李兴霖看着对面少年振振有词,明明自己这一身行头伤风败俗得很,不以为耻也就罢了,还洋洋得意的往自己头上泼污水,看着那颇有无赖之风的嘴脸,李兴霖不禁气的直哆嗦,抬手便把手中刚捡起来的书卷砸了过去,怒道,“还需要看啥,你自己看看这大花色碎布条,除了你天天穿花裤衩,还能有谁。” 横流四溢的污言戛然而止,江离极为敏捷的一扭腰,躲过当头飞来的书卷,连忙按住那几根飘然而起的破布条,讪讪的道,“误会误会,我还以为我的天赋异禀不小心被你发现了呢。” 李兴霖脸色发青,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当真把这个无耻家伙留在大牢关他个十天半月。却见江离急匆匆的寻得了个水瓢,舀满了水就往门外走去,不由好奇道,“你这是做甚?” “漱口!洗脸!”江离头也不回的跑到门外墙角下,嘴里面咕噜咕噜的含着水,含糊不清道,“吐了自己一脸。” “搞件衣服给我啊。一起回你家去,我有好消息要宣布。”简单打理了一番自己的江离,将余下的水尽数泼在身上,凉风混着冷水,直激得自己连打了几个寒颤,倒也别有一番神清气爽,他一边哆嗦着,一边扭头,望着那个站在门口像是看怪物一般的李兴霖,嚷道,“还要弄点好吃好喝的宵夜,我都饿了。” ___ 当绿芝开门的时候,便被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李兴霖和江离二人吓了一跳。 自家老爷只穿了中衣,冻的瑟瑟发抖,却将自己外袍裹在了江离身上,只是江离身形要比李兴霖明显矮上一截,宽大的衣袍覆在身上,空荡荡的显得十分滑稽,看上去倒是有那么一点沐猴而冠的味道。就算江离两只手拉着掖着,无论从松开领口里望见的胸膛,还是下摆若隐若现的光腿,怎么看都是里面空荡荡不着片缕的模样。 绿芝吐了吐舌头,不敢多问,下意识的向红袖楼方向探了探脑袋,却早被李兴霖在脑门上弹了个脑瓜,笑骂道,“小丫头乱想什么呢?你家老爷是那样的人么!快去禀报夫人,再去后厨点几个菜。过会儿把俞公子邀上,一起喝点儿。” 绿芝俏皮的眨眨眼,一溜烟的往内堂去了。 等到江离讨了点热水梳洗完毕,见到大家早已经花厅摆开了坐下。料想自己去洗澡的时候,李兴霖已然把见着自己时的情形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这会儿董如和俞昊新远远见着自己走来就眉眼带笑,连着几个侍立一旁的小丫头咬嘴唇咬腮帮,憋笑憋得好生辛苦。 好在江离是个脸皮厚的,毫不在意的找了位坐下,正朝着曹如身后的几个丫环挤眉弄眼的回瞪回去,却听得余昊新好奇的问道,“猫师叔这回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这不说还好,江离细想了一下猫师叔那凄惨样子,险些笑岔了气,连忙顺了胸口道:“猫师叔现在全身就那几根毛还在,干干净净比刚出生的小乳猪还要嫩上几分,这回当真就算他妈妈来也认不出来了。所以,他这几日就打算天天在大牢那儿睡了,谁都不见。” “那得把桃子给人家送过去,省得他老人家寂寞呢。”俞昊新哈哈大笑,呲溜一口小酒,反正不是自家师叔,没啥大逆不道的。 倒是江离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别吓到了桃子。回头留下了阴影,以后可就恩爱不起来了。你不知道,猫师叔一旦没有了毛,那和有毛时候完全是两只猫好吧。那模样丑的,肚腩都要拖到地上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即便李兴霖觉得背后说人短,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只是听得实在有趣,倒也微微一笑。 却听江离“嗷”的一身惨叫,从凳子上心急火燎的跳起来,捂着屁股在花厅里面狂奔了好几圈,一路之上嚎叫声不绝于耳,脸上更是肌肉扭曲神色狰狞。正在众人惊诧莫名不知所以的时候,江离倒是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抱住颗大树,撅着屁股颤声嚎叫道,“猫师叔是天下第一帅猫!帅得不行!!” “猫师叔英俊潇洒,那些小母猫看了就挪不开步子。” “猫师叔是天下第一威武。谁不服就打服谁。” “猫师叔最是通情达理,关心后辈。” “猫师叔身材最是苗条。” “猫师叔……” “……” 马屁向来是第一句和无数句的区别,刚开口时还有些生涩而显得扭捏造作,说着说着倒是渐入佳境滔滔不绝,最后更是一脸凛然,彰显出谁敢说猫师叔坏话就得从我江离身上踏过的气魄来。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咋舌。 却见一根淡紫色剑气萦绕不休的细丝从江离的屁股上迸出,又绕到江离面前跳了几跳,见到江离一副乖巧连连点头的模样,这才满意的穿破夜色而去。 江离磨磨蹭蹭的回到桌前,唉声叹气的挨着半边屁股坐下,想着那灰猫也太过奸滑,料到自己一定要背后取笑它,竟提前使了根本命猫毛藏在自己身上,都是活了几千年的老东西,还这般小气得很。 只是终究不知道灰猫师叔还有没有别的后手,这次学乖了的江离只敢在腹中叫嚣,不敢有丝毫表露出来。众人见他吃瘪,俱都暗自好笑,尤以那几个往日就不对付的丫环为最,觉得解气得很。 江离化悲痛为食欲,此刻腹中空空,正好嘴上吃个不停,话倒也没停着,绘声绘色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详说了遍。听得在座的跟着跌宕起伏,紧张不已。 李兴霖还是第一次听说起剑阁内的秘事,不禁大为好奇,讶然道,“这七长老当真如此暴力?” 经过灰猫师叔一事之后,江离心有余悸,回答前总要鬼鬼祟祟的四处瞄上一眼。倒是董如答得干脆,用极其肯定的语气道,“自然是啊。阁里面本来就没啥规矩,可七长老是最不讲规矩的。反正我是真的不想遇到她。” 即便是这次七长老一手操办,算是彻底了结了董如的心头隐忧,心头感激不已是一码事,但是心生亲近可又是另一码事,想着七长老在剑阁的赫赫声名,虽然从没对自己怎样怎样,但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可听了不少,再看这回猫师叔和江离的模样,能不害怕嘛。 想到这里,不禁对能在七长老手下讨了便宜的江离刮目相看,真真是个无法无天的狠人呐。想到七长老人品不敢说赌品没得说的性子,董如不仅莞尔一笑,打趣道,“你这回赢了七长老,回头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铁定是不敢回去了。”江离唉声叹气,没想到赢了反倒是个负担,“不然那个疯女人肯定让我悄无声息的死在半道上了。” “不至于吧。”本想安慰江离几句诸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俞昊新,见董如也是心有戚戚的点头不已,连忙把话咽在肚子里。 一边李兴霖对这些江湖事插不上嘴,只是暗自想着自家夫人哪儿都好,就是出身的师门委实可怕了些,都是些什么人啊。 夫人这算出淤泥而不染? 李兴霖正自宽慰不已,瞧着放下多年心事的夫人心头高兴,多喝了几杯,两颊浮上浅浅的樱色红云,比平日里更显得娇俏可爱。却见董如极为豪气的探手出袖,抹了抹嘴,打了个可爱的酒嗝,这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天上道,“别怕,师姐下回陪你一道回山。” “师姐陪你一起去扒了她七七的衣服!” “……” ------------ 第三十九章 泛舟湖上说风光 沿河柳叶初生,一路青翠拂起了涟漪。浅滩水草招摇,半池绿水映照着天际。 在碧水蓝天之间,一叶莲舟自湖畔缓缓飘来。 抱琴的少女没了琴,此刻正专心的轻轻拨弄船桨。每一次的桨板划出水面,便会捎带出一串串晶莹透亮的水珠,在午后的和煦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华。 吴絮儿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纱裙,没有过多华美的装饰,简单中透着轻盈素雅。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乌黑柔顺的长发盘成漂亮的发髻,而是任由它如瀑布般奔泻而下,随意的披散在肩上更显飘逸灵动。她专注的望着那些有如珍珠般可爱的水珠随风入水,惊起片片涟漪,然后融化在船尾浮掠而生的湍流中。 前面的少妇背对着坐在船头,一只如藕节般圆润秀美的手臂自宽袖中伸出,轻轻的托住下巴,眼神慵懒迷离,竟像是下一刻就要睡过去一般,她望着前方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碧蓝天穹的倒影一直延伸到烟锁雾绕的最尽头,不禁低声提醒道, “再往前就太远了,你又不怎么会水。” “那就做一只落水狗呗。啊,不,得是两只落水狗。”吴絮儿咯咯的笑了起来,心想柳姨纯属怕自己睡着了没话找话,便是会水又能怎么样,难道真还去水里游上一遭不成。想着自己那点狗刨水的功夫,也是能漂上一阵儿的,吴絮儿心中更是快活。转念想到昨日柳晓晓去了城东,于是嘟着嘴道,“柳姨昨日去城东看热闹,怎不想着带上我。” “你吴絮儿现在声名远播,一帮公子哥儿追得紧得很,你还需要看什么热闹,跑哪儿哪儿可全是热闹,我这可是办正事儿,可不敢随便带上你,太扎眼了。” 吴絮儿躲在柳晓晓背后恶狠狠的撇了撇嘴,很是不满的小声嘀咕道,“柳姨你可是有过花魁娘子的头衔的,说得好像比我名声小了一般。” “那都以前的事儿了。”柳晓晓微微一笑,对这段看似风光无限的过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慨,反倒是饶有兴致的说道,“这次去城东没有啥收获,倒是遇到了两个你的熟人。” “谁啊?” 柳晓晓回过头来,见吴絮儿满脸好奇,竟是连桨也不划了,只是睁大了眼睛等着自己揭晓答案,于是轻笑一声道,“魏明轩和江离。” “哟!是这两个坏人啊。”吴絮儿鼻尖极为好看的皱了皱,脱口而出道。只是突觉在柳姨面前惯常的撒娇语调没有改回,如今用这拖长的尾音,说着“坏人”两字,未免过于暧昧而让人生出不必要的猜想,于是急着补充着强调道,“是真的坏人啊。两个都是一肚子坏水。” 柳晓晓抿嘴一笑,便把昨日情形详细分说了一番。讲到山坡上偶遇的青年公子时,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还什么唐二,我大唐的二皇子,可就不是魏明轩嘛。” “连名字都不好好编个,看着心情不太好嘛。估计他和我们一样,一头雾水着呢。以他那多疑的性子,可是够他纠结上一阵了。”吴絮儿有些幸灾乐祸的说着,虽说这几年魏明轩颇受楼里重视,自己在他这儿也是捞了不少好处,可想着那张过度自信以至于有些嚣张的脸庞,确实让人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你可别小看了魏明轩,他看的是天下大势,这些细末小事,他未必放在心上。原意下手落子,可不代表他愿意在这上面劳心伤神。看现在情形,魏明轩不日就会启程离开了。”柳晓晓望着前方烟波浩渺的湖面,示意吴絮儿可以回头了,一边琢磨着道,“这李呈央一事,终究透着些古怪。且说按这李兴霖的脾气,放了李呈央这等十恶不赦的罪人是断然不肯的,可若有人去杀他,保不定他还会顺水推舟乐见其成,结果那队黑衣人有去无回,倒是让人意外得很,怎么想都觉得没道理啊。估摸着魏明轩昨日也是觉得蹊跷,想再望上一眼。” 吴絮儿脆生生的应了一声,一边划桨调转船头,一边不以为然的撇撇嘴,娇笑道,“我才不需要懂这些大道理呢,听着就头疼,爱咋咋地,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倒是柳姨啊,那江离有句话说的倒是在理,那个镇魂香你可要小心点了,你没觉得现在你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嘛。” “胡说个啥,那是春困,春困!”柳晓晓不服气的摇着头,回头望见吴絮儿早已停了划桨,放任小船在湖心打转。见自己看来,竟是倔强的抬起头,一边轻咬朱唇,一边眼中水光潋滟的盯着自己的眼睛。柳晓晓怔了一怔,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站起来从吴絮儿手中接过船桨,轻轻划动着。 “有些事小孩子不懂的。”空旷静寂的湖上桨声唉乃,贴着湖面飘荡。柳晓晓遥望着水烟深处,那是她从未企盼能够抵达的彼岸,那边有花开烂漫,也可能是泥地沼泽,更可能的是到了彼岸还有彼岸。她深深的看了几眼,想着惆怅感伤只是多余的情绪,便低头专心的划桨,将船头转了个方向,向着来路归去。 我来过了,看过了,便要回去了。 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都不喜欢被人称为不懂事的小孩子,吴絮儿强忍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终于还是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只是她既没有出言反驳,更没有暴跳如雷,而是捂住嘴呜咽着道,“柳姨,我懂,可是,不值当的,这么做不值当的。” 柳晓晓溺爱的摸了摸吴絮儿的脑袋,只是将眼神放在水天相交的远方,平静的道,“好了好了,好些事,不去试一下,是永远不知道值不值当的。” 吴絮儿紧紧环抱住柳晓晓的纤腰,将眼泪狠狠的蹭在柳晓晓的裙腰上,眼看着淡紫色的衣裙上斑驳泪痕转为深紫,不由得呜咽出声,又哽咽无语。她压根不知道该去如何劝解,这些感情之事,她懂却又不全懂,然而即便完全懂了,怎么去做往往又是另一回事。甚至于在豆寇年华情窦初开的这个年纪,只怕有些事亲身遇到了反倒会比柳姨做得还要决绝。 因着江离讲到的这句话,想到无论过程多么凄美壮丽感人肺腑,却是如飞蛾扑火般注定没有什么好的结局。她不禁抬起泪汪汪的双眼,脸上浮现出企盼的神色,像是突然之间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地说道,“江离既然知道这香有问题,没准他知道些什么,我要去求他,他一肚子坏水,看着就不实诚,这话才说了一半,回头一定有法子的。” “傻丫头,想求人还要编排人家坏话。”柳晓晓看着吴絮儿挂着满脸泪痕还在那儿喋喋不休,不禁又好笑又有些心疼,停下桨从怀中掏出丝帕,仔细的将那张秀美的脸蛋擦拭干净,这才满意道,“也亏好今天没化妆,不然哭花了可就丑了。” “柳姨……”见到柳晓晓不接自己话头,吴絮儿很是不满,使劲扭过头装作不理人,一边拉长了声音娇嗔道。即便明知道没有别的好办法,但总要试试嘛,也不知道刚才谁说的,好些事,不去试一下,永远不知道的。 柳晓晓眉眼温柔的看着吴絮儿的侧脸,想着这个自小陪在自己身边的丫头,正面看向来是十分大方讨喜,只有这个角度望过去,才能望见她骨子里的倔强。想着反正不管自己说与不说,她总归日后要寻个机会去磨江离去的,也就不在这个事情上过分纠结,于是重重的打了个呵欠,将木桨放在一边,敛了笑容道,“今天本来是要与你算帐的,被你这么一搅,险些忘了。” “啥?”安坐在船上的少女正赤着双足,霜白粉嫩的脚趾头搁在舷外拨弄着水花,闻言回过头来,歪着脑袋不假思索的叫起了冤枉,“我这些日子安生得很,柳姨你哪儿又看我不痛快了。” “那拨黑衣人都是楼里的人手吧,查明白了么?”柳晓晓低下头去,眉梢微挑,紧紧的盯着那双清澈见底璀璨若星的眼睛,知道若不是来点实据,只怕吴絮儿会一直插科打诨下去,“夜来香的味儿我还是闻得出的。” “哎呀,柳姨指的是这事儿啊,那还真是絮儿不对,这几日贪玩忘和柳姨说了。”吴絮儿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偷眼瞧见柳晓晓眉目清冷没有丝毫变化,想着这次可不是装可爱可以糊弄过去的,连忙把所有的一古脑儿都倒了出来,“人确是楼里来的,前几日找上了老刘,要我们配合行事。只是没见着楼里传讯密文,于理不合,我便没有理会,还和他们吵了一架。他们大概觉得理亏,也就走了。我总觉得此事蹊跷,临走之际便在他们身上下了点夜来香,想着方便日后一路追查下去。哪晓得这帮衰鬼当晚就去劫了牢,没一个逃出来,只可惜了我一番手段。” “就这么点儿了,真的不能再真了。”吴絮儿顺了口气,又换上甜甜的笑容,一脸讨好的道,“一来怕连累了柳姨,二来的确是想查清楚了再告诉柳姨的。” 柳晓晓“哦”一声,神色顿时晴和了不少,伸手在那个小脑袋上揉了揉,轻声道,“絮儿,倒也真是难为你了。” 吴絮儿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嘴里倒是一点都不停,满是委屈的道,“只要柳姨不怪我就好。” 柳晓晓呵呵一笑。 吴絮儿正想着是不是挤上几滴眼泪,好趁机买个乖讨个好捞点好处,不能在柳姨这白受委屈了不是。却见到柳晓晓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淡金色的密匣,不是自己从那些黑衣人身上偷去的任务密文又是什么。 吴絮儿秀丽的小脸立时便垮了下来,白皙的肌肤更显得血色全无,她迟疑的问道,“柳姨,要不我跳下去自己游回家?” 一从幽蓝的火焰自柳晓晓掌心升腾而起,将金色木匣连同里面的任务密文都化为灰烬。柳晓晓拍了拍手,目送着片片飞灰随风飘散洒落入湖,这才回头对着吴絮儿,很是恼怒的说道。 “事都做了,东西还能留着?我真该一脚把你踹进河里,看看你的脑袋是不是进了水。” ------------ 第四十章 生死本就一线间 “你说说,你说说,昨天最需要你的时候,咋不出来给那疯婆娘屁股上来一下。” 江离望着那柄躺在桌上,从昨天开始就打定主意装死的小剑,拿手指在剑身上扒拉了几下,铮铮作响,怒道,“你平时不是最嚣张的嘛。碰到七长老你咋不得瑟了啊。” 那柄无光小剑在像鱼一般在桌面上蹦跶了两下,识海中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我怕痒,住手,快住手!求求你了,快住手啊。” “我说,我说,”小剑灵笑得快要背过气去,连忙抓住江离停手的机会,忙不迭的叫了起来。 “我不是也不敢嘛。”小剑灵哼哼唧唧了两声,想前那日自己也不是没想出力,只是对面站着的可是七长老,不由得委屈道,“七七那家伙,谁敢惹啊。这不,我才透了个脑袋,她便传音恐吓我。” “哟,我江离的人,不对,我江离的剑她也敢吓唬!”江离大怒,只是想着那把大黑伞下的清冷容颜,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败下阵来,只是好奇的问道,“只是你一柄小飞剑,她能吓唬你些什么?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她要把我扔到茅坑里封印一百年。”小剑灵光是想了一想,便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人家还是一个小姑娘呢,她就这么吓我。” “哎呀!你这一柄无名无姓的小飞剑,七长老为难你作甚?” “怎么不会,你不知道那个老女人的手段有多毒辣,之前我打赌输给了她,就被她封在烧火棍里,在厨房灶台里困了百来年呢。那又烧又熏的,人家的皮肤都黑了不少。”小剑灵抽抽搭搭的哭了一阵,显然那些伤心往事不堪回首,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地阴影,“你自己照照镜子,就你那又怂又弱的模样,整个剑阁都没有一把剑愿意跟你下山。要不是实在是为了离那老女人远远的。我才不会看上你呢。” 江离目瞪口呆,想着这小剑灵说话如此没轻没重,不由怒道,“能不能好好说话,踩人别踩脸啊。” 小剑灵毫不在意,倒是话风一转,老气横秋的道,“不过呢,你这人又阴险又狡猾,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我现在觉得投资在你身上,没准倒也不是件亏本事儿。” 江离听着这些似是而非的表扬,不禁觉得脑壳儿都微微有些疼,只听得小剑灵很是认真的说道,“你要答应我个事儿,要是成了,到时候别说认你为主,就是天天喊你江大爷都可以。” “嗯?” “到时候你脱这个疯婆娘衣服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小剑灵跃跃欲试,欲言又止的声音里面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狂热来。 “成!”江离一巴掌拍在桌上,砰的一声,将桌案上散放的书卷茶盏,连同那柄喋喋不休的小剑俱都震的狠狠跳了一跳,豪情万丈吼道,“到时候定让你解第一颗扣子。” 不管这一人一剑怀着什么卑鄙无耻龌蹉下流的念头,也不知道这共同的目标是多么的遥不可及,但总归方向一致,接下来的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那柄小剑灵被拍得浑身一激灵,琢磨着这是不是所谓一拍即合的某种仪式,只可惜自己不能幻化出个手掌也来对上一拍,于是颇有些不满的嘟囔道,“我要解第一颗扣子干啥。” “老子要解最后一颗扣子!!”她庄严肃穆的大声宣告着。 江离仔细思考着这第一颗扣子和最后一颗扣子的区别,大为惊叹之余,终于对这位小剑灵的嚣张无耻有了更为细致的认识,想着七长老要把这家伙封印在粪池中一百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只是自己身边的女子,董如也好,小剑灵也好,为啥都对脱光七长老的衣服如此痴迷热衷,真让人好生为难。 再难,也得想办法!!!! 只是毕竟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片刻。两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是自己商量着便能成事的。一人一剑商量了几句,便不在这些虚无飘渺的念想上下功夫。 江离将小剑收回,忍不住摇了摇头,想着下山那么长时间了,竟然至今还不知道这柄神神叨叨飞剑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自己从洗剑池空手怅然下山之时,是这柄看上去平淡无奇的飞剑主动赖上了自己。想着剑中有灵,当非凡品,再怎么也比空手而归强,便带着一同下了山。只是每每问及剑名及出处,那小剑灵一概摇头只推时间太久不记得了。再说这剑身无光无色,无字无纹,在剑阁万剑谱上也未有收录,更是难以找到由来。 如今看来,能和七长老攀上些关系,虽然这关系着实差了点,也应该非一般籍籍无名之辈。 江离啧啧出声,想着自己果然英明神武,气宇轩昂,随便走走便有宝剑相随,不禁心情大好,凑着窗棂间透过的阳光,又把储物戒指拿出来把玩了一番。此刻戒指内空荡荡的,原本还有一些法袍防具,昨日尽数毁在七长老手中,此刻也就在一个角落里面剩了些细碎物品,因为数量太少也称不上整齐不整齐。 那方刻有生死如常的金色小印静静的躺在灵石堆里,江离仔细端详了两下,仍旧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神识一动,便进入到了小印之中,此刻迎接他的没有那些震天动地的鼓声,也没有万物可为齑粉的威压,先前那些一个个金色文字还在那片荒原上,像是一个个小人在永远不知疲倦地蹦跳个不休,见到江离过来,俱都欢呼雀跃的围上来,只是毕竟是有些怕生,隔着几步远便停下来围成了小圈,半是兴奋半是好奇的打量着江离,过得片刻便有两个像是胆大一点的字符,试探着蹦上前来,用力的将自己的脑袋顶在江离腿上蹭了又蹭。 江离大觉有趣,便要探手去摸上一摸。只是指尖刚碰到领头的金色文字,便见那文字的小短腿用力一蹬,竟是极为笨拙的爬上了江离的指头,然后手脚并用,沿着着江离的手腕和臂膀费劲的向上爬着。地上一圈金色文字各自仰头蹦跳,显得极为兴奋,像是为那为首文字的大胆之举欢呼鼓劲。 这一幕大出江离意料之外,他本能的吓得退了两步,再定睛看时,却见那金色小字虽然短胳膊短腿,只是眨眼功夫竟然已然攀上了自己的肩头,寻了个舒服的所在,竟然极为拟人的坐在肩上,仰头望着江离。 江离仔细一看,这金色小字竟是一个“生”字。他扭头望着这个金色的“生”,仿佛眼神可以透过这个小字的一笔一划,能够直接和眼前的一方天地对视,心中有着说不出来的舒畅。 那个金色小字晃着短手短腿,在江离的肩膀上作了好几次尝试,终于用力一纵,化为一道金光,没入江离眉心窍穴。 江离识海之中,蓦然生出无数道带着浓郁春意的微风,风转云舒之际,无数鲜嫩青草像是从无边无际的荒原上突然滋生,绿洲的中央有一泓碧绿的湖水,湖畔的树林神奇的开出一片片翠绿的青叶,风中招摇十分惬意。江离站在草原的中央放眼望去,见这新兴的世界里有阳光普照,湛蓝的天穹飘着白色的云;有惊雷行空,绵软的细雨随风四处播散。 江离怅然不知所以,也不知道过了许久,这才回过神来。满面震惊的他从识海之中抽身而出,却见另一个金色小字正蹲在自己的脚背上正仰头望来,见自己低头,颇为愤愤的蹦了两下,表示着自己的不满。更是伸出短短的一道笔划,示意江离速速将手指伸来,好让自己顺着爬上去。 江离凝神望去,见这回却是一个“死”字。 只是尽管这个“死”字看起来多有不吉,听起来也着实并不动听,想着把这个“死”字收纳到识海之中也不甚愉悦,可是此刻当面看着这个金色小字,识海之中竟然极为蹊跷的传出一股渴盼的心意来,这心意甚至也不是秉由本心而生,而是随着与此方天地融为一体的念力而起,将这道意志投映在自己的识海之内。 江离想着这种事情既然做了一回,第二回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因此即便被刚才那个新生的绿色世界惊得不知所措,他依着本能的提引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只见那个“死”字洋洋得意的骑了上来,然而爬在手指之上的小字尤不满足,死活不愿意像之前的金色小字那样凭自己的力气爬上肩头,而是挤眉弄眼的示意江离自觉点直接送自己上去,下面围着的一圈小字更是为这大胆之举鼓噪助威,纷纷叫好。 那个“死”字向下探了个身子,朝着一众兄弟挤眉弄眼,骄傲非凡。 真是个懒家伙,死也要偷懒。 江离无奈的把手指送到自己的额前,眼见那个“死”字扭着肥屁股摇遥晃晃的爬进眉心。 江离猛然之间抬头睁眼望去,眼前并不是刚才绿茵如毯生机勃勃的世界,而是他从未亲眼见过的寂静荒原,满地的尸骸横七竖八的散乱在浸透了鲜血的大地上。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未曾想像过会有如此可怖的场景,猩红色的月亮挂在天边,投映在大地之上的光线苍白中透着妖异,在月光照不见的地方,便是一片最为浓重最为沉默的黑色,像是吞噬了这个世间所有的光线,只留下最为纯粹的黑暗。冰冷刺骨的寒风在死寂的荒野之上呼啸而过,像是死亡前的最后一口呼吸,宣告着这个世界即将没入最终的沉睡。 江离神念一动,飞上苍穹之昂俯瞰大地,看到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生,与死。 ------------ 第四十一章 独见新苗与王座 江离望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隔着一道极为明显的鸿沟,竟然如此生动的同时呈现在面前,不禁有些痴了。 他坐在那泓水清如镜的碧湖前,双手置于膝上,望着湖面上倒映的那轮烈日发呆。雪水初融,自远方山顶潺潺流下,沿着蜿蜒溪涧悄无声息汇入湖中。湖面中心还有薄冰未化,不能被春风吹皱,却在蛰伏湖底而上的微暖水流烘衬下,悄现出一道道细微的裂纹,由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伸展,发出极轻忽的噼叭声,像是春日里最为动听悦耳的风铃,清脆平和,生机勃勃。 湖畔绿草如茵,春意盎然。 江离低头望去,之前那枚金色的“生”字早已演化融入这方天地,此刻只留一个虚影停留于指上,看起来要较之前本体小上了不少,笔画紧收,光华内敛,倒像是一粒在春分耕种时节里等待播种的种子,汲足了天地养份正在蓄力待发。 江离屈指微弹,那粒饱满种子缓缓浮空,再被路过的和煦春风轻柔包裹,带到一处空旷向阳的山坡,在放眼望去天光正好、草色皆青的坡顶上植下。 春雷乍起,细雨迷离润泽大地。坡顶两片嫩芽摇晃着破土而出,餐风沐雨之际渐次舒展成叶,又有新芽次第生发,不消片刻便长成一颗通体翠绿的新苗,在这方天地中自在招摇。 江离向它轻轻招手,它在坡上点头相和,四片绿叶摩梭春风中,沙沙作响。 江离微一点头,下一刻便站在了一片由鲜血化作的沼泽地上。他双足虚踩于虚空之中,脚下血红色的波澜涌动有如滚水沸腾,又像是无数根触手在泥泞中恣意舞动,要把一切生命气息拉扯进来尽数吞灭。 一枚暗金色的字符浮现于江离的掌心,仔细看时才能发现是一个“死”字,因为被压缩得极为紧凑而更像一颗通体黑色的小石子。它等不及江离有所动作,便迫不及待的蹦了出来,在那些透着浓重血腥的泥水之间寻得了个缝隙,欢快之极的一头扎进那片血色沼泽,连个泥点水花都没有溅起,便已消失不见。 天穹之上层云密布,如漆似墨有若危城压顶。黑色的光,黑色的雨自云端倾泄而下。直到被横流的血水消融化开,及至汇流成河,才发现那些黑液根本不是最为纯正的黑,而是腥红的血浆浓稠到了极致而显现出来的色泽。 黑色的血雨落在江离的脸上,四溅飞去,留不下半点的墨渍。血雨落在衣裳上,一朵朵黑色的桃花争相盛开。 江离望着身上的衣袍被血水尽数染成猩红色,在死寂的世界里面无风自起,猎猎作响,心头竟然没有兴起半点嫌恶的感觉,反倒因为那片血色中蕴藏的安宁寂静而心生向往。 他讶然向下望去,只见一座通体由无数根枯骨搭成的王座从沼泽之中浮起,几个人类形象的骷髅头在王座的最顶端整齐的码放着,空洞的眼孔狰狞地凝视着远方,两个不知道是什么兽类的头骨搭建在王座两侧,无数道凄厉的嘶叫声穿行在累累白骨之间,在王座四周萦绕不止。 江离飘然而至,落在枯骨王座上坐下。 一切皆很合身,除了屁股下面有根突楞骨刺实在有些膈应。江离左右挪了好几回屁股都绕不开,突然想起之前那个跳脱的“死”字,不禁大怒道,“快给我弄平了,不然我弄死你啊。” 一阵凛风呼啸而过,江离长吁了一口气,一脸舒适的靠在椅背上,看着前方血海风平浪静,一脸讨好的匍匐于地,得意非凡的总结道,“有些字,真是不骂不行!” 血原之上惊涛翻涌,更有数根骨棒被浪尖送至半空,嚣张之极的在江离面前指指戳戳,叫骂不已。 江离哑然失笑,这一方世界再如何诡秘,终究是存在于自己识海之中,想圆想扁还不是看自己如何揉捏收拾。这心念一动,面前的血浪顿时悄无声息的落了下去,只在王座之下幻化出两朵轻浪极为讨好的按摩着江离脚底。 江离撇了撇嘴,正想着站起来,却见那柄无光小剑急急掠来,落在王座周围盘桓了好几圈,这才讶然道,“小离离,你这是弄啥咧。我打了个盹,家咋就变这样了?” 江离躺回座椅上,便把那金色小印的故事说了一遍。小剑在王座把手上找了个好去处,将自己斜插在兽类头骨的眼窝中,这才略作思忖,迟疑着道,“这等在识海中开辟一方福地的法门,上古之时倒也有所耳闻,靠着识海映射参悟无上大道,掌控一方天地法则,端得是好手段。” “可那等不二法门,就你这般修为去强行参悟,爆体而亡还只是轻的,弄不好都要神魂俱灭。”眼见得江离眉飞色舞一派洋洋得意,小剑灵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口吻道,“所以啊,别痴心妄想那等好事了。更何况,两个不同特性的小世界,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看着怎么都有些邪门。” “所以呢,识海之中,你也敢随便搞事,当真是活腻歪了。白痴!白痴!!”小剑灵咬牙切齿,只是懊悔自己当年怎么就瞎了狗眼跟了这个白痴,倒是连骂了两声之后又满心庆幸的高兴了起来,“好在老子机警,没有信了你的花言巧语被你骗做本命,不然真要被你坑惨了。” 江离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想着明明当年死皮赖脸磨着自己下山的也不知道是谁。只是似小剑灵这等无法无天的,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通,江离也只能忍气吞声的咽了这口气,又想起小剑灵适才讲的玄乎,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未免有些担心,只是陪着小心问道,“那现在又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样,先养着,走一步算一步呗。”小剑灵吁了口气,想着自己不会被这白痴连累,不由得心情大好,觉得江离这家伙虽然蠢笨碍眼,但好歹跟着自己那么久了,怎么还得宽慰几句,于是迟疑着道,“依我看,这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再说,隔壁那个小池子我还挺喜欢的。”小剑灵想了想,觉得眼前这一切虽然看着邪门,倒也颇有些可取之处,譬如在春风中遨游九宵,在细雨中睡卧草坡,在荒原歌唱,在湖面畅游,俱都是人间有趣事。 对于人间趣事,不同之人,自有不同看法。譬如李兴霖最喜秉烛夜读,俞昊新偏爱美酒在怀。 江离念念不忘的,是红袖楼里连手都未摸过的姑娘。 所以当江离拉着俞昊新一同躺在黄小丫房间里那张舒服得让人快要呻吟出声的绣塌上时,决定还是先把自己识海中的这些麻烦事儿放在一边。 花堪折时直须折,妙哉善哉! 既然来过红袖楼一次,这次勉强也算得上熟门熟路的熟客。只是上回来去匆忙,楼里的姑娘除了吴絮儿和茶水丫头荷香,两人也就和半倚槛杆丢手帕的那位小鸭子姑娘说上过话儿。 所以当那位彪悍的管事刘嬷嬷问起有什么相熟姑娘时,俞昊新和江离两人思索了半晌,最后还是辜负了不远处好几双望穿秋水的漂亮眼眸,鬼使神差的点了黄小丫的名字。 黄小丫不是楼里当红的姑娘,长得也只能谈得上清秀而已,歌舞才艺更是如她的绣工一般稀松平常,除了相熟的客人,很少会有人一眼相中喊她作陪。不然那日晚间也不会如此悠闲地在二楼看风景。 所以当这两位漂亮公子在一众姐妹艳羡的眼神中走进自己的厢房时,黄小丫高挺着胸脯,激动自豪得快要尖叫出来,她偷偷对着铜镜望了一遍又一遍,发觉还是一样的黄小丫,不禁怀疑起是否昨日娘娘庙里好容易求得的姻缘签当真灵验了。 倒是刘嬷嬷看着两个翩翩少年公子勾肩搭背的一同进了房间,心想这两位小少爷看着也不是缺钱的主儿,可每回只点一个姑娘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两人在这方面还有些特别的嗜好,这可是得加钱的。 黄小丫这样的二等姑娘,厢房里自然不会有专门的贴身婢女侍候,便是茶水丫环也不会刻意的往这儿多绕上几回,有的时候去后厨讨要酒食这般的粗使活儿还得自己去做。往日里黄小丫未免颇有怨恚,明里暗里不阴不阳的总要说上几句,今日里倒是脚步格外的轻快,柳腰轻扭一步三摇,便像花间蝴蝶一般飘着远去了。 此刻远处大堂的歌舞升平不知何时停了,房间内一片安静,因此不知从何处隔间传来的娇笑与轻喘声便听得格外清晰入耳。江离和俞昊新躺在宽大舒适的绣塌上,相对侧卧四目相对,连彼此脸上几根汗毛都数得清清楚楚,此情此景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倒底不对在哪儿。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梯处响起,穿过回廊一路小跑,然后急急的推开了房门。 江离抬起头来,望着那张秀美精巧的脸庞透过半掩的房门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脱口而出道, “吴絮儿,怎么是你?!” ------------ 第四十二章 竟然馋我的身子 果然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上次还装模作样的嚷着只是喝酒,这第二回来便偷摸摸的跑到了眠月楼,害得自己一通好找。 不过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两日心心念着要寻江离问些事儿,只是苦于被柳姨禁足楼内,不然吴絮儿早就跑去城主府敲门了。正自恹恹不乐,没曾想着今日江离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只可怜了那位小鸭子姑娘,难得如此玉树临风的公子们来寻自己,在姐妹们面前大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只是手还没牵体己话儿也没说,便被吴絮儿截了胡。若换作是楼里其他姑娘,便是再好的姐妹,也定然是要翻脸的,楼里头的规矩在那儿呢,人家可是指名道姓找自己的,怎么可以做如此没品的事儿。 退一万步说,两位公子呢,拐一个走便好,姐妹们雨露均沾,哪能吃独食给包圆了呢。 吴絮儿毕竟不是一般入籍的姑娘,只是因着柳晓晓的缘故栖身于此,此刻更是声名鹊起如日中天,楼里面可稀罕宝贝得紧,唯恐这颗摇钱树哪天突然跑脱了,真要吵起来自己也未必讨得了便宜。再者吴絮儿虽然性子疏淡,却从不因自己身份番涨便自觉高人一等,见到了其他姑娘们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哪家有事还会伸手帮上一把,在楼里姐妹间口碑素来也是极好的。 所以见着这位自己观感极佳的少女放下身段当面软言好语的央着自己,黄小丫思来想去便也只能假装仗义的应承了下来。 想着以自己的相貌才情,两位神仙公子哪是自己有本事专宠一身留作熟客的,倒不如做个顺手人情来得实在。若是吴絮儿当真与其中哪位公子哥儿成了,将来说起这段佳话也总有自己一份儿不是。 想着昨日娘娘庙里的姻缘签自己最终没舍得那点灯油钱,黄小丫不由得独自唉声叹气,心想这有缘无份,果然是有道理的。 绣塌之上两位公子爷霍然坐起,望见少女娇小的个头却一手拎着一个酒壶,两边胳肢窝里还各夹着一个,想着难怪进门的时候挤得那般费力,不禁眼神都有些呆了。 俞昊新面露欣喜之色,朝着门口狠狠的比了个大拇指。红袖楼的酒是着实的好,清香绵软回味悠长,和南绍人喜好的北地烈酒不同,倒是更和俞昊新口味。若有当红的吴絮儿亲自下场作陪喝酒,风格又和风月场上倚红偎翠尽喝些虚情假意的大不相同,你一杯我一杯,那才叫个淋漓痛快。所以此刻看到是吴絮儿抱酒进门,自然十分高兴,想着那个小鸭子姑娘虽然也甚是乖巧,但时间长了便总有些尴尬,话不投机,酒也喝不到一起。 俞昊新正寻思着要不要再开个房间,他陪吴絮儿喝酒,江离去陪那位身材丰腴的小鸭子做点别的有趣事。却见吴絮儿贴着桌子,小心费力的把四壶酒落放在桌面上,见那两位公子老神在在的靠在塌上,不禁瞪圆了眼睛,嗔怒道,“两个大老爷们,不知道搭把手啊。” 俞昊新正要窜下软塌,却被江离伸手一把拦住。 “我们是花钱来喝酒的,又不是专门来请喝酒的。”江离撇了撇嘴,索性翘起了二郎腿,他不知道为啥出去的是小鸭子,回来的却是小酒鬼,只是满脸不以为然的道,“要是小鸭子姑娘在,这会儿估计早就揉肩捏腿端茶倒酒的,哪会呦三喝四的让我们干这干那的。” 吴絮儿柳眉微挑,自己名震南郡九城,想见自己的人怕是能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这些年何曾有人当面冲撞过自己。只是自己既然有求于人,自然只能摆出求人的姿态,吴絮儿强行按下心头邪火,硬是换上一副浅笑嫣然的脸孔道,“江公子说得在理,过会儿定要多敬上公子几杯,算是絮儿赔罪了。” “罢了罢了,我还是喝茶好了。”江离缩了缩脖子,嘻嘻一笑果断认怂,起身看时,只见桌上空荡荡的只有四只酒壶,竟连杯子都也没一只,正自诧异间,却见吴絮儿抿嘴俏皮一笑,探手入怀,摸出三个白玉杯来,这才吐了吐舌头解释道,“实在没有手空了。不然定帮你把茶具也带来。” 江离重重的咽了口唾沫,想着刚才襟领微开时瞥见的一片羊脂白玉,再看面前那几盏玉杯色泽温润通体乳白,仿佛还带着少女胸脯的余温,不由得有点痴了,寻思着过会喝起来会不会有幽香入酒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只是吴絮儿尽管声名远播,更多的是凭着一身琴技了得,走的不是以色事人的路线,更不会想着去学习一些房中媚术的小手段。来时只是单纯的想着能多带壶酒,何曾想到从怀里贴身处掏出几个酒杯,竟会给看起来还有些青稚未脱的少年公子凭空带来如此多的遐想。 好在江离生着一张可喜可厌的脸蛋,无论什么样的表情,落在吴絮儿眼里,总觉得背后藏有某些坏心思的驱动。所以当真江离此刻有些邪恶的浮想时,脸上透露出来的怪异神情反倒没有让吴絮儿过多的留意。她忙着把酒杯斟满,再一一推送到两人面前,然后极为豪爽的将自己面前那杯一饮而尽,微眯着那双极会说话的眼睛,催促着两位公子快点跟上。 三杯两盏下去,俞昊新精神抖擞,极少饮酒的江离眼神已经开始迷离。吴絮儿早已从一开始不讲道理的猛劝猛喝,转而行些酒令划些酒拳,两人这才发现了吴絮儿竟是行令划拳的天才,也不知道这个以琴技出名的少女平日里都在偷偷研习些什么,划起拳来神彩飞扬,眼中星辰璀璨,竟是一场不输的连赢了十余局。 俞昊新还能快乐的认赌服输,江离眼看着杯中酒从未断过,急眼之余开始含糊其辞的想要施展些耍赖功夫,喝酒的动作声音越来越大,喝下肚的酒水却是越来越少。那边吴絮儿又嫌自己赢得太多喝得太少,见着江离每回放下,杯盏中还能余上一半,便自嬉笑的接过一饮而尽,每每在杯沿上留下浅浅的胭脂唇红,下次再端起时却又早已消散不见。 吴絮儿微微一怔,消失在唇边的嫣红,悄然羞上脸颊。 待得再过几轮,俞昊新话语越喝越少,江离却开始端着酒杯絮絮叨叨,酒后不清的口齿,说着最不着边际的话语。 吴絮儿托着腮帮,一脸好奇的望着自己开始寻酒喝的江离,心想这七长老也不知是何方神圣,年纪几何,又是结下了什么深仇大恨,何以江离对脱了他的衣物如此执着痴迷,一晚上竟已说了不下十数回。只是眼见得再喝下去就要人事不醒,吴絮儿也顾不上满足自己那颗八卦的心,起身寻了湿巾用力的帮江离擦了擦额头,这才挨近了身子,一脸期待地道,“江公子,你上次对柳姨说那个宁神香有问题,可是真的?” 江离的脑海里一片迷糊,额上的清凉使得他略略清明了些,他思忖良久,总算按着吴絮儿的指引,约摸想起那个宁神香的由来,不由得嘟囔笑道,“哪里是什么宁神香,根本就是镇魂香嘛。” 吴絮儿“呀”地一声,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眸中尽是难以掩饰的惊喜,却见江离一手抓住那只正自帮他擦拭额头的柔荑,拖到鼻下颇为陶醉的仔细嗅闻了一番,眼见吴絮儿羞红入颊怒意上眉,这才拖着僵硬的舌头介绍道,“镇魂香的一味主药无穷花,可以魅惑神识迷乱人心,只要亲手采过一回,只怕此生都要心心念着那股味道。” “所以就算镇魂香里无穷花用量极少,加以各类香料中和掩盖,可逃不脱我的鼻子。估摸着你这只手是添香惯了,上面残留的味道可比你衣裳上沾染的要重得多。” 借着酒意的渲染,人的各种欲望念想都总会在不知觉中被肆意放大。吴絮儿看着江离捏着自己的指头,眼中流露出的垂涎欲滴愈加浓烈,生怕他接下来就要伸出舌头狠狠的舔上一遍。于是忙不迭的收回手指藏在身后,装作极为好奇的和江离探讨起镇魂香里的君臣佐使,以及主料配料的各自用量如何。见江离摇晃不休像是随时要昏睡过去,吴絮儿借着倒酒的机会,坐在江离身畔扶住,问道,“你既然知道镇魂香,自然也知晓它的缺点,可有解决的办法?” “三个字,”即便酒劲上头,江离回答得倒是很干脆,伸出一个巴掌在眼前晃了一圈,按下一根,道“停下来。” 镇魂香,这“镇”字起得极为名不符实,靠着魅惑而不是雷霆手段,江离一直觉得改叫迷魂香才更为贴切。只是不管是用来做什么,若是一直不停的使用,最后注定神识受损,永远的迷失在虚无之中。 吴絮儿坐倒在凳上,脸上顿现失望之色,却见那江离失了扶持,身子一歪,竟自躺倒在自己怀里,那张清秀脸庞靠在自家丰润饱满的所在,还下意识的蹭了两蹭,显得极为舒服。吴絮儿望着自己尚未长全的胸怀被那可恶的脑袋挤弄得有些变形,即便知道只是江离意识朦胧时的无心之举,不禁又羞又怒的便要挪开,却听得江离惬意之极的叹了口气道,“别的办法,只怕代价太大。” “柳姨待我情同母女,絮儿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护她周全。”吴絮儿不动声色的把正要推开的手收了回来,悄悄的挪了挪身子好让江离躺的更舒服一点,这才轻抹了下眼角打转的晶莹泪水,更是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轻咬贝齿低头望向江离,微羞着说道,“若是公子有解决的法子,还请不吝赐教,吴絮儿无以为报,若公子不弃,尽可将这副身子交于公子。” 这话说得凄婉悲凉,说话时的神情泫然欲泣楚楚动人,只怕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被字里行间的真情实意打动,怎么都要拍着胸脯应承下来,更不会计较接下来这些以身相许的说辞。 却见江离挣扎着爬起来,瞪大了双眼,指着吴絮儿微翘可爱的鼻尖,摇摇晃晃用极为恼怒的声音大声嚷着。 “吴絮儿,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我敬你是条汉子,你竟然还馋我的身子。” ------------ 第四十三章 都是人生第一回 晨光初现,街头巷口的铺子还未营业,早起的莺鹂便已在枝梢挑了位置啾啾鸣叫,扰人清觉。 江离恼火的一把抓过枕头,连耳带眼全都严严实实的盖住,可那些在春日里为了求偶放声歌唱的鸟儿,欢快到撕心裂肺的声音哪是区区布料可以抵挡得住的。江离在枕面下呲牙咧嘴,心想由得你们叫去,只消再忍得片刻,自有我家桃子满心忿忿的跳出来把你们统统赶走。 然而片刻究竟是多长,始终是个模糊的概念,不愿意从觉中彻底醒来的江离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已耗尽,那几只斗唱争鸣的鸟儿仍然活蹦乱跳,难道昨日猫师叔折腾得太晚,筋疲力尽的桃子今天也不愿意早起? 习惯于睡到日上三竿的少年愤愤不平的在床上打滚,不经意间突然醒觉这床大了几分不说,贴身被褥绵软柔和,更有一种如兰似竹的清幽香气,让人闻之身心俱爽,狠不能将整个人埋入其中。 这哪里是自己惯睡的狗窝。 江离猛然睁开眼睛,只见周遭的布置整洁素雅,明亮的窗口淡紫色窗纱随风摇动,飘逸雅致。窗前乌木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束刚采回的雏菊,花叶之间还闪亮着晶莹的朝露凝珠。一旁的琴架上古琴通体褐色,造型古朴。 此刻江离哪里还看不出这是个女子闺房,他扶着脑袋呻吟了一声,总算断断续续的想起昨日晚上的些许片段来。想起拉俞星新一起说要去红袖楼,想起小鸭子姑娘把自己带到了后院,想起那个特别能喝酒的吴絮儿抱着四个酒壶出现在门口。 然后,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是在红袖楼过夜了?自己那个心心念念的小目标就完成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完成了? 他掀开被子,正要仔细检视一番。却听背后一个女子娇笑着道,“看什么看,看把你给紧张的,放心好了,没有占你便宜。” 江离吃了一惊,扭头看时,才发现一个女子正对着梳妆台上的铜镜描眉,她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飞流直下披了下来,只在背部的位置很随意的用丝带扎拢,显得清爽自在。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女子的侧脸,线条轮廊没有正面看时那般温柔甜美,却有一种毫不逊色的别样的美。 吴絮儿站起身来,满意的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才走到一旁的衣架上,将江离的外衣取了扔到了床上,一边说道,“我睡在柳姨那儿的。这地儿也就借你睡一晚,可别想多了。” 江离讪讪的接过衣服披上,也不与吴絮儿争辩,只是环顾四周之后奇道,“俞昊新呢,没在这儿过夜?” “让黄小丫找地方带他过夜去了。”吴絮儿翻了个白眼,将一边早就凉好的醒酒茶端到江离面前,没好气的解释道,“也不想想,两个大男人一同在我儿过夜,传出去我吴絮儿还怎么做人啊。” “哦,那倒是。”江离接过来一饮而尽,随口敷衍着,只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认真的道,“那现在传出去了,我怎么做人啊。” 吴絮儿圆瞪着眼,一脸的不可思议,自己为了有求于他,不止脱口而出以身相许的酒话,还把房间留宿与他,这些事儿自己一个女儿家都没想着如何如何,这个讨厌的家伙还要跳出来反咬一口,当真是无耻之尤啊。吴絮儿只狠不能扑在那张可恶的脸上,用力的咬两块肉下来。 江离望着面前这个清秀绝美的少女突然面目狰狞起来,更是双手用力的攥紧了粉拳,不禁有些害怕,退后两步,这才讪讪的道,“我俞昊新禽兽不如,不需要做人的。” 吴絮儿卟哧一笑,怒气顿消,倒是想起初见时这个家伙就是这般的无赖嘴脸,这么些时候过去了竟还是没有半点长进,整天顶着俞昊新的名头干坏事,不由得气道,“人家俞昊新长的好,为人真诚又知礼,哪儿不都比你强……” “那你去喜欢他便是。”江离没等吴絮儿说完,便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话头。 这段对话像是慈母与恨铁不成刚的孩子之间的相互埋怨,又像是小情侣打闹拌嘴时的闺阁幽怨十足,只是不管是哪一种,此刻听来都有些别扭。两人话一出口,皆是一怔。 江离没想明白自己这平白而生的薄恼从何而来,这种本就是云散雾收不着痕迹的玩笑话,自己难不成还与俞昊新这个家伙较劲不成。吴絮儿也不清楚为何自己脱口而出这般的言语,本来说了也就说了,看着江离颇有些真恼的神色,心下又有些懊恼心虚,只是自己又如何赔不是,难不成接着话茬说自己不喜欢俞昊新只喜欢你不成? 吴絮儿小脸儿微微有些发烫,连忙把江离按到梳妆台前坐下,一边帮着打理头发,一边陪着笑道,“好啦,江大公子别这般小气,奴家向你陪不是就是了。” 江离望着铜镜里吴絮儿含羞带怯的模样,本就是无端着恼,哪还能真气了不成,本想开口说上几句以免显得自己小气,只是此刻坐在妆台前,感受着吴䋈儿的手指温柔穿过自己的头发,闻着那带少女幽香的呼吸轻轻落在自己头顶,听着那梳子落于发际细微的摩娑在耳畔沙沙作响,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打破了这片难得的静谧,反倒不美。 吴絮儿帮他把外衣披好,连同下摆的褶皱处都仔细拉平,等到上上一下一切都打理妥当了,这才狡黠一笑道,“过会儿我可就不陪着出去了,省得麻烦,你自己记得去吃早点。” 麻烦?能有什么麻烦? 出了湖心小院的江离暗自嘀咕。此刻天光正好,红霞映照于碧水蓝天间,翠鸟鸣唱在绿树红花中,宿醉后步履轻浮的少年飘飘然行走在栈桥石道上,那摇摇晃晃的步子落在别人眼中却别有一番春风得意气派。 不知道有多少间小楼上的窗户陡然间被推开,涂粉涂了一半画眉画了一弯的少女探出脑袋来,若是平日里,这些最爱美的姑娘们定死活不肯以这般邋遢模样见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这可是从吴絮儿房里出来的男人路过,错过了这一遭,这几日小姐妹之间的闲聊可就别想插上话了。 吴絮儿声名远扬追求者甚众,从豪门士绅到书香门第的公子不一而足,却从未见她对谁假以神色过。这些年间,别说是红袖楼的姑娘们,弄里巷间,酒肆茶坊的闲话间,总有无数人好奇这位红袖楼最娇艳的鲜花会落于谁家。只怕江离还在湖心小筑酣睡的时候,便有无数道消息经由红袖楼发酵传出。还未苏醒的南绍城里,多少人一夜未眠独坐天明,多少人借酒消愁愁上加愁。 如今这位折花少年洋洋洒洒的自湖心小筑出来,怎么可以错过。无数双目光细细打量,无数张巧嘴儿评头论足,赞的叹的怨的奇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便是江离行走其中,识海之中都能感应到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压力重重,若不是要勉力维护男人尊严,怕不要就此落荒而逃。 便有少女认出是前日里红袖楼前罗帕雨的始作俑者,细细打量之下未免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遗憾的是为何不是那位长得有若谪仙临凡的公子,眼下这个小哥虽然也是俊俏之极的,可放在一起可就被比下去了。庆幸的是,既然最英俊的公子未被挑走,自己将来总有机会,就算没有机会,也总归有个念想在不是? “小公子,吴絮儿的身段可还丰腴?可还比得上奴家?” “小公子,看你脚步虚浮的,昨天夜里没少用功吧,哎,别跑啊,说说倒底是几回啊?” “小公子,你还行不?要不要到奴家房里歇息片刻再走?” “……” 南疆的姑娘本就奔放热情,红袖楼的姑娘们说着这些让人脸红耳热的话儿更是像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单枪匹马的江离哪敢舌战群雄,也不敢抬头望上一眼,便连余着的一点酒意也早消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埋着头慌张赶路,指望着将那些嬉言笑语尽数抛在身后。 眼见前大堂就在前面,只要迈出了大门,那些莺莺燕燕再怎么叽叽喳喳,也落不到自己耳朵里了。江离心头暗喜,却觉眼前一黑,险些撞到堵墙上。 可是这光天化日的湖畔石道,哪里来的墙。江离退后两步,定睛一看,也算是熟人了,拱手道,“原来是刘嬷嬷。” 刘嬷嬷望着江离满脸堆笑,心头却是肉疼不已,只可惜吴絮儿不是楼里在籍的姑娘,不然依着吴絮儿的身价,今日不说收个天价的梳拢钱,也得狠狠宰上一笔这只小肥羊。 就算是城主的亲侄儿又能怎样,亲侄儿逛青楼就不用给钱了? 只是刘嬷嬷心里滴血,却将那张老脸笑得像花儿一般,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大号的红包来,一边用极为喜庆的音调笑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以后这楼里头和城主府也算是结上亲了,后面这红袖楼的生意啊,当真还要靠公子多加照拂喽!” “……” ------------ 第四十四章 未过门的媳妇儿 “你喜欢的是江离?” 柳晓晓不知何时来到了临水欄杆处,望着一旁透过湖面看着远方的吴絮儿,轻声说道。 吴絮儿此刻正嘴角噙笑的看着湖岸上那个一路仓皇而逃的少年公子,没有提前注意到柳晓晓的到来,此刻听到柳晓晓的言语虽然带着疑问,听起来更像是感慨的成份要多一些。她歪着脑袋,柳眉微蹙着沉默了半晌,这才侧过头用甜腻的声音浅笑着道,“只怕并没有呢,柳姨。” 若是当真没有,依着吴絮儿的性子,只怕早就跳起来满口否认了,又何需这多此一举的独自思索。柳晓晓看着晨光落在少女身上,像是披上了一件极为明亮透澈的衣衫,衬着湖畔的少女宛如朝露般纯净动人,叹了口气,认真的说道,“若是为了我的事儿,那可完全用不着这样,既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江离。” “柳姨!!”少女望着远处那个人影转过两道弯,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将那张满是娇嗔的脸转了过来,两朵红晕悄悄浮上脸庞,眼眸之中却又透着些迷惘失神,她探出手去,牵住柳晓晓的衣袖轻轻晃动着,轻声道,“我只是看不懂自己。之前我说讨厌他,回头细想也没那么讨厌。只怕我现在心里说喜欢他,回头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了。那可怎么办。” “那就先喜欢了看看?”柳晓晓爱怜的拍了拍吴絮儿的肩膀,陪着她一起倚在栏杆处,听着远处传来那些姑娘们的调笑声,应该是江离那个小家伙搞出来的动静,不禁莞尔一笑道,“不然的话,可要给别人抢走了哦。” 吴絮儿自然不会把这些玩笑话当真,她在心头细细思考了一阵,梳理着那些不知何时而起,也不知道着落于何处的少女情思,并没有太多的头绪可以给出肯定或是否定的答案,于是低声用笃定的语调跟着柳晓晓重复了一句,“那就先喜欢了看看!” 朝阳下的少女脸蛋纯净可爱,留不住丝毫的烦恼,她侧耳听着远处的动静,咯咯的笑了起来,“倒要让那些姑娘们好好为难下这个坏蛋才好。” 柳晓晓看着吴絮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心下暗自好笑,只怕那些姑娘们真为难狠了,你又要心中不爽。想到江离这个家伙脸皮也是厚的,只怕明知晚上啥都没有发生,也会洋洋得意的应承下来占个口头便宜。只是今日消息出去,接下来几日还有得他忙的呢。 这吴絮儿也是,当真是被自己宠坏了,什么事情不好做,拿女儿家的清白开玩笑,你要真把身子给了江离,无奈之下如此这般闹个满城皆知也就罢了。现在这样子算什么,小孩子过家家么?万一以后不能收场了,然后改头换面跑路走人? 柳晓晓有心想说上两句,但想着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只得愤愤然的抡起巴掌,在少女微翘的臀上重重的拍了一记。 吴絮儿吃了痛,“哎哟”一声转过头来,轻咬贝齿一副委屈模样,那一双汪亮的眼睛中更是快要滴出水来,落在柳晓晓眼里,这刚抬起的手怎么也落下不去,只是恨恨的提醒道,“你做事就不能靠谱些。更何况那个江离的底细,可是从来都没有查得出来。以前不上心也就罢了,现在得加紧查查才行。” 吴絮儿扒在栏杆上,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发呆,听着柳晓晓的话,倒是很不以为然道,“以前不知道,自然要查查才踏实。现在查他,不显得我不放心忒小气了?” 柳晓晓“哦”了一声,倒也不再劝说,转身便往房里走去,只在背后留下幽幽的几句,“就是不知道他外面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什么的。” “查,一定要查,必须要查。”娇小的少女趴在栏杆上狠声狠气的说着,看着水中那个咬牙切齿的女孩,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___ 将竹椅从檐下拖到庭院中的江离,享受着春日里和煦的阳光,并不算高的院墙恰到好处的把四处游荡的寒风挡在外面,偶尔有一丝半缕的漏过,落于身上也只会温柔体贴得让人感到心生惬意。 像铜镜前吴絮儿持着梳子的手指不经意的划过。 “我不去。” 江离将头摇的像拨浪鼓一般,嘟囔道,“你就说我生病了吧。” 修道之人生的那门子病,俞昊新哭笑不得。想着江离的处境,倒也颇为同情。别说整个南邵城传得沸沸扬扬,就说自从那日得到消息,连李兴霖府上都炸开了锅,还搞出了拥江派和反江派两大派别。 拥江派以曹如为首。实际上也就曹如一人,勉强拉上俞昊新算是两人。在曹如眼里,能把吴絮儿拿下,做下这等让南绍城所有男人艳羡不已的事,那是自家师弟的本事,她这个做师姐的自然与有荣焉。这些日子曹如心情颇好连走路都轻快带风,如此高兴的另一方面未必不是因为报了当年柳晓晓堵退李城主的一箭之仇。 让你红袖楼开在我家旁边,现在最好的白菜被我家放出的猪拱了,活该。 而那些大小丫环们果断的结成了反江统一阵线。一来满脸不屑觉得这种青楼风流韵事哪能真算得了什么本事。二来江离一定使了什么不齿的卑劣手段,或利诱或胁迫或哄骗,那吴絮儿深居阁内涉世未深,定是着了这个奸滑小人的道儿。 两派争论不休,聒噪得李兴霖头疼不已,不得已寻了个借口躲到府衙去了。那晓得府衙也不是清净之地,一堆属官衙役贺喜恭维声不绝,大有江离抱得美人归实是城主大人调教晚辈有方所致。 倒是李凝静听得大为神往,虽然对男女之事只是一知半解,但想着小师叔竟然如此生猛了得,不由得心生敬佩引为偶像。原想着这回和母亲和师傅一个阵营总归错不了,结果话还没开口说上几句,便在董如几个暴栗子之下哭爹喊娘的果断加入了反江阵营。 学什么不好,要去学你小师叔。 江离总算明白吴絮儿说的麻烦事究竟有多麻烦了。现在任自己说其实连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吴絮儿,压根就没人相信。 别人暂且不说,俞昊新第一个就不信,更是听了之后拉下脸来很严肃的找自己谈了回心,“你要是做出吃干抹净了不认账这样的事儿,辜负了吴絮儿这么好的姑娘,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只听的江离目瞪口呆,一言不发的败下阵来,恨不得现在立马杀回红袖楼,把吴絮儿给就地正法了。 你俞昊新可不知道那丫头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什么先给个定金,再慢慢谈恋爱。还有天理不,自己脑门上顶着吴絮儿的男人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以后若是再去红袖楼找别的姑娘,大概都要被南绍城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人家把第一次给了你,你得负责。”俞昊新挨着躺椅边儿坐下,苦口婆心的说道。想着自己这位兄弟啥都好,就是年纪小了一点,男女之事上始终心性不定,自己得多提醒管束着点才是。想到这里,便正好扭头看到江离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不由得怒道,“这事你可耍赖不得,人人皆知吴絮儿到红袖楼来,卖艺不卖身,早年间为证清白,可是臂上点有守宫砂的。众人皆知那日留宿了你之后,守宫砂便褪去了。” 江离强忍住口吐芬芳的冲动,只在肚里咬牙切齿,这小娘皮,干得漂亮! “这吴絮儿若是个花魁娘子什么的,就算再怎么艳名远扬,再怎么守身如玉,你就算强要了她身子也没啥大不了的,大不了多包一份梳拢钱,可问题在于,吴絮儿可是连楼里的清倌人都算不上。” “如姐这几日算是都替你打听清楚了,吴絮儿只是栖身在红袖楼,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没入籍没签卖身契的,回头真要从了你可是连赎身钱都不用给。如姐说你若不在意她的身世家门,她可以先把吴絮儿接回府上过着,后面再挑日子正经儿的收进你房中。你若实在是不喜欢她,那也得想个妥当法子,可莫要害了姑娘家。如姐喊你过去就是为了和你商讨此事呢。” “啊,别!”江离脱口而出,眼见得俞昊新眉眼不善的望过来,大为头疼之下连忙改口解释道,“喜欢自然是有点喜欢的,不然也显得我太矫情了不是。只是倒也不是赖皮,我答应了吴絮儿搞到了还魂丹,解决了她柳姨的问题后,再接她回来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日我便启程去找药,不会等太久的。” 俞昊新点了点头,想着江湖儿女自当言出必践,再看江离时总算有了几分顺眼,老气横秋的道,“难得你们有这番心思,也算让人敬佩。总算做事像个男人了,你放心好了,吴絮儿就算住在红袖楼,有如姐亲自出面照拂,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放心,一百个放心。”江离只将脑袋点得鸡啄米一般,想着也不知道这个疯丫头搞什么鬼。回头得找到吴絮儿,就算本金要不回来,利息总要讨要一些才是。 定得要狠狠的讨要! ------------ 第四十五章 贪嘴偷吃小剑灵 空旷的院落中,孤零的竹椅里,送走了俞昊然之后的江离略显轻松的舒了口气。 一想着要面对拥江派和倒江派抽丝剥茧式层层追问,江离哪里敢跑回城主府主动送上门去。更何况那些小丫头们本就和自己不对付,这几张小嘴叭啦叭啦不依不饶的劲头,只怕和自己那柄小飞剑有得一拼。 想到已有几日不见小剑灵,江离心念一动,竟是毫无反应。江离心中诧异,更是认真的掐了剑诀连连召了几次,结果不要说见到飞剑的影子,便是连神识中吱个声儿的回应都没有。 江离大为奇怪,想到这小剑灵虽然不是本命飞剑,平日里脾气也不算好,但向来也算的上有求必应,可不曾像今日这般音讯全无。 江离神识一闪,进入自己识海深处。那两个黑白泾渭分明的生死世界寂静无声,江离从天穹之上向下俯瞰,总算在那个“生”的世界寻到了那把无光小剑。 此刻它正插在绿草坡顶的泥土里,斜倚着那株青翠小苗,剑身上缠绕着一道极浅的柔和微光,应和着青苗绿叶迎风摇动,明暗起伏不已,睡意正浓。 江离喊了好几声,才听着小剑灵睡意朦胧的声音传来,“喊我作甚,没看我正睡觉着嘛!” 还没等江离说话,小剑灵陡然惊叫了起来,“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是睡了多久了?” 江离从空中落下,盘坐在那株绿苗旁边,一把将小飞剑从泥地中拨出,好生把剑尖上沾的湿土抖干净,没好气的道,“我哪知道,这几日我事情忙,都没顾得上你。” “哟哟,你忙着泡妞,有屁个事情。”小剑灵愤愤然的呸了一声,心想自己难得睡个好觉,脑子里尽听着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不消停消停。想到这儿,它颇有些愤怒的叫了起来,“还有,你下回找女人,眼光能不能好一点,找些正常的。” “哪儿不正常啦。”江离知道吴絮儿的事儿瞒不过这扎在识海中的小剑灵,想着自己这几日思前想后,未免有些龌蹉心思,只怕都像脱得光光的,全落在这小剑灵眼里,便略有些心虚的道,“再说,还有谁不正常,你说清楚。” “我呸,就你那样子,脱光了在我面前跳舞,大爷我都懒得看。”小剑灵满是不屑,丝毫没有偷窥偷听他人隐私的罪恶感,反倒是一句不饶的追杀道,“然后呢,你除了脱自己的衣服,还有什么本事?” “有本事脱你那些女人们的衣服啊,怂包,是男人不。七七的不敢脱也就罢了,吴絮儿也没敢脱,看来都要留给我衍大爷来脱了。哎,真是天将降大任于飞剑也。”小剑灵哼哼道,态度极其嚣张,却是得意之间猛然醒觉自己一时嘴滑多说了些什么,只恨不得立马生出两只手来,好将嘴巴捂得牢牢的。 “衍?”江离默念了一声,直接从那些无关紧要的叫嚣中抓住了重点,不由得奇道,“这是什么奇怪名字,你不是说名字什么的都记不得的么?” 小剑灵只是装死,任江离如何发问,就是打定主意不吱声。 江离见小剑灵不回答,也不强求,想着好歹知道了一个字,回头去剑阁查查就知道了。却见神识之中小剑灵满是不屑的模样,便知道此剑定然没有收录在万剑谱之上。 江离哈哈一笑,也不去逗弄那柄小飞剑。他心灵一动,来到了一处极为险峻的峭壁前,此处原本极为荒凉,乃是这方世界的最远处,只是此刻这一片荒原竟已全部覆盖上了一层绿色。便是在那近乎垂直的山壁上,细嫩的枝芽在那些被风化的石缝里牢牢扎根,顽强的伸向天空,裸露的岩石上也攀爬上了藤蔓,窄小的叶片在旷野寒风中匍匐摇动。 这片“生”的世界,似乎比上次来的时候又悄悄的向外扩张了些。 江离正自疑惑的想着,却见那柄小飞剑屁颠屁颠的从远处疾掠而来,对着峭壁之上比划了两下,这才落在自己面前,半是肯定半是困惑的道,“我前日里留的记号,现在已经落在后面,看来确实是在扩张。” “只是这速度委实太慢了,没啥大用。”小剑灵按着这速度推断了下,就算江离活的再久,这种识海里小世界自然的扩张相比起境界攀升带来的拓展来讲,仍是不值一提。只是它终究还是发现了点有趣的东西,兴奋的在江离身边绕着圈圈,一边得意的叫道,“看到没,这得真是美容觉吧,你看我的皮肤,这一觉醒来变亮变白变滑嫩了不少。” 江离望着眼前飞剑上一层淡淡的乳白色莹光轻盈闪烁,不禁抚着额头道,“还是原来好,打架的时候还能趁着别人不注意来上一下,现在这么扎眼了可如何是好。” 小剑灵满心不以为然,叫道,“管它呢,自然是漂亮更为重要。” 江离撇撇嘴,不再和小剑灵就漂亮与否这样的话题纠缠下去,只把剑身捞在手里,感受着那股白色莹光里像是埋藏着一颗律动不已的心脏,充沛的生命力自其上蓬勃而发,再通过那一道道细小微弱的光芒,投映到这个世界中。 “这就是天地法则?”江离试探着问道。 “屁个天地法则,你咋这么能想呢。充其量也就是一块道意残片,那株化成青苗的世界意志,见我可爱,便先让我尝了尝味道。”小剑灵撇撇嘴,声音中倒是露出了一丝回味无穷的语气来。“除了美容以外,也就味道还行。” 能得到小剑灵的表扬说味道还行,那绝对是非常美味了,江离正想着哪天才轮到自己品尝一二,却听到远处那株青苗迎风晃动,一道轻微而显稚嫩的声音远远的飘了过来,大概是刚学会说话不久的缘故,一句话说起来断断续续的,但并不妨碍江离听懂了它的意思。 “给……你的……小剑……坏……偷……吃,……不要脸!” 江离面色古怪的向旁边望去,只见那柄闪着莹光的小剑一蹦三尺高,大怒道,“呀,话还说不全,竟然都学会告状了,胆子肥了啊。当心老娘明儿就去把你的子孙根给刨断了。” ___ 再去见吴絮儿时,可就容易多了。门口的跑堂,递茶的丫头,再到管事的嬷嬷,笑眯眯的一脸殷勤,看自己就当看姑爷上门一般。 直到见到吴絮儿,才知道董如来过了。 本来城主夫人这样的身份,不可能也不应该和青楼妓院有任何关联。可董如不仅在门口随意的寒暄了几句,更是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穿过骤然之间慌乱了节拍的丝弦与胡舞,穿过仓促之间鸦雀无声的厅堂与小道,径自来到了那片宁静的湖心。 也不知道在湖心小筑里面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竟然还意犹未尽,分别牵着吴絮儿和柳晓晓的手又在通往湖边的栈道上聊了好久,倒是临别时分又从头上摘下一根珠钗,亲手戴在吴絮儿的发髻上,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自然带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意义。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三门六聘,但董如的到来无疑代表了了城主一家子的某些态度,把一桩风流韵事似乎要板上钉钉的变成儿女婚事。如此一来,吴絮儿在红袖楼地位自然也更加稳固,更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家伙去乱打主意。 “你家那位姑姑啊,这一手也着实是好打算,看起来固然是为了我好,可这一来,也是把你我之事推到了台面之上,让我非你莫嫁了。” 吴絮儿双手支在下巴,坐在桌前小声嘟囔道,她想了一天,也不知道这位城主夫人究竟是过于温柔贤惠还是当真了无心机,或者一切已是仔细思量过了的举动? 所以当她看到江离推门而进的时候,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没好声气的看着窗外抱怨道。 江离丝毫不以为意,毕竟不花钱就不能把自己当大爷的觉悟还是有的。他自顾自的搬了张绣凳坐在吴絮儿的对面,又接过吴絮儿面前的杯子牛饮而尽,这才喘了口气道,“娘子,有个好消息刚想到的,要不要听听?” 吴絮儿白了他一眼,重去取了个干净茶盏放在面前,边倒水边有气无力的道,“快说吧,你这声娘子喊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我成亲之后,可不用喊董如姑姑了。喊她姐姐就成了。是不是很赚?”江离又要抢吴絮儿面前的茶盏,却未得手,只得自己倒了水,恹恹不乐道,“昨日你喊了那么多声姑姑,连带着我又矮了一辈。” 吴絮儿哼了一声,心想若没有江离你这层事儿,本就哪来的姑姑,只是听得江离如此说,想着这话题倒是关乎董如和江离的背景来历,不禁好奇问道,“咦,那城主夫人倒底与你是何关系?” “董如是我师姐。”江离歪了歪脑袋,苦着脸解释道,“董如不听话,早早就被师父赶出山了,师父至死都没和我说起我还有一个师姐。这不下山凑巧遇着,结果又被董如骗了说是我师门长辈,我一个清纯少年哪晓得世间险恶,便白喊了好多时日的姑姑。” ------------ 第四十六章 都是家里人的事 吴絮儿听着这半真半假的话语,想着这茫茫人海失散多年的师姐弟哪就能如此之巧的遇上,更何况那位端庄秀雅的城主夫人怎么看都不像江离说得那般不着调。只是听得江离说得煞有其事,更是把死去的师父都抬了出来,听着倒也难分真假。 吴絮儿自然不会全信,想着江离素来的惫懒模样,也不去在江离的话语上细究费神。却见江离一脸神秘的从怀中掏出个小玉瓶,递到她面前,满脸得意的道,“知道这是啥宝贝不?” 吴絮儿眼睛一扫,她平日里交游不广,但都是些非富即贵之辈,眼界自然极广,即便对于玉器一道不甚钻研,但对于品相什么的也略知一二。此刻见得江离手上的玉瓶颜色暗淡,色泽不纯,就是那些玉器店里用边角料做出来的大路货色。只是江离一脸稀罕得意模样,料想里面装的东西定非寻常,于是试探着问道,“装着香脂水粉?” 江离只是摇头晃脑,得意非凡,眼见得吴絮儿就要发恼,这才小声道,“我求来的一口仙气,虽然不能根除你柳姨的问题,但至少保她十数年无恙还是可以的。” 吴絮儿瞪大了眼睛,过了很长时间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从江离口中,她已知道要想根治这镇魂香,需要炼制的还阳丹殊为不易。不说其中的几味主药有价无市极为罕见,更是需要丹道宗师亲自出手悉心焙制方能成丹。即便江离亲口应承下来试试,吴絮儿依然觉得多半是他一时的哄骗自己开心,心中其实对取到还阳丹未抱太多希望。就算一切都能顺利,只怕柳姨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能不能等到求到丹药那一日还是两说。 哪晓得几日不见,江离这家伙竟然变出口“仙气”来,不说真能保柳姨十数年的平安,更是有这时间慢慢去寻药炼丹,成功的可能可是不知大了多少倍。 想到这里,吴絮儿在怔忡之间下意识的轻声感慨了一声,此刻她哪还顾得上盛放的玉瓶有多么劣质,只是用微微颤抖着的声音,轻声询问道,“真的有用?” 这玉瓶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正是自那识海中生命世界里取来的一小片道意碎片。自己掐着那个贪嘴的小剑灵的脖子晃荡了半天,直到把小剑灵晃吐了,这才从被它吃光抹净的道意碎片里面抢回到了极少的一丁点儿。为了这事,小剑灵暴跳如雷之后已经赌气不理自己两天了,若是最终没有效用,按那小剑灵记仇的德性,自己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了。 宁缺瞅着掌中玉瓶,心想这道生机盎然的道意碎片,其中蕴含着极为丰沛强大且对于神念灵识极为契合的灵力,纳入体内怎么都能对修补识海滋养灵魂起些作用,只是这些自己想当然的道理,可终究没有在真人身上试验过。此刻看着吴絮儿望着玉瓶炙热的眼神,没来由得觉得有些心慌,略略沉默了片刻,在心里反复推演了一遍,实话实说着道,“倒是没有用过,不过一半的可能还是有的。” 这话说得极不上心,成与不成,自然各占一半的可能。只是满心期盼的吴絮儿完全没有在意话语里面的机关,想着能有五成以上的可能,已经很是惊喜了,当下小心翼翼的接过玉瓶,便要给柳晓晓送过去。 “咦!” 江离见吴絮儿跳下凳来,提着裙裾勿忙就要出门去,半点没有带上自己的意思。想着自己又出工又出力的,邀功的时候怎能少得了自己,不禁大为惊奇不忿。 却见吴絮儿站在门口回过头,笑着道,“柳姨房里面可全是镇魂香的味儿,上次你闻着味儿时连我手指头都狠不能舔上几口的德性,可不能放你过去丢人了。” 江离满心忿忿,想着难道我会冲进去把你柳姨全身舔上一遍不成。只是想着无穷花的可怕特性,要想抵制这等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诱惑保持神智清明,当真是一件极为折磨人心的事儿,所受的罪未必比剑气冲荡经脉的滋味好受。剑阁当初不知哪位好事者发布的任务,自己年少无知利欲薰心,为了区区五个积分去亲手折了颗无穷花,从此便像在识海中埋了一颗见不得光的种子,一旦再次闻到那股味儿便会催生出来,伸展蔓延无穷无尽,当真应了无穷花的名。 吴絮儿见江离不语,担心他心生闷气,想要再哄上几句,只是又心心念着柳晓晓那边,便朝江离扮了个极为可爱的鬼脸,一时明媚乖巧无双,落在江离眼里,便又是一呆。 和吴絮儿不同,柳晓晓看见那个极为平凡普通的玉瓶时,第一时间便感受到其中封存的极为浓厚的灵力。她坐在那张黄花梨木软塌之上,望着吴絮儿递过来的玉瓶,脸上满是震惊与好奇的神色。 初时听着吴絮儿学着江离口吻活灵活现的介绍,柳晓晓心头好笑,想着这“仙气”一说又是从何说起,瓶中多半封存着江离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丹药。只是当她接过玉瓶,近距离细细感受着从瓶口外泄出来的极其微弱偏又极其强大的气息,脸上的神色终于渐渐凝重起来。 相对于整个玉瓶来说,外泄出来的灵力极为稀薄,若不是极为贴近的观察,多半便会被忽略过去。只是从这极为稀薄的灵力中,蕴藏着能量的澎湃与纯正,却是远远的超出了柳晓晓的认知。 只是如此内敛如此纯正如此强大的丹药,品秩究竟要高到什么地步才行? 柳晓晓面露讶然之色,姑且不说能不能医治自己的痼疾,如此品秩的丹药对于修真者来说当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补品,若是流落在外只怕会引得无数势力觊觎争抢。江离自然不是看不出此物价值的傻子,可随随便便的拿给了吴絮儿,只怕在他心中当真还是极为看重吴絮儿。 想到此处,柳晓晓不由得多看了吴絮儿几眼,只见吴絮儿此刻全部心思都放在那玉瓶之上,心无旁骛满眼的紧张期待,不由得轻声提醒道,“絮儿,这欠的人情可太重了,还不起的。” “嗯?”噤气屏声唯恐惊扰了“仙气”的吴絮儿回过神来,掩嘴一笑,显得极为满意。虽然她觉得两人此刻的关系有些微妙奇怪,对是否各自心生喜欢是否会双向奔赴还存有疑虑,但不可否认江离的表现出色得让人无可挑剔,这让吴絮儿觉得满意之余颇为自得受用,于是甜甜的笑了一声,道,“那我试着用点心去喜欢他好了。” 柳晓晓莞尔一笑,想了一下,打开了瓶塞。 里面没有丹药! 倒是当真有一口“仙气”。 柳晓晓凑着瓶口讶然望去,只有一团乳白色的光芒在里面盘旋,如烟似雾看得并不通透,像是从极具年代的远古洒落的迷蒙尘埃,又像是从不知何处而来投映在这方世界的虚无。生生不息的能量正是从这团乳白色的光芒中生发出来,浓郁有若实质,像是一个刚刚苏醒的婴孩,用响亮的啼哭向整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奇妙的是无论有多少能量从中外泄出来,那道乳白色的核心深处却没有分毫的变弱,反倒是变得更加强大而明亮起来。 柳晓晓坐在软塌上,看着眼前那团光芒不断明亮渐至炙烈,直到散发出极为洁白纯净的光线。这些光线与晨时的熹微可爱、午后的明媚灼人和落暮时分的绚丽斑斓俱都不同,显现得极温柔却又极其霸道的特性,将整个昏暗的房间照得雪亮一片,将屋里缭绕深沉的烟气俱都一扫而光,更是将自己识海深处盘桓已久的晦暗阴霾用摧枯拉朽般的雷霆手段尽数驱散不见。 柳晓晓站在识海的中央转望四周,这熟悉的世界如同当年第一次望见时的清澈明亮,宁静的白光将柳晓晓包裹其中,照覆了整个识海,没有想像中的夺目刺眼,只有说不出的静好如初。原本碎裂残缺触目惊心的道道沟壑,也已被浓郁到了极致化为几簇云团的光芒填补平整,一眼望去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堂皇有若天际云海有如冬日雪原。 哪怕这团云海这片雪原再如何脆弱,再如何不经风雨吹袭不经烈日炙烤灼融,但总算不像原先沟壑纵横的世界随时就要分崩离析破碎支离。 柳晓晓轻吁了一口气,她望着手中此刻早已空无一物的玉瓶,望着因为雾散烟消而显得格外亮堂的房间,望着从自己脸上极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获了确定的消息从而喜极而泣的吴絮儿,勉强压制住心中的震憾惊奇以及随之滋生而出的万般情绪,轻声的叹道,“这份人情可真是太重了。” 沉浸在无法形容的平安喜乐中的少女才不会去管这人情还不还究竟怎么去还的事情,反正你家那位名义上的姑姑都上了门表了态度,那根珠钗现在还在自己头上插着,那么你的不就是我的,哪有那么多借啊还的。 ------------ 第四十七章 来自长街的刺杀 此时已近正午,远未到晚上繁华时分的红袖楼门口冷冷清清,一步三颠像是从大门口飘荡浮游而出的江离,广袖轻挥在身旁扑腾不休,硬是将一身潇洒风流走出了轻浮纨绔的风度。 春风得意马蹄疾。 江离扬起右足,狠狠在青石道上用力踏了两声,没曾想脚底虚浮之下险些踉跄倒地。 春风得意个屁。 听闻柳晓晓执意要当面表达谢意,急于在这便宜娘子长辈面前邀功领赏的江离喜滋滋的推门进屋,哪晓得经过积年累月镇魂香的熏蒸,那些味道早已渗进了屋子的每一处角落,便连家俱的木纹中都透着那股奇怪的香气。江离甫一进门,刚望着柳晓晓便如白日见鬼一般脸色顿变,两眼赤红青筋直暴,更是浑身打颤,牙关咯咯作响连话都说不利索。 吴絮儿掩嘴偷笑,一边解释着一边使着劲连拖带拽的把江离拉回房中,更是亲自打了冷水湿了毛巾敷在江离额上,来回折腾好几回总算是让江离恢复了些许清明,又坐在房中缓了好久才终于可以在吴絮儿的搀扶下歪歪斜斜的走出了湖心小筑。他人遥遥望见,只当是在吴絮儿房中喝醉了酒,不禁各自暗笑,只怕小两口以后拼起酒量,夫纲不振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原本打定主意怎么也要赖在吴絮儿那儿讨点利息的江离,压根连手都没有牵着,便自灰溜溜的从红袖楼折返而归。 正午要陪董如一家子去城西踏青,远远望见城主府门口马车都已安排妥当,那个名叫黄莺的小丫头正站在门口树荫下,踮着脚向着东边使劲张望。 此刻东西贯通的主街上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路边的茶坊酒肆生意兴旺,高高飘扬的招牌旗帜下,喝酒划拳间的高谈阔论夹着跑堂小二的呦喝声,喧嚣渐盛。再往前就是一排遛的商铺货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其中穿梭,像是分成了若干支流,又在匆忙之间汇聚成一道壮观的长河奔涌前行。 江离站在茶水摊前要了碗冷茶,感受着透着凉意的茶水顺着食道欢快的流淌而下,胸腹之间的烦闷总算清除了少许。他顺着黄莺的目光向长街的那头望去,然后便看见了那个手里抱着白猫的少女绿芝,自前方娉婷而来。 在绿芝的身后,蹦蹦跳跳走着的便是城主府的公子李凝静,他一会儿在路边的糖人摊前停上片刻,一会儿又在书画铺上摆弄上一二,虽然一路走来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买,走走停停倒也忙得不亦乐乎。此刻他正在站在一个杂货摊前,把玩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竹编蝈蝈爱不释手,任绿芝在前头喊了好几声,两脚就像是钉在了地上挪不开步子。 “这个月的月钱你可是已经花光了哦。”绿芝看着李凝静眼巴巴的望来,将怀中那只绣着虎头的钱袋举在手中晃了晃,好笑道,“我可不敢借于你,被城主和夫人知道了可要受罚的。” 李凝静看着自己托大丫环保管的钱袋空空如也,小脸顿时没精打彩的耷拉了下来。那个须发皆白的摆摊老头早已识得是城主府上的小公子和大丫环,此刻见李凝静一脸惋惜不舍的把竹编蝈蝈放下,连忙拿起蝈蝈交于李凝静手上,乐呵呵笑道,“小少爷,都是自家手艺,不值钱的,这个蝈蝈送给小少爷便是了。” 李凝静忙不迭的把那只小蝈蝈放在摊上,就像握着一件极为烫手的物事,不由得苦着脸摇晃着小脑袋道,“老爷爷,这可不成,要给我爹知道了,这手心非给打肿了不成。” “城主老爷教子有方,教子有方啊。”老者满脸钦佩的竖着大拇指,极为真诚的赞道。只是转念想着城主老爷素来受人爱戴,四里八邻的谁不念着他的好,今日小少爷难得看中了个不值钱的竹蝈蝈,这要是还送不出去,回去后不知道要被街坊邻居说上多少闲话,至少家里面那位老婆子铁定要啰嗦上好一阵。 想到这里,未免老怀惆怅,犹豫着还要再劝上几句。却见那李凝静眼珠一转,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头,高兴道,“算着阿娘的胭脂就要光了,明儿我去走上一趟赚些跑腿银子,再来爷爷你这儿买回。你可否帮我留上几日,莫要许给别人了。” 老者乐呵呵的应了。却见一旁绿芝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凤眼圆瞪,冷哼一声道,“每回夫人新购的胭脂总能用上月余,现在每每过了月半就望见底了。本来还寻思着是哪个小姐妹偷抹了去了,现在想起小少爷这跑腿银子的事儿,总觉得有些蹊跷啊。” 李凝静满脸惊愕的张大了嘴,一边眼珠乱转,在蒙混过关还是讨饶服软之间左右徘徊,举棋不定。 绿芝勾勒冷笑的弯弧还挂在唇角。 一道暗黑色的剑光于无声处惊起。即便烈阳当空,也丝毫阻挡不了其中蕴含的阴冷恶毒的气息,像是一条惯于窝藏在黑暗地洞之中的毒蛇,陡然的出现在光明之下,用森冷狡诈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猎物。 剑的主人是个瘦削的汉子,面容沧桑相貌普通,一身粗布衣裳风尘仆仆,配着腰间松垮系着的麻绳,显得极为寒酸。这样的人随便放在大街上的任何地方,只怕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从而多看上一眼。所以即便他在一旁的算命摊前站了好久,都没有人过多的留意起他的存在,便是那位算命先生也只是粗略看了一眼,确定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油水可骗后,再也没有将注意力投放在他的身上。 所以当深藏于竹杖之中的长剑横空掠起的时候,周遭的人群都还没有意识到这莫名错乱一幕中蕴含的危险,更没有办法作出或尖叫或逃窜这些出乎本能的举动。 杏眼圆瞪的绿芝佯怒之色还在脸上,一双星眸却已骤然缩紧,在瞬息之间看清了剑势走向,竟是毫不犹豫的双足一顿,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扑在了李凝静的身上。 锋利的剑尖刺破丝帛穿过身体,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瘦削的剑客回身撤剑,翻腕上挑之时带出一蓬艳丽的血花。 他在不远处的客栈已经住了有些时日,每天做的事情便是望着楼下的街道发呆,将这条大街上所有的一切连同无意经过的行人全都深深的刻画在他的脑海里。这个面目清秀如画的婢女他一共见过三次,看着她袅袅娜娜地行走于街面之上,竟是从未想过她也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习武之人。尽管那点武道修为并不入流,但是那极为果决毫不畏死的一扑却使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剑就此落空,这让习惯于将一切玩弄于指掌之上的他极为不满。 一个天生的猎手,向来是精于算计,策划周密加上耐心等待,再在突然之间给予猎物果断的致命一击。 所以即便出手的目标只是一个孩童,他仍然没有丝毫的轻忽懈怠,而是按捺住性子细致观察了好几天,然后极为小心谨慎的藏匿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借着不经意的接近,最后递出这堪称完美的一剑。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完美了。 瘦削的剑客陡然变得非常的愤怒,眼神却更为冷酷凌厉,握剑的手也更加的沉稳有力。 他手中的长剑通体乌黑,黯淡之中流动着幽蓝的光芒。剑身细窄若钎,通体描画着奇怪的符文,从剑柄一路蜿蜒直至剑尖,此刻被鲜血浸染更像是在这些符文上镀了一层妖异的红色,显得极为怪异。 他冷哼了一声,剑势斜而向前,直点李凝静咽喉。 一抹极为黯淡的灰色流光,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自前方飞掠而来,只在身后留下极浅极微的残影,即便是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也很难捕捉到它的轨迹。高速穿行的剑身破开空气,轻薄的剑身因为这超乎极限的速度,震颤不已,从而发出极为刺耳的啸叫声,瞬息便至瘦削剑客眼前。 江离疾驰而至的身形还在空中,口中早已暴喝出声,“退!” 李凝静足尖一点,身形骤退两步。 瘦削剑客冷哼一声,竟未想到这个孩童竟也是武道中人,脸色于是变得极为难看。自己的计划出现了如此多的意外疏漏,实在太不应该,他暗暗想着此番得手之后定要静心仔细反省,再不能如此大意。 此时剑势过半,瘦削剑客猛然从自省的纷杂情绪中醒悟过来,才发觉李凝静这退后的两步退得极为讲究,竟是不远不近堪堪躲过自己剑势,若自己再踏前一步,他自然躲无可躲,怎么也逃不脱被一剑穿喉的命运。只是那柄飞剑须臾即至,那里还会给自己从容一步的时间。 自己是剑客,更是高明的猎手,不是那些蠢笨如牛的死士,自然不会做出以命易命的傻事来。瘦削剑客脸色一沉,回剑转身,翻腕化刺为拍,竟然恰到好处的挡在那柄在阳光之下突然显现踪迹的灰色飞剑前方。锋利高速的飞剑与细窄的剑身狠狠相撞,发出一声令人耳膜欲裂的脆响! 那柄无光飞剑虽然被格档住了去路,却也并未就此颓然堕地,而是借着瞬息之间极其细微的错开走向,斜折向下在青石板砖上划出深深的一道犁痕,薄如蝉翼的剑身更是弯曲成一个甚是夸张的弧度,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借着剑身折回时的反弹之力极为阴险的由下而上腾空而起。 江离身形已至,护在李凝静身前,一拳递出。 ------------ 第四十八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江离挟风雷之势的一拳径直挥出,顺势眼中余光扫到绿芝蜷伏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发丝披散下来遮住了脸面,一时也看不真切具体的情形,好在还能看见低伏身子有着极为微弱的起伏,这才略略放心。 尽管没有兵刃在手,江离空手轰然一拳打出,衣袖带风而起猎猎作响,极具声势,席卷着周遭灵力以极快的速度流转起来,在奔雷般浩荡前行的拳头前形成了团团白色气旋,彼此交互层叠将一道犀利充沛的剑意极为阴险的裹藏在其中。他出拳的时机把握的很是机敏,看似仓促,实则和地面上那道返折向上斜撩向上的飞剑配合得天衣无缝。 被飞剑击撞在细剑之上的铮铮脆响声吓到,又被突然飞掠而至的身影惊到,周围原本呆愕的人群经历了极为诡异的安静,这才终于将压抑在心头的惊恐瞬间爆发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极为尖锐的惊叫,整个人群像是溃坝后的湖水向四边慌乱的铺陈开去,尖叫着推搡着奔跑着,人潮乱涌之中踩丢了绣鞋,扯烂了衣袍,掀翻了摊子,尽管留下了满地狼籍,但总算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出一片空地来。 在第一时间就趴伏在地的李凝静,像在波涛翻腾的怒江中独自矗立潮头的小小礁石,任潮来潮去漫江沸腾,却自岿然不动,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死死护住生死未卜的大丫环。他天青色的衣裳上浸染了大丫环的鲜血,此刻又多了好几道沾满泥泞的脚印,也不知道是被哪条在亡命逃窜的腿撞中,面颊上顿时留下了好几处瘀青,更是肿起了好大一块,怎么看都有些凄惨。 只是李凝静根本感知不到身体在冲撞过后疼痛,没有露出丁点儿惊惶或者害怕的神色,而是表现出了与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冷静,他一边用身体护着绿芝,一边用充满愤怒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前方,在由拳风和剑气组成的迷雾中寻找那道灰色的身影。 如果眼神可以化剑,只怕此刻的李凝静会毫不犹豫的抠出自己的眼珠子,然后毫不怜惜的狠狠的掷在那位手执细剑的剑客身上。 瘦削剑客听着周边突然喧闹又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眼睛余光感受到因突然空旷而更显得刺目的阳光,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脸上露出极为憎恶的表情。 作为楼里面最为阴狠的一把剑,只有插在敌人的心脏处或者喉咙里,才是它最应该也是最为安全的去处。所以,当剑离开了黑暗的遮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广天化日之下时,便像积雪陈冰陡然置于烈阳之下,便是他最为虚弱最为不喜最为愤怒的时刻。 于是他的眼神更为嗜血狂暴,也更为凛冽冷酷。 面对着江离拳打脚踢死活要趁乱打死老师傅的招法,瘦削的剑客眉头皱得更为紧蹙,他终于发现这看似市井波皮无赖之间胡冲乱打的招数,实则颇具章法套路,更是和那柄专往阴损处用功的飞剑契合得十分周到,竟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摆脱江离的近身纠缠,只能够不断的腾挪闪避,甚至连手中那柄细剑都有些不能圆转如意。 瘦削剑客暗自心惊,心想这位突然而至的少年不知道究竟是何来历,和城主府又有何关联。这拳脚功夫和驭剑手法也不知道师承何处,分开看时也不见得有多神奇,偏偏合在一处却爆发出极为强悍的战力来。 世人对剑仙一脉的了解多半都还停留在强大的念力和脆弱的身体上。修习飞剑是一个极为漫长且充满了凶险的过程,莫说那些所谓契合剑道的天赋资质本就虚无飘渺,很多灵根卓绝的绝顶天才,因为得不到剑道的认可不能炼成本命飞剑,徒自慨叹之下也只能改修别法。只说那些剑师入门的成长道路,也远非想象中的一片坦途,过于凝炼念力开辟识海却不重体术,使得肉身孱弱不能与同阶修士力搏,一旦被人近身,便算是有天大本事,也极容易被人反制。所以在真正成为大剑仙之前,近乎所有擅使飞剑的剑师不到迫不得已,绝不愿意和人贴身相斗,拳脚相加。 只是对这位自黑暗而来惯于一出剑便分生死的剑客,修习功法也极偏颇,对于筋骨肉身的磨砺修炼向来也极为不屑。 刺杀是一门技术,却少有人把它当作是一门艺术。 你来我往的较力互殴,终究太过于粗鄙,与那些未开心智的野兽互咬又有何异,就算胜了又能怎么样,丝毫没有黑暗世界里独有的美感。 可是此刻被一名剑师欺近身旁,像最为粘滑的湿泥贴在身上甩之不脱,瘦削的剑客心中不禁浮现出极为荒谬的感觉。此刻见得江离拳脚相加打得越发风生水起,更是丝毫不敢大意,一手细剑迅捷如电般的刺出,一边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勉力躲闪那些隐有风雷之声的拳脚,他知晓以自己的脆弱身板,若是当真挨上一拳半脚,只怕多半就要折损在这儿。只是就算他凭借着极为机敏的身法一退再退,也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不得已时的抬手格挡拳拳相对虽然不至于受伤,但那些不断加重的疼痛却早已经深入了骨髓。 瘦削剑客倒吸了一口冷气,经由腹胸的积蓄陡然吐气出声犹如春雷绽放,他的眼睛猛的眯起,将墙面各处折射的刺目光亮尽数挡在了眼帘之外,这让惯于行走于黑暗世界的他觉得略略心安,整个身子如一条水蛇般的扭曲,让背贴墙面本已无处可退的他,随即以一个诡异无比的姿势从江离身边滑脱交错而过,他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转身杀江离个措手不及,而是又接着如秋风送落叶般极速的向前飘去。 前方李凝静充满愤怒的眼眸中,两点星光陡然亮起,随即熊熊燃烧起来。 江离志在必得的一拳打空,伴随着轰然一声,敦实的墙面明显的凹进去一大块,几块青砖应声而碎,石屑混着泥土沙尘扬起一蓬烟幕,向着四方各处蓬勃迸发。拍马赶到的无光小剑又狠狠的把墙面犁了一遍,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憋闷,在墙面上留下的剑痕显得极为宽深,连同钉在墙上的长竖招牌也一并从中划断。 江离蓦然转身,望见飘然向前的灰色背影,心陡然冷了下去。 瘦削剑客面露狞笑,竟是一改之前单手持剑的风格,左手反抓在前,右手错握于后,双手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长剑,刚刚如秋叶飘零般舒展开的身体陡然紧绷,就像一张拉开的弓弦被猛的释开,瞬间暴发出强大的气势胜过之前何止数倍,整个身形更是如闪电般疾射向前,手中细剑有若蛇吻轻颤,极其温柔却又极为果决的挟着呼啸之音,直取李凝静抬头仰起的喉咙。 被这凌人杀意所慑的李凝静,并没有在这突如其来的惊惶失措中彻底迷失从而失去战意,而是奋力的端坐起来,极为愤怒的向前方伸出手去,似乎心底最后的倔强,让他就算是死也要竭力触碰到此人的衣袂。 人生总有太多执念,然而多数却并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意义。 瘦削剑客心里想着,脸上露出了讥诮而又残忍至极的微笑。眼看着长剑便要挑破面前少年的喉管,想着今日之战虽然过程曲折离奇,却终究在一波三折之后圆满落幕。像是舞台上最华丽的戏剧,黑暗中最娇艳的花儿,浪漫的结局总要有艰涩的历程烘托,才会显得格外的美艳动人。 如此这般,方能称得上艺术。 瘦削剑客的笑意陡然凝滞。 李凝静高举的衣袖中,一点萤绿色的光亮悄然浮现,在正午白茫一片的阳光背景下并不引人瞩目。只是当它跌跌撞撞的自少年衣袖中摇曳而出,又悄无声息的顺着他的指向,极为艰难而又极为坚忍的向前方飞去,点向瘦削剑客的咽喉时,便没有人再敢无视它的存在。 那线萤绿色的光芒仿若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摇摇晃晃一步三颠,就那么极短的一段距离,都有好几次险些就此跌落在地,好在又奋力挣扎着及时回到原本的路线上。李凝静瞪大了眼望着自己微微翘动的指尖,仿似那里有根无形的丝线牵连着流萤飞剑欢快前行,尽管那根肉眼不可见的丝线时断时续,是如此的不稳定,但他的眼眸之中顿时泛出无可言喻的欢愉雀跃。 这是他在修习剑道的征途上,第一次的驭剑成功。尽管母亲大人的本命飞剑自有灵识本就能飞行自如,但想要建立起识海和飞剑的联系,让它随心而起随念而动,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几日李凝静每日都要试上成百上千遍,可管你如何卖力,那柄流萤飞剑就是不为所动,不由得心丧若死,每日恹恹不乐茶饭不思的,小脸蛋都清瘦了几分。 董如偷眼瞧见,终究还是心下不舍,少不了和流萤飞剑叨叨几句,就算当真不是剑仙的料,你就不能装装样子走走场子,哄哄小孩子开心嘛。 小飞剑不能言语,嫌董如啰嗦,索性装睡装死。倒也让董如毫无办法。 然而现时现刻,对于一个将成为剑仙作为自己毕生梦想的少年,还有什么比亲眼看到自己施展出的驭剑破空来得更为震惊,更为得意,更为欣喜若狂。这份突然而至的幸福感如此浓烈,以至于他忘了呼吸,忘了时间,忘了眼眸中倒映出来的剑尖正以极快的速度扑面而来。 朝闻道,夕死可矣。 ------------ 第四十九章 街头未果的刺杀 瘦削剑客眉头一跳,脸色变得略略有些凝重,从发现这个本该是囊中猎物的少年居然是个习武之人,再到竟然是个可御飞剑的剑仙胚子,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觉得有些惘然,更是在心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的感觉来。 眼前那柄飞剑的品秩看似不低。相较起来少年的驭剑手法却显得极为生疏滞涩,尚不得要领,当是才修习不久。 若是知晓这是李凝静第一次御剑成功,并且离他开始修习剑法至今也不过月余的时间,只怕这位正自感慨的刺客惊讶得眼珠都要暴了出来。 想着自己同是修习剑道,少年时也曾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驭剑千里之外斩杀敌人,只是无论自己如何努力,甚至于自身禀赋根骨也算上佳,终究不得飞剑其门而入,无缘此道,最后只能投身黑暗世界成为了一名刺客。 多年以前的遗憾,非但没有随着岁月流逝而消失抑或变得云淡风轻,反倒像是一粒嫉妒的种子在他年幼时植下,经由不经意间滋生发芽,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使得他每每望见那些招出飞剑的青年俊杰,心底便会不可遏制的生出极为愤恨的情绪来。这些年他的剑划过咽喉,穿过心脏,唯有剑仙一脉的鲜血闻起来最是香甜可口,那柄名为妖红的细剑倒也和主人同声共气,尤好痛饮剑仙血。 面前那柄歪歪扭扭一路飞来的飞剑,终究只能在自己挑破他主人的咽喉之后颓然坠地,想着这次剑仙一脉的又一颗冉冉之星就要折殒在自己手中,瘦削剑客的脸上显得极为狰狞快意。 堪堪回过头来的江离也在同一个刹那捕捉到了那点萤光,他的眉头猛的一跳,刚刚跌落谷底的那颗心瞬间又被点燃。几乎是在同时,他化拳为指,掐了个剑诀,便有一道神识顺着他的指尖所向,注入到那柄流萤小剑里。 感受到那股有些熟悉的神念,流萤的剑灵在江离的识海中投映出极为欢快的感觉。四面八方的灵力更是陡然提高了速度,向着飞剑内疯狂的注入,那道在阳光下并不显目的黄绿色光芒瞬间变得刺眼起来。 剑意盎然,骤然之间剑势决绝向前,以比之前不知迅捷了多少倍的速度刺向瘦削剑客的咽喉。 此刻李凝静和瘦削剑客已经离得极近,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柄黄绿色飞剑突然而起的加速让瘦削剑客顿时惊出一身汗来。 若不是深信飞剑的掌控者就是眼前这个刚学会驭剑的孩子,自己更是在一开始便计算清楚了结局,不然他又怎么会任由飞剑离自己如此之近。 然而戏本没有按照他的设计顺利的向下进行。这个刺客怎么也没有料到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控剑术,可以在瞬间接管住别人的飞剑。如果不出意外,这骤然加速的飞剑将赶在他的细剑之前先行抵达,毫不留情的割断他的喉咙。此时两剑交错而过,细窄的剑身上倒映着萤光闪闪,却是已然来不及回剑格档。 瘦削的刺客眼眸骤然收紧,一边催动手中细剑向前递进,一边口中暴喝出声,“起!” 像是受到了这突然而起吼声的召唤,一道飞剑带着极细微而尖利的啸叫声,破空而来。 江离眼眸猛的一缩,几乎就在自己神念进入流萤飞剑的那一刹那,他便感知到了有一道极为阴冷的气息自街边围观的人群中蓦然而起,牢牢的锁住了自己的气机。像是一条躲在角落里窥伺已久的毒蛇,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机会,就等着猛然之间一口咬向猎物。 本就以念力见长的江离凭借着瞬间的感知,判断出那位隐于一旁人群中的剑师实力不弱,并且所处的位置距离自己极近。若是正面相敌还要费上些周章,更何况正是自己全神贯注只为抢在瘦削剑客之前救下李凝静的紧要关头。 这柄飞剑暴起发难的时机选得极好,正在自己堪堪与流萤飞剑建立联系的那一刻,剑阁的控剑术虽然看似神妙,实际上只是剑阁弟子用来磨砺念力的小手段,远远比不上指使本命飞剑来得圆转自如,这神念与飞剑交互的要紧关头,若有丝毫分心,大抵便要前功尽弃。江离感受着那道剑意轻啸而来,直指自己的后心,不由得面色骤变。只是望着前方那张稚气未脱中带着欣然的脸庞,江离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是疯狂的将所有的神念灌注进流萤小剑中。 没有华丽的剑招,没有优雅的技巧,攸关生死之间比拼的竟然都是最为纯粹的速度。如果一切就此进行下去,第一个倒下的将是瘦削剑客,接着便是江离,也许还有李凝静。 瘦削剑客脸色极为凝重,他是黑暗世界里极为出色的刺客,却不是一个可以无视自己生命的死士。他压根不会去考虑以自己一条命换对面那条命,这样的交换是否划算满意。眼见剑至跟前,已经容不得瘦削剑客去思考盘算。他暴喝一声,强行咽下冲上喉间的鲜血,再一次施展出之前那极为诡秘的身法,整个人折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在空中接连翻滚了好几圈,总算是躲过了飞剑的刺杀。 死里逃生的瘦削剑客没有想着继续上前收割战果,或是回身决一死战,今日一战有太多的意外和不可思议,这些不明原因的变数都让习惯掌控一切的他觉得极其不适。两次靠着秘法摆脱杀局不仅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更是动摇了他的信心。他隐隐觉得再如此纠缠下去,只怕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望着城主府里疾射而出的两道身影,他不假思索的捏碎了手中的神符。这种瞬移符极为稀少珍贵,即便是以他的身家,总共也只有那么两三张,在灵力扰动中渐渐模糊的脸上露出了极为肉疼的神色。 如释重负的江离只觉得后心一疼,尽管在瘦削剑客躲闪之后,他也紧接其后极为艰难的错开了点身子。只是没曾想那柄如约而至的飞剑竟然没有透胸而过,而是卡在后背的肌肉与骨骼之间,突然间便没有了动静。 虽然凭着最后关头的错开要害,但若被那柄飞剑透胸而过,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可偏偏那柄飞剑就如此之巧的在生死关头停了下来,连同那道极为阴狠果断的念力也都霎时消散得干干净净。 想着剑尖还插在后背上,江离很是小心的慢慢回过头去。只见街面那处原本三五成群围观热闹的人惊叫着四处散开,一个庄稼汉打扮的男子扑倒在地,喉间鲜血汩汩流淌,双眼圆瞪,显露出死时极为不甘的神色。 透过因为人群散开而显得突然空旷的街道上,一位长袍公子负手缓缓而去,倒是紧跟其后佝偻着背的那位江离见过,正是那日在红袖楼湖畔小道上与自己打过一场的那位富商打扮的马脸老者。 初次驭剑耗费了大量心力的李凝静,心头一松,歪倒在地。流萤飞剑无功而返,守在李凝静身边,连同江离那柄无光小剑一起对着那道就要模糊不见的残影指指戳戳,恨恨不已。 听到黄莺第一时间跑回府里报信,曹如带着俞昊新急急的从大门跑出来,她飞快了扫了一眼长街之上的状况,一边让俞昊新去扶住江离和李凝静,自己连忙飞奔到血泊中的绿芝身旁,先将一颗续命丹药喂入嘴中,这才将绿芝抱入怀中仔细察看伤势。 绿芝尤自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好在那道贯胸而过的剑伤偏离了几分,没有伤到心脉,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那道剑伤虽然极为细窄,血也已然止住,看上去当无大碍,只是剑伤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为灰败的颜色,并且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渐渐的向周围扩散开去。 这颜色极不正常,既不同于失血过多的苍白,也不像中了毒物之后的乌黑发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腐败仿佛随时会化解为水的诡异色泽。 曹如默运灵力,才发现压根没有任何作用。一试不成之后倒也果决,连忙手指疾点数下,封住绿芝身上邻近伤处的几处窍穴,但也只是稍稍暂延缓了一点点灰色蔓延的速度。 曹如深蹙秀眉,一旁扶住李凝静的俞昊新和江离二人也探过头来,看了此番情形俱都吓了一跳。俞昊新好歹常在江湖上行走,见识要稍许多上一些,迟疑着道,“看这样子像是咒蛊之术?” “咒蛊之术?” 此刻江离已经让俞昊新把背上的飞剑拨出,正自呲着牙倒吸凉气,闻言疑惑的抬起头来,想着很久以前无意中在剑阁的藏书里看到过寥寥几笔语焉不详的记载,只知道这种邪术炼制起来手法极其阴毒,解决起来却又极其麻烦。 只是这两三两眼间,眼见那片灰败之色又往胸口处前进了几分,江离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起身便要往外走,“我去求师叔出手,它老人家见得多,没准有法子。不就是十个积分嘛,我花得起。” 虽然这些小丫环平日里与自己不对付,但好歹面子上也还过得去,更何况这些小丫环们长得如花似玉的,哪能放着不管真给老天收了去? 却听识海之中小剑灵老气横秋的声音叫了起来,“嚷嚷啥,嚷嚷啥,这种小事情,让衍大爷先看看再说。” 这已经不是江离第一次听到小剑灵自称“衍”了,只是此刻江离也顾不上深究,向董如和俞昊新使了个眼色,这才连忙将飞剑召回,放到绿芝伤口处。 “哎哟我去,怎么这么臭。”小剑灵抿了一口,听那声音竟是险些连肠子都吐了出来,连着干呕了好几声,这才忙不迭的边啐边道,“还真是咒蛊之术,好多年没有尝这味儿了。真他妈的臭。” 听着姑娘家的声音口吐脏话骂骂咧咧,此刻落在江离耳中却如闻仙乐纶音,想着这小剑灵既然见过咒蛊之术,多半知道些什么,便连声音都跟着打颤起来,满脸讨好着道,“大爷你倒是快说说如何解啊。” “哟!”小剑灵哼了一声,显得极为得意,却故意将话说得慢条斯里,“那天为了讨好你那个小女人,掐着我晃啊晃啊,都晃吐了,怎么没见你叫得那么亲切啊。” “我错了,剑大爷!” 小剑灵洋洋得意,对于江离恭敬的态度甚为满意,本想再讨点好处彻底的报回上次一箭之仇,只是见得绿芝状态不好,想着可别玩脱了,于是连忙在绿芝伤口上又呷了一口,这才强忍着恶心化作一线乌光闪回到江离心窍之中。 ------------ 第五十章 小剑灵的亲卫队 小剑灵进入识海,轻车熟路直奔那个死亡的世界。 在那片血色沼泽里,离白骨王座不远的地方,小剑灵直坠而下,将那些呷在口中污秽之气尽数吐在那片沼泽之中,又在一旁连连干呕,边呕边骂骂咧咧,大概是只恨自己少长了一双手,不然何须用嘴接来。 江离听了心中好笑,却见那些被小飞剑吐在沼泽中的污物并没有如想象中的被泥泞吞没,或者融化在那片血色中,反倒像是水珠落在火炭之上,化作几团灰色的烟雾渐渐升腾起来,悬浮在黑色世界中的泥沼之上。 那些半透明状烟雾厚薄不定,仿似一阵风过来就会吹散成空,它们在空中伸展着扭曲着挣扎着,变幻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形态。 “这些是什么?”江离奇道。 此刻小剑灵早已吐完飞来,它停在江离的肩头,显然眼前的一切也让它觉得有些奇怪,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不禁啧啧称奇道,“你这地方果然有些门道,这些就是构成咒蛊之术的怨灵,本来都是些失去意识的纯粹能量,到了你这儿不但能够具现出来,竟然还能恢复了几分游魂的模样,倒也神奇。” “然后呢?” “就你这样还有啥然后。”小剑灵冷笑道,“就赞你两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就你这样难不成还想着铸魂塑身不成。” “绿芝,我是说然后绿芝怎么办。”江离满脸悲愤的叫道。 “然后?然后去把绿芝伤口上的那些怨灵全都吸出来。”小剑灵满脸不屑的指点道,“看起来你这方小世界对这些怨灵颇有裨益,有了这种对它们而言不吝于洞天福地的存在,自然不会在绿芝那儿纠缠。” 江离听得半信半疑,但想着小剑灵既然如此笃定,必然有它的道理。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急急离开识海,正望见绿芝倒在董如怀里,只是这么会儿功夫,气色已然更加萎顿了几分,连那张吹弹得破的小脸上都浮现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显得极不正常。 江离忙将施救的法子说了,董如和俞昊新听了俱都喜形于色。倒是董如终究不甚放心,担心江离涉险,便又多问了几句,这才催促着江离快些施救。 反倒是江离看着那个伤口的位置不太方便,神态之间多有扭捏。尽管此刻绿芝胸前尽显灰败之色,但想着往日险峰风光旖旎无限,哪里敢多看,只得悄声道,“师姐,这地儿可不太方便……” “江湖儿女,事急从权,怎的如此婆婆妈妈。” 董如连声催促,江离这才放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正要俯下身去往那峰峦起伏之上吸去,正遇着那柄小剑从自己眉心窍穴中飞出。 小剑灵身形一顿,明显的楞了片刻,待得回过神来,大赞道,“妙啊,明明这剑贯胸而过,你在后背上吸吸也就罢了,非得绕到前头吸女儿家胸口,果真是好打算。” “……” 果真如小剑灵所料,江离嘴刚贴上绿芝伤处,肌肤上灰败之色便像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如潮水退却般经由伤口处以极快的速度褪去,只消片刻周边的皮肤复又变得晶莹红润起来。 “喔哟,嘴上功夫果然了得。” 小剑灵兴奋之极的撂下一句,忙不迭的化成一线微光,跳入江离眉心去看个究竟。 只见那个死寂的世界里,原本那几团稀薄到了极点的雾团,还在枯骨王座前面悬浮着,只是此刻比初时已然浓重了不知几何,竟然有给人一种快要凝聚成实体的错觉,原本不断变幻着的形状已经慢慢消停下来,有手有脚隐约可见初具人形。 居于中央的一团雾团要比周围的那几个体形要小上一些,却又明显更为浓厚更为强大,表面另有层薄雾缭绕,色彩浓郁显现出幽亮的黑色光泽,像是披上了一件黑色铠甲。 周围的几个怨灵没有思想,只是本能的感应到这个同伴的强大,各自纷纷向周围飘荡出几步远,半围着这个以众不同的同伴,显得极为顺服。 小剑灵瞅着好奇不已,突然之间想到一个绝佳的主意,顿时兴奋得剑身乱颤,好容易才消停下来。 眼瞅着四下无人,从剑身中悄然走出一位身着黑衣黑裙的少女,看起来约摸十三四岁模样。尽管身材娇小还未完全长开,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容颜绝美无双,无论是轮廓还是五官,俱是说不出的清丽精致妙到好处,当真是创世大神的恩宠,添一分减一分俱是亵渎。 漫天黑雨纷纷扬扬,却是没有一丝敢靠近她的身体。 她歪着脑袋像是陷入沉思,一双乌黑如墨玉般的眼睛灿若星辰,熠熠生辉,仿若其中无数世界初生,又有无数世界湮灭。 不消片刻,她轻哼了一声,陡然之间便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一头奔泻而下的黑发无风自起,在空中狂舞。她轻提裙裾,白皙粉嫩的玉足虚踩在血色泥泞之上,步伐轻盈如飞鸟凌空,一步一步的向着枯骨王座拾阶而上,转眼便来到了王座跟前。 黑裙少女在王座之上缓缓坐下,宽大的座椅搭配着高耸的背靠,衬着她端坐其上的身形无比娇小,黑裙之下隐现一双玉足空垂在地面之上,但若有人见着,绝不会觉得可笑从而生出轻视的念头来,反而会觉得她就是天生坐在宝座上的王者。强悍的气息从那王座之上四溢而出,在这方死寂的世界里震荡不已,威严之中似乎还包含了诸如愤怒、悲伤、恐惧在内的各种负面情绪。 王座之前的几团怨灵,并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依从本能的指引瑟缩匍匐在王座之前,收敛气息用最卑微的姿态表达着臣服的念头。 黑裙少女端正的坐在那里,她的脸色清冷,带着一丝不怒而威的气质。她巡视着脚下这片被血色覆盖的领地,看到只有这五个不成气候的怨灵,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个为首的黑甲怨灵,用极为冰寒却又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朕衍,敕命尔为小队长,统领四灵,巡游一方。” 一语既出,便有惊雷隆隆相和于云霄,铺天黑雨竟然在这一刹那停歇了下来,生怕动静太大,遮蔽了来自王座之上的意旨穿行投映在世间的各个角落。 只是这气势看似甚为磅礴,等了许久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产生,连在下方匍伏在地的黑甲怨灵都仿佛禁不住诧异的晃动了几下。尽管知道这些怨灵并没有意识的存在,黑裙少女仍然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于是提高了声量又喝了一声。 只是除了雷声更骤,雨声更寂,并没有其他的天地异象或者任何与这道命令相对应的变化产生。黑衣少女君临一方的气势顿时云散云消,在王座之上晃了晃腿,显得有些尴尬,好在想着当场除了几个怨灵并无一人瞧见,这才略略心安的拍了拍并不雄伟壮观的胸脯,双腿一蹬便从枯骨王座上滑了下来。 黑衣少女愤愤然的回头瞪了一眼枯骨王座,很是不满的嘟囔道,“太欺负人了。我明明推衍得清清楚楚,就差这么一丁点儿都不行?” 她眼珠溜溜地转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对着王座一脸谄笑着商量道,“你看,江离的不就是我的,还分得那么清干啥?” 枯骨王座浮在血浪之中,一副任你千万层浪我自岿然的模样,却见那黑衣少女像是被咬到了尾巴一般一蹦三尺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王座,毫无形象的怒道,“你说说清楚,什么叫我是江离的,江离的不一定是我的?!” 她越说越气,娇小的身体更是在地上来回踱转,像是一个黑色的陀螺越转越快,却在陡然之间停住了身子,咬牙切齿恶狠狠的道,“哪天我答应做了江离的本命,看七七那个泼妇还敢拿我怎么样。” 黑衣少女正要接着对这个不开眼的王座放上几句狠话,却是耳尖一动,身形立时消失在原地。 江离的神识降临在血色沼泽之上。 尚未开口,却见得小飞剑晃悠悠落在肩上,语气颇为不善的道,“小宝宝喝饱了奶回来了?” “喝奶?” 江离大为诧异,转念明白了小剑灵意有所指,不禁老脸一红,心道刚才被你这么一吆喝,自己哪还真好意思下得去嘴。 不仗义啊! 江离愤愤然转过头,正好看见那几个初具人形的雾团飘在前方,他愕然看了半晌,这才手指着那几个雾团,并不确定的回头问道,“你看看,这些就是我吸进来的?是不是有了点变化?” 小剑灵没好气的嗯了一声,心道这是眼瞎了么?看看这些怨灵油光满面神气十足的,哪能和之前那些弱不禁风的相提并论。若是你再晚来片刻,待自己想办法说通了那个顽石脑袋的枯骨王座,现在属于我衍大爷的御前侍卫队都开始巡逻了。 倒是江离第一次见得怨灵,先前没有细看,此刻倒是越看越有趣,绕着那几个雾团转了几圈,只恨不得用手指戳戳点点,却又怕一个劲大给戳散了。这副患得患失的神情落在小剑灵眼里,不禁大摇其头。 乡巴佬,没见识! 想着自己明明空有一番本事,却不得施展,小剑灵不禁悲从心来,恨不得跳到江离身上咬上两口解解恨。 她眼珠一转,从江离肩上一跃而起,狠狠的在江离鬓发间厮磨了两下,用极为甜腻的声音讨好道,“小江离,我教你个法儿,你要不要学一下。” 江离只吓得面色苍白,屏气凝神不敢稍动,闻言也不管小剑灵说的是什么法子,嗷的一声叫了起来,“学!必须学!” 小剑灵大为惊奇,心想以这家伙平日里绝不吃亏的性子,何时答应得如此爽快过,却听那家伙哀怨的声音在黑夜中幽幽的响了起来。 “姑奶奶,你能不能别用剑尖蹭我!!!!” ------------ 第五十一章 想要一支大部队 想着隔壁那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山清水秀风景独好,更重要的是那颗长在坡顶之上的小树苗偶尔还能长个新芽给自己尝尝鲜,就算吃不到,躺在旁边闻着沁人香味入眠也是一大乐事。相比较起来,这个死亡世界在景象上乏善可陈不说,那些携卷了各种负面情绪的风雨更是让人心生憎恶,最主要的是那个臭脾气的枯骨王座不但不给保护费,说话还难听,小剑灵平日里便也绝少往这儿歇脚。若不是此番怨灵作祟,又凑巧见那五个怨灵竟然当真能受这方水土滋养,心中起了好奇,这才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多待上那么会儿。 也是小剑灵见那为首怨灵身披黑甲,长得雄壮威风颇有首领之风,这才突然起了玩心,要把这五个怨灵编成巡逻小队,实则这旷无一人的识海世界又哪有什么需要巡查的。只是那小剑灵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何曾失过手落过脸面,求而不得之下反倒更为执念。 江离望着那小飞剑洋洋得意的停在半空中,指挥着五个怨灵忽尔向东,忽尔向西,忙得不亦乐乎,不禁抚额汗颜,心想坐在枯骨王座之上念几句咒语这样的些许小事,何至于拿剑抵着自己脑袋。 倒是小飞剑的手段也算是让江离开了眼。就那么坐在王座上念几句拗口话,便能够籍由这个死亡世界的意志,在那些“小剑灵侍卫队”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然后就可以指使着这些怨灵在识海之中做些简单的动作。那个刚被自己人模狗样敕封过的小队长,更是被这世界催生了一丝蒙识,竟然能够听得懂一些简单的指令,当真如小剑灵所想那般可以独自带着四个白胖的雾团巡逻,看起来真有五分诡异五分好笑。 虽然不知道多了这一个黑团团和四个白团团,会对识海中新生的世界造成什么或好或坏的影响。不过江离也觉得这两个相邻的世界虽然各有神奇,却都过于旷寂无声,连个活物都没有,此刻多了这五个胖团,说起来自然也算不上什么活物,可圈在里面总算能够捣鼓出点动静不是。 再说,小剑灵姑奶奶喜欢就好。 在空中转得终于有些腻歪的小飞剑,恹恹无力的停在江离肩上。各种能够想见的队列都已操练完毕,望着排成歪歪斜斜一列向着沼泽深处远去的怨灵队伍,这位江离新鲜敕封的“上将军”颇为不满的嘟囔道,“只有五个小兵,连排个阵法都玩不转,太不过瘾了。” 堂堂上将军,千军万马自不必说了,就算是亲卫队充充场面,也不能只有五个数吧。 “那我能怎么样。再找绿芝吸上几口?” 小剑灵满是不屑,它在江离肩上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悄悄的道,“那些炼制怨灵的法门,我恰好也知道几个高级的……” 江离瞠目结舌,这小剑灵的胆大妄为他是再清楚不过,只是竟然没想到它还能这般无法无天。此等邪术要以生人为祭鲜血为引,辅以阴毒的抽魂炼魄手法,过程极为凶残暴虐。天知道小剑灵又是从哪儿搬来的法门,江离忙将头晃得跟拨浪鼓一般,任小剑灵如何利诱哄骗威逼胁迫,只是摇头抵死不从。 小剑灵也觉得理亏,哼哼唧唧了一阵便不再言语,见得江离正要离开,连忙飞到面前拦住,咬牙切齿的道,“我要刺伤绿芝的那把剑,这个要求总不过份吧。” 那把细剑的本体所含的怨灵之力自然要多过伤口残留的何止十倍百倍。小剑灵盘算着伤口处那点留下的怨灵之力便可具现出五个雾团,若是把将那细剑吃干抹净,没准可以捯饬出一支百人队来。虽然离“上将军”的期望值还有不少差距,但至少也小有气候了不是? 更何况事关除魔卫道,又是报仇雪恨,于公于私提这要求总不过份吧。 果见江离爽快的点了点头,极为肯定的应承下来,小剑灵这才喜笑颜开,心满意足的飘去另外一边睡觉去了。 —————— 城主家小少爷遇袭,毫无疑问成为这个月整个南绍城最为引人瞩目的消息。近些年南绍城的治安向来不错,绝少有如此恶劣的案件发生,那些民众何曾想过竟会有人如此大胆,在光天化日之下意图杀人行凶,目标竟然还是城主大人的独子。 悬赏布告以极为迅捷的速度张贴了出来,南绍许久未经历过大案考验的治安系统极为高效的运转起来,经由那些捕快衙役走访取证之时折腾出来的动静,城内民众才知道这伙凶人原来已经在临街的客栈住了一阵时日,从房间里面搜出来的城主一家三口的画像和勾勾画画的建筑布局图来看,确实像是一场经过精心准备蓄谋以久的刺杀。 南绍的民众们议论纷纷,想不通倒底是和城主大人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这一个修习武道的高手,选择向一个尚未成年的孩童出手。 这一点便颇让人不齿。南绍人虽然崇尚勇武,但讲究的是你一拳我一脚的痛快淋漓,这种下三滥的刺杀本就为人鄙视,何况还是向妇孺下手,更是将街头巷尾老少爷们儿都格外喜欢的城主府大丫环给重伤了,听说至今还躺在床上生死未卜。这几里无论是街头酒肆还是坊间邻里,闲话间说到气愤处,即便是最粗犷的汉子在往日里也说不出口的粗言秽语,此刻听来也没那么不堪入耳了。 自家本事不济,打不过帮不上忙也就罢了,难道连痛骂上几句出出气都不成? 这其中声量最大措词最为狠烈露骨的,尤以那间藏身了刺客的客栈老板为最。眼见得这生意立时清减了几分,往日里惯在楼下闲坐着拉家常的几个老婆子也悄悄挪了地方,隔空听着那些夹枪带棒的碎嘴儿传来,小老头子眼睛都急红了,想着这时节要再不急着表明态度,就算论罪不到自己头上,这整个南绍城的口水唾沫还不得把自己这间铺子给泡烂了。 江离看着面前口水四溅横飞的老板,借着翻看着桌上的图稿,不着声色的悄悄退后了两步,挑眉赞道,“这家伙画工倒是了得,这廖廖几笔,倒是把李兴霖那个道德君子模样勾勒得清楚。” 客房里摆设简洁,除了两张靠墙的木床与临窗的桌凳,还有一张松木打制的衣柜,房间里没有更多的家俱。两人翻遍整个屋子,除了桌案之上的图稿,和几件普通换洗衣物外,更无别的发现。 趴在地上试图在床底找寻些蛛丝马迹的俞昊新闻言抬起头来,远远的瞥了一眼,见那几幅画像果真描绘细致,活灵活现,不由得笑道,“只可惜画虎画皮,老李那一肚子坏水可没画出来。” 客栈老板也不知道这两个手持捕快令牌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此际听着两人拿着城主老爷的画像打趣,不仅不敢搭话,连先前刻意做作的骂街声也已偃旗息鼓,只是小意的陪站在一旁,抹着满头虚汗。见着江离扭头望来,连忙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意上前道,“这位小官爷,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昨日查验现场的官差走后,小老儿就按着吩咐把房间锁着,连个蝇子都没放进去过。” 江离将那些画稿一一卷好,放入随身包裹之中,回头拍了拍客栈老板的肩头,一脸嘉许道,“做得不错,城主让我说与你知晓,此事过不在你,有些流言蜚语的,不必放在心上。” 小老儿闻言,嘴唇哆嗦了几下,想着白日里街坊之间受的那些委屈,又感念城主在家人遇刺时还能顾及自己这等升斗小民的担心,险些就要哭嚎出声来。此时望着两位官爷即将转过门口,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连忙喊了起来,“有一件事小老儿觉得略有蹊跷,适才正好想到,想着还是要叫两位小官爷知晓。” “前些日子晚上,小老儿上楼给他们送酒食,听闻房里头另有一人的声音,听口音像是北齐漠北草原一带的,不瞒两位官爷说,小老儿年轻的时候随商队走南闯北,也在北齐呆过一段时日,和不少商队都做过交易,其中就有漠北草原上来的。这漠北口音颇具特色,全然不讲究字正腔圆,更有很多弹舌发音,怪异得很,保你听得一次,便不会忘掉。” “只是等小老儿敲门进去,只有那两人围坐桌前,那个一口漠北口音的男子却不知去了何处。不怕官爷笑话,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小老儿虽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多嘴打听。”客栈老板小心的望着两位折返回头的少年公子,苦着脸道,“若早知道他们想要谋害城主,小老儿就算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想办法打探清楚了才是。” “齐人?”俞昊新皱了皱眉,想着南绍地处大唐最南方,既非贸易枢纽也非交通要道,甚少有齐人往来至此。若客栈老板所说属实,这起刺杀事件中还裹挟着齐人的身影,只怕个中缘由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可李兴霖只是这大唐偏南一隅的一个半大不大的城主,放到两国争战的棋局中连个小浪花都翻不起来,就算是靠自己那点道德文章在两国文坛上搏得了些许名声,可哪里有什么值得齐人注意的地方,非得大费周章杀之而后快?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心中疑惑不解。 好在此行也算知道了些许线索,回去须要仔细核验户籍人口和通关往来记录,再看有没有意外的发现了。 ------------ 第五十二章 吃完上家吃下家 城东的柳枝儿巷,原本偏僻荒凉人烟稀少,因为自城门再往东便是丧葬岗的关系,街巷上做的多是些白事生意。大概是因为嫌沾染上晦气的缘故,便是再刁顽的泼皮无赖也不在这条巷子里生事,所以这些年柳条巷子的治安还算不错,加上地皮便宜,这些年倒也渐渐热闹了起来,陆陆续续的有些商家鼓起勇气盘了些门面开始做起了活人生意,肉铺米店和棺材店纸人店比邻而居,刚开始看起来有些别扭,看惯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住在此处的街坊邻里,谁也不想跑个老远去采办物资。 更何况此间的商铺,卖的都是生活常用物,倒是价钱公道,要比主街那边都要便宜上一些,这一点便被那些数着银钱过日子的贫苦人家极为看重,所以不止是柳枝儿巷的居民,一些周边街巷的人,也喜欢特地跑到此处来采买。 靠在城里头最大的李记棺材铺子旁边的,是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米店,只是用一方红纸写了个“米”字糊在门面上作数,和旁边棺材铺子的白底黑字倒是相映成趣。店里卖的都是从城郊乡里收来的本地陈米,无论是颗粒的饱满程度还是色泽,一眼看去便知品质不高,还有肉眼可见的一些尘粒掺杂其中,更不说那些极为细小的米虫在里面欢快的捉迷藏。 只是米店的价格极为低廉,低到让人有些担心这家铺子还能不能开下去,所以几乎没有人忍心真在米的品质上挑三拣四。 谁都知道城西那些米店的大米油亮光泽,做出来的米饭滋和糯实、清香可口,可那也得有闲钱去买不是? 这样的米店哪里还敢请什么伙计,这些年可都是只有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掌柜守在店里,大伙儿记不全名字,只知道他姓卢,便亲切的称呼他为老卢头。老卢头待人和气得很,没生意时便整日里坐在店门口的长凳上晒太阳,喜欢眯缝着眼和每个路过的行人乐呵呵的打招呼,遇到客人上门便拄着拐起身,咧着那口快要没牙的嘴笑眯眯的做生意。 “老卢头,有成桥镇产的新米不?” 老卢头靠在门边上小憩,闻声用力的睁开惺忪睡眼,仔细打量了下面前这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不由得诧异道,“有是有,可小店的成桥米可是要比城西米店还要贵上两成,客官还要不?” 眼前的中年人一袭青袍,宽大的斗笠几乎把整张脸都遮挡住了,他站在檐下的阴影里,手里拄着一根枯黄的竹竿,在门槛上轻点了两下,这才迟疑的问道,“五十斤有没有?” 五十斤自然不是小数目,尤其对于柳枝儿巷的那些街坊来说,一下子买个斤把已算出手豪阔,何曾见过一开口便是五十斤的大主顾。老卢头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要开了花,连忙扶着门框站起身来,向着门里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脸感慨又带着点恭敬讨好的神色道,“客官大手笔啊,请随小老儿进后院米仓验验货。” 中年人沉声应了一声,抬腿迈进铺里,看着老卢头熟练而又费力的收拾好铺子,然后仔细关上店门,这才取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庞来,正是那位当街行刺失败后潜走的刺客。 栓好铺门的老卢头楞了楞,眼神在中年人脸上逡巡了两下,这才垂下眼帘感慨道,“不是当面见着,怎么也想不到不二楼里鼎鼎有名的夜落竟然是这般普通模样。” 这话听着像是当面指摘相貌,说的并不客气。倒是那被称作夜落的瘦削刺客并不以为意,只是极为随意的笑了笑,素来最出色的刺客,讲究的便是普通二字,若有哪处出挑容易被人记住,哪还能够遮掩得住自己的行踪。 这普通二字,便是老天爷赏的饭碗。 “你且在后院呆上几日,等风声消了,小老儿想办法掩送你出城。”老卢头见门窗闭锁后屋内光线昏暗,顺手掏出火折子,把柜面之上的油灯点着,这才望着夜落悄声说道。 显然昨日当街刺杀失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老卢头的耳中,他倒是没有流露出什么可惜的表情,更没有好奇的想要去打听其中的细节。所说的话也简洁明了,没有什么多余的废话。 “我若想出城,何需专程来找你。”夜落鼻子里轻哼了一声,顺手端起桌上陶碗,望了一眼复又安放在柜台上,这才从怀里掏出个玉佩,交待道,“你想办法去趟红袖楼,将这个玉佩交于赶车的刘姓马夫。” 老卢头没有伸手去接玉佩,只是拿起柜台上的陶碗,将里面的清水一饮而尽,又取过一边的陶壶将碗重新斟满,自己抿了一小口,这才重新递到夜落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语调提醒着,“主上只让我把你送走,你可莫要另生枝节。” 多年的杀手生涯使得夜落对周遭的一切都极为谨慎小心,明明嗓子都已渴得冒烟,却只有见得老卢头亲口喝过,这才极为小心的端着水碗,就着老卢头刚才喝水的地方畅饮而尽。 他放下碗,举袖抹了抹嘴唇,极为满意的打了个水嗝。想着昨日的刺杀不仅没有得手,更是折损了自己极为亲近的一名弟兄,刚刚因着凉水滋润而稍许清爽的胸腔又迅速的燥热起来,低沉的声音中便带了几分怒意,“这李兴霖几次三番的坏我好事,杀我兄弟,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老卢头眯起了眼,心想这话从一个杀手口中说出真是有失偏颇。黑暗世界有着自己的规则,拿人钱财,取人性命或者赔上性命,都得有愿赌服输的气魄。无论是劫牢还是刺杀,屡次失手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就算是自己的胞弟折殒在大牢又能如何。谈生意便要有谈生意的样子,怎么能将这笔债强行的安在别人头上。难不成别人知道你要来,还得提前把自己捆好了等你不成? 近些年在不二楼里声名鹊起的夜落,习惯了胜利带来的光环与吹捧,享受着由此衍生出来的权利和财富,飘飘然之下又如何能够接受挫败所带来的失落。想到此番接连损兵折将的惨败回去,不仅自己在楼里面的品级会大受影响,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威望更是会毁于一旦,那帮原本自己瞧眼不上的人也定然会在背后风言冷语的指指戳戳,素来自视极高的夜落就觉得胸中憋闷不已,思量着怎么也要在这个不识时务的李城主身上找回场子出口恶气。 至于宗门帮派不得行刺帝国地方大员的惯例,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来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二来也是以为只要自己手脚漂亮,便没有人查到隐藏在暗夜世界的自己身上。 只可惜旧仇未报,又添新恨。 老卢头叹了口气,想着现在年轻一辈心气太高野心太大,总想着一步登天,连带着手段也过于偏激,全然不像那些老派的前辈们老成持重。 虽在江湖草莽,也是要把道义放在第一的。 “主上的意思是就此罢手,不要再生枝节。”老卢头顿了一顿,只当没有望见夜落脸上渐起的怒意,好心提醒道,“若是惹得主上震怒,只怕反而不美。” “不美?”夜落脸上讥诮之意一现即隐,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透着难以遏制的愤怒,“我折损了自己的弟弟和那么多兄弟,你以为我还在乎你家主人认为的美不美?” 老卢头微微抬起眼帘,望着昏黄灯光里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咧着嘴笑了笑,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见得老掌柜依然保持着那丝说不上是客套还是疏离的笑容,牙床上几颗孤零零的牙齿恰到好处的彼此避开,略显得有些怪异好笑。夜落皱了皱眉头,强迫自己将眼神从老掌柜一口错落有致的牙齿上挪开,微咳了一声,算是率先打破了略有些尴尬的局面。 他有些不耐烦的说着,话音里面带着不容商量的狠厉,“和你家主上说,把尾款结了,以后的事情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便再也没有半点关连。” 老卢头本就虚假的笑容瞬时僵在脸上,心里面不禁泛起一阵错愕的感觉,若不是自己亲手牵线,定要怀疑眼前这位刺客是不是真的出自不二楼。 吃不下上家,便想着来吃下家,这久负盛名的杀手组织,百多年的金字招牌,竟然也能做出这般坏道上规矩的事儿来? 老卢头自嘲的晃了晃脑袋,想着自己倒底是老了,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想法。还是主上说得对,现今世道崩坏,这些见钱眼开的家伙,和那些没养熟的狗没有两样,若手里只有骨头没有鞭子,迟早得被反咬上一口。 该死的李呈央还在南绍大牢的地牢里躺着,这群蠢笨的刺客们连面都没见着,便死得七七八八。耽误了正事不说,我还没想着去讨要定金,他们这会儿竟然还有脸来要尾金。老卢头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隐姓埋名做了这么多年的米铺掌柜,别的不说,那一身的涵养功夫算是修炼出来了。若是放在十年前,只怕就算打不过,也要跳起来破口大骂把满口唾沫喷在对面的脸上才觉解气。 老卢头没有正面去回应夜落的话,只是望着面前幽幽跳动的灯火,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老儿接到的指令是把你送走。” ------------ 第五十三章 擅长使毒的大家 听闻这和先前近乎重复的话语,夜落挑了挑眉毛,冷若冰霜的脸上不耐烦的神色更盛。盘算着若是一剑戳死面前这个一只脚跨入棺材的老头子,怕是再去讨要余下的灵石要多费些周章,于是按捺住心头的杀意,上前一把揪住小老头的衣领,一字一句的寒声说道,“我要余下的那些灵石。” 老卢头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惶惧怕的神色,他只是隐约觉得有些生气,就算自己久已不在江湖上行走,但这些后辈们最最普通的尊老爱幼总该是有的吧。自己这些年坐在米店门口,谁见了不客客气气的。 所以他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颤悠悠的伸出枯瘦如枝的手,落放在胸前夜落攥着衣领的拳头之上,阴沉着脸叹息道,“主上让我把你送走,小老儿一直在想,送你出城和送你上路倒底哪个法子比较省心。” 望着本该被自己提着衣领举在半空的枯瘦老头此刻好端端的站在原地,听着他毫无起伏的语调中透露出来的冷酷,夜落惊骇无比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如同香蕉一般,从攥紧的拳头之上一根接一根的被轻易掰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像一个豁口的皮囊,明明能够感受得到周围天地灵力的存在,可是自己偏偏调用不了哪怕一丝一毫。 “你……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从惊恐中渐渐醒过神来的夜落总算认清楚了眼前的形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只是无论他如何回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着的道。 老卢头那张满是沧桑皱褶的脸上浮现出极为淡漠的神色,此刻看着夜落便像望个死人一般,他将夜落按坐在长凳之上,又从柜台后面一步三挪的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对面,便是这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都让老卢头气喘吁吁,歇息了好一阵这才缓过劲来,他一边探出手去接过夜落手的竹竿,一边自嘲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竹竿里面封藏的便是夜落向来不离身的长剑,老卢头拿在手里仔细掂量了几下,总算脸上浮现出一丝略微真诚的笑意来,“不错不错,也算抵得过我之前付的那些定金了。” “前辈,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之前的那些定金,我愿意双倍……不,愿意十倍奉还。或者前辈还有什么差遣,只要前辈开口,小的也一定给前辈办到。”夜落沉默了此刻,这才抬起头极为诚恳说道。 若是没有前面这些撕破脸面的话语作为铺垫,也许还能在这位深藏不露的老掌柜手上寻着一丝活命的机会。此刻既已成仇,杀人灭口一事做起来便极为自然,出身于黑暗世界看多了鬼蜮人心的刺客显然不会奢求此刻的老卢头会大发善心放自己一条生路。只是死到临头方知生命可贵,此刻的夜落哪还有半点先前的桀骜模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无论是说的话语还是语调都显得极为诚恳真挚。 大概是觉得不如此无以回报对方的真诚,老卢头微咳了几声,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笑了笑,神色憨直慈详便像是每日晒太阳时望见熟悉的乡邻,他用手中的竹杖在屋内虚指了好几处,这才一一解释道,“陶壶的水里有毒,碗里面有毒,灯油里面也下了毒。这些毒都不要紧,但是两两叠加便很是要紧了。” 修道之人号称百毒莫侵,这毒自然指的是凡间之毒。 能够阻滞气海经脉运行甚至可以直接混蔽识海的毒药并不是没有,只是很难炼制,加上修道之人神识感知极为敏锐,要想在他们面前施展得神不知鬼不觉当真是极为不易,所以几乎没有门派会去潜心研习制毒之术,偶有几个剑走偏锋的也早已在历史长河之中断了传承。如今世间已是几乎看不见什么精于施毒的高手。 若是再往前推个几十年,倒还有那么一两个。 望着面前这位看上去就快要去隔壁棺材铺报到的老卢头,想着这个在本地并不多见的姓氏,夜落心念疾转之间像是有一道闪电在自己的念海中突然跳跃而出,不禁失声叫了起来,“难道你就是毒师卢也?!” 毒师卢也成名于一甲子前,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只知道他靠着一己之力将毒理学说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更是凭着一手独辟蹊径的施毒手法让无数英雄饮恨当场。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开宗立派的时候,卢也却选择了退隐山林不问世事,就此消失在世人的视线里。 老卢头讶然一笑,神态之中却颇有些怅然之色,感慨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他没有想着去讲述自己的光辉过往,也没有去解释自己为何在南绍城的米铺一呆就是十多年,只是很平淡的望着一脸绝望之色的夜落,轻轻的说道。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原本只想送你出城。” —————— 刺客在逃,人心惶惶。待得见到城防军不分昼夜的巡逻起来,想起这些年李城主治政素来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手段,这才稍稍安定。倒是郡守汪直听闻之后大为震怒,当晚便特意派了两名修士随着一众捕快前来南绍支援。 尽管知道这位自己最为得力的下属有着自己不为人知的底牌与手段,汪直还是第一时间派出自己府上的修士,表面说是协助缉拿刺客,实际上更多的是贴身保护确保李兴霖的安全。 虽然这次当街刺杀只是针对城主独子,然而最终指向是城主自是不言而喻的事儿。这种伸向帝国一地要员的黑手,向来被视为对帝国赤裸裸的挑衅,已经是有多少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因此无论是对李兴霖以及南绍民心的安抚,或是在辖地内宣示帝国的意志,汪直在极短的时间里面用最为直接的方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也不知是不是汪直刻意叮嘱过,两位修士见了李兴霖倒也很是随和客气,没有那些修道中人惯有的高高在上的气性,问了几句之后便随着安排在城主府厢房住下,各自歇息。 待得李兴霖将两人安置妥当,回到偏厅的时候,董如几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得李兴霖过来,董如忙着起身去厨房端炉上温着的银耳羹,俞昊新和江离便先拉着李兴霖一同坐下。 在这间方方正正的房间里,三人各自迅速的交换了下眼神,知道约在今晚的碰头十分重要,要从各路看似纷杂毫无交集的线索中,寻出最有价值的那一条,从而抢在那些刺客缓过劲来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之前,做出最为正确的应对。 “可有结果?”李兴霖扫了一眼俞昊新手中的飞剑,开门见山的问道。 俞昊新掂了掂手中的飞剑,样式普通不说,材质用料也不讲究,整个剑身看起来色泽驳杂,品相很是一般,应该值不了几块灵石,这种大路货只怕是个宗门都能随手翻出来一堆,加之上面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想要从这柄飞剑里找出些蛛丝马迹,当真难如登天。 他随手一掷,飞剑落在桌面上哐当一声,把正将耳朵贴在桌上无聊打盹的江离吓到,跳将起来怒目相对道,“干啥呢!” 俞昊新懒得看他,只是将那柄小飞剑向李兴霖面前推了推,嘟囔着,“死掉的这个多半是个死士,身上干干净净,半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搜不出来,便是这柄飞剑也是平淡无奇,实在是没有任何线索可循。” 江离瞅了两眼,这才撇了撇嘴继续趴在桌上,心有余悸的感慨道,“就这把小剑,送给凝静玩儿都嫌劣质,竟差点儿就要了小爷的命。” 俞昊新乐呵呵一笑,忽尔想起那日当街的刺杀千钧一线,虽然未曾亲眼见着,但是从江离事后描述中刨除那些自我美化的强行加戏,也足以让人感受到当时的惊心动魄,想着确实亏得江离命大,不由得由衷夸赞道,“大宝果然皮厚,连飞剑都戳不穿。” 江离换了个耳朵贴在桌上,不去理他。 此刻经由那些不同线索的拼凑,江离也清楚那位富商打扮曾和自己在红袖楼打过一架的便是二皇子府上的掌事太监伏公公,不由得暗暗咋舌,就算再如何愚笨,也知道那日在街道之上伏公公跟随着负手而去的公子,自然便是二皇子魏明轩无疑了。 从住在大牢那日一直防着的人,最后却成了救自己的人,此事怎么看都显得蹊跷。 “没道理啊。”江离揉了揉脑袋,觉得自己实在是理不清其中的错综复杂,想不通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二皇子一行为何要向自己施于援手。只是今天晚上的重点不在这些,他窸窸窣窣的从身后包裹里面摸出白日里从客栈带回的几张画像,在桌上铺放平整了,这才哀叹道,“老李,你自己看看,客栈里搜来的,你都是造了啥孽,惹了些什么人啊。” ------------ 第五十四章 京都纨绔李呈央 曹如端了羹汤回来,顺手搁在李兴霖面前,回头给着江离就是一记白眼,心想自己这位师弟别的都好,就是那些碎嘴惹人嫌得很。自家相公这般近乎迂腐的君子,哪能作出什么孽来。正要说些什么,正好低头看着桌上最上面一幅一家三口的画像与其余几张大不相同,顿时便被吸引了过去,凑近了仔细端详许久,不由得惊叹道,“这张画工着实了得,画得像真人似的。回头还真得收好了裱在家里才是。” 一边李兴霖饥肠辘辘正埋头往盅里吹着热气,听着曹如这般言语,倒是忍不住伸长了脑袋望来,一看之下也不由得大加赞叹,连羹汤都顾不上喝了。只见那人物画像用的并非寻常笔法,而是先用极细的炭笔勾勒线条,再辅以粉墨晕染将明暗与质感烘托得淋漓尽致,整幅画绘就的风格极为写实,手法极是老道,不说脸上的五官细节,便连衣物的纹绣都描绘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是南疆一地的文坛大家,李光霖对绘画一道纵然比不上那手锦绣文章出名,实际上也算颇为精擅。只是他向来将其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怡情小技,绝少有画作流出,不然光凭那一手画技在南绩郡里也是数得着的人物。此时在这副画像上细细揣摩,竟是越看越觉得回味无穷,纵然各自画风不同,也由不得李兴霖万分感慨,甘拜下风。他剑眉微蹙,沉吟道,“如此画法,堪称通神,只是若非真人当面仔细临摹,绝难有如此逼真。” 曹如不懂画技,只是觉得栩栩如生,却说不上究竟哪里好,此时听得李兴霖的评点,倒是眸眼一亮,再俯身看画时便带着几分凝重审视。既然夫君说大可能是当面临摹方能绘就,那么倒是有可能按着画里的模样去回想出些线索来。 她一边举起手在自己肩头比划了一下,这别的不好说,孩子的个头像雨后春笋,一年一个样儿,好比较得很。 看凝静这个头将到自己肩头,这张画应该也就是这一年的事儿。再看画上三人衣着打扮,显然季节已是隆冬时分,曹如微眯着眼寻思了片刻,恍然道,“这应是去年我们去清风观祈福还愿时的场景。” “当时我们在侧殿解签,我还记得那签叫姚化留机,中上签。”曹如以手托腮,沉思了片刻,这才接着说道,“那日解签确是花了些时间,凝静这孩子坐不住,老惦记着道观外的那个糖人儿,那日被你说了一通,还闹了些脾气,你看这画像上是也不是。” 三人凑将过去,仔细看了一番,果见李凝静小脸微绷,嘴角向下微撇,眸眼中更是透出一股不服气的神色来。 几人连声称妙,不由得对画师的本事又夸赞了几分。倒是李兴霖迟疑着道,“我记得当时偏殿之中除了陪同的许谧道长,也只有位他的小徒弟在。既是如此,又是谁在现场临摹下这幅画像呢。” 俞昊新和江离相对一眼,奇道,“老李,你莫要记错了?前面这些细节都能一一对应,怎的到这儿便又不对了。” 李兴霖摇了摇头,笃定的道,“这清风观又不是第一次去,观主许谧道长知晓我的身份。所以每回我前往,他都会提前寻个由头,把偏殿那边的闲杂人等一并清空。更何况那日在偏殿待的时间颇长,我还把周围浮刻细细看了个遍,若当真有他人躲在一边描绘,不会毫无印象。” 几人讨论了一番,却没有个结果。便议定着第二日亲去清风观看个究竟。 待等讨论完画像,俞昊新连忙又将下午客栈老板最后的言语细说了一遍。 李兴霖听得这个消息,也只是稍许吃惊,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显得有太多的意外。 江离心中起疑,不禁问道,“老李,这齐人为什么出现在南绍,你是不是还有些什么没有告诉我们啊。” 李兴霖揉了揉鼻子,想着江离俞昊新两人和曹如关系莫逆,这些日子里和自己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更别说一个还是李凝静的师父,一个不久前为救了李凝静险些把自己性命搭进去。纵然之前些许消息虽然不是刻意欺瞒,但被人点破之后还要再死不认帐,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非君子所为。不由得讷讷的干笑了两声,在自家夫人的白眼中压低了声音道,“这些人只怕都是为李呈央而来。” “李呈央?” 眼见得李兴霖神神秘秘却又极为笃定的点头,江离自然不会怀疑李兴霖话语里面的真实性,于是瞪大了眼露出了极为迷惑不解的神色来。 如果说为了二皇子魏明轩而来,或者索性告诉自己当年大唐天子正在南疆微服私访,这些刺客中有齐人的影子终究还可以圆出个故事来。可是为了李呈央这个声名狼藉的人犯,却是哪里来的道理。 他李呈央何德何能。一个灭门案的主犯,二皇子要救他,黑衣人要杀他,这当街刺杀李凝静的刺客也能和他扯上关系,这会连齐人都要为了他跑到大唐的最南疆? 这些所有不可能的事情凑在一起,如果还想要让这一切看起来合乎情理,便一定是有哪边出了问题。 江离猛然的抬起头,皱着眉头极为震惊的说道,“老李,你说实话,李吴央究竟是不是灭门案的主犯?” 李兴霖干咳了一声,竟是没想到江离如此之快的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赏的表情。 “当然不是!” 他望着跳动不安的灯火,直接而郑重的说道。 李呈央,镇北将军李征的侄儿。 虽然众人皆知是攀着李征的关系从了军,但这先锋营千户总兵,却是实打实沙场之上刀枪箭雨中冲杀出的功绩换来的,其人骁勇善战,带兵严谨,用兵油滑老到,所部屡立战功,在北部边境线上也算小有名气,被视为帝国武官系统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即便是向来不苟言笑的李征,每每说起自己这位侄儿时,也是颇有自得之色。 元平十三年秋,李呈央不听调令,竟从安石驻地连夜脱逃。 只是李呈央的逃亡路线也颇为诡异,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直奔北齐时,他却绕开了重兵把守的唐齐边境,取道西陵、途经凉州、甘司,从西境绕了一个大圈,就此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中。 没有人知道李呈央为何逃军,也没有人知道他绕道西境碾转四月,竟然最终出现在了南绍城。 自然更没有人知道早在元平初年的时候,李呈央便认识了李兴霖。 那时候曹如还没有下山,李兴霖还只是个帝国无数个普通赶考士子中的一个,而当时李呈央却早已经是京都里面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两个人的会面没有什么故事可以青史留芳,在后面的岁月中,无论是李兴霖和李呈央都对这段并不见得光彩的往事保持了沉默。 梗直且迂的书生,在客栈留宿时见到在光天化日之下绑了民女正准备欺侮一番的纨绔,路见不平挺身而出,结果不出所料的被一众恶奴饱以老拳。只是李呈央与其他无法无天的花花太岁们不同,平日里也只求喝喝花酒花花小钱调戏调戏姑娘,对于欺男霸女逼良为娼这等事情并不热衷,也就那日突发奇想从青楼找了个姑娘,想在扮演强暴民女的戏码中过过瘾,结果被一位人高马大的书生一脚踹了房门。莫说赤身裸体的李吴央吓得险些从此不举,便是那位被绑着咯咯笑的姑娘也花容失色,以为遇上了不知劫材还是劫色的绿林好汉。 被揍得鼻青眼肿之后的书生终于知道了原委,目瞪口呆之余犹自记得圣人有教无类的教诲,想着无论如何总要掰回一局,挽救无知少年与失足少女。在重新挨了忍无可忍的李吴央一顿胖揍之后,终于低头服软,无可奈何的接受了残酷现实。只是李呈央心犹不甘,想要让这个迂直书生清楚诗书文章狗屁不值钱财权势方是世间正道,二来也是要当众检验下自己那活儿是否当真被吓出了毛病,便押着李兴霖跟他同往京都,一路上一家家的青楼花坊走了个遍,整日里的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全要带上李兴霖一起。 哪晓得这个看起来有些迂腐的家伙,喝起不要钱的花酒来竟比自己还要尽兴,更是靠着作几首小词描几幅小画,不知道赚了多少姑娘们的芳心,抢走了多少自己的风头。那些最靓最有名声的妞儿,更是就算宁愿倒贴钱,也要争先恐后往那家伙身上粘,反把自己这位金主晾在一边,这叫啥事儿? 这就是李呈央和李兴霖结识的开始,没有什么一见如故,更谈不上什么志同道合。勉强算是吃住在一起有着月余时光,最后以忍无可忍的李呈央把李兴霖轰下车马扔在半道上作为结束。 此后李兴霖在京都殿试一举成名天下知,后来任职翰林,与李呈央在一些场合也有过几次邂逅,除了各怀鬼胎的点头之交外,更无半点熟络旧识的话语。 一日街头偶遇,李兴霖看着这个提着酒食,浑身散着脂粉味儿的家伙摇摇晃晃迎面而来,皱着眉说了一句影响了李呈央一生的话语。 “大好男儿,天天混青楼算什么本事,可就算再没本事,北地的小娘子见识过没有?” ------------ 第五十五章 总有去死的理由 北地的小娘子? 李呈央嗤之以鼻,回去之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倒不是当真因为李兴霖一席话而对北地姑娘心生向往,而是回想起当年同逛青楼时总被李兴霖压了一头,怎么说也得要扳回一局才是。心里如此念着,再去赌坊青楼便渐觉无趣,后来索性把心一横,寻了李征的路子,径往北方投军去了。倒是后来在军中混出了名堂后给李兴霖写过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老子现在如何威风了得,拳头大得吓人。又说出入青楼没意思这话却也不太对,北线的女子果然大胆泼辣别有风味,有些南方姑娘羞于待客的花样,你大概是没有领略过,等老子下回打下齐都,一定要邀你尝够齐地姑娘的滋味,看你还说得出这么不解人间风情的话来不。 李兴霖看后啼笑皆非,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信,最后只写了珍重二字,糊弄过去了事。 大概李呈央收着回信也觉得无趣,想着自己如此英雄了得,无人欣赏也是人生一大憾事。当年好歹也是脂粉堆里并肩作战过的,怎的如今这等风月之事,老子描绘得那么露骨,你也不应和点评一声?这逛遍一百家青楼的约定,可是还欠着八十多家呢。 再说了,珍重,倒是珍个啥重?难不成是嫌老子青楼逛得太多,怕我实力不济,死在娘们儿肚皮上? 所以又过了多年,当满面风霜的李呈央乔装伙夫混入府衙站在李兴霖面前时,黝黑的肤色和如杂草般狂乱的络腮胡子把李兴霖吓了一跳,心想这些年未曾见到,若不是嘴角那丝轻浮之色仍隐约可见,险些就要认不出来了。 李兴霖还未及从见到李呈央时的惊讶中回过神来,接下来李呈央说出来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雳一般,让李兴霖震惊得无以复加。 镇北将军李征有不臣之心! 作为帝国西北边境上最有权势的那个人,竟然和对面齐国的南院大王百里正诚一直有着消息往来。这件事情,若是揭发出来,只怕两国朝野就此震荡不安,人心不稳。 只是李呈央毕竟不同于自小一起厮混的纨绔们那般无脑,自小在京都圈见多了阴谋手段,加上这么多年的军中历练更见沉稳。他晓得就算自己站出来检举揭发,若没有充足的证据,即便自己是李征的侄儿,多半也没有人会相信。 退一万步说,即便铁证如山,又能如何? 李征拥兵自重,在西北处心积虑经营多年,无论是声望还是实权,早已与一地诸侯又有何异,若不是大唐开国以来不封藩镇,不然凭着军功权势早已异姓封王蟒袍加身。此刻大唐与北齐战事胶着,无论如何朝堂上都不愿意也不敢在此时与西北边镇贸然撕破脸面,如此一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先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假装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等战事过会再徐徐图之。 一旦到了那时,李呈央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掩下这些秘密,非但李征要他死,齐国也有人想要他死,连整个大唐的朝廷也不得不让他死。 所以,想清楚这一切的李呈央从安石驻地借机逃离,并没有从此沿着官道直奔京城。而是出人意料的一路往西,直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逃离大唐边境时,却未曾想他竟然甩开追杀的人马,取道西陲边境线一路向南迂回到南疆。 “只是,就算你们有些奇奇怪怪的故旧之交,却远算不上生死之交。”听着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江离狐疑的抬起头来,想着李兴霖貌似忠厚老实,实则满肚子狡猾多思,哪里会如此容易便轻信了李呈央的话,何况这些秘密更是牵涉大唐国运。 李兴霖听得江离的话外之意,挥手示意他莫要着急,接着解释道,“那些密文需要母本对照才能译出,李呈央仓促之中没法得手,但是他盗出了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 “工部的连弩图纸。”李兴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重兵把守的武备司里面将图纸盗绘一份递出来,本就是一件绝无可能之事,更不要说图纸出现在了远在西北的李征书房密匣之内。” 江离和俞昊新相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想到了那群死在连弩之下的劫狱黑衣人,心想李兴霖这家伙果然心思缜密,即便是见到了李呈央手中的图纸,也还是留了一手,为了验证李呈央所说之话的真伪,还当真按照图纸煞费心思的造了一批连弩出来。 情报是真的,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十分明朗了。 南绍远在南疆,和北线相隔千里之遥。只是若有人顺着李呈央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查,纵然要费些时日,但寻到南绍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想要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李呈央李代桃僵的假死上一回。 所以,见色其意是真的,灭门惨案也是真的,地牢里关着的凶手也是真的,只是当然不会是李呈央。 “那是西岭山头上的惯匪,混入城中犯下如此大案,被我在城外拿住,打个半死拖回来,又照着李呈央的身份造了些证据放在他身上。若是身边的人,自然容易发现其中的漏洞,别的不说,李呈央身上那几处旧伤便难仿得很。只是此地偏远,无人识得,便按着李呈央的身份结了此案,再加上我的刻意安排,最后的卷宗看起来倒也似天衣无缝。” 江离啧啧两声,这才回想起当时自己下天牢看过人犯,当时还在纳闷为何打得鼻青脸肿不见人形,更是连话都说不出口,原来一切都是为了遮掩真相,防着被人窥破其中玄机。想着李兴霖这家伙素来表面上遵礼守法从不循私,只是没想到都是嘴上功夫,真正下起手来却是黑得很。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李兴霖呵呵一笑,全然不顾江离的满眼鄙夷,只是无比憨直的偷眼望向自家夫人。此事关系重大,李兴霖为防万一,便是连枕边人也一并瞒了去,此时再提,未免略略有些心虚。 倒是曹如丝毫不以为意,闻言连连点头,若不是江离和俞昊新在场,只怕就要竖着大拇指大赞自家夫君运筹帷幄如何了得起来。 想着这些天所经历的一切,其实都并非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果真就是李兴霖这家伙造的孽,后知后觉的江离鼻孔中发出两声冷哼,扭头望见俞昊新毫无表情,想着这家伙一向唯曹如狗头是赡的德性,只要曹如开口便是千对万对,哪里会和自己同声共气,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两眼。 俞昊新只作不知,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发呆。 倒是李兴霖身形微微向前,在曹如望不见的那侧偷偷往红袖楼方向比了比手指,挑了挑眉毛。正要愤而起身的江离脸色顿霁,坐回位上,想着现在去红袖楼除了吴絮儿,哪还能见得着别的姑娘,未免又有些失落。 眼见哄住了江离,李兴霖这才微微舒了口气。毕竟作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平日说多了依律而行,总以为一切都讲个规矩,可哪曾料想到这些杀手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循,劫狱不成竟转而杀人报复,若不是江离以身涉险拼死保住了凝静,险些就要酿成大祸。为着此事,心中总对江离歉疚不安,只道若是自己早些说明白,大家各自防备小心,也不至于将他拉入险境。 这红袖楼一说当然只是男人间的玩笑,但挤眉弄眼间你情我愿的一出戏总算冲淡了李兴霖心中耿耿于怀的心事。 “所以,这里面有齐国人的影子,是有些坐实了李征通齐的说法。”江离眉头皱了一皱,接着李兴霖的话茬向下梳理道,“李征想要让李呈央去死这好理解,可齐人为何着急?” 西线多山,地形险峻,对唐齐两国来讲都是易守难攻之地。现在战事胶着,唐齐两国都将目光放在东线上,谁都不敢在西线轻启战端。只是若此刻李征已然叛唐,齐国应该在李呈央逃出的第一时间便作出反应,趁大唐还没有来得及防备,大军经由西线边境长驱直入,便能一举攻占中原腹地,直取大唐京都。若李征尚举旗未定,齐国任由李呈央揭发之后大唐君臣离心,也才是最佳也是最合乎情理的选择,不仅可以缓解唐军东线攻势,更能够逼着无路可走的李征痛下决心彻底倒向齐国。 怎么说,齐国都不应该去主动找李呈央的麻烦。 “要么,这个杀手碰巧自小在齐地长大。”李兴霖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四顾之下见其余三人也俱都微微摇头,便又垂下头去思忖了一番,这才说出了自己接下来的猜想,“要么,李征通齐,通的并不是北齐王室,而是和他有书信往来的那位南院大王百里正诚。” 如李征和北齐南院大王有私,一切便倒都可以说通。 李呈央出逃,无人知道他倒底手上有多少实证,若最终把两人私下勾连的消息供出,大唐政局不稳自是不必说,可这消息最终也会传到北齐那边,到时候南院大王百里同样也不好向齐国朝堂交待。 所以,在齐国南院大王的眼中,李呈央也必须死。 ------------ 第五十六章 城南有座清风观 城南清风观,隐于山谷茂林之中,向来香火不盛。 几年前也不知道是哪个好事的家伙谣传出清风观求子灵验的事来,城里城外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将门外菜圃碾成平地,更是险些把三清殿前的门槛都踩断了。观里一众无事可做的道长,面色古怪的看着大殿的蒲团上,一对对小年轻跪在那儿,天天对着三清祖师像叨咕叨咕着请教怎么生孩子的经验。 无人来时嫌寂静,人潮如涌时多烦恼。 经过这一番折腾,清风观的道长们才算切身体会了清静无为的道家真谛。 “只听说过清风送明月,又不是送孩子。”江离跳下马车,只见道观的大门半掩,却是连个值更的道人或是看门的道僮都没有,大概是因为过于冷清,便连这些门面功夫也都省了。他站在阶下,仰头望着门口那面黑底金漆的牌匾因为年代久远,漆面斑驳之下隐约可见乌木纹理,想着沿路上车夫说起这清风观的轶事趣闻,不由得笑道,“那些三清道尊,只怕连女人都没碰过,哪懂什么生孩子。” 赶车的车夫是个憨厚的中年大叔,一边忙着拴马一边笑道,“公子,过会儿进了观内,可不能这般胡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哩!” 江离挥了挥手心口不一的应了,望着前方李兴霖扶着曹如下车,连忙一路小跑迎上去陪着。回头望见其后的那辆马车却毫无动静,不禁奇道,“这两人不一起?” “嗨!阵师可不就是喜欢躲在后面。”曹如撇撇嘴,剑阁弟子向来是一剑在手天下我有,不怎么瞧得上躲在后面冷枪冷箭却美名其曰运筹帷幄的道友。她正要接着说上两句,却想起这两位好歹也是专程前来保护自己一家的,不由得俏皮一笑,换上了副认真的嘴脸解释道,“这清风观倚山而建,需要有人扼守住这唯一的出入口,以防有人逃出。” 正说着间。却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原来是李城主大驾,小道迎接来迟,失礼失礼。” 闻着洪亮的声音,多半以为是一位高大威严的形象,然而随着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从门里面连蹦带跳出来的却是一位身披青灰相间道袍、身材枯瘦的道人,须发灰白看着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只是那双神光四溢的三角眼里怎么看都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狡黠之色。 只见他落定身形,拂尘轻扫,唱了声无量寿福,这才揖手作礼道,“前日小道心血来潮,起签一根,道有紫气东来,原来是应在了李城主身上。” 李兴霖哈哈一笑,拱手回礼道,“总在年末岁初时来观里,这回却是内人侄儿听得观里解签最为灵验,这便陪着又来叨扰许神仙了。” 那位道士正是清风观的主持许谧道长,闻言先是连道不敢自称神仙,接着便一一见礼着笑道,“这位小公子一看便是气度不凡,命格……” 许谧边说边引着几人往观里走,正好望见江离从李兴霖身后走出,不由得怔得一怔,这极为顺口的“命格富贵”便一时未说得出口。 李兴霖讶然停步,回头道,“许神仙,可是我家侄儿命格上有什么问题。” 许谧哈哈一笑,跟着停下来又朝着江离脸上瞅了几眼,只是摆手道,“小公子命格那是极好的,就怕我这清风观太小,小道解不透而已。” 江离哂然一笑,脸上一片平静,也懒得与那老道掰扯什么,心道这些江湖骗子,若不是靠着这些故弄玄虚的手段,又哪里诓骗得到钱财? 道观并不大,进了大门再往里走不多久,就能望见青砖灰瓦的主殿,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飞檐翘角依稀可见往昔盛景,雕梁画栋上的朱漆斑驳却尽显岁月沧桑。 李兴霖不是第一次来,携着曹如轻车熟路的随着许谧往大殿里走。江离在后面不远处跟着,悠哉游哉的背负着双手信步而走。望着两侧厢房大多房门落锁,只有靠近主殿的三四间房门虚掩着,像是住着人的样子。 许谧等在大殿前的阶上,迎着阳光眯缝着眼望着那个小公子远远的伸着脑袋,光天化日之下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不禁微咳了一声,见江离回过头来,这才解释道,“那是老道和几个道人的居室,早年间热闹的时候这儿可全住满了,后来冷清了,有些守不住的便走空了。” 江离跳走了几步,站在台阶上许谧的下首,笑着应了,倒是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只见从殿内匆匆走出两名道人,向着许谧打了个稽首,便自去墙角处提了水桶角锄往院外的菜地去了。 “就这些了啰!”许谧怅然一叹,手中拂尘轻扫,也不知道是习惯使然,还是真想用这拂尘扫尽心中惆怅,“偏殿里头还有一个老道的弟子,加上老道总共就四个道士了。平日里自己种些瓜果蔬菜,够强也够糊口了。” “说那么细干啥,我又不是查户籍的。”江离三两步蹦上台阶,伸腿便要迈过那道险些烂在求子信众脚下的门槛,回头见着许谧还站在原地,连忙催促道,“快走啊,老道长,等着求签呢。” “说细点好,没准小公子见得老道清贫,心生怜悯,回头多添了些香油钱不是。”许谧说得一脸真诚,那双三角眼更是笑得眯缝了起来,侧头却见江离正一脚踩在门槛上,不由得呆了一呆,想着这道门槛虽然看起来尚且风光,只是十数年前便害了虫蚁,内里早被啃蚀得千疮百孔,苟存到现在已是殊为不易,若此刻被这没轻没重的小子一脚踏断了,自己还得使上大笔银钱修补,想着便觉肉疼,急忙唱了声无量天尊,道,“小公子快快把脚放下去,虽然道观里没有凡俗间的这些讲究,但踏在门槛上总归不吉利得很。” 却见小公子那边火烧屁股一般的跳将起来,望着门槛上那道深凹下去的脚印,满面惊恐的道,“这是求子道尊显灵了么?!” —————— 偏殿之内布置极为简单,也就一座黄铜香炉,一张红漆桌案,和几个供道士清修用的蒲团。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使得本就高大宽阔的房间显得极为空旷。 袅袅青烟自香炉孔管中升腾飘散,弥漫在整间偏殿之内。透过缭绕不清的烟气,江离指着那张靠近门口的桌案,回头问道,“就是在那儿摇签的?” 大殿那边李兴霖和曹如此刻已敬完香添完香油,此刻正跪坐在蒲团之上,对着三清祖师塑像默默祈愿。道长许谧侍立在旁,手执拂尘,另有一手摇钟,叮叮铛铛之间嘴里念念有词,声调抑扬顿挫也不知诵的究竟是哪段经文。 陪同在偏殿的小道士是许谧道长的弟子木谈,个头不高,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间总带着丝天生的笑意,一看便容易让人心生亲近。听闻江离发问,便自点头答道,“正是此处,当年人多时候可是能从这儿一路排到大殿前的空地上的。” 大概是听着江离语气不见恭敬,还是少年心性的小道士木谈既没有清净无为的道心,也没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觉悟,只是担心自家道观被看轻了,上赶着想要把当年人潮如涌的盛况要说上一说。 只是见着那位小公子像个猴子一般四处张望,时不时还要动手去摸上一摸,此刻更是自己拖了张凳子坐在签桌前面,一脸兴奋的向自己招手,木谈不由得心底哀叹一声,快步上前从江离手中夺过签筒,低声怪道,“还没在祖师像前焚香祷告呢,可摇不得签。” “是是是,这就去大殿拜上几拜。”江离连连点头,起身随着木谈向着殿外走去,边走边道指着前方道,“那间厢房是许道长居所?” 木谈顺着江离的手指望去,见江离指着的是东排厢房的北首第一间,正好被一丛树景遮映了大半,枝叶繁茂之间隐约望见有一扇造型简单雅致的窗户开在侧边墙,倒是正对着偏殿的大门。木谈摇了摇头,道,“此间离侧殿太近了,师傅他老人家觉浅,这晚上添灯加油的,都从门前过,哪还睡得稳。” “此前有个火工道人,除了那些琐碎杂事外,就喜欢半夜起来炼丹,白日睡觉,所以就由他住在那边。这都出去几日了,还未见得回来。”木谈边走边介绍道,言语之间略有抱怨,“脾气古怪得很,话又说不清,早晚功课也不来,这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观里也就师傅他老人家偶尔还能和他聊上几句。” “喔,炼丹!” 江离猛的停下来,眼底的幽幽火光让小道士吓了一跳,不用猜都知道这位公子脑子里在盘算着些什么,连忙使着劲摇头劝道,“公子可别动那脑筋了,这丹药可是乱吃不得。上回我偷偷磕了几粒那火工道人的丹药,上吐下泻了好几天,人都虚飘了。找上门去却非说我排毒未净,还得再吃几粒。可是打死我都不敢再吃了。” 江离见那小道士那张惯于笑眯眯的脸上竟然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后怕的表情,不由得失笑出声,心想这厮竟比自己还胆大,丹药虽好,可哪能乱吃。 ------------ 第五十七章 得来终不费功夫 也就这几句话的功夫,两人便说说笑笑来到了正殿门口。望着李兴霖和曹如祈愿未完,尤自跪坐在三清像前未起,两人便在门外先行等着。 江离见着曹如手掐道诀长身而坐在蒲团上,圆润的脸上一派庄严肃穆,不由得心下好笑,想着依师姐的脾气,那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明明不信神佛,可偏偏现今这模样却比最虔诚的信徒还要真上三分。 想到这里,江离便站在曹如身后很是鄙夷的做了个鬼脸,然后自去接了柱香,站在两人身后假模假样念念有词的祝祷。 许谧道长紧张了半天,见那小子终于规矩老实,没有再去为难那道命运多舛的门槛。便将心放下,重新眯回眼,站立一旁专心摇铃唱经。不经意听见那小子哼哼唧唧的声音随风入耳,身形微晃之下,险些摇错了铃唱错了经。 “三清老爷,今日这事你懂的,就不消我多说了。你要是真有灵验,务必保佑我下回回山别被七七坑死,当然要能助我剥光了她衣服自是更好,不然下次回来,我就剥光了你的衣服。还有,吴絮儿这个小妖精,你也得管管不是。” 听着那些不知轻重高低的祈语,再看那少年拜香时的咬牙切齿,许谧面色古怪,想着再由着这家伙在三清道尊前胡说八道,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敬的话语,弄不好惹得道尊降罪,落下滚滚天雷来。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收声停手,将摇铃放入袖中仔细收好,这才侧过身来,朝着江离狠狠瞪了两眼,只奈何任凭那双三角眼如何用力,露出来的神光倒是狡黠有余,威严不足,对江离更是谈不上什么震慑。 江离只当不知,望着曹如搀着李兴霖缓缓起身,满意笑道,“老道长,念完经了,这回可以去摇签了吧。” 许谧道长拂尘轻摆,在衣襟上来回扫了几次,总算换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恬淡表情,见此刻李城主夫妇皆已准备妥当,这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还请三位随我去侧殿。” —————— “小公子,不必过于强求执念,总盯着那几支上上红签。既入道观,学学道家的清静无为也是无妨。” 被许谧一口道破心思的江离讪讪一笑,想着这老道果然有些门道,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有靠念力分签作弊的想法。 既被说破,再将老千试下去便就无趣了。江离收回神识,这回总算像普通香客一般老老实实将签筒举在胸前,深吸一口气,闭眼抬手便是一阵乱摇。 不消多久,便有一支竹签自筒中跳了出来,落在桌面上发了轻微的一声声响。 江离拾起竹签,见签文上写着“先人亢龙得水”。他细细读了一遍,不解其意,便将竹签递与许谧道长,且看这个老狐狸如何坑蒙拐骗说出朵花儿来。 许谧望了望了手中之签,将其重新放回签筒,这才细问道,“小公子此签可有所求?” “寻人。” 许谧抬眼望了眼面前三人,眼中微露诧异之色,道,“此签虽是中签,倒是可上可下。” “若公子心无所求,此签实为中上,可为见好则收,随遇而安。”许谧微叹了口气,语意急转的说道,“奈何公子有所求,此签便是中下签。” “此签释义为柔顺而静,坤之六爻皆吉;阴盛于阳,不怕亢龙之悔。公子无所求时运势盛极,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这蓄意所求,却偏偏注定求索不得。只能小有所获,不可执念过甚。” 江离微微吃惊,转头望向李兴霖和曹如时,也能望出彼此脸上浮现着的讶然之色。许谧道长的解签与江离原本想像中的那些江湖骗子不同,没有似是而非的机锋,更没有语焉不详的试探,简单的几句话便把这签文的意思说得清清楚楚,直切要点。 想着前些日子里当街的刺杀最后有了二皇子的横插一手,可不正应了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八个字。江离微微皱眉,他素来不甚相信命理之说,以为若是世间一切早已注定,那便只能混吃等死还要挣扎作甚,可此时望着这签文,脸上不由得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许谧仿似看穿了江离心中所想,微微笑道,“运势大致如此,但天衍万千瞬息变化,其中又有不知多少变数存在,命理之术,终究只是管中窥豹以偏盖全,作得了数却作不得准。” 江离闻言大觉有理,此刻看着面前的瘦小老道,再没有先前的轻视怠慢,而是郑重的行了个礼,认真说道,“谢过道长。” 许谧笑了笑,拱手还礼,直起身来的时候倒是略微犹豫了下,迟疑说道,“那火工道人,前日里已经离开清风观,看样子是不会再回返了。” 江离瞪大了眼,大奇道,“这也能算得出来?!” “哪有此般灵验。可贫道我又不是傻子,前面你细问道观人手,刚才在门外又和小徒细问那火工道人所居厢房。再合着刚才所求之签,贫道还能猜不出来么?只是这位道友,向来寡言少语,更是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如何会与小公子有了交集?” 李兴霖便把前些日的那场刺杀挑着重要的说了一遍,只听得许谧道长大为诧异,连两只眯缝着的眼睛都仿佛睁得圆了些许,默然片刻后才怅然道,“不瞒几位,若是城主早一个月问我,可还真说不上个准来。观里一向只知道这位火工道人对炼丹甚为痴谜,却不知道他在绘画一道上的造谐极为高深。贫道也是半月前偶尔之间才发现他闲散时作的画稿栩栩如生非同凡响,闲谈之际还曾央着他将主殿悬着的几幅画像修描下,哪晓得他言语中对这些前人所作全然不屑一顾,只说过些日子便与我重新画过。” “只可惜出了这等事情,这画像之事看来终究是有缘无份。” 许谧道长唉声叹气,只将手中拂尘扫得上下翻飞,扫不走好多烦恼。 要知道清风观只是城南一座名声不显的道观,似乎除了多年以前的求子乌龙,便从来没有什么风光时候留在南绍人的记忆中。若不是地方志上记载,只怕没有人会相信这座隐于山谷丛林之间的道观,已经香火绵延了有千年之久。 青墙灰瓦,寒酸却不破败。 无论是扩建道观,还是重塑金身,这些道人们可是连想都未曾想过。修修补补一年又一年,好似人与这道观同朽,便是再自然不过。 只是殿内那些挂画积淀了无数岁月的香火熏蒸,原先明艳的色调渐已褪却,显得模糊而暗淡,边角处多有翘卷残破,只怕捱不过太多年华。 所以知晓了一位绘画大家曾经在观里住了几年时光,而自己竟然没有让他把观里的挂画换上一换修上一修,许谧道长长吁短叹,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只是转头想到这事关窝藏北齐谍子的罪名,不免又有几分担忧。 “还当真是北齐人啊,难怪这口音古怪得很。”许谧沉思得片刻,按着李兴霖的说法,这火工道人口音画工俱都一一对应,应该就是北齐来的刺客同伙无疑了。 只是这火工道人在清风观一住便是数年,借着香客往来接头传信,若不是因为一幅画像露了马脚,谁又能想象得到清风观这里竟有一处北齐密谍的暗桩。不得不说,这些暗谍极为机敏警觉,还未等人索上门来,便已提前感知到了危险提前撤走,要再想抽丝剥茧的把整一条线牵出来,可是难如登天。 李兴霖对此本也没有抱太大指望,回头遣些人来做好笔录例行排查一番便是,毕竟能派到南疆一带的谍子大概只是北齐的闲棋散子,实在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他望了望树影包裹下的厢房,道,“道长,那个火工道人的房间,可方便容我自去查探一番。” “门未落锁,李城主自便。”想着嫌犯出在自己观中,自该避嫌才是,何况城主的话意里面也没有让自己同去的意思。许谧道长轻举拂尘,示意木谈带着李兴霖一行前往。 树荫半掩下的厢房并没有想像中的阴暗潮湿,反而显得有些清爽,空气中有着淡淡的药香,倒也好闻得很。房间里面进门处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盏茶壶一个杯子,另有笔墨纸砚等一应俱全,所有陈设都已清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那位火工道人平日里就住在这儿,白日里甚少出来,那些味儿就是他炼丹用的药材留下的。”木谈站在桌边,指着那些桌上的东西介绍道,“倒是从来没有见他画过什么,一直以为这些只是摆设呢。” 再往里面便是挨着墙摆放的一张木制单人床,样式极具简单。床头紧靠着北窗,透过窗孔正好可以望见侧殿的签桌。 江离将眼神从窗口收回,向李兴霖点了点头,示意就是这个地方无疑了。 ------------ 第五十八章 没有带走的妖剑 道观里的厢房一应用具极为简朴,除了桌子就是床。床铺之上枕头旁边放着一个狭长的木匣,无论是木料还是做工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中间部分缀着几粒铜扣,墨绿色的丝带穿过铜扣,在木匣上绕得几圈,然后打了个颇为潦草的结。看那样式应该是书画铺里用来存放长轴画卷的画匣。 江离一手握起画匣,便要递给李兴霖。书画一道,这几人中也就李兴霖精通,没准能从其中寻出些线索来。只是手还停在空中未来得及向前送出,突然从识海中浮现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古怪感觉,像是抓着一件自己极为熟悉的物品,只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件木匣,更不要说和它有过什么关联。 江离心中讶异,将画匣收回面前细细打量,也看不出个究竟来,此刻心中那道突然泛起的古怪感觉越发的强烈,好像自己的身体都要被这画匣或是画匣里的某样东西吸引住,驱使着自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找开它。 “怎么了?”曹如注意到了江离脸色的异常,转过身来问道。 “说不上来,像是有什么在里面呼唤我。这感觉很奇怪,明知道不能吃,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吃了它。”江离想着自己这想法委实变态,不由得有些面色发窘迫。连忙用力的攥住画匣,生怕自己一个脑热,顺手就把匣子就此打开,或者一把塞进嘴里。 曹如闻言微微一楞,见江离模样不似开玩笑,连忙示意江离先定住心神,自己一边让李兴霖先行出屋,一边走到江离身边,分出一缕神识进去查探一二。 只是明明这匣子只是普通木材所制,神识进入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倒是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闻之欲吐,更有一些凄厉的尖叫声在自己的识海中嘶鸣不已。 曹如面色略有些苍白,想着这匣内倒底封存着什么邪门的物品,竟能让她心神动荡烦闷不止。而当她抬起头来,望见江离的表情,更是大为惊讶。 显然江离也是分出神念入匣查探了一番,看样子和自己感受到的应该大不相同,不仅没有受到丝毫负面的影响,反倒是流露出一丝很是满足陶醉的神情。 曹如仔细看去,见江离并不是被什么邪祟魅惑了心魄,这才略略心安。想着刚才的探查,虽然里面之物让自己很不舒服,却也不见得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应该不至于封存了什么毁天灭地的怪物。曹如也是个不怕事儿的性子,这莫名的感受反倒勾起了她的好奇心,想着自己的运气总不会那么背,于是迟疑着道,“要不,还是打开看看?” 江离点点头,徐徐解开捆绑其上的丝带,然后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匣盖。 里面躺着的,是一柄通体黑色极为细长的剑。 曹如轻吁了一口气,松开掌间蓄势待发的灵力,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柄细剑来。 倒是江离乍见之下眉心一跳,猛然间想起适才许谧解签时说的话来。心想莫非这老道的“偏偏求索不得,只能小有所获”当真应在了这儿? 此剑他自是熟悉,正是那日刺客手中伤了绿芝的那柄。想到这里,他大概明白了刚才识海中那股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那日留在绿芝体内的怨灵被自己吞食得干干净净,那些残缺不全的怨灵虽无灵识,但是凭着灵体之间特有的感应觉察到自己的另一部分在画匣之中,想要融合在一起的本能在自己识海之中投映放大,这才有了刚才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此刻见得曹如正在端详,江离连忙凑身过去,把这柄细剑的来历说了一遍。曹如这才恍然大悟,心道难怪刚才探查之时凶戾之气竟然如此之盛,原来竟是此剑作祟。 曹如取剑在手,只见细窄的剑身通体乌黑,不见寒芒,只是任谁都不敢小觑了它的锋锐。密集的符文勾勒在剑身上,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看起来就是依仗着这些圈圈画画,将那些怨灵祭炼镇压在剑身里面。曹如翻腕一振,便有铮铮剑啸声随着剑身的震颤蓦然响起,只是不同于其他长剑发出的激扬清越,声音显得沉闷了许多,似乎里面有无数道冤魂正在咆哮呼号。 剑是好剑,更是极为少见的符剑,只是终究太过于阴损歹毒,有失天和。 曹如对于符剑一道没有什么涉猎,看上几眼之后,便不再花费精力在剑身的那些符文上。想到自己的大丫环险些被此剑害了性命,没准魂魄还会被那些怨灵污染不得超脱,从而变作这柄细剑的一部分,心中顿觉恼怒非常,想着要去寻个法子把此剑毁了这才安心。 那边江离早已瞅见曹如脸上的愠怒之色,想着先前小剑灵的交待,连忙叫道,“师姐,这把剑还是留给我吧,我有用处。” 曹如讶然回头,想着虽说正邪之分在于观其心望其行,和这些外物确实没有多大干系。可毕竟此等邪物太过于阴毒,带在身上终究是落人口舌引人非议,若是造下杀孽终究也是有损阴德的事情,更何况依仗邪祟之术一味讨巧对于磨砺剑心有百害而无一利。 曹如自然不能放由自己的小师弟误入歧途,想着江离大概是因为一直没有顺手兵器,这才动了如此歪脑筋,如此心酸实在不忍责怪,只是苦口婆心的劝道,“师弟,此剑凶险,不利修行。你要是看的上,便先拿师姐的轮回剑将就使着,待以后寻到合适的再还于我就是了。” 想着江离脾气,这借剑一事说的极其客套,只是若被轮回剑里的剑灵听着,估计立马就要不服气的跳将起来。 只是江离并未就此答应下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变化终究没办法细说个清楚,他索性把这些统统推给了小剑灵,只说是小剑灵吵着要的。听得曹如半信半疑,显然在她心目中,在剑阁呆了几千年的小剑灵怎么也要比自己这位师弟靠谱了不知多少倍。 “那你怎么也得小心些,多听听你那位剑灵的。”曹如将细剑小心递给江离,这才认真叮嘱道。 江离忙不迭的点头应着,一边小心翼翼的捏着剑柄接过,那副谨慎模样落在曹如眼中,不由得噗嗤一笑,道,“你不是对这些怨灵免疫嘛,怎么心虚成这样。” 江离正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猩红色的符文之上,闻言头都不抬,只是嘟囔道,“好汉架不住人多,你就看看这些纹路邪门的,里面不知道封印了多少怨灵,总得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曹如想着此剑确实如江离所说太过邪性,都这会儿了留在识海之中的烦闷感还在。毕竟女子生性爱洁,即便明知道寻些只是识海中的投映,曹如还是忍不住的把手指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待确认没有沾染上血腥味儿,这才略略放心。此刻望见江离捧着长剑借着窗口光亮仔细端祥,神情又是警惕又是向往,心下好笑道,“你这又没学过符术,在这儿瞎琢磨个啥劲儿,有这功夫,还不如请你的七长老出面呢。” 江离一阵恶寒,险些手抖割到自己,回头怒道,“师姐,话可不能乱说!” 曹如莞儿一笑,对着江离这种毫无杀伤力的佯怒视而不见,正想再说上几句调戏一下小师弟,美眸顾盼之下却是惊奇的叫了起来,“匣子里面竟然还有一封信呢。” 江离探头望去,果见有一封信笺躺在匣底的绒布上。微黄的色调和绒布相仿,隐约可见墨迹透纸。只是两人从打开匣子起,就被这柄细长的符剑吸引住了,这么长时间了谁也没想着往匣子里面再望上一眼,竟是到现在才发现有这封信的存在。看着曹如打开书信,江离只看到右首的“李城主钧鉴”五个字,更多的却看不清楚,望着曹如面色古怪,料想其中必有故事。 “这奸贼可是油滑得很,居然算准了我们要来。”董如冷哼了一声,向着刚被请进屋的李兴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满脸的忿忿不平,语带讥诮着道,“真按这信里所写,我们还得感激他不成。” 今日按着先前的猜想寻到了清风观,现场找见的实证与先前的猜测一一印证,除了这来自北齐的暗桩早已闻风而逃外,一切都是非常的顺利。只是人去便该屋空,若是此际望见的是个空荡荡的房间,即便是最微小的线索都提前处理得干干净净,才应该是最合乎情理的场景。 可如今不仅在床头堂而皇之的摆放着当街行刺的凶器,更是在匣中留了封书信,这些刻意留下的线索便让人觉得如此的不真实。 更不要说这蝇头小楷洋洋洒洒数千言,只怕真把这个暗谍押在地牢一字一句的细细拷问,嘴里面都吐不出这么多字来。 李兴霖只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才由衷感慨道,“字写得可是真好。” ------------ 第五十九章 天道眷顾的家伙 信札用的是唐齐两国官方通行的小楷,笔迹刚柔并济,方正处笔锋遒劲,圆润时墨迹从容,只是蜿转之间却又有着坊间最为流行的花间体的影子,庄重肃穆与娇俏柔美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融合到一起,却并不让人觉得突兀而做作,反倒是混然天成自成一体,让人观之赏心悦目回味无穷。 能写出这般风雅文字书画双绝的人,竟然只是个栖身于南疆一所不知名道观里的北齐谍子,李兴霖不由得怅然长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是北齐人才太多,还是人才太少的缘故。 只是董如压根不会理会什么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想着凝静险些被人所害,自己的贴身丫环也差点命丧当场,这个背后的同谋竟然还有闲心在这儿卖弄文字书法。这长篇累牍的要都是悔罪书也就罢了,东拉西扯的都是些没用的鬼话,不由得柳眉微挑,怒道,“都是狗屁!” 李兴霖微一哆嗦,装作不经意的将头埋在了信纸之中。 董如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解释道,“不是说你!” 若是当真据这信里所说,这位化身火工道人的家伙倒也算不上北齐朝廷的谍子,充其量只能勉强算是齐国南院大王百里正诚府上的门客。平生最是喜好道家丹鼎之术,因为看不惯朝中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在百里正诚府上混了几年闲饭,便自请到唐国做个闲棋散子做些打探消息的勾当。 接下去便颇用了些笔墨对李兴霖的治政谋略大加赞赏,顺带很是得意的把自己也大加表扬了一番,说靠着自己这些年来的卖力吹捧,李城主在齐境名声大噪,更是早已入了百里大王法眼,若是有朝一日投效大齐,必受百里大王重用,到时候切莫忘了兄弟一番赤诚举荐。 信末便讲了一些前日刺杀之事,言语之间颇为恳切的表达了歉意。只说这等针对妇孺的刺杀自己先前毫不知情,乃是自己对接的那些杀手因着前些日子的劫牢失败心生怨恨起意报复,坏了行内的规矩,实非君子所为,徒遭人耻笑而已。 又云自己只是负责接洽,提供了些消息。只是虽未参与刺杀一案,但想着自己未能阻挡,事后自责懊恼,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幸而城主贤德自有天佑,不然百死莫赎等等。闻听城主亲来慰问,实在愧不敢当无颜以对,刺杀之人他已代为处置,就此奉上刺客所用凶器,以示赔罪。 信末未有落款,只是描了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无论色彩还是线条,俱都是上上之选,别有一番雅致。 “你听听,好一位正人君子,身在泥淖,心系光明。老李,和你有得一拼。”江离向着李兴霖撇撇嘴,回头望见曹如凤眼飘来,立时噤声,只是抱紧了怀中细剑,小声道,“我也是出过力卖过命的,说好了这剑得归我,可不能反悔。” 董如呵呵一笑。 李兴霖把信纸仔细叠放整齐,收入怀中,又往房内他处望了望,见没有更多的线索,也只得颇为不甘的道,“也只能这样了,信上说了那么多,可偏偏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本来猜着他是齐国南院大王派来的,结果信上这么爽快的认了,反倒让我又有点拿不准了,且回去之后再慢慢琢磨吧。” 许谧道长为了避嫌,便一直远远站在偏殿前的石阶上等待,此刻见着几人从屋里出来,眼神随意的在江离手中抱着的细剑上扫过,微露讶然之色的问道,“城主大人可有所收获?” “除了这把特意留给我们的剑,别无所获。”李兴霖拱了拱手,微有些歉意的道,“剑我就带走了,这几日府衙的捕快会来观里例行搜证,我会让他们尽量小心,不要打扰道长们清修,也请许道长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城主大度,小道铭感于心。观里一定配合好各位官爷,只要有用得着处只管吩咐小道便是。” 没想到这住于观中的火工道人竟是刺客同伙,更是和北齐有勾连,没有按照通敌大罪直接把道观查封,或者治自己一个窝藏包庇之罪,已经是万幸。许谧知道若不是凭着和城主有那么点微薄的香火情,换了任何一个人来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此刻听得城主说得如此客气,许谧脸上满是感激不尽,一边抹着额上虚汗,一边想着实在没有什么送得出手聊表心意的,只能腆着脸陪笑道,“小道实在不知如何报答,要不为这位小公子起上一卦如何?” 江离奇道,“不是已经算过了么?” “适才算的是事,不是算的人。”许谧解释道,“清风观的卦算之术向来还是可以的,小公子不妨一试。” 江离撇撇嘴道,“我又不信这些,何不与城主夫妇二人算上一算。” 许谧摇头道,“小公子有所不知,你道这起卦凭的是什么,说起来就是四个字,捕风捉影。这风与影自然不是指世间那些,而是指从身上取了一点气运来推演一二。尤以推演命格需要留取的为多,若是卜算得频繁了,折损根本自然有害无益。小道便是再想讨好城主大人,也不敢半年之内连算两次。” “原来如此,倒是之前未曾听闻。”李兴霖听闻连连点头,转头对江离道,“刚才的签倒也算得准,来都来了,不如再算上一卦,也不枉了许道长一片诚心。” 几人说话间,木谈已经从正殿捧着一个通体漆黑的签筒一路跑了过来。江离眼尖望着,奇道,“这签筒与之前那个大不相同,其中还有讲究?” 许谧抚须微笑,一手接过签筒,神情中颇有自得,道“自然不同,此签筒在三清祖师像前供奉上千年,乃是我清风观最值钱的家当,又哪是寻常可比。小道也算略通面相,见公子命格奇特,这才专程请出来为公子卜上一卦。别的不说,这一卦使下去少说也得去掉十年烟火,平日里可是绝计舍不得用的。” 江离吐吐舌头,他素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命理之术,只当面前这位老道长在故弄玄虚。正要说上几句,却见董如在一旁轻声道,“许道长的签一向很准,既然来了,便好生算上一算。” 师姐都已发话了,自己当然不能不给面子。江离乖乖伸手自许谧手中接过签筒,这才发现不是自己所想的竹筒之上涂了层黑漆,竟是比普通的金铁还要沉上几分,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制,入手竟是微感温热,与现在的春日微寒天气极不相符,也不知是不是被三清神像前的香烛烤了的缘故。 签筒之上似乎还绘有一些极浅的纹路,只是被黑色的涂层所掩盖住,看着并不分明,仔细端详才能看出一点端倪,似乎描绘的是诸天星象。令人神奇的是这些图纹明明是刻在签筒之上,但印入眼中却又像是活物一般,缓慢而流畅的游动运转。 握在手中,感受着手掌处传来的热量,虽然没有多少灵力的扰动,却有一种异样而神妙的感觉通过掌心传递到全身,让全身各处都霎时觉得舒坦起来,便连精神都为之一振,显得更为清爽了几分。 江离心中暗惊,想着老道刚才言语,心道别的不说,至少手中的这个签筒看起来果真是有点名堂。 他顺着手中的签筒往上看去,这才发现里面的竹签也是不同寻常,上面既没有写有签文,也没有数字,只有一些意思不明的图案。 江离疑惑的往旁边看去,却见许谧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也不解释什么,只是用手比了个请的动作。 江离暂时放下心中的轻忽,这回倒是凝神静气,开始认真的摇签,不消多久,便有一支竹签跳了出来。 他才瞟到一眼,便被许谧探手拣在了手中。 只见许谧将竹签握在手中,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到得后来竟是把手中拂尘都交给了木谈,双手捧着竹签仔细翻看,脸色竟是越来越凝重起来。 江离瞅着老道长的神色变化,心下好笑,想着天下那些骗人算命的果断都是同一个路数。按着套路接下来这位老道长该大喝一声公子将有一劫,然后再细细分说该如何化解才是。 却见许谧长吁了口气,脸上神色忽晴忽阴,来回变幻古怪之极,最终竟是化作了满脸的惘然。他思忖了片刻,这才从竹签上挪开眼神,抬头望着江离道,“小公子的气运竟牵连到天道,令人费解啊。实在是小道本事低微,堪不透其间的变化。” 几人听了都觉得一头雾水,便是江离听到了这和意想中截然不同的解签,也忍不住探过头去,正待要请许谧再仔细看看,却惊讶的发现有无数道极细的裂纹自签头上生起,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向低部蔓延开去,眨眼之间那支竹签便裂作了无数根细小的竹丝,怎么也拼凑不出原先的模样。 许谧明显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目瞪口呆的望着掌心的一蓬竹丝随风飘扬,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连天道都想着要遮蔽小公子的气机,这支签,果然是解不成了。” ------------ 第六十章 原来什么都不是 江离狐疑的望了望许谧,看那神情模样倒是不像这个老道在其中做了手脚。他是个不喜劳神的性子,更兼本来也不如何笃信命理之说,所以此刻听闻解不得签,也没有什么觉得失望的,只是笑着打趣道,“老道长,这从此少了根签,不会赖在我头上吧。” 许谧拍了拍手,望着衣襟上沾到的竹屑,习惯性的想去掸掸,这才发现拂尘已经交给了木谈,于是一边伸手去接一边回头苦笑道,“不打紧的,签筒里据说最早有一百零八签,实际上传到老道手上时也就一百零二签了。话说这上一任观主在的时候,也是……” 许谧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双眯缝的三角眼陡然睁大,脸上更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此刻他哪还顾得上什么道家清静无为的风仪,连刚拿到手的拂尘跌落在地也顾不及,只是伸出手指颤颤着指着江离,像是白日见鬼一般,连说话都透着哆嗦劲。 众人顺着老道长的手指看去,这才望见江离手中捧着的签筒上,那层厚重浓郁的黑色不知何故竟已尽数消褪不见,此刻竟然焕然一新,通体呈现出晶莹洁白的色泽。那些描绘日月星辰江河大海的纹理印刻在签筒表面,只是无论雕画得有多精美,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灵动如生。 老道长望着那个签筒,嘴角狠狠的抽动了几下。他感应着那个签筒上气机全无犹如一件死物,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若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只怕就要扑上去顿足锤胸痛嚎出声。 江离讶异的看看那支签筒,又望望自己掌心白净红润,丝毫没有染上丁点黑色,心想莫非是这老道士玩了什么把戏,想要设局碰瓷讹上自己? 只是看那老道长痛心疾首如丧考妣,心想何至于发力如此生猛,演得实是有点过啊。 明明此刻手里的签筒清凉沁人,全然不似刚才入手时的温热,但在江离手中此刻便像是烫手山芋一般,连忙仔细摆放在桌上,这才用力搓了搓手,赔笑道,“老道长,您看这签筒之前脏的,遇到我倒是变漂亮了好多。” “狗屁!”许谧听得如此风凉话,一时也顾不得城主在旁,只气得须发怒张,险些连话都说出不出来,半晌才缓过气来,抬手指着桌上的签筒,一脸肉痛的道,“那可是三清像前千把年的香火供奉啊,这说没就没了,老道以后还有何颜面见清风观各位祖师啊。” 许谧直悔得肠子都要断了,也不知道眼前这小子倒底是啥来历,为他起上一卦竟然要付出如此代价。看这签毁筒亡的,只怕就算不是天道的亲儿子,也差不离太多了。 偏偏看江离站在面前一脸无辜,许谧满肚子气不打一处来,只狠不得把这个家伙痛殴一顿出出气。只是想着那个签筒的下场,盘算着自己这些念头肚里想想就行,明知道这厮气运在身天道眷顾,自己可莫要一个收手不住反受了天谴。 更何况还是自己主动求着给他算上一卦的,又能怪的谁去? 心里如此想着,许谧再看着江离时,脸上多少有了些和善笑意,一边接过木谈从地上拾起的拂尘,唱了声无量寿福,怅然叹道,“小公子勿需自责,得失从缘,心无增减,如此方是自然。” 江离望那许谧道长突然之间又牙根紧咬强作笑容,心中不禁有些慌乱,不知又有什么玄虚。心道你不来讹我便好,自己心里哪来的半点自责。只是这话听起来并不像要与己为难,便也乐得扮乖巧,恭顺的站在一旁连声称是。 李兴霖和曹如见许谧道长心绪不宁,便也不多说什么,宽慰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去。 马车之中,曹如倚在李兴霖肩头闭目小憩。车轮的颠簸很有节奏,时间长了便容易使坐在车厢里的人生些春困来,想着回去还有好一段路程,曹如探手捞起一个靠垫,抵在李兴霖背后,轻声道,“闭眼睡会儿吧,这两日也是辛苦啦。” 李兴霖嗯了一声,扶着曹如的身子躺倒,枕在自己的腿上,道,“我在想刚才道观里的事儿呢。” “想不透了是吧。”曹如眯缝着眼,舒服的吁了口气,“那个火工道人真真假假的,一时也看不穿,只能日后有机会才能验证了。” 李兴霖道,“倒不是为这事,两国交锋互派谍子也是寻常事,就算南疆再偏远,有那么一个两个也不足为奇,我是在想刚才算卦一事呢。” 曹如哦了一声,心想自家夫君向来对这些事儿不怎么上心,今日倒是难得的主动说起,于是微睁开眼,道:“命理气运之说,向来飘渺得很,即便许谧道长确实有些道行,往日里给我们求的也都算是灵验,但这次太过于古怪,他说不上来也是真有可能的。” “我是琢磨着许谧道长最后说得有道理啊。前些日飞剑都扎不进去,这命硬可真不是说着玩儿的。就算是二皇子出手,可谁知道二皇子偏偏就出现在那儿,偏偏又暗中相帮了呢。还有,那个毒那么厉害,偏就拿他不得。”李兴霖初时并不觉得如何,此时把这些联系到一起,便越说越觉得神奇,只是乐呵呵的说道,“日后我不得对江离这小子更好一点才是。” 曹如笑着应了,突然想起一事,便接着说道,“前些日子还说笑来着,让凝静也拜他为师呢,只是后来想着麻烦了些,也就罢了。” 李兴霖听了连道不可,却见曹如哼了一声道,“就你守规矩,只是收个记名弟子,人家俞昊新都高兴得很,你又计较个啥。” “只是剑阁以剑为师,就算凝静拜入剑阁,最多唤他声师叔,终究没有师徒缘分。反正现在应着俞昊新的关系,凝静也是喊他师叔,就这般也挺好的。”曹如复又闭上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真如你说的,让凝静也去蹭蹭他的大气运。” 这边马车里面夫妻之间有一言无一语的说着些闲散话儿,后面马车里江离毫无形象的躺在车内,好不快活的翘着二郎腿,哼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小调,一副闲适之极的模样。 那柄细剑早被他收在匣内,免得颠簸之时不小心戳到了自己。 小飞剑从眉心窍穴中闪现出来,怒目相向,“聒躁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江离躺在那儿,连屁股都懒得动一下,只是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得意之极的道,“小剑灵,你看看我,是不是帅到没边了。” 小飞剑冷笑两声,听那声调里的嗤之以鼻,只怕若是真长了张嘴,只怕早已一口口水吐在江离脸上了,“天选之子,天命所归?老道士的鬼话你也相信?” “不然呢?”江离哼哼两声,心想你小剑灵整日里忙着睡觉,没看着刚才大场面。所谓不知者不罪,自己大度些也就过去了。 却听小飞剑在空中蹦了两下,剑尖指着自己的鼻子,上下左右的虚戳了好几下。江离知道那是小剑灵破口大骂的招牌动作,却是浑不在意。 小飞剑跳得几下,见那货嘴脸惫懒无耻,不由得气道,“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还不是老子做的手脚?” “嗯?” “你看看你的右手掌心,有没有个小伤口?” “喔哟!真有!哪来的?!”江离捧着手掌,看着掌面少府窍穴位置果有一处细小的伤痕,看色泽像是新添不久的样子,不由得惊讶叫道,“难不成是那老道士坑我?” “是大爷我亲手割的,皮长得还真厚,费了好大劲呢。”小飞剑狠狠啐了一口,“要不是这样,你能把那些气运全都吸干?” 知晓自己原来并不是什么天道宠儿,从云端一下子跌落凡尘的江离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沮丧,只是一骨碌儿的坐起身来,奇道,“我要吸那些东西作甚。” “大补的好东西啊。至少你那根爱打小报告的小树苗喜欢得紧。”小飞剑洋洋得意,“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的,哪知道其中的妙处,就是那个老道士,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说起那个老道士,还真有两把刷子,要不是我动了手脚,还真能把你算个底朝天。”小飞剑啐了一口,怒道,“我的人也想看光光。做梦!” 江离错愕的望着小飞剑越说越愤怒,心想既然请人算卦,不得算个明白么。这算不准要掀摊子,算太准又要砸摊子的,委实太过霸道。却听小剑灵骂骂咧咧的,这次对象却是换成了自己,“你道这算命卜卦是好玩的?窥人气机截人气运,有些手段和那巫蛊之术也差不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给人家算。” 江离连连点头,赌咒发誓以后绝不去行卜算之事,小飞剑这才略略平息,想着自己这般劈头盖脸一番教训,这个家伙虽然多半只是口服心不服,但至少面子给足了,也就不再计较,这才招呼江离一同往识海看上一圈。 ------------ 第六十一章 宏伟的人生目标 江离神识落在湖畔,环视四周之下,脸上顿时露出了大为惊讶的神情。 远处那方绝壁原本是这个世界的边界,此刻竟得以望见它的全貌,原来背靠着的竟是一座小山头,山上郁郁苍翠,唯有这一面像是被刀切了一般,山石嶙峋有若鬼斧神工。更远处还有低矮的山谷,茂密的丛林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一条条细长的藤蔓从杂草中钻出来,围绕着树干攀缘而上,几朵粉白色花朵在枝叶掩映中盛开。 小飞剑满意的看着这个乡巴佬露出极为震惊的神色,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方才落下,洋洋得意的问道,“如何?” 只是一个签筒上的气运,便能演化出识海中如此大的一片天地,还能说如何?即便这一切如此生动的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江离还是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极为用力的咽了口口水,这才用好容易压低的声音嘶哑着感慨道,“这可比正常修行快多了!” 自己日夜苦修勤勉不息,也只能靠着水磨功夫一点一滴的拓展识海,何尝见过这等高歌猛进一日千里的速度是。若照这样下去,岂不是不消几个月,自己就可以妥妥的称霸剑阁,拳打猫师叔,脚打七长老,再然后就坐等着飞升仙界了? 眼见着江离目射呆光神情痴傻尤自在一边憨憨的笑,小飞剑显得极为满意。人生在世,总得有点追求不是,虽说猫师叔何其无辜,但一想着要去殴打七七那个彪悍女人,小剑灵光是想上一想,便觉得混身充满了干劲。 它绕到江离的面前,使劲扑腾了两下,满是鼓励的囔道,“对,就是这么快。” 江离被心中突然窜起的叫声吓了一跳,还没来及说上两句,却听小飞剑满是期待的道,“所以接下来,我们的目标是……” 它顿了一顿,以极为高亢的声调宣布道,“搞到足够多的,和造化气运有关的宝物!越!多!越!好!!” 不远处,坡顶上小苗努力挥着新生出的一片嫩叶,迎风招展,频频点头附和不已。 江离目瞪口呆,想着这侏小苗质本纯朴,果然是和小剑灵呆久了,近墨者黑这话可是说得一点没错。 只是自己的境界如此下去,只怕立时就要突破五品的桎棝了,江离仔细感受了下识海中盈满欲破的感觉,不免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如此依仗外力提升修为,只怕不利境界稳固,难称圆满,到将来结婴之时心魔作祟,却又如何是好。” “你又不像曹如那般逆天,宁愿压着境界也要去追求圆满。就你那点资质,要是每一品都要求小圆满,只怕这辈子都到不了元婴境,更别谈望见什么心魔了。”小剑灵毫不掩饰的嗤笑着,待得笑了一阵,却又觉得有些不妥,担心江离太受打击,这才消停下来,指着那颗得意舞动的小苗,宽慰道,“有这方世界帮你细细提炼,转化精纯,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更不消说我这小树兄弟,还有能耐慢慢消化其中蕴含的道意法则,转化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小飞剑飞到那株小苗身畔,极为热络的蹭了又蹭,这才指着那枚新生的嫩叶,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道,“看到没,这就是我小树兄弟的本事,将来我再帮衬一二,结上个道果也不是不可能。” 树枝弯垂,叶片无风自动,轻拂剑身沙沙作响,显得极为得意高兴。 江离望着这前不久还因为偷吃而结仇的死对头,现在竟然兄弟相称,同声共气好得像是穿了一条裤子,不禁大为讶异。倒是看这一剑一树如此笃定不似虚言,这才心中稍许安定,心头那些心思便又热络了几分,只是怅叹道,“可此些宝物,终是得来不易啊。” 自然不易,不然哪来的富贵险中求。 一人一剑遥向对望一眼,眼中幽光四射,只恨不能树下击掌为誓。 小飞剑见着江离竟如此上进,不禁大为满意。想着李兴霖当年喝醒李呈央的话语,不由得摇头晃脑有样学样的道,“大好男儿,整日修炼算什么本事,可就算没有本事,气运宝物可见识过没有?” “……” —————— 入夜后,山谷中的风会渐渐静下来。 灌木草丛中小虫子在窃窃私语,偶有小动物打闹游戏时的悉索作响。一两声夜鸟惊啼回响在树木深处,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云上的月芽儿按时出现,就像自上古至今的每一天一样。只是每一天出现的大小与角度都略有偏斜,只有那些精擅天文历法的人才能知晓其中的规律,或能从中窥望出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密。 道观的老道长披着件单衣,站在后殿前的石凳旁,他并没有仰头望月,而是双眼微眯看着东南边最亮的一颗星星。 月照青衣,显得格外清冷。 许谧紧了紧自己的衣襟。他早已习惯了在立春过后便换掉厚袍,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的有些畏寒。 “老道长,看了得有一个时辰了吧,春寒入骨,不如一起进来烤烤火吧。” 一道浑厚的声音自后殿丹房中传出,带着浓郁的漠北草原口音。 许谧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望着天际默不作声。即便听得背后的声音又催了一遍,也没有舍得挪开自己的眼神,只是恼火的说道,“好好画你的画,要是少了一幅,我打断你的狗腿。” “哟,都冻成这样了,火气还这么大。”丹房里面的那位见不领情,倒也没再坚持,只是用漠北土话低声嘟囔了几句,听那语气料想不是什么好言善语。 许谧听不懂,便只当未曾听见,乐得清静。他远望着那颗本不该如此明亮的星辰出现在偏南方向,浮想上午时分那个少年的面目,眼眸中不禁闪过一道异样的神色。因为上午发生的事情,他一天的心境都极其的低落,捎带着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担忧惶恐。竟是直到晚上才渐渐平复下来,这才慢慢回想起那支上午少年摇出的签来。 与我道门有缘? 只怕是孽缘罢! 还没有来得及接着这点端倪再往下细加推演,竹签居然炸了? 许谧凭着卓绝的记忆努力回想着签毁前那一瞬间的变化,脸上微微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想着既然看似与道门有益,又何以那颗星辰流落在南天道外独放光华? “老道士你魔怔了啊。”丹房里面的声音显得极为郁闷,瓮声瓮气的道,“不就是一个破签筒子,当成啥稀罕宝贝了。再说又关老子啥事儿啊,要不是你把我薅回来,现在我早不知道去哪边快活了。” 许谧微微叹了口气,向着苍穹之上遥望了一眼,这才将拂尘挂在肘上,用力的搓了搓冰凉的双手,转身往丹房里面缓步走去。 丹房里面明显比外面要暖上好多,丹炉厚重的顶盖被随意的搁在墙角。炉里面胡乱扔了些炭木,噼啪作响烧得正旺,竟是临时充当了烤火的工具。坐在一边蒲团上的道士佝偻着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奋笔作画。他的身上落满了墨渍和颜料的晕染,早已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连发髻和胡梢间都粘结着各色油泥,显得极为邋遢。 许谧活了大半辈子,没有见过也未曾想过会有落笔如此如此飞快的画师。已经完成的画稿随意的摆放在地上,此刻竟快铺满了半间屋子。 许谧道长小心迈过那些画稿,一路见着这些画作虽是匆忙所作,倒是浓墨淡彩的恰到好处,无论花鸟人兽俱都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心中总算稍有慰籍,想着也算自己及时止损,不止于血亏到家。 倒是此刻听闻那火工道人犹自哼哼唧唧,许谧不由得吹胡子瞪眼,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什么叫做破签筒子!老道告诉你,整个道门里面,就这样的破签筒子,都不会超过这个数。” 说到动情处,许谧低眉耷眼,硬是挤下两行浊泪,在一脸皱褶中蜿蜒流淌。看得那火工道人心惊胆战,手中画笔一抖,慌忙低头看时却见画面中央已是落了点朱砂色的颜料。 那火工道人提笔空中,哀叹道,“一直以为自己最怕见女人哭,哪曾想活了大半辈子,反倒发现你这老道士哭起来更瘆人。” “别哭别哭,大不了我不睡觉了,再多送你几幅。”火工道人埋下头去,只是略一思索,便自下笔不停,寥寥几笔便将那个朱砂色点勾勒成一个赤发小鬼,又在上方描画了一个手持桃剑的捉鬼道人,一身正气凛然偏生面相悲悯。 好一幅天师道人捉鬼图。 许谧道人抹着老泪,还不忘偷眼看了一眼画纸,见这幅险些半道而废的图稿竟然化腐朽为神奇,不由得大为赞叹,加上想着又凭空讨了些便宜,竟然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丝笑意,只是随即想到这些哪弥补得了今日损失之万一,不由得又悲从心来,拖了个蒲团坐在地上顿足捶胸。 “你这个杀千刀的,老道我可是真被你害惨了。” ------------ 第六十二章 你敢挂我就敢画 清风观看起来只是南唐境内最南端的一所普普通通的道观,即便是在南疆也是声名不显,甚少为人所知。实际上在呈放于玄妙观主殿的道门玉典上,它的排名并不见得十分靠后,凭的就是那方供奉在三清道尊面前配享了千余年烟火的签筒。 因为时间过于久远,即便是清风观的观志,对于这方签筒由来的记录也早就语焉不详,也压根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供奉在三清道尊的神像前。其形拙笨,其色黯墨,外人望去便只当是受了多年烟熏火燎,观里疏于擦洗之下才会有这等成色。几次观里走了毛贼,摸走了些不甚值钱的物件,却是谁都没有想起往这香烛案上摆着的签筒望上一眼。 只是即便在整个道门之中,这等关乎气机造化的家伙,虽然比不上那些通天造化之能的宝物,却也算是十分难得。 更不要说历经千年温养,这方签筒早与清风观的气运牵连在了一起。 所以此回异变,不要说签筒上气运全消,连带着整座道观的运势都去掉了十之三四。 痛哉悲哉。 倒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连算都不可算?! 许谧道长自然不可能知道这幕后真相,只当自己命苦撞上了什么了不得的硬茬子,触怒了天威这才落得此般下场。却不知道这一人一剑两个始作俑者此刻正在狼狈为奸的盘算,规划打家劫舍去发家致富的大好蓝图。 倒是那个埋头猛画的火工道人小心翼翼的抬起笔来,一脸的匪夷所思,许谧的卜卦手段他自然是知晓的,可真要说什么天选之子不可窥伺,也实在太过于离谱,自己连当街刺杀都安排了,到现在不还好好坐着,何曾有半分天雷落下? 倒是详密的刺杀最后功亏一篑,联想到许谧的话语,心里终究又有些狐疑。自己将那把妖剑送出,算是为无意中参与了那日不光彩的行径告罪赔礼,原本还有些肉疼,如今看来若那小子当真有大气运,倒也不失为一个划算的选择。 年纪大了,见得多了,便也开始越来越相信气数命理这些事儿。 “亏好那个刺客失手啊。”火工道人又埋下头继续未完的画作,也不知道这话里面透着的到底是庆幸的感慨,还是讥诮的余味。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这意味不明的语气容易被人误解,待得勾完手头几笔,复又抬起头来,一脸苦闷的道,“那事儿真不是我干的,我知道了还特意跑去劝了下,那个杀千刀的不听又能咋办。” 见许谧久不言语,只是来回翻弄那些画稿,火工道人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这是不相信我?” “这话从布封嘴里说出来,听着就没那么可信了啊。”许谧干笑了两声,把手中的画稿放下,又探过身子去拿另外一张。 火工道人埋着头,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杀意初起,瞬间便又融化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中。他手中的画笔转折向下,勾勒出了一道衣服的纹理,这才微有些自嘲的笑道,“好你个老牛鼻子,我还在好奇你怎么不打探我的来历,原来是早已知晓了。” 画师布封,毒师卢也,琴师李真。 时光流逝,现今一代的年轻人大概不怎么会记起这三个人的名字。想当年,这三位可都是江湖上名噪一时的人物。 三人出生低微,早先布封不过一个替人抄书画画求活的穷书生,卢也是药铺里的学徒伙计,李真只是青楼馆里的琴伎。三人从末技悟道,练得一身奇门绝学,只是大概是在市井中挣扎求活时受够了人间冷眼,以至于性子偏激睚眦必报,手段阴狠毒辣,但凡触怒于他们的人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 当年云台宗的一个颇受宠爱的外门弟子,只因辱骂了李真几句,便被三人废了修为,挑了手筋脚筋,又被毒哑了嗓子弄聋了耳朵,扔在街面上哀嚎了几日,后又被三人拖回来剥皮拆骨,靠着毒师卢也的丹药,硬是折磨到不见人形方才断气。 云台宗上下镇怒,掌门紫炎真人亲手下了诛杀令。只是这三人狡诈如狐,先是暂避锋芒,然后凭着些旁门手段设下埋伏,反倒让云台宗又折损了些人手。只气得紫炎真人怒火冲天,全宗精英尽出,也莫可奈何,最后以三人远遁北地不了了之。 江湖中每每说起三人,也都是畏得多,敬得少。 这三人虽然不受世人待见,倒是彼此十分投缘,遇到之后相见恨晚,索性义结金兰同声共气,在北地一个叫采霞谷的地方抢了一处隐修小门派的山门,搬到一起居住,从此绝少出没于江湖。 倒是山门口那块刻有“擅入者死”四个大字的石碑,和谷外道旁的累累白骨,还能让过路者偶尔感受到这“采霞三师”久已不现江湖的狠厉手段。 三人之中,又尤以画师布封性情最为孤僻暴戾。 想着这些将近一甲子前的人物不知何故突然又踏足江湖,只怕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许谧唱了声道号,感慨道,“老道当年云游四方,倒也多听得画师布封之名,却是无缘得见。哪晓得都到老朽之年了,竟然还能在此地遇着,幸甚幸甚。只是当真不晓得画师竟然和北齐还有着关连。” “布某的名声自个儿知道,老道长这幸甚二字可是休要再提了,刚才那声杀千刀的可还言犹在耳呢。”布封继续埋头作画,一边低声笑了两声,像是讥诮这老道士言不由衷,一边说道,“年纪大了,脾气收了好多喽。再说布某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我和南院有那么点香火情,不过这当街刺杀一事确实不是我主持,只是自己未免有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乐见其成,所以事后我便宰了那个刺客,把他的佩剑奉上赔罪,也算极公平极有诚意了吧。” 杀人灭口之事竟也能说成如此公平正义,许谧听着不由得哑然失笑,转念想到以布封的性子,只怕倒也不是刻意为之的巧言诡辩,大概以他偏执的性子,多半是当真如此以为。 倒是那把佩剑瞅着有些名堂,能够毫不吝惜的转手送出,只怕一般人也做不到如此豁达,这画师布封口里的公平诚意,委实也是有上那么一些。 “罢了罢了,你再画上几幅,老道与你也算两清了。”许谧想着自己当真是一时气昏了头,这才在半道上将布封堵回作画。此时想着画师布封的赫赫凶名,心里也不禁有些微微打鼓,想着与这等凶徒做交易,也得适可而止,莫要克扣过了头,到时候一拍两散反倒不好收场。 更何况这“采霞三师”甚少单独行动。画师既在此地,只怕毒师和琴师也在不远。 布封眼角瞥见许谧神色微变,知道他在忌惮什么,只作未见,边画边道,“这些年借宿在此,蒙你收留送照,这些画可是还你人情的。” “可一码归一码,莫要拿那签筒说事。”布冯眼角微眯,淡然道,“我做事最讲公平,你自己想探人底子,又与我何干。要是放在十年前,你以这般理由堵我回来,可非得翻脸不成。” 许谧道长眼见这画都画了,何必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结什么,不由得连声附和称是。倒是眼见着这最后几张画稿原是要上主殿两侧壁挂的,画得倒是气势恢宏栩栩如生,只是画上的道人明明自己从未见过,却不知道为何越看越觉熟悉,思忖片刻之后,不由得惊道,“你画这小子作甚。” 布封闻言也是吃得一惊,连忙仔细打量一番,见后面那些画像上的道人脸面机灵中透着惫懒,此刻被许谧点醒,再看时便觉得越发像江离,不由得恼道,“若不是你在这儿聒噪,让我分心走神,又怎会出错。” 许谧只是冷笑道,“你自己不服气,想做些小手脚坏人气运,如今倒装起糊涂怪起我来了,这就是你说的最讲道理?” 布封见自己的小心思连同阴私手段被许谧道长说破,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只是他摸不清这位老道长的底细,更兼着心底有些不知何来的忌惮,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服软道,“那我与你重新画上几幅便是。” 许谧闭眼运指如飞,一套繁复的指决在掌间翻腾变幻,片刻之后才放下来,抚须思索道,“无妨,你接着画便是,莫说你想坏他气运,偏巧我也想看看他气运是否当真如此盈满。” 画师布封,画人画魂,生死一念。 布封自然没有传说中画生画死,可把人魂魄尽数画下的能耐,但好歹长期浸淫此道也颇有几分本事。若是今日这些生魂画像当真供奉在三清殿中,日夜受信众香火供奉,德不配位强受飨食,长久以往气运必受其损。 如此手段见不得光,倒是与南疆夷族的某些巫蛊之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许谧思索着刚才自己推算的结果,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沉声道,“只要你敢画,我就敢挂。” “只要你敢挂,我就敢画。” 画师布封顺口接道,语调凶狠面色平和。 ------------ 第六十三章 春风得意多烦恼 春风得意,只欠烦恼。 江离蹲在屋檐下,看着俞昊新在后院花厅之中指导李凝静运剑,这翻来覆去一个下午了,李凝静那一手飞剑始终飞得磕磕碰碰歪歪斜斜,不由得用力拍了拍手边的朱檀食盒,梆梆作响,远远喊道,“今儿不是练剑的日子,都过来吃点点心吧。这可是吴絮儿刚托人送来的,这次换了同庆楼的,那边糕点师傅手艺可是不错。” 最近李凝静的功课似乎遇到了些瓶颈,习惯了之前每日都有精进,如今数日未有寸功,俞昊新脸色便有些阴沉,整日里闷闷不乐的。吓得李凝静最近几日都乖巧了许多,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如今见江离喊着过去,自是不敢有稍许妄动,只是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偷眼去瞧俞昊新的神色。 这一晃神,空中那柄飞剑便自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俞昊新朝着檐下狠狠瞪了两眼,有心回头再和李凝静指斥上几句,却见李凝静小脸上满是一副沮丧模样,时不时的偷眼望自己这儿瞧上几眼,生怕自己一时生气怪罪于他。他不由得心头一软,松口道,“也练了好久个时辰了,去歇息片刻也成。” 李凝静欢呼一声,连忙奔到江离身边,一边拆着食盒一边喜滋滋的说道,“师叔你真是好福气,吴姨上午给你送鸡汤,这才过中午的又给你送点心。” 那边俞昊新去捡了飞剑回来,坐在一旁板凳上,顺手接过李凝静递来的糕点,看都不看就塞进嘴里。 江离从食盒中随手挑了几块,分了一半给俞昊新,自己留了一些。然后将食盒交给李凝静道,“带到后院,给你母亲还有绿芝一起尝尝。” 李凝静腮帮子鼓鼓的,一溜烟的提着食盒往后院去了。 经过这几日调养,祛去余毒之后绿芝身子总算开始渐渐好转,虽然现在还不能下地走动,但脸色已经渐渐红润起来。 前些日子吴絮儿知道消息后,早早的便到城主府探望,凑好城主夫妇和江离去了清风观,只俞昊新守着宅子。见当家主母不在,吴絮儿便留在了城主府,陪在绿芝旁边照顾,一应汤药补品皆亲手过问,待着城主夫妇和江离回来,又亲自检视了下江离的伤处,这才放心回红袖楼。这两日更是每日都来府里坐上片刻,送些吃食点心。 吴絮儿人长得娇俏绝美,更是无论是亲手照顾绿芝还是在府里的待人说话,都极为平和没有架子,倒是深得府里丫环仆役们的喜爱。原本大家对她住在红袖颇有微词,觉得江离也算是城主大人的小舅子,就算你红遍南绩又如何,终究还是门不当户不配的。可如今看来,妥妥的是我们江小公子捡到了宝。 江离这两天过得颇为滋润,每日吃吃喝喝,虽然在偷香窃玉方面没有任何进展,至今连小手都未牵着,但每日依在身畔嗅上几口幽香说上几句话儿,却也十分知足。 吴絮儿每次前来也少不了给俞昊新捎上壶酒,只是不能当场大碗对饮,俞昊新未免有些遗憾,心想自己这才交的酒友也太过于重色轻友,再望向江离这个祸水源头便多有不忿。 “你就穷到这份上,不能给凝静去买把像样的飞剑。”江离看俞昊新一手托着糕点,一手拾着把飞剑,仔细一看还就是那把从自己身上拔下来的,不由得鄙夷道,“连本大爷的皮都钻不破。” 俞昊新懒得言语,提着飞剑虚戳两下,见那个厚皮厚脸的家伙忙不迭的挪开屁股,这才收手解释道,“就这挺好,一开始就用顺手的反而不容易打好根基。” “你也知道根基重要,那还着急个屁啊。”江离往嘴里塞了块绿豆糕,嘟囔不清的道,“有你这般做师傅的嘛,飞不起来急,飞起来了更急,看你那食不知味的样子,明儿就要抓头元婴大妖来给凝静练手了不成。” “你再看看我,这都几日了,我自己看着都害怕,指不定哪天一个屁出不去把自己给炸了。”说到自己伤心处,江离用力拍拍自己肚子,两声闷响。 肚皮自然没有当真鼓涨如球,所谓炸开也只是江离夸张的虚言。只是自清风观回来后突然的修为暴涨,以至于无论是识海神念还是气府灵力都已盈满欲出的感觉倒也确有着几分相似。盘算这怎么要到了晋五品境界的时候了,可是江离焦虑的等了两天,想尽了各种办法,那进入五品的一只脚始终就是迈不出去。 曹如来看过,只是她走的向来都是压制境界的路数,何曾有过求而不得这方面的烦恼。小飞剑也特意跳出来,仔仔细细的把江离全身看了个遍,最后丢下一句“等着吧”,便又躲起来睡它的美容觉去了。 眼见求助无门,江离想着这事终究还是急不来,索性放宽了心,该吃吃,该喝喝。 只是那柄“妖红”细剑还封在匣内,现时现刻是不敢再拿出来把玩了。虽然知道自己不会当真炸掉,但撑成这样要是还一心想着把那些怨灵吞了进来,实在有些过份。 “凝静又和你不一样,他现在这般年纪,起步已经是迟了好久,这先天不足的,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啊。”俞昊新叹了口气,想着李凝静这几日的进度,脸上愁容渐起。 “啧啧,我们家凝静还能叫先天不足,你再找个足的给我看看?”江离哈哈一笑,轻轻在俞昊新肩上拍了两下,这才站起身来安慰道,“他根基是打得迟了些,可以他的资质根骨,有什么要紧的?” “等着吧!”江离看着日头差不多要往衙署去了,便双手负在背后,一步三摇的向院外走去。这句话是学那小剑灵的,老气横秋的模样倒有七八成相似。 这几日江离无所事是,白天在府里面看俞昊新调教弟子,晚上到点了便去府衙护送李兴霖回来。那两个修士还住在府衙的厢房,本来见这几日风平浪静,李兴霖有心请他们回去复命,只是汪直特意吩咐过要好生照护,于是两人也不急着回去复命,继续在南绍呆着。 江离反复进出府衙,倒是与他们混了个脸熟,得空了还在一起喝过茶下过几局棋,相谈甚欢,得知那使剑的高壮汉子乃是一介散修,名叫马邗,早年间走过镖混过帮派,性格极是豪爽。另一个相貌清秀像是富家公子的名叫古远池,出身于以阵法一道闻名于世的岭南古家,倒是没有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脾性,性子柔和,好说话得很。 按理说这些修道之人一心问道,甚少有人愿意花费精力在凡俗琐事上。只是两人情况各不相同,作为一介散修,若是不想混迹草莽赌上身家性命,栖身朝廷确是一个不错的去处。至于古远池,这些修道世家千百年来与朝廷相安无事,自身的低蕴不消多说,派一些子弟去朝中效力也是表示交好的重要手段。 这两人无论来意或是性格都大不相同,相处久了,私交倒是不错。此刻正端坐在府衙的偏厅,一边下棋一边饮茶。 古远池世家出身,琴棋书画那是自小必学的科目。可这马邗哪会懂这些风雅之事,这下棋的本事还是最近憋在府衙里面无聊才现学的。这两人对弈,棋力乃是云泥之别,都不消古远池如何如何,只放任马邗自己下着下着便能乱了章法,自己把棋给下死了。 “老马,你这子不对,大龙要死了。” “老马,下这儿比较好,小可拒地做活,大可借势而起,不甚妙哉。” “老马,这手神来之笔啊,不对,你得是蒙的吧。” “老马……” 那马邗一个粗壮汉子盘坐在棋盘前,眼似铜铃瞪着棋盘,面色凝重得像是望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边抓耳挠腮狠不得把一脸络腮胡子都要给盘秃了。他落子极慢,一般要思索好一阵才把棋子犹犹豫豫的落在棋盘上,只是这好容易落下的棋子多半立时又要被自己改挪到他处。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文士便是古远池,他倒是并不计较什么落子无悔的规矩,只全神贯注的看着棋盘上,显得极为专注且有耐心。每每马邗走错,或是没有走在自己以为的最优处时,便一定要好生劝说马邗重新落子,非得如愿了这才满意。 若是换作别人,望着这棋局上没几个子当真是自己落下的,必定或知难而退,或无趣罢手。偏偏马邗下的极为投入,脸上肌肉抽动杀气腾腾,对面的古远池也是眼底泛红,寸步不让。 棋局已近尾声,两人专注于收官时的锱铢必较,以至于江离施施然走进偏厅的时候,都没人发现他的存在。 “小江公子啥时候来的?”马邗落下最后一颗黑子,这才看到棋秤旁多了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城主的面子,他喊古远池都是小古小古的喊,倒是小江后面总喜欢带个公子。此刻见古远池正在清点完棋局,不由得羞赧一笑,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道,“难得棋逢对手,杀得酣畅,倒是真没发现你到了。” 江离瞟了一眼棋桌,听闻“棋逢对手”四字,饶是见多风雨,也忍不住眼皮狠狠跳了一跳,倒是不动声色的恭维道,“马大哥棋力见涨啊。” “哪里哪里,学的时间不长,和小古杀成这样已是勉强了。” 见人夸赞自己棋艺,马邗显得极为高兴,若不是古远池正在清点目数,便要央着江离来上一局。 江离连连摆手。 马邗正待再劝,却感应到江离举手投足之间神念满溢有些不能收放由心,一身灵力更是鼓涨不止,不由得奇道,“难怪小江公子没有心思,这破境之事怎么拖了那么久还没着落?” ------------ 第六十四章 故地重游的感慨 破境,破的是道境,也是心境。 各宗各派对于破境缘由的记载大致相同,需要修为、神识缺一不可,最后还得加上最是虚无飘缈的机缘。若是佛道二家多半还要讲一讲因果之说。 只是这些多半是六品之上的修士才会有的烦恼,六品之下讲的是水到渠成。哪里会有江离这样明明早已过四品,却偏偏不得五品其门而入的情况。 马邗一介散修,关于破境自然没有太多理论上的认识,只能从自己的经历中找找经验。他跳下棋桌,用力拍了拍江离的肩膀,宽慰道,“小江公子,我老马当年觉得自己要入五品了,便提前约了帮兄弟们去青楼喝酒庆祝,然后你猜怎么着?” “当晚我便住在青楼里头,你猜怎么着,正在要紧处呢,便突然晋了五品,就这突然一下,还把那身下的小娘子给震晕过去了。”马邗鬼鬼祟祟的环视四周,然后压低了声音道,“要不你也试试?” 江离瞠目结舌,满脸狐疑的望着眼见这个足足高出自己一头的大汉,若不是见他脸上浮现出来的真挚憨直,多半要以为这家伙是不是故意编造出来捉弄自己。 “老马我也就说说,这不病急乱投医嘛,试试总无妨的。”马邗也知道自己这番建议太过于浮夸,咧着嘴呵呵笑了两声,转过头去道,“小古,你见识广,你说说这主意成不成?” “成!如何不成!具体怎么成,得请江兄弟自己去求吴姑娘了。”古远池显然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边埋头数着棋目,一边笑着答道,“人生两大喜,洞房花烛夜,灵台破境时,这双喜临门,妙哉妙哉。” 这时棋局已经清点完成,贴完目后竟是个平局。古元池抚了抚胸,一边收拾棋秤,一边略有些后怕的道,“这要是输给了老马,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马邗嘿嘿笑了两声,对着江离耳朵小声私语道,“小古啥都好,就是有点输不起,会急眼儿。” 江离想着这对棋友也能玩儿到一起去,竟一时无言以对。却见古远池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衣衫,这才一本正经的道,“老马这家伙不正经,你可别乱学他。回头我给你布个聚灵阵,闭关上两日,看能不能冲一冲冲过去。” 尽管江离觉得此刻自己灵力充沛无比,但想着这冲一冲的法子倒是可以试试,听起来怎么都要比去找吴絮儿商量靠谱得多,连忙拱手先行谢过,然后才把来意说了一遍。 却是送完李兴霖回家后专程来拉他们逛街喝酒的。 古远池和马邗听了俱都欢喜,来了南绍这几日,却是日夜住在府衙里面没怎么出过门,江离前日听得,便答应他们找个时间一起出去逛逛。 三人准备停当正要出大门,却见江离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古怪的又急忙折了回去。两人以为江离落下了什么重要事物,便在门口等着,过不片刻,却见江离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马邗是个藏不住话的,奇怪问道,“小江公子,这回去干啥了?” “问我家猫咪一起去喝酒不。”江离随口道,“最近不喜欢动,连平日里最喜欢喝的酒也不愿意去了。” 那只长了一层浮毛的猫咪两人倒是经常见着,整日里趴在哪个角落里睡觉,不怎么爱搭理人。城主倒是极为宠它,吃喝用度都和人一样,那些饭菜都是专门从外面酒楼打回来的,花样日日更新不说,每日一壶酒更是必不可少。 古远池和马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那些王公贵族府上日夜笙歌酒池肉林也只当寻常,可是对一只猫如此宠爱法子的倒是极为少见,关键是那只不起眼的灰猫非但品相一般,性子也不怎么好,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也不知道城主倒底看上了它哪一点。只能说不同猫不同命,没道理好讲的。 最让人奇怪的是,那些酒水它竟也消受得起,吃一口菜舔一口酒,比那些老酒鬼活得还滋润。 只是一只猫哪懂什么丑不丑去不去的事儿,两人只当江离打趣,哈哈一笑便往街上去了。 此刻天色尚早,街边的摊铺还没有打烊,三人在大街上一路东行,边走边看,顺便聊些南绍的风土人情和坊间趣事,倒也怡然自得。 男人逛街与女子大不相同,若提前没有目标,便当真只是沿街走走,最多在铺面子外面张望上几眼,就算是逛过了。 更不要说是几个修道的男人,对于俗世间的一应用物,早已没有什么看得上的,也就在一家玉器铺前停留了会,对那几件做工精巧的摆设稍许赞赏点评了几句,那架势便和摆弄外面杂货摊上的小手艺别无二致,倒是把店里的掌柜激动了一番,以为来了什么懂行的大主顾,狠不能把里间的珍品全都搬出来让客人挑个够。 所以这一路走马观花,南绍城里较为繁华的几条主街,除了红袖楼所在的西街,消不得多少时辰便已走了个遍。 西街那是万万不能去的,去了红袖楼喝花酒总不能给吴絮儿知道吧,更不要说指不定身边这个耿直的大汉又会说点什么,唐突佳人事小,若吴絮儿听到了以为是自己背后指使,传扬开去可就丢脸丢大了。 所以江离望了望天色和渐渐开始冷清下来的长街,决定还是请他们去自己最熟悉的那家冷叶酒楼吃饭。 此刻离平常的饭点还差上那么一会儿,酒楼里面食客不多,那个跑堂的小二还有闲心拉了张板凳坐在大堂口望呆,见着三人进店,连忙站起身来问了个好,待见得江离的脸,便立刻熟络之极的招呼起来了,“原来是小少爷啊,这得有阵子不见了,我还以为您出城去了呢,还是坐楼上那屋?” 江离点了下头,又伸出手来拍了拍小二的肩膀,向马邗和古远池介绍道,“我刚来的时候常来这家酒楼吃饭,和这小哥儿倒是聊得非常投缘。” 那店小二听他说得客气,脸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一边说着客气,一边连忙将他们三人引上楼上临街的那间隔断坐了。 “小哥儿,把你家店里面出名的菜品挑几个上来,莫忘了风鱼干和冷叶酒也是要的。”江离望了望马邗的身材,连忙又补上一句,“量要大一些的,再切上两斤酱牛肉。” 望着店小二唱了声好又一溜烟的下了楼,江离这才向那两位介绍道,“这南绍城的特产就是风鱼干,可惜就是辣了点。那冷叶酒倒是算不得特产,产于齐地,只是南绍人喜欢,所以在这儿颇有名气……” “我家那只灰猫倒是喜欢得紧,那些时候每天都要来两次,所以,应该味道不错。” 马邗和古远池面面相觑,原本被吊起的胃口瞬时又落回谷底,心想这猫吃的和人吃的能相提并论么。 倒是马邗突然来了兴趣,笑道,“这癞皮猫倒也有趣,我回头要带些酒回去,明儿找那猫子好好喝上一通。看看倒底谁的酒量大一些。” 江离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那猫可不是生了什么疥疮掉毛的,前些日子它自己烤火把毛给烧着了,这才成了这般模样。” “还有这么蠢的猫?”这回连古远池连被勾起了兴致,一拍折扇,奇道,“那我也得跟着去瞧瞧了,能把自己烤成这样,在猫里面也算是蠢笨到家了。” 江离张大了嘴,几次欲言又止,想着这两位算是待自己不薄,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们往火坑里跳,可又当真是不知如何说起。 这是作死,作大死啊。 就这说话的功夫,那个跑堂小二便把连同风鱼干在内的几个冷盘摆在桌上,又忙着把酒端了上来,给几人面前的小杯一一斟满。 江离扔给他一小角银子,店小二喜笑颜开的接了,望着江离还是坐在那个临街的位置,便向着江离挑了挑眉头,流露出一副懂你的神色来,只是想着此刻风景依旧,伊人不在,未免有些遗憾的道,“前些日子城主家的绿芝姐被歹人当街刺伤了,这得是多狠的心,才能对一个姑娘家下这么狠的手。” “听说还伤到了这儿。”小二哥见四下无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又鬼鬼祟祟的拿手小意的在自己胸脯上用力比划了一下。 江离心想这倒不甚要紧,这几日用的都是上好的灵药,只怕痊愈了之后非但连个疤都不会留下,没准还会因为太过滋养反倒更加丰满。 他一边满怀憧憬着雄伟景象,一边洋洋得意的想着之前还和这跑堂小二一起凭栏看绣球,哪曾想这一月不到,自己竟有机会亲口吸上一回,只可叹自己脸皮终究还是薄了点。 只是这些可歌可叹的故事不能说与人听,江离只能在心头默默叹息,一边瞪圆了眼,装出一副极为惊讶的表情道,“啊?竟还有此事!” 马邗和古远池一脸呆愕的望着这个刺杀现场的当事人,心想你装傻充愣也就罢了,好歹也把嘴角的口水擦擦吧。 ------------ 第六十五章 痴情不过贾少爷 酒楼的正对面是南绍城里最出名的胭脂铺明兰斋,百年老店的招牌,多少家的夫人小姐,都是用惯了此处的胭脂水粉。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就算贵的用不起,逢年过节的挑上一两样价钱中等的,在小姐妹面前也是倍有面儿。 所以坐在这临街酒肆的二楼向下望去,看各家姑娘身姿袅袅的往来不息,对于初到此处的客人确是风景独好。 看多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望着江离兴致不够高涨,连店小二也觉得楼下那些莺莺燕燕比起绿芝姐来,实在是乏善可陈。 古远池对这些毫无兴趣,坐下后也只是随意的往楼外张望了几眼。也就马邗耐着性子多看了几眼,便回头仔细研究起桌上的风鱼干,反倒赞不绝口。 就在此时,忽听得不远处长街上传来一阵小小喧闹,更有一些起哄笑闹声夹在其中,听起来杂乱得很。 店小二踮着脚张望了两眼,这才回过头来道,“这是首富贾家的公子贾和正,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看上了一个卖艺女子,非想着要把她纳回去做妾。” “前些日子才来过,大概被那女子拒绝了,没想到今日又来了。”店小二踮着脚一边张望,一边又接着道,“那姑娘长得倒是标致,只是放着富贵日子不过,宁愿在外面抛头露面风餐露宿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终我一生,不过求一个自由。”古远池闻言倒是颇有感触,想着大道难求,那么多人孜孜以求,到头也不过是为了自由二字,倒是与这女子不愿做那笼中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拿起竹筷,在碗碟边上用力敲了两声,极是欣赏的道,“千金不换,该当如此。” 显然马邗对这些自由与否的话题并不关心,倒是看着街边那个富家公子蹲在道旁,很是耐心的劝说着什么,不由得奇道,“你说这卖艺的也没有什么背景,找个人晚上偷偷的把人劫了,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不是挺好,在这儿费什么口舌。” 江离听闻之下心中好笑,心道这马邗只说自己年轻时混迹帮派,当时听来以为是谦虚之词,如今看来倒是有个九成真实,而且多半还是那些占山为王无法无天的绿林帮派。 倒是那小二哥听了连连摆手道,“客官说笑了,如何可以这般,这李城主治下太平,城里头可是万万不允许仗势行欺压良善之事发生的。” 像这般放下身段一吐衷肠,哪怕在当街之上的苦苦相劝怎么看都有死缠烂打的嫌疑,在街坊邻居看来也算是豪门大院里的风流韵事,毕竟财子才女嘛,未免没有乐见其成的想法,即便最后不成也是一段值得茶余饭后拿出来咀嚼的故事。 可若是动手掳人,那可就是另一个结局的故事了。总不能把风流故事变作下流手段,唐律不准,南绍城的百姓们也不同意。 所以即便身材臃肿蹲下来很是费力,那个胖子还是很有耐心的蹲在琴架之前,苦着张脸求道,“我前些日子为了你我的事儿,回去还挨了顿板子,实在是不方便下床,今日稍许好些了便立刻赶来,姑娘还不相信我的诚心么。” 对面的女子面容姣好,不知道是被惊吓到了还是如何,面对如此突然的场景,清冷的脸上竟然没有浮现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本就纤瘦的身材端坐在街边的一张小凳上,显得格外孤苦伶仃,自有一番我见犹怜的气度。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古琴,当然此刻自然不能再弹得下去,于是一双修长白净的玉手搭在琴弦之上。一身青色的衣裙因为浆洗了太多次的缘故,显露出内里略显清淡朴素的白色,裙上缀了好几处补丁,袖口和裙边上拖拽着长短不一的线头,虽然看起来极为破旧,但是全身上下收拾得很是整洁。 “我心日月,天地可鉴呐!”若不是周围那些好事围观的人实在太多,贾和正恨不得能当场淌下两行热泪以表心迹。只是任他如何吐露心声,对面那个女子只是像个泥塑真身一般,如痴似傻的看着他。 或者说,像看一个傻子一般的看着他。 贾和正呆了一呆,在家便打好腹稿背得滚瓜烂熟的连篇情话突然卡住,便再难续了下去。好在东边不亮西边亮,那足有三四圈的围观群众兴致已被燃至高点,哪容得下现在突然冷场,也不知哪个好事者嗷了一嗓子“嫁给她”,便像沸油里浇了一勺冷水,炸开了锅。 听着这齐刷刷的“嫁给她”此起彼伏,贾和正在身后狠狠比了个大拇指,心里连呼上道。 这叫什么,这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啊。 说什么水能载舟水能覆舟,水能成就好事啊。 贾和正满脸兴奋,脸上的肥肉都忍不住颤了颤。在那阵阵呼喊声中,这个世代经商家族的长子并没有选择继续鼓噪气势,反倒是难得的冷静了下来,极为诚恳的对着面前的姑娘道,“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下。我是长的胖了点,但还算比较周正,少吃点瘦下来也是妥妥的美男子。我读书不多,但也不是大字不识,你若喜欢,以后多看点书就是。我一个月去几次青楼,但那都是跟着谈生意,我正正经经的,并不好女色。我家是有几个臭钱,不,这话不对,我家是有几个钱,都是清清白白挣来的,逢着大小灾年接济乡邻,大伙儿也都是看得着的。” “只是纳你为妾,确是对你不公。回去挨了顿打,反倒是把我打通透了。”贾和正顿了顿,盯着眼前姑娘的眼睛,认真道,“如果你愿意,可以与我先私定婚约,等我将来执掌家族产业,喉咙粗得没有人说得了个不字时,到时候我们再明媒正娶正式成婚。我贾某此生只娶妻,不纳妾。” 见那贾和正连私定婚约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语都能说得如此云淡轻,更是开出了娶妻不纳妾的条件。面前的女子便是再冷淡,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指尖微勾,拨动琴弦发出极为清越的一声轻响。 贾和正望着这么多么多天来第一次得见的笑容,犹如冰天雪地突然撞见芙蓉花开,不禁有些痴了。只是他隐约之间觉得那丝笑容温婉美丽自不必多言,却总有一些他猜不透的情感蕴含在其间。 “若是早个五十年认识你这样的人,当真会一切不同呢。可惜啊,时也,命也。”抚琴的女子声音沙哑,听起来有种不合于年纪的苍老。此刻的她敛了笑意,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只是纵然天清水冷,也是人间一泓温柔湖潭。 贾和正没有明白这话里蕴含的意思,想着好好的怎么又扯什么五十年前。难道眼前的姑娘被自己的情真意切所感动,觉得一辈子太短,想要和自己生生世世在一起,这才有了上辈子不在一起的怅然? 一定是这样的! 贾和正喜上眉梢,不由得紧握双拳暗自打气,雀跃不已。 正暗自欣喜,却听身后一道尖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听听,大伙儿听听,这能这么说嘛。大哥,为了一个女人,糊涂哇!” 不消回头,贾和正便知来人是二房的贾和法,他皱了皱眉,没有第一时间去回头,却是想着面前的姑娘,低声而急切的说道,“姑娘,来的是我家二房的兄弟,他本性倒也不坏,只是说话尖刻了些,如有冒犯了姑娘的,请姑娘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计较。” 抚琴的姑娘没有言语,只是抬眼望了一眼贾和正的身后,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见面前的姑娘如此通情达礼,放下心来的贾和正双手扶膝,缓缓的直起身来。保持着一个姿势蹲了这么久,对于一个胖子的来说,也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他急喘了几口气,这才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来,刚才脸上的小心与讨好早已收敛不见,便像是陡然之间换了个人似的,正对着人群显现出一派老练沉稳的气度。 面前的人群像是禁受不住贾和正锐利的目光,推推搡搡的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 一位身材臃肿的胖子站在通道的中央,看那模样与贾和正倒有几分相似。只是同为胖子,贾和正一眼看起来沉稳可亲,甚至还有几分可爱。可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看起来明显的偏于油滑油腻,他并不习惯于突然之间被人群抛弃,从而一个人面对贾和正的注视,于是有些瑟缩的拉了拉袍子,像是为了壮胆子一般的清咳了几声,这才提着嗓门大声说道,“贾和正,你为了个女人,忤逆尊长,不守祖训,贾家将来若由你执掌,只怕家道中落就是眼前之事了。” 贾和正呵呵一笑,不屑一顾,更不屑在这些欲加之罪上面自辩些什么。更何况,自己这位兄弟,什么品行,什么能耐,自己是再清楚不过。 他只是觉得有些落寞。 兄弟一场,何止于此啊。 ------------ 第六十六章 我愿化身一座桥 这些年家主贾子明身体不好,在父亲的授意下,贾和正开始慢慢接手家族产业,已经成为实际上贾家的主事人。说起来这贾和正倒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经商天才,眼光毒辣,胆大心细,加之手段奇正相辅,不拘一格,在他的主持下,短短几年就让整个贾家的生意焕然一新,显现出中兴之象来。 即便是贾氏宗族里面那些见不得好的家伙,对于贾和正的经营手段私下里也是佩服不已,刨去别的不说,各房各家帐面上多出来的分红银子,可比自家手上那点自留地的进项多了不知多少倍。看着这些真的不能再真的数字,这些人也只能埋怨自家子弟怎么没有长一颗同贾和正一般的生意脑袋来。 而贾和正在生意之外的手段,更是让一些心怀鬼胎的人又恨又怕,在明处暗处都吃了些苦头之后,众人终于知道这个胖子远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温和憨厚,只是那些冒着寒光的爪牙平日里深藏不露罢了。 所以想着贾和正的往日积威,即便他没有回上只言片语,只是淡淡的看着自己,贾和法自己便先气馁了几分,不仅不敢和贾和正对视,说着说着更是声音越来越小,气势越来越弱。 几声不屑的嗤笑声从边上一圈的人群中冒了出来。众人会意,跟着又是一阵哄笑。 我们要看财子佳人的戏码,你这个没种的楞头青跑出来干啥。有本事就搞事,没本事可别耽误大老爷们儿看戏。 贾和法又气又急,此刻他满肚子后悔,这好好的喝喝茶听听戏玩着不好嘛,看不惯贾和正的还有好几个,非要自己做这出头鸟干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此刻自己掉头而逃,只怕回头莫说在宗族里几个兄弟面前站不住脚,连在这南绍城里可都要颜面扫地了。 他略有些慌张的望了望人群中,那几个贾家旁枝的远房兄弟正混在其中焦急的张望着,想着来之前自己的豪言壮语,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不禁暗自一咬牙,壮起胆子色厉内茬的冷笑几声,这才指着路旁那个坐着发呆的姑娘,大声嚷道,“大伙儿瞧瞧,这样的女子,还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野货破鞋,也不知道多少男人碰过了,凭着有几分姿色,竟想摇身一变入我贾家门。贾和正,你竟然不顾父母之命,媒灼之言,要与这样的女人私定终身。我贾家世代清白守礼,这等有辱门楣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那位姑娘原本坐在一边看着热闹,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这些高门大院里为了家产争得你死我活的事情,她早已看腻,翻来覆去就那么回事儿,乏味得很。只是想着外面围了那么多人,现在离去怕是不甚方便,便坐在原地权当休息,只是没想到这边风波初起乍平,一个急转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 即便是早就猜到这个形容猥琐的矮胖子要拿自己做文章,等真正事儿落到身上,她还是微有些茫然的张大了眼睛,这副带点不知所措的神态显得尤为可怜。落在别人眼里,便以为是这女子或受了惊吓,或被揭了底子,顿时各种猜测悄然而起。 贾和法见状更是得意,那一双绿豆眼中更是射出一丝淫邪猥琐的光芒,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哎呀,我想起来了,那日红袖楼里,姑娘的本事,可是让我念念不望啊,可不知道本少爷的本事,姑娘记住了没有。” 四周的人群见贾和法演得夸张,倒是引出了一阵哄笑,这种摆明了泼污水毁人名节的手段拙劣得很,自然没有几个人会当真相信。只是毕竟看热闹不怕事大,这等波妇骂街一般的本事,贾家这等豪门大院的公子都使得出来,自己这些市井百姓乐呵下又怎么的。 弹琴姑娘秀眉微蹙,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她未即发作,旋即便被一堵厚重的背影挡在了自己前面。想着之前贾和正让自己不必动气的叮嘱,她微微垂下眼帘,望着面前的古琴那勾在指尖的琴弦,将眸中的冷意尽数掩藏起来。 “贾和法!”这位贾氏家族未来的家主向前迈了一步,恰到好处的卡在贾和法和弹琴姑娘之间。没有意想之中的暴跳如雷或是气极怒斥,只是看似随意的冷哼一声,便让贾和法的嚣张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心里面更是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来。 “今年二房的例银我会扣掉一成,你们名下的产业我也会收走一成。如果你还要继续撒泼闹下去,过会儿就不止一成这个数了。” 听得贾和正如此云淡风轻的声音,想着他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果决,贾和法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凭空少了一成的收入,放在帐目上可不是一个小的数字,回去之后怕是怎么都无法交代,一顿板子是决计少了不的,要是那几个姨娘再在一边添油加醋,只怕自己这一年都落不了好了。 贾和法眼珠急转,正想要在这急切之间说些什么。却听贾和正嗤笑了一声,讥诮着道,“接下来,想再煽动周围,拿我欺压你们二房这一条说事?” 贾和正抬起头来,向着围观的人群抱拳环敬了一圈,朗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有礼了,今日此事因和正而起,且听我说上几句。” “且不说这位姑娘与和正有无瓜葛,这空口白牙便要诬人名节之事,在座的爷们儿倒是给评评理,使得不使得。” 听得周围闹哄哄的一阵“使不得”,贾和正极为豪气的向着四方拱手为礼,然后说道,“我家兄弟口不择言,自当该罚。我失于管教,也该同罚,一样的数儿。我思量着南门外那座小桥年久失修,大伙儿们出行颇有不便,我便思量着以这位姑娘的名义捐建座石桥,所耗银两便从我兄弟二人刚才的罚银中出,若还有不足,便由和正再行贴补。” 众人颇感意外,等得回过神来皆大声鼓掌喝彩,叫好声一片,纷纷言道贾家果是积德行善之家,贾家当家少爷也是不吝钱财,为民造福出手大气得很。 听得这一边倒的风向,贾和法只气得脸色发青,竟是连句狠话都没敢放,分开人群一声不吭的掉头就走。他此刻当真是悔断了肠子,边走边在肚里暗自痛骂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明知道这贾和正一肚子坏水,自己偏还往上撞,这不是傻是什么。 这厮也太不地道,扣没了自家的银子,再去造桥讨姑娘欢心,这都叫什么事儿。 “有失德之举,当行积德之事以正己心。”贾和正笑眯眯的向着四方回礼连道客气,倒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竟是难得的露出一丝羞涩的神情来,向着众人扭捏道,“和正倒是有个不请之请,此桥修成之日,能否请这位弹琴姑娘亲手赐名刻在桥栏之上。” 众人自无二话,纷纷叫好,又是一番热闹。 “皆因小子前几日在佛经中读得一篇文章,觉得颇合此情此景此心,且容我在姑娘和大伙儿面前卖弄下。”贾和正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弹琴的姑娘,圆圆的脸上半是真挚,半是讨好的狡黠,朗声道,“尊者阿难出家前,在道上遇见一个女子,从此爱慕难舍,佛说:你有多爱这姑娘?阿难答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姑娘从桥上走过。” “心同阿难。”贾和正怅然一叹,这才俯下身去,悄声说道,“我心如桥,姑娘可懂?” 几声少女尖叫从人群中蓦然想响起,听着声音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这整日里幻想着那些话本里卿卿我我的桥段,可哪曾当真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如此撩人的情话。 谁家儿郎追求女子,抬手就是送一座桥? 这送桥也就罢了,还得配上那么煽情的故事。 这还了得,这样的郎君,天底下哪个女子受的住? 那些少女们极其兴奋的叽叽喳喳闹腾着,只恨不得自己能够化身那位端坐不语的姑娘,替她一口应承了下来。 倒是弹琴的姑娘没有众人期待中的讶然欣喜,只是稍稍抿嘴笑了笑,露出脸颊两侧浅浅的梨涡,给那副始终透着丝清冷疏离的脸上平添了一份可爱。 她挑了挑眉,望着周围的人群蠢蠢欲动,只怕不消片刻,又会有一阵新的声浪将“嫁给他”三个字推向新一轮的高潮。想着这般场景自己略微有些尴尬,无论做些什么,看起来终究略微有些麻烦,她不由得有些烦燥起来。倒是贾和正一脸的得意洋洋,却在为自己刚才的倾情卖弄沾沾自喜。 弹琴姑娘瞪了一眼面前那张胖而不腻的圆脸,终究还是把一肚子的火气又压了下去,轻声的说道。 “你且找个地方,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一说。” ------------ 第六十七章 加我一个座如何 “这个女人有点古怪。”古远池望着街道上人群渐渐退散,用手肘推了推马邗,示意他往外面看看。 马邗正专心对付手中的牛肉酱骨,闻声极是敷衍的抬头望窗外瞟了两眼,约摸连街面都没有看到,便嘟囔着道,“说刚才那个弹琴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长得白白净净,初看并不惊艳,倒是属于耐看的那一类,越看越有味道。但若是非说长得如何祸国殃民的,倒也远远谈不上。除此以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意,更谈不上有什么古怪。 你古远池这小白脸别的见识多,但说起对女人的了解来,在我老马面前还得甘拜下风啊。 江离坐在古远池的对面,闻言倒颇为赞同,“这一波三折的场面,她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说起来只是一个街头卖艺的姑娘,能有什么见识,便是性子再疏淡了些,也不至于如此安之若素,全不在意。” 这话说得不错,却只说了一半。 江离现在卡在破境的瓶颈,身体情况便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浑身上下盈满的念力不受控制的向外发散,倒是让自己身体的小世界与周遭天地建立了一种奇妙的交互联系。这种在破境前才会产生的被称作“伪道”的状态极为玄妙,会让人不自觉的产生与天地融为一体的错觉。 这种状态一般持续不了多久,要么一鼓作气冲破桎棝,要么无功而返跌落回原地。这伪道之称,虽说加了个“伪”字,实则对于修士感应法则体悟天道也颇有帮助,至于究竟能从这不可言说的状态中感悟到什么,倒是要看个人的缘法了。 江离卡在伪道状态已经颇有些时日,这远超常人的时间,使得他早已从最初的期待憧憬,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焦虑憋闷,甚至对于修士们奉若珍宝的什么天道体悟也早已失去了兴趣。 这该有的,早就有了。注定没有的,强求不来。他倒是想得开得很。 何况一直处于伪道状态对于他的识海来讲也是个不少的负担,凭借大小世界的沟联,使得他对于四周的变化极为敏感。大量的消息内容不受控制的涌进神识之中,若不是他识海之中自有乾坤,只怕早已禁受不住,从而神念尽毁变成个痴傻之人。 倒是借着这个神奇的功效,他清楚的感知到在刚才那一阵闹剧中,那个女子约摸起了两次杀意。贾家两兄弟一前一后,一人一次,倒也公平得很。 只是自己倚仗着伪道状态方能捕捉到其中的异样,对面的古远池竟然一眼发现其中古怪,却是不知道使了什么神通。 倒是一旁的马邗扔下手中的骨头,用手背抹了抹油嘴,拎起酒壶先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加满,又看了一眼两人面前的杯子尚未动过,这才放下酒壶,不解道,“这女人正不正常,也该那个姓贾的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个蛋蛋。” 江离比了个大拇指,深以为然,端起杯子和两人分别碰了一下,笑道,“莫管闲事,喝酒喝酒。” 说是一起喝酒,实际上古远池不擅饮酒,比之江离还要不如,只是少许舔了一口,便被辣得呛咳不已,满脸通红的败下阵来。这北地的冷叶酒倒是颇合马邗的胃口,即便是一人独饮也兴致不减,接连喝了好几杯,连道好酒。 古远池虽不饮酒,菜也挑挑拣拣的吃得不多,话匣子打开了倒是一直没停。 毕竟是出身于豪门世家的公子,别的不说,光饭桌上展现出来的这份博闻强记的功夫,着实让江离大开眼界。不管说什么话题都能接过来,还能引经据典的说出些道道来。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古远池太过于健谈,看那神情一本正经,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也不知道进行了多少道自己的润色加工,多半也只能打着折扣听。 马邗见得多了,倒是习以为常。 江离极为佩服,惊叹道,“若不是听古兄所言,真不知道这南疆之南,竟还有如此广阔天地。” 大唐帝国版图,以南绩为最南。再往南便多崇山峻岭,像是造世之初便落下的一座不可逾越的屏障,便是飞禽走兽也不能从容翻越,唐人称之为蛮夷之地,除了流放的重犯,甚少会有人踏足其中,典籍之中也只有廖廖几笔语焉不详的记载。 “古书上曰:南夷多瘴疠,遇之则没。”古远池叹了口气,感慨道,“殊不知山林之中,早已别有天地,我倒是遇见些从里面出来的人,那些人可与中原大不相同,不讲礼法,不事祖宗,行的都是些祭拜邪鬼惑乱人心之事。” “祭拜邪鬼,惑乱人心。”江离默默的念着,显然对于古远池说的一些南夷故事极为上心,自言自语道,“若当真神奇,倒是值得走上一遭。” 古远池见江离不似虚言,说话间更是一脸神往,不由得吃惊道,“这南夷化外之地,危险重重,小江兄弟去那儿作甚?” “去瞅热闹。”江离哈哈大笑,想着等此间事了,便要先去南夷之地游历。 祭拜邪鬼,祭拜得好啊。 有祭拜,就有香火气运啊。 自己的识海世界正要指望吞些气运才能拓展疆域。管他拜的是正神还是邪鬼,可都是留给自己的造化啊。 古远池一脸狐疑,想着自己这位小江兄弟怎么看都不够道貌岸然,对于传道卫道显然也没有什么执念与激情,何以知道南夷之地祭拜邪鬼之后反应如此激烈,竟连眼底都隐然雀跃着兴奋的火焰。他自然不知道江离心中打着的如意算盘,正要想办法劝上一劝,却听楼下一阵嘈杂声,接着便见着那个跑堂小二引着一个人上楼来。 江离和古远池飞快的交换了下眼神。 这上楼之人不是别人,却是刚才在长街之上望见的贾家少爷贾正和。 只是此刻的贾正和哪有刚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看起来面容憔悴,两眼无光,满身的落魄气息。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竟连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光上个楼都险些绊了好几跤,连鞋子都踢飞了一只。 跑堂小二朝着江离那一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搀着贾正和到了隔壁包房。还未坐定,便听着贾正和咆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上酒,上酒,给我上酒!” 不消跑堂小二答应,早已在楼梯上小心候着的掌柜已经高声唱了声好,连忙下去亲自搬了几壳酒送了过来。这可是首富家的少爷,未来的贾家家主,平日里哪里会看得上自己这家不起眼的酒楼来,今日难得莅临,还不得上赶着侍候好了。 那位掌柜姓曹,长的很是精瘦,有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机灵。此事曹掌柜的满脸笑容还挂在脸上,贾正和却早已劈手夺过一个酒壶,站在那儿对着壶嘴便是一阵猛灌,只看得掌柜目瞪口呆,临时准备好的客套话怎么也来不及说出口,忙着劝道,“贾公子,这冷叶酒不是一般的烈,可不是这般喝法。” 贾正和哪里肯听他说些什么,一边伸手就去拿第二壶酒,一边将人往门外推着,“走!走!你们都给我走,给我走!” 曹掌柜不敢多劝,只得连声应了,将刚刚路上捡得的那只单鞋放好在凳上,然后向着跑堂小二使了个眼色,忙不迭的退出了隔间。 这出门不久,还未走到楼梯口,便听得里面“哐当”一声,听着应该是一壶酒已见底,随手便将空壶砸碎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哎哟,这可是上好的龙泉窑。”跑堂小二走得几步,这才醒过神来,不由得嘟囔了一声,想着难怪刚才看着那酒壶如此眼熟,竟是掌柜为了讨好贾家少爷,把店里仅有几个龙泉窑烧制的酒壶都拿了出来。这可是店里头最值钱的物事了,怎么都要好几十两银钱一个呢,可这才一转眼便就摔了一个,真是败家啊。 满脸肉疼的跑堂小二正要回头看个究竟,早被自家掌柜一把拉住,拽着衣服跟着下了楼。 这没眼力劲的,也不看看里头的那位是谁啊,莫说是砸两个酒壶,便是把整栋酒楼砸了,又算得了啥。 这砸得越多,只怕回头赚得越多啊。 经过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闹腾,马邗终于从自斟自饮中回过神来,瞪着眼睛指着隔间的方向,吃惊的道,“看来那个小娘子果然有些问题啊。” 古远池翻了翻眼皮,不去理他,却对着江离挑了挑眉,小声道,“这得是被拒绝了?” “只怕没那么简单。”想着房间的隔音不怎么好,江离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道,“这又不是第一回拒绝了,更何况这贾家的大少爷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草包,只怕刚才那个弹琴的小娘子拉他出去,发生了点什么故事。” 古远池点了点头,没再说些什么。 可倒底是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够把一个人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要不我老马过去替你们问个清楚,省得你们猜来猜去的。” 马邗挥了挥手,抓过酒壶正要起身,却又立时面带吃惊之色的坐了下来。 只见那位贾家大少爷拎着个酒壶,歪靠在包间的门框上,醉眼朦胧地指着江离的身旁问道, “三缺一,加我一个座如何?” ------------ 第六十八章 梦里又见伊人面 贾家住在城北,离酒楼约摸有着半个多时辰的车程。 三人站在栏杆处,看着楼下曹掌柜带着三个伙计极其费力的把醉作一滩烂泥的贾正和抬到马车上。 贾和正快要两百斤的身材,在酒醉后显得格外的沉重。待着确认他在车厢里面一切妥当,曹掌柜这才吁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拭了拭脑门上新沁的汗珠,又仔细的擦了擦手。犹豫了片刻这才捏住鼻子,忍着那股馊臭刺鼻的味儿重新钻进车厢。 暮色微沉,华灯初上,灰色的马车缓缓北行,融入夜色之中。 江离此刻已经新换上了一件精挑细选的亚麻袍子,这件衣服曾经在吴絮儿房中过夜,上面还留有极为好闻的幽香,只是即便如此仍然觉得盖不住身上的那些酸臭味儿。他用力的抽了抽鼻了,眉头微皱,露出一丝极为无奈的神情来。 古远池也已经换了外衣,此刻正用力捏着鼻子,原本白晳的脸上此刻更是连一丝血色都看不见。 虽然隔了好几个房间,那股味儿好像阴魂不散的就在眼前。 只有马邗虽然坐在贾和正的对面,倒是因为角度的问题,贾和正口中喷涌而出的呕吐物并没有迎面而来,极为运气的躲过了一劫。想着刚才铺天盖地的壮观场面,又是恶心又是暗自庆幸,甚至回想起江离和古远池跳起来躲闪的狼狈模样,隐约觉得又十分好笑。只是就算他如何率直实在,也知道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当真笑出声来,只把一双眼睛憋得比铜铃还大,映照着檐下新上的灯笼,明亮非常。 相对于江离与古远池脸上写着的恼怒而不好发作,马邗倒是看得很开:喝酒嘛,每回要是不放倒一个两个,那就是没到位啊,这没有氛围不够尽兴的,喝的倒底哪门子酒。 跑堂小二用极快的速度收拾好了新的隔间,腼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重新招呼三人过去。 料想小二也知道这几位定然是再也吃不下什么味重的菜肴,于是桌上只上了几盘清淡的蔬菜,一壶新茶。 跑堂小二还极为贴心的在墙角点上了一柱熏香。 马邗望着一桌的清汤寡妇水,极是不满,只是瞥见两人极为难看的脸色,沉默了半晌,只能长吁短叹的把要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挑挑拣拣的夹了两片菜叶往嘴里面送。 “贾和正说那位李姑娘是个妖怪?” 江离拿着茶水将三人面前的碗碟冲洗了一遍,他觉得此刻还是需要自己去说点什么,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身上似有若无的味道上转移开去。 所以仓促之间说的这句话毫无营养,贾和正酒到酣时的嗓门极大,他说的话想不听见都难。 “他是这么说的。”古远池望着面前新倒的茶水,并没有第一时间端起来,而是凑上前去仔细嗅了嗅。茶香氤氲,盈盈升腾,他深吸了口气,总算将胸中的烦恶之气压了点下去。他在心底细细思索了片刻,这才缓缓的摇头道,“可我不这么以为。” 在不省人事之前,贾和正讲了一个故事,准确的说,是讲了一个梦。 若不是江离三人都是修道中人,任谁听了这个光怪离奇的故事,都会以为这是贾和正酒后的胡编乱造。 那位李姑娘,也就是那位弹琴卖艺的姑娘,连贾和正也是第一次听得她说起自己的姓氏。 李姑娘和贾和正自人群中离开后,在城里面弯折了一阵,最终寻了处无人所在的河畔。 傍晚的河水幽沉如银,初长出新枝嫩芽的柳条垂落在水面之上,荡起片片涟漪。 李姑娘坐在石阶之上,低头轻抚琴弦。 琴声悠扬,如湖水静静自心头流过,却是贾和正从未听过的曲子。 此情此景,不消多说,便足以美到让人沉醉。 所以还未等贾和正问一声曲子的名字,更没有来得及当着心上人的面一诉衷肠,他竟然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极为真实却又极为荒诞的梦。 在梦里贾和正好像变成了一个蝴蝶,或者别的飞鸟什么的,总是以从上而下的视野看着这片大地。他远远的望见有一个少女坐在河畔梳洗打扮,那背影一眼望去说不出的动人,可是却怎么也看不清女子的容颜。 他渐渐的飞近,终于惊悚的发现那少女的正面平整如纸,竟然没有长脸。 她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的身体,还未等贾和正看明白,只见她手起刀落,只一下便把那个女子的头颅给剁了下来。腥红的鲜血溅满了她的衣裳,染红了身畔的河流,可是这个没有脸的怪物毫不为意,一边捧着那个女人的头颅,一边发出桀桀的笑声,化指为勾竟然硬生生的将那张脸皮从头颅之上撕扯了下来,然后极为小心的贴在自己的脸上。 鲜血从面孔结合部分的间隙滑渗落,沿着白晳如雪的脖颈向下滑淌,道道血痕触目惊心,显得极为恐怖。那个怪物回过身去,对着湖面一边小心调整着脸皮的角度,一边捧着水仔细清洗脸上的血污。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它才渐渐的回转过身来,将那张略显清冷的面庞展现在贾和正的眼前,赫然正是那位李姑娘的模样。 “如果是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么?” “她”在贾和正的耳边听听的说着。 这就是贾和正的梦。 醒来后的贾和正发现自己躺在河畔的石板道上,月影淡淡,河水潺潺,眼前的世界里没有夺人脸面的妖怪,也没有专心抚琴的姑娘。 只有那声温柔中带着讥悄的话语始终回响在自己的耳畔。 “如果是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么……” “这就是那位李姑娘想让贾和正知道的故事。”古远池微微皱眉,想着这等邪术倒是曾在古籍上见得,当时只以为是耸人听闻的志怪故事,却没想到竟有可能真实存在于世,不由叹了口气道,“希望只是个恶作剧吧。” 所谓恶作剧自然只是心怀美好的期许,想着女子不和时宜的冷淡疏离和早先突然而起的诡异杀机,似乎这梦境中的故事才更为符合真实,江离跟着重重叹了口气,道,“那可要让贾家公子失望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再回想起贾和正描述的梦境,马邗的眉宇之间顿时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略有些后怕却又很是诚恳的感慨道,“小古啊,还是你眼光独到,这小娘子真的有问题。” 古远池单手握拳,在自己脑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老实说道,“实没想到这小娘子如此生猛,问题如此之大。” 江离哈哈一笑,将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这才将一同抿入唇内的茶叶呸的一声吐出,这才站起身来端起茶壶笑道,“再怎么生猛,也是贾家少爷和我家姐夫该操心的事儿。来来来,倒上倒上。” 话未说完,江离拿着茶壶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心有所感的转过头去,面带诧异之色的望向城南的某个方向。 夜色已黑,像是最为深沉的幕布,在这个世界的头顶慢慢的拉上。 在江离此刻极为敏锐的感知中,城南有一道金色光华盘旋而起,其中又有无数道光芒在光华之中流转不息,像是覆于金龙身上的鳞甲一般熠熠生辉。这条由最为纯粹的光芒组成的金龙巡游于九宵之上,在它的背后隐约可见天门的虚影自天穹之上缓缓打开,应和着惊雷阵阵,如战鼓轰鸣,如怒涛拍岸,显现出无可匹敌的气势与威严。 那条金龙在城南兜了个圈子,然后像是终于锁定了目标,竟是直接掉转方向,浩浩荡荡的划破夜空,直奔自己而来。 江离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他极为艰难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面对着这道挟天地之威而来的光华,他才觉得自己此刻竟是如此渺小,有若瀚海之中的蜉蝣面对涛天巨浪时,不要说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更是连逃走的意念都生发不出。 只是令他心生古怪的是,和心底油然而生的敬畏不同,他的直觉里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恐惧,反而觉得那片光芒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又像是久未归家的家人。随着那道光华的渐渐临近,使得他整个人都不自觉的为之雀跃不已,识海之中更是无比欢喜的就要沸腾起来。 此刻他的手臂还举着茶壶,微微张开的姿势像极了要去主动拥抱这道破空而来的光华。 江离的身体里面发出极其细微的一声脆响。那道将江离死死困在四品境界的桎棝,竟像是不敢正面挑战那道光华的威严,在它真正到来之前便已自行崩解。 只是这桎棝本非实质,破境之时原本不该存在的声响,如此清晰的具现在自己的耳畔,还是让江离微微怔了一怔。 就在这微一怔忡的霎那,那道最为纯正的光芒,已经轰然穿破江离的胸膛,极为欢快的一头扎入了江离的念海深处。 ------------ 第六十九章 那颗闪烁的星辰 这世间最为纯正最接近本源的光芒,多数人大抵以为是白色,因为纯净而无瑕,因为最为接近光明。 然而这是一种错误的认知,实际上最为纯粹的光,从世界初开时的混沌之气演化而来,它可以是白色,可以是金色,可以呈现出任何一种颜色照耀于世间。 江离望着那束金色的光华落在自己的识海世界里,竟然极为拟人的在天穹之上停顿了下,似乎为自己同时看到两个属性完全相背的世界而震惊错愕不已。只是这样的停顿也只在刹那之间,那束金色的光霎时一分为二,分割成光与暗两种属性截然不同的色彩,然后各自以极快的速度没入识海之中的两个世界里。 轰的一声惊雷炸响,像是有万面巨大的战鼓,陡然之间在两个世界同时敲响。惊雷之声越发密集越发高亢,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云宵,整个天空都被这声浪震得似乎有点扭曲变形,像是下一刻就要崩裂开来。穹顶上各形各状的云彩瞬时便被碾作最为微小的粒子,被排挤到最遥远的天边。 数道粗大的缝隙从地面上崩裂开来,经由向两侧不断的延展,化作极深的沟壑一路蔓延着伸向远方。无论是平静如镜的湖面,还是暗流涌动的血色沼泽,霎时之间便有无数道惊天巨浪翻腾而起,像是一条条水龙在空中互相拍击碰撞,又碎作沸沸扬扬的水滴与泥泞,尽数泼洒在大地之上。 “夭寿啊!夭寿啊!” 从沉睡中蓦然惊醒的小飞剑,因为陡然拨高了一个音阶,往日还算悦耳动听的少女声音显得极为的刺耳。 它极为惊恐的控制着自己的飞行路线,跌跌撞撞的扑腾到江离的面前,也顾不上此刻剑身细微的颤抖正发出尖锐的振鸣声,反正在这天地同声的轰响中,任何其他的声音都显得极其的微不足道。 “喔草,你又作什么死了?!”小飞剑看着四周天崩地裂尤如灭世般的景象,连质问的精神都提振不起,而是极其无奈的哀嚎了起来。 自己真真是眼瞎,怎么就挑上了这么一个夭寿的家伙。 小飞剑一边四处偷瞄着寻找逃跑的线路,一边哀叹自己的命苦,一边又在暗自庆幸自己的睿智,亏得没与这家伙结为本命,幸甚幸甚。 江离尤自怔怔的还没有从这天地异象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张大了嘴想要解释些什么,可自己的声音早已被天地间的隆隆轰鸣声湮没,以至于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说的究竟是什么。 正在谋划逃离的小飞剑此刻倒像是灵光一现,在生死一线的紧要关头反倒琢磨出了点味儿来。它强行按捺住自己重新开始激颤不已的剑身,仔细审视了下周围的天地异象,声音里面透着极为讶异的兴奋。 “这……得是,大场面啊!!”小飞剑忍不住的嚎叫了起来,想着自己竟然惊慌失措险些看走了眼,实在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名号,不由得老脸一红,不过它的惭愧反省也不过刹那时光之万一,转眼便洋洋得意了起来。 我衍大爷看中的男人,果然就是那么的不走寻常路啊。 他姥爷的,这哪里是灭世,这得是创世好吧。 此刻天地之间雷声渐小,识海中的世界又渐渐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江离站在那株生长于坡顶上的树苗跟前,隐约觉得比上次来又长高了一截,最上面的那颗叶子都已快有齐腰高了。刚才的骇人景象似乎没有对小树苗造成任何的影响,反倒是因为见到江离的到来,显得极为快活,两片叶子亲呢的在江离腿上蹭来蹭去。 小飞剑心头鄙视不已,若不是现在一剑一苗称兄道弟交情处得火热,只怕一声“狗腿子”就要脱口而出。 “这是要开花?”江离指着树苗尚显柔嫩的枝叶间,一个如米粒大细小的蓓蕾悄然藏在其中,若不用心细看,还当真不容易发现。 那颗小树苗轻轻摇动,显得极为得意。 小飞剑从江离的肩上跳了下来,像是看一个稀罕物事一般绕着小树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这才极为满意的惊叹道,“当真是赚大发了。” “这就是你说的道果?”江离想着之前初生的嫩芽被馋嘴的小飞剑吃掉,硬是连个柄都没留给自己,如今这道果怎么都得看严实了,再怎么说也得一人一半才是,想到此处,他不禁好奇问道,“什么时候能吃到嘴?” 小飞剑在空中划了个圈,剑尖微颤的指着江离,像是看一个傻子一般的指指戳戳,大概觉得回答这样的问题实在掉价,于是声音瓮声瓮气的充满了不屑,“你以为这是种瓜种豆呐,就知道吃吃吃。莫说这个世界还没推演齐整,就算一切完备,往少了说也得五百年开花,五百年结果吧。” 江离面露愁苦之色,道“那岂不是到死都吃不上了?” “这可是道果啊,又不是萝卜白菜。”小飞剑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等到江离一脸灰心沮丧似是绝了念头,这才悠悠的道,“不过话说回来,倒是和种菜一个理儿,只要肥料足够多,长得自然也就快啊。” 江离眼睛一亮,心领神会。心头一扫刚才的失落,精神振奋之余,顿觉前途一片光明。 此刻心情大好,站在这片土坡之上再放眼望去,便觉得面前的世界广阔无垠,风光无限,一时间竟是舍不得挪开眼神。 那些大地崩裂而成的巨大沟壑,此刻已经化作一条极为壮阔的江河,江水滔滔不绝,自天际蜿蜒奔涌而来,遥望之下像是一条巨大的长龙,翻滚着,奔腾着,咆哮着,最后注入一面巨大的湖泊。 在那条江河的主干之上,分流出若干条稍细的支流,又继续分成无数道河流,源源不断的向前延展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浇灌滋润着每一寸土地。 高山逶迤,江河壮阔,破境之后的世界,疆域较前拓展了足有一倍有余。 江离站在土坡之上,不再说话,像是帝王巡视自己的疆域,显得极为庄重肃穆。 小飞剑站在江离的肩头,想着自己的心思。 一人一剑沉默了片刻,这才将目光投向界线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因为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此刻望见便不像刚才那般震惊莫名。 黑暗的世界里面多了一条血色长河,湍急的水流打着旋儿汩汩的向前流淌直至远方,单调低沉的声音回响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的空洞凄凉。 一座高大的石碑立在河岸,上面的“忘川”两字写得歪歪斜斜,死气沉沉,更像是仓促之间用鲜血涂抹上去一般。 那支巡逻小队仍然尽职尽责的检视着黑暗王国的领地,突然增大的疆域显然让他们觉得有些困惑,看得出来那个领头的黑团团已经在打算重新设计新的巡逻路线,指挥着另外四个白团团排成歪歪扭扭的一列向着新的疆土进发。 只是尽管这些团团们悬浮空中并不着地,但显然他们极为忌惮那条新生的名作“忘川”的血河,宁愿花上更多的时间兜个大圈绕行,也不敢从河面上直接飞渡而过。 倒是那个位于血色沼泽中央的枯骨王座显得有些滑稽,也不知道是用从哪儿收集来的骨架,竟然在王座之上搭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凉棚。 江离望了望头顶上浓黑似墨的天穹,不禁哑然失笑。就算是为了遮风避雨,可这些稀疏堆砌的骨头,又能济得什么事。 虚荣,当真是罪过。 —————— 清风观的大殿前,许谧道长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线香插进三清像前的香炉里,又摇铃诵唱了一遍《道经》,这才望着大殿里新挂的画布平整崭新,画上的人物栩栩如生,脸上露出了丝说不清是满意还是奇怪的神色。 三清像的两侧,悬挂的正是那几幅说不出哪儿神似江离的画作。 “我算是完成任务了,两清了啊!”布封站在许谧身旁,用力伸了个懒腰,伸出手来将大殿里新上的画作一幅幅的数了个遍,然后忍不住伸出两根手指在许谧道长的面前晃了晃,大概是怕许谧道长听不懂自己的口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调道,“两清了!” “是是是,两清。”许谧道长揉了揉眼,望着那几幅刻意悬挂在神像旁的画轴,回想着刚才上香时似曾望见有光明大放,忍不住狐疑的道,“有没有觉得刚才发生了点什么?” “能发生什么?”布封摇了摇头,闻言又仰头仔细端祥了一番,只见那几幅画作除了色彩较其它一些更加鲜明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毕竟是最后作的画稿,潮气没有来得及烘透,一时看起来鲜亮些也是正常。心想这老道疑神疑鬼的,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便是自己布下的局当真灵验,那也是抽丝拔茧的水磨功夫,哪能刚挂上去便见成效的。 其中的道理许谧道长自然知晓,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头气血翻涌。自己也暗自起过一卦,只是卦像晦涩艰深,实在看不出这所谓心血来潮,究竟应在何事何方。 迟疑不定间,却见布封极为洒脱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挥手道,“老道士后会有期,我走了。” 许谧送至阶下,目送布封大笑出门而去,想着数年相处颇有不舍,下次重逢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或许能否相逢也未可知,不免有些惆怅的长长叹了口气,一时竟没有留意到偏南方向,一颗星辰骤然灿烂,比之平时又亮了不知几分。 ------------ 第七十章 浓雾弥漫的清晨 欢快的声音穿破迷雾,激荡在并不平静的湖面上。习惯了在每日清晨期待美人亲手投喂的鱼儿们,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粗糙汉子堪比破锣般的怪叫声,俱都吓了一跳,霎时摇动尾巴潜入水中再也不见。 听到身后的怪叫,围栏边上的女子秀眉微蹙,想着也不知究竟是从哪边乱入此地的登徒子,竟然能够毫无声息的躲过楼里的几道暗哨,一路闯到了此处。一道极为狂暴的灵力顿时在她的掌指之间陡然高速的旋转起来,在雾气中卷动起几个细小的漩涡,乖巧的停留在掌心之上。那些如细藕般丰润的手指刚才还在温柔的拈着鱼食,霎时之间便传递出极为危险的讯号。 只是如游鱼入水般欢乐的江离,哪里有余暇去留意这些细节,想着这回自己总能得偿所愿,从吴絮儿这个小妖精这儿讨要些利息,不禁每个毛孔都在极为欢畅的呐喊着。 什么先定亲再谈恋爱,听听,是人说的话么。全南绍人都知道我江离是吴絮儿的男人了,可老子清清白白的,便是连吴絮儿的手儿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摸过,这要是说出去可会有人相信! 今儿个我非得抱上一抱,可是任谁来都挡不了。 浓雾中的江离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狠狠的呲了呲牙,像一匹锁定了目标的孤狼,向着前方毫不犹豫的扑了过去。 斜倚着围栏的女子,一手托着瓷碗,另一只手保持着探向外面的姿势,两根妙到好处的栏杆抵在腰背处,衬着略显丰腴的身材凹凸有致。她站在浓雾之中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轻薄的衣裳沾足了水汽,贴在身上更显曲线玲珑,极尽曼妙。 吴絮儿是南绍城里公认的美人胚子,胜在容颜清丽绝尘,气质出众。 然而既然说是美人胚子,那隐于其中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含苞待放尚未长开。少女的身段亭亭玉立略显青涩稚嫩,含蓄内敛却又并非全然不解风情,只会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怜惜,而不是让人一见之下便产生极为浓烈的占有欲望。 然而那倚栏而立的女子,身段窈窕动人,典雅与妩媚的气质完美的融合在她的身上,只消在那儿安安静静的随意一站,浑身上下便透着蜜桃成熟时的娇艳欲滴,那种当面见着才能细品出来的销魂滋味,又哪是吴絮儿那个小青苹果能够驾驭得了的。 想到这里,江离的曈孔猛的一缩,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作死啊!作大死了! 他在心里极震惊的哀嚎着,动作倒是极为果决,双足用力的扎在地上,腰胯猛的一转,带动着膝盖用力向一侧扭去,想要籍此竭力刹住自己前扑的身形。两只虚张的双臂更是猛然合上,死死抱住身侧最粗的一根栏杆。 木制的围栏,制作工艺本就简单,靠着卯榫结构,再加上一些铁钉的加固,只能起到最基本的防护作用。制作这条栈道的工匠哪曾想到有一天这道围栏会经历如此暴力的冲撞拉扯,只听轰的一声,江离手中那根木柱竟是被硬生生的拽断,横扫之下更是连同那一排栏杆都一起被拉塌了下来。 碎木横飞,烟尘四起。 靠着那一溜围栏的阻挡,在撞碎了不知道多少根木柱后,江离总算硬生生的停住了身子。 他抬起头,却见一根嫩葱似的手指正虚点在自己的眉心之前,指尖一点幽光吞吐不息,散发出冷酷冰寒的气息。 栏前的女子这时才慢慢回过头来,幽深的眼眸中闪动着冷冷的寒芒,待她看清楚面前来人的面孔,点点星芒顿时化作了满眼的惊讶,檀唇微张道,“江离,怎么会是你!” 江离每次来红袖楼,不是和俞昊新一起,便是由吴絮儿陪着一同过来。 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一个浓雾的早晨,自己一个人晃荡到了湖心小筑来。 想着那句怪腔怪调的“娘子,我来啦”,再想起那些混迹在下人中的暗梢大概正是见着江离的缘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这才毫无阻挡的任由他闯进了湖心小筑,柳晓晓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只怪自己没有早点想到会是江离这个家伙。 江离也是被这一波三折的状况吓了一跳,尤其是感受到柳晓晓指尖那点带着毁灭气息的幽芒并不稳定,脸都吓得有些煞白,额头上几滴虚汗滚滚而下,整个身体更是绷紧了不敢稍动。此刻见得柳晓晓那张美丽而冰寒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将心头重石放下,重重的吁了口气,又将怀中尤自抱得紧紧的几根木柱抛到一边,这才苦着脸道,“柳姨,快把这东西收了,我胆子小,可受不住惊吓。” 果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被喊了这么久的柳姑娘,柳晓晓还是头回听江离一声“柳姨”喊得如此熟络,不带半点的生硬。 柳晓晓不由得低笑了一声,素手轻摇,先将指尖幽火收了,这才扫了眼那塌了一边的栏杆。只见栈桥之上一地狼籍,更有几根被深深打入湖底根基的木桩被连根拗断,想着回头多半是要大修,不由得狠狠剜了一眼江离,手指用力的抵在江离额头上戳了两下,嗔怪道,“小家伙做事没轻没重的,像你这般再来个两回,柳姨这湖心小筑可都不够你拆的。” 江离看着眼前那张半喜半嗔的脸蛋媚丽夺目风情万种,想着柳晓晓好歹已经是三十开外的年纪,当真不知道这十余年前倒底是怎样的祸国殃民,不由得暗道了声妖孽。此刻两人距离靠得极近,淡淡如兰幽香随风入鼻,一时间江离竟然有些心旌神摇,更不消说柳晓晓修长的脖颈往下白花花的一片,藏在襟领之间惹隐惹现的风景更是要命。 江离哪敢多看,只能藉着打量毁坏的围栏,极为艰难的咽了口吐唾沫,这才依依不舍的挪开了眼神。 “毁了好哇!我正好名正言顺的把吴絮儿接回去。柳姨要是不嫌弃,便跟着一起住过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倒也热闹不是。” 虽然柳晓晓指尖的幽火已然收起不见,只是此时她的指肚仍然按在自己的脑门之上,江离一口一个柳姨喊得极为亲呢,说出的话语更是极为诚恳真挚,像极了和家中长辈在闲话家常时的恭顺模样。 只是柳晓晓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江离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个惫懒少年的嘴皮子功夫和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是上乘,只怕自己刚挪开手指,便会立刻跌了辈份,重新做回柳姑娘。只是她自然不会对这些嘴上便宜有过多的执念,更不会与江离在那些貌似发自肺腑的鬼话上掰扯下去。她想着今日这般,总要有个收场才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指道,“你且随我进屋,我有话和你说。” 柳晓晓轻挪莲步向着自己的房间走了过去,听得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跟着,不由得回过头来,见江离面色古怪的站在原地,像一只走不动道的呆头鹅。柳晓晓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委,轻声笑道,“放心好了,那日以后便没再用过镇魂香,连着里面的家俱也都换过了。” 江离极为小心的从虚掩的门缝里望去,见里面的摆设果然如柳晓晓所说,与前些日子的大不相同,这才半信半疑的跟了上来。 “连柳姨的话也不相信。”柳晓晓索性将房门大开,方便江离看个够,一边小声埋怨道,“一个大男人,心思这么重,也不知道吴絮儿看中了你哪一点。” “那可是为了你好。”待着确定里面没有半点镇魂香的味儿,江离这才放心踏进房门,从桌边拖了张凳子坐了,一边从果盘中挑拣了几颗瓜子磕着,老气横秋的道,“不然要是我控制不住,对柳姨你做了点什么。落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兽性大发,大小通吃呢。” 柳晓晓瞪大了眼睛,仿佛又一次认清了江离的无耻。虽然事情经过是这个道理,可是经江离的嘴里说出来,怎么都觉得味儿不对。这厮果然没个正形,不仅不知避讳,更是哪儿不妥就硬往哪儿凑。什么“大小通吃”的话,当着我的面儿也是能够随便说得出口的吗? 柳晓晓一直栖身于青楼,更做过名震一时的花魁娘子,风月场里什么阴私秘辛没有听着见着,自然知道有不少人,出于某种阴暗扭曲的心理,便总喜欢从做些禁忌之事中寻求刺激。只是也不知道眼前这家伙究竟是无师自通,还是这几日青楼来多了以后的耳濡目染,柳晓晓想着回头还是得提点吴絮儿几句,自己挑中的男人自己还是要管着点,可不能一味纵容了。 却见江离挠了挠头,一脸正直的更正道,“对了,还是得喊柳姑娘,就刚才胡乱喊了几句,都觉得柳姑娘被我喊老了不少,罪过,罪过。” 屋子里面就只有一张凳子,柳晓晓便盘膝坐在榻上,听得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由得冷笑了声,抬手把江离手边的果盘夺过。只是想着何以在此时急着改口,不由得满脸狐疑的凑上前去,仔细盯着江离的眼睛,狠狠的问道。 “你死活要喊我做柳姑娘,不会是当真存了什么变态念想吧。” “……” ------------ 第七十一章 为什么竟然是你 欢快的声音穿破迷雾,激荡在并不平静的湖面上。习惯了在每日清晨期待美人亲手投喂的鱼儿们,听着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粗糙汉子堪比破锣般的怪叫声,俱都吓了一跳,霎时摇动尾巴潜入水中再也不见。 听到身后的怪叫,围栏边上的女子秀眉微蹙,想着也不知究竟是从哪边乱入此地的登徒子,竟然能够毫无声息的躲过楼里的几道暗哨,一路闯到了此处。一道极为狂暴的灵力顿时在她的掌指之间陡然高速的旋转起来,在雾气中卷动起几个细小的漩涡,乖巧的停留在掌心之上。那些如细藕般丰润的手指刚才还在温柔的拈着鱼食,霎时之间便传递出极为危险的讯号。 只是如游鱼入水般欢乐的江离,哪里有余暇去留意这些细节,想着这回自己总能得偿所愿,从吴絮儿这个小妖精这儿讨要些利息,不禁每个毛孔都在极为欢畅的呐喊着。 什么先定亲再谈恋爱,听听,是人说的话么。全南绍人都知道我江离是吴絮儿的男人了,可老子清清白白的,便是连吴絮儿的手儿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摸过,这要是说出去可会有人相信! 今儿个我非得抱上一抱,可是任谁来都挡不了。 浓雾中的江离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狠狠的呲了呲牙,像一匹锁定了目标的孤狼,向着前方毫不犹豫的扑了过去。 斜倚着围栏的女子,一手托着瓷碗,另一只手保持着探向外面的姿势,两根妙到好处的栏杆抵在腰背处,衬着略显丰腴的身材凹凸有致。她站在浓雾之中已经有了一段时间,轻薄的衣裳沾足了水汽,贴在身上更显曲线玲珑,极尽曼妙。 吴絮儿是南绍城里公认的美人胚子,胜在容颜清丽绝尘,气质出众。 然而既然说是美人胚子,那隐于其中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含苞待放尚未长开。少女的身段亭亭玉立略显青涩稚嫩,含蓄内敛却又并非全然不解风情,只会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怜惜,而不是让人一见之下便产生极为浓烈的占有欲望。 然而那倚栏而立的女子,身段窈窕动人,典雅与妩媚的气质完美的融合在她的身上,只消在那儿安安静静的随意一站,浑身上下便透着蜜桃成熟时的娇艳欲滴,那种当面见着才能细品出来的销魂滋味,又哪是吴絮儿那个小青苹果能够驾驭得了的。 想到这里,江离的曈孔猛的一缩,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 作死啊!作大死了! 他在心里极震惊的哀嚎着,动作倒是极为果决,双足用力的扎在地上,腰胯猛的一转,带动着膝盖用力向一侧扭去,想要籍此竭力刹住自己前扑的身形。两只虚张的双臂更是猛然合上,死死抱住身侧最粗的一根栏杆。 木制的围栏,制作工艺本就简单,靠着卯榫结构,再加上一些铁钉的加固,只能起到最基本的防护作用。制作这条栈道的工匠哪曾想到有一天这道围栏会经历如此暴力的冲撞拉扯,只听轰的一声,江离手中那根木柱竟是被硬生生的拽断,横扫之下更是连同那一排栏杆都一起被拉塌了下来。 碎木横飞,烟尘四起。 靠着那一溜围栏的阻挡,在撞碎了不知道多少根木柱后,江离总算硬生生的停住了身子。 他抬起头,却见一根嫩葱似的手指正虚点在自己的眉心之前,指尖一点幽光吞吐不息,散发出冷酷冰寒的气息。 栏前的女子这时才慢慢回过头来,幽深的眼眸中闪动着冷冷的寒芒,待她看清楚面前来人的面孔,点点星芒顿时化作了满眼的惊讶,檀唇微张道,“江离,怎么会是你!” 江离每次来红袖楼,不是和俞昊新一起,便是由吴絮儿陪着一同过来。 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在一个浓雾的早晨,自己一个人晃荡到了湖心小筑来。 想着那句怪腔怪调的“娘子,我来啦”,再想起那些混迹在下人中的暗梢大概正是见着江离的缘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这才毫无阻挡的任由他闯进了湖心小筑,柳晓晓不免有些哑然失笑,只怪自己没有早点想到会是江离这个家伙。 江离也是被这一波三折的状况吓了一跳,尤其是感受到柳晓晓指尖那点带着毁灭气息的幽芒并不稳定,脸都吓得有些煞白,额头上几滴虚汗滚滚而下,整个身体更是绷紧了不敢稍动。此刻见得柳晓晓那张美丽而冰寒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才将心头重石放下,重重的吁了口气,又将怀中尤自抱得紧紧的几根木柱抛到一边,这才苦着脸道,“柳姨,快把这东西收了,我胆子小,可受不住惊吓。” 果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被喊了这么久的柳姑娘,柳晓晓还是头回听江离一声“柳姨”喊得如此熟络,不带半点的生硬。 柳晓晓不由得低笑了一声,素手轻摇,先将指尖幽火收了,这才扫了眼那塌了一边的栏杆。只见栈桥之上一地狼籍,更有几根被深深打入湖底根基的木桩被连根拗断,想着回头多半是要大修,不由得狠狠剜了一眼江离,手指用力的抵在江离额头上戳了两下,嗔怪道,“小家伙做事没轻没重的,像你这般再来个两回,柳姨这湖心小筑可都不够你拆的。” 江离看着眼前那张半喜半嗔的脸蛋媚丽夺目风情万种,想着柳晓晓好歹已经是三十开外的年纪,当真不知道这十余年前倒底是怎样的祸国殃民,不由得暗道了声妖孽。此刻两人距离靠得极近,淡淡如兰幽香随风入鼻,一时间江离竟然有些心旌神摇,更不消说柳晓晓修长的脖颈往下白花花的一片,藏在襟领之间惹隐惹现的风景更是要命。 江离哪敢多看,只能藉着打量毁坏的围栏,极为艰难的咽了口吐唾沫,这才依依不舍的挪开了眼神。 “毁了好哇!我正好名正言顺的把吴絮儿接回去。柳姨要是不嫌弃,便跟着一起住过来,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倒也热闹不是。” 虽然柳晓晓指尖的幽火已然收起不见,只是此时她的指肚仍然按在自己的脑门之上,江离一口一个柳姨喊得极为亲呢,说出的话语更是极为诚恳真挚,像极了和家中长辈在闲话家常时的恭顺模样。 只是柳晓晓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江离打交道,自然知道这个惫懒少年的嘴皮子功夫和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是上乘,只怕自己刚挪开手指,便会立刻跌了辈份,重新做回柳姑娘。只是她自然不会对这些嘴上便宜有过多的执念,更不会与江离在那些貌似发自肺腑的鬼话上掰扯下去。她想着今日这般,总要有个收场才是,不由得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指道,“你且随我进屋,我有话和你说。” 柳晓晓轻挪莲步向着自己的房间走了过去,听得身后并没有脚步声跟着,不由得回过头来,见江离面色古怪的站在原地,像一只走不动道的呆头鹅。柳晓晓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其中原委,轻声笑道,“放心好了,那日以后便没再用过镇魂香,连着里面的家俱也都换过了。” 江离极为小心的从虚掩的门缝里望去,见里面的摆设果然如柳晓晓所说,与前些日子的大不相同,这才半信半疑的跟了上来。 “连柳姨的话也不相信。”柳晓晓索性将房门大开,方便江离看个够,一边小声埋怨道,“一个大男人,心思这么重,也不知道吴絮儿看中了你哪一点。” “那可是为了你好。”待着确定里面没有半点镇魂香的味儿,江离这才放心踏进房门,从桌边拖了张凳子坐了,一边从果盘中挑拣了几颗瓜子磕着,老气横秋的道,“不然要是我控制不住,对柳姨你做了点什么。落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兽性大发,大小通吃呢。” 柳晓晓瞪大了眼睛,仿佛又一次认清了江离的无耻。虽然事情经过是这个道理,可是经江离的嘴里说出来,怎么都觉得味儿不对。这厮果然没个正形,不仅不知避讳,更是哪儿不妥就硬往哪儿凑。什么“大小通吃”的话,当着我的面儿也是能够随便说得出口的吗? 柳晓晓一直栖身于青楼,更做过名震一时的花魁娘子,风月场里什么阴私秘辛没有听着见着,自然知道有不少人,出于某种阴暗扭曲的心理,便总喜欢从做些禁忌之事中寻求刺激。只是也不知道眼前这家伙究竟是无师自通,还是这几日青楼来多了以后的耳濡目染,柳晓晓想着回头还是得提点吴絮儿几句,自己挑中的男人自己还是要管着点,可不能一味纵容了。 却见江离挠了挠头,一脸正直的更正道,“对了,还是得喊柳姑娘,就刚才胡乱喊了几句,都觉得柳姑娘被我喊老了不少,罪过,罪过。” 屋子里面就只有一张凳子,柳晓晓便盘膝坐在榻上,听得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不由得冷笑了声,抬手把江离手边的果盘夺过。只是想着何以在此时急着改口,不由得满脸狐疑的凑上前去,仔细盯着江离的眼睛,狠狠的问道。 “你死活要喊我做柳姑娘,不会是当真存了什么变态念想吧。” “……” ------------ 第七十二章 不去解释的秘密 “吴絮儿去离阳了,她的一个要好的小姐妹得了病,急赶着要去探望下。” 美艳的女子在果盘里面仔细翻寻了一遍,将所有的梅子都挑出来托在自己掌心,这才满意的把果盘推给江离,惊讶的道,“这死丫头竟然没有告诉你!” 江离心想这漂亮女子善于记仇果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梅子不给吃也就罢了,狠起来竟是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好在他的脸皮本就极厚,只当没有听出这话里面的挑唆,接过果盘随手抓了把瓜子,一脸认真的解释道,“应该是那日陪人出去吃饭,不巧错过了,不然怎么也要陪着她一起走一趟。听闻这离阳城热闹繁华,还从未去过呢。” 柳晓晓对于江离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态很是满意,想着毕竟是吴絮儿喜欢的人,能跑来寻她也算是有心,便好言宽慰道,“也就几日时间便回来了,你且安心等着便是。” 江离磕着瓜子连声称是。想着当晚辈也有好处,可以不用浪费力气说那么多话,只要装纯良扮可爱就好。 却听柳晓晓叹了口气,心想早知道江离是个惫懒家伙,可自家的吴絮儿说起来也是个不省心的,这两个凑到一起去,说到底也未必是良配,只怕将来一波三折少不得折腾。她有心仗着并不稳固的长辈的身份说上几句,只是还未开口,看着江离瑟缩着身子一脸受教的模样,哪有半分的真心诚意,那些说了也是白说的话儿便又咽了回去,只捡些最为要紧的话说说。 “我家吴絮儿一向被娇惯了的,脾气算不得好,尤其是这些年她名声大了,那些小性子便越发的不知收敛了,你们相处有些时日了,想来也是小有感受。为这事儿我也是没少说她。”柳晓晓顿了顿,接着说道,“吴絮儿生性单纯善良,处得久了自然知道她的好,些许不足还要请小江公子多加包涵才是。” 江离乖巧的点了点头。 柳晓晓宽慰的笑了笑。 身为长辈对于尚未成亲小情侣的叮咛戛然而止,柳晓晓自然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更不用说红袖里从来都是谈情,很少有成家方面的话题。何况面前的“侄女婿”摆明了你只管说我只管听的态度,能够恰到好处的点头已是感人,至于如何落实那自然是另外的事情。 没有深入的互动,一时之间也没有新的话题可以不露痕迹的接续上,沉默下来的房间内气氛略微有些尴尬。只有噼啪噼啪的瓜子声,时断时续的节律听起来像是一个老旧的滴漏,在不断的提醒着此刻的沉默时间实在有些过于长了。 柳晓晓秀眉微蹙,她望了望空荡荡的桌子,想着今日送水的丫环多半还在睡觉,不然此刻也可以泡个茶续个水什么,不至于如此无事可做无话可说。她想了想,于是从手心里面挑了两粒梅子,递了过去。 江离如释重负的吁了口气,接过梅子的同时,也没忘了奉上一把手中瓜子给柳晓晓。 经过以物易物的两人,关系显然上升了一个层次。想着门外那些被自己撞作一地的碎木条,这位毁了半侧围栏的罪魁祸首停下手上的动静,很是识趣的道,“外面的那些,回头我去找人给柳姨修好。” 想着之前柳晓晓满是怀疑之色的问题,就算当真无贼心也无贼胆,江离又不露声色的将柳姑娘改成了柳姨,以示自己胸襟坦荡毫无污浊之心。 “楼里面本就有熟识的木工,这点银子,你柳姨还是出得起的。若真有难处再去找你出力。”柳晓晓淡淡一笑,盘算着经过这么多的铺垫,也该到了说正事的时候了。像是同所有因为不方便而约定俗成的习惯一般,她用力清咳了一声,认真的说道,“还是说正事儿吧。” 江离端正好坐姿,等着听下文。 “你没问过我,所以我也就没说起过。” “那是我的错。”江离微微一怔,没好气的说着。 事到如今江离自然知道柳晓晓不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前任花魁,原本以为柳晓晓会解释一下师门来历,哪知道听着柳晓晓开口便要赖上自己,偏偏话里又好像真有那么几分道理,江离想着漂亮女人不仅记仇,看来果真如书上说的那般,多半还不讲道理。 “也不全是你的错。不过你自己的事儿不也从没有想着告诉我们。” 江离一脸懵懂,听着柳晓晓轻声细语说着理直气壮的话儿,想着这条如山铁证确是不好反驳,于是把之前微微上场的声调按落下来,用着肯定的句式又说了一遍,“是我的错。” 柳晓晓眉眼含笑,见江离答得有趣,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番说辞实在有些过于牵强,未免显得自己欺负晚辈后生,不由得掩口轻笑出声,放弃了乘胜追击的念头。她思考了片刻,认真的说道:“其实刚才我都编造好了一个精彩的故事,现在却不想说了,省得以后说起怪我今日骗你。倒是不像某些人啊,说谎的本事不行,脸皮倒是厚实得很。” 江离猜着这意有所指的话头,大概要落在那日城西乱坟岗上的一番对话。此时被柳晓晓假装不经意的重新提起,听着那温柔话语里藏着的调笑之意,江离脸上却是毫无羞愧之意,至于低头认错什么的,那更是想都别想。他挠了挠头,换上了一副极为诚恳的神色,顾左右而言它的赞叹道,“只知道柳姨人美心善,却没想到性子竟如此直爽,还真是地道的南疆女子的性格呢。” 柳晓晓鼻尖微皱,发出轻微的一声嗤笑声,这些赞美之词从这个贼眼鼠眼的家伙口中道出,还不知道要打多少折扣呢。 “江公子也是我的恩人了,若是刻意欺瞒确实于理不合,显得我柳晓晓刻薄寡恩。只是我确实有着不方便言明的苦衷。”柳晓晓轻轻叹了口气,盯着江离的眼睛,缓慢而认真的问道:“如果我不说,却还希望你相信我,信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 江离见她说得慎重而坦诚,不由得微微有些惊讶。确实如前面柳晓晓说的,随便编个似是而非的理由便能把自己打发了,无论是家学渊源传女不传男,还是跌落山崖获得上古传承,哪怕就推说当年哪位恩客的点拨之恩,自己难不成还能真去追查个清楚不成?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愿说起的秘密,甚至有些事情原本也算不上秘密,只是单纯的不想说与别人知晓罢了。既然柳晓晓直说了自有苦衷不方便言明,江离便也不再多问。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强美女所难,更非男人所为。 “柳姨说笑了,就算没有这吴絮儿这层关系,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任我也是有的。”江离想着自己这一个刚下山小鱼小虾,哪值当别人惦记。更别说若是柳晓晓真有恶意,刚才按在自己额头上的小球球便能收了自己性命,何必舍近求远弯弯绕绕的说上那么一大通,当下拍着胸脯,一脸凛然正气的道,“更何况我江离是那么一个正直单纯的人。” 柳晓晓莞儿一笑,只当没看到江离那一脸自卖自夸的模样,心里面却是暗暗放下了一块石头。先前她想着江离的性格脾气看似跳脱不羁,随心起意,只是不在意并不代表着没有感觉,这样的人一旦心有芥蒂,只怕要比常人更难解开。所以想着无论吴絮儿与江离的关系,还是江离对自己的解毒之恩,都没必要在心中留下一根暗刺,更何况自己和吴絮儿不但从来没有害他之心,吴絮儿更是冒着风险做了些手脚,何须捏造理由,反倒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一般。 她抚了抚胸口,长吁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我还一直担心小江公子怪罪于我。” 大概是心头放下的石头太大太重,又或许是为了更好的表达心里对于江离的重视,柳晓晓手上的动作便略显夸张了一些。江离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只葱白粉嫩的小手在那对羊脂白玉一般的半露酥胸上揉了又揉,只觉得心驰神往,只恨那只手不是生在自己身上。 见江离并未接话,柳晓晓微微一愣。常居烟花之地的她何等精明伶俐,望着江离那不敢多看却又不舍得少看的眼神游离不定,便立时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知道面前的少年未必有什么淫邪心思,多半只是这个年纪里独有的好奇,两朵樱红色的云霞还是悄悄浮上了柳晓晓的脸颊。 她不动声色的取过叠放在塌边的罩衣正要套上,却见此刻江离早已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正一脸狐疑的望着手中余下的那颗梅子发呆,不禁打趣道,“梅子比我好看?” 这话说的极为自然,语调里面没有什么旖旎调情的味道,纯粹属于这位红袖楼的前花魁愤愤不平于自己刚才竟然在一个毛头小子的眼神前败下阵来,从而一时兴起的捉弄。 倒是眼前这个家伙脸色如常,像是丝毫没有听懂柳晓晓话里的促狭之意,只是一脸疑惑的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因为吴絮儿那小妖精不喜欢吃酸的缘故?” “!!!” ------------ 第七十三章 这丫的是欠收拾 既然吴絮儿不在家,江离便早早的告别了柳晓晓。看那日头,早饭已过,中饭却还尚早。于是便在路边买了些包子,径直回了自己的宅院。 俞昊新最近勤勉的很,清早便已赶往李兴霖家去督促弟子功课,不到日落是不会回来的。 江离摇了摇头,可怜了一个李凝静,狼吞虎咽三口五口把那些包子尽数下肚,江离这才把房里面那柄妖剑抱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还是保险起见,便把小飞剑召了出来护法。 毕竟此剑如此凶邪,指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小飞剑显然在继续睡它的美容觉,被唤醒之后略有些起床气,对于此等小事也要它出马感到非常不满。只是想着也算是亲眼见证它的亲卫队不断壮大,便把满腹芬芳之词生生咽下。 相对于江离的小心翼翼,小飞剑满心的不以为然,嗤笑了一声,道,“还嫌弃别人家凶邪,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肚子里那些个玩意儿,还有谁比得上你邪门!回头遇上些脑筋不好的正道门派,当心第一个就把你这个妖孽给收了。” 江离讪讪一笑,想着这话着实不怎么动听,只是既然有求于人,自然不好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争一时痛快。此刻偷眼瞧着小飞剑说归说,却已停在一旁准备妥当,心中稍安,这才提起细剑,轻轻扎在自己的掌心。 “嘶,真他爷爷的疼……冷……疼!!” 江离的齿缝里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角更是狠狠的抽搐了几下。早已习惯强冲经脉时宛苦凌迟痛苦的江离,自然不会把掌心区区划伤放在心上,只是在那一瞬间通过各处窍穴直接破入识海的气息阴寒无比,使得早将身体内外修炼强悍得有若魔兽的江离,都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说起来也怪不得江离如此不堪,实在是剑身里面封印的怨灵数量实在太多,镇压的时间又太过于悠长,里面更有几头实力堪比厉鬼的存在。加上细剑原来的主人已经殒落,失去主人掌控之后的符剑镇压之力大不如前,此刻受到江离体内那方死亡世界的无上诱惑,在突然发现能够突破细剑的束缚后,所有的怨灵们纷纷受着本能的驱使,争先恐后的往江离体内钻去。 江离的发际和眉毛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看起来就像北方寒冬季节里才会出现的雾淞一般。额上的汗水滚滚而下,汇流成溪,只是还没来得及淌过鼻唇,便被冻结成冰,在鼻尖与颊下形成了多根倒挂的冰锥。 江离脸上青筋尤如老树盘虬般暴胀而起,向下一直延伸到颈脖处。眼瞳更是突然间化作血红一片,转瞬间又变作最为幽深的黑色,之后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又在赤黑两色间来回翻转了好几次,这才渐渐的稳定下来,变成如往常一般的清明。 江离浑身颤抖的身子渐渐平复下来,冻结的汗水一时间还不能融化,覆在脸上像是一件狰狞万分的面甲,透过面甲的缝隙,他悠悠的呼出一口热气,感慨道,“难怪总要说色鬼、饿鬼、投胎鬼,跑得可是真急。” 停在半空中的小飞剑哪有兴致与他啰嗦,化作一缕幽光没入江离眉心,检阅它的亲卫队去了。 江离的识海之中终于不再是只有五个团团,小飞剑望着那正好够两个巴掌数的白团团,高兴得险些一个不稳从半空中摔下来。 那些白团团们明显的要比之前看起来更实质化,虽然还远称不上有血有肉,但至少看起来敦实了不少。倒是那个黑团团首领,竟然出落得清瘦了一些,远远望去更像人形,此刻正在有模有样的站在白团团前面来回踱步,看那架势倒是像是在训话一般。 果不其然,不消多久,那十个白团团便在它的带领下向着新拓的疆域进发。此刻再看那个队列,虽然数量比先前多了一倍,却是比之前歪歪斜斜始终排不出个一字的水平好了不知多少。 只是即便是大将军小飞剑亲自下令,那些团团们仍然不敢飞渡那条名叫“黄泉”的血河,畏畏缩缩的往河滩走了几步,便死活不敢向前,只得规规矩矩的沿着河岸向前进发。气得小飞剑大骂了一通“废物”,更是亲自飞到队伍的前方,对着那个黑团团首领便是一顿呜哩哇啦的斥责。 江离远远的看热闹,却是完全听不懂小飞剑在说些什么,倒是那个黑团团首领像是听明白了,停顿了片刻之后,两只胳膊夸张的左右摇摆,显然觉得小飞剑的命令完全不可行。 按理说这些怨灵作为最原始最低阶的存在,只会听从上位者的驱使,便是刀山火海也不会后退半步。它们不会有任何自我的意识,更不可能产生反对的念头来。 可显然组成这支亲卫队的怨灵们并非如此,如果说那些白团团们的举动还有可能是出于本能对危险的恐惧,那个首领连连摆手的举动就很耐人寻味了。只可惜它除了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外,完全没有别的沟通手段,小飞剑狐疑的绕着首领转离几圈,却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能骂骂咧咧的放弃了。 江离远远旁观,见那黑团团伸出根手臂,趁小飞剑不注意,在小飞剑的身后狠狠的作了个比中指的动作。不由得诧异万分,连忙揉了揉眼睛,再望去时,见那首领安静的站在队列的前面,一副乖巧万分的模样。 小飞剑见江离脸色有异,奇怪的调转头来,却又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她哼了一声,只当是江离嘲笑自己刚才指挥亲卫队的事情,于是忿忿不平的落在江离的肩膀之上,剑尖对着江离张牙舞爪的威胁了一通,这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不止是这些怨灵变得更强大,连我这方世界的疆土也扩了不少,我感觉到我的境界又提升了不少。”江离目送着那支巡逻小队渐行渐远,回头对着小飞剑满面震惊地道。 “我早就发现啦……”小飞剑有气无力的哼着,显然对于自己亲卫队的表现非常不满。说好的飞剑所指,虽死必往呢,说好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 才那么一道小沟沟,就敢抗命不遵。放在军队中,那可是妥妥的要斩首示众的。 只是小飞剑瞅来瞅去,总共才十一个数的亲卫队不成规模,斩一个少一个,心里肉疼得很。更不消说那个带头违抗大将军令的黑团团,看那样子又是稀罕得很,怎么也不舍得斩了。 当然,这些怨灵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何斩首也是一门学问。况且就算到时候斩是斩了,那些团团们还不知道示众是怎么回事儿,岂不血亏? 悻悻然躺在江离肩上的小飞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只是哼哼唧唧的随口说道,“这柄妖剑的品秩只能说是一般,倒是上面的符纹的确有些门道,邪门得紧,这些被禁锢豢养了千年之久的怨灵,如今都成了你的养份,大补之下要是没有提升,这才叫奇怪呢。” 江离只喜得眉开眼笑,暗道以后这可就容易多了,不需要死盯着造化气运之物不放,以后遇着了这些邪祟之物,更是宁肯错收,绝对不能放过。 刚刚树立以除魔卫道为远大理想的少年叹了口气,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把妖剑带来的收益,终究还是比之前那只签筒差了不少,略略有些遗憾。 小飞剑听着江离心声,冷笑了两声道,“现在可是五品境界,好歹也人模人样了,再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上哪儿去找那么容易的事儿。若是你到了九品上,再吃这把妖剑,可不就跟嗑个瓜子一般。” “按说那个签筒子也没那么神妙,反正前两天你破境这事我总觉得莫名其妙的。再怎么也不该有这么大的阵势。”小飞剑沉吟片刻,迟疑道,“总觉得和清风观的牛鼻子有点关联,看起来像是平白无故的又送了一份大礼给你。实在看不懂,看不懂。” 江离想了想,也想不通其中缘由,这清风观自己也是第一次去,有个屁的源缘。难不成他们最终还是发现了自己果然是天道之子,世界之巅的存在,上赶着想要讨好自己? 小飞剑晃了晃,险些从江离肩上一头栽落。 这得是疯了吧。 它无语的看了看满脸洋洋得意的自大狂,虽然不知道何以这个家伙对于天道之子如此执念,但对于这般自恋的家伙,直觉与其在他身上浪费唇舌,还不如想想怎么去好生调教自己的那支亲卫队。 小飞剑向远处看了看,此刻这支热衷于探索新世界的巡逻小分队已经迂回了一个大圈,在一个狭窄处寻到了一座白骨堆砌成的小桥,这才走到了河的对面,正准备往前方继续进发。 那个正在整队的黑首领仿佛心有所感,在原地嘣哒了一下,跳转过身来,向着河这边胡乱扭了几下。然后又伸出一只手来,用力的挥了挥。 虽然相隔甚远,小飞剑总觉得那只尚未成形的手里,有一根食指摇动着向自己勾了勾,不禁勃然大怒。 这丫的,欠收拾啊。 ------------ 第七十四章 黄泉渡我不渡他 小飞剑气的剑身都发红了。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敢和衍大爷较劲。 一个也没有。 反了反了,一个大头兵,也敢和大将军当众叫板,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令行禁止不。 这要是被一个低等怨灵给骑头上了还能忍,回去怎么有脸和洗剑池里的那帮兄弟们吹牛逼。今天儿谁都别拉着,非和把他拆成零碎了不可。 小飞剑恶狠狠的想着,从江离肩上一跃而起,化作一道寒芒,径直向着着那群团团们聚集的河滩飞去。 这就不过一百来丈的距离,放在现实世界也不消几个呼吸的时间,更何况是在江离的识海世界中,投映出来的速度更是快了何止一倍。 下一步,就让你们这些不开眼的团团们见识一下,是你们脖子硬还是我衍大爷的剑快。 当然,这些怨灵如果表现得识相一些,就此迷途知返痛改前非,我大将军爱才惜才,宽恕一二也不是不可以。 小飞剑心里光这么想着,好像一肚子的怨气都就已经出了不少。它望着河对岸那几个呆若木鸡般杵在那儿的团团,已经开始畅快想着如何安抚它们的善后事宜,只是旋即又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在上一个刹那,那些团团们就已经呆在那儿,按理说现在它早该到达并且已经教训完那些不听军令的家伙了才对。可是如今那些团团依然还在那个不远不近的前方望着自己,只是动作极为缓慢,并且越来越慢。 有一个白团团大概是先前跳起的缘故,正在向着地面回落,只是在小飞剑的眼中几乎像是停滞了一般,按现在的速度,那短短几根手指长的距离,怕是要到明天早上才有可能真正落下来。 小飞剑讶然低头,这是这条血河出现后它第一次以正面俯瞰的视角看过去。原本奔腾滚滚的河水此刻竟像是被奇怪的魔力定格住了一般,那些喷溅到高处的血浪停留在空中,像是一张张从河水中探出的血手,不甘的向天空抓去。 那些如雕像般的血手自然没有当真抓到或者触碰到自己,可是小飞剑依然发现自己也在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向着湖水的中央掉落下去。虽然以现在这样的速度,掉落到湖面之上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但无论自己怎么加快速度,都摆脱不了那道极为强悍吸力的控制。 就是自己的神识,也仿佛被完全禁锢在那方圆几丈的范围内。小飞剑此刻已经完全感应不到江离的存在,连河畔的那些团团们的映像也开始模糊起来。最让它觉得可怖的是神识能够感应到的区域还在不断的缩小。 再如此跌落下去,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何等恐怖的景象,即便是自己都推衍不出个大概来,到了此刻小飞剑终于惊慌了起来,它放弃了挣扎,而是扯足了嗓门,用尽全身力气叫道。 “救……命……啊……!” 仿佛连声音都跑不出这片诡异的区域,小飞剑听着自己的呼救声拖着极长极长的尾音,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传到自己的耳朵里,顿时像突然堕入了冰窟之中,浑身上下充满了绝望。 小飞剑眼瞅着再这么下去,便是绝对静止的一片混沌,那可是传说中开天辟地前的世界,竟然也能给我误打误撞的遇着? 死了死了,这次死得透透的了。 小飞剑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慢慢迟钝了起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终于在一片黑暗中出现了光。光线并不强烈,却显得极为纯正。 小飞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自己是谁,自己在哪,直到看见江离那张使劲憋着笑意的眼,脑海之中这才“轰”的一声,像是突然涌入了大量的信息,它尖叫了一声,一下子便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勒个天,我还活着……喔草,我衍大爷又回来了!……他大爷的,你不知道,真他妈的太凶险了。”小飞剑被提在江离的手上,不甘心的扭动着剑身,对于不能狠狠的在江离脸上蹭两下,显得极为不满。 听着稚龄少女的清脆嗓声说着最为狂野的话语,江离不禁皱了皱眉头,犹豫着是否以后得好好管教一下,不然实在不成体统。再不济换个粗糙汉子的嗓门,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令人错乱。 小飞剑并不关注这些在它眼里微不足道的东西,向来无法无天的它这回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声音都带着些哭腔,“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呜呜,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以后一定要乖乖的,再也不离你远远的了。” 江离讶然失笑,心道你一柄飞剑,不去千里取人首级,天天粘在我身上可算是怎么回事儿。 却听得小飞剑接着抽抽答答的道,“江离,这是过了多少年了,我的剑身都要生锈了吧。” “……” “几百年?几千年?不会有几万年了吧!呀,江离你居然还在,不会只是个魂体了吧。” 江离像看个痴呆一样的仔细打量了下手中的小飞剑,用力的晃了晃剑身,直到听得小飞剑呀呀呀的叫了起来,这才没好气的道,“你这当真是脑子进水了么。什么几百几万年的。我就是看你飞到一半,扑通一声落在水里,顺手把你拎上了来而已。” “嗯??”小飞剑从江离手上用力挣脱,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下周围,只见血色沼泽凄风墨雨一如从前,不远处那条波涛翻涌的血河浩荡向前依然如故,并没有什么岁月变迁沧海桑田的痕迹。它又飞到了江离的面前,好奇的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到江离神清气爽,浑然不似苦熬了千年的样子,顿时大为震惊,极为困惑的道,“那又是怎么回事?见鬼了不成。” 一声轻笑从一旁幽幽传来,在这旷寂的天地内怎么可能还有他人存在,江离和小飞剑俱都吓了一跳,回头仔细寻了一圈,最后发现却是那个凉棚之下的枯骨王座在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从底座下冒出来,显得有些空洞古怪。 “是,是,我,是我。”枯骨王座看到一人一剑终于发现了它在说话,显得极为高兴,大概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原因,显得有些磕磕碰碰并不流利,“那可是,是,黄泉,黄,黄泉!” “小结巴,就是这条血河的名字嘛,呶,那边的石头上写着呢,我又不是不识字。”小飞剑绕着枯骨王座飞了一圈,想着这个王座上次还只会通过神识交流,现在居然已经能够开口了,不由得啧啧称奇道,“和我那小树兄弟说话咋都一个德性。” 枯骨王座接连冷笑了几声,显然对于小飞剑新取的外号并不满意,心想明明也是极为俊俏的小姑娘,那像水豆腐般娇嫩的小屁股坐在自己身上时,又是何等的柔软,啧啧,那销魂滋味简直无法形容,何以每次说起话来竟如此不中听,难不成做一个安安静静的小仙子不好么。于是语带讥诮着道,“连黄泉,都,都敢闯,是,是,不想活,了吧。” 尽管开口说话远没有神识传念来得方便,但显然眼前的枯骨王座更执念于如人一般的开口说话。 “嗯?”小飞剑听着枯骨王座的话里头大有门道,默默在心里面仔细推演了一番,仍然一无所获,不由得狐疑道,“这片血河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黄泉,在轮回天道崩,崩裂之前,那是连接人,人间和冥界,的通道。”枯骨王座叹了口气,想着那个古老时光里的往事,如今都已成为缥缈不可寻的传说故事,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然后呢。”小飞剑难得的没有跳出来打断枯骨王座的缅怀惆怅,只是等了许久也没听着下文,不免有些焦急,于是小声的提醒着。 安静乖巧的小飞剑显然更符合枯骨王座的审美,他难得的夸赞了小飞剑几句,“你也算是有些真本事的,先前竟然能平空推衍出轮回天道里的一些规则,只是毕竟残缺得太过厉害,你不知道黄泉也是正常。” “你道那些怨灵们傻啊,放着那么条直道不走偏要绕那么大个弯儿。”枯骨王座叹了口气,道,“真正的黄泉水,号称游鱼不得渡,飞鸟不得过。但凡有从上面经过者,都会被摄入湖底,受万年禁锢,洗去一生记忆。” “虽然此处不及真正黄泉亿万之一,但也算小有模样,又哪是你这柄小小飞剑可以抵挡的。” 小飞剑听着“小小飞剑”四字,不由得又有些牙痒痒,暗自盘算着是不是要冲上前去,咬它个两块三块的骨头下来。 它怒冲冲的指着江离道,“那为何他不受影响?” 话一出口,小飞剑便自恍然,心想自己这问真是多此一举,自找无趣。江离这小子俨然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生生灭灭一切规则都在他一念之中,所以也只有他才能不受黄泉的影响,从容的把自己从黄泉之中捞出来。 于是小飞剑再次看望江离的时候,眼神之中便充满了狂热,就像在冥界饥饿了几千年的色鬼,突然之间看见了人世间的漂亮小娘子,突然觉得做大将军好像也不是那么威风了。 要不,找机会换个更高级的角色试试? ------------ 第七十五章 造访牢狱的姑娘 黎二方懒洋洋的抱着腰刀,靠在捕房的门口晒着太阳。这几日天气渐渐转暖,加上之前下了场雨,院里砖缝间青草开始冒芽儿,能够在死气沉沉的大牢里面闻到些清新的气息,实在是难能可贵,煦暖微风轻柔拂过身上,更是说不出的惬意。 黎二方眯缝着眼,不是因为炙烈的阳光晒的,实在是因为这样的日子太过舒适。这前前后后忙碌紧张了有一个月了,城主大人都睡在牢房里面,像自己这般的小卒能跑到哪儿去,只得天天睡在值更房里跟着提心吊胆。 经过了一场劫狱风波,虽然上头没有明说,但是看得出大牢里的戒备算是渐渐松弛了下来,城主大人也已正常的每天府衙办公回家睡觉,像他这样的捕快狱卒们也总算可以稍稍松了口气。 听着屋里头窸窸窣窣的摸牌声,和偶尔几声经过刻意压抑的兴奋叫声,应该是里面哪个家伙运气好糊牌了。黎二方皱了皱眉头,嘟囔了几声道,“声音都给老子放低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城主大人又巡过来了,到时候就算不掉帽子,一顿板子那可是少不了的。” “知道啦,黎头儿。”里面的几个家伙看来并不怎么惧怕自己这位上司,哄笑了几声之后,总算是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算是给足了面子。 想着自己还有半个月也就可以彻底交了差事,回去养老了,也就由着这帮毛头小子们闹腾去。回头换个新的班头儿,要是摊上个待人严苛要求高的,看他们还吃得消不。 黎二方笑了笑,眼睛顺着那些新生的小草一路望去,一片青葱可爱生机勃勃,直到看见位处院落中间的地牢,在那幽深的入口处竟然也长了几根碧绿的小草,倔强的向着蓝天伸展着。 “谁都想活啊。”黎二方呸了一声,这才懒洋洋的道,“可你犯了这么大的命案,凭什么还想活。” 话里面自然还有未说出的意思,你凭什么还要搞出那大的阵势,让大伙儿都陪着你,有家回不得,有酒喝不得,连摸个牌儿都得小心着。 “别摸牌了,赶紧着去个活的,给地牢里面那家伙喂点儿汤面。”黎二方抬头望了望日头,回头呦喝道,“可别死在我们班上,就算别人不说,也晦气不是。” 屋里面的人哄然大笑,便有人叫了起来,“黎头儿,你可真是老了,这记性可是不行了。牛尾儿那小子已经下去喂食了,这都走了有两柱香了吧。” 黎二方听得是里头最小的那个苏成的声音,不由得啐了一口,低骂了声狗崽子。回头想着果是不服老不行,长江后浪推前浪,眼瞅着现在都是这些后生们的天下了。想到这儿,便跟着屋里几个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天穹湛蓝,浮云如海,小树上红花嫩叶相映成趣。 黎二方依在门口,眯缝着眼望着这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这个院儿里也算忙活了大半辈子了,这些一成不变早已看厌的景色,原以为早已刻画在自己的脑海里,临走了才发现每一处有每处的风景,每一样有每一样的鲜活,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了。 还有个十多天,可着劲看吧,能看多少是多少,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终究是要走了啊。 黎二方怅然一叹,抬起袖子拭了拭微有些湿润的眼角。可是那些思绪万千的惆怅总是轻易被背后那些欢乐无忌的笑声打断,黎二方微有些着恼,于是抬起头来,想要回头说上两句,脸色却忽然凝重了起来。 一位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子,怀抱着一副古琴,沿着院落中央的碎石小道,缓缓的向着这儿走来。 待得走近了几步,黎二方总算是看清楚了姑娘的相貌,不由得在心底暗自赞叹了一声。那姑娘生得端庄秀丽,虽然不是少女年纪,却是保养得极好,眉目如画,却又透着丝拒人千里外的清冷,总让人想看又不敢多看。 只是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裙实在是旧了一些。只是眼前的这位姑娘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她横抱着一副棕色古琴,长长的琴身更加衬着她的身材格外娇小。按理说古琴的重量对于她柔弱的身板也是不小的负担,可是她一路娉婷走来,那副从容淡定有若闲庭散步的姿态,可完全不像是手捧重物的模样。 黎二方望着那些石缝中好容易挣扎生出的青苗,无论如何坚强求生,却又被柔弱的女子碾落成泥,微微生出些可惜的情绪来。 “姑娘是怎么闯进来的?” 美貌的女子在男人眼里总是会有一些不同寻常人的特权,即便是黎二方这样的小老头子,这辈子见惯了大风大浪,竟也不能够免俗。在突然发现有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时,他并没有立刻凶神恶煞的拨刀出鞘,然后声色俱厉的质问原因,而是和颜悦色的解释道,“这可是南绍城的大牢重地,可不是你这样的女娃儿该来的地方。” “怎么进来的?”姑娘脸上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她迷惘的回头指了指,道,“我见院子门开着,那位看门的小伙儿睡着了,我就想着进来看看。” 黎二方顺着女子的手指望去,果见院门半开,那个原本理应站在门外值守的衙役竟然坐在门槛上酣然大睡。见属下如此玩忽职守,黎二方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按着往日定要立时揪着耳朵拎起来,然后绕着院子罚跑上个几下圈方才罢休。只是此刻碍于这个女子站在眼前,只能先行放下,在肚子里面咒骂了一番,这才对着面前的姑娘解释道,“此地确实不是姑娘能够来的,还请速速离开才是。” 抱琴的姑娘很是认真的半蹲着行了个礼,她环顾了下四周,这才对着黎二方道,“小女子沉迷琴艺,最近新练了首曲儿,刚才也是见着此地幽静,似有曲中景象,这才冒昩进来,确实不当得紧。”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面的姑娘人长得俊俏,礼数又周全,说话更是诚挚,更不消说那张清丽脸上难得浮出的笑意动人。黎二方自然不会做出刁难的事儿,只是大牢重地,毕竟不能容人擅闯,黎二方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身后七嘴八舌的热闹了起来,应该是屋里的那几个小崽子听到声音,连牌也不摸了,纷纷跑出来看个究竟。 “原来是那位弹琴卖艺的姑娘。黎头儿,是你请过来的,还是来寻我们哪位哥儿的。” 还未等黎二方接话,便有另外一道稍许成熟点的声音接了上来,“苏成你别尽想美事儿了,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镜子,这位姑娘连首富贾家的大少爷都拒绝了,能看得上哥儿几个?” 之前那个少年满是不甘的跳了出来,扯了嗓了叫道,“可不就要拒绝了贾家大小爷,哥儿几个才有机会,不然还有你啥份儿?” 众人一时语塞。 黎二方面露尴尬的笑了笑,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那几个家伙。这当街示爱的故事虽未亲见,但也听街坊邻里最近不时提起,大伙儿都对这位没有因为贪图钱物而嫁入豪门的姑娘颇为敬重。他拱手作礼,微微抱歉道,“管束不严,让姑娘见笑了。” 眼前的那位女子看起来并不似面相上的那般冷淡,她半蹲下身,微笑着对着后面新来的几位捕快深福行礼,颊边一对浅浅的梨窝极为吸引人的目光。 “小女子有个不请之请。”抱琴女子低下头去,露出一丝怯怯的表情,低声求道,“小女子想在此处弹上一曲,弹完即去,也不知使不使得。” “小女子一生追求琴技,不说与天地共鸣,与山水同音,也总想能琴景想和,心意相通。今日不在此间奏上一曲,实在是有所缺憾。” 捕房门口的几人面面相觑,虽然姑娘的话听得似懂非懂,但大概意思是懂了,就是眼前的姑娘觉得我们这儿好,想在院子里弹上一曲。 至于哪里好了?众人四下里看了一圈,这大牢高墙大院的,无论是风水还是景象,都没有什么可以圈点的地方,实在不知道眼前的姑娘看中了这里的哪一点好? 但这不重要,姑娘说好就行。大唐律法也没写不准在大牢弹琴啊。 这几人中也就黎二方脑袋还算清醒,作为几十年的老捕快,他想着虽然唐律上没有细说不可以弹琴,但似这般牢狱重地,放任外人进来,已经是玩忽职守的罪名了,若是传扬出去,那不是件小事。 黎二方清咳一声,正要开口。 身后那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听那架势还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那个叫做苏成的捕快仗着年纪最小,最得众人喜欢照护,还未等黎二方说话,便连忙将他的嘴巴一口捂住,挤出一脸笑容对那抱琴姑娘讨好道,“使得使得,如何不使得。” 众人皆拍手叫好,鼓噪起来。 黎二方好容易从苏成手里挣脱,连着啐了好几口,见大伙儿俱都一脸向往,实在也不好反对,于是也只能轻叹口气,由着他们去了。 ------------ 第七十六章 此曲只应天上有 抱着琴的姑娘微微一笑,半蹲行礼。抱着琴的手指不经意间勾动琴弦,发出一声婉转之音,衬着清冷脸庞上的温婉笑容,倒像是在代表主人表达谢意。 那些站在门口的捕快们胡乱的揖手回礼,一面早有手脚麻利的从里屋扛了几张条凳来,大伙儿先按着黎二方在中间位置坐了,然后又各自寻空坐下。苏倒还抓了一捧瓜子出来分给众人,看那架势倒像是在戏馆里头听曲一般。 黎二方低斥了声“瞎胡闹”,却早被湮没在周围一水的嘻嘻哈哈里。此时那位姑娘已经向前走去,空留下个袅袅婷婷的背影,几个精血旺盛的年轻人没有胆量对着那副婀娜身段评头论足出声儿来,但那挤眉弄眼之间荡漾出来的春意都要飘到了天上去。 真是一帮没见识的家伙,一个长得标致了些的小娘子就把他们迷得不知东西南北了,丢人呐。 快要退养的班头儿摇了摇头,只是转念想着若放在自己年轻时,多半好不到那儿去,这才把几句训斥的话又咽了回去。也没几天和这帮又是兄弟又像弟子的家伙们在一起热闹了,难不成平日里就约束的不严,反倒是最后几天要拉下脸子来? 黎二方感受着周围传来的欢乐,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一把接过苏成塞过来的瓜子,一边看着前面的动静,微微挑了挑眉毛。 那位抱琴的姑娘像是不知道前面就是地牢的入口,又或是压根没有留意到矿洞的存在,她横抱着古琴,径直的沿着碎石小道向前走去,绣鞋踩在小石子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黎二方眼睛不自觉的又眯了起来,望着那女子再走上几十步便要走到地牢,不由得手中腰刀一紧,便要站立起来。 众人此刻也都觉得有些不妥,正要发声提醒,却见那位抱琴女子已然自行停住脚步,显然此刻她也发现了前面的入口,回过头来看着众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 没等众人发话,她大概也能从大家的表情上读出些不太对劲来,于是神色之色略见慌乱,接连往后退了好多步。待得重新望过来,看见众人脸上如此甚好的神色,不禁莞尔一笑,这才选了处较为平整干净的地面,轻扶裙摆,缓缓盘膝坐下。 黎二方轻吁一口气,微微自嘲的笑了笑,心想大概当真是年纪大了,便疑神疑鬼越发小心了。他将屁股重新落回条凳,原本微微绷紧的身体也随之渐渐放松下来。 此时那位姑娘已经扶膝坐好,整理好衣裙后才将那架古琴慢慢的置于膝上,众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她放琴的动作,便觉得一举一动无不如行云流水,让人望之便觉平心静气,胸中怡然自在之意油然而生。 看得出果然是大家风范啊。 众人埋头窃窃私语,虽然不明就里,但那实实在在落在身上的感觉,又哪是平日里在酒馆茶楼听曲儿时能够遇得到的。 难不成,这半大不大的牢院儿,还真像面前这位姑娘说的是个弹琴的风水宝地? 此时琴音已起,初起时音调中正平和,旷远幽沉,渐渐转而清冷空寂,飘飘然如入登仙之境。不消片刻,琴音转折而下,细微悠长,时如人语可以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 这首曲子确实从未听闻过,众人虽然丝毫不通音律,竟也能身临其境的体会到其中的妙不可言,不由得鸦雀无声,俱都脸露惊叹之色。 弹琴的姑娘似乎感受到了众人的赞誉,嘴角笑意更浓,似乎要存心卖弄下琴艺一般,素手微推向前,玉指骤然绷直,随着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猛的拨高,清可裂石直冲云霄,高亢激越的韵调之中隐隐有铿锵杀伐之意奔流不息。 众人仿若从刚才的幽林花径突然置身于大军战阵之中,听闻战鼓擂动,只觉全身上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全身用力,更是握紧了腰畔弯刀。只是转瞬之间又觉得面对千军万马自己无异于一叶浮萍面对涛天巨浪,只怕下一刻就会被金戈铁马碾压成尘,顿时又心生绝望之意。 迷醉徜徉在如此绝妙的琴音之中,众人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就在几人随着琴音强自挣扎,脸上表情忽而平静,忽尔欣喜,忽尔恐怖之时,琴声竟有若玉盘碎地,戛然而止。 众人猛然之间回过神来,想着刚才随着琴音神游太虚,竟像是不知不觉间大梦一场。此时各自面面相觑,尽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来,此等琴音神乎其技闻所未闻,当真只应天上有,何以落至凡间。 几人尤自回味无穷,连手心捧着的瓜子尽都从指缝中漏空也不知晓。此刻被春风一激,这才觉得后背一片湿冷,亵衣紧紧的贴在身上,竟是已被汗水尽数浸湿。 黎二方率先从那不可言说的恍惚心境中走了出来,他满脸警惕的霍然起身,待得看见那位姑娘仍然端坐在原地。黎二方仔细的看看女子周围,碎石平整小草盎然,全然不像是人走动过的模样,这才略略安心。 弹琴的姑娘自己也像是深陷在琴意之中,过了良久才醒过神来,先是对着黎二方歉意一笑,这才缓缓抱着琴站起身来。 她仔细掸了掸沾在裙角上的尘土与草根,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脸上怅然之中带着一丝惭愧的表情,这才微羞着道,“只可惜此曲残破不全,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擅自狗尾续貂,若将来有缘寻得下半阙,定当再来与各位共赏。” “姑娘弹得真是好。”苏成性子直率,最是藏不住话,闻言早早的便跳了出来,大声嚷道,“也别说什么以后了,再弹一曲吧,就一曲。” 众人尽皆嚷嚷着附和,就算黎二方虽然嘴上不语,心里头实在也是颇有期待。 这样的曲子,人生能有几回闻啊! 只是那女子看上去并没有弹奏一曲的意思,只是恬静的立在那里,半蹲着行了一礼,等到众人声音渐渐低了,这才平静说道,“今日能够弹奏一曲,实在要感谢诸位。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才算不辜负今日相见。” 姑娘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可喜,但说话的语调就像她脚下那条碎石铺就的小道笔直通往门口,没有一丝起伏,也没有什么回旋迂曲的余地。 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拒绝的话,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含义。这次便是最闹腾的苏成也没有再继续跳出来鼓噪,而是怅然若失的看着眼前这位姑娘轻移莲步,抱琴径自向院外走去。 “还不知道姑娘名姓呢!”即便知道她看不见,苏成还是向着姑娘的背影,用力的挥了挥手,大声问道 “我姓李,单名一个真字。” 听着苏成的叫声,姑娘讶然回头,轻声回答。 李真。 苏成默念了几声,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咧嘴快活的笑了起来,觉得真是个好名字,怎么听都觉得处处透着美好。他自然不会以为自己能够和拥有这样美好名字的女子发生点什么,但至少见过她的样貌,听过她的琴声,说上过一句话儿,便已经胜过世间千千万万的人了。 只是,看着离去的背影,终究有点失落啊。 黎二主轻叹了口气,看着那位姑娘的身影已近门口,轻轻拍了拍苏成的肩膀,安慰道,“别被人家把魂都带走了,来来来,地上一堆的瓜子,收拾收拾。” 苏成嘴上应着,却还是眼巴巴的望着大牢门口,眼睛却陡然亮了起来。 眼见着再有几步便要出门了,也不知为何李真姑娘突然停住了脚步。苏成明知道便有千万种理由,也不会哪怕有一条与他沾边,但就是各种奇思异想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 那个值更的衙役仍然扶着门框睡意正酣,浑然不知此刻自己的身前多出了两个人,正好将半开的门口塞得满满当当。 李真站在牢院内的小碎石道上,静望着门口站着的两人,透过他们身体的间隙正好可以望见外面的街道,即便被两人堵住了去路,她的脸上仍然清冷平静,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沉默着换了个抱琴的姿势,一只手轻轻抚在了琴面之上。 她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儿,像是耐心等待眼前的两人让开道路。因为隔着好几个台阶,本就身材娇小的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和那四道目光对视,这个动作落在外人眼里,便显得更为柔弱可怜,不自觉的会对两个居高临下堵住去路的男人生出嫌恶之心来。 虽然在南绍城里并不多见,但那些光天化日之下欺压民女的桥段顿时浮现在苏成的眼前,他挑了挑眉,想着此事关乎心头仰慕的姑娘,又如何得忍。正要跳出去主持正义,此时却终于看清楚了门楣之下那两人的脸面,不由得叫出声来。 “古大人,马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 第七十七章 那个迟到了的人 古远池和马邗一直住在城主府衙的东厢房,和大牢其实也就隔着一座围墙几间房子。之前陪同李城主来过几次,大牢上上下下倒是见过不少人。所以被苏成一眼认出也不足为奇。 只是此刻两人的目光都紧紧落在李真的身上,闻言只是稍许抬了下眼,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既然是古、马两位大人亲自前来,自然不会是如自己刚才所想的当街强抢民女。苏成张了张嘴,像是猛然想起了点什么,扭头望向黎二方和自己的其他几位兄弟,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按大唐律法,各地大牢乃是一等一的要紧场所,怎么可以容许一个卖艺女子像逛街一般随便进出。之前说不妨事,自然是存了不被人看到的侥幸心理。可如今被这两位大人亲自堵在了门内,还有什么可说的,自己这些小的们倒也不打紧,大不了不吃这口饭,可黎头儿辛苦了一辈子,就指着后面那点俸银养老,这可如何使得。 苏成倒是个脑瓜机灵的,并没有因为绝望而破罐子破摔,而是在心中飞快的盘算着,竟也给他寻到了条出路,于是扯着喉咙就叫了起来,“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李姑娘这两日才和小的要好上了,今日是专程来探望小的。小的知道不对,怎奈存了侥幸,便背着各位兄弟把人放进来,千错万错都是小的错,可与他人无关。” 虽然是情急之语,但毕竟关乎姑娘家名节,苏成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连忙偷眼向着李真望去,虽然从他的角度只能望见个背影,但看那轻松淡然的样子,竟似浑然不放在心上,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宽心还是惆怅。 古远池和马邗也竟像是和李真一般,对于苏成的话语置若罔闻,更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苏成心头着急,正要跳出来说些什么,却被人一把按住肩膀动弹不得。苏成扭头看时,却见是黎二方,只见他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低声喝道,“别胡闹了,看起来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得捕快了,就算年纪大了身手不好使了,可这日积月累下来的看事看人的眼力劲儿还在。若是两位大人存了兴师问罪的心,要拿自己几个小人物开刀,这时候也早该切入正题了才是,又何必摆出如此小心忌惮的阵势。 苏成挣扎了两下不得脱,不解问道,“能有什么事情啊?!” 黎二方只是按住了不做声,只听不远处古远池开口说道,“李姑娘,嗯,姑且还是称你为李姑娘吧,你就没点儿想说的么?” 李真眨了眨眼睛,素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无辜的神色,虽然早已经不是稚龄少女,竟也生动的浮现出极为可爱的表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扮天真无知时,她却很是不屑的撇了撇嘴唇,在嘴角扯出一道微带嘲讽的弧线,柔声道,“我想说请你们两位让开,你们会听不?” “只怕不能。李姑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可把这南绍大牢当作什么地方了。”撂下两句场面话的古远池面色怪异,微微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实在是入戏太深,多待了那么几天,还真把自己当作城主府的供奉了。 实际上今日两人本在府衙闲坐无事,刚摆开棋局对弈呢,便听着隔壁大牢传来的琴声悠扬却又透着怪异,作为一名阵师自然对于灵力的波动极为敏感,便拉着马邗一起出来看个究竟。 只是看个热闹而已,那晓得竟这么无巧不巧的把李真堵在了门口。这不前不后的,加上一堆人望着,古远池自然不好真当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 姑娘,你好!姑娘,再见! 这样厚脸皮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古远池只觉口中苦涩难言,心头懊悔不已,只恨自己如此好奇究竟为了哪般。想着刚才这位李姑娘自承姓李名真,又兼以琴入道,还真有可能是琴师李真,那可是成名已久的老妖怪,而且听说生性狠毒睚眦必报,这样的人物当成八卦远远看着便好,结果自己倒好,死赶着要撞上去。 悲哉痛哉! 倒是身边的马邗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一把扯住古元池的胳膊,咧着嘴不满的道,“古老弟,这都撞上了,你还和这个妖女客套个啥。” 古元池脸色顿变。 李真仍然保持着微微仰望的姿势,脸上笑意不减的瞥了眼这位身材高大的剑师,仿佛并不在意的微微侧了下脑袋,轻笑着道,“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哦。” 马邗满脸鄙夷,见古远池在一旁欲言又止,心头更是来气,心想这些世家子弟就是喜欢假作谦恭温厚,这种摆设出来的气度中看不中吃的,有个屁用。关键时候还不得靠我老马说两句,于是冷哼了一声道,“说的就是你这个妖女,这几日贾家的那个二房少爷疯了,应该就是你下的手吧?” 古远池脸色又是一白。 老马,什么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李真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份清冷淡漠的神色。那个神情委琐的胖子,在自己手中经历了各种恐怖手段,被吓得屎尿齐流,最后竟活活生吓成了个疯子,倒因此在自己手上留了条性命,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 “按说以往得罪我的人,我非得屠了他全家不可。”李真语气平静的说着,像是说着一件如吃饭喝茶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落在别人耳中未免觉得带有威吓示狠的意思,只有古远池知道那些都是被证明了好多次的事实,想着今日自己两人不知道算不算得罪了她,于是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这次算是个例外。”李真语带讥诮着补充道,“难道你反倒不满意起来了。” 这事本没有什么例外,只是那日她料理完贾和法,杀心正起之际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这灭了贾和法全家,和灭了贾和正全家又有何异? 说起来当然没有什么差别,却又有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别。她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最后心烦意乱之下拂袖而去。 只可怜那贾家阖府上下,全然不知道自己曾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马邗微微一怔,没有想到眼前的娇小女子承认得如此光明磊落,本来还准备好的一些证据与推理说辞,竟是没有办法说出口了。 “可终究是一条人命,世间事自有世间法度管制,可你如此滥杀又于那些恃强凌弱的有何区别。”古远池本已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想要找机会蒙混过关,此刻看着李真振振有辞,丝毫没有半点不妥的意思,不禁反感骤生,蹙着眉头道。 三人隔着几级台阶,能看得到彼此的脸上虽然依然平静如常,但传递出来的气氛走向却并不融洽。 听着古远池带有些质问语气的话语,李真略一沉默之后,没意思的笑了笑,并没有在道理上面接着探讨下去,“我不在乎自己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也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你们可以说我不讲理,因为在我需要道理的时候,这个世界可没和我讲过什么道理。” “不然,我何至于是今天这个模样?” 这句话不仅仅是对自己人生的感慨,更是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悲愤与质问。说话的时候李真的声音一改之前的温柔恬静,这突然拔高的声调听起来有点像是荒野上的秃鹰在凄鸣,显得格外的锐利。 古远池怔了一怔,他出身豪门世家,更早早就展现出了阵法天赋而被家族重点培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哪曾经历过世间最荒唐最难堪最无能为力的那些感受。此刻听得李真的话语,再联想到前些日子翻阅到的有关琴师李真的故事,不由得沉默了起来。 母亲因被恶霸欺辱玷污而羞愤自杀,父亲愤而告官,反被沆瀣一气的官府罗织了个罪名冤死狱中,自己小小年纪便被人卖住青楼乐坊学琴,结果刚有了点名气,又被当年的那位仇家看上,强逼着夺了贞洁。 这样的世道,确实有什么道理可言。 他叹了口气,不自觉的对眼前的女子生出了几分同情,轻声道,“这世间,总有些美好的事情,没有遇到并不代表没有。” 这个道理说得泛泛而空洞,甚至没有什么说服力。譬如说你吃不饱肚子,却有人顿顿翅鲍熊掌;又譬如说你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却有人妻妾成群。很容易让人感慨之余生出些嫉恨的情绪来。 凭什么你们可以拥有的,偏偏我就是遇不上? 琴师李真很难得的没有出言讥讽,也没有因为古远池这句随意而发的感慨生出别的恼怒情绪来,她想着自己这些年遇到的人和事,这些匆匆而过的身影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倒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显得格外的清晰而生动。 “可惜啊,有些人,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 第七十八章 地牢里面的景象 南绍大牢,向来是城里面最为冷清的地方,除了现在地牢的“李呈央”,也就最西北角上那一溜牢房羁押了些犯人。估计不是因为挨着隔壁的府衙而沾了点人气,早就要被南绍城里的人们所遗忘。 所以大牢里的衙役捕快,除了值更的外,多数平日便躲在捕房里面并不露面,虽然喝酒是不敢的,但是偶尔摸两把小牌的日子还是过得轻松惬意。 像今日这般小心翼翼的一溜脑袋挤在房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的向着院落的大门口张望,倒也像极了那些被关在牢房里的人犯。 那个叫做苏成的毛头小子个头最小,只能半蹲着被夹在那些脑袋的最下方,时间长了便有些手脚酸麻,只是他又实在舍不得从这个最好的位置退出去,于是只好撅着屁股稍许扭动了两下当作活络身子,一边憋着嗓子低声问道,“黎头儿,你说那李真姑娘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 虽然看不出李真具体的年纪,但是比自己大上一轮总是没问题的。认请楚这一点的毛头小伙并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单纯的仰慕与喜欢。和对面的两位大人比起来,他自然更多的希望能够站在李真这一边。 只是听着刚才几人的对话,苏成隐约之间觉得事情的进展未必像自己想像的那般简单。 贾和法那个胖子苏成是知道的,不学无术,仗着家里有几个小钱,整日里招摇过市,虽然也从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不法事,却也让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可若就是因为几句污言秽语,便被李真姑娘用了不知什么手段逼疯了,却也太过于激烈了。 黎二方叹了口气,拍了拍苏成的手背,示意他莫再操心,看着便是。 此时大牢门口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三个人保持之前的姿势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仿佛随着他们之间的空气一起凝固了一般。 李真低头看着自己裙摆下微露出来的绣鞋,和鞋尖上踩伏的一根青苗。她踮着足尖用力的碾了几碾,直到那根遭了无妄之灾的小草连同刚探出来的苗尖都变成了一坨绿泥,这才抬起头来,微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道理说完了,现在可以把路让开了么?” 马邗只作没听见,双手背在身后,鼻孔朝天的斜觑着李真,一副多言无益先来打上一架的嘴脸。 倒是古远池一边算计着动手的胜算究竟有几何,一边盘算着“三师”向来结伴而行,既然琴师李真到了南绍,只怕画师、药师也离此不远,如此轻易的与这三个成名已久的凶人结下梁子,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想到这里,古远池微微后退了一步,向着一旁侧开身子,只是他身材清瘦,和马邗站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留意,此刻才发现这让路与否和自己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关系,马邗一个人就把这半扇门堵了个七七八八。 嗯?! 马邗瞪着那双铜铃大的眼睛斜过来,对于自己盟友的临阵逃脱,满脸的不爽。 古远池略有些心虚,侧在一边只将视线投往远处,假装正在欣赏墙角的数枝海棠,一边小声劝说道,“这位李姑娘过来弹个琴,人家结束了要走,我们拦着作甚。就算贾家二房那位的事情和她有关,说起来也不关我们兄弟俩的事。” 马邗极为不满的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立刻让开身子的意思,一边埋怨道,“老马,这妖女好好的跑这儿来弹什么琴,我总觉得蹊跷得很,就算不先把她留下来问个究竟,也总得查探一番吧?” “那边儿的几位,你们派个人去看看那个李呈央怎么样了。可别给个妖女谋害了还不知道。”未等古远池答应,马邗自个儿向着捕房那边一众人等挥了挥手,远远的喊道。 古远池眉心突的一跳。却见李真正望着脚下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那神情似乎并不关心马邗突然之间提出的要求。 那边黎二方高声应了一声好,低下头对苏成道,“你跑得快,下去看上一看。” “牛尾儿下去了这么久了,这么久也没有个音信。”黎二方自言自语道,想着之前下去送饭的捕快,按着时辰也早该回来了才是,更别说刚才弹琴搞出的声响,地牢下又不隔音,怎么也该冒个头看看热闹才是。 想到这里,他一把拉回正要出门的苏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叮嘱道,“小心点。” 苏成应了声,一路小跑着出了捕房。 众人远远的望着苏成趴在洞口呼喊了几声,见得没有回应,这才反身从那裸露在地面上的矿洞口爬了下去,不知为何心里都有些紧张。 古远池叹了口气,手指微一用力,从衣服襟摆上撕下片布条,分成两块用力捏成了团塞在自己耳朵里。他瞅了瞅满脸诧异的马邗,挑了挑眉,示意马邗也跟着他一起做。 马邗嘴里嘟哝了几声,大概是拗不过古远池挤眉弄眼的反复示意,只好探身过去,准备顺着古远池刚才撕开的口子,再扯块布条下来,然后有样学样的填在自己耳朵里。 只是明显马邗有些发力过猛,随着呲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响,只见从古远池的腰际向下,连同整片下摆都被顺势扯翻了开去,长长的拖在地上。 古远池怒目相向,摆了一个明显不是什么好词的口型。 你怎么不扯自己的衣服? 马邗面露尴尬的弯下腰,胡乱拣了两片布塞在耳内,又将那些多余的布料索性全部撕扯下来扔在一边,这才直起腰朝着古远池憨直一笑。 相对于古远池时刻警惕台阶下的李真突然发难,李真倒是一脸平静,她不置可否望着两人的举动,微微侧过头,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蜿曲向下通往地牢深处的矿道,从某种设计上来说倒像是个特别粗大的传声筒,底下但凡有什么声响,在平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听着苏成一边大声呼叫着牛尾儿,一边踩着踏踏作响的脚步声一路下行。不消片刻,算着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地牢所在,只是不知为何地下突然安静了起来。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声极为夸张甚至有些扭曲的尖叫声从地面之下陡然响起,声音里面充满了惊惶与无可言喻的害怕,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场景。 马邗反握着剑柄的手掌微微收紧,身形微微左倾,保证自己可以在第一时间拔剑在手。 古远池脸上苦意更浓,在心底暗自哀嚎了一声,终于不再把注意力停留在自己破烂的襟摆上,而是左手虚攥成拳,再徐徐张开的时候,便见一件微微发黄的阵盘悬停在他的手心之上。 李真微微一笑,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小石子儿,脸上渐渐清冷。 地牢里面惊怖的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还在继续,过一会儿,便见得苏成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从洞口探出手头来。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洞外的新鲜空气,布满汗水的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显得格外的惊惶不安。 早已奔过去等在洞口的几名捕快,手忙脚乱的把人给拉上来平放在地上,黎二方一手扶起苏成,一边拍着后背给他顺气,一边急切的问道,“下面,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牛尾儿呢,他怎么没有上来。” “全死了,全都死了。”苏成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他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喃喃自语道,“全是血,血,血!” “李呈央和牛尾儿都死了?他们是怎么死的?”黎二方身子骤然一僵,沉声喝道。 却见苏成像是被惊到一般,猛的伸出手去,向着前方胡乱抓了一气,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没有人!全是肉,全是血!!!” 黎二方反手一掌劈在苏成的脖颈上,扶着少年像湿泥一般软倒的身体缓缓躺平在地上。也不知道苏成倒底见到了什么,竟然惊怖到有若疯魔的地步,若任由他心神过于激荡,只怕后面本元受损,所以黎二方果断的将其打晕,一边安排同僚接手看护,一边准备亲自下洞看个究竟。 “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与你们听就是了。回头你若不信,再下去亲眼望上一眼便是。”没见李真回头,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身后发生的事情,只听到她悠悠的声音随风飘来,清淡平和,不带一丝烟火气,像是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倒是真不知道里面还有一个人,枉死在里面还真是可惜了。人生无常呐!”李真蹙起眉尖摇了摇头,显得极是惋惜。她顿了一顿之后,又接着往下说道,“里面的人自然是死得不能更死了,全身血肉尽除,飞溅得倒处都是,只留一具骨架在那儿。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留了全尸。” “我劝你们不要去看了,不然若是吓成我这位小相好那般,可就不好了。”李真摇了摇头,像是亲眼望见了那般场景一般,脸上表情显得很是嫌恶。“我很早以前见过一次,真的是恶心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微皱的鼻尖小巧挺拔,别有一番韵味。然后她转过身来,对着古远池和马邗半蹲行礼,清冷的声音里面像是没有一丝的情感。 “看完了?那就开始吧。” ------------ 第七十九章 请君听我奏一曲 像天底下所有不喜欢近身相搏的修士一样,琴师李真走的音律之道,自然走的不是刚烈勇猛的路数,所以她看起来极为恬静的半蹲行礼,实际上是借着起身的动作,双足在地面上用力一点,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后方掠去。 青色长袖翩翩若蝶,飞舞在空中猎猎作响。 李真的脸上清冷如水,眸眼肃然澄静的望着前方,她左手托于琴底,右手轻柔而果断的在琴弦上推了出去。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每临大事宁神敛气那是非常优秀的品质。只是即便古远池和马邗暗自戒备提防已久,看似从容不迫早有准备,实际上两人对于以琴入道的对手,也都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想当然的用布条把耳朵捂起来外,实在也没有什么提前的应对准备。 原本以为偷袭必然会是欺身向前然后骤然发难,所以当两人望见李真借着行礼之机向后飞掠出去的时候,俱都呆楞了一下。直到李真的身体在空中像飞鸟一般划过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两人才陡然之间醒悟过来。 古远池轻舒了口气,身为阵师自然也对拉开距离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相比起强大的念力,肉身的孱弱自然是他最薄弱的地方,如果可以,他永远不希望面对面的看清楚敌人的面目。 倒是马邗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趁着拨剑的功夫骂了句妖妇,剑未出鞘身形已动,跟着扑向前去。 “铮”的一道琴声在院落中骤然落下。它不是单一的某个声调,而是各种音阶揉合在一起,显得极为雄浑驳杂,低沉轰鸣者有若百川奔腾入海一去不回,高亢清越者又像刀剑斧钺争鸣直入云霄。 琴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于出了身前身后直径丈许的范围,便只能见到李真抚琴的动作,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而所有那些不想听却不得不听到琴声的人,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力量是如何的狂暴与恐怖。 古远池面色发白,他听着那道似微弱又似浩荡的琴音在耳畔,在识海之内,在天地之间猛的响起,感受到体内那些高速运转的灵力连绵不断,如丝如线如弦,然后随着李真刚才的素手一推,像是急切的要和那道混杂的琴音和鸣一般,陡然之间急速的颤抖起来。 那一瞬间古远池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化作了立于天地间的一架古琴,体内无数根经脉但凡有灵气穿行,便是无数根或粗或细的琴弦,它们不受自己控制的跳动着,欢快的振鸣着,迫切着想要发出最为动人的音符。古远池这才醒觉自己事先把耳朵塞起来当真也只是个笑话。 古远池相信自己体内的无数道琴弦只是自己的臆想,或者说是琴音在自己识海中投影的具现。无论那些琴弦如何跳动如何抚弄,都不会当真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 只是古远池分明又听着自己的识海之中,无数道琴音经由各处经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那些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如洪水,如烈焰,如惊涛,如浮云,如风起,如剑啸,只是这些特质完全不同的声响,奔涌着,雀跃着,嘶号着,最终竟然如同无数条蜿蜒溪流汇聚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河一般,在识海之中进行完美的融合,然后…… 然后归于一阵难以言喻的寂静,犹如幽潭水底,犹如苍穹之外,犹如世界之初时的混沌蒙昧。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古远池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陡然之间变得像白雪般苍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从他的识海之中突然涌现,像是一把利剑从地下缓缓升起,由下而上一点一点的把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来自于身体本源深处的痛楚,远非常人可以忍受。古远池眼前顿觉一黑,双腿更是疲软到险些跌倒,他半蹲在地,强行咽下一口鲜血,勉强伸出一只手撑住地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却见李真明艳如花的脸上,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就这样好整不暇的悬浮在半空之上,仿若呈现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场要紧的战斗,而是在某个春日午后惬意出游时的即兴弹奏。她右手轻轻按在琴弦之上,五根青葱般的手指来回顺次划过琴弦,轮指之下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琴音响起。 古远池的脸色顿时由白转红,转瞬又变成铁青一片。他只觉得自己体内的所有经脉都跟随着李真手中的古琴,疯狂的颤动起来,并且可以感受到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那些从外界灌入体内的灵气早已失了秩序,疯狂的向着四处横冲直撞,更是淤积在几个关键窍穴处,鼓胀到了极为夸张的程度。 古远池再也强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心头血,此刻他满面狰狞扭曲尤如恶鬼附身,头发已经尽数被汗水打湿,眸眼中更是血红一片,死死的盯着前方那个衣着朴素而神情妖异的女子。就在别人以为他或要孤注一掷扑上前去的时候,却见他默下头去重重叹了口气,竟是默运玄功,主动散去了几条主要经脉中强行运转的灵气。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颇为屈辱,无异于双手抱头放弃抵抗直接宣告自己的臣服。对于世家出身将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古远池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选择。 虽然自小颇受家族重视,但一向律己甚严,早早出来历练的古远池行事作风向来颇为剽悍血勇。只是纵然他心志坚毅果敢,也能判断得出若是再如此硬撑下去,真要落得个经脉寸断暴体而亡的下场。所以他并没有选择去做徒劳无功的努力,而是果断的将刚刚汇聚的一身灵气散去,只是尝试着在右手经脉窍穴处暗地保留了极为稀少的一部分。 果然散去灵力之后,无论是识海深处,还是经脉窍穴,原先灵力震荡带来的苦痛立时便消减了大半。此刻古远池哪还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险些便要双膝跪倒,只是头可断,血可流,跪是万万不能的。古远池情急之下索性身子向前一滑,毫无形象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半空中的李真嘴角微翘,也不知道是赞扬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嘲讽这最后的一丝倔强,又或是提前准备庆祝胜利的到来。 虽然古远池趴在地上的姿势狼狈得像条不能翻身的死鱼,但就在刚才这极为短暂的瞬间,这条死鱼想明白了要破开李真的琴声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你的出手够快,当李真正要抚琴的时候,便化身为电,抢在李真出手或者琴音大作之前,打断李真的动作,并且如惊涛拍岸般用一招快似一招的抢攻彻底打乱李真的准备。 第二种是你的出手够稳,需要你的念力足够强大,无论李真的琴音如何变幻,都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经络走向和灵力的疏通,时刻保持识海清明,不为所扰,不为所惑。 至于第三种,就是你的出手够准。这可是关乎到境界高低,说更玄乎一点,就是涉及对道意的理解了。若能用意念随意一看,便能看破李真的琴意,看到那些音符操纵灵气流转的轨迹,看到曲谱中那些饱含道意的墨渍,将那些不可言喻的玄妙尽数化为可以观赏,可以言说,可以相和,可以破除……看到了,自然而然也就走出来了。 首先排除的是第一种可能,因为从李真飘然后掠开始,自己和马邗便已经失去了先手抢攻的机会,不仅如此,反而是被李真痛打落水狗一般按在地上一趟趟的摩擦。当然古远池心里明白就算是自己突起抢先发难,以李真此刻表现出来的实力,只怕也难以就此压制住李真,好不到哪儿去。 至于为什么首先排除的是第一种可能,是因为第三种可能,真的只是可能而已,古远池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它的真实存在与否。 这样的人肯定会有,比如传说中那些一法通万法通的天才,比如在琴之一道上超越或者比肩李真的高手,又比如元婴之上境界远超于她的修行者,这些人自然可以一眼堪破,或者单纯凭借蛮力施施然的破局而出。 然而对于现时的自己和马邗来说,这第三种方法最为简单最为直接,也最为不可能做到。 所以,也只余下出手够稳这第二种可能还存有一丝希望。尽管听起来有若火中取栗十分艰难,但自己虽受重创,但靠着极其小心的筹划,尚能勉强出手一次,若是能和队友好生配合得好,这一击得手的机会虽小,但也不见得丝毫没有。 除了极其少数偏于单打独斗的异类外,阵师最大的价值更多的体现在对全局把控上,如何最大限度的压制对手,为队友创造机会乃是身为阵师的看家本领。这里面涉及到的对天地灵气的敏锐体察,对瞬息万变局势的敏锐判断,对不同阵法的掌握施为等等方面。作为古家重点培养的阵师,古远池自然是这些方面的个中翘楚,他在尝试稳住仅存那些紊乱到近乎狂暴的灵气的同时,眼睛余光还不忘飞快的打量了下场面内的局势。 然而,一瞥之下的古远池,一颗心又瞬间落回到了谷底。 ------------ 第八十章 人生在世当痛快 相比起古远池对于灵力的掌控与理解,马邗一介没有师门背景的散修,又是剑修,很多时候都是处于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对于道意这种玄乎其神的东西更是缺乏从理论到实践上的积累。 不然也不会对江离说去青楼找个小娘子帮助破境的话来了。 剑修奉行的是:路有不平,我一剑破之便是。 所以,对于马邗这类头脑简单的剑修来说,并没有想着去领会这句话中更深层次的含义,而是简单的理解成为遇着事儿,干他就行了。 所以,在他心目中,畅快淋漓的打一架,比结果,甚至要比生死可来得更加重要。 也难怪有一次古远池当着马邗的面感慨老天真是无眼,像马邗这样脑袋如棒槌一般简单的人,竟然也能修成六品上的剑修和自己平起平坐。 老天有没有眼不知道,倒是这种明面上的挑衅自然换来马邗一顿老拳伺候,单体战力不行的古远池硬扛了两下,便一路哀嚎着抱头鼠窜了。 剑修奉行的第二条:仇不过夜,该报得报! 所以当李真身形暴起的时候,马邗先是一怔,然后满心欢喜的期待面前这个娇小的女子抡起古琴跳上前来拼命。待得看清楚眼前的女子身形不进反退时,不由得大失所望,只得一边骂骂咧咧着一边挥剑上前。 都是修仙者,也就不说老子不打女人这样的屁话了,当然,此等蛇蝎心肠的妖妇原也算不到女人这一类去。 可是不战而逃又是个怎么回事,修仙者该有的尊严与骄傲呢,说好的逆天而行砥砺道心又在哪里呢。是个娘们儿就可以不要脸面了是不。 马邗愤愤然的在心里叨咕不休,一边用力顿足拔地而起,如一支穿云利箭般,紧跟在那道青色身影后面向前追去。 虽然马邗的动作要比李真起步慢了不止一拍,只是一个是抱琴倒退后掠,一个是持剑破风前行。此消彼长之下倒是马邗的速度要更快上一些,如此这般下去,很快便能赶上李真的身影。 想着下一刻,自己将施展出最犀利也是最浮夸的当头一剑狠狠劈下,让那小娘皮亲眼见识一下啥叫剑客风流。马邗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发出自以为残酷的笑声。 从站在阶上始便蓄势未发的一剑,无论是灵力的充沛程度,还是剑意与天地的相通,此刻都已经攀升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程度,当然这“恐怖”二字更多的是出于马邗自己心中的认为。马邗感受着手中长剑在自己识海中投映出极为欢快满足的念头,想着此时自己剑意如虹剑气如芒,这神挡杀神魔挡杀魔的,天下还有谁拦得住老子? 这极为拿手的惊天一剑下去,就算劈不死那个妖妇,也得活活吓死她才是。 马邗恶狠狠的想着,然后一头撞上了那声琴音。 为了准备那精气神十足的一剑,他的灵气积蓄得过于盈满,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充气充得过多的气囊,此刻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拍打了一番,险些就此崩炸开来。 当然所谓炸开那只是一种生动的比方,识海气府自然不会如寻常皮囊般轻易爆裂,但是那些留滞在身体各处的灵气像是被琴音突然激活了的怪兽,在陡然之间失去了控制,各自寻着一切可以逃脱的道路,不顾一切的向外奔泻着,释放着狂乱而可怕的能量。 马邗甚至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高大的身躯便突然从半空中直线栽落在地上,“轰”的一声溅起一地烟尘。 鲜血从他的口鼻中,从他的耳朵里,从他的眼角处,不断的涌淌而出,即便是身上每一个细小的毛孔,都在不停的往外渗漏着血珠,鲜血浸湿了衣裳,呈现出暗褐的色泽。马邗浑身浴血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凄惨,活像是从修罗场中逃出的恶魔,任谁望见了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这些只是显现在他人面前的表相,此刻马邗的气海经脉中像是有无数蛮兽在其中横冲直撞,又像有无数只毒虫在其中疯狂的啃噬着,这样的痛苦不是存在于躯体,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念海之上,所以无法用关闭五识的法门来切断,只能靠意志力硬生生的扛下去。 马邗死死的咬住牙关,血水从他的齿缝中嗤嗤的向外喷涌。此时此境他完全不敢松开牙齿,倒不是寄希望于借此来转移注意力或者保持神识清明,而是他已经痛到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肉体上的知觉,生怕一个没对准反把自己两片厚实的嘴唇给直接咬落。 那可得残疾破相了不是。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极度的愤怒起来。 果然是妖妇,自己长的丑,就见不得别人好。 原本匍匐在血水之中的剑师极为艰难的挺起腰来。原来的姿势就算他再怎么抬头,也只够他望见那个妖妇的绣鞋,这让他觉得很屈辱,有种被妖妇狠狠踩在脚底下的感觉。 因为被涌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马邗眼前的世界被尽数蒙上了层鲜红的色彩,显得极为妖异。他用力的仰起脑袋,靠着亮色的天空背景作衬托,终于找到了那个浮在空中的影子。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的视线只能勉强够到那个妖妇的腰部。 看女人要先看腰。 马邗已经记不得是哪位青楼战友的私相授受,虽然他觉得女人身上有那么多要紧地方可以观赏把玩,偏偏最不要紧的腰又有什么看头。但这些并不妨碍他把这句话生吞硬剥的给记下了,并时不时的抖出来卖弄一二,显得自己不同于急色之辈,也是个有品味的。 此时他突然想起这句应景儿的话,像是突然明悟过来了一般,一边抽着冷气,一边血沫狂喷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娘的,有个屁的品味。”他咧着嘴,含糊不清的骂道,“原来就是个被女人打翻在地的货。” 骂完了之后的马邗觉得十分提振精神,便是连体内那无法形容的痛苦都仿佛消停了一些。他极为畅快的朝着前方吐了唾沫,只是没料到自己此时气虚体疲,那口血沫没能划出一道优美的线条,而是垂在自己的唇缘,晃晃悠悠的倒挂下来。 马邗呆了一呆,想着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 “他娘的,想当年迎风尿十丈,可如今……”马邗小心翼翼的对好牙齿,从齿缝中骂骂咧咧,突然想起这样的类比有些吃亏,于是又骂了声天上那人的娘。 妖妇在天上,也在前方。 马邗一只手抓着剑,另一只手用力的扎进地面里,极为艰难的向前挪动着身体。 琴声不绝,也不知李真只靠一只手是如何做到的,只听得婉转与凄厉的音调竟是同时奏响,像是温柔的询问你意欲何为?又像是充满怒意的质问你意欲何为! 马邗用尽全身力气的向前爬着,在身后留下一道血印。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断的抽搐,只能单纯依托手指的力量去拖动沉重的身躯,使得他的速度显得极其缓慢。他的五根手指早己掀掉了指甲,血肉模糊着一下又一下的插进土里,在洞跟的内壁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问我干什么? 老子想干的多了呢,除了你这个妖妇。不要脸的女人老子见得多了,可像你这般当真是不要自己脸的,也就独你一个了。 马邗向着目标一点一点的挪动着,一边满怀恶意的喃喃自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脉於滞,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马邗觉得自己有些脱力,眼皮也越来越重。 实在记不起来从哪儿听来的,说南疆女子这种裙摆里面,藏着的多半就是光溜溜的腿儿。 就算你想把老子踩在脚底下,踩进泥土里,老子也要冲过来看个明白,权当回点本儿。 你这个妖妇,敢和老子比玩阴的。我呸! 可惜了啊,路见不平事,最终只能瞧个痛快,终究还是给耍剑的兄弟们丢脸了啊。 马邗哆嗦着叹了口气,显得微微有些惆怅。也不知道古远池那个小白脸怎么样了,有老马我顶在前面,也不知道寻不寻得到逃走的机会。 唉,那个小白脸其实为人不错,虽然看起来娘炮了点,实际上倒也是个讲兄弟情份的,只怕并不愿意一个人逃了去。 想到这里,马邗忍不住费力的扭转脑袋,向一边望去,谁料正巧望见古远池散去灵力之后五体投地的模样。 他娘的,弄啥嘞! 马邗极为震惊的眨了眨眼,满脸的不可思议。刚才的昏昏欲睡的精神突然之间便振奋了起来:老子在前面弄得那么凄惨还在拼命,你这个小白脸躲在一旁连油皮都没有擦破,竟然准备就这么降了? 降了?!!!! 马邗一双血红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此刻当真是吃了古远池的心都有了。只可惜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硬扭过头不去看那小白脸,省得自己临死前还要怄气。 ------------ 第八十一章 有飞剑自远方来 这世界上多的是阴差阳错的路过,并且多数并没有可以硬生生从五百年风吹雨打中想象出来的浪漫。 就算是当真化身为桥,就算那位美丽无比的姑娘容颜永远不老,这五百年看下来,只怕阿难尊者也早已看腻,倒时候又要搬出佛家众生平等的一套说辞,说无论桥上姑娘美丽或丑陋,与那桥下溪流落叶都是一般之物。 所以,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正如马邗望过去时古远池在忙着死里求活。这会古远池寻来的时候马邗已经趴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古远池自然猜不到马邗不仅是不能,而且也不想理他。只是望见马邗的凄惨模样,他便立时打消了联手制敌的想法。 古远池长叹了一口气,心念一转,藏于袖底的阵盘上顿时闪过一阵荧荧红光。那是他藏于阵盘里的最后手段,虽然和多数阵师一样,他的作用在于控制与辅助,并不见得在单打独斗的战斗中有多少神妙的招法,但若是像今日这般已到山穷水尽时,一两件压箱底的搏命手段也还是有的。 提前封藏于阵盘中的杀阵名曰“无归”,从其名字上看便知道一旦施出威力极其霸道,甚至有些偏于凶邪。需以阵盘为基,以己命为枢,一旦施展,阵师自己便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和那些邪门歪道的死祭有些许相似。 古远池深吸了口气,有些怅然的望了望周围的世界,然后悠悠的将胸中浊气吐出,又将右手食指咬破,这才并指为诀,绝然的向阵盘之上点去。 一缕春风吹过,扑面微寒里带着花草微香。 风里面还带有惊呼和怒吼声,充斥着最为污秽最为下作词汇的嘶吼声,听声音是那位叫做苏成的年轻人的,后面像是被人捂住嘴了一般,含糊不清的发出充满不甘的怒意。 古远池嘴角微微上扬:半个时辰前还小心的说这是他的相好,如今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生死仇人。 这才是热血青年,敢爱敢恨,无惧生死。 只是不畏惧死亡,并不代表着高兴去死。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去的缘故,古远池对于这个世界里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事物都格外的珍惜,他感受着雾散之后空气中残留的湿润,嗅着春日里青草独有的香甜,听着少年悍不畏死的骂街,看着眼前那些平日里都不曾留意过的风景,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而惊奇的神色来,刚要落下去的手指将落未落,停在了阵盘之上。 阵盘上越发鲜红的光芒挣扎着跳跃了几下,没有等到进一步的动作,仿若不甘的渐渐黯淡下去。却有一点绿芒从阵盘的中央陡然亮起,像是某种力量突然被激活了一般,阵盘四角上依次亮起了黄色的光亮,和之前的绿芒交织在一起,像是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之后,散作一片最为细微的粒子,均匀的散布在阵盘各处。 古远池托着阵盘的手很稳,丝毫没有因为临时的换阵而产生半点的慌乱,他微眯起眼睛,好整不暇的收起那只涂满了鲜血的食指,换成中指沉着的点在了阵盘的中央,将之前小心隐没在右手经脉处的灵力尽数注入阵盘中枢。 此时他手中的阵盘已经完全被那些淡黄色的光粒所覆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军帐中用于指挥作战的沙盘,当然明显小了不知道多少。随着灵力的注入,那些光粒像风吹过沙面一般快速的流动起来,看似无序而杂乱,却在须臾之间便构建成了一幅沙的世界。 此刻古远池已经不再遮遮掩掩的将阵盘藏于衣袖之中,而是将他举在自己的眼前,望着阵盘上那些由无数细小光粒构成的画面,再透过阵盘望见那个浮在半空中的女子微微讶异的眼神,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而得意的笑容,更是仰起脑袋哈哈笑了两声。 尽管此刻倾注完最后一点灵力的他虚弱到了极点,就算勉强张大了嘴巴,也只能在喉咙里面挤出些干涩而古怪的声音。没有如古远池意想中有着一阵在手天下我手的豪迈与潇洒,让他觉得略略有点遗憾,但是好在那丝带有浓烈挑衅的意味表达了出来。 如此甚好。 此刻他托举在眼前的沙盘仍在不断的自行演化着,其间有日月星辰,有山峦沟壑,有江河溪流,有绿树红花,有春风细雨,有岁月不知几何的流逝。 有飞剑自远方轻啸而来。 在刚才古远池正要决绝启动“无归”法阵的时候,突然意外的感知到周围有一丝突然而至的灵气波动,极其细微却又带着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在那刹那之间他来不及分析更多具体的信息,但是作为阵师的直觉,使得他对于这样的变数极为敏感,没有丝毫的犹豫,便立时调整了阵盘之上的阵法。 阵名“无边”,在古远池能够施展出来的阵法中算不上最厉害的,却是他最熟悉,也是最适合在最短的时间内施展出来的。 他望着远方一个细小的黑点高速穿行在空气中,识得那是江离那把不知名的飞剑,恍然的笑了笑。 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并不看好,毕竟江离刚刚突破到五品,不要说对上画师李真,便是在境界上比他还要差上一点。 但该做都做了,不憋曲。 古远池豁达的笑了笑,想着要是这会儿老马也能跳起来,就算吐唾沫也是好的。不然万一赢了,这家伙想着自己竟然没有出力,不得憋曲死。 李真望着古远池手中托着的沙盘,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的表情,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丝迷惘之色越发的浓重,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道破空而来的飞剑,因为急于救人飞得过于匆忙的缘故,剑身与空气高速的摩擦发出慑人的啸叫声。 李真皱了皱眉,并没有从那丝迷惘的心境中抽身出来,却已经出于本能的作出了回应。她的眸中瞬间寒芒大作,借着那刹那清明,双手快速的拔弄琴弦,无数音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竟能顺着飞剑与本体的灵力联系顺藤摸瓜,向着江离的身上径直落了下来。 细雨绵绵,落在地上和树林间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江离站在一座极为陡峭的山道前,一些稍许平整些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台阶铺满了青苔,因为下雨的缘故看上去更为碧绿,也更为湿滑。山道两侧种了一些松树,高耸挺拔,郁郁葱葱。山道上怪石嶙峋,裸露在外,有一些松树甚至不需要泥土的根植,而是从石缝中倔强的挣扎出来,以各种奇特的造型盘虬在石头上,倒也别具美感。 虽然看不到天上悬挂的太阳,估计不出现在的时间,但看那天色大亮显然已经不早。江离微微有些讶异,不知道何以山上竟是如此安静,不消说那些在从林茂密间觅食的动物此刻全然不见,那些或呼朋唤友或讴歌爱情的鸟儿们竟然也不出来叽叽喳喳,着实有些奇怪。 难不成就因为这不起眼的小雨丝,全都躲起来了不成。 江离正想着,忽听前方扑楞楞的一只飞鸟从空中落了下来,砸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江离诧异的往天上望了望,不知道这只鸟儿从何而来,有为何而落。等他再低头望时,只见那只掉下的飞鸟早已死得不能再死了。仔细看时,才能发现一根墨绿色的钢针从它一侧的眼窝斜插入脑,另有一根深深的没入它的肚子。 江离疑惑的看了看四周,又试着大声喊了几声,除了远处的几声回响渐渐湮没在风声之中,并没有任何别的回应。 想到这不知躲藏在何处的猎手,他心下微微警惕。然后仰头望着山顶之上,挑了挑眉稍。 此刻他心中微有困惑,想着上午明明还在雪山上练剑,怎么突然又到了如此苍翠的一座山中。他仔细想了又想,始终理不出个头绪来。 看自己站在这里的架势,瞅着像是要爬这座山的。尽管心里面始终有个声音反复的提醒自己,只要到了山顶,就能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但是江离偏想着若是不想爬,自然也可以走回头路才是,想到这里,他往身后探了探脑袋,猛然发现后面紧靠着便是一处深不可见底的悬崖,往下去不知多远处还可见有云雾遮绕。 这倒底得有多高? 江离这才发现自己竟是站在悬崖边的一块突石上,若是不小心往后退上半步,便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不要说当真掉下去,便是单看了这一眼,便吓得他心胆俱裂,手心里面全是汗。 既然只有向上爬这条路,那就爬吧。 江离摇了摇头,对这种似乎被有意设计好的人生极为不满意,晃晃悠悠的抬腿迈出。 他的脚掌刚刚落下,整个人便像站在烧红的铁板上一般猛的原地跳了起来,更是在那一瞬间极为夸张的痛嚎出声。 可即便那股痛苦如此突然的投映在他的识海深处,他也没有敢跳回原地,只能在原地蹦了又蹦,指望着脚掌处传来的痛觉能够缓解一二。 开玩笑,万一跳过头了怎么办。 他一边庆幸自己的机智果决,一边怪叫着回头望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记得之前脚下站的是块光滑平整的突石,难道就这跳一跳的功夫,就覆上了一溜的碧绿? 江离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受着脚底板上像有无数根钢针穿透了自己的脚掌,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是脚下那些看上去平整犹如绿毯的那些青苔搞的鬼。那些青苔长的到处都是,加上细雨的滋润更是出落得湿滑无比,就算他要强忍痛楚连蹦带跳的快步通过,也没有办法实现,如此看来若真想要登上山巅,便只能一步一步的慢慢小心爬上去。 若是一般人遇到此般痛楚,就算没有一下子痛晕过去,只怕也早就缩成一团惨叫得涕泪交加,哪里还能下得了决心继续向上攀爬。然而江离虽然第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针刺痛得脸色雪白,全身乱颤,但是毕竟和每日在小飞剑调教下强灌经脉所带来的痛苦相比,无异于小巫见大巫。 所以在挺过第一波疼痛的冲击之后,江离的神态便慢慢放松了下来。他一步步的缓缓向上走着,步态缓慢而从容,虽然齿缝中还发出呼嗤呼嗤的声响,但并不妨碍他的脸上挂着丝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的诡异笑容。 ------------ 第八十二章 在各自的世界里 山路艰险崎岖,又兼湿滑,江离上行的速度便极缓慢。此刻他早已适应了脚掌之上的疼痛,还能在累了的时候靠在一旁的石头上歇息一二,顺带观察一番那些青苔的奥秘。 只是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那些青苔普普通通,和寻常人家屋后檐下的那些别无二样,只有在踩在脚底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它的与众不同来。 他的鞋底压根起不着半点的防护作用,更是早已被那些不知何来的尖针扎得千疮百孔,江离索性脱下来扔到一边,光着脚向上爬山。倒是别有一番清凉,唯有踩上去之后青苔贴合在脚底时传来湿腻而微痒的感受,让他微感不适。 相比于那双鞋底来说,江离的脚底板倒是浑然无事,白白嫩嫩,仔细看时才能发现上面密密麻麻有着无数个细小的针孔,偶尔有些微细的血珠渗出,也早被青苔的绒面给擦拭干净,留不下半点痕迹。 待得休息够了,江离摇了摇头,像是要把接下来的痛苦全部忘掉一般,继续向山上走去。此刻他已爬了过半,眼见着再有个半日时光,便能顺利抵达峰顶。 想着不能功亏一篑,于是他走的越发缓慢小心。越是往上,山风越是强烈,有几处山石转折处大概是风口,吹得人东倒西歪的,若不是小心扶住,只怕要被刮跑了一般。 始终关注于脚下的江离,突然后背上猛的一震,像是被一根利箭刺透了身体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感慢慢的由背部的皮肤向身体的最深处扩散开来。 江离大吃一惊,扭头看时,却又不见任何痕迹。他疑惑不解的回过头,边登石阶边时刻留意着,行不几步,之前后背上的疼痛犹在,又是一阵剧痛猛的从屁股上传来。 江离勃然大怒,猛然回头怒视四周,只见道旁巨石林立,树木森森,哪有什么人在? 就在他站在原地四下张望的时候,大腿根部又是突然一震,果不其然又是一阵疼痛弥漫开去,这地方过于要紧,险些惊吓到小江离,此时更是因为疼痛波及而瑟瑟发抖的缩作一团。 这次偷袭就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由不得江离惊怒交加,一边恼怒于这躲在暗处的敌人也太过于阴损不讲武德,一边见四下无人,便解了裤子细加察看。 只见一根墨绿色的长针戳在自己的大腿之下,若是再偏个一两寸,只怕就要蛋打鸡飞。看那长针竟是和这前射落飞鸟的一模一样。 只是要把一根长针射出弩箭一样的威力来,足见这位偷袭之人虽然品行低劣,但倒是有着一番好手段。江离愤愤不已,捏着露于皮肤之外的针尾缓缓的将针拨了出来。 只见那枚长针通体墨绿,拗之柔软,看那材质也不像是金属制成。江离总觉得像在哪儿见过,只是任他想破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倒底是谁擅使这般暗器。 他摇了摇头,将长针仔细纳入怀中收好,这才抬头望了望山道,准备继续前行。 这一望之下不由得江离瞠目结舌,面露骇然之色。一时间也不知道是逃是躲,总算是绝望之时的福至心灵,双手抱头用力蹲了下去。 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呜咽出声。 一捧松针随风而落,如细雨,如牛毛,如丝线,如钢针。 它们落在地面,被风一扫而空。它们落在江离的身上,悄无声息。 江离望着自己手臂,望着自己肩膀,只见衣服之上密密麻麻的扎满了针,看着像是湖边老太太洗衣服时用的毛刷,因为时间久了便只有短短的一层短毛留在上面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最为阴险的刺客只是穿行于山林之中的狂风。刺客惯用的兵器,那些墨绿色的长针,不过就是道旁随处可见的松针。 难怪看起来如此眼熟。 这些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松针细长而直,针尖极其锋锐,只怕那些由最顶级的工匠精心打造的钢针,也打磨不出这般锐利的效果。而那些针尖上的寒光,并不是因为光影之下的心理作用,而是有着实实在在的一丝灵气在其上萦绕不止,难怪可以造成有如长箭透体的感觉。 那些松针轻松的穿破了江离的衣衫,刺透了他的肌肤,有一些径自钻入他的身体内,只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细小的圆孔。更多的松针则最后扎刺在他的骨骼上,在皮肤外面留下长短不一的针尾。 细密的血珠从孔洞之中,从针与孔的间隙之中,渐渐渗了出来,在江离身上的衣衫上印上无数红色的小花。这些从肌肤上,从身体深处不断泛起的剧痛是如此强烈,要比刚才青苔上的行走不知要强了多少倍。即便是有着如怪兽一般强悍的身体,也很难无视它们的存在,江离清晰的感受着从脑袋直到后背还有手臂各处传来的疼痛,甚至还能哆清晰的感受到身体内那些松针的存在所带来的极难忍受的异物感,稍有动作便牵动着全身各处一起发作起来。 他的全身不受自主的颤抖着,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气的,连呼吸声里都透着因为哆嗦而起的颤音。 疼痛只是落于身体,或者印蚀于神魂之上的表象。江离蹲在布满青苔的石道上,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刺痛与湿腻,感觉这酷似或者胜似万箭穿心的痛苦,他的表情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蛮不在乎,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路就在前方,山顶就在头上。 他抬起腿,果断而稳重的向前迈去。 又有松针悄无声息的随风零星而至,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胸前,落在他的大腿,落在他的脚背。 这些已经不是人类可以忍受的痛楚,落在他的身上,不过使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一点,脸庞之上更多了几回抽搐而已。 又是一阵山风袭来,无数细长的松针被纷纷扬扬的席卷至半空中,然后在空中略作停顿,像是无数支利箭在无形的弦上拉了个满弓,带着轻微的尖啸声,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无论每根松针破空而来的尖啸声有多轻微,可无数支松针发出的声响融合在起,最后形成的声浪极为澎湃极为浩大,将山风在林间穿行的咆哮声也尽都比了下去。 面对这一波更为强大更为致密的松针箭雨,江离没有想着找地方遮蔽,更没有如前一般的抱头蹲下,而是用力的撇了撇嘴唇,向着天空之上用力的比了比自己的中指。 大概是感应到了这来自地上蝼蚁的鄙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苍穹之上惊起,像是在庄严宣告,又像是在恶毒诅咒,一时间浓云密布,狂风大作,无数松针铺天盖地而来。 历经风雨,好不容易站在山巅之上的江离,咧着嘴得意而放肆的笑了笑,却是因为牵动了两根对穿了脸颊的松针,痛得脸上的肌肉狠狠地抽动了两下。 不用看江离也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极其的狼狈,甚至于应该有些好笑。他的衣服早已破成丝缕,被江离胡乱的扯下围在了腰间,看起来便像个荒原之上的野人。不要说那些深埋于自己体内不得见的千根万根松针,光是露在自己肌肤之外的那些,便让此刻的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只直立行走的豪猪。 想到这里,他胡乱的在头顶上摸索了一阵,将那些扎入他头骨之上的松针满把的拔下,愤愤的掷在地上,又狠狠地用一只肿胀得不成样子的脚,狠狠地碾了又碾。 江离嘟囔着咒骂了一通,这才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云卷云舒,望着那轮没有遮蔽的太阳挂在天边,用四处漏风含糊不清的声音大声的宣告道,“我来啦!” 然后,他双足一顿,张开双臂,扑向了山下的一片云海。 ______ 李真慢慢的醒来,全身酸软的她并不想就此睁开眼睛,但是宿醉之后头疼欲裂的感觉,使得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刚才的梦境接续下去。 那是一个极为香甜的梦。 梦里面自己还只是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女孩,躺在妈妈的怀抱里听她讲神仙鬼怪的故事。妈妈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比天上的云朵还要柔软。 她贪婪的望着妈妈的脸庞,妈妈的脸长的那么漂亮,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画儿,怎么看都看不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记不住她的模样,一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 真是苦恼。 妈妈低下头,轻吻在自己粉嫩的脸蛋上,温柔的鼻息拂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 然后便笑着醒了。 醒了之后的李真微有些着恼,早知道能够梦见自己的妈妈,说什么昨日也不应该喝那么多的酒。按说昨日嬷嬷请吃饭,都是些小姐妹们,怎么自己就把自己喝倒了呢。 她揉着脑袋呻吟了一声,扭动了一下身体,大腿处传来的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叫了一声,顿时清醒过来。 她猛的睁开眼睛,只见自己睡在一张大床之上,只是无论是这张床还是整个房间的布置都极为陌生。她环顾左右,才发现里面的家具用料极为讲究,倒不是有什么别致的风格,就是怎么贵怎么来,充满了铜臭味儿。 她困惑的揉了揉眼睛,正想要下地看个究竟,只是被子刚刚被掀开一角,顿时花容失色的发出了一声惊叫来。 原来被子下面的自己竟然不着片缕,望着自己身上随处可见的淤青,特别是留在胸脯上的那些吻痕,和那些也不知道是掐出来还是咬出来的痕迹,再联想到身体深处那像要裂开一般的疼痛,李真如何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自小被卖到青楼乐坊,可是李真终究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儿,就算天天望见听见都是些或风流或肮脏的事儿,她也始终打定主意洁身自好,一直守着清白卖艺不卖身。 这几年随着身体渐渐张开,无论是脸面还是身段越发的水灵,那些来楼里面的臭男人们无意中瞧见,哪还有心思听的进曲儿,只看得两眼发直口水直流,恨不得立时按在身下生吞活剥了,私底下更是不知道找嬷嬷们打听了多少回,当得知李真是个原装货时,不知道多少人更是打起了开苞梳拢的念想,李真的身价也一路飙升,都快赶上当红的头牌姑娘了。 守着这颗摇钱树却不开张,嬷嬷们只急得长吁短叹,找着机会都要旁敲侧击讲些游说的话儿,可偏偏李真也是个性子拗的,要么权做未曾听懂,要么就是死活不吭声,实在不行索性就摆个脸儿。这些年下来,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嬷嬷,在背地里风言闲语的说了多少坏话。 大概这几年无功而返的多了,青楼里的一帮嬷嬷们也就渐次死了这条心,只当养了株不开花的铁树。李真也慢慢放下心来,不像以往每日战战兢兢的小心过活,可没曾想今日一个不小心竟然着了道。 李真瑟瑟发抖的蜷坐在床角,她一时无法接受自己失了贞洁的事实,只是惊惶未定的紧紧抱着被子,。可怜的女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面临的命运会是怎么样,只能手足无措的将自己裸露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两行珠泪无声淌下。 ------------ 第八十三章 说不得人生悲苦 李真想着自己无路可逃的将来,更想着自己凄惨的命运从未有过上天的眷顾,不禁悲从心来,哭的越发伤心。 此番回去后要么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要么索性就像楼里面操着皮肉生意的那些姑娘们一样,彻底堕落风尘沦为男人的玩物,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就像所有女子总是会对取走自己第一次的男人有着莫名的情感,李真一边哭着,一面在心里面憎恨咒骂这个自己至今不知道是谁的男人,一面却又不自觉的冒出一些别样的想法来。 自己身子既然已经给了他了,若是他愿意收了自己做个妾侍,只要还能将就过下去,自己这辈子也算落得个从一而终的名节,大概已经是可以想到的最好的一条出路了。 李真时而后悔,时而伤心,一边又为自己这些没羞没臊的念头脸红不已。就在她缩在墙角抽泣不停的时候,便听着屋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有些尖利的嗓音响了起来。 “嬷嬷,这小丫头果然是个未经人事的,就算昨夜动弹不得,也着实让我快活了一回,她身上的妙处,可真是让我回味无穷啊。说起还当真值当原先说好的价钱,不至如此,待会儿找财房再支领个五十锭银子,算我额外再给嬷嬷的谢礼,嬷嬷可还满意?” “哎哟,官人真是个讲究人儿,老婆子可就先行谢过了。”一旁的中年妇人弓着的腰板又弯了几分,直笑得那叫个心花怒放。那声音李真听得熟悉,正是昨日张罗饭局的李嬷嬷。这李嬷嬷面相和善,往日里待人接物也总是细声细语的,在楼里面颇有好声名,好几次自己为难的时候也是亏得她帮自己不着痕迹的解围。本以为是个与人为善的,可没曾想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也没到最后竟是她来设计谋害自己。 “老婆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这几粒丸子大官人且收好,那是楼里面专用来对付那些个贞妇烈女的秘药,服下之后不消半个时辰,保管送官人一个荡妇淫娃。那丫头脸薄,不用点猛药只怕服侍不好官人。” 李真听得外面李嬷嬷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便是那个男子嘿嘿的干笑了几声,说不出的猥琐,想来是已经接过了药丸。 两人这回已经走到了门口,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李真醒来的缘故,声音压得很低,反倒不如刚才听得清楚,只隐约听得府台寿辰几个字眼,一时也搞不清楚讲的什么。 接着便听着那李嬷嫲讨好着笑了几声,道了声告辞,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渐渐远去,房门口便一时安静了下来。 李真边哭边自忐忑,却听“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响,房门被用力的推开,一个干瘦的身影迫不及待的跳了进来,连房门都来不及仔细关好,便三步并作两不的走到床前。 “小美人,醒了啊。” 李真不敢抬头,只听着那个尖利的声音干笑了两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心中酸楚,缩在墙角抽泣不止。 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直往自己脸上摸来,李真吓了一跳,忙扭头躲开。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了李真的脸上,只打得李真眼冒金星,摔倒在床上。不等李真坐起,便听得那个男人冷哼了一声,尖刻的声音里满是冷酷,“什么东西,还敢躲。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自命清高的琴倌儿?以前那是大爷们抬举,现时可不比往日,你若从了我,自然一切好说。若是再依着性子来,现时就把你光溜溜的扔到大街上去,让大家都看个清楚。” 那名干瘦的男子此刻已然除了外衣爬上了床。他又探出手去摸向李真的脸蛋,只吓得李真瑟瑟发抖,可是听着那个男人冰冷的语气,想着若是自己违逆了他,只怕当真做得出来那般举动。 李真的脸上肉眼可见的肿起了一大块,她无声的哭泣着,又不敢反抗,只得任由着那张手掌在自己完好的半边脸上肆意摩娑,然后又顺着自己修长的脖颈一点点的探入被中。李真惊叫了一声,本能想要拉开那只手,却听到一声带有威胁意味的冷哼,便又瑟缩的放开,强忍着心里的不适,任由那只枯瘦的手掌在自己全身各处游走着,探索着。 这个夺走李真初夜的男人待得亵玩够了,这才在李真的惊呼声中,一把掀掉了李真身上的丝被,整个人扑在李真的身上,喘着粗气道,“小美人,你这么乖巧,我都舍不得将你借出去了,来,先让老爷我疼上一回。” “老,老爷。”第一次开口说话,李真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此刻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只是惶急的正过头来,问道,“什么借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正眼见到这个男人,只觉这个男人长得枯瘦如柴,面白如纸,两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李真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 “过两日便是府台大人寿辰。你去陪他几日,玩事了我就接你回来。”男人在她的脖颈上贪婪的舔着,一边上下耸动着身子,喘道,“府台大人可是垂涎你有一阵儿了,好生伺候,回来有你的好处。” “不,我不……” 李真正要挣扎着反抗,却被身上的男人一把捏住下颌,然后被一张散发着隔夜泔水般馊臭味的嘴包裹住了自己的樱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李真觉得自己就要恶心得窒息过去的时候,那片干瘦油腻的嘴唇总算离开了自己,李真用力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却听那个男人急喘了几声,慢慢放松下来,像是自言自语的感慨道,“还是女儿好啊,比起你妈妈可是有滋味多了。” “妈妈?!!你是……” 李真陡然之间清醒过来,她终于明白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恨自己当时年纪太小,只能将仇人面目记了个模糊的轮廓,此时听得面前的男子自承此事,这才将此人相貌与自己的记忆一点点的重合起来。 吴查!这个玷辱母亲清白,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禽兽,自己竟然还是落入了他的魔掌污了身子。更想着母女两人都在同一个人手中失了名节,李真不由得又气又急,眼见着那张有若魔鬼的瘦脸又凑了上来,不由得气急攻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______ 七日后,何府门口。 一辆乌蓬马车停在门口有一阵了,正当马车主人心中疑惑,犹豫着是不是再下车亲自去敲门问下的时候,大门缓缓拉开一条缝儿,从里面走出一个美丽女子。 她身上并没有过多的装扮,看起来有种朴素不施粉黛的天然美丽。一头秀发像是笔直的瀑布倾泻而下,只在后肩的位置随手挽了个结。 从知府的宅院中出来的女子正是李真,此刻她的脸上充满了疲惫,显现出一种略显病态的白皙,相比之下她的眸眼倒甚是明亮,仿佛有一团火焰正在其中熊熊燃烧。 李真走起路来有些摇摆不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里面横抱着一把古琴的缘故。 吴查透过马车的窗帷,望着李真缓步走来,心想这府台大人果然是调教女人的好手,前几日李真还只是刚破瓜的少女,这才几日光景,现在走起路来都有些成熟女人独有的妩媚了。 只是府台大人与自己向来关系莫逆,何以今日紧闭门户,更是只放李真一个人出来? 吴查心里想着,正要开口,却见李真已经钻进马车,将手中的古琴搁在一边横凳上,像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府台大人那儿有重要客人,便命我一人出来跟老爷回家了。” 吴查哦了一声,又等了一会儿,见何府门口再无动静了,这才让马车掉返回去。 “府台老爷还满意不?”吴查感受到肩部那一双小手轻柔的敲打着,先是舒服得低声叹了口气,接着又讶异的回头望了望,心想这府台老爷倒底使了些什么手段,能让女人变得如此乖巧。 “有老爷送过去的药丸,能不伺候得他满意么?”女子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查讪讪的笑了笑,想着送过去之前李真还整日里哭着寻死觅活的,没想到一时间性子突然变得如此顺服,只是当面说起这催情药丸一事终究有些抹不下脸来,出言安抚道,“你也休怪我下手狠了一些,这以后跟着老爷我吃香的喝辣的,说起来不比你孤苦伶仃的捱日子要好。” “嗯,下手狠一些自然是应该的。”李真的声音淡淡的,懒懒的,只是一边使着力捏着,一边随口应着,仿若说的这些都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吴查讶然回头,却见李真低眉顺眼的专心按捏,不像是有什么别样的意思在里面,于是只当是李真这回吃够了苦头,回心转意想要留在自己身边的刻意讨好。 女人呐,不打不行啊。 吴查正想回府了要好生盘问李真,倒底府台大人在她身上下了什么功夫,竟然有如此神效。却听着外面一个老婆子像嚎丧一般的扯着嗓门嚷了起来。 “吴家老爷,出……出事啦,出事儿啦!” “府台老爷……家里,七十多口人,全……全都被人杀了!” ------------ 第八十四章 无边苦海不归人 大街上李嬷嬷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喊,不要说惊动了大街两旁的商贩路人,原本半靠在厢壁上的吴查更是陡然之间从横凳上坐了起来。 堂堂一州之府的宅第,纵然算不上守卫森严,家丁护院自然也非一般人家可比,竟然在无声无息间横遭灭门。这是何等的仇怨,对手又是何等的冷血手段。 吴查没想到自己在城里面转了一大圈,采办了些物品,竟然能够在此处遇上李嬷嬷,更没想到从她的嘴里知道这样震惊的消息。他没有去怀疑消息的可靠性,之前自己在何府门外敲门,等了许久始终无人应答,当时便已觉得有些蹊跷,如今想来何家上下那时应该已经尽数遇害。吴查猜度着那时或许凶手尚未离去,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孟浪的走进去,不然只怕此刻何家的死亡人数上又要加上一笔。 吴查举起衣袖拭了拭满头虚汗。就这一转眼的时间,马车已经驶过街角,将那李嬷嬷远远的甩在后面。吴查正要唤车夫停下来,想自己亲去问个究竟。却突然想起一事,刚要掀开前帘的身体顿时停了下来。 既然凶手冷血至斯,为何独独放李真一条生路? 显然李真一个人出门的时候,明明是知道里面的情况的,可她为何诡称是因为府台大人有重要客人所以不便出来? 难不成何家灭门惨案和李真有关? 吴查自然确信李真没有任何背景,不然早就把自己千刀万剐了,又何至于隐忍等到现在。可是若说和李真毫无关系,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吴查的手已经搭在了车门处,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急着去掀开门帘,而是面带狐疑的转过头来。 李真的双手还轻柔的搭在自己的肩颈处,大概是感受到了吴查的怀疑,此时已经停下了捏肩的动作。她跪坐在吴查的身后,脸上仍然是那副极为顺从的表情,只是微有些困惑的抬起头来,问道,“不是说了下手狠一些是应该的么?” 听着这貌似天真毫无机心的问题,似乎只是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吴查的心却陡然之间冷了下去,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急切的想要通过李真的嘴证实些什么,可是话尤在口,只觉得喉咙猛的一紧,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呆愕的低下头,一边惊恐的伸手向自己的脖颈间摸去。才发现脖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缠上了一根极细的金属丝,此时已经深深地嵌入到自己的皮肉之间。 丝线的两头轻柔的握在李真的手里,缠在她修长美丽的指间。 他张大了嘴,因为窒息而显得扭曲的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惊恐或是乞求的神色来。他并没有感觉到脖颈上的疼痛,只是想着能够争取可以说出一些威吓胁迫或者忏悔求饶的话儿,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除了从嘶哑的声带中挤压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啊啊”声外,发不出任何具有特定意义的声响。 他甚至想努力的转过头来,试图通过自己的面部表情传递些某些想要表达的信息。只是当他眼睛余光瞟见那张美丽尚有些青稚的脸上,温和淡然的笑容里面藏着最恶毒冷酷的味道,知趣的打消了任何靠话语或者肢体语言打动对方的想法。 也不知道李真究竟施展了什么手段,这缠绕在脖子中的金属丝,不仅把吴查的话语尽数封在了喉咙口,更加像是抽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一般,让他的身体如同烂泥一般瘫倒在车厢里,将吴查试图发生点声响吸引车夫或者车外人注意的念头也一并打消。 “我本来想先把你那个害人的东西切了,然后再一刀一刀,一片一片的把你给活剐了。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李真俯下身去,望着这个倒在他怀里的男人,露出了极为俏皮的笑容,她轻声的在吴查的耳边喃喃说道,“我会把你的灵魂融在这根琴弦上,让你每天听着美妙的音乐,每天尝着罡风洗魂的滋味,那是何等的美妙。” “相信我,虽然你现在想像不出来,但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上它的。”李真一点点的收紧手中握着的琴弦,她的动作温柔而小心,望着那个随着她的手指而蠕动的男人,倒像是可爱的小女孩正在操纵心爱的提线木偶。 她小声的哭了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畅快的说着,说着自己小时候那些模糊的记忆,说着记忆里的父亲母亲。好些故事因为过于久远而显得有些颠三倒四,可落在吴查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声声正在敲响的丧钟。 “你是我的男人啊,我怎么舍得让你离开我!所以,你还是留下来吧。” 李真擦干了眼泪,却又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声音不大,却极其疯狂,极其的难过。她凝望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这么多些日子快成疯魔的压抑都要在这根细若发丝的琴弦上得到寄托。 吴查嘴里嗬嗬作响,灰白的脸上眉眼抽搐,极为狰狞难看。他感受着自己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的流逝,感受着李真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冰冷而沉稳,想着自己风光的一生竟然要终结在这样一双如碧玉如青葱的手上,他的心里面充满了不甘。 走向死亡的进程极慢,无论是落在身体上还是心底的折磨都被时间所无限的放大。终于放弃了一切活命念想的吴查,半躺在李真的膝上,双眼无神的望着眼前那张越来越模糊的清丽容颜,开始期待着死亡的到来。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正如李真所说,死亡,仅仅是开始。 …… 马车缓缓驶进吴家大院。 一柱香之后,李真站在门口,抱着那架从府台家带出来的古琴,奇怪的看着气喘吁吁一路赶来的李嬷嬷,问道,“吴查倒底许了你多少好处,连报信的事情都要这么卖力?” 李嬷嬷压根不会想到李真和凶杀案能有什么关联,她抚着胸口,一边顺着气,一边嚷道,“你家吴老爷呢,这路上车也不停,害得老婆子我一顿跑。还不快些通传一下,府台大人家出大事儿了。” “能有什么大事儿啊,不就是死了七八十个人罢了。”李真慵懒的倚在门边,这架势倒真有几分像是楼里面卖笑姑娘们招揽生意时的风情,她抬起手指,动作妩媚的将一缕发丝重新归拢到耳后,这才指了指身后,道,“这里面还有四五十口呢。” 李嬷嫲楞了一楞,听着这不可思议的话从李真的口中说出,一时竟不知道回些什么好。此刻她才瞧见李真的裙摆上星星点点的全是血迹,更是透过李真和大门之间的空隙,能够看到大院里面横七竖八的躺倒了一地的人。 李嬷嬷长年在风月场厮混,虽然做的阴私缺德事儿不少,可像如此这般杀人满门的阵势,不要说亲眼瞧见,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想着百十口的人命说没就没,她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到底是人是妖,只吓得面色发白,一时间腿脚酥软,只在原地打了几个趔趄,竟是连一丝逃走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她望着眼前抱着琴的女子嘴角噙笑着缓步走来,张大了嘴就要干嚎出声。 李真身形微动,只是瞬息之间便站在了李嬷嬷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将那声尖叫给生生闷在了喉咙深处。 她看着李嬷嬷眼白上翻,一边用力蹬着腿,一边双手徒劳的在空中乱抓着。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想到这些所谓的嬷嬷们年轻时大概也都是和自己一般苦命的女子,也是受了各种逼迫才慢慢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若不是自己在何府上另有奇遇,多少年之后保不定又是另一个李嬷嬷。一念至此,不由得意兴阑珊,于是轻叹了一口气,指尖稍一用力,扭断了李嬷嬷的脖子。 望着躺在地上已然断气的李嬷嬷,想到大仇终于得报,李真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嚎啕大哭,就这么哭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 街上的人们只当是个女疯子,不敢靠近,只是远远望着,早已经有腿快的跑去报官。 李真毫不在意,只是站在吴家大院门口又哭又笑的,等到哭够笑够,这才从怀中拿出一把贴身小刀,众目睽睽之下从自己的额头处,用力的一刀一刀的向下划去,接着又横里狠狠的切了好几刀。 那些伤口划得极深,纵横交错的切口深可见骨,肌肉连着皮肤向外翻卷着,喷涌而出的鲜血瞬间糊满了整个面部,顺着脖颈直向下淌去,显得极为可怖。 围观的人群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俱都尖叫着四散开去,更有一些胆小的当场便吓哭了起来。 “可是,终究没脸下去见爹娘了。”李真将小刀随手掷于地上,仿若丝毫不觉察脸上的疼痛,只是喃喃低语道,“这样也好,他们就认不出是我了。” “你们总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浑身是血的女子踉跄前行,对着天空疯狂的笑了起来,“可是,你让我怎么回去?!!!!” ------------ 第八十五章 各自醒来的时候 跳下山巅,穿破云霞,回到人间。 从琴音幻境中刚刚苏醒过来江离,神识还没来得及从那飘渺恍惚的情绪中切换到现实中来,眼神迷离怔忡。 一阵微风拂过,江离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全身肌肉紧绷了起来,身形更是不自自主的佝偻了几分。 风吹在皮肤上,轻柔如情人的指尖拂过,温暖而香甜。既没有想像中如刀锋般凛冽狂暴着扑面而来,更没有挟卷着如大雪漫天般细密的松针厉啸着落下。 江离松了口气,用力的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痰来。 先前虽然是在幻境中,除了那些所见所闻所感皆是虚幻外,无论是念海还是身体做出的应对可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江离胡乱抹了把嘴唇,感受着鲜血的甜腥味在嘴里渐渐弥散开去。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抱琴浮于空中的李真面色时红时白,表情时而痛苦,时而狂喜,时而迷惘,各种情绪走马灯一般的在脸上不停变幻着,显示她的内心正在激烈之极的挣扎,看那样子竟是和自己一样陷入了幻境之中。 此时李真虽然紧闭着眼睛,眼珠却在快速的转动着,带动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檀口微开,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悬停在空中的身子开始猛烈的晃动起来,看似一下个呼吸就要从梦境之中醒转过来。 江离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坐等李真醒来收拾自己,连忙掐了个剑诀,原本停在半空中的小飞剑陡然加速,化作一道幽光,直奔李真而去。 李真紧闭着双眼,沉默的立在草坪之上的半空中,仿若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那张美丽中透着清冷的脸庞此刻已经不再挣扎,渐渐的恢复了平日里的宁静。 她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指尖无意之间的揉动,发出铮铮的声响,和着飞剑穿梭之时轻快的颤鸣声,像是一首奏鸣于战阵之上的乐曲,鼓点铿锵,号角悠扬,杀伐之音大作。 李真霍然睁开眼睛,清澈如水的眸底一线幽光渐渐浮现。 虽然和江离一先一后,近乎是同时的醒转过来,然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不到一个刹那的时间,在修行者之间的战斗中,足以改变胜负逆转生死。 李真脸色顿变,看着那投映在自己眼底的幽光不断放大,一边厉啸出声,借着陡然之间生发出来的寸劲,化身为电,在半空中急遽的向一边躲去。一边抱着长琴,抚在琴上的手指尖电光闪烁,用力猛的在琴弦上一勾。 和之前摄人心魂以入幻境的琴音不同,这次陡然之间迸发而出的琴音明显要霸烈得多,有如惊涛拍岸般向着江离席卷而去,速度竟是比之江离的飞剑还要快上几分。借着一路飞沙走石仿佛能够看清那些音浪气势磅礴有若实质,浩荡之中隐有风雷之声。 那柄无光小剑穿行其中,如游鱼入水,管他风高浪急,好不快活。 只是刚刚掠过墙头的江离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首当其冲的他被迎面而来的音浪瞬间拍翻在地,在一波强似一波的音浪面前,胸前衣衫尽成齑粉,裸露出来的胸膛之上赫然叠现着无数根焦黑的弦印。 江离在空中的时候便已喷出一口鲜血,此刻精神萎顿的仰面躺在地上,他抬手抹掉嘴角不断涌出的血,眉眼紧皱,显得极为痛苦。 这些音浪不仅化作了不知多少根无形的鞭子,毫不留情的抽打在他的肌肤之上。更是将这些无边的巨浪具现在江离的念海之中,只将江离搅得神魂震荡,面色通红,两眼胀突,仿佛整个人随时就要暴裂开来一般。 而更多的落在空处的音浪,因为高速的掠过从而在空气摩擦出炽烈的温度,无数道极高温度的音浪交织叠加在一起,像是在江离的身边落下一道由火焰铸成的樊笼。地上的那些枯枝落叶,瞬间化为火焰,又瞬间焚尽成烟袅袅升起。便是那些刚刚生发出来的青苗,其中蕴藏的水分先是被烘烤殆尽,旋即化作点点飞灰随风而散。 江离无论如何没想到李真的实力竟然恐怖至斯,刚刚还为自己抢先一步醒转并率先出手而暗自窃喜,没想到这看似文静的女子仓促之间出手竟如此果决霸道,竟反倒险些先将自己一记闷棍撂倒。 江离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巨浪直接拍进油锅里的鱼,他张大了嘴贪婪的呼吸着,可是此刻灌入肺中的不是清凉的空气,却像是烧得滚烫的辣椒油。江离猛烈的呛咳起来,牵动着肺部像有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在里面肆意搅动,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五脏六腑像火烧一般的灼痛起来。 他呼哧呼哧的向外吐着气,像是向外不断喷吐着赤红的岩浆。他眼前的世界开始越来越模糊,无论是灰砖砌就的高墙,还是红漆斑驳的门栏,在他的面前都被拉长或者扭曲着,从而呈现出极为怪诞的画面。 江离甚至能够闻到一股肉的香味,只是迷迷糊糊间并不能确定这香气究竟来自于自己的皮肤,还是自己已经达到了外焦里嫩的酥肉境界。 前方的古远池已经知觉到江离的不妙。只是他此刻灵力已然宣泄一空,就是想要伸以援手,也是有心无力。 一道灰色的身影出现在高墙的一角,它先是挑了块平整的地方极为优雅的坐好,然后往场内扫了两眼,便自抬起爪子极为拟人的蒙住自己的眼睛。 不忍直视…… 它对着江离龇了龇牙,显得极为不满。想我堂堂剑阁弟子,连个女人都打不过,还被人按在地上……哦不,是按在地上烧烤。 这家伙生下来,就是为了专被女人克的吧。 丢人!废物! 猫师叔满脸不屑,浑然不记得自己不久前也才被某个女人烧烤过。 好在猫师叔不作人语,平日里积攒的词汇终究极为有限,嘟囔了两句便觉得无趣得很,于是望着场内又瞄了一眼,这才很是无奈的摇了摇脑袋,轻盈一跃,消失在转角处。 说起来这小子也不是一无是处,扛得住活剐,耐得住毒打,还能保持一丝清明,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会的本事。 真,他喵的。 学啥不好。还是个废物。 此刻江离仍在生与死,或者生与熟之间徘徊,自然不知道猫师叔不仅悠哉悠哉的围观过,更是恨铁不成钢的痛骂了一番,可最后愣是连根脚趾头都没有动,便施施然的走了。 不然怕是这条已经有了五成熟的烤鱼,当场便要一蹦三尺高的跳起来破口大骂。 要死了,要死了。 江离突然想起北方的一道名菜叫铁板鹅掌,乃是将活鹅赶到慢火烧制的铁板上,据说这样做出来的鹅掌特别筋道美味。 只是不知道比之自己又是如何。 他重重叹了口气,鼻息过处,搅动一片微凉的风。 那丝凉风极其的微小轻柔,甚至于不能卷起最细最轻的微尘。可它落在江离裸露而焦黑的胸膛上,却像是从雪山之巅融化的清泉,从头顶一直灌至脚底,凉意直沁人心。 江离从恍惚迷离之中猛然惊觉。 这个堪比火场堪比蒸笼的地方,不可能有凉风的存在。 他猛然睁开眼睛,惊诧的向一边望去。 借着极其坚韧的心志与本能,江离始终在识海之中保有一丝清明,那道延伸至小飞剑上有若无形丝线的神念虽然极其脆弱,却自始自终从未断过。 剑心相通。 只听一声闷哼,一直悬立在半空之中的女子在空中陡然栽落,重重的摔在地上。 看到那个少年生命力极其顽强,意志也足够坚韧之后,李真在极短的时间内评估了这场战斗的局势,确定自己没有办法在飞剑刺中自己之前杀死他,或者切断他与飞剑之间的联系。只是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的侧开身子,竟然到最后也只是堪堪躲过了要害。 李真缓缓扶地而起,那柄飞剑从她的左肋下刺入,穿透的事腰径直飞出。李真快速的查看了一下,虽然不至于送命,却也伤得极重,不由得脸上怒意骤生,望向江离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她一手拾起摔落在地的古琴,趁着自己尚有一战之力,非要先取了那个可恶少年的狗命不可。只是她甫一用力,便觉胸腹之间突然生出无比痛楚,像是那柄飞得鬼鬼祟祟的飞剑还插在自己的肋下,每动一下都像是会牵拉到经络窍穴,都会让她的脸色更加的白上一分。 李真脸色顿变,即便她素来对自己也是极狠,可从肋下伤处传来疼痛竟是极为刁钻阴毒,让她始终无法专心运转念力,拨动琴弦。 此刻江离也已经扶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李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弃了追杀江离的打算。她调整了下抱着长琴的姿势,因为受伤的缘故显得动作有些费力,不再像之前那般从容。 她狠狠的盯了一眼江离,像是要仔细记住这个少年的脸。然后她双足用力一顿,身形像离弦之箭一般,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越过高高的院墙,向外落去。 “有种别走啊,给大爷接着弹啊……” 嗓音干涩难听,更兼色厉内茬。 ------------ 第八十六章 譬如昨日与今日 劫后余生的三人头并头,一字溜的排开躺着,望着遥远的蓝天白天,心情愉快,却又各自生出无限感慨。 黎二方带着众捕快来过,见几人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那一众捕快因为折了位兄弟,显得情绪都很低落,古远池好生宽慰了几句,便让他们先行处理善后去了。 伤势最重的是直挺挺躺在中间的马邗,一想到如此大场面的生死之战中,自己竟然没有丝毫贡献,便是想看上一眼裙底的念头最终也成为了句彻彻底底的笑话,这位耿直的汉子便在心里愤愤不平,只是终究还是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那些牢骚话儿只能咽在肚里。 他的心情很糟糕,并不全是因为自己的毫无作为,更多的来自于自己之前对古远池的误解。他犹豫来犹豫去,觉得有些话要是闷在心里,估计今天晚上酒也不香,怕是连觉也睡不着了。他不敢去扭头去看古远池,于是对着面前的蓝天重重的叹了口气,听得果然引起两人的注意,这才微羞着道,“老古啊……” 古远池侧过头,微讶道,“怎么成老古了?” “呃……这不重要。”马邗觉得脸皮有些发烫,一边抱着早死早投胎的念想,飞快的说着,“刚才是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向那妖女投降了,这事是我老马不对。嗯,很不对!” “嗯?”古远池仔细回想了一下,总算明白马邗大概说的是哪一段,不由得笑道,“事出紧急,也难怪老马你误会。再说了,要不是老马你冲在前面吸引了李真的注意,估计我那伎俩可就一眼就穿帮了。” 马邗重重的吐了一口气,问道,“当真不生气?” “不生气!”古远池迟疑了下,笑道,“莫非还要我以道心发誓不成。” 马邗哈哈大笑,扯到伤处又忍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疼得挤眉弄眼着咧嘴笑道,“老马果然没交错你这个朋友,要不是今天我动弹不得,不然非一起好生喝上几杯不可。” 古远池哈哈一笑,坐起身来,对着另外一边的江离道,“要不要拉你一把。” 江离摇摇头,示意自己可以。 却听得一边马邗急切的叫了起来,“你们这又是要去哪儿?” “好生躺着,去帮你报仇。”江离在马邗肩头拍了两拍,只疼得这个魁梧的汉子眼泪都要淌了出来。 江离一跃而起,虽然之前看起来整个人都要熟透了,全身上下焦黑一片,连块干净的皮肤都难找到,看起来极为凄惨。但说起来大多是些皮肉伤,靠着他非人的体魄以及强悍的恢复能力,此刻竟已恢复得七七八八。 …… “是你?” 李真躺在马车里面,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眼神落在面前那张胖胖的脸上,轻声问道。 贾和正楞了一楞,想着这句问话未必全是感慨意外的相逢,可能多数是因为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于是微有些落寞的缩在角落里,闷声答道,“是我,追求你的那个傻胖子。” 听着这奇怪而充满着酸味的回答,李真这才回过神来,想着自己只是随口的一说,怎么就能牵连出如此丰富的联想,不禁卟嗤一声轻笑出声来,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道,“要不是知道是你,怎么就能上了你的马车。” 贾和正望得那张始终清冷有若冰山的脸上,竟然也能浮出一丝笑意,想着这大概是第一次对着自己笑,不由得喜上眉梢,连声称是。 只是李真话一出口,便自觉得有些尴尬。想着自己倒底是怎么了,这等小事又何须向他交待解释些什么,竟然还不自觉的有了些小儿女的姿态,实在是有些荒谬。 于是她微微干咳了几声,抿着嘴巴不再说话。 此刻李真的伤处勉强已经止住血,但她脸色白得像纸处一般,倚在靠垫之上深蹙着眉头,显得极为痛苦。想着那个少年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出手竟是如此阴狠老道,飞剑透体之时竟然还能狠狠的转上一圈,更加留下无数道细小剑气在自己的经脉之中四处游走,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其中噬咬不休。 所以李真的伤势远比她原先以为的要重得多。若非如此,刚才怎么也能腾出手来取了江离性命去。 只是她并不知道,虽然那个少年的确不像他的长相那般乖巧,可这些阴狠的手段倒还真与他无关,而是完完全全出于那柄飞剑自身的恶趣味。 “总算是止住血了。”贾和正望着李真的指间终于不再有鲜血淌出,终于放下心来。在他的想像中,既然能将血止住,便应该再无大碍,于是欢喜道,“等出了城,寻个幽僻处,再将养些时日便能好了。” 李真正在闭目养神,听闻之后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从南绍大牢飞出,浑身是血的在大街上中踉跄奔行,碰巧遇上贾和正被一把拉上马车,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贾和正当真就一口没有问过自己到了哪儿,又是为何受了伤。 “你就没有好奇过么?”李真靠在软垫上,感受着车轮的颠簸牵动伤处传来的疼痛,奇怪的说着。 正在小心观望车外的贾和正,闻言轻轻放下窗帘的一角,想了一想,这才低声回道,“我没有问,是我担心听到的是我不想听到的结果。” “嗯!”李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却没有进一步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 贾和正没有听到自己关心的答案,微微有些紧张。他攥了攥已经有些出汗的拳头,偷偷瞥着李真的神情变化,小心的问道,“我能不能说上几句?” “没准送你出城后,下次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呢!”贾和正敏锐的望见李真秀眉深蹙,连忙苦着脸小声补充道。 望着贾和正肥圆的脸上刻意做出的卖惨模样,怎么都让人生不起气来。李真笑了笑,将心头骤起的烦闷心绪暂且放下,心想这么多年也是听了无数遍那些试图教化自己的话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个。 “说吧。”她缓缓侧过身子,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蜷缩在车厢里,这样的姿势能够缓解牵拉伤口而造成的疼痛,更主要的是,她觉得这样方便自己看见贾和正,方便自己能够听他说话。 好像这样,真是没有那么疼了。 “我虽是商人,也听闻那些儒生总喜欢辩论些人性本善或者人性本恶的话题。”贾和正犹豫了一下,心想自己的见解自然远没有那些儒生高深,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惹姑娘笑话。但不知为何,有些话儿今日就是急切的想要蹦出来。他稍稍梳理了下,道,“我却认为不要说人之本源了,就是长成之后的人又哪有什么绝对的善恶。” “譬如说我,我做的都是贱买贵卖的勾当,这些钱说起来是我经营有方,实际上还不都是变着法子从百姓口袋里骗来的。可身在这一行,关乎多少人的生活,又不得不如此为之。所以我从来不去忏悔,只是尽量多做些济贫救困的事儿,时间久了,也就成了大家口中的大善人。” “再譬如李姑娘你,就算当真之前做了一些错事,也不用老把这些压在心头,我可是从来不信什么回头是岸的,只要你好好的往前走,前面也总会有岸的。” 李真默不作声,听着贾和正温和的话语,想着今日自己刚刚走过的幻阵,那是自己深埋在心中的一段最为不堪的过往。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也曾私底下问自己若当真是回头是岸,又该如何才对。 “你说的是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李真轻叹了口气,想着这句话她倒是听过,只是记不得是谁说的了,倒是和贾和正说的意思差不多。只是这层道理如今从贾和正嘴里说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倒是觉得入耳了几分。 罢了,等此间事了,莫非当真可以按这个胖子说的,从头开始重新来过? 或许真有些不同也未可知。 李真蜷着身子,望着车厢的窗布随风摇动,光亮透过车窗的空隙投射进来,在厢壁上飞快的掠过。她痴痴的望着,痴痴的想着,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忽而轻笑出声,两朵酡红色的云霞悄然浮现在脸颊,竟像是喝醉了一般。 “是这个理儿。可经姑娘这么一说,真是不知道高级了多少倍。我啰嗦了那么长阵,竟然抵不上姑娘这一句半句的来得精妙。”贾和正由衷的赞叹再加上顺竿子往上的马屁功夫,显得格外的诚恳。 此时车外声音渐悄,贾和正挑帘望了望,只见此时马车已经驶出了南城门,前方过河后再拐过一片竹林,便是一条三岔路口,到时候就算有人追来,也是很难继续追踪下去了。 贾和正吁了口气,想着离别在即,又有些伤感。 李真低声笑了起来,“舍不得我走?” 被说中心思的胖子微微有些羞赧,只是盘算着还有几句一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再不说怕是来不及了。 却听李真叹了口气,幽幽道,“真是可惜。” “舍不得我走的,不是你一个人呢!” ------------ 第八十七章 一条过不去的桥 贾和正微微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李真话里的意思。他霍然掀开窗帘,探出半边身子去张望了一番,这才缩进来问道,“是不是搞错了?” 李真摇了摇头,示意贾和正先不要说话,自己忙着抓紧时间闭目调息。 城外的硬土道坑洼不平,即便是贾和正几次三番的多加催促,狠不能坐在外面亲自驾车,速度仍然提不起来。只急得贾和正一颗心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个不停,又不敢去打扰李真,只能暗自着急。 前行了又大约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马车便停了下来。 贾和正急恼道,“如何又停了下来,你不知道我赶着时间嘛。” 前面的车夫道,“老爷,过不去了,前面桥上有人堵着不让道呢。” 贾和正吃了一惊,偷眼去望向李真,却见她闭目端坐,虽不言语,却是一副早已知悉的表情。 贾和正掀起门帘一角,只见那座石板桥上并排站着三人,看那样子正等着自己马车过去,只怕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再走得几步,倒是发现其中两人面目依稀有点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原本记人记事过目不忘是商家必备之技能,只是情急之下,任贾和正在脑海中如何仔细搜索,就是想不起来何时有遇着过。 总归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贾和正掀开门帘,跳下马车,往着桥那边走了几步,待得近了,才拱手作揖道,“几位兄弟,不知道堵在桥上所为何时,贾某有急事要赶路,不知道能否行个方便。” 桥上站着的正是俞昊新、江离和古远池三人,只见站在桥中央的江离摇了摇头,向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指了指道,“贾家大少爷,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就是为了李真来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别揽在自己身上,还是让李真出来见我们吧。” 他的声音说得极大,显然不是说给面前的贾和正听的。果见那辆马车只是沉默了片刻,便从上面徐徐走下一位抱琴的女子。 李真脚步轻浮,就这几步路竟是走得比贾和正先前还要慢,显然身上的伤势并未减轻多少,她微蹙着眉头,脸色苍白,显得极为柔弱。 贾和正听着背后的声音,脸色微变,急道,“你们倒底有什么误会,竟是连一个重伤在身的弱女子都不肯放过?” 江离讶然失笑,心想果然爱情容易使人冲昏了头脑,就李真这样的疯女人,什么时候和弱女子沾上了边? 他摇了摇头,感慨道,“罢了罢了,你既然不知情,我就再说一遍好,劫狱杀人,可都是一等一的罪过。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自己三人被李真吊打的事情,实在不见得光彩,也就算了。 贾和正迟疑的扭过头。 他原先只以为是江湖上仇家,可没想到李真竟然犯下的是杀头的大罪,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会话来开脱,却仍然抱着一丝希冀,指望这些只是误会一场而已。 李真看得出他心中想法,在心底微叹了口气,对着贾和正平静的说,“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坐车自己回去吧,这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遇见过你,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李真见贾和正一脸难以置信的落寞表情,不知为何,心头一软,柔声说道。 “呵呵,都是上岁数的老妖怪了,还要老牛吃嫩草。”江离拍了拍手掌,也不顾李真冷眼望来杀机顿现,只是朝着贾和正喊道,“我们可是一起喝过酒的,你吐了我们哥俩一身这事就不提了,可这个女人的底细明明人家都告诉你了,你还硬赶着不走,真的是嫌命长了不成?” “是你们?”贾和正恍然想起,这才知道为何刚才见着两人面熟,原来是有着这么一遭偶遇在其中。想着自己那日心神大乱,酒醉之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了出来,现在被人提及,倒是微有些羞赧惭愧,回头对着李真解释道,“那天与你分别后,我去喝酒了,正巧遇着了这其中两位。” 李真冷冷的望着江离,看那样子恨不能立时把江离给千刀万剐了。听着贾和正的解释,她轻轻“嗯”了一声,对于贾和正酒后与那两人说了些什么也并不在意,只是语调清冷的说道,“那天我让你在梦境中看到的,都是真的。” 听着李真毫无表情的声音,想着那日梦里面剥皮换脸的血腥场景,贾和正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连身子都跟着晃了几晃。虽然他一直怀疑那个梦就是真的,也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亲耳听到李真自承,仍然觉得极为震惊。 “害怕了是么?”李真语带讥诮的道,“所以呢?” 还能有什么所以? 男人啊,总是说得好听。 “害怕自然是害怕的。”贾和正转过头,朝着李真大声的吼了出来,好像这样子才能驱散自己心底最深处藏着的恐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场景,我看到了凭什么不害怕?!” 李真睁大了眼,那张素来没有太多生动表情的脸上显得很是讶异,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贾和正如此生气的和他说话,她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微微抿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的笑意。看起来倒像是无辜的少女在面对毫无根据指责时的无措,这样的神情落在江离三人眼里,各自暗骂了几声妖妇。 “可喜欢又是喜欢的!我又能怎么办?”如此大声的咆哮对于一个胖子来说,也是很大的体力消耗。贾和正吼完这一嗓子,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边稍有后怕的偷瞄着李真的神色。 这些憋了一路始终找不时机说出口的话,或者说,应该是那么多天一直被自己压抑在心底的话,终于通过这么一种不甚温柔的形式表达了出来,贾和正觉得略有遗憾,却又心头很是畅快释然。 听着这出乎意料的回答,李真怔了怔,那丝莫名的知意凝固在嘴角,一双美丽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眸眼中微光闪烁,有如寒冰初融。 江离瞪大了眼,嘴巴张大得似乎能塞得下一个鸡蛋,他飞快的往旁边看了看,见得俞昊新也是一般的表情,这才略略放心,心想看来不是自己的爱情观出了问题。 一见钟情? 你丫的见的都不是她自己的脸。 他晃了晃脑袋,一时竟然不知道在这样的场景中该说些什么才对。 倒是贾和正吼完心里话之后明显冷静了许多,他转向三人,拱手问道,“不知道李姑娘劫狱之事,可还有通融回旋的余地?” “江离望了望站在贾和正身后不远处的李真,见她气虚体弱,重伤之下应该翻不出什么浪花,此刻更是安安静静的站在一边,也不知在低头想些什么,便也略略放心。 对于这位首富贾家的大少爷,江离的观感向来不错,听得贾和正发问,他显得颇有耐心,解释道,“她杀李呈央,说起来李呈央本就死不足惜,死了也就死了。可她又不小心又杀了个捕快。” 贾和正敏锐的捕捉到了“不小心”三个字,略一思索后,迟疑着道,“这的确不应该。可大错已成,终究无法换回。若是倾我之财力,厚加抚恤亡者家属,可还能补救一二?” 不得不说贾和正的品性和口才都是上上之选,这以钱卖命的事情,从他的口中说来,只会觉得诚恳,而没有以钱压人的铜臭味儿。 却听古远池长叹了口气道,“就算这次的事情略过不谈,画师李真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凶人,手上沾了不知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你贾家纵然富甲一方,又能够买下多少人的命,堵得住多少人的悠悠之口。” 贾和正面色惨白如纸,他回头望了一眼,见李真并未抬头,只是望着地上发呆。他叹了口气,回转过头道,“刚才我还在劝李姑娘只管往好里走,可没想到这条路竟如此艰难。” “该要还钱的,我来给她还,我手上所有产业地契,可以尽数拿出来用以抚恤。至于要还的命……” 贾和正语音一顿,手腕一翻,一柄不知何时藏于袖中的短剑赫然显现在他的手中,在三人惊讶的眼神中,他毫不犹豫的将短剑用力一压,径直插入自己胸口。 那边李真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伴随着一声极为凄利的尖叫,竟是连手中的琴也顾不上,直接扑了过来,扶住贾和正的身子,眼泪直淌而下 贾和正闷哼了一声,脸露痛苦之色,却咬紧牙关决然的向着众人沉声道,“我自知自己的命抵不了那么多,但求还个利息,换三位今日放李姑娘一条生路。” 江离救助不及,望着贾和正这一剑正中心脉,便是再有妙手回春手段,也救不回来,只是叹了口气,道,“贾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贾和正靠在李真的怀里,只是咬着牙,并不言语,只是一脸希冀的望着桥上的三人。 ------------ 第八十八章 一座真正的石桥 来也匆匆,却也匆匆。 距南城门大概还有几里路,三人站在官道边上,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听着城门口当值军士检查通行的吆喝,俱都沉默不语。 因为是三个年轻人,即便古远池稍微年长些,不过对于修仙者漫长的岁月来说,也还是地地道道的年轻人。年轻人对于爱情的理解与最最直观的感悟,总有着他们特有的期望与憧憬,并且希望这些美好的事物能够一直盛放下去。 官道的两旁长满了桃树,树上结满了鹅蛋大的桃子。这些本地树上结的桃子不比北地运来的,又小又涩,一般无人会摘,不然哪会留到现在,就算城里面的民众拉不下脸面,可那些到处厮混的孩童总是最识货的。 江离挑着几个大一些的桃子摘了,一人扔了一个,自己拿着一个先往衣服上蹭了蹭,这才尝了一口,只酸得呲牙咧嘴的,哪里咽得下去,只将手中桃子扔得老远,又扶着桃枝呸了半天口水。 “什么破桃子,肉么吃不着,反倒吃了一嘴的毛!”江离抹了抹嘴唇,望着官道两旁一溜排满树的桃子,愤愤然的骂道。 古远池和俞昊新望着那个心情不爽的家伙在那儿拉开了架势指桑骂槐,摇了摇头,各自把手里的桃子扔在树下。 刚才回去的路上,古远池已经把那日与贾和正相逢的经过,连着与画师李真的故事和俞昊新讲了一遍。此时想着此时这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侣转眼便要阴阳两隔,不由得唏嘘不已,却又话锋一转道,“你们这样搞,回去之后怎么和马邗交待?” 俞昊新瞪大了眼,大为惊奇的道,“这话从何说起,明明是你先提议放他们离开的。” 心情并不愉快的江离难得的不想在这谁先谁后的话题上面纠缠,只是将手反复的在衣服上擦着,见着那些讨厌的细毛总算清理干净,这才恼道,“这贾家大少爷搞这么一出,谁受得了啊。你,还有你,想想你们当时看我的眼神,好像要是我反对,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一般。” “其实,就算老马在,我想他多半也会这么做的。别看老马长得粗壮,心思可是细腻得很。这种成人之美的好事,可是最值得喝上两杯的。嗯,回去我去李家弄点好酒来,陪马邗喝上点。”俞昊新微微一笑,说起喝酒,心情似乎都舒畅了好多。 “嗯,那就权当我们是为了老马做了这个决定。回头喝酒的事,算上我俩一份。”古远池眼睛一亮,愉快的说道。 年轻人,忧伤来得快,总是去得也快。 想好了怎么回去向那个要在病塌上休养上好一阵的家伙交待后,古远池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感慨着说道,“其实我之前同意放他们一马,倒并不仅仅是因为贾家少爷的原因。” “我用幻阵困住了李真,勾起了李真心底最深处埋藏的记忆,可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作为阵枢,也如同亲身经历了一番。”古远池幽幽叹了口气,神情萧索着道,“李真出了幻阵,我反倒好像一时心绪还未走出。” “若我是李真,经历了这些悲惨事儿,只怕我的手段还会更加激烈偏执。”古远池喃喃道,“我的幻阵名为无边,本意是想用回头是岸困住李真,可哪晓得在李真身上,只有无边苦海,又哪里回得了头。” 俞昊新点头道,“虽然画师李真凶名在外,但据说确实是早些年受尽了人间辛苦,这才性情大变成如今模样的。” 俞昊新毕竟是流云山庄的少庄主,常在江湖行走,一些江湖秘辛知道得不少,于是便挑拣了一些关于画师李真的传言故事说了,加上古远池又把幻阵中所见的那些记忆一一讲述,三人又各自嗟叹了一番,正要起程回城,却见江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有事要办,两人不禁大为惊奇。 “罢了罢了!你们且先回去。”江离甩了甩脑袋,装出极为潇洒的模样向背后挥了挥头,道:“贾和正可怜,李真也可怜,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总得去试着为这对可怜人做点什么。” —————— 南门外的柳条河上有一座石板桥,历史极为悠久,便是城里面那些老一辈的人都说不清楚它的年份,连地方志上也没记载,就好像从南绍城开始有的那一天起,这座不知名的石板桥就已经静静的跨立在河上了。 原本这座石板桥可是南绍城非常热闹的所在,因为和外面的交通多数都从这边经过,整日车马络绎不绝。赶车的吆喝声和货摊叫卖声揉杂在一起,小孩子举着风筝沿着河岸奔跑,妇人们在桥边洗衣,一边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这些都是老南门人小时候记忆里的图画。 只是再坚固的桥,终究也敌不过岁月变迁。如今的石板桥几座桥墩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歪斜,也不知是因为河床变化造成的,还是桥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水流冲刷下终于支撑不住,整座桥看上去岌岌可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垮塌。所以早些年南绍城的车马就已经改道从西门绕行,那些靠着热闹做些营生的人家也陆续搬走,石板桥这边也就慢慢变得安静起来。 两个人静静的坐在石板桥边上,望着清澈的河水卷着枯枝落叶从桥下穿流而过,正午的阳光落在河面上,微微有些刺眼。 身材高大且胖的男子,斜靠在女子的肩膀上,望着河边不远处青翠的柳林,看那些新出的柳芽儿随着枝条垂在水面之上,偶有一两条调皮的鱼儿跃出水面想要咬入水中,只是多半徒劳无功,白白溅起一片水花。 “真美啊。”贾和正赞叹道,却是露出一丝不甘的神色嘟囔道,“如此美景,应该李姑娘偎在我的怀里共赏才不辜负,现在这样子可要被人笑话的。” “这时候了你还要耍贫嘴。”李真向一边微微斜了斜身子,好让贾和正靠着更舒服些。一头青丝长发随风舞动,发梢覆在贾和正的脸上,来回抚动个不停。 “还有,以后叫我李真,不要叫什么李姑娘。”她想了一下,低声补充道。 李真正要伸手将那些头发束在耳后,却被贾和正一把拦住,只见他缓缓伸出手去,揽住一缕青丝,极为陶醉的放到鼻尖嗅了嗅,满足的叹道,“真儿,这一幕怕是只在梦中才有吧。” 李真此生被喊了无数遍的妖妇和魔头,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唤她“真儿”。也没想到这个贾和正当真是个顺竿爬得寸进尺的家伙,闻言竟一时怔住,在心底又轻声跟着念了两遍,还是觉得十分别扭,不由得低声扭捏抗议道,“就算刨除我那些长睡不醒的岁月,我也要比你大上几岁的。要是都算上,你都得要喊我做奶奶了。” “好啊,那以后就叫真儿奶奶。” 李真侧过脸望着贾和正从善如流的样子,先是呆了一呆,突然卟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都是要当家主的人,怎么说话没羞没臊的。” 只是笑了没两声,便又红了眼,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贾和正大概也感受到了这突然凝滞下来的氛围,于是微咳了两声,指着前面那处较窄的河道,道,“真儿,看到那处没,我前日已经着人勘察过了,银钱也已拨付到位,捉摸着到明年开春的时候这座新的桥就可以建成了。” 李真讶然抬头,顺着贾和正的指向,仔细的看了又看,见那两侧河岸地势平整,风景也是极美,两岸翠柳婀娜,绿草成茵,星星小花散在各处绽放,相映成趣。 大概是没有想到那日的当众示爱,竟然当真落成了这座桥,想着那日贾和正博得满街喝彩的石桥故事,当时听着委实动人,只是如今看来倒更像是一语成谶,李真悄悄吸了吸鼻子,强作笑颜道,“你还让我起名字呢,我可是最不擅长这些文绉绉的,要不还是你起个?” “也罢,起名字当然是大老爷们儿的事情。”贾和正哈哈一笑,心中却突然想到自己和李真终究有缘无份,将来也没有孩子可以起名,心头不禁涌出一阵难言的酸楚来。 李真冰雪聪明,立时便察觉到了贾和正的心理变化,心头暗暗懊悔为何提及这个话题,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儿来安慰,只是伸出一只手去,轻轻的拍了拍贾和正的臂膀。 “那就叫真正如何?取你的真,取我的正。”贾和正声音渐渐低微,显得中气有些不足,他喘了几口气,说道,“虽然不太像样,想着却也应景。再说我那日讲的是故事中的桥,现在我们造的可是真正的桥。真儿,你觉得如何?将来你从这桥上过时,听桥下河水淙淙,皆是我因为你的路过而欢喜。” 李真两行清泪顺颊而下,却又不敢伸手去拭,生怕惊动了贾和正。她听着贾和正气息转弱,连忙强运玄功,将体内灵力强行灌入贾和正心脉中,一边强颜笑道,“好,就叫真正桥。” ------------ 第八十九章 轻易不必道别离 “此处风景独好,等我去了,把我葬在这座桥下。”贾和正急喘了几口,尽管背后似乎有一股暖流源源不绝的注入自己的身体,但他仍然清晰的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消逝着,“然后还要麻烦你给家里报个信,高堂尤在,不能尽孝,惶恐之至,你若有心日后可代为照看一二。此外倒也别无他求,和正一生求仁得仁,求爱得爱,人生一场,何其痛快。” 李真早已泣不成声,只是点头。 贾和正也不再言语,只是闭目靠在李真的肩头,轻嗅着李真发梢间飘来的幽香如兰,左头指间缠绕着李真的一缕头发,极为怜惜的用指肚小心摩挲着。 “放心吧,回头我定将那几个人挫骨扬灰,洒在这片河里面。”李真听着贾和正的呼吸渐渐微弱,她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她举起袖子擦了下眼泪,侧过头贴在贾和正的耳畔温柔的说道,“然后我就在这河边结芦而居,日日弹琴给你听。” “傻瓜,这事怪不得他们,更不要去寻仇。我今日这般,也算是为了赎一些我们的罪过。”贾和正慢慢伸出手去,将李真的头发连着手一并握住,低声喘息着道,“记着我说的,好好的往前走,总有岸的。” “就算有罪,也是我一人所担……” “是我们的……” 李真微怔,默然想着贾和正“我们”这个词背后含义,出人意料的没有反驳,只是任由脸上泪水滑落,浅笑温柔道,“好,是我们的,我都听你的,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我走了之后,也要听我的。”贾和正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听着自己的声音也仿佛渐渐遥远,知道自己余下时间不多,硬是强撑着睁开眼,见李真边哭边连连点头,这才放心的闭上眼,在李真肩上寻了个舒服的所在,低语道,“我歇息上一会儿,过会儿再喊我。” 李真温柔的应了,身子向后挪了挪,小心将贾和正的身子躺倒在自己的怀中。她俯下身去,看着这张胖胖的脸,越看越是欢喜,越看越是忧伤。她的发丝覆在贾和正的脸旁,像是包裹了一个只有他们存在的世界,从此与外面的天地再无牵连。 …… “哎……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不合时宜的声音在外面陡然响起,聒噪得像是老鸦在荒野上的号叫,又像是成双戏水鸳鸯间突然出现了大声咕呱的癞蛤蟆,怎么看都有些格格不入徒惹人厌。 更不用说此时李真心情差到了极点,在这个看一眼少一眼的紧要时刻,她甚至连回头望上一眼光景都不愿浪费,一头秀发猛然间飘起,在空中张牙舞爪飞舞着,显示头发的主人此刻已经处在暴发的边缘。 “我有办法!!”见势不妙的江离二话不说,扯着嗓子嚎了出来。 李真霍然回头,待得看清楚来人模样,不由得眼中涌出浓烈的杀意来,若不是怀中抱着贾和正,更兼听着这个可恨的小子说有办法,不然只怕立时就要扑上来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你说!”李真侧过头,声音冰寒。 她并不相信眼前的少年能有什么逆天手段。就算到了元婴境,死后借着婴丹之力也只能苟延残喘一阵,若是没有好的去处最后也只能神灭道消。而那些可以容纳神魂栖身的法宝极为罕见珍惜,便是那些最顶级修仙宗门也不见得能拿得出几样。 当然,自然不包括那些通过秘法禁锢灵魂的法器。就比如李真自己手上的琴弦,又比如那把名为妖红的细剑,就算再如何小心,总究是逆天而行的法门,失去天地灵力滋养的灵魂,只会日渐衰败渐渐成为失去自主意识的存在。更不要说在这个过程中还要时时受到天地罡风的洗刷,直入灵魂本源的痛苦堪比天下任何一种酷刑。 相较于此,李真宁愿贾和正可以不被打扰的就此安眠下去。 若是江离指的是这种方法,李真完全不介意将他的灵魂找机会收入琴弦中,亲身品尝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江离自然看得出李真满脸的不信,连连摇头道,“没你想得那么龌蹉,我有法门可以将你男人的神念容纳于我的念海之中。” 李真眉梢微挑,脸露惊讶之色,显然江离的提议实在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要知道想将另一个灵魂容纳于体内何其之难,类似于夺舍这般的神通也只有元婴期的修士才能勉强一试,可不是江离这般的毛头小子可以施展的。更何况一个身体容纳两个灵魂,总究不是长远之计,只怕拖到最后与人与己都没有好下场。 只是若真能以他人身体为器,自然不必受罡风冲刷之苦,当是上上之选。 正在犹豫间,却见江离上前一步,右手轻转,一掌印在贾和正的胸前。 李真眼中寒光骤现,正要发作,却突然感受到贾和正体内多了一道灵力涌入,细品之下才发现这道灵力极不普通,不仅极为纯正充沛,并且处处透着盎然生机,注入贾和正心脉之中就像是给一盏残灯又续了点油,眼见得贾和正脸上的灰败之色褪下去了不少。 李真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下来,看着江离的眼神顿时柔和了不少。之前为了给贾和正续命,差不多熬干了她全身所有的灵力,到现在也只是勉力支撑,只待最后灵力枯竭,便是两人诀别之时。此时江离出手,当真无异于雪中送炭。 江离摇摇头,催促道,“我也撑不住多久。你还是早做决定吧。我说有办法,自然是有把握的,纵然没有十成,七八分也还是有的。” 李真眉头深蹙,犹豫再三,毕竟这是生死大事,由不她仔细思量。江离倒也不再催促,耐着性子只是等着。 却见贾和正急喘了几口,终于缓过气来,虽然刚才已算是弥留之际,江离与李真的对话他却也听在耳中,只是苦于无力说话,此时精神略略好些,便自开口道,“真儿,想来这位小兄弟不会害我,且听他安排就是。” 江离洋洋得意,朝着李真挑眉皱鼻的,很是示威了一番。 瞧瞧,还是你男人大气。 李真只做未见,心情激荡之下也顾不上与他置气,只是俯下身去,柔声道,“和正,这灵魂栖身他人之事,终归太过凶险,一着不慎,只怕……” “我虽然不懂你们这些神仙本事。”贾和正望着江离,努力的挤出了一丝微笑,道,“但和这小兄弟有同桌喝酒之缘,又有桥头放行之恩,我信他。” 李真点了点头,抬头望向江离,还未言语,便见眼前少年呲牙咧嘴的望来,笑道,“别放狠话,我胆儿小,到时候手抖了可就不好了。” 李真刚要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只是恨恨瞪了江离一眼,便也不再言语。 只见江离挑了根手指,用力放在嘴里咬破了,然后一指戳在贾和正的伤口处,待得两人鲜血相融,才让李真先撤了灵力,然后自己按着小飞剑现教的法子,小心翼翼的放开了自己的神念。 神识将离不离的感觉极为怪异,像是一个从小关在黑屋里的孩童怯怯的站在门口,好奇的望着外面的大千世界。外面的天地是如此的精彩,以至于迈出门口的冲动是如此的强烈,哪怕只是迈出小小的一步、多看上少少的一眼也是好的。 江离紧紧的咬住自己的嘴唇,死死地按捺住心底油然而生的渴盼。想着小飞剑告诉自己的,在达到元婴境界之前,一旦迈出了那一步,神识便会彻底迷失在空间的乱流之中,再也回归不到自己的识海里。 江离的眼前是一片光的世界,一切都用最为纯粹的形式显现在他的面前,由光粒组成的鸟儿在指头憩息,还有一些光粒在河滩上奔跑,应该是老鼠或者兔子,天上飞得大雁和水里的游鱼,都以光亮勾勒出的轮廓映射在江离眼中。 前面那团虽然虚弱却又很很壮观的光团,应该就是李真。江离悄悄和自己比了比,觉得差距还是有点明显,不由得有些气馁。他在那片光团之中仔细寻找着,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小片极为黯淡朦胧的光粒。 找到你了。 江离喜形于色,将自己的神识分出一部分延伸出去,小心的抓住了那片微弱的光芒。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从贾和正的胸口猛的松开。在光粒的世界崩塌之前,猛的将自己的神识连带着战利品一并拉回自己的识海。 李真吓了一跳,瞪大了眼仔细望去,才发现此时贾和正的身体已经停了呼吸,再也没有半点生机存在。她再急切的往江离看去,只见他神情委顿的瘫倒在地,此刻满口都是鲜血,仰着头却是满脸写着得意二字。 江离咳了两声,用力的吐出一口血沫,朝着李真笑道,“成了,只是学艺稍有不精,倒是让你看笑话了。” ------------ 第九十章 这又是谁家贾郎 “嗯?” 事关重大,李真自然不会因为江离的一句话便轻信了他,就算江离表现得再如何成竹在胸,在没有真真切切的眼见为实面前,一切都是做不了数的。 李真拦在江离的面前,瞪大了眼睛用满是炙热的眼神看着他。她怀里的身体已经渐渐冷了下来,所以此刻她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江离身上,只是毕竟有求于人不好催得太紧,也只能耐心的等着江离的解释。 江离大概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渴盼的瞧着,只觉得混身不自在。更何况李真也算是个标准的美人儿,一双水灵的眼睛如此直勾勾的看来,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觉得压力山大。 江离也是个男人,所以觉得在这样的眼神面前败下阵来应该不是件丢人的事情。于是清咳了一声,借着低头的机会躲开李真的眼神,老实道,“这个……倒是有个小问题,我不知道怎么让他给你报个平安。” “我总不能让你也进去看一眼吧……”江离一脸无奈的补充道。等到他望见李真眸中星光陡然闪亮时,想到琴师凶名在外,只怕受了自己这话的启发,当真存了冲到自己识海之中查探一番的念头。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此事万万不可。若是换作是你,你会同意么?” “有何不可,为了贾郎,我的识海可以任你来往。你若不信,现在就可试上一试。”李真哼了一声,满脸不以为然的道。 放开识海那是何等要紧的事情,无异于将身家性命尽数交付在他人手上,便是挚爱亲朋也不敢如此大意。如若侵入者当真有一丝不轨之心,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就悔之晚矣。 李真能为贾和正做到如此地步,也是足见她的一片真心。 “那是你的贾郎,又不是我的贾郎。”江离一时无语,瞠目结舌的望着李真。他自然不会去与这个疯女人比谁的胆量大,此刻想到这个女人执拗的性子,知道自己若是不拿出点有足够份量的东西来,很难说服对方放任他就此离去。 两人就此僵持在桥头,谁都不肯让步。眼见随着时间的流逝,李真脸上的神色愈显不耐,江离眼珠转了转,指了指李真怀里,悄声道,“我们还是先把贾兄弟的遗蜕给埋了吧,可别时间长了……” 李真狠狠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少年眉眼可恶也就罢了,怎的连说话都如此惹人嫌。却见江离眼神迷离恍惚,一边嘴里喃喃出声,只是声音极低,听不清倒底说了些什么。 正自诧异,却见江离已然回过神来,喜形于色的一拍大腿,得意道,“有了有了,还是我的贾郎机灵。” 李真面带狐疑,且看他在搞什么名堂。 却见江离先是面容一肃,然后歪嘴耸眉显出几分凶狠之色,恶声恶气的道,“放心吧,回头我定将那几个人挫骨扬灰,洒在这片河里面。” 这话赫然是刚才两人并肩倚坐时的私语,天地下也只有贾和正与李真二人知晓,是以江离话一出口,李真便猜到定是贾和正告诉的,心中微微一松,神情也顿时温柔了几分。 却见江离犹如戏精附体,此刻又已换上了一副凄婉的神情,装模作样的抹了把眼泪,掐着兰花指抽抽嗒嗒的捏着嗓子道,“然后我就在这河边结芦而居,日日弹琴给你听。” 话倒是一字不差,可那些神情语态经过江离刻意的丑化加工,演绎得怪模怪样极为好笑。 李真此刻已无怀疑,倒是这些两人间的私密悄悄话此刻被江离学舌般的说出来,微微有些脸颊发烫,心里默默骂着贾和正这个胖子,就不会挑些不紧要的话说说么? 眼见着面前这位妖女神情渐渐缓和下来,料想自己接下来至少可以过一段太平日子,江离心中也算是放下了块石头。只是想着刚才自己从贾和正那儿讨来的话,不由得大怒道,“你们这对……这对男女,好心放过你,竟然还想把我们几个挫骨扬灰洒在湖里。真是蛇蝎心肠,最毒妇人心呐。” 李真此刻心情大好,也不在意江离的话,倒是看着江离色厉内荏,硬生生的把“狗男女”咽了下去,不由得莞儿一笑,道,“那时候是敌非友,只是如此这般已算是承过了情,倒是便宜你了。” 春风煦暖,吹在身上只会让人觉得温柔如水。可此刻江离听着李真一脸微笑的说着这些只怕当真如此的话语,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在心中恶狠狠的骂了两句妖女,尤自不解恨,想着眼前这位看着端庄秀美,怎的手段如此歹毒。 不过想着这张脸蛋怕也只是从哪个无辜女子脸上剥下来的,的确不好以貌取人。江离也只能悻悻然的叹了口气,暗自告诫自己面前的这位只是徒有少妇之表,实则内里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妖婆了,可千万不能被那张清冷静雅的脸给大意了。 李真并不知江离心中此刻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她缓缓的站起身来,抱着贾和正的身体便要下桥。只是李真此时正在灵力耗尽近乎虚脱的时候,娇小的身躯抱着贾和正这两百来斤的身体,坐的时候还好,此刻刚站起来,未行几步,便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只是李真虽然跌倒在地,却仍然极小心的护着贾和正的身体,不让它有丝毫的碰到地上,她勉强爬起来,咬着牙一步一步的向前挪着,可是没行得多远便又是一跤。 此时李真已经下桥,桥头有一段沙石铺就的小路,行走其上的李真膝盖处的裙子早已被那些尖利的石头割破,在那些破口的边缘染上了点点鲜红的印迹。望着此处离那片贾和正亲选的“长眠之地”还有上一段距离,江离无奈的叹了口气,快走了几步便要帮着去抬,却见李真用力的背转身去,看那样子似乎并不愿意江离搭手。 江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李真是因贾和正一事对自己终究仍有怨恚,或者只是单纯的想要自己来送这一程。依着江离的性子,自然是打定主意做个甩手掌柜冷眼旁观便是,只是望着李真三步一跤跌跌停停,终究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抵住李真后心渡了一道灵力过去。 李真冷哼一声,便想要侧身让开身子,只是双手抱着贾和正的身体,终究行动不太方便,正要作色发声,却听得身后那少年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刚才连识海都可以让我去,现在反而连灵气入体却都不敢了?” 李真自然知道这些只是江离的激将法,她低头沉默半晌,终于不再反对,而是继续向前行去。 到了那片狭窄河道的岸边,李真左挑右挑,总算在那片草地上挑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地方,便是江离都觉得那处绿草茵茵,杨柳依依,一旁河流潺潺而过,用来埋人实在可惜,眼见得李真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刨土,不由得嘟囔道,“我家贾郎又不是真死得透透的了,一具皮囊而已,埋哪儿不是埋……” 李真霍然抬头怒目相对,只将江离吓了一跳,连忙乖乖闭嘴。李真不想搭理这个多嘴的家伙,瞪了他几眼之后便埋头继续,只是挖坑填土的事却是说什么都不许江离帮忙了。 只是经江离这一搅和,原本李真准备切块树皮当做墓碑的计划便只能搁浅了,心里原本打算好的“妻李真立”四个字自然也没法刻在墓前了。既然如江离所说人还在呢,再做这些看起来真有些别扭,且不说晦气与否,倒有些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 所以,忙活了半天,到最后也没有当真垒出一个像样的坟头来,只是堆出略高于周围的一个小土坡。李真又找了些草皮铺在其上,然后又栽了几棵漂亮的小花,使得在那一片河边美景中看起来不那么突兀。 江离无聊的坐在一边的草地上发愣,嘴里叼着刚摘来的半截草梗,含糊不清的感慨道,“一个活了多少年的老妖婆,一个不能修行的凡人,却非要扯在一起,都是啥世道。” 此刻李真已经一切收拾停当,她走到石桥边将那把向来不离身的古琴抱上,又走回到江离的旁边,居高临下的望着毫无形象坐在草坪上的江离,认真的说道,“你少说两句,我会觉得世界美好很多。” 江离呸的一声吐掉草梗,晃悠着爬起来,学着李真的语气反唇相讥道,“你要是温柔些,我家贾郎也会觉得世界美好很多。” 李真怒形于色,想着先前就听这个少年张口闭口“我的贾郎”,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大声道,“什么叫你家贾郎?!可莫要再胡说八道的,免得我撕了你的嘴。” 江离满脸鄙夷,辩道,“此刻贾和正在我身体里边,怎么就不能是我的贾郎了?” “要依我说,这贾郎是不是你的将来还是两说,可现在贾郎可肯定是我的!” ------------ 第九十一章 你往东来我向东 “江兄弟,你这是……这是把这妖女给收了?” 因为经脉受损,最近一直躺在府衙养伤的马邗,靠坐在床头瞪大了眼睛,指了指坐在围栏背靠上看风景的李真,一脸玩味的震惊道。 合着前些日子这一场厮杀,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的大赢家竟是江离? 不消说马邗满头雾水,便是古远池也满是不解的看过来。 “别别别。”江离脸色微变,望着远处李真神情自若,才这稍稍放心,于是连连摇头,小声说道,“那是怕我跑路,日夜看着呢。” 江离便把那日走后的故事拣重点说了说,自己识海中的秘密自然不方便说与外人听,只推说自己师门有秘法可以暂时收容魂魄,容后再想办法。 马邗这才恍然,咧嘴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你可得小心些,有些娘们儿看着有几分姿色,实际上心肠可是比蝎子还毒,可别不小心给人害了。” 虽说古远池和俞昊新回来后已经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马邗听着也觉得自有道理,可毕竟躺在床上那么多天不能动弹的是自己,说起来都是拜李真所赐。就算不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心里面也憋着股气,所以这话说得夹枪带棒很是大声,倒像是特地说给远处的李真听的。 李真此刻望着厢房院落中的几株梨花发呆,闻言也只是略略侧过头向这边瞟了一眼,神色恬淡只作未曾听见。 古远池毕竟是在清风观外见过江离捧着“妖红”细剑的,生怕江离不知其中轻重,小声提醒道,“用法器困住魂魄有伤天和,终究不是良策,就算你另有法门,只怕日后也不能善了,你可要小心着点。” 江离点头道,“放心吧。” 说着便从储物戒指中把那柄细剑取了出来,只见此时这柄细剑通体寒光闪闪,映入眼帘宛若一弘清潭,与先前的阴气深深大不相同。只有那些如枝杈蔓延一般的符纹遍布剑身,反而被衬得更显鲜红。 “虽然是把剑,却偏于阴柔了一些,实在不合马大哥的刚猛路数。倒是上面的符阵颇有可取之处,古大哥使着倒是合适。”江离将细剑递给古远池,一边说道,“若是真有可用之处,古大哥切莫推辞,” 古远池双手接过,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便又推了回去,摇头道,“此剑太过贵重,古某不能接受。” 这把细剑单论材料手艺只是中品,家族里面拿出个十几把也不是啥难事,可若是加上这上面的符纹,这把剑的品秩便一下子上升上了好些,俨然能算是中上品,这可就极为珍贵了,便是古远池自己手中那把家族世代传承的上古阵盘,也不过如此。 更不要说上面的那些符文,无论是相互之间的连接合,还是纹理的走向,都是古远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知道倒底是出于谁家之手,若能细细加入拆解研习,参透其中的奥妙之处,对于自己的阵法之术显然大有禆益。 只是世家自有其千年底蕴积淀,世家子弟多半也有着自己独有的骄傲。尽管一瞥之下古远池便看出这把剑的珍贵之处,可正因为它的珍贵,反而让古远池迅速的从热切中恢复了冷静,他不敢多看,怕自己越看越不舍,索性果断的将剑推了回去。 “这把剑已经接近中上品,若是拿出去拍卖,一百多块上品灵石总是要的。遇着合适的买家的话,没准还能多上不上。至少我愿意为它出到一百五十块上品灵石。” 古远池生怕江离并不知道这把符剑的价值,特意解说了一番,这才感慨着摊了摊手,补充道,“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多上品灵石。” “忒多话了。我们好歹也算是生死之交。又不是特意要送你什么。”江离没有去接回细剑,只是面带诚恳的说道,“这剑我用不着,俞昊新用不着,连他那个小徒弟也用不上。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合适。不然来找你作甚?” “你若心里不安,以后我真缺上品灵石的时候,就找你来讨不就是了。” 尽管这些一听便只是善意的说辞,但好歹让古远池觉得有了一些可行的借口,他连连点了点头,这才把那把细剑揽在胸前,从头到尾的仔细看了一遍,眼神中的炽烈比之先前不知道浓厚了多少倍。 “就依江兄弟所说。也不瞒兄弟,此剑对我来说的确非同一般,不然按理说我怎么也该矜持到底,如今便只能腆着脸先收下了。”古远池倒也洒脱,既然决定收下江离的好意,此刻便毫不掩饰自己对这把细剑的喜爱,一边赞不绝口,一边一手抱剑,一手指尖在剑身上轻轻滑过,动作极为温柔极为小心,看上去只怕将来对自己的女人都未必有这般上心。 …… 一辆马车缓缓驶离府衙。 李真端坐在车厢的正座上,微有些不屑的冷笑了声,道,“那位小阵师倒也虚伪势利,心里明明想要得很,嘴上却说不要不要。等到宝剑到手,便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怎么说也算是贵重之物了,请个中饭总是应该的吧。” 马车只是寻常制式,容纳两个人都已嫌挤,更何况里面还平放着一张古琴。江离蹲坐在靠近门口的角落里,闻言摇头道,“我可不那么看,之前想要却不要,是因为君子之心,无功不受禄。受下之后急切的想要研究一番,所以心不在焉,那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李真冷哼一声,心里倒是把江离的话仔细琢磨了一遍,觉得反倒是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心里纳闷,索性不再言语。 倒是江离苦着脸,随着马车颠簸起伏,一边抱怨道,“我说这位姑奶奶,你这白天晚上的,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啊。害的我现在都不敢抛头露面,出个门都得躲马车里。” 李真闭目养神,只是淡然道,“急什么?待我见过贾郎平安,自然也就不跟着你了。” 江离长吁短叹,一脸委屈的道,“那些也就罢了,我这赶着见女人呢,这男女之间说些话儿的,你也要在一旁看着不成。” “又有何不可?”李真撇了撇嘴,不屑说道,“有啥不能看的,就你那点胆量,能做出点啥来不成。” 江离一时语塞,想着自己连吴絮儿的手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摸上,闻听李真这话不禁有些气馁,犹自强撑着嘴硬道,“还能给你见了不成。” 李真只是冷笑不语。 也不知行了多久,闻听车夫说到了。江离跳下车来,见吴絮儿已然先到了,正在河边亭子里托着腮边望着远处的水面出神。 江离正待蹑手蹑脚的从后面绕上去,小小的吓唬上吴絮儿一下。却听身后马车上咚咚两声,却是李真抱着琴钻出车厢时,古琴不小心碰在车厢上发出的声响。 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把吴絮儿从遐思中惊醒,她美眸微抬,看见前方不远处江离手脚轻抬的古怪模样,不由得轻笑出声,连忙跳下椅来,拎着裙角便要向江离奔来。 还未行得几步,吴絮儿便见着江离身后一个女子此刻正横抱着一架古琴跳下马车,不由得微微一怔,停下脚步来,望着江离的眼神里面多了几分疑惑的意思。 江离在心底哀叹了一声,很是不甘的放弃了等着吴絮儿奔来时一把抱起的念头,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到亭子里面我细细与你说来。” 吴絮儿狐疑的眼神在江离脸上仔细停留了一阵,见那神色不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的,这才白了他一脸,往江离身后那个正徐徐走来的女子身上望去。 “原来是常在西街弹琴的那位姐姐,吴絮儿有礼了。”吴絮儿擅琴,之前听闻有卖艺女子琴艺了得,便专门寻去远远的望得一望听了几曲,故此留有印象。加上李真的长相秀美之中透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清冷,所以还未等到她走到跟前,便被吴絮儿认了了来。 李真听到那女子自称吴絮儿,不由得怔了一怔。吴絮儿声名在外,她自然知晓,不少人提到她的琴技时也总是拿吴絮儿作比。之前她也听闻吴絮儿和城主家某人谈婚论嫁闹得满城皆知,只是任她如何想法,都没有想到那人竟然会是江离。 “见过吴姑娘。”李真微蹲还礼,感慨道,“吴姑娘天生丽质,我见犹怜,仰幕吴姑娘的只怕能够排上半里路,可怎么就挑上了这个家伙?” “嘎?”江离转过头来,怒目相对。 “姐姐贵姓?”吴絮儿嘻嘻笑着,她此刻的心思早就从江离挪到的李真身上,连忙上前几步,牵着李真的手便往亭中走,边走边道,“前不久听姐姐弹奏了首曲子,我之前从未听过,回去后我把谱子默了出来,可就有几个转音总觉得有点问题,左右不得其味,这回遇着姐姐了,可不能轻易放过了。” 李真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此刻被吴絮儿牵住手,心中微微有些不耐,却见吴絮儿笑容纯真无邪,竟也找不出理由甩开,只好随着吴絮儿向前走去。 ------------ 第九十二章 大家一起修炼吧 湖上。 江离平躺在小舟上,头和脚各自枕着小舟的两头,腰板支楞在中央的横搁上,稍稍有些硌着。若是忽略这些小小的麻烦,感受着湖风阵阵轻拂,身下小舟随波荡漾,拍打着水面发出汩汩的响声,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泛舟湖上,终究是要两人同舟才能别有乐趣,或者说才能咂巴出一些称为情调的滋味来。一个人平躺着,可能初时还觉得惬意,但时间长了便会觉得有些无聊。 此时已过正午,距离从府衙出来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不得不说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这见面不多久,便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有着说不完的话儿。便是李真这等清冷的性子,本是不喜热闹的,被吴絮儿强拉着坐下,听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竟也不觉得有多聒噪,遇着有趣的地方还能渐渐搭上两句。 江离的手往船头的食盒里摸了又摸,发现里面的蜜饯已经空空如也,倒是刮蹭到了一些糖汁,粘在自己的指头上很不舒服。他将手指探入湖水之中拈了又拈,这才抬手一把掀掉脸上盖着的荷叶,扭头转向岸上的亭子,喊道,“你们两个聊完了没有啊。” 六角的亭子里两个女子私语轻笑,和着断断续续不成曲的琴音,隔着河畔低垂的杨柳枝传来,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江离的说话声。 “我说你们不饿的么……” 江离撑在船舷上支起身体,用力嚷嚷道,话才说了一半,却见一道黑影从亭中挟风直扑面门掷来,江离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住。 那物品扔来时势大力沉,显然是出自李真的手笔,大概是嫌他扰了两人聊天,便多使上了些气力。江离只觉得双手一震,竟将他脚下的小舟又往河心推了不少距离。 他低头看去,却见手上拿着的又是个朱漆食盒,大小样式和之前的蜜饯盒子一样,里面摆放着却是切好的牛肉和几样点心,都是吴絮儿事先准备好的那些。 江离蹲在船上,拣了两片牛肉吃了,将余下的收好摆放在一边。心里一边把老妖妇和小狐狸各自挑出来骂了几句。 早知道李真跟着便不会有好事。原想着任由她远远的守着,自己当个木头桩子忍忍也就过去了。哪知道却来了招反客为主,和吴絮儿拉拉扯扯的玩到了一起,反倒是自己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江离坐在船上长吁短叹,一时间好生无趣。突然之间眉头一展,想着终于找到了点事情打发时间,便自得意道,“抢走了我的女人,我就找你的男人聊天去。” “贾郎,我来啦……”他贼眉鼠眼的笑着,冲进了识海之中。 土坡之上空空如也,只有那颗小树兴奋的挥着树枝。 “那个贾胖子去哪儿啦?” 他的识海世界早已今非昔比,山川河流沙漠荒原一应俱全,要是要是那个胖子随便找个地儿猫着,还当真不易寻着。 “胖,胖,去,去小湖”小树咿呀咿呀着道,生怕江离不懂,还特意弯下一根枝条,极为拟人的向着坡下指了指。 江离顺着望去,果见在那片碧翠如玉的湖水边上,一个胖子正手脚大开的躺在河岸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吐沫星子随着呼吸四处喷射,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 江离大为奇怪,正想去问个究竟。却听得远处一阵狂笑,接着少女银铃般的声音破空传而来,初听时犹在百里之外,话音未落却已只有数里之遥。 “哈哈哈……小胖子,老娘来啦。要是被老娘寻到,非要在你屁屁上多戳个眼儿不可……” 江离皱了皱眉,不知道那柄小飞剑又在发什么神经,却见河岸上的胖子闻声一个鲤鱼打挺便爬了起来,接着又是一招飞燕投林跃入湖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竟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多少,很难想象如此矫健的身手竟然能出现在一个胖子的身上。 “咦?小胖呢?”小飞剑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没有望见贾和正,微微有些诧异的落在江离的肩头,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就在你喊着要戳胖子屁股的时候。”江离撇嘴道,“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恶趣味?” “我那可是为他好,再说他那身肥肉也该减减了,隔壁已经有了十个团团,总不至于这儿还有个胖胖吧。”小飞剑振振有词的说着,剑尖向着四处张望,显然因为丢了贾和正的踪迹而心有不甘。 想着小飞剑那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只怕实在那个贾胖子身上又找着了什么有趣的事儿。江离正在心里默默的为贾和正哀悼了几声,却听得哗啦啦的一阵水声,一个胖子从水下扑腾着冒了出来,一边在水面上挣扎,一边拼命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江离这才知道贾和正并不会水性,想着这也能往水里面义无反顾的跳下去,还在水底憋了那么久,足见小飞剑在他的里面留下了多么大的阴影。 他长袖一挥,一股水浪托着贾和正的身子徐徐升起,又将他平稳的放落在河岸上。 “江兄弟,救命啊。”贾和正趴在地上,弓着腰不断的向外吐着湖水,待得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抬起头抱怨道,“此处别的都好,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柄小飞剑,逼着我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满世界的赶着我跑。” “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概是小飞剑头回见着如此不识货的家伙,若不是江离使劲按着,只怕小飞剑当真要冲上去戳上两下才解气,“老子辛辛苦苦为你量身定做的修行秘法,居然如此不识货?” “修行??”不消说贾和正瞪大了眼一脸震憾,便是江离也着实吃了一惊,自己这识海之中的世界,竟然也能和外边的世界一样,供里面的灵体修行? 可这贾和正明明原来的身体灵根全无,窍穴尽堵,是个压根不能修行的凡胎。难不成弃了身体之后的灵体状态,反而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修行了? 江离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于修道根深蒂固的一些认知。倒是贾和正大惊之后便是大喜,他也知道自己一介凡夫俗子,又是现在这般的境地,想要将来和李真走到一起,只怕是难如登天,所以这几日终究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而今突然听闻自己居然也能修行,便像是空中突然落下一条登天路,贾和正想着自己的人生突然有了实实在在的盼头,胸中那些憋闷之气不禁一扫而空,人也精神了不少。 “这要是放到外头,还不知道多少老家伙要跪着哭着求我呢,你这死胖子倒好,还硬是瞅不上。”小飞剑怨气未消,仍在一旁喋喋不休。 “瞅得上,瞅得上!”贾和正连连点头,他虽然商人出身,也清楚传道授业当为师长,于是声音里面明显对那柄小飞剑恭敬了好些。 “灵体修行,看似有些先天不足,要比常人要难上一些,其实倒也不难,只消按我交待你的法门,也是别有蹊径可走的。”小飞剑见贾和正态度端正,此刻肃立一旁倒真像一个乖巧的学生,倒也不太好意思再跳上跳下的,硬是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师者形象,道,“更何况,在这小世界中修行,灵力充沛不说,又无心魔打扰,当真要比外面快了不知多少倍。” “所以啊,你得加紧些,可别耽误了贾胖子的修行路。”小飞剑转过头,见着犹自一副白日做梦模样的江离,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道,“别整日里跟那只发春的灰猫一般,尽想着女人。花点心思好好修行,回头我也得给你操练起来,不然就你这点灵力怎么得够。要知道这边有个胖胖,那边还有个黑团团呢。” “现在可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知道有这么些人都等着吃饭呢,你得好好努力。” “你也别这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虽然自己修行的速度慢了一些,但只要他们境界起来,他们的道心都会反哺于你,让你体会到不同的大道之途,这是何等的机缘。” “回头等我再推衍推衍,想想办法,让他们时不时的从你识海之中偶尔出来一下,哇,你想想,和人打架的时候,突然跑出来一堆帮手,是不是很厉害。” 小剑灵涛涛不绝的说着,见着江离像个傻子一般的只知道点头,觉得自己说的大概过于高深,这些手段也过于惊世骇俗,不免有些暗自得意,剑尖微转指着贾和正,壮志满怀的说道,“只要我衍大爷想做,成就一个鬼仙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还有你,也别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当然了,这个家伙也没什么好的可学。”小剑灵不屑的呸了一口,接着道,“可不要也和这个家伙一样满脑子女人女人的,等你成了鬼仙,外面那个小妞,还不你想见就见,想弄上床就弄上床。” “……” ------------ 第九十三章 三人行必多一个 马车踏着黄沙,轻快的行走在回去的路上。道旁的草地早已被春风吹绿,几只蝴蝶追着马车飞了一阵,终于还是不甘的放弃,在草丛中自去穿梭打闹。 江离坐在车辕之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晃动着脑袋,看那样子像是随时便要睡着。驾车的车夫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还要时刻盯着他,以防他一个不小心翻滚下去。 车厢里面塞了两个女人,一架古琴。 虽然地方挤挤总还是会有的,但看着两个女人嫌弃的眼神,不等她们发话,江离自己便很知趣的钻出了车厢。 驾车的是城主府上的车夫老李,这几日和江离见得多了,也就没有先前那般拘谨,偶尔还能打个趣说上几句话儿。此时趁人不注意,朝江离用力的比了个大拇指,流露出一丝隐晦的笑容来。 虽然城主一家是一夫一妻的典范,可那些达官贵人家三妻四妾的事情老李见得可不少。只是像小江少爷这般,前些日子才把全城男人仰慕不已的吴絮儿给骗到了手,这几日又和这位容貌秀美端庄的女子凑在了一起,也当真了得。 听说这姑娘原先在街头卖艺,连首富贾家的大少爷的追求都拒了,可怎的转眼就跟了小江少爷。这天天腻在一起的,要说两人之间没些什么,鬼才信呐。 可再怎么说,这两个大小美女遇到了一起,不但没有争风吃醋闹出点事儿,反而关系好得非同一般。不得不说这小江少爷的后宅稳固,手段非同一般。 江离余光瞥见,如何不知这看似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在想些什么,只是撇嘴一笑,背转身去并不言语。 老李于是更加佩服。 低调,这是真的低调呐。 老李自然不知此刻江离看似昏昏欲睡,实际上正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车厢里面两女的聊天,听得津津有味,提心吊胆。 只见听着听着,江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连鬓角几滴汗珠悄悄渗了出来都没有发觉。他的身子更是不自觉的俯低了些,悄然摆出随时可以发力的姿势,准备着一有变故就要冲进去抢了吴絮儿便逃。 “所以呢,做了坏人,怎么可能没有后悔挣扎过,每次我觉得过不去的时候,我就闭关睡上个五年六年的,骗骗自己醒来就能忘了。”此时李真的故事已经讲到尾声,现在讲的正是遇到贾和正与江离之后发生的事情,江离不消细听便也知道。 想着李真将这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盘托出说给了吴絮儿,也不知道回过神来之后会不会存了杀人灭口的心思,江离脸色微微发白。倒是一路上吴絮儿表现得极为镇静,听着那几件可怕的事情也只是小声低呼了几下,反倒是一路上不知道陪了不少同情眼泪。此时听得李真讲完,她还一时不能从复杂的心绪中挣扎出来,只是唏嘘不已道,“李姐姐,你好可怜!” 江离微微一晃,险些从马车一头栽下。 这李真身世可怜的确不假,可倒底也是成名已久的魔头,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条无辜人命,说起来哪是只用“可怜”二字便可形容的。 自己虽然因为贾和正的缘故在桥头放了她一马,也确实同情她的过往身世,但并不意味着在自己心里就能把她阴暗的一面就此揭过。 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也不能因为是可怜之人而忘了可恨之处。 只是女人这种感性动物,向来喜欢由着自己的喜好看待世界。 果不其然,吴絮儿先是将车厢的帘子卷好,然后将梳着双髻的小脑袋从车厢里面探了出来,眯着眼弯气鼓鼓的看着江离,气恼道,“李姐姐都这么可怜了,你怎么下得去那么重的手。” 江离瞠目结舌的扭过头来,见吴絮儿虽然努力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可是怎么看怎么可爱。于是伸出手去,便想要去捏捏吴絮儿鼓着的腮帮。 “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吴絮儿哼了一声,扭头逃开江离的魔爪,缩回车厢里面。 “他要不下那么重的手,你可就要变成小寡妇了。”李真没有情绪的语调从江离身后传来,竟是难得的开口帮他说了句话,“你信不信,就刚才那会儿,他还想着要和我拼命呢。” 江离讪讪一笑,微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听了这么多秘密,任谁都会觉得自己活得有点长了。” “听你来时说的赤子之心,确实有几分道理。”李真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既然和絮儿姑娘投缘,若是欺瞒她我的过往,终究失之以赤诚。” 无论是不愿,又或者是不屑,又或者是没有,李真绝少会这么耐心的和别人讲道理。所以这次讲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略略有些不太习惯,于是只好用沉默来掩饰些许尴尬。 江离微有些讶异的看了眼李真,又向着一旁的吴絮儿望去。 “就知道李姐姐对我最好了。”吴絮儿假作没看到江离的眼神,揽着李真的胳膊,恨不得整个人都要腻了上去,一边不失事宜的夸道,“就不要和那些小人之心的家伙计较啦。” 想着此时气氛和谐融洽,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向着自己最坏的打算走下去,江离安心坐在车辕上,看着城门就在前方,心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李姑娘,我和你说,你也别一直跟着我了。这几日我找到了个法子,将来没准可以让贾和正大摇大摆的走出来。” 江离边说边回想着刚才识海中发生的一切,其中的好多细节过于惊世骇俗,他自己想了一路,却还没有捋清楚其中的道理。 譬如小飞剑口中的鬼仙,江离也是知道的,可那些是指元婴修士尸解后,婴灵不灭继而专修鬼道以图成仙的情况。只是就贾和正那样子,又是成的哪门子鬼仙,能保住灵魂不灭已经颇为不易了,如何能和那些婴灵相比,也去争一争长生大道? 更何况自己的识海,乃是自己本源意识的投映,终究受到自己修为境界的限制,又如何让身处其中的灵体感悟到真正的天道法则,这些问题都是江离怎么都不能参透的。 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和自己体内的两个小世界有关吧。 反正小飞剑说可以,那就由得它去折腾吧。 对于这位喜欢用少女声音自称“衍大爷”的小飞剑,虽然一问到它的姓名来历便开始顾左右而言它,然而只要除开这个,在其他方面的表现还是极为靠谱的,各种古怪手段层出不穷,实在不知道它是从哪儿学来的。 江离想过或许它当年的主人是某位修真界的大能,也曾旁敲侧击的打听过。哪晓得小飞剑闻言满是不屑,只吹嘘道这天上地下,哪有人配得上做自己的主人?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手段,只要自己动动脑子,还不是分分钟想出来的事儿? 既然套不出个结果来,江离也就懒得再去打听。至少现在一人一剑相处融洽,虽然不是本命相连,倒也算得上相依为命,在没有什么大难考验的当下,这种类似于共生的相处模式,还是能够很是愉快的继续下去的。 当然,小飞剑和自己识海世界的存在,是自己最为核心的秘密,自然不能轻易告诉外人。所以,他在心里面仔细的打着腹稿,含糊其辞的加了些自己的想法在其中,只是对于如何实施却又无法言及,这绕来绕去的,还没等到说出口,倒是先把自己绕得头都要晕了。 江离吁了口气,终于不想在这些连自己还没搞明白的事情上空费口舌。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十分抱歉的神情,诚恳道,“我知道很难让你相信,但是请李姑娘给我一些时间,可能要长,嗯,也可能不长。” 这话说的极为空洞,并且没有任何说服力,总结起来其实也就一层意思,就是你别问,就这么等着吧。 不要说江离自己都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便连吴絮儿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轻轻的咬住自己的嘴唇,用力忍住想要跳出来大声问个究竟的冲动。她想着此事涉及李真姐姐的爱人,又怎么可能被你就此糊弄过去。 只是李真沉默的坐在车厢里面,她低垂着眼睑,并没有试图从江离的脸上辨别话中的真伪,而像是当真在认真的思考着。 李真抬起手,将额前不知是被窗口春风吹落,还是马车颠起的一缕头发拢至耳后,清秀的脸颊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然后认真的说道,“我相信,我可以等。” 大概是没想到李真如此容易便接受了自己的说法,江离一时之间竟没想到如何接话,正在暗自庆幸的时候,却听李真用一如先前平淡而笃定的语调说道,“可要是不成,我就先杀你,再杀你全家。” 江离目瞪口呆。 李真侧过头,在江离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抿嘴一笑,这才轻轻的捏了捏吴絮儿的小手,朝着她微微挤了挤眉毛,这才悠悠的补充道,“老婆可以不杀,这么乖巧的姑娘,可以留着。” ------------ 第九十四章 一个人与一柄剑 接下来的几日,李真果然不再寸步不离的跟着江离,反倒是多数时间和吴絮儿呆在一起。 一部分是李真听了江离的说法,一个人既然有了等下去的念想,便不会反复在希望与绝望相交互的心境中煎熬焦虑。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吴絮儿,她好容易找到一个在琴艺犹胜自己的女子,所谓见猎心喜,只恨不得天天把李真给邀来,好生切磋请教。 另外自从回来后听柳姨讲了那日和江离的对话,吴絮儿就有些心烦意乱。江离又不是个傻子,自然也会联想到她同样也不是那么简单,前日里听李真讲待人赤诚时那眉毛挑的,自己又不是没有看见。就算当时装作未见,可也总不能一直扮痴作傻下去吧。 只是吴絮儿还没有想好具体说什么和怎么说的问题,更不要说做好充分的准备去面对江离各种可能的反应。就算从未做啥伤天害理的事,可自己的身份终究有些见不得光。于是这些日子始终纠结来纠结去,未免有些心浮气躁,连人都憔悴清减了几分。正好李真的到来算是给了她一个现成的挡箭牌,心头烦闷的吴絮儿索性做个缩头乌龟,借着天天和李真腻在一起,先把自己与江离的事情放在一边。 过一天算一天。 只看得柳晓晓暗自摇头。 却说李真看起来冷淡喜静,不擅与人多言。实际上倒不是她生性如此,大半还是来自于她骨子里对这个世间的灰心与绝望,因此不愿意与这个世界中的人和事有太多的牵连。却是难得的与吴絮儿有丝莫名的投缘,所以对于吴絮儿的邀约倒是每回都是欣然前往。 于是江离又恢复了他独自一人到处晃荡的状态,每日按时到城主府上混饭。对比前几日每天与那抱琴女子寸步不离的景象,就算有着大丫环绿芝的弹压,府里的几个小丫环满是一脸掩不住的鄙视。背地里窃窃私语不说,更是装作不经意的跟在江离背后说些声音半大不大的闲话,主题已经从前几日的负情薄幸变成了始乱终弃。 江离满腔悲愤,只是苦于无处解释。想着自己一世英名在这几个小丫头的捕风捉影中也算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可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好不。 他甩着宽袖,一步三摇的晃到花厅,见着李凝静在俞昊新的指导下一手飞剑已经使得像模像样,虽然速度很慢,但是来去直线已经较为顺畅,不再似之前的起伏不定随时便会掉落在地。 见着江离过来,李凝静眼珠溜溜一转,见着无人注意,剑诀微转,正在半空中盘旋不已的飞剑铮的一声掉转剑头,瞄了几下,然后直奔江离而来。 江离“哟”了一声,不躲不闪,朝着李凝静比了个大拇指。 李凝静望见,更是洋洋得意。正要继续驭剑上前,却是“哎哟”一声痛呼,捂着脑袋便跳了起来。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拿飞剑指人。我再也不敢啦……”李凝静头都不回,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像爆豆子一般的认错道。 俞昊新收回弹指,脸色却阴沉着不见好转,显然对于爱徒屡屡主动展现出来知错能改的良好品质已经麻木。尽管知道起效甚微,却还是沉声训斥着,“回屋去将《剑经》首要抄上个二十遍。” 李凝静耷拉着小脸应了,剑也不拾,回头便往内屋走去。却是到了门口的时候,眼瞅着俞昊新往前面走了,连忙从袖口中摸索出一个竹蜻蜓,拿在手里只向着江离挤眉弄眼的,待着江离回了个过会儿找他一起玩的手势,这才踏实的回房去了。 俞昊新一脸郁闷的坐回花厅的石桌旁,从亲自坐镇督战的曹如手里接过茶盏,呲溜一口牛饮下肚,这才望着正在这儿走的江离,叹了口气道,“凝静这娃儿,怎么看倒像是这家伙教出来的。” 江离摇头晃脑的过来,正要端起曹如推过来的茶盏,只觉得指尖烫得生痛,忙不迭的放了下来,再看俞昊新时便多了几分膜拜。他一脸正气的道,“这得是我师姐生得好,亏好没有随着我姐夫那性子,不然老气横秋的可多没意思。” “你那个跟班儿的不在啊。”曹如坐在石凳上,使劲白了江离一眼,“为了她那天的事情,你姐夫这两日正焦头烂额着呢。” 人犯枉死狱中,就算已经是已经明正典刑秋后问斩的人犯,说起来也不是一件小事情。当然死的若只是一个籍籍无名没有任何背景的,自然有办法无声无息的蒙混过关。只是这次死的是征北将军李征的侄儿,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被有人心抓着不放,也是件极为头疼的事情。 所以,即便已经从俞昊新这儿知道了来龙去脉,李兴霖仍然摆出极为震怒的架势,第一时间便大张旗鼓的亲自前往大牢查勘,当夜便向知府汪直报告了此事,顺带着还通过军驿把消息往远在西边边陲的征北将军驻地送了过去,今日更是亲往离阳城说明情况,怕是没个两日回不来。 “死了干净,皆大欢喜。”江离抚掌笑道,想着所有人都希望地牢里的人犯早早死掉,就算是那位真正的李呈央,怕是也急切的盼着“李呈央”快点死。 当真是死了安生。像李兴霖这样既想着“李呈央”早点被人谋害,又想着挖个坑埋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纯属心理扭曲没事找事,还拖累着自己在那个阴暗逼仄的牢房里住了好一阵日子,着实变态。 “那位真正的李呈央呢?”江离撇了撇嘴,问道,“兄弟们出了那么大的力,连个谢都没有就跑路了?” “早就送走了,你也知道你姐夫那小心驶得万年船的性子,就没有告诉大家。”曹如恬然一笑,她倒是没有李兴霖那么多顾忌,但也知道事情轻重,于是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身音道,“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留了封书信说去投了二皇子。搞了半天,早知道那时候二皇子放话出来的时候,我们直接把人扔给他不就行了。” 这话自然只能事后说说,若是二皇子得了人,又回头送给李征卖个人情,那岂不是冤枉之极? 说起二皇子,除了自己那日与李凝静当街遇刺后他负手渐行渐远的背影很是骚包,江离倒也没有太多过于直观的印象。只是记着那日援手之恩,江离对于他的印象一直算是不错。 施恩勿念,是条汉子。 “最近看起来也没啥事儿了,我想出去走走,游历下。好歹也得在吴絮儿面前表现下,把柳晓晓缺的几副药看看有没有机会找齐。”江离挠挠头,说道。 “李呈央”一死,各方势力各回各家,地处偏远的南绍城便又会恢复往日的平静,也不需要自己为自家师姐出些什么力。想着下山前便已列好要去的地儿,现在光在曹如这儿便呆了近两月时光,再呆下去不过是空耗时光浪费积分。总得去别处撞撞大运,包不定还有意外的积分入帐呢。 曹如美眸微抬,同是剑阁出身,她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位小师弟心里打的什么计划,找药什么的都是扯淡,或者说只是顺道而为的事,捞积分才是正经。 “回头把轮回剑带上。”曹如想着江离的脾气不是个夺人所爱的,于是低声道,“算我借你的。等你回山的时候还与我便是。” 听得水沸声起,曹如忙着起身去炉火上取水壶,再将面前的茶具仔细冲洗了一遍。那双本该掐诀驭剑的手做这些家常事情时同样的娴熟而自然,看上去极具美感。她又将茶壶中的水续满,这才扬起手来在江离面前晃了晃,补充道,“在我手上可真是让它荒废了。” 只是曹如一直不明白的是,江离明明是修的是身前三尺剑,可是身上除了那把来历根脚不明的无名飞剑,却是连把顺手的佩剑都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虽然江离的资质和修为境界看上去稍许差了一些,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剑阁的那些天才差了一些。洗剑池里那么多柄剑,想要出来见见世面的不知几何,为何却没有一柄剑看得上他? 当然,连江离都不知道一切都是那柄小飞剑作的鬼,更不要说曹如百思不得其解了。那柄小飞剑为了确保自己逃出剑阁七七长老的魔爪,可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及,洗剑池里但凡看着江离兴起过念头的剑,它这个大姐大是一家家都找过了,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索之以命。 要知道,剑阁弟子一次只能带一柄剑下山,要有了别的剑,哪还有它什么机会? 就在江离目瞪口呆灰心绝望的时候,它再施施然的跳了出来,制造了一场算不上浪漫却极为成功的邂逅。 小飞剑洋洋得意,何其妙哉! 而江离雪中受炭大为感动之余,更不会将罪魁祸首联想到小飞剑的身上,只是一直以为是自己运气太糟,又或是人品太差,才让自己成为剑阁几千年来的第一人。 那柄轮回剑,江离自然是熟悉的,虽然对里面的“小姐姐”心有余悸,但一把趁手的武器,对于他行走江湖大有助益,更不要说还是一把蕴育有灵的上品宝剑。所以对于曹如的好意,他并没有想着再去推却,而是郑重的起身,拱手谢道,“如此,便谢过师姐!” 剑阁弟子以剑为师,各自修行。同门之间关系固然不差,却也亲近不到哪儿去。像此刻江离和曹如关系这般投缘的,也算是极少的异类了。听得江离应承下来,曹如显得极为高兴,正待要说话,却见一道人影急匆匆的跑来花厅,定睛一看却是柳晓晓。 “吴絮儿被李真给掳走了!!” ------------ 第九十五章 一人一猫一辆车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出发的时间只能挪到了午后。 马车车轮碾着湿泥,轧着刚刚在春雨中欢呼新世界到来的小草小花,准备启程。 虽然多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准备行李,只是江离实在没有什么家当需要反复清点,全是些丢了也不会心疼的物事,而且也早被他一股脑儿的扔到了自己的储物戒指中。所以一个上午他就没事人一般尽坐在一旁,看着城主府里的丫环和红袖楼的姑娘们穿流不息的往车厢里面搬东西。 互相看不上的两拨女人们,仍旧互不言语,只是在手底下暗自较着劲。你放归你放,我非得摆个更好的不可。 从蜜饯瓜子到枕头被衾,不一而足。脸盆痰盂也就罢了,竟连锅铲都备了一套,只看得江离瞠目结舌,心想若是遇到不认识的人,多半会以为自己是走南闯北的杂货郎。 好容易求得雨过云收,终于可以息事宁人的江离坐在马车车辕上,一手执缰,一只手向着送行的队伍频频挥手。 “放心好了,我一定把吴絮儿平平安安的带回来。”江离用力的往空中挥了挥拳头,尽管心里还有些忧心忡忡,但是表现得极为坚决果断,算是对的起一众莺莺燕燕一车的吃穿用度。 江离向着人群,特别是后排石阶上的曹如和俞昊新,还有柳晓晓挥了挥手,轻轻一拉马缰,马车徐徐前行。 本来俞昊新还想着同去助力兄弟英雄救美的,结果看到车厢顶上正蜷着酣睡的灰猫,便默默打消了一同前去的念头,安心留在南绍教导弟子。 马车缓缓出了南门,两匹出生和长大都是在热闹城里的马儿,对于人生中的第一次远门显得极其的兴奋,压根不在乎身后还拉着一个车厢,只是亢奋的打着响鼻扬着蹄子,若不是江离担心身后塞得满满的宝贝,始终不敢放松手中的缰绳,不然怕不要就此跑的飞起。 从南绍城出来一路往南,穿过几座不成规模的村镇后,道路便渐渐泥泞崎岖了起来,正好两匹马儿对于单纯的速度也丧失了兴趣,于是渐渐放慢了速度。已经有好久听不到热闹的人声,只有沉闷的马蹄声在旷野中听得格外清晰。 不时有不知躲在何处的小兽在呜呜的咆哮,大概是因为有人闯入到了他们早已经分割好的领地,于是显得极其的愤怒。只是终究是第一次看见双套马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又不敢贸然接近,只能发出恐吓的嚎叫声目送马车渐渐走远。 “真是个疯子。” 江离看似坐在车辕上正望着道旁那些沐雨之后尽显青翠的绿草地发呆,实际上思绪早已飘到了那封李真特意留给他的书信上。 “什么叫她的男人在我的手上,为了公平起见,我的女人就得在她的手上!”江离向着路边愤懑的吐了一口唾沫,怒道,“屁个公平,老子就是手欠,早知道在桥头弄死这个疯婆子,也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一身的皮毛还没有长齐,所以之前自惭形秽死活不肯见人的灰猫师叔,早已经憋坏了,此刻天高海阔广无人烟,死活也要在车顶趴着而不愿意躲在车厢里面睡觉。它闻言摇了摇尾巴,表示深以为然。 江离愤愤不平的一路喷着口水,终究猫师叔懒得说话,少人相和便觉寡淡无味,除了口干舌燥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产生。想靠着几句刚学来的粗鄙之语来排解心中的郁闷,也是痴心妄想。 倒是猫师叔听得心旷神怡,听到精彩处便止不住的将利爪往车厢顶上挠上两下,好不痛快。 此时天已黄昏,暮光下的群山像是一幅陈旧的水墨画,有一种阴沉的寂静。想着再往南走便要进入山岭,虽然对于修道中人来说,并不会觉得夜宿深山野林有什么不便之处,但如果可以选择,还是更喜欢在平整的地带找处舒服的栖身之所。 江离掏出地图仔细看了看,驾着马车驶向前方的一个岔道。 这是一条通往远处河滩的路,应该曾经有过极为繁华的过往,因此眼前的道路修得极宽,可以轻松容纳两架马车并行通过。沙砾混着泥土被反复碾压成极为紧实的路面,很难再被顽强的幼苗生长钻破,一眼望去光秃秃的蜿蜒而行,与两边丰茂的草木形成鲜明的对比。 江离极为惬意的靠在车辕之上,迎着晚霞余晖,吹着春日和风,哼着不成调的南疆小曲,任由马车徐徐向前,只消在天完全黑之前赶到河滩便是。 就算赶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李真那个疯婆娘约了年前在南夷大山中会合,离现在时间充裕得很,江离便也不是很着急,更何况急也急不来,索性先把烦乱的心绪放到一边,且行且看。 他将手中的羊皮地图翻了又翻,上面拿墨笔新圈出的地点位于大山深处,正是李真约定的地点。地图上面还有一些褐色的小圆点,那些都是江离早先标记了准备一探究竟的地方,都是和剑阁里面发布的积分任务有关。 有一个褐色圆点倒是紧挨着李真示意的地方,江离歪着头想了片刻,终于想清楚了这个褐点的由来。据说那一带生有一株犀灵藤,虽然算不上十分名贵,却是极其罕有,是某几个偏门丹方里面不可缺的一味主药,剑阁里面某位长老为此发布了十个积分的悬赏。 相对于任务的难度来讲,十个积分是个非常丰厚的报酬,一等一的良心。毕竟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纯粹属于过去碰碰运气的事儿。 想着此行算是一举两得,江离便自舒心了不少。到时候佳人在侧,积分在手,人生大赢家,大美大妙。 此时马车缓缓驶上了一处低矮的山坡,从上面远远的望下去,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一条算不得壮阔的河流在草地的中央蜿蜒穿过,因为西天晚霞的映照,粼粼波光闪动着红的紫的各色的光芒,像是绮丽梦境里用无数宝石妆点的衣带。 河滩上游的地方已经有人先行一步占据。江离大概数了一下,共有着十几辆的马车,加上一些散在草地上吃草的马匹,看那样子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商队了。 那些马车停放的很是讲究,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半弧形,将几顶白色的帐篷围在了里面。在马车的外围还有一些零星的小帐篷,看起来应该是担任警戒任务的哨岗。 此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男人们正忙碌着在草地上挖土埋灶引火做饭,女人们在河畔淘米洗菜或者清洗衣物。三两个小孩逗着小狗在草地上快乐疯跑。颇具生活气息的说话声与欢笑声远远的传来,让已经几日未见同类的江离觉得亲切不已。 只是心生亲切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加入其中,江离在土坡上看了一阵,便架着马车缓缓下坡往河滩的下游驶去。 此时天色未黑,马车行进在遍地绿草的背景之中,显得格外的突兀醒目,商队里已经有人发现了这辆孤零零的马车,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指指点点,也有人挥动着手向着这边喊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混在随着夜色渐起的风声里,听得并不分明。 江离挨着河边停下车来,钻到车厢里面翻弄了一遍,果然都是不出远门的女人们准备的,吃的点心零食和各色肉脯堆了不少,唯独没有帐篷。大概她们觉得睡在车厢内才是又安心且舒适的。 可你们把车厢塞得满满当当的,要不是我有个储物戒指,难道指望我睡在你们准备的吃食上面? 江离向着上游的商队望了几眼,想起自己虽然带着锅铲,只是从来未在外面野营过,这挖地埋灶的技能实在稀疏平常得紧。更不消说也没有准备新鲜可以下锅的食材,总不至于临时再去打猎捕鱼吧。 罢了罢了,还是继续吃干粮点心吧。 带了那么多,也才吃了三两天,可不能浪费了是吧。 想到这里,江离朝着车厢顶上望了一眼,一脸恭敬道,“猫师叔,今天先凑和着吃一点,明日遇到了村镇我们再吃点新鲜热乎的。” 车厢顶上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灰猫才这发现到了地头,它弓着背伸了几下懒腰,一边听着江离的话,不由得在心里鄙弃的唾骂了几声,心想这瓜娃子同样的话已经说了三天了,眼见再往山里面去便越发的荒凉,鬼才相信他的这番说辞呢。 就算冷叶酒和风鱼干再香,也架不住天天吃啊。至于那些女人吃的果脯蜜饯,那是猫吃的嘛!就是那几大箱的肉脯,也只能当当零嘴儿,多吃两块嗓子都要齁得不行了。 更不要说把老子骗来体验异域风情,说什么腿长胸大,结果呢,昨天偷偷指给我看的那位老虎妹子是咋回事?? 那是人干的事情嘛!! 想着那只虎妞临走时二分幽怨八分鄙夷的眼神,灰猫师叔很受伤害,并且觉得有些羞耻。于是忍无可忍的龇了下尖牙,一肚子气无处可撒,憋在腹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江离大为讶异的环顾四周,心想这荒野之地,又有什么值当如此快活的。 正在狐疑间,却看到有一骑正从商队扎营的地方,向着自己这儿疾驰而来。 ------------ 第九十六章 这又是谁家姑娘 骑在马上的是个和江离差不多岁数的少年。 大概是长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整日里的风吹日晒,使得漏在衣服之外的肤色显得有些黝黑。只是这种肤色并不同于那些在太阳底下出卖体力换取生活的人,不仅富有光泽,并且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更是在脸上浮现出坚毅勇敢的气质,让人一看便生出英气逼人的印象来。 鼻翼两侧零星的长着几粒雀斑,并不影响他硬朗的形象,倒像是把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与调皮都藏在了其中。 他坐在马上,仔细打量着站在车辕上的江离。大概是江离背着的那把长剑让他有些顾虑,他犹豫了一下,道,“你们晚上可不能睡这儿。” 江离挑了挑眉,没有吭声。但是那眉眼之间细微的表情变化早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 凭什么? 我都已经离着那么远了,还能碍着你们了不成。 马背上的少年显然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话语容易引人误解。他伸出手来,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解释道,“阿爷说前几日连日暴雨,河流水位上涨得有点快。也不知再往上游处是什么情况,这时节容易高洪暴发,安营扎寨时总要提防着点才好。” “此处地势低洼,实非好的歇脚处。”少年提醒道,“阿爷说小哥若是不嫌弃,可以搬到我们营地来,那边地势高,总要安全些。要有事情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少年边解释边用手指向着各处虚指了几下。江离顺着望去,总算看出了个大概,这两相比较之下,果然是自己选择的此处地势最低。 江离恍然一笑,脸露感激之色着道,“自然恭敬不如从命的。” 落日半沉,上游营地此刻饭菜已经做好,袅袅炊烟带着饭香弥漫在整个河畔。 江离将马车在车队的外围找了地方停了,此处水美草肥,便解了车套放那两匹马儿自行觅食。待得一切妥当了,这才抱着灰猫,跟着少年穿过商队的马车,往营地的中心地带走去。 在一众帐篷的中心处,有一片大的空地。众人围了个圈席地而坐,中间燃起了一堆篝火,因为连日下雨的缘故,拣来的柴木有些受潮,烧起来噼啪作响烟气较浓,火光摇曳照红了每个人的脸。 篝火的外围还有两个烤架,上面架着的看不出是什么猎物,看那体形应该是虎狼之类的猛兽,不时有热油沿着烤架的下缘滴落到火堆里,嗤的一声激起一窜火舌,奋力的向着猎物舔去。 有几位女子挎着竹篮,正在向各人面前分发食物。跟着少年刚刚挤到圈子里的江离也领到了一份,一碗菜粥,一块面饼。看似简单,闻着香味扑鼻,美味得很。 “瞧瞧!热乎的来了。”江离将手中的陶碗放在身前的草地上,一手掰了块面饼递到灰猫的面前,得意道,“可别总觉得我骗人似的。” 刚刚过去的女子正忙着将手中的面饼分给江离身旁的黝黑少年,闻言转过来,笑道,“猫儿可不吃面饼的哩。过会儿分肉的时候,我想办法偷偷剔点儿回来给你的小猫。到时候可小心别给阿黄阿黑看见了,不然可是要不依不饶的。” 江离讶然挑眉,顺着女子的手指望去,这才见着少女口中的阿黄和阿黑,不由得恍然一笑,心想这名字起得果真敷衍得很。只见一黄一黑两条狗子,此刻正趴在篝火前面,各自分了一个烤肉架,守在旁边神情无比虔诚的仰头看着,不时发出呜呜的催促声。 江离连连点头,比了个知道了的手势。少女捂嘴轻笑,正要掉转身去,却是蓦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讶之色。 灰猫端坐在草地上,三口两口的便把那块面饼吞下了肚,此刻正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少女,犹豫着是把江离手上余下的面饼吃完,还是留着肚子等等后面的烤肉。 人类自然不能非常准确的分辨出猫咪脸上的各种表情。像这等迟疑不决,甚至因为选择困难而生的痛苦之色,落在少女眼里尽都变成了一等一的萌物,若不是还要分发手头的食物,怕不要立时抱在怀里疼爱一番。 “它,它还真吃面饼哩!”第一次见到吃面食的猫咪,少女显得极为惊讶,连连拍着黝黑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快看。 黝黑少年憨憨一笑,表示自己看到了。然后侧过脑袋向着江离介绍到,“那是我的心上人,梅子。年后我们可就要成亲了。” 那位叫梅子的少女长着一副圆圆的脸蛋,五官生得很是精致甜美,讨喜得很。只是和中原女子略有不同的是,鼻梁显得稍高而挺拔,衬得脸部轮廓更显生动,倒是有种别样的美。 为了便于骑马劳作的缘故,南夷姑娘们常着的服装不像中原那般飘逸华丽,衣物裁剪得比较贴身,很好勾勒出了身材的曲线,美则美矣,却往往不被中原正统所接受。特别是姑娘们还喜着短裙,只要不是隆冬腊月,总爱光着两条腿跑来跑去,倒也是南夷一道独特的风景。 江离想看又不敢多看,于是埋头哆嗦着手又掰了块面饼递到灰猫师叔的面前。 倒是听到如此直白而宣示主权的介绍,那位梅子姑娘狠狠白了他一眼,小麦色的脸上浮起两坨红云。她微羞的低下头,接着递饼的功夫在少年肩背上掐了一下,还没使上劲呢,便听得少年夸张的一声惨叫,逗得周围的年轻人一阵哄笑,连忙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那少年眉开眼笑洋洋得意。他倒是个性子自来熟的,不消多会儿便和江离称兄道弟起来。从他的嘴里,江离这才知道他姓木名音,来自南夷外八山的一个中小部落,人丁算不得兴旺,主要以经商为生,往来于南疆各城与南夷各部族,这几年部落生意做得极广,倒是在南夷也闯出了一些名气。 帐篷那边靠近上首坐着的是他的爷爷,也就是部落的首领,姓木名姜,待人和气得很,大家都习惯于喊他老木姜。 坐在老木姜旁边的那个瘦长的中年人,名叫甘昊炎,是火灵门的弟子。 说起甘昊炎的时候,木音满脸的忿忿不平。说这火灵门百余年前在南夷也算是上是一家独大的修仙门派,只是这些年下来竟是日益衰败,宗门势力已经退出了南夷的内九岭,只在外八山一带活动。 可是这些宗门弟子不去想着如何重振旗鼓恢复山门往日风光,反倒是越发堕落不堪,这些年竟然开始做些盘剥百姓收取保护费的敛财勾当。南夷的各部落村镇说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只是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上千年香火延续的宗派,哪是他们惹得起的。 这甘昊炎乃是火灵门外门的一位执事,在这一带声名狼籍得很,这些年假借着宗门的名义可没少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据说他的叔叔乃是外门的某位长老,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他面前能忍则忍,只求讨个平安。 此刻族长木姜轻叹了口气,将腰背弓得更低了些,苦着脸道,“甘长老,您不知道这两年生意难做,我们这些走南北的虽然看着风光,实则都是赚的薄利,族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能糊个口已是万幸,哪还有多少余钱。这些年您这儿的孝敬我们可是从来不敢少了的,可若是将我们的供奉再加上两成,委实是撑不下去了。” “老木姜啊,你这个老狐狸,你们的底细我还不清楚?” 甘昊炎只是外门执事,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外人恭维着喊上一声甘长老,若有人称呼了他甘执事,反倒要心里面不痛快。他从鼻孔里面嗤笑了两声,懒洋洋的接过木姜推过来的锦袋,毫不避讳的在众人面前打开看了一看,冷笑道,“就这点钱,你也真看得起我甘某人。” 木姜唯唯诺诺的赔着笑脸,颤巍巍的小心说道,“甘长老哪里的话,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回头我一定再备份大礼亲自送到您府上。甘长老,这再加两成的事儿,还请您高抬贵手通融通融啊。” 老木姜见甘昊炎并不言语,心中不由得暗自打鼓,心想今天若是不出点儿血,怕是送不走这尊瘟神。 他摸了摸袖中藏着的一瓶丹药,正在狠狠心咬咬牙的关口,却听得甘昊炎轻“啊”了一声,茫然回道,“这个好啊。” 老木姜只当甘昊炎今日难得善心大发,就此罢手了呢,不由得大喜过望,脸上笑得褶皱都多了几道,扶着拐杖便要起身,讨好道,“甘长老您真是大人大量,我们举族上下可都要好生感念您的恩德呢。” “嗯?”甘昊炎将眼神依依不舍的收回来,望见老族长那样像树皮般干枯的老脸,对比之下顿时意兴阑珊。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不屑道,“真不知道你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是说刚才过去的那个姑娘,长的好啊。”甘昊炎咽了下唾沫,猥琐的三角眼里面闪动着一丝别样的光芒,他凑过身去,在老木姜的耳畔低声道,“这两成加不加,可都要看晚上那位姑娘怎么亲口和我说喽!” ------------ 第九十七章 且看我姿色如何 梅子姑娘果然信守承诺,分肉的时候特意往猫师叔面前的盘子里放了份烤肉,和江离拿到的一般大小,相对于灰猫的体形也算是不小了。 其实大小倒是无所谓。若真是让灰猫放开了肚皮,只怕将这两个烤架上的都给它,也远不够它塞牙缝的。 老人家不能吃太多,尝尝味儿就好了。 猫师叔望着远处的阿黄阿黑为了一根多沾了点肉筋的骨头反目成仇,摇了摇头,心满意足的在江离的身边寻了个地儿躺下。 此时暮色深沉,夜幕繁星犹如万家灯火,拱卫着一轮皓月当空。河流湍湍而过,浪头拍打在河岸上哗哗作响。 一人一猫饼足肉饱之后,腆着肚子四仰八叉的躺在河畔的草地上,望着天穹,听着水流,想着各自的心思。 前方篝火正旺,照红了半边天空。 南夷人善歌舞,男男女女们此时已经收拾完炊具,正围着火堆边唱边跳,兴致正浓,不断的有人从帐篷里走出,加入其中。 最醒目的位置永远是留给最好的舞者,又或是最美丽的姑娘。平日篝火舞里总是大家瞩目焦点的梅子姑娘今天破天荒的没有出现,众人略有些惊讶,又不免有些遗憾,待得发现木音也跟着不知去向了之后,都一起欢乐的鼓噪起来,踩着鼓点嗷嗷嗷的叫喝着,倒是莫名又掀起了一阵高潮。 无知是福啊。 江离叹了口气,枕在脑后的双手有些发麻,他抽出来甩了几下,感慨想道。 这样的感慨其实有失偏颇,芸芸众生真正无知的其实还是少数。更多的人受着苦难,只是假装这些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麦酒中的苦味,明明只是工艺上的欠缺,只是骗人骗自己的话说惯了,大家也就认可这是麦酒独特的风味,哪天要没有了反倒觉得不地道。 江离眼力极好,透过篝火,穿过黑暗,还能看到在一座帐篷的侧面,众人不易察觉的阴影中,木音和梅子姑娘正在激烈的争论些什么。从江离这个角度望去倒是看得清楚,只是声音被人群的喧闹给遮掩住了,压根听不到什么。 木音指着旁边相邻的那座帐篷正在激动的说着什么,看身体动作显得极为气愤,好几次手都摸上了腰间的短刀便要往那儿冲去,却又被梅子死死拖住。只是不管怎样,他都拦在梅子的面前,死活不让她靠近那座帐篷半步。 “师叔,当真不英雄救美下?”江离侧过头,揉了揉肚皮,好奇道,“肚子里的肉还没消化掉呢,就这么翻脸不认人?” 灰猫侧头望来,溜圆的眼睛瞅了江离一眼。这么多年了,猫师叔就没有学会瞪人一眼这样的高级操作,在气势上未免折了威风。 那天异域风情虎妞的事儿可还没完呢。 锄强扶弱路见不平?又不是初出茅庐的热血青年了,你能管的了那么多?再说世间那么多不平事,本就是这天地法则运行的一部分,其中的因果牵连你拎得清不? 猫师叔哼哼了两声,觉得不说人话也挺好,省得对着这般无知无聊少年,白白浪费口水。 “死了又怎样,我木音要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那还算是男人嘛!”帐篷后面,木音紧握着腰刀刀柄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努力遏制着自己胸中不断翻涌的怒气。脖颈上青筋犹如老树虬根一般的鼓突着,因为极度的愤慨,本就黝黑的脸庞更是变得赤红一片。 “我不要你死。”梅子边抹眼泪边摇着头,她望着面前心爱的男子,急切的道,“可是,那个甘长老的手段你又不是不清楚。之前李庄的惨事你忘了么,族里还有那么多人,都会被我们牵连的。”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你被那个禽兽糟蹋?!”木音压低着声音咆哮道,他恨恨的跺着脚,胸中的愤懑不平像是就要燃烧起来一般,从口鼻之中呼哧呼哧的向外吐着热气。 “不行!我绝不答应!”木音摇了摇头,道,“我们再去求爷爷,他见多识广,总会有办法的。” 只是木音虽然如此说,其实自己也没有多大信心。若是老木姜真有什么办法,也不会偷偷告诉他,是逃是留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你将来总是要接我的班,带领部族往前走下去的,以后会面临很多做选择的时候,这次该怎么做你自己试着拿主意吧。”老木姜虚弱无力的声音仿佛再一次在自己耳畔响了起来。 木音脸色陡然变得铁青,人一旦背负了责任,做起选择的时候就痛苦了许多。部族的明天和梅子的一个晚上,孰轻孰重,似乎本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南夷人对于女子的清白并没有中原地带看得那般重要,青年男女在婚前发生些关系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之事,更不要说在一些偏远的部族甚至还有走婚的风俗。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想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要被别的男人肆意凌辱,木音就不可遏制的愤怒了起来。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木音喘着粗气,拉着梅子的手道,“我们逃吧,什么都不管了。” 可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管? 梅子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只是拉着木音的手哭着摇头。 木音正要再说些什么,陡然看到梅子的脸上显现出一副极其惊惶失措的表情,他正想开口问个究竟,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然失去了意识。 “别叫,叫我就杀了他。”甘昊炎那张枯瘦惨白的脸从黑暗之中慢慢浮现了出来,贪婪的目光在梅子的脸上仔细逡巡了一遍,见她果然不敢出声,得意的道,“留点劲,呆会儿有你叫的。” 梅子用力的捂住嘴,又惊又怕的看着甘昊炎将手中的木音放倒在一边阴暗的角落里,她既不敢呼叫出声,也不敢丢下木音独自逃跑,只能这么不知所措的木然留在原地。 “我就是打晕了他,小美人儿只管放心。”甘昊炎拍了拍手,将刚刚手上沾着的草梗拍掉,这才用看待猎物一般的眼神将梅子全身都看了个遍,戏谑道,“你们商量了这么久,要杀要逃要上床的,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这不就出来帮你们拿个主意了。” 梅子瑟瑟发抖,抿着嘴不说话。 甘昊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色心,一双贼眼只往梅子身上几处要紧地方狠狠剜去,一边走上前来,伸手便向梅子腰间搂去。 梅子惶急之下便要跳开,可是就她那点本事哪逃得开甘昊炎的魔爪,反被他一把揽在怀里。梅子死命挣扎着,却听得甘昊炎那充满淫邪味道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说道,“这么多条人命的事儿,你可要想清楚哟。” 听闻这充满了威胁意味的话语,知道这些不是虚言,梅子身子顿时僵住,仿佛认命了一般放弃了挣扎,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扑簌簌的淌了下来。 甘昊炎的魔爪从衣缝之间探了进去,在梅子腰间轻轻的捏了一把,见怀里姑娘不自觉的全身绷紧,却是没有再想着躲开,不禁满意的笑道,“小美人儿,过会儿你可要卖力些,早些让我快活完了才是正事。要是拖到你的心上人醒了,到时候冲进来,我可保不定会发生什么。” 梅子死死的咬住嘴唇,强行压住从腰间一直传到心里的恶心不适,她认命的闭上眼,任由甘昊炎搂着自己的腰将自己拖进了他的那顶帐篷。 钻进了帐篷的甘昊炎不慌不忙的转过身,用空着的一只手仔细的把门帘关好。毕竟快乐的时光那么短暂,谁也不喜欢在要紧关头被人打扰。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他这才转过身来,正想着要把身旁的姑娘狠狠的扔到床上去,却是突然瞪大了眼,极为震惊的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床上半躺着一个少年,此刻正费力的拗着腰段,一手支楞着下巴,一条腿刻意的半曲着。平心而论这“美人躺”的姿势做得其实很是可圈可点,只是经由一个男人的身体摆弄出来,便显得极为怪异极为可笑。 面目机灵的少年见甘昊炎转过身来,表演得于是更是卖力。他微抬下巴,单凭着一只眼睛努力的眨巴眨巴。尽管实力所限,满眼的春情是演不出来了,但好歹挤眉弄眼着将意思表达到了。只是他犹自不满,更是将一只手轻轻的顺着自己强行扭出的曲线,从肋部缓缓向下滑去,直到停在自己的腰臀之上。 就在两人瞪大了眼以为这一切终到尾声的时候,却见那只手竟然还极其妖娆的在自己的臀上用力拍打了一下。 “啪”的一声。 碎了一地的节操。 看着这极其诡异的场景,不要说甘昊炎瞠目结舌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便是刚刚才堕入绝望地狱的梅子姑娘泪花还糊着眼睛,却也忍不住卟哧一声低笑了出来。 江离洋洋得意。 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虽然这样的比喻未免对红袖楼的小姐妹们有所不敬,但自己这隔三差五往吴絮儿那边跑,将这楼里沿途风光细加揣摩消化,这才有了今日造诣,说起来也是殊为不易啊。 他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尖声回道,“甘长老,奴家这模样您老人家可还看得上?” “看得上个屁。”甘昊炎也不知道是怒极反笑,还是笑到怒起,脸上肌肉狠狠的跳了几下。他一把推开手里搂着的梅子,狰狞道,“哪里来的免崽子,竟敢跑来消遣你甘爷爷。” ------------ 第九十八章 凭空多出的师叔 江离摇了摇头,跟着一下子从行军床上跳了下来。他扫了一眼那位晾在一边犹自瑟瑟发抖的梅子姑娘,又将眼神移到又惊又怒的甘昊炎身上,伸出手来晃了晃道,“你们是不成了,这小妞我师叔看上了。” 本以为看到一线生机的梅子脸色陡然一白,哪曾想到这个少年之前看起来面目可喜,竟然也是和甘昊炎一样别有目的,想着自己不是投身狼窝就是落入虎穴,不由得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甘昊炎闻言心头暗自一愣。他的修为稀疏平常,放在外门之中也是不够看的,可是能够早早的谋了个执事的职位,倒也不是仅仅靠着他那位远房叔叔的提携就能坐稳的。 有些钱能不能捞,有些事情能不能做,有些人能不能碰,甘昊炎向来很有分寸,八面玲珑小心得很,所以尽管在外面声名狼藉,在火灵门外门里倒是混的风生水起。他对于自己在道途上的更进一步早已放弃了念想,早早的便将精力放在世俗间的钻营与享受上。在这方面倒是表现出了极高的天赋,对于可以攀附或者可以利用的势力有着商人一般的精明与执念。 即便是在火灵门的势力范围里面,他也显得极为小心,并没有像那些没脑的家伙一般上来就喊打喊杀。他那双三角眼略略一转,在江离背后的长剑上停留了片刻,刚刚挂上脸的怒容便像烈日融冰一般消弥得干干净净,拱手问道,“在下火灵门执事甘昊炎,不知少侠出身哪门哪派,师叔又是哪位高人?” 如果江离的师叔真是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甘昊炎也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结个善缘。 只是个女人而已,甚至都谈不上忍痛割爱。 原本甘昊炎也不指望能够在老木姜手上再薅个两成的供奉出来,只是木家部落太平日子过久了,需要去刻意敲打敲打的手段而已。至于这个苹果脸的小姑娘,是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姿色,做做茶余饭后的点心尝尝倒也尚可,可若说能抵两成供奉,纯属一半敲打,一半是给老木姜递上的台阶罢了。 至于自己的脸面,更是压根不存在的东西。这一点倒是与他此刻对面的某个家伙有着某种天生的契合。 江离扫了一眼瘫倒在旁的梅子,想着自己胡言乱语约莫惊到了姑娘,叹气道,“我那师叔是个没皮没脸的,不说也罢。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不好意思亲自来,可作为他最忠心耿耿的师侄,这等事情哪能等到他老人家开口。” 这话甘昊炎听得到是心有戚戚。他走的是自己远房叔叔的门道,这整日小意揣摩跑前跑后的,侍奉得当真比自己的亲爹还要孝顺。此刻听江离如此讲来,自然引为知音,连带着看向江离的眼神又更加和气了几分。 只是自己又不是什么滥好人,无论是送礼还是送姑娘,怎么也得留份人情下来才是。甘昊炎眼神飞快的向四周一扫,确认除了帐篷里的三个,周围也没有别人的存在,心中略略放心,这才悄声道,“这位小兄弟,话不是这么说,若你那师叔真有几分本事,不消说这女子我痛快的拱手与你,说不得还要奉上些见面礼结个善缘,以求将来照拂一二才是呢。” “若也只是一般,看来和小兄弟投缘的份儿上,我也不计较你刚才的鲁莽,定不为难你就是。”甘昊炎自觉这话说得极为周到且推心置腹,心想自己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对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没想到江离只把头摇个不停,道,“我那师叔本事自然是有的,怕只怕你们接不住。只是他年纪大了,站也站不起来,之前还被火烧过,性子难免古怪了些,不许我我在外面到处招摇,还请道兄原谅则个。” 甘昊炎听得此言,不由得眉心一跳,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南冥老怪竟然还活着?” “嗯?” 江离大为惊讶,心想自己这诚实君子有问必答的,就按着猫师叔这形象,竟这也能与哪位大能对上号来,这运气当真是没话说的了。 江离下山不久,对于什么南冥老怪的自然从未听闻。只是甘昊炎此时可是心中满是震惊,要知道这南冥老怪在南疆也算是名震一时,更是和火灵门有着一段故事。 他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望着江离惊讶的表情全然不似作伪,只当是因为自己猜中的缘故,心里不由得又信了几分。只是这个消息实在太过于令人难以置信,于是又艰难的重复了下刚才的问题,“南冥老仙还活着?” 听闻从“老怪”变成了“老仙”,江离自然知道甘昊炎口中的这一位在江湖上的口碑实在好不到哪儿去。他摇了摇头,满脸不屑的道,“我师叔长命百岁。啊,呸呸,我师叔命长着呢。” 甘昊炎并不清楚江离在这一本正经的各说各话,只当他指的是南冥老怪果真活着,想着那个老家伙反复无常的脾气,不由得心中暗自打鼓,打起了早些退走的打算。 要知道这老家伙心狠手辣,尤其不讲道理,当年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乃是南疆数着着的凶煞之一。只是他无门无派的,也不知从哪儿习得一手极为阴毒的南冥鬼火,修为又是极高,便是那些在他手上吃了亏的宗门想要寻仇,也是无从下手。 后来这个魔头也不知从哪处听闻火灵门内藏有地心异火,对他的南冥鬼火大有助益,便偷偷潜入后山想攫为己有。只是不知为何竟然失败以至走火入魔,不仅引火烧身形状极为凄惨,更是引得气血反冲将下身经脉尽数摧毁,从此不能站立。 火灵门当时忙于出手镇压异火,无暇多顾这个魔头,竟被他一路逃了出去。 若是一般人遇到这等境地也就自叹倒霉,能活着条命出来已经是祖上庇佑了,还想怎么样。可这南冥老怪偏不,就要将这笔帐记在了火灵门头上,放话出来从此要和火灵门不死不休。 搞得火灵门上下像是吃了口屎一样的噎着慌,为了这事还不得不封了一年山门。毕竟以火灵门的底蕴,若是南冥老怪堂而皇之的寻上门来,自然无甚可惧,可那魔头哪是循规蹈矩的人,按他的性子,就算是跑到山门里面偷宰只鸡强挖块砖,也是乐在其中的。 好在后面几年倒是一切平安,竟是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听闻到南冥老怪的动静,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火灵门上下估摸着还是上次走火入魔时留下的伤势太重,大概回去之后不多久就一命呜呼,这才渐渐放心,将山门重新大开。 想那火灵门也是堂堂千年大派,虽然百年来有所式微,但底蕴尤在,竟然因为一个魔头毫无道理的威胁,不得不封山一年,也着实是憋曲得很。就算编造了个准备奉火大典的名头,但外头谁不知道这些就不过是往自己脸上硬贴点金的把戏而已。 可如今,这魔头竟然回来了?竟然还要和自己抢女人? 甘昊炎嘴角直哆嗦,简直都要当场哭出声来,自己一个火灵门弟子,在南冥老怪面前蹦跶,这是嫌命长了么,啰嗦了这么多还没把女人送出去。别说女人了,这时候就算是让自己现在洗洗干净往床上趴着,他可是都不带犹豫的。 甘昊炎偷偷瞥了眼帐篷的门口,想着刚才自己防人闯进来坏了自己好事,特意将那卷帘打了两个死结,着实是画蛇添足报应不爽啊。 他满脸尴尬的往旁边挪了几步,一边费劲的解着绳结,一边用讨好的语调低声说道,“这位姑娘少侠尽管带走,顺便再替我向老人家问个好啊。我这还有些事儿,就先行一步了。” 江离倒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伸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眼见着那个瘦竹竿长舒了口气,挑开一角门帘连滚带爬的钻了出去,这才将眼神移到一边正自惊惧不安的梅子身上,忍不住笑道,“起来吧,梅子姑娘,你这笑也笑过了,哭也哭过了,我们也算是两清了吧。你要是愿意呆在这儿,我可就得先开溜了,省得我那木音兄弟回头看到了误会。” 梅子听他说得和声细气,反倒一时摸不着头脑,仔细琢磨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连忙抹了抹眼泪,这才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仔细瞧了瞧江离的眼色,讶然道,“原来你刚才说的都是骗人的啊?” “我像是那种骗人的人嘛。”江离一脸凛然正气的道,“我师叔可就在河边等我回去呢。敢不敢陪我一起走一趟。” “嘁,别这副表情。”江离望着掩嘴低笑的女子,不屑的撇了撇嘴,道,“我师叔那魅力可是没得说的,保你见到了就挪不开脚,主动投怀送抱。” “倒时候只可怜我那木音兄弟,只能靠边站了喽。” ------------ 第九十九章 我只喜欢做好人 “这就是你说的师叔?” “是的!” “怎么可能?” “可事实就是这样,真的不能再真了。” “你这人说话就没一句真的。” 站在河岸上的苹果脸的姑娘望着被惊扰了清梦只能愤愤另寻他处的灰猫,只将眼睛笑作一弯月牙儿,一边挽着木音的胳膊轻轻晃动着,“还是我木音哥哥好,从来不骗人哩!” 抵在两团绵软之间的胳膊被少女牵动,左右摩挲犹如风吹麦浪,起伏之间自成风景。 江离长叹一声,举头望月,心想本来好好的说话,怎么风向突然变得腻歪了起来。 从醒来便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木音,用另一只手轻拍着少女的手背,算是回应了少女的话儿,只是脸上的笑容略显得有些牵强。他转过身来,对着江离诚挚的感谢道,“江离兄弟,这次多亏有了你,不然……” 这个梗直的汉子话还未说完,便已红了眼眶,梗咽了起来。 “你是条真正的汉子,我敬佩得很。”江离看着那个黝黑的少年在自己面前低泣出声,心中不由生出一阵同情,轻声说道,“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所以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对不起谁。” “我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你。”江离沉默了片刻,老实道,“如果你心里真想着妥协,那么我可不会站出来帮你们。” “嗯,当然可能也会。”江离不小心瞥见一旁梅子幽怨的眼神气鼓鼓的瞅来,连忙非常认真的更正道。 梅子尖挺的鼻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少女的玻璃心碎了一地。在她天真的想法里,那些习得一身本事的大侠客,不就应该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嘛,怎么到了江离这儿就那么别扭,连说上几句豪言壮语都也不会。 畏畏缩缩的,一点都也不男人。 江离只作未见,转头望着河面出神,此刻水位较前又涨了不少,远处自己原本准备栖身的浅滩已经被水没过,好在此处位于高地,暂时看起来没有淹水之虞。 “所以,还是木音哥哥好啊。”梅子皱了皱鼻子,转头望着身边的木音,真心的感慨道。 木音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经过江离的一番开解,又有心上人的安慰,心中郁结的郁闷之气总算排解了些。他向着江离拱手作揖,学着中原的礼节来表达自己的谢意,然后不无担心的提醒道,“江兄弟,这甘昊炎可不是好惹的,你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望着水面出神的少年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离开了篝火的照亮,黑夜中的河流像是没有化开的墨线,浓稠深沉。湍流连着波浪,镀上了一层银亮的月辉,像一艘艘银色的小船,在被黑暗吞噬的河面上,浮游着划向远方。 江离站在河堤上的身影显得清冷而孤单,只是他从不会这么觉得,只是嘟囔着感慨道,“也不知道等将来你成了老木姜那样的时候,还会不会开口问这一句?” 木音只望见江离说了句什么,只是声音湮没在河流湍急的哗哗声中,连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正待要问时,却听着声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他猛然回头,只见是老木姜带着一帮族人赶了过来,走在前排的几人手里都握着刀,刀面在月色下反射出惨白的光芒。后面那些青壮年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基本上属于有什么拿什么,扛着草叉木棍什么的跟了过来。 “爷爷,甘昊炎早已经跑了,你们这是……”木音话刚出口,望着众中手中参差不齐的兵器,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他惶急的看了看江离,又看了看老木姜,急切的道,“是他救了梅子,我们不可以……” 梅子姑娘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阵势中回过神来,脸上还浮现着一脸懵懂的表情,便被木音一把拉住,一起拦在了众人面前。她讶然抬头,喃喃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四周一片静寂。 只有老木姜手里的火把偶尔噼啪作响,爆出的火舌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像是在深渊中偷窥人心的妖物,映照得各人脸上阴晴不定。 江离望了望拦在自己与老木姜等人中间的小情侣,突然开心的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手,对着神色紧张的木音与梅子,一脸轻松的道,“你们这小两口紧张啥,想歪了不是。我有笔大买卖要与老族长商量,事关机密,老族长小心些总是对的。” 木音自小一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自然不比那些未见过世面的三岁小孩般好骗,市井之中的鬼域伎俩或是江湖中的尔虞我诈,早已见怪不怪,不然也不会在刚才的第一时间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只是此时见着江离说得云淡风轻,煞有其事的样子又不像作伪,于是满脸狐疑的望着江离,指望着能从他脸上望出些端倪来。 老木姜干咳了一声,脸上的褶皱在火把的照耀下像是刀刻在木头上一般,一笔一画苍劲有力充满了岁月的沧桑。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看自己的孙子,见他坚定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步不退,想着自己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大概也是如此的血性刚直,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神色来。 “傻孩子,你和梅子先回屋里等着。梅子今天受了惊吓,你先带她去安心歇息。”老木姜低声说道,“我有些事情要和这位小兄弟商量一下,还有甘昊炎的事情也总要讨论个周全的办法不是,你和梅子在这儿总归有些不方便。” 这话真真假假的,木音听了便有些迟疑不定,原先死活不走的打算终于有些松动,眼神在老木姜和江离之间游走不定。 江离摊了摊手,示意木音大可放心。这才看着木音拉着梅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缺少了中间地带的缓冲,突然安静下来的河岸上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看着老木姜带着一帮人围在河岸上,既不向前,却也没有退走的意思,江离揉了揉瞪得已经有些酸涩的眼睛,微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要不要我叫上两声应个景儿?” 老木姜面容一僵,使着劲摇了摇头,老树皮一般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连道不敢不敢。 江离长叹了口气,想着这没完没了的,着实有些苦恼。只是望着老木姜蠢蠢欲动的样子,只怕由不得就此再拖下去,于是连连向后退了几步,直到站在河堤退无可退才止住脚步,指着老木姜的脚下急道,“别,别动,不然我就跳河啦。你别以为我不敢跳!哼!我这人狠起起来可是什么做得出来的,你可莫逼我。” 老木姜刚要迈出去的脚连忙收了回来,想着面前的少年不按套路出牌,实在也是无奈得很。他愕然的掉头看了看,才发现身后诸人也都和他一般面色古怪而茫然,更有好几个用力的咬着嘴唇,生怕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 “哎,少侠你这……”老木姜咳了两声,如此浮夸不实的演出实在很难忍心再看下去。他带着众人前来,自然不是如木音想像的那般仅仅是因为畏惧火灵门的误会,而想要恩将仇报把人拿了送往火灵门赔罪。 开玩笑,能把甘昊炎吓跑的人物,哪是自己这些人惹得起的。 老木姜虽然年老,却丝毫没有半点老年人常有的昏聩,加上商人精于计算的本性,自然不会沦落到分不清利害的地步。他带领族人如此大张旗鼓围了上来,自然不是想着为难江离,反倒是想送上门去挨一顿痛打。 到时候若是当真甘昊炎回来秋后算帐,责问起来,自己总有个交代不是。 不是自己不想,实是能力不济。到时就算甘昊炎再不讲理,总也不能借此由头为难族里。 气势汹汹的带着族里的丁壮一起过来只为求顿痛打,这件事情想着就有些尴尬,只是为了演得稍许真实些,老木姜也只挑了几个亲近的提前告诉了事情的原委。 所以此刻看到后排的几个少年因为江离的退让而起哄不已,更是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挥着手中的物什叫阵了起来,老木姜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只是那些小子们官话学得并不地道,此刻说的都是南夷的土话俚语,虽然话语极其粗鄙不堪入耳,料想中原过来的少年并不能听懂。 若是这几个毛头小子误打误着激怒了江离,倒也算是殊途同归,想到这里的老木姜并没有想着去拦住他们,甚至还有些期待那些气势十足的叫骂里面也能蹦个几句中原官话来。 江离哭笑不得的望着那几个少年郎跳上跳下,指着自己鼻子呜哩哇啦的一阵鬼喊,看那样子也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他有些痛苦的挠了挠脑袋,愁眉苦脸的老实说道,“就算我听得懂,我也不会打你们的。” “我都做了回好人了,自然要做到底啊,不然回头我的木音兄弟可怎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