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我是一朵苦菜花 在老家,有一种叫苦菜花的野菜,一年四季常开花。 花开漫山遍野,灿烂而忧伤……不能不让人生出许多莫名愁绪来。 “苦菜花儿开, 苦菜花开一朵朵。 年年开, 年年落, 花开花落奈不何!” 生活在那块土地上的人们,在苦菜花丛中艰难而快乐地编织着村寨、族群以及人生。 父亲、母亲、哥哥、姜金寒、吉生、舅坤发、五嫂……回忆那个村寨的一些人,一些细节,一些点滴,想哭…… 我也是一朵苦菜花哟! (一) 我的那个村寨,坐落在清水江畔。 小小的一个村寨,甚至在中国地图上也找不到她的名字,历朝历代皆处于统治的神经末梢。 宋末元初,或许更早一些,背负着历史苦难的一群苗族人逃难至此,在这深山老林中折木建房,繁衍延续着一个族群的梦想。传到我这一代,已经记不清有多少辈人了。 听寨中五、六十岁的老人讲,母亲当年是坐着轿子抬进寨里来的,轿子上扎了几朵苦菜花,很好看。 母亲是那个寨子中最后一个坐着花轿嫁进来的。自母亲之后,寨中那个专门用作迎娶的轿子就给拆烧了。从此,寨中的媳妇都是人背着或自己走着进来的。再没有谁的能享受到母亲的那份“殊荣”。 一九七八年春天,当三月的苦菜花漫山遍野的时候,上天的一个恶作剧,把我这样一个罪孽的生命遗忘到了人间。 那天,那个农家木楼前后的苦菜花,撒丫般开得特欢。 小时候,我多病,经常三天两头病倒,是母亲,用爱心将我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记得有一次,我一连三天发高烧不退,站也哭,坐也哭,睡也哭,母亲放下手中的活儿,将我抱在怀里,一抱就是三天,后来她实在熬不住,睡过去,不经意间失手将我摔在地上,我哭了起来。哭声那么微弱,我听见母亲轻轻地喃喃自语:“这崽怕是保不住了,天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她悄悄的转过身去抹眼泪,她的眼中充满了无助、绝望和悲伤。 那时农村没有医生,更没有药,母亲用生姜熬烫给我喝退热,用苦菜花叶在我额头上擦降温,……村里的人都说我没有救了,父亲甚至为我准备了一个小木匣,只等断气了,便葬身土里。可是母亲却固执地相信我能活下来。村里人劝她,别把希望放在这病弱的孩子身上了。她却总是说,这娃崽小时候多灾多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夜深人静时,母亲抱着我,用一种在我听来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说:“崽呀!快好来,别再折腾妈了!” 在一种近乎奇迹中,我活了下来。 我的童年,也毫不例外地是一个顽劣的山里孩子。 因为听信算命先生说我命中缺水,父亲一开始便给我起了个名叫姜秀清。后因与同族一个堂兄重名,又更名为秀波。但我注定成其不了清水江上一朵美丽或者斑斓的浪花,却成了一滴背井离乡的苦水。 ------------ 第二章 “娃娃头” (二) 文斗寨所在的清水江边那一脉大山,雄浑而有气势,延绵中不失苍莽。听说在解放前还有老虎、大熊等巨兽出没哩。 父亲是憨厚的,也是浪漫的,他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笑话。他刚从云南参军回家,当了五年的兵后,第一次与我的二伯父他的二哥去山下乌榜溪打柴。父亲竟向他的二哥提了一个非常“荒唐可笑”的问题:“这山里有蛇吗?” 这山里会没蛇吗?天大的笑话。这山里苦菜花丛中都是蛇,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叫得上名字的都有几十种呢。 父亲当时的这句话成了村里好长一段时间的笑料。我想,可能当年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的父亲脑海里肯定也有许多“古怪”的想法,那些想法,是对那座未知的大山的解读,在我看来是很正常的,可是在熟知那座大山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村民们来说却是“荒诞不经”的。 因为有机会读了几年书,又有机会外出当了几年兵回来的那个军人,原本是可以跳出“农门”,谋一碗“快活饭”吃的,但是父亲是个倒外。他原本参军复员回来后被安排到县武装部当一个干事的,但当时的县组织部长却还要安排这个老兵去学习三个月的军事技能。这在父亲这个老兵的眼中是对他的“侮辱”:老子当了五年的兵,什么军事技能不会,持枪、弄棒、拳脚,当时就可以比试,还需要去学习吗? 一气之下,父亲斗气打背包回了家。后来再未听说关于他的安置问题。几个月后他走了两天的山路到县城一问才知道,他的干事名额已被人顶替了。 跳出“农门”无望,父亲只好又回到了文斗那个小山村。 那时候村里小学正好没有教员,大队的干部夜晚便上门来动员父亲去教书。 从此,父亲便成了村里的“启蒙老师”。以他的学历和文化水平,只能教一年级的学生学习“a、o、e”和“一、二、三”,再复杂点的,恐怕他自己也吃不消了。因此,他几十年来,一直稳稳当当地坐在“一年级老师”这把“交椅”上,偶尔也教过二年级,最多教过三年级学生的一门功课。 村里的小孩一到上学的年龄,大人便把他们交到我父亲手里,父亲就成了孩子们的“头”。 一茬茬的学生进校来,几年后又出校去。父亲教过的学生有的当了乡长、县长,有的学校毕业,又回到村里的那所小学当了老师。 父亲的学生回来当高年级的老师,可是父亲还是依然做他的“娃娃头”。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严厉的,他经常手持一根竹棍,那根竹棍不知道敲打过多少人,用今天的观点看来,那是在“体罚”学生,可是那里的孩子们不这样认为,就是他们的父母,也不这样认为。村民们把孩子交给了父亲,还请父亲去他们家中喝酒,一再要求父亲“严加管教”他们的孩子,嘱咐该敲打时绝对不需要手软。 父亲手中那根教鞭,曾经让多少小孩子、顽童们心怯。父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他的教鞭敲打过村里的二、三代人,村里的孩子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其实,在我的眼中,父亲是慈祥的,我小时侯也被父亲的竹鞭敲打过。不过,我小时候是个乖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排名第一名,一直到四、五年级。在我的印象中,我只被父亲的竹鞭打过一次。 那次,父亲布置了作业,大概是抄一篇课文。同学们都在认真地抄,一笔一划地写,而我却心血来潮“草书”,三下五除二便完成,交到父亲那里一看,没过关。糟了,父亲当时吃惊的表情我今天还记忆犹新。接下来顺理成章,竹鞭落在了我的小手上。 父亲也做过不少落下“笑柄”的事,村里有小孩名叫龙老三的,在父亲的班里学了一年,居然连“一、二、三”也不认识。有天,父亲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一”字问龙老三怎么读,龙老三站起来,嘴巴动了半天:“不知道”。父亲愤怒了,走出教室,拿来一根足有几米长的木棒横在手中,再问龙老三该读什么,他竟然还是回答不上来。那天,父亲没有打龙老三,龙老三大概也知道自己天生不是读书认字的料,不久就退学了。 ------------ 第三章 “很了不起” (三) 小时候,父亲在我眼中是“很了不起”的。他的确做了几件“很了不起”的事。几碗米酒一喝下去,他总爱在我们姐弟几个面前,摆他的“非凡”经历。 他参军回家时,血气方刚,当他知道他一生将留在“文斗”的那个地方后,他便想着要造一栋房子。山上有的是杉木,大片大片的杉木林,砍也砍不光。可那时候杉木林都是集体的,起房造物要用木料必须跟小队、大队申请。挣了一天的工分后,父亲点着火把去到小队长德亲伯的木楼里,和德亲伯喝半晚米酒,抽半晚的叶子烟,摆半晚的话门子,等到火塘上那锅青菜吃完了时,德亲伯才进屋去,从枕头下取出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拿出个小公章,在父亲递过去的那张纸上一盖,事情就这么成了。 天气放晴时,喊寨上几个壮年人,提着斧头去山上砍一天,一栋房的木料就够了。晚上回来,每个人还顺便扛一大块木皮子回来,展开,压实,便成了上等的“瓦”,准备今后用来盖房子。 做完这一切后,父亲按照惯例去寨上割几斤肥猪肉,打几斤米酒来打牙祭。 那个年代,能有机会帮人干活是件“划得来的事”,反正有的是力气,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人去砍木头,运木料,累了休息,瘾来了抽叶子烟,摆话门子,那是件很快乐的事,何况晚上还有大块的肥肉吃,有大碗的米酒喝。这种事在文斗叫“帮活路”,是不给工钱的。反正寨子也就那么大,也就那么些人,你帮我,我帮你,久之,已形成习惯。何况像起房造物,嫁娶丧葬这类事,本来就是大伙的事。 父亲买来的那几斤猪肉几下子就被吃光了,我们姐弟四个,每人分得几小块,拌油汤吃饭,很香。等我们吃完第一碗饭,再去夹菜吃,锅里只有青菜了。母亲特地洗了一大盆青菜,供父亲他们下酒,翻滚的白开水里放进盐巴,青菜下锅去一滚开就能吃了。 其实青菜的味道是很涩的,还有些苦,但父亲他们却吃得很香。 那几斤米酒是不够喝的,父亲他们都用碗喝酒,一碗酒端起,头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阵响就下肚去了。 父亲又喊哥哥去寨上打酒,有酒精在体内发作,父亲又恢复了那种军人的性子,从旧军衣上衣袋掏钱的动作也比平常利索多了,母亲在一旁看着却有些心疼。那时的米酒一角二分钱一斤,父亲一买就又是十斤,一元二角啊!那可是父亲教书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 跑腿打酒这件事总是交给哥哥,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要你们做哪样?”,言外之意好像他养儿就是为了帮他打酒一样。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家有个红色的塑料壶,能装10斤酒,哥哥能提起一路小跑。能给大人去打酒是件荣耀的事,看着哥哥那份自豪的表情,我心里总有一些妒嫉,可我年纪还小,这件事还轮不到我。哥哥买酒回来的路上总要偷偷喝一小口,这个小秘密是他悄悄告诉我的。“很香”!哥哥总是神秘地说,弄得我很是羡慕。其实农村的孩子都盼着长大,做个大人,做大人做的事,比如抽烟、喝酒这类事,是很有诱惑力的。 夜深了,来帮忙的那些叔伯都醉意蒙胧地打着火把回去了。 父亲喝醉了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者和母亲吵嘴,闹到半夜。等一切平静下来时,我们姐弟几个在阁楼上睡得酣,以至父亲在母亲身上把木楼弄得山响,也没能吵醒我们。 小山村静静的,只有米酒还在村子里催化出一些男人和女人本能的冲动。 ------------ 第四章 起房造屋 (四) 杉木在山上晒十几天就干透了,一条裂缝从树脚一直延伸到树梢,父亲每天放学后都去扛一根回来。一个往返20多里路,父亲来回用不了两个小时。顺路或者路过那片树林的叔伯大哥也帮忙扛些,把木料丢到我家老屋地坪上,进屋抹把汗,喝口凉水就走了。 过不了多久,一堆白花花的的木料就堆在了我家老屋前的地坪上。 我父亲在他们兄弟几个中排在第四,是最小的一个。大伯在外地做了个小小的乡官,二伯没上过学,做农活却是把好手,只有三伯父继承了爷爷的一手绝活——“掌墨”,当木匠师傅。这在当地是极少的,当时寨上能“掌墨”的师傅也就三、五个。起房造屋,他们是设计师,手腕上挂个“墨斗”,在木料上画出许多规则和不规则的线条符号,木匠们便照这些线条和符号又劈又锉,不用一钉一卯,做成屋架子。 三伯父生时和我父亲“最合得来”。父亲造房子,便是三伯父“掌墨”。大概因为是亲兄弟的关系,父亲没有按惯例付给三伯父工钱,三伯父也要完成他当小队长的职责,白天忙小队里的活,晚上才来帮父亲“掌墨”造房子。 父亲拿着火把,照亮他三哥在木料上画那些线条和符号,一根一根木料画过去。一幢木房,要十几根柱子,几百根“方”,出不得半点差错,少锉一个“眼”,或者少一根“方”,一幢房子就合不起来。 “掌墨”那是一件很费心机的事。三伯父在做这一切时非常细心认真,他右手握的那根“竹签”,时而龙飞凤舞,时而停下来,思忖良久。一直忙到深夜,伯父才打着火把回去睡觉。 三伯父在我的印象中是清瘦的,脸黄黄的,大概是识的字在肚子里作怪,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经常生病。这可能是他成为当时村里很少的几个不抽烟的人。他只爱喝节骨茶。母亲常上山去大捆大捆地把节骨茶摘回来晒干,挂在屋梁上。三伯父一来,母亲就取一小把节骨茶放进开水里,直煮得水发黑,才倒给三伯父喝。那节骨茶我喝过,苦苦的,凉凉的,还有一股清香味,比现在市面上卖的茶好喝多了。 三伯父总是不停地喝节骨茶。累了,喝茶;想问题,喝茶。因为爱喝茶,他晚上总是睡不着,点煤油灯读爷爷留下来的那箱书,多少个漫漫长夜他都是这样过的。 我小脑袋里常常想,是不是书中的虫混进了三伯父的肚子,把他折磨得那么瘦弱多病!。 父亲一直“引以为豪”的、“了不起”的事就是三伯父“掌墨”后,他也一个人完成了一幢房屋架子的木工活。这在文斗和周边村寨,是“史无前例”的。三伯父“掌墨”用了十多个夜晚才完成,父亲做屋架子用了二十多个夜晚。烧一堆火,借着火堆微弱的光亮,父亲照着三伯父画的那些线条和符号,用斧子、锯子、锉子,把一根根木料弄成圆的、方的、长的、短的,在一根根木料上锉下一个个大大小小、方方正正的孔。 按照惯例,这些木工活都要请村里“专业”的、长期从事熟悉木工活的师傅来完成,可父亲当时的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家中又没有劳动力去挣工分,父亲又不想欠寨上人太多人情。于是,这个要造房子的退伍军人,便一斧一锉精心地凿造他的梦。 ------------ 第五章 大寨子 文斗那地方虽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寨,却有两条让文斗人骄傲自豪的“金子街”。说是金子街,其实不过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山路。 河边水码头是起点,两条青石板街顺山势而上,一条连接的是上寨,一条连接的是下寨。 “文斗有条金子街, 个个姑娘跑进来。 你拉一个,我拉一个, 拉回家去做婆娘。” 自从会说话时起,我们就会唱这首歌。这条金子街是文斗人的荣耀,在周边四十八寨,这样的街,只有文斗寨才有。以致其它村寨把公路修进了寨子,文斗人依然还沉湎在那份古人留下来的荣耀里。 如果你当面说公路比金子街好,文斗寨的老人准会对你吹胡子瞪眼睛。因为有这样一条街,以前文斗人讨婆娘从来不打折扣,这是一个优先的条件。新媳妇进了村,连到井边挑水都可以穿布鞋,下雨天在文斗寨走一圈,鞋底连一点泥也不沾。这样的地方,以前周边村寨的姑娘都争着嫁进来。你说,文斗人能不骄傲吗? 让文斗人骄傲的东西还多着呢! 外面来了客人,酒席上,文斗寨的老人借酒遮脸,打着酒嗝说,文斗比中国还要大。不信你放一头牛,任它到处跑,九九八十一天也跑不出文斗的地界。文斗的后生,个个能把野猪举过头顶,摔坏在石板上。个个能把婆娘扛回家,睡一年半载,抱出白胖胖的小子,……。那山外客在酒席上唯唯喏喏,一脸虔诚,甚至“肃然起敬”。不过,酒醒后到外边一说,就成了笑话。 哪里的后生不会睡婆娘养小子? 天大的笑话! 小小的时候,这份荣耀就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大寨子自然有大寨子值得显摆的谈资。培叔就常说起他一辈子给人当“官亲客”最好笑的一件事。 在文斗寨那地方,去迎亲必有一个主事的人,全程代主家行礼,叫“官亲客”。懂礼仪、见过世面,能说会道且善于应变,是当“官亲客”的必备条件。大寨子的“官亲客”则更是大寨子的面子,否则就会被人瞧不起。 按说,迎亲是喜事,图的是乐子,看的是笑话,但也讲究两个寨子之间的“文斗”,而且必须“斗而不破”,一团和气。 迎娶母亲时,父亲请去的“官亲客”就是培叔。河边寨上了年纪的老人自然要为难和取笑一下这个大寨子来的“官亲客”。 一拜天,二拜地,三拜高堂之后,娘家喊礼的先生突然脑洞大开,额外增加了一项书上从来没有写过的“向鸡鸭猪狗行礼”。 人,可拜天拜地拜高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哪有人拜家畜的道理?这明摆着是要给培叔难堪。没想到,培叔急中生智,跑到喊礼先生面前故作虔诚地作了三个楫,一下子就化解了尴尬。这下,喊礼先生面子可就丢大了,一时间哄堂大笑。 喊礼先生弄巧成拙,反被戏谑。这事,在周边村寨传开,且谈论了几十年。 ------------ 第六章 与老天爷争食 (六) 在文斗寨,人们有两份正业。第一份是掰着手指算时令,守着季节种田地;第二份则是上山砍伐杉木,待下春雨小溪涨水后,把杉木拖拽出来,到大河换回一年的油盐钱。 其余的日子里,寨上人最关心的是哪家的小猪仔夜晚被野猫叼走了,第二天在村口发现一堆大肠和一个猪头。捡回来洗干净,拌青辣椒炒一锅,叫上要好的邻居,喝下很多米酒。 又或者哪家的耕牛在过一段窄路的时候,闪脚滚下山坡,等到在一个深山沟里找到时,牛早已经断气。主人家必叫上五六个人,把牛肢解了背回来。大块的好肉拿去寨上叫卖,零碎的散肉和牛头、牛脚、下水(内脏),就用来招待出力帮忙的人。 出了这样的大事,主家的亲戚少不了也闻讯赶来探望,帮衬一些零钱,说了很多安慰人的话,又吃了一些牛肉和米酒,才逐渐散去。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我读小学那几年,村里学校有个老师姓高,是寨上的一个亲戚。有天,高老师竟和村里的一伙人到清水江对面山上打死了一头野猪,抬回来。 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一路上,全村人都在争相谈论着这件事,而小孩们则纷纷围上去看新鲜、看热闹。我也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么庞大的巨兽。但野猪那长长的,让人胆寒的獠牙,以及那凶狠而可怜的眼神,让我做了好长时间的噩梦。 那天,村里像过年一样。 在文斗寨,但凡猎获山中的野兽,都讲究个见者有份。因为,在他们看来,猎获野兽是在与老天爷争食,多人分而食之,就可以众人共同分担一份“罪孽”。人多了,分摊到每个人身上的罪孽就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虽然无缘品尝到野猪肉,但我想,野猪肉一定很鲜美,很好吃。 那夜里,高老师和村民们把野猪剥了皮,皮折价卖给了高老师,肉大家分了带回家。野猪的下水,却被几个打猎的人弄干净,整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老远都可闻到香气,想起来就嘴谗。 在村里小卖部打了几十斤米酒,那十几个人就关在屋子里享受大块的肉,大碗的米酒。喝了三碗米酒,大家都觉得这样喝闷酒实在没意思,就吼着要划拳。一个大菜碗,一把调羹,几个人把酒碗交过来,划拳就开始了。 一开始,大家都还压低着声音。慢慢地,随着酒精的作用,划拳声就大了起来。 寨上没少想去蹭口福的人,但屋里那些人总故意把划拳的声音扯得老大老长,以致有人拍打房门的声音他们也装着听不见。 一直折腾到深夜,村寨才慢慢安静下来。 遇上这样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必听见寨上传来骂街的声音。多半是昨晚蹭口福的人没得逞,顺手就把主人家的一只鸡捉走了。主妇骂骂咧咧半天,又抓不到把柄,也只有作罢。 那时我在想,如若父亲哪天也去弄只大野猪或者一只野兔,那该多好啊! 可惜父亲不会打猎。 ------------ 第七章 “搭头” (七) 父亲也会以他的方式给我们姐弟带来惊喜。每个月发工资时,父亲都会去寨上割几斤膘肥的猪肉回家来,那可是美味佳肴啊! 文斗寨上三天两头常有人杀猪卖,而且一头猪大抵一天功夫就能卖完。这在周边一些小寨子是不敢想的事,因而这也成为文斗寨的一大谈资。 最好卖的是肥肉,最不好卖的是猪头、猪脚丫和猪下水。因此,一块上好的猪肉,总要连带出一份“搭头”一起卖。 怎么搭,极有讲究。“腰方搭脑顶”、“猪脚搭大肠”等,有一整套说法,讲究的是优劣互补、软硬扯平。不过,全凭屠户的嘴上功夫和与买肉人平日的那层关系。 一般情形,“一斤搭二两”,是最正常不过的了。但精阴的屠夫,总要千方百计想法子先把搭头处理完,剩下的净肉后来才好卖。因此,有时候,对有些人,搭出三两也是很正常的事。 为“搭头”,买家和卖家总要理论一番,商量出一个双方都能妥协和接受的搭法。如果屠户嘴上功夫不行,一头猪卖下来,就总会剩下一堆卖不出去的搭头,留给自己食用。所以,能吃卖猪肉这门饭的人,一定是整个寨子口才最好的。 其实,即便剩下一点搭头,那也就是少赚一份钱的事。但“屠夫吃搭头”,对屠夫而言,却丢不下这份面子。 小时候,我几乎每次都要跟着父亲去寨上买肉。 屠夫老远看见父亲就招手。“gou生,买两斤肉回去!这肉好着呢,肥的、瘦的都有,新鲜的,今天刚杀的猪”。说着,很随性地把案板上的猪肉摆弄得“啪啪”作响。 父亲原本是特地来买肉的,此时也必作出一副可买可不买的样子。屠夫见状赶紧说:“这肉好得很,你gou生买点回去,我不给你带搭头”。 见屠夫话说到这份上,父亲才凑到肉摊前。“那,来两斤吧!就割这块”。 屠夫二话没说,手起刀落。一刀下去,放进秤盘里一称,一般总是三斤以上。既然屠夫有言在先,不带搭头了,父亲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三斤就三斤。屠夫麻利地在猪肉上砍一刀,顺手扯下一匹棕树叶穿过刀孔,打个结,又绕几圈,掂量着捆扎结实了,就把一挂肉递给父亲。 文斗那地方很怪,把“先生”这个第一尊称留给看风水和超度灵魂的鬼师,却给学校的老师另取一个尊称,且有一个很饶舌的“gou”字,叫我至今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可替代的汉字。 父亲是寨上的“gou生”。每次买肉的时候,总能享受到一份少带或不带搭头的殊荣。这,或许也成为父亲乐于一辈子当“娃娃头”的原因之一。。 我几乎每次都要把整个买肉的情形记在脑海中,回来的路上又再想一遍。不过,第二天又全都忘记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回到家,母亲把猪肉一炒熟,放上水,煮得浓浓的,再加上些青辣大葱,那就再好吃不过了。父亲必喝很多的米酒,醉了,便一遍遍重复讲他的“辉煌历史”,或者骂骂咧咧大半夜。 ------------ 第八章 嚼生米 (八) 听父亲说,我以前有两个姑妈,一个姑妈因为爱偷吃,后来夭折了。那时爷爷还健在时,家庭虽然略有盈余,但也仅仅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六月大热天,家里煮了一大锅牛骨头,面黄肌瘦的姑妈偷了几块,不顾滚烫揣到怀中,跑到老屋边竹林里狠命地啃,被爷爷发现,用竹条赶出了家门。 家里老人对姑妈的死,总是讳莫如深,似乎没人愿意主动去提及她。 我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姑妈,在很小时候就送人了。因为爷爷去世早,家道中落,奶奶靠给寨上大户人家打短工、佃种山田养活我父亲他们四兄弟。一家五口人嗷嗷待哺,全靠奶奶一双手。后来实在是吃不饱,小姑妈最终只有送给邻寨有富余粮食可养活她的人家。 文斗寨上的人,历来对粮食都有着一份极其特殊的感情,对饥饿也同样刻骨铭心。 小姑妈送了人,却因祸得福,能吃饱饭活了下来,后来嫁到一个叫阳爱的地方,生子持家。小姑妈尽管埋怨奶奶当年心狠把她送人,却也感恩自己因此能活下来,死前叮嘱自己儿子,一定要去认舅家。就这样,我家族里但凡有红百喜事,必通知阳爱大表哥,大表哥也每次必来。 我记得三伯父去世时,大表嫂带个嫩崽来奔丧。整个人看上去黄怏怏的,总像生病了一样。 大表嫂那时候特别喜欢嚼生米,她口袋里似乎总揣着一穗稻谷,一闲下来就把手放进口袋,然后掏出一粒稻谷,“嘎嘣”一声,就变成了一粒米丢进嘴里……。 这个动作极其熟练,常常看得我们目瞪口呆。我常躲在母亲身边,拿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大表嫂怎样把一粒稻谷在指甲间变成一粒米,然后又有滋有味地咀嚼的样子。 大表嫂来自山外,她的这一切动作,在我眼里都是新奇的。 大表嫂一边剥着稻谷,一边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她一坐下来,不一会儿功夫,面前就有一地糠。 母亲却认为大表嫂这样剥稻谷麻烦,就去仓房米桶中抓了一把生米给大表嫂,但大表嫂却死活也不肯接收,依然坚持一粒一粒地剥着吃。 我那时候真不阴白一穗稻谷和一把米有什么区别,直到现在也还弄不阴白。但每每大表嫂走后,母亲和几个伯母都在谈论这件事,且谈论时还有意避开我们小孩子。 有一次我也偷偷把一穗稻谷放在口袋里,然后剥着吃。果然,真香。但没想到却被母亲发现了,少不得挨一顿臭骂。从此,就再也不敢了。 再后来,还有一两次机会见到大表嫂。我特地注意观察,她已经不再嚼生米,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和以前简直判若两样。。 “嚼生米不好”,母亲说。至于为什么不好,她没说,只是悄悄地叹气。 我便不再追问下去。不过,我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似乎与大姑妈的死和小姑妈的送人有关。 ------------ 第九章 小柴房 (九) 我家屋地坪上再过去一点,有一栋小木棚,只有一间,娣兰奶就住在棚里。 娣兰奶其实名字不叫娣兰,娣兰是她大孙女的名字。大概是年代久了,人们都忘记了她的名字,也就随意捡了这么个代称。 娣兰家,以前可是大户人家。不过,后来家境败落了。再后来,土改干部进了村,高大气派的正屋和田地都分给了“捡果实”的村民,而厢房则年久失修,早已东倒西歪,已不能住人。他们一家,就搬进了柴房,也就是那间木棚。 柴房很简陋,几张床环绕一圈,一个火炉在中间,还有几块从河边搬来的黄颜色鹅卵石,被粗布屁股蹭得光滑透亮。 小木棚里,总有许多东西吸引我们。小时候我们姐弟几个经常跑去小木棚里玩耍。特别是冬天,父母都不在家,屋里冷冷的,而那间柴房里却总有一点火,暖哄哄,怪舒服的。在那小屋里玩小孩子的把戏,把小屋闹翻了天。困了,就歪在鹅卵石上睡觉。 娣兰奶似乎整天都在做针线活,缝缝补补,补补缝缝,手一直没见停过。她身上的衣服也好像没有一块布是完整的,总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全是补丁。 有时候,从家里带去几个红薯,埋在火炉灰里,到我们肚子饿的时候刨出来,扒了皮吃,香喷喷地可口。那时候,我们总可以用一块红薯换取娣兰奶挤出一点难得的笑容。 娣兰奶笑起来很好看,像一朵干枯萎缩了很久的花,突然间舒展开来。她平日里却很少笑,但整个人看上去也并不恶,倒有几分温良慈祥。 在我印象中,娣兰奶虽已六七十岁,牙齿掉光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就像她衣服上的补丁,但似乎总可以想见年轻时候她的美貌轮廓。 当年她从一个大家闺秀风风光光地嫁到文斗寨大户人家时,绝对不会想到会有一天沦落到这步田地。可是,这一切是她能左右的么? 我常常听见她长长的叹息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是那么的压抑和沉重。 在大户人家享福习惯了,娣兰的爷爷解放后非常懒,不会也不愿意做农活,日子过得非常窘迫。听人说,生产队分给他养的一头牛,被他养得皮包骨头。再后来,因长时间不投喂草料,牛不仅吃光了牛圈里的牛粪,还把盖牛圈的木皮子也吃掉了不少。最后,生产队发现时,牛已经走不出牛圈了。 没有了祖业,又不能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更不能在生产劳动中自食其力,他最终惨淡地死去了。 家境败落了,也许只有一抔黄土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死后第二年,坟头上就长满了苦菜花,他儿子费好大劲才清理出座坟墓来。那天,他儿子哭得很伤心。 再后来,娣兰奶也去世了。。 娣兰奶去世后不久,那间柴房就拆除了。 柴房拆除后,原来承载那间柴房的地基也在一个雷雨夜晚坍塌掉了一大半边。剩下的半边,就一直闲在那里。 ------------ 第十章 好人二生 (十) 如果父母不在家,天一黑下来,我们几姊妹就不敢出门了。 把大门上了栓,我就窝在火炉塘边哭。二姐随即跟着哭,哥哥随后也加入,只有大姐年纪大些,刚哄好一个,又哭一个,…… 屋下坎痴痴的单身汉二生从我家屋前路过,就在外面喊“不要哭,不要哭”,但我们却哭得更凶,谁也不敢出去给他开门。 他也就那样在屋外坐了下来,饿着肚皮,不停地说着话,我们才逐渐安静下来。 直到父亲喝得醉醺醺,打着个火把歪歪斜斜地从寨上回来,他才起身扛起一捆柴回家去。 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个事,我心里就莫名地温暖。 父亲每次见到二生,总要递上一支香烟。二生在平日是不抽烟的,但有人散烟,也从来没见他谢绝过。接过烟,二生总要向父亲借火。点上烟,美美地吸一口后,二生还总不忘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 在我印象中,二生真是个好人。在全寨人口中,也都说他是个好人。 听父亲说,那一年小队里打平伙,杀了一头猪,每个大人有一两斤肥浓浓的肉。那肉切得很大块,一口下去,两个嘴角准得流出油来。还有猪板油,大坨大坨的,放到锅里一煮,就捞出来,沾一点辣椒水,吃得大家满头大汗。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酒。每人一碗,一口肉一小口酒,那简直比神仙还快活。 这样的美事,有时候几年都难遇上一次。但有一次二生居然迟到了,他来的时候肉虽然还有,但酒却分完了。那个年代,谁都盯着碗里那点酒,都不愿意匀出来。 小队长大概是心中过意不去,拿起自己的碗递给二生,说“来,二生,帮我一口!” 二生也不客气,接过碗“咕咚咕咚”,喉结一阵滚动,一小半碗酒就全都进了肚子。大家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嘴里的肉。 “帮完了!”说完,二生就“嘿嘿”地傻笑。弄得小队长那悬在半空中的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这事后来就在寨上传开了。每次吃饭,人们都记得拿他开玩笑“二生,帮我一口!”他也憨憨地一笑而过。 后来,二生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居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房老婆。那个妇人矮矮的,且驼背,看上去像是后背上长着个大大的肉瘤。 但那个妇人似乎很勤劳,还为二生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那些年,几乎每天都看到她背着一背篓苦菜花从我家门前过,走起路来“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像是很吃力的样子。 不过,听说在生第二胎的时候,那个妇人就在难产的痛苦中死去了。 “带把的都没留下一个!”谈起这个事,二生有些伤心,也有些遗憾。 那个小女孩后来长大后,嫁到了很远村寨的一个人家,但每年都回来看望二生,还给他买新衣服和好多好多的酒。。 二生也依然一天天都乐呵呵的。 好人终有好报,寨上人都这样说。 ------------ 第十一章 烧炭 (十一) 小时候,山里男孩子最快乐的事就是烧炭了。 秋冬季节放学了,把书包往家里一扔,几个小伙伴就带着一把柴刀,一包洋火(火柴),偷偷跑到野外烧炭。 用柴刀在土里挖了个窑。窑分为火门、炭仓、烟囱三部分,依次从下到上。 砍来一些小树枝,弄成整齐长短的炭柴放进炭仓里,再用杂草和湿泥巴搅合封好顶。一切准备就绪后,再折些易燃的干枯树枝,用芒东草的穗起火,点燃,从火门往里烧。 烟囱冒烟了,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年纪稍大的三哥和哥哥跑到草丛中偷偷抽从父亲或者伯父那里偷来的“合作”“兰雁”牌香烟,我这个小家伙就负责看火。 火燃得旺旺的。要是兜里再揣有一两个红苕或者洋芋,在火堆里一烤,香喷喷的,吃起来就快乐极了。 烧炭,也是一门技术活。一开始火门里需要不断添火,直到把窑里焦生的木柴烤干,引燃,然后就得慢慢封闭火门,防止燃烧完全后的木柴被风一吹变成灰。 整个过程,都得根据烟囱的冒烟情况来加以判断,完全凭的是经验。待到烟囱冒的青烟慢慢变白,就得将火门和烟囱全部封闭。 忙乎了半天,天黑前则必须回家。累了,晚上就好睡极了,一觉就到大天光。 封窑后,还得等上一两天,才去取炭。 经营一窑炭,通常要好几天,即便不出意外,也不过是收获一两斤木炭而已,但快乐却在整个过程中。倒是每天衣服上、脸上都熏得黑乎乎的,回家还少不了会被父母一顿臭骂,但我们总能“忍气吞声”,默默地吃了晚饭,上床睡觉。 冬天,山里的寒气极重。整个冬天,山里人对木柴和木炭是十分依赖的。煮饭用柴,煮猪食也要用柴,而木炭则要有客人来时,才舍得烧。 平日里,木炭主要是供家里小孩上学用。 每天早上去上学,我们都要自带“火箱”或者“火斗”。做一个带把手的木箱子,里面放上一个瓷盘,固定好,就叫“火箱”。而直接在一个瓷盘边上钻三个孔,用铁丝穿起来,就叫“火斗”。往瓷盘里放上木炭,再加一把杉木刨花,点燃,然后不断晃圈,木炭就会旺旺地燃起来。 小时候,对快乐的理解极其简单。口袋里有一把玉米,或者一把黄豆,在火灰里刨一刨,把灰一吹,就丢进嘴里,嘎嘣香。若是有半边糍粑,放在火箱里烤得焦黄,那课间十分钟就是最让人羡慕的了。 夜间睡觉前家里的取暖,则主要是“坐火桶”。 “火桶”家家都有。说是“桶”,其实是一个木制的大火箱。分两层,烤火时,把两扇隔层放到下面一层,一家人就围坐在火箱的边沿上,再盖上一个毯子。火盆放在最底层,多半是煮饭炒菜时留下来的火炭,用一层灰盖上。待到火炭快燃尽时,也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一般时候,则把两扇隔层放到上面一层,然后把刚洗好还湿漉漉的衣服盖在上面,依托火盆的余温,第二天就全干了。。 坐“火桶”的时候,母亲一般都忙做针线活,父亲看一本皇历之类的书,我们姐弟则打闹,说笑。 有一次,在打闹中我的小手不小心伸进了火盆里,被烫伤,钻心地疼了好几天。 ------------ 第十二章 背炭 (十二) 烧炭,就要烧硬炭。 寨上的大人们烧炭,总要跑到离寨子很远的乌斗溪边密林中去,才有上好的青钢木、麻栎木,烧出来的炭才叫硬炭。而炭烧好后运回来,基本上都靠肩挑背驮。一个来回,就要走上二三十里路。 父亲当老师要上课,周末又要打理那几亩薄田,没时间去山上烧炭。我家冬天取暖的木炭,基本上靠买。运到寨上出卖的木炭,一般都很贵,而自己到窑洞去背,则很便宜。为节省一些钱,母亲常常带着我哥姐几个去乌斗溪边背炭。 一个雪天,下的是纷飞的铺雪,路还没结冰,不是很滑,母亲又带哥姐几个去背炭。那次我也跟了去。 到了窑,真是大开眼界。空地上,几万斤漆黑的木炭被码得整整齐齐,一层一层的。一窑炭刚取出来,旁边另一窑却又烧上了。 山路这么远,烧炭的人一个冬天基本上都是在山上过的。为便于看火,两个窑火门之间总要搭一个简易的木棚。母亲在往背篓里装木炭时,我就好奇地钻进木棚中去看里面的一切情形。 木棚是用杂树垒起来的,里面除了煮饭用的铁鼎罐,炒菜用的铁锅,还有一床发黑的棉被,一条还剩下一半的香烟,半袋米,半壶酒,……可以想见,在这大山中的一个个漫长夜晚,烧炭人就是靠这烟和酒度过的。 远房堂兄和哥哥却对窑的构造很感兴趣,一直爬上爬下到处看。大概他俩是想着怎样在屋边也复制一个这样的窑。 母亲和姐姐装好木炭后,我们就借着火门的火,邀请烧炭人来一起吃从家里包来的午饭。母亲煎得焦黄的䤃鱼,咸咸的、香香的,每个人大抵能分到一小块,再配上一点酸菜,吃起来可香了。 烧炭人是一个远房大叔,头发和胡子都长长的,乱乱的,大概已经很久也没梳洗过。粗糙而长满老茧的手,一边拿着饭团,一边端着酒碗。 临走前,母亲对那个远房大叔说了一些感激的话,又叮嘱他“你好好烧炭,莫只光顾着喝醉酒,误了火。等明年开春了,四嫂帮你说一门媳妇”。 远房大叔听了,就傻傻地憨笑。 山里的雪下得急,装好木炭回来的时候,大雪又把路封了,我们来时踩出的脚印几乎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天地间一片洁白。偶尔一只野兔或一只山猫匆匆而过,那也一定是在往窝里赶。雪地上空留一串脚印,很快又被大雪覆盖。 带路的一个远房堂兄恶作剧,故意在路边茅草的雪上踩出几个脚印,随后跟上来的哥哥很快就中招了,一脚踩空,滑下了路坎下,木炭滚落一地。 当然,这种玩笑一般也只敢在不是很危险的路段闹着玩。 一家人大老远去背炭,省下来的钱却可以吃一顿肉,这是很划算的。。 夜晚,大雪封山。在温暖的被窝里,想起这个长长而寒冷的夜晚里,烧炭的远房大叔还在冰天雪地的大山中……我就久久难以入睡。 背炭真的很累!有了那一次经历,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去了。 ------------ 第十三章 校园 (十三) 那时候寨上的学校,原来是一个姜家祠堂。 我的一位远房老舅还能记得起当年的情形: 学校是四合院式的建筑,正堂全是空的,横梁上有几块大匾,大堂的正堂上方有一块扁,写的是《源远流长》,正堂左一间房的大匾是《枝繁叶茂》,正堂的右面一间大匾是《祖德流芳》。匾右侧有一行竖立小字“光绪十四年(1888)敬立”。和正堂大匾对立的一块匾是《五世其昌》,与此匾背立面朝天井的大匾是《钟灵毓秀》。天井两侧一楼是教室,教室的墙壁是木板隔成,用红漆做的八个大圆,每面四个,每个圆中各写一个黒体字。右面大红圆中是“礼义廉耻”,右面是“信义和平”。柱子上有用木头扣成瓦状挂在柱子上对联,好像还是鎏金的。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孔夫子大位和所供奉的祖宗牌位都早就拆除了,老舅记忆中的这些匾额和对联也早已不存。 正屋和偏房的一楼,全部改装成了教室,二楼则是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 在正大门上方二楼,悬挂着一个半圆形铁钟,用一根铁棍敲击,就发出清脆的铃声。上课、下课、集合的铃声各不同。上课的铃声“铛,铛,铛”急促但不密集,下课的铃声“铛,铛,铛”轻快而解压。做早操、放学集合的铃声“铛,铛,铛,铛,铛”则急促而密集。 铃声就是命令。对那校钟,我们是既敬畏,又神往。 我特地近距离观察过,那铁钟常年敲击处,已经卷出了一大块,而敲钟的铁棒也圆溜溜地光滑。钟的旁边有一个木孔,敲完钟,就把铁棒插入孔中,不至滑落。 周末被父亲带去学校加班时,我曾悄悄拿起铁棒轻轻地敲击了一下铁钟。后来好多同学都围着我,问敲钟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必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看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我曾得意了好一阵子。 校园中还有一棵玉兰树,春天时,开着一树紫色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非常美。树干很高,枝节挺秀,一直高到二楼,一枝顽皮的玉兰甚至还伸进校长办公室的窗子。 紫玉兰太美,美得大家都舍不得折她。她就那样一直长着,一直美丽着,…… 而学校的周边,则长满了高大的古槐树,一到秋天,整个校园都是槐花香,沁人肺腑。一阵微风吹来,满地都是槐花。 操场上有两个篮球架,是用木头搭建起来的。篮球场边上则用竹子围起来,形成一圈栅栏,防止篮球跑出去。球场上打球,球场边的竹栅栏上则坐满了人。 当年,六个班级,三四百个学生,朗朗读书声总是响彻整个村寨。 许多年后,这一切都没有了。 玉兰树被砍倒了,老槐树也被砍倒了。钢筋水泥的新学校建起来了,但学生却只剩下了少得可怜的三、四十多个。 美丽不再,喧嚣不再,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校园也已经不再。。 砍倒槐树的时候,父亲流泪了,他默默地捡了一些块茎回家,锁进仓房里。那时,他已经退休。 当然,这是后话。 ------------ 第十四章 连环画 (十四) 大山里常下雨,而且一下就是两三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这时节是不能到野外去疯玩的,呆在家中便觉得很无趣。 这时候,二伯父家的那几本连环画就成了我打发一个下午时光的好东西。 二伯父视那几本连环画为至宝,一有空就拿出来翻。他看得极仔细,且边看边琢磨。 我很惊诧,没上过学的二伯父,却每次都能把连环画中薛仁贵、秦叔宝等一溜故事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其中还穿插着他的一些看法。可能是时间长了,看的次数多了的缘故。 三伯父去世后,我常见到二伯父和父亲喝了酒后就骂骂咧咧地用苗话吵架,常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但却从来也没见动过拳头。很多时候,吵着吵着,两兄弟又和好了。 更多的时候,在火炉边,父亲和二伯父常常能一谈就是大半夜,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吵架用苗话,侃话门子也用苗话,我们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文斗是一个苗寨,父亲他们那一代人,基本上全部都还能操一口流利的苗话。到我们这一代,就很少会讲苗话了。不过,一些最基本的日常词汇,却还能囫囵吞枣听得个半懂。 在父亲和二伯父的交谈中,偶尔有苗语不能表述的词句,他们也会用汉语替代,我也便能从中知道他们大概在谈些什么。 二伯父不喜欢喝茶,却烟不离手。 我不关心他们在谈什么,却特别喜欢用一双眼睛怯生生地仔细看二伯父用一根竹签捅他那长长的竹鞭烟袋,然后装上一袋叶子烟,凑近火炉点燃,美美地吸一口。 在火炉烟和叶子烟的双重缭绕中,大山中长长的夜晚,也便这样过去。 常常是听着听着,我就趴在父亲的膝盖上睡着了,一任口水流淌在父亲的裤子上。以致什么时候二伯父打着火把回家去,我也不知道了。 二伯父装叶子烟的那个小袋子已经发黑,大概用了很多年也没换过。袋子里总是装满烟叶,似乎永远也抽不完。 父亲却不喜欢抽叶子烟,他总是一条一条地买回来当时最便宜的“合作”“蓝雁”牌香烟,偶尔抽一包“乌江”或“甲秀”,那也是有客人来了才舍得拿出来。 相比之下,我却更喜欢闻二伯父烟袋中冒出来的叶子烟味,辛辣但却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我每次生病,父亲多去向二伯父借来眼袋,用一根小竹丫钩住一根棉线穿过去,待拉到线头后,就取下棉线来,在我的脑门上印下一个“十”字。 烟屎,也是一种药物。 那个时候的文斗寨,我能找到且能看得懂的,只有连环画。一本连环画,看了一遍,过一段时间又可以重新从头看。看多了,连环画里的一些故事、一些情节,就全都装进了脑海中。很多时候,都会拿连环画里的场景来对照眼前的生活,却总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二伯父常常边抽叶子烟边看连环画,以致后来破烂且脱页不堪的连环画也沾满了叶子烟味。 很多年后,我甚至以为,家乡的味道,就是那叶子烟的味道。 ------------ 第十五章 生病 (十五) 无一例外,小时候我也和其它孩子一样,期待着生一点小病。因为只有生病了,父亲才会放下手中似乎总忙不完的农活,陪我躺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把一本连环画的字念给我听。 我一直认为那是童年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为此,我小时候没少装病。而一旦真的生病,则必摆出一副比病情更严重的可怜样子。有时候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那一点小小心思,但却从来也没揭穿我。 但凡高烧不退时,父亲总是穷尽他所掌握的知识,比如用一把萝卜菜揉烂,涂在脑门上。或者摘来一种叫“果六”的果子,剥皮后取出一种黄黄的汁液,涂抹在脑门上。这种偏方很管用,不一会儿,脑门上就清凉清凉的,整个人也精神多了。 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止痛膏,一种贴在脑门上的白色膏药贴。但凡发烧头痛之类的,用萝卜菜、“果六”都不见好,就把一张膏药剪成三小块,两边太阳穴各贴一块,中间脑门贴一块。 平日里,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采来一种叫“隔药”的植物,用一张红布包成长条状,挂在我胸前。据说“隔药”能隔掉一种不吉利的东西。 我们那一代人,几乎都背过这种“隔药”。 母亲还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为我们“喊魂”。传说中,小孩子容易游魂,如若不及时喊回来,就会生病,严重的还会死去。 小孩子游魂,在手指上也能看得出来。寨上六奶就擅长看这个。 六奶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母亲总要请她帮我看看。六奶吐了点口水在她手指上,然后就搓我脏兮兮的左手食指,如若食指上的一条经脉是直的,就说“好着呢,好着呢”。一旦经脉走偏了,六奶就叫母亲找来一根缝衣针,在我食指上戳几下,口中还念念有词…… 更多的时候,父亲总是炒几个鸡蛋,或者煮一条鱼,且鼓励我一定要吃完一碗饭。我记得父亲当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饭是最好的药”。 父母所有的这些办法,未必全部有效,但一种家的感觉,却特别温暖。 附近加什寨有个老医生,医术远近闻名。一般冶不好的病,到他那里都能手到病除。连他也医不好的病人,基本上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有一段时间,我老是胃疼,父亲就带我去加什寨找老医生看看。矮胖而满脸和善的老医生,摸了摸我小肚子,又号了脉,就给我开了几小包药。临走前,老医生还嘱咐父亲,多用白糖给我拌饭吃。 老医生一句话,我从此就吃上了白糖。父亲隔三岔五买回来香烟的同时,总要附带买一包白糖,分别给哥姐三个每人一调羹后,其余的就全归了我。 父亲的负担,除了他戒不掉的香烟,又增加了一项“我的白糖”。。 有人说我是在甜水里长大的,这话不假。 有那么几年,我基本上是吃白糖拌饭长大的。胃病好了,但后来我的一口牙却也被虫蛀空了。 ------------ 第十六章 月亮 (十六) “月亮光光,下来洗衣裳。 白白洗,白白浆,打扮哥哥上学堂……” 乡村的夏夜,总是特别的漫长。很多个月缺月圆之夜,蚊虫叮咬,酷热难耐,久久难以入睡。在屋外草坪上乘凉,母亲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教我们唱这首童谣。 常常是唱着唱着,我就在母亲怀中睡着了。 很小的时候,母亲便经常和我们讲关于月亮的故事。 那时,我们兄妹四个便知道月亮上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下有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溪边有个姑娘在浆洗衣服,……月亮姑姑长得秀气极了,唱的歌也很美很美。 月亮姑姑正在边洗衣服边唱时,溪对岸走来一个雅逸的白面少年,一步一歌,一步步走近月亮姑娘。忽然,一阵大风吹来,一只凶恶的天狗出现了,张牙舞爪扑向月亮姑娘,把月亮姑娘叼走了…… 月亮暗淡下来,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漆黑。 在我幼小的心中,便十分憎恨那只天狗。渴望着有一天能像个英雄一样,用尖利的刀子把那凶恶的天狗砍死,把美丽的月亮姑姑解救出来。 我对世间的一点凶恶和霸凌的认知,就是从一只天狗开始的。男人骨子里的那一份英雄情结的酝酿,也是从月亮开始的。 黑与白,两种颜色,在心灵中生成,碰撞,并且分离出美与丑、善良与凶恶两条平行或交叉的线,泾渭分明。 母亲常告诫我们,小孩在睡觉前,是不可以用手指着月亮的。如果用手指了月亮,在睡着后月亮就会下来割小孩耳朵。 我们小孩之间最爱打闹的就是抢过对方的手,去指着月亮。如若被抢过手指,指了月亮,必担心大半夜,害怕月亮真的下来割耳朵。为此,常常从梦中惊醒。且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看耳朵还在不在。 我没看见有谁被割过耳朵,但却看见菜园里那些不掂量自身重量,偏要朝着天长的西红柿,总是爆裂出一条缝来,像被无端划上一刀。母亲说,那就是月亮割的。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就像“举头三尺有神明”。换言之,就是“人在做,天在看”。 于是,我对上苍,始终心存着一份敬畏。这份哲理,是童年时候母亲用一种朴素的语言教育我的。 过了漫长的夏季,秋天可就有趣得多了。 中秋节的时候,父亲总要买回几斤牛肉。那牛肉总有一点“臭”味,但父亲在炒的时候,放上一种叫“狗肉香”的植物香料,且用一点米酒去腥,吃起来就一点臭味也没有了,而且很下饭。 饭后,父亲给我们每人一个月饼,母亲则分发一个地瓜,然后一家人就快快乐乐地等着月亮升起来。 大一点的哥哥姐姐,在月上树梢头后,总要被同伴喊去野外“偷”一点刚壮米的黄豆,在野外煮吃。我常常哭着要追去,但他们总有办法甩开我。最后还是父亲连哄带骗把我抱回来。。 到第二天,他们绘声绘色地把那份快乐描述给我听时,我总是满脸羡慕。 那个夜晚,全寨人都在享受一份月光下野外煮黄豆吃的快乐。其实,中秋节被“偷”一点黄豆,是没人会在意的。 ------------ 第十七章 屋檐鸟 (十七) 在破旧的老屋里,一种叫屋檐鸟的小鸟,常从缝隙中飞来与我们为伴,分享并不太丰足的粮食。它们在屋顶的木皮缝隙中筑巢,繁衍,我经常和小伙伴们在楼阁上憋足气守候一个下午,看小鸟飞进哪个缝隙,然后等天黑后去堵鸟窝、掏鸟蛋,但是机灵的小鸟就是不上当。很多时候,鸟没有等着,我们却在楼阁上睡着了。 老屋是用杉木皮替代瓦的,过一年两年就得翻新一次。父亲每次“抄屋”,总能带给我们一些惊喜,或者一两个鸟蛋,或者一只羽毛刚丰满的小鸟。 鸟蛋太小,不能煮了吃,就塞进鸡窝中老母鸡的肚皮下,而小鸟则是一定要自己养的。 养鸟,几乎成了山里孩子童年最难忘的回忆。 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楼阁上看小鸟。小鸟的父母没办法把鸟窝搬走,也没能力把小鸟带走,但它们依然不离不弃,整天都围着鸟窝转。在发现我没有恶意之后,它们就和我一起承担起了小鸟的喂养。 青椒拌硬饭,吃了一大碗后,就到处去挖虫鳝、抓虫子,或者到米桶中去顺一把米。总之,能把小鸟养活,就有相当的成就感。 但常常是在一个午后,羽翼刚丰满的小鸟就被它父母带着飞走了,弄得我总是生气好几天。 母鸡孵化出来的小鸟却不一样,一出蛋壳,就得给它做一个窝,用一种毛茸茸的芒冬穗垫底,再偷偷到父母的被子里扯出一团棉花盖在小鸟上面,防止夜里小鸟被冻死。每天还得用一根小木棍给小鸟清理窝里的粪便。 小鸟最初只能吃半条蚯蚓和蚱蜢柔软的腹部,慢慢就能整个吞下去,而且食量越来越大。上学的时候,我只有准备好足够的食物,放学回来第一时间就能让小鸟吃上一口。 在心心念念中,小鸟慢慢地长大了。 孵化的小鸟可以一直养到成鸟,还舍不得飞走。但我对养成鸟没多大兴趣,在它可以飞走的时候,就不去管它了。 大概是我七、八岁那年,小鸟突然来了一次大迁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听说是都去下河洪江、洞庭湖聚会去了。 真不阴白,小鸟为什么也有大聚会,且会决绝地离开一代代生活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地方。 直到我后来离开那个村寨,屋檐鸟都没有回来。 “世道怕是要变了!”文斗寨的老人们都说。 确实,我们国家那些年正逢改革开放,新事物不断涌入那个小小的村寨,一寨风气为之一新。人们开始知道山外还有一个比文斗寨要大得多、精彩得多的世界,…… 而寨上的年轻壮力,但凡只要有一点门路和谋生技艺,或者有一身蛮力,也都纷纷离开那个寨子,到山外去谋另外一种新鲜的生计。。 屋檐鸟再也没回文斗寨,或许它们早就忘记了回文斗寨的路。 但外出打工的人却不断有回来的,染着金黄色的头发,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以及以前从来没看过的喇叭裤,提着个录音机在街上旁若无人地走,播放一种温温柔柔、缠缠绵绵的音乐,…… ------------ 第十八章 姜老师 (十八) 到三年级时,老师就改成了下寨一位同辈人。 父亲曾是姜老师的老师,而姜老师又成了我的老师。乡村里,总有很多事情是循环往复的。 在我的印象中,姜老师身上有一股谦谦君子之风,不仅读了很多书,还出口成章,口若悬河。若在古代,他必定可算得上一位秀才。 平日里讲解语文课本,姜老师总能把课讲得很生动,还延伸到一些书本外很有趣的知识。从他口中,我且知道山外以前还有个公鸡打鸣就得起床上早朝的皇帝佬儿,皇帝佬儿摆的席面排场要比寨上富裕人家的酒席阔气得多。 很多喜欢逃学的学生,遇到姜老师上课,也都必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 姜老师每个星期都要别出心裁地给我们上一堂“小说课”。当然,他不是讲枯燥的小说理论,而是念一本武侠小说。遇到深奥的地方,他总要讲解一番。而讲到精彩处、高潮处,他必放下书本,再眉飞色舞地凭记忆发挥得淋漓尽致。 三十多年后,那本武侠小说的书名我忘记了,但我却依然还记得“一斗三升米,两蝇抱笔头”这么一句。 我一直认为那是我所听过最精彩的课。我第一次感觉到书本的无穷魅力,对文学产生的那么一点朦胧爱好,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姜老师不是科班出生,但能写一手龙飞凤舞且很飘逸、很洒脱的毛笔字。但凡下寨有老人过世,多请姜老师去写对联。他写的对联,总让主家在众多客亲面前赚足一份面子。 我家和姜老师家都在寨脚,他家在下寨寨脚,我家在上寨寨脚,中间只隔着两条冲。每天放学后,父亲和姜老师这两个民办老师,都要急匆匆地赶回家,扛上犁耙,跟在耕牛的背后,尽一份农夫应尽的责任。 我家秧田的水头,就在姜老师家屋边的小溪里,父亲每次去查看水源,总要和他说上一会儿话。他们谈起农事来,总是如数家珍。或许,连他们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应该是一个老师,还是一个农夫。但无论当老师还是当农夫,他们都是一把好手。 “一手执教鞭,一手拿犁耙,经营着一种不卑不亢的人生”。很多年后,我终于才把这个问题捋清。 只可惜,那一本武侠小说还没讲完,姜老师就不当老师了。原因是他和我父亲一样,是一个民办老师,工资太低,养活不了一家人。何况他比父亲年轻,不甘心完全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心里还有那么一点“换一种活法”的想法和勇气。 父亲却坚持了下来,在当了二三十年民办老师后,终于被政策性照顾转正了。 但在我心目中,姜老师绝对是一位合格称职的教书先生,只是他没有一张能拿得出手的文凭而已。 后来,学校再次增加工资聘请姜老师回来当民办老师。而他本来也有一次考试转正的机会,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竟然没能转为公办老师。 再后来,他就不当老师了。。 全寨人都为他感到惋惜。 不过,他经营的另一份营生却获得了成功。家庭富足,儿孙满堂,…… ------------ 第十九章 秘密 (十九) 父亲有一个奉若至宝的木箱,常年都是上锁的。 越是神秘,就越是让我好奇。我曾用力在箱盖上掰出一条缝,闻了闻里面的气味。真好闻,是一股扑鼻而来的麝香味,还混杂着一点书香味。于是,我就充分发挥想象力,总以为里面锁着什么好玩的“宝贝”。 我觊觎那个箱子很久了。很多时候,我都尝试着一窥里面的秘密,但父亲每次都留了个心眼,离开前必上锁,然后推进床下。 有一天,我终于还是没忍住,用虎钳把箱盖上那颗铁钉拔了出来,结果却让我大失所望。 箱子里,一套军装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放的是军帽,一摞徽章、奖章一字排开。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夹满父亲在部队时的照片,有他自己的,有战友赠送的,也有他和战友的合影,照片背后总是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抵是姓名和拍照时间等。角落里,还有一瓶上好的墨汁,一些过期作废了的小面额粮票,一些小硬币,以及我叫不出名来的动物骨头、中药材。 这些,就是父亲珍藏的全部。我以为好玩的物件,却一样也没有。 如果说,这箱子里还有一点让我感兴趣的,那就是几颗黄灿灿的弹壳。可惜,我不敢拿走,只把玩几下,就又放了回去。 忽然听见父亲老远说话的声音,我急忙小心翼翼地把箱子盖上,装上铁钉,但却怎么也难以恢复原状。 一连担心了几天,甚至做好了各种挨骂的准备。 我想,父亲一定是发现了的。以他的精明,不会看不出箱子被撬过。原本以为父亲必然会大发雷霆,狠狠地训我一番。很奇怪的是,父亲居然没追究,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防的不是我和哥姐几个,父亲其实是在珍藏一份属于他的荣耀。 其实,父亲也知道,我们姐弟几个对他的钱是不感兴趣的。平日里,他的一把角票,就是很随意地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父亲当民办老师的工资,一个月也就十二元,而公办老师却总能拿到数倍以上。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卑微的数字。 父亲总是说“人比人,气死人;人比人,比不成”。说完就叹气,满脸的无奈,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退伍军人的锐气。 父亲那份微薄的工资,常常是一个月等不到一个月的,但从四年级开始,父亲却挤出钱给我订了一个叫《作文》的刊物。 《作文》的不期而至,使我在连环画之后,又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阅读。 这个一辈子吃够了“没有文凭之苦”的民办老师,总是希望他的儿子能为他出一口恶气。或者说,他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 那本小小的《作文》,总是在一种揪心的等待中不断到来,且不断满足着我的求知欲。 当命运要把人推上一条路的时候,背后总有很多双推手。我被命运裹挟着走上一条文学不归路,父亲就是背后最有力的那一双推手。 ------------ 第二十章 杨梅 (二十) 平日里,父母对我们的要求总是近乎严厉的,但我们总能想出办法偷偷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门前田坎下那棵杨梅树,一到夏天就挂满果子,红红的,挺诱人。对这棵杨梅树,我们几乎是从果实青涩的时候就开始觊觎了。 “了了咧,了了咧”。杨梅果实长到一定大小后,有一种叫“杨梅虫”的虫子从每天中午就开始不厌其烦地鸣叫起来,似乎是在劝说、催促杨梅果快点成熟。 杨梅果“亮水”的时候,就开始有酸味了。趁父母不注意,溜上树去,摘几颗来解馋,那是件很惬意的事。 为了解馋,我付出了代价,有一次竟一不小心从树上滑落跌下来,在下巴上留下了一个疤痕。 但这也并不能断绝我对杨梅的渴求。 分田到户时,我家分得的田,大多都在屋坎下,但也有两小块像买肉配“搭头”一样的“飞地”,在一个叫“央翁”的地方。 那一片山坡上全部是梯田,却共一渠水,一到夏天,十多户人家就以田块的大小“分水”,按时段长短引水进田。 引水时间,要安排人在田边值守,看着水流进田。一旦发现水量不足,就得顺着沟渠一个一个分渠检查上去,直到水源处。 “央翁”离寨上很远,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尽管路远,我却很乐意被父母派去“守水”,因为路上到处都有杨梅树,能吃个饱,且还能摘一小筐回家来,慢慢享用。 文斗人常说“杨梅不酸不要钱”,实际上大家都专挑不酸的吃。那些酸酸的杨梅,山中的鸟都不看一眼,即便烂在树上,也没人搭理,任其熟透后落满一地。 这条路,我们一年不知要走上多少次。一路上哪里有杨梅树,哪棵杨梅树结的果子不至于太酸,我都能熟记于心,倒背如流。 路边一棵好吃的杨梅,常常还未熟透就被摘光了。但山上杉木林中、杂树丛中隐藏的味道极好的杨梅却能幸免,一旦发现,人们多蜂拥争抢。 有一次,我和一个同族兄弟在山中发现了一棵“好吃的杨梅”,我们都约定阴天带筐来一起摘。岂料回家后,双方都动起了心思,瞒着对方悄悄独自去摘。果然不出意外,我到山上后,看到那个兄弟已经在树上了,当时少不得一阵尴尬。 但杨梅的可口,让这种尴尬很快就化为了乌有。 在文斗寨那地方,不论是谁家山中的杨梅树,又或是谁家田边蓄禁的杨梅树,都是“公产共有”,不能禁止别人采摘。但你若想砍掉一棵杨梅树,即便是你自留山或田边的,也会有人出面来制止,惹急了说不定还能动拳头。 因此,在文斗寨地面上,只要有一身爬树的本领,杨梅吃到肚撑或者牙齿酸到脱落,也没人管你。。 至于谁在山中发现一棵最好吃的“白杨梅”,且摘了满满一筐回来,就足以在一路上炫耀一番。你三五颗,他一把,一路上分发品尝,回到家中也就所剩无几了。 但后来我家门前那棵杨梅树结的果子却一年比一年酸,最后整棵树都枯死了。变酸和枯死的原因是竹林长得太快,长年累月遮挡了杨梅的阳光,且抢占了杨梅树的“地盘”。 ------------ 第二十一章 田鱼 (二一) 我家有一丘水田,水田边有一口水井,当水田里不安分的鱼溜进水井后,我常常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去摸鱼,把一池清水搅得浑浊。结果鱼没摸到,回家却少不了一顿训斥。 秋天,田里的稻谷黄了,黄灿灿的一片,很美很美。 就要“开田捉鱼”了,我们姐弟几个经常兴奋得睡不着觉。父亲翻了半天皇历,择了个吉日,我们带上竹篓,水桶就出发了。 到了田边,父母下田用手挖了一条沟,然后在田埂上打开一个缺口“放水”。这个过程要求静悄悄地做,因为照父母的说法,如果张扬,就会引来鳎猫、白鹤等动物,把鱼叼走。父亲还特地用芒冬草做了两个“草标”插在缺口处,意在告诫盗鱼者:这鱼有主了,别想再打主意。 父母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姐弟几个可就自由了。钻进菜地里去偷自家黄瓜,用衣服抹去嫩黄瓜上的刺,即可大嚼,脆生生的,很受用。然后躲到牛棚上,看牛用尾巴悠闲地驱赶蚊虫,享受凉爽的山风。不一会儿,姐弟几个竟横七竖八地躺在牛棚上睡着了,一任蚊虫在身上咬出几个大包包,也全然毫无觉察。 等田里的水流干时,父亲叫醒我们。一听说捉鱼,我们顿时睡意全无。从牛棚上跳下来,一路欢呼跑到田边。 可是往往因为我年纪最小,没有被父母批准下田去捉鱼。尽管有些沮丧,可是我一想到鱼,依然很兴奋。 田里的水干了,鱼儿都顺水汇聚到父母事先挖好的沟里。父母哥姐们在田里四处追逐捉鱼,摸鱼,我在田埂上也忙不亦乎。一会儿帮他们送竹篓,一会儿帮他们提鱼去放在水桶中。若是从田中捉得一条红通通的大红鱼,他们必高兴地举过头顶向我炫耀,弄得我心痒痒,也想下田去。红鱼是种鱼,一般是不会食用的,抓到红鱼就把它放到常年蓄水的水田中去,养一个冬天,第二年,水中准能新增许多鲜红好看的小红鱼。 单独运送红鱼到水田中去放养这一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伸出一双小手,从他们手中接过红鱼时,他们必反复叮咛我捏紧了,别打落了。我几乎是抱着红鱼跑到水田去的,那时的我高兴得心尖儿直发颤。尽管鱼挣扎着甩动尾巴,常常弄得我满脸都是泥和水,也全不在乎。 不知被抓到的红鱼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有一次竟从我怀中跳出去,落到田埂外苦菜花丛中,把我吓得哭了,大姐赶忙来帮我找,等我们找到红鱼时,红鱼已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生还的希望没有了,那只红鱼的命运只有成为盘中餐。我幼小的心中总是弄不明白,我是抱着它去放生的,它为什么会全力挣扎着逃跑,“自取灭亡”。也许是动物求生的本能罢了!可当时不明白这个道理,自己让自己生气了好半天。 捉鱼是件快乐无比的事,吃鱼就更不用说了。父母各自提一竹篓,哥姐抬一桶鱼,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父亲把一条条鱼“开肠破肚”,我们姐弟几个围着他,看着父亲手中的刀在起落、翻动,看着一条条生命的死亡,看着案板上鱼眼睛流露出来的悲哀,我想:父亲怎么那么心狠手辣?看着血腥的这一幕幕,我当时有一个最真实最原始的想法,就是从父亲手里夺过刀子,把鱼儿放生。可是当晚上我们吃着鱼儿的时候,却再没有了那样的想法。 把鱼杀死后,将一部分掏干净内脏,塞进糯米团,放进陶瓷做的坛子中,加上辣椒盐巴香料,做成腌鱼。剩下的放进铁锅中,在火上煎得黄黄的,放上青椒、大葱、生姜和薄荷,用水一煮,满屋飘香。 我们姐弟四个都迫不及待、垂涎三尺…… 父亲打发哥哥跑去寨上小卖部打来几斤米酒,一家人就开始吃鱼了。 这一顿鱼,是可以吃个饱的。一家六口围着一大锅鱼猛吃。父亲怕我们心急让鱼刺给哽着,边吃边告诫我们:“慢慢吃,莫急,莫急,有的是,有的是”。 可惜我的母亲不吃田鱼。她从小在河边长大,吃惯了在沙石上长大的河鱼,认为在泥土上长大的田鱼有股难闻的腥味,就只挑些被油煎得黄黄脆脆的鱼皮吃。父亲也担心我们姐弟四个吃不饱,先让我们猛吃,他只顾喝他的米酒,待我们吃饱了,他才收拾残局,津津有味地把那些鱼头、鱼刺全部一扫而光,最后把鱼汤也拌饭一起消灭掉。。 我多么希望天天都有鱼吃,可这样的好事一年才有那么一两次。 我一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吃田鱼,我也从来没感觉到田鱼有什么区别于河鱼的腥味。在文斗那个山旮旯里,鱼,可是难得一吃的美味佳肴啊! ------------ 第二十二章 乌榜溪 (二二) 山下的乌榜溪也总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多惊喜。 乌榜溪有一个水电站,是六七十年代修的,发的电可供全寨照阴。不过,到八十年代就很少正常发电了。但水库却常年蓄水,那里便成了我们夏天“浪里白条”的乐园。 因为建电站,且为看管电站便利,从寨上修了一条路直通乌榜溪。那条路,也便成了我们童年的快乐之路。 在水里泡了一个下午,又累又饿,但为回家后能有饭吃且不至于被父母呵斥,在太阳快下山前,常常要砍一捆柴扛回来。 天气晴好时,逢周末,父亲便带我们全家去溪里捉鱼,摸螃蟹,那是件很快乐的事。 到了溪水中,嘻水,成了我和哥姐几个的专利。父母卷起裤脚,挽起衣袖,把一块块溪石翻开,用手去摸石头下面的螃蟹,抓住了就折断它的钳子扎在它的身上,放入竹篓中。 父亲还会一种钓蟹的方法:用一根竹竿,捆上一只蚱蜢,伸到石缝里,笨且贪吃的螃蟹爬出石缝,用钳子夹住食物,咬死不放,用力一提竹竿,螃蟹便成了我们的猎物。 或者抱起一快溪石,去砸另块溪石,然后把石头翻开,躲在溪石下面昏了头的小鱼儿就浮了出来,全家人就在水里追呀捉呀。 我偶尔也看到寨上三两个人来溪边“闹鱼”。说是“闹鱼”,其实就是毒鱼。不过,用的并非药物,而是山中有一种叫“劲冈子”的植物。这种植物,从果实、藤条到根茎都有毒,在水边用石头捣烂后,汁水流入溪中,不一会鱼儿就翻着肚子浮出了水面。 不过,这种植物的毒性有限,经溪水一路稀释,流经一两里后,药性就不足了。即便中毒的鱼蟹,侥幸没被人抓住,一两个小时后就又在流动的溪水中活蹦乱跳了。 父亲穷尽一切原始办法抓鱼蟹,但却从来也不“闹鱼”。常常忙活半天,所得也仅小半碗。那时候的野生鱼蟹,用油一炸,拌青椒,放上盐,真叫一个香。 童年用青辣椒拌鱼蟹,吃硬饭,常常吃得满头大汗。 到了盛夏的时候,我们就渐渐不满足于在小溪中玩了。这时候,大河开始有很多趣事吸引着我们。 小时候,我脑海中最大的疑问就是“我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我没少问隔壁堂叔。在我眼中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堂叔,在这个问题面前也常支支吾吾,有时候问急了,堂叔就不耐烦地回了句“撮钢鳅撮来的”。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就对河边撮钢鳅充满了兴趣,总想一探究竟。 但撮钢鳅,得等河边涨大水。 如果连续下几天雨,平时清纯温柔如少女的清水江,一下子变成了混浊粗暴如野汉子的“黄河”。到村头那株古树下一望,只要河中那块“将军岩”被水淹灭了,就有三三两两的寨上人扛着网兜去河边“撮钢鳅”。 这时候,我们小孩也跟了去,其实只是想看大人们怎样撮来小孩。。 钢鳅极似泥鳅,区别在于泥鳅多生活在泥水地里,而钢鳅则生活在河里。水一涨,钢鳅多现身水面,用网兜在岸边胡乱打捞一番,总能有收获。 不过,我们这帮小子,自始至终也没看到撮钢鳅能撮来小孩,往往却总是被父亲提着一根细长的树枝从河边揪着耳朵一路沮丧地回家。 ------------ 第二十三章 大河涨水 (二三) 只要大河一涨大水,我那颗幼小的心就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全然把父亲的教训忘到了脑后。但凡一有机会溜去河边,我就从来没轻易放弃过。 但更多的时候,我却只能在父亲的视线内,跑到可清晰看见河边的一条田埂上,看河上流动的一切情形。 河中不时有从上游流下来的木房、猪牛,偶尔还有一个抱着木头大声呼喊“救命,救命”的年轻媳妇。有胆大的冒险者,大多是常年生活在河边的精壮汉子,熟悉水性,看见上河漂来一栋极好的木材或者是一挂木排,就义无返顾地奋力驾船,箭一般向河心冲去,待接近漂流物后,一人驾船,另一人用铁钩钩住漂流物,然后被巨浪冲到下游去,待到水流稍缓的河段,才又奋力把船划向岸边。 这些惊险的动作常常看得我目瞪口呆,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在我眼里,他们是英雄,是好汉。他们做这一切却是轻车路熟,有十足把握,并以此为乐。即便如此,也是冒很大风险的,毕竟“欺山莫欺水”呀!说不定哪天失足了喝许多冷水死去,家里老婆孩子就没有了主心骨。 滔滔洪水不仅给河边好汉们送来财富,说不定哪一天还会给他们送来老婆。这话我是从河边老舅口中得知的。 老舅是河边人,对河边发生的一切自然了如指掌。每次老舅来,我都要缠着他讲一些新鲜事。有些话老舅是不方便讲给我听的,但他和父亲喝酒的时候,我总会躲在屋外一个角落里偷偷听。 老舅讲,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的开哥,在涨洪水时就曾遇到过桃花运。 那天,上游飘下来一栋木楼,被洪水打去了半边,还剩下半边在水中一浮一沉的。一个女子紧紧地抱着一根柱子喊“救命!救命!” 开哥有的是力气,兼之水性好,对这一河段的一切情形又极熟悉,因此他一个人就顺当地完成了救人这事。 小船靠岸后,开哥连忙把惊魂未定、战战兢兢的年轻女子捞上来。那女子,大难不死,被捞上船后,全身一软,就昏了过去。 两人浑身湿漉漉的,船里船外也湿漉漉的,天又冷,幸好船上有火镰岩生火取暖做饭。洪水一时还没有退去的意思,天又慢慢黑下来,船是难拉回码头了,就只能在栓在一棵树上等。 夜晚,天穹如巨大的黑锅,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这一只小船。 荒野河边,江水咆哮。一只船,两个人。一男一女,挤在船舱里。 那一夜,河水颠簸,船也颠簸。 第二天,洪水退去,开哥才拖着小船上河来,船里多了个妇人。 家里自打有了女人后,开哥吃了几天热饭,也知道了女人是什么味道。那小妇人穿得干干净净地出出进进,发髻上插朵苦菜花,很有几分风韵,把开哥迷得神魂颠倒的。 可是没几天,小妇人的丈夫从上河一路寻来,找到开哥家,非但没责怪开哥睡他老婆,还和开哥认了老庚。。 一年后,他们还真给开哥介绍了一门亲事。 当然,这其中也包含有我合理想象的部分情节,老舅的原话并非如此。 ------------ 第二十四章 大地方 (二四) 河边这个地方,小时候对我一直是最具诱惑力的。 因为在文斗寨上,目之所及,除了山还是山。山的那边,也还是山。 山,总是隔阻了我的思路,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似乎只有那条清水江可以通向山外,通向一个比文斗寨还要大得多且精彩得多的世界。 寨上人所知道山外的一切,只有一个“隆里大地方”,就是现在的隆里古城。那时候,清水江这一条河两岸的女子,都以嫁到“隆里大地方”为荣耀。 “新姑娘(新娘), 嫁去隆里大地方! 没得鞋穿穿红鞋, 没得饭吃吃老糠”。 当然,小时候我是没有机会到“隆里大地方”去的。我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河边。 河边两岸山岭,都是零零散散的人家。但正街却在文斗上寨脚下这边,一直延伸到岩湾寨脚。 听说民国时候这条正街还赶集呢!不过,现在集市没有了,只有些店铺卖些糖果、百货、布匹、盐巴,山上的文斗寨、岩湾寨人时常下山来购买,或是挑一担黄灿灿的稻谷下山来,换回一小包日用百货。 河边这地方虽小,但自打文斗乡政府从寨上搬下来后,这里就有了供销社、旅店,还有买肉铺、裁缝铺和一家粉店。山上各寨的人,要办个什么事,也要跑来这里,走的时候又捎带点商品回去。 乌榜溪把这条街一分为二。 溪口上架着一座木桥。说是桥,其实就是几根木头,随意并排一架,扣上几根大铁钉。没有护栏,人走上去晃晃悠悠的,就像山里人的人生。 以前,文斗寨人天一亮就下山,到水码头坐木船,顺水而下,天黑前便可到达县城王寨。不过,县城的名字早就改了,不再叫王寨,而叫锦屏。从文斗山下的水码头到锦屏,也只要用二、三个小时了,因为木船的尾巴都装上了“嘟嘟”响的洋机器。 平日里,在河边,可以在桥头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听几个老人慢悠悠地讲下河的一些新鲜事。且不时看到一条机帆船从上河下来,在水码头上短暂停靠,跳下船几个人又或走上去几个人后,就又调转船头下河去。 河边老人们口中关于下河的一切,总让我着迷。 特别是有一个叫黄透元的老人,略懂文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老人早年放过排,做过木材生意,文斗这地面上的事,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对河面上以及下河的一切情形,更是说得头头是道。 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条河的下面还有一个叫湘西的地方,且不知道那地方还有一个叫凤凰的古城,更不知道从《边城》走出去的沈从文先生。 黄透元老人也不知道湘西、边城,但却知道下河还有一个叫洪江的“大地方”,比之前听说的“隆里大地方”还要大得多,有趣得多。 老人总以到过“洪江大地方”为骄傲,常眉飞色舞地晃着脑袋念一句民谣: “一把包袱一把伞,来到洪江当老板”。 不过,那时的我,总不能弄阴白这句话的意思。。 不能到河边去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屋外边的一条田埂上,呆呆地看着山下的清水江,看水从上河流下来,又流下河去,心里却想着从各方面打听到下河的一切情形。 很多个夜晚,我所有的想象,也便集中在那条河。 ------------ 第二十五章 大人物 (二五) 大山中的那个村寨,虽然名叫文斗,取义“文曲星斗”。不过,既没有出过李白、杜甫之类的诗仙诗圣,也没有出过苏东坡、曹雪芹之类的文豪雅士,充其量只不过出了几个会写些附庸风雅之作的秀才罢了。 但在清末,文斗寨却戏剧性地出了一个一品大将军。原本在河边摆弄渡船的朱洪章,带领这一方水土一千六百名子弟兵追随胡林翼出山,后来又投奔曾国藩,转战大半个中国,在镇压太平天国运动中以四百名黔兵全军覆灭的代价第一个攻入南京城。成为这条河边上第一个被皇帝赏穿黄马褂、赐“勤勇巴图鲁”名号的人。 如果不是曾国藩从中“做手脚”,朱洪章还差一点封了侯爵。因为不是湖南人,论功行赏时,原本应属于朱洪章的攻城头功,让给了一个死者。就连二功都被曾国藩“偷梁换柱”给了另外一个湖南人。朱洪章仅列第三,获“骑都尉世职”。 战后朱洪章受到了一种极不公正的待遇,以总兵一职郁郁而终。死后,还是张之洞打抱不平,为他鸣冤叫屈,才封了个谥号“武慎”。 再后来,文斗寨又出了一个“大人物”,那就是“快手作家”姜穆。 姜穆有机会到县城读书,但初中没毕业就投了军,阴差阳错又走上了写作之路,居然在东南亚华语文坛混出了名,写了五十多本书,算得上是一位多产的大作家。 人们都说,文斗寨风水好,出了两个人,正好“一文一武”。 朱洪章、姜穆功成名就后,都为文斗做了一些事。朱洪章用补发的欠饷、“叮当”作响的二三万两白银,为文斗寨所在的开泰县捐了一两个学额,还捐修了文斗寨的“金子街”和“凉亭”。姜穆则倡导成立了一个助学金,奖掖文斗学子。 听老人说,朱洪章当年战后回了一趟文斗寨,身后跟着很多挎腰刀,且威风凛凛的亲兵,可气派了。文斗寨出了一个一品大将军,当地作威作福的知府大人、县太爷在他面前都得毕恭毕敬的。 朱洪章请全寨人吃饭,大开“流水席”。一寨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着实风光了好几天。 他还从南京带来了一种茶花,花开得特别浓,像一团团悦动的火焰。现在文斗寨好多人家都还种有这种茶花。 不过,后来朱洪章却落籍到湖南永州去了,他的后人也再没回来过。 姜穆旅居台北数十年,但文斗寨人大多还是叫他本名“达峰”。达峰大哥也回过一次文斗寨,据说当时从凯里是坐着县高官的车来的。那天我也远远地去看热闹,只见两个人扶着一位我从来没见过的西装老人从河边上来,前前后后跟了不少人。一路鞭炮,比接媳妇还热闹。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人也是文斗人,小时候且像我一样,也在泥巴里滚打过。那些日子,寨上一连放了几天鞭炮,热闹得就像过节一样。 我读五年级时候,达峰大哥赠送了文斗小学几本厚厚的《现当代小说选》(中国苗族文学丛书)。不知道父亲用的什么办法,竟然给我带回了一本。 这简直让我欣喜若狂。 书中不仅有达峰大哥写的文斗题材小说《招仰户儿》,还有沈从文的《边城》《柏子》,以及吴雪恼的《船家》、刘萧的《河的儿子》等让人百读不厌的小说。。 我第一次知道除了武侠小说、连环画之外,还有这么动人的文学作品。也知道这条河一直流下去,有一个叫湘西的地方,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且一切情形与我看到的文斗寨极其相似,仿佛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养成了每年一读《边城》的习惯,这一读就是几十年。 ------------ 第二十六章 魔芋 (二六) 因为父亲民办老师的工资只能供两个人读书,当我们四姊妹必须要有两个人失学时,两个姐姐在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受不了父亲给扯几尺花布做件新衣服的诱惑,就作出某种牺牲,辍学了。 她们再大一点,就开始学纳鞋底了。 大姐不知从哪里挖来魔芋,熬成浆糊。在一张木板上,用洗得发白的旧布一层层地铺好,刷上浆糊,待晾干后结板。照着鞋印,剪好,又一层层用针线纳成鞋底。 熬浆糊剩下的魔芋,经过捣烂、过滤、沉淀、煮熬等一系列工序之后,就成了可以吃的魔芋豆腐。 在我印象中,魔芋豆腐切成小片,拌酸辣椒炒,再放上一点蒜苗,绝对算得上一道下饭的美味。 但父亲每次吃这道菜都拉长着脸,吃完了还叫大姐把锅和碗筷都洗个干净,然后再用水煮上很久。直到看着大姐做完这一切,父亲才叹了一口气离开。 其实,自小在我们家,只要提起“魔芋”这个词,父亲就没有好脸色看。 有一次,趁父亲高兴的时候,我才敢大胆地问父亲这事。父亲看了看窗外,说“魔芋这东西,有老病的人是千万沾不得边的,你爷爷当年就是沾了这个才去(死)的”。 后来知道,奶奶怀上我父亲后,爷爷就已积劳成疾,染上了一种老病,不断咳血。吃中药冶愈后,爷爷就开始忌菜,魔芋首当其冲。 有一次,爷爷去给寨上一大户人家看风水,吃饭时吃到一半才知道菜里混煮有魔芋豆腐。也不知道那户人家是有意或者无意为之。总之,爷爷一声不吭地吃完那顿饭,回家后不久,就复发老病离开了人世。 爷爷走后,只留下他用一斗铜钱买来的一丘田和一栋破旧的老屋。那丘田,在乌榜溪的对面,没有水源,寨上人都说那得靠“望天水”。老天爷赏口饭吃,一年中时常下雨,那田就有些许收成。年景不好时,那丘田就是个摆设。 父亲一生下来,就没见过他的父亲。“背爷崽”是命苦的,寨上人都这样说。 家中大梁倒了,从此,我家陷入了困境。 奶奶拉扯着三个伯父和我“背爷生”的父亲,靠给寨上大户打零工谋生,生活艰难至极。小姑妈就是那个时候送人的。 每天天黑很久了,父亲几兄弟还在木楼里苦苦等着奶奶回来,待吃上米和糠混合着野菜做成的饭团后,方才睡去。 父亲和几个伯父是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四个就共穿一条补了又补的裤子,谁外出就轮到谁穿。再后来,大伯父被抓了壮丁,穿走了那条裤子,……三伯父长到十多岁了,还不敢去寨上玩,就因为没有裤子穿。 真无法想象,父亲和伯父们是怎么熬过那些穷困至极的岁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们活下来的。他们对贫穷的认知,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能理解的。。 直到一九五0年,或者更晚一些,父亲和二伯父、三伯父才穿上裤子。 还好,自父亲之后,我们家再没有人患上那种老病。但“魔芋”却是触碰到了父亲心底最柔软的痛处。 ------------ 第二十七章 老舅发 (二七) 那年大年初一,老人们都在家里喝酒侃话门子,年轻人却都跑到后龙山背后高坡去唱山歌,只有中老年妇女和一群不大不小的小孩聚集到寨脚一个叫“包斗”的地方,去侃话门子,嬉闹。 “包斗”是一丘废弃的田,足有二三亩宽,呈鸡蛋般椭圆形,长满了不高不矮的荒草,以及苦菜花。 从风水的角度看,那里是锁口山。 没想到,那天居然有一只不识趣的野聋羊也跌跌撞撞地来凑一份热闹。于是一帮不大不小的愣头青提着木棍就围追。 最后捉住那只野聋羊的,居然是我那远房老舅坤发。野聋羊被追得晕头转向,竟然掉转头往寨上跑,正好撞上喝了一些酒的舅坤发。他一棒下去,野聋羊就没了气息。 酒也喝了,肉也吃了。晚上,寨上有老人便开始揣测,聋羊从锁口山进寨,寨上怕是要出事,得万分小心火。于是,寨老就布置人喊寨。喊寨的人在深夜提着一面破铜锣,扯着沙哑的破公鸡嗓,一边敲锣一边慢悠悠地喊“天气干燥,小心火烛,各家各户,挑水满缸,防火防盗……”。 在文斗寨,野聋羊可不是什么吉祥物,而是火秧头,是祸根。 一连几天,全寨人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哪里突然火起。在一种惴惴不安中,文斗寨人过完了那个春节。 “打死野聋羊的,怎么是坤发,哎!”村里人很久后谈起这件事,都在叹息。 捉住或打死野聋羊,肉是大家吃,但罪孽却……要命最硬的人才敢向误闯误撞进寨的野聋羊动手。而大家分吃聋羊肉,似乎也只是在替他分担一点点罪孽而已。 老舅坤发是寨上命最苦的人,他的房屋旁边长满了苦菜花。舅妈妹红一口气为他生了五六个女孩,就是没能生一个带把的。 怎么会这样哟? 舅坤发的父亲是当地远近闻名的蛇医,他有一道祖传的秘方,一贴见效,真的很灵验。山里蛇多,上山砍柴割草伐木,难免会被蛇咬伤,老舅公医冶好多少人,他都记不得了。 老舅公临死前把这祖传的秘方传给了舅坤发,舅坤发又医冶好多少人,把多少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也记不清楚了。 就是这样救死扶伤、行善积德的一家,竟然绝后了,老天爷无眼呀! 有人把这种后果归咎于苦菜花。为此,舅坤发搬了三次家,从老屋搬新地基,又从新地基搬回老屋,无论到哪里,房屋旁边的苦菜花都开得遍地红,舅妈妹红也总是没能给他生个传宗接代的。 这是命哟! 舅坤发和舅妈妹红都是老实忠厚人,到底是哪辈子人造的孽哟? 我常常看到舅坤发对着一个地方发呆,双目呆滞。面对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施加的灾难,他除了无奈,还能做什么呢?? 要知道,在文斗那个地方,绝后是最被人看不起,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事。 老天爷似乎又从来不垂爱好人,寨上好多人都常为他感到愤愤不平。 ------------ 第二十八章 “桐花凤” (二八) 去中仰寨、九榜寨的路上,总要经过一个叫“柳莺坡”的地方。 那匹坡,平日里看去很美,满山满岭都长满了桐树。每年桐花盛放,漫山遍野,蔚为壮观。 那一年,在隔溪对唱了许多山歌之后,文斗寨一个叫柳莺的姑娘与乌榜溪对面九榜寨一个后生相爱了。他们在桐树下约会,缠缠绵绵,桐花见证了他们的海誓山盟。 但柳莺却要如父母之命“还娘头”,必须嫁给舅舅的儿子。棒打鸳鸯散,一对心上人最终却不能结成连理。 在一个晚春之夜,柳莺看着对面寨子张灯结彩办喜事,伤心至极。第二天,人们发现,柳莺在那个坡的一株桐树上吊自尽了。听说她死后,头发垂下来,盖住了整张脸,……。 山雨过后,满山桐花一夜落尽。落花被山洪冲入山下乌榜溪,流入清水江,流出很远,很远,…… 大胆去爱,为爱殉情。没有留下美妙的情书,也没有凄绝的文字,但整个文斗寨的人都以她栖息的那一座山为她命名。 从此,文斗寨便又多了一个地名。 “柳莺坡”上有几棵杨梅,很好吃,但平日里大多没人敢去摘。到后来,熟透了的杨梅总是招来很多蚂蚁在树上做窝,也就再没人敢再去摘了,一任杨梅烂在树上。 傍晚或黑夜来去的人,过“柳莺坡”都总要结伴匆匆而行,不敢喘粗气说话,也不敢稍作停留。 那个坡,邪气得很。寨上人都说。 中仰寨有两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偏不信邪,仗着一身的阳刚气,在一个夜晚从文斗寨喝了很多酒后,赌气偏要在那坡睡一晚。结果,第二天回去后就病倒了。据说病得很厉害,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了。 事后,问他们那一晚看到了什么,他们总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但那一坡的桐花却总在清阴时节应时而开,应时而落。花开花落均在春夏递嬗之际,既有几分春盛之喜,又有几分春逝之悲。 文斗寨的老人们没有文人骚客的那般赏花的风雅情致,他们只关心一年的农事,常挂在嘴边的“桐油开花落夜雨”“桐油开花下早种,乖人莫信傻人哄”,无不与农事有关。 “桐花催种”一说,在文斗寨那一带,根深蒂固。 桐花开时,必有夜雨,且来得很急。 夜雨过后,山涧发水,梯田盈满,农人们便开始耕作下种。一年农事又开始,生生息息还在继续,…… 逢花开时节,桐花似锦,十里百里,绵绵不绝。 每每“柳莺坡”桐花开得特别热烈之时,总让人莫名地生出几分忧伤来。 桐花盛放之际,蜜蜂、蝴蝶忙于花间采蜜。此时,总有一种五色鸟飞来,驻足于花间,翩翩于枝头,专注而深情地吸食花液。花谢之时,此鸟即立刻飞走,且消失得了无踪迹,似乎是专为一年一度的桐花而来。 那种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桐花凤”。。 很多年后,我写文字时,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叫“桐花凤”。 或许,我就是那只痴情的五色鸟。短暂人生,行色匆匆,只为赶赴那一场鲜艳的,属于花的盛宴。 ------------ 第二十九章 姜金寒 (二九) 村寨里,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阴的事发生。 上寨的姜金寒,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娶上媳妇。他还在想着心上人秀妹哩! 寨头马家的秀妹,年方十八,嫩悠悠,水灵灵,那阵子可是寨上一朵鲜花儿呢。 姜金寒和下寨老秉都看上了秀妹,两个人都跟秀妹盘了七七四十九晚的山歌。 只是,老秉家庭殷实,抢先一步,在媒婆的张罗下,把秀妹牵进了新房。 那年代流行一首歌,唱的是“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姜金寒自此堕落了。每天晚上都跑到寨头苦菜花丛里唱山歌,一直唱到深夜,歌声凄凄凉凉,寨上的人听了都心酸酸的……。 梅来的母亲是寨上的媒婆,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常常把方的说成圆的,把干鱼说得眼睛开,仿佛只要一放下水就能游动。即便平日在街上遇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也必能找到一堆话题,唠叨上大半天。 寨上的很多年轻夫妻,都是她说媒撮合成的。有一阵子,她很吃香。 但她自己的女儿,都二十好几了却依然还没有嫁出去。 那年,单身汉姜金寒偷偷溜进寨头梅来的房间,把梅来整得大呼小叫的。当时梅来家旁边有一人家正在办喜事,许多人闻声跑过去,看见姜金寒从屋顶跳下屋后树林逃走了。 村里几个壮汉追过去,踩倒了一地茅草,一地苦菜花,才把他逮住了。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被他糟蹋了,寨上几个小伙子咽不下这口气,想用拳头教训一下他,后来姜金寒答应把家里老母亲养的一只母鸡捉来杀了给大伙下酒打平伙宵夜。众人想想,觉得揍他一顿出口气还不如吃鸡肉喝米酒来得实在些,就饶了他。 姜金寒的母亲太老,把他扭送去坐牢,老母亲没人照看。而他家里又实在太穷,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闹到寨老那里,寨老判定姜金寒帮梅来家里做一季的农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梅来嫁到很远的一个寨子,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做老婆,听说她是晚上悄悄跑去的,去的时候肚子就已经有些微微隆起了。那庄稼汉四十好几了,阴差阳错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老婆,也就没在意太多。六个月后,梅来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梅来的母亲替别人做了一辈子的媒,到头来却没能为自己的女儿找个好人家。寨上人都这样说。 从此,寨上再也没人找她做媒。 姜金寒在寨上人的唾沫中,丢下老母亲跑了,离开了文斗寨以后也就再也没见他回来。有人说他在外面当了上门郎,也有人说他死在了外面。 反正直到他母亲去世的时候,都没见他回来。他母亲的后事,是全房族的人帮忙张罗,凑钱给安葬的。。 姜金寒简直不是人!寨上人都这么骂他。 马家秀妹却什么也不说。她喜欢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个结局,其实她心里阴镜儿似的。 ------------ 第三十章 “望夫孔” (三十) 远房一个堂姐,没读过多少书,但却凭记性会唱很多山歌。 其中一首山歌,唱的是很久以前送丈夫下洪江去闯码头。临行前,妻子阴里暗里反复嘱咐丈夫此去莫要被洪江“花花世界”迷了眼。 “清水洗衣白水浆,打扮童郎下洪江。 人多过船莫乱过,桥头古树莫歇凉。 口干莫吃岩梁水,一来着莎二着凉。 歇店莫歇大店子,大红店子有姑娘。 姑娘舀水莫洗脸,媳妇舀水莫解凉(洗澡)。 睡觉莫去姑娘房,恐怕一时动刀枪。 你的爷娘又在远,无人救命可怜郎”。 每每堂姐唱起这首歌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幅难分难舍的送别场景。 在文斗寨,几乎家家户户的木楼上,都留有一个人脸大小的孔。寨上人都称之为“望夫孔”。 夫妻俩缠绵半夜,又说半夜的悄悄话。第二天,天刚微亮,丈夫就背着行囊出发了。 旧时,丈夫出远门,妻子是不可以相送出门的,更不可以话别,因为女人的眼泪浅,一时间忍不住就会流出来。丈夫此行走的是一条凶险的水路、一条前途莫测的水路,出门前有人流泪是不吉利的。 该说的话,都必在头一天夜里说完。 只有等丈夫出门后,妻子才可以通过“望夫孔”看着丈夫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地流泪。 丈夫且知道身后有一双眼睛默默而深情地注视着他,必一步三回头,依依惜别。 也许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也许,这一去出人头地当上老板后,会风风光光地回来。 一个“望夫孔”,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别情难诉! 历史上,一挂挂“小排”在清水江内外“三江”完成交易、纳税后,即改编成“中排”,方才浩浩荡荡地顺江而下。越往下河道越宽,水流越盈,汇集到洪江等地后,就得再次改编成“大排”,然后才能入洞庭湖、闯长江,走向更加广阔的市场。 这一路坐木排下洪江去,常有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妇人拿山歌戏谑逐浪而来的排伕。歌曰: “劝郎乖,劝郎莫去放木排。 放排能有几时好,浪里死了何处埋?” 或唱: “你扒排郎,天天扒排下洪江。 脚踩排头手扳棹,天天都在浪里熬。 一晌日头一晌雨,淋你脑壳臭尿骚!” 为了生活,远离亲人,数天、数月,风吹雨打,日晒雨淋。有的甚至排散人溺,喝许多冷水死去,而尸骨难还乡。排伕们似乎早就看透了生与死,多乐观地回唱道: “我扒排郎,天天扒排下洪江。 脚踩排头手扳棹,天天都在浪里熬。 找得银钱我莫乱用,转回家来讨你作婆娘”。 岸边妇人反被戏弄,气得直跺脚。排伕一笑之后,木排却早就下河远去。。 从黄透元老人口中,我知道了很多有趣的山歌,且知道这些山歌唱的就是这方水土、这条河以前的一切情形。陌生又熟悉,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想伸出手去触摸,却又发现很遥远,遥远。 清水江,是一条承载着希望的水路,也是一条风情万种的水路! ------------ 第三十一章 河边街 (三一) 河边人的所有生计,历来都围绕着那个水码头。 文斗寨脚下清水江河段,有个四里长塘,是天然水坞。黄门、乌榜两条小溪,一上一下,隔岸交汇于四里长塘上下。 南包溪而下,黄门溪、乌榜溪流出来的木材,大多要停泊在河边水码头。 河边人家,大多是文斗寨的排伕,先祖长年累月在水码头上讨生活,在岸边搭个木棚供晚上遮风避雨。也有下河来卖苦力讨口饭吃的民伕,水边有活,就下河赚苦力钱;水边无活,就上山开垦种田地。历一两代人后,他们省吃俭用,大多都修起了木楼。 也有外来迁入的,到这地面上来找一碗饭吃,来了就再也不走了。人口多了,慢慢地就成了一个小寨子。到清嘉庆年间,这小寨子已经有几十户人家,百十口人。 一江水热,木材贸易兴盛那阵子,河边寨可热闹着呢。 文斗寨、岩湾寨上的人,多下山来此买油盐、布匹等生活必需品。上河来的排伕、下河来的纤夫,也多在此地落脚歇一夜,待天阴后好赶路。 街市上除了几间杂货铺,卖油盐、农具、火药等。还有裁衣铺、药铺、饭馆、旅社。再后来,下河有商业头脑的人也携家带口来此开茶楼、当铺、青楼,逐步形成了沿河的溪口两岸一条街市。 吊脚楼临街一面,总能看到几个挽着发髻,脸上扑着许多脂粉的女子。平日里没事,就在门前晒太阳,下河运银船来了,总有几个卖苦力的钻进这屋子,把在河边上没用完的气力,在这里发泄掉。有些一来二去熟悉了的,就不再谈价钱,先上楼关门。 四里塘下来,便是一个叫“门槛”的险滩,下放的木排常在这里排散人亡。早在乾隆年间,文斗寨寨首倡议在四里塘建一座杨公庙,当时上下河四十八寨都捐了银子的。庙建成后,放排的人每到四里塘脚,总要停排后,上到庙里烧几柱香、化几折纸,祈求平安下滩。 下门槛滩幸运不死,且在文斗河边水码头领到了工钱,上游的排伕们必到河边街上,买几挂叶子烟,打一壶酒,快快活活地走路回家。 遇上打雷下雨,或是天色已晚,他们也会到旅舍开一间大铺,十几个人挤一晚。夜晚太长,他们会吆五喝六地喝许多酒,然后红着脖子、粗着嗓子围在一起耍钱。 耍钱的,大多都是些不知深浅的年轻排伕,待钱全进了别人的口袋后就蒙头睡觉,也不烦恼,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赢钱的,就有权利去吊脚楼女子白花花的肚皮上撒一晚野。 输钱的年轻排伕,也不丧气,他们有的是力气,过几天又放一挂木排下来,又可以领到一份工钱。。 只有少数家里有挂念的中年排伕,还有贱内和一堆孩子等着钱去买米填饱肚子,领了工钱就把钱袋子捂得紧紧的,吃过饭,就去河街上找地方烤火、抽叶子烟,唠话门子,把大半夜时间打发掉,然后回到旅舍大铺倒头便睡。 第二天天一亮,新的一天又开始,太阳升起来,人们该干嘛还得干嘛。 ------------ 第三十二章 守渡船 (三二) 文斗河边水码头的对岸,是大片大片上好的山场。那土肥着哩!刚种上去的杉木,炸着木浆,“蹭蹭”往上长,用不了几年就成林了。 清朝那阵子,几十个林农常年搭棚住在那里,租地造林,待木成林后,吃栽手股。在木未长成林时,还可间种玉米、小米为生。 砍了一片,就种上一片。以短养长,循环轮流,长此以往。 遇雨天不能上山,林农们就过河来置办一些油盐、布匹等,又或到铁匠铺打制一些必要的农具。文斗寨上的山场主也不时过河去,指山估价出租山场,买卖林木。 一来二去,就需要一只随时可以叫的渡船,方才便利。于是,大家便商议着置办一只渡船。 办渡船渡人,是一件修阴积德的事。文斗上寨、下寨几十个有田产、林产的大户人家,你一两我二两,就把渡船办好了。 有了渡船,还得找一个摆渡的人。 在文斗寨这地方,有山场田地,或者买大挂大挂木排放下河去卖,就高人一等。种田和读书,是本分人的正业。其余的造林、运木、打猎、手艺、小生意等营生,都是贱业。而摆渡,则是贱业中的贱业。 守渡船的人,大多是无儿无女的老年人,整天在河中风里来浪里去,连个依靠也没有,说不定哪天船碰岩石翻了,喝许多冷水死去,端灵牌的人都没有。 而年轻的男人就更不愿去了,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守渡船的人?阴知娶不上媳妇还去守渡船干嘛? 本地人但凡只要有口饭吃,都不愿去守那渡船。 但家里弟兄多的愣头青,却是个例外。太平天国运动兴起的前几年,文斗寨的朱洪章有一身蛮力,且不愿意读书,就曾跑到河边来守过那只渡船好一阵子。 朱洪章吃住都在这船上,有人过渡,无论早晚,从不怠慢。每每把船停稳当后,还喊两句“慢点慢点”、“莫忙莫忙”。老人、小孩过渡,上下船时他总出手拉一把、扶一手。 如是深更半夜,林农的小孩有个头疼发热的,要过河去看郎中,远远喊一声,朱洪章也准能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火把把人渡过河来,等看完病后又送回去。 看到有林农的淘气小孩偷偷背着大人跑来河边玩,不识水性,一不小心喝了河水,他也总会丢下篙子,奋不顾身跳下河去救人。 一来二去,林农们都惦记着他,过河时总会给他捎一点蕨菜、山核桃、干竹笋等山货。哪家安置的陷阱里落进了一只野猪、山羊,用稻草烧得黄黄的,煮上一锅,总会给他送上一碗。文斗寨的山场主过渡,心情好时,也会随手丢几个铜板在船上。 遇到对面河的林农结亲办喜事,来来去去一天要多摇好几次,他也没有一声怨言。文斗寨上的老人过世,要安葬到对面河,也用渡船运棺椁,少不得给他添麻烦。时间长了,大家都过意不去,凡办红白喜事前,总会给他封一个红包,送上一壶酒,一刀肉。 朱洪章也很受用这种尊重。 但有一天他那个在黎平知府胡林翼身边当幕僚的堂兄来到文斗寨后,他就决绝地离开渡船,跟随堂兄到山外那个大天地中闯荡去了。 朱洪章在破南京城时,所率领的四百清水江子弟兵全都倒在了城墙下,只有他和身边几个亲兵还活着。攻进城后,战马又被刺死,但朱洪章依然能杀出一条血路,且夺过对方战马,一直打到王府。人们都说,朱洪章能捡回一条命,后来能当上一品大将军、穿上皇帝赐给的黄马褂,并且在《清史》上留下名字,就是早年守渡船的时候积了德。。 百十年来,变的是守渡船的人,不变的是每天在河面上来去往返的渡船。 渡船一代代传了下来。 ------------ 第三十三章 私塾 (三三) 到民国那阵子,河边就有了私塾。 塾师多是下河的落第秀才、破落书生。读了大半辈子的书,却考不上个功名,家中败落且在下河找不到一碗饭吃,就挑两箱书上河来。在与河边富户谈好后,腾出一两间院落房屋,立一座孔子像,设一张香案,再摆上几张十几张书桌,就可以开私塾了。 私塾大多是本族中子弟读书的地方,但也可以多容几个客亲家的娃娃。 文斗寨、岩湾寨的大户人家或富户,也多从一家众多娃娃中挑一两个聪慧的送到河边亲戚家私塾来读书。 娃娃们一天摇头晃脑地跟着塾师唱“之乎者也”“赵钱孙李”,眼睛却看向窗子外,心里想着溪边、河边、田野里那点好玩的趣事。一时走了神,塾师走到身边了还未反应过来,戒尺很快就落到了小手掌上。 塾师手中的一把戒尺,总让娃娃们望而生畏。但也有年龄稍大且极其顽劣的娃娃,被塾师打了手掌,心里不服,总要想一种办法让塾师吃上苦头。 从山上一个刺蓬中采来一两颗尖尖的刺,悄悄倒放在塾师的椅子上。果不其然,戴着老花镜的塾师准能中招,一屁股坐下去,马上像吃了辣椒一样跳着脚站起来。 或者去溪边捉一只癞蛤蟆,放进裤子口袋里。然后找个机会悄悄溜进塾师房间,把癞蛤蟆放进塾师的被窝里。老眼昏花的塾师看了半晚书,伸个懒腰准备睡觉时,准会被吓个半死,一夜也睡不着。 发生了这样的事,第二天塾师必红着眼睛,气鼓鼓地去找老东家告状。老东家当然是既赔礼又道歉,把好话说完,又请塾师吃饭喝二两好酒。这事,才算过去了。 无一例外,肇事的娃娃屁股上总少不得挨家长一顿竹鞭。 那年,祖父拄着拐杖,打着灯笼,把穿了一身干净衣服的长孙姜达峰带到河边集市上一家私塾。 但凡来读私塾的娃娃,都要先拜孔子,后拜塾师。 孔子像前,烟气缭绕。姜达峰拜过孔夫子,又拜过塾师,就算是私塾的一个学生了。 因为听说那个塾师严得近乎苛虐,且又不熟悉河边那一个陌生环境,祖父前脚出私塾前门,姜达峰就从私塾后门跑了。等祖父一路爬山气喘吁吁刚回到家,姜达峰就已经在家等他了。 从此,姜达峰再也不肯去河边读私塾,倒是愿意在寨上一家私塾把“之乎者也”那一套读完。其间,他也看见比他大一些的学生把茅厕的木板抽出一大截,做成一个陷阱,然后猫在一个地方等看那个严厉的塾师上当。果然,老眼昏花的塾师猫着腰上茅厕,一脚踩空,就掉进了茅坑,一脸一身全是臭不可闻的污物,然后自顾摸索着到处先找眼镜。 有个别娃娃看着平日威严的塾师变成这个狼狈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塾师也就明白是这帮捣蛋鬼搞的恶作剧。 那个老塾师文绉绉地骂骂咧咧半天,又到水塘中去洗半天,全部学生也得跟着在孔子像面前跪半天。不过,大家都咬紧了口默默认罚,谁都没告密。 读完私塾,又转入小学读两年,然后姜达峰就到县城王寨读中学去了。。 后来,姜达峰改名为姜穆,成为大作家,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件事。在《自剖》一文中,姜穆首先就写了这件事。 看来,“斯文”这东西,在山里顽劣娃娃面前,还真不算个事,一不小心就得“扫地”,颜面尽失。 ------------ 第三十四章 “大水财” (三四) 后来,我到河边去的机会就更多了一些。原因是我老舅一家搬到了河边住,而且就住在河街上。 能在河街上有屋基的,以前大多是大户人家,据说老舅家以前也很阔呢,只是后来败落了。祖上变卖老屋后,老舅就跑到半山腰一个叫“皆垄”的地方去修了一栋小房子住。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老舅这一代却又开始发迹了。老舅三十好几了才在我父亲母亲的张罗下结了婚,婚后踏踏实实做点木材生意,长年累月下来却积攒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成80年代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万元户”。 有了钱,老舅就又回河街老屋基盖起了新房子。 临街的一面开一间杂货铺,一个粉店,二楼几个房间开旅社。后面则背对乌榜溪,建有几个猪圈,养有几头随时都嗷嗷叫的猪,旁边就是给猪煮食的锅灶。 靠上一点的一栋正屋,则住家。 涨大水的时候,大河的水常常漫到杂货铺、粉店,以及猪圈来。但凡一涨大水,我和哥哥姐姐几个就得跑去河边帮老舅家搬东西。 老舅沿着乌榜溪扎一张小木排,用一根长长的钢缆捆在一棵老树上。然后把东西都搬到木排上,一任水涨排高,只需移动钢缆则可。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老舅眼睛却盯着溪的上游。如若上游漂来一段上好的木材,老舅必拿竹篙稳稳地扎在那段木材上,然后慢慢拖过木排边上来,用一根竹篾系牢。 待水一退到地平面位置上,大家又得赶紧把东西都搬下木排,然后把木排解散。这样,水涨水退,都不用扛着东西走很多路。 忙完一切,天开始放晴,大水且逐渐退去,舅妈就煮大碗面条给我们吃,面条里放了肉臊子,还有酱油、鸡精,吃起来很香。 平日在家,我们炒菜一般是不放酱油的。即便是面条,那也是逢年过节才煮了当菜吃。幼年贫穷,总是限制了我对味蕾的一点合理想象。 老舅和父亲,就着一碗面条,也要喝上三碗酒。半醉的父亲才歪东倒西地上山去。 大水悉数退去,退出乌榜溪,退到大河,人们把溪口的木桥又重新架起来,河街的一切才又恢复原样。 父亲走后,我们几兄妹就加入了“找漏”的人流。大水过后,在沙滩上走一遍,总有一些来不及随水退去的鱼,搁浅在沙滩上,张着鳃巴艰难地吸收着空气中的一点水气,或者发现一个小水塘里竟然满是钢鳅,必悉数装进竹篓里拿回家去炒青辣椒,放上一点盐巴,就很下饭。 涨大水,是一种灾难,但也总能获取一份意外惊喜。沿着一条河上下找去,如若发现一段粗大沉重的岩榔木卡在两个大岩石之间,又或一段上好的棺木料被沙子埋了半截,那就是发“大水财”了。。 “大水财”,其实就是意外之财。不过,那都是成年人的专利。我们一帮小孩子眼睛盯着的,都是一些小物件,又或一条小鱼,就很知足了。 人们都说,住在水边,总比住在山上机会多。这又增加了我对流动的水的一份遐想。 ------------ 第三十五章 恶作剧 (三五) 许多年后,读书那阵子的那点事,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一些恶作剧却还记得很清楚。 六年级就得开始上晚自习了。那时候依然没有每晚正常亮起来的电灯,学生都需要自备一盏煤油灯,或者一根蜡烛。当灯烛都亮起来的时候,就成了一个烛光教室。 大山里六年级的学生,大多已经长得“牛高马大”了,但依然不失顽劣本性。有一位老师课讲得很好,平日里也喜欢和学生嘻嘻哈哈的。最关键的是,那老师长着一头密致且蓬乱的卷发,平日里也不怎么爱梳洗,看上去就像整日顶着一个乱草蓬。上课时,他最标志性的一个动作就是在那蓬头发上胡乱抓一通,颇有一种“无端落木萧萧下”的景致。学生们于是就总想找个机会让他去理一下发。 吃了晚饭后,老师就喜欢躺在床上枕着被子,就着一盏煤油灯看一会儿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天,寨上一个胆大的学生悄悄地溜进去,把煤油灯稍稍前移了一点点。那老师扛着瞌睡一翻身,头发就被“呲”的一声,烧去了一丛。 老师懊恼地爬起身,慌忙收拾头发,但上晚自习的钟声却响起了。老师一进教室来,怪异的发式立刻在教室里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老师就迫不及待地找人把头发给理了。理发后,整个人看上去也精神多了。 老师大致也怀疑就是那个学生的恶作剧,但苦于没逮现行。往后抓住一个机会,必把那学生揪出来,且用一句很文学化的语言当众羞辱他“你看你眼睛,白的占多,黑的占少,满脑子都是坏水”,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自此,但凡那同学犯一点错,老师必狠狠地用手指在他脑门上弹出一个包。那同学做过亏心事,再疼也得忍着,面上却还要挤出一丝只有我们才懂的笑。 当然,我在班上是属于最小的,也是最老实的,恶作剧可没有我的份。 有一天上完晚自习,我和寨脚几个学生肚子饿了,且不想这么早回家,就商议着去哪块地里弄点黄豆来煮了吃。出这歪主意的,就是远房的哥炳。 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哥炳拍板。大家顺着一条路摸索着走下去,黑暗中看哪块地黄豆长得最好,就从那下手。很快,黄豆就弄来了,在哥炳家悄悄生火煮熟了,大家就围着快乐地吃起来。也许是太饿了,我从来没觉得煮黄豆居然那么好吃。 吃完黄豆,有些犯困了,大家就各自一哄而散回家睡觉去。 “哪个背时的缺心眼的,偷我家黄豆!……”。天一亮,哥炳的母亲就跳着脚骂开了。原来昨晚黑夜里弄的黄豆,居然阴差阳错是哥炳家的。。 “不要骂了,是老炳他们昨晚弄的”。老伯父在屋后发现了那一堆新鲜的黄豆壳,赶忙叫停伯母的叫骂。 因为每天总有一两件让人快乐的事情,我便觉得在学校读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 第三十六章 槐花开 (三六) 河边寨人家,都分散住在河的两岸,来去过河过水的,很不方便。特别是六七岁的娃娃读书,就更不方便了。虽然河这边乌榜溪两岸山上的文斗寨、岩湾寨都有小学,但都得爬三四里的坡,刚入学的娃娃哪受得了那份罪。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河边寨就有了一所小学。不过,只有一年级到五年级。 读六年级的时候,就得每天包了中午饭爬坡到文斗小学去。 只是苦了对门河的小孩,从读书的第一天起,就得每天包中午饭过河来读书,后来又得包中午饭到文斗寨去读书,一直到小学毕业。 人们都说,读书是一种修行。过河过水、爬坡,包饭去读书,绝对算得上。 文斗寨与河边寨,说是两个寨,其实山水相连,又多是亲戚,且历史上都有着某种藕断丝连的关系,因此两寨人一般是不动拳头的,凡事大家都能互相给个面子,给个台阶,更不存在大寨子人欺负小寨子人。 当然,个人恩怨则另当别论,但那也多是两个人单挑,其余的人围在旁边都不准许出手帮忙。两个势均力敌的人徒手单挑分出了胜负,恩怨也就了结了。 紫玉兰跟着春天的脚步,轻盈地走远了。 校园里的槐树花开得缀满枝头的时候,花香总是在不经意间飘进了那一帮大山孩子的心里,莫名地生出许多情愫来。 坐在学校边草地上,怔怔地看着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思绪却飞得很远,很远。一只蝴蝶,在不经意间飞进心里,撕咬得生疼……。 山里孩子放纵了多年的野性,在那个季节都收敛起来了。女学生每天大多都要精心把自己打扮一番,言谈举止间且多了一份羞涩。男孩子也开始每天洗头,抹上一点猪油,把头发梳理得光亮光亮的,以蚊子爬不上去为标准。 那个年龄,心里开始有了小秘密。 山里人,不那么整齐划一地按年龄准时入学。在我读六年级那年,河边有一个比我大出许多的女同学,刚辍学不到半年后就嫁人了。 有一阵子,下了很多天的雨,到处湿漉漉的,空气又有些燥热,人心也跟着烦躁起来。河对岸的一个毫不起眼、沉默寡言的男同学,在那几天毫无征兆地就在家关上门喝了半瓶农药。家里人发现异样,破门进去时,他已经死去了。 大家都不阴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决绝地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山下清水江依然不知疲倦地流淌,…… 时间一天天过去,丝毫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有那么一点点改变。只是,可怜了生养他的父母,一度伤心欲绝。 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放自习后,河边的同学都要结伴才敢下山回家去。。 五彩斑斓的季节里,与山中各种野花花瓣一样,五颜六色、若即若离的一些梦,开始愁人。 其实,很多人都选择把一点秘密放进心里,珍藏起来。人生的路,还只是个开始,未来还长着呢。 ------------ 第三十七章 五嫂 (三七) 学校下来,靠上寨这边,有一条山冲。那条冲,到处是参天古树,但凡有一点空地,也密密麻麻地全都长满了楠竹。 很久以前,山冲里有一棵巨大的板栗树,落下来一种很小很小的板栗,颗粒也就比米粒大十来倍,文斗寨人都将之称为“米栗”。 小时候,我们放学路过那里,常常把书包的书本和文具盒腾出来,放在路边,就跑进那条冲里,捡来半书包满是尖刺的米栗球。然后一窝蜂地跑回到路边,把米栗球倒出来,重新把书本装进去。再找来一个石头,敲开米栗球,取出米栗,放进口袋。 米栗颗粒很小,但用牙咬开、去皮,吃起来却很香,可以一路吃到家。 印象中,那地方常年太阳照不到,阴森森的,挺瘆人,必等人多的时候才敢结伴一起去。 那地方太潮湿,竹林又太密,蚂蚁顺着楠竹爬满板栗树。长年累月,板栗树就被蛀空了。后来,在一个雷雨夜,那板栗树就轰然倒了。从此,就很少有人再到那里去。 五哥后来却在那板栗树下面砍倒一片竹林,挖出一块平地来,盖起了一栋吊脚木楼。不过,我却从来没去过。每次父亲叫我一起去五哥家吃饭,我一想起那竹林蚂蚁多、蚊虫多,就必找一个借口开溜掉。 五嫂刚从大山深处一个寨子嫁过来的时候,水灵灵的,像一朵花儿一样美丽。揣着美好的梦想,她和五哥在竹林里,把清贫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那时候,她的脸红润红润的,整天下天地做农活,上山砍柴打猪草,遇见人总是快乐地笑笑。 半年后,她怀上了孩子。可是,十月分娩时,孩子却胎死腹中。 接下来的第二个孩子也逃脱不了夭折的厄运。 五哥他俩又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个孩子身上,没想到第三个孩子也夭折了。 那天清晨,天气有些寒冷,我听见竹林里传来凄凉的哭声,整个早上都感觉村寨里静静地弥漫着一种悲哀和无助的气息,让人有些窒息。 五哥一气之下,就跑到山外打短工去了。 五哥走后,五嫂就疯了。经常在深夜里听见她声嘶力竭的哭声和喊声,又把木楼折腾得“砰砰”作响。有时候,甚至担心她把那木楼给点了。 竹林那地方不适合住人家,怎么去那地方起房子哟。寨上路过的人都说。 五嫂的命,真是比苦菜花还苦! 后来,五嫂娘家来了人,把她接了回去。 听说回去后不久,她的疯病就好了许多。邻村刚好有个三十七、八的男子中年丧妻,五嫂就过去填了房。从此,我们两家就断了亲戚关系。 那条冲里,常年都有猫头鹰在活动,不时听到一种诡异的叫声。一到夏天,就有成群的蚊子嗡嗡地在竹林中肆无忌惮地飞来飞去。。 每次路过那片竹林,我都想起竹林里曾经凋谢了两个年轻人的梦。 再后来,五哥从外地回来后,就把那房子给拆卖了。许多年后,那里又恢复了一片竹林,但仍然很瘆人。 ------------ 第三十八章 “鬼冲” (三八) 我家住在寨脚,我家过去两座岭有一条冲,冲里全是参天古木和人多高的杂树茅草,也长满了苦菜花,很少有人敢去。村里有小孩夭折了,找几个胆大的人,喝了许多酒,用一张杉木皮一包,在天黑无人时,趁着孩子母亲不注意,便拿到那条冲里找个隐蔽地方挖个坑一放,就算埋了。 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死了孩子的母亲第二天多找到那条冲边,悲悲切切地嚎哭半天。 埋的小孩尸体多了,那条冲也就变得越发阴森可怕起来。一到下午,就没人敢路过那。 有一天,寨头的憨伯喝多了点酒,大胆从那走过,听见小孩子“嘤嘤”的哭声,吓得撒腿就跑,酒也全没了。后来,寨上再没人有胆敢去试。 那条冲名叫“鬼冲”,挺吓人的。 我家秧田的水源就在那条“鬼冲”。一到天快黑,走在那里就感觉背后像有一股阴风跟着。不过,多半是心理作用,自己吓自己而已。 父亲却从来也不怕鬼,遇到枯水季节,他照样敢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去查看一遍水源。人们都说他是当过兵的人,身上阳气重,鬼都不敢近身。但父亲却说他有一件“秘密武器”。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所说的“秘密武器”就是他钥匙串上的那一颗金黄的弹壳。 黄铜可以辟邪,也可以驱***亲说。 这种说法,显然没人会相信。如果不是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压在一个身上,谁会半夜去冒那个险,受那份罪? 寨上湖哥那阵子顽劣着呢! 那年,他和几个青皮小子到对门寨岩湾玩山玩了一夜,天快亮才下河边上坡来,又累又饿又打瞌睡,走走停停,觉得实在没劲,路过“鬼冲”时就想出了个歪点子——学年轻妇人哭。 于是,他带头,几个青皮小子哀哀的学着妇人的声音嚎起来。 “崽呀崽哟!你为哪样舍得娘去哟崽!你为哪样死得这样早哟崽!” “崽呀崽哟!你为哪样来投胎做人嘛?你为哪样要走这条路嘛?” …… 声音竟也凄凄的,钻进木楼,钻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的耳朵。鼻子酸酸的,听了的人都想哭。 几个青皮小子嚎累了,家也到了,就各自钻进自家木楼,在床上呼呼睡去。 寨子中第二天却炸开了锅。 “是哪个屋的娃崽又不在了?”。 人们相互打探着,猜测着,……问来问去,谁也不知道,也便作罢。 小时候,文斗寨那地方经常有小孩夭折,那种悲切的哭声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 第三十九章 “守牛” (三九) 再长大一点,我就常常与比我大两岁的湖哥去玩山,听他们唱似懂非懂的山歌—— “隔河得见一枝梅, 风吹梅花满天飞。 可惜不是郎的伴, 是郎的伴打墙围。”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一首。 花代表什么?坤哥为什么想以花为伴?我当时根本弄不阴白,只是觉得玩山好玩。 几个青皮小子早早吃了晚饭,在寨头小卖部买一节小电池,就兴冲冲地从金子街下山,过河街,爬上对门坡,一路说荤话,唱一些很野的山歌。山脚河边寨、对门岩湾寨里哪个姑娘的皮肤最白,哪个姑娘长的得最好看,哪个姑娘的山歌唱得最好,……等等都是他们一路上饶有兴趣地谈论的话题。 记得小时候我们到岩湾寨、河边寨去,从来不用担心被那里的青年欺负。在那一带,文斗寨是大寨子,寨上多好斗且拼命的人,在周边都是挺着胸脯走路,但却从不主动惹事。 如若摊上事,文斗寨人必用拳头解决问题,且从来不认输。 文斗寨人个个是直性子、急性子,但从来不以多欺少,以众欺寡。“不服,来,我俩去单挑!”这话几乎成了文斗寨人的口头禅。 因为有在这地面上的一份自信,我们小小年纪就也敢黑夜结伴去与周边寨子的姑娘约会。 玩山就像打游击战一样刺激。天刚黑下来,山间田野到处都可以看到电筒的光亮划过,随处都可听见山歌声和口哨声,这些声音和光亮是那么有诱惑力,就像一个磁场,把青春躁动的年轻人都吸引了出来。 白天有机会“讲好了日子”,约定晚上到某一个地段,男方闪几下电筒光,女方闪几下电筒光。晚上对上暗号后,就找一个隐蔽的牛棚谈情说爱。因此,玩山在那一带也叫“守牛”。 太冷的天,就要在牛棚边生一堆火,然后大家围着火烤。感情好到可以依偎着互相取暖的那一对,则另当别论。 我年纪太小,又不懂男女之间那点事。因此,每次“守牛”都是我去找干柴、生火,然后呆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如若一个巧合,碰了一下姑娘的手,必像触电一般,心“砰砰”跳许久。 很多时候,我都是为那一份好奇而去“守牛”的。有一次,河边寨一个比我大得多的姑娘大胆而自然地挨着我坐得很近,在她扑鼻的体香面前,我却脸红了,忙挪得远远的,着实被同伴们取笑了好一阵。 那时候,是青涩年代,情窦初开。想象中的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而现实中每个夜晚也是美丽的,因为总有一种说不清且道不阴的期冀,以及羞涩。 那些夜晚,即便扑面而来的山风,也都传递着一股甜味儿。 印象中,岩湾寨有一个姑娘,长得真是清秀可人,喜欢穿一件红色的衣服,还有一个好听的小名儿叫“月月”。同伴们都说她心高气傲,但她总是用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向我,且眼里夹杂着一些看不懂的心思。。 可是,后来她却嫁人了。听说嫁得很远。 多少年后,我都无法忘记那双美丽的眼睛。我不知道,那叫不叫初恋。 ------------ 第四十章 “烂秀才” (四十) 湖哥是寨上有名的“烂秀才”,附近村寨也传扬着他的大名。 在文斗寨人看来,正经的“秀才”首先是风水先生,其次才是老师。如果两样都不是,且还文绉绉的,那就只能算是个“烂秀才”。 科举时代早就成为历史了,但文斗寨人依然以科举功名的等级来评价一个人的学识和肚才。 湖哥小学毕业后,还到外面读过几年书,回家后却迷上了“杂书”。在文斗寨,正经的课本算“正书”,风水先生的书也算“正书”,其余的都得算“杂书”。 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从来不做农活,每天早上吃饭后就是去高坡遛鸟,但一本武侠小说基本上是不离手的。 正是: “为人登了一十三, 父母跟前正好玩。 大事小事你不管, 天天吃饭上街玩。” 晚饭后,湖哥就往人堆里扎,摆“烂门子”。他一到,别人基本上就没了发言权,全都听他海阔天空“吹牛”。他谈古论今,吹起来那是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且头头是道。 他口中最经典的就是一幅对联。我至今依然记得下半联“落也骂,不落也骂,落不落都罢!”调侃的是河边杨公庙的一副求雨对联。 文斗寨人虽然没几个有文化,但一直以祖上创下来的“文化之乡”美名为自豪,且以出口成章为骄傲。 再后来,“去广东”,像传染病一样在文斗寨蔓延开来。 那年月,寨上很多年轻人,在一夜间仿佛都相约“去广东”了。湖哥不甘于一辈子就在文斗寨这地面上当一个“烂秀才”,卖了家里一头猪,攒够路费后也随大流“去广东”了。 广东很远很远,听说坐车都要走三天三夜,…… 在文斗寨,每一辈人眼中,都有一个心目中向往的“大地方”。先是“隆里大地方”,接着是“洪江大地方”,再后来又变成了“广东大地方”。 广东地方大着呢,隆里和洪江可不能比。回来的人都这样说。 从一条河延伸下去的无尽遐想,到跨越千山万水之外的美好憧憬,……时代在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速度延伸,变化。一个小小的文斗寨,简直不太可能把寨门一关,然后“管他春夏与秋冬”。 这种遐思和憧憬,像小鹿一样冲撞着大山深处一颗颗年轻躁动的心,使他们不再安分于在文斗寨砍柴、割草、犁田,平淡地把日子一天天打发掉。 湖哥当然也不能例外。 我急切地盼望着快一点长大,然后有一天走出文斗寨,到山外那个广阔的大天地去。 山里日月长,长长的日子且为一种希望激动着。 此后很多年,再也没有湖哥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带了一个媳妇回来,生了儿女。再后来,又听说他患上一种病死去了。。 我一直在想,如若湖哥一直留在文斗寨当他的“烂秀才”,过着一种贫穷但很惬意的日子,他会不会多活许多年,且成为一个老学究? 没有答案。也没人能回答。 ------------ 第四十一章 卑微 (四一) 哥哥名字中带个“植”字,小时候他的伙伴们都爱在他面前唱“枫树湾,上甘岭,大家锁门去看电影”,有几分调侃戏谑的意思。 用一个“湾”字来对仗一个“植”字,寨上人还真是脑洞大开。 同龄人唱唱也就罢了。但一旦个头比他小的人当着他的面唱,他就认为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必估摸着能打得过地方,且己方人可占上风,就很迅速地过去,用拳头让那人闭嘴。 不过,哥哥自小就是个直人,与他的名字似乎很般配。 父亲一辈子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就一心培养哥哥读书走出农门。 哥哥小学时成绩也还算不错,且能写一笔好字。可到读初中时,就完全变了。 那时候读初中,都要到一个叫启蒙的乡镇中学去,得走几十公里山路,清早出发,走到天快黑才能到学校。每星期往返一次,自带足一个星期食用的米,然后有一两块钱买菜。有时候没钱就从家中包一瓶腌菜,也可熬过一个星期。 初中时,哥哥每星期扛着米去学校,在路上却学会了同别人耍纸牌。直人一般总是吃亏的,哥哥经常从家中带去一个星期的米,却在路上就输光了,落得一个星期生活无着落。 没米换饭票,又不敢提前回家,除了饿肚子,就只有找同乡同学借饭票。最后好像是欠了别人一些饭票,回家来又不敢说,就死活也不肯再去读书了。 这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 哥哥不读书,就选择在家伐木砍柴、打零工攒钱,准备娶媳妇。 失望的父亲便把读书光耀门庭的希望转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机缘巧合。小学毕业那年,县城王寨一所中学第一次在全县招收两个尖子班,我所在的文斗寨那所小学分到一个名额。在村里小学当民办老师的父亲,不愿意我重蹈哥哥走几十里山路去读书的覆辙,就到寨上割了几斤猪肉,打了几斤米酒,把校长请到家里,待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才鼓起勇气向校长提出了要求。校长不好驳这个当了一二十年民办老师的同事的面子,且有办法增加那么一个名额,就爽快地应允了下来。 那天,父亲喝了很多酒,他醉酒的样子看上去极其卑微。 于是,当两个姐姐为人妻为人母时,我离开了父母,穿着一双“解放鞋”,与村里一个同辈兄弟第一次来到了县城求学。 读书或者参军谋出路,当一名教师或者乡官、县官,是那个村寨的人走出山门且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不二路子,几十年、几百年来,从来就没变过。 当然,“去广东”打工,混得好也可成为一个小老板。再不济,也能赚回一些钱。但那显然不是“正途”出身。。 那时候的我,满脑子都是“走出大山不是梦”。这,也成为我初中时候的一篇作文题目。 但命运的捉弄,我没有按父亲设定好的人生道路走下去,却阴差阳错地走上了一条苦难的不归路,成了一个命运惨淡的文字匠人。 ------------ 第四十二章 鱼花客 (四二) 启蒙那一带的人,冬天里都喜欢在水田用稻草做一个个鱼窝,蓄养成熟的老母鲤,天天给新鲜谷子吃。老母鲤都养得肥肥的,一到春上就散籽了,田里黑压压一大片全是鱼花。 这时节,远近头脑活络且能说会道的,就一茬茬地挑着一种浅浅却很宽、专门装鱼花的木桶来了,三五元就能把木桶装个七八分满。然后,就挑着走村串寨到处去叫卖。 来文斗寨卖鱼花的,人们都叫他们为“鱼花客”。 三月,天气逐渐热起来。 布谷鸟声声叫唤后,雨水开始丰盈起来,人们大多抢先犁出一丘秧田来,用作下谷种。 谷种撒下去,放上鱼花。待到秧苗长满田,要移栽到其它田里去的时候,鱼花也长得有手指头大小了。分放到各丘田里,当年秋上就可长到三四个指头大小了。 “卖鱼花喽!卖鱼花喽!”那阵子,几乎每天都能听见这样的叫卖声。 一旦有人要买,鱼花客就放下担子,先得让别人看看鱼花的成色。两个人蹲着,看半天,又比划半天,然后鱼花客就取出半边贝壳,往后一退,许多鱼花就顺着水,涌进贝壳。估摸着数量大致差不多了,就倒进买鱼花人准备好的一个木桶或是一个大碗里。 买鱼花的必嚷嚷着“多送几个,多送几个”,鱼花客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又舀几条倒过去。 有时候天快黑了,鱼花客就随便在寨上找个人家吃饭借宿,第二天再舀一碗鱼花奉送主人家。一趟下来,就可赚一二十元。 当然,也有意外。 那年,一个年轻的鱼花客挑着鱼花正走到一丘秧田的田埂中央,两个壮汉就骂骂咧咧地各自从田埂一头冲来,叫骂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棒,一副要拼命的样子。把个鱼花客吓得呆站在那里,又没有地方躲闪,避让更来不及。结果,鱼花客被挤进了田里,一挑鱼花也全倒进了田里。 鱼花一下水田,就四散开去了。 那两个壮汉追到一个平地,就扔了木棒扭打在一起,很玩命的样子。 鱼花客从水田里爬起来,还没阴白怎么一回事,那两壮汉却又一个挣脱前面跑,一个后面紧紧追。很快,两个人就都跑得没踪影了。 那鱼花客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嘴巴边都还没长毛,大概是第一次当鱼花客。一个外地人,自然不敢去扒那丘田,只好自认倒霉,沮丧地挑着木桶走了。 这趟买卖,注定是白忙活了。 可惜了一挑上好鱼花,更可怜那个刚出道的鱼花客。 寨上懒汉朝天、朝地两兄弟没钱买鱼花放秧田,又欺负那鱼花客年轻,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太缺德,两个人被寨上人骂了很久。 那阵子,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公路,从启蒙到文斗寨,从这个村到那个寨,全靠一双脚。几十斤的一挑鱼花,常常一挑就是几天。鱼花客虽然赚钱,但赚的也是肩膀皮、脚板底磨出来的钱。。 有些时候,走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天气实在太闷热,又找不到个换水的地方,鱼花也会大面积死掉。选择当鱼花客,就得有赚钱或血本无归的心理准备。 不过,鱼花客,一年也就那么一季。季节一过,原来该干嘛还得回归干嘛去。 ------------ 第四十三章 劁猪匠 (四三) “一劁,二补,三打铁”。在劁猪、补锅、打铁三样行走江湖的生计中,最轻松、最赚钱的要数劁猪。 劁猪匠一把小刀子走天下。谈好价钱后,麻利地从猪圈中一把抓过小猪,放翻在地,用膝盖控制好,找准地方,一刀割下去,……。把一切做完,恭贺主人家一句“养猪快长快大”之类的话。然后用清水洗洗,就可以收钱了。 临走还不忘把猪身上割出来的那一小坨肉串起来,挂在背包上带走。 那一小坨花花肉,文斗寨人是不吃的,据说很臭腥。但劁猪匠都喜欢吃那玩意儿,还嬉皮笑脸地说“吃哪补哪”。 一天下来,劁猪匠身上常挂满一串那玩意儿。晚上找个没人的地方,生一堆火,烤了吃。又吃一点自带的饼干,喝点水,在哪都能将就过上一夜。 文斗寨那一边方远近的小姑娘,看见劁猪匠就远远地跑。长大后,也都没人敢嫁给劁猪匠。就连长得不怎么标致的寡妇,也宁愿守寡,不敢跟劁猪匠跑。 原因听说是劁猪匠常年累月吃那东西,某些能力太强悍生猛,一般的女人都受不了。当然,还因为劁猪匠一年四季在外面奔波,风里来雨里去,没哪个女人愿意跟他们过那种居无定所的日子。另外有一种说法是,劁猪匠一生中做那断子绝孙的事太多,和“猪娘娘”结有仇,他们今生也得受一份断子绝孙的惩罚。 因此,十个劁猪匠中,有九个都是单身汉。即便侥幸娶上一个媳妇,不久后媳妇也得跟人家跑。 劁猪匠吹一种极小的小号,大概意思是“有猪劁没?有猪劁我就来!”声音怪怪的,没有一点音乐的美感。有时候遇上小号坏了,也拉长声音,用一种浓浓的湖南口音叫喊起来。 正好有猪要劁的人家,必喊一声“呃!劁猪佬,过来”。那就算是劁猪匠接到了一单活儿。 大多数人家都不愿意让劁猪匠借宿,因为他们身上有一股腥臊味。据说家里的猪闻到这味儿就不安分,一连几天“嗷嗷”叫着总爬栏。 但对补锅匠,寨上人却不嫌弃。 因此,很多时候,劁猪匠都喜欢与补锅匠搭伙,可混一碗热饭吃,还不用宿山上牛棚。 通常是几个人一起到一个村寨。补锅匠在村寨里一个人员密集的地方支起一套家伙什。劁猪匠则满到处跑,一边吹小号,一边拉长声音喊“劁猪,……补锅;劁猪,……补锅”。 寨上人便知道来了补锅匠,家里但凡有锅子、鼎罐漏了个沙眼的,就拿过来补补。如若有两三个物件需要补补,就可和补锅匠商量,晚上到他家去吃晚饭并住一晚,抵扣那点费用。。 经常在这地面上走动的补锅匠,遇上一个好说话的人家,也乐意认一门干亲,今后一来就可以到家去投宿。当然,干亲家正好要补个什么物件,也全免去那一份费用。 文斗寨几乎家家户户都养有猪,寨子又大,几百户人家总有一点物件要修修补补。因此,一年四季都不时有劁猪匠和补锅匠来文斗寨走动,谋一份生计。 ------------ 第四十四章 手艺人 (四四) 来文斗寨做编晒席、弹棉花、打桶等手艺营生的,大多是湘西那边的人。文斗寨人总是习惯上称他们为“湖南佬”,也称“下江客”。 他们走乡串寨,干百家活,吃百家饭,全凭的是一门精湛的手艺。 文斗寨有的是杉木,而且是油杉。杉木的枝桠,是打制脸盆、脚盆、木桶的好材料,制作出来的物件美观而耐用。晒席则主要是拿来晒稻谷,家家必备,烂了就得及时编一张新的。而编晒席的楠竹到处都是,只要付手艺人一点工钱即可。 会这一套手艺,在文斗寨从来就不缺饭吃。常常是张三家的活还没干完,李四家就找上门来了。 因此,他们在文斗寨一般一干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一来二去,和寨上人就都混熟了。 相比之下,弹棉花则是又脏又累的活儿。 弹棉花的声音很好听,且节奏感很强,有点像舞曲。但弹棉花时,满屋子都飞满灰尘,师傅必要戴一个口罩。一床棉花弹下来,师傅常常成了一个白色的“雪人”。 忙碌一天,总要到傍晚才收工。洗一把脸,擦擦身上的汗,主人家早备好了饭菜,且准备了一点酒。夜晚太长,他们喝了一碗酒,吃了饭后,就跑到寨上去找人耍钱,总是到半夜才回来。 第二天天一亮,又早早起来干活。 小时候,这些师傅都曾到过我家干活,且有一个老师傅也姓李,论起来算是半个老舅家。于是工钱便少算一点,因为过意不去,母亲后来还杀了一只鸡款待他们。那晚上他们喝多了一点酒,没去寨上耍钱,就与父亲、堂兄摆话门子。 原来,他们来自湖南宝庆。那地方,离“洪江大地方”不远,以祖上“宝庆的拳子”为荣耀,但凡出门吃手艺饭,都要练一点武术。有个年轻的师傅酒后说话且大声了一点。我那堂兄也是个练家子,且一身蛮力,酒后听不得外人炫耀,就提出到外面空地上去一对一比划比划。但那个老师傅却斥责他带出来的那个年轻人酒后一点不负责任的想法,说练武是防身用的,不是显摆的,又向着堂兄说了许多好话。 强龙难压地头蛇,在别人的地面上争强好胜,一般都很难收场。老师傅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当然阴白这个道理。 老师傅这样说了,父亲在旁边也极力说和,双方就不再坚持,大家又继续喝酒。 那晚上,我听见老师傅在房间里拿话狠狠地训斥那个年轻徒弟,大意是如果他再不听话就把他送回老家去。年轻师傅有一点不服,但也不反驳,躺下就呼呼地谁去。第二天,他们又像没事一样了。 那些手艺人,长年累月在外面,每天一边干活,一边用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调侃着、嬉闹着,快乐地把每一天打发掉。我每天放学回来,都喜欢看着他们干活,看着一段枝桠,一根圆木在他们手里,很快就变成一堆散的组件,然后又组装,打磨,上色,成为一个物件。 老师傅讲的话我略能听得懂一些,他也对我讲一些下河的事,讲他经历过的一些情形。我且知道他十六岁就跟着师傅出来学艺,到四十岁才熬成师傅,开始带徒弟。他家中不缺钱,还盖了小砖房,孙子都有我一般大了。但他还要出来带徒弟,不完全是为钱,主要是这手艺不能闲着。 手艺人养家,快到年关的时候,他们就不接活了。收拾好工具,从文斗寨下山去,坐船到王寨,再转车回家过年去了。。 后来,就再也没见那个姓李的老师傅来了,一个年长些的师傅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们都说,老师傅太老了,再也干不动了。 手艺,是一代传一代的。 ------------ 第四十五章 味道 (四五) 来文斗寨爆米花、卖敲敲糖的,也大多也是湘西那边的人。 在寨子中间一块空地上,师傅架好家伙什,烧上火,……小孩们就逐渐围拢过来。 寨上人去爆米花,都自带一碗糯米或者一碗玉米,一捆柴火,一个口袋,还有一些角票。交了角票,师傅把糯米或玉米倒在铁罐中,加上一两粒染了颜色的糖精,然后不停地旋转火上的铁罐,待烤熟烤焦后,套上口袋,……大家赶忙散开。待到师傅猛地揭开铁罐,爆米花就“砰”的一声,喷薄而出,全进了口袋中。 也有一些蹦出来的,一群围观的小孩就围拢上去满地抢,抢到就塞进嘴里。 那也是童年中甜蜜的一件快乐事。 印象中,做这件事的师傅,全身上下都是黑漆漆的,像个炭人。但爆出来的米花却花花绿绿的,挺好看,也挺好吃。 爆米花的师傅,总要赶在快年关才来一次。其实,一年中也只有那个时候,寨上人才舍得花一点钱去爆米花,作为年货。 平日里,有一些卖敲敲糖的常来寨上,挑着两筐熬好的糖,手上用两块铁敲击着,满寨到处叫卖。 遇到有人要买,卖糖的就放下担子。收了角票后,用一块铁估摸着放在糖块上,另一块铁则“叮叮铛铛”地敲击,一小块糖就从糖块中分离出来。 一张角票,就可买到一小点。那糖很甜,也很粘牙齿,还有一股稠稠的香味。 那年,一个卖敲敲糖的,来过文斗寨两次后,寨头的寡妇桂枝就跟他悄悄好上了。桂枝长得也还算有点俊俏模样,但才二十六七岁,丈夫就在一次伐木中躲闪不及没了。她就拉扯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过日子。公爹公婆一直劝说他改嫁给老实巴交、说话有些结巴的小叔子,桂枝却十二分不情愿。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卖敲敲糖的连糖筐也不要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从后龙山口消失在黑夜中。家里老人发现小孩一个人在房间啼哭时,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妙,赶忙跑到寨中叫来族中人商议。 桂枝丢下一个孩子就这样跑了,族中人都觉得那卖敲敲糖的实在太可恨,都想用拳头教训教训他,但大家打着火把分路追出寨上老远,又各个路口守了半晚,也都没发现那两个人。 后来,又听说那卖敲敲糖的在启蒙有一间熬糖作坊。但寨上人找到那时,却发现作坊已经盘给了别人。据说,那两个人早跑回湖南去了。 湖南太远,且又不知道具体地址,何况即使找到了桂枝也不一定还愿意回来。总不能把她绑回来吧?想到这,大家也就只有作罢。 不过,自那以后,卖敲敲糖的就很少再来文斗寨了。 很多年后,那孩子慢慢长大了,文斗寨人就逐渐忘了这个事。。 桂枝也从来没回来过。 但我却至今还记得那爆米花和那粘牙的敲敲糖。有个机会,我在集市上买了一包爆米花和一大块敲敲糖,但却再也吃不出童年那种味道。 ------------ 第四十六章 好福气 (四六) 文斗寨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腰缠万贯却只有一个女儿的老财主,与一个上无片瓦但有四个精壮儿子的穷汉。两个人是邻居,一个大热天又碰在一起吹牛炫耀。财主说,我餐餐桌上山珍海味,想吃啥就吃啥。说完就动筷子,吃得热汗直流。穷汉二话不说,一招手,四个儿子抬着桌子摆到一个水塘中,光着脚在水中凉爽地吃起来。然后才说,我虽然餐餐吃酸菜,但想到哪吃就到哪吃。 财主顿时蔫了下来。 当时,文斗寨人就总结出一个道理。有钱,不如有人。有人,才有天下,才有世界。 故事还没有完。一个儿孙满堂又富甲一方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我想吃啥就吃啥,想到哪吃就到哪吃。说着就招呼几个儿子抬着一桌山珍海味摆到水塘中吃起来。 顿时,财主和穷汉都蔫了下去。 故事当然只是故事。但人们籍此得出结论,有钱又有人,才是真正的福人。 “懒人有懒福,土地公公坐瓦屋”。说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大户人家,当然更不是那些吃了上顿担心下顿的穷人家。穷人家要干活才能有吃的,大户人家坐在家中也还得操心里里外外呢。 在文斗寨,早就没有什么大户人家了。真正算有福气的人,是那种不用日晒雨淋,不用操心劳碌的人。不愁吃,不愁穿,一天三个醉,还得骂骂咧咧的。 关键是还得有人愿意天天上门听他骂,到点了就有人摆上饭菜,顿顿要有肉,酒必须管够。 吉海大叔就属于那样的人。 五婶一口气为他生了六个女儿四个儿子,等到这一堆儿女都长大成人后,吉海大叔就高枕无忧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不顾。 大儿媳妇生了个孙子,必恭恭敬敬地请他去坐上席。六女儿嫁人,男方家大酒大肉地挑来,只为讨吉海大叔点个头。八女儿嫁了个有钱的,那上好的香烟都是几条几条地买来。 文斗人平日里喝的是米酒,有点苦,但如果米酒里放上白糖,那就算奢侈了。吉海大叔天天喝酒必须放白糖。一时没钱买,没事,小女儿先去小卖部里赊账,过后自然有某个姑爷去销账。 吉海大叔抽烟,一支接着一支,还逢人就散烟。一天最少要三包,还必须是小卖部里最好的。一时没钱买,没事,五婶先去小卖部里赊账,过后自然有某个儿子去销账。 但凡生了点小病,五婶要他去看医生。没事,照样抽烟喝酒,等起不来了再说。 一个人喝酒实在太没趣。没人陪她喝酒,没事,到街上去随便喊几个。喝了酒,还必须划拳,要到醉酒倒地才可罢休。醉了酒,想说什么,想骂什么,全无顾忌,反正没人愿意招惹他、顶撞他,任他骂去。 酒醒来,炒几个菜,再喝。。 寨上人都说,吉海大叔这过的是神仙般快乐的日子。 这好福气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只可惜,吉海大叔命不太长,活到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如果他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或者有那么一个怡情养性的爱好,凭他的身板,或许可以活到七八十岁。 ------------ 第四十七章 “怪人” (四七) 寨上有两大“怪人”,升七叔和纯松老爹。 升七叔在文斗寨绝对算得上是“第一号怪人”,怪得不可理喻。 他常年在寨上打短工,且能做一手漂亮的木匠活而很是抢手。 但他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工钱只收崭新的纸币。说好的一份工钱,只要给新币,哪怕少给一些,他也高高兴兴。若给旧币,他就闷闷不乐,此后如再请他做活,他就必找一个借口推脱掉。 寨上人都知道,请升七叔干活,得预先准备好崭新的钱币。 升七叔不抽烟,不喝酒,从不乱花一分钱。唯一的爱好就是夜晚关起门来,一遍遍地数他的那些纸钞,醉情地闻新钞上发散出来的那种独有油墨香味。 大一点面额的纸钞,一般是留不住的,在生活中某一项用度里面,总得忍痛花出去。但小面额的纸钞,却留了下来。 升七叔死后,他儿子在他的枕头下那个箱子里,翻出了一大摞齐整、崭新的纸币,有一毛、二毛、五毛、一元、二元不等,五元的都很少,十元以上的就基本上没有了。他儿子觉得这些纸币不值几个钱,且是老父亲留下来的一点念想,就一直放着没拿去用。时间久了,就把这纸钞给遗忘了。 再后来,那些品相好且有一定“年纪”的纸钞突然间就升值了,他儿子才突然想起老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宝贝”。拿了一部分出去,一下子换了好多钱回来,一夜之间就成了寨上的有钱人。 寨上人都说升七叔有眼光,有先见之阴。从此,不再拿他的事当笑话讲。 相比之下,“第二号怪人”纯松老爹却是寨上有名的“守财奴”。 他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却守得死死的。寨上人教育子女“创业难,守成更难”,都必拿他作典型。 据说他家几乎从来不买盐巴。一块盐石,用一根铁丝捆紧,挂在火炉边上。炒熟菜后,取下盐石,拿去锅里煮一两分钟,就算是放了盐巴。 但寨上人说得最多的却是他家吃霉豆腐。 一口就可以吃掉的一小块霉豆腐,在他家却可以吃上七八天。那么一小块霉豆腐,用碟子装好,一家人吃饭时拿出来,只能用筷子头沾一下,尝尝味道,然后就放回去。如若有人夹下一小块,纯松老爹必吹胡子瞪眼睛,或者一筷子就敲打到头上。 其实,他家并不是吃不起盐巴或霉豆腐,只是纯松老爹年轻的时候创下一份家业着实不容易,吃苦吃怕了,且希望儿孙珍惜眼前的家业,节俭度日。 不过,他儿子却没学会他那一套,每天都辛苦地干活,赚了钱就该吃吃该喝喝,家里来客人了还划拳到半夜。。 小时候,我亲眼看见老伯母脖子上长着一个大大的包,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典型的缺碘所致。不过,那时候纯松老爹已经离世。 老伯母是个好心人,背驼得很厉害,但却慈眉善目的,每天都忙这忙那,操持着家务。一家人却也能好好地把一份生活过下去。 ------------ 第四十八章 找婆娘 (四八) 寨上的老卞卡,一到夜晚就满寨到处找他婆娘。 边走还边喊“哪个拿我婆娘去了?快退给我!”常常到深夜,老卞卡都还在喊。他似乎总在夜晚没看管好自己的婆娘,但天一亮后婆娘却又自己走了回来。 老卞卡婆娘夜晚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那年,卞卡的父亲凭着殷实的家庭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硬是为独生傻儿子说了一门亲。女方是自己亲妹妹的女儿,长得模样也还算端正,但却是个哑巴。 兄妹两家商量,最后都同意“歪锅配歪灶”。在唢呐声中,哑女风风光光地嫁进了卞卡家。 在文斗那地方,这叫“还娘头”。虽然文斗河边四里塘杨公庙旁早在清乾隆年间就已经立碑废除了“还娘头”,但这种陋习几百年来还是屡禁不绝。 哑女嫁过来有两三个年头了,但肚子依然是瘪瘪的,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动静。难道是傻儿子不行?这可急坏了当父母的。 这一急,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卞卡母亲就歪嘴瘫在了床上。 一天,哑女一个人去山上打猪草,到很晚才回来,衣衫和头上满是草屑,但脸上却红扑扑的。哑女不会说话,自然也问不出个名堂来。 那以后不久,哑女的肚子就有了动静。八九个月后,哑女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总算有了个传宗接代的,全家人都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但寨上人私底下都背着说,那是个野种。风言风语不时传到卞卡父亲耳朵。卞卡父亲一气之下,就病倒了。不久,就呜呼哀哉了。 父亲死了,母亲瘫倒在床,卞卡又不会干活。一个家庭就这样败落了。 寨上的几个光棍开始肆无忌惮地来卞卡家附近转悠,哑女也常在一个夜晚跟着一个人就走了。有时半夜回来,有时天亮才回来。 那些个老光棍,都是些不要命的主,族中人、寨上人都怕惹来麻烦,也就没人愿意去管这些破事。 卞卡看上去傻傻的,却也知道哑巴婆娘是他的,能暖被窝。于是就天天都去寨上找婆娘,这成了全寨人的一个大笑话。 无数个夜晚,老卞卡找婆娘的喊声,比喊寨的人都还来得准时。 老卞卡那儿子金宝,却在饱一餐饿一顿中一天天长大,长得熊腰虎背的,且慢慢知道了那些事情的一个大概。从此就慢慢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一天傍晚,一个老光棍又来老卞卡屋边吹口哨。金宝突然窜出来,从背后冲上去就是一木棒,把老光棍打得猝不及防,倒在地上。金宝骑上去又是一阵拳打脚踢,……老光棍情急之下喊了句“我才是你亲生父亲”。没想到,这一喊,金宝揍得更狠。 最后,老光棍只有连连求饶,并保证今后不再来。金宝这才放过他,还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自此,再也没人敢来找哑女。。 金宝有一身蛮力,眼睛又凶巴巴地透着一股寒气。一旦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他父母亲的事,必冲上去拼命。寨上人也就再不敢议论这个事。 金宝后来结了婚。老卞卡和哑女,也便有了一个好的晚年。 ------------ 第四十九章 去了去了 (四九) 我十三岁那年,猫头鹰连续呱噪叫了几晚后,三叔公就去了。 活了一辈子,走了一辈子的路,长大、结婚、生子,又供子女长大、结婚……反复轮回,责任完了,义务尽了,人也老了,累了,倦了,该休息了。最好的休息便是死。死了,往棺材里一躺,安安心心地睡安稳觉,在土里睡十年、百年、千年,用不着操心劳碌,是人生最好的解脱,也是人生终结的最好去处。 一辈子爱酒的三叔公,死的时候是笑着去的。临死前,他的嘴巴动了动,三叔立刻阴白他想喝酒,并不是想说话,他想说的,比如立家业、守家业、兴旺人丁等,他早已用实际行动去做了,尽力完成了。三叔把那个装酒的竹筒拿来,往三叔公嘴上倒了一口、二口、三口,三叔公板结的脸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然后就合上了眼睛。 在场的大叔、二叔、四叔,谁也不出声,默默地站几分钟,就退出了三叔公的房间。这种场合不允许有女人,女人眼泪浅,一哭,死人就不能放心地去。姑妈、叔妈们都躲在房外悄悄地抹眼泪,不敢哭出声。 “去了,去了”。几个叔伯的这句话让我至今弄不懂他们当时是悲是喜,又或悲喜兼有。 二傻子当晚腋下挟了一捆葵花杆,从上寨寨头到寨脚,又从下寨寨脚到寨头,一路上喊:“去了,去了,大井边的福寿公去了!去了,去了……”整个文斗寨的人便都晓得三叔公死了。 二傻子这一喊,寨上人就开始聚拢来。 文斗这地方,生娃子称为红喜事,死人称为白喜事。生人是喜,死人亦是喜。三叔公有崽有孙,死后自然要按当地习俗厚葬。 上了年纪的老人去世,照例要请道场先生来唱三天三夜菩萨,超度亡魂。 这几天,三叔作为孝子,是不能出门。里里外外的事,都安排有内总管和外总管打理。内总管主内,外总管主外,一切事体自然安排得妥妥贴贴。 三叔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穿着草鞋,扛着根竹幡,跟在道场先生背后。道场先生走,他也走;道场先生跪,他也跪;道场先生匍匐,他也匍匐;道场先生起,他也跟着起;……唯一讲究的是,他得低着头,以示恭敬。 其实,这都是“遮阳眼”的。换句话说,就是做给活人看的。 到登山的头一天,远近的客人就都来了。这一晚的“堂祭”和“客祭”是最热闹的,同族的后辈都得来跟着三叔或跪或立,或走或匍匐。反正就是围着神龛打转转。 这个时候,灵堂前总是白花花一大片穿着孝服的人。场地太小,周围又坐满了客亲,堂屋就显得有些拥挤。等到道场先生喊“跪”的时候,六叔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就顶在了三嫂那肥硕的屁股上。这一幕,刚好被道场先生侧脸看见,一向板着脸的他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到“客祭”的时间,人就已经散去了不少,腾出空地后,灵堂前就放上一床折叠好的棉被,供客人下跪时落膝。喊礼先生按来客名单一组一组地喊,喊到的客人就到灵前来行跪拜礼、敬香。自带祭文的客人,还得当场念读祭文。 喊到岩湾寨房山表爷的时候,坐在礼生席上的人知道他每次必有一篇长长的祭文,就想故意为难一下他。喊礼先生喊“跪读奠章”的时候,那个人就伸手把棉被往里一拉,房山表爷就重重地跪在了木板上,……。 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房山表爷不好意思当众去拉那棉被,只好恭恭敬敬地跪在硬木板上,把那篇长长的祭文念完。 ------------ 第五十章 “报丧鸟” (五十) 猫头鹰,文斗寨上的人都称之为“猫鼓鸟”。成年猫头鹰全都生活在村头寨尾的古树上,从不在白天出来活动,显得极其高深和诡异。 晚春的夜晚,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清晨就不时看到刚长成的小猫头鹰从古树上跌落下来。一到地上,小猫头鹰就慌不择路地往湿漉漉的草丛和腐叶堆里钻。不出意外,它们都将成为一条蛇或是一窝老鼠、一窝蚂蚁的一顿美餐。 小猫头鹰腾空飞起的本领还没学会,眼尖且敏捷的小孩三下五下就可以把它们逮住。 猫头鹰小的时候,浑身毛茸茸地可爱,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看不出有些许凶光。抓青蛙或老鼠喂养几天,小猫头鹰就能腾起翅膀跃跃欲试了。 小时候,我们经常收养小猫头鹰,但父母却从来都不准许我们把它带进家。往往在一个黄昏或夜晚,放在屋外的小猫头鹰翅膀硬了后就突然飞走了,再也没飞回来。 在文斗寨,一听说有人去世,老人就故作神秘说“怪不得这几天老杉树上的猫鼓鸟晚晚叫,老是叫,我就晓得准有人要去(死)!” 寨上的人,都很害怕、忌讳听到猫鼓鸟聒噪。 只要猫头鹰一叫,村里准得有人死,不出三天就可听到死讯。因此猫头鹰在当地人印象中是非常不吉利的“报丧鸟”。 夜晚,但凡猫头鹰一叫,听见的人必恨恨地吐一口唾沫,骂两句“呸邱,猫鼓鸟掉进洞”“呸邱,猫鼓鸟滚坎”,似乎是在极力把自己与这鹰叫或许会带来的死讯撇开一份关系。 猫头鹰晚晚叫,且叫声懒洋洋的,不久寨上准有老人去世。如若猫头鹰在某一个晚上突然凶凶地叫,且叫声急促而恶毒,准有年青人死,且是意外死。全寨人为此几天都是提心吊胆、心绪不宁的。 关于猫头鹰的传说很多。一说猫头鹰是鬼门关的报丧鬼,叫谁谁就得赴黄泉见阎王;另一说猫头鹰非常残忍,长大了非但不报母鹰哺育之恩,还要冷血地将母鹰啄死,食母尸。当地有一句俗成的成语叫“勾沃耨乜”,用来骂那些不孝子孙,意思就是“猫鼓鸟吃母亲”,为人所不齿。 猫头鹰究竟吃不吃母鹰,谁也没见过。不过,猫头鹰一叫,寨上准有丧事,真的很灵。 自打小时候起,我就多次暗下决心,要把古树上的猫头鹰全都消灭了。可是,每次抓到一只可爱的小猫头鹰时,我却又总是无法将它与那残忍的、可恨的“猫鼓鸟”“报丧鸟”联系在一起,必定精心地把它养到能飞回古树上。 猫头鹰是无罪的,也是无辜的。或许,它们只是在为一份与生俱来的灵性而背负一个万人唾弃的骂名而已。 九五之尊、富有四海的皇帝最终都得死,何况我等山里升斗小民? 富贵是命,贫穷也是命。谁都逃不脱一抔黄土的人生归宿。。 村寨里,依然不时有猫头鹰叫,且年年都有老人死去,也有孩子新生……生老病死,轮回更替,一直在那个寨子周而复始地上演着,继续着,…… 没有谁能驾驭这一切。谁也不能试图改变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