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一章 哭闹的女子 安阳侯世子薛镇夫妻的院子在侯府西侧,往日是最安静的所在,可打从十天前起,小院的争吵与哭喊声就没有断过,整日嚷得半个侯府不得安宁。 今天亦不例外。 两个青衣丫鬟死死守着院门,一个穿红的女子满身泥泞,披头散发地趴在门前,挥动手臂奋力挣脱着三个小丫头的钳制,口中不停大声喊:“夫人,求夫人见我一见!” “夫人!奴萤火之光,只求夫人赏碗饭吃!不敢再有妄想!” “夫人,奴真的不敢违逆夫人,奴只要看着世子就好,只要看着世子就好!” 红衣女子尖利的哭喊声不停,到最后已经成了凄厉的哭嚎: “都说夫人是最最和气不过的人,求夫人给奴一条活路吧!” “夫人若是真的容不下奴,奴便一头碰死在这儿!让夫人安心!” 若不知情的人看见,只会怀疑被她称为“夫人”的人,做了怎样丧心病狂的事情,逼得人要死要活的。 守门的丫鬟们气得发抖,纷纷骂道:“你还要不要脸?我家夫人才不会见你!死了这条心吧!” 拉人的小丫头去捂女人的嘴,女人毫无顾忌地就要咬人,她们力气小又不敢真伤人,慌乱避开,而女人继续大哭大叫。 丫鬟们气得声音发颤,对周围的仆妇喝道:“你们是死人吗?还不给我将她拖走!” 可周围洒扫的仆妇都是安阳侯府旧人,若说以前对世子夫人还有些尊重,但从十天前红衣女子入府起,她们便将夫人看轻了,任凭丫鬟们喝斥,只装听不见。 女子知道安阳侯府内情,因此不畏不惧,哭声毫无停歇,绵延不绝,顺着风越过院墙,传到了院中。 院内一角是个废弃的花圃,安阳侯世子夫人李娇儿坐在花圃前竹荫下的石桌上,对院外的哭喊声充耳不闻,在内外喧闹与安静的交织中,专心雕刻着一个木头匣子。 木匣一尺见方,紫檀木制成,石桌上摆了数把不同刻刀、刨、挫等,器身、刀刃保养精致,但裹着装器物的皮囊是半旧的。 午后的阳光穿透竹林落下,撒在李娇儿有两个梨涡的脸上,映得她脸上细小的汗水闪着光,长睫轻扇,神色专注,手随心动,目随刀移,精细地依着图纸,顺着木头纹理,雕琢着木盒上凤凰的每一寸细节。 待最后一刀刻完,李娇儿放下手中的刻刀,揉着脖子抬起头,方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看着那只展于匣上的凤凰,自嘲道: “不如从前了。” 声音如出谷黄鹂,清澈,还温柔。 “夫人,喝茶。”一旁守着绿衣大丫鬟云团,等她落完最后一刀,才跟着舒了口气,捧上茶给她,又为她捏着肩膀,恭维道,“夫人莫要那样说,刻得真好看。” 她眼角微垂,看似在端详上的凤凰,实则一直在关注李娇儿,心焦得很。 外面的哭骂声未听,李娇儿充耳不闻,接过茶喝了半盏,笑道:“你别哄我,丢下四五年了,细节上不精致的。” 云团没敢接话,只能试图安慰:“小姐,样样都很好的。” 她心底为自家小姐不平起来。 因着一纸与安阳侯府的婚约,直到十五岁小姐出阁之日,她都是京城中贵女或羡慕或嫉恨的对象。 羡慕她能嫁给令名在外的薛镇,嫉恨她不过是丧母的商妇工匠,凭什么能嫁给薛镇? 谁知新婚之夜,世子未等圆房便借口军务离家,一走便是两个月。 在那之后,三年时光里世子竟有两年半在外,自家小姐独守空闺,承受着京中人的指指点点。 云团以为世子的无视已经很过分了,岂料十天前,世子竟然从北疆带回一对母子,要养在侯府之中! 自家小姐成了彻彻底底的笑话。 被带回来的女子,连着几天在院门外哭喊,寻死觅活,逼着自家小姐“接纳她”。 世上怎能有这样无耻的事情?李娇儿知她心中抱不平,暗叹一声,不再解释自己真的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放心上又有什么用呢?闹出来,世人只会看她的笑话,议她善妒,说果然是商贾之辈、药商之流养的女儿,不上台面。 她放下茶杯,叹气道:“母亲若还在,看我这样,定然会笑我的。” 想起早逝的母亲,她的心中才起了难过的波澜。 母亲教她技艺,传她机巧阁,她却为薛镇丢下手艺、躲着机巧阁;事到临头,她又要靠母亲教的技艺、机巧阁的名头,救自己脱苦海。 想着,李娇儿看向那已经废弃了的花圃。 未嫁之前,她听说薛镇闲时最爱莳花弄草,莫说安阳侯府,便是宫中许多名贵花草,都出自他手。 为此,李娇儿缠着父亲要学种植之事—因为父亲李赋是个大夫,很会栽培药材,也很懂种地。 被养得娇憨的李娇儿认为种花和种药、种粮食没什么区别,自己学会了,就能和薛镇琴瑟和鸣。 可一切的幻想,在新婚那夜,便被彻底击碎了。 她是个不懂得药材、粮食皆不如奇花异草雅致的商妇,是个不懂得为何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匠人,走不进薛镇心中。 外面又是一番女子的哭声传来,比方才更响亮,打断了李娇儿的思绪,也拂去了她再次泛上心头的酸楚情绪。 她的肩膀不堪重负般垮了一下。 没意思。 十天前,她冲到薛镇的书房门前,哭了整整两天,求得嗓子都哑了。 哭累了,恳求换来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无视,人就醒了。 既然重新拿起工具,她便不会再次放下了。 “走吧。”李娇儿说着,起身抖落衣上粘着的木屑,刻意挺直了脊背,舒展肩膀,将木匣抱在怀中,迈步向外走去。 在云团看来,自家小姐像累极后伸了个懒腰,她想要接匣子,小声提醒:“夫人,那个女人还在……” “我知道。”李娇儿声音轻快,并没有将匣子给她。 云团摸不透她的心思,隐隐不安。 * 院门打开时,院外的喧闹有了一瞬的停滞。 红衣女子没想到哭了七八天,竟真哭开了院门,出来的还是李娇儿本人,紧着的一声嚎哭卡在嗓子里,噎得她咳出声来。 但紧接着,女子已经连爬带扑腾地到了李娇儿脚边,伸手去抓她的裙摆,高声哭喊道: “夫人,求夫人救救奴吧!夫人若容不下奴,奴就活不成了啊!” 云团担心女子会伤害李娇儿,慌忙抱着她,她个高肩宽,衬得身量纤细的李娇儿更像个孩子了,尖叫道:“你怎么敢碰夫人?!还不快把赶走!你们是死人吗?” 安阳侯府的仆役垂着脑袋,只当听不见,只有李娇儿的丫鬟拉扯红衣女。 红衣女子力大无比,依旧死死拉着李娇儿裙摆,哭喊声也越来越凄厉:“夫人,夫人好狠的心!夫人好狠的心!” 急脾气的云团便要抬脚踢她。 “云团。”李娇儿拦了云团一下,免得她伤了人反而不好,而她也不躲闪,目光扫过那些连恭敬都懒得装的奴仆,低头看向红衣女子……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章 轻视 女子二十二、三岁年纪,着红衣,身型健硕,五官舒朗、大气,即便如今身上又是泥又是土,还被一群人撕扯着,仍能让人一眼能看出不俗来。 就像李娇儿第一次见她时的感受。 可再不俗,落到这等狼狈,便只剩可笑了。 李娇儿忽然在想,前些日子她哭求的样子落在薛镇眼中,是不是同样可笑? 她一时失神,红衣女子瞅准机会挣脱丫鬟们,干脆地抱住她的腿,蹭得她裙摆都脏了,期期艾艾地哭道:“夫人,夫人救我!” 李娇儿踉跄了一下,好在云团忙扶住她。 “该死,你怎敢——” 云团气得跺脚,李娇儿只稳稳抱着盒子,回头看了云团一眼,示意她不要说话。 云团只得将满腔怒气化为目光,用力瞪着红衣女。 李娇儿任红衣女抱着哭,低头看着她的头顶,平静问道:“我记得,你姓陈?” “是,是,奴姓陈。”陈娘子说着,扒着她的腿继续哭喊,“奴真是没有活路了,才会……” 她虽然哭着,但打从李娇儿出来起,她也在观察这位年轻的夫人。 她的样貌和十天前一样的秀丽出尘,小小的圆脸,肤色白皙,一双杏眼落在她身上时不带半分戾气,说话和气又好听,没有怨怼,也没有怒气。 陈娘子甚至还能看见她的脸颊上,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啊。 但堂堂世子夫人,只穿石青色半旧袄裙,衣袖处还沾了木屑,发髻上簪两支珠钗点缀,鞋子是最最普通的黑缎鞋面,连绣花都没有。 打扮得尚不如北边的县令夫人华丽,忒穷酸。 可再穷酸的扮相,扮在李娇儿的身上,非但不显老气,还我见犹怜。 陈娘子抱着李娇儿的腿嚎啕,嘴角不着痕迹地一撇。 丈夫不怜她,仆妇不敬她,打扮得再可怜有什么用? 换成她,定然金的银的玉的满头,绸的丝的缎的满身。 丈夫都不爱自己了,自己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陈娘子边想边演,而李娇儿依旧和和气气的,继续问道:“你说,你想留在府内服侍世子?” 心中各种计较的陈娘子,嫌李娇儿的语气相较于自己的哭喊,太过平静,反显得自己歇斯底里了,这才放开她的腿,委顿地跪在地上,调整了下嗓门儿,捂脸继续哭:“是……奴也是走投无路……” 李娇儿听她不嚷了,声音更温柔,还带了丝同情,问:“既然你是来服侍世子的,为什么反要求我?” 陈娘子哭声被噎了一下,从指缝里偷看李娇儿,没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李娇儿将匣子环在臂弯里,腾出一只手理着被她扯乱的裙角,又掸掉那一点木屑,叹息道:“你既然是世子的房里人,他同意你留下,你自然就可以留下,又何必来问我呢?” 这话,让安阳侯府存心看热闹的仆役们,都傻了;李娇儿的丫鬟们则更为自家小姐委屈了,抓着陈娘子的小丫鬟,甚至有人红了眼。 陈娘子想不到前几天还闹得沸反盈天的李娇儿,今日再见竟能说出这等毫无醋意的“贤良”话,内心反而一紧。 发生了什么?! 没等她想明白,李娇儿又继续道:“更何况,世子同你连孩子都有了,我就算真是妒妇,也不敢坏了侯府的子嗣事啊。” 她说得……好有道理啊! 陈娘子词穷了,暗自揣测自己要是再哭下去,是不是太假了? 李娇儿只看见陈娘子哭声渐停,目光闪烁,只当自己说动了她,便建议道:“刚好我有事情要去找世子,你同我一起去,好不好?” 陈娘子眼泪还挂在脸上呢,抬头看她,怯生生的,很可怜的模样。 李娇儿见她瑟缩,以为她是不想如此狼狈地去见薛镇,一叹后,迈步向薛镇的书房去了。 是个傻女子,她想,若世子真的爱你疼你,又怎么可能让你每天用如此难看的姿态来闹呢? 众仆役没了热闹看,又怕李娇儿迁怒,便哄散开,装模作样干活了。 云团吩咐小丫鬟们看好门户,不许人进去闹,而后忙跟上李娇儿,低声问:“夫人,这些奴才待夫人也太不尊重了。” 李娇儿懒得多看众仆役,只悠悠道:“他们是安阳侯府的奴才,又不是我的,何必我来管。” 云团听得一呆,更想不通她的心思了。 李娇儿将盒子抱得更紧。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 沿着石板路小径,李娇儿与云团顶着满院仆妇的异样眼光,一路走到了薛镇的书房院前。 院门半开门,有花草的异香随风逸散,院门前有个洒扫小厮,见李娇儿过来,慌得丢下扫帚就往院内跑。 云团见状,气得又要骂人,李娇儿仍不生气,只在云团开口之前道:“站着,我要见世子。” 小厮充耳不闻,一只脚已经踏进院中。 云团仗着个高腿长,几步就追了过去,一把薅住小厮的衣领,怒道:“夫人喊你呢,你耳朵被草糊住了吗?” 她虽然是李娇儿的贴身丫鬟,但李家是工匠商贾之家,她打小能干活,力气自然也大,因此那矮瘦小厮根本不得动弹,只得苦着脸回头,恭敬但不客气地对李娇儿道:“夫人就别为难小的了,世子在忙,不见客的。” 前几天就是他没看住门,让夫人进了书房,哭闹了两天,害他挨了好一顿排揎。 云团气笑了,拎着他的衣领问在脸上:“谁是客?夫人是正经的一品诰命,安阳侯府的媳妇,我家夫人若是客,世子又是什么——” “云团,”李娇儿开口拦住了云团的话头,脸上依旧和和气气的,两个梨涡因为嘴角的笑意,显得更深了一些,“没必要。” “夫人!”云团抓着小厮的领子,不想自家小姐这样委屈。 李娇儿对她摇摇头。 她不生气——是难过的,但她告诉自己,她只难过一点点。 她与薛镇从没有琴瑟和鸣过,她只是个从进门那天起就被厌弃的世子夫人,安阳侯府的仆役以前敬她是因为郡主婆婆;此刻不再将她当主人看,则是尊薛镇行事而已。 她何必生气?怎配生气? 她又想起了刚才陈娘子抱着她腿哭的样子。 她,不想变成那样,更不想给薛镇借口,处置她身边的人。 因此李娇儿只对小厮道:“我要见世子,你不肯通传,那我就自己进去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章 世子薛镇 李娇儿说话间,人已经迈进院子。 身后的小厮慌了神,奈何自己被云团抓得死死的,只能口中嚷道:“夫人!世子忙得很,忙得很!” 云团干脆将他甩在一旁,白了他一眼,啐道:“呸,坏人。” 说罢,跟着李娇儿进了院中。 院外,小厮急得跺脚,院内,李娇儿刚绕过影壁,便见一褐衣男子自书房方向出来,站在廊上对着李娇儿拱手道:“夫人。” 是薛镇的贴身小厮长奉,也是李娇儿今天从安阳侯府仆役处,得来的最恭敬的一声“夫人”,连他的目光都是与他人不同的谦恭。 李娇儿走到台阶之下站定,微微仰头看他:“我要见世子。” 长奉神色依旧恭敬,说出的话却和别人无甚差别:“回夫人,近日政事烦扰,世子当真无法见夫人,还请夫人回去吧。” 李娇儿容色依旧,指尖轻轻拂过匣子上的凤凰,笑说:“世子烦忧的,是陈国使者的事情吧?那他该知道,我能帮他。” 说罢,抬步拾级而上。 长奉被她说得一愣,没再阻拦她。 就在这一愣之间,李娇儿已经绕开他,走到了书房门前。 * 盛夏时候,今日午后潮热,薛镇的书房门敞开,挂着新制的竹帘,走近细看,注解上刻着兰花纹样。 但李娇儿没有欣赏的心情,抱着匣子,自己打帘子走了进入。 长奉与云团都跟着。 “世子恕罪。”刚一进门,长奉先对着站在书桌后面的薛镇,拱手请罪。 着一身玉色常服的薛镇依旧站在原地,提着笔,面前桌上是写了半张纸的大字,抬头看向李娇儿。 今年二十二岁的安阳侯世子芝兰玉树,丰姿出众,当得起京中第一公子的美名。 只是面对李娇儿时,他紧绷着面皮没有一丝笑意。 而当李娇儿对上他的目光时,也看清了他桃花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 她垂下目光,轻叹一声。 以前每次对上薛镇嫌弃的目光,李娇儿都会慌乱地自省,是不是自己打扮得不合他意?是不是自己的行为太过浮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所以到了薛家之后的自己,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少动,打扮得也越来越简单。 婆婆劝她说他只是经了变故,沉默寡言,为人内敛而已,她傻傻地信了,寻思着人心都是肉长的,她难道还捂不热他? 但如今,李娇儿再不会欺骗自己,什么寡言内敛,薛镇就是单纯地讨厌自己而已。 他喜欢的原来是陈娘子那种,又热烈又大方,连大哭大闹在他眼中,想必都是爱之深吧。 你既无情我便休,想通了这一点,她就不那么委屈了。 李娇儿只是不懂薛镇为何这般对她。 * 他们的婚约是因为母亲救了薛镇的祖父安老侯爷才得的,先时父母都不当回事,待她十岁那年,薛家遣人来,为安阳侯府嫡出小公子薛镇,向李家大姑娘提亲。 京中人人都知道,小薛公子学问好,长得好,天赋学问都入了当今的眼,五岁起做了太子伴读。 薛镇的父兄——当时的安阳侯世子与大公子——很有本事,因此注定他无法袭爵,但凭着薛镇的学识与胆略,还有天子的青睐,也可一世无忧。 端的是好婚事。 但在婚事定下的一年后,薛镇的父兄便因兵器坊爆炸案,双双殒命。 本就不太靠谱的安老侯爷,被长子嫡孙双亡的消息刺激了,连事情都懒得管了,见天儿琢磨着寻仙问道。 十五岁的薛镇被当今建隆帝赐字、行冠礼,成了安阳侯府世子。 圣旨下来的次日,薛镇亲自到自家,对父母说要为父兄守孝三年,请李家姑娘再等三年。 父母很喜欢薛镇,自然会答应,毕竟李娇儿才十一岁,三年后十四岁,还可以再等一年,待十五及笈再嫁,刚刚好。 那时候,懵懂的李娇儿只知道他是自己未来的相公,如今死了父兄,一定很伤心。 于是她跑出来见他,将自己不舍得吃的龙须糖给了他。 那天的薛镇对上她的眼睛时,对着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那一笑,让李娇儿从懵懂记到了出嫁。 但那次见面的两个月后,她的母亲也急病没了。 李娇儿哭晕了好几次,第四次晕倒醒来的时候,恰逢薛镇来了,也偷偷塞给了她满满一匣子的龙须糖。 如今三年婚后生活,李娇儿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才记错了那个笑容,记错了那一匣子龙须糖? 他既然讨厌自己,那不娶她就好了啊,横竖薛家不说,自家也没当那婚约存在过。 娶了她,又将她弃如敝履,何必呢? 念头只在一瞬间,李娇儿调整好心情,再次抬头看向薛镇,开口唤他:“世子。” 不再躲闪和自惭形秽。 倒是薛镇,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她目光中的疏远,就先避开了目光。 他放下笔,对长奉和云团冷冷地问道:“出去。” 长奉立刻退出了书房,云团心中虽然也怕,但依旧梗着脖子不动,用此来支持自家小姐。 李娇儿回头看向她:“出去吧。” 云团这才屈膝一礼,退了出去。 * 如今书房里只剩薛镇与李娇儿二人。 李娇儿知道薛镇定是听见了她在外说过的话,也不爱卖关子,只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桌上,问道:“过些日子便是皇后的千秋,世子可准备好寿礼了?” 薛镇皱起眉头,生硬道:“没。” 浓浓的厌恶,多个音都懒得说。 李娇儿打小好脾气,不会吵架,又不想再让薛镇看低自己,索性不说话,只抬手按了下木匣上凸起的凤目。 木匣盖子弹开,一只满身金彩的木质凤凰自匣子中跃起,在匣子上空盘桓两圈,抖落无数金彩,并在发出一声呼哨啼鸣之后,竟又重新落回到匣子中,昂首而立。 薛镇虽因李娇儿的家学渊源,以及她在门口说的话,心中早有计较,但此刻看见这神乎其技,顾不得冷脸,目露惊喜,脱口而出道:“偃术?” 竟能比陈国使臣带来的东西,还要精彩! 李娇儿脸上虽然笑着,心底却忍不住钝痛。 她告诉自己不要分心,将凤凰收起,合上匣子,重新抱在怀中,淡然道:“机巧阁的小玩意而已,世子觉得比——” 不料她话未说完,薛镇的脸色忽得比刚见她时阴沉得更厉害了,瞪着她的眼中似乎带血!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四章 和离 看着薛镇的神色,李娇儿手一哆嗦,非但后面要说的话都吓忘了,还险些将匣子丢在地上。 但薛镇的怒目转瞬即逝,待见她差点儿摔了匣子,反略显紧张地唤了一声: “当心。” 愤恨恼怒的情绪,再次被薛镇掩藏得极好,以至于李娇儿能抓住的,只剩一如既往的厌弃。 李娇儿知道他关心的是什么,苦涩地垂头,将那瞬的恐惧和着愤怒,咽了下去。 她早知道薛镇必然关心此物,她想着到这时候,自己就可以和薛镇谈谈条件了。 却不想即便他见了自己的本事,依旧端着态度,厌恶她的身份,连机巧阁三个字都听不得。 他心中的自己微若尘埃,哪里配谈条件呢? 李娇儿自嘲地笑了,喃喃道:“原来世子非铁石心肠,也有会在意的物件。” 薛镇面色僵硬,好像内心有千军万马在对战似的,好半天他才勉强点头,不接李娇儿的这句话,而是道:“你做的果然强些。” 李娇儿只觉他立在云端,俯视着自己和她背后的机巧阁,施舍了一句评论。 她格外不高兴起来,嘴角向下,索性抱着盒子道:“世子既然这般看不起机巧阁,我又何必献宝?世子只当我没来过吧。” 说罢,转身便要走。 她心中虽然突突乱跳,不信薛镇会放她这样走。 十天前,和薛镇同时入京的,是陈国来为皇后贺寿的使团,入京后的第三天,他们便向皇帝献上了名叫掌中珍的奇宝。 据说是个装在盒子里的木头小人,打开盒子触动机关后,那小人便能翩翩起舞。 此物一出,朝臣便知这是炫耀,也是计谋。 大昭的工匠技艺举世闻名,尤其擅各类奇诡火器,才在当今鼎足而立的大争之世,隐隐有了一统天下的实力,可现在陈国拿出的一样小玩意儿就让大昭犯难,那若深想了,谁知陈国会不会有更厉害的兵器呢? 再者陈国知道当今大昭老皇帝厌弃皇后、不喜太子,他们却要在皇后千秋时献上这样的宝物,摆明要挑拨帝后,让皇帝更恨皇后,让大昭不稳。 薛镇是太子陪读,本被人归为皇后、太子一党,皇帝纵然再欣赏他,这几年对他也多了些不满,偏使团是薛镇护送而来,到时再被有心人做做文章,那薛镇就是两难处境。 所以此刻,高贵的世子大人可比她着急多了。 因此李娇儿才抓着这机会,要同薛镇谈谈条件,即便不说家国大义,她也不想在薛家危若累卵之时,还要陪着薛家步步艰辛。 “李娇儿。” 果然,薛镇在身后急切叫住了她。 李娇儿停步,回头迎向他又厌恶又迫切的目光,脸上的梨涡都要平了。 他,也不过如此。 她坦白开口:“世子如此态度,我献宝也无趣。不如这样,商人重利,世子用东西和我换这个匣子,如何?” 薛镇有事相求,不得不耐着性子问:“你想要什么?” 李娇儿直视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出了七个字: “我要,同世子和离。” 薛镇哪儿料到会是这样的要求,先是怔住,旋即恼怒起来:“胡闹,家国之事与婚姻私情,怎可混为一谈?又怎能儿戏?” 李娇儿说出要求后,心中大石已卸了大半,气性小了些,语气归于平静: “世子既然心有另属,那小女让贤有何不可?难道非要成了怨偶才行?我不要做恶人,也不要别人的孩子来叫我母亲。只要世子同意和离,此物我自然会奉上。世子好好想想吧。” 她说罢,微微屈膝之后,抱着匣子,转身就走。 她不会和人吵架,对着自己怯了三年的人,依旧提不起多少的脾气,因此她只能赶紧说完,赶紧走,不给他忽悠乃至伤害自己的机会。 薛镇看着她的背影,脸色再也挂不住,心中千言万语想说,想追过去拦住她,偏偏双足和钉在原地似的,到头来只喝出两个字:“站住!” 李娇儿果然站住了,回头看向薛镇,问道:“世子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她心跳得厉害,紧紧抱着匣子,看向薛镇的目光又多了畏惧。 他要是动粗,可怎么办呢? 不过薛镇并没有动,连语气都要缓和了些,只道:“李娇儿,你我家事还可从长计议,但两国之事非同儿戏,你虽为女子,但也应知兹事体大。” 李娇儿没有回话,只看着他,一言不发,嘴角渐渐浮起了笑意。 薛镇看不懂她的笑容,一怔之余,胃口忽然一阵痉挛抽痛。 他轻皱眉头,垂下的手借着桌子的遮挡攥紧了拳头,克制着不肯让她发现异样。 李娇儿并没有再看他,而是低头看着匣子,轻轻摩挲着其上的雕凤,轻叹道:“成婚三年,今日是我与世子单独相处最久的一天,也是世子和我说最多话的一天。” 再怎么自我安慰,她的语气还是带了浓浓的委屈。 薛镇没有说话。 “看来万事总有第一次,所以,我等着世子为了这匣子,来求我的那一日。”李娇儿用尽了她十八年的勇气和愤怒,将她以为的狠话说得直白,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以后世子别让陈娘子在我院门前哭了,不论她将来为妻为妾,都是世子长子的生母,这样下去,她今后在这府中可怎么做人呢?” 说罢,她对着薛镇恭敬屈膝,离开了书房。 忍疼忍得额上渗出汗水的薛镇,看着李娇儿单弱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又出现了那个素衣小丫头,举着一块糖,对他说: “我给你糖吃,你别哭。” 她的脸上有一对梨涡,盛着他见过最好的笑。 小丫头在他的脑海中迅速长大,与如今的李娇儿交叠在一起。 未变的梨涡重合的瞬间,薛镇只觉眼前是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扯进去,口中心中都是那块龙须糖的裹着血腥的甜味,晕得厉害,恶心得厉害,胃疼得更厉害。 他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开始干呕,又因没吃饭所以吐不出东西,干呕到最后,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可他知道李娇儿就在门口,他不想她听见,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示弱的模样,只压着声音忍耐,脑海中想着的,只有李娇儿提出的“交易”。 和离……吗?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五章 回娘家 书房的竹帘在李娇儿身后落下的时候,她打了个踉跄。 幸亏云团先一步上来扶住她,担心地打量着,小声道:“夫人……” 欲言又止。 书房门并没有关上,因此她听到了李娇儿的要求,惊诧之余,又觉得——有何不可? 小姐在薛家委屈了三年,换来这样的冷待与那些奴仆的不敬,那小姐求去有何不可? 薛家有什么好的! 同样听到了他们对话的长奉则绷着脸,想要进去书房,但没有薛镇的话,他并不敢立刻进去。 因此他扫向李娇儿的目光,带着不屑。 夫人可真会无理取闹。 权贵之家,婚姻之事怎可能儿戏?休妻都非轻易可行,更何况是和离? 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出身,怎配提出这等要求? 如今世子本就烦忧,她竟然还要威胁世子! 果然是商妇而已,毫无见识。 心跳得厉害的李娇儿,并没有留意长奉,她只拍了拍了云团的手,勉强笑道:“我没事,走吧。” 云团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娇儿,慢慢向外走。 李娇儿边走边看向院子角的花圃? 门开着,有小厮在内打理着那些争奇斗艳的颜色,瞧着就比她院子里那个废弃的花圃更华贵,也更用心。 她忐忑的心渐渐平复,回头看了眼在门外垂手而立的长奉,一个念头涌上,忍不住轻声道:“他在等着我来。” “什么?”云团疑惑。 “事发突然,他本就不屑开口求我,又有陈娘子在,因此无法来求我。”李娇儿喃喃道。 纵然她一直告诫自己不必为薛镇难过,此刻的语气仍充满苦涩。 陈国是突然发难的,但那时候陈娘子已经来了三天了,而她那时,也刚刚在薛镇的书房里闹过。 事情搅在一起,薛镇没法求她,便索性容着陈娘子闹,闹到她忍不住的今天。 否则刚才的长奉,不可能拦不住她。 他不过是赌自己的那一点,被父母娇养出来的骄傲。 李娇儿更加难过起来。 何必呢?她不过一个商妇工匠,怎么就值得让堂堂安阳侯世子这等算计? 最终,李娇儿停在住了三年的小院外。 院门关着,门外安静至极,近十天的喧闹被轻易抹去,好像没存在过。 李娇儿看着那扇朱红大门,倦意与恐惧袭来,她不想再踏进去了。 想通了薛镇的心思,她甚至好奇是不是连自己想到的“和离”一事,都在他的算计中? 她抱着匣子在院外站了很久,终于转身对云团道:“云团,让她们将我的东西都清点好吧。” 云团没懂这安排何意。 “我们回家吧,”李娇儿道,“现在就走,我想爹了。” 话未说完,语气中已经带了哭腔。 * 书房之中,吐得胃口都没了知觉的薛镇,终于压住了那持续不断涌上来的恶心,又伏在桌上歇了半刻,才开口道:“长奉,茶。” 长奉早在外面等着了,听见叫唤立刻推门进来,乍见薛镇煞白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边递茶边道: “世子怎么了?小的去叫大夫吧。” “不必。”薛镇摆摆手,喝了半碗茶,勉强盖住了喉咙中的苦涩,才道:“陈娘子呢?” “回世子,回房了,”长奉度量着薛镇的意思,“世子……要去见她吗?” 薛镇摇摇头:“吩咐人好好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便可,让人盯着她,若她出门去,立刻来告诉我。” “是。”长奉忙应,而后,他犹豫片刻,才小心翼翼道,“世子,夫人回家去了。” 薛镇微顿后,才明白她回的是哪个家,眉头皱起:“谁跟着?” “夫人只带了云团回去,还让她的人清点东西,没叫人备车。” 走回去的?薛镇有些意外,可再想她的要求,又觉得那是今天的李娇儿,能做出的放肆。 长奉见他的神色不好,便问:“世子,要追夫人回来吗?” 薛镇本想要说什么,但心念一旦放在李娇儿身上,眼前便觉满是血色,鼻腔里也都是焦臭与血腥的气味,恶心得他胃口一阵痉挛,又想吐了。 他按压着胃口,强忍着摆手道:“不必,让人暗中盯着就好……机巧阁,仁心堂,都盯着。” 尤其是“机巧阁”三字说出来,薛镇再没忍住,勉强把后面六个字说完,身子一转,又开始干呕起来。 长奉慌得过来给他顺背,薛镇却边吐边推他道:“快去。” “……是。” * 李娇儿同云团一起,一人拐了个小包袱,一路走到了京外城城南万福大街上的仁心堂。 如今正值春末夏初,风刚好,阳光也刚好,将李娇儿心中的烦闷,扫去大半。 “真好。”她走着,微微仰头,微红的眼睛半眯着,看着天上的暖阳,轻声道。 她不想让路人看出来自己哭过,但又不想再坐薛家的车。 “什么?”云团跟着她一起抬头看了眼太阳,觉得晃眼,又移开目光。 “离开了那四方四正的院子,真好。”李娇儿故作轻松道。 但也是真心。 她本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大的,再者京中风俗,多不禁女儿家出门的,尤其是她妇人打扮,穿着又朴素,并不会很引人注意。 但之前为了在安阳侯府立足,她安静了太久,也囚着自己太久了。 她都忘记了上次这般走在街上,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 不过她一路走回家去,果然引了不少人好奇地看,不认识的,惊讶的是她的好容貌;认识的人,追着她看的目光满是吃惊。 安阳侯世子的夫人,怎么走着回娘家去了?! 待到了万福大街上,熟识李娇儿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人主动同她打招呼了。 “李娘子回来了。” “夫人今日怎么顶着太阳回来了?哎哟,云团姑娘又出挑了。” 李娇儿脸上的梨涡更深了,早没了受委屈的模样,只同这些看着她长大、出嫁的邻居打招呼。 她语气轻快,“婶子”、“姨姨”、“伯伯”地唤着,还和未嫁时一样,让人听了心里只觉熨帖,因此哪怕李娇儿走过去了,邻居们依旧议论着: “李娘子真是实诚人,上了枝头也没有忘本。” “那是李大夫教养得好,他整日赊药施粥的,养的孩子自然也不差。” “还有她娘,也是慈和人,唉,可惜人没得早,一尸两命啊……” 众人或喜欢或哀叹的议论中,唯独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年轻女子,嗑着瓜子,目光追着李娇儿的背影,不屑地撇撇嘴,将手中的瓜子皮扬了一地,拍拍手,转身一扭一扭地回家去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六章 家中 看见仁心堂匾额时,李娇儿觉得心中余下的闷气散尽,脚步亦轻快了许多。 待要迈门槛的时候,她本已经抬脚,却又收了回来,反和没出阁时那般,两脚并拢,轻轻一跳,蹦了过去。 “小姐当心,”云团拐着包袱在侧,忙扶住她,嗔笑道,“都多大了,还顽皮。” 李娇儿站稳,尚未意识到云团已改了称呼,只笑说:“人大了还能顽皮,才好呢。” 说罢,她环视医馆。 午后时分,医馆中没有病人,静悄悄的,连柜上都没人看着——反正没人会来仁心堂偷东西。 李娇儿正要穿堂往后面去,绕过门侧的隔档,才发现医馆左边不知何时扩建开去,还多了道新制屏风,其后影绰绰有二人对坐,一个中年男子温厚的声音传出: “你这年纪的妇人,多有这样的不便。等我给你抓副汤药,每日晚饭后吃了,连吃个七天,便能睡安稳了。” 正是父亲李赋。 李娇儿站定,抬手示意云团莫做声,免得扰了父亲正事,自己则在门边的椅子坐下,将匣子放在膝上,轻轻揉着发酸的腿。 云团见了,忙也过来蹲下,为她揉着。 屏风后的妇人虚心应是,但待李赋写方子时,开始不闲着说: “李大夫,先前我同你说的那姑娘性子好着呢,虽是望门寡,但娘家家资丰厚得很,因着心疼女儿,先头才不肯女儿留在婆家守寡,还愿意出钱供奉前头公婆,如今又不肯她蹉跎了岁月,啧啧,有义气又疼女儿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可不会差呢。” “如今是他们老了,怕自己百年之后,女儿在哥嫂手中讨生活,到底不如现在,才会托人说媒的。” “他们家能给女儿出二百两压箱银子的陪嫁,其它嫁妆亦是一应全的,就算在咱们京城里,也不是小数目了。” “那姑娘年纪是大了些,今年二十六,但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做得一手好饭。” 妇人滔滔不绝地不说着,李赋一副药方子写完了,她还不停呢。 李娇儿心中好笑,云团忍不住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张婶子是来看病的?还是来说媒的?” 李娇儿掩嘴低声道:“互不耽误,挺好的。” 张婶子的夫家姓郑,丈夫亡故后带着一双儿女,亏得左邻右里——尤其是李家的帮衬——将孩子养大了,如今儿子在商号里做学徒,女儿嫁了货郎,而她自己最爱保媒拉纤的,在万福大街上是有名的。 李赋听到那家女儿二十六岁时,无奈地叹了口气,便递药方边道: “他婶子,我今年都已经四十了,何必糟蹋了人家闺女。” “哎哟,”张婶子和被踩了尾巴似的叫了一声,接过药方道,“四十怎么了?上个月恩国公刚过完六十五的寿,就续弦了一个十八的新夫人,” “……婶子前儿不还骂恩国公老不羞吗?” “那是恩国公逼娶的,李大夫怎么能比他?那家女儿是听过你名声的,她愿意,父母也高兴,才会托我来说媒的。” “我是四十岁的鳏夫,真娶了人家姑娘,与恩国公何异?”李赋摇摇头,坚决不同意,隔着屏风略高声道,“陆正,快来给你婶子抓药。” 有年轻的男声自帘子后的后堂应声,话音将落未落时,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人从后面端着一簸箕晾好的药材,挑帘子到了前店,第一眼先看见了坐在门边的李娇儿,怔道: “大妹妹?今儿怎么回来了?几时到家的?” 他便是李赋口中的“陆正”,本命郑小西,字陆正。 屏风后的李赋听见,忙转出来,果见自家女儿坐在门边偷笑,便知道她听到了刚才的话,不好意思起来,假装板着脸道: “娇儿,怎好这等不声不响的行事?没个规矩。” “爹,张婶子,六哥哥好。”李娇儿已经起身施礼,笑道,“我刚回来,不敢扰了父亲的正事,所以没做声。” 张婶子对着李娇儿满面含笑,迎上来蹲身礼过,口中道:“哎哟哟,夫人安,怪道老妇今早听见喜鹊叫呢,敢情是见到凤凰了。” 她又不傻,不会当着人家闺女的面继续给人亲爹说媒。 李娇儿也不生她的气,只笑对张婶子道:“婶子今儿是来抓药的?如今快到暑热天气了,婶子要保重好自己。” 她倒希望父亲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伴,但也知道父亲很难也不想多走一步。 当初娘在世时,爹从无二心;如今娘没了七年,爹依旧念着娘,不肯续娶。 李娇儿自幼看见的是父母之间的深情与思念,便总望着自己的婚事也如此。 谁料,她以为的良人,不过是孽缘罢了。 她这一思想,眼底便又多了伤感。 对面的张婶子极会看人,见状心下一猜疑,却没点破,只道:“多谢夫人记挂。夫人这好容易回来一趟,该和李大夫叙叙天伦,老妇人拿了药走,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着话,将手中的药方给了郑小西。 李赋关切地看着女儿,见她额上有汗,脸颊微红,便怀疑她是一路走回来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世子不是刚回来吗?” “想爹了,所以回来看看。”李娇儿语带撒娇,“我都小半年没见到爹了呢。” 李赋很疼惜女儿,恨不能天天见她,但依旧觉得她的模样不太对,便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我没事,热的。”李娇儿道,心中有许多话想对李赋说,可偏瞧见了他鬓角的几丝银发,顿时悲从中来,眼眶又忍不住地泛红。 和离的话出口,父亲定会难过。 如今连郑小西都看出不对了,他拿着张婶子的药方,目光在李娇儿和云团脸上转了两圈,开口道:“师父和大妹妹到后堂说话吧,我新凉了茶水在后面。” 李赋担心女儿,立刻拉着李娇儿往后面去。 李娇儿则回头对云团道:“你留在前面吧。” 云团应了声是。 待李娇儿和李赋到了后面,郑小西抓好了药方送走了张婶子,才问云团:“云团,大妹妹在侯府受了委屈吗?” 云团知道郑小西在李家的分量,也不瞒着,只叹口气道:“小姐要与世子和离。” “什么?”郑小西没想到是这等消息,不由惊呼出声。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七章 委屈 “和离?” 后堂正厅里,李赋万万没想到自家女儿进了门,话都不说就先跪下,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要和薛镇和离,不由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时都忘了扶人。 面对至亲,李娇儿忍强忍委屈,眼中含泪,用力点头:“是,要和离。” 她刚才有过犹豫,是不是慢慢说,但事到如今,慢说无益。 李赋看着女儿的眼泪才清醒过来,忙过来扶起女儿:“怎么,怎么会想着和离呢?世子是做了什么吗?” 他没有急着拒绝或者训斥,而是拿出帕子给女儿擦着眼泪,颤声问道。 李娇儿听着父亲温柔的语气,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李赋更慌了,笨拙地安慰道:“娇娇不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世子对你不好吗?” 可这三年来,嫁入高门的女儿虽然回来次数有限,但每回都是喜气洋洋的,看不出不妥啊。 “爹,世子他,从没对我好过。”李娇儿边哭,边将这三年里薛镇的冷待,躲避,冷眼,看她时候的恼恨目光,统统告诉了李赋。 一直说到了陈娘子与她抱回来的那个孩子。 “……爹,三年时光,如果不是婆婆对我好,我怕是早就……如今婆婆陪着大长公主去了五台山祈福,他就趁机把人带回来了。”李娇儿哀哀戚戚地哭诉,“爹,女儿根本就骗不了自己了,他就是讨厌我。” 李赋先是越听越惊,再是越听越气,听到最后,则是越听心越冷。 自己与妻子捧在手心的女儿,自幼爱说爱笑,竟在安阳侯府受了这样的委屈,他如何能不心疼?又如何能不心冷? 他与妻子都亲眼看过薛镇的,都觉得薛镇极好的,怎料他竟然是这样狠心无情的东西? 畜生! 向来好脾气的李赋动了真怒,猛地站起来,就想去安阳侯府讨个说法。 若薛镇不喜自家女儿,当年便当那婚约不在就是了。 他们李家又不在意那么一纸婚约! 他们夫妻从不想攀龙附凤!如果不是薛家找上门,他们只会找个门当户对的好男儿,把女儿嫁过去。 薛镇亲自上门求娶,娶回家又这般恶劣行为,是恶心谁呢? 气极的李赋起猛了,头一晕,脚步踉跄了两下。 李娇儿眼泪都吓了回去,忙过来扶住薛镇:“爹,爹你怎么了?” 李赋扶着额头站稳,忽得拉过女儿的手,把着她的脉听了听,沉声问道:“娇娇,你同为父说实话,这三年里,你可曾有过身孕?上次与他行房,是在什么时候?” 李娇儿不料父亲竟然问得这般直白,她到底是个女儿家,登时红了脸,挣脱开父亲的手,拧着帕子垂头,没有回答。 李赋也顾不得其他,好声好气道:“娇娇,他如此待你,我自然不希望你再蹉跎下去,但为父得知道你们之间……若和离的事情尚未成,你偏生有了他的孩子,那可就……更难了。” 他还有一桩担忧没有说。 宫墙之中、高门之内,阴私的事情太多了,他是医药世家出身,祖上传下来极多的事情,他听得心有余悸,因此才不肯到太医院去。 而安阳侯府虽沉寂过段时日,但也是已历六代的高门,而薛镇的母亲孝惠郡主更是当今皇帝的嫡亲外甥女儿。 先帝朝的后宫之乱,是连民间都听说过、还编成话本子的荒唐程度,当今能活着登基都不容易,其四个嫡亲兄弟姐妹,在他登基时只剩下孝惠郡主的母亲淮南长公主活着,另外的手足更是死伤许多。 李赋觉得,薛镇在那等耳濡目染之下,怎知不会在李娇儿的日常饮食上动手脚? 三年,足以慢慢杀死一个人了。 好在他方才听李娇儿的脉象,虽有郁结,但康健有力,不像是中了暗毒的样子。 可看着女儿害羞的模样,李赋非但没有放心,反更怀念起妻子来。 若妻子在,定早就看出女儿这三年的不幸,此刻女儿也更好说话些。 李娇儿听见父亲是问这个,好半天才喃喃道:“他……三年里,从来没有碰过女儿……有过一次,女儿不小心碰了一下他的手,他……他就吐了……当天都没吃东西。” 李娇儿记得那次他厌恶的神情,狰狞得连婆婆都被吓到了。 只是后来郡主婆婆还安慰她,说是薛镇自从父兄去世之后,开始还好,谁知在她要过门的头三个月,忽然添了这样的毛病,不喜欢人碰他。 郡主婆婆说她提出过推迟婚期,但薛镇不肯。 “必然是他恋着你,”那次,郡主还搂着她安慰,“仲敬打小就待人温柔,如今病着只是一时的,以后都会好的。” 她傻傻地信了。 如今想来,她仍不觉得郡主是骗她,也犯不上骗她。 薛镇是温柔和气的,只是他温柔和气的对象,从不是她而已。 想到这儿,又想起了薛镇对着自己时的嘴脸,轮到李娇儿胃口发紧,想吐了。 李赋以为自己听岔了,愣了好半天,勃然大怒,原地转了两圈,把桌上的茶杯都带到了地上。 青瓷撞着砖地,碎成了两片。 奈何他不是个会发脾气的性子,气至此,也不过是抖着骂了一句:“小儿欺我太甚!” 自己的女儿嫁为人妇三年,竟然还是完璧之身?而薛镇在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抱回了孩子? 薛镇是故意的!他知道这等事情若传出去,别人只会嘲笑自家女儿! 他笃定李家不敢张扬,因此就如此羞辱娇儿,羞辱李家! 他们李家做了什么?!当初若不是妻子救了老侯爷,只怕薛家如今连爵位都没有了! 人是他的妻随手救的,恩是薛家上赶着报的,结果薛家竟如此羞辱恩人之女? 这哪里是报恩?这分明是来报仇的! 狼心狗肺的畜生! 李赋想着,咬牙道:“和离!他若不肯和离,那宁可让他休妻!难道我还养不起个闺女吗?回家好,回家来,就再不回去了!” 李娇儿听着父亲的话,只觉有了真正的主心骨,心中的委屈也不压着,干脆扑倒在父亲怀中,哭着喊道: “爹,我想娘了,我再也不回薛家去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八章 机巧阁 李娇儿在家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累了,倦意随着伤心、委屈以及被亲人护着的喜悦一起袭来,便半晕半睡地倒了。 梦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亲的白发,一会儿是薛镇的冷漠与厌恶,一会儿是陈娘子的哭闹,一会儿又是郡主婆婆的安抚。 到最后,她看见了娘亲唐氏。 母亲向自己伸出手,在笑,哄她不要哭,还说了许多了。 李娇儿听不清,只觉娘的影子越来越模糊。 她慌张伸手,想要拉住娘,却扑了个空,人也从梦中惊醒,脸上又是两行清泪。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人。 已经是黄昏时分。 李娇儿坐起来,捂着哭得热热的脸颊,眼睛疼得发酸,不必照镜子,都知道必然是哭肿了的。 她身上的衣服已被换成半旧的嫩粉中衣,头发披散下来,梳得顺当,贴身戴着的寄名锁被帕子包裹着,就在她的枕边放着,显然是云团整理的。 李娇儿环看自己的绣房。 出嫁三年,纵然她因嫁入高门很少回来,但她的绣房一如以往的窗明几净,连陈设都是她出嫁之前的模样,就连妆台上的妆奁,桌上的茶碗,都一样。 仿佛她从没离开过。 熟悉的环境终于让李娇儿彻底轻松了下来,她抱膝枯坐片刻,将脸埋在膝盖中,蹭去泪痕。 倦意再次袭上来。 不知道再睡过去,是不是又能看见娘了? 却在此时,云团端着茶盘进来了。 见她坐起来了,云团忙关切道:“小姐可好些了?老爷给小姐熬了药,小姐吃了,咱们好去吃饭。” 李娇儿清醒过来,接过药碗来抿了一口,苦得皱起眉头,撒娇抱怨道: “好苦,这是把柜上的黄连都给我熬了药吃?” “良药苦口嘛。”云团顺着她的背,哄她道,“老爷给小姐准备下了龙须糖呢,吃了药再吃一颗,就不苦了。” 说者无心,听者李娇儿再听龙须糖,想到的却是薛镇的那张脸。 她有心发誓,这辈子都不吃龙须糖了。 “又不是孩子了。”她嘟囔着,深吸一口气,闭眼仰头,将药喝了下去,苦得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了,只想吐。 云团已经将备好的糖塞进她的嘴里,又给她顺着后背,道:“好了好了,以后小姐啊,就都好了。” 刚才还不想再吃龙须糖的李娇儿眼下含着糖,只觉得馨甜满口,中和了苦味,人也好受了很多。 罢了,薛镇不好,龙须糖有什么错? 她含着糖,自顾自想着,才意识到云团对自己的称呼变了,转头笑看她:“你改口得倒快。” 云团顿了顿,叹气道:“我看着小姐委屈了三年……唉,我也是让世子骗了,还真当他是……” “云团,”李娇儿打断了她,“以后,我们不说他了吧。” 云团忙点头道:“嗯,待小姐同他和离之后,咱们就再也不理会他了。可是小姐,郡主那边…………” 她欲言又止。 李娇儿想起孝惠郡主的慈和,心中难过,觉得口中的糖也没了滋味。 在侯府时候,薛镇冷待又常不在家,全是那位郡主婆婆待她温厚体贴,才让侯府中人不敢看轻她。 郡主是真的希望他们和和美美,真的觉得薛镇只是有心病而已。 岂料郡主陪着长公主去进香的空隙,看似孝顺的薛镇便趁机带回来一个女人和孩子。 想来郡主也会觉得荒唐吧? 但她到底是薛镇的母亲,定然还是要回护自己的儿子,顾着侯府脸面。 李娇儿将脸埋在软枕中,待口中的苦味被龙须糖的甜味掩盖得差不多了,才闷着声音无奈道:“刚才爹爹说便是侯府休妻也不怕,我真的很高兴,可我若真成了下堂妇,那些族人恐怕……所以云团,我顾不得别人了……” 她不爱揣测别人的恶意,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这样想。 云团自幼和她一起长大,知她所想,更加心疼了,半坐在床边,搂着她安抚道: “小姐别怕,还能有多糟糕?事到如今真闹起来,咱们丢人,他们也别想好。” 李娇儿知道云团的性子总是轰轰烈烈的,当年母亲让她做自己的贴身丫头,就是觉得自己性格柔弱,有了云团在能让她少受欺负。 她想着,拉着她的手,笑道:“谢谢姐姐。” “嗯,我知道的,小姐一定会好的。”云团柔声笑道。 两个姑娘彼此依偎片刻,李娇儿便要起身:“我们出去吧,再久了,爹要担心了。还有,我饿了。” “噗,是该好好吃顿饭,小姐这几天钻研那盒子,都没好好吃饭呢。”云团笑道,“吃饱了,咱们再好好想以后的事情。” “我早就想好了”李娇儿腿垂下,踏上了一双新的绣荷花的布鞋。 “什么?”云团蹲在地上,为她将鞋穿好,口中问道。 李娇儿披上衣服,起身又坐到妆台前,忽得塌了肩膀,颓然道: “明天我们去机巧阁……见外祖母。” 云团听着她的语气,没忍住笑了出来,忙借咳嗽掩去,边为她梳头边玩笑道: “去机巧阁啊?老祖宗未必会在,但秦姑娘一定会在的吧。” 李娇儿听见“秦姑娘”三个字,哆嗦了一下,肩膀塌得更厉害了。 * 机巧阁在仁心堂的临街,是李娇儿外曾祖时挣下的店铺。 李娇儿的外曾祖姓唐,是个极有名望的工匠,尤其擅长造屋以及大型木器,年轻时是工部挂名的匠人,主持设计、建造过京郊的御仙园,受过高祖皇帝的称赞。 外曾祖给皇家做事半生攒下本钱,于京城开了一家木匠铺,取名机巧阁,打造各类家具,也接起楼建房、整修花园等事。 因为他手艺好,为人能说会道,因此机巧阁刚建成便名动京城。 待外曾祖去世后,机巧阁传到了外祖父手上。 外祖父虽然未给皇家办过差,但技艺水平也极高,机巧阁更是名噪一时,还曾扩建、改建三次店面。 如今,李娇儿站在那占了小半条街的机巧阁门前,仰头看见机巧阁高高挂着的牌匾,看着那有些旧了的雕梁画栋,以及门前的楹联。 刻栋雕梁凭利器,鸟革翚飞在心机。 都是她最熟悉的模样。 李娇儿看着眼前的一切,脚步有些放缓,很有些近乡情怯之感。 这里,是她四年没有来过的地方啊。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九章 师姐(上) 李娇儿小时候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机巧阁。 外祖娶了外祖母张氏,雕刻技艺大家之后,夫妻一生只得一女,取名唐瑛,便是李娇儿的母亲。 在别人心中,都道唐家最后只得个女儿,这一门技艺必然断了。 却不想唐瑛自幼耳濡目染,又极爱思考,因此其技艺非但在父母之上,还比先辈更擅机关术,还爱照着古书中所述,复原失传的墨家机关,待年长些,还迷上了火器。 后来唐瑛嫁给李赋,又有了李娇儿后,便将技艺倾囊相授给女儿。 只是李娇儿虽然聪明,却生性疏懒,学得可有可无。 小时候,李娇儿总以为日子长得很,她有很多时日能和母亲好好学习。 岂料母亲难产早逝,紧接着外祖父也悲伤过度,没几个月就撒手人寰了。 那之后,机巧阁虽在外祖母的打理下依旧不败,但外祖母年纪毕竟大了,又更精雕刻不善制作,因此机巧阁日渐式微,到现在也只是剩架子了。 想及此,李娇儿心中是难言的酸涩和后悔。 她自小便展现出了不凡的天赋,过目不忘,思想敏捷,无论是母亲教她技艺,还是父亲教她认药认穴,她都是一遍就会。 只是,她太懒散了。 因为一学就会,因为有父母呵护,所以她对很多事情都不上心;父母又不是强势之辈,只管她品行为人,在技艺学习上并不强迫她。 因此李娇儿样样通、样样松,最擅长的反而是从外祖母那学到的雕刻。 就连后来她为了薛镇不肯再去机巧阁,父亲拗不过她,外祖母也怜爱地说:“那是侯府人家,咱们已经是高攀了,不能再让人说娇娇是个木匠,学学侍弄花草,很好的。” 唯独母亲的女徒弟,她的师姐,名叫秦乐的,气得骂她没出息,从那之后也不再理她,回回只要她在,秦乐必然就要离开。 嫁入侯府后,因着薛镇的冷待,外祖父和母亲留下的手札笔记就成了李娇儿苦闷的排遣。 想来,那时师姐说得真对,她啊,可真是没出息,小时候不肯好好学,长大了想学,母亲和外祖父却不能再教她了。 李娇儿停在机巧阁门前,思想良多,踟蹰不前。 如今铺子还没开门,门上还上着门板。 她重重叹了口气,扭头对云团道:“云团,要不,你去看看师姐在不在吧……” 抱着包袱的云团好气又好笑,不肯动,只道:“秦小姐一定是在的啊。” 李娇儿无奈,脚步沉沉地向前迈去。 忽此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魁梧健壮的店伙计从房后绕过来,见是李娇儿来了,还以为看错了。 小东家四五年没亲到机巧阁了啊。 他忙作揖笑道: “夫人,小的方才没看清,还请夫人莫怪!夫人今日怎么来了?是侯府要做什么东西吗?” 李娇儿如今听不得侯府、夫人之类的词儿。 薛镇那么看不起机巧阁,才不会用机巧阁的东西呢。 她收拾心情,对着店伙计笑道:“赵哥哥好,不必叫我夫人,还和以前一样,叫我小东家就行。赵哥哥上个月家中添丁,我还没恭喜你。” “多谢小东家惦记,小东家让人送了贺礼,小的们全家上下很是感激。”赵伙计由衷道,忙忙地拆了门板,往里让李娇儿,“小东家里面请,亏得今天来了,咱们店里刚接了博侯的嫁妆单子,要忙了,小东家要明天来,怕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那外祖母也在?”李娇儿忙问,她本想今日下晌去外祖母家的。 “老东家一早就领着几个老师傅去博侯府上了,要将图样子给侯夫人掌掌眼,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赵伙计道,偷看了李娇儿一眼,提醒道,“但四掌柜在。” 四掌柜便是秦乐了。 而机巧阁上下,谁不知道秦乐和李娇儿的矛盾? 李娇儿没避开这话,只跟着赵伙计穿过摆放着各种样式家具的前店,往后面的场院去,口中笑道:“她既然是掌柜,哪日不在?” * 露天的院子很是宽敞,十几名工匠,有老师傅,也有小学徒,都在忙碌着准备各种红漆、红木等。 而其中,还有个二十五六岁上下的年轻妇人,麦色皮肤,盘着头,簪着素银簪子,挽着袖子和大掌柜吊墨线。 正是秦乐。 看见李娇儿进来了,众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更有几个光膀子、挽袖子的年轻工匠,慌得红着脸躲避、穿衣。 “夫人?” “夫人怎么来了?” “赵儿也不招呼一声,夫人到后堂坐吧,这儿气味不好。” 唯独秦乐的脸立刻沉了下来,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哼,将墨线掷下,转身就走。 伙计们尴尬地不言语,大掌柜抱怨着对秦乐的背影道:“秦姑娘气性再大,也不该拿吃饭的家伙事儿发脾气,祖师爷要怪罪的。” 秦乐头也不回地说:“哼,那我去给祖师爷赔礼。” 说着,人就大踏步地进了侧间去。 瞧她这样,本还惴惴的李娇儿,反而偷笑出声。 大掌柜无奈道:“夫人别和秦丫头生气,夫人今日怎么来了?” “何爷爷叫我名字就好,再或者叫我小东家吧,”李娇儿柔声笑说,“我想给我爹打一套药柜子的,昨儿我回家,瞧着仁心堂扩了些,可那药柜子还是旧的。” 大掌柜没想到李娇儿会来,更没想到她开口说要亲自做东西,心中很是高兴。 小东家小时候的聪明劲儿不输大东家,可惜心不在此。 他忙道:“可巧前些日子新收了一批上好檀木,之前还有一批乌金木头,本是庆王府中要的,谁知他家后来又改要鸡翅木了,所以那批乌金的便留下了。” 李娇儿忙摆手:“不必那样贵重,水曲柳或者梨木的就成。” “有有,一套水曲柳的,去岁新选浸泡、烘干过的,纹路也是极好的,我让人从库里给小东家搬出来。” “不忙,都听何爷爷的,我手生,做的时候,还得请爷爷给我看着。” “自然自然。” 说定了这边,李娇儿便让众人自去忙碌,自己则与云团往侧室走。 她早就看见了,自己和大掌柜说话的时候,侧室窗上总有个影子贴着。 显然是秦乐在偷听他们说话。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章 师姐(下) 李娇儿见秦乐果然关心自己,心情更轻松了。 工匠伙计们粗枝大叶的,不会对她的到来有什么疑惑;秦乐虽是暴脾气,但心思细腻,当年能骂她没出息,放弃立身之本,如今也知她来是事有蹊跷。 只是她的师姐啊,好面子罢了。 因此她并不立刻进门,而是在门外对着屋内,轻咳一声。 窗上的影子立刻蹿了回去,还有东西碰撞的声音。 李娇儿和云团相视一笑,推门进去。 只见屋内的秦乐拿腔拿调地坐在窗边榻沿上,一手端茶,一手托下巴,扭头看窗外的几杆竹子,也不喝茶。 炕桌上,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新茶。 李娇儿示意云团在外等着,自己则进屋关门,坐到她对面,撒娇道:“师姐,喝茶呢?” 秦乐绷着脸皮,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字: “嗯。” 李娇儿端起那杯新茶喝了一口,怪道:“怎么不是我前段日子送回来的茶?” 秦乐阴阳怪气地冷笑:“侯府的东西,我哪儿配喝呢?” 李娇儿听说,放下茶杯,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可怜兮兮地说道:“师姐,你还在生我的气?” 秦乐瞧着她笑出来的两个梨涡,到底绷不住冷脸,眼神略略柔和,放下茶杯问道: “在侯府当世子夫人当得好好的,怎么今儿想着来了?” 李娇儿依旧拉着她的袖子,脸上酒窝依旧,但没有说话。 秦乐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皱眉打量着她: “怎么回事?你和世子吵架了?他是不是欺负你了?还是打你了?你急死我了,才几年功夫就这么积黏起来?快说,到底怎么了?” 李娇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坚定开口道:“师姐,我要与他和离。” 秦乐觉得她的这话,比四年前为薛镇放弃机巧阁,更不可思议。 “为什么?” 李娇儿这才将三年以来的种种,一一告诉了秦乐。 秦乐不好惹,脾气冲,还没等听完,已经气得秀眉倒竖,待耐着性子听见陈娘子抱着孩子进门闹,她用力一拍炕桌,怒骂道: “薛镇算个什么东西!破落户一个,他的父兄没了,连良心也让狗吃了吗?!” 她这一嗓子别说李娇儿被她震得耳朵疼,外面的云团也吓了一跳,忙进来,口中道:“小姐,秦姑娘……” 结果刚进门,她就见姐妹两个人扯着袖子拉着手互相安抚。 倒是她推门的声音大了些,李娇儿和秦乐双双看向她,反和被她吓到了似的。 连外面的场院,都更安静了。 云团很是尴尬,只能没话找话道:“……我想问小姐们要不要添茶水……” 李娇儿笑了一下,招呼她道:“不必了,我们很好,快把东西拿过来。” 云团忙将包袱递给李娇儿。 李娇儿打开包袱,取出那个匣子与几页手札,问秦乐:“师姐知道最近陈国使者带来的掌中珍吗?” 秦乐点点头:“是,之前工部派人来问过咱们,也问过其他的店铺,都说不认识,没法做。” 李娇儿没多说话,将手札放在桌上,而后再将匣子打开。 金彩凤凰腾空而起,在匣子上空绕飞两周,又落回了匣子中。 秦乐顿时惊为天人,喜道:“娇娇,这不正是那陈国人的掌中珍吗?” 李娇儿笑了笑,将那几页手札递给秦乐:“这是我誊抄的娘留下的手札,里面有类似的记载,但并不完全,我也是依葫芦画瓢,试着做了出来,但世子说了,比陈国使者带来的要更精致些。” 秦乐哪里还能在意薛镇说过什么?立刻拿过那几页纸,认认真真看着,啧啧称赞道:“不愧是师父,果然是好思好想。” 李娇儿见她一心只在手札上那不完全的机关设计上,便提醒道:“师姐没发现古怪吗?” “什么?” 李娇儿抬手,在其中一张手札的角落里点了点:“我一字未改。” 秦乐看时,就见是三个歪着写的小字: 掌中珍。 秦乐愣了半晌,这才意识到某种可能,惊恐地抬头看向李娇儿:“娇娇,这是……” “所以师姐,我借口从薛家出来,也是怕这个被人发现。”李娇儿道。 秦乐忙点头。 “对对对,这等事情不能让人知道……否则怕是对师父的名声也……”她将那手札推给李娇儿,“千万藏好,不能让人知道!” 李娇儿安慰她道:“手札我如今藏在家中,这是我誊下来的给师姐的。师姐,我虽然做成此物,但里面的机扩却只能用一次,凤凰回落后不能关闭,且换那机扩还挺麻烦的。我并不知道陈国的掌中珍能不能反复用,因此还请师姐帮我去打探一下那边的虚实,也想请师姐同我一起参详参详,如何改进这套机扩。” 不然将来拿到寿诞上,却只能用一次,那非但会让陈国人嘲笑,只怕还连累自家。 可这事情她不能问薛镇,依着他看不起机巧阁的行事,若知道东西是半成品,自己的计划就要落空了。 时间还有,若她想的不差,陈国的掌中珍就是根据母亲的设计而来,那陈国能做成什么样子,自己和师姐二人集思,至少也能做个一样的。 秦乐听她如此说,便小心翼翼地将那手札上的三个字撕去,扔进茶水杯中,眼看着纸被泡得字都模糊了,才点头道: “我明白了,可你要怎么进献呢?难道……还要给那个姓薛的贴金?” 李娇儿道:“并非给他贴金,我是要用这个,换他同我和离。我不能让他轻易休妻,会伤我爹的心。” 秦乐赞同:“就该这样,呸,便宜了那畜生。” 李娇儿不想再提让自己心闷的薛镇,只道:“还有师姐,接下来这几日想法子散些消息,只说我看过类似那陈国掌中珍的东西,也算不得稀奇。” “这是为何?” 打小不爱琢磨人心的李娇儿此刻说不清,她不过是有些直觉罢了。 “我不信娘是那样的人,也不信事情如此凑巧,所以,我想试试看,可到底要试什么……师姐,我不知道……” 秦乐听不懂她的话,偏她更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不懂谋划,只能应下后拉住她的手感慨:“娇娇也学会算计了。” 以前秦乐觉得这个师妹绵软、疏懒,恨她立不起来,但今天见她这样,又心疼她不似幼时天真烂漫。 都怪薛镇! 李娇儿只觉得今后有了可商量的人,对着她,笑意如初: “师姐,我也该长大了嘛。”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一章 阴谋 李娇儿整天都在机巧阁中,和秦乐同出同入,研究掌中珍,给父亲做药柜。 她以前少做大件,好在她聪明且药柜有定式,又有秦乐、老师傅时不时帮她看着,吊墨线,依着李赋的习惯调细处,一天下来,忙得不亦乐乎。 岂料傍晚时,忽然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外祖母张氏却仍未回来。 众人正担心时,跟着的一个小伙计赶回来了,说因博侯夫人小姐要求多又拿不定主意,因此至今没定下来,以至于他们还没去夫家那边瞧新房量尺寸呢,眼见要下雨,夫人便留下人暂住。 “若知道小东家在,老东家定要回来的。”小伙计对李娇儿道。 今日看不见外祖母了,李娇儿心中颇为失落,但正事要紧,况且外祖母年纪大了,冒雨回来她也担心。 “又不差这一两天的功夫,你且去歇着吧。”她对小伙计道。 小伙计作揖退开。 秦乐递了伞给云团,又对李娇儿使眼色:“你也早些回去吧,明日来了,咱们再商量。” “嗯,师姐今日也辛苦了。” 机巧阁众人今天看腻了她们姐妹情深,心情也跟着轻快,待李娇儿走后,更有店伙计玩笑道: “四掌柜和小东家怎么这么好了?” 秦乐站在门口,以手打扇扇风,目送李娇儿转过前面的路口,反驳道:“我们姐妹本来就好,你别来挑拨啊。” 众人都笑了,问话的伙计假意打了自己一嘴巴:“瞧我这破嘴,是我挑拨了。不过今儿看着小东家做东西,底子还是有的。” 外面已是乌云压城,街上行人匆匆往家走,不过店内仍有个要做箱子的生脸蓝衣,口音也不似京城口音的客人在,伙计们边同秦乐玩笑,边招呼他。 秦乐听见人称赞李娇儿自然高兴,浅笑道: “自然,小东家可是我师父与师祖亲手教出来的,别说是寻常药柜子,便是前些日子衙门来问的那陈国使者的稀奇玩意儿,她若安心想做,也不难呢。” 伙计们是工匠,之前听说陈国献宝的事情,自是惊诧邻国技能精妙的同时,又暗恼自家竟然做不出,此刻忽听见秦乐说李娇儿能做,都来了兴致。 “当真?小东家真做出了那稀罕物?” 连那生脸客人听见,都多看了秦乐一眼。 秦乐嗓门大,生怕人听不见似地摆手道:“我可没说她已经做出来了啊,别混说。我只说她能做,别忘了,我师父最会机关奇巧了。” 伙计们再是一阵惊叹,纷纷怀念起了唐瑛。 “大东家若还在,哪儿还轮得上陈国宵小炫耀?” “大东家的奇思啊。我如今想来都觉得和梦里似的。” “咱们小东家的聪明劲儿就是随了大东家的,向来都是别人说一遍,她就能明白。” “我也觉得,小东家既然那般说,想必就能做出来吧?” 秦乐见众人议论得越来越兴奋,才又压低声音,假意道: “好了好了,你们也别瞎揣摩了,做不做得出的且看着就是了,咱们都是自家人,自然知道自家,但若要是传出去了,别人有信的有不信的,乱糟糟的来打听,咱们还做不做买卖了?所以能不能的,咱们少说,看着呗。” 众人却觉得秦乐话中有话,越琢磨越觉得,怕是李娇儿已经有了想法。 更有人很聪明地说道:“就是,看着呗。咱们小东家可是世子夫人,若真做出来了,让世子去献宝,可是夫荣妻贵的好事啊!” 秦乐如今更听不得“世子”二字了,心里没好气,撇撇嘴,不说话了。 而那定箱子的生脸客人似只是听了个热闹,半分没往心里去似的,定好了箱子尺寸、图样后,付了定钱离开。 秦乐还在门口,道了声“客人慢走”,又从伙计处接过图纸,看了看,觉得没什么特别,便让个师傅带着学徒做,全当练手了。 却不知她是依李娇儿的话造势,但那生脸蓝衣客却将话有心记牢,出了机巧阁后过三条大街,进了陈国使团下榻的,隶属鸿胪寺管辖的客栈中。 * 如今客栈里住了不少外国使团,都是来给大昭皇后贺寿的。 而蓝衣客,正是陈国使臣的一个手下,名义上是马夫,实则为探子。 “大人,”蓝衣人恭敬道:“安阳侯世子夫人果能做出掌中珍。” 陈国使臣正在解一盘残局,毫不意外地点头道:“唐家技艺精妙,唐家父女怎舍得技艺失传?不过是大隐隐于市,昭国的小伎俩罢了。” 蓝衣人道:“大人高见。” 陈国使臣很喜欢别人夸奖,落下一子后,捻须笑道:“但我曾见过李氏女,着实……呵呵,只怕正如我所料,东西并非是她做出来的,而是唐瑛留下了什么吧。” 李家的小丫头长的着实美极,但瞧着又软又憨,实不像会用心在此的人。 而陈国与薛镇这些年在边境明里暗里交手多次,因薛镇行事素来谨慎、多谋,因此陈国很是忌惮他,所以下大力气探查,才知道薛镇夫妻感情淡漠。 刚好,陈国很需要唐瑛留下的一些东西。 因此他们才会安排下美人计,果然成功将人送到了安阳侯府后宅,以期接近李娇儿。 结果李娇儿就回娘家了,害得他们白安了那么个棋子。 他才不信事情如此之巧呢。 那薛镇诡计多端的,说不定是趁闹让李娇儿带着唐瑛的东西到机巧阁,好避开陈国的耳目,偷偷制作去了。 但他再精明,怕也想不到他们想要的,不是昭国出丑,而是为了确定并得到唐瑛留下的东西。 蓝衣人在旁看着使臣沉思,建议道:“大人何必忧心?不如我将那李家女抓来吧。” 陈国使臣却摇头阻止:“莫要鲁莽,要抓,但不能是现在,得先确定了东西在何处再一并拿下,才是上上之策。” 到那时,非但唐瑛留下的东西能为陈国所用,还能借李家女羞辱薛镇,岂非两全其美? 蓝衣人一脸懂了的模样,拱手道: “大人果然思想周全,小的明白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二章 嚼舌 当夜便下起雨来,细雨不大,窸窸窣窣的,但很急,即便打着伞也会被雨水打湿衣服,又连着下了两天,许多地方都积了水,行走很是不便利,因此万福大街上许多人家,都没法出门。 李娇儿索性收拾了包袱,同云团一起,暂时住在了机巧阁。 李赋早就听女儿说了掌中珍的事情,他在意的不是女儿想借此胁薛镇同意和离,而是高兴知女儿有心承袭亡妻技艺,所以这两日独自在家时,对着妻子的灵位哭一阵,感慨一阵,笑一阵的。 不过当然,李娇儿并没将她的猜测告诉李赋,暂无定论,她何必说出来,反更让父亲担心? 只是李家在万福大街上名声大,现在街上邻居都被雨困在家里,凑在一处总要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磕牙,因此雨还下着呢,李娇儿住进机巧阁的事情就先传遍了街头巷尾。 邻居们自想不到什么陈国使臣,什么掌中珍的,只议论着世子夫人以前过年时都不在家中住,这次怎还住进机巧阁了? 待到第三天雨停云破时,邻居们也没议出个长短,况且李家人缘好,大家都喜欢李娇儿,因此更没人编排出难听的。 唯独之前那爱嗑瓜子儿的年轻妇人心中不屑,趁着今日雨停时打算出门,刚好撞见了往外走的张婶子。 她知道张婶子和李家关系最近,便拦住她,从随身小荷包里抓出把瓜子儿,边嗑边赔笑问: “张婶子好早,这是哪儿去?” 张婶子好聊天热心肠,听见她问便停步,笑道:“吴娘子也出门去?这几日下雨,我那风湿的毛病又犯了,所以去找李大夫瞧瞧。” 吴娘子是从京郊嫁到万福大街的,娘家是个小本买卖的行商,夫家是京中喜云楼的厨子。而她本人常出入些高门大户之中,为人做些浆洗织补的活计。 果然是去仁心堂,一个寡妇,一个鳏夫,啧啧,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吴娘子腹诽,面上似笑非笑道:“她婶子,这天都晴了,干嘛还这么急着瞧啊?” 张婶子走街串巷的,又是这把年纪的寡妇,什么样的闲言碎语没听过?一看吴娘子那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倒不生气,只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我的病我乐意就瞧,不乐意就不瞧了,哪儿还用吴娘子帮我挑时候呢?” 吴娘子被刺了一下,心中翻了个白眼,又问:“我听说世子夫人最近回娘家住了,婶子见天儿去,碰上人家姑娘也不好吧?” “我去瞧病,管世子夫人在不在做什么?夫人又不是那等碎嘴子的。”张婶子笑眯眯地说。 吴娘子斗嘴落了下风,不再牵扯她,便一脸八卦地强拗话题: “婶子别多心,我只是好奇,世子夫人怎就回娘家住了?好歹是高门大户的媳妇,这样不好吧?” 张婶子觉得吴娘子特别讨厌,冷道:“夫人娘家在这儿,她高兴回来,自然就回来呗。” “啧啧,婶子真会说笑,就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媳妇,也不能说回娘家就回娘家,更何况那高门大户?说起来啊,”吴娘子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可是听人说了,世子夫人不得世子喜欢呢。” “……”张婶子更讨厌她了。 李娇儿是这些邻居看着长大的,都喜欢她爱笑,性格好,嘴甜人美的。 怎么偏有这么个媳妇来嚼舌头? 想着,张婶子的调门反而高起来了:“哎哟哟,吴娘子哪儿听的胡言乱语?可别招人笑了。” 说罢,她拿起腿便要走。 偏吴娘子说上瘾了似的,拦着她忙道:“婶子别急,我给你说,我的话可不是胡言乱语,我可是听关山公家的小姐说过,那安阳侯世子,连夫人的屋都不常进呢。” 说着,她还抿嘴得意笑说:“要不怎么三年了,她连个孩子都没有呢?” 张婶子厌烦极了,本要走,却忽得想起那天李娇儿回来时,微红的眼眶。 她可是最爱保媒拉纤的人,媳妇子过得好不好,她一眼就能瞧出来,所以心中也存了疑惑。 可她疑惑,不代表她爱听别人编排李娇儿。 李家对她们娘母子,是有救命之恩的。 想着,张婶子立刻啐了一口,乜斜着眼睛看吴娘子,冷淡道:“吴娘子嫁过来两年了,肚子里不也还没动静吗?难道你男人也不进你的屋?” 吴娘子本还想了些话要问,却不料被她戳中了心事,顿时瞪大眼睛,瓜子儿也不嗑了,尖声道:“说什么呢你?” “说的是人话啊,”张婶子嗤笑,“要不吴娘子也去瞧瞧吧,李大夫在妇科一道上颇有建树的。你婶子我是过来人,养孩子好啊,整日里心思都在那小人儿身上,眼睛就不会往别人身上瞟了。” “你——”吴娘子不意张婶子说得如此直白,气得连正事都忘了说。 张婶子则和斗胜了一般,仰着脖子翻个白眼,迈步离开了。 吴娘子眼看着张婶子的背影,用力啐了一口,用力摔门回家去了。 倒把其他刚出门的邻居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家紧闭的大门。 * 机巧阁中,李娇儿早早醒来,洗漱收拾好了之后,照常屋中同秦乐对着唐瑛的手札,嘀嘀咕咕着研究。 她二人一个爱想,一个精干,况那机关虽然巧妙却不甚难,只是寻常人难想到那上面去而已,因此她二人潜心琢磨了两天,倒真的琢磨出了个大概,并开始改进了。 正忙着的时候,李娇儿忽听见外面一阵乱糟糟的。 是李娇儿的外祖母,张老太太回来了。 李娇儿刚听见张老太太洪亮的声音自前店传来,也不顾秦乐了,忙穿了鞋跑出去。 吓得云团在后面提醒道:“小姐,当心脚下。” 而李娇儿已经跑到了外面,就见一个满头银发,肤色微黄,精神矍铄,脸上皱纹堆叠的老太太,穿过前店,刚刚走到场院里。 “外祖母——”李娇儿话音未落,人已经扑过去抱着张老太太的脖子,撒娇地唤了一声。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三章 衙门来人 李娇儿这两天一心扑在技艺上,因为见不着薛镇和陈娘子,情绪自好了许多,所以现在见外祖母时,已没了之前的委屈,唯有见到长辈的喜悦。 “哎哟,娇娇来了,快让外祖母瞧瞧,”张老太太在店外就听伙计说她来了,也没怀疑,只哄孩子似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背,脸上的皱纹都笑得多了几道,但仍要心疼道,“几个月没见,娇娇怎么又瘦了?” 李娇儿很想说她并没瘦许多,而且长个儿了呢,可张老太太已经喋喋不休起来: “是不是没好好吃饭?你年纪还小,就该多吃些,别学那些闺女家非要个腰身,瘦得和吃不饱饭似的,哪里好看了?” 况且太瘦也不好生娃。张老太太心中想的,只是当着外人不能说这话。 李娇儿感受着长辈的关切,索性不去反驳了,只能黏在她身上,笑听她的话,满嘴应是。 张老太太比一般女人都高些,同样匠人出身,性烈如火,做事严谨,如今年纪大了,个头也没缩,看面相依旧还是个干练精明,不好惹的小老太太。 但再不好惹的老太太,看自家孩子,依旧总是瘦了,没吃好饭,没穿好衣,受了天大的委屈。 所以李娇儿不想立刻告诉外祖母,自己准备和离的事情。 老人家会伤心的,如今天渐热了,还得忙着博侯家的买卖事,知道了跟着着急上火的,再出些事情,她都不知道该找谁哭。 待张老太太絮叨累了,李娇儿才问:“雨刚停,外面的路湿滑得很,外祖母是坐车回来的?还是走回来的?” “自然是博侯家让人车送了我回来。”张老太太拍着她的手,“我可是安阳侯世子夫人的外祖母,博侯夫人这样对我,都是给娇娇面子。” 李娇儿内心一滞,苦涩起来。 那些侯门贵胄之家,不看她的笑话便已经是厚道人了,哪里会为了她给外祖母面子? 不如说他们不想得罪薛镇,不敢议论薛镇家事的好。 张老太太并没发现她的异样,拉着李娇儿的手,又吩咐人去订桌席面。 李娇儿想劝阻,张老太太道:“不独是为了你,让大家今日好好吃一顿,接下来博侯家的事情,且要忙一阵子了。” 正说着,忽得有伙计急忙忙从外面进来,道:“东家,工部衙门来人了,说要见小东家……” 话没说完,就见两个穿青色官衣的男子从外面进来,扫视一周,对着李娇儿拱手道: “世子夫人安。” 又对着张老太太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李娇儿听他们是工部便知为何而来,只是没想到他们会直接找上自己。 自己如今还有诰命在身,他们冒失来见他,可算无礼。 不过她不生气,也不摆架子,只浅笑道:“二位大人不必多礼,找我何事?” “下官听人说,夫人对那陈国带来的掌中珍颇有心得?”其中一个人道。 果然为此,李娇儿心中更有数了。 旁边的张老太太怔住,疑惑地看向李娇儿。 李娇儿端庄地笑着,酒窝深深,道:“我都没见过陈国带来的宝贝,哪里有什么心得?二位大人是哪儿听了这样的话?竟然来问我?” 那两个大人对视,尴尬中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屑。 李娇儿看在眼里。 “下官们听说夫人得家传,自幼在机关术上有些见识,如今朝廷有事,夫人若真有妙想,又何必藏私?”说话的青衣官员语气仍算恭敬,但说出的话却暗含诛心。 李娇儿抿嘴笑着,还是和和气气的模样,正色道:“什么叫藏私?正因朝廷有事,我才不能轻言是否。况且我只是内宅妇人,大人有话,也不该同我说。” 说罢,她挽着张老太太的胳膊,下了逐客令:“我家中还有事,二位大人若没事,喝杯茶后,便请回吧。” 那二位官员没办法,并不喝茶,只拱手后便一起离开了。 李娇儿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下多了些别的思量。 工部的官员若真是为了掌中珍,何必亲自来问自己?直接问薛镇不是更方便吗? 是想抢功?还是试探?亦或是宫中催得紧,他们干脆病急乱投医,稍微得到点儿风声,也不管得体与否,就跑来问了? 李娇儿甚至摸不准他们是希望她能做出来,还是不希望她能做出来——这得瞧他们站的是当今太子,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们最不在意的,怕便是朝堂的脸面。 她以前从没细琢磨过这么多事,如今大事找到眼前了,她才觉得千头万绪,又乱又险。 好在她从前只是懒得想,而非不能想,因此念头转过一圈,她坚信一件事情: 无论工部希不希望她做出掌中珍,薛镇都一定是希望的,而且与他的立场无甚关系。 虽然自己看透了薛镇的薄情,却坚信他对朝廷的忠心,不做二想。 因此别人想什么不重要,薛镇之心才最合她自身之利,也合她本心之情。 * 待官员们离开,心慌的张老太太立刻问李娇儿:“娇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能……” 李娇儿忙拦着她的话头,神秘兮兮地说道:“外祖母,咱们进屋再说吧,我都渴了。” 是实话,也是演给场院里那些师傅伙计看的。 经过今天,他们定然更笃定自己能做出来,外面传的话也会越来越玄乎,那她想试的人,想行的事,就多一份成功。 张老太太立刻跟着她进了侧屋。 一进门,先看见了便是她和秦乐摆在炕桌上的东西。 秦乐站在地下,对着张老太太道:“师祖瞧瞧,都是师妹想的,如何?” 张老太太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你们做出来了?” 李娇儿点点头:“母亲的手札里有类似记载,但不完全,我琢磨了几日做出大概样子来,师姐又帮我改善了其中机关。” 她说着,拿着那匣子,以及她们改进的机关,一一解释给张老太太听。 但依旧没将自己的揣测告诉外祖母。 张老太太越听越动容,听到最后,看着外孙女脸上的酒窝,没有评论那掌中珍,反而感慨了一句: “娇娇你……越来越像你的母亲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四章 算计 张老太太仍记得女儿唐瑛说起这些工匠技艺来,娓娓道来,平和谦逊的语气。 但眼中的光,却是炽烈热爱。 女儿亡故后,可惜外孙女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她也以为自己再看不见那样的神情了。 却在今天,意外地再次看见了。 李娇儿被张老太太眼中的怀念勾起了伤心,柔声道:“外祖母,我比娘还差得远呢。” 张老太太怜惜地抬手,摸着她的脸:“娇娇这样子,就很好……你啊又憨又柔,你爹更是软脾气,我总怕你吃亏,不过现在见你和世子这般好,我就放心了。” 李娇儿梗了一下,云团垂下头,不敢看。 旁边的秦乐,五官都纠结在一处了,忍了好半天才嘟囔道:“和世子有什么关系?” 张老太太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为了世子不忧心,娇娇也不会这样用心。” “……”李娇儿竟无法反驳。 外祖母的话,虽然猜得南辕北辙,结论竟然殊途同归。 张老太太的细心都在雕刻技法上,不在人心之算,因此愣是没看出屋中三人的古怪,只为李娇儿的选择欣慰。 她纵容溺爱她,其实是因为她不大会教养孩子,所以无论是女儿还是外孙女,她都由着她们的性子。 但作为长辈,她仍会担心孩子的未来,更觉得无论男女,有一技傍身才是最好的。 只是啊,女儿对工匠技艺的追逐过于狂热,而外孙女的性子又太懒散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学。 到最后,女儿早逝,外孙女的婚事又过于高攀。 张老太太以前怕李娇儿在高门之中受气,好在郡主很喜欢她,世子名声也好。 可别人喜欢,不如自己立住。 这次陈国使臣事出,若李娇儿真能解朝廷之困,那才真的立稳了,甚至郡主将来辞世,再或者世子见异思迁,都无法动摇她的地位。 终得安心的张老太太叮嘱道:“你做出来之后,还是给了世子让他去,才安全些。” 两天没听见的人,如今从自家外祖母口中说出,又有如此误会,让李娇儿未免心闷,不过她知道外祖母是全心为她着想,便点头附和道: “外祖母放心,我晓得了。” 张老太太又和李娇儿议了议那掌中珍,便叫上秦乐一同出去,安排机巧阁的其他事。 李娇儿坐在榻上坐着,在纸上写写画画,心内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云团在旁陪着,低声劝她。 不多时,秦乐进来了,见她这样,无奈道:“你就打算瞒着?” “事情未定,何必多言?”李娇儿打起精神来,“不提他了,外祖母刚才说匣子内也当好生雕刻,才显得更贵重,我在想图样子,师姐看看?” “这等细致活我做不来,你就听师祖的便好,但若连机括上都要雕刻或描绘,多少对机括都有影响,要算准才行。”秦乐坐在对面,看着李娇儿描绘的图纸,如是道。 见李娇儿依旧深思不属,她想了想,道:“娇娇,看来事情真的被你说准了?” “什么?”李娇儿没转过来心思。 “今儿雨刚停,工部就来人了,”秦乐道,“是不是真的猜到了什么?” 李娇儿抛开杂念,摇摇头:“不知道,不好说,但我觉得,应该不是。” “……听不懂。”秦乐直截了当说。 李娇儿将刚才所想,捡重要的解释给秦乐听。 秦乐听了个又糊涂又震惊,半天才道:“你是说……难道还有人希望我们丢脸不成?” 李娇儿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到底摇了摇头:“我不晓得,我只觉得事情突然,又都怪怪的,咱们的朝廷怪,陈国怪,就连我娘也……” 她慵懒随性长到十八岁了,头回琢磨事儿就是这等事关外国的大事,哪儿是轻易能想明白的? 越想,越觉得乱糟糟的。 秦乐见她这样,忙劝道:“指不定是咱们想错了呢?指不定就是陈国出了极厉害的工匠,所以才想出这样的东西呢?此物虽然精巧,但毕竟是小技,我瞧着那手札记载,不过是师父一时兴起想的玩意儿罢了,因此都没想齐全呢。俗话说人外有人嘛,师父能想出来,别人想出来了,也是常事。” 李娇儿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说:“师姐说的是。” 秦乐笑道:“哎呀,咱们不想那些朝廷大事吧,横竖天塌下来,还有那么多大人顶着呢,你啊,现在该多想着和离的事情,你都回来两天了,也不见他来……呸,坏男人。” 李娇儿想到薛镇那张冷漠的脸,叹了口气:“他……该是在等着郡主回来吧。郡主一贯待我好,他大约以为,能让郡主来劝我打消和离的念头,好保全安阳侯府的脸面。” 秦乐不懂这些弯弯绕,好久才感慨:“你啊,如今都看得明白,当初怎么就被油蒙了心?为他弃了机巧阁。” 李娇儿笑道:“事情都过去了,师姐还要念我多久?” “念一辈子,”秦乐啐了一口,起身道,“走吧,师祖让人置了席面,怕是该好了,咱们瞧瞧去。” “嗯。”李娇儿应声,跟着起身,心依旧惴惴的。 * 接下来几日,李娇儿依旧留在机巧阁中,自引起了人们更多的议论。 机巧阁的人对外只说她在给父亲做药柜,可根本没多少人信,尤其是京中那些同行,都揣着各种心思来打听。 全被张老太太软绵绵地顶回去了。 因为没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所以大家的猜测更多了。 有小道消息称,连太子府都派了人,去机巧阁打听。 唯独安阳侯府中,这几日平静得和无事发生一般,薛镇每天如常上朝、退朝,又因他新领了京城城门防务,因此经常出入城门营,还常常留宿军中。 好像世子夫人在机巧阁出入,留宿娘家这事儿,对他毫无影响似的。 寻常得都不寻常了。 直到皇后千秋的前十天,李娇儿回娘家住了快半个月时,当今建隆帝竟在退朝后,又召见了他,沉着脸问道: “朕听说太子最近,去了机巧阁?”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五章 危险 薛镇毫无畏色,只垂首恭敬回道:“陛下,臣近日忙于军务,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建隆帝依旧沉着脸看他。 御书房内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在外的起居郎,都垂目屏息。 唯有薛镇,不慌不怕,依旧站在原地,等待皇帝示下。 建隆帝一直盯着看到他觉得薛镇心中真没鬼,才哼了一声,仍不满道:“陈国使者行此等挑衅之事,你可有对策?” 薛镇却平静道:“陛下,臣以为,何必特为此大费周章?” “什么?” “陈以小巧末技示人,又以言语无状挑衅,”薛镇淡然道,“若陈国只有这点本事,那对我大昭,可算是大益处了。” 薛镇的话说到了建隆帝的心坎儿上,顿时龙心大悦。 自前朝末代君王荒淫无度,残暴恶行不觉,天下举兵讨之至今,战火纷乱已近百年,天下只剩昭与陈、郑三国,鼎足天下,彼此掣肘,均以正统自居,一时难定。 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此大争之世的末期,谁不想着问鼎中原,一统天下? 建隆帝是颇有雄心之人,虽然近年来厌弃皇后,又看太子不顺眼,但朝政上并不荒唐,皆因希望自己成统一天下的唯一雄主。 他有如此宏愿,自然知人善任,唯才是举。 “但仲敬啊,”建隆帝唤了他的字,语气柔和了下来,“朕不想见陈朝人这般得意。” 薛镇听说,俯身在地:“是,陛下放心,臣早有安排。” 隆建帝听见他说得笃定,已有猜测,这才真的一笑,愉悦起来,竟还与薛镇闲聊了些家常话。 * 薛镇离开御书房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中衣。 暖风吹过,才让他略感舒爽了些。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没让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也没再到军营中,而是回了家。 长奉跟着进到书房服侍。 薛镇并不用他给自己更衣,而是自己边换下朝服边问:“那边,如何了?” “那边”指的正是机巧阁,不过这三字对薛镇而言,烫嘴烧胃,轻易说不得。 “是。”长奉立刻从个匣子里拿出一叠纸,照着念。 从李娇儿回娘家那天起,谁什么时候到了仁心堂与机巧阁,待了多久,又做了什么。 事无巨细,长奉念了一刻钟,薛镇又才自己看了快一刻钟,才看完。 换好了月白常服薛镇面色没什么变化,只吩咐长奉端了火盆来,将那些纸条统统烧了干净。 没有太子的人,这里面并没有的太子的。 他一早就和太子说过,此事他无需做什么。 那些人啊,陈国都跳到面前了,不见他们做什么好事,却只想着如何借此拉下太子来。 看着火苗跳动,薛镇一边腹诽那些宵小,一边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李娇儿。 她的面目在自己心中很模糊,三年来,他很少也刻意不去看她。 可他又觉得,那模糊面容的女子,不像是会张扬的人。 有限的几次见她,她似乎总是在笑的,温柔怯弱,大概很怕她。 什么破釜沉舟、威胁利诱的,都不像她。 偏偏这次,她做了威逼自己的事情,坚定,但又不怕那么决绝。 她还能关心那个陈娘子,关心自己“庶长子”的脸面。 连薛镇都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有心将她逼到那一步的,还是她本来就该是这等恩怨分明的性子。 好像又有个小姑娘的小圆手,将一块龙须糖放进他的嘴里。 “甜的,给你吃。” 可不过是念头一转,薛镇就感到那血腥的甜味瞬间冲得满嘴都是,胃猛地缩在一起。 他,只想吐。 但今日上朝,他习惯只吃半块点心,刚才又喝了半盏茶,想吐都没什么能吐出来的。 薛镇忙抛开李娇儿,只问长奉:“陈娘子这几日呢?” “她在院子里安静待着,并没要出门,总打听世子几时回来,前天还问了老侯爷的事情。”长奉道。 “祖父?”薛镇的注意被转移了一下,恶心的感觉好了些,看向长奉一眼,“祖父可有事情?” “世子放心,老侯爷在道馆里,平安着呢。”长奉忙道。 薛镇略安心,再次看着火盆中的纸条统统烧成了灰,才将手边的半盏茶泼入,浇灭那火苗,站起身来。 长奉亦步亦趋跟着,问:“世子是要……出去?” 他本想问的,是世子是要去看陈娘子吗? 可他总觉得世子对陈娘子的态度很奇怪,冷冷淡淡不说,也从没见他主动提出要去看那个襁褓中的孩子。 那可是世子唯一的骨肉啊。 薛镇边走边道:“多安排些人,去机巧阁……不要打草惊蛇。” 机巧阁三个字,好半天他才说出口。 果然,这三个只要在他脑海中出现就能勾起他恶心的字,此时被迫说出口,更让他胃中翻江倒海的,血腥味顶在了喉咙里,鼻腔里还充盈着人肉焦糊的气味。 薛镇在门口顿了一下,好容易才忍着,没当场干呕。 长奉以为他听岔了。 怎么又要去机巧阁了?那边不是有人盯着嘛? 再说了,他可是安阳侯世子,怎么能不打草惊蛇? 毕竟薛镇那张脸在京城里,就算不认识他的,也会想多看两眼的。 而且还要安排多些人…… 这到底要怎么安排,才能不打草惊蛇啊? 不过自那场变故后,世子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因此长奉不敢多言,只能拱手道:“是。” * 傍晚时候,李娇儿离开时机巧阁时,和往日一样,同云团回家去。 机巧阁与仁心堂各在两条相邻的大街上,两条街都是极长、极繁华的所在,两条街也有很多小路相通。 李娇儿每次从机巧阁回家,都会抄最近的一条小巷过去。 那条小巷是几户人家的侧院墙,巷子两头热闹,中间则人少、安静,只能够一驾马车通过,但同样是青石板路,不难走。 李娇儿和云团自幼走惯了,对巷子两边人家也熟悉,因此是不怕的。 “小姐,那掌中珍果然好看。”云团小声称赞。 “是,如今一套机括可用五次,该是比过他们了。”李娇儿也颇有些小得意。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却不料她们刚拐进巷子不久,身前身后竟忽得窜出四个衣衫不整的地痞,将她们堵在巷子中间……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六章 相救 李娇儿顿觉慌乱,而云团虽也怕,但立刻就护在李娇儿身前。 这儿可是她们自幼长大的地方,邻里邻居都是认识的。 “救——”她立刻要大声叫嚷求救。 岂料那四个地痞看着衣衫不整,流气浪荡,但双目炯炯,动手更快,没由云团开口,便已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制服在地。 云团摔倒在地,发髻散乱,晕死过去。 而那制服云团的地痞,更是拿出了匕首,抵在云团的后颈。 “小娘子可莫要说话,”为首的地痞嬉皮笑脸地欺近李娇儿,声音却阴狠,指了指身后的云团,“不然这个丫头可就没活路了。” 李娇儿慌乱地后退,巷子狭窄,只两步她的后背已经贴上了墙壁,退无可退。 她不敢做声,目光中满是恐惧,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显然已经被吓住了。 地痞头领很是满意。 不过是个娇怯的小姑娘罢了。 他狞笑着更逼近李娇儿一步,抬起脏手就要抓她的肩膀,威逼到:“听说李娘子做出了掌中珍?那不如我们谈一桩买卖……” 李娇儿心跳得飞快,耳朵嗡嗡的,虽然听见了那地痞的话,但一时无法去想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她此时的神智却极为清醒。 机会只有一瞬而已。 李娇儿的手猛地抬起,又快速刺下。 地痞头领的手已经按在李娇儿的肩膀上,还要在说什么的时候,忽眼前一晃,只觉得脸上刺痛。 他后退一步,捂着脸感受到鲜血从脸上奔涌而出,忍不住地惨叫: “啊——” 但很快,他就将惨叫硬生生咽了回去。 众地痞大惊,才发现头领脸上有一道极长极深的划痕,从左眼下一直划到了左耳下。 而李娇儿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锥子,锥子尖上的血顺着锥子,流到李娇儿的手上,又落在地上。 她仿佛被烫到了般抖了一下,人似清醒了些。 在对事情有所怀疑之时,她便防着今天,所以偷偷将个锥子藏在袖中。 她是不会武的柔弱女子,刺出的时候是胡乱刺的,并没有想划人,实则还亏了那地痞头领的动作,才会划出这样长的一道伤痕。 但好在善雕刻、会木工的李娇儿手稳,即使第一次伤人见血令她心中慌乱,却依旧能紧紧握住锥子不放,只抖着声音对那些地痞道: “别碰我!” 地痞们不想李娇儿看着娇怯,竟敢反击伤人,心下又有顾忌,因此一时被唬住。 受伤的地痞头领怒极,捂着脸口中道:“贱妇,找死!杀了那——” 可他的吩咐还没说完,李娇儿手中的锥子却一转,比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坚决道: “你敢伤她,我就去死。” 这次,连头领都不敢妄动了。 李娇儿见壮便知,自己赌对了。 他们的确是为自己,不,应该说是为母亲的手札而来。 李娘子。 谈个买卖。 她总觉得那掌中珍那不过是小巧之物,不料那东西真的值得有些人在大昭京城中,做出劫持绑架一个世子夫人的勾当。 一个买卖。 娘亲,你以前,同谁谈过买卖吗? 那个掌中珍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来人到底是陈国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李娇儿觉得隐藏的真相如山般,压得她心中更不安了。 地痞头领虽暴怒,但见她如此决绝,又怕她真的自戕,只能按捺脾气道:“李娘子,你莫要……” 可他话音未落,巷子两边忽然又出现了一群着短打褐衣之人。 众地痞暗叫不好,有人立刻想要挟持李娇儿,却还没等他们动,便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将离着李娇儿最近的地痞拎了起来,摔了出去。 正当正地,扔在那个制住云团的地痞身上,二人摔了个七晕八素,被冲进来的褐衣人制住。 地痞们一见褐衣人至便知事败,果断竟要吞毒自尽。 褐衣人们立刻去捏他们的嘴,敲碎他们的下巴。 但李娇儿没看到那一切。 因为那道影子落在了她身前,挺立着,将她与对面的血腥隔绝开来。 恍惚之中的李娇儿能看见的,只有那人的背影。 高大但不健壮,穿着月白色的直裰,身上还有股熟悉的花香,应该是兰花。 薛镇爱侍弄花草,其中有很多名花异草,很多是李娇儿曾在书上读到过,但在嫁到安阳侯府中,才看见过的。 只是此时空气中有浓郁的血腥味,将那兰花香气冲得七零八落。 李娇儿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也认不准如山般拦在她前面的人,到底是不是薛镇。 是薛镇。 他拦在李娇儿身前却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云团,只冷静地站在原地,问褐衣人: “都死了?” “只有这个,药物还没吞下,能活。”其中一个褐衣人道。 薛镇心中复杂。 还是救活了一个啊。他想着,口中则平静道,“送城防营牢中。” “是,那这三个……”褐衣人问。 “拉去乱葬岗,埋了。” 安排定,薛镇才回过头,看向靠在墙上,依旧握着锥子的李娇儿。 眼前的女子身子微微颤抖着,就像他花圃中那些弱不禁风的奇花异草。 但她又不是花草。 她将锥子抵在脖颈上的时候,弱不禁风,但竟不畏死。 他脑海中总是会因为记忆而模糊的李娇儿,在此刻的面孔格外清晰,她拿着锥子,手腕上、衣服上都沾着血,呆站在墙边,目光看向前面,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越过他,在畏惧刚刚散去的危险。 薛镇直觉应安慰她。 偏鲜血和李娇儿,第一次在他面前真切地纠缠在一起。 这让薛镇的胃口顿时翻江倒海起来,克制了许久,才没有恶心地吐出来。 他不能在她面前示弱。 他暗中攥紧拳头,安慰的话说得又拖延又敷衍又冷漠:“可有受伤?” 李娇儿听见他的声音时再次微颤,仰头看向他的眼睛,摇摇头,没有说话。 薛镇觉得,连她的那对漂亮的梨涡里,都被恐惧填满了。 在此一息,薛镇的心软,压住了纠缠他三年之久的恶心。 “甜的,你吃。” 心底那小女孩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着眼前发呆的李娇儿,薛镇后悔,没有带两块糖来。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七章 恩绝 薛镇靠近一步,能感受到李娇儿的呼吸,不安,慌乱。 他一手抓着锥子,一手轻轻地去掰开她的手指。 他没有说话,手指温热而有力,但不粗暴,更像是某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感受到了他手指的力量,李娇儿终于彻底清醒,也看清了眼前救下自己的人,的确是薛镇。 她的声音微颤,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云团……云团呢?” 薛镇的手顿住。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太近,近到提醒他,她究竟是谁。 他后退半步,松开了锥子。 失了力气的李娇儿同时松了手,两相错开,锥子落地,声音很闷。 已经被褐衣人救下的云团,刚转醒过来就听见李娇儿的话,立刻推开旁人哭着扑到李娇儿身边,腿软踉跄,口中不停道:“小姐,小姐!” 李娇儿忙抱住她,眼泪忍不住,终于流了下来。 她低声安抚着云团,直到云团的哭声低了些,她才看向薛镇,颔首道:“多谢世子。” 薛镇看着她,方才压倒一切的心软,消失无踪。 他像是在懊悔方才的心软,冷淡地嘲笑道:“我说天下大事,不能与你我私人之事牵连,夫人现在可明白了?” 李娇儿的心跳得依旧厉害,而薛镇的话让她心中的感激之情,消散许多。 她侧头看向他。 高高在上的安阳侯世子,个子很高,如今站在黄昏的巷子里,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他跟了自己多久?又在这儿站了多久? 她收回目光,轻轻拍着云团的背,安抚怀中仍在发抖的人,开口却在问薛镇:“世子一早就怀疑了陈国人的目的,对不对?” 薛镇不说话。 “世子跟了我很多天,对不对?”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和,不像生气。 “……”薛镇依旧不语。 “我离开侯府也在世子的算计之内,对不对?”第三问。 声音一次比一次平和,问话人的心,一次比一次失望。 而薛镇,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李娇儿已经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她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陈国究竟有没有暗通款曲,但是陈国此举确是冲着母亲留下的东西而来。 薛镇一早就知道了。 他连着三年在边境与陈国对峙,必然能探知许多事情。 因此他才会回来,所以他才会任由自己离开侯府。 毕竟在侯府的保护之下,陈国人也闹不出今天这场戏。 不对。 母亲应当和陈国无关,陈国那掌中珍的来历怕也不会是母亲。 否则依着薛镇的算计,若知道了母亲和陈国可能有私,那依着他对自己的无情,直接把她锁拿,夺走手札,“大义灭亲”就好。 又何必惺惺作态? 李娇儿苦涩一笑,不料他的无情,反而让她心中的大石落地。 “原来世子很早就猜到,我对陈国人挺重要的啊。”她长叹一声,“世子可以早些告诉我,就算再委屈……家国大义,我亦读过些书的。” 何必呢?弯弯绕绕,终见血腥。 这声叹,敲在了薛镇的心上。 他看着垂首,安抚着她人的李娇儿,忽然觉得她心中的自己,小肚鸡肠得不堪。 李娇儿却累得不想再说话了。 此处邻居多,怕是发生了什么两边家里都知道了。 今天之后,不知是不是又多一些人,开始嚼她的舌头了。 齐大非偶,果然如此。 “掌中珍已经做好了,后日世子到仁心堂来拿吧。母亲的手札是她留给我的念想,我不会给任何人,若谁要来拿,我宁愿毁了。”负气的话因疲倦的语气而毫无震慑,“世子,我们和离吧,好不好?” 她说完,看向他,目光染上了一层恳求。 薛镇神色一黯,情绪转瞬而逝。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想告诉她,唐瑛的,陈国的,他父兄的。 可百转回肠到最后,他不过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三年未有其实的婚姻,在李娇儿熟悉的环境中,在李娇儿不熟悉的血腥气中,断在了这个“好”字上。 李娇儿没有遂心的开心,连酒窝都浅了很多,放开云团,整衣蹲身一礼:“今日救命之恩,谢过世子了。后天我在仁心堂,等着世子的和离书。” 说罢,她和云团互相搀扶着,在只剩一线的夕阳余晖中,穿过小巷,往家去了。 薛镇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很想说:我送你回仁心堂。 可只是一个念头而已,薛镇再也忍不住,背身扶着墙,搜肠刮肚地只想吐。 空气中有血腥味儿,又重,还混着李娇儿身上特有的木香气息。 就因为又想起了唐瑛,想起了父兄,这些气味对他而言,比死都难受。 他今天没胃口,只吃了半块点心,喝了一肚子茶水,因此反上来的只有水,和陈腐茶味。 恶心得薛镇现在就想回家,把那些茶叶都扔了。 真是够了。 薛镇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尤其不想让李娇儿听见。 他很想对着李娇儿的背影说:“我现在就把和离书给你。” 如此,放过自己,也放过她。 今后,生死之事,再无相关。 偏偏,他不想,不愿,不甘心。 有褐衣人见状,立刻过来给他顺着背,怪道:“世子?要不要属下去找大夫?” “不用。”薛镇推开他。 巷子两头,都有被褐衣人拦住的百姓,正伸头伸脑地往这边看。 只有李娇儿,离开的身影都很决绝,不肯回头。 “回营,我要亲审那个探子。” “是!” * 累极的李娇儿确实听到了身后异样的声音,可她再不想关心了。 云团搀扶着她,腿还软,眼眶也是红的,回头看了一眼,对她道:“小姐,世子好像病了。” 李娇儿只看着前面,反问道:“与我何干?” 若说方才危难时从天而降的薛镇,与送给她一盒糖的少年身影再次重叠在一处的话,那他后来说的每一个字,每一次沉默,都让李娇儿将藏在心底的影子,从他的身上一点点剥离。 她受够了自己的妄想和软弱,受够了他的冷漠与算计。 你既无心我便休。 我的母亲救了你的祖父,你救了我,李薛二姓,两清了。 李娇儿的步子起初很飘,但当她走到巷口的时候,步履已经稳健下来。 天边只剩一线的天光,残月爬上半空,万古如常,周而复始。 巷子口的褐衣人给她让路。 张望的百姓也退让开,但因为褐衣人与她身上的血,他们看李娇儿的目光有畏惧,少了往日的亲近。 李娇儿不去看他们。 明日来时,她再无犹疑。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八章 愤怒的郡主 李娇儿心头思绪万千时,穿着灰衫的郑小西匆匆赶过来,边跑边张望,看见了狼狈的主仆二人。 他飞快冲过来,着急道:“大妹妹!这是怎么了?” “六哥哥,”李娇儿见了亲近熟人,紧绷的情绪松弛下来,险些落泪,勉强笑道,“你听说了?” 郑小西见她二人衣上溅的血,心中更慌了,顾不得当街,上下打量着问:“受伤了?重不重?” 李娇儿摇摇头:“还好,还能自己走。爹也知道了?” “我同师父问诊去了,师父还没回来,我是回来抓药的,见你们还没回,又听邻居说这边出事了,可吓死我了……”郑小西见她二人虽然狼狈,但都不像受伤的样子,才略安心,絮絮叨叨起来,“快回家去吧,我给你们抓服药,压压惊。” 李娇儿点点头。 郑小西护着二人走,这方回头看了眼巷子口的褐衣人。 京城中人都知道,褐衣人是城门营的军士,他们入城时不穿甲胄,只着褐衣,司京城护卫之职。 他前些日子听说薛镇回京后,暂领城门营守将之责。 是他吗?救了大妹妹?郑小西心中怀疑里面有事儿,想问李娇儿,可见她神思不属,便犹豫问不问。 “六哥哥。”李娇儿忽然开口。 “什么?” “别问,什么都别问我,”她轻声道,“我那日说的话,是真的,是真心的。” “好,不问,咱们回家。” * 这边厢,李娇儿回到仁心堂,一夜无眠。 那边厢,本欲回军营审问地痞的薛镇,刚走到城门处,就被侯府小厮追上,赶着叫他回去。 “世子,郡主回来了,急着叫您回去呢。”小厮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母亲回来了? 薛镇意外,他还以为母亲会和长公主一起避开皇后的千秋诞,免得惹祸上身。 但再想早上皇帝问他的话,就不奇怪了。 于是,薛镇安排了军中事情,严令他不在不许人审问那地痞,自己便回家去了。 不过他刚走到孝惠郡主居住的春晖堂,还没进院门,先看见院子里乌泱泱地跪了满院子的仆妇、家丁。 瞧见他回来,众人将头埋在了地上,不敢看他。 薛镇扫了院中一眼,挑帘走进了正厅中。 孝惠郡主正在厅中打转,而陈娘子和安排给她的两个仆妇,都跪在地上。 两个仆妇额头贴地,一言不敢发。 而陈娘子正期期艾艾地哭着冤枉,见薛镇回来了,立刻扑过来跑着薛镇的腿,大哭道: “世子!世子救我!” 刚站稳的薛镇被她这一抱,脚下踉跄,差点儿摔倒。 他刚皱了一下眉头,对面的孝惠郡主见陈娘子当面就敢这般妖里妖气拿捏人,更是大怒,喝道:“好贱妇!” 说着话,人已经冲了过来,高高地抬起手,狠狠地打了…… 薛镇一个嘴巴。 孝惠郡主可不是李娇儿那等柔怯之人,也不是云团那等只有些傻力气的丫鬟。她是皇家郡主,长公主最爱的女儿,脾气又辣又泼,自幼爱骑马挽弓,是和皇子一起,由内庭侍卫教出来的骑射功夫,自诩不让须眉。 因此她的巴掌又狠又厉,打得薛镇歪了头,脸上立刻浮出了三条指痕,嘴被咬破,出了血。 要不是薛镇在行伍历练多年,下盘极稳,就凭他一整天没吃多少东西,提心吊胆又吐又心塞的,换个人怕已被孝惠郡主拍在地上了。 “你干的好事!”孝惠郡主仍不解气,指着他的鼻子怒喝道,保养得极好的脸上,甚至气出了两条皱纹。 两边孝惠郡主的丫鬟忙过来劝阻。 本来还抱着薛镇腿的陈娘子吓了一跳,慌忙放开他,缩到边上去。 这郡主是怎么回事?方才虽然骂自己骂得难听,但也没对她动手。 反打起儿子来了。 薛家上下,行事怎么和别人不同呢? 薛镇转了转下巴,嘴里有股血的咸味。 他都想破罐破摔了,自己今天这恶心,是好不了了。 他忍着恶心,和唾沫吞下血腥,拱手道:“母亲一路平安。母亲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孝惠郡主的确是听长公主母亲的话,去祈福避祸,但宫中的来信让她意识到儿子恐有祸事,心中担心,便提前回来了。 岂料一回家,朝廷的事儿她还没问呢,就先听说薛镇领个生了庶长子的外室回家,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媳妇给气跑了! 她顿时忘了什么朝廷大事,震怒地让人把陈娘子押来审问,又赶着让人叫薛镇回来。 虽然身边丫鬟都劝她冷静,毕竟木已成舟,她生气又有什么用呢? 可一见陈娘子竟然敢抱着薛镇的腿,她就压不住火气。 她那个没出息的软弱媳妇,都没抱过她儿子呐! 怪她没养好儿子,才闹出这种丑事! 因此她没多想,就先打了薛镇一巴掌。 但打完之后,孝惠郡主看他脸上的伤痕,又自悔打重了,本想安慰两句,可薛镇竟还是那无喜无悲、波澜不惊的样子。 孝惠郡主刚退下的火气,又被他顶上来了。 他竟不知错! 只不过她到底是郡主之尊,打儿子一下是气急,打多了反成泼妇,只责问薛镇: “媳妇哪里不好?即便她娘不是你祖父的救命恩人,就说她那个性子,温柔娴静,行事得体,长得又好,你还有什么不足?什么脏的丑的你都往回拉!硬生生将媳妇逼回娘家你才开心?你怎么是这样的孩子?!若你想哥哥还在……” 薛镇开始还只是垂首听着,但等母亲说到逝去的兄长时,那噩梦一样的焦臭与嘴里的残余血腥味,瞬间冲上颅顶。 他差点儿当场吐出来。 “娘,”他立刻打断她的数落,“娘远道回来,先休息吧,儿军中还有事情要忙。” 孝惠郡主想起枉死的夫君长子,本说得自己都要哭了,不想他却打断自己,心中更起了悲愤,指着他道:“你……” 薛镇直视着母亲的目光,不顶撞,也不认错。 孝惠郡主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吩咐道:“好好好,如今世子大了,我管不得你了。来人,把这个贱妇给我关到柴房里!把那个孩子带到我这儿来,薛仲敬,你几时把媳妇接回来,我几时再放这个贱妇!你若是接不回来媳妇,我,我,我就不吃饭!” 说罢,扭转就回了内室。 独留薛镇在后,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十九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娘子被孝惠郡主的仆妇押进柴房之中,一直关到第二天晚上。 虽然是关着,但有被褥软枕,吃食按时被送进来,看管的人更是在第二天早上时,就被薛镇换成了他用惯的人。 瞧着是情深意重。 如此,纵陈娘子被关着,但也没有人敢打骂或多嘴多舌,只是她不如前段时间自由罢了。 陈娘子也没有闹,她好像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有世子庶长子”的宠妾了,而是郡主厌恶的“贱妇”,此刻的处境已经是难得了,又怎敢抱怨? 因此陈娘子在柴房里美美地睡了一觉,白天时还偶尔哼两曲乡野小调。 她本以为自己还要在柴房里待几天,却不料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事情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夜黄昏时分,厨房里的小丫鬟来给陈娘子送吃食。 看守柴房的仆妇正嗑瓜子闲聊,看见她来送东西,还问小丫鬟:“怎么又是你?一天三次,也不嫌累。” “我不来,还有谁愿来?”小丫鬟抱怨着,“横竖得有人跑。这是婶子们的份儿,我一并带来了。” “可真是劳烦你了。”仆妇道。 “不劳烦,我还有事儿要求婶子呢。” 小丫鬟很活泼,在外面和仆妇们拉拉杂杂说了半天,进来给陈娘子送吃食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盏茶的事情。 她在门外絮叨累了,进到柴房后把食盒放下,丢下去“我等下来拿”,便跑走了。 此时饭菜已经冷了,但陈娘子不在意,揭开食盒,是一荤一素两个菜,以及一碗粳米饭。 陈娘子伸了个懒腰,盘膝坐在小桌前,拿起筷子在那粳米饭中刚翻了一下,手便顿住。 藏在饭中的,是一张纸条。 本百无聊赖的陈娘子,立刻精神起来,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大人竟然没有骗她,主上果然早就安排了人在薛镇府中接应她。 大昭的安阳侯世子,不过如此。 * 城门营中,刚在监牢审问过地痞的薛镇回到了帅帐之中。 昨日他的恶心病犯了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今天上午时略好些,虽依旧没多少胃口,不过薛镇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不少东西。 硬塞的,味同嚼蜡,噎得嗓子肚子都不舒服。 因此下晌在监牢中审问时,他一直站着,如今回到帅帐中也没坐下,而是提着弓,挽弓练臂力,全当消食了。 那地痞嘴硬得很,但他不着急,毕竟那地痞刺客知道的事情未必有他多。 时间多得很,李娇儿暂时平安,而身为刺客在被生擒时,就成了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 因此他此刻神游纠结的,是在他的帅案的兵书之下,夹着的那张未写完的和离书。 不该说未写完,而是没写。 打从李娇儿提出和离那天至今,薛镇在那张纸上只写三个字:和离书。 再往后,他不知如何下笔,又不想下笔。 他满腹纠结,越不想李娇儿,昨日她身上特殊的木头香气就往他鼻子里钻。 就在世子大人又要吐了的时候,忽得有人在帐外道:“将军。” “进来。”薛镇放下弓,道。 一个褐衣人走了进来,拱手后低声道:“世子,陈氏打晕看守,逃了。” 薛镇眉毛一挑。 他没有想错,侯府之中果有他人安排下的钉子。 但竟然如此立竿见影,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看来他的某些想法,需要改改了。 “点四十个人,换了百姓衣服,立刻到鸿胪客栈。”薛镇吩咐完,略一想,又添了一句,“你亲去仁心堂和机巧阁,确保那边无事。” “是。”那褐衣人领命。 * 陈娘子打倒看守的两个仆妇,极快、极顺利地逃出安阳侯府时,对事情尚无怀疑。 她在侯府待的这段日子,已经摸清了侯府之中的情况:掌权的世子论年不归家;世子夫人不得宠无权势被鄙视;老侯爷在道观里修仙。 因此侯府实权在孝惠郡主手中。 郡主又凶又焊,管家算有方,但在她这个专事间谍刺探之人眼中,相当于筛子。 出府之后无人跟踪她,更让她笃定了。 她丝毫不耽误,很快便趁着夜色到了鸿胪客栈中,到了陈国使臣的客房。 陈国使臣本还在忧心地痞刺客的事情,忽见她出现,很是意外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陈娘子笼着头发,嘲笑道:“大人安,只是小女没想到我已将李家女逼了出来,十多天过去,大人的人竟然失败被俘了?咱们陈国在这儿的探子,竟如此不堪吗?” 陈国使臣眉头紧锁,疑惑道:“你是怎么知道?” 陈娘子见状,笑容凝住,怪道:“不是大人派人给我送的信,让我去拿了李家女吗?” 陈国使臣大惊:“我哪儿有?” 陈娘子的脸色猛地变了。 糟糕! 念头刚起,耳边有风被划破的声音。 陈娘子来不及躲避,利箭已经破窗飞入,打在了她的肩膀上。 中计了! 忍着剧痛,陈娘子仍镇定地扑过去,先一步将陈国使臣踢翻,踹到床下,压低声音道:“大人别出来!” 而她自己,则旋身躲避着仍不断射入的利箭,破窗而出,先踢翻了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抄起那人手中的弩箭,转身又结果了走廊尽头另一个黑衣人,自己则撞入对面的房间,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夺路而逃。 不会是大昭的人。 若是薛镇的人,引她入轂却不活捉她和陈国使臣,拿到证据好与陈国交涉,而是派人下杀手,岂不是把斩杀来使的屎占盆子往,往大昭头上扣? 因此她必须打退刺客,必须跑。 她跑了,陈国使臣才可能活,陈国的谋划才能藏住。 但这神秘的第三方,究竟是谁? 而在鸿胪客栈刺杀事起,陈娘子逃走的时候,薛镇与四十个穿着各色粗布衣服,暗藏利器的褐衣人,刚刚赶到了客栈所在的街上。 忽得听见前面喧闹叫嚷震天,还有客栈中的小吏大喊抓刺客,薛镇也是吃惊,顾不得隐藏行迹,立刻冲进客栈之中,拦住小吏问道: “怎么回事?” 小吏一眼认出他,语无伦次地叫嚷:“世子,刺客!刺客!陈国使臣……” 薛镇心顿沉。 如此巧? 是谁?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章 感叹 一夜的惊险喧哗,自然波及了与鸿胪客栈隔着三条街的仁心堂。 当夜京城便戒严了,待到白天的时候,京兆府的衙役、城门营的褐衣人,三五结队在每一条街上巡逻,吆五喝六地,盘查来往的行人,沿途搜索各个商户店铺,闹得沸反盈天。 拉拉杂杂的消息更乱糟糟,一会儿说是鸿胪客栈被烧了,一会儿说是死了好几个来给皇后贺寿的使臣,一会儿又说是有刺客杀了许多人。 没个定论,只让人更恐慌,百姓们个个关门闭户躲难,不得不出门的,在路上也绕着衙门的人走。 如此境况,李赋更不让李娇儿出门去了——前日她被人劫持的事情,让他这两天都做噩梦呢。 但父女二人都不放心机巧阁那边,郑小西便自告奋勇地去了机巧阁,但一盏茶功夫的路,郑小西快一个时辰才回来,后面还跟着京兆府衙门的人,虎视眈眈地见他进了仁心堂,又进来搜查一番,才离开了。 好在他们知道这是安阳侯世子夫人的娘家,因此没破坏或者顺走些什么。 李赋并不关店门,只问过机巧阁那边平安,就长吁短叹地,感慨又不太平起来。 “上次这等乱象,还是你……世子父兄出事的时候。”李赋道。 他本想说“你公公大伯”,转念一想,忙换了说法。 李娇儿直觉昨夜客栈发生的事情,与她以及掌中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心中愁绪万千,可不好对李赋明说,只强打精神顺着父亲的话道: “爹莫要担心,咱们问心无愧,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不会有大事的。” 李赋仍是愁眉不展。 与李娇儿的外祖家一直在大昭,起于斯兴于斯不同,他家在前朝时便世代行医,后天下大乱,旧都被滥杀之人占领,他家一支因不愿效命于民贼,干脆逃到山野间避祸。 李赋生于山野,十二岁时方违背族中意愿,孤身投入大昭,从此安身。 相较于生于太平的女儿,见过外面乱世不定的李赋,知道大昭自起兵至今,历六代有今日所辖之地太平,万民归心的景象,确是可问鼎中原的态势。 但态势并非定局,天下一日不归一统,那眼前的平安便可能随时倾颓。 可自古,越到这等将定之时,越易有乱象。 他甚少和女儿说起外面的乱世惨象,今日也是如此,更何况李娇儿如今还烦着和离之事,他更不想吓到她了。 于是,李赋亦强装笑容,道:“世子今日果然会来吗?” 李娇儿点点头。 “他会来的,就算为了掌中珍,他也也会来的。爹,他来了你不要和他吵,让他到后院来就是了。”她劝慰道。 “我晓得。”李赋也安慰女儿,“你先去后面歇着吧,有事我叫你。” “是。” * 今日虽不太平,可天气很好,阳光暖风,不冷不热。 李娇儿坐在小院一角的石桌前,将掌中珍放在石桌上,对着它发呆。 不一会儿,云团抱了两盆将开未开、不大壮美的白牡丹出来,见她坐在阴凉处发呆,将花放下,道:“小姐怎么坐在这儿?再吹了风。” 李娇儿回过神来,看着那两盆花问:“你倒腾它们做什么?” “六哥让我把这些牡丹搬出来晒晒太阳。”云团放下花,去给李娇儿端了茶水来,又继续去搬花,还和李娇儿道,“老爷不知道研究什么新药要用丹皮,还得是亲种的,好不麻烦。” 李娇儿见了牡丹,忽想起薛镇,不觉笑了出来。 “小姐笑什么?”云团搬完了花,也倒了杯茶喝,问她。 “要是被世子知道咱们养了牡丹,竟是要入药的,还不知要怎么皱眉头了。”李娇儿笑说。 云团撇撇嘴:“自来以牡丹入菜入药的多了去了,他不喜欢,就把药书都撕了去。” 她边说边觑着李娇儿:“小姐,你是在担心吗?”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小姐第一次主动提起世子。 李娇儿坦然点头道:“我担心他今天……不会来了。” “怎么会呢?”云团看看时辰,临近中午了,但薛镇仍没来,心中没底,只依旧安慰她,“世子总要来取宝贝的,他若来了……不至于食言吧?” 李娇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抬手抚摸着掌中珍盒盖上,雕刻得更加精致的凤凰。 “皇后娘娘是个很和气的人。”她忽然道。 “嗯?”云团不懂她为什么想到了皇后,懵懂地看着她。 “我每年跟着郡主入宫觐见几次,皇后总让我坐到她身边,笑着和我说话。”李娇儿想着当今詹皇后的模样,“其实不止是我,不管是谁家的女儿,皇后都对她们很温和。” 见着牡丹,总会让人想起国色天香,从而想到那个衣裙上专爱绣牡丹的温柔妇人。 她心中更生感慨:“我本还不懂,为何她那样的人不被人所喜。不过到今天,我才算明白了。” 云团静静地听着,待她叹出这一句,她才知她是有感而发,连忙低声劝道: “小姐,议论不得的。” 现在外面都是衙门抓刺客的人,一旦被听去可就糟了。 李娇儿苦笑一声:“我晓得的,只是……心有戚戚焉吧。” 当今皇后与皇帝之间,昔日还是有过段帝后伉俪情深之情,却在陛下登基之后的时光消磨中,感情逐渐淡了。 淡到如今,恨不能除之后快。 不喜欢了就是不喜欢,谈何“为何?” 主仆二人在小院中,对坐长吁短叹。 而正门之前,至今没合眼的薛镇站到了仁心堂的匾额之下。 药香浓郁,又勾起了薛镇隐隐的恶心,让他在走到门前的时候,脚步缓了下来。 恰好此刻,郑小西在柜台之中整理几张药方,抬头看见他站在门外,颇为意外,扭头对在那儿看医书的李赋:“师父,世子。” 做了两天噩梦的李赋,脸立刻沉了下来,只当没听见,不起身,只继续看书。 郑小西迎了出来,拱手,不卑不亢地道:“世子。” 薛镇对着郑小西颔首,这才迈步走进了仁心堂。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一章 食言 薛镇走入堂中,最先入目的那套药柜依旧半旧的,而非他听说的,李娇儿前些日子新打的那套水曲柳的。 他仍记得有次听见李娇儿和母亲说,李赋那人敝帚自珍,用惯的东西总不肯丢掉。 母亲还笑说:“亲家是念旧,重情。” 薛镇收回思绪,克制着恶心的不适。 又有何用?小情小爱,却失大节。 他敛容,对着仍在那儿坐着看医书的李赋拱手礼道: “岳父,安。” 语气不亲热,只余恭敬。 李赋听见他的称呼,哼笑一声,目光微微上抬,越过书页瞟了薛镇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了。 他着实有心想要骂他两句,可他性子和气,背着都不会骂人,何况当面? 女儿方才劝他莫要争吵,大约并非怕他与薛镇冲突,而是怕自己嘴笨,吵不过再气到吧。 所以他寻思很久,决定干脆不理他,晾着他。 女儿已经决定,那他与自家今后再无瓜葛。 薛镇见他如此,不以为意,而是回头问郑小西:“世兄,夫人呢?她与我约好今日相见。” 郑小西已经回到了柜台后,继续整理着药方,听他问,指了指隔开前店后院的蓝色帘子,淡然道: “大妹妹在后院,世子自便即可。” 薛镇不再多言,只对着李赋一拱手,便往后面去了。 李赋这才不高兴地扭头,看着薛镇的身影消失在那晃动的帘子后,有心想去听他要说什么,但想起女儿的话,到底没动,只能负气地对郑小西道:“去打水,等下把门前给洗了!” 郑小西将药方放到抽屉中,无奈又好笑道: “是。” * 薛镇到了后院时,李娇儿仍在和云团说话。 看见薛镇进来,李娇儿站起身,对着薛镇一礼:“世子。” 她不让云团去倒茶,更不让座,使了个眼色让云团退下,自己将手搭在掌中珍上,平静问他:“世子,掌中珍已成,我的和离书呢?” 她看见薛镇外罩的褐衣之下,是朱色官衣的领口。 这个时间不当是刚下朝,想是因为昨夜的事情,今日他领人巡街、查访,忙得来不及更衣,因此现在来她这儿,就外罩了件城门营军士的便服,省得太打眼。 但李娇儿没问他昨夜究竟为何,不问她能猜到,问了他也不会说。 薛镇没有过来拿,而是站在台阶之下,也在看着李娇儿。 女子发髻上簪着莲花钗,戴着璎珞项圈,穿着家常半旧的粉衫,鹅黄色的裙子,做工普通,衣裙上的绣花亦是最寻常不过的。 可她肤白,眉目大气,容色秀美,还总爱笑,因此就算再寻常的衣物,她穿着仍让人忍不住多看看。 无论是之前的瑟缩讨好,还是如今的疏远平静,她都有让人想多看看的冲动。 不过薛镇已经收回目光。 打从他走进仁心堂,恶心病就又开始犯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十余盆牡丹花骨朵上。 不像培育赏玩之用的,开出来大约也是单瓣,与山野中长成的差不多。 他心中品评着,口中道:“母亲回府了,她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很不高兴。” 孝惠郡主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李娇儿亦觉疑惑,但别过头去,不去接他的话: “世子答应我的,大丈夫一言既出,不该食言。将和离书给了我,我才好安排我留在贵府上的人和东西。” 贵府? 薛镇没来由地不高兴起来,就一点,不多,藏在他的恶心里,连他自己都险些未察觉。 他隐藏着不快,问她:“昨日鸿胪客栈有人刺杀陈国使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李娇儿断然。 “那日刺杀你的人,是陈国派来的。” 刺杀? 李娇儿意外他的用词,但依旧摇头:“小女不知道,世子究竟要说什么?” 薛镇不信:“夫人当真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对付你吗?” 李娇儿觉得他在说废话,不耐烦起来,抿唇道:“世子的心思小女不想知道,也不想再猜,世子有话最好直说。” 薛镇的嘴抿成了一条线,走上前来,去拿掌中珍。 李娇儿不肯移开手,仰头看着她,酒窝里都盛着生气。 薛镇也很坚持地看着她。 到底还是李娇儿败下阵来,松开掌中珍,只对他一伸手:“我的和离书。” 薛镇并没有拿走掌中珍,而是打开了盒盖。 阳光之下金凤舞动盘旋,三周后落回匣中,比上次初见更觉惊艳。 薛镇合上了盖子,这才道:“夫人,那日是我救了你。” 李娇儿从他刚才的顾左右而言他起,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早已不高兴起来,回头瞪他,生气道: “世子要食言?” 薛镇仍旧面无表情,只反问道:“我,答应过夫人吗?” 李娇儿气得一跺脚:“那日后巷,你说了好。” “我只说好,但没说一定成。李娇儿,你该知道我算得皇亲,亦有爵位。当年我不为世子时,因祖父之命婚事不得我做主,如今我为世子,于礼法之上婚姻依旧不得我做主。”薛镇娓娓道来,说得似不容辩驳般。 李娇儿被他的无赖之语气笑了,随性背身对着他道:“既然不得和离,那世子便写休书吧。小女婚后三年无子,世子家中有爵位要承袭,我不敢挡了世子的子嗣大事。” “……薛家家训,不得以无子出妻,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薛镇和背书似地说。 李娇儿为他这话猛地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气得身子微微发颤,有心想口出恶言骂他,可她更不会骂人,也没骂过人,一时被气堵在了当场,眼眶都红了。 无子不得出妻? 四十无子才可纳妾? 瞧瞧他说的,是人话吗?! 陈娘子呢?他那三年的冷漠无视呢? 正如父亲所说,他就是在羞辱李家! 他究竟为何如此。 薛镇对上她愤恨的目光,却立刻别过头,再次看向那十几盆未开的牡丹。 好半天,他才听见李娇儿从齿缝里喊出了他的名字:“薛镇。” 连名带姓的。 他看向她。 李娇儿的眼泪就在眼眶之中打转,但不肯流下来: “薛镇,无论你作何打算,我李娇儿便是死,被人挫骨扬灰,此生,衣冠也不入你薛家坟茔。” 已是恨极。 可薛镇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反问一句: “李娇儿,你在威胁我吗?”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二章 气愤 小小的庭院中,只有李娇儿带着愤怒的压抑呼吸。 她是在威胁他吗?她自己都理不清眼下的情绪,但她已经明白自己那悲愤至极的话在薛镇心中,还没有立刻砸碎了掌中珍的威胁大。 偏无论是自幼父母的教诲,还是猜测的那些原因,都让她无法不顾大义之名,任性而为。 薛镇没有继续说话,直到李娇儿的呼吸声无可奈何地平静了后,才缓缓道: “怀璧其罪,离了安阳侯府你打算如何应对?令尊,机巧阁……李娇儿,你护得住谁?还是你想带着一身技艺,投到陈国去?” 说最后一句时,薛镇目光忽利,守边三年的少年将军在这一刻,沉稳克制的情绪面具被他亲揭开一丝缝隙,对着他名义上的妻子,流出丝威慑的杀意。 最为诛心。 李娇儿气得打颤。 薛镇这方看向她气得发红的脸庞,将掌中珍拿起,嘲弄道: “夫人,为夫所言才叫威胁。现在你说说,是本世子食言,还是夫人离不得我?” 李娇儿咬着唇,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中。 薛镇的话让她无法反驳。 自己空怀技艺,藏着母亲留下的手札,在当今情况下,确如稚子怀宝入闹市。 陈国人既然盯上了自己,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而仁心堂与机巧阁不过是升斗小民的买卖,哪儿有实力对抗一国之手段? 那被逼到最后,自己又能做什么?是带着亲友赴死?还是被迫事敌?亦或者将母亲留下的手札拱手让人? 正因为薛镇说得都对,李娇儿就才会不甘心,才会愤怒。 自己自以为天高任鸟飞,但她不过是被薛镇放出来引陈国上钩的风筝,全家性命如丝线般握在他的手中。 到头来不过自取其辱,如同笑话。 她见薛镇又在看那些牡丹。 花花草草于他而言,都比她有些尊严。 可笑。 李娇儿气急又无奈,干脆揪了两个花骨朵下来,用力摔在了薛镇的身上。 “薛镇!你混蛋!” 薛镇没想到她会这样发脾气,脸色都僵了,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落在地上的花骨朵。 真是的。 他说得都是实话,他的婚事本就不由他做主,陈国本就对她虎视眈眈。 她不像是蠢到想不通这些的人。 为了这满院子的牡丹,他还是离开得好。 “母亲说你若不回家,她便不吃饭。我知你现在不快,但皇后千秋宴之前,你便回来吧。”他说着,又将个簇新的银制哨子放在了桌上,“这个你收好。” 说罢,他抱着掌中珍,转身离开。 李娇儿看着他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先是默默流泪,紧接着伏在石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她可真幼稚,真蠢啊,自以为可以借陈国之事拿捏薛镇,却忘了他的出身、他受到的教育、他在庙堂行走时要用的心计,是她想象不出的。 她懒散了十八年的性子,怎可能赢他? 可是,可是……她不甘心自己的后半生,都被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控制。 李赋、云团、郑小西等人都在前面的药店,见薛镇刚从后院出来,后院便传来李娇儿连绵啜泣的哭声,也顾不上拦阻薛镇,忙冲到后院去瞧为什么。 而薛镇听着李娇儿近乎绝望的哭声,心中忽有种连他自己都诧异的快意。 仿佛她宣泄的哭声和无能为力的眼泪,就是他能想到的复仇。 念头刚转过,瞬间涌上来的恶心与胃痛,逼得他的脚步停在仁心堂门前,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才没当街吐出来。 废物。 他暗骂了声自己。 不管以前的发病是为什么,但这一次的发病,他恶心的是自己那一瞬的快意。 * 后院之中,无论别人怎样劝、怎么问,李娇儿都只是哭。 哭了半个多时辰,哭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仍没流干。 云团急得也跟着哭了,不过李赋却已明白了,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娇娇,如今京中事多,等等也不怕的。” 李娇儿哭得情绪都迟钝了,听了李赋的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父亲就觉得,此事不会那么简单。 因此他那日气急的时候,才会说“休妻也好”的话。 只是父亲更心疼她,不想劝她在薛家隐忍。 李娇儿更难过了。 她又哭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才终于抬起头来,红肿着眼睛道:“爹,女儿不甘心……” 李赋怜惜地给她擦了擦眼泪:“不甘心就不回去,爹活着一天,你就在这儿过一天。” 李娇儿抽泣着,人都丧了气,道:“若不能和离,我在这儿住着名不正言不顺的,别人会说您的。” 李赋温和道:“傻话,你是我的女儿,住在我家中就是最正的。况你爹我行医半世,自有名声在,但你若过得不好,名声于我何益?大不了爹带你回山里去隐居,咱们都不理他。” 李娇儿被他的话逗得破涕为笑:“那以后我就住在这儿哪儿也不如去,爹不要烦我。” “傻丫头,哪儿能呢?”李赋又安抚了她一阵,才让云团收拾着,准备吃饭。 * 待饭后,云团收拾完了才悄悄问李娇儿:“小姐,那咱们留在侯府的人呢?” 李娇儿之前也在想自己留在安阳侯府的人,想了想对云团道: “你去一趟,让翠翘、翠喜两个人,将我日常穿的衣服和用的先拿回来些,其他人依旧留在侯府,告诉她们只管看好我的东西,吃的用的,都从我的嫁妆出,不要沾他们的。” 想了想,她又叮嘱道:“郡主回家了,你莫要冲撞郡主,只说我前日被吓病了吧。” “是。”云团应了声,去了。 不过直到傍晚时分,她才带着翠翘、翠喜两个小丫鬟,拉了一车的东西回来。 李娇儿放了心,问云团:“路上可有阻碍?见到郡主了?” 云团的表情很古怪,回道:“没看见郡主,只和郡主身边的钱姑姑说了话,钱姑姑说郡主也知小姐生了气,让小姐在家住段日子,消消气,凉着世子也好。” 李娇儿听说,心情又有些郁郁。 郡主待她,真的很好。 岂料,紧接着就听云团道:“钱姑姑还说,那陈娘子丢下孩子,跑了。” 李娇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跑了?” “就是跑了啊,昨晚趁乱时跑的。”云团道。 李娇儿彻底糊涂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三章 山间救人 李娇儿一夜辗转,至三更才迷糊睡着,不到五更便醒了。 云团在旁边睡得正香,因此她不起来,只看着床顶出身,反复琢磨陈娘子的事情,但总也想不通。 她猜测或许陈娘子是陈国细作?但她和薛镇连孩子都有了,那一起少说也有一年多了。 如今她已经认识到薛镇的心思深沉与薄情寡义,不信他会轻易上这样的当,看不出陈娘子的身份。 再或者,他带她回来已是局? 薛镇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算计的? 李娇儿想到天已大明。 云团也起来,服侍她更衣梳头,吃过早饭,李娇儿仍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李赋看她一早起来就顶着双哭肿的红眼睛发呆,担心女儿郁结在心,便张罗着要带她到城外采药。 他是大夫,知道大悲大怒之后,闷在家中更易多思忧虑,不如出去走走,散了心中郁气才好。 李娇儿知道父亲的好意,可她心累犯懒,便道:“爹,前儿才出事,如今街上都是军爷,不如在家呆着吧。” 她如今连机巧阁都不想去。 况且外面陈国人想要的是她,虽然薛镇说有人保护她,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李赋反劝她:“就因为此时城内城外都是军爷,才安全些。咱们赶了驴车到盘山去,看看光景也好,何必在家里闷着养蘑菇?” 如今天下未归一统,边境常有战事,因此马为官管,不许普通百姓用,因为民间无论穷富,最多只能骑驴、坐驴车。 李娇儿无法,只得磨磨蹭蹭地换了她日常做木工时穿的色素面衣裙,卸了金银首饰,只带木簪和耳坠子,还让云团也换了布衣,一同去。 云团挺想她出去转转的,因此还絮絮叨叨地开导她。 李娇儿磨蹭了快半个时辰才整理好,又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将薛镇给她的银哨子放在了荷包里。 李赋的兴致依旧很高,背着药篓,叮嘱郑小西说今日哪个要来取药,哪个要来复诊等事: “若无紧要事,只让人等等,我和你大妹妹下晌便能回来。” “是,师父与大妹妹也注意安全。”郑小西说着,送了他们到店前,看着他们上了驴车,缓缓往前,才回去。 * 街上差役、褐衣人仍有很多,他们没走几步便有人盘查,过重要街口的时候,都要被人拦下来问询几句。 一直到城门处盘查更为严厉,无论进出,不但要查过所,身上有伤痕的、非京城口音的,都会被拉到一旁详细查问。 不过轮到李家父女,虽然也被盘查,但几个城门吏显然认出了李娇儿,对视一眼,登记过所之后,便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出城了。 到了城郊外,路边果然仍有许多差役,几步一岗,如临大敌般扫视过路的每一个人。 李赋赶着驴车,见状叹道:“如今顺利出城,我们还是沾了安阳侯府的光。” 李娇儿跟着一笑。 她昨日哭过,已想明白如今无法和离,是因她不足以护住家人,才被薛镇辖制。 想通了,气就平了,不再愤懑。 今天不行,就等到她能护住家人时,再与他和离。 她将不甘掩住,抱膝坐在车边:“爹爹是大夫,我是机巧阁的少东家,没有他,咱们顶多出入时麻烦些而已,算不得沾他的光。” 李赋听女儿这样说,知她已经放下,欣慰地一笑,再不提那些糟心事,只与李娇儿说些家常。 到了山脚不远处,李赋寻了个茶摊,将驴车寄放,又经过几个差役盘查,方才沿山路往山上去。 到了山上,便再没有差役了。 众人这才真的轻松下来,李赋一路上指着路旁的各色花草,和李娇儿说着药理,说着医术。 云团在旁凑趣,三人说说笑笑,又有微风暖阳,很容易让人心思都开阔起来。 开始还无视发生,只待到半山腰,李赋在那边采摘,李娇儿帮忙时,忽见草叶之上,竟有一滴干涸的血迹。 山中有猎户、有药农,有点儿血迹不罕见,因此李娇儿本没当回事儿,可转眼就见血迹旁的低矮荆刺上,竟有划破的丝物。 石青色的细窄长条,同样沾着血液。 李娇儿在安阳侯府待了三年,立刻认出无论材料还是做工,都是上进之物,绝非猎户、药农穿得起的。 她忙顺着那长条的方向往前凑近看,不料这山路的石头早就松了,她差点儿踩空了,险些摔下去。 一旁的云团忙拉住她,提醒道:“小姐当心,之前那两天的雨,想是山里的路都冲坏了。” 李娇儿定定心神,一手扶着云团,一手扶着旁边的矮树往山坡下看。 果然陡坡之下有一团石青色的东西,应该是人,不知死活。 “云团你看,那是不是个人?”她指着下面,道。 云团听见,顺着李娇儿的手看去,吓了一跳,嚷嚷道:“好像真是。” 李娇儿忙道:“爹你快来瞧,有人摔下去了。” 李赋正在辨认着两株极像的草药,听见后忙过来往下张望一番,立刻从药篓中取出个绳子来道: “我下去看看。” 李娇儿忙拉住他:“爹当心,我们还是从前边小路下去吧,安全些。” 李赋也觉得这边路不稳,便带着两个姑娘沿山路蹒跚着走到那人所在之处。 凑近后,众人才发现那人背上有一大片的血迹,看着凶多吉少的。 李赋让李娇儿和云团拿着药铲站在后面,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过来,先在那人鼻息上一探,略欣慰道: “还活着。” 说着,他将那人翻过来,更意外了:“竟然是个女子?” 李娇儿听见李赋的话,才拿着药铲走近,但李赋将人翻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认出那人。 竟然是陈娘子! 李娇儿不想昨夜辗转反侧时的猜测,在这一瞬成了真,不由愣在当地。 而云团也看清了,惊呼道:“啊,是……是她。” 李赋正要开始给陈娘子包扎,听见她的惊呼疑惑地看向她:“谁?” 云团还没开口,李娇儿示意她别说,摸着放在荷包中的银哨子,抬头看向四周。 林间安静。 唯有风声,林动,蝉鸣,鸟吟。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四章 齿冷 无人出现,没有陈国人,也没有褐衣人。 而陈娘子该是如她猜测,是陈国探子。 李娇儿第一次见这种银哨子,是一次郡主正月里办宴,请了许多夫人小姐,其中有个城门营骁勇将军家的小姐,身上就配了这样的银哨子,还炫耀说是褐衣人联络互通之物。 李娇儿并不知此物有什么了不起的,但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都很羡慕,还有人说两句酸话。 不到一个月,她就听说那骁勇将军犯事削职,诛三族。 就是因为那个银哨子。 李娇儿莫名,郡主和她说起此事时,语带讥讽道:“那银哨子并没用处,真出事的时候哪个来得及吹它?不如直接吹口哨,还快些。” “那为何会这样?” “褐衣人说是归城门营统辖,实则为陛下亲兵……因此有那哨子,就意味着简在帝心,别人要高看一眼的。” 李娇儿还是不大明白。 彼时,孝惠郡主拉着她的手,低声教她:“我的那位叔父,擅用人却多疑,不算大气。既然简在他心,又怎么敢把他的心意,晾到太阳底下?那可要把他心意晒化了。” 薛镇那年正月刚从边境奉诏回京在家,郡主说这话的时候,他刚好进门,皱眉道:“母亲,慎言。” 孝惠郡主嘻嘻哈哈地丢开这话,拉着他坐下,非他们夫妻陪她吃饭。 李娇儿记得薛镇那天晚上吃得很少;也记住了那银哨子没用也有用。 但昨天,薛镇轻易地将它放在石桌上,没有嘱咐提点,就是让她收好。 现在,李娇儿摸着荷包中的哨子,感到重的并非是薛镇的心意,而是他的心计。 他一早就知道陈娘子是陈国探子,也一早就知道陈国人要的是什么,但他仍敢将她带进侯府。 因为郡主祈福去了,府中包括她在内其他人的安危,薛镇不在乎。 只有做出中了美人计的姿态,才能让陈娘子有接下来的动作,他才能将人一网打尽。 自己是他勾陈国人的饵,陈娘子进府时她是,自己离开侯府,依旧躲不开。 荷包中的哨子,暗中藏着的人,看似是他昨天居高临下的安慰和施舍,其实只是给她这个饵套上的枷。 所以瞧,她遇见了个重伤的人,却没有人出来防着她遇到危险。 因为她的安危不重要,能不能引来陈国人,才重要。 李娇儿收回目光,放开荷包。 李赋问了一声,见她们不答,心中虽疑惑,但因急着救人便没有再问,而是对她们道:“那边有猎户落脚的草屋,咱们先把她带到那边去,应该还能救。” 云团忙过来,帮着李赋将陈娘子背好,往半山处的草屋去。 李娇儿走在他们之前,低头默默走着,踢走地上的石子,扒拉开偶尔探出来的荆棘野草,免得它们绊到背人的李赋。 云团则快走几步跟上来,低声问她:“小姐,陈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李娇儿仍在出神,摇摇头,没有说话,只继续走。 李赋背着人在后面看得分明,再次问:“娇娇认识此女?” 李娇儿回头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陈娘子,终于叹气,继续往前走,口中道:“爹,她就是……世子带回来的女子。” 李赋不料会这等巧,一时无言,沉默着依旧背着人走了片刻,才道:“娇娇,医者仁心,爹不能见死不救……” 李娇儿听出父亲语气中的歉意,又轻踢开一块石子,道:“爹,自然是要救的,我想的是另外的事情。” “何事?”李赋最怕就是女儿心里委屈,忙道。 “……” 李娇儿感慨父亲行医半世,仍有天真之心,只顾着救人,竟不觉得陈娘子孤身受伤在此本身,就很古怪。 自己啊,还真是随了亲爹的性子。 “爹先救人吧,”眼看着草屋就在前面了,李娇儿让云团开门,自己与李赋走了个齐平,挤出个笑道,“救下来再说,若是救不活,也不重要了。” 李赋更觉莫名,但又觉得此话有理,便暂丢开不问。 * 草屋是山中猎户搭建的歇脚处,外面虽然简陋,屋内却很干净,屋中间挖了个坑,里面有柴火烧过的痕迹,上面悬了个小锅。 屋角有干柴、陶罐、破盆等,有张草垛堆成的床,其上有个破麻布单子,另一侧还有个水缸,里面有半缸水,可瞧着放了日子,怪脏的。 众人将陈娘子放在床上,李赋支使李娇儿和云团到那边的小溪重新打水回来,将陶罐、铁锅等洗涮干净,自己则点生火,又寻了把破剪子,见其上并无锈色,就在火上烤了半天,才去慢慢剪开陈娘子后背伤处的衣服。 衣服已经和伤口粘连,李赋费了些功夫,才将衣服剪干净,当下皱起眉头。 “竟然是弩箭伤的。”他对李娇儿道,“她不是世子的外室吗?怎会如此?” 他边说话,边从今日采来的草药中找出止血的药物,捣碎给她敷上。 因为没有干净的布,只能将陈娘子身上的衣服,找还算干净的地方剪成布条,简略包扎。 “伤虽不在要害,但她中的弩箭该是有钩的,应是被她自己硬生生拔掉的,出血太多又没好生处理,以致风邪侵体,伤口周围已成腐肉,现在这般处理,虽可保一时,但还是要快点儿回仁心堂,才好继续处理。” 可这女子的身份…… 李赋后知后觉,终于怀疑难道是侯府为了哄李娇儿回去,竟然去母留子? 他只觉齿冷,何苦来呢?伤人和,脏,且狠心手辣。 偏如今京中这般巡查严格,他该怎么把人带回京中呢?那不还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到时候一旦侯府把事情往李娇儿身上推,只说是她善妒,逼得侯府不得不如此做,又怎么办? 李娇儿听了父亲的话,叹了一声,转身走出草屋,从荷包中取出银哨子。 她盯着哨子想了片刻,到底还是放在嘴边,吹响。 惊起林中无数声响,而不过几息,便有两个褐衣人闪身冲出,一起对李娇儿拱手道: “夫人。” 李娇儿木着张脸,指了指身后的草屋: “去告诉世子,方才我们救下的,是他这些天在找的人。”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五章 坚定 两个褐衣人不想跟着世子夫人,竟还能捡到这等好事,目中精光闪过,对视后一人进了草屋,确认后立刻出来,向门外的同僚点点头。 褐衣人拱手道:“夫人且安心,属下这就去禀报世子。” 李娇儿眼看着他离开,回身问留下的褐衣人:“你也看到了,她伤得很重,你身上有金创药、干净的刀子、伤布之类的东西吗?不然怕是等世子赶来,人也没了。” 褐衣人忙从靴边取出匕首,又摸出个药瓶,呈给李娇儿:“夫人,这些东西可用吗?” 李娇儿知道他们带着的金创药定是好的,只抽出匕首看了一眼,锋利。 “可用,多谢。那是女子,你不便进去,在此等候吧。” 她说罢,收起东西,迈步回了草屋。 褐衣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女子又如何?不过是个探子罢了,只要不死,押到牢中审讯,谁还管她男女不成? 但李娇儿身为薛镇之妻,是他得敬着、避着的人。 因此他守在门外,警惕四周。 * 屋内,李赋看了眼守在门外的褐衣人,压低声音问:“娇娇,这是……” 李娇儿将金创药和匕首递给李赋,轻声道:“爹,她大概是陈国的探子,那天客栈中的事情,可能是她做的。” 李赋手一抖,差点儿将刚接过来的东西掉在地上。 这还不担心? 不说是薛镇的外室吗?怎么又成探子了? 云团更听得云山雾罩,瞪大了眼睛看李娇儿,绕不过弯儿来。 李娇儿扶了一下父亲,面色如常:“爹别担心,世子等下就来了。” 李赋心突突跳着,可再一想,又觉不对,指着陈娘子的伤口道:“但京中各营军爷用的弩箭,并不设钩刺……那是谁伤了她?” “不晓得,”李娇儿叹气,“或许是他们探子之间内讧吧,谁知道呢?让世子他们审去吧,横竖与我们无关。” 李赋无言,将那匕首烫热,开始给陈娘子处理伤口,口中道:“也不知为父救了她,到底是不是好事……” “当然是。”李娇儿坐在床旁,如是一句,便不言不语地继续出神。 李赋小心且认真地割除陈娘子伤口周围的腐肉,昏迷的陈娘子几次发出细碎的低吟,但仍没醒。 云团不敢看了,磨蹭过来护着李娇儿,人也别过头去。 李娇儿觉得自己应该害怕的,可最近那么多的事情压下来,她的心绪大起大落久了,再看见此等最直接的血腥,反不觉得可怖了。 父亲是在救人罢了。 李赋处理好伤口,又用了金创药,再将匕首收起,擦了下额上的薄汗,抬头见女儿盯着陈娘子在出神,想她此刻内心必然纠结,便道: “娇娇,若她真的是探子,那和世子……” “爹,”李娇儿打断他,“不妨碍的,无论她是谁,都不妨碍的。” 无论薛镇与她是逢场作戏还是别的什么,现在她不想要的,是薛镇那个人。 就算不是陈娘子,而是什么张娘子、李娘子,再或者压根儿没娘子,都不妨碍。 李娇儿只是不想再与薛镇那薄情寡义之人,蹉跎余生了。 赶来的薛镇在草屋之外,将这句话听得分明。 他的脚步微顿后,走进了草屋。 * 屋中的血腥气霎时冲进他的鼻腔,若没有李娇儿还好,可当他看见李娇儿时,恶心再次涌了上来。 他压着难受,对李赋拱手道: “岳父。” 而后又看向李娇儿,颔首道,“夫人。” 李娇儿瞥了他一眼,目光移开,不言语,而是起身往外走。 云团急忙跟她出去。 薛镇没再看她,避身让路。 她一出去,薛镇觉得草屋中的血腥气,竟都浅淡了几分。 他走过去到床边,看了眼陈娘子,探了下鼻息,又拉过她的手,听了下脉息。 的确还活着,而且死不了。 他放开陈娘子的手,对着李赋客气道:“多谢岳父救她。” 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得靠她知晓。 李赋闷着气扫了他一眼,却发现薛镇脸上对陈娘子并无多余情愫。 ……娇娇说得真没错,果然薄情寡义。 就算陈娘子是敌国探子,难道就不是他孩子的母亲了? 李赋怀疑他是演给自己和李娇儿看的,也许他希望和李娇儿做出个夫妻和睦的样子,以免被人说中了敌国美人计? 想到这一层,李赋更没好脸色了,只公事公办地说了一句:“世子,此女是被弩箭所伤,弩箭没入二寸有余,箭头上有倒刺,亏得没毒。世子若有需要,小老儿或可将伤她的弩箭画出个大概来。” 薛镇对李赋的态度仍谦逊,听见后道:“是,有劳岳父了。” 说罢,拿出随身的一套笔墨册子,递给了李赋。 * 草屋之外,之前的两个褐衣人与薛镇带来的一队六个褐衣人,都在门外肃穆立着,见李娇儿出来,颔首施礼。 李娇儿也对着他们微颔首,由云团扶着,走到了稍远些的地方。 “小姐,”云团还乱着呢,但仍旧安慰她道,“小姐别难过,救人一命是应该,只是奴婢没搞懂,她怎么就成了陈国探子?难道世子与她一起那么久,都没发现?” 李娇儿没有回答,看着眼前静谧的树林,半晌才道:“云团,我饿了。” “啊?哦,有点心的,”云团忙解下荷包,拿出个小巧的桃花状酥饼给了李娇儿,“水在老爷的药篓里,我去拿吧。” “不必。”李娇儿小口吃着,对她道,“云团,和离的事情,我果然想得太简单了。” “……小姐,不是这样的,是世子做得不对,若他中了美人计,边关守将,朝廷栋梁,犯了这错岂不该死?若他知道……即便不好和小姐说,为什么纵着她来闹小姐呢?难道不怕她伤了小姐?所以,是世子不对。” 云团振振有词道。 是啊,连云团都能想明白的道理。 李娇儿对她一笑: “他只可能是一早就知道陈娘子的身份。因此在旁人眼中,是他赢了,事事都赢了。所以云团,我该学学他的。” “啊?小姐学什么?”云团古怪道。 “学怎样不言不语,就把想做的事情,都做了。”李娇儿坚定道。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六章 笑语 当两个人之间的地位相差太多时,弱如李娇儿的威胁不过哭诉悲泣,而强如薛镇不需预警、解释、安慰,只需要沿着他想要的路走下去。 那时候,连他的呼吸,对于她而言都不啻于压下的一座山。 现在,李娇儿就是想学学薛镇那样,不言不语,连威胁都是润物无声,如猫儿戏鼠那样看热闹,顺手将事情办成。 心定了,李娇儿说话的语气反轻如烟,风一吹就散在空气中,绕着她,最后融进她。 她仰起头,再看看青天朗日,山林野草,这些日子略显消瘦的小圆脸上,有了真诚笑意,那两个酒窝盛着的,不再是不甘愁苦。 云团瞧着她,觉得打从昨天知道了陈娘子跑开起,自家小姐变得古怪,此刻说的话,更让她觉不解。 偏偏,仰起头看着近处风景的李娇儿,又像极了她熟悉的那个小姐: 慵懒而甜美,让人不管多伤心,见了她都觉开怀、喜乐、无忧。 身后,薛镇从草屋中出来,吩咐褐衣人将草屋的门板卸下来,把陈娘子抬走。 “留下纸条,待事毕后,再将门送回来。”他吩咐着。 薛镇对手下人说话时,没有上位者的架子,像个君子。 李娇儿回头看他,薛镇刚好也看向她。 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薛镇立刻想避开,李娇儿却对着他,嫣然一笑。 刚要挪开眼睛的薛镇怔住,目光定在了她的脸上。 眼前女子的脸,无比清晰地与那给他龙须糖的十岁女孩,重叠在一起。 山间的空气总是清新的,他还能听见不远处溪流的潺潺声。 大约就是山林自带的秀美,将李娇儿与折磨他三年多的血腥焦臭,一时切断开。 李娇儿迈步走过来,笼着微乱的鬓发,笑问他: “世子看过她了?” “……”薛镇失语,见她过来时,更是后退了半步,暴露了他隐秘的慌乱。 但不过半步而已,薛镇就清醒过来,和从前克制那些恶心一样,克制现在的慌乱。 可李娇儿的笑容那么近,还有那对可将人卷入的酒窝。 李娇儿像是没发现他想逃离的脚步,依旧笑着,但并不谄媚。 在家时,在机巧阁时,在侯府他不在的岁月时,她都是这样笑的。 所以没有人会不喜欢,连孝惠郡主生病吃药的时候,都定要她在身边,听她笑着软语安抚,才肯吃那苦得要命的药。 “那她不会死了吧?我爹医术很好的。”李娇儿又问。 “……”薛镇仍旧不言语,可还是顺着她的话,摇摇头,表示的确不会死。 李娇儿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再问她:“她真的是陈国探子?我猜对了?” 薛镇看着李娇儿的神情,想起不久前的一天,她也问了自己三个问题。 可那次,她透露出来的绝望,让他耻笑自己像个恶人。 而这次,她笑着问了他三个问题,问得落落大方,就让他压抑不住想要逃的心,连话都不敢说。 像个鼠辈。 薛镇终于艰难点头: “是。” “我还是挺聪明的。”李娇儿松了气,自我吹捧了一句。 薛镇被噎了一下,可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巨石,在这一瞬好似松了松。 和她对谈,没他想得那样艰难、痛苦、恶心。 “我们是在那边山坳里看见她的,应该是前些日子的雨冲坏了山路,杂草挡着看不出来,她又受了伤,才失足滚落的。我看见她留下的血。” 李娇儿指着发现陈娘子的方向,仔细说着当时的情况。 薛镇听得很认真,心却更乱。 待她说完,他才道:“手下告诉我地方了,我已派人去查。” 说罢,他想了想,补了一句:“多谢。” “对哦,世子的人是跟着我的,是我多嘴了,”李娇儿放下手,再次看向他。“那今后,我是不是就平安了?” 薛镇顿住,忽怀疑她方才说的种种,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和离。 只要他说出“平安”二字,她立刻又会同他提和离。 刺激着他五脏六腑的恶心,再次涌了上来。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未必。” 是实话,但有多少私心,薛镇拒绝去想。 李娇儿险些又被他不善的语气吓了回去,但她虽然生性疏懒,一旦认定的事情却总能坚持做到,因此她压下畏惧之感,颇遗憾地叹了口气: “世子,掌中珍里面的机括,只能用四五次。我另做了两套可替换的机括,世子随我到仁心堂拿吧。” 薛镇没想到掌中珍还有这样的变故,额上顿时渗出汗来。 前日在仁心堂用了一次,入宫给陛下过目的时候又用了一次。 纵然他从没将陈国人的挑衅放在眼里,只觉得借此抓出探子才重要,但陛下的脸面和私心,皇后太子的安危,朝堂的平衡,偏偏都悬在这么个小机巧上。 若李娇儿有心隐瞒,待到千秋宴上出了问题,到时会有怎样的血雨腥风,薛镇都不敢想! 他怀疑她是故意的,脸色更沉:“你……” 他想斥责她,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并无资格。 那物件就是他连吓带骗,压着人做的。 李娇儿知道他在气什么,并不怕,只理直气壮地反驳:“小女昨天生气,因此忘了,今天想起来了,不就赶着告诉世子了吗?”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呵。”薛镇无语,只得嗤笑一声,更多是笑自己。 笑自己小人 恰此时,李赋背着药篓走了出来,身后则是两个褐衣人抬着门板,上面趴着被捆绑结实的,昏迷的陈娘子。 薛镇不再看李娇儿,而是对褐衣人们道:“你们且押回牢中,好生救治别让她死了,也别让人接近她。我要亲审。” “是。”褐衣人们得令,一起离开了。 薛镇又看向李赋:“岳父,我的马在山下,我送你们回去。” 李赋不想搭理他,哼了一声,只招呼女儿快走。 李娇儿和云团手挽着手,跟着李赋。 二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偶尔交头接耳地说笑话,时不时闷笑出声,最后逗得李赋也笑了起来。 其乐融融。 仿佛他们都忘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薛镇。 忽然,李娇儿回头,看见他时,笑语晏晏……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七章 来客 “世子,”李娇儿开口唤薛镇,“世子若忙,不如先走吧。我让云团将东西送到侯府,是一样的。” 薛镇迎着她的笑容,几乎没来得及细想,话已经脱口而出。 “不,我同你去取。” 李娇儿听闻,再是一笑,坐在驴车上,继续同李赋和云团说话。 跟在后面的薛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有后悔,但又不愿承认。 好在他们已经走到了山下,云团去给了茶博士钱,李赋则从茶铺中牵回驴车。 不远处有两个褐衣人牵马等着,见薛镇下山过来,立刻肃容礼道:“世子。” 薛镇点头,示意他们先回营中。 茶博士觑着那边褐衣人的恭敬,听见称呼,对李娇儿众人的态度越发恭敬。 回仁心堂的路上,再无别事发生。 一直到了仁心堂,李娇儿跳下驴车,对牵着马的薛镇道:“世子在此稍等,我去拿东西。” 并没有请他进去。 薛镇收回了刚刚想进仁心堂的腿,没有说话。 李娇儿进去又出来,手中端着个木头盒子递给他,道:“里面有我画的图,讲明机括该怎么替换,世子若不想自己动手,给工部匠人看,会使得的。” 薛镇接过盒子,僵硬地点点头:“好。” “过几天皇后千秋,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去的,对不对?”李娇儿又道。 “……嗯。” 她今天的话,好多啊。 “既如此,提前一天我会回到府中,世子放心,孰轻孰重,我分得清,那天不会闹脾气的。” 李娇儿说罢才对他一礼后,转身进到仁心堂中,再未出来。 薛镇看着她的背影,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但脚下却和生了钉子似的,就是不想走。 三年的婚姻中,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李娇儿,笑语嫣然,语调轻快。 可为什么在他三年的记忆中,李娇儿的模样却模糊又瑟缩? 他心乱,但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仁心堂门前,熟悉的恶心感也涌了上来。 只是这次,哪怕他转身离开,依旧没法将李娇儿的笑容,轻易从他的脑海中赶走。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住在不远处的吴娘子刚好抱着些浆洗好的衣服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薛镇抱着盒子牵着马,从仁心堂门前走过来。 安阳侯世子? 吴娘子眼睛一亮,下意识地笼笼头发,目光灼灼,含情带笑地看着薛镇。 但薛镇目不斜视,人已经从她眼前走过,到了街口才翻身上马,离开了。 吴娘子嘴角耷拉下来,扭头又看了一眼仁心堂的招牌,撇撇嘴,扭着腰肢离开了。 这一幕,刚好被张婶子瞧了个完整。 她翻了个白眼,对着吴娘子的背影啐了一口。 * 李娇儿再次回到仁心堂中时,李赋和郑小西都不理论,唯独云团瞧着她,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儿。 她服侍李娇儿更衣,再端了茶给她,才好奇道:“小姐没事儿吧?” 李娇儿坐在榻边捶着腿,听说后接过茶,喝了半杯后才笑问:“没事儿啊,怎么了?” 云团坐到脚踏上,边给她捶腿边道:“小姐今天不大一样了……也不是不一样,而是和小时候很像,可……就是怪怪的。” 她说不清楚。 李娇儿反问:“那我这样不好吗?” 云团忙用力点头:“好,很好的。” “显得刻意吗?” “嗯?不啊。” 李娇儿松了口气:“不刻意就好,云团,原来将他当成个人,当他和其他人一样,没那么难。” 云团听得半懂半糊涂:“谁?世子吗?瞧小姐说的,世子当然是个人啊,难道还是妖怪不成?” 李娇儿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来,而后叹道:“因为那三年里,我当他是天,是神……云团,我将他想得太好了,又将我想得太低了。” 所以才会那么在意他的不喜,他的厌恶,他的不快。 云团终于明白,跟着叹了一声,肯定道:“小姐这样,真好。” 李娇儿放下茶杯,托腮看向窗外,轻声道:“我也觉得我现在这样,很好。” * 随着陈娘子的落网,京城中的紧张气氛,很快便从肃杀转向了热闹。 如今皇后千秋在即,街上明暗哨卡仍在,但已经不会没完没了地盘查来往百姓,且之前的肃杀气不过才维持两天而已,商事没被破坏,恢复得自然更快。 京中百姓不知道朝中的波诡云谲,只知道按旧例,皇帝万寿、皇后千秋时,前后会庆贺共三天,彼时没有宵禁,街上又热闹又喜庆。 尤其是近年大昭渐强,隐有一统天下之意,因此为了炫耀国力与繁华,收揽人心,更要借着此等时候鼓励各国商贾前来,所以渐渐的,街上能买到的新奇货也多了起来。 今天是皇后千秋宴的前四天,机巧阁中,秦乐丧气地替李娇儿委屈。 “费了那么多日的心血,到底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我都替你不值。” 李娇儿正在库房中学着挑拣、整理木材,听她如此说,便将个二十多年的檀木材放好,道: “说好了不提那些,师姐怎么又提?如今我要好好学东西了,师姐怎么反三心二意的?” 秦乐听说,觉得她口不应心,嘲笑道:“好,听你的,不说那些了,你也别再拿这事和我哭啊。” 李娇儿啐了一口:“我哪里哭了?” 就这样,二人在库房里转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时分二人都有些饿了,方离了库房。 场院里,工匠们也已经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准备着吃饭,瞧见她们出来,都笑着打招呼。 李娇儿和秦乐也同他们笑着说话,正打算往厢房去吃饭的时候,前面店中的伙计跑了过来,对李娇儿道: “小东家,四掌柜,前面来了个客人,看着尊贵,听他和仆人说话的意思,好像也认识小东家和世子。” 李娇儿有些意外:“认识我和世子?是谁家的夫人小姐?” “是个公子。”伙计道,“不大理我们,因此不知姓氏,小的们怕怠慢,想让小东家去看一眼。” 李娇儿更觉古怪,点头道:“好,去看看吧。”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八章 杜昼 李娇儿缓步走到前店,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轻挑起隔着前后的帘子,透过一条缝向外看。 外间门边坐着几个挑夫力巴,正眼巴巴地看着店中唯一的客人——他们都是常年在这条街上走,只为有客人买了大宗大件,他们好赚个辛苦钱。 而伙计口中的客人,看背影身形该不足三十岁,着月白色直裰,转到一个檀木制成的博古架前,有伙计给他介绍那博古架的奥妙,从木料选择到小巧机关。 “这是当年我们大东家的设计,这些机关还可以按着客人的心意修改。” 那人听得很仔细,时不时颔首,似乎很满意。 但那伙计的表情却不好,他知道这个客人必然有钱,对此物有兴趣,可不像会买的样子。 可真奇怪,此博古架以及其相应的陈设,因其机关巧妙私隐,可算机巧阁镇店之宝了,许多同行想仿制都不得呢。 文人墨客的,该喜欢这种东西才是啊。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穿缎佩玉,一见便可知其主必然出身富贵。 秦乐端着个小巧的西施壶跟着出来,对着壶嘴抿了口茶,凑在李娇儿身边向外看,低声问: “认识?” 李娇儿只能看见背影,认不真切,但刚才有一瞬的侧脸,确让她感到眼熟。 “应该是认识的吧。” 她低声道,理了裙装,笼了头发,这方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轻咳一声,口中道: “这位客人显然不喜张扬,如今摆着的这套檀木的,太过富贵。” 外面的伙计机灵,忙顺着道:“是我糊涂了,客人若喜欢这样式,做成铁力木,鸡翅木,榉木,皆可的。” 二人一说一应之间,那位客人已经回头,看向李娇儿。 李娇儿刚好和他打了照面。 男子气质安静儒雅,俊眉星目,唇角带笑,只是看人的目光深沉,让人看不出深浅。 “表叔?”李娇儿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内心意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忙对着他蹲身施礼道,“怎么会是表叔?竟是侄妇没认出来,表叔安。” 他叫杜昼,是薛镇祖母娘家的侄子,也就是薛镇的表叔,是个很有来历的人。 杜家世居东海,为书香大族,后在前朝覆灭后的乱世中,有避世隐居的,也有投身于枭雄之下的,但均未成大业,屡经波折,于离乱中渐渐没落。 而薛镇祖母家的这个杜,不过东海杜氏的一个旁支,人丁不旺,无有名士,但其辗转入了大昭后,靠着杜氏之名,还是得了当时刚刚称帝的高宗安抚,并成功与当时的安阳侯结成了儿女亲家。 只是杜氏不显,当年的薛家也很一般。 薛家的爵位是因其祖追随大昭太祖共同兴兵,曾几次舍命救太祖而得,可到了高宗称帝,天下鼎足之时,薛家不但人丁不旺,后辈也再没出过将星。 尤其是薛镇的祖父,现在那位修道的安阳侯论文论武,都不出挑。 亏了高宗要面子,念旧情,只当养着个闲人罢了。 大争之世,要不谋可定天下,武可夺江山,按说依着安阳侯那样的性子,待到他没了,这个角色怕也到头了。 好在,他生了个好儿子,又有了好孙子。 但是薛镇的祖母并没有等到自己儿子展露头角的那一天,在其独子五岁那年,她便没了。 倒是她的娘家,靠着薛家,渐渐稳定下来,吸收了不少离乱族人来投。 杜昼家就是其中的一个小支,但却是入大昭的杜家人中,名声最大的那个——他十九岁那年,在当今建隆帝复科举的第一次考试中,便高中进士第五名,也是前五名中,年纪最小的人。 凭借着杜家之名,建隆帝大喜,认定这是文脉归昭,立刻点他入翰林。 按说杜昼可凭此青云直上,岂料他中进士的次年,其妻忽然病亡了。 杜昼伤心至极,竟选择挂官而去,要隐居山林,不再娶,不为官。 建隆帝对此很是不满,可时人偏多推崇此等举动,因此当今也只能赐了金银由他,不再去提他了。 杜昼在大昭的庙堂之上就像是一道流星,瞬息璀璨,便落尘埃,再无记得了。 反而在士林中,杜昼颇有名望,其经历也引了不少名士入昭,算是让建隆帝开心了一些。 李娇儿在侯府的时候,只见过杜昼两次,第一次是初嫁时,她戴着盖头,听见了薛镇唤他表叔,第二次是去年郡主的四十生辰,杜昼来给郡主贺寿。 而她对他的那些印象,就是在这两次见面之后,听孝惠郡主说的。 孝惠郡主爱恨分明,因此极欣赏杜昼为人,但令李娇儿意外的是,薛镇也很喜欢杜昼的为人行事。 那时候,因不得薛镇喜欢而郁郁寡欢的李娇儿想不通,而今日看透了薛镇薄情寡义的李娇儿,依旧想不通。 薛镇怎么会欣赏杜昼的为人?她觉得薛镇是那种如果有乱兵来,会把她踢下车去的人。 和史书里写的汉高祖似的。 但身为女子,李娇儿是真心敬佩杜昼,也羡慕他的亡妻,得了丈夫全心全意的爱。 * 李娇儿的万般念头,不过一闪而过。 而杜昼看见是李娇儿,一愣之后忙笑着颔首回礼道:“看来我没记错,此处果然是侄媳娘家的产业。只是这个时候,侄媳怎会在此?” 秦乐和伙计们听了二人的称呼,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位是世子家的亲戚啊,那怕也是钟鸣鼎食之后、书香门第之家。 秦乐立刻招呼伙计给杜昼倒茶,又让人招呼杜昼的两个小厮歇脚、吃茶,还对李娇儿道: “小东家与这位客人,往雅间坐吧,站着说话多累啊。” 对外人的时候,秦乐对李娇儿的称呼都变了。 杜昼忙谢了秦乐的热心,道:“不必如此,我如今要搬到京郊居住,因此才想到京中的铺子里转转,订做几样家具。既然这儿是侄媳的买卖,那想来东西不会错,便在此选定吧。” 李娇儿更觉意外了,问道:“表叔要搬到京郊住?是哪里?可去府中见了郡主?” 她虽然好奇,但语气很平常,带着恭敬,很好地拿捏了与不太熟的长辈说话的态度, 毕竟她和杜昼不熟,只与他的故事熟悉。 不过李娇儿长得漂亮喜庆,又爱笑,只要不是对她怀有偏见的人,和她说不过几句话便会觉得亲近。 杜昼这等隐居之人,也是如此。 因此他看着李娇儿,年轻的脸上,笑意都慈和了起来。 “我刚入京,还未及到侯府。”他摇摇头,从袖中将个图纸取了出来,“我留京居住之事连好友都未告知,而若郡主知道了,张罗起来,只怕满京都知道了,再等一等吧。这是我那陋室的内外布局,要整理添置的可不少。” 伙计忙接过图来,递给李娇儿。 李娇儿打开粗略一看,心中便有数了。 可真是陋室了,瞧着这位表叔入京来,除了些黄白之物和少量古董陈设,最多的便是书了。 李娇儿又将图给了秦乐,笑道:“我晓得了,重要的还是表叔带来的那些书,这可得现场丈量了,方能做得细致,不知表叔住在京郊何处?” “在青庄向东的二里之外,”杜昼解释道,“那里离着盘山最近,有一处泉眼,还有一棵梧桐树,我很喜欢。” 店里众人却一起怔住。 怎么是青庄?那儿不但地方小,土地不丰,还是朝廷羁押犯官之后的地方,且乐户、优伶、娼家等不许在京中住的人,也都选在那儿居住。 端得不是什么好去处。 偏杜昼说起来的时候那样自然,才让众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评论。 李娇儿一怔之后,倒更欣赏杜昼的为人了。 外物不侵,随心使然。 她点头咱道:“表叔果然是隐士之心,侄媳晓得了,此事就在小店身上。” “多谢侄媳了。”杜昼一拱手,态度更是彬彬有礼。 秦乐在旁看着,心中更生感慨:此人竟然真是薛镇的表叔? 看着比薛镇有礼多了,待李娇儿也好。 她心思纯正,又向来护短,总是谁对她的人好,她就对谁好,所以瞧杜昼特顺眼,只是她受不了他们文绉绉地说话,忙插嘴道: “好了好了,买卖的事情,这位表叔如此客气做什么?小店可没说不收钱的啊。” 一句话,说得杜昼哑然,转而笑了。 李娇儿更没忍住,掩嘴笑出了声,嗔怪道:“师姐。” 杜昼听见,忙对着秦乐也是一礼:“原来是侄媳的师姐,有礼了。” “差着辈分呢,可不敢当,我是这家的四掌柜,都是夫人抬举,再唤我一声师姐,”秦乐忙不迭回礼,将手中的西施壶递给旁边的伙计,将那图纸袖起:“也不用别的师傅了,就我带人去吧,今儿下晌就去,瞧着客人也不是个急性子,既然要雅致、舒服,总得一个月的时间,保管让客人满意。” 杜昼颔首,态度依旧谦逊和气:“如此,就有劳秦姑娘了,工钱料钱只与贵店中平时一样即可,姑娘也说了,买卖的事情,不能客气。” “客人果然是明理的人。”秦乐道。 只是他们这边商量买卖商量得快乐,外面却有人看得不爽了。 “阿姐,瞧她,果然是工匠之辈,酸气。”一个穿粉的小姑娘,对着另一个少女,如是道。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二十九章 寻衅 粉衣女子说的“酸气”,自然是指李娇儿。 但她说话时,那位着宝石蓝衣衫的“阿姐”只冷眼看着机巧阁,看的却是秦乐,目光中的鄙薄之意,竟然比粉衣女对李娇儿的嫉恨还要浓些。 “都是匹夫匠人罢了,也配,呵。”阿姐冷冷地低声啐了一口。 粉衣女不知阿姐所想,但还是小鸡啄米般点头:“就是,她怎么配得上安阳侯世子?” 阿姐嫌弃鸡同鸭讲,白了她一眼。 配得上配不上又如何?她照样是三媒六聘,得了朝廷诰命的世子夫人,她吃什么醋? 还是说觉得吃了醋,世子就能多看她一眼? 店对面阿姐一边腹诽粉衣女幼稚,一边看不惯秦乐。 而店前,李娇儿和秦乐送了杜昼出来,并肩看着马车离开。 秦乐感慨道:“偏他的表叔一表人才,可比他强多了。” 李娇儿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抿嘴一笑,同她转身回到店中,中肯评价道:“若说性格……世子待别人与他很像的。” “哪里像了?秦乐反驳道,“他要是有君子待人之风,还能那么对你?” “我是说他待人的性格,又不是说待我。”李娇儿笑说。 “……越说越怪了,你不是人啊?”秦乐笑着推了她一下。 李娇儿不生气,感慨道:“在他眼中,我尚不比花圃中的花草,确实不是人。” “娇娇,”秦乐急了,打断她,“胡说什么呢?” “师姐,我是说真的。”李娇儿笑道,“他十六岁起在庙堂行走,至今六年里,内侍卫做过,流官做过,文臣做过,武将做过。他年纪轻就得皇帝重用,行事不算怀柔,就说今年上半年戍边时,他为粮草之事先斩后奏的两个兵部大员,连陛下要宽恩都没用。那样的人,该很惹人讨厌的,对不对?” “……”秦乐没说话——因为听不懂,也因为这等事情平日很少听。 李娇儿继续道:“但这六年里,不管世子手中杀人刀多锐利,官做得多高、多大,师姐可听说过他的不好?就连朝中的老大人们,跟着几代陛下征讨天下的老将军,都很信服世子。” “所以师姐说说,他要是不会待人接物,没有君子之风,一味只会狠心辣手,又凭什么如此呢?” 薛镇的事儿,都是李娇儿听人说的,而评价则是李娇儿的真心所想。 尤其是前几日想通了薛镇所言所行之后,她这两夜总难安眠,时时回想薛镇,更觉薛镇这人,其实很容易评价。 不过四个字:表里如一罢了。 他连对自己的不屑、轻视与厌恶,都不以时移势易的一而贯之。 还真的与杜昼很像。 也许就是因为他体内的的一抹杜家骨血? 秦乐听得玄之又玄,懵懵懂懂,嗤声笑道:“你又不怪他了?倒给他说话。” 李娇儿摇头道:“我不是给他说话,师姐,我是觉得我可以学学他的为人。” 以前她只和别人一样,感慨薛镇功绩,到今日她琢磨的,却是薛镇功绩的背后。 “你可拉倒吧,”秦乐立刻摆手,“学那薄情寡义有什么用?” 李娇儿无奈地叹气。 得,合着她白说了。 但是因为秦乐心疼她的缘故。 她丢开薛镇不提,只撒娇地靠在秦乐身上:“师姐,今日下午我同你去吧,我既然要好好学咱这一门的手艺,就该从头学学。” 秦乐一笑,推她道:“可别,那地方在青庄,我可不敢带你去。再说了,我如今听你说出城都心慌,世子夫人今年流年不利,什么小人都敢来犯,你还是好生在家里呆着吧。” 见李娇儿不服气,秦乐继续劝道:“况学咱们这一门手艺,哪儿来的上手就学丈量?你也是想瞎了心。下午师祖母会来给嫁妆描金,还有傅翰林家要打的新样拔步床,今儿选料开工。你啊,就去给老师傅打下手,开料去吧,做坏了,可要按照规矩赔钱的。” 李娇儿笑出声来了,指着师傅工匠吃饭的那屋道:“师姐去问问,那些老师傅敢让我开料不?前些日子给我爹做药柜子,他们一个个盯着看,生怕我做坏了木头,何况别人的东西?至于描金雕刻我倒是做得,但外祖母总不肯让我多做,怕我累坏眼睛。” 秦乐笑得得意道:“那我不管,你说了要从头学的,那求得师傅们给机会,照样是修行。也就你是小东家,不然换了学徒进门,先要磨一年刨刃锯口,端茶递水,连墨线都不会让你碰的。” 李娇儿冲着她吐吐舌头:“是,都听师姐的,那我今儿下晌就去给老师傅打杂。” “这才对。” 她们二人正说着话,人已经走到了侧室前,偏前面的小伙计又急忙追了进来,为难道:“小东家,四掌柜,前面又有贵客到了。” 李娇儿和秦乐停步,无奈地对视一眼。 “今儿是怎么了?贵客都赶着饭点来,”李娇儿问道,“又是什么人?” “是王家与谭家的小娘子。”伙计道。 王?谭?李娇儿一脸茫然。 京中姓谭的她没听过,而姓王的是大姓,在京中有名声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了,不知是哪家? 不过秦乐却已经明了,笑推李娇儿道:“我知道是谁了,娇娇去吃饭吧,有我呢。” 说罢,便和小伙计进去了。 李娇儿心中还在嘀咕,推门进了侧室的时候,云团正在屋中,看着食盒。 见李娇儿进来了,她忙将食盒打开,口中笑道:“小姐可算来了,这饭食都要冷了。我听伙计说,是那位杜家老爷来了?咦?秦小姐呢?” “又有客人来了,她去前面招呼去了。”李娇儿坐在榻边道,看着云团将饭菜取出来。 云团边摆边古怪道:“怎么又是客人?这诚心不让人吃饭嘛。” 确实,李娇儿想,贵客自有贵的道理,他们是木匠店,不是饭庄子,哪家的贵客大晌午的不吃饭,跑来逛木匠店? 杜昼算亲戚故旧,而其他人…… 难不成是因为她? 李娇儿重新站起来,对云团道:“先收了吧,我去前面看看师姐。” 说罢,已经出了房门。 云团直跺脚:“真是的,小姐,再饿坏了胃口。” * 李娇儿走到前面的时候,刻意放缓了脚步,侧耳听着,果然就听见前面有个陌生年轻女子的声音,倨傲且鄙夷: “秦掌柜,贵店这些东西未免太旧了,好没意思。” 秦乐谦恭地笑应:“王小娘子有所不知,寻常百姓家用家具陈设之物,总以大方实用为要。小店摆出来的东西,自是给市井百姓一观的,若是小娘子想要新鲜样子,可同小店说,敝店有几个好工匠,极会设计,极有巧思……” 她话还没说完,立刻又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打断她,道:“哟,瞧这位掌柜的意思,不就是骗人吗?难道寻常百姓,不配用贵店有巧思的物件?” 饶是秦乐能言善辩,都被她这无理取闹的话,噎得半晌没说出话。 李娇儿已经皱起了眉头。 果然是来找茬的? 想着,她已经挑帘出去,口中道:“师姐怎么还在前面?啊——” 她站定,扫了一眼店内诸人,嘴角含笑:“原来还有客人在。” 一个穿宝蓝色衣衫,下面是湖蓝色裙子,簪金佩玉的女子,与自己差不多同龄,却是未嫁女之打扮;另一个粉衣女子,头戴珠钗绢花,十五六的年纪,很是娇俏。 头一个李娇儿觉得眼熟,但记不起来,后一个她全然没见过。 那该不是为她了。 难道是师姐得罪过她们? 但秦乐虽然风风火火的性情,但对外行事向来爽利大方,怎会得罪人? 她正猜想,那位穿蓝的女子已对着她款款施礼,状似意外道: “世子夫人?小女见过世子夫人,不知夫人在此,失礼了。” 另一个粉衣女不大服气地偷偷撇嘴,但也跟着蓝衣女子施礼,口中道:“见过世子夫人。” 语气没半分恭敬。 李娇儿不过一颔首,不至于倨傲,但带了上位者的从容:“两位姑娘不必多礼,你们认得我?” 一旁的秦乐忙低声道:“夫人,蓝衣的姑娘姓王,是工部员外郎王大人之女,粉衣姑娘是新任工部屯田司主事谭大人之女。” 工部的? 李娇儿顿觉明白了,原来不是县官,而是现管啊。 她仍没想起何时见过王小娘子,只淡然一笑,温和问道:“二位小娘子今日来是要买现成的摆件,还是有什么机巧之物要做?说出个章程来,我也能帮你们瞧瞧。” 王小娘子目光婉转,从李娇儿脸上移开,落在秦乐脸上,浅笑道:“难怪秦掌柜子向来高傲,原来是因为世子夫人啊。” 秦乐听她言语带了李娇儿,立时不快,刚要说话,李娇儿却暗中按住她,只依旧笑眯眯地打量王小娘子: “秦掌柜是我的师姐,技艺天赋极高,而自来有才之人矜持高傲些,才显不同。小娘子官宦人家,也该读过书吧?礼之一字,修口修心修德行啊。” 王小娘子脸色僵了一下,旋即垂下目光去:“是,小女受教了,原来机巧阁能做出掌中珍,是因为这份傲气啊。只是当时朝廷为那事焦头烂额,机巧阁躲着说不知,如今却又成了,想必也是因为世子与夫人,才生了不愿与我等俗官小吏之家为伍的傲气吧。” 李娇儿眉毛一挑。 哦,原来是为了掌中珍。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章 暗涌 李娇儿猜到了王小娘子为何如此。 陈国凭着掌中珍来寻衅挑拨的时候,当今陛下震怒,而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工部众官。 前段日子工部四处寻找能工巧匠破掌中珍,徒劳无功之余,反在大昭的工匠中扬了陈国的名,再加上后来种种乱象,想必建隆帝更不高兴了。 就在工部众官觉得乌纱难保时,薛镇将掌中珍呈了上去,可算平息了一场风波。 而无论陛下能否想到,薛镇是否提起,工部众人都能笃定薛镇呈上掌中珍,是因为机巧阁。 鉴于此事算薛镇救了工部众官,他们自然不会埋怨薛镇,甚至还要感谢他,但不代表他们会感谢机巧阁。 想李娇儿初嫁到安阳侯府的时候,乍然到了富贵圈子,得了许多白眼,有些夫人、小姐不但不喜欢她,还会找茬生事。 一次有几个大家千金要捉弄李娇儿不成,反而自己失足摔倒,那为首的更是伤了胳膊,亏了李娇儿因家学渊源学过跌打,及时救了她,才没让人落下病根。 岂料那几个千金竟然倒打一耙,说是李娇儿做的。 李娇儿百口莫辩,幸亏有郡主明察秋毫,才查明了真相。 李娇儿很委屈,孝惠郡主教她说:“有些人啊,发现在他们之下的人竟比他们强,他们就会恨人,而若是他们再被自己看不上的人救了,他们更能气得几天几夜吃不进饭。”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李娇儿不能理解。 彼时,孝惠郡主一摊手,无奈道:“我哪儿知道?想来这就是人心吧。” 如今的工部大人们的心情,怕与那些小女子差不多,自己未成事,竟被个小小的机巧阁救了性命,大约憋闷地几天几夜没睡好吧。 想着,李娇儿嫣然一笑,奇怪地反问道:“小娘子说什么掌中珍?” 仿佛真不知道似的。 王小娘子被问得懵住,脱口而出:“夫人难道不知道陈国的掌中珍?” 她怎么听家中人说,机巧阁很早之前,就到处宣扬什么“世子夫人能做的话”? 李娇儿面色不变,只淡然道: “什么陈国旧国的,宫中的事情,朝堂的事情,天下的事情,我可不敢胡乱议论,我这小店也不过是托赖祖名,靠着手艺赚口饭吃,更牵涉不到他国之事。小娘子,人行在外,要谨言慎行的啊。” 她之前让秦乐帮忙宣扬,是为了确定某些猜测,更何况那不过是民间议论,并不防事;可待薛镇将掌中珍呈上之后,朝堂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否则不成给陈国脸上贴金了? 所以王小娘子则该是听了家人私下对机巧阁的抱怨,才会跑来寻事。 果然王小娘子一激灵,脸色便僵了。 她今日来,是因为机巧阁在此事中出了风头,而机巧阁一出风头,她那个兄长便…… 秦乐一个失婚出妇,怎么配! 因此她气不过,就想找秦乐的麻烦。 结果没找到机巧阁的麻烦,反而让李娇儿教训了一顿。 李娇儿看着王小娘子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便知道她想对了。 她抿嘴一笑,唤道:“王小娘子?” “啊?” “还有别的事情吗?”李娇儿柔声问道。 王小娘子哪儿还敢有事情?只好对着李娇儿屈膝施礼,道: “是,小女受教了。” 听着是心甘情愿的。 李娇儿抿嘴笑着,见一旁谭小娘子的目光又有不甘,又带不善,只当她是因为自己教训了王小娘子,并不生气,只丢开前话不论,只和气问道: “谈不上教,说话而已。二位小娘子且挑选吧,如有喜欢的,或者想要做的,同伙计说便是。” 谭小娘子虽然背着李娇儿的时候腹诽,当着面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表现出不敬,便低着头,在心中数着数地骂她。 李娇儿看不见人心,只对秦乐道: “师姐下午还有活计,先来吃饭吧,不然耽误了那边贵客的生意,让我那郡主婆婆知道了,才是真不好了。” 王小娘子听她又抬出郡主,只能拉着谭小娘子道:“夫人与秦掌柜请便吧,小女看好了店中的笔山。” “如此,快给小娘子算了账,好生包好。”李娇儿吩咐罢伙计,挽着秦乐,不再看她们,挑帘子离开。 王小娘子和谭小娘子看着她们的背影,内心各有不平,却无可奈何。 * 秦乐绷着脸,任由李娇儿挽着,直到后面的侧室里,才忍不住笑出声音来,跌坐在榻上道: “好好好,夫人果然威风霸气,小女子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李娇儿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跺脚道:“师姐,你笑我!” 秦乐笑得更厉害了,摆手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云团刚刚去将饭菜重新热过端进来,瞧见秦乐笑成那样,好奇问道:“秦姑娘在笑什么?” 秦乐指着李娇儿笑道:“我不是在笑,是赞你家小姐方才,可威风着呢。” 李娇儿气得过去捂她的嘴,秦乐一边躲,一边将方才的事情告诉了她。 云团听说,跟着笑得花枝乱颤,旋即又好奇起来:“小姐,那王小娘子真是为掌中珍来寻事吗?这倒奇了,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哪儿来的气啊?” 秦乐笑够了,摆摆手道:“你们别担心,她不是因为你们,她啊,就是莫名不喜欢咱们机巧阁,无事都要搅三分,不怕的。” 李娇儿怪道:“这么说,她不是第一次如此?为什么?咱们铺子有谁得罪过她?或者得罪过王家?” 秦乐两手一摊:“当然没有,那是工部衙门的家眷,咱们吃拧了也不可能得罪啊。” 李娇儿默然,忽得想起了孝惠郡主给她讲那些私密典故,教她为人处世时,因为总说不清事儿为何会那样,便总以两个字总结: 人心。 现在看来,别说薛镇她看不透,连那么个小娘子的人心,她都不明白。 她幽幽叹了一声。 秦乐听见,笑劝她道:“你叹什么气?一个小娘子而已,他们家的大人并非无理取闹之人。” 李娇儿又叹一声:“我不是叹她,而是在想若连小娘子都能借掌中珍的事情来找茬,我倒开始担心别的事情了。” 秦乐和云团好奇,问她:“什么事情?” “皇后的千秋宴。” * 杜昼的马车离开机巧阁,带来的两个小厮只有一个为他驾车。 走出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后,他的另一个小厮才匆匆追上马车,上车后低声道: “公子,刚才进去的两个小姐,好像是工部大人的家眷。听言语不善,但已经被世子夫人化解了。” 杜昼正在闭目养神,听他说罢也没睁眼,只笑了一下:“机巧阁于京中名声极大,在工部也是有名的,如今听说陈国人嚣张,工部来寻他们问话,也是应当之事。” 小厮垂首道:“公子说得是,可小的只是奇怪,工部若有事找机巧阁,怎么会让两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去?” 杜昼眼睛睁开一条缝,扫了他一眼,复又合上:“那是安阳侯夫人,你难道怕她吃亏?” 小厮笑了:“怎会?小的只是觉得今后公子在京城之中,还要多仪仗侯府照料,若是真有人找机巧阁的麻烦,公子相帮,也是人情。” 杜昼却摇摇头:“我不过是一百无一用的书生,怎敢得罪六部衙门?而我来京城也是为整理好前人文字,流于后世,又何须侯府相帮?” “是,小的明白了。” * 六月初七日是皇后的千秋圣寿。 六月初六日,李娇儿和云团返回了侯府。 薛镇并不在家,但府中的仆役们对着她恭敬了许多,她去给孝惠郡主请安的时候,郡主更是热情地拉着她的手,开口便是安慰道: “好媳妇,你受委屈了。” 李娇儿嫁入侯府三年,虽然心苦,但受了这位婆婆很多照拂,因此对她有敬意,更有孺慕之思,再听她这般对自己说话,眼眶顿时泛红,低声道: “让郡主担心,是媳妇的不是了。” 孝惠郡主拉着她坐下,给她擦着眼泪安慰着:“别说傻话,你这孩子啊,性子够软了,换我当年遇上这样的事情,仪宾的天灵盖早都被我掀了。” 李娇儿被她逗笑了:“瞧郡主说的,怪吓人的。郡主和仪宾伉俪情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孝惠郡主想起亡夫与早逝的长子,再想那之后转了性子的次子,叹了一声,正色道: “娇娇,那陈娘子能从家中逃出去,丢下个孩子……呵,我见仲敬的神色就知道,他啊,在那女人身上,必然有事情瞒着我。” 原来郡主还不知道陈娘子探子的身份? 李娇儿垂下头,做出个不愿说的样子,实则是想掩饰内心。 孝惠郡主当她是因为听了陈娘子才不快,便继续安慰她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但事儿到了眼前总要解决。那女子跑了,咱们先不说她,至于那孩子,先留在我这儿养着,不必急着入族谱,日后……看看再说吧,依着我的心思,并不想要那孩子。” 这位向来豁达爱笑、不拿架子的郡主,说这番话的语气,是让李娇儿感到陌生的,高位者待下的冷与狠。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一章 千秋宴 李娇儿嫁入安阳侯府三年,见到的孝惠公主总是慈和,大度,能说爱笑,深得周围人的敬重。 即便是脾气火爆,但孝惠公主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不会动辄打骂人,御下也颇为宽和,手也松,时常赏赐。 并不像个出身尊贵的郡主。 李娇儿是第一次,看见起了杀心的孝惠郡主。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善良,她对着孝惠郡主脱口而出:“郡主,那孩子毕竟是世子的……” 她是打定主意要与薛镇和离的,便是郡主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 纵然她感动于孝惠郡主的种种,但稚子无辜。 薛镇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怪在个襁褓婴儿的身上?她也不忍让孝惠郡主的手沾了这样一个婴孩的血。 孝惠郡主却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笑得如往常一样慈和,感慨道:“可真是个傻丫头。” 李娇儿知道自己将话说急了,许惹了她生气,便不说话,只抿着嘴,坚持地看着她,目光里流出了恳求。 “你啊,打扮得太素了,我还记得你初嫁过来的时候,穿的那身红嫁衣,盖头掀起来的时候,可真好看,连娘都说,你是她见过的,京城里最好看的姑娘。到今天,是平安对不起。”孝惠郡主抬手,理顺李娇儿耳边的碎发,柔声说着无关的话。 平安,是薛镇的乳名。 李娇儿坚持又不安地坐着。 “他的父兄是我的丈夫儿子,我怎么会不心疼他落下的心病?只是我见过有人在不公中,怎样活得性情大变,变得人憎狗嫌。可是娇娇,你没有。这三年我看在眼里,看得清楚。瞧瞧,都受了那妇人如此的委屈,你还在意那孩子的生死呢。” “所以娇娇,他的心病,不该委屈了你。因此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容许他纳妾收人,没有子嗣又如何?薛家又不是死绝了人口,大不了过继。” “但娇娇你需知道,我不喜欢陈娘子、不接受那个孩子,也并非单纯为了你。而是安阳侯世子的长子,决不能有个罪人,甚或是别国探子的母亲。” 李娇儿心猛得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孝惠郡主。 孝惠郡主看她的目光,却更柔和了。 “娇娇,你要记住,就算男人三妻四妾寻常,就算男人比女子处世轻松,但总有不许他跨的一条死线,跨过去了,安阳侯府,亲家,你我,都可能万劫不复。” “媳妇,夫妻二人同气连枝,他若真的犯了该死的罪,不论他平时怎么对你,刑场之上你都要和他一同承受,那多划不来?所以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不得,你可明白?” 孝惠郡主平和地,将这点儿道理掰开,揉碎,说给他听。 李娇儿赧然垂首。 她瞒着孝惠郡主陈娘子的事情,但她却以一个长辈的姿态,认真地教她道理。 以前,她总觉得郡主婆婆能活得这般快乐,是因为有强势的母亲,有爱她的丈夫,有出息的儿子,所以即便是中年遭遇丧夫、丧子之痛,她也能走出阴影,无忧无虑。 可在眼前这一刻,李娇儿真切感受到了眼前的中年妇人,是皇室养出来的郡主,是经历过先帝时明争明抢,尸山血海中求生的郡主,纵然面上平静,心中也已经根据种种古怪,把事情想明白了。 而她啊,只想着和离,就没想过陈娘子的身份、那孩子的身份,会不会让她受牵连之类的事。 她可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李娇儿轻声道:“是,媳妇明白了。” 孝惠郡主看着她,这方道:“只是你放心,我也知道稚子无辜,以前看……放心吧,待世子那边事定,我会给孩子找个好人家,让他永永远远地离了京城,务农经商,平安一世。” 李娇儿心立刻一松快,偷偷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孝惠郡主:“是,媳妇都听郡主的。” 这声“是”,是真的发自内心所言。 孝惠郡主被她逗乐了,无奈又慈爱地拧了一下她的脸: “可真是心善的傻子。我让人给咱娘儿俩赶做了新的吉服,先吃了饭,然后试试衣服,明日是咱们皇后娘娘的好日子,那些晦气的事情,都忘了。” “好。” * 次日,六月初七,穿了簇新的吉服,按品阶大妆的李娇儿跟着孝惠郡主,很早便往城外的御仙园去了。 待到了御仙园前,每人的丫鬟仆役照例是不能跟着进去的,都在外面另有搭了棚子,停放马车,并让各家的仆役丫鬟等候。 而李娇儿跟着孝惠郡主,查了牌子,一起进了御仙园中。 早有宫女、内侍过来拜见、引路、随侍前后。 孝惠郡主一见那宫女,喜道:“竟然是姑姑,皇后有心,姑姑辛苦了。” 李娇儿也认识随侍孝惠郡主的宫女,名叫芳草,是皇后宫中的管掌灯的姑姑,而跟着自己的宫女叫紫燕,是皇后宫中的奉茶宫女。 而芳草进宫的时候长公主还未嫁,她被分在大长公主宫中做洒扫宫女;待长公主出嫁后,她服侍过太妃;后来当今皇帝登基封后,芳草就去了皇后宫中,服侍至今。 因为有着这样一段的渊源,身为长公主女儿的孝惠郡主,便识得了她。 芳草是个圆脸,容貌平平的宫女,但看着很喜庆,施礼道:“郡主安,能随侍郡主一日,怎算辛苦?” 孝惠郡主微笑着颔首,再不多言。 李娇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垂首无言,在心中数着一路上走来,走过了几块砖,地上又有几个图案。 她这三年里,没少跟着孝惠郡主出入宫禁,深知入了皇家的地方,没长嘴,不长眼,只带着耳朵才是最好的,最好胳膊腿也别长出来,免得乱跑乱碰,一个不好,被人耻笑事小,冒犯了天家才是大事。 宴会的地方安排在御仙园中的朝晖阁,地方宽敞,临着园内的揽月湖,湖中间还有个极精致的戏台,借着水音听戏,是最好的。 外命妇已经都到了,按着品阶站好,只偶尔窃窃私语,却很快就停住,安静得仿佛无人似的。 而隔着道幔子的另一侧,则是百官,以及各国使节。 再一会儿,后妃至。 有一刻,帝后齐至。 众人伏地,山呼万岁、千岁之声。 建隆帝称平身,入席。 而后,鼓乐响,歌舞起,珍馐美馔,流水般摆上桌,安静终于变成了热闹。 李娇儿依着规矩,随众人,贺、跪、拜、饮酒,直到吃饭的时候,才趁人不备,偷偷按了按僵硬的脖子,揉了揉酸痛的胳膊。 纵然李娇儿才十八岁,就是二品的诰命夫人,但依旧是个无足轻重的外命妇,宴席上坐在她前面的,有皇室贵胄们、多位一品夫人,因此她藏在人群中的小动作,并不显眼。 说是宴饮,可在她看来,就是受罪。 不过,那高高在上坐着的帝后,却似乎都很开心。 李娇儿虽然看不真切建隆帝的神情,但是她仍能从那如在云中的御音中,听出他情绪不错,甚至对太子说话时,都和风细雨。 待到各国使臣献宝时,轮到陈国呈上掌中珍的时候,在场众人纷纷赞叹其中凤舞之美,巧思可赞,建隆帝则笑着称赞,还轻易点评了两句机关之诀窍,得了陈国使臣的几句奉承。 建隆帝看起来更高兴了,吩咐赐下回赠之物,而后还唤来太子,让他为皇后赋诗一首。 太子做了首精巧但平平无奇的应制诗,李娇儿于诗文上着实不通,只见建隆帝的神色,该是很满意的。 李娇儿觉得可叹又可笑。 即使建隆帝的后宫之中如今隐有血雨腥风,陛下看太子也横竖都不顺眼,但深爱爱面子的建隆帝在这等有外国使节在的地方,却哪怕演出个父慈子孝,也不肯将家丑外扬。 既然陛下也认为轻易废立太子是家丑,又何必呢? 太子在民间颇有名声,传闻中的性格也不像会杀父弑君的人啊。 李娇儿觉得,人心果然是最奇怪的。 宴席完毕,湖中心的戏台上,便开锣唱戏了。 而下面坐着的外命妇们终于松泛起来,左右的人凑着脑袋,低声说着无关大碍的闲话。 李娇儿也与周围的人说了几句话,只是她旁边的夫人最年轻也有三十岁了,和她个小丫头,着实无话可说。 李娇儿只得安静看戏。 却在这时,紫燕借给她倒茶的机会,在她耳边低声道:“世子夫人,有人想要见你。” 李娇儿意外地看向她,在她的目光中,便知是谁要见她了。 这还是第一次呢。 她有些踌躇。 这是皇家的地方,只凭个宫女的话,她可不敢乱走动。 紫燕见她这般慌张,心中明白,便走到了孝惠郡主身侧,对芳草耳语两句。 芳草也弯下腰,同孝惠郡主说了两句话。 孝惠郡主听说,扭头看向她,一笑,微微点头。 李娇儿这方定了定心,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略坐片刻,喝了半盏茶后,方才借口更衣,起身往外走去。 刚走到外面,紫燕对着李娇儿更为恭敬了,施礼道:“世子夫人别担心,皇后娘娘就在前面清风小院旁的亭中,等着夫人呢。” “好,烦请女官带小妇人去吧。”李娇儿回了半礼,道。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二章 冰冷 李娇儿跟着紫燕,沿柳荫之下的蜿蜒石子小径走到头,转过个假山,再过一条游廊,便到了清风小院。 清风小院内有十来间屋子,外面的围墙却非石砖,而是竹篱笆,其后有个凉亭,整体在揽月湖边,与正在宴会的朝晖阁相望,还能隐隐听见那边的戏音,婉转悠扬,因为不真切,更添了三分情致风景。 李娇儿抬头看过去,果然就看见亭子里有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位头戴翟冠的妇人坐着。 她忙收回目光。 紫燕在小院之前停步,礼道:“夫人,娘娘就在亭中,奴在这儿等夫人。” “有劳女官。”李娇儿说罢,穿过小院,走到了亭中。 亭子之外站着四个内监,看见李娇儿过来忙拦住她,其中一个内监对着亭内道:“娘娘,安阳侯世子夫人李氏求见。” 亭内,正闭目让人按着头的皇后听见,睁开眼睛,含笑道:“让她过来吧,你们先退下。” 亭中的宫女和亭外的内监施礼应是,纷纷退到清风小院之外,只有两个贴身服侍的奉茶宫女,站到亭外不远处,随时等着招呼。 李娇儿走入亭中,依着规矩施了全礼,恭谨道: “妾李氏见过皇后,恭贺娘娘福如东海,千秋平安。” 皇后笑着抬手,柔声道:“起来吧,过来坐到我的身边。” 皇后姓詹,本为将门之后,听说年轻未嫁时也会舞刀弄枪,但李娇儿认识的詹皇后,说话非常和气,待人也温厚。 只是说话时,会有些她说不清的,不容拒绝的霸道。 李娇儿起身,顺从地半坐在她身边,依旧低着头,显得很恭顺。 皇后今日穿着的是凤袍礼服,但礼服边上,依旧是富贵吉祥,花团锦簇的牡丹。 其实,她嫁入侯府三年了,进宫见皇后也有二三十次了,可除了初嫁时入宫,被捏着下巴瞧了半天的脸那次,隐约看清过皇后的长相,其他时候,她看得最多的,只有詹皇后的衣服上,各种各样的牡丹。 说隐约看清过皇后的长相,是因为皇后捏她的脸,品评她的相貌的时候,她都垂着眼睛——仰面视君是大忌讳,所谓帝后一体,她不过是区区外命妇,勉强算皇家的亲戚,还是少犯忌讳吧。 詹皇后看惯了人在她面前的恭顺,但像李娇儿熟了仍胆小的,还是少见的,未免好笑。 她好像每次进宫,都不敢抬头,以至于詹皇后怀疑若她们在民间见面,这位夫人能不能认出她来。 可瞧着她害怕,举止竟意外大方,并没有束手束脚的局促之感。 她想着,平和道:“此处只有我们两人,你不必这般小心规矩,方才在那边闹一场,还没累?” 李娇儿依旧低着头,也没有什么揪帕子、手脚无处安放的小动作,只应道: “今日是娘娘的好日子,妾开心得很,怎么会累呢?” 詹皇后被她逗笑了。 “傻话,吾都累了,何况你呢?” 李娇儿奉承着说道:“娘娘是有福气的人,今日想必是高兴得累了吧。” 詹皇后笑出声来:“这孩子……我记得这御仙园是你家外曾祖父的设计手笔?” “是。我外祖父在世时,常说外曾祖感怀高祖青眼,圣恩难忘。”李娇儿道。 “这就是家学渊源吧,”詹皇后叹声,正色道,“所以你才能做出那掌中珍,吾,当真要谢谢夫人。” 李娇儿听她说得这般郑重,心慌,忙起身礼道: “妾不敢当,不过是微末小技罢了,算不得什么。” “你这孩子,怎么总如此客气?”詹皇后亲自将她拉了起来,托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以后同吾说话时,抬起头来。” 李娇儿感到皇后手指的冰冷,和精致修剪的长指甲在她的脸上扫过,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目光虽然还是往下的,但还是看清了詹皇后嘴角的笑容。 “是。”李娇儿只能从善如流。 詹皇后便从腕上卸下个雕刻精致、通体火红的珊瑚镯子,戴在了李娇儿的手腕上。 李娇儿立刻要推辞,詹皇后却看着她纤细雪白的腕子,淡然道: “不必辞了,你的微末小技全了朝廷的面子,也救了……”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忽听两个声音在亭外,一前一后响起。 “母后,儿臣见过母后。” “臣薛镇,见过皇后娘娘。” 詹皇后还拉着李娇儿的手,收了声,转头向亭外看去。 李娇儿也偷偷斜着眼睛,看过去。 就见着太子礼服的萧宁安,以及着朱色朝服的薛镇,在亭子之外施礼。 李娇儿被皇后拉着,不好挣脱,只能对着太子屈膝施礼道:“小妇人李氏,见过太子。” 萧宁安已经走上了亭子,目不斜视,随手一抬:“夫人不必多礼。” 詹皇后这才放开李娇儿,转而展颜对太子笑道:“你不在那边看戏,怎么过来了?” 说着,她又看向亭外站着的薛镇:“仲敬是怕我委屈了你媳妇,特意寻来的吧?” 薛镇同样是恭恭敬敬的不抬头:“娘娘说笑了,今日的娘娘的千秋,李氏若能博娘娘一笑,自然是她的造化。” 李娇儿头回遇见薛镇和皇后说话,如今她心思活泛,便竖着耳朵仔细听。 一留心,果听出了点儿不同的感受。 如今皇帝和皇后是薛镇的舅外公、舅外祖母,太子是他的表舅,薛镇算得皇亲,又因为他一贯得当今皇帝看重,做过内侍卫,又做过太子伴读,因此皇后对他态度亲昵,也是应有之事。 可不知怎的,李娇儿总觉得他们的对话怪怪的,一边像是在试探什么,另一边则避讳与皇后显得亲密。 有了想法,她觉得连亭中空气都尴尬了起来。 詹皇后不过沉默几息,便对李娇儿道:“好了,你且去吧。以后若无事,和你婆婆常进宫来,陪吾说说话。” 李娇儿下意识地想应是,可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没有立刻答应。 皇后,提到了郡主。 如果不是陈国使臣的节外生枝牵连了薛镇,自己那位婆婆如今该是和长公主在庙里住着呢,都不会回来。 至少郡主,是不希望参与到如今京中的波诡云谲之中。 念头一闪而过,李娇儿偷偷瞄了一眼站在亭外的薛镇。 可惜薛镇亦垂首站着,他们之间又有着三级台阶,因此别说眼色了,连个手势都没法给。 李娇儿闷闷地收回目光,琢磨了一下笑对皇后道: “娘娘事烦,妾怎敢多叨扰?但若娘娘来日有宣,妾自然愿陪着娘娘说话。娘娘,太子,妾先退下了。” 詹皇后听她这样说,笑了笑,颔首让她退下了。 李娇儿忙走下亭子,垂首往外走。 但在将经过薛镇的时候,那位厌恶她至极的世子,却暗中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李娇儿因他的动作受了小小的惊吓,忙停步,站在他的身后。 薛镇这才礼道:“娘娘与殿下有话说,臣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他竟然拉着李娇儿的手,离开。 李娇儿就这么被他拽着,一脸茫然。 只他们夫妻刚刚离开,太子萧宁安便对詹皇后道:“母后怎能叫她这般私下来见?让父皇知道了,岂不是要疑心?” 詹皇后却抬着下巴,看着李娇儿和薛镇离开的背影,淡淡地说道:“我,就是要让陛下知道。” “母后,”太子有些急了,“何必如此?” “吾儿,”詹皇后看向他,“他们不想趟这浑水,我就偏要他们趟进来。你身边筹码越多,陛下便越不敢轻谈废立之事。” 太子无言。 詹皇后拍了拍他的手:“安儿,今后,骂名、恶名,有娘在。该是你的,没人可以抢走。” * 李娇儿被薛镇拉着手,一路走过长廊,走到那柳荫之下的石子路。 他走得并不快,不需要李娇儿拼力才能跟上。 路上,会有侍卫、宫女、内监,看见他们,都会停下来施礼。 薛镇对他们颔首回礼,不停,也不会放开李娇儿。 李娇儿越走,心越慌,连他抓着自己的手,都觉得不真实的。 一直到柳荫之下,见左右没人,薛镇忽然停步回身。 跟着的李娇儿被他晃得,险些撞在上他。 李娇儿急忙停步,鼻尖就在他胸口寸许的位置。 这一刻,她甚至能听见薛镇胸膛内的心跳声,很快,也很响,响到改过了揽月湖上依旧连绵的戏音。 家学之故,李娇儿很想凑上去再听听,问他:世子,你是不是有心疾啊? 人的心,不该跳这么快,这么响的。 只是还没等她凑近,薛镇已经丢开她的手,连着后退了几步。 李娇儿又被晃了一下,人顿时清醒过来。 她抬起头,看着薛镇那厌恶到纠结,纠结到扭曲的五官。 是的,这是她成婚三年,厌她烦她,远着她的丈夫,薛镇。 方才被他拉着的手上,还残存着接触的感觉,可到现在李娇儿才明白为什么他拉着自己的时候,她只觉得不真实。 因为他的指尖掌心,冰冷得像块石头,像块残铁,没有一丝丝的温度。 瞧瞧,他就是这样讨厌自己,讨厌到不像个人了。 就算她看透了,到了此时,依旧会委屈。 因为,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收回目光,轻声问道:“世子,方才,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三章 愤怒 李娇儿问话时的声音在颤抖,更有被她压抑的哽咽。 薛镇脸色不虞,指尖是后知后觉女子柔若无骨的掌心触感,鼻子里嗅到的,是李娇儿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味。 偏一切,与他记忆中的血腥气纠缠,刺激得他又想吐。 御仙园如今正是草木繁盛之时,比别处凉快些,有夏风拂面 他看见了她嫩白手腕上的火红珊瑚镯子,燃成了那场葬送他父兄的爆炸,以及害死许多人的大火。 他明明能感受到眼前女子的委屈,但安慰的话说不出来,更不能说。 担心,后怕,恶心,厌恶。 他不希望她牵扯其中沦为棋子,所以他心急;又因过去种种,疑她用心,所以他心乱。 急了,乱了,就会失态。 多少情绪纠结到最后,不过凝成了他冷硬的斥责: “你怎敢随便行事?” 可是话问出口,薛镇又后悔了。 他既知皇后为何找她,就该知李娇儿推脱不得的,因此斥责她又有何用呢? 不过是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而已。 李娇儿打从他和皇后讳莫如深的对话起,就猜测自己见皇后是惹了祸,因此听了薛镇的话,反而没有比刚才看清他的表情那样更委屈,只是克制道: “我问过郡主了。” 况且,那是皇后,她怎么敢违逆呢? 薛镇无言地按了按太阳穴,顿了片刻才问:“娘娘是为了掌中珍的事情谢你,对吗?” “是。”李娇儿点头。 薛镇沉声:“今日的事情……” “今日的事情,”李娇儿却先打断了他,“是我不严谨了,许还给世子惹了麻烦。以后,我都不会再提了。” 薛镇心中五味杂陈,碍着在宫禁之中,有些话明说不得,不料李娇儿看着委屈,却不哭不闹,从善如流,知错就认,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罢了,你先回席吧,横竖……也不算大事。”半晌,他才轻叹一声,道。 不算大事?若真不算大事,他何必如方才那般? 李娇儿气闷,但自知不能在这儿同他吵闹,兼之她心中亦有后怕,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对他一礼,迈步往清晖阁走。 薛镇跟在她的后边,走得很慢,看着她的背影。 直走到清晖阁附近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紫燕,对着她一礼,笑道:“夫人回来了,快归席吧。” 李娇儿看着紫燕,点点头,本要和她一同进去,却忽得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不免回头看向薛镇。 薛镇在紫燕出现后,便停步站住,看着她的背影。 此时忽见李娇儿回头,二人目光对在一处,他竟仿佛被抓住什么把柄似的,神色都尴尬了起来。 李娇儿却没有再看她,而是扭过头,由紫燕搀扶着,往清晖阁进,神态天真地笑问: “女官方才去哪儿了?我怕走错了路,还在找女官呢。” “奴一直跟在夫人同世子身后,见世子和夫人似有话说,没敢上前。”紫燕恭敬回道。 李娇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但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薛镇虽在宴席,但大臣与命妇之间有帷帐隔着,他看不见自己离席的样子,那又为何自己刚和皇后相处片刻,他就带着太子赶到了? 皇家园林,帝王之所,自有天家防卫眼线,可怕是也有世子的眼线啊。 比如,身旁的这位紫燕。 她是内廷女官,今日是奉命随侍她的,宫中规矩又不许一个人往来,她怎么会真的因为看见她和薛镇说话,便避让开来,不敢上前? 宴会之中,戏文依旧热闹,好像没有人在意李娇儿出去又回来。 李娇儿坐在位子上,和身边的夫人们说了几句话,心中琢磨的,却依旧是今日的发现。 不会只有紫燕一人,许还有曾为薛镇同袍的侍卫,有他暗中结交的内监,这些人是即便薛镇在外领兵三年,依旧未断的联系。 建隆帝视薛镇为纯臣,而朝野常有声音说安阳侯世子是太子近臣。 可不管是谁的臣,薛镇终归是大昭的“臣”。 李娇儿也是经过最近的事情,多用了心在这些事上,才想明白陛下意欲借掌中珍的发作,根源就在权势二字。 权势之下,不管是陛下还是太子,皆不会高兴薛镇与内宫中人的暗通款曲。 李娇儿性子豁达,对薛镇放下之后,与他有关的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反而觉得自己好像稍微窥见了为人周全的薛镇,那不为人知的一点内心。 * 当晚,众人回到家中后,薛镇便关上门来,和孝惠郡主与李娇儿说今天的事情。 “娘一贯不爱参与这些事情,今次怎么了?”他的语气有商有量地,听不出生气。 李娇儿坐在孝惠郡主身边,乖巧地听着他们母子说话。 今日在御仙园中窥得的一点秘密,足够她琢磨好几天了。 孝惠郡主心情很好,正拉着李娇儿手品评那珊瑚镯子,听薛镇的问话,横了他一眼道:“我自然是为了你。” “……”薛镇闷声,很不赞同地看着她。 孝惠郡主冷笑,反问道:“那个陈娘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镇听母亲问了,不再瞒着,只道:“她是陈国细作,如今已经审过,押在天牢之中,等陛下发落。” “呵,看来,我还真是养了个舍身为国的好儿子。”孝惠郡主嘲讽道,“一个细作而已,也值得你那般行事?养下那么个人孽种,薛镇,为娘可还没活够呢。” 李娇儿听孝惠郡主骂得这般直接,忽觉得自己不合适坐在这儿。 偏郡主拉着她的手不放,使得她脸都红了,只能僵坐在那儿,垂头数着榻上铺着的七宝连绵锦上,有多少个花纹。 薛镇也没想到母亲骂得这么绝,当下耳朵发烧,看了眼李娇儿,道:“不是。” “什么不是?”孝惠郡主声音越发地冷,抢白道,“我不管你是怎么筹谋的,但事已至此,违拗了哪一个有你的好处?真恼了,找人将此事翻出来编排攻讦,你又要怎么办?到时众口铄金,圣人可是好面子的人,是保你?还是不保你?不如索性就让你媳妇出头领了恩典,大大方方的,将来真的事发,有你媳妇今日,才好堵那些人的嘴。否则谁当你是运筹帷幄?只会说你就是个见色起意的混账。仲敬,别怪娘狠心,那孩子不能留……” 孝惠郡主说得很快,连机弩似的,让薛镇都没法插嘴。 李娇儿颇为崇拜地抬头,看着郡主的侧脸,将她的话都记了下来,虽然有些地方没顺明白,但听着就是好有道理。 自己要是这么会说就好了。 今儿能学到的东西,可不少呢。 “……”薛镇被母亲呵斥得耳朵疼,忽又见李娇儿对着母亲那孺慕之思的神色,更烦乱了。 终于,孝惠郡主说得口干舌燥,一抬手,要茶。 因屋中丫鬟都被打发出去,所以李娇儿忙倒了杯茶,崇敬地奉上: “郡主,喝茶。” “娘,”趁着亲娘喝茶,薛镇终于能插上嘴了,“可还容儿说话吗?” 孝惠郡主听他竟敢回嘴,立刻把茶咽下去,怒视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娘,他不是。”薛镇趁着母亲没继续大段骂他之前,打断她道,“那孩子,不是我的。” 孝惠郡主没撑住,咽到嗓子里的茶愣是被她喷了出来。 李娇儿呆站在一旁,不可思议地看着薛镇,连递帕子给郡主顺气都忘记了。 他,他说什么?! 薛镇避开李娇儿的目光,只对着孝惠郡主,很认真地解释:“儿与陈娘子并没有肌肤之亲,那孩子也不是我的,其中诸事,儿都与陛下说过……” 李娇儿耳边轰鸣,再听不清他的话,满心都是他的那句“孩子也不是我的”。 荒唐。 她想起自己在薛镇书房哭求的丑态,想起自己被陈娘子堵门大闹时被仆妇耻笑的狼狈,想起从结婚至今被冷待厌恶的委屈,以及这段日子哀莫大于心死的愤懑,亲人为她烦心的忧虑。 陈娘子与孩子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结果,现在薛镇却说什么—— 他与陈娘子并无肌肤之亲。 孩子不是他的。 他从没中计,而她可能在陈娘子出现的那一刻,就在他应对陈国人的计中了。 只有她茫然不知,还自以为善良得,念着“稚子无辜”。 哪怕她与父亲救下陈娘子那天,他们一起走了那么长的剧,薛镇却连个解释,都不肯给自己。 李娇儿没有因为“真相”而感到轻松或者开怀,反而感到了比之前,更大的羞辱。 她有心想要学着孝惠郡主方才的样子,骂他一顿,偏偏心中混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气得眼眶含泪,微微发抖。 而孝惠郡主也没空觉察李娇儿的心绪了,她觉得自己听了个荒诞的笑话。 薛镇带回来个细作,还带回来个和细作一起的,不知根底的野种!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他怎么能笃定自己说得清楚?!若那孩子又有些别的来历,将来岂不是祸根? “薛平安,你想气死我啊?!”孝惠郡主气得拍桌子跳起来,出去照着薛镇的胸口,用力锤了两拳,“子嗣之事,你怎么能如此妄为!”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四章 薛镇的问题 薛镇被郡主捶得后退半步,站定后扶住摇摇晃晃的母亲,平心静气地说了句: “母亲当心脚下。” 他越平静,看在孝惠郡主眼中就是油盐不进,只会更生气,气大了之后再转念一想,才意识到合着亲儿子成婚三年,不但没动媳妇一个手指头,陈国人送来的美人计,他也没动。 这不合时宜的念头一起,郡主立刻有了些不好说出口的联想。 真只能过继了? “造孽!”她指着薛镇的鼻子,气得乱抖,“你可真是造孽!你可对得起你媳妇?” 因着报恩娶来的女儿家,到头来竟让别人家姑娘守活寡。 这哪里是报恩! 李娇儿亦从愤怒中清醒过来,看着孝惠郡主抖得厉害,话中又提了自己,忙过来扶着她,低声道: “郡主您别生气,当心身子。” 孝惠郡主再看李娇儿的那对小酒窝,只觉那之中全是愁苦,开心不起来了。 薛镇也托住了母亲另一侧的胳膊,但被愤怒至极的郡主甩开。 他便垂手立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他能说什么? 说自己知道父兄之死的真相后的心魔,还是承认李娇儿之前问出的那些问题,确都是他所计? 反正承认与否,他都挺像混蛋的。 那就当个不会解释的混蛋算了。 不过母亲如此生气,怕也不想见自己吧?留下来再多问几句,他又能说什么? 想着,他开口道:“惹母亲生气,是儿的不是。母亲的话儿会斟酌着听,只是这段日子母亲少出门,也别进宫了吧,或者再回庙里,陪陪外祖母。” 他再一拱手:“儿先回营中了。” 说罢,世子大人竟然真的掉头便走。 孝惠郡主看着薛镇推门离开的背影,张口结舌好半天,气到说不出话来。 李娇儿生怕孝惠郡主气出个好歹来,忙劝道:“郡主,郡主别生气,郡主您醒醒神。” 孝惠郡主略清醒,看了李娇儿一眼,跌足坐到椅上,一手捧心一手砸着桌子,气苦: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 外面的丫鬟仆妇们早听见里面吵架了,本唬得大气不敢喘,忽见薛镇大步流星地走了,再见郡主气成这样,都慌忙进来,端茶递水递帕子的,一阵忙乱。 李娇儿给孝惠郡主顺着心气,轻轻捶着背,安慰道:“郡主,世子既然那样说,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她虽然愤怒,但见孝惠郡主这般生气,她又心疼起郡主来。 她是定要和离的,出了薛家大门,她便与薛镇再无牵连;但郡主是薛镇的母亲,若薛镇出事,那郡主必受牵连。 但今天的薛镇,态度未免忒怪了,以往他对郡主孝顺恭敬,行事如春风化雨,哪儿有过今天这样,话说不利索,人说走就走的。 说不定他以前都是装的,她在心底腹诽,不过是个薄情寡义,沽名钓誉之人。 孝惠郡主轻轻捶着自己的胸口,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动动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造孽。 到最后,她也只能摆手道: “好孩子,你也累了一天,先回去歇着的。他的事情你别委屈,有我呢。” 李娇儿有心多陪她一会儿,可听她如此说,也只得道:“是,媳妇知道,多谢郡主。” * 李娇儿走出郡主正院的时候,再也撑不住,肩膀都耷拉下来了。 这一天从宫中到家中,她情绪起伏太大,心累得厉害,有心想要找个人扶着,可云团竟没在外面等她。 真奇怪啊。 李娇儿有气无力地想着。 岂料她刚出院门,扭头就发现薛镇在小径前面等她。 李娇儿顿时沉下脸,连酒窝都拉扯平了,微微嘟着嘴生气。 他站在这条路上,可见云团是被他打发走了的。 他竟然还要同自己说话?!呸。 她小声啐了一口,只当看不见他,垂头拧着帕子,往前走。 和薛镇擦肩而过的时候,薛镇并没有拦着她,而是迈步同她并肩而行。 她走得快些,他也快些,她走得慢些,他也慢些。 侯府的夏日夜色甚好,半轮月亮当空,蝉鸣水响,风吹草木,两个人四只脚踏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上,有脚步声回响,重些的是薛镇,轻些的是李娇儿。 同样响着的,还有李娇儿步摇尾的珍珠微动,极轻极轻的,可是薛镇耳力很好,此时离得又近,自然能听见。 并肩走了一程,薛镇总不说话,李娇儿更觉今天的薛镇果然和有点儿病似的。 本要不理他,奈何李娇儿就不是个会赌气的性子,因此还是她先忍不住,停住脚步,侧目瞪着薛镇。 薛镇也停下了脚步,同样看着她。 “世子,”李娇儿不再藏着心中不快,冷声冷调地问,“既然千秋宴平安过去了,陈国探子也抓了,那世子如此,是决定了要与小女和离吗?” 薛镇不意她还惦记着此事,恍惚微顿,没回答,只反问道:“李娇儿,我不能用掌中珍的事情为你扬名,你可明白?” 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李娇儿恼恨地想,一听他还在与自己打哑谜,立刻拔腿就走,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只是她这几日对此类事情上心,因此他问了,纵然不高兴,她的心底依旧琢磨这话的意思。 掌中珍,掌中珍。 说白了,就是个木头匣子。 陈国拿掌中珍出来的目的,明着是借势挑拨帝后关系,暗中是试探母亲手札的下落。 建隆帝为掌中珍闹得沸反盈天,是借势找皇后麻烦,也是找太子的错处。 朝臣们也是很在意掌中珍的,不过寻上门生事的都是工部的人,即为现管,问问也没什么。不过李娇儿怀疑大概是因为薛镇在京,所以更多人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到机巧阁寻事。 事情啊,都系于那个小小的木头匣子,可正因为系于那么个木头匣子,因此破局就简单得不值一提。 薛镇呈上她做的掌中珍,可借之势消弭于无形,看似只有陈国人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一个小匣子,怎么就成了两国角力、帝后互算、父子相疑、朝臣瞩目的势? 没做出来掌中珍之前,李娇儿想的是那匣子是陈国的张扬;做出来又经过那些事情之后,她以为掌中珍关乎的是大昭的面子;现在薛镇说完了哑谜,李娇儿脑子想成了浆糊,也没顺明白。 不过因为想得入神,反而她的神色,也没有之前的愤愤了。 薛镇很有耐心地继续走在李娇儿的身旁,侧着头看她的神色几次微微变化,瞧着她冥思苦想却想不出来的样子,见着她的小酒窝里盛着大大的疑问,蓦得清醒过来,他和她并肩走了这一路,说了几句话,竟没感到恶心。 奈何事情最怕想,想了,那股子血腥味儿立刻裹挟着恶心,上心入胃,顶得世子大人差点儿当着李娇儿的面干呕。 他忙忙地向侧半步,捏紧拳头不再看她。 还在沉思的李娇儿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想到最后想不出,到底还是再次停步,不生气也不愤怒地问薛镇: “世子,小女愚笨,想不通。我做掌中珍只为能与世子和离,本就没想过扬名之事,但世子为何前些日子不说,偏要今天和我说这话?难道只是因为郡主的一句话?” 月色之下,女子的杏眼中闪着微光,如宝珠夜星,却没有幼时的懵懂、初嫁的情致、三年的瑟缩,反像是年少在宫学中时,几个同窗求知时的目光,有的是好学求真。 薛镇恍惚,总觉得下一刻,她不是要唤他世子,而是唤他先生。 他动动唇,有心想将些宫闱秘事透露给她,可到最后,不过是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那个掌中珍,本是做什么用的?” 李娇儿面露茫然:“什么做什么用的?” 不就是机巧玩物吗?还能做什么用? 薛镇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却是一松。 她,的确不知道啊。 他刚打算再说些什么,忽然那边长奉匆匆找来,也顾不上李娇儿在侧,对薛镇道:“世子,宫中夏爷爷来了,说陛下急招世子入宫。” 这个时候?宫门都该落锁了。 薛镇只皱了一下眉头,面色便恢复如常,只对李娇儿道:“想明白这个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说着,他一指不远处本该是他们同住的春山居:“我瞧你回去了再走,若你明天还想出门……自便就好。” 李娇儿的疑问没得到答案,心中烦乱,但也无法,蹲身一礼后,转身就走。 只是她越想越气。 “活该郡主打你……最好陛下也打你才好。”到了春山居门前,李娇儿才敢偷偷地低声抱怨,和孩子似的。 只她越这样,心中的疑惑就更大。 掌中珍还能做什么用呢? 而前面正厅,薛镇刚见了宫中的夏内监,还没等行礼,夏内监就拦着道: “世子免礼,快随奴进宫去吧。” “夏爷爷别忘,待我换了官服……” 薛镇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夏内监拉着他往外走了,边走还边低声道: “来不及了,世子,方才天家和皇后娘娘吵了起来,天家气急,随手拿东西去扔娘娘,娘娘虽无碍,但三公主却被砸破了头……” 薛镇脑海中嗡得一声。 这都什么荒唐事!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五章 贵人的问题 “掌中珍能做什么用?” 机巧阁中,两个老师傅正教导李娇儿开料,刚送了张老太太回去歇中觉的秦乐坐在一旁,握着她的西施壶喝茶,口中重复着李娇儿的问题。 “还能有什么用?不就是个玩意儿物件吗?”她古怪道。 李娇儿穿着半旧的窄袖褐衣,扎着棉布围裙,首饰一概不戴,极投入地琢磨手里这根一人怀抱粗、半人高的酸枝木,怎样开出更多的木料。 待开完料,又得了老师傅几句夸奖后,她方才坐下歇息,对秦乐道: “我也想不通,但师姐,他会这样问我指定是有原因的。” “不过是个木头匣子,还能做什么?”秦乐挠头,“我瞧师父手札上的记载,就是个图喜庆吉利的玩意儿,搁我看,平时摆着都嫌占地方。” 就这样,两个姑娘茶也不喝,饭也不吃,苦着脸相对,琢磨了两天,也没想出来那小小的掌中珍。 吃了饭的老师傅们看不下去,隐晦地提醒小东家“不该每次学手艺,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偷懒”。 方才小东家本要送老东家回去,老东家只让她好好学手艺便好,结果小东家却磨磨蹭蹭地不吃饭,那可怎么干活呢? 可见是小东家又犯了往日的懒病,不想干活了。 李娇儿笑着起身,忙去吃了午饭,回来继续和老师傅学手艺,只心中依旧放不下薛镇的问题,显得人都添了几分忧愁。 如是,时光缓缓又匆匆,走走停停地到了六月二十日。 薛镇打从那天被宣进宫后,就忙得再没回府,只在前儿派长奉回来说京城事暂定,他卸了暂管的城门卫职务,七月初一又要往北疆去守边。 本来孝惠郡主那晚听说宫里来人连夜招了薛镇去,就在担心,次日听说是帝后又起争执,更是心慌了几天。 岂料总不见薛镇回来报个平安,最后今天竟只打发个小厮回来,说又要离开,孝惠郡主气得拍了桌子,恨恨地让长奉告诉薛镇,就别回来了吧。 李娇儿没将薛镇的行踪当回事儿,每天除了琢磨掌中珍还能做什么之外,便是每天给孝惠郡主请安后到机巧阁去。 郡主觉得自家理亏,不拦着她,还经常准备东西,让她带回给张老太太和李赋。 李娇儿推脱不得,只好都带回仁心堂好生收着,想等将来可以和离的时候,再一遭还给郡主。 唯独外面人瞧着,帝后争执,太子称病,皇子公主们闭门不出,反而是安阳侯世子频繁出入宫禁,安阳侯世子夫人每天都回娘家。 古怪,有古怪! 议论声渐起,有些往常与郡主交好的贵家夫人小姐,最近常到侯府串门,说是看孝惠郡主,但瞧着都像是捧着八卦心登门的。 孝惠郡主觉得不胜其扰,干脆在儿子说又要离开的第二天,又跑去山上庙里陪长公主礼佛去了,只留下了身边的两个管事嬷嬷,暂时打理侯府事务。 李娇儿见状,忙再次收拾行李,带着人,住回了仁心堂。 结果安阳侯府统共四个主人,一个在道观,一个佛寺,一个忙政务,一个回娘家,只剩一群丫鬟仆妇,乐得每日清闲。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又过了五天。 * 六月二十七这日,前夜的细雨湿润了整个京城,空气中都是绿意盎然的清醒气息,但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冲破云彩的热浪撕裂空气,蒸得昨夜的水汽升腾,让人闷热得难受,略动一动便是一身的汗。 李娇儿最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天气,便让郑小西带自己的丫头翠翘,拿着她的名帖,去冰属卖冰,往仁心堂和机巧阁都放些。 冰属是官家藏冰的地方,冰质最好,不管是消暑还是食用都使得,但并不给寻常百姓散卖。 寻常百姓要买冰,只能去冰属定下的商户人家买些边料碎冰,即便是这样的冰,能买得起的已算富贵了。 更多的百姓在盛夏之时,买不起冰,就算买了,也无处可藏。 不过仁心堂后院有口水井,可以镇着冰。 李赋便借着女儿的名帖,让郑小西多买些,暑热时候可以给邻居病人用些。 “今日还去机巧阁?”他见李娇儿打扮整齐正要出门,劝她,“大热的天。” “今日那拔步床就要做起来了,这可是女儿第一次做成的床,自然要去。”李娇儿笑道。 “叫辆车吧。”李赋好说话,不再阻拦,而是提议。 “才几步的路,何必呢?”李娇儿笑道,“爹别担心,等翠翘将冰取回来了,让翠喜做冰酪吃,再往机巧阁也送些来。” “好。” 父女二人说了会儿话,李娇儿便和云团一起出门。 烈日之下,主仆二人都拿着扇子,云团贴心,更多是给李娇儿多扇扇,抱怨道:“这才初伏,就热成这样,到了三伏天还不定什么样呢。” “可我觉得,似乎比去年凉快些?”李娇儿和她闲聊。 “去年可没这么闷。” 主仆聊着天,穿过那条最近的小巷,刚转过去,才望见机巧阁的门脸,忽得见一辆马车从东驶来,停在了机巧阁的门前,后面还跟着四个婢女,四个小厮。 香樟木马车,拉车的马通体雪白,远看着似白云落地,好生漂亮。 当时哪家勋贵? 机巧阁的伙计同样瞧出来者不一般,忙忙地迎出来。 李娇儿忙走几步,刚走到车前,小厮已经摆好了下马凳,掀开帘子。 一个年轻人从马车中出来,二十四岁年纪,剑眉星目,面色沉着,喜怒不形,举止儒雅,即便穿着寻常青绸做成的直裰,头戴儒生都有的四方巾,都掩不住他的气度。 李娇儿顿在车前,人都瞧傻了。 来人,是大昭太子,建隆帝与詹皇后的嫡长子,建隆帝的皇次子,萧宁安。 萧宁安跳下马车后,对着李娇儿客气地点头,唇角微微勾起,算是一笑: “夫人。” 李娇儿醒过神来,一时为难是该对他施礼称殿下,还是当没认出他来,只做寻常客人说话。 但见萧宁安派头虽有,却此等扮相,想来是想被当寻常公子对待吧? 于是,李娇儿对着他蹲身一礼,笑称:“公子安,公子贵客登门,小店蓬荜生辉。” 萧宁安满意地笑了笑,并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回身对着车内道:“三妹妹,下来吧。” 车内,又一个年轻姑娘探出头来,和李娇儿差不多大的年纪,长得眉目清秀可亲,打扮地花团锦簇,红衣红裙,只是她看人的时候是由上到下的打量,没个笑脸,显出了大家女的骄矜傲气。 偏偏,她的左额角有一道新疤,不过女子并不想遮掩,因此连个帷帽都没戴。 萧宁安的胞妹三公主,萧菲菲。 李娇儿头疼起来。 今日这贵气太盛,也不知对机巧阁而言,是福是祸。 但她还是对着三公主施礼,客气道:“原来是三姑娘,小女有礼了。” 萧菲菲下了马车,她的婢女急忙上来,为她理好衣裙。 萧菲菲只是站着,打量着李娇儿,目光掠过她身上半旧的水蓝色罗衣,头上那朴素的竹钗时,多了份鄙薄之意。 她似笑非笑道:“夫人这等打扮,倒比以往在宫中瞧见夫人时,好看一些。” 语有隐晦的嘲弄,奈何李娇儿对这些不留心,自然不会生气,只恭敬地对三公主道:“姑娘过奖了,外面热得厉害,不如咱们进去说话吧。” 伙计也听出了来人恐是宫中贵客,神色更小心奉承,也忙往里让。 萧宁安对自家妹妹的态度不置可否,只抬步向内走。 萧菲菲不再说话,但刚进到店中,便夸张地拿出帕子掩鼻子,皱起了眉头。 一看就是嫌弃气味不好。 只是机巧阁店中摆放的只有各色成品家具、摆件,还燃着沉香,并没无异味。 伙计手足无措起来,偷眼看李娇儿。 李娇儿对他使了个眼色,又看了云团一眼。 云团会意,立刻带着伙计先行退下了。 而萧宁安依旧没有理会萧菲菲的举动,只左右看看,微微颔首,不喜欢,但也不嫌弃,时不时问李娇儿“东西出自谁手?”之类的话。 李娇儿一一解答。 萧宁安看了一会儿,点头赞道:“御仙园那般大气怡然,机巧阁中的物件却古意朴素,夫人亦有巧思,不愧是得过高祖称赞的匠人之后。” 萧菲菲听了兄长说,不屑地撇了撇嘴,看了一圈道:“我瞧着也没有什么精妙的东西,长兄是怎么看出来好的?” 说着,她又看向李娇儿,颇有些挑衅意味地问:“那个掌中珍真是你做的?不是冒名顶替?” “三妹妹,”萧宁安这才开口,“这里开在市井之间,前面摆着的东西,自然是给百姓挑拣的,那自然要以实用为上。” 萧菲菲嗤笑。 李娇儿仍不生气,见云团回来,对她点点头,才抿嘴笑道:“太子殿下过奖了,公主殿下,敝店外面摆着的东西朴实,不如到后面的雅间看看?至于掌中珍,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算不得什么。” 萧菲菲也不动,只看着她,淡淡地问道: “玩意儿?夫人难道不知道那掌中珍,是做什么用的?” 李娇儿顿住。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六章 惊心的真相 李娇儿尚未想好怎么回答,萧宁安先沉声开口了:“三妹。” 三公主见太子面色不虞,便只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萧宁安这方对李娇儿道:“原来贵店还有雅间,倒有趣。但我今日只是同舍妹出来逛逛,路过贵店时想起掌中珍的事情,因此才来看看,想向夫人道谢,并不多叨扰。” 轻描淡写地,就将萧菲菲的态度揭了过去。 李娇儿只好敛容礼道:“上次娘娘已经赏赐过我了,小女实不敢再当太子之谢。” 萧宁安看着言语温柔,礼仪周全的李娇儿,脸上多了丝似有还无的笑意:“我信李娘子,确不知道掌中珍之用。” 饶是李娇儿好脾气,也有些生气了。 ……所以,掌中珍到底能做何用? 这些大人物说话总是弯弯绕绕,听着人难受死了。 李娇儿内心疑窦丛生,对着尊者不好甩脸色,只能谦逊道: “殿下,小女不过托赖祖辈虚名,仗些手艺,经营这个小店,掌中珍的事情是因不愿见陈国嚣张,一试而已,至于其他的,小女真不知道。” 萧宁安听她说得诚恳,容色仍没有多少变化,只淡然道: “夫人一试,却破了陈国的刺杀之局,消解了一场泼天大祸,这也算是无心算有心了。” 刺杀?! 李娇儿到底道行浅,藏不住心事,猛抬头看向萧宁安,额上渗出汗来。 她自然不会认为能让太子和三公主上心的“刺杀”,是小巷那一场。 掌中珍还能做什么用? 刺客用,刺杀用。 难怪,难怪。 娘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公主萧菲菲在旁冷眼看她,怀疑她在装模作样,可又看不出破绽。 萧宁安看着李娇儿深受震撼的神情,脸色仍没有变化,让人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如何忖度此事。 “仲敬早已洞察陈国阴谋,又有夫人相助破局,如今事情已毕,夫人也不必再放在心上了。”他说着,回身在博古架上拿起一套树根雕刻而成的酒杯,品评一番后对李娇儿道:“我观此物不俗,包起来吧。” 李娇儿心不定,又不敢问,只能对后面道:“来人!” 这才有伙计跑出来,用了上好的盒子将那套酒杯装好,递给了萧宁安带来的小厮。 小厮给了伙计一串不整的钱,伙计掂在手里,约莫着只多不少,没敢数,弓着腰退了下去。 萧宁安这方对虎视眈眈瞪着李娇儿的萧芳芳道:“走吧。” 又对李娇儿道:“夫人留步,不必送了。” 两个天潢贵胄,意外来了,又被众人簇拥着,匆匆走了。 只留李娇儿呆站原地,回想着这段时间以来种种的古怪,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分明处处破绽,却又处处凶险。 秦乐这才从后面挑帘进来,声音发颤问道:“娇娇,我听云团说,那是太子和三公主?” 李娇儿僵硬地点点头,忽然迈步往外走。 秦乐忙推云团跟上,自己则追着到门外:“你去哪儿?” “去找他,”李娇儿头也不回,唇都颤抖了,“我有事情要问他。” * 萧宁安的马车之上,不赞同地看了萧芳芳一眼,数落道:“三妹也太莽撞了。” 萧芳芳一点自己额角的伤,不快道:“兄长难道还要怪我莽撞?薛镇前面和父皇唱的好大戏,后面又让自家夫人出来赚名声,惹得天家离心,兄长还当他是什么好人呢?” 萧宁安一时无言,闭目养神片刻,才叹了口气,仿佛精气神都叹散了。 “但我相信,李娘子是无辜的。” “可我不相信。”萧芳芳回嘴。 “三妹,不许胡闹。”萧宁安叮嘱。 萧芳芳却看着他,反问:“兄长说这话,是以太子的身份?还是以兄长的身份?” “……这是什么话?” “太子吩咐,便是君臣之命,臣妹不敢不从;但若是兄长吩咐,妹妹总可以撒撒娇,当没听见。”萧菲菲昂着头,傲气十足地说。 萧宁安被她逗笑了,无奈摇头:“这可让我怎么说呢?” “那就不说罢。”萧菲菲道,“不过兄长放心,我自有道理。” 萧宁安不再说话,只靠在车壁上,继续闭目养神。 * 李娇儿知道薛镇新卸了城门卫职务,而他办事勤谨,所以这几日白天都该留在兵部,也顾不得其他,带着云团先到了兵部衙门。 门口的小吏本瞧着李娇儿那寻常装扮还欲驱赶,听李娇儿报了家门,语气立刻巴结起来: “夫人,世子今日从朝上回来,只待了半个时辰,定了新差事的章程后,便回府去了。” “回府?几时走的?”李娇儿很意外,抬手示意云团给他赏银。 拿了赏银的小吏更乐了,点头哈腰地奉承道:“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掂量手中的赏银二两有余,小吏还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夫人不知,今日朝上世子受了申饬,方才世子离开衙门的时候,脸色也不大好。” 李娇儿纵然心乱如麻,可还是努力将小吏的每个字听进去了。 她虽然对世事人心不通,但在侯府耳濡目染三年,知道这等小吏的消息最灵通,而能让他特意提醒的话,必然不一般。 陈国刺杀,帝后冲突,陛下申饬,太子和公主的上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知道了。”李娇儿心中虽所想很多,但并没有露出端倪,只和云团快些往家走。 那小吏对着李娇儿的背影时,就没了多少恭敬,只他刚将赏银袖起,忽见有个熟人自另一个方向,忙又笑着打起了招呼: “淮王安,淮王怎么今日来了?” * 李娇儿与云团顶着这闷热天气回到安阳侯府后,中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但她见薛镇的马在二门外的马厩里,便顾不上换衣服吃茶,也顾不上门子、仆役们古怪的目光,匆匆往薛镇的书房去。 岂料薛镇没在书房,连长奉也不见。 她问小院中的小厮们薛镇去了何处,都推说不知道。 虽然是惯了的事情,可今天李娇儿心焦得很,未免脸上带出了些不快。 只是她不想和他们耽误时间,只退出来,想往后面花园去找薛镇。 她和云团二人没走多远,刚好看见一个专管后花园洒扫的小丫鬟,名叫五福的,抱着一块海碗大的石头,往这边来。 看见李娇儿,五福忙停步,笑眯眯地蹲身施礼:“夫人安。” 李娇儿颔首,问她道:“你从后面花园来?抱着这个做什么?” “是,世子书院里搭盆景,缺了块好石头,让我送过来。”五福道。 李娇儿听说,立刻又问:“你从后面来,可看见世子了?” “回夫人,世子就在沧浪亭,”五福笑道,“奴是给世子瞧过了这块石头好,才送过来的。” 知道了薛镇下落,李娇儿心略定:“知道了,你且忙去吧。” “是。”五福施礼后,让了条路,瞧着李娇儿的身影消失在往后花园去的路上,这才转过身,走进了薛镇的书房小院。 * 安阳侯府的后院有一处小小池塘,一切风景依池塘而建,一步一景,甚是精致、漂亮。 薛镇对这些事情看重,因此哪怕他常常不在家,花园执事的仆役也不敢怠慢,时时打理。 只不过今日李娇儿都快走到沧浪亭了,也未见有仆妇,更不见向来不离薛镇左右的长奉。 李娇儿没意识到奇怪,直到待她绕过前面的山石,便可上拾级到沧浪亭时,忽听见前面传来了薛镇和个男人的说话声。 有人在?难怪仆役都被打发了。 纵然心焦,李娇儿仍放缓脚步。 若薛镇与人讨论的是政务军务,她去了的确不好。 “那表叔这段日子,就要留在京城了?” “是。”杜昼的声音响起。 竟然是杜昼?李娇儿停下了脚步。 既然是杜昼在,那做什么这等神神秘秘的?连服侍的人都遣散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出去的时候,便听见杜昼问薛镇:“之前的事情我略有耳闻,可叹你好容易可回京任职,却为了……又要离京,唉,朝中动荡,竟比我上次离京时,更乱了。” 薛镇似乎笑了一下:“也好,我倒愿意往北疆去。若能在边境得一二功名,可比在京中和人斗心来得痛快。” 李娇儿很少听薛镇的豪言壮语,可不知怎的,她觉得在他的话虽然豪情,却多了份说不清的泄气。 不过听起来,他们要说的是朝廷之事,她还是决定暂时退开。 可没等她挪步,就听见杜昼又叹道: “你瞒得了别人,怎能瞒我?你到北疆,难道不是因为侄媳?” 为我? 李娇儿再感意外,再次停下脚步。 “仲敬啊,既然侄媳与那些事情无关,你为何不肯放下?唐瑛……毕竟已经死了。”杜昼幽幽软语,似乎愁绪万千。 安静的花园中,微风轻轻,带起的池塘之中的涟漪之音,带着母亲的名字,传进了李娇儿的耳中。 是听错了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旁边捂住嘴巴,正吃惊地看她的云团,却让她知道,她没听错。 “唐瑛与我有杀父杀兄之仇……表叔,我如何能忘?” 是薛镇冰冷又难抑愤懑的声音。 李娇儿脑海中嗡地一声,只觉天旋地转,脚下踉跄,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亭中的对话戛然而止。 李娇儿清醒过来时,刚好对上了薛镇那深邃又可见血色的双眼。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七章 滔天恨意 李娇儿希望自己在做一场噩梦,噩梦里的恐怖传闻,只要醒来便消失不见了。 关于母亲的,关于薛镇父兄的。 醒过来,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喊着,希望眼前的一切立刻消失。 她是留在仁心堂也好,留在机巧阁也好,哪怕让她留在春山居也好,只要告诉她方才听见的一切,都是假的就好。 可偏偏,薛镇那充满阴鸷和愤怒的眼睛,将李娇儿从虚妄的幻想中拉出来。 他说是她的娘亲害死了他的父兄。 难怪,难怪……难怪他会这样对自己…… 那样多的思绪缠绕着她,最终让她迎着他的模样,颤抖着唇道:“世子……你,你可有证据?我娘的事情,你有证据吗?” 薛镇看着李娇儿,神色越来越阴沉,目光也越来越冷。 隐藏三年多的真相在个意外的时间、不曾想象的地方被揭开,他对上那女子单弱的身影时,心中眼中,想起看见的,只有那场爆炸后父兄残缺焦黑的尸身。 那可怕的血腥气味,还有许多无辜者的惨呼。 那之后,他去了李家,亲眼见过唐瑛对他的疼惜,听过她对他的安慰。 但就是唐瑛勾结陈国,制造了八年前的那场爆炸案。 京城的一场爆炸案,使得当时在边境与郑国对战,势如破竹的大昭军队缺了后勤,不得不鸣金收兵,暂与郑国议和。 一统天下的计划,就这样被搁置,偏偏看起来,那不过是一场意外,建隆帝就算愤怒,竟也找不到可发泄之人。 那个初登时锐意进取的帝王,从此性情渐变,疑心易怒,如今的帝后离心、父子隔阂、兄弟阋墙,都自那场爆炸开始。 薛镇的心拧巴着,痛得厉害。疼爱自己的陛下变得喜怒无常,与他交好的太子变得唯唯诺诺,宗室辈渐行渐远,朝臣噤若寒蝉。 都是因为那场爆炸。 他本来不曾怀疑过的,直到他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寻到了一些证据。 痕迹指向了机巧阁,又指向了唐瑛…… 最终,他心里的恨,眼中的苦,凝成了眼前的李娇儿。 她的恐慌,她的眼神,她的酒窝,都让薛镇想吐。 他的胃口拧在了一起,脸上的表情仿佛要杀人。 他迈步,向李娇儿走过来。 呆在一旁的云团也吓坏了,扑通跪倒,拦着薛镇,护着李娇儿,恳求道:“世子……世子……” 一旁的长奉也傻了,他知道世子不喜夫人,但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娇儿长到十八岁第一次感到会被杀的危险,哪怕是在小巷之中,那些陈国探子拦住她,她用锥子比在自己的脖颈上,都没有如此时此刻这般怕过。 薛镇的身影,如山一般压了过来,李娇儿想要跑,便她的脚却像是钉在地上似的,只看着薛镇,傻傻地又问了一句: “世子,你说我娘是坏人,可有证据吗?” “你住口!” 她颤抖的声音终于让薛镇爆发了,他厉声怒斥:“谁允许你来这儿的?谁允许你的!” 李娇儿吓得一激灵,眼泪涌上眼眶,却忍着没有流下。 “世子,你,有能证明我娘是坏人的证据吗?” 第三次。 这次,又是她,问了他三个问题。 薛镇一步步,离得李娇儿更近,如玉般的面容,只剩恐怖的狰狞。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住了薛镇道。 “仲敬,你冷静些。” 薛镇看了一眼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顺着看见了杜昼担忧的神色。 他避开了他的目光,神色依旧狠戾:“表叔,放开我。” “仲敬……”杜昼仍想要劝他。 “表叔以为我要杀她吗?这三年我都没有杀她,今日又怎么会杀她?”薛镇却打断了他的安慰,目光重新落在李娇儿身上,“表叔,她不配让我动手。里通外国之辈,当诛九族,若有证据,自有国法可以杀她。” 杜昼顿住,长叹一声,果然移开了手。 薛镇这样说,那必定是这样想的。 只是,他怜悯地看向李娇儿,心想,这个侄媳,到底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薛镇一步步走到了李娇儿的身边,他个子很高,即便李娇儿在女子里不算很矮的,他这样欺近,给她的压迫感依旧十足。 李娇儿微微仰着头看他,身子抖得厉害,却没有逃走。 她只是又问了一句:“世子,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镇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冷然道:“李娇儿,你是我钓着陈国,查找真相的引子,和离?休妻?你在我这儿,只有两条路……” 他说着,凑近她低声道:“要么,真相大白之前死在陈国人的阴谋诡计里,要么,真相大白之后,与你的父亲,机巧阁里那些佞贼,死在刑场之上。” 李娇儿只觉身上的血,都被他的字字句句,说得冰冷至极。 薛镇直起身子,漠然看着她:“李娇儿我现在将话与你说明,你要怎么做,我不拦着。因为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做点儿什么。” 语气中,已经起了嘲讽。 分明刚刚学会忖度人心的李娇儿,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能做些什么?联系陈国?带家人出逃?那就是坐实了他说母亲的那些话。 不过是,阳谋罢了。 薛镇看清了她眼中的绝望,冷笑一声,嘲笑她竟然聪明了一次。 随后,他转身就要走。 李娇儿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世子,世子,我们好好谈谈……” 薛镇在被她拉住胳膊的瞬间,惯常的那些恶心成倍,成十倍地涌了上来,折磨着薛镇的胃口,一瞬之间打碎了他的全部理智。 “放开!”他用力甩开她的手。 反倒是被一切冲击地气弱心累的李娇儿,再没了站稳的力气,被他甩这一下,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小姐!”跪在地上的云团忙抱住李娇儿,哭喊着。 薛镇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他将她当成路边最不值一看的小石子,看都不看,径直走开。 觉得自己听到了惊天秘密的长奉,慌忙跟着薛镇离开,心跳得厉害。 李娇儿瘫坐在地上,看着薛镇的背影,内心百感交集,羞愧,委屈,害怕,歉意,怀疑…… 她不想信他的话,可种种迹象,由不得她不信。 她的娘亲,竟然是里通外国之人。 所以,才会有如今种种;所以,薛镇才那样厌恶她,恨她,讨厌她。 她怨了他三年,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没有资格。 若易地而处,李娇儿怕只会想手刃仇人,只会想复仇,更不会与仇人之子相濡以沫,情深意重。 难怪,难怪。 她再也忍不住,倒在云团的怀中,眼泪纵情流了下来。 杜昼见她如此,叹了一口气,走过来伸出手,温柔道:“侄媳妇,先起来吧。” 李娇儿没有拉他的手,而是抬起头,满面是泪地看向杜昼,问:“表叔,表叔,世子说的都是真的吗?” 杜昼不置可否,只安慰道:“我,只信证据律法。没影的事情,于我不值一哂。” 李娇儿苦笑一声,可是薛镇说得那样确定,怎可能是没有证据? 杜昼再叹一声,正欲走,想了想,到底心软般地站住,对李娇儿道:“侄媳妇,听我一句话。事在人为,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你也当查;即便事情为真……未必不能戴罪立功。” 李娇儿呆呆地,看起来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杜昼摇摇头,不再多言,往薛镇的书房方向去了。 只刚走出后花园,就见薛镇站在一片竹荫下,发呆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长奉站在不远的地方,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那个英气俊美的少年将军,仿佛脊骨被人抽去了似的。 许久,他忽然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杜昼怔住,旋即无奈,走过去道:“何必呢?仲敬,你若心悦于她,又何必非要求个真相?” 薛镇猛地看向他,脸上的掌印鲜明。 杜昼知道他不赞同自己,只能摇头:“我只是觉得,她是无辜的。” 薛镇看着杜昼:“表叔,我只是恨我自己,三年了,仍未查到真相。” 不过是,不甘心而已。 他在家中呆不住了,便对杜昼一拱手: “小侄营中还有事务,得先回去了,表叔且自便。” “我是来看你的,你既然要走,”杜昼挥挥手,“我同你一起便是。” 薛镇不置可否地向外走,肩膀依旧是塌下来的。 心悦? 这两个字对于薛镇而言,放在他和李娇儿之间,沉重得不配。 若唐瑛真是害死父兄之人,那他说心悦便是忘本不孝,不容于天地之间;若唐瑛真是无辜,他便是利用恩人之女谋事,蹉跎无辜之人青春的无常小人。 瞧,无论真相如何,李娇儿或可算无辜,但他都是恶人。 后花园中,瘫坐在地上的李娇儿,终于在云团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云团不敢说话,只扶着她,慢慢往春山居走。 她们走了很久,直到站在了春山居院门前。 李娇儿看着那住了三年,此刻看上去像极了牢房的院子,扭头看向了云团。 “云团,”她声音颤抖着问,“云团……我是不是活不成了?”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八章 询问 春山居中。 大受刺激的李娇儿抱膝坐在床上,并不点灯,只垂泪发呆。 云团被她支使去了仁心堂与机巧阁打招呼,说今日她有事情,暂不回家。 云团担心她,想要打发别的仆妇去,但李娇儿坚持让她亲自到仁心堂,务必将母亲的手札藏在日用物中,拿回来给她。 “云团,别人我不放心。”她哽咽说。 她本想自己回去的,奈何她眼睛早已经哭肿,心绪更是烦乱,回去了,也只是让父亲家人们担心而已。 云团无奈,只得应声去了,临走前嘱咐了院子里翠字的二等丫鬟,与一应管事妈妈们,千万看好了小姐。 可云团刚一离开,李娇儿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许人进来。 到了傍晚时分,她已经是想哭时欲哭无泪,头昏沉沉又睡不着。 她院中那些的陪嫁仆妇们都吓坏了。 上午时她们就听说世子和夫人前后脚回家,紧接着大吵一架,但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没人不敢问,更不敢随意进门,只能时时贴在门上床上,听着屋中的动静,生怕李娇儿想不开,再出些事情。 直到上灯时候,云团终于领了人,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才终于打开了李娇儿的房门。 李娇儿依旧摸黑呆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脑海中想的,依旧是那些诛心的真相。 云团将藏在李娇儿妆奁中的唐瑛手札取出来,给了李娇儿,又安慰道:“小姐,老爷和老祖宗都担心小姐呢,小姐总要先保重自己。” 李娇儿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抱着母亲的手札,又呆了片刻。 以往抚摸着母亲的东西,总能让她委屈的心情平复很多;可今天抱着母亲的手札,她却觉得像是置身在那场京城人耳熟能详又讳莫如深的爆炸案之中,仿佛随时会粉身碎骨。 娘亲,世子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她在心中默默地问,再次堕下泪来。 许久,她才擦了擦眼泪,开口道:“云团,掌灯,我要喝水。” 声音又干又哑的。 云团心焦得厉害,忽然听她开口了,当下松了口气,慌忙点了灯,又端了冷热刚好的茶水,递给了李娇儿。 “小姐,”她顿了顿,到底是下定决心道,“奴觉得,夫人不是世子口中的那样人。” 屋中因为灯烛而亮了起来,摇曳着,晃得李娇儿眨了眨眼睛,才适应了过来。 她没有回答云团的话,而是低下头,就着烛火翻阅母亲留下的手札,想要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证据痕迹。 证明母亲是冤枉的,亦或是……证明母亲确如薛镇所言,是罪大恶极之辈。 一册、两册……五册手札细细翻完,依旧如她记忆中的那样,什么也没有。 其实,这三年在安阳侯府独守空闺的日子,李娇儿为了打发时间,早就将母亲的手札反反复复看了多次,可谓倒背如流。 但哪儿有半点儿勾结外国的事情呢? 那是一份除了各类巧思、木工、火器、制造等心得之外,从没提及它物它事分毫的普通手札而已。 可李娇儿内心,仍没有半分安宁。 到最后,她这大半日什么东西都没吃,便抱着母亲的手札,囫囵睡了一觉,天未亮便起身,才在云团的劝慰下,勉强吃了半碗粳米粥,以及一碟小菜。 而后,她便将母亲的手札再次藏在了床头墙上的暗格中,又收拾妥当后,便与云团,再次回到了仁心堂去。 * 仁心堂中,因担心李娇儿而一夜少眠的李赋,乍然看见脸色极差,眼下隐有青色的李娇儿,也吓了一跳,忙拉着她坐下,听着她的脉息,问道: “娇娇,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娇儿强打精神,笑着安慰父亲道:“爹,我没事儿,只是昨夜没太睡好。” 李赋把着她的脉,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才问道:“娇娇,你与为父说实话,可是你与世子又起了争执?” 李娇儿忙摇摇头,勉强笑道:“并没有,只是他就要离京了……” 李赋面色更有不虞。 他精于医道,而人说假话的时候,总是和平时不大一样的。 更何况李娇儿压根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李娇儿看着父亲的脸色,微顿后转了话题,道:“爹常同我说,娘不喜交友,只爱钻研技艺,那娘打理机巧阁的时候,难道也不同人来往吗?” 本还怀疑的李赋,听见她此时问起了唐瑛,神色更古怪,问她:“怎么想起问这话来了?” “我昨夜做梦,梦见娘了。”李娇儿忙道,“梦见娘的很多事情,醒来了,却又忘了。” 这是实话啊,李赋心想,许是女儿真的又与世子起了争执,难道是因为她总在娘家住着? 毕竟侯门公府,媳妇总不在婆家必然招人怀疑,薛镇面上不好看了,因此又来欺负女儿吧。 所以啊,他的娇娇儿才会又思念娘亲了。 他想着,叹了口气,放开李娇儿的手,柔声道:“唉,你娘在机巧阁的时候,也多只爱与那些老师傅钻研罢了。她年轻的时候爱和我出门,有了你之后便很少出去了。她也的确不爱同人结交,从来都是你外祖父与外祖母在外。你那秦师姐倒随了你母亲的性子,与人际上不通,只爱钻研技艺。” 李娇儿听父亲不再问她这几日在家的事情,暗中松了口气,继续勉强笑着,又和父亲聊了半天母亲唐瑛的趣事。 李赋心疼女儿,自然说了许多。 但没有一样,与那陈国有关系。 李娇儿便不再多问了,只陪着父亲在药铺待了半头午,直到有病患家属上门,请李赋去看,她才说侯府中有些事情,今夜仍不回来。 李赋又是担心担忧又是猜疑地,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叹了口气,便领着郑小西,背着药箱,去了客人家中。 * 李娇儿离开了仁心堂,到了机巧阁。 刚走到门前,就见秦乐扶着张老太太出来,要回家歇中觉。 瞧见她来了,那娘俩儿都喜笑颜开的,并没有看出李娇儿有何不妥。 全因方才在仁心堂和李赋说了半天话,让李娇儿的心绪平和多了。 “我还当你今儿不来了,”张老太太拉着她笑道,“走罢,今日铺子里的活计让他们忙去,咱们先家去。” 李娇儿撑着笑,同张老太太和秦乐回了家,吃了些饭,不多,只推说苦夏。 “这孩子,哪儿有这早晚就苦夏的?”一贯心疼孩子的张老太太虽然笑她,但没逼着她吃,只准备了点心,让李娇儿等下晌饿了再吃。 吃罢饭,秦乐便先回去了,李娇儿又打发了云团下去休息,自己则陪着外祖母午歇。 祖孙二人躺在了床上,她才又借口昨夜做梦的事情,问起了母亲的事情。 张老太太听说,疼惜地抱着外孙女,絮叨起女儿的过往来: “你娘啊,自幼就喜欢跟着你外祖,钻研那些技艺。不过啊,她在家可待不住,喜欢出门,只是她和别的娘子不一样,她不喜欢出门耍,认识你爹之前,她总去山里寻好木头,认识你爹之后,就一边陪着你爹寻药材,一边寻好木头。” “可是咱们京城附近的山上,哪儿有什么好木头呢?”李娇儿听着,问道。 “所以你那爹娘才爱往别的地方跑,天南海北的,我也拦不住。那时候京畿之外还乱着呢,战乱,流寇,外敌,”张老太太感慨道,“不然怎么会救了老侯爷?才让你有了这段好姻缘。” 她如今仍不知道李娇儿要与薛镇和离的事情,提起薛镇,仍觉那是自己的好外孙女婿。 李娇儿略一默然,靠在张老太太怀中,轻声道:“可从我记事起,不记得母亲爱往外走,便是带着我,也不过就在京城附近转转而已。” 张老太太笑了,摩挲着她道:“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你刚出生的时候,比一般孩子都小,身体并不好,总是生病,尤其是两岁那年生病,人险些救不过来。那之后啊,你爹娘为了你,就不再四处走了,便是出门,也只在京城附近。” 李娇儿笑了笑:“我好像有些印象,但的确记不清了。” “两岁的娃娃,能记得清什么?”张老太太爽朗地笑着,轻轻拍着孙女,“不过好在你如今身子很是康健,长得竟然比寻常小娘子略高些,好看呢。好了,大热天的,别凑着这么近,怪热的。” 张老太太说着话,还假意嫌弃地推李娇儿。 李娇儿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放手,撒娇道:“不,我偏要抱着。” 虽然是这么说,但她撒了会儿娇,便放开张老太太,道:“外祖母,家中如今有冰的,都说今年会热,您别不舍得用。若没了,便让人拿了我的名帖,去冰属买了就是。” “你这次送回来的还在后院地窖里放着呢,我一个老人家,也不敢贪凉。”张老太太慈爱地对她道。 李娇儿嗯声,又陪着张老太太躺了一会儿,便听见了老人家的鼾声。 李娇儿却始终没有睡着,只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缠枝花纹,思索着今日从父亲和外祖母处问到的话……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三十九章 决定 李娇儿记忆中的母亲,父亲与外祖母口中的唐瑛,每一个细节都那样的清晰。 她的母亲确不是擅长交际的人,每天或者写写画画,或者抱着她写写画画,而且很爱说话,会指着她写写画画的东西,给她说那些奇思妙想。 李娇儿那时对母亲说的东西,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她总会被安置在榻上,母亲就在旁边的桌上,依旧写写画画。 见她醒来,母亲会慈和一笑,招呼人给她倒茶,给她好吃点心,但不许她多吃。 母亲的脸颊上也有酒窝,但没有她那么深。 李娇儿想着想着,眼睛又开始发热了。 她的娘亲,怎么会是坏人呢? 她记得母亲曾说过,火器一物,应有却不该滥用,否则便是流毒如穷,贻害于民。 既然不爱交际,那她怎么会认识了陈国人?既然不喜滥用火器,又怎会为陈国,干出那伤害了无数百姓的泼天大案? 李娇儿胡思乱想着,直到外祖母醒来时,她才掩下情绪,笑着和外祖母说话,又被劝着吃了半块点心,宽老人家的心。 至下午外祖母又要回机巧阁时,李娇儿才别过长辈,与云团一起回了安阳侯府。 薛镇仍不在家中,仆妇们知道昨日世子夫妻起了冲突,即便往日瞧李娇儿不上,这等时候并不敢惹了她的眼,都避着她。 在李娇儿决定要和离之后,她也一直避着这群人,此刻更不理会他们,只回春山居中,继续抱着母亲的手札看。 云团在旁看着,想劝,但情知劝不动,只好端了茶来放在李娇儿面前,自己则坐在一旁绣花。 李娇儿又看了大半个时辰,仍没看出什么东西,眼皮儿已经开始打架了。 昨天到今天她都没休息好,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情,此刻终于撑不住了。 但李娇儿仍不肯睡,支着额,闭会儿眼,又睁开眼继续看着。 结果实在因为心力难支,再一闭眼的时候打了个瞌睡,手一滑,不小心竟然打翻了茶水。 云团吓了一跳,慌忙放下针线过来,口中道:“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 李娇儿见茶水泼在了手札上,也唬得站起来,将手札抢起。 “真是的,”她急得要哭,自责道,“我太不小心了。” “小姐别急,奴让人在院子里点了火盆,好生烤烤就好了。”云团安慰道。 李娇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翻着手札,查看湿了多少、有没有模糊了文字等,边翻,还用手帕轻轻按压着沾水。 云团已经吩咐丫头们搬火盆来,转身回来,也帮着李娇儿一起拯救手札。 “小姐,损坏得厉害吗?”她问。 “还好,”李娇儿叹息,“好在这几年总看,我都背下来了,等烤干后看坏了多少,我再补吧。” 云团听她语气越发低落,更加担心了,正要安慰,忽就见李娇儿神色突变。 “小姐怎么了?”她忙问。 李娇儿没有说话,而是对着那手札湿了的一页上,渐渐浮出来的字迹发呆。 云团并没看过唐瑛的手札,因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见她仿佛受到打击的表情,也知道事有蹊跷。 偏此时,翠柳和翠荫两个丫头搬了火盆来摆在廊上,正要进来告诉,云团忙对她们使眼色,示意她们别说话。 二人明白,退在门外看着火盆。 李娇儿依旧看着手札上浮现出来的文字。 那是一封给母亲的书信,以特殊墨写成的蝇头小楷,遇水则会浮现,而随着纸张的风干,其上的字迹又越来越淡。 瑛瑛吾妹: 见字如面,兄在陈地,知你犹疑。但你我本非昭之旧民,若论忠,昭更乃吾等之世仇。那日所言之事,还望瑛妹三思。盼复。 兄山野村人字。 李娇儿盯着那文字,看着它们慢慢变淡、消失,心越来越空,也越来越沉。 怎么会这样? 难道薛镇所说,竟然都是真的? 可什么叫“昭更乃吾等之世仇”?所言之事又是什么?是那场爆炸吗? 如山铁证仿佛就在眼前,先是不信,再是恐慌,可当字消失的时候,李娇儿混乱的心竟平静了下来。 * 前朝末年,战乱频发,群雄割据,百姓流离失所,而大昭太祖彼时是个县丞,县令弃城而逃后,他领着百姓抵御流寇、巨匪,庇护百姓,因此得了仁义之名。 那之后,太祖手下人越聚越多,占的地方越来越大,终于在前朝哀帝身死后,天下分裂成无数势力之时,成了不可忽略的一方霸主。 可惜太祖虽然护得一方,却天不假年,四十一岁便病亡,而之后又历其二子,虽稳住了所占之地,但依旧年岁不永,在世时仅仅止于守成。 直到第四代高祖时,大昭所辖之处已经是民丰富足,便打出了大义名号,厉兵秣马,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最终打下了前朝旧都,正式称帝,改国号为大昭,厘定秩序,布告安民,减税免赋。 一时间天下百姓、百工纷来,不但都城迅速恢复了繁荣,连大昭所辖之境也更繁荣,连年丰收,谷粮满仓。 而李娇儿的外曾祖父跟着入都时,做了许多修缮宫殿、民居的活计,并在高祖的授意之下,以前朝旧园原址为底,领着一批投奔而来的工匠,修成御仙园。 经过四年,大昭国力更盛,在连续消灭了几个小股势力后,高祖再次集结大军,要一鼓作气,打下当时国力同样不弱的陈、郑二地,以期一统天下。 岂料六个月后,高祖在战场上突发疾病,驾崩了。 大昭军心动摇,不得已退兵回京,统一天下的大业戛然而止。 自那之后,天下便成鼎立之势,大昭虽然是国力最盛的,君主也不算糊涂,但至今仍没能一统天下。 唐家在大昭的都城定居,一直到了今天。 李娇儿呆坐想那些旧事。 外祖家确非什么公侯之后,在前朝时不过最最平常的工匠,而前朝末年君臣昏庸,民不聊生,外曾祖父家中更是在一场大水后,只剩了他和一个小妹。 可就这样,那个妹妹仍被豪强掳走,外曾祖父想阻止,却被人打得只剩一口气,扔在了野外等死。 外曾祖父那时候都要没了,好在一场及时雨救活了他。 在野外好容易活下来后,外曾祖父又偷偷找到了那家豪强,才知道不过三天时间,妹妹就被那恶人折磨死了,扔在了乱葬岗里。 尸骨再没找到。 外曾祖父想要报仇,但凭他,怎么复仇?不过是叫天天不灵罢了。 那时天下乱起,愤怒的外曾祖父入了义军,只是在他随着义军回到家乡的时候,那个豪强已在大乱中被上一股义军打死,家财尽散。 而没过几个月,外曾祖父所在的义军也在战乱中被人打败,分崩离析。 走投无路的外曾祖父不知该去往何处,那时天下虽然到处是义军,可大部分不过乌合之众,更有甚者连大义名号都不打,做的事情却与那豪强无甚区别。 直到他听说昭县有个县丞,为人极仁义,愿庇护流民,他便离了故土,千里迢迢到了昭县定居,最终一路跟着高祖入了都城,看着大昭立国。 这些事情,都是外祖父、外祖母、母亲同她反复说过的。 因此于唐家而言,大昭分明是乱世中给予庇护恩人,怎会是仇敌? 李娇儿想不通。 而那山野村人又是谁?看他称呼母亲的话,似乎很亲近? 但母亲是独女,她也没听说过外祖父和外祖母,有她不认识的在陈国的徒弟。 李娇儿瞧着母亲在这页纸上的写画,是一个新样的农用大水车,完成图、拆解图,一旁的小字详细地说明了何时、何地适宜这等水车,又该怎么用。 与其他每页的内容,别无二致。 一瞬灵光闪过,李娇儿开始怀疑母亲究竟有没有看到过这封信。 这并非是荒唐的想法,毕竟母亲记录东西时,总是手边有什么,便拿过来用。 李娇儿又想了很久,才对云团道:“云团,去把手札烤干吧。” “是。” 云团一直紧张地看着她,此刻听她说话了,终于安心了,忙拿了手札到院子,开始仔细地烤着手札。 李娇儿又在屋中沉思了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门边,也不开门,只对四个翠丫鬟道:“去把我秋冬的衣裳打包了。” 众人一怔:“夫人,这是做什么?” 就算回娘家住,这日子口也不能穿秋冬的衣裳啊。 “不光冬衣,还有钗环首饰,不需要太多,只将我常用的打包了就好。再去机巧阁,把我的工具都带过来,常用的备用的,都带着,”李娇儿吩咐,又对云团道,“多带些银钱,连你们的东西也一起打包,一定要多带些秋冬的衣服。” 云团终于听明白,怪道:“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李娇儿抬头,看着春山居的大门,好半天才缓缓道: “和世子,到北疆去。”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娇儿。 前段日子还闹着要回娘家,今儿怎么就成了要和世子往边疆去了? 李娇儿的目光,却越发坚定了。 到北疆去,到和陈国最近的地方,去查明白她想知道的一切。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四十章 带我去北疆 薛镇这几天并不轻松,建隆帝虽然没有继续申饬他,但总当众给他脸色看,更找机会斥责了两次太子。 庙堂百官很有些墙头草,自然对薛镇敬而远之。 好在他入庙堂以来谦逊为人,又常在边境带兵,颇有军功,且还算皇亲国戚,因此朝上的老大人们也无人落井下石。 薛镇并不在意陛下和群臣的态度,只在兵部和新军军营之间来回,准备着七月初一赴往北疆。 新军里,有上半年里新征入伍的军士,都是军户新成丁的男子,约三万众,用以补北疆军队之力;再有从多子民户中招来的徭役,约有五万众,是到北疆去做筑城、修工事、后勤事务之类的劳役;再有新征往北地去的民户,约有两万众,合五六千户,到北地后会被编入民屯,开荒种粮等,这其中自然就有了女子。 另外还有二百万石粮食,一并要带到北疆去。 如此一算,薛镇这次往北疆去,相当于带十万之众,且非成熟军队,已是难事;待到北地后,除了那两万民户该有当地郡县官员安置之外,另外那八万余人还要归他调配安置,更是麻烦。 即便薛镇镇守北疆三年,也是头回担任这等重责,盯着的人本就多,偏又摊上了如今陛下心情不好,种种迹象,很值得玩味。 这天,薛镇在城外营中最后一次与手下各级将领对完大军开拔之前的事务,严肃沿途不得扰民的军令后,刚让众人散帐,自己的甲胄未来得及换下,又有传令兵进来道:“禀将军,世子夫人在营外求见将军。” 薛镇的军营管得严,向来不许闲杂人等进来,而无军职的世子夫人自然属于闲杂人之等,连薛镇也不能让她进来。 薛镇轻皱了下眉头。 能来找他的世子夫人,有且只有一个人。 可她来做什么? 他想起了那天的冲突。 “可说有何事?还有谁跟来?”薛镇略一沉默,问道。 “夫人只说要见将军。”传令兵道,“只有夫人一人并个丫鬟车夫,共三人,坐马车来的。” 薛镇又是一阵沉默,迈步向外走去,口中道:“我知道了。” 传令兵被晃了一下,有心想提醒他换下甲胄,可薛镇已经风似地走出大帐了。 ……世子便这么想夫人吗?传令兵挠头,那怎么即便在京城,也没见他多回家呢? * 李娇儿和云团站在大营门口,因为军营前二十丈内不可有马车,所以车夫看着马车,停在颇远的地方,。 军营前戍卫的兵丁们个个目不斜视,看都不敢多看李娇儿一眼。 李娇儿望着营中,除了巡营士兵和错落、外形统一的营帐之外,看不见别的,但能听见有训练杀伐之声传出。 听起来颇为雄壮,震得她的心突突直跳。 云团在旁边吐着舌头道:“小姐,这战鼓声音这么响,那些军士如何听得清?” 李娇儿捧着心口,寻思了半天猜测道:“许就是因为听不清,因此才要用鼓声吧。” 云团觉得自家小姐说得特别有道理,忙点头:“难怪我听那鼓点总变呢。” 李娇儿看了看营门口那几个神情肃穆的军丁,对云团道:“咱们往那边走走吧,听着属实有些吵闹。” “好。”云团扶着她走,还道,“不过小姐,这些军士能听懂那么多不同的鼓点,也不容易呢。” “是啊,要是我可记不住。”李娇儿由衷道,“你还能听出鼓点多变,我都听不出来呢。” 琴棋书画,李大姑娘只略通书画——那画还不是寄情山水,而是图纸图样,可入不得文人高士、达官显贵的眼。 至于琴棋她是半分不知,还不如云团,私下里能时不时给她哼唱些街头流行的小曲儿,她若哼唱,只剩荒腔走板了。 薛镇从军营中出来时,刚好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他本是在生李娇儿的气——气的依旧是那些事情,看着与李娇儿无关,却又因她而变得极其复杂——偏偏听见她这样显天真的话,又觉得好笑。 就好像以前,偶尔他留在府中的时候,听她和母亲说话聊天时。 她常常会说出天真的话,不是那等没读过书的人会说出的蠢话,只是很天真,像没经过世事痛苦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 每一次,都会逗得母亲大笑,吃饭时都会多吃半碗饭,连他听着也…… 薛镇硬生生打断了自己忽然跑远的思绪。 她是害父杀兄的仇人之女。 想着,他快追了几步,咳了一声,沉声道:“你找我,何事?” 李娇儿停步回头,就见一身银色甲胄的薛镇站在她的身后,手按着佩剑,正向他走来。 征伐沙场的青年将军,平日里再温文儒雅,模样再俊秀清丽,此时兵甲在身,遍身杀气也是藏不住的。 更何况他每次面对李娇儿的时候,都称不上温文儒雅。 本就揣着书信事的李娇儿,忽然想起那天在沧浪亭外下的事情,再看他此时按着剑的样子,心没来由地慌了,揪着手帕后退两步,看着他时,眼底多了份惧意。 薛镇这才意识到,自己着急出来,竟然忘记卸下甲胄。 怎么就着急了呢? 大概是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吧,他心中如是想,所以自己才会急着出来见她。 “你来找我,因为何事?”他停在了一丈远的地方,开口又问了她一次。 李娇儿这才平复了下慌乱的心神,开口道:“世子,大军明日就要开拔,对吗?” “是。”薛镇觉得她问了个古怪的问题,但还是木着脸回答了她。 李娇儿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那句话: “世子,带我一起到北疆去吧。” 这任谁听着都离谱的要求说出口,李娇儿的心竟意外地静了下来。 她仰起头,看着薛镇的眼睛,再次笃定道:“世子既然疑我娘与陈国有勾结,那就带我一起,到北疆去吧。” 薛镇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听她又说了一次,顿时想了许多诸如叛国投敌、引贼入关之类的事情,脸色都阴了下来。 “去北疆?”横竖他与她撕破了脸,便不压着脾气,语带讥讽笑问,“你是打算弃了大昭,到陈国去吗?” 李娇儿就知他会有此猜想,并不生气,而是坦然看着他:“世子,我爹,我外祖母,还有机巧阁上下那么多人,都在京中,世子可以派人去盯着他们的。” 薛镇虽因前事对李娇儿态度不好,可他是个成长中的儒将,平素在军中遇事,冷静到如无心之人,从来不是莽撞之辈,所以生气的话脱口而出后,再听她平心静气的解释,反有了歉然。 的确,她明知自己对她的不满,却能找到他开诚布公地提了要求,又怎么会真的包藏祸心? 真另有它想,不如等他与大军离开之后,再慢慢图谋,将一家子都带走不就好了吗? 毕竟依着陈娘子所说,陈国对她是势在必得的,待自己走后,只怕还有潜藏的人会找上门。 就如他对她的印象,言语行事天真,但不是傻子。 想着,薛镇略微调整了一下态度,问道:“为何要去?” 李娇儿听出他话中的松动,便知此事可行,便道:“世子,陈国人既然对我有图谋,那么我离着他们近了,他们定然会派更多人接触我,若我娘真与他们……他们又怎么会不以此要挟?他们与我接触得越多,说得越多,岂不是会让世子得到更多的线索?” 薛镇真切地意外了。 眼前的女子纤瘦高挑,着秋香色寻常衣衫,头上只戴了两个珠钗,戴了一对丁香耳坠,站着的时候腰背挺直,看着他的目光,坦然笃定。 薛镇觉得,在她那样的目光下,自己像个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半晌,他才又问:“有了线索,有了证据,若是证明了唐瑛通敌叛国,戕害人命,那你又要如何?” 李娇儿没气他直呼母亲的姓名,反问道:“世子,若那些线索、证据,能证明我娘是无辜的,世子又要如何呢?” 薛镇无言。 李娇儿见状,叹了一声,缓缓道:“天下万事躲不过一个理字,世子这几年揣着疑问,却因无证据而没有对我父女动手,小女便知世子是个重理明事的人。因此将来若真的证明了什么,父债子偿,小女一身一命虽如草芥,自可去死。可是世子,” 她看着薛镇,杏目中流光如水,清澈入心: “既然事有蹊跷,那将来翻转也有可能。小女知道世子这三年的悲愤事有源头,可以不怨不恨,但做不到不气不怒。所以若将来证明我娘无事,还请世子奉上和离书,你我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她抬起了手:“望世子与小女三击掌为证,此处有天有地,你我即为见证,我们一起查找真相,可好?” 薛镇迎着她的目光。 投着夏日阳光的双眼,迎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孔,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的,自己的内心。 “……好。” 他抬起了手。 啪。 啪。 啪。 轻拍三掌,有天,有地,有他和她,为证。 李娇儿展颜笑了。 只还没等她说话,忽一个陌生男声响起: “仲敬,这是在做什么?” ------------ 第一卷 初逢事 第四十一章 向北去 李娇儿和薛镇顺着声音看去,见四个侍卫簇拥着一名身材高壮魁梧、剑眉星目、通身英武之气的男子,向这边走来。 他穿着红色绣团龙图案的常服,未戴冠,而是以玉簪压发,瞧着不伦不类的。 他二人看清来人,并云团一起,急忙齐齐礼道: “臣/臣妇/奴见过王爷。” 四皇子,淮王萧宁宸,涂贵妃所出。 当今建隆帝育有四子二女,活到成年的为三子二女,其中皇帝最喜欢的便是眼前的淮王了,尤其近年陛下对太子越发不满,而朝臣们揣摩陛下心思,都认定他想废除太子,立淮王为继任者。 朝堂因此而不稳,乱局初现。 李娇儿与淮王不熟,只知道他是今年二月满二十岁,三月初九正式行了冠礼,正式封王。 当时她还与郡主婆婆同去观礼、拜贺的,但因为薛镇与太子那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她们与淮王府自然是远的,从不联系。 他今儿怎么来这里了呢?李娇儿不明所以,便偷眼去看薛镇。 薛镇背微弓,但腰却是挺直的,恭敬又不卑不亢,神色仿佛也在迷惑淮王为何会来。 但他心中却知道,淮王已被任命至兵部领事历练,他今日来此,当是得了皇命,为明天大军开拔送行的。 萧宁宸很受用身着甲胄的薛镇的恭敬,他年纪轻轻,却学着老大人的模样负手而立,目光在他夫妻二人之间转了转,朗声笑说: “咱们都是亲戚,又何必多礼?仲敬夫妻二人竟这等恩爱,我记得你们如今成婚已有三年了吧?” “是。”薛镇回道。 李娇儿垂着头不说话。 萧宁宸从头到脚地李娇儿,语气老气横秋,神态却不算尊重:“成婚三年又这等恩爱,怎么还未添丁呢?陛下和贵妃,可都惦记着呢。” 低着头的李娇儿,顿时脸红得发烫,心中起了怒火却不敢抬头去看。 堂堂皇子怎能如此无礼?!就算薛镇辈分小,是淮王的表侄,可他一年轻男子,这样打量自己,当众议论他们的夫妻事,着实是无形无状,恶心至极。 即便搁到普通人家,男子长辈这般和侄媳妇说话,都是老不羞! 偏眼前人是个王爷,还是当今陛下最宠的皇子,她骂不得、打不得,只能闷气。 李娇儿越想越气,几乎要哭,只能低头揪着手帕,不言语,在心中腹诽: 老皇帝老糊涂了,竟然看好这样的皇子,啐! 云团在一旁也听傻了,她胆子又大,偷偷抬眼观察,没瞧见淮王的表情,倒是留意到跟着淮王的侍卫,眼睛竟然也在李娇儿身上打转,顿更不高兴起来。 薛镇在萧宁宸问出那等无礼话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脸上看不出来半分生气,而是对李娇儿温和道: “夫人先回去吧,待事定后,我会让长奉回家告诉。” 不知是不是那日将话说开的缘故,今天他们面对面说了那么久的话,自己竟只有一些胃酸胀痛,而没有犯病。 李娇儿听见薛镇的话,暗中松了一口气,颔首道:“是,那我先回去了。” 说罢,忍气给萧宁宸一礼,回身与云团上了马车,往城内去了。 薛镇看着李娇儿的马车绝尘而去,才对萧宁宸道:“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看看大军开拔之事,准备得如何了?可还有不妥之处?”萧宁宸刚才也一直盯着李娇儿远去的车驾,听见他问,这才收回目光,答道。 薛镇神色不变,拱手道:“殿下且自便吧,末将有事入朝,失陪。” 说罢,竟将萧宁宸晾在身后,自己则抬脚就往军营里去,要卸甲更衣,。 萧宁宸被他晃了一下,脸色闪过一丝阴郁,但还是追了上去,同他并肩而行,笑问:“仲敬这时候入朝,是有什么大事?” 薛镇猛地收住了脚步。 萧宁宸又被他晃了一下,收回脚步,回头看他。 “怎么了?” 薛镇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殿下是奉皇命来打听我军中机密要务的?” 萧宁宸被他噎了一下,面色露出了不快,道:“本王如今领管兵部,这次既然奉旨来与大军送行,自然该事无巨细,多问问。” 薛镇举止谦恭,语气温和,继续问道:“问?那殿下可有军符?” “……”萧宁宸不想薛镇竟然是这等软钉子的态度,只得强打笑容,“本王只是来奉旨送将军,只有陛下诏书,何来的军符?仲敬这是怎么了?” 薛镇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道: “殿下所言差矣,自来四疆军务皆由大将亲理,直接向陛下禀报,因此殿下既然没有军符,又为何要打探末将行事?为何要打探我北疆军机要?殿下,有些话问多了,倘若有什么闪失,末将怕殿下……” 他说着,目光扫过跟着萧宁宸来的四个侍卫。 “解释不清,让陛下寒心。” 萧宁宸的脸色忽得就被他扣了这样的大帽子下来,脸白一阵黑一阵红一阵的:“本王不过问问,薛将军好大的气性。” “在其位,谋其政,末将只是对陛下忠心而已。”薛镇淡然道,好像刚才那疾言厉色的不是他似的。 萧宁宸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大步就往营内去。 父皇真是老糊涂了,他心想,薛镇冒犯圣驾,父皇却还是把他又打发回北疆军中,让他军权在握,凭什么? 他就不信了,大昭难道就薛镇一个人会与陈国打仗不成? 而在他的身后,薛镇无声冷笑。 他虽然生气萧宁宸对他与李娇儿的无礼,但更多的,是觉得此人愚蠢,不堪为太子之敌。 不管陛下如今对太子有多少不满,太子都是入过行伍、守过边疆、立过些微军功的人。 哪怕如今诸事烦乱,他在京中被困了四年之久,在军中仍有一定名望。 大争之世,自然军功为首要,一个没上过战场的皇子,没亲自领过兵的皇子,凭什么服众呢? 他想着,垂下眼眸。 这次陛下将他从北疆召回,又让萧宁宸领兵部,使得他真的曾认为,陛下要让萧宁宸统领北疆军。 可诸事乱后,陛下还是让他继续统领北军了。 也许,陛下没糊涂,薛镇暗自忖度,而有些人,将他想得糊涂了吧。 * 至午后饭毕,长奉便回到府中,说薛镇让李娇儿准备好东西,明日跟在那两万多民户之中,与大军一起开拔。 李娇儿松了口气,问道:“世子还有什么交待吗?” “世子说了北疆苦寒,夫人多备些冬衣,银钱使用之类夫人计算着带就行,若不够用,叫人现往北疆送也使得,”长奉木着脸回答,“世子还说了,夫人的马车在民户队伍里,一定要走在最后,省得惹人瞩目。” 语气冷淡得,连以前的那种敬意都没了。 自那日听说了那天大的秘密之后,长奉看李娇儿,和看九个脑袋的妖怪没什么差别。 难怪世子会讨厌夫人,难怪世子和夫人待的时间略久一点儿就会犯病呕吐,难怪世子不肯回家。 到了现在,李娇儿竟然还要跟着世子往北疆去,阴魂不散的,岂不是催着世子犯病? 那世子以后可怎么领兵打仗呢? 长奉越想越为自家主人不值得,虽然得了薛镇的严令,必须忘了那天的事情,一字不可向外说,但他就是气不过。 不能打人骂人出气,他冷脸不言语,总可以的吧? 李娇儿明白长奉心中所——一如和自己长大的云团,定是全然向着她的一样,长奉和薛镇一起长大,自然也要向着薛镇——只和气道: “是,回去告诉世子,就说我知道了,自大军开拔起,他就是北疆军的将军,不是我的丈夫,我自然不会扰他军务,也不必他照顾,还请他放心就是。” 她说这话,也是让长奉宽心,免得将来到了北面,再因他生别的枝节。 长奉不信,暗中翻了个白眼,口中道:“是,小的这就回去禀报。” 他顿了一下,才道:“世子让小的告诉夫人,今日那几个得罪了夫人的人,夫人不必挂怀,世子自然会料理了他们。” 李娇儿性格本就豁达温软,此时因为事定,所以对刚才的事情也没那么气了,只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世子费心。” 她这段时间有些看明白了薛镇的行事,薛镇这人很会骗人,但并非会哄人。 比如上午的时候,因为事涉王爷,薛镇若不想管,不提就好;可他既然会特意让长奉来告诉,那必然是他已经做好了反击之想。 长奉懒得再看她,胡乱一拱手,扭头就走。 云团看着他的背影,不快道:“真是的,小姐,他凭什么这样和您说话。” 李娇儿宽她的心道:“若我们的遭遇换一下,你也会和世子说话。好了,别气了东西可都准备齐了?” “是,”云团道,“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你收拾东西我放心,”李娇儿说着话,起身道,“走吧,事定了,该去和爹、外祖母、师姐他们道别了人。” * 李娇儿先回了仁心堂,说了自己明天就要随薛镇,到北疆去的事情。 李赋只觉事情变得猝不及防,急忙让郑小西去机巧阁告诉。 因此也不用李娇儿再去机巧阁了,不多时,郑小西就将张老太太和秦乐接了过来。 “怎么忽然就要走?”众人中,张老太太是唯一不知道李娇儿和薛镇闹那一场的人,只担忧道,“是陛下的旨意?” “是陛下允了的。”李娇儿只能含糊道。 张老太太反而高兴了一点儿:“跟着去了也好,世子事忙,三年里你们总不得聚,现在跟着一起,也好,也好。” 北疆天寒路远,外孙女柔怯,怎么受得了颠簸之苦?可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她一个民妇自然也不能抱怨,省得被人听去,反害了外孙女。 知道根底的李赋忧愁地看着李娇儿,有心要劝,但再想家眷随军这等大事,必然是陛下肯定了的,外人眼中,这定然是陛下对安阳侯府的恩典吧。 他即便是父亲,又怎么敢反对呢? 想着,李赋只能将那些抱怨不快的话藏在心里,哀伤道: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唉,我现在就和小六给你多备些药材,一起去了。” 李娇儿看着长辈这般,内心同样是离愁万千,拉着父亲和外祖母的手道: “外祖母,爹,不急的,咱们好好说说话,我也不会在北疆很久,最多一两年,就能回来了。当初我娘不是就爱四处走访,钻研提升技艺吗?我到了北疆自然也会如此,到时候回来了,可别惊到大家。” 她定然要找到证据,证明母亲是无辜,如此才能保住眼前亲人的性命。 众人只能勉强附和着说笑。 一家人围坐了很久,说了许多体己话,至晚间吃完饭,李娇儿才依依不舍地与父亲和外祖母道别。 秦乐执意要送她。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离了仁心堂,满心疑问的秦乐忙不迭地问,“为何要到北疆去?真的避不开?” 李娇儿安抚她道:“师姐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只是我爹和外祖母在京,还要请师姐,多多照料。” “这自然不用你说,可是……娇娇,我怎么看你今天,都不对。”秦乐叹气,“朝廷的事情咱们说得不算,我想劝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望你一路平安,我在家中会为你好好祝祷的。” 李娇儿笑了笑:“多谢师姐。” * 次日,李娇儿领着包括云团在内的九个仆从,拉着四大车的东西,跟上了北去的大军。 李赋和秦乐两人都来送她,但并不敢靠近大军,出了城后,也只敢站在一处土丘上,远远眺望着李娇儿远去的方向。 李娇儿掀开车帘,远远望着土丘上新人的人影,直到再看不见人影了,才放下车帘。 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离开亲人,离开京城。 但她不信母亲会是那样的人,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藏在水面之下的答案,证明薛镇是错的。 为了那个答案,纵身弱,她亦愿意以命相搏, 这一去,前路漫漫,危机重重,生死未料。 但李娇儿,不悔。 第一卷·完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二章 行路难 李娇儿说要同薛镇一起北去,需要点儿勇气;薛镇去向陛下求了可以携妻北去的旨意,需要点儿智慧,不过说到底都是嘴上功夫,并不很麻烦。 但真正行路起来,李娇儿才真真儿明白为何老话说“在家一日好,出门千日难”了——官道虽在出京城后,仍有一段青石路,但再往北走走,就都是普通的土路了。 李娇儿的车都是机巧阁改造过的,车轮有伏兔、当兔,车轮上裹着皮革,车内还有厚厚的软靠,已算是极舒服的了,可即便这样,一天赶上三四十里的路,打小没离过京的李娇儿依旧觉得身上的骨头和散了架似的难受。 因此,自己十个人、四辆车顺着官道走的,才走到三天,竟然就掉队了。 沿途亦有被落下的军丁与民户,或坐或倒在路边,一个个目光都显得茫然呆滞,可他们都是徒步,李娇儿一行人坐着马车,还落到了这等境地,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了起来,再看那些人又心生怜悯,便让带着的小厮丫鬟,将些食物水分下去,鼓励他们坚持下去。 这些军丁民户都是良民人家,其中并无匪类,见李娇儿有一群人服侍,还有四辆马车之多,就知道绝非等闲人家,自不敢来寻衅抢劫,只接了东西口称谢,又在负责收容的后军催促下,继续赶路。 又走走停停些时候,有从前军回转的军丁追来,赶着掉队的人快些往前,吆五喝六的。 纵然李娇儿有身份,但心中还是害怕的,而她尤其不愿的是被薛镇看轻,笑她嘴上说得慷慨,行动起却娇弱无能,便忍着不舒服,催车快走。 反而是那回转的前军队将,本是对人横眉立目的,忽见李娇儿的车马也落在掉队人群里,脸都紫了,和个小兵说了些什么,那小兵转身就往前面跑去追了。 不到半个时辰,薛镇领了三个副将,从前面策马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队跑得飞快的军丁。 他过来的时候,李娇儿已经往前追了一阵,马车到底比人快,这才将其他掉队的人甩在身后约二里处,但依旧没追上大队伍。 如此一来,这荒凉古旧的官道上,只他们四辆马车而已了。 薛镇本来面色还算平静,可到了他们狼狈赶路的景象,皱起眉来。 如今天上仍未大定,纵然这里是大昭疆域,但匪患流贼并非新鲜事,而豪车骏马十余人落单,即便在官道上也很危险的——要不怎么能叫山贼强盗呢? 薛镇不由开始反省——他怎么就同意了李娇儿的话呢? “可还好?”他勒马停在车边,隔着车帘问道。 副将与军丁们很识相地站在了丈余之外。 “小女还好,耽误世子正事了,抱歉。”李娇儿歉然道,还解释说,“我能跟上的,习惯了,就能跟上了。” “……”薛镇忽得不好意思生气了。 他脾气并不算坏的,虽在军事上惯了一言定乾坤,也会在需要力排众议时发狠,但在私下里,他是个与人为善的人,人望颇高。 他这次带到北疆去的十万之众,三万新兵之外,七万都只是民夫,走不快、多掉队、甚至可能会多逃役的情况他都想到了,自然不会为此生气。 横竖这批队伍后面还有押粮队、收容队,还时常有人来回巡视,确保后军无事。 他对李娇儿的脾气,实则是因那些烂糟破事,以至于刚才听见人说李娇儿掉队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 她要借机逃走? 所以他的火气才会升腾起来,才会亲自带人到后面来瞧。 可现在听她如此说,薛镇转而暗中嗤笑自己,又开始以小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想着,伸手过去掀开车帘。 李娇儿因为颠簸不舒服而略显苍白的脸庞,映在他的眼中。 瘦了,杏目中失了流光,连那对酒窝瞧着都少了生气。 “闻龙。”他放下帘子,转身点了身边的一名副将。 “是。”一个三十出头,满脸大胡子的男子立刻拱手。 “你再领二十人与孙将军策应,带了粮食、水、药材,和夫人一起在队伍之后,沿途照料、收容掉队之人,”薛镇吩咐,“若抓到逃役,捆了,到北境再处理。” “是。” 薛镇吩咐完,再次掀起帘子对李娇儿,很和气地说:“闻将军是我的副将,我很信任他,你也不必急走,到时能与押粮队伍一同到北境即可。” 纵然李娇儿对行军之事一无所知,但也明白他的安排是为了照顾自己,心下感激:“是,多谢世子,世子放心。” * 有了薛镇的吩咐,又军丁相护,李娇儿的马车队走走停停的,竟然比之前还快一些——因为这次驾车的,换成了闻龙将军特点的四名善于驾车的军丁,立刻就比前几天颠簸得轻些了。 如此这般走了二十多天,他们终于进了北境的地界,但距离驻地之城,仍走上七天之久。 不过这一段的官道,比之前的路更为平整,车马行于上更舒服了些。 “竟然就到了,我还想着刚出京的时候,还不如自己走呢。”李娇儿趴在车窗上,瞧着外面多了不少人烟的北地风光,如是感慨。 云团觉得她说得不靠谱,急忙摆手道:“罢了罢了,马车走都这样,真要小姐走,只怕走不了一里地,脚都要磨掉了。” 李娇儿对她做了个鬼脸,嘟囔道:“这北来的驰道经常行军,朝廷每年都征人修路都这样,那其他年久失修的地方,还不知道怎么样。要是都铺成青石板,或者砖路,就好了。” “可是呢,都修成青石路才好。”云团赞同道。 那车外驾车的军丁听见车内的对话,忍不住搭话道:“夫人这话可说错了。” 李娇儿听见,挑起车帘坐在车边上,感受着北地的劲风,好奇道:“怎么说错了?” 那军丁比李娇儿大不了几岁,黑矮,但很是壮实,健谈,姓卢名四山,因为给李娇儿驾车所以熟络起来,李娇儿和云团路上看见什么新鲜事,也会问他。 卢四山道:“夫人,石板路是要银子的。咱们有这一路上千里,您也瞧见了,有人烟的地方不到三成,这虽是因为连年战乱的缘故,可听老人说,即便盛世时,这路上多也是荒山野岭,因此有土路官道不错了,哪儿还有财力修青石板路呢?” 李娇儿恍然:“原来是这样……难怪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次出门我才知道,京城原来并不大。” 母亲就是因为喜欢这样走,才会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吧? 卢四山憨笑:“依小的看,若将来能一辈子住在京城,平平安安的,才最好。” 李娇儿默然。 于那些久经战乱的人而言,如今大昭的京城便意味着平安,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说的话,显得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出了会儿神,忽然感慨道:“世子是蛮厉害的。” 云团迷惑,怎么突然提起世子了? 卢四山嘿嘿笑着,很骄傲地说:“当然,连北境的百姓都说世子领军是最好的,叫什么什么,与民秋毫无犯,是顶顶好的将军。” 李娇儿听他这样说,笑了:“我没见过所以不懂,而我觉得他厉害,也不是因为这个。” 云团疑惑了:“那是为了什么?” “咱们这十个人几辆车的,之前没有闻将军等人相帮的时候,都那样狼狈,而他呢?这可是十万军民之众,一路上人吃饭、马吃草,路也不好,天气好时,一天不过是走不足四十里,天气坏时,寸步难行。想要不损兵折将地把人都带到北境去,真的好难哦,可世子他,入行伍也不过四年而已。” 怪道带兵多多益善的韩信会被尊为兵仙。 驾车的卢四山听见,挺了挺胸膛,和被夸的人是他似的。 车内的云团听李娇儿将薛镇说得豪气万丈的,也觉得厉害,叹服道:“对哦,那世子的确蛮厉害的,要我可做不到。” 只是世子虽然,厉害,就是为人不厚道。她心中想着。 李娇儿靠在车壁上,不再说话。 若非那些事情,薛镇的确如父母所想,如京中人所想,是个极好的夫君——有本事,出身好,长得好,脾气也很好。 只是他有千万重好,有母亲的事情在前,她也不觉得他很好了。 一如她说,自己能懂他的愤怒,却会生气他的行事。 真希望今儿到了北疆,明儿陈国人就能来接触她,让她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那之后,不管他们是和离也好,还是自己以死谢罪也罢,他还当他本事多多的将军,身份贵重的世子,而她呢? 若得命,就如卢四山说的,一辈子呆在京城,平平安安;若死了…… 横竖什么也看见了,还有什么可想的? 她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云团见她忽然低落,便知道她又在想那些事了,轻轻推推她,低声道: “小姐坐回来吧,风太大了,吹了脸疼。” “哦。”李娇儿应声,但没动。 云团看着,便伸出手,将车帘放下,挡住了北地的大风。 七月二十九日,李娇儿比押运粮草的军队略早三天,到了大昭在北境的边城——安化郡。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三章 新院子 李娇儿等一众人自安化郡南城门入城。 安化郡城并不小,城墙高耸,在南城门前的时候,左右瞧着都看不见城墙边角,过瓮城后再入内城,李娇儿一直挑开车帘向往望着,看见那城墙之上的战旗、弓手,看见路上巡查的军士,便感受到了这边陲城市与京城不同的肃杀气。 新鲜,又让她感到莫名的紧张。 不过进了内城后,城内百姓人家的烟火气顿时冲淡了城外的杀意,更令李娇儿意外的是长奉在城门口板着张脸,向城门方向张望。 见他们的车队到了,长奉立刻迎了上来,但脸色依旧难看。 如今到了安化郡,长奉忖度这是“自家地方”,便想要给李娇儿个下马威,免得她之后再随意来寻薛镇,添了晦气。但如今见跟着她进城的人竟然都是薛镇的四副将之一,到底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忍着气,恭恭敬敬礼道: “夫人,小的奉命在这儿等夫人。” 世子也太抬举她了,长奉不满地想。 李娇儿坐在车边,见他前倨后恭的神态,内心颇感好笑,也不戳破,好脾气地问他:“辛苦你在这儿等着了,是世子有什么要说的?” “世子已经给夫人安排好了房舍,就在这儿不远处,小的来是带夫人过去的。”长奉垂手而立,如是道,“闻将军,将军如今已经在将军府住下,这边的事情交给小的便好。” 准备好了房舍? 李娇儿之前还打算先住段时日客栈,慢慢再赁房子的,如今听见他这么说,反很高兴少了件操心的事情。 “这样啊?世子果然细心。”她笑说。 她笑了,长奉听着更觉刺耳,在心中腹诽了好久。 不过闻龙并一众军士听见,都觉得事情古怪。 薛镇的军队管得很严,一概禁止狎妓、扰民、强抢民女等事,且无军职之人,无论男女皆不可入军营。 但并不禁止军丁在安化城安置家眷。 当然,普通军丁无财力安置家眷;但稍微有些军功,攒了些本钱的军丁,就会被郡城或者周围租赁、置办房舍,接家眷而来。 将领们本就在城中有府邸,中低层的将领或带家眷,或带妾室安置;高层的将领因朝廷律令不能带家眷,也会有小妾通房等在此照料。 而薛镇,是这些人中唯一的异类,他没有小妾或者通房,也不用丫鬟服侍,身边一直只有四个小厮搭理他的私事。 本来大家以为他是因为与夫人情比金坚,新婚燕尔的不肯要别的女人,但去年那个陈娘子的到来,让不少人惊掉了下巴。 那位陈娘子突然就被薛镇带回来了,住在将军府中九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忽然娃儿都生了。 因此这次得知薛镇竟奏请陛下,带了家眷来安化郡后,薛镇手下的将领还私下议论,说定然是陈娘子领了庶长子回家,惹夫人吃醋了,而世子到底还是心疼夫人的,这才带着夫人回了安化郡。 闻龙这一路上护卫着李娇儿,倒觉得李娇儿爱说爱笑,不扭捏也没脾气,还寻思怪道将军会这般行事呢。 只是既然这样,夫人为何不住在将军府?这等事情向来瞒不住啊。 他琢磨了几天,竟恍然大悟。 夫人领了圣恩跟着来已经很高调了,若到时候将军整日里与夫人同进同出,再被人抓了把柄说什么贻误军情,就得不偿失了。 想来,他们也要少些言语才是。 闻龙自认看穿,便笑着对李娇儿拱手道:“夫人,既然将军有安排,末将等便先告辞了。”说罢,又一副熟络的样子拍了拍长奉的肩膀,道,“长奉哥儿,夫人便交给你照料了。” 李娇儿在车上,颔首回礼道:“多谢诸位,这一路上劳累。” “份内之事,不敢当。”闻龙领着众人再礼过,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闻龙还叮嘱着手下道:“回去了都把嘴巴封严实了,不可议论夫人的事情。” 军士们一时可松散了,嘻嘻哈哈地说:“自然,自然。” “可是闻将军,为何夫人不住在将军府?” 闻龙胸有成竹道:“这才显得将军看重夫人,不愿意让人议论吧。” “……可那个陈娘子……” “那也不过是个妾而已,”闻龙不许他们再议论,“将军可是侯府世子,有个把妾室算什么?将军这次又没带了她来。” “原来如此。”众军士都是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又开始纷纷感慨薛将军果然对夫人最好了。 * 李娇儿等一行人,换了仆从们驾车,跟着长奉,过了两条街,便到了薛镇给她安排的房子。 那处房子是在城南的一条小巷里,自左边数第三间,虽然是一进的院子,但建得大开大合,里面足有九间屋子,屋中的格局也颇大;院内就有水井,每间屋子里都有土炕,家具也都齐整,极有北地风格,整理得也颇为干净。 更意外的是,连着倒座房的仓库里,还放了不少新炭;厨房里米面油一色都是齐的,依着京城人爱食河鱼的习惯,水缸里竟然还有十几条活鱼。 李娇儿更想不到薛镇会这般细致,真情实意地对长奉道: “世子果然有心了,” 李娇儿虽好言好语,可没了外人在,长奉却不再赔笑脸了,听见她说话,也不过是拉长个脸,不阴不阳地道: “夫人既然知道世子有心,就应当晓事。世子最近忙得很,夫人若是有事,十天后再到将军府去寻吧。” 李娇儿的笑容黯淡下去。 长奉兀自不快,目光不善地盯着李娇儿,又警告道:“还要请夫人记着,将军是派了人暗中盯着夫人的,那些有异心的恶事坏事狠事,夫人可千万别想着要做,否则被世子拿了把柄,可就不再是哭两声就能好了的。” 他话说得这般难听,李娇儿还没如何反应,云团先不高兴起来,冷笑着反唇相讥: “长奉哥儿的话说得好没意思,世子既然这样不信小姐,何必单独置办房舍?我们不如住在将军府好了。啊,也许是因为你们世子又在将军府里样了什么赵钱孙王的娘子,住不下?也好办,或者长奉哥儿你住到我们这儿盯着,这样天天我们在将军和长奉哥儿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你不就放心了吗?” 长奉以往没和云团打过几次交道,只知道她力气大,却不想嘴皮子竟然也这等灵活,一时被驳倒,不知该说什么。 李娇儿一抬手,阻止了云团继续想说的话,对长奉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世子,房子的事情亏他费心,只是不知道这院子是是世子置办的还是赁的?改日拿了契书来,我照价给了世子就好。” 长奉气得不想再答话,一拱手,转身就走。 云团赶着过去,对着长奉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你家世子还没证据拿了我家小姐呢,要你在这儿废话。” 李娇儿这次带来的人都是她的陪嫁,都知道薛镇和李娇儿的根底,知道那无疾而终的和离之事,因此心中必然都是向着李娇儿的,都暗怪长奉说话难听。 “云团,”李娇儿坐到窗边的榻上,捏着腿,无奈唤她,“好了,何必生气呢?我渴了,让人烧水去吧。” 门外收拾东西的翠喜听见,忙隔着门道:“夫人,翠翘他们已经烧上了,夫人再等等。” 李娇儿点点头,又对云团道:“你和童妈妈先安排了人,把东西收了……罢了,都不忙着收拾,好容易今儿不用坐车了,咱们好好歇歇。先换了衣服,再让福年去街上打听着,看看有没有谁家的饭菜做得好,置个席面回来,咱们同乐乐。我再写信回家,报个平安。” 李娇儿这次到北疆来,除了云团之外,还带了一个管事的童妈妈,四个翠的二等丫头,以及三个跑腿、忙粗重活的小厮。 “是。”云团无奈地答着,过来给她捏腿,道,“小姐太好脾气了,奴说得可没错,世子都这般行事,他算什么?就敢那样对您。” 李娇儿叹了口气,靠在窗台上,看着眼前陌生新鲜的小院,道:“大概是因为到了这儿,咱们处处事事都只能靠自己了吧。” 以往在安阳侯府,有郡主护着她;而到了这北疆之地,她就是个连娘家都没有,还被丈夫猜忌不喜的弃妇了。 长奉身为薛镇的贴身小厮,他心疼薛镇的遭遇,自己是能理解的。 可理解,不代表她真的不会生气,不肯发作,不过是觉得真相大白之前,她不大有生气的资格罢了。 云团听见这话,出了会儿神,发狠道:“小姐才不是只有自己,还有我呢,他以后再那样阴阳怪气,我就抓他的脸,让他没法见人,有本事就让世子发落了我。” 李娇儿忙推她:“你可别胡来啊,人在矮檐下,还是要学会低头的。” “我知道,但为了小姐,奴不怕。”云团笑着说。 李娇儿觉得心中一暖,笑了笑,继续越过窗子,去看这个她怕是要住个一两年的院子。 虽然长奉的态度令人烦心,但她依旧要承薛镇的情,找到了这样一个大气质朴,又舒服的院子。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四章 李月娇的打算 这晚李月娇早早便歇了,至次日天未亮便醒过来,因觉得腰软腿酸,便在床上赖到天大明才起。 “北边的早上,可真冷啊。”她抱着被子坐着,含糊地对云团道。 “是啊,亏了小姐让多拿秋冬衣服。”云团服侍她更衣洗漱。 待收拾整齐后,李月娇推门而出,便看见仆从们都穿着冬衣,在童妈妈的安排下收拾各个房舍,福年、宝年、金年三个小厮更是备了工具,要修些家具。 见她出来,众人手上活不停,只口中道:“夫人早安。” 李月娇见他们修理东西,心念一动,也来了兴致,让云团将她的工具也寻出来。 “昨夜我那床有些晃,正好修修。”她笑说。 童妈妈和翠柳刚端早饭进来,听见这话,童妈妈忙道: “夫人可闲闲吧,福年他们也做得。到时候伤到手,又要哭的。” 早饭是一碗粳米粥并两份小菜,一份花卷,李月娇先喝了两口粥,放下碗道:“瞧妈妈说的,我都多大了,这点子事怎么还会哭呢?” 吃罢早饭,她便让云团抱着工具,扎了衣服袖口,先挨个屋中瞧了一圈家具,大多是好的,但也有个别腿歪了、门松了、虫蛀了、背板散了的。 福年等人见她这般,都让着她,只给她打下手。 于是乎,众人搁前面一气儿拾掇,李大姑娘跟在后面一路修补,一家子主仆其乐融融,欢笑多多。 “夫人如今的手艺越发好了。”童妈妈虽然担心,但依旧跟着夸赞。 童妈妈是个长得和气,性格和蔼的矮个中年妇人,曾经是唐瑛的乳娘,唐瑛出嫁生了李月娇后,她又帮着照料李月娇到了四岁;随后童妈妈便与家人一道,帮着李家打理田地——五十亩的地,搁大昭京中的那些勋贵人家,都不值得他们看一眼,但搁寻常人家,自算得是一方小地主了。 昔日唐家对童妈妈全家有活命之恩,因此童妈妈为他们照料田产的时候,很兢兢业业,账目清楚,农事勤谨,深得李赋与唐瑛夫妻的信任,连她的儿子、孙子,都在李唐两家的资助下进了学,只可惜没读出名堂来,秀才都没中,不过既然能识字算账,所以当账房还是把好手的。 后代有了着落,童妈妈对李、唐两家自然更尽心,是以后来李月娇出嫁,李赋又置了八十亩的田给她陪嫁后,也一并让童妈妈照料。 正因此,童妈妈虽不在安阳侯府住着,却隐约猜到李月娇和薛镇之间的不和睦,常常为她烦忧。 现在李月娇要随薛镇往北地来,她便把家中交给男人和儿子,自己要跟过来照顾。 李月娇正在云团的帮忙下修一张桌子的瘸腿,听说后笑道:“妈妈看我,什么做得都好。” “好就是好的。”童妈妈很疼爱地说,“与太太小时候一样的好。” 李月娇抿嘴摇头:“可比不上我娘那时候的手艺,我娘是能支撑机巧阁的。” 童妈妈笃定道:“夫人以后也能的。” 李月娇听见,问道:“如今不能吗?” “如今?如今咱们在安化郡呢,总要回去后才行。”童妈妈笑道。 她没听懂这话,福年却明白了,忙在旁边插嘴问道: “夫人难道是要在这儿开个机巧阁吗?” “不好吗?”李月娇目光灼灼地问,“有我,有你们三个人,嗯……还有钱,我觉得做得的。” “……小的们可还没出徒呢。”福年有些犹豫,提醒李月娇。 福年是跟来的三个小厮里年纪最大的,是李家夫妻曾救下的孤儿,今年二十五岁,娶了亲,本留在机巧阁学手艺,做事稳重利索,后来李月娇出嫁时因为李家人口简单,又是平民之家,凑不出够排面的陪嫁人口来,福年自告奋勇,假托了小厮之名,并两个同样是襁褓中被李赋救下,时年十五岁的孤儿,名叫金年、宝年的,一起充了李月娇的陪嫁人口。 说是陪嫁,但他们平时依旧留在机巧阁中学手艺。 李月娇胸有成竹地说:“福年哥都跟着老师傅学了小二十年了,民家的家具物件,总能做吧?而且有我呢。” 众人目目相觑。 来之前夫人可没说要干这个啊,若早说了,从机巧阁那边带两个老师傅,不比他们三个年强? 云团虽不大明白李月娇要做什么,但她是知道此次到北地来的根由,自然是李月娇怎么说,她就要怎么做,便跟着鼓动道: “我觉得小姐说得对,咱们有人有钱,怎么做不得?” 众人见李月娇兴趣十足,不好扫她的兴,便顺着她的话,连连称是。 待修了一圈家具,李月娇记下了什么东西需要什么木料添补后,便又要带着云团出门。 “顺便再去瞧瞧城里的木匠铺子,我记得外祖父教过我,开店是要拜码头的。”她如是道,仍显稚嫩的脸上,带着未经世事的孩童方有的天真。 童妈妈被她唬到了,忙劝阻道:“哎哟哟,哪儿有这等说风就是雨的?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儿,这么大喇喇上门,搁人瞧夫人不是拜码头,竟是砸场子了,可得慢慢来。” “哦,我明白了,妈妈放心,我不乱说话的,让福年哥跟着我去吧,他比我会看木头。”李月娇点头称是。 这话出口,别说童妈妈了,连四个翠和另外两个年,也觉得夫人要开机巧阁的信心,不大靠谱。 但李月娇还是整理好仪容,美滋滋地往外走,临出门之前,还在宝年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 宅大门打开,李月娇由云团和福年二人簇拥着出了门。 小巷很长,路比京城的道路还要宽阔些,巷子口是个风口,风比别处都大些。 巷子里的邻居不少,白日里来往的人更多,货郎行商、孩童老人、闲散路人,昨儿就知道这家搬来了新邻居,路过时都要多看一眼。 待现在看李月娇出来,众人都是惊艳地呆住。 高挑消瘦的身量,巴掌大粉雕玉琢的脸,脸颊上还有两个好看的酒窝,柳眉杏目,琼鼻秀唇,嘴角带笑,穿的是桃红色绣莲花袄裙,水仙色的上衣,头上戴着的青玉簪,是妇人打扮,耳上是金坠子、腕上是金、玉两支镯子,走路时步履轻快,是个又富贵又活泼的小妇人。 她身边丫鬟的打扮又利索又好看,身上也有金饰;小厮精瘦魁梧,穿着素面绸缎衣服,还没有补丁。 仆人都这个打扮,可就不是一般的富贵了。 邻居们更好奇了,见他们家大门打开后没关上,便蹭到门前来问话。 “哥儿主家这是从哪处搬来的?” “京城,”宝年今年刚满十八岁,嘴皮子溜,边拎水擦大门,边笑眯眯地对邻居说,“以后还要请邻居们多多帮衬哩。” 竟然是京城来的?众人咋舌。 边关地方的百姓们,对京城繁华地极向往的。 “哥儿主家是做什么买卖的?瞧着可不是一般的富贵。”又有人说。 宝年有问必答:“我家夫人是做工匠的,在京城里开了间机巧阁,大叔可听过?” 啊……没听过。 邻居们是世代本地人,更何况如今那京城也才安稳了二三十年而已,机巧阁的名声尚不足以传到边城来。 但能在京城开买卖的人家,肯定不简单就是了。 宝年见状,解释到道:“皇帝有个御仙园,便是我家夫人的祖辈,领着人修的呢。” 机巧阁没听过,但皇帝的园子众人一下子就听懂了的,纷纷咋舌。 了不得了,果然是大人物! 于是又有人问:“如此,哥儿主家要在这儿开买卖了?” “正预备呢,”宝年笑道,“将来还要请各位邻居多多照应生意” 他边干活边将该放的话说完,便回院子关门。 门外的邻居,依旧在议论着。 “可真是顶顶的大户人家,这样的家人说话也利索。” “但怎么只一个女眷呢?不知道她男人哪儿去了?” “许还留在京城?再或者……难道是寡妇? “胡说,谁家寡妇会穿红?” 众人议论什么的都有,等到过了午后,忽得又有人得了新消息: “你们可不知道,我昨儿瞧见他们从南门进城的,你们猜迎接他们的人是谁?” “是谁?怎么还卖关子?” “是镇北将军身边的小厮,叫长奉的哥儿,赶着那女子叫夫人呢。” 薛镇领北军,加封的镇北将军。 “什么?那这女子竟是薛将军的夫人吗?”有人惊诧道,“那怎么别府另住?不住在将军府?” 又有人猜测:“我觉得未必是夫人吧,你们忘记了去岁那位陈娘子呢?或者也是薛将军养的外宅?” 陈娘子当初是被薛镇亲自带进将军府的,走的时候还是抱着孩子,特意安排了马车回去的,北地人都见识过。 “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可是给皇帝修园子的人家,”有人不同意,“怎么会给人当外宅?” 一时间众说纷纭,未等李月娇一行人回家,她的身份来历、要做什么已嚷得整个南城都晓得了。 连在将军府中的薛镇,都听到了风声。 在安化郡开机巧阁? 薛镇皱着眉头想了想,忽得恍然大悟。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五章 天工巧 李月娇与云团、福年在邻居们的注视与议论中,走出卷起一阵狂风的巷口,眼前便个极开阔的十字路口。 昨日入城时,李月娇便有了种安化郡很阔达的感觉,今日身在其中时,那种感觉更加明显了——连路上店铺的门脸瞧着都比京城宽很多,店与店之间疏朗地排列着,且并不整齐,与京城中常见的鳞次栉比全然不同。 路上行人形形色色,男女皆有,个子普遍高大,北地此时天虽不算十分冷,但因为风大,所以已经有百姓换上了夹袄,袖着手;且北地人性子阔达,只要有二人以上同行,不论男女都是朗声说笑,大步疾行,比得李月娇这等在京城时已算身量高挑、活泼大方的女子,在此处都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了。 因着格格不入,所以李月娇瞧他们有趣,路人瞧她也新鲜,走过她的时候,只偷眼看着,不敢大声说话。 李月娇被人瞧得不好意思起来,有心想学那般大步走,奈何没走出多远就先累了,只能放缓脚步自嘲笑道:“唉,人说邯郸学步,就是我现在的样子吧?” 云团和福年都被她逗笑了,云团小声道:“小姐要是回到京城也这么走路,定然又要被人笑的。” 李月娇左右看着北地风光,心中只有欢喜,轻声道:“我才不怕人笑呢。” 嫁入安阳侯府三年,她常常被那些高门贵女嘲笑,早就不在意了。 三个人说着话,李月娇走到了一处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前。一眼看去,都是极普通的货色,还有许多京城三四年前流行过的过时样子,挑不出什么好的来。 不过李月娇还是捡了个色泽可用的胭脂,让云团付钱的时候,笑眯眯地摊主: “婶婶我问一下,这附近哪儿有工匠作坊?” 那摊主大娘瞧她打扮不俗,但说话和和气气的,不敢当寻常人看,本是奉承的,可听她问了这话,大娘犹疑了一下,才道: “我看夫人是新来的吧?其实城里最好的木匠铺还是城北的天工巧,他们家木料好,做得也比别家快些,不操心,只是更贵些。” 李月娇听得仔细,深深看了她一眼后,笑道:“太远了,我想近些的地方。” 大娘默然片刻,压低了声音道:“夫人,这条街再往前是马市行有个三岔口,再往东拐连着有几间木匠铺呢,是离着近的。不过……肯定不如天工巧。” 大娘的话意有所指。 李月娇只当没听出来,嘴甜口乖地道了谢:“我知道了,谢谢婶婶。” 说罢,她让福年拎着东西,往马行市的方向去。 “夫人,小的听那大娘的话,那天工巧怕是不一般。”福年是在机巧阁做学徒的人,经的事情也多,离了胭脂摊后,便低声对李月娇道。 李月娇点点头:“恐怕是欺行霸市之辈吧。” 云团听了二人对话,才后知后觉怎么回事,咋舌道:“这……欺行霸市到卖胭脂的人都知道?” 李月娇一笑。 如此,只能说明天工巧背景不一般吧。 三人又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家书斋前,李月娇买了些最普通的松烟墨、三捆黄麻纸、以及一套《会考新编》后,趁着云团结账时,她又问了书斋小伙计类似的问题: “哥儿我问问你,咱们安化郡可还有很好的木匠?” 书斋小伙计听她问得和气,又是买墨买纸,还买科考才用的经书,只当她是某个游方学子的夫人,笑性道: “夫人若是往北城去,那里有家店铺叫天工巧,里面都是些老工匠,做家什是最好的,我们书斋的这套柜子便是主家请了他们做的。” “啊,”李月娇看了看那一联排已经旧了的古朴榉木书柜,含笑点头,“我晓得了,多谢哥儿了,可是……城北有些太远,我着急用,可有近些卖现成家具的木匠铺?” 小伙计迟钝了一下,建议道:“天工巧也有现成的家具,加了钱当天就能送回的,夫人还是去那儿的好。” 李月娇抿嘴一笑:“这样啊,好的,多谢哥儿了。” 说罢,她依旧由福年拿着东西,又离开了书斋。 就这样,这半头午的时间,李月娇进了五六家店,杂七杂八地买了好多不要紧的东西,而每买完一样东西,都要问问店家木匠铺、好木匠、木料商人、费用几何、北地惯用的家具样式之类的话。 而众人的回答,无一不是:“天工巧的工匠、技艺、木料,都是最好的,夫人别嫌弃远,便去那家吧。” 不过当然,凭李月娇这样的品貌,又总问类似的问题,自然更惹得众人侧目,暗忖她到底要做什么? 而李月娇问了声势浩大地问了半天,却连最近马行市都没走到,只就近进了路边瞧着最气派干净的一家二层食店,在一楼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后,叹了一声: “累了。” 抱着、背着一堆杂物的福年,陷入了默然。 刚走了半天街就花了小三两银子,夫人这消息打听得,有些亏啊。 李月娇已笑着让他们一起坐,再唤店小二来,点了茶并四样招牌菜、三样粥。 店小二极热情地说茶水免费,端来了茶壶茶碗,李月娇一见那茶碗都比京城的大两圈,不由啧啧称奇,觉得好笑。 “福年哥,依着你看那天工巧的工匠,水准如何?”她抿了一口茶后,才问福年。 他们走的凡是坐商,用的都是天工巧做的家具。 福年略一思忖,道:“到底没亲见匠人,小的不敢说实,但只说这几家铺子里用的东西若都是那天工巧所做……确实不值什么。” 他为人谨慎,习惯了说话藏三分稳五分,实则依他看,若安化郡人人推荐的木匠铺只是他见的水平,那么李月娇在此开机巧阁的想法,并非不切实际。 别说他们三个未出徒的年,就李月娇都能凭雕刻以及经常的灵光一现,在此立足了。 李月娇听他如此说,略松了口气,道:“福年哥这么说,我就有数了,本来我害怕自己看走眼了。” 云团越来越看不懂她了,小声问:“小姐如果真的要在这儿开铺子……那今天如此高调打听,那天工巧岂能不知道?” 李月娇垂目浅笑,小声对她道:“我不但希望他们知道,还希望他们来寻我的麻烦呢。” 云团更不听懂了,但李月娇却高深莫测地不再提这个,而是与他们品评起北地风光。 又过了片刻,店家的饭菜已经端了上来,李月娇并不立刻动筷子,只说茶水不错,让云团抓了把钱打赏那店小二,再让云团和福年先吃,自己则笑问那店小二: “问哥儿一下,我瞧你们这铺子里用的东西,也算个老店了吧?” 店小二得了一大笔赏钱,自然高兴,忙不迭回话: “夫人说得是,我们店家在这儿经营已有百年,是安化郡最有名的饭庄,可惜前些年贼寇横行,有那匪军占了城,杀了许多人,又一把火烧了大半个城,多亏后来高祖兴兵,我家主人才得以回乡,又重新盖了这间食店哩。” “听哥儿说话,在这儿做了很长时间吧?” “是,小的在这儿干了八年呢。”店小二道。 “那你们店里的东西,也是天工巧做的?”李月娇笑问。 店小二的脸色略微有变,眼中闪过丝恼怒,但很快就掩去了,只笑道:“夫人也知道天工巧?那的确我们这儿最好的木匠店了,我们铺子里面的家伙事儿,也都是天工巧新给做的呢。” 一旁边吃边听的云团和福年二人,都面露疑色。 李月娇嗯了一声,笑了笑:“这样啊……”她低头看了眼桌子,轻轻晃了一下,笑而不语。 四条腿的桌子,新做的,竟然就是晃的? 那店小二最会看脸色,一见这样便明白了。他手中捏着钱,犹豫一番才低声道: “夫人有所不知,咱们这儿是边城,最好的工匠可都是在……”他说着话,指了指北边,略压低了声音,“将军府中的武备营,效力呢。朝廷很看重匠人的本事,自然会担心他们的技艺流到……所以留在民间的,是要次一等的,而天工巧……钱多,撑得起大门面。” 他说得很含糊,而李月娇听得很认真,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我要是想买好木料,还有些木匠工具,铁器之类的,也要到武备营去买?” “这不必,那菜刀、农具之类的,自有官家安排的杂货铺可买,好木料的话有许多商人,行商坐商都有,坐商的话马行市那边的刘家木铺就不错,行商的话多是南边来的商人,都是些名贵木料。”店小二说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最好的木料,还是得到天工巧去。” 李月娇在心中一一记下,谢过他之后,又让云团再给他一把钱。 店小二千恩万谢地揣了,这才去照料其他客人。 李月娇这才看向云团和福年,轻声叹道:“看来这安化郡的码头,难拜啊。” 云团很是疑惑,小声问:“小说,不是说世子御下有方吗?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 李月娇摇摇头:“他管的是军务,并非地方民政,而且只怕……” 她欲言又止。 只怕薛镇与安化郡守,未必对付。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六章 管闲事 李月娇低头思忖,连筷子都不曾拿。 薛镇与郡守不睦的猜想初起时,她心中荡起一阵担忧的涟漪,转瞬即逝,让李月娇自己都想不清,她担忧的是事,还是事情背后的人。 许是担心事吧,她抑着心底的情绪,她来北地是为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若薛镇不能一语定乾坤的话,那他们要做的事情,岂非另有掣肘? 她是不是该去问问薛镇?好有个应对? 对面的云团和福年虽得了李月娇的话先吃,可也只是动了几筷子,此刻见她沉思,便对视一眼。 他们不知道李月娇到底要做什么,也没听懂她的欲言又止,但见她这样,都很担心。 云团起身过来布菜,笑劝道:“小姐,管是天工巧还是地工灵的,饿着肚子怎么查呢?世子在北境五六年的功夫,将军都做了两年半,他定然比小姐了解此处事的。” 李月娇听她说得有道理,便缓缓舒了口气。 “你说得对……他既然许我来此,定然是对局面有把握的。”她说着,这才收拾心情,拿起筷子吃饭。 可只尝了一口,李月娇便停了筷子,掩嘴皱眉道:“好咸。” 云团忙端了茶水给她,低声笑说:“奴尝着也是齁咸,但瞧其他人都很爱吃,刚才那桌人还让多放盐呢,想来是本地口味?这道酿肚子已经是最淡的了,或者奴让店家重新做了?” “昨日买的席面就没这样,”李月娇并没有让她叫店小二,只小声抱怨着,“怪道这店小二做了八年还是个跑堂,也不瞧瞧咱们并非使力的人,哪儿吃得了这么多盐?” 安化郡风光虽好,但生意场却乱得很,有欺行霸市的木匠铺,还有不会看人下菜碟的积年食店。 住久了,不知还能瞧见多少新鲜事呢。 “不过粥是不错,小姐吃些吧。”云团劝道。 李月娇勉强吃了点儿,可她如今心事重,喝了半碗便放下了筷子:“你们吃吧,我记得那边有个炸果子的铺子,实在不行去那儿再买些。” 说罢,她支着下巴,扭头看着外面的街景。 此时恰是午间饭点,周遭各色饭庄、街头小摊的食客多了,街上行人就少了,不过偶尔会有羊车从窗前经过,车上拉着些货物。 李月娇以前从没见过羊车,现在看那黑灰黑灰的羊儿拉车,偶尔还咩咩叫两声,觉得有趣,减了些心事的沉重。 “本地风俗果然样样都与京城不同,我今日才明白古人说,读万……” 她正要发些感叹,岂料一匹赤红骏马从窗外疾驰而过,速度快如一阵风,把李月娇后面的话都统统卷走了。 李月娇心底咯噔一下。 这里是边城,有人这般跑马,难道是有紧急军情? 可怎么没听见那人喊“军情避让”之类的话呢? 她惊魂刚起,忽又见一亮黑骏马拉着车,同样疾驰而过,再次卷起无数风尘。 那马车的车厢比寻常车厢大很多,纵然安化郡路宽,依旧经不住如此大小的马车挤占,更何况车速着实惊人,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闪不及,摔倒了好些,更有撞到路边小摊的、撞到临街店铺墙上的。 大人喊疼、孩子哭闹同时响起,整条街都是别样热闹。 偏那马车刚过去,又有群稀稀拉拉跟着奔跑的家丁,瞧见行人狼狈躲闪的样子,竟然都哈哈大笑起来,扯着嗓子高喊道: “少爷威武!” “齐少威武!” 竟然不是军情,只是个姓齐的纨绔?李月娇不由皱起眉来。 如今朝廷一贯严控马匹使用,非官不得养马、骑马、私造马车,非军情不得于城中纵马疾行。 即便在京城里,王孙公子都不敢跑马闹事,更不敢驾着马车横冲直撞,否则被御史言官参上一本,甭管何等身份,皆是要下狱问罪的。 本地郡守竟然不管吗? 郡守不管,那薛镇呢? 李月娇垂眸,越发觉得她之前猜测的没错——薛镇与郡守,并不和睦。 薛镇身为镇北将军,安化郡的马匹之用当属他的军务,这次回北境军中,他比自己早到两日。 而薛镇重回北境军之前,是刚受了陛下申饬的。 这些人现在如此行事,焉知不是给镇北将军的下马威呢? 她正试着将种种事情串在一起琢磨,还没理清头绪,就听见街那边突传来一阵骏马长嘶,有人慌乱地叫嚷: “撞了人了!救人啊!” 可很快,呼救声便被喧闹、尖叫与怒骂声掩盖了去,更有两声喝骂传到了李月娇的耳中。 “好狗胆!”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瞧瞧车里做的人是谁!” 李月娇本想探头出窗看看发生了什么,偏窗外左边有东西挡着,看不清。 她对福年使了个眼色,福年立刻走到店门口张望片刻,回来道: “夫人,似乎是那马车撞了个乞丐婆子,那骑马的男人正骂呢。” 李月娇笑容敛起,连酒窝都没有那么深了。 悲悯善意之下,利弊权衡不过一瞬,她已经站起身,迈步向外去了。 云团忙将饭钱放在桌上,急急地跟了出去。 * 李月娇刚走出食店,就瞧见那姓齐的一伙人停在那儿,吆五喝六的家丁们围成一圈,辱骂踢打着一名蜷缩在地上,衣衫褴褛、抱着破棍子的乞儿。 红马之上,一名弱冠之年的红衣公子握着马鞭,指那地上的乞儿,口中怒喝道: “给我用心打!这贫婆子,碰瓷碰到小爷身上来了!” 马车之内,又传来了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四哥,我心口疼。” 那红衣公子立刻换了脸色,问车内道:“小妹没事儿吧?可有受伤?” “车停的时候,我晃了好大一下,手绢都掉了呢。” “小妹别怕,四哥一定为你出气!”红衣公子说着,再换脸色,对家丁们厉声道,“打!给我狠狠打!” 那些家丁得了主人的话,下手更重,一边踢打,口中一边骂道: “吓了你的狗眼,还敢来拦齐小姐的车!” “如今惊了小姐,你死不死啊?” “小姐的手帕价值千金,你便是死上千回,也赔不起。” 周围亦有百姓围观,多是方才因为他们跑马而受伤、受惊吓的,但此时都站得非常远,脸上或有不安、不忍之色,但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的恐惧。 李月娇更看不惯了,立刻快走几步过去,高声道: “住手。” 不管是打人的还是围观的,就连那被打得凄惨的乞丐,都没想到在安化郡的地界上,会有人出来阻拦齐家人。 街上一时鸦雀无声,连马车的车帘都掀开了。 众人循声望过来时,怕的怒的惊的怪的,什么样的神色都有,精彩纷呈。 可入了众人眼帘的,却是个笑意和气的年轻小妇人,长相惹眼惊艳,气质喜庆温柔,穿着富贵大方,领着丫鬟小厮,正向这面走来。 不认识,真正的生面孔,说话全无安化郡的方言,而是地道京城口音。 看衣识人,齐家家丁立刻不敢说话了,只偷偷觑着自家公子的脸色。 可马上的那位红衣齐公子,在瞧见李月娇的时候,目光差点儿亮成两道闪电,和瞧见了什么珍宝似的,皮都要笑穿了。 “这位小娘子倒是好心,”他油嘴滑舌地说,明明看见了李月娇的妇人打扮,却只唤她小娘子,“可这贫婆子伤了我家小妹,小娘子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吧。” 李月娇听他说话轻浮,面上不生气,只笑眯眯的,看向车内坐着的少女。 是个一身粉嫩的衣衫,披着个玉色斗篷,穿金戴银的小女娘,顶天而和自己同岁吧,看向她的时候下巴抬起,目光向下,用鼻孔看人。 又傲慢又刁蛮,还透着对李月娇多管闲事的厌恶。 李月娇浅浅一笑,问那齐小姐:“这位姑娘哪里伤到了?可要找大夫?或者小妇人家学渊源,浅通些治疗跌打之术,给姑娘瞧瞧,可好?” 齐小姐听她这样说,气焰更足了,哼笑一声,傲气反问:“原来是药婆?也敢管本小姐的事情?” 大夫是尊称,可药婆就不是什么好话了——自来三姑六婆,都被人瞧不起。 李月娇不卑不亢,摇摇头:“小妇人的医术浅薄,当不起医婆,我是个工匠,开木匠铺生意的。” 她这话一出口,齐小姐干脆嗤笑出声,而齐公子则瞧着跃跃欲试的,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齐家的那些家丁听说,立刻嚣张起来,更有人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嘲笑出声。 一个当工匠的药婆,也敢来管闲事? 有家丁威胁道:“那妇人,此处与你无关,你若再不离开,莫怪我们将你和这贫婆子一起打一顿,再扔进大牢里去,看你还敢多管闲事?” 福年听见这话,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站在了李月娇之前。 李月娇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担心,自己微微歪头,目光从齐公子扫到齐小姐的脸上,反问: “我偏要管闲事,你们又能怎样?” 她话音刚落处,一个温厚的声音自街口渐近: “本将军也想知道,我夫人要管的事情,谁敢说是闲事?”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七章 烧了 是薛镇的声音。 李月娇很是意外地看向声音的方向,就见着银盔、骑白马的薛镇背着弓箭,领着一队兵丁,排场十足地向这边来。 年轻将军的亮银盔甲上带着尘土,显然是刚从校场回来的,跟着他的军士虽然高矮层次不齐,也不是个个魁梧,可都衣着齐整,手持兵器,神色肃穆,眼中透着锐光,走起来都是横平竖直的。 这等派头,纵然为首的薛镇看着仪态端方,神色平和,可眼角眉梢留着的杀气,却给人一种不必言说的威严感。 众人不意李月娇竟是这等来头,而百姓们更是在看见薛镇之后,不自觉地又往两侧让了让,给镇北将军一行人让出足够宽的路。 可即便如此,李月娇依旧在百姓让开的时候,瞧见了他们眼中对着薛镇流露出来的光芒,藏着某种希冀。 而那位齐少爷却因着薛镇的出现,脸色变得稍微沉了些。 她心中有了计较,脸上展露了很得体的笑容,俏生生、娇滴滴地唤人:“世子……” 云团和福年都被薛镇的架势镇住了,听见自家小姐唤人,才急忙跟着施礼。 薛镇已经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一旁的马弁,迈大步走到了李月娇身边,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很紧张的样子。 见她外表无恙,薛世子唇角带笑,眼有微光,温柔地拉起李月娇的手,声音都化成水似地多情道: “夫人可有受伤?方才听见有人来告诉,为夫可是紧张得很啊。” 外人并不意外温厚和气的薛镇,对待妻子会是这等柔情似水,可李月娇碰见薛镇如此态度,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人都僵住了,表情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唇角微微抖动着,好容易才克制住,没将薛镇的手甩开。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可相比第一次在御仙园演给皇后看的情况,此次的牵手表演着实……太腻歪了点儿。 一旁的云团更是不可思议地看向薛镇的手,胃口忍不住直抽抽。 发生了什么? 世子是被夺舍了吗? 只有好容易冷静下来的李月娇,恶心之余能感到薛镇掌心的冰冷,早明白是戏,也只能被迫陪着演下去,耐着不适笑道: “让世子担心了,妾倒是没受伤,只看着那乞儿可怜,我也被吓到了,心跳得厉害呢……” 说着,她还捧着心口,眉头微蹙,上身微微向薛镇的方向靠去,但没有靠实。 话是学的那位齐小姐,只是李月娇自己说完后,很是在心底嫌弃了一阵自己。 看在旁人眼中,好一个西子捧心的风景。 看在薛镇眼里,他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 他以前对“妻子”的了解着实太少了,竟不知道她很会演戏。 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了之前李月娇当着自己的几次情绪失控,或怒或哭? 是真的?还是单纯为了和离,而使的伎俩? 他一时失神之际,李月娇则眨巴着含情杏目,声音刚好能让在场人听清楚地“小声”问: “可夫君,妾招惹了齐公子和齐小姐,是不是给夫君惹麻烦了?” 声音忒腻了,以至于她的话音刚落,薛镇便觉久违的胃疼袭来,脸上更闪过丝想逃的纠结。 李月娇看得分明。 忽得,她倒不觉得恶心了,反而有丝得意——得意自己接住了薛镇的戏,又反恶心到了他。 这本就是他的不对,既然许了她来此,认了结盟查事,自然该将此间事说给她听,而不是事到临头了,才毫无预兆地拉着她演戏。 薛镇看见李月娇眼底的狡黠与挑衅,好笑,又没法生气。 从他抓住她的手演戏起,就已将自己装进去了,开场锣是他敲的,当着齐家的两个纨绔,含泪也要演下去啊。 是以薛镇笑意更浓,语气也更温厚,并不看那地上的乞儿,只抬抬手,让手下兵丁将人抬走送医,而后他将李月娇的手握得更紧,心疼地说: “怎么会是麻烦?夫人心善,为夫喜悦得很。” 纵然是夫妻二人,纵然是在安化边郡,纵然大昭民风开放,当街这般旁若无人的模样,也是太过了。 大受震撼的云团看不下去了,只能拼命低下头隐藏扭曲的表情,不去看他们。 福年僵硬地站在那儿,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路边一家杂货店的招牌,和个木杆子似的。 连百姓都纷纷别开眼去,寻思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老话,说得真没错。 只有齐家兄妹看着这一幕,表情却是截然相反,哥哥阴郁,妹妹愤怒。 薛镇虽然在和李月娇“腻歪”,但眼角余光一直观察着那兄妹二人,此时才看向马上坐着的齐少爷,神色依然温和,语气却带了讽刺: “只不过本将军竟然不知道,一个郡守家中无功名的男丁,竟也能被称为公子了。” 齐少爷不想薛镇会拿此寻事,脸上顿时白一阵红一阵的,偏又无法回嘴。 眼前这个,可是正经能被称为公子的显赫身份。 李月娇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能递给薛镇发作的借口,一怔之后立刻做出个恍然的样子,再次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 “世子,是我在京惯了,喊的公子,他的仆役是叫他少爷来着。” 句句点京城,提身份。 不过原来他们是郡守的儿女?她果然没想错。 李月娇觉得自己最近聪明了很多。 薛镇听说,傲气地横了齐少爷一眼:“算他识一半的数。” 从来在安化郡傲慢待人的齐少爷,被薛镇当众如此对待,脸色更红了,只他仗着背后之人,正要说些什么反击的时候,薛镇没容他说话便喝道: “齐赟,你是郡守之子,那些本将军只有耳闻未曾亲见的事,可当不知道。但现在你在本将军面前,也敢骑马?” 他的话一出,立刻有四个军丁跑了出来,围住了齐赟,手中的长枪往地下一杵,高声道: “下马!下马!” 四个人愣是喊出了四十个人的气势,连李月娇都被这一幕震慑住了,害怕地后退一步,却被薛镇拉住,依旧站在他的身侧。 齐家的家丁更吓得腿颤了,齐赟不服,有心叫嚣,可看着军丁手中反光的枪尖,再看看薛镇笑不达心底的脸,到底不敢试试他们敢不敢伤自己,不得不翻身下马,口中还不认输地找补道: “原来夫人是薛将军的妻子,是在下眼拙了。” 他一下马,那四个军丁便不叫了,只依旧围着他,立定不动。 薛镇却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还坐在马车里的齐小姐。 齐小姐看着他们夫妻的目光本是冰冷的,可此刻对上薛镇的目光,两颊忽起绯红,眼中带情,柔声道:“薛将军,好久不见了。” 再没了之前对着乞儿的残忍,也没了对着李月娇时的蛮横傲气。 李月娇到底是女子,对人的情绪变化更要敏感些,此刻见齐小姐这般形状,再看一眼薛镇姿容俊美的侧脸,心念一动,笑了笑,但没有说什么。 可惜齐小姐的含情目抛得秦,薛镇却像个铁块盾牌似地无视之,只是依旧温和又不失严厉地问她: “本将军听说齐府也像京城侯门之家似的设有家学,怎么我方才同令兄说的话,齐小姐却和听不懂似的?” 当着如此多人被他如此嘲笑,齐小姐脸立刻红了,却深恨地扫了李月娇一眼,无奈带着两个丫头下车,站稳后才又对薛镇换了笑脸,娇气地抱怨道: “薛将军,之前的事情只是误会罢了,是那个贫婆子先来冲撞我的。” 薛镇和只当没听见,看都不看她,而是打量一番她坐的阔大豪车,又看了看拉车的黑马,放开李月娇走过去,亲自将马解了下来,顺着鬃毛从头摸到尾,又相看了一番,赞道: “好马。” 马儿很温顺地站着,低声呼哧着。 齐小姐见他这般喜欢,眼珠儿一转,正要说什么,却见薛镇牵着黑马走回到李月娇身边,指着马车对手下军丁道: “烧了。” 又有四个军丁应是,过来将车围住,其中一人更是点了火折子,抬手就要烧车。 突然得周围百姓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个个都呆呆得瞧着那四个军丁;突然得七少爷愣住,齐小姐更是吓得花容失色。 那车上还有她放的许多好东西呢。 她急着要拦,怒道:“将军这是为何?这是我家的——” “敢有阻拦者,”薛镇命道,“拿入营中,军法处置!” “是。” 齐小姐猛地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薛镇。 可薛镇脸上彻底没了笑意,变得极肃穆。 她哪儿还敢多动一步?只能含泪,焦急地去看哥哥齐赟。 齐赟攥紧了拳头瞪着薛镇,也不敢动。 他可不敢怀疑这位镇北将军的军令。 今日的事情,被他搞砸了。 反而是李月娇没想到薛镇会下这样的命令,眼看着火折子就要点着车了,她忙在旁边低声劝道: “世子,这儿风大,若是引着了别的……” 薛镇再次看向她的时候,表情忽变得更体贴了。 “夫人心细且善,想得很是。”他赞许着,将马缰绳递给那四个兵丁。 “把这堆碍眼的木头拖到南城门前广场去,烧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八章 配合甚佳 这回,周遭百姓将薛镇的话听得明白,人群中起了阵嗡嗡低语的议论声,每个人看向薛镇的目光中,均染上了感激之色,谢镇北将军为他们出了口恶气。 只不过低语片刻便归于了宁静,李月娇看出是因为齐家兄妹与一众恶仆在,百姓根本不敢表露喜悦,当面看薛镇时还要避开齐家人恶狠狠的扫视。 李月娇收回目光。 郡守与将军的对立啊,她想,安化郡的人情世故,比自己想得可能更复杂吧。 她脑海中同时闪过了一个不算荒唐的念头:不知道这些人会否借着地利之便,与陈国暗通款曲呢? 她想起了那位陈娘子。 事情突发时她悲愤,没有问过薛镇是如何识得的陈娘子;后来心灰意冷,她只想和离不想理会;再后来知晓陈娘子的身份,李月娇只觉自己被薛镇算计,更懒得搭理了。 可今日听到的、瞧见的,反而让李月娇又开始寻思了。 薛镇的家教确实严格,孝惠郡主亦不是个惯儿子的娘亲,与自己成婚之前,薛镇连个房里人都没有——据孝惠郡主说,她是有想过安排通房,可一来薛镇要守孝,二来薛镇极其反感与人同眠,男女都不行,据说最严重的时候,活物都不能有,因此才做罢了。 薛镇犯不上同亲娘演不近女色的戏码。 那陈娘子是怎么被塞到薛镇身边的? 李月娇越琢磨越觉得古怪。 薛镇应许自己到北地来,恐怕不单单是因为她的建议吧? 顺水推舟?暗度陈仓? 她的许多念头不过瞬息,而军丁们已经将马车套好,看都不看齐家兄妹一眼,在百姓压抑的喜悦目光之中,赶着车往城门处去。 齐小姐见车真的被牵走了,心中焦急,有心过去阻拦,可她刚迈出一步,就有两个持长枪的军丁站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齐小姐不敢动,只能跺脚,对齐赟道:“四哥,我的东西。” 齐赟沉着脸瞪薛镇,但没有言语。 薛镇嫌弃齐小姐吵闹,揉了揉耳朵,又对围着齐赟的军丁道:“这两匹马送回兵马营,让他们好生训练。” “是。” 有军丁立刻要从齐赟手中牵马,但齐赟握住缰绳的手却没有松开。 他的目光越过军士,看着薛镇,沉声道:“薛帅军法森严,齐某今日算是领教了,只这两匹马乃家父爱驹,薛帅难道连家父的面子也不给吗?” 说的话虽为示弱,但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恳切,而是隐隐有威胁之意。 他们齐家的确是仗着背后有人才能坐稳安化郡;而今日他的所为也确是受人指使,要给薛镇添些麻烦。 并非因为薛镇镇北将军的身份,而是因为他带来的民户和民夫。 只他没想到,三年以来对他们齐家都算客气的薛镇,在齐家施下马威试探的时候,直接撕破了脸。 看来父亲所虑没错,薛镇这次回来,就是要动摇他们这些士族大户在北地的根基。 薛镇迎着齐赟的目光,一贯温和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既然是齐郡守的马,怎么是你兄妹二人上了街?齐赟,齐姑娘,依着大昭律令,你们可以用马吗?” 他说着,忽然又指向了李月娇。 “即便是我家夫人,到了安化郡,因为不住在将军府,出门逛街也是靠走的,不能用马,二位如今干犯国法,本将虽管不得地方事务,难道还征不得你齐家的两匹马吗?” 李月娇本在一旁品着齐赟的话,留意他的神色变化,在心中盘算着局面,忽然听见薛镇点到了自己,还是这等无甚道理的吹捧,脸颊顿时红了起来,只能厚着脸皮,以手帕捂脸,谦逊地笑道: “世子不必提我,妾是世子妻子,也是大昭臣民,同世子共受皇恩,世子行事周全,妾自然也要萧规曹随,既不能负皇恩,更不能让世子脸上无光。” 不要钱的便宜话说得顺嘴,心觉丢人。 李月娇的脸烫得厉害,她毕竟才十八岁,脸皮薄,颂恩的话说到最后,语调走音了。 薛镇此刻一门心思对付齐家兄妹,对李月娇的厌弃少了很多,是以觉得李月娇很有慧根,扯旗演戏的急智,不比庙堂上的老大人们差。 难怪母亲总对他说,“媳妇儿虽然性子疏散,却很聪明,若肯学,堪当冢妇。” 他冲着她赞赏地笑了笑,可惜李月娇手帕遮脸,没看见。 他莫名失望,再次看向齐家兄妹的时候,神色又严厉起来: “二位可听明白了?难道二位不是我大昭臣民?” 脸变得又快又无常,话问得又狠又诛心。 他们夫妻连陛下都搬出来了,齐赟无可奈何,只能放开了马缰绳,眼睁睁看着自家爱马被人带走。 齐小姐见齐赟无言,她也不敢说,只怨怼地拧着帕子,盯着薛镇,泫然欲泣之余,又恨极了李月娇。 拿腔作势的,算什么东西?竟也配站在将军之侧! 不想薛镇却主动对她开口了:“齐小姐。” 齐小姐意外,看着薛镇的眼神都不对了,又怨念又希冀地问: “将军有何吩咐小女?” 李月娇本想拿下的帕子,继续遮在了脸上。 这位齐小姐的语气是否……露骨了些? 岂料薛镇却冷着脸对她道:“还请齐小姐回去问问令尊,逾制是个什么罪过。本将军今天烧你坐的车,明儿郡守见了本将军,还要来谢本将军,替你们齐家掩盖罪证。” 齐小姐被他说得,脸气得飞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跑到了齐赟身后,哭道:“四哥。” 齐赟拦住了自家妹妹,冷眼看着薛镇,哼笑: “数月未见将军,将军的脾气竟大了很多。” 薛镇眉毛轻挑,浅笑道:“数月未见齐少爷,你的行事也变了不少啊。” 二人对视片刻,到底还是齐赟的气势彻底弱了下去,不再多说什么,只拱手道: “今日的事情多谢将军,在下记住了。” 说着,他又对着李月娇一拱手:“世子夫人。” 李月娇看向他,没说话。 齐赟又露出了最开始那种轻浮的浅笑:“今日初次见面,吓到夫人了,日后同在本地,还邀请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李月娇再次拧起了眉头。 她不喜欢齐赟和她说话的油腻语气,更讨厌他看自己的目光,轻挑孟浪得很。 因此她并不说话,只回了半礼,便别过头不再看他。 齐赟似乎很满意李月娇的态度,又看了一眼薛镇,似是挑衅一般。 薛镇虽然冷脸看他,脸上并没有齐赟想象中的生气。 装模作样。 他在心中嗤笑,不再多言,只带着妹妹,领着家丁,转身离开了。 薛镇连他的背影都再懒得看,而是对李月娇低声道:“他不敢,你别生气。” 李月娇微怔,意识到他是何意,笑着点点头:“我晓得,世子不被他气到就好。” 齐赟方才的行为,堪称夫目前犯了,更有这么多人看着,寻常男人非但要生气,甚至可能去责怪妻子不检点之类的。 可薛镇这个与自己或有血海深仇的“丈夫”,却先来安慰她。 薛镇为她这话,竟然笑了一下:“无赖之辈,才会欺软怕硬,寻女眷的不是。” 李月娇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只去城南广烧车的军士过来回话,她便没有开口。 那几个军士抬着不少东西,对薛镇道: “将军,车已经烧了,车上的东西小的们都拿下来,问将军要如何处置?” “去换了钱来,”薛镇对着那些锦垫、箱笼之物,眼皮儿都不抬一下,只吩咐道,“给那乞儿留一成,其他的匀分给方才因他们纵马而受伤的百姓。” “是。” 周围的百姓更觉得喜从天降,又因着没了齐家人在,他们终于能宣泄心中情感了,纷纷道:“将军威武!” “镇北将军果然是好人!” “原来那是将军夫人,啧啧,难怪心善又侠义。” 李月娇被人夸得脸红。 可少年将军脸色平静,牵着夫人的手,领着军士们,往城北的方向去了。 他好像对百姓的夸奖习以为常,又像是根本没仔细听,更像是不知道他的一句话、一个举动,能救下多少人似的。 李月娇垂头,看着地上的影子,明白了为什么这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薛镇的好,以及为何他出现的时候,周围百姓会在那一瞬间迸发出喜悦。 他不是自己的良配,却是国之良臣良将。 * 薛镇和李月娇二人,走过街口才放了手;又并肩走过两条街,进了一条小巷后,二人才停下脚步。 两个人皆是暗中松了口气。 人前为了演戏时,二人配合得极好;可是没了人注目的时候,横在二人之间的尴尬事涌上来,只会让李月娇越来越不自在,薛镇的神色越来越冰冷。 “世子方才……”李月娇暗中用帕子擦着掌心的薄汗,“果然威武。” 薛镇的胃口难受得很,掌心残留着的李月娇柔荑的温度,钻进皮肤,顺着血流到他全身,让他更想吐了。 但又没有到需要落荒而逃的地步。 巷口还有他的军士。 因此,薛镇只是后退了半步,拉开与她的距离,才问道: “方才,你想问我什么?”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四十九章 相谈本甚欢 李月娇看清薛镇的动作,知是因他的心病,但同样因为他这一退而松了口气。 她也后退了一步,才抬头瞧他: “我是想说世子,果然与本地郡守不和睦。” 薛镇对着她虽不苟言笑,只问道:“你是几时发现的?” 相较于他神色的冷清,动作的嫌弃,问话时的语气反倒是有商有量的得体。 李月娇便将今日打听到的有关天工巧的事情,说给他听。 “……听人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别扭。天工巧的手艺那样不好,百姓对天工巧的态度更是敢怒不敢言。世子领兵在此,虽说不能干涉地方政务,但边城常要打仗的,地方民务与军务真能那般泾渭分明吗?朝廷将好工匠收入将军府,留在民间之辈水平不行或还可忍耐,但留在民间的非但技艺不好,还都是欺行霸市之辈,长此以往,百姓怎会不怨?怨气重了,到了敌军来犯时,世子的仗还能打好吗?这还仅仅是木工一项,其他的行当呢?百工之术倒也罢了,钱粮呢?田地呢?” 她说地很细致,口齿清楚,声音正好是他二人能听见的大小,连隔了段距离的福年和云团都听不到,更不用担心落进别人的耳中了。 只是她说了很多,薛镇的脸色总没有变化。 渐渐地,李月娇的语气失了自信,气也弱些。 她以前对这些事情是极不通的,如今摊上事情,她又另有打算,因此一直在仔细听,拼命看,用心想。 只是她到底所见有限,不过在安阳侯府听孝惠郡主闲谈三年庙堂琐事的自己,又怎么能想通一地的政务军务呢? 是以到了最后,李月娇不好意说下去了,红了脸,沮丧地垂下头道: “是我想多了吗?我是怕自己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随意行事反而会被人拿住做文章,漏了底细,牵扯世子的军务,所以才多想了一些……” 本听得仔细的薛镇回过神来,这才才意识到自己的神色让她误解了,开口道:“没有,我在听你说话而已。” 他惯于认真听人说话,而且他虽然连想起李月娇都会不自在,但很古怪的是,他一直不反感听她说话——她说话的语气、声音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听着欢愉又安稳,如沐春风一般。 耳朵欢愉,五脏六腑难受,堪称别样折磨。 况且如今他听李月娇说得头头是道,想得虽粗略,但大体都不错。 他甚至,有将她当成了自己手下参将谋士的错觉 他本以为她会急着证明,会横冲直撞,却不想她第一天出门,行事看着鲁莽,观察的却很细致。 只是……牵涉军务? 实则唐瑛的事情真正牵扯的,从来只有他们二人而已。 大昭与陈国、郑国的三方角力在方方面面,李月娇一人一事,在三国之间只是微末细节罢了。 只是纵然微末,到了他二人身上,便是能定生死的大事。 他日若真的确定了唐瑛通敌之罪,李月娇固不能活,他呢? 守边将军之妻的母亲通敌,到时候他又是什么罪? 心内情绪泛起的涟漪不过一瞬,便被薛镇抚平了。 李月娇在他对面,看不出他的情绪,只听他如是说,心情一松,轻舒了口气,问他:“那世子,我想得对吗?” 薛镇微顿,转身沿着小巷向前走:“往这边来——” 李月娇急忙跟上,就听见薛镇和缓地说道: “你想得没错,而今日之事怪我,你来北地之事决定得太匆忙了,而我又忙于军务,无暇给你细说北地事。况且因为你我之间的事不能法让人知道,因此我也没让人同你说,只想着等到了安化郡安顿好后,我亲自告诉你。” 李月娇意外他会为此自责,跟着他走的时候,反而红了脸,暗忖是不是自己行事太莽撞。 她能懂薛镇的谨慎,他们之间的事情尴尬,更不能让人知道她来北地的目的。 “世子不嫌我多管闲事便好。”她歉然道,“今后我会小心的。不过我还是想去马行市隔街的木匠铺看看,毕竟耳听为虚。” “……明日吧,总得让他们先知道你今日的事情。”薛镇略一思忖,才道。 李月娇知道他比自己更懂这些事,便应了他的话,又问:“世子现在要去何处?” “医馆。” “是去看那个乞儿吗?” “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同行,在外人看起来,仍是伉俪情深;而在李月娇看来,这个距离对他们而言,是恰到好处的合作距离。 而想想合作者关系,薛镇恶心的症状减轻了许多,还顺口关心了她一句: “北地风大,你住得可习惯?” “还好,多谢世子为我们准备的房子。世子现在给我说说北地的事情吧。” “……不必谢。”薛镇边走边说,“北地豪族众多,其中以六家最为声势浩大。他们自前朝起便在此经营,齐郡守是其一,天工巧背后的冯家也在其中,实则北地的百工行,背后都有冯家的影子。” “常年在此?那他们与陈国也有联络?”李月娇问。 薛镇解释道:“昭、陈、郑三地本就为一朝之地,只因为天下乱了才裂为三国而已。且这六家世代居此,亲友遍布天下,又岂止是在陈国?” “这样啊,”李月娇听懂了,“听起来是很厉害的六家人啊。” 薛镇看了她一眼,淡然道:“今年过年的时候,北地豪族在六大家的带领之下,献出了五十万亩的田地,而其中这六家就出了二十五万亩。” 李月娇惊得险些咬了舌头,侧头看着他:“这么多?” 薛镇继续道:“而这五十万亩地中,在我大昭境内的有二十三万亩,其中十万亩是在安化郡附近。” 李月娇险些没算明白账。 “另外的二十七万亩,难道是在……陈国?”她她觉得这献地献得太不可思议了。 “陈郑二国中皆有。” “……”李月娇一时不知该怎么评论此事,好半天才道,“这是他们……认定天命归昭吧?” 薛镇笑了笑:“所以陛下免了他们十年的税赋,并允诺他们待天下一统时,会为他们封爵。” 李月娇这才觉得事情正常了一些,点头道:“原来是不亏本的买卖。所以世子这次带来的民户不是为了垦荒,而是为了耕种那些田亩。” 薛镇点点头:“是。” 李月娇又细琢磨了片刻这事情,仍觉得事有蹊跷:“既然是这样,世子又为何与他们交恶?难道那些地……是世子让他们吐出来的?” 薛镇摇摇头:“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将地吐出来,自然不是我一人之功;只是我去而复归,又带来了民户,让他们后面的盘算落空了而已。” “什么盘算?” “以次充好,用劣地、荒地,替换安化郡郊的那十万亩良田。”薛镇很耐心地解释着。 李月娇觉得事情的发展顺理成章了起来,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们会是那等态度。” 她说着,郑重其事地对薛镇道:“世子放心,我晓得厉害了,在安化郡行事的时候,我会避开他们的锋芒,只借天工巧扬名便好。” “嗯。” “天工巧背后的冯家,比齐家如何?” “冯老太爷的小女儿,是齐郡守的嫡妻。”薛镇介绍道。 那就是方才那对齐家兄妹的母亲喽? 李月娇太阳穴一跳,揪着手帕低声嘟囔着:“……看来这借名,也不是很好借哦。” 她忽得和又没了信心似的,尽显小女儿之态。 薛镇在旁边听得分明,侧头见她垂着头,眉头拧在一起,认真想事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很有趣。 他忍不住想笑,只是笑容刚到嘴角,心底的旧事就跟着一起涌了上来,刺激得他的胃口像是被拧着倒了个个儿,立刻就要吐出来。 他脚下踉跄,第一次当着李月娇的面扶着墙,一阵干呕。 就像是上天在惩罚他这一路的轻松,以及那一瞬间的开怀似的。 偏偏他身边只有一个李月娇,外人眼中的世子夫人。 无论是云团和福年,还是更后面一些跟着的军士,都因为李月娇在他身侧,没有过来。 “世子!”李月娇吓了一跳,忙要去扶他。 “别碰我!”薛镇低吼一句。 李月娇的手僵在半空,无措地看着他:“世子,是病了吗?” “我没事,一会儿就好。”薛镇刚一说话,胃疼不算,连心都跟着胃口搅在一起的不适,便又加了一句,“你别碰我就好。” 李月娇虽担心他,可听见这嫌弃的话,到底是生气的。 她收回了手:“既然如此,那小女还是先走了吧。” 说罢,她就要唤云团和福年回家去。 “到了,”薛镇强撑着站稳,指了指不远处小巷尽头的一家医馆,道。“医馆,到了。” 李月娇脚步顿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要去看看那位受伤的乞儿。 只是这次,她再次拉开了和薛镇的距离,不再同他交谈,只垂着头,迈步走向了那家名叫“安民堂”的医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章 陈三娘 相较于李月娇从小长大的仁心堂,眼前的安民堂要阔大很多,只看门脸的堂皇大气,便已有扑面而来的贵气了。 可当李月娇一走进,立刻被里面的破败晃了一下眼睛,想要退出去确认一番。 唯独熟悉的各色药香,让她确认了此处的确是医馆。 医馆中有几个衣衫朴素的病人坐等,两个瞧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小药童,穿戴干净整齐,一个正在分拣药材,另一个则拿着纸笔为病人登记。 李月娇进门时,病人们无甚反应;但随后身着盔甲的薛镇进门时,病人们立刻敛声屏气的,还有人的脸上有讨好的笑意。 像是怕,但因着他们还敢打量薛镇的眼神,李月娇便知他们是敬畏,而不是不敢接触的惧怕。 分拣药材的小药童本正要问李月娇何事,忽见薛镇与两个军丁跟进来了,立刻绕出柜台来,拱手礼道:“将军。” 声音比一般小孩子还要脆生,李月娇多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小药童是个姑娘。 薛镇颔首:“尊师呢?” “尊师正在后面,为方才军爷带来的女子治伤。”小药童礼道,“小的这就去叫师父来。” 说罢,她转身挑帘往后面医舍去了。 李月娇站在药柜旁边等,云团和福年则偷空跑到了她的身后站着。 “小姐,咱们来这儿做什么?”云团小声问她。 “看看那个被打的乞儿。”李月娇小声道,又对福年道,“福年哥先拿着东西回去吧,告诉家里一声好放心。” 福年应声,抱着东西对着薛镇一礼后,先走了。 李月娇依旧不理会薛镇,而是看着柜台上药童分拣的药材出神。 有相思子、附子、三七、天葵、独活等等。 ……有拣错了的啊,独活里混了羌活,她心想。 她并非大夫,又在别人家医馆,本不该动手,偏她和李赋学得最好的就是鉴别药材,瞧着那些错的到底没忍住,趁人不注意,抬手快速将混于其中的羌活捡出来放在一边。 偏这一幕,被从后面挑帘子出来的,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大夫瞧见了。 李月娇觉得尴尬,别过眼去站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年轻大夫看了眼台上的药材,心中有数,便对着薛镇一拱手。 “薛将军,”他招呼时已经看出了薛镇面色的异样,没有点破,“军爷们送来的女子已无大碍,如今正在后面医舍,将军可要亲去瞧瞧?” 薛镇点点头,没有立刻迈步,而是指了下李月娇:“这是拙荆。” 又指着介绍那大夫对李月娇道:“这位是卫鸿卫大夫。” 卫鸿忙礼道:“卫某见过夫人,原来夫人也通医术?” 李月娇急忙回礼,脸色微红,歉然道:“卫先生,唐突了。” “无妨,小徒大意,还要多谢夫人。”卫鸿说着,让身指着帘子后,“将军,夫人,请随卫某来。” 薛镇听得一头雾水,看了眼李月娇,没有多问,只示意她一起跟着卫鸿往后面去了。 反而是留在外面的小药童,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就大意了? 那捡药的药童走回到柜台处,看了眼那一堆药材,顿时明白了。 她尴尬地挠挠头。 完了,今天又要被师父骂了。 * 一道帘子隔开了前面的医馆与后面的医舍,也阻断了众人的目光。 长廊里没了外人,卫鸿这才对薛镇道:“将军,冒犯了。” 说着话,他竟直接伸手扣住了薛镇脉门。 薛镇脸色沉下,立刻甩开他的手,夺回自己的手腕。 不但是因为他不想人知道自己的病症,更因为他厌恶别人碰他,现在他五脏六腑火烧火燎的,多一个人碰他,只怕薛世子能当场吐出血来。 两样都是父兄死后添的心病,治不得了,他也不想治。 但卫鸿的医术显然不错,只听了那一下,再结合薛镇的脸色,他便猜到了五分,皱眉道:“将军这病症……可是又重了啊。” “无妨。”薛镇嫌他多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垂目慢走的李月娇。 他更不愿让她知道。 卫鸿的目光在他们夫妻之间扫过,拧紧了眉头。 身为大夫的他,最反感讳疾忌医,薛镇每次都不许他诊治,放任病情加重已经让他不满了,但今儿他才发现,怎的薛将军讳疾忌医,似乎是因为夫人? 而这位通医理的夫人对薛镇的身体,竟然也不关心? 卫鸿暗中摇摇头,觉得这对夫妻都有点儿毛病,但也只能暂时不提此事,只引着他们走到了一间医舍门前。 “将军,那女子就在里面,卫某还有病人要瞧,先失陪了。”他笑道。 薛镇道了声谢,等他离开后,才对跟着的军士道:“守好这里。” “是。” 跟着进来的两个军士立刻分立站着。 薛镇这才领着李月娇,走进了医舍。 * 医舍里面并不大,收拾得干净,有一张土炕,上面有打着补丁的被褥,放着张掉漆的炕桌,其上有茶壶和大茶碗。 那乞儿盘膝坐在炕上,吊着左胳膊,灰头土脸的,都瞧不出脸上究竟有没有淤伤。 李月娇见她着实可怜,柔声问道:“这胳膊,伤得可厉害?” 岂料那乞儿竟然猛地一抬头,瞪着李月娇的眼中迸出冷光,嘲笑道: “夫人可真是心善,从京城到安化郡,从五月到八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呵,只有夫人,一点儿都没变呢。” 这声音?! 李月娇仿佛是被人兜头一桶冷水浇下来似的,人都僵住了。 这个乞儿竟然是……陈娘子?! 云团也听出了那声音,瞪大眼睛惊呼一声,捂住了嘴。 眼前的乞儿已经撩开了蓬乱的头发,露出的那张脸上灰黑得难看,还有占了大班长的红色疤癞,唯独那双眼睛透着的厉光,与这副尊容极其不搭。 与之前在安阳侯府中,那个哭闹喊叫的样子,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李月娇确定,她真的是陈娘子。 又是,陈娘子。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了薛镇,满脸的疑问,心中有了一个荒唐,却是唯一能解释此等情况的答案。 薛镇神色平静,并不卖关子,直白道:“她如今在为我做事。” 果然! 李月娇自嘲地笑了,再次看回陈娘子。 如今?她在心中重复着薛镇的用词,他口中的“如今”是今到何时? 怕不是连那次她和爹爹救下陈娘子的事情,也是被他算计的吧? 陈娘子因薛镇的话冷哼一声,又冲着李月娇翻了个白眼:“听说上次在玉京,是夫人救了我?” 玉京便是大昭都城的名字。 李月娇那一对漂亮酒窝里撑着的不满,早都塞满了这个房间,语气冷清地说道: “是世子救了你,我何德何能,敢与世子争功?” 薛镇敏锐地听出了她的不快,眉头微动。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正要开口解释,偏陈娘子也听懂了李月娇的不满,哈地笑出声来,立刻开口嘲讽道: “就这么个不聪明的样子,怎就值得主家对你上心?我竟然被你这样的人救了,呵,不中用啊。” 李月娇脸上无喜无悲,而薛镇却更不快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又想要呵斥,谁知云团听陈娘子竟然这样说自家小姐,心中气坏了,有心想要扑过去撕她的嘴,可当着薛镇的面,她到底不敢动手,索性口快反驳道: “哟,陈娘子这么不高兴被我家小姐救了两次,那还来治什么伤啊?我瞧这屋子有墙,房内又梁,桌上有瓷壶,外面有水井,救人是不好救,想死还不是一眨眼的事情?” 两个女子斗嘴,薛世子两次想开口,愣是没插进话去。 朝堂上的老大人争论,也差不多这架势了。 本来不高兴的李月娇听了云团的话,抿嘴笑了一下。 这下,薛镇更不好开口了。 陈娘子不想一个丫头敢这么说话,顿时阴狠地盯着她:“你放肆。” 云团得了小姐的撑腰,反而更不怕她了——自己当着薛镇不敢打她,她也不信她敢来打自己——只笑道:“你是给世子做事的奸细,我是伺候小姐的丫鬟,咱们之间说话,哪儿论得上放肆?” 陈娘子大怒,刚要起身,发现薛镇在冷眼看她,只能忍着气不再说话。 李月娇留意到二人的眼神,心念一动。 陈娘子本是陈国人,可她现在为薛镇做事。 而自己要做的事情,与陈国有关。 这才是他允许自己来安化郡的原因吧? 陈国使臣,掌中珍,皇后的召见,太子的询问,一直到自己听见那骇人的“真相”。 李月娇已经分不清来安化郡的决定,是她自己的决定,还是薛镇希望她的“决定”? 想到了这一层,她看着薛镇,自嘲道:“世子好算计,只我,傻了些。” 薛镇笃定她有误会,可听她这样说,他又拿不准李月娇到底误会什么了。 他一犹豫,陈娘子立刻如拱火般抢话道:“夫人也不必这么说话,所谓傻人有傻福,你当自己傻,可今日在街上,连我啊,都觉得夫人戏好呢。” 屡次被挑衅的李月娇动了气,扭头去看陈娘子。 被抢了三次话的薛镇也动了怒,在李月娇开口之前冷声道: “陈三娘,别忘了你现在为谁办事。”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一章 说中 薛镇对陈三娘动了真怒,可陈三娘的目光在他与李月娇之间流转一番,心底非但全然不怕,反算计了起来。 薛镇的怒气七分是因为她的不敬,但还有那么三分,是因着小夫人不快。 这很古怪。 她是带着身孕在薛镇身边待了近一年,曾下过力气引诱,可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年将军虽看着温柔淳厚,仿佛多情种子,实则却是外温内冰,堪比庙里的大和尚。 寻常人都当薛镇是对夫人一往情深,但依着主家的消息,薛镇对他的夫人态度极差,二人新婚三年,竟无一夜同房过。 陈三娘怎么也想不通事情差在哪儿了,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薛镇把她放在身边,任由她生下孩子,给了外界一个极大的错觉。 薛镇都不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将她带回了安阳侯府,还放任她去闹李月娇。 那时候陈三娘就笃定,薛镇不但不爱李娘子,而且恨她。 可现在呢? 男子皆薄情,她才不信两个月前薛镇对李月娇那等狠心寡意,两个月后他就忽得成了情圣,带着她到安化郡来,还要为她出头。 不过是有事相求,有心算计而已。 像那人一样…… 心念瞬起,陈三娘抬手掩嘴,婉转一笑,冲着薛镇丢了个媚眼:“事情小女自然是给薛将军办的,可难道将军还不许小女说话吗?小女啊天生爱说话,控制不住自己呢。” 连声音都变得娇俏了起来,只是配上她如今的扮相,着实猝不忍闻了。 云团听得耳朵疼,更看不上她的做派,嘟囔道: “既然控制不住,那干脆把舌头拔了吧。” 好讨厌的丫头! 陈三娘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手依旧停在唇边,看着云团冷声道:“云团姑娘,你若再敢这样放肆,我先拔了你的舌头” 语气变得森然,吓得云团打了个冷战。 一言不发的李月娇听说,上前半步将云团拦在了身后,依旧打量着陈娘子,仍旧不打算说话。 陈三娘看清她的动作,心中忽觉厌烦极了。 她心中明明恨自己恨极了吧?可依旧要端着好良家的模样,连斗嘴吵架这样的事情,都得让身边的丫头来。 与在侯府时一样,与那些她在陈国见惯了的大家闺秀一样。 连抢相公的女人都要救的假贤良,做连下人都要护着的假圣人。 真烦。 她懒得再看李月娇,只对薛镇道:“薛将军放心,那几个杂鱼的拳脚还打不死我,瞧也瞧过了,演也演过了,将军若是没别的吩咐,就先请吧。” 薛镇刚要说话的时候,李月娇却抢在他之前,先开口了: “我要见派你来大昭的人。” 薛镇要说的话,再次停在了嗓子里,不由暗叹一声。 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确实没错,如今这医舍里,他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陈三娘一愣。 “就是做出掌中珍的那个人,”李月娇又补了一句,“他们是一个人吧?” 声音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嘴角与酒窝中还带了笑意,不是吩咐,没了生气,而是在和她商量,在认真问她问题。 陈三娘觉得李月娇真是不可思议。 她刚才明明生气了,可她的愤怒只有一瞬吗?她没有感到自己讨厌她吗? 她的要求更古怪了,要见派她来的人?她难道还不知道主家说过,若她不肯就范,杀之也不可惜的话? 她看了一眼薛镇。 他带她来,却没有告诉她这些? 呵,男人。 她笑得讽刺了起来:“将军,好狠的心啊。” “你不必看他,”李月娇提醒她,“陈娘子,是我在问你,是我想知道你的主家为何对我有兴趣。” “……”薛镇干脆在旁负手而立,决定不再试图插嘴了。 “哈哈哈!”陈三娘笑出了声,打量着李月娇,不无讽刺道,“夫人啊,难道你还不明白世子和你扮伉俪情深,就是想让你主动说出这番话,让你成为诱我主家出来的饵啊。” 明晃晃的挑拨。 李月娇了然点头,开口道:“我知道的。” 陈三娘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当诱饵的,”李月娇继续道,“因为我很好奇,我对你的主家究竟为何重要。” 陈三娘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呵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们对我有兴趣,只是为了掌中珍吗?是因为我能做掌中珍,会破坏了你们刺杀的计划?”李月娇好奇地问,“但就算是我这等寻常妇人,也知道刺杀之事不可能只依托个器物。真要刺杀的话,你们定然是要做完全准备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手段越平常越好,风头越小越好,但刺杀之前为了个匣子闹得满城风雨,还怎么行事?更好笑的是,只因为我将掌中珍做出,你们的刺杀就做不成了?世上哪儿有这样的刺杀嘛?还有陈娘子你啊,也是个破绽……” 李月娇缓了口气,继续道:“美人计不罕见,连陈娘子这样怀着别人的孩子来使计的,也并非少见……” 陈三年皱了下眉头。 她竟然知道了? “只是你们陈国做事既然是落在刺杀上,那又何必将你这么大个活人摆在世子身边?我想正因为你在北境什么事情都没做,才让世子真正起了疑心吧?难道陈国派来个细作,就为了在镇北将军府中养胎吗?” “所以陈娘子,你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在安阳侯府中的我。可我想不通何德何能,让你们这般惦记?你知道他们为何惦记我吗?”李月娇最后问。 薛镇在一旁听着,听到最后没忍住,开始打量起李月娇来。 他一直知道李月娇很漂亮,从他第一次去李家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很漂亮——是那种慵懒的,不爱使心使力却爱说爱笑的,如画般的漂亮。 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才让他发现她很聪明,比如她说正事的时候很认真,将她能想到的所有细节娓娓道来。 略显笨拙的聪明,让她天然的漂亮,多了层不一样的韵味。 心病难医,所以心念动时伴着的是身体上的痛苦,但薛镇就是不想躲,只想看着她。 陈三娘的目光沉了下来,她瞪着她,反复琢磨着她的话。 最终,在李月娇好奇的目光中,她只说了三个字: “不知道。” 果然。 李月娇证明了自己心中所想,便看向薛镇,却刚好对上他颇为玩味的目光。 她要说的话顿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这样看着她。 但很快,她便整理心情,问道:“世子,她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真的可用吗?” 薛镇沉默不语——因为她根本不是真心问自己话的。 看不起李月娇的陈三娘,没想到李月娇竟然敢看不起自己,立刻不满地直了直腰,怒问: “你什么意思?” 李月娇歪着头看她,目光竟然多了份同情: “我是世子放出来的诱饵,但我知道世子要做什么,也知道我要做什么;而你是陈国放出来的诱饵,做的是死士之行,执行的计划却是漏洞百出的,可见你的主家根本不是让你来行事,而是让你来送死的。你来的时候还是个孕妇吧?孩子的父亲是他吗?好无情的男人啊……当时在玉京要杀你的,会是他的人吗?唉,你虽然可怜,但你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注定的死人,又能什么用处呢?不如还是让你和孩子……” 她每说一句,陈三娘的脸色都阴沉一份。 语气都是发自内心的同情,但说出来的一字一句都是诛心。 因此没等李月娇说完,被彻底刺激的陈三娘勃然大怒,从炕上弹了起来: “住口!你住口!” 薛镇立刻站在了李月娇的身前,低声道:“够了。” 这两个字是对陈三娘说的。 李月娇从薛镇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来,抱怨道:“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被我说中了,也不至于恼羞嘛。” 她甚少这等嘴毒,只是她清楚陈三娘应该是因为孩子才有的恨意,才会听命于薛镇,反了旧主。 但这种投诚,不代表她可靠。 比如她对自己的态度,即便薛镇在侧,那种看不起都是发自内心的。 若不能压下她的这股气焰,那么她要查证的事情,会很难。 可陈三娘并没有真的扑过来,她只是微微颤抖着,对李月娇怒目而视。 因为李月娇都说中了——有些细节差异,比如孩子的父亲是谁——但大体而言,是中的。 因此当薛镇拦在她身前的那一刻,陈三娘心中只剩下苦涩和可笑。 那个男人,曾经也挡在自己身前,结果呢? “夫人这样会说,这样通透,那么妾身要祝夫人,被人算计后,不会落到妾这等境地呢。” 她对着李月娇,咬牙切齿地“祝福。” 但她不知道她的“祝福”,在只想着与薛镇和离的李月娇处,无半分触动。 “多谢你,”她笑着问她,“你的主家叫什么?” “……山野主人。”陈三娘终于重回瘫坐在炕上,低了姿态,冷声答道,“我是陈国山野堂的细作。” 李月娇的心,因为这个名字而漏跳一拍。 山野主人。 母亲手札中那封信的落款,是山野村人。 是一个人吗?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二章 各方 安化郡郡守府在城东,所在的长街是一条青石板路,贯通南北,被当地人称为府大街。 郡守府对面是个很大的广场,其上有布告栏,层层叠叠贴着各种布告,只是甚少有百姓会主动到这边来看布告,因此府大街郡守府前的一段,成了安化郡中最安静肃穆的地方。 齐郡守今年五十有六,不高不矮,身材匀称,留着一把极漂亮的花白胡子,私下最爱穿没有纹饰的细布直裰,日常会在院中设席,盘膝端坐,煮茶下棋,读经参禅,因有这等雅好,所以他遇事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齐郡守家有一妻三妾,有四子二女,除了四子齐赟与小女儿齐小娘子外均已成婚,在朝中亦担了职务。 总之,齐郡守人品贵重,家族和睦,即便做官,依旧有些梅妻鹤子的隐士风范,即便是小女儿哭着回了家,小儿子更是脸色阴森到欲杀人,他依旧安安稳稳地对着棋盘,眼睛都不多抬一下。 直到齐赟跪坐在他对面,他才问: “吃了亏?” 齐赟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不忿道:“……千日红和黑风被薛镇征走了。” 齐郡守丝毫不生气,只手持白子看着棋盘,出了会儿神才将手中白子递给儿子,问道: “这一子,当下何处?” 齐赟没有他爹的涵养功夫,但又不能忤逆,只得接过白子,直愣愣地盯着棋盘,迟迟没有落子。 他心里的火气大得房子都能点着,哪儿还有闲心琢磨棋?耐着性子想了很久,只得将棋子递还给齐郡守,恭敬道: “儿不知,还请父亲指教。” 齐郡守含笑接回棋子,一捋花白的胡子,将棋子落在了棋盘右路之上。 极平常的一步棋,平常到齐赟往后寻思了六手,都没瞧出这步棋有何精妙。 连闲棋都称不上,分明是废子。 这一寻思让他忘了火气,而是一门心思琢磨父亲这步棋的用意。 齐郡守将黑子棋盒推给齐赟。 齐赟立刻开始落子。 随着父子对弈,齐赟的怒火渐渐散去,开始专注于这局棋,每落一子,都要琢磨琢磨齐郡守最初的那一子有何用。 可至终局,他输了三子半,依旧没想明白那一子有何用。 他疑惑地抬眼,看着齐郡守,诚恳道:“还请爹指教。” 齐郡守笑着,点了点那颗白子:“双安,你太在意这步棋了。它本没有用处,可就因为对弈的人是你,所以这一子才有用了起来。你越关注它,输得就会越快。” 他说着,让齐赟将棋子复归至二人对弈之前,这才说了正题: “莫说薛镇将他夫人带到安化郡,就算他将他亲娘孝惠郡主带来,对诸事,对我们,会有不同吗?难道他还能让女眷到咱们家门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成?至于那两匹马,呵,几十万亩的地都赔进去了,为何还要在乎两匹马?偏双安你啊,钻了牛角尖,竟然真被一个妇人,两匹马,牵动了情绪。” 齐赟恍然大悟,惭愧道:“爹说得是,是儿子一叶障目了。” “年轻人嘛,冲动些才应该,”齐郡守温和地教育儿子,“养气之事,等你过了而立之年再说,也不迟。” “儿子只是觉得今日,丢了爹的脸。”齐赟坦诚道。 齐郡守摆手:“傻话,咱们本就是要把错处丢给薛镇。年轻人嘛,攥在手里的东西多了,才能飘飘然,就像他的父兄一样,风头盛极,一声响,不也成灰了?” “是,儿子明白了,”齐赟火气尽褪,脸上又有了笑模样,“只是今日小妹定要和我出门,儿子皮糙肉厚的还可唾面自干,她可是第一次吃这样的亏。” “女儿家,吃亏是好事,若是咱们家的女儿能与儿子一样皮糙肉厚,为父就无后顾之忧了。”齐郡守语重心长道。 “等下儿子就去劝劝小妹。”齐赟道,“之后的事情,儿子会照着爹和大人吩咐,继续做好。” “去吧。”齐郡守摆摆手,再次拿起一枚白子,开始琢磨棋局。 只是齐赟往齐小娘子房间走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李月娇的脸。 他年纪不大,但已看过太多美人了,如李月娇一流皮相的美人,也见过一二人。 只是比之李月娇,她们都差了点儿什么。 他想不通她们差在哪儿,又因着齐郡守方才的一句话,开始想李月娇一哭二闹三上吊,会是个什么样子。 依旧想不到。 呵,有趣。 待到了齐小娘子院门前,齐赟方敛起思想李月娇的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 府大街的另一端,连着的是安化郡最繁荣的北城,其上高楼林立,商户联排,达官显贵,名流高士,时常可见。 就连薛镇的将军府亦建在北城,镇北军的半数军士更是驻扎在北城外。 但这些买卖铺户中的七成,为陈国商人开立。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北城之外便是大昭与陈国的边境,两边常有摩擦,战乱不断,可安化郡这个北疆最大的都市中的繁华地,仍选在了距离战乱最近的地方。 而即便在北城之中,天工巧依旧是个特别的存在。 足有四层楼高的回字形建筑,每一层都是雕梁画栋,描金绘彩,昭示着这栋建筑主人的豪富。 如今天工巧的东家姓冯名恩茂,是北地大族冯家的一个旁支,不足三十的年纪,肚子却已经有三个人那么大,饼脸缸身柱子腿,平日里最爱扳指,每天手指上都要戴六七个,各色宝石做成的皆有。 “打听天工巧?”此刻,冯恩茂坐在为他特制的檀木椅子上,把玩着一个鸡血石扳指,饶有兴趣地听手下人来报今日街上发生的诸事。 只他毕竟一个商户,又是家族旁支,知道不了太过隐秘之事,所以他虽乐见郡守与薛镇发生冲突,但最让他最在意的,依旧是李月娇的行动。 “可见她往这边来了?” “没有,薛将军带着夫人去安民堂看了那贫婆子后,将军回帅府,夫人则自行回家去了。”打探的手下道。 自行?听着那等恩爱,怎么会自行? “可让人相送了?” “没有,说是京中有天使到了,将军回府的时候很着急。”手下有问必答。 这便是了,冯恩茂点点头,镇北将军府每二日往京中送军报,而今天这份军报是薛镇再次驻守安化郡后,玉京给他的第一份批阅折,薛镇确实当看重。 “谈二伯,”冯恩茂看向身边坐着的一个颇有年纪的老者,很恭敬地问,“怎么看那位夫人的行事?” 端着茶杯的谈二伯一直安静地听人回话,听见他问,方才放下茶杯道:“老朽听说李夫人娘家,便是极好的工匠?” “唐墨公的后人,当初他投太祖而来,在昭县时便为大昭设计了许多东西,如今军中所用的攻城装备许多都是他的改进之用。只是其技艺子不及唐公,再未在朝中供奉过,而是在京中经营了一间机巧阁,名声并不很显。不过唐公的孙女,也就是李夫人的母亲似乎颇有技艺,只可惜女流之辈,死得也早,未留下什么奇物妙计。”冯恩茂干一行爱一行,因此对唐家的事情如数家珍。 谈而伯听罢,点点头,道:“那李夫人是要在咱们安化郡开铺子吧,天工巧今后,怕是多了个同行劲敌。” “开铺子?”冯恩茂立刻有种被抢了钱的感觉,“薛镇难道敢与民争利?” 若是李月娇在此听见他这么说,怕是当场就要啐他了。 一个背靠豪族的欺行霸市之辈,算什么“民”? 谈二伯笑了笑:“十万亩的地都争了,哪里还差着一行的买卖?七弟还是将此事,提醒了冯公吧。” 冯恩茂略一思忖,将手中的扳指收了,起身道:“谈二伯且坐,那边东西好了之后,让小的们送你回去。” 说罢,又对手下吩咐道:“备车,我要回本家一趟。再让人盯着李夫人,但有风吹草动,都要告诉我。” “是,”手下人立刻应是,想了想又小声问,“主家,要不要送人进去?” “……先莫要惊动他们,等我问过本家再说。”冯恩茂边走边道。 * 这夜,让北地至少两大豪族睡不好觉的李月娇,卸了钗环,坐在床边,又在抱着母亲的手札发呆。 呆得久了,蜡烛上凝了灯花,变得暗淡下来,但李月娇并没留意,而是继续发呆。 山野堂。 山野村人。 云团进来,用簪子挑着灯花,柔声道:“小姐今日也累了,睡吧。” “哦,”李月娇答应着,没动,“你也早些睡吧。” “我不困,今儿见了那个陈娘子,我怕要做噩梦的。”云团抱怨着。 李月娇被她逗笑了,这才收好手札,问她:“你又没吃亏,有什么可气的。” 云团撇撇嘴:“小姐真的让与她合作吗?我还是不觉得太太能做那样的事情,但我觉得那个陈娘子哦,得了机会,一定会对小姐不利。” 李月娇摇摇头,轻声道:“不会,以前可能会,今天之后就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李月娇轻叹一声,躺在了床上,拉过被子盖上,轻声道,“世子今天,没有拦着我压她的气焰。” 云团不以为意:“他应该的。” 李月娇笑了笑,没再说话。 世上哪儿有什么应该的事情? 若定要算计轻重,陈三娘对薛镇而言比自己重要些;因此陈三娘是否真心投靠,对薛镇更重要些。 如此想来,薛镇今日的不言不语,该是顺水推舟,借自己敲打陈三娘吧? “真累啊……”她疲累地嘟囔着,“琢磨人在想什么,可真累啊。” 尤其是琢磨薛镇那样满心都是算计的人。 真希望早日查清母亲的事情,而后无论生死,她都能彻底远离他,才能得回清闲。 云团不再说话,而是为她掖好被角,吹灭了烛火。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三章 做得做不得 次日,李月娇醒得略早些,躺在床上听了会儿外间的北风响后,才坐起来。 洗漱收拾停当,吃了早饭后,她又要带着福年和云团出门去。 “外面风太大了,”童妈妈没明着阻拦,只是很担心地说,“昨儿出去一趟遇见那么多事情,今日让小的们去吧。” “不妨事的,”趁云团整理东西的时候,李月娇走出房门,笑说,“我还有事情要让妈妈帮我做呢。” 为了防风,李月娇今儿穿了件大红纱制成的面衣,连衣袖也扎紧了,但出了门依旧觉得风大难耐,不得已拿了团扇遮脸。 “什么事情?”童妈妈忙问。 李月娇道:“咱们这些人里,妈妈最懂租赁房产的事儿,所以啊,妈妈今儿穿戴上最好的,让翠翘、金年和宝年跟着您,寻个好地角的铺子回来,我好开店。” 童妈妈被她说笑了:“这般张扬,岂不是等着人坐地起价?还是该暗暗寻访才是——夫人别站在这儿,风大呢。” “不怕,早晚要适应的,”李月娇依靠廊柱站着,“妈妈,就要张扬的,张扬到整个安化郡都知道咱们要开店了才好。唉,若不是昨儿发生了那件事,咱们不好再坐马车,我就去将军府要了马车来,让妈妈坐着去寻。” 她说着,扭头对金年道:“去租辆驴车或者羊车吧,风大,妈妈有年纪了,只靠走怕是要吹坏的。” 金年立刻应是,略一寻思又问:“小的干脆去租两辆来好了,这样大风,夫人也不好走啊。” 李月娇点头,转念一想忽起了玩心,赶着嘱咐他:“金年,要一辆羊车一辆驴车。妈妈,我长这么大,昨儿头回瞧见羊拉车,可有意思了,只不知道是不是稳当,还是让妈妈坐驴车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金年答应着,用手帕捂着口鼻,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唯独童妈妈满脸担忧地看着李月娇。 年纪轻轻的小妇人,站在大风之下的廊上,瞧着院内被刮得卷成旋儿的落叶,依旧笑得和小时候那般,但眼底却多了终非孩童的愁思。 她略一沉吟后,才小声问: “夫人的意思,老奴明白了,只是夫人……别怪老奴多嘴,这些事情,到底是夫人想要做?还是世子让夫人做的?依着老奴看,若不是姑娘想做的事情……又何必给那狠心薄情的办事?办好了,他不念姑娘的好,办不好,危险,还要落埋怨。” 开始唤她是夫人,到后来真心动情处,还和小时候在家一样,叫她“姑娘”。 李月娇知道童妈妈是心疼她,就好像云团在了解她的心意之后,哪怕当着薛镇的面,都要唤她小姐,是一样的。 她心下感动,抱着扇子挽着童妈妈的胳膊,和小时候一样撒娇。 “自然是我自己想做的。妈妈放心,我不会委屈了我自己。”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道,“等将来我和世子和离了,还要到田庄上去,和妈妈一处躲清闲呢。” 和离? 风很大,将李月娇的声音吹得很散,但童妈妈还是听清了。 她头一遭听她做此打算,顿时更心疼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再一寻思,又不想劝了。 小姐自幼看见的,是老爷夫人那样的伉俪情深,偏自己的婚姻这般不幸。 想着,童妈妈更加怜爱地拍着她,慈祥道:“既然是咱们姑娘自己想的,那老奴一定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管保今儿就让全城都知道,咱们夫人有钱,要开个大大的铺子。” “嗯,但是妈妈即便瞧见好的,也千万别定下来啊。”李月娇笑着提醒一句。 “老奴晓得的,戏嘛。”童妈妈笑说,回了屋子,如李月娇吩咐的那样,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富贵人家的小老太太。 云团收拾好东西出了来,片刻后金年也租好车回来,李月娇这才又对留在家里的三个翠道:“今儿风大,院子不必紧着收拾,只拿出你们的好本事,多做些京城的时样点心,下晌回来了,咱们访邻居去。” “是。”年纪最大的翠柳应着,又小声问她,“只是夫人,要不要雇两个护院?” “怎么?昨日出什么事情了?”李月娇听她话中有话,停步问她。 “没有,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院子,不敢的,”翠柳忙道,“只咱们对面的那家,今早我起来的时候,瞧见有人站在那房顶上,装着修屋顶,可奴发现,他们一个劲儿往咱们院子里看呢。” 李月娇听她这样说,皱了一下眉头,抬头向对面看去。 对面的院子里有一颗大桑树,其下遮蔽着大半的屋顶,现在没有人,而估计从自家这边的屋顶望过去,树荫之下,是瞧不见什么的。 但自己的这个院子里,可没有那挡人视线的桑树。 李月娇心中有数,吩咐道:“知道了,你们别怕,青天白日的,想必他们不敢乱来,你且只当不知道,别总看,倒惊了他们。” 翠柳点头:“是,夫人放心吧。” 李月娇安排好家中的事情,走出院门的时候,隔着面衣看了一眼对面紧闭的大门。 看来,她是该问薛镇要两个靠谱的护院才是。 * 李月娇与云团和福年二人,坐着租来的羊车,往马行市那边去了。 马行市是条颇为繁荣的大街,其上还有两家不算小的客栈,连金年的车亦是从这边的车店租借来的。 只此处说是“马行”,实则各类牲口皆有售卖,却独独没有马,但有几家店铺卖些马鞍、马鞭之类的马具,还有几间铁匠铺也开在此处,门外都有个大大的“官”字,意思是官方准许他们做此营生。 因此,来马行市的人,半数是镇北军的士兵。 李月娇隔着车帘,看着京城时没见过的街景,兴致勃勃地和云团议论。 但当羊车穿过马行市再往西去的时候,她已明显感到了逐渐的萧条。 路边有乞丐,大部分的店铺门脸都是破败的,进出的百姓没了别处看见的健壮,多为衣衫褴褛。 而这条街上所谓的木匠铺大多数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三家依旧开着的,皆门庭寥落。 李月娇皱起了眉头,连云团面对外面的景象,都不言语了。 最终,羊车停在其中一家刘记木匠铺门前。 李月娇下了车,顶着风迈进铺子里。 店内,一个精干的中年汉子,正在教两个略显瘦弱的小孩子开料。 李月娇环视店内,外面寥落,内中却很干净,摆着几件百姓家常用的家具。 而最让她关心的,是那中年汉子身边摆着的各色工具,打理得都很漂亮,显然是爱惜东西的人。 李月娇暗暗点头赞许,而同样是学木匠的福年瞧见那几样工具,看中年汉子的目光,都多了对同行的敬重。 可中年男人见竟有李月娇这等打扮得千尊万贵的客人进店,非但没有贵客登门的喜悦,反而警惕地皱了下眉头,问道: “夫人,是要打家具吗?” 李月娇掀开面衣的帘子挂在帽侧,和气地笑着,脸上的酒窝比进门时深了一些: “我家里有几样东西不大好了,得修一修。” 她的笑容总能让人放松下来,即便是陌生的中年男人,对着她的笑脸便消了一半的戒心,再听她说话和气,又非本地口音,另一半戒心也消得差不多了。 因此男人纵然仍疑惑这等小事,她为何亲自登门,但终于有了笑意,恭敬问道: “原来是这样,不知道夫人要修的是什么家具?是什么木头?可有带来?” “很多的,床腿的一个楔子松了,格栅的百子图花纹也坏了一块,是黄花梨木的;屋里柜子的门松了,背板的花纹太丑了,是榆木的;龙门架是核桃木的,有条裂纹,而且样子我不喜欢,想要重做一个;还有博古架……” 李月娇细细地说了很多,最后笑道:“我新赁的院子里,东西因不我置办的,所以得收拾,只不知你做得做不得?” 她说的是实话。 薛镇待她态度虽冷,但绝非小气,况且既然决定如她所说地合作,那再算计,也犯不上在衣食住行上吝啬。 实则李月娇也知道,薛镇只比他早到安化郡三四天,就寻出了这样的宅院安置她,定是花了心思;而配的家具虽不成套,但确都是好物件——起码是能让千尊万贵的安阳侯世子,看顺眼的做工。 奈何李月娇自幼家学渊源,眼光比薛镇还要高些,做虽未必行,但给木器挑毛病,才是她幼时学的第一件事。 那中年汉子听她说了这么多,已知是极懂的人,虽更不敢怠慢,但心底的疑虑又起。 难道又是天工巧的诡计? 他斟酌着用词,推却道:“听夫人说的,是个极大的买卖,只是小人店小,未必接得下这等买卖……” 他话未说完,李月娇抿嘴一笑。 “我只问你做得做不得,也没说让你一家来做,”她说着,虚指了大街一下,“我瞧着这有三家木匠铺呢,三个匠人加上你们的徒弟,总该……” 她的话戛然而止。 穿着玄色衣服的薛镇,竟然就站在店外,刚好和她对视一眼。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四章 生气 怎么又是世子? 李月娇嫁给薛镇三年了,但这三年里她见薛镇的遭数,都没有到北境这三天的次数多。 三天,见了足足两次,还都是偶遇呢。 也不知自己刚才说的话,他听了多少次。 李月娇的脸颊有些发烫。 她虽是被娇养长大的,但不是刁蛮任性之人,纵然她如今怨着薛镇、怕着薛镇、防着薛镇的算计,可他毕竟给自己准备了房子,她却在外人面前将那些家具说得一文不值,可算无礼。 惭愧之余,李月娇又知自己该对他见礼,但他这般打扮,她揣测他是否有什么要事,她叫破他的身份会不会给他惹麻烦? 因此她一时呆住,显得手足无措。 倒是那中年汉子也看见了薛镇,一愣之下,竟满脸堆笑地迎出去,拱手笑道: “将军,薛将军今日怎么来此了?” 虽不算谄媚,但与对李月娇的态度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热情。 薛镇站在门外,大风吹得他腰间玉佩、荷包以及袍角,都在摆动。 他也挺尴尬的,尴尬到不知该不该和李月娇相认,以至于哪怕中年汉子往里面请他,他仍尴尬在了门外吹风。 他刚到门口时,已经听见了李月娇念着那院中置办家具的缺点,不过并没有觉得冒犯。 虽则按着安阳侯世子打小受的教育,他该习惯对大部分人的高高在于,奉行上有所赐下不敢辞的准则。 可薛镇的性格温厚,虽文武双全却最爱侍弄花草,因此他更认同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置办的东西李月娇不喜欢,他不会生气,哪怕李月娇都扔了,另外置办,他依旧不会生气。 他尴尬的是怎么又撞见了她?尴尬的是…… 他知自己的心思。 知自己每见她,便要两难心软几分的心思。 而她会不会怀疑自己在跟踪她? 不怪她可能这样想,连着两天在意外的地方相遇,连薛镇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意跟着她了。 反是云团看见薛镇,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礼道:“世子,见过世子。” 中年男人因她的称呼而愣住,偷眼看李月娇和云团。 安化郡人,习惯称薛镇为将军。 李月娇回过神来,这方施礼道:“世子,好巧。” 薛镇轻咳一声,迈步走进店来,掩饰着尴尬:“啊,夫人,好巧。” 李月娇的脸依旧微红,解释道:“家中的家具大体都是好的,只有些需要小修小补的地方,所以我才出来寻个工匠的。” 小修小补?中年男人支着耳朵,听到这一句时,险些没忍住笑出声。 依着这位夫人方才的话,她家中哪儿是小修小补,分明大多数都要不得,得重新做呢。 “无妨,本就是仓促置办的,凭夫人处置就是。”薛镇如是道。 中年男人后知后觉,明白了薛镇口中的“夫人”是何意。 是了,昨儿听说薛将军带了家眷到安化郡,但并没有住在将军府,而是另外置办了个宅院。 怪道她会来找自己,而不是找天工巧制作。 他急忙对着李月娇拱手,歉然道:“原来是将军夫人?小的失敬了。” 李月娇笑道:“没有,我自然知道你的顾虑。瞧这店名,师傅该是姓刘吧?” “是,是,小的刘阿大。”刘师傅忙不迭道。 李月娇颔首,又看薛镇:“世子来找刘师傅,是公事?还是府中私事?” “公事,但不必着急。”薛镇道,“可先做完你的事情。” 李月娇抿嘴一笑后,又对刘师傅道:“刘师傅,我的那些活计虽杂,但若是三四个师傅,四五天的工夫便可做完。今日风大,明日师傅一早来吧。” 她说着,看了眼那两个因为薛镇到来而瑟缩惧怕的小孩子。 “若是多带些人来也好,人多干得快些,工钱明儿见了东西后再算,茶水和饮食我那儿都有,自然是按着人头分的。”她温柔道。 这条件开得是相当优渥的,刘阿大忙满口答应着,心中觉得不愧是薛将军的家眷,说话好听,行事也大方。 议定后,李月娇对薛镇道:“世子要忙公事,妾便不耽误了。” 说罢,再行一礼,和云团一起除了刘记木匠铺。 * 一直出了刘记木匠铺,离了和门神一样站在门口的两个军丁,云团才捧着心口,小声问:“小姐,世子来找木匠会是什么公事?不是说整个安化郡最好的木匠,都在军中了吗?” “不晓得,”李月娇摇摇头,“可我瞧着世子那样的打扮……不像是正经公事。” 事关木工的事情,总让李月娇怀疑与自己,与陈国的事情是否有关。 可她料定薛镇不会告诉自己,她也只能猜测罢了。 ……对啊,薛镇见木工她会起疑,那她见木工,薛镇更要怀疑她的目的,以及她接触的人了。 李月娇苦笑一声。 哪儿有什么公事,不过是,他怀疑她而已。 这么一想,她的心更是沉甸甸的郁闷,但又无奈,只能强打起精神,再进了依旧开着的另外两个木匠铺子。 一家师傅姓于,另一家师父姓王,李月娇也和他们约定好了明日一早到府中的事情,同样许了他们可以带着小学徒同去。 但好笑的是,李月娇出一个门,迎面就能见薛镇进一个门。 和约好了似的。 起先李月娇觉得郁闷,薛镇觉得尴尬。 等到了薛镇进了第三家的时候,出来的李月娇干脆坐在羊车边上,并不进车内,只将面衣的前巾放下挡着风,盯着木匠铺中薛镇的背影。 待薛镇转身出来的时候,李月娇再次挑起面衣前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薛镇撞上了李月娇的目光。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模样,像生气,但更像是带了点儿娇小姐脾气的嗔怪。 怪他为什么跟着她,怪他为什么不和她说清楚。 薛镇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五脏六腑又难受得厉害,使得他的笑意扭曲了起来,和哭似的。 李月娇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对今日的事情哭笑不得。 说到底,不就是有心病,嫌弃她而已。 她不高兴,开口提醒道:“世子,是我先来的。” 薛镇晓得她误会,只事情至此,彼此都明白根底,他自然不愿、更无法解释这些,只得点点头:“的确是夫人先来的。” 李月娇依旧不快,张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忽得反应过来,及时收声。 她分明没有立场同他生气的,如今在他心目中,自己是他杀父杀兄的仇人之女。 能与自己这般好好说话,于薛镇当已是为了大计的忍耐;而自己即已知道他的心病,又何必这等怨怼? 即便将来真相大白之时,怕也难论今日之是非。 想着,李月娇敛目,不再说话,转身进了车内,放下车帘,让福年驾车回家去。 羊车缓缓向前,薛镇在原地呆站了片刻,才从马弁手中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 他本想先回将军府的,但思索片刻后,却驱马跟在车后慢慢而行。 经过昨天和今天的事情,无论陈国山野堂的人怎么行动,安化郡的几方势力定然会对李月娇上心。 今日风大,街上行人少,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 横竖今日暂无军务,他心中想着,又给自己找补了个借口,甚或是今日山野堂的人就找上她呢? 他明知道即便有陈三娘运作,也不会那样快的;也明知六族之人不是傻子,不可能明知李月娇是他的妻子,还来当街惹事。 只此二念,他不爱去想。 云团在车内,透过缝隙看着车后,提醒李月娇道:“小姐,将军跟着咱们呢。” 李月娇微顿,嗯了一声。 她本不想再和他说话的,但当过了两条街后,薛镇依旧在跟着她的羊车时,她终于忍不住,让福年停下羊车,掀开车后的帘子,问道:“世子还有事情吩咐?” 语气透着不快。 “……没有。”薛镇勒马停住,“我回府中顺路,送你回去。” 李月娇闷气,想要放下帘子,可既然开了口,她到底没忍住,问道:“世子今日找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公事?” 她本以为薛镇会让她莫要管闲事,不料他竟然坦然开口道: “新来的那些民户分配了田地,需要建造些水利工程,因此要在民间招揽些工匠。” 这宗事情他是一定不会交给天工巧的,但若贴布告大肆招揽,他怕又会有破坏,因此干脆趁着今日无事,自己亲自来找了。 如此,即便冯家人知道了,也不敢轻易动手。 李月娇闷气了好半天,不想薛镇竟真是来办公事,转念一想,她忽得真生起气来。 她掀开面衣帘子,点着自己的鼻子问:“那我呢?” 薛镇不明所以:“什么?” “我也是木匠啊,机巧阁在京中就做过好几处的水利,”李月娇蹙眉道,“世子既然要在民间招揽工匠,为何不问问我能不能做?” “……” 薛镇沉默了好半天,诚恳道:“抱歉,我忘了。那,本将军要在城外修建新的水利,夫人能做吗?” “……不能。”李月娇气得坐回到车里,对福年道,“回家去。” 徒留薛镇在后面,莫名其妙起来。 她为什么生气啊?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五章 信 李月娇坐在车里,恼恨得直揪帕子。 云团头回见李月娇如此生气,忙给她理着面衣前帘,柔声给道:“小姐别生气,小姐既然不想做,便不给他做就是,小姐吃块糖吧。” 说着话,她从李月娇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个半块龙须糖来,递到李月娇的嘴边, 李月娇一扭头,拒绝道:“不吃。” “那便不吃,”云团拿着糖哄她,笑道,“小姐别生气了。” 只她虽然哄,但着实没想明白,自家小姐到底在气什么。 李月娇气得脸颊都鼓起来了,外面风那样大,车子也漏风,但她还是拿出团扇,用力摇着出气。 好半天,她才恨恨地开口道: “忘了。” “啊?啊,忘了好,小姐忘了他,忘了这些乱事,不和他生气。”云团会错了意,只当她又好了,忙顺着她的话说。 李月娇嘟着嘴,面衣遮挡之下,眼眶都红了。 实则她气的,只是薛镇说的两个字: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她是刚刚做出了掌中珍的人,陈国对她之觊觎,更全因她母亲一脉的家学渊源。 但薛镇却轻飘飘地说“忘了”,再如戏谑一般邀请。 仿佛施舍。 他那样恨母亲,那样揣测、算计她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忘了她是木匠?怎么可能忘了机巧阁是木匠铺?怎么可能忘了她的家学? 掌中珍之事在前,可见薛镇并非会因猜忌而不用人之技的人,因此他会这般行事,纯粹就是看不上她的技艺。 “他不是忘了,”她哽咽道,“他是因为怀疑母亲才瞧不上机巧阁。他更是怀疑我内心藏奸,他觉得我到安化郡不是为查事情,为母洗去污名,而是为了趁机逃到陈国去。” 她那一瞬间的怒意,不是因为自己委屈,而是气薛镇戏谑、瞧不上机巧阁的技艺。 而更深一层的,则是懊恼。 “我要是自幼,好好学手艺就好了。”她低落地说,“若我有和母亲、外祖一样的技艺,他就算不高兴,也不敢轻视我母家技艺。” 云团终于明白她气在何处,她自幼在仁心堂和机巧阁两处长大,细琢磨后便也不快起来,安慰道: “世子那人心窄得很,他整日里那样想太太,那样想小姐,可就如小姐说的,他又没有证据,只会瞎想的,小姐别和他一般见识。” 李月娇并非是个常使气的人,她有气不愿压在心底,但也不会气很久。 更何况今日之气,六成因薛镇,四成因自己。 因此她自己说出来了,又听了云团的劝,便略觉好了些,只是因着想起了母亲,所以放任自己多流了些眼泪,才用手帕擦去眼泪,委屈兮兮地问云团:“我要吃糖。” 云团忙将那半块龙须糖,喂给了李月娇。 口中有了甜意,她的怒意更消退了,这才又抱怨道:“你说得是,世子就是心窄。若是我没用处,那陈国山野堂做什么还要来赚我?机巧阁当日在京中扬名,除了御仙园之外,便是为百姓修建各种水车、引渠才做出了名声。他也不想想,我在北境的名声越大,才越能引陈国人上钩的嘛。” 她的这些话,云团便听不大明白了,只她一贯是李月娇怎么说就怎么听,因此李月娇说一句,她便点头认定,等她说完后,立刻随声附和: “是是是,姑娘说得是,就是世子的错。” 李月娇抱怨完,口中的糖吃完,气也彻底消了,这才回头,顺着车缝看着车后。 薛镇依旧领着两个军丁,在后面缓缓地跟着她,距离不近也不远。 大风天气骑马并非好选择,哪怕是面容俊秀、神采斐然的青年将军,此刻身上的衣袍依旧被吹得翻飞,额上两鬓亦被吹散落了些发丝。 显凌乱,但不狼狈。 也不知这个样子,是监视她?还是保护她? 李月娇缓缓吐出一口气,让福年停了车,再次掀开车帘,问薛镇道:“世子这般不放心我,不如我住到将军府可好?” 省得世子整日疑心,见天儿地和她“偶遇”。 薛镇依旧不明白方才她为何生气,但现在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他是听明白了。 “我没有不放心夫人。”他勒马停在车后,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依旧温和道,“我既然带了你来北境,给你安排在府外居住,便是相信你那日同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李月娇想着这两天的事情,有心刺他两句,却听见薛镇道: “只是我信你真心,你可信我?” 李月娇顿住。 她可信他? 怎么信呢? 怎么答呢? 被他这样问了,李月娇忽得觉得自己这两天的怨怼之情,都可笑了。 奇怪,在安阳侯府被冷落三年,她都没有似这两天一般,被薛镇牵扯了这样大的情绪。 她苦笑一声,敛目垂首:“世子与小女之间的事情,只有真假之别,又哪儿来的信或者不信呢?” 若薛镇所言是真,信就是可笑;若薛镇所言是假,信就是可悲。 他们之间唯有一线所系,线上悬着把必然会落下的刀,区别不过是在刀斩的是仅有一纸的姻缘,还是她的性命罢了。 “抱歉,是我妄想了。”她歉然道,“世子不必送了,水利的事情,我能做,也必须要做。” 薛镇在马上顿住。 她说抱歉的时候,他很不舒服,只不过他每次面对李月娇的时候都不舒服,所以到如今,他早都不细思自己的不舒服,究竟是为什么了。 他只是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另外,小女还要请世子为我寻两个信得过的护院,”李月娇道,“世子选的院子对面那户人家,似乎有窥视之举。” “……好,我知道了。”薛镇再次道。 二人再无言语。 李月娇重新放下车帘,催促福年驾车回家。 薛镇勒马停在原地,看着她的羊车慢悠悠地转过了前面的街角。 直到连影子都再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往城外军营的方向去了。 * 收拾好心情回到家的李月娇,暂时也没了拜会邻居的心情,直到童妈妈回来后,才打起精神,问了她今日诸事如何。 童妈妈面有疲色,依旧笑道:“好铺子没寻到,不过如今整个城北,都知道夫人要开铺子了。” 李月娇这方觉得心情好了些,又看了会手札,便趁着傍晚时候风略住时,让云团带着三个翠,将些点心送到邻居家中,权作拜访之礼。 镇北将军的夫人非但就住在隔壁,她的丫鬟们竟然还主动结交邻里,足以让附近百姓欣喜。 自然,云团等人问话便也容易了很多。 至晚饭时分,云团和三个翠已经把周围邻居姓甚名谁,家里几口人,拢共几亩地,都是做什么营生的,打听得差不多,更带回了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对面的那家人姓吴,是个教书先生,在安化郡住了六年多,可小姐一定想不到,他的叔父一家住在京城,而他的堂妹更是咱们的熟人呢。”云团道。 李月娇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是那个杨厨子的媳妇,吴娘子吗?这么巧?” “可不巧嘛?奴听他家娘子说的时候,也吃惊呢。”云团笑道。 李月娇沉吟片刻:“那他们家可还有别人?有学生?” “没瞧见,但他的学堂在隔街,和吴夫子家隔了道院墙。”云团道。 这样啊……李月娇竟觉得事情变得合理了。 “我听邻居抱怨过,说吴娘子很爱听别家墙根,说别家是非,”她好奇道,“难道这种事情,也有家学渊源?” 说得在场众人都笑出了声。 “奴看那位吴夫子的腿脚不大好,不像是会上房的人。”翠柳在一旁笑说。 李月娇虽觉得事巧且蹊跷,可她只能做到心中有数,其他的就交给薛镇去查好了。 “罢了,不想这些了,今日好好休息,明天那几个师傅登了门,还有许多事情要打听呢。”她叹气,又拿起母亲留下的手札,翻看散落其中与水利修筑有关的内容,认真学习。 安化郡的人与事,真是比京中更复杂啊。 * 一夜无话。 次日,清风朗日,真是个好天气。 李月娇一大早醒来,收拾停当后,刚吃完早饭,那三家木匠并小学徒便登门了。 福年将人领了进来,李月娇刚要说话,宝年却从外面快步进来,拱手道: “夫人,有一辆牛车停在门口,说是天工巧的掌柜,来拜会夫人的。” 天工巧的掌柜? 非但李月娇微怔,连那三家木匠也顿时色变。 怎的将军夫人家做事,竟然还请了天工巧? 李月娇回神也快,边走下楼梯边对福年道:“福年哥领着他们做活吧,我去瞧瞧。” 云团忙不迭跟上来:“小姐难道还要亲自去迎他不成?” 李月娇浅笑:“院子里人太多,又不好拒客,事急从权嘛。” 云团搀扶着她,寻思着天工巧的掌柜,怎么事急了? 但既然李月娇坚持,她便不再多说,而是等李月娇绕过影壁之后,先去打开了大门。 只她刚一开门,便骇地呆在原地。 李月娇的脚步,也顿在了影壁之前。 这是…… 谁把一座山,搬到了她家门口不成?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六章 冯掌柜其人 李月娇被门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险些撞到影壁墙上,才发现那硕大的影子,竟然是个如肉山一般,又高大又壮硕的男人。 有他杵在那儿,李月娇只觉自家院子,都被衬得小了许多。 那肉山男人似不觉自己吓到了人,但目光已经略过了云团,对着李月娇拱手笑道: “夫人,在下天工巧东家冯恩茂,见过镇北将军夫人。” 李月娇不意外他会认出自己,毕竟纵然她不爱打扮,但装扮与云团的主仆之分还是明显的。 她只意外于冯老板的长相。 身为一个承家学渊源的木匠,李月娇虽然不精通,但面对同行时,已习惯一看工具二看手,而眼前的冯老板的那双手,又厚又大,比熊掌还骇人,最细的手指也比寻常男子粗上三四圈。 厚大之余,他的手保养很得当,细皮嫩肉的白净,非但没有伤痕,指尖、虎口等该常握工具之处,连茧子都没有。 哪里像个木匠啊? 李月娇还记得母亲的手,虽漂亮修长,亦是肤若凝脂,但触之便觉比父亲的手粗糙些,指上更有一层薄茧。 就算天工巧背靠冯家,但她仍认为一个木匠铺的东家若无技术,也难服众。 李月娇的目光从冯恩茂的手上移开,落在他的脸上。 她是天真不爱琢磨人,但非傻子,冯家身为士族却能统领北地百工,那开天工巧定然不会只为欺行霸市;而能领天工巧的人,不该是没真本事的。 身上没有做工匠的痕迹,那只能是有个会琢磨的头脑了。 想着,李月娇对着冯恩茂露出了她如常的笑容,两个酒窝深深的,显得天真,不谙世事似的。 “原来是冯掌柜,”她笑说,“久仰大名,你来,有事情吗?” 非但面色天真,说起话都直愣愣的,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傲慢。 冯恩茂在心中评定着眼前的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冯某听闻夫人要开木匠铺,因想着与夫人是同行,特提前来拜见夫人。” 李月娇笑意不变:“客气了,开个铺子而已,只是你我既然为同行,今后终归是要争一争的,只希望冯掌柜可莫当地头蛇,欺负本夫人啊。” 她不善嚣张,因此语调不自然,刻意为之的傲慢神色更显僵硬。 但冯恩茂,已经在心中轻视起了李月娇。 ……这话说得,又直白又可笑。 这就是薛镇的夫人?果然是升斗小民之后,行事说话连他们士族的旁支女儿都不如。 只他心中这么想,面色更加谦恭:“岂敢岂敢,夫人开店,小人自要退避三舍,今后,还要请夫人多多照拂才是。” 姿态越放越低,仿佛李月娇这条强龙,立刻能压死他这条小蛇一般。 李月娇目光轻闪,看来她想对了。 院内院外,如今听墙根的人必然不少。 他既然要演谦卑,那她更要陪着他演下去。 “冯掌柜说笑了,”李月娇笑说,“还有别的事情吗?我家中还有事情呢。” 冯恩茂忙唤身后跟着的家丁,提着两担东西来,并礼单一起放在了门前:“夫人,小的略备薄礼赠与夫人,还请夫人笑纳。” 李月娇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语气都欢乐了起来: “哟,冯掌柜可太客气了,宝年金年,将东西收了。”她吩咐着,又喊翠柳拿了一匣子点心出来,“这些是我丫鬟做的京城时新点心,也请冯掌柜尝尝吧。” 一匣点心,愣是被她说出了一匣金子的气派。 冯恩茂忙亲自从翠柳手中接了点心,喜悦道:“多谢夫人美意,小的不敢耽误夫人的事情,就先回去了。” “冯掌柜慢走,等到我铺子开始的时候,还要请冯掌柜赏光来,喝一碗开业酒呢。”李月娇笑眯眯地说。 冯恩茂连声答应着,恭恭敬敬地移动着肉山一样的身体退开后,才敛起恭敬的神色,转身登上为他特制的硕大车厢。 刚才车上坐定,冯恩茂便不屑地冷哼一声,对坐在车里听了整场戏的齐赟道: “这样的蠢女人,也值齐四郎留心?” 齐赟靠着车壁枕着胳膊,笑道:“冯兄差矣,那可不只是一个蠢女人,还是一个很漂亮,也很爱管闲事的,蠢女人。” 冯恩茂笑出了声,提醒道:“四公子,那可是有夫之妇。” 齐赟嗯了一声,尾音拐了几道,依旧笑着,极自信地反问道:“那又如何?这世上只有本少爷不摘的红杏,哪儿有本少爷推不倒的墙呢?” 冯恩茂立刻拱手道:“如此,冯某就提前祝四公子,得偿所愿了。” * 那边厢,冯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刚离开,这边厢门外张望瞧热闹的百姓,看着李家门上,目光更多了敬畏。 不愧是镇北将军的夫人,敢那般对待冯掌柜啊。 但一门之隔的李月娇,没瞧见邻里的目光,却在冯恩茂高壮的人影让开后,看见了两个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精装干练,神色肃穆,着黑绸衣服的男子。 是扔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出不凡的气质。 李月娇尚没说话,二人在冯家牛车走后,已走到门前,拱手礼道:“胡荣、胡沐,见过夫人。” 李月娇笑了一下:“进来说话吧,是世子派你们来的?” “是,世子派属下们来为夫人护院。”二人说着,已经进了院,双双从怀中取出个银哨子,并一封书信,一起递给了李月娇,“世子今日军中有急务,不能亲来。” 褐衣人的银哨子? 李月娇立刻认了出来,内心颇感意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荷包。 之前薛镇给她的银哨子,她还随身带着,想要还给薛镇,见了他却总有事情,因此一直没还。 可说来奇怪,卸了京中差事的薛镇,并没有问她将银哨子要回去。 现在,更有只称薛镇为世子的两个褐衣人,来给她做护院。 她打开了那封书信,是薛镇的笔迹,落款还有他的私印,写的是胡荣、胡沐二人的姓名、年纪、籍贯、样貌等等。 最后还有两个字,“勿留”。 她将信收起,对他二人笑道:“我知道了,那今后多谢二位照料了。” “是,夫人放心,小的们自当尽力。”二人说话间,自称都改了。 李月娇唤了人来认识他们两个,让宝年带人去安排住所,待诸事停当了,她又到了厨房,亲将薛镇的那封信扔进炉灶里,看着火舌将它吞没。 云团这才急切地小声问: “夫人,天工巧送来的东西,真的要收下不成?” 李月娇冲她一笑,走出厨房喊来童妈妈:“妈妈将那两箱东西照着礼单清点了吧,然后再重新封好,放回库里。” 云团听她这么说,神色才放松下来。 童妈妈也觉得这些东西收不得,但她毕竟没在侯府中待过,许多事情不晓得该怎么应对,但见云团的神色松弛了,才觉放心,道: “是。” 此刻,院子里已经摆开了各色家伙事儿,那三个木匠都在福年的招呼下准备开工。 只是相较于昨日和今早刚来的时候,三个木匠的脸上都多了不信任的惊惧之色。 李月娇当没发现,站在一旁,瞧他们干活,在心中暗暗评着他们的手艺。 三个木匠与他们的小徒弟不敢多说话,只闷头干活,将疑惑藏在心里。 一上午过去了,再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中午管饭,期间茶水点心都有,很精致,安化郡没见过的,想必就是所谓的“京城时新点心”。 而李月娇开始是站着看,后来是坐着看,只在说家具要怎么改动的时候,才会说两句她的想法,且只要她说定了样式后,无论木匠师傅怎样用料、怎么手工,她都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不会多言。 她说的样式做起来并不折腾人,可在细节处有巧思在内,连个放置承盘的架子都有想法,他们几个人一寻思,便觉得这样制作,用的人确能更舒服些。 但既然李月娇是要开店的,那把这种东西告诉他们,就是漏底啊。 三个木匠都是一样心事,彼此目光交流一番,终于在下午再次开工的时候,刘阿大大着胆子问李月娇: “原来夫人家中,也是做此营生的?” 李月娇点点头:“我娘家在京城中开着个机巧阁,大到亭台楼阁,小到屋中摆件,婚丧嫁娶一应物件,都能做。” “难怪昨日听夫人说起,便觉是懂行,却不想竟然是同行。”刘阿大讷讷道。 他没听过机巧阁,但也着实头回听见一个人说出,从亭台楼阁到小小摆件都能做的大话。 因为话说得太大,所以假得都不像假话了。 另外两个木匠面面相觑,其中的于师傅便问:“夫人既然会做,那为何还要雇请小的们来?” 李月娇喝了半杯茶,放下茶碗,理所当然地笑道: “我说机巧阁会做,又没说我会做,瞧那位天工巧的冯掌柜,难道他就会做吗?” ……这是什么话? 三人一边觉得好笑,一边更觉得将军夫人雇了他们来,不是只为了修家具啊。 想着,刘阿大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冯掌柜,的确是北地最好的木工。” 李月娇眉毛轻挑:“哦?真的?”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七章 问事 三个工匠见李月娇的神色,知她有兴趣,忙细数起冯掌柜的建造。 “郡外十里亭就是冯掌柜主持建造的,夫人进城是可有见过?” “天工巧如今的店面是五年前翻新的,四层高,亦是冯掌柜亲绘了图纸,细处华美精致,夫人可去瞧瞧。” “城北许多大商户的店面,亦是冯掌柜设计的,各有精彩。” 李月娇安静地听着,抬抬手,翠翘、翠喜与翠荫忙给三人递了茶水去。 三人千恩万谢地接了,正还要继续说的时候,却听李月娇淡然道:“既然只是绘图、领人建造,那冯掌柜该是画匠,而非工匠啊。” 众人愣了。 那刘阿大说道:“夫人这话有失偏颇,咱们这一行,样式图纸是极重要的,怎能说是画匠?” 李月娇不气,只笑道:“我外曾祖父曾主持修建皇家园林,但他老人家说过如今亭台楼舍均有一定之规,或增或减不过顺着前人经验,因地、因人、因时罢了。再堂皇,差的不过是雕梁画栋之绘,细部修饰之美,未见真有新巧处。所以他老人家更喜欢那些日常之用,再或者有巧思之物。而我昨日见的天工巧制作的器物……” 她说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摇摇头,道:“不好,很不好。” 三个木匠听罢,皆是一阵沉默,信服此话之余,又觉不甘。 他三人因冯恩茂掌天工巧后总被欺负算计,本是深恨他的,但秉匠人之心,依旧服气冯恩茂的手艺,认他为北地木工之首。 是以如今他们听李月娇如此轻视冯恩茂,疑她是瞧不起北地的技艺,反起了争执之心。 那王木匠又想起一事,忙道:“夫人,咱们城往西去有一座白龙寺,冯掌柜之所以成名,是因他为寺中建造一座九层高的木佛塔,塔身倾斜而不倒,可为奇观。” “哦?为何如此建造?塔如今在何处?”李月娇终起了兴致,端着茶碗瞧着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咱们北地风大,冯掌柜说那塔至七百余年后,自然会被风吹正。”王掌柜解释道,“只可惜塔刚起三年,便因陈国来袭,一把火将塔烧没了。” “这样啊,虽然我活到七百年后,但是可惜了”李月娇遗憾地叹了一声。 只当匠人们以为她是认同了冯掌柜却有本事的时候,她却幽幽道: “但因风而来的斜塔建造,古本中曾有记载,此算他博闻强识,仍算不得技法高超。” 母亲的手札里也有相关记载,还有各色算式呢。 “……” 三名木匠又是一番沉默,但都明白了,李月娇看似与他们闲聊,实则是在探天工巧与冯掌柜的底细。 想是为了开店? 只他们知道的也都是街头巷尾流传的皮毛,哪儿还有更深些的呢? 李月娇看他们的神色,便知再无新鲜的了。 但若天工巧与冯掌柜只是这等水准,那她想的事情,应该可成。 扬名,就该扬个大大的名,让向她伸出过触手的陈国人,笃定她确有不输给母亲的技艺。 只那刘阿大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夫人有所不知,冯掌柜还会造火器。” 这话出口,另外两个人也愣了一下,双双看向他。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 李月娇不想有意外收获,神色终于有了变化:“火器?他不是木匠吗?怎么还会这个?” 竟然与母亲一样? 刘阿大笑道:“夫人,小人自幼学艺时,也听师父说天下百工,理通一处,如冯掌柜那样做到顶的木匠,看见新鲜的东西,总会忍不住瞧上一瞧的。” 李月娇听着他说,想起了母亲学制墨时,对她说过:“非本行之事不必要精,但要通,才不易被人骗了去。” “极是,”她赞许地点头,又问,“刘掌柜见过他做的火器?” 刘阿大摇摇头:“小的没亲见过,怕也没多少人见过。小人会知道,是因去年偶然听见冯掌柜与谈家二爷说话,谈二爷说冯掌柜做的火枪,比镇北军的用着更简单些。” 用着更简单?李月娇没理会谈二爷是谁,只眼底闪过惊喜。 母亲生前最想的,正是要如何让火枪使用更简单些。 自从知道陈国人是因为母亲而盯上了她,李月娇想过很多母亲惹了陈国人眼的理由,而火器之用便是其中一项。 可现在母亲已经仙逝,陈国人若真对火器有想法,为何舍近求远,不寻冯掌柜而是要找她? 思及此,李月娇终于意识到了事情最古怪的地方,忙问: “冯掌柜既然这样厉害,为何没有被镇北军招募去?” “夫人不知?冯掌柜入过镇北军的武备营,专司攻城器械之建,但大约是六年前吧,他伤了手,做不了活了,前任将军许他回家了。”于木匠忙道。 李月娇算了算年头,好奇问:“……冯掌柜多大年纪?” “应是二十九岁,他修塔成名那一年时,才十六岁呢。”众人答道。 “……可真瞧不出来……”李月娇喃喃道。 刚才她只顾着看冯掌柜那可怖的身材了,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长相年纪。 “所以夫人真要开木匠铺,可千万不能小看天工巧。”木匠们见李月娇神色终于严肃起来,认为自己说动了她,忙又劝道。 李月娇一笑,反问他们:“我瞧见郡中光景,听人说郡中事情,再见了世子的行事,还以为大家都不喜欢天工巧呢。” 三个木匠俱是一凛,方发觉自己今日话说得多了。 别是夫人听完后,误以为他们与天工巧有私,去和将军说了,不再找他们做那新迁民户的活计了吧? 实在是因为眼前这位将军夫人笑眯眯的,态度和气,引得他们不知不觉就说多了。 但话已经说完了,他们也不能咽回去,只得坦然道: “小的们虽学艺不精,又屡遭天工巧针对,但也敬佩真有技艺之人。” 李月娇颔首称赞:“诸位都是纯粹之人,怪道世子寻你们做事,纯粹之人,技艺上必会得道的。” 虽然他们的技艺一般,但今日看他们干活时李月娇就知道,都是很用心、很细致之辈。 夸得三个人又安心,又羞赧:“将军与夫人都抬举小的们了,小的们一定用心做事。” 李月娇笑说:“我说要开买卖,是瞧着贵郡内做的东西实在不像样子。但我今日知道了,原来那欺行霸市之人也有真本事,只是不肯对百姓用心,北城大商贾的堂皇精巧钱要赚,南城这些寻常百姓家的家计小钱,也不肯放过。” 她说得如此直白,让三个木匠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能继续闷头做活。 虽则不敢言,但心中都觉得她说得很是。 冯恩茂所行种种,不过是大钱小利皆不肯放之故。 李月娇说了半天话也累了,便一边喝茶,一边安静地继续看他们做工。 却不料没安静到一盏茶的功夫,忽得宝年又快步从影壁那边转了进来: “夫人,齐郡守府上派了两个婆子来,说是给夫人下帖子的。” 刚抿了一口茶的李月娇很意外,咳了一声,差点儿把茶喷了出来。 云团忙接过杯子,轻轻给她顺着。 李月娇示意她自己无事,起身无奈道: “今儿是怎么了?全是贵客登门啊。请进来吧。” 说着话,她已经回到了正厅坐下。 * 不多时,宝年便引着两个五十多岁的婆子,走了进来。 那两个婆子打扮得体,面上笑容可掬,观之可亲,一进门就先依礼给李月娇行礼: “夫人,四日后是我家夫人寿辰,夫人派老奴们来给夫人下帖子,还请夫人赏面,四日后登门。” 说话干脆直接,更讨人好感。 李月娇让云团将帖子接了过来,打开扫了一眼后,便将帖子放在桌上,依旧很柔和地笑道:“辛劳你们了,回去告诉夫人,四日后我必然登门。” 云团已经过去,给了赏钱。 两个婆子接了赏钱,更是眉开眼笑,纷纷道: “是,老奴们替我家夫人,谢过将军夫人赏光。” 李月娇让云团亲送她们离开后,没再去院子里,而是坐在厅中托着下巴,盯着郡守夫人的请柬沉思。 等云团再转回来的时候,她问:“她们几个人看见院中工匠,表情如何?” 云团摇头道:“她们都没看他们呢。” 李月娇点点头,继续开始沉思。 从昨儿听薛镇找人修水利的时候,她还在生气,后来气消了,她又想那些明明该是地方官管的,为什么却是薛镇在张罗? 而今天听了三个工匠的只言片语之后,她已经开始明白了薛镇这次重回北疆,背负着怎样的皇命。 最终,她不由叹气道:“原来是这样啊……” “小姐,怎么了?”云团好奇问。 “我是在想世子如此年轻,却在天下仍未大定之时,又担起……” 李月娇欲言又止,咽下了不该她乱想乱说的话。 只多少心绪涌来,最终被她化为了一句感慨: “若他父兄还活着……世子,该是很想他们吧。” 如果他们没死,万钧重担就算落在薛镇身上,有父兄相帮,也会简单些吧?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八章 宴无好宴 感慨出口的瞬间,李月娇诧异于自己一息前的心软与难过。 她抬手轻按自己的心口。 人心还真是奇怪啊,自己明明恨着、怨着、防着薛镇,但当为离开而不得不靠近他,又因身在其中而看清、想明了他的某些事情后,她竟然忍不住可怜起他来了。 云团同样诧异于李月娇的感慨,怪道:“小姐怎么突然感慨起这个来了?” 李月娇不语。 但因为母亲卷在其中,背着不知真假的“罪名”,所以她越为薛镇感慨,便会更为母亲委屈。 世事难料,人心多思,累得很,烦得很,苦得很。 不如不想,当个傻子,反能朝着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向前。 她最后按了一下心口,将那些心疼的念头按回去,不许他再扰她心绪。 而后,她拿起郡守府的请柬,细细端详着,语带讽刺道:“洒金粉蜡笺,风雅富贵得很呢。你可知这一张笺纸在京城中,价值几何?” “奴曾在长公主府中见过,章女官说要二两银子一张。”云团觑着李月娇的神色,见她不再似方才那等愁苦,才略放了心。 李月娇点着笺纸:“是啊,但我瞧这工艺并非行货,当是齐家自制而成的。” 云团咋舌:“他们家竟然会做这个?” “大族之家,富贵风雅嘛。” “那小姐要去吗?前儿才在街上起了冲突,这时候来请,奴瞧着都像鸿门宴呢。”云团问。 “当然要去。”李月娇今日坐久了,趁无人时伸了个懒腰,笑道,“前儿冲突又怎样?我丈夫年纪轻轻爵位、官位便到了人之上,因此我与齐家小姐少爷不叫冲突,而是官管民,长辈教训小辈,又怎会因此而设鸿门宴?” 云团点头; “也是哦,小姐是正经二品诰命,郡守夫人最高不过是五品。”她说着,忍不住笑了,“因着世子,小姐在京时辈分低,但在安化郡,因为世子,小姐反成长辈了,真有意思。” 李月娇亦被她逗笑了,又道:“况且就算鸿门宴又怎的?京城中没经历过不成?” 她初嫁时,为着薛镇的态度,京中那些贵妇千金对她向来宴无好宴,背着孝惠郡主更要指桑骂槐,对她极尽嘲讽之能。 委屈了三年,到今天她已能泰然处之。 “是,那小姐到时候,得打扮艳压群芳才是。”云团笑道。 李月娇按着坐酸了的腰,听罢用力一点头:“好,就要艳压群芳,把我压箱的好东西,捡那金的玉的嵌宝的,都穿戴上。” 云团瞪大了眼睛:“啊?” 那多难看、多累赘啊? 她是希望自家小姐艳压群芳,但不希望小姐被人笑俗气、暴发户。 “你瞧这笺纸,便知齐郡守夫人什么没经过,什么没瞧过?又是士族之家,我同她们比礼仪周全是要输的,所以我就要和他们比张扬,比到他们觉得我是好拿捏的傻子才好。” 她也不知为何会生出此念,但这段日子她琢磨多了事情,忽得悟出了个反其道行之的道理来。 云团着实想不通,依旧愣愣地看着她:“可小姐,人家二两一张的笺纸都用了,真比富贵,咱们也比不过啊。” 李月娇绝非穷人,但嫁妆都折了银子,也不过五千两上下,在京中算个中等。 可舍不得用二两一张的笺纸。 “比的是张扬,张扬和富贵可不一样。”李月娇纠正她。 云团满面纠结,但见她自信满满的表情,只得应道:“奴知道了,只是小姐到时候别嫌脑袋沉。” “我那点儿东西,再沉,还能有全品大妆沉?不怕的。” “……小姐如今,人都变淘气了呢。”云团无奈道。 李月娇笑了笑,将笺纸递给她:“让胡荣去找世子,就说我不熟悉郡守夫人,问问他有什么要交待的。” “是。” * 八月初六日,打扮得极张扬的李月娇,坐着福年驾的羊车,领着云团,后面跟着胡荣,带着要送给郡守夫人的贺礼,到了郡守府后宅的西角门。 因着队伍不似其他贺寿之人那样,连丫鬟小厮都要带十余号人,极尽威势,所以起先郡守府门子还没将李月娇一行人当回事儿。 只等到胡荣将帖子递上,门子立刻改了笑脸,边请他们入门,边让人赶紧去禀报。 齐郡守夫人冯氏听说,立刻领了人迎出二门。 只她刚绕过影壁,就见李月娇从羊车上下来,优雅地站在那儿,身边的丫鬟正为她理着裙角。 冯夫人的脚步顿在门前,倒吸一口冷气,险些以为是门子传错话了。 眼前这人,是世子夫人? 鹅黄八宝暗纹的织锦上衣,大红的洒金描牡丹缎子马面裙,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脚上是翘头鸳鸯鞋,鞋尖上各有一颗金珠;一脑袋的金钗金凤金步摇,瞅着和开屏了似的;耳上一对宝塔形状、嵌红宝的耳坠子,沉坠得很;腕上金的银的玉的珊瑚的,瞧着手腕都疼;腰间更是环佩叮当,什么金香囊、玉禁步、金镶玉的佩带、金银线绣成的织锦荷包。 再配上那京中如今最时兴的粉面桃花妆,额间还有金箔点缀。 黄澄澄,红彤彤,粉莹莹,白花花,活像是个会走路的首饰铺。 冯氏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 并非难看。 眼前的首饰铺纵然浓妆艳抹,但杏目柳眉,肤白唇丹,身量高,腰身细,尤其是脸上那对小酒窝,含着笑意,比额间那点金箔更引人看。 单看那张脸,是让人忍不住亲近的模样。 可再美,套上这一身打扮,美得艳,艳得俗,俗得与她天然可亲的美又不搭,又古怪得合适。 总之是说不上来的怪异,怪到让冯氏忍不住,上到下,下到上打量了好几圈,就连跟着李月娇的丫头,她都多打量了好几圈。 捧着个雕刻精美的檀木盒子,通身也是簪金戴银,佩玉锦衣的大富贵。 这就是安阳侯世子,时任镇北将军薛镇的妻子和她的贴身丫鬟? 不是说孝惠郡主很喜欢这个儿媳妇吗?出入都要带着她,教她种种京中事? 怎的就教出这等扮相? 本就年轻不服众的岁数,再打扮成这样……啧啧。 冯氏想呢,李月娇已经款步走到了冯氏对面,含笑看着她不语。 人到了面前,冯氏这才醒过神来,忙堆笑施礼道:“妾冯氏见过夫人,夫人一路走来,辛苦了。” 李月娇忙伸手扶住她,并没让冯氏将礼行全了。 只这一扶,冯氏便觉出异样了。 别看眼前人这一身累赘,但扶她的时候,步摇轻动、耳坠微摇,腰间环佩与腕间各种镯子移动,却竟并无多余声响。 她再抬头时,刚好碰上了李月娇的含笑的目光。 “夫人莫要多礼,今天是夫人的好日子,竟劳夫人亲来接我,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还是该我先贺夫人永葆青春,平安喜乐才是。” 她说着话,对旁边道:“云团。” 云团立刻上前一步,低眉颔首双手将匣子呈了上去。 冯氏忙一边道谢,一边让身边的妈妈接了。 那妈妈接在手,才发现匣子颇有些重量,压得她差点儿踉跄。 偏云团一路端着匣子过来,呈上来的时候,还能不摇不动。 冯氏看了那妈妈一眼,读懂了她的目光。 原来孝惠郡主,教的是礼仪吗?冯氏心想,也是,小门小户嫁入高门,三年能教出个礼仪周全已经不错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其他? 只她不知道,她在打量李月娇,李月娇也已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一遍。 冯夫人今年五十有五年纪,但因保养得当,所以瞧着像不足四十,长得尚算慈眉善目,那一身石青色的衣裙,金钗玉簪,合年纪,合气质,也合她的好日子。 只是那双因打量她而流露出精明与轻视的凤目,削弱了她的慈和之感。 李月娇笑意不变,和气道:“听说夫人爱石擅书,我刚好有一方前朝段郎君留下的胭脂红澄砚,赠予夫人,还请夫人莫要嫌弃简薄。” 冯夫人一怔。 前朝段郎君是世间闻名的制砚高手,但传世极少,又逢累年战乱,到如今已经十不存一,是士林文人极向往的好砚台。 没想到眼前这个首饰铺,出手竟这般大方? 已经看轻了李月娇的冯氏惊诧之余,获至宝的喜悦未藏住,从眼底溢了出来。 李月娇看得分明,心中暗笑。 她如此打扮就是为了让人看轻。 看轻了,心高了,有些情绪就藏不住了。 “太贵重了,夫人如此厚礼,倒让妾不好意思了。”冯氏心中虽欣喜,但依旧笑着推辞,“夫人快往里请吧。” 郡守府的后宅不大,二门和今日待客的正厅紧挨着,绕过影壁墙便是。 李月娇笑盈盈地跟着冯氏往内走,幽幽道:“前儿世子因军令如山,不得不征了郡守的两匹爱马,心甚惶恐,因此今儿趁机以礼相还,省得郡守与夫人不快,齐少爷与齐小姐生气。” 话音未落,冯氏脸色已经青了。 偏她二人已经绕过影壁,李月娇只觉眼前花团锦簇,各色打扮、各个年龄的女子都站在院子里。 而被她提及的齐小姐也在其中,脸色比别人更僵硬些。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五十九章 气人 李月娇声音顿住,目光在众家小姐夫人的面上环视一圈,落回到齐小姐脸上后方笑道: “哟,好多人啊。” 她扭头看向冯氏,笑盈盈地道:“早知道大家都在此,我就不提那日的事情了。” 她话说得天真,但院中女眷早已将李月娇的话听分明,再听她这般说话,都暗悔自己不该跟冯夫人迎出门来。 她们哪儿能料到李月娇刚见面,就提起两家前儿的冲突? 如此尴尬的事情,是她们可以听的吗? 但镇北将军夫人来了,冯夫人都亲自迎出来,她们真若坐着不动,也不是个礼啊。 冯氏更没想到李月娇先提了此一桩,还当着如此多人的面,当下只觉尴尬极了。 她即为当事人,想得比别人更多一层。 刚才李月娇的话上听在有心人耳中,便是“镇北将军因军法严明才得罪了郡守,镇北将军不但怕郡守夫妇,还要怕郡守那非官身的儿女,才让夫人送上贵礼说和。” 这话若被传实了,他家的那几万亩地,就白费了。 想着,冯夫人再看身边婆子捧着的盒子都觉棘手,来不及细想李月娇是卖蠢还是真蠢,只能当众再度施礼赔笑道: “夫人,小儿小女言行无状,冲撞了夫人,自然该受些教训的。小妇人教子无方,又如何敢忝受此等厚礼?” 李月娇再次阻拦了冯氏的行礼,和气道:“夫人言重了,岂是齐少爷和齐小姐冲撞了我?是我多事罢了。只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哪儿敢劝呢?才在今日来给夫人贺寿的时候,和夫人念叨念叨了。” 说着她,她看向人群中的齐小姐,招手道:“瞧瞧,齐姑娘别是还生我的气吧?” 李月娇笑得越开怀,齐小姐的脸色便越青,只得挪步过来。 冯氏被噎得难受。 李月娇好像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不能当着人说,甚至仿佛只要她们还要继续为此事辩白下去,她就能把话题绕在此事上,无休无止。 偏位有尊卑,李月娇又字字句句都是谦语,再不合时宜,她也只能僵着笑容应承: “夫人倒说得妾更不好意思。嗐,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吧,外间男人的事情,妾也不爱管,不敢劝的,因此今日妾只管和夫人听戏说笑,不说其他。” 她说着,对已经蹭到自己身边的齐小姐道:“芷丫头,还不快见过世子夫人。” 齐二小姐,闺名齐芷青。 齐芷青可没有母亲那样多的心思,只在心中恨李月娇方才的话,可当着人,她又不敢真的对李月娇无礼,只得忍气对着李月娇蹲身施礼: “小女见过夫人,那日在街上,是小女冲撞夫人了。” 冯夫人眼前一黑。 这傻丫头,怎么还说? “齐小姐快免礼,”李月娇乐得她继续提此事,已经亲手去讲齐芷青扶了起来,笑着看她,“都说了,齐姑娘没有冲撞我的,倒是我那日累得齐小姐没了好车呢。” 她说着话,还褪下了一个金镯子戴在了齐芷青腕上。 “这个是我赔你马车的,就别委屈了。” 冯夫人忙道:“夫人,这怎么使得……” “使得,自然使得的,”李月娇转头看向冯夫人,“我见了夫人这千金便喜欢,千金之人,自然配得上这镯子。” 冯家人脸越僵,天生爱笑的李月娇,笑得就越自然。 冯夫人多少心思口齿,遇上李月娇这等直愣愣的人,竟都使不出来了,只得作罢,勉强笑道 “让夫人破费了,芷儿,还不谢过夫人。” 齐芷青连李月娇都讨厌,又哪儿看得上她的东西,偏不能摘,现在更觉得大家都在看她,有些人还要在暗中笑她,多种心思涌上,自觉丢脸的她气得脸红,只能垂首闷气道: “多谢夫人厚爱……” 她语未完,冯夫人立刻赶在女儿又说起那日事情之前,笑着往里面让人道:“好了,夫人快里面请吧,咱们哪儿有在院子里站着说话的道理?” “夫人说得是,瞧我,还等着夫人为我介绍众人呢。” “夫人多礼重人,但在屋中说也是一样的。” 二人有说有笑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连院中暗流汹涌的气氛,都为之一松。 众家夫人也松了口气,无论心中做何想,面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意。 李月娇就这样被众人簇拥进了正厅中,冯夫人让她坐在主位,李月娇推让一番,最终让今日的寿星冯夫人坐在主位,她坐在了主位之左,齐芷青则坐在了母亲右边,低头看着腕上的镯子,越看越不高兴。 但只要她不再说话,冯夫人便没有再管她的心思,只忙着一一为李月娇介绍在座的妇人们。 什么姓张的、姓谈的、姓冯的、姓齐的、姓周的、姓佟、姓安的,拉拉杂杂二十几号人,都是已婚的妇人,各家除了齐小姐这个主家外,千金们并未在此间。 因此如今屋中的人虽论尊卑都不比李月娇,但年纪却多比李月娇大。 但李月娇应对十分得体,暗暗记着人脸人名,谈笑风生,让人挑不出错来。 唯独因着之前刘阿大的一番话,李月娇格外多留意了屋中两个谈家的妯娌,与一个嫁到冯家的谈姓女儿。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想。 冯夫人现在只敢将话引到今日天气、茶果、等会儿的戏之类的事情上,连本想问的开店之事都不问了。 否则谁知道这个话多的夫人,到时又能说出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话呢? 如此,屋中气氛更是和乐融融,再因李月娇天生讨喜的气质,足以让很多人觉得这位将军夫人打扮得虽然张扬,但人还是很不错呢。 众人正说笑间,忽得外面又有人道:“夫人,谭夫人与邱夫人,并二位家中的小姐到了。” 又一个“谈”? 可李月娇瞧得分明,再听见“谈夫人”三字的时候,冯夫人脸上的笑意有一瞬收敛。 不过一瞬,她便笑道:“快请进来。” 可齐芷青却眼睛一亮,却因母亲没动,她也不敢立刻起身,只急得微探身,向外张望。 李月娇瞧得分明,对来人更好奇了。 只等人进来的时候,她不免怔了一下。 嚯,竟然是熟人?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章 熟人 进来的两位四十多岁的夫人身后跟着的,正是之前在京城中见过的王姑娘和谭姑娘。 原来不是一个谈啊,李月娇暗忖,只是她们怎么也到了安化郡? 再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 王姑娘的父亲是工部员外郎,谭姑娘的父亲是工部屯田司主事,恰与薛镇如今要做的事情有关。 李月娇不再看两个小姑娘,而是看着谭、邱二位夫人。 谭夫人和邱夫人进门先向冯夫人道贺,而冯夫人一改之前听见人传时的冷淡,热情地寒暄起来。 对着邱夫人寒暄八句,对着谭夫人则只寒暄两句。 而一旁的齐芷青,虽然向着谭、邱二位见礼,但目光只在王姑娘身上打转,理都不理那个谭姑娘。 寒暄过之后,冯夫人忙再引着她们向李月娇见礼。 李月娇看得分明,因着冯夫人的态度,谭夫人面上多了层不意被觉察的不虞。 只是等她看见自己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不但她,邱夫人与王、谭二位姑娘,也对着李月娇愣住了。 尤其是谭姑娘,年纪小不藏心事,在京时就不喜欢李月娇,此刻再看她这样打扮,没忍住,竟然笑出声来。 她母亲邱夫人立刻瞪了她一眼,责她失礼。 谭姑娘忙低下头,忍着笑意。 真俗气。 王姑娘目光中虽也有不屑,但仍跟着母亲,得体大方地对李月娇施礼,口称“夫人”。 李月娇这才欠身回礼:“谭夫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邱夫人我是第一次见,我隐约记得,尊夫是如今的工部屯田司主事?” “正是。”邱夫人笑说。 谭夫人亦笑道:“多谢夫人还记得妾,只不想此次夫人也随着世子来了安化郡,许久不见,夫人如今越发……富贵了。” 她搜肠刮肚找出个词称赞,但语气则做出了个和李月娇很熟悉的模样。 李月娇眼波婉转,见了身旁冯夫人泰然若素的神色,再看齐芷青和王姑娘之间的目光相接,越发好奇此两家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心里好奇,但她面上依旧柔和地笑着:“谭夫人消瘦了,可见一路北来辛苦了。” 她们夫人们说着话,冯夫人正要让人将王、谭两个小姑娘请去偏厅玩耍,一旁的齐芷青终于按捺不住,低声对冯氏道: “娘,我领王家姐姐去就好了,还有谭小妹妹。” 冯夫人瞪了她一眼,只她话既说出,当众她不好反驳,只得板着面孔,“嗯”了一声。 齐芷青立刻过去,亲昵地挽着王家姑娘就要走,还是那王姑娘亲自牵了谭姑娘出去。 冯夫人看着她三人的背影,脸上笑着,眼中不满。 李月娇看得饶有兴趣,这才叫意外之喜,只不知冯夫人此等态度,与王、谭两家如今的官职,有多少分关系? 她得了薛镇的那一方好砚台做人情,自然也要回给薛镇点儿有用的消息嘛。 众人又坐了片刻,至午时快要开宴的时候,李月娇已觉有些劳累,便低声与冯氏说要去更衣。 冯夫人佩服起李月娇来,如此一身沉重的打扮,她到现在才要去歇歇,很是不凡啊。 于是她忙唤了自己的贴身大丫头,让她告诉了云团过来。 “夫人,妾家后面花园虽小,但胜在有石有水,水边的阁子上很安静,可以休息。”冯氏笑道。 “多谢夫人安排了。”李月娇一笑,由云团搀扶着,冯家丫鬟领着路,往后面花园处的阁子去了。 * 待李月娇走出正厅,吹着轻风,人都松弛了下来,趁着无人看,索性挂在云团身上了。 云团忍俊不禁,奈何还有冯夫人的丫鬟在前,她也不能多言,只能用力搀扶着自家小姐,和她那一身沉重的装备。 谁知等她们走到后花园,刚过一道半月门,忽见齐赟迎面走了过来。 有外人在,李月娇立刻正身停步,又是个端庄模样。 “四少爷下学回来了?”冯夫人的丫鬟立刻施礼,“夫人让奴领镇北将军夫人到后面阁子处,那边是备好了给今日客人休息的,少爷下晌再回学里,走正门吧。” 是对齐赟说话,更是解释给李月娇听,齐四少爷出现在这里并非有意。 但齐赟已经先被李月娇那一身装扮闪到眼睛,以至于等听完那丫鬟说话才醒过神来,含笑对着李月娇拱手: “齐赟见过夫人,夫人亲来为家母贺寿,在下多谢夫人。” 说罢,又对那丫鬟说:“我知道了,你好生照料夫人。对了,我听人说王姑娘也来了?” “是。”那丫鬟和齐赟说话的时候,并不敢抬头看他。 李月娇竖着耳朵听。 齐家兄妹对那王姑娘都很上心啊,难道是有结亲之想?她心中暗忖,颔首对齐赟,算是回礼:“原来四少爷还进学啊。” 既然不是当着人,他不提前日的事情,李月娇自也不会提。 齐赟笑意更浓了:“学而无涯,在下一个白身,更要学无止境。” “四少爷在哪家学堂读书?”她又问,似是对齐赟的事情很好奇似的。 齐赟点点头:“是,在下在城中的吴山学堂,同吴夫子治学《春秋》与《易经》。” 吴夫子? 安化郡的事情果然私下都是连着的、 之前窥视她院中的人,难道就是齐家人? 她想着,对上齐赟的目光,笑问:“那个吴夫子,难道就是我家对门的吴夫子?” “哦?原来夫人和吴夫子是邻居?”齐赟反问,神色真挚,让人看不出真假。 “那要看安化郡还有几个开学堂的吴夫子了。”李月娇笑说。 “那就是了。”齐赟颔首道。 “如此,四少爷可要好生读书,他日出将入相,也好为国尽忠。”李月娇道。 齐赟忙拱手作揖:“是,谨遵夫人教诲。” 他二人这般站着说话,那丫鬟虽不敢抬头阻拦,但心中却很焦急。 李月娇说是夫人,但整个安化郡都找不出第二个她这等不满二十岁的夫人。 她胡思乱想着,好容易他二人说完话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继续引着李月娇和云团往阁子处去。 齐赟站在原地,注视着李月娇袅娜的背影,再一笑时,容色只变得暧昧起来,才转身离开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一章 背后说人(上) 冯夫人的丫鬟引着李月娇与云团,到了后花园池旁的阁子。 阁子不大,一楼是挑空的,一半在池上,一般在地上,周围有奇石古树,还有藤蔓相绕,要离近了才能看出阁子是挑高建成。 古朴的楼梯绕楼而上,门开在池塘一侧,四面的窗皆是冰纹满月的样式,门前匾额上有映月二字。 走进去,里面只得一间屋,但中间有屏风相隔,一侧是床榻与妆台,另一侧则如小厅陈设,正面是两张官帽椅,中间有小几隔着,下手两边各三张圈椅,中亦有案几,墙上有画,挂着“清风留人,明月守心”的联,有插瓶的新鲜菊花,靠墙的一排博古架,其上亦是精美陈设。 李月娇扫视一圈,点头赞道:“郡守与夫人果然都是雅致之人。” 那丫鬟笑着应承李月娇,又让人备了茶点来。 李月娇问她:“你做事很好,叫什么名字?” “奴叫应春。”丫鬟道,“多谢夫人夸奖。” 李月娇颔首,忽然上半身微倾,凑近了应春低声问:“我问你,前次我在街上得罪了你家少爷小姐的事情,他们回来,真的没有抱怨吗?” 应春哪儿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问她,她本就因方才齐赟的出现慌了神,一时不慎,竟脱口而出道:“怎会?那日二少爷还劝过四小姐,不要多心呢。” 说罢,她又觉得自己说多了,慌忙垂首不言。 李月娇瞧着她的神色,抿嘴一笑:“这样就好,果然你家四少爷是个知礼数的人。” 说罢,她看了云团一眼,云团忙拿出两片金叶子给了应春,笑说:“姑娘前面去吧,等开席时再来告诉就成。” 应春本要推辞,偏云团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她只得收下金叶子,蹲身施礼道:“是,夫人先歇息着,奴先退下了。” 说罢,她退出阁子去,惴惴不安地四周看了看,方才提裙子下楼,唤来看管院子的婆子道:“如今镇北将军的夫人在里面歇息,你们也看着点儿门,要是老爷少爷往这面来,你们提醒着。” 那些婆子们满口答应,应春这才压下那颗乱跳的心,回到了前厅,向冯夫人复命去了。 * 李月娇从楼上窗子瞧见应春离开了,立刻松了一口气,双手抱着脖子,让云团先将她头上的金凤、金步摇卸下来,口中笑道: “这一上午,脸没笑僵,脖子先僵了。” 云团却依旧不放心地绕着阁子转了一圈,李月娇回头看她,笑问:“你在找什么?” 云团敲着四墙窗户,还轻轻踏着地板道: “我怕这里有什么机关暗道的,咱们说话被人听见,再或者让人暗算了去。” 李月娇笑出声来:“不怕的,她们请了我来,我若真在这儿出了事,那么齐家也不落好的。况且你这样,真有那偷听偷看的人,不已经看了听了去?” 一则她本就不可能在郡守府上说肺腑之言,二则孝惠郡主虽给她说过许多朝堂或后宅争斗的事情,但也教过她,聪明人要做害人的事情,是不会选在自家地界的。 显然郡守夫妇,并那个齐四少爷,都是聪明人。 再者,若是真有人在这儿偷窥偷听,冯夫人的贴身丫鬟总该是知道的,那应春应对她时更该心无旁骛,随时警惕,而不是因她一句直言就慌神。 不过这么看,应春似乎很怕齐赟?但她是冯夫人的贴身丫鬟,大家族中,母亲身边的婢女在子女面前是有脸面的,子女也要礼让三分。 因此应春的态度,好奇怪啊。 她心中边想边揉脖子,安了心的云团过来帮她揉着,口中道:“小姐今后还这样打扮不了?” “你没瞧见她们看我的眼神,我这打扮的,可是很成功呢。”李月娇笑语晏晏,“对了,你记得之前咱们在机巧阁看见的那位王姑娘和谭姑娘吗?竟然也来了。” “刚才齐少爷问的原来是那个王姑娘吗?她们怎么都到安化郡来了?”云团不解。 “该是因为那些民夫屯田的事情,”李月娇道,“只怕今后和她们父亲打交道的次数,会很多呢。” 云团了然颔首,又心疼道:“等下还有一顿饭,和一下午的戏呢,小姐今后可别这样打扮了。” “我晓得的。”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忽得就听见外面传来两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虽由远而近,又因着此处有水,所以听得分明。 “巧云姐姐,我们足有三年没见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正是齐二小姐,齐芷青的声音, “怎么会?二妹妹想我,我当时知道的,你每次来的信我都有看,还收得好好的,这次到安化郡,我还带着来了呢。”是王姑娘温柔和缓的声音,如哄孩子般地说。 原来王姑娘叫王巧云,李月娇心想,示意云团莫作声。 云团明白,只无声给李月娇揉脖子捏肩。 齐芷青显然很受用王巧云的话,继续撒娇道:“我只当姐姐在京中,认识了新的姐姐妹妹,就不理会我了呢。” 王巧云笑如银铃,语气更温柔了:“傻话,我便是认识了再多人,最想的依旧是你这个丫头。” “那你的表妹呢?”齐芷青赶着说,声音带娇,虽然是在玩笑,但李月娇想了想她方才对那位谭姑娘的态度,又觉不像玩笑了。 “那是表妹,你是妹妹,不一样,但都好,都是我的妹妹。”王巧云公允道。 齐芷青立刻不依不饶地撒娇,最后定然王巧云说了她最好才罢休。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阁子之下,就听齐芷青抱怨道: “不过也亏得姐姐来了,这几天我要被气死了。” “怎会?竟有人敢欺负妹妹不成?”王巧云好奇问。 “就是那个李娇儿,呸,仗着薛将军的身份,打扮成那么个样子,俗得让人发笑。”齐芷青连名带姓地骂了一声。 阁子上忽然被点了名的李月娇,不怒反笑,看了一眼面带愠怒,仿佛立刻就要冲出去打人的云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齐家多聪明人,但齐二小姐,着实不在其中。 是以能背后听人编排自己的机会,可得把握住才是。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二章 背后说人(下) 王巧云听齐芷青指名道姓的,一顿之余,左右瞧瞧无人,方笑道:“二妹妹,她好歹是世子夫人,可要慎言啊。” 齐芷青冷哼:“世子夫人又如何?她给我们冯家没脸,难道我说她不得?” 王巧云一时沉默。 她已自父亲口中听说了前日事,心中虽叹安阳侯世子行事不留情面,但若说是有人给冯家没脸,不如说是齐家兄妹行事不慎,递了把柄给人的缘故。 但这话,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当着齐芷青说,更何况她本不喜欢李月娇,便顺着她道: “说来她今日打扮是很古怪,我在京中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侯府,一次是在她家的那个买卖,可都不是这等打扮,的确惹人发笑。” 齐芷青听她说李月娇的不是,更加高兴起来,只笑啐道: “哎哟,云姐姐可别提买卖了,她还说要在这儿开木匠铺子呢。” “她竟然……她家那铺子东西还好,可她带了很多工匠来吗?”王巧云公允地评价,也心生好奇了,道。 齐芷青脸色忽得沉下来,乜斜着眼睛看王巧云,冷声问:“……云姐姐,你怎么还夸她?我不喜欢她,你站谁?” 又这样。 可真是个孩子,阴晴不定的。 王巧云看她生气,无奈在心中叹气,只能道:“傻丫头,我自然是重你的。” 齐芷青脸色好了些,嘟囔道:“姐姐该知道我外祖家开着木匠铺,她如今也要开,呵,仗着将军的势多管闲事,与民争利,可恶得很。” 王巧云再次沉默下来。 她很想说二妹妹,你的家世,你外祖的家世,这“与民争利”四个字,可不当说啊。 只是她深知齐芷青脾气大,好的时候很好,一声恼了便不认人,况她心中还另有一段心思,自然不好与她争执,只得将心里话盖起,笑说: “我不喜欢世子夫人,也不喜欢机巧阁,一家子上下,狐媚得很。” 饶是李月娇脾气很好,听见这话也立刻掉了脸,嘴角都没了笑意。 王姑娘这话说得,又难听又莫名。 什么叫她一家子都狐媚?这是把她外祖母、她爹都骂进去了。 云团见自家小姐变了脸色,哪儿还能忍住?立刻就要冲出去,却被李月娇手疾眼快地扯住胳膊,示意她给自己把钗环戴好。 都听到这儿,不听完,她岂不是很吃亏? 想着,她端起茶杯,将剩下的半碗残茶一饮而尽,试图浇灭心中怒火。 外间二人边说边到了阁子下。 齐芷青一个未嫁女,听见王巧云此等形容,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又因着好奇笑问她:“我也觉得她很狐媚,诱得将军那样对她。” 王巧云正打算解释给她听的,可忽得听她将话转在了薛镇身上,不觉一怔。 她生性敏感,已听出齐芷青每回提到薛镇,总带着些小儿女的缱绻。 和她那谭家表妹似的。 她忙拉住正准备上楼梯的齐芷青,压低声音问:“你怎么……难道你还……” 她虽然说李月娇说得难听,但真要说起此等事情,她的脸先羞红了。 齐芷青却不在意,只秀眉轻挑,反问:“怎么?不可以?我难道配不上将军不成?” 之前在街上就发现不对的事情,此刻因着自己听墙角,就这般大喇喇地听见了,李月娇无奈摇头,无声轻叹。 看来这位齐姑娘云英未嫁,又出身高门,怎么还惦记有妇之夫? 她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 薛镇有什么好的?你想要,待将来他们和离之后,拿去好了,李月娇不快地想。 但再一转念一想,是了,薛镇于她绝非良配,是因为他们之间那点无证无据,却隐有千丝万缕的仇恨;但若是换个人,薛镇的脾气秉性温柔儒雅,敦厚平和,通房妾室一概都无,还真是好良配。 而身份爵位,本事能力上,还真与齐芷青搭得很呢。 李月娇在心中胡思乱想着,最后用力转了一下腕上的镯子,恨恨地想,这样“好”的人与她有仇,还连累她挨骂。 送齐二小姐好了。 云团更听得目瞪口呆,那位齐小姐在说什么啊?! 世子有什么好的?冷心冷情,动辄疑人,是个木头,还是有妇之夫!怎么就值得一个高门大户的闺中女儿倾心? 外面的王巧云听她说得这样子直白,早吓得花容失色了,慌忙去捂她的嘴,急道: “什么配不配得上,你是未嫁女,怎么对个有妇之夫……你别胡来啊。” 她再不喜欢李月娇,这种事情上也拎得清,齐芷青的话如果传出去了,落个自荐枕席的评价,名声还要不要了? 只怕连薛镇的名声都要受损,背上个已婚之人引诱闺中女儿的罪名。 而那位孝惠郡主岂是易于之辈? 齐芷青丝毫不怕,只笑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傻子。我齐家女儿,怎可能给人做妾?” 咋?难道你还要杀了世子夫人,自己做正妻? 王巧云只想劝她别乱来,齐芷青已经抱着王巧云的胳膊,一边上楼梯,一边笑问: “先不说那些,云姐姐先给我说说,你为何说她全家都狐媚?” 王巧云觑着她的脸色,情知眼下劝不得她,只能暗叹一声,将要劝的话压在心底,跟着边上楼边说: “她们机巧阁中有一个女木匠,叫秦乐的。那工匠都是男人,她一个女子混在其中,能有什么好处?” 李月娇听王巧云竟然编排到师姐身上,还口口声声女木匠如何如何,心中更气了。 女木匠怎么了?百工之行虽与时人一样重男子,但向来不缺女儿做到大家的。 王姑娘自己也是女子,怎能如此轻人? 外面,王巧云继续道:“因此她丈夫自然不快,就在外面养了个戏子,”说到这儿的时候,王巧云的脸色绯红,但齐芷青听得却津津有味,“后来被她知道了,便追着那男人打出了三条街,讨了和离书。” 齐芷青听得笑出了声,反而点头赞道:“虽然泼辣,倒不错。” 王巧云嗐了一声。 二人已经推开了门,迈步进来。 “若只是这样,我也佩服她,谁知她一个失婚妇人,竟然勾引……” 王巧云的话戛然而止,与齐芷青呆愣在门口,看着李月娇。 李月娇坐在椅子上,安然看着她们,笑问:“我那师姐,怎么了?王姑娘继续说啊?”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三章 移祸 齐芷青与王巧云怎能料到李月娇就在阁子里坐着? 想来是已经将她们说的话,都听了去。 王巧云忌惮李月娇的身份,腿已经软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齐芷青则在一惊之余,立刻高声道: “你,你怎能偷听我们说话?好个将军夫人,竟然行此等听墙根儿这种下作勾当……” “住口!”云团一声断喝,喝断了她的口不择言。 齐芷青连李月娇都看不上,哪儿还能看上她的丫鬟?她如今只想抢了先机发难,听云团敢呼喝她,立时秀眉倒竖,正要骂人,就听云团道: “齐姑娘是什么身份?又是哪个台面的人?我家小姐是朝廷亲封的二品诰命,怎容齐姑娘在这儿你啊我啊地叫?” 只是此处没有人,齐芷青哪儿还在意?挺身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王巧云忙在后面死命拉住她的胳膊,一边使眼色让她冷静,一边歉然道: “夫人莫生气,我与齐妹妹只是小女儿家的口角……” 李月娇转着腕上的珊瑚镯子,看都不看王巧云,只扫过齐芷青空空如也的手腕,目光向上,与她对视,冷声开口,打断了旁边王巧云妄图大事化小的解释: “齐姑娘,我好好地在贵府上做客,怎得姑娘这个主人,反背地里编排我的是非?我曾听世子说起过你们齐家,也算北地累世传承的高门大户,怎得这等没规矩?” 齐芷青忽得听见她说其薛镇,之前的那股气焰忽得就散了。 是了,之前她可是还说了关于薛镇的…… 难道她都听见了? 她念头一转,忽又想着索性跑开,若李月娇事后再将那些话说出来,她就不认,再反说她攀诬自己。 毕竟此处又没旁证。 可还没等她动身,李月娇已经先站起身,不看她们两个人,只对云团道:“既然齐府中不欢迎咱们,咱们便回家去吧。” 云团立刻应是,挽着李月娇,迈步便要走。 齐芷青见她忽说要走,也没想到其他,竟窃喜起来。 倒是王巧云心中明白,若李月娇真个儿就这么走了,反而是要坏事的。 是以她暗中推了齐芷青一下,又笑着蹲身施礼道:“夫人,夫人莫要生气,都是我们的……” “王姑娘。” 李月娇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款步走到她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反问:“我究竟是在齐府做客,还是在你们王家做客?” 王巧云大窘,脸色绯红。 可正因为李月娇是在齐家做客,正因她这个客人说的话得罪了她,才是要命的事情啊。 偏跟着齐芷青和王巧云的丫鬟婆子们,虽之前远远跟着,不晓得自家小姐们说了什么话,眼下忽得听见李月娇生了气说要走,都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吃挂落,是以齐芷青的丫鬟早就去请了冯夫人来。 冯夫人乍听说是齐芷青得罪了李月娇,顿时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傻丫头!偏此时就要开席了,她竟然闹出事来! 她不敢耽搁,立刻匆匆赶了过来,刚好将要出阁门的李月娇拦在内,装着傻笑问: “夫人,那边已经要开席了,夫人快请入席吧。” 只是今日的李月娇最不吃的便是装傻一套,直白道: “冯夫人,我有心示好,捧了厚礼来为夫人贺寿,却不想贵府上如此待客。呵,夫人的席,我可不敢吃了。” 冯夫人见遮不过去,只能道:“夫人如此说,小妇人可真是罪该万死了。小妇人今日也是真的想与夫人修好,因此才请了夫人来的,有哪里招待不周,妾先给夫人赔个不是。” 李月娇冷笑:“哪里招待不周?夫人且去问问贵府小姐,哪里不周吧。” 她并不说人是如何得罪了她,只坚持要走。 冯夫人一个头两个大,一边安抚阻拦李月娇,一边回头呵斥齐芷青: “你这丫头真不晓事,如何得罪了夫人?还不快过来向夫人赔罪!” 齐芷青站在原地,内心终于慌了。 母亲来了,而李月娇又冷着脸,还不提王巧云,只说她的不是。 她果然听见了之前自己说爱慕将军的话! 若她嚷出来……若她嚷出来…… “我没有得罪夫人,是云姐姐在说夫人师姐的不是!”她忽然高声道,扑到冯夫人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泫然落泪,呜咽道,“夫人,小女不该和云姐姐说那些话的,夫人莫要生气。” 不但王巧云呆呆地看着齐芷青,李月娇也怔住了,目光在齐芷青和王巧云之间转了两圈,不言语了。 冯夫人忽听得女儿这般说,这才分出心来看向王巧云,目光更加不善了。 她本就不喜欢这女子…… 而齐芷青嘴上说着歉意,却在暗中偷偷看王巧云,眼带哀求,哭得更大声了。 王巧云很想辩白些什么,可一则她的确说了秦乐的是非,二则难道让她说出齐芷青说薛镇的那番话吗? 那齐妹妹岂不就毁了?而自己还能如己心愿吗? 迎着齐芷青的目光,王巧云一咬牙,竟双膝跪了下去,对着李月娇哭道: “夫人,是小女不好,不该议论秦姑娘的事情,惹了夫人生气,还请夫人原谅!” 她这般行为,冯夫人眼中闪过玩味的鄙夷,而齐芷青却暗中松了一口气,嘴角闪过抹安心的笑意。 俯身在地的王巧云没有看见,却被李月娇看得分明。 她别开眼睛,看着跪伏在地嘤嘤哭泣的王巧云。 她的确有心借王巧云的话寻齐家的不是,到时冯夫人自然会找谭夫人和王巧云的麻烦,到时教训了她们,还可挑拨齐、王两家的关系。 哪想到因为齐芷青,事儿会变得如此简单? 可她不觉得痛快,而是觉得恶心。 王巧云编排她师姐只是令她生气,但齐芷青的做派让她很恶心。 想着,李月娇避开身,不受她的拜,只看向齐芷青,嘲讽道:“齐姑娘和王姑娘,还真是刎颈之交的好友谊呢。” 齐芷青躲闪着她的目光,继续假装低声抽泣。 心中已有成算的冯夫人,又如何能让李月娇再将事情绕回到女儿身上,立刻训斥王巧云:“呵,王姑娘倒是很会做客之道。” 说着,对跟着来的应春道:“去,请了谭夫人过来,看看她的好女儿。”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四章 不依不饶 应春立刻答应着去了。 冯夫人仍扶着李月娇,亲昵道:“夫人别气,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是常有的。” 李月娇不再提走的事情,眼睛却只看着齐芷青,似笑非笑,不说话。 她确实不可能当众对冯夫人说出什么“齐芷青觊觎世子”那样的话,对方到底是个未嫁的姑娘,她不会为出气而毁人一辈子。 况她今日怒火,皆因王巧云说秦乐的是非,发作则一是为了替秦乐出气,二是为了挑拨冯、王两家的关系。 因此,当王巧云被齐芷青推出来,如此狼狈地跪在地上哭着道歉的时候,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至于齐芷青的那点儿心思,她非但不在意,还特想告诉齐姑娘: 瞧见那个世子了吗?送你了,不谢。 但她,依旧恶心齐芷青的行事,因此才会这样盯着齐芷青看,仿佛在提醒她,是否记得她刚才说了什么? 冯夫人早就被李月娇盯着自家女儿的目光搅得心神不宁了,可她不是傻子,眼下只要李月娇不否认王巧云的话,那么她必须当看不到,将事情从自家女儿身上摘干净。 一时间谭夫人匆匆赶到,一见女儿竟然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口中不停道歉,顿时心疼起来。 冯夫人瞧见谭夫人,面色更觉冷淡,哼笑一声道:“谭夫人莫怪,令千金在我家做客,却得罪了贵人。我既为东道,自然为王姑娘说和,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请了夫人来,瞧瞧该怎么办。” 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不知情的人听来,像是只王巧云一人得罪了李月娇似的。 谭夫人便是如此,毕竟来传话的应春语焉不详,一进门看见冯夫人挽着李月娇站着,听女儿的口吻也是她得罪了李月娇。 她是知道女儿对李月娇的心病的,小孩子家不懂事,背地里说些难听的话是有的,因此只能当着李月娇的屈膝施礼,歉然道: “夫人,都是妾教女无方,只是小女孩口角,何必如此呢?还望夫人看在我家老爷与世子同朝为官的面上,海涵一二。” 李月娇听她的话,淡淡一笑,连酒窝都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只扫了一眼谭夫人,不搭理她,而是看了眼仍跪在地上,以帕子遮面哭泣的王巧云,开口笑道: “是啊,王姑娘,既然只是你与齐姑娘在背后的小口角,你怎么就跪下了?倒不像是你错了,反是我不肯容人了,对不对?” 用帕子捂着脸的,正呜呜咽咽哭泣的王巧云,忽得被戳破小心思,噎了一下,帕子掩着的脸都红透了,只好起身,站在母亲身边继续哭泣。 但李月娇的话听在谭夫人耳中,却是另一番光景,让她疑惑地看向了齐芷青。 而李月娇的目光,同样落回到了齐芷青的脸上:“齐姑娘,王家姑娘同我道歉了,你呢?” 本已心安理得的齐芷青,缩在了冯夫人的身后。 怎么话又说回到了她身上? 难道她真的要将她方才说的话,当众说出来不成? 谭夫人眉头微蹙,得罪李月娇的人果然并非只有自己女儿? 冯夫人留意到谭夫人神色的变化,立刻推着齐芷青道:“你这孩子,还不快向夫人道歉。” 齐芷青无法,只得出来,忍气对着李月娇恭恭敬敬施了个礼:“夫人,小女方才不当由着云姐姐说你家师姐的是非,还请夫人原谅。” 依旧在将错往外甩。 心疼的谭夫人听她如此说,顿时勃然大怒。 虽说是她女儿因为秦乐与她长子的事情不满,犯了背后说人的错,但齐芷青那性格脾气,她难道还不知道吗? 连李月娇这个苦主都不肯放过齐芷青的错,齐家却仍旧把错都推到自己女儿身上,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就是仗着…… 她越想越气,冷脸打量冯夫人,但没说话。 李月娇余光看见了谭夫人的不快,目光却始终注视着齐芷青,受了她的礼但不说原谅的话,只反问: “只这样?”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问得齐芷青心都停跳了,偷偷看向冯夫人求助。 冯夫人因着谭夫人的目光,已是喘不上气了。 自家这傻女儿,当面得罪人。 她是看不上王巧云,也看不上王家,之前结交时因多是王家巴结,她可常给谭夫人没脸。 只时移世易,如今自家倒有事需要王家帮忙了,纵然两家不会因为这等小事翻脸,但生了嫌隙,坏了大事也不好。 冯夫人只觉闷气,自己说一不二了一辈子,偏到今天因事未成,所以眼前一个两个都成她不好得罪的人了。 她无奈接口道:“今天起不许你再出门,好好在家中反省,磨磨你的那点儿脾气。” 说着,又对李月娇道:“夫人就看在妾的面上,原谅了两个小孩子吧。说这半天话,夫人也该累了。芷丫头,还不快端茶来。” 齐芷青无法,只得去捧了茶来,终于意识到谭夫人在此,有些话她不当说,只能道:“夫人,是小女错了,还请夫人别生气了吧。” 李月娇笑了笑。 谭夫人脸色也略晴。 冯夫人顿觉松了口气。 却不料笑眯眯的李月娇非但不接茶,反而是转动着腕上的镯子,嘲笑道:“齐姑娘的茶,我可不敢接呢。” 齐芷青端茶的手哆嗦了一下。 冯夫人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自家女儿到底说了什么啊?! 李月娇终于不再盯着芷青看,而是对一旁的王巧云: “今日是冯夫人的好日子,我便给冯夫人面子,暂且不追究姑娘。改日倒要请姑娘到我家门上,什么狐媚,什么勾引,哈,我听着新鲜的这些词,还请王姑娘来同我解释解释。” 说罢,她顺了顺鬓边步摇,对冯夫人:“夫人,不是说开席了吗?走吧。” 本心疼女儿被齐家推出来认错的谭夫人只觉天旋地转,用力拍了下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王巧云。 冯夫人用力瞪了谭夫人一眼,想把女儿的耳朵捂上。 这也太难听了! 你女儿带坏我女儿,你还敢那样看我? 她干脆不搭理谭夫人,赔笑同李月娇往前面去,一边心底骂着王家母女,一边仍忐忑自家女儿家究竟说了什么更严重的,才让李月娇对她不依不饶?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五章 被迫的偷听 齐郡守府后花园发生的种种,在齐家人的严防死守之下,自然没有传到前面客人耳中。 待冯夫人搀扶着李月娇,后面跟着谭夫人,一路款步回到前厅的时候,三个人的脸上都是得体的喜悦笑容。 席面上是山珍海味,戏台上是热闹欢快,以至于没有人留意到重新净了面,坐在各自母亲身边的齐芷青和王巧云。 但当戏至半途的时候,齐芷青仍趁人不留意偷偷离席,定要人将王巧云唤来。 王巧云心中正委屈又忐忑,母亲的态度更让她惶然,本不敢动,但当齐芷青第二次让丫鬟来传话后,她还是拗不过齐芷青,便趁着母亲与其他夫人说话的空儿,溜了出去。 齐芷青见王巧云,立刻扑过来抱住她,微扬着脸,眼眶红红的,哀声道: “云姐姐是怨我了,才不来见我,对不对?” 她本是比王巧云高些,但抱她的时候塌着腰,软着腿,手挂在王巧云的脖子上,瞧着竟还矮了半寸。 王巧云生怕她摔倒,忙扶着她,迎着齐芷青的含着泪的眼睛,心软道: “怎么会?我不是出来了嘛。” 齐芷青更加哀戚:“我叫了姐姐两次,姐姐才出来,可见姐姐是不肯原谅我了,那我还有什么趣?不如死了好。” 王巧云被她说得好笑又无奈:“傻妹子,我自然没有怨你,只是怨我自己不该说那些话,惹得她生气,连累了妹妹。” 齐芷青眼中泪意不减,依旧抱着她的脖子撒娇道:“我知道姐姐是怪我方才将事情推在姐姐身上,可我……” 王巧云忙捂住她的嘴,叹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说的那个话怎能说出来?我当时怕极了,想她若当众说出来,妹妹这辈子岂不是都毁了?所以我是自愿认了的,也不会怪妹妹。” 齐芷青这才转了悲色,人挂在王巧云身上,啜泣道:“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 她说着,放开王巧云,将李月娇之前给的金镯子戴在了她的腕上,柔声道:“姐姐,我之前得了个好镯子,一直给姐姐留着呢。” 王巧云一见那金镯子的做工,再颠重量,便知不是凡物,忙要推辞:“这怎么好?我是真心为你……” “姐姐不收,”齐芷青截断她的话,“就还是在怨我了。我自然知道姐姐一直以来都是真心为我,才会送姐姐东西的啊。” 她说着话,握着王巧云纤细洁白的手腕,轻轻抚着那镯子,一点点抚到王巧云细嫩的手背上,低声感慨道: “姐姐的手可真好看啊,真配得上这镯子……我四哥哥瞧了,也定会喜欢。” 一声“四哥哥”,顿让王巧云脸颊泛了红,再不推辞,只道:“多谢妹妹。” 齐芷青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不要难过,我先回席去了,姐姐先在这里等会儿。” “嗯?”王乔云一怔,齐芷青已经带着她的丫鬟,丢下她就跑。 王乔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忽得听见身后一个男子声音道: “云妹妹?” 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王乔云心都仿佛停跳了一般。 待她回头看向身后站着的齐赟时,耳朵都红了。 “四少爷。”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开口唤道。 齐赟看着她含羞的模样,面露悦色,和气道:“我还是喜欢听妹妹叫我四哥哥。” 王巧云面上耳上的红霞,漫到了脖子,蚊子似的小声道:“四哥哥。” 齐赟笑意更浓,打量着她,最终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赞许道:“真好看,妹妹穿翠色,配金镯,真好看。” 王巧云更不好意思了,手不自觉地摸着齐芷青刚刚送她的镯子,心中有念头闪过:难道这个镯子,是齐赟借齐芷青的手,送给自己的? 定是这样的。 “多谢四哥哥,”她更羞涩地开口道,“只是今日,我言语不慎得罪了世子夫人,连累齐家,惹冯夫人不快……” 齐赟已经听说了之前的事情,此刻听王巧云道歉,笑着打断她的话,柔声安慰:“那位夫人既说是小女儿口角,妹妹自不必放在心上。” 李夫人的确口齿伶俐,他嘴上安慰王巧云,心中想的却是刚才在阁外听见的种种。 虽只听见声音,但他仍在心底,描摹出了李月娇嬉笑怒骂的模样。 那个喜欢张扬的蠢女人,别人得罪了她,她便要不依不饶,直来直去,让人下不了台。 连她吵架后离开的样子,都昂首挺胸地,仿佛生怕人不知道她吵架吵赢了似的。 可就是那么个俗气的蠢女人,因为长得太过好看,因为是有夫之妇,便让他放不下了。 对面的王巧云哪儿晓得齐赟对着她时的心猿意马?只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一片丹心。 他们二人并未发现口中说着要离开的齐芷青,并没有真正回席,而是站在不远处的角落,看着他们的身影,面上早没了之前的委屈哀痛,嘴角带着一抹似嘲讽,又似满意的笑容。 “瞧,云姐姐对四哥哥,很喜欢,对不对?”她问身边的丫头。 丫头觑着她的脸色,忙应:“是。” “四哥哥,也很喜欢云姐姐,对不对?”她又问。 “是,姑娘说得是。” 她阴了脸色,扭头瞪了一眼那丫头,问:“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不看重我咯?” 丫鬟额上顿时出了汗,忙撑着笑意道:“怎么会?四少爷和王家姑娘最看重、最喜欢的,自然是小姐。” 齐芷青的脸这方好了一些,又阴郁地看了他们片刻,才转身回席去了。 只这边发生的种种,偏偏都被躲在一处奇石假山后面的云团,听得分明。 她绝非有意偷听,只是在出恭回来的路上,瞧见了齐芷青和王巧云在那边说话。 她本想要绕开快走,偏说着要回席的齐芷青,却站在她回偏厅的必经之路上。 因刚发生那样的尴尬事,云团可不想独自一人面对齐芷青,才躲了起来。 哪知听到这么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直到再无人了,云团才敢从假山后转出来,迅速回到偏厅,心还突突跳得厉害。 直待宴会结束,与李月娇出了二门坐上羊车后,云团才迫不及待地将听到的怪话,告诉了李月娇……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六章 来接 李月娇一听云团说出“齐二小姐”,忙一手虚掩在她的嘴前,一手将车窗帘子挑开条缝,看着站在二门外,笑盈盈送自己的冯夫人。 羊车缓缓向外走,李月娇这才问:“轻声些,你听见什么了?” 云团将方才种种细说了一边,尤其是学着齐芷青的语气,说了她与那小丫头的对话,还强调道: “奴瞧得分明,她给王姑娘的镯子,就是小姐送她的那个,她没说实话的。” 李月娇并不太在意镯子去向,只是听说完云团说,她可算明白这两家别扭拧巴的关系,从何而来了。 那王姑娘虽然嘴不好,但听她话音便知在男女之事上还算明白,而齐芷青能引着王巧云见齐赟,那必然是齐家与王家要结亲,二人见面不为越礼的缘故。 但冯夫人,显然对这个可能的儿媳妇不满意。 李月娇靠着车壁,摩挲着手中帕子上绣的燕子思量此事,那她今日的挑拨,想是能成功的。 不过云团显然更在意齐芷青最后与丫鬟的那番话,低声叹道:“小姐,齐姑娘很怪,对不对?出事的时候推王姑娘出来,背地里又说那样的话,怪吓人的。” 李月娇反并不很在意,只笑道:“安化郡是在先帝早年间,才渐被收复、平定的,一直到八、九年前还有过大战呢,便是这些年,与陈国的摩擦也未断过。王姑娘是南边人,却与齐姑娘是自幼手帕交,可见齐家女眷曾在南边或者京城避战乱,三年前方回归安化郡。既然是经过离乱才生下的女儿,好容易长在了安定中,必然是娇宠着长大的,所以觉得天下人都当围着她转,也不出奇。” 云团听得不觉点头:“这样的啊?难怪她对……” 她欲言又止,觑了眼李月娇,不说话了。 李月娇知道她要说什么,刚要叮嘱她千万莫要提那话,走出不远的羊车忽得停了下来。 车身微晃,带着李月娇和云团都摇了一下。 云团立刻就要问,却听见车外胡荣和福年齐声道:“世子。” 云团立刻噤声,侧头看李月娇。 薛镇怎么来了?是公事?李月娇想着,掀开了车帘,果然就见薛镇站在车外。 年轻公子这次没有甲胄在身,而是穿着一身绣松鹤的湖蓝色常服,没有牵马,也没带小厮护卫。 显然是独自一人踱步而来。 李月娇微怔,直愣愣地问:“世子怎么亲自来了?” 总不能是来接她的吧? 薛镇的确是为接李月娇而来的,只是忽得见羊车内,冒出个这等金灿灿的脑袋,不觉愣住,脸上险些没挂住笑容的失态。 这一身累赘,晃眼,谁啊? 等到累赘开口了,他才将目光移到了李月娇那张熟悉的笑颜上。 啊,真是她啊。 打从知道唐瑛可能与自己父兄之死有关,薛镇面对李月娇时,总是先在她天生的笑颜酒窝里迷失,再被眩晕、恶心、自责、愧悔、厌恶等情绪淹没,最终勾起心病,五脏六腑如火灼烧一般,吃不进东西又要吐。 而今天,是薛镇在面对她时,头回没有先留意她的笑容,哪怕看到了笑脸,依旧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了她那一脑袋沉甸甸的金的玉的上。 如鲠在喉,又不能吐。 他并非以貌取人之辈,更无随意指点别人的癖好,偏自幼宫中与侯府的教养,让他有着比寻常人好么一些的审美。 在他看,富贵堂皇美,清淡雅致美,如李月娇那种自有一番天然活泼气象的,美。 但李月娇今日的扮相……不好,很不好。 杂乱无章,非但冲淡了她那股天然秀美,还添了好一层俗气,惹人发笑。 但此处是大街上,郡守府大门口,散席之后的马车很多,有他同僚家眷,也有城中富户妻女。 薛镇的教养,让他着实无法当街大笑,指摘他人扮相。 要知即便在起先他最恨,而李月娇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也只是冷着她,躲到北境避开她,纵然不得不与李月娇对面,他都不曾口出恶言。 更何况今日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捅破窗户纸后的虚假合作呢? 薛镇只得重新挤出个恬淡的笑容,尽量避免看她的头面,看着她的眼睛笑道: “我还以为我来得早些,原来夫人已经出来。” 只是瞧着她的眼睛,他又未免要发病,难受得很。 又是那么个伉俪情深的模样。 李月娇瞧出他看不得自己的打扮,瞧出了他演戏的心思,也瞧出他与自己对视,眼底闪过的那一瞬厌恶。 她避开他的眼睛,侧头扫了眼身边齐府门前探头探脑的消息,以及散席出来、本应乘车而去,却往他们这边张望的各家太太夫人。 她也对他浅笑。 笑意落在外人眼中是喜悦羞涩,落在薛镇眼中,却是淡极敷衍。 “是,刚刚散了席,冯夫人送我出来的。”她软语道,沿着薛镇的话,陪他演戏。 二人都略沉默住了,一个在车边坐着,一个在车下站着,气氛都渐渐诡异起来。 就在这多一息,伉俪情深的戏码都要露馅的时候,薛镇看向木呆呆端坐车内的云团,不得已开口道: “你先下车来吧,我陪夫人坐一会儿。” 云团撇撇嘴,去看李月娇,见自家小姐冲她颔首,只得无奈应是,下了车。 什么陪夫人坐车啊,他不欺负夫人就不错了,她心底还在腹诽,尤其是到了安化郡后,他对夫人好一阵歹一阵的,仿佛有点儿病。 薛镇坐上车后,亲自将车帘整理了。 而后,羊车继续缓缓往前。 车内空间不大,好在李月娇虽身量高挑却纤细,薛镇身高体健却猿臂蜂腰,因此才不觉得拥挤。 只是两个人再瘦,在此刻,离得也过近了。 李月娇不太舒服地往车角缩了缩,不看他,也不言语。 自那日有关信或不信的话后,她便决定以后除了正事,绝不再和薛镇说一句交心的话。 不说,就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况他今日来只为当众演戏,如今不当众了,自不必演了。 倒是薛镇,捂着不舒服的胃口,时不时看她头上的累赘,先打破了安静: “何必这样自污行事?你又不惯这样。” 李月娇意外他的话,终于看向了他……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七章 车内对谈 “世子觉得,我惯于什么样子?”李月娇望着薛镇,如是问。 他们见面次数极少,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光更少,因此薛镇的话,太怪了。 实则话出口,薛镇已觉多言,再迎着她的目光、听她的问话,他更觉有失。 他移开了目光,盯着靠近车门处,厢壁上的陈旧划痕。 只他话已出口,李月娇又直接问了他,他只得压下乱思,淡然道: “我并不怕他们,屯田,六族亦是我的事情。你若不喜,无需费心同他们交际,只管开铺子,做你要做的事情即可。” 语气虽冷淡,但说的话听在李月娇的耳中,竟透着几分温柔。 全是为她着想。 李月娇甚少听见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以前要么不理会自己,要么就是说的话直白噎人。 她最近新学会了直白噎人,很明白只有真心讨厌一个人,瞧不上一个人,才会那样说话的。 可这次…… 李月娇本就天性良善,不爱同人生气,此刻既感到了他的善意,便眨了眨带水杏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至少这次,薛镇是在担心她的,也不想她被人嘲笑。 薛镇的耳朵被她笑得发热,脸色更僵了。 李月娇却坐正,对着他笑道:“世子给我的那方砚台,冯夫人果然很喜欢。” “嗯,辛苦。”薛镇木着脸不看她。 “接到帖子时我真不晓得送什么礼物合适,”她笑说,“等见了世子让胡荣送的砚台时,我真的很高兴,我是有些钱财的,但还没有钱到能拿出段郎君砚台的地步。” 薛镇没忍住,看了她一眼,被她面上生动活泼的神情闪了眼睛,迅速移开目光,依旧不说话。 “所以我才想,既然得了世子的情省了钱,总该回报世子一二的。” “……” 薛镇还没听过如此离谱,但越想越讲理的理由,不由也笑出了声。 这一笑,五脏六腑又纠结得难受,但他别过脸去,不看李月娇,也不让她再看出自己的不适。 “如此,多谢了。”他说道,语气是他都没意识到的柔软。 李月娇果然没瞧见薛镇额上因难受而渗出的汗水,而是和他说了今日来客有谁,又道: “世子知道齐四少爷是在吴山堂读书吗?他的先生就是住在我家对门的那个。” “知道,我之前查过吴夫子,这次因为你家的事情我又查一回,未发现问题。”薛镇道。 李月娇一副神秘欣喜的模样,问他:“果然世子不知道,那吴夫子本家的堂妹,正是我家在京中的邻居吴娘子。” 她说着,给他形容了一番吴娘子的长相。 薛镇不想有这等巧事,再听完她的形容,脑海中忽然就浮现出了一个矫揉造作的身影,不由恍然道: “啊,是她。” 李月娇意外于他的反应:“世子认识吴娘子?” “不认识,但见过。”薛镇皱了一下眉头,简单说了说那天从仁心堂出来后,路遇吴娘子的事情。 李月娇哪儿想过竟然是这样。 虽然薛镇只是很隐晦地吴娘子盯着他看了一路,但她稍微一琢磨,便想到了得是怎样的“盯”,才能让薛镇印象深刻,提起时还面目纠结。 她顿觉自己的耳朵,今天脏了两次。 怎么大姑娘小媳妇,明知你是有妇之夫,仍愿意盯着你看呢? 李月娇忽然怀疑,会不会是薛镇有点儿问题? 她终于瞥过眼去,打量一番薛镇,含笑道:“许是世子丰姿俊雅的缘故吧。” 语气酸酸的。 啊?哪儿和哪儿呀?怎么又扯到他了? 薛镇敏锐地觉察出李月娇的情绪不大对,想看清时,她却已避开眼睛,又开始盯着车窗帘的那条缝不言语。 像有点儿生气,又不大像他以为的生气。 薛镇很是摸不着头脑,只得皱眉问她:“你怎么了?” 李月娇撇撇嘴,不晓得方才的怨气从何起,更无法回答他的话。 她不可能把齐芷青的话复述给他听,也不能把王巧云编排秦乐的话说给他听。 他本就瞧不起机巧阁,听了王巧云的话之后,只怕还会觉得秦乐不是好人呢。 那些人看不看他,和她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正事吧。 她又独自闷气片刻,才道:“世子知道……齐家和王家有定亲的意思吗?” 薛镇点头:“有耳闻,他两家本就为通家之好,那位王姑娘和齐二小姐更是交情匪浅。” 所以工部派了王徒与谭达这对连襟配合他屯田诸事,他让他颇为生气。 李月娇笃定道:“但我瞧着冯夫人不喜欢王姑娘,齐二小姐和王姑娘关系怪怪的,所以我瞧着,他们未必是铁板一块呢。” 薛镇在庙堂与边疆待惯了,对这等事情素不敏感,因此略一沉思后反问: “你认为后宅儿女之事,抵得过利益?” 李月娇看着他,并未斟酌语言,而是由衷道: “世子,利益如何也要看代价如何。我能告诉世子的就是,谭夫人极疼女儿,冯夫人自以为聪明,齐二小姐不大聪明,齐四少爷轻浮无礼,王姑娘用情太深。这些虽是儿女婚嫁小事,但怎么让小事变成动摇他们利益的大事,要看世子,而不是我。” 薛镇不意她会说出这样一番颇有道理的话,起先还认真听着,听到后来,神色竟变得难以琢磨起来。 待李月娇说完,他竟然冷笑出声:“你对这些事情,倒很有主意。” 李月娇立刻感到他的态度不对,略有些慌乱:“世子,我哪里说错了吗?” 薛镇不答反道:“王大人有个儿子,如今是翰林供奉,尚未婚配。” 李月娇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薛镇盯着她,继续道:“但王公子看中了令师姐,王大人夫妇如今可是很烦心此事啊。” 李月娇嘴巴都张圆了。 竟有这事?!这就是王巧云恨她的原因?! 可是紧接着,就听见薛镇问她:“夫人,我知道今日在郡守府中你与王、齐二人有冲突,似是因言语关系到令师姐的缘故。” “你如今和我说这些,难道是想借我的手,教训他们吗?” 尚未消化前一个消息的李月娇,因他这句话彻底愣住。 等她理解了薛镇话中意思的时候,心都冷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八章 不信 李月娇别过眼去,掀开车窗帘子,看着窗外缓慢倒去的景致,轻轻呼吸着,想将压在心头的闷气散出去。 “你不是这样的人。” 薛镇的话言犹在耳,却不过短短半程路的工夫,他便又猜疑她今天所行之事。 “我信你是真心。” 亦是他不久前才说过的话,但事到眼前,他又说此等诛心之言。 不多的信任在他们二人之间就像两片荒地中间浅池里的一点水,流到一边,便到不了另一边。 不过是我不信你,你不信我的拉扯而已。 瞧瞧,她明知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信任,却在他稍微示好时就知无不言。 多可笑? “世子,我对这些事情确无兴趣的,若可以,我希望自己能像小时候那样,有人宠着疼着,疏懒轻松地过日子,可我长大了才知那时候的日子,幸运得像场梦。” 她放下车帘,缓缓道: “我如今做这些,是为了显得自己有用,显得自己在世子的每一件大事里都出现,显得自己对世子至关重要。 “于世子看来,陈国对我的兴趣,不过有用二字,那我只能显得确实有用,陈国才会来接触我,对不对?” 她说着,目光再次落在了薛镇的脸上,声音越发冰冷,甚至带了些许的嘲弄:“就像我的母亲,若世子不认为她有用,又怎么会信她通敌,信是她,害死了世子父兄呢?” 她当着他的面,直白地又提起这话,刻意且尖刺,那双杏目之中,都有着未曾有过的冷意与愠怒。 与以往的李月娇,全然不同。 被刺痛的薛镇,气质陡然冷了下来,镇边几年磨出来的杀气,忽得萦绕在车中。 她今天本就种种都与往日不同——不一样的装扮,忽然敏锐的观察,略显犀利的见解——看在他眼中,听在他耳中,就是眼前之人撕去了之前笨拙、天真、温柔待人的伪装,露出真面目一般。 超出了他以为的掌控。 此念一起,薛将军甚至开始反思带李月娇到安化郡来,是否为一念之差的错。 李月娇平静地看着薛镇的脸色。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脸上看见杀意,上次是在安阳侯府的后花园中,她听到了他与杜昼说的“真相”。 李月娇笑了,依旧是令人如沐春风那般,酒窝深深。 “世子要杀我吗?”她问他,“世子是几时怀疑我娘的?总该是在你我婚前对不对?那世子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的,甚至那日小巷中,世子都可借他人之手杀我的,为什么不呢?” 薛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迎着她的目光。 但对视片刻,依旧是薛镇先避开了眼睛,木然道: “你知道的。” 李月娇依旧看着他,嘲弄地笑了: “是啊,因着没有证据,堂堂安阳侯世子,不愿落个以莫须有之事杀妻的名声。所以世子偏要将我娶进府内供着,供了三年,终于等到了陈国人来接触我,对不对?” “……又如何?” “但他们已经接触了我,世子为何还不杀我?”李月娇问他,“还是因为证据吗?” “……” 沉默无声。 李月娇没指望等到他的回答。 “我说人之利,唯在可用二字。世子嘴上说着我若不喜,不必与那些人交际,但若真的不必,世子又何必给我那个砚台呢?” 她说着,摸了摸那压得她脖子疼的满头金玉珠钗,嘲笑道: “你只是不喜欢我这样子去,反让人嘲笑了安阳侯府罢了。” 我没有! 薛镇张张嘴,此三字几乎要出口,却还是被他硬生生咽回了嗓子里。 李月娇看懂了他的欲言又止。 “世子想说不是对吗?我也信世子真心认为若我不想与那些人交际,可以不去,但在我说了心里话之后,世子却忍不住怀疑我是在利用你挟私报复。” “世子对我,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信我时,安化郡的事情、六族的事情,陈三娘的事情,都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不信我时,即便我父亲和外祖母都在京城为质,即便我是今日才知王大人他们到了安化郡,即便我只是将心中所想告诉你,世子依旧疑我要投陈国,疑我利用你。”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千般埋怨,最终汇成了一句疲累至极的话: “世子曾问我是否信你,但世子却一时一个样,信与不信,我也很为难的。” 薛镇绷着脸,坐得笔直,仿佛是在和李月娇的话对抗一般。 他心中有许多理由和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更有折磨了他三年多的心病,但等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他先软了脾气。 是他把本不可能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信任牵扯进来的。 可自己呢? “抱歉,是我失言了。”他抬手揉着太阳穴。 也许,他不该应了让她到安化郡来。 或许,在找到证据之前,他就不该让她知道这桩事情。 再或者,如果那天她没有到后花园来,没有听见他的话…… 那他在她心中,大约还只是一个无情无心的恶夫君,而不是今天这个反复无常又无情无心的世子。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无声的安静之中。 终于,依旧是薛镇率先打破了沉默,对她道: “齐家与王家之间,纵然我有心,也动摇不了什么。” 仿佛是因歉意而来的解释似的,但经过方才的事情,李月娇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听着。 “王家是科举出身,是京中清流,齐郡守四个字儿子的婚事,两个在六族之中,一个是京中我朝新贵。”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三子娶的,是涂贵妃的娘家人。因此他们自然要防我。” 李月娇立刻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士族要防的必然不会薛镇,而是薛镇背后之人。 至少,薛镇背后不会是淮王。 那就是太子咯。 李月娇有了小脾气,侧身坐着捂住耳朵,拒绝听,也不说话。 她就说薛镇对她真是阴晴不定的,刚才两个人那样冲突一番,现在又连这等心腹事情都告诉给她。 怪人,比那个齐二小姐更怪。 薛镇顿觉尴尬,却仍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只得丢开这话不说,而是道: “陈三娘动身回陈国去了。” 声音顺着李月娇的指缝钻进她的耳朵里,她这才缓缓放开了手……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六十九章 屯田村 “如此来说,我可以等陈娘子的消息了?”李月娇终于开口了,语气平淡,无甚感情,显是仍存着气。 薛镇略顿,因她的态度有些郁郁,却又无法言说,只能道: “她去了,未必一定回来,因此你我也未必知道陈国会派怎样的人来,你今后进出,不要甩开胡荣胡沐。” 他虽然犹豫,但还是将最后的叮嘱说了出来。 李月娇被他说得一愣,没因他最后那句叮嘱的含义生气,而是怪道: “她为什么不回来?她的孩子不还在这儿吗?她若不回来,世子放她的意义何在?” 陈三娘是为了孩子才臣服给薛镇,如今孩子在大昭,她怎么会一去不回? “……我放她,是为了确保陈国会再派人来。” 沉默之后,薛镇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李月娇本还懵懂,待想通了薛镇无法回答的前两个问题的答案,顿觉一阵恶心。 “不是她不想,而是有人不想她活着了,对不对?”她轻轻捶着胸口,闷气得难受,“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吗?” 她虽不喜欢陈三娘,但同为女子,却听不得她经历的无情无义,以及可能遭遇的凄凉。 薛镇看了她一眼:“只希望这次,她还能遇见如你和岳父那样的人吧。” 李月娇吃惊地看着他。 难道自己救下陈三娘的那次,她不是被褐衣人或者驻防客栈的衙役所伤,而是被陈国人伤?是陈三娘那个孩子的父亲? 李月娇再次感慨,自己不但对陈娘子、陈国知之甚少,连她身在其中的京城事,所知都如云山雾罩。 她心中酸涩,是为陈三娘,垂首道:“那个男人真狠心,可孩子呢?” “暂由长公主抚养,别人并不知道。”薛镇道。 李月娇长叹一声,还想再问些,又怕更惹薛镇怀疑,便又不说话了。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常见的安静,直到羊车到了李月娇家门前,薛镇深深看了她一眼,先下了车,亲自掀着车帘,看着李月娇由云团搀扶着下了车。 周围的邻居瞧见是镇北将军夫妻同坐一辆车回来,透过来的目光又敬畏又好奇又羡慕。 “铺子的事情,你选好了?”他这才问她,神色温良含笑,好脾气得很,仿佛车上的冲突只是幻象。 “……是。”李月娇也带了笑,映着斜阳,恬淡又大方,“我打算将机巧阁开到屯田边上去。” 意外的答案让薛镇眉毛一挑:“为什么?” 这段日子童妈妈不是将整个安化郡可租赁的铺子都问了一遍吗?难道没找到合适的? “没钱,”李月娇斩钉截铁道,“太贵。” 薛镇实实在在被她逗笑了,连身体的不舒服都被他忽略了。 “晓得了,我先回军中了,之后如有事情,只管让人到军中找我就是。”他说着话的时候,又露出了那种缱绻的神色。 “是,将军慢走。”李月娇陪着他演深情,不但连笑意都深刻了一些,还站在自家门前,直到薛镇的身影转过前面的街角,她才顶着满身的沉重回到家里。 身后的大门关上,她连笑容都支持不住了,眼底眉梢尽是疲劳。 这一天,可真累啊。 以后啊,希望和世子大人少见面,心累。 * 李月娇其人,学东西快,但因性子疏懒所以样样不精,和母亲学木匠如此,和父亲习医道如此,读书也是如此,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草草读了,浅浅知晓而已。 但她最喜欢听故事,无论是家中长辈年轻时候的游历见闻,是邻里邻居家长里短的传闻,还是后来嫁到安阳侯府后听孝惠郡主提起的宫闱秘事、权贵逸闻,只要别人同她说,她就能听得开心。 而且李大姑娘嘴紧得很,事入(本章未完!) 第六十九章 屯田村 她耳,绝不会通过她的嘴传给别人,因此从小到大,别人尤其爱和她说话。 因此她从很多人口中,听过关于北地的风土人情,自己也畅想过不同于京城安定繁华的风情。.. 从京城一路走来至今,李月娇算是初窥得北地风土,只是当她到了安化城郊附近新起的屯田村,站在一风过便卷起许多风沙的土地上,她才觉得自己真正见识了此处景致。 “到了城外才发现,这风更骇人了。”李月娇只觉帽衣根本兜不住今天的风,吹得脸难受,便捂着脸颊,站在村口的一块略高的土坡上向屯田村内张望,嘴里咕哝着,“怎么还有木房子呢?扛不住风的,这里该起砖房。” “许是因为他们来的时间短吧。”云团在一旁抱着李月娇,为她遮着风,如是道,“没来得及。” 李月娇收拾着各家小小院落却面带愁容的妇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蔫头耷脑的男人,总觉得这处新村子缺了生机。 只有偶尔乱窜疯闹玩耍的孩童,才让李月娇觉得此处还剩着活人气息。 太奇怪了,李月娇皱眉思量,这些民户是征调迁徙至此屯田种地的,怎得好像大家都无所事事? 即便如今不是农时,可镇北军指着屯田收粮,这些民户指着屯田吃饭,那他们更该去地里瞧瞧看看,且屯田处正要兴修的水利更该是他们在意的,怎能不去瞧瞧呢? 李月娇越想越不对劲儿,便提着裙子走下土坡,走进了屯田村。 村内民户早发现村边有人往里瞧了,但李月娇穿着沙制帽衣,下裙和鞋子虽然朴素却皆是暗纹绸缎,腰间佩玉,手上戴金,身边跟着丫鬟家丁,身后还停着羊车。 一看就是安化郡里的大家妇来看新鲜景儿,他们初来此地者,哪儿敢问敢看? 是以如今见她领着人进了村子,慢慢地边走边看,偶尔与村民对面时,似乎还想要探问,因此连那些交头接耳的男人都做鸟兽散,各自拉了妻子孩子回家,紧闭门户。 李月娇心中犯了难,站在村中硌脚的沙石地上,正琢磨是不是先到田上去看看时,一侧房后忽然拐过来一个担水的黝黑矮小妇人。 那妇人乍见李月娇也吓了一跳,想躲时刚好认出了云团,这才停步看向李月娇,小心翼翼地奉承问: “是,是将军夫人吗?” 第六十九章 屯田村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章 未定下来 李月娇掀开帽衣看来人,认出这位妇人是自己在来时路上曾救助过的,姓赵,便将帽衣帘子挂起,笑说: “是赵嫂子吧?有日子不见,脚伤可都好?” 赵娘子忙放下水桶,慌乱施礼,又跺着自己的左脚,局促但热络地说:“好了好了,之前得了夫人给的药,如今已经都好了。” 李月娇北来时,帮着收容照料了不少掉队的民户、征夫乃至新兵,眼前的赵娘子便是其中之一。 赵娘子的丈夫是此次被征入伍的镇北新兵,夫妻二人都是孤儿,是以赵娘子索性报了赴北民户,谁知她赶路时崴伤脚而掉队,亏得李月娇送药医治,还用自己的车载了她一段,再交给了之后的收容队伍,才让她留着命顺利到了北面。 因此赵娘子对李月娇一直心存感激,此时忽见,如何能不激动? 李月娇见她确实好了,笑着点头:“如此就好,赵嫂子如今确定被编在这里了?分到的田亩在何处?可领了农具种子?能让我看看吗?” 她好容易遇见个相熟的人,忙忙地问了许多自己好奇的问题,满心想趁机给民户修农具,攒攒声望。 岂料赵娘子听见她的问话,竟也有了愁容,左右瞧着没别人,才凑近些,小声对李月娇道:“夫人不知道,咱们人是到了,可地……还不一定几时能定下来呢。” 李月娇一怔。 这是什么话?六族捐赠的田地不是现成的吗? 只是她见赵娘子紧张兮兮的脸色,便知道此村中不是说话的地方,略一沉吟,扭头对胡沐道:.c “胡二哥帮着赵娘子担水吧。” 说着,她又热情地和赵娘子并肩走着: “我到赵娘子家中瞧瞧,等下还请赵娘子再带我到那田上去,我听说如今那边开始修水利了?” 赵娘子没想到将军夫人到了安化郡,依旧待人亲厚,黝黑的皮肤透出了不自然的红色,手足无措地看着胡沐担起水,满口道谢,在前引路道: “小妇人家就在那边,夫人慢慢走,地不平……” 李月娇将帽帘放下,重新蒙脸挡风,待进了赵娘子家方重新掀开了帘子,左右瞧瞧。 新制的木板房,木料普通,四周透风呼呼作响;屋内陈设是破凳破桌破柜,三块板子一架便是张床,上面是一床破被褥;门口是灶台,门边有个缺口的大水缸。 这怎么好过冬呢? 果然就该起砖房的,木房子只怕三场风就能刮塌。 而且从院中到屋内,都没有农具的影子。 赵娘子已经用抹布将屋中唯一一张囫囵椅子擦干净了,让李月娇坐。 李月娇并不谦让,坐下后直接问: “赵娘子方才说田地那边还没定下,是怎么回事?” 屋中没了旁人,赵娘子便如话匣子被打开了一样,细细地说起他们到了屯田村后的遭遇。 “夫人有所不知,咱们这些人来之前,将军便早早给我们登记造册,编了什伍,因此我们来了之后住处安排是很快的,小妇人因男人在镇北军中,才被编在了此处村中,说是我们村子分的田有三千五百亩,我们每户按照人口,一人可分到八亩地呢,有公牛,头五年给我们发种子,不另算租,还分农具,每年交六成给官中,剩下就是咱们自己的了。可现在咱们来这儿好些天了,那耕田明明就在那儿,却不许我们进去,说是仍未丈量完毕。” 赵娘子说着,语气里带了抱怨: “所以这些天大家都怕着呢,有几个大人倒是天天来,也没见有什么变化。夫人,如今已经是八月了,虽然今年地是指定不能种了,征我们来的时候,也是让我们带了够今年过冬的粮食,可也该让我们早日知道那地究竟什么样子,起码让大家翻翻土不是?不然拖到明年春天,可就太晚了。” (本章未完!) 第七十章 未定下来 她说罢,觑着沉默不语的李月娇,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小妇人也知道屯田的事情不归将军管……但夫人能不能和将军说说?毕竟明年起,我们得交粮啊。” 李月娇仔细听她说完,低头沉吟一番,才开口问她: “那嫂子可知田边水利是否已经开始修建了?” “水利是本来就有的,好巨大的水车,不过坏了,说给修的,还要加固堤坝。可几日过去了,匠人去了不少,也没见动手。”赵娘子如是道。 怎么会这样? 李月娇想起之前,薛镇同她说的六族因为他重回北境,再无法偷换田亩的事情。 难道因换不成便拖拉起来?那六族是否是否蠢了些? 想着,李月娇起身问:“嫂子可方便带我去田边?” 赵娘子以为她是要管此事,立刻喜上眉梢,忙不迭点头:“是,是,小妇人带夫人去。” * 从屯田村出来,李月娇一行人跟着赵娘子一路往西去,大约走了一里半,先听见的是夹在呼啸风声的急促水声。 再往前去,便是安化郡旁的安化河,自西而来,拐了个弯又往东南,依山而去。 河不算很宽,但水深,水流湍急。 安化郡正是位于这条河西南的河岸上,而安化河依靠的山叫东凤山,自半山向下皆是梯田,再向下的河两岸均为宽阔平坦的沃野,亦不算宽,但沿河向南去却很长,田地的地势都比河道略高,河边亦有堤坝,想来即便是大雨时河水暴涨,也不会轻易淹了田地。 远远的,李月娇就能看见四座间隔一样的木桥连接了两边河岸,三个赵娘子口中好巨大的水车立在水中,蔚为壮观,田地更是被整理地平整。 着实是好田地,好水利。 可待李月娇走近了看,才发现眼前的田地竟然都是抛荒的! 才八月时候,地里没产出,只能是自去年六族将田地捐献后便没人管了,以至于大好田地上竟然长了杂草。 附近很多新迁来的民户,因着不能入内,只能在田边或蹲或站,眼睁睁瞧这样好的地抛荒,都是满面可惜着急。 李月娇的脸色也难看起来,跟着她来的童妈妈因为管了多年田地,更是皱眉念佛道: “阿弥陀佛,真是造孽,这样浪费,老天爷都要生气的。” 第七十章 未定下来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一章 真小气 李月娇心中极赞同童妈妈所说,但并没有接话,而是沿着田地之间的小路往河边走。 赵娘子一直偷看李月娇的脸色,忽得见她往田内走了,忙站在田边不安道:“夫人,如今不让咱们走这里,得从那边绕路过去呢。” 李月娇却冲她笑了笑:“无妨的。” 说罢,依旧迈步向前。 不过她的脚刚刚踩到田埂上,立刻有着衙役服色的人过来,冲着她吆五喝六地道:“退回去!如今工部大人们正在丈量田亩,田亩丈量好之前,任何人不得上前!” 李月娇听见他的话,停步看了那衙役一眼,又越过他看向在其后不远处,正不知做什么的大人们,没说话,而是继续沿着田埂往前走。 那衙役一见李月娇如此,顿生不满,立刻就要过来拿人,口中还凶恶地道: “大胆!再走一步,立刻将你锁拿了!” 虽然李月娇通身衣服料子不错,但她帽衣遮面,跟着的人衙役更是一个不识,又听得她方才同一个村妇说话,因此那衙役只将李月娇当成普通富户,不怕她。 可还没等那衙役挨过来,胡荣胡沐二人已经拦在了他和李月娇中间。 “放肆!”胡荣的声音更嘶哑些,难听,但因为身高魁梧,所以难听得很有气势。 而胡沐更不多话,直接将镇北将军的令牌拎在手里,怼到那衙役眼前看。 “镇北将军夫人来此查看屯田水利修缮之时,还不退开!” 因那令牌凑得太近,以至于都对眼了的衙役听见这话,何止是退开?人干脆摔坐在了地上,换了张脸,抖着道:“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夫人原谅!” 李月娇再次停步,将帽帘挑开一条缝,看着他笑说:“我没生你的气,那边是王大人,谭大人和齐郡守吗?” “是,是。”衙役慌乱起身,弓着腰,满面谄媚地说。 “去告诉他们是我来了,省得等下他们瞧见了,还要说你的不是。”李月娇笑眯眯地说,和气地让衙役不敢相信。 李月娇说完之后,领着人继续沿着田埂往河边去了,果然不想要惩治他的模样。 衙役这才信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在李月娇身后不住声道: “是,是,小的这就去。” 李月娇虽然心疼这一大片被抛荒的良田,但也确实不会将气撒在个听命办事的衙役身上。 她只是一气走到河边,沿着堤坝慢慢向南走,看河水,看不远处被一群工匠围着的巨大水车。 待她稍微走近,工匠中的刘阿大认出了他们这一行人,忙过来笑着拱手道:“夫人,夫人果然来了。” 李月娇这才将帽帘掀起挂上,笑说:“早该来瞧瞧的,听说你们已经忙了几天了?” 人群中的王木匠也认出了她,忙和周围几个脸生的工匠介绍。 众人听说是镇北将军的夫人,腰都挺不直了,不敢盯着她看,只垂着头纷纷抱拳见礼。.. 刘阿大因着之前,知道李月娇脾气心性好,也愿意和人聊天,因此说话利索:“是,小的们来这儿三天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李月娇点点头,又看了眼那不转动的巨大风车:“我瞧着那风车着实不错,待修好再用,可以省不少工呢。” 谁知她一说完这话,一众工匠的面色各有纠结,垂首变成了蔫头搭脑,仿佛事情很难办似的。 “这是怎么了?”李月娇忙问。 刘阿大忽得发现那边的几个大人在往这边来,因此不敢高声,只小声快速道:“夫人,这里的几样水利修不好的,都彻底拆了重建。但一则太过巨大,水也急,并不好拆,二则没有图纸,小的们也无法复原。” 李月娇立刻明白了后半句,似笑非笑地问:“是天工巧的图纸?” “是。” 。(本章未完!) 第七十一章 真小气 “图纸是要不到?还是丢了?” 刘阿大正想回答,但因为那边的三个大人已经带着一群书吏、衙役走了过来,他再不敢说话了,只退在了工匠之中,缩着脑袋。 李月娇心下了然,不回头看那几个大人,也不再问工匠们,而是走在了河沿边上,抬头仔细看那水车。 云团和童妈妈都担心她掉进河里,紧紧跟着她,随时准备扶着。 进了看那水车着实壮观,高近十丈,是松木的材质,油漆过的,能保证数年不腐不朽;主要是靠河水冲击转动取水,水再顺着槽道留入岸边半掩在地下的管道,便可灌溉了。 并且水车之上还有两个大的木帆,即便哪年雨少,水流没有这么湍急,靠着两个巨帆也能带动水车旋转取水。 这样的一个水车至少能浇灌八百多亩地,此处连梯田加平地两千多亩,三个水车尽够了的。 想来它处的水利也大约如此吧,她扭头沿着河往远处眺望,依稀仍能看见类似的水车影子。 但是此时,河中水流不断,但水车却一动不动。 李月娇看得分明,是内部的轮轴机括统统坏了,只是肉眼难辨究竟是年久失修自然坏了,还是人为而已。 她心中已经决定是当它们被人为损坏了,不然这样的水利工程一年就坏成这种样子,着实不可思议。 首发更新@ 真小气,五十万亩的地都捐了,却在这等小节上行事,何苦来呢? 而此时,三位大人已经走到了近前,瞧见李月娇这等模样,其中一个白脸短须,着青色官衣的大人尖着嗓子道:“夫人当心!这堤坝路滑,风也大,不安全得很!” 他的一嗓子喊得李月娇心突突直跳,只她面上依旧平和,由云团和童妈妈一左一右扶着,后退一步,扭头去看那位大人。 得亏她早就知道他们过来了,不然就为他这一嗓子,自己都能跌河里去。 竟不知是救人还是害人。 但是这个堤坝……李月娇想着,踩了踩自己方才所站之处旁边的一块。 是有些松动了,不明显,因此一时不至于塌了,但若站久了,再过段日子,可就不一定了。 她就说嘛,那什么六族的人,小气得很。 李月娇笑得易发温柔,对着三位大人一礼后问:“不知道三位大人都该怎么称呼。”。 第七十一章 真小气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二章 说话的方式 方才喊出一嗓子吓人的白脸官员,立刻拿腔拿调地施礼道:“下官工部员外郎王徒,见过夫人。” 他身侧同样穿青色官服,三人中最矮的男子道:“下官工部屯田司主事谭达,见过夫人。” 唯一穿红色官衣跟在二人之后的,是年纪最长,态度却最谦和的老者,长得仙风道骨,精神矍铄,拱手道:“夫人,下官是本地郡守,齐远。” 李月娇着意打量了一番齐郡守和王徒 齐郡守虽已年迈,那双眼睛与年轻的齐赟和齐芷青像极,看人的时候藏着打量和算计,只是他的打量不似齐赟轻浮,算计更不会如齐芷青露骨,若不仔细观察,对面时他不过一位寻常老者,还能从他的目光里看出长者的慈和呢。 而端着京官与士大夫架子的王徒,与王巧云当面待人时的赔小心很不同,李月娇总觉得此人就差把“我是官”三个字贴在脑门儿上了。 李月娇藏下打量的目光,问道:“三位大人正在此处丈量田地?” “是,”最不起眼的谭大人抢着答话,热情地从书吏手中拿过书册,递给李月娇道,“夫人可要过目?也可为下官们指正一二。” 李月娇并没有接,只自上而下打量了一下谭大人,掩嘴笑了。 原来他才是刺头。 “谭大人这是做什么?此等要务书案,岂是我个无官无职的妇人能看的?况且我来此是因听说要修水利,至于屯田的丈量划分,诸位大人老于此道,自然会公平、迅捷地完了此事,我若看岂不是坏了朝廷章法?更何谈指正?” 一番话,她的重音咬在了“公平、迅捷”四个字上,说到最后,还带了点儿嘲弄。 刺头谭大人没有半分马屁拍在马蹄子上的惭愧,脸不红心不跳地让书吏捧着书册退下,躬身道: “夫人果然公忠体国,明理晓事,竟然连水利这等事情也要亲自过目,如此体恤百姓,相信此间百姓也会感念夫人,勤勉做事;而有夫人庇护,来年也必然风调雨顺,大获丰收。” 若单听谭大人开口的语气,竟让人分不出是捧人还是捧杀人,可说的人不脸红,听的人已被他那些大得离谱的词,夸得脸红了。 她一个寻常小女子,怎么就被捧到了庇护一方风调雨顺的程度? 李月娇暗中揪着手帕,果然是官场老油条,世子每天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 她心底忽得感慨,薛镇同她说话时展现的坦诚有多不易,也明白了薛镇为何说宁愿到北疆来驻边,也不愿在京城算计人心。 知道他的心病后,李月娇以为他到北疆来是为躲她,可今天看来,那话至少有五成真心。 毕竟整日里听这些人说话,好人都要变傻的。 李月娇想着,松开帕子,呵呵一笑:“瞧谭大人这话说的,我又不是老天爷,也不是此间父母官,哪儿说得上庇护呢?这话啊,还是该和齐郡守说才是。” 忽被她拉进这场对话的齐郡守听见,丝毫不乱,只笑眯眯地对她抱拳:“是,夫人,下官自然会尽己所能,帮衬将军将本郡屯田诸事处理得当。” “……” 李月娇觉得还是不要同这些老官吏说斗心眼的话了,因为自己无论怎么说,都会被他们绕进去。 她索性转过头,继续去观赏那巨大的水车,感慨道:“这样好的水车,竟然是坏了,可惜了。” 一直不言语的王大人,这才顺着李月娇的话感慨: “是啊,如此耗费巨大的水利,竟然是坏的,而这些匠人,”他不满地扫视了一群站在李月娇身后的工匠,“已经三天了,竟然拿不出主意该如何修理,若不是……” 他的目光落回到李月娇脸上,欲言又止。 若不是这些匠人是薛镇找到的,他必然要处置了他们——李月娇在心中,替王大人补完。 了他未说的话。 她笑着装傻问:“是吗?安化郡的匠人竟都无法修缮?难不成还要从京中寻好匠人?” 王徒哈哈笑出声来,做出个士人风流的模样,捻着颌下短短的胡须道: “夫人言重了,自然不需要去京城找匠人,下官听说此物为天工巧所建,只消请了天工巧的冯掌柜来,自然就能修好。” “原来是这样啊,”李月娇恍然大悟地点头,“天工巧能做出这样的东西,好像是有些本事的。” 她微顿,又好奇问:“只是不知这水车是几时修建的?坏了多久?” 一旁的齐郡守立刻应声:“夫人,水车是三年前修建完成,修成后天工巧常派人来维护。具体几时坏的下官不知,下官也是今次来丈量屯田土地时,才知此事。@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是吗?”李月娇杏目轻转,又问他,“既然天工巧常来维护,为何还会坏了?” 齐郡守道:“因为在这片地被归入屯田所之后,便不再许人入内。据下官所知,这一年天工巧宫两次得了将军府的准,才能来维护水车。七月间的时候,水车似乎还是好的。天工巧的技艺,夫人可以信任。” 他说得笃定,李月娇听完后,却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冷声反问: “是吗?可我看着却未见得吧?如此大的水利,三年前才修成,七月间还是好的,结果到了八月三个都坏了,还坏到寻常匠人无法修理的地步,天工巧如此一损俱损的手艺,在我看来,不过尔尔嘛。” 齐郡守本还慈祥恬淡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转瞬即逝,却被李月娇看得分明。 她笑意更浓了。 我是不会打官腔,可如今瞧着,只怕你们也不会有话直说吧?她算是想明白了,得把别人拽进自己熟悉的方式,她才能赢。 是以,她乜斜着眼看齐郡守,笑道:“齐大人可不能因为自己和冯掌柜算姻亲,就这般抬举他们哦。”.. 在场三位官吏哪儿见过像李月娇这等身份,说话却如此直接的人?一时都愣怔当场,齐郡守心底更是掠过一丝恼意。 都说乱拳打死老师傅,谁晓得这小丫头竟真如冯氏所言,说话直来直去,那些所谓的话术推拉,在她面前毫无用处呢? 他探究的目光,对上了李月娇那双带着笑意的杏目。。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三章 坏了 李月娇迎着齐郡守的目光,抿嘴一笑:“齐大人,我说话总是这样的,您可别生气啊。” 说罢,李夫人昂着了高傲的头,不去看三个大人各自精彩的脸色,而是沿河眺望,偶尔来回踱步,继续瞧着河上风光。 齐郡守还记得,前日寿诞宴会后,冯氏曾对自己评说李月娇蠢,但今日他看眼前的小小女子,却认定这位将军夫人,有些小聪明。 至少言语反应上,比他的妻女更聪明些。 而李月娇身后的工匠们,个个屏息凝神,低着头,却都竖着耳朵听将军夫人同几位大人的话,等听到她评价天工巧和齐郡守的话时,众人都在心底惊讶,偷偷看着李月娇那单薄的背影。 他们都是因不肯附庸于天工巧而被欺负的工匠,可又因齐郡守与冯家的关系,受了再多的欺压,他们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是以此次被薛镇请来修复水利,他们本是有心施展拳脚的,但到眼前才发现是此等情况,心中是慌的。 水车显然是被人为破坏的,可坏得太真,又没有抓到人,他们说了怕也无用。 他们怕显得自家无能,更怕坏了薛镇的事,最怕的,还是自己坚持了今天,依旧成了天工巧的垫脚石。 哪儿料到眼前这位身形瘦弱的将军夫人,竟敢当面戳穿齐郡守。 他们的内心,忽得升起了些许比薛镇登门来找时,更大的希冀。 也许……也许…… 而李月娇的目光,已经被她身后十余丈处的木拱桥吸引了。 那桥造得的确漂亮,用料也实在,就像这个水车一般。 这样的桥,有四个啊,还真舍得下本钱。 她想着,抛下众人,自己慢步走过去。 此时,桥连通的河对岸,有三个背柴的小孩子,虽衣衫褴褛,但彼此打闹着,笑得很开心。 但当其中一个孩子发现桥这边站着一群人,其中更有穿官衣的,顿时收了笑声,拍打了一下另外两个孩子。 三个小孩都瞧见了还有个贵妇人扮相的人,正朝桥这边走来,不再笑闹,只低着头想要赶紧过了桥,离开这里,免得冲撞了贵人,再受打骂。 李月娇走到桥边的时候,小孩子们刚刚匆匆走上桥,桥身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小孩子们很喜欢听这种声音,彼此挤眉弄眼地,只因畏惧河这边的官老爷们,才不敢和往常那样玩耍。 李月娇站在桥边看着,更感慨她虽不喜欢天工巧,但做这木桥之人手艺确实不错,此桥若保养得当,即便此处风大,也能千年不倒不垮。 只是风卷进她耳中的声音…… 李月娇微微皱起了眉头,弯下腰去看那桥下的光景。 只一眼,她就变了脸色,立刻直起身对桥上的孩子们道:“快过来!” 她这一声厉喝很响,不但后面跟着的人吓了一跳,桥上的三个小孩子吓得差点儿哭了,立刻飞奔着跑下来,又怕人来抓他们,一溜烟儿就跑远了。 李月娇并不管他们,而是立刻指着另外的三处桥,对胡荣和胡沐道: “去让桥上的人都下来。” 胡荣和胡沐听她说得严肃,一点头,立刻分头跑开,去驱赶桥上的人。 各处桥上的行人瞧见胡荣胡沐的严肃模样,再看他们是同官吏们一起,自然心中畏惧,忙都匆匆下了桥,但又因为不明所以,便站到了屯民之中,垫着脚看。 打从去年起,官府只说不许进田中,可没说不许过桥啊,况且他们中有樵夫有猎户,不许过桥,今后可怎么营生呢? 李月娇也不再多言,而是匆匆走过附近的四座桥,仔细查看桥底,神色肃穆。 天下木拱桥都有定式,其下均为圆木交叠,有榫卯连接,变化多为因地、因料不同而来,这些便要看工匠的水平了。 (本章未完!) 第七十三章 坏了 此处的四座桥结构本来是最精妙的,可其下有的是交叠之圆木被人抽出松动,有的是榫卯被腐坏。 坏得各有不同,还不是那种立刻就会坍塌的坏,不过安化郡秋冬时的风格外大,会加快桥的损坏,等屯田定好,屯村百姓再来回走的时候,大约不需要几天,桥必然垮塌。 她看着那湍急的河水,心中冷笑。 竟然用这种法子害人。 而害人的人,显然不在意这法子害的是谁。 因为死的,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 瞧瞧,他们不但小气,而且心毒。 王徒和谭达还有些莫名,但齐郡守的脸色已经不好了。 这个小丫头,不但会藏聪明,而且竟然还……真是个木匠? 王大人已经过来,跟着李月娇的动作看着桥下,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此桥难道有问题?” 李月娇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招手让那边的匠人们过来,指着桥下问他们:“你们怎么看?” 众匠人都跟着弯腰看过了,有人不通,所以神色茫然,但也有几个匠人露出了吃惊的脸色。 其中便有刘阿大。 “夫人,这……”他想说什么,可偷看到那边齐郡守面色不虞,如何还敢说什么,只讷讷地站在原地,用眼神给李月娇说“果然要糟”。 有官府大人在旁,李月娇不怪这些匠人看不出或不敢说,毕竟人总要先活命。 她扭头见只有胡沐跟在身边,胡荣则在那边不知和几个衙役说什么,便只对吩咐胡沐道:“请胡二哥去趟天工巧,将冯掌柜请来吧,只说我请他来瞧瞧那水利就好。” “是。” 胡沐没有二话,答应着转身要走,李月娇却又对着他的背影补了一句:“冯掌柜若是不来,尽可抬出将军府的名头,请他来。” 语带愠怒,后一个“请”字咬得极重,使得周围人俱是凛然。 “是,小的明白。”胡沐道。 胡沐离开时,胡荣才匆匆走过来,低声对李月娇道:“夫人,方才有人要回城,想必是去通风报信的,被小人拦下了。” 李月娇看着那几个蔫头耷脑的衙役,冷淡一笑: “还是胡大哥细心,呵,他们事儿都做了,难道还怕人瞧出来?” 她说着话,用力剜了齐郡守一眼,似乎有千万般的不满。 第七十三章 坏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四章 请走 不知道发生何事的王大人和谭大人,并附近瞧热闹的屯村百姓,都因着李月娇那刻意的一眼,同时看向了齐郡守。 纷繁精彩的目光,让齐郡守的脸上险些挂不住仙风道骨的风采,王大人和谭大人对视一眼,问道: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月娇看着生气,但对着他们却笑得刻意至极: “没什么大事,至少现在还没什么大事,只是三位大人千万不要过桥哦,不然指不定真要出大事了。” 说的是提醒的好话,可那态度,那脸色,那语气,怎么听着半分不像好话呢? 被噎了一下的王徒,立刻明白了这桥有问题。 只是李月娇刚阴阳怪气完,忽得好奇问:“三位大人不是来丈量土地的吗?跟着我做什么?” 她说罢,又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自言自语道: “哦,我知道了,难怪三位大人丈量土地的事情做得慢呢,河这边还没完事儿,一时自然不需要到河那边去,那必然不会出事呢,是好事哦。” 三个人被她接二连三的阴阳怪气说得面红耳赤,心内生气,却也只能忍气吞声,纷纷拱手施礼,自行去忙了。 李月娇不再给桥和水车相面,也不放帽帘,而是站在那儿用扇子遮风遮阳,笑盈盈地瞧他们,瞧得三位大人的工作效率都高了许多。 脸色越发难看的齐郡守,内心更是生了怀疑。 是薛镇授意的吗? 那位安阳侯世子在北疆前后待了近五年,两年行伍,三年为将,与六族打过很多次交道,尤其是屯田之事他们更在他手上吃过大亏。 齐郡守深知薛镇虽瞧着温厚不争、待人和善,实际上不但行事果决,更不在意剑走偏锋,手段更是邪的歪的狠的恶的,都来得。 但他绝非是个藏在人后,指使人在前冲锋陷阵之辈,他若想做必然是自己伺机出手,给人以最大的压迫感,逼着人犯错,胁迫人就范。 就好像连找工匠,他都会亲自去做,就是为昭告整个安化郡,镇北将军厌着天工巧,烦着冯家,和六族永无和解可能。 薛镇在齐郡守看来,纯是悍将疯子,绝非善类。 因此今天的事情,他该亲到场才对,为何偏偏让他夫人出面? 齐郡守想不通其中关节,而大约半个时辰后,胡沐同冯掌柜便赶着牛车过来了。 胡沐矫健地跳下车,快步走过来,对着李月娇一点头,便站到了她身边。 冯掌柜支撑着他巨大的身躯下了车,只看了周围一眼,本还悠哉的内心,立时闪过一丝不安的阴霾。 事情,好像不对? 偏偏李月娇在那边瞧着,他无法去问齐郡守什么,只得远远地和正在做事的三个大人拱手礼过,再迈着重重的步伐,移动着和山一样的躯体,走到李月娇面前,施礼道: “夫人,小人来迟,还望夫人赎罪。” 李月娇依旧是满面笑容地打量他,心中却升腾起了惧意。 实在是眼前这位冯掌柜的体型太过骇人了,她觉得若他发起疯来,胡家兄弟怕是都控制不住他。 是以她假装被风吹得后退一步,拉开同冯掌柜的距离,笑看他:“我听说此处的水车与桥梁,都是天工巧的手笔?” “是。”冯掌柜笑道,“小人微末伎俩,自然不入夫人眼,但能为一方百姓带来方便,小人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李月娇点头赞许。 “冯掌柜有这份心可真好啊,那想必冯掌柜做的东西,也定然是耐用的。”说着,她抬手一指身侧的桥,“所以这桥,冯掌柜自然是敢过的吧?” 冯掌柜面色一冷,明白了她请自己来并非为修筑水利,而是因为东窗事发。 她竟然还……真是个木匠啊。 薛镇是(本章未完!) 第七十四章 请走 为此,才带了她来吗? 可薛镇明明应该对她…… 冯掌柜心中疑虑丛生,但事到如今,他只能先应对眼前,于是不动,冷声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李月娇笑意渐冷:“我不过要请冯掌柜过桥而已,还能是何意?” 冯掌柜看着她,仍然是不动,脸色越来越阴沉,仿佛那肉山一样的身体立刻就要爆发,滚过来将李月娇一行人都碾扁似的。 只是,他不可能这样做。 李月娇看着冯掌柜的脸色,心跳得厉害,面上却半点儿恐惧不敢露,问道:“怎么?冯掌柜家修的桥,自己却不敢过吗?” 说罢,她向着胡沐伸手。 不用她开口,胡沐立刻就将那块镇北将军令牌双手奉上。 李月娇拿着令牌,似笑非笑地看着冯掌柜。 她知道,他的确不敢走。 此桥普通人走上去还能坚持一阵子,但就冯掌柜这如山一样的肉身,又是这样的大风天气,恐怕走不上十个来回,真就要塌了。 可她今天,就是要逼着他走。 冯掌柜迎着李月娇的目光,再看她手中反着光的令牌,一咬牙,竟然真的迈步走上了那桥。 别看他壮得异于常人,但动作竟然很灵敏,快速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 桥吱呀吱呀的声音更响了,别人或者听不出什么,但如冯掌柜这样的顶尖匠人,再如李月娇满腹理论之辈,立刻听出了异样。 站回到李月娇面前的冯掌柜,额上渗出了些许汗水,但依旧强撑着对李月娇道:“夫人可满意?” 李月娇重展了如常笑容:“还好,冯掌柜,可知我为何如此?” 冯掌柜咬着后槽牙,半晌才道:“……小人不知。” 李月娇握着那令牌,笑意不变:“既然冯掌柜不知,那就请冯掌柜,再走一遭吧。” 此言一出,冯掌柜的肉脸彻底变得苍白了。 难道她还真指望自己将桥走塌?让自己落水殒命不成? 他建的桥,他动的手脚,他自然认定即便自己再走一次,桥也不会塌。 而李月娇既然能看出来,也该知道这个道理才是。 可她却如此做,难道…… 冯掌柜忽然不自信起来。 她在他来之前,也对这桥做了什么手脚? 李月娇挑衅地看着他,追着问:“冯掌柜怎么怕了?那不过是座冯掌柜督修的桥梁,是什么样子冯掌柜最该知道,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七十四章 请走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五章 都炸了 李月娇一番话,虽没直言是冯掌柜坏了桥,但在场如此多人,谁看不出来呢? 齐郡守拂袖站在一旁,不发一言;不知冯掌柜根底的屯民们打量着他巨大的身躯,畏惧着指指点点;深知六族为人的匠人们虽不敢议论,但看向李月娇背影的目光,都带了崇敬之色。 冯掌柜脸色惨白如雪,腮帮子上的肉吨吨颤着,目光死死盯着李月娇手中的令牌。 如果不是薛镇,这等小女子他一个指头便碾碎了,算个什么? 可就是因为,李月娇背后站着的人,是薛镇! 他不答话,竟然一转身,大步就要上桥去。 李月娇却浅浅一笑,一抬手,胡荣、胡沐二人立刻绕到冯掌柜身前,阻拦了他的去路。 冯掌柜神色晦暗地回头看她,眼神里的阴森不再藏了。 “瞧瞧,冯掌柜还当真了,”李月娇掩嘴笑着,杏眼都笑得小了一圈,将令牌还给了胡沐,“我啊,只是给冯掌柜一个机会,让冯掌柜自证清白罢了。” 她说着,回身扫向周围众人,最终看向不远处的齐郡守等人高声道: “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虽然这桥坏得巧妙,已经走不得人了,但是啊,与天工巧无关的,连这些坏了的水车也是一样的哦,你们可不要误会冯掌柜哦。” 但因为她说得太过阴阳怪气,是以听在众人耳中,就只剩下与天工巧有关了。 冯掌柜被李月娇气得浑身的筋肉乱颤,可除了怒目而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忍着气呵呵笑道: “夫人真会说笑。” 但李月娇已经敛了那刻意的笑容,压根儿不搭理他,而是转向那些工匠,温厚地问: “依着你们看,这桥,这水车,可都能拆?” 众工匠瞧见李月娇教训冯掌柜,心中只觉畅快,连对天工巧背后六族的畏惧都消了很多。 只要有将军和夫人在,他们怕什么呢? 刘阿大是最大胆的,立刻道:“自然能拆,只是水流太急,费事些。” 李月娇“哦”了一声,终于将帽衣帘子放了下来,站在岸边,眺望着那奔腾东去的河水,淡然道: “那就不拆了。” 啊?众人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李月娇已经转向胡荣,道:“还请胡大哥去告诉将军,我要借他的武备营一用,把这些废了的水车啦,桥啦的,都炸了。@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都炸了”三个字,被她说得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松。 但她轻松,周围人却傻了眼,连胡荣都没忍住,低声问: “夫人,这要怎么炸?” 况且武备营只是研制武备的地方,多为匠人,并非管火药,炸东西也不能让他们来啊。 夫人难道是想说火器火备营? 他和胡沐都是寡言少语之人,奉命到了李月娇身边后,从来都是只要有吩咐,便立刻去做的,今次还是他第一回问了问题。 李月娇的确不懂军营编制安排,但依旧自信道:“胡大哥放心,你只管去和将军说,许我用就行。火器火药的事情,我也略懂一些的,保管能炸干净,不会伤人出事的。” 胡荣见状,人前自然不好再问,便垂首道: “是,小的这就去。” 待胡荣去了,李月娇又向众工匠道:“你们这几日先修个简单的木桥,方便百姓这段时日过河,木料有现成的吧?城中有你们相熟的石匠吗?将他们请了来,问他们能不能修石桥,就算不能,我心中有几样修石桥的点子,说给他们,让他们琢磨去就好。”.这位夫人不是木匠吗?怎么连石匠、火药的事情均通? 众匠人内心嘀咕,而刘阿大已经应声道: “夫人,小的们确有相熟的石匠,但不在城中住,而是在附近村中。他们能修石桥的,赏他们些工钱。(本章未完!) 第七十五章 都炸了 就好,只是这水车……” 他不好意思地压低了声音:“小的们不会建这么大的。” 李月娇无所谓地笑了:“这有何难?石桥火器我都略通,何况本行?我祖辈母亲在世时,为乡里修了许多水车,也留下了手札记录,我虽不善建,但点子有得是,只需要你们动手即可。” 她提到手札的时候,语调放缓,语气加重,目光还在冯掌柜脸上转了转,和怕人不知道似地炫耀。 可惜冯掌柜的脸色虽晦暗不明,但没有什么变化,李月娇瞧不出什么来。 众匠人没有那么多心思,喜气愈浓,纷纷拱手道:“小的们多谢夫人教授技艺。” 听着将军夫人和几个匠人,几句话功夫就把事情定了,冯掌柜以及众大人更是愤愤,但因与冯家的关系,齐郡守无法说什么,便瞄了王徒一眼。 王大人会意,立刻过来阻止道: “夫人,这又是石桥,又是新建水车,费用未免太巨,既然天工巧能修复这水车……” 李月娇不等他说完,便乜斜他一眼,看向周围的屯民,高声问: “诸位乡亲将来都要在此耕种,恐怕日夜都会用到这桥。你们是想现在出工盖新桥?还是等着将来不知道哪天,不知是你们谁走上这修不得的破桥时,桥塌了,丢了性命?” 她话说得如此直接,民夫们都听懂了,尤其是人群中站着的赵娘子,忙高声道: “自然是要修新桥。” 他们屯田民户虽然是“民”,归安化郡安置、入民籍,但按照大昭律令,他们的日常事物、劳作耕种、邢狱诉讼诸事,安化郡不可独断,必须知会镇北将军府,而税赋一事更是只归镇北军管。 是以他们虽然畏惧几位大人,但有将军夫人在,他们当然有底气反抗。 被截断话头的王大人脸色愤然,不满地扫向不识抬举的刁民们。 李月娇挪了一步,挡住了王徒巡视屯民的眼神,只道: “王大人也瞧见了,天工巧的东西坏地总是太巧了,一不留神竟然全坏了,还不方便修。而这水车是屯田百姓日常所用之物,若是只管让天工巧修,屯田百姓以后岂不是要常去聒噪他们?一旦将来修理不及时再耽误了耕种,再或者闹出人命,细究起来,岂不是要连累齐郡守和天工巧?”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望向齐郡守和冯掌柜,一副“我是为你们好”的神色。。 第七十五章 都炸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六章 心疼 齐郡守和冯掌柜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李月娇笑盈盈地继续道: “屯田的水利修建本就是朝廷应承要做的,朝廷是拨了银子的,匠人们的工钱都是现成,其余杂事自有屯田百姓来做,对他们不过是管两顿饭而已,工钱都是寥寥,能抛费多少钱财?至于料钱,此处山上便有松木,又能值几个钱?至于说石桥……” 她略一沉思,才对齐郡守道:“不如就由郡守出面,从城中富户处募些来吧,我心中有个成算,就算安化郡周围的桥都坏了,郡中富户每家出个十两尽够了。我想这等修桥补路积阴德的好事,富户们总不至于小气。” 齐郡守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夫人所言甚是。” 谭大人忽得再次开口了:“夫人心系百姓,聪慧果敢,实为吾辈楷模。下官这几日看着,此处屯田村中的道路着实不像话,依着下官看,不如多募一些,连村路也一并修了才好。” 李月娇看了谭大人一眼。 孝惠郡主曾教给她,人在世上,过犹不及,因此不论做好人还是做坏人,都要会收。 所以这位将她当傻子的谭大人,真是个不合格的坏人啊。 她摆手道:“谭大人错了,屯村路怎能让城中富户出钱?只等将来村中人闲时,自己慢慢修补就是了。说句诛心的话,城中富户可不会去屯村,强逼他们出钱修路岂不成了逼捐苛税?但这些桥却是城中百姓、富户们都要走的,出些小钱修了,再在桥边立上功德碑,那些富户便易又得好名声,心不生怨。” 她再次看向齐郡守,正色道:“齐郡守可不要乱来啊,或者郡守若不愿,趁早说了,我去同将军说,让他出面。” 听她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面红耳赤的谭大人只能暗恨。 齐郡守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仙风道骨之感,恭敬道: “夫人仁善,下官明白了。” 李月娇今日说了太多的话,斗了太多心眼儿,着实口干舌燥了。 不过瞧着冯掌柜与那三位大人吃瘪不爽的表情,她又觉得今天的话没白说。 她笑着摆手。 “好了,事儿已经成了,大人们自请先忙去吧,这地啊,还是该尽快丈量出来,我知道大人们是心细怕出错,但若是太磨蹭,是要让人怀疑大人的能力呢。还有,大人们丈量土地虽是正事,也不妨碍这些屯民来瞧瞧地究竟如何,就不必十分拦阻了吧。” “……是。”三位大人按捺着脾气,只得继续去丈量田地了。 丈量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多了。 李月娇心情舒畅,虽然累得不想说话了,仍旧抬手将赵娘子招过来,问道: “你们村中的里正可在?” “往日都在的,今儿一早被衙役叫去了,还没回。”赵娘子看李月娇的眼睛里都闪着崇拜的光,语气越发恭顺。 “那烦嫂子去告诉你们里正,一则让人守着这些桥,不许人再过;二则这里的堤坝也不好,先村民们坚固堤坝吧。” 她吩咐一句,赵娘子应一声,连其他的屯民也竖着耳朵听,听到她说那堤坝也要坚固,立刻信了,还有人跑到堤坝边上查看。 李月娇吩咐完赵娘子,又吩咐众匠人快些将简易木桥修好,再招呼了刘阿大跟着自己,才转身沿着河,继续往南走了。@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全然无视了如山一样堆在原地的冯掌柜。 云团觉得心中畅快又欢乐,扶着李月娇走的时候,还小声道:“小姐今天真威武。” 李月娇笑了笑,没说话。 她今天太累了,累到接下来几天,都不想再说话。 云团瞧出李月娇累了,便不再问话。 偏刘阿大又问了:“夫人现在去哪儿?” 云团和童妈妈立刻不满地瞪了刘阿大一眼,吓了他一跳。 。 李月娇叹了口气。 果然,人想不说话是不可能的。 “世子说安化郡的屯田至少有十万亩,如此算来该有十几处屯田村。你们这段日子去过其他村子吗?” “回夫人,还没有,方才那个屯村是离城最近也最小的,大人们又都在此,小的们才来这儿的。夫人,安化郡城周围的屯田一共十五万亩,其中十万亩是良田。屯村一共划分了二十一个,方才那个是屯村甲。” 刘阿大忙道,说话时还觑着云团和童妈妈的脸色,后知后觉明白了她们为何瞪他,急忙把话都说全了,免得李月娇再开尊口问。 李月娇点点头,再不多言。 被尴尬抛在原地的冯掌柜,凶狠地盯着李月娇的背影,恶意再不隐藏。 呵,李月娇是吧?薛镇是吧?唐家是吧?机巧阁是吧? 八年前的事情,看来没让他们得到教训啊。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愤恨地拂袖坐上了车,离开了屯田…… * 李月娇虽然瞧着瘦弱轻盈,神色疲累,但并不怕多走路——毕竟走路不用嘴走。 是以今天靠坐车与徒步间插着,她已将二十一个屯田村走了一遍,其中十五个屯村分到的田地,是六族捐赠。 回来时天色已暗,坐在车内的李月娇,越发佩服起冯掌柜来。 怕不是天工巧这一年没干别的,就在这儿搞破坏了吧? 八十多处水车,三十多处桥梁,竟然全是坏的。 她在心中计算着成本,咋舌感叹。 六族果然很舍得,舍得建,也舍得花时间慢慢毁。 不过他们捐献的部分确都是好良田,只要土地翻过,就能立刻栽种;不像其他六个村分到的需要开荒的土地,要不是因战乱抛荒多年的,要不是荒地滩涂,依她看,怕是起码要两年才能正经产粮。@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一天看下来,李月娇虽不齿六族行为,但很懂他们恨薛镇的心情。 “何必呢?”她终于还是叹了一声,“他们手中的良田依旧很多,如今只不过是给了朝廷这些而已……何妨大方到底呢?” 云团给她捏着腿,她是完全不通这些事情,便只柔声劝道:“小姐今日太累了,先不想了吧。” 李月娇垂首不语。 她并非愿意想这些事,若不知,她还能只是单纯地恨薛镇,怨薛镇;可知道了,看到了,想到了,她一边可怜百姓,一边厌恶为富不仁之辈,一边又忍不住,想要心疼薛镇。 他也不过,二十二岁而已啊。。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七章 薛镇其人 再次被李月娇心疼了的薛镇,这段时日一直在军中训练新兵,未出军营。 但即便如此,待他听到胡荣来禀报今日李月娇在屯田上做的事情之后,仍然感到了意外。 三位大人拖拉办事他早就知道了,不意外也不值得气——那三人中,一对连襟,一对未来的亲家,彼此勾连,一荣俱荣,当然要抱团。 至于水车坏掉的事情,他也早猜到是谁做的。 唯一没料到的,是桥亦为坏的。 好狠毒的心计,薛镇想,没有李月娇那般的怒气,毕竟他与六族打交道快五年了,深知那群人的德性。 但李月娇…… 他难得在手下人面前失了神。 他几乎可以在心底描摹出李月娇挤兑三位大人的模样,能勾勒出她拿着自己的令牌威胁冯掌柜时的笑容。 今天的她一定不会把自己扮成金银店,她会穿着很日常的衣服,戴着帽衣——他发现她很怕风,显然不适应北地的天气——和人说话的时候,她会将帽衣帘子掀开挂起,以便让冯恩茂与齐远看清她“做作的小人得志”的笑容。 李月娇不矮,但冯恩茂和齐远都比她高,因此她会微微仰着头看他们,杏目里会有光,还会有不加掩饰的嘲笑。 她该是认为那样看人很犀利,但薛镇在心中白描她目光笑容的时候,却觉得这样的她非但不可气,还有着笨拙的热情和天然的娇俏。 她讨厌冯掌柜和齐郡守,讨厌他们背后的六族,她不知那些人究竟做了什么恶事,也不明白庙堂之高的博弈冲突。 她的讨厌,仅因为她眼见的不公与恶意。 心念永远只是一瞬,薛镇便被校场上的喊杀声拉回到了军营之中。 连胡荣都没捕捉到镇北将军的失神。 回过神的薛镇没忍住,笑了,旋即心病发作,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将他的胃揉成一团,再使劲压扁,像极了惩罚他的心动。 疼得他额上瞬间渗出了汗水,笑容僵在了脸上。 可李月娇的笑容,就是因这一次又一次的疼痛,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必将永远挥之不去。 最近自己犯病的次数多了。 因为李月娇和他同处一地,他没办法不听、不想有关她的一切。 她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的问题有那场爆炸,但她向自己寻求帮助的时候,如此坦荡。 并不知道薛镇在想什么的胡荣,被世子大人笑得莫名其妙。 “去,”薛镇已经开口了,对身侧的传令兵道,“让孙将军和张将军过来。” 这二位将军是火器火备营的主将与副将。 传令兵得令去了,薛镇又对胡荣道: “你先回去吧,告诉夫人明日我派二十个兵丁带了火药火器去,就从甲村开始,她想怎么做都好。” “是。”胡荣立刻道。 只是他刚走出没两步,薛镇又叫住了他道:“告诉夫人,其他地方的屯田我会派人仔细查看,让她不必担心。” “是。” 胡荣再次要离开时,薛镇又开口了: “……替我谢谢她,我这几日事忙,无法亲去谢她。” “……是。” 胡荣从没见过薛镇这样积黏,一个事儿掰了三段吩咐,索性不动,只待在原地继续等他。 但薛镇却不再说话了,而是对他挥挥手,自己则转身往大帐走去。 胡荣这才拱手离开,心中还暗暗感慨,世子与夫人还真是一对贤伉俪啊,连今天的事情,想必都是二人议论好的吧? * “他们就是串通好的!”冯恩茂愤怒地在屋中打着转,柱子一样粗壮的腿每迈出一步,天工巧二楼的地板,都要跟着颤抖一下。 但他对面的谈二爷倒是神色平静,不气,反而(本章未完!) 第七十七章 薛镇其人 有些担心冯掌柜别这把自家铺子的地板踩塌了。 “贤侄,你先冷静冷静。”他笑说。 冯掌柜如何能冷静? “二伯没见到李月娇今日嚣张的模样,让我怎么冷静?!”他转圈走得更快了,怒气冲冲道,“薛镇藏在后面,推自己女人出来做戏,我呸!” 他的怒火已能将天工巧给烧没了,连摆在桌子上的,谈二伯为他新寻到的好扳指,也不能让他平静了。.. 谈二爷听罢,不置可否,只笑问:“贤侄,齐郡守可有说什么?” 冯掌柜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那老货活成鬼了,怎会为这些事情轻易开口?” 谈二爷颔首,再问:“贤侄认为往常诸事,薛镇可有躲在后面过?” 冯掌柜一顿,停步看他,沉吟着不说话。 谈二爷见他冷静了一些,继续道: “以往即便是兵丁小吏、贩夫走卒,贤侄可见薛镇推他们出来过?即便是他还未封镇北将军时,为保卫鸿他连军法都不怕。那今日之事他既然怀疑贤侄,大可自己带人来拿人就好,又何必推他夫人出来?以往咱们的人落在他手里,抓就抓了,打就打了,还需要做戏吗?” “……难道是因为我做得隐秘,他没有证据?”冯掌柜彻底冷静了下来,琢磨着刚说出此话,便立刻否定了此答案。 薛镇会在意有没有证据?不说远了,只说他如何同户部的鲁大人做局要了他们的好地去吧。 手段老辣,行事果决,稍有异议,薛镇竟不等鲁大人到安化郡,封城直接带兵围了冯、杨、谈三家,说什么“疑有窝藏匪类”,便冲进来搜捕,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正如谈二爷所说,薛镇对六族之人,“抓就抓了,打就打了”,而证据? “军法所在,护国之责,证据?在本将眼中,算个屁!” 薛镇那张温厚儒雅的脸,笑着让手下的莽汉军丁,将冯家本族不管女眷小儿,统统拉到院中,挨个对名查人时,便是如此对冯老妇人说的。 他还说今日搜不到,明日继续搜,若日日搜不到,他就把冯府腾空了,把冯家人都拉到郡守府门前去,再继续搜。 一家子女眷孩童,被他吓得哭成一团。 粗鄙至极,下作至极,骇人得很。 若不是鲁大人及时赶到,六族也无奈松了口,薛镇那厮,不定还能做出什么恶事来。 证据?对镇北将军、安阳侯世子而言,算个屁! 第七十七章 薛镇其人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八章 阴谋 冯掌柜回忆薛镇的冷酷手腕,又开始在屋中踱步,喃喃道: “他不怕的,他什么都不怕。” 薛镇甚至不怕他激进的手段,会引起六族背叛,投了陈、郑而去。 他是捏准了六族命脉的:六族手中无兵无将,虽有人在大昭朝廷做官,但尚无爵位,六族嫡支本家只在大昭境内。 如今天下尚未大定,会打仗的薛镇比六族值钱;薛镇身上的萧家血脉比六族值钱;其祖从龙之功的爵位,更比朝廷对六族承诺的爵位值钱。 更何况陈、郑两国如今,着实气运不足了,六族再恨,也不至于反了出去。 因此在他唱完红脸后,鲁大人的白脸让他们借坡下驴,而朝廷下旨斥责薛镇冒进,薛镇再当众挨了五十军棍后,六族只能当自己挣了面子。 因此,他们捐了地,得了一堆承诺,便将此事揭过。 当然,与薛镇的仇,确是不死不休罢了。 他们不是没有拿回良田的机会,今年五月朝廷调令下来让薛镇回京供职,六族便已经谋划着要将那些好地以劣地换回,到时哪怕朝廷真的追究,也有新任镇北将军背锅。 谁知道新任镇北军没等到,却又把薛镇等回来了,直接管理屯田之事。 薛镇,还真不是一个会怕,会让别人出头的人。 谈二爷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安阳侯世子,不会怕的。” 他仍不说原因,只引着冯掌柜自己想。 冯掌柜喘了一口粗气,重重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开口道:“先生是想说,此事是那位夫人自己想的?她为何要替薛镇出头,她不应该……” 脑海中灵光一闪,冯掌柜身上的肉都弹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谈二爷: “二伯,难道是……她竟然知道了?所以才要为薛镇做事,想要保下本家?” 谈二爷颔首微笑:“她,也该知道了。” 冯掌柜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喜不自胜地起身,又在屋中转了两圈,才再次坐下:“二伯接到明君的信了?” 谈二爷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他:“昨日才收到,他那边有些事情,耽误了。” 冯掌柜立刻接过书信,打开来看了看,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他将信又看了两遍,道,“原来他们二人的情深,不过是做戏罢了。难道那位夫人真以为能靠这些,就拉回薛镇的心意,保住亲爹不成?呵呵,二伯,既然知道了,那我们不妨让这位夫人,知道的更多些,怎样?” 谈二爷摇头道:“贤侄稍安勿躁,过些日子淮王就要到安化郡来了,到时不管什么戏码,总要博王爷一笑才好。” 冯掌柜大笑道:“好!如此,最好!” * 次日,李月娇再要去屯田的时候,刚出门,就先被门前二十个容色肃穆的火器火备营兵士震到了。 尤其是见她出来了,那些军士还集体立正,冲她集体颔首,喊道:“夫人!” 李月娇差点儿被吓回院子里,捧着砰砰直跳的心,惊恐地透过帽衣帘子看那群军士,以及他们身后大车上的密封罐子。 那里面应该就是火药了吧,她想,带的不多,但该够甲村用了。 昨儿胡荣回来的时候,已经向她转述了薛镇的话,但今天瞧见这阵仗,虽只有二十人,但还是蛮惊人的呢。 就连她的邻居们,或被吓得不敢出门,或被吓贴在街边的院墙上,恐慌地偷瞧,不敢直视。 李月娇暗暗深吸两口气,稳稳心态,方过去同为首的军士道: “诸位几时来的?久等了吧?辛苦。这位校尉贵姓?” 那领军的校尉立刻恭敬道:“小姓严,不敢言辛苦,将军已经吩咐了小的们,听夫人差遣。” “谈不上差(本章未完!) 第七十八章 阴谋 遣,只是请诸位帮个小忙罢了。”李月娇说罢,便上了羊车坐好,领着众军士,一起往屯田去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昨日李月娇在屯田上下了天工巧与齐郡守面子的事情,一夜之间就在安化郡传开了;今日她出城去的阵势又这等大,因此一路走去时,许多百姓都跟在了队伍后面,要去瞧热闹。 等到了屯田边上,人越发多了,甲村的里正、伍长、什长们领着好些屯民,都到了屯田边上。 一见李月娇的羊车过来了,里正并那些工匠们,忙都跑到车前。 里正是个精瘦的汉子,不停拱手道:“夫人,小的甲村里正赵保,见过夫人。” 李月娇下了车,边走边道:“里正好,怎么这么多人?” “昨儿夫人说了要加固堤坝,大家感激夫人恩情,自然都来做事了。”赵里正忙道。 李月娇走到了河边上,就见一座简易浮桥已经搭起来了。 她想都不想,亲自上去走了两个来回。 还算牢固,也宽阔,凑合一段时间够用了的。新 “一夜就起了这座桥,你们辛苦了。”李月娇回到岸边,如是对刘阿大等工匠们道。 工匠们得了她的夸奖,均是振奋。 她转而对里正道:“先让大家远离这里,军士们要将那水车和坏桥都炸了,别伤人。” 赵里正连声称是,立刻张罗百姓们回去。 百姓们听说要炸东西,自然是怕的,但想看热闹的心不歇,因此人群退得虽远,却没人真的愿意离开,只在那瞧热闹。 李月娇让云团从车上抱了两张大网下来,自己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交给严校尉道:“烦请校尉分些人到对岸去,将这个网兜在下游,省得烂木头堆在河里不好。” “是。” “这张纸上是我昨日算的炸掉水车和桥的药量,世子既然派了校尉来,想必校尉精通火药,还请看看我算得对不对,若可行便动手,若有错,校尉看着添减纠正就好。” 严校尉不想李月娇安排如此周道,等再看那纸上内容,发现细致到火药应安置在某处,都画全了。 再观察了那水车桥梁之后,严校尉心中一凛。 夫人算的,还真是最省又能将一切夷平的方式,且如此做来,溅出的木屑也不会飞得太远,避免了伤人。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回到羊车上的李月娇。 怪道世子带夫人来此,可真是一位贤内助啊。 第七十八章 阴谋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七十九章 心善的夫人 连着三日工夫,众将士眼中“镇北将军的贤内助”李夫人带着他们,沿河而去,将那些损坏的水车与桥梁统统炸毁。 炸毁的木头渣子落在水中,大部分都被他们用大网捞起,就地掩埋。 一路走下来,他们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夫人的好:做事利索,待人温厚,无论同谁说话都是笑眯眯的。 尤其三天忙完后,他们要回去复命的时候,夫人还豪气地打赏了他们六十两银,让他们更尊敬她了。 至第四日,李月娇再回到甲村边的屯田时,十三个石头匠人们早就等在那儿了;屯村百姓们在里正的带领下坚固堤坝;而齐郡守派来送银子的家丁,就推着个放钱的匣子,等在那儿。 “夫人可算来了,”齐府家丁明明有胡子,声音却比平常男子尖且高,让人听着很不舒服,“小的奉了郡守之命,在这儿等了好些天呢。” 李月娇听齐家家丁如此说话,还着意打量他一番。 一身的好簇新青色绫罗。 而李月娇今日为了方便走路做事,只穿了家常半旧的石青色上袄,绣水鹰捕鱼图案的青色裙子,看着可比齐府家丁寒酸多了。 只她外面披着的银狐皮斗篷,才能显出些她的富贵不凡。 “何事?”李月娇从云团处接过暖手炉,问。 “郡守命小人来送银子,”齐家家丁仍刻意高声道,“郡中富户商贾们,一家十二两银,共凑了五百四十两,冯掌柜和我家郡守,一人出了二百三十两,凑成了一千两,让小的给夫人送来。” 周围屯村百姓们之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他们又觉得,掌柜和齐郡守,也不是坏人吧? 李月娇笑了笑。 齐郡守瞧着仙风道骨,冯掌柜看着心宽体胖,但实际上,都心窄得很,哪怕因为自己不修德性吃了亏,也要找补回来。 “你这人做事,”她瞧着那家丁,揶揄道,“好生胶柱鼓瑟,你在此打听一下便知道我这几日在做什么,为何还在此做这刻舟求剑之举?” 什么柱什么瑟?什么舟什么剑?这家丁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本还傲慢的脸上,浮上了层茫然。 李月娇嗤声一笑,示意让云团和童妈妈去清点银两,含笑叹着:“我还以为郡守府出来的人该有些学识的,结果你原来不读书啊?难怪做事不懂变通,搬着一千两银子天天来回,连送到我府上去,或者打听着我在哪儿都不知道?” 清点银子的云团立刻顺着自家小姐的话,笑出了声,童妈妈作势拍了她一下,但也是含笑听着。 那家丁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再无话可说。 待云团和童妈妈清点完毕,李月娇让云团给了那家丁一两银子的赏钱,语重心长道:“我听说贵府上四公子如今在城中学堂读书,你既然是郡守得用的人,也该读书的,至少该读《孟子》,先从离娄篇开始吧。” 那家丁无法,只得忍着气连声道谢,灰溜溜地离开了。 李月娇在那人身后,对着众人道:“这些银两,修石桥、建功德碑尽够了,但我想那些富户商贾如此有心,我这牵头人也出二百两吧。若将来一切修成再有盈余,不如择地给屯村开个学堂,识字能晓事,晓事了才能懂如何办事。” 那家丁推着小车,跑得更快乐。@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而众屯民更是喜上眉梢,深谢李月娇这番心意。 依着朝廷招揽他们来时的话,说是屯村百姓的后辈十八岁之前许不入屯民籍册,如此便是许了他们后代读书科考,十八岁之前若能过童生试,则再不必入屯民籍册了。 只是此令虽善,但普通人哪儿有机会读书识字呢?不过是纸上画饼罢了。 而现在,这位帮了他们许多,还可能救了他们性命说,那修桥剩下的钱,要给他们开学堂。 。(本章未完!) 第七十九章 心善的夫人 果然,将军夫人才是大大的好人! 如此一想,那河岸上加固堤坝的众屯民,做事更加勤快了。 刘阿大等一众工匠见李月娇几句话打发了齐家家丁,心中更喜,忙过来向她介绍那些石匠。 “都是被冯……压得,没生意买卖可做的。” 刘阿大深知将军和将军夫人想要怎样的人,介绍人时,还指了指上面,又摸出张泛黄的纸,恭敬地递给李月娇,小声道:新 “这些是小的们相熟的,少了些,因此小的们还列了郡城周围的所有石匠,将军和夫人再看看,有没有得用的。” 李月娇很喜欢他们如此行事,让胡荣收了那名单,又只问了那些石匠些问题,确定了他们有本事之后,便将修建石桥、水车的方式,当众告诉了众人,还将图纸直接给了他们。 那些匠人们不想李月娇非但不藏私,说话还很谦逊,震惊到失语。 “我技艺荒疏,小物还好,这等大件我着实做不来,只有个主意罢了。诸位自可依着此处气候地形,任意删减。”她笑说,“若有什么不通不对之处,咱们议论着来就是了。” “夫人可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匠人们只当她谦逊,诚心感慨道。@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李月娇不愿担此等溢美,摇头笑说:“不敢当,不过是……因为将军带我来此,而我又看见了而已。” 屯村百姓不懂这话,但常年在安化郡,只因不肯屈服于冯家***,便被欺负得家业难以为继,几乎要背井离乡的匠人们,却明白她这话的分量。 “夫人放心,小的们一定将差事做得好好的。”众人纷纷誓道。 “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屯田的事情是朝廷的要务,寻你们信你们是世子,因此你们做事对得起自己便好了。”李月娇笑说,“而我只管开好我的铺子就是,咱们都是同行,今后要互相帮衬才好。” 虽然她与薛镇之间注定隔阂难平,但他为百姓做事的心意,她佩服,亦想让人记住。 刘阿大忙问:“夫人的店面已经选好了?” “嗯,”李月娇抬手一指屯田的边缘处:“选好了,就在那儿。” 啊? 众匠人们回头,看向屯田边空空如也的土路。 啊?哪儿啊?。 第七十九章 心善的夫人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章 寻衅不断 两天后。 待挂着“机巧阁”三字匾额的木棚起在屯田边上的时候,众人这才知道—— 啊,原来夫人的铺子,建在这儿啊。 匠人和屯民们看向李月娇的目光,都从敬佩变成了无言怜惜。 “夫人如此做买卖……”赵娘子这段时日总在李月娇身边转,见她真的在此开业,忍不住小声道,“是要把本钱都赔进去的。” 李月娇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她之前做那么多是为了扬名,而非真为开买卖;如今买卖开起来了,自也不是为赚钱,而是为钓人入局。 “今后你们要修补什么,尽管来就是,”李月娇指了指在岸边帮忙建水车的福年、金年和宝年三人,“我的人还会造农具呢,官衙发下来的农具如果有不好的,都可来我这儿修理。” “……”屯村百姓的目光又崇敬起来。 夫人可真是活散财娘子啊,她开铺子竟也是为了他们,而不是赚钱! “世上竟然真有夫人这等心善的人,”赵娘子感慨道,“小人们真是遇见好人了,将军和夫人如此体恤,修桥修水车,还给小的们派好大夫来,小的们怎么报答呢?” 李月娇好奇地问她:“世子派大夫来了?是军中的大夫吗?” “不是,”赵娘子有问必答,“是个姓卫的年轻大夫,在城中开了个医馆的,叫什么安民堂。屯民们来此后许多水土不服病了的,都是卫大夫治好的,他教了我们好些净水防风的办法呢。” 李月娇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卫鸿卫大夫?” “是是是,就是叫这个名字,还怪好听的。”赵娘子笑说。 李月娇坐在木棚歇息,看着岸边匠人们忙碌的身影,点头道: “是啊,世子想得,总是很周全的。” * 镇北将军夫人在城外屯田边上,开了个木匠铺子的消息,不需要一天便在安化郡传开了。 每日来看新鲜景的人络绎不绝,但毕竟李月娇地位在,因此看热闹的人都不会凑近,而是远远地眺望。 李月娇只当没看见,每天都坐着小羊车,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出城。 不过三四天的工夫,城中的流言蜚语便多了起来,有嘲笑她每日和一群泥腿子工匠混迹的,有鄙夷她不过是个好财商妇的。 但也有寻常百姓赞扬她,亦有那穷户贫人,大着胆子搬东西找机巧阁修理。 回来后,无一不窃语“夫人和善,修得可比天工巧好”之类的话。 等到第五日,李月娇如常到铺子时,却发现自己旁边的空地上,也支了个很简单的摊子,其上还放了三个药箱。 卫鸿与他的两个小徒弟在摊子后面忙碌着。 见李月娇过来了,卫鸿忙对着李月娇长施一礼: “夫人。” “卫大夫,好巧,”李月娇从羊车上跳下,笑着回了半礼,打量着他的药摊问,“怎么也在这儿开起医馆了。” 卫鸿笑得含蓄,垂首道:“在下得将军相托在各村巡诊,想着如今大部分屯民都在出工,便在此支了摊子,省得他们路上费事,亦不耽误差事。” “卫大夫医者仁心,是屯民们的福气。”李月娇由衷道。 卫鸿谦逊地垂首:“在下当不起,夫人所行才真是侠肝义胆,让人钦佩。” 他的夸赞不似之前谭大人那般只为捧杀,皆是由衷之言,因此李月娇被夸得脸颊微红,当真不好意思起来。 “卫大夫过奖了,不过是托赖世子威名罢了。呀,那边来人了,我就不耽误卫大夫做事了。” 说罢,二人又规规矩矩对行一礼后,李月娇坐回到自己的木棚里,放下帘子,开始继续写写画画的。 上午再无事发生。 但刚过晌午,忽得河对岸。 有人背着个昏迷的汉子,引着一群人踩着那临时搭建的木桥,急三火四地冲到了卫鸿的摊子边。 李月娇都被这好大的声响惊动了,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后,便放下纸笔,走出木棚瞧。 只见那群人径直冲到了卫鸿的医摊边,扯着嗓子不客气地问: “你是大夫吗?赶紧给人治伤!” 李月娇微微蹙眉,这哪儿是求医问药的态度? 尤其那群人中,不管被背着的,还是背人的,皆通身绫罗绸缎。 怕不是寻事的吧?李月娇想。 卫鸿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起身垂目道:“抱歉,我并非大夫,还请哥儿快些带他回城去吧。” 哈?并非大夫? 李月娇以为自己听错了,屯民们更是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背人的人听见这话,立刻横眉立目地瞪着卫鸿,怒道:“你既然不是大夫,怎么还敢在这儿摆摊给人看病!难道是要草菅人命吗?!” 说罢,不由分说就对周围人道:“把这庸医的摊子砸了!” 跟着他们的人立刻就要动手。新 而那边,卫鸿干脆拉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徒弟让在一旁,垂首而立,宛如认命般,等着他们砸摊。啊,果然是来寻事的,甚少动真气的李月娇,目光忽得冷了下来,人已上前一步,喝道: “住手!” 那群人仿佛不认识李月娇似的,甚至不拿正眼看她,只七嘴八舌,闹哄哄道: “老子们教训庸医,你也敢来阻拦?!” “机巧阁?呵,原来是个商妇,也配和老子们说话?” “这等庸医只会草菅人命,竟也有人相帮?” 其中更有一人,目光在李月娇和卫鸿之间一转,狞笑道:“呵呵,我晓得了,这小娘皮怕不是……” “胡荣胡沐!”李月娇怎可能容他们口舌下去?已经开口喝道。 胡荣胡沐二人哪儿还需要李月娇喊?就已经冲到那直接辱及李月娇的人身边,抬巴掌一人左脸一人右脸,同时打了上去。@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势大力沉,几乎将那人的脸都拍扁了。 被打的人连声音都没出,直接脸肿老高,晕死在了地上。 而胡荣胡沐仍不停,在他们之间游走,赏了刚才出言不逊的人每人一巴掌后,才再次退回到了李月娇身边。 李月娇理了理鬓角,对他二人道: “二位胡家哥哥真实在,下次对这等犯口业的家伙动拳头就好,打巴掌,手要疼的。”。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一章 原来是碰瓷啊 李月娇的身侧,胡家兄弟对视一眼,双双肃容拱手道: “是,多谢夫人体恤。” 而被打的众人哪儿想到对方敢动手?全部捂着脸,愣在了当地。 唯独背着人的那位,没了手捂脸,只能忍着疼厉声道:“你,你们敢伤人?!” 李月娇懒得看几个寻衅的小人,只看了云团一眼。 云团立刻迈步出去,冷笑道:“怎么?难道你们打不得?就算齐郡守见了我家镇北将军夫人,也要恭恭敬敬行礼,何况你们?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扰了我家夫人,我们夫人只当你们是心系伤患,不与你们计较而已,你们倒得寸进尺,口出狂言!今日一巴掌不过是教训而已。” 呵斥完众人,她又回身扶着李月娇,做出个趾高气扬的模样。 挨了打的众人顿时没了声响。 他们的确是奉命来找卫鸿晦气的,也的确是奉命来寻李月娇的是非。 只是他们没想到主家口中“只爱动些小聪明,妄图占大义,不足为惧的李夫人”行事,竟比他们还嚣张一些。 就算他们想趁机羞辱她,但她不应该最开始,就先压着卫鸿“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才是大义吗? 背人的人显然是个领头的,眼见要吃亏,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张脸,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的们不知是将军夫人在此,冲撞了夫人是小的们死罪,但小的们也是担心同伴,还求夫人和卫大夫救命!” 全然不是刚才那一口一个庸医的嘴脸。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对下,跟着嚎哭,一时间屯田边喧闹不堪,比那日炸水车炸桥的时候更要闹腾,正在修递造桥建水车的屯民们,还有那边粥棚里做事的女眷,都抻着脑袋往这边瞧,个个又不敢耽误劳作,又不想错过好戏,又担心夫人和卫大夫吃亏。 他们都是底层之辈,见多了此类事情,因此这些人一开口,屯民们便意识到他们许是碰瓷的,只他们哪儿敢得罪地头蛇,只能暗暗担心。 李月娇扫视眼前小人一眼,没立刻理会他们,而是对卫鸿那两个被吓得缩在师父后面的小徒弟道: “你们可吓坏了?别怕,没事的。” 卫鸿的两个徒弟一男一女,男孩子年纪稍大一些,隐约更有他师父的模样,有些书卷气,听见李月娇问话,只摇摇头;女徒弟本就怕得憋嘴要哭,听见李月娇说话,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掉,点了点头,小声说: “谢谢夫人。” 李月娇抿嘴一笑,转而对卫鸿和颜悦色道:“卫大夫,他们既然都这样哀求了,医者仁心,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便瞧瞧吧。” 卫鸿看了李月娇一眼,动动嘴唇,满心想要说不。 但此刻当着人,李月娇又是为了他才出头,是以拒绝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得轻叹一声拱手道: “是。” 本还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的众人瞥了眼卫鸿,脸上登时浮起了一层喜色。 呵,这夫人果然只有小聪明罢了。 卫鸿都看得分明,但没有说什么,只让人将那伤患放在地上,开始检查他全身的骨头。 腿断了,脸上、脖颈、手上都有些擦伤,脏器并没有受损。 至于究竟是怎么伤的…… 他嘴边,有极轻的混着酒的药气。 卫鸿敛目垂首,打开了药箱。 该是麻沸散。 因此问了也得不到实话,他又何必问来惹气,徒让那些人笑话。 他从药箱里拿出了干净的棉布,又换匠人们取了两块大小适中的木板后,再要拿接筋续骨的跌打药时,李月娇忽得开口了: “慢着。” 卫鸿的手停住,和那些眼中透着精光的人,一起看向李月娇。 (本章未完!) 第八十一章 原来是碰瓷啊 李月娇问胡荣胡沐二人:“胡大哥胡二哥身上,带着军中统一配置的跌打药吧?” “是。” “烦请二位哥哥让出些来,给卫大夫用吧。”李月娇笑道。 胡沐毫无二话,立刻从怀中摸出个荷包,取出个不大的药盒,没有直接给卫鸿,而是先给了云团。 云团上前一步,举着那药盒对众人高声道:“你们可瞧好了,我们夫人心善,许人让出镇北军士配有的跌打药,你们可要晓得感恩的。” 说罢,她才将药递给了卫鸿。 卫鸿一愣之下接过来,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对着李月娇颔首致谢。 但那些人如何想到竟会横生这等枝节?都慌乱地去看那为首之人。 可他们的头儿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卫鸿给那人上药,再用夹板固定住。 “最好静养三个月,若不能,也要卧床不动一个月。不用这等军中好药,去城中悬壶堂买寻常跌打药,按他们的说法使了即可。” 说罢,卫鸿要以金疮药给那人涂抹擦伤的时候,胡荣都不用李月娇吩咐,便又拿出了一瓶药,给了卫鸿,开口了: “卫大夫,这是镇北军中的伤药。” “……多谢胡大人。” “小小家丁,当不起大人二字。”胡荣严肃道。.. 云团立刻高声笑道:“镇北将军心善,将军夫人心善,连将军手下都是心善的。” 这话立刻传遍了屯田之上,那些屯民都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夫人可真聪明,他们敢碰瓷卫大夫,但一定不敢碰瓷镇北军。 唯独那些寻衅之人,深知自己差事办砸了,脸色苍白。 可怎么向主家交待? 偏这时,那摔伤之人醒了过来,一看眼前之人卫鸿,只当计成,立刻就要尖叫: “怎么是这个庸医?!哎哟,我的腿……” 声音之豪迈,半点儿不像受了伤的人。 他的同伴忙在后面踢了他一下,暗示他噤声。 那伤患不明所以地回头,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一旁的李月娇已经开口了。 “卫大夫。” 卫鸿站起身,看着她:“是,夫人有何吩咐?” 李月娇一指那人:“原来他是碰瓷的啊。” 一副刚想明白的恍然大悟。 因着话说得太过直白,演得又太刻意,非但周遭屯民笑了,连胡荣、胡沐这样表情欠奉之辈,都咳着笑了一声。 第八十一章 原来是碰瓷啊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二章 来人 卫鸿意外李月娇的直接,好脾气地笑了,摇头道:“夫人说笑了,他的确是伤了。” “他虽是伤患,也不妨碍想要赖上你呢。”李月娇笑说。 卫鸿看着李月娇那张笑意真诚得,还有两个酒窝的脸,终于明白了她为何能让六族吃亏。 那些人的蝇营狗苟,在有地位还爱直接揭开人下流算计的夫人,确实毫无胜算。 她行事,像极了薛将军,但许因她是女子,不似薛将军对众同僚时还要衡量些利弊,因此她比薛将军说话更直接,更气人。 卫鸿心底闪过一阵慨叹。 他们,还真是一对好夫妻啊。 李夫人行事,像极了薛将军,但许因她是个女子,不似薛将军那般对众同僚时还要衡量些利弊,因此她比薛将军说话更直接,更气人。 卫鸿心底闪过一阵慨叹。 他们,还真是一对好夫妻啊。 他的态度越发恭敬地垂首,轻声道:“多谢夫人仗义执言,但不会有事了。” 他身上本就有股书卷气,再这般态度,让人更觉如沐春风。 只是李月娇看着他,心中明白薛镇为何看重他,而他又为何会让人欺负。 君子可欺之以方,所以当这群小人真的用伤患来欺侮他的时候,他宁愿承认自己不是大夫,以避免发生更难堪的事情;而当真的将人治好后,他又不愿意去找后账。 若这个伤患并非是暂不伤及生命的摔伤,而是真在生死攸关之间,这位卫大夫拼着将来难堪,也会相救的吧。 李月娇想着,索性走到那男人,弯下身子,将帕子盖在他的腕上,亲自给他把脉了。 卫鸿见她的架势,眉心一跳。 他还记得李月娇在他的医馆中,挑拣药材的事情,彼时他以为将军夫人懂医道的。 但今天看她把脉,他反而糊涂了。 瞧这架势极有名医风范,但在她的手搭上脉的瞬间,卫鸿便知道她根本不会听脉。 难道这位夫人家中是药商?不是大夫? 只他这个内行能瞧出门道,而在场的外行们,早被李月娇的气势唬住了,尤其是那被把脉的伤患,压根儿不敢动。 李月娇装模作样地听了半天的脉息,又按了一圈那人身上各处的骨头,方才正色道: “你再无别的外伤或内伤,这条腿伤是我瞧着卫大夫处置的,处置得很好,用的也是镇北军中的好药。其他诸事你照着卫大夫说的话即可。卫大夫救你是医者仁心,我让人拿药救你是不想再看纷争。但你若在别处添了伤再来栽赃卫大夫,就算卫大夫息事宁人,我也要将你告在衙门里,可听明白了?” 那伤患终于明白自己是白受伤了,惨白着面孔,哪儿还敢再多说一个不字? 李月娇已经直起身来,冷着脸对众人道: “走吧,我讨厌你们。” 更直接了。 寻衅之人背着那伤者,灰溜溜地跑了,李月娇横了那些人的背影一眼,叹气道:“到了这儿,什么人都能瞧见,真烦。” 卫鸿收拾好药箱,将两样药还给了胡家兄弟,听她这样说,微顿后问: “夫人,不想知道那些人是谁吗?” 李月娇果断摇头:“不想,我只知道他们是碰瓷的。家父就是大夫,因此很讨厌这等讹人的家伙。” 啊?原来李夫人家中真是大夫? 卫鸿张张嘴,却怎么都无法违心夸赞出诸如“原来夫人是家传之学”的话。 任何能教给子女“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之心的大夫,都不应该是教女儿只教了个花架子的大夫。 除非夫人没认真学过。 他只能笑道:“怪道夫人如此心善。” 偏不远处粥棚里的赵娘子,正骄傲地对下了工准备吃饭的屯民(本章未完!) 第八十二章 来人 们道:“夫人当然懂医术,我的腿在来时路上受了伤,就是夫人治好的。” 屯民们不住口地赞叹。 “将军夫人,真是什么都会啊。” “有将军和将军夫人庇佑,我们在此一定会平安的。” 他们才不会猜忌卫鸿,这段时间卫鸿总在他们各处屯村巡诊,赠药医人,救了很多人呢。 连卫鸿的那两个小徒弟,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李月娇。 声音飘进卫鸿的耳朵里,卫鸿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继续整理他的药箱。 而李月娇听见赵娘子的夸耀,只觉得脸红如火。 唯有深知李月娇小时候慵懒模样的童妈妈和云团,忍不住地低笑。 “要不,小姐还是问卫大夫借两册医书看吧。”云团半玩笑半诚恳地建议。 她是了解李月娇的,知道她方才是动了真肝火。 老爷就是大夫,虽然医道口碑好,但这么多年也常有人来碰瓷寻衅,因此自家小姐最厌恶此等行径了。 所以她现在插科打诨,只为让李月娇消气。 “去你的。” 李月娇抬手,轻轻拍了她一下,笑容明媚了许多,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安化郡城的方向赶来。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忙往前走了两步,垫脚着仔细看。 而对面的那个身影,已经高举着手向她挥手,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真的是秦乐! 李月娇大喜过望,顾不得周围人了,拎着裙子快步跑过去。 “师姐?!”她一把抱住秦乐,惊喜道,“师姐怎么来了此处?” 风尘仆仆的秦乐只穿着极简单的青色夹衣,鬓发都是凌乱的,但对着李月娇时仿佛连赶路的倦意都忘了,满面堆笑,同样抱住她上下打量。 “你这丫头,闹得好大动静,把我都招来了呢。怎么瘦了?唉,我就说这里风大,你如何经得起?” 她说着话,扭身一指跟在身后的薛镇:“是世子写信让我来的,说你在此处要修建许多东西,想必人手不够,我便带了人过来帮衬你。”新 李月娇很意外,这才发现秦乐身后的不远处,着朱墨色直裰的薛镇负手踱步而来,刚好和她对上了目光,神色是和平时没什么区别的淡然。 没有当众演戏时的多情,没有动辄疑她用心时的杀意,也没有之前她不知情时的漠视。 就是远观时,丰神如玉,端方温柔的假象。 第八十二章 来人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三章 感谢 打从那天车内对谈以来,李月娇本是仍在气薛镇喜怒无常的,还在心中默默坚定再见他时,绝不多加理会。 但因着秦乐的到来,之前的不快忽得散了,此刻对着薛镇的笑容,亦是真心真意。 果然,若薛镇想,纵然他们如今关系尴尬,合作不合作,犯人不犯人的,他依旧能细心得将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很好。 “多谢世子,世子有心了。”她放开秦乐,对着薛镇端正一礼。 薛镇迎着她的目光,被她的笑容晃了眼,脚步停在了数丈之外。 他好像很久没有在这么个不近不远的地方,认真看她了。 第一次在这个距离看她时,他十四岁,她十岁,一见时,他记住的是她的笑容。 那之后的一年里,他就在这样的距离里,知道了她喜欢笑,喜欢吃甜,喜欢听别人说故事,是个即使在哭、不快、生气,也很容易就被新鲜故事哄好的人。@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故事啊,薛镇那时候还想过,他也知道很多故事,真的假的,朝堂的江湖的,保管比那些市井男女说得好听。 直到那声颠覆了许多人一生的巨响,改变了一切。 他依旧有很多的机会,站在这样的距离看她,从不知唐瑛身份到知道父兄之死的秘密,从与她同病相怜,到疑她是否知情。 等到他们大婚之时,本该越来越近的他们,两颗心却远得再没有弥合的机会。 薛镇有心想说一声不必谢,还立刻编了很多场面话,说要谢她对屯田诸事的用心,说请秦乐来是因为北地他可用的匠人不够,等等。 只是没等他开口,匆匆施礼后的李月娇已经挽着秦乐的手臂,往那木棚里去了,嬉笑着诉说最近种种。 “……” 被无视的薛镇,忽然不高兴起来。 自从知道了他们之间的隔阂所在,她眼中再没有自己了,而且…… 他看向就在木棚旁站着的卫鸿。 刚才怎么一群人围在那儿?灰溜溜背着人跑开的那群人他瞅着,有些眼熟啊。 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而卫鸿早见薛镇到来了,等到李月娇离开时,他才迎着他走过来,拱手道: “卫某见过将军。” 薛镇颔首回礼,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刚才那几个像是谈家人?” “是谈家人,和往常一样寻事罢了,”卫鸿将方才场景大略说了,“多亏夫人仗义相助,才了了一桩祸事。” 薛镇了然。 谈家人找卫鸿的麻烦不奇怪,李月娇仗义执言更是寻常。 那就是没事了。 但很烦,撞上他今天的心情,更烦了。 他的神色锐利起来,不满道:“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已经是第几次了?” 他们还真当自己是被陛下斥责,才发配回北疆的不成? 瞧着都不像那等蠢人,行事却可笑至极。 卫鸿在一旁垂手而立,没有言语。 他只是个对于政事一窍不通的大夫而已,但他的命是薛镇救下的,今日又因李月娇出头免了场麻烦祸事,因此他认为自己只需记恩,不必多言。 薛镇自然不会真要和个民间大夫说朝政,示意卫鸿自去忙着,目光依旧远远地看着正和秦乐说话的李月娇。.. 罢了,他想,她谢过自己了,笑得也开心,挺好的。 * 那边厢,李月娇已经把最近的事情,捡要紧的告诉了秦乐。 “……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秦乐听完,心有余悸地一点她的额头,“幸而无事,若按照你说的,那个冯掌柜真掉进水中了,丧了性命,你能心安不成?” “他们欺人太甚,还要草菅人命的,我当然要管。”李月娇笑道,“我算过的,所以这不是没出事嘛……况且就。(本章未完!) 第八十三章 感谢 算真的出事,也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如今见识了一些事情,自认自己不会再如小孩子那般心性。 既然决定做了,就当准备好承担后果的。 秦乐瞧着她用心说服自己的表情,抿嘴笑着,心中只有后怕。 都是薛镇的错,不肯对她好又不肯和离,如今还将她牵扯进这些事情里。 秦乐想着,因薛镇让自己北来的感激,都减了几分。 “好好好,我妹子侠肝义胆,自然是要管的。”她哄着李月娇说,看向那边正劳作的匠人,道,“你说的水车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了,你想得很好,不愧是师父的女儿。细部等我再看看图纸吧。我还领了六个店中的老师傅一起来,一定要在明年春种之前建好。” “那最好了,师傅们人呢?”李月娇忙问,“你们住在哪儿?” “我们今日才到的,如今住在云来客栈,我让他们养养精神。”秦乐道,“等到后日吧,就可以做事了。” 李月娇更喜悦了,略一沉吟后道:“师姐今日就来和我同住吧,我那院子太小,等让童妈妈在我住处旁再寻个院子,让师傅们同福年、金年、宝年同住,师姐和我同住。” “听你的安排。” 二人说着,李月娇将秦乐引见给了在场的工匠们。 那些匠人们一听秦乐还是将军夫人的师姐,哪儿还会在意她是个女子,只肃然起敬,纷纷唤她“秦姑娘”,又听说还有六名积年的好木匠,心中更高兴了,还将图纸和进度,细细地说给秦乐听。 秦乐口中说让别人养养精神,自己亦是满面陈霜,但真面对活计的时候如何能忍住?和人议论着,就丢下了李月娇,边看图纸,边听那些匠人的话。 李月娇甚至秦乐性格,笑了笑,不再打扰秦乐,而是让云团带人端茶水给众人。 她这才留意到薛镇还在屯田边站着,便走回来到了薛镇身边,认真道: “多谢世子了。” 终于被李月娇注意到的薛镇,顿了片刻,反问她:“你不怪我请了你师姐来?” 话问出口,他已经后悔了。 前段时间他们还为此吵过架的。 李月娇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生气,而是笑着摇头: “世子请师姐来自然是认可她的技艺,我是高兴的。况且我们的事情与师姐无关,不是吗?” 薛镇意外于她的回答,一时沉默。 他忽然觉得,自己仍不了解她。。@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第八十三章 感谢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四章 淮王将至 李月娇并没有十分在意薛镇的神色。 自从北来,世子的态度就格外无常,谁又知道他此刻情绪之变是想起了什么呢? 李月娇没了猜他心思的念头,累又想不出头绪,不如学他藏着自己的心思,让他也猜猜好了。 李大小姐没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如小孩子赌气,只顺着他的目光看丈量好的屯田,看河上架起的两座简易浮桥,看河岸上劳作的众人。 「世子要去看看吗?」 「不必,我信他们。」 也信你师姐的技艺。 以前不大信你的手艺,但掌中珍与最近的事情之后,我亦信了一些。 薛镇心想,但聪明地没再将这话直白地说出口。 李月娇自动将这话替换成了他信自己的技艺,笑着感慨道: 「世子,自来了安化郡,我才明白世子为何被陛下重用。此间种种乱象,亏得世子都能周全,才没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屯民吃了亏。」 她说这话时,再次看着薛镇眼睛,酒窝里都盛着赤诚。 薛镇耳朵有些发烫。 「过奖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况都是小事、琐事,做不得数。」他道。 大争之世的尾声,问鼎逐鹿才是唯一大事,朝廷又哪里真在意屯民生死?为的不过是确保边疆粮饷充足而已。 因此他做再多,于京中官员眼中,也不过可有可无的「小事」。.c 李月娇听说,抿嘴浅笑: 「哪里就小事了?这些若是小事,那北境,可还有大事吗?」 她从不知晓那些朝廷大人的心思,只是极欣赏薛镇的行事。 但这回,薛镇是真真切切脸红了。 想不到自己和她于此事上,竟像是知己了。 一时的雀跃竟让薛镇的心病都没有发作。 奈何事儿不禁想,他不过喜悦一下,下一瞬心病就勾着五脏六腑造反了。 「……」他忍着恶心,索性转移了话题,突兀地道,「淮王,要到安化郡来了。」 李月娇一愣:「为什么?」 薛镇无所谓地摇头:「不会有什么大事。」 他不说,李月娇就不问,只是想想他们的关系……那位王爷来了,肯定不会有好是发生的! 「淮王哪日到?我毕竟是命妇,可要去迎侯?」她又问。 「不必,」薛镇斩钉截铁道,「我也不会去。」 「好。」 「只是……」薛镇想了想,依旧还是提醒她,「淮王来时,他们一定会有动作的。」 李月娇明白他说的是陈国,是那什么山野堂。 想来也是,淮王来此必然会让城中加强戒备,但正因为加强了对淮王安全的戒备,反而更容易产生其他的漏洞。 她垂眸略一思索,点头道:「世子放心,我晓得了。」 九月初十日,淮王萧宁宸,到达了安化郡。 * 自从秦乐到了安化郡,李月娇便又恢复了之前的作息——起得晚些,出门晚些,回家早些,睡得早些,也不天天去屯田边了,而是在城中四处转着,美其名曰:寻些买卖。 这日早上李月娇醒来时,秦乐照例早就走了。 「小姐这段日子可真是懒怠了,」云团服侍着她洗漱,正色叹道,「定然是前段日子太劳累的缘故。」 李月娇知道她在拿自己玩笑,抱着膝盖打了个呵欠,恹恹道:「如今师姐来了,我有了主心骨,又何必勤奋?」 况且她心中还有个缘故,屯田在城外,但人都是熟悉的,又有胡荣胡沐寸 步不离,陈国人即便想接触她,也难。 城中就不一样了,人多且杂,偶尔一个错眼,胡荣胡沐也无法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自然留了空子给人。 云团被她的理直气壮说得无奈,笑着摇头: 「都是老爷夫人惯的小姐如此,连秦姑娘都是,只说小姐之前劳累了该歇歇;北地风大小姐不习惯之类的话。」 李月娇低声笑着,伸了个懒腰转身下床。 虽然秦乐督促她做活的时候,总是一丝不苟的,但也从来不会压着自己做事。 「师姐是心疼我的。」她穿上床边脚踏上放的新鞋,低头瞧着鞋头上参了些银线的精致莲花,「是翠柳新做的?」 「鞋底是翠翘纳的,鞋面是翠柳绣的。」云团过来看着,「小姐穿着可好?」 李月娇抬着脚欣赏:「她们手艺越发好了,都是你教得好。」 她看见这两朵莲花时,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极爱侍弄花草的薛镇。 在京城时,薛镇穿的用的上面,总有各种花卉图样,但到了北境后她几次看见薛镇,却发现他大部分时候穿的是素面绸缎,再没见过如京中那般花团锦簇了。唉,她想他做什么?奇怪。 她晃着脚,而后起身,将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 对面的云团笑道:「多谢小姐夸奖。」 她们主仆二人说着日常闲话,盥洗后梳妆时,李月娇听见院中四个翠正在和童妈妈说笑,便推开妆台前的窗,笑问: 「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窗外廊上,三个翠站着,翠柳和童妈妈坐着,翠柳的手里还抱着绣活。 听见她问,翠柳抱着活计起身,笑答道: 「夫人,今日卖针线的货郎来得极早,奴问了才知道原来淮王是今日到安化郡,南城门不到卯时就洒扫清人,等着迎候王爷呢。那货郎想去瞧热闹,因此才来得早些。奴和翠翘去给那院匠人送饭的时候,还特绕了路去看热闹。」 翠翘也忙在一旁说:「夫人,奴今儿才发现,安化郡中人好多啊。」 「原来是说这个,」李月娇顿时减了兴致,只笑问,「如今才几时?就都等在南门了?——你在绣什么?」 「正是呢,奴也笑哪儿就用得着这么早了?但我奴们去了才发现郡守和县令的家人、乡绅乡老并他们的家眷,陆续到了许多人呢,连咱们的邻居不少也去瞧热闹了,」翠柳说着话,走过来将绣活拿给李月娇看,「北边风大,又要入冬了,奴再给小姐做两身厚实些的帽衣。」 李月娇隔着窗子接过来瞧,觉那尚未绣成的玉兰很是可爱,爱不释手地摩挲了片刻。 「他们可真勤谨。」她略住一住,才问,「瞧见世子或镇北军的军士了吗?」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五章 淮王驾到 翠柳见李月娇看得用心,将花样子也递给了李月娇,口中应道: “不但世子不在,奴用心看了,连镇北军士也没有,也没见长奉他们,只有许多衙役与郡守府的家丁在那儿维持秩序。” 他果然不在,李月娇心下更确认了自己这段日子,一定要绕着淮王走,免得耽误了正事。 她将绣品和花样都递还给翠柳。 翠柳接过来,继续道:“奴还听见县衙里的胡衙役说,淮王此来安化郡是查刑狱的,不但安化郡,还要去好多郡县呢,因此在这儿不会待许久。” 刑狱?李月娇迷糊了,支着下巴盯着镜子出神。 淮王几时掌管了刑部? 安化郡的郡衙与其下安化城的县衙同在一城,只不过因着齐郡守名头太大,而安化县的县官是朝廷派来的人,根基薄弱,颇受排挤,因此极不显。 但也正因如此,翠柳等人倒与县衙的小吏们混得熟络,打听些消息,只是往日打听的消息没什么用,不如今日的消息实在。 此时,云团已为李月娇梳好了头发,李月娇起身换好衣衫,再出门的时候,童妈妈道: “夫人,既然如此,咱们今儿还出门吗?若是冲撞了……” 她虽然没在侯府中待过,不懂权贵来往的事情,但她深了解李月娇,瞧她今日问多思多的模样,便知道她不想见淮王,才有此问。 “无妨,不去南城便好,”李月娇走出屋门,今日风没有那样大,因此她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吩咐四个翠道,“你们若想去瞧热闹便去吧,别惹人眼,低调些就好。” 翠柳点头应声:“是,等下夫人走了,奴们就去瞧热闹,远着看,散在人群里,不让人留意到奴们。” 李月娇这方领着云团、童妈妈以及胡家兄弟,依旧坐着羊车出门了。 羊车之上,李月娇将车窗帘子半卷起,看着外面的情景。 街上人来人往,但大多都在往南城门赶去。 “翠柳说得没错,可真热闹啊。”李月娇感慨道。 云团在旁问:“小姐似乎,很在意淮王?” 李月娇想了想,才回答:“算不上在意,也算不上不在意,只是觉得看世子的反应,淮王来得的确古怪了些。” “不是查刑狱吗?能如何古怪?咱们来这儿有日子,似乎没听说安化郡中有什么冤案的啊。”云团天真地问道。 李月娇没说话,看着车窗之外,一边觉得云团的话有些道理,一边又觉得似乎哪儿不对。 一旁的童妈妈开口了,低声道: “云团姑娘,这世上的冤案若能喊出来,能让百姓都知道是冤案,那自有人愿意为其翻案,何需朝廷特特派人来查?” 她的话全是年老之人,久经世事的经历之谈,但已经点醒了李月娇。 “是啊,想想那些工匠,想想天工巧,想想卫大夫,想想连世子行事都多有掣肘,”她叹了一声,“至少安化郡中说不出的冤情,还不知道有少呢。” 只是淮王,听着真不像合适此差事的人。 “小姐是要管吗?”云团想想她最近做的事情,不确定地问她。 李月娇摇了摇头:“我算哪个层面的人?连世子都躲得远远的,我又凭什么事事都插一脚?且看吧,若事情找到咱们身上,再提不迟。” 她还是多专心,琢磨琢磨自己的事情吧。 之前她该炫耀、该张扬的已经做到了,终归,也该等到消息了吧。 她忽然敲了敲车门,对外面驾车的胡荣道:“胡大哥,去城北云悦居吧,我想他们家烤的好羊腿了。” “是。” “烦请胡二哥到屯田边,将我师姐请回来。” “是。” * 当天午时,淮王萧宁宸的车驾,正式(本章未完!) 第八十五章 淮王驾到 到了安化城南城门下。 正如翠柳向李月娇说的那样,齐郡守早就带着郡中大小官吏等在城门口,以六族为首的当地乡绅更是对淮王夹道欢迎,连许多城中百姓,因着甚少瞧见这等热闹,也都自一早便围在了城门口,待萧宁宸驾到,纷纷跪伏在地,口称千岁。 萧宁宸爱极了这等排面,也正是为了这等排面,他才在距离安化郡五公里处,弃车骑马而来。 果然,齐郡守很会办事啊,萧宁宸骑在马上缓缓前行,享受着这一刻的高高在上,只是临到城门前时,他格外留意地扫了一下迎接的人群,脸上却闪过了一丝阴霾。 人群中,非但没有薛镇,没有李月娇,竟然连一个镇北军的将士都没有。 呵,萧宁宸哼了一声,但很快就将这阵愤怒压抑回了心底,只勒马停在城门前,翻身下马,搀扶着跪在最前面的齐郡守起身,含笑回礼道:. “诸位大人、贤士何必如此多礼?本王代天巡查至此,正要赖各位贤达相帮。” 他长得本就英气魁梧,此时做出这等礼贤下士的模样,显得极有信服力。 齐远顺着萧宁宸动作起身,恭敬道: “王爷代天巡查,下官们并北地士民必然全力配合,不敢有所怠慢。” 萧宁宸爽朗地笑了:“本王自然相信齐郡守,说来我们也算亲戚,如今国礼叙完,再着实不必如此客气。本王来之前还去看了季达夫妻,他们好得很,还妥了本王给齐郡守稍了一封家书。” 说着话,示意了一下身边随侍的内监,那内监立刻拿出一封书信,递给了郡守。 齐郡守的三子,齐贤,字季达。 萧宁宸当面如此待自家,纵然是心思深沉的齐郡守,也不由内心高兴,但脸上的态度越发恭敬: “下官惭愧,犬子多蒙贵妃娘娘与王爷照拂,实为幸事。” 众人说着话,齐郡守引着萧宁宸认了安化城的王县令、刘县丞,还有那相迎出来的六族众人,什么齐、谈、冯、杨、孟、宋等等等。 萧宁宸最终也没记住几张脸,但都笑着相待,一副君子端方的样子。 直到来到郡守府中,不再需要周全外人,萧宁宸才能松乏片刻,斜靠在榻上,从一个模样极其清秀可人的侍女手上接过茶,笑道: “今日之事,郡守做得很好,本王很满意。” 第八十五章 淮王驾到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六章 所为何来 齐郡守拱手连声称着“不敢”,旋即又歉然道:“王爷说笑了,只是下官做了这许多,薛将军仍是未至,下官颇为惭愧。” 萧宁宸再不掩饰地冷笑一声,眼底闪过戾气,眼看着服侍在自己身边,随时准备着为他添茶的侍女,抬手往她的脸上拧了一把,口中才笑道: “齐郡守不必如此,毕竟本王此次来只为检查刑狱之事,既然不涉军务,又怎好强令镇北将军前来?” 侍女笑得极甜,含羞带臊地立在那儿,媚眼如丝,悄悄觑着萧宁宸。 齐郡守心领神会,只含笑道:“是,下官已经将卷宗准备好,只等王爷过目。” 萧宁宸无所谓地摆手,依旧盯着身侧的那个侍:“郡守忠心为国,安化郡又怎会有冤狱冤案?不忙看。” 可惜这侍女长得虽好,身上却无几两肉,干瘦得和把柴火似的,他虽愿意调笑一番,却无甚其他兴趣,因此目光又收了回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齐郡守。 齐郡守会错了意,鹤发童颜的脸上多了些笑意:“多谢王爷信任,下官已命人备好酒宴,今晚必然让王爷满意。” 萧宁宸虽然满意他的话,但仍是啧了一声。 真是的,齐郡守当自己什么人了?他好歹是个皇子,并非色中饿鬼好吗? 这念头一起,他脑海中忽得飘过了一张爱笑的面庞,和那颀长纤细,但不瘦弱的身量。 她也在安化郡啊,啧,可惜今日没能见到。 萧宁宸收回心思,便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正经话:“这等小事之外,齐公还要为今后打算才是。” 齐郡守目光一闪…… 为今后吗? 他略一沉吟,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立刻问道: “王爷,下官听闻朝廷要改郡为府,重设天下牧官,竟然是真的?” 萧宁宸笑意更浓,端着茶杯摇晃着脑袋,如饮酒那般一饮而尽,但对齐郡守的问话不置可否。 齐郡守已经明白了,立刻让那婢女再给萧宁宸添茶。 竟然…… 呵,建隆帝此人的雄心果然很大,竟是要在自己一代,不但要一统天下,还要彻底改变天下形势啊。 萧宁宸只是在婢女敬茶后,又捏了一下她柔滑的脸,便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郡守,四公子呢?怎么不见他?”他忖度着齐郡守想得差不多了,才又问他。 齐郡守忙按下心思道:“犬子无职无爵,怎么擅入冲撞王爷?且他如今还在学中呢,王爷要见,下官这就派人去唤他来。” “既然是在学中,自然是读书要紧,”萧宁宸显然对齐赟的印象非常好,摆手道,“就等今晚再见吧。” 他们在屋中开始说些日常,而那奉茶婢女已经退了出来,掩上了门,端着茶碗,回到了小厨房中。 她回来的时间倒巧,正好撞上了来送柴火的老者。 二人显然是熟识的,婢女停步,唤了声:“何大叔,今日到得有些晚。”.c “是,今日城门边迎接王爷,是以小老出城耽误了些。” 婢女掩嘴笑了笑,只是在掩嘴的瞬间,嘴唇轻轻动了动,未出声,除了何大叔,也无人看出她动了嘴唇。 * 很快,身在镇北军营的薛镇,便知道了萧宁宸与齐远的私下谈话后似无甚兴趣,反而眉毛一挑,问对面站着的褐衣人: “蓝奴几时成了齐远身边的奉茶婢女?” “之上的婢女病了。”对面的褐衣人不满薛镇的关注点,皱了下眉,但仍答话。 薛镇心知怎么回事:“让她也病一病吧,给淮王奉茶,要不得。” “世子,这是吾等之职。”褐衣人提醒道。 薛镇扫了那位褐衣人一眼,目光中带着不认同,只是那位褐衣人直视着他的目(本章未完!) 第八十六章 所为何来 光,没有半分惧色和让步。 “但我不喜欢这等行事,”薛镇收回目光,转头看着大帐内挂着的北境地图,“当然,蒋督使既然直接听命于陛下,有了消息,自作主张便好,何必定要来知会末将?” “世子。”蒋督使声音压沉,更不满了,“陛下让吾等听命世子。” “末将听着,督使不也没打算听我的命令吗?”薛镇直言,“更何况淮王与齐郡守的对谈,不涉军务,不涉敌国,督使为何特要来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是柔和,说到最后还冲着蒋督使微微一笑,语重心长道:“督使奉君之命,可要记得忠君之事啊。” 蒋督使的脸色一阵青黑,但到底没有再违拗他的命令,只抱拳道:“……是,下官明白了,这就让蓝奴暂时避开淮王。” 薛镇神色不变,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虽然他不喜蒋督使的行事,但这批褐衣人是陛下派来的,说是帮他平北疆诸事,实则也有监视他的意思,对他只属于“听调不听宣”。 陛下疑了太子,因此也疑了自己。 真累啊。薛镇想着,按了按太阳穴。 他早猜测萧宁宸来此有些别的目的,只是他之前本不认为陛下会派淮王做牧官革新之事,可如今看来,难说。 在他重回镇北军之前,陛下想过让萧宁宸接管镇北军的——这亦是许多朝臣心照不宣的猜测。 只是到最后做决定时,陛下到底放下了那点儿天家颜面,那点儿对太子的不满,那点儿对他的猜忌,依旧将他重新派回了安化郡。 如此,按说,陛下不应该会再把萧宁宸派来,否则不但会让人说一句“天下父子,君君臣臣,就疑到这等境地了吗?”,也会让他这等在外的将领心中生怨。 他毕竟掌握着镇北军的军权,手下能用之人也不少,山高皇帝远的,但凡换个心歪的,但凡他生了歪心,萧宁宸可真回不去了。 薛镇觉得陛下不至于此,所以安排淮王来,究竟有什么目的? * 薛镇揣度着庙堂之高的心思,在镇北军大营中想得头疼。 而李月娇带了秦乐吃完很好吃的烤羊腿后,本来心情是极好的,谁知在出了饭庄要回家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儒雅端正,长相俊秀的书生,正在街上徘徊。 李月娇不认识,可秦乐一见那人,顿时皱起眉头,拉着李月娇便要逃。 可惜,已经晚了…… 第八十六章 所为何来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七章 登徒子 那边徘徊的书生眼睛极尖,一时瞥见秦乐的身影,立刻如痴如狂般快步走来,口中还高声唤道: “秦娘子!秦娘子!” 李月娇被秦乐牵着就跑,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又兼刚刚吃了好些羊腿,紧张得胃口不适,可待听那书生喊的是秦乐的名字,她先一愣,旋即不由自主地地回头看了那书生一眼。 几乎只一眼,她便想起了王巧云对她的恶意,想起了薛镇所说的倾慕秦乐的王家公子。 他和他的姊妹长着一套眉眼,只是一个英俊疏阔些,一个温柔娇柔些。 这是……都追到安化郡来了?李月娇想着。 而她们身后的胡荣胡沐,也当有贼,周身杀伐之气立现,但紧接着听那书生喊“秦娘子”,没有忙动手,而是警惕着拦住他。 那位书生边喊边追,引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偏李月娇又是安化城中的“红人”,待人认出她来,更爱围观了。 秦乐无奈,只得停步。 而那位书生已经追了上来,被胡荣胡沐拦了一下,那书生看他二人着实高大,并不敢冒撞,只能隔着两个人往外看,垫着脚痴喊道: “秦娘子,之前听说秦娘子来了安化郡,小可还不信呢,如今真见到小可才信。” 他说得着实暧昧了些,秦乐作为一个年轻失婚妇人,是做妇人钗环打扮,使得周围人更是窃窃私语。 他们或者不认识秦乐,但一定都认识李月娇。 那不是将军夫人吗?怎么会陷入这等桃红柳绿的事情中? 秦乐最不喜的便是自己的事情牵扯到李月娇,拉长了脸,不让胡荣胡沐让开,只对那书生道: “王公子忒没规矩了些,你也是读圣贤书之人,怎能不行君子事?这般当街追逐,成什么样子?!” 王翰林却和听不懂秦乐话似的,依旧满心满眼都是她,口中缱绻多情道:“我是见秦娘子走得太快了,才会出言相唤的。” 一旁站着的李月娇,顿时皱起了眉头。 这是什么话?说得仿佛是师姐引逗了他似的。 虽然秦乐来到安化也有七八日工夫了,但李月娇一直没问过她此事。 一则问了,难免牵连出之前在郡守府与王巧云的冲突,秦乐必然自责;二则她觉得秦乐既然没同自己提过,便是无此心,那她何必再问,还白费她的口舌解释? 哪能想到这么个人,又是书生,又是官宦之子,又是翰林之身的,非但追人追到安化了,还当街演了这一出。 她很不喜欢这人,比不喜欢王巧云更甚。 想着,她挽着秦乐的胳膊,嘴角虽依旧带笑,语调却冷冰冰地说:“哪儿来的登徒浪子?胡家哥哥,打发了吧。” 说着,便要拉着秦乐上羊车,先离了这是非地。 旁边的童妈妈更是以身子拦着秦乐,不让她再被那人瞧。 胡荣胡沐只以李月娇的吩咐为重,立刻隔绝那书生看人的目光,道:“先生再不走,小的们可要赶人了。” 那书生并不认识李月娇,听她如此吩咐,还要带走秦乐,手下人更这样跋扈,登时不乐起来,高声道:“你们放肆!我乃翰林院翰林,你们是哪儿来的村汉,竟敢拦我?!” 胡荣胡沐冷哼一声,胡沐直接拿了架势,将衣摆掀开一角,露出配在腰间的镇北将军府玉佩。 “翰林?我在京中行走时,一品二品老大人都见了许多,哪儿有过你这等有辱斯文的翰林?”胡沐森然道,“冒充官员,行止轻浮,依昭律,可是要刺配流放的!” 书生不想他们竟然是镇北将军、安阳侯世子的人,但念头一转,就知道了李月娇的身份, 竟仍旧不慌,反而面露喜色,隔着胡家兄弟对那羊车行礼,高声道:“原来是师妹,下官王晟,见过安阳侯世子夫人。。(本章未完!) 第八十七章 登徒子 ” 刚在车内坐定的秦乐听见,气得差点儿把帕子揪碎。 李月娇的笑容都淡了下去。 谁是你的师妹?! 她冷哼道:“什么狗皮膏药?竟还甩不掉了。”.c 说着,她拉着秦乐的手低声道:“师姐遇见这种人,该有多心烦啊?就该早些告诉我,在京中便教训了他。” 秦乐本还生气,听她如此说,不禁笑了。 “你又能怎么教训他?好歹是个翰林,还能后巷里套麻袋打一顿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李月娇嘟囔着。 王晟应该是同淮王来的,只是若淮王是来查刑狱的,为什么带着个翰林?难道这位王公子对《昭律》比刑部堂官还通? 可瞧瞧这无耻行径,入翰林已是不该,又怎么能是个精通律法之辈呢? 秦乐听人还在外面闹,知道此时无法一味躲着,只能掀开车帘,对着王晟冷言: “王大人,小妇人此来安化,是应世子之请修建水利,想必王翰林来此间也是要务在身,那还请翰林大人专心政务,不要多扰。” 说罢,立刻就要放下车帘。 她这番话说得光明正大,态度更是明确,倒让周围指指点点的百姓少了些言语,审视的目光又转回到了王晟身上。 可王晟终于得了秦乐和他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哪儿还有理智在?以至于秦乐的话落在他耳中,只剩下“请大人专心政务”了。 她关心我,她心里有我。 王晟这样想了,如何能让她轻易离开?恨不能扒拉开胡家兄弟,忙不迭开口道: “秦娘子放心,今日郡守府中设宴,我没去,就是想来见秦娘子一面,看看你好不好……” “我好不好,与翰林大人有什么关系?”秦乐立刻隔着车帘打断了他。 她和我说了两句话,她果然心悦我! 王晟更觉心花怒放,再要开口的时候,李月娇着实听不下去了,拉回秦乐,自己坐在车边卷起车帘,愠怒道: “胡大哥,我不想听这登徒子说话,二位哥哥不方便拦他,便去请了王大人来吧,他如今应该在十六村那边忙屯田的事情。” 天下怎会有这等听不懂好歹话,又惹人厌烦的男子? 李月娇甚至已经怀疑,淮王带他来此,难道就是为寻秦乐的麻烦? 寻秦乐的麻烦就是寻她的麻烦,寻她的麻烦便是为寻薛镇的麻烦。 最终麻烦,依旧会归在屯田事上。。 第八十七章 登徒子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八章 耳语 李月娇猜到此节,哪儿能对王晟有半分好气? 横竖她做事「鲁直」已经满城皆知了,不在意多「直」王晟一人。 即便事情不如她想得这般满是阴谋,王晟的行为也是极恶的。 亏得如今是经过百年大乱后的将定未定之时,前朝那等森严的礼教不在,不然依李月娇听到的那些古,王晟这个男人尚能落个风流「美名」,但师姐只有死路一条。 王晟竟然还对李月娇皱眉,仿佛在怪她管闲事。 胡荣正要应声,忽一辆牛车从路口匆匆驶来,停在王晟身侧。 车帘卷起,只见王巧云和齐芷青二人坐在车中。 齐芷青先笑着开口了:「见过夫人。」 王巧云却狠狠地剜了李月娇一眼,转而对王晟软语笑道: 「哥哥怎么在这儿?母亲让妹妹出来寻你呢。」 而后,她才对着李月娇不阴不阳地问候了一句:「小女见过夫人。」 她坐在车边欠身一礼,紧接着越过李月娇,看向其后坐着的秦乐。 「哎哟哟,这不是秦姑娘吗?怎个从京城,追到了北境?」 声音都尖刻起来。 就是因为她!哥哥到了安化,竟然不先看母亲,而是追着她跑! 极少动气的李月娇,脸上有了怒容。 那一家说出去也是京官之后,是书香门第,是翰林之身,是大家闺秀,结果呢? 在边陲重镇,当街对着个女子或死缠烂打,或言语尖酸。 都什么玩意儿! 王晟和没听出王巧云对秦乐的厌恶一般,只笑道:「云妹先回去吧,我同秦娘子许久没见,还有话说。」 王巧云见他这模样,心中对秦乐的怒气更盛,不说她,只嘲笑地看向李月娇的羊车道: 「夫人你瞧,我这个妹妹说话,都不如令师姐好使,秦家姐姐作何躲着不肯见人?不如出来劝劝我哥哥。」 秦乐气到发抖,但面对这种无赖却无可奈何,几乎要哭出来。 李月娇握着她的手,冷笑着看了眼车边坐着的云团。 童妈妈不是个会吵架的人,而因为之前王晟发痴,云团云英未嫁不好直接对口舌,免得再勾出更失体统的话。 但是现在对王巧云,云团可就不忌讳了。 「瞧王姑娘说的,令兄长你若不好劝谏,便该禀了家中大人来管,怎得还寻外人来管?那依我说,找衙门上的人来管才是妥当。」她口齿伶俐,调门儿也高,让周围看戏的人都听清了她的言语,「哎哟哟,我也说岔了,瞧令兄这样,别是着魔了吧?那还是找得道高僧或者道长吧。」 说得周围百姓都笑了。 王巧云说不过云团,顿红了脸,有心再把话引到秦乐不知羞身上,却不知该怎么说了。 总不能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当街直说「秦乐勾引我哥哥吗?」 只是没有人留意当云团说出秦乐是世子所请的时候,齐芷青眼底闪过一丝狠戾,目光也落在了秦乐那半隐在李月娇和云团身后的影子。 失婚出妇,臭工匠,怎配! 云团白了王巧云一眼,讥笑道:「罢了,胡大哥,看来王家姑娘的确不敢管她兄长,还是如夫人所说,请王大人来吧。」 「是。」胡荣立刻就要走。 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就算王晟再怎么装疯卖傻也得清醒了,只得拦着胡荣道:「不必不必,秦娘子,今日小可就不打扰了,待他日秦娘子忙完差事,咱们再叙旧。」 车内,童妈妈抱住抖个不停的秦乐安慰。 「谁跟你是咱们?!」李月娇好悬 没把刚才的好羊腿吐出来,怒道,「胡家哥哥,以后再看见这乱认亲戚的,只管打出去。我们走!」 「是!」胡家兄弟应声,驾车离开。 周围人无论商、民,都看了好大一场热闹,如今也跟着心满意足地散了。 但王晟仍是恋恋不舍地,以目光追着羊车离开的方向。 王巧云看他这样,更气了:「哥哥!怎么每次见了她,哥哥便忘了轻重缓急?」 王晟仍踮着脚看:「今我不过想和她说两句话。」 「一个失婚妇人,有什么可说的?」 「云妹,慎言。」王晟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先去衙门了。」 说罢抬腿就走。 王巧云对着他的背影,气得一摔车帘。 「那贱妇!」她骂道。 齐芷青忙挨着她笑道:「姐姐不要生气。」 是,那一对贱妇,她心想。 * 等羊车离开北城,李月娇才松了一口气,让胡荣胡沐慢慢行,对秦乐道:「师姐,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几时开始的……」 只是她还没说完,秦乐竟像个小姑娘似地捂着耳朵,扭身道: 「不听不听,我不想说他们。」 李月娇忙顺着她安慰道:「好好好,不说不说。」 童妈妈搂着秦乐,无奈道:「秦姑娘这一生……真是姻缘坎坷。」 秦乐呼了几息,这才放下手,疲倦地靠在童妈妈怀中,忍泪对李月娇道: 「娇娇,你也知道我以前那个没良心的,是个怎么样的货色……若不是你帮我拿到和离书……我怕是要被他折磨死。而你呢?嫁入侯府三年,说是千尊万贵的,但不也是……」 她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引得李月娇都哀伤起来。 「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她话说得丧气,可再想起师公,想起童妈妈还有丈夫儿子,改口道:「就算有好的,我也没福气遇见,所以,这辈子我是不想那些事了,就好好帮衬着师祖和你,经营机巧阁。」 李月娇为她难过。 「我知道的,我都晓得的,师姐别难过,只要我活一天,必然会保全师姐的。」她轻声道。 纵然我死,也要安排好师姐余生。 秦乐对她戚然一笑,信她说的是真心话。 李月娇看着她的笑容,心疼得更难受。 秦乐是性格极刚强,可纵然如此,面对那等小人,她也无能为力。 姐妹二人对坐无言,忽李月娇听见外面有人叫卖红糖糖糕,强打着精神道:「不说了,心里苦哈哈的。停车,我要买糖糕来吃。」 胡家兄弟刚停车,李月娇便掀帘跳下车:「你们等着,我自己去。」 说着,人便迈步向路对面跑去。 恰此时,一队赶着牛车的客商经过,隔在了李月娇和众人之间。 慢了一步的胡荣与胡沐立刻警惕起来。 李月娇并没有留意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她刚站到糖糕摊前时,忽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道:.c 「夫人真信,凶手是令堂吗?」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八十九章 纸条 耳畔的声音不男不女,嘶哑得好像是一个年老羸弱的女人,又好像是个得了痨病的男人。 难听却字字入耳,惊人但说得极快,快到李月娇天生的笑容僵在脸上,以为自己听错了。 糖糕摊子老板识得李月娇,只当大买卖上门,奉承着问道: “夫人要几个糖糕?” 只是他连问了两次,李月娇都没有回答,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惊着了似的,猛然回头,向街头那边看去。 糖糕摊老板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去看。 李月娇在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眼中的焦急无法掩饰,心底仅剩的一点清明,不过是让她清醒地将那声“是谁”压在了舌底,没有真的当街喊出来而已。 长长的商队,嬉闹的孩童,匆匆的行人,褴褛的乞儿,叫卖的商贾。 可哪一个,都不像能发出那等声音,说出那等隐秘要事的人。 会是那什么山野堂的陈国人吗? “夫人真信,凶手是令堂吗?” 不! 她不信! 她从没信过! 她敢以生命做砝码,正是因为她对母亲的清白深信不疑! 可为什么,他们会这样问自己? 如果山野堂的人说他们与母亲有旧,问她母亲留下的手札,甚至说母亲当初是如何策划那等大案的,李月娇都可以轻松应对。 那些是她这两个多月来,在梦中时,在梦回时,反复设想过太多太多次的场景与对谈。 她甚至想过,要如何从他们的话里找出漏洞,证明母亲的清白。 可当那些人真的出现时,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夫人真信,凶手是令堂吗?” 他们直白地告诉她,母亲是清白的,薛镇冤枉了母亲。 李月娇认定他们说的是实话。 他们若真要赚取自己,大可以将母亲与那件大案绑实在了,逼着她不得不为陈国做事就好,又何必如此? 李月娇的心跳得让她只觉得疼极。 她明明应该为此感到开心,感到雀跃,却因满心的疑惑,她压根儿开心不起来! 诸事在人的脑海想象中,总是漫长得可跨山海,但实际到了人世不过须臾转瞬,只是商队缓缓走过,胡家兄弟穿过一条宽街的时间罢了。 胡荣、胡沐已经大步跑过来,焦急地看着李月娇,担忧道: “夫人,可是方才有人冲撞了?” 商队遮住了李月娇那一瞬间的失魂落魄,在看见胡荣胡沐扒拉着商队过来的时候,李月娇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薛镇知道! 瞬间的念头没有任何理由解释,但这个瞬间她的本心就是这样告诉她的:这句话,不能让薛镇知道。 不能让没有证据,却怀疑了娘四五年,并因此深恨于自己的薛镇知道。 只是当这个念头在心底扎根后,李月娇已经想明白了理由: 原来“怀疑了四五年但无证据”,颠倒成“没有证据但怀疑了四五年”,心中便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同。 是,不同的啊。 她收回目光,心底一片澄明,只对着胡家兄弟,又露出了如常的轻快笑容: “没有,我是在想要买几块糖糕。” 说着话,她转头对老板道:“我要二十五块糖糕,要新出炉,热热的,等下包十五块送到城西南折柳巷左数第三间,李府院子;另外十块送到屯田甲村旁的机巧阁中。” 果然是大买卖,糖糕摊子老板喜悦地语无伦次起来: “是,小的认得夫人,夫人光顾小的生意,小的脸上有关,自然要拣最好的给夫人送去。” 李月娇从荷包里摸出块五钱还多的银子,并抓了荷包中的一把钱,也没数,一并给(本章未完!) 第八十九章 纸条 了那老板: “糕钱,还有劳你跑腿的使费。” 老板捧着钱更是连声称谢,点头哈腰的,只差没跪下磕头了。 李月娇这边定着心思买糖糕,但胡荣和胡沐已经对视一眼。 胡荣悄悄地退开,跟上了远去的那群客商。 李月娇转身时,刚好瞧见了胡荣远去的身影,胡沐也不多言胡荣做什么去了,只道: “夫人,小的送夫人回府。” 李月娇亦没有问,只强撑着精神掩去眼底面上的忧思,回到羊车上,继续和云团、童妈妈一起开解秦乐。 * 回到家中,李月娇先催着秦乐先去歇息。 “今儿师姐就先不去河边了吧,好好休息一下,等下糖糕来了,咱们再吃。”.. 秦乐本是个心性豁达之人,只不过是在自身姻缘命蹇处才会落下风,如今被众人劝了一路,心情平复了很多,反又安慰李月娇不必担心她,便休息去了。 李月娇笑看秦乐回房后,方才回到自己的屋中。 当门在她的身后关上,遮住了外间的一切时,李月娇本来挺直的脊背,忽得就垮了下去。 “夫人真信,凶手是令堂吗?” 那问话如咒声魔音般,在李月娇脑海中不停回荡,而此刻屋中的安静,更让这声音大了千倍、万倍。 她疲累地做到了妆台前,按着太阳穴,只还没等她细思量,忽得发现自己的妆奁被人动过!妆奁第一层抽屉的缝隙里,漏出纸张的一角。 李月娇心中大惊,立刻抽出那层小抽屉,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斜放的纸条,纸上的两列文字更让人一眼分明: 昔日旧案,另有隐情;施恩成仇,一尸两命. 冤!冤!冤! 第一列的十六个字是娟秀的小楷,但第二列的那三个冤字,竟然是朱砂写成的红字! 李月娇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以至于端着水进门的云团都吓了一跳,忙放下水盆关了门,过来小声问: “小姐,怎么了?” 李月娇抓着纸条站在原地发呆,身子抖得厉害。 她向着门口迈了半步,却又立刻撤步回来,转身冲到床前,颤抖着检查她藏在床边暗格中母亲的手札。 暗格有她设计的机关,有她做的暗记,均没有被破坏;里面的手札也有暗记,依旧是没人动过的。 这就好,这就好。 李月娇的心跳得厉害,关上暗格,重新做了暗记、设了机关后,才推开窗子,压着紧张,用尽量平常的声音道: “翠柳,翠柳!” 第八十九章 纸条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章 心乱 翠柳立刻从倒座的丫鬟房中跑出来,应道: “夫人唤奴何事?” 对面胡氏兄弟的房门半开着。 李月娇知道胡沐定然是听着的,便对翠柳笑道:“把你给我绣的帽衣花样拿来,我有些新的想法。” “是。” 翠柳立刻回屋取出针线活,到了李月娇的屋内。 李月娇吩咐云团关了门窗,这才才低声问翠柳: “今日可有人进了我的屋子?有外人来家吗?” 翠柳听她问得古怪,忙道: “今日只奴去城门瞧了热闹后回来,和往常一样进夫人房间打扫通气,再无旁人进来。再就是今日回来的路上,奴碰见了吴夫子的太太,说了两句话。夫子太太说他家小儿子总咳嗽,要吃冰糖炖梨,他们就托了人寻了好大一筐梨,也不吃了,要分邻居些,后来就真的送来了些,也没别人了。” 她第一次见李月娇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心中忐忑,细致说完今日事情后,小心翼翼问: “夫人,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李月娇垂了片刻头,想了一番后才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对她: “没有,没事了,你不要和人说我问你的话,即便是那三个翠也别说,她们更小些,不经事的。” “是。”翠柳略松了口气,忙屈膝应了,抱着针线活离开了。 李月娇依旧呆坐在妆台前的凳子上,半晌后才拿出藏在袖中的纸条,展开来,又看了许久。 无甚特殊的字体,寻常的松烟墨,安化郡最常见的麻纸裁成的纸张。 只看纸条,看不出半分来历。 云团没敢凑过来看那纸条上写了什么,只远远瞄一眼,见上面还有红字,也不知道是不是血,怪吓人的。 她小声问:“小姐到底怎么了?这纸上写了什么?” 李月娇摇摇头,开口道:“把蜡烛点上吧。” 云团忙点上烛台,放到李月娇身边。 李月娇抬手,将那张纸条就着点燃了,拿在手中,看着火舌将纸条卷没。 云团怕她烫了手,急忙将个空杯子端来,道:“小姐,手。”.. 杯子到了眼前,李月娇才觉指头被烫着了,一松手,剩下的那无字一角,落在了杯中。 她直接用手将落在桌上的纸跪扫到地上,云团没拦住,只能担心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劝。 “没事,”李月娇低声道,“什么都别说,只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施恩成仇,一尸两命。 如此文字,她怎可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 她坐回到床边,从暗格中拿出母亲的手札,抱在怀中,靠着床栏,望着窗上的回纹窗发愣。 娘,当年的事情,究竟因为什么?我到底怎样才能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只给我留下这样的一份手札,我看了很久,却没有半个文字涉及到技艺之外。 除了误打误撞发现了那一页纸上内容之外,我再没发现任何线索。 究竟怎么回事儿? 而您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施恩成仇,难道是,难道是…… 李月娇的脑海中,飘过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那待在道观中避世潇洒的老侯爷,而另一个则是那个与她纠缠,恨他怨他厌恶她的…… 她想了很久,想到糖糕被送来时,想到晚饭,想到入夜掌灯。 终究,彻夜难免。 * 倒座房胡家兄弟的房间中,胡荣是卡着宵禁的时间才回来的。 胡沐忙问:“二哥,查清了?” “嗯,那群人是涂郡来的客商,东西是从郑国那边贩来的毛皮与丹砂,路引、商引、货引皆无问题,确为大昭子民。”胡荣解了衣裳,(本章未完!) 第九十章 心乱 如是道。 胡沐听着也似没问题,皱起眉头问道:“那该是没问题,可夫人为何是那样反应?而且二哥,下午回来的时候,夫人还急叫了翠柳去,关门关窗地问了很久,我隐约听见似乎是夫人房中丢了东西,但我旁敲侧击地问了翠柳,又像无事。 他们跟着李月娇也有段时日了,还是头回发现她这样古怪。 胡荣略一沉吟,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只得道: “还是要当心,今夜我们先轮流守夜,免得夜间出事。这些日子我们也要警醒些。待明日我先去同将军说了,将军极重夫人,知道后定会让人细查,自然比咱们两个行事便宜。” 胡沐点头道:“是,那二哥先休息,头半夜我来守着。” “好。” * 那日之后,连着几日无话。 李月娇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又开始往返于机巧阁和家中,爱说爱笑,爱听人说话。 唯独就是胡家兄弟无论白天黑夜,跟她跟得更紧了。 李月娇知道都是薛镇吩咐,更知道胡家兄弟必然早告诉了薛镇那日发生的事情。 她心中早已琢磨出了很多应对的话,可是偏偏,薛镇竟然一直没有来寻她。 李月娇心中的不安与怀疑,反而更强烈了。 他是去查了吧?查到了什么吗? 如果当年种种另有隐情,而隐情真与薛镇有关,她该如何?若真与老侯爷有关,她又当如何? 李月娇心中千头万绪,报仇两个字自然在众多头绪中占了上风,但又屡屡被她压着。瞧瞧,原来自己此时也在想着没有证据怎能轻率;原来自己思至最后,也不过是并无证据,便已因一言一语,疑于他人。 李月娇心中越苦,面上越发表现得寻常。 * 至九月十二日,无风,暖阳晴天,大大的好日子。 新建的第一架水车便要正式建成了。 秦乐一大早便到了河岸边,与众匠人检查着水车,为水车最后立起使用最准备。 屯民们都知道今天是大日子,早就准备了祭河龙王的条案、贡品、香炉,巴巴等着吉时。 吉时在近中午的十分,却不料上午时候,郡守府的马车就到了。 但车上下来的人,却是王巧云、齐芷青与那谭家小姑娘,名叫玉欣的。 王巧云和齐芷青都穿戴着玉色绣竹的帽衣,谭玉欣没有穿帽衣。 秦乐一见她们几个,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别过脸去不理会。 而那三个人站在车前,一起往河岸边眺望,谭玉欣极嫌弃地嘟囔: “二位姐姐,这里有什么可看的嘛?” 第九十章 心乱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一章 教训 齐芷青极讨厌谭玉欣,听见这撒娇的话只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不说话,而是抱着王巧云的胳膊,显得与她更亲近的模样。 王巧云知道齐芷青的心思,拍拍她的手臂,方才对谈玉欣说道: “是啊,的确没什么可看的,不过这是郡中大事,来瞧瞧热闹也是好的,咱们就在这儿,不往前去。” 更何况齐芷青的消息,齐赟和薛镇都会来。 王晟也嚷着要来,但被父亲强压着留在县衙,替王爷检阅本城刑狱事,不许他来。 想起齐赟,王巧云心中只有甜蜜;但想起王晟对秦乐的痴迷,她就气得很。 无错更新@ 是以,她鄙夷地看向在工匠中忙碌的秦乐,刻意高了声音,阴阳怪气道: “一群粗鄙汉子,也只有秦乐那样的人,才会凑在这里面。” 秦乐听见了,只当没听见。 周围的匠人们不认得王巧云,可见她通身打扮,又与郡守之女亲厚,自然不敢得罪;但他们信服秦乐的本事,还敬重她是将军夫人师姐,也当没听见。 王巧云盯着秦乐的背影,还要继续说些什么歪话,忽听见李月娇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后响起: “王姑娘,齐姑娘,谭姑娘,可真巧啊,你们怎么也来了?” 吃过亏的王巧云和齐芷青面色一黑,谭玉欣虽也不喜李月娇,可也只能趁背对她时,无声地嘟囔了些恶话。 但三个姑娘转过身时,却都是大家闺秀的神色仪态,纷纷依礼下拜,道: “小女见过将军夫人。” 口中称呼将军夫人,一个心中恨,一个心中气,一个心中抱怨她不过是仗着世子才敢如此而已,因此语气就没什么尊敬了。 李月娇将她三人的举动看在眼中,心中好笑,掀开帽衣前帘挂着,言笑道: “三位姑娘今儿怎么到这儿来了?竟没有大人跟着吗?难不成是知道了我的铺子开在这儿,特意来给我送贺礼的?可是晚了些呢。” 三个女子忽听她说起这个,齐齐瞥了眼那田边修着的那个机巧阁木棚。 啊,买卖啊…… 寒酸死了。 这也能叫,买卖啊? 她三人面上的表情各异,尤其是谭姑娘根本压不住对心底鄙夷,用力白了那木棚一眼。 她不敢白眼李月娇,难道还不敢白眼个破木棚吗? 还是齐芷青表现得更活泼些,不看那木棚,而是对李月娇笑道:.. “原来夫人真在此开了铺子?小女还以为那是讹传呢,自从上次得了夫人的教训,小女们可不敢再随意听信闲话了呢。” 李月娇抿嘴一笑,只当没听出她语气的讥讽。 “很好,齐姑娘很服管教,倒是王姑娘啊,”她望向王巧云,在看她的眼睛之前,先看向了她腕上的那个金镯子,“看来还没得到教训,小小年纪,云英未嫁的,怎么总爱嚼舌头呢?” 李月娇是深受屯民爱戴的,尤其今天立水车的大日子,他们皆认为是托了她的福,因此见她来了便都想往她这儿凑,向她谢恩道谢的。 岂料就听见了这么个教训人的话。 众人觉得尴尬,悄默声地往后退,可又忍不住立着耳朵,希望风多多把乐子吹进他们的耳朵里。 当着这么多人被教训,王巧云的脸腾得就红了。 她想不到自己当众对秦乐恶言恶语的错,却觉得李月娇当众如此训斥自己,是不给她留脸面。 “夫人何必如此?小女……” 还没等她辩解出声,李月娇抢在她之前又开口道: “对了,我之前听说姑娘之所以随父到安化郡来,是因为与……” 她的目光在王巧云和齐芷青之间流转一番。 “……与齐四公子的婚事?既然已经谈婚论嫁了,王姑娘更。(本章未完!) 第九十一章 教训 要学会修心修口了。” 王巧云的脸色红成了猪肝般的酱色。 她的确是和齐赟互有情愫,两家家主有意,但根本没有过了明路! 何况冯夫人还不喜欢她,她可不希望传出闲话去,让冯夫人更讨厌她。 李月娇怎么可以这样污她清白?! “夫人莫要玩笑,哪儿有这样的事情?”王巧云立刻道,“夫人既然让小女谨言慎行,不要道听途说,夫人又怎么能将风言风语拿来说?” 李月娇笑意更浓了,懒得再同她多话,而是看向云团。 云团在这等时候的反应最快,立刻接着王巧云的话笑道: “哎哟喂,原来王姑娘也不喜欢听人说自己的闲话啊?我瞧着姑娘今儿编排东家,明儿编排西家的劲头儿那样足,还当姑娘也喜欢别人说说你的事儿呢,原来姑娘不喜啊?那姑娘今后,可更要修口德了哦,毕竟天有眼地有心,总像姑娘这样,会报在自己身上的。” 云团说一句,王巧云的脸色更黑一分,等云团说完,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云团压根儿不再看她的神色,只挽着李月娇边往河边走边道: “小姐,到了安化后,奴和人斗口的遭数都变多了呢。那也算是京官家眷,怎么会是如此德行?啊,这么想来也是,那样的人家搁到京城里,等闲也到不了安化侯府门前,所以等到如今才让奴涨了见识。” 她说话虽快,吐字却极清楚,李月娇听见后笑道:“德行与怎样的人家无关,难道我和师姐的出身就很高贵?也不过是别人口中的商贾匠人罢了。” “是,奴说错了,可见为人啊,未必在门庭高低,而是在人心高低罢了。”云团也学着王巧云方才的样子,声儿特意高了高。 身后的王巧云,气得滚落泪珠,身前的秦乐听罢,冲着李月娇慈爱地一笑,过来小声道: “你啊,嫌别人当街对口对舌的,自己倒和她在这儿吵,低了身份。” 李月娇小声笑道:“我是不在意低身份的,她爱闹,我便陪她闹,才不能让她欺负师姐。” 云团也笑道:“更何况话都是奴说的,和小姐才无关呢。” 她们三人低声笑了一阵,李月娇正要问她水车是否已妥当了,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齐赟的笑声: “啊?原来夫人也到了,齐某见过夫人。” 李月娇没法装听不见,回头时便看见齐赟、淮王萧宁宸二人,边往岸边走,边对她笑着。@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到底是没有避开啊。。 第九十一章 教训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二章 避不开 李月娇无奈且不得已,只能端正周全地对萧宁宸施礼道: 「臣妇李氏,见过淮王殿下。」 萧宁宸方才在李月娇没看见时策马过来,翻身下马的时候,本还端着儒雅随和的模样,但如今迎面见了李月娇,他的眼睛立刻和长在了她身上似的。 连笑容都多了丝诡异的不自然。 李月娇如此直面淮王,还是第二次。 上次和薛镇一起遇见萧宁宸时,她已觉得淮王说话轻浮无度,心中厌恶;今日再见他如此盯着自己,更觉得又难受又恶心的。 但又说不上为何恶心,又哪里难受。 只是萧宁宸直白的目光和诡异的笑意都转瞬即逝,旋即他只是盯着李月娇,做出个洒脱风流样,微微颔首笑道: 「原来李夫人也在此,小王有礼了。」 周围屯民听说那是王爷,都被吓得躲远了,连八卦也不敢听了。 因此除李月娇之外,只有站在萧宁宸身侧的齐赟扫见了这位王爷的脸色。 他面上平静如水,心中却如看热闹一般,已经有了计较。 「不敢当王爷之礼。」李月娇立刻避身再次还礼,但没有再多言,而是转过身,去看匠人们忙碌了。 她极力避免和萧宁宸对话,结果萧宁宸和齐赟竟然走到了她的身边,和她并肩而立。 以至于齐芷青等人三人,都只能站在他们身后,神色各异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夫人,」齐赟主动和她说话,「王爷听说今日夫人遣人新造的水车初成,才特意来此看看,全是关怀之意。便家父与王大人、谭大人还在别处丈量登记屯田,无法亲来,不得已遣了小人陪伴王爷。」 李月娇并不想同他们多话,只是齐赟既然开口了,她还是得听着,再恭敬地笑应:「王爷心系百姓,想必屯村诸民,也会感念王爷的。」 萧宁宸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心中更觉熨帖,情意绵绵地望着李月娇道:「屯村百姓更该记着的,是夫人义举啊。」 尾音都拉长了,显得更腻歪人了。 这个王爷可真是太讨厌了,李月娇心想,不过他不是来查邢狱的吗?怎么还管起这个来了? 看来她之前没猜错,淮王心里面惦记着的,果然是屯田事。 李月娇敛着目光,不答话,不看他。 匠人们已经开始焚香上贡,祭祀河神了。 李月娇心思澄明,同样默默祝祷,那水车也好,河堤也好,能佑屯田百姓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想这些的时候,她避着搭理淮王,也回避着去想薛镇。 无论她和薛镇之间如何,之前她做的都是为这些屯民。 唯,心安。 齐芷青站在自家哥哥身侧后,瞄见王巧云对着齐赟背影出神的样子,眼珠儿一转,立刻将王巧云推到了齐赟身边。 王巧云没站稳,碰到了齐赟的胳膊,脸立刻红了。 因着方才李月娇当众说破她和齐赟的事情,刚才看见他们来的时候,她只敢躲在齐芷青后面行礼,不敢再如以往那样,看着齐赟的眼睛传情递意。 她甚至想将帽衣帘子放下,但那又太做作,才犹豫着没动。 可她身边的齐赟,只是笑盈盈又深情地看了她一眼,便理所应当地牵住了她的手。 王巧云羞得垂下头去,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便由他握着,虽不敢看他,心中甜蜜。 可正因她没敢抬头,才没有发现齐赟握着她的手时,目光,同样与淮王一样,都望向了李月娇的侧影。 此刻,齐芷青身边只剩了个一脸无聊,一会儿抠手,一会儿呵欠 ,一会儿东张西望的谭玉欣了。 河岸边不宽,所以她们的丫鬟婆子都留在后面的车旁边,又因主家不在眼前,她们都有些懈怠,交头接耳地低声玩笑。 齐芷青暗中观察清楚,终于逮着个无人注意的机会,故作没站稳,身子一歪撞上了谭玉欣,还借机用力踩了一下她的脚。 谭玉欣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用力被撞了一下,身子晃悠,趴摔在了地上。新 「哎哟!」她喊了一声。 那边河神祭祀刚刚结束,因此众人都她这一嗓子吓着了,从匠人到屯民,都看了过来。 谭玉欣的丫头婆子见状,都吓坏了,纷纷跑过来忙过来搀扶,口中小姐、姑娘地喊着。 王巧云也吓了一跳,转头看见,忙放开齐赟的手,赶着问怎么了。 齐芷青更是急忙就近扶谭玉欣,口中还道: 「哎哟,谭妹妹怎么站到我身后来了?我没站稳,反害得妹妹摔倒了,可伤了妹妹?」 谭玉欣本来很疼,又当着人摔倒,只觉得丢脸到无地自容,眼眶早就红了,含着泪。 不过她哪儿能想到齐芷青石故意的?因此听见齐芷青这样和她说话,只当她是不小心,便忍疼道: 「不打紧的,齐姐姐没受伤吧?」 齐芷青笑意更浓,扶着她,轻轻给她掸着身上的灰,笑道:「我还好,谭妹妹没受伤就好。」 李月娇往那边看时,只看见了谭玉欣摔倒,别的都没看见,本想出声问问,可再看她周围丫鬟婆子一堆,还有人拿了金创药出来,便没说话了。 直到齐芷青的话音传进耳中,听着明明真诚,李月娇却总觉得假且阴森。 想想那天在郡守府听见的话,李月娇认为齐芷青不可能对谭姑娘如此殷切。 她正想着的时候,云团凑近她耳边,有些惊讶地小声道:「小姐,那齐姑娘分明是故意的。」 李月娇愕然,扭头看她。 云团还对着她用力一点头,证明自己真的看见了。 「帽衣挡了半张脸呢。」她低声道。 「错不了的。」云团的角度看得清楚,因此笃定道。 李月娇再次看向齐芷晴,看见她面上对谭玉欣不似作假的担忧时,毛骨悚然。 这姑娘可真是…… 她内心正感慨的时候,忽听得身后有人欣喜道:「将军,是将军来了。」 在这儿,能被那样多人如此开心称呼的将军,只有薛镇。 李月娇的心猛地一颤,那个声音,那张纸条,在她心底被迅速地无限放大,让她只觉一阵眩晕。 但很快,她便将一切压在了心底,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转身,望向薛镇。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三章 呸 屯田另一侧,身着甲胄的薛镇已翻身下马,把缰绳给了跟着的马弁,向李月娇的方向走来。 即便落在李月娇眼中,她都能感到薛镇在人群中扫过的一眼是寻找。 找到她时,他嘴角染上了喜悦的笑意,向她走来的脚步都快个些。 薛镇的神色依旧温厚,只看着李月娇一人,眼中流淌着不肯压抑的,缱绻多情的光。 假扮的,缱绻多情。 李月娇藏起的复杂情绪,如琴弦般被他此刻的模样拨起一个沉重的声音,随着声音漾开,她面上假意的笑容,竟比之前任何一次面对他时,都得体、柔情、轻快。 “世子,”她屈膝礼拜,“我方才还寻思着世子今日会不会来呢。” 薛镇旁若无人地走到了李月娇的身边,牵着她的手笑道: “今日水车初成,关系到屯田大事,我自然要来看看。” 说话时,声音都是情意万重,唯对一人。 只是李月娇在被他拉住手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低头去看他的手。 她之前也有过几次被他拉手的经历,但今天她是第一次认真去看他的手,感受到着他掌心的温热。 薛镇的手掌宽厚,指长且纤,看着极好看,触及才觉粗糙,指上、虎口处皆是茧子。 左手手背上,有两道几乎将手截断的深浅不一的伤疤。 本当是能让人生出安全心的手掌,可如今李月娇看着这双手,脑海中想起的,却是一尸两命,死在产床血泊里的母亲。 他的手,真的染过母亲的血吗? 连那两道当可夸耀的伤疤,此刻看在李月娇眼中,就和两张窥伺着她的嘴一样,不一定何时会忽然张开,将她也吞进去。 她觉得胃口一阵紧缩,恶心得差点儿吐出来,脸色都微白了些,险些没挂住笑容。 薛镇这几年恶心想吐的遭数多了,现在和李月娇凑近了,仍觉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呢。 久病成医,他自然一眼看出了李月娇的模样,竟是在忍着恶心呢。 他的脸色微僵,迅速放开了李月娇的手。 她怎么了? 薛世子一时想不到自己,而是想起了那天胡荣来回的话,说的她那日的惊慌。 但可他查过了,商队没有问题,糖糕摊子的老板没有问题。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是了,薛镇转念一想,今日城内虽然没什么风,但河岸边仍会偶尔有风起,比城内的风还要厉害。 她被吹难受了吧? 薛镇忙善意提醒道:“夫人,河边天冷,还是将帽衣穿戴好吧。” 说着话,还亲手将她的帽帘仔细放了下来。 正在庆幸他放手的李月娇,因他这一刻的动作,呆在了当地。 她以为他看出来了的。 薛镇一贯敏锐得很。 她不能让他生疑,可她不过是平安无忧活到了十八岁,才发现人生被彻底颠覆的普通人而已,哪儿能瞒过自幼在宫中长大,十六岁起便浸淫官场,短短六年就做成了一方主将的薛镇? 却不想,他误会了自己。 因为自负,因为小瞧她,所以误会了她。 真好,她可以改,可以变,可以继续学着他的种种,同他虚与委蛇。 隔着模糊了视线的帽衣薄纱,李月娇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多情的笑容,配合他那深情戏码一般,略带撒娇地说道: “还是世子懂我。” 这次,轮到薛镇失神了。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和薛镇说话。 太过新鲜,以至于薛镇的心病都被她打散了,只觉得心底有股奇怪的酥麻感,很快就蔓延到了他的指尖,让他特别想再握一次她的手。 可人多,再握一次,会不会(本章未完!) 第九十三章 呸 太刻意了?他踌躇着,移开目光,到底没敢再次伸手。 在他目光移开的时候,李月娇勾起的嘴角终于扯平了,纵然脸上依旧有两个漂亮的酒窝,却已经看不出半分喜色了。 被薛镇握过的手,还残留着她的温度,提醒自己记住那一瞬的恶心,记住他的可疑。 薛镇的失神不过对着李月娇时的须臾,等他别开目光去看其他人的时候,神色已经肃穆。 他对着萧宁宸,抱拳礼道:“末将薛镇见过淮王,还请王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便行礼之罪。” 萧宁宸在薛镇看过来的时候,含笑带喜,摆出个与薛镇熟络的样子,过来按他的手道: “仲敬,你我甥舅之间,何必如此多礼?罢了罢了。莫说尊夫人,便是本王也在想仲敬对屯田事如此上心,今日怎可能不来?” “是,屯田是末将份内之事,不敢有丝毫松懈。”薛镇颔首道,态度恭敬而疏离。 萧宁宸笑意更浓:“仲敬这对贤伉俪,果然忠心为国,可敬,可敬啊。” 说着话,他又用力瞄了李月娇一眼,但当着薛镇的面,他的目光不敢再有那种李月娇看不懂的露骨。 刚因薛镇恶心了一下的李月娇,如今又因萧宁宸这腻歪人的语气和眼神,更恶心了。 她着实不懂,好歹是在御书房上过学,得过皇帝指定的大儒名士教导过的皇子,可萧宁宸为何言谈之间,会这样的腻歪人呢? 薛镇曾做过太子伴读,与萧宁宸也算得同窗,但薛世子的举止言谈,疏朗干净过了。 虽然知道了事情可能的真相后,李月娇才蓦地明白自己从没真正了解过薛镇,满心都是怀疑,但她仍可笃定一件事情—— 薛世子今日着甲胄来看水车,存的就是见了淮王之后不必行礼的小心思。 有些好笑。 李月娇她隔着帘子看了眼薛镇一本正经的侧脸,未再多言。 只是当她目光从薛镇脸上移开的时候,刚好瞧见了站在萧宁宸之后的齐芷青与谭姑娘二人,投向薛镇的目光。 一个热烈,一个多情。 “……” 李月娇觉得今天自己可真够受累了。 薛镇有什么好的?外表大度,内心阴狠! 口口声声说她的母亲勾结外贼害死他的父兄,引着她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做了钓那陈国人的饵。 却原来,自己的母亲才可能是…… 李月娇咽下口中的苦涩与愤怒。 她没有薛镇那样谋划四五年的心机,她必须早日查明真相,与他有个了断。.. 到时候,他爱和哪个姑娘演戏,就和哪个姑娘多情去。 呸。 第九十三章 呸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四章 怨怼 这边厢,天性良善的李月娇,难得被几个人同时恶心到。 但打从薛镇到来并对李月娇万般呵护起,有人便出离愤怒了。 谭玉欣低声一哼。 便是这声“哼”被齐芷青听见,立时警惕起来,皱着眉头偷瞥了她片刻,才发现她竟真的敢盯着薛镇看。 齐芷青心中压抑的怒火在瞬间烧进眼中,几乎要将谭玉欣点着了。 好个下作蹄子!抢了云姐姐就罢了,她怎么还敢亵渎将军! 齐芷青恨不能扑过去,把谭玉欣的眼睛剜出来,再把李月娇的手剁下来,一起扔进河里去。 只是她心中越这样想,面上笑得就越是娇俏动人,连眼中那瞬间升腾起的怒火,都被她快速熄灭了。 丝毫看不出来险恶阴狠的痕迹。 她啊,有了一个主意。 * 河岸边祭完河神的匠人们,山呼着号子,合力推动那新制水车轮的架子,使其立于水中,固定与岸上。 一个水车架子上有两个木轮,分别落在河两侧的水深处;两个巨轮半在水上,半在水下,两轮中间的宽阔不阻碍船行,两个水轮也是各转各的,互不影响。 江水汹涌,很快水车便转动起来,越转越快,最终各自停在了一个因今日水流而来的,较为均衡的速度。 两侧水轮汲上来的水,顺着半埋进地下的槽道,源源不断地流入散落在两岸屯田边和屯田内的蓄水池中,若不需要从河中取水的时候,只要将水车和槽道的连接断开即可。. 李月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一架水车建好了,第一座石桥在三天前就建成,但还得个十天左右才可真正通行。 只是屯田甲村的一处而已,远没建完,但李月娇觉得,自己已经做成了一件事情。 检查完水车状况的秦乐跑过来,对着李月娇笑道: “妹妹,成了。” 她早知自己的师妹心思巧妙不比师父差,更难得的是心巧之余,她还有一份善心。 技艺终归简单,良善才是根本。 她的这个小师妹,真的长大了。 她欣慰地看了李月娇半晌,才公事公办地对薛镇施礼道: “世子,众匠人不负所托,那水车第一个好了,再建其他的便会快很多了。匠人们将分散到各个屯村去,这样算来,必然不会耽误了明年春耕。” 薛镇高兴地回礼道:“多谢秦姑娘。” 秦乐笑了:“世子不当谢小女,东西是师妹设计的,活计是匠人们和屯民征夫们一起做的,小女也不过其中一人罢了。” “是,我已经奏明朝廷此间的事情,明年时本处屯田百姓亦可少交一成收成。”薛镇因她的话,眼中带着钦敬,将今日新得圣旨的内容,说了出来。 他今日来得略晚了些,也是因得了新旨意的缘故。 有几个凑得近的屯民听见了薛镇的话,急忙传了出去。 这等的好消息,立刻引得屯民们山呼皇恩浩荡,高声谢着将军仁德。 秦乐被震得耳朵疼,挽着李月娇的手说起了悄悄话。 “你说得也没错,”她小声道,“他还算有些君子之风,晓得体恤百姓。” 李月娇也在薛镇说出朝廷新政的时候,替那些屯民高兴。 “是,在为将待人上,他不错的。”她顺着秦乐的话评价,只是语气淡淡的,裹着复杂的纠结。 薛镇这人,还真是说不清的啊。 萧宁宸和齐赟都因着薛镇在,不再偷窥李月娇,做出个目不斜视的样子,看那水车立起。 可随之而来的新政让齐赟颇为不满;屯民的山呼声,更让萧宁宸不甘起来。 他是王爷。 这些愚民百姓,为何只谢父皇和薛镇?怎么不谢他亲来观(本章未完!) 第九十四章 怨怼 礼之恩? 可恶! 奈何萧宁宸如今正端着和气君子的姿态,只能笑着开口,试图找到些存在感: “我听说那位秦姑娘是夫人的师姐?果然蕙质兰心,匠人们做得也很好;仲敬不辱皇命,父皇心中必然喜悦的。” 薛镇低眉顺眼地回他:“末将不敢,不过是陛下德行远播,百姓同沐王化罢了。” 一点看不出他嫌弃淮王话多的真心。 秦乐在旁冷不丁听见淮王说到自己,迟钝片刻才反应过来,忙整衣拜了: “小女秦氏,微末技艺,不敢当王爷称赞。” 萧宁宸嫌薛镇的片汤话说了和没说似的;秦乐的态度倒让她满意,只是他对秦乐没有那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因此颔首微笑道时候,还真像个君子了。 “薛将军谦虚了,”齐赟在旁接口道,“承蒙将军与夫人善心,待这些水车桥梁建成,安化郡从此必然风调雨顺,百姓年年丰收富足,又有将军驻守,北疆从此,再无战乱之苦了。” 薛镇对着他倒不用低眉顺目,但也笑得和气: “四少爷过奖了,齐郡守才是安化郡官长,末将又怎敢贪此功?” 齐赟笑了笑,又顺着他说了几句颂陛下圣明的话。 因着萧宁宸和齐赟的皮囊还算不错,这一番唱念做打下来,落在旁人眼中,还真有点儿翩翩佳公子,心怀天下的风范。 只是互相吹捧,无聊得很,以至于连李月娇都走神了,索性和秦乐低声讨论着接下来的建造之事。 她是真心觉得,即便薛镇很讨人厌,但做守边将军确实比留在京城合适。 不然天天分心和萧宁宸之流说些无甚意义的废话,还能做成什么事呢?真是的,她做什么心疼他抱负无处施展? 一丘之貉罢了。 想着,李月娇干脆不再分心去听身侧王孙公子们的废话,而是专心同秦乐讨论正事。 而对这些事情更不在意的王巧云和齐芷青,唯一瞧在眼中的,便是秦乐被称赞了。 王巧云咬着唇不说话,而齐芷青的怨气更盛了。 还有这个匠妇啊,她恨恨地想,她竟敢对将军笑,敢和将军说话! 将军竟然还赞许她! 想着,齐芷青藏着心底的恶毒,凑近正怨怼地看着秦乐的王巧云的耳边,低语道: “姐姐,我们教训她一下吧,好不好……” 无人注意在水车立起时,远远停着的一辆牛车上,冯掌柜盯着那水轮目露凶意,旋即便让车夫离开了这里。 薛镇,李月娇,你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第九十四章 怨怼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五章 邀请 为第一架水车立起的典礼就算结束了。 因着第一架水车是试验,才让一群匠人凑堆完成,而确定了水车可用,那其他水车的建造就需要管理屯田日常事务的小吏安排匠人,分到各处屯村,领人修建。 负责此事的小吏是安化郡下属各县内专管人口、田册的书吏,在眼前这群王孙公子处向来无甚存在感,偏今日各县令因急着整理本县刑狱案件不在,齐郡守因急着丈量屯田没来,导致这群小吏来是来了,却找不到人问事。 一则他们不敢往王爷面前凑;二则齐家小姐少爷都非官身,问之无用;三则李月娇只是诰命夫人,说话虽有分量,但又算不得官令。 所以他们起初只能不尴不尬地看着典礼。 好在薛镇来了。 虽然他们平常也不大能和镇北将军说上话,但屯田事却是他与地方同管。 因此典礼后瞅着薛镇和王爷说完话,那安化县的书吏就先过来,问薛镇接下来的章程。 其余的贵人们对此事毫无兴趣,自不必继续留下,便彼此见礼,散了要往回去。 李月娇稍微有些犹豫。 她有心想留下陪着秦乐,但又不大想继续和薛镇打交道。 只她略一犹豫的功夫,薛镇却在恭送王爷之后,先拉住了李月娇的手。 “等下我送夫人回家去吧。@精华\/书阁*首发更新~~”他低声说着,桃花眼中映着天光,灼灼其华。 李月娇知道他是有话问自己,不动声色地微微用力,挣脱他的手。.c 依旧是一挣扎,便脱开了。 她仰头看她,薄纱之下的唇角笑意盈盈:“好啊,我等世子忙完正事。” 薛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回身召唤他的参将过来,吩咐道:“便按我们之前的定议,安排人手去就好。另择军士到各屯村中,监督建造,确保无事。” 那参将立刻领命,自与那群小吏去安排匠人了。 秦乐等机巧阁等老匠人本不在其列,但他们都是得了薛镇所托,因此让安化县书吏另立别册,使他们留在甲村,继续建造。 秦乐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和李月娇又说了两句,便去干活了。 其他的事情自有参将负责,薛镇对李月娇道: “我们走吧。” 李月娇很怕他又来牵自己的手,好在这次薛镇规矩得很,没继续动手动脚。 她暗中松了口气,笑问:“世子是骑马,还是与我同乘车?” 薛镇微顿,提议道:“夫人若是喜欢,我们就这样走走,说说话吧。” 他有话同她说,自然不可能一个骑马一个乘车,但瞧着李月娇今天魂不守舍的模样,薛镇又觉得若和她同乘,她怕是会很不痛快。 而自己的身体……也不太会痛快。 那不如走走的好,两个人都舒坦。 “好啊。”李月娇暗中松了口气,欣然点头,对云团和童妈妈道,“你们先去坐车吧,我和世子散散步。” “夫妻”二人顺着屯田的田埂,慢慢悠悠地向前走着。 和李月娇一起的时候,薛镇总能放慢速度,看起来体贴至极。 只是那并未走远的齐府车驾,那骑马缓行的王孙公子,看他们身影的目光,各有各的深意,各有各的恨意。 “那日的事情,”二人略微走了一段,见周围再没旁人了,薛镇方开口道,“胡荣同我说了……” 可他刚开了个头,忽得被后面传来的齐芷青的喊声打断了。 “夫人,夫人!” 李月娇回过头去,就见摘了帽衣的齐芷青被一群人簇拥着,提着裙子跑过来,瞧着竟有些小女孩的娇俏。 到了近前,齐芷青站定,端端正正深施一礼。 “夫人,”她笑问,“不知九月二十三那日,夫人可有空闲?小女想。(本章未完!) 第九十五章 邀请 要设宴,款待夫人。” 李月娇隔着薄纱看齐芷青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样,便笑问: “齐姑娘这是为何?” 齐芷青脸上浮上羞愧的一抹惭红,不好意思地头看了眼薛镇,才对李月娇笑道: “小女与云姐姐之前不懂事,总惹夫人生气,还有尊师姐的事情也……小女和云姐姐觉得不妥,便商议着要在城北醉红楼设宴,邀请夫人和尊师姐同来,宴席上,我们姐妹也好向夫人道歉。” 有理有据,语气真诚,李月娇听着,都觉得真真儿的。 李月娇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的牛车边上,手足无措地站着,往这边张望的王巧云。 她不答反问: “二位姑娘既然想要道歉,为何不现在就来道歉?又何必等到九月二十三日?” 齐芷青振振有词:“夫人,道歉赔罪自然要正式些。之所以放到九月二十三日,是因为九月二十一那日,王家哥哥便要同王爷下县去……” 她欲言又止。 更讲理了。 确实,秦乐对王晟避之不及,而王巧云更不愿让秦乐与王晟有瓜葛。 因此若不能王晟离开安化成,到时王晟追到醉云楼,不定要发生怎样的尴尬事呢。 李月娇浅浅一笑,点头道:“好啊,齐姑娘如此诚意,我怎么好回绝?如此,我便等姑娘的帖子了。 无错更新@” 李月娇并不信齐芷青的话,但她也不打算拒绝。 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与其躲躲藏藏的,让这群小丫头天天算计她,耽误她的正事,不如大大方方地答应了,看她们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更何况到九月二十三日,十来天的功夫,指不定陈国的事情彻底了结了呢? 那才是最好的。 齐芷青看起来开心极了,脸颊的红色越发***,极衬她艳若桃李的模样,礼道:“多谢夫人赏光,小女这就回去写帖子。将军,夫人,小女先告退了。” 只在说到“将军”二字的时候,齐芷青再次含情脉脉地看了薛镇一眼。 一礼罢,她转身跑回到了王巧云身边,挽着王巧云的胳膊,边上车,边在她耳边低声说着。 上车后的王巧云小心翼翼地又看了这边一眼,立刻垂下目光坐回车内,仿佛很羞怯似的。 李月娇心底心思澄明,不再想什么,转身就走。 薛镇对一切宴饮的事情着实无兴趣,更何况是这等女儿家的玩乐事?不过待齐芷青离开后,他低头思索了片刻,才认真问她: “你真的要去吗?”。 第九十五章 邀请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六章 直言 李月娇听出薛镇的不赞同之意,瞥着她似笑非笑道:“人家真心实意地请我。” 略有些阴阳怪气的。 “……”薛镇只谨慎地沉默片刻,才提醒道,“依我看,她似另有目的。” 李月娇隔着帽衣看他。 齐芷青当然另有目的,而且是因为世子你啊。 往日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如何,甚少能牵动李月娇心火。 可她如今怀疑薛镇,是以为他被别人针对,就让她不乐了,当下语带嘲弄地反问:“原来世子知道?” 越发阴阳怪气。 奈何薛镇寻思正事的时候,极少被别人态度影响,因此仍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解释道:“我耳闻过一些她的行事,确如齐家人那般有心机,只是她涵养功夫不到,容易挂相,用力太过,因此办不成大事,但这样的人使小巧心思害人,能让人防不胜防。所以我才问你,真要应约吗?” 李月娇惊讶地看着薛镇认真分析齐芷青其人。 她不可能当着他的面,直言一个未嫁女对他倾心的话,无论齐芷青是善是恶,这样的话都可能毁了她的一生,甚至于要了她的命。 她的确不喜欢齐芷青时不时流露出的恶意,但也没打算彻底毁了她。 她只是没想到薛镇看不出齐芷青对他的那点儿女心思;更意外镇北将军、安阳侯世子竟然是用官场上看那些同僚辈的眼光,看待齐芷青。 而且他对齐芷青的评论,真没错。 李月娇又想起了那张纸条上的话。 她忽得好奇起来,脱口而出问他:“那我呢?” “什么?”薛镇被问得一时糊涂。 “世子觉得,我的为人行事怎样?”她问得恳切。 薛镇并没觉得她问得突兀,略沉思后道:“你善看善学,只是性格恬淡疏懒;因为读书少些,所以不大有心机,藏不住心事,做不得良师。但你有仁心,处事豁达,为人谦和,善于自省,可为益友。” 直白得呛人,分不清褒贬。 “……”忽得被人当面说读书少,李月娇未免气闷,可再一想,他说得也没错。 更气闷了。 “世子总爱如此评定他人吗?无论男女?”她又问。 薛镇笑了:“我在朝为官,若不会看人,可就只能沦为被人算计了。而人之心所想,不过是这头多些,那头少些,又哪里分男女?况且能走到我面前的,无论男女都没几个善于之辈,我当然要留心看人。” 但从不宣之于口,他心想,今日若不是你问,我也不会说。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襟怀洒落地活到了十八岁,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和算计二字从不搭边。 却因为知道了一些事,开始笨拙地学着使心。 她好像在提防齐家人,可是面对齐二姑娘邀请,她都不推辞就应了。 他明知不该管,但又忍不住管。 纠结心乱得很。 李月娇听着他的话,垂头慢慢走着。新 原来齐姑娘的如水秋波递给薛镇,倒真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只是,他说得这样好,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世子难道从来,”她问他,“都没看错过人吗?” 薛镇还当她仍在说之前的事情,应道:“错不了,齐家虽然放纵女儿,但向来将男女一同教养,安化郡人也知她虽跋扈,但聪慧。” 李月娇看着他,急切地问:“世子才二十二岁,又能见过多少人知道多少事呢?你真的没看错过人,没冤错过人吗?” 她想问,她得问,因为那张纸条,她必须问,问明,问清。 但又不能明着问。 薛镇蓦地明白,她问的不是齐芷青,而是她的母亲,唐瑛。 他避开了目光。 。 绕不开的话题。 “令堂,”他没有称呼那是岳母,“是真正教会我,知人知面不知心道理的人。” 一语定音。 李月娇眼底,闪过无法言说的失望,只是隔着薄纱,对面的薛镇看不清。 恨至此,所以一叶障目,所以才会动手杀人吗? 但薛镇看着她,又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出了藏了许久的秘密。 “夫人,四年前我偶得三封陈国人的密信,内容便涉及到那场爆炸,还有令堂的名字。” 李月娇的心猛地一颤:“世子不是说过,没有证据吗?” 薛镇正色道:“因为虽有提到,但没有说明令堂是不是真的参与其中……信不能说明,我查到的令堂与陈国往来的痕迹不能说明,线索隐隐约约指向令堂,但桩桩件件定不了是令堂。” 因此他将那三封密信藏起,从未示人。 而如今既然他们合作,薛镇想,他该早让她知道些根底,即使这种知道可能让他们之间的信任更少。 但她该知道这些,免得将来陈国人真的拿出什么决定性证据,她也不至于因此彻底消沉,也能想清楚该如何应对。 “李月娇,我怀疑令堂是真,没有证据也是真,我想为父兄报仇是真,不想冤枉无辜也是真。只是四年光景仍未查实此事,是我无能罢了。” 李月娇却已经听不进他后来的话,满心想的都是—— 像,像得都不像是巧合了。 李月娇不觉得薛镇此时的话是在骗她,至少此事上,无甚必要。 他应该还不知道那些人联系了自己,不然他不会有闲心同自己说这些话。 想着,她问出了最大胆的一个问题: “世子,若如今我母亲还活着,你会杀了她吗?” 薛镇被她问得一怔,旋即平静地承认: “若查实是她,我会的。” 他只是拒绝去想,若查实是唐瑛所为,该怎么对李月娇。 李月娇并没有因为他的实话而生气,反而是笑了,有些苦涩,还有些释然。 那时的薛镇与现在的自己,太像啊。 都是忽然得到了线索,惊觉自己知道的真相,并不真实。 但他二人都非冲动之人,面对这种颠覆会格外谨慎,生怕这真相是有心人想让自己相信的“真相”,因此格外想要求证据。 薛镇查了四年仍无证据,最终将这份两可之间的未知,种成了心病。 首发更新@ 那自己呢?会不会也因为查不分明,将一切压抑成心病? 太像了。 像到,仿佛是刻意为他们布的局。 李月娇第一次认为自己摸到可能连薛镇,都没有摸到的真相边缘。。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七章 一路 李月娇从来知道自己因着自幼太过疏懒,又有父母亲人呵护,因此在处事上是笨拙的,但不代表她是别人可以任意驾驭的棋子。 若此事真如她想的那样,便是水面之下有更汹涌的巨涛,能使此计的人当然聪慧非常,但正因太聪明,他们反而小瞧了自己的心智。 也忽略了自北来时,薛镇给予她的坦诚。 未知全貌才会一叶障目,可她如今知道的,已经比薛镇多一分了。 只不过此念刚起,便被李月娇她压在了心底。 这都是她的揣测而已,自然不能轻易说出口,否则若是她想多、想错了,薛镇真如那些人所言是杀母仇人,那她便是将自己放在了更危险的地方。 她总该验证一番,若是真如她所想,那许连薛镇父兄与自己母亲的死,都另有隐情,到时再告诉了薛镇,调查自有了方向;但若不是,那…… 就如薛镇所说,她也要杀了他,为母复仇。 李月娇的脚步顿了一下,垂下的眼帘轻摇,内心苦笑。 若真是计,那设计之人还真是将人心的猜忌算得清楚,连她说与不说的两难,都算在内了吧。 在侧的薛镇瞧着她低头沉思,慢步缓行的样子,只当是自己直言相告的缘故。 但那是真心所言,他既然说出了口,便不会后悔。 那是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能跨过的鸿沟,若易地而处,他相信李月娇也会同此心。 这么一想,他心中泛起了些微难言的苦涩。 二人就这样无声地并肩又走着,直到南城门就在眼前了,薛镇才淡淡地继续说起之前被齐芷青打断的话: “我让人查了那天的商队还有糖糕摊老板,每个人都没有问题,你不必担心。” 李月娇听说,止步抬手,将帽衣帘子掀开,挂在了帽旁。 如今她有了新念头,立刻觉得心内虽依旧沉重,却宽了不少,因此对着薛镇的笑容,都变得真心多了。 “那就好,”她笑着说,“其实那天我刚刚离开羊车,他们忽然就出现了,那样多人,乱哄哄的,说的话也不是本地话,我还以为……所以被吓到了。” 她说的虽非实话,但因着说得太真切了,是以像极了是实话一般。 薛镇直视着她的目光,意外她原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实话而生气。 苦涩转为他觉察不出不出的喜悦。 因着之前的许多事情,因着是今天是喜庆的黄道吉日,因着就在刚刚他们推心置腹说了一番话,因着她没有生自己的气。 所以向来谨慎的薛镇,信了李月娇的解释,连眉眼间的最后一点审视,已经散去。 她如此种种,只是因为她不信她的母亲会是个里通外国,害死人命的坏人。 大概就是因为李月娇这种冷静并坚定的自信,看久了,让薛镇偶尔也会燃起一点希望微火,照亮他这四年没着没落,满是怀疑纠结,有家回不得,只能独自消化、调查旧案的黑暗。 “不会那么快的。”他开口安慰道,“按照陈国人做事的谨慎,想来总要等到腊月才有信息。” 李月娇笑意更浓:“嗯,我会好好等着,算来到那时,桥,水车就都该好了,旁事成了,就能用心好生应对。”.. 薛镇被她的笑意感染,也笑了一下。 他今日没有犯心病,即便现在想到了“心病”二字,也没有犯。 他的心情更好了一点儿,甚至能与她闲话提醒: “北地风大,我那儿有些好皮子。等我让人送到夫人府上,做氅衣斗篷都好。” 李月娇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起这等日常琐事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婉拒道: “多谢世子,不必了,我那儿也有从京中带来的好皮毛做的冬衣。” “……”薛(本章未完!) 第九十七章 一路 镇不乐意起来,坚持道,“这等东西,又不嫌多。” 李月娇见他如此颇为无奈。 她依旧是拿定了和离之心的,无论事情究竟是否如她所想,待真相大白时,她与薛镇之间只有一别两宽或反目成仇两条路可走,因此她非常留意划分彼此的某些界限。 比如金钱,李大姑娘的嫁妆还是丰厚的。 但眼见着薛镇此时的表情,她也不想在这等小事和他计较,想着便先留下来,待将来和离之后再还他便是。 想着,她笑说:“那就多谢世子了。至于齐姑娘的邀请世子也不必担忧,她邀请我是真心,讨厌我也是真心,想要算计我更是真心。但不过都是小女孩口角罢了,我是二品诰命夫人,她又不是傻子,犯不上将我得罪狠了。” 薛镇听她说得这样笃定,点头:“好,万事小心,如有事情,来找我便是。” * 李月娇进了城后,才坐上了羊车。 薛镇一路将李月娇送回到了府门口。 开门的是翠柳,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忽见薛镇也站在门外,慌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施礼道:“见过世子。夫人回来了?世子可要进来坐坐?” 薛镇站在门口摇头:“不必了,我军中还有事。” 李月娇问她:“这里面是什么?” 翠柳急忙将食盒盖子掀起来:“夫人,是新鲜的云片糕吧。” 李月娇瞧着盒中满满一盘的云片糕,每片都是纤薄雪白,一见便觉食指大动,问她:“是翠喜做的?” 翠喜是南边人,极会做这等糕点吃食,尤其是顺着李月娇的心意,很会做甜食。 翠柳摇头低声道:“不是喜丫头,是对面吴学究娘子送来的,说是学堂中一个学子是南地人,病了思乡,她便做了这个。喜丫头尝了也说不错的。” 又是对门?李月娇眉毛轻挑,拿起一片尝了尝。 果然好吃。 她不动声色地回头对薛镇道:“邻居送的好点心,世子也拿些去尝尝吧。” 薛镇如今并不爱吃甜的,但听见她这样问,他依旧神使鬼差地说了一句:“好。” 李月娇笑着让翠柳将食盒给了薛镇,道:“这盘点心,就当是我谢世子的皮子了。” 薛镇已经接过食盒,闻言轻挑眉毛:“夫人倒会借花献佛。” 李月娇抿嘴笑了,有意道: “北地很难吃到好的南方点心,这花也算得名花了。” 第九十七章 一路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八章 第二张纸条 薛镇本只当李月娇是客套玩笑,但听她最后这句,容色闪过抹肃穆。 他知道李月娇很爱吃甜食,她身边的大丫头云团做点心是一绝,教出来的翠喜也不错。 他之前查过吴夫子,知道他娘子姓高,是地地道道的安化郡人。 那她又是怎么做出了连李月娇都觉不错的南地点心? 他不动声色,一笑谢过后便同她道了别,自提着食盒,领着手下人离开了。 一身甲胄的青年将军,引着十来个肃穆军士,却亲自拎着个小巧的红木螺钿食盒,看背影,显得好笑。 自己的话,他应该听懂了吧。 直到薛镇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李月娇才吩咐胡荣:“胡大哥,去查查那齐家姑娘吧。” “夫人,是查宴会之事吗?” “都查吧,近的远的琐碎的,多知道些。”李月娇道。 “是。”胡荣明白,一拱手便去了。 李月娇这才让翠柳关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中,更换好衣服后方坐到妆台前,深吸一口气。 她打开了妆奁,里面果然又有一张纸条,其下压着一封陈旧色暗的牛皮信封。 但这次,李月娇的心中没有了上次那般强烈的起伏,她只是平静展开纸条。 其上又是两列话: 里通外国者另有其人。 薛镇有私,冤杀他人。 李月娇没有立刻去看信,而是反复看了两遍纸条上的文字,心静如水。 这回,跟着李月娇进门的云团眼睁睁地瞧见李月娇取出纸条的,也看见了纸上的文字,当下便吓傻了。 “小姐,这纸条……”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色苍白地问。 李月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烛台来吧。” 云团捂着嘴,原地站了片刻平复心情,等到四肢受控了,才忙不迭端了烛台和空茶杯来过来。 但脚下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般虚浮,好容易才没有摔倒。 蜡烛点燃,李月娇再次烧毁了这张来历不明的纸条。 纸灰落在茶杯之中,李月娇垂目看着,轻声道: “云团,我不是谁的棋子,也不是个傻子。还不至于别人说两句,我就信真。” 像是和云团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云团心跳得厉害:“小姐,奴不懂。” 李月娇摇摇头,打开了那封信。 信是写给陈国山野堂主人的,内容均为日常琐事,显然写信之人与那山野堂的主人是多年好友。 重点是信的落款,写的是“沧浪恒之”。 薛镇的父亲薛永,字恒之,而安阳侯府后花园中,则有沧浪亭,据说薛永幼时很爱在那里读书。 李月娇看过薛永的文字。 她心中仍无半分波澜,仿佛在打开之前,她便猜到了信中内容。 因为就在不久前,薛镇对她坦言了他曾得到三封可让他起疑,但又无法实证的信。 她轻轻点着妆台,仔细地反复看信。 可惜她少问了一句,薛镇手中的那三封信,是母亲与陈国谁的书信来往。 但暂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这封信证实了她之前的猜想,可能是真的。 想着,李月娇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检查了暗格,拿出了母亲的手札,抱在怀中,不看,只将那当成个依赖,轻轻抚摸着。 云团紧张兮兮地站在她身边,还时不时看看屋门,生怕有人闯了进来。 李月娇坐了片刻,方才将手札与那封信都藏进了暗格中,做好标记,方才对云团道: “云团,我不信薛镇,也不信那藏头藏尾的家伙。甚至与那些藏头缩尾的家伙比,现在的我似乎,更相信薛镇多些。” 她与薛镇是敌友难定的合作,但至少他当面说话,(本章未完!) 第九十八章 第二张纸条 坦诚地让藏在后面的敌人,都始料未及。 她要查清真相,就必须引那纸条背后的人出现才是。.. 六神无主的云团听着她的话,稍微定了定心,才道:“那夫人,是要告诉世子吗?” 李月娇摇摇头:“现在不能说,云团,今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不得告诉任何人。” “是。”云团紧张兮兮地,“奴是不是该查查是谁把这东西送了进来。 李月娇听她这样说,又呆坐片刻,走到屋后窗边,推开窗后探身出去看着窗外地面的痕迹,松了一口气,反而笑了。 “好在不是内鬼。”她笑道,“没事儿,不必查了。” 云团这回就听不懂了,过来探头探脑地看,怪道:“小姐怎么知道?” 李月娇让她搬了椅子坐在床边,做出个看风景的模样,小声道:“云团,别忘了你家小姐我家中,是做什么的。” 小巧机关,奇技密术,李月娇学得虽然不精,但看多了,总有些偏办法的。 第一张纸条出现的时候,她便好奇那些人怎么进了她的房间。 她信任身边人,因此她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有人趁着翠柳给她的房间通风时,偷偷潜入。 她每日都会出门,所以翠柳给她收拾屋子的时间很固定,窗子什么时候开,开多久,在院外择个高处观察,不消几日便能探明。 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将翠柳调出屋子而已。 四个翠中,翠柳年纪最大,总管四人,翠喜翠荫忙厨房事情,翠翘则是管账、采买等。 四人之中,翠柳最活泼健谈,心也细,因此最善于和人交际,李月娇打听事情都是派她去。到了安化郡后,有邻居走动,也多是翠柳迎待。 如此一来,那天登门的吴学究太太,就非常可疑了。 想想齐赟和吴学究的师生关系,李月娇也曾虑过那纸条的背后会不会是齐家,但立刻被她否定了。 如果是齐家的话,拿到这等证据,他们当然要赶紧传到京中陛下面前邀功,管保能拉下薛镇来。 排除了别的干扰,问题就集中在吴学究夫妻身上了。 为验证自己的想法,她在后窗外用树叶枯枝,米浆石灰做了几处印记,日常翠柳开关窗的时候均无妨碍,但若有人翻窗进来,脚踩手扶,谁会想到处处留意些枯枝落叶? 前几日印记都好好的,今天地下的枯枝印记果然坏了几处,窗边墙上还留下了四个深浅不一的指印,瞅着该是左手。 “云明儿做点儿好吃的,请夫子娘子来,咱们得了她两次好吃的,自然该回礼。”李月娇心情好了许多,吩咐道。 第九十八章 第二张纸条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九十九章 心慌意乱 李月娇虽然做了许多安排,岂料这日晚来了月事,只好在家中躺着休息。 她心情虽略郁闷,不过能借口两次吃食的理由,请高娘子登门,也不错。 高娘子如大部分安化郡女子那般,个高身健,善谈笑,和李月娇说闲话时能一气聊上一、二个时辰,闲话还不重样。新 李月娇做出个很喜欢听她说话的样子。 「我祖上也是避战乱,阴差阳错才落脚京城的。」李月娇叹气,「我爹娘很爱云游,但我这次北来却是首次出门。」 高娘子忙笑着应承她:「夫人这是有福气的,其实小妇人也没出过门,一辈子都留在安化城中,都没出过几次城门,但好在如今有将军镇边,没了战乱之忧。」 李月娇面上笑着,心内的猜疑更被证实了。 只高娘子着实不像藏得住事的人,被李月娇三言两语勾得,将吴家的事情听了许多,比如吴学究为何会选择留在安化郡教书,比如六族对吴学究的礼待,比如吴学究的那位堂妹吴娘子是怎么举家逃难到了京郊等等等。出门后,他还要和周围人炫耀自己在世子夫人面前得脸,全然是个轻狂模样。 「那就不是她,事情就出在吴学究身上,」李月娇悄声和云团议论,「她许也是被诓骗了。」 但如果这样,还是得靠薛镇查才是。 吴学究的事情李月娇徐徐图之,而秦乐在李月娇刚来月事时,留在家里陪了她两天,但却很闹心。 原因自然是出在九月二十三日那场宴席上。 她才不信王巧云会和她赔罪呢。 「那姑娘自视甚高,怎么会向我低头?我不信,指定没好事。」她一边掰着手指算自己能不能刚好也来月事,避开那场宴席,一边和李月娇不停地抱怨。 「吃顿饭而已,师姐怕什么?」李月娇被她逗得直乐,「还有我呢。」 「有你也不好用的,那姑娘矫情起来,怕是她爹娘都难管她,罢罢罢,」秦乐连连摆手,「我宁愿在家躺着吃糠咽菜。」 李月娇月事时本就不大舒服,听她如此反复地说,以至于连着做了两天噩梦,白日里眼皮儿也跳,让她都心慌了。 是以到了第三天,秦乐再要去河岸上干活的时候,李月娇定要让胡沐跟着她。 秦乐听她这样安排,反而笑着摆手道:「哪儿用得上啊?我又不是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还是让胡二兄弟留下来吧,你毕竟在家呢。更何况我一个干活的,身边老跟着这么一个,岂不成了摆小姐款儿?别人看着也不像。」 李月娇很坚持:「师姐不愿他明着跟,那就暗中跟着好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起先只觉得那齐姑娘挺骇人的,听师姐说了两天王姑娘怎样矫情,怎么爱寻麻烦,我是怕了。罢了罢了,我得求个放心。」 秦乐拗不过她,只得道:「好,听你的,让胡二兄弟暗中跟着我吧。」 * 日子无风无浪地,便到了九月二十日这天。 明天,淮王萧宁宸便要领着人离开安化郡城,往别的地方去了。 白日里安安静静的,没什么事情发生,偏李月娇今日醒来便觉得心神不定的,越到晚上,烦躁得越厉害。 她掐着指头算日子,心内挺盼着明日快些来的。 毕竟萧宁宸和王晟都走了,一则省得街上遇见尴尬,二则省得王晟再做出些什么,惹得王巧云又犯了心病。 王晟会生事啊…… 李月娇忽得明白了自己在心烦什么,忙唤了胡荣进来,问他:「胡大哥,这几日胡二哥可有同你说过,那位王家的翰林,可否去寻过师姐的晦气?」 胡荣想了想道: 「并未。小的这段日子查那齐姑娘的时候,顺便多关注了一下那位王翰林,他如今忙着看卷宗,只在县衙和郡府之间来回,没有再出门过。」 这就是了。 李月娇扭头看了眼已是黄昏的外面,对云团道:「更衣,咱们出去接师姐回家。」 胡荣连忙退了出去,云团一边给她收拾,一边好奇道:「小姐怎么想着这时候出去?」 李月娇顺着胸口的闷气道:「我就觉得这几天安静得不像话,听了胡大哥说我才想起,那王翰林既然对师姐哪等……又如何真能忍住?他们既然明日要走,那今天想来该作的事情也都做完了吧?他一旦趁晚跑到城门那儿纠缠师姐怎么办?」 云团恍然大悟。 那王晟毕竟是个翰林,就算有胡沐跟着,怕也不好伤他,到时候言语里带出些难听的来,秦姑娘可就又要难了。 「小姐不必十分担心,咱们坐了羊车去,肯定快的。」云团宽慰道。 李月娇抿着唇点头,但收拾的手脚很快,出门时走得更快。 虽说可能是她想多,但一想起王晟那日在街上的无赖模样,李月娇就觉得想多些,也没什么不好。 * 如今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更早。 秦乐背着她的工具袋,踏着天边最后一线光过了南城门,回头瞧了一眼的时候,仍没看见胡沐在何处。 怪事,那位胡二兄弟总是能和她前后脚进家门,可是她在外一天,无论何时留意,都找不见他的身影。 不愧是行家里手,秦乐心中赞叹,等有机会了她还挺想学学这等本事的。 她便想边往家去,只没走出很远,忽得就听见左侧巷子里,传来女子惊呼的声音。 秦乐不由自主地寻着声音看去,先看见的是个干瘦的男子慌乱地冲了出来,身后有个跑不快的小姑娘高声道: 「抓小偷!」 秦乐一听,非但不怕,反而来了兴致。 她是匠人,力气不小胆量也大,此等路见不平的时候,她状似被吓得避身,却伸出一只脚。 如今最后一道天光已经落下,城门处虽有灯笼,但依旧黑暗,是以那男人也看不见,立刻就被秦乐绊飞了出去,趴在了地上。 而后秦乐直接坐在了那个男人身上,按着那男人的两个胳膊,怒喝道: 「你是贼?」 藏于阴暗处,已经冲出半个身子的胡沐,又退回到了暗处。 这秦姑娘……好身手! 而那个被偷的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正要开口时,趁着一点灯笼光看清了秦乐,顿时失声喊道: 「怎么是你?」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章 果然出事了 秦乐抬眼看那姑娘,也是一愣后才意外道: “谭姑娘?你怎么……”她看谭玉欣身后竟无一人,惊讶道,“你怎么一个人?” 谭玉欣听秦乐如此问,撇撇嘴,过去照着那小偷的小腿用力踢了一脚。 小偷没怎么样,谭玉欣娇弱,脚都踢疼了,更加生气了,龇牙咧嘴地怒道: “敢偷本姑娘的钱,打死你!” 城门那边早就城门衙役跑过来,他们不认识谭玉欣,但识得秦乐,忙不迭锁了那贼,从他手里劈手夺下个荷包。 有人拿着荷包问谭玉欣的话,而衙役中的头儿还和秦乐寒暄道:“秦姑娘真真儿是个侠义人。 无错更新@” 秦乐起身掸着衣服上的土,也同衙役门说了几句闲话,才问身旁站着的谭玉欣: “谭姑娘没事吧?可有受伤?” 谭玉欣看了秦乐眼,摇摇头,好半天才道:“谢谢你啊。” 说得倒是诚恳,只是态度未免扭捏。 虽然以前京中时,谭玉欣总跟在王巧云身后,对自己态度也很一般,但秦乐二十多岁的人了,如何真会和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一般见识?如今再看她这个模样,反而觉得有趣,问她: “只是谭姑娘怎么自己出来了?天这样黑了,可不太安全。” 谭玉欣脚尖点着地画圈圈,撇着嘴道: “齐姐姐和表姐去城北玩儿,说我小,都不带着我,我就自己偷偷跑出来了,结果刚一出门,就被人偷了钱包……”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秦乐听了,本觉得小孩子不懂事,做些让大人担心的事情,但想起李月娇同说的齐芷青的奇怪举动,又想谭玉欣怕不是被人排挤了吧? 她是理解不了齐芷青这种人的,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叹气道: “姑娘还是早些回家吧,家里人再找不见你,要担心的。” 谭玉欣不情愿地撇撇嘴,低头不说话。 秦乐见她这样,虽与自己无关,但也担心她出事,正打算托城门上的衙役送谭玉欣回家时,忽听见谭玉欣道: “你……也不像姐姐们说得那样坏。” 秦乐被她颇有童真的话逗得,笑了一下:“多谢姑娘,姑娘不如去和你表姐多说说此话吧。” “秦姐姐——”谭玉欣看着她,忽然高兴地蹦过来,充满期待地问她,“你带我去城北找姐姐们,好不好?” 秦乐皱了一下眉头,好心道:“姑娘还是回家吧。” “家里只我一个人不好玩,亲姐姐带我过去就好,姐姐们看见我,就不会赶我走了。”谭玉欣自信道。 秦乐被她纠缠不过,转念一想不顺了她的心,她等下再乱跑,真要出事自己也心不安,只得无奈问道: “令姐如今在哪儿?” “醉云楼,”谭玉欣笑道,“就是后日要请夫人和秦姐姐吃饭的地方,姐姐们研究了好些天菜色了呢。” 秦乐点头道:“好,我们走吧。” 只有些微星光与点点灯笼光亮的黑暗之中,谭玉欣已经拉着秦乐的手,仰着头笑着,露出了一个小虎牙,喜悦道:“谢谢秦姐姐。” * 秦乐自打来了安化郡城后,尚未去过城北,不过谭玉欣说前段日子去了两次,便带着路。 起先走的都是宽阔大道,直到已经能看见城北的灯火通明时,谭玉欣才一拐,进了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 “秦姐姐,穿过这条巷子就是醉云楼了。”她还笑嘻嘻地指路。 在京城之中时,黑天钻这等小巷的路,秦乐也是走过不少的,因此并不害怕。 只是她们刚进去没走几步,秦乐忽便听见身前身后,一起传来有杂乱的脚步声。 紧接着,已经有人伸手,一手去。 搂秦乐的腰,另一只手妄图捂住秦乐的嘴。 秦乐心中大惊,只是她做匠人多年,身手着实灵活,在感到有人从后面过来时候已经顺势灵巧躲开,因此后面的人只来得及抓她的衣襟, “胡兄弟!” 秦乐高声一叫,同时紧握着谭玉欣的手不放。 只是她没想到,在有人拖拽自己时,已有人先拖抱住了谭玉欣,而且力气很大,以至于谭玉欣尚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人拖走。 而秦乐因为方才没有放开谭玉欣,被拖得一踉跄,顿失了先机,立刻被人捂住嘴,拉着谭玉欣的手也被人打落了。 巷子里只剩下她方才那一声喊的余音、谭玉欣的挣扎声,以及那男人的狞笑,在她耳边响起: “小娘子,来陪……” 危险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可男人还没说完,黑暗中忽然卷起的疾风伴着咚咚两声,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就被打翻在了地上。 挣脱了束缚的秦乐,已经摸出了随身工具袋中的锥子,慌张地回头看着。 黑暗里,胡沐的眼睛很亮: “秦姑娘没事吧?” 秦乐见是他,忙道:“胡兄弟,谭姑娘,刚才和我一起的姑娘!” 胡沐目光一冷,道:“姑娘跟着我。” 说话时,人已经迈大步,往巷子深处跑去。 秦乐此刻半点儿不敢离了胡沐身边,忙迈步跟着,只是没跑两步,身后便有车驾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云团焦急的呼喊: “秦姑娘!秦姑娘!” 秦乐忙转身跑出小巷,冲着声音方向道:“云团,我在这儿。” 羊车已到前一个巷子口,胡沐听见秦乐的声音,立刻驾车快速跑来,停在了秦乐的身边。 李月娇几乎是磕绊着从车上下来,若不是秦乐冲过来抱住她,只怕世子夫人会头触地摔一跤。 “师姐,师姐,你没事儿吧?”李月娇都要哭出来了,声音都是哑的。 秦乐见了她,一颗惊惧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忙摇头:“我没事儿,幸亏有胡二兄弟,但谭姑娘……”.c 李月娇脸色顿时变了:“谭姑娘?哪个谭姑娘?” 巷子深处有打斗声响起,紧接着便是胡沐低沉的声音: “夫人,秦姑娘,出事了。” 李月娇和秦乐对视一眼,吩咐胡荣提着灯笼,几个人忙往巷子里去。 待走近时,李月娇立刻被眼前种种惊呆了。 晕迷的谭玉欣外裙上衣被撕扯下来,散乱在地,钗环也掉了一地,但亏得胡沐来得及时,那贼人尚未得手,中衣还在身上。 一旁有个男人趴在地上,生死不明。 无错更新@ 而秦乐更惊骇了,看看谭玉欣,再看看前面的矮墙,喃喃道: “这是……死胡同?”。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一章 齿冷 胡沐见李月娇来了,立刻背身对地上的谭玉欣。 提着灯笼的胡荣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同样背身而站,并对胡沐使了个眼色。 胡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巷子。 李月娇打从听见了秦乐惊诧的低喃,刹那间什么都想通了。 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谭玉欣,剧烈的反感、恶心、后怕,一起涌上了心头。 到底是多残忍的心,才能使出这样的毒计?到底是多愚蠢的人,才能赞同了憎恶自己之人的毒计,如傻子般做了帮凶,最后让自己坠入如斯境地? 刚刚开始学着应对人心险恶的李大姑娘,虽已碰触了阴谋诡谲的边缘,但今日却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恶意。 她解开斗篷蹲下去,给谭玉欣裹上,将她抱了起来。 起身时有些踉跄。 尚未及笈的女孩儿仍未醒,不知道自己的愚蠢,但大概在昏迷中,她也能梦见自己即将步入的深渊。 云团想要代替李月娇抱人,李月娇避开,没有交给她;秦乐想要扶她,也被她拒绝了。 她只是抱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姑娘,慢慢向外走。 秦乐一见李月娇这样,便明白她是有了自责之心,忙紧张地跟着她,安慰道:“师妹,还好,还没……没出大事,也没瞧见……” 李月娇听见秦乐的话,猛地打了个哆嗦,抱着人的手抖得几乎要抽筋,险些把自己和谭玉欣都摔了。 一旁的云团眼明手快,忙把谭玉欣接了过来。 没出大事,没出大事。 李月娇不愿意想,可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着地上昏迷的人,竟长了张秦乐的脸。 没出大事……没出大事……还要怎样才算大事? 她以为她们想要在那日宴会上算计自己和秦乐;她担心王巧云找秦乐的麻烦所以让胡沐跟着秦乐;她甚至想到王晟会阴魂不散,因此急忙出来接人。 她什么都想到了,却只差一点点,师姐就要出大事了。 瞧瞧,老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说得多对。 李月娇又想起了齐芷青来邀请自己时的模样,胃口猛地一紧,扶着墙开始干呕。 没吃什么东西的胃里只有吐不出来的酸水,又呛得她咳嗽。 秦乐吓坏了,过来抱住李月娇道: “娇娇,娇娇你没有错,你看着我,我没事,她也……好歹救下来了不是?都亏了你让胡二兄弟跟着我。娇娇,你看着我,你看看我,你清醒一点儿。” 李月娇斜靠在秦乐怀中,又干呕了很久,才勉强好了些。 “我没错,”她攥紧了拳头,低声道,“是她们,是齐芷青,呕——” 齐芷青三个字刚在舌尖上转了一圈,她便又忍不住要吐了。 秦乐听她神志清明,略安心了些,恨道:“对,就是那齐芷青,真的恶心。” 李月娇脚底发轻,只能靠着秦乐才勉强站稳,对身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拖死狗一样拖着那贼人的胡荣道:“胡大哥,胡二哥呢?” “夫人,二弟去将外面那两个贼人绑了,在等夫人示下。”胡荣立刻道。 李月娇点点头,一众人走到了巷子口,胡荣胡沐两兄弟将那捆得严实的三个贼人,扔进了车内,看着李月娇等吩咐。 李月娇让云团抱着昏迷的谭玉欣,以及秦乐都坐到车内去。 车厢内挤了六个人,变得拥挤不堪。 因此李月娇坐到车边,吩咐道: “到镇北将军府上去,胡大哥先回去瞧瞧,若将军不在,去营中请了将军务必快些回来。” 胡家兄弟立刻道: “是。” “安静地进门,别走大路,别让人瞧见了是咱们。” * (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一章 齿冷 李月娇等人跟着羊车,从城北将军府后门避开人进门的时候,薛镇果然还没回来。 镇北军中惯例,每月逢二十日要小演兵,前后两天薛镇都要比平日更忙碌些,自然不会回将军府中。 是以正在军中和手下将领们就白日演兵问题议事的薛镇,听见胡荣禀报发生了什么事情,太阳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突直跳。 这是什么又阴又毒的恶事?! 他内心虽然震惊怒极,但面上看着依旧沉稳,只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新 “夫人和秦姑娘都还好?” “秦姑娘无事,但夫人很自责。”胡荣说话很简单干脆。 自责?薛镇因着胡荣的用词而略失神,心中泛起些疼。 “那三个贼还活着?” “是,立刻就能审问。” 薛镇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大帐,点了四员副将,吩咐道: “闻龙、严拾一、商广安,乔穆,你四人一人领了二十人,去请了齐郡守、工部王员外郎、工部屯田司谭主事三家的人,到将军府去。” 四名副将忽得听这么一道军令,虽然莫名,但纷纷应是,其中乔穆又问: “将军,是只请那几位大人?还是举家请了?” 薛镇哼了一声:“都给我请过来,主人仆人,丫鬟婆子,看门的跑腿的赶车的,一个都没拉下。” 转念一想,王、谭两家如今因职客居还好说,但齐郡守一家子仆役,他的小将军府怕也装不下那么多,便又道: “罢了,只把他们得用的人拿了,其他人就地看守,不许走漏消息。” “是!”四名副将齐声领命,各自去了。 * 薛镇跟着胡荣赶回到了将军府中时,谭玉欣已经被李月娇安排在了西厢房之中,长奉等几个小厮站在门外,脸色都不大好看。 薛镇走到了房门边,长奉急忙过来道:“世子,小的……” 那边李月娇等人忽然上门,长奉本是很不高兴的,有心想把人赶走,但是却被秦乐一把推开了,李月娇也没给她好脸色,反而让长奉气怯了。 李月娇毕竟还是名义上的将军夫人,他心中对她再不满,也不敢十分闹出来。 一旦被人看出来,遭受非议的反而会是薛镇。 再加上胡沐又让他秘密请了卫大夫来,又押了三个人入地牢,长奉也觉察出有大事发生,自然不敢再对着李月娇尖刺。 薛镇一扬手,示意长奉不必多说,自己都知道了。 因为谭玉欣在屋中,因此薛镇站在门外没有进门,只在门外对内轻呼: “夫人。” 第一百零一章 齿冷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二章 审问 屋内,李月娇坐在榻边,正看卫鸿隔着幔帐给谭玉欣把脉。 听见薛镇的声音,李月娇才算定心,示意云团照料好谭玉欣和秦乐,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乍见站在门外,面色平静如水的薛镇,李月娇的心底忽又起了委屈。 薛镇站在台阶下,微微仰头看她,见她穿得单薄,还没有披斗篷,便解了自己的斗篷,上台阶给她披上。 李月娇垂首站着,心里又气又乱又委屈,甚至都没留意到薛镇的动作未免太过亲密,因此没有躲开。 门内,要给李月娇拿披风的云团瞧见后一顿,没有出门。 薛镇见她这样,着实怀疑她也伤了,干脆拉起她的手腕听了听脉,口中问道: “那几个贼人呢?” 还好,脉象强健,不像受了伤,但也能听出她此时的伤怀难过。 “胡二哥把他们锁进地牢了。”李月娇低声道,稍微有些哽咽。 将军府自有自己的地牢。 薛镇对她:“我已经派人去把齐、王、谭三家的人都拿了。” 李月娇愣了一下,后知后觉他说的是“三家人”,终于抬起头,哽咽地问道: “世子怎么……总得先审过吧?否则无证无据的,被反咬一口怎么办?” 薛镇看了她一眼,平静道:“证据?” 他先是对着屋门扬了扬下巴:“屋里的就是证据。”而后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本将说的就是证据。” 李月娇如今心乱得很,也没听出他话中的问题,再次意志消沉地垂下了头。 薛镇看着李月娇的模样。 她如今的脸上,连酒窝都被彻底抹平了,像极受到了极大刺激后的一蹶不振。 薛镇内心越发不乐起来,忽得开口道: “夫人,你做得很果断,很好,若不是你,今天才真要出了大事。” 又是这句话…… 李月娇笑不出来,更不觉得这话是安慰。 什么才算大事?什么才算小事?非得流血人命才是大事?其他的便都是小事? 她心中也知自己的心意是矫情,偏偏过不去这道坎儿,因此也不说,只更郁郁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寻思着世上的路,前面的路,可真难走。 薛镇虽然年轻,但见多识广,瞧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是钻了牛角尖。 这时候的人,劝是劝不动的。 因此他不再多劝,而是问她道:“我现在要去审问那几个贼人,夫人和我一同去吧。” 不是问她,而是仿佛笃定她会去似的,直接拉着她的手就走。 李月娇如今心内是又郁闷,又深恨齐芷青与那些贼人,因此听说审贼,再被薛镇拉着,果然动了脚步,应声道: “好。” * 镇北将军府的地牢阴森寒冷,还有股血腥气。 薛镇没让李月娇坐在前面,而是命人在自己身后安放个屏风,让李月娇坐在后面,又命人端了热茶来给她。 而后他也不看对面地上仍昏迷着的三个地痞流氓,而是问一侧站着的一个文士打扮的人。 “林先生,这几个是什么人?” 那文士不急不躁,语气和缓道:“将军,这三人一个叫况六,一个王全儿,一个叫袁共,都是城中泼皮无赖,赌场楼子的常客。” “与六族有关?” “不过是奉承之辈罢了。”林先生笑说,“那六家家主尚不至于如此。” 薛镇点头,请林先生坐下,自己则坐在审人的正位上,抬抬手。 有两个军士上前,兜头两桶冷水下去,那三个泼皮一个激灵,都醒了过来。 他们几个都是无赖惯了的人,立刻要骂的时候,其中那个袁共献看清了上面坐着的人是谁,吓得彻底(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二章 审问 清醒了过来: “将,将军!” 另外两个人也愣住了,抬头看着薛镇,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 薛镇面上无喜无悲,只吩咐人点了一株香,也不拿正眼看他们: “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有什么要说的就说,一柱香之内第一个说的,得个全尸,其余两个五马分尸;一柱香后再不说,过一柱香剐一刀,撂一句剐一刀,自己选。”. 屏风后的李月娇抖了一下,好在没撞到东西,因此没发出声响。 岂有这样审问的?说不说都是死,还他们还能说吗? 三个泼皮也没算明白这帐头,立刻高声喊道:“将军!小的们冤枉,小的们……” 薛镇一抬眼,两侧的军士立刻过来,一人正反两巴掌,下手又恨又快,打得三人嘴角出血,王全儿的牙都被打掉了。 “我不想听几个里通外国的贼子废话,再加一条,一柱香内,说一句废话,换两巴掌。”他冷冷淡淡地说,扭头对军士道,“拿皮板子来,省得你们手疼。” 三个泼皮彻底呆了,瞠目结舌地看着薛镇。 里通外国?!怎么就里通外国了?! 但周围军士们却嘻嘻哈哈地笑了:“多谢将军心疼属下们。” 可是他们笑得越厉害,对面的三个泼皮就越害怕,尤其是那况六,人都晕死了过去。 还是袁共胆子大一些,开口道:“将军,将军,小的们鬼迷了心窍生了色心,但,但小的们怎么敢里通外国,小的们……” 他眼看着那军士已经拿了皮板子在手,从嗓子里发出一声难听的嚎叫,后面的话都不敢了。 薛镇淡淡地说:“今日你们要害的两个人,一个是负责屯田之事的主事之女,一个是本将军亲自请来为屯田修水利的匠女。屯田事关边关兵将,为朝廷大计,你们如此会挑人行事,还与本将说只是起了色心?” 他说着,脸色冷了下来,直接将香掐断了:“既然装傻,先把他们的手脚指甲和牙齿都拔了。” 军士们得令,立刻就要上前动手。 还醒着的两个贼,人都吓得抽搐起来。 他们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鼠辈小人,哪儿受过这等威吓?尤其是那王全儿软瘫在地上,眼看着军士们靠近自己,想晕还晕不倒,急得大声道: “将军!小的们不是里通外国,小的们是受人指使!” 那袁贡听见王全儿喊了出来,想起薛镇威胁的“五马分尸”,也吓得大喊道: “是齐二姑娘!是齐二姑娘奶娘的儿子,是他让小的们做的!” 第一百零二章 审问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三章 安慰 屏风之后,李月娇暂时忘了自责、愤怒或者害怕,只愣愣地坐着,认真听前面的审问。 她之前消沉下去的意志,被薛镇的这场戏,唤回了三分。 屏风之前,按住三人的军士停了动作,抬眼看向薛镇。 薛镇回看他们,笑得自如:「瞧我做什么?把他们说的人,都请下来,分开押着,等会儿再审。」 「是!」军士们立刻将三个人拖下去。 薛镇不管那已经醒了的二人怎样嚎叫,起身请林先生重新布置了这地牢,转回到了屏风之后,看着出神的李月娇。 已为人妇的女子梳着妇人的发髻,因出来得匆忙所以只以一支玉簪簪发,因为地牢里阴冷,因此她紧紧裹着他的斗篷,下身穿着的是家常红色绣水禽荷花的裙子拖在地上。 她在出神,眼神映着地牢墙上点着的细长蜡烛的昏黄微光,竟亮如星辰明月。.. 就连脸颊的酒窝都又回来了。 只一眼,不是什么好地方、好时机的一眼,让薛镇的心颤动,牵心的弦沿着体内的经络游走,与心病牵扯的痛苦纠缠对抗。 「夫人,这里面味道不好,咱们出去散散吧。」他开口道,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温柔。 李月娇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起身。 也不知道是坐久了,还是被薛镇那些血腥威胁的话吓到了,她起来时腿又软又麻的,缓了缓才能迈步向地牢外走。 不过等到从地牢中出来,外面黑云笼罩下的稀疏星光,将军府灯笼落下的人间烟火,才让李月娇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事发之时,她几乎第一念头就是把人带到将军府,正是因为她清楚整个安化郡,唯独这儿是齐家最无法控制的地方。 但直到此时,她方切实明白「镇北将军」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李月娇站在地牢边,抬头看着不见月光的天空。 薛镇立在她的身侧,看着她的侧影,问道:「夫人,怕了?」 李月娇犹豫了一下,承认地点点头:「是,怪吓人的。」 薛镇那些威胁的话骇人,语气都沾着血腥,地牢里又森然,她当然是怕的。 「想想那屋里躺着的人,」薛镇柔声地提醒她,「想想今日险些遭难的是令师姐,就不会怕了。」 「……我知道的。」李月娇对着他勉强笑了笑,「我自然不是认为世子残忍之类的,我只是……」 许久,她才长叹一声,说了心底的话: 「城门口没接到师姐,又听了城门上衙役的话,那时候我就害怕师姐会出事,等见到那巷子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就更害怕了,若不是我定要胡二哥跟着师姐,今日可怎么好呢?我明明知道她们有坏心,怎么就没再多提醒师姐一下,让她多多当心呢?」 她说着话,声音渐渐有了哭腔。 薛镇怕她再多想这些,又钻了牛角尖,立刻道: 「是你让胡沐跟着令师姐,是你担心出了门寻你师姐,也是你当机立断没有声张,将人拿住送到府中。夫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搁谁也想不到,她们大张旗鼓地请你,原来不是要在宴席当日害你,而是选了今天。」 他安慰的话说得很温柔,可是他说得越温柔,李月娇便又开始觉得越委屈。 她和秦乐做错了什么吗?为何要被齐芷青等人如此针对? 还有谭玉欣,就算她自己也是局中人,今日所为也是为了引秦乐入局,但齐芷青的计策,怎么可以此等阴毒,连她都算计在内。 哪怕她现在恨死谭玉欣想要帮凶的恶,可一想到她的遭遇,又觉得不当如此。 李月娇到 底还是哭了出来,她出来得匆忙没带手帕,便用袖子擦泪,呜呜咽咽地说: 「都是因为我,师姐才会被人盯上,才会有这样的祸事。」 薛镇看着她哭了,倒真个儿无措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了。 薛镇是温柔和气的人,但他并不会安慰人,方才说的话,已经是他此刻能想到的,最能安慰人的话了。 而且是实话。 若换是他,现在只会庆幸自己将事情做在了恶人之前,庆幸几个贼人软骨头,轻轻一吓就说了实话。 可她为什么还要哭呢?还要埋怨自己。 薛镇听她哭得心慌,又搜肠刮肚找了很久安慰的话,脸都想红了,终于憋出了一句: 「如此说来,夫人该怨我才是,是我让令师姐到安化郡来的,才给了她们机会。」 李月娇本就难受,听他这句话忽恍然大悟起来,顿时捂着脸哭出了声,一边哭还一边跺脚: 「对,就怪你,要不是你长得……」 要不是世子大人长得不错,外人瞧着也温柔,怎么会勾得那群小姑娘起了歪心,还用这样恶毒的办法算计人? 可是即便到了这等时候,她也没法直言齐芷青和谭玉欣对薛镇的迷恋,只能反复嘟囔: 「就是你的错,本就是你的错。」 薛镇都被她说愣了。 和他长得有什么关系? 他忍俊不禁。 时机不对,但他看着李月娇难得不讲理的样子,觉得着实好笑。 可李大姑娘刚放下捂脸的手,瞧他唇角带笑的模样更不高兴了: 「你还笑,明明就都是因为你。」 越发不讲理起来。 薛镇一边咳着掩盖笑意,一边哄她道:「是,都是末将的错,夫人骂过,就别哭了吧。」 他脾气这样好,让李月娇生气的拳头和打在了棉花上似的,难得的小脾气都散了许多。 她擦了擦眼泪,知道自己刚才太激动了,显得很是无理取闹,低声歉然道: 「也……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齐姑娘能狠毒到那等地步呢……」 她之前以为齐芷青的恶是小儿家骄纵的恶,今儿经历了才看出,那是一种不似人般的毒。 被这样的人瞧上,薛镇又怎么会乐意? 薛镇虽然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思,但看她的神色,这回是真的掌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我说得没错,夫人心思豁达,善于自省,堪为良友。」他笃定道。 李月娇瞧着薛镇浅笑的模样,忍不住跟着垂首一笑,心情彻底平复下来,不再钻牛角尖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四章 利用 此时,前面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吵闹声,吵闹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大。 李月娇侧耳听着,有齐郡守、王大人“我要上奏朝廷”的怒吼;有冯夫人、谭夫人的“你们要做什么?的喊声;还有齐芷青“爹娘救我”的哭闹。 紧接着便是纷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拖拽东西的声音。 显然有不少人都被拖到地牢这面来了。 李月娇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回地牢里,无措地看着薛镇。 薛镇已经示意她噤声,拉着她的手,转到不远处古瓶门后避着,又点了点外面。 李月娇趴在门边看着,果然不多时,就见齐芷青和几个人被绑着,被十来个军士,粗暴地拖进了地牢之中。 李月娇看着,心中半点儿不为齐芷青感到难堪,反而是在想那地牢到底能有多大?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地牢门关上,隔断了声音,李月娇舒了口气,回身对薛镇担忧道:“世子要小心,齐姑娘是很会说话的,上次在郡守府中便是。” 薛镇站在她身后,笑说:“怎么?再攀扯一次王家姑娘来给她顶罪吗?那更好,我正愁没机会拆了他们几家,如今倒要谢谢齐二姑娘,送机会上门。” 语气中带了冷静的杀意。 李月娇听见这话心中一颤,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之后,没有开口。 打从在地牢中,薛镇对着那三个贼人说出“里通外国”四字的时候,她便隐约明白薛镇既然扯这样大的旗,是要趁机将事情做大。 只是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就从闺阁女儿吃醋生妒恶意害人的普通刑狱,变成了事关朝廷边疆的庙堂大事,她反而不好多问了。 因着她不懂不通,也因着她此时在薛镇心中,仍背着个亲母里通外国的嫌疑。 夜间的寒风卷起,李月娇打了个哆嗦,裹了一下斗篷,才蓦地发现薛镇穿着的是身玄色常服。 他怎么没穿斗篷? 平静下来的李月娇,这才想起自己从厢房出门看见他的时候,他走向自己,为自己披上斗篷的那一幕。 如今凑近看了,才发现他的常服竟然还是单衣。 “世子,”李月娇好歹还穿了袄,忙要摘下斗篷还他,“世子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薛镇按住她的手:“不妨事,我从军中匆忙回来的,来不及换衣服。” 他今日白天因着演兵,因此是穿了铠甲的,所以里面的衣服就薄些,晚上与众将议事时,因为帐中暖和便也没换。 无错更新@ 等听说出了事情,火气都上来了,哪儿还能顾得上换衣服?还是身边的参将留心,赶着给他递了斗篷,不然他恐怕就这个模样回来了。 李月娇到底不好意思,但见他坚持,便放开手,问他:“那我们现在回去吗?可地牢里更冷些,世子去换身衣服吧。” 薛镇看着她担心自己的模样,不由笑了,并不答话,而是站在原地问她: “夫人怎不问我为何要说他们是里通外国?” 李月娇微顿,摇摇头:“世子如此说自然是有原因的,这里面涉及了三位朝廷大人,似乎……不该是我能问的话了。” 她说的是真心之语,但薛镇想起之前他们的几次冲突,自己信不信的,都因这些事上面,反觉被她噎着了,心中顿时堵住,火气更大了些。 “我与六族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地步,若今日是我犯在他们手上,比如你我……被他们知道了,我只会比那三个小贼落得更惨的地步,”薛镇淡淡地说,“但夫人以为,与他们有如此深怨的人,是我吗?”新 她不问,又如此说,反而惹得一贯谨慎从事的世子,更要说了。 横竖与他们之间的事情无关,说了何妨?薛镇想。 只不过他循循善诱的话音,不像是赌气,反而像个老师。 。 李月娇听他如此问,沉吟片刻后,不确定地答道:“不该是吧?是朝廷把世子放在了这个位置上,世子所以才会如此的,否则世子怕也难与他们有何交集。” 薛镇心情好了些,笑道: “正是如此,夫人久居京城,不晓得那六族势力在此处是怎样的根深蒂固,也不晓得各处还有多少如六族这样的地方豪族。前朝之乱,乱在朝堂,但亦乱在六族,如今天下虽未大定,但陛下有千秋宏愿,是不会允许豪族之势再现昔日光景的。我既然是陛下放在北疆的刀,所以,自然与他们不死不休。” 李月娇似懂非懂地略一歪头:“因此世子才将罪名说得那样大?原来不是为了诓那三个贼子说出实情,也是为了刺激那三家闹起来?” 薛镇点点头。 “谭、王两家虽然如今门第不显,但这两家都是连续三代皆有科举出身,算得本朝新贵,齐家打得好算盘要与王家联姻,陛下自然不愿见到。因此趁此机会,我便让王员外郎自己选着,是要齐家那八字没一撇的姻亲,还是要谭家这个做了十余年的姻亲。” 李月娇终于明白了过来,恍然点头:“原来是这样。” 齐芷青自以为是的恶计,看在自己眼中的歹毒至极,但落在薛镇眼中,便是可以利用坏齐家计,为朝廷削弱六族势力的良机。 因着齐芷青的计策骇人,因此李月娇此刻听薛镇说这些,并未觉得他心思深沉,反而暗思若自己处于薛镇的位置,可能很快想到这些? 薛镇见她垂首沉思,时而颔首,时而轻叹的模样,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又有风起。 他微微挪了步子,为她挡住了风。 “夫人,我是一方主将,平常也不爱算计儿女之事。但如今齐郡守的女儿递来了刀,我要是不用着捅他们几个窟窿,那才是吃亏了。因此夫人不必担心我,我心中有数的。”他道。 李月娇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古瓶门后是个小小的院落,没有灯笼,黑得很,但在黑暗中,李月娇看得清薛镇的眼睛。 真诚得,让人看一眼,就会信他说的一切的眼睛。 “世子真是个怪人。”她忽然道。 “嗯?”薛镇意外。。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五章 心软 李月娇垂下头,抓着斗篷的边缘,揉着这件斗篷极好的大毛。 “世子,我们现在要去审问吗?”她没有解释自己的话,而是问他。 因为之前他们就说过这件事情了,薛镇对她的信任与不信任,她摸不透也想不明,便不愿意继续去想。 只是即便到了今日,事有临头,听着薛镇事无巨细、毫不隐瞒的相告,她仍忍不住想要看看他的心,想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她与他之间,这诡异又好笑的关系? 但不管问不问,李月娇都认为自己生了这问题,起了这念头,足够可笑了。 薛镇没有等到她解释,但转念明白了她想问什么,一时无言。 他若告诉她,今天说这些,不过是不想看她钻牛角尖埋怨自己,她会信吗? 他觉得李月娇会信的,但自己却说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想见她如刚才那般失落委屈。 他索性自己开口解释了: “你会涉于六族诸事,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况且我既然将此事说得极大,更该和你这个当事人解释清楚,免得你不知如何应对,失了稳妥,会出事的。” 他说话的时候,李月娇已经抬起头,继续瞧他的眼睛,眼中带了疑惑。 应着她的目光,薛镇忽得感到,自己说多了。 李月娇并非当事之人。 因为秦乐的缘故,李月娇绝不会许人传今夜之事。 依着李月娇的身份,自己就算借题发挥到将齐家说成当夜就要打开城门迎贼,也不会有人想找她对峙。 自己胡乱解释出的话,自己琢磨都是漏洞百出的,何况别人? 薛镇沉默片刻,方才道:“昔日旧事本就牵扯你的精力,那边还不知何时会寻上你,因此如今找上你的人和事,我都要留意,细细分辨究竟是否与他们有关。夫人的身份,到了安化郡便不可能不与六族产生纠缠,但此为我之故,因此我当然要做在前头,免得错综复杂之下,反而让你误判了形势。” 这回说到最后,薛镇自己都被自己说服了。 李月娇看着他左支右绌想理由的模样,不由抿嘴笑了,眉眼也舒展开来了:“是,我晓得了,那现在,要去审问那些人吗?” 若为这个,她知道此事是齐芷青一人为恶,而薛镇也只消告诉自己此事确与那些人无关就好,也不必同自己解释那么多的。 所以他真是怪人,不十分信任自己,又总对自己这么多话,说了还要解释。 薛镇瞧她的模样,知道她信不真,但也不愿再细想了。 有些事情,四年过去了,他不敢细想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对她道:“先回去看看那位谭姑娘吧。” 李月娇听说要去看谭玉欣,脑海中想起的便是暗巷里的场景,气怯地缩了一步。 自己只是看见了,都已经如此害怕难过,可想而知谭姑娘醒了之后,回忆起来会是怎样的形状。 薛镇却不由她推脱,直接拉着她的手转出了古瓶门,在地牢口两个看门军士的注目下,往西厢房那边去。 还没等他们走到,一声凄厉的哭喊声划破了将军府今夜嘈嘈切切的黑暗。 “娘!救我!” 谭玉欣凄厉的哭声,让李月娇的脚步钉在了原地,怎么都不敢往前去了。 紧接着,便是邱夫人痛心疾首的嚎哭之声: “玉丫头!玉丫头!我的玉儿啊!是哪个杀千刀的!玉丫头——你这是做什么!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呀!” 李月娇甚至想要捂住耳朵。.. 谭玉欣是心有恶念,但不应当遭受这些。 薛镇没有给她捂耳朵的机会,只拉住她的手,硬将她带到了西厢房门前。 “夫人既然知道她做了什么,便帮着本将问问吧。”他这才(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五章 心软 放开她的手,示意她进去,低声道。 李月娇踌躇着不肯:“有了那三人口供,世子又何必还问她?” 薛镇凑近她耳边,刚要说话,一股极淡的桂花香气钻进鼻子来,让他意识到这个距离,太近了。 他略微远了远,才道:“夫人,她是证据,她的话才是证据。” 李月娇还要推辞,岂料他接下来却说:“将来若他们真的找来了,若他们也是这等惨状,若真是他们……假造证据冤枉了令堂,夫人也要因为心软而躲着吗?” 李月娇的身子一僵,侧头看他,品着他话中的意思。 “夫人,心软之前,想想令师姐。”薛镇道。 一如他这四年纠结之中,不停地想着他父兄死时,连个完整的尸首都找不出来的惨状。 李月娇听懂了他言语之前地话意,垂下了眼眸。 她只是意外于他会将这两件事情混着说,而且语气仿佛是一位老师,引着她往前走,引着她去学着应对这些事情。 她解开了斗篷,踮起脚,披在了薛镇的身上。 薛镇的耳尖微微泛红,没有动,没有再说话了。 今夜他的话,未免太多了些,多到连他自己,都觉得离着李月娇,太近了点儿。 但说便说了,他行事向来是只要决定做了,便不会去想着后悔。 * 沉心静气的李月娇,推开了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云团和卫鸿站在一旁,秦乐不见了,而床榻上,母亲邱夫人正怀抱着谭玉欣,母女二人放声痛哭,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了。 云团见是她进来,忙过来道:“小姐。” “师姐呢?”李月娇问她。 “谭姑娘醒来之前,师姐就被长奉请出去了。”云团小声道。 李月娇明白薛镇不想让谭玉欣醒来后先看见秦乐,那就失了让她来审道意义,点点头,示意卫鸿暂避。 待卫鸿背了药箱退出去了,李月娇才坐在屋中圆桌旁的椅子上,对着床塌,开口唤道: “谭姑娘。” 只这平平静静的三个字,听在谭玉欣耳中不啻于惊雷入耳,她猛地收住了哭声,弹似地从邱夫人怀中坐了起来,惊骇地看着对面不远处坐着的李月娇。 玉衣红裙,端身正坐,一双杏眼中无喜无悲,只淡淡地望着她。 谭玉欣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了不似人的尖声: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第一百零五章 心软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六章 惊恐 李月娇揉着被刺痛的耳朵,淡然道:“是我。是我救了你,怎么?谭姑娘很意外吗?” 谭玉欣用力地打了个哆嗦,怪叫一声,再次扑倒在了邱夫人的怀中。 “娘,娘救我!” 邱夫人手足无措地抱着谭玉欣,疑惑地看向了李月娇。 她今日好好在家里和谭夫人说着家常话,忽得镇北军冲了进来,不但将他们抓了,连客居的房子都被封围。 邱夫人又气又怕,但意外的是领头军士竟对她很客气,不但给她单独请车,到了镇北将军府后,还让她待在偏厅,给她好茶好点心。 她越发闹不清是怎么了,慌张得厉害,但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的时候,终于来了个长随小厮模样的人进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邱夫人,还好尊小姐被世子夫人及时救下,才没出了大事。” 邱夫人当下惊呆了,待站在原地,直愣愣地反问:“谁……救了谁?” “世子夫人救了谭小姐,”那个小厮和气又不失同情地说,“如今大夫已经给谭姑娘看过,并无大碍,小的带夫人去看看吧。” 邱夫人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当时差点儿晕死过去。 待跟着那小厮入将军府正院,进到西厢房看到刚刚转醒的女儿躺在床上,失魂落魄的模样,邱夫人只觉得心都碎成渣了,当下只剩下抱着女儿哭了。 如今邱夫人乍见李月娇,想到那小厮的话,几乎本要扑过来跪下谢李月娇救女之恩了,但见到谭玉欣这等模样,李月娇又是那番派头时,她也又愣住了,目光在李月娇和谭玉欣之间来回看着。 难道此事中,还有别的缘故? * 李月娇全不在意邱夫人的目光,只稳坐在椅上,看着谭玉欣的藏在邱夫人怀中的身影,淡淡地说: “谭姑娘,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你躲,是躲不开的。” 之前在门外的时候,她犹豫踌躇;真正坐在这里,直面了谭姑娘的可怜模样,她心中的波澜没她想象的那么剧烈。 她才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心软。 谭玉欣趴在母亲的怀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哀嚎,牙齿打着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邱夫人很是心疼女儿,用力抱着女儿,对李月娇道: “夫人这是作甚?我女儿如今刚逢了大难,即便是夫人救了我家女儿,又怎能如此咄咄逼人? 李月娇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邱夫人的脸上,目光中多了一丝怜悯之意,再次开口问: “虽是我救了谭姑娘,但是夫人,若不是谭姑娘所为,今日这“功劳”,也落不在我身上啊。” 她说着,歪歪头,再次看向谭玉欣的身影,问道: “谭姑娘,我说得,对不对啊?” 谭玉欣被她说破了心事,打了个寒战,从母亲的怀中微微起身,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去看李月娇。 但只一眼,她便再次发出了一声恐惧的闷哼,趴回到了邱夫人的怀中。 “我没有,不是我,不是我!娘,真的不是我!”她哀痛地喊声,嗓子都喊破了,声音变得嘶哑,“不该是我的,娘,怎么能是我呢?真的不该是我啊!” 邱夫人起先还是心疼女儿,抱着她一边安慰,一边心中暗怨李月娇,可是听到谭玉欣这语无伦次的话,她的心咯噔一声,乱了。 什么叫“不该是我”? “玉儿,玉儿你说什么呢?”她连忙低声问。 可是谭玉欣却又只剩下哭了。 “不是你,应该是谁呢?”李月娇再次开口了,语气更加平淡,“难道……还应该是我师姐,秦乐吗?” 乍然听见秦乐的名字,谭玉欣再次发出了一声怪叫,将邱夫人抱得更紧了。 ——谭妹妹,难道你就不讨厌他们师姐妹吗(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六章 惊恐 ? ——谭妹妹,咱们只是教训那秦乐一下罢了。 ——谭妹妹,你瞧瞧那秦乐,一边勾搭着你表哥,一边还要勾搭着世子,多不要脸啊? ——只是,教训一下而已,不会出事的。 是啊,她只想要教训秦乐而已,可为什么会是她呢? 那些人为什么会来抱她,拖她,甚至去撕扯她的衣服呢? 谭玉欣不敢想。 李月娇听着她的哭声,内心更无多少波澜了。 薛镇说得真对,想想师姐,想想险些无辜被害的师姐,心就不会因为为恶者的惨状而软了。.. 她的目光移到了谭玉欣身后的墙上,轻声道: “谭姑娘怎么为什么哭啊?我师姐啊,可是在看着你呢。” 谭玉欣脑海中最后那一丝清明的弦,因着她的这句话,彻底断裂了。 秦乐……难道死了? 和她遭受了一样的事情,然后,死了? ——谭妹妹,我们只是教训她一下,不会出事的。 “啊——” 她发出了从她清醒以来,最惨烈的叫声,甚至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连滚带爬地翻到了地上,手脚扑腾着,好像她真的看见一双盯着她看的眼睛。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你不要来找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甚至扑到了李月娇的脚边,哭喊道:“夫人,不是我,不是我要教训她的,不是我,不应该会出事的啊,怎么会出事呢?” 邱夫人吓坏了,连忙过来要抱女儿,却被一旁的云团拦住了。 “邱夫人,我家夫人问话呢,您就别上前了吧。”她冷冰冰地说,带着怒气。 邱夫人看了眼云团,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女儿的身影。 她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但又不敢相信。 她的女儿……不过才十五岁而已,怎么能想到那样的办法害人性命呢? 李月娇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裙角,近乎疯癫的谭玉欣。 不满十五的小姑娘而已,如此好吓好唬。 但如此好吓好唬的小姑娘,却能在别人的鼓动下,做出这样的恶事。 人心啊,能达到的恶意下限,恶心得都有趣起来了。 李月娇发出了一丝嘲笑,垂目看着她:“是吗?可不是谭姑娘,那又会是谁呢?” 谭玉欣如今害怕到只剩后悔了,听见李月娇问,立刻不管不顾道: “是齐姐姐和表姐,她们说要教训秦……秦姑娘的,不是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夫人,你让她走,让她走!” 第一百零六章 惊恐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七章 诛心 邱夫人哪儿能想到会从女儿口中听到如此荒诞的答案? 教训?竟然是自己的女儿害人不成反被害? 邱夫人又气又急有些心疼,发出了比谭玉欣更尖锐的怪叫,几乎要晕倒。 怎么能是这样的?她的女儿怎么能做出这种蠢事? 李月娇虽然不理会邱夫人,却一直暗中关注着她,此时见她要晕倒,便给云团使了个眼色。 云团立刻蹲下身子扶住邱夫人,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道:“邱夫人可别晕了,谭小姐还指着你呢。” 邱夫人的脸色气到发紫,但被她这样一扶,又被提醒了自己的女儿,她倒不晕了,只唇颤抖着,伸手过来捶了谭玉欣一下,怒其不争地说道: “你个傻孩子!你个傻孩子!我的傻女儿啊!” 李月娇听见,冷眼扫过邱夫人家看向窗上映着的窗外人影,嘴角上挑,发出无声的嘲笑。 傻孩子? 你那十四岁的孩子,会使计,会害人的,又怎么会真是傻子? 窗外的人影陆陆续续地填着,很多。 她能想到外面的人是谁,也能明白薛镇的意思。 而自己,已经从“证据”口中,问出了应得的答案。 被害的苦主亦是主谋,还是证据,倒有趣。 她低头看着脚边趴着的谭玉欣,缓缓开口道: “谭姑娘,我师姐无事。” 俯在地上痛哭叫嚷的谭玉欣,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李月娇,下一嗓子的哭声卡在了喉咙里,噎成了无声的急喘。 李月娇微微探身向前,盯着谭玉欣的脸,冷声道: “谭姑娘是不是很意外?因你那齐姐姐的恶毒与表姐的怒气而生的奸计受害的,怎么只有你一人呢?” 谭玉欣张口结舌地,看着李月娇凑近的眼睛,呼吸渐渐不再顺畅。 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呢? “谭姑娘啊,这恶计毒计,真是针对我师姐的吗?”李月娇轻声问着,“还是在,针对你啊?” 诛心。 谭玉欣眼睁睁看着李月娇重新坐正了身子,但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无喜无悲,连悲悯都只剩两分。 像是在看什么蠢物。 而自己,就是那个蠢物。 她呆在地方,仿佛化成了石头一般。 她并不知道秦乐是千钧一发间被人救下了,只知道自己被那男人拖走时的绝望与恐惧。 扑在她身上的男人的脸,忽得变成了齐芷青的脸,犹在耳旁的男人的狞笑声,也变成了齐芷青那蛊惑的低语。 ——谭妹妹只要将她引到醉云楼旁的这条巷子就好。 齐芷青劝她的一言一语。 王巧云帮腔的一字一句。 是针对我吗? ——等他们抓了秦乐,谭妹妹自绕过来,到醉云楼就好,我备了好点心,等着妹妹。 是针对我吗? 谭玉欣知道齐芷青不大喜欢她,她只喜欢表姐。 有时候表姐和自己说多两句话,齐芷青都会对着表姐生气撒娇。 每当那时候,表姐总会哄着齐芷青,轻言细语地说:“我心中,自然是以齐妹妹为重。” 背地里,表姐同样会软语安慰哄自己,对她说: “齐姑娘只是爱闹而已,又与我多年未见,才会患得患失,并非不喜欢你。” 因为表姐的态度,所以她从没有讨厌过齐芷青。 那今天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里是死胡同,秦乐跑不掉的。 可那些人并没有抓秦乐,被那条死胡同困住的人,也非秦乐,而是她。 他们抓了自己,即便她说了身份,那个男人依旧是将她拖进了巷子里。 是在……针对我吗? (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七章 诛心 齐芷青真的,是在针对自己吗? 是在,针对我。 齐芷青一直都在,针对我。 表姐她……都知道是吗? 表姐那样看重齐芷青,而如何诓骗秦乐的主意,都是表姐出的。 表姐她,知道的。 谭玉欣终于遭受不住这一连串的打击,张张嘴想要叫,却半点儿声音都出不来了。 她信了齐芷青的话,信了那是一个“教训”。 但是当她被那个男人抓走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那并不是什么教训,而是真正的“恶意”。 会毁了一个女子一生的恶意。 而那个被毁的女子,是她。 谭玉欣张着嘴,恨极地大叫道: “齐芷青,王巧云!你们骗我!你们骗我!” 一声比一声更高,小女儿的童音喊到最后成了嘶哑的泣血。 终于在李月娇起身的时候,谭玉欣翻着白眼,彻底晕死过去了。 邱夫人惊叫地喊着“玉儿”,爬到了女儿身边,抱着她,嚎啕大哭,边哭边骂: “杀千刀的齐芷青!我的玉儿啊!你是要了娘的命啊!” 李月娇面无表情地理了一下裙摆,转身往外走。 诛心,不仅仅是诛谭玉欣的心,也是邱夫人的心。 心不疼,心不死,薛镇想要的戏,可就演不下去了。 她记得孝惠郡主同她说古的时候,说过几件先帝后宫的秘闻。 都是些受宠或者不受宠嫔妃,受宠或者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为恶害人的事情。 先帝政务上清明,后宫事上就昏聩得很了。 比如那受宠的,有些前朝背景的害了人,先帝总能想出很多理由来为之开脱。 但说来说去,先帝也只有三板斧—— “横竖没有真的出事”、“如此丑事,怎好声张?”、“都有错,已经受了惩罚,便算了吧。” 孝惠郡主说这些的时候,眼底都是冷笑。 “我娘被先帝德妃害得落水,险些丧命,好容易救回来了,得的便只是一句“横竖没真的出事”。”.. 最后还是长公主自己使主意,让德妃当众出了大丑,承认害死了两个小皇子,使得陛下恶了德妃,才报了仇。 李月娇之前救下人到将军府的路上,想起的便是那些旧话。 因此即便薛镇不将事情扯大,自己也要让他们那三家人撕扯起来,为师姐出气。 她没有那些朝堂大人的老奸巨猾,也没有齐芷青之辈的鬼蜮伎俩。 好在,她故事听得多,记得也牢。 她不爱使心,只是因为懒;她不爱算计,只是因为有些心软。 但不代表她不聪明。 云团见李月娇要出门,忙过来将之前落在房中的斗篷给她披着,扶着她,给她开门。 门外果然站满了人…… 第一百零七章 诛心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八章 打成一团 门外站着的,有面色铁青的齐郡守、王大人与谭大人,有惊慌失措的冯夫人与谭夫人,有阴晴不定的齐赟与王晟。 还有被堵了嘴,被一群军士压跪在地上的齐芷青和王巧云。 众人被军士们隔开,因此不能做声;虽然脸色都很难看,但众目睽睽之下,一群达官显贵想打起来也不容易。 人群中,李月娇一眼看见了谭大人晦暗的眼神,暗中捏了捏要去关门的云团的手。 云团会意,只虚掩了门。 薛镇站在人群之外,靠着回廊柱子闭目养神,见李月娇出门来方打了个呵欠,正身走过来。 他本想解了斗篷,不过见李月娇这次披了斗篷,便放下手,只再次拉住她的手。 比方才更冷。 他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夫人今夜劳累了,”他轻声安慰道,“稀奇古怪的话,没见没听过事情听了一耳朵。” 李月娇对着他轻声一笑,感慨道:“是啊,今日算长见识了。” 她说着,看向跪在那边的齐芷青。 平素瞧着飞扬跋扈,恣意傲然的齐二小姐,如今钗环散乱,衣上脸上都脏了,双手被绑缚在身后。 听见门开时,她早就恼恨地抬起头,等看见李月娇,看见薛镇对李月娇的温柔,她看过来的目光,比之前更加怨毒了。 李月娇将她的恨看得分明,心觉可笑。 到了这等时候,齐芷青竟依旧能为了那点子儿女情长的事情,恨自己恨到牙疼。 若非时机不对,她真的很想问问齐二姑娘,问问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月娇收回目光看向薛镇,还要再说话时,忽得有人风一样地从自己身后的房间里冲出去,只想往齐芷青的身上扑,口中还叫骂道: “是你!是你这个小***!是你要害我的女儿!是你这个***!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邱夫人带起的风,直接把李月娇推到了薛镇怀中。 薛镇忽得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嘴唇还被李月娇头上的玉簪刮到了。 不疼,只是有点儿凉。 李月娇没意识到自己撞进了薛镇怀中,只感到自己的簪子被撞歪了,忙扶着发髻后退一步,看着薛镇问: “世子没事吧?” 薛镇克制住了同时涌上了来的想要按唇与想要吐的冲动,脸色又红又白的,没法说话,便只冲着李月娇摆手的同时,又向那边拦着邱夫人的军士摇摇头。 军士们看得明白,立刻让了个破绽,许那邱夫人冲到了齐芷青身边。 邱夫人情绪早已崩溃,扑过来时,甚至跌倒在了齐芷青的身上。 她干脆将齐芷青坐在了身下,不管头脸地抡着胳膊拍打着齐芷青,骂的话更是越来越难听。新 “我打死你这个***!你怎么能做出这样恶的事情?!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这么胡乱拍打着,不但好几巴掌打在了一旁的王巧云身上,更把齐芷青口中塞着的布打落了。 周围的军士先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还是第一次瞧见朝廷命妇如街头泼妇般打人。 也难怪,那到底是亲生女儿,纵然是个恶的话,但被人那般算计了,做娘的自然是恨极。 被压在地上的齐芷青直面邱夫人的怒火,脸上火辣辣的,似乎是邱夫人戴着的戒指刮破了皮。 她终于感到怕了,感到下一瞬自己就能被邱夫人打死。 那样会巧言令色的女子,到了这等时候,竟也慌乱地只剩下哭着嚷: “娘!娘救我!不是我!不是我!” 冯夫人之前听到了那么多不成样的话,心中本是又急又怕,可如今见女儿被打了又很心疼,再听见齐芷青喊她,自是顾不得那些了,只想(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八章 打成一团 要过来拦。 军士们见她动了,很默契地只虚拦一番,做个戏。 冯夫人就这样顺顺当当地扑到了邱夫人身边,要将她从女儿身上拖起来,口中急道: “夫人到底也该冷静些,那不过是令爱一面之词,如何能做准……” 只是她没说完,被她拖起来的邱夫人已经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 “我呸!你女儿用恶计害我女儿,如今还要抵赖不成?” 地上的齐芷青觉得身上一轻,连滚带爬地扑腾着,往冯夫人脚边凑,口中还哭道: “娘,娘救我!” 邱夫人见齐芷青要跑,立刻弯腰去抓她,想要继续打骂。 冯夫人千尊万贵长到今日,哪儿被人如此打过脸?再看邱夫人还要继续打齐芷青,齐芷青脸上多了好几道血口子,狼狈不堪,顿动了真怒,干脆一头撞进邱夫人怀中,与她厮打起来,口中还怒道: “我呸!来时我已经向军士问清楚了,明明是你女儿诓骗了秦姑娘要害人!没害成人反而害了自己,难道还要凭你那女儿红口白牙,便诬陷说是我女儿的错?” 邱夫人闹了这一番已经没了气力,是以不防被冯夫人一撞,仰面摔倒在地。 只此时齐芷青就在她们脚边,所以她这一摔倒在了齐芷青的身上,她没事,把齐芷青压得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邱夫人已经顾不得她了,只暴跳着起来,指着冯夫人怒道: “你!你你你!巧言令色,害了人还如此说,我和你拼了!” 两个有朝廷诰命的命妇,就这样在镇北将军府的院子里,毫无体面地扭打成了一团。 李月娇虽然乐见此三家人打起来,但当二位夫人真打起来时,她到底还是惊到了,后退两步,缩到薛镇的身后。 她从小到大没见过打架的事情,头回瞧见就是这等阵仗,当然是会怕的。 薛镇侧头看她怕但忍不住想看的模样,抿嘴笑了。 浅浅的桂花香气缠着他的嗅觉,将他因之前那一抱而勾起的心病,都抚平了。 人群中的齐郡守冷眼看他们二人的小动作,本来仙风道骨的脸上,此刻不仙也不道了。 薛镇倒真是好算计,把他们分开押着又分开审问,到底闹成了这等不堪的程度。 至于自家女儿的计策行事? 他并不在意什么对错,他只怪女儿愚蠢,事情做得不密,也怪冯夫人沉不住气,到底中了薛镇的挑拨。 如此,与王家的婚事,就算废了。 第一百零八章 打成一团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零九章 互咬 齐郡守暗恨今夜种种,但面上依旧做出个焦急的模样,过来劝道: “好了,二位夫人不要闹了!这里是将军府,事情究竟如何,自然还要再审过……” 正在和冯夫人厮打得鬓散钗落的邱夫人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话,索性跳起来探着身子,一口啐在了齐郡守的脸上,又指着他身边的谭大人骂道: “谭达!你个没气性的,自己的女儿被人这样算计,你就看着吗?” 谭达见自己夫人已经如此不顾体面了,心内觉得有辱斯文,不过再想女儿的遭遇,想女儿方才在屋中恨极的哭喊,到底被勾起了些许爱女之心,眼眶也红了。 可他官职不高,又不敢为了儿女事得罪齐郡守,是以竟对着自己的妹妹谭夫人道: “你养的好女儿,竟然勾结外人来害自家人!” 只巴望着没人注意到自己的谭夫人被他骂得一愣,色厉内荏道: “兄长这是什么话?与云儿又有什么关系?玉儿是云儿的亲表妹,她如何会害她?” 王大人也忙道:“舅哥此言差矣,自然不能单听玉丫头一人说的……” 谭大人打断了他,指着那边站着的王晟呵呵道:“我晓得妹夫的意思,不过是怕挡了你们家的好姻缘罢了。如今惹出这等祸事来,还不是你那好儿子心悦个匠妇惹出来的?” 王晟脖子一缩,一言不敢发。 周遭的军士们虽然当着差,但瞧见如此难得一见的场面,都看得津津有味。 原来大难临头与利益纠葛下,这群大人也不过如此。 大人们厮打指责,齐芷青终得了些许喘息之机,她眼珠一转,回忆方才谭大人的话,忽得开口哭道: “是云姐姐的主意,是云姐姐不喜欢秦姑娘,才会想了那主意的!” 四周忽得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她身侧的王巧云惊恐万分地看着她,想说话反驳,奈何口被堵着,说不了话。。新 在一旁看戏的李月娇眉头轻挑。 来了。 原来算计人未必得背着人,只要找到他们的弱点,心里有鬼的人,自己就会先互相嘶咬起来。 齐芷青趁安静的空隙,高声道:“娘!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云姐姐讨厌秦姑娘与她哥哥的事情,才会想出了这样的主意!不是我!不是我!” 人群中的齐郡守听见女儿的话,嘴角飘过一点笑意,满意地吐出一口气。 谭夫人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心都乱了,扑过来就想撕她的嘴,怒道: “你胡说什么?!你做了恶事,如何还能攀诬其他人?” 不过这次,军士们很巧妙并恰当地拦住了谭夫人,没让她扑到齐芷青身边。 齐芷青只觉自己抓住了脱身的机会,继续喊冤: “娘,不是我!是她,真的是她!” 嘴里塞着布条的王巧云根本无法自辩,只能艰难地哼哼着,拼命摇头。 忽得那边,齐赟也开口了,诚恳地对薛镇和李月娇拱手道: “将军,夫人舍妹虽骄纵了些,但的确不是会那等害人的人,而王家妹妹的确有几次同我说,不喜那位秦姑娘。还望邱夫人明鉴。” 诚恳的语气里,透着刺骨的冰冷。 王巧云哪儿想到他会如此说?呆愣地看着齐赟,忘记了挣扎。 可那个总是对她温温柔柔的齐赟,此刻看都不看她。 邱夫人愣了愣,扭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呆望着齐赟的王巧云,心里已经信了几分。 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深思,她的女儿害人不成反被害,那总要推个主谋出来,让自己的女儿显得可怜些。 是以她一巴掌打在了王巧云的脸上,指着她怒骂: “***!玉儿是你的亲表妹,你怎么(本章未完!) 第一百零九章 互咬 能如此!你怎么能如此!” 她这一巴掌,将王巧云口中塞的布打松了不少。 王巧云立刻甩着头,将口中的布好不容易吐出来,哭道: “不是我,舅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齐姑娘说要给秦姑娘个教训的!” 齐芷青怒视她道: “云姐姐怎么能颠倒黑白?我与秦姑娘有何怨仇?我为什么要教训秦姑娘?!云姐姐,你怎能这样冤枉我?” 王巧云看着眼前的齐芷青。 她从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人,陌生如毒蛇一般,反咬她一口。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在冯府之中的事情。 她就是那样,将事情栽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自己那时候竟然像个傻子,真的完全替她遮掩住了。 不止在冯府那天,还有小时候,很多次…… 回忆涌上来,回忆中那一声声的云姐姐,此时想起真是讽刺至极。 自己可,真是个傻子啊! 王巧云哭得不能自已,瘫坐在地上,直面着邱夫人的骂语,再也忍不住,大声对李月娇道: “不是我,是她,夫人!是她因为倾慕将军所以讨厌夫人,才要害秦姑娘的!是她,是她!” 如此贪慕有妇之夫的荒诞话,从一个未嫁女口中说出,说的是另外一个未嫁女。 在场众人再次都没了言语,连看戏看得正热闹的军士,都齐齐把脸转向站在人群之外,拉着李月娇的手看戏的薛镇脸上,一个个嘴巴微张,震惊之余,竟有人觉得此理由…… 非但不可笑,还很真。 薛镇哪儿想到看戏看了半天,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身上,没绷住,脸色直接阴沉了来。 自己与这位齐姑娘都没有交际,她哪儿来的倾慕? 可就因为知道今夜事的一切细节,因此这理由竟然可能是真的。 薛镇更觉得恶心起来。 不是因心病的那种恶心,纯粹是对此类事情的厌恶。 “荒——” “荒唐,”一旁的李月娇开口了,“齐姑娘做了这样大的布局,现在竟说是倾慕将军才要害我师姐?若真是那样,难道齐姑娘不应该来害我吗?听听,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话吗?” 她看向薛镇,正色道:“将军,谭姑娘那样的身份,我师姐又是建造水利的匠人,怎得偏偏是她们两个出了事?竟然用小儿女的荒唐话遮掩,还妄图将世子牵连在内,啧啧——” 李月娇说着话,乜斜了齐郡守一眼,提醒道:“世子,我看着此事只怕,干系重大呢。” 她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将薛镇之前地牢里的话,再说一次。 但足够齐郡守色变了。 第一百零九章 互咬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章 噩梦 齐郡守黑着脸盯着李月娇。 征地屯田,改郡为府,断绝六族与京中新兴之家的联姻。 他们这些旧族之辈,是大昭这个将一统天下的新朝廷的心腹大患。 上次薛镇闹了一场,从他们手中硬生生夺走了五十万亩的田地,那这次呢? 改郡为府啊。 齐郡守垂下眼帘,沉郁之色尽扫,只暗中吐出一口浊气。 他终于看清将军夫妇借机生事的戏眼是什么,可惜一步错步步错,他没了转圜的余地。 但他已经知道自己当如何做,能解眼前困局,也能保住齐家基业,再图将来。 毕竟自家,是与涂贵妃娘家结了亲。 只要将来淮王…… 齐郡守垂下眼眸之时,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薛镇,便知自己将得到陛下如今最希望六族交出的东西。 不快的神情褪去,少年将军嘴角染了一丝笑意,转向了李月娇。 他与她的配合,真不错。 他抬手为李月娇整理了一下斗篷,柔声道: “本将军今夜和夫人一样,涨了见识,有些人为了脱罪,什么荒唐的理由都能说出来。罢了,夫人也莫听这些脏耳朵的话了,先回去歇息吧。” 李月娇迎着他的目光,便知他心中所想已成。 她为他高兴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要笑。 只是笑意刚起,便僵在了脸上。 她,他们,是怎么了? 今夜种种,薛镇像个循循善诱地像个先生面对自己胆怯的学生;待她搅混一池水后,他看自己的目光,又像个先生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他从没说过需要她做什么,但自己却一步步地,最终将自己想要的与他想要的,都实现了。 他们是从几时起,竟如此默契了? 他们之间,何必如此默契? 他又何必,与她默契到仿佛他们之间,毫无芥蒂? 她又怎能,在一切未明之时,留他在心? 李月娇敛去复杂心情,只笑如往常,流露出一二分得意模样,点点头: “世子也莫要这般气愤,总要保重身体才好。” 薛镇深情款款地看着李月娇的背影出了正院,方才嫌弃地扫过下面的一群人,吩咐道: “来人,将齐、王两个姑娘押回地牢,好好审问。” 齐芷青没想到自己又要被关进地牢,还要叫嚷的时候,却被看足了戏的军士们再次堵住了嘴。 直到再次被拖进地牢里,被和王巧云扔进了相邻的牢房中,齐芷青才绝望地意识到,从头到尾,薛镇都没用正眼看过自己。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不过是因为倾慕薛镇,所以才想要教训一下李月娇和她身边的人而已。 可是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正想着的时候,旁边牢房的王巧云忽然扑过来,两手从栅栏里伸出来,想要抓住她。 齐芷青吓得惊叫着躲开。 王巧云不甘心地扑腾着手,目眦欲裂地瞪着她,喊道:“是你,你为什么要害我?!我将你当成至交好友,你为什么要害我!” 齐芷青缩在牢房角落,看着王巧云几近疯狂的模样,许久,竟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又绝望,直到笑够了,才靠在墙壁上,冷眼看着王巧云,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有恨她的工夫,不如想想今后走出地牢的那天,怎么才能活下去吧。 * 回李府的路上,羊车之上的李月娇再不想说话,只疲累地抱着秦乐的胳膊,靠在她的肩膀上,不肯放手。 秦乐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哄着她道:“好了,好了,我没事的。” (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章 噩梦 ”嗯,”李月娇轻声应着,声气低沉,“我知道,师姐,你和我说说话,多说一会儿话。” 即使教训了那些人,即使知道了秦乐无事,即使知道接下来齐芷青、王巧云之辈再掀不起波浪了,但如今四周安静到只剩车轮滚滚之声的时候,后怕的情绪依旧如潮水般涌上李月娇的心头。 因此只有听见秦乐的声音,才能令她稍微平静一些。 她很累,为秦乐担心的累,算计搅混那些人的心累,还有,因那一瞬忽然上心的薛镇而累。 秦乐在她耳边低语,说这几日水利修建的进度,和她说工地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说她听到的安化郡的各种异闻传说,神仙鬼怪。.. 倦意伴着秦乐的故事钻进脑海,等回到家中时,李月娇抱着秦乐的胳膊,睡着了。 皱着眉头,做着不好的梦。 秦乐亲自抱起李月娇,将她送回房间,把她放到床上。 梦中的李月娇感受到了震动,但累得不想睁眼,更不愿放手,只喃喃道:“师姐……” “我在。”秦乐安慰着她。 李月娇这才安稳了下去。 云团见状,小声道:“秦姑娘总不能这样躺一宿吧?” 秦乐和衣躺在李月娇的身边:“无妨,我若走了,怕她今夜都睡不好了。” 云团应声是,熄了灯,睡在外间的榻上。 * 只是李月娇今夜,到底是做了个凌乱无序的噩梦。 先是秦乐被几个长着三头六臂的怪物抓走了,薛镇带着她找到那些怪物住的深渊时,忽然冒出来一群长着齐芷青的脸,但不似人形的怪物,将她往深渊里拖。 薛镇在深渊边上抓住了她,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 李月娇想要谢他,却被他用力掐住了脖子。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兄?” 他用最温柔的语气诘问她,掐着她脖子的手越来越重。 就在她几乎要断气的时候,薛镇忽然松了手。 摔倒在地上的李月娇再次清醒时,自己被捆住了手脚,眼前是倒在血泊里的母亲,向她伸出了手,眼中满是恳求。 “娇娇,救我!” 李月娇想到母亲身边,却怎么都挣脱不开绳索,只能眼睁睁看着薛镇如傀儡鬼魅般,向母亲走去。 她喊着他的名字,求他放过母亲,杀了自己。 母亲身边那落地便没了生气的男婴,突然张开了嘴,发出了嘶哑的质问: “阿姐,你怎么能将凶手放在心上!” 薛镇跨过嘶吼的婴儿,对着床榻上的母亲,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 “不!” 李月娇猛地惊醒,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章 噩梦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夫人病了 李月娇噩梦惊醒的一场痛哭后,便病倒了。 她这一病,非但牵动了李宅上下,连河岸上的匠人,屯村的屯民,已经习惯了世子夫人每日逛街、为他们修修补补东西、给机巧阁拉买卖的安化郡百姓们,都一同被牵动了。 如此以来,那夜本就没打算瞒着的事情,就更瞒不住了。 街上什么样的话都有。 “秦姑娘真的没事吗?”河岸边,匠人们愁云满面地问福年等人。 “秦姑娘本就无事。”福年正色道,“只是夫人病了,秦姑娘得照顾着。” “夫人多好的人啊,竟被气病了,唉。”屯村的赵娘子对给福年等人送吃食的童妈妈道。.. “是啊,竟有人想要破坏屯田大计,”童妈妈跟着叹气,“此处是将军和夫人心血,怎能不气?” “夫人如今身体可好了?小妇人总见卫大夫登门呢。”对门的高娘子一天来打听一次。 “夫人气得不轻呢,”翠柳小声和她闲言,“夜里都睡不好,哭着喊娘。可怜我们夫人,是受了多大委屈啊。” 高娘子顿了顿,脸上的神色显得更加同情了,顺着她的话感叹道: “是啊,夫人真可怜啊。” 唯独登门看望的薛镇,被云团拒之门外了。 “小姐病了,不想见客。”她把“客”字咬得特别狠。 薛镇被刺得莫名,没说什么,只让长奉把药送进去。 长奉很生气了,和薛镇絮叨:“世子,她这也太不识好歹了,要知……” 他看着薛镇的脸色,到底没敢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薛镇冷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回到了镇北军中,连着几日再未回府中。 将军夫妇的这点儿小插曲,伴着风口浪尖的消息传遍城中,让那夜的事情更加精彩纷呈了。 没人说得清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与齐家那位飞扬跋扈的二小姐有关。 齐二小姐如今就锁在将军府的牢里呢。 “说是要去炸了屯田上新修的水车呢。” 传到最后,便是茶庄饭馆里的人,如此信誓旦旦道。 话传到在天工巧看戏的冯掌柜耳朵里,笑得多买了两个扳指。 “一群蠢钝之人,倒会编故事。”他笑着对谈二爷道,“不过李夫人还记得她娘?我瞧她这段日子围着薛镇打转的模样,只当是女生外向,早忘了亲娘的苦呢。” 谈二爷把玩着手中的湘妃扇,闻言道:“贤侄此言差矣,她此时若不围着薛镇打转才真是个蠢的,也不值明君如此算计了。” 冯掌柜呵呵笑着,巨大的身躯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重新摆好身上的肉,才感慨道: “只是二伯,六族同气连枝,齐家这次伤了筋骨,对咱们也不利。” “无妨,”谈二爷摇摇头,“齐公既然让我等不必动,他自是成竹在胸,况且齐家还有那样一桩好婚姻可用。我们只管等着看明君送给那位夫人的大礼,几时到来即可。” 冯掌柜复又好奇起来,问道:“二伯也不知明君所说的大礼,究竟是个什么?” 谈二爷缓缓摇头: “老朽也不晓得,但明君既然敢这么说,想必是能让李夫人,彻底与薛镇反目的大礼吧。” * 平时不大生病,更不常哭的李月娇,这几日非但动辄就红眼眶,迎风落泪,还总恹恹的,不爱吃也不爱动了。 无论谁哄都没用。 闹得李家人人跟着唉声叹气,连秦乐都只留在家中陪着她,暂时不往岸边工地上去了。 外面人瞧着,不像将军夫人病了,倒像将军夫人快没了。 如此一来,更坐实了外面的种种流言蜚语: 了不得了!将军夫人被那夜的事情气到病入膏(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夫人病了 肓啦! 一时间民心思动。 不过关上门后,秦乐瞧着李月娇裹着斗篷窝在躺椅上的模样,又担心又好笑,感叹道: “越活越像个孩子了。” 李月娇轻轻摇着,透过窗看安化郡阴云一天比一天厚的天空,又捡了块龙须糖吃。 甜滋滋地腻歪人,让她的心情都好了些。 “我本来就是孩子嘛。”她对秦乐道。 “都嫁人了,怎可能还是个孩子?”秦乐开她的玩笑。 偏如今李月娇最听不得的,就是嫁人二字。 听了,便会想起薛镇,想起他们之间纠缠的种种。 更烦了。 “我又不想嫁他。”她的语调都高了些,不快道,“都是因为他不好,才闹出这些事情来。” 秦乐如今也知道了齐芷青挑头做此事,竟是因着恋慕薛镇,同样觉可笑且有病。 “好好好,是他是他。”她顺着李月娇的话哄着,“都是他的不是,惹出那些……” 她本想说“风流债”,可转念一想,此事里裹着的,不还有那王晟对自己的纠缠吗? 说了薛镇,倒像是说自己了。 想着,秦乐也恹恹了起来,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烤着炭盆,叹气道: “这烂桃花啊,想躲都难。” 李月娇见她这样,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师姐别担心,以后那王翰林不会再敢来招惹你了。” 秦乐听她说得天真,抿嘴一笑,没有说什么。 世上有一种人,一旦对什么产生了兴趣,便是下刀子蹚火海,怕都难回头。 她只怕如今种种在那位王翰林心中,不过是老天爷对他“真情”的考验罢了。 不过这话她不好在此时和李月娇说,免得她更生忧虑。 况且她如今真正看不透的,反而是李月娇同薛镇之间的微妙。 似乎从那夜之后,李月娇瞧着多了秘密,秘密到自己这个自幼豁达的小师妹,眉宇间都多了忧愁。 她变得会沉思,会失神,而每次她想什么的时候,总是抱着师父留下的手札。 “娇娇。” “嗯?” “你若是有心事,都可以告诉我的,”秦乐道,“心事放在心里,会很难过的。” 李月娇窝在椅子上,愣了片刻,才将斗篷往上拉了拉,扭头对着秦乐笑了。 “师姐放心,我没有心事的。” * 李月娇就这样窝在家里吃了四日的糖,待到第五日,安化郡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的时候,胡荣从将军府带回了消息: 刚刚完成屯田测量的齐郡守,上表辞官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夫人病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变 “齐郡守辞官的折子刚出城门,世子便让长奉哥儿回将军府,放齐、王二人回家。 “那三个贼子、帮着牵线搭桥的奶娘与其子等,如今仍关押府中,世子已经请旨要将刺配,流放到南边的荒岛上去,此生不得回来。. “那位齐姑娘刚从将军府中出来,就被齐家人塞进车里,送往城外的尼庵里了。” 胡荣说话慢条斯理,但都捡关键的话说。 “王大人和谭大人两家,亦收拾好了,今日便要回京城去。” 因着下雪,李月娇今日将摇椅搬在了回廊之上,此刻她含着糖,看着雪,听胡荣说完这句,问道:“一起走的?” “没有同行。”胡荣道,“淮王前天离开桐城县的时候,连那位王翰林也打发回京去了。” 李月娇听完这些,心中不上不下了几天的闷气,吐出了一半。 胡荣把事说完了,看了眼李月娇:“世子说若夫人想去送送王、谭二位姑娘,让小的们先去拦人。” 提都没提齐芷青。 李月娇还真有心要去问问王巧云和谭玉欣,事儿变成这样,可有后悔?也想告诉她们,今后为人处事,还是磊落大方。 至于齐芷青,纯纯的坏,她才不想见呢。 只是当这话从胡荣口中说出,又是薛镇意思的时候,她忽得不想去了。 她讨厌与他的心有灵犀。 “不去了吧,最好以后,不要见了才好,”她摇摇头,对身旁的秦乐笑道,“师姐后日,便可再去修水利了。” 秦乐笑了:“如今痛快了?” 李月娇的脸上,再次有了由衷的笑意: “还算痛快。” 因着薛镇的另一半闷气,难向人道,且不至终局,必然难消。 她想着,起身走到廊边,伸手接着雪,看着渺小的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 “痛快到,我的病也该痊愈了。” * 安化郡百姓听说齐郡守辞官,口称诧异的不少,暗自欢喜的更多。 尤其是等将军夫人又开始坐着她的小羊车,愉快地在安化郡城中闲逛时,那些受过六族明里暗里欺压的百姓,甚至想给将军夫人立长生牌位。 只是欢喜之余,他们又担心若接下来换的郡守,依旧是六族中人可怎么办呢? 直到十月初,朝廷的诏书下来了。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朝廷不但许了齐郡守辞官,还安排薛镇,暂代郡守之职。 如此,薛镇竟成了大昭第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封疆大吏。 安化郡百姓不知此事在朝廷引起了多大的震动,只个个额手称庆。 薛镇对此事没有什么反应,他不过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拔了陛下不喜欢的一根楔子而已。 横竖改郡为府后,他是得还回去。 更何况他志不在此。 只是旨意到的当时,薛镇就先把还关在将军府中的几个贼子,签文发配,算是彻底了结前事。 而跟着朝廷旨意来的,还有几样赏赐,宝剑、盔甲之外,另有一副精致头面、百匹上好料子。 一看就是给李月娇的。 因为薛镇的那份密折里,如实奏报了李月娇的作为。 只不过现在想起她,薛镇的心情又低落了起来。 她前段日子躲着自己时,他真以为是有陈国人接触了李月娇,才让她如此。 但胡荣胡沐都说,并无异样。 当时薛镇还想难道她真病了?可就在他要找卫鸿来问问的时候,才当他喊来胡家兄弟的时候,便已经打碎了他与李月娇之间,如镜花水月的那点儿信任。 那日的默契,不会是昙花一现的假象。 因此他没再多问她的情况,只将二人间退回最初的距离。 可(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变 眼下这些东西…… 薛镇唤来了长奉,让他收拾了给李月娇送去。 “都是朝廷的赏赐。”他如是道。 长奉不大乐意地领命去了。 安排好琐事时已经华灯初上,薛镇便开始翻看郡守府书吏搬来的卷宗、黄册等,忽听见窗外传来极不寻常的细微响动。 薛镇目光一凛,未动,只将双手藏在了桌下,抬眼看着窗子。 很快,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纤瘦的身影跃入,落地时未发出半点儿声音。 与此同时,薛镇藏在桌下的弩箭已经拉动。 只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看清了来人是谁,立刻弩箭向下,没有射出。 竟然是,陈三娘。 “世子瞧见我还活着,很意外吗?”陈三娘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脸颊多了一道伤疤,狼狈得很,但对着薛镇时,开口便是嘲讽之意。 薛镇眉头舒展开,浅笑一声道:“没事最好……” 他正想要问山野堂的事情,忽得脸色再沉。 陈三娘的脸上也染了杀气,身子一矮蹲在地上,举袖箭对准了她方才进来的窗子。 不过一息间,就见个满身带血的男人翻窗进来,乍见是个女子蹲在那儿,来人想都不想,短剑出手,便是杀招。 陈三娘的袖箭射出时已晚,那人虽然肩上中箭,但手中短剑已经到了陈三娘颈前。 生死一线的时候,一声金属碰撞之音响起。 薛镇的弩箭正当正打在短剑尖上,使得来人的短剑一偏,擦着陈三娘的脖颈,刺在了地上。 陈三娘得了性命,就地一滚到了薛镇书桌前,再抬手时,却听见那男人讶异低估: “世子!” 薛镇这才看清那人的脸,也是一怔: “孟兄?” 建隆帝身边的侍卫副统领,孟靖衷。 熟人? 陈三娘抬起的袖箭向下,警惕着没收回去。 门外有军士已经隔门紧张道:“将军?” “无事,我找东西。”薛镇立刻道,语气不太高兴。 他此番北来只带了两个贴身护卫,还都被他安排到了李月娇处;而他府中的护军虽为战场精兵,却非单打独斗的高手。 以至于今夜他的将军府和城门似的,显得有些丢人。 外面的军士不再说话,薛镇才起身过去关了窗,问孟靖衷道: “孟兄今日为何会来?” 岂料孟靖衷竟然对着薛镇双膝跪倒,将个带血的锦囊奉上,叩头在地: “世子,还请世子勤王救驾!” 薛镇心头一紧,正要扶他起来时,却听见外面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有军士在窗边低声道: “世子,外面有人自称太子府少詹事褚睢,求见世子。” 薛镇眼看着孟靖衷的脸上,划过难看的厉色……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惊变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追杀 今日白天时,李月娇如往常一样,领着云团,坐着胡家兄弟驾的羊车,在城中转了好几圈,并又给机巧阁拉了两单做嫁妆的生意。 待到晚些时候,李月娇忽来了兴致,定要亲自试试驾羊车。 胡家兄弟拗不过她,只得让了地方,一左一右地坐着,紧紧盯着夫人握缰绳的手,随时等着接过去。 李月娇歪歪斜斜地,一条笔直的街道被她折腾了好久,才从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羊都不干了,咩咩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大。 好在没撞到人,反惹了沿街百姓看起了热闹。 胡家兄弟中,年长的胡荣是刀山火海趟过来的人,早将生死看破,不过今儿坐了回世子夫人驾的车,心中竟升起了多年未曾有过的生命可贵之叹。 车厢里的云团眼看着李月娇打算驾车往城门去,忙按着自家小姐的手直言: “小姐,罢了,我瞧那羊怪可怜的。” 李月娇噗嗤笑出声来,揉着紧张到酸了的手腕,重新坐回到车内,感慨道:“原来驾车也这样不容易,若是能造出个自走车就好了,咱们都舒舒服服地坐在车里,让它自己走。” “那样的话,可靠什么动呢?”云团好奇地问。 李月娇摇摇头:“不晓得,但总能找到办法吧。先不想这些吧,天不早了,咱们快些去接师姐是正经。” 如今安化郡已入冬,夜间常常有雪,天黑得也早,屯田到城门虽不算十分远,又是修的官道,但也有很长一段无甚人烟,夏日里还好些,冬日里便只能借月光了。 况且有那天的事情为鉴,李月娇每天都到屯田接秦乐,而福年等人与机巧阁的工匠们,则都在屯村中暂住。 今夜天气还算不错,没有风,也未飘雪,初三日的一线月光在天,聊胜于无,却别有一番趣味。 因此出城后,李月娇便抱着手炉披着斗篷,坐在了马车边上,卷起帘子,仰头看着那峨眉新月。 谁知马车出了城没走多远,忽得胡家兄弟听见前方隐有刀剑争鸣之声,沿路渐近。 二人对视一眼,胡荣慢慢降低了车速,胡沐的手则按住了藏在腰间的弯刀,眯着眼睛瞧黑暗的前方。 难道是打劫的山匪? 可一则没听说安化郡城附近有山匪,二则城内有镇北军坐镇,除了齐芷青那等仗着自己在本地横行霸道的人之外,哪儿还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李月娇感到车速慢了下来,好奇道:“二位哥哥,怎么了?” 难道是车坏了? 不能吧?她驾车的时候只是太紧张了,不至于跑坏了车啊。 胡荣低声道:“前面似乎有事发生,夫人和云团姑娘先坐回车内吧。” 李月娇听他说得严肃,跟着紧张起来,忙拉着云团坐回车内,放下帘子,只露出半张脸,藏在胡荣身后往前看,小声问: “会不会是师姐?” “不像是屯田方向过来的,况且秦姑娘知道夫人去接她,该不会乱走才是。”胡荣安抚道。 李月娇刚刚松了口气,扭头看了眼车厢上挂着的灯笼,犹豫着要不要吹灭。 “胡大哥,灯笼。”她没自作主张,而是提醒道。 “无妨。” 胡荣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就见前面黑暗中冲出来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不了直线,借着灯笼的微光看过去,那人竟是满身的血污。 来人不过是见此处有灯光才跑过来,等到了近前见竟是辆羊车,车上坐着两个彪形大汉,顿觉自己逃出生天。 他扑倒在了车前,嘶哑着嗓音道: “壮士救我!” 而就在他喊出了这一声的同时,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冲出四个持刀之人,两个人举刀向那人砍去,另外两个则飞身冲向车上的胡荣和胡沐。 (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追杀 胡家兄弟都是老江湖了,因为防着求助之人是钩子,专等他们出手后背后袭击的,所以并没有离开马车,直到那二人袭来时,他们才跃身而起,准备迎敌。 事情发生地那样快,求助、刺杀都是在一瞬之间发生了。新 可就在那求助之人喊出求救之语的瞬间,李月娇竟然大力拉开了帘子,急呼道: “二位哥哥!救人!” 四个杀手的长刀反着灯笼落过去的微光,格外肃杀可怕。 胡家兄弟被她喊得一激灵,但胡荣已经在弹开刀刃的同时,飞出两块弹子,将几乎要落在那人身上的两把刀弹开。 力气之大,震得那两个杀手后退开去,虎口都崩裂了。 倒在地上的血人听见车内的声音,不由大吃一惊,抬头看过来,正好对上李月娇那双透着焦急的杏目。 地上那人“啊”地大叫一声,想要爬起来却没了力气,只能手脚并用着对李月娇大喊: “大妹妹快走!大妹妹快走啊!他们要杀你,他们会杀了你!” 他这一声喊,更让李月娇确定了那血人,竟然真的是郑小西! 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心想要过去拉郑小西上车,只那边胡家兄弟已经和四个杀手缠斗起来,刀光剑影的,她下车只会是累赘,只能坐在车边喊道: “六哥哥你过来,六哥哥你上车来,我们一起跑。” 声音都有了哭腔。 可郑小西一路逃命过来,吊着的一口气在看见李月娇时,已经卸了大半,纵有心过去,却怎么都起不了身。 好在那四个杀手虽然凶恶,却并非胡家兄弟的对手,胡沐瞅了个空当,夺过其中一人的刀,先结果一人,而后一把将郑小西从地上捞起来,回头丢在了车上,再继续与剩下的三人打斗。 李月娇被扔进来的郑小西撞得摔倒在车厢内,碰到了额头。 但她顾不得疼,挣扎着起来看郑小西:“六哥哥,六哥哥哪儿伤了?六哥哥,到底怎么回事?我爹呢?外祖母呢?” 郑小西被摔得七晕八素的,几乎就要死过去,可听见李月娇问到了李赋,竟然忽如回光返照般大力抓住了她的胳膊,哑着嗓子道: “大妹妹,陛下遇刺中毒,危在旦夕,朝廷说是师父下毒,师父被抓了,被抓了!” 最关键的话说完,郑小西翻着白眼,晕死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追杀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弑君之罪 李月娇只觉耳内轰鸣。 什么叫陛下遇刺中毒?又和爹有什么关系? 爹爹只是一个民间的大夫而已!君面都见不到,又怎会下毒刺杀? 为什么会是父亲? 父亲是只被抓了?还是已经遭遇了不测? 外祖母呢?机巧阁呢? 她彻底呆在车内,各种思绪搅成了一团浆糊,再无法冷静地思考事情了。 一旁的云团也被郑小西的话吓傻了,只她还有丝清明,忙过来摇着李月娇,道: “小姐你冷静些,小姐荷包里有参片,先救人,先救人啊。” 李月娇一个激灵清醒了两分,重复着云团的话: “对,先救人,六哥哥,参片,参片……” 她将荷包摸出来,只是她的手如今抖得厉害,根本打不开。 云团忙从她手中拿过荷包,颤抖着取出片参片,塞进郑小西的口中,好容易才让他咽下去,又忙着安慰李月娇: “小姐,小姐别怕,六哥不会有事的。” 外面的打斗仍酣,李月娇强撑着那点清醒,探着郑小西的鼻息。 气若游丝。 “六哥哥,”她跪在他的身边,把着他的脉搏,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寻找着心跳,低声道,“六哥哥你不能出事,你都走到这里了,不能出事……” 只是她的额头碰触到郑小西的胸口时,感到了那似乎有个异物。 像是……纸张的触感。 李月娇的心漏跳一拍,一个念头闪过,立刻坐起来,将东西取了出来。.c 果然是一封信。 她强做镇定地将信拆开,借着从车帘透进来的点点灯光,看清了信纸上的内容: 贤侄女: 玉京风云骤变,阴谋有成。卢某力有不逮,只救得一人,莫怪,速逃。 落款赫然是四个字:山野春堂。 依旧是最普通的纸张,最普通的磨,最素常的馆阁体。 李月娇心中那根怀疑的弦,绷到了最紧处。 阴谋。 弑君。 那…… 只是她没想明白的时候,猛然觉得周围安静得骇人。 外面的打斗声,几时停了? 李月娇打了个哆嗦,立刻将那封信揉成了团,塞进了自己的怀中,拔下头上的簪子,紧紧握着。 不过车帘并没有被掀开,外面反而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呵,既为同僚,难道二位还要拦我们的公事不成?” 同僚? 李月娇的心往下坠着。 难道追杀郑小西的人,是褐衣人? 紧接着,就听见胡荣沉声道: “既为同僚,办事又何必这等藏头藏尾?滥杀无辜?” 看来胡家兄弟还在保护自己。 李月娇略微放了心,将簪子藏在袖中,挪过去从车帘缝隙中向外看去。 只见杀手中的一人,抬刀指着车内,冷笑道: “呵,汝等可知我们追杀之人,乃是行刺陛下之人的徒弟?” 胡家兄弟听见这晴天霹雳般的话,顿时呆住了。 什么?! 刚才打斗的时候,因为一个杀手的银哨子掉落,他们才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们本当是有宵小之徒冒充、或者是同僚做私下勾当,结果他们竟说行刺? 陛下出事了?! 那人见胡家兄弟似有动摇,上前一步继续道: “二位保护之人,难道是安阳侯世子,镇北将军薛镇之妻吗?呵,李氏父亲李赋下毒谋害陛下,你们不速与我等将李氏与那郑贼一起拿下,是安心要与反贼为伍,反了我大昭不成?” “……”胡家兄弟如今,是彻底糊涂了。 但(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弑君之罪 他二人并没有回头,纵然面有怀疑之色,仍警惕地看着眼前三人, 那杀手还要再说话时,李月娇已经掀开了车帘,坐到车边,双脚垂下,看着站在暗处的三个杀手。 就在方才他们说出自己罪名的瞬间,忽遇郑小西的惊讶,乍闻父亲出事的慌乱,看见那封信的震撼,都被她压在了心底。 等她掀开车帘,直面众人的瞬间,李月娇也诧异自己竟能如此冷静。 她不能让他们说动胡家兄弟,不然她,还有车内的郑小西和云团,很可能死在这里。 她要活着,活着才能知道真相。 “三位倒说了我好大的罪名,”她拢着自己凌乱的碎发,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能有半分起伏,“可世子今日刚刚得到了朝廷诏令与赏赐,若诸位说的是真话,朝廷怎会许让世子代行郡守之职?大可以先隐匿了消息,将我与世子召回京中再行缉拿,又怎么会允许你们在安化郡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岂不是打草惊蛇?这里是边疆,难道朝廷不怕我投了敌国而去?” 杀手不发一言,只如毒蛇一般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李月娇。 李月娇能感受到他们的杀意,更明确了自己的生死就在一线间。 她心中更怕了,神色却更加镇定: “诸位不说话,难道是在想理由吗?比如辩称你们如此行为,是怕消息泄露后,连世子都反了?可世子的母亲是郡主,自幼又极受陛下喜爱,若我父果然犯了那杀君的大恶,他定会与我义绝,拿我回京问罪,又何需你们这般行事?” 她吐出一口气,脸上有了些自如笑意,缓缓道:“如此想来,事情不对得很呢。” 不但今天的事情不对,之前的事情也不对。 母亲不过是个工匠,父亲不过是大夫,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儿。 可为什么是自家,卷进了一次又一次的大事中? 刻意得像是……故意挑选了他家似的。 而胡家兄弟听见了李月娇的话,略有动摇的心,再次坚定起来了。 夫人说得是,哪怕李赋真是刺王杀驾之辈,薛镇也不可能反了大昭。 而且夫人那个哥哥根本没有武功,若是褐衣人做事,怎可能他从京城安然逃到安化郡? 想着,胡家兄弟的杀意再现。 对面的杀手不想李月娇一番话便让己方失了先机,冷声道:“夫人这般巧舌如簧,是不想令尊能活了吧?” 李月娇暗中攥紧了拳头,字字分明地说道: “若我爹真是弑君之人,他活不成,我也活不成;若我爹没有弑君而是被人陷害,他死不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爹。” “呵,”那三人长刀再举,发狠道,“如此,夫人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但就在那三人要冲过来的时候,一声箭响划破夜空,直接钉在了最前面那杀手的脚尖之前……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弑君之罪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薛镇的选择 杀手们因脚尖的箭顿在原地,狠戾地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一匹黑马冲破夜色奔来,停在了李月娇的车侧。 马背之上,未穿铠甲的薛镇披着玄色斗篷,提弓背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三个杀手,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方才听见,有人欲对我的夫人不客气?” 三个杀手早想过在城前闹这一遭,会把薛镇引来,只是他们没想到,薛镇会来得这样快。 这种快令他们分不清敌我,是以人紧绷起来,刀架在身前,阴测测地看着他,不说话,只在心中猜测他此来的选择。 他们与陛下的人,几乎前后脚出了京城,安阳侯世子、镇北将军,薛镇总要做出个选择。 新君,或者死亡。 李月娇坐在马车上,侧身抬起头,看着马上之人的侧颜。 黑暗肃杀之中,他看起来依旧是沉稳安静,说话时神色不变,目光投下不带杀意,连语气都仍是内敛温柔。 从出现起,他便没有看自己,只是看着那三个杀手。 见他们不言语,薛镇好脾气地继续道: “就是你们吗?那本将倒要先和你们几位远客,客气客气了。” 李月娇心中一紧。 而意料之外的话,让杀手们具是一愣。.. 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薛镇已经做出了选择? 毕竟薛镇与太子的关系…… 想着,他们略微放松,为首那人厉声逼问道: “世子此话何意?难道是包庇那弑君之人,要反吗?” 他要个明确的答案。 薛镇笑了,终于看向坐在车边,同样在盯着她的李月娇。 年轻小妇人的眼中波光如水,微有波澜却不见惧色。 坐在马背上向下看,他看见了她手中握着的簪子,大半藏在袖子里,只露出了一个尖儿,足以要命的一个尖儿。 他忽得想起那次在京中小巷里,面对陈国派来的刺客时,她也是用同样的手势拿着锥子,抵在了自己的脖颈。 今天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是一个陷入绝境无力挣扎之人,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而即将给出这个判决的人,是自己这个,和她从没有过真正信任的,丈夫。 因为怀疑,已存死志。 薛镇催马,靠得她更近些。 “夫人,”他开口问道,“夫人觉得令尊,会是弑君之人吗?” 只为他这一问,李月娇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不是,我爹不会是。”她坚定地说。 一如她从不信母亲会是里通外国之辈那般的坚定。 薛镇浅浅一笑,忽然伸出手,直接将李月娇拉上了自己的马。 李月娇吓得轻呼出声,人已经坐在了薛镇的身前,背对黑暗,靠在他的胸膛上。 矫健的黑马嘶鸣,马蹄起落,蓄势待发。 薛镇再次解下自己的斗篷,将李月娇裹在其中,挡住头脸,拦住了外界的不安,在她耳边坚定地说: “好,我们现在就回玉京。” 李月娇一手拉着斗篷,一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点点头,没有说话。 三个杀手哪儿想到薛镇竟要回京? 淮王还在北疆,他若走了,岂不是把那大军拱手让人? 为首那人立刻开口阻拦道:“世子乃一方主帅,怎能为了儿女私情擅离职守?世子是要弃北疆百姓于不顾吗?” 薛镇抱紧了李月娇,冷眼看着他们,在李月娇看不见的地方,眼神中终于有了杀意。 “谁说我离开军中了?”他反问道。 杀手们怔住。 就听见薛镇缓缓道:“杀了你们几个,不就没人知道本将不在军中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黑暗中(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薛镇的选择 忽然围上了三十多个军士,各个张弓搭箭,指向他们三个。 急转直下的情况,令三个杀手已经来不及举刀了。 “薛镇!你也是在找死!”为首那人挣扎着怒吼。 薛镇没再理会他们,而是看向立在一旁的胡家兄弟,并不说话。 他在等他们的选择。 胡家兄弟对视一眼,忽然出手将那三个杀手打晕在地。 “将军,从未离开北疆。”胡荣对着薛镇抱拳,如是道。 薛镇收回目光,策马扬鞭,向着京城的方向去了。 七天,他还有七天的时间。 * 这是李月娇第一次骑马。 当马儿狂奔起来的时候,风都跟着急促起来,即便被斗篷裹住,她依旧能感受到呼啸之声。 但薛镇的右手环着她的腰,将她抱得很紧,使得她整个人靠在薛镇的怀中,稳稳地不会摔落。 她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比普通人更快一些。 那些关于京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猜想,在她的脑海中跟着薛镇的心一起跳动,千头万绪,千言万语。 最终,一切只化成了她脱口而出的问题: “世子,京中变故,是因为你吗?带我回玉京,你会杀了我吗?” 如果建隆帝此时驾崩,获利的会是谁? 淮王不在京中,另有成年的齐王殿下是多病之身。 获利的,只会是太子。 而安阳侯府上下,乃至那位长公主,都被人归为太子一党。 如此剧变,获利的会是谁? 答案从方才她走出车厢,面对那三个杀手的时候,就呼之欲出。 所以那四个杀手追着郑小西到了北疆,只为要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灭口吗? 有了这样的疑惑后,李月娇甚至开始怀疑,会不会那场爆炸旧案的确另有隐情,但涉及母亲的部分只是他信手编来,只为这场弑君篡位的阴谋的谎言。 或许薛镇引着她要到北疆来,只是为有个更合适的机会,更恰当的场合,让自己死掉? 很麻烦,很琐碎的谋划。 但在她心中,谋朝篡位,似乎本就该是很麻烦、很琐碎的事情。 到时不管是当初的真相,还是今天的真相,就都会随着新帝的继位,被统统抹去。 后世只会说安阳侯世子夫人都是阴谋宵小之辈,还与安阳侯世子有杀父杀兄之仇。 世子他不过是为国尽忠,为父报仇而已。 可若都是薛镇的谋划,山野堂的信又如何解释呢? 但是,薛镇来了。 他将她拉上了马,对她说—— 我们现在就回玉京。 他抱住自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让猜忌好像变得不再那样沉重。 所以她才会直白地问他。 薛镇将她抱得更紧了。 “李月娇,”他在她的耳边道,“若你我之中会有人死,只能是我。” 第一百一十五章 薛镇的选择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投罗网 薛镇的回答很坚定,但在入李月娇的耳中时,却被劲风吹碎,散在北疆的初冬里。 但她已经听得很清楚, 那之后,赶路的时候他们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李月娇能听到的除了风声,便只有薛镇的心跳声。 偶尔休息时,李月娇问过薛镇京中如今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镇只能回答她:“不清楚,但陛下与太子都派了人北去。” “世子会选哪一边?”李月娇问他。 薛镇沉默了很久,答非所问:“我希望无事发生。” 至少,不该是将你牵扯进来的事情。 李月娇没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似乎又理解了他的选择。 * 李月娇当初跟着大队人马,从京城走到北疆用了近一个月的工夫。 但这次与薛镇共乘回玉京城,马不停蹄地狂奔两天两夜,便到了京畿范围之内。 中途他们在驿站时换过一次马,用的是褐衣人的银哨子与官凭。 换得竟然意外顺利,那驿官没有半分怀疑,非但为他们换了马,还提供了些好干粮。 而到了京畿后,李月娇依旧感受不到能展现“陛下遇刺”这种大事的紧张氛围。 连路卡都没多设。 太平得李月娇真怀疑那弑君传闻如薛镇所说:无事发生。 难不成这是一场噩梦?她想着,还悄悄地拧了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能清醒过来。 不过薛镇却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并最终在他们离开北疆的第三天夜晚,到了距离京城外三十里的地方。 这天自下午起,便下了好大的雨,瓢泼大雨入夜后转为急促小雨,打在人脸上,让人看不清楚东西,道路更是泥泞,连马都行。 他们没有蓑衣,两条斗篷都被薛镇裹在了李月娇的身上。 薛镇不再赶路,而是在一棵柳树前,抱着李月娇翻身下马。 他抚摸了一下树身上刻着的三个圈,略沉吟后方道: “就到这里吧。” 他将李月娇横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灌木深处,选了个地方将她放下。 李月娇莫名地看他:“世子要做什么?” 薛镇冲她笑了一下。 她长睫上挂着雨滴,三天两夜的赶路,让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他抬起一只手在她的额前挡着雨,奈何时间紧迫,挡不了很久。 他将个锦囊塞进她的手中,叮嘱道: “留好它。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去,不要做声。” 说罢,他没再耽搁,按着李月娇蹲下,自己转身便往外走。 李月娇无措地握着那颇为沉重的锦囊,看着薛镇快速向官道移动的身影,心中升起了极不好的预感,忙低声唤他: “世子。” 雨声太急,不知道薛镇是没听见,还是装着没听见。 “薛仲敬!”她又喊了一声,略高一些,偏此时忽然一声轰雷响起,将她的声音吞没。 不过这次,薛镇回头看向她,动动嘴,说了两个字。 雷声让她听不到他说什么,但那之前划破黑暗的闪电,却让李月娇看明白了他的嘴形。 ——别怕。 李月娇呆呆地看着薛镇跑出灌木丛,翻身上马。 只是这次,他没有走出多远,忽得黑暗中有一道冷箭飞出,正中薛镇的左肩。 已经跑了三天两夜的薛镇,没能躲过这一箭,闷哼一声,翻下马来。 躲在灌木丛中的李月娇,将薛镇落马的瞬间,看得清楚非常。 她险些喊出声音来,却在话到舌尖时用力捂住自己的嘴,用身体死死护住他给自己的那个锦囊,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不要出去,不要出声。 (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投罗网 ——你我之间会有人死,只能是我。 可是为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蹿到了她的身后,在黑暗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李月娇的嘴。 李月娇吓得花容失色,但身后那人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无法挣脱。 一个女子的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响起: “夫人,好久不见。” * 薛镇落马的时候,有四道影子从不远处冲破雨幕而来,将薛镇围在了中间,有两个人的剑已经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为首的人戴着斗笠,手持银枪,狞笑道:“世子为一军主帅,一方牧首,如此富贵,为何轻放?” 薛镇捂着肩伤半跪在地上,看清来人是谁,呵呵笑了起来。 “彼此彼此,蒋督使怎么也离了北疆?”他道,没有反抗。 方才落马时,他的弓箭弯刀掉在了地上,况且他太累了,累到无法反抗,索性束手就擒。 他只是说:“我要见太子。” 蒋督使的笑容,更加狰狞起来。 他一直看薛镇不顺眼,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不就是因为出身好些吗? 京中人人都道他儒雅随和,但只有他这种奉命到北疆监军之人,才知道薛镇的另一面: 独断专行,傲慢无礼,对他竟然没有半分尊重! 而如今,至少在当下,他终于比自己矮了一截。 他走过来,抬手一枪刺穿了薛镇的右肩,讽刺道:“太子何等尊贵,也是你这等乱臣贼子配见的?” 银枪刺穿了身体,但薛镇哼都没哼一声,只似松了口气似的,轻声道: “不是太子。” 不是太子,就好。 天家父子,终没落到骨肉相残的境地,就好。 蒋督使不想自己一句话,竟让薛镇猜到如今的尴尬局面,脸上闪过戾气,一脚踢在薛镇胸口,将他踢倒在地,而后过去用力转动银枪。 剧痛让薛镇差点儿死过去。 “血诏呢?”蒋督使恨恨地问。 薛镇躺在地上看他,像看傻子那般地笑了。 蒋督使已经明白了,愤怒地将枪往外拔了拔,再用力一送,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 “世子以为,把夫人藏起来,我们就找不到吗?”蒋督使指着灌木丛怒,“把李氏给我带出来!” 薛镇依旧盯着他笑。 只是剩下他的手下奉命到灌木丛转了一圈,哪儿还能找见李月娇的影子?! “蒋大人,没有。”手下人道。 蒋督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薛镇。 “她人呢?” 他竟不是自投罗网吗? 薛镇终于笑出了声,只笑了两声,雨水和脱力让他的笑变成咳嗽。 “督使大人,”他有气无力地说,“最好保证我活着,不然……” 话未说完,人已经晕死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投罗网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活着 蒋督使在薛镇晕死之后的无能狂怒,在雨中散出很远,但无人知晓。 而在不远处的地下坑道里,抱着湿哒哒斗篷的李月娇弓着腰,茫然地跟在陈三娘身后,只觉得如同梦里一样。 “陈娘子。”她尝试着呼唤一声,听见她前面女子不耐烦地回了个嗯,才感到几分真实。 “陈娘子怎么会在这儿?”她问。 陈三娘举着火折子,虽不耐烦,但走得很慢,确保李月娇能跟上她。 但她依旧嫌弃她话多,翻了个白眼道: “不知道,可能我有病吧,竟为薛镇一句话,给你卖命。” 李月娇感受到她的敌意,并不生气,而是温言道:“多谢陈娘子救我。” “……”陈三娘一时无言。 她怎么不生气呢? 倒显得她很小心眼似的。 “哼。”她不屑地出了一声,拐过一个弯,前面赫然是堵石墙,看似死路。 但陈三娘在墙上敲了敲,找到藏在角落中的凸起,也不知按着什么样的顺序按动了十来下,那墙忽然松动了。 原来是一个可以转动的厚壁石门。 过了石门,前面是个三岔洞口前,坑道顶也比前面高了些,让她们两个不算矮的女子,勉强可以直起身来。 陈三娘举着火折子左右看看,指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对李月娇道: “等着。” 她借着火光盯着李月娇,颇为恶意地提醒道:“但夫人要小心些,地下什么都有,老鼠,蜘蛛,说不定还有——” 她忽然一指李月娇的脚边,道: “蛇呢!” 李月娇被她最后的高声激地打了个哆嗦,但没有害怕的模样,只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便将手中的斗篷放在地上,坐了上去。 陈三娘没吓到她,撇撇嘴,盘膝坐在对面。 斗篷是湿的,李月娇的身上也被雨水湿透,在这阴黑的暗道,冷得仿佛就在冰窖里。 她抱紧自己缩成一团,将薛镇给她的那个锦囊藏在怀中,最靠近心的位置,很认真地对她说: “陈娘子不必担心,这里面不会有蛇的。” 陈三娘被她真诚的语气噎了一下:“什么?” “山洞墙壁上擦有重台草制成的药物,还有硫磺的气味,都是防蛇的。”她低声道,“所以不会有蛇的。” 陈三娘更难受了,半晌才不阴不阳道:“你懂得倒多。” 李月娇的额头递在膝盖上,闷声道:“我爹是大夫,我和他学过的。” 只是如今爹生死未卜,薛镇也被抓了,而她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觉茫然。 冷静点儿,李月娇,她在心中喊着自己的名字,好好想想,薛镇话中的意思,想想你还能做什么? 她有心想要打开锦囊,可是陈三娘在身边,她又不能十分信任她。 陈三娘好以整暇地看她缩成一团的单弱身影,等着她哭,等着她来问自己问题。 奈何等了半盏茶的工夫,对面的女子都只将脸埋在膝盖里,不言不语。 真如她刚才吩咐的那样:等着。 还是陈三娘先忍不住,开口问:“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李月娇没有看她,只道:“既然世子让你来救我的,那我跟着你就好。” 理所当然的话,那样的肯定。 “……哈,”陈三娘都不知道眼前人究竟是天真还是什么,“你真是……我真是疯了。” 她揉着太阳穴。 “才会听他的话照顾你这么个废物,参和到这些破事里来。” 李月娇依旧没在意她的贬低,而是看向了她,疲累地说道: “陈娘子肯参与,不过是为母之心罢了。长公主也好,安阳侯府也好,保住如今的富贵,才(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活着 能让你的孩子过得更好。” 陈三娘被她说中了心事,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在威胁我吗?呵,把你交出去,就算薛镇死了,我也能给他换个好靠山。” “哦,是吗?”李月娇无力和她争执,额头再次抵上膝盖,继续思考着出路。 陈三娘被她无视,又气又无可奈何。 她就是不满薛镇将个拖油瓶托付给她,因此连薛镇交待的事情都不想告诉李月娇。 横竖城中之人还要再等会儿才能来接他们进城,不如她趁机耍耍嘴皮欺负人。 能气哭李月娇就好了。 但此时,她又意外于她的聪明与镇静。 其实她们都清楚,除非薛镇那样的性格,不会有人会给个来路不明的异国孩子以庇护。 就连仗着孩子利用自己,他依旧给了她选择活路的机会。 陈三娘吐出口闷气:“你真不知道咱们现在在哪儿?” 李月娇摇摇头。 “这三个洞口,一个通向御仙园,一个通向京城外城,一个可通皇城。”陈三娘指着那三个洞口,“他说这坑道的机关、路径、陷阱等等均是你外曾祖父设计的,是什么他们萧氏皇族的秘密,你真不知道?” 外曾祖父建造的? 李月娇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那三个黑洞洞的洞口,想起了之前进那道石门时,陈三娘按动的机关。 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觉得这里没有那么阴森了。 “我没听过。”她摇头道,“世子也没告诉我到了这儿后,你会来接我。” 陈三娘呵了一声:“那夫人就忘了吧,薛镇那人小心眼得很,咱们走完,他定会让人将这条路填埋上。” 据说入口很多,不差那一个。 她又对着李月娇挑衅地笑了笑:“只我非大昭之人,薛镇防着我是应该的,怎么他还防着你呢?” 李月娇没有理会她的挑拨,又再次低头想事情。 陈三娘无趣地撇撇嘴,忽然问:“薛镇给了一个荷包对不对?怎么不打开看看?” 李月娇顿住,这回她再看她时,目光终于有了些许提防。 陈三娘看着她的目光变了,反而高兴起来,这才傲慢地对着挑眉,慢条斯理道: “夫人不知道吧?你爹还活着,在天牢里。” 李月娇无喜无悲的神色,终于裂了条缝,露出愕然之色。 陈三娘欣赏着她的表情,心情更好了。 “你们的皇帝也还活着,至少还喘气,没死透;而你们的太子则被软禁在御仙园了,”她的神态更加傲慢,“我只比你们早到了半天,薛镇也只让我打听此三人的消息便可。也是薛镇告诉我,只要我打听到你们的陛下没死,就告诉你一句话。”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活着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身家性命的托付 “什么话?”李月娇连忙问。 她语气虽然焦急,但依旧没有生气陈三娘东拉西扯那么久,不说正事。 “令尊无碍,是走是留,依夫人所想。”陈三娘没再卖关子,而是复述了薛镇的话。 李月娇再不怀疑,连忙从怀中取出了那个颇有重量的锦囊。 刚一打开,一个金属物件滑落在了她的手中,里面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的,折叠整齐的薄方片,捏着里面不像是纸张。 但还没等她打开那个油纸包,陈三娘先借火光看清了那似龙非龙,似虎非虎的金属物件,惊呼着跳起来,险些碰了头。 “镇北军军符?!”她扶着发簪,低声惊呼。 李月娇这次是真被她的一惊一乍吓愣住了,抓着军符警惕地看着她,怕她忽然动手来抢。 陈三娘没有动手,只不可思议地看看李月娇,再看看那军符,喃喃道: “他就……他竟这样信任你吗?连身家性命都交在你手上了?他不是不满你们的婚姻吗?他不是对你很冷漠吗?他怎么……那他为什么……他为什么那样对你?” 李月娇同样没想到此物干系如此重大,呆呆地看了会儿,便将那军符放回到锦囊之中了。 “他,的确不喜欢我,也并非信任我。”她边说着,边解着包裹严实的油纸包。 不像是解释给陈三娘听,反而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陈三娘唇角抽动,仿佛听了最离谱的笑话似的。 “夫人知不知道有这个军符,就能号令镇北军?那可是如今你们大昭,最厉害的军队。” 李月娇不由笑了。 “陈娘子,天下岂有那等重要的死物?”她继续拆着油纸包,淡然道,“自来重要的并非是死物,而是谁拿着这个死物。” 陈三娘张张嘴,明白了过来。 薛镇把军符交给李月娇,不是让她真去带兵,而是确保军符不会落在能用它的人的身上——比如在北疆的淮王,比如在京城的太子,比如软禁了太子的皇后。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李月娇:“你原来……挺聪明的。” 李月娇笑了笑,已经将那个油纸包打开了。 里面是自衣服上撕下的一角,其上赫然是条五爪金龙。 竟然是龙袍上撕下来的! 而其上更是以血写着十二个大字: 太子谋反,皇后逼宫,勤王救驾。 最下面,还盖着两方建隆帝的玉玺印章。 血诏。 陈三娘看清楚之后,人彻底傻了,看向李月娇的时候,古怪道: “夫人刚才说,薛镇不信任你?军符在你手中无用?这是……不信任你?夫人现在拿着这两样东西到镇北军中去,立时就能起兵了。他竟然,他竟然把大昭的命数,都托付在你手上了,然后你说,他不信任?哈……” 她跌坐在地上,懊恼道:“唉,原来他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假的,薛镇对你……哈,那他对你的冷漠是演给谁看呢?早知道,如此,我们怎么会用美人计那么蠢的办法。” 李月娇握着那血诏与兵符,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薛镇对她的冷漠与不信任,当然不是演的。 可是如今他对自己的信任与托付,更是沉甸甸的带血。 “他有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回来?”她盯着手中的东西,像是在问陈三娘,又像是在问自己。 只是问话从自己的口中出了,再听进自己的耳朵,李月娇竟想到了答案。 陛下希望薛镇勤王,皇后却希望薛镇留在镇北军中,甚至最好是控制住淮王,保太子登基。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薛镇回来了,却没有带兵勤王,而是孤身一人自投罗网。 陈三娘说太子被软禁,那如今京城当是皇后独大,她一定不会(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身家性命的托付 放过只身而来的薛镇。 可是,血诏和兵符不在薛镇手上。 血诏只要存在一天,太子弑君的罪名便可能传于天下,其正统地位便岌岌可危。 如此一来,薛镇和父亲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弃子,甚至因为忌惮血诏所在,他们反而要保着父亲平安,好与自己交易。 因此薛镇说“令尊无碍”。 薛镇是在这等你死我活的时候,在陛下和太子之间,做了第三种选择;再用他的一命,换父亲的一命罢了。 他在决定带她回京的那一刻,便已经打算好了,才没有亲自告诉自己。 因为他还要防着自己早知道了他的打算,会两难,会心软,所以他带自己回来,并替自己做了决定。 而自己现在就远走高飞,纵然以后再见不到父亲家人,但因为血诏在手,反能保住他们的安全。 李月娇呆了许久许久,忽然问陈三娘:“你说的三个答案,世子都知道吗?” 陈三娘点点头:“我和他约好将答案刻在柳树上,若答案是“是”,便刻个圈,不是就刻个叉。” “烦请陈娘子再给我说说世子的问题,一个字都不要差。”李月娇道。 陈三娘耐着性子道:“陛下是否安康?李赋是否平安?太子是否被幽禁了?” 她复述的时候,李月娇将那个血诏用油纸仔细包好,放回锦囊中,最终再将锦囊藏入怀中。 她的内心,已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陈娘子,你说世子很信任我,可他能托付你来帮我,说明他也信任你,对不对?”她站起身,满是希冀地看着陈三娘,如是问道。 陈三娘皱着眉头,莫名地看着她。 自己的丈夫信任别的女人,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她直觉李夫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非常离谱,后退半步眯着眼睛看她,不答反问:“夫人要说什么?” 李月娇几步走过来,抓着她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 “陈娘子半天时间便能打听出这么多隐秘的消息,说明世子将他可信的人脉,也托付给你了对吗?”.. “……只是两个褐衣人。”陈三娘被她忽然的热情,搞得无所适从。 她到底在兴奋什么嘛? 李月娇更喜了,拉着她说出了要求: “还请陈娘子帮帮我,我现在要去御仙园,见太子。” 陈三娘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柔弱又没有脾气的小夫人的要求,果然十分离谱! 第一百一十八章 身家性命的托付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太子(两章合一) 陈三娘用力瞪着李月娇的眼睛,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玩笑的痕迹。 可是非但没有玩笑痕迹,她看过来的目光中映着火折子跳动的微光,竟显得越发明亮起来。 陈三娘暗中攥紧了拳头,觉得眼前的小媳妇烦人得很,咬牙切齿地问她: “夫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月娇坚定地一点头,正色道:“我知道我是在赌,赌太子的父子之情,赌皇后的母子之情,但如果我赢了呢?” 陈三娘哑然,想说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反问道: “若夫人赌输了呢?那是唾手可得的皇位,父子?母子?算得了什么?” “我输了,还有你啊,”李月娇开始认真给陈三娘分析,“瞧我与世子一路走来四处太平的模样,便知内宫中的圣人们还在角力,才不想让人知道宫中有变,而娘子你又说陛下还活着,太子被软禁,便知我想的不差。为名也好,为情也好,他们彼此还是留了余地,没有痛下杀手的,所以只要陛下活着,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御仙园的守卫毕竟不如宫中森严,而那里面能软禁东宫又不十分惹人注意的地方,我能想的只有镜湖的昆音台。若到时我真陷了进去,以三娘的身手,必然也能逃出去,那时候可再做别计。”..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陈三娘听着却是步步惊心,指出道: “……夫人可知世上最说不准的,便是人心?况且你的注意,竟然是赌萧宁安的心意?他若不肯顾念父子之情,则必然杀你;他若顾念父子之情,那可是令尊给你们皇帝下的毒,萧宁安也要杀你为父报仇的。 无错更新@” 李月娇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锦囊再次取出,塞进了陈三娘的手中: “一则,我不信是我爹下毒,二则把这些东西放在你身上,他们自然就有顾忌。陈娘子,我想活着,我想我爹活着,但我也不想世子死……” 最后的愿望出口时,李月娇脑海中忽然想起的,却是之前信上所说,母亲之死的疑点。 若他真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她为何不能任他死在这儿? 这念头让李月娇一个激灵,觉得脊背发寒。 原来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真的会不死不休。 他在这四年的时光里,也是如此怀疑我娘,怀疑我的吗?李月娇想着。 ——若你我之中会有人死,只能是我。 薛镇言犹在耳的话。 李月娇捏着锦囊的手紧了紧,她真的很想立刻到薛镇面前,问问他,既然背着那样的怀疑,他怎么还能将一切都托付给自己? 人活一世,不过是他人不负我,我也不负人罢了。 她压下心中的思绪,心念更坚定了,对陈娘子道: “我不能让世子在真相未知的情况下,妄送性命。陈娘子,我本就不聪明,但我的办法一定值得试一试。况且如今虽然皇后独大,但内宫之中还有涂贵妃,一后一妃的娘家都不弱,大约还能撑段日子。可大昭却不仅仅只有镇北那一支军队,世子以身犯险拖不了很久,陛下也等不了那么久,一旦其他人选了边站,可真的要乱了。我知道陈娘子非我国人,我国之事也难托娘子,但仍请陈娘子想想那个孩子,想想世子的信任,求你帮我。” 陈三娘没有接那个锦囊,而是迎着她坚定的目光,一时无言。 时间在她们的对视中慢慢流逝,很慢,但并没有过很久。 李月娇的神色里,只有坚定,没有半分焦急催促。 终于,陈三娘的心,被眼前的小女子看软了。 “夫人,世上最不能想的便是想要与还要。谋国大事,生死之处,你难道还希望所有人都活着?”她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你可知如今情况,无论你们的皇帝是否活着,都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李月娇。(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太子(两章合一) 听她的口气,便知道她答应了自己,松了口气笑道:“我知道,但若世子平安,他那么聪明,又得陛下信重,会想出办法来的。” 陈三娘险些被她的天真晃了个趔趄,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问她:“夫人去见了太子之后呢?又要如何行事?” 李月娇笃定道:“让太子带我进天牢,我得见一眼我爹,便知道我想的那桩事对不对了。” “又是哪桩事?”陈三娘听她说得古怪。 此时,三岔洞口的方向,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想是来接她们的人来了。 “陛下中毒的事情,那一定不是我爹做的,但我爹很可能知道陛下中的是什么毒。”李月娇小声道。 陈三娘着实绕不明这话了,哼笑一声将锦囊推回李月娇手中,再从袖中取出匕首,护在了她的身前。 若那边来的人是敌非友,她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小姑娘的性命。 她承认,之前是有些小看这个小夫人了。 她明明看起来柔弱可欺,说话办事半点儿脾气都没有,在侯府中是这样,在安化郡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 可面对生死之时,她竟然希望所有人都活着。 天真,蠢话,傻子。 但…… “罢了,”她道,“小妇便听夫人,万一夫人赌对了,我那没缘分的孩子,也能有一生平安不是?” * 御仙园中有一大一小两个湖,大的是揽月湖,可游船其上,水道还连着园外的护城河,园中七成的主体,均是围绕那湖修成的。 之前皇后千秋,举办宴会的时候,便是揽月湖边的。 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御仙园中还有一个小湖,因为形似铜镜,故起名为镜湖,湖中间也有个小岛,乃是以当年新修城墙时拆除的旧城墙破砖烂瓦等物堆填而成。 那小岛上也有一处戏台,名叫昆音台,是先帝最爱的听戏之处,也是先帝朝后宫那些波诡云谲的肃杀事,最常发生的地方。 如今的建隆帝登基,着实不喜欢先帝喜欢的地方与玩意儿,因此昆音台便被废弃了,而宫人们知道建隆帝的忌讳,更无人再提此处。 而现在,当今太子萧宁安,打从五天前起,便被自己的亲娘詹皇后,幽禁于此。 因为就在五天前,萧宁安与詹皇后的冲突到了巅峰,也是建隆帝送出血诏的日子。 太子不愿真的做那弑父之人,眼见建隆帝一天比一天孱弱,他甚至想要张榜帖文,寻名医来救治。 但建隆帝却并不信他,在中毒醒来后发现自己渐渐不能动的时候,只当一切都是他的指使,甚至要宣召朝臣,废除太子。 而詹皇后非常果决,在得知建隆帝有废太子之心,还送出了血诏的时候,便干脆扣下了所有太医不得出宫,撤换了建隆帝身边所有的侍卫,并且当着建隆帝的面,幽禁了太子。 “吾儿是怕背了骂名?那好,千秋之罪,罪在我身,你只管在此,想想前朝旧事,想想先帝旧事,想想自己的那点儿慈悲心,到时候能不能换你的性命。”詹皇后如是道。 建隆帝气得又吐了一口血,但那时他便已经无法走动了,只能恨得痛骂詹皇后是“毒妇”。 被幽禁的萧宁安干脆绝食。 不过事儿到了这一步,詹皇后早已心志坚决,直接命身边的内侍传懿旨: “将太子府的人都送到昆音台前,太子少吃一顿,便杀一人,太子不在意那些人的性命,只管试试。” 东宫的内侍宫女们都被堵了嘴,就跪在镜湖边的岸上,逼着萧宁安不得不妥协。 他并不怕死,也并非不希望登上那个位置,他只是…… 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上位而已。 今夜风大雨急,身边只有一个御仙园中小太监随侍的萧宁安,根本。(本章未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太子(两章合一) 无法入睡,只坐在榻上想事情。 那小太监叫喜来,立在门边,劝太子歇息,可劝了两次,太子都一言不发。 喜来本是御仙园中洒扫的小太监,因着没有后台,所以总被人欺负,却在五天前忽然被总管太监叫了去,阴阳怪气地说给他个“荣华富贵,能报恩情”的好差事。 于是他就被派来服侍太子了。 喜来并不傻,来的那天看着岸上跪着的太子府宫人,听着皇后的懿旨,他已经明白被派到这里,不管太子能不能出去,自己这辈子怕是到头了。 他不想死,但事情也由不得他。 好在,太子萧宁安非但是个很温厚的人,而且竟然还能认出他来。 “是你啊,”第一天被迫吃饭之后,太子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我记起你来了。” 喜来忙跪伏在地上道:“是,奴喜来,之前殿下与安阳侯世子搭救之恩,奴没齿难忘。” 萧宁安苦涩一笑:“是仲敬瞧见了,本宫不过是说了句话而已。” 喜来没再说什么。 太子与世子恐怕这辈子也不知道,他们随口的一句话,能救人。 他话不多,每天只尽责地照料太子,再靠着一点银钱,和在御仙园扫院子扫出来的些许人脉,打听外面的情况,再偷偷告诉萧宁安。 比如今夜,褐衣人抓了个人进天牢,据说身型有点儿像安阳侯世子。 喜来吓了一跳,慌忙将这消息告诉了太子。 而萧宁安正因听见了此事后,才更加夜不能寐了。 仲敬竟然没有带兵回来吗?他怎么会被人抓了呢? 就在萧宁安辗转反侧的时候,忽得小屋的窗被风雨吹开了,一股冷风吹进来,连蜡烛都被吹灭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喜来忙去关窗,可刚到窗边,却被人打晕了。 床边坐着的萧宁安只看见喜来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不知死活,又有两道影子翻窗而入。 他以为是来刺杀他的,立刻抓起床边宝剑的同时,便要呼救。 黑暗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 “殿下别出声,小妇李氏,见过殿下。”。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见太子(两章合一)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章 李月娇的劝说(两章合一) 李氏? 李为大姓,萧宁安又不常见命妇,因此一时没想起是哪个李。 在他微怔之余,已经有人重新点上了蜡烛。 借着火光,他才看清了进来的是两个女子,都淋了雨,瞧着颇为狼狈,一个是身高体健的陌生人,而另一个,竟然是李月娇! 竟然是这个李! 萧宁安一见竟然是她,先是意外,旋即勃然大怒,在手的佩剑已经抽出了一半,一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模样。 只是在他就要喊出声的时候,陈三娘如鬼魅般提着喜来,先一步冲到了他的面前。 _o_m 她将晕倒的喜来扔到萧宁安脚边,再以匕首抵在他的脖颈上,食指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阴测测地道: “殿下千万不要做声,我今日淋了雨,手抖得很,一旦伤了贵体,再杀了人,可就不妙了。” 她说着,还踢了踢地上的喜来。 萧宁安并不怕死,但也不想死得这样憋屈,因此到嘴边的话停住,只对李月娇怒目而视,冷道: “李夫人好胆量,令尊做出那等恶事,你竟然还敢前来?是决意与我大昭为敌了吗?” 李月娇不怕不怒,虽淋雨狼狈,鬓歪簪斜,但依旧对着当朝天子,恭恭敬敬地蹲身施礼道: “殿下容禀,若家父真是那等十恶不赦之人,世子怎么会带小女回京?小女又何必夤夜冒险前来?” 她说得温柔,可听在萧宁安耳中,确诊只有“世子,回京”四个字。 如惊雷一般。 他顾不上后一句的话,只绷紧了身子,瞪大眼睛问她: “仲敬,仲敬他真的也回来了?他如今在何处?他……” 他忽得顿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若薛镇平安,李月娇又何至于翻窗而入? 喜来的那个消息,难道竟是真的? “看来太子知道了啊,”李月娇见他脸色难看,意外地道,“我以为太子被抓,打听不到消息呢。是的,世子被抓了,我本以为抓他的人是太子,但现在看来该是皇后娘娘的人吧。” 萧宁安打了个寒颤,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建隆帝有血诏送出。 虽然他与母后不约而同地认为血诏应该是给了薛镇,但究竟是给谁,或者给哪几个谁,使不落定,他并不能十分确定。 被囚禁在此时,他还在想薛镇会不会信他。 但现在,薛镇不带一兵一卒,只带着身负嫌疑的夫人地回京,自己身陷囹圄,他的夫人却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似乎给出了选择,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选。 萧宁安只觉得如今已到万念俱灰的时刻,看向李月娇的目光中,只有不信任。 他冷道:“呵,本宫怎知你是如何诓骗了仲敬。” 李月娇走得离萧宁安近了些。 太子立刻身子向后靠去,但因为陈三娘的匕首又不敢十分动弹,只能警惕地看着她。 “陈娘子不必如此了。”李月娇走过来,按下陈三娘的手腕,“我晓得殿下猜疑我,但世子会如此,是因为他相信我;若殿下信任世子,那就请殿下信小妇人,好吗?” 萧宁安只觉她的话越发荒唐起来,不由苦笑出声。 他被幽禁在此几日,虽然吃喝不愁,但亦无暇打理自己,现在又被敌友不明的两个女子威胁,因此这一笑,显得又颓废,又凄惨。 “令尊害我父,”他嘲弄地说,“你带着个夜叉鬼祟行事,现在竟让本宫信任?夫人要杀便杀,何必还要如此羞辱本宫?” 陈三娘不高兴地皱了一下眉头。 什么叫夜叉?这太子,真不会说话。 “殿下,”李月娇一直很有耐心,轻声解劝道,“京中事变,天下人若知道,只会疑是殿下所为,殿下可觉。(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章 李月娇的劝说(两章合一) 得冤枉吗?” 萧宁安无言。 李月娇声音更加柔和:“但小女此次回京所见种种,知道殿下不是,知道殿下是冤枉的。那殿下为何不能相信家父真是冤枉的?殿下身在其中,利益相关,小妇人多能信殿下,家父与陛下无冤无仇,从无瓜葛,又何必害陛下呢?” 萧宁安动动嘴,想要反驳她的歪理,但又似乎被说服了。 李月娇见他面色有所松动,心下更有数了,紧着叹气道:“小女只请殿下信我,否则再这般拖延下去,许是真就什么都晚了呢。” 萧宁安听她话中有话,不由皱起了眉头: “夫人可知父皇出事时,只有令尊一人在场?人赃俱获,冤枉二字从何而来?况且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如今无论父皇生死如何,结局已经注定会血流成河,凭你一言,又如何能救得人?” 李月娇坚定地一点头,沉声道:“能,殿下,如今情况,只要救了陛下,就能救大多数人,至少不会是殿下口中的血流漂杵。” 萧宁安一惊:“你什么意思?太医都说父皇中的是奇绝之毒,无药可医。你,夫人说能救?” 李月娇不答反问: “殿下想想,自来下毒,或者不露痕迹慢慢让人病入膏肓而死,或者便该速决,让人当场毙命再无施救可能。又怎会有这种让人当场明明白白中了奇毒,却还活了好几日,慢慢才死的道理?若是拿不住下毒人就罢了,偏就如殿下所言,只有家父一人在场,殿下不觉得古怪吗?家父好歹是个大夫,怎么如此鲁莽?” 的确古怪,萧宁安沉思,只是事发突然,李赋直接被母后扣下,审问也是母后派人审的,半点儿不许他插手。 因此他并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才会至今都觉得事情怪成了一笔糊涂账。 “那夫人为什么说,你能救父皇?”他问。 李月娇见他眉宇间怒色褪去许多,知道他心中果然一直有疑,便道:“小妇人想先问问殿下,陛下中毒之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先吐血晕倒,再醒来,但人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能动了,说话也开始利索?可大夫们都查不出五脏六腑有何问题,脉搏也未见薄弱?” 萧宁安听她说完,顿时大吃一惊,虽然外面雨急风大,屋内寒冷潮湿,他的额上竟然渗出了汗水。 建隆帝确实就是那等情况! 据当时冲进房间的侍卫说,他们冲进去的时候,建隆帝已经晕倒,茶杯掉在一滩血里。 当天晚上父皇的确转醒过来,但双足已经没了知觉,可刚刚开口没说几句话,舌头便开始不好使,说话声音更是含混不清,只能靠贴身内侍连猜带蒙的,才能明白一二。 接下来的几天,建隆帝的从脚底开始往上,慢慢没有了直觉,人也经常晕倒,直到他被幽禁的时候,建隆帝腰部以下,都没了直觉。 想这几天,父皇说得最清楚的话,便是在要召见朝臣未果后,对着母后喊的那一声: “毒妇!” 可是这些事情,都被母后瞒得死死的,连父皇养病的承安宫外的人,都只知道陛下病了,也不知道这样详细的。 李月娇怎么会如此清楚? 萧宁安只能想到,是她因为知道那种毒药! 如此,她竟然敢说李赋是冤枉的! 年轻的太子觉得自己果然被戏弄了,当下勃然大怒,颤抖着指着李月娇的鼻子,颤声道: “你怎么……你竟然都知道,难道还说那毒不是李赋下的?你,你不要再演戏了,不如直接杀了本宫来得痛快!” 岂料他气得怒火中烧,对面的李月娇看她如此反应,竟然笑了。 首发更新@ 只听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我想的没错,太好了,还能救,果然能救。” 萧宁安多少怒气,被她这意料之外的话。(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章 李月娇的劝说(两章合一) 通通堵在了心口,噎得难受,更是莫名。 一旁的陈三娘始终关注着萧宁安的反应,见他被噎到的模样,觉得好笑起来。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会被李月娇气到,很好。 她看戏般好心地劝太子道:“殿下不必如此,薛镇的这个夫人啊,说话总是难懂又可笑,但听一听也没有什么坏处,她既然说能救,殿下何妨一试呢?” 萧宁安看了眼陈三娘,有些拿不准这个直呼薛镇性命之人的身份。 但她说的,竟然也有几分道理。 因此他再次看向李月娇的时候,神色纠结了半晌才问: “夫人真能救父皇?” 李月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着萧宁安,反问道:“殿下,真的希望救陛下,对吗?” 萧宁安和她对视片刻,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事情闹成这样,父皇醒来之后,他必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 可是,他依旧还是想父皇。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是因为…… 他不希望母后真的为了他,背上千秋骂名。 李月娇立刻蹲身施礼道: “还请殿下帮小妇人入天牢,见家父一面,问清当时缘由,之后若不能救陛下,小女愿以死谢罪。 无错更新@只是殿下要再答应臣妇一件事情。” “……你说。” “无论结果如何,”李月娇抬眼看着他,“还请殿下,一定要保世子不死。” 萧宁安看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李月娇,没有动。 这时候,晕倒在他脚边的喜来缓缓醒了过来,睁眼一见如此境况,吓得立刻就要吼。 但陈三娘已经蹲下身子,捂住了喜来的嘴,小声在他耳边道: “这位内侍官儿,你可千万别做声,不然你家殿下也活不得了。” 喜来吓得瑟瑟发抖,被堵着嘴不能说话,心底又怕又慌,可扭头一看,却瞧见李月娇就站在一旁,顿时愣住了。 那是……安阳侯世子的夫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喜来的眼珠转了两转,有些明白了眼前的情况,竟真的安静了下来。 忽就在此时,萧宁安站起身,走到窗边去推开窗,高着声音道:“来人!” 萧宁安毕竟是皇室贵胄,太子之尊,自幼教养便是要沉稳冷静,因此着实不是大声说话。 偏如今外面又在下雨,因此他的声音飘到岸边的时候,已经是支离破碎了。 但岸边很快便有几盏灯笼点燃,有人对着这边高声道:“殿下,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现在要去天牢,备船。”萧宁安扯着嗓子说了一句,难受地咳了两声。 岸上的人显然没想到太子会有此要求,一时没有作声。 萧宁安嗤笑一声,还要再说话的时候,却觉得嗓子怎么都不舒服,出不来声音。 李月娇见状,看了地上缩着的喜来一眼,示意陈三娘放开他。 陈三娘嫌弃李月娇心软,不赞同地摇头。 这等人最容易坏事,放开了喊一嗓子,岂不坏事?.. 依她看,不杀便是仁慈了。 李月娇却很坚定。 陈三娘翻了个白眼,果然放开了喜来。 喜来此时也在偷偷观察着李月娇,忽得被人松开了得了生机,他反而觉得不真实地打了个冷战。 但如此看,他似乎没有想错? 他又看了李月娇一眼,才连滚带爬地到了窗边,高声道: “外面是齐统领吧?殿下是太子之尊,难道齐统领还要对殿下不敬吗?” 声音有些尖,传得很远。 又是一阵只有雨声的安静,岸上那人又开口道: “是,还望殿下稍等,小的们这就派船过来。” 。(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章 李月娇的劝说(两章合一) 萧宁安重重地喘着粗气,满意地看了喜来一眼,指着李月娇对他道:“将你的衣服找来一套,给李夫人换上。” 喜来忙点头,不敢多言多问. 就在喜来找衣服的当口,李月娇对陈三娘道:“陈娘子,还有一桩事情我要拜托你。” “什么事情?” “烦请娘子到……” * 大昭的天牢是在半地下的,李赋这等“弑君”大罪,自然被关在地下部分的最里面,一点儿阳光都见不到。 因此,李赋早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能数着一天两顿的饮食,想要算明白日子。 但没数几顿饭,他便和有了幻觉似的,数不准了。 而除了第一天皇后派来的内侍问了他几句话之外,之后再无人来审问,更没有人对他行拷打之事。 他就像是被人遗忘在牢中似的,以至于他有满腔的话,先是因不清楚皇后的态度不敢说,而如今,则是压根儿没机会说出口了。 他并非是一心医术,不谙世事之辈,又有家学渊源,因此他早想明白朝廷如此行事,就是要让自己彻底背下那样大的罪名。 死对李赋而言,是早晚的事情。 他只是,很想念女儿。。 _o_m 第一百二十章 李月娇的劝说(两章合一)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牢之中 自己那个可怜的女儿,本就与薛镇闹得不愉快,后来更是想和离而不能。 但现在,她却要被自己牵连了。 李赋在这样的地方想着薛镇那等的薄情,更是齿冷。 当年他为着面子不肯和离,但如今他终于有了借口,可以光明正大与她义绝了,到时怕是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而自己的女儿,自己与亡妻唯一的女儿,被许多人捧在手心娇养长大的女儿,则会被自己牵累,枉丢了性命。 而弑君之罪,连岳母与那些避世山野的亲族,想必也不能幸免。 女儿,岳母……李赋始终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亡妻,他救不下她,也没能照料好其他人。 但即使在昏暗的牢房里安静了这么久,他仍想不通那药怎么会再次现世?又怎么就到了陛下的茶碗之中?. 那时候只有他与建隆帝在屋中,聊些医道之事。 他清楚自己必然是被利用了,但着实想不明白算计自己,利用自己,还知道那药的秘密的人,会是谁呢? 至少从皇后派人问他的问题看,并非是皇后,而且皇后不可能知道那药的事情。 只是虽非皇后做的,事到如今她也想要顺水推舟,索性推了自己担了所有罪名,让建隆帝“被人毒杀”。 正因如此,理不出头绪的李赋才没敢将事情和盘托出。 更何况药的秘密,他说不说都没用了,至少对皇后而言,说不说都一样。 昔日伉俪,可同患难,却不能同富贵。 想来唏嘘。 不过今天,死一般安静的天牢深处,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一群人脚步急促的声音,停在较近处,而后从无光亮的天牢深处,竟然点起了灯火。 灯火光芒照射到李赋所在的牢笼时,因为拐了两道弯,剩下不过一线了,但李赋依旧靠到了牢门前,贪婪地看着那久违的火光。 这让他将外面的说话,听得更清楚了。 一个狱卒语气谄媚地说:“蒋督使今日立了天功,将来富贵了,可千万不要忘记小的们。” “哈哈哈哈!这是自然,只是今夜还要劳烦了诸位,务必撬开他的嘴。” 紧接着,一个嚣张的声音响起,笑声尖刻而嚣张,残忍的话被他说得好像吃饭喝水那样平常。 李赋知道本朝督使是褐衣人中的官职,但他一个民间大夫,对官员事全然不通,自然更闹不清褐衣人里那繁乱复杂的体系。 不知道那位蒋督使究竟拿了怎样重要的人,值得他这般急三火四的。 无错更新@ 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严刑拷打之声,刑具与皮肉接触的声音与气味比那点灯火传得更快,冲入李赋的耳中、鼻中,让他胆寒。 何况他是个在跌打损伤事上很精通的大夫,因此还能从刑具与皮肉接触的声音,还有狱卒威胁叫嚣的话中,分辨出那都是些什么刑罚。 李赋没听多久就已经想吐了,寻思着不管那人今晚会不会开口,但都很难活过今夜。 一轮大刑用过,才听见蒋大人厉声喝问道: “薛镇,某劝你不要不识好歹,早些说了,也好得个痛快。” 薛镇?! 李赋被这个名字惊得一激灵,人抓着木栅栏,死死地贴在了牢房门上,拼命想要往那边看。 他们抓住的人,竟然就是自己那名义上的女婿?! 他难道因为此事被连累了? 那他的娇娇呢?外面被严刑拷问的人,会不会有他的女儿? 他压抑不住想要叫喊的心,想大吼着问薛镇怎么会在这儿,问他李月娇如何了,但又靠着最后一点清明,死死克制住了喊声。 他不能提醒那些人自己在这儿,否则更要生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道薛镇是。(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牢之中 不是活着,总之外面辱骂声、刑讯声不断,但那位安阳侯世子却一言不发。 换来的是那蒋督使再次的暴跳如雷,甚至亲自动手施刑。 不过蒋督使没发作很久,李赋便听见外面又有人跑了进来,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引得那蒋督使骂了声脏话后,吩咐人把人带回牢房,把这儿收拾干净了。 外面再没了动静。 李赋内心忐忑,但只坐立不安了片刻,便有火光与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直觉外面的人是向着他这边来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慌乱地坐回到木板床上,不确定那会不会是来要自己性命的人。 脚步声,果然停在了他的牢房门前。 为首的狱卒提着两个灯笼站在牢门前,瞬间驱散了牢房的昏暗潮湿。 李赋在黑暗中过了几日的眼睛,承受不住这样的亮光,不由眯了起来,垂下头,避免去看那灯笼。 牢门被打开,有人在门口放了张椅子,有人坐下了。 紧接着,李赋便听见一个年轻沉稳的声音道:“李赋,究竟是谁指使你给父皇下毒的?” 李赋依旧没看清来人,也不知道这个称呼建隆帝为父皇的人是哪位皇子,可面对与几天前皇后来人问的一样的问题,他立刻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小民没有给陛下下过毒,小民是冤枉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狱卒的呵斥声: “放肆!大胆贼人见了当朝太子,怎敢不跪?” 竟然是太子? 李赋暗中惊诧,更拿不准吉凶了,只慌忙跪下,依旧重复着他方才说的话: “殿下,小民没有下毒,小民是冤枉的。” 此时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但既然知道了对面的人是谁,他便没敢抬头去看。 坐在牢房门前的萧宁安抬抬手,让狱卒们噤声,自己则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赋。 “是吗?若李先生是冤枉的,我父皇如今为何是那般境况?事发时屋中只有你在父皇身边,本宫也好奇,李先生是怎么进去的?” 李赋顿住,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说。 事发至今有段日子了,太子才来问自己这些问题,令他着实怀疑。 狱卒又要呵斥,再次被萧宁安拦住。 长久的沉默之后,李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横竖都是死,连薛镇都被抓了,那他的谨慎还有何用? 不如赌一把。 于是,李赋缓缓道: “殿下有所不知,小民在陛下还在潜邸的时候,便认识陛下与当今皇后娘娘了。” 此话一出,不但萧宁安震惊了,连站在他身边,做小太监打扮的李月娇,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李赋,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 父亲竟然识得天家夫妻? 李月娇长到十八岁,在十八岁这一年听到的吃惊事,比她之前十七年听说的,合起来还要多。 连陪侍在侧的两个狱卒都听傻了,寻思着自己今夜难不成要听到皇室隐秘事? 萧宁安哪里肯信?身子微微前倾,握着拳头道: “怎么……怎么可能?本宫从没听父皇母后提起过。” 要杀死他父亲的犯人,竟然是父皇母后的旧识? 他怎么可能相信? 甚至在李赋被关押以后,他也没从母亲口中听到过一字旧事,从母亲脸上看出半分痕迹。 李赋跪伏在地,诉说道:“此确非大事,不过是小民十六岁那年游历岭南时,偶遇陛下、娘娘,还有太子殿下同往,恰逢彼时殿下病重,小民天幸救了殿下性命,因此便与陛下和娘娘相识了。” 那次同行时,李赋并不知道建隆帝一家三口的身份,之后他也没再与建隆帝见过面。 直到后来李月娇和薛镇结亲,建隆。(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牢之中 帝听孝惠郡主说起李月娇家世时,微服出访来见过他一次,他才知道自己与当朝天子,竟然是旧识。 说来好笑,亡妻救下老安阳侯,换来了女儿的不幸婚姻;自己救下了当朝太子,换来了会害死许多人的泼天大祸。 讽刺至极。 萧宁安没想到短短一番对话后,杀父仇人先成父母旧识,再成自己的救命恩人,着实无法接受,好半天才问道: “那为何父皇、母后从没对本宫提及?” 李赋没有回答,只是道:“陛下近些年,微服之时,时常会招小民去说话。” 萧宁安看着他伏在地的身影,突然自己想明白了。 岭南。 李赋是游历岭南,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与父母到岭南可不是游历,而是在削爵流放的路上。 李赋与父皇初相识时是罪身,是父皇被人踩在泥里的时候。 高高在上如天子,都不会喜欢别人提落魄时候的事情,而前朝旧事更是父皇逆鳞,满朝上下均讳莫如深。 萧宁安心跳得厉害。 他今日才知道原来父皇不是天子的一面——他需要个人说说旧事,所以在知道了李赋的身份之后,才会同他成了朋友。 首发更新@ 他们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会提起那时的艰难?又是不是会想起……母后与他相濡以沫的旧事? 他能感到身旁李月娇的震动。 而李赋的确是个好听客,他保守了父皇的秘密,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告诉。 知道了这些,萧宁安心中有了个强烈的感觉:李月娇说的是对的。 李赋是冤枉的,他没有下毒害父皇,因为他着实没有杀父皇的理由。 萧宁安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知道李赋与父皇旧事,知道父皇微服出宫的秘密,能利用到此事来行事的人啊…… 他敛目,冷笑一声,吩咐李月娇道:“喜来。” 李月娇扮成的“喜来”垂着头,走到李赋身边,跪在地上,搭上了李赋的脉搏。 “殿下请问。”李月娇刻意尖着嗓子说话。 但那声音传入李赋耳朵的时候,他还是震了一下,偷偷侧过头,借着狱卒手中的一点光亮,去看李月娇的脸。 一眼便认了出来,当下便呆在了当场。 竟然是他的娇娇?! 这是怎么回事?! 而就在李赋因李月娇觉得天晕地旋的时候,萧宁安再次开口了:“李赋,本宫暂信你说的话,但本宫仍要再问你一次,究竟是谁让你给陛下下毒的。” 李赋猛地清醒过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喜。 也许,也许…… 他有了柳暗花明后的求生心,叩头在地,坚决道:“殿下,小民没有谋害陛下,更没有下毒。” 李月娇却只是垂下眼眸,听着他的脉息。 父亲看起来苍老了很多,头发都花白了,但至少没有受到刑罚折磨,底子没坏。 李月娇安心了很多,回头看着萧宁安,一本正经地说道: “殿下,李先生没有说谎。” 萧宁安不为所动,而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李赋,指使你如此行事的人,是母后吗?” 李月娇心底讶然,面上不敢有表情。 而萧宁安身侧的两个狱卒脸色已经煞白,很想扔下灯笼,立刻就跑。 这样的话听了,他们的命就到头了。 可惜,他们也没法逃了,只能拼命低下头,不看,再把接下来可能听见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就在这个瞬间,李赋极快地反手捏了李月娇的手两下。 他已经抬起了头,直视着太子,语气却格外平静: “不是,从无人指使小民做过什么,小民也没有毒害陛下。”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后面的话。(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牢之中 : “小民,也不认为会是皇后娘娘所为。” “殿下,他没有说谎。”李月娇意外于父亲最后的那句话,再次对萧宁安道。 萧宁安不再说话了,而是抬抬手,吩咐她出来。 “李赋,我暂信你的话。”他站起身,吩咐那两个狱卒将门锁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本宫的信任。”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人已经对着李月娇了。 李月娇垂首,忍住想要再看父亲一眼的冲动,跟在萧宁安的身后,慢慢向外走。 见过父亲后,她的确放心了。 小的时候,她曾经问过父母很多傻兮兮的问题,比如听脉能不能听出人在撒谎,比如人能不能飞上天去看看神仙,比如世上有没有能治百病的药,比如人能不能下到海里去看看有没有龙王,比如世上有没有能假死的药。 父母总会不厌其烦地回答自己的傻问题,再给她说不在典籍中,只在话本子里的,被人口耳相传的故事。 忽然,她前面的萧宁安停住了脚步,淡然问身边的狱卒道:“安阳侯世子呢?” 李月娇顿住,刚刚定了些许的心,因为那个名字,再次乱了起来。@精华\/书阁*首发更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牢之中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镇的心思 两个狱卒刚听了满耳朵要命的话,此时再听萧宁安问薛镇的下落,都觉得脖颈一凉。 刚才他们可是见了薛镇的惨状,而蒋督使是奉了皇后懿旨来的,还不许任何人见薛镇。 纵然小人物,他们也会对形势敏感,只是如今风云变幻,谁知太子抱着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偏宫中若真有丧音传出,眼前这位,可就是天子了。 但太子成了天子,皇后就是皇太后。 他们都得罪不起。 _o_m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垂下头,不敢说话。 萧宁安冰冷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过,冷哼一声对李月娇道: “瞧瞧,本宫如今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不是大昭的太子了。当着面吩咐都吩咐不动了,许是本宫真要死了吧。” 很可能明天就继位的太子,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只让那两个狱卒三魂七魄都出窍了,噗通跪倒在地,将灯笼放在一边,不住叩头道: “殿下,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李月娇立刻学着之前喜来的样子,站出来对狱卒们道: “太子问话,你们只管答便是,扭扭捏捏的做什么?打量着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好欺吗?” 跪在地上的狱卒抖了一下,衡量了半天得失,其中一个大胆的颤巍巍道: “回殿下,安阳侯世子如今在戌字号牢房里,但刚刚用了刑,腌臜得很,小的们是怕冲撞了殿下……” 李月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自己与薛镇分开也不过两个时辰的样子,他竟然已经被用刑了? 而且听话音,只怕还不是寻常刑罚。 另一个狱卒在同伴说话的时候,一直偷偷觑着萧宁安的脸色,眼见贵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慌忙用胳膊肘碰了同伴一下,暗示他噤声。 萧宁安不再多问,抬脚就往戌字号牢房去,狱卒们不敢再阻拦,只能急匆匆跟着他过去。 * 戌字号牢房之中,薛镇早就听见了萧宁安的声音,但他着实太累了,也不想让萧宁安看见自己如今的惨状,因此一直没有出声。 待等听见狱卒告诉了萧宁安自己在何处的时候,扛着重枷,满身是血的薛镇,强撑着挪动身体,坐在了牢房角落的阴影处。 只挪动了不到一丈的距离,已让薛镇耗尽了全身力气,尤其是八十斤的大枷磨擦着肩伤,让他差点儿晕死过去。 但他仍是一声不出,靠着墙,轻声呼吸着,试图忘记疼痛。 萧宁安带着李月娇走到牢房门前时,因为没看见薛镇躲在阴影里,还以为数狱卒诓骗他,立刻恼怒了,沉声道: “你们放肆!” 提着灯笼的狱卒,吓得再次跪倒,差点儿摔灭了灯笼。 “殿下,”还是牢房中的薛镇先开了口,纵然满身是伤,但他说话时的语气依旧平和,“恕臣这等形状,不能见礼了。” 别的刑伤不算什么,唯独左肩被将督使枪扎的贯穿伤太过严重了些。 这么下去,即便离了牢房,他的左臂怕是也要废了。 但越这样,他越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陈三娘的消息不会有误。 因此被幽禁的太子会来到天牢,只能是听说了他被捕的消息,意识到当今局势怕已再无转圜余地,才会亲自来问李赋,亲自来看他。 但这也说明,太子并非无人可用,起码他还能知道外界消息,没有完全被皇后拿捏。 他与李赋的对话自己也听到些,惊讶之余,只觉天家父子、母子、夫妻相疑至此,真是可叹可笑。 但他又会想起自己和李月娇来,旋即便笑起自身来。 太子问李赋那样的问题,是因为还有亲情在,他不愿弑父,也不想恨母,更不希望皇后真的背负千秋。(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镇的心思 骂名, 而自己呢? 受了四年心病折磨,他明明应该怀疑她,讨厌她,疏远她,但在知道了朝中剧变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并非李赋是否真要弑君,而是: 怎么又与李月娇有关? 她不过是个普通小女子,爱笑爱甜爱听故事,怎么又是她?怎么偏是她的家人,屡屡被卷入斗局之中? 此念起时无声无息,但等他再细想时,这念头就像是惊雷洪水般在他翻腾,让他突然抓住一条埋藏了多年的细线一端,想到了事情的另一种可能。 等到他抱她上马,听她问自己是否杀她的时候,薛镇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了。 事情来得太快太急,因此无论哪种猜测才是真相,他都要保证她活着,哪怕是她隐姓埋名,从此再无音信,哪怕是用他的命去撞碎如今乱局的墙,他就是要让李月娇活着。 所以生死关头,他干脆将身家性命统统给了她,保她平安。 纠结至此的自己,对她又是什么情? 他想象不到拿到那两样东西的李月娇,会是怎样的神情心态,也无暇去想了。 而薛镇不知道,此刻的李月娇就站在萧宁安的身后,偷偷地看着他,想知道他究竟如何了。 不过因为薛镇藏在阴影里,所以她看不大清他如今的模样,只能看见个轮廓,以及那双借了点儿灯笼带来的光,便可明亮的桃花眼。 在这样的地方看见那双眼睛,显得不真实。 唯一真实的,只有即使天牢潮湿难闻的气味儿,都掩盖不住的血腥气。 李月娇的心隐隐作痛,她知道他如今一定非常不好,但又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是心痛。 牢门前,萧宁安盯着他看了很久,吩咐道:“把牢门打开。” 狱卒再次犹豫着没动。 这下,萧宁安彻底光火了:“本宫的吩咐,难道必须说两次才行吗?!” 狱卒们再次吓得跪到了地上,但依旧没有人敢开牢门。 反而是薛镇先开口劝他道: “殿下,牢里腌臢,的确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又不必为难听命办事的底下人?” 他知道萧宁安不是那种会为难人的人,现在也不会是关心则乱。 萧宁安暗中攥紧了拳头,不满地瞪了两个狱卒一眼,看向牢里的阴影处,缓缓问他: “何必呢?” 薛镇笑了,颇为欣慰地叹了口气:“臣知道不是殿下,就很好。” 知道不是殿下设局牵累无辜,知道不是殿下要弑父,知道殿下虽然这几年屡遭打压但仍不改本色,他便觉得自己如今的行为,不算愚蠢。 他不想起兵戈对付太子,尤其是若建隆帝真的山陵崩,他认为太子是最合适的继任者。 他将血诏给李月娇,是为保她与李赋的性命;他没有听命起兵勤王,是因为他相信太子会是个好皇帝,也是不希望大昭内乱,反而给了他国空间。 而他自投罗网,是想用自己一命,全与当今的君臣之情,是一死以赎负君之罪, 因为建隆帝危急关头,只给他了一人血诏。 他死了,太子和皇后至少会为他今日所为,照顾好母亲和长公主。 时间太仓促了,仓促到他只能用一身一命,换周围人平安。.. 当然了,若陛下天幸逃过此劫,看看自己如今的惨状,再有血诏兵符没有落入他人之手,也不会降罪于他。 他还要再说两句话,劝萧宁安离开时,目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他身边的小太监,一双因受刑而充血的桃花眼,瞬间瞪大了。 那是! 萧宁安倒有些明白了薛镇如此莽撞的用意,闷气着不再和薛镇多言,而是问那两个狱卒:“你们起来,本宫问你们,今夜在此拷问世子的是谁?” “……。@精华\/书阁·无错首发~~(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镇的心思 是,是褐衣人……”狱卒们战战兢兢地说。 “废话!本宫问的是谁!”萧宁安越发不满,声音都高了些。 “殿下……”狱卒们又要跪,李月娇却抢在他们之前说话了。 “殿下,”她轻声道,“殿下还是要保重身体,况且世子既然也说莫难为下面人,殿下便息怒了吧。” 她来这一遭便明白了,皇后已经将父亲视作死人,也不会轻放了薛镇,所以萧宁安就算今天在牢里闹翻天,也救不出薛镇。 再闹下去得罪了狱卒,薛镇更要吃苦头了。 毕竟太子也不会住在牢中。 萧宁安的怒火被她劝得戛然而止,看了李月娇一眼,看着她担忧的神色,明白了她的意思,觉得闷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自己身为一朝天子,竟什么都做不了,连外甥兼好友的一个人,都不能救。 但他到底还是压住了脾气,高了高声,吩咐道道:“本宫不会追究你们,但从今天起,本宫天天都会派人来看着,因此你们最好好好照料着,别让他再添损伤,可明白?” 不是说给他们听的,而是说给躲在暗处之人听的。 “是,是,小的们明白了。@精华\/书阁·无错首发~~”两个狱卒连声道,在萧宁安转身离去的时候,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苦笑无言。 这哪儿是他们说得算的? 而牢房之中,震惊的薛镇在萧宁安转身而去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说了一句:“臣恭送殿下。” 而他躲在黑暗中的目光,一直追着萧宁安身边的“小太监”看去。 方才乍见时,他甚至想过要凑近些看,但稍微一动便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差点儿晕死过去,才放弃了那念头。 但那个人,是……李月娇? 应该是她,即便她刻意伪装了声音,脸也涂黑了些,但那双眼睛,还有说话时声软带俏皮的尾音,都说明了那个人是她。 所以太子才会来到天牢吗? 薛镇呆愣了半晌,忽然笑了。 有时候,连他,也小看了自己夫人的胆量啊。 * 而在天牢深处避开太子的蒋督使,因为太子最后的吩咐,气得险些咬碎银牙。 太子殿下可真不识好歹!这等优柔寡断又婆妈计较的人,竟是未来的新君?! 啐! 若不是因为投靠了皇后…… 他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能保证自己的地位。 他在萧宁安离开地牢的时候,用力踢翻了身边的凳子,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薛镇的牢门前,阴测测地瞪着薛镇,吩咐道:“开门。” 狱卒们慌忙将牢门打开。 蒋督使走进天牢,二话不说就抓住了薛镇受伤的左肩。 薛镇皱着眉头,无声地张了张嘴,但依旧将痛苦的声音压在舌底,不肯有半分示弱。 “我知道世子是断不肯轻易说的,”蒋督使冷声道,一点点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但小的们有的是耐性。况且世子也曾主持过褐衣人一段时日,该知道我们有的是手段,不会要你的命,但能让世子生不如死。” 薛镇听他的话,竟然笑了。 “就算我生不如死,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他说着略微凑近蒋督使,低声嘲弄道,“蒋督使,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若陛下无碍,你活不了;若陛下真有个山陵崩,太子登基,你活不了;即便将来事情有变,是其他人问鼎,你依旧活不成。” “蒋督使,庙堂上有野心,会投机的人许多,但如你这般未至终局,便将自己混到必输之境的,还是独一份呢。” 蒋督使勃然大怒,将薛镇用力摔在了地上。 “来人,将他拖出去!”他暴怒吼着,“老子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褐衣人的手段硬!” * 李月娇跟着。(本章未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镇的心思 萧宁安出了天牢时,雨已经停了,天边一线日出,白如玉,照得雨后的玉京城明亮起来。 但风越发大了,北风,冷得刺骨。 只是当李月娇的脸感受到寒冷时,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在地牢中便是僵冷的,所以出来之后,竟不觉得很冷了。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自己身体里的血都被冻住了。 好像是在薛镇请太子不要为难下面人的时候。 瞧瞧,到了死局之时,他还能替人想想。 李月娇想起了他那三年的漠视冷待,没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唏嘘。 他那时候大概真的因为怀疑母亲而特别恨自己,因此他对别人和对自己,才会格外不同。 那他为何到了现在,为了救自己和父亲,连最后的保命符都能托付给她? 好的坏的,信任的怀疑的,她想不通薛镇这个人,此时也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_o_m 两天,她想,她还有两天的时间能救建隆帝。 但愿陈三娘能来得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薛镇的心思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东宫 天牢之外,萧宁安的马车在等着,周遭则站了二十个护卫。 李月娇特意留意了一下,来的时候是这些人送来的,走到时候没换人、没多人,也没见护卫们面有异色,略放了心。 他们都是皇后派来的人,如此看,皇后如今还没有对太子生疑,他们也没看破自己的身份。 不过自己扮的喜来小内监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至少这群护卫都对他不熟悉,也没打过交道,否则不可能看不出来换了人。 萧宁安面色如常地上了马车,回头对李月娇道:“你也上来吧,本宫乏得很,你给本宫按按头。” “是。”李月娇垂首。 她还当自己得跟着车走。 按宫中规矩,内监宫女不得与贵人同车,不过来的时候因为着急,萧宁安吩咐她上车;走的时候他又用了这种理由把自己叫上车。 护卫们不很在意。 京中人知道太子心性好,没排场,往日出门时除非仪式,否则不太爱用仪仗,带的护卫最多也就四个,还会让随侍的太监宫女坐车,也会吩咐跟着的护卫骑马。 在小节处对人好,行事细心这点儿,李月娇觉得薛镇和太子还真是外甥似舅。 二人坐上马车后,车夫便催动了马车,但因为听着萧宁安说头疼,所以车行很慢,免得再颠了贵人。 @ 车内,李月娇和萧宁安分开坐着,中间能再做坐下一个人。 萧宁安确实头疼,靠在车内高高的垫子上,自己揉着额角。 虽然二人算得亲戚,还差着辈分,但萧宁安也不过二十五岁,他守着规矩,学着经典长大,虽然靠权宜之计让人上了车,但不可能让自己十八岁的外甥媳妇真来自己按头。 不成体统。 当然了,最好是这辈子没人知道李月娇在他旁边扮小太监的事情,不然传扬出去了,他们仨都尴尬。 而李月娇虽然和父亲学过些皮毛,但萧宁安不吩咐,她也不会主动过去给人按揉,便只在旁安坐,寻思着当如何行事。 马车走了一小会儿,萧宁安觉得头疼得轻些了,才放下手,倾身凑近李月娇,附耳低声道:“如今天牢走了一遭,你说的话,可还作数?” 外面护卫都是高手,耳力好,因此他将声音压得特别低,话也含混,免得被人听去。 李月娇用力点头,口中恭敬说道: “殿下如今,还要回御仙园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萧宁安的眼睛,颇有提醒的意思。 东宫就在皇城之内,只有回了东宫,太子才能想办法见到建隆帝,也能更快地知道消息,才能在得了药后,最快救下建隆帝。 萧宁安一时沉默。 他方才在天牢中的种种,想必母后已经知道了,而她并没有派人来抓自己,出了天牢之后,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想着,他抬手敲了一下车壁,吩咐道:“回东宫。” 车夫忙勒停了马车,偷眼看了看跟着的护卫们,没敢作声,也没敢按照太子的话转向。 护卫们都是皇后派来的人,他们人多,自己还是听他们的好了。 萧宁安眼见马车不动,心知车夫在怕什么。 他往日脾气好,但今天,他着实受够了人人都不肯听自己的吩咐,干脆坐到车边,呼一下将车帘掀开,看向那侍卫头领,似笑非笑地问道: “齐统领,本宫究竟还是不是东宫太子?” “殿下恕罪,末将等不敢。”齐统领立刻单膝跪下,如是道。 引得二十个护卫呼啦啦都跪下了。 李月娇在一旁帮腔:“殿下的头疼刚略好些,当心吹了风。” “本宫如今连自己家都回不得了,还管什么头疼不疼?”萧宁安嗤笑,依旧盯着齐统领,问道,“或者这样,。 本宫在这北风里等着,齐统领去问问母后,我究竟还是不是太子?能不能回东宫?” 太子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齐统领自然不敢再多言了,更何况太子还嚷头疼,这要是真的犯了什么病,他们可都得陪葬。 皇后只是让他们看好了太子,可没让他们弄死太子。 是以他起身吩咐车夫道:“听太子吩咐。” 车夫忙不迭称是,这方驾车,往皇城方向去了。 “殿下息怒,殿下坐回来吧,仔细受了风。”李月娇很尽职地演个小太监。 萧宁安这才摔下车帘,坐回到车内,对李月娇道:“你还算得本宫心意,就同本宫一起回东宫吧。” 李月娇立刻做出个喜悦的样子道:“是,奴谢过太子殿下。” * 皇城的承安宫内,詹皇后端着药碗,坐在再次陷入昏迷的建隆帝身侧,听人和她细说太子昨夜说的话,听人和她说薛镇如何不肯屈服,不由笑出了声。@·无错首发~~ 她让人扶起了建隆帝,一点一点地,喂他吃太医开的药。 药是好药,但也不过是吊命而已,建隆帝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昏迷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长。 而如今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口不能言,脖子以下均无知觉,只剩下眼睛还能眨眨,对着詹皇后怒目而视。 但詹皇后依旧每天根据太医的吩咐,喂他喝药,并在他醒来的时候,想办法喂他吃些东西,甚至会很慈悲地允许涂贵妃常来常往地看看他,由着涂贵妃在病榻前哭哭啼啼。 不过当然,她是让人看好了涂贵妃的,绝对不能允许她出事,也绝对不能允许她和外面传递消息。 他们之间近三十年的夫妻情分,曾患难与共的真情,只剩这一点了。 等到建隆帝驾崩之日,她的儿子会登基,她会成为皇太后。 她会好好地把涂贵妃放在宫中养着,把淮王萧宁宸放在京中养着,就像养个牲口似的,只要他们别再做怪,她也就当养了两个傻子充玩意儿了。 更何况涂氏能与建隆帝一起,也是她当年一手促成的。 彼时他们一家被削爵流放岭南,为了再起,夫妻二人联手算计了当时待字闺中的涂家嫡长女,最终借自己娘家与涂家的双重声势重回朝中,才成了赢家。 建隆帝后来对涂贵妃的偏爱,是觉得愧疚;她容下建隆帝对涂贵妃的偏爱,也是因为愧疚。 只是,建隆帝只记得对涂贵妃的愧疚,却忘了她这一路是怎样陪着他走来的。 她这一辈子,贪嗔痴怨,只在建隆帝一人身上,与他人无关。 当然,若他们做怪,自己一定会在死前料理了他们,确保她的皇儿地位永固。 “他还真是你的儿子,”詹皇后一边喂建隆帝药,一边如是道,不管昏迷的皇帝能不能听到,“只是不知道他的情深意重,待登上大宝后,又能剩下几分?” 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份血诏,不过薛镇竟然独身一人回来了,让她意外。 詹皇后从昨夜想到今晨,便想明白了薛镇的用意: 他是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李赋,换他的妻子一家,换长公主与孝惠郡主二人,好好活着。 也是有情有义的,但她在犹豫要不要答应。 天子死于非命,天下必有揣测,总得杀几个人堵住悠悠之口,尤其是不能让她的儿子背上骂名。 那得到建隆帝血诏,又有兵权的薛镇,无论他如何选择,注定是个必须被除去的隐患。 而一个必死之人的阳谋,她到底要不要踏进去呢? “让他们好生审着吧。”詹皇后最后淡淡地吩咐了关于薛镇的事情,“实在审不出来,再说别的。” 有人答应着下去了,又有人来报说齐统领求见。 詹皇后没立刻召见,而是。 继续缓缓将一碗虽好,再无作用的药给建隆帝喂完后,让人放下帘子,挡住如今已命悬一线的皇帝,才吩咐让齐统领进来了。 “末将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齐统领如常礼过,才道,“启禀娘娘,太子殿下回东宫了。” 詹皇后笑了笑,并不生气,只是笑道:“既然想开了,回去也是应当的。他毕竟是太子,本宫也不会为难你等。” “是,殿下还将那个叫喜来的内监也带回东宫了。”齐统领继续道。 詹皇后更加不以为意,只道:“一个小黄门而已,他得用就留在身边好了。” “是。” “回去吧,告诉太子,忽然从御仙园出来了,便也该知道好歹了,别见不该见的人,也别说不该说的话。”詹皇后慢悠悠地叮嘱。 齐统领的后背生了汗,应声道:“是,末将遵命。” * 东宫之中,自外面看一切如常,但进到里面,却是步步有人看守。 萧宁安一回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太子妃的院子,只是那院门口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因为太子妃姓涂,是涂贵妃的侄女儿,建隆帝在涂贵妃被封为贵妃那年的冬至大宴上,突然亲自赐婚,完全不给詹皇后拒绝的机会。 詹皇后不闹,不过一个月后便趁萧宁安不在时,让人一碗药灌下去,绝了太子妃的子嗣,同时又给太子安排了两个侧妃。 灌药的事情,詹皇后自然不会昭告天下,但也没对建隆帝瞒着。 那之前,帝后已经有了许多矛盾,而那之后,矛盾彻底被激化。 若非詹皇后娘家势大,詹皇后在群臣中也颇有名望,只怕早就被废了。 但让詹皇后想不到的是,那次事情后,自己的儿子竟然对婚前只见过两面,婚后也并没有感情的涂氏,动了真情。 这令詹皇后很是后悔。@*~~ 愧疚二字的杀伤力,她早该知道,是以那时候她已便按下决心,涂氏绝对不能活到太子登基那天。 如今萧宁安走到太子妃院门前,立刻就被人拦了下来。 “殿下,皇后说了太子妃如今病重,怕过了病气,还请殿下以玉体为重。”那人冷漠地重复着詹皇后的旨意。 萧宁安瞥了他一眼,虽然今天他一直被拒绝,不过这次,他没有再发作。 自己发作的结果,只能是让妻子更难,甚至…… 死得更早些。 因此他不过是站在院门口对着里面高声道: “阿瑾,我很好,你也要养好身体。” 我们才能有来日。 院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李月娇跟在萧宁安的身后,看着那被死死围住的院子,总觉得能听见一个女子的低泣。 她嫁入侯府三年,只见过两次太子妃。 那时候有一点点漂亮的女子,可神情总是怯怯,身子骨儿还特别不好。 因此她见太子那两个侧妃的次数,都比见太子的次数多些。 孝惠郡主那么爱和她谈古、谈宫中事的人,都从没和她提过太子妃。 是以李月娇对那位未来要成为***的女子,一无所知。 直到今天,她看着这情势,看着萧宁安被拒之门外的模样,才蓦然感到,怕是那位娘娘在东宫的情景,都比不上自己在侯府那三年的光景。 至少在被薛镇冷落的三年里,婆婆孝惠郡主对她是真心疼爱。 太子妃姓涂,而皇后和涂贵妃,积怨太深,李月娇想着,有些难过。 她明明是无辜的,婚是陛下赐的,涂家想也有心攀附,她一个闺中女儿,又能如何呢? 大人物的权谋对抗,又何必牺牲一个小女子? 她就这么叹惋着,和萧宁安到了书房。 此处终。 于再无旁人了,只有萧宁安最贴身的内监贺忠,跟进来了。 萧宁安很直接,指着李月娇对贺忠道:“她是安阳侯世子夫人。” 李月娇还笑着对她施了半礼。 贺忠惊得人噗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她这两日会留在这儿,别让人觉察出她的身份。”萧宁安的语气倒是温和,“放心,出了事情,也不会怪在你的头上。” “是,是,小的明白。”贺忠虽然怕得厉害,但还是叩头在地,应得坚决。 前些日子他们都被绑到了御仙园,用来威胁太子,而太子为他们这些奴才的命,妥协了。 只此,足以他以命相报。 萧宁安不管贺忠如何想,只问李月娇:“夫人接下来,要如何做?” “请殿下这两天务必守在陛下身边。”李月娇道,“再请殿下卖个破绽,让皇后娘娘知道我在殿下这儿,还能有办法能救了陛下。但莫要太早,我那姐姐总要明日中午后才能回来,那前后让娘娘疑心就好。” 萧宁安一愣:“这又是为何?” 李月娇笑了笑:“不过是声东击西,以防万一罢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四章 皇后的愤怒 萧宁安在东宫浅眠片刻,恢复了精神,便到了承安宫,和詹皇后在建隆帝的病榻之前,恳谈一番。 当天下午,皇后在建隆帝又一次艰难醒来的时候,招了左右丞相、六部堂官、拱卫京城的五支兵马的将领一起入宫来,并与太子一起,在病榻前痛哭流涕,做一边哭天子病危,一边望朝臣们要共勉助力。 建隆帝此时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人除了转眼睛,什么都不做不了,只能恨恨地看着詹皇后,没多久又晕死了过去。 官员们甭管心中有没有疑惑的,这时候面儿上指定都没有疑惑,只跪在建隆帝病榻前也哭一番,各表忠心。 这日下午,皇帝骤然病重的消息终于不胫而走,朝事暂由皇后垂帘听政,而太子则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侍疾。 皇宫之内,朝堂之上,安静如常,纵然有流言蜚语的酝酿,也不会在事情未落定之前,轻易传出去。 就连京城有些消息灵通的百姓知道了,也不敢多言,个个谨小慎微,甚至开始偷偷准备各色麻衣、白布、素服等等。 稍微显眼些的,不过是几个急着娶亲的人家,趁日子提前办了喜事,避免耽误儿女吉时。 偌大的玉京城,在安静中等待着这位历尽艰难才登基,颇有雄图大志,兴科举,提拔培养年轻将领、官员,在与陈、郑两国对峙中总能取胜,为大昭一统天下做了最后准备的皇帝,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 就连詹皇后,在此时,竟也能回忆起她与建隆帝相依为命的最艰难岁月。 也只剩想想而已。 无论是谁,都在等待某个瞬间,才会将酝酿的阴谋阳谋,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至第二天午后,太医回话说,建隆帝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正在喝茶的詹皇后听见这话的时候,愣了几息,淡然地放下茶碗,问道:“太子呢?” “还在陛下旁守着,殿下昨夜一夜没睡,一直守到了现在。”来人道。 詹皇后听见,长叹了一声:“是个实心的傻孩子,怎么就把那孩子养成了这样?只怕他心里,早就恨了我吧。” 来人伏在地上,不敢接这话。 詹皇后呆坐片刻,起身道:“让殿下先回东宫歇息片刻吧。” “娘娘,奴们劝过了,太子不肯,之前还派人回去,让东宫那边准备了些换洗衣服,贺忠刚送了过来。”来人道。 詹皇后无奈摇头,正要往承安宫去的时候,忽得外面又有人急匆匆地进来,但见殿内人多,便没有说话。 “怎么?急急忙忙的?”詹皇后问。 那人这才过来,凑近詹皇后道:“娘娘,东宫那边,昨日太子殿下带回宫的人,似乎并非那个在御仙园洒扫的小太监。” 詹皇后的眉头猛地一皱,看向来人。 “怎么回事?” “小的本不知道,但如今在太子府看守的人,有个人见过喜来,说长得不像,今日贺忠送完东西回东宫时,有人听见贺忠唤那人“夫人”。” 詹皇后的眼睛顿时睁大了,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意识到了是哪个“夫人”,不由气笑了。 好好好,竟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玩起了暗度陈仓! “淮王到何处了?” “今夜会入京。” “去把那位夫人给我带来!”詹皇后站起身来,眼中闪过杀气,刚走出两步,便道,“也不必带到这儿来了,本宫要到天牢里去。” “是。” * 天牢之中,薛镇是被人泼醒的。 他的左肩彻底没了知觉,双腿只剩下空洞的疼痛,每动一下,裂开的腿骨、伤重的关节都在叫嚣着让他屈服。 但薛镇依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艰难地爬了起来,靠在墙壁上,无声地宣告着他仍未放弃抵抗。 首\./发\./更\./新`..手.机.版 (下一页更精彩!) 。 但令他意外的是,当他睁开眼睛时,落入眼帘的并非蒋督使与狱卒们的黑色靴子,而是大红织锦凤穿牡丹的裙摆。 他微顿,缓缓抬起头向上看,目光最终落在了詹皇后那带了些许悲悯之心的脸上。 “……” 只一眼,薛镇便垂下目光,开口道,“罪臣,见过娘娘。” 没有怨恨,没有痛苦。 坦然地居高临下看着他的詹皇后,有一瞬间的心软。 他们一家结束流放重回京城,复了王爷爵位那年,薛镇便被他们选中,做了长子萧宁安的伴读。 如此做,不但是因为她的丈夫与一奶同胞的长公主关系匪浅,也是为拉拢薛镇的父亲,彼时已露锋芒的安阳侯世子。 但等到薛镇入府,她和丈夫,还有彼时尚年幼的长子萧宁安,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个温柔寡言,但爱笑也很聪明的孩子。 喜欢到萧宁安把他当成亲弟弟那般对待,喜欢到她的丈夫出入都将他带在身边,喜欢到如果不是老侯爷那荒唐的婚约,她想过要把女儿嫁给薛镇。 薛镇也没有辜负他们全家的厚望,先帝去世那年他才十二岁,便多次救下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和她的女儿,还有阖府上下人丁。 但薛镇并非好勇斗狠之辈,他小时候就有些名士风范,不爱荣华富贵,只爱读书,山水,花花草草。 但他依旧在父兄意外辞世,祖父不理俗务的时候,挑起了安阳侯府;也在陛下需要他的时候,弃文从武,领兵边疆,成为了最能震慑陈、郑两国的将领,并做了很多建隆帝必须做,但又不好直接做的事情。 他只有二十二岁,却已有了几分一代名臣、名将的风采。 詹皇后曾想过未来更稳重,更果决的薛镇,辅佐自己儿子的情景。 但现在,天子一家都倚重的少年人却和个血葫芦似的,也不知道身上都有什么伤,狼狈至极。 偏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自如,虽然动起来时,会因为牵扯伤口而有皱眉抿嘴等忍痛的表情,可等他靠墙坐起,看向自己的神色,还和她熟悉的那个年轻人一样。 詹皇后见了他,才真正为如今的场面感到难过。 薛镇有今日荣华,是因为与天家牵扯太多,他未必想要。 薛镇有今日结局,同样是因为与天家纠缠太深,才卷进权谋争斗的洪流中,得把他同样未必想要。 与自己,何其相似? 詹皇后到底有了几分真假参半的心软,轻叹一声道:“罢了,仲敬,你想要的,本宫给你便是。” 薛镇笑了,但只是一笑,便牵动早就红肿破了的唇角,疼得更厉害了。 “多谢娘娘。”聪明人对话,不需要那么多弯弯绕绕,只说便是了,“陛下如今……如何了?” “太医说,陛下只在这一两天了。”詹皇后说着,看着薛镇的眼睛问,“仲敬,你也认为今日的事情,是我做的吗?” 薛镇缓缓摇摇头:“我知道娘娘与殿下这几年过得并不好,但娘娘与殿下,不至于如此。” 詹皇后听见这话,打量着他,笑出了声音,如唠家常一样地坐在了狱卒搬来的椅子上,叹道: “瞧瞧,连仲敬都觉得不会是本宫与太子做的……至亲至疏夫妻,古人的话,还是要信个一二的。” 薛镇没有说话。 詹皇后看着薛镇,却好像是在透过他,追忆她与建隆帝的曾经。 “我嫁给陛下的时候,便知道他不被先帝喜欢,高祖在的时候还好,等高祖驾崩后先帝登基,我和陛下就一天比一天艰难。但即便如此……我没放弃过他,他也从没丢下过我。本宫曾想过,我不但要与他白头偕老,我还要助他成事,助他问鼎中原,助他开万古盛世。可结果呢?仲敬,他给你的血诏上,是怎么写的?” 。(下一页更精彩!) 詹皇后的脸上有了伤怀。\./手\./机\./版\./无\./错\./首\./发~~ “他病倒的那天,看我的目光,宛如仇寇。 “我以为……他就算不再爱我怜我,弥留之际,也该信我一二。仲敬,本宫这近三十年的日子,像不像个笑话?” 一国***早就遣散了狱卒,只为对个小辈说点儿心里话。 可薛镇无法评说,也不可能说什么。 他早分不清皇后的话是真的,还是只为问出血诏下落的戏。 “娘娘该知道,陛下年初招臣回京,是想过让淮王掌镇北军的,”他看着詹皇后,“事关己身,当时又有陈国挑衅,陛下问臣可否时,臣怕误事不敢多言,但千秋宴后,陛下仍命臣再回镇北军中。”.. “娘娘聪慧,该知道陛下仍是属意太子的。因此娘娘又何必如此?又何必……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他如今说话身上都痛,但依旧,慢条斯理地,将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詹皇后知道他说的无关之人是谁,容色淡了下去,说道:“我的丈夫即将死于非命,总该有人付出些代价。” 薛镇笑得坦然:“我知道娘娘顾虑,所以那血诏不过是无辜之人的保命符。如今两难之地,臣无法对陛下尽忠,也不能对太子尽义,只能以我之死,换他们平安。” 他说得很诚恳,但詹皇后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她已经明白,存了死志的薛镇,永远不会松口了。 “无辜之人?那仲敬那位无辜的夫人,为何不隐姓埋名遁走他乡,而是要留在太子身边?”她冷冰冰地反问。 薛镇的心猛地一缩,不知皇后此话是怎样的吉凶。 詹皇后观察着他的神色,态度越发冷了下来,继续道: “看来你知道啊……呵,仲敬,如今时候太子该是恨着他们李家人的,却能藏你夫人于东宫之中。若非以救陛下的借口,她怎会让吾儿失去理智?” 薛镇以为李月娇被抓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终于软了态度,哀求地开口:“娘娘……” “薛镇,”詹皇后连名带姓地打断他的哀求,“陛下是中毒而死,是你的岳父下的毒,你的妻子却能解毒救陛下?如此大戏,真是可笑,还是说你们的戏,不过是为了坐实太子杀父的大罪而已!” 她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神情越发愤怒: “而你竟然说他们是无辜之人?那本宫今日倒要问问你口中的无辜之人为何要做这些事情?还是说薛镇……”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詹皇后听见了,之前的那点儿真五分,假五分的心软,彻底没有了。 到了这一步,她不能容许一点点的失败可能。 若李月娇真的从此离开,她或许还能有一分冷静,允了薛镇的以死相求。 可李月娇非但到了太子身边,竟还能说动太子,同自己做戏。 如此,她必须拿到血诏,也绝不能容留李月娇,给太子带来任何一点儿伤害。 “是你有什么图谋?”她冷冰冰的问。 薛镇想要哀求的心,因为詹皇后的最后一问,彻底熄灭了。 他只能绝望地看着外面脚步传来的方向,等待李月娇被押进来的那一刻。 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去找太子? 为什么……要做会坐实自家谋逆弑君大罪的事情? 你明明,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薛镇脑海中有一瞬间闪过个答案,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詹皇后已彻底跌入了冷静,无喜无悲地说: “仲敬,本宫怜你夫妻情深,便到地下,做一对鬼夫妻吧。” 她话音落时,外面的人已经进来。 只是一个小黄门,薛镇认得,是詹皇后身边的人。 。(下一页更精彩!) 没有李月娇的身影。 薛镇微怔,刚才已经绝望的心,忽然升腾起了一线希望。 詹皇后紧锁眉头:“怎么回事?李氏人呢?” 那小黄门普通跪倒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娘娘,那李氏不知几时离开东宫,不见了人影!” 詹皇后猛地从椅子上站出。 淮王今夜会入京! 而血诏,在李月娇手中! “废物!”她真正的失态了,头晕目眩地好容易才站稳,“去找!告诉蒋迢,就是褐衣人把玉京城翻过来,也把她给本宫找出来!” “是,是是,蒋督使已经派人去找了。”小黄门慌忙道。 而靠着墙的薛镇看那战战兢兢的内监,再看着皇后的愤怒,竟然轻松地笑了。 “娘娘,”他缓缓道,“若她真能救陛下,娘娘又何必动怒?” 詹皇后对他怒目而视。 薛镇没有避开目光。 她安全了,似乎还能救陛下。 那他心中思虑,反而更加清晰了。 “娘娘真的,从没怀疑过吗?”他问。。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不高兴 李月娇是在贺忠给太子送完东西后,用了贺忠的腰牌,离开了皇城。 不过她并没有出玉京城,而是直接回到了安阳侯府。 侯府如今安安静静的无事发生,直到门房打着呵欠开了角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是打扮成个小太监的李月娇时,震惊得腿一软,摔跪在地上。 「夫人,您怎么……」门房瞧着她的打扮,战战兢兢地问。 李月娇神色平常,迈步进院,口中问道: 「郡主可回来了?」 「郡主还陪着长公主在庙里。」门房连滚带爬地起身,关上院门,跟在李月娇的身后道,「上个月二十日时回家住了两天,月初又回去了。」 」薛爷爷呢?后院是谁管事?」李月娇往自己的院子走去,继续问。 「薛爷爷在家中,郡主走时留了卢妈妈打理后院,小的这就去请。」门房还算机灵,没用李月娇吩咐,便慌张去了。 很快,没等李月娇走回她的院子,薛贵和卢妈妈,就匆忙过来了。 「夫人。」二位方才虽然听门房说了,但真正瞧见李月娇的扮相时,依旧唬得够呛,拱手施礼道,态度客气。 薛贵今年五十多岁了,在老安阳侯爷还没开始修仙的时候,便是府中最得用的小厮,还随了主家的姓,荣耀至极。 如今老主家不靠谱,但薛贵仍兢兢业业地当着侯府大管事,颇得孝惠郡主和薛镇的倚重。 虽然李月娇和世子不和睦,因此府中仆从多暗中瞧不起她,但薛贵对李月娇一直很客气,时常还能压着前院各处小厮不许逾矩。.. 而卢妈妈更是孝惠郡主陪嫁过来的心腹,向来敬着李月娇。 「家中这两天可有外人来?」李月娇放慢了脚步,问他二人,语气稍微有些急迫。 薛贵回话道:「没有,因着主家都不在,小的吩咐了孩子们好生看管门庭,不敢放肆。」 如今安阳侯府的主人家,一个在道观修仙,一个在庙里吃斋,另外两个在北面军中。 因此满院子上下只剩他们这些奴仆了,薛贵身为大管家主事,不许下面赌钱吃酒之类,更不人出去乱逛,避免生出事端。 虽然严,但侯府的奴仆们都很开心。 横竖侯府钱粮照发,却不需要忙碌伺候人,这岂非神仙日子? 薛贵本也没当大事,侯府一直人丁不旺,所以常有一家主人都不在家的情况,他们早就习惯了。 可如今李月娇这般情形回来了,经过世事的薛贵心内,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是以他和卢妈妈对视一眼,仗着年长有身份,回完话便问道: 「夫人,世子呢?可要小的们去请了郡主回来?」 李月娇听家中没事,便明白皇后那边果将薛镇的事情,瞒住了。 「不必,没什么大事,」她吐出口气,不想惊到他们再起事端,只吩咐道,「烦薛爷爷去告诉众人,等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许硬犟,不许出头,更不许与人冲突。来人如何吩咐,你只管带了人来见我就是。」 而后,又对卢妈妈道:「也请妈妈去告诉丫头们,锁了门不许出来,否则丢了体面就不美了。」 这两个吩咐,薛贵和卢妈妈便觉得和炸雷似的。 这怎么说的仿佛……朝廷要来抄家一般? 「夫人,是出了什么事情吗?」卢妈妈急着问,「或者,奴还是着人去请了郡主回来吧。」 李月娇冲着卢妈妈笑了笑: 「来不及了的,我怕来不及了的,薛爷爷和妈妈先去吩咐了吧,放心,有我。」 说着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李 月娇的院门口。 李月娇一脚迈进了许久没回的院子。 薛贵和卢妈妈对视一眼,无法,只得揣着紧张的心,吩咐下去了。 * 如今李月娇的院子里,只剩陪嫁过来的粗实丫鬟和婆子,归兰妈统管。 见自家夫人回来了,兰妈本来是喜气洋洋的,可看着她这扮相,云团还不在身边,立刻疑惑起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她问。 李月娇摇摇头没做答,只吩咐她开了自己的房门,同样吩咐丫鬟们各自回屋锁了门。 「等下外面就算死人了,你们也不要出来,省得碍事。」 她第一次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唬得丫鬟们脸色都白了。 「如云,」她吩咐完,又唤了平日在院里灶上干活的小丫头,「倒碗茶来,不用先烧水,就你们平时喝的,给我一杯就好,我渴了。」 说罢,她回到房中,换下小太监的衣服,换上了一套半旧家常的冬衣,藕色的小袄,石青色的裙子,都是衣边裙边有点儿压边的刺绣,素得很。 她散了头发,坐在妆台前,又喊兰妈来帮她蓖头、梳头。 「就绾个髻便好。」她知道兰妈平时不是做这些的,不如云团手巧,所以吩咐了一声,并打开妆奁,翻了个寻常的并蒂莲花的金簪出来。 兰妈忙过来了,惴惴不安的,但不敢多问。 不多时,如云端了茶水进来,她手脚颇笨,水还洒出了一些,被兰妈瞪了一眼,嫌不上台面。 李月娇对着如云笑了笑,接过茶来喝了半口。 侯府丫鬟们吃的茶,也不会差,只不过如云用了滚水,李月娇嫌烫,便握在手里暖手,也不说她,只吩咐道: 「你再去升个火盆来,放在门口,记得,是要见了明火的火盆,不是炭盆,放下了,你也回屋锁了门,不许出来。」 如云怯生生地应了声是,跑出去了。 李月娇不再说话了。 好累啊,她看着镜中已显出憔悴苍白的自己,感慨了一声。 她能做的已经都安排出去了。 可到底是全家一起给那没影儿的阴谋陪葬,还是如她所愿救下所有人,她也不知道。 「尽人事听天命」六个字,李大姑娘长到十八岁,才在今天,真切明白了。 兰妈妈给她梳好了头,李月娇放下茶碗,又对镜正好簪子,才问: 「兰妈这段日子,可回去过机巧阁?」 「回去过两次,看看老太太。」兰妈应声,「老太太身子骨好得很,不过那秦姑娘和几个老工匠被世子招去了北面,夫人可看见了?」 她当初刚知道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寻思着世子既然看重了机巧阁,那岂不是意味着自家姑娘能过得好些了? 可如今李月娇就这么一人忽然回来,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却下了那吩咐,只让她觉得事情不好。 李月娇点点头,拿起凉得差不多的茶,一饮而尽。 外祖母想必还不知道父亲出事了吧。 事情出的太突然了,六哥哥能迅速到安化郡传递消息,还是托赖那山野堂的主人。 只是李月娇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去想山野堂的图谋了。 忽然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喧闹,间或还有兵器相撞的声音。 李月娇脸色一沉,旋即又笑了。 她放下茶杯,回头走到博物架前,拿起了一个小盒子,转动了一番后,让兰妈妈留在屋中,自己走了出去。 她刚关上门,院门便被人踢开了,十来个褐衣人舞刀弄枪地冲了进来,院中顿起肃杀之气。 薛贵紧张地跟着那群人,看见李月娇后哭丧着脸,道:「夫人,这是,这是……」 他倒是依着吩咐行事,可这也太吓人。 「薛爷爷,没事,您先退下吧,」李月娇打断了他的话,站在门口的火盆旁,打量那为首的褐衣人,笑道,「啊,我在安化郡的时候见过这位大人,是姓蒋的吧?大人怎么也回来了?」 当时她在安化郡的时候,因着每天上街,所以见到了不少人。 有镇北军的将校,有县衙、府衙的各种小吏,自然就也见过蒋督使。 那次蒋督使带着三个人和长奉一处,往个当铺去,见了李月娇的羊车时,因为有外人在,所以长奉还停步施礼,做出个恭敬的模样。 她只和蒋督使见过那一次,至今不知道那天他们要做什么,但这个男人的长相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蒋督使明明长着一张那么普通的大众脸,却有着一双极其凶恶的眼睛,看向自己的目光如斧如刀,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把她劈成两截。 李月娇知道他对自己有恶意,只可能是因为薛镇,本不愿理会或者打交道,但因着她甚少看见如此不掩盖恶意的目光,所以还是记住了这位蒋督使。 也是奇怪,他与薛镇不和睦,对着她吹胡子瞪眼做什么? 此刻,目光凶恶的蒋督使看着气定神闲的李月娇,视线最后落在了她手中的盒子上。 他知道李月娇不会武,因此示意手下人莫要妄动,只围住院子,自己则对着李月娇阴测测地笑了: 「夫人好记性,只是夫人本也该留在安化郡,又为何会回京呢?」 李月娇嫣然一笑,将那个盒子一只手拿着,放在了火盆的垂直上方,悠悠道:「蒋督使,事情到了今天,你我心知肚明,不妨有话直说吧。」 蒋督使的目光因她的动作而更加锐利,一双眼睛如同充了血一般,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冷道: 「夫人既然明白,便将东西交出来吧,许还能让令尊和世子,得个痛快。」 李月娇不为所动,只是拿着盒子的手,往下沉了沉。 火盆中火焰吐出的火舌,眼看着就要燎到她的手了。 蒋督使猛然紧张起来,想要过来硬抢,但又怕李月娇真的烧了那盒子,因此不敢动弹,只能装腔作势道: 「夫人该明白,那你手中的东西若真毁了,只会省了蒋某的力气。」 李月娇看着他,笑意渐浓:「蒋督使这样聪明,更该明白我手中的东西,除非是……」 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除非是贵人亲眼见了,亲手毁了,她才能信了以后再无妨碍,不然即便我今日烧了这东西,也是在贵人心中永远留下了那么一根刺,天长日久的,刺越扎越深,贵人只要想起来便会寝食难安,到那时候,我和世子早都成了灰,因此贵人只会气是蒋督使,今日办事不力呢。」 蒋督使的脸色顿时黑成了锅底,死命盯着李月娇,半晌不说话。 他承认,她说对了。 李月娇欣赏着他变色的脸,笑意中带了一丝少见的阴郁: 「蒋督使,我那日去天牢看过世子。他身上的伤,是你干的吗?」 蒋督使阴沉着脸,依旧盯着那盒子,只想该如何将那盒子夺下,冷声道: 「是在下,夫人已经穷途末路,又能如何?况且夫人已经知道了蒋某手段,你就不为令尊想想吗?」 反而是薛贵此刻,终于听明白了他们之间云山雾罩的说话,当下就慌了神,双股战栗,险些晕死过去。 世子进了天牢?! 怎么会这样?!是宫中 出了大事?还是边疆出了大事? 李月娇垂下了目光,哼笑一声,看向手中的盒子。 「你那样伤害世子,我,不高兴了。」她淡淡说完,手一松,那盒子遍掉在了火盆之中。 火舌顿时将那深棕色的盒子吞没。 「不!」蒋督使疯了一般冲过来,一脚踹翻那火盆。 却不料那盒子虽然滚落出来,身上的火依旧不熄灭,甚至没有给他第二次抢救的机会,刚滚落在地便忽得弹着散开,里面放着的东西刹那化为灰烬。 蒋督使哪儿想到一个盒子竟然容易就散,当下呆在了当地。 他的似锦前程! 李月娇在蒋督使冲过来的时候,是着实被吓到了,慌忙避开靠在了廊柱上。 不过再看见他那扭曲的脸,李月娇又觉得好笑,虽然怕,嘴上却不肯示弱,只淡然道: 「督使大人该知道我娘家是做什么的,机关巧物之用还算精通,现在我既然想要毁一样东西,又怎可能让督你阻止呢?蒋督使,你现在后悔那么对世子了吗?」 蒋督使已经失了理智,立刻拔出剑来,指着李月娇喝道:「老子不会让你好过,来人,将李氏……」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影忽越墙而入,将李月娇拦腰抱着,抢下了台阶。 同时,院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女子愤怒的声音在门边响起: 「放肆!什么货色,也敢在侯府撒野。」 蒋督使还没反应过来,他和他带来的人,便被人反围住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进宫 承安殿中,守在建隆帝病榻侧的萧宁安,从贺忠送来的换洗衣物的夹缝里,摸出了一粒红褐色的药丸。 他将那药攥在手中,坐在病榻前,看着建隆帝已成惨金的脸庞。 自从建隆帝中毒病重之后,他心一直很乱,直到此时他握着那药丸,意识到距离自己仅一步之遥高位上的君父的生死,竟然掌握在他手中的时候,他蓦然想起了这几年,自己和母后经历的种种。 母亲的痛,母亲的伤,母亲的恨。 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不甘,自己的忐忑。 病榻上的男人,已经很久不是母后和他的好丈夫,好父亲了。 萧宁安想了很久,忽得自嘲般笑了。 原来自己在犹豫。 自己竟到了现在,才开始犹豫。 到了最后一步,那么多人的生死捏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才明白了母后为何可以那么冷静地处置;才真切理解了母后幽禁自己时,让自己想想前朝旧事的话。 ——不是殿下,就很好。 不理,不管,安安静静地坐着,看着病榻上的人死去,那皇位,就是自己的。 ——还请殿下,一定要保世子不死。 那对夫妻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世上有赤诚之人,两难之间亦想保全他的名声而自投罗网;世间也有天真之人,明明能逃,却为了另一个人走到他身边,愿意赌上自己的命换别人活着。 最终,萧宁安还是下定了决心,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将手中的药丸塞进了建隆帝的嘴里。 他不能辜负信任自己的,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也不想等今夜父皇驾崩后,其下酝酿的种种在今后的某一天闹出来,变成史书笔记中的一点疑案,却是自己的母后背了千秋骂名。 他这个储君,终究不坚定,也是个天真的傻子,长不成那明知生父有救,却放任他去死的人。 「父皇……」他俯身在建隆帝耳边,感受到了他的吞咽,低声道,「一切罪责,自有儿臣承担,还请父皇不要怪罪母后。」 他说完这话后,在病榻旁坐直,垂首安静地等着。 没过多久,建隆帝的手指动了动。 再一会儿,皇帝睁开了眼睛,如溺水之人刚被救起时那样,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外面服侍的宫人都吓坏了,纷纷跑进来跪下,也不知道建隆帝这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好了。 萧宁安不想这解药如此好用,立刻过来扶着他,焦急道: 「父皇!父皇?」 建隆帝喘了很久,看看自己的手,又动了动双腿。 他确实,活了…… 下一瞬,他向着太子怒目而视,抬起手,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打了萧宁安一巴掌。 「啪」的一声重击,响亮至极。 「你这个优柔寡断的……」建隆帝喘着粗气,恶狠狠地骂了半句,便再说不下去了。 他优柔寡断的儿子,用自己的登天路,换了他活着。 刚刚赶回承安殿的詹皇后,为着这句话,顿足在了殿前。 * 安阳侯府之中,被陈三娘抢下来的李月娇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孝惠郡主的身侧。 风尘仆仆的孝惠郡主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的,脸色更是因为赶路和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李月娇还当自己在做梦,小声唤道:「郡主……」 只两个字,她已经哽咽。 孝惠郡主干脆不理会别人,只一把将李月娇抱在怀中,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肩上,安 慰道: 「多亏有你,幸好有你。」 李月娇殚精竭虑几日,担心太晚,担心太子变卦,担心她判断错误,最终害了所有人。 因此现在,被个素疼爱自己的长辈抱住,说她做得很好,只觉得有了主心骨,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郡主,我爹和世子被抓了。」她低声道,很委屈。 孝惠郡主轻轻摩挲着她:「不怕,你爹不会有事,很不要担心仲敬。他享了荣华,事到临头,又怎能不舍性命。」 李月娇听见,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委屈,或者难过什么,她就是想要哭。 孝惠郡主轻轻拍着她,坚定而温柔:「但有我和长公主在,舍了这一身荣华,定能保住你与亲家的性命。」 院内,蒋督使淬毒的目光瞪死了郡主,冷声道: 「郡主既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怎么敢包庇这等逆贼。」.c 孝惠郡主瞥了他一眼,见他犹不知死活的模样,依旧拍着李月娇,冷声道:「是不是逆贼,轮不到你来定罪。」 说着,她对带回来的护卫、护院等道:「愣着做什么?把这些个野人请了出去,事后宫中问罪,自有本郡主在!」 护卫们齐声应是,立刻动手便要赶人。 蒋督使看出来孝惠郡主是安下心要与他们闹一场了,反而不敢动手了。 事情未定,正是微妙之时,他敢抓一个侯世子的夫人,但绝对不敢明火执仗地与郡主护卫打起来,闹成满城风雨。 他只能怒道:「郡主!末将可是皇后娘娘……」 「住口!」孝惠郡主立刻打断他,「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攀附皇后娘娘?!」 她话音将落未落的时候,忽然又有一群人乱糟糟地进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尖锐的声音道: 「这是在做什么?怎的侯府之中还上演了全武行?」 众人看时,来人是建隆帝身边的奉茶太监福海。 只见福海站定,对着孝惠郡主与李月娇笑眯眯道: 「郡主,李夫人。」 他一开口,在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李月娇躲在孝惠郡主身旁紧张地盯着福海,生怕等会儿他说出来的话是: 陛下驾崩了。 蒋督使的心更是跳到了嗓子眼儿上。 成败,富贵,此时就在福海传的话上了。 「陛下宣郡主与李夫人入宫,有要事商议。」福海说这话的时候,平平和和的,没有怒气。 李月娇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陛下,该是平安了吧? 她做对了?没有迟,没有估错? 孝惠郡主经历得多,还算冷静,先开口奉了旨意,才笑问道: 「福海爷爷怎么给我传话也这般模样?难道我那皇帝舅舅此时宣我等进宫,是生了我那蠢儿的气?」 其实在看见是福海来宣旨的时候,她已经确定宫中无事了——福海是建隆帝身边的老太监了,与长公主颇有渊源,自然和她也亲厚一些。 果然,福海恭恭敬敬的,态度非常好:「郡主说笑了,陛下如今好得很,又何来生气之说?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蒋督使的心猛地一坠。 他们谋划了这样久,竟然功亏一篑,两手空空? 不是说那药极厉害吗?建隆帝怎么还能活着?! 他心下不甘,但孝惠郡主和李月娇的心,彻底放下了。 李月娇累了这几天,根本没有好好休息,此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缓了缓才支撑着站稳。 「郡主,媳妇是不是该换了品装?」她小声问。 孝惠郡主拉着她的手宽她的心:「这孩子一贯实心眼,是被吓到了。事有缓急,此时谁还在意这些?你如此,不算失仪。」 李月娇点点头,回头看了陈三娘一眼。 「多谢陈娘子了。」她由衷道,「娘子先在我院子里歇歇吧。」 陈三娘抿嘴一笑,之前对着她总是锋芒毕露的不驯,此时再不见了。 连薛镇都认了的死局,竟然真的被她捣鼓出了活路。 她终归,还是佩服李月娇这等心性的人。 「多谢夫人。」她施了一礼,如是道。 福海让了身子,请孝惠郡主和李月娇先走,再回头时和刚刚想起这还有一群褐衣人似的,对院中神色晦暗不明的蒋督使: 「对了,不知道蒋督使带了如此多的褐衣人,是要来做什么?」 刚走出两步的孝惠郡主回头瞪了蒋督使一眼,抢先冷淡说: 「谁晓得呢?我刚回家的时候,还当是有人要抄我的婆家呢。」 福海笑了:「郡主说笑了,安阳侯世代忠良,又怎么会有抄家之罪?」 他说罢,对着蒋督使道:「蒋督使既然在此,老奴也不用费力了,还请督使大人一同进宫吧。」 心中思绪烦乱,又恨又气的蒋督使,此刻见福海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很客气,又存了一份侥幸,便拱手道: 「是,末将遵命。」 虽然陛下已经无碍,他们大势已去,但有些事情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停下的道理。 只要今次他能保住性命…… * 马车之上,孝惠郡主一直拉着李月娇依旧冰冷的手,轻轻摩挲着,想给她捂热。 「陈三娘来告诉我仲敬出事的时候,我吓坏了。」她柔声道,「可等她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的时候,我却当她是骗我的。」 李月娇对着她,挤出了笑容:「别说郡主了,媳妇想想这些日子,都觉得和场梦似的,生怕自己猜错了,做错了,酿成大祸。」 她的眼眶本来就红着,这句话说完,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孝惠郡主疼惜地拿出帕子给她擦泪,安慰道: 「惹了人的算计,又是这种塌天大祸,要怎么做才叫对?怎么做又叫错了?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而丫头你做到了,天命也在你身上。」 李月娇忙道:「是天命在陛下,才会没事的。」 她说罢,还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车外,生怕被福海等人听去,再生事端, 孝惠郡主被她的谨慎逗笑了: 「咱们婆媳说话,你怕什么?天命就是在你。否则……娘娘也罢了,若太子……稍微差错一点儿,这事情,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所谓天命,不过是赌一人心意而已。 「太子仁厚,郡主,太子真的想要救陛下的,他还答应我就算我救不了陛下,也会救下世子的。」李月娇轻声道,「所以郡主,太子……会有事吗?」 孝惠郡主看着复又天真起来的李月娇,叹了口气,安慰道:「陛下应该会高兴,他有个将他置于皇位之前的儿子。」 太子的心性确实好,只是有时候心性好,可能是杀死自己的刀。 不过她看着李月娇略有放松的神色,到底没有将这话说出口,而是感慨道:「仲敬那般对你,你还肯这样救他,娇娇,我啊,欠了你一条命。」 李月娇听见这话,忽然想起自己与薛镇那仍如一团乱麻的「仇恨」,若将来郡主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她一时出神,许久,才垂首道:「 这次,是因为世子,真心想救我和我爹在先的……」 她和薛镇之间,仍是谁也不欠谁的,如此将来查清真相,他们之间的了断,才能真正果决吧。 孝惠郡主没觉察到她语言中的苦涩,只是疲倦地笑道:「是啊,人和人之间想要过好,不就是得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吗?今后啊,你们就好了。」 * 李月娇跟着孝惠郡主到了承安殿中时,建隆帝坐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神容肃穆。 詹皇后则坐在一边的高椅之上,无喜无悲,仿佛一尊雕像。 太子萧宁安则立在龙榻之侧,手中还端着个药碗,也不说话。 长公主坐在龙塌之旁的矮凳上,笑盈盈地拉着建隆帝的手,正在低语。 长公主萧岐是先帝第一个孩子,如今已经六十四岁了,但看着像是不到五十,保养得极好。 在李月娇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个慈祥寡言的老奶奶,向来看不出长公主的派头。 唯一让李月娇意外的是,薛镇此时在殿内,坐在下首的椅子上,穿着换洗干净的阔大新衣,遮住身上的伤,也掩盖了血腥味。 他的椅子上叠放着垫子,没有血色的脸上伤痕累累的,但精神看着还好。 显然在她们到来之前,薛镇和几个贵人说了很多。 看见她进来,薛镇还对着她浅浅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很复杂,有感激,有叹惋,有安心。 笑过,他方才看向孝惠郡主,垂首: 「让娘担心了。」 有气无力的。 孝惠郡主顿觉心酸了,直接走到了薛镇身前,哽咽地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看都不看病榻上的建隆帝。 她就是在公然对天家夫妻,生气。 倒是长公主不理会自己的女儿,只将脖子上挂着的水晶镜戴上,向李月娇招呼道: 「好娇娇,你过来,让外祖母好好瞧瞧。」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七章 解释 李月娇并非孝惠郡主的身份,本身更不是那等会和人生气或对峙的性格,因此不敢驾前失仪,便规规矩矩地先对天家圣人们礼过,才垂首走到了长公主身边,跪在她的脚边。 如今殿内没有宫人,因此也没有人拿垫子来,她只能跪在硬邦邦的脚踏上。 但她的膝盖刚刚碰到脚踏,长公主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使得她变成了歪坐在地上。 长公主一边慈祥地摩挲着她的发髻、脸庞,一边对建隆帝笑道: 「陛下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咱们天家,有那样的渊源呢。」 建隆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来,李月娇分不出喜怒,长公主则当他是笑了。 李月娇靠在长公主的怀中,心一点点被长公主摩挲定了,但依旧不敢转头去偷看天家夫妻的神色,便略微大着胆子,偷偷去看离自己最近的太子。 如今离得近了,她才瞧见太子脸上有个巴掌印,心又钝跳一下,牵连着疲累的身子散了架一样的疼。 陛下还是生太子的气了,不知那一巴掌是吉是凶。 萧宁安端着空药碗站在那儿,面无表情的,待发觉李月娇在偷偷看自己的时候,便递给他一个并不勉强的笑容。 李月娇心跳得略平了一点儿。 至少不是凶兆。 或许陛下打了太子后,就消气了呢?她心想,太子可是救了他呢。 长公主只当没注意李月娇的小动作,继续念叨着,说李月娇消瘦了,说她脸色不好,还拉着她的手说「怎么冷得这么厉害?小小年纪,还是要保重自己」之类。 李月娇恭敬地说出几个:「嗯」、「是」、「好」之类的单字,打定主意天家面前,她就少说,最好不说。 长公主絮叨了片刻,才笑对天家夫妻道:「这丫头啊,还是和以前一样,胆子小呢。」 李月娇知道长公主是在铺垫些什么,垂着头不再出声。 天家夫妻都不搭言,詹皇后扫了李月娇一眼,意味不明的。 殿内的气氛更凝重了,唯独那边孝惠郡主站在薛镇身边,不理会这边种种,仍在低声询问薛镇伤在何处,究竟如何了。 薛镇低声回着亲娘的话,还分出一半的心听李月娇这边的情况。 长公主性格与经历使然,平时最不爱说话,但现在,她反而成了殿内话最多、最活跃的人。 如今絮絮叨叨的话添头说完了,长公主揉搓着李月娇的手,觉得她的体温没有那么低了,身体也不很僵硬了,才问道: 「丫头,你说给外祖母听,那个药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月娇没有马上应声,而是看向长公主,一双漂亮的杏目之中有多了些许胆怯和询问。 长公主知道她还是有害怕,轻轻捏着她的脸,鼓励道:「你别怕,方才李赋已经说了一次,现在你只管照实了说便好。」 陛下已经召见过父亲了? 李月娇明白过来,转向建隆帝,跪正之后一叩首,才道: 「回陛下,娘娘,殿下,陛下日前中的并不是毒,而是一种假死药,名叫十日落。」 她说完,稍微停顿了一下,见没人接话问自己,便继续说道: 「不敢隐瞒圣人们,十日落是臣妇祖家的独门药物,吃了十日落的人,两日之内会药性发作,吐血晕倒。待醒来之后人会慢慢从脚下开始僵硬、昏迷、无法呼吸,但神智是清醒的,旁人说什么都能听见,吃东西喝水也都不妨碍。只是吃了那药之后,越往后随着身子越来越僵硬,对身体到底有损伤,所以会经常晕倒。等到并发后的第十天,人就会和真死了一样,会闭气闭脉,但这等情况最多可维持 两天,若两天之内不能吃下解药,那……」 后面那太不吉利的话,李月娇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当面说了。 建隆帝依旧坐在龙塌上,微微佝偻着背听她说话。 听至此,他才冷笑一声,道:「到那时,朕虽然意识还活着,身子也死了,到时候进了皇陵,算是活埋,对吗?」 詹皇后的脸色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高傲地坐在那儿听而已。 这些话,方才李赋说过了一遍,和李月娇说的没有什么出入。 李月娇身子微颤,俯身在地不敢说话。 长公主见状,再次将李月娇拉起来,搂在怀中对建隆帝道: 「陛下做何吓她?若不是这姑娘心细,陛下今日……可就真的险了。」 建隆帝又哼了一声,问李月娇道:「这样的药,为何你们家会有?」 李月娇稳了稳心态,心想她刚才没敢说的,并非是陛下会被活埋,而是到时候陛下会被因为无法呼吸,而在停灵时因窒息而死。 想想那种情景,自己身边那么多人,都在为自己哭灵,可吃了药的人只能躺在棺材里,清楚地听见一切,却始终无法呼救,最后在别人的哭声中被活活闷死。 若建隆帝想起来这一层与活埋全然不同的恐怖,只怕会更愤怒。 是以她在刚才的话中放了个话头,如果建隆帝的确不想再追究,那个话头他便会略去不管了。 如今听来,陛下的确是不想追究了。 她垂下头,继续道: 「回陛下,先祖做出十日落,是因为前朝时殇帝无德,常在民间采红,掳掠强抢女子。先祖彼时被逐出太医院流于民间,不忍见女子受害,为救人才做出了十月红,靠此救过几个同乡女子,后来殇帝遇刺,天下大乱,那药便没有再用过了。陛下,那时候先祖救人心切,而得了药的民家感念先祖之余,为了活命自然也不敢说药的事情,因此那药知道的人不多,更没流出去过,所以之前臣妇听太子说了陛下症状时,虽有猜疑但不敢十分定准,才请了太子带臣妇入天牢和家父确认过,晓得臣妇没有想错,于是托可靠之人到我祖家去寻解药,幸而来得及。」新 詹皇后听着她这番话说完,这才冷笑一声,问道:「你既然说知道那药的人不多,药也没曾流出去过,哈,岂不是更让人怀疑,是你们李家人图谋不轨?」 李月娇那样多的话都说了,此时再听见詹皇后问,反而不忧心了,只正色道: 「回娘娘,臣妇祖家早就隐居山林,至祖父一代,从未出世,家中族人也弃医事农,以耕种为业,只有家父一人为家慈独身入大昭,因此今日之事不会是我爹,更不会是我李家族众,还望陛下和娘娘明见。」 建隆帝在詹皇后说话的时候,皱紧了眉头,一脸嫌恶的样子,但却没有看自己的妻子,只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月娇,半晌才缓缓道: 「朕知道。」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并没有继续追问李月娇之前他问李赋的话——「既然知道有解药,李卿为什么不立刻告知」的话。 同样的问题,李赋没有做答。 想明白之后,他也略过了这个疑问。 他的儿子没有真想弑父,而他那个已经与他两看生厌的妻子,在他病重之时,虽然拦着他不许见人,却认认真真地给他喂药,喂他吃些东西。 最终,他没死,大昭没有再次陷入内乱之中,让陈、郑两国讨了便宜。 事已经发生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建隆帝已经拿了主意。 而他的主意,使得这问题,就成了不能要答案的问题。 之后,詹 皇后还将是皇后,但会被幽禁,不再与他相见;萧宁安还将是太子,但只能永远留在皇城的太子。 怒气、怨恨、悔意,复杂情绪交织之下的他,便没有再看詹皇后。 他只是咳了一声后,对李月娇道:「李氏,你,很好。朕记得你如今是二品诰命吧?」 「是。」 「那即日起,朕赐一品诰命,」建隆帝疲倦地说,「这道诰命,是自己给自己挣的。回家去吧,看看你爹,告诉他,今后若朕闲了,还会寻他说话。」 建隆帝说完这话,李月娇紧张了几天的心,彻底平复下来。 终于,真正的平安了。 她俯首道:「是,臣妇多谢陛下,臣妇代家父,谢过陛下恩典。」 李月娇谢恩毕,刚起身时,孝惠郡主冷不丁说道:「一品二品的诰命又有什么用?皇帝舅舅,我那侯府如今都成菜市场了,今儿我晚去一步,别说我这媳妇二品升一品了,陛下怕是都不见不着她了呢。」 李月娇听婆婆话说得太直白,又开始慌乱,但偷眼见了薛镇好以整暇地坐着,还对着她笑着颔首,长公主更是气定神闲,才安心。 到这一节,便是他们天家关起门来的事情了,自己插不上话的。 建隆帝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 孝惠郡主还是不行礼,只似笑非笑道:「皇帝舅舅刚没看见那稀罕景儿,二三十个褐衣人围着我儿与儿媳的院子,说让媳妇交出什么血诏,还说是媳妇她烧了血诏。听得我脑子都乱了,如今还慌着呢。」 詹皇后侧目看向她。 孝惠郡主只当没看见詹皇后的目光。 她以往很敬佩这位皇后的坚毅果敢。 但如今她仅剩的儿子伤得这样重,一贯喜欢的儿媳差点儿没命。 那她和詹皇后的梁子,可就结下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八章 贵妃死了 孝惠郡主虽然平时总嫌弃儿子不爱说话,和自己不亲近,又自知薛镇生在这样的人家,没出息就罢了,偏他有些本事,所以生死早就非自己掌握了。 但有自知之明,和事情发生在眼前,注定不一样的。 薛镇打小就自我约束,在外人面前周正有礼,不会在外称她做娘,只唤「母亲」;十五岁封了世子开始顶门立户后,连在家的时候,都再没摆出过分毫孩子的模样。 若不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那些人打死他,他都不会在人前流露出方才的模样。 詹皇后为自己的儿子,少不得一搏;而她为自己的儿子,自然也得争一争。 李月娇听见孝惠郡主主动提起血诏,再次歪过头,看向在椅子上安坐的薛镇。 薛镇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李月娇吐出一口气,索性退到脚踏下面,在靠近薛镇的地方站住,眼观口,口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 孝惠郡主已经挪步走到了长公主身侧,挡住了李月娇的身影,只拉着自己亲娘的手道: 「娘,儿的手如今冷得很呢,你光顾着疼外孙媳妇,就不疼女儿和你外孙了。」 长公主拉着她的手,慈和地嗔怪道:「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这时候还撒娇起来,还有没有规矩了。」 「在娘和舅舅面前,我就算八十岁也是孩子,就没规矩。」孝惠郡主笑说,又看向建隆帝道,「舅舅,我委屈了。」 说得何其坦然,一眼都没有看詹皇后。 詹皇后则看着她,嘴角带着无能为力,但依旧高傲的嘲笑。 孝惠郡主有这个资本,她的母亲是建隆帝一奶同胞的亲姐姐,为帮建隆帝登基做了许多;而她的丈夫、长子死于非命,幼子和儿媳也差点儿死在如今的一场阴谋中。 詹皇后在这件事里,对丈夫的生死、儿子的心软都有很复杂的心态,唯一切实不甘的是,太子于庙堂立足的资本,还不如简在帝心的薛镇。 长公主依旧嗔怪着:「胡闹,难道陛下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建隆帝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长公主。 他本想揭过血诏的事情不提,但如今瞧着就算不给薛家个交代,也得给皇姐一个交代。 他咳了一声,看向薛镇道:「仲敬,你母亲说的是何事?」 薛镇在椅子上正了身子,开口道: 「陛下,臣在天牢中时便有人问臣是否奉诏,臣照实答了是担心岳家才无诏返京。只是臣没想到他们会要问到臣妻处。至于烧毁血诏……」 他看了眼缩在母亲后面当木头人的李月娇,柔声笑道:「陛下是知道的,臣妻素来胆子小,怎敢做出毁坏圣旨的事情。」 孝惠郡主回头瞥了儿子一眼,不大高兴的。 长公主按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建隆帝沉沉心气,看向李月娇道:「看来朕病一场,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连朕不知道的血诏都出来了,呵,李氏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月娇一直留心听他们一群天家贵胄说话,此时已经明白了,便在孝惠郡主身后道: 「回陛下,臣妇并不知道有什么血诏。臣妇只是担心家父,才求了世子带我回家的。方才也确实有人到侯府寻臣妇,说些怪话,臣妇害怕,和他们的头儿争执了起来,不慎将小时候常玩的玲珑锁掉在火盆里烧了,他们就更误会了……」 李月娇不大会撒谎,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反而更坐实了从长公主到薛镇都评价她的两个字——胆小。 建隆帝满意地「嗯」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好了,李氏,朕会为你做主 的。至于仲敬……」 他瞪了薛镇一眼:「你为儿女私情无诏返京,置边境百姓于不顾,朕本要重重治你的罪,现在看你这样……也算是得了教训,就先记下此次,还不给朕滚回北边去?」 薛镇立刻道:「是,臣遵旨,臣这就带臣妻回安化郡了。」 说罢,他挣扎着起来,因为腿伤得重,所以站不稳,打了个踉跄。 李月娇离他最近,不由伸手去扶他。 薛镇方才站得艰难,每动一下都是扒皮抽骨的疼,但他依旧自己站起来,不肯在君前失仪。 他只是没想到李月娇会来扶他,看了眼她因为疲劳而没多少血色的脸,咬紧牙关靠自己站稳,不肯把重量都靠在李月娇身上。 二人退了几步,在回身的时候,他才在李月娇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快走。」 说完,忍着疼快走到了殿门口。 李月娇本仔细地扶着他的左胳膊,凑得近了才能闻到他身上被熏香掩盖的血腥味儿,还透过衣服摸到了黏糊糊的东西。 是血。 她稍微有一点儿为他难过,又因为他的这两个字和接下来的举动而奇怪。 「世子,」门口的福海隔着门槛儿,扶着薛镇另一侧,托着他使力出了门,小声道,「老奴们给世子备了软轿,但得请世子自己下了台阶。」 他欲言又止。 薛镇对着福海,又是另一副温厚的面容:「多谢爷爷照料,只是今后,还请爷爷照拂太子一二。」 这话他说是逾矩的,但必须得说。 福海笑眯眯地搀扶着他,不接话,只道:「老奴等是天家的奴才,自然要听天家的话。」 薛镇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强撑着往台阶下面走。 李月娇觉得他们说话云山雾罩的,又没办法问,是以一言不发。 岂料他们刚刚下了两级台阶,忽有个内监踉跄着跑过来,口中喊着「陛下,贵妃娘娘出事了!贵妃娘娘自缢了!」就往台阶上冲。 台阶之下的侍卫们先是认出了那是涂贵妃殿中的人,再听他的话更是惊呆了,因此竟无人敢阻拦,愣是让那小太监顺顺利利就边喊边跑上了台阶。 薛镇站在台阶上,向下看着那个往上狂奔的小太监,面色不善,低声对吓坏的李月娇道:「上去。」 李月娇听了他的话,也不多想,人就放开薛镇,上了两级台阶,站在了薛镇后面。 而薛镇在那小太监撒野一般跑到身边的时候,用还能动弹的右手,一把将那小太监揪着衣领摔在了台阶上。 幸而台阶宽大,否则按照薛镇现在的情况,恐怕就得抱着这个小太监滚下去了。 但就这一摔,也是把薛镇身上的伤口都摔裂了,人险些晕死过去。 「世子!」李月娇这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敢动怕误了他的事,只能口中急道。 那被按倒的小太监还在叫嚷:「陛下!娘娘冤枉!贵妃娘娘死得冤枉!」 「愣着做什么?还不堵了这疯汉的嘴!」薛镇冲着福海等人怒吼。 福海等人都被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突变惊到了,听见薛镇喊才反应过来,立刻过来拿人。 薛镇拉住福海,问道:「爷爷,淮王呢?」 「算日子,现在应该刚进城。」福海额上出了汗。 薛镇看了一眼台阶之下,死人一般僵在那儿的众侍卫:「爷爷,各处宫门锁了吧,别让他们出来。」 「世子放心,老奴立刻安排。」被他提醒了的福海忙对着薛镇一揖,急着去忙了。 李月娇这才敢过来搀扶薛镇。 这次薛镇真的没多少力气了,李月娇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勉强把他扶了起来。 薛镇觉得自己眼前都在冒金星,但幸而神智还清楚,只对对李月娇道: 「夫人,别回头,快走。」 李月娇哪儿还敢回头?只用力搀扶着薛镇,一点点往台阶下挪步。 身后的承安殿内外,一时安静得可怖被建隆帝愤怒的吼声打破了: 「毒妇!你怎么敢——」 「陛下!陛下是病糊涂了吗?竟然还认为都是臣妾所为?天下岂有这样简单的事情?」詹皇后怒道,「萧徵,你生死之间走一场,还不如薛镇那个小儿看得明白吗?」 「母后!」 「你闭嘴!萧徵,你既然认定是我做了这些,我就在坤元殿内,等着你废后。」 虚掩的大殿门,再也挡不住里面圣人们的争吵,声音传出来,顺着台阶向下。 之前天家问话的时候,所有人都被赶到了台阶之下,只有三个大太监严防死守。 可现在,因为那个小太监的到来,天家想要掩盖的一切,都掩盖不住了。 薛镇好容易走下台阶,上软轿的时候,看了一眼领班侍卫长,冷笑道: 「周大人,你打算盘算计自己未来之前,有没有摸摸自己的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那领班侍卫长只觉得脖颈一凉,一言不敢发。 「刚才的事情,让你的人烂在肚子里,还能活。」薛镇最后道,语气冷得厉害。 * 软轿将他们夫妻二人送到了宫门口,换了安阳侯府的马车。 刚一上车,李月娇缩在角落坐着,因着只有薛镇在身侧,她终不再掩盖恐惧、疲累等情绪。 她晕晕乎乎的,人像在云中,这几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好像已经彻底遗忘了。 而刻入骨髓记住的,是初知变故时的震惊,是回京路上的寒冷,是薛镇被抓那天的绝望,是天牢里浓浓的血腥气,是在东宫等待时的漫长,是方才听说涂贵妃出事的可怖。 她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李月娇的愤怒 李月娇在自我消化发生的种种时,安阳侯府的马车已经出了皇城大门。 车夫是安阳侯府的人,知道自家世子身上有伤,所以走得很慢,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刚过了皇城外的玉城桥。 薛镇知道李月娇如今心绪不好,因此没有和她说话,而是在过桥后,隔着帘子吩咐车夫: 「到万福大街,仁心堂去。」 车夫刚刚说了声「是」,就见不远处十字路口之外的茶社里,有个穿青色常服,手中还拿着个马鞭的年轻人匆匆出来,一路小跑就到了车边,满脸担忧地说道: 「是仲敬在车内?」 薛镇挑开车帘,颇有些意外地看着年轻人:「子言兄?你怎么来了?」 年轻将领名叫陶书,字子言,比薛镇大两岁,但身份上却和薛镇天差地别的——他是义堂中长大的孤儿,八岁时被镇远侯府收做其幼子的奴仆,因展现出了武学天赋,因此十一岁时又被老侯爷收入军中,慢慢成长成了一员悍将。 建隆帝决定让薛镇领兵时,把他扔进了彼时还是镇远侯带领的镇北军中,由此薛镇和陶书相识。 二人非但有同袍之谊,也因为性格南辕北辙,反而私交甚笃。 陶书一眼看出薛镇如今身负重伤,再闻见血腥气,要不是在大街上,他怕是要直接掀开薛镇的衣服就瞧。 「你竟然真的在京?真的受伤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急吼吼地问,大嗓门儿和他那年轻儒雅的长相非常不搭。 薛镇听他的问话,难得当着好友的面沉了脸色,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住脾气,问道:「兄是几时知道我出了事的?还有谁知道?」 陶书还没反应过来:「我是今早得的消息,我知道的时候,京郊三营都知道了,还说你进了天牢?老侯爷特意让霑世子带我到天牢打听消息,奈何那边人口风严得很,要不是世子压着我,我都要打人了。而且可不止我们,好些世家子弟的人,都在那儿打听呢。」 前天刚知道的陛下病重,今日就听说薛镇无诏回京还下了天牢,任哪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世家,都要担忧。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之后,连车内正郁郁的李月娇,都从无尽的憋闷中抽离出来,红着眼睛瘪着嘴,抬起身看向车外,仔细听着他们的话。 她这一动弹,陶书才发现车内还有人,猛一下没认出来,等瞧清楚是李月娇,他动了动嘴,客气地唤了一声:「弟妹也在啊……」 说来世家子弟之中,乱糟糟的消息传得总是很快,因此连薛镇带回来外室与孩子的事情,他也听过。 说起来薛镇带回陈三娘与孩子的事情,最高兴的反而是那些世家子弟,毕竟薛镇打小就是「安阳侯府天之骄子、性情温良、行事妥帖、能文能武的小儿子」,是玉京城长辈最爱用来打击、敦促自家儿子的对象。 得亏薛镇脾气好,人缘才能不错,不至于被同龄二世祖们排挤。 因此传出他竟然有外室和外室子后,世家子弟们均有种出口恶气的感觉,并且第一次真切感到薛镇是「好兄弟」! 但陶书因为和薛镇关系好,所以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细节——比如薛镇自打娶了这个媳妇后,就干脆不着家了。 自己的好兄弟不喜欢自己的媳妇,陶书自然对这个弟妹就没有好印象了,但大家都是守礼之人,他也不会对个朝廷命妇横眉冷对,因此说话的态度淡淡的。 不过李月娇都要心烦死了,才懒得搭理他呢,只隔着车帘回了一礼,便再次缩了起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只是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薛镇却已经被陶书的这番话气笑了,冷声问:「第一个传出这话的人是谁?」 合着如今的京城竟然成了漏勺,什么消息都能传得沸反盈天。 陶书这才意识到薛镇竟生了气,收敛了大大咧咧的神色,严肃问:「不知道,人人都这么说而已。怎么回事?」 薛镇知道这等风云变幻之中,尤其是陶书这样大而化之的人,更不会关注那等细节,因此思忖一番才道: 「淮王回京了吗?」 「谁?」陶书愣着说,「不晓得,仲敬,你别这么云山雾罩的,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镇想了想,叮嘱道:「子言兄帮我个忙,先回营中告诉老侯爷,去迎迎淮王,看看都有谁这时候接触过淮王;再打听一下最早散布我回京消息的人是谁。千万私下里行事,莫要打草惊蛇。」 陶书因着他慎重的表情想到了某种可能,吞了下口水,再没有多问,只道:「我明白了。你给哥哥透个底——」 他向着皇城方向扬了扬下巴:「到底平安吗?」 「陛下已经无事了。」薛镇小声道,「子言兄也和老侯爷透个底,面上就别带出来了。」 陶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此说来,老侯爷担心了几天的血雨腥风,该是不会出现了。 「好,我晓得了,你好好回府。」 陶书说罢,拿着马鞭转身便离开了。 * 马车再次缓缓向前道时候,车内薛镇的神情已经彻底阴郁下来了,靠在车壁上,看着对面的车窗出神,许久才冷冷地低语一句: 「这玉京城,还真成了筛子。」 疲累如李月娇虽然心思沉重,同样觉得如今的情况诡异得很,只是各种消息多得让她分辨不出来真假好坏,因此只能更紧地抱着自己,将自己缩到得更小了一些,缩在车角。 就是这一缩,她的腰间被异物硌了下。 她摸了摸,意识到那是什么,立刻拿出来,仿佛那东西有毒似的,扔回给了一旁的薛镇。 还在出神的薛镇纯靠着武将的直觉接到东西,接住时还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 随后,他认出那是自己给李月娇保命的锦囊。 薛镇垂下头,如今他的左臂着实动不了,只能用右手艰难地打开锦囊。 军符滑落,里面还有被油纸好好包着的血诏。 薛镇笑了。 「不是说烧了吗?」他压着杂事引发的脾气,和颜悦色地问李月娇。 李月娇缩在角落里,迟钝地嘟囔着:「我又不是傻子……本来不想带在身上的,可找不到地方藏……」 她一开口说话,便觉得委屈和烦闷,几乎又要哭出来了,声音带了哽咽。 薛镇看她这样,想要坐过去一些,但他在重伤之下抓人、走下承安殿的台阶、为玉京城如今的暗流涌动伤神生气,已经耗尽了他不多的力气。 况且他自己都能闻见自己身上遮盖不住的血腥气,自己都犯恶心,何况李月娇? 她已经很累了,他只该将她送回仁心堂,不该再让她忧心别的。 是以他放弃了挪动,只开口问她: 「怕成这样,做什么还要回来?」 他只是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岂料李月娇如今情绪敏感得很,被他一问,立刻像是炸了毛的猫儿似的,猛然起身瞪着他,不高兴道: 「世子是嫌弃我多管闲事吗?难道我在世子心中,就是自己苟活,让别人代我去死的小人吗?世子算得真好,自己去死了,上不愧天地,下不负君恩,就让我活着挨骂对吗?」 薛镇被她忽然的爆发给骂懵了。 李月娇难得发一次脾气,气鼓鼓地看着她,脸颊一鼓一鼓的 ,带着酒窝深深浅浅的。 着实不像生气,倒像是撒娇了。 薛镇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刚出声便后悔不妥,忙又用力抿着嘴,想把笑声收回去,却牵动了受伤的肋骨、脸颊、唇角等许多地方,神色因为疼痛而变得狰狞又滑稽。 李月娇见他竟然还敢笑自己,心中的委屈全化成了愤怒,干脆哭出声来,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一边不管不顾地指责道: 「你还笑我,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们家,我们家才有如今的倒霉事,都是因为你们家!你什么都怪我,还什么都不同我说。仇恨是你自以为是,婚事是你以情谋事,带回个女人和孩子是你想要羞辱我,就连要救我,要自己去死都是你自作主张的!薛镇,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薛镇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因为李月娇的控诉而凝滞了,唯独一双桃花眼中,闪过了纠结的痛苦。 若自己在天牢中想的没错,那么确实如李月娇说的: 李家会卷进看不明白的阴谋争斗中,确实都是因为自家。 因此就像李月娇说的,连他背负了四年的仇恨,都可能只是他都说不清楚的「自以为是」而已。 正因如此种种,薛镇甚至佩服起了幕后操纵之人。 幕后之人用四年——或许可能更久——的时光,利用很多碎片一样的消息,布了一个天大的局,牵扯了许多人入局。 牵扯了两国恩怨,牵扯了天家内斗,牵扯了贵胄世家,还牵扯了一个普通的小门小户。 如今他回头再看,才发现那个并不起眼的普通小户人家,才是那些人织网的线。 事事都与李家有关,但如今他却能确定,李家人,至少李赋李月娇父女,什么都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无从辩白,所以到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有多可笑,就有多可怖?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章 为什么 薛镇此前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如今事情险些天翻地覆,他蓦然发觉自己身在困局,但依旧没法子跳出别人给自己划的局。 若仇恨是真,那么他与李月娇,与李家仍是世仇,连他前日的相托,今日的纠结都成了笑话;若仇恨是假,那他对她和李家的所为,不但是笑话,更是羞辱和伤害,小人至极。 注定的,从四年前那支离破碎但脉络清晰的线索出现起,纵然他怀疑过线索的真假,可只要他开始调查,那不管查的是什么,怀疑已经被种在他的心里,他就不可能逃离这场算计。 幕后之人啊,还真是将人心算明白了。 薛镇想及此,分不清此刻的心疼是难过,还是因为伤得过重。 他是在回京的途中隐约摸到了事情的边界,才在那样紧迫的局面下拿定决心,至少要将李月娇推出乱局。 等到他在天牢之中,被人折磨得几乎丧命,全靠着梳理这些脉络对抗酷刑时,他将自己的专注抽离出来想这些事情,就把事情的猫腻儿想明白了。 因为想通,所以离开天牢,目睹了天家反目以及李月娇苍白脸色的他,对幕后操控者的怒气到了顶峰。 可等到走出承安殿,看见那个疯癫叫嚷的小太监,看见因为忐忑而失责的侍卫,看见京中世家因宫中事而惴惴不安。 薛镇便明白,整个玉京城都在幕后人的谋局之下,早就变成了筛子了。 他反而平静下来了。 怒则生乱。 别人步步为营布局了四年,他初窥隐秘,更要慎之又慎,才能破局。 只是他再多的冷静,再多的谋算,眼下面对李月娇的哭诉,薛镇的心中,到底是愧疚占了上风。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变成笑话的愧疚。 薛镇强撑着挪了一下身子,向李月娇靠近了一些,想拿帕子给她擦泪,才想起自己是从天牢被人请出来,套上件熏了香的新衣,就送到承安殿的,身上根本没有帕子。 而李月娇今日走得急,身边又没有云团那等事事细心的大丫鬟,因此也没带帕子。 哭得哀戚的她,更没留意薛镇的微小举动,只干脆用衣袖擦眼泪,擦完了先是觉得不雅,再是埋怨自己在薛镇面前哭是丢了颜面。 她干脆趴在腿上,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小声咕哝: 「你怀疑我娘,怀疑我,你却要为了救我爹去死,陈娘子欺负我,却又帮了我……你们可真让人讨厌!天下怎么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讨厌得让她恨觉得是自己小心眼,讨厌得让她即便怀疑还要担心是着了别人的道,讨厌得让她此时心里想着感激都不愿意说出口。 讨厌得,让她都不像自己的失态。 纠结得难受,再加上几日没好生吃饭,殚精竭虑的,李月娇觉得胃连着心,心穿着脑袋一起疼,疼得她觉得和薛镇同在一车之内,都是折磨。 她想吐,但胃口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用力蜷缩着身体压着胃口,免得更加失态。 薛镇瞧见她脸色越发惨白,担忧道:「夫人,你……」 他想关心她,想要和她解释些什么。 但李月娇却再次瞪着他,红肿着眼睛里满是愤怒: 「别这么叫我!薛镇,别再让我听见你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夫人,现在是我救了你,我救了你!我要同你和离,你听到没有?你现在就给我写和离书,我讨厌死你了!」 她平时不会生气,因此此刻发泄时,也不是尖声尖气地叫喊,只是情绪很激动地委屈诉说。 这样的态度与那样的话,只让薛镇心中更难受了。 他动了动唇, 到底还是无视了她最后的那句话,而是道:「李姑娘……」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可到嘴边的话没一句合适的,不由他又咽了回去。 偏偏就他这一句「李姑娘」,让李月娇哭得更厉害了。 她同样不喜欢听他这样叫自己。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就好像薛镇本身就是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错误,回想往昔许多事情,她只想他滚得远远的;可这次发生的事情,又让她觉得将他当成错误,很不应该。 他留下那些东西,想救自己,想救她父亲的心意,她不能视若无睹。 到了现在,李月娇都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个男人将自己的母亲视作杀父杀兄的仇人,欺负自己,却在最要紧的关头,纵然自己选择了去死,也留好后手,确保能救她和父亲。 世上怎么有这么怪,这么别扭的人呢? 她哭了许久,哭得薛镇越发手足无措,哭到马车慢慢悠悠地拐上了万福大街,李月娇才渐渐停止了哭泣。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又呆了几息,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世子。」她哑着嗓子道,眼睛只盯着鞋尖。 「嗯?」 「世子,是你杀了我的母亲吗?」她身上一动不动地,直白又艰涩地问。 薛镇几乎是在听清她问题的瞬间,便彻底愣住了,而后立刻摇头否认道: 「我没有,夫……姑娘怎么这么想?」 李月娇缓缓侧过头,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的眼睛问: 「世子会骗我吗?你那么讨厌我,会骗我吗?」 薛镇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我也不讨厌你,我只是……」 他猛收住了话头。 他从来都不讨厌她,之前仇恨蒙心的时候,他看见她时会讨厌唐瑛,会讨厌她身后的机巧阁,会甚至会讨厌无视、羞辱、伤害她的自己。 但他并不讨厌她。 他知道她是无辜,却绕不过父兄之仇,所以他讨厌这样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自己。 讨厌自己讨厌到心病缠身,每次看见她就会诱发的心病,是因他忘不掉父兄支离破碎、尸骨不全的死状,忘不掉被波及的官吏、百姓家眷的哭喊。 所以他讨厌那个知道旁人更无辜,却仍然对疑似凶手之女狠不下心的自己。 躲不开儿女情长,他无能得很。 但他始终,不曾真心讨厌她。 他连她要和自己和离的话,都不敢听,听见了也像是个懦夫,用些有的没的借口避而不谈。 薛镇自己心里什么都明白,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尤其是对着李月娇。 难道让他说:「虽然我因为可能存在的仇恨,无视你晾着你提防你不信你,让你成为了京中许多人的笑柄,连我身边的人都对你不敬,但我其实心悦你,从不曾讨厌你?」新 听听,世上有这么混蛋的话吗? 是以,薛镇斟酌了许久用词,终于叹了口气,解释道: 「我只是觉得事情总与你们家有关,太刻意了些。」 李月娇听见他这么说,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继续问:「世子是几时有这种想法的?」 「……京中来信,说岳,说令尊大人卷入案子的时候。」 「所以,」李月娇的眼睛里再次噙着泪,「世子要救我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对吗?世子那时候的用心,不曾骗我,对吗?」 薛镇凝视着她的目光,半晌才郑重点头: 「是。」 他自投罗网、一心求死,大半为公,小半为外 祖母和母亲平安的私;而对李月娇做出那个安排的时候,则全是私心,公理尽抛。 李月娇缓缓吐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了那封自郑小西身上翻出的信,递给了他。 薛镇接过来看。 信淋了雨水,湿了又干,字迹已经都有些模糊了。 但其上能辨认出的字,依旧足够让他脸色瞬间大变。 「这是……」 「六哥哥在安化郡,我不知道信究竟是怎么来的,」李月娇下定了决心,同薛镇和盘托出,「但是在此之前,我接到过两张字条,和一封先世子与郑国山野堂往来的书信。」 她说着,缓缓说出了那两张纸条上的内容。 薛镇捏着信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只方才看信时,便足够他推断出自己以为的仇恨在李月娇处,是怎样完全不一样的另一面。 难怪她会那样问自己。 ——世子,是你杀了我娘吗? 李月娇看着薛镇僵硬的表情,问他道: 「世子现在依旧觉得事情刻意吗?若是我一早让世子知道这些,今次的事情,世子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薛镇直愣愣地看着李月娇,五脏六腑之中像是被人点了把三昧火般,灼烧地他不知今夕何夕。 为什么一定要是李家? 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大争之世,恨大昭,恨天家皇室,恨安阳侯府,恨玉京世家都是常事,但为什么必须是李家? 他们有什么理由,恨一个济世救人的大夫,一个一心机巧之道的匠人? 李月娇既然决定和盘托出,就是要和薛镇开诚布公地谈,但看着薛镇的样子,她到底心软,复又担心起来,挪坐过来轻声道: 「世子?世子是你的伤很痛吗?世子?快到仁心堂了,让我爹——」 「为什么非要是你?」薛镇的视线开始模糊,耳中更是听不到李月娇的话,他只是在李月娇靠近她的时候,喃喃自语了一句。 而后,他乱了的心再也压不住疼痛,头一歪喷出一口血来,晕倒在李月娇的怀中……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伤心 薛镇倒下时,李月娇吓坏了,立刻怀抱着他,托着他的头唤道:「世子?世子你醒醒!」新 薛镇连呼吸都微弱了下来,对她的呼唤毫无回应。 她更着急了,忙将他放躺,摸出荷包里放着的参片,捏开他的嘴压在他的舌头之下。 而后她卷起窗帘看着外面,一边催促车夫快些,一边在薛镇耳边道:「世子你坚持些,快到仁心堂了。」 车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在仁心堂就在眼前,等他勒马停下后才回身看车内,吓出了一身汗。 李月娇立刻道:「快来将世子抬下车,世子身上有伤,口中有参片,你轻一些。」 「是是。」车夫忙不迭进了车厢,口中应声。 李月娇已经跳下了马车,冲到仁心堂紧闭的大门前,拍门高声道:「爹,爹!」 很快,李赋便出来开门了。 李月娇心中虽然担忧薛镇,但乍见花白头发的父亲拄着拐开门时,她脑海中绷着的弦顿时瞬间断裂,也顾不得四周邻居探究的眼神,扑倒在父亲的怀中,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爹,爹……」她哽咽着,想说的很多,但又不能说。 父女二人相拥无言,李赋只能抱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忍着泪安抚道:「娇娇,都很好,没事了,没事了,爹很平安的。」 他刚安慰了自家女儿两句,忽见车夫背着晕死过去的薛镇下车,不由吓了一跳。 他是个大夫,自己再灰心丧气,瞧见病人也先抛开了自身,放开李月娇,一边拄着拐往前去,一边问道: 「世子怎么了?」 「爹,世子要先送我回来,结果车上便吐血晕倒了,」李月娇擦了一把眼泪,「我在他舌下压了参片,爹的身子能支撑吗?要不我去请赵世叔来吧。」 赵世叔是在城西开医馆的人,名叫赵栋,与李赋是好友,常一起切磋医术。 「快送进医舍,」李赋在天牢之中,听过薛镇的遭遇,比李月娇还清楚他的伤重,急忙道,「让这个哥儿去叫了你赵世叔吧,他于这等伤上很精通。」 李月娇急忙同车夫说了,车夫答应着急忙去了。 如今郑小西不在药房中,因此是李月娇帮着李赋打下手,里里外外地烧热水,备炭火,备干净的伤布等。 等她拿了剪刀、小刀等工具回到医舍的时候,才在李赋的口中,知道薛镇伤得有多重。 现在的薛镇有很多因刑讯而来的皮外伤,触目惊心的,那蒋督使也不知有多恨薛镇,用的法子都是极琐碎折磨人,天牢又潮湿不见太阳,是以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而最严重的,则是他的左肩,是反复的贯穿伤。 「怕是左臂废了,虽然不至于截断,但将来拎不得东西,做不得活,更不可以再弯弓。」李赋一边给薛镇处理肩伤,一边叹惋道。 李月娇听得心里难过,用炭盆烤工具的时候,坐在那儿默默垂泪。 他都这样了,方才在宫中还能支撑坐着,还能抓人,还能冷静地吩咐人做事,还能和自己说了那么多。 甚至还记得把她先送回仁心堂,让他们父女团聚。 她想起白天那位蒋督使的嘴脸,是真的恨上他了。 什么仇什么怨?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折磨人呢? 这时侯,车夫已经将赵栋大夫请来。 安阳侯府的车夫口齿伶俐,把话传得明白,因此赵栋来的时候,带了三个小徒弟,背了许多伤药。 但一见薛镇的伤,他也摇头叹气,对李赋道:「能保住手臂,已是万幸了。」 李月娇听见之后,眼泪流得 更凶了,根本停不下来。 李赋见女儿这样,忙宽慰两句,打发她去歇着:「我房间中有安宁丸,你先去吃一粒,好生睡一觉。」 李月娇坚持不肯,只想帮忙,赵栋便在一旁帮腔: 「我看大侄女的脸色也不好,还是去歇着吧,你不通医道,此时帮不上忙的。」 赵栋比李赋大了七岁,留了一把花白的胡子,说话时颇为威严,让人不敢拒绝。 李月娇听了觉得有道理,这才退到了屋门外,但没有去寻药休息,只是在隔壁的医舍之中,呆坐着听那边屋内的情况。 这一坐,便从傍晚时到了夜深人静,李赋和赵栋,并几个小徒弟仍在忙碌,连饮食都没吃。 还是那车夫在医舍外轻声道:「夫人,要不小的去买些吃食来吧。」 呆了很久的李月娇这才醒悟过来,发现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起身,摸了火石将桌上的灯点燃。 一点微光,终于让她混沌的思维冷静了一些,才想起应该回侯府告诉一声,便让车夫先回侯府告诉了: 「只说世子在我家中治伤,别说其他的,吓到了郡主。」 「是。」 「我现在乱得很,看看还有哪家馆子开门,你看着多买些吧。告诉柜上银子先赊着,明儿给他们送去。」 车夫答应着忙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车夫去而复返时,已经是宵禁时分了,不过他有安阳侯府的令牌,自然通畅。 而他不但带了好些食盒回来,还将陈三娘也带来了。 「我来瞧瞧有什么能帮上的。」陈三娘手里也提个食盒,放在桌上,「这些是你的。」 「夫人,郡主如今还在宫中,只怕今夜都回不来了。」车夫回话道,「薛爷爷说有几家人今日登门问世子的事情,都被薛爷爷打发了,傍晚的时候,杜家老爷也来了。」 李月娇知道他口中的杜家老爷是杜昼,但她根本没法想事儿,只先和他将吃食送进隔壁的医舍后,便让他也去吃饭休息了。 * 陈三娘坐在李月娇之前坐的医舍内,等她去而复返,才关切道: 「事情……没事了吗?」 李月娇坐回到她做了很久的位子上,也不吃东西,只眼神空洞地继续望那灯火,点点头。 陈三娘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还好,我受了你们夫妻二人的托付,终归没做砸了。」直到此刻,她才心有余悸地说。 说不怕是假的,尤其是有了个孽缘之下的孩子后,怕便成了她的常态。 而现在,薛镇没事,建隆帝没事,那就意味着自己那可怜的孩子,依旧能在安阳侯府的庇护之下,平安地生活了。 她经历之故,从来只觉得只要人活着,人没事儿,便是最好的。 只不过如今看着李月娇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一则不好把自己的喜悦太表露出来,二则开始怀疑难道薛镇命不久矣了? 是以,她小心翼翼地问:「薛……世子,还活着吧?」 李月娇再次点点头。 但刚一点头,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陈三娘最不喜欢,也最怕人哭,立刻想到了最不好的地方:「难道是他……快死了?」 李月娇听见她这么问,哭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陈三娘心目中,李月娇总是文文弱弱、和和气气的小女子,但长得很漂亮,即便是狼狈之时,落泪之时,她都依旧有种明显的,无人可以质疑的美。 但今天她哭得,竟然丑了起来。 无甚心 肝的陈三娘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难过。 事情解决了,她爹好好活着,薛镇好好活着,建隆帝也好好活着,她在侯府等了一下午,只看玉京城的安静便知,比之血流漂杵的可能,这场泼天大祸竟真能被李月娇的一点勇敢和一粒药,消弭于无形。 那她哭什么呢? 陈三娘虽然不懂,但她如今对李月娇的看法改观许多,因此没有说些刺人的话,只手足无措地坐在了她身边,生硬地安慰道: 「没死,就是好事嘛,你哭什么呢?那个粥是粳米红枣粥,侯府的人做的,你先喝一碗,吃饱就不会想哭了。」 李月娇被她安慰得,哭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反正那么大的事情经历完了,她再回头想,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心情,她依旧说不清当时的所思所想。 因此每思每想,最终都会落在父亲拄着的拐杖,花白的头发,如被人抽了精气神的老迈上;落在薛镇吐的那口血,晕倒前问的问题,废了的左臂上。 「那个姓蒋的,他不得好死。」她第一次这样发狠说话,「狐假虎威,他算什么东西!」 还有那什么破山野堂,都是他们算计的。 都是坏人。 陈三娘听得云山雾罩的,僵硬地拍着她,憋了半天也憋不出能劝慰人的话,又不敢顺着李月娇的话说,生怕她哭得更厉害。 想了很久,她索性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孩子的父亲,并非我的丈夫,连情人都不是。我遇见他的时候是九岁,他十六岁。我是他亲自挑选的女牲,你知道我们郑国皇室的女牲是什么吗?」 李月娇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摇摇头,表示不懂。 陈三娘倒了些茶水在杯子里,在桌上写下了「女牲」二字。 李月娇皱起了眉头:「好难听的称呼。」 怎能以人比牲口? 陈三娘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擦去了桌上的文字,淡然道:「但正因为我成为了女牲,才能活到了今天……」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诉说 李月娇脸上还挂着泪,虽然不明白陈三娘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但好奇心代替了些伤心,让她没那么想哭。 陈三娘继续缓缓道:「我出生就被人丢进了善堂,无父无母,长到五岁时善堂失了火,很多人都被烧死了,我侥幸逃生后就被人带入了女牲所。每天就是不休不止的训练,拿刀杀人,先杀动物,再杀人。」 她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面无表情的,偶尔还会强调些细节。 「牲口嘛,没有喜怒哀乐,饿了就抢食,抢不过就吃不饱饭,自然训练就没力气,就会被杀死。我很幸运,一直活着。夫人说女牲的名字难听,可只要能活着,活成牲口又怎样?直到九岁那年,我被他选中,那是我第一次穿上衣服,第一次安安静静地吃了一碗粳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进来了,见我护食,他非但不生气,还让人给我添了两块点心,桃花样的点心,很甜。」 陈三娘说着,看向李月娇:「夫人知道那两块点心下肚,我想的是什么吗?」 李月娇心里为陈三娘难过,抹了把泪摇摇头,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忽然觉得,比之陈三娘的遭遇,自己的经历并不糟糕。 至少,她,父亲,薛镇,都还活着。 「我想今后,我要为这个男人去死。不对,是他让我生我就活着,他让我死我就立刻咽气,」陈三娘问李月娇道,「夫人,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好笑?一个从小被人当牲口养的丫头片子,只有一条烂命捏在自己的手里,却为了一碗粥,两块点心,就连最后这点儿东西,都轻易交了出去。」 李月娇稍微坐过去了一些,抱住陈三娘的胳膊,低声安慰道: 「没有谁的命是烂命,你的想法也并不好笑。」 陈三娘没有再笑她的天真,只是淡然道: 「十四年,他越走越稳,而我为他几次在生死之间,都摸到阎王爷的脸了,竟然还活着。他还说我是他的恩人,府中再没人敢欺负我,我可以进出他的书房,为他出谋划策,为他去做一切脏事。我觉得连老天都不让我死,是因为他还需要我,我的命是他,他不死,我就不会死。 「他娶妻生子的时候,我真的为他高兴,夫人可能都不信,但我对他从没有男女之情,我真心地崇敬他,所以我也很崇敬王……崇敬他的妻子。我用我的命救他,也会用我的命救他的妻儿。但是……前年,正月里的时候,我在他的书房做事时,他喝醉了,闯了进来,然后抱住了我,喊我的名字……」 李月娇倒吸一口冷气。 陈三娘一直淡定的脸上闪过了自嘲的迷茫: 「我应该推开他的,但我是女牲,就算他重用我,我也一直知道自己的位置。夫人知道拒绝主人要求的女牲是什么下场吗?是会被五马分尸的。我不知道如果我推开他,我的结局会是什么,但那时候我竟然怕了,怕到不敢用自己的命去赌。我想要为他,为他的家人去死,但我不能,不想为这样的事情死,那天的我和小时候的每一次一样,怕到只想活着。」 她的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李月娇能感到她在微微的颤抖。 「后来他醒了,说的第一句话是……「怎么是你。」」陈三娘试图平复情绪,「我永远记得他那仿佛碰见了什么脏东西的神情。呵,后来他的妻子大闹了一场,说我区区女牲竟敢勾引她的丈夫……」 「我被他的妻子关在了笼子里,要不是府中一个丫鬟和我交好,我恐怕已经死了。府里的人,他的侍卫,小厮,仆役,都说我是不要脸,喜欢上了主家,才落得这样的地步。我在笼子里被关了太久,竟然也生出错觉,我大约是真的喜欢他,真的想要勾引他,才会没有推开他吧。」 「不是的……」李月娇想要打断 她的自责,但陈三娘却像没有听见,只看着那烛火,继续道: 「大约过了三个月,他来了,不但放了我出去,还将我养在了别院中养了三个月,养好了身上的伤,而后由他的妻子做主,将我纳为妾室。又过了两个月,他便将我交给一个客商,十天后,我就被送到了镇北将军府中。后来的事情,夫人便知道了。」 李月娇难过极了,再顾不得哭,只定定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和稍微有一点伤怀的眼神,忽然道抬手抱着陈三娘的脸,让她看向自己: 「不是的,陈娘子,你不可能喜欢那个男的。」 「什么?」陈三娘自幼受训,最忌讳别人突然碰她,此刻因李月娇突然的动作,脊背都挺直了,整个人处于一种想要攻击人的状态。 好在忍住了。 李月娇不懂她的身体语言,只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劝道:「一个人,怎么会喜欢上一个羞辱自己,践踏自己,又把自己送出去的人呢?陈娘子,你不是牲口,你是人,咱们一样的,都是人。」 她说到这儿,蓦然停住,思索这话究竟是说给陈三娘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 只是一瞬,她便将多余的愁绪从脑海中赶出去,只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会喜欢他的,他不是好人,他不配你的喜欢。」 陈三娘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新 从没人和她说这样的话,而她也早就习惯了自轻自贱和别人的蔑视。 所以即使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她依旧在大昭,兢兢业业地做着那男人需要他做的事情。 但今天,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夫人,非但没有因为她的经历而觉得她可怖可鄙,还如此同她说话。 而之前,也是这个小夫人救了她的性命。 她不知为何笑出了声,问道: 「夫人不讨厌我吗?薛镇用我来气你,也确实气到了你。」 李月娇放开她的脸,认真思考片刻,点头道: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不高兴,是有些讨厌你的,但更多的,我是讨厌世子。你是别人送给他的女人,你难道有选择吗?他若不要,若无心,当场推拒就好。错的就是他,我又何必和你置气?」 她说着,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世子说孩子不是他的,我便想到了别的可能,当时就恶心坏了,也更生他的气了。因此再在安化郡看见你,我只觉得你可怜,但听你说话又觉得可恶,为了个男人活得和个刺猬似的,讨厌得很。老话说你既无情我便休,我要是你,那个孩子都不会要的,一碗打胎药送走便是。你又有本事,逃到哪里不能活命呢?他郑国如今可不及大昭的。」 陈三娘不想李月娇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觉愣了很久,才喃喃道: 「我那时候的确不喜欢夫人的,我觉得你和他的妻子是一样的,嘴上说得好好的,真出了事情只一味维护丈夫,觉得都是我……」 她欲言又止。 李月娇感慨:「那个夫人也挺可怜的……是那个男人太坏了。」 她说罢,吸吸鼻子,深呼吸一口气:「我知道陈娘子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慰我。如今我想救的人都好好地活着,我不该沉不住气的。」 说罢,她打开食盒,取出那碗红枣粳米粥,决定好好吃饭。 陈三娘不想她误会了自己这番话的初衷,忙道: 「夫人,我和你说我的来历,是为了说清楚世子没有对不起你。薛镇人很好的,你知道他对我说的第一次句话是什么吗?「若你想要生下孩子,就在这里养胎吧,若不想生,我可以给你寻个好大夫。」」 李月娇拿勺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努力地小口喝粥。 「是啊,他从来对别人,都是很温厚,很良善的。」她含混道。 陈三娘不知他们二人的心病,只郑重对李月娇道: 「夫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我和孩子骗你,气你,也不知道我的主家为何会认为你们的感情不好,也许是他演给人看的。但在遇见你们之前,我不信世上有身处高位还能善良天真的人。这次的事情凶险,你们都能为了对方搏命,那世上还有什么能伤害你们的,他会平安无事,你也会健康喜乐的。」 李月娇却怎么也喝不进粥了,捏着勺,嘴角踌躇片刻,哇的一声,哭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是啊,他能为了自己搏命,可她讨厌的,就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他。 而现在,那个反复无常的人在旁边屋子里,仍未醒来。 除了她爹之外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李月娇愤愤地想。 陈三娘五官都揪在了一起。 是她太不会哄人了吗? 怎么越哄,哭得还越厉害了呢? 「夫人,是我说错了吗?要不,要不……」陈三娘有些着急,忽得想起之前李月娇骂蒋督使的话,干脆一拍大腿小声道,「要不我去把那个姓蒋做掉,给夫人出气好了。」 李月娇憋着嘴,边哭边看她:「倒是……没必要杀人,我就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做得那么过分。」 陈三娘笑了:「夫人放心,给我两日的时间,我保管连那姓蒋的吃过多少粒米,都查得清清楚楚。」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李月娇的怀疑 这夜,李赋和赵栋给薛镇处理好伤口之后,薛镇一直晕着。 李月娇在医舍之内照顾他,次日过了午,长公主与孝惠郡主一起都来看过薛镇。 两个长辈看起来都憔悴了些,长公主拉着李月娇的手,拍了拍,只叹了口气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说完,她还将一块带了五十多年的,雕成葫芦形状的和田玉佩,给了李月娇。 「这是高祖赐给我的,如今给了你这丫头吧。」长公主和和气气地说。 李月娇拗不过,只能接了。 而孝惠郡主一心都扑在薛镇身上,盯着他看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默默垂了几滴泪,叮嘱李月娇也要保重身体,又和李赋客套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李月娇将两个长辈送到门前,眼看着孝惠郡主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奇怪为何郡主没有提过,要将薛镇带回府中之类的话。 一定是有原因的,她想,只是不好问。 送走了两个贵人,李月娇又抽空去了趟机巧阁,张老太太一见她只有欢喜,抱着稀罕了好半天,问她:「怎么回来了?你爹前些日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朝中有些事情,我便和世子回来了,看看外祖母,过几日就回去了。」李月娇自然不能说实话,编了个谎话,「我爹前几天和六哥哥去寻药去了,昨儿回来的,我今儿来了,一并告诉了外祖母,过几日爹再来看您老人家。」 张老太太并不怀疑,笑道:「你爹这么大岁数了,也往外跑什么呢?什么了不得的药材,竟找不到药商吗?」 祖孙二人坐着说了会儿安化郡的事情,见张老太太身体、精神都不错,李月娇才放心地回了仁心堂,继续照料薛镇。 待到第二天近午时候,薛镇才悠悠转醒过来,第一眼便看见了正给自己换肩伤药的李月娇。 他一时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神情略显呆滞地看她。 李月娇见他醒了,惊喜道:「世子醒了?是我,世子能看清吧?」 她一边继续给他换药,一边扭头对外面高声道:「爹,世子醒了。」 李赋在前面听见,急忙拄着拐进来,给薛镇把脉、查看伤口,一通忙之后,确定薛镇的确是没生命之危,人也清醒了过来,便安慰他道: 「世子的性命没有大碍了,只是世子左臂的伤……世子自己也晓得,总要养一段日子,好歹胳膊能保住。」 薛镇知道自己并非做梦,挣扎着坐起来,李月娇忙扶了他一把,把靠枕拿来给他垫着背,而后继续帮他换药。 薛镇略显虚弱地对李赋说:「多谢,多谢岳父大人。岳父大人今次受惊了,如今可还好?」 他依旧如此称呼了李赋。 李月娇给他换药的手僵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我很好,并没有在牢中受罪。」李赋道。 「如此就好,」薛镇看了李月娇一眼,道:「但还请岳父大人给小婿对准备些伤药,够我到安化郡就好。」 李赋愣住,皱眉问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世子现在就要走?」 薛镇点点头:「是。」 李月娇也是一怔,抬眼看他:「世子如今这样,怎么好赶路呢?」 李赋也不满道:「好容易救回了人,北去颠簸,再丢了性命如何是好?」 薛镇浅浅一笑,因着脸色苍白,连笑容都显得可怜了。 他问李月娇道:「可还记得,陛下是怎么同我们说的?」 「……滚回安化郡去?」李月娇歪着头看他,有些明白了,只能无奈叹气。 「是啊,如今我没立刻滚回安化郡,已经是抗旨了。」 薛镇缓缓笑道,「回来时未奉召,该滚回去时还要抗旨,陛下再心善,也不会纵容我至此的。」 李月娇叹了口气。 是啊,而且只怕薛镇的自作主张,已经在建隆帝心中扎下根刺了,这根刺几时发作,可不一定呢。 她已经为他换好药,帮着他穿上衣服,感慨道: 「难怪长公主和郡主,都不提带你回府的话。」 李赋似懂非懂的,但既然他们的话中牵扯了陛下,他自然不敢多劝,只能道:「好,我这就便去给你准备伤药等物。」 说罢,拄着拐杖离开了。 薛镇看着李赋颤颤巍巍的背影,皱了眉头问李月娇:「岳……令尊真的没事吗?我瞧着不太好。」 李月娇没立刻答他的话,而是起身,默默无声去了厨房,将一碗加了茯苓、白术、红枣的粳米粥端了进来,坐在床边。 「世子吃些东西吧。」她开口道,声音很温柔,亲自喂他。 一点儿都没有那日激动时,又发脾气,又生无可恋的模样了。 薛镇有种受宠若惊的幻觉,顿了一下,本想自己喝粥,奈何他左臂不能动,右臂也被裹着,不好弯曲,只能道了声:「多谢。」 而后就着她的手,慢慢吃着。 李月娇边照顾他,边道:「什么好人进了那地方还能好?我爹自来重保养,但这次天牢走了一遭,几天的功夫竟落下了风湿的毛病,现在又入冬,他这几天走路不利索。」 薛镇听得心酸,开解她道:「令尊素来强健,定然能好转的。李姑娘今后便留在京中照料令尊吧,我回安化郡后,把云团她们给你送回来,但秦姑娘可能还要待些日子。」 李月娇笑了一下,又喂了他一口,坚定道: 「不必了,我和世子一起回去。」 薛镇顿住:「可是令尊……」 「我爹如今平安了,我昨儿还去看了外祖母,她老人家也好得很,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也不敢告诉她老人家,编了个谎儿。」李月娇打断他,笑道,「外祖母没瞧出来破绽,可我要是留下来,过不了几天外祖母就会知道了。」 她缓缓地薛镇说他晕倒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昨儿,长公主和郡主都来看世子。长公主还说她一定能回护好那个孩子,郡主很舍不得世子,但什么抱怨都没有说。」 薛镇安静听着,默默喝粥。 李月娇不常照料人,粥喂得急了些,以至于薛镇咳了两声。 李月娇停下来,放下碗,坐过来帮他顺着背,继续道:「世子,这两日里,我有很多时候是故意一个人待着的,去机巧阁时都是我自己去的呢,我还把陈三娘支去做事了,仁心堂只剩我和我爹,但两天了,那些人没有联络我。」 薛镇眉毛一挑,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原来玉京城这个筛子,还有得救啊。」 李月娇被他的话逗笑了:「也可能是人家觉得在京城的我,不配让他们利用,也可能是他们对照顾世子的我有了怀疑,便缩了回去,想要继续观望。」 薛镇微微颔首,赞同她的话。 「世子也说了,为什么偏偏是我,偏偏是我家?而我想的是,为何在玉京城他们从不联系我,等到了安化郡,他们就联系我了?而既然在安化郡联系我,又为何藏头藏尾不肯出现,却在京中搞事,牵连我爹呢?」李月娇见他顺了气,才重新开始慢慢喂他吃粥,「所以我猜,世子,他们会不会不是一拨人?再或者他们之间也有各有目的?再或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世子的谁。」 薛镇被她最后的话惊到了,连到了嘴边的粥都不会喝了,看着李月 娇的眼睛,结结巴巴地问:「这话,这话……这话从何说起?」 「三娘好几次都说,她的主家认为你恨我,讨厌我,知道我们夫妻关系不好,所以才会用美人计,」李月娇道,「因此前儿我和三娘说话之后,忽然在想那时候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所以从没来找过我。那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挑起我对世子的怀疑,设计了我爹出事,会对他们有用呢?世子,我有些说不好这种感觉,但世子……能听明白吧?」 薛镇听着她的话,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他沉吟片刻,才又喝了一口粥后,点点头:「姑娘这一言,可值千金。」 李月娇被夸得脸一红,只道:「因此这两天我想好了,我得和世子在一处,我们在一处,他们才会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才会来联系我,才能露出马脚。横竖刚刚闹了一场,他们不会立刻故技重施吧?因此我得和世子回安化郡,而且六哥哥也在那边,有些话还是我问六哥哥,他才能信的。」 薛镇又吃了两口粥,不再吃了,而是看着她。 李月娇擎了会儿勺子,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但劝道:「世子还是再吃一些吧。」 「吃不下了,刚刚醒,没什么胃口,」薛镇摇摇头,「这次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之前看轻了……李姑娘。」 李月娇笑了,放下碗:「不是世子以前看轻了我,而是出了事,经了事,我不得不学会去想而已,才有了点儿笨想法。」 薛镇笑了:「你要算笨,哪儿还有聪明的?这两天,陶书有消息来吗?」 李月娇摇摇头:「没有。」新 「那你让陈三娘去做什么?」薛镇也知道那事儿未必好查,便转而好奇道。 李月娇的脸一下子红了,撇撇嘴,把蒋督使的事情说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再离京城 「……我讨厌蒋督使,他威胁我,还把你伤成这样,所以才让陈娘子去打听他,」李月娇解释道,「我也知道这样做有些任性,许世子觉得无甚必要,不过我也是为不让三娘在仁心堂住下,山野堂的人是认识她的,我怕他们发现了,更怀疑了。」 薛镇没等她说完,便忍不住想笑,听了她的解释之后,更是笑出了声,不觉牵动了脸与肋上的伤,龇牙咧嘴地不知先安抚哪处好,神色都变得滑稽起来了。 李月娇以为他在笑话自己,住了口不说话,不咋高兴地瞪他。 真是的,她也只是个人而已,有些小脾气,想要教训欺负自己的人,有什么可笑的。 薛镇被她瞪得更想笑了,最终还是因为肋上的伤更疼,就用右手扶着胸口,笑盈盈地道: 「这怎能算任性?你不查我也要查的,在安化郡时他就得罪了我几次,为着朝廷事,他又是陛下派来的人,我才忍下了。而现在,呵……我不可信他背后只是皇后那么简单……」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不过夫人好心,愿意放他一条生路,我就不用我这等人家的方式,对付他了。」 说着说着,他不由换回了称呼,脱口而出后,又担心再惹了李月娇。 不过李月娇天性豁达,过了两天早没那么大怨气了,兼之听他赞同自己查蒋督使,反高兴起来,只好奇道: 「世子说的是什么法子?」 她竟然没有生气? 薛镇有那么一瞬间的雀跃,不知怎的竟有了玩笑的心思,正色道: 「寻个机会杀了,尸首丢进乱葬岗喂狗了事,我一个侯爵世子,难道还要和他斗心眼不成?」 李月娇听他将杀人的话说得这般随意,顿时脸色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想要离薛镇远点儿。 之前因母亲之死迷雾而做的噩梦,忽得再次萦绕心头。 薛镇本是为了逗她,见她真被吓到了,又开始后悔,忙笑着解释道: 「我逗夫人的,若真那样做,贵人们可就真容不下我了。况且他一个督使跟着皇后,得罪了陛下,我要真动了杀心,挑唆几句,有的是人愿意替我,光明正大地罗织罪名料理了他,哪里需要我动手?」 李月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确定看不出异样来,才道:「他若只是奉命行事,也不必那样吧?」 薛镇看着李月娇天真再现的脸,笑而不语。 天真与良善都是好事情,李月娇第一次经历大事,就是这等要全家性命的大事,换了旁人怕要性情大变。 但她却仍能以天真与良善看人,显得尤为可贵了。 只是薛镇身在其中才会明白,很多人虽是听命于人办事,但若非心有所图,是很难将事情做到蒋督使那急三火四的程度。 但他不会在这时候,和李月娇解释这些。 是以他只看了她片刻,在她的眼中又有了疑惑时才道: 「我晓得了,你放心,我有数的。」 李月娇略放了心。 此时,李赋已将药材等都准备好了,全都拿进医舍。 不但有给薛镇治伤的药物,还有各种内服调理的,是他们两个人都能用的。 「这次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偏又要赶路,所以不但要留神外伤,内息更要好生调理。」李赋同他二人郑重交待,「你们虽然年轻,但越年轻,一旦伤到根底,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甚至可能要损命数的。」 李月娇和薛镇二人忙应了。 李月娇便准备回侯府安排车马,又想了想才问道: 「世子是要现在就走吗?要不等到晚上三娘回来吧,不然我们走了, 她怎么办呢?」 薛镇解释道:「无妨,她是做惯了暗事的人,咱们直接走了,她就该想明白了,自然会暗中跟着咱们,找机会再和我们说话。」 李月娇明白了:「那子先歇歇吧,我安排了车马就过来接世子。」 「再点八个……十二个护卫吧。」薛镇略一沉思,叫住她道,「夫人有笔墨吗?」 「有。」 李月娇忙取了纸笔来,薛镇念了十二个人的名字,又说了两个小厮、两个丫鬟的名字。 「我现在这副样子,」薛镇道,「咱们回去这一路,还是警惕些的好。」 李月娇一一记下,她在侯府住了三年,虽然因着薛镇的态度,总被些仆役们看不起,但她对府中的人事还算了解,听他念时便知道,这些人都是孝惠郡主的人。 丫鬟、小厮都是长公主安排给郡主陪房的后人;护卫则是朝廷划给长公主的,又由长公主拨给郡主,供郡主驱使之辈,但论根本,这些人都可算长公主的人。 没有薛镇自己培养起来的。 李月娇心念一动,放下笔拿起纸吹了吹,折起时看向薛镇。 薛镇目光很坦然,看出了她的疑问,感慨她确有慧根,笑笑道: 「外祖母如今年纪大了,有些人生了异心未必不可能,终归试探下的好。」 「可这些都不是世子的人,」李月娇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他们也非铁板一块,终不至于人人都有异心,」薛镇笑说,「若真撞了大运,这十六个人联手要害我,那九泉之下,本世子也得自省我这个家主,是不是做得太失败了。」 李月娇被他逗笑了,将纸条放进荷包里,道:「世子要赌人品,何必连累我?我还不想死呢。」 「……事已至此,为夫只能委屈夫人了。」薛镇理直气壮地玩笑。 只他这句话后,李月娇的脸色再次淡了下来,没接他的话,而是道: 「世子还有其他的吩咐吗?若没有,我便回去了。」 薛镇被她的态度冷了一下,又想起了那天李月娇的怒言,再次暗悔自己不该随意同她玩笑。 「其他的听凭夫人安排。」他收敛了笑容,只叮嘱道,「但夫人记得让他们到城外等着,只马车过来就好。」 「好,那我就去安排了。」李月娇明白他是不想兴师动众的,再让人传到建隆帝耳朵里,点头称是后,离开了。 薛镇看着她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的。 * 安阳侯府上,孝惠郡主早给他们准备了不少——除了干粮再,更有三七白药,人身肉桂的,几乎将侯府仓库掏空了给他们带上,装了一整车。 郡主还安排妥帖了人乘的马车,里面放了厚厚的锦褥棉垫,连车夫都安排了两个,是府中最有经验的,让李月娇只管支使。 不过那车外面,瞧着是很朴实无华。 「我知道儿媳妇家中是做这些的,」孝惠郡主见了她便道,「你瞧瞧那车,还有什么可改进的?减少颠簸,你们也少遭些罪。」 李月娇安慰着郡主:「郡主安排得很妥当了,世子已经醒了,精神好着呢,我爹也说世子无碍的。等下我去机巧阁拜别外祖母,让她再瞧瞧车轮的当兔、伏兔。再或者,干脆给车轮裹上棉革等物,就好了。郡主……要不要去世子?」 「我不能去了,」孝惠郡主拉着她的手,欣慰道:「你这丫头心细,他如今这样,只能靠你照顾了。至于宫中的事情,你让他放心,横竖那火连宫门都烧不出来,更烧不到长公主与我。」 「是,郡主放心。」李月娇并不知道涂贵妃身死的事情如何解决,但既然孝惠郡 主这样说了,她就不问,只点头称是,又提出了薛镇要人的事情。 孝惠郡主看了眼那纸条,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李月娇。 李月娇看着她的目光,比方才薛镇看自己时,还要坦然。 孝惠郡主一笑,将纸条给了卢妈妈去安排,淡然道:「他有心,查查也好,真有那用不得的人也不必回来告诉我了,不拘哪儿处置了便是,其他的,由我和长公主说。」 李月娇甚少看见孝惠郡主这般有杀气的模样,只敢点头,不说话了。 待人安排好了,李月娇清点之后,让他们去北门外等着,再一寻思,又吩咐领头之人,名字叫吕忠的,提前去城外十里处的望北客栈,包下几间房来。 都吩咐妥帖后,她便与孝惠郡主作别,再去了机巧阁同张老太太道别。 张老太太一边舍不得孙女,一边安排了工匠,很快就给他们的马车轮子上,裹上了厚厚一层裹着棉的皮革,还另备了替换的与工具,都交给了李月娇。 如此忙碌之后,等她和薛镇坐上马车,与父亲阔别时,已是傍晚了。. 但再晚,今夜就算住在城外的客栈,也必须得出城。 李赋本想将他二人送到城门去,但被李月娇劝阻了。 「怪远的,爹腿脚如今不好,就别送了吧。爹也不必担心六哥哥,今后我会让人送六哥哥回来的。」李月娇笑道。 李赋无奈,只能站在仁心堂门前,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儿所在的车影,缓缓远去。 李月娇坐在车内,也隔着窗帘,看着父亲萧索的背影,心中难过。 望今后,阖家平顺,再莫有凶险了。 只是她和薛镇都没想到,他们刚出北城门,就遇上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演戏 「仲敬?」 一个含蓄并儒雅的声音,在李月娇和薛镇的车后响起。 薛镇挑开车后面的窗帘,看着外面坐着驴车边上的杜昼,很是意外道: 「表叔?」 李月娇听说外面的人是杜昼,意外之余正要挪到车边时,薛镇先暗中捏了她的手一下。 李月娇莫名地看了薛镇一眼,动作迟缓了些。 车外,杜昼让车夫停了车,自己披好玄色斗篷,跳下来车,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边走边道: 「竟然真的是仲敬?我几日前便听说你在京城,本是不信的,偏那些人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便亲去了一趟侯府,也没见到你。」 他说着话,人已经到了车旁,打量着薛镇的脸,脸色暗了暗,关切道:「仲敬脸色怎么这样不好?难道那些人说的是真的?」 没等薛镇说话,李月娇已经挪到了车边,挑开车帘后坐在外面,对着杜昼颔首道: 「表叔。」 杜昼瞧见李月娇时,先是一怔,随后依旧是如常的慈和温柔,对着李月娇一点头: 「原来侄媳妇也在?」 李月娇对他一礼:「是,媳妇……」 只不过没等她回答完问题,薛镇便不太客气地拦住了她的话头,道对着杜昼道: 「我此次回京是因朝中之事,不便张扬,所以才未去拜会亲友,又急着回京,表叔怎么这个时候出城?」 李月娇被薛镇抢了话头,唇角向下耷拉着,不开心似的,低垂着头不再言语。 杜昼和气地看了眼李月娇,复又看向薛镇笑道: 「我要去北边寻一本古籍,本是打算明日启程的。方才小厮回来说,见世子的马车出了门,我索性出来看看。若真是你,知道你平安,我放心之余又可与你结伴而行;若不是你,横竖我也是要走的,在前面的望北客栈住一晚,并非不可。」 薛镇听见他如此说,恍然笑问:「原来是这样,表叔要寻什么了不得的古籍?竟然要走那么远?」 杜昼抬手示意车夫将驴车赶过来,答道:「是前朝名匠玄子所书的《玄工集》,侄媳妇想必是知道的吧?」 他再次看向了李月娇。 李月娇在听了书名的时候,便惊讶地抬起头,此刻听他问,忙道: 「媳妇知道的,只是《玄工集》是传世之典,莫说寻常书坊,便是大些的工匠铺子也都有的,表叔为何要去北边?」 她说话的时候,薛镇的表情再次淡了下来,不过这次并没有再打断她。 杜昼解释道:「侄媳妇该知道《玄工集》成书时有十二卷之多,但因战乱,如今传下来的仅剩七卷。而安化郡有个名叫天工巧的工坊,我打听到他们东家的手中,竟藏有《玄工集》失传五卷中的两卷。我此次回京是抱着修天下之书的宏愿,自然要去看看。」 天工巧?冯掌柜? 不会吧?天下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李月娇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差点儿就要扭头去求助薛镇了,好容易才忍住。 她不太明白薛镇为何要对着杜昼演戏,毕竟她知道薛镇心病的那天,杜昼是在场的,由此可知杜昼对薛、李两家的时候该很清楚。. 以前既然没瞒着他,如今何必瞒着呢? 但转念一想,薛镇终归比自己经历得多,他既然要演戏,自己便先顺着演就是了,今后再找机会问他。 是以她便拿出了讨厌天工巧和冯家的范儿,敛了敛笑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是他们啊……」 旋即她又对着杜昼笑意如初,连两个酒窝的深度都一样了,只笑说: 「原来表叔竟然要修书?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呢,那侄媳妇就祝表叔马到……」 这次,依旧是她还没说完话,薛镇便神容冷漠地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只对着杜昼道: 「表叔也胶柱鼓瑟了,一本书而已,又何劳您亲自跑一趟?不如等我回了安化郡,问那冯家要了那两卷书,给表叔送回来就好。」 被两次堵了嘴的李月娇这次是真不高兴了,都不演,嘴角就势耷拉下来,似笑非笑地瞥了薛镇一眼,道: 「世子既然有这么多话要和表叔说,不如让表叔坐了这车,我去坐表叔的驴车好了,也省得表叔站在冷地里吹风。」 薛镇的脸也阴沉了下来,目光如刀地扫过李月娇,斥责道:「好没规矩,我与表叔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李月娇不理他,跳下车便往驴车走。 杜昼急忙拦住了她,虚张着手臂,没有碰到李月娇,笑道: 「侄媳妇不必如此,我那车上有些书目笔墨,这一路上不能闲着。」 说罢,又对薛镇嗔怪道:「仲敬如今,越发小气了,可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的话?」 薛镇哼笑一声,不情不愿地对李月娇道:「你既然嫌弃冷,还不上车来,给表叔倒杯热茶。」 李月娇再一撇嘴,故意道:「世子又没折了手,自己倒好了。」 她这一句话说完,被扎了心的薛镇险些气笑了。 难不成真生气了?他想。 李月娇虽然嫌薛镇每次都把事情闹得云山雾罩,但她不可能真让个浑身是伤的人做事,便对着杜昼一礼,回到车上,给杜昼斟了茶。 杜昼接过茶,谢过李月娇后,再次无奈地看着薛镇,摇头道: 「仲敬你啊,只为了个没影的误会,还要闹到几时?」 薛镇拉长了脸:「表叔,别说了。」 杜昼无奈摇头:「是,表叔如今怎管得了安阳侯世子,镇北将军?」 「表叔!」薛镇不满地喊了一声。 杜昼将手中的热茶喝了半杯,剩下的抱着捂手,丢开这话不提,只道:「我既然知道你的身份,自然知道你行事最厌仗势欺人,又岂能为了两卷残书,让你背上横行乡里的罪名?况且我自己去求才算诚恳,仲敬也是读书之人,断不可再有那无礼、不敬书之念。」 薛镇脸上有了些笑意,只是笑容里带着些讽刺,使得因伤的苍白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不过是群手艺工匠之人记录奇|Yin巧技,算得什么书?」 回到车厢内的李月娇顿时为他的这话大怒,要不是她自来脾气好,又顾忌薛镇有伤,只凭他辱没技艺,自己都要打他的。 不过因为有帘子隔着杜昼的目光,李月娇便对薛镇怒目而视,有多怒视多怒的那种。 薛镇只当看不见。 「仲敬,」车外的杜昼也越发不满了,怪责道,「天下之书,莫不过经史子集四类,我知道你……」 他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因为李月娇在场,所以后面的话不便说,便叮嘱道:「以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了,若被御史、翰林之辈听见,可要怪你了。」 薛镇不屑地笑了,不是对杜昼,而是对那些「因为唐瑛所以看不得」的技艺。 但他依旧当着杜昼的面,压下了脾气,只道:「我晓得了,时候不早了,我已经让人去望北客栈赁了房,表叔就同我一起吧。」 「自然要托赖世子威名,」杜昼笑道,「不然山高水远的,我还真有些担心。」 薛镇也被他逗笑了,还点了早已等在城外的护卫中的四个去跟杜昼的车,以便照料。 众人再次启程 的的时候,李月娇仍愤懑地瞪着薛镇,好半天都不说话。 薛镇开始还装没看见,但不一会儿便装不下去了,看向李月娇,和无事发生那般问道: 「夫人怎么这么看着我?」 李月娇很想再和他强调一次,不要这样称呼自己,话到嘴边则成了: 「我以前瞧着世子,也不像爱在勾栏瓦舍玩耍的人,却原来这么爱演戏啊?」 薛镇被她阴阳怪气的模样逗到了,捂着被笑容牵动的胸口道:「什么叫演戏?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李月娇切了一声:「不是演戏,就是真的咯?既然世子瞧不起工匠之技,那北面屯田修建水利,世子自己去好了,做什么闹那么大动静?还连累我和人交恶?权宜之计,又为什么拿我们匠人的技艺权宜?少说那一句话,世子能被雷劈不成?」 她知道自己此刻显得无理取闹,但别的事情她忍得,如今既然二人互通消息有无,算得是练手查事,自然也愿意听薛镇解释,但涉及工匠技艺的事情,她便认了真。 自己母家都是匠人,李月娇纵然从小学艺不精,但对技艺的热爱却是外祖父母、母亲熏陶出来的。 薛镇可以怀疑自己的母亲和自己,但不可以侮辱天下匠人的技艺。 薛镇被她刺得哑口无言,知道她真生气了,歉然道:「是我言语不逊了,李姑娘莫怪。」 听他道歉,李月娇神色才好了些,欠身凑近低声问正事: 「为什么要和表叔演戏?他不是本来都知道吗?」 薛镇正要回答,忽得听见北面有马蹄声疾驰而来,很快便到了马车前。 就听见有人滚鞍落马,高声道:「车内是薛将军吗?」 薛镇面色一凝,示意李月娇掀开车帘:「是本将,何事?」 就见外面的军士跪地道:「将军!安化郡战报!四路兵马大捷!」 李月娇更觉意外地看向薛镇。 只见薛镇脸上,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真正的轻松。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意外的消息 薛镇的轻松不过一瞬,便端坐在车内,问那军士:「细说。」 他脸色虽仍是病态的苍白,但此刻却沉稳得很,让人看不出他受伤了。 「将军离开的第三天,陈国联合郑国,先派小股人马乔装打扮,趁着雪天入城,但被李将军带人包了圆;随后陈、郑两国人马的二十五万大军师便对安化郡城形成了合围之势,刘将军依着将军的命令诈败退守,待闻将军奇袭陈国昭阳、会茂两城消息传来,陈国撤兵,围城的郑军自然被刘将军击溃。」 薛镇没有多少喜色,只问:「确定两国已经撤军?」 「小的回来时,郡城之围已解,刘将军亦派了李、王二将军,领三万人追扰逃敌。」 「昭阳与会茂呢?」 「闻将军弃了昭阳,固守会茂。」 「陈郑两国派了何人领兵?我方损折多少?对方损折多少?」 那个军士问题都答得明白,只是他一开始说战况时,李月娇还能跟上,但她不熟悉镇北军,所以听到后来便晕了。 她只觉得战况似并不激烈,因此当发觉薛镇神色越来越凝重时,她还不太能理解。 但等听那军士说陈郑二国,带了多少火器,一天之内又修成多少攻城器械时,李月娇立刻明白了薛镇的郑重。 安化郡城城墙很高,有河有山,屯粮也多,城防坚固,按理说是易守难攻的。 但对方既然能在一夜之间便架起十座浮桥,让二十五万大军中的一半过了河,还险些挖通了三条地道,确实不容小觑。 「我知道了,」薛镇心中有了数,方对那名军士道,「快入城去吧,这样的好消息,早些让陛下知道。」 那名军士应声「是」,再次上马,疾驰而去了。 待军士走后,薛镇看着李月娇沉吟的神情,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李月娇在心中盘算着,口中感慨道:「我在想若是机巧阁做浮桥,一夜能做多少……原来他们也有很好的匠人,但他们的火器倒不及我们。」 「夫人也懂火器?」薛镇笑问。 「我娘会的东西从来不背着我,」李月娇看向他,「我很早就说过的,难道世子以为我是胡说?」 听她提起唐瑛,薛镇的笑容冷了一下,没接话。 李月娇深知母亲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是以不多言,只问:「世子一早就算到陈国来犯吗?」 薛镇点点头: 「我不信天下有突然发生的事情。陛下若真有个山陵崩,朝堂必然会被撕裂为两派,玉京城必乱,四方守将怕也要选边站,这种大事会发生,我不信是偶然,更不信这里面没有敌国挑拨。如今我刚安化,他们就兵临城下,呵,夫人知道围城的二十五万人马,需要多久集齐吗?」 李月娇对此一窍不通,只诚实地猜测:「不晓得,总得要十天半月的吧?」 薛镇没有笑她:「粮草,工匠,武备,军士和战马,确定攻城之法,再把这些人隐秘地开拔,到边疆集结,怕是要半年工夫。夫人记得半年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半年之前,薛镇刚刚卸任镇北军将军,带着陈国的贺寿使者回到京城,还把陈三娘和孩子带回侯府气她。 李月娇怎么能忘?! 但她已恍然大悟:「他们那时候就准备了?」 薛镇点点头:「陈郑两国做此打算,应是笃定我不会再回北疆,想要趁换防偷袭,好在陛下……我回北疆时看了探子的奏报,就已经防着他们了。只是提防那么久,却不想他们把主意打在了陛下和岳父身上……」 李月娇的心中对这件事情,终于产生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惧意。 「无论,所以,无论入局之人是不是我爹……」她嘴唇颤抖着,语无伦次道,「他们对陛下下手,挑动玉京局势,都是……都是笃定了世子,两难之下,必然选择去死?」 不是。薛镇心想。 若非事情关系到你身上,我不会选择冒险回京。 我会选择不奉陛下血诏。 我还会派人直接扣下淮王,确保太子可以顺利登基。 而后,我会在敌国来犯的时候,选择战死杀场,赎负恩之罪。 薛镇只是没想到,他为李月娇做出的选择,竟误打误撞成了平息乱局的关键。 敌国、布局之人,算漏了李月娇;而他,看清了自己这个有缘无份的小夫人。 可是这些仿佛挟恩图报的话,他不能说给李月娇听。 是以薛镇只是笑了笑,转了话题问她: 「夫人总不会以为我真的会丢下北疆安全不管,自顾自带夫人回京吧?」 李月娇不知道薛镇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是深深叹服于幕后之人布局的耐心。 这半年的事情,得有多少风云变化的事情?那幕后之人却差点儿就把事情办成了。 自己可没有那算到半年后的耐心和心思,她在家时最爱及时行乐,唯一能让她长期产生兴趣的,怕只有听别人说故事了。 李月娇虽然深深讨厌那幕后之人谋算自家的险心,但也有了些佩服。 不过当然,她现在心中最佩服的人是薛镇。 他虽然一早就知道敌国有动作,但事发时他并没有足够的安排时间,却依旧做到了事无巨细的安排。 如今,京城无恙,北疆无恙,大昭还多占了一个城池。 李月娇心中比较一番,觉得薛镇比那幕后之人厉害点儿。 她笑说:「我有想过世子敢那样果断离开,该是有些准备的,但等世子身陷囹圄时,我又觉得自己想多了。现在看来,世子真的很厉害呢,难怪陛下会重用世子,相信世子。」 她不加掩饰的夸赞,立刻让薛镇红了耳朵。 他自幼读书,讲究的是君子之道,不大习惯别人直白的夸赞。 「……不是夫人相救,我如今可就真死在天牢之中了,若说厉害,还是夫人厉害些。」他略显扭捏地谦虚起来,顺便夸了夸李月娇 奈何李大姑娘再一琢磨,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对哦,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 「……」薛镇当下便没词儿了。 夫人,您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谦虚? 不过李月娇丝毫不觉,只是因为这个战报,让她方才因薛镇对杜昼说的那些冒犯话,而生的气,烟消云散了。 这个男人有时候很讨人厌,但刨去讨厌的部分,他也挺不错的。 她想着,笑得畅快了许多,端了一杯茶给薛镇: 「如此,北疆百姓更要感激世子了,我也替我师姐,我家的工匠,还有云团他们,谢过世子的辛苦谋划了。」 薛镇接了茶水,虽然一饮而尽,但还是摇摇头,诚恳道:「我只是做了部署,仗是守城的四位将军和军士打的,而我,不过是在要紧关头,选择了任性的主将而已。」 「可世子是算决胜千里之外了,」李月娇笃定说,又问,「只是我们的事情,世子为何要瞒着表叔?他不是……知道的吗?」 薛镇叹了口气道:「表叔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人,他这几年……一直在开解我,说是既无证据,不该无端猜测,更不该迁怒于人……只是如果事情真如你我如今怀疑的那般……」 薛镇顿了片刻,继续道:「那事情未解决之前,不能让表叔知道, 否则依着他的心性,担心积在心中,身子要出问题的。」 李月娇了然,扭头看向车外,被笼入暮色的官道,感慨道:「表叔是个君子啊。」 薛镇虽然笑着跟着肯定,眼神中却闪过些怀疑。 * 这夜,安阳侯世子一行人都在望北客栈歇息。 到了客栈之后,杜昼才从薛镇口中,知道了方才的捷报是怎么回事——方才为了避嫌,在那军士向薛镇奏报的时候,杜昼特意让驴车绕路先行了。 他不由笑着恭喜薛镇:「仲敬果然是国之栋梁。」 「表叔过誉了。」薛镇道。 李月娇这回不理会他们他们叔侄的谈话,而是径直到了自己的客房,也不需要丫鬟跟着,把她们都打发去照顾薛镇了。 丫鬟们犯了难,世子那人最不爱让人近身了,往常在家时,长奉贴身伺候都不喜欢,何况她们? 但李月娇不管,只笑说:「世子不用你们照顾,你们正好睡觉去,养足了精神明儿也好赶路不是?」 说罢,也不管她们如何安排,只自己进了房间,闩了门。 待她收拾干净,准备睡下时,忽听见窗户微动,紧接着便是陈三娘的声音响起:「夫人?」 李月娇心下一喜,忙披衣过去开了窗。 就见陈三娘翻窗而入,形容是连日奔波的疲累,但瞧着没有受伤。 李月娇松了口气,忙关上窗,小声道:「三娘这一路可好?」 陈三娘自己倒了茶,一口喝了,对她道:「我没事,跟着你们的那男人是谁?」 「杜昼,是薛镇的表叔。」李月娇道。 陈三娘不多问,只是拉着李月娇的手坐在椅子上。 「夫人,我接下来的话听起来会很荒唐,但夫人不要喊,更不要不信,」她压着嗓子郑重道,「蒋督使昨日去见了安阳侯老侯爷,他是薛镇祖父的人。」 李月娇当下便惊呆了。 这是什么荒唐的消息?!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四方势力 有那么几息,李月娇呆呆地望着陈三娘,等待眼前肃然的女子突然大笑,说她是开玩笑的。 但陈三娘见她神色呆滞,越发严肃地看着她,诚恳道:「夫人千万冷静些,我也知道此事太难相信,因此在道观中瞧见时,也以为自己是做梦呢。」 李月娇听她说得如此郑重,当然是信了她的话——因为世上不可能有人,编出如此离谱的谎言来。 怎么能是老侯爷呢? 她的神色从震惊慢慢冷静下来,双眼放空,已经在回忆曾经关于老侯爷的种种旧事了。 自己的婚事正是因为母亲救下老侯爷才得的,不过那已是十七年之前的事情了,自己尚未记事。 李月娇并不觉得老侯爷那时起,便算计十多年之后的事情。 婚前,她并未见过老侯爷。 待她初嫁到安阳侯府时,老侯爷已经因为独子与长孙的死,看破红尘,抛却世事,跑到道观修仙去了。 即便亲孙儿的婚礼,老侯爷也推说俗尘中事,拒绝回来,只送了一对玉雕成的三腿金蝉给他们夫妻。 这招财辟邪的礼物,在新婚贺礼里便显得怪诞了,李月娇身为新妇只能在心中纳罕;孝惠郡主见了笑说「侯爷越发孩子气了」。 只薛镇脸色淡淡的,不评论,也不看她。 李月娇是在婚后第二个月,才在孝惠郡主的带领下,去道观见了老侯爷的。 老人家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因为万事不关心,性子也疏朗,所以外表看瞧不出年龄来的年轻。 但他待孝惠郡主和李月娇都很不错,还细细问起薛镇的身体如何,问他们夫妻可否和睦。 那时候李月娇正为了薛镇新婚便远赴边疆的事情,被不少人嘲笑,但老侯爷听说之后,反而哈哈大笑,说: 「吾孙心怀天下才是好儿郎,孙媳自当支持她。」 李月娇那时候心中只有委屈,但长辈如此吩咐了,她只能点头称是,谢过老侯爷的教诲。 李月娇的贝齿轻轻咬着唇,想着这些旧事。 世人都说安阳老侯爷不靠谱、甩手掌柜、无能无为,但孝惠郡主评论她的公爹,说的是: 「侯爷只是天资不惠,不如祖辈有厉兵秣马之能,也不如子孙辈有文武双全禀赋,因此才泯然众人而已。若真是无能无为之辈,又怎么可能在其父辈早丧,无兄弟族人扶持之下,在这大争之世,守住爵位呢?只是如今……灰了心吧,才行事越来越离谱。」 李月娇向来信服孝惠郡主看人的本事,因此她从没敢如世人那般,看轻老侯爷。 但正因如此,她反而越不信安阳侯老侯爷是那等人。.. 若老侯爷竟然是阴谋之辈,那薛镇那将自己性命搭上的决定,宛如悲壮的笑话。 甚或者,那场爆炸案,自己的母亲…… 她咬着自己嘴唇的力道越来越重,唇色都苍白了起来。 可这半年里,她学到的最大教训,便是她以为的任何人,都不会是她以为的样子。 比如她对面的陈三娘,自己以前还觉得她是来当小妾、当侯夫人的呢,但人家是正经的探子。 李月娇的目光落回陈三娘的脸上,许久才开口问她: 「那蒋督使和老侯爷说了什么?」 声音平静地,让她自己和陈三娘,都意外了。 不过陈三年见她如此,反而放了心,这才缓缓地低声说起这两天的经历。 「……玉京城的宫中想必是出了事情吧?虽然外面瞧不出来,但是很多大臣都被褐衣人登门了,褐衣人内也关了些人,但那姓蒋的明明该是个头二,却只被削职,并无人 处置他,更无人看守。而他被削职当夜便在宵禁之后离了家里,通过个城门卫乔装出城,去道观见了那位老侯爷。」 「我本以为他要对老侯爷不利,还在想要不要出手呢,不料他一见老侯爷便跪下称义父,说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还说今日之事功亏一篑,都因你夫妻多事强出头,」陈三娘说着,看着李月娇的脸色红润褪去,浮上了些许怒色,便再次握着她的手,平复她的情绪,继续道,「而后,老侯爷呵斥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骂你们夫妻多事,气完了之后,又让姓蒋的回去,等待那人的吩咐。」 李月娇听见最后这句,仍是皱起了眉头,好奇问:「那人?什么人?」 陈三娘摇头:「他只说那人,姓蒋的回家之后,再就没出门,我来之前再无人来寻过他。」 可李月娇直觉事情不对,想了想,让陈三娘将老侯爷和蒋督使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再说一次。 陈三娘记忆甚好,果然将他们的对话复述了个大差不差的。 果然不对。 李月娇看向陈三娘,问道:「三娘确定他们没有提过你去我祖父处求药的事情?」 陈三娘摇头:「求药时只有我和令祖,他不说不该会有人知道。」 「那三娘不觉得他们的话很古怪吗?」 「嗯?怎么说?」陈三年不解道。 「事情的起因是他们利用了我爹,即便老侯爷要行些阴谋事,刺王杀驾,嫌世子那边多管闲事便罢了,为何会觉得我也是多管闲事?若知道是我救了陛下,那倒能解释,但我救陛下是为了救我爹啊,他们害我爹,而我女儿救父,怎么能说我是多管闲事呢?」 李月娇不但自己想不通,也将陈三娘说晕了。 她沿着李月娇的话,细琢磨了一番,才恍然道: 「夫人难道怀疑,蒋督使没有和老侯爷说实话?蒋督使背后还有别人?」 李月娇仔细想了想,用力一点头:「是,我怀疑,具体我现在还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古怪不通。而且三娘,老侯爷口中的那人,会不会是山野堂的人?再或者是,是……你口中的那个人?」 陈三娘的脸色黯了一下,沉吟片刻才摇头道: 「我不晓得他说的那人是谁,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我的那个人。」 「……三娘,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李月娇提醒她。 陈三娘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口中的那个男人……其实夫人也该猜出来了,就是陈国的三皇子。」 猜出来该是个皇亲贵胄的,李月娇听说,心中想,但我可不清楚陈国皇室,可猜不出是三皇子。 但她没有说,只是认真听陈三娘说。 陈三娘继续道:「他是奉命秘掌山野堂的,而山野堂主另有其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号旧民,与令尊差不多的岁数。因为三皇子掌管山野堂,因此我在他身后那些年,为他整理过许多有关昭、郑两国的情报里,其中无半分痕迹,能证明安阳侯老侯爷与山野堂或者三皇子有私,也没有证据证明老侯爷与陈、郑两国有勾连。夫人,他那时候不可能想到之后的事情,所以不可能刻意瞒我。」 她说完,也意识到了问题,神色肃然起来,提醒道:「夫人莫要钻了牛角尖,有时候越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偏就是真的。」 「这样的吗?」李月娇被说服了,却又因陈三娘的笃定,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之中,目光再次放空,盯着窗子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啊……」 她一直以为这些事背后的布局者,就该是山野堂,亦或者是陈国人,可今天看,这些波诡云谲里,竟还有第四股势力的可能? 天下真的有这 种,蝇营狗苟若干年,将两国,将两国皇亲贵胄,将两国百姓,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吗? 那得是有多大的野心?又得多恐怖呢? 她的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个长了七八个脑袋,十几条胳膊腿,好几个心脏的怪物,吓得李大姑娘打了个哆嗦。 可同样的,她也下定了决心。 再恐怖,不也是因她而功败垂成,还被她摸出了蛛丝马迹吗? 想着,李月娇郑重叮嘱陈三娘: 「三娘,今夜的话,还请不要告诉世子,并请三娘再回京中,监视老侯爷和蒋督使,既然老侯爷说蒋督使会得信,咱们就等着他得信瞧瞧。」 陈三娘能明白她不愿告诉薛镇的原因,一笑后点头道: 「好,夫人放心,那姓蒋的不算难跟,我唯一担忧的是玉京城的那些褐衣人,其中不乏高手,才不好对付呢。」 「三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自可到仁心堂找我爹,」李月娇忙道,「就算一时查不清也不怕的,保存自身要紧。」 「我晓得的。」 二人又说了一番话,陈三娘便干脆在李月娇的房间里和衣歇了一晚,次日天不亮,便已经悄然而去。 而李月娇一夜辗转反侧的没睡好,次日早送走陈三娘后,更是睡意全无,干脆开了门,问店家要了热水来洗漱。 客栈里安安静静的,虽然前后都有薛镇的护卫看守,但显然无人发现陈三娘来过。 李月娇知道并非是护卫玩忽职守,实在是陈三娘是高手,她只要不受伤,那寻常护卫、军士,十个也打不赢她一个。 不多时,薛镇等人也醒来了,众人如常往北去,无人多话。 到这日下午,下起了鹅毛大雪,扑簌簌的雪落之音与车轮之声交织着,给官道染了层空灵之色。 杜昼的驴车雪地难行,被落在了后面些。 李月娇瞅着无人会发觉时,忙悄默声地开始给薛镇换药。 薛镇今日的脸色好了不少,只在由着李月娇摆弄时,问道: 「夫人,三娘昨夜来找过你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圣旨 李月娇本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听薛镇问才知道他早就发现了,不由一笑,继续帮他换药,口中问道:「世子怎么发现的?」 「听见的。」薛镇很直白地说,「昨夜房顶上有动静,听着应该是她。」 李月娇换药的手都停住了,张圆了嘴巴看着薛镇,吃惊道:「这还能听出来?」 薛镇被她的模样逗笑了,缓缓点头道:「我自幼习武,所以听得出——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月娇迟疑了。 薛镇的伤还重,关于老侯爷的事情她也不过管窥蠡测,而他为自己都能搏命,那面对至亲…… 他现在的身子骨更受不得刺激。 想着,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给他换好药,又盯着他吃了药,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世子如今,信我吗?不说我母亲的事情,而是在我们一起经历了生死后,现在发生的事情,世子会信我吗?」 薛镇听她如此说,本还算平和的心,倒被她说忐忑了。 陈三娘得说了点儿啥,才能让李月娇这等紧张? 他有心要问,但顿了片刻后,到底没有把疑问问出来,而是依旧点了点头,郑重道: 「我信夫人。」 短短四个字,被他说得重如泰山似的。 李月娇神色轻松了些,笑道: 「世子既然信我,那三娘的事情世子先别问了罢,等到三娘下次回来再有了新消息,确定了一些事情,我自然将事情向世子和盘托出,可好?」 薛镇注视了她好一阵子,最终缓缓点头道: 「好。」 李月娇笑了,不再说话,而是开始收拾东西。 薛镇看着她的身影,心中隐忧更重。 * 因着薛镇身体以及雪天难行的缘故,所以他们一行人走得很慢。 转眼到了腊月初十,李月娇终于再次回到了安化郡城。 入城这天,安化郡城一带已经连着下了四天的大雪,雪未落地,便又被北疆的大风卷起,扬于将天地之间,以至于一眼望去,天地之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薛镇的身子如今养得将好未好的,看着气色不错却格外怕冷,但他依旧让人先往河边去了。 这样的天气,工匠们自然无法开工,只有些持枪弄棒的屯民,守在水利之前搭起的临时木棚里——包括李月娇的「机巧阁」。 那巨大的水车在昏暗的白茫茫之中若隐若现,如怪兽一样,一眼望不到头,显出和风和日丽时不同的壮观。 「速度可真不慢。」沿河走出了许久,薛镇大致数了一下已经修成的水利和桥,赞叹道,「还好,不会耽误明年春种。」 李月娇有点儿怀疑:「这样的天气,屯民怎么都守着?难道是有人破坏不成?」 想想之前水车桥梁被破坏的样子,李月娇觉得凭天工巧,还有他们背后六族的势力,什么都干得出来呢。 薛镇为她释疑道:「自来水利都是农民最倚重的,他们担心风风雪刮坏是在情理之中。」 说着,他看向李月娇:「但夫人说得也有道理,按说这些水利是朝廷修建,看守也该是当地派兵,不然只凭这些屯民,又哪里是对谁。只是如今安化郡的情况特殊……我会安排的。」 李月娇不通这些,只是听薛镇重视便放了心。 他们的马车顶风冒雪地在河边巡视了一圈后,后面丫鬟小厮们的驴车,骑马的护卫,还有杜昼的驴车,也都跟了上来,众人这才集结着入了城。 城门处因有城门城墙的缘故,风略小些,雪也没有被卷起来,看东西自然清楚了很多。 而因为之前的大战,安化郡城如今城门上的守卫格外严格。 城门上的小吏一看是镇北将军夫妻来了,立刻点头哈腰地问候,又急忙喊来了身后城墙屋中的城门官。 只是还没等薛镇开口问城门官最近城门上进出的情况,有人从瓮城的风雪中冲了出来。 除了长奉、薛镇的几个副将之外,更有裹着厚厚的棉衣的秦乐,也不管别人的目光,只扑到车前就要掀帘子,口中问道: 「师妹!师妹在吗?」 李月娇还没来得及披上斗篷,人已经挪坐到了车边。 姐妹一见面,李月娇心中立刻浮上了许多的委屈。 那天在城外遇见刺杀,救下重伤的郑小西的委屈;被薛镇拉上马,一路狂奔回京时的委屈;薛镇被抓,父亲生死未卜时的委屈;不知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只能等待的委屈。.. 之前在家中时,因为担忧父亲和外祖母的身体,所以她不曾流露出来。 可现在看见了秦乐,那些被她压抑的委屈终于彻底迸发出来。 是以李月娇更是不管不顾地扑在秦乐怀中,头埋在她的肩上,哭着唤道: 「师姐。」 只这哽咽的两个字,她已经说不出话来,秦乐更是心中已经明白,只抱着她,低声道: 「傻丫头,你突然就跑了,真是吓死我了,如今回来了,就是都好了。」 李月娇在风雪里,哭得越发成了个泪人,以至于城门上的军士都看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薛镇在车内看着,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段日子他们北行,因为他们之间共同的疑问,所以关系缓和了很对,李月娇每天都是乐乐呵呵的,即使偶尔陷入他不明所以的沉思,脸上的酒窝也和装了糖似的。 他以为她是真心高兴。 但原来她在自己面前笑,不过是因为……她不会在自己面前,轻易流露真实情绪而已。 想来,她只有在被自己气极时,才会展露一点不一样的情绪。 但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而已,不需要他哄,说好话,她也很快就能冷静下来,依旧如常对待自己。 而不是像现在,哪怕秦乐低声哄着她,劝着她,她也只是尽情地哭,不需要冷静。 秦乐才不管旁人心里怎么想,只搂着她轻拍,道: 「这段日子,我们修好了很多桥和水利,连那堤坝都加固了呢,这几日风雪太多,等过几日咱们再去好好看看。」 「我们这里平安得很,只是你们刚走没几天,这里就打仗了,怪骇人的,但很快敌军就被打退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吧,这里风雪大,咱们回家再哭,好不好?」 秦乐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今天安慰起李月娇来,言语却格外温柔。 李月娇又被她劝了好一会儿,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儿,但依旧抽泣着,委委屈屈地看着她问: 「师姐,六哥哥呢?他怎么样了?」 秦乐被她问怔了,怪道: 「谁?」 「六哥哥啊……」李月娇看着她,旋即恍然大悟,「师姐难道没看见六哥哥?」 「是郑家哥儿吗?」秦乐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说的是谁,这方放开李月娇,皱了眉头道,「他不是在京城吗?他来这儿了?几时来的?难道是路上出事了?」 李月娇没有回答她,而是扭头看了薛镇一眼。 薛镇心里不高兴呢,因此一时没明白李月娇为何看他,而那位满脸络腮胡子的闻龙闻将军,在一旁干脆道:「夫人放心,令兄如今被安置在将军府中,好得 很。」 李月娇松了口气,知道闻龙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骗她,点头称谢道: 「多谢闻将军了。」 她说罢,从车上拿起斗篷披了,问薛镇道:「世子,那我派人去将军府,接了六哥哥回来可好?」 薛镇迎着她忽然冷淡下来的目光,虽然明白是为什么,但格外不高兴,笑都笑不出来,只能勉强道:「我让人送郑哥儿去你那儿。。」 「如此,多谢世子了。」李月娇对着他客套地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敛了笑容,披好了斗篷,挽着秦乐的手道:「师姐,咱们回家去吧。」 秦乐有些犹豫:「你还是坐车回去吧,风雪太大了。」 「世子要忙政务,我坐车坐得也乏了,不如走走。」 「你可别得瑟,这风雪不是玩笑的,家里云团,童妈妈,翠翘,病了三个呢。」 「怎么回事?可要紧吗?」 「倒是不很要紧,好些了,只还咳嗽,不然她们怎么会不来接你?」 二人自顾自挽着手,旁若无人地说着家常话。 身后的薛镇看得心塞,杜昼因为登记路引关凭,因此坐在车边,刚好瞧见他们夫妻那暗流涌动的不和,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被薛镇听见了,安阳侯世子更心塞了,连旁边副将、城门官说的话,都难得听漏了几句。 偏偏这时候,有四匹马从身后策马而来,在城门前勒马停住,厉声道:「前面车内可是镇北将军?圣旨到!还请将军接旨!」 连正演着呢的李月娇都停了脚步,回头看去。 薛镇听闻,下了车,看着来人皆穿着内廷侍卫深红服色,但脸生不认得,便问: 「几位天使既然是来宣旨,自然待到了将军府摆了香案,岂能在此接旨?」 那四名侍卫却已经翻身下马,拖着个油纸裹好的东西过来,恭敬道: 「陛下有言,旨意不必明宣,世子与夫人看过就好。」 李月娇不想这里还有自己的事情,只得走到和薛镇并肩,夫妻二人在雪地里接了旨。 薛镇圣旨打开,和李月娇一起看去。 和李月娇有关的部分,便是之前建隆帝提到的,封她为一等诰命夫人的话。 但和薛镇有关的部分,竟然是削他镇北将军之职,罚俸三年,但着他仍留原职,守土护民,戴罪立功。 同一圣旨,一天一地的两个事儿,顿让李月娇愕然。 陛下不是不气吗? 薛镇不是打赢了吗? 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三十九章 奇怪的动向 李月娇心中因为圣旨内容焦急得很,但薛镇不过扫过圣旨上的内容,便将圣旨卷起收好,对着李月娇笑了一下: 「恭喜夫人了。」 神情依旧淡淡的,但眼中带笑。 李月娇不大高兴,他怎么还能笑出来呢? 薛镇却对着那四个宣旨的内廷侍卫道: 「四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此处风雪大,还请大人们先到将军府歇息吧,不知几位姓甚名谁?薛某也好安排。」 态度平和,半点儿没有被削职罚俸的不快。 同样也算不得能屈能伸,毕竟薛镇没了职位还有爵位,并非白身,所以不知情的人看见,不觉有异。 「我等贱名,不敢污了世子耳朵,不提也罢,」为首的侍卫冷哼一声,道,「不必世子费心安排,我等奉圣命而来,不合在将军府久留,只在城中驿站住下便好。只还有一事,要请世子帮忙。」 「大人请说。」薛镇依旧是恭恭敬敬的,只是他身上到底还有伤这风雪地里又跪又站得,颇为损耗力气,因此脸上这些天好容易养成的红晕,只剩下惨白了。 那为首的侍卫上前一步,声音略压了压,但带了些威胁的语气道:「之前孟大人来北疆出公差,却没了消息。世子该知道陛下对孟将军的信任,因此派了我等来找人。我等对安化郡不熟悉,不知世子可否帮着寻上一番?」 李月娇就在旁边,将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但又不知道是哪个「孟大人」,只能偷偷看薛镇的反应。 而薛镇,并无什么特殊的反应。 他不过依旧笑得温和,用恰到好处的疑惑道:「原来还有这事?我知道了,诸位放心,我自然会相助。」 那侍卫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可眼前人到底还是世子,长公主之孙,孝惠郡主之后,建隆帝都不许他们公开宣旨,因此他也不能太不敬了。 他只能冷眼打量着薛镇,哼笑一声后才后退一步:「既然如此,我等先谢过世子了。」 薛镇一颔首,目送着这四人入了城,往驿站方向去后,看了身后一名个子最矮的副将。 李月娇认得那位副将姓卢。 卢副将一拱手,便回身匆匆往城内去了。 薛镇这才对李月娇道:「夫人先回去吧,将军府中还有事情要忙,我便不送夫人了。」 李月娇有心问他,但是此处人多,她还得端着演戏的架子,只能做出个爱答不理的样子,撇撇嘴道: 「本也没打算让世子送。」 说罢,她高昂着脖子,扭头走到缩在后面,神色担忧的秦乐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就走。 薛镇差点儿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但脸色还依旧冷淡,对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杜昼道: 「表叔先在客栈安顿吧,过段日子我再给表叔寻个好些的住处。」 杜昼摆摆手,将自己的斗篷卸下,过来给薛镇披上,低声问道:「仲敬,方才那圣旨,可有关碍?」 「表叔放心,无事。」 「那就好,你不必给我找房子,我在安化郡也不会停留很久。」杜昼温和道,「你还是要照料好自己,尤其是……和侄媳妇,何必这么僵呢?」 「是,快进城吧。」薛镇听见他说李月娇时,表情又淡了一分,只如是道。 杜昼再是一叹:「你啊,先上车吧,瞧那脸色……唉。」 薛镇从善如流地由他扶着,上了自己的车,众人这才缓缓起步,往内城去了。.. * 虽然雪天路滑,但李月娇和秦乐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得倒是飞快,后面车队起行的时候,她二人已经过了瓮城,进到内城了 。 秦乐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跟着了,才悄声问:「可真是被你吓死了,云团也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回到家就病倒了。你好好说给我听,到底怎么了?郑家哥儿又是怎么回事?」 李月娇摇摇头:「师姐别问了,这事情便是烂在我的肚子里,也不能从我的嘴里传出半个字……不过师姐这段日子在安化郡,没听过别的事情吗?」 秦乐被她说得如坠迷雾一般,惊慌道:「老天菩萨,还有什么事情?」 「比如……有谁薨了之类的话?」李月娇问。 涂贵妃是建隆帝唯一的贵妃,而且还育有皇子,她薨了是大事,该让天下为其服丧的。 他们这群人有伤患,有驴车,走得着实慢了,但贵妃薨逝的消息指定是走官道,消息应该很快来得很快才是。 秦乐眼都直了:「谁薨了?哪个贵人?哎呀你急死我了,说话怎么这么磨叽?」 没消息传来?李月娇颇为意外。 难不成……涂贵妃死一半,又给救活了? 「没事……再等些日子看吧。」李月娇依旧坚持摇头,握着秦乐的手边走边道,「但是师姐放心,京中没出什么事情,至少咱们家里都平安得很。那些贵人的事情咱们也管不了了。」 秦乐见她总是不肯说,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啊……」 无言以对。 李月娇重展笑颜,拐着她的胳膊问:「云团现在可好些了?唉,也是为难了她……童妈妈和翠翘怎么会病了?北地风雪冷,师姐穿得还是这样少。我方才和世子去河边看了,你们可真厉害,修成了那么多。我和世子这段日子不在,可有事故发生?」 她一口气问了这么多的话,倒把秦乐问乐了:「云团好多了,童妈妈和翠翘都是因为照料家中,闪了风,好在那个卫大夫是好医道,都无碍的。我如今穿的已经比在京城时多多了,也喝了卫大夫给的药,好着呢。修建东西倒是没有事故,不过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天工巧的冯掌柜请了我好几次来着。」 李月娇愣住:「他请你做什么?」 秦乐一点李月娇的鼻子,笑说:「自然是喜欢我的技艺,要挖夫人的墙角咯。」 李月娇震惊地,脚下甚至滑了一下,幸而秦乐扶得稳。 「想瞎了他的心!」李月娇觉得自己的人被觊觎了,顿时有了小孩子脾气,将她挽得更紧,生气道,「你是我的师姐,他怎么敢!」 秦乐被她逗乐了:「他当然知道我是你的师姐,只是他说人往高处走,天工巧的技艺,终归是要比李夫人的半吊子,好一些的。」 「师姐!」李月娇不依地撞了她一下,嘟着嘴道,「我才不是半吊子呢,我会可多了。」 「嗯,的确不是半吊子,」秦乐故作正色道,「会说会画的,就是啊,不会动手。」 李月娇被她说得脸一红,正要继续撒娇,忽得心念一动,皱眉道: 「师姐,冯掌柜是怎么说我半吊子的?」 「他说啊,你善思却不善做,终归是纸上谈兵,又能有多少精妙之想?」秦乐学着冯掌柜那大腹便便说话的样子。」 「……师姐同他说过我做东西的事情?还是说咱们家的人传出去这话了?」李月娇又问。 秦乐再次被她问得莫名,以为她在怀疑什么,忙道:「怎么会,咱们家人怎么会出去编排你的事情?」 李月娇蹙起眉头,看着她道:「那他怎么知道我善想不善做的?」 秦乐张口结舌地,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应该啊,」李月娇歪着头,边走边疑惑,「除了咱们家的人,没人知道我不 善做,但师姐也说了,咱们家人怎么会出去宣扬少东家不通制作呢?而到了安化郡后,我戳穿他们的破坏诡计,设计了新桥和水利,还帮着很多人家修缮了东西呢,虽然都是些小物件,但也该够唬人了。那冯掌柜背靠六族,指不定还知道掌中珍的事情……那更不该知道我不善做啊。」 秦乐明白了她的意思,瞪大了眼睛道: 「难你怀疑,咱们家有人和他有勾结?」 「……若是咱们家的人和他勾结,那他就该知道师姐旧事,怎么还会来挖角?再或者……是觉得请师姐吃了几次饭,就能让我怀疑不成?不通嘛。」李月娇越想越觉得此事不通,以至于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一定有什么痕迹,是她忽略了的。 她又想了一会儿,无奈对秦乐道: 「罢了,总能知道他们在闹什么把戏。走吧,师姐,有些冷了,咱们快回家去才是正经。」 「我说让你坐车回来的,你却不肯。」秦乐无奈道,「你的鞋子单薄,哪里能走雪地。」 「难道我坐车,让师姐走路吗?而且世子受伤了,车里堆了许多药材,又喜爱,味道不大好闻。」李月娇顺口道。 「什么?世子受伤了?怎么会受伤呢?」秦乐又被吓到了,「你没事儿吧?」 李月娇后悔嘴快了:「他好多了的,师姐,我如今可是一等诰命夫人了哦。」 她急忙说点儿喜庆的给她听。 「……」秦乐看向李月娇的目光,越来越紧张了,「你们到底回京做什么去了?怎么平白就又……罢了罢了,你再别给我说了,说一半留一半,我更担心了。」 李月娇抿嘴一笑,丢开心底种种忧思:「好,不说了,咱们先回家去吧。」 * 那边厢,李月娇和秦乐回家去了,这边厢,薛镇带着众人回到了将军府,让长奉安置了带来的丫鬟小厮护卫们,又让闻将军去将郑小西送到李月娇处,自己则直接去了软禁孟靖衷的房间。 孟靖衷如今不算狼狈,但消瘦了很多,脸上的胡子横七竖八地凌乱。 可一看见薛镇走进来,孟靖衷染着杀意的双目立刻死死瞪着他,嘲笑道: 「世子原来还记得我?难道是终于得了想要的,所以要来杀我了?」 薛镇浅浅一笑,命人搬了椅子进来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道: 「孟大人说笑了,京中事情已了,陛下平安,因此薛某是来送孟大人回京。」 他顿了一下,继续缓缓道:「顺便,再与孟大人谈些条件的。」 孟靖衷愣住,旋即面上露了狂喜: 「陛下当真平安?!」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章 不忠不义 薛镇迎着孟靖衷的目光,手肘搭在圈子的扶手上,手轻支额头,淡然道: 「这种事情,薛某何必骗大人?」 孟靖衷不认为薛镇有必要撒谎,但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向薛镇的目光中,带了不确定的古怪和怀疑,疑惑道: 「世子究竟意欲何为?」 薛镇笑了笑,少年高位的淡然,本身就是一种压迫感。 「我既然平安无事地来见孟大人,那我要做什么,大人还想不明白吗?」 孟靖衷沉默片刻,声音再次冷了下来: 「世子,末将在此被关了这些时日,早已身心俱疲,世子还是莫要打哑谜,有话直说的好。」 「孟大人真是个响快人,」薛镇微微颔首赞许,「既然如此,本世子便实言了,我要用孟大人的命,买孟大人闭嘴。」 孟靖衷目光一厉: 「世子还是要杀孟某?」 「自然不是,」薛镇摇摇头,「我是买孟大人回京之后,休提太子府的褚大人来寻过本将的事情。」 孟靖衷愕然,旋即呵呵笑道:「世子打的竟然是这样的主意?呵,孟某不答应,难道世子还能杀了孟某不成?」 「我能,」薛镇略显疲累地换了个姿势,继续看他,坦然道,「非但我要杀了孟大人,还会将那四个来安化郡宣旨,接孟大人回京的人,一并杀了。」 孟靖衷也没想到他会将说得如此直白,脱口而出道:「你敢?!」 薛镇被他逗乐了:「有何不敢?孟大人还不知道吧?前段日子陈、郑两国联合扰边,但不过几日便溃败撤兵。孟大人也是军中之人,你觉得二十五万大军,会溃败得这么快吗?」 「……」孟靖衷沉默不语。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那二十五万大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佯败而回,还有一部分已经化整为零,悄悄潜入我大昭之中潜伏下来,」薛镇看着孟靖衷,缓缓道,「孟大人,我一贯讨厌陈、郑两国人,行事蝇营狗苟,小气得很,但我倒是爱利用他们的这点儿。比如我上奏朝廷,就说几个异国鼠辈化装成山匪,拦路截杀了朝廷派来北疆的天使,是不是很顺理成章?」 薛镇说着阴谋之事,可神色不变,语调亦是亲和平稳,竟好像是在说什么吃饭喝水的平常事。 孟靖衷脸色煞白。 他并不怀疑薛镇敢说就敢做,毕竟眼前这个年轻的世子将军,都传温柔和气,但栽在他手上的朝廷大员,不可谓不多。 「薛镇,你奉命守边,竟然敢里通外国!」他斥道。 「孟大人又说笑了,」薛镇低眉浅笑,「如此做,以五位大人的性命,换朝廷更重视北疆防御之事,怎么能算里通外国呢?」 「……世子就不怕我现在答应了,回京后再翻脸无情吗?」孟靖衷咬牙切齿地说。 「不怕,」薛镇依旧坦然,「横竖褚先生都回不到京城,孟大人食言,本世子自能让孟大人陷进这谜团里,葬送你一家的性命。」 薛镇着实累了,但依旧强撑着精神,最后道:「孟大人,是闭嘴一家子好生过活,还是为了一时意气连累他人性命,甚至赔上一家子,还请大人三思。」 说罢,他安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闭目养神。 孟靖衷瞪着薛镇,一开始只想洒一腔热血的心,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冷了下来。 薛镇能如此作为,不过是为了保全太子,那便说明太子无事。 而陛下无事,太子无事,薛镇也无事,那只能说明京中天家果然父子爷孙情深。 那他,又何必枉送了性命? 「想通了的孟 靖衷,色厉内荏道: 「太子府的詹事死在北疆,呵,世子真以为,能周全?」 「能否周全,在我;闭嘴与否,在你。」薛镇睁开眼睛,皱起眉头起身,掸平了衣上的褶皱,道,「但孟大人,你的话太多了。我如今累得很,没什么耐心了。」 而后,转身便要离开。 孟靖衷看着他的身影,心底天人交战一番后,终于下定决心道: 「好,末将答应世子,回京之后不提褚睢之事。」 薛镇背对着他,眉间一点儿愁绪散去,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地道: 「孟大人先歇息了吧,明日,我会派人送孟大人回去。」 说罢,转身离开了房间。 被留在屋内的孟靖衷,看着薛镇离开的背影,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 离了软禁孟靖衷的房间,薛镇站在原地缓了片刻,才从身旁长奉手中接过茶壶,走到了另一侧软禁褚睢的房间。 相较于孟靖衷虽苍白但还不算狼狈的模样,这位四十有余的太子府少詹事,就狼狈许多了。 本就是个瘦削书生的褚睢,此时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的,在薛镇推门而出的时候,他竟然还打了个哆嗦,人缩在了角落里,警惕地看着打开的门。 一见是薛镇进来了,他的反应竟然和孟靖衷一样,脱口而出道: 「世子,世子难道是来杀我的?」 薛镇看着他,叹了口气后,直截了当道:「褚先生,陛下康健,太子也并未因此次的事情获罪。」 褚睢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瞪大了眼睛看着薛镇: 「世子,世子此话当真?」 「事已至此,我何必诓骗先生?」薛镇关上门,站在门边,将手中的茶壶放下,「我与先生,有六年未见了吧?」 褚睢心中正慌乱不定的时候,忽然听薛镇叙旧,不由呆了呆,警惕又不无讽刺道:「世子身份贵重,又驻守边疆,褚某不过区区文臣,又怎配与世子结交?」 薛镇未在意他的嘲弄,只继续道:「小时候在御书房读书时,还跟着先生学过几天春秋,做过两篇文章,如此算来,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所以先生这样说,可是折煞晚生了。」 褚睢愣了愣,不由笑出了声。 他不再缩在墙角,而是在床榻上坐正了,理着衣服,又是副文人傲骨的模样,道: 「世子真是玩笑了,小臣那时也不过是得关先生的推荐,有幸给太子讲了几次课而已,而世子彼时也不过是陪读,统共相识没有三个月,世子又何必和我叙旧?」 薛镇看向他:「是啊,关先生……可惜了。可惜如今太子府中,不论是先生辈,还是奴仆走卒,一百多人,我认识的人,与我还有旧交的,连同先生不过五个人而已。」 褚睢沉默了。 这几年陛下对太子多有苛责,以至于太子府中人或获罪,或远走。 就连眼前这个世子,与太子的关系都疏远了。 薛镇如今无法久站,便坐在了椅子上:「我知道先生不耐烦同我叙旧,那我便不绕弯子了,先生此次来寻我,究竟是谁的旨意?」 正感慨的褚睢被问得一愣,道: 「世子何出此言?」 薛镇直视着他: 「先生,我既然会如此问,自然是已经知道了答案,先生又何必骗我?」 褚睢看着薛镇坦诚的眼神,渐渐冷静了下来,确定道: 「原来世子是从京中回来的?褚某还当因为敌国来犯,世子军务缠身,才一直不肯来相见。」 薛镇笑了: 「大人对外面的情况,有所了解?」 褚睢叹道:「敌国犯边的大事,看守的人难免议论,自然会漏些进褚某的耳朵。」 薛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大人并非是通敌叛国之辈了?」 褚睢皱起了眉头:「世子这是什么话?」 「先生莫怪,」薛镇歉然道,「只是京中刚刚出事,陈、郑两国便大兵压境,难免令人怀疑。」 褚睢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他将何等罪状安在了太子的头上,嚯得起身,指着他呵斥道: 「荒唐!难道世子以为,太子竟然能为了自己的前程,通敌叛国吗?他可是太子!是储君!」 他慷慨激昂地说着,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还咳了起来。 「既然先生都知道,」薛镇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咳完了才道,「那当初,又何必决定,那般行事呢?」 褚睢喘着粗气看着薛镇,道:「世子也说了,这些年太子受到的是怎样的不公?圣心有私,太子何辜?难道要成我大昭的扶苏不成?」. 「褚先生,」薛镇正色打断他道,「陛下不敢比始皇帝,淮王也做不成秦二世。这次的事情,是太子孝心诚恳,救了陛下,陛下亦是舐犊情深,不愿追究太子。可是先生,此事已经成了一根刺,而先生该明白,你我,都是那个会让这根刺扎得更深的人。」 褚睢沉默了许久,看向薛镇带进来的茶壶: 「原来世子,果然是是想让褚某死的。」 薛镇点头:「是,有些事情,宫门关上或还是家事,但出了京城,涉及到了封疆大吏,便是朝政了,而既然是朝政,便得有些合乎律法的处置。」 褚睢看了薛镇很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世子,在朝为官,要不选边站稳,要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世子为天子臣不能尽忠,不奉孟靖衷带来的密诏;为太子友不能尽义,不肯听我良言。世子,你的左右为难,又得了什么好处?今日是我,那不忠不义的世子,会在几时丧命?」 薛镇淡然道:「无需好处,但随我心。」 褚睢呵呵两声,大步流星走到桌边,也不必茶盏,只将那茶壶提起来,一口气喝下半壶。 薛镇几不可见地呼出一口气,缓缓道: 「太子府少詹事褚睢褚大人,回乡探亲之际遭潜入我大昭的探子掳劫,命丧异乡——褚大人觉得这样说,可好?」 褚睢无言,只对着薛镇,长揖及地。 薛镇回了一礼,离开了房间了。 在房门关上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人摔倒的声音。 薛镇的手在门上停了很久,才放开手,转过身。 可他刚刚走下台阶,便再也支撑不住,猛得咳了口血出来。 不忠不义,不过如此。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平安家常 「世子!」 周围的副将、小厮们都吓坏了,纷纷唤着,长奉离得近,更是急忙扶住薛镇,高喊吩咐旁边的人道: 「快去请卫大夫来。」 镇北将军府有段日子群龙无首了,薛镇如今安然回来本是给了众人定心丸,但大家一见薛镇如此,当下又乱了,尤其是几个副将,竟不如长奉一个小厮冷静。 薛镇一阵眩晕,靠着长奉站稳后,抬手示意他们不必紧张,但不说话,只迈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被雪薄薄盖了一层的石板路,慢慢向后院自己的房间走去。 长奉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想要劝,又不知根底,不敢算劝。 难过吗?薛镇自问。 他之前与太子相厚,并不忌讳来往的时候,与褚睢见过几面,探讨过几次学问,但不过君子之交,不算熟稔。 后来因着建隆帝疑心渐浓,为了避嫌,他有意远着太子,与太子府的人自然没了很多交集。 东宫中他曾熟悉的人,被建隆帝赶了个七七八八,连关先生离京南去的时候,他都没去相送。 而后来新被安排进东宫的人,他只剩认识个脸了。 不但是太子府。 他在庙堂上行走时,先是换职太多,走的部门都是蜻蜓点水,因此和哪个大臣都认识,但和哪个大臣都不相熟。 还是到了镇北军之后扎下根来,他才结交了些人,但也少有达官显贵。 既然是萍水相逢,泛泛之交,那自己为大局如此轻易断了褚睢的生死,不该难过才是。 可他,很难过。 他说自己很讨厌陈、郑两国行事不磊落,但他的算计却使在这等地方,真是无趣讨厌。 天地之间,雪依旧飘落,变缓变轻,连风都小了。 风雪总有停的时候,但风雪之中发生的事情,风雪之后的寒冷,却永远不可能抹去。 薛镇低头看着自己在雪地里,踩出一个又一个的脚印。 「只有那个傻丫头……」他忽然喃喃道,「才会觉得,才会觉得……都平安,便不会死人了。」 她连得罪了自己的蒋督使都不肯伤害。 但怎可能不死人呢? 今天圣旨到来的时候,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很震惊,仿佛在问他怎会平地波澜似的。 薛镇只当没看见,也无法告诉她,今后若再无事便罢,再稍有波澜,自己便是会被最快牺牲掉的那个,不可信之人。 毕竟君王,怎么敢再相信一个得了血诏都不奉旨,还掌握着兵权的人呢? 就连太子,今天或许还能感激他的选择,但将来登上大宝,处境一变,看他的心态也会变成帝王之心。 人要平安,要不选边站,要不谁也不站——道理他懂,但他不喜,不想,不肯。 就如李月娇想让大家都活着的心思一样,他此番行事也有点儿,傻气。 就为这点儿傻气,让他落到个能以闲散侯爷之身,平安度日都算烧了高香的境地。 不过是,不忠不义而已。 只是即便他不忠不义,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至少,他都能保住另一个傻子的平安。 「长奉,让人去把库房里的好毛皮,料子,还有炭火等物,」他忽然吩咐,「挑出好的,给夫人那边送去。」 「……世子,之前送过了的。」长奉不大乐意地说了一句。 「送去。」薛镇微微皱了下眉头。 他今天话说得太多了,着实懒怠再费口舌,于是沉了脸,说得很不客气。 长奉缩了下脖子,不敢再违拗。 * 李月 娇和秦乐一回到府中,来开门的是胡沐。 没等胡沐叫人,跟在他身后的翠柳瞧见是李月娇,当下眉毛都喜弯了,眼泪和笑意一起涌上,扑过来胡乱一礼后,再不顾规矩,拉着李月娇前后打量,口中道: 「皇天菩萨,夫人可算回来了,夫人回来了,夫人回来了!童妈妈,云团姐姐,夫人回来了!」 李月娇被她的激动给感染了,眼眶也跟着红了,但仍抬手捂她的嘴,含泪笑道: 「傻丫头,可别喊了,再把邻居都喊出来了。」 翠柳忙自己也捂着嘴,一边哭一边乖巧地点头,拉着她往院子里进。 李月娇跟着她走,回头对胡沐笑了笑:「这段日子,辛苦胡二哥了。」 胡沐敛目抱拳:「夫人言重了,分内之事罢了。」 众人说着话,已经绕过了影壁,而倒座房间中,已经传出响动,紧接着是云团虚弱但激动的声音: 「小姐,小姐!」 李月娇听见了,干脆丢下众人,提裙子快步过去推门而入,迎面就见云团披着衣服在门内,忙拦着她,嗔怪道: 「你起来做什么?外面风大雪急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云团平日福气一团的脸上,如今几乎没多少血色,眼下青黑,人消瘦了很多,好好个身高体健的女子,如今都变得弱柳扶风起来了。 看得李月娇着实心疼。 她拉着云团坐回到床榻上,拉过被子给她盖着,口中轻言细语地安慰她: 「我很好的,家里也都很好,只你不好。消瘦成这样,是不是没有好生吃饭吃药?」 云团靠在床上,张张嘴,眼泪就落了下来,委屈道:「小姐若是有事,奴也活不成了,还吃什么药?吃什么饭?」 「傻话,」李月娇不赞同地拿出帕子,给她轻轻拭泪,「便是我真出事,也会保你们平安的。」 「我不要平安,我只要小姐。」云团固执地擦泪,如是道。 李月娇无奈了,抱着她,轻轻拍着:「好了,现在咱们都平安,大家都活着,你也不必选了,还不快笑笑?」 云团被她说得破涕为笑,抽噎着问:「家里真的很好吗?」 李月娇笑着点头:「我骗你做什么?」 云团一想也是,这才挤出了笑容,点头道:「嗯,小姐和家里都好,奴就会好了。」 李月娇被她都得又心酸又想笑,秦乐在一旁听见,故作吃醋的模样道:.. 「好了,果然还是你这个小姐说话好使,咱们劝了那么久,她只不听呢。」 云团不好意思起来,垂首道:「让秦姑娘担心了。」 李月娇笑拍着她,对秦乐得意道:「那当然,云团姐姐可是我的丫头,自然惦记我。」 「哦,」秦乐横了她一眼,「合着我们不惦记你?那我走?」 「师姐!」李月娇娇嗔一声。 三人玩笑着,童妈妈也驻着个拐杖进来了,瞧见李月娇全须全引地坐在那儿,当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夫人平安了,家里就都好了。」 李月娇乍见她拄拐,吓了一跳,忙起身到门边扶她进来坐下: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受伤了?怎么还拄上拐了?」 童妈妈忙宽慰她:「是北地太冷,我不适应,前几天夫人不在,我担心你,夜里没睡好,受了点儿风。如今都好了,只是腿上风湿犯了,才会拄着拐走路。」 「妈妈几时添了这病症?卫大夫怎么说?」李月娇担忧问。 「没事的,」童妈妈上下打量着她,由衷道,「你没事,咱们自 然就都没事了。」 她没有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目光慈和,全然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李月娇只觉窝心,脸上带了些撒娇的笑:「如今人人都平安了,那今日,咱们就多吃些好的。」 众人笑了出来,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月娇觉得这倒座房阴冷,便抱怨道: 「你们该都挪到我的上房去,才好养病。」 「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不成体统。」云团笑道。 「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李月娇不爱听这些,「现在我回来了,立刻就把你们都搬过去。」 她说着,站起身来道:「我先去瞧瞧翠翘那丫头,然后给你们挪屋子,就咱们这几个,哪儿住不是住呢?对了,我如今是一等诰命夫人了,等到你养好了病,还得给我改改诰命的服色呢。」 童妈妈还未反应过来,云团愣住了,好奇道:「小姐,怎么会……」 「自然是你家小姐我本事啊,」李月娇笑道,「我说过了,一切都好着呢。」 云团如今,是真正地松了口气,眼底的愁绪彻底散去,点头道: 「小姐放心,等奴好了,一定给小姐准备得妥帖。」 李月娇又去看了四个翠后,便张罗着让秦乐找人来,在自己的屋子打上隔间,看怎么将童妈妈和四个翠都挪过来。 秦乐琢磨了一下,建议道:「这丫头,哪儿有腊月里大动土木的?况且你那屋子再怎么改也放不进那么多人,况且她们搬过来,那胡家两个兄弟呢?你先别忙,不如先让童妈妈和云团翠柳同你住,那三个翠和我住,把东厢房收拾出来,让胡家兄弟住着,如此也不用大动干戈的,可好?」 李月娇想了想觉得也对,点头道:「那就听师姐的。」 二人正说着话,忽得又有人来敲门。 胡沐再去开了门,是胡荣领着郑小西回来了。 李月娇在里间听见是郑小西来了,急忙丢开前话出屋,恰见郑小西从影壁后绕过来。 上月分别时生死未卜的人,如今已经能自己走路了,只是稍微有些瘸,显然是伤没好尽。 李月娇当下就放了心。 起码大家都好好地活着,都平安无事。 忙跑下台阶,先谢了胡荣,让他快回去歇息,自己将郑小西引到正厅之中,打发翠柳快端茶来,又托秦乐去做些好吃的。 秦乐知道她有话不想她知道,也不多问,答应着就出了正厅。 待厅中只剩他们两个人,郑小西早已经按捺不住,慌忙问: 「大妹妹,师父如今怎样了?可洗刷了冤情?」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二章 飞箭 李月娇见郑小西激动得呼吸都不畅了,忙安抚着他,柔声道: 「六哥哥别担心,我爹如今很好的,还很担忧你。六哥哥如今怎么样?我瞧六哥哥走路艰难,可要紧吗?」 郑小西来时已听人说无事了,但仍等此刻听李月娇亲口说出来,他才信真,眼眶顿时红了,颤抖着抬手捂脸,喃喃道: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幸而无事,这段日子我真是又担心又后悔……我该留下来陪着师父的,不该来找你,让你担心。」 李月娇瞧着心酸,斟了惹茶递给郑小西,软语劝慰: 「六哥哥别这么说,若不是你拼了性命北来,若不是我从你口中听说了事情,我怎么敢信别人的话?六哥哥,我爹没事了,我也无事,如今我还成了一品诰命夫人呢。」 郑小西本仍是啜泣不止,直到听她说升了诰命,才意外地抬头看她,哽咽问: 「怎么回事?不说是师父……」 他打了个冷战,没敢继续说下去。 李月娇不愿再回忆,况且那假死药的事情更不好闹得人尽皆知,只宽慰他: 「说来话长,阴差阳错的,但咱们现在都平安了,又何必再提?六哥哥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找人送六哥哥回京,等亲眼见了我爹,六哥哥就都好了。」 郑小西被李月娇劝得破涕为笑,点点头:「好,都听大妹妹的安排。」 李月娇又劝了他一会儿,等他的情绪平稳许多,才问道: 「但六哥哥,你是怎么离开的京城?又是怎么到了北疆?还有你身上的那封信,是哪儿来的?」 郑小西一怔,紧张地往外看了一眼,才略微凑近李月娇,低声道: 「原来那封信是大妹妹拿到了?我还当落在旁人手中了……方才都没敢同你说……」 他醒来后没发现信,着实怕极了,可因着在镇北将军府,还没有李月娇的消息,他更不敢问了。 他甚至安慰自己,信是在逃跑路上丢了。 刚才看见李月娇,见她心情好,他都没敢立刻说信的事情,生怕节外生枝。 李月娇忙道:「是在我这儿,六哥哥晕倒后我发现的,但给哥哥信的人是哪位?」 郑小西这方说了实话:「大妹妹,实话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逃出来的。」 「……」李月娇顿了一下,「六哥哥,我没懂。」 郑小西细说起当时的遭遇: 「师父出事时我不在身边,而是在药铺里分拣药材,入夜后师父还没回来,我刚要去寻人,可还没等出门,便闯进来几个人,将我堵了嘴,塞进车内抓走。 「我当时很糊涂,还当是来了强盗,可没走出多远,就又被人劫走了。」 他说着话,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这次劫走我的是两个人,他们和我说师父被人陷害毒杀陛下,要被凌迟,说朝廷已经派人去安化郡抓你,说会赶紧送我出城去北疆,向你报信。」 李月娇听得紧张,忙问:「两个什么样的人?年纪多大?口音如何?」 「他们都蒙着面,个子都不高,说的是带玉京土话的官话,」郑小西回忆道,「他们说他们家主是师娘的故交之辈,因此听说师父有危险才特来救人,但晚了一步。然后他们两个将我装在个大箱子里,至于他们走的什么门路将我送出京我便不知道了,而且北来,我大部分的时候也是在箱子里躺着的,连吃饭都只在箱子里,只有解手的时候才会出来。车子走得很快,不过他们送我到了安化郡郊时便停了下来,说不方便继续往前,给我指路并给了我那封信,说你看了信自然知道。谁料他们刚走,那几个杀手就到了,后面的事情, 大妹妹就都知道了。」 李月娇听得目瞪口呆的,呆坐着愣了片刻,才不可思议道: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原来,原来他们和那几个刺客,根本就是一伙的嘛……」 郑小西亦后怕地吞了下口水: 「是,我那时候也是糊涂了,才会听他们的话,还是这几日在将军府中再回忆,才意识到蹊跷。」 「六哥哥请说?」 「那几个刺客厉害得很,可现在想来他们没有真的要杀我,不然大妹妹知道我的,手无缚鸡之力,怎么逃得过?所以他们更像是要确保我能活着见到你似的……」郑小西犹豫不定地猜测。 李月娇因他的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垂首沉思片刻,反而笑了: 「我知道了,他们不是想确保六哥哥见到我,而是想确保那封信,被镇北军的人发现。」 那封信中的内容,配合着京中的事情,若落在人手,谁会不多想呢? 山野堂的人明知薛镇与自己不和睦,因此再假设若那封信到了薛镇手中,又会是何等波澜? 郑小西脸色更白了,紧张地看她: 「是这样吗?那我岂不是险些害了大妹妹?」 李月娇忙摆手道: 「六哥哥多虑了,倒是他们百密一疏,谁知道六哥哥直接就遇上我了呢?那封信我已经给世子看过了,他们没算计成我们,反而漏了很多破绽给我呢。」 她知道了山野堂的那人该是姓卢,知道了安阳侯老侯爷可能涉事其中,知道了诸事背后,可能还有第四方势力。 而薛镇,也开始意识到母亲的事情,有另一种可能。 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些人算计太多,反而将自己算计了进去。 他们活该。 如此一想,李月娇心情畅快起来,笑看郑小西,轻快道: 「好了,六哥哥也别苦着脸了,唉,我这院子里现在啊,不是伤员就是病号的,够愁云惨雾了,六哥哥可别再自责了,你就好好养伤,也好早日回京去,不然只我爹和我外祖母在京,正月过年没人陪,我担忧的。」 李月娇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很深,让看的人都会心情舒畅起来。 郑小西被她的笑意感染,脸上的苦闷终于褪了些: 「嗯,我听大妹妹的话,只是你这院子里还有谁病了?可要紧?」 「云团那天都看见发生了什么,担心得病了;童妈妈风寒之后风湿犯了,走路都拄着拐;翠翘伤了风,如今还咳嗽呢。」李月娇掰着手指头数,「我还听秦师姐说,另外院子里住的机巧阁工匠,都不大适应北地气候,这大风雪一来,也病了三个。」 「风寒的事情可不敢大意,我既然在这里,还是去给他们看看吧。」郑小西听说有人生病,便要起身。 李月娇忙阻止:「六哥哥还是先养伤吧,世子那边有个很不错的大夫,姓卫,正照顾着他们的病呢。」 「卫大夫吗?我这几日在将军府中,就是他替我治的伤,只是他话少,我又有心事,是以没说过话,原来大妹妹也识得他?」郑小西意外道,「他的确是好医术,我还想着若事情能了,我得好生谢他,再与他论论医道。」 李月娇一拍手:「这不巧了吗?卫大夫救了六哥哥,我又欠了他一份人情。」 他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忽得听院内胡荣的声音传了进来: 「卫大夫今日来得,晚了些。」 「是,将军病了,我刚从将军府那边过来。」卫鸿温厚又恭敬的声音由远而近。 李月娇听见说话声,不由好笑:「说曹操曹操到了,六哥哥,卫大 夫来了。」 她说着,起身走到门边,站在廊上。 外间雪已经停了,风依旧不小,胡荣领着穿褐色厚实棉衣,披着玄色斗篷,背着药箱的卫鸿,绕过影壁正往这边来。 看见李月娇出了正厅,卫鸿在院中站定,拱手道: 「卫某见过夫人。」 礼罢,他见李月娇穿得单薄,也比之前消瘦了些,心下明白她怕是和薛镇一样的病因,便提醒道: 「夫人,如今天寒,也该多穿些才好,避免风邪入侵。」 李月娇不意自己还没开口,倒先被大夫教训了,但心知他是好意,便笑道: 「多谢卫大夫提醒,这厅里炭火烧得好,不觉得冷。」 「一冷一热之间,反而更易生病。」卫鸿听见这话,不高兴了,正色道,「夫人既有家学渊源,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李月娇无奈了,正要退回去,身后郑小西已经将斗篷递了过来,也语重心长道: 「卫大夫说得是,大妹妹如今在外,更要照顾自己。」 「我知道的……」李月娇被两个学医的夹击,着实无法反驳,只能嘟囔了一声,披好斗篷,指着郑小西道,「卫大夫快进来喝杯热茶吧,这位是我爹的弟子,我听他说了。卫大夫救了我哥哥,还照料我家人的病,小妇人多谢卫大夫了。」 说罢,屈膝端正一礼。 卫鸿虽然和李月娇只是短短接触过几次,但也知道她待人宽和,不摆架子,忙也避身还礼。 只就在卫鸿要说话时,他身侧站着的胡荣脸色突变,一手将他推开的同时,飞身向李月娇冲过来,口中厉声道: 「蹲下!」 李月娇一个激灵,蹲礼的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 一支箭,擦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 而她身后的郑小西,也被吼惊了,跟着李月娇屈膝。 正信他这一动,那支箭刚好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钉在了后面正厅墙上挂着的牧羊山水图上。 李月娇顿时花容失色,可还没等她开口叫出来,第二支飞箭便到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何而来 第二支飞箭到的时候,李月娇已经蹲在了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里,将自己裹在斗篷里缩到最小,生怕自己多动一下,便会被人挟持,给胡荣添了麻烦。 如此紧张,让她的听感更敏锐,将利箭划破空气的声音听得清楚。 胡荣飞身感到,脚尖踢到了那飞箭尾羽,那飞箭歪斜,再次穿过众人,钉在了门上。 胡荣落地时,已扯着李月娇的斗篷,将人拦在身后,抬眼看向箭矢飞来的方向。 而本在门房里坐着的胡沐,在觉察到有人偷袭的时候,已经从屋中冲出来,翻身跃上屋顶,去对付那一身雪白衣服,与雪后天地同色的蒙面刺客。 两支飞箭未中,那刺客并不恋战,在胡沐跃上房顶时,向着李月娇的方向射出第三箭,转身便逃。 刺客身形移动之快,超出胡沐的意料。 在李月娇的院子里,两支箭矢奔来的方向都是李月娇,所有人自然以为是冲着李月娇来的。 岂料第三支飞箭飞来的时候,胡荣脸色再变,一边不敢离远了李月娇,只以身躯拦在李月娇之前,一边仗着自己手长腿长,在箭矢到了郑小西鼻尖的千钧一发之际,愣是以手将箭握住。 种种危机,不过瞬息,各屋中病的没病的都跑了出来,目瞪口呆地张望发生了什么;而身在其中的郑小西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呢,李月娇先醒过神来了,吃惊地看向郑小西。 怎么他们要杀的人,竟然是六哥哥? 胡荣更是迅速地打量了郑小西一眼,眼见着院子里老弱妇孺都出来了,立刻对着要追那刺客的胡沐道: 「二弟!当心调虎离山!」 只他一个人,可护不全这满院子的妇孺。 胡沐本已经飞身跃出了,听见胡荣的话回思过来,内心一阵后怕,不敢再追,而是干脆站在了房顶,四下警惕着,口中问道: 「大哥,没事儿吧?」 「我无妨,」胡荣应声,再看了僵在当地的郑小西一眼,回身对李月娇一礼之后问,「夫人可有受伤?」 而这时候,满院子的人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都惊慌失措起来,尤其是是云团,刚刚红晕了些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扑过来上下打量着李月娇,哭腔道: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李月娇立刻安抚她,又对紧张的秦乐道,「师姐,你带她们回屋去,这儿没事的。」 「怎么叫没事?」秦乐看了一眼那钉在门框上的箭,腿都软了,「有,有人要刺杀你呢。」 「哪儿这么夸张了,」李月娇胡作轻松地说了一句,紧接着又板着脸道,「若真是有人来刺杀,你们又能做什么?都跑出来了,岂不是给胡家二位哥哥添乱?快回去,我没事。」 她说着,推了一下云团,又对众人吩咐道: 「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情,都在自己屋中待好了不许出来,咱们这院子不大但也不小,两个胡家哥哥也照料不来的。」 云团还不放心她,但听她如此说,只能被秦乐扶着,一步三回头地,听话回房间去了。 李月娇打发了众人,这才看向惊魂仍未定的郑小西,用力压平语气,和缓问道: 「六哥哥,他们不是来杀我的,是来杀你的。」 「啊?啊——」郑小西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月娇,打了个哆嗦,慌乱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呢?李月娇歪了下头,疑惑地打量着郑小西。 她信郑小西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已经定了,却忽然冒出来个刺客要杀他。 她自幼和郑小西一起长大,深知他沉迷医道,为人更是少言谨行, 在京时便是万福大街上有名的年轻老好人,是比她爹还温吞的好人。 因此郑小西绝不可能得罪人的,所以今天的刺杀,只能是因为此前事情的余波。 但,为什么呢? 六哥哥不是没瞧见那些人的脸吗? 「六哥哥,」她凑近了些,软言安慰他道,「六哥哥你别紧张,有胡家两个哥哥,定然能保护你平安的,方才你和我说的事情可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忽略的事情?」 郑小西今儿刚从李月娇口中得知事情解决了,提起的心本是放下来的,偏生忽又遇人刺杀,之前被追杀的恐惧再浮上来时,已被成倍放大了。 他的脑子只剩一团浆糊,别说细节,连自己到底在哪儿都要忘了。 他只是摇头,嘴唇轻轻抖着,喃喃道:「我不知道……大妹妹,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也想回忆起细节,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自己更没用了。 李月娇见他目光都直了,担心他受刺激太过,也暗悔自己太急了,忙拉着他往厅内去,口中语气更和缓了: 「六哥哥别急,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她说着,回头对在院中僵硬站着的卫鸿道: 「卫大夫,你看看我六哥哥!」 卫鸿虽也是经过些世事的人,但这样直白的刺杀还是头一回,因此即便与他无关,但人已经僵直在院中了,动都不敢动,时间久了,也不知是吓麻了,还是冻麻了。 亏得李月娇唤他这一声,卫鸿才一个激灵转醒过来,忙按着药箱过来,同李月娇一起将郑小西扶到正厅坐下,给他把脉。 李月娇知道自己在这儿除了着急也没用,便又退出大厅,关上了门,问在廊柱边站着,研究那三支飞箭的胡家: 「胡大哥,这个飞箭能看出来历吗?」 胡荣早将那三支箭矢的每一分都看明白了,道: 「回夫人,这支飞箭制作粗糙,即便是个学了两三年的学徒,也能做出。箭上没有印记,着实看不出来历,而且那刺客的身法也着实厉害,事又突然,看不懂。」 李月娇咬着唇,抓住斗篷的边缘,盯着他手中的三支飞箭,又看了眼仍蹲在房顶上的胡沐,许久才忽然道: 「六哥哥,不能回京。」 胡荣不知道她之前和郑小西说的话,抬眼看她,没明白。 「六哥哥没有见过救他回家的人,」李月娇冷静地分析道,「但他们还是要杀六哥哥,那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幕后之人现在仍留在安化郡,而且他们觉得六哥哥一定认出他们。」 可是,得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担心郑小西认出他们来? 熟人,至少,应该是会和她产生交集的,能说得上话的熟人,才会担心这些,不然若只是街面上的普通人,往人群里一藏,怕是论年也不能被郑小西认出来。 所以郑小西不能回京,一则是路上不安全,二则是他在这儿,许还能将人引出来。 胡荣了然,拱手道:「夫人,小的现在去将军府,将事情和将军说了吧。」 李月娇正要点头,转念一想又摇头道: 「今日不要去了吧,先将家中看好了。卫大夫不是说世子病了吗?让世子先歇一日养养吧。」 实则她怀疑薛镇应该是伤情反复,毕竟在这北地的风雪地里闹出通接旨的事情,圣旨上的内容又挺让人憋屈的。 赶路不易,还是少让他操心吧。 「是,夫人心细,那小的明日再去。」胡荣恭敬道。 「但是今后这院子里的安全,还要托二位哥哥多保重了,」李月娇客气道,又对屋顶上的胡沐道,「 胡二哥下来吧,他们今儿应该不会再来了,太冷了,二哥穿得也忒少了,再冻着。」 胡沐听见,应了声是,在屋顶上又待了片刻,才一跃而下,走过来对李月娇道: 「夫人,别人都没有响动,只对面的吴学究家中,小的上去时,吴学究正厅的门,刚刚关上。」 李月娇盯着对门的方向,目光像是能穿过自家的倒座院墙,看见吴家似的。 「之前世子着人查过他们家,说是干净的,但现在……」 只是她话还没说完,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正说正事的李月娇收了声,顿时皱起了眉头。 今儿她的院子竟成了菜市场,怎么总有人来? 紧接着,便听见门外有人高声道:「胡大哥?胡大哥,开门啊。」 长奉?李月娇听出了来人是谁,而胡荣已经快步开去门了。 门外,长奉领了一队人,拉着两大车东西,见胡荣出来,扫了眼他手中握着的断箭,没理会,只抱拳一礼笑道:「胡大哥,世子命小的来送东西。」 胡荣回了他一笑,让身道: 「夫人就在正厅,快随我进来吧。」 长奉忙着人将东西都卸下来担进来,自己则跟着胡荣先进了院子,见李月娇站在廊上看他,还浑身不舒服的。新 奈何来之前就被薛镇教训了,说「要对夫人客气些」,他自然不敢再光明正大对着李月娇摆脸子。 也不知道他家世子怎么了,从京中兜了一圈回来,怎么忽得还照顾起李月娇来了? 真奇怪。 「夫人,」长奉心中种种不满,但面上还是撑着客气,施礼后道,「世子让小的来,给夫人送些东西。」 他说话间,后面跟着的小厮,已经担着东西鱼贯而入了。 有毛皮料子、有各色绸缎料子、有上好的银丝炭、有各种跌打损伤的药物、有人参虫草等名贵药材、有些书册笔墨纸砚、有米面粮油、有各色鲜肉干肉、有各种菌菇食材,不大一会儿,就把李月娇的小院子给堆满了。 最后还有一千两银子。 小厮们搬进来一样,李月娇的眉头就皱紧了一分,到最后那一千两银子搬进来的时候,她的两条眉毛干脆拧在了一起。 难道薛镇……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四章 怀疑 李月娇闪过个念头,心忽得往下一沉,阴着表情,扭头就推门回到了正厅里。 院中,长奉因李月娇忽来的脾气而摸不着头脑,心猜哪儿得罪了他。 厅内,卫鸿刚给郑小西把好脉,也又软言开解一番,因此郑小西安定了许多,二人甚至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起医道来。 只是二人刚说两句,大厅的门忽被推开,李月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那卷雪带风的架势,把屋内的人吓了一跳。 卫鸿以为她担心郑小西,忙起身恭敬道:「夫人,郑哥儿如今无事……」 可他还没说完,李月娇便打断了他: 「多谢卫大夫,我如今要问卫先生另一件事——世子究竟得了什么病?」 卫鸿被问懵了,琢磨了一下才道: 「世子?……夫人不是都知道吗?世子说亏得夫人一路之上照料他,才让他平安回到了安化郡。」 一路北来,青年将军身上的伤算是好得七七八八了,但那遍身疤痕现在看着依旧触目惊心。 尤其是左肩,虽保住筋骨不至于废了,但今后只怕也难拉弓了。 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落到如此境地,令人卫鸿唏嘘不已,但薛镇不很在意,还和他细细说了一路上,李月娇如何照料他的伤,给他用了什么药。 可现在,夫人怎么这样问自己? 李月娇杏儿大的圆眼,忽扇着眨了两下,仔细观察卫鸿的神色,判断他是否瞒着自己: 「当真没有别的病?」 「着实……」卫鸿是个颇有家传的大夫,但他并不自负,现在被她问得都不自信了,低头回忆了一下薛镇的脉象、脸色等等,才道,「夫人,卫某医术不精,还请夫人明白告诉。」 是他少看了什么?那就是真的没有病咯? 李月娇呼出一口气,展颜道:「没事了,我只是问问。多谢卫大夫了,六哥哥和我家那些病人,还要继续托付给卫先生。」 旋即她又有些不高兴了。 真是的,薛镇如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忽做什么送那么多东西来,害得她以为薛镇被查出了什么暗病,命不久矣,干脆破罐破摔了呢。 她又不是缺钱的人,才犯不上吃他的呢。 李月娇瘪着嘴,不快地转身出门了,回手再亲自将门关上。 卫鸿和郑小西被李月娇突如其来的小脾气整糊涂了,不由对视一眼。 「大妹妹……她很知礼的,从不和人发脾气,今天必然不是冲卫先生。」郑小西担心卫鸿误会了李月娇的脾气,忙替她解释。 卫鸿笑得含蓄:「之前夫人在安化郡帮过卫某,卫某知道夫人眼中容不得沙子,今日想必是还气着方才要伤郑哥儿的人吧。」 「是啊……」郑小西想起刚才的情景,心有余悸道,又因着卫鸿对李月娇恭敬,所以感觉和他熟络了起来。 * 而门外,李月娇走到院中,看着薛镇送来的东西,问道: 「长奉,世子可有什么让你交待的?」 长奉觑着李月娇的脸色,心中嘀咕给她送东西来,她怎么还不高兴? 真不识好歹。 但他的脸上不敢把心思表露,只能垂首道: 「夫人,世子只是让小的来送东西,说这些是恭贺夫人荣升,以及给秦姑娘的谢礼。」 李月娇不意薛镇用了这等借口,抿着嘴想了想,联想起方才的刺杀,问他: 「东西是你直接从将军府送过来的吗?都经过了谁的手?」 「啊?」长奉被问得呆了,「自然是从府中送来的,这…… 搬东西的人不少,小的说了名字,夫人未必知道。」 李月娇觉得此话有理,干脆喊了翠柳、胡荣过来,吩咐人将东西送进库房,自己跟着进去后,一边细细地检查每一样东西,一边让翠柳登记入册。 「胡大哥,你来帮我看看这些东西是否有异常。」她不但自己细查,还招呼胡荣来看。 长奉见李月娇竟然如此,脸色都气白了,当下再藏不住心思,怒道: 「夫人难道是在怀疑这些东西有毒不成?夫人怎么能如此?」 李月娇不看他,只边翻查边道:「长奉哥儿还是这么说话,我听着顺耳些,又何必装着恭敬。」 她心情不好,连说话都刻薄了些。 长奉的脸由白转红,结结巴巴地说:「夫人怎么能如此说话……」 翠柳在家中时,早就惯了这些人对李月娇不太恭敬的态度,此时不以为意只干活,但胡荣第一次见这等情况,目光在他们之间迅速一转,便守口如心,只当没听见了。 李月娇尖刺了一句,便不想再多言语了,只手下不停地翻查,口中道: 「你家世子如今身上不好,你该知道管住自己的嘴,别拿今天的事情回去聒噪他,我明儿自然会和他说。」 长奉头回见识李月娇的强势,顿时不会应对了,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 「是,小的知道了。」 待东西都被搬进了库房,李月娇东西才清点了一半,将长奉等人打发走了后,才对翠柳和胡荣道: 「这段日子不太平,今后吃的喝的上桌都要注意些,免得让人钻了空子。」 「是。」翠柳忙道。 胡荣疑惑起来,问道:「只是夫人,这些东西是将军府中送来的,不该会有事……」 「越是世子送来的东西,越得当心。」李月娇淡淡地问,「胡大哥不知道,有些小人最爱挑拨离间。」 尤其是那幕后之人,用了那样久的时间在自己和薛镇之间两边下药,使得他们陷入云山雾罩之中,等着他们两个人自相残杀。 毒得很。 胡荣琢磨过来她话中的意思,一惊后垂首道:「是,小的明白了。」.. 待他们几个将东西清点检查完了,李月娇只觉一股疲倦涌上心头,按了按太阳穴道: 「明儿胡大哥和我一起去见将军一面吧,胡大哥也想想,得再要几个人来,盯着咱们这院子。」 「是。」 * 长奉憋了好些委屈回到将军府中,但因为薛镇的身体,果然没敢说。 而薛镇虽然浑身都不舒服,还吐了血,可他没有白日里睡眠的习惯,北疆又压了很多的事情——军中的,民间的。 因此薛镇回房后便歪在榻上,烤着炭盆,从长奉去清点东西开始处理政务军务,一直处理到长奉回来。 已经是华灯初上,准备要吃晚饭的时候。 饮食都摆了上来,薛镇才放下卷宗,抬头只看了身边站着的长奉一眼,便开口问:「夫人那边,出事了?」 长奉怔了一下,忙垂首道:「回世子,没有的。」 「说实话。」薛镇淡淡地说。 长奉在他身边服侍十多年了,他有点儿什么心思,都瞒不过薛镇的。 长奉动动唇,还是将事情细细说了:「世子,夫人竟然怀疑您……」 薛镇听完,顿时哭笑不得。 李月娇怎么可能是怀疑他下毒?这明显是出事了啊。 可既然出事了,胡荣胡沐怎么不来告诉? 紧接着,又听长奉道:「不过世子,小的去的时候,是胡大 哥开的门,我瞧见他手中握了几支飞箭。」 飞箭?薛镇眉毛一挑: 「怎样的飞箭?可看清楚了?」 「小的没看清楚,但瞧着并非镇北军中的东西。」长奉道。 果然出事了。 薛镇皱起了眉头。 胡家兄弟最擅长拳脚、匕首与军中枪术,对弩箭之流并不了解。 他之前决定派胡家兄弟去,也是因觉得胡家兄弟在那院子里比划拳脚,指定比比划刀枪少唬到那一院子女眷。 他有心想要亲自去问问,但想她既然和长奉明说了明天亲来和他说,那必然是有原因的。 自己贸然去了,怕她又怀疑是他不信她了。 如今局面乱得很,他和她既然起了同样的疑惑,那便是一阵营的人,自己还是少做些会让她生气的事情吧。 可是念头刚转,他心底又有个声音问他:若她真是骗你的,你今天的样子岂非可笑? 薛镇按按额头,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体会到了李月娇初接到那几封信时,忐忑难安、自我撕扯时的感受了。 他到底无法完全安心。 「去告诉闻渊行,让他点两个身手好些的人,到夫人那院去看护。」薛镇还是吩咐道,「便装去,别闹得人尽皆知的,夫人不喜欢。」 渊行是闻龙的字,之前是他一路护卫李月娇北来,她熟悉些,排斥心会少很多。 「是。」长奉见薛镇不生气,反而还要安排人去,只觉得自家世子都变成怪人了。 恰此时,镇北军探兵营的偏将方衍,提了三个鸽子笼进来了,一进门见屋内情状,停在门口道: 「啊,将军吃饭呢?那末将在外面侯着。」 薛镇打发了长奉去,自己则招呼方衍进来:「万生也没吃吧?过来一起,来人,添副碗筷来。」 方衍才二十五岁,正是毛躁的年纪,并不推辞,直接进来坐在薛镇对面,把鸽子笼打开,取出了三个信筒递给薛镇: 「将军算得没错,淮王今日确实已经秘密到了北疆,齐、谈两家让人去接了。还有京中也来了密信,有火漆。」 薛镇毫不意外地笑了。 打从圣旨到的时候,他便猜到了建隆帝会有怎样的安排。 否则,他不会那么果断地撑着精神,去解决孟、褚二人的事情。 他不能让这些人落在淮王手中。 但淮王来得这么快,也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想着,放下筷子,接过京中信筒,边打开边问: 「两家派谁去接的?」 「谈家去的是谈舒,齐家去的人是……」方衍压低了声音道,「是那位送到庙里的齐姑娘。」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薛镇的安排 薛镇刚刚拨开手中信筒上的火漆印,听见方衍的话后不由呆了一下,手拿着信筒顿住,皱眉头抬头看向方衍,确定道: 「是齐芷青?」 「就是那个齐二小姐。」方衍用力一点头,大马金刀地坐着,抓起筷子就要吃饭,却被薛镇隔着桌子敲了一下手。 「先去洗过,」他嫌弃地说,看着方衍跳下床榻去洗手的身影,问道,「齐家几时把人接出去的?」 「世子走的第四天,人就给接出来了。」方衍胡乱洗了手,也不擦,直接甩干了过来,口中道,「城中那些富贵人家都传开了,还说齐家果然心疼女儿呢。」 薛镇着实嫌他不干不净的,随手掏出自己的手帕丢给他,让他插手,心中则在琢磨齐家的心思。 心疼女儿? 呵呵。 薛镇无声嘲弄地笑了,不尽然吧? 把齐芷青从庙里接出来,是因为认为他活不得了——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那丫头心不好,使坏心坏在自己身上,只不过薛镇看不得整个六族,倒不至于非要把个小丫头如何。 但齐家急吼吼地把女儿送到淮王身边去,可并非是因为他薛镇竟然平安无事地回到北疆的缘故。 北疆的人许是不知道,但他在京中长大,深知淮王在某些方面的风评,着实不好。 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只要这位淮王看上眼的,即便赚不到手,也要去调戏人家,烦人得很。 而齐家与涂贵妃家中是姻亲,薛镇不信齐家不知道淮王的毛病。.. 爱女儿? 不过卖女求荣罢了。 他想着,打开了信筒,取出了京城来信。 信如他所料,是镇远侯义子陶书寄来的,纸上只有八个字: 我已北来,切莫急躁。 陶书竟然亲自来了? 薛镇挑眉,思忖片刻后,移过灯台来将信烧了,这才起身去净手后,回来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方衍后知后觉地看着被他风卷残云的方桌,脸红了: 「将军……要不末将再去让人做些来?」 「不必了,我下晌吃了些点心,吃你的,省得浪费了,」薛镇和气道,在动筷子之前,又吩咐方衍,「等会儿你吃完了,召集了各营的人来府中议事。」 「是。」方衍稍微收敛了点儿吃相,又扒拉了两口吃的,放下筷子道,「将军是要议陈国潜入我境内的那些散兵游勇吗?那末将要不要将郡衙门里的捕快,各处的里正保长等也叫来?那些人世居于此,地面更熟悉,那些人若藏于民间,他们可比我们探营的人都好用。」 「这个时候了,先不必闹得沸反盈天,今晚听听各位将军们说的话,明儿再招了他们来。还有,今儿的圣旨,我已经被削去了将军之职,虽然依旧暂领镇北军,但安化郡的郡务该如何处置,陛下没下明文。」薛镇淡淡地说完,便开始吃饭了。 方衍刚刚吃下的饭差点儿被薛镇的话刺激地返上来,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人彻底傻了。 什么叫削去将军之职? 方衍虽然举止粗陋,但身为探兵营专门管鸽子传信的人,他是粗中有细的,立刻意识到淮王此次又回到北疆来,要不就是接任镇北军,要不就是代管安化郡。 而因为安化郡的地位,这两件事情是纠缠在一处的,分不开。 薛镇在方衍吃惊的目光下,依旧安安喂喂地吃饭。 「将军,怎么……」方衍想通了此事后,愣愣地问,「陛下怎么会这般处置将军?」 一贯食不言的薛镇笑了一下,放下筷子,咽下口中的东西后才道:「毕竟我擅离职守 了,陛下没治我的罪,已经是看在我外祖母和母亲的面子上,格外开恩了。」 「可是,可是将军分明是演给外敌看的啊,」并不知道底里的方衍替薛镇鸣不平,「要不是将军提前布置了,咱们怎么能那么快击退敌军?莫将军又怎么能占下会茂,扼住了陈国南下的咽喉?朝廷不奖励将军便罢了,如何还能削了您的军权?岂不是伤了将士们的心?」 怪道今天圣旨来了之后,也不见宣。不然凭着镇北军此次退敌与攻城略地的功劳,朝廷怎么都该表彰一番才对。 薛镇嫌他过分激动,安抚道:「你冷静些,安知道淮王此来,不是要奖励镇北军呢?况且仗是你们的,于我,功过相抵,留得性命,已是足够。」 「将军!」方衍仍是不甘心。 薛镇被他吼得额头疼,按按太阳穴道:「万生,你小声些。幸亏我先和你说了,不然一会儿众将都来了,你再这么,岂不是要惹出祸端了?什么叫削了我的军权,是伤了将士们的心?镇北军是大昭朝廷的,不是我薛镇。」 方衍张了张嘴,不服气地收声了。 「好了,别聒噪了,快去叫人来。」薛镇吩咐他,又命人来将饭桌撤下,更换衣服,准备和众将议事。 * 李月娇这段日子担惊受怕,又长途奔波,还要照顾个伤患,结果刚到安化郡,就又经历了一番刺杀,早就被掏空了经历的她,这天晚上饭都没吃多少,便早早挨枕头睡下了。 待次日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李月娇还是躺着缓了片刻,才意识到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而秦乐则坐在屏风另一侧的圆桌上,写写画画的,听见里面的动静,忙过来瞧她,笑道:「醒了?可觉得好些了?」 李月娇冲着她一笑:「师姐也不叫我,睡得头疼了。」 「你是心累的头疼,不是睡的头疼。」秦乐白了她一眼,将床帘收起,招呼翠柳过来。 李月娇嘿嘿笑着,挪身下床要穿鞋的时候,忽得听见院中有好几个男人说话的动静,不由一皱眉头:「外面又谁来了?」 「是世子身边那个姓闻的副将,」秦乐道,「昨晚就来了,说是世子吩咐他来保护你,但你睡下了,我就叫人,让翠柳给安排了住处。」 她说着,还肯定地评价薛镇:「世子还是蛮细心的,听见咱们这儿出事了,就连夜派了人来呢。」 李月娇听说,不由好笑出声。 她就知道,长奉根本瞒不住薛镇,只是薛镇那样紧张地派了闻龙来,还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闻龙与胡家兄弟可不一样,那是正经的军职,薛镇的副将之一,派来看自己的小院子,着实是牛刀小试了。 真不知道薛镇是怎么猜测事情的。 想着,李月娇由翠柳俯视着,洗漱穿戴整齐后,抱着手炉,先去看了睡在外间,屏风隔着的另一侧的童妈妈和云团。 云团虽被那刺杀吓到了,但李月娇平平安安就在她身边,也让她宽了心,因此昨夜她是真正地宽了心,难得睡了一夜好觉,今日起来状态果然好了很多,脸色都红晕了起来。 而童妈妈经过事的老人了,瞧着精神也好。 李月娇安了心,这方出了屋门,瞧见闻龙领着那两个军士,和胡家兄弟切磋拳脚,笑道: 「闻将军,好久不见。」 闻龙立刻收势,对着李月娇端正一礼,恭敬道: 「见过夫人,夫人安,将军命末将领人,这段时间在府中保护夫人。」 「我晓得了,那今后我这小院子就劳烦将军了,」李月娇说话的时候,翠柳已经拿了大红的斗篷给李月娇披上,「想必胡大哥已经同你 说了昨天的事情?」 「是,不想那等宵小之徒竟然敢来此行刺夫人,想必是那些陈国潜入城中的余孽,」闻龙道,「但夫人放心,末将等一定能护住府中安全。」 李月娇一听便知道,胡荣也是个聪明人,没有和闻龙交了实底儿。 而她也没纠正闻龙对此事的误会,只是点头道:「好。」 说着,她看向翠柳道:「去准备桌席面,今日人齐,咱们吃些好的。我也知道如今院子人多了,你们几个难支撑,等我去和世子说了,找个好人牙子,寻两个好灶上的人帮忙。」 「是。」翠柳应声,嘴乖道,「人也不算很多,奴们还照应得过来,不过夫人要是真的请灶上人来,就是心疼我们。」 李月娇柔柔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今日风雪退去,暖阳高悬。 就好像那天在京城中,孝惠郡主的突然出现时,给李月娇带来安心一样;昨日刺杀带来的慌乱,也因着今日刚刚好的暖阳,散去了许多。 她是不怕的。 那些人做得越多,马脚才能越躲。 「闻将军先吃早饭吧,吃完了,送我去趟将军府。」李月娇晒了一会儿太阳,如是对闻龙笑道。 闻龙听见,忙道:「夫人还是莫去了吧,将军会忙段些日子。将军还让末将给夫人捎句话:夫人要说什么,将军都知道,夫人要做什么只管做就是,不必担心他。」 李月娇怔了一下:「是军务繁忙吗?将军不是病了吗?」 闻龙听说,不觉好笑,忙正色道: 「夫人,军务紧急,将军如何还能在意自己病不病的?自然要以正事为重。」 「哦,也是,」李月娇没想到是这样,心中不免担心起了薛镇的伤势,「那我晚些时候去呢?终归昨日的事情,我得让他知道。」 「夫人,」闻龙见李月娇坚持,只能走过来,低声坦言道,「将军这些日子不在郡中,他……」 他压低了声音道: 「夫人,将军去会茂城了,只怕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的。」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六章 腊八之日 李月娇听闻龙如此说,恍然大悟,明白了过来。 如今大昭刚刚占了会茂城,纵然李月娇对军事一窍不通,但也能想到要占稳一个城池,得稳定民心,得有后援粮草,得整饬当地政务,得重整安排当地守城军务,千头万绪,差一点儿都可能功亏一篑。 而薛镇之前回来路上毕竟耽误了些时候,因此他得赶紧去了,才能知道前线究竟如何,也能稳定军心。 「我晓得了,等世子回来的吧。」李月娇有心问闻龙薛镇这一去,伤势怎么办之类的话,可转念一想,军中亦有军医,于跌打创伤上精通,便不再多事,只点头笑说,「我这边的事情只是听着唬人,如今又多了闻将军和这两位军士在,必然会无事的。」 「是,夫人,末将必然尽心竭力。」顶着大胡子的闻龙被李月娇夸得一笑,后退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了,道,「还有,将军让末将告诉夫人,淮王不日便会到安化郡。将军说若王爷来了,他还没回来的话,夫人尽量避着王爷些,若避不过遇见了,不管王爷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夫人莫往心里去,忍让他些,待将军回来了自有话说。」 闻龙传这番话的时候,嘴上虽然说得郑重,但心中颇觉薛将军想多了。 他和李夫人打过交道,只觉得这位夫人说话客气,待人温和,遇事先笑,怎么可能会得罪王爷嘛。 但李月娇的心猛地快跳几拍,不由慌张起来。 怎么萧宁宸又来北疆了? 她再次想起了涂贵妃的死。 那可是淮王的亲生母亲,亲娘辞世,淮王一定是要守孝的,建隆帝不该派他来北疆?而若涂贵妃真和她想的那样,死一半给救活了,那淮王更该留在京中,安抚涂贵妃一段时间,享受个母子天伦才是。 怎么想,建隆帝都不该如此快,就将淮王派到安化郡来,还是在削去了薛镇镇北将军之职,又让他继续代行军职的时候。 李月娇思量了半天,才试探着问道: 「闻将军,可听说过京中……宫里还有什么别的信儿传来吗?」 民间还不知道,但或许这些军士已经知道了呢? 闻龙被问得愣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看着李月娇,没说话,心中很是疑惑。 京中宣旨的事情夫人该知道的;淮王来北疆的消息她也知道了;其他涉及军务来往的事情,他是断断不能和李月娇说。 至于将军府中那孟、褚二人的私密事,他也不知算不算「京中的信儿」,但他琢磨着大约李月娇问的不该是这些。 如此想来,他还真不知道李月娇到底问的是什么,因此没法回答。 李月娇看着他的神色,便明白自己问得不明不白的,闻龙听得糊涂,答不出来。 偏偏涂贵妃的事情,只能从朝廷的传信出,她是绝对不敢到处传扬的。 她亦是无奈,只能摇摇头,笑道: 「没什么的,闻将军先去吃饭吧,我再等等消息。」 如今,也只能等淮王来安化郡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 过了几日便是腊月初八了。 前夜,初七的晚上下了一夜的小雪,但第二天天未亮的时候,便雪停放晴了。 秦乐打从李月娇回来,天气转好开始,便继续跟着工匠们,到了别处屯村建水利,为赶工期,因此便就近住在屯村中,没有回来住。新 云团和翠翘如今病好了,都生龙活虎起来,尤其是云团,提前两天便张罗着四个翠,准备了好些东西,要熬腊八粥、做腊八蒜。 而翠柳因着听说安化郡一代,有腊八吃豆腐的习惯,还特意去向对门吴学究的高娘子,学了如何做腊八豆 腐。 顺便又打听了些吴学究家中的事情,比如最近多了几个学子之类的,家中又多了几个生面孔之类的话,回来还一一对李月娇说了。 李月娇这段日子都闷在家里,一方面是经了那番事情后,着实要养养精神,一方面则是翻看母亲留下的手札,决定做个合众人用的袖箭防身。 胡荣他们虽厉害,但自己也该有些自保的手段,李月娇思来想去,觉得袖箭这玩意儿,男女都能用。 院中众人因着之前跟着受了好大的惊吓,所以如今乐得看李月娇不出门。 安全。 可没几天,童妈妈再瞧她日益沉迷于那袖箭的模样,未免又担心闷坏了她。 「总在那烧炭火的屋子,该出门散散。」 只有之前受惊吓最重的云团最开心,开解童妈妈道:「小姐之前在安阳侯府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好久都不出门呢。」 童妈妈听见,顿了顿,感慨道:「咱们这儿又不是侯府,夫人也不和人说话,再闷坏了。」 云团转念一想,也是哦。 是以腊八这天一早,李月娇起来,洗漱更衣完毕,吃了早饭后,云团便端了个盘子进来,笑盈盈地说: 「小姐,今天是腊八,小姐可想要出去走走?」 李月娇刚开始瞧她那袖箭的图纸呢,抬头瞧她手中盘里的东西还冒着白气,放下图纸问道: 「那是什么?难道是腊八豆腐?怎么还冒气呢?」 「不是的,」云团将盘子放下,里面竟然是个碎冰堆成冰山,上面还点缀着梅子干。 这寒冬腊月的,李月娇只看了一眼,便冻得打了个哆嗦:「怎么做起这个来了?」 云团笑说:「小姐,安化郡向来有腊八有吃冰的风俗,所以今儿早上天不亮,胡大哥就跑到城外去,从那河里现切下来的。小姐快吃了吧,说是腊口冰,一年不得病呢。」 在玉京城长大的李月娇头回听见这等风俗,深怀疑是云团在戏耍她,想想都觉得后槽牙冷得厉害。 「胡闹,大冷的天,这怎么好吃的?」她笑骂道,「我可不信天下还有这等风俗。」 云团笑出了声:「小姐,奴真没骗你,咱们都吃了呢,不信你问胡大哥他们,他们在这儿待久了,都知道的。」 李月娇瞧着她的神色果然不似作假,犹犹豫豫地端详着那冰山:「可这么冷的天吃这个,不怕坏了肚子?真能吃吗?」 「能的,翠翘最会做这些了,加了牛奶和冰糖,他们都爱得不得了,小姐不吃多,吃一口也好嘛,风俗呢。」云团将冰碗放在了她的面前,笑嘻嘻地说。 李月娇一寻思,这十里不同俗的,经一次也难得,便拿起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大约是因为她的屋子靠着炭盆,烧得暖和的缘故,那冰山已经略化了些,入口时非但冻牙,反而甜腻冰爽,咽下后身上都觉得爽利了些,少了那炭盆烤出来的燥热感。 原来冬日里吃冰,感觉竟还不错。 李月娇夏日里是个贪凉的性子,如今觉得好吃,便多吃了两口,颇为餍足。 云团虽然哄着她吃,见她吃上了瘾,只怕这一碟子都能吃了,又怕真的冻坏了她,忙拦住道: 「恭喜小姐,小姐来年必然百病不侵。」 李月娇见她这样,冲她做了个鬼脸,将那几个梅干挑出来吃了,便放下勺子,嗔怪道: 「你啊,让我吃,我喜欢吃了,你又来拦我。」 云团一笑,收拾了东西,又问她:「小姐今天还闷在家里做这些吗?不出去逛逛?」 李月娇又拿起图纸看了一会儿,记下了几样数 字,道:「嗯,过节嘛,出去走走才好。刚好我要去寻个好铁匠铺。」 铁匠铺都在城西马行市,虽然不知道淮王如今究竟是否入城了,但想来他那万金之躯,也不会到城西去。 云团喜上眉梢:「诶,好嘞,奴这就让胡大哥准备车去。」 「不忙,先帮我换了衣服,」李月娇忙起身道,「你再告诉其他人,今儿腊八,随他们爱怎么玩就玩去,注意安全,别和人冲突就好,不许赌钱吃酒那些。六哥哥呢?又去了卫大夫那儿?」 「是,小姐放心,胡二哥跟着一起去了。」云团道。 最近因着天气冷得厉害,安化城中病与屯村的人病了的人不少,卫大夫那边忙得很。 郑小西虽然如今刚刚伤愈,又有性命隐忧,但他不是个能闲下来的人,一日不捣鼓点儿药材便难受,于是在他把李月娇库房里的那点儿药材,书房里的那几本医书理了两圈之后,李月娇干脆让他去给卫大夫帮忙去了。 横竖有胡沐寸步不离地跟着,不会出事。 「嗯,走吧。」李月娇点点头,忽得又想起一桩事情来,便叫来了翠柳道,「咱们做的腊八蒜、腊八豆腐的,送些到表叔住处去,再问问表叔,他那书册寻得怎样了?可见到了冯家人没有?」 杜昼如今在薛镇的安排下,落脚在了城北的一处宅子里,李月娇虽然没去过,但有几次派了翠柳给那边送东西,杜昼前儿也派了身边的小厮来过一次回礼。 听那小厮的话说,冯家给了杜昼很大的脸子瞧,至今都没让他进门呢。 但杜昼性子疏阔,并不生气,只每天依旧下帖子、登门求见,很有耐心的。 李月娇知道冯家那脸子不是丢给杜昼看的,而是给她和薛镇看的,心中颇为过意不去,因此便更勤地让人送东西过去,并让翠柳勤打听着那边的消息,若是杜昼真的吃了亏,她也好帮忙。 翠柳应声去了。 而李月娇则领着云团,坐着胡荣驾的羊车,往城西的马行市,寻铁匠铺子去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又见齐芷青 因着天气好,安化郡城中今日颇热闹。 李月娇坐着羊车,慢慢悠悠地晃到了城西,听胡荣的介绍,到了门脸不大不小的武家铁铺。 据说武家世代都是铁匠,如今的东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名叫武老三,铺子里的匠人都是他的儿子——武阿大、武阿三、武阿四、孙子——武小二、武小五。 堪称是技艺和名字,都体现了两个字:传承。 「世子颇欣赏他家的技艺,因此咱们修补自家兵器,或者武备营缺人的时候,总会招他们去。」来时的车上,胡荣如是介绍。 李月娇先被武家绕圈的名字逗笑了,云团在一旁也抿着嘴笑,主仆二人心中都起了好奇。 等到铺子里见了,李月娇发现这一家挺好认的: 花白须发的就是祖辈,黑色须发的就是父辈,还没长胡子的就是孙辈。 祖辈和父辈都少言寡语的,瞧见胡荣带了夫人来,黑色的脸皮变成了黑红,讷讷地不会说话,孙辈最小的武小五是唯一一个会说话的,也不过是羞赧了半天,才挤出了五个字: 「夫人打什么?」 李月娇环视一圈不算很热闹的铺子,又看向墙上挂着的招揽生意的成品。 她虽然是木匠出身,但因着母亲的缘故,对其他行当的东西都略通,一见便知道胡荣为何会介绍她来这儿。 虽然是平常菜刀、耙犁头之类的,但着实的好用料,好手艺。 可瞧这家子不大会说话的模样,李月娇便知若非薛镇看重他们,怕不是这铺子都开不下去。 再加上冯家对于北疆一代工匠行的控制,想必武家也和那几个木匠铺子差不多,在遇见薛镇之前,不过惨淡经营而已。 李月娇想着,从袖中取出几张图纸,递给了武小五:「我要做这几样零件和十支小箭,就按照图纸上的规格,店家瞧瞧,能做吗?」 武小五急忙接了过来,拿给祖父看武老三看。 武老三细细看了一遍,结结巴巴地说道:「能做,能做,夫人,两天就能好。」 「那最好了,」李月娇笑着应声,「若是这个真能做好,一样的东西我最少也要做十个的。」 说罢,她看了云团一眼。 云团忙将五两碎银子并半串铜钱递过去:「店家,这是定钱。」 武老三一瞧,人都木了,武小五忙道: 「夫人不必给钱,世子都给过的。」 李月娇笑着摇头,让云团放下钱:「世子是世子的,我的是我的,让你们做东西怎么好不给钱呢?做好之后烦请店家直接送到城南,我家里就好。」 「是,是。」武家人听她这么说,不会说别的话了,只点头哈腰地称是。 李月娇道声「留步」,便转身离开了武家铁铺。 岂知她刚刚出了铁铺大门,裹好了斗篷,正想要不坐车,再逛逛的时候,忽得一辆马车沿路驰来,不算快,但也并不慢,就停在了李月娇的身边。 李月娇顿了一下,扭头看那辆马车。 安化郡城中,能乘马车的人,可不多。 紧接着,便见那马车帘子掀了开来,一个穿着大红色袄裙,披着金线绣花开富贵大红斗篷,浓妆艳抹,高髻云鬓的女子,歪坐在车边,有个小丫鬟正给她捏着腿。 女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月娇,淡然一笑,不咸不淡地称呼了一句: 「夫人。」 尾音往上拐着,莫名就多了些阴阳怪气之感。 李月娇辨认了一番,这才认出车上坐着的人,竟然是齐芷青。 是梳上了夫人头,俨然是新嫁妇模样的,齐芷青 。 * 恍然之间,李月娇以为自己看错了。 是齐芷青的皮相,却半分没有之前她认识的,那个齐芷青的骨。 那个齐芷青,虽然心毒,虽然恶意,但却是张扬出挑的,娇俏热情,那些心毒恶意都被她藏在里面,外面看去,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爱撒娇的小丫头而已。 可今天这个齐芷青,娇俏热情不再,心毒与算计裸|在那双浓妆掩盖的凤目之中,还多了些陌生的媚态。 也不过是……两个月未见罢了。 李月娇诧异于她的变化,但依旧露出了如常的浅笑,那一对酒窝盛着甜意,微微颔首道: 「啊,原来是齐姑娘,我倒没认出来。原来齐姑娘嫁人了?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倒要恭喜姑娘了,可惜我没吃上姑娘的喜酒。」 她说的很得体,也很客气,只是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听在齐芷青的耳朵里,都是如刀的讽刺。 她,可真讨厌啊。 齐芷青看着她的那对儿酒窝,恨不能现在就拔下簪子扑过去,刺穿、刺烂她的酒窝,把她那张会勾人的脸毁掉。 可惜,她不能,也不敢。 一品诰命夫人?呵呵,自己这般惨,她竟然还升了诰命。 齐芷青看着她的目光,是不掩饰的敌意和仇恨,云团被她唬得抱紧了李月娇的胳膊。 而一旁少言的胡荣,都感受到了危险,绷紧了身体看着齐芷青,生怕她真的暴起伤了人。 但李月娇,依旧温温柔柔、和和气气地看着她,像是没感受到她的恨意。 但齐芷青知道,李月娇是压根儿不在意她的恨意。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冰冷地笑着,嘲弄道:「小妇人可不敢当夫人的恭喜,我又哪里有那样大的福气?让夫人喝上我的喜酒呢?」 李月娇听她夹枪带棒的语气,也不和她一般见识,只一笑后正要告辞离开,齐芷青却忽然暴怒,一巴掌打在了那给她按腿的丫鬟的脸上,怒斥道: 「***!」 那一巴掌又快又狠,那小丫鬟的脸立刻肿了起来,可还没等她求饶,齐芷青已经抓着她的头发,将那丫头扔出了车厢。 李月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穿着单薄的丫头,已经被摔在了仍有积雪的青石板地上,半晌没有生气。 「你想死!」齐芷青扔完了人,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地骂人。 云团没忍住,捂着嘴发出一声低呼,周围的人哪儿想到会有这等突发的事情,也都惊呆了,有那怕事的人,早都藏回去了,生怕牵连到自己。 他们认出了李月娇,但没认出齐芷青,可是能坐马车的人家,必然不一般。 将军夫人出行都只坐羊车呢。 李月娇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顿时不快起来。 她是知道齐芷青在指丫头骂自己呢,但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变得这样暴虐。 「姑娘,你这是……」 她正要说话,齐芷青却先开口,打断了她,冷笑道:「怎么?夫人又要管闲事了?」 李月娇收声,皱眉看着她。 只见齐芷青理了理鬓发,转身拿过个手炉来,拔下个簪子来轻轻拨弄着手炉中的灰,露出了残忍的笑道: 「可是夫人啊,那可是我的丫鬟,死契的丫鬟,我要打要骂,与夫人何干?夫人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我的房中事不成?」 李月娇听她说得可气,脸色也冷了下来:「看来齐姑娘还没得到教训啊?依着咱们大昭律,即便是家奴,也不得随意杀害,违者也是要处流刑的,而且还不许以银折罪。 齐姑娘也是官宦大族出身,这点子律法,难道没学过吗?」 齐芷青却半点儿不怕,直视着李月娇的眼睛,笑容越发病态起来,问道:「哎哟,原来夫人是在教我做事啊?」 「不,」李月娇摇摇头,示意云团将那丫头扶起来,道,「本夫人,是在教齐姑娘做人。」 齐芷青的目光一厉,见那丫头颤巍巍地被云团扶起来,正又要发作,忽那边有一玄衣,披银色斗篷的男子骑马过来,勒马停在了马车边上,脸上带着晦暗不明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打量着李月娇。 「原来是李夫人,看来青儿与李夫人果然熟悉。」来人冷淡地说着,但看着李月娇的目光,可是炽热地半点儿都不冷淡。 淮王,萧宁宸。 李月娇心一顿,呼吸都微微乱了, 她着实想不到,还真的会在城西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碰见了萧宁宸。 更想不到的是,是萧宁宸对齐芷青的称呼,是齐芷青对萧宁宸那媚眼如丝,娇滴滴唤的一声「王爷」。 她如何还猜不到原来齐芷青「嫁的好儿郎」,竟然就是淮王! 萧宁宸可是刚刚……疑似没了亲娘的人啊! 建隆帝是指定不可能在这时候,许王爷纳侧妃的。 萧宁宸怎么会,又怎么敢? 齐家又何至于真的将女儿……送给个有王妃、有侧妃的王爷当外室?! 李月娇觉得事情,似乎在向她想不到的方向,失控狂奔。 只是她很快收敛神色,蹲身施礼道:「原来是王爷,臣妇李氏,见过王爷。」 连声音都是那样的平静,仿佛京中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青儿就这般离不开本王吗?」萧宁宸坐在马上,嘴里毫无尊重地对着齐芷青调笑,一双鹰样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李月娇修长柔弱的身影,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的念头。 母亲的尸身。 功亏一篑的谋局。 被踢出京城的不甘。 父皇有意隐瞒的冷漠,被软禁的皇后看他的冷然,太子稳坐高台的平静。 还有以「监军」身份再次到了北疆,却连镇北军营都进不去的恼怒。 萧宁宸的不甘和愤怒交织在一起,终于在又见李月娇时,与再次被勾起的隐秘情愫,交织成了一个决定。 薛镇既然能毁了他的青云路,那为什么他怎么就不能,抢走薛镇在意的呢? .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伶牙俐齿 李月娇因为站在地上,垂首而立,所以没有看见萧宁宸扭曲的目光。 她只是握着自己的手炉,心中慨叹自己为何要大冬日里的,站在众目睽睽的大街上,听萧宁宸和齐芷青那毫不体面的调情。 她更想知道,京中的涂贵妃到底如何。 想着想着,李月娇忽然又想起薛镇了。 要是他在就好了,他若在此,至少不会让自己在冷地里挨冻。 不过这念头一闪,她复又觉得自己好笑起来。 怎么忽得依赖起他来?难道没了他,自己就会受冻了? 李月娇这样乱七八糟念头想着,外面瞧着呆呆的。 可马车上一个劲儿冲淮王抛媚眼的齐芷青,则将他看李月娇的目光瞧得清楚,内心的怒火顿时更盛。 怎么又是李月娇? 她很好看吗? 不过一个表面温顺,内心诡计多端的假正经而已,为什么这群男人瞧她的目光,都这样露骨? 四哥是这样,王爷是这样……薛镇也是这样。 讨厌死了。 齐芷青心中气急,歪歪扭扭地靠在车边,脸上的媚笑淡去,冲着萧宁宸娇嗔道: 「王爷,妾算得什么?哪里配和夫人相熟呢?」 萧宁宸敏锐地觉察出她的妒意,朗声笑道:「青儿莫要说这样的话,你是本王的人,而夫人则是本王的晚辈,李夫人向来守礼,自然会敬重你的。」 齐芷青眼睛一转,笑出了声,柔媚地看向李月娇道: 「原来妾如今竟然成了李夫人的长辈?那该是夫人给我行礼才是了。」 本不想搭理他们,只想早点儿远离是非之地的李月娇,听见他们如此对话,顿生了气。 什么叫长辈?什么叫敬重? 她是一品诰命夫人,除非是淮王正妃,否则即便是淮王侧妃,依着大昭礼法都与她平齐,对面当执半礼,怎么倒成了自己要敬重她? 更何况如今看,齐芷青顶天算是个外室。 至于长辈与否,薛镇虽算正经皇亲,但很避讳与皇室论亲,每次见面只讲究君臣之礼,那她自然该避着点儿说。新 偏偏打从她嫁入侯府,每每撞见淮王,他都要把那点亲戚关系挂在嘴上,他不烦,李月娇耳朵都起茧子了。 是以,李月娇抬起头,淡然地瞥了齐芷青一眼,目光转到萧宁宸的脸上,问道: 「王爷,这位姑娘入王府中,可有圣命?」 萧宁宸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那就是没有了,」李月娇自顾自地说,「王爷可报入京中,给她入了皇室宗谱?」 「……」萧宁宸依旧不言语,而齐芷青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 「那也是没有了,」李月娇的语气渐冷,不赞同地说,「王爷也忒胡闹了,若是纳侧妃,要不有宫中旨意,要不也该入了府册,才好论尊卑。如今什么都没有,她又是哪个台面上的人?臣妇虽是晚辈,却也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难道王爷随便拉个人过来,臣妇都要敬重吗?那置朝廷礼法于何处?」 她说着,再次瞥了齐芷青一眼,冷笑出声,轻轻抚摸着她的小手炉,继续对萧宁宸道: 「她是个乡野姑娘,不懂事,王爷怎么也如此不晓事?」 「你放肆!」萧宁宸忍不住了,怒喝一声。 但李月娇立刻便垂下头去,给了淮王个软钉子,不咸不淡地道: 「王爷息怒,忠言逆耳,臣妇不过据实谏言而已。」 李月娇记得薛镇避淮王锋芒的话,只是她也不想被他们当街羞辱。 不过她算是明白了,自己就是和齐芷青相冲,只要看见她就没好事。 齐芷青的五官都扭曲了,萧宁宸的脸色更沉,刚要开口的时候,忽得听见一个温厚的男声唤道: 「夫人?今日腊八,夫人是出来玩儿的?」 众人齐齐向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就见身着银色戎装铠甲的薛镇,一人一骑,风尘仆仆,缓缓向这边走过来。 恍惚间,李月娇觉得这一幕眼熟得很。 每次都是在街上,每次都有齐芷青,每次都是戎装在身的薛镇,姗姗来迟。 他的脸色好多了,她看着薛镇的脸,心中想。 依旧能看到赶路的倦怠之色,但他的脸色红晕,眼底没了来时路上因赶路和伤痛睡不好觉,才会有的浅青色痕迹。 连唇色都正常了。 看来除了那难好的肩伤之外,其他的伤都好了吧。 李月娇安心了下来。 萧宁宸在看见薛镇的瞬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眼中的凌厉恨意根本压不住。 倒是齐芷青,煞白着脸色,向车内缩了缩,似乎不想见薛镇。 怎么就,在这等狼狈的时候,瞧见他了呢? * 薛镇安排好了会茂的事情,今天回来了,不过会到城西来,纯粹是个巧合。 因此他方才驱马到借口,听见百姓低声议论「前面出事了,将军夫人似乎要吃亏」、「那可是王爷」之类话的时候,他的心都空了一拍。 将军夫人?是他的那个夫人吗? 好在他不是个浮躁的人,才没有急吼吼地奔马过来。 他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靠近时听见了李月娇那番话的后半段,紧张的心缓和了许多。 他这个小夫人瞧着柔弱,实际上又勇敢,又伶牙俐齿。 薛镇没给萧宁宸发作李月娇的机会,才边策马向前,边出声说话。 他甚至没理会淮王,策马与坐在马上的萧宁宸错身而过,停在了李月娇面前,才翻身下马,伸手摸了摸她手中的手炉。 还是暖的。 他放开手,扭头看了一眼被云团扶起来的那个小丫头,见她灰头土脸的模样,便明白了今天的冲突,可能因何而来。 他浅浅一笑,看李月娇的眼神亮亮的,柔声道: 「夫人总是有股侠义心肠。」 李月娇抬眼看他,很想问他的伤好了没?问他会茂城的事情如何了? 可话到嘴边时,她瞥见了车内齐芷青怨毒的眼神,心念一动,人清醒了过来。 她一贯温柔灵动的目光冷淡下来,嗤笑道: 「世子说我是爱管闲事就好了,又何必拐弯抹角地骂人呢?」 薛镇被她的态度闪了一下,但面色不改,只笑道: 「傻话,夫人做什么站在这冷风地里和人说话?再冻坏了。」 第一句演出来了,再瞧薛镇对萧宁宸无视的态度,李月娇便有了数,更漠然道: 「我冻坏与否,与世子有何相关?我为何在冷地里被人寻衅?世子该问问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就牵累了我?」 她娇滴滴地说完了,还白了薛镇一眼——她不常做这等表情,因此白眼翻得不很漂亮,反而很好笑,薛镇差点儿没绷住,笑出声来。 李月娇看出他眼中的笑意,后退一步,一副生气的样子。 萧宁宸仍坐在马上,本在恼恨薛镇的视若无睹,此时反被李月娇的态度吸引住,多看了她好几眼。 这回,李月娇终于留意到了萧宁宸看自己的眼神,立刻觉得不舒服起来。 她觉得,自己果然避其锋芒的好。 是以,她对着淮王蹲身施礼,道:「世子既然来了,臣妇便先告退了,天寒地冻的,诸位也请自便吧。」 说罢,她微微昂着头,趾高气昂地,也不用云团扶着,就跳上了羊车。 萧宁宸看着李月娇绝然的身影,更不高兴起来,只是当着薛镇的面,他又不能真的招惹李月娇。 薛镇连之前那样的大事,都能舍得荣华,舍得一身剐,更何况如今他依旧领镇北军军务,更何况他是在北疆呢? 先生说得对,避其锋芒,徐徐图之才好。 而云团早被自家小姐的态度震住了。 小姐这是怎么了?认真在和世子生气的吗? 但之前和世子闹得最凶,闹着和离的时候,小姐都没有给过世子这么大的脸色瞧呢。 更何况那之后,小姐还知道了个了不得的秘密。 可她来不及想很多,只低声安慰了那可怜的丫鬟一声,而后对着薛镇和淮王匆匆一礼,跟着上了车。 胡荣神容依旧淡定,同样是恭敬礼后,坐上羊车,扬鞭而去,拐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巷里。 * 只是羊车刚刚全部拐进去,再瞧不见那边情景的时候,李月娇便忙掀开车帘,轻声道: 「胡大哥停一下。」 胡荣立刻勒停了,疑惑地回头看她:「夫人还有何事?」 李月娇有心自己去偷听,奈何她着实没有听墙根的本事,便悄***地对胡荣道: 「胡大哥去听听,世子和王爷说了什么,听听世子有没有吃亏。」 胡荣微一愣怔,旋即笑道:「是。」 待胡荣去了之后,云团才呼出一口气,笃定道:「原来小姐不是真的气世子。」 李月娇手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炉套子上的绣花,道: 「世子京城一趟,伤得很重,如今又被削了军权,面对淮王时身份上定是要吃亏的。还有那个齐二姑娘,心不好,毒得很,身后又有六族的势力,再有那些人……世子一人一心,哪儿能应付那么多呢?」 云团看着李月娇蹙起的眉头,沉默了好久,忽然道: 「小姐。」 「嗯?」 「小姐,我以后,是叫小姐,还是叫夫人?」云团问她,「小姐,还想要和世子和离吗?」 李月娇被她问得一怔,想要回答时,才发觉连她自以为坚定的念头,此刻竟没法立刻出口。 「……要的。」 但隔了许久,她还是开口了,道:「要的,待事情……」 「侄媳妇?」 只是李月娇话未说完,便听见车外传来了杜昼说话的声音。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羞恼 长街之上,薛镇到底是被李月娇傲然的态度晃了神,一双因温柔而易让人误会他心软的桃花目,追着李月娇的车影,直到看不见。 不过他仍当瞧不见萧宁宸,而是牵着马走到武家铁铺之前,略高了声音道: 「武家哥儿在吗?」 本只有打铁之声的武家铁铺里,这回连声音都没得了,武家一干人急忙忙跑出来,拱手作揖,唯一「能说会道」的武小五谦卑道: 「将军,小的见过将军,将军有什么吩咐。」 薛镇无甚架子,对着年长的武老三等人颔首回礼,才对武小五道:「武备营有些差事,你家出三个人去看看吧,工钱还与以前一样。」 「是,是。」武小五小心翼翼又讷讷地回答。 武家人其他人也弓着腰,显得卑微得很,知道自家门前出了事,是以听完吩咐,便忙不迭回铺子了,生怕沾染了贵人的纷争。 武老三更怕耽误了薛镇的事情,立刻就安排了三个儿子,带了趁手的工具,趁着天气好时,往镇北军营那边去了。 而门外大街上,薛镇正事都说完了,这才回身看向一直盯着他看的淮王,做出个意外的模样,礼道: 「殿下?殿下怎么还在这儿呢?」 萧宁宸此时因他无事而生的怒火,早就顶到天灵盖了,却因着他这颇显无辜的一问,顿时泄了气。 「怎么?难道本王还到不得这里不成?」萧宁宸冷笑着反问。 薛镇低眉顺目地浅笑:「怎会,只是臣以为殿下王爷之尊,身份贵重,知礼明情,怎么冒着风寒,当街为了个外室生气呢?」 他这话一出,躲在车上的齐芷青,脸上的血色霎时消退,脸白得和之前暴风雪过后,被大雪掩住的安化郡城似的。 萧宁宸被他这明褒实贬的话,噎得难受,索性道:「哦?这就是仲敬无视本王,不与本王行礼的缘故?」 薛镇笑了:「啊,原来殿下竟因为这个与臣生气?殿下总是亲戚关爱之话不离口,我还当如今在大街上瞧见殿下,该以舅甥之礼相对呢。舅舅总不会为了个外室给外甥脸色瞧,也该明白外甥军务在身,当以正事为先的苦衷。既然如此……」 他说着,端正了脸色,神容肃穆,执军中之礼道: 「末将薛镇见过淮王殿下,如今末将甲胄在身,恕臣不便行礼。而前段日子因军务繁忙,末将多有奔波,竟未能及时迎接王爷,还请殿下以正事为重,宽恕则个。」 萧宁宸依旧端坐在马上,被薛镇气到握着缰绳的手都极用力,骨节都泛白了。 母亲的尸身,再次浮现在了他的面前。 都是因为他,坏了自己的青云路;都是因为他,自己的母亲才不得不死。 而他,现在竟还敢当面对自己无礼! 偏偏,薛镇的话虽然字字都是讥讽,说的却又是实情,就算他想发作也不行。 先生让他养起外室自污,是为了钓薛镇上当,而不是真让他真做出当街殴打名义上的镇北将军的蠢事。 母亲没了,父亲显然不再站在他的一方,从今往后,他想要的,只能他自己去夺了。 是以,萧宁宸看薛镇的目光都能淬出毒来了,但他依旧凭这一点清明克制着,才没有当街暴怒起来,而是转而淡淡然地自嘲道: 「无妨,本王不过是个寻常监军,又哪里配说仲敬的不是?毕竟这安化郡城,这北疆,仲敬说得才算。」 薛镇难得从萧宁宸口中,听到了点儿颇聪明的诛心之语,眉毛轻挑,浅笑着不接茬亦不反驳,只问道: 「殿下既然为监军,那这段日子,殿下是住在镇北军营中?」 萧宁宸嗤笑:「本王又算得什么?哪儿能进得去镇北军营呢?」 说起这个,他更来气了。 作为朝廷拍下来的监军,他进安化城四天了,竟然至今没能进军营大门! * 实则萧宁宸此次再回安化郡,是带了对从建隆帝起,一直到薛镇的不满的,要不是先生出谋划策,让他萧宁宸务必低调、轻车简行,他怕是能直接大咧咧地带人,直冲安化郡,冲进镇北军大营中,给薛镇下马威。 只是等他听从了先生的建议,秘密到了镇北军大营前时,薛镇竟然不在军营中。 而就因为薛镇不在,所以他连军营大门都进不去,那些值守的军士们非但不肯说薛镇究竟在何处,还拿他当细作要抓。 等他拿出委派他监军的圣旨后,那些军士们虽然放了他,并叫来了守营将军,但那几位将军却依旧只认镇北军令牌,不认圣旨。 他还是连军营都没进去。 被逼无奈之下,萧宁宸只能到了城中的将军府,在那儿他倒是遇见了熟人余将军,是薛镇身边的副将之一。 余副将对他果然很客气,但等他提出要进镇北军营,亦或者留宿将军府的时候,余副将脸一变,说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北疆危机之时,末将等着实不敢擅自行事,还请殿下下榻驿馆,耐心等将军回来再做安排。」 萧宁宸气得几乎要跳脚,却又无可奈何。 只不过那天夜里,驿馆中的他又得了先生送来的纸条,提醒他「稍安勿躁,骄敌之性」,才让他蓦然明白过来。 对哦,他是朝廷派下来的监军,而父皇如今,真的还信任薛镇吗? 若信任,又怎么会削去他的将军之职,还派他来监军? 即便父皇为保皇家颜面,不承认血诏的事情,但薛镇不奉诏的行为,哪个帝王能忍下呢?新 父皇暂时不动薛镇,是因为北疆新有大捷,攻占了城池,不好动而已。 薛镇是个好将领,但大昭能打仗的将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如此一来,岂非自己越惨,越能坐实薛镇拥兵自重? 于是乎,他才会和齐芷青厮混了好些日子,还在城北的瓦舍里出入了几日看热闹,做出个混不吝的模样,但早已暗中让人去监视着镇北军营和将军府,联络沟通。 只是他虽然自以为得计,但此刻因着被薛镇勾起了恼意,那之前因不得进军营而引发的怒气,便是成倍涌了上来,才会那般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谁知薛镇竟然很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镇北军军纪果然依旧严明,才能在这等时候,得了殿下的夸奖,末将必然也要褒奖他们才是。」 萧宁宸被薛镇打蛇上棍的本事,震惊到了。 我不是!我没有!谁夸奖他们了? 我明明是在生气!你看不出来我生气了吗? 可薛镇那双明亮且柔和带情的桃花眼,抬头看向他的时候,清澈见底,仿佛真的不知道他生气了似的。 和以前自己见过的薛镇,全然不同。 萧宁宸对着那双眼睛,忽得明白了庙堂上的老大人都觉得薛镇难缠的原因。 也明白了先生对他的忌惮。 更明白了原来今天之前,薛镇对他的冷淡,少言寡语,客气疏离,不过是—— 看不上他而已。 想通了这个,萧宁宸心中的怒火反被冷水浇灭了。 原来如今,他才成了薛镇得用心对待的人啊。 他平静了心态,竟也不急不躁起来,对车内的齐芷青道: 「青儿先回驿馆去吧,我与仲敬到军中,有 正事要做。」 「是。」脸上依旧没有多少血色的齐芷青,垂头应了一声,怨毒地看了一眼从不看他的薛镇,又对那丫鬟怒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上车来?真是个呆子。」 那小丫头慌张地爬上了车,又被齐芷青暗中拧了两把。 她不敢出声,眼中含着泪,低着头不说话。 齐芷青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都缱绻在了薛镇的脸上。 奈何青年将军目不斜视,温温和和地只应对萧宁宸,对她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只是看不见。 齐芷青恨极了他的无视。 哪怕是王爷之尊,阅女无数,在看见她的第一面时,都是惊呆了的。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看自己呢? 放下车帘之前,齐芷青忽然唤了薛镇一声: 「将军。」 声音不算娇媚,反而带了些挑衅之意。 薛镇这才将目光移向了她。 只见齐芷青直视着薛镇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道:「将军今日,怎么不烧妾坐的马车了?」 薛镇看着她,无喜无悲的,也看不出厌恶之类的情绪,只是极平常地说: 「姑娘是王爷的人,坐王爷的车,又有王爷守护在侧,末将又怎能忤逆了殿下心意呢?」 齐芷青冷哼一声,理了理鬓发,嗤笑道: 「啊,原来将军也不过是欺软怕硬,屈于权势之辈而已,妾以前,还真当将军公正无私呢。」 说罢,她昂着头,看向萧宁宸,媚然一笑:「王爷,妾先回去,等着王爷回来呢。」 萧宁宸顿时有种因齐芷青的话,自己找回了场子的得意感,笑道:「青儿放心。」 薛镇看着齐芷青的马车离开,不置可否,更没有半分气闷之状,只是翻身上马,对萧宁宸道:「王爷,走吧。」 萧宁宸和个斗胜了公鸡一般,策马和薛镇往城外军营去了。 只是偷偷通过车帘缝观察着一切的齐芷青,看着薛镇淡然无所谓的背影,气得又踢了那小丫头两下。 薛镇,如今我有了王爷,我会让你后悔的。 * 那边巷子里,李月娇正坐在车边,关切地问杜昼: 「表叔今儿怎么到这边来了?我今儿让翠柳给表叔送了腊八豆腐,表叔可见到了?」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章 监军 杜昼未坐车,身边只跟了他的小厮——李月娇知道小厮叫梦童,她没有接触过几次,但翠柳说这小厮「最是嘴乖会说话」。 李月娇掀开车帘子的时候,梦童还作揖唤她「夫人安,云团姐姐好。」 的确是蛮喜庆的,难怪杜昼很爱用他。 「我今日出门早些,没遇见翠柳,不过侄媳妇家的东西必然是好,多谢了,」杜昼听得李月娇问他,对着李月娇露出对谢的浅笑,口中说着,左右张望一番,又皱眉道,「怎得只你两个在这儿?我听说有些陈国残兵流窜,你身份贵重,要当心才是。」 「胡家大哥同我一起出来的。」李月娇没有说那边街上的冲突事,只对杜昼道,「表叔如今事办得如何了?冯掌柜如今还不肯见表叔吗?」 杜昼的面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忧愁,无奈道:「无妨,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会成的。不过我这段日子没见到仲敬,他军中很忙吗?」 本还在叹气的李月娇听见他问薛镇,立刻流露出难言的神色,避讳道:「提他作甚?他倒是回来了,刚还在那街上闲逛呢,表叔要见他,今儿就可以去镇北军营见他了。有些事,表叔也是知道的……」 若要演戏,还是要演全了的好,薛镇既然也要瞒着杜昼,她当然也最好瞒着。 杜昼做出个惊讶神色:「仲敬回来了?侄媳妇刚见到他了?」 「何止是见到他一个?」李月娇哼哼着嘟囔着,「好些个皇亲国戚,排场大得很呢。」 杜昼被她说得笑出了声,也不说要去找薛镇,只笑道:「侄媳妇不就是皇亲国戚吗?这安化郡里,难道还有人能欺负你不成?」 「我可没那样大的脑袋,戴不起那样大的帽子,」李月娇撇嘴笑说,旋即,她又有了笑意,开解杜昼道,「不过书册的事情,表叔也不要太忧虑,终归莫让人欺负了才是,若他们再为难……不如我去帮表叔想想办法吧,毕竟表叔也说了,我也算个皇亲国戚不是?」 杜昼知道她是好意,笑着摇头道: 「我和那冯家门人打了几次交道,便知如今境况,是因为他们与仲敬有龃龉。那侄媳妇去说和,一个不好,再被他们欺负了,便是我之过。侄媳妇放心吧,我好歹背靠杜家,算得士林学子,冯家本家也有些我的同窗,我只是不愿为了这点子事情麻烦他们罢了。」 李月娇听他如此说了,知道他确实不会吃亏,便放心了些,脸上也有了笑意。 二人正说话间,那边胡荣听墙角回来了,忽见杜昼在此,便没有提街上的话,只对着杜昼一抱拳后,站在了车旁,对李月娇道: 「夫人放心,那边铺子会将夫人要的东西,按时做好的。」 「如此最好。」李月娇心中暗想胡荣果然有眼力见,笑盈盈地回了他。 杜昼只看了胡荣一眼,并不问李月娇要做什么,只将手从袖笼里拿出来,整了一下披风绳子,才对李月娇道: 「好了,侄媳妇也快些回去吧,这天到底还是冷的。」 他说罢,想了想又问:「既然仲敬回来了,今日腊八,晚上我要去找仲敬吃顿便饭,侄媳妇要不要一起?」 李月娇立刻和觉得晦气般的摇头:「不必了,晚辈没有那么大的福气,表叔和世子好吃便是。」 杜昼笑着一叹:「知道了,快走吧。」 「是,」李月娇笑道,「那青石板路结冰难行,表叔也当心些。」 说罢,便让胡荣驾车离开了。 而梦童赶着说了一声:「别过夫人。」待羊车拐出巷子之后,才对杜昼道: 「公子,看来夫人真的很厌着世子呢。」 杜昼淡淡地笑着,活动了一下 冻得有些麻木的腿,开口道:「搁你知道了那些种种,又经过这些事情,也要对一个人生厌的。」 梦童笑嘻嘻地说:「公子,小的心大,可不爱做那等想象。」 杜昼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看着地上羊车留下的浅浅车辙,感慨道: 「可惜了,本算得一对玉人呢。」 * 李月娇耐着性子,等羊车到了大街上,瞧着周围都是匆匆路人,无人会听他们说话的时候,才坐到车边上,问胡荣道: 「胡大哥,如何了?他们怎么说?」 胡荣一边赶车,一边将薛镇他们后面的冲突之语,大差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李月娇仔细听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轻笑一会儿不快的,但在听见齐芷青最后那番话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喟叹。 她都能想象到齐芷青说那番话时候的神色——冷漠的,嘲弄的,应该还带点儿恼羞成怒。 李月娇有些难过,不是难过齐芷青沦落到给人做了外室,而是难过一个小姑娘,家里千娇百媚养大的,怎么就成了这等心黑口黑的模样? 而且,人都变笨了些。 齐芷青难道真以为她的话能刺激薛镇?反而是淮王,才真是要为这话糟了吧? 淮王给薛镇下拥兵自重的套,薛镇也在给淮王下套。 一个监军,却在这儿养了外室,还纵容外室当街羞辱朝廷大将;再加上如今还算是涂贵妃的丧期,那外室还穿大红。 事情说起来总是一件事情,但到了建隆帝面前,该怎么说,谁来说,效果可是大不同的。 如今在李月娇看,建隆帝对薛镇的处置,都算得一体两面,端看你从哪个方向看去。 也要看薛镇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而这一切,都不在今日街上的口角之中,薛镇明白得很,淮王也许明白,但齐芷青,可能是真的不明白。 只是这番感慨,也不过化为她轻轻的一叹: 「何必呢?」 天下好男儿多得是,薛镇又不是那独一无二的好,她又何必呢? 就算她犯了错,难道齐家还养不了这么个女儿吗? 又何必将她送到了萧宁宸的床榻之上? 李月娇越想,只觉得齐家可鄙。 云团虽然听不大明白胡荣转述的那些有的没的,但听到李月娇的这一叹,自己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问道: 「小姐,那齐姑娘……难道是做了淮王的外室?」 外室可不是什么好当的,京中也有权贵养外室的,但那些外室有几个是好下场?大昭不论是律法还是民俗,都颇为重视两姓之好,因此除了皇室正式封妃的——皇帝的妃,皇子的妃——其他人家对妾和外室的看法,都是上不得台面,妾生子女、外室子女都必须挂在正室名下。 所以等到正房太太打上门去寻外室晦气,十个男人里面十个都不会维护外室的。 因此大昭有句俗语,叫宁做出妇,不做贱妾。 这也是为何陈娘子当初来闹的时候,因为薛镇不管不问的态度,李月娇立刻就要和离的缘故。 说来也有趣,外室也好,妾也罢,是男人以各种各样名头寻来的,最后别人看不起的只有她们。 云团更不通那些东西,她只是觉得齐芷青也是名门之后,怎么能给人做了外室呢? 李月娇又叹了一声:「是啊。」 「齐家难道不管她吗?」云团歪着头问。 「……这可能,就是齐家管了的结果吧。」李月娇坐回到车内,很久,才如是道。 云团反映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李月娇的意 思,当下恶心地皱起了眉头。 「真恶心。」 李月娇不再说话了,而是透过车窗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冷冬之中的街景。 萧宁宸成了监军,而薛镇和他势成水火。 她的心跳得有些快的,后知后觉地在想:原来我在担心他啊。 * 跟着薛镇的萧宁宸,再来到镇北军营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多问一句他是谁,便顺顺利利地进去了。 前些日子,待自己公事公办,言语举止粗俗无礼的军士们,今日待薛镇是恭敬,待自己是则成了无视。 如此情状,只让萧宁宸心中越发不满起来。 他是淮王!他是监军! 这群兵贼土夫,怎么敢无视于他? 萧宁宸越想越气,连中营演兵场中传来的震天喊声,都像极了薛镇在同他的耀武扬威。 而薛镇这一路,干脆就没在意萧宁宸内心的多戏。 他只是引着萧宁宸,在一路军士们的招呼声中,走进了后营主帅军帐之中。 大帐之内,已有点燃的火盆,许多情报整齐地放在桌案上,两个专管中帐事的小兵见薛镇进来了,立刻拱手道:「见过将军!」 而后,过来帮薛镇卸下铠甲。 依旧是对萧宁宸视若无睹。 待铠甲卸下,薛镇抬手示意他们出去,这才对萧宁宸疏离但又不失恭敬地说道:「殿下来此监军,可有朝廷旨意?」 萧宁宸被他问得一呆,旋即立刻从怀中取出圣旨,趾高气昂地说道:「自然是有的,怎么?仲敬难道还以为本王会假传圣旨?」 「假传」二字他咬得极重,意有所指。 薛镇没有笑,而是恭敬地跪接圣旨后,打开看过,才还给了萧宁宸: 「末将知道了,末将会在军中为殿下准备监军营帐,只是今日仍有军务要处理,还请殿下先回城中,末将这就派人送殿下回城。」 萧宁宸哪儿想到薛镇竟会漠然,顿时勃然大怒:「放肆!本王是监军!有什么军务是本王听不得的?」 薛镇冷淡地看着他:「回王爷,末将是代掌镇北军的安阳侯世子,末将说王爷听不得,就是听不得。」 说罢,她一回身,高声道:「来人,送淮王回城。」 ..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一章 道歉 萧宁宸看着薛镇,气得人都开始发抖了。 偏偏外面的军士听见了薛镇的召唤,竟然真的进来了,直勾勾地看着萧宁宸,仿佛在用眼神催他快走。 萧宁宸攥紧了拳头,克制了许久,才能让自己看向薛镇的目光不算太冰冷。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翻阅军报的薛镇,忽得态度软了下来,问道:「仲敬,你我舅甥一场,便一定要将事情做到这等程度吗?」 薛镇听见这话,看军报的目光顿了一下,方淡然放下军报,抬头看向萧宁宸,恭敬道: 「王爷,这是军中,既然是军中,那便只有兵将,没有舅甥。再者……殿下,君臣之份,总该是在亲戚之前,外甥和表舅的这点儿情谊,表舅几时能想起,几时又忘了,几时又要用君臣之份来压着外甥,晚辈着实不知,那不如不想,不提,不说,也就罢了。」 他说罢,不再看萧宁宸气到发白的脸色,垂目继续翻看军报: 「殿下先走吧,待这两日末将整理诸事完后,再请殿下来议事。」 * 李月娇本以为今日腊八,秦乐与机巧阁的工匠们都能回来过节,还打算寻个好馆子点些好酒菜,设席的来着。 结果下午才得了信,众人想将各工程在正月前完成,因此今日不回来了。 「得了,今儿咱们几个备些好酒好菜的,自己吃吧。」 李月娇无奈笑说,托了闻将军带来的两个军士,将做好的腊八粥、腊八豆腐、腊八蒜等,都送到那边工地上去。 到了晚上,家中众人们一起欢快地吃了饭,喝了点儿酒,倒很是其乐融融的。 临了,云团和四个翠收了东西,童妈妈、郑小西等也先去歇着了。 李月娇独自在屋中,刚卸了一半的钗环,忽得听见窗户一阵响动。 她如今敏感得很,闻声后立刻抓起了簪子,正要喊人的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个低低的声音道: 「夫人。」 薛镇? 李月娇怔了一下,握着簪子走到了窗边,将窗子开了一条小缝。 果然是薛镇。 李月娇放了心,推开了窗。 冬日的半月之下,薛镇的脸有些红润,显得一双桃花眼更带红晕了,一看便是吃了点儿酒。 「世子,你怎么了?」李月娇问道。 薛镇却竖起了手指头,示意李月娇噤声。 李月娇被他搞得一惊一乍的,忙闭了嘴,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最后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着外面,从天上看到地上,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镇靠着窗站了一会儿,期间半闭着眼睛,和睡着了似的。 好久,他才不大开心地说: 「他们也太不谨慎了,我在这儿站了这么久,他们都不来。」 李月娇反映了一下,才意识到薛镇是在说胡家兄弟、闻将军他们,不由笑出了声,替他们开解道: 「是世子来了,他们做什么要紧张?」 「他们又没过来瞧瞧,怎么知道我是我?」薛镇有些强词夺理地说。 李月娇第一次看见薛镇这不讲理的模样,不由好笑,摇摇头,丢开这话,问: 「世子怎么这时候来了?表叔说今日要去找你吃席,可去了?」 「刚散。」薛镇还是靠在墙上,人瞧着有些扭捏,「我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你。「 李月娇被薛镇说得怔住了,一双水杏大的眼睛忽闪着,没明白他三句话之间的联系。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懵懂,薛镇有那么一瞬间,胃口又开始拧劲儿了。 他很久 没有因为李月娇胃疼过了,从李赋出事,他抱着李月娇同乘一骑回京时,他就没有再犯过病了。 似乎有某样东西,在他决定赴死的时候,占据了上风。 再后来因李月娇的坦然而起了怀疑,他更是许久没有犯过心病了。 今天,是时隔许久后的第一次,可这次的犯病又和以往不一样。 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用文火慢烧,钝痛,难受,却比之前每一次突然的,剧烈的扭曲,都令他难以忍受。 薛镇再没忍住,捂着胃口,一弯腰,干呕起来。 李月娇以为他是喝醉了,忙紧张地问:「世子,世子,来……」 「不必。」没等她喊人过来,薛镇先打断了她,一手扶着窗框,腰彻底弓了下去,又干呕了几次。.. 李月娇着急得越过窗子,轻轻为他拍着背、顺着背,口中低喃道: 「世子,世子你怎么了?是伤发作了吗?你别硬撑着啊。」 薛镇艰难地摇摇头,背弓得更深了,瞧着不像呕吐,倒像受刑。 实则薛镇自幼受到的教育,皆是守礼持重的,坐立走站皆有一定之规,即便是在朝堂上面君之时,跪拜之外的说话,也不过是垂首低头不能仰面视君而已。 他从没有在人前,如此不体面地弓着腰。 还干呕。 幸好没真的吐出来。 但他就是不想,让李月娇看见他此刻扭曲的神情。 心病再次被他生生压抑住了,不久,大概十几息的工夫,只是在二人看来,这时间又那么漫长。 等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调整了神情后,薛镇终于重新挺直了站着——也没有非常直——而是靠着墙,借着月光看李月娇的眼睛。 李月娇的眼中是七分担心,三分迷惑:「世子好些了吗?」 「嗯,我没事,醉了。」他撒了个没甚意义的谎。 「……和表叔喝,怎么会醉了呢?」李月娇抱怨着,去给他倒了杯茶,递给他,「以前也没听说你们如此不体统地嗜酒。」 薛镇接过茶,笑了笑,一仰头,一饮而尽。 还是像喝酒。 茶是温的。 「淮王……」薛镇将茶杯递还给李月娇,有心想将今日军营中的事情告诉李月娇,又觉得冗余无用,说给她白添她的烦恼,便道: 「其实我在宫里住着的那段日子,涂贵妃待我不错。涂贵妃很会做汤,我喝了许多她做的汤。皇后娘娘不喜欢她,但皇后娘娘……也知道涂贵妃在之前种种事情里,着实无辜,所以并没有将她如何,娘娘更气的,是陛下而已。」 「而淮王,我的四表舅,不算很喜欢我,但对我也不坏。他只是……不太聪明,想要的又多……因此被人利用着害齐王从此残疾,还觉得自己只是无心而已。」 李月娇没想到能从薛镇口中听出这样的宫廷密辛,有些吓到了,紧张地向外张望了一眼: 「世子,慎言啊。」 她第一次知道,齐王的病,竟然是因为淮王。 薛镇没有理会她的劝解,而是依旧看着她,道:「刚才,玉京传了讣告,涂贵妃薨了,要守孝至正月前。」 李月娇打了个哆嗦,没想到朝廷一直到今天,才将涂贵妃的死昭告天下。 「这次,他的不聪明害死了他的亲娘。」薛镇看着李月娇,不无难过地说,「夫人,李姑娘,那些人不但害死了我爹、我大哥,如今还离间了天家,逼死了涂贵妃,而我那个不聪明的表舅……夫人,我不信他一无所知,也不愿信他有心做出此事。因此……他没有那么聪明,也算孝顺。」 薛镇说着,避 开了李月娇的眼睛,看向了他扶着的窗棱。 「我在会茂的时候,子言兄暗中来了,告诉我说找出了之前宣扬京中有变的人,是个京中帮闲,和淮王府中的一个马夫是兄弟。」 他说着,才再次看向李月娇,问她:「夫人觉得,这会是一个巧合吗?」 李月娇迎着他的目光,想了很久才摇头: 「我不知道,世子,我只是觉得若有谋朝篡位之举,淮王本人不在京中,又有何用呢?那时候皇后都已经掌控了全局,若是陛下不幸……那就是太子登基啊,到时候木已成舟,淮王又能如何呢?」 薛镇看着她虽然聪明,但总是带着几分柔软天真的眼睛,笑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突兀地问: 「之前,那三年……知道了我为何那样待你之后,夫人是不是很委屈?」 他这句话问得,才是真正的不聪明,笨拙得让李月娇的气都梗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的,以至于咳了两声。 她喜怒总形于色,立刻不高兴地撇撇嘴,脸上的酒窝浅了些,嘲笑道: 「不委屈,小女子可不委屈了,还觉得世子很棒,很英明睿智呢。」 薛镇问出口时便已经后悔了,因此听见李月娇这阴阳怪气的话,只是歉然地笑了笑,喃喃道: 「这段日子,我才真的明白了你的感受……即便我与淮王不算亲近,我不喜欢陛下和娘娘的那些算计,可他们到底是我的亲人。他们差点儿让大昭内乱,还险些害死了岳父大人,我却依旧在想,他们是有苦衷的,是无意的,是有人利用了他们的心结,离间了他们的情意……」 他再次低下头。 「他们非我至亲,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也证据齐备,我却仍有这等为他们开脱的念头。令堂……我不过因为几封信的只言片语,就猜疑令堂至此,还那样待你。」 「李姑娘,父兄之仇,我一定要讨个真相,但是我不该在没查清的情况下,将你拖入局中,对不住。」 最后的三个字,是他看着她的眼睛,郑重说出口的。 李月娇惊讶地听着薛镇如呓语般的自省,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好半天,终于惊慌地问出了心里话: 「世子,你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要紧的病?」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二章 小脾气 薛镇万万没想到李月娇会是这种反应,歪着头看着她,连微醺的酒意都消了。 他没有因为酒意而失去清醒,他很清醒的,和杜昼对饮的时候,决定来李月娇处的时候,向她道歉的时候,他都是清醒的。 是和平时一样的清醒。 只是他将歉意宣之于口的那一瞬,并不理智。 是因为心中有些只能向李月娇诉说的委屈,也是因为看她阴阳怪气的小脾气后,冲动的结果。 他在会茂的时候,就一直想和她多说些话,想告诉她他后悔了,想告诉她在怀疑她的母亲之时,就该果断断了那份婚约。 他可以怀疑她,调查她,恨她,但不应该在心怀恨意的时候,依旧任性地将她拉进了与自己的婚姻之中。 薛镇自知,这三年,一直到今天,他不敢面对的不但有李月娇,还有他真正的心思。 可真的对面而处,他脱口而出的,也只有不清不楚的「对不住」三字。 没来由地,薛镇笑了一下,自嘲,旋即又严肃起来,摇摇头: 「没有,我只是……醉了。」 他只能是因为醉了,他想,才会忽然说出来那么一番话。 李月娇被薛镇搞糊涂了,满面担心地注视着薛镇,甚至抬手过去,想要触摸他的额头,确认他真的没有病。 薛镇往后躲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眉宇间闪过不易被觉察的慌乱。 李月娇的手悬在空中。 因着他退在了月色下的阴影处,因此李月娇没觉察出他的慌乱,也没看见最初的那些厌弃。 李月娇顿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吃惊道:「世子方才,是真心来同我道歉的?」 薛镇略一沉默,重复了一句:「我只是醉了。」 李月娇收回了手,打量着薛镇,回味着他方才对自己说的话。 她能感受到他道歉的诚意,却不懂他道歉的原因,不然她不会问他那一句。 偏偏他又说,他是醉了。 如此,李月娇反而不高兴起来。 她和他之间,如今是非不明,真相不清,错综纠葛,迷雾重重,也许结果是他的确欠自己一个道歉;也许结果是自己真是他杀父杀兄仇人之女;甚至结果可能是他欠了自己母亲一条命。 可不管是哪种,都不该是在今天,现在这等时候,他没头没脑地对她道歉。 她抱怨着问他: 「世子竟然觉得你我之间的事情,可以如此草率吗?」 薛镇没想到她会生气,可转念一想,她虽然生性懒散却聪明,又怎么可能被自己的一番道歉,轻易打动? 自己说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她会生气了。 多说多措,无法解释,因此薛镇垂目,诚恳地对她道: 「抱歉。」 李月娇嘟着嘴,下巴微微扬起,冷冰冰地嘲弄:「世子这一句抱歉,是还清醒着的吗?」 「……我只是醉了,不是傻了。」薛镇小小地抗议了一下。 李月娇瞪着他: 「世子既然没傻,那今日这番话究竟从何而来?今儿世子外面受了委屈,忽得想起来我委屈了,那他日再得了什么证据,又要再来怀疑我吗?那今晚又算什么呢?难道世子还要把道歉吞了不成?行事如此反复?古怪得很。」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发泄似的。 但因着薛镇没有说话,她转念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激动? 至少他方才的道歉,并非恶意。 想着,她不好意思地转着手中的茶杯,缓了缓情绪,问道: 「……所以, 世子,真的没有病?伤真的都好了?」 薛镇先是乖乖听她训斥,现在听见她关心自己,便拍了拍自己的左肩: 「肩膀的伤好不了了,在会茂的时候试了,确实没法拉弓了,但是别的还好。」 李月娇听说,忙道:「那世子,你能用弩箭吗?或者袖箭呢?」 「我已经让武备营做了弩箭。」薛镇道,「放心,军中如我这等带伤的将领也有,总有办法的。」 「我最近在做袖箭,」李月娇了然点头,笑说,「要不要给世子做一个?」 薛镇愣了一下。 「你怎么想着做袖箭?」他转念一想,皱眉问她,「夫人回安化郡天,究竟遇见了什么事情?长奉回来说得不清不楚的,我又忙着军务,所以只来得及派闻龙他们过来。」 李月娇叹了一声,将有人要刺杀郑小西的事情、郑小西和她说的那日情景,原原本本给说了。 薛镇很意外竟会横生这等枝节,思忖半晌后方道: 「夫人想必已经有所怀疑了吧?」 李月娇点点头:「必然得是能和我有交集的人,才会有被六哥哥认出来的隐忧。」 「夫人,」薛镇又想了一番,郑重问她,「可有怀疑过身边的人吗?」 李月娇立刻摇头:「没有,我信得过他们。反而我就觉得对门儿的吴学究家古怪。以前那位高娘子可爱登门了,但是这次我回来也有段日子了,除了翠柳登门去问她腊八豆腐怎么做之外,她都没主动登门来过我。」 薛镇点点头:「我早就派人盯着他们家呢,不过目前瞧着,他们着实没什么问题,至少瞧着比齐家正常些。」 李月娇听他说起齐家,便知道是齐赟在学堂里怕是有其他古怪,再想起了今日街上看见的齐芷青,微微一叹,没问,也没说什么。 薛镇又思量一阵子,方道:「夫人不必担心,吴家的事情有我,夫人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李月娇点点头,又想起桩事情来,忙问他:「对了,世子在安化郡有熟悉的人牙子吗?如今我这院子人多,想要寻几个好灶上的,又怕人来历不明。」 「这个好说,我从将军府给你派两个过来吧。」薛镇点头道,「都是我从京中带来的人,一定可靠,明儿我让长奉带人过来。」 「好,多谢世子了。」 * 薛镇走后,李月娇在窗口站了片刻,关上了窗,回到桌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依旧有些神思不属。 有些冷,许是刚才吹了风的缘故。 她想给自己倒杯水,但壶中的水已经凉了。.. 她应该请他进来,再给他倒杯热茶的。 怎么就忘了呢? 好巧这时候云团推开屋门,提了壶水进来,安静地为她冲茶,又将手炉塞进她的手中,方小心翼翼地问: 「小姐,世子来,没什么事情吧?」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齐赟 还在愣神的李月娇听见云团问,才醒过神来,握着手炉暖手,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笑问道: 「你知道是世子来了?」 「胡大哥说的,」云团歉然道,「他让我先别进来。说世子那般鬼祟,肯定是有缘故的。」 李月娇被她逗笑了:「胡大哥真的说了世子鬼祟之类的话?」 云团撇撇嘴,承认道: 「胡大哥没说,是我说的……」她孩子气般地不满,「本来的嘛,大半夜的,翻门扒窗的,多鬼祟啊?还吓人……他怎么不进来呢?」 李月娇的笑容退去些许,想着方才种种,他的话,他的态度,他的小动作。.. 心绪越来越乱。 不该是这样子的,他们之间,不该是今夜这样子的。 她清醒了很久,才低声道:「世子……只是来问那天遇刺的事情,没有别的。」 算不得鬼祟。 但更重要的是「没有别的」。 对,没有别的,他们之间,没有也不该有别的,如今有的,仅仅是不知道何时会断掉的,岌岌可危的一点细线而已。 「云团。」 「是。」 「明天,把咱们做的腊八蒜给世子送去吧。」李月娇吩咐道,「他最不爱吃豆腐的。」 是谢他给自己寻厨子的。 她嫁入安阳侯府三年,至今都没和薛镇同桌吃过几次正经饭,但她仍然知道薛镇的口味。 有未嫁之前打听来的,有嫁人之后听孝惠郡主说的,林林总总的,没用,却记在了心里。 「……是。」云团无声地一叹,如是道。 * 第二天,长奉一大早就来了,领了两个灶上的人,皆是中年妇人,口音都是地道的玉京口音。 李月娇今日起得也早些,便亲自去见了这么两个人,只觉俩妇人听声爽利,看人干净,一个姓陈,一个姓霍。 细问去,竟然还是一对妯里,那霍娘子口齿更伶俐,说起她二人丈夫都是埋骨北疆的兵士,如今孩子在薛镇的照拂下,都在镇北军中,因此这对妯里便跟着薛镇到了将军府,负责做饭。 李月娇听完了,心下感慨,和她们说定了月钱后,便要将她们交给翠翘。 那霍娘子有些紧张,忙道:「夫人,世子说了,小的们的银钱依旧从将军府出。」 李月娇摇摇头:「这如何能混着算?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给的比将军府的少,放心吧,一切都依着你们在将军府中一样,你们只管好好做事便是。」 两个妇人忙应声,跟着翠翘去了。 李月娇又让云团将已经准备好的腊八蒜,给了长奉,口中道: 「我知道世子不大爱吃这样的东西,但每年为了应年节的景儿,依旧会尝尝,这是翠翘做的,你拿了回去给世子吧。」 因着薛镇如今的态度着实不清不楚,所以长奉不大敢继续对着李月娇摆脸色了,只是恭敬地接了东西,道声「知道了,多谢夫人挂心」后,离开了。 接下来唯一的大事,便是涂贵妃薨逝了。 不过跟着讣告一起来的,是建隆帝的圣旨,说「岂能因朕失爱妃,而让天下百姓无年?」因此不需要天下为贵妃服丧,只建隆帝将为涂贵妃,用蓝笔十五天。 安化郡这等山高皇帝远的边疆地方,当今建隆帝又不是先帝,后宫之争惨烈到人尽皆知的,因此对城中百姓而言,皇帝的贵妃薨了这事儿,远远不如日渐沸沸扬扬的陈国残兵潜入的传闻影响大。 但无论什么,都无法影响安化郡城中百姓准备过年的心情。 总体而言,今年年景 还是不错的。 唯独在屋中的李月娇,隐约听见了衙役沿街敲锣告之的声音,内心浮上了丝说不上来的难过。 活着的时候建隆帝对她情意深重;没了的时候,就连死去的日子,都要被精心挑选。 次日,武家铁铺的武小五,将李月娇要做的东西送了来后,便匆匆走了。 至到第三日,李月娇出门散心的时候,忽得瞧见齐芷青依旧是红衣粉黛,坐着淮王的马车,招摇过市。 发现李月娇后,齐芷青没让马车停下,只是扬着下巴看她,混杂着傲慢和恨意的神情,与她错车而过。 街上的百姓,再一次因为她而人仰马翻的,怨意颇多。 李月娇看着马车离开的影子,内心只剩喟叹,不懂萧宁宸在想什么,也不懂齐芷青是真傻还是假傻。 愣怔片刻后,她转而回家去,继续做她的袖箭了。 * 没过几天的工夫,李月娇便将袖箭做好了,自己戴一个,给郑小西一个,连胡家兄弟、闻龙等人也都给了。 她本来还想给云团、童妈妈和四个翠都备上的,但她们死活不要,李月娇也只能作罢。 闻龙是跟着薛镇征战过沙场的,习的军中阵法、弓马骑射的本事,因此对这种小巧之物没什么太大感受,只是谢过李月娇而已。 倒是胡家兄弟这等褐衣人出身,做惯了暗事的人,在试过李月娇做的袖箭,意外道: 「夫人的这个袖箭,竟比武备司做的还要灵巧些。」 李月娇闻言自然高兴,笑说:「真的?胡二哥别哄我。」 「小的不扯谎。」胡沐严肃道。 李月娇放下心来,想一想,忽然问:「那二哥觉得,这东西合世子用吗?」 胡沐被他问得一怔:「这……小的倒是没见过世子用这类的东西,世子的身手大开大合的,亦是军中的路子。」 那就是用不大上了?李月娇略有些失望,将剩下的几件收了起来,又拜托胡家兄弟教她怎样使用袖箭。 接下来的日子,又连着下了三天的雪,第四日雪停的时候,童妈妈的风湿又严重了些,因此郑小西没再去卫大夫处,而是照料着童妈妈。 在家中闷了几天的李月娇,先是确定了童妈妈无事,再遣人往屯村那边,问问秦乐几时回来,自己则带着云团出去逛逛。 岂料她刚一出门,还没等上车呢,便迎面瞧见了齐赟,从吴家院子里出来。 是高娘子亲自送过来的,齐赟态度很是恭敬地拱手,笑道: 「师娘不必送了,学生告辞。」 高娘子满面慈祥地看着齐赟,忽见李月娇从对门出来,忙喜上眉梢,赶着出来施礼道: 「夫人,夫人这是要出门去?」 齐赟见她出门,忙礼道: 「见过夫人。」 李月娇对着齐赟点了下头后,对着高娘子笑说: 「高娘子这段日子,怎么也不来我家里和我说话了?」 语气很是热络。 高娘子更是熟络地咋舌:「哎哟哟,夫人不知道,前段日子小妇人伤风了,哪里敢登门,再带累了夫人?这段日子好些了,又想着临到年下,夫人事忙,所以不敢打扰夫人。」 「原来是这样?那高娘子更要好生保重才是,」李月娇笑说,「我孤身一人在此,世子总不得闲,我又是个不喜欢安静的人,还指望着高娘子来陪我说话解闷呢。」 高娘子满口答应着是,却不知为何,笑容略显得有些僵硬。 李月娇只当没看见,又与高娘子寒暄两句,这才问齐赟: 「倒是少 见四少爷从这个门出,还真是巧。」 齐赟笑得很是儒雅风流,恭敬而又和气地说道:「快到节下了,学生自然要来见见师长。」 李月娇了然,抿嘴一笑:「那我就不耽误齐少爷的正事了。」 说罢,又对高娘子一颔首,便要上车。 齐赟忙叫住她:「夫人要去哪儿?或者在下送夫人一程?」 高娘子听见这个话,人忙退回了院子,只是院门留了条缝,一见便是要偷听的。 李月娇上车的动作顿在一半,扭头看一眼吴家的院门后,再似笑非笑地看着齐赟,婉拒道: 「四少爷,这怕是不太方便吧?」 齐赟却做出个坦荡的模样,走过来道:「夫人与在下都是清白坦荡之辈,不过同行一段,又有何不方便?」 李月娇微微蹙起了眉头,连驾车的胡荣这等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横了齐赟一眼。 即便大昭不算是保守风气,但如齐赟这般,对着个不太熟悉,甚至该是有仇怨的已婚妇人,提出同行之请的,不是不多,而是压根儿没有。 李月娇并没有生气,只轻轻一笑,坐到车边上,用斗篷盖住腿,这才对齐赟道: 「齐四少爷,的确不方便的,并非是你我不坦荡的缘故,而是若不慎碰上令妹起了冲突,最不方便了。」 她本以为齐赟会尴尬得知难而退,不料齐赟竟然眼眶都红了,长叹一声道: 「夫人,不瞒夫人说,在下想要与夫人同行,正是为了舍妹的事情。」 一副千难万难的纠结模样,瞧着可怜。 李月娇眉毛轻挑,从云团手中接过手炉暖手,幽幽道: 「是吗?若是令妹的事情,倒也不必同行,我就在这儿,听四公子说说便好。」 齐赟为难地看看胡荣,又看看车内的云团,但见李月娇无动于衷,他也只能放弃,上前一步低声道: 「夫人,我知道我那二妹妹如今是将将军和夫人得罪惨了,只是我那二妹妹自幼主意正,之前的事情,我父母将她送入庵中,也是为了磨磨她的性子,却没想到她不但逃走,还去……找淮王……」 他的脸色更加纠结,似乎很羞耻的样子,好半天才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 「自荐枕席。」 李月娇的心还是因他的话震了一下,但神色不变,只平静地反问道: 「这么说,齐二姑娘是自己去的?」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四章 墙头草 「正是,」齐赟迎着李月娇的目光,谦恭和难堪之色更浓,声音愈发低了,艰涩道,「虽说我爹娘曾……唉,所谓奔者为妾,舍妹那等行事,到底还是伤了我爹娘的心,在下更是难过。」 李月娇摩挲着她手炉炉套上的花纹,打量着他,嘴角带了一抹似有还无的笑意,感叹道:新 「如此说来,四少爷是心疼妹妹的啊,只是四少爷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呢?不如去和淮王说了,将人早日领回家,知道的人少些,或许还好些呢。」 齐赟神色更加暗淡了,垂下红红的双眼道: 「夫人,那是淮王,又是舍妹主动做的那等丑事,我们又能如何呢?」 说罢,他还擦了擦眼角,似乎在拭泪。 李月娇嫌他戏演得太过了,但依旧笑意不变。 横竖如今平静得很,敌国的,秘密的,刺杀的,京城的,连镇北军营那边都无甚消息传来,今儿有个人肯给自己演戏瞧瞧,那不管他是为什么,李月娇还是很有兴趣看看的。 是以,她也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为难,叹气道: 「虽然为难,但我若是四少爷,定拼死也要将齐二小姐抢回来的,也算全了这一世兄妹情,终归,你们是一家人啊。」 齐赟被她说得发噎,觉得她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但是再看李月娇的神色,却是非常诚恳,仿佛是认真在鼓励他,去把齐芷青抢回来似的。 齐赟眉间带了深深的愁色,连语气都沉重起来,无奈道: 「夫人久在京中,应该知道淮王做事,着实不成体统,而我那妹妹……唉……」 他叹得情真,李月娇却皱起了眉头,纠正他道: 「四少爷这话就偏了,那是淮王,正经的龙子凤孙,四少爷又怎么敢议论他行事?快别提这话了,再让人听见。」 她说着,还微微欠身向前,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道: 「我知道你们家如今难再将人带出去,只能期盼今后陛下开恩,淮王重情,封了齐二姑娘做侧妃,就算是好了。只是四少爷还要去劝劝二小姐。」 「什么?」齐赟听她说得正式,反而被她绕了进去,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 李月娇正色道:「如今涂贵妃刚薨,淮王定然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却为了国事不能尽孝灵前。偏偏二小姐穿红带金地出游,引得民怨四起,不好着呢。」 齐赟没想到李月娇要说的竟然是这等琐事,未免心中闷气,眉间愁色更浓,但仍做出个感激模样道: 「是,多谢夫人提醒,唉,在下知道舍妹屡次三番得罪了夫人,好在夫人大人有大量,竟不与他一般见识。」 李月娇重新坐正,笑道:「她若真成了淮王侧妃,和我便能算作亲戚了,不过结个善缘罢了。」 她说着,停顿片刻,又问道:「不过我隐约记得四少爷的兄长,娶了涂贵妃娘家的一位小姐?」 「正是在下三哥。」齐赟忙应道。 「那就是了,」李月娇笑眯眯地点头,「如今木已成舟,四少爷还是早日向令兄说了的好,免得将来回了京城,再闹出事故来,人人都知道了原委,才是大事。」 齐赟顿了一顿,感慨道:「夫人豁达,提醒得竟真是为了舍妹着想,在下谢过夫人。」 李月娇脸上的两个酒窝深深的,打量着齐赟,笑道: 「我也不过是感念四少爷兄妹情深,才白提醒一句罢了,难道令尊令堂会想不到这些?」 齐赟抿着唇,忽得又上前一步,将声音压到了最低,轻声道: 「在下多谢夫人,但也请夫人千万当心,尤其是正月间的时候,千万要当心。」 李月娇嫌他凑得近了,身子往后靠了靠,蹙起眉问道:「四少爷这是何意?」 「夫人,在下不很知道,只是我那妹妹,」齐赟略有些急切道,「着实恨极了夫人,那日她身边的丫头害怕,来将她与淮王说的话告诉了我,说是定要给夫人个教训之类的,那丫头听个只言片语,在下只能请夫人多加小心。」 说完这话,他便后退开去,再次保持了距离。 李月娇打量着他,心中猜测着这话虚几分,实几分,为的又是什么,面上还是淡淡地笑着,只道: 「这样啊,那我知道,多谢四少爷相告,今后我街上再遇见令妹,自然会躲着些的。」 齐赟如释重负般一笑,眉间愁色褪去,长长一揖道: 「如此,多谢夫人了。」 李月娇颔首回礼,问道:「四少爷,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只此一件,不敢耽误夫人,还请夫人先行。」齐赟急忙让身。 李月娇这方坐回车内,便让胡荣驾车往城北去了。 * 直到车子出了李府所在的巷子,到了三岔路口,胡荣才边驾车,边隔着帘子道:「夫人。」 「嗯?」 「要不要小的送夫人到将军处,把今儿的话告诉了将军?」 李月娇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内,靠着车壁,笑道: 「不必了,世子如今军务政务缠身,还有淮王掣肘,不知真假的话,先不必惊动他。」 「不知真假」四个字,李月娇咬得极重。 「是,小的明白了,」胡荣一琢磨便懂了,放下这话不提,而是问道,「那夫人要去城北哪家?」 「逸云楼,之前就听人说那家的烧鹅做得很好,忽然想尝尝了。」李月娇笑说。 「是,夫人和云团姑娘坐好,昨夜雪后,城北的地会更滑些。」 「好,胡大哥慢慢行就是了。」 云团等他们说完了话,才小心翼翼地问李月娇道:「小姐,那个齐少爷的话,是真的吗?」 李月娇琢磨了一番,犹豫道:「怎么说呢?那位齐姑娘讨厌我,要寻我的晦气,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但你要说他的话有多真,也未必是真,只是吧——」 她指着自己的鼻尖问云团:「云团你瞧,你家小姐我像个傻子吗?」 「怎么会呢?」云团笑道,「小姐只是懒些,聪明着呢。」 「这丫头,夸我还是损我呢?」李月娇笑闹着拍了她一下,云团笑嘻嘻地躲开了。 李月娇和云团闹了一阵子,重新坐好,笑道:「之前那么多事情发生了,估计也没人真会拿我当傻子,所以啊,齐四少爷这叫阳谋。」 「什么?」云团不解地问。 李月娇两手一摊:「两边下注喽,若是齐姑娘不寻我的麻烦,这事儿只当没有发生过,但若是齐姑娘来寻我的麻烦,寻成了,齐家不吃亏,没寻成,齐四少爷可是提前来同我报信,与那齐姑娘割席了的,那便是世子,怕也不好寻齐家的不是吧?」 云团惊讶地半张着嘴,好半天才道:「竟然是这样的吗?那岂不是他们总不吃亏?这不成了墙头草?」 李月娇叹了一口气:「不然你以为,齐家是怎么成了北疆的六族之一?这也不叫墙头草,叫两头下注,郡主之前教给过我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想法呢,今儿亲眼见了才明白,果然难缠。」 云团更觉得深奥了: 「那小姐今后,还是小心些的好,正月里就别出门了吧,这安化郡里,不是憋着杀六哥的,就是憋着寻小姐事的,还有那什么陈国残兵,太吓人了。」 「不妨事的,」 李月娇笑着,拍了拍藏在手腕上的袖箭,「有这个,不怕的。」 云团却觉得更不可靠了:「算了吧,小姐那袖箭,十支箭打不中一个,再伤了自己。」 李月娇娇嗔道:「怎么说话呢,胡家两个哥哥用得就很好嘛。」 「可是小姐和六哥,也不是胡家哥哥啊。」云团直白地指出。 李月娇忽然不想理会云团了。 * 胡荣慢慢悠悠地将羊车赶到了北城。 纵然如今诸事烦乱得很,前段日子还有过围城之危,但城北的繁华却是依旧如故,一路过去,竟然还有两家新铺子开业。 一个是瓦舍戏楼,一个是金银首饰铺子。 羊车停在了那逸云楼门前,那店家早就认出车来了,掌柜的亲自出来迎了李月娇,好话说了一车。 李月娇笑盈盈地下了车,看了一眼旁边首饰铺子舞龙、放爆竹的热闹光景。 令人意外的是,那身材过于壮硕的冯掌柜竟然也在首饰铺门前,和几个着裘衣、穿大氅的男人谈笑风生的。 「好热闹,」李月娇边往里里走,边问逸云楼的掌柜,「想必掌柜的今儿也生意兴隆吧?」 掌柜的陪笑道:「托夫人的吉言,果然生意兴隆得很。」 李月娇向内走着,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云团道:「云团,你去那店里瞧瞧东西怎样,若是有好的,就选些回去,给你和那四个翠戴。」 云团看着李月娇的目光,心下明白,笑说:「我今儿可只拿了小姐的钱袋子。」 「那便从我那钱袋子里出。」李月娇笑说。 云团笑着答应了去了,那逸云楼掌柜的很有眼色,立刻让自家一个跑堂的伙计跟着云团去了。 李月娇不多说别的,只上了二楼,挑了个安静,不当街,临着逸云楼后院的雅间,点了菜后,便让掌柜的自便去了。 胡荣见这附近无事,便要退出去,李月娇拗不过他,正要让他在一楼大堂点些吃的,一个身影忽得就抢进了雅间之中。 李月娇吓了一跳,胡荣乍见如此鬼魅的身法,只觉与那日来刺杀之人是一宗,当下大惊,立刻护住李月娇要动手对敌,却听见一个女声低语道: 「夫人,是我,三娘。」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昔日真相 李月娇听见来人是陈三娘,心情一松,连忙拦阻胡荣出手:「胡大哥,是认识的人。」 也不知怎么的,她自己就像是怕外面有人偷听似的,声音压得极低。 胡荣立刻收回要打出去的拳头,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狼狈的年轻妇人。 可是她的身法,怎么会如此像呢? 李月娇也看清了陈三娘如今的模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陈三娘的额角、右脸颊都带着刚刚结痂的伤,衣服又脏又乱,左手包括着伤布,但伤布也已经脏了,不但有股土腥气,还有顾血腥味,冲人鼻子。 「三娘,你怎么伤成了这样?」李月娇紧张地低呼。 陈三娘只觉得胡荣看她的目光不善,耳朵听着外间的动静,同样警惕地看着胡荣,对李月娇浅笑道: 「我的伤无妨,我还想着今夜寻机会到夫人家中去呢,谁知夫人竟然出来了。我有些等不及了,因此才冒险进来。」 李月娇轻轻按下胡荣护着自己的胳膊,走到陈三娘身边,拉她一起坐下,一边担忧地查看她脸上的伤,问道: 「为何这么着急?难道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嗯。」她没有回答李月娇的问题,而是警惕地盯着胡荣,不说话。 李月娇会意,对胡荣道:「胡大哥,这个人世子也认识的,无妨,还请胡大哥帮我守着门,多谢。」 胡荣听见李月娇这么说,目光又如此坚定,犹豫一番后,点头称是,当真退了出去。 待雅间门关上的时候,陈三娘立刻握着李月娇的手,低声问她:「夫人相信薛镇,对吗?」 「什么?」李月娇觉得她问得古怪。 陈三娘很认真地对着她的眼睛,再次认真问:「纵然老侯爷的事情着实令人怀疑,但夫人依旧相信薛镇,对吗?」 李月娇凝视着陈三娘的眼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侯爷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三娘这样问我?」 「……李姑娘,」陈三娘郑重地改了口道,「若姑娘说一句你不相信薛镇,那你不需要知道那些事情,我可以带你走,离他远远的,好不好?」 李月娇被她如此颠三倒四的话,说得心都乱了,皱着眉头放开陈三娘,身子微微向后靠:「三娘,你别吓我,你到底查出了什么事情?况且,我爹,我外祖母都在京中,我又能去哪儿呢?」 陈三娘看着她仍不失天真的眼神,悲伤地叹了口气,道: 「李姑娘,我只是觉得这世上,不该再多一个我这样的人。」 她说着,这才将几张纸从袖中取出来,低声道: 「李姑娘,这三封书信,是我从老侯爷修仙处的暗室里誊抄来的,内容着实有些骇人,你看了,可别害怕。」 李月娇伸手去拿,陈三娘没有立刻松手,仿佛在确定李月娇是不是会后悔。 李月娇很坚持地没有放手。 她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书信?竟能让陈三娘变得如此害怕,甚至行事都拖泥带水起来。 陈三娘无奈地再次叹了口气,松开了那几张纸。 李月娇立刻打开来,只匆匆扫了一眼,脸色已经煞白。 那是三封匆匆誊抄出来的书信,是一个名叫「苏方」的人,与陈国山野堂的书信往来,前两封与大昭玉京城的兵力布防有关,第三封信则详细约定了那场七年前的玉京城爆炸案的日子,并约定了事成后如何离开玉京城。 李月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的,好容易才将眼睛从那几张纸上拔出来,看向陈三娘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怀疑: 「三娘,这些,这些是……」 她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只是眼中的怀疑与惊惧,已经说明了她心中但一切。 陈三娘没有怪她的怀疑,毕竟她是陈国人,这几封信又是她誊抄而来的,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有诈。 她只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夫人,看看时间,看看他们约定的日子。」她指着纸上的五月十六日,道,「夫人还记得那场爆炸案的时间吗?」 李月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那个日子,终于记起了那个日子: 「五月初十,我记得是五月初十,兵器坊那边好大的动静,连累了周围不少民房,我记得很清楚。」她喃喃道。 「提前了六日,姑娘,山野堂做事向来细致稳重,确定的日子是一定不会改的,」陈三娘解释道,「所以姑娘,如果这些信是真的,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老侯爷里通外国,」李月娇的嘴唇颤抖着,喃喃道,「但很可能事情败露,许是先头的世子知道了,所以,所以……」 所以,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潜伏在玉京城的陈国人,改变了爆炸的时间,干脆炸死了薛镇的父亲和兄长。 所以,薛镇查了那么久的杀父杀兄的凶手,竟然很可能,就是他那个不管家事,躲到道观里「修仙」的亲生祖父。 而后,那些人移花接木,用当年的事情,在她和薛镇之间挑拨,害她蹉跎光阴,被人怀疑、耻笑;又让她心生怀疑,引导她去对付薛镇。 她想起了那三年里对薛镇的怨恨,不解;想起了和薛镇的每次争吵;想起了那些不甘的事情;还想起了薛镇在知道她的父亲出事时,带她回京的种种。.. 太多的情绪涌上心头,李月娇呆愣了好久,胃口一阵紧缩,她没忍住,扭头便是一阵干呕。 恶心,太恶心。 老侯爷和他的亲儿子亲孙子有什么仇什么怨?她又与老侯爷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勾结外人,害死人不算,还要如此算计他们? 「姑娘,李姑娘,」陈三娘急忙扶着她,给她顺着背,顿了顿,到底还是问出了她怀疑了一路的话,「李姑娘觉得,薛镇,知道吗?」 「不会!」李月娇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否认,「世子不会知道的,他要是知道,他要是知道……」 他要是知道,她不清楚他会怎么对老侯爷,但他一定不会那样对她。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等自信,偏偏她就是笃定地相信薛镇, 从他带自己回京救父的时候,她便隐约知道了些什么。 陈三娘垂下眼眸,似乎轻松了一些:「如此,最好。不瞒夫人说,我一路走过来,纠结了很久,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的伤,」李月娇将那三封信在荷包里放好,看向陈三娘,问道,「是在拿这几封信的时候,出事的吗?」 「不是拿信的时候,而是——」 陈三娘摇摇头,开口缓缓地说起她这段日子的经历。 「我在道观盯了侯爷一段日子,并没有见到什么古怪之处,也没有人再去联系老侯爷。因此我便想着要不要再去看看那个姓蒋的,瞧瞧他做什么,岂料我还没走,便意外发现了老侯爷栖身的道观中,竟然还有修有一间暗室,就在厨房后面。于是我便想办法进了去,发现老侯爷在那里面藏了很多书册,都是些街面上常见的书册,没有什么孤本、绝本之类的,我虽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直觉那些书册一定有问题,便每天趁夜他们都睡了,连着去了三天,书册的秘密没解开,却发现了这几封信。」 陈三娘说着,指指她手中的书信,继续道: 「夫人知道我以前的经历,只是 这件事情时隔日久,我没有亲自经历过,但在山野堂的密档室中见过这几封信的抄本,那时候我还以为这个叫苏方的人,是陈国潜伏在大昭的探子,许因为那场爆炸案也死了呢,直到看见这几封信我才知道,原来那是山野堂和老侯爷的书信来往。」 李月娇问道:「所以这个苏方,就是老侯爷的代号?」 陈三娘再次摇摇头:「在我来到薛镇身边时,他们给我说起过侯府诸事时,说起过老侯爷身边曾经有个伺候笔墨的丫鬟,老侯爷唤她叫子笙,而她父母给起的名字,就叫苏方。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才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李月娇听得一阵头晕目眩,仔细想了想道:「我没有听过侯府里,有这么个人。」 「因为子笙,也就是苏方,是在七年前得急病死了的。」陈三娘道,「而我在老侯爷身边没查出东西来,便想着去查查这个苏方。而我的伤,就是在查她的时候,受的。」 李月娇惊讶地说:「三娘被他们发现了?」 陈三娘点点头:「让他们抓住了尾巴,不过好在我逃得快,他们不清楚我在查什么,也好在我没有去找你的父亲帮忙,而是用了点儿自己的手段,才查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不然怕是要害了令尊。」 李月娇也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是什么蛛丝马迹?」 「苏方与老侯爷身边,一个叫研墨的小厮,关系很好,苏方死后不久,那个叫研墨的小厮病了一场,病好后腿不能行,老侯爷便免了他的身价银子,还给了他二十两银子,放他归家了,但研墨却在回乡的路上遭遇了劫匪,尸骨无存,」陈三娘缓缓道,「而三年前,有一对老夫妻,领着残疾的儿子、毁容的儿媳,在京郊禹村落户,而那家人,便姓苏。」 李月娇已经明白了:「就是研墨和苏方,对吗?」 陈三娘嗯了一声,低声道: 「此事究竟如何,夫人何不亲自去问问?」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又一封书信 薛镇这段日子都在镇北军营之中,甚至没有抽出时间回将军府。 除了军情之外,主要因为萧宁宸总是寻机会在军营中,彰显他监军的地位,以至于薛镇不得不和他周旋,正事之外的所有精力,都牵扯在了这种琐事上。 薛镇不介意淮王在军中耀武扬威,但他很介意他在众将领之间的刺探与挑拨,更介意他对于北疆军事部署的指手画脚。 只不过萧宁宸本事着实寥寥,他每一件事情都要知道,都要插手,但因为实在提不出有用的建议,所以到最后依旧是薛镇为首的北疆将领们,做出决断。 「将军如此,岂不是给了淮王借口?」他在军中的智囊林先生如是道,「他每日都要往京中传递密折,必然不会有好话的。」 林先生名叫林崎,以前是辅佐他父亲的,父亲去世后,林崎就留了下来,从京城到北疆,一直默默地帮他打理事务。 薛镇好容易有一时听不见萧宁宸的声音,实在不想再听淮王的事,按按太阳穴,淡然道: 「无妨,陛下不会糊涂到只听他的话,淮王也该知道他来此是为什么?横竖最近有了军功,亏待不了他。」 林崎叹了口气,人看起来都沧桑了许多:「将军本可……何至于此呢?」 薛镇笑了一下:「我们说过很多次了,先生应该懂我的,又何必再说?」 「正因为世子心愿宏大,」林崎肃然道,「某才不希望世子为了这等无谓争斗妄送了性命。」 「……我不是还活着嘛。」 「但以后却要顶着君王的猜忌,以残躯征伐天下,」林崎更不满了,「所以世子,听老夫一劝,莫要总与他争竞。」 薛镇无意与他再争论下去,正想换个话题,说说武备营的新想时,忽得外面有传令兵道:「禀将军,京城三营的骁勇将军陶书,陶将军在营门外求见。」 薛镇愣了一下,看向一旁的滴漏,已经是申时末刻了。 而且陶书在给彼时还在会茂的自己送信之后,该是已经回京了,又怎么回突然折返来? 薛镇看了林先生一眼,林先生会意,走到了屏风之后。,薛镇则吩咐道: 「快请进来。」 不多时,陶书带着风尘仆仆之气大踏步地进了营帐,而他后面跟着的两个马弁还抬着个捆得很结实的麻布口袋。 「子言兄,这是……」薛镇微微皱起眉头,盯着那个麻袋问道。 「嘘,」陶书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手下人把东西扔在地上,吩咐道,「你们到帐外去,离远些。」 「是。」他的两个马弁很听话地退了出去,但薛镇这边的军士自然是纹丝不动。 薛镇见状,也一抬手,对军士道:「到外面二十步之外守着,不许人靠近。」 「是!」众军士这方退了出去。 「子言兄,到底怎么回事?」薛镇这才问道,向着那麻袋抬抬下巴,「那里面,是什么人?」 陶书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目光,竟然流露出了一丝同情之意。 「仲敬,有些缘分,终归是孽缘而已,反正你又不喜欢她……」他很艰难地开口,第一句是个莫名其妙的安慰。 薛镇还是愣怔片刻,才意识到陶书说的人,大约是李月娇。 他的心顿时一紧,以前每次想到她,总会涌上心头的恶心感,再次在他的身体内叫嚣。 并非因为听见她的名字,而是因为听见人当着他,直白地评论他们的关系。 陶书见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还当是他不爱听到李月娇,立刻打住不说,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封信,看那信封上的颜色,便知这封信有了些年 头。 他将信递给了薛镇,严肃道: 「我回京的路上撞见了这个人,觉得他鬼祟,就跟了两日,寻机会拿了他,结果,就在他的身上搜出来了这个。仲敬,你千万要冷静些。」 薛镇看着那个信封,甚至不需要打开,就能想到信中可能的内容是什么。 关系到李月娇,能让陶书如临大敌,说出那样一番话。 他接过信,打开来看。 果然,又是一封唐瑛与山野堂往来的书信,写了的都是唐瑛对于火器的理解,应用等。 开篇写的是师兄,而落款处的日期,恰是八年前的十二月。.. 转过年的五月,便发生了那场爆炸案。 薛镇细细地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娟秀、整齐的小字,心中翻腾的血气,一如当初他第一次得到那些蛛丝马迹的线索那般。 只是这次,他能确定的是这封信的本意,也许并非是给他的。 这些内容,像极了李月娇向他坦诚的,那两封信的内容。 陶书看着薛镇捉摸不定的神情,以为他是气呆了,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仲敬,我记得,弟妹的母亲……似乎就姓唐?」 薛镇将这封信折叠了起来,平复着翻涌向上的血气,低头盯着地上的那个麻袋,许久才缓缓地问: 「子言兄是在何处抓到此人的?」 「北归县界。」陶书立刻道,「他正往北境来。」 薛镇垂目不语。 不对,事情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 他正要打开那麻布口袋,好好审问一番的时候,忽得外面又有声音响起:「将军,夫人处派人来了,说有紧急的事情要见将军。」 陶书立刻紧张起来,而薛镇示意陶书无妨,高声道:「让他进来。」 很快,胡沐便进了营帐,忽然看见陶书在内,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薛镇看了他一眼:「夫人那边,怎么了?但说无妨。」 「是。」胡沐斟酌着,还是没将实话当众说出口,而是道,「那位陈娘子,到了安化郡。」 陈三娘?薛镇心中思忖一番,便对陶书道:「我安排人送子言兄到城中府内休息。」而后又指着那麻袋对胡沐道,「把这个,送到夫人处去。」 「是。」胡沐立刻过去,将那麻袋扛在肩上,转身离开。 「仲敬。」陶书很担心地唤了他一声。 「子言兄放心,这封信我心中有数。多谢兄长了。」薛镇说着,郑重一礼。 陶书动动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跟着薛镇一起出了营帐。 岂料迎面,却见淮王萧宁宸领着人就在外面,但因为军士的阻拦,因此没能走到营帐的二十步之内。 看见薛镇出来,萧宁宸本就郁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仲敬,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他认出了陶书,眉头拧紧:「陶将军?你怎么也在这儿?」 陶书对着萧宁宸一礼:「见过淮王,末将此来并非军职,而是私游至此,才来见见仲敬的。」 说得光明正大。 薛镇已经走到了萧宁宸面前,拱手道:「殿下,不过是末将家中私事,并非军情,因此不便向殿下禀报。末将今夜要回府一趟,军中事务自有各将打理,又有王爷坐镇,想必万无一失。」 「什么私事……」 可是没等萧宁宸说完,薛镇已经和他擦肩而过,匆匆离去了。 萧宁宸后面要说的话,都被噎在了嗓子眼儿里,在军士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格外尴尬。 他恨恨 地瞪着薛镇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和恨意,无限膨胀。 * 陈三娘将苏方和研墨带到李月娇府中之前,李月娇已经因着陈三娘的话,对那两个人的模样,有了些心理准备。 只是当那两对夫妻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李月娇依旧被他们的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一旁的云团更是惊呼出声,忙又捂住嘴巴,无措地看着李月娇。 苏方的脸上是无数刀痕错综交织,手上、脖颈等露出的皮肤都是严重的烧伤,伤到李月娇很难辨认出她是男是女。 而研墨的两条腿是从膝盖往下,被人硬生生地切断了,还被人削掉了一只耳朵,脸上同样有几处陈旧的刀伤。 那两个人从进门起,就惊恐地看着李月娇,身上不停地颤抖,人更是紧紧靠着陈三娘,仿佛只有她的存在,才能让他们感到安心。 「你是叫……」李月娇坐在他们对面,好半天才平复了心情,决定和他们说话。 可是话刚出口,对面的男人和女人就哀嚎一声,跌坐在地上,不停往后缩,口中颠三倒四地说道: 「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陈娘子,你说不会杀我们的……」 陈娘子立刻蹲下身子要扶他们,安慰道:「是,不会有人要杀你们……」 可是她的话没说完,苏方便指着李月娇尖声道: 「我知道她……她是李家姑娘!她是侯爷的孙媳!你说要替我们申冤!你骗我们!你骗我们!」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只这一句话,李月娇便知陈三娘所说的,都是实情。 李月娇张张嘴,想要解释,可是苏方只是尖叫着,根本不给她插嘴道机会。 如今外面已经是傍晚时候,陈三娘听她喊得凄厉,生怕被人听见,索性捂住她的嘴,一手刀将人劈晕过去。 研墨见状,绝望地惊叫一声。 他没有腿,只能用手拼命抱着昏迷的苏方,嘶哑着声音恳求道: 「杀我吧,不要杀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会杀你们的。」李月娇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立刻道,「研墨,你叫研墨对吗?我不会杀你们的,真的不会。」 研墨停止了叫喊,不信任地盯着她。 「小姐,真的不会杀我们?」他哑着嗓子,颤抖着问。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七章 问清的真相 李月娇迎着研墨恐惧的目光,定了定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站起身,向研墨身前走去。 研墨将苏方抱得更紧了,想要往后躲,可是他没有腿,又无处可退。 而云团只害怕他们伤了李月娇,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小姐……」 李月娇示意云团不要出声,而是走到研墨身前,坐在了冰冷的地上,将个簪子从头上拔下来,递给研墨: 「拿着这个,这样,你能信我不会伤害你吗?」 「夫人!」连陈三娘都觉得此举危险,唤了一声,想要阻止。 研墨警惕地看着李月娇手中的簪子,又抬头看看她的目光,几次想要伸手去拿那个簪子,却又不敢真的去拿。 而李月娇一直没有动,只是平静温和地直视着研墨的眼睛,一言不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旧抱着昏迷的苏方的研墨,终于开口了: 「小姐……小姐真的能为我们伸冤吗?」 李月娇收回了递簪子的手,依旧是坐在冰冷的砖地上,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道:「我不能确定,我只是来问你们几个问题,但我一定会保住你们平安的。」 她说着,真诚地看着研墨:「你们冒了那样大的危险,留在京郊;现在又跟着三娘来北疆,不也是为了能将真相说出来吗?」 研墨吞了一下口水,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 「先头世子……是个好人,小的……他不该那样死了,小的为世子不值……」 李月娇点点头:「我听过很多先头世子和大公子的事情,人人都说他们好得很。」 研墨艰涩地摇摇头:「不仅仅是那样的,先头世子对我们这些奴仆也是很好的,小的家里出了事,老侯爷都不管,是世子帮了小的们……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小姐,世子是个很好的人,他不该死在那样的算计里,死在,死在……」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终于下定了决心,吐出了那句藏在心中七年的秘密: 「死在侯爷手里!」 说完这句话,研墨的嗓子里发出难听的嘶吼,竟然放开了苏方,飞身扑过来,一把抓住了李月娇的手腕。 陈三娘差点儿真以为他要伤害李月娇,立刻就要来阻止他,但研墨已经急切地吼了出来: 「小姐,是侯爷害死了先头世子,世子都知道了,世子知道了老侯爷和那位卢先生的谋划,世子去问侯爷,世子要去拦住侯爷的,他想要抓住他们的,结果……结果……苏方听见了,苏方听见了世子和侯爷的争吵……」 李月娇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却忍住了,安抚着他的情绪道:「我知道了,你,你冷静些,慢慢说……」 但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来的研墨,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放开,只哆哆嗦嗦地说道: 「我偷听到他们要杀她,所以我偷了解药来给她灌下,才在乱葬岗把她救了回来。后来我装病,得了银子离开了侯府,但,但侯爷发现了,他要来杀我,我摔下悬崖,幸而被对老人救了……小姐,小姐,你要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可以杀了我,但放了苏方吧,她已经疯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月娇想要挣脱他的手,未果,再听他时而条理分明,又时而语无伦次的话,只觉得心里怕得很。 身后的云团更是觉得听见了,比之前更不可理喻的故事,已经呆在了原地,都不会动了。 「我不会杀你们,但我有些话要问你的,你,你先放手。」李月娇轻声道,因为手腕太疼了,眼中有了泪水。 研墨怔怔地看着她:「小姐,你,你真的不 会杀我们?」 「不会。」李月娇点头道。 研墨这才缓缓放开了手。 李月娇轻轻揉着自己的手腕,脑海中一片混乱,最终问道: 「可是研墨,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有证据吗?」 研墨缩在苏方身边,摇摇头: 「没有,小姐,我和她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幸了,又哪儿来的证据?」 李月娇再一沉默,背了一段陈三娘誊抄来的信的内容,问道:「苏方可给你说过这样的话?」 研墨茫然地再次摇头:「没有。」 「这些是苏方写给一个叫山野堂主人的信,她没有和你说过?」 研墨继续摇头:「小姐,苏方不识字的。」 李月娇一愣:「什么?」 「就因为苏方不识字,所以老侯爷才会让她去书房伺候的。」研墨小声解释。 李月娇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这就是老侯爷的计划——用身边侍女在家时的名字,与敌国沟通,如此即便被人拦住信件,一时也查不到他身上。 而即便查到他身上,只要往苏方身上一推,把人处理掉,那老侯爷顶天也不过是个治家不严的罪名。 毕竟谁能相信一个行事自来不大靠谱的侯爷,竟然会里通外国呢? 李月娇只觉得脊背发冷。 他害死了亲生儿子,亲生长孙,却还能躲在后面,安然让人利用这些东西,祸害自己的嫡次孙。 可是,为什么? 先头世子,也就是薛镇的父亲,本就是安阳侯一脉再起的希望;而薛镇现在更是薛家嫡支唯一血脉,他为什么要将事情做成这样? 李月娇呆愣了很久,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他们会不会是陈三娘找来,骗她的? 她再次看向研墨,问道:「那你们,好容易活下来,为什么不躲着,反而是到京郊落户?难道不怕被侯爷发现吗?」 研墨沉默片刻,才道: 「小姐,救了我们的那对老人,他们的孩子也是死在了那场爆炸里,他们是来京城寻子时,救了我们……我们被他们救了,知道了他们的事情,我们,我们不敢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对我们很好,所以我们才更觉得……不甘心,才想留在京城,等一个机会……」 「那你们,为什么会信陈三娘?会跟着她来?」 李月娇听见外面传来了响动,最后问了他一句。 陈三娘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但没有生气。 「……因为……陈娘子叫破了我们的身份,却没有杀我们……」研墨低声道,「我想,我想……可能这就是,我想等着的机会。」 李月娇再次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而是站起身。 腿麻了,她踉跄了一下,幸亏陈三娘和云团都来扶住了她。 李月娇让陈三娘留下陪着他们,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门外,正是脸色煞白,微微发抖的薛镇,正愣怔地看着她。 两个人相对无言。 很久,李月娇才开口问薛镇:「世子都听见了?如今,是想要杀了他们吗?」. 薛镇看着李月娇的眼睛,面皮紧绷着,双目泛红,唇轻轻颤着。 许久,他才走上来,将陶书送来的那封书信,放在了李月娇的手中。 而后,他迈步要往屋里进。 李月娇没有看信,而是第二次拦住了他的去路,又问了一次: 「世子,会杀了他们吗?」 薛镇停下了脚步。 「……不会……」很久,他才喃喃道,声音里满是绝 望,「不会,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 李月娇没有再次拦着他。 薛镇和她擦肩而过,走进了屋中,关上了门。 她的小院子里空荡荡的,显然其他人都被薛镇打发了。 李月娇蹒跚地走到屋外的台阶上,再也走不动,坐了下来。 云团想要扶她起来,想要劝她,但李月娇没有动,而是将手中的那封信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是母亲的字迹。 纵然是刚听了研墨的话,这封信上的内容,也足以让李月娇相信,自己的母亲的确与那山野堂主交情匪浅。 北境的冬夜很冷,李月娇就坐在这样的冷风朔气之中,很久,终于泪如雨下。 * 李月娇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但应该是很久很久的时间,期间云团进进出出的,给她拿手炉,给她披斗篷,给她端茶水,给她摆炭盆。 屋内。还隐隐传来苏方忽然的惊叫、痛哭声。 而后又归于安静。 可李月娇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就是很难受,很想哭。 哪怕是之前父亲失陷京城时,她都没有这样委屈地哭过。 但又不像是宣泄,一颗心越哭越沉重。 当事情发展到今天,竟然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母亲了吗? 里通外国的是老侯爷,但老侯爷和母亲的结识,却远在她知道自己知道婚约之前。 而山野堂与老侯爷,与母亲,显然都关系匪浅。 他们会是一伙的吗? 李月娇不知道,想不明白,更不愿信。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门在她的身后打开,屋着沉重的脚步声一起出来的,是苏方的低泣。 屋门再次关上,隔断了背后的哭声。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李月娇的啜泣声。 薛镇坐在了李月娇的身边,轻声道:「地上太冷了,李姑娘还是起来吧。」 李月娇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侧过脸去看着他,哽咽道: 「世子,问到想要的真相了吗?」 薛镇点点头,忽得自嘲般笑了出来:「我竟然觉得,像个笑话。」 他说着,看着她的眼睛,歉然道: 「对不住,这三年里的种种,对不住。」 这一声道歉,由衷之言,却无济于事。 三年时光,种种屈辱与难过,又岂是一声对不住,便能抹平的? ------------ 第二卷 北疆行 第一百五十八章 坚毅 李月娇回望着薛镇的眼睛,眼睛泛红,眼泪还挂在脸上,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流露出喜悦或愤怒。 可就因为她这样平静的哭泣,薛镇的心被刺得更痛,也更愧疚。 他都做了些什么? 当初对她有怀疑的时候,他怎么就能为了那点私心,仍要借着那一纸婚约,瞒着她,骗着她,同她成婚呢? 薛镇愣了很久,刚意识到该将手帕递给她时,李月娇已经很不讲究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薛镇怔了一下,将要拿帕子的手收了回来。 他连安慰她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李月娇擦完泪,依旧看着薛镇。 当她认为自己值得那一声道歉的时候,当她真正听见了这声对不起的,李月娇忽然意识到原来现在的自己想听的,并非是这句话。 不该是现在。 这声道歉,也不当是他说。 李月娇愣愣地盯着薛镇,很久才开了口,沙哑着嗓子喃喃问道: 「世子,信了他们的话?」 薛镇苦笑一声,艰难地点点头,心中只觉得更无法面对眼前的人。 最终,他不但是个小人,还是个傻子,竟然被自己那甚少做正事的,连自己的父母兄长都颇有微辞的,待自己也颇冷淡的,只想修仙的亲生祖父,耍得团团转。 「……世子,你相信三娘吗?他们真的是研墨和苏方?」. 薛镇再次点点头:「她没有必要编出那样的谎言骗你,更没法让本该死了的人还魂。」 李月娇将手中的那封信递还给他,含着泪问他: 「那这封信呢?世子,如果我们的婚约,一开始就是……老侯爷和我娘一起策划的骗局呢?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信这件事情了。」 纵然李月娇一直坚信母亲的无辜,但如今种种看来,母亲与山野堂的人结交甚深,她也一点点地,不敢信母亲是否全然无辜了。 薛镇听着她的话,一时失去了思考的力气,只觉得更羞愧了。 他以为李月娇会气他、骂他、打他,可是她没有。 甚至到了这时候,她在听到了研墨的话之后,还会想到种种可能。 薛镇没法再看她,只能避开了她的眼神,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里,许久才轻声道: 「……李姑娘,那些并不重要了。」 李月娇没听懂这句话,仍略带委屈地问:「什么?」 「无论令堂在这件事情里做了什么,」薛镇无力且坦然地低声道,「都无法否定我祖父做的事情,他才是罪魁祸首,不是吗?」 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薛镇鼻子一酸,但没有哭。 因着言语承认了,他反而可以直面这个对自己而言,很残忍的真相了。 李月娇沉默了下来,又擦了擦眼泪,没有说什么。 到了此时,她才终于感觉到了冷,心中的难过再次涌上了上来,而这次,是因为薛镇那近乎绝望的语气。 周遭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李月娇另一侧放着的炭盆,偶尔有一两声哔啵的响声。 但也没有安静很久,薛镇便开口道: 「可是,李姑娘,我只是不懂,为什么他们要做这些事情?为什么要让你我对立,又为什么要把这些旧事一点点地翻出来?」 李月娇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摇摇头,她也不能解释对方的行为,想想便只觉离谱又荒唐。 「会是……死在那场爆炸案的无辜者吗?」她忽然问,「不然,我想不到还有谁,会恨到如此大费周章。」 薛镇沉默片刻,摇摇头:「若非阴差阳错间,你让三 娘去跟踪那姓蒋的……你我今日只会怀疑彼此,不会怀疑到祖父。」 「……也是。」李月娇嘟囔了一声。 薛镇忽然意识到他们坐在安化郡的冬夜里,才起身,对李月娇柔声道: 「李姑娘,外面太冷了,还是回屋去吧。」 李月娇闷闷地「嗯」了一声,挣扎着站起来时,因为腿冷得麻了,差点儿摔倒。 薛镇再次扶了她一下,但在她站稳之后,很快便放开了她,退在了台阶之下。 「李姑娘想要的,薛某会给你……等下次回京的时候,薛某搞清楚一些事情后,会给你。」薛镇抬起头看着她,一双桃花眼中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和温柔,只剩愧疚,「而那两个人,我让陈三娘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安化城郊,免得被那些人发现。」 李月娇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自己想要的」是东西,正是休书。 她说不好内心是什么滋味,因此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后才古怪道:「为什么让三娘安置他们?」 薛镇吐出一口气,道:「以前接到那封信的时候,我特意查过周围的人,确定了身边人可信,才会……但现在看,我查得还不够深。」 不然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祖父还有那样的一个「义子」,还有另一张面孔。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才多了份肃杀之气,让李月娇不由打了个哆嗦。 只是杀意不过一瞬,他便敛去杀意,只对着李月娇一礼:「今日的事情,谢过姑娘了,不早了,姑娘先休息吧,薛某告辞。」 说罢,回身离开。 李月娇抓着斗篷,看着薛镇离开的背影,在冬夜的冷风中,呆站着。 在回廊尽头看着的云团,直到薛镇走了,她才走过来,搀扶着李月娇轻声劝道: 「小姐,太冷了,当心身体,快回去吧。」 李月娇僵硬地点点头,回身时,看见了站在正厅之外的陈三娘。 陈三娘望向她,一笑之后开口道:「我明早带她们出城。」 李月娇点点头:「辛苦三娘,谢谢你,今日的事情,多谢你了。怀疑了你,也抱歉。」 陈三娘笑着摇摇头:「无妨,要是我,怕是一开始便不会信。」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脸色,再次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 「夫人……姑娘很幸运的,薛镇,世子,还算有些良心,不是坏人。」 李月娇本还有哭意,却被她的话逗得勉强一笑,而后,眼泪再次落了下来,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陈三娘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她又说错了什么吗? 但李月娇一边哭,一边哽咽地问:「三娘安置好他们,还会回来吗?我还有事情想托三娘帮我。」 陈三娘立刻点头。 「自然。」只是略显冲动的回答之后,陈三娘又想了想,才意识到了什么,问道,「难道李姑娘……还要管这些事情不成?」 李月娇用力地点头:「是。」 说完之后,李月娇心情反倒是轻松了下来,连哭意都散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涌上来的坚毅之情。 她当然要管,要查这些事情,而且一定要查到底。 那些人既然将自己拖进去,那么她就要站在其中,查清楚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也是为了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做了什么。 她才不会逃,也不是那些人以为的,可以拿捏在手中的棋子。 想着,李月娇大大松了口气,收了眼泪,对着陈三娘浅笑道: 「是,我要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伤害我身边的人,算计我,我 自然要知道究竟是谁,我很小心眼的,就算为了我爹,我娘,我也要查清楚。」 陈三娘不意她竟然会这样,不由呆愣在场,许久才笑了出来。 她真是,一次次地看错这个小夫人。 想着,她也是用力一点头,坚定道:「好,等到我安置好了他们两个人,会回来,到时候无论姑娘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李月娇对着她,终于露出了今夜的第一个疲倦,但真心的笑容。 * 第二日太阳出来之后,没有人再提起昨晚发生的种种。 不论是薛镇派来保护李月娇等人的胡家兄弟、闻龙等人,还是童妈妈、四个翠、云团等,都仿佛这件事情从未发生似的,绝口不提。 李月娇更是没有多言一句。 不过第二天李月娇醒的有些晚,醒来的时候,陈三娘已经带着研墨和苏方离开了。 而她又因为昨夜着了凉,因此有些咳嗽,好在没有发热,且她身体素来健康,还有郑小西在,家里又有许多好药在,因此吃了几天药,便好了起来。 日子走走停停地,便到了腊月二十八日,屯田处的水利工程终于完成了,秦乐等人也终于回了来。 到了这天,李月娇的情绪早就平复了下来,身体更是好得差不多了,与秦乐说笑的时候,根本没让秦乐看出来异样来,还让翠柳等人去张罗席面来,给众人好生接风,又让云团给工匠们分了许多。 她还给所有人都准备了新衣、新首饰等。 「今年都不得回家,但哪怕在外面过年,也要像个样子才好。」李月娇笑道。 众人自然高兴,独秦乐很担心她,问道: 「你的屋子里怎么还有股药味儿?」 李月娇浅浅一笑:「没事儿的,师姐,就是受凉了,有点儿咳嗽,六哥哥给我熬了药,好多了。」 秦乐略安心了,摸着她的脸,柔声道:「快要过年了,你倒这样,怪让人担心的。这段日子,平安吗?」 「师姐放心,平安得很,」李月娇笑道,「我本想去看看那边工程如何了,可惜要过节了,我反而懒得去。」 「镇北军那边正接收着,现在去看乱糟糟的,」秦乐笑说,「等年后再去看,也是好的。」 「好,听师姐的。」李月娇笑道。 就这样,纷纷乱乱的建隆九年结束了,建隆十年的正月初一,便在李月娇将担忧隐藏起来的快乐之中,终于到来了。 第二卷·完结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又有贵人 建隆十年,正月十五日。 李月娇身为安阳侯世子夫人,一品诰命,又是个特别爱听故事,得过孝惠郡主三年教导的人,但实则她对于朝局、军务等事,可谓一窍不通。 比如上次陈、郑两国趁着朝中有变,联合大兵压境之事,她只知道是因为薛镇的提前布局,不但成功守城退敌,还打了陈国个措手不及,占了会茂城。 但这件事情到底有何等影响,李月娇却一窍不通。 她还知道陈国有散兵游勇进了北疆之境,因此北境三郡、十六座主城均在镇北军的带领下,加强城中布防,连点成线地,一点点地解决那些残兵,绝不许他们南下了。 所以她只以为,今年留在安化郡过年,怕是年味不浓,很难出门娱乐之类的,因此琢磨着怎么把众工匠、福年等小厮安排在这个院子里,大家关起门来,热热闹闹过个年的。 岂料安化郡城百姓过节的心情不但依旧热情,而且衙门告示,城中正月初一至初五,正月十三至正月十六日,还并不宵禁;其余的宵禁时间,也是在亥时至卯时,比平日短了不少。 是以自打入了正月,安化郡城中每日里热闹不断,各家各户的爆竹声、走街串巷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让远游他乡的李月娇心情大好起来。 只不过因着李月娇如今的身份,正月里来拜访的人也不少,好在如今安化城里她身份最高,所以去不去的,也都在她。 有六族的贵妇人们下帖子,来邀请李月娇参加宴会——李月娇懒得和她们打交道,虚与委蛇的,便推辞了。 有城中颇有来历的或本地,或陈、郑两地的巨富商户——李月娇深知宴无好宴,这些人求见定然是有所图,因此几乎都被她推拒了,连送上门的东西都被她一一退了回去。 她又不缺钱。 还有很多邻居登门拜年——李月娇虽不至于都应酬,但仍然让童妈妈和云团,带着翠柳给邻居回了礼,是以这条街的邻居都觉得小夫人脾气果真好;别街称不上邻居没理由登门的人,都颇眼热。 好在李月娇就爱出门,打进了正月,便每天坐着她的小羊车,有时候只有秦乐、云团陪着,有时候浩浩荡荡一堆人聚首,每次都会买些奇奇怪怪的、零零碎碎的乡土有趣之物,钱花得不多,就图个喜气,开心。 日子过得,着实轻松又惬意。 而今儿,正月十五日,李月娇便领了一家子,浩浩荡荡的二十来个人,沿着集市,往城北逛去。 安化郡年俗,每年从正月十三日开始,要在城中的三处广场戏台上,连唱三天的大戏,唱到正月十五日晚,则在城中是彻夜的灯会,其中最热闹的灯会,自然是在富商齐聚的城北。 很爱凑热闹,听戏文的李月娇,自然不能错过,在知道不宵禁之后,早早就定了城北最大的饭庄醉云楼最好的两间雅间,连着订了三天,看戏,观灯。 醉云楼自己养着个戏班子,还外请了个戏班子,唱的戏比广场戏台上的还好。 连担心刺杀的郑小西,在正月十五这日,都被李月娇说动了,乔装一番跟着同去,还备了面具——安化城灯会很多人都戴着各色面具,因此也不算突兀。 秦乐笑她:「越大,越活成了个孩子。」 李月娇在集市上刚寻了一套很精致的羊拐骨,在车上抛着玩,笑说: 「在京中的时候,打进了腊月,便每天都是礼,都是规矩,一直要闹腾到正月十六才将将算了了,今年可算由得我了,当然要自己好好玩玩。」 她今年只依着礼数,给身为长辈的杜昼拜过年;而淮王那边,薛镇没有叫她,淮王又没有女眷在这儿,她便也不动。 想起薛镇,李月娇的心稍 微沉了沉。 这个正月,除了初一那日,长奉登门送了许多东西之外,她都没得到他的消息。 李月娇知道他是在躲着自己,倒松了一口气。 那天之后,她虽然下了决心,但确实不知该怎么面对薛镇。 * 待到了醉云楼,掌柜的特意安排了照料他们的女侍们,早就备好了茶水、干果、蜜饯、点心等等,都是李月娇等诸人最爱吃的。 毕竟都第三天了,世子夫人爱吃什么,早都摸明白了。 依旧和前两日一样,男人们一间,李月娇带着女子们一间,不再讲究什么主仆,只一起热闹、吃喝才好。 李月娇又玩起新买的铜制九连环来,靠着半卷珠帘的栏杆处,听着楼下戏台上的戏。 听过了《忠保国》、《打金枝》、《三请樊梨花》,等唱到《定军山》、《游龙戏凤》的时候,李月娇便听累了,干脆和秦乐、云团、四个翠们玩起了抓羊拐,童妈妈在一旁嗑着瓜子瞧,最后觉得她们玩得都不好,自己也凑上来玩。 众人其乐融融的,一直玩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后,街上便陆陆续续开始亮灯了。 李月娇顿时精神起来,将自己做的花篮状的繁花似锦宫灯点亮,一定要到街上逛去。 童妈妈腿脚不好,不好久走,秦乐只想听戏,劝她道: 「坐在哪儿不是看呢?非要出去,那么多人,再挤到。」 「师姐要是不爱动,我自己去,」李月娇说着,戴上了个齐天大圣的面具,笑说,「我就不喜欢师姐这样的,出来玩,哪儿能怕人多呢?那回家坐着不好吗?」 秦乐笑着戳了一下她的脑袋:「我是担心你。」 李月娇冲她吐了吐舌头:「好着呢,等再晚些,我回来看烟火。」 说罢,又对四个翠道:「你们爱出去的就出去,不爱出去的便在这儿看戏吧,咱们凑一起才显眼。但你们要出去可要一起,别落了单。」 四个翠笑着应是。 李月娇高高兴兴地,领着云团一起出去了。 而隔壁雅间的众人听见李月娇要往外走,知道她不想太多人跟着,因此便只有胡荣一人跟着,也不贴近了,而是不远不近地缀着。 * 今日出门的时候,李月娇还觉得有些冷,不过如今大约是因为观灯人多的缘故,她倒是觉得暖和了不少。新 街上各个店铺、衙门陈设的灯许多,各有特色,各有出彩,或大或小,争奇斗艳,更有灯谜等彩头,供风雅之人赏玩。 如此,自然更吸引了些文人学士对。 李月娇对诗书并不很通,对彩头也不感兴趣,因此并不猜灯谜,只站在人群之外瞧热闹,听别人猜灯谜取乐。 听多了,发现灯谜都不很难,她见总有人猜不出来还跟着着急,便将答案偷偷告诉云团,让她去猜,得了些好彩头:比如绣工精巧的帕子、荷包等等。 不少人瞧见李月娇手中的花灯精致,都要多看两眼。走远了,更有个一身,矮壮圆润的富贵少爷,干脆拦住了李月娇,指着她手中的花灯问: 「喂,你的花灯哪儿得的?」 李月娇嫌弃他无礼,淡淡地说:「自己做的。」 说罢,便要绕路走。 可那富贵少爷定还是要拦着她,问道:「那你开个价钱,卖给我吧。我娘子喜欢。」 他说着,指了一下不远处站着的三个浓妆艳抹,各有风姿,正交头接耳,看着他们言笑的女子。 也不知哪个是她娘子,或者是他哪个娘子看好了这盏灯。 李月娇略一皱眉头:「这位少爷, 我不是卖灯的。」 说罢,再次绕路要走。 富贵少爷顿时不高兴了,迈了一步拦住她,吵嚷道:「你是哪家妇人?好不晓事,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姓谈的。」 姓谈? 李月娇面具之下的眉毛轻挑,能在安化郡如此张扬的谈姓,想来只有六族之一的那个谈了。 她心中嗤笑,淡然道:「哦,我姓李,名叫灯不买」 说罢,第三次要走。 谈少爷连着被李月娇下了三次面子,顿时来了脾气,第三次拦住李月娇,嚷道:「那我今天偏要买,怎样?」 他这一声,比之前的都大,顿时引来了不少人的驻足围观。 而那三个女子瞧见,非但不来劝,反而笑得更厉害了,指指点点的,仿佛这儿才是好戏。 胡荣瞧见不好,立刻便要过来。 只是他刚动,忽然一个人影拦在了李月娇身前,隔开了谈少爷,淡然道: 「瞧这位少爷也是个体面人,这位夫人既然已经说了不卖,你又何必强求呢?」 口音清冷淡然,是极正的官话口音,并不像安化郡本地人,也不像李月娇或薛镇那等京中长大的,即使说官话,也带些玉京城的音。 李月娇不意会有人仗义执言,怔了一下后,歪歪头,看向那人。 是个才及弱冠的年轻男子,身着红衣,面容清秀,五官如画,但神情颇为冷峻,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抹去了清秀带来文弱气。 不认识。 谈少爷本就因为没买成灯而生气,忽得见一个来搅局的,不免更不高兴了,偏偏那男子个子不矮,他只能抬头看他的脸,瞪眼道: 「你是谁啊?敢来这儿管本少爷的闲事!」 红衣男子依旧冷清,仍挡在李月娇身前,一步不让,冷声道: 「鄙姓楚,是吏部左侍郎,可够格管这位少爷的闲事?」 李月娇怔了一下。 刚好胡荣已经上来。 李月娇忙轻拦了一下,暗中冲他摇摇头,心里泛起了嘀咕。 吏部左侍郎? 先是淮王,再是侍郎。 如今这安化郡城,是不是太尊贵了些? ------------ 第一百六十章 总是她 谈少爷同样明显地愣了一下,神容多了份说不上是不屑,还是慎重的纠结。 自己虽然是个只爱闲散度日的「败家子」,但也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没听说过最近有什么侍郎来了安化郡呢? 那可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真到了安化郡城,即便是薛镇也该相见的,又怎么可能悄默声地出现在这里? 周围的安化成百姓都认识谈少爷,本瞧见他为难戴着面具的李月娇和云团时,因着没认出人来,所以颇为李月娇担心,但又不敢来劝,只能在周围瞧着,此时忽然听见楚侍郎自报家门后,百姓们只觉得不安,慌乱地退得远了些,但又忍不住,依旧竖着耳朵往这边听。 一时间街上的热闹、拥堵的人群,与这里两拨人的安静对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众目睽睽之下,谈少爷觉得自己丢了面子。 「左侍郎?」他不再那样高声叫嚷,而是冷笑一声,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楚侍郎,尖刻道,「本少爷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侍郎来了?冒充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楚侍郎丝毫不慌,只淡然反问:「这位少爷若是不信,本官倒是可以现在就派人,去将官印取来,只是若本官拿了官印出来,今日的事情可就不能善了了。」 他说着,对身侧一个唇红齿白,年纪最多十四五岁的少年: 「子瑕,当街强抢他人之物,纠缠良家妇女,依着《昭律》该怎么处置?」 那个叫子瑕的少年忙道: 「回大人,依着昭律,当街抢他人之物,论价值处四十至百杖不等,徙千里。纠缠良家妇女,杖八十,罚银五十,徙千里,不得钱赎。」 说罢,他垂手立在一旁,·很是安静的样子。 楚侍郎负手,淡然地看着谈少爷。 谈少爷背不住《昭律》,也不知道他们说得是真是假,但是瞧着他们的模样着实不像玩笑,心中更早信了楚侍郎的身份,因此不敢再嚣张,便假笑道: 「岂敢岂敢?原来是楚大人,倒是在下冒犯了。」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 他那三个妻妾本来还在那嘻嘻哈哈地笑着,忽见谈少爷折了腰,笑容都僵在了脸上,不再敢出声了。 楚侍郎轻哼一声,颔首回礼道:「无妨,只望这位少爷,讲究些体面便好。」 谈少爷的脸色阴了阴,又瞪了李月娇一眼,扭头便领着三个妻妾离开了。 百姓们见没了戏看,便也都散开了。 * 大街之上,依旧如之前那般热闹。 楚侍郎这才转过身来,虽然神容依旧冷清,但是眼中带了些许的温和,对李月娇道:「这位夫人受惊了,没事了。」 李月娇看向楚侍郎的眼睛,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了身侧的云团,而后摘下面具,对着楚侍郎施礼道: 「多谢侍郎仗义出手,小妇人这厢有礼了。」 楚侍郎看着李月娇的脸,眼中闪过一抹惊愕,旋即眉间竟有了喜色,嘴角也多了点儿笑意,问道: 「夫人,是安阳侯世子夫人?李夫人?」 李月娇当下怔住,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得问道: 「侍郎认识小妇人?」 楚侍郎依旧是那淡淡的笑意,对着她恭敬施礼道: 「楚某是建隆八年的二甲第二名,在鹿鸣宴上,有幸见过孝惠郡主与夫人。」 李月娇虽然依旧不认识脸,但听他这么说,当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大昭的殿试之后,会舍鹿鸣宴,而宴会上不但有建隆帝,有学子,有当世大儒,有翰林 诸君,还会有皇室亲族作陪。 而李月娇嫁入安阳侯府后,便参加过一次鹿鸣宴,她并不很通那些经典文章,也少读诗文,因此在宴席上只时时刻刻跟着孝惠郡主,听了满耳朵圣人之言,颂圣诗文,虽也觉余音绕梁,唇齿留香,但对那些或老或少,意气风发的学子们,着实脸都没记住。 却不想这位楚侍郎,竟颇有些过目不忘之能,不过是一面之缘,还能认出自己呢。 想着,李月娇的脸上笑出了两个标标准准的酒窝,颔首笑道:「原来如此,侍郎不但好记性,也是官途亨通。」 建隆八年中举,建隆十年已经做到了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只怕这位楚侍郎不但学问好,办事好,背景也不一般吧。 但李月娇却不记得大昭有个姓楚的高门望族。 楚侍郎正要说话,忽得就听见一个女子尖声尖气的声音,刻薄地说: 「哟?这不是世子的一品诰命夫人吗?如此正经讲规矩的人,怎得如今竟然当街,和个男人说话呢?」 这样的话,配上那样阴阳怪气的语气,可是难听极了的。 李月娇顿时皱起了眉头,看向穿着一身大红锦绣衣服,披着金线织银狐皮的斗篷,头戴金凤簪子,提着个兔子型的花灯,正袅袅娜娜,摇摇摆摆地向他们走来的齐芷青。 楚侍郎更觉得她的话刺耳,沉下脸来,更是冷清非常地打量着齐芷青。 齐芷青乍然和楚侍郎对了个脸,脚下一顿,眼中闪过丝惊艳。 好俊秀,好正派,好高洁的一个男子,竟然能比薛镇还多了份清冷高傲之感。 她未免看呆了。 这副神情落在李月娇的眼中,只让她很想翻白眼,随即又有些佩服。 齐姑娘就这点儿好,敢爱敢恨的,绝不藏着掖着。 只是瞧她这身装扮……李月娇心中叹息,要不就是齐四公子根本没有劝过她,要不就是她根本不打算听齐四公子的劝。 她轻咳一声,笑道:「齐姑娘,好巧。」 齐芷青被她唤得一阵,回过神来,目光这才慢悠悠地从楚侍郎脸上移开,看向李月娇,脸上果然多了一丝厌恶,冷笑道:「可不敢说巧,怕不是妾身打扰了夫人的好事情吧?」 说着话,抬起提着花灯的手,掩着嘴,呵呵地笑着,目光在李月娇和楚侍郎之间流转。 显得更阴阳怪气了,惹得离得近的百姓,都不看花灯了,而往他们这儿瞧。 楚侍郎本就被齐芷青方才的目光瞧得不快,如今见她如此,又听了她的话,顿时心生怒气,只是不好当街和人争吵,失了身份,只能冷道: 「这位夫人,还请慎言。」 齐芷青只觉得楚侍郎连说话的声音,都那样悦耳。 她也不怕他,只继续掩着嘴,瞥着楚侍郎,笑道:「这位公子,妾说错了什么?若是清清白白,又怎么需要妾慎言呢?」 如此强词夺理的话,更让人无法和她争竞,以至于哑口无言的楚侍郎脸上多了一丝飞红,皱着眉,只在心目中暗悔自己方才不当与李月娇搭话。 自己行得正,自然不怕留言,却连累了夫人,真是不该。他心底想着。 李月娇没看楚侍郎,而是看着齐芷青,眉头舒展开,嘴角带了笑意,道: 「是啊,清清白白的,又何需别人慎言?倒是楚侍郎应该慎言。」 她说着,这才转向楚侍郎,介绍道:「楚侍郎是新来安化郡的吧?因此有所不知,这位齐姑娘是淮王在此间养的外室,并非是夫人,楚侍郎,皇室规矩森严,可莫要错了,才是真惹事端了。」 嗯?淮王的外室?! 楚侍 郎很是意外,瞧见齐芷青的脸色顿时铁青,便知道李月娇所言非虚,纵然不合礼数,但还是没忍住打量了一下齐芷青的红衣和金凤。 而后,他心底立生怒意,移开眼睛,蹙眉低言一声:「胡闹!」 他的这声「胡闹」,说的是淮王萧宁宸。 楚侍郎是科举正道出身,受圣人之训,很在意孝道二字。 而如今,淮王生母涂贵妃新丧,纵然建隆帝不需要天下人服丧,但淮王是亲子,自然要守孝道。 可是他非但养外室,竟然还纵容外室穿成这等模样招摇过市?! 成何体统! 不知所谓! 不肖子孙! 拼着官位不要,他也要写折子!要参淮王一本!.c 楚侍郎在心中狠狠决心,而齐芷青在一旁恨恨盯着李月娇,开口厉声道: 「夫人,你我皆为女子,你害我至此,现在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楚侍郎听见这话,又好奇地看了一眼李月娇。 什么叫害她至此?这又与李夫人有何干系? 李月娇被她逗笑了,好脾气道: 「齐姑娘,我虽然年轻,与你一般年纪,但我也知道,人生在世,当是你来一分,我敬一分的。因此姑娘既然无理取闹,我自然要咄咄逼人。难道姑娘上次,还没得到教训不成?」 「你——」齐芷青正要发作时,又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李月娇身后响起。 「春柳兄?」 楚侍郎,名稚,字春柳。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穿着身素色衣衫,披着玄色斗篷的薛镇,佩剑缓步走来。 那天之后,有日子没见的人忽得看见,倒让李月娇愣在了当地,细细打量着他。 似乎,清瘦了些。 「世子。」楚稚见薛镇过来,把心思压下,还是那般的冷清,拱手恭敬道。 但声音轻松,显然颇为开心。 云团见薛镇走过来看着她,反应了一下,忙也退到一边去,把李月娇身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春柳兄也是来逛灯会的?果然是好情致。」 薛镇温厚地笑着,走过来时自然而然地抓起李月娇的手,眼睛却打量着齐芷清,面有不豫之色。 怎么总是她啊? ------------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戏 「原来是齐姑娘啊,」薛镇握着李月娇的手,看着齐芷青的眼睛,平平淡淡地说,没有敬意,只有隐隐的不耐烦,「真巧。」 他说着,歪头往齐芷青身后看去,似乎在找什么。 不过齐芷青的身后,只有那个畏畏缩缩的小丫头,发觉薛镇看着她,慌忙避开目光,低下头不敢说话。 「齐姑娘怎么自己在这儿?我方才看见王爷进了澄楼,姑娘需要我着人送你过去吗?」 薛镇的目光重新落在齐芷青脸上,还是那样淡淡的语气,一点儿诚意没有,反而带了些许嘲弄。 澄楼? 楚稚不知道那是何处,因此疑惑淮王去「城楼」做什么;但李月娇的神色却微微变了,有些不屑。 她在这儿待了一段日子,已经知道澄楼是安化郡最大的花楼。 萧宁宸可真是……亲娘才没了多久?不是养外室,便是逛花楼。 可真令人恶心。 齐芷青更是被薛镇的态度,气得脸色铁青。 她自然知道澄楼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萧宁宸去是为了那里的一位红姑娘。 齐芷青更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尴尬,生怕大事未成却被人抢了先机,是以方才,她才决定丢了自尊,亲自去澄楼摆摆「王妃」的款儿。 只是刚才,还没等她还没走到澄楼门前,便被淮王的侍从拦住,恭敬但冰冷地告诉他: 「请姑娘自重,看清自己的身份。」 齐芷青觉得被羞辱了,气得无奈,只能回来,当街打了自己的丫头两巴掌出去,谁知没走出多远,就看见了李月娇和楚稚说话。 如今她再看见李月娇,只有深深的恨意。 凭什么自己出身高贵,却落得这等地步,她一个匠妇商女,却能成了什么「一品诰命」? 如此情绪,使得她再看见薛镇拉着李月娇的手时,更觉得刺眼扎心,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们拉着的手后,目光再移到薛镇脸上是,目光之中也再没了以往的那种缱绻之意。 取而代之的,是一眼可见的冷漠和恨意。 薛镇在男女之情上非敏锐之人,因此之前屡次面对齐芷青的热情目光,只当是寻常事,未放在心上。 但现在瞧她目有杀意,他却警觉起来,按在佩剑之上的手,变成了握住剑柄,以防她暴起伤人。 「小女多谢将军好意了,王爷去了何处,又岂是小女能置喙的?」齐芷清哼笑一声,嘲笑地看着薛镇,「小女不过是王爷的外室,比不得李夫人身份尊贵,又懂礼数,才能在大街上和个外男言三语四的。」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隐晦得挑拨。 薛镇和楚稚一起皱起了眉头。 李月娇不希望节外生枝,抓着薛镇的手,淡然笑道: 「是啊,懂礼数才能行得正,齐姑娘终于懂了这个道理,果真是好事。既然如此,」她打量着齐芷青那很不规矩的一身衣服,「以后姑娘就别这么穿了吧,贵妇刚薨,便是世子和我,都避讳着素,何况姑娘如今的身份呢?」 齐芷青更恼怒了,可是目光在李月娇身上的浅青衣、月白裙,和薛镇身上的素衣转了一圈,又看着楚稚一旁盯着她衣服不满,似乎连参本都在脑子里打好腹稿的眼神,便知道自己不好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她敢这般穿,自然是得了淮王的吩咐,可淮王可没告诉她,如今安化郡,又来了个吏部侍郎。 想着,齐芷青傲然地抬了抬下巴,似笑非笑地拉长了音,道: 「是,小女多谢夫人教诲。如此便不打扰世子和夫人了,先行告退。」 说罢,她冲李月娇翻了个白眼后,转身走时, 还不忘又打了那丫头一巴掌,骂道: 「废物,呆站着做什么?还不走?」 那丫头偷偷擦了一把眼泪,可怜兮兮地跟着齐芷青走了。 一旁的云团心有戚戚焉,看着那丫头穿着单薄,冻得发抖的身影,只觉难过。 都是给人做奴婢的,她命好,有个好主家,可那个丫头……只怕要被齐芷青搓磨死吧? 李月娇看着这一幕,亦是一叹,却又无能为力。 只就在这时,前面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猜出了个颇难的灯谜,引得人群一阵喧闹,刚刚走过人群的齐芷青,被忽得热闹起来的人群挤了一下,身子一歪,幸而被个穿着带补丁破袄,形似乞儿的女人扶了一把。 齐芷青刚站稳,就先看见了扶着自己的女子,那双黑黢黢的脏手,立刻觉得晦气,不管不顾地骂了一句: 「你是瞎的?也配来扶我?」 说罢,还冲着那乞妇脚边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了乞妇的鞋上。 李月娇看得清楚,再次生起气来。 这个齐姑娘,怎么如此不知好歹?以前还有些小聪明,恶也知道用体面装点,如今怎么连体面都没了,就纯纯地恶形恶状? 乞妇被骂愣了,讷讷地弓着腰退开,齐芷青骂骂咧咧地,掐打着那丫头,迈步走了。 李月娇正要让云团过去,给那乞妇些钱,谁知那乞妇,竟然径直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夫人,世子。」那乞妇走过来,想着冲李月娇一伸手里的碗,还真像个乞丐般笑道,「新年大吉,恭喜发财,夫人世子身体康健,阖家幸福。」 * 声音好生耳熟。 李月娇仔细看了一眼,才认出乞妇竟然就是陈三娘,没忍住,当下便笑了出来。 她装模作样地从荷包里摸出些散碎银两,扔进了她的破碗里: 「好祝,也祝三娘新年发财。」 薛镇早就认出她来了,脸上带了点儿怒气退去的笑意,一颔首: 「新年大吉。」 陈三娘晃了晃她手中的破碗,瞥了薛镇一眼,对李月娇道: 「还是夫人爽快,就不像世子,只出张嘴,小气得很。」 李月娇抿嘴一笑,薛镇噎了一下,无奈也摸出钱来,扔进了陈三娘的碗里。 陈三娘立刻高声道:「多谢夫人,多谢世子赏赐。」 一旁的楚稚只当陈三娘真是乞丐,见状还当是安化郡的风俗,有什么讨彩头的讲究,便示意子瑕也掏钱。 只还没等子瑕动弹,便被薛镇拦住了。 他对一头雾水的楚稚低声道:「将军府的暗探,玩笑而已,春柳兄怎么当真了。」 楚稚方了然,只是镇北军的事情不当他管,自然就不问,只笑了笑,立在一旁看着。 陈三娘不乐意地啧了一声:「夫人,你瞧世子,大正月的,拦着我发财呢。」 李月娇正要说话,薛镇在一旁淡然问: 「你方才得了多少好处?还不够?」 李月娇没懂,陈三娘却无奈地收回碗,嗤笑道: 「世子好眼力。」 说罢,从袖中掏出个绣工精美的荷包,沉甸甸地,就放在了云团的手里,笑说: 「云团姑娘拿着玩儿吧。」 那重量刚挨了云团的手,云团便吓了一跳,不敢收,扭头看李月娇。 李月娇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荷包是她从齐芷青身上摸来的,当下皱了眉头: 「这怎么好?这岂不是……」 「留着吧。」薛镇在一旁开口 了,小声笑道,「都是淮王的钱,他不是总爱说是一家人,是长辈吗?那就算长辈的压岁钱。」 李月娇震惊地看向薛镇,意外于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玩笑话。 陈三娘冲着李月娇眨了眨眼,低声说了句:「后儿我去夫人家见夫人了。」 而后,继续端着她的破碗,走开了。 李月娇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放开薛镇的手,从云团手中拿过那荷包,分出一半的银两,塞在了薛镇手中,笑道: 「既然是长辈给的压岁钱,」长辈二字,被她咬得很重,「世子也当拿一些。」 薛镇迎着她的目光,也笑了。 李月娇清楚地看见,他眼底藏着的复杂愁思,在这个瞬间,散去了许多。 他拿过荷包,将银钱放进去,递给云团收好,道: 「走吧,那爱唱戏的走了,咱们三个何必还在这儿给人瞧?」 说着,他看向楚稚,问道: 「春柳兄避了我四日,今日还要继续避开我不成?」 楚稚一笑,道: 「圣命难违,总要有个章程后。仲敬该能体谅为兄吧?」 薛镇听他如此说,便不多言,只叮嘱道: 「春柳兄千万注意自身,如有需要,只管到将军府找我,我定当尽力。」新 楚稚点点头:「这是自然,多谢仲敬了。」 薛镇说罢,再次拉住了李月娇的手,对她笑道: 「夫人,走吧。」 李月娇「嗯」了一声,对楚稚一礼道: 「方才的事情,多谢侍郎出言相助了,告辞。」 说罢,才跟着薛镇离开。 楚稚留在原地,看着李月娇和薛镇离开的背影,以及他们牵着的手,神色间闪过一瞬的失落。 * 薛镇拉着李月娇,一直走到了灯会的另一头,确定楚稚也看不见了,才放开了她的手,歉然道: 「抱歉,冒犯了。」 手掌的温度忽然消失,使得李月娇顿了一下,歪着头看他,问道: 「世子如今,究竟是要和我演恩爱夫妻呢?还是貌合神离的夫妻?」 「……」薛镇没有回答。 李月娇也不说话,只是他不回答,她便一直看着他,脸颊上的酒窝深深,盛着说不上是温柔,也说不上戏谑的笑。 很久,薛镇终于开口了: 「太冷了。」 李月娇没懂: 「什么?」 「姑娘的手,太冷了,」他耳朵有些泛红,略显语无伦次地叮嘱,「北面冷得厉害,姑娘今后,别总在街上和那些人费唇舌。」 李月娇看着他躲避的目光,没忍住,笑了。 ------------ 第一百六十二章 礼尚往来 薛镇因着李月娇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认真看过李月娇,而在今日周遭各色花灯的映照之下,他才发觉李月娇身上有种圆融的气质。 她有着满月般圆圆的小脸,有一双总带着天真的圆圆杏眼,有两个很对称的圆圆酒窝,看人的时候总在笑,抿着嘴的笑,或者微微露齿的笑,或者露出两排牙齿的笑。 连笑的时候,嘴角都是圆弧的形状。 无论何时看见,都会让人心情舒畅。 但失神不过是一瞬,薛镇就被突如其来的,更严重的胃疼,拉回到了现实。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按了一下胃口,忍住了五脏六腑之内的翻腾。 李月娇并没有留意到他那瞬的不适,而是从怀中摸出养东西,递给了薛镇。 「世子,」她笑说,「新年喜乐。」 薛镇微顿,接在手里才发现,是个梅花袖箭,很是小巧轻盈,附在护腕之上,比武备司制作的更好一些。 「你前些日子让武家做的,就是这个?」他问。 李月娇点点头,给他看自己戴在左腕上的袖箭,道:「这样,安全些。」 薛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笑之后,将那袖箭也戴在了左腕上,虚空试了试。 「多谢。」他笑说,又问道,「方才你说春柳兄仗义相助,是因为齐芷青吗?那个女子,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李月娇抿嘴一笑,答道: 「也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个姓谈的少爷。」 她将方才和谈少爷的冲突细说了一番。 薛镇听言,看了一眼仍在云团手中提着的花灯,心中恼怒,皱眉道: 「他怎么敢如此对你?」 「我戴着面具的,」李月娇将手中的面具抬起来给薛镇瞧,「之前刺杀的事情,我还是怕了的,所以戴着面具,别人认不出我来,胡大哥也轻松些。哪儿想到戴或不戴,都会出事。」 薛镇了然,又问: 「是谈家的哪个?」 「个子不算高,比我高半寸吧,胖得很,腰有这么粗,脖子这么粗。」李月娇一边说一边比量,「小眼睛,鼻子高些,大嘴巴,带了三个妻妾,还蛮招摇的。」 薛镇本还算轻松,但听她说完那人的模样,倒是有了些许担忧,道:「谈韶,谈家二爷的老来子,他虽然是个败家子,但是谈二爷那人却不是好相与之人。」 六族的老一辈都不好对付,而其中最不好对付的,便是谈二。 谈二爷?李月娇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脸上未免便带出来了疑惑。 薛镇看得清楚,问道: 「怎么?姑娘听过谈二?」 「是听过,在哪儿来这儿?」李月娇低头想了片刻,忽得想了起来,抬头笑道,「我记起来了,世子还记得那个工匠刘阿大吧?」 「那如何能忘?」薛镇笑道。 「就是他和我说过,说是去年的时候,不对,该说是千年的时候了,谈二爷说冯掌柜的火器,做得比武备营还好一些呢。」李月娇笑道。 谁知薛镇听见这话,神色一凛: 「冯恩茂会制作火器?」 李月娇意外了: 「世子竟然不知道吗?不是说冯掌柜入过武备营,但是因为伤病才退出了吗?」 薛镇陷入了沉思,摇摇头: 「当时还是镇远老侯爷掌兵的时候,且他入武备营是做攻城器械之物,并非火器,若他会火器,那……」 那无论如何,武备营都不会放他。 这倒是意外之喜,或许自己可以…… 李月娇瞧着薛镇的脸色,不知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眉头舒展开,便没拿此事当个事儿,而是好奇问道: 「不过世子,楚侍郎为何回到北境来?又为何要躲着世子?」 薛镇沉吟一番,才略略压低了声音,对她道:「陛下要推改郡为府,重新划分大昭诸郡。」 李月娇觉得今夜总听到些不懂的事儿,不说话,只微微歪着头,等着听他解释这是为何。 薛镇有心要解释,但这等朝廷大事,解释起来总是说来话长,而李月娇向来对这些缺乏了解,因此要解释清楚可不大容易。 再者此时天冷,又是在街上,他并不敢将话说实了。 于是薛镇思量一番,才示意李月娇边走边问道: 「姑娘觉得之前的齐郡守,做得怎么样?」 李月娇不懂这话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但依旧想了想,才道: 「不算好,虽然安化郡还算太平,可是如果不能依附于他,便会被欺负,就好像那些匠人,而因为六族同气连枝的,因此天工巧能做得那样大,如谈少爷那样的人,还能欺负人。」 薛镇赞许一笑,继续道: 「是了,正如姑娘所说,六族同气连枝,世代盘踞于此,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朝廷也不敢忽视的力量。」 「是这样的。」李月娇明白了这句话。 「而之前虽然是大争之世,但如六族借盘根错节的力量,在众多势力之间左右逢源,又能起自家私兵,反而要比太平盛世之时更强,昔日高祖皇帝定北疆时,也因六族之力,颇为头疼了一阵子。」薛镇继续解释道。 李月娇点点头,示意他自己听懂了。 「因此姑娘,如今已是大争之末,我大昭必然会一统天下,六族明白,因此自然要更深地将自己绑在朝廷之上,确保地位,而朝廷,却不可能一直容许六族之势尾大不掉,但又不想任意开了杀戮,所以就要想出些办法来,慢慢消解了六族。」薛镇说到此,看着李月娇的侧脸,确定她是否听明白了。 李月娇已经明白过来,笑道:「所以改郡为府,便是要重新划定天下,就能重新安排父母官来,就能消解六族势力了,对不对?」 薛镇笑着点头:「是,天下如北疆六族那样的人,不少,而陛下自登基以来,重开科举,改郡为府,都是为了此事。」 李月娇点点头,感慨道:「难怪之前,齐郡守辞官后,朝廷不重新派人来做郡守。不过这么一想,楚侍郎来此,还是蛮危险的,我可不信六族的人愿意就这样被拿捏了。」 薛镇听她如此说,侧头看看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月娇见状,一时茫然后才反应过来:「哦,对哦,他们早就已经做了,只不过都被世子化解了而已。」 不论是逼着六族捐地,还是整饬军粮、移民屯田之事,还是借力打力逼齐郡守辞官,都是薛镇在为改郡为府做布置而已。 薛镇再是一笑,丢开这个话题不说,而是嘱咐她道: 「今后姑娘不论是瞧见姓齐的,还是姓谈的,再或者是淮王,都莫要直接冲突,谁知道他们狗急跳墙之后,会做什么?尤其是别落单,让胡荣他们跟好了你。」 「是,」李月娇点点头,「世子放心,我晓得的。」 胡荣听见薛镇说到了自己,忙道:「将军放心,小的一定会好生保护夫人的。」 不过他还是蛮好奇的,将军怎么忽然称呼夫人为「姑娘」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夫妻之乐吧,他一个光棍汉,理解不了。 薛镇呵呵了一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 「我自然知道你们身手好,但有时候也要多用心,尤其是夜里,甭等到贼人都翻墙进来了,你们还不觉有事呢。」 胡荣愣了一下,敏锐地觉察出薛镇的不满,但又不知是为什么,只能恭敬道: 「是,将军,小的明白。」 李月娇却知道他在说那天夜里,他翻墙进来却没有人阻拦的事儿,不由笑了一下,替胡荣解围道: 「胡大哥自然是不会让贼人翻墙进来的,而且若是世子翻墙进来,胡大哥还会让云团也别进来呢。」 薛镇被噎得咳了一下,脸有些泛红。 胡荣被李月娇这么一说,才晓得薛镇的不满是为什么,没忍住,差点儿翻了个白眼。 他们又不是聋子,哪儿能听不到呢? 只不过世子自己鬼鬼祟祟翻墙进来,敲的是夫人的窗,他们哪儿知道这又是什么夫妻之乐啊?不躲开点儿,难道还要冲出去把世子抓起来打一顿吗? 李月娇见薛镇这样,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说多了话,脸上一热,低下头继续走着,不再说话了。 二人依旧并肩走着,已经快要走到花灯街的尽头。 街尽头接着又一个更大的广场,其上有百戏、杂耍把式、小贩行商等等,同样也有戏台,其上热热闹闹地唱着大闹天宫,台下百姓喧喧闹闹地听着。 李月娇瞧见了个卖糖人的摊子,便凑过去看了看,只觉得那糖画又精致又漂亮,不由看了进去。, 薛镇看着她那满脸的「想要」,笑说:「姑娘真的很喜欢吃糖。」 他知道她的荷包里,总会放着糖。 「姑娘想要哪个?我送了姑娘吧。」薛镇问她。.. 李月娇听说,扭头看他:「世子果真要送我吗?」 薛镇的耳朵仍然有些红,只点点头,拍了拍左腕上的护腕:「是回礼。」 李月娇听说是袖箭的回礼,毫不客气地指着那摊子上摆着的十来个精致非常的,大小皆有的糖画,理直气壮地道: 「我都要的。」 她那袖箭,可是正经费了功夫的,自然值好些糖画。 薛镇差点儿笑出声来,摸出荷包来,递给因为就认出了将军与夫人,所以有些紧张的摊主。 「这些,都送到夫人的府上去吧。」他侧过头来看着李月娇的眼睛。 「李姑娘,新年喜乐。」 ------------ 第一百六十三章 竟然 李月娇是被薛镇送回家的,两个人慢慢悠悠,走走停停,穿过安化城的热闹与安静。 李月娇吃着一个糖画,路上总能看见很多镇北军的军士,看见他们了,都会停下来,颔首致意。 看多了,李月娇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问薛镇:「世子是不是还有正事?」 「无妨,」薛镇边走边道,「也是怕那些陈国流兵趁机生事而已」 李月娇了然:「那世子这段日子,辛苦了。」 「还好,今晚还和表叔闲坐了片刻,」薛镇笑说,「他说冯掌柜松口了,年后要见他。」.. 李月娇听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道:「这就好了,我每次听见冯掌柜折腾表叔,都很难过呢,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他。」 薛镇不赞同道:「如何是姑娘连累的?若说连累,也是我连累的。」 李月娇再是一声浅笑,吃着手中的糖画,觉得这个年虽然因为离家而思乡情切,但总的来说,过得不错。 等到回到家的时候,秦乐等众人早已经到家了。 糖画摊主早将十多个糖画通通送了人,翠柳敞开着院门,站在门边眺望,远远地看见是李月娇和薛镇一处回来,忙又退回了院中,不敢打扰。 薛镇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看了李月娇一眼,道声「晚安」,便离开了。 李月娇举着个吃了一半的糖画,站在院门口瞧着,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街尽头,这才将手中的糖画吃光了,转身回了院子。 院子内,翠柳指着其他三个翠拿着的糖画,笑问: 「夫人,这些东西可该怎么放?夫人如何买这么多?都这个时辰了,今晚如何吃得了?」 李月娇看着那一堆糖画,也笑了,道:「将那个凤凰于飞的糖画给我留下,我明日吃,剩下的你们便吃了吧。」 众人都笑了出来,纷纷称是。 秦乐刚刚卸了钗环,听见她回来了便站在屋门口,也笑着喊翠柳: 「拿过来我瞧瞧,什么糖画就那么好看?值得你买了这样多?」 李月娇迈步走上台阶,冲秦乐做了个鬼脸:「师姐怎么这么早就收拾了?可不像师姐往年的样子?」 秦乐见她面有倦色,推她道:「还说我呢?看看你这个脸色吧,快去洗漱了睡吧,真要没玩够,明儿再玩吧。」 李月娇听着她的话,打了个呵欠。 如今时辰的确已经不早了,她又是和薛镇溜达着走回来的,因此颇觉疲劳。 「那明儿师姐陪我去屯田看看吧。」她提议道。 「好。」 李月娇正打算回屋睡下的时候,郑小西却从自己的屋子里探出头来,面色苍白地紧张道: 「大妹妹这就要休息了?我,我有要事同你说。」 「怎么了?」李月娇见他面色不好,睡意顿消,打起精神问道。 郑小西急步走过来,附在她耳边,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大妹妹,我,我听见送我来北疆的人了。」 李月娇当下就愣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也顾不得其他,只忙拉着郑小西到他的屋中,又喊来云团给他倒了热茶后,打发了云团到门外等着,才低声问: 「是什么人?六哥哥可告诉别人了?他们可看见六哥哥了?」 就见郑小西握着茶杯的手还在抖着,惊慌失措地说: 「没有,我没敢和人说,因为……因为大妹妹,我听那声音是准成的,但我现在又害怕,害怕是我听错了……」 李月娇反而被他说糊涂了,疑惑道: 「六哥哥这是什么话?到底是听准了?还 是没听准?」 郑小西沉重地呼吸了几声,好容易才用力一点头,笃定道: 「我是真的听准了,可是翠柳竟然认识那人,所以我才……」 李月娇以为自己听岔了,呆了片刻才问道: 「什么翠柳?翠柳怎么会认识那些人?」 郑小西道:「我听见翠柳叫那人梦童,两个人打招呼,甚是熟稔的模样。」 李月娇顿时呆住了,竟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撞响了桌子,慌乱得声音都尖了些,反问道: 「谁?六哥哥说的是谁?」 门外,云团听见动静,立刻就要推门,口中道:「小姐?小姐怎么了?」 「别进来!」李月娇高声道,转而又对郑小西道,「六哥哥,你真的听准了?」 「听准了,翠柳叫他梦童。」郑小西看李月娇这个模样,心中更慌了,但等到说完这话,反而更笃定自己没听错了。 「大妹妹,我没敢看,更没敢问翠柳,生怕打草惊蛇,但是我听准了他说话的声音,就是那个人,我听见翠柳叫他梦童哥儿,问他杜老爷在哪儿,那梦童说他是来给他们家老爷买酒的……大妹妹,我没听错,我听了一路那两个人说话,我知道我没听错。」 郑小西很是急切地解释说,仿佛怕李月娇不信他似的,郑重道: 「大妹妹,你要信我。」 李月娇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喉咙干渴,怔怔地看着郑小西,真像是不信似的,仿佛在努力听懂他的话。 怎么会是梦童? 梦童是杜昼的贴身小厮,至少在她嫁到侯府那日之前,他就已经在杜昼身边了。 怎么可能是梦童呢? 亦或者说,怎么可能是杜昼呢? 可是又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小声提醒——怎么就不可能是杜昼呢? 若老侯爷在此事中牵涉那般深,那么身为已故的老侯夫人杜氏的子侄,杜昼牵扯在内,的确是顺理成章。 是杜昼啊。 「那他……」李月娇微微侧着头,看着郑小西慌乱的眼睛,神色却已经渐渐坚定下来,喃喃道,「为什么要来北疆呢?他来安化郡……真是为了寻一本书吗?」 「怎么?」郑小西没懂,只又慌又疑惑地看着她。 李月娇回过神来,忙道: 「六哥哥,你没听错,我相信你不会听错的。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世子。」 说罢,李月娇也顾不得其他,将披风披好,匆匆离开。 郑小西在屋中坐立不安的,依旧没懂李月娇说的是谁。 可既然李月娇认识,那岂不是……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细想。 * 李月娇出了屋门,也不喊人,绕过影壁,推开院门便往走。 云团刚才在门外站着,并不知道郑小西和李月娇说了什么,忽然见她如此,当时就吓坏了,忙喊来胡荣跟着。 胡荣也是一惊,吩咐其他人在家里待好,匆匆跟了出去。 李月娇着实心乱极了,只想着若真是杜昼,那么她得快些告诉薛镇。 他们两个人,对那位腹有诗书,气自高华的表叔,从无怀疑,从不设防。 若真是他,那么今夜还与杜昼见过面的薛镇,着实不安全得很。 她匆匆往薛镇离开的方向追去,夜里路滑,她跑得踉踉跄跄的,胡荣在后面亦步亦趋地紧跟着,担心得很,几次劝道: 「夫人,要不小的去把世子找回来,或者夫人坐车去吧?」 但李月娇一时不会思考了,只充耳不闻地往前走。 她只想 快些将这个事情告诉薛镇。 好在他们分开的时间不久,李月娇到底是在将军府门前,追上了带着一队军士,正要出城往军营去的薛镇。 李月娇见了黑夜中如芝兰玉树般挺立的身影,心中的慌乱忽得就散去了许多。 「世子!」她高声唤了一句。 薛镇扭头,乍见她这般模样就追过来了,不由吓了一跳,吩咐军士们原地等着,他则匆匆过来,古怪道: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他问着,还皱眉看了一眼紧紧跟着的胡荣,见他脸上也是疑惑,反倒担心了起来。 李月娇顾不得其他了,拉着薛镇的胳膊,走到一边,低声道: 「梦童,是梦童。」 「嗯?」薛镇知道梦童是谁,但却被李月娇搞得一头雾水,「梦童怎么了?」 「带六哥哥到安化郡的人是梦童,六哥哥今晚听见了梦童说话。」李月娇急匆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一热,险些哭出来。 薛镇一晃神,终于明白了李月娇话中的意思,一双桃花目因着冲击,瞳孔猛地一缩,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夫人在说……在说什么?」 连称呼,都是脱口而出。 李月娇抓着薛镇的胳膊,急切道:「六哥哥不会听错了,他说是梦童,我害怕夜长梦多,所以才特意来告诉你……」 「别说了。」还没等李月娇说完,薛镇便打断了她,声音干涩,带着苦意,「夫人……姑娘别说了,我知道了。」 李月娇顿住,抬眼看着他,猜测他口中的「知道」,究竟是信她,还是不信她。 薛镇却只是重复了一句:「别说了。」 他闭上眼睛,仿佛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深深地呼吸,缓缓地吐气,可没呼吸一次,情绪便像是最锋利的刀子一样,在他的心肺,在他的喉管里来回割碎他最后的理智。 这世上,哪儿还有比活了二十三年,却发现身边的亲人,长辈,是宵小之徒,是要害死自己的人,更令人绝望的事情呢? 李月娇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但没有落下。 她以为他哭了。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和之前听说老侯爷,今天听说杜昼时的感受,全然不同,但又有些熟悉的难过。 她想起来了,在听见薛镇说怀疑母亲时,在看见母亲手札里那封秘密的书信后,她就是这种难过。 即便她一直信任着母亲,但在听见别人说起的瞬间,不由自主涌上的怀疑,以至于美好的记忆都被打碎的难过。 薛镇现在,就是这样的难过吧? 她想着,不觉抬起手来,在他的眼角轻拭。 并没有眼泪。 触手可及的,只有他冷得无一丝温度的皮肤。 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的难过。 触碰之后,李月娇才意识到自己失控逾礼了,立刻收回手来,后退一步,正好薛镇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她开始茫然的眼神。 李月娇的呼吸差点儿都停滞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明明应该,很讨厌他的,即使他们之间有误会,即使他道歉了,她也应该为那三年的时光错付,为他冤枉了自己的母亲,讨厌他的。 她连着后退了三步,拉开了自己和薛镇之间的距离,慌乱之间只说了一句: 「世子若是不信我,那便算了吧。」 说罢,她连个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薛镇,转身就走。 胡荣不知道这二位怎么了,见李月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 ,只能赶紧给薛镇一礼,转身匆匆跟了上去。 薛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没有追上去。 眼角那一处的皮肤上,还留有她指尖的余温。 岂是李月娇的掌心温度向来是很冷的,他牵过几次她的手,每次都感到她的手温冰冷,不论是夏时,还是冬日。 但今天,她捧出自己的指尖,温暖柔情,驱散了初春与真相带来的寒意。 可是直到李月娇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他都没有勇气追上去,告诉她自己当然相信他的话。 因为他拿到最初信件的时候,便是杜昼在场的时候。 而也只有这样,有一件事情,才能说得通: 为何李月娇会听到他和杜昼的说话。 那时候安阳侯府中的人,都知道自己对李月娇的恶劣态度,因此哪怕自己不吩咐不许人打扰,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李月娇到他面前去的。 而那次,他吩咐了不许人打扰,但李月娇还是走到了后花园中,听见了自己和杜昼的对话。 后来他知道,是个叫五福的丫头,告诉了她自己在哪儿。 想来那次,他与杜昼不过闲话家常,是杜昼忽得提到了他与李月娇的不睦。 巧合多了,便只能是刻意为之了。 薛镇想着,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唤来长奉道: 「这次跟着来的人来,有个叫五福的丫头,你带人将她拿了,别让人死了。」 长奉一凛,忙道:「是,世子,小的立刻去。」 「还有,去将蓝君唤来,我有事吩咐他和他妹子。」 「是。」 ------------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两处心思 李月娇往家走的时候,心乱得很,却又说不清自己为何心乱。 是为了自己对薛镇的担心吗?还是仅仅为他那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柔软和脆弱? 李月娇越想,越觉得脚步沉重了起来,倦意裹着伤心、委屈和不甘一起涌了上来。 瞧瞧,自己究竟是多没出息?竟然还会担心他,还会为他伤心。 道理和委屈,在看见薛镇的那一瞬间,溃不成军。 就好像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样,只一眼,傻乎乎不懂何为婚约的自己,忽得就理解了秦|晋之好,花好月圆是什么意识。新 「李月娇……你可真是……」她低声说着,只说了半句,后半句散在了北疆的冬风之中,连她自己都没有听见。 胡荣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只当是世子与夫人吵架了,也不敢多言相劝,尴尬得很。 一直走回到家的时候,早就没了睡意的一家子,都在家中焦急地等着她。 等见她回来了,秦乐松了口气,忙迈步迎着她,紧张地问道: 「娇娇,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回事?」 郑小西更是僵硬着脸色看她,身子微微发抖,生怕是自己的话惹了麻烦。 李月娇看向他们,克制着想哭的心思,勉强笑道: 「没事,师姐,只是想起了一件事情,所以急着找世子而已。」 秦乐不相信地打量着她,微微皱起眉头: 「真的……没事?」 李月娇点点头,目光在秦乐和郑小西脸上扫过,忽然意兴阑珊起来,开口道: 「师姐,六哥哥。」 「嗯?怎么?」郑小西忙问。 「我们……回京吧。」李月娇目光空洞地,似乎在看他们,又像是越过他们,看向注定会伤人伤己的将来,道,「屯田的事情已经了了,我们回京吧,我想我爹了。」 秦乐虽然也想过要回京,但还以为李月娇至少会留在春种之后,确定水利、桥梁都好了之后。才会提出要回家的。 反而是郑小西听见她的话,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他,没有听错,没有给李月娇惹了麻烦。 「好,早些回京也好。」郑小西顺着她的话说,「我现在,也很担心师父。」 李月娇听着郑小西道赞同,不知怎么的,有些控制不住眼泪了,心里觉得更难受了。 秦乐却已经看出来了李月娇的难过,心中又急又疑惑,只是当着满院子的人不好露出来,忙走过来,轻轻将李月娇揽在怀中,道: 「好,娇娇,听你的,咱们回京去。」 她没有问她为什么,但李月娇却在她抱住自己的瞬间,泪水涌了上来。 「师姐,我好累啊。」 她在她的耳边呢喃了一句,而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娇娇!」 * 李月娇那一晕,便晕了整整三天,举家闹了个人仰马翻,忙前忙后的,连卫鸿都被请了来,住了一夜。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天的下午了。 冬末初春的阳光,透窗而入,云团坐在床边,正给李月娇绣着肚兜。 忽得云团抬起头看,正好看见李月娇的眼睛刚转向她,顿时喜上眉梢,起身过来道: 「小姐醒了?」 李月娇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身上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能颓然躺在床上,道: 「扶我起来吧,我渴了。」 声音都有气无力的。 「是。」云团忙将她扶着坐起来,又去给她倒了水来,服侍着 她喝下去,柔声问,「小姐觉得怎么样了?奴去叫郑哥儿和卫大夫进来吧。」 李月娇只喝了一点儿水就喝不进去了,将茶杯推还给云团,摇摇头,靠着床问道: 「我睡了多久?」 「三天了,怪吓人的,若不是郑哥儿和卫大夫都说小姐无事,奴和秦姑娘怕是都要哭死了。」云团想起那天的人仰马翻,想起这三天的胆战心惊,着实心有余悸。 「怪道我现在,觉得有点儿饿了呢,」李月娇勉强一笑,问道,「师姐呢?」 「昨夜秦姑娘守了一夜,方才我推着她去睡了。」云团道,「那小姐想吃些什么?先让人进来看看吧。」 李月娇依旧摇了摇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枯坐片刻,忽得又问道: 「这几日,世子那边可有什么话传来?」 「没有。」 「表叔那边呢?翠柳去过吗?」 「没有,这几天小姐这样,众人如何还能顾得上别的?」云团柔声道,又想了想,问,「小姐是有事情要和世子说吗?那奴让人去找世子来?」 李月娇第三次摇摇头:「那三娘呢?她可来了?」 「昨日来了,」云团道,「也很担心小姐的,不过世子又昨晚派了人寻她过去,所以她如今不在。」 李月娇心生了疑惑,皱眉问道: 「世子说没说寻她何事?」 「没有,来的人不是长奉呢,而是世子身边的刘副将亲自来的,领了四个军士,好大的阵仗。」云团解释道,但如今她一颗心都在李月娇身上,所以没拿此事当事儿,说的时候也只当个事儿说话而已。 李月娇却更疑惑了,低头沉吟片刻,也想不出薛镇找陈三娘的头绪来,只能叹了一声,打起精神来道: 「镜子,我想要看看镜子。」 云团「诶」了一声,将镜子从妆奁里拿了出来,擎在手里让李月娇看。 李月娇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颇有些陌生的脸。 这三年的昏迷,使得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很多,圆脸儿上颧骨都冒了出来,酒窝都似乎浅了一些。 李月娇对镜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颧骨,叹了口气道: 「喝粥吧……也没多少胃口。」 云团听她肯叫吃的,当下更安心了,笑着说声是,起身去出门去,吩咐翠翘准备清粥小菜,又唤郑小西和卫鸿进来,给她李月娇瞧瞧。 顿时,不大的小院子里,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的折腾,连浅眠的秦乐都醒了过来,和童妈妈一起,围着郑小西和卫鸿问了很久,确定了李月娇无事后,才终于双双安下心来。 「你啊,」等都忙定了,翠翘那边准备好了吃食,秦乐坐在床边,看着李月娇没胃口吃饭的模样,无奈叹道,「到底是什么过不去的事儿?至于这样?难道是世子又……」 「师姐,」李月娇只吃了半碗粥,便吃不下去了,又听见秦乐提到了秦乐,忙拦住她的话头,只道,「师姐,和他没关系的,事到如今,早就已经和他没关系了。」 秦乐张张嘴,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见李月娇那回避的样子,虽则气不打一处来,但又顾忌她病着,只能恨恨地在她额头一戳,无奈道: 「算了,总也管不得你。不过你说要回京……真的决定了?」 李月娇正要点头,忽得听见外面有动静,紧接着便听见云团道: 「世子来了?」 声音又古怪又怀疑的。 话音落时,李月娇略一愣怔,紧接着便听见薛镇的声音道:「你家小姐身子如何了?」 云团直觉李月娇的病与薛镇有关系,因此 不大高兴理会他,但又不敢真的对薛镇甩脸子,只能不咸不淡地说: 「回世子,大夫说了,小姐的身子暂时无碍,但动不得气的。」 「暂时」、「动不得气」之类的,被她咬得很重。 薛镇淡淡地笑了一下,隔着门道:「我知道了,郑哥儿,这些药材,你看看是否合用。」 「啊,多谢世子。」郑小西忙道。 「……是,世子有心,总送东西来,前儿送的药咱们小姐还没吃完呢,今儿又送这么多,难道是让我家小姐,拿药当饭吃不成?」 门外的云团瞥向薛镇带来了一匣子人参、灵芝、肉桂等,话中越来越带刺,更是只字不提请薛镇去看李月娇的话。 薛镇明白云团的不快是为何,因此并没有生气,只时在略显尴尬的安静之后,他温声直言道: 「你家小姐如今醒了吗?我可能见她?」 云团刺了他一句后,不敢再逾礼,反而让李月娇难做,只能一撇嘴,蹲身施礼道: 「那世子先等等吧。」 说着,白眼一翻,进到了屋内,看着李月娇,问道:「小姐,世子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来,小姐……见吗?」 李月娇吐出一口气,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又着实无力气,只能道: 「请世子进来吧,把帐子放下来。」 「是。」 云团依着吩咐放下床帐,秦乐见状,便起身道:「那我先回避了,你也别太耗费精神。」 李月娇勉强笑了笑,点头称是。 秦乐这才离开,出门时正好和薛镇错肩,她非但不行礼,还白了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 薛镇的脚步顿住,看着她颔首道:「秦姑娘。」 好声好气的。 秦乐也停下脚步,继续翻着白眼打量他,阴阳怪气地说: 「哟,世子来了?民女心中担心师妹,没瞧见世子,世子可别生气。我师妹如今身子骨儿虚弱着呢,世子可别挑理啊。」 说完,胡乱一礼,扭头便走。 薛镇无奈地看了眼她的背影,进到了李月娇的屋中。 * 李月娇坐在云纱制成的床帐之后,看着薛镇玉树临风的身影,心中又是一阵难过的绞痛,又有些想哭,但依旧稳着情绪,声音微带了冷意道: 「世子怎个今日来了?」 薛镇想要走过去,但最终还是站在了脚踏之下,透过床帐看着她。 可是看不真切,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李月娇并非是个无礼的人,可如今自己来了,她既不让座,也不让茶。 即便不说,他都明白李月娇这是在刻意疏远他,不想见自己。 之前李月娇提过和离,说过离开,但终究因着种种事端,终未能成;可在那些诡谲伎俩越来越与她,与她的母亲关系不大的今天,便是她真正要将「离开」二字,实现的时候了。 他的心被隐隐刺痛,想对她说很多,可他心底要说的每一个字,连他自己想来,都不过是妄图她留下的借口而已。 比如他从见她第一面时,就将她放在了心里;比如她给自己的那一匣子龙须糖;比如他那么执着于她嫁给自己,所谓查找真相之下,还有那时满心仇恨的他,不能也不当说的私心。 他想让她做自己的妻子,他想做她的丈夫,他想过等到真相被揭穿的时候,他可以以丈夫的身份,确保「里通外国叛贼之女」的她,至少能活着。 可是当真相一步步接近,他那时的念头成了今天的笑话,让他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忽然又隐隐地恶心,想 要吐了。 以前他的心病,是为那层不足为人道的私心;今天他的心病,是因为虚伪的自己。 他隔着帐子,看着靠在床榻上的她,最终开口的第一句是: 「陈三娘说你病了,我今日军中无事,所以来看看你。」 可是话出口,他再次后悔起来,五脏六腑也更拧在一处的疼着。 不管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他说这句话时平平淡淡的语气,都让他更加厌烦自己的虚伪了。 他害得人病了,现在连真话都不敢说。 李月娇却并没觉得薛镇的话和态度有什么问题,只忍着难过,平静道: 「世子有心了,我现在已经好了。」 平静些,再平静些,平静多了,她总能骗到自己,骗自己说她对他早就没了幼时初见,新嫁憧憬的悸动,骗自己说现在的她,只想与他和离。 「……好了便好,我带了些药材来,看看能否合用。」 「我这儿不缺药材,世子还是拿回去吧。」李月娇淡淡地说,「况且东西太多了,也不好往京城拿。」 薛镇一怔,脱口而出问道:「你,你要回京?」 「……是。」李月娇下定了决心,将这个字说了出来,心却更不轻松了,「是,世子,我要回京,毕竟我不是安化郡的人,而那桩事情也差不多了,我爹一个人在京城,我担心他。」 薛镇张张嘴,到底没能说出让她留下的话,只道: 「那……那姑娘准备哪天回去?我送送你。」 李月娇听见他这么说,本来还能克制的情绪,忽然就有些撑不住了,眼泪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她忙垂下头,克制着眼泪,道: 「明天就走,越早越好……」 可是说完之后,又觉得她的话像是赌气,怕被薛镇听出端倪来,便又道:「梦童的事情,世子查清了吗?」 薛镇不太想说,但仍然坦诚道: 「他……昨日死了。」 「什么?」李月娇的眼泪挂在了脸颊,吃惊反问。 死了? 怎么如此突然?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会逃(两章合一) 李月娇隔着帘帐看着薛镇,心中琢磨了一下这个消息的意思,忽得想到了一种可能,神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好半天才喃喃问道: 「是……难道是世子……」 杀了梦童吗? 但按理说不应该的啊,一则是没有证据,薛镇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二则是梦童活着,才可能抓出他背后的人——无论是杜昼,还是别的什么人——而他死了,可就什么都查不到了啊。 难不成事情到了杜昼身上,薛镇反而想要……杀人灭口? 薛镇为着她的欲言又怔了一下,待明白过来后,他顿感哭笑不得,微微蹙起眉头,问道: 「夫人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如何会做这样的事情?」 语气中,带着些委屈。 李月娇抚着胸口,低声道:「那就好。」 她不该有那样的怀疑的,薛镇心思灵透,亦不是个暴虐无谋的人,即便当年是对自己,他虽然无视、冷待,但也没有对自己下手,还想着要找出证据。 如今有嫌疑的人是杜昼,是他的长辈亲戚,二人私交甚笃,因此薛镇更会谨慎地寻找证据,更不会杀人灭口,替杜昼开脱。 毕竟此事涉及的,是他的父兄。 如此想着,李月娇因着方才的怀疑,而对薛镇多了一丝不好意思,语气软和了下来,柔声问他: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说罢,见他还在外面站着,吩咐云团道:「世子坐下说话吧,云团,给世子倒茶。」 声音更显温柔了。 云团撇撇嘴,不大乐意地去端了茶来,薛镇道了声谢,自己搬了椅子坐下。 只是隔着帘帐的李月娇,没有看见薛镇嘴角勾起的,仿佛计策得逞的轻浅笑意。 李姑娘,终归是心软的,他想,自己略委屈一下,她便这样了。 「他是被匕首抹了脖子,没有挣扎的痕迹,死得很干脆。」薛镇接过了云团递过来的茶水时,如是解释道。 云团被他风淡云轻的描述,吓得脸色苍白。 李月娇听着,亦觉得脖颈一阵发凉,不由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可是」,她疑惑道,「我听六哥哥的意思,那梦童该是有本事的人……难道是自杀?」 薛镇喝了半杯茶,摇头道:「不是,是他杀,从他背后出手。」 「……那难道是表叔?」李月娇猜测问道,「再或者,是另一个小厮?」 「不会是表叔,一则是他的确手无缚鸡之力,姑娘有所不知,用刀杀人也是个气力活,」薛镇淡淡地说,「再则,他也中了刀,在胸口处,若是偏个三分,人就没了。」 李月娇低呼一声,云团在一旁更是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嗝儿。 薛镇看向云团,建议道:「李姑娘,你的丫头既然害怕听这些事情,不如让她出去吧,免得吓坏了。」 这话是薛镇说的,云团立刻不高兴起来,强忍着不停的嗝儿,顶撞道:「奴不怕的,小姐,」 李月娇却着实担心云团,她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在受惊吓,之前她刚回安化郡的时候,晚上睡觉时云团还会忽然惊醒,闹出不小的动静来。 李月娇让郑小西给云团开过安神的药,吃了段日子,终于好了些,不过这次自己晕倒,怕是她又要反复了。 「云团,你先下去吧,」她安抚云团道,「我想吃你做的蝴蝶酥和云片糕了,去做来吧。」 云团无奈,警惕地瞪了薛镇一眼,只能道: 「是,那小姐,奴让翠喜在外面听吩咐。」 「好。」 * 待云团退了出去,李月娇又问薛镇道:「表叔如何也会受伤?那另一个小厮,那个梦染呢?」 薛镇答道:「他因着去醉云楼买酒,定吃食,因此躲过了一劫。我派人去问过了,他去醉云楼的路上,瞧见的人很多,在醉云楼里买东西时,就在大厅等了很久,因此不会是他。」 李月娇听见没有更多的伤亡,略放了心,懊恼道: 「那想必,是我想多了吧?或者是六哥哥听错了?再或者六哥哥没听错,但表叔的确是无辜的。」 薛镇听着她歉然的语气,忍不住,再次笑了出来。 「姑娘到底,还是天真心善的。」 「嗯?」李月娇糊涂了,透过床帐看着薛镇那看不清表情的脸,「表叔不是差点儿被人害死了吗?」 「可是,表叔他还活着啊。」薛镇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吃饭喝水那样的寻常。 「……」李月娇更听不懂了,「世子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懂。」 薛镇起身,亲自给自己倒了茶,重新坐下,方才淡然道: 「姑娘,若你我猜测不错,那表叔,还有我的祖父,做的便是谋国之举,天下凡成大事者,不但能舍出别人的命,更能舍出自己的命去,所谓富贵险中求,只要能暂时稳住我,他哪里会不舍得那一刀? 「再者,自古以来大女干似忠,大伪似真,有君子心的人,最容易受这种骗,瞧瞧,如今不过一刀,如姑娘这样好心性的人,不就觉得他无辜了吗?」 李月娇听他说的,好像颇有几分道理,沉吟片刻才不敢确定地问:「所以世子怀疑他是用命在做戏?」 「是。」 「那……梦染真的没有嫌疑?」 「至少梦染不是郑哥儿说的那二人之一,」薛镇道,「否则,两个都杀了也就罢了,何必还留一个呢?不怕再让郑哥儿听见吗?」 李月娇了然,再想杜昼的心狠手辣,只觉得脊背发麻,关切地对薛镇道: 「他,他这么凶,都不在意杀自己了,世子,世子可要小心啊。」 薛镇沉默之后,没忍住,问道:「姑娘,在担心我吗?」 话出口,床帐之外的他,耳朵因为希冀而红了;床帐之内的李月娇,心漏跳了一拍。 她没有答这个问题,而是呆坐在那儿,手指胡乱摸索着多子多福被子上的绣花。 心更乱了。 屋内,一阵很是尴尬的安静后,还是薛镇轻咳一声,轻声道:「我会当心的,我自在镇北军中时,遇刺的事情也有过几次,倒是你,回去……也好。」 声音越来越低,不像是和李月娇说话,倒像是自言自语的安慰。 李月娇摸索花纹的手指,顿住。 好久,她才开口问:「那世子,是谁动的手,可查出来了?」 刻意地避开了之前的话题。 薛镇亦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答道:「姑娘那日同我说了之后,我便让人盯着他们,那两个人身手极好,身份藏得也干净,可是昨儿晚上,他们听见动静的时候,进到屋中,人已经没了,屋后窗是开着的,没抓到人,因此我才会找陈三娘去看。」 李月娇听着这话,总觉得事儿里差了太多细节,思忖一番,终于掀开了床帐,露出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好奇道: 「世子,难不成是你的人有问题?」 「自然不是,蓝家兄妹很值得信任,就和胡家那哥俩儿一样,」薛镇继续道,「梦童的脖子上的伤痕很特殊,正是陈国的探子才用的一种短弯刀,可现场没见到那匕首,因此只能是被人拿走了。但如今安化郡中为陈 国流兵的事情,我安排了许多人秘密潜伏,他们都很熟悉陈国人的行事风格,可昨夜没人发现异样。」 李月娇诧异道:「怎么会这样?那三娘又是怎么说的?她也确定是陈国探子吗?」 薛镇点点头:「嗯,她确定了,不但刀痕是,那种手法也一定是陈国探子。」 李月娇心跳得厉害:「那会不会是陈国人要杀人灭口?还没抓到人吗?他们的探子怎么会这么厉害呢?」 薛镇看着她的眼睛,提醒道,「如今安化郡中,出身陈国,还会用那种匕首,又能自由出入的人,只有陈三娘。」 李月娇一惊,脱口而出道:「不可能的,怎么会是三娘呢?她的孩子可还在长公主处呢。」 薛镇两手一摊:「你们说的话,竟然都一样。」 「可是……」李月娇以为他又要说方才那番大女干似忠的话了,但依旧想要反驳他,「世子,你想想最近的事情,三娘不该会做那些事情的,她不会做的。」 「是啊,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薛镇很赞同地一点头,「她若真想害你我,在京城时她又会帮你?更何况陈国那位皇子,可是要杀三娘的,她那样恩怨分明之人,如何肯再回头为他们卖命?」 「就是啊,所以……」李月娇只听了开口,还要为陈三娘辩驳,所以话出口快些,等听完薛镇的话,转过弯儿来的时候,不觉呆住了,「啊?」 她忽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不高兴起来,一摔床帘,坐了回去。 薛镇觉得她的反应颇为可爱,忍俊不禁:「姑娘究竟觉得薛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先是杀人灭口,再是多疑多心。」 李月娇哑然,又要心软时,仍然觉得薛镇在戏弄自己,便不高兴地说: 「是世子不把话说清楚,如何能怪我?」 薛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是,是薛某的不是,惹了姑娘生气。」 李月娇又被他的态度搞得,一肚子的脾气,好似瞬间就消了。 她再次将床帘掀开个小缝隙,看着薛镇平和带笑,但眼底仍有些疲惫的神色,不好再和他闹脾气,便问道: 「那世子让三娘去,是为了什么?」 「我怕自己看错了伤痕,所以让三娘确认一下。二来三娘毕竟身份在,在那边也有几个姐妹,所以我想让她帮我找出藏在安化城中,又能做到这般神出鬼没的探子,终归,她比我用惯的人,更懂些。」薛镇如是道。 李月娇明白了,虽然依旧诸事乱心,又牵扯了人命,因此有些沉重,但仍觉得真相越来越近了,所以眼中还是多了丝笑意,继而又好奇地问薛镇: 「可是世子,表叔,他是怎么知道你怀疑到他了呢?」 薛镇问她:「姑娘可还记得家中有个叫五福的丫头吗?她是专门管后院洒扫的。」 李月娇脑海中浮出一张模样寻常,但颇为讨喜的面孔,点点头道:「自然记得的,她这次不也是跟着来了吗?」 薛镇笑道:「她应该就是表叔安插在府中的眼线。」 李月娇惊讶了:「啊?我记得那个丫头,不是长公主安排来的家生子吗?怎么会是她?世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连着问了三个问题,紧接着再一想,忽然明白过来: 「哦,对了,世子当时选了这些人来的时候,就是已经在怀疑了,但……怎么会是她呢?」 薛镇的笑容收敛,人变得略微扭捏起来,好半天才问道: 「你还记得之前,你在沧浪亭中,听见我和他说话的那天吗?」 李月娇怎么能忘? 她的目光再次冷淡了下来,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 「那姑娘还记得,我娘让人将三娘关在柴房里那次吗?」 「……」李月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都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日子,又害怕,又委屈,又愤怒的日子。 说五福呢,薛镇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十六个人,便是三娘离府那天,在柴房附近出现过的人;而那个五福,就是沧浪亭那日,告诉夫人我在何处的人吧?」薛镇为着她的神色苦笑一声,道。 「啊,」李月娇记起来了,恍然大悟道,「对哦,是她。」 「姑娘也知道那时的我,着实不愿意见姑娘,所以怎么会有安化侯府的奴仆,主动答你的问话呢?」薛镇道。 李月娇为着这个回答,一时哭笑不得的,无奈道:「原来是这样的啊……呵,世子还真是明察秋毫呢。」 薛镇听出她的嘲笑,只能假装没听见,继续道: 「还有三娘曾给我说过,她是从给她的饭食里发现了一张纸条,而当时给她送饭的人正是五福。当时我怀疑过她不过是个幌子,直到日前你同我说了表叔的疑点,我才确定了,五福该是表叔的人。不管表叔为何要做这些事情,但那天你的无意听见,现在看来,正是表叔想让你知道的。」 李月娇张口结舌地看着薛镇,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寒战,不可思议道: 「他……他好能算计人心。」 「是啊。」薛镇再次苦笑,「我自幼在陛下身边长大,虽不认为自己天纵英才,但亦觉得自己还算聪慧,今日再看,我也不过是杜昼掌心的一颗棋子罢了。你瞧瞧现在,他一番作为下来,我就算怀疑他,竟还拿他没有办法。」 李月娇一边觉得杜昼可怖,一边听见薛镇这样妄自菲薄,又轻易地心疼起来,忙道: 「世子别这么说,世子行事是君子之风,和他那种只会算计的鬼蜮伎俩不同的。」 薛镇一顿,迎着她的目光,意外道:「姑娘觉得,我有君子之风?」 意外之余,还有些难以遮掩的喜悦。 李月娇一时无言。 君子吗? 想想他对自己做的事情,着实算不得君子的吧? 可是,可是…… 李月娇到底,还是想起了之前父亲出事的时候,薛镇伸向自己的手,以自己的性命,安排的那场只为让她平安的局。 她终于,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世子就算怀疑别人,行事手段也算得光明磊落,是个君子。」 * 薛镇的那双桃花眼,为着李月娇的话染上笑意,使得他本就温润柔和的脸,更添了分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多情。 李月娇的心,又空了一拍,却没能移开眼睛。 「多谢姑娘。」他真诚地说,「虽然薛某之前的所为,着实算不得磊落,也不敢妄想你会原谅我,但有姑娘这句话,薛镇终归好受一些。」 李月娇回过神来,再次退回到了床帐里,半晌才平定了乱了的心神。 「可是世子,我定然是要同你和离的。」她隔着床帐,隔开了薛镇的眼神,话反而更好说出口了,「我知道你有无奈,你是被骗,但是世子,我爹娘养我到这么大,教我明理,教我技艺之精,教我世界之大,都不是为了让我被个男人为着误会,冷待三年,受尽别人的冷眼的。」 被帘子隔开的男人,连神色都是模糊看不清楚的。 她只能听见他「嗯」了一声,又听不出情绪。 「我自幼看我父母伉俪情深,虽然不敢指望将来我的丈夫能像我父亲一样,一生一世,无论生死,只守着我一个人过活,但我还是,希望我的丈夫能心疼一些,在乎我 一些,将我当成和他一样的人,不要举案齐眉,只要信我爱我,便是情深了。 「世子,你是个好人,君子,忠臣,良将,但你不是我的良人良配。所以世子,等到诸事落定,我们还是要和离的,好不好?」 床帐之外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 很久。 也可能没有那么久,只不过是几息而已。 「……好。」薛镇的声音,平和地穿过床帐,传进了李月娇的耳中,「等到我查明这些事情之后,一定会和姑娘和离的。」新 不但是为了她的心愿,也是为了若自己祖父真的有罪,不至于将李月娇牵扯其中。 李月娇松了口气,虽然那种想哭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但她依旧克制了情绪,感谢道: 「多谢世子。」 「姑娘……」又过了很久,薛镇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但他在李月娇觉察之前,轻咳一声,掩去了,「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李月娇也藏着情绪,问道:「对了,那表叔他是怎么觉察到世子发现了他的古怪的?」 「是因为那夜出事之后,我便让长奉秘密将五福扣下了,如今想来,想必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传递信息的方式吧,」薛镇说着,自责道,「所以这次是我着急了,却给他提了醒。他确实聪明,我要好生应对。」 「那表叔,如今可醒了?他说什么了没有?」 「我来看你的时候,他还没醒,不过不要紧,好几个军医守着。不过他还没醒也好,今日来看你之前,我还不知道他若醒了,我该怎么和他说话呢。」薛镇笑说。 李月娇被他逗笑了:「那世子现在知道了?」 「嗯,当然是虚与委蛇,满嘴客套,彼此心知肚明,口中试探,心里只想着怎么抓住对方把柄,一击致命咯。」薛镇摊手道,「相比较而言,我着实更好奇,他会怎么应付我。」 李月娇笑了一笑,陷入了沉思,没有再说话。 薛镇坐等了片刻,觉得自己似乎该走了,却又不想走。 于是他等了会儿,才问道:「姑娘打算哪天走?我给姑娘安排路上的事情。」 李月娇又想了一会儿,忽然第三次掀开了帘子。 只是这次,她将床帘子彻底掀开,坚决道:「世子,我不走了。」 薛镇又被她突如其来的决定惊到了,压抑着心底的喜悦,问道: 「姑娘是说真的吗?这是为何?」 不过她着实憔悴了很多,他想着,很是心疼,看来自己送药来是对的,她真的该好生补补。 「我不走了。」李月娇看着人都精神了起来,即便声音依旧有些疲累,但那双杏眼中却多了光芒,「世子你想啊,表叔为了自己的私心,不但能杀人,还能做出差点儿把自己杀了的事情来,这是怎么样的心气儿?」 「……」薛镇没明白这事儿怎么就值得赞美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紧接着就见李月娇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道: 「而我呢?我倒好,别人栽赃我的母亲,冤枉我的母亲,利用我的母亲,害我成这样,我却在这儿扭扭捏捏,哭哭啼啼,竟然还想着跑,着实不成体统。」 薛镇彻底被她逗笑了,只能点头赞许道: 「姑娘,果然勇敢坚毅,在下佩服。」 李月娇对着他,嫣然一笑,两个酒窝依旧如昔。 「所以世子,他有心,他会算计,他背后有个侯爷,甚至可能还有一个陈国给他撑腰。但是世子身后还有我啊,我既然都能发现他的问题,自然就能抓住他的把柄。」 薛镇看 着她,起身,正色一礼,郑重道: 「薛某在此,先谢过姑娘仗义相助了。」 ------------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伤怀(两章合一) 待薛镇走后,李月娇靠在床边坐着发呆。 如今心虽仍乱,但既然和薛镇说清了,那种委屈的感觉轻了许多,如此她的心情亦是好了一些。 不多时,云团端着一盘点心进来,见李月娇床前的帘帐已经挂了起来,一把青丝垂下,坐着发呆,手依旧轻轻摩挲着被子上的绣花,神色看不出喜怒。 她叹了一声,走过来,将装点心的碟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柔声道: 「小姐这是怎么了?是……是世子他又欺负你了?」 李月娇没有看她,而是依旧低头看着被子上的绣花,喃喃道: 「我方才,没梳头呢。」 「嗯?什么?」云团没听懂。 「我把帐子打开了,但我没梳头。」李月娇忽得又不快起来,「真是的,我都给忘了。」 云团没想到李月娇纠结的竟然是这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李月娇不高兴地扫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笑的?我睡了三天,蓬头垢面的。」 「哪儿有,」云团笑着安慰她,「小姐好看着呢。」 「哄我。」李月娇嘟囔着,将自己长长的头发一把揽到身前,轻轻地顺着。 「没有,小姐一直都好看的。」云团笑说。 李月娇嘟着嘴,再一想,算了,自己好看不好看的,和薛镇有什么关系? 她打起精神来,将胡思乱想的念头扔在挠头,笑对云团道: 「云团,这几日辛苦你,带着他们把府里库房的东西轻点整理一下,世子送来的东西别动,我这段日子攒下的东西,你多拿出来些装车,等过段日子天再暖和些,师姐和六哥哥回京的时候,好给带回去。」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秦乐刚好也进了门,听见她如此说,边跨过门框边问道: 「怎么?怎么是我和郑家哥儿?你难道又不想回去了?」 李月娇见她进来了,将头发重新甩在身后,拣了块蝴蝶酥,吃了半个,开口道: 「是,不回去了。我想明白了,现在回去了,我会不甘心一辈子的。」 秦乐看着她忽然又有了光芒的眼神,直觉又是和薛镇有关。 真是的,自己这个小师妹,虽然嘴上不说,但自从她知道了婚约后直到今天,她的喜怒哀乐,总是与薛镇有关。 秦乐沉了脸色,但忍着脾气,转身将门关上后,走过来坐在床边,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问道: 「娇娇,你同我说清楚,你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如今病成这样,又是怎么回事?」 李月娇听出她语气中的不快,不由叹了口气,拉住秦乐的手,摆出个撒娇的模样,笑道: 「师姐,你给我梳个头吧。」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秦乐一时也看不出,她究竟是刻意回避,还是别的什么,不眠白了她一眼。 不过她还是起身将妆奁拿过来,让她转过去,开始给她梳头,但口中仍然坚持道: 「李月娇,你可别想着糊弄我,好好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连名带姓地叫她,显然已经是在生气的边缘了。. 不过李月娇也并不想瞒她,她只是需要斟酌着,怎么说杜昼的事情,才能让屋子里的秦乐和云团,不至于吓晕过去。 只是思来想去,等她真的将事儿隐者母亲和老侯爷那一节说了,云团已是吓得腿软,跌坐在凳子上了;而秦乐更是越听越心惊,给李月娇梳头的手一错劲儿,险些揪掉几根李月娇的头发。 「哎哟。」李月娇惊呼一声,抬手揉头。 好在她头发又密又厚,才没 真给揪掉了。 「抱歉抱歉,」秦乐急忙给她揉着头,歉然又惊慌地压着声音道,「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呢?娇娇,那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也太危险了,不行,你还是同我一起回京吧。」 李月娇安静地坐着,坚决道: 「不,师姐,我一定要留在这儿,他以弑君陷害我爹,又为了杀人灭口要杀六哥哥,桩桩件件,险些便是血仇,我怎可能放过他?即便我做不到什么,也定要看着这事,有个结果才好。」 秦乐全然不敢苟同,坚持劝她道: 「可是娇娇,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师公和郑家哥儿都无事,那这件事情便是薛家的家事,他们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书香世家,和你有什么关系?薛镇之前不是很瞧不起你的出身吗?和着如今他们家的龌龊事,难道还要让你个工匠商妇顶缸?」 李月娇听她如是说,张张口,想说薛镇并没有瞧不起她的出身,那着实是个误会。 只是她如今见秦乐这般生气,且要解释此事,连母亲的事情和那点子疑案也要说,因此她到底还是作罢。 「有关系的,」李月娇耐心并依旧坚决道,「孝惠郡主一直待我很好,之前的事情更是世子薛镇救了我爹的,我该记得的。」 秦乐顿时彻底不高兴起来,愠怒道: 「这话说得无趣,娇娇可别忘了,若不是他,师公又如何会卷进这件事情里?」 她越说越是恨铁不成钢,手下不停地给她梳头,口中絮叨着: 「娇娇啊娇娇,你嫁他的时候为了他的名声,竟然连机巧阁都不顾了,现在为了他,难道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师姐,」李月娇忙安抚着她,「我没有,我也不会有事的。」 秦乐听劝不动她,便先不说话,只给她挽好头发,再用一根玉簪簪好,而后强行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来看着自己,生气道: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是你不会有事,还是薛镇不会有事?如果真不会有事,为何当初杜昼借弑君要害的人,是师公而不是郡主?哼,薛镇可真是祸害精,怎么总要来祸害你?」 李月娇知道秦乐是在担心她,心中感动,握着她的手,再次平和地同她解释道: 「师姐,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自己,真的不甘心。」 「你——」 秦乐还要再说什么,李月娇却抢先打断她的话,柔声道: 「师姐,你先听我说。我承认,之前我真的有对薛镇……」 她迟钝了片刻,终于承认了自己曾经的心情承认了: 「我对薛镇,有过心悦。」 心悦二字出口,李月娇忽觉得心中的天地都宽阔了很多。 是的,她就是心悦过他,从小时候见的第一面,就心悦他。 只是,那已经是曾经了,可能自己心中还有挂念,仍有不甘,所以才会有如今淡淡的委屈,但当自己承认的这个瞬间,李月娇觉得,她真的可以将心底的情感,归于曾经。 今后的路,不会再有他了。 秦乐怔怔地看着她,仍然想要开口劝她,但李月娇却继续道: 「但是师姐,现在我不会了,我之前就说过,我要同世子和离,这个心意至今不变。但即便我注定要与他分道扬镳,今天的事情我依旧要管。 「所以师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要管此事,是为了我的心,无论是为了什么,无论有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从杜昼将我爹牵扯进污水的那天起,我和他,便已经是死敌了,我逃不过,也不能逃,不想逃。」 她将话说得直接且坚决,而后目光坚定地看着秦乐。 秦乐迎着她的目光,多少的愤怒,多少想要劝的话,到最后,到底还是被她的目光融化了,化作一声叹息,无奈道: 「罢了,看来我是劝不住你了。」 李月娇浅浅一笑:「师姐懂我,便是最好的。」 秦乐切了一声,但依旧道: 「好,我懂你,所以你放心,回京之后我会将师祖和师公照料好的,但你也要记得,你是要看他是何结果,可千万不要自己逞强上前,好吗?薛镇个子高,天塌下来让他顶着,你的亲人可都在京城,等着你平安回来呢。」 李月娇被她说得浅笑出声,郑重,点头道: 「好,师姐放心,我必然会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唉,」秦乐叹了口气,「既然你不回去了,只我和郑哥儿走,倒是也简单了,你也不必十分操心,把要带的东西备好就好。」 「别,你们就这么走,我可不放心,」李月娇道,「我会请世子拨些人,送你们回京去,也不必走这么早,那几个老工匠得给我留下,我这儿还有些农具的图纸,师姐帮我瞧瞧。」 「好。」 「师姐和六哥哥,等到二月二之后再走吧,暖和些,走之前,师姐再陪我去屯田上看一看吧,好不好?」李月娇笑问。 秦乐一点她的鼻子,又宠溺又无奈地说: 「好,都听你的安排。先再歇歇吧,刚醒,就操这些心,瞧瞧脸色害不好着呢。」 「嗯。」李月娇乖巧地靠在床边,目送着秦乐出了门,但仍没有躺下,而是拿出了母亲的手札,又开始翻看了。 好容易平静了些到云团过来,低声道:「秦姑娘说得是,小姐的脸色真的还不好,还是再歇歇吧。」 「不了,好容易梳了头,」她又吃了块点心,看着云团,问道,「云团,你害怕吗?」 云团的眼眶红了,诚实地点点头:「是,小姐,奴倒是不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小姐,太吓人了。」 「是啊,」李月娇拉着她的手,让她坐下,自己也坐过去,靠在了她的身上,喃喃道,「我娘当初,一定也是这样牵扯在事情里的吧,一无所知,却如提线木偶。云团,其实我留下来,不仅仅是因为最近的事情,也是因为知道的越多,我越怀疑我娘的死,怕也是人为所致。」 「啊?小姐怎么知道的?」云团惊讶问,「是有了证据吗?」 李月娇的额头靠在她的肩上,微微摇摇头:「没有,但我觉得是那样的。」 三娘说过,按照老侯爷处那封信的内容来看,爆炸的日子与定下的不同。 那时候她就在怀疑,这个日子的变化,会不会和母亲有关。 而后来,当知道了先头世子因为老侯爷与那什么卢先生的谋划,和老侯爷起了冲突之后,她心中的怀疑便更深了。 母亲一定是卷在了其中,无论是无意还是有意,她一定是知道了陈国和山野堂的目的,而后做了些什么,比如告诉了先头世子。 她从前就不信母亲会里通外国,而若她如今想得没错,那么母亲无论是为着到底没能阻止爆炸因此伤心所致,还是被老侯爷和杜昼发觉后杀人灭口,她的难产而亡,便是她和那些人的血仇。 「小姐……」云团怀抱着李月娇,到底还是哭了出来,「怎么会这样啊?小姐怎么这么命苦啊……」 李月娇也有些想要落泪,但依旧是忍着,没有哭出来。 「云团,你什么都知道,我的事情,你什么都知道,」她喃喃道,「我今后只有你了,你一定要陪着我,陪着我……」 「好,小姐,我在这儿,我陪着小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背叛小姐,离开小姐的 。」云团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坚定道。 * 秦乐和郑小西回京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四日,而秦乐之前带来的老工匠都被李月娇留了下来,继续经营着她在安化郡开的机巧阁,依着李月娇和秦乐新琢磨定的图纸,给那些屯民造农具。 如今是春种的时候了,屯田上的农具需求极大,但安化郡现成的农具不足,且颇为陈旧,耕牛更是不足。 因此之前的时候,薛镇就拜托过李月娇此事,李月娇也依据当地的情况,按照母亲手札中的设想,因地制宜地设计出了不少新式农具,先造出了一些,交给了屯田上的那位赵娘子试用。 因此等到正月末时,李月娇再到屯田处的时候,屯民们看见了她,眼中的热情与崇敬便更浓郁了,有些胆子大的,更是磨蹭过来和李月娇打招呼,问她:「夫人,给赵娘子用的那种农具,能不能也给我们些?」 李月娇听他们这么问,便知道效果不错,而赵娘子听说她来了,也忙忙跑过来,笑道: 「夫人和秦娘子给我的那些农具,果然十分好用呢。」 李月娇笑问她:「赵娘子,那些农具真的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吗?」 赵娘子立刻摇头道: 「我用着是极好的。夫人也知道,咱们都是刚来这边的,耕牛不多,而夫人给的农具,我这样的女子,还有孩子都能轻松用得,只不过比耕牛慢些,而且用着不很累,修起来也容易,当真是极好的。」 她说一句,周围的屯民跟着附和一句,到最后都眼巴巴地看着李月娇。 李月娇听说,再不怀疑,点头道:「如此就好,放心吧,我今儿就让工匠们开始做,保管不耽误你们春种。」 如此,接下来的几天,她和秦乐走了好几处屯田,除了看那些水利是否得用之外,还将新式的农具都分发了下去。 屯民们立刻喜笑颜开,纷纷谢着李月娇,感恩戴德的。 直到二月初四这日,秦乐和郑小西准备得当,要回去了。 * 北疆的春天不似京城那般,暖和地早,春意盎然,百花齐放的,安化城如今依旧冷得厉害,而且总是风大,连新抽芽的柳树,都比京城中的干瘪一些。 但好在秦这天,不但是天朗气清,而且竟然没有刮风,当真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 李月娇给他们备了三辆驴车,其中两大车里都是李月娇要送回家的北疆土仪,而薛镇那边也安排了十二个人,由闻龙将军领着,确保平平安安地将人送回京城去。 本来李月娇瞧着竟然是薛镇的副将亲自护送,还觉得小题大做了,只是薛镇这段日子忙得很,因此她见不到薛镇,便只能小心问闻龙: 「闻将军,这是不是……不太好?我六哥哥如今都安全了的。」 闻龙拱手正色道:「夫人,将军说了,一则是如今北境之内还有陈国流兵,二则刺杀郑郎君的幕后之人仍没抓住,怎么能说安全?三则秦姑娘可是给北境屯田修水利的功臣,怎能怠慢?夫人也放心,末将必然会将人平安送回京城。」 李月娇听他如此说,才放下心来,笑道:「那如此,我便谢过将军了。待将军回来,我不但要重谢,还要设宴款待将军呢。」 「夫人说笑了,末将职责所在。」闻龙道。 如此,李月娇坐着羊车,一直将车队送出去了十多里,才在秦乐的坚持下,依依不舍地停了下来,看着他们离开了。 一直到再看不见车队的身影,云团才道: 「小姐,咱们回去吧。」 李月娇的目光仍在那已无人影的官道之上,「嗯」了一声,才让胡荣驾车回去。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车边上,看着北疆难得的无风之春。 天上的暖阳薄云,路边的蓬勃野草,都有着独属于安化郡的,不一样的野性美。 「真好。」 「小姐说什么?」云团怕李月娇冷,边给她将暖手套戴上,边问。 「这儿的风光,真好看。」李月娇笑说,「心情都好了。」 云团也笑了:「是啊,只是没见多少花儿,和京城还是不大一样。」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忽然有两个人骑马,风尘仆仆地从东南的方向,往安化城的方向去。 李月娇本没留意他们,不过那两匹马路过她羊车后,却又停在前面,其中一人转马回身,看了眼车前坐着的李月娇,惊喜唤道: 「李夫人?」 李月娇循声看去,这才认出来,那骑马的人竟然是楚稚。 她忙欠身,颔首笑道: 「原来是楚侍郎,方才没认出来,失礼了。」 ------------ 第一百六十七章 突然 身着深蓝直裰,披着斗篷的楚稚坐在马上,迎着李月娇的目光笑道: 「不想竟然会在这儿见到夫人,夫人是来踏青的?」 李月娇浅笑摇头:「我家师姐和哥哥今日回京去了,我是来送行的,侍郎大人从何处回来的?」 「余县。」楚稚应道。 余县是安化郡郡界上的小县,离着安化城有一百五十多里呢,李月娇也只在胡家兄弟,还有对门那位高娘子给她说安化郡故事的时候,李月娇才知道。 她恍然:「怪道侍郎大人如此风尘仆仆,辛苦了。小妇人不敢耽误侍郎正事,还请大人快些去吧。」 楚稚却翻身下马,牵着马缰道: 「无妨,在下事已经了了。今日风和日丽,在下想赏赏春景,再去那边屯田上看看,夫人若不嫌弃,可否同行?」 李月娇听问,好奇道: 「侍郎要赏春,何必去屯田呢?安化河,东凤山,都是附近百姓踏青爱去的地方。」 楚稚笑道:「民以食为天,天下万事,哪儿还有比春种更有春意之事呢?」 李月娇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嫣然一笑:「大人倒是有趣。」 她琢磨了了一下,自己今天确实没别的事情,方才也的确想要散散心,化解一下离愁别绪。 况且薛镇对楚稚事那般态度,说明他当是个不错的官员,便点头道: 「既然不耽误大人的正事,那自然可以同行」 楚稚的眼中闪过一抹愉悦,示意了手下人先回城去,自己则慢慢悠悠地牵着马,走在羊车之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月娇说着话。 不过是今日天气,安化民俗之类,楚稚虽非话多但言之有物,而李月娇在外人面前虽守礼温和但亦健谈能言,因此二人聊得倒是开心。新 待众人远远地能瞧见屯田的时候,楚稚看着河上缓缓转动的巨大水车,问李月娇道: 「我听人说,如今这屯田上的水利,都是夫人与尊师姐所修?」 李月娇抿嘴笑答: 「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想了个点子,备了图纸,再着工匠所修罢了。」 楚稚听说,神色敬佩: 「既然如此,更是说明夫人聪慧,才能想出这等好点子来。」 李月娇谦逊摇头: 「侍郎过奖了,工匠一道,许多事情都是先有前人之想,才能有我后来人之思,更要有那些匠人的妙手,才能成真,怎能算是我一人聪慧呢?」 楚稚心底品着她的话,不由感慨道: 「听夫人的意思,原来匠人一道与我等读书人也是一样,都是在为往圣继绝学。」 「不敢言圣,」李月娇笑言,「但终归确实是传承之道。」 二人说罢,都觉得对方谦和有礼,便相识一笑。 又走了一段路,已经能看到了田上忙碌的屯民,众人为了不打扰春种,便停在远处看着。 尤其是李月娇,瞧见许多人都用上了自己设计的那些农具,心情顺畅了很多。 楚侍郎有句话说得对,天下哪儿有比春种,更有春意的事情呢? 一旁,楚稚想起个事情,又问道: 「对了,夫人,在下之前听说,杜公子为寻一册书,如今也在安化郡城?楚某一直仰慕杜公子文名,奈何在下事忙,总未能见,恰好在下今日有空,不知道夫人是否方便?帮在下引荐一番?」 李月娇乍听见杜昼,身子僵了一下,车内坐着煮茶的云团听见,亦偷偷倒吸了一口凉气,偷眼看着李月娇,一脸的无所适从。 对此一无所知的楚稚,只赤诚地看 着李月娇,满是期盼。 李月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如常笑问: 「侍郎要认识表叔,为何不直接去对世子说?倒是更方便些的。」 楚稚迟疑了一下,苦笑道: 「夫人有所不知,楚某如今奉皇命在此,做的事情不大好与世子多有来往,是要避嫌,因此才会想求夫人的。」 李月娇听他说的和薛镇的话不差,亦听出他确实不知道杜昼受伤的事情,才安下心来,含混道: 「原来如此,可惜侍郎问的不是时候,表叔因为修书的事情生了病,最近不大好见人,不如等到他身体好些,我再为侍郎大人引荐吧。」 她并不知有多少人杜昼遇刺的事情,薛镇又是如何散消息的,但说人病了,终归是不会出错的托辞。 「病了?」果然,楚稚听罢一怔,关切问道,「如何会病了?」 李月娇装着叹了口气,无奈道: 「这儿是北疆,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有三百三十日有风,表叔是南方人,如何经得起?大人千万要保重身体才是。」 她将话题从杜昼身上,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楚稚虽然知道李月娇不过是顺着杜昼的事情,客套地关切一句而已,但看着李月娇那张温柔恬淡的脸,仍然觉得暖意在心,神色更温和下来,柔声笑说: 「多谢夫人,夫人放心,楚某虽然也是南方人,但自幼得家训,考取功名之前常在外游历,十一岁时便与家父来北疆游历过,因此还算适应。」 「这样最好了。」李月娇道,转念一想,笑问,「不过侍郎不便与世子来往,如何又能与小妇人同行?会不会耽误侍郎大事?」 楚稚有种心思被戳穿的慌张,但仍笑说: 「夫人不管政事,也不住在将军府中,我们所谈也不过是春种之事,自然无妨。」 李月娇听见他这样话,心中忽觉得怪异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不住在将军府? 只是还没等她问,忽得看见一个小孩子顺着不远处河上的桥上,跑到河岸这边来,后面还有人在追着。 那小孩子和后面有老虎撵着似的,跑得极快,李月娇打眼一看,便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 而那个小孩子也刚好看见了李月娇这边,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但立刻不管不顾地,从屯田里穿着向着她的方向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喊: 「夫人!夫人!是夫人吗?!」 正在耕种的屯民见她踩田,顿时不高兴起来,可再听她喊「夫人」,反而都向着李月娇的方向看了。 搁他们心中,安化郡的夫人有且只有一位。 李月娇听见那孩子稚嫩的哭喊声,一下子认出来了,而她身边的云团更是已经从车里探出了头来,道: 「呀,是小灵芝!」 灵芝便是卫鸿那个小女弟子的小名。 而这时候,小灵芝已经穿过屯田来,扑跌在了李月娇的车前,哭喊道:「夫人,夫人,救救我师父,救救我师父!」 李月娇心头一凛,还没等她问,忽然就看见岸那边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往这边看。 大约他们也认出了岸这边的羊车,立刻转身就跑。 李月娇见状,立刻对楚稚道:「烦请侍郎照顾好这孩子。」 而后,他又吩咐胡荣道: 「胡大哥!过河,去看看!」 胡荣也不耽误,立刻就赶着车,往河对岸去。 楚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先听见个小孩子喊救人,紧接着又见李月娇着急去追人,便知定然有大事,立刻弯身将抱了起来,问道: 「小妹妹,你没事儿吧?」 小灵芝不认识他,瑟缩畏惧地看着他,摇摇头。 楚稚不再多言,而是抱着她翻身上马,策马往河岸对面去。 * 李月娇的车架过了河,向着那几个鬼祟之人的方向追去,没追出多远,便远远地看见几个华服丽妆的男男女女,从东凤山脚往这边走。 而那几个鬼祟人跑的方向,和他们的方向不同。 那边的男女似乎也发觉了这里的古怪,便停下来张望,瞧着很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偏偏李月娇直觉,卫鸿出事是这几个人的问题,立刻指着那几个人道:「胡大哥,去他们那儿。」 胡荣虽然不解,但立刻调转羊车,往那几个人处去。 走近了,李月娇立刻便认出来,其中刚好有之前正月十五日看见的谈少爷,以及他的三个妻妾。 谈少爷等人也没想道李月娇径直便过来了,不觉阴沉下脸来,也不行礼,更不说话。 倒是另一个穿着粉色长袍,模样虽好,但神态长得着实油头粉面的腻歪乜斜着李月娇,和不认识似的,对谈少爷道: 「子珏果然不凡,竟然还有这等角色的小娘子,追着你到了这里呢。」 这句更加腻歪了的话,引得他们那群人哄堂大笑,连谈少爷都和捡着了什么便宜似的,仰着脖子,嘴角带着挑衅的微笑。 云团和胡荣的脸上顿时出了怒色,李月娇却根本不理会他们,而是索性站在了车上,往他们身后看去。 而后,她一指山脚下的一棵大梧桐树,对胡荣道: 「胡大哥,你去那树后瞧瞧。」 胡荣应了一声,跳下车往那边去。 那位谈少爷一见,神色再次沉下来,那一群人更是想要阻拦胡荣道去路。 只是他们如此行径,更说明了李月娇看得不差,胡荣也不费劲和他们口角,干脆一点地而起,有意踩着谈少爷的脑袋越了过去,大步流星地往那边走。 谈少爷哪儿想道胡荣竟然会这样,抱着头顶对着胡荣的背影暴怒道: 「狗奴才!你竟然敢踩本少爷的头!」 胡荣更是当没听见,人已经走到了那树后,才发现那树后竟然绑着个被堵了嘴、半截身子埋在了土里的人! 胡荣一惊,立刻高声道: 「小姐!他们活埋了卫大夫!」 恰此时,楚稚带着小灵芝骑马过来了,听见这话,和李月娇、云团一起,都是一惊。 什么叫活埋?! 免费阅读..com ------------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扔过去 坐在楚稚的马背之上的小灵芝听见胡荣的话,撇撇嘴,「哇」地一声就哭了,先打破了此处的安静。 谈少爷立刻恶狠狠地瞪了小灵芝一眼,怒喝道: 「哭什么哭?吵死了!」 小灵芝哭了一半的声音,顿时噎回了嗓子里,打着嗝儿,惊恐地看着胡荣,往楚稚怀里躲着。 楚稚皱起了眉头,回护着小灵芝,正要说话的时候,那边醒过神来的李月娇,立刻对谈少爷怒目而视,斥道: 「闭嘴,你吵到本夫人了。」 说罢,她白了谈少爷一眼,跳下车往那边走,口中高声问胡荣道: 「胡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卫大夫可还好?」 云团也急忙跟着跳下车来,扶着李月娇要过去。 胡荣听出李月娇要过来,忙道:「夫人莫过来,当心冲撞了,卫大夫被他们埋到了腰,人是还活着的。」 李月娇顿步,想了想,对云团道:「你快过对岸去,问人要了锹过来。」 云团忙「诶」了一声,转身便提着裙子,往河对岸去跑去。 那群华服男女无所谓地看着李月娇,唯独谈少爷看他们的眼神中,带了怒气,啐了一口,恨恨道: 「多管闲事。」 楚稚再看不下去了,一边抱着小灵芝翻身下马,一边沉色对谈少爷道: 「你们伤人埋人,干犯国法,怎还敢如此嚣张?」 谈少爷听他这样说,冷哼一声,反问道:「伤人埋人?这位侍郎大人哪只眼睛瞧见是我等做的?」 他说罢,其他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纷纷附和道: 「就是,说话可是要有凭证的。」 「原来还是个侍郎?竟然血口喷人,可笑可笑。」 「朝廷怎么会有这等昏官?呵呵。」 而谈少爷的那三位妻妾,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的,目光只在楚稚和李月娇的脸上乱转。 他们说一句,楚稚的脸色便沉一分,暗悔自己话说得不谨慎了,倒让他们找到了漏洞。 他看向了身边的小灵芝,可是小灵芝早就被这些人吓到了,她和李月娇熟悉些,便往她身后躲,不敢说话,看起来更觉可怜了。 楚稚便知道,自己也不能指望这孩子指认这几个纨绔子弟,便冷笑道: 「依我大昭律,见死不救者亦有罪,你们方才从那边过来,难道就没瞧见有人陷入险境嘛?」 众人嚣张的笑容收了收,谈少爷的脸色仍是阴郁,两手一摊,无所谓道: 「侍郎大人的话,说得好轻巧,我们好友亲朋来踏青,看的自然春色,又为什么要看什么险境?侍郎大人,见死不救者有罪,难道还不许我们没见着吗?」 语气更是挑衅。 众人再次笑了出来,不过这次倒是没有人再多嘴多舌了。 楚稚到底是文士君子,还真没遇见过这等滚刀肉般的人物,一时哑口无言。 一旁的李月娇已经温柔地牵起了小灵芝的手。 小丫头的手冷得厉害,人也抖得厉害。 她干脆将小灵芝拉在身前,怀抱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 而恰此时,云团也拿了带了两个屯民拿着锹,急忙回来了。 李月娇示意他们快去救人,自己则打量着谈少爷,笑说: 「谈少爷,是不是你做的,你见到还是没见到,倒也不是你我在此斗口,便能确定的。这样吧,楚侍郎。」 她转而对楚稚道:「如今世子兼领着安化郡的政务,不如还请侍郎去请了世子来吧,衙门里有探案的好手,镇北军中有追踪的高手,总能 给大家一个交待。」 楚稚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立刻道:「夫人说得是,下官这就去。」 说罢,便要翻身上马。 这次,那些华服公子哥儿们,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谈少爷亦是变了脸色。 此时,他的一个妻妾凑在了他耳边,掩着嘴,低声说了些什么。 谈少爷顿时哈哈狂笑起来,道: 「请来也好,让镇北将军瞧瞧他的李夫人和侍郎大人的私会,自然是好的。」 其他人听见,顿时扑哧笑出声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 李月娇哪儿能想到这位谈少爷会想到这么龌龊的事情,不由呆了一下,看了一眼谈少爷的那个妻妾。 那个妻妾玩味地看着她,挑衅又傲慢。 楚稚更是勃然大怒,白了脸色,甩袖道: 「你们放肆!」 可他这样一说,那些人反而笑的声音更大了,更有人说道: 「待镇北将军生辰的时候,不如我们送他个绿头巾——」 但这次,还没等那人说完,一道青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出现了。.. * 没人瞧见那影子从哪个方向,又是几时来的,只是等大家看清的时候,那影子已经到了那男人身前,正反便是两个巴掌。 打得那人都懵了,将颗门牙带血,一起吐了出来。 而后,那影子又到了谈少爷的身前,同样是正反两个巴掌,只不过这次是打出了血,没有打掉牙。 众人都是一愣,而那影子已经落在了李月娇身边,笑盈盈道: 「夫人这样伶牙俐齿的人,怎么还受人欺负啊?」 竟然是陈三娘,穿着青色的带补丁的破袄,但脸上很干净,不和之前每次看见时的那般,像极了个乞丐。 李月娇笑了出来,拉过她的手看着,关切道: 「真是的,做什么打嘴巴?你手不疼啊?」 陈三娘眉毛一挑,笑道:「我的手指定没有他们的脸疼。」 说着,她很不满地瞥了楚稚一眼,向着他的方向一扬下巴,问道:「侍郎大人是吧?」 楚稚没认出她便是那天的乞妇,但见李月娇的态度,便知道她们相熟,只一点头道:「是。」 「侍郎大人也该知道个体统,何必和群小流氓对口对舌的?倒连累了别人,夫人叫你请了将军来,你自去就好,何必和他们多话?将军光风霁月,夫人光明磊落,难道还能信了这几个小畜生的闲话?」 说罢,很是看不上他地翻了个白眼。 白眼翻得有些大,翻过楚稚之后,连谈少爷那一群人,都被她白眼过去了。 而谈少爷等人,先是被打,再是被她这般不留情面地辱骂,终于从一时的呆愣之后反应过来了,当下便要开口骂人。 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陈三娘便森然瞪了他们一样,晃了晃拳头。 她是个自幼练武的体健高大女子,虽然长得张扬秀美,不似男人那般,但刚才那一下,已经是足够的震慑了。 连谈少爷都吓得噤声了。 而楚稚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个女子如此不留情面地批评,当下脸便红了。 确实,今日若真有什么闲言碎语出去,就是自己的一点私心,害了李月娇。 「这位姑娘说得是,我这就去。」 说罢,又要上马。 陈三娘却再次叫住他:「诶,这位大人,我人都打完了,你还去什么呢?我就是证人,方才我人在那边山上呢,人不是这几个小畜生埋的,让他们滚吧。那边救下卫大夫,才是正事。」 李月娇愣了一下,还要说话时,陈三娘却对她使了个眼色。 李月娇明白了这里面另有缘故,只能点头道:「既然三娘这样说了,那我便信了吧。」 陈三娘一笑,晃着拳头,乜斜着瞧谈少爷等人,道: 「还不快滚?」 其他的华服男女都被陈三娘震住了,哪儿还敢多说话,连被打掉牙的那个人,都捂着自己迅速肿胀起来的脸,讷讷地往后缩。 谈少爷到底还是怕继续挨打的,只能同样捂着脸,对着李月娇冷笑道: 「又是侍郎,又是大夫的,呵呵,夫人可真忙啊。」 言语暧昧且恶心,落在李月娇耳朵里,只让她觉得反胃。 她干脆转过身,不看他,对陈三娘道:「三娘,我不想再听他说话,把他扔到河对岸去!」 「是!」陈三娘立刻挽袖子就过去了。 谈少爷被陈三娘抓着了领子,终于感到怕了,对着李月娇道: 「你敢仗势欺人!」 李月娇冷笑一声: 「上次便是你家的奴才,仗着你这么个无功名无官身的纨绔,想要欺负卫大人。那如今我是一品诰命夫人,势比你大,自然也欺得了你。今日的事情,我光明磊落,自然就敢随你编排。谈少爷的故事可得编得有趣些,一定要传到世子耳朵里,最好还能传到京中的长公主和郡主耳朵里,到时候瞧瞧,长公主、郡主和世子,是不信我这个身为一品诰命的儿媳妇,还是要去寻你和你们谈家的晦气。」 说罢,她指着河对岸,道:「扔过去扔过去,看着晦气。」 陈三娘早就被李月娇的话逗笑了。 这个小夫人,越来越能说会道了,还真对自己的脾气。 陈撒娘想着,手上用力,竟然直接将谈少爷举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步流星地就要往河边去。 谈少爷宛如杀猪一般地高喊:「你敢!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救,救命啊!杀人啦!夫人,是小人错了,是小人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其他的华服男女,早就吓得两股战战,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又哪里敢去「救命」? 李月娇听着他的求饶,全然不为所动。 这等嘴贱心毒的纨绔子弟,甭管她教训与否,都不会收敛的,那她不如先教训了他们。 不然今后若他们真的传了什么难听的话,自己岂不是更吃亏了? 「夫人!」忽得,卫鸿虚弱的声音响起,「夫人息怒,使不得。 免费阅读..com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原来如此 陈三娘举着仍在杀猪叫的谈少爷,在听见卫鸿的话时,脚步略慢了下来,余光看着李月娇。 而李月娇看着被胡荣和云团,一左一右搀扶着的卫鸿,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卫鸿的身上都是泥土,外面的袍子已经被扯烂得无法再穿,露出中衣,只能靠胡荣的斗篷蔽体,发髻散乱,脸上更是很多伤痕,还见了血。 狼狈得令人不忍直视。 李月娇见状,心中只觉更怒了,只当卫鸿是不想自己为了他和谈少爷起冲突,便道: 「卫大夫不必担心,我打他是因为他得罪了我,与你无关。」 陈三娘听见,立刻大踏步继续往河边去,谈少爷的杀猪叫声更大了。 「夫人,」卫鸿却坚持着,在搀扶下蹒跚走过来,边走边解劝道,「夫人,在下方才听得陈娘子已经教训了他,谈少爷也知错了,不如就算了吧。」 他人已经站在李月娇身前,看着她的眼睛,轻轻摇摇头,暗示她千万要放过谈少爷。 小灵芝还躲在李月娇的沈阳,仰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师父。 李月娇见他这样,便知道是事情另有隐情,便不再坚持,只对陈三娘道:「三娘。」 陈三娘停步,回头看她。 「既然卫大夫给他说情,便放了他吧。」李月娇板着脸,如是道。 「是。」陈三娘这才将人放了下来,准确说,是将谈少爷扔在了地上。 谈少爷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的三个妻妾已经跑了过来,口中惊呼着: 「夫君!」 「少爷!」 「郎君!」 李月娇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的谈少爷,冷笑道:「谈少爷,今后做事可要记得,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谈少爷在众妻妾的搀扶下站着,凶狠地看着李月娇,忽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李月娇昂着头站着,一步不动,而陈三娘和楚稚见状,立刻拦在了她的身前,阻挡了谈少爷的来路。 谈少爷停步,恶狠狠地看着李月娇,低声道:「李夫人,齐二妹妹的事情,今天的事情,我定然都要奉还!」 李月娇秀眉轻挑。 齐二妹妹?原来他这个样子,竟然还与齐芷青有关系?倒是意外。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谈少爷丢下狠话,回头招呼着那群只敢躲在后面的狐朋狗友,道:「走了。」 众人忙缩头缩脑地跑了,尤其是那个被陈三娘打掉了牙的人,更是捂着脸,绕了好大一圈离开了。 陈三娘冷眼看着,忽然对着之前那个和谈少爷咬耳朵的女子,高声道: 「春姑娘。」 那女子的脚步一顿,停下来回头看陈三娘。 谈少爷也是一愣,没想到他们认识,狐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 「你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你呢。」那位春姑娘微微蹙眉,面带春意,矫揉造作地说。 「春姑娘可别忘了自己的爹娘是怎么没的,今后说话,还是要给自家祖坟积点儿功德才好。」陈三娘笑盈盈地说。 春姑娘的目光中闪过厉色,旋即又是柔媚一笑:「这位娘子说话真有趣,我记得了。」 说完,翻了个很是漂亮的白眼,扭着腰肢,靠在谈少爷身边,款款离开了。 * 李月娇同样很意外地看着陈三娘:「三娘如何会认识那个女子?」 陈三娘笑了一笑,并不答言,而是看了眼卫鸿,道:「夫人,还是先给卫大夫看看吧。」 李月娇好奇地打量着她,但她既然不 爱说,自己也不好多问,只让胡荣和云团将卫鸿扶在了车上,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痕。 虽然狼狈,但好在都是皮外伤。 她又搭上卫鸿的脉息,边听边问:「卫大夫,身上可还有别的骨伤?腿?脊背?胳膊?都还好吗?」 卫鸿缓缓点头,感激道:「多谢夫人仗义相救,我还好,只是胸口有些疼,想必无碍。」 李月娇听见,立刻便抬手去按他的胸口,道:「难道是肋骨断了?这是大事,如何能说无碍?」 卫鸿见她要动手,立刻往后躲,脸上浮上一抹红晕,道:「夫人,虽然疼得厉害,但肋骨并没有断,在下自己处置便好,不敢劳夫人动手。」 李月娇后知后觉他是避险,叹了一声,嘟囔道:「我有家学渊源,你我算同行,卫大夫怎么还学着讳疾忌医呢?」 她虽然如是说,但既然卫鸿避嫌,她自然不好继续动手,只得扭头看向胡荣:.. 「胡大哥常在军中,也晓得些看跌打的本事吧?不如胡大哥过来瞧瞧卫大夫的伤,可要紧吗?」 胡荣应声过来,李月娇跳下车,背对着车站着,对楚稚道:「楚侍郎,今日将大人卷进了这样的事情,着实是小妇人处事不周到了,还请大人莫怪。」 楚稚连忙颔首施礼,歉然道:「今日的事情,还是楚某请夫人同行在先,才惹出了这等口舌,还要请夫人原宥才是。」 李月娇笑了笑,并没有再说话,而是刻意与楚稚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若之前她的那一点敏感是对的,那如今少和楚稚对话,免得他更生误会才好。 楚稚还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再见她淡淡的疏离之态,心中颇为遗憾并难过,便也不再说话。 陈三娘却没感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而是对李月娇道:「夫人还有事情吩咐吗?若没有,我就先走了?」 李月娇对着她一笑,却很好奇:「三娘这段日子难道一直在山上住着不成?」 陈三娘冲她眨眨眼睛:「居无定所,幕天席地而已,倒也算不上只在山里住着。」 李月娇被她逗笑了,抬手摸了摸她身上的夹袄:「也太单薄了,再冻坏了可怎么办呢?」 「哪儿就这么娇贵了。」陈三娘笑道,而后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夫人这段日子少来屯田处吧,不安全。」 李月娇一怔,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见陈三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北面,忽得明白了她的意思。 难道是那些陈国安插到境内的流兵,竟有许多在屯村,亦或是山中不成? 她点点头:「是,我知道了,三娘也当心,若是缺什么,只管来找我要就好。」 陈三娘哈哈笑了出来:「夫人总是这么实心,我给薛镇办事,当然是缺什么找他要,你往里填补什么?」 说罢,一拱手:「不多说了,夫人,我先走了,夫人也早些回去吧,天冷。」 「好,」李月娇点点头,「方才的事情,多谢三娘相助了。」 陈三娘点头,也不看别人,拔腿便走。 楚稚看着陈三娘的背影,虽则好奇,却没有问李月娇她的来历。 既然是给薛镇办事的人,他还是少问的好。 而这时候,胡荣也给卫鸿看好了,对李月娇道:「夫人,卫大夫胸口的肋骨裂了两根,手指也有伤,好在不重,静养些时日就好了。」 李月娇听说,这才放心地转身上了车。 「这样就好,」她从车上的箱子里寻到了伤药,对卫鸿道,「这是我爹做的伤药,卫大夫瞧瞧,是不是合用?」 卫鸿道了声谢,接过了药,但仍有些避着李月娇 ,和担心她说要给自己上药似的。 李月娇不想卫大夫这般保守,心中觉得好笑,便吩咐云团上车:「云团,车上煮茶剩下的水干净些,你帮着卫大夫,起码擦拭下脸上的泥沙,不然久了,伤口更要坏了的。」 云团忙不迭应声,卫鸿动动唇,似乎是想婉拒,但回头对上了云团的眼睛后,到底还是点点头,低声道: 「多谢姑娘。」 云团冲着他一笑,坐上了车。 只是如此一来,车上的人便太多了,李月娇只能拜托楚稚:「侍郎大人,还请大人领着小灵芝吧。」 「应该的。」楚稚忙应声,将小灵芝再次抱上了马背。 如今周围安全了,小灵芝便没有那么害怕了,还能对着李月娇笑了笑,坐在楚稚马上的时候,也不再紧张了。 李月娇便吩咐了胡荣驾车,往城内去,口中问卫鸿道: 「不过卫大夫莫怪我多事,可为什么谈家人总要寻你的麻烦?」 卫鸿安静地坐着,由云团给他擦拭脸上的伤口,但对李月娇的问题避而不谈道: 「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何必再说?」 车外骑马跟着的楚稚却忽然开口,问道:「卫大夫,不知道卫灵钧公是你的什么人?」 卫鸿意外地歪了下头,看了一眼外面楚稚骑马的身影,只得回答道: 「回侍郎,是家父。」 楚稚了然的模样,叹气道: 「果然如此。令尊所行,实乃大义,唉,这群人竟然如此嚣张,难道薛将军竟不管他们吗?」 卫鸿忙替薛镇澄清: 「侍郎有所不知,将军自然是管的,只是将军救得我十次,也难说救得第十一次,况且如今天这等小事太多了,我如何能总去聒噪将军?横竖出不了人命,忍忍也就罢了。」 李月娇听见这话,又是好奇又不是不赞同地说:「这是什么话?今儿这等还是小事?不过楚侍郎如何会知道卫大夫?」 楚稚讶然: 「夫人原来不知道?将军去年时候先后斩过两个贪墨军粮军饷的兵部侍郎,而那事情之所以能闹出来,据我所知,正是因为卫大夫的父亲拼死将账册给了将军。」 李月娇是知道那个案子的,而那个案子与屯田、六族捐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她看向卫鸿,感慨道: 「原来卫大夫是这等忠义之后,是小妇人失敬了。」 ------------ 第一百七十章 主仆,姐妹 卫鸿亦不想李月娇竟如此正式,忙想避身,奈何坐在车上不能动,只能谦恭道: 「不敢,夫人谬赞了。」 李月娇浅笑一声,建议道:「不过他们总这样报复你,也不是个事儿……不如卫大夫今后再出门采药的时候,去和世子说了,让他派人保护你可好?」 此时,云团已经给卫鸿擦净了脸,又开始默默地给他擦药,手下又轻又柔。 药性刺激得卫鸿有些疼,但他没有躲,而是偷偷看了云团一眼,才摇头道: 「夫人,卫某既然非军医,如何能贪图官家的这种便宜?况且将军之前弹压了他们许多次,他们也只是偶尔这等胡闹一番,不会有事的。」 李月娇着实不明白卫鸿做什么这等忍着。 都已经到了活埋人的这一步了,还叫胡闹;那不胡闹是不是就该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啊? 不过卫鸿又不肯说根底,李月娇总不好逼问,只能低头沉思一番,决定道: 「既然如此,那不如以后卫大夫再要出来采药,就到我的下处来说一声吧。我终归还要在北疆待段日子,那些人不管是看在我的身上,还是看在胡家两个哥哥的身手上,都会收敛些。」 卫鸿依旧想要推辞:「夫人,卫某草芥之人,如何敢让夫人……」 李月娇打断他:「如何不敢?你曾帮过世子,更是于朝廷有功的人,我帮帮你,也是应该的啊。再说了,我也算半个大夫,略通药性,我那六哥哥虽然寡言,但于医道上心气儿甚高,却很欣赏卫大夫,那我自然也要学学了。」 「可是……」卫鸿仍然觉得不妥,可正在给他上药的云团,难得在这种时候开口了,劝道: 「卫大夫就听了我家小姐的吧,小姐拿定了主意,一般人劝不住的。况且你这样……如何让人放心?」 卫鸿听见她说,才再次深深地看了云团一眼,改口道: 「如此,那就这样吧。」 说罢,他才看向李月娇,垂首道:「卫某,就先谢过夫人了。」 李月娇今儿因为楚稚的态度,情绪上颇为敏感,目光在云团和卫鸿之间转了两圈,内心忽得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也不知怎么的,安化郡郊风大天冷,不似春天的春光,在她心中,都明媚了起来。 她笑了出来,扭头将远离楚稚一侧的窗帘半卷起,靠在窗上,看着外面草木皆是新抽芽的北疆春景。 真好啊,真好。 纵然世上有暗流涌动,有阴谋诡计,她的身边,依旧有这种寻常的小事。 真好。 楚稚一直在车边的马背上,边走边听着车内的话,目光落在车身上的时候,在内心勾勒着李月娇说那些话会有的表情。 向来是明媚的吧? 他赞叹:「夫人可真是侠义心肠。」 靠在车中看风景的李月娇听见了,笑了笑,但没有靠回另一侧看他,只是隔着车帘道: 「这算得什么侠义?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夫人太过谦逊了。」楚稚道。 李月娇再次一笑,再未搭腔。 * 李月娇将卫鸿和小灵芝送回医馆后,这才回家了。 楚稚一定要送她,李月娇推辞不过,但一路之上,再没有和他说过话。 直到回家后,大门关上,隔开了楚稚的目光,李月娇才对胡荣道: 「胡大哥受累,把今儿的事情告诉世子吧。」 胡荣拱手道:「是,不过夫人,近日将军军务繁忙,白日里怕是没时间,今夜小的再去吧。」 李月娇点点头 :「也好,那胡大哥先歇着吧。」 说罢,才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待换完了衣服,李月娇坐在窗边的榻上歇息,云团端了茶水过来,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夫人,那个侍郎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奴瞧着怪怪的。」 李月娇接过茶,看向她,一笑问:「你也瞧出来了?我也觉得他很奇怪,我不喜欢,以后,还是避着他些的好。」 她如今只想着和薛镇和离,至于和离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没细想过,只想着回医馆陪陪爹,回机巧阁陪陪外祖母。 所谓再嫁从己,可她如今对未来的姻缘毫无想法,更无法想象楚稚出现在她未来漫长的人生中,因此自然不会喜欢楚稚那颇有些越界的行为。 她甚至才看见他两面而已,她都不知道他到底为何这样对自己。 云团心中了然,嫣然一笑,点头应声: 「好。」 李月娇抿着茶,眼睛却追着云团忙东忙西的身影,不觉笑了出来。 云团刚将李月娇的衣服挂好,听见她笑时,回头看了一眼,见自家小姐看着她笑,不觉默默脸: 「小姐笑什么?难道是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 说着,她还跑到了妆台前,拿出铜镜照了照。 没有东西啊。 她放下镜子,再次看向李月娇的时候,发现她依旧看着自己在笑:「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李月娇这才放下茶杯,笑问:「云团姐姐,说过了我,说说你吧。」 「我?」云团的脸忽得染红,躲避着她的目光,喃喃道,「奴有什么事嘛?」 李月娇笑了,招呼她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 「云团姐姐,你我很小就在一起,我娘没了的时候,我在安阳侯府受委屈的时候,我到了北疆的时候,都是你陪在我身边的,所以姐姐,我内心真的将你当姐姐的,你不必瞒我,你和卫大夫的模样,我都看出来了,你们才是怪怪的呢。」 云团顿住,小女儿的羞涩心思让她很想拒绝,可是对上李月娇那样真诚的目光,她又说不出不是的话,终于还是扭扭捏捏地低头道: 「是……之前小姐回京,我担心病倒了,一直是他照顾我的病,这段日子,郑哥儿在的时候,他更是天天来,来多了,见多了,我就觉得他人不错。这次小姐病倒的那几天,他那样用心,还安慰我,奴就觉得……他是个好人的。到底怎么好,我也说不上来,但他给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温温柔柔的,还会让我保重身体,还给我送药吃呢。」 李月娇被她的话逗笑了,皱眉道: 「这是什么话?卫大人和谁说话不是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的?他当然是个好人了,这能说明什么嘛?」 云团亦是第一次动这种儿女情长,听见李月娇如此说话,顿时张口结舌地看向她,竟然动摇了,不确定又略失落地说: 「是这样子的吗?那……那难道是奴想多了?」 可她……她真的以为他对自己……他和自己…… 「……」李月娇差点儿咬了舌头, 这个姐姐,念头转得也太快了。 「诶,我的傻姐姐,我是问你,他对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是对我,对他那两个小徒弟,对外人,就是只对你的样子?有吗?」 云团想了想,不确定道:「他,送给我一对坠子,一个银丝的镯子,还有一块绣着双雁的手帕,这个算吗?」 「……」李月娇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竟今儿才知道,自己最贴身的人,竟然是个傻子。 「这些还不算啊? 搁别人家男女,都算私相授受了。」她无奈地抱怨道,「这么大的事情,姐姐竟然瞒着我。」 云团忙道:「不是,我没想瞒着小姐,这三次都是他托我做事情的,比如照顾小灵芝和小芝麻之类,我去的时候,都和小姐说过的啊。」 之前无事发生的时候,李月娇出去的次数很多,遇见卫鸿的次数也多,偶尔也的确会有他要出城采药或者巡诊的时候,不方便带徒弟,便来请帮忙的时候。 李月娇性格豁达得很,那时候也没觉得依着自己的身份,卫鸿的登门求助着实不合适,只都应了。 而每次,都是云团自告奋勇地去。 今天李月娇听她这样说,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腿:「原来是这样,好个卫鸿,还真是谋计深远,我竟然让他算计了去。」 云团已久没听明白,眨巴着大眼睛看李月娇,不知道她是真气还是假气。 「那姐姐,他可有妻室?或者婚约?我的人,甭管嫁到什么人家,可不给人做妾。」李月娇见云团这样,着实不好再开玩笑了,只能正色问道。 云团摇摇头:「他之前有过婚约,但因为他爹得罪了六族的事情,那家人便悔婚了,姑娘被远嫁了,而小灵芝和小芝麻都是他收养的孤儿,因为有些天赋才和他学医了,所以他现在的确是一个人。」 李月娇了然,点点头笑道:「如此最好,那云团姐姐,你去告诉他,让他来我这儿提亲吧,三媒六证,可以简,但一样不许少。」 云团却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不,小姐,不是现在。」 「嗯?」李月娇怔了一下,问道:「为什么?姐姐如今也二十岁了,之前姐姐没嫁是因为在京中总没见到好的,如今既然遇见了个喜欢你,你也喜欢的,定下来不好吗?」 云团依旧是摇头。 「不,小姐,我就算同他……也要在小姐的事了了之后。」她真诚地看着李月娇的脸,道,「待小姐和世子和离之后,待小姐查明白那桩事之后,待小姐回京之后。这些之前,我要陪着小姐的。」 「你——」李月娇心中感动,想要劝她,云团却握住她的手,笑说: 「小姐忘了?你说过的,如今小姐身边,只有我了,我自然要陪着小姐,走下去。」 ------------ 第一百七十一章 絮絮叨叨 李月娇听见云团真情实感的话,心下只有感激之余,又有些懊悔之前心情低落时的撒娇之语,倒像是耽误了她的一声。 她往云团的身边挪了挪,靠在她的身上,拍着她的手劝道:「云团姐姐可真是个傻子,现在不定下来,将来我回京城了,你可怎么办呢?他要是欺负人,又有谁给你出头呢?可别……像我似的。」 纵然她与薛镇有误会,但至无可转圜之地,再想起那三年被蹉跎的岁月,心中总觉可惜,总觉不甘,总会因为一件小事,一点琐碎,就生了妄念。 她不希望云团也经历这些。 云团笑了,反手抱着她,笃定道:「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收拾包袱回京城去找小姐。秦姑娘当年能那样强硬,小姐也能弃了满眼荣华,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李月娇难得被云团说得无言以对,想了想只觉得好笑,侧头做了个鬼脸:「瞧瞧,合着我和师姐倒成了榜样了?」 「这是当然,」云团骄傲道,「我从小在李家和小姐一起,那戏本子里说的伉俪情深,矢志不渝,荣华富贵,都见过了,如何还会怕?会不懂?所以小姐放心吧,他若真的对我有意,那在小姐回京之前,再将我嫁给他就是了。」 她说着话,脸上有了少女羞涩的红晕。 李月娇想了片刻,突发奇想道:「可不能让你在这儿嫁人,东西都不好好准备,我想到了,你和我一起回京,然后让他到京城来提亲,他要是真对你有心有意,隔山隔海也会来提亲的,若是这点子路都不肯走,那也不算真心。」 云团被她说得又笑又羞,挣脱开她起身道: 「小姐今天真是疯了。」 说罢,又继续去整理李月娇的衣柜。 李月娇看着云团的背影,笑盈盈的,觉得心中熨帖了很多。 只是她二人刚刚安静下来,门外便传来了翠柳的声音:「小姐,奴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李月娇侧了身,靠在床榻里面,倚着引枕坐着,开口道。 紧接着,便见翠柳端着个碟子推门而入,笑道:「小姐,对面高娘子晾的柿饼,拿来给小姐尝尝。」 「哟,这都开春了,还有柿饼呢?」李月娇坐起身来,笑说,「我瞧瞧。」 翠柳端过来放在炕桌上,李月娇瞧着那带霜的金黄色泽,果然瞧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很爱吃糖、果脯,自然也爱吃柿饼,只是嫁入安阳侯府之后,这等民间吃食着实上不得大雅之堂,因此吃的就少了。 只不过她没立刻吃,而是问翠柳: 「高娘子怎么没进来坐坐?」 「说是学堂里忙着呢,」翠柳道,「她来送柿饼的时候,那位齐四少爷还是从正门出来的,瞧见了奴,还和奴打招呼呢。」 李月娇听说,只觉得古怪:「他怎么总从吴学究私院出来?前面学堂的门,走不下他了不成?」 翠柳笑说:「回小姐,不是走不下,是没法走,方才我问了高娘子才知道……」 她凑过来,低声道:「王爷给那位齐二小姐买了个宅子,竟然就在学堂旁边,每天那位二小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生怕人不知道她……她给王爷做了外室,还有几次当着齐四少爷和些男人不清不楚的,因此四少爷只能避着了。」 李月娇听见这等八卦的大事,觉得下巴都要落地了。 她只以为齐芷青恨苦了自己,原来她也真的很恨齐家啊,竟然做出这样自污的事情辱人。 李月娇想着,轻轻叹了一声,低声嘟囔着: 「何必呢……真是的。」 云团和翠柳对视一眼,亦是同样摇头感 慨。 「你们这段日子出门,也别从那学堂门前过了,」李月娇叮嘱道,「避着些,也不许和人议论,可怜又可恨的事儿而已。」 「是。」翠柳道,「那小姐,这柿饼是现在吃?还是奴收了起来,给小姐当零嘴?」 李月娇捡起个柿饼,嗅了嗅,没有什么问题。 吴学究家虽然可疑,但总不至于公开下毒这样蠢。 之前他家娘子也常来送吃食。 不过李月娇依旧觉得当谨慎,便问翠柳道:「胡家哥哥们瞧过了吗?」 「瞧了,说是没毒的。」翠柳笑道。 李月娇亦笑了,尝了一小口,味道确实不错。 「拿去给童妈妈,她最爱吃这个了,再给我留三个就好,剩下的你们分了吃吧。」她吩咐着,「再把翠翘前段日子做的果脯、酱肉和酱菜,拿些给高娘子,也让他们尝尝京中的野意儿。」 「是。」翠柳依言退了下去。 * 至到次日,大风再起,还卷起了许多沙尘,看着天都灰蒙蒙的。 李月娇瞧着天不好,便在家中闲坐,对着母亲留下的手札,继续些小玩意儿。 忽得那位高娘子登门来了,要见李月娇。 李月娇将手札收起,请了她进来。 高娘子一进来,就先笑眯眯地蹲身施礼,客气道:「哎哟哟,夫人真是客气,民妇不过是做了那么点儿玩意儿,竟然得了夫人那样多的好吃食,可怎么好意思呢?」 李月娇抿嘴一笑,让她在榻边坐了,又让云团道茶,口中道: 「既然是邻居,自然是你敬我,我敬你。娘子不知道,我爱听人说故事,可这条街里邻居虽然不少,但别人也不知道是怯上还是怎的,都不敢上我的门,只有娘子,不但和我对门,还和我投缘,什么都想着我,我自然也要想着娘子才是。」 她这番话一出口,高娘子顿时和受了天大恩典似的,忙不迭地絮絮叨叨起来: 「夫人可真是羞煞民妇了,民妇就是话多,爱说话,我那汉子都讨厌死我说话,也就是夫人还爱听我说话。唉,邻居们也不是不敢上夫人的门儿,夫人和将军伉俪情深的,谁又知道几时将军在夫人处呢?到时候冲撞了,反而不好。我呢,因着和夫人对门,所以知道时知道晌,知道将军这个时候肯定不在,才敢来找夫人说话的。」 李月娇听见她这个话,面色一滞,笑意都淡了,好久才强打起精神来,叹气道: 「高娘子每次来,都来扎我的心,你住在我对门,难道还不知道世子不常上我的门?他军务繁忙,顾不得我才是常事,又何来冲撞呢?」 高娘子尴尬得愣了愣,随后轻咳一声道:「是,如今咱们北疆还不太平呢,将军事多也是有的,但是民妇瞧着好多次将军和夫人一起,看得出来将军心中有夫人的。」 李月娇没接这话,不过笑了一笑,扭头看着窗外,幽幽道:.. 「北面的春天风可真大,还看不见多少绿色,不像在京中的这时候,二月里,柳树,迎春,连桃花都快要开了。」 高娘子觑着李月娇的脸色,眼睛一转,笑说:「可是说呢,北面的春天不但风大,还短呢,总要到四五月的时候还是冬天,但睡一觉起来,夏天都到了。」 「真的吗?那岂不是少了很多踏青赏花的趣味?」李月娇笑说。 高娘子笑道:「东凤山上还是有很多好景致的,还有很大的庙,还有道观呢。夫人倒是可以去瞧瞧。」 李月娇听见这话,啐了一口:「我才不去呢,更晦气。」 高娘子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哟,民妇忘了,昨晚出去打酱油的 时候,就听见人说夫人和——」她指了指城北的方向,「起了冲突,夫人也忒实在,忒不当心了些。」 李月娇再次深深看了她一眼,审视藏在眼底,俏目一翻:「我才不怕他们呢,仗势欺人,讨厌得很。」 嘴上虽然说得硬气,却带了许多怨意和委屈。 高娘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月娇一番,小声道: 「夫人何必和那些小人一般见识?依着民妇看……夫人别怪民妇唐突,那些注定是外人别事,哪儿有夫人自己重要呢?」 李月娇睁着一双杏大的眼睛,眨巴着无辜看她,好奇道: 「高娘子这话是何意?」 高娘子凑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有所不知,那个齐家二小姐,如今被淮王养起来了。」 「……这我当然知道啊。」 「夫人不知道,」高娘子神秘兮兮地笑道,「那位齐二姑娘,如今可是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啧啧,要不是因为那孩子,淮王怎么会还给她置房子地的?」 李月娇听见这话,差点儿咬到了舌头。 齐芷青竟然……有身孕了? 可瞧着人也没变模样啊,她还记得母亲之前有身子的时候,五个月都已经显怀了,但齐芷青可一点儿瞧不出来胖。 再说了,淮王腊月里才到了北疆,至今满打满算不过三个月…… 这孩子,真是淮王的吗? 到底是高娘子故意说错了时间误导她,还是她只是单纯看错了? 她正狐疑的时候,高娘子一脸为她好地语重心长道: 「所以夫人,有许多时候孩子是有用的,男人啊,瞧在孩子的面上,终归也要顾念孩子他娘几分。说句夫人会生气的实话,之前有人赠将军美人的事情……城中也是有传言的,那时候大家还不觉得如何,可如今见了夫人,谁背地不说,夫人可怜呢?」 李月娇怔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高娘子要劝她什么,顿感哭笑不得和隐隐生气交织的情绪。 这位「邻居」真是,太过热心肠了一些呢。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惊险 李月娇挑着眉毛看高娘子,做出个略显害羞,又有些被冒犯了的神情,扭头道: 「高娘子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将我比成什么人了?」 高娘子见状,忙作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笑道:「夫人别生气,民妇也只是见夫人这样,这段日子又瞧见了太多事情,心下感慨,因此一时口快罢了。」 李月娇再是一笑,转嗔为喜:「我和高娘子玩笑呢,你是坦诚待我,我又怎么会怪你?」 她二人又闲谈了一会儿,依旧是高娘子说了很多本地的风闻趣事,李月娇安静地听着,直到傍午的时候,外面的风小了些,高娘子才要起身告辞。 李月娇自然是要客客气气地留她吃饭,但高娘子满口推辞,又得了些翠翘新作的好点心,便喜滋滋地走了。 等她出了门之后,翠柳回来告诉说看着她进了对门,李月娇才略带倦意地靠在了引枕上,打了个呵欠。 云团过来给她捏肩,笑说:「小姐,她可真爱说话,也真会说话。」 李月娇笑了笑,回头问她:「你也听出来不对了?」 云团却还没反应过来呢,古怪道:「小姐觉得哪里不对了?奴却没听出来。」 李月娇一叹,解释道:「王爷是腊月里来的,如今才二月,可齐二小姐,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不奇怪吗?」 云团毕竟是云英未嫁,又不似李月娇自幼因大夫父亲耳濡目染,所以有着聪慧的敏锐,因此神情是钝钝的茫然,心算了片刻才恍然大悟,惊讶道: 「天啊,小姐,难道这孩子不是……不是……王爷的?」 最后三个字,被她说得很轻,和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李月娇也是满面的古怪:「不晓得,只是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王爷又不是个傻子,不该这样的才对。」 「就是就是,」云团顺着她的话道,「奴也觉得,这等事情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李月娇也很赞同,想了想,推开窗子,对着外面高声道: 「胡大哥?」 对面门房里的胡荣立刻出来了,过来站在廊下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胡大哥,昨儿发生的事情,你可告诉过世子了?」 「是。」胡荣忙道,「小的昨晚就去告诉了,世子说他知道了。」 李月娇怔住,反问道:「什么叫他知道了?」 胡荣躬身道:「世子就是说他知道了,便让小人回来了,再没说别的。」 「……」李月娇陷入了沉默之后,挥挥手示意胡荣退下,自己则关上了床,靠着个引枕,又拖过个引枕,垫着下巴想事儿,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薛镇这话是怎么意思? 就算他对六族的人另有安排,但想往日里遇见事情,他总会来和自己说一说,即便自己忙不便来,也该让胡荣传回话来才是。 这意义不明的「知道了」,又让她如何呢? 她又想起了陈三娘的古怪行径,心中未免有些不快。 真是的,竟然瞒着她。 可是瞒着她好像也没什么,毕竟军务事,政务事,他又何必总来告诉自己? 李月娇在心中反复思量着,气又气不足,自我宽解又宽解不清。 她难得发了小脾气,将引枕扔在了一边,道: 「云团,我饿了,瞧瞧饭好了没?」 吃饭,他不告诉自己,自己也不想知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云团瞧见她的模样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见李月娇不快地看着她,忙敛起笑容,装出个严肃的模样,蹲身道:「是,奴这就去。」 李月娇撅着嘴,瞧她出门后,想了想,也被自己逗笑了。 罢了,不说也好,她还少操心呢。 * 高娘子自李月娇处离开回到家后,刚进了卧房,便见齐芷青坐在那儿,一手搭在小腹上,一边在那个小丫鬟的捶腿服侍下,吃着干果。 高娘子急忙蹲身施礼,讨好地说: 「见过娘娘。」 听她如此称呼自己,齐芷青轻哼一声,眉眼间的阴郁戾气缓了很多,将手中剩下的半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了之后,才道: 「怎么了?她如何说?」 「娘娘放心,民妇已经按照娘娘的话,都和她说了,那位李夫人的神情瞧着,果然很感兴趣呢。」 齐芷青嘲弄地一笑,忽然目光锐利起来,一脚踹在那小丫头的心口,将她踹翻在地。 小丫头闷哼一声,但立刻翻身跪伏在地上,额头触底,发着抖说: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废物!」齐芷青骂了一声,才又带着瘆人的笑容,看着高娘子道,「我就知道她会感兴趣,那个贱妇最爱多管闲事了。这段日子你们看好门户,她手下有几个将军……」 想起薛镇的时候,齐芷青的心情又是痛得一沉,声音更狠厉,道:「将军派去的人,可别让他们发现了这里面的玄机。高娘子该明白,王爷成事,便是鸡犬也会跟着升天,但若坏了王爷大事,王爷是龙子凤孙,到底能留条命,至于你们,呵呵。」 她不往下说,只目光如刀地盯着高娘子,显得极是压迫。 高娘子慌忙低下头,讷讷道: 「是,娘娘说得是,民妇一家都是托赖着王爷生活,自然要尽心尽力做事,不负王爷知遇厚恩!」 齐芷青这才嘴角略勾了勾,流露出些许满意的笑意,道:.. 「退下吧,我再坐坐,便回去了。」 「是,娘娘慢坐。」高娘子说着,殷勤地给她倒了杯茶,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只是她一转身,脸上的殷勤之意便散去,转而是嘲弄地无声冷笑,动了动嘴。 ——蠢货。 * 接下来倒着实是风平浪静了一段日子,连李夫人的日子,都过得轻松闲适了很多。 做做小手工,去屯田上看看新农具和水利设施的使用。 而后才发现自己之前设计的新农具,竟然在许多安化郡的本地百姓中,也很受欢迎,以至于她在屯田边开的简陋机巧阁,最近来找的人,竟然非常多。 耕地的百姓虽然仍畏惧着六族的势力,但对于新农具的热衷,以及对将军夫妻的信任,倒支撑了他们的选择。 因此李月娇再去屯田的时候,瞧见机巧阁那棚子外的人,还当又出事了呢。 家中的老匠人和她说了这等情况后,还小心道: 「价钱上小的们确实是揣度着夫人的心思自作主张了,还许了人可以租用,以往在京中的时候,铺子里也是这样的。」 李月娇抿嘴一笑:「你们做得好得很,农事为大,朝廷在意,将军也在意。再说了他们喜欢咱们家做的东西,就算是给咱们机巧阁扬名了,我高兴。」 老匠人和排队的百姓听见,都连声赞李月娇菩萨心肠,是真真儿的「皇天菩萨」。 李月娇向来心大,但回回被人当面捧着的事儿,都会不好意思,忙回到了羊车上,只想快些回家。 岂料羊车拐进巷子里,迎面便冲过来一个血人,扑倒在车前,胡荣躲闪不及,非但被惊到的羊咩咩地直叫,车子而是一打滑,撞在了一侧的墙上。 车内的李月娇和云团猝不及 防的,惊呼一声,都差点儿跌出车来。 「胡大哥怎么了?」 「李夫人救我!」 「夫人回去!」 三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又有其余百姓「杀人啦」的尖叫,与逃窜的脚步声。 一瞬之间,李月娇觉得今儿氛围,竟然比郑小西冲到她的车前,带来了惊天消息的那天,还要可怖。 而还没等李月娇动作,就看见四个黑衣人举刀从那边追过来,和胡荣,以及刚刚冲出来的胡沐缠斗一处。 摔坐在车边的李月娇见状,才意识到胡荣的「回去」是何意,立刻便要往车内躲,但地上的那个血葫芦般的人已经抓住了李月娇垂在车前的左脚踝,嘶哑道: 「夫人救我!」 有那么一刹那,最近经历颇丰的李月娇,甚至怀疑此人和那四个黑衣人是一伙的,只为了声东击西要来刺杀她的。 可是偏偏,她又觉得血人的声音很耳熟,便刻意低头端详了一眼。 这一端详,她还真的认出人来,惊呼道: 「齐四少爷?」 齐赟似乎已经无力地脱手,只有气无力地又说了一次: 「夫人救我!」 救人为大,跟着从医的父亲长大的李月娇,当下顾不得自身危险了,忙跳下车来,要将齐赟扶上车去。 奈何齐赟毕竟是个已过弱冠之年的成年男子,李月娇虽在女子中不算瘦弱之流,但哪儿抬得动人? 便是云团看见着急,也跳下车来帮忙,也抬不动。 而那边,胡家兄弟和四个黑衣人打成一团,看起来竟然不分伯仲,没有占到便宜。 李月娇更急了,忽急中生智,和云团一起,又是推车、又是拖人的,好容易才和齐赟一起,蔽身在了车后。 李月娇将齐赟放躺在地上,给他把脉,听他脉息尚算平稳,便知道他一时死不了,心中略微安定些,才发现原来齐赟右腿上被砍了好长的一段血口子,隐约见骨! 竟然真是来杀他的?李月娇心中觉得不好,忙解下斗篷,将齐赟的伤退裹住,低声道: 「齐四少爷,你千万清醒些,清醒些。」 边说,她还边回头看了眼战况,更觉得慌了。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胡家兄弟屡屡落入陷境。 就在她无所适从的时候,忽然一队人马冲进了小巷中,一道影子,更是将她笼在其中。 而后,只听见薛镇怒喝道: 「不能生擒,就拿尸首!」 ------------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不见了 李月娇乍听见薛镇愤怒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她仰头看去,看见薛镇的侧脸时,她才相信原来是真的。 她看不出他在愤怒,担心,后怕,他落在她眼中的模样依旧是温柔和缓,冷静自持,就像在知道父亲出事了的那天,他出现在自己身边时一样。 只一眼,只一声,便不管多么危险的处境,她慌乱的心就能瞬间平和下来。 念头转来时,李月娇的神色闪过些许茫然,到底是从几时起,薛镇的出现对她而言,意味着安全与可靠? 似乎在很远之前的之前,又似乎是在很久之后的之后。 她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抓住薛镇的衣摆,感觉比抓住他给自己救命兵符那次,更加心乱如麻。 「……世子……」她轻轻唤了一声,吐字那样的轻,如烟似的声音,害怕,但安心却颤抖。 薛镇在她的身边站定。 只是他没有看她,所以错过了李月娇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眷恋的目光,他只是垂下手,握住她的手,没有很用力,但指上的温度更加抚平了李月娇的心绪。 一切的心动都在瞬间,战局之中的黑衣人似乎并没想到镇北军会来得这么快,且战且退之余,互相看了一眼,不再恋战,翻墙便跑。 薛镇不想在这时候离开李月娇,不过他来的时候,便已经预备着他们会跑,所以在临近的街上都安排了人马,且他之前的命令亦很有效,所以黑衣人刚转身要逃,众军士们知道生擒已难,立刻变阵散开,开始痛下杀手。 只是躲在车后的李月娇,仍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他牵了自己手的时候,呆了几息,忽得想起那边正在抓贼呢,她怎么好拉着他的手,耽误他的正事呢? 她忙挣脱开他的手。 薛镇握得不用力,因此很容易就被甩开了。 「世子,正事要紧,抱歉。」她轻声道。 薛镇依旧没有动,眼睛盯着前面的战局,平静地说道:「无妨。」 毕竟只是四个贼子鼠辈,他带来了四十个军士,若是这还能被逃走,那他可就得怀疑这四十岁个人中有内鬼了。 李月娇见他这般淡然,只当那边已经差不多了,因此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向前面。 刚看出去,就见两具黑衣人的尸首,从房顶上被人扔了下来。 甚是血腥的场面令她很是眼晕,忙缩回头,差点儿吐出来。 薛镇留意到她的动作,向前一步,和车子站平,挡住了李月娇的实现。 只不过在他挪步的瞬间,躺在李月娇身前的齐赟呻吟一声,颤抖着抬手,抓住了李月娇的手。 「多谢夫人相救,」齐赟颤巍巍的,似乎虚弱至极,握着她的手,眼中是深深的感激,「让夫人陷入险境,又惊吓了夫人,是在下的错。」 意外的谦和和亲密。 不过李月娇面对个伤员,心中只有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悬壶济世之心,虽然被他握着手觉得不适,但仍柔声道: 「无妨,少爷现在可好些了?」 说话间,轻轻晃动手腕,想要挣脱开齐赟的手。 可她刚一挣扎,齐赟便重重地咳了两声,仿佛气都喘不匀似的。 李月娇见状再是一惊,还当他身上还有别的内伤,也顾不得松手了,而是一手在他胸口的轻轻按压,一边再次给他搭脉,问道: 「四少爷觉得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呼吸时胸口可疼?」 不对啊,听脉象虽然虚弱,但亦不似肺腑受伤的脉象啊。 只不过李月娇的听脉学的是皮毛,因此并不敢信任自己的判断, 心中乱起,更不相信自己,便想着与薛镇说,让他着人快将人送到医馆去。 但没等她开口,一直看着她的齐赟再次咳了两声,引得李月娇的注意。 他依旧抓着李月娇的手,还是那等有气无力地说道:.c 「无妨,夫人,在下只是腿疼得厉害,胸口并不疼。」 李月娇听他这么说,才放心了一二分。 「这就好,」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在没有发烫,而后又担心地看了一眼他的伤腿,「齐少爷的腿伤处已能见骨,这是很危险的,还是要快些找大夫医治。」 她说着,侧头唤薛镇道: 「世子。」 薛镇这才回头看她,一眼先看见了齐赟拉着李月娇的手。 他剑眉微挑,脸上无甚表情。 只想着救人的李月娇道:「齐四少爷如今的腿伤很严重,能不能先将他送到医馆去?或者去找了卫大夫来?」 她实在不知道如今的战况,无论是自己,还是齐赟的挪动会不会再遇危险。 那不如让人去把卫鸿请过来的好。 只不过她这提议一出,连齐赟看向李月娇的目光,都复杂了起来。 「……」薛镇神色复杂地看着只想着救人的李月娇,对自己的两个马弁道,「拿了担架,将齐少爷送到惠春堂去。」 两个马弁立刻应是。 李月娇后知后觉地想起,卫鸿同六族的恩怨,着实不大好让他来看齐家的人,脸色一红,不好意思地对薛镇笑道: 「还是世子细心。」 那边战局已是尾声,剩下的两个黑衣人已经伤痕累累,军士们更是跟着他们翻进了一户院中,听声音便知,很快就能分出个结果了。 因此薛镇不再看那边,而是看向齐赟那只因为李月娇的话,而明显将她握得更紧的手。 那两个马弁一脸非礼勿视的肃穆,将齐赟一头一脚地抬上担架,仿佛没看见齐赟的手似的。 齐赟躺在担架上时,仍是握着李月娇的手,深情脉脉地说了一声: 「今日,多谢夫人了,待在下伤愈,定要来重谢夫人。」 李月娇安抚他道:「齐少爷会无碍痊愈的。」 齐赟这才松开了手,但目光仍在李月娇脸上打转。 那两个一直目光炯炯的马弁,终于忍不住,对视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便要去抬担架。 薛镇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没有在乎齐赟不着痕迹地对着自己挑衅的一眼,而是对那两个马弁道: 「好生将齐少爷送过去,稳稳的。」 两个马弁被自家将军戳穿心思,只得无奈应道:「是。」 说罢,抬着担架离开了。 薛镇的目光这才转到李月娇脸上,看着她只有担心的浑然不觉的神色,向来温润的脸上,闪过丝无奈的苦笑,心中着实生气。 既然他与李月娇缘浅,也愿意她未来有个好归宿。 问题在于,齐赟又算个什么东西?非但是颇有艳名的浪荡,竟然还当众将李月娇作为挑拨他怒气的工具? 他也配?他也敢? 他将李月娇的名声置于何处? 薛镇越想越气,又不好当着李月娇的面表现出来,结果便是犯了病,胃口抽疼得厉害,喉头只觉甜腥,差点儿吐出一口血来。 他立刻扭过头去,不肯当着李月娇的面吐出血来。 偏偏这时候,他带来的校尉竟然跑过来,先跪下请罪道:「将军,小的们办事不力,死了三个,但逃掉了一个。」 李月娇也 没想到会是这样,倒吸一口冷气,侧耳听着。 憋着一口血的薛镇,当下再挂不住脸,冷若冰霜,咬着牙怒问道: 「混蛋!人进了院子,两条街围堵,又能逃到哪里去?」 镇北军甚少出这等大纰漏,薛镇更是极少动真怒,因此那校尉打了个哆嗦,但又不敢辩解,只如实道: 「回将军,小的们本已经将那四个贼子逼进了死路,但那四个人甚是凶恶,拒不肯降,逃进那院子后不但打伤了院主人,更是三个在前拼命抵御,护着第四个人往那院子的前面去,待我们杀了三个贼子后,再到前院并没有见到人,隔街同僚们更没瞧见有人出去,人就是……不见了。」 校尉也知道这事儿着实离谱,因此说到后面,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不见了」三字时,声音轻得都要听不见了。 李月娇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的,站起身来,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寻思着他们进到的是哪家? 薛镇深吸一口气,问道:「是在哪家?」 那校尉忙指了一下吴学究家,道:「那是吴夫子家的后院,伤了的人是吴夫子的娘子,他们家前院是学堂,咱们去的时候学子们还在读书,没瞧见人,也被咱们的人骇住了,不似有诈。」 李月娇不意是这样,又听见高娘子受伤了,心中觉得后怕之余,又觉得事情听着怪怪的。 就算是吴学究家有异样,人又怎么会消失了呢? 她想着,抬头又看了一眼薛镇。 只见薛镇望了一眼吴学究的院子,冷声道:「不见了?不从天上走,不从地上走,那不是只剩地下了吗?」 这是很难想到的吗?正生气的镇北将军,对自己手下的愚钝感到不满意。 那校尉怔了一下,这方恍然大悟道:「是,小的们这就去查!」 而后,转身便走。 薛镇的气略顺了些,这方依旧忍着胃疼,对着李月娇道: 「别怕,没事了,姑娘先回去吧。」 李月娇却有些犹豫了,踌躇着往那边看了一眼,小声问:「世子,如果是挖地道那样大的工程,不会没有动静的,或者我去帮忙找找入口?」 她毕竟略通此类事情。 薛镇为着她的一句话,胃疼的感觉忽得减轻了很多,神色都轻松了不少。 她关心我,她总是愿意帮我。 ------------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不受威胁 薛镇心中一念起,顿觉天地宽,对着李月娇浅浅一笑,摇头道: 「不必,姑娘先回家去吧,我这里许多人,若真是土遁,挖地三尺也是抓得着的。」 李月娇听他这样说,只好与众人返回家中,只是依旧非常担心,索性待大门关上之后,站在了在门口听着。 家里人方才听见了动静,但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干着急,如今看见她平安回来了,童妈妈先念了个佛,抱着她问: 「我的夫人啊,你可有事?可真是吓死老奴了。」 「我没事,」李月娇安抚着童妈妈,依旧站在那儿,耳朵贴着大门听。 童妈妈有心想劝她回去,但知道劝不动她,只好作罢,又看看惊魂未定的云团,低声安慰着。 李月娇如今顾不太得其他,只能听见外面的军士们一边让人将受了伤的高娘子送医,一边在对面搜索着,喧喧闹闹的。 连吴学究都出来了,在那儿好声好气地和薛镇说话,但是吴学究说话嗓子哑,又有些口音,因此他说的话李月娇听不大清楚。 而薛镇同样很客气,语气淡淡的,不过说些「没事」、「自不会冤屈你们」、「终归先救人」之类的话。 李月娇担忧地站了许久,可是显然,那边军士仍然没有找到那人。 她的眉头渐渐蹙紧。 真是奇怪了啊。 * 而门外,薛镇同样意外,扫了一眼做出个卑微状的吴学究,又扫了一眼面露疑色又无能为力的手下军士,笑说: 「总不会是那个人,成了空气飘走吧?」 虽然春风急促,乍暖还寒的时候,但那校尉额上已经渗出了汗,道: 「回将军,前后小的们都翻过了,连那些学子小的们也核对了身份,着实……没找见。」 薛镇又看了吴学究一眼。 吴学究畏畏缩缩的,但目光很是无辜的模样。 薛镇明白,不管那些人怎么做到的,今日他在吴学究的家中,都得不到答案。.. 他又不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但有功名在身的学究抓走。 「既然如此……」想着,薛镇刚要吩咐,忽得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话。 「薛镇!你还我儿命来!我,我和你拼了!」 声音来得那样突然,薛镇刚回头,就见一个妇人从牛车上下来,飞扑过来就要抓他的脸,口中还在骂着: 「我齐家与你究竟有什么仇什么怨?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家?我,我,我不活了,我和你拼了!」 来人正是齐赟的母亲冯氏,素日里很是端庄持重的人,今儿仿佛化身厉鬼了一半,张牙舞爪着就要来打薛镇。 薛镇后退了几步,才没有让冯氏挨着自己。 军士们立刻就要过去阻拦冯氏,而前任齐郡守,如今正在家养气的齐庭,也从车上下了来,沉着脸呵斥那些军士: 「你们若敢动内子,老夫今日就抱着昭律,从安化城的城墙上跳下去!」 军士们哪儿想到这等有威望的人,会用以死相逼的招数,立刻不敢动,只能觑着薛镇的脸色。 薛镇面色如常,只是看看齐家夫妻,又看看陪着他们一道而来的几个或年老、或年少的男人。 都是六族之中,如今当家理事的人。 而在众人最后,坐在马车边上,冷傲看着自己的齐芷青,不惧不怕,但也明白今天的事情,难得善了。 果然,齐庭喝退了军士之后,便怒视薛镇道: 「将军,老朽敬你出身公侯之家,因此屡次三番 对你忍让,但将军未免太将老朽等看轻了,终至犬子重伤,生死未卜,将军是否该给老朽一个交待?」 薛镇倒是安稳,淡然道: 「齐老先生此话差矣,一则齐四少爷虽然腿有伤,但本将已经命人将他送到医馆,想来不会有性命之虞,二则歹徒行凶,本将正在带人拿贼,待找到贼人之后,自然会给齐老先生交待。」 齐庭冷笑一声,反问道:「将军难道不知这些贼子,是什么身份?因何而来吗?」 薛镇剑眉挑起,敛容道:「哦?这么说,齐公知道?」 齐庭哼道:「将军去年时擅离职守,先是招致贼兵围城之祸,再是引致这些贼子潜伏入我大昭之境。如今不但犬子受了牵连,六族之中,谈、杨两家已有贼祸,幸而人无事,就连将军那位表叔,不也是伤重在家吗?难道陛下,不是因此才削了世子的军职,让世子戴罪立功吗?」 薛镇的面色一沉。 他是如何知道的? 而门内,李月娇听见他们的话,心中也是一紧,立刻就想推门出去。 * 只是李月娇推门的手虽快,一旁胡荣阻拦的手更快,已经按住了门闩,低声道: 「夫人,将军自然有应对之法,反而夫人如今出去了,倒叫将军分心。」 李月娇想来也是,只好收回手,焦急地在那儿听着。 而门外,已经有年轻的声音大声嘲笑道: 「虽然是戴罪之身,但仗着自己是侯门之后,一次次地仗势欺人,倒骑在我等寻常百姓脑袋上作威作福。」 紧接着,又有个更苍老的声音道: 「恩鸣莫要放肆,但薛将军,老朽等虽然敬重你守土有功,但如今接二连三发生这样的事情,将军总要给我等乡民一个说法,不然只怕是买卖行市,都开不得了。」 此人话说得虽然温和,却绵里藏针,甚至有威胁之意。 「与这等小人多说什么?」冯夫人还是尖着嗓子,啐道,「我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拼着千刀万剐,也要杀了他给我儿赔命!」 李月娇在院子里听着外面众人对薛镇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只有担忧,却毫无办法。 若是方才抓了那个贼还好,但如今人凭空消失了,他们这等闹,也果真难交待。 想到这儿,李月娇忽得心生怀疑。 怕不是今日的事情,与那日杜昼的事情一样,是六族策划的? 可若是他们策划……李月娇皱着眉头想,又何必在她的门口?又何必四个人来?又何必在她回来的时候,胡荣、胡沐加入战局时,不快些离开,而是依旧留在哪儿呢? 一旦他们没有逃走反而被抓了,岂不就成演砸了? 外面六族的人还在围着薛镇讨要说法,冯氏的话越骂越刻薄,其他的人则是连消带打的,逼着薛镇给他们承诺。 李月娇使不上力,又因不忍而听不下去。 一旁胡荣冷静劝道: 「夫人,此类事情将军见多了,前年的屯田,粮官,他们都如此闹过,但还是被将军化解了。不如夫人先回房静待吧,何必听这些没用的废话?」 李月娇知道他说得没错,只好点头道:「嗯,还劳烦胡大哥听着些动静,莫让世子吃了亏。」 虽然外面的薛镇带着几十个军士在,但她仍是不放心。 胡荣没有笑她,而是郑重点头。 只是李月娇刚要离开的时候,外面的薛镇忽然开口了: 「好了,本将知道你等要什么了?来人。」 「是,将军有何吩咐?」 「去到惠春堂里,将齐四少 爷和张大夫都请到将军府中。」薛镇吩咐着。 外面一阵安静,齐庭愠怒道:「将军这是何意?」 「齐公等方才说得是,那些贼子如今的种种作为,瞧着竟然都是冲着六族去的,薛某既然守土有责,自然要重视此事,所以不如将齐四少爷带入将军府中医治,一则避免再受伤,二则齐四少爷方才直面贼匪,想必能记住些什么,也方便本将查案。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那军士得命,立刻跑去。 「薛镇,你——」冯氏还要再吼,后面齐芷青的声音响起了:「薛将军。」 门内的李月娇的脚步顿住了,回头看着大门。 原来她也在外面? 薛镇没有作声,而齐芷青声音娇滴滴地道:「将军这般,怎么瞧着不像是拿贼,而是将我那四哥,扣下了做人质呢?」 「齐二姑娘,破过案?」薛镇等她说完,方平静地问。 齐芷青顿了一下:「自然没有。」 「既然没有,」薛镇很不客气地说,「那姑娘就不必插言了。」 李月娇眼底虽然仍有愁容,但听见薛镇这话,一时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 她都能想到齐芷青此刻的表情,怕是难看得很。 「还有,既然那些贼子一直冲着列位,那本将会在列位家中安排军士驻守,卫护各位安全,还有城北闹市,本将也会派人多多巡逻,免得再让那些贼人有可乘之机。」 他这番话说完,外面的六族众人已经呆住了。 他们是要找薛镇麻烦的,怎么却将麻烦引到了自己家中? 「将军怎能如此行为?你是在威胁!是在威胁!」终于,齐庭再也端不住架子了,声音的尖刻与他的妻子可谓旗鼓相当。 「威胁?」薛镇的语气中带了笑意,「本将是依着你们的话,在保护你们。本将还要查案,列位是现在回家去等本将的消息?还是本将现在让人请各位回家?」 李月娇浅浅一笑,安心了。 原来薛镇,还真不是个会受威胁的人。 她并没有回屋,而是绕过影壁站着,只能听见外面的嘈杂,但再听不清话语了。 直到外面彻底安静后,她才犹豫着是回屋,还是去打开大门,看看他如何了。 她没有动。 她更想开门,又怕打开门后,他已经离开了。 ------------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战利品 李月娇驻足在门前,看着门闩发愣。 若他走了,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好在,还没等李大姑娘纠结完,便有人叩门了。 「是我。」外面的人道。 是薛镇。 李月娇连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的雀跃,竟然不用别人,自己过去将门打开了。 胡荣和云团对视一眼,退开了。 薛镇的神色还是温温和和,仿佛刚才外面六族的指责威逼,他再次与六族彻底翻脸的行为,从没发生过。 「姑娘受伤了吗?」薛镇问她,扫见她裙摆上沾着的血,知道她一直等在这儿,「方才太忙乱了,才没问你。姑娘又何必等在这儿了?春日天寒透骨,身子要紧。」 李月娇没留意到他的目光,只是笑着摇摇头:「我没事,世子放心吧。」 她说着,歪了一下头看着对面吴学究的家,问道: 「还没抓到那些人吗?高娘子如何了?」 薛镇摇了摇头:「没抓到,那位好娘子并无性命之忧。」 李月娇略松了一口气,奇怪地问道:「人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呢?他家中真的没有什么地道暗口?那可怎么查?」 薛镇安抚着她的情绪:「雁过留声,纵然今日差不多,但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会就此罢手?」 李月娇的眼睛眨了眨,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藏着的意思: 「世子别同我打哑谜,世子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线索?」新 难道和陈三娘正在做的事情有关? 之前瞧见陈三娘的时候,她已经古怪了,而今日薛镇的态度,似乎证明了她的猜想。 薛镇一笑之后,再次摇摇头: 「若我真的有证据,哪儿用等到今日他们动手?只是之前觉察出些古怪,但还是被他们抢了先手。姑娘这段日子尽量少出门,尤其不要再出城。之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 更何况这样的事情,他们还选择了在李月娇住的地方做。 李月娇略一沉吟,点头道:「我明白了,但世子也不要那么担忧,既然是人,自然有来处有去处,今日抓不到,总有一日抓得到的。」 薛镇听见她这么说,笑了,点头道:「借姑娘吉言了。」 正事说了的二人,忽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双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李月娇才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在隔着门说话,未免不好意思起来,笑道: 「世子忙了这么久,我竟忘了请世子进来喝杯茶。」 薛镇不想她会主动如此说话,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无妨,我还有事要忙,不方便进去。」 「哦,」李月娇点点头,回头唤来云团吩咐道,「给世子倒杯茶水来。」 云团早就准备好了,听见李月娇吩咐了,立刻端了杯热茶过来,递给了薛镇。 薛镇依旧是没进门,接过来一饮而尽道: 「多谢。」 李月娇瞧着他喝茶的样子,笑着,并没有说话。 云团接过茶杯后便退开了。 薛镇又看了一眼李月娇,才道:「那我先走了。」 李月娇却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开口道:「世子且慢。」 薛镇停步看她。 「世子可知道,这段日子,那些人,山野堂的人,陈国的人,都没来找过我。」李月娇问他。 薛镇点点头:「我知道,若他们来寻姑娘,姑娘会告诉我的。」 「他们许是对你我起疑了。」她看着薛镇的眼睛,淡然说,「我们这样,虽然不像夫妻,但也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 。」 不像夫妻四个字,立刻集中了薛镇的心,以至于他又不高兴,耳朵又红了起来。 他莫名其妙就想到了方才齐赟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胃口又开始抽痛了。 不过今儿是怎么了?他总能从李月娇口中,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李月娇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吴学究家紧闭的院门。 「那世子觉得,今日的事情,会是他们的苦肉计吗?」 「不好说,但眼下,我觉得未必是。」薛镇道,「六族的本家根基都在安化郡,所以里通外国的事情他们不会做。」 「那为何还不好说?」李月娇问他。 薛镇脸上带了讥讽的笑意:「但如果今日的事情是为了让王爷有借口对付我,那他们太可能这么做了。只是……」 「只是齐家到底还算是疼儿子的,不大可能冒着齐四少爷的生命危险,做这等事情,对吗?」李月娇接过他的话,如是道。 薛镇点点头,心情略微好了些。 果然,自己想的没错。 李月娇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提议道: 「世子今日既然事忙,便明儿吧,带我去看看表叔,他伤了这么多日子,连六族的人都知道,我却至今没去看一眼,不像话。」 薛镇迟疑了片刻,问她:「有必要吗?」 李月娇笑说: 「有的啊,他们在我家对面做这样的事情,可见是做给我看的,更是做给世子看的。我不聪明,想不通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但想来,去看看「流兵贼匪」之祸的第一个受害者,该能瞧出些什么吧。」 薛镇再次笑了,点点头: 「好,那明日午后,我来借你。」 「嗯。」李月娇笑盈盈地点头,两个酒窝里盛着春日半下午时的阳光。 以至于在门关上后很久,薛镇都停步在门前,一动不动。 就是在方才那一瞬,薛镇忽然,又想食言了。 * 直到薛镇离开之后,李月娇才松了一口气,跺了跺冻得略有些麻木的脚,低头时才看见自己衣上的血迹。 她回想起方才薛镇看她裙子的目光,微微一笑,和云团一起回到屋中,换了衣服,又喝了热茶,坐了一会儿,才觉得身子暖和了过来。 云团这才敢问她:「小姐,今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奴觉得怪怕人的。那个贼子……」她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忽然进了咱们这儿?」 李月娇听她如此说,郑重点头肯定: 「很有可能,我是不信他们在我的门前搞事情,却不是针对我的,可为什么呢?怪怪的。」 云团压根儿没听见后半句话,只听见了可能二字,便兀自慌张了起来,哆哆嗦嗦地道: 「小姐还管什么信不信呢?吓死人了,一次两次的。」 她环视了一圈屋子,建议道:「要不小姐,咱们别住在这儿了吧。」 李月娇被她逗乐了:「不住在这儿,那住到哪里去?」 「安化城这么大,找间房子还不容易吗?」云团道。 「难道我换了个住处,他们该找麻烦的,就不找我了不成?」李月娇笑说,「那你倒不如说,让我回京城算了,那才是最安全的。」 云团立刻喜上眉梢,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对啊,小姐不如回京去嘛,他们家的事情,这里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达官显贵的事情,朝廷的事情,小姐既然决定要与他和离了,那管他是不是有结果呢,何苦将自己搭上?」 李月娇微顿,笑着想要避开这个话,便 道:「怎么又说起这个来了?我之前就说过……」 「奴知道,小姐是不甘心。」云团少见地打断了李月娇的话,着急道,「可小姐的不甘心,到底是真相,还是世子?」 李月娇猛地住了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她以为藏起来的心思,压下去的心思,忽然间被最亲密的人突然戳穿,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谎言竟然那样不牢靠。 云团见她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说中了,过来半跪在她的身前,柔声安慰着: 「小姐很小的时候就心悦世子,奴知道;那三年里小姐纵然难过,依旧很心悦世子,奴也知道;小姐觉得你和世子之间都怪有心人的挑拨,才会有今天,奴更知道。可是小姐,父兄之仇的大事,被人挑拨两句他就不能不信你,那将来再有别的事情,再有人挑拨两句,他又会怎么样? 「小姐要留下来,用了那样多的借口,真相,太太,自己的不甘心。小姐连自己的心都不敢承认,又怎么敢相信别人的心?他为了人的两句挑拨,就能用自己的婚事做筏子,又怎么知道他现在的好,不是为了利用小姐呢?」 李月娇呆坐在那儿,云团的话像是把她给自己的心垒的壁垒,一点点地揭落,逼着她看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看清之后,只剩心乱如麻。 原来,世人说的旁观者清,是真的。 她心悦薛镇,不管过了多久,失望了多久,愤怒了多久,更不管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什么,她就是喜欢那个人。 没有曾经,只有一直。 「云团。」 过了很久,李月娇哽咽着叹了口气,唤了她一声。 「奴在,小姐。」云团回她一声。 「你说得对。」她轻轻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流下来。 云团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心疼得很。 李月娇微微仰着脸,克制着眼泪,看着不远处的博古架。 正因为在父母和睦婚姻的浸染之下长大,她才更要证明薛镇是错的。 战争并不仅仅是在她与那些蝇营狗苟的幕后之人之间,也在她和薛镇之间。 她喜欢薛镇。 所以和离书才是她的战利品,是她证明自己没有因为心悦一个人,便放弃了尊严的唯一方式。 「所以,云团,你不必劝我了,我不会回去的。」 ------------ 第一百七十六章 爱演 次日午后,薛镇如约定那般,亲自来接李月娇了。 他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长袍,没有披斗篷,也没有戴冠,而是以一根玉簪压发,整个人都显出不同以往的闲散之态。 因此李月娇出门瞧见他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 当真正面对了自己的内心,再看见薛镇的时候,她才真正轻松了起来,连欣赏他的眉眼,都不会让李月娇感到隐隐不安了。 原来,这才是放下了。 李月娇浅浅一笑。 薛镇等李月娇出来的时候,是侧身站着,穿着皮靴子的脚在地上拨弄个小石子儿,横横竖竖的,好像在写字,因此没有看见她看他的模样。 而等他看向李月娇的时候,李月娇正好将目光移开了,对童妈妈道: 「妈妈,今晚我想吃你做的炸春卷了。」 童妈妈笑道:「是,夫人放心,等夫人回来了,保管吃热乎的。」 她的称呼让薛镇的目光中多了些欣喜。 说来李月娇身边的人,只有云团坚持称呼她「小姐」。 李月娇这方再次看向薛镇,目光坦然安静,笑道:「世子,我这边已经好了,咱们走吧。」 薛镇迟疑了一下,打量了李月娇一番,方才点头道:「嗯,好。我今日没有骑马,可以和姑娘一起乘车吗?」 他本以为李月娇会赞同,岂料她的脚步顿住,摇头道: 「车内太小了,不方便的。」 薛镇怔住,心内多了一丝苦涩,但还是退而求其次道:「既然如此,那我来驾车吧,胡荣今日就不必跟着去了。」 李月娇不意他会这样选择,再次顿了一下,犹疑道:「世子,这样似乎更不方便吧?」 这次,薛镇很坚持:「驾车而已,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以前刚到军中时我也做过马弁,驾车也是好手的。」 李月娇无奈,只能迈步边走边道:「那就有劳世子了。」 薛镇跟在李月娇身边走出大门时,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 杜昼如今养伤的地方,亦是薛镇安排的,在城东与城北的交界处的一进小院子,离薛镇的将军府只隔着两条街,瞧着比李月娇如今住的地方旧些,但更加阔大。 杜昼本是在床上养伤,忽然听见丫鬟来传「将军和夫人来瞧杜老爷了」,他立刻便要挣扎着起身,口中虚弱地说道: 「快请进来!」 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薛镇和李月娇已经一前一后进了门,薛镇开口道: 「表叔不必起来,躺着吧,今日可好些了?」 一旁的丫鬟急忙过来扶着杜昼,杜昼却不肯躺下,而是示意丫鬟帮他做好,捂着伤处,勉强笑着问道:.. 「你们夫妻怎么今儿一起来了?此处春风大,天儿也未转暖。」 李月娇还没开口,薛镇抬手指了一下她,无喜无悲地说道: 「是她知道表叔有伤,一直说要来看看表叔。我寻思着表叔伤重,不许她来,如今表叔好转了许多,她还要来,便来看看吧。」 李月娇眉毛轻挑,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面色转冷淡,只是对杜昼笑道: 「早就该来看看表叔了,表叔如今可大好了?我瞧着脸色还不好呢。」 这倒是句实话,杜昼如今消瘦得厉害,面色惨白,看着着实虚弱,果然是生死之间走过一场的人。 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她想。 杜昼含笑道:「无妨,多亏了仲敬,我才能平安无事。」 李月娇柔柔地一笑,刚要说话的时候,薛镇第二次拦了她的话头: 「表叔,我去吩咐人几句话。」 李月娇再次闭了嘴,乜斜着眼睛看薛镇,脸上似笑非笑的,连酒窝都带了些愠怒。 杜昼叹了口气,要劝他,但薛镇已经头也不回地扭头,就出门去了。 他到嘴边的劝阻之语咽下,只能转而安抚李月娇道: 「侄媳妇莫怪他,他就是这个性子……唉,我还当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已经放下了呢。」 李月娇淡然一笑,做到床边的椅子上,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对杜昼道: 「表叔不必劝媳妇了,之前世子救我爹,不过是为了不受牵累而已,媳妇都明白的。世子的心病,表叔知道,媳妇知道,又怎可能放下?」 杜昼看着她,忽然咳了两声,看起来仿佛伤口很疼的样子。 李月娇慌忙站起身来,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放下,紧张地看着那脸生的丫鬟扶着杜昼,给他顺着气,口中道: 「表叔可还好?哎,竟然是媳妇不好,明明是来看表叔的,反而让表叔操心了。」 杜昼咳了半天,摆摆手道:「这如何能怪媳妇?仲敬的性子……罢了,不说那些了,媳妇的心意我领了,快坐吧。」 李月娇这方依言坐下,又问那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倒是脸生。」 「是,奴叫蓝奴,是世子安排来服侍杜老爷的。」蓝奴笑回道,手下的活总不停。 李月娇点点头:「瞧着是个干练爽利的孩子,表叔如今吃什么药?敷什么药?有方子吗?拿来我瞧瞧。」 蓝奴听说,没有立刻动,而是觑着杜昼的脸色。 杜昼笑道:「去吧,媳妇是医家出身。」 蓝奴忙将从床头的盒子里,取出两张药方子,递给了李月娇。 李月娇细细看着,的确是治伤的好药,而且药性温缓,很合杜昼这种身子一般的文人用。 不过她倒是被这两张写药方子的纸吸引了。 那纸不但比寻常纸张都洁白,纸身上还有珠色光泽闪耀,角落还有一簇梅花印记,印记凸起,色彩分明,煞是好看。 一瞧便是私制的纸张,名贵不菲,纵然她从小因着母亲,知道许多技艺之用,但这等纸张她还是第一次见呢。 用这等纸写药方子,还真是奢侈啊,她心中想,不愧是书香门第,得是多年积累,才能这样的好纸制法。 「果然是很合表叔的药,」李月娇默默将药方记了下来,递了回去,再细细打量着蓝奴,笑道:「不愧是世子安排来的,好生照料表叔,世子不会亏待你的。」 「是,奴谨尊夫人之命。」蓝奴笑眯眯地说着,接过了药方,重新放好。 她长得秀气,嘴角还常含笑容,瞧着就让人觉得喜庆。 李月娇的目光,到底是忍不住,多看了那纸一眼。 杜昼一直含笑瞧着李月娇的神色,见状道:「我只知道侄媳妇通木工,却不知道原来侄媳妇对造纸之术也有涉猎?」 李月娇被他看穿了,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媳妇是随母亲的,倒让表叔见笑了。我瞧那纸工艺非凡,因此才多看了看。」 杜昼抬手让蓝奴将药方子拿给她,自己摩挲着那梅花,轻声道: 「这纸,是拙荆生前所制,如今也只剩下这两张,倒是用在了我的身上,却也算得当了。」 李月娇看着杜昼的脸色,心忽得一疼。 他如今脸上的神色,她太熟悉了。 因为她的父亲李赋在母亲去世之后,每次瞧见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总是这样的,带着追忆、伤怀、悔意的神色。 说来好笑,她之前并不懂父亲为 什么会有悔意,因此还问过他。 那次,父亲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对她道:「我是大夫,明知生产是道鬼门关,却还是……早知道会害死你娘,我只愿那孩子从没来过。」 只是不知道杜昼此刻脸上的悔意,又是想起了什么,才会这样。 一瞬间的共情,让她心软,但心软之后,立刻便是怨恨。 他没了妻子,会这等怀念;可他害死了她的母亲,害死了薛镇的父兄,害死了许多无辜百姓,他们亦是别人的丈夫,父亲,兄弟。 他们又该和谁哭诉怀念呢? 她的脸上闪过痛苦和怨恨纠结的情绪,好在立刻便克制住了,没让正陷入回忆的杜昼发现。 她只是略安静片刻,才问杜昼道:「如今表叔身子这样……冯家手中的那卷《玄工集》,表叔还没有得到吗?」 杜昼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听见此话后脸色再次郁郁下来,无奈道: 「本来已经约了冯家那位管着天工巧的掌柜见面,岂料突然出了这事情,倒是错过了,今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李月娇听说,思索一番之后,自告奋勇道:「表叔,之前媳妇说要帮忙,表叔总不肯麻烦媳妇。可如今到了这等时候,表叔就不要推却了吧,我到底和冯掌柜打过交道的。」 杜昼如今这等情况,终于不再退却,而是喜道:「侄媳妇当真?我并不担心拿不到东西,只怕那些人拿大,委屈了侄媳妇。」 李月娇点头笑道:「无妨,表叔只管……」 这回,依旧是她的话没说完,薛镇便推门而入,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你也太不晓事了,」他冷着脸道,「表叔如今身子不好,你看看也就罢了,怎么还说个没完了?」 一副吃了火药的模样。 李月娇的笑容僵在脸上。 「仲敬。」杜昼不满地说了一句后,又开始咳嗽。 薛镇立刻用责备的目光瞪了她一眼,走到床边,亲自给杜昼顺着背,又吩咐蓝奴端茶来。 李月娇见状,冷哼一声,起身对杜昼礼道:「表叔放心,《玄工集》的事情,都在媳妇身上,表叔先好生休息,媳妇告辞。」 说罢,她起身便走,看也不看薛镇一眼。 呸,还世子呢,不如去当戏子,可真能演。 ------------ 第一百七十七章 闲谈之语 李月娇走出来屋门,站在廊下,环视着眼前阔大的院子,缓缓输出一口对薛镇的怨气。 云团本被安排在一侧厨房里边喝茶,边与厨娘说话,忽隔窗瞧见她出来了,忙放下喝了一半的茶碗,匆匆出来道: 「小姐,现在是要走了吗?」 李月娇扭头白了眼杜昼的房间,对她笑道: 「怕是还要再等一会儿,我在这儿站会儿,想些事,你先去坐着吧。」 「我陪着小姐。」云团笑道。 李月娇一笑,看了厨房一眼,笑道:「去吧,我自己能行。」 「诶。」云团不再坚持,再次回到厨房里去,继续喝茶聊天去了。 倒引得厨娘羡慕,直说云团好运气,哪儿见过这么和气的主家呢? 云团端着茶杯,笑说:「你们不是将军府的人吗?世子御下也很宽和啊。」 那厨娘却笑了:「姑娘有所不知,我只是会点儿厨艺,帮厨讨生活的,有了点小名气,做百家活的而已,哪儿摸得着将军府的大门?不过我的一个邻居是衙门里的衙役,才知道将军要给杜老爷寻厨子,我就来试了试,倒选上了。」 「原来是这样。」云团恍然大悟,「既然如此,婶子的厨艺必然很好。」 「不敢说很好,不过咱们城里的好多富贵人家,我都去帮过厨呢。」厨娘很得意地说着,还赶着给她拿了个很是小巧的豆沙包,「姑娘尝尝我的手艺,我最会做这些了。」 云团明白了这个厨娘是在自荐,从善如流地接过豆包,尝了一口气,竟觉得意外地好吃,那豆馅细腻,入口即化的感觉,皮儿也薄,甜得也适中。 自家小姐嗜甜,必然会喜欢的。 「婶子果然好手艺。」云团赞许地点头,「下次我主家若是想吃面点,我便来请婶子。」 厨娘眉眼中顿时带上喜气,笑道:「姑娘喜欢就好,哎哟,我就说夫人一定是和气人,姑娘才能这样。要是像那个当了王妃娘娘的齐姑娘,哎哟,好大的脾气,她身边那个小丫头,啧啧啧,指不定哪天啊,连命都没了呢。」 云团眉毛轻挑,反问道:「原来婶子还给王爷家帮过厨?」 厨娘自然不知道这些达官显贵的弯弯绕,说这些只为了兜售自己,听见云团感兴趣,忙道: 「是啊,之前过年的时候,王爷家好多宴请,我去帮了几次,不过都是做给王妃娘娘吃的,不管多好的东西,从来都是吃一口就扔了,真是造孽。」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话,有点儿慌,偷眼看了一下云团。 云团只是笑了笑,继续吃豆包,只当没听见她的议论,又问她面点之外,还有没有拿手菜。 厨娘忙继续自荐说着,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什么做得好,哪家哪家的富贵人爱吃她做的什么点心什么汤的。 那边厢,云团和厨娘谈笑风生,这边厢,李月娇仍站在廊边,心中盯着墙角的一处奇石小景发呆,盘算些一些事情。 忽然身后门开了,她以为是薛镇出来了,转头看时才发现是蓝奴捧着个小小的药罐出来。 瞧见李月娇在外面伫足,蓝奴忙停步,蹲身道: 「夫人,云团姐姐在厨房那边,奴去唤她?」 「我晓得的,是我让她去歇着的,」李月娇笑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药罐,问道,「表叔的药竟然是在这屋中熬不成?怪道那屋子里药味那么浓。」 蓝奴笑说:「夫人有所不知,杜老爷说给屋子里添些药香,伤好得也快些。」 李月娇听说,也笑了:「这说法却有趣,不过烟熏火气的,也不怕走了水?」 蓝奴摇摇头:「用的 是世子送的银丝炭,奴也仔细盯着,不会出事的。」 李月娇只觉得这丫头说话软绵绵的,但行事着实干净利落,颇喜欢她: 「真是个好丫头,没事儿了,去忙吧。」 蓝奴应声,只走到了台阶下,抬手招呼那正在洒扫院子的小丫头拿簸箕过来,将药渣细细地都倒在了簸箕里。 李月娇站在台阶之上,靠着廊柱,眼角余光一瞥,恰好看见了那蓝奴倒出去的药渣,眼中闪过一丝差异。 这药渣…… 疑惑刚起,蓝奴已经倒好药渣,又让另一个待命的小丫头将药罐拿走洗了收好。 她回头时,李月娇早就侧身站着,还是盯着院角那奇石小景。 那块奇石该是太湖石,石上有丽草藤蔓缠绕,只是那藤蔓仿佛根还没在地下扎好。 不过她心中,只有方才蓝奴倒的药渣。 蓝奴顺着她的目光瞧见了,笑问: 「夫人在瞧什么?」 李月娇神色如常,指着那处景观道: 「我瞧着那藤蔓长得怪,明明是老藤,却像是没种好的,怎么会活?」 蓝奴抿嘴一笑,点头道: 「夫人原来还懂这些?奴来这儿的时候,那里只有石头,是前些天杜老爷身子好转,出来晒太阳时,觉得只有一块石头太突兀,才让奴从城外山上移了这根藤蔓来。」 李月娇明白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表叔可真是个文雅人。」 蓝奴笑道:「奴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这么根藤攀着石头,怎么好看,不过杜老爷说太太喜欢这样的,所以他便这么做了。」 李月娇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蓝奴站了片刻,见李月娇不再说话了,依旧带着那么个温温柔柔的笑容,再施一礼后,便转身回屋了。 直到她进了屋,李月娇才看向那个洒扫的小丫头的背影,目光闪烁。 她若没看错,那个药渣的颜色着实不大对,为什么瞧着会泛红? 她正思索的时候,薛镇终于出来了,蓝奴跟在他身后,为他开门打帘子。 薛镇对着李月娇的时候,依旧是那么个冷冷淡淡,爱答不理的模样,走到和她并肩的时候,才道: 「走吧。」 李月娇瞧他这样,冷哼一声,不理会他,而是对着厨房那边道: 「云团,要走了。」 云团忙与那厨娘道了别,匆匆出来了。 蓝奴将他们送到门口,看着他们上了车,才回到了屋中。 杜昼依旧靠在床上,脸色更加不苍白些,瞧见她回来了,脸上的温润笑容淡了很多。 他依旧依旧眷恋地摸着那写着药方子的纸,呆了片刻,才问蓝奴道: 「他们走了?」 「是,老爷,奴送了世子与夫人上车。」蓝奴道。 杜昼的笑容里带着冷意,淡淡地问道:「你方才倒药的时候,是和侄媳妇说话吗?她可问了你什么?」 蓝奴满面的无辜,应道道:「没有,夫人都没瞧奴做什么呢,夫人只站在那儿看景儿,说奴移来的藤瞧着古怪。」 哦?这就是没发觉问题吗? 杜昼略微放了心,笑意终于有了点儿真,点头道: 「侄媳妇瞧那些东西,倒着实是有眼力的,将来若是能与她聊聊这些小事,倒也不错。」 呵,聪明在表面的女子,只能娱一时而已。 都不似他的阿巧。 蓝奴仍是一脸无知地在床边站着,嘴边的笑意不变,又恭敬,又卑微。 「傍晚的时候, 你去一趟天工巧告诉冯掌柜,」杜昼忽然开口吩咐她,「就说将军夫人过段日子会去问他要《玄工集》,并非是我借势压人,不过是因为我如今伤了,只好拖了她去,还请他若有气,不要针对夫人才是。」 「是,奴先服侍老爷休息了,便去。」蓝奴应声,显得更乖巧了。 * 李月娇的羊车沿着大街,不缓不急地走着。 李月娇坐在车边,车帘卷着,瞪着薛镇的背影,并没有说话。 薛镇坐在车前,一边赶车,一边不住回头看她,回回撞上李月娇的目光,便迅速移开。 开始李月娇木着脸和看不见似的,但是对视的次数多了,李月娇渐渐忍不住,嘴角挂上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至此,薛镇也忍不住,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到最后,他二人都忍不住,齐齐笑出了声来。 云团本不知道他们怎么了,还有些怕怕的,不知道该怎么劝,可现在见他们这样,顿时翻了个白眼,坐在李月娇的身后,不稀罕搭理他们。 罢了,随意吧,没法劝,也劝不住。 再这么下去,还和离呢?怕是要再成一次婚了。 「姑娘是在生气吗?」薛镇明知故问。 李月娇嗤笑一声:「算不得生气,只是觉得世子可真爱演,演得还不错。」 薛镇扭头又看了她一眼,做出个无辜的表情:「这不是姑娘的目的吗?我是照着姑娘的意思行事,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李月娇被他问得一噎,只得道: 「没有,世子天性聪慧,哪儿能错呢?」 薛镇只当她是在夸自己了,笑纳了她的话后,才道:「不过姑娘何必亲自为他去讨要那本书?要到要不到,姑娘都要惹是非的。」 李月娇笑了一下:「无妨,不过是找个借口和冯掌柜打个交道而已。」 薛镇意外:「为何?」 「说不好,只是世子,」李月娇道,「我觉得若这些都是他背后指使,那他来安化郡的借口,一定不是随意想的,那不如我去试试,指不定有意外之喜呢?」 薛镇听说,回头多看了她一会儿,目光里带着审视。 李月娇见他这样,反而担心起来,忙道:「世子,看路,当心。」 薛镇笑了笑,这方重新看向前路,没有再说什么。新 李月娇瞧他这样,以为是他不赞同自己的想法,便问:「世子是觉得不妥吗?」 许久,薛镇方才摇摇头,感慨道: 「我以前,看错姑娘太多了。」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意 李月娇听见薛镇如此突然的一句感慨,一时竟分不清他是赞是损,索性微微探出身子,侧过头瞧着他的侧脸,好奇问道:「世子这是何意?」 她忽然的凑近,使得薛镇耳朵略微发烫,再是一阵沉默后方才道: 「之前……从小认识姑娘之后,我总觉得姑娘性子慵懒,不爱管也管不得这些俗事。」 李月娇品着他的话,反而觉得奇怪了。 打从陈三娘出现,别人开始算计她那天起,她参和此类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今儿却招出来他这些感慨? 「世子是在夸我吗?」她还是那样探身坐着,如此这样直愣愣地问他。 「……」薛镇没说话,耳朵越来越烫,顾左右而言他地嘱咐,「姑娘坐回去些,这路毕竟不平,当心摔了。」 「哦。」李月娇探出来的身子缩回来,但依旧看着薛镇的背影,等着他的答案。 薛镇知道李月娇在看着自己,但他的确没有说实话。 和李月娇接触的次数越多,接触的时间越长,他便觉得李月娇与他在那三年中描摹的性格,全然不一样。 她如他想的那样爱甜,爱笑,待人热情,但又比他想象中的柔弱、不谙世事更加大胆,热情,聪慧。 她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强势,但她总能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 柔韧,是他唯一能想到形容她性格的词。 他自幼见过的女子并不多,几乎都是贵胄千金,皇室宗亲,其中奇女子不算少,但像李月娇这样的,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李月娇还在看自己,只好道: 「我自然是在称赞姑娘。」 「……那世子夸人,还真不容易听出来。」李月娇觉得薛镇今儿怪怪的,但被人夸了终归是让人开心的,因此她的声音都很是明媚。 薛镇再次看向前路之前,扫见了她撑着笑意的两个酒窝,感染着她这时候的快乐,以至于他但笑意都浓了起来。 只是李月娇没有看见他的神色变化。 他问她:「那姑娘是要现在去天工巧吗?」 李月娇摇摇头:「既然是去求人的,我自然还得准备些东西,况且世子去了才不方便呢,免得落个仗势欺人的口实,过些日子我自己去便是了。倒是另有件事情世子最好去查查。」 「什么?」薛镇问道。 「我今日瞧见了表叔的那个药渣,颜色似乎不大对,依我看和他的药方子比,那药渣竟不像是一副药。」李月娇道。 薛镇眉毛一挑,侧着身子,看着前路确认道: 「姑娘可看清楚了吗?药方是军中大夫开的,卫鸿也见过没问题,药亦是他抓的。」 「我没敢当着蓝奴讨要看药渣,怕她告诉了表叔,再生枝节,」李月娇听说卫鸿也牵扯在此事中,忙解释道,「之前他遇刺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六哥哥刚听见梦童的声音就出事了,我着实不信这两件事情无关,所以可能有些多心。」 她说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想来我今日来和他说话时,的确没觉出异样,虽然脸色苍白,但是个在痊愈的模样。既然是卫大夫抓的药,那不该有事吧?」 薛镇听她说完,一边继续赶着车,一边沉思片刻后,才谨慎道: 「我如今可不敢托大揣测他的心思,但姑娘若是觉得他没有异样,那该是因为他对你没有什么怀疑。不过姑娘现在的话不是多心,而是细心。」 李月娇这回听出来了,薛镇的确是在称赞自己,抿嘴笑说: 「细心还是多心,总要查清楚才能知道,想那个蓝奴是世子安排去的人,该是好查的 吧?」 薛镇微顿,摇摇头道:「她只是将军府中新收的一个茶水丫鬟,她之前的主家老不羞,因此主家娘子气不过就要把她卖到楼子里去,她便跳楼寻死,正好被长奉瞧见便救了,我看着她做事算勤谨,就留下她了。不过她但不大聪明,藏不住事情,更不能做那些事情,还是我另想办法的好。」 原来是新收的丫鬟啊。 李月娇毫不怀疑薛镇的话,转念一想,又觉得他安排个在将军府中没根基的丫鬟去照顾杜昼,是个很聪明的行为。 毕竟杜昼连杀人灭口、自残自伤都做出来了,谁知道他心里的怀疑究竟到了哪一步? 一个没根基的普通丫头,倒是能暂时消解杜昼的疑心。 「原来是这样,长奉哥儿倒是个心善的人。」她笑说,「世子也心善,先是陈娘子,再是蓝奴,救人一命,真好。」 她是真心赞许,薛镇听她这么说,立刻想多了,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是不是会错了意?就和当初陈三娘的事情那般? 虽说陈三娘那次,他是有心纵容陈三娘的……但他什么也没做啊。 偏偏这等时候,他又不好解释,那会不会更显得自己心虚? 他颇为自责,真是的,话那么多做什么?非要细细说他们给蓝奴编的身世干什么? 真是合了李月娇的那句「爱演」。 此时已经是近晚时候,恰好二人的羊车路过了一处饭庄,急于转移李月娇对蓝奴之事注意力的薛镇,看了眼那招牌,开口问李月娇: 「姑娘是现在要回家去吗?」 他的语气里带了些许的希冀之意,李月娇却发觉了他看那饭庄幌子的目光,笑意退却,道: 「嗯,累了,想要回家歇着。」 「……」薛镇明白了她拒绝的意思,苦笑一声,没有说话,只默默驾车,往李月娇家中去。 李月娇忽觉意兴阑珊起来,不再说话,而是往后,挪坐回到了车内。 岂料就在这时候,挂车帘的钩子松了,车帘忽然滑落下来。 飘荡的帘子将李月娇和薛镇,彻底隔了开。 李月娇呆呆地看着半旧的月白色帘子,笑意从脸上彻底退却,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心酸。 天意如此,又能奈何?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月娇一直都在家中,关着门,闷头做着她的小手工。 云团开始还没看出李月娇在做什么,等看了两天后,越看越眼熟,终于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她认出来了,惊讶道: 「小姐,这不是之前小姐做的那个什么掌中珍吗?怎么又做起这个来了?」 李月娇安装着机关,笑说:「我不是要去天工巧求书吗?自然该做点儿准备才是。」 「准备这个?」云团啧声道,「小姐未免太将他们当个事儿了。」 「当然得当回事儿,」李月娇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机关,将掌中珍的盖子合上,将盒子转过去对着墙,口中道,「毕竟我可是将天工巧得罪狠了呢,想要成事,自然就要有诚意。」 云团撇撇嘴:「小姐真是成了那齐二小姐说的那样了。」 李月娇一时没反应过来:「哪儿样?」 「爱管闲事的样子啊,」云团笑道,「以前小姐真的很懒的,自从到了北边,小姐越来越勤快了,手勤快,心也勤快了。」 「勤快不好吗?」李月娇一边调整盒子的摆放位置,一边问。 「好,但也不好。」云团叹道,「小姐要是真心为着自己,多勤快都好,如今为着别人,勤快了就不好了。」 李月娇瞥了 她一眼:「又说这话了。」 话音落时,她忽然将盒盖打开了。 没涂金粉的凤凰再次从盒子里飞腾而出,只是这次凤凰并没有再在盒子之上打转,而是对着面前的墙,发出一声清脆的呼哨声。 而后,一枝一端被削尖的木棍,从凤凰最终射出,猛地打在了墙上,而后弹落在地。 李月娇和云团,都被吓得一激灵。 云团是因为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变成了这样;李月娇则是没想到她竟然想成了。 这东西还真和之前太子说的那样,该是个刺杀用的暗器,或者说这东西可以做成暗器。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胡荣隔着窗急切道: 「夫人?夫人可还好?」 「我很好,胡大哥是听见动静了?」李月娇忙让云团去开了门,笑道。 胡荣只往里看了一眼,确定李月娇和云团确实都没事,忙退后两步道: 「小的听见了哨响,还以为是有贼,夫人没事就好,耽误夫人正事了。」 李月娇笑了:「哪儿有什么正事?不过是做个小玩意儿罢了。胡大哥来得正好,明儿我午后我要去一趟天工巧,胡大哥同我一起吧。」 「是。」胡荣应道,「车子都是现成的。不过如今瞧着明儿可能下雨,夫人是否要推些日子?」 「不,」李月娇笑说,将衣上沾着的木屑掸落,「就明天去,下雨也好,显得真诚。」 「是。」胡荣应声,退了下去/ *新 次日,果然天未亮便开始下雨了。 等到李月娇要出门的时候,不但雨急促细密,风也越来越大了,风裹着雨,即便披着斗篷,都仍觉得冷透了骨头。 这样的天气显然不大适合出门,因此路上的人都少了许多。 是以待李月娇到了天工巧门前,看店的小伙计还在柜台上打瞌睡呢。 等到他发现有人来了,忙揉着眼睛跑出来,口中正要说点儿吉祥话,猛地认出车上下来的人竟然是李月娇时,顿时嘴都张圆了,都忘了往里请人。 李月娇头上戴着斗笠,身侧有云团打伞,站在车边打量着小伙计,笑问: 「怎么?难道贵店今日闭门谢客吗?」 ------------ 第一百七十八章 李月娇的强词夺理 那伙计听见李月娇说话,这方醒过神来,立刻满脸堆笑,弯腰勾背地拱手道: 「原来是将军夫人,小的眼拙,方才没认出来,夫人快往里面请。」 他说着话,还主动从云团手中接伞,殷勤道:「姑娘,伞给小的吧,小的给你们打伞。」 云团避了一下身子,笑道:「这倒不必了,快些进去是正经。」 「是,是。」伙计忙招呼人去牵羊车,又在前面带路,引着李月娇进门。 「夫人今日来,是要做什么东西?」待进了门口,那伙计笑问。 李月娇理着鬓发,道:「我不是来做东西的,我今儿来,是要见你们东家的。」 伙计一怔,立刻面露难色,为难道:「夫人,这可不巧了,我们掌柜的今日不在。」 「哦?」李月娇秀眉轻挑,也不用那伙计让,直接环视店中,径直走到了一侧放着的一张圈椅前。 云团比她更快,已经过去用帕子将那椅子擦了擦。 李月娇端坐在椅子上,笑道:「那就劳烦小哥儿去将你家掌柜的请来吧。」 伙计顿住,作揖为难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些日子杨老爷家因为要嫁女,订了好些东西,因此如今店里忙得厉害,我们家老爷今儿也去了杨老爷家说事,偏今日这等天气,怕是回不来,夫人不如还是改日再来吧。」 李月娇听说,抿嘴一笑: 「今日这等天气,又如何?我个客人不是也来了?难道冯掌柜还能不回家不成?不过这样的天,你懒怠动弹也是有的,那我便在这里等着,终归雨会停,天会晴,冯掌柜也得回家来,不是吗?」 说着,李月娇也不说话,而是将手从袖笼里拿出来,靠在了椅子上。 而云团则乜斜着眼睛看向那个伙计,笑问:「罢了,想必你们也没有什么好茶,小姐,奴去旁边饭馆子寻些茶点来。」 李月娇一扬手:「去吧,我今儿要喝银针,点心的话,这时候该是还有梅子吧?多要些。」 「是。」云团蹲身施礼后,转头就走。 那伙计一见李月娇这等架势,便知道不能善了,偷看了一眼李月娇,又偷看了一眼站在门边虎视眈眈的胡荣,只能道: 「那夫人先等着,小的这就去找杨老爷家看看,能不能将我家掌柜的请回来。」 李月娇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笑容不变,体贴地笑道:「哥儿记得打伞,可莫要淋坏了,倒来讹我这个客人。」 那伙计忙赔笑作揖,连声道:「夫人说笑了,小的现在就去。」 说罢,他便打着伞,匆匆出门去了。 胡荣等他出门去了,过来问李月娇道: 「夫人,要不要小的去跟着他?」 李月娇摇摇头:「不必了,甭管他在不在那个杨老爷处,肯来见我就行。」 「是。」胡荣应声后,再次退到店门边站着。 * 李月娇就这样,喝着茶,吃着点心,坐等了快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冯掌柜顶着他那硕大的肚子,姗姗来迟。 甫一进门,冯掌柜的脸上便带上了假笑,对着李月娇拱手施礼道:「夫人,小人见过夫人,今日事忙,竟让夫人久等,着实是小人的不是。」 李月娇浅淡地笑着起身,颔首回礼道: 「我怎么会怪罪冯掌柜呢?我这是客烦主人,还得请冯掌柜见谅才是。」 冯掌柜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以至于那张大胖脸显得很是狰狞: 「夫人若这般客气,小人就真的无地自容了,还是说正事吧,不知道夫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李月娇笑道:「小事,冯掌柜,我是来替我表叔,向冯掌柜借你手中那卷《玄工集》的。」 冯掌柜听见这个他早就知道的答案,笑得更大声了: 「夫人果然是来强人所难啊。那书册可是我们家的传家之物,恕不外借。」 李月娇啧了一声:「冯掌柜未免太小气了些,那书册是借来看的,等到誊抄好了之后,自然会还给贵府上。我那表叔是个爱书的文人,又不会弄坏书册。」 冯掌柜听见她说得轻巧,眼底闪过不屑的凶光,冷声道: 「夫人这话说得无礼,家传之物,为我冯家祖先寄情其中,护佑后人之用,岂能被人如此轻蔑对待?夫人这般说话,难道是要仗势欺人吗?」 他做出个义正严辞的样子,声音越说越大,到最后竟颇有些威武不能屈的气概。 只可惜今儿这天气,店中没有别的客人,他这一番唱念做打,没有被人瞧见,着实可惜了。 李月娇被他吵得耳朵疼,蹙起眉似笑非笑地揉揉耳朵,道: 「瞧冯掌柜说的,我要是想要仗势欺人,何必自己来?请了世子一同来不就好了?毕竟冯掌柜也知道世子那脾气,一句话说不对,又是围房子又是抓人的,他干得出。」 冯掌柜被她轻描淡写的话说得一噎,半晌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李月娇看他阴晴不定的脸色,笑着再次坐回在椅子上,拿起茶来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问道: 「冯掌柜知道齐四少爷遇刺的事情吧?」 冯掌柜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来,不过连着她上一句话听,这句话怕更是威胁了,便瞪视着她,冷道: 「小人自然知道,如今齐四少爷被抓在将军府中,恐怕是生死难料吧?」 李月娇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笑说:「什么叫抓?还不是因为那些潜伏在城中贼子的错?」 「呵呵,若非将军当时擅离职守,又怎么会让贼匪潜进城来?」冯掌柜嘲讽道。 李月娇叹了口气,摇头道:「冯掌柜这话就说错了,他们要真是那什么陈、郑两国的流兵贼匪,将军在城中,王爷在城中,我也在城中,他们怎么不来刺杀我们?反而总在找你们六族的麻烦?」 冯掌柜被她问得张口结舌,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总不能说他们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在京中造势,做出薛镇与贼人里应外合的假象,彻底将被削了军职,暂时代管镇北军的薛镇,赶出北疆吧? 如果薛镇夫妻受了伤,那这戏还怎么演? 至于淮王,他们自然要保护王爷不能出事,如此才能让淮王掌管镇北军,最终得了天下。 到那时候,才是他们六族的好日子。 谁成想,李月娇竟然会借着这个点,反过来堵他的口。 「呵呵,夫人这么说,倒成了我们的错了?」冯掌柜虽然技艺颇高,但因为长了个雄壮体型,因此向来靠长相就先唬住人了,因此他并非擅长斗嘴之辈,因此说出这句话来,反而就落入李月娇的圈套了。新 李月娇立刻郑重其事地点头,笃定道: 「那是自然,冯掌柜想想,你们六族在北疆那样大的势力,有钱,人口还多,难保那下面的人有不懂事的,平时欺软怕硬,仗势欺人,鱼肉乡里,就前儿,我可还亲眼看见了那个谈少爷活埋人呢。」 她说着话,心有余悸地咋舌叹气。 「唉,虽然卫大夫那样的性子,医者仁心的,只当谈少爷年轻,开了个不妥当的玩笑,但谁知其他人里有没有亡命之徒呢? 「所以啊,世子将齐四公子带回将军府,又安排了人看守六族家中,是大大的好心 呢。冯掌柜是通透明理的人,可得知道感恩啊。」 一番甚是强词夺理的话,愣是被李月娇说得抑扬顿挫,语气转了三转,任谁听见,都仿佛甚有理似的。 冯掌柜哑口无言,甚至被她说得气笑了。 他早该想到,这个小女子最能强词夺理,他就不该自己过来……不,他就不该过来!反而惹了这份闲气。 「呵呵呵,原来将军是这等好心啊。」他最后冷笑道,「那小人是不是还该亲自备礼上门,谢谢薛将军?」 李月娇摇摇头,一副好心劝说的模样:「世子行好事,又不是为了收礼的,不过世子很是在意我那表叔,杜老爷的身体。你们也知道,杜老爷前些日子也出了事,所以只要冯掌柜肯将书借给表叔,便算是谢了世子的恩情了。」 冯掌柜转念一想,终于抓住她话中的漏洞,忙道: 「哦?如果我们六族出事,是因为有下人不修德行,那杜老爷是将军的表叔,又是为了什么?」 李月娇两手一摊,理直气壮道: 「因为他这段日子又没有多见世子,反而是为了求书的事情,求见了冯掌柜很多次啊,那些人自然就有误会了,以为我那出身杜家的表叔竟然与六族是一起的,才会出事。想来冯掌柜若肯早日借书,让表叔他离开安化城,自然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 这一番话说出口,冯掌柜大圆脸立刻气得通红,脸上的肉,差点儿掉到地上去。 他可真是第一次听说如此不讲理的话! 「夫人这话,难道还要将杜老爷受伤的事情,怪在我们身上不成?呵呵,如此,夫人也快些走吧,别让人觉得夫人也要和我冯家沆瀣一气,再坏了夫人的事!」冯掌柜一甩袍袖,怒道。 他那等壮实,忽然发了怒,衬得即便身型高挑的李月娇,都更加小巧了。 胡荣立刻上前一步,紧盯着他。 但李月娇却丝毫不惧,而是看了一眼云团。 云团立刻将个包袱递给了李月娇。 「冯掌柜,」李月娇慢条斯理地解着包袱,问道,「可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 第一百七十九章 惊觉 冯掌柜没料到李月娇会有突然这一问,正吊着的脾气僵住,脸色沉下,哼笑一声道: 「小的如何能知。」 李月娇浅笑着,将包裹解开,露出了里面那个精致的五寸见方的小盒子。 她没有错过冯掌柜眼底的一瞬惊诧。 他竟然认识这个东西。 「之前陈国来给皇后娘娘祝寿的时候,就送过这样的一个东西,名叫掌中珍。」李月娇笑意不变,语气颇有些回忆之感,「那时候我他们还当只有他们会这样的技艺,来耀武扬威的,听着让人心烦。」 冯掌柜脸上的肉颤颤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李月娇,道: 「冯某知道此事,当时还是夫人出手,让那些人知道我大昭亦有高手。」 李月娇抿嘴笑着,手指点在那掌中珍上:「说来当时世子可不大愿意让人知道,这东西是我做的,难为冯掌柜竟然知道。」 冯掌柜顺嘴说了出来,呵呵笑了一声:「将军身边有夫人,就算以前有猜测或者不知道,如今见了夫人修的水车,又怎能猜不出呢?」 「冯掌柜果然也是我辈中人,就是聪明,」李月娇笑纳了冯掌柜的称赞,「今日我又新作了一个掌中珍送给冯掌柜,该是够诚意了吧?」 冯掌柜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语气古怪地反问道:「夫人说,要将这个送给小人?」 李月娇为着他的态度,倒是愣了一下。 没有不屑,没有惊喜,没有惊讶,反而是古怪。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 那么一瞬间,李月娇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更古怪的念头。 难道陈国送来的那个掌中珍,是冯掌柜做的? 这个堪称荒唐的念头,在她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情后,想来竟又不算荒唐了。 是以,李月娇克制住了心底的波澜,只笑盈盈地看着冯掌柜: 「是啊,这东西连当今陛下都称赞过,冯掌柜与我同道中人,也该知道这东西的分量吧。」 冯掌柜的嘴角抽动得更厉害了,可他又如何能否认?因此他心中对李月娇的厌恶更深了。 陈国送上的掌中珍,正是他做的。 那次先生给了他一封信,信上的文字很是娟秀,一看就是女子所书。 信上有字有图,正是掌中珍的制作理念。 冯掌柜并不知道那封信是女子写给谁的,看文字行文不似给情人,不像给亲人,但言辞之间能感到他们之间的确关系匪浅。 但在那封信的结尾,这个女子却对此物可用于刺杀之行,表现出了极大的不屑与反感。 先生将这封信给他,正是让他还原出掌中珍的刺杀之用。 他自然是依言做了,但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却仍是失败了,并由此引发了陈国的一场失败的刺杀,以及异己铲除时的血雨腥风。 那桩事情,彻底坏了陈国夺天下的可能。 后来,先生让他再做一次掌中珍的时候,便是陈国使臣来访之前的事情。 而他,也一直没有想通这玩意儿,到底能怎么用以刺杀。.. 可虽说如此,冯掌柜依然暗中对自己的技艺感到得意,信上写得那样语焉不详,但他还是从字里行间,揣摩出了个大概。 他不知道那个女子是不是还活着,但大概是死了的,毕竟若那女子是活人,先生有的是办法让她为自己所用。 因此,他才是当世第一匠人。 只是这些东西,他能说吗? 他也不能明言当他知道京中有个小女子,竟然也做出了这个东西的时候,自己内心是怎样的愤怒;更不能说当那 个小女子来到安化郡,仗着薛镇吆五喝六,下了自己好大面子的时候,自己的愤然。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厌的女子? 是以,当看见掌中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冯掌柜真是又纠结又膈应,以至于连表情都控制不住,让李月娇看出了端倪。 「咳咳,」冯掌柜咳了两声,做出个惊喜的样子,拱手道,「如此妙物,得夫人相赠,着实是小人之幸。」 说着,为了表达惊喜之意,他还走到了桌前,手摸上了那掌中珍,甚至想要打开。 只是就在这个瞬间,他发觉了那盒子的口是冲着自己的。 冯掌柜要打开盒子的手,顿了一下。 掌中珍可用于刺杀。 他未能复原那刺杀功能。 可如果……李月娇能呢? 但就是在他犹豫的这一瞬,李月娇的手也搭在了盒子上。 「冯掌柜。」她笑看着他,嘴角的笑意柔柔怯怯,可映到冯掌柜脸上,却是无法克制的阴郁。 他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是不是被她看出来了什么? 李月娇却没有再看他,而是好心地将那掌中珍转了个儿,向着墙的方向。 「可要当心啊。」她说着,这才将掌中珍打了开。 木凤盘旋,伴随着一声凤鸣之后,一枝短小的木箭飞出,打在了墙上。 冯掌柜打了个激灵,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支落在地上的木箭。 这东西竟然真的可做刺杀之用。 她竟然真的能做出来! 木凤重新落在了匣中,李月娇将匣子合上,对冯掌柜道:「冯掌柜,很神奇是不是?如此美物,竟然是件暗器,陈国人也有趣,送了一件本该是暗器的东西来,竟然没有做那等恶事,也算是免了一场祸事。」 冯掌柜干笑一声:「原来此物竟然如此凶险,那陈国人此举亦是包藏祸心,着实可恶。不过既然这样,小人倒是不敢收这样东西了。」 李月娇笑道。 「无妨的。」她说着,再次打开了匣子。 这次,木凤再飞,只是凤鸣之后,再无木箭飞出。 「我只放了两支箭,一支是自己试验,一支给冯掌柜看个新鲜。」她笑说,「这样的诚意,总该让冯掌柜息怒,愿意将那卷《玄工集》暂借了吧?」 冯掌柜看着李月娇,脸上变幻莫测的,最终露出了个假笑,拱手道: 「如此,冯某多谢夫人相赠了,夫人稍等,冯某这就将书拿来。」 李月娇脸上绽放出了很是灿烂的笑容,回礼道: 「该是我,应替我那表叔,多谢冯掌柜了。」 * 李月娇从天工巧出来的时候,雨还在下,但已经缓了许多。 羊车之上,李月娇摸着那卷很是有年头的,书页泛黄,多处修补的古册,也没忍住,翻开来看了看。 这卷书在如今传世的《玄工集》中还是留存的,但冯家的这本不但更早,更有很多文字不同,且其上有多处注疏、修订,显然蕴含着冯家历代工匠的心血。 她到底也是个工匠出身,虽然日常懒了些,但瞧见这样的东西总是忍耐不住的,便翻开来,细细地多看了两页。 云团探过头,一看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先眼晕了,对李月娇道:「小姐,别看了吧,这儿太暗了,小姐若喜欢,不如先拿回家看两天才回来,可好?」 李月娇依旧在看着那文字,听闻她的话,笑说:「这是什么话?我是来帮表叔借书,人家借书也是借给表叔,我如何能擅自主张,自己昧下?」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笑容太做 作,云团还真信了她的话。 「小姐越发调皮了。」她笑道,「不过好在事情办成了。」 「是啊,」李月娇合上了书,珍爱地摸索着那残破的书页,「不过之前我还在想,陈国原来也有那样的厉害工匠,却原来……呵,天下的事情还真是总有意外。」 云团没听懂她的话,眨着眼睛看她,问道:「小姐在说什么呢?奴听不懂。」 李月娇扭过头看她:「云团,我要说陈国使臣送来的掌中珍,可能是冯掌柜所做,你信不信?」 云团倒吸了一口气冷气,连在外面驾车的胡荣听见这句话,都「嗯?」了一声,表示惊诧。 李月娇自然不会避着胡荣说这等猜测,只道: 「你没留意他看见掌中珍时候的表情吗?那种讶然,太奇怪了,我也不好形容,但是我一瞧他那神色,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不但见过掌中珍,而且他做过。」 云团着实跟不上李月娇的思路,但她早就习惯在除了薛镇的问题上,坚信自家小姐都是对的,尤其是这等工匠事。 是以她吃惊地捂着嘴,不敢相信道: 「天啊,小姐,这,这怎么是好?要不要去告诉世子?」 「告诉是要告诉的,但告诉了也没用。」李月娇无奈叹气,「世子又回不到去年的时候,找出真相,抓了人不是?」 「是哦,」云团跟着一起犯了难,「太吓人了……奴就一直看着那冯掌柜不像好人,那么胖,看着就骇人。」 正为此事忧心的李月娇,被她的话逗得笑喷了出来:「瞧你这话说的,人胖又怎么了?又没吃咱们家的米,要你管?胖怎么就不是好人了?咱们在京中也见过两个丰腴些的姑娘,性格比有些刻薄之人,好多了。」 车外,胡荣也忍不住笑了,少见地插嘴道: 「云团姑娘就是这样爱说笑,怪道卫大夫都说,和云团姑娘说上两句话,心情都好了。」 胡荣说起卫大夫是无心,车内的云团听见人提起卫鸿,立刻脸红了,迎着李月娇的笑弯了的眼睛,嘴硬着道: 「别人那只是丰腴一些,他那是太胖了,和座山似的,吓人……小姐笑什么嘛,我又没说错。」 李月娇瞧着她急了,忙一边忍笑,一边安慰道:「是是是,我头回见到他时,也挺害怕的……确实胖得离谱了些,不过那样的一双手,却能做细致活,唉,所以才难办啊。」 说话间,外面胡荣道:「夫人,到了。」 ------------ 第一百八十章 气闷 李月娇和云团停止了说话,李月娇理了一下鬓发,将那卷《玄工集》掩在袖中,起身下了车。 门外穿着蓑衣驻守的军士们见是李月娇,立刻行礼,而后退开,放他们进去。 蓝奴正提着个食盒,沿着回廊往正屋去,听见开门的声音后,停步往这面看了看,见李月娇在云团的撑伞下款步进来,脸上忙堆着很是甜腻的笑意,将食盒放在身前,对着她蹲身施礼道: 「夫人,奴见过夫人,好大的雨,夫人怎个今儿来了?」 李月娇亦是笑道:「我是给表叔送东西的,表叔如今在做什么呢?」 说话间,她已经走上了回廊。 蓝奴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拿出帕子,给李月娇沾在袖边的雨水,笑说: 「杜老爷现在看书呢。」 「哦?这么说表叔如今身子好些了?」李月娇听说,如是问道。 蓝奴却又叹了口气,道: 「还是那样,坏也不坏,但好却不见好,怪让人担心的,奴心中很是愧疚难当,总觉得是奴辜负了世子的托付,没有照顾好杜老爷呢。」 李月娇侧头打量着蓝奴那张清淡,又充满了憨厚之感的脸,内心多了一份柔软。 这样好的一个丫头,只因为遇上了一个不修德行的主家,就差点儿被扔进火坑。 所以她才会这么感恩薛镇,又对如今这份差事这么看重吧? 只是这份差事也算不得好,还有些危险,谁知道那位杜老爷,又会想出什么同归于尽的招数来呢? 到时候一旦牵连了这个小丫头,又该怎么办呢? 李月娇本就是个心软,而且特别容易心更软的人,便放缓了语气,笑着安慰她说: 「怪道世子看重你,让你来照料表叔,果然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我听世子说过了你的事情,很好,你能尽力,就很好。」 蓝奴看着李月娇那张颇有些慈爱意味的脸,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幸亏低头早,才没让李月娇发觉。 李月娇今年到底才十九岁,且还没过生日呢,纵然地位超然,纵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在大多数世人眼中,不过还是个没经过世事的小孩子。 而蓝奴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和兄长一起被褐衣人收养,到如今给薛镇做事都已经五年了,而她看着虽然不过豆蔻年华,但实际年纪却比薛镇还要大三岁。 薛镇知道,当年救下蓝家兄妹的人,正是当今皇后;也知道蓝家兄妹是陛下有意留给未来新君的人。 因此他与蓝家兄妹有相同的利益,是以他们的关系是从属,亦是同盟。 自然,陛下的重用给蓝家兄妹树了不少敌,不然他们也不会被明面上排挤到了北境来,做这些琐碎事。 蓝奴虽然不是个爱摆资历的人,行事和她的模样一样,很是低调温和,但乍然见面对这样一个面嫩的小丫头,对着自己摆出如此慈爱的脸,还是险些没忍住。 她一贯是知道这个小夫人的名声的,有点儿泼辣,算得坚韧,常和薛将军起冲突,但似乎又算恩爱。 总得来说,是个有点儿脾气的好人。 所以薛将军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才能让这个小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奈何她不能问,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是以,蓝奴只能含羞带怯地垂头,做出个不安的模样,慌忙道:「夫人谬赞了,奴当不起。」 「我说你当得起,就是当得起。」李月娇笑盈盈地说了一句,人已经来到了正屋门前。这个小夫人,一会儿慈祥,这时候又霸道起来了。 啧,真难猜的小丫头。 蓝奴寻思着, 对着屋内道:「杜老爷,将军夫人了。」 说着话,人已经退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杜昼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没说话,等到这时候,才靠着软枕,发出了有气无力的声音: 「侄媳妇来了?快请进来。」 * 李月娇依旧吩咐云团不必跟着进来,她自己跟着蓝奴进门后,便觉得屋中的药气比上次来的时候,只浓不淡。 比她家的医馆药气都重了。 李月娇没忍住,轻咳了一声,对着杜昼一礼后道:「见过表叔。」 杜昼笑道:「难为这样的天,侄媳妇还想着来看我,蓝奴,还不快让座奉茶。」 蓝奴已经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在了杜昼身前的小桌上,再给李月娇挪了凳子,倒了热茶来,垂手侍立在侧。 李月娇谢了座,坐下后没有提书的事情,而是先开口劝道: 「表叔,不是媳妇多事,只是就算药香金贵,屋子里这样烟熏火燎的,也不好养病啊。」 杜昼摇摇头,道: 「闻着这个味道,我还觉得好一些,不然我只能闻见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儿,没得犯恶心。」 说着话,杜昼还捂住自己受伤的位置,脸上是难以掩盖的痛苦。 李月娇见状,忙让蓝奴去照料,口中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只是这段日子雨多风大,颇为阴冷,表叔受了伤更不好痊愈了,这里到底不适合养伤。」 杜昼缓了好半天,伤口才没疼得那么厉害了,才叹气道:「到了哪儿对春天,不都是这个样子的?也不在地方,不过是我的心病罢了。」 李月娇听说,这才抿嘴一笑,从袖中将那卷书册取出来,对他道: 「我知道表叔的心病,就是这卷《玄工集》,如今可好了,媳妇不负所托,将书册借来了,表叔自可让人抄录了,这样,算是了却表叔心愿了吧?」 这次,杜昼是真的愣住了。 拿到了?竟然这么快? 冯恩茂整日里做出个和李月娇不共戴天的范儿,怎么他把拿捏报仇的机会送到他面前了,他竟然半分办法都没有? 啧,可真是废物。他心中不满地想着。 可想来也是,不过是一卷书罢了,冯胖子再拿捏,又能拿捏几何呢? 李月娇背后毕竟还有薛镇。 只是他虽然这样想,但在李月娇拿出书册的时候,他的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几近疯狂的喜悦。 这是阿巧一直想要看到的一卷书。 不是因为其中有什么重要内容,只因为这卷书是原本,只因为这卷书藏在冯家—— 「其中必然有很多值得一看的注疏」。 亡妻言犹在耳,可是人却已经不见了。 他的阿巧活着的时候,他没有能力借到这本书;后来他有能力了,却已经不想得到这本书了。 该看到的人看不到,这本书,又有什么价值呢? 唯一的价值,就是做个他的借口罢了。 只是当这本书真的出现在面前时,杜昼的内心,到底还是起了波澜。 阿巧,你想要的,我终于拿到了。 这次,李月娇没有再错过杜昼眼中迸发出的光芒,反被吓了一跳。 「表叔?」她唤了一声。 杜昼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多谢侄媳妇,没想到侄媳妇竟然真的将这卷书借到了,不知道冯掌柜那边,可有为难侄媳妇?」 李月娇笑着摇摇头:「没有,表叔放心吧,媳妇在这儿和冯家打过几回交道了,彼此都有数,冯掌柜不过是嫌弃媳妇 的手艺压过了他而已,没别的仇恨。」 杜昼听见这话,顿时笑了出来,因为牵动了伤口,所以疼得咳了一声,还好蓝奴就在旁边,急忙扶着他,给他顺气。 「你们匠人之中,这难道还不算仇恨?」他缓过这口气后,笑问她。 李月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骄傲地说:「本来是算的,但冯掌柜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匠人,只要侄媳妇证明了我的手艺的确比他高,他自然就只能服气了啊。」 说着,她还叹了口气,似是在回忆她和冯掌柜之间,那场并不存在的技艺比拼似的,由衷道: 「我也没想到,冯掌柜看着凶,还鱼肉乡里,但是在技艺上,他是个君子呢。」 「……」 饶杜昼是个老谋深算的性格,依旧被李月娇这句厚脸皮的话,噎得险些气血倒流。 这是什么道理? 冯恩茂那个蠢材到底做了什么啊? 果然还是个不看重用的废物!这等你死我活之时,他当个什么君子啊? 这么一想,杜昼又狠狠地咳了两声,差点儿把伤口真的咳崩裂开来。 「表叔,表叔,」李月娇满面纯真地看着他,「表叔没事吧?今日怎么瞧着比之前还不好?要不……媳妇去请了大夫来吧。」 「不必……」杜昼强撑着摆摆手,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只是得到了这卷书,太高兴罢了。又听说侄媳妇没有吃亏,心中安慰。」 心中安慰?真是心中安慰,还能这样? 李月娇忽然觉得,杜昼的戏,不如薛镇的好。 薛镇的戏,才是演于无形,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呢。 心里虽然这样想,李月娇面上只有晚辈对长辈的恭敬笑意: 「能帮表叔将事情办好,是媳妇的荣耀,表叔也知道媳妇和世子之间……若不是表叔每每开导世子,劝世子那些话,媳妇今日的处境,还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呢。」 「……」杜昼忽然觉得,胸口更闷了一些。 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恰恰就是薛镇和李月娇走得这般近。 他得不到的,被人硬生生夺走的东西,其他人凭什么拥有? 只是他布局了这么多年,一切只差最后收网的时候了,他却忽然因为最近种种,开始拿不准薛镇是否还看重父兄之仇;李月娇对薛镇的怀疑,究竟到了哪一步。 如果有错,他错在了哪一步? 他想着,看向了李月娇送来的那卷《玄工集》,忽然开口道: 「我的妻子……」 ------------ 第一百八十一章 讨厌的深情 李月娇一直注视着杜昼的表情,本见他在这一瞬流露出伤怀之色时,她还奇怪呢,紧接着就听见他提起了亡妻,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她以为他在琢磨怎么骗自己,可是怎么就提起亡妻了? 就听见杜昼轻声缓缓道: 「若是看见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她比我大三岁,虽然亦是书香门第嫡女出身,却很喜欢那些技艺之道,小到茶艺绣艺,大到园艺建造,她非但样样喜欢,还样样都会一些。」 李月娇不想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婶,竟与自己的母亲同有一好,意外的同时,倒有了些性质。 她本就是个爱听人说话的人。 「不过她家里人很不喜欢她,尤其是她的祖母,讨厌她到不愿意见她。」 「这是为何?」李月娇古怪道,「虽然是书香门第,但女儿家多会些这等事物,难道不是好事吗?」 杜昼一笑。 「本来是的,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许多笔墨纸砚,诗词歌赋?」他幽幽道,「她母家虽然名声仍在,但这等乱世中难事生产,她族中男子,或投身不着,或早早死于战乱,至她的时候家门早已败落,男丁也只剩她两个在外的哥哥,再有就是几大箱笼的书和一处祖宅,若非杜家念在世交之情扶持,他们家怕是连那点书和祖宅,都留不下了。」 说起这段遥远故事的时候,杜昼的目光一直看着那卷《玄工集》。 李月娇安静地听着,她看不见他的眼神,瞧不明他的表情,因此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正在编故事骗她,可是他的语气,却让她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样的人家,都是女眷,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她不喜欢依附着别人活,于是就靠自己会的东西赚钱。」杜昼说着,忽然笑了出来,扭头看向李月娇,「不过你这表婶的手艺和侄媳妇不能比,你精于木工,可她是样样通,样样松,全是靠乡下小民中的工匠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将自己知道的一知半解告诉了那些工匠,然后工匠们做出来而已。」 李月娇听到这儿,虽然觉得有趣,抿嘴一笑,但又觉得很佩服那位表婶。 她虽然也算是乱世生人,天下仍未大定,但一直到今天,她都没经历过离乱,也没有真正受过穷苦,还不像母亲那般行过万里路。 把自己放在那位表婶的位置上,她做的一定不会比她好。 「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挣钱过日子,多好。」李月娇笑说,「况且技艺之用,自己没做过,很难说清楚的,表婶不似我生于匠人之家,竟只是看书就能和人说明白,说明表婶是极聪慧,极有天分的。」 杜昼听见她夸奖亡妻,眼中的光闪了闪,眼神不由自主地多了份真正的慈和。 只是这份慈和,转瞬即逝,随后取而代之的,仍然是伪装出来的温雅淡然。 「可正是因此,她的祖母才不喜欢她。」他想起亡妻在娘家时候的遭遇,叹气道。 李月娇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杜昼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因为抛头露面的女子,丢了书香门第的脸。」 「……」 李月娇毕竟是市井之间出生长大,纵然长大后嫁在了侯府之中,孝惠郡主那等平和性子的人,也不拦着她出门,更不拘束她。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八个大字,她虽然听过学过,却没真的经历过。 她从小就抛头露面,街头巷尾乱转,听别人说家长里短的故事,听母亲说天下之大的故事,虽然没有走过天下,但京城与京郊她也是逛遍了的。 因此李大姑娘是着实没想到,那位表婶被她祖母厌弃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都到了举家赊粥,靠人救 济的程度了,却为这无聊的事情厌弃唯一能养家的女孩子,未免太荒唐了些。 「真是的,真不公平。」她嘟囔着,替那个自己从没见过的人不平。 杜昼笑了一下,但情绪再无波澜了: 「但我却很高兴,若非因此,我一个杜家旁枝小子而已,又怎么配与他们家嫡枝女儿为郎君?」 李月娇本就心中唏嘘,闻言忙道:「表叔科举正道出身,表婶又是这样能为事的人,你们才是天作之合,命定的姻缘。」 杜昼显然很喜欢听这话,笑意从眼底蔓延出来,却因为目光触及李月娇,所以又变成了压抑在心中的妒恨。 对,我与阿巧才是天作之合。 而如今,阿巧因为那些人的算计离我而去,你又凭什么与薛镇有命定的姻缘? 只是他的声音,更加温和了:「所以我才说,她若见了媳妇,一定会喜欢你的。尤其是你又精通木工技艺,她一定会问烦媳妇的。」 李月娇抿嘴一笑,但没有再说话,也不好接这话。 杜昼再次低头看着他手中的《玄工集》。 「我也知道,我要编书,并不该将精力耗在这一卷《玄工集》上,但这卷书是她提过的,她想要看的。如今她看不到了,我便想着借了来,午夜梦回时,便算是借我的眼,替她看了这卷书吧。」 李月娇方才在他说故事的时候,便隐约猜到了原因,如今证实了,她心中并没有被证实的了然,反而更加难过了。 杜昼是真的很爱那位表婶吧,她想,只是可怜之人背后的可恨之处,却让她更加齿冷。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只有蓝奴给二人倒茶的流水声,轻,缓,流在两个都另有一番心思的人心中,一个在想着自己是否能骗到她,一个在想着他对着自己表露出来的思妻之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她希望,真的会多一些。 「表叔,」许久,李月娇先开口问了,「莫要再想这些伤心事了吧,表婶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杜昼看向她,面色上有了倦意,点点头: 「嗯,好,我会节哀的。这卷书多谢侄媳妇了,两个月后我让蓝奴送到府上去。我有些累了,侄媳妇先回去吧。」 李月娇忙起身,施礼道:「是,扰了表叔这许久,表叔先歇着吧,媳妇先告辞了。」 杜昼点点头,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离开房间的背影。 他看了很久,面无血色的脸上,无甚表情地看回到手中的那卷《玄工集》上,打开来,细细看看这。 但是阿巧,你是否还会再回到我的梦中? * 蓝奴送了李月娇出房门。 外面的雨小了很多,细细碎碎的,也不急促了,总要仔细辨认了,才能确认是否还在下雨了。 李月娇站了片刻,觉得有些气闷,又觉得自己气闷得毫无道理。 云团已经从厨房那边过来,手里还拿着厨娘给的点心。 「小姐,要不要尝尝这个糖糕?」她笑说。 李月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点心,啧声道: 「这丫头,怎么来这儿讨嘴吃?」 「是那王婶子定要给奴的,」云团笑说,又对蓝奴道,「蓝奴妹妹,你也尝一个吧。」 蓝奴笑道:「夫人,奴上次就对王婶子说了,以后夫人再来,一定要做些好点心。因为将军说过,夫人爱吃这些。」 李月娇顿住,好奇地看着她:「将军和你说过我的喜好?」 不是说蓝奴才是长奉救下,入府不久吗?怎么薛镇还同她说过这些。 蓝奴并不知道 薛镇对李月娇编造的细节,反而照实点头道: 「是,将军和奴说过,夫人爱吃甜的,而王婶子的点心做得还算可口,所以说以后夫人如果来看杜老爷,顺便让人准备些好点心。将军还说,爱听故事,还有侠义心肠,今儿见了夫人听杜老爷说掌故的模样,奴信真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偏偏聪慧如李月娇,竟然为着她的前半句话而失神,所以没觉察出她后半句话的意思。 薛镇为什么会和蓝奴提自己的喜好? 薛镇,又怎么会将自己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还让人特意准备? 是了,他一直将自己的喜好记得很清楚。 尤其是爱甜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也没瞒着自己他知道。 李月娇之前终于稳了的心,忽得又乱了三分。 真是的,他可真是的。 她撇了一下嘴。 这下,是她更气闷了。 不过她不会把对薛镇的闷气发给别人,尤其是无辜的蓝奴,便撑着笑容道: 「既然如此,多谢你有心了,也帮我谢过王婶子。云团。」 云团在这种时候很是明白,立刻拿出了钱袋,抓了一把钱给了蓝奴: 「这是小姐赏你的,都是你的,厨下那边我给了的。」 蓝奴来者不拒,接过钱施礼道:「多谢夫人赏,多谢云团姐姐。」 李月娇没再说什么,只是和云团离开了杜昼的落脚处。 *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李月娇坐在车边,手中拿着吃了一半的糖糕,心中仍在闷气。 一会儿是在想杜昼口中的那位早逝的表婶,一会儿又在想蓝奴口中那个体贴太过的薛镇。 想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了。 「……没意思。」她忽然嘟囔了一句,觉得手里剩下的半块糖糕都不甜了。 云团觉得外面仍是湿冷,怕她冻手,正拿出袖笼来,想让她戴上,忽听见这么一句,怪道: 「小姐说什么呢?怎么了?」 李月娇不耐烦地将那糖糕放回在了食盒中,抱怨道: 「做出个深情的样子给谁看?谁又能看得见?假惺惺的,讨厌得很。」 「啊?」云团更听不懂了,「小姐在说谁?」 ------------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讨厌的深情 李月娇一直注视着杜昼的表情,本见他在这一瞬流露出伤怀之色时,她还奇怪呢,紧接着就听见他提起了亡妻,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她以为他在琢磨怎么骗自己,可是怎么就提起亡妻了? 就听见杜昼轻声缓缓道: 「若是看见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她比我大三岁,虽然亦是书香门第嫡女出身,却很喜欢那些技艺之道,小到茶艺绣艺,大到园艺建造,她非但样样喜欢,还样样都会一些。」 李月娇不想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婶,竟与自己的母亲同有一好,意外的同时,倒有了些性质。 她本就是个爱听人说话的人。 「不过她家里人很不喜欢她,尤其是她的祖母,讨厌她到不愿意见她。」 「这是为何?」李月娇古怪道,「虽然是书香门第,但女儿家多会些这等事物,难道不是好事吗?」 杜昼一笑。 「本来是的,乱世之中,哪里容得下许多笔墨纸砚,诗词歌赋?」他幽幽道,「她母家虽然名声仍在,但这等乱世中难事生产,她族中男子,或投身不着,或早早死于战乱,至她的时候家门早已败落,男丁也只剩她两个在外的哥哥,再有就是几大箱笼的书和一处祖宅,若非杜家念在世交之情扶持,他们家怕是连那点书和祖宅,都留不下了。」 说起这段遥远故事的时候,杜昼的目光一直看着那卷《玄工集》。 李月娇安静地听着,她看不见他的眼神,瞧不明他的表情,因此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正在编故事骗她,可是他的语气,却让她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样的人家,都是女眷,总要想办法活下去,她不喜欢依附着别人活,于是就靠自己会的东西赚钱。」杜昼说着,忽然笑了出来,扭头看向李月娇,「不过你这表婶的手艺和侄媳妇不能比,你精于木工,可她是样样通,样样松,全是靠乡下小民中的工匠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将自己知道的一知半解告诉了那些工匠,然后工匠们做出来而已。」 李月娇听到这儿,虽然觉得有趣,抿嘴一笑,但又觉得很佩服那位表婶。 她虽然也算是乱世生人,天下仍未大定,但一直到今天,她都没经历过离乱,也没有真正受过穷苦,还不像母亲那般行过万里路。 把自己放在那位表婶的位置上,她做的一定不会比她好。 「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挣钱过日子,多好。」李月娇笑说,「况且技艺之用,自己没做过,很难说清楚的,表婶不似我生于匠人之家,竟只是看书就能和人说明白,说明表婶是极聪慧,极有天分的。」 杜昼听见她夸奖亡妻,眼中的光闪了闪,眼神不由自主地多了份真正的慈和。 只是这份慈和,转瞬即逝,随后取而代之的,仍然是伪装出来的温雅淡然。 「可正是因此,她的祖母才不喜欢她。」他想起亡妻在娘家时候的遭遇,叹气道。 李月娇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杜昼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因为抛头露面的女子,丢了书香门第的脸。」 「……」 李月娇毕竟是市井之间出生长大,纵然长大后嫁在了侯府之中,孝惠郡主那等平和性子的人,也不拦着她出门,更不拘束她。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八个大字,她虽然听过学过,却没真的经历过。 她从小就抛头露面,街头巷尾乱转,听别人说家长里短的故事,听母亲说天下之大的故事,虽然没有走过天下,但京城与京郊她也是逛遍了的。 因此李大姑娘是着实没想到,那位表婶被她祖母厌弃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都到了举家赊粥,靠人救 济的程度了,却为这无聊的事情厌弃唯一能养家的女孩子,未免太荒唐了些。 「真是的,真不公平。」她嘟囔着,替那个自己从没见过的人不平。 杜昼笑了一下,但情绪再无波澜了: 「但我却很高兴,若非因此,我一个杜家旁枝小子而已,又怎么配与他们家嫡枝女儿为郎君?」 李月娇本就心中唏嘘,闻言忙道:「表叔科举正道出身,表婶又是这样能为事的人,你们才是天作之合,命定的姻缘。」 杜昼显然很喜欢听这话,笑意从眼底蔓延出来,却因为目光触及李月娇,所以又变成了压抑在心中的妒恨。 对,我与阿巧才是天作之合。 而如今,阿巧因为那些人的算计离我而去,你又凭什么与薛镇有命定的姻缘? 只是他的声音,更加温和了:「所以我才说,她若见了媳妇,一定会喜欢你的。尤其是你又精通木工技艺,她一定会问烦媳妇的。」 李月娇抿嘴一笑,但没有再说话,也不好接这话。 杜昼再次低头看着他手中的《玄工集》。 「我也知道,我要编书,并不该将精力耗在这一卷《玄工集》上,但这卷书是她提过的,她想要看的。如今她看不到了,我便想着借了来,午夜梦回时,便算是借我的眼,替她看了这卷书吧。」 李月娇方才在他说故事的时候,便隐约猜到了原因,如今证实了,她心中并没有被证实的了然,反而更加难过了。 杜昼是真的很爱那位表婶吧,她想,只是可怜之人背后的可恨之处,却让她更加齿冷。 房间中安静了片刻,只有蓝奴给二人倒茶的流水声,轻,缓,流在两个都另有一番心思的人心中,一个在想着自己是否能骗到她,一个在想着他对着自己表露出来的思妻之情,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但她希望,真的会多一些。 「表叔,」许久,李月娇先开口问了,「莫要再想这些伤心事了吧,表婶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杜昼看向她,面色上有了倦意,点点头: 「嗯,好,我会节哀的。这卷书多谢侄媳妇了,两个月后我让蓝奴送到府上去。我有些累了,侄媳妇先回去吧。」 李月娇忙起身,施礼道:「是,扰了表叔这许久,表叔先歇着吧,媳妇先告辞了。」 杜昼点点头,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离开房间的背影。 他看了很久,面无血色的脸上,无甚表情地看回到手中的那卷《玄工集》上,打开来,细细看看这。 但是阿巧,你是否还会再回到我的梦中? * 蓝奴送了李月娇出房门。 外面的雨小了很多,细细碎碎的,也不急促了,总要仔细辨认了,才能确认是否还在下雨了。 李月娇站了片刻,觉得有些气闷,又觉得自己气闷得毫无道理。 云团已经从厨房那边过来,手里还拿着厨娘给的点心。 「小姐,要不要尝尝这个糖糕?」她笑说。 李月娇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点心,啧声道: 「这丫头,怎么来这儿讨嘴吃?」 「是那王婶子定要给奴的,」云团笑说,又对蓝奴道,「蓝奴妹妹,你也尝一个吧。」 蓝奴笑道:「夫人,奴上次就对王婶子说了,以后夫人再来,一定要做些好点心。因为将军说过,夫人爱吃这些。」 李月娇顿住,好奇地看着她:「将军和你说过我的喜好?」 不是说蓝奴才是长奉救下,入府不久吗?怎么薛镇还同她说过这些。 蓝奴并不知道 薛镇对李月娇编造的细节,反而照实点头道: 「是,将军和奴说过,夫人爱吃甜的,而王婶子的点心做得还算可口,所以说以后夫人如果来看杜老爷,顺便让人准备些好点心。将军还说,爱听故事,还有侠义心肠,今儿见了夫人听杜老爷说掌故的模样,奴信真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偏偏聪慧如李月娇,竟然为着她的前半句话而失神,所以没觉察出她后半句话的意思。 薛镇为什么会和蓝奴提自己的喜好? 薛镇,又怎么会将自己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还让人特意准备? 是了,他一直将自己的喜好记得很清楚。 尤其是爱甜这件事,他一直知道,也没瞒着自己他知道。 李月娇之前终于稳了的心,忽得又乱了三分。 真是的,他可真是的。 她撇了一下嘴。 这下,是她更气闷了。 不过她不会把对薛镇的闷气发给别人,尤其是无辜的蓝奴,便撑着笑容道: 「既然如此,多谢你有心了,也帮我谢过王婶子。云团。」 云团在这种时候很是明白,立刻拿出了钱袋,抓了一把钱给了蓝奴: 「这是小姐赏你的,都是你的,厨下那边我给了的。」 蓝奴来者不拒,接过钱施礼道:「多谢夫人赏,多谢云团姐姐。」 李月娇没再说什么,只是和云团离开了杜昼的落脚处。 *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李月娇坐在车边,手中拿着吃了一半的糖糕,心中仍在闷气。 一会儿是在想杜昼口中的那位早逝的表婶,一会儿又在想蓝奴口中那个体贴太过的薛镇。 想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了。 「……没意思。」她忽然嘟囔了一句,觉得手里剩下的半块糖糕都不甜了。 云团觉得外面仍是湿冷,怕她冻手,正拿出袖笼来,想让她戴上,忽听见这么一句,怪道: 「小姐说什么呢?怎么了?」 李月娇不耐烦地将那糖糕放回在了食盒中,抱怨道: 「做出个深情的样子给谁看?谁又能看得见?假惺惺的,讨厌得很。」 「啊?」云团更听不懂了,「小姐在说谁?」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反复无常的李月娇 「夫人。」外面男人的声音唤道,听起来有些惊喜。 李月娇略微皱了一下。 怎么是楚稚?倒是巧。 胡荣已经停下了车,李月娇这次没有出去,而是微微将车窗帘挑开,笑问:「原来是楚侍郎,外面有雨,还请恕我不恭了,侍郎这是要去何处?」 语气和缓,依旧是和她以往那般,嘴角带着温柔笑意,但同样带着疏离之感。 楚稚明显感觉到李月娇的疏远,顿了一下之后觉得有些不甘,依旧浅笑道: 「几日未见夫人了,不想这等天气,夫人竟然亲自出门,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李月娇觉得这位楚大人着实有些夹缠不清了。 她今儿心情不好,最不想见的就是儿女情长的事情,因此瞧见这样的人,只觉得心里烦得慌,顿了片刻方才道 「……我今日是来给表叔送东西的,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大人还请留步。」 楚稚见李月娇忽然这样态度,哪里想不到她为何态度如此大变? 他有心想要叫住李月娇解释一二,可没等他开口,偏偏薛镇一身戎装出现在了街角,瞧见他后,亦是颇为意外地道: 「春柳兄?好巧。」 胡荣见是自家将军来了,刚刚催动的羊车又停下,他坐在车边恭敬礼道: 「将军。」 薛镇的出现,让楚稚清醒了许多。 是了,车内的夫人是有丈夫的,自己又何德何能,配来打扰她的安静光阴? 况且自己也与薛镇有故交,又怎么能起这等不文之心,着实不成体统,不像个君子。 只是心中,仍是有不甘愿的。 想着,他收敛了笑容,只对着薛镇勉强一笑,拱手道: 「见过世子。」 态度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一副避讳着和薛镇谈公事,避免和他有交集的模样。 薛镇早就知道楚稚在差事上一丝不苟的性子,也不多做亲热,而是停在稍远的位置道: 「春柳兄从这条路走,是来找本将军有事?」 楚稚迟疑一下,摇摇头:「没有,不过下官走这条路,倒确实与差事有些关系。」 薛镇剑眉微微扬起,他这一身戎装,配上这样的表情,颇有些凌厉之意。 「这样啊,」他淡淡地说,「那本将军就不耽误侍郎大人正事了。」 楚稚颔首再次礼过:「如此,下官先告辞了,待过段日子有了头绪,下官还要登门拜访世子。」 薛镇「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楚稚不好再在这儿待着,只能隔着车帘对李月娇道: 「夫人,楚某先告辞了。」 安静了些许后,车内才传出了李月娇颇为郁郁的声音:「楚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 当薛镇的声音传进车内的那个瞬间,李月娇今日的心情,便到了糟糕的顶点,连带着外面的那位楚大人,在她看就更不顺眼了,是以她才会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待到楚稚走了,李月娇本很想让胡荣立刻驾车离开,但薛镇已经到了车边,将车窗帘掀开来,看着李月娇,露出了个和和气气的笑容: 「小姐今日来此,是送书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一笑,倒让李月娇不好意思继续撂脸子了。 再说了,她现在撂脸子,他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似的。 是以她勉强拉扯了一下嘴角,意兴阑珊地对薛镇道:「见过世子,是,我是来给人送书的,已经送到了,他很高兴。」 她想着不能对薛镇发脾气,可是她并不会做戏,此时也不想做戏,因此薛镇立刻就觉察出了她的异样,笑容微敛,关切道: 「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方才受了气?」 李月娇听他关心自己,倒更加焦躁起来,难得发了小脾气,皱眉抢白道: 「我怎么了,与世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受气与否,又与世子有什么关系?要你管我。」 薛镇忽然被她说了一顿,人都怔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李月娇,一双好看含情的桃花眼底,难得多了一些委屈。新 他只是关心她而已,她怎么就生气了? 他有心想解释些什么,又怕惹得李月娇更生气了,在心中斟酌了半天,也没敢说出一个字来。 李月娇一时心快嘴快发了脾气,再见薛镇的神色这样,郁闷与烦躁之余,又升起了些许愧疚,甚至想要向他道歉。 可转念一想,这点愧疚之情再次让李月娇不快起来,干脆一转头,对胡荣道: 「胡大哥,走吧。」 胡荣哪儿知道他们之间怎么了?但既然不是他该劝的事儿,他便不说话,只对薛镇一拱手,赶着羊车往家去了。 连车内的云团,都难得不敢说话了,只在李月娇旁边坐着,轻轻给她捶腿。 薛镇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车旁边走。 好在胡荣还记得薛镇是世子,是镇北将军,所以车驾得颇为慢。 就这样,一车一马,在安化郡春夜的微雨里,安静地,缓缓地走着。 倒也不是很安静,马蹄声,羊蹄声,车轮声,还有细细的雨声。 「李姑娘,」最后,到底还是薛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我今日接了京中飞鸽,令师姐和令兄已经安全回到京城了,你家中也很好,你可以不必忧心了。」 师姐和六哥哥已经到京城了?李月娇闷闷的心果然为了这个消息,稍微高兴了一些。 「……多谢世子了,也请世子帮我谢过闻将军。」她打起精神来,开口道 薛镇分辨着她语气中的情绪,知道她这次心情是真的好了一些,便笑了一下。 那也许,她并非在和自己生气吧。 「李姑娘。」他又唤了一声。 李月娇有心不理他,可是再一想人刚刚告诉了自己一个消息,自己这样岂非矫情?便应了一声道: 「嗯?」 没有说很多。 「今日姑娘在天工巧的时候,可有吃亏?我的人虽然在,但那时候并不方便上前。」薛镇道。 李月娇还记得之前薛镇就吩咐过,要把六族的买卖也看起来的事情,浅笑一下,道: 「没有得,冯掌柜也不是个傻子,如何真能让我吃亏,书册借得还算顺利,世子有心了。」 薛镇听她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只当她心情转好了,连笑意都畅快了一些,道: 「如此最好,表叔……很高兴吧?」 李月娇回忆着当时种种。 高兴吗?他的样子不大像是高兴,更像是一直在缅怀。 她忽然掀开了车帘,看着细雨中的薛镇,想问他些什么,却后知后觉他在淋雨。 但年轻的将军穿着甲胄,牵着马,昂首挺胸地慢步向前走着,看不出半点儿不适或者狼狈。 李月娇忽然有些自责。 她很少会如此忽略别人狼狈的处境。 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想起了他带她回京的那个雨夜,他就是骑着这匹马,跑进了雨夜之中,被蒋督使伤了,从此左臂便算废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肩上,后 悔之前忙了问他的肩伤如何了,以至于如今这般模样,她也不好再问了。 「世子。」 「嗯?」薛镇看向她。 「伞。」李月娇将车边放着的油纸伞拿过来,自窗子递了出去。 薛镇愣了一下,忽得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伸手接过了伞。 可是他一笑,李月娇立刻又后悔了起来,可是伞已经递了出去,她难道还要回来?只好负气摔下车帘,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车外,薛镇笑说:「多谢姑娘了,我以为姑娘是生了我的气,原来不是。」 不是就好,他想。 我就是在生你的气,她想。 但转念再想,李月娇觉得还是气自己更多些。 「李姑娘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薛镇一手撑伞,一手牵马,问她。 李月娇又不想和他说话了,但到底正事要紧,是以她只得再次掀开了车窗帘,问道: 「世子可记得表婶吗?」 薛镇意外她会问这个,怪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我自然是记得的。」 李月娇答道:「是因为我将那卷书给了他后,他和我说了很久表婶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是表婶生前想要的。」 薛镇略沉默了一下,问道:「他和你说了表婶什么事情?」 李月娇将杜昼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薛镇听罢,只觉得更加意外了。 「他……竟然和你说了这么多?确实难得,」他摇头叹道,「表婶辞世后这许多年,他都没有和我再提过。」 「啊,竟然是这样吗?」李月娇着实意外了,「难道连表婶忌时、生辰的日子,他也不提?」 薛镇摇摇头:「不提。不过他倒的确对表婶一往情深,你听了那些事情也该知道,表婶亦算得上一代奇女子了,她初嫁过来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夫人知道我很喜欢侍弄花草吧?表婶见了,还教给过我一些她种花的心得,亦送过我两盆极好的兰花……只是可惜,天不假年。」 李月娇听见,跟着叹了一阵,又问道:「世子,表婶究竟是因为什么病去世的?」 薛镇没立刻回答,而是对上了她的目光,半晌才摇头道: 「她并非病亡。」 「啊?」李月娇吃了一惊,打从她嫁到侯府起,就一直听说是病故啊。 薛镇叹了口气,缓缓道: 「表婶是中毒而亡,死的时候,亦是一尸两命。」 李月娇听闻,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会这么巧?!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只言片语 「夫人。」外面男人的声音唤道,听起来有些惊喜。 李月娇略微皱了一下。 怎么是楚稚?倒是巧。 胡荣已经停下了车,李月娇这次没有出去,而是微微将车窗帘挑开,笑问:「原来是楚侍郎,外面有雨,还请恕我不恭了,侍郎这是要去何处?」. 语气和缓,依旧是和她以往那般,嘴角带着温柔笑意,但同样带着疏离之感。 楚稚明显感觉到李月娇的疏远,顿了一下之后觉得有些不甘,依旧浅笑道: 「几日未见夫人了,不想这等天气,夫人竟然亲自出门,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李月娇觉得这位楚大人着实有些夹缠不清了。 她今儿心情不好,最不想见的就是儿女情长的事情,因此瞧见这样的人,只觉得心里烦得慌,顿了片刻方才道 「……我今日是来给表叔送东西的,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大人还请留步。」 楚稚见李月娇忽然这样态度,哪里想不到她为何态度如此大变? 他有心想要叫住李月娇解释一二,可没等他开口,偏偏薛镇一身戎装出现在了街角,瞧见他后,亦是颇为意外地道: 「春柳兄?好巧。」 胡荣见是自家将军来了,刚刚催动的羊车又停下,他坐在车边恭敬礼道: 「将军。」 薛镇的出现,让楚稚清醒了许多。 是了,车内的夫人是有丈夫的,自己又何德何能,配来打扰她的安静光阴? 况且自己也与薛镇有故交,又怎么能起这等不文之心,着实不成体统,不像个君子。 只是心中,仍是有不甘愿的。 想着,他收敛了笑容,只对着薛镇勉强一笑,拱手道: 「见过世子。」 态度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一副避讳着和薛镇谈公事,避免和他有交集的模样。 薛镇早就知道楚稚在差事上一丝不苟的性子,也不多做亲热,而是停在稍远的位置道: 「春柳兄从这条路走,是来找本将军有事?」 楚稚迟疑一下,摇摇头:「没有,不过下官走这条路,倒确实与差事有些关系。」 薛镇剑眉微微扬起,他这一身戎装,配上这样的表情,颇有些凌厉之意。 「这样啊,」他淡淡地说,「那本将军就不耽误侍郎大人正事了。」 楚稚颔首再次礼过:「如此,下官先告辞了,待过段日子有了头绪,下官还要登门拜访世子。」 薛镇「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楚稚不好再在这儿待着,只能隔着车帘对李月娇道: 「夫人,楚某先告辞了。」 安静了些许后,车内才传出了李月娇颇为郁郁的声音:「楚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 当薛镇的声音传进车内的那个瞬间,李月娇今日的心情,便到了糟糕的顶点,连带着外面的那位楚大人,在她看就更不顺眼了,是以她才会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待到楚稚走了,李月娇本很想让胡荣立刻驾车离开,但薛镇已经到了车边,将车窗帘掀开来,看着李月娇,露出了个和和气气的笑容: 「小姐今日来此,是送书的?」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一笑,倒让李月娇不好意思继续撂脸子了。 再说了,她现在撂脸子,他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似的。 是以她勉强拉扯了一下嘴角,意兴阑珊地对薛镇道:「见过世子,是,我是来给人送书的,已经送到了,他很高兴。」 她想着不能对薛镇发脾气,可是她并不会做戏,此时也不想做戏,因此薛镇立刻就觉察出了她的异样,笑容微敛,关切道: 「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方才受了气?」 李月娇听他关心自己,倒更加焦躁起来,难得发了小脾气,皱眉抢白道: 「我怎么了,与世子又有什么关系?我受气与否,又与世子有什么关系?要你管我。」 薛镇忽然被她说了一顿,人都怔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李月娇,一双好看含情的桃花眼底,难得多了一些委屈。 他只是关心她而已,她怎么就生气了? 他有心想解释些什么,又怕惹得李月娇更生气了,在心中斟酌了半天,也没敢说出一个字来。 李月娇一时心快嘴快发了脾气,再见薛镇的神色这样,郁闷与烦躁之余,又升起了些许愧疚,甚至想要向他道歉。 可转念一想,这点愧疚之情再次让李月娇不快起来,干脆一转头,对胡荣道: 「胡大哥,走吧。」 胡荣哪儿知道他们之间怎么了?但既然不是他该劝的事儿,他便不说话,只对薛镇一拱手,赶着羊车往家去了。 连车内的云团,都难得不敢说话了,只在李月娇旁边坐着,轻轻给她捶腿。 薛镇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车旁边走。 好在胡荣还记得薛镇是世子,是镇北将军,所以车驾得颇为慢。 就这样,一车一马,在安化郡春夜的微雨里,安静地,缓缓地走着。 倒也不是很安静,马蹄声,羊蹄声,车轮声,还有细细的雨声。 「李姑娘,」最后,到底还是薛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我今日接了京中飞鸽,令师姐和令兄已经安全回到京城了,你家中也很好,你可以不必忧心了。」 师姐和六哥哥已经到京城了?李月娇闷闷的心果然为了这个消息,稍微高兴了一些。 「……多谢世子了,也请世子帮我谢过闻将军。」她打起精神来,开口道 薛镇分辨着她语气中的情绪,知道她这次心情是真的好了一些,便笑了一下。 那也许,她并非在和自己生气吧。 「李姑娘。」他又唤了一声。 李月娇有心不理他,可是再一想人刚刚告诉了自己一个消息,自己这样岂非矫情?便应了一声道: 「嗯?」 没有说很多。 「今日姑娘在天工巧的时候,可有吃亏?我的人虽然在,但那时候并不方便上前。」薛镇道。 李月娇还记得之前薛镇就吩咐过,要把六族的买卖也看起来的事情,浅笑一下,道: 「没有得,冯掌柜也不是个傻子,如何真能让我吃亏,书册借得还算顺利,世子有心了。」 薛镇听她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只当她心情转好了,连笑意都畅快了一些,道: 「如此最好,表叔……很高兴吧?」 李月娇回忆着当时种种。 高兴吗?他的样子不大像是高兴,更像是一直在缅怀。 她忽然掀开了车帘,看着细雨中的薛镇,想问他些什么,却后知后觉他在淋雨。 但年轻的将军穿着甲胄,牵着马,昂首挺胸地慢步向前走着,看不出半点儿不适或者狼狈。 李月娇忽然有些自责。 她很少会如此忽略别人狼狈的处境。 不知道怎么的,她又想起了他带她回京的那个雨夜,他就是骑着这匹马,跑进了雨夜之中,被蒋督使伤了,从此左臂便算废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左肩上,后悔之前 忙了问他的肩伤如何了,以至于如今这般模样,她也不好再问了。 「世子。」 「嗯?」薛镇看向她。 「伞。」李月娇将车边放着的油纸伞拿过来,自窗子递了出去。 薛镇愣了一下,忽得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伸手接过了伞。 可是他一笑,李月娇立刻又后悔了起来,可是伞已经递了出去,她难道还要回来?只好负气摔下车帘,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 车外,薛镇笑说:「多谢姑娘了,我以为姑娘是生了我的气,原来不是。」 不是就好,他想。 我就是在生你的气,她想。 但转念再想,李月娇觉得还是气自己更多些。 「李姑娘方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薛镇一手撑伞,一手牵马,问她。 李月娇又不想和他说话了,但到底正事要紧,是以她只得再次掀开了车窗帘,问道: 「世子可记得表婶吗?」 薛镇意外她会问这个,怪道:「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我自然是记得的。」 李月娇答道:「是因为我将那卷书给了他后,他和我说了很久表婶的事情,我才知道原来这本书,是表婶生前想要的。」 薛镇略沉默了一下,问道:「他和你说了表婶什么事情?」 李月娇将杜昼的话,大概复述了一遍。 薛镇听罢,只觉得更加意外了。 「他……竟然和你说了这么多?确实难得,」他摇头叹道,「表婶辞世后这许多年,他都没有和我再提过。」 「啊,竟然是这样吗?」李月娇着实意外了,「难道连表婶忌时、生辰的日子,他也不提?」 薛镇摇摇头:「不提。不过他倒的确对表婶一往情深,你听了那些事情也该知道,表婶亦算得上一代奇女子了,她初嫁过来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夫人知道我很喜欢侍弄花草吧?表婶见了,还教给过我一些她种花的心得,亦送过我两盆极好的兰花……只是可惜,天不假年。」 李月娇听见,跟着叹了一阵,又问道:「世子,表婶究竟是因为什么病去世的?」 薛镇没立刻回答,而是对上了她的目光,半晌才摇头道: 「她并非病亡。」 「啊?」李月娇吃了一惊,她可是打从嫁到侯府起,就一直听说是病故呢。 薛镇叹了口气,缓缓道: 「表婶是中毒而亡,死的时候,亦是一尸两命。」 李月娇听闻,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会这么巧?! ------------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云山雾罩 高娘子听见李月娇如此问话时,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而是揉着受伤的腿,唉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说道: 「可不是?这祭山神采青的大事,偏偏我今年赶不上了。不过原来夫人也知道我们这儿的习俗?」 李月娇颔首笑应:「是啊,听世子说起过一次,没听真,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娘子是知道我的,爱凑热闹,如今没什么事情,自然想要去看看的。」 高娘子听见这话,忙奉承道:「夫人这话就说偏了,怎么能是夫人爱凑热闹呢?是夫人性子好,愿意与我们这样升斗小民说话而已。」 李月娇反而不大爱听这种话,皱了一下眉头,笑容微消: 「这话说得没意思,我也不过是市井人家嫁入高门而已,本来与升斗小民也无二致……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本来还想着到时候请高娘子与我同去的,现在娘子这样,我倒不知该不该去了。」 对面到底是一品诰命的侯夫人,对着自己说出来这等话,再谨慎的人都要得意一番,更何况高娘子这等本就非十分谨慎之辈? 只不过虽然得意,但她亦知道李月娇这话是客气居多,当不得十分真。 说来若非薛将军和六族皆不和睦,导致李月娇亦不爱与那些人打交道,她这等「邻居」身份的人,无论如何都登不了一品诰命夫人的院门,那些人也不敢将那等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做。 不过今儿看来,眼前的小夫人是真的很想去凑热闹。 也好,省得她想法劝了。 「夫人,每年祭山神的日子都是热闹的,比三月三都热闹,」高娘子心下揣摩着李月娇的心思,嘴上卖力劝着李月娇,「况且那日山下山里人多,许多百姓都会去的,夫人是个爱交际,会交际的人,哪儿就去不得了?」 李月娇听见她这么说,眉眼间舒展开,笑问:「当真这么热闹?」 「是呢,当真热闹,」高娘子笑说,「说起来落凤山的山神是个女子,据说当时还是那炎帝黄帝大战的时候,一个姬姓娘子救了一百多个小孩子,黄帝感念她的功德,才封了山神娘娘,世代传到了今天。这落凤山上供奉山神娘娘的庙就有四个,其中南山的半山寺时间最久,足有四百多年呢,求子是最灵验的。」 半山寺?李月娇想起薛镇的叮嘱,心念一动。 高娘子是话赶话提到的?还是有意提到的? 不过果然,这等传说故事到了最后,终归都成了「求子」灵验的话。 是以,她也做出了个有兴趣的模样,含羞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我也该去那半山寺瞧瞧了?」 高娘子心知肚明李月娇的意思,讪笑着点头,心底却不以为然。 小夫人啊,你和将军在这儿这么久了,大家可是瞧得明白,你们都不睡在一处呢,又求的哪门「子」? 说起来将军夫妻的关系着实让人瞧不明白,薛将军整日里目不斜视的,小夫人每天里乐乐呵呵的,凡在街上遇见,并肩同行,浅笑低语,瞧着是有真情真意的。 偏偏她这个邻居冷眼观察这么久,最知道他们从没同房过。 也怪道齐家那位小姐,分明恨毒了,却依旧对薛镇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知道将军夫妻这等不似夫妻的模样,才会心存念想吗? 啧,要不是之前薛镇收过个外室娘子,肚子还大了,她真要怀疑是薛镇有点儿毛病。 不过盯着他们夫妻关系的,也不只是那齐姑娘,她的主家安排了那么多,不也是为了让她盯着吗? 也是怪了,一对小夫妻的房里事而已,做什么都当个大事瞧? 她腹诽着,但脸上依旧是笑模样,顺着李月娇的 话道: 「是呢,而且半山寺每年的采青大会也是最热闹的,夫人来咱们这儿半年多了,可见过咱们这儿的舞龙舞狮?」.. 「过年灯会的时候瞧过一次,但我不大爱看这种热闹,所以没瞧真切。」李月娇笑答,这句话是真情实感的。 「那日的舞龙舞狮,可比灯会时的好看,夫人去瞧了就知道了,至于那彩头,也是看夫人多大的心愿。」高娘子笑说,「莫要听那些人说的,抛洒下许多钱财,别人反而要笑夫人的。」 李月娇笑意更浓了:「这么说那日里,我一定要去半山寺瞧瞧才好了。」 「自然。」高娘子笑着点头,「若是那日不热闹,夫人只管来找民妇算账就好。」 李月娇被她说得笑了出来,二人又说了片刻话,她才做出个疲累的模样,对她道: 「竟拉着娘子说了这么久的话,耽误娘子正事了。」 高娘子闻弦音知雅意,忙撑着拐起身,笑说:「可是呢,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回家去,我家那口子倒要担心了。」 「娘子再有闲时就来坐坐吧,等后儿我去瞧过了热闹,回来再和娘子说,」李月娇不再留客,又吩咐云团和翠柳送高娘子出门,再把她要的东西都给了。 不多时,云团便提着水壶进来了,给李月娇添好水后,见李月娇坐在那儿发呆,便过来笑道: 「小姐,这么做了半晌,腰要疼了,起来散散吧。」 李月娇并没有起来,而是换了个姿势仍靠在椅子里,道:「高娘子走了?可把东西给她了?」 「是,挑了六个色的丝线,我又让翠柳多给她了一些菜蔬。」云团见她懒怠动,便将水壶放下,过来坐在矮凳上,给她捏腿,「小姐后日,要去山上瞧热闹?」 李月娇点点头,目光放空盯着眼前杯中的残茶: 「云团,你瞧着高娘子,像是撺掇我去的模样吗?」 云团想了想,摇头道:「不像,倒是世子那天那般说话,才像是要撺掇小姐去呢。」 「是啊,」李月娇闷声闷气地说,「作神作怪的,倒让我糊涂了。」 「那小姐还去吗?」云团问她。 实则依了她想,还不如不去呢,否则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事,世子怕不是还要怪小姐乱跑呢。 不过再一想他们之间那越发微妙的关系,云团反而不好劝,不能劝,也不想劝了。 李月娇又盯着茶杯看了很久,才笃定道:「去,当然要去,不然这几天我怕是都睡不好了。」 果然如此!云团悄默声地翻了个白眼,也没避着李月娇,被她看了个明白。 「这什么眼神?」李月娇被她逗得直笑,一戳她的额角,「姐姐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云团冲着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冤枉啊,夫人,奴是在想夫人那天,该穿什么衣裳去呢?是素净些还是艳丽些?是富贵些还是节俭些?也不知道那管求子的山神娘娘喜欢啥样的,为难啊。」 李月娇被她说得,脸颊绯红:「胡说什么?我是去瞧热闹的,又不是去求子的。」 云团歪着头看她:「是吗?瞧着可不像,小姐如今的心思,奴也看不懂了。罢了,还是穿得不素不俗,又富又俭的好,让那山神娘娘瞧见了,自己去猜小姐心思吧,奴可不猜了。」 李月娇越发笑得肚子疼,指着她道: 「姐姐几时有这样的好口齿了?竟然是我看错了姐姐,竟然有苏秦张仪之风呢。」 云团这就听不懂了,愣了一下反问: 「谁?奴可不认识姓苏姓张的,奴只知道小姐吃了三年亏才想明白,总不至于为了别人的一点好,再吃 回头亏吧?」 李月娇捂着嘴,知道她这几日的种种,都是因为担心她而已,便笑道: 「云团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和你说了许多次,你放心,我不是个傻子。」 云团如今是不大敢信李月娇这样的话了,但依旧郑重地点头: 「那奴好好给小姐准备身衣服。到时候咱们也不去凑那虚热闹,只当踏青,也是好玩的。」 「嗯,都听你的调停。」李月娇笑说一句,又开始对着茶杯发呆。 至少听了高娘子的话,她没觉得那日山上会有多少不妥,因此薛镇嘱咐她的那一句,只能是他要在半山寺做些什么事情。 如今陈三娘该是藏在山上的。 难道就是为了那天的事情? 可若他真要做出什么大事来,他吩咐的那一句,究竟是希望自己去还是不希望自己去?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 二月二十二日当天,好奇了五天的李月娇,果然穿了一身不素不俗,不富也不俭的寻常衣服——鹅黄的素面上衣,绣莲花缠枝纹的月白色裙子,戴竹簪玉坠子。 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瞧,都有些清水出芙蓉,但又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惹人气质。 而后,如此模样的李月娇就带着一家子,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落凤山上去了。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爱出门,比如翠翘出门之前就念叨,嫌弃这样子都出门去了,家里锅冷灶凉的,回来可吃些什么呢? 云团笑对李月娇低声道:「翠翘最怕爬山了,前两天听说要出来,就愁眉苦脸的。」 李月娇亦深知手下人的个性,便越过小窗,对翠翘笑说: 「今日也不用你往山上去,就在山下看车可好?听说今儿山下会有许多行商小摊,很多小食,尽你尝。」 翠翘一听说不用爬山,还有吃的,立刻转忧为喜,笑道:「如此,奴便先谢过夫人了。」 翠柳听说,笑着和她玩笑:「懒丫头。」 翠翘冲她直做鬼脸:「你不懒,你去爬山嘛。」 众人一路说笑着,岂料刚出城,就瞧见楚稚穿着绯色官服,领了几个衙门上的小吏,也正往城外去…… ------------ 第一百八十六章 想不通 高娘子听见李月娇如此问话时,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而是揉着受伤的腿,唉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说道: “可不是?这祭山神采青的大事,偏偏我今年赶不上了。不过原来夫人也知道我们这儿的习俗?” 李月娇颔首笑应:“是啊,听世子说起过一次,没听真,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娘子是知道我的,爱凑热闹,如今没什么事情,自然想要去看看的。” 高娘子听见这话,忙奉承道:“夫人这话就说偏了,怎么能是夫人爱凑热闹呢?是夫人性子好...... 方子敬救下石刚的性命,便向满场众人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间撤下双手,任凭灵智回力收招。场边众人震于他的绝顶武功,竟无一人说话。高天威、宋公迈最怕此人,此刻更是面如死灰,神情大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名天命境修真者却依然没有任何讯息传出。 “风?”纵是向来算无遗漏的神母亦陡地身心一震,缘于聂风不是正在崖厂和步惊云一起察看神的尸身的?如今她的身后,为何又有另外一个聂风?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烛九阴在追杀着这些贪婪的散修,而地府之中的巫族大军也在共工祖巫的带领之中冲出了地府跟随在烛九阴的身后拼命地追杀着那些散修,大有斩杀尽绝之意。 从入微处境到天命初境,说起来只是跨越了两个境界而已,实际上这差距却是大的离谱。 她穿着一套淡蓝色的秋装,没有刻意的松开几个扣子,而是正规得体。黑色的头发,飘过了肩膀,脸部也只是化了一点淡妆,整体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清新感。不像前边试镜的,个个浓妆艳抹,打扮的性感妖媚。 对于鸿钧道祖之言,烛九阴却是不屑地冷笑一声说道:“是吗,鸿钧,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那就让我见识一下你还有什么本事吧!”说话之间,烛九阴的身体一闪,嗖的一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对于这一点,准提圣人虽然有些不甘心,可是他却明白接引圣人做出的决定是最适合他们现在的情况,也是对他们最有利的决定。 我接过奖杯,走下台去,伸手一摸,奖杯的底座上竟然有一张白色的纸片,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句话:有人监控了国字号第五组,希望你帮忙查一查。 四强之战,规矩不同于之前。按规矩来讲,他们四人是要一一对战的,期间输一场则是直接淘汰。鼠易和闻可相继败于曳戈之手,自然是没有了机会。如此弃石和曳戈的对决也就成了最后的至强对决。 但还是按照言成的话去做,忐忑的走到柱子边,黑色的天曲力缠绕在手间,有些颤抖的触摸着巨龙盘旋的柱子。 “我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凉红妆无所谓地说道。 “延元,这是我的耻辱,我不愿告诉任何人。”曹如嫣很决绝地说。 沙漠深处,孤独的破庙内,下午三点,随着一声阴冷的声音响起,木质的大门一点点打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不想暴露自己实力的苏木,已经有所打算,以自己如今的肉身之力,这掌灵境九重天的实力,还真不被苏木放在眼泪,所以苏木决定,暂时隐藏肉身之威,用灵力斗法即可。 曳戈轻佻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其实本也是无心之语,既然已经走到了最后,又怎么会轻易认输? 撒亚略微有些颤抖的双手接过,对那三件主神器看都不看就丢在一边,然后布下神域,迫不得已的打开卷轴,细细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神色越来越欣喜,越来越激动。 ------------ 第一百八十七章 高娘子听见李月娇如此问话时,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而是揉着受伤的腿,唉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说道: 「可不是?这祭山神采青的大事,偏偏我今年赶不上了。不过原来夫人也知道我们这儿的习俗?」 李月娇颔首笑应:「是啊,听世子说起过一次,没听真,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娘子是知道我的,爱凑热闹,如今没什么事情,自然想要去看看的。」 高娘子听见这话,忙奉承道:「夫人这话就说偏了,怎么能是夫人爱凑热闹呢?是夫人性子好,愿意与我们这样升斗小民说话而已。」 李月娇反而不大爱听这种话,皱了一下眉头,笑容微消: 「这话说得没意思,我也不过是市井人家嫁入高门而已,本来与升斗小民也无二致……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本来还想着到时候请高娘子与我同去的,现在娘子这样,我倒不知该不该去了。」 对面到底是一品诰命的侯夫人,对着自己说出来这等话,再谨慎的人都要得意一番,更何况高娘子这等本就非十分谨慎之辈? 只不过虽然得意,但她亦知道李月娇这话是客气居多,当不得十分真。 说来若非薛将军和六族皆不和睦,导致李月娇亦不爱与那些人打交道,她这等「邻居」身份的人,无论如何都登不了一品诰命夫人的院门,那些人也不敢将那等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做。 不过今儿看来,眼前的小夫人是真的很想去凑热闹。 也好,省得她想法劝了。 「夫人,每年祭山神的日子都是热闹的,比三月三都热闹,」高娘子心下揣摩着李月娇的心思,嘴上卖力劝着李月娇,「况且那日山下山里人多,许多百姓都会去的,夫人是个爱交际,会交际的人,哪儿就去不得了?」 李月娇听见她这么说,眉眼间舒展开,笑问:「当真这么热闹?」 「是呢,当真热闹,」高娘子笑说,「说起来落凤山的山神是个女子,据说当时还是那炎帝黄帝大战的时候,一个姬姓娘子救了一百多个小孩子,黄帝感念她的功德,才封了山神娘娘,世代传到了今天。这落凤山上供奉山神娘娘的庙就有四个,其中南山的半山寺时间最久,足有四百多年呢,求子是最灵验的。」 半山寺?李月娇想起薛镇的叮嘱,心念一动。 高娘子是话赶话提到的?还是有意提到的? 不过果然,这等传说故事到了最后,终归都成了「求子」灵验的话。 是以,她也做出了个有兴趣的模样,含羞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我也该去那半山寺瞧瞧了?」 高娘子心知肚明李月娇的意思,讪笑着点头,心底却不以为然。 小夫人啊,你和将军在这儿这么久了,大家可是瞧得明白,你们都不睡在一处呢,又求的哪门「子」? 说起来将军夫妻的关系着实让人瞧不明白,薛将军整日里目不斜视的,小夫人每天里乐乐呵呵的,凡在街上遇见,并肩同行,浅笑低语,瞧着是有真情真意的。 偏偏她这个邻居冷眼观察这么久,最知道他们从没同房过。 也怪道齐家那位小姐,分明恨毒了,却依旧对薛镇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知道将军夫妻这等不似夫妻的模样,才会心存念想吗? 啧,要不是之前薛镇收过个外室娘子,肚子还大了,她真要怀疑是薛镇有点儿毛病。 不过盯着他们夫妻关系的,也不只是那齐姑娘,她的主家安排了那么多,不也是为了让她盯着吗? 也是怪了,一对小夫妻的房里事而已,做什么都当个大事瞧? 她腹诽着,但脸上依旧是笑模样,顺着李月娇的 话道: 「是呢,而且半山寺每年的采青大会也是最热闹的,夫人来咱们这儿半年多了,可见过咱们这儿的舞龙舞狮?」 「过年灯会的时候瞧过一次,但我不大爱看这种热闹,所以没瞧真切。」李月娇笑答,这句话是真情实感的。 「那日的舞龙舞狮,可比灯会时的好看,夫人去瞧了就知道了,至于那彩头,也是看夫人多大的心愿。」高娘子笑说,「莫要听那些人说的,抛洒下许多钱财,别人反而要笑夫人的。」 李月娇笑意更浓了:「这么说那日里,我一定要去半山寺瞧瞧才好了。」 「自然。」高娘子笑着点头,「若是那日不热闹,夫人只管来找民妇算账就好。」 李月娇被她说得笑了出来,二人又说了片刻话,她才做出个疲累的模样,对她道: 「竟拉着娘子说了这么久的话,耽误娘子正事了。」 高娘子闻弦音知雅意,忙撑着拐起身,笑说:「可是呢,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回家去,我家那口子倒要担心了。」 「娘子再有闲时就来坐坐吧,等后儿我去瞧过了热闹,回来再和娘子说,」李月娇不再留客,又吩咐云团和翠柳送高娘子出门,再把她要的东西都给了。 不多时,云团便提着水壶进来了,给李月娇添好水后,见李月娇坐在那儿发呆,便过来笑道: 「小姐,这么做了半晌,腰要疼了,起来散散吧。」 李月娇并没有起来,而是换了个姿势仍靠在椅子里,道:「高娘子走了?可把东西给她了?」 「是,挑了六个色的丝线,我又让翠柳多给她了一些菜蔬。」云团见她懒怠动,便将水壶放下,过来坐在矮凳上,给她捏腿,「小姐后日,要去山上瞧热闹?」 李月娇点点头,目光放空盯着眼前杯中的残茶: 「云团,你瞧着高娘子,像是撺掇我去的模样吗?」 云团想了想,摇头道:「不像,倒是世子那天那般说话,才像是要撺掇小姐去呢。」 「是啊,」李月娇闷声闷气地说,「作神作怪的,倒让我糊涂了。」 「那小姐还去吗?」云团问她。 实则依了她想,还不如不去呢,否则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事,世子怕不是还要怪小姐乱跑呢。 不过再一想他们之间那越发微妙的关系,云团反而不好劝,不能劝,也不想劝了。 李月娇又盯着茶杯看了很久,才笃定道:「去,当然要去,不然这几天我怕是都睡不好了。」 果然如此!云团悄默声地翻了个白眼,也没避着李月娇,被她看了个明白。 「这什么眼神?」李月娇被她逗得直笑,一戳她的额角,「姐姐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云团冲着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冤枉啊,夫人,奴是在想夫人那天,该穿什么衣裳去呢?是素净些还是艳丽些?是富贵些还是节俭些?也不知道那管求子的山神娘娘喜欢啥样的,为难啊。」 李月娇被她说得,脸颊绯红:「胡说什么?我是去瞧热闹的,又不是去求子的。」 云团歪着头看她:「是吗?瞧着可不像,小姐如今的心思,奴也看不懂了。罢了,还是穿得不素不俗,又富又俭的好,让那山神娘娘瞧见了,自己去猜小姐心思吧,奴可不猜了。」 李月娇越发笑得肚子疼,指着她道: 「姐姐几时有这样的好口齿了?竟然是我看错了姐姐,竟然有苏秦张仪之风呢。」 云团这就听不懂了,愣了一下反问: 「谁?奴可不认识姓苏姓张的,奴只知道小姐吃了三年亏才想明白,总不至于为了别人的一点好,再吃回头 亏吧?」 李月娇捂着嘴,知道她这几日的种种,都是因为担心她而已,便笑道: 「云团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和你说了许多次,你放心,我不是个傻子。」 云团如今是不大敢信李月娇这样的话了,但依旧郑重地点头: 「那奴好好给小姐准备身衣服。到时候咱们也不去凑那虚热闹,只当踏青,也是好玩的。」 「嗯,都听你的调停。」李月娇笑说一句,又开始对着茶杯发呆。 至少听了高娘子的话,她没觉得那日山上会有多少不妥,因此薛镇嘱咐她的那一句,只能是他要在半山寺做些什么事情。 如今陈三娘该是藏在山上的。 难道就是为了那天的事情? 可若他真要做出什么大事来,他吩咐的那一句,究竟是希望自己去还是不希望自己去?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 二月二十二日当天,好奇了五天的李月娇,果然穿了一身不素不俗,不富也不俭的寻常衣服——鹅黄的素面上衣,绣莲花缠枝纹的月白色裙子,戴竹簪玉坠子。 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瞧,都有些清水出芙蓉,但又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惹人气质。 而后,如此模样的李月娇就带着一家子,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落凤山上去了。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爱出门,比如翠翘出门之前就念叨,嫌弃这样子都出门去了,家里锅冷灶凉的,回来可吃些什么呢? 云团笑对李月娇低声道:「翠翘最怕爬山了,前两天听说要出来,就愁眉苦脸的。」 李月娇亦深知手下人的个性,便越过小窗,对翠翘笑说: 「今日也不用你往山上去,就在山下看车可好?听说今儿山下会有许多行商小摊,很多小食,尽你尝。」 翠翘一听说不用爬山,还有吃的,立刻转忧为喜,笑道:「如此,奴便先谢过夫人了。」 新 ------------ 第一百八十八章 高娘子听见李月娇如此问话时,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而是揉着受伤的腿,唉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说道: 「可不是?这祭山神采青的大事,偏偏我今年赶不上了。不过原来夫人也知道我们这儿的习俗?」.. 李月娇颔首笑应:「是啊,听世子说起过一次,没听真,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娘子是知道我的,爱凑热闹,如今没什么事情,自然想要去看看的。」 高娘子听见这话,忙奉承道:「夫人这话就说偏了,怎么能是夫人爱凑热闹呢?是夫人性子好,愿意与我们这样升斗小民说话而已。」 李月娇反而不大爱听这种话,皱了一下眉头,笑容微消: 「这话说得没意思,我也不过是市井人家嫁入高门而已,本来与升斗小民也无二致……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本来还想着到时候请高娘子与我同去的,现在娘子这样,我倒不知该不该去了。」 对面到底是一品诰命的侯夫人,对着自己说出来这等话,再谨慎的人都要得意一番,更何况高娘子这等本就非十分谨慎之辈? 只不过虽然得意,但她亦知道李月娇这话是客气居多,当不得十分真。 说来若非薛将军和六族皆不和睦,导致李月娇亦不爱与那些人打交道,她这等「邻居」身份的人,无论如何都登不了一品诰命夫人的院门,那些人也不敢将那等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做。 不过今儿看来,眼前的小夫人是真的很想去凑热闹。 也好,省得她想法劝了。 「夫人,每年祭山神的日子都是热闹的,比三月三都热闹,」高娘子心下揣摩着李月娇的心思,嘴上卖力劝着李月娇,「况且那日山下山里人多,许多百姓都会去的,夫人是个爱交际,会交际的人,哪儿就去不得了?」 李月娇听见她这么说,眉眼间舒展开,笑问:「当真这么热闹?」 「是呢,当真热闹,」高娘子笑说,「说起来落凤山的山神是个女子,据说当时还是那炎帝黄帝大战的时候,一个姬姓娘子救了一百多个小孩子,黄帝感念她的功德,才封了山神娘娘,世代传到了今天。这落凤山上供奉山神娘娘的庙就有四个,其中南山的半山寺时间最久,足有四百多年呢,求子是最灵验的。」 半山寺?李月娇想起薛镇的叮嘱,心念一动。 高娘子是话赶话提到的?还是有意提到的? 不过果然,这等传说故事到了最后,终归都成了「求子」灵验的话。 是以,她也做出了个有兴趣的模样,含羞喃喃说道: 「这么说来,我也该去那半山寺瞧瞧了?」 高娘子心知肚明李月娇的意思,讪笑着点头,心底却不以为然。 小夫人啊,你和将军在这儿这么久了,大家可是瞧得明白,你们都不睡在一处呢,又求的哪门「子」? 说起来将军夫妻的关系着实让人瞧不明白,薛将军整日里目不斜视的,小夫人每天里乐乐呵呵的,凡在街上遇见,并肩同行,浅笑低语,瞧着是有真情真意的。 偏偏她这个邻居冷眼观察这么久,最知道他们从没同房过。 也怪道齐家那位小姐,分明恨毒了,却依旧对薛镇念念不忘,不就是因为知道将军夫妻这等不似夫妻的模样,才会心存念想吗? 啧,要不是之前薛镇收过个外室娘子,肚子还大了,她真要怀疑是薛镇有点儿毛病。 不过盯着他们夫妻关系的,也不只是那齐姑娘,她的主家安排了那么多,不也是为了让她盯着吗? 也是怪了,一对小夫妻的房里事而已,做什么都当个大事瞧? 她腹诽着,但脸上依旧是笑模样,顺着李月 娇的话道: 「是呢,而且半山寺每年的采青大会也是最热闹的,夫人来咱们这儿半年多了,可见过咱们这儿的舞龙舞狮?」 「过年灯会的时候瞧过一次,但我不大爱看这种热闹,所以没瞧真切。」李月娇笑答,这句话是真情实感的。 「那日的舞龙舞狮,可比灯会时的好看,夫人去瞧了就知道了,至于那彩头,也是看夫人多大的心愿。」高娘子笑说,「莫要听那些人说的,抛洒下许多钱财,别人反而要笑夫人的。」 李月娇笑意更浓了:「这么说那日里,我一定要去半山寺瞧瞧才好了。」 「自然。」高娘子笑着点头,「若是那日不热闹,夫人只管来找民妇算账就好。」 李月娇被她说得笑了出来,二人又说了片刻话,她才做出个疲累的模样,对她道: 「竟拉着娘子说了这么久的话,耽误娘子正事了。」 高娘子闻弦音知雅意,忙撑着拐起身,笑说:「可是呢,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回家去,我家那口子倒要担心了。」 「娘子再有闲时就来坐坐吧,等后儿我去瞧过了热闹,回来再和娘子说,」李月娇不再留客,又吩咐云团和翠柳送高娘子出门,再把她要的东西都给了。 不多时,云团便提着水壶进来了,给李月娇添好水后,见李月娇坐在那儿发呆,便过来笑道: 「小姐,这么做了半晌,腰要疼了,起来散散吧。」 李月娇并没有起来,而是换了个姿势仍靠在椅子里,道:「高娘子走了?可把东西给她了?」 「是,挑了六个色的丝线,我又让翠柳多给她了一些菜蔬。」云团见她懒怠动,便将水壶放下,过来坐在矮凳上,给她捏腿,「小姐后日,要去山上瞧热闹?」 李月娇点点头,目光放空盯着眼前杯中的残茶: 「云团,你瞧着高娘子,像是撺掇我去的模样吗?」 云团想了想,摇头道:「不像,倒是世子那天那般说话,才像是要撺掇小姐去呢。」 「是啊,」李月娇闷声闷气地说,「作神作怪的,倒让我糊涂了。」 「那小姐还去吗?」云团问她。 实则依了她想,还不如不去呢,否则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了事,世子怕不是还要怪小姐乱跑呢。 不过再一想他们之间那越发微妙的关系,云团反而不好劝,不能劝,也不想劝了。 李月娇又盯着茶杯看了很久,才笃定道:「去,当然要去,不然这几天我怕是都睡不好了。」 果然如此!云团悄默声地翻了个白眼,也没避着李月娇,被她看了个明白。 「这什么眼神?」李月娇被她逗得直笑,一戳她的额角,「姐姐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云团冲着她吐了吐舌头,笑道:「冤枉啊,夫人,奴是在想夫人那天,该穿什么衣裳去呢?是素净些还是艳丽些?是富贵些还是节俭些?也不知道那管求子的山神娘娘喜欢啥样的,为难啊。」 李月娇被她说得,脸颊绯红:「胡说什么?我是去瞧热闹的,又不是去求子的。」 云团歪着头看她:「是吗?瞧着可不像,小姐如今的心思,奴也看不懂了。罢了,还是穿得不素不俗,又富又俭的好,让那山神娘娘瞧见了,自己去猜小姐心思吧,奴可不猜了。」 李月娇越发笑得肚子疼,指着她道: 「姐姐几时有这样的好口齿了?竟然是我看错了姐姐,竟然有苏秦张仪之风呢。」 云团这就听不懂了,愣了一下反问: 「谁?奴可不认识姓苏姓张的,奴只知道小姐吃了三年亏才想明白,总不至于为了别人的一点好,再吃 回头亏吧?」 李月娇捂着嘴,知道她这几日的种种,都是因为担心她而已,便笑道: 「云团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和你说了许多次,你放心,我不是个傻子。」 云团如今是不大敢信李月娇这样的话了,但依旧郑重地点头: 「那奴好好给小姐准备身衣服。到时候咱们也不去凑那虚热闹,只当踏青,也是好玩的。」 「嗯,都听你的调停。」李月娇笑说一句,又开始对着茶杯发呆。 至少听了高娘子的话,她没觉得那日山上会有多少不妥,因此薛镇嘱咐她的那一句,只能是他要在半山寺做些什么事情。 如今陈三娘该是藏在山上的。 难道就是为了那天的事情? 可若他真要做出什么大事来,他吩咐的那一句,究竟是希望自己去还是不希望自己去?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 二月二十二日当天,好奇了五天的李月娇,果然穿了一身不素不俗,不富也不俭的寻常衣服——鹅黄的素面上衣,绣莲花缠枝纹的月白色裙子,戴竹簪玉坠子。 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瞧,都有些清水出芙蓉,但又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惹人气质。 而后,如此模样的李月娇就带着一家子,浩浩荡荡地往城外落凤山上去了。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爱出门,比如翠翘出门之前就念叨,嫌弃这样子都出门去了,家里锅冷灶凉的,回来可吃些什么呢? 云团笑对李月娇低声道:「翠翘最怕爬山了,前两天听说要出来,就愁眉苦脸的。」 李月娇亦深知手下人的个性,便越过小窗,对翠翘笑说: 「今日也不用你往山上去,就在山下看车可好?听说今儿山下会有许多行商小摊,很多小食,尽你尝。」 ------------ 第一百八十九章 高娘子听见李月娇如此问话时,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反应,而是揉着受伤的腿,唉叹了一声,不无遗憾地说道: “可不是?这祭山神采青的大事,偏偏我今年赶不上了。不过原来夫人也知道我们这儿的习俗?” 李月娇颔首笑应:“是啊,听世子说起过一次,没听真,也不知究竟是做什么的,但娘子是知道我的,爱凑热闹,如今没什么事情,自然想要去看看的。” 高娘子听见这话,忙奉承道:“夫人这话就说偏了,怎么能是夫人爱凑热闹呢?是夫人性子好...... 在找到帕德马纳巴史瓦米庙地下室的宝藏后,寻宝队伍先是偷偷在夜里将地下室中的黄金、珍贵收拾分批运出,然后在雇佣的白人商人掩护下,将宝藏分散放置在茶叶、煤炭等货物中偷运出境,最后在1877年末抵达汉国。 “找你个头,都找了三天还没有找到,你到底在干什么!”方悟稀火冒三丈。 现在,他虽然注意到冢原铭史心里的担忧,可是连一句“放心,有我在”都是说不出来。瞬息万变的战况,让他越发的疲惫,魔力上的消耗还好,同时关注那么多情报,精神上的疲乏可以说是致命的。 其实说实话,现在杨聪也是知道了焚决,毕竟就在药尘的记忆之中。 听着叶枫的话,邱明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对着叶枫缓缓的说道。 “凝儿被关在哪里呢?”杨任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第七进院落,在一幢别墅外面,排列着许多军兵,那是自己曾经被迫住过一天的七号别墅。杨任猜想,凝儿很有可能被关在那里。霸哥也去了不少时间,怎么还没有消息呢? 这也怪不得,寒月影如此年轻,就是如此的气势不凡,只怕是哪个大家族或者是某个势力所培育出来的。 若不是有身边的血剑的魔力封杀,恐怕希克斯也化为焦土的一部分。 我用瑞士军刀在开出的孔洞里面,旋转,切割,撬动尽量将毛刺,碎木等东西剔除。 不过最开始韩执事还准备劝一下叶重的,毕竟这七品也不是什么说考就可以考到的,也得结合一下自己的实力。 庄主安裴拉见到自己被蛇兽王利用,铸成大错。这才感觉到后悔,为了进行赎罪,便将自己的庄园变成了寺院,众生吃斋念佛,向佛祖忏悔。 少年冷冷的看了林鹏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沉默的向厕所方向走去。 但是偏偏最后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她靠近他们,甚至还令自己的法术消失了。 看见青余一排彬彬有礼的模样,白姓老者微微点头,脸上笑意洋溢,似乎颇为满意。 “嗬,是吗?”赵琯语气中夹杂着嘲讽的意思,不过对面的三人已经认定了胜券在握,认为对面的两人已经是任他们拿捏。哪里有留意到他语气中,那细微的戏谑之意。 “我凭什么吃毒?!我不服输!”说完就推开左轮跑回屋,只留下不知怎么办的左轮。 “出来,别逼我”姑姑完全愤怒,周围的气场有股被冰封的感觉,嘶,有股冷气传来。 是的,眼前少说都有一两百人,没有回气丹相助,就算是結旋境都会被打趴下,省着灵力用?笑话!现在孤落回想起与青訶交谈的话来,觉得当时青訶一定是把他的话当成玩笑了。 周福海上下打量了凌雪儿一眼,仔细一看口水都要留下来了,“也给我绑上,晚上老子要好好的“伺候,伺候!”她。 听完了这雷虎煞君的一番话语之后,恐狮煞君甚是奇怪,没有想到赤焰大帝竞然这么厉害,只好将全部经历都放在对付赤焰大帝身上,就这样又开始展开下一步针对赤焰大帝的作战行动。 ------------ 第一百九十章 李月娇于人流中乍然瞧见楚稚,顿时想起了之前他种种暧昧不明的接近,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刚想要退回车内躲开,那边楚稚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已经回头望向了李月娇的方向。 二人恰好对视。 躲避不及的李月娇只觉得尴尬,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的时候,着官服的楚稚倒只是对她略颔首,浅笑致意,而后便再次看向了身边那个五短身材,正与他喋喋不休说些什么的小吏。 他这一番动作后,李月娇立时轻松了许多,只多看了一眼那脸生的小吏,便坐回到了车内,对他们究竟说什么,并没有好奇。 想楚稚来此的目的,连薛镇都回避着,她又何必在意? 同在车内,正往李月娇的荷包里放糖的云团,没留意到她方才的异样,待把荷包整理好后,重新给李月娇在腰间系好后,才透过薄薄的窗帘看了看外面往落凤山去的人流,低声感慨道: 「看来世子没说错,这人是真的很多呢。」 李月娇支着下巴靠在另一侧的车窗上,反而感叹道:「不过此时还是好冷的天气,比京城冷多了,选在这时候上山踏青,走着累,坐着冷,未必有多少花儿朵儿的看,蛮没意思的。」 云团听说,无奈抿嘴笑道: 「要来凑热闹的是小姐?如今不喜欢的还是小姐,要不等下小姐也和翠翘一起,在山下等着好了。」 「贫嘴。」李月娇冲她做了个鬼脸,二人嘻嘻哈哈地说笑,格外热闹。 只是在李月娇等人都没留意,在他们羊车的不远处,齐芷青坐在她车窗帘半卷的马车里,目光如淬了毒一般,从城内起,就一定盯着李月娇的羊车。 她自然也看见了楚稚对李月娇那一次回望,忽然冷笑出声了。 车内,闭目养神的淮王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头,半睁着眼睛瞄了齐芷青一眼,复又闭上了眼睛问她: 「看见什么了?」 声音冷冷淡淡的,竟然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傲慢。 齐芷青抿嘴笑着,一手扶着肚子,向后靠在了淮王的身上,柔柔怯怯地问道: 「王爷这段日子总见那位姓楚的侍郎,难道就没瞧出点儿别的事情来?」 淮王面色不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来,反问她: 「别的什么事情?」 齐芷青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地轻笑问: 「比如,姓楚的对那位李夫人,怕是与王爷,有一样的心思呢。」 淮王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在齐芷青身上打了个转,抬手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以很不舒服的姿势,拧着头看向自己,哑着嗓子厉声道: 「胡闹!这等混账话再敢说,莫怪本王处置了你。」 齐芷青却笑得更嚣张了,花枝乱颤得仍然要往淮王身上靠,却不小心动了胎气,「哎哟」一声,更显得娇俏明媚了。 淮王这才放开了齐芷青的下巴,却并没有关心她的肚子,而是由她靠在身上,把玩着她的耳朵: 「好生为本王生下这个孩子,将来本王身边,总有你的位置。」 齐芷青轻轻抚摸着肚子,乜斜着眼睛看淮王: 「那王爷的身边,将来还会有那位李夫人的位置吗?」 淮王终于不耐烦了起来,瞪着她怒道:「本王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总提她做什么?」 齐芷青娇声笑着:「因为王爷看李夫人的目光,总是不一般的……嘻嘻,其实王爷看薛将军的目光也不一般,王爷到底是为着喜欢李夫人才恨薛将军?还是为着薛将军才要对李夫人下手?小女想不明白呢。」 「……」淮王萧宁宸难得被人说得哑 口无言,脸上怒气阴云密布了许久,忽得竟然笑出声来,拧了一下她的耳朵,疏朗笑道,「就你聪明,当世人都是傻子吗?」 「和王爷比起来,奴可不就是傻子吗?」齐芷青笑盈盈地靠在他的怀中,如是道。 萧宁宸被这句话捧得略有些得意,怀抱着她笑道: 「那你猜猜,本王究竟是哪一种?」 「王爷郎心如铁,喜怒不形于色的,奴如何猜得到?」齐芷青笑说,「不过要奴说,做什么要选呢?指不定王爷心中,两种都有呢。」 萧宁宸顿了顿,旋即笑得更愉快了: 「果然,你是机灵的。那你说说,本王如此想,到底该不该呢?」 齐芷青躺在萧宁宸的怀中,做出个思考半晌的模样,笑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爷想要的,哪儿有什么该不该的呢?」 她说着,转过身抱着萧宁宸的脖子,撒娇道:「可是王爷若将来得到了那位李夫人,会不会抛下奴啊?」 萧宁宸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笑意,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抱着齐芷青,半晌才道: 「不过是有一张好脸而已,她还不配让本王放弃些什么。」 连薛镇都爱搭不理的女子而已。 只是她的模样,她的模样…… 萧宁宸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李月娇对着人演出来的,有些嚣张的神色。 她不说话只笑的时候,全没有那等仗着薛镇狐假虎威的模样灵动,好看。 他身为皇亲国戚,自幼见过的美人多了,因此在京城侯府时候的李月娇,模糊的只让觉得那是个美人而已,反而是这一年时光里,那位小夫人变得让人越发挪不开眼睛了。 真不知道先生暗中谋划了些什么,竟然让局中人,都变了模样。 齐芷青歪着头,看着萧宁宸闭着眼睛,想入非非的模样,在心底冷笑一声,只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 她如今,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淮王将李月娇掳到手后,薛镇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 李月娇并不知道淮王的马车一直跟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过了河后,淮王的马车便往另一侧人烟稀少的方向去了。 胡荣驾车,一直到了落凤山的山下,停在了最繁华,人来人往亦最多的山路前,方才回身对车内道: 「夫人,前面山路,夫人果真是自己往上去?还是小的带夫人绕路上山去吧,省些力气。」.. 李月娇在胡荣停车带时候,便挪出了车子,左右瞧瞧都是热热闹闹的百姓,拥挤喧哗的摊贩。 没有古怪的楚稚,更没有六族之中那些败兴的人,立刻轻松地跳下车,笑说: 「既然要踏青,还是自己走上山的好。」 说着话,她还紧了一下披着的薄锦斗篷。 话虽然这么说,但山下果然还是冷的,怕是一会儿到了山顶,会更冷吧。 不过她就是个好热闹的人,即便之前嘴上有所抱怨,此时置身其中,早就高兴起来了,已经迈步拾级而上了。 云团、童妈妈等人,也忙跟着往山上去了。 胡荣见她这般积极,便不再劝,而是使了个眼色,让胡沐先跟着上山去,自己则带着翠翘,找了间茶摊,寄存了羊车,又问翠翘道: 「翠翘姑娘自己一个人在这儿,真的可以?」 翠翘早就瞧中了一家卖炸货的小食摊子,笑说:「胡大哥跟着夫人去吧,我一个人不要紧的,也能看车。」 胡荣见状,颔首一笑,这才转身离开了。 而翠翘高高兴兴地走到了那个 小食摊子前,挑选了好几样炸货,刚刚付好钱,正要抱着回羊车上的时候,忽得瞧见了两个颇为眼熟的身影,穿着虽然朴素得等闲人认不出来,但依旧是一个英武,一个袅娜,齐齐往山上去。 嗯?怎么是世子和陈娘子? 翠翘怔了一下,目光追着他二人看了好久,满面的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 陈娘子怎么又在这儿? * 李月娇一口气走了二十多级台阶,便觉得腿酸脚软的,身上还出了薄汗,只能停在了路边,用个帕子轻扇着,微微喘着,笑道: 「这山石台阶,还挺不好走呢。」 云团倒是仍健步如飞,气都没多喘一下,笑说:「这台阶确实比一般处高些,小姐也慢着点儿,小姐是来踏青的,不是来争命的。」 李月娇正要说些什么,忽得听见台阶尽头的山中,传来了一阵炮响,震得她捂着耳朵,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紧接着,那台阶尽头又有人欢呼的声音,身边的那些百姓也在加快脚步,熙熙攘攘地往那边去。 「啧啧,这是在山上,怎么还有放炮的?」云团也顾不得自己,嘴里嘟囔着,过来抱着李月娇,心有余悸地往路边躲,生怕有人伤了李月娇。 李月娇知道她的担心,也老实地靠边站着,等这一波人都过去了,又见自己的人都跟了上来,方才重新站好,咋舌道: 「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热闹,想来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半山寺吧?」 「小姐还往前去?」云团问她。 李月娇想了一下,指着不远处一个岔路之间的幽径:「罢了,人太多了确实没意思,咱们从这儿走吧。」 说着话,她又回头对童妈妈等人道:「前面人多我就先不过去了,妈妈领着他们,帮我去庙里瞧瞧热闹就是了。」 童妈妈对求神拜佛的事情,向来比较虔诚,是以听见她这么说,立刻笑道:「是,那老奴领着孩子往山上去,等下回来在这儿等夫人。」 「好。妈妈也当心些脚下路,你们好好扶着,胡二哥跟着妈妈一起去吧。」 ------------ 第一百九十一章 李月娇于人流中乍然瞧见楚稚,顿时想起了之前他种种暧昧不明的接近,不由皱了一下眉头,刚想要退回车内躲开,那边楚稚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已经回头望向了李月娇的方向。 二人恰好对视。 躲避不及的李月娇只觉得尴尬,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的时候,着官服的楚稚倒只是对她略颔首,浅笑致意,而后便再次看向了身边那个五短身材,正与他喋喋不休说些什么的小吏。 他这一番动作后,李月娇立时轻松了许多,只多看了一眼那脸生的小吏,便...... 榆树断裂的部位没有刀削斧砍的痕迹,看起来很像是自然断裂形成的,但是陈元在这种时刻死亡,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起偶然事件。 这已经完全不是阵地攻防战,自动火器对上三八大盖,孰强孰弱已经不需要表述,以往鬼子对国军一边倒的屠杀,变换成了一连对鬼子的屠戮。 方禄望着那犹如杀戮机器的木殿守卫者,当即也是吓得背后冷汗直流。 寒冰的补兵确实很细节,没有一个个补兵,而是将兵线都打残之后,才一个将之全部清掉。 本来不打算插手最后的比赛的,但是对于屠蛟之战最后那一道凄美的剑光,他总有些莫名的感觉。 张昌德早已不是当初被孙玉民从二十师赶走的那幅猥琐样子,当上皇协军旅团长后,不仅只肩上多了颗金灿灿的星星,连说话都有点大汉奸的味道了。 每个包房都有一条专门的暗道进入,不知道这些暗道是怎么设计的,但唐逍猜测这种设计是为了避免参加竞拍的人彼此知道对方所在的包房号,从而查出对方是什么人,然后在离开拍卖场之后进行杀人越货。 山上边既忙着救治伤员,又忙着给死去的弟兄造册、净身、换装、装坛和准备下葬的仪式,而孙玉民带人开来的一溜卡车,满载着粮食、钱银和武器弹药,还有跟在车队后面回来的一连和三连士兵,也在开始往山上搬东西。 “那个,你还是去问他本人吧,有一只椰葫就在这猫子的身上,那奥比老魔虽已集齐了八只椰葫,但这最后一只,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到手的。”紫月真人接上了他先前的话题。 你让纵剑九天带我练三个月的级,借我一柄九阶飞剑,我也能这么强? “和黑翼大魔的战斗已经让你精疲力尽,在于我产生冲突的话……就是找死了不是吗?”火焰中的影像如水波那样颤动,光芒破碎,火焰喷射,那宛如噩梦般的黑影亦虚亦实,仿佛能跨越现实和虚幻的边界。 “这是欧洲异能协会为每一个联合会会员制作的徽章,徽章上面具有特殊的能量和磁场,无法仿制。”索恩拍了拍叶天的肩膀,眼神中满是自豪和激情。 李老师带着张义潮等人进入食堂,依照昨天晚上的规矩,先取了木托盘,接着又取了一双筷子,一只勺子。 “冷静,我就是人类没错。”林艾看着在她面前一边蹦来蹦去一边喊着不可能的埃米尔,有些无语地说道。 香儿仰头轻轻看了叶重一眼,眼波流转,随后低头浅浅抿了一口。 主殿顶点的银色平台微微内凹,表面装饰着精致的蛇纹铜饰,核心处则是一片光滑平整;这里原本是龙族的禁地,也是历代龙王祈祷静思的场所,然而此时,这处神圣的禁地却屹立着一名不速之客。 不知何时,他已经转过身,带着一丝丝怜悯的神色,注视着天穹。 果然,人为因素往往远比环境因素造成的伤亡要大,这个定律,在修炼界同样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