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序章 一座巨大的,装置。 莱恩想了一下才想到这个词,其实,他是想说,城堡。 它真的很大,即便在这么远的距离看来。它呈一个巨大的倒梯形,扣在地面上,四方的底座,向上逐渐收窄,圆润的棱角,黝黑的颜色,好似是由金属打造。周围什么都没有,风吹起沙尘,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头独自盘踞在此的兽。 活了23年,莱恩还不知道方舟有如此空旷的地方。 无人车在城堡前方数百米处停了下来,莱恩下了车,朝它走去。 上午的太阳已使空气中的温度颇高,当莱恩来到它的面前时,已是汗流浃背。 它此时看起来更加巨大,倾斜的立面几乎望不到顶,深褐色的金属外壳上,一颗颗金属铆钉整齐排列,没有一扇窗子。它仿佛可以抵御原子弹。 原子弹,莱恩笑了一下,幸好四周无人,又自觉开了一个好玩笑。 它的正面中央有一扇小门,仅容一人通过,和它本身的巨大相比,这门实在是太小了。门敞开着,莱恩走进去。 他进入一个走廊,两侧的墙壁均是金属的,泛着精细打磨的光泽,上面布满构件和沟槽,仿佛它们可以随时移动起来。光线昏暗,走廊两旁的全息文字因此显得更加清晰:欢迎,莱恩3-E-537。 他以为会有热情的工作人员笑脸相迎,却没有见到一个人。一切都静悄悄的,他来到走廊的尽头,投射装置自动开启,一幅全息立体DNA 双螺旋分子图像展现在他眼前,蓝色的荧光照亮了走廊: 两条相对旋转缠绕的长链,中间由一条条横档连接。画面变换,两条长链旋转着拆开,中间的横档断裂,形成两条长长的分子链。其中一条长链漂移出去,与另一条漂移而来的长链缠绕组合在一起,两条长链中间的横档复又连接,组成了一个新的双螺旋分子…… 莱恩伸出手指,点了“跳过”。这类动画已经从小到大看过无数遍,看也看腻了。 “准备好了吗,莱恩3-E-537?”屏幕发出信息。 “叫我莱恩就好。” “好的,你也可以叫我红娘。” 莱恩不由笑出来:“你?你哪里像红娘?” 屏幕显出一个两点一弧组成的笑脸,接着显示文字道:“你也可以叫我爱神, as you like .” 莱恩摇头,这座令人印象深刻的金属巨兽,名字却起得毫不贴切,如果他要写一篇稿子,一定要就此写上一笔。 这就是机器与人的不同,人能分辨出不同名字所带来的不同细微感受,机器却不能。 他来到显示着“入口”的地方,那里有一套衣服,屏幕示意他更换,这正合他意,于是换掉了身上有些汗湿的衣服。 纯白的衣服,身体两侧有黑色的线条,长衣、长裤,略微紧身的式样,包裹住他的身体,他活动了一下,只觉弹性和贴合度都极好,体感不错,也没发现有什么感应装置。莱恩在屏幕上给出的镜像上看到自己,自觉十分满意,不禁露齿一笑。 “还可以吗?”显示屏问。 “不能再棒了。” “请进。” “没有鞋子?” “不需要鞋子。” 也许光脚更有利于获取数据吧,莱恩走了进去。 莱恩来到指定位置站好,脚下是一块金属板,面前的显示屏提示他戴上一个头罩,双手握住面前的两个手柄,并将手环卡入指定位置。 “咔哒”,有什么卡入了手环上的凹槽里,莱恩只觉手腕上酸麻了一下,但那感觉很快消失。 屏幕上显示出文字:下面进行心理测试,请根据第一直觉回答问题。 还以为什么,原来就是个心理测试。第一道题目显出,莱恩读完题目和选项,正要去点选答案时,屏幕上的答案忽然被自动勾选,随即跳入下一题。 莱恩惊讶地站在那里。 第二题,也是如此。 第三题,第四题……莱恩只消站在那里,头戴头罩,手握手柄,而他脑中的答案,便一道道地出现在屏幕上。 从小到大心理测试做过无数次,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方式。 他把眼睛从屏幕上移开,答题停止了。 他松开手柄,感到手心有些汗湿。系统的判断几乎是瞬时的,又迅速地跳转,他连判断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粉饰了…… “莱恩,请继续答题。” 他只好握住手柄,继续看题。这答案,大概是通过瞳孔的变化以及脑神经对不同答案的反应测得的吧,这根本没法隐瞒…… “你是一个好奇心强的人吗?” 系统答:“非常是”。 “你是否经常提出质疑?” 系统答:“是。” “你认为规则重要吗?” 系统答:“不重要。” 莱恩松开手柄,感到呼吸有些急促。好奇心绝不是一个加分项,关于质疑的问题,他一般都会选择“有时”,至于规则那道题……他觉得他死定了。 手环还卡在卡槽上,手环里有他几乎全部的个人信息,莱恩忽然明白,这些针对性的问题是怎样被选择出来的。他感到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这机器面前,被寸寸检视。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相信。” “女性的外表对你来说重要吗?” “重要。” “性对你来说重要吗?” 莱恩闭住了眼睛。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机器,这他妈只是个机器! “莱恩,配合地答题有助于获得更准确的数据,进而影响匹配结果,一切的停顿和身体的变化,都将被记录。” 好吧,去他的吧,告诉你又何妨? “你觉得人的基因有优劣高下之分吗?” “有。” “你觉得对基因进行筛选是必要的吗?” “是。” “你觉得为了加速人类的进化,人为地干预匹配和繁衍是合理的吗?” “是。” “你觉得情感重要吗?” “重要。” “你觉得记忆重要吗? “很重要。” “你对你的童年感到遗憾吗?” “遗憾。” “你想你的父母吗?” “想。” …… 莱恩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剖开来了,包括那些他几乎遗忘了的、隐秘的角落,随着问题的深入,他数次想要停止,却又不得不继续。 当终于答完了最后一题,莱恩只觉得胸中肿胀,后背已汗湿,踩在金属板上的双脚冰凉。他抬手擦了下眼角,自己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了。妈的鬼机器,竟差点把老子搞哭了! “莱恩,感谢你的配合,如果这个测试让你觉得不适,你可以选择删除这段记忆。”机器旁弹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粒白色透明的胶囊。 莱恩几乎想要去抓那粒胶囊,然而他控制住自己,说:“不,我不删,就让我记住这些,我会好好记住这些!” 我一定要好好写篇稿子,他想。 “那么,莱恩,你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慢着,心理测试就只有这些吗,你们怎么不问最重要的问题?” “?” “你为什么不问我,我心目中的她是怎样的?” “所有必要的问题都已问完,莱恩。” “等等,这难道不是必要的问题吗?” “主观倾向并不能影响客观结果,这是匹配的基本原则。” 莱恩叹了口气,忿忿地走了出去。好吧,他想,何必去跟个机器争论呢,无论怎样,我要提这个意见,这绝对应该是必要的问题。 他进入了一个八边形的空间,八面墙上有八个巨大的屏幕。他看着屏幕上滚动着的测试说明,心里反而轻松下来,呵,智力测试,他从不怕这玩意。 题目不算难,可这架势却不容小觑,八个屏幕360度环绕,对观察力注意力和体能都是不小的挑战,如果再利用视觉盲区增加干扰和难度……这简直就是反人类的设计。 一上手就有题目出错了,系统马上给出刺耳的报错声,红光在房间内闪烁,他知道脚底的感应器也一定在记录身体数据,他明白这是在故意在给被试者压力。妈的,他的好胜心被激起,屏气凝神应战。 “398+456=?” “854!”莱恩半秒便给出答案。 “请找出缺失的拼图。” 一块充满了无规律线条的黑白色拼图缺了一块,备选答案显示在八块屏幕中,总共有几百上千块,莱恩寻找间,八块屏幕忽然移动了,进而快速地旋转起来,莱恩骂一声,只觉满眼都是黑白的影。 “请问接下来是第几题?” 莱恩措手不及,只有细细回想,答题的倒计时所剩无几,只好胡乱猜了一个。 “错误。”报错声又响,红光亮起。 “Fu*k!” 当智力测试完结时,莱恩感到头的两侧以及后部传来剧烈的疼痛,那是高度用脑缺氧后引起的偏头痛。 房间的出口开了,莱恩继续向里。 “请将这个掰弯。”莱恩面前横着一根弾簧棍。好吧,体能测试。 居然要测试这种基础肌肉力量,还是这么古老的器械,他抓住棍子的两端用力一掰,台子上的一盏绿灯亮起,却没什么门打开。“请将这个掰弯。”原来的那根弹簧棍沉下去,又换上来一根。 莱恩费了些力才将第二根棍子掰弯。“请将这个掰弯。”又换上来一根。 这大概是想测一个极限值吧,莱恩想,又想到注意事项中说,他的表现决定了匹配结果,好吧,如果人人都能通过的话确实也没什么差异性了。他于是铆劲足力气掰起来。 直到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掰弯手中的棍子时,旁边的门开了。 莱恩抖动着酸胀的胳膊,进入了一个全金属的狭小空间。 金属空间变换,一个小椅子升起在他的臀下,随即前面出现了一个挡板,“请蹬开挡板。” 他用力伸展大腿向前蹬去。 他感到脚下逐渐加大的阻力,他咬牙对抗着,将挡板向前移动,旁边有一排小灯依次亮起,当他快要坚持不住时,灯停在了一个位置,阻力消失,装置开始变换。挡板和椅子都不见了。喘息间,头顶上忽然掉下两个拉环,拉环距离他向上伸直的手臂还有一米多的距离,“请直脚起跳并抓住拉环。” 前后左右都是金属墙,在狭小的空间内光脚起跳并不容易,他忽然没什么信心,同时,一个疑问在心中升起,如果无法完成,该如何呢?可是,跳动的计时器让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他奋力地向上跳,试了三次,才终于抓住拉环,脚下的金属板升起,碰到他的脚底。 “请向前推。”他伸臂向前推开前面的两扇金属板,整个装置随着他的动作联动运转起来。 装置不断变换,“请抓握”,“请卷腹”,“请倒立”,“请攀援上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如同一只被关在金属迷宫中的小鼠。可为了能够尽早出去,或者说,为了能够出去,他只有用尽全力。 “请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对面”,“请跳起并躲避滚动的横木”…… 巨大的原木高速滚来,那力道足以把人压死,莱恩跳起落下,浑身湿透,心脏在狂跳,全身的肌肉都好似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有没有人打退堂鼓的,如果真的有人坚持不住了又怎么办呢,有没有这样的退出机制?到得现在,这已经不是测试的问题,而是,保不保得住命的问题了。 他用两手撑着膝盖,气喘如牛,汗水顺着他大张的嘴巴落在地上。心里那个愿望在支撑着他不倒下,可身体在说,我不行了,不管还有什么,我都动不了了。 好在,前方的门开了。 莱恩摇摇晃晃地向那门走去,同时,心里又浮上一丝得意和快慰。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展示得如此完全,他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不可能更好了,如果基因有表现,他已经充分地表现出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离那个在夜色下跳跃的身影又近了一分,那个有着一头蓬勃的长发,矫健又轻盈的身影。 夜色下的女子啊,他这么想着,跨过门槛,却一脚踩空,直坠下去。 “扑通”一声,他掉入冰冷的水里,“请游过去。” 他在巨大的玻璃缸里拼命地游起来,全身都已经不听使唤,仅凭着本能在扑腾。 终于,他的指尖碰到了池壁,他猛地将头伸出水面,又沉下去,感到自己快死了。忽然,自头顶上方扣下来一个透明的罩子,直把他扣入水中,“请屏气五分钟。” …… ------------ 第一章 优选人类(1) 一个月前。 莱恩脚踩滑动轮,行进在上班的队伍中。人们都以三档的速度在行进,一个挨一个,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手环发出震动,莱恩低眼一看,不好,是主编发来的。莱恩抬头看了看,脚下一蹬,向右滑出队列。 莱恩驶上队伍旁的快速道,按动手环,将滑动轮的速度开到最大。气流呼呼地吹起来,脚底感受到滑动轮“哗啦啦”地快速震动,平日里水平如镜的地面也显得不那么平坦了。长而整齐的队伍在他身旁蜿蜒而过,一双双的眼睛纷纷向他看过来,而莱恩如同一条脱离了鱼群的游鱼般,游离开去。 眼前的隔离舱顶看起来很明亮,那应该是太阳的方向,莱恩直起身子,眯起眼睛,向着那光亮仰起了脸,想象着自己被八点钟的太阳照耀的样子。 当然,这种享受只适用于那一段没有监控的路段——这是文森特告诉他的,那个路段的监控坏了,一直没恢复——驶过两个路口,莱恩便又滑回主路,插进队伍。被插队的人给吓了一跳,扯了扯险些被弄皱的制服,愤怒地看了莱恩一眼,“对不起对不起啊”,莱恩露出调皮的笑。 莱恩脚踩滑动轮冲进主编房间的时候,主编正在喝咖啡。 主编端杯的手未动,桌上的纸张飘落到地上。 “对不起,主编。”莱恩捡起那些纸。主编名叫马丁,但莱恩私下里叫他老丁。莱恩在弯腰的时候忍不住吸了两口咖啡的香气,这种只有高级职员才能享受的饮品,仿佛只是闻一闻,就能神清气爽。 “又迟到了是吧?” “没,没啊。” 主编从鼻子里哼出一丝笑,似乎都懒得戳穿他的谎言,“莱恩,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了,而你的稿子,还差着一篇呢吧。” “老丁,不,主编,还有一篇在这儿呢。”莱恩说着,按动手环,将稿子发到主编的终端上。 主编抬眼看着面前的屏幕,“食品厂的报道?这不是之前毙了的吗?” “那个,我,改了一下。” 主编凝神看了起来,莱恩低着头等着。主编眉头微蹙,忽然指着最后一段说:“哎,你这里这些画蛇添足的东西怎么还在?” 莱恩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我结尾的那些呼吁,只是希望给年轻人改善一下伙食嘛。” “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 “没有上纲上线,现在的配给餐,不仅种类单一,口味寡淡,营养也不足,而优选人的伙食却非常奢侈,这就不太合理了,既然方舟有能力供应一些好的食品,就应该向更广泛的人群供应。——近年来通过优选人测试的人数越来越少了,您不觉得和这有关系吗?” 主编说:“莱恩,新闻报道不是编故事,你又凭什么说,和这有关系呢?” 莱恩说:“永远的蛋白质块,人造淀粉糊和维生素冲剂,每天吃这样的合成食品,一成不变,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主编,这不仅仅是吃的问题,它还会影响很多方面,比如情绪,比如健康,年轻人是方舟的希望,应该让他们过得快乐一点。主编,优选人的测试我查过资料,最大的问题,不是出在基因检测上,而是出在心理测试上,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想组建家庭,不想生育,即便是通过了基因检测,也无法通过甚至拒绝参加心理测试!” “行了!”主编摆摆手,不想让他说下去。 莱恩说:“主编,我们需要引起当局的重视……而且,主编,您不觉得,优选人类通过率下降之调查,也是个好选题吗?”莱恩眼神发亮。 “好了。”主编把屏幕关上,不想再讨论下去。他抬起头,说:“莱恩,要我再和你强调一次吗,选题的事,我来定。” 莱恩回到自已的工位上。他将两腿放上桌子,头枕双手向后仰去。没想到,这一篇在最后一天拿出来,也没能逃过老丁法眼…… 进方舟日报已三年,而当年的热血几乎已被消磨殆尽。本以为可以大干一场,却碰上这么个老丁。虽然,除了过于谨小慎微以外,老丁也算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 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区别呢,稿子写多写少,好与不好,也没什么差别,生活总是如此,在可预期的时间内,不会有任何变化。 这样想来,他又好像忽然理解了老丁,何必去惹那些麻烦呢,于老丁来讲,早点退休,早点去老人区养老,才是正道。 “怎么,又触了主编的逆鳞?”身后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是梅李。 虽然不太懂那个生僻的古东语语汇,莱恩也明白她的意思。莱恩没理她,心说谁像你一样,就知道讨好老丁。 莱恩听到梅李在办公室里穿梭,她正做着每天的例行工作:发药监药。 身上忽然被拍了一下,“起来,吃药了。” 莱恩动也没动,眼也没睁,只伸出一只手。 举了半天,却没有东西放在手上,莱恩睁开眼睛,却见梅李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今天没你的药。” “什么意思?”莱恩把腿从桌上放下来,左右看看,只见同事们都拿到了一粒天蓝色的透明胶囊,而梅李手上盛药的托盘已经空了。药这种事,是不可能有差池的。 “主编没跟你说吗?”梅李继续笑意盈盈。 莱恩好像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他忽然想起刚才从主编办公室愤然离去时,主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原来,主编一早叫我去是为了……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当莱恩从主编手里接过那个硬硬的、印有金色方舟标志的信封时,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转身飞奔下了楼。 大街上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弧形的街道,整齐的房子,穿着制服的人们,他脚踩滑动轮左冲右突,两手高举,忍不住放声大笑。 就在那一刻,仿佛天启一样,方舟的舱顶开了。罩在方舟上空的巨大圆形舱顶,自圆心分成九片,九个巨大的三角形叶片自中央缓缓抬起,像花瓣一样向四周张开,露出了上方一碧如洗的睛空。 那是数月以来久违的天空。 人们纷纷驻足,那明亮的蓝色让人无法直视。阳光倾泻下来,如同天神投下的光的纱帘。那光柱照亮空中的浮尘,犹如一道道圣光,有人捂住胸口,口中念念有词。 可人们只是在阴影里站着,没有人走进那被光照亮的区域。 那一刻莱恩也不知怎的,“刷拉”一下滑进那阳光里。莱恩张开双臂,迎向那倾泻而下的阳光,他不敢睁开眼睛,可透过眼皮他感到视野中有千万颗光点在闪动,那光闪闪发亮,泛着粉红色,仿佛他周身汩汩涌动着的能量。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暖意,覆盖了他的全身。 眼睛传来刺痛,但这份从未有过的新奇促使他坚持。他没有看见,可他又明明看见了。 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就那样滑了开去,滑进那强光里,他的身形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十字型阴影。 正当人们以为他可能罹患了某种精神性疾病想要将他拉回来时,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信封。 呵,这小伙子,没有吃药。 从那一天起,莱恩没有再吃平抑剂,性荷尔蒙抑制剂。 ------------ 第一章 优选人类(2) 莱恩推开2区俱乐部的门。俱乐部里人头攒动,灯火通明。晚上7点,2区的年轻人们大都换下了制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来享受这就寝前短暂的闲暇时光。 莱恩在人群中穿行。他注意到一个有着绿色眼睛的女孩,一个高高的,有着棕色卷发的男孩,以及一个皮肤极白,身穿红色长裙的姑娘。每个方舟人都很漂亮,无论男女,甚至无论老幼,虽然已经很难说得清每个人的人种基因比例,但他们都是基因优选的产物。 奇怪的是,莱恩以前却没怎么注意过这些。 耳边充斥着东语或西语,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夹杂在一起,交叉混用。据说,东语脱胎于史前汉语,西语脱胎于史前英语,如今,它们都是方舟的官方语言,方舟人也生来都是双语者,使用哪种,全凭个人喜好。莱恩平时用西语多一些,而东方基因占比83%的梅李就更爱用东语。作为文字工作者,莱恩很喜欢东语,只是自认用不好,而且,他认为这种意象感太强的古语,如今已成了无本之木,那些词句中的美好意象,早就已经随着史前世界消逝了。 莱恩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文森特,他笑起来,大步走过去。这货穿着不知从哪搞来的一件奇装异服,下巴上的一圈小胡子修得整整齐齐,脸上却戴着一副黑眼镜。 “这什么?”莱恩问。 “太阳镜啊。” “有什么用?” “据说戴了它,可以裸眼看太阳。” “真的假的?”莱恩将文森特的眼镜摘下来,戴在自己眼睛上,只觉视野一片昏暗,又拿下来戴回文森特的脸上。“华而不实,你能见几回太阳?” 文森特笑起来,牙齿在黑皮肤的衬托下显得雪白。“这不,今天就见着了。还有,酷啊,我的乖宝。” 莱恩发现这黑眼镜挡住了文森特一双鼓鼓的眼睛,突显了他颇有棱角的下巴,确实让他看起来顺眼多了。 莱恩说:“最近忙什么呢?” “没什么,瞎倒腾。——你怎么没和梅李一起过来?” “她说要加会班。” “我看,是去接宇翔去了吧。” 正说着,文森特忽然抬头招手,嘴里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只见梅李和宇翔一起走了过来。两人都是偏东方的长相,只是一个丰腴一个清瘦,宇翔仍旧是那副超凡脱俗的样子,即便只是穿着制服,那沉静的气质和清秀的长相,在人群中也十分醒目。 文森特笑说:“这要是在优选人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是一对。” 莱恩也笑,又摇摇头。 见人齐了,文森特把一个纸包着的柱状物放上桌子,说:“今天是莱恩的大日子,我们,必须庆祝一下。” 梅李动手把那纸包拆开,见里面是个玻璃瓶,“酒?” 文森特说:“梅大记者果然敏锐!” “唉,何必这么破费。”莱恩知道,这一定是黑市的东西,价格不菲。 “哪里的话,优选公民大人,我们以后都得靠你不是?”文森特笑道。 “嘘,小点声。”梅李提醒道。 酒在2区并不被允许,四人左右看看,轻手轻脚又笨拙地将酒启开,就像小时候一起做坏事那样。一股鲜明的味道飘散开来,他们忙用手拢住瓶口,每人倒了一点之后,他们学着古人的样子,轻轻地将杯子碰在一起,“干杯。” 杯子端至身前,那味道实在有些刺鼻,凑近嘴,勉强喝了一小口,却又恨不得立即吐回去。 那味道苦涩难言。 “没办法,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文森特说,“技艺没问题,只是原料和菌落环境复制不了。” “尝尝也好。”宇翔温厚地笑笑。 “说真的,你那心理测试怎么过的,明明前两年都挂了。”文森特对菜恩说。 “嘿嘿,蒙呗。”莱恩狡黠地笑。 “这哪是靠蒙的?”梅李细长的眼睛瞪起来。 “跟你们讲,”莱恩伸出手指,勾一勾,示意几人近前来,悄声道:“基因测试没什么办法,但心理测试,只要照他们喜欢的答就是了。” “他们喜欢的?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梅李问。 “你这样的。”莱恩笑。 “你取笑我是吧!”梅李的脸拉了下来。 文森特摆手,示意莱恩说错话。大家都知道从小就根正苗红的梅李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优选人,她也适合当个母亲,从14岁到20岁,她几乎把同龄的莱恩宇翔文森特当成孩子一样地对待,如果梅李去做优选人的心理测试,一定是满分,怎奈,她却没有通过基因检测。 梅李自我开解道:“算啦,都是命。” 文森特说:“就是,命,莱恩他小子运气好,天生就是优等生,来,敬优等生!” 莱恩说:“哪里。” 梅李说:“但是,也有人不稀罕的,比如咱们宇翔,明明是优选人的料,可人家偏不要。” 谁也没想到,通过了基因检测的宇翔,竟主动放弃了心理测试。 大家又都看向宇翔。 宇翔不好意思地笑笑,用他温和平静的声音说:“我觉得一个人,也挺好。” “来,敬新人类宇翔!”文森特又端杯。 喝着喝着,莱恩发现坐在对面的梅李的脸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粉色,漆黒的睫毛垂着,像一把整齐滑顺的小刷子,更衬得她的脸白里透粉。她的脸盘圆润,下巴却微尖,一只洁白的手撑在其侧,一时间,一个古东语语汇跃入莱恩的脑际:“人面桃花”。 说来奇怪,这可是梅李啊,认识她这么多年,莱恩从没有想过要这样形容她。 黒色的小刷子扇动了一下,梅李看了他一眼,莱恩赶紧收回目光,看向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文森特看定莱恩,说:“我说你,真那么想成家?” 莱恩想了想,说:“倒也没有,就……想换个活法吧。” 大家沉默了一下,没太明白莱恩想说什么,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于是文森特又举杯:“行,是你想要的就行,来,那我们就祝莱恩!” 梅李说:“莱恩,祝贺你,以后搬到了优选人区,也要常回来聚啊。” 宇翔说:“莱恩,一切顺利。” 文森特道:“莱恩,娶个大美女,早生贵子!” 文森特的嗓门大,惹得众人都看过来,像看一只稀有动物般看向莱恩,梅李又在拼命嘘。 按规定,新晋优选人在匹配之前是不能公开身份的。今天莱恩拿着信封就跑下了楼,回来被主编一顿K。 “这规定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公开呢?”莱恩说。 “那还用说,”文森特说,“你们啊,现在就是些待嫁的闺女,哪有还没上花轿,就掀盖头的呢?” 大家都笑起来,梅李说:“不就一个月的准备期嘛,你就那么急呀。” 莱恩说:“不是急,我是……” 文森特说:“你是啥,自打你进来,我都看到你眼睛好几次不老实了。” 梅李接道:“他呀,现在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坐在羊群中!” 大家又笑起来。莱恩无言以对,作为停了药的荷尔蒙泛滥的人,他还能说什么呢。 文森特说:“不过话说回来,将来跟你匹配的那位,该是位大美女吧?” 梅李说:“那必须是大美女,这可是我们2-E-309的阿波罗啊,是不是,宇翔?” 宇翔认真地点头。 莱恩哭笑不得:“这我咋不知道。” 四人说笑着,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时光。莱恩还记得大家穿着纸尿裤时的样子,优秀又不太自信的梅李,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宇翔,以及从不按常理出牌的文森特,他们是如此的不同,却又如此亲密地度过了从幼童到20岁整整十余年的时光。时间已经将他们融成了一体,宛如一个家庭,是的,如果方舟有家庭,那么他们就是他的家人了。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代号:2-E-309,那是他们曾经的共同的住所。虽然自20岁起他们便已不再同住,但那个代号已成为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印记,无法磨灭。 终于,就要各奔东西了呢。 “你怎么啦?”三人凑近了看他。 莱恩忽然发现自己这眼眶泛红的样子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出现,好吧,又来了,如果多愁善感也算是停了平抑剂的副作用。他略显尴尬地揉了揉眼睛,“没事。” 几人散了后,莱恩独自滑行在回住所的路上,想到明天就要搬家,不禁加快了脚步。时间有些晚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听到莱恩脚下滑动轮的声音。弧形的街道弯弯地向前,随着莱恩的移动,路边的光能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又一盏,一盏地熄灭。 “嗨, Zoe 。” “在,莱恩。”手环说。 “我有30天的准备期?” “是的,莱恩。” “我要准备些什么?" “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只是,你的身体需要恢复至正常的激素水平,在这过程中,心理上也会有一个调适期。” “哦……然后才能知道伴侣是谁吗?” “是的,30天后是匹配日,届时会根据你的基因和身体状况匹配最合适的伴侣。” “会是个大美女吗?” “哈,哈,”电子人声听起来有些尬,“当然。对你来说,她就是最美的。” ------------ 第二章 夜空下的女子(1) 早晨七点一刻,莱恩坐在自己位于3区的优选人住所里,吃早餐。 一块质地粗糙的谷物饼,一杯脏绿色的饮料,一块白色的蛋白质块一样的东西。莱恩拿起刀叉,将那白色的东西轻轻撕开,有肌肉纤维似的细丝自断裂处分离开来——如果这是合成的,未免也太逼真了吧? 他把那纤维放进嘴里,还真是蛋白质的味道,细细品来,还有一种鲜美的味道……这不会是真鸡胸吧?他端起那杯饮料喝了一口,那液体清清凉凉的,漫过舌面,然后……莱恩捂住喉咙,咧着嘴,如同一个正在经历巨大悲伤的人。 莱恩强迫自己把那液体咽下去,理智告诉他,这应该是天然植物榨的,如果是人造饮料,谁吃饱了撑的会去调这么难喝的味儿呢。 莱恩将谷物饼塞进嘴,用以缓解口中的酸涩,这饼质地干硬,颗粒粗糙,可嚼着嚼着,却有一股香气溢满口腔,淡淡的,淳朴的,如大地,如阳光,咦,这个好。莱恩嘎嘣嘎嘣将那谷物饼嚼完,其间因为太干又喝了几口饮料,奇怪的是,两相搭配起来,倒是好了很多,饮料的酸涩被谷物的淳香中和,反而显出一种清爽的口感来。 搬到优选人区几天了,莱恩还是会被这里优秀的餐食所感动。 餐厅的旁边是大幅落地窗,外面是住所的院落,虽然不大,但能这样近距离地看到绿色,已是莫大的享受。 这是一栋有着上下两层的独立住所,下层是活动区域和餐厅厨房,上层是两间卧室,一间是夫妻卧房,另一间,应该是给未来的宝宝的吧,这和他原来在2区住的单身住所相比,简直是梦想中的豪宅。 莱恩抬手打开餐厅墙上的屏幕,想看看新闻,只见方舟电视台正播报着一则特别报道: 屏幕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漠,大风吹来,尘土弥漫,几个全身包裹严实,带着头罩的人在尘土中若隐若现。画外音播报道:“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检测日,经检测,舱外大气中的氧含量约是舱内的21%,硫化物的含量仍超标,辐射指标仍大大超出人体可承受的范围……” 莱恩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全程没什么表情,吃完,低头端起餐盘,朝厨房走去。 检测日,要不是偶然看到,还真忘了。如果说人们曾经还怀有希望,那么现在已然麻木。没记错的话,去年的检测数据和今年的相差无几,再往前推五年,十年,二十年,也几乎一样。探测队一次次出舱,一次次失望,探测的频率也从原来的每月一测,变成现在的每年一测,接下来,大概要三五年一测了吧。 地球的环境也许是在改善,可这种改善,岂是可以用人类这渺小生物的时间单位来衡量的。当年地球历经几十亿年才孕育出生命,如今却幻想着亲身目睹这过程的重演,呵,怎么可能。 莱恩将餐盘洗好,放进传输口,传送带启动,将餐盘收走。虽然没有规定说必须要清洗,但莱恩觉得,不洗未免太不礼貌。 室内已被打扫机器人悄无声息地打扫过,物品也全部归位,看起来纤尘不染,一丝不乱,墙上的显示屏显示着室内恒定的温度、湿度以及空气质量。莱恩打开门,走进自家的小花园。 说是小花园,其实没有一朵花。地上种着俗称大叶草的青草,据说,是管理局新培育的品种,号称能增加供氧量。莱恩在园中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是休息日,每七天一次的休息日。 莱恩向那青青碧草看过去,只见一根根小植物长得整整齐齐,连高矮胖瘦都几乎一样,绿麻麻的一片,莱恩不由在心里夸赞园艺部门的工作优秀。 忽然,莱恩在一片圆圆的叶片中,看到有一根细细的草挺立出来。莱恩走过去,俯下身,只见它的茎细细长长的,这让它能够从密密的大叶草的叶片中钻出来,把自己的两片叶伸展在阳光下。 莱恩皱了皱眉,伸手将它拔去。 真想不通,培育一株优良品种的大叶草千难万难,这野草却怎么也除不尽。 坐了一会,莱恩进屋,来到二楼。见二楼的家务机器人已将主卧室收拾完毕,便来到小房间。这里现在被他用作书房。书桌下摆着他的小箱子,那是他几天前搬进来时,带的唯一一件行李。在这制服、食品甚至住所都是统一供应的方舟,一切个人数据都储存在云端,与手环相连,确实不需要什么个人物品。 箱子里有几件个人衣服,一个相框一一他和梅李、宇翔和文森特的四人合影,还有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像是史前的老物件——现在除了收藏,已经没什么人会用它来写字了——用复原纸制作,封面坚韧而老旧,扉页上用手写字体写着:给莱恩。没有签名。 从有记忆起,这本子就在莱恩身边了。莱恩觉得,这也许是父母留给他的吧。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两个人的话。 莱恩又晃到楼下,躺倒在宽大的沙发上,望向天花板。如果是在以前,在这样的休息日,凭他们四个,怎么可能这么冷清。 他们大概又在打飞球吧,去2区的飞球场,他和文森特一队,梅李和宇翔一队,他们这一队体力占优,可梅宇二人的技巧和配合天衣无缝,更不要说宇翔那小子身轻如燕,跳起来的高度无人能及。因此,他们总是打得十分胶着,直到场租的时间快要到了也没个结果。 不过,最后总是在所有人的体力都快耗尽时,由他莱恩来打破僵局。他还记得他会等待文森特传来一记好球,然后他便用最后的爆发力高高地跳起,大力地把球扣杀下去,那是已经力竭的梅宇二人无论如何也接不起的,高速旋转的球会在球场上砸出一个小坑,然后再弹射而去,比赛便也这样结束。虽然梅李总是会忿忿不平地抱怨说是风向还是什么的原因,但没人会理她的叨叨,因为,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后他们便会去2区的俱乐部,要上一大杯冰镇饮料和卡路里超标的限量甜品。他们总是派他去买,原因竟是他人帅嘴甜,给他们的甜品可以切得大一点儿…… 莱恩躺在沙发上,不由笑起来。 “莱恩。”手环的电子音在室内响起。 “干嘛?”莱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满,“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事别老用语音。” “对不起,打扰到你了吗?” “快说,有什么事?” “适宜运动的时间到了,如果你现在没事的话,建议完成今天的运动计划。” “谁说我现在没事?” 手环不说话了。大概,它把这回答当作“不行”。 又继续放空了一会儿,莱恩百无聊赖地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好吧,你说运动就运动,反正也没事。” 莱恩来到客厅一角的活动区域,换上放在那里的健身制服和鞋子,唤醒面前的电子屏,双脚踩在感应地面上。 “准备好了吗,莱恩?”手环的话显示在前方的屏幕上。现在它闭了嘴。 莱恩比了一个“ OK ”的手势。 “优选人健身计划,第一个项目,3,2,1,开始!” …… 一个小时后,莱恩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全身湿透,胸膛起伏,“伙计……要不要这么残暴?” “莱恩,优选人类,有一定的身体素质要求。” “你这不是不高兴了要报复我吧?” “Zoe不会不高兴,也没有报复功能。” 莱恩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打在身上,莱恩感觉好多了。虽然运动很累,但总能在运动过后的此时,感受到多巴胺带来的舒爽。 毕竟,在这半透明的巨型封闭舱里,能找到的乐子也不多了。 莱恩关了水,抹掉前方镜子一样的墙壁上的水珠,看到自己干净的下巴,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腹肌。唇角微微翘起,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增强优选人的自信和自我满足感,才把浴室前面的墙壁设计成镜子。 一时兴起,莱恩抓住浴室两侧墙上的横杆,撑起身体,又将两腿向前平直抬起,做了个空中十字撑。 ------------ 第二章 夜空下的女子(2) 莱恩在自家微微有坡度的屋顶上坐下来。屋顶的光能板上还残留着白天的温度,暖烘烘的。莱恩拿起手中的玻璃瓶,拔掉瓶塞。(那天散伙后,他们把喝剩的半瓶酒让他带了回来。要不是为了喝酒,他也不会发现这个好地方。) 正值黄昏时分,透过方舟舱的穹顶,能看到天边泛起的橘色,那橘色把方舟一排排的白色小房子,都镀上了一层粉橘的色彩。 方舟舱,这个扁圆形的,有着半透明穹顶的巨大封闭舱,是一个避难所,也是一个防护罩,仰仗它,人类才得以在这个满目疮痍,已经不适合生物生存的星球上生存下来。经过一千三百余年不懈的努力建设,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它的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广场,自广场辐射出八条大道,将方舟分成九个扇形的大区,又围绕着广场建起一圈圈的环形道路,将九大区连接起来。这些环形道路用“街”命名,以西文字母编号,目前最外圈的是 W 大街(方舟还在不断地扩建,这样的大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增加一条)。 方舟就像是开在荒漠里的一朵生命之花,是人类以智慧与勇气创造的奇迹。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人们相信那个远古的传说会再一次地上演,一定会有洪水退去的那一天,那一天,荒野上将开满鲜花,人类将再一次地可以在地球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 可是这梦,一做就做了一千三百零五年。 这是新纪元的1305年,人类世界被毁的一千三百零五年之后,莱恩3-E-537坐在自己位于第3区第 E 大街第537号的住所的屋顶上,眺望黄昏。 莱恩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依旧是苦涩难言。 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那个美丽的蓝色星球是如何消失的,总之,它变得面目全非,如今,人类除了苟活在自己建造的牢笼之中,别无他法,至于星际移民之类的,大概是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幻想。 既然环境无法改变,那就只有改变自己。说到底,我们不过是这星球上的一种普通哺乳动物,我们自身身体机能的进化,缓慢到以百万年计,这让我们难以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如果,我们可以加速这个进程呢? 于是,便有了“基因优选制度”。筛选出具有优势基因的育龄人口,按照基因测序的结果,进行最佳匹配,以最大化地发挥优势基因的作用,加速人类种群的进化。 方舟的一切都围绕着这一目标运转。因为资源的有限,要让每一个新增人口都是人类进化链条上进步的一环,每走一步,都是添砖加瓦。 因此,不是每个人都有必要生育。 好在,总可以用技术解决问题。平抑剂的发明,有效平抑了异性生殖哺乳动物的性冲动,终结了单身个体的痛苦,抚平了社会矛盾。不仅如此,它还能把“性”这种原始本能所耗费的能量(其实相当之高)节省下来,转化到其他地方去。于是,它大大提高了单身人士的生活质量,使他们能很容易地保持平和的心境和旺盛的精力。因此,平抑剂,又称“圣人药”,这不得不说是新纪元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甚至使“不生”成为了更受推崇的生活方式。 莱恩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要做优选人。坦白说,让身体倒退回原始的状态,与一个异性……结合,生育后代,还要长期地生活在一起,是难以想象的事。对于手环所说的“心理准备”,莱恩更是毫无头绪,作为一个自14岁起便每天服用平抑剂的人,他要如何,做什么样的心理准备呢,除了熟读《新婚手册》上的那些“必备知识”之外? 如果要说内心深处的原因,那就是,他想成为那进步链条上的一环。哪怕只是那长长的链条上的无比微小的一环,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比如挖空心思去通过心理测试,比如忍受这停服平抑剂的不便和痛苦,也是值得的。饶是如此,那他便觉得自己这个在这巨大罩子中存活着的小小生命,也还算是有点意义。 他笑了一下,为自已那自以为崇高又自恋的想法,将酒瓶向空中举了举。 天黑了下来,穹顶在夜色中发出蒙蒙的光,莱恩知道,那个叫月亮的天体已经升上了天空。虽然几经改良,穹顶已经尽量地透光,但仍然无法做到完全地透明,毕竟,还要阻隔那该死的有害辐射。 方舟居民的房子一幢幢地排在弧形的大街上,只在每一家的门前有一点点必要的照明。由屋顶上的光能板供电的暖黄色小灯一盏一盏地排过去,映在房舍前,形成一条弧形的光带。莱恩向前望去,一弯一弯的弧形光带,渐次排列向远方。 空气中有微微的气流吹过,白天锻炼产生的舒爽感还留着,莱恩感到惬意,将身子向后仰去。他用一只手拄着头,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仰头喝掉最后一口酒。他已经适应它的味道了,甚而至于有一点点喜爱。 可惜,没有繁星朗月可以看。 古人每到此时便会作诗,他也想作一首诗,题目就叫:《看不见星星的睛夜》,他很满意这题目,可是,拄着头晃了半天,也还是只有一个题目。 他就是在此时看到了她。 那是一个身影,或者说是幻影也差不多,跳跃在夜色中。是的,跳跃,确切一点说,是腾跃,在一个个房顶之上。 她跳入他的视野,带动着气流,以及轻微的哗啦啦的声响。 待他从茫然中醒过来,意识到那是一个人,继而坐起身子时,她已经跑远了。 茫茫夜色中,他隐约看到她披着一件披风,或者说是斗篷,一头浓密的长发,迎风飘舞,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长靴,硕大的长靴,他无比肯定,那是一个女人。 她在夜空中出现,又消失,几乎是一闪而逝。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望向漆黑的夜。他从没有见过有谁,那样子地在屋顶上跳,也没有见过那样的一身打扮,那样一头狂野的发。 ------------ 第三章 古籍修复者 莱恩一大早便来到了方舟日报。 “莱恩,这么早?”有人向他打招呼,那神情在说,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同事们都穿着米色、白色或灰色的制服,制服由综合事务管理局统一制作,挺括舒适的面料,量身的剪栽,更衬出人们标致的五官和挺拔的身材。 莱恩看着朝气蓬勃的同事们,可观察了半天,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优选人。优选人的测试每年举办一次,测试的结果从来都是不公开的,即便是有关通过率的大致说法,也都来自口口相传。 莱恩径直来到资料室的门口,输入记者ID,刷手环,门开了。 资料室里空无一人,有几个查阅终端和一些有形归档材料。这里是方舟日报的专属资料室,和综合管理局的数据库相连通,几乎可以找到所有的官方数据。 可是,莱恩在屏幕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无论是查“优选人名单”也好,还是查“3区人口名册”也好,得到的回复,不是“无此信息”,就是“查无权限”,无论怎样查找,都无法得到想要的半点信息。 莱恩放松了一下站得酸痛的双腿,又输入“喝酒后的症状”。系统答:饮酒后视程度不同可能出现头晕、呕吐、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等症状,也可能出现暴躁、幻觉等其他症状。 莱恩静静地站在那里,——难道是幻觉? 可他清楚地记得昨晚自己是如何拿着酒瓶走下屋顶的,几乎可以肯定,自己那时候神智清醒。而且,几乎一整个夜晚,那画面在他脑中反复播映:飘起的长发,舞动的披风,轻盈跃起的身姿,穿着长靴的腿……… 如果是幻觉,何以如此真实,可如果不是幻觉,那画面何以如此古怪?古怪的穿着,古怪的行为,且不说一个女孩子半夜里在屋顶上跳是否被允许,以女性的体能和肌肉力量,这也很难做到。 莱恩低头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嘿,画什么呢?”头顶传来梅李的声音。 莱恩给吓了一跳,连忙把自己正在电子板上画的东西关掉。 “我都看到了,这画得是哪个美女?”梅李说。 “没你的事,——你来干嘛?” “我说,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嗯,昨晚没睡好。”莱恩揉揉头。 “做梦了?” “嗯……算吧。” “梦见新婚妻子了?” “你到底有事吗!” 梅李说:“你激动什么呀,据说停了平抑剂就会这样,动不动就气血上涌,喏,你今天的药,正好可以治你的病。”说着把一个小袋子放在莱恩桌上。 莱恩拿起小袋子,见是两粒白色的透明胶囊。“这什么?” “记忆清除剂。” 莱恩看服药说明,上面写着:一粒可清除过往六小时内对大脑造成较大刺激的信息,可有效缓解紧张、焦虑等症状,平复心绪,提升睡眠质量。 两粒,就是清除过往12小时的记忆喽。好个 Zoe ,看来昨晚的睡眠数据已被忠实地记录上传。 莱恩把那胶囊递回给梅李,“不用。” “怎么?” “你没看到,它上面写着,可选服。” “嘿,这可是俗称的忘忧剂,非常抢手的呢。” “我不需要。”莱恩语声坚定。 “好吧,就知道你不会吃。”梅李把药放回到托盘上,又说:“那你下午有事吗,我想去宇翔那里查查资料。” 莱恩抬起眼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我有个新选题过了,主编说,你没新选题的话,这个让你跟我一起做。” 莱恩和梅李走在去档案管理局的路上。光滑的路面散射着午后的明亮光线,莱恩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看样子,同期入职的梅李,就要成为自己的主管了呢。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说,梅李是凭借对语言文字的高敏感度和细致严谨的性格获得了记者职业的较高匹配度,那么他呢? 曾经,他以为是因为他很喜欢的一句史前名言: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让人充满敬畏,一是头顶璀璨的星空,二是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面试的时候,他特意把这话说出来,他想主编这样的文化人可能更喜欢东语,还特意又以东语的表达方式说了一遍: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现在想来,都是狗屁。 并没有谁在意这些。 宇翔坐在巨大的电子桌前,神情专注,清秀的脸庞被桌面的荧光照亮。桌面上堆满了信息碎片,有些是图片的局部,有些是片段的文字信息,宇翔用手指,轻轻地移动它们,试图给它们找到正确的位置。屏幕被上下左右地移动着,那屏幕仿佛没有边界,碎片也无穷无尽。 宇翔看到菜恩和梅李,站起来,露出微笑,用他那温和的声音说:“你们怎么来了。”透过他身后的透明墙,可以看到里面巨大机房中的一排排存储设备,这便是方舟的“档案中心”了。 “在修复东西?”梅李看向宇翔的桌面,目光里透出赞许。 “啧啧,这活儿,也就宇翔你。”莱恩说。 也许没有比档案管理局更适合宇翔的地方了,当然,大概也找不到比宇翔更好的修复师。从14岁开始的职业适应性测试,宇翔的测试结果一直稳定,始终是“档案管理”,而他莱恩,却是一直飘忽不定,直到20岁,才算是勉强有了个结果。 莱恩说,“最近有什么新修复的东西?” 宇翔摇摇头,“有的你都看过了,手头这本,也只进行到一半。” “拿来看看。” “是本史前的哲学书,这你也有兴趣?” “管他呢,什么都行。” “行了,说正事。”梅李把莱恩挤开,对宇翔说:“帮我查查这个。”梅李用手环把需要的信息发过去,同时附上自己的记者证。 宇翔看了一下,“史前人类的服装信息?” “嗯,中央管理局正在做方舟制服的改良意见征集,想做个专题报道。” 宇翔说:“需要样式、材质、制作工艺……要做这么多研究吗,梅李你还真是细致啊。” 莱恩站在旁边,心里直翻白眼。他不得不服梅李这一点,无论多么无聊的选题,都能做得兢兢业业,津津有味。 宇翔在终端上输人信息,“可能要等一会哦,我尽量帮你找齐。” 在等待的间歇,梅李走了开去,莱恩回头看了看,凑近宇翔,小声地说:“既然说到服装……能不能顺便也帮我查查,这是什么装束?”说着,将手环里的那副电子手绘图给宇翔看。 宇翔看过去,只见是一个长发女性的身形,穿着斗篷、短裙和长靴。 宇翔问:“这也是写稿子的需要吗?” “不,我……一个朋友,想问这样的服装哪里有。” 宇翔皱了皱眉,“这不是方舟的服装吧?” “不是吗?” “嗯,方舟没有出过这样的制服,你有证件的话,我可以给你拉张制服的样式清单。” 莱恩毫不怀疑宇翔的记忆力,“那,会不会……是自己制作的?” “那就不知道了。” “那,式样上,你觉得……” “看不出……”宇翔皱眉看着莱恩的拙劣图画,笑道:“倒是有点像史前中世纪的女战士,如果她再拿一把宝剑和盾牌的话。” 梅李听到声音凑了过来,笑道:“莱恩,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啊,这是什么,女海盗,女巫师,原始丛林里的女野人?” “去去去!”莱恩烦躁道,将她赶走。又对宇翔说:“不是史前的,你看,她穿着靴子呢,而且这靴子块头挺大,像是,像是金属的。” “金属的?”宇翔抬起眼睛。 “额,我也不确定……我是说,可能,是金属的。”莱恩说。 “某种可穿戴的机械装置?”宇翔说。 莱恩忽觉脑中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她能跳得那么高,一定是借助了某种机械力! 他猛地一拍宇翔的肩膀,“天啊,你太聪明了,对对,就查查这个!” “不是查服装?” “不,就查这个!” “那么,查询原因……” “这也要原因? “嗯,是的,需要登记。” “好吧,那就登记我吧。”莱恩刷手环。 “好的,这个的话,要去里面查,稍等啊。”宇翔转身走了进去。 莱恩和梅李在外面等,梅李忽然说:“莱恩,我跟你讲,你要是想查哪个优选人的信息,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那对你没好处。” 莱恩简直恨死了梅李这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无中生有的一出,“这跟你有关系吗?” “跟我没关系,但是莱恩我劝你,安安心心过完你的准备期,不要想东想西,特别是,别做什么违规的事。” “我做什么违规的事了?” “说了不许公开身份,你还要去查,你这要是查到了哪个优选人,看上了人家,不就糟了。” 莱恩笑道:“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荷尔蒙这东西啊,很难说得清的,再说你急什么,反正就快开奖了嘛,而且,一般人都不愿意公开的,那就少了那种神秘感嘛,万一你看上了不该给你的又怎么说呢,所以啊,你还是太平点,别老乱折腾……” 看着她没完没了地叨叨,莱恩恨不能捂住她的嘴,忽然一指她舌尖上一个圆圆的东西说:“吃的什么?” 梅李白他一眼,拿出一个小盒,“糖,桃子味的,要吗?” 莱恩接过倒出一粒,放进嘴,一股浓郁的果香味,盒子是粉红色的,上面画着那种被称为“桃子”的史前植物。莱恩很快觉出这东西除了满足味觉体验外,没有任何食用价值,将小盒子还她,“见过桃子吗你,还桃子味的。” “那你别吃,给我吐出来。” 莱恩看了看梅李,说:“梅李,你知道吗,你这身材,也许不一定是基因的关系……” “闭嘴你这直憨男!”梅李叫道。 莱恩用手环暗自查了查“直憨男”,大概懂了,这词汇大约来源于史前语汇的“直男”和“憨憨”。往自己身上套了套,正想着该怎么反驳,便听梅李说:“我说,你这么注重养生,是在给你的传宗接代大计做准备呢吧,准备生几个,嗯?” 莱恩不准备接她的调侃,梅李自顾自地说:“我说,不管你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到时候要认我做干妈,知道吗?” 莱恩说:“干嘛,你茶毒我还不够,还要茶毒我的孩子?” “茶毒你个头!”梅李没有夸赞莱恩优秀地使用了这个少见的上古词语,而是说:“我跟你讲,你的孩子就是我们2-E-309的孩子,知道吗,有我在,一定会把他养得好好的,未必比你老婆差!” 看着梅李信誓旦旦的样子,莱选择了闭嘴,正如文森特所说,此时乖乖听话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到你老婆,”梅李又说,“如果是我选,人必须漂亮,脑子要好……” 莱恩叫道:“你以为你是我的谁啊!” “那个……”宇翔弱弱地开口。 两人都看向宇翔,宇翔说:“梅李,你的资料好了,但是莱恩,这女孩子脚上的东西,如果真是可穿戴的机械装置,那么它涉及保密文件,需要权限才能查,你的id权限不足。” “啊?”莱恩说。 宇翔说:“也许,你可以问问文森特,我记得他做过这方面的研究。” ------------ 第四章 互通有无店(1) 莱恩坐在屋顶上,望向面前的夜空。 自那天以后,他几乎每晚都坐在这里,可却再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坐了一会儿,他按动手环,打开宇翔给他的那半本修复书,书中的文字便以全息图像的形式显示在他眼前。 “……人类之所以伟大,正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终点;人类之所以可爱,正在于他是一个跨越的过程与完成。” 虽然不知道这本书的名字、年代,也不知道作者是谁,其中的内容也残缺不全,但莱恩喜欢这样的句子,只有史前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你们当中,有谁能够笑且提升呢?攀登至最高山顶的人,会笑那人世间一切如幻似真的悲剧。” 蓝色的荧光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莱恩的脸。读这样的书的时候,莱恩常常会忘记自已身在何处。 头顶的封闭舱仿佛消失了,而他与那宇宙星空融为一体,那些史前的信息,藉由文字,跨越长长的时空,来到他的面前,而他也终于能够,与那些遥远的祖先产生连结。 史前文明的一切都已消失,物理痕迹如此,数字信息亦然,因为连信息储存的介质也被破坏殆尽。方舟现在有的,只是人们千方百计收集来的数字碎片,以及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包括宇翔这样的天才修复师的努力,还原而来的断卷残篇。 “对于自由的心灵而言,色欲乃是一种天真和自由,同时也是大地的花园之幸福,以及未来对现在的感激之情……” *** 文森特的“互通有无站”从外面看起来和普通住所无异。 进得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莱恩简直认不出这是一间住所,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架子摆满房间,上面塞满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室内昏暗,只有一个角落亮着特别亮的灯,而文森特的声音也正从那里传来: “来,宝宝们,我们看一下下一样东西,下一样东西,宝宝们,就是这个,喏,它的名字叫——减压草,看,很可爱吧,这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宝宝制作的,只要将它放置在光线下,比如灯光,你看——它的叶子怎么样?张开来了,张开来了对不对!对,就是这么可爱,它的样子是模仿大叶草的做得哦,看这叶子又大又圆,碧绿碧绿的,想不想拥有一株属于自己的植物呢,你工作累的时候,看一看它,无聊的时候,也看一看它,它就会张开绿绿的叶子给你看,是不是非常可爱?是的,感谢这位心灵手巧的宝宝,它的价格,只要十个方舟币,是的,你没有听错,只要十个方舟币,你就能拥有这株可爱的会展开叶子的绿色小草,是不是很棒?想要的宝宝快点下手哦,只有一个哦只有一个!” 莱恩走过去,只见文森特正坐在堆满东西的桌前,戴着他那副要酷的墨镜,手举一株人造植物——它的叶子是用绿色的织物做的——正对着屏幕唾沫横飞。 文森特紧盯屏幕,忽然大叫一声:“好!感谢2-G-106的宝宝,这株减压草就归你了,稍等,我记一下……好,大家看好了哦……”文森特把那株人造植物放入一个小盒子,打开身边的传输口,将盒子放进去,然后启动传送。 “看到了吗,已经传过去了,2-G-106的宝宝,三到五分钟准备收货哦!好,我们来下一件,什么?还要减压草?没有了,抱歉这位宝宝,这是孤品哦,我这里的东西都是孤品,这是一位充满爱心的宝宝手制的呢,托我寄卖而已,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好,下一件。” 文森特在桌上拿东西,忽然看到了在靠在墙边抱着手臂站着的莱恩,见鬼一样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复又躬身对着屏幕说:“好吧宝宝们,今天的竞拍环节结束了,就到这里吧,再见!” “我说你,你怎么来了!”文森特把墨镜摘下来,有棱有角的酷脸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瞪着一双凸眼的文森特。“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忘了,你搬家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在门锁上留了指纹。” “哦,对。” “干嘛呢你这是?” 文森特尴尬地笑笑,“这不,互通有无么……” “孤品吗?”莱恩踢了踢地上的一个箱子,那里面放满了那种廉价人造植物。 “哎,哈……”文森特搔搔头,“这叫,营销策略,你不懂。” “这是什么平台?"莱恩去看文森特的屏幕,方舟是不允许做个人经营的,一切物资均由管理局统一分配。 文森特将屏幕关掉,“嘿,个人间的小打小闹而已……怎么,莱大记者,上我这做暗访来了?”文森特又恢复了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赖神情。 莱恩想,这也许就是俗称的“地下市场”了,打着个人物品互通有无的幌子,实际在做着违规的贩卖之事。 “哪里的话。”莱恩说。虽然,他知道,如果把这作为选题,主编一定会大加赞赏,既不涉及敏感领域,又有料。 “你这是什么?”莱恩拿起桌上的一袋药丸,有点像记忆清除剂,但却不是透明的,而是乳白色的。 “集中剂喽。” “那是什么?”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可以让人短时间内集中精神嘛,或者说,重启大脑,他可以使你保持集中的工作状态,提高工作效率,现在很受上班族欢迎。” “还有这种东西……成分是啥?” “我猜,是低剂量的无忧剂吧……清除脑中的瞬时记忆,以起到排除杂念的作用,放心,不是啥违禁品,也不算药品。” “哦,那还好。”莱恩松了口气,方舟的药品实行严格管理,要是沾上药的事,可不得了。 “这又是什么,难道是……书吗?”莱恩拿起一本厚厚的纸质印刷品,翻开,硬壳的封面,里面是白色的纸张,整体排列的黑色文字,一时间眼睛都直了,“你居然有这东西!” “哎,别动,那个可贵哎!” 莱恩一扬手,“多少钱?” “嘿,你不会要的,只有脑子短路的人才会要这玩意。” “我要,多少钱?” 文森特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 文森特摇摇头。 莱恩张了张嘴,“五千?” “我就说吗,你不会要的。” “为什么要这么贵!” “你知道,每一个环节,仿制纸张、仿古印刷、胶水、装订,全都要从原材料开始仿起,没有量产,纯手工制作,还有你知道现在修复出一部古书要多少钱吗?” “这我知道。”即使是顶级修复师如宇翔,一年也就一两本,而且,绝大部分的修复书,都无法完整。 “所以嘛,这种东西,除了少数富人,谁会买。” 莱恩听到“少数富人”四个字,默默把那本书放下了。心想,还是在宇翔那蹭免费的吧。 “那这些是啥?”莱恩又指向一堆不知干什么用的设备。 “这些,啊哈哈,是用来做那个,手环升级的啦,——你要装升级包吗,我这啥都有,比外面的便宜,免费送你都行。” 莱恩张大了嘴,“你这……不是盗版么?”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文森特压低了声音,“怎么叫盗版,咱这是互通有无,个人私下里串换玩玩的……” 莱恩终于知道文森特的钱都是从哪赚的了。手环升级,现在是方舟年轻人间最红火的产业,没有之一。除了功能升级包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模拟人格,史前诗人,动感巨星,动漫角色,层出不穷。每一个模拟人格都包含着一整套的思维模式、个性化语库,并配有声音包和全息图像,简直就像是那个人物陪在你身边一样。当然,越逼真的模拟人格,数据包越大,价钱也越贵,所需要的系统条件也越高,这就又带来了手环功能和硬件升级的需求…… 文森特说:“Zoe ,想要什么升级包?叔叔送你。” “ Zoe 不要。”莱恩的手环说。 “你看看你,现在还用着基础电子音,不男不女的,没个情商,说话也不中听,也不怕出去被嫌弃。” 莱恩说:“一个机器而已,要什么情商,再说,正因为他只有基础功能包,没什么敏感人格,所以根本不懂什么叫嫌弃。” 从18岁起,文森特就没再参加过职业适应性测试了。用他的话说,是“本人根本就不适合工作”。当时的梅李一脸惊讶地问他:“那你靠什么生活呀?”,文森特笑说:“靠什么不行,还能饿死?” 20岁之后,其他三人都去工作,只有文森特还在吊儿郎当。那一年,他们搬出了四人同住的住所,开始了独自居住,那一年,莱恩接济过文森特好几次,有一次,他瘦得完全脱了相,像是好多天没吃过东西了。如今,三年过去,文森特不仅没像梅李所预言的“早晚要去工作”,反而是肉眼可见地越活越滋润了,包揽了每次聚餐的买单不说,还总能拿出稀缺之物,出手相当阔绰。 而其他三个人,还是穷穷的。 莱恩早就知道,文森特有这个本事,他虽然又懒又馋又无赖,却有一种极强的洞察力,总能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他极其聪明,也极其狡猾,再加上一双巧手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简直没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又懒又馋又无赖。 “我说莱恩,半月不见,你怎么看着还憔悴了,优选人的口粮不是很不错吗?” 莱恩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文森特将桌上的东西清了清,又拿出一个瓶子和一小包东西放在桌上,“既然来了,就一起整点儿。” “又是酒?” “算你小子运气,今天这瓶,比上次的好多了。” 两人坐下,各自满上,文森特问:“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莱恩说:“现在我的主管是梅李,我跟她说一声,就出来了呗。” “呦,”文森特端杯眨了眨眼,看着一脸落寞的莱恩,说:“那是好事儿啊。” “好事?” “梅李那么疼你,怎么可能让你受累干活,还有,有她顶着,你再也不用担心被那个老丁骂啦。” 莱恩简直被文森特的这番说辞给逗笑,但转念一想,也有道理啊。 又喝了两口,莱恩便开始讲述那夜看到的神秘女子的事,以及,她可能穿着可穿戴机械设备的事。 文森特低头听着,没什么反应,待莱恩讲完,抬起头,往后靠去,那表情好像在说:原来你来,是想问我这个啊。 莱恩低下眼睛,不消说,又被他看穿。 这件事,莱恩没告诉任何人,包括梅李宇翔,但他想,文森特不一样。顿了顿,还是问出来:“有什么办法查吗?” ------------ 第四章 互通有无店(2) 莱恩想,兴许文森特会有什么不寻常的路数。 可是,文森特却仿佛没有听见莱恩的问题,抬手给他满上,说:“这酒怎么样?” “不错,比上次的好。”莱恩笑笑。 “那是当然,来,再尝尝这个。”文森特把那一小包东西推过来。 莱恩见是一粒粒圆圆的东西,外面有一层薄薄的红色的皮,尝了一颗,只觉口感酥脆,唇齿留香,赞道:“这什么?” “下酒菜啊。"文森特笑,“说来你也许知道,史前名日‘花生米’,好不容易还原出来的,据说还在育种阶段,这些,是给高级官员的特供品。” “那你从哪搞到的?” “这你甭管,就只有这么点,要不是你小子,我还不拿出来。” “那……你知道那种可穿戴设备吗?”莱恩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文森特摇摇头。 “真的?”莱恩不信,他不信宇翔的记忆会出错,也觉得文森特没说真话。 “好吧,莱,没什么不能跟你说的。”文森特拍拍大腿,好像下了决心似地说。 “是这样,据说,方舟曾研究过可穿戴的机械装甲,是为了出舱设计的,穿上它们,就可以出舱,还具有飞行功能,但不知何故后来这一项目被取消了,也许是安全原因,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考虑,总之,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文森特耸耸肩。“如果你问我可穿戴设备的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如果你问的是那女的,我觉得跟这事有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为什么?” “因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文森特压低了声音,“这事是绝密的。” “那你怎么知道?” 文森特叹了口气,“好吧,也没啥不能说的,说是当时有几个样品保留下来了,有人曾托我找过这东西,我当时把所有和这事有关的东西都翻了个遍,能打听的人也全打听过了,但是没用,一无所获,如今,这只是个传说罢了。” “那……真有那东西吗?” “天知道,”文森特再次耸了耸肩,“据我所知,没人见过那东西,要是有人找得到,我也能找得到,你要知道,那东西可是天价……” “那会不会我看到的真是……” “不可能,一个年轻女子?不可能。” “……” “喂,这些你可别跟人说啊,说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知道啦。” 又喝了两口,文森特说:“我看你,关心的不是东西,而是人吧?” 莱恩觉得文森特的目光好像两道激光,看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但他尽量保持着表情的平静,说:“只是好奇而已。” “好什么奇?” “就很奇怪啊,在那么晚的时间,在屋顶上跳。”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 文森特把酒抿下去,看向莱恩说:“在三区里面找找喽。” “和我想的一样。”莱恩抬起头,忽然好像来了精神,“她一定是个优选人,不然,服用了平抑剂的人,谁会在屋顶上跳呢?”莱恩看了文森特一眼,“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没事,”文森特笑笑,“你说得没错。” “可是,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能想得办法也都想了,也还是毫无头绪……” “只有这点信息的话,确实没法查呀,一个长发的着装怪异的女子?姓名年龄长相ID?你这根本就是没有信息嘛。” “确实……”莱恩叹了口气。 “我说莱恩,再过一星期,就是匹配日了吧?” “嗯?哦,是的。” “那你还查她做什么?· “唉,不说了好奇么,这根本是两码事……” “只是好奇吗?" “当然。” “两码事?” “对啊。” “好奇到无精打采?" “哪有无精打采。” “好奇到日渐憔悴?” “哪来日渐憔悴!”莱恩笑着捶了文森特一拳。 “莱恩,”文森特拿起酒,又帮莱恩满上,“我看你……是寂寞了吧?” 莱恩感到文森特眼中不怀好意的笑,说:“别瞎扯……” “莱,”文森特勾住莱恩的肩膀,凑近他说:“这停了平抑剂嘛,难免,啊,都理解。” 文森特拍了拍莱恩,说:“我呢,虽然没办法帮你查到那个夜色女郎,但我这也许有东西,可以帮到你。”文森特说着,走开去,拿回一个信封,塞到莱恩怀里。 “这什么?”现在纸质的东西已经很少见了。 “回家再看。”文森特冲莱恩眨了眨眼。 “搞什么。”莱恩将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 只见是一张图片,一个女郎,双腿分开站着,只在胯间有一小块布遮挡,一手叉腰,一手持鞭。 “这什么!”莱恩感觉热血腾地一下上脸,慌忙把那图片塞了回去。 文森特笑起来。 “你看,我说了让你回家再看。寂寞的时候看一看,有用。” 莱恩觉得他的样子就像是个高等生物在看一个低级动物。 ------------ 第五章 不该产生的愿望 莱恩躺在床上。 “我看你……是寂寞了吧。” 莱恩不得不承认,文森特的这个词,用得有几分准确之处。 但他实在是无处可去。优选人区都是夫妻,这里并不设俱乐部,像他这样的单身汉,在街道上闲逛会被认为是误入了优选人区的非优选人。而去非优选人区的俱乐部呢,又觉得怪怪的,女孩子们都穿着清凉,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她们,有一次一个女孩从他身前挤过去,臀部碰到了他,他满脸通红地道歉,那女孩却用清澈懵懂的目光看着他,这让他觉得无所遁形地尴尬。 每天他下了班,便回家,吃了饭,便爬上屋顶,待到 Zoe 提醒他睡觉时,便从屋顶上下来,躺在床上。 他把宇翔给他的那些残缺不全的修复物翻来覆去地看,半本书,三分之一部电影,只有一幕的芭蕾舞剧。 他很喜欢那部芭蕾舞剧,叫做《吉赛尔》,一群姑娘,着装怪异,跳来跳去,一个误入的男子,被她们包围,最后,一个女子从天而降,将那男子解救。史前人类看起来个子小小的,脑容量大概不足,四肢也不够发达有力,可是,这并不影响他们通过精心设计的肢体动作传递出一种优雅的美感,他们跳的时候,似乎遵循着统一的节拍,好像有某种乐曲在同时奏响,可是现在,这乐曲已经听不到了。 吉赛尔,他喜欢这个名字,他想她是不是也有一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呢。 不管她的出现是个错觉,还是不是,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他的脑中清晰地留存着她的样子,她跳动的身姿,健美的双腿,飞扬的长发。甚至有好几次,他觉得自己就跳跃在她的身后,享受着在空中飞翔的感觉,他向她伸出手去,却无法接近她,他看到她向他转过头来,他甚至看见她饱满的额头,她的发遮住她的脸。 他总是在此时醒来。 芭蕾舞剧已放完,屋内的灯已经自动关闭,莱恩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手环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凌晨3点15分。 寂寞,文森特说得没错,也许是的。 不,也许还有更多,空虚,惆怅,落寞…… 他一下子懂了很多史前那些生僻词汇的意义。 这他妈的停了平抑剂的副作用。 他感到入睡无望时,便开始思考这件事。 如果她是优选人,那她一定是个还没结婚的优选人,已经结了婚的主妇,怎么会大晚上的跑出来呢。那么,她就应该是和他一样的,是一个正处于准备期的,正在等待着匹配的优选人啊! 自从想到了这一点,他就再也无法平静了。 有什么就在他心中产生了。好像在获知了某种性可能之后,那个小火苗就点燃了,那个种子就萌发了。虽然他极力地抑制,可他发现根本无法抑制,它就那样燃烧和生长起来,直到占据他的心灵。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如同被一棵疯狂滋长的藤蔓缠绕,着了魔一般。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一想到那个身影,心中就有种异样的感觉,那棵藤蔓就将他的心缠紧。 他不知道怎样能够解脱。他从内心里开始期盼一条最佳的解脱之路,可是,那个可能性太过渺茫,渺茫到他分明地知道他不该那样期盼,渺茫到他每每这样期盼,便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可是,他又想,是否正是因为它的渺茫,它才更显得那样不可多得和令人向往。 如果,也许,她就是我的…… 不,天哪,不不,怎么可能。 他如今理解了,准备期内为什么不能公开优选人的身份。 可是,既已如此,他又该怎么办呢? ——都是你,你干嘛要跑出来啊!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匹配对象的样子,甚至到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观察。街上的姑娘来来往往,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如今,所有的幻想全都具化成了她的样子,他看什么也都是她。 他心中的迷茫变成了无比确定的渴望。 啊……他坐起来,用手搓着脸。 可是,有没有可能……就是她呢? 既然,她只用几秒钟,仅用一个背影,就让他刻骨难忘,既然,她那仅有的模糊的轮廓都让他着迷,谁说,这不会是因为基因的匹配性造成的呢? 他开始解释这件事。如果她合他的意,那他是喜欢她什么呢,啊,那可太多了,矫健,奔放,充满活力,不,不是奔放,是自由,是那自由自在的感觉,不仅仅是充满活力,应该是,充满着……生命力,对,生命力。他对自己的总结感到满意,矫健,自由,充满生命力,若不是她,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他仿佛发现了新的一部分自己。 也许,吸引他的,并不是她这个“人”——毕竟,他几乎什么也没看到——而是那种特质,那种感觉。 他坚信,如果按照他的偏好来匹配,最后匹配出来的结果,一定是这样一位姑娘。 特别是,当他得知她可能穿着那传说中的机械靴时——不管那是不是真的——更是心里充满了喜欢,天哪,那可太酷了。 她是科学家吗,还是机械发烧友? 他又自惭形秽起来,她那么棒,那么优秀,而自己却几乎一无所长,对机械更是一窍不通,这又怎么配得上…… 他就在这患得患失和痛苦中,坐到天将破晓。 他又进一步地想: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偏好,那是由我的基因决定的吗?我的基因决定了我势必要产生这样的偏好,如果是这样,那我无疑会得到她,或者得到一个她那样的女子,如果不是……啊,天哪……慢着,那么她的偏好呢?如果她并不偏好我又该怎么说呢,这匹配的时候要考虑哪方的因素呢……还有,如果偏好和基因根本无关呢?…… 啊,这可太复杂了。莱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他想匹配的算法不是他能理解的,而且,它考虑的一定是人类种群发展的最高准则,自然也不可能随着他这个体的意志而转移……如此想来,他心里又生出一丝愧疚来,作为优选人,是不该去想这些的吧…… 可是,可是…… 他翻了个身,拥住被子,只觉心中空虚难言,怎么都填不满,无处排解。 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拿出那张图片,文森特给他的图片。 女人的身体挺直而立,显出一种飒爽的样子,她渐渐地,和他脑中的那个身影重叠。 她仿佛动起来。 他决定什么都不想了。 手环发出震动。 莱恩不理它。 “莱恩。”手环发出语音。 莱恩说:“滚。” 如果,如果我们能在一起…… 手腕上忽然传来剧烈的酸麻感! 莱恩僵在那里,手臂仿佛一下子消失了,又回来,肿胀成无限大。 手环的电子音在房间里响起:“警告,莱恩,准备期内不得纵欲。” 莱恩卧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剧痛沿着手臂蔓延开来,莱恩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电击。他难以置信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在距离6岁那年的17年之后。 ------------ 第六章 匹配日 他在水中扑腾着,感觉这水无穷无尽,似乎怎么也游不到边。一口接一口的水灌进嘴里,冰凉的,他沉下去,生存的本能又使他挣扎着浮出水面。 他如同掉进湍急河水的叶子,随波逐流地飘摇,手脚不听使唤地摆动。终于,他重重地撞在一堵墙上,用手摸了摸,才意识到这是池壁。 他扶着池壁,好像摸着那天国的门扉,踩着水,抹去脸上的水珠,感受着自己快要跑死的老马般的心跳。 忽然,上方降下一个透明的罩子,直把他扣入水里,“请屏气五分钟。” …… 这一天他早早地就等在住所门口,因为他昨天晚上又没睡着。 在指定的时间,一辆无人车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上无人,自然也无人说话,他看到车子沿着方舟的道路安静地行驶,似乎是提前预设了路线。车子一直向居民区之外开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这座钢铁巨兽。 他从小到大经历的测试无数,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心理测试,这样的智力测试,以及这样的体能测试,他甚至觉得这已不是测试,简直是在测探他的生命极限。 他想,他能走到现在,已是一个奇迹。要不是她给予他的支撑,他可能已经累死在那钢铁迷宫中,或者,被飞滚而来的横木砸死。 不过,当他看到前方门开了时,竟又有些感谢这测试的残酷,这样,他的竞争对手就会少一些,他就可以离她近一点。 可如今,他的运气似乎用完了。 他感到他的生命如同他肺中的氧气一样,一点一点地流逝,五分钟的时间如同五百年那么长。 他想,是完了,惩罚终于来了,他不该有那自私的愿望,禁忌的想法,他这种目的不纯的人不配来做优选人,理应被淘汰掉。 只是,怎样也罪不该死吧…… 当透明的牢笼将他自水中提起来时,他以为他死了。水哗哗地从牢笼四周的缝隙流泻下去,他如岸边的礁石般露出来。 牢笼将他放在池边,打开门,系统发出提示:“请进入下一个环节。” 他微微地动了动,不知道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系统继续提示:“请尽快,完成时间会被记录。” 他机械地驱动身体,水从头发和周身滴落,他爬起来,向那门口挪去,其间摔倒了两次,门口上方红色的时间记录在跳动。 当他终于跨过门槛的时候,听到了“滴”的一声,红色的数字停止。 他进入了一个明亮的区城,光线亮得刺眼,他扶住墙,感觉胸腔腹部全是水,忍不住呕吐起来。 头顶却哗地喷出水来。他打了个激灵,继而感到那水的温热。 他在那水幕中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他脱掉衣服,洗了个澡。 热水停止,墙上吹出热风,将他的身体和头发吹干,他缓而慢地呼吸,感觉好一些了。 他向前走去,见有一杯水,便仰头一口气喝尽,放下杯子,却没找到衣服,系统提示他继续前行,前方就是最后一个环节。 他赤身走在明亮的走廊里,墙壁上隐隐映出他的身形,他四下看着,感觉身上凉嗖嗖的,有些尴尬。 门开启,他进入一个白色的、卵形的空间,除了中间的一把太空椅一样的椅子外,空无一物。椅子上有一个人形的形状,仿佛正等待着他。 他走过去。房间空旷,他感到冷,爬上椅子,双手双脚分开,将身体嵌入那人形的形状。他感到椅面的冰凉,腿间更感到阵阵凉意,他在心里暗骂这不人性的设计,又隐隐有些紧张。 面前的屏幕亮起,随即,右手指尖忽然传来刺痛。 “ Shit !”他抬起手,看到指尖的血点,不禁叫道:“验血不能说一声吗!” 他的声音被空旷的空间吸收,没人回复他。 “喂!”他说道:“这匹配日的体验感简直……,不知道你们为何要如此,但作为方舟日报的记者,我认为我有责任……” “3-E-537,准备好了吗?” “叫我莱恩!” “那么现在开始。” 椅子启动,咔啦一下,他的手脚被固定,双腿被进一步分开,同时椅子向后仰去,使他呈仰躺状。 “干什么?” 他看到腿间升起一个东西,好像一根管子,向他靠近,好像在校对位置,然后,触碰到他,将他吸住,包裹在里面。 他浑身都绷紧了。 “停下,停下,晕死……快停下!” 并没有谁听到他的话。 他挣扎起来,想让自己摆脱那个粗鲁的管子,可它吸得十分牢,他扭动着身体,可是无济于事。他大叫一声,狠命地一挣,将右手从固定手腕的皮带下抽出来,抓住那东西拔了下来。“见鬼,痛死我了!” “3-E-537,请坐好。” “好吧,我知道你要什么了,给你就是……我自己来!” “3-E-537,警告。” “少废话!”他用自由的右手动作起来。 “3-E-537,最后一次警告。” 莱恩干着自己的事没有理它。 一股强劲的电流,自腰椎处传来,莱恩浑身一僵,继而瘫软在椅子上。 有机械手臂伸出来,将他的右手抓起固定在原有位置,有皮带将他的胸部和腰部固定,两腿间的装置复又抬起…… 莱恩的嘴张了张,只能看到惨白的光,不知从哪里射出,这空间的穹顶仿佛无穷无尽,他想喊,却喊不出…… “莱恩3-E-537,感谢你的配合,你已完成所有的必要步骤,下面,是你的匹配结果。” 莱恩眼前的屏幕上出现了年轻女子的头部照片,一张一张地从左至右滑过。而屏幕的另一边,则是不断涌现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数字,运动的图表,此消彼长的柱形图,仿佛在进行着紧张的计算。随着运算速度的加快,图片变换的速度也加快了,那些女子的脸越划越快,直至成了一张模糊不清人脸的轮廓。 莱恩坐于椅上,一动不动,目光直直的。 渐渐地,图片的变换速度变慢了,一张,一张,好像逐渐停止的轮盘,终于,一张照片停在了他的眼前。 “莱恩3-E-537,这是你的匹配对象,恭喜你。” 莱恩静静地看着那张脸。 他不认识她,可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 ------------ 第七章 新婚(1) 莱恩和茉莉的婚礼在第二天早上八点举行。 所谓婚礼,不过是在莱恩的住所前面举办的小小仪式。文森特、梅李和宇翔,方舟日报的主编和几个同事,新娘那边的同住人好友等,加起来不过十来个人。 茉莉穿着洁白的婚纱,鱼尾裙的式样,勾勒出高挑的身材,顺直的金发整齐地盘在脑后,优雅的肩颈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莱恩穿着专门为结婚准备的黑色制服,式样挺阔精神,可他的神情,却好像没有睡醒。 婚礼按惯例由一位在双方亲友中选出的老者主持,莱恩选择了主编。 主编宣布两人结为夫妻,接着两人宣读誓言,承诺相亲相爱,生养儿女,为人类的进步组建幸福的家庭。 随后二人交换戒指。 小小的光滑的金属圈被套在无名指上,这本是史前人类古老的习俗,如今在方舟,这也许更像是一个已婚优选公民的标志。 “莱恩,现在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主编说。 莱恩像机器人一样朝茉莉转过身去,上前一步,揭开她头上的白纱。 茉莉的脸庞露了出来。那是一张完美如朝露一般的脸,雪白的皮肤,碧蓝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抬起来,那双眼睛正看向莱恩,渐渐流露出喜悦,羞涩,以及迎接。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便是在“人人都是优选的造物”的方舟,茉莉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莱恩却没有动。 “哎,睡着了吗?”文森特在后面说。 莱恩仿佛醒转过来,抬起双手,轻轻地扶住茉莉的肩头,手指触到她的肌肤。然后,莱恩稍稍偏转脸,凑近茉莉,直到嘴唇碰到她的。——这是《新婚指南》上所说的婚礼程序的一部分。 只是碰了一下就分开。 众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 仪式到这里就结束了,人们纷纷上前,对新郎新娘送上祝福。梅李看着二人,神情激动,甚至于有些眼圈泛红,“新娘,真的漂亮……”平素伶牙俐齿的梅李,半天,也只说出这么一句。 “那就很好啊。"宇翔安慰地搂了搂梅李的肩。 “行了,这下放心了吧,我早说了,这小子,运气好着呢,——真是艳福不浅!”文森特说。 梅李对茉莉说:“莱恩虽然有时候,调皮捣蛋的,想法有点多,但是,他这个人还是很好的,你不要担心,如果他胆敢对你不好,你就来找我。” 茉莉足足比梅李高出一个头,低头看向梅李,笑容温婉,“怎么会呢,我们是匹配的一对呀。” “就是,你瞎操什么心!”文森特对梅李说,又看向茉莉:“但是梅李有一点说得没错,莱恩这小子人挺好,而且,他道德感高着呢,绝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他说这话的时候,向茉莉眨了下眼,“只是,今天刚结婚,他大概有点不适应。” 茉莉注意到了文森特那一眨眼的神色,笑容有一瞬的收敛,但她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说:“这很正常,我其实也不太适应呢。” 茉莉的同住好友以及同事过来,对着茉莉又是搂又是抱,茉莉修长的双手拢在鼻子上,眼眶泛红,他们对莱恩说:“你真是个幸运儿,娶走了我们最美丽又聪慧的公主。” 已经恢复的梅李不甘示弱:“那我们莱恩也很优秀呀!”随即被文森特拉开。 一位略上了年纪的女土,大概是茉莉工作单位的上司,颈上系着少见的丝巾,用一条做工精良的手帕一边擦眼睛一边对莱恩说:“你知道吗,她本可以成为一个科学家,可她却……”茉莉上前拥抱住她。 莱恩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半天却只说了句:“谢谢。” 梅李觉得莱恩的表现有失应有的水准,刚要上去帮腔,再次被文森特拉住。 大家一起享用婚礼的点心。茉莉端着点心托盘,将点心一一亲手放在每一位客人的手里,放的时候,微微屈身行礼,面带笑容,举止得体,而莱恩像个傻子般跟在后面。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啦?”梅李对文森特说。 “这女的啊……”文森特看着茉莉的身影,摇了摇头,“不简单的哪,不简单。” “啊?什么意思?”梅李忽然又露出担忧的样子,“那我们莱恩,不会被欺负吧?” 人们很快散去,两位新人进入新居。茉莉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方舟提供给新娘的专属物资,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莱恩带着茉莉在住所里转了转,给她介绍各处。 茉莉全程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似乎并没觉得陌生,径直把自己的东西提进主卧。 茉莉把头纱摘下来,就穿着婚纱在室内来回走动,那裙子现在看起来是一条白色修身长裙,方舟的资源宝贵,并不会像古人那样,做一件衣服只为穿那么一次。 茉莉光着脚,纤长的小腿若隐若现,莱恩不得不承认,她真的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要美。 茉莉在卧室里收拾东西,见莱恩在那里一直沉默,便在那洁白的大床上坐下来,看向莱恩。 “所以,我们结婚了啊。”她笑了一下,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 “嗯。”莱恩也笑笑。 “哈,虽说我们很有缘分,但我们还不认识,我叫茉莉,20岁,之前的 ID 是2-H-649,说起来,我们住得也不算远。” “嗯,是的。”早在昨天匹配完成后,莱恩就已经收到了她的全部资料,姓名年龄,从小到大的履历,身体情况,性情偏好,几乎一切。 她应该也同样知道他的。 “说不定,我们还曾经在2区的俱乐部里见过。”茉莉笑说。 “可能。”莱恩也笑笑。 “所以,嗯,很高兴认识你。”茉莉说。 “嗯,我也很高兴。” “我是说,很高兴和你结婚。” “嗯,我,也是。” 莱恩走下楼梯。当他下楼的时候他意识到,他的优选人住所的卧室,已经被一个今早刚认识的女人占据。 实话讲,他不知道茉莉的话是客气还是真心。茉莉是从小便优秀的人。20岁即通过职业适应性测试和考核进入人类进步研究所——那可是专门研究优选人类的地方,没有一等一的头脑和远大的志向,是不可能进得去的。据说,那里的薪水也是一等,进去就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富人圈。那位老妇人说的对,即便不做优选人,她也可以在工作领域获得建树,说不定以后就可以搬进6区的非优选人高级区,条件不一定比这里差。可她进入研究所的同年,第一次参加优选人测试就通过了。上帝就是这么不公平,给了她几乎全套优秀编码的基因。 而她,竟然是和他基因匹配度最高的异性。 莱恩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里面的科学原理。他想茉莉也许是内行,又怕问了更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莱恩在一楼的沙发上躺了下来,浑身的酸痛和伤痕告诉他,昨天他一定是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天。可是,在喝那杯水之前的事,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 第七章 新婚(2) 晚上,他们一起用了专供的新婚晚餐。那是一顿他们从没有吃过的丰盛大餐,一大片带着骨头的肉,天然的碳水化合物,绿色蔬菜,还有汤。 连同晚餐一起送来的,还有一瓶饮品,和两根蜡制成的圆柱物和底座。 “这是什么?”茉莉说着,去看说明。 “大概,是蜡烛。史前的人在电发明之前用它照明,在电发明之后,用它来,营造氛围。”莱恩说着,将蜡烛插在烛台上,立起来。 “你懂得可真多。”茉莉笑。 “只是碰巧知道罢了。”莱恩说着,用打火器将蜡烛点燃,扬手关了灯,两只红色蜡烛的火苗,便跳跃在黑暗中。“哇,很好呢。”茉莉说。 烛光照亮桌上的餐食,将盘子都镶上了一道金边,而相对而坐两人的脸,则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暗调色彩。 莱恩看向那跳动的火苗,有微微的黑烟从火苗的尖端冒出来,他闻到了一点燃烧物的味道。 “这一点点燃烧物,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再说,住所中的空气净化装置很快会把它们过滤掉。”茉莉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又像是在把他拉回来。 “哦。”莱恩看了她一眼,心里浮上一丝歉意,于是举起杯,说:“新婚快乐,茉莉。” “新婚快乐。”茉莉端杯和他相碰,然后喝掉了杯中红色的液体。 并不含酒精的饮料,在口感上做了点酸涩的味道,还有一点果味。 “莱恩。” “嗯。” “我看过你写的东西。” “是吗?”莱恩有些惊讶。 “嗯,昨天知道匹配结果之后,就去找来看了,我挺喜欢你写的东西。” “哦,谢谢。”莱恩不好意思地笑笑。 早期的那些,还算是不丢人,那时候干劲十足,几乎每周一篇稿子,相当有分量的那种,后来,主编那老家伙便开始干预了…… “可是,后来就很少了,后来怎么不写了?” “说来话长。”莱恩低下头,摆弄刀叉。 后来的那些,即便写,也常常不署名字,那些没有意义的文字,不署也罢。 “我很佩服会写文章的人。” “过奖了,你搞科研,才叫厉害。” “哪里。” “不过实话说,你为什么要做优选人呢?” 茉莉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如果我说,我很好奇那个和我最匹配的人,是谁,你会怎么想?”她用手撑着头,眼睛亮闪闪的,金色的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挽着,嘴角微微上扬,好似是一句无意的闲聊,又好似很期待莱恩的答案。 莱恩垂下眼睛,“哈,那么好奇吗……” “你不好奇吗?” “我吗,当然……” 莱恩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发现茉莉仍在看着他。她说:“其实,你和我心里想的样子,差不多。” “真的吗?” “真的,我其实就曾经希望,他有一双你这样的琥珀色眼睛。” 莱恩不知该说什么,垂下目光,放下刀叉。 “你吃完了的话,我来洗吧。”茉莉站起身。 “不,还是我来吧。”莱恩也站起来。 “不,新婚指南里说,婚后,女性要主动承担这些。” “不,那都没所谓的。” 两人一起站在池边。莱恩拗不过茉莉,便站在她的身边。 莱恩看向厨房的地板,说:“茉莉,你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昨天?匹配日?” “嗯。” “嗯,记得一部分。” “你也不记得那杯水之前的事了吗?” “嗯,我猜,是为了测试内容的保密吧。” “那何必以这样的方式?他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喝那杯水!如果向我们解释原因,我也会同意喝的。” “我猜,水里也许除了少量的清除记忆成分,还有一些其他的成分吧,比如恢复体力、修复伤口之类的,还有,也许当时各人的情况不同,不一定有条件解释原因。” 莱恩暗暗惊讶于茉莉思维的缜密。 茉莉笑了笑,“我听说,男性的测试会比女性的难得多,女性的其实还好。” “哦……那还好……那你还记得后面的事吗?” “后面的事?” “就是那个……白色的房间。” “白色的房间?”茉莉想了想,摇摇头,“应该是体能测试之后便结束了。我在一个地方采了手指血,然后被通知,回去等待匹配结果。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房间的灯自动暗了下来,仿佛在提醒他们,就寝的时间快到了,按照流程,他们此时应该移步至卧室。 莱恩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浴室里隐约传来流水的声音。 窗帘自动关闭,屋内一片漆黑,啪,一盏夜灯亮起。它亮度慢慢变化,变得柔和,色调也由原本的暖黄色变成了粉红色。 莱恩看了一眼手环:“嗨,是你干的吗?” 手环小小的屏幕上浮现出一个笑脸,然后是一行字:新婚快乐。 茉莉裹着浴巾从浴室里出来,擦着头发,看到莱恩,目光里有一丝羞涩。莱恩低下目光,也只好进去洗澡。 “哎,莱恩。” “什么?”莱恩站住,没有回头。 “洗完后,别忘了换上衣服。”茉莉递给他一套衣服,那是按照程序需要穿的服装。 莱恩穿着就寝的服装走了出来,很有些不好意思。那衣料薄如蝉翼,以带子系束,前襟敞开着,露出胸膛。 茉莉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她的头发已经吹干了,如柔顺的金色的瀑布一样垂下来,铺在雪白的背上。 她缓缓地站起身,向他转过来。 她穿着一条长裙,那长裙也是薄如蝉翼,其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衬托她那若隐若现的身体。 莱恩干咽了一下。 茉莉看着莱恩,说:“你有一个好身体。” “你又何尝不是。” “我们这样,像不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 莱恩笑了笑,“有点。” 茉莉朝莱恩走过来。她从暗处走来,光线变化下,长裙下的身形曼妙多姿。 莱恩也慢慢地挪过去。 茉莉的手掌抚上莱恩的胸膛,向上扬起脖子,莱恩闻见她颈间的香气,他轻轻地靠近她,她身上的香气更明显了。 “这是什么?” “你喜欢吗?” “嗯……” “那……”茉莉朝莱恩转过头来,鼻尖几乎碰到莱恩的下巴,她的目光在莱恩脸上流连,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嘴唇。 只要他微微低头,就能吻她,这刚刚好的身高差。 莱恩看着这张脸,还没有动,茉莉抬起脚,将嘴唇贴上了他的。 与此同时她的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研磨,那触感柔软,那动作笨拙,他轻轻地搂住她,感觉到她腰肢起伏的线条,她的身体贴上了他的,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感觉到她的体温。 于是,他抱紧了她。 室内的灯光如波浪般波动起来,又有某种缠绵悱恻的乐曲,轻轻地奏响起来。 “ Zoe 。”莱恩把嘴唇从茉莉的嘴唇上移开,转头说道,声音里有明显的不快。 室内一片寂静,半响,茉莉说:“对不起,是我的,是我的手环……它已经接进这个住所。”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莱恩说,“只是,我不太喜欢手环过多地介入我的生活,那让我感觉,一举动都被监视……” “对不起……” “没事。” “那我们……重新来过?” “……好吧。” “ Olive ,”茉莉对手环说,“不要多事。” 两人移到床上,钻进被子。茉莉缓和气氛道:“你对你的手环,还真严厉呢。” “机器而已,哪有什么严不严厉。” “它叫……Zoe ?好别致的名字。” “嗯,来自史前古希腊的语言,既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而且,这个词的含义是,'生命'。” “原来如此,我喜欢这名字……”茉莉的手圈住莱恩,再一次地吻上他。 这一次,他们比刚才熟练点了。 茉莉发出一声轻哼,滑入莱恩的身下,将莱恩置于自己的上方。莱恩感到茉莉的手从自己的后背移到前胸,插入敞开的衣襟。 莱恩的后脑嗡嗡作响,舌头被吸住,不知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什么,呼吸也粗重起来,而茉莉似乎还保持着一丝理智,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下面的程序——或许,那根本也不是理智。茉莉解开莱恩衣服的束带,指尖向下,抚过莱恩的腹部,再向下……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给他那手上的力道吓了一跳,僵在那里,“……怎么了?” 他抓着她的手不放,“不,不要这样。” 茉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要确认……” “确认,确认!”莱恩坐起来,忽然大声说,“你是想要确认男性个体的身体状态然后判定是否可以实施是吧!” 这是指南里的原话,茉莉呆了一呆,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莱恩凑近茉莉,“对不起。” 茉莉哭道:“是我搞砸了……” “不,不是。” “那,我们再来一次?”茉莉擦干眼泪,看着莱恩。 “不,我想……我想静一静。” “什么意思?” 莱恩转身坐在床边。“啊,我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茉莉说:“好吧,也许,我们可以吃这个。” 她下了床,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两粒粉红色的透明胶囊。 “这是什么?”莱恩说。 “指南里说,新婚之夜,如果……不顺利,可以服用,每人一粒。” 不用想也知道这药丸的功用。莱恩看着那药丸,“不,茉莉。” “怎么?” “这不对。” 茉莉举着盒子,以眼神询问莱恩。 “我知道,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 茉莉继续等着莱恩解释。 “茉莉,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穿成这样,为什么要用那个香气,为什么要吃药?不该是这样的!” 室内寂静,茉莉缓缓放下了手。 “对不起。”莱恩走出房间。 ------------ 第七章 新婚(3) 那天晚上,莱恩在另一间卧室几乎枯坐了一夜。他知道,茉莉没有错,可他也不知道错的是谁……隔壁仿佛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又好像没有。 第二天早晨,莱恩从昏沉中醒来,下了床便来到茉莉的房门口,可屋中无人。莱恩走下楼去,却见茉莉身穿围裙,站在布置好的餐桌旁,“早安,莱恩。” 莱恩朝她走过去,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蓬乱一团的头发。而茉莉梳洗一新,金色的头发一丝不乱,脸上是得体的微笑,脸色正常,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睡得好吗,茉莉?”莱恩不自觉地清了清喉咙,以掩饰还没睡醒的鼻音。 “还好,你呢?” “也……还好。” “吃早餐吧。”茉莉把餐桌边的椅子拉出来。 莱恩只好坐下来。他看到大而白的餐盘上,有心型的蛋糕,鲜榨果汁,还有一块饼干。那饼干是一个大的圆形,另有一块小圆形和它碰在一起,大饼干产生了一个小缺口,两个圆仿佛要融为一体。 “这是给新婚夫妇的早餐。”茉莉笑一笑。 莱恩也弯了弯嘴角。 莱恩吃了点蛋糕,喝完了果汁,起身说:“对不起,我还没洗漱,我吃好了。”还没吃完的茉莉立刻站起身来,“好的。” 莱恩换好衣服下楼,茉莉已经把餐桌收拾干净。 莱恩准备出门,茉莉把他的制服外套拿来帮他穿上。 “慢走,路上小心。”她微笑说,两手放在身前,系着围裙。 结婚以后,女性个体便不再工作,《指南》上是这么说的。 莱恩走在路上,和往常一样的街道,一样的上班人群,一样的从东方亮起的光亮,可是,一切都好似不同了。 进了办公堂,莱恩就收到了来自同事们的广泛而热烈的祝福。他们都听说了莱恩的新娘有多么美,也传阅过了莱恩的婚礼照片,在欣赏了他手上的戒指尽情地嘲弄了他的黑眼圈后,告知他:主编有请。 进入主编的办公室,莱恩仍觉得昏昏沉沉,他将自己摔在椅子上,见主编笑意盈盈,便说:“看在我结婚的份上,能不能赏杯咖啡?” “呦,怎么,心情不好?” “没有——有什么事?” 主编走到办公室的一角制作咖啡,边开动机器边说:“莱恩,我知道,你很有才气,也很有想法,想做事,以前你也许不知道,方舟日报,有优选人专版,是专门面向优选公民的……” 莱恩不知道他在哇啦些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见主编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咖啡,说:“现在,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负责这个专版?” “啊?”莱恩从椅子上坐起来。 主编走到桌子后面坐下,说:“说是专版呢,就是指一块,相当于方舟日报八分之一那么大的版面。” “可是,你是说……负责一个专版?” “以你的能力,我觉得没问题。你也不要有压力,说是专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啦,只是,你知道,有些话题,优选公民和非优选公民并不相通。” 没等莱恩反应,主编说:“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熟悉起来吧,楼上有你的办公室,你用手环就能打开,还有,给你安排了个帮手,名叫艾米,也是优选人,梅李那边,我会跟她知会一声的。” “额……” “对了,”主编说,“还有件事,方舟对已婚的优选人,是有一笔津贴的,从这个月开始发放,你到时候留意下哦。” “哦,额,好吧。” “这是应该的,毕竟,你的妻子,也没有在工作了嘛,这笔钱,一是对你的优选人妻子的补偿,二是,希望你们能维持一定的生活条件。” “额,其实我们的生活条件已经……” “这不是为你,这是为了方舟,为了人类的未来。” 主编做出已把话说完的架势,莱恩只好站起了身。 “你的咖啡。”主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咖啡。 萊恩走到门口,又被叫住,只见主编正冲他眨眼,“这几天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吧,方舟的工作制度太不人性,你这还在蜜月期呢。” 走出主编办公室,莱恩才意识到,自己升职了,而且,是连升数级。 度过了晕头转脑的一天,莱恩回到家。一进门,便闻见食物的香气,茉莉正在把晚餐端上桌。 “看来时间刚刚好。”茉莉笑。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我的手环已经和你的手环设置了家人关系,可以知道,嗯,你的位置。” 莱恩没说什么,换鞋,脱掉制服,茉莉走过来,莱恩说:“我自己来。”将制服外套挂好。 菜肴散发着腾腾热气,用白色的瓷质餐盘装着,看起来鲜艳可口,和每天按时送来的配给餐食有很大不同。 “这些……是你做的?” “是啊。” “何必这么麻烦,我们也可以吃配给餐的。” “虽然我的技术不好……” “不,我不是说你的技术……” “来,看看好吃吗?“” 虽然味道欠佳,但莱恩说:“很不错。” “额,今天第一次去优选人商店买原料,就随便买了点……” “什么?你在优选人商店买原料?”优选人商店莱恩从来不去,那里只卖天然食材,价格贵得离谱,而配给餐是免费的。” “如果你觉得太贵的话……” “不,不是……”虽然心在滴血,但一想到茉莉放弃了月入一万多方舟币的一类工作,而来跟着他这个月入几千(还是升职后)的人过日子,莱恩便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莱恩说:“我其实觉得,合成食品也不错,而且,配给餐也大部分是天然食材……”《指南》里说夫妻间应该坦诚,想了想,还是说出来。 “我是觉得,这是我们婚后的第一次晚餐。” 莱恩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茉莉说:“我以前做过合成食品的研究,但是,我从不吃它们。” 莱恩心说,那也得吃得起啊,他抬起头,发现茉莉神色认真。她说:“因为我知道我们所做的,是多么的有限。” 她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只是仿照生物组织的成分,将化学分子胡乱地组合在一起,然后再做成像是肉的样子,可是,无论我们怎样组合化学键,怎样改变培养条件,都无法制造出生命,都无法让一团物质活过来,生命,是无法被制造的。” 茉莉说这番话的时候,俨然一个科学家。 “那么方舟现在有的这些生物……”莱恩认为自己此时应该扮演一位记者。 “都来自于史前生物的复原基因。”茉莉说,“方舟现有的所有生物,无论是街边种的草,还是我们盘子里的鸡,任何一种动物、植物,无论是已经量产的还是在研发阶段的,都是从史前生物的基因复原来的。坦白说,一千余年来,方舟没有创造出过一种生物。” “额,这已经不错了。”莱恩缓和气氛道。 “不,这更证明了我们对生命的敬畏,是正确的,生命可以被改写,但是不能被创造,创造生命,是神的事。即便是史前地球,那亿万种多姿多彩的生物,也都来自于同一个祖先,谁也无法揣测,在数十亿年前,那最初的那个生命,是如何产生的,那是一个蓝图,独一无二的奇妙组合,于是,'有了光'。” 吃完饭,莱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并没有要上楼去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总觉得手环会做些什么,发个提醒,或是送来一片药物,或是以其他什么更激烈的方式,可是,它什么都没做。 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数,快于平时。他转动手环,它看起来精密结实,挨着自己的手腕处极其光滑,现在那里,有些汗湿了。 “莱恩。”茉莉走过来,将一杯茶放在了他的手边。 莱恩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一点。 ------------ 第八章 触及边界(1) 莱恩坐在房顶上,仰起脸,看向黑蒙蒙的天空。 结婚已经一个月,他却一次都没有能够完成那件事。 他以为他已经心无芥蒂,可身体却不听他的。他有些后悔,那天从卵形房间的椅子上滚下来时,为什么没有吃那粒送到他面前的忘忧剂,也许吃了,就不会这样了。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在那种时候还要坚持,史前不是有个家伙说过吗,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 昨天,他被卫生事务管理局约谈。 当然,并不是以约谈的名义,那人自称是婚姻专家,专门为新婚的优选人提供咨询服务。 他的工作室在 A 大街。 A 大街是围绕着方舟广场而建的第一条大街,街边全是中央事务管理局各部门的办公地,从窗外能看到方舟广场上奢侈的大片草坪。这里,是方舟的核心圈层。 专家请莱恩在窗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坐在莱恩的对面。窗外的光线照进来,专家显得很精神,鬓边没有一丝白发,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一双冰蓝的眼睛,透出真挚和慈祥。 专家先自我介绍,他自称于21岁时成为了优选人,而后与妻子生育了八个子女,现在,他们依然保持着婚姻关系。 这确实是值得夸耀和令人羡慕的人生。莱恩想,如果不是被约谈,他可能也想要采访一下这位专家。 “莱恩,我知道,你也许遇到了一些……小问题,但是没关系,今天我们可以随便聊。”专家不自觉地拍了拍手中的电子显示器,莱恩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他的个人数据,那就像,他每天晚上干了什么没干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 一股强烈的不适与抵触涌上心头,莱恩抿住了嘴。 “莱恩,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任何问题。” 问什么,难道问,我为什么不行吗。 然而莱恩不想表现得那么不配合,他想了想,说:“婚姻,是为了什么?” 专家笑了,慢慢地向后仰去,好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问题。“自古以来,繁衍便是生命的首要命题——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个。” 专家对莱恩笑着摆摆手,“你一定不想听见,我们结婚,只是为了生育孩子。不然,为什么人类有婚姻这个词,而动物却没有呢。 “婚配制度自古有之,甚至说,它几乎贯穿了整个史前人类的发展史。起初,是没有确定的婚姻的,后来,基于物质资源的分配,人们讲究‘门当户对’,再后来,基于个***和精神自由,人们推崇‘自由恋爱’,可是,老实说,无论哪种方式,都不那么容易找到两全其美的伴侣。” “那么现在就可以吗?” “现在我不敢说,科学技术的发展是无限的,我们就如同行驶在大海上的一艘小舟,我不敢说我们已经做到了完美,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方舟的婚姻,至少实现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从没有实现过的,‘最优匹配’。” “……怎么理解,‘最优’?” “呵,你一下就抓住了重点。最优,从种群的角度,使物种更高效地进化,更高质量地存续,从个体的角度,找到异性个体间匹配的最优解。——也许你又要问,怎么理解这个最优解,对吗?” 莱恩等着他的回答。 “也许你还想问我,——什么是爱情,对吗?” 莱恩看到专家的眼睛看着自己,轻轻地笑起来。“爱情啊,孩子,爱情……史前人类认为它不可捉摸,而在我们今天看来,它已经是一种非常清晰的东西。 “当我们可以把人体分解至最小颗粒,激素,在我们看来,也不过是类固醇、氨基酸、肽类、蛋白质和脂肪酸,每一种成分的分子式和来源,我们都一清二楚,一个个体在什么条件下会产生多少剂量的激素,这由个体的腺体和身体机能决定,而这些,由个体的基因决定。即便是‘个性’这种难以描述的东西,我们也可以清晰地找到它的基因解释。——所以你说,爱情,孩子,在当今这个词汇已经过时了,因为我们有了更好的手段,比爱情准确得多的手段,去找到我们的伴侣。古人相信爱情,是因为他们别无他法。古人不是也承认么,爱情具有短暂性和欺骗性,可是基因不会,孩子,基因不会。” “若是这样的话……”莱恩说,“匹配的两个人之间就会产生爱情吗?” “是的,孩子,或者说,他们有比较高的概率产生性吸引力。” 莱恩若有所思,“那么匹配……会不会出现偏差?” 专家的神色顿了一顿,随即笑道:“孩子,你是在问,系统有可能出错吗,你就像是在问,1加1有可能不等于2吗?” “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一个机器替我做出的决定是正确的呢?” “孩子。”专家的笑容有所收敛,“你是在质疑什么吗?” “我只是想知道,匹配的原则。我想知道,按照您的说法,那个机器,它是不是根据我的偏好,或说是我的基因的偏好进行的匹配。” 专家笑了起来,“孩子,你很聪明,可以说,也很大胆,你是在质疑,所有方舟人,都在采用的统一原则吗?你是在质疑,方舟千年来同舟共济所仰仗的共同生存法则吗?” “既如此,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专家顿了顿,随即说道:“孩子,我真的很好奇,你又为什么会质疑匹配的结果呢?”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孩子,你今天是来拷问我的吗?” “如果我以方舟日报记者的身份问你呢?” “什么?” 莱恩亮出记者证,“方舟日报优选人专版主任编辑,如果我们要做一期专稿,向优选人说明一下匹配的原则,我想大家会很欢迎吧。” “好啊——”专家两手一拢,向后靠去,“如果有采访许可,随时欢迎。” 莱恩抿了抿嘴。 专家说:“孩子,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对匹配的结果……有疑问呢?” 莱恩想了想,说:“你怎么看,感觉这回事。” 专家笑了,“孩子,在停用平抑剂的情况下,人类感觉的可靠性有几何呢?” “什么意思?” “人类感觉的判断极其主观,且具有偶然性,比如,同样一个女子,你在不同的情况下看到,结论可能大不相同,也许,一丝光照,一阵清风,一缕香气就能左右它。” 莱恩沉默,他承认,这也许不无道理。 莱恩说:“你爱你的妻子吗?” 专家笑了,莱恩感到,那是颇为真挚或是慈祥的笑容,“孩子,老实说,在最初见到她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但是一想到她是命中注定属于我的人,我就觉得她很可爱了,现在我们走过了几十个春秋,我们从没有对此怀疑过。” 专家打开莱恩的资料,“孩子,你的妻子……天啊,你真幸运。” 在长达一个小时的交流后,终于转到问题的关键,他们为什么在婚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仍然没有做该做的事。 “我……没有办法。”莱恩感到难以启齿,他已经在尽力地配合。 按说经过这么多代的优选,性功能障碍这种重大生理缺陷,在方舟早就不存在了。 “那也许……是心理原因?”专家说。 “也许。” “那你,可有什么心理障碍?” 莱恩想说,每次看到茉莉的脸,他就想起在那个纯白的房间里,他如一条脱水的鱼般躺在椅子上,看到匹配结果的那一刻。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刻。 可是,他没有说,这和茉莉没关系。 见莱恩不语,专家说:“可否有使用药物?”他显然已经开始转向更为直接的方式。 “不,”莱恩脱口而出,但他很快改口道:“好吧,我会试试。”他也想要结束谈话了。 “那么,莱恩,我有必要提醒你,”专家最后说,“如果你们在三个月内还没有解决问题,将被采取强制措施,直至女方怀孕。” 黑蒙蒙的夜空看不见星星,莱恩静静地躺着。 手环发来信息,提醒他就寝的时间快到了。一个月来,它忠于职守,每天发出提示,告知他茉莉的生理周期状况,提醒他按时睡觉,按量锻炼,补充备孕所需的营养剂。所幸,它还没有采取进一步的措施,虽然莱恩认为,它随时可能。 传输口每天都会送来粉色的透明胶囊,他统统将它们扔进了垃圾桶。 强制措施……会是什么? 然而茉莉是无辜的。她理智而聪慧,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永远保持美丽优雅,哪怕,在经历了巨大的打击和痛苦之后。如果说优选人就是优秀的人类,她无疑担当得起这一称号。 莱恩知道,比之于他,她也许更加痛苦和无助,可她一直隐忍着,仍然于第二天清晨做好早餐,面带微笑送莱恩上班。她为这段婚姻所做出的牺牲,对莱恩的宽容与尊重,简直让他感动。 而这也更让他难受。 他甚至偷偷去查过,解除婚姻的方法。可按规定,优选人婚姻关系的解除,需在至少生育两个孩子以后……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难道真如专家所说,是感觉带来的偏差?他本该爱上茉莉,可因为匹配日那天的刺激,使他对茉莉心生抵触,那女子本是路人,可因为那夜的情境,他便对她念念不忘? 可记者的直觉告诉他,在今天的谈话里,他碰触到了一些东西,每当被访者被问到不愿说的问题时,便会如那专家一样的反应。 匹配,会不会出错呢?不是他胆敢质疑匹配的结果,而是,那专家的反应,让他开始怀疑这一点。 感觉,一定是错的吗?他没有也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是,即便在今日,他也还是会想起那个影子。而且,他不仅会想起她的样子,甚至会对她心生憧憬,她怎么可以,那么无拘无束地,奔向广阔天地…… 如果这连续不断的从未变过的感觉是错的,那么他整个人,就是错的。 今天,没有月光,辐射尘一定遮蔽了方舟的上空,穹顶的叶片都闭合得紧紧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巨大的压抑,向他压过来。 三个月,他能理解这期限,毕竟,他们作为优选人所享有的一切,都是方舟倾尽全力省下来的。 “滴滴。”手环再次发来就寝提醒。 他不是没有欲望,相反,他作为一个正常男性一直被这种欲望所折磨,无法填满,无处慰藉,他甚至开始怀念服用平抑剂的日子,可现在他想要服用平抑剂,都做不到。 穹顶漆黑一片。他想象厚厚的云层在空中漂浮而过的样子,是的,他只能想象,他见过晴空,却从未见过云朵。 “呼啦”一声,他听到一个声音。那是什么在风中抖动的声音。 随即一个身影,从他的头顶上飞掠而过。 ------------ 第八章 触及边界(2) 莱恩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个身影跃起,又落下,从一个屋顶,到另一个屋顶,动作轻盈,好像在飞。她披着斗篷,穿着短裙和巨大的长靴,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跳起来的,总之他重重地落在了隔壁的光能屋顶上,拖鞋被甩掉,脚底板传来重重的饨痛。而那女子已经跑远,他顾不得多想,紧跑两步,又再次跳起。 他就这样一下,一下地在屋顶上奔跑起落,像一只笨拙的青蛙。好在,方舟居民区的房子都离得很近,高度也都一致,只要看准起跳落地的位置,便不至于掉下去。 光能的屋顶光滑干净,还带着白天的余温,莱恩奔跑在其上,几步一跳,他渐渐地适应了这奔跑跳跃的节奏,这看起来疯狂的事,做起来也并没有那么难。 这似乎比打飞球还要简单些。 当他跃起的时候,能看到一排排弧形排列的房子,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方舟,他仿佛是一个在迷宫中走着的棋子,忽然获得了飞的能力,得以纵览这迷宫的全局。这感觉让他兴奋,几乎忍不住要叫喊起来。 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追上前方的身影,她跳得那般高,那般轻盈,只脚尖一点,便高高跃起,巨大的斗篷上下翻飞,露出穿着机械靴的修长的腿。 莱恩朝前方大喊:“喂,你是谁?”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向前跳去。她总是在他快要看不见的时候,稍微慢下来一点,他赶上,她便又加速,她总是与他保持着刚刚能看到又快要消失的距离,仿佛是故意的。 他拼命地加速。 她落在屋顶的边沿,站住,缓缓地,朝他转过身来。他感到胸口砰砰地跳,长发飞扬,遮住她的脸。 “你是谁?”莱恩一个箭步冲上去。 她转身又向前进。 不知跳过了多少个屋顶,不知走了多远,莱恩感觉到体力快要耗尽了,脚底板火辣辣地疼,可是前方那个身影,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喂,你到底是谁?”莱恩用尽了力气喊。 莱恩忽然感到明显的气流,抬头一看,前方隐约有一道厚厚的半透明的屏障,那是气膜,拢住方舟内空气的膜状屏障,气膜之外,就是方舟的外墙了。 气膜与外墙之间的地带是施工区域,完成一部分,便向外推进一点,方舟由此慢慢地扩建。中间地带的空气只是经过初步过滤,没有经过增氧和净化处理,不佩戴呼吸头罩和防护装备是无法进入的。 “你去哪里啊?”莱恩喊。 气膜墙的下方开有小的出入孔,出入孔由半封闭的膜皮覆盖,是专供施工检修人员进出使用的,只见那女子高高地跃起,两腿并拢,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直地从一个出入孔跳跃而出! “喂!——” 莱恩确定她没有戴任何呼吸装备。她不至于不知道那是气膜墙吧,莱恩朝气膜墙走过去。 手环发出提示,连带着滴滴的提示音,随后一个红色的带着感叹号的三角形全息图出现在他的眼前,提醒他到了危险区域,不要再向前进。 莱恩不顾那一直闪烁着的红色三角,走到那个出入孔旁,扒开覆盖着出入孔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膜皮。 外面的空气猛吹进来,莱恩下意识地松了手。 莱恩喘息几下,闭住呼吸,再次扒开出入口,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他被吹得睁不开眼。 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气,用手攀住出入口,将整个头和肩膀都伸进去。 现在,气流没有那么猛烈了,莱恩张开眼睛,只见这里放着一些施工材料和器械,前方不远处,有一堵灰黒色的墙,向上几乎望不到顶,这大概,就是方舟的外墙了。四周无人,借着舱内透进来的灯光,莱恩四下寻找,可怎么都看不到那个身影了。腕上的手环发疯似地震动,莱恩只好把头缩了回来。 莱恩靠着气膜墙坐了一会,搓了搓脸和头,肩部以上一片冰凉。听说夜晚舱外的气温很低,这回算是领教到了。 莱恩试着呼吸了几次,还好,没什么异样,大概刚才闭住了气,不至于吸入有害物质。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气膜墙,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方舟的边界,第一次接触到,舱外的空气。 手环的提示以全息文字展示于眼前:此处为危险区域,空气质量低于健康值,辐射量超标,请立即离开! 莱恩光着脚跑回了家。在邻居的院子里找到拖鞋后,看了一眼自家二楼卧室的窗户,灯已经熄了。 莱恩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又关上,一抬头,却见茉莉端坐在那里。 莱恩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勉强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茉莉仿佛没看到莱恩满头大汗的样子,只是伸出手,把一个小袋子递给过来。“刚才传输口提示我有东西,我下来拿,看到这个。” 她的表情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下楼喝了杯水。 莱恩接过,只见是一粒透明的药丸,并附一张通知:请在半小时内服用,并在明早提交尿样。 ------------ 第八章 触及边界(3) 白色透明胶囊,记忆清除剂。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物,相反,方舟人对它习以为常。如同史前人们常吃的助眠药片,心情不好吃一粒,发生不快吃一粒,遇到难以接受的失败,也可以吃一粒。需要消除的记忆的长短,由药量决定,一粒,可以清除过去6小时的记忆。 “好的。”莱恩接过药,笑说:“刚才出去走了走,大概系统发现我睡不着。” 过去6小时吗,清除的指向已经很明显了。从没有被临时这样要求服药过……莱恩拿着药,一边上楼一边想,好吧,距离送来已经过去了十分钟,那么还有20分钟…… 莱恩进入楼上的小房间,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那本纸质笔记本,又快速地在箱子里翻找,总算是找到了一支笔。 谢天谢地,笔还能用。 他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写起来。多年没有拿过笔,手已经不听使唤,莱恩笨拙地握着笔,努力控制着笔尖在纸上留下痕迹,他将自己如何看到女子,如何追逐她到了边界,她如何从气膜的出入孔中穿出,以及自己从那孔中看到的东西尽量详细地、快速地写下来,字写得龙飞风舞,很多字的拼写也忘记,便凭着印象胡乱写就。手腕酸痛,以致僵硬,莱恩甩一甩,继续写。 他也不能确定,未来的自己能否看懂这一篇,东西文夹杂的,鬼画符似的东西。 他看了下时间,还有五分钟…… 他便继续记下那让他印象深刻的场景。他回想她的样子,她站定了,回过头来看他的样子,她穿着短衣短裙,一副机械长靴,斗篷飞扬,吹起的长发遮住她的脸……他实在舍不得擦去这些记忆。 语言能描述的实在有限,他翻过一页,又在本子上画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拙劣图画,几乎可以肯定未来的自己将不会知道他画得是什么,怎样能让“他”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呢,他没时间多想,在那幅画的下面,飞快地写下一行字:请,一定记得你爱她。 来不及为这样一句话而脸红,莱恩站起身,把药放进嘴里,直直地吞了下去。 莱恩躺在床上。他感到那个夜色中回过头看他的身影慢慢地模糊、淡去,他想追向前,却只看见空无一物的夜…… 有什么被溶释、断开,那是已经连结在一起的神经触突,那是已经铸起的,可供生物电流通过的桥梁,记忆与联想赖以产生的桥梁。 好像又回到了六岁的那个夜晚。他偷偷地爬下床,借着微光,跑到厕所,拼命地抠自己的喉咙。直到胃部开始痉挛,胃液沿着食道冲上来,从口中喷涌而出。那一整天他都没有吃东西,可怜的胃像一个空口袋,一遍又一遍地倾倒着自己,他扶着厕所的墙,在胃部痉挛的剧痛中慢慢地蹲下来,眼泪和挂在嘴边的酸水一起流下来。 那一天他生平第一次遭遇电击。他只记得他在集中看护所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然后被人带走。有人迅速地检查了他的身体,然后把他关了起来,不准吃饭。到了晚上,他们给他服用了清除记忆药物,也许是怕他留下心里阴影。 如今,遭遇电击的原因已经不记得了——他躺在床上,对抗着恐惧,犹豫了一会才起来,因此吐得晚了些——但是,他清晰地记得被电击时的感觉,那突如其来的麻木,僵硬,然后是难以忍受的剧痛。这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他是极少的,自孩童时候起,就知道手环会电击的人。 所以,他一直无法与 Zoe 亲密。他清楚地知道,虽然它自有记忆起就在他的身上,无法取下,可它却不是自己的一部分,永远不是。 茉莉所在的主卧室静悄悄的。自从几次尝试失败之后,他们便分床睡了。他们之间,越来越相敬如宾。 莱恩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过类似的想法和经历。如果她和他那样“匹配”,应该会很容易产生相同的想法吧,不是吗? 可据他一个月以来的观察,并不是这样。茉莉与她的手环 Olive 十分亲密,几乎无话不谈,她也没有什么童年阴影,她对清除记忆药物并不排斥,她甚至说,在以前工作的时候,经常使用集中剂。她是那种一门心思优秀的人。 困意袭来,他又试着回想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已经全无印象,它们如滴入水中的墨,化为无形。手环无声,它一定在忠于职守地监测着他的心跳和睡眠吧。 他的眼睛控制不住地闭上。妈的,居然还要查验尿样,好在,当年对那个六岁的孩童,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第二天早上,莱恩下楼来,当着茉莉的面,将一瓶淡黄色的透明液体放在传输口旁,说:“对不起,这个今天帮我交一下。” ------------ 第九章 茉莉的生日(1) 主编说:“给卫生事务管理局的采访许可是你申请的?” 莱恩心叫不妙,脸上镇静说:“怎么了?” “你好大的胆子!”主编拍桌而起。 人行三年,莱恩还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头发这么大的火,还好,办公室里只他们二人,便说谎道:“上次,去了一次,他们说可以采访……” “放屁!” 莱恩还没听过主编爆粗口,沉默了一下,说:“主编,我认为匹配的原则是每一个优选人都希望也应该了解的,这难道不比清一色的主妇菜谱和夫妻关系小妙招好吗……” “住口!” “……” 莱恩低着头,心里犯着嘀咕,明明是向直属上司,身为优选人的副主编打的申请,怎么也到了他手里。 “你以为,你们优选人专版的事,我就不管了?你以为,你去了优选人专版我就管不了你了?” “……” 主编凑近莱恩,“小子,你觉得,我是怎么当上的主编?” 莱恩看了一眼主编,没出声。 “那还不是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盯着方舟日报他妈的每一个字!” “……” “我早就告诉过你,有些选题不能碰,永远!要不是我,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我也早晚要被你搞死!” 主编的声音响彻房间,整个楼层的人都知道,刚刚升职的莱恩又在主编办公室听训,而且,这一次是创纪录的。 主编说:“你别以为优选人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当年也是优选人!” 莱恩吃惊地看着主编。主编的手上,明明没有戒指,而且他现在,住在非优选人区。 那天下午,莱恩去优选人商店,买了盒价钱让人乍舌的新品咖啡,送进主编办公室。主编在嫌弃了咖啡的味道又把莱恩妄图采访卫生事务管理局的事骂了一遍之后,口吐真言:“这解除婚姻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打申请,理由足够的话,就会获批……” “理由足够?” “婚姻法学成个屎了么,解除婚姻,一是在夫妻至少生育两个孩子以后,二是夫妻双方或一方,基于特殊理由申请,由婚姻管理局判定通过后,可解除婚姻。” 莱恩心说废话啊,这第二种就是形同虚设啊,怎么可能通过呢。 “那么,”莱恩凑近主编,“您的理由是……” “我的孩子死了。” 莱恩愣在那里。主编好像在说着一件别人的事,褐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深蓝色的眼睛垂了垂,喝了一口咖啡。莱恩看到,他的无名指上,隐约有戒指的痕迹。 如果是因为这样的理由,那也的确足够。 主编看了一眼莱恩,“你刚结婚,问这些干嘛?” “额……” “婚姻里面,有些小摩擦都是正常的,不要动不动就想东想西。” “哦……” 莱恩不知该说什么,转换话题道:“主编,您那是什么书?” 主编背后有个古典的书架,上面放着足足一排的仿古书,让他垂涎三尺,今天,总算是大着胆子问出来。 “这个么?”主编站起来,顺着莱恩的手指,拿出一本,“这是本史前的诗集。” 那书的封脊是用漂亮的手体字写的,封面也是手绘的,用着一种深邃优雅的深蓝色,书名叫《 Don’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night》,莱恩很喜欢这书名,一直对这本书很好奇。“可以借我看看吗?” “哦,不行,这本不行,这是一个朋友送的,全手制,很珍贵的。”主编爱惜地抚摸着那书,转过身去,又将它放回书架。 主编回过身来,清清喉咙,说:“除了这本,其他的随你挑。” 很多时候,莱恩都觉得老丁挺好的,虽然他很严厉,又愤青,又谨小慎微,但对他们还是很好的,他总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莱恩甚至想过,自己的父亲,如果能见到的话,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 莱恩在宠物店里转。 宠物店位于商业街的最核心位置,占地面积很大,装修高雅,顾客稀少,处处彰显着活体宠物作为方舟第一奢侈品的地位。用茉莉的话说:“活体的生命,是方舟最珍贵的东西。” 身着精致制服长相也十分甜美的店员迎上来,“欢迎光临,先生,想看什么宠物?” “额……”莱恩表现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的迷茫。 “是送人的吗?”店员问,莱恩注意到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啊,如果是送给女士的,您可以看看这款,这是生物所刚培育出来的新品。”店员走到一个放养区域前,伸手一引,似乎十分高兴,遇到了一位看起来新婚不久的优选人客人。 莱恩见在栅栏里走着一些粉红色的鸟。两条细细长长的腿,弯曲的脖子,有点像史前的火烈鸟,可是,它们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好像随时就要摔倒。 正看着,一只就载倒在旁边一只的身上,继而带倒了一大片,守在旁边的饲养员赶紧跑过去,小心地把它们一只只扶起来。 “也许还不太成熟。”店员耸肩笑说。 “不,这个不行。”莱恩摇头,又看了一眼价钱,立刻移步。 “那,可以看看这个,这个也很受欢迎。”店员又指向放在台子上的一个笼子,那表情在说,果然又帅又年轻的就没有钱。 一只像鸡一样的东西,小小的,圆乎乎的身体和脑袋,却有一张猫头鹰一样的脸,两只大大的眼睛,中间一个硬硬的小弯嘴,看上去楚楚可怜,两条腿又细又短,看起来走不了路的样子。 美女说:“这是宠物鹰,也是今年的新品,它很可爱,愿意与人亲近,又不会满地乱跑,很适合陪伴那些,独自在家的年轻太太。” 说实话,莱恩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想想史前那些美丽的动物,那些在生存竞争中胜出的可敬的生灵,这些东西简直就是残废的怪胎。如今方舟只剩下有限的几个物种,大部分还被搞得不伦不类。刚入行的时候,他就想过报道此事,可惜被主编拦住了。 这只两脚怪物几乎要花掉莱恩一年的工资,莱恩说:“好,就这个吧。” 今天是茉莉的生日。 他们结婚,就快满六个月了。 每天茉莉都做好晚饭等他回家,两人吃完饭说一会话,便各自回各自的房间。周末的时候,他们曾经的同住人好友有时会来,他和茉莉便像幸福的新婚夫妇一样招待他们,请他们在小小的庭院里喝下午茶,有时,茉莉还会留他们吃晚饭。 有着科学家的头脑和实验室技术人员的双手的茉莉很快就成了大厨,不仅会做各类菜肴,糕点也不在话下,每次都令文森特赞不绝口。莱恩说,那也许是因为原料好些的关系,文森特便不满道,你就不会夸夸自己的老婆吗?然后莱恩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得了便宜还不卖乖。 然而茉莉对文森特的印象却不怎么好,在她看来文森特是一个“完全没有做身材管理,又从不穿制服的无业游民”。 茉莉总是表现得很平静,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你很少能看到她真实的情绪,可莱恩知道,她心里一定充满了委屈和不甘,这让他心中的歉疚感与日俱增。三个月到了,他们仍然没有成功,同事隔三差五地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好消息,甚至已经给他的孩子取了好几个名字,专家又找过他两次,他去了一次,第二次逃掉了,专家下了最后通牒:婚后六个月没有怀孕,将被集中起来,采取强制措施。 一想到那个椅子,莱恩就浑身发冷。 他进了家门,将宠物鹰藏在身后。 茉莉开了门,一眼看出他手中好像拿着东西,便立在那里看着他。 “生日快乐。”莱恩把宠物鹰的笼子从身后拿出来,动作傻乎乎的。 “这什么啊?”茉莉接过装饰得十分漂亮的宠物笼子,表情惊讶,但语声里透着愉快。莱恩闻到了浓浓的饭菜香,显然,茉莉也精心准备了一番。 “买这么贵的东西干嘛?”茉莉说。 “看看,你喜欢吗?” 莱恩来到桌旁,见桌上有一个大大的盘子,用罩子罩着,说:“做得什么?”茉莉走过来,将罩子拿开,说:“开饭了。 只见盘子里是一只烤熟的胖胖的生物。“这什么?” “鸡,肉鸡。” 莱恩睁大了眼睛观察那只生物,他还是第一次吃一只完整的肉鸡,确切地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一只完整的肉鸡。 只见那东西有巨大的胸脯和两只大而粗壮的腿,头只有一点点大,脖子很短,翅膀几乎看不见,分辨了半天,才勉强看出一只鸡的样子。 “不断优化出来的品种,出肉率很高哦。同样是鸡,可比你那只实惠多了。”茉莉说着,向莱恩拿回来的笼子努了努嘴。 “我那可不是鸡,我那是只鹰呢。” 茉莉笑了,说:“这一只,和你的那只,同种同源。” “啊?” “都是从史前鸡的基因还原而来,只不过,向不同的方向做了差别化培养。鹰?呵呵,不过是为了叫着好听,你想多了。” 莱恩看看桌上,又回头看笼子,“可是,这两个东西,没有一只长得像是鸡啊。” “用途不同嘛,当然要考虑成本和功用。以肉鸡为例,爪子和翅膀的食用价值不高,脑容量也不重要,所以便加以了弱化,还有,在恒温条件下,羽毛也没那么必要了,按照这个原则进行基因选择,不断地筛选出具有特定基因表达的鸡,优选繁殖。” “所以……就弄出这么两个怪物?” “只是为了食用的目的而已啊。”茉莉把一只鸡腿拆下来,放到莱恩盘子里。 天然新鲜的动物蛋白,散发着阵阵香气,可莱恩看着那一只硕大的畸形的腿,却胃口全无。 他们这个科学家和记者的组合,也不知是谁的好主意。他们在一起,茉莉往往是理智、务实,处变不惊的那一个,倒显得莱恩见识短浅,总是大惊小怪的。 主菜吃完,茉莉站起身来,走向厨房,她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小蛋糕。 “哇,还有蛋糕!”莱恩惊叹道。 “用得天然面粉哦。”茉莉把蛋糕放在桌上。 莱恩觉得茉莉的神情里有一种温柔的东西,茉莉发现莱恩在看她,垂下眼睛。 莱恩帮茉莉将结婚那一晚留下来的一截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燃,烛光给屋子里添上了温馨的感觉。 莱恩请茉莉许愿,又告诉她,要在心里默默地许,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许好了愿,才能吹蜡烛。 “为什么呀?”茉莉笑。 “史前的人们,就是这么做的,照着做准灵。” “你怎么奇奇怪怪的事知道这么多?“ “哈,史前的书,瞎看了些。” 茉莉闭上眼睛,默默许愿,莱恩看着那张天使一样的脸庞,在心里由衷地说:生日快乐,茉莉。 ------------ 第九章 茉莉的生日(2) 饭后,两人一起带着宠物鸡上了楼。茉莉用温水给它洗了个澡,那鸡浑身湿透,立在盆中瑟瑟发抖。 莱恩大笑:“哈哈哈,落汤鸡!” “什么?” “一句古语啦。” 洗完,茉莉用柔软的毛巾将它包起来,又帮它吹干,小家伙马上又变成了蓬蓬松松可爱的样子。 “怎么样,是个可爱的宝宝呢!”茉莉抱着宠物鸡,开心地笑道。 结婚几个月来,这还是莱恩第一次见到茉莉这么开心地笑,不由也笑了,“那就让它每天陪着你吧。” “它都吃些什么东西啊?”茉莉问。 莱恩把喂养手册发给茉莉,这小东西的吃喝花销也很贵,他们算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坑,不过,茉莉高兴就好。 房间的灯,如同往常的这个时间一样,暗了下来。茉莉抱着宠物鸡,走过来,把它放在了莱恩的怀里。 小家伙张着两只大眼睛,脖子一动一动地瞅着莱恩,莱恩抱着它,感受到它温热的体温,以及它薄薄羽毛下砰砰砰砰,快速跳着的心跳。它和他小时候玩过的那些玩具都不一样,和方舟里十分流行的各种机器宠物也不一样。 这是生命啊,一个生命。 它不完美,但它很神奇 莱恩托起宠物鸡的两只脚,看它,小家伙收起翅膀,紧张地维持着自身的平衡,表情严肃而警惕。 “看你,把它吓坏了。”茉莉把它抱走。 茉莉将它放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地抚摸着它的羽毛,仿佛抱着一个小孩,说:“我很喜欢,谢谢。” 莱恩点了点头,笑了笑。 茉莉将宠物鸡放进笼子,又将它放在卧室外。茉莉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精致的杯子,里面盛着颜色鲜艳的饮料。 “莱恩,尝尝。” “这是什么?” “鸡尾酒,我新学的。” “酒?” “酒精含量很低啦——怎么样?” 莱恩抿了一小口,尝到了酒精味。“嗯,还行,挺不错。” “那,干杯吧。”茉莉端杯和莱恩碰了一下。 “茉莉,”莱恩端着杯没动,“你在哪买到的酒?”优选人商店里可没有酒卖,备孕中的新妇,更是禁止喝酒的。 “这你就别管啦。” “到底哪儿来的?” “是文森特……送来的。” “我就知道是他!” “好啦——干杯吧。” “茉莉,”莱恩又叫住茉莉,“你没喝过的话,最好少喝。” 茉莉拿着杯子,盈盈的双眼望向莱恩,“莱恩,你想知道刚才,我许了什么愿吗?" “想啊……只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我的愿望,和你有关……” 莱恩的目光垂了垂,“我知道……” “那你……”茉莉微微曲膝,继续看着莱恩的眼睛,“愿意满足我的愿望吗。” “茉莉,”莱恩叹了口气,“我希望我可以跟你解释……” 茉莉的眼中浮上泪来,“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莱恩。” “我知道……” “可你……”茉莉的声音激动起来,“我只想要一个孩子!” “茉莉……” 茉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对着莱恩,“那么你呢,你可以喝了它吗?” 莱恩明白酒中有什么了。他看着那酒液,梦幻的颜色,就如同粉红药丸。 看了好一会儿,莱恩说:“茉莉,不吃药,是我的底线。” 茉莉的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莱恩,我真的只想要一个孩子……” 莱恩放下杯子,走上前去,抱住茉莉,“茉莉,你别这样.” “莱恩,你知道我从未强迫过你……”莱恩感到莱莉的身体在一颤一颤,却又倔强地不肯靠在他的身上,他更紧地抱住茉莉,“茉莉,你听我说……” 茉莉的身体发起抖来,“莱恩,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莱恩的心仿佛被一柄大锤反复敲打,他抱住茉莉,用手安抚着她的背,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拥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可他的身体却静如止水。 “茉莉,”他终于说,“我们,离婚吧。” 他感到怀中的人一下子静止了,僵硬地立在那里。“你说什么?” “我想好了,我们解除婚姻关系的理由。” 莱恩将下巴放在茉莉的肩头,轻轻地说:“我在做优选人心理测试的时候,伪造了测试结果,这个,可以以匹配日那天我的心理测试结果做证明,我的优选人身份是违规的,这个理由,够了吗?” 茉莉轻轻地离开莱恩,呆呆地看着他,一滴泪滴下来。 莱恩说:“我的优选人身份不成立,我们的婚姻便也不成立,我去提申请,一切的责任由我承担,至于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茉莉轻轻地抬起手,抚上莱恩的脸,“你,傻了吗?” “不,”莱恩垂下眼睛,握住茉莉放在自己脸颊的手,“我觉得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茉莉慢慢地摇了摇头,用手圈住莱恩的脖子,在他胸前哭起来,“不,这不行,这怎么行……” 莱恩回到小卧室,在床边坐下,感到筋疲力尽。 是的,一切都是他的错,如今这样说出来,反而轻松了许多。 虽然,他也不知道,如果这样提了申请,将面临什么。 大不了,就是被安全事务管理局抓了去吧。电击,监禁,还是清除?只要不是清除,即便丢了工作,我莱恩也不至于混不到一口饭吃……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我真是好奇,你究竟需要多久,才能发现我?” 莱恩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人,正坐在窗前。 ------------ 第十章 出舱(1) 莱恩的惊骇无以言表:“你……” “是的,我。” 那女子坐在窗台上,身披一件斗篷,缓缓地抬起脸。 她的脸隐在斗篷的兜帽中,昏暗的光线下,莱恩并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鼻尖,和从兜帽两侧溢出来的蓬松长发。 她全身都裹在斗篷里,显得身形娇小,两只小腿上,穿着一双与她身形不太相称的,大号的机械长靴。 天啊,是她。她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影子,他笔记本中的描述原来都是真的。 “我不确定你是否记得我。”那女子说,口音和声调均有点奇怪。 “当然,记得。” 那女子的头歪了歪,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是谁?"莱恩问。 “看起来你过得不太好。” “你是谁!” 女子低了低头,好像笑了笑,然后说:“时间有限,我就直说了吧,我来自外面。” “什么?” “我,来自,外面。”女子用手指指窗外。 “什么外面?” “舱外。” “这怎么可能!” “我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女子的脸隐入兜帽里,不动了,似乎在看着他。 是的,他知道,他的笔记本上明明写着,那一天,女子从气膜墙的出入口钻出,未戴呼吸装备。可是,仅此而已。 “我不相信。”莱恩说。 “信不信,大概只有看看才知道吧。”女子说着,从窗台上站了起来。“想不想来一次,上一次那样的赛跑呢?” “你去哪?"莱恩上前一步,却下意识地看了眼手环。 女子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伸臂将一个宽布条一样的东西缠在莱恩的腕上,遮住手环,“这个可以屏蔽信号,但是一定时间后会报警,要走就快。”说完跳出窗户。 “喂!”莱恩匆忙间换上一双户外鞋,也翻出窗外。 女子轻盈地从地面上,三下两下跳上房顶,莱恩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见女子已走远。莱恩紧跑两步,朝前跳去,这一次他穿了鞋,比上次有信心了一些。 只几下,她就远远地将他甩在后面,即便是优选人,以她的身形,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他更加确信了,那双靴子,就是文森特所说的“机械装甲”。 一时间,他好奇心大增,铆足了劲追上去。 女子飞檐走壁,莱恩紧紧跟随。他们跳过一个个房顶,穿过一条条大街,乃至公用建筑,与上一次走的路线不同,似乎是走了近路,莱恩不时地看看手环,它一直无声无息,仿佛真的被屏蔽了,不然,在他刚才踩上治安管理亭的一角时,它不可能毫无反应。 很快,气膜墙出现在他们眼前。女子停了下来,莱恩赶到她的身边,双手扶住膝盖,平复剧烈的心跳。但他不觉得丢人,甚至,还有一丝骄傲——怎么样,纯靠体力,我也跟得上你。 莱恩抬头看着气膜墙,正想问那女子怎么办时,却见女子解下斗篷的系带,回过身,扬手将斗篷向自己盖过来。 “哎?” 女子将斗篷披在了莱恩的身上。她面对者他站着,帮他系上斗篷的带子,她的头顶只到他的下巴,他看到她蓬松而卷曲的长发,以及微微翘起的鼻尖。她穿着短衣短裙,土灰的颜色,式样简单而古老。 他的手随即被她握住,“走吧!” “什么?” 莱恩感到女子脚下一蹬,自己便被拉起,两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向气膜墙的一个出入口坠去。 “不——”莱恩发出一声叫喊。“噗”的一声,他们已穿墙而出,落在了气膜与外墙间的中间地带。 “唔——”莱恩不顾被摔得生疼,慌忙捂住口鼻,闭住呼吸,爬起来就要往外钻。 身上的斗篷被人猛地扯住,莱恩回过头,一个橡胶质的东西拍在他的脸上。 那似乎是一个呼吸面罩,大小刚好罩住口鼻,那女人将这东西罩在他的脸上,有两根管子从它上面延伸出来,管子的另一头是一个方形的铁盒子,盒子已经生锈。那女人把那铁盒子胡乱地绑在莱恩的腰上,说:“这样可以了吗,可以呼吸了吗?” 莱恩尝试着呼吸,这面罩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老古董,带着一股灰尘和老化橡胶的气味,莱恩咳嗽起来。 “到底可以呼吸吗?”女子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莱恩感到憋闷,说:“只能喘半口气。”他的声音在面罩里听起来就成了呜呜呜。 不知她听到了没有,总之她不再理他,又不知从哪翻出来一副护目镜,将它戴在他的头上,罩住他的眼睛,护目镜不知多久没有使用过了,带子已经坏了,只能在脑后打个结。 莱恩感到脑袋被勒得生疼,镜面上灰尘密布,满是刮痕,视野一片模糊。 女子说:“好,那么现在,抓牢我。” “嗯?什么?”莱恩依旧闷闷地说。 朦胧中,莱恩看到那女子张开双臂朝自己走来,随即,她光裸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她的身子贴上他的。 “!……”莱恩感到血液涌上大脑,来不及脸红,他们已升上半空。 幸亏有面罩和护目镜,掩饰了莱恩的尴尬,他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人,她根本并没有在看自己。 他们沿墙而上,莱恩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外墙,看到它粗糙的水泥表面,据说,它厚达几十米,由钢板和混凝土浇筑而成,可以有效地抵御核辐射。 方舟的外墙随着他们的上升徐徐下落。 终于,他们升到了快要接近舱顶的地方,那里有一个通风口,女子将莱恩放下来。 通风口的高度让人可以站在里面,莱恩朝舱外望去,只见远远地一个小孔,那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呼呼地吹着,莱恩第一次接触到外面的空气,不由自主地向那小孔走去。 “小心!”女子说。 女子上前,检查了莱恩的斗篷,又帮他戴上兜帽,系好绳结,再检查了他的护目镜和面罩,说:“怎么现在反而不怕了?” 莱恩这才感觉到,那斗篷颇有些份量,似乎是用含有铅丝的材料制作的。莱恩冲女子点点头表示感谢,转身便向那舱外的方向走去。 当莱恩第一次看到那个挂在天上的,被称为月亮的天体时,站在那里不动了。 他退回洞里,将护目镜摘下,擦拭干净,又戴上,只见那银色的圆盘静静地卧在晴朗的夜空中,好似不是真的。他在护日镜里眨着眼睛,虽然也曾在电视上看到过它的样子,却从没有亲眼感受过,这么清朗的光。 女子来到他的身边,说:“要不要下去看看?” “什么?”莱恩向下望去,只见外墙仿佛峭壁,下面深不见底,顿时一阵晕眩,一头就要栽倒。 女子在后面拉住了他,似乎早有预料。“第一次看,大脑会受到冲击,你这样已经不错。” 莱恩靠墙闭眼,抑制住阵阵涌上来的眩晕感,再睁开,只见女子正蹲在洞口旁,向外张望。 月光映出她的侧脸,她有一张精致小巧的脸,眼睛很大,浓密的睫毛卷曲着,鼻尖微微上翘,看起来十分特别,简直像个孩子。她发觉,转过头来说:“你,敢不敢下去?” 莱恩没有考虑更多,说:“怎么不敢?" 女孩伸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莱恩感觉到她手掌上戴着粗糙的手套,手指露在外面。她将手指张开,握了握紧,说:“抓牢喽!” 风吹起她的发,莱恩看到她裸露的脖子,“等一下!你还没穿——”可随即却被牵引着跃了出去, 莱恩感到自己像只不会飞的蝙蝠般向那深渊坠去,沉重的铅皮斗篷呼啦啦地抖动,耳边响起风的呼啸声,而自己正在以难以承受的速度在接近大地,他想叫却叫不出来,心脏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地面急速地迫近。就在莱恩以为自己就要摔死时,却被猛然拉住,生生停在离地面一米的地方。莱恩猝不及防,只听咔吧一声,肩关节猛然剧痛,头顶上方女孩的机械靴底喷出气,拉着他缓缓下落。 “对不起,忘了提醒你。”她说。 莱恩忍着刺骨的疼痛,说:“没事……只是脱白。” “我帮你。”落地后,女孩在他身边站好,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握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你还没用——”莱恩来不及说出“麻醉剂”,女孩已咔吧一声,将骨骼复位。莱恩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好在,戴着面罩,并看不出来。 “好了,走吧。”她转身向前走去。 莱恩揉着剧痛的肩膀,向后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便是方舟的外墙。方舟庞大而静默地矗立着,左右都望不到头,而他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地平线消失在远远的黑暗中。 他的脚下是泥土,踩在上面的感觉和方舟光滑坚实的路面完全不同,他蹲下身去,抓起一把,干燥的土壤颗粒从他指间纷落。 好像,第一次触摸到,自己所在的星球。 “把自己包好吧。”女孩回过头来说,“不要暴露身体,不要做剧烈活动,也不要深呼吸。” 他把手缩进斗篷,抬头看去,只见月光下,她站在那里。 风吹起她的短衣短裙,她的手臂和大腿均暴露在空气中,大大的机械靴让她的身形更显玲珑。她的长发飞扬在空中,浓密蓬勃,一如他记忆中的样子。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地发出光来,那是一双他从没有见过的,金黄色的眼眸。 ------------ 第十章 出舱(2) 莱恩此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天空如无边的巨幕一样地笼罩下来,那茫远和深邃无可描述,繁星如细密的沙,撒进幽深的海,深深浅浅,各自璀璨。莱恩看得双眼发痛,心中更发痛。 “喂!”那长发的女子需要不时地回头叫他,才能使他跟上。 莱恩回头望去,方舟已经看不见,不由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走了便知。” 莱恩看了一眼手环,它依然静默着,这说明,它并没有在识别他的行踪,这也意味着,它无法给他提供位置信息了。 见莱恩踟蹰,女孩说:“敢继续走吗?” “有什么不敢?”莱恩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女子的机械靴踩在地上发出咔咔的声音,她此时并没有使用机械靴的动力,可莱恩觉得,即使是她的正常步速,他也很难跟得上。呼吸一直很不舒服,每口气只能喘到一半,面罩里的橡胶味愈加难以忍受,身上盖着的铅丝斗篷像个铁皮牢笼一样沉重,这一切都让他举步维艰。 伴随着疲惫而来的,是恐惧和犹疑。不知是否曾经有人穿着这样粗陋不堪的装备走到舱外的,还跟着这样一个奇异的女人,而他竟没有多想,就这么跟她跳了出来…… “等,等一下,”莱恩说,声音被面罩阻隔,几乎听不见。 而女子却像猫一样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我,”莱恩用两手扶住膝盖,喘息道:“我……走不动了。”他说的是实话,虽然这十分伤害他作为优选人的自尊。 “好吧,”女子却没表现出任何意外和揶揄的意思,“那我们休息一会儿。” 两人在一个小土包旁坐了下来,莱恩感到倦意袭满全身,向后仰靠过去。 “你怎么样?”女子凑近来看他,莱恩眨了眨眼睛表示还可以,他只觉连点头都困难。 “你的耗氧量太大了。休息一会,保持呼吸。”她说。 莱恩看着漫天繁星,它们沉默地闪耀着,只觉怎么都看不够,时间仿佛静止了。 然而理智又提醒他:不知道茉莉怎么样了,现在已是深夜了吧,如果她发现他不见了该怎么办呢……莱恩习惯性地抬手想看时间,又无力地放下,感觉思维越来越钝。 “喂,别睡。”女子的声音传来。 莱恩如同从深海中浮上来,勉强睁开眼睛,感觉到女子在摇他,“别睡,莱恩,别睡!” “为什么?”莱恩含含糊糊地说。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为什么……”莱恩的脑子已经不转,眼睛又要闭上。 “呼吸,莱恩,对我说话,保持意识!” “那么好……”莱恩喘着气,勉强搅动一团果冻一样的思维,说:“我问你,你为什么……什么都不用戴?”要不是状态不佳,他早有一万个问号在等着她。 “因为我和你不同。” “怎么不同?” “因为我是人类。” 莱恩眨眨眼,用混沌的思维反应了一下,你是人类,那我是什么?不由笑问:“你是人类?” “是啊。”女子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平静又理所当然。 莱恩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心说:说出来怕打击你,像你这样的矮小身高,是方舟早就淘汰了的,即便,你的身体素质还不错,视听觉也算敏锐;你的脸也很奇怪,说实话,像你这样的五官组合,我还没有见过,很难判断出你的人种归属;还有,你大概青春期时的营养没有跟上,因此存在一定的发育迟滞,看起来就像个未发育完全的孩童;还有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竟可以像史前的夜行动物般发出光来,这又是哪门子的奇怪变异啊!——你还说你是人类? “知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女子如同读到了莱恩的想法,表情漠然地转过脸去。 莱恩坐着,面罩里气流的声音呼呼地响着,他现在没有精力去捋顺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或者,他现在正处于梦境中也说不定…… 忽然手臂上传来刺痛。莱恩睁开眼睛,只见女子正将一只注射器扎进他的手臂,一股不明液体被推进身体。 “你干什么?” “肾上腺素,得赶快走。” “什么,你给我注射肾上腺素?”莱恩叫道。 “快走。” 莱恩感到体力精力迅速地恢复,爬起来,跟上女子朝前走去。 渐渐清晰的知觉使他感觉到明显的寒意,那寒冷深入骨髓,莱恩不由得浑身打战。说实话,他从小还没怎么经历过超过十摄氏度的温差,而舱外夜晚的温度据说是接近零度…… 莱恩拢着双肩,双唇发抖,“我说,干嘛,那么急呀,现在,这么冷,我们生点火,取取暖,不,好么?”他忽然被自己这个想法搞得很兴奋:“天啊,对啊,我们可以生点火啊!” 女子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请问,你到哪去找可燃物?” “额……”莱恩扎着手,茫然四顾。 “那,我们可以等太阳出来再走呀,对吧,太阳,温暖的阳光!” “除非你想变成瞎子。” “……” “快走吧,走起来就不冷了。” 莱恩只好硬着头皮跟上,“那,你不冷吗?” “还好。” 一阵风吹来,带起一阵尘土,劈里啪啦地打过来,“天哪!”莱恩抱头蹲下。 女子站下,转过身,看着躲在自己身后的莱恩。 莱恩站起来,“对不起,我还没见过……这么多土。” 也许是为了防止莱恩再次睡着,女子开始说话:“现在的大气,比以前稀薄得多,因为植被被破坏,空气中的氧含量很低,臭氧层几乎消失,地球失去了保温功能,现在舱外早晚的温差很大,夜晚很冷,白天很热,紫外线也很强,白天并不好受的。” “你说的以前,是指史前吗?” “嗯,你们所谓的新纪元之前。” “好吧,不过,有一个好处。”莱恩说。 “什么好处?” “天空比以前更漂亮了啊。”莱恩指了指天上,那仿若在深海中发着光的,细细密密的星河。 女子向上看了一眼,弯了弯嘴角,说:“我也很喜欢。” 莱恩捕捉到了那个笑容,她笑的时候,也有点像小孩子。 她说:“其实,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因为生来就是如此,仿佛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莱恩说:“你叫什么?” “沙蔓。” “哪个沙,哪个蔓?” “沙漠的沙,蔓草的蔓。” 她的东语一直语调奇怪,但好在,文字是相通的。 “哦……”莱恩低了头,笑了笑。 “怎么?”女子仿佛察觉到他面罩之后表情的变化。 莱恩笑了笑,说:“我见过你。” “是吗?” 莱恩于是说出那段他已经滚瓜烂熟的记忆,“新纪元1305年3月1日的晚上九点左右,你是不是到过我家附近?” 女子低着头,说:“这么肯定?” “是不是?” “大概有吧。” “大概?” “记不清了。” “好吧……” “可是,你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额……那天……那天刚好是检测日嘛,你知道,一年一度的出舱检测日……” 月光给眼前的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色,地上映出两个人淡淡的影子,一个高大笨重,一个小巧轻盈。莱恩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身处何地,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久,他只是这样地跟着她——那个一直以来萦绕在心中的身影——走着。 除了一个名字之外,他对她一无所知,她甚至与他想象得完全不同,他再一次地疑心,这也许是在梦里,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一切都不合逻辑,却又这么自然地发生着。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有几个小时,总之天边渐渐由浓黑变成淡墨,又变成青色。肾上腺素的作用也越来越弱,莱恩再一次地感到疲惫,和寒冷。 当莱恩的步子越来越慢,以至于走几步就要歇一歇时,沙蔓说:“好吧,我带你。” 沙蔓将莱恩的一只手臂拉过自己的肩头,另一只手搂住莱恩的腰,启动机械靴,飞了起来。 “我说……”莱恩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早不用这招?” “燃料很宝贵。”沙蔓言简意赅地答。 天色越来越亮,在极近的距离里,莱恩看着沙蔓被吹起的发,耳廓和脖子,她浓密的睫毛下被晨光照亮的眼睛。如果是在方舟,他绝不好这样地去看一个异性,好在,他戴着护目镜和面罩。那光亮照亮他们,他看到她鼻梁脸颊上的点点斑点,以及,她的发是棕褐色的。 在天边泛起了红色的朝霞时,莱恩看到前方的大地上,有几缕烟升起,沙蔓说:“到了。” ------------ 第十章 出舱(3) 莱恩看到平坦坦的棕褐色的土地上,散落着一些矮趴趴的东西,然后,有什么从那些东西中走出来,一开始有几个,而后越来越多。 沙蔓带着莱恩,缓缓地落在地面上。他们落地时扬起了一些尘土,待尘土散去,莱恩赫然发现,在他的面前不远处,竟然站满了,大大小小的,人一样的……生物。 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而他们的眼神,他们黄色的眼珠,都仿佛是见了鬼一样,齐刷刷地瞪着他。 一个年老的个体,被一个人搀扶着,从他们之中挪了出来。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顔色的长袍,后背隆起,背几乎呈九十度前弯,胡子在胸前垂着,他拄着一根棍子,仿佛没有它就无法站立,抬起一双污浊的眼睛,看向莱恩。 莱恩感到自己正受到不礼貌的审视,然后,他听到老者对沙蔓说:“就是他吗?” 莱恩不解其意,转头看向沙蔓,而沙蔓对那老者点点头。 这时,搀扶着老者的那个,一个看起来颇为强壮男性个体忽然走上前来,将沙蔓从莱恩身边拉到自己背后,上下看了看莱恩,说:“呦呵,还真是高大呢。” 莱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想去看沙蔓,而沙蔓被那男性个体挡住,便对那男人说:“什么意思?” 那男人继续观察莱恩,说:“没想到,你还真把他带来了啊。” 他的眼神让莱恩很不舒服,莱恩叫:“沙蔓!”其实,他的头脑一直在嗡嗡作响,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现在你相信了吗,”沙蔓从那男人身后走出来,说:“我们,是野生人类。” “野生……人类?”莱恩只觉得脑中的轰鸣声更强了。 沙蔓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生活在舱外的野生人类。” “这不可能……”莱恩缓缓地摇头,后退。 晨曦中,他们都瞪着一双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他们衣衫槛楼,都穿着土褐色的袍子,仿佛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他们奇形怪状,一些无法站立,一些甚至没有完整的四肢,还有一些年幼的个体,光着身子,出奇大的头颅和骨瘦如柴的身体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不,这……你们……”莱恩感到有些恶心,头皮发麻,整个人难受到不行。 “我们没有其他要求,只是这偌大的地球,应该有我们的生存空间,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们。”沙蔓说。 “我?帮助——你们?” “我们,正遭到你们——方舟人的追杀。”沙蔓说,金黄色的眼眸平静,而在她身后的那些人,那些伤残的个体,眼中正齐齐喷出怒火。 “什……么?”莱恩无法相信,缺氧和疲劳使他快要站立不住,他的大脑完全无法思考。 “你可愿意帮助我们?”沙蔓说。 “不,不……”莱恩下意识地摇头,后退。 “看吧,沙蔓,我早告诉你,这行不通的!”那个强壮的男子上前来,猛地推了莱恩一下。 莱恩倒在地上,艰难地试着爬起,却被那个男性按住。 “你干什么?”莱恩毫无反抗之力。 “族长,我们已经暴露了,怎么办?”强壮男卡住莱恩的脖子,对那个老者说。 老者拄着拐杖,似乎在思考,随即,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地面。 莱恩感到卡住自己脖子的手加重了,他听到强壮男对沙蔓说:“沙蔓,你计划了那么久,浪费了那么多宝贵的燃料,现在,你满意了?” 什么计划? 莱恩去掰那只手,可他使不出力气,他看到强壮男用另一只手朝腰后摸去,料想是在拿武器,于是抓住强壮男的手臂就地一滚,将强壮男带倒。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强壮男骂了一声,爬起来,骑在莱恩的身上,照着莱恩的脸就是一拳。莱恩感到颧骨剧痛,几乎要失去意识,强壮男从腰后抽出一把白色的刀,几个人上前,将莱恩牢牢按住。 初升的太阳自天边升起来,那光芒刺破一切,照亮天地,莱恩死死地盯住刀,忽然被灼痛眼睛。“啊……” 强壮男手里的刀落下来。 “住手!”一声清咤,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人群向后退去,沙蔓出现在莱恩的视野中。 “放了他。”沙蔓说。 “少主!这方舟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位置,他的命不能留!”有人说。 “放了他,一切问题,我来处理。” “沙蔓!——”老者的声音响起,用拐杖敲着地,“你不要任性!” “父亲,”沙蔓转过身,对老者说:“我会收拾好的,相信我。” “我没法拿全族人的性命开玩笑。”老者说。 沙蔓拿出一粒透明的药丸,“这样可以了吗?” 药丸在日光下发出晶莹的光彩,人群里发出几声赞叹。 莱恩感觉自己正飞在天上。在平坦的地平线的那头,太阳正在喷薄而出,它的光芒是那样强烈,莱恩不自觉地偏转脸。忽然,有什么遮住了那强光,那是沙蔓的肩头,莱恩这才发觉,自己正被沙蔓抱着,飞翔在天际。 他不知该怎样形容这感觉,幸福或是痛苦。他想问她,你早就计划好了,是吧。 连同你数月前出现在我的眼前,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是吧。 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 他昏昏地睡去,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她的声音:莱恩,别睡,别睡。 他想,就这样睡去,也好,就在这初升的太阳的阳光里。 可他还想再看一眼太阳,如果即将就此死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向太阳看去,它是那么大,那么亮,好似能将一切吞噬,又仿佛在给予一切……眼泪自他的眼角流下来。 莱恩,别看。 他感到光线再次被遮挡,同时,他感到有发丝抚上他的脸庞。他觉得昏昏沉沉的,似乎就要陷入一团混沌里。 呼吸,莱恩,呼吸。 他感到一切都模糊起来,如同坠入混沌的深海。 呼吸,莱恩,呼吸。 呼地一下,脸上的面罩被拿掉了,风吹在皮肤上的触感将他打捞起来,随即,有柔软覆在他的唇上,他的牙齿被顶开,有气流吹进来…… 你,休想,给我吃那东西……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里在想的事。 ------------ 第十一章 审问(1) ------------ 第十一章 审问(2) 忽然,门被推开,一位下属进来,手中拿着一份报告,直递到大块头面前,“长,长官……” “急什么!”大块头不满地从莱恩身前直起身,接过报告。 大块头看完,抬眼,看莱恩,忽听走廊里女人的叫声:“怎么样,我说错了吗,放开我,放开!” 声音由远即近,随即门被推开,茉莉闯了进来。只见她披散着头发,敞开的衣襟下面是单薄的睡衣,一只雪白的手上鲜血淋漓,她一进门便直直地扑到莱恩身上,哭道:“莱恩,你怎么样,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丈夫,凭什么!” 茉莉身后的两个人跟进来,看见屋中情景,不知如何是好。 茉莉站起来,对大块头说道:“他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昨天我们在一起,我们整晚都在一起!” 大块头将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打量了一下,刚要说什么,茉莉说:“昨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本月的受孕日,我和我丈夫做了精心的准备,然后便上了床一一如果你们非要听我便告诉你们,我们什么都没干,除了该干的事!” 眼泪从茉莉的眼中流出来,长长的金发披下来,看起来纯洁又悲愤。 站着的几人不由低下了眼睛,带着戒指的大块头,则抿着嘴。 茉莉说:“我现在很可能已经受孕,你们这样闯入我们的家,影响了我的受孕进程,我就去告你们!”她说着将手一挥,鲜血刷地一下甩在地上,“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们可以验我的血!” 几人看着茉莉仍在滴血的手,不由面露难色,一人上前去,想要替茉莉包扎,被茉莉挡开了。 大块头重新拿起手中的那份东西,眉头拧起来——那正是茉莉的验血报告。 报告显示,茉莉体内的雌激素已有变化,从数值上看,的确是刚刚受孕的状态,受孕的时间,约在昨天夜里到今晨之间。 茉莉劈手夺过大块头手里的导线,“神经接入装置,你们居然用这种东西对我丈夫严刑逼供,你们知道不知道,神经接入类工具的使用是严格限制的,它会对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你们可有使用许可,可有?” 几人哑口无言,谁也没想到,这个主妇竟认得这还在实验阶段的最新设备。 茉莉回过身,查看坐在那里仰着头一动不动的莱恩,发现他尚有意识,却说不出话来。 茉莉慢慢地站起身,一双碧眼盯着大块头,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今天的事,对我丈夫造成了什么损伤,我会不折不扣地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 *** 莱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 茉莉快步地进来,“你醒啦?” 莱恩感到口中干涩,“我……睡了多久?” “三天。” 莱恩的神情仿佛在思索。 茉莉说:“你从安全管理局出来,就陷入了昏迷,还发起高烧,医疗事务管理局说你有不明原因的感染,呼吸道及肺部炎症,还有消化系统的紊乱……好在,总算是好了。” 莱恩抬起头,好像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你……怀孕的事,是真的?” 茉莉看着莱恩,点了点头。 莱恩慢慢地将手,伸向茉莉,茉莉握住莱恩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中浮上泪水。莱恩撑着身子起来,将茉莉抱住。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这个柔弱的女子,在一众凶恶的男人面前,救了他。 他在茉莉的肩头说:“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的。”他感到茉莉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是孩子的爸爸,我是你的妻子!” 莱恩更抱紧了茉莉。 过了一会儿,萊恩说:“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一晚……去哪了?” 茉莉用两手圈住莱恩的脖子,说:“你回来就好。” 当晚,梅李,宇翔和文森特齐齐出现在莱恩家里。 莱恩仍躺在床上,梅李说:“真是奇了怪了,这家伙一直壮得像头牛,怎么会生这么重的病呢?” 宇翔说:“脸色好差,好像不是普通的感染呢,怎么弄的?” 萊恩说:“可能……和那只鸡有关。”说着将领口的扣子系上,挡住身上的电击伤。 “鸡?”梅李道。 “嗯,宠物鸡,估计我对它过敏。” “在哪儿呢?” “已经扔了。”茉莉说。 梅李坐在莱恩床边,说:“你没事买什么鸡啊?你是不是又到什么养殖场去采访去了?你就不能安分点,本以为做了优选人结了婚就好了,没想到还是这副样子……” 莱恩躺下,将被子拉上来,“对不起,我想睡了。” 梅李随即得知了茉莉已怀孕的重大好消息,脸上的表情竟一时转换不过来,“真的吗?” 文森特说:“很前期啦,你要高兴,过三个月再说。” 梅李再一次地抹起眼睛,“我就说嘛你们肯定没问题。莱恩啊,你看看你,都快当爹了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 三人见莱恩无大碍,便告辞,茉莉将三人送到门口。 梅李和宇翔一起走了,文森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 文森特来到茉莉面前,对茉莉说:“你,还好吗?” 茉莉低着头,没说话。 文森特说:“你看起来很累,需要我……来照看吗?” “不用。”茉莉摇摇头。 文森特走近前来,抬起一只手,想要扶住茉莉的肩膀,茉莉却向后一退,躲开了。 文森特把那只手放下,说:“好吧,那……身体要紧。” 茉莉吸了一下鼻子,仿佛抽泣了一下,随即转身,走了进去。 ------------ 第十二章 胚胎(1) 茉莉果然怀孕了。莱恩得到了所有人的祝贺,主编恭喜他离真正的优选人类又近了一步,并悄悄说育儿津贴将非常可观。 莱恩至今无法解释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他足足过了一个星期才慢慢地好起来。如果是电击伤,应该是几天内就可以痊愈的。他知道,那应该是因为那一次出舱的经历。 他清楚地记得,那女子拿出一粒透明药丸,说将要清除他的记忆,以此来作为让那些野人饶他一命的条件,可是,她却没有这么做。 他对那一次出舱所看到的一切记忆犹新。难道,她就不怕,他把这些公之于众?这对他,一个记者来说,简直太易如反掌。而且,这难道不是前所未有的大新闻? 虽然,他并没有。 他也没法解释当他被拷在椅子上反复遭受电击时为什么没有说出那些。也许,是因为愤怒,那一刻,他的愤怒超越了他的惧怕,为那些人的残暴而愤怒,为他没能够保护茉莉而愤怒,为他所受的蒙蔽而愤怒。 茉莉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这真是神奇。每当他看到茉莉穿着她常穿的那种长裙,四肢仍然纤长,腹部却明显地隆起时,都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曲线。 茉莉仿佛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每天按照 Olive 的要求进食、运动、补充营养,早早地上床休息。 每到晚上,莱恩都会陪着她,躺下来,轻轻地从后面拥住她,用手抚摸她的肚子。每每此时,茉莉会转过身来,拱在莱恩的怀里,或者,抬起眼睛,看他。 “看什么?”莱恩说。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就是好看。 d莱恩便笑一笑,吻在茉莉的额头。 这常给他温暖的感觉,但事后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他是否应该说“我哪有你好看”,或者什么都不说,只从她的额头,吻到她的嘴……可他总是做不好。那一刻茉莉没说什么,只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一直在包容自己。 他想过很多次,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始终非常模糊,他只记得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飞在天上,他记得有人在吻他,他记得他投入地在跟一个人接吻……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如果说他在凌晨时分到了家,那么这个孩子的产生,是在他到家后醒来前的那段时间吗?那又会有多久呢? 茉莉睡着了,他轻轻地从她颈下抽出手臂,轻轻地走出卧室。 他有时候会在房顶上坐一会,有时候会来到自己的房间。他已经很久没有翻开他的笔记本,确切地说,那些记载着有关那女人的内容的几页,已经被他撕去了。可是,她留给他的痕迹,却仿佛永远不会消失。 他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那女人不删去他的记忆,一一这不是对她,和她的族群,最安全的做法吗? 那些野人……每每想到此他便心生烦闷,坐立不安,他们成群地站在那里,那样丑陋不堪,却又那样不容抹煞,就如那除也除不尽的杂草。——他们怎么会存在的呢,明明舱外已一是不毛之地。 渐渐地,他有些懂了,她为什么不删他的记忆。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的内部在起变化,正在使他曾经相信的一切一点点地坍塌。 如果方舟人是千年优选的结果,何以连呼吸都不能?如果那些野人真的那么低劣,何以却可以在舱外活下来? 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靠什么活? 如果他们存在,那为什么方舟一直宣称,尚未发现生物呢? 好吧,我知道你,他脑中又浮现出她孩子气的样子,你处心积虑地让我看到那些,你不删我的记忆,就是让我放不下,逃不脱。 甚至,你不惜欺骗你的父亲和族人,将他们置于危险之中。 ——你到底要干什么? 灯熄了,莱恩和衣而睡。一个声音说:忘了那些吧,想想你美丽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未来一片坦途,安心地做一个衣食无优的优选人,不好吗。 或干脆,吃一把清除记忆药,只当那些都没有发生过——她不删,你可以删,不是吗? 莱恩的手抓紧了被子。 他不知道在他是个婴孩的时候,他的父母为什么没有给他吃清除记忆药——因此,他保留着关于他们的模糊记忆。他记得他们在光亮中叫他的名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模糊的轮廓,他们近前来,然后,又离他而去。据他所知,这种情况很罕见,甚至,是不符合规定的。 可从此,他知道,记忆,也许会改变一个人。一个神经触突的改变,会衍生出其他神经突触的产生、裂变和延展,继而构筑起你的整个大脑,以致人格。他已被改变了,便再也回不去。 他常常需要很久才能睡着,或者干脆睁眼到天明。可无论是他睡着,还是醒着,她总会在深深的夜里,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她微微上翘的鼻尖,孩子气的神情,飞扬的长发,微微发光的金色眼眸,她拉着他飞奔,跳起落下,她大喊住手,拿出一粒药,她将他抱在怀里,挡住进射而出的阳光,她拿掉他的面罩,吻他,他也吻她…… 是的,这是他为人所不耻的,最深的秘密。如果说他这个无法履行丈夫义务的人,曾奇迹般地使妻子怀孕,那只可能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她。 你这个女巫,他想,你这个女巫。 ------------ 第十二章 胚胎(2) 莱恩和茉莉一起盯着屏幕。 屏幕里的小家伙正在欢乐地动着,莱恩已经能熟练地分辨出哪里是哪里了,小人摆动着小腿小脚,大大的脑袋,甚是可爱。 “看那里,看那里!”莱恩用手指着,茉莉也笑。 每次产检,莱恩都陪茉莉一起。他们眼看着这个小家伙,从一个小小的花生大小,到老鼠一般大,到如今的手足俱全,已经有了婴孩的模样。 他们很早就知道了他是男孩,每次都要看他的那里。他总是紧握着拳头,挡着下半张脸,莱恩说他这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让人看不清楚他像谁,茉莉说男孩的话,大概率会像她,莱恩说男孩子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像我就行了,茉莉说,像你也不差啊。小家伙很喜欢笑,似乎在一边做着美梦一边笑,看起来是个乐天派。 莱恩觉得,他挺像自己的,他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快乐的孩子来着。只是后来大了,烦心事才多了起来。每每想到这小人身上竟有自己的一半编码——甭管打乱没打乱,这种相像便更有了一重科学依据。 自己这样操蛋的基因组合,竟能够在另一个人身上出现,以后可能还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再出现,如此传递下去,这真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好像自己的一部分,就这样获得了延续,幸运的话,可以很远很远,一直延续下去,自己,或者说,自己的一部分,就一直存在在时间的长河里。 看着小小人,他想:儿子。 每每此时,这个古代词汇都会跃入他的脑海,虽然现如今它已经很少被使用了,代之以“孩子”或“宝宝”,它连同“父亲”一起,被归为已经过时的史前语汇。可在这个时候,当你面对那个有你一半基因的人的时候,你最先想到的词,还是它。 父亲,儿子,这不光是生理意义上的关系,还有由此衍生出的很多涵义,血脉、家族。传承…… 只是如今,这些都荡然无存了。 他和茉莉说起过这些,还说,西语里儿子( son )的发音,和太阳( sun )相同,可见在史前儿子是多么重要,茉莉笑他,说他总说那些老掉牙的事,莱恩说,我只是觉得,我和他的关系,不应该只有一两年。 在方舟,新生儿出生后,仅在哺乳期内会由父母抚养,哺乳期结束后,一般在一岁半左右,便交由新生儿管理局集中抚养。 茉莉说,集中抚养是为了更好地保证新生儿的科学养育,也最大化地集中资源,节省人力,对于优选人夫妇来说,也可以安心准备下一胎,莱恩说,你先别说大话,到时候看你舍不舍得,茉莉说,不舍得怎样,为了孩子好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大不了到时候吃忘忧药。 大部分父母和孩子分离的时候都会吃忘忧药,父母也许是为了减轻痛苦,而对于新生儿,服用忘忧药是强制的,因为这样可以消除新生儿的分离焦虑,使其能够更快地适应新的环境。 莱恩说,所以我们的孩子就不再记得我们了吗,茉莉说,是的,但是没有关系,他会和同龄人一起长大,会有周全的照料和健康的社会关系,他们都是方舟的孩子,何必再分你的我的。 莱恩沉默下来,这让他再一次地想起,他那似乎没有遵守规定的父母。虽然那个记忆片段常带给他怅然若失的感觉,但他从未因此抱怨过他们。如今,他想他更理解了,他们当年那么做的原因。 茉莉说,你不要对忘忧药有什么偏见,它是完全无害的,而且,人脑的信息处理能力有限,大量冗杂信息填塞,只会降低它的效率,形成内耗。史前人类经常得癌症,不一定都是基因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心理因素导致的,而方舟人有了忘忧药,大大降低了精神疾病和肿瘤的发病率。 茉莉不再理菜恩,继续自顾自地选购婴儿用品。自从怀了孕,她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项事业当中,每天都有东西要买,似乎全然忘记了方舟会为每一个新生儿提供足够的免费用品。莱恩说,别买太多,你看家里都堆成什么样了,再说不也就用一两年吗,茉莉说,老大用完,还有老二。 莱恩无话了。两个孩子,是每一对优选人夫妻的起板任务,可是他不知道,第二个孩子要怎么来。 还有,两个孩子生完,他和茉莉会怎样呢?按规定他们可以选择解除婚姻关系,但那也意味着放弃优选人的身份,因此,大部分优选人夫妻还是会继续保持婚姻关系,继续生育子女,以此来换取优渥的福利和稳定的生活…… 茉莉常说,不要去想“那么久远的事”,他想她是对的。 茉莉还说,少看点“杂书”,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毫无必要的想法。是的,她将他看的那些稀少而又珍贵的史前古书统统称为“杂书”。 总之,茉莉怀孕后,他们之间实现了以孩子为支点的某种平衡,而这种平衡,需要小心地维持,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分歧,而这种分歧,一般是无解的。 莱恩越来越发现他与茉莉的不同,而这种根深蒂固的区别的形成,也许是与早期记忆有关,早期记忆如同心灵的种子,它会决定心灵之树的生长方向。 茉莉忽然用手捂住肚子,说:“他在翻身呢!”莱恩看向屏幕,一边看一边说:“瞧他多聪明,翻身还会用一只手抓着脐带!” 两人正笑得开心,画面却消失了,是医生将探头拿了起来。 两人朝医生看去,只见医生已转过身去,对着屏幕输入着什么,说:“发育还是正常的……” 两人都觉得医生今天有点奇怪,平时他都是和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看宝宝的。 只见医生翻看医疗档案,又转头看他们二人,说:“奇怪呀,你们两个,不应该的……” “怎么了?”莱恩问,茉莉说,今天会有一项很重要的检查结果出来。 “按说,这样的可能性很小啊,真是,唉——”医生摇头。 “怎么了?” “是这样,你们宝宝的基因测序结果出来了,……很遗憾。” “什么是很遗憾!”莱恩的声音高起来。 茉莉抓住莱恩的手臂,莱恩感到,茉莉的手在轻轻地发抖。 “这个孩子的基因质量,未达要求。"医生一字一顿。 莱恩直直地看着医生,只见医生的嘴唇动着,大脑却反应不出他的话的意思:“这个新生儿经检测具有基因缺陷,建议清除。” ------------ 第十二章 胚胎(3) 莱恩和茉莉木然地从检查室里出来。他们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以前来检查,也曾见到年轻的夫妻在走廊里哭泣,可他们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说句不谦虚的话,他们坚信自己的孩子,是优秀的。 回家的路并不远,但莱恩还是叫了昂贵的电动车,在车上茉莉没说一句话,莱恩一直搂着她的肩膀。 进了家门,莱恩搂过茉莉,拥抱住她,他感到她无力地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肚子碰到他,他下意识地去抚摸它,却差点流下泪来。 “茉莉茉莉。”他感到她动也不动,扶住她的双肩看她的脸,她的双眼终于慢慢地抬起来,眼神慢慢地聚焦,一下子两行泪就滑了下来。 “茉莉!……”莱恩又将她抱住。 茉莉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莱恩也感到眼眶酸疼,说:“别哭,对身体不好,别哭啊!” 屋里全是宝宝的粉蓝色的东西,已经不忍去看。 莱恩扶茉莉在沙发上坐下来,莱恩知道,在这件事上,茉莉是内行,她应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茉莉终于平静下来,她说,他们的孩子,出现了极少数的情况,即他带有基因缺陷,以至于无法通过新生儿筛查。 “是怎样的基因缺陷呢?”莱恩问。 “报告我还没细看,但应该就是那些,比如色盲、代谢性肥胖、扁平足、心肺功能低下……” “这……不是太大的问题啊。” 茉莉看着菜恩,表情严肃。 莱恩说:“好吧,我知道,这些是方舟已经淘汰的基因,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的孩子不做优选人就是,医生说他的发育是正常的。” “莱恩,他不是不满足优选人条件,他是不满足方舟的出生标准。” “那你要怎么样呢!” 茉莉没有回答,只慢慢用手捂住脸,肩头抖动,哭起来。 当天晚上,梅李文森特和宇翔再一次齐齐出现在莱恩家中。 梅李费了很大的劲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仍然无法接受:“是不是……搞错了?” “基因测序这种检查,不可能错的。”茉莉一脸憔悴,语声平静。 “好吧,”梅李说,她开始像调查新闻事件般抽丝剥茧,试图捋清事实:“你的意思是,你和莱恩,作为最优匹配的一对优选人,却制造了一个带有基因缺陷的孩子——请原谅,如果事实如此——而这,本应是基因优选所要避免的结果?” 茉莉没说话,似是表示默认。 “这不符合逻辑呀!”梅李说,扯住站在她身旁的宇翔的衣袖,说:“宇翔,你不觉得吗,为了规避某种组合而进行的选择性匹配,却恰恰出现了某种组合,这不是很奇怪吗,这是小概率中的小概率呀——莱恩,要不要我去联系医疗事务管理局查一查?” “行了!”文森特说。“结果已经摆在这了,你还去查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呢?难不成,还真让他们把孩子清除了啊?”梅李说。 一直低着头沉默的宇翔开口了:“清除,是必须的吗,为什么?” 茉莉说:“方舟有限的资源,没法支持这样的孩子出生……” 梅李叹了口气,“也是,维持一对优选人的生活需要资源,新生儿的出生和养育需要资源……” 莱恩说:“谁说要用方舟的资源了,我不需要方舟来养他,我也不要那些优选人的配给,大不了我不做优选人,我还有工资,我可以吃合成食品——谁不是吃合成食品过来的呢——我的儿子我自己养还不行?” “不光如此,”茉莉的眼圈泛红,“优选适龄产妇的身体……也是资源,这被称为生育资源,不可以浪费有限的生育资源去生育有缺陷的孩子的,这也是在孕中期就进行胎儿基因测序的原因,就是为了尽早将不合格的新生儿筛除……” “不合格不合格!”莱恩叫起来,他简直无法相信,说这话的,竟是孩子的母亲本人,“除了这该死的基因,他什么都是正常的,他翻身,他踢腿,他把你的肚子顶出一个又一个包,他那么强壮,那么欢腾,你说他不合格?他哪里不合格,他不合谁的格?!” 茉莉呜呜地哭起来,梅李赶紧去劝,吼一声莱恩让他不要说了。 “我说莱恩,”梅李见茉莉伤心,便数落起莱恩来,“你备孕期间,有没有注意一点,你是不是把医生的话不当回事?你有没有喝过酒,受过辐射什么的,孩子这样,到底是什么原因?” 莱恩一时语塞。 如果说这次怀孕是茉莉主动甚至是有点任性的行为,那么他偷偷出舱的事…… 是他那晚出舱受了辐射造成的吗? 茉莉流着泪,喃喃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莱恩说:“好,有缺陷是吧,不要说色盲,他就是瞎子,我也坚决不同意把他清除!” “这是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的吗?”梅李叫道。 “我也不同意。”宇翔抬起头,清晰地说。 梅李说:“宇翔,你……” 屋内沉默,好像陷入了某种僵局。 寂静里,一个声音说:“救孩子。” 大家齐齐看向他,文森特像做最终的决定一般,说:“救孩子,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梅李说,“你能有什么办法,你知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文森特说:“你们两个女人,还不如我们三个男人,我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但我知道那他妈是一条命!” 莱恩说:“文森,心意我领了,但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让你们……” 文森特打断他:“莱恩,你记住,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是我们2-E-309的孩子。” ------------ 第十三章 回收(1) 主编抬眼,看莱恩,“又要去新生儿管理局?” “怎么,这也不行吗?” 主编手指在桌上破了敲,好像在思考,然后说:“准备从哪个角度写?” “当然是,报道一下新生儿可爱的样子,鼓励优选人多生喽。——当然,也要看素材获取的情况。” 主编的嘴唇努了努,“行吧。”然后在采访申请上签了字。 将采访申请单递给莱恩的时候,主编的手又抬起来,“你可,别给我惹事啊。” “老丁,不,主编,哪能呢。” “你个臭小子!” 莱恩将采访单收好,闲聊一样地说:“主编,什么叫做‘清除?’” 主编再一次地抬起眼,额头上的皱纹堆在一起,“莱恩,这可不像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啊。” “您了解吗?” 主编虽然常常佯装无知,但莱恩知道,这老东西肚子里有货,几乎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主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褐色液体,“你问我……清除?” 莱恩点点头,“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什么?” “字面意思。” 莱恩说:“我对法律不熟悉,也查不到这个词的司法解释,你有高级别的查询权限吧,可以,帮我查下吗?” “你查来做什么?” “只是一个朋友……” “具体什么事?” 莱恩耸耸肩,“这我不能说。” “那我便没有权限帮你这么做。”主编说,“但是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 “好吧……”莱恩说,“那你能否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使另一个人免于被清除,会怎样?” “那很简单,”主编说,布满皱纹的脸上深蓝色的眼睛看着莱恩,“那个人,也会被清除。” *** 莱恩看着眼前的这个新生儿管理局主管,说:“很高兴你接受我的采访。” 主管面庞白皙,头发浓密,短而利落,目光有神,一看便是自律而富足的中产阶级,只是,他戴了一副眼镜。近视,是方舟已消灭的基因。 “这个啊,”他把眼镜拿下来,吹了吹,又戴上,像是一个不自信的人在为自己的缺点解释,“这不是基因里的,这是后天的。” “那一定是因为你的工作太辛苦了。”莱恩笑笑,即便是良好的基因,也可能因为用眼过度等原因造成屈光不正的眼部病变。 那人也笑笑,但只是嘴角弯了弯,并没对莱恩套近乎的话做更多的回应。 一个不拘言笑微微有点社恐的人,莱恩想。 “那么,您是做新生儿筛查工作的?可否跟我讲讲,您的工作内容呢?” 那人又看莱恩给他的证件,“方舟日报优选人专版主任莱恩先生,幸会。我的工作嘛,很简单,就是对新生儿进行筛查嘛。” “那么不合格的那些,需要被清除,怎么清除呢?” “莱恩先生,这个,也是有必要登在报纸上的内容吗?” “我想很多优选人家庭都希望了解。” “哦……这个,我这边只是负责筛查工作,至于清除工作,我不太了解呢。” 莱恩抿了抿嘴,“那么,小田先生,我想问一下,既然产妇们在孕期已经做过基因筛查,为什么出生后,还要进行新生儿筛查呢?” “当然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嘛。即便是基因筛查没问题的胚胎,也可能因为发育和营养等问题导致失败一一我是说,未达新生儿的检测标准。” “您的意思是,即便是基因没问题的孩子,如果生长不达标,也可能被淘汰吗?” “是的。” “这种情况常见吗?” “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比如,早产,或者,胎儿过大。” “过大也不行吗?” “是的,低于或者超出,都不算正常范围。” “那么,新生儿期不达标,是否意味着之后也不行呢,我的意思是,是否完全没有抚养价值?” “不一定,只能说,这样的孩子在之后也不达标的概率较高,但,方舟没有那么多资源试错。” 莱恩沉默了一会,说:“那么他们的父母会知道吗?” 新生儿筛查主管看了莱恩一眼,说:“这么跟你说吧,莱恩先生,新生儿筛查不通过,只是小概率事件,我想,这不是大多数家庭会遇到的事,万一遇到了,我可以告诉他们的是,我们会将对产妇的 身体和精神伤害减少到最小,她们将可以很快地恢复生育能力,再次怀孕。” 莱恩看着他,“你怎么那么肯定,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件的产妇,会愿意再次怀孕呢?” “莱恩先生,这超出了我们讨论的问题的范围了吧。” “那么,怎么能做到,将对产妇,以及那个可怜的父亲的伤害减少到最小呢?” “这个……”新生儿筛查主管笑了一下,“严格说来,这也不是我筛查处分内的事,但据我所知,这样的优选人父母都很快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尽快地再次怀孕也许是治疗这一创伤的良药,而且,你知道,忘忧药物,这种昂贵的药物,在我们这里是免费提供的,毕竟育龄期的优选人是方舟最宝贵的人群,即便是删除整个孕期的记忆也可以,甚至更长,毕竟,我们都不希望优选人父母因为精神问题而影响了生理健康。” “精神问题?你说,他们会出现精神问题?” 那人闭了嘴,盯视莱恩:“莱恩先生,我并没有这么说。” 莱恩慢慢地说:“那么,不清除,会怎么样?” “不可能不清除。” “我是说,如果,比如,出了什么差错。” “几乎不可能,”那人说,语气中有不满,“即便如此,哺乳期结束后,到了集中抚养阶段,还会有一道筛查。” “还会有一道?” “是的,筛查不过,结果也是一样。” “…….” 莱恩只觉得喉头被哽住,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停了手环上的录音键,顿了顿,方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小田先生,感谢你的配合,我的采访就到这里了。” 莱恩准备离开的时候,说:“小田先生,冒昧问一下,您是优选人吗?”小田举了举两只光秃秃的手,说:“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好命的。” “您认为优选人是好命吗?” “那是当然,优选人都是天生的,天生具有好的基因组合,天生受到优待,天生享有方舟最好的资源。” “那么,对于被清除掉的那些,你觉得……” “没办法,那也是天生的。可是,他们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不能给种群带来进步,只会空耗资源,我们做这工作的意义不就在于此吗。” “小田先生,您是经过职业适应性测试到这里工作的?” “这是当然。” 莱恩在新生儿管理局外面的门廊里走,这门廊是一个一个拱形的半圆,被一根一根的立柱撑着,光线透过门廊,将一个个半圆和立柱的影子,投在墙上,莱恩觉得,这些门廊就好像一个个关卡,终究会拦住自己的儿子,通往“生”的去路。 即便是躲过了孕期筛查,还有新生儿筛查,即便是躲过了新生儿筛查,还有婴幼儿期的筛查…… 莱恩闭了闭眼睛。 他进而又想,即便是出生长大了又怎么样呢,他会继续面临各种各样的检查、测试、筛选、比较,他注定是一个处处被遗弃的人。也许,通过后天的努力,他能部分地弥补先天的差距,可那差距如鸿沟般存在着,只要一个小小的测试,就能将它暴露无遗,他永远也不可能跨越。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 第十三章 回收(2) 走了一会,莱恩决定还是继续完成采访。他不能让这优选人动辄翻涌的心绪左右自己,于是朝婴幼儿区走去。 婴幼儿区的门口有人拦住了他,他亮出记者证,以及刚才小田开给他的证明,用戴着婚戒的手举着,附以礼貌的笑容。他被获准进入。 婴幼儿养育大厅,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建筑,四周有高而长的窗户,他被要求只能在外面参观,不能入内,于是他贴近一扇窗户,朝里望去。 在高高的宽敞的空间里,洁白的小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一排,仿佛白色的麦田。每一张小床上,都躺着一个婴儿,他们大都安安静静,像是在睡觉,墙壁上贴着时间表,莱恩眯着眼看过去,又看了下时间,现在正是睡觉的时间。 有一张小床上面伸起了两只小脚,小脚上穿着两只小白袜,小白袜一下一下地,抬起放下,随后,一个婴儿的头出现在床边,他扶着栏杆站了起来。 那张床上的指示灯闪烁,随即有人赶来,将那个在床边咿咿呀呀的孩子抱走。 快两岁的孩子,可以干很多事了呢,莱恩笑笑。 他朦胧地想起,白色的床栏,高高的大厅的天花板,还有细长的光亮的窗子,他抬起小手,在空中抓,随后,在他上方的那盏灯就亮起来,红色的,一闪一闪,然后,他就会被抱走。 莱恩拍了些照片,离开婴幼儿大厅,朝新生儿管理局的大门走去。 忽见一对夫妇,等在婴幼儿区的门口,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莱恩心下好奇,便放慢了脚步,暗暗地看着。 有人向他们走过去,穿着养育人员的制服,莱恩看到他们对话的嘴型,大概是:养育人员问他们,怎么到这来了,不是通知在家里等吗,夫妇俩露出抱歉的神色,说,我们只是想来看看。 “拿来吧,”养育人员说,张开手臂,女人看着那人,抱着孩子不动,男人碰了碰她,女人才不情愿地,把孩子递给那人。 养育人员的动作粗硬,孩子一下子哭了,女人条件反射般地又将孩子抱回来。 “拿来呀!”那人喊道,丈夫拉住女人,女人叫道:“他在哭啊! 丈夫用力将孩子从女人臂间抱出递给那人,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女人的声音带了哭腔,用力地捶打丈夫,“他在哭啊!” 养育人员抱着孩子走进园区,女人在他身后叫:“他有时候会咳嗽,特别是晚上!” 养育人员抱着孩子回过头,对女人说:“药吃了吗?” 女人点头,说:“吃了,一天三次,还有些在他身上!” “没有问你咳嗽药。” “啊,那个,吃了。”女人的眼泪流下来,丈夫搂住妻子。 莱恩仿佛看到,在那个明亮的一天,父母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他们凑近前来,叫着,莱恩,莱恩,然后,他们起身,消失,他眼前的景物移动,父母的声音越来越远,莱恩,莱恩…… 莱恩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抱孩子的人而去。 ------------ 第十三章 回收(3) 警报声响起。莱恩爬起来,脚踩在呕吐物上,险些滑倒。他擦干嘴角,和眼角,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他跳上房顶,向方舟的边界奔去。他越过一座座建筑的顶端,看到路上的摄像头一个又一个地对准了自己,手环的提示以高亮全息文字显示在眼前:莱恩3-E-537,停下,立刻停下! 他不管不顾地飞跑,手环强烈地震动起来,上面的红灯不停闪烁。莱恩将手环向一个金属管砸去,叮得一声脆响,手腕发麻,管道上留下一条印痕,手环却毫发无伤,莱恩发疯般地又接连击打数下,手腕流出鲜血,手环却仍然完好无损。 一股电流释放开来,莱恩惨叫一声,握住手臂倒在了屋顶上。他咬住制服的一角,用力地撕扯,使出吃奶的カ气,险些把牙拽断,才算是撕开了一个豁口,莱恩牙咬脚蹬,总算是撕下了一条布条,将之缠在手腕与手环之间。 手环还在震动,一股股酸麻的感觉传来,莱恩的左臂已经完全麻木,他脑中唯存一个念头:跑,快跑! 终于来到了那个气膜墙的出入口,莱恩一头钻了进去。 手环上的红灯仍在闪烁,莱恩捂住口鼻,四下寻找,心中默念:在这里,请让它们在这里! 果然,他找到了。铅制的斗篷和橡胶面罩,甚至还有那条缠住手环的铅布,它们整齐地放在离出入口不远的一个角落里,仿佛就在那里等着他一般。 莱恩手忙脚乱地罩上斗篷,缠住手环,果然,手环不再动了。莱恩栽倒在墙边,喘息,用颤抖的手系上面罩。 气膜墙的出入口被掀动,有人进来了。 他们戴着氧气罩,打开头顶的探照灯,四下寻找。 他们看起来小心翼翼,其中一个说:“你确定,是钻到这里了?” 另一个说:“只会是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呢,不要命了?” “谁知道,大概精神错乱了,你知道,出了精神问题的人,往往会这样。” “是呢,这种蠢货真让人头疼,逮着他,可得好好治治。” 莱恩紧紧地贴在他们上方的墙壁上,斗篷罩住全身,用手抠住混凝土接缝间的小小突起,像一只壁虎。 下面的两人战战兢兢地走着,不时摸摸身上,好像发冷。一个举了举手中的仪器,说:“奇怪,手环的信号也消失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已经被清除了吗?” “可能,安全管理局的人已经来了,——那我们走吧,匆匆忙忙进来,连隔离衣也没有穿。” “是啊,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 两人钻了出去,莱恩呼地从墙上跌落下来,手脚已经麻木。 莱恩慢慢地挪到气膜墙的出入口前,掀起层层叠叠的气膜帘向外望去,只见路面已被封锁,几辆黑色的移动设备停在路口,天上飞着无人机,四下站满了穿着安全管理局制服的人。 莱恩靠着气膜墙,向上望去,只见外墙通风口的微光,在高处亮着。 在气膜墙与外墙的夹层里,有一些施工队留下的机械设备和器具,莱恩找到一个钉枪,一根长绳。莱恩将长绳绑在钉枪上向上射出,钉子固定在了外墙上,莱恩拉了拉绳子,将其绑在腰上,然后甩了甩手脚,向上爬去。 外墙表面粗糙,直上直下,莱恩只能利用那些突出的混凝土颗粒和钢筋端头,至于腰上的绳子,那只是一根钉子而已,莱恩只希望它能在自己万一掉下来的时候,提供一点点缓冲,让自己不至于摔成肉酱。 爬到一半,莱恩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手脚都在微微地颤抖。 他对自己说:要么出去,要么死。 过了一会,这句话变成了:要么累死,要么摔死。 再过了一会,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有:爬,爬。 当他的手指终于搭上了通风口的边沿,莱恩半个身子趴在通风上,双腿耷拉下来,缓了好一会才爬上来。 外面已是夕阳西斜。 他站在通风口里,定定地看着那一片染红了天边的红霞,曾经,他多少次地坐在屋顶上,想象过这片色彩的样子,如今亲眼所见,仍然动弹不得。 风冽洌地吹着,泪水自他的眼角流下来,滑进橡胶面罩。 他深呼吸,整理了一下斗篷、护目镜和面罩,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莱恩扯住斗篷的两边,感觉自己是向着那一片红色飞去了。 地面越来越近,风猛烈地在耳边呼啸,莱恩心中空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死了,也没什么。 斗篷贴着地面滑行了很远,莱恩的双脚触到地面,巨大的惯性让他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几秒钟以后,他睁开眼,还活着。 他看了一眼矗立在那里的方舟,转身,向赤红的天边走去。 他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在这个孤独的星球上,他已无处可去。 他只是记得,他拒绝她时,她的眼神。那眼神中没有失望,没有愤怒,只是一种平静,那平静中还有些别的东西,他当时没有明白,现在想来,那也许是一一怜悯。 她没有清除他的记忆,她将斗篷和面罩放在原来的地方,她如同就知道,他可能会用它们。 她为什么怜悯?她为什么知道? 她在怜悯什么?她知道什么?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只记得,他们从那个通风口出来后,就一直朝前走。 天渐渐地黑了,星星渐次升起,他茫然地看着,他有生以来所知的全部方位,只是方舟的环形道路而已。 橡胶的气味还是那么浓重,呼吸还是那么困难,他几乎忘了,在这方舟之外,他是难以活命的。 可是,别无选择,他已回不去,他已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RECYCLE ,一一他从小到大吃的,是什么? 他又忍不住地干呕起来。 他跪倒在地上,胃里一阵阵地翻涌,他已吐无可吐,却仍然抑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生理反应。泪水充满眼眶,滴在护目镜上,眼前一片迷蒙,他在这一片迷蒙中哭出了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仰躺于地,眼前的星空静默地看着他,渺渺茫茫,无边无际,仿佛他刚才的发泄与痛苦已被吸收殆尽,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任他怎么哭,这苍茫寰宇中,没人听得见,这一片死寂的大地,没人听得见。 他的手指触摸到泥土,那泥土冰冷坚硬。 他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滑下来。 是啊,在这死寂的孤星之上,一只小小生物的小小疑问,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过是一堆化学物质,那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神经元反射。 待那些化学反应停止,那些神经元中的电流不再激荡,这一切,也便没有了。 如果就此死去,被风慢慢地带走,与这大地重归一体,是否也算是,RECYCLE ? ——可是,可是,他仿佛又看到那孩子回头望着他的眼神,那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双眼睛。 还有,他的孩子,他那还在茉莉肚子里的孩子,他才那么小,他才刚会动….… 此起彼伏的利刃在他心中起落,如果此时他有一粒清除记忆药,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他终于理解了老丁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他在一片迷蒙中慢慢地翻转身体,慢慢地爬起来。 做一颗静默的泥土石块也许会好得多吧,可为什么会如此不甘,如此疼痛? 他死了没什么,可就是这不甘,这疼痛,驱使着他,走下去。 ------------ 第十四章 村落(1) ------------ 第十四章 村落(2) 莱恩可以下床来,是在十天以后。 那一天,他披上铅丝斗篷,戴好护目镜和橡胶面罩。他拉开门,阳光哗地照进来,他扶住门框,稳了稳身子,走了出去。 他全身暴露在那阳光里,皓日当空,他不敢去看。过了一会儿他才完全适应白亮的视野,他看见在他的小房子的周围,有很多其他的小房子,只是,它们都不是石头做的,而是泥土做的。 有人在周围走动,他们矮小、黝黑,衣着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将将蔽体,他们看见莱恩,都停在原地,仰着头,表情中有一点惊讶。莱恩向他们走去,他们往后退,神情中还有些惧怕。 莱恩又看向别处,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仰着头像看一个奇观一样地看着他,不说话,他走上前,他们便胆怯地后退。莱恩只觉寸步难行。 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莱恩明显感觉到热,继而头晕目眩,只好踉跄地退回屋子。 屋内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他扶住墙壁,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屋内的景象。石屋的窗子被厚厚的植物纤维的编织物挡着,只露出一丝缝隙,他将织物拉开一半,阳光便透进室内,他转头看看石槽里的泡泡还在冒着,便摘掉护目镜和面罩。 经常照顾他的女孩子跑进来,“你出去了?”她是苗,她是沙蔓的妹妹。 莱恩点点头。 “窗子不能打开。”苗走过来,要关上厚重的帘子。 “没关系,”莱恩说,“我总要适应。” 苗说:“不,还有,空气的关系。” “没事,室内的供氧装置正常的话,开一会儿没关系的。” “你……让姐姐知道了,可不得了……” “你姐姐呢?” “她在忙。” 苗把一碗饼和一杯水放在窗前的小桌上。 莱恩拿起一块饼。小小的黑色的圆饼,厚厚的,硬硬的,不知是什么做的,咬下去有粗糙的颗粒,但嚼起来很香,在这里的食物中,他最喜欢这种。 他拿起陶泥的杯子,喝了一口,那是有些苦涩又带着些清香味道的水,好像史前的茶就是如此,于是他便叫它“茶”。这茶和这圆饼很配。 “谢谢。”莱恩说。 见苗又去照顾那些种在墙上的叶子,莱恩说:“你也吃吧?” “不了。” 那些叶子看上去很脆弱,栽上去没几天就会枯萎,苗每天来更换,才让它们保持得郁郁葱葱。 自从莱恩醒来,沙蔓就很少出现了,偶尔出现一下,也不说什么,来去匆匆。 “我来吧。”莱恩走过去,伸手把高处的枯萎的叶子拿下来,又从苗手中接过新叶。 “你会?”苗说。 “每天看,看也看会了。” 莱恩把新叶放入石缝,填入新土,压实,动作准确无误。 他又拿起一棵叶子,说:“你知道,这棵种在哪里最合适吗?” 苗看着他,不解其意。 “这面墙上植物,按照叶子的颜色分大致可以分为五种,据我观察,这一种,耐阴能力在中等,这一面墙,如果按每天可获得的光照时长分区,也可以大致可以分成五个区域,所以要想获得整体最长的存活时间,这一棵,应该种在,这里。”他说着,将那株叶子放入一个石缝。 苗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叶子的大小和颜色深浅不同,它们对光的依赖度也不一样,将位置重新排布一下,也许可以,稍微延长一些寿命。” 苗继续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按说,它们能在这荒漠之地存活,应该是生命力很顽强的,之所以这么快就枯姜,是因为,它们都是喜光的植物吧,因此,如果想要进一步延长它们的生命,就只有,打开窗帘。” “可是姐姐说,你的眼睛…….” “没关系。” 莱恩又拿起一棵叶子,指给她应该种的位置,说:“这些植物,很难找吧,我刚才出去,一棵植物也没看到,是你们从很远的地方找来的吗?”那些植物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根部还带着泥土,莱恩说:“每天去收集这些新鲜的植物,种在这里,明知道缺少光照活不了多久,还不辞劳苦地更换,这样做,是为了,帮我多制造一些氧气吗?” 苗停下手,看了他一眼。 莱恩说:“你姐呢?” 黄昏时分,莱恩刚从昏昏沉沉中醒来,沙蔓走进石屋。 她说:“今天,你出去了?” “嗯。” “胆子不小啊。” “怎么?” “你,”沙蔓走到莱恩面前,抱住双臂,“你,从方舟高氧、无菌的环境里出来,眼不能见日光,身不能抗辐射,你知不知道,你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莱恩坐在床边,两手撑在身体两侧,抬起头,说:“今天终于有兴趣,来和我说话了?” 沙蔓转开眼,“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只剩下ーロ气,要不是给你用了我们仅有的一点心肺复苏药物,你已经死了。之后,你持续高烧,那是你身体对舱外菌落环境的免疫反应,你差点把自己烧死一一你以为舱外环境对你来说是什么,说出来就出来的?” “可当初,不是你带我出来的?” “那一次你只在舱外停留了几个小时。坦白讲,那一次也很冒险,可我知道,你只要能回去,就不会有事。” 莱恩想起那一次差点被电击致死的审问,以及其后的一场大病,心说,好一个不会有事。 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所以是你送我回去的?” “只是不想让你死在外面。” “……你送我回去后,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当然是尽快离开。” “……” 莱恩顿了顿,说:“那么这一次,我怎么没死?” “这大概要感谢你的优选人身体,你的这副身体,虽然脆弱至极,但也有过人之处,在连续多日的高烧、缺氧的情况下,仍能维持着身体基本功能的运转,没有造成脏器和大脑的损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似乎,和舱外的菌落环境达成了和解。” “你是说,是我自己适应了这环境?” “抱歉,我们没有什么药品和医疗措施可以帮你。” “那是否,是因为我曾经接触过舱外的环境?” “可能。” “所以我,还是得感谢你。” “呵,”她笑了一下,但是转瞬即逝,“话说回来,你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仍然很虚弱,而且…….”她朝四周看了看,“虽然我们尽了努力,这个环境对你来说,仍然是不友好的,氧含量大约是方舱内的三分之一,石头可以隔绝部分的辐射,但也不是全部,这里的食物对你来说,都是以往从没接触过的物质,会出现什么不良反应我们也不知道,其实,你现在能吃的,已经是试过之后筛选出来的了。” 莱恩抬起双手,果然,那手臂看起来苍白瘦弱,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站起身,对沙蔓说:“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我专程,来找你。” 沙蔓朝窗外看去,外面正值红霞满天,她说:“现在的日光对你来说比较合适,愿意的话,就出去走走吧。” ------------ 第十四章 村落(3) 村落里的人们,都定定地看着沙蔓。只见她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巨人,从头到脚盖着一件灰黑色的大斗篷,他戴着那个奇怪的护目镜和面罩,看不清脸,但他看起来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们在村落里穿行而过,沙蔓说,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搬一次家,这样,才能保证不被方舟人找到,沙蔓还说,他们已经习惯,习惯了迁徙,去找有水源和食物的地方,气候相对平和的地方,如果一个地方很好,住惯了,也会不舍,但走,依然是常态,因为大家都相信,也许,还有更好的地方。 莱恩看着远处一望无际的荒漠,说:“那你们发现了更好的地方了吗?” 沙蔓说:“人总是会被希望驱使的,不是吗,即使跋涉千里,到达的,仍然是和原来没什么不同的地方。——可是,不到达,又怎么会知道呢,至少我们,已经用脚步,走过了大半个地球。” “是吗?”莱恩感到惊讶,“那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沙蔓叹了口气,“会有些差异,但没大的区别。” 路边的人们或站或坐地呆在自己的茅屋前,他们都看起来十分孱弱,很多甚至没有健全的躯体,可他们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沙蔓说,我们的人数不多,因为活下来本身就很困难,环境恶劣,我们的寿命也不长,因为辐射的伤害,我们很难生育,即便生下后代,生来便有缺陷的人也很多。 莱恩清楚地看到,坐在茅屋旁的两个孩子,一个没有完整的双手,另一个,目光呆傻,朝他们看过来,发出咿呀声。 莱恩不由得转过脸去,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不适,要知道,在方舟,即便像梅李那样只是微微发胖,都会被视为一种缺陷。 一只什么东西贴着墙根蹿过,莱恩吓了一跳,只觉那东西通体土黄色,看不出是什么。 “是一只蜥蜴。”沙蔓说。 “还有动物?!” “现在的环境,当然难以支撑耗氧量高的大型生物,能存活下来的,只有顽强的极少数。比如耐旱的树木,和爬虫,它们是自远古时期,便已存在的物种,它们经历的风浪,远比人类多。” 莱恩看着那小小身影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 “还有我们。”沙蔓说,“我们也存活下来了,不是吗,只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长不高,也长不美,比不得仍然拥有着史前环境又进行基因优选的方舟人,你们高大,俊美,聪明,而我们呢,优选人先生,在你看来,我们不过是一群丑陋的残废,无用的垃圾吧?” 沙蔓转过身,看着莱恩,风吹动她的发,黄昏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照亮她的眼睛和睫毛。 “不……” “没关系,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难以接受。而且,你大概 也难以理解,生在这荒芜之地,生来便是残弱之躯,还活什么呢?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 “可惜,我们没有忘忧药,也没有营养剂,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无条件地接受这一切,无怨言地忍受苦难,只怀揣着那个简单的希望,去寻找更好的家园。” “……” “然而,方舟人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沙蔓……” “优选人先生,这星球这么大,我们不过是一群流浪的、自生自灭野草,我很想知道方舟人是怎么想的,为何,不能给我们容身之处呢?” “对不起,沙蔓,我…….” 他们渐渐走出了村子,前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坡,几个孩子在那坡上跑上跑下,手里拿着一个片状的东西在挥舞。 他们走过去,莱恩感到空中好像有什么,又以为自己眼花了,慢慢地才看到,空中有一些黑色的细小的东西在飞舞。几个孩子看到沙蔓,飞跑过来,举起手中的片状物,说:“沙蔓姐姐,今天我们也抓到很多哦!” 莱恩看过去,只见孩子手中是一片干硬的薄木片,上面涂了黏的液体,木片上密密麻麻地粘满了黑色的小点,应该就是那半空中飞舞的东西,似乎是一种小小的飞虫。 孩子用手把那些小黑点从板子上刮下来,递到沙蔓面前,说:“看!又可以做一顿饼子啦!” 莱恩目瞪口呆地看着沙蔓,沙蔓笑了笑,拿出几粒东西给孩子们,说:“拿去吧。” 孩子们开心地飞跑而去,莱恩捂住嘴,只觉整个人都不好了。沙蔓说:“怎么,这飞虫是难得的营养品,你不吃,就省给我们。” “唔……”莱恩继续捂着嘴。 沙蔓说:“经过多次尝试,这是你几乎唯一可以耐受的动物性食品,其他的,你都会过敏,甚至有强烈的排异反应,大概,你只能消化这种构造简单的生物吧。” 莱恩感觉心里有些暖,又觉得这话里有贬损他的意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便转而说:“你刚才,给他们什么?” “糖丸,方舟拿的。” “你常去方舟?” “不。” 他们站在坡上,坡下,是一片广阔的黄沙平原,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天色昏黄,一轮巨大的橘色落日徐徐下落。 “谢谢你。”莱恩说。 莱恩看着那橘色的太阳,说:“谢谢你,救了我,不仅没有怪我当初拒绝你,还让我住石头的房子,在墙壁上栽种植物,让你的妹妹照顾我,给我寻营养的食物,还去方舟拿需要的东西,谢谢你不辞辛苦,为我做的一切。” 沙蔓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为什么?”莱恩问。 “什么为什么。”沙蔓转身走下了土坡。 莱恩追过去,拦在沙蔓身前,“为什么要做这些?” 他站在她下方的坡上,视线与她平齐,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那里面一丝一毫的颤动。 然而沙蔓仰起脸,金黄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优选人先生,你想的太多了,你们啊,总是容易想太多。” 莱恩的眼睛在沙蔓脸上扫,“我想得多?我想什么?” 沙蔓走开去,“你以为你是谁。” 莱恩在她背后说:“沙蔓,你既做了这些,又为什么要躲着我?” 沙蔓回过身,笑道:“优选人先生,你要我怎么样,寸步不离地服侍你么?” 那些孩子呼啦啦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株小小的草,说:“看,沙蔓姐姐,我们又找到了一株植物!” 又一个孩子说:“沙蔓姐姐,今天的够了吗?” 沙蔓点点头,塞给他们糖丸,说:“够了,去吧,去找苗。” 孩子们不走,说:“沙蔓姐姐,你最近怎么都没有和武威他们出去?“又一个说:“沙蔓姐姐,我更喜欢看你拿剑的样子,我还喜欢听你吹骨哨。” “吹骨哨?”莱恩问。 孩子们看着这个蒙面巨人都不说话了,似乎有些怕,一个瞎眼的小孩说:“沙蔓的骨哨最好听,最亮最远。” 在回村的路上,莱恩见到了那个被称为“骨哨”的东西,那是一个动物骨骼做成的小哨子,被挂在沙蔓的脖子上,沙蔓将它从衣服里拿出来,说:“这个每个人都有一个,因为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每一个的声音都不一样。” 莱恩说:“你为什么不拿剑了,为什么不吹它了?” 沙蔓没有回答。 莱恩想起那个叫做武威的强壮男对自己的敌意,说:“怎么了,你受到什么影响了吗,他们……不让你和他们一起?” 沙蔓看了他一眼。 莱恩说:“我知道你又要说我想得多,可那是因为……我么?” ------------ 第十四章 村落(4) 主编说,舱外探测一直在进行。探测队成年累月地探测,并每年公布一次探测结果,方舟日报一直有记者跟踪报道此事,毕竟,这也是方舟最重大的新闻之一。刚到方舟日报的时候,莱恩就表示过,希望做舱外探测的随队记者,之后又提过几次,可主编一直没反应。莱恩以为是自己水平不足,能力不够,这样的艰巨任务,哪能轮到自己呢,因此他只是一直关注着相关报道。因为经常看,那些报道的画面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记者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立于舱外,他后面的背景,有时是黄沙,有时是戈壁,有时是在狂风大作的夜里,有时是在点点细雨中,他向全方舟的人类说:“今天是新纪元13XX年的 X 月 X 日,经检测,舱外大气中的氧含量约是舱内的25.38%(有时是24.69%,或是差不多的一个数字),舱外空气中硫化物的含量仍超标,辐射指标仍大大超出人体可承受的范围,除少量植物外,我们没有在舱外发现其他生物……” 真他妈的一派胡言! 主编说,新闻,也是要加工的,新闻的真实,只限于你看到的部分。 时至今日,他总算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可是,他不敢相信方舟竟然在这件事上作假。 全体方舟人,就这么被蒙在鼓里。 还有,清除的事,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吃的蛋白质块里面有什么? 一想到这里,莱恩就忍不住要呕吐,这几乎成了一种生理上的条件反射。 莱恩想知道的是,主编知不知道这些,他作为方舟核心高级管理者之一,方舟官方媒体也是唯一媒体的负责人,到底知不知道这些。 莱恩从石床上起来,披上斗篷,来到窗边。月光洒进来,洒在窗前的桌子上。桌子是用木头做的,桌面由几根木条拼接而成,看得出来,是一种生长得极慢的树木。莱恩抚摸着那细密结实的纹理,在这样的环境中,活着远比长得高大更重要。 腕上的手环仍然被紧密包裹着,它已沉寂多日,隔着铅布,仍能感受到它的冰凉、精密、坚不可摧。它就像是一头被蒙着眼的猎犬,莱恩相信,手环的信号是可以远程追踪的,如果将这铅布拿开,这个小村落,就将瞬间暴露。 沙蔓在想什么,这么相信他吗?他也能理解,武威对他的敌意。 自从那天一起看过那巨大的橘色落日后,沙蔓再没来过,他也再没出过门。他想他的存在,也许是给她添麻烦了。她与族里其他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也说不定。这样想着,他便更没有理由让她来。 不知道,茉莉怎么样了……她和孩子,都还好吗,他还记得医生给他们的通知,如果没有算错,孩子需要被清除的期限,就要到了。 而需要被清除的,又何止这一个孩子……想到这里,他便又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笼罩,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每当此时,心里都会浮上那个念头:早知如此,还不如再也不醒来的好。 他终于把脸从双手中抬起来。 窗外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边,这以往做梦都看不到的景象,如今却抬头可见。 记得小时候,只有获得方舟的最高荣誉一一方舟少年,才可以得到出舱参观的机会,那是莱恩做梦都盼望却也只能是梦想的事。而梅李却曾经获此殊荣。记得那一天,梅李红光满面,穿上一身新制服,趾高气昂地出门去,回来的时候,却一脸失望,大呼“什么意思都没有”。她带回一段手环录像,算是对 屋中翘首企盼的三个男生的回复。那段视频,虽拍摄技术拙劣,取景也十分随意,但那是莱恩第一次在新闻镜头之外看到黄沙、烈日,远方起伏的山峦和毫无遮蔽的天空。那段被其他人视为无聊的数十分钟的视频,莱恩反反复复看过很多次。可惜,那一天他们在舱外只停留了几个小时,梅李又只顾着吃发放的随队餐,并没有拍到太多的东西,也没有看到美丽的日落,和皎洁的月光。 莱恩想,如果梅李也看到了他眼前此刻的景象,会说什么呢,还会觉得没意思吗?如果他们也知道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会怎么样,会不会像他一样,内里的一切都坍塌殆尽,除了不顾一切地逃离以外别无他法? 而且,他心里还有更多的问号,那就是,他记得他也曾经进入过一条漆黑的隧道。他在那隧道中随着什么前行(现在想来应该是传送带),他想要爬出来,却不敢,只有看着前方的一点光亮越来越近……这片段的记忆是被那天那个被放入传输口的孩子唤起的,被从脑海中最初的那些记忆的深处翻了出来。可这片段太真切了,他几乎确定,他曾有过同样的经历。 可是他却没有死。 也许,不是所有被放进传输口的孩子都会被剁碎,又也许,他本该被剁碎,可是却没有? …… 窗外的声音传进来。 每到晚上,一些男子就会进入女子的房子。他们做那件事。他们仿佛不觉得这有什么,因此毫不遮掩地发出声音,甚至,只有发出声音才是正常的,オ算是尽了兴,于是,这声音此起彼伏,从门洞大开的土房子中传出来,在寂静的夜晚中回响。 莱恩在这声音里坐着,一动不动。他只是在想,这件事在这里被当作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在方舟却极尽复杂之能事,甚至被当做一种权利,或者说是义务,只赋予少数人。 而那获此殊荣的少数人,他们获得了快乐了吗? 这件事一般会在午夜前告一段落,午夜时分,男子或回到自己的居所,或就地而眠。自此,村落进入了真正的宁静。 漆黑的夜看起来空旷又辽远,月光如洗,照亮他窗前的地面,今夜无风,干燥稀薄的空气看起来十分澄澈。可这美景,他却只能坐在这石屋里欣赏,如果不穿上那一身笨重的行头,他便无法出去。他仿佛从一个方舟,到了另一个方舟。 这算什么,他自嘲地笑起来。 夜凉如水。 他拢住双肩,感到寒冷刺骨。他想他应该上床去,躺在干燥的垫子上,再盖上被子,可他还想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天边就会泛白,然后,会被慢慢地染成红色,然后那红色会越来越浓,越来越亮,直到橘色的太阳露出了边。那太阳会越升越高,越来越大,直到射出他再也忍受不了的光芒。 这景象他百看不厌。 门有响动。 莱恩坐直身体,看向门口。门外有人,那脚步声,不是苗,也不是沙蔓。 门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高大魁梧,对野生人来说,这样的身形十分少见,是那个强壮男。莱恩知道,他是武威,是野生人族长身边的人。 “呦,优选人不睡觉的吗?” 莱恩站起来,“武威,有什么事?” 武威环视屋内,他看过种满叶子的石墙,冒着气泡的水槽,和铺着厚垫子的石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光,“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武威走近前来,他的身高只比莱恩矮半个头,莱恩没戴面罩,武威端详莱恩的脸,他好像试图在从莱恩的脸上看出什么。“呵,果然……” “果然什么?” “你不过是长着一副好看的皮囊罢了,你这杂种!” 莱恩盯视他,“你说什么?” 武威一把揪住莱恩的衣领,莱恩也一把揪住武威的,两人僵持。 武威感到莱恩手上的力,几乎要把自己拎起来,他用脚尖点着地,盯着莱恩腕上的手环,瞪着眼睛说:“说,你到这里,是干什么来的?” 莱恩说:“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但我总感觉你是在针对我,为什么?” 武威的脚尖被抬离地面,武威叫道:“我他妈问你,你他妈赖在这里作甚?!” 莱恩知道解释也不会被相信,手上松了カ,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武威的手上却紧了紧,“你,最好给我赶紧滚。” 莱恩看着武威,说:“如果我说,我来是为了方舟人,你大概也不会相信。” “方舟人?方舟人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方舟人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 武威抓住莱恩的衣领向后推去,直将他顶在墙上,说:“你们这群厚颜无耻的骗子,除了满口道貌岸然的谎言,就只剩下卑劣的心!” 莱恩低下眼睛,虽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却竟替方舟人感到无可辩驳。 武威用手卡住莱恩的脖子,逼近他,说:“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立马杀了你!” 莱恩抓住武威的手,看了看腕上被缠住的手环,说:“我若是想怎样,早就拿开这块布了。” 武威说:“你要是还有别的目的,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告诉你件事,族长的妻子,沙蔓和苗的母亲,就是你们方舟人杀的!” 武威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狠狠地用了力。他随即转身,离去。莱恩定定地靠墙站着,手垂了下来。 天亮的时候,苗进来,把食物放在了莱恩的桌上。她的手随即停住,“这是?” 桌上放着一块武威身上的皮甲。 苗转身出了房间。 很快,沙蔓进来,看看桌上,又看莱恩。 莱恩坐在床边,两手撑着床,说:“我问你最后一件事,你告诉我,我就走。” 沙蔓说:“走?为什么要走?” “我不是你养的热带鱼。” 沙蔓的神色顿了顿,说:“那你要问什么事?” 莱恩抬起头,“关于,我父亲的事。” ------------ 第十五章 星空之下(1) 其实,对于父亲,母亲,莱恩并没有什么概念,那对他来说,是已经不存在的关系和称呼,但是这里不一样。 他每天坐在石屋的窗前,看村落里的人们,这两个称呼被频繁地使用和提及,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互动,也是最常出现的画面。父母帮孩子晨起,帮孩子吃饭,带孩子玩,陪孩子午睡、说话,以及做几乎一切事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奇。 从记事的时候起,莱恩就和同龄人在一起,会有成年人看管他们,但那些成年人并不会像那些父母一样那么事无巨细,那么有耐心,他们就像是穿着看管人制服的一个符号,任务是确保小朋友们安全,并且按时做了该做的事(比如吃饭或进食),而已。 出生临近的小朋友会被排在一起,因此,他和梅李、文森特和宇翔几乎做什么都在一起,据说,他们是在同一天里出生的。 他曾经不喜欢他们。他不喜欢长得不够好看又处处要强的梅李,黑黑的总是不听话的文森特,以及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宇翔,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觉得很苦闷,特别是当他得知整个少年时期都将要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非要和这么三个人绑在一起呢,为什么不能和那些与自己脾气相投的聪明漂亮的孩子们一起? 可是没有办法,他就得和他们在一起。 后来时间长了,也习惯了。 再后来,变成了离开了他们,反而会不习惯,反而会想念。 也许家庭,就是这样吧。 莱恩想,父亲,母亲,对他来说,也许就是梅李文森特宇翔加在一起,再加上那些穿着看管人制服的,从小到大照顾过他们的大人,这样看来,他们确实是重要的人。 他朝前方的沙蔓看去。沙蔓正在沙漠中行走,这一路来,她只是低头赶路,不说一句话。 他知道早上那么问她有些唐突,可他的耐心也已被消磨到了顶点,他坚信她和武威知道什么,关于他的。 她当时并没有表示出惊讶或是不满,她只是转过身去,叉腰对着植物墙,好像在思索,然后回过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虽然,他已经解释过,关于父亲的话是他无意中听到的,可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自清晨出发,现在,已是正午。 莱恩第一次体会到烈日当头的痛苦,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衣服已被汗水浸透,护目镜上也是一片水汽。他披着那沉重的铅丝斗篷,走得东倒西歪。 他实在坚持不住时才会说,那时沙蔓才会停一停。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得软弱。 沙蔓会尽量找棵树木让他坐下休息,说是树木,也不过是在沙漠中不知是死是活的枯木而已。莱恩在枯木旁坐下,如出水之鱼一般地喘息,橡胶面罩里全是汗,在脸上滑动,他觉得自己快闷死了。 沙蔓把水递给他,那水装在尖尖的细长的陶罐里,他接过来,扯下面罩,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感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不过如此。 她也喝,她的水在另一个陶罐里,她只喝几小口。 沙蔓身背两个陶罐,站在莱恩面前,给他制造一条阴影,罩住他的脸。莱恩低着头,感到这简直是一种耻辱,从小到大,他没有让女孩子拿过东西。 沙蔓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袍,从头包到脚,只露一张小小的脸,那白色在烈日下看起来十分刺眼,据 她说,这颜色可以反射光照。所以,她坚持让他在黑色的斗篷外也披上一件。 他的汗水如雨般地淌下来,不知道是多穿了一件的关系还是这光照。而沙蔓的脸上却干干净净,她用金黄色的眼睛看着他,说:“你总是需要更多的水,出更多的汗,这样用不了多久,就会脱水的。” 他想说,那是因为方舟人的新陈代谢明显快于野生人,相比而言,方舟人的身体是高耗能,高效能的,可这些长处到了如今的环境,却成了天生的缺陷。 而她则像只沙漠中的蜥蜴,永远平静,干燥,灵巧而稳定。 “走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是因为歇好了而是无法在这滚烫的沙子上再坐下去。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在沙漠中走。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她不说,他也不问。他知道她的心情不太好。 他也一样。昨晚武威对他说的话像是一颗大石压在心口,无比沉重却又无法摆脱,毕竟,已经发生的事无可更改。 虽然碍于对母亲的概念的陌生,他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感受,但试想,如果她的族人,杀死了梅李宇翔文森特……天啊,那简直不可想象。 所以他只有跟着她,哪怕痛苦万分,也不说不问,仿佛甘愿受罚。 …… 莱恩是被火光照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面前燃着一堆火焰,火苗跳动着,发出哔啵的声响,他动了动,撑起身子。 越过火苗的顶端,莱恩看见了坐在火堆对面的沙蔓。 他松了一口气,随即看向四周,只见周围都是石头,空间局促,他们正位于一个石头洞穴里,洞穴的高度只够让人坐着,洞口外一片漆黑,已是夜晚。 “这是哪里?我,怎么……” “你在沙漠里晕倒了。”沙蔓说。 “额,那么……” “我背你出来的。” “……” 沙蔓没有穿机械靴,莱恩怎么也想象不到,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是如何背着他这个身高近两米的大汉走出那片沙漠的。 半响,莱恩只说出一句,“你……没事吧?” “不,我有些累了。” “额,那是当然……不,不好意思。” “所以,我们没法继续赶路了,今晚要住在这里。” “哦,好,好的。” 沙蔓把一只细长的陶罐递过来,“喝水吗?” “好的,谢谢。”莱恩接过来,拿掉呼吸面罩,张开大口刚要喝,沙蔓说:“省着点,这一罐是我的,你的已经没了。” “……”莱恩这才隐约想起,自己的水已在沙漠里喝完了。 莱恩将陶罐又递了回去,“那我先不喝了。” “怕什么,我已经烧开过的。” “不,不是……省着点嘛。” “好吧。”沙蔓接过陶罐,将其中的水倒了一半到莱恩的陶罐里,说:“现在我们只剩下这么多水了,不知何时能找到水源,所以……” 莱恩认真地点了点头。白天真是太蠢了。 “那我们……”莱恩想说,我们现在在哪,要到哪里去,现在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迷路了,我们该怎么办,许许多多的问题在他脑子里冒出来,他想起史前的那些历险故事,不禁有些小兴奋,又有点紧张。 可是,沙蔓只是躺下去,说:“睡吧,明早还要赶路。”随即闭上了眼睛。 “……” 莱恩愣愣地看着那火焰,心说这火怎么办,要不要熄掉,还是就这么留着,熄掉的话太冷,留着又会不会有危险呢,他想起史前故事里在野外总是要留人守夜的,大家轮流睡,于是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你干嘛不睡?”沙蔓说。 “我……值夜啊。” “你这样是想明天再让我背你吗?” “不,不是……” “快睡。” 莱恩还想说什么,但毕竟理亏词穷,只好也躺了下来。 困意袭来,莱恩又看了一眼沙蔓,她闭着眼睛,将白色的袍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无声无息,莱恩叹了口气,心说,今天,一定是把她累坏了。 “莱恩。” “嗯?” “下次坚持不住的时候,要提前说。” “哦,好……对不起。” “不是对不起,是很危险你知道吗,我并不清楚你身体的承受力,你这样出了事在沙漠里可管不了那么多,所以你要提前让我知道。” “哦,好……” “睡吧。”沙蔓说。 “嗯。” …… 莱恩听到细微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在干燥的沙石上滑过,无声而顺滑,唯有小小的沙粒被碰触而发出的声响。 莱恩命令自己张开眼睛,撑起身子,却看见黑暗中亮着两点微光。 火已经熄灭了,那两点微光在黑暗中闪烁,它向莱恩转过来,从很低的位置,慢慢地抬起来,莱恩不知道它是什么。 这时,它发出“嘶,嘶”的声音。 莱恩迅速搜寻自己对史前动物的记忆,如果只有古老的爬虫类能存活下来的话,那很可能是一一蛇了。 两点微光向他游移过来,顺滑而无声。 莱恩摸索着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块。 微光顿住,抬起,向后,一闪,瞬间就到了莱恩眼前,莱恩感觉到那气流,凌空一抓,抓住了它的脖子,一个湿滑的东西触到了莱恩的脸,一触即收。 姑且说它是蛇吧,它比想象中的要粗,要有力,莱恩感到黑暗中一张大嘴正张开在自己面前,腥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莱恩只好扔掉石块,用两手死死地抓住它。 有什么却从莱恩的脚上缠上来了,一圈一圈地向上爬绕,如同一只大手,慢慢地将莱恩攥在手心。 “嘶——”蛇的小眼睛发出凌厉的光,莱恩感到全身动弹不得,这怪物在缠的同时,还在不断地收紧。 “沙,沙蔓!” 莱恩倒在地上,双腿已经麻木,蛇的身体还在他的身上慢慢地移动,一点一点地箍紧着。 “沙蔓——” 可是,莱恩的声音被挡在橡胶面罩里,再加上本就没有多大的气力,莱恩开始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叫醒沙蔓,他艰难地喘了几喘,聚了几口气,拼命地叫:“沙,蔓!” 大蛇见身下的猎物还在挣扎,更加重了力道,莱恩只觉得有些骨骼快要断了,他破釜沉舟般地将一只手臂抽了出来,抓起一把地上的沙石,向沙蔓掷去。 “啊——”大蛇立即缠紧了他的胸肋。 ------------ 第十五章 星空之下(2) 那一团白色的袍子终于动了。 莱恩看见黑暗中亮起两点光,那光来到大蛇的上方,有什么猛地刺进大蛇的身体,一下,两下,三下,温热的液体喷溅了莱恩一脸。 大蛇的力渐渐松了下来。莱恩躺在那里喘息,感觉到血流慢慢地回流到麻木的肢端。 沙蔓将火重新燃起,搬掉莱恩身上大蛇的尸体。“你还好吗?” “再晚一秒钟,我就要被挤碎了。”莱恩躺在那,气若游丝地说。 “对不起,没想到火会熄,也没想到会有蛇。” “没人照看火怎么不会熄,在这野外的洞穴里当然可能会有野兽啊!” 沙蔓看了莱恩一眼,莱恩闭了嘴,说实话,他也没有那么肯定。 沙蔓说:“我是觉得,与其轮流守夜,我们体力的恢复更重要。” 莱恩坐起来,说:“你要恢复体力,也不至于睡那么死吧?”他想不通,听力灵敏的沙蔓为什么会对刚才的情况浑然不觉。 沙蔓说:“我在沉眠。” “沉眠?是像爬虫类的冬眠那样的吗?” “有点吧,沉眠时,心跳会变慢,感觉会迟钝,身体的消耗也会减少。” 莱恩扬扬眉毛,“有意思。” 沙蔓手中拿着一把骨制的小刀,上面已被鲜血染红,她刚才就是用这个杀了大蛇。她看了看蛇尸,露出满意的神色,说:“好久没见到这么大的了。” 沙蔓拿起蛇头,用骨刀割了一下,鲜血流出,沙蔓将嘴凑上去,吸了一口,转头招呼莱恩道:“很新鲜,快来。” 莱恩的眉毛拧成一团。 “快点,张嘴!” 沙蔓举着蛇,那架势容不得人拒绝,莱恩只好跪坐下来,取了面罩,向上张开嘴。沙蔓跪直身体,将蛇血滴进莱恩嘴里。 借着火光,莱恩看着自己面前的沙蔓,她高举蛇身,乱发蓬蓬,一脸专注,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丝猩红。 沙蔓说:“蛇血是最好的补品,新鲜的更是可遇不可求,张大嘴,别浪费,——你的牙齿好白。” “唔,呜,我不要了,我不——要了!”莱恩勉强咽了几口,摆着头喊道。 “好吧。”沙蔓一口叼住蛇颈上的切口。 莱恩却捂着嘴跑出了石洞。 当莱恩回来时,沙蔓一脸阴沉,说:“你不会是……吐了吧。” 莱恩搓着手,“对,对不起……”看沙蔓神色,又马上补充:“没有,没有全吐!” 沙蔓扔给莱恩一块血淋淋的东西,“那吃肉吧。” 只见沙蔓已把大蛇整个地剖开来,内脏与鲜血流了一地,血腥气充斥石洞,莱恩又捂着嘴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沙蔓喊:“喂,难道要请你,你才肯进来吗。” “算了,没事,我大概,无福消受……”莱恩在洞外说。 “进来!” 莱恩只好一点点地爬进石洞。只见地上的血都已经被干土掩盖了,蛇肉被整齐地穿起来,架在了火上,空气中隐隐飘着一股香味儿。 “坐吧。”沙蔓拍了拍身边的一块用干草垫好的地方。 两人并排坐着,看火上的蛇肉一点一点地翻卷变形,油脂滴进火焰,发出哧的一声。 沙曼拿起一串蛇肉,正反看了看,又吹了吹,递给莱恩,“吃吗?” 莱恩想起那大蛇的样子,为难地摇摇头。在方舟,动物类的食物本就极少,他更没有见过从鲜活的生命到盘中餐的过程。 “我劝你赶紧吃,吃完这顿,下一顿不知在哪里。” 莱恩只好接了。那蛇肉看起来外焦里嫩,冒着香气,那是烧熟的脂肪和蛋白质的香气,肚子咕咕叫,口中分泌出唾液,表示出对这物质的渴望,可莱恩拿着树枝,还是下不去嘴。“……你难道就没有带别的食物吗?” 沙蔓大口吃着肉,从怀里掏出两块东西。“本想留着的。” 莱恩一看,是那种黑色的,飞虫做的饼,于是他拿起饼,大口吃起来。 “但我劝你做好准备,只有这两个。”沙蔓说。 “只有这两个?” “村里的食物很有限,而野外可以找到食物,我们既然出来,就没有理由拿太多。” “哦……那我们找不到食物怎么办?” “不会的,”沙蔓晃了晃骨刀,嘴边涂满了油,“当然了,今天的运气是格外好。” 莱恩心说,可是我没法吃这些啊。 沙蔓似乎听见莱恩的心声,“所以你最好适应,如果你不仅是没法呼吸,而是连食物都不能吃的话,那我也没办法帮你,毕竟,不能一直用虫饼养活你啊。” 莱恩想了想,尝试着吃了一点蛇肉,吃的时候,尽量不去想它原本的样子。 “对,先吃一点,让身体适应。”沙蔓说。 两人计划着,在明天天亮的时候就出发,尽量避开太阳直射的时间。 “那你为什么今天选择在白天穿越沙漠呢?”莱恩问。 “傻瓜,沙漠是无法在夜晚穿越的。”沙蔓说,“晚上的大风,那些移动的沙丘,会让你瞬间迷失方向,然后被埋住。” “所以你宁肯背我,也要尽快走出来?” 沙蔓点点头。 “谢谢了。” “谢什么谢。” 沙蔓忽然猛地回头,莱恩也听到什么,看过去,只见自自洞穴的深处,爬来一只小小的蛇。 “嗬,这还有一只小的哪!”沙蔓拿了骨刀跳起来,莱恩还没有看清小蛇的样子,沙蔓便已手起刀落,将小蛇的头砍了下来。 “快,新鲜的!”沙蔓拿着小蛇朝莱恩递过来,“小蛇的血更好消化,快!” 鲜血顺着沙蔓的手腕流下来,莱恩看着那还在蠕动的蛇体,强压着自己的不适,摆手道:“不,我不,我不要。” 沙蔓叹了口气,自顾自喝了。莱恩转过身去。 沙蔓拿起一根树枝,点着了火,向石洞的深处走去,里面紧窄,沙蔓俯下身子,爬进去,忽然叫,“莱恩,莱恩!” 莱恩接了树枝,也爬进去看,只见在洞的最深处,在一从干草上,有几颗白白的蛋,一条更小的小蛇爬在蛋上,仿佛被火光吓坏了,无措地看着他。 “让开!”沙蔓在后面拽他。 莱恩爬出来,却挡在洞口。 “让开呀!” “不,”莱恩说,“不要杀它。” “你说什么?”沙蔓拿着骨刀,仿佛没有听懂。 “我说,不要杀它,我们已经有足够的食物了,不是吗?” “你不要吃蛋了?” “我可以不吃。” “开什么玩笑!”沙蔓往旁边拽莱恩。 可莱恩坐在那里,任沙蔓左推右拉,愣是纹丝不动。 沙蔓看着莱恩,表情渐渐变了。 “论肌肉力量,野生人还是差一些。”莱恩看着沙蔓,表情诚恳。 “你究竟要怎样!”这是莱恩第一次见沙蔓有些激动。 “沙蔓,”莱恩说,“这里本是大蛇的家,它在这里生活,哺育子女,是我们闯进来,杀了它,吃了它,不仅如此,还要杀它的孩子,你觉得这合适吗?” 沙蔓眨了眨眼睛,仿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沙蔓,放了它们吧,如果所有的蛇都死了,我们在地球上也会很孤单,不是吗?” 沙蔓继续眨眼睛。 沙蔓甩了甩头,仿佛在从莱恩的歪理邪说中挣脱出来,“莱恩,你有没有想过,要不是刚才万幸我醒了,现在躺在这里被吃的就是你!” 莱恩顿了顿,仿佛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然后,他说:“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放过你吧?蛇吃饱了的话,就不会再吃人,同理,我们也不应该再吃它的孩子啊。” “……” “沙蔓,你刚杀了它们的母亲和兄弟,再杀这么小只的,有什么意义?” “……好吧,小的可以不杀。” “蛋也留着吧。” “蛋不能留。” “那样的话,这小蛇以后岂不是孤身一人?” “莱恩……我就问你,你蛇肉不吃,蛇血不喝,你明天吃什么?” “……你不是说会想办法吗?” “除了蛇蛋没有别的办法!” “那……”莱恩陷入思索,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好吧,我拿一个。” “拿什么一个。”沙蔓懒得再跟他废话,低头就钻进洞去。 沙蔓竟感到自己被抓着后背直直地被提了出来。 “沙蔓,蛋可以拿两个,不能再多了。” “你疯了吗,没有大蛇蛋留着也没用!” “沙蔓,蛇蛋并不像鸡蛋那样,需要母鸡来孵化,它们可以的。” …… 两人为此争论不休,最终以三个蛋成交。 ------------ 第十五章 星空之下(3) 他们在一片戈壁中行走。太阳已经西斜,脚下的土地坚硬,布满砾石,一侧是陡峭的石壁,这里的地貌,已经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他们自凌晨从石洞出发,赶在中午前找了个隐蔽处休息,避开强烈的日光,吃了昨天剩下的蛇肉,下午再出发,除了还没有找到水源外,算是度过了比较顺利的一天。 风呼呼地吹来,卷起沙石,莱恩向前望去,只见前方似乎是一片平坦而广阔的低洼之地,不禁问沙蔓:“我们要去哪,还有多远?” 沙蔓说:“快到了,来。”她说着向前走去。 莱恩跟着沙蔓走了一段,然后停了下来。莱恩看到眼前的陆地平展展地向前向下延伸出去,广阔到望不到边际,他们像是站在一个巨大而平坦的斜坡的边缘。 沙蔓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海浪声。” 莱恩呆呆地向前望去,沙蔓说:“这里,曾经是大海。” 莱恩看着那一片低洼的干涸的土地,难以想象在它上面曾经有的翻滚的波涛,风呼呼地吹来,却只卷起尘土和沙石。 “跑吗?”沙蔓说。 “什么?” “跑吧。”沙蔓将罩袍从头顶上脱下来,又将莱恩的也扯下来,一把拉起莱恩的手便跑起来。 他们沿着那渐渐向下的斜坡跑下去,越跑越快,沙蔓的长发飞起来,紧紧地握着莱恩的手,发出笑声,斜坡一直向远方延伸而去,仿佛没有尽头,莱恩也忍不住笑了,在这下落的惯性中体会到一种小时候才有的欢乐。 他们一直跑了很远很远,直到心脏生疼,莱恩不得不停下来喘息。他扶着膝盖,笑道:“你还,真能跑啊。” 沙蔓笑意盈盈,“我小时候常玩这个。” 莱恩看着她蓬勃的红褐色长发和健美的腿,觉得她简直就是一只动物。 莱恩看向已经很远的岸边,“那我们怎么回去呢?” “跑回去啊。”沙蔓说着又往回跑了起来。 跑下去有多爽,跑上去就有多痛苦,莱恩暗骂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傻子一样地跟着她跑下来了。 当莱恩终于爬到岸边,倒在地上,气喘如牛,喉咙冒烟,对沙蔓说:“你忘了,我们还没找到水……这么疯跑干什么。” 沙蔓看起来却毫不担心,她将莱恩拖起来,拉着他向岸边高耸的石壁走去,“跟我来。” 莱恩不太知道牵着异性的手对野生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的心总是因此多跳两跳,可她却看起来自然而然,全无异样,也许,她只是把他当作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吧。 石壁下布满乱石,沙蔓动作灵巧,脚步轻盈,遇到较大的空隙,就先跳过去,再伸出手,拉莱恩过去。 两人终于来到石壁跟前,莱恩向上望去,只见巨大的石壁直上直下,足有数百米高,沙蔓沿着石壁走,好像在寻找什么,很快,她找到一根粗粗的藤梯。 莱恩很是诧异,这里怎么会有一根藤梯,那分明是人编织出来的,沙蔓对他一笑,那神情就像是个小孩子在说:看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沙蔓拉了拉绳梯,爬了上去,“莱恩,来!” 莱恩只好也爬上去。 莱恩抬头,看到沙蔓裙子下的双腿,又赶紧低下头去。 绳梯是用枯萎的植物根茎编成的,十分干燥粗糙,踩上去发出刷拉拉的响声,莱恩不知道这东西能承重多少,脚下踟蹰起来。 “莱恩,快点!” 只见沙蔓已经爬上去很高了,莱恩只好硬着头皮向上爬去。风从干涸的大海上吹过来,发出呼呼的声响,莱恩感到越往高处,风越大,绳梯随着他们的动作摆荡起来,莱恩感到自己就像吊在枯藤上的一片落叶,随时就要掉下去。 “莱恩,快点啦!”只见沙蔓已经到达目的地,那是峭壁上的一个洞,她正从那上方的石洞里探出头来。 莱恩感到自己越努力爬绳梯的摆荡幅度越大,往下一看只觉天旋地转,莱恩抱住绳梯,闭着眼睛,两腿阵阵发软,“沙,沙蔓!” 一条绳子从上面垂下了来,“抓住,我拉你上来!” 当莱恩攀上石洞的时候,太阳正沿着干涸的海平面沉下去。 菜恩爬起来,吃惊地打量着眼前这峭壁上的石洞,它超乎想象地大,仿佛一个大厅,通体由米色的岩石构成,它的内壁十分光滑,在落日的余辉下,发出温润的光, 沙蔓站在洞里,回过头,看着他。 莱恩说:“这是什么地方?“ 沙蔓拉起莱恩的手,向洞窟的深处走去,他们穿过一道道石住,最终,来到一面石壁前。 C 沙蔓手特一恨木棍、点起火焰,莱恩看见,石壁上有古拙的图画,那笔触微微地凹陷在石面 里,仿佛是刻上去的. ------------ 第十六章 洞窟(1) 沙蔓在火堆边坐下。当她把烤好的蛇肉递到莱恩手里时,莱恩仍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哎,先吃饭了。” 莱恩想,野生人并不需要斗篷和橡胶面罩,更没必要去制作它们,那这一身破旧行头的来历,只可能是来自方舟人。还有,那壁画上穿着斗篷的人的旁边,还有一个手写体的签名,那字体,和他那本笔记本扉页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脸上的面罩忽然被掀了起来,是沙蔓:“有什么也先吃完饭再说啦!” 烤肉味钻进鼻子,沙蔓说的对,他这样的大体重,没有持续的摄入是不行的,现在他早已前胸贴后背。 莱恩接过蛇肉啃起来。比之中午和昨天,他对这东西已经没那么抗拒了。 他吃得快不仅是因为饿,还因为没有呼吸面罩坚持不了多久。 “蛇肉可以吃了?”沙蔓看他。 莱恩点点头。其实,他早晨拉过肚子……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就好。”沙蔓仿佛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说,他是我的父亲?”莱恩空出嘴来说。 沙蔓用棍子去拨火堆,从火堆下面的灰里拨出一颗蛇蛋来,说:“蛇肉不要一下子吃太多,来,吃颗蛋吧。” “你先回答我!” 沙蔓看了莱恩一眼,“急什么,今晚上又不赶路。” 沙蔓将蛇蛋壳剥掉递到莱恩面前,那蛋看起来就像小号的鸡蛋,冒着热气。 “那你怎么不吃?”莱恩说。 “我再想办法。” “蛇肉不是还有吗?” “都吃了,你怎么办?” 沙蔓拿了点莱恩吃剩的蛇骨,走了开去,撒在洞穴的角落,又在随身的一个小罐里取出粘稠的液体,涂在旁边。 不一会儿,便有东西爬了过来,被粘稠的液体粘住。沙蔓拿起一个,“哈,果然有,还很大呢!” 莱恩抻着脖子看过去,“那是什么?” 沙蔓走过来,“喏,要吗?” 只见沙蔓手中捏着一个大虫子,足有几厘米大,黑黑的胡须还在动,褐色的壳看起来十分坚硬。 “这什么啊!” “蟑螂,我还以为你认识。”沙蔓将虫子放进嘴里。 莱恩甚至听见虫壳被咬碎的声音,头皮都发麻了,他一下子站起来,手中的蛇蛋险些掉落,“你……” “怎么?”沙蔓抬头看他,嘴还在动。 莱恩用两手捂住耳朵,听力太好,也是一种痛苦。 沙蔓又走到墙根,蹲下来,看着那些蟑螂。“你知道吗,蟑螂,是一种很古老的生物,它已在这星球上活了两亿多年,在我们人类出现很久以前,它就在了,如今,它仍然在。” 莱恩平复了一下呼吸,也走过去,只见蟑螂在蛇骨旁爬动,大大小小的,有一些被粘液黏住,动弹不得,褐色的壳看起来油亮亮的。 看得出,这是一个十分旺盛的昆虫家族,它们个个看起来也生龙活虎的。仿佛这个星球上曾经发生巨变与它们无关,亦未对它们造成什么影响。 “而且你知道吗,它们很有营养。”沙蔓转过头来说。 莱恩点点头,不得不承认,在现有条件下,这些鲜活的虫子是难得的营养物质来源。 他忽然又用手捂住嘴,“你休想给我吃!……” 沙蔓笑了,“放心,等你适应了蛇肉再说吧。” 莱恩松了一口气。他拿起一串蛇肉递给沙蔓,“再怎么说,也没法跟烧熟的动物肉比,你也吃蛇肉吧,蛇肉好吃些。” “没关系,”沙蔓摆摆手,“虫子也很好吃。”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 “没有的事,你少自作多情了。” 莱恩知道,自己相比野生人来说饭量很大,这让他常常觉得有些惭愧又自叹弗如,虽然并没有吃饱,但他命令自己停止进食,将一些好的部位的蛇肉留下来,戴上橡胶面罩。 莱恩急促地呼吸,将自己从缺氧的眩晕感中拉出来。没办法,呼吸和饥饿问题没法同时解决。 他不禁又想起那个人,那人……且不说是不是他的父亲,又是怎样在这样的条件下生存的? 莱恩在火堆旁坐了下来,说:“跟我,说说他吧。” “谁?” “……那个人。”他还是没办法说出那个词,那对他来说太过陌生。 沙蔓看了他一眼,一边将剩下的食物收好,一边说:“那时候,我们住在这个洞穴里,在那之前很久我们就住在这里了,我们会有一部分人出去,去寻找食物,探寻更适宜的环境,还有,也许,去寻找同类。可是,我们从没有发现过同类,就在我们几乎相信我们是这荒凉星球上的唯一主宰时,那个人从天而降。” 莱恩聚精会神地听着。 “十几年前的一天,一个怪人突然闯进了这里。他的身形特别高大,穿着你这一身行头,脚蹬一双巨大的金属靴,那靴子下面还喷着气,悬在洞口外的半空,那一刻我们都吓呆了。 “但看得出来,他当时的震惊不亚于我们,他静静地落在了洞里,半天也不敢靠近前来。 “不过,很快,我们便和平共处了,他并没有伤害我们,而且,他当时的身体情况显然不太好,我们帮助了他。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他也拿出了一些食物分给我们。 “当时,我们对彼此还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和我们很不同,他看起来很强壮,可不知为什么他看起来很虚弱,还发起高烧,此后他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他的身体就这样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他用有限的材料制作了一些东西,以勉强维持自己的生存,比如,你现在住的石屋里的水槽供氧装置。但他看起来完全不适应这里,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可他似乎任由自己的健康恶化,也没有想要离开。 莱恩沉默地坐着,“……然后呢?” “然后,他就无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也许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便抓紧一切时间,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们,他教我们文字,教我们技术,教我们他所知道的一切,他竭尽全力地想要我们多知道一些,他,几乎是在用生命试图帮助我们。” “可是,当时的族人并不理解他的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觉得他是个怪物,甚至是个疯子,他讲的东西虚无缥缈,毫无用处。好在,当时有一个人,明白了他在干什么,并认同了他的话,那就是我的父亲,我们的族长。父亲跟他学习了很多,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甚至整日整日地在一起,直到,他再也说不出话。” “他们在谈什么?” 沙蔓摇摇头,“不知道,我那时只有五岁,并听不懂他们说的,只记得,他们谈着谈着,有时也会发生争吵,甚至争得面红耳赤。” 莱恩说:“五岁……继续讲吧。” 沙蔓说:“他对我很好,他教我识字,还有很多东西,他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特别喜欢听,便每晚缠着他讲……” 沙蔓低下头,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如果我当时知道,他说话那么困难,一定不会了……” 沙蔓又抬起头,继续说:“他很喜欢我,他那种不多的甜甜的小豆子,只留给我一个人吃,因为他说,他有一个儿子,和我一样大。” 莱恩看向沙蔓,沙蔓也看向他。“他还说,他的儿子,叫莱恩,这个名字,是狮子的意思——你知道狮子吗,那是史前奔驰在草原上的,勇猛的动物,“ 莱恩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对这些一无所知,他甚至从不知道,那个他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标签,用以将他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名字,竟还承载着这样的希冀。 “后来,他死了。” 火苗静静地跳动,黑色的烟尘飘向空中,消失于无形。 “他死后不久,灾难就发生了。有一群方舟人找了过来,他们洗劫了这里,那一次,我们死了好多人,我们在夜里逃入沙漠,才躲过一劫,可是,也有很多人永远地留在沙漠中了,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亲。” 莱恩抬起头,看向沙蔓,“对不起……” 沙蔓摇摇头,仿佛是在说一件已经释然的事情,“母亲走的时候,我五岁,好在,那时候年纪小,并没有太多的记忆……” “从那时起,我们便过上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方舟人成了我们阴魂不散的梦魇。我们必须时刻警觉,因为一旦被方舟人发现,可能就是灭顶之灾。我们被迫离开了这个天然的庇护所,去到更荒凉的旷野甚至沙漠里去,好在,你父亲教给我们的知识派上了用场,比如调制容易燃烧的燃料,搭建房子。 “可是,我们始终不明白,方舟人为什么这么做,明明这星球这么大,这么空旷,除了彼此之外,我们再没有别的同伴。” “……” “自那之后,这里,就很少有人来了。方舟人自然成了魔鬼的化身,连同你父亲,虽然他在的时候,我们很敬重他,并由父亲提议将他刻在我们祖先的画壁之上,可自那以后,再没人提起他,因为大家都认为,是他把方舟人引来的。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方舟人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要那么做,没必要等那么久,如果他想活命,方舟人一定可以救他。 “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和蔼可亲,又幽默风趣的叔叔,他什么都懂,即便是讲道理,也让人爱听,我很怕我父亲,却很喜欢他,我天天都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我很想他……” 莱恩看见一颗晶莹,从沙蔓的脸上滑落下来。 沙蔓抬手擦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你不记得他了,说这些,可能你也无法理解。” 莱恩不知该说什么。 “但他记得你,他一直都想着你。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放在他胸前贴身的口袋里,照片里的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样子,只有一两岁,他说,你离开他的时候,就只有那么大,之后,他再没见过你。 “他总是跟我提起你,说你有多么聪明,多么可爱,早早地会走路,早早地会说话,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四颗小牙,说得那时候的我都嫉妒了,只要他一提起你,我就用两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他说你非常调皮,有时候却又会露出像你母亲那样的惆怅的表情,小小年纪,让人看了好笑。有很多次,我抬起头,发现他在看着我,然后说,如果你还在,也该有这么大了。 “他一直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他也许以为你死了,我还看到他为此哭过。 “直到临死的时候,他还想着你,他把他那双能够飞的靴子留给了我,说如果我长大了,如果我能去方舟,让我帮他看一看,你怎么样了。” 隔了很久,莱恩说:“所以你去方舟,是为了……” “是的,这是我答应过他的事。” ------------ 第十六章 洞窟(2) “沙蔓,谢谢你,把这些告诉我。” “应该的,毕竟,这是你父亲的遗愿。”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就是他的儿子?” “你这张脸啊。”沙蔓笑。“他当时,也很年轻,几乎就是你现在的样子,高高的个子,白晳的皮肤,褐色的眼睛,如果,我没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脸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他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方舟人的房子都是按照年龄排布的,我只要按照位置去找就可以了。“ “倒是简单。”莱恩笑笑。 “而且,我发现你很喜欢在屋顶上发呆,这给我省了不少事。” 莱恩又笑。曾经,他是个迷茫的青年,可如今,他好像更迷茫了一些…… “有……遇到危险吗?” “还好,你父亲说他那件斗篷可以隐身,我只要披好,就不会被发现。” “你胆子还真大啊。” 沙蔓又笑一笑,脸上是孩子气的不在乎的神气,“你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名字叫《小飞侠》,说有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可以自由地飞上天空,我很喜欢那个故事,也很喜欢,飞翔的感觉。” “彼得.潘吗?” “哈哈,是啊,你也知道?” 这是不多的几个被完整复原的史前故事之一,莱恩当然知道。他脑中浮现出沙蔓在空中跳跃的样子,慢慢地说:“沙蔓,你知道吗,你真的像个小飞侠……” 沙蔓垂下眼睛,用手指在地面上画。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莱恩把话题拉回来:“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凭借一已之力,就这么逃出了方舟,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沙蔓笑,“想你第一次出舱时的样子,你爸爸是多么智慧,又勇敢啊。” “……”莱恩想说,在方舟,情商高的女孩子才不会这么说话。 “沙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出来?” 沙蔓摇摇头,“当时我只是个孩子。” “他一定是为了什么目的吧,那个目的,足以让他放弃自我。” 可是,那是什么呢? 莱恩又问:“他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沙蔓摇头,“他来的时候,背了一个大包,除了生活必需品,大部分是资料,我们看不懂的资料,他曾说,他不相信电子记录,但后来,方舟人来了,那些资料也都不见了。” “……” 看来,除了石壁上的痕迹,他并没有留下什么。 到得现在,那人仍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也许,永远也不会清晰起来了。 莱恩说:“你知道吗?我挺想他的。” “是吗?”沙蔓抬起头,仿佛有点意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删除他留给我的那一点点记忆,也许就是为了让我记住他吧,虽然我的大脑没有记住,可我的身体记住了,我毕竟与他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初的那段时光,他曾呵护我,养育我,这些,会在我的生命里留下印记,他的血液也流在我的血液里,这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连结。 “曾经,我以为,他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可有一次一个该死的机器问我,你想他吗,那一刻我的整个身心都在说:我想他。” 沙蔓说:“那一定……很难受吧?” 莱恩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已经习惯了。我想,这是他不删除我记忆的真正原因吧,他希望我带着这一点模糊不清的连结、无法填补的空洞,去追寻,去追寻有关他的一切,去追寻他所追寻的,去完成他所未完成的,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替他这么做,那就是我了吧,这是我作为他的儿子的宿命,别人无法取代。” 火静静地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响声,火并不算旺,却一直维持着燃烧,那是因为用以燃烧的枯枝上,涂了莱恩父亲调制的易燃物质。 “这些年,你们过得很辛苦吧?”莱恩说。 “他们有先进的武器,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东躲XZ,而他们寻找我们的努力却一直没有停止,甚至,变本加厉,现在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他们是想把我们杀光。” 莱恩喃喃道:“为什么?” “我想,只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你们,怕我们。” 沙蔓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出幽幽的光。她的表情让莱恩想起第一次出舱那晚,她说“我是人类”时的骄傲和倔强。 莱恩转念一想,她说的也许不无道理,野生人纵有各种各样的劣势,可他们却可以在舱外的环境中生存,如果他们进一步地壮大,如果他们再掌握了科技…… 莱恩只觉心中震动。那么父亲,在做什么呢? 莱恩说:“那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 “不知道?” “那是父亲和武威在考虑的事。”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没有一起?”莱恩想起孩子们说,沙蔓总是一个人在村里,她似乎成了一个被孤立的存在。 沙蔓笑了笑,说:“你爸爸以前对我说,你要像小飞侠一样,自由地飞上天空,不管遇到什么事,做自己认为对的。” *** 莱恩在一片黑暗中穿行。身下有什么东西在带着他向前,四下尽是漆黑,他向旁伸出手去,却什么也触不到。前方有一方小小的光亮,他正向那光亮而去。可不知为什么,一种直觉般的恐惧升起来,他四下乱摸,触到身下的托盘,和托盘外的传送带,那传送带正在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前行,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他转过身,爬出了托盘。 身后的光亮越来越近了,他无助地在狭窄的传送带上爬着,眼前一片漆黑,他忽然失去平衡,向黑暗里坠落下去…… 他和小朋友们在玩,觉得有人在注视着他,他抬头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人。而后,他时不时地有这种感觉,终于有一次,他看到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一闪而逝。 之后,他再没有见到过这双眼睛,直到多年以后,他参加方舟日报的面试…… 莱恩猛地醒来。他坐起身来,剧烈地喘息,身上一片冰凉。他知道,他的惊醒,不仅是因为呼吸的困难和寒冷,更是因为刚才那潜意识里偶然的发现。 记忆中那两双眼睛慢慢地重叠,好像漂浮在海洋里的两片碎片,偶然地相遇,却又刚好拼接在了一起。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对主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承认,他对主编还有过其他幻想,他总觉得主编在严历和苛责之下,还藏着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偏爱,比如虽然嘴上在骂,眼睛里却透出嗔怪的欣赏,以至于同事们都说,主编对菜恩,那是打是亲骂是爱。他承认他对主编是喜欢的,他认为这是因为他心里的那个模糊影子,他把主编当成了慰藉,他甚至想过,说不定,主编就是他的父亲。(虽然方舟的儿童自离开父母后就与生理上的父母没什么关系了,但方舟就这么大,谁知道呢。) 可如今看来,他生理上的父亲,另有其人。 可主编为什么自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就来看过他呢,而且不止一次…… 他忽然又猛地想起那个场景,主编垂下眼睛,慢慢地说:“我的孩子死了……” ------------ 第十六章 洞窟(3) 莱恩爬到洞口,摘掉面罩,大口地呼吸。然而这只是徒劳,纵使这里大风呼啸,却并没有更多的氧气。 或许更糟。莱恩只得戴上面罩,仰躺于地,胸膛起伏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他总是在夜里的这个时候,因为呼吸窘迫而醒来,可是,这里并没有石屋中那个冒着气泡的水槽。这已是他在外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单靠橡胶面罩的简易制氧装置,他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 更糟的是,沙蔓不知到哪里去了。 石洞里静悄悄的,那个小小的火堆还在燃着,它被置在了背风的地方,因此并没有熄灭,细长的陶罐被放在了离火堆不远处,里面装了水,可是到处都没有沙蔓的身影。 他记得自己昨晚和沙蔓在火堆旁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然后又因为缺氧和梦境惊醒。 他的第一反应是沙蔓遇到了什么危险,但很快觉得可能性不大——那么她去哪了呢? 他趴在洞口朝外望去,并看不见月亮,漫天的星斗静默地亮着,干涸的大海向远方延展开去,一直到与天空相接的地方,那裸露着的斑驳的海底,仿佛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疤。 “沙蔓。”莱恩说。他看到悬在洞口的绳梯,却没有力气爬下去,他知道去找她不是个好办法,他大概也找不到。 心里开始担心。他不太喜欢自己的这种情绪,却抑制不住,他试图用理性思考来压制它:她是出去打猎了吗,没这个必要吧,蛇肉还有,就算要打猎,也没必要非要趁这个时候——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叫:“沙蔓!” 他的声音被干涸的大海吞噬,连回声都没有。 “沙蔓!”他摘掉橡胶面罩,又叫,然后赶紧戴上,狠命地呼吸。 他感到肺部隐隐作痛。那疼痛被呼吸抽拉着,一下下地证明着它的存在。 他觉得有些不妙,长时间暴露在舱外环境中,细菌感染极易发生,而呼吸道是最脆弱的入口,他不会是得了……肺部感染了吧。 他拿起洞口的一块碎石,朝石壁上丢过去,碎石在石壁上发出几声撞击声,然后落向地面。 他再丢。 再丢。 …… 忽然,一个声音远远地响起来。那声音尖利、嘹亮,划破寂静的夜。 好像哨子。 莱恩愣了愣,又丢了一块石块。 那哨声又响起来。 然后,那声音便一声接一声地响起来,用着有节奏的间隔,好像在传达什么信息,听上去越来越近了。 莱恩将身子探出洞口。 要不是亲眼看到,莱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小小的人,正飞速地在峭壁上移动。莱恩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在接近九十度直上直下的峭壁之上,也许是拽着垂下来的藤蔓,也许是靠着轻盈的身体和高超的技巧,总之她就这样飞掠而来,如履平地一般。嘹亮悠扬的哨声在石壁间回荡,一声连着无数声,仿佛整个山谷都被她唤醒过来,山石大地都成了她的舞台。 沙蔓嗖地一下落入洞口,头一偏,冲莱恩一笑,口中的骨哨掉落。 莱恩差点避之不及,“你上哪去了?” “给你。”一小束植物顶到莱恩鼻子前,“几乎找遍了整座峭壁,也只有这么多。” “……” 那是几株细瘦的植物,叶子小小的,暗暗的,而沙蔓的手上,有斑斑的伤痕。 沙蔓发觉莱恩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走了开去,来到莱恩刚才躺着的地方,将植物摆在旁边。“我看你喘得厉害,这里没有供氧装置,有点植物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 沙蔓蹲在那里,用眼神示意莱恩:过来呀。 莱恩挪过去,在那些植物旁边躺下来。 莱恩看到沙蔓把放在旁边的斗篷拉过来,帮他盖上,然后也钻进斗篷里。 莱恩感到沙蔓贴着自己躺下来,面朝着他,头拱到他的怀里,然后有一只手臂轻轻地搂住他。 “别误会,”她说,“取暖而已。” …… “莱恩。” “嗯?” “怎么不睡?” “……睡不着。” 沙蔓抬起头来,莱恩感到蓬松干燥的头发擦过他的下巴,随即一双金黄色的眼眸看向自己,明亮如琥珀。 沙蔓忽然伸出手来,按在莱恩胸口,“你的呼吸怎么还是这么急?——心跳也好快。” “没事。”莱恩往后挪了挪,试图脱离沙蔓的手。 “真的没事吗?” “你的手怎么回事?” “啊,小事。”沙蔓拿起手,看了眼上面的划痕,然后把手藏进斗篷里。 “莱恩。” “嗯?” “睡不着的话,就再说说话吧。” “好。” “你为什么出来?” “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莱恩想起那些下落的切刀,不禁闭上双目。 “是什么?” 莱恩翻过身体,仰躺着,看着上方的石壁,慢慢地说:“你知道吗,方舟人的一生,想来挺可笑的。” “可笑?” “说起来,我们都是优选人的孩子,我们的父母,被层层优选出来,再精确地两两匹配,然后才有了我们,我们都长得不错,又聪明健康,仿佛生来就是优秀的造物。 “我们在明亮的住所里出生,享受着充足的营养和全职母亲的照顾,哺乳期结束后,我们会被送到新生儿区接受更为科学的集中抚养,那里是方舟九大扇形区域的第一个区,我们会在那里度过从2岁到14岁的童年到青少年的时期,然后,我们会搬到2区,那里是青年区,我们会四人一组,在那里度过从14岁到22岁的时光……” 莱恩咳了几下,继续说:“自20岁起,我们会参加优选人的测试,这决定着我们是否可以成为优选人,如果幸运,我们会搬到3区和4区,那里是优选人区,因为优选人的住所宽敞,所以他们占据了两个区的空间,如果运气平平,我们会搬到5区的普通人区,在那里度过从20岁到35岁的时光。 “35岁后,人们会逐渐分层,一些非优选人在工作上取得建树,将可以搬入位于6区的富人区,获得和优选人差不多的物质条件,而大多数人,则会搬入7区和8区,并在那里度过直到60岁的时光。也有些优选人,会选择结束婚姻,转为非优选人,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将放弃优选人的一切福利。 “9区是60岁以上的老人住的地方,人们应该也是在那里走向人生的终点。” 莱恩转过头,对沙蔓说:“你看,我们的人生,像不像是走在一个钟表上,从1区开始,到9区,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莱恩喘息几下,笑道:“讽刺的是,我们的肉身,连同很多不幸没有活下来的人的肉身,也是如此……” “什么意思?”沙蔓张着琥珀一样的眼睛问。 “有些事,你不会想要听的……方舟能养活这么多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循环利用做得好。”莱恩闭上眼睛,“我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许不应该做这样的指摘,可是……”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你从出来,状态就一直很低落。” 莱恩看着沙蔓,“关于方舟,你知道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沙蔓垂下眼睛,说:“你父亲走的时候,我只有五岁,他跟我说的一些话,我都半懂不懂,我只记得他说,’方舟人也是人’,我不是特别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想,你们可能在经受某种苦难吧……” 莱恩将目光转向头顶的石壁,“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但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 “你和你父亲,还真像呢。” “哪有。”莱恩只觉热血上脸,那个人,他怎么比得了。 沙蔓侧过身来,“那你在方舟做什么?” “记者。” “那是什么。” 莱恩想着如何解释,“可以算是……观察者吧,观察、记录、传播。” “很适合你啊。” “哪有。”莱恩觉得热血再次上脸,好在有橡胶面罩,只有他知道那突如其来的惭愧。 “你的心思很细腻,你很有……正义感,你想知道什么是对的,也愿意为此而努力。” 莱恩觉得自己的脸更红了。 “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那当然。”他不是他,绝对不是。 “但你也有像他的地方。” “说说你吧。”莱恩说。 “我吗,我父亲,在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生下我一一你知道,作为族长,生下后代是很重要的事,可是,他努力了很久,换了很多位女性,才最终使我母亲怀孕。然而,生下的,却是女孩。 “我们的寿命很短,很多人的身体生来便残缺不全,生育率更是很低,因此,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生出孩子,都是好的。” 莱恩想起寂静村落的夜晚中,那些此起彼伏的声音。生存和繁衍,是一个种群的头等大事,没有之一。“这也可以理解。” 沙蔓躺在那里,浓密的睫毛向上翘着,说:“后来,又有了我妹妹,仍然是女孩。再后来,父亲便再没能使哪个女性怀孕了。” 莱恩静静地听着。 “我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使命,我的父亲是族长,他没有生下男孩,那么未来的我也将是。” “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使命呢。” “但是,我却不太喜欢那些烦心的事。”沙蔓转过头,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父亲从小就对我很严厉,逼着我学这学那,我却很少能让他满意。” “看得出来。”莱恩转过头,笑着说。 “怎么说?”沙蔓眼神中似有不满。 “算了,不说了。” “说啦。” 莱恩说:“植物的光合作用,只发生在白天,而在夜里,植物会吸收氧气,放出二氧化碳。” “....…”沙蔓眨了眨眼睛。那几株植物还摆在他们头顶。 莱恩让开去,防止她一拳击中自己。 “那你怎么不早说!”沙蔓坐起来,把那几株植物丢得老远,又想起石屋里那一片满满的植物墙。 “你的一片好意,何必拆穿。” 沙蔓显出生气的样子,“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方舟人。“ 莱恩觉得这女孩此时的样子十分可爱,“手让我看看。” “没事啦。” “伤口不处理,会发炎的。” “我们才不像你们那么娇气。” “……” 沙蔓说:“也许,原本我可以过平静的一生,可是,一切都在我五岁那年改变了——我很感谢命运让我遇见了你父亲,真的——可是族人的命运,也在这一年被彻底地改变,父亲总是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他还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和方舟人的事,将在我这一代有个了结。” “……什么了结。”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沙蔓说:“我当真可以相信你吗?” 莱恩笑了一下,抬起手腕,那上面是他一天检查数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环,“如果我拿开这块布,我的位置会在数秒内被发现,几分钟内,就可以有飞行器赶来。” 沉默了一会儿,沙蔓慢慢地靠过来,看着莱恩的眼睛说:“父亲和武威说,要和方舟人决一死战。” “什么?” “可我认为方舟人没有那么坏。我努力过了,我说服他们同意我进入方舟,去找你,可是……” 莱恩听懂沙蔓的意思,她冒着风险进入方舟,找到当年那神秘方舟人的儿子,并将他带出了舱,可结果…… 莱恩还记得自己当初看到野生人时的样子。 他可以想见此举对野生人来说是冒了多大的风险,也可以想见,沙蔓前前后后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以及由此而来的被孤立,被冷落,被不信任…… “那武威……” “是的,父亲越来越仰仗他了,其实,父亲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仰仗了。” “武威是不是对你……”这一点,作为男人,闭着眼睛都看得出。 “是的,我们会结婚的。“ “什么?” “他已经成功地使好几位女性怀孕,又是族里最强壮的战士,当然是个好的结婚对象……” “不,不可以。”莱恩脱口而出。 沙蔓坐在那里,用一双琥珀一样的眼睛看着他。 莱恩的喉结动了动,“我的意思是……选你想要的。” 沙蔓垂下眼睛,“我们的寿命有限,需要在衰老前繁育后代,作为族长之女,我更应该……” “不要!” “你不是说可以理解吗?” “我那是……” 沙蔓直视莱恩,“那么你,选了你想要的了吗?“ “....…” 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莱恩的胸口,经由喉头,直逼上眼眶,莱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伸出双臂,一下子将眼前的人搂在怀里。 “小飞侠,不管怎样,选你想要的。” 怀中的人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 第十七章 圣水(1) “你知道吗,我虽然不记得我的父母,但我也有家人,他们是梅李、文森特和宇翔,我们从穿纸尿裤时就在一起了,我曾经以为我不喜欢他们,但现在我觉得,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 “梅李是一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女生(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可她又特别热心,特别能干,离开她,我们三个人都不太习惯;文森特是一个从小就不守规矩的人,和他相比,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他又特别重义气,对朋友也特别好;宇翔呢,总是安安静静的,让人不自觉地会忽略他,但如果你了解他,你会发现他冰山一样的外表下,藏着令人震惊的一面。” “是什么呢?”沙蔓问。 莱恩努起嘴,“我也说不清……但我们三个男生里,梅李最倚重的是宇翔,还有,我们四个里,最通透的那个人是宇翔。” “什么叫通透?” “嗯……举个例子,有一次我问宇翔,你有机会当优选人,为什么又放弃了,你知道这小子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说:“他不想跟一个陌生人结婚。” 沙蔓的眼睛眨了眨。 “是啊,你能想象吗,这是当时的我没想到的,而且,还有更惊人的。” “什么?” “他说,他不愿意梅李,看着他和别的人结婚。” 沙蔓用手轻轻捂住嘴。 莱恩坐在石洞口,看着渐渐亮起的天边,说:“所以,方舟人没有爱情吗,爱情只是荷尔蒙吗,我看未必,即使是服用了平抑剂的人,仍然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可以在任何的两个人之间,以任何的形式存在。” 沙蔓坐在莱恩的身边,轻轻地靠着莱恩。 莱恩说:“看,太阳升起来了,红色的朝霞染红了海面,大海也渐渐地苏醒了,海水慢慢地动起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沙滩,仿佛在抻着懒腰,掀动被子,白色的海鸟飞翔在海面之上,发出悦耳的鸣叫,仿佛在说:起床啦,起床啦……” 沙蔓笑起来。 *** 莱恩发现自己踏上了一片黑色的土地。但那并不是土地,脚下踩着的颗粒硬硬的,沙沙的,好像是某种碳化了的物质。 “这是,废墟。”沙蔓说。 莱恩放眼望去,只见一个个黑色的沙土掩埋的土丘,偶尔有突起从土丘上伸出来,显示出下面埋着的东西,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像是某种人类活动的遗骸。 莱恩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有看到过这些。 他们在黑色的土丘间穿行,虽然那些废墟已经没了形状,几近淹没殆尽,莱恩仍然觉得,这是他离 史前文明最近的时刻。 沙蔓左看右看,似乎在寻找什么,莱恩静静地跟着。昨晚他们一直聊天到天明,莱恩本想再睡一会儿,却被沙蔓拉起来,说今天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一切都是死寂的,连一只爬虫的声音都没有,莱恩不知道沙蔓在找什么,可他心底却慢慢地升起一丝希望:难道,还有什么吗? 这该死的希望。 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土丘前,那上面有一个微微的凹陷,像是个入口,沙蔓上前去,用手挖起来,莱恩也一起帮忙。 两个人四只手,慢慢地,一个黑黑的洞口出现了,两人加快速度,将洞口扩大,待到能容人通过时,沙蔓拉着莱恩钻了进去。 洞口虽小,里面却别有洞天,莱恩感觉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空间,可是黑黑的看不真切。滋的一声,沙蔓点燃了火把,莱恩看清眼前的一切,顿时目瞪口呆。 那像是,一个巨大建筑的横截面,斜斜地歪在前方,那建筑似乎被什么齐齐切断,在那横截面上,可以看到断裂的楼板,在楼板之间,是一排一排的架子,架子上,密密挨挨地摆着什么东西。 “这里是,图书馆。”沙蔓说。 莱恩慢慢地走上前去,只见一层一层的架子一直向上排到看不见的地方,那些架子上密密排列着的扁状方块形的东西果然像是书,只是,它们都已焦黑一片。 沙蔓举着火把慢慢地移动,照亮一片一片焦黑的书籍,仿佛无穷无尽。莱恩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这么多,足足装满一整座建筑的书。 “图书馆……”莱恩重复着这个已经废弃的古老语汇,探身向前,只见有些书的书脊上,竟还能隐约看到字迹,莱恩忍不住朝它们伸出手去。 “别碰,”沙蔓说,话音刚落,那被莱恩触碰的地方,便碎裂开来,变成黑色的粉末掉落下去。 “很遗憾,都已经碳化了。”沙蔓说。 莱恩仰起头来,望着那焦黑的图书馆的遗骸,直直地跪坐下去。 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不仅是书籍的坟墓,更是史前人类文明的坟墓。 沙蔓的手轻轻地落在莱恩的肩膀上,“跟我来。” 沙蔓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拉着莱恩,向洞穴的深处走去。莱恩感到他们脚下踏着的,是石头质地的光滑的地面,随着两人的脚步发出空远的声音,莱恩还看到,在焦黑的地面上,隐约可见精美的花纹,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大大的壁炉的一角,也是石头的质地,依稀是浅色的,上面刻着繁复优美的线条。 莱恩平复了情绪,说:“你一大早拉我出发,就为了让我看这个?” “不。”沙蔓说。 洞穴变得紧窄,莱恩用手扶着石壁,走着走着,发现石壁的触感由干燥变得潮湿了,越往里,潮湿感越明显。 “这里有水吗?” 说话间,沙蔓忽然停下脚步,莱恩撞在了沙蔓身上。莱恩越过沙蔓的肩膀向前望去,只见前方几米之遥的地上,有一个洞。 莱恩走上前去,见是个直径约两米的洞,洞口黑黝黝的,里面竟有水,顿时兴奋异常,“原来这里有水啊!” “别动。” 莱恩正要去撩水的手停在半空,却见沙蔓双手合十,继而跪伏在地,用额头碰触手心朝上的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十分虔诚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 “请求水神的原谅。”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不敬的事。” 只见沙蔓将长发在脑后扎起,又将斜捆在身上的一卷藤绳(今早特意带上的)解开,一头绑在腰上,一头递给莱恩,说:“拉好了,如果我拉绳子,你就拉我上来。” “慢着,”莱恩说,“你要干什么?” “也许,这水潭下面有东西。” “也许?” “嗯,你父亲说的。”沙蔓的眼睛如琥珀。 莱恩神色一凛,“慢着慢着慢着,他说什么了,你说清楚!” 沙蔓说:“这水潭是我们的圣地,我们世世代代靠它取水,可是,你父亲他……他在临死前,将我叫到身旁,说……这水潭里,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 “他说得很含混,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原话是:你去方舱,去找莱恩,然后,去水潭,那里有……然后,他就没再说下去……” “这句话他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沙蔓点点头,“他叫我过去,让我把耳朵凑近他,然后说,这些话不要讲给别人听。” 莱恩的眉头凝起来,沙蔓继续说:“我当时只有五岁,并不太懂他的话,这水潭是我们最神圣的地方,一般人都不能靠近,取水也只能由专人用规定的容器,绝不允许去沾染,这里面怎么会有东西呢,我又怎么来这呢,我虽然不理解,但我牢牢地记住了。” 莱恩说:“你确定,是在这下面?“ “方舟人来了之后,这里也没人了,我自己来过几次,周围都搜遍了,只可能是在这下面。” 沙蔓来到潭边,说:“我们要抓紧时间,你在外面太久了,必须尽快回到石屋。” 莱恩喘息几下,握牢绳子,说:“好。” 见沙曼又朝水潭拜了拜,才脱下鞋子,小心地将脚放进水里,那水潭看起来很深,黑洞洞的望不见底,沙蔓双手紧紧地抓住绳子,双脚踩住潭壁,一点一点地将身子沉进去,莱恩感觉到绳子上的重量,那绳子还微微地发着颤。 莱恩看着沙蔓,忽然说:“等一下。” 沙蔓抬头看莱恩。 “你会游泳吗?” 沙蔓揺摇头。 “……”莱恩一把将沙蔓拎起来。 沙蔓坐在潭边,莱恩往身上系绳子。沙蔓说:“喂,你怎么知道我不可以?” “你刚才的样子,就像只要入水的猫。” “那我也可以的呀。” “如果可以,你早下去找过了不是吗?” 沙蔓语塞。 莱恩笑了,“总算找到一项你不擅长的了。” 莱恩摘掉橡胶面罩,脱掉斗篷,轻松地跳进水潭,对沙蔓说:“这下面有多深?” 沙蔓摇摇头,“从没有人下去过。” 莱恩偏了偏头,“好吧,我最高的屏气记录,有五分钟呢,我先看看再说。” 莱恩拿起面罩深吸一口气,刚沉进去,沙蔓叫:“莱恩!” 莱恩只好浮上来。 沙蔓说:“如果有问题,就赶快上来,因为我们的传说说,谁敢玷污了圣水,都会被……水神……吞掉……” 莱恩抹掉脸上的水珠,对沙蔓一笑,“放心。” 莱恩在石潭的石壁上摸索。 一一如果他要藏东西,会藏在哪里呢? 石壁上有一些天然的凹凸,但没到可以藏东西的程度,藏在潭底的话,这水的浮力好大,应该很深…… 好凉,冰凉刺骨,如果藏在底部,怕是还没找到就冻僵了……该死,下来的太急,都没有做做准备活动,到时候抽筋就搞笑了…… 几分钟后,莱恩一无所获,只好浮上去。 莱恩猛地出水,正碰到沙蔓蹲在潭边一动不动的目光,莱恩笑了一下,说:“水里好冷,上来暖一暖。” 沙蔓赶紧生起一个小火堆,莱恩站在火堆旁,抖个不停,一边戴上橡胶面罩大口呼吸。 沙蔓举着火把在莱恩身后上下烘烤,说:“要不,我来试试吧。” “开什么玩笑,”莱恩说,“再说这事,只有我来做。” “只有你来做?” “因为,那个人,他要我来做啊。” “为什么?” “想想他的话,’你去方舱,去找莱恩,然后,去水潭,’他是要你带我来水潭,还有,野生人不会游泳,难以下水,也只有我能取得到吧。他把这讯息只留给还是孩子的你,就是要避开野生人,也避开方舟人吧。” 沙蔓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 莱恩再次跳下水,对沙蔓比了个“ OK ”的手势,然后沉下去。 父亲,我猜得对吗。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的意图,就像直觉一样自然而然。 就像如果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这样想。 就像你也同样猜到,我有一天会来到这潭边。 如你所料。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做出如此相似的选择,呵呵,这真是神奇,这就是基因的力量吗? 可是父亲,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呢,我知道一定还有,那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吧…… 寒冷再次沁入骨髓,肺部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了,莱恩在水潭的四壁尽力地摸索,父亲,还有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忽然,莱恩的手指划过了一道凹陷,那是在光滑的石头上的凹陷,天然之力,是不可能形成这样的线条状的凹陷的。 莱恩顺着那凹陷上下左右摸去,渐渐认出,那是一个“t”的形状,西文字母t?莱恩又赶紧向旁摸去,只见它的旁边,刻着字母“ D ”、“ o ”、“ n ”,合起来是:“ Dont ”。 Don t , Don ' t ,这一定是父亲留下的记号! 兴奋感从莱恩心头升腾而起,他将那石块摸了个遍,却并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又在那石块周围仔细寻找,也没有发现异样之处,他沿着字符的位置向下找去,终于,在几米深的下方,莱恩摸到了另一个记号:“ go ”。 Dont go……这是什么意思?莱恩继续向下,摸到第三个石块,“ gentle ”。 一道电光石火般的闪光划过莱恩的脑际:主编拿下那本深蓝色的书,说,这本书可是很珍贵的……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 ------------ 第十七章 圣水(2) 顾不得麻木的手脚和肺部火烧火燎的疼痛,莱恩咬牙向下游去。 水流之中,莱恩感到有一股更冷的寒流,似乎是来自更深的潭底深处,以至于周围的水都显得是暖的。 那寒流如一条暗蛇般缠绕上身体,眼前一片漆黑,要不是腰间缠着藤绳,令人心定,莱恩真有一种被深渊吞噬之感。 手上传来西文字符的触感,不用辨认莱恩也知道,这是“ night ”,这是最后一个记号处。 莱恩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在这石壁上留下一个个记号的,他一定是克服了重重困难,努力了很多次,这个深度,应该也是方舟人能下潜的极限了。 莱恩拿出从沙蔓处借来的骨刀,在石头的周围慢慢摸索,然后,如同预想的,他摸到隐隐的缝 隙,他将骨刀插进那缝隙,慢慢地移动,一小块石块便松动开来,他小心地移开那石块。 莱恩没有特别注意的是,此时他不用费力就保持着在水中直立的状态,他没有发觉,有一种力在拉他的脚。 石块终于移开,莱恩朝石块的后部摸进去,他触到一个硬硬的,被包裹着的,圆形的东西。 一片漆黑之中,莱恩将那东西握在手里,虽然隔着层层的包裹,可从那触感和形状,莱恩已猜到了那是什么。 水波流转,肺部的氧气消耗殆尽,莱恩将东西放进胸前贴身的兜里,拉了拉腰间的藤绳,他没有力气了,希望沙蔓能帮他快点浮出水面。 忽然,他察觉到有什么在向下拉他的脚,旋转着,将他向下拖去。 脚下的力无比巨大又不可抗拒,莱恩向上挣动,却全无作用,恍惚间,莱恩想起沙蔓的话:玷污圣水的人,都会被水神吞掉。 莱恩感到自己正快速地下落,腰间的藤绳绷紧,莱恩仿佛听见沙蔓的呼喊声。 暗蛇缠绕住全身,在失去意识之前,莱恩用尽最后的力气,解开了腰间的藤绳。 …… *** 有水滴在莱恩的脸上,莱恩慢慢睁开眼睛。 一股水漾上来,从口中喷涌而出,莱恩吐尽了腹中的水,方慢慢坐起来。 伸手一摸,胸前口袋里的东西还在,莱恩松了一口气。 周围都是湿漉漉的,还有哗哗的流水声,莱恩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条河流的旁边。 这里应该是个地下空间,光线极暗,几近全黑,莱恩感到面前是一条宽敞的河道,水量十分丰沛,那水声撞上四周的石壁,又从四面八方反射回来,听起来犹如轰响,潮湿的水汽笼罩全身。 莱恩思考了一下这景象究竟是真实还是史前传说所说的“地狱”,后来觉得什么也无所谓了,只要胸前的东西在,他就又有了站起来的动力。 腰间的藤绳已经不见,他想那个水潭的下方应该是连着这条河流,他被潭底的水流卷走,然后被冲到了这里。 不知沙蔓怎么样了,她一定急死了吧,莱恩能想象她围着水潭,束手无策的样子。不知道怎么能够回去,莱恩只好顺着河道向上游走去。 河水浸透莱恩的鞋子,凉凉的,莱恩蹲下身,将手伸进河里,哗哗的河水拍打在手上,那感觉很是新奇。莱恩捧起一捧水,只觉那水清清凉凉的,让人忍不住想喝一口。 莱恩试着尝了一小口,那味道清冽中带着一股甘甜,说不出的好喝,莱恩干脆喝了个痛快。 在以往,这是不可想象的,舱外的生水直接入口,他一定是疯了。可他直觉地认为这水是好的,至少,方舟带着药剂味的水和沙漠里混着沙子的水无法与之比拟。 清凉的液体顺着食道向下,莱恩觉得浑身舒爽,仿佛被什么滋润了,莱恩顺带洗了把脸,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戴橡胶呼吸面罩,却没有什么窒息感,空气湿润舒服,一切都恰到好处。 不断有水滴落在莱恩身上,那应该是从上方的石壁落下来的,莱恩想,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地下河”吧,有些地下河非常古老,可以存在很长时间。看来,地面上的变迁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这里,地表上的水(即便非常少),也经过岩层下渗到这里,使它仍能保持水量,层层的岩层过滤,也使它免受污染。 莱恩在河边的石头上摸到了潮湿的绒绒的东西,如果没有猜错,那可能是苔藓,光线太暗,看不清河里有什么,但莱恩想,这河水里,说不定也有生命。 这是一个生态系统啊,至少在这个空间里,它达到了平衡,自行运转着。 莱恩进一步想,如果说野生人能够在大灾难中幸存下来,是否也是因为他们的祖先,躲在了这样的洞穴里,隔绝了辐射的环境,有水,有空气,如果再能找到食物,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他们慢慢地走出了这里,进化出夜视的能力和极强的自然环境适应性,虽然社会性和科技水平大幅退化,几近于无,可这到底,算是进化还是退化呢? 突然有什么绊了莱恩一下,莱恩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伸手一摸,却摸到一根绳子,再一摸, 这不就是那根藤绳吗!莱恩拉起藤绳,却发现那一端很重,好像还拴着什么东西,莱恩顺着绳子摸过去,竟摸到一个人。 “沙,沙蔓!” 当莱恩辨认出那个拴在绳子的另一头一动不动的人竟是沙蔓时,不禁惊呼失声。 沙蔓的脸和手摸起来冰凉,口鼻处探不到鼻息,一片漆黑中,莱恩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跪地用双手快速地按压沙蔓的胸口。 至少,史前的人是这样做的。 虽然这种做法被方舟人嗤之以鼻,在方舟,如果发生了室息,可以用复苏仪器很快地救治。 “沙蔓,沙蔓,”莱恩一边按一边叫,莱恩不知道这动作里,有多少科学的成分,又有多少祈祷的成分,按了一阵再探沙蔓的鼻息,仍然无声无息,莱恩急了,更加努力地按。 “沙蔓,沙蔓!” 对了,还有对嘴吹气!莱恩捏住沙蔓的鼻子,鼓起腮帮,朝她的口里吹去,直吹到肺部生疼,地上的人仍然一动不动。 莱恩用湿漉漉的袖子擦汗,摸沙蔓的脸,依然冰凉,莱恩努力让自己冷静,她一定是本来就这么凉的,野生人的体温偏低,新陈代谢缓慢,她一定是本来就这么凉的! 可她为什么没有呼吸? 她只是堵住了一口水,对了,她堵住了一口水! 莱恩跳起来,将沙蔓倒提而起,晃了儿晃,又抓住沙蔓的腿,让她的肚子抵在自己的肩上,上半身在背后垂下来。 莱恩在原地蹦跳,“快,快把水吐出来!” 莱恩一边跳一边说:“你怎么会下来的,我明明已经把绳子解开了啊,你就算被拉下了水,攀着石壁也可以上去的,你怎么会下来的?” “沙蔓,你真傻,明明不会游泳,还把绳子绑在自己身上,你真傻,你这小傻瓜! “沙蔓,怎么办,你不会是死了吧,我知道你不会的,你是小飞侠,你不需要空气,你怎么可能死! “沙蔓,沙蔓,你快说句话,你把水吐出来了吗,快点,你好重……” “沙蔓……” 莱恩停止蹦跳,用手抹眼睛,他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潜那么深,我应该上去一下再下来的,我一定是让你担心了,可是我太想拿到父亲的东西了……” “喂。”一个声音说。 莱恩在原地站了两秒,继而把肩上的人拉下来,那人顺着莱恩的肩膀滑下米,还没落地,就被一把抱住。 “沙蔓!……” 被抱住的那个人说:“……我喘不了气了。” “哭了?”沙蔓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地发着光,盯着莱恩的脸。 “才没有。”莱恩转过脸去。 “哈,我都看到了。” “那是上面滴下来的水!” “你说谁重?” 莱恩语塞了一下,继而笑道,“你说呢,还有谁?” 沙蔓扑上来掐莱恩的脖子。 “喂,你刚缓过来就这么生龙活虎!” 莱恩脚下一滑,站立不稳,两人双双摔倒在地。沙蔓摔在莱恩的身上,莱恩疼得呲牙咧嘴。沙蔓的表情变了,刚想问,却见莱恩在看着她笑。 莱恩没戴面罩,这张脸看起来陌生又熟悉,沙蔓不由呆了呆,莱恩忽然用双手箍住沙蔓,“不许走了,”沙蔓见状挣扎起来,两人在地上扭做一团,终于累了,然而到最后,沙蔓也没能挣脱莱恩的手臂。 “喂,你力气怎么那么大。” “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也就力气大。” “......” “在这里不用戴面罩?” 莱恩深吸一口气,“嗯,感觉好极了。” “东西拿到了?” “嗯。”莱恩点点头,冲沙蔓高兴地笑,沙蔓却没有多问,那是什么。 “什么时候放开我?” 莱恩嘴角歪了歪,“这要看我心情。” 沙蔓干脆放弃挣扎,说:“没想到,水神的宫殿,是这么个好地方。” 莱恩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喂,我说你,明明不会游泳,下来干吗,不要命了吗,你怎么想的啊?” 沙蔓靠在莱恩的身上,慢慢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总是想这想那,我根本就没有想……” ------------ 第十八章 巨蜥之舞(1) “哭了?”沙蔓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盯着莱恩的脸。 “才没有。”莱恩转过脸去。 “哈,我都看到了。” “那是上面滴下来的水!” 沙蔓笑一笑,“你说谁重?” “……” “你说谁傻?” 莱恩笑道,“你说呢,还有谁?” 沙蔓扑上来掐莱恩的脖子。 “喂,你刚缓过来就这么生龙活虎!” 莱恩脚下一滑,站立不稳,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沙蔓摔在莱恩的身上,莱恩疼得呲牙咧嘴,沙蔓的表情变了,刚想问,却见莱恩在看着她笑。 莱恩没戴面罩,这张脸看起来陌生又熟悉,沙蔓不由呆了呆,莱恩忽然用双手箍住沙蔓,“不许走了。”沙蔓挣扎起来,两人在地上扭做一团,终于累了,然而到最后,沙蔓也没能挣脱莱恩的手臂。 “喂,你力气怎么那么大。” “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也就力气大。” “......” “在这里不用戴面罩?” 莱恩深吸一口气,看沙蔓,“嗯,感觉好极了。” “东西拿到了?” “嗯。”莱恩点点头,看着沙蔓笑,沙蔓却没有多问,那是什么。 “什么时候放开我?” 莱恩嘴角歪了歪,“这要看我心情。” 沙蔓干脆放弃挣扎,将头靠在莱恩胸前,说:“没想到,水神的宫殿,是这么个好地方。” 莱恩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喂,我说你,明明不会游泳,下来干吗,不要命了吗,你怎么想的啊?” 沙蔓听着莱恩的心跳,慢慢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总是想这想那,我什么都没想。” *** 当莱恩和沙蔓踏上沙漠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我说,你还真厉害啊,在哪里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莱恩说。他简直要对野生人的头脑构造感到好奇了,他们如同自身携带了导航定位系统。 “这不难啊,通过风,空气中的气息。” 莱恩闷闷地说:“我现在只能闻到橡胶味。” 沙蔓说:“虽然在夜晚穿越沙漠很危险,但我们不能耽搁了,你的呼吸面罩,快不能用了。” 沙蔓说得没错,橡胶面罩连着的铁盒里,制氧药剂已经所剩无几,这几天来没有补充,莱恩已经愈发感到呼吸困难。 但是莱恩却心情很好,也许是刚接触到了充足的氧气,也许是喝了无比好喝的水,他面朝大漠,竟一把把沙蔓抱起来,放坐在自己肩头,说:“好啊,那就快走!” “快放我下来!”沙蔓笑说。 莱恩迈开长腿大步走着,“这样是不是快很多,就像夸父追日。” “什么夸父?” “古老的史前传说,说的是你们东方人呢,一个追赶太阳的巨人,像不像,嗯?”莱恩指着地上的影子,巨大的自己扛着娇小的沙蔓,而远处橘色的太阳,正逃也似地徐徐下落。 沙蔓坐在莱恩肩头,长发随风轻舞,说:“看你能坚持多久。” 果然,没走几步,莱恩便气喘吁吁,捧住橡胶面罩大口呼吸起来,沙蔓跳下来,说:“少说话,快走路。” 过了一会儿,莱恩说:“沙蔓。” “嗯?” “其实,如果,我们能一直呆在那地下河里,也挺好的……” “我会和父亲说的,那真是一个重大发现。” “不,我的意思是……” “少说话。” 沙漠静悄悄的,在太阳的余晖下,看起来温暖柔和,微风拂动,吹干两人身上的衣服,脚底的沙粒轻轻地游移,踩上去,还有余温。 “沙蔓。” “干嘛。” “想不想听故事。” 沙蔓转过头来:“你会讲什么故事?” 于是,莱恩便开始讲《小飞侠》。 讲了一会儿,莱恩说:“怎么样,是不是和我父亲讲的一样?” 沙蔓笑道:“不记得了呢。” 莱恩说:“你到底能记住什么?” “……难道你记住了整本书?” 莱恩眨眨眼睛,“当然啊,我看过的书,都能记住,再说,人脑的记忆力远不止如此……” “……” 莱恩笑起来:“沙蔓啊沙蔓,真的不知道,该说你聪明呢,还是笨。” 沙蔓的眼睛斜过来,“那我问你,你可记得住,回家的路?” “……” “沙蔓,你说如果我们两个合体,是不是会无敌?” “你少做梦了。” 两人继续前行。 “沙蔓。” “又干嘛?” “能让我看看吗,你的哨子。” 沙蔓想了想,把颈上的哨子摘下来,递给莱恩,“别弄坏了。” 莱恩拿在手里,只见是一个灰白色圆管状的东西,因为常年的摩挲,已经包上一层浆,看起来光润如玉。 “这是骨头做的?” “嗯,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 “你爷爷?” “嗯,我爷爷当年是族里最好的猎手,这一块,来自他猎捕的巨蜥颈骨,自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过比这更好的骨哨,嘹亮,悠远,音色独特,见哨如见人。” “这么厉害。”莱恩再次端详那古老精致的东西,将它递回给沙蔓,“吹吹看。” 沙蔓便吹起来,嘹亮的哨音飘荡在沙漠之上,和被微风吹起的细沙一齐飘向远方。 太阳慢慢地消失了,温度也在下降,风渐渐地大起来,吹动他们的衣衫,发出冽洌的声音。 “冷吗?“莱恩问。 “还好。”沙蔓裹紧了长袍。 莱恩掀起自己的斗篷,盖在沙蔓的身上,顺势将她拢到自己身边,沙蔓挣了一下,“别误会,”莱恩说,“只是为了取暖。” 两人并肩前行,他感觉到她的体温,他忽然觉得很满足,仿佛什么也都不重要了,就这样地走着,这样地护着,就很好。 这片沙漠,最好永远也走不完,哪怕天黑了也好,大风刮起来也好,迷路了也好,沙子将他们掩埋也好,就这么走下去,就这么永远地走下去。 忽然,莱恩看到前方远远地有沙雾腾起,好像是一阵沙尘暴。 “那是什么,大风吗?”萊恩用斗篷护住沙蔓。 沙蔓的眼睛发出微光,喃喃地说:“不,不是。” 那阵沙尘正在以极快地速度移动,转眼已到了近前,莱恩这才看出,那竟是一队人,他们每人都骑在一只巨大的四脚动物身上,那巨大的动物正在沙漠中如履平地地奔跑。 莱恩将沙蔓护在身后,只见那队人气势汹汹地过来,他们站立在巨兽的背上,手里拉着缰绳,那巨兽状如蜥蜴,然而却大得多,张着血盆大口。 为首一个大汉远远地叫道:“沙蔓!你带这方舟人干什么去了?” 是武威。 ------------ 第十八章 巨蜥之舞(2) 莱恩只见一只巨大的动物直朝自己奔来,血盆大口一闪而过,露出尖利细密的牙齿,让莱恩简直以为是史前的恐龙复生了。 武威牵动手中的绳索,居高临下,看到莱恩和沙蔓牵着的手,一把便将沙蔓提了起来。 “动作何必这么粗暴?”莱恩说,却见一只粗大的尾巴朝自己横扫过来。 莱恩将将避开,武威将沙蔓放在身前,回头对众人喊道:“把他给我带回去!”然后便策动巨兽扬长而去。 莱恩放下挡住风沙的手,只见一张大网兜头罩来。几只巨蜥奔跑,牵动大网的四角,莱恩被拽倒在网里,拖行在沙漠之上。 莱恩发出叫喊,可是,他的声音,连同整个人,都被淹没在巨蜥队伍腾起的滚滚沙尘里。 莱恩如同置身于狂奔的野牛的脊背之上,身体被接连撞击,满眼都是沙尘,好在,铅丝斗篷和方舟的制服没有那么容易破。他转过身,抓住那粗糙的网子,稳住身体。 莱恩抓住拉住大网的一根绳子,向前方的一只巨蜥爬去。身体接触沙面,莱恩觉得双肘和双膝被磨得滚烫,仿佛就要烧起来,制服随时有被磨破的危险,裸露的双手很快被擦破,传来钻心疼痛,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莱恩想,咬着牙加快了动作。 就快触到巨蜥摆动的尾巴了,巨蜥上的人并没发觉,似乎没人在意身后网子里的东西,沙蔓越过武威的手臂回过头来,叫了一声:“莱恩!” 莱恩抓住巨蜥的尾巴,飞身向前扑去,那巨蜥上的骑手被扑倒,然后被拽了下去,落在沙漠里,迅速地退后。 莱恩拉着缰绳,在巨蜥上站起身来,用力地一抖,驾着巨蜥向前奔去。 前方的武威见状,偏转缰绳,向莱恩挤过来。那头巨蜥身形最为巨大,它张开大口,对着莱恩的巨蜥咆哮了一声,莱恩的巨蜥一仰头,仿佛受到了惊吓,武威的巨蜥狠狠地撞过来,莱恩的巨蜥向旁倒去。 莱恩拼命拉紧缰绳,可还是失去平衡,和巨蜥一起翻倒在沙里。莱恩爬上巨蜥,拉起缰绳,却感到脚下的巨蜥明显地退却了,他没有鞭子,只好用手拼命地拍打巨蜥的背,“来啊,上啊,不要怕它!” 巨蜥的皮又硬又厚,仿佛坚硬的铠甲,磨破的手掌再次感到钻心的疼痛,莱恩抖动着缰绳,叫道:“走,快走啊!” 巨蜥却扭动起来,似乎发现了背上的人换了。巨蜥摇头摆尾,又上下颠动,誓要把背上的不速之客甩下来,可它又发现那人如生了根般稳稳地站着,口中的缰绳也被前所未有地拉紧。 巨蜥转过头来,冲莱恩大声咆哮,又原地高速地转起圈来,莱恩硬起心肠,用坚硬的方舟的鞋跟大力地踹下去,“走啊!”巨蜥嚎叫一声,发狂般地向前奔去。 莱恩接连狠踹几下,巨蜥一路狂奔,很快赶上了武威他们,继而超过。莱恩回头看去,只见武威等人正在拼命地挥动鞭子。 莱恩沉下腰来,拉紧缰绳,感到脚下的巨兽正在飞快地奔跑,大风呼啸,飞沙啪啪地打在护目镜上。 眼前是一片苍茫荒漠,莱恩不辨方向,但身下的动物却奔跑得十分笃定,莱恩猜它认得回家的路,于是放下心来。 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正在隐去,暗黑的沙漠一直延伸到天尽头,莱恩闭上眼睛,感受到脚下巨兽的律动,它正带着自己,飞驰在这天地间。 耳后传来武威他们的叫喊声,莱恩充耳不闻,只用心感受着脚下巨兽的每一个动作,它的每一根筋肉、韧带和骨骼在脑中描画成型,它们是那么流畅完美地运作着。 这真是神奇,天地的造物。 莱恩甚至感到它的心跳,它的呼吸。 莱恩调整呼吸,和脚下的生灵同步。 我也是天地的造物,我也是。我们本是一体。 加油,快跑。 莱恩将自己的领先优势一直保持到了最后。 跑进村落,只见有很多野生人等在村口,仿佛在翘首企盼着什么。 莱恩跨下巨蜥,拍了拍这动物的头,它快速地喘着气,显然是累坏了,可它用小而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莱恩,温顺地拱了拱莱恩的手。 沙蔓朝莱恩跑过来,说:“你没事吧?” 莱恩放下手,说:“没事。” 沙蔓看看莱恩的那头巨蜥,说:“巨蜥很难被驯服,但是,它认可你了。” 莱思笑笑,径直回了石头小屋。 进了石屋,莱恩便取了面罩,趴在制氧的水槽前。沙蔓跟进来,莱恩仍跪在地上,把面罩递给沙蔓,说:“帮我添加药剂吧。”其实,他已站不起来。 沙蔓一眼看到莱恩手上的伤口,惊道:“你不要命啦!”转身便跑了出去。 莱恩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在舱外出现皮肤破损的伤口,无异于将自己毫无耐受力的躯体暴露给舱外菌群。 沙蔓急急地奔进来,拿来清水和一些白色的粉末。“伤口要尽快清洗,快!“ 白色粉末的刺激性很强,莱恩疼的龇牙咧嘴,又不好发出声来,只得叫道:“这什么?” “我们这里的植物药粉。” 沙蔓用粗布把莱恩的伤口缠上,莱恩实在忍受不了这拉锯般的折磨,一次次地要把手拿回来。 “有那么痛吗?”沙蔓语声里已有了不耐烦。 “你不知道,方舟的止痛伤口凝胶,可是完全感觉不到痛的,啊!” “我看,是你们的忍痛能力退化了吧。” “是你,是你们的痛觉退化了,啊!” 沙蔓说:“伤口已经肿了,我看你接下来怎么办。” 莱恩故作轻松,“谁知道呢,反正也没有既往病例可参考,就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没和沙蔓说的是,他的整个呼吸道,直到肺部,都疼得要命。 沙蔓的眼中露出埋怨,“你,何必这样?” 莱恩坐在石床边,将沙蔓拉在身前,说:“难道,让他们像拖动物一样把我拖回来吗?” 沙蔓低下头。 “还在,你的面前?” 沙蔓抿了抿嘴,看了眼莱恩,刚想挣开他的手臂,便见武威走了进来。 “呦,你还好吧?”武威对莱恩说,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直盯着二人。 沙蔓说:“你不懂得敲门吗?” “没什么事。”莱恩站起身来。 “那就好那就好。”武威说,“莱恩兄,你不要见怪,因为这巨蜥,对你来说可能不安全,所以就……唉,你勿要见怪啊。” “没关系,你不惜在夜里进入沙漠,来接我们回去,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 “这,哈,哪里……要不是听到了沙蔓的哨音,我也未必能找到你们。” 沙蔓说:“你有什么事?” 武威说:“莱恩兄,看你刚才身手了得,让兄弟们都开了眼界,如果你伤情无碍的话,可否赏个光,我们再比试一番啊?” 沙蔓说:“武威,你够了!” 莱恩上前一步说:“好啊!” 武威说:“沙蔓,不过是几个游戏而已,再说,兄弟们早就听闻方舟优选人体格不凡,身怀绝技,都想看一看。那么莱恩兄,我去准备一下,你也略作休息,黎明时分,村中空地恭候。” 武威走后,沙蔓说:“你疯了吗?” “没啊。” “你还经得住折腾吗?” 莱恩在石床上躺下,说:“经不经得住,睡一觉再说。” “……”沙蔓立在那里。 莱恩转过头,对沙蔓一笑,“一起睡吗?” “无聊。”沙蔓转身便走。 “沙蔓,”莱恩说,“别担心,优选人是什么,你大概还不了解。” ------------ 第十八章 巨蜥之舞(3) 村落的中央,有一小块空地。晨曦的微光驱散了黑暗,太阳还未升起,莱恩在空地上站定,摘掉了护目镜。 莱恩感到人们都向他看过来,似乎对他的脸很好奇,待看清后,又露出惊讶的表情。 人们聚集在空地的周围,围成了一个圈,里里外外站了三层。 “咕咕!” 莱恩循声看去,只见几只鸡样的动物,自土房子前走过。 这生物看起来像是鸡,却十分精瘦,丑陋异常。羽毛稀疏凌乱,露出下面斑驳的粉红的皮肤,鸡冠耷拉着,随着它们的脚步一甩一甩,两腿如同两根枯枝,支撑着单薄瘦小的躯体,可它们的两只眼睛却精光四射,头不断地摆动,似乎在随时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好吧,莱恩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只能姑且叫做鸡。 有人来到空地中央,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我宣布,优选人和野生人的友谊赛,现在开始!“ 什么?武威可没这么说,莱恩愣在那里,只见一个精瘦的野生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在了莱恩的对面。 洪亮的大嗓门又宣布道:“第一项,捉鸡!” 观战的人窃窃地笑起来,仿佛在等着看一出好戏,有人将两个枯藤编的笼子样的东西摆在了场地中央,这似乎是他们很熟悉的一种游戏。 “先捉住鸡,放入鸡笼的人获胜,三局两胜!”大嗓门说,“现在——开始!” 只见精瘦的野生人嗖地一下,穿出人群,向那几只鸡跑去。“咕咕!”鸡们敏捷非常,几乎是同时,四散而逃。 莱恩只好也向那几只鸡走去,人们马上散开,给他让开道路,眼睛却一直瞅着他。 莱恩跟在一只鸡的后面,尽量放轻脚步,可他刚一伸出手,那鸡就扑棱棱地跑走了。 好敏锐,莱恩想。 莱恩快速地朝一只鸡跑去,那鸡也飞跑起来,两条细腿的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转眼就贴着墙根溜走了。 这时,那个精瘦的家伙已经双手抓着一只鸡,放进了鸡笼。 “1比0!”大嗓门宣布。 那人看了莱恩一眼,黝黑的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表情,显然是这个项目的行家里手。 妈的,莱恩暗骂一声,眼见那人又钻出了人群,已经没有时间去观察他的方式了。 莱恩跑将起来,他决定不管那么多了,飞身朝一只鸡扑过去,鸡咕咕咕地扇着翅膀从他的臂间跳出,那样子显然受到了惊吓,似乎没想到这个庞然大物竟这么快地压下来。 莱恩趴在地上,嘴角勾起一丝笑,他从那慌张扭动着的鸡屁股上,看到了一丝狼狈。到底,还是一只鸡啊,他已经知道了它速度的极限。 他再一次朝一只鸡猛扑过去,鸡仓惶地飞起,他长臂一伸,等在鸡跳起逃跑的路线上,大手一抓,抓住了鸡的脖子。 “1比1!” 莱恩又朝第二只鸡扑去,然而这一只比刚才那只要厉害一点,从莱恩的臂间逃出后,又急急向前奔去,莱恩紧追不放,那鸡急了,居然脚爪一蹬,双翅猛扇,扑棱棱地飞上房顶,莱恩也飞身上房,那鸡便在小小的屋顶上逃窜,发出连珠炮似的叫声,走投无路之际,只好又滑翔下来,可莱恩几乎与它同时落地,一伸手,用斗篷将它罩住。 与此同时,那精瘦的野生人也抓住了第二只,“2比2!”大嗓门宣布道。 莱恩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瞅准一只鸡,伸手便抓,那鸡飞窜而去,莱恩抓到它的羽毛,莱恩腾空跃起,呼啦啦地落在它的前面,闷头疾跑的鸡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在了莱恩的腿上,莱恩把它拎了起来。 “3比2!” “噢——”人群中发出了惊叹的声音,他们都朝莱恩看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刚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场景。 莱恩站在场中央,身披斗篷,在橡胶面罩后面喑暗喘气,刚才又是扑又是跳,真累得不行。 “第二项,投掷!” 这又是什么,莱恩看见有人将两个木筒放在了空地的一头,看样子是要将什么东西投进去。莱恩松了口气,总算可以歇一会。 一个身高臂长的人站出来,作为莱恩的对手。有人给他们拿来类似箭矢似的东西,每人十支。 莱恩见那人拿了一支箭,摆好弓步,右手持箭,在身前瞄了两下,便向前掷去。“嗤通!”箭矢应声入筒。 “好!“众人鼓起掌来。 莱恩拿起一支箭,掂了掂重量,又看了看前方的箭筒,距离不过二十步开外,如果他的手臂伸展开,便只有十几步之遥。他简直觉得有些可笑。 他轻轻地将箭矢向前投去,箭矢轻轻松松入筒。 对手开始投第二支,仍然是摆好弓步,认真地瞄,莱恩一把抓起其余的九支箭,一根一根地向前掷去,啪啪啪啪,如同将笔插进笔筒般地投完了。 那人举着第三支箭,转身看着莱恩,似乎不知道该不该投下去,莱恩说:“好吧,我觉得这个游戏,对你们不公平,你看,这样可好?” 莱恩走到木筒前,将箭矢取出,又后退至四十步远的地方,对那人说:“我在这个距离,咱俩再比一次,怎么样?” 于是,两人再投。那人十支有一支未中,莱恩全部入筒。 “额,方,方舟人获胜!”大嗓门宣布道。 接下来,分别是跳过横杆,从村落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用木棍击打飞来的石子,推动大石,每一项野生人都派出了最优秀的选手,莱恩全部轻松获胜。不仅如此,莱恩跳横杆的高度是野生人的两倍,跑步的速度比野生人快一倍,差距最大的是推动大石,莱恩同时推动两块,也轻轻松松,野生人看得都急了,好几个人上来帮忙,仍然被莱恩远远地甩在后面。 莱恩掩饰着自己的疲惫,说:“还有吗?” “当然还有。”人群里发出一个声音,是武威。 “莱恩兄,不好意思,刚才,只是开胃菜,下面,上主菜。” 只见有人牵来两只巨蜥,莱恩认出来,其中一只就是自己骑过的那只,另一只,是武威的。 武威说:“巨蜴,是神圣的动物,它们是这荒原上的主宰,它们生性残暴,极难驯化,必须从小开始驯养才行。而驾驭巨蜥,也是很难的事,对野生人来说,能成为巨蜥骑士,无异于方舟人成为优选人。” 武威将莱恩的那头巨蜥牵过来,又将一把木剑递给菜恩,说:“你第一次骑它,它就认可了你,还从没有野生人可以做到这样,我想,大家今天都想再见识一下。” 莱恩看着木剑,说:“我不会用这个。” “呵,优选人还有什么不会,你只要用它来攻击我就是了。” 沙蔓上前道:“武威,比剑就比剑,牵巨蜥来干什么?” 武威说:“不骑巨蜥,如何尽兴?” 沙蔓说:“够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武威问众人,“你们想结束吗?” 众人齐声喊:“比,比!” 沙蔓拉住莱恩,悄声说:“别逞强,你不了解巨蜥。” 莱恩悄悄攥住沙蔓的手,对武威说:“怎样算贏呢?” 武威说:“掉下巨蜥就算输。”莱恩感到沙蔓的手在用力。 “好,”莱恩捏了捏沙蔓的手,说:“来吧!” 莱恩走到巨蜥旁,抓住缰绳,跨上巨蜥。沙蔓赶过来,拉莱恩,莱恩低下头。 沙蔓踮起脚,在莱恩耳边说:“巨蜥有毒,千万别被它咬到!” ------------ 第十八章 巨蜥之舞(4) 武威用剑指向莱恩,身下的巨蜥仿佛得了令,张开大口,怒吼一声,朝莱恩冲去。 莱恩的巨蜥仓惶地后退,莱恩拉紧缰绳,极力地稳住。 上臂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刚才沙蔓暗暗给他注射的一针肾上腺素。莱恩还记得她拉低自己,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样子。她踮起脚,嘴唇凑近来,暖暖的气息吹进耳朵,带来酥痒的感觉,他几乎要耸起肩膀,随即,上臂就感到猛然的刺痛。 莱恩向沙蔓看去,此时她正在空地边来回跑动,张着双臂,让人们再退后一点儿。这家伙,莱恩想,打个针,用那么大的劲儿。 心脏正在猛烈地跳动,精神也变得十分振奋,莱恩回转目光,盯住武威。 武威的巨蜥再一次地扑咬过来,莱恩的巨蜥再次猛烈地后退,人群发出惊呼。巨蜥的体长超过两米,长尾四处乱扫,“退后,退后!“沙蔓对人群喊,野生人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似乎很少见到这巨蜥之战,沙蔓回过头狠狠地看着武威说:“真是乱来!” 莱恩注意到武威在操控巨蜥的时候,嘴里会发出一些声音,那应该是他们特有的号令,可是自己并不懂这些。他只好跪下来,用手抚摸巨蜥的脖颈,他感受到巨蜥正在紧张地喘息,便一边抚摸一边说:“别怕,加油!” 身下的动物浑身都在快速地起伏,似乎完全不想面对眼前的战斗。可是按照规则,莱恩不能离开巨蜥,如果这样下去,他将没有胜算。 莱恩趴俯下来,再一次地抚摸巨蜥的脖子,贴在它耳边说:“别怕,有我呢!” 武威驾着巨蜥再次地扑过来,莱恩抬起头来,叫一声:“看我的!”说着伸臂将木剑直插入前方的土里,并以此做支撑凌空跳起,伸脚横扫,一脚踢在对面巨蜥的鼻子上。 莱恩围着木剑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落在巨蜥身上。 “噢——”人群发出惊呼。 这一脚可够受的,那巨蜥哀鸣一声,朝后退去。莱恩抓紧缰绳,脚下使力,“快,它现在不敢咬你了,上!” 身下的巨蜥向前跑去,莱恩举起木剑,朝对面巨蜥的头劈去,“啪”的一声,他的剑被武威的剑挡住。 武威挥剑朝莱恩刺来,莱恩闪开。在不断地闪躲中,莱恩渐渐地看出这个古代长形兵器的用法,于是,他照着武威的样子,有一学一地抵挡进攻起来。 两人在上面战做一团,两只巨蜥在下面头对着头,对峙着缓缓移动。忽然,武威的巨蜥发起进攻,莱恩的巨蜥快速地闪开,又勇敢地回击回去,莱恩稳住身形,鼓励地拍了拍巨蜥的脖子,“很好,不要怕,加油伙计!” 忽然,有一滴水滴落在莱恩的脸上。莱恩朝天上望去,只见天空灰蒙蒙的,好像聚集了浓浓的云雾,即将要升起的太阳的光芒也被遮住了,那水滴,就是从这暗灰色的雾里掉下来的。 莱恩用手去接,啪,又一滴水滴落下来,那水滴在手掌中碎开,仿佛一只摔碎了的、晶莹的艺术品。 莱恩怔怔地盯着手掌,这是——雨啊。还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水呢,从天上掉下来的,在云里结成的,水。 雨点渐渐细密起来,“下雨啦,下雨啦!”观战的人们忽然四散而去,莱恩望过去,只见他们纷纷把土屋里的陶罐拿出来,接着雨水,然后又都聚拢过来。 脚下的泥土被打湿,莱恩掀开橡胶面罩,只觉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湿润的气息,顿觉心情大好,他戴上斗篷的兜帽,拍拍巨蜥的脖子,“伙计,让我们速战速决!“ 两头巨蜥相向奔去,莱恩举起木剑,直插武威的胸口,武威大喝一声,身下的巨蜥得令一般,直直朝莱恩咬去,莱恩没想到还有这一招,急急侧身闪避,武威的剑已横扫过来,莱恩低头躲过,回手照着巨蜥的头就是一击,那巨蜥呜呜一声,低下头去,武威的剑又劈来,莱恩挡住,两人僵持。 武威说:“你我二人比试,何必对坐骑下手?” 莱恩说:“你我二人比试,何必嗦使坐骑咬人?” 木剑被压制着下压,武威渐渐感到支持不住,一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可仍然无济于事。莱恩说:“以为你是个粗人,原来也心思缜密,刚才预热了那么久,都是为了观察我吧,怎么,还看不出吗,你赢不了我的。” “放屁!“武威吼一声,用尽全力将莱恩的剑推开。 两人策动巨蜥,再一次地相向而去,莱恩举起木剑,噼噼啪啪,在武威身上连击数下,继而拉住缰绳,停下。围观的人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见两人交错而过,就立在那里,不动了。 只有武威知道,如果刚才莱恩用的是金属剑,自己身上的要害部位,已被尽数刺成了血窟窿。 “好,今天的比试就到这里!”沙蔓说。 武威嚎叫一声,拉动缰绳调转身来,他用木剑向身下的巨蜥狠狠抽去,巨蜥嘶吼着,发疯般地扑过来,莱恩握紧了剑,身下的巨蜥却发出惨叫,它已直直被武威的巨蜥撞翻! 莱恩以木剑拄地,翻腾而起,直落于武威的身后,巨蜥之上,武威回过头迎战来恩,两人再度战做一团。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莱恩有些看不清武威的动作,巨蜥的背也变得湿滑,他拉住武威手里的缰绳,两人以单手战斗,后来干脆扔了木剑,徒手搏斗。 武威的巨蜥张开大口,一口咬住了莱恩的巨蜥,人们发出惊呼,只见那巨蜥如同咬住猎物一般,将头左右摆动着,死不松口。 “住手!”莱恩想去救,却被武威拉住,“下去你就是输!” 巨蜥的吼声震天,长尾四处摆动,尾上的倒刺锋利,人们惊叫连连,沙蔓大喊,“小心!退后,都退后!” 莱恩浑身已经湿透,铅丝斗篷变得越来越沉重,呼吸也愈发艰难,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正在急剧下滑。莱恩咬着牙,一拳击向武威的脸,武威中拳向后倒去,他在倒下去的同时,却伸脚勾向莱恩手里的缰绳,手上的伤口被牵拉,莱恩吃痛地矮下身去,武威倒在了地上。 莱恩蹲在巨蜥背上,抬眼盯着武威,在倒下的刹那,武威在失去平衡和伸脚之间,选择了后者,他宁可输,也要伸出这一脚。 正在想他何以这么做的原因,躺在地上的武威却突然露出恶毒的笑意,只见他的嘴巴动了一下,好像念了什么口令,莱恩身下的巨蜥突然回头,张口向莱恩的膝头咬去! 电光火石间,莱恩本能地跃起。他高大的身形在空中画了一个弧,然后稳稳地落在了自己的巨蜥上。 人群中发出惊呼,继而响起了掌声。 人们纷纷向莱恩和他的巨蜥走过去。他们用手摸巨蜥的头,又碰触莱恩的手臂,眼中是崇敬和赞许的目光,那样子,好像是在祈福。 武威倒在泥地里,面目渐渐变得狰狞,他忽然用木剑狠狠地向自己的巨蜥刺去。鲜血进射出来,只见那巨蜥嚎叫一声,血红了眼睛,直直向莱恩冲去。 莱恩抬眼看到,已经来不及了,他忽然向前翻腾而起,挡在了人群的前面。 莱恩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将自己扑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撞击到地面,随后,有两排尖利的牙齿,咬进了自己的肩膀。 ------------ 第十九章 驱逐(1) “莱恩!”莱恩听到沙蔓的叫喊声。 剧痛自肩膀上传来,莱恩被巨蜥死死压住,几乎要窒息了。 “不得了啦,巨蜥咬人啦!”人们喧哗起来,好多人围了过来,却不敢靠前,莱恩试着挣扎,却换来了更大力的撕咬。 “莱恩,不要动!”人群中传来她的声音,随即,身上的重量被卸去了,肩膀里的尖牙也拔出了。莱恩看到沙蔓将巨蜥从他身上牵走,他想对她笑一下,却感到全身都已麻木。 后来,他记得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起来。他们足足用了八个人,换手了几次,才将他抬进石屋。他像是根巨大的原木,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他被放置在石床上,随后,他的衣服被解开了,他无法转头,但他从人们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伤口的可怕,那大概是一排血肉模糊的洞,背后同样的位置,应该也有一排。 但他已经觉得比预想要好了,这要感谢铅丝斗篷和密度极高的方舟制服,不然,以这大嘴怪物的咬合力,自己肩膀的骨头怕是已碎。他稍稍放松了点,随后便有挡不住的困意袭来。 人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他的身边,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他们的话,但他们都是一副焦急而束手无策的样子。后来,他们都退出去了,屋内变得寂静。 他感到有人走了过来,坐在了他的床边,从那气息他也知道是沙蔓,于是朝她伸出手去。可是,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触碰到她的手,却被她甩开了。 随后,他听到她啜泣了起来。 他想说,沙蔓,你别哭啊,你别生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到他就要睡过去了,于是,强撑着睁着眼睛,看她,他又试着去碰她的手,可却无论怎样也动不了了。 她握住了他的手。 他看到她用两只手将他的手抓在手里,而他的手却僵硬而毫无知觉,仿佛她正紧握着的,不是自己的手。 她哭得更凶了,哭得一颤一颤。 他感觉自己快沉下去了。额上凉凉的,好像有块冰,隔了很厚的东西,放在了他的额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觉很舒服,随后他意识到,那是她的手……他觉得自己被套进了一个厚厚的橡胶套子,所有的感官都被隔绝,封闭…… *** 莱恩醒来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间。 他睁开眼,看见石头房子的顶棚。一块一块的石头,石头缝隙间的泥土里,长出了植物的根须,这图景慢慢清晰,经由视神经传达到大脑。 连这里,都长草了呢,以前,这里是没有草的。 他清醒过来了,慢慢地转动眼珠,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郁郁葱葱的植物墙还长在那里,那上面的叶子比以前多了一倍,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墙角的水槽发出潺潺的水声,他不禁笑了,很高兴,又回来。他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室中无人,他在这寂静中躺着。他试着动了动手臂,感到身体正从麻木中苏醒,他低头看了看,只见自己肩膀上缠着粗布,身上盖了一块粗布单子,除此之外,就几乎没穿什么了。他听到窗外有人说话,是女孩子的声音,但既不是沙蔓,也不是苗。 “嘿,今天你是擦腿,还是擦手?” “擦腿,我喜欢腿,大腿,嘿嘿。”另一个说。 “你昨天擦过腿了,今天应该轮到我。” “额……好吧,擦手也可以,手也很美哦,那么修长舒展的手臂,我好喜欢。” “像树。” “对,像树。” “其实身体也很好啊,树干一样的身体,锁骨,胸膛,腹肌……” “哈哈,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快了吧,这几天的样子越来越好,脸色也越来越红润了。” “看来药物起作用了。” “是呢。” “真想看看,他睁开眼睛的样子。” “哈哈,是啊,好想看看他的眼睛……” 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也停了,两人齐声惴惴地说:“族,族长大人。” 一个老者的声音说:“来做什么?” “做……日常护理。” “先去吧。” “是。” 两个女孩子快步地走远,门被推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莱恩还记得他的样子,粗布长袍罩住身体,布满风霜和皱纹的脸,佝偻的身体,就像一株长在沙漠中的枯木,此次离近了,方看到,他的两只眼睛一片浑浊,泛着灰白,头向上仰着,好像一直在寻找光亮。 莱恩想起身,却又一下子起不来。 “不必了。”老者说,“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该醒了。” 老者在屋内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仿佛知道椅子在那里,转过头,面朝莱恩。 莱恩不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试了几次,终于坐起身来,拿起放在旁边的制服上衣穿上。伸展手臂的时候,肩头传来钻心的疼痛,莱恩转过头去,没有发出声音。 老者说:“年轻的女子,总会被强壮年轻的异性身体所吸引,这很正常,也是,天性。” 莱恩尴尬地低了低头,看来,两个女孩的对话他也听见了。 “你昏睡了整整一个月,浑身烧得滚烫,只能采取人工的方式不停地降温。因为你救了族人,也因为你居然打败了最强的巨蜥战士,他们仰慕你,感激你,因此尽心尽力地照顾你,现在看来,算是没有白忙。” “谢,谢谢……” 老者走了过来,来到莱恩的床前,向莱恩伸出双手。莱恩感到树皮一般粗糙干枯的手抖抖地触碰到自己的脸,摸索了一阵,然后向下,到脖子、肩膀,再到衣襟敞开的胸前,“方舟人的身体,的确不错,强壮,优美,把人类这件上帝的造物的美发展到了极致,谁会不喜欢呢,即便是我,也会喜欢、羡慕。” 莱恩向后避开他的手,系上衣服,不知他意欲何指。 老者直起身来,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一千三百余年啊,一千三百余年,若按25年一代的话,已经过了52代。52代啊,造就了你——我,这样的距离。”他用手在莱恩和自己之间比了比。 老者说:“方舟人,从基因上消灭了数千年来困扰人类的多种疾病,并大幅提升了身体机能,拥有更强的肌肉、骨骼、感官和大脑,更快的新陈代谢速度,这使你们拥有强大的爆发力、良好的耐力、敏锐的神经反应和能处理大量信息的大脑。 “你们在纯净无菌的环境里长大,从小没有病痛的困扰,加之充足的营养和规律的作息,你们的生长发育几近完美,如同树木一般,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完完全全地呈现出每一个基因该有的表达。你不知道,在我们这里,能被女孩子比作一棵树,是多么大的褒奖,因为枝繁叶茂的树木,对我们来说,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 “但是,”老者浑浊的眼睛又转向莱恩,“你是否认为,相比于我们,你是优越的呢?” 那问题在空气中飘散,消融。 莱恩看向地面,他想他知道,老者是指什么。 即便如此,方舟人却无法在这个星球上存活。方舟人所拥有的一切优点,在方舟之外,都成了致命的缺点。 ------------ 第十九章 驱逐(2) 莱恩说:“这些……是我父亲告诉你的?” 老者笑了笑:“方舟人的脑子果然好,一下子就能发现关键的问题,是的,凭我们,是没法做出这样的观察并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莱恩说:“真的是我父亲吗?” 老者“看”着莱恩的脸,好像他真的可以看见,“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他想找自己的儿子,应该可以做得到,而且,在我看来……很像。” “很像?” “嗯,相似的脸,相似的气息。” 老者继续说:“二十年前,你父亲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如果方舟的基因优选策略是为了加速种群的进化,那么所谓进化,是指什么?向哪个方向进?又由谁来决定这个方向?——是你,是我,还是谁?” 莱恩凝起眉头。 老者说:“亿万年来,对于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都是由上帝来扮演这个角色的,但是一千三百多年前,人类建造方舟,决定自己来扮演这个角色。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这么做的成效显著,成功地将你们——方舟的优选人——和我们,拉开了这样大的距离,那么恕老夫愚味,敢问一句,你们’进’了么?” 老者凝视着莱恩,“如果这样做了千余年你们却仍然无法走出密封舱,请问,这样的进化,意义何在?” 莱恩哑口无言。人们自以为在自己建造的密封舱里过上了舒适的生活,以为自己正走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可事实真的如此吗? 老者说:“再问你个问题,新陈代谢的速率,是高好还是低好?” 老者自问自答道:“高自有高的好处,高意味着更高更快更强,但同样的,高代谢和高耗氧量无法在舱外生存,如果将这个选择权交给你,你又会作何选择呢?” “……” “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 “什么叫做进,什么叫做退,如果调整甚至降低自身身体的机能,是为了适应变化了的环境,如果做出一些放弃,是为了能够活下去,这样的退,又何尝不是一种进!”老者佝偻的身体随着语声的用力颤抖起来,混浊的双眼仿佛发出光来。 “你在舱外呆了这么久,是否理解了你父亲当时的选择呢,他为什么要选择帮我们,为什么把人类知识的钥匙递到我们手上,以你方舟人的大脑,应该很容易判断,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可他仍然这样做了,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神的火种给人类,是因为他知道,地球的未来,在人类。 “而你们呢,你们在那密封舱里,妄图扮演上帝,操控人类的繁衍和进化,这如果不是源于自大和愚蠢,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行径。 “密封舱以方舟命名,可你们却不知道方舟是什么,方舟是无边的大海,是未知的风浪,是迎面而来的暴雨,是千方百计地活下去,密封舱怎么是方舟呢,它不过是个培养皿,而你们,不过是些在培养皿里,蝇营狗苟的虫子!” 莱恩的手抓紧了粗布单。 “你们全然无知,却又毫无自由,你们以为自已搭乘上了方舟,只要低头努力,过好你们千篇一律的生活,就能到达幸福的彼岸,殊不知,真正的方舟,是这里,是我们脚下寸草不生的土地,是头顶酷烈的日光,是干涸的大海,是一望无际的孤寂。 “你们自成一体,为了能够运转下去,竟还发明了自我循环的变态机制——试问一个什么样的种群,可以这样地对待自己的同类呢?你们以为地球已死,便抛弃了她,是的,你们的确差点杀了她,但是,你们低估了她的生命力,是的,她是有生命的,她是一个活着的系统,她的天空她的大地,她的空气她的水,连同她上面所有的生灵,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她看起来死了,但是她的内里在复苏,她在慢慢地喘息着、运转着,以我们这渺小生物难以察觉的速度,她没有死!她仍然在做着数十亿年来一直在做的事,她遴选,她培育,纵使千疮百孔,却一刻也未曾停息,她治愈自己,也孕育万物,只要她还存在,她就还是那个生命的家园。 “地球,才是真正的培养皿,宇宙的培养皿,神的培养皿。” 莱恩的泪自脸上滑下来,滴在粗布上。 “而我们,是地球的子民,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将是,我们曾经生活在地下,曾经沦为蛇与爬虫的食物,曾经回退到蛮荒状态,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换取了继续生存的权利,我们无愧于地球,无愧于人类。 “莱恩﹣ E -537,而你,你不过是人造培养皿里制造出的一个合成物。你吃着同类的回收物长大,你 的作用,不过是承载一套 DNA ,你历经层层筛选,为的,不过是和另一套 DNA 载体相结合,创造出新的一套,该如何定义你呢,莱恩-E-537?” 莱恩的手紧紧抓着粗布单,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想起那女孩转过头,目光平静又理所当然,她说:“因为我是人类。” “很遗憾,”老者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蔑视和怜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只能说,你是一个人造怪物。” 光线昏暗,莱恩坐在那安静里,说:“我明天就走。” ------------ 第十九章 驱逐(3) 老者说:“你可曾想过,你回去会面临什么?” 莱恩的手抓住被单。 “据我所知,方舟的清除机制,可是相当严密呢。他们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回收的机会。” “……这与你无关。” 老者笑了,“我相信以你的头脑,会比我看得更清楚,野生人胜出是早晚的事。如果我们摆脱了蛮荒状态,如果地球的环境持续改善,如果我们的数量越来越多……会怎样?如果我们掌握了科技,甚至武器,会怎样?如果有一个方舟人,胆敢跟我们勾结在一起,会怎样?” 莱恩低着头坐着,老者站在旁边,水槽里的气泡不断向上冒着,发出咕咕的响声。 莱恩低低地开口:“我出来,是为了解开我心头的谜团,我来找你们,没有和你们联合,去对付方舟人的意思。” “这么说……你是在拒绝我递给你的橄榄枝喽?” “是。” “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你唯一可以活命的机会。” “也许。” “即使是沙蔓……希望你这么做呢?” 莱恩看向族长,“她不会的。” “你怎知她不会?” 莱恩顿了顿,“即便是她,在你的授意下这么做了,那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族长大笑几声,“好,我明白了。” 族长向屋外走去,又站住,回过身,“我真的很好奇,明知是死,你还要回去,是为了什么?” “方舟还有我的伙伴,我的家人。” 老者哼一声,“你们这集体抚养的东西,哪来的什么家人。” 莱恩说:“我们有的,你不懂。” 老者的眼中露出审视的意味,忽而又笑了,“现在,我倒是多少能理解,沙蔓为何会做出那么多蠢事了。” 莱恩抬起头。 “你这张脸,不消说是很迷人的,既有男人的力量,又带着女人的感性,可你身上还有种东西,那是混合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却又带着,孩童般的天真。” 老者看着莱恩,继续说道:“巨蜥咬伤猎物后,会把毒素注入猎物体内,待猎物毒发后,追上去吃掉。对野生人来说,被巨蜥咬伤几乎就等于死路一条,更不要说你,这毫无免疫力的家伙了。” 莱恩静静地坐着,等着他的下文。 “对于你,我们可以坐视不管,事实上,这也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但是沙蔓那蠢丫头,又一次地去了方舟,又一次地救了你,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因为我们已经试过手里的所有方舟药品,对巨蜥的毒素都是无效的。” 老者停了停,语声渐重,“可想而知,她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从老者混浊一片的目光中,莱恩仍然读到了一位父亲的怜惜,还有拒绝。 莱恩低下头去。他仿佛听到老者叹息了一声,随后,粗布长袍在地上移动起来。 莱恩说:“可你真的舍得,把沙蔓嫁给那种人?” 长袍停住,“哦?” 莱恩说:“族长大人,敢问唆使巨断咬人,是否是一位巨蜥骑士该有的行为?” 老者说:“武威的做法,我已经罚他面壁思过了。” 莱恩说:“面壁?仅此而已?若说加害对手是小,那么置自己族人的生命于不顾呢?” 老者叹了口气,说:“有些特质,叫做不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些特质,叫做公平正义,善良博爱,可是你知道吗,后者,是人类社会发展到后期才会凸显其重要性的,在那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活下来。” 莱恩笑一声,“好,我懂了。” *** 村民们聚集在石头小屋的周围。他们不明白,昨天才刚刚醒来的方舟人,怎么今天就要走。 他们好奇地从石头小屋的小窗向内张望,只见那个方舟人已经穿上了他本来的奇怪衣服,披着斗篷,静静地坐着。他没有戴面罩和护目镜,人们得以看到他的脸。 有人叫他:“嘿!巨蜥骑士!”那一次之后,人们便送给他这个称呼。他朝窗外看过来,有阳光照到他的脸,他快速地闭上眼睛。 “你小心点,他的眼睛不能被阳光照到!”有人推了刚才喊叫的人一下。 “巨蜥骑士,你为什么要走?”有人问道。 莱恩朝那人看过来,点了点头。 “天啊,他苍白得就像白色的大理石,他的眼睛就像琥珀。”有女人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有人从后面挤过来。 人群推搡间,只见族长等人走了过来,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退到一边。 族长对众人说:“族人们,今天,巨蜥骑士将离开我们,踏上归程。” 众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族长示意众人安静。“缘尽终有时。日落时分,他将出发,有意者,可以届时相送,但在这之前,请让巨蜥骑士安静地休息。” 人群散去了,族长、沙蔓和武威走进了石屋。 莱恩看向沙蔓,她看起来似乎瘦了些,一双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她身穿一身利落的皮甲,和武威的打扮一样。 族长说:“你回程的事,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我们会派人送你到方舟,帮你进入方舟的外墙,但是,那之后,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莱恩说:“好。” 族长掏出一粒白色透明胶囊放在桌上,“恕我们冒味,在出发后,你需要服下这粒药丸,清除关于我们村落的位置信息,毕竟,这是为了全族人的安全。” 莱恩点点头,说:“好。” 族长又说:“我们没有能力清除你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但看在我们曾经救过你的份上,你不会做对我们不利的事吧。” “这个放心。” “好。”族长点点头,“那么,从今以后,希望你将有关这里,有关我们的事全部忘掉,你和野生人之间,就到此为止。” 莱恩没有说话。 族长看了一眼即将西斜的太阳,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要说吗?” 莱恩转动眼睛,看向沙蔓,“又是你救了我吗?” 沙蔓站在族长的身后,没有说话。 莱恩说:“你是如何做到的?不仅巨蜥的毒素,以及我之前深及肺部的慢性感染,还有其他合并病症,也都治好了,这必须要有定制化的药物方案才可以,你是如何做到的?” 武威说:“行了,少啰嗦,你要是没有别的话,就上路吧!” 莱恩看向族长,说:“族长大人,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知可否答应?” 族长说:“你说。” 莱恩看向沙蔓,“我想,求一个吻。” 武威叫道:“你放什么屁,赶紧滚!” 莱恩盯住武威,一字一句地道:“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如果在方舟,你,应该被清除。” 老者低眼回头,看向沙蔓。 沙蔓目无表情,看着莱恩说:“你知不知道,我携带的细菌,对你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莱恩说:“那又如何,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沙蔓瞥了一眼桌上的药丸,说:“反正都是要清除的。”然后,向莱恩走过去。 族长的手杖敲在地上,“你给我站住!” 沙蔓款款地走过来。她穿着紧身的皮甲,腰肢纤细,双腿修长,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就像他最初的脑海里她的样子——她是一位女战士。 莱恩戴上斗篷的兜帽,搂过眼前人儿的腰肢,深深地吻下去。 宽大的兜帽遮蔽住了他们,一切都陷在了黑暗里。 我知道,我也许没有资格吻你,可如果,我还有一次机会; 我知道,我甚至都不能够吻你,可如果,什么也都无所谓; 记忆可以擦除,但遗憾不能,字迹可以抹去,但纸张会永远记得,笔触划过时的绽放; 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没有天地,没有一切, 也没有语言, 可此时,不需要语言, 我们就是诉说着的语言。 老者的声音混着手杖的敲击声颤抖着响起:“你们之间,隔着千年进化的鸿沟,你们,你们根本就是两个物种!” ------------ 第二十章 回家之路(1) 夕阳西下。 人们看到那个高大的方舟人从石屋里走了出来,跨上巨蜥。那一头曾经陪他战斗过,被咬伤又被治愈的巨蜥。 武威也骑上巨蜥,跟在他的身后。 族长拄着手杖,似乎有话要说,他终于走上前去,对那方舟人说:“你父亲……我很感谢他,他对我们来说,就像普罗米修斯。”族长的身子佝偻着,好像在鞠躬。 莱恩拉住缰绳,说:“您能这么说,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 族长接着说:“我需要说的是,方舟人虽然对我们做了很多残暴的事,但他们,大都有一颗单纯的心,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 莱恩朝族长点了点头,拉动缰绳,向村外走去。 莱恩看到路的两旁站满了野生人,他们衣衫褴楼,像从泥里钻出来的一样,一双双黄色的眼睛正齐齐地看着自己,但此时他们的目光里,不再是惧怕、怀疑、愤恨,而是混杂了不舍、仰慕、还有些担忧的五味杂陈的意味。 有个女孩子,在人群中哭了起来。莱恩看过去,是苗。 莱恩叫停巨蜥,跳了下去,走到苗的身边,说:“苗,你哭什么?” 苗抬起泪眼,“你回去……会不会死?” 莱恩笑一笑,说:“不会,那是我的家啊。” 苗说:“那你还会回来吗?” 莱恩说:“大概,不会了。” 苗低下头,嘴角又忍不住向下撇。 莱恩想了想,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贝壳,说:“没什么可以送你,这个给你做个纪念吧,谢谢你对我的照顾。”那是和沙蔓在干涸的大海边找到的,本想随身带着的。 苗接过贝壳,左右看看,也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东西,递到莱恩面前。莱恩看到那灰白色泛着光泽的东西,顿时呆住了,那竟是——沙蔓的骨哨。 苗将手指竖在嘴前,示意莱恩不要出声,看了一眼莱恩身后的武威,悄声说:“我姐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拎起骨哨上的细绳,作势要给莱恩戴上。 莱恩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弯下腰,让苗能够将骨哨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忽然,苗的手从下方伸进斗篷,将一个硬硬的东西按在莱恩胸前,“还有这个。” 莱恩在斗篷里抬起手,抓住苗递过来的东西,隔着层层的包裹,他仍能摸到那东西扁圆的形状,莱恩只觉浑身一震,抬眼四处望去,却哪里都看不到沙蔓的身影了。 醒来后就不见了的东西,竟以这种方式失而复得。 人们聚集在村前,看着巨大的落日下,两个身影渐渐地远去。他们一个高大,身披斗篷,一个健硕,斜背一把长剑。 *** 前路漫漫,莱恩依然不识方向,而巨蜥在快速而笃定地前行。按照族长的说法,在黎明前,他们应该可以到达,届时,他可以趁夜潜入方舟。虽然,他并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回首望去,野生人的村落已经看不见了。 走在身旁的武威停了下来,说:“那么,请吧。”他摊开手掌,里面是那粒透明的药丸。 那药丸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金色的光辉,莱恩慢慢地将它拿起来。 “没想到,还要劳烦武威大人亲自相送。” “您是我们的贵客,自然应该如此。” 莱恩在武威的面前,解下面罩,将药丸放进嘴里,吞咽下去,又张开嘴,让武威查看。 武威仔细地检查完,莱恩笑说:“你知道吗,即便不吃这个,我也不记得村落的位置。” “别耍花招!” 莱恩又笑笑。如果他想,可以有很多可以骗过这莽夫的方法,只是,答应的事,他会做到。虽然,那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吃的东西。 眼前的黄沙还是那片黄沙,它们被落日染成了红色,静静地翻涌着无声的波浪,可莱恩却觉得,脑中某处的一角,被晕开了。仿佛一副画被浸在某种液体中,那上面的图案便渐渐地溶解、消失了。他第一次清醒地经历着这种药物发挥作用的过程。 这药物的机理大概是作用于神经元吧,一些刚刚形成连接的神经突触被断开、瓦解,连带着,它们携带的信息也被抹去,那些记忆,那些形成了的意义,那段生命也就不复存在。 即便那段生命,对他来说是无比珍贵的。 沙蔓向他走来的样子越来越模糊,她甩动的长发,她抬起的头,她凑近他,猫一样的眼眸划过他的脸…… 他拥抱住她,接过她递送过来的拥抱,将她整个地拥入怀中,他迎接她,第一次地、全身心地、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 一切都随风沙而去。 在虚妄中活了二十几年,这竟是唯一真实的一刻,唯一真实至永恒的一刻。 而这一刻正在消失。 她离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石屋,她安排苗,将他父亲的东西交还给他,也将自己的珍爱之物给了他…… 可就连这些,也在慢慢地变得模糊。 莱恩强忍着想要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的冲动,以至于眼前也一片模糊。 “忘了吗?”武威在他身后说。 莱恩此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而武威还在说:“你最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不然,我就用这把剑宰了你。” “……” “沙蔓是我的女人,要不是你,我早就得到她了,村里的年轻姑娘我都睡遍了,就差她……” 莱恩猛然停下,回过头来,纵使他戴着护目镜,武威也被他的眼神震住。“你,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我跟沙蔓,是早就订婚了的……” “武威,如果你再敢在夜里胡来,如果你对她不忠,我杀了你。” “呵,呵,”武威笑起来,“你这软脚方舟人你少吓唬我,再说,这与你何干,我爱什么时候办事,就什么时候办,你……” 莱恩忽然跃起,扑向武威,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怎么,想打架是吧,心里不爽了是吧,那个吻的感觉是怎样的呢,不记得了吧?” 莱恩一拳打在武威脸上。 鲜血自武威的鼻子喷溅出来,武威却笑道:“来啊,打啊!方舟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选,让你和谁干你就得和谁干,你他妈就是一头用来配种的猪!” 莱恩的拳头接二连三地砸下去,武威用穿了皮甲的双肘挡住脸,可是他在不停地笑着,笑到被自己的血呛住,“怎么,我说对,了吧,我说对,咳咳,了吗?” 莱恩举着拳头大口呼吸,“你别以为,我不能杀了你!” “你杀啊,你杀啊,这对你方舟人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拔去一根野草而已,不是吗,你杀啊!” 武威推开莱恩的拳,坐将起来,“说起来还不是你自己蠢,你逞什么英雄呢,你害得沙蔓穿着机械靴又去了方舟一次,那靴子快没燃料了你知道吗,她差点回不来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 “呵,老头子勃然大怒,没收了她的机械靴,关了她禁闭,一直到今天!她居然还把骨哨给你,我看她是彻底疯了,她也不想想,没了机械靴,没了骨哨,她还剩什么,她除了嫁给我还能做什么?——呵,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看着她长大,她要干什么我还不知道,她让苗演得那小把戏岂能逃过我的眼睛!” 武威扑上去,将莱恩扑倒,“是的,就凭我这个粗人也能看得出,她爱你,这个傻女人她爱上你了!她真是不可救药,愚蠢至极,女人家就是这么难成大器!而你呢,你算什么,你凭什么,你他妈是个什么?” 莱恩的护目镜被击碎,割破了他的脸,他在那夕阳的光线中闭上了眼睛,可与此同时他感到,与温热的血液一起流出的,还有另一种东西。 莱恩挣扎着起身,又将武威按倒,“那你呢,你有真心爱过她吗,你不过是想得到她的人,以及,那个族长的位置吧?” 莱恩盯住武威的眼睛,“族里的巨蜥队伍和武装力量都听你指挥,族长年迈,你再娶了沙蔓,这之后你想怎样都名正言顺了吧!” 武威咧开嘴,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呵,呵呵……” 莱恩的拳头颤抖,“要不是我无意干涉你们的事,我早该杀了你!” 武威忽然向后伸手,拔出背上的长剑。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划过天际,莱恩被那明晃晃的反光晃了个趔趄,他拿开挡在眼前的手,简直无法相信,这原始人手里握着的,竟是一把金属剑。 不等莱恩反应,那剑已经挥了过来,莱恩本能地向后跳起闪避。 莱恩低头看去,只见制服被划开一个小口,又抬头看向武威,这野人手里的武器,竟如此锋利。 与此同时莱恩忽然感到窒息,他再次低头,这才发现,武威刚才那一下,目标并不是自己,而是他橡胶面罩上的输氧管! 莱恩捂着喉咙,痛苦地向后仰倒,武威上前来,用力将已被切断的管子扯成数段,扬手扔了出去。 武威站起身来,后退两步,看着莱恩,“怎么,方舟人先生,喘不上气来了么?” ------------ 第二十章 回家之路(2) 莱恩扑上去,双手卡住武威的脖子。武威拼命挣扎,用力去掰莱恩的手,莱恩大张着嘴,脸涨得通红,终于被武威一脚踹开。 莱恩倒在地上,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武威缓缓地向他走过来。 “方舟人先生,奉劝你一句,剧烈的运动,耗氧量可是很大的。” 莱恩费力地喘息,“你,你……” “我什么?” “你来送我,就是为了……” “呵,呵呵……我来送你,是为了让你吃药,当然,不仅如此。” “为,为什,么……” 武威歪了歪头,笑道:“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呢。” 武威在莱恩身边坐下来,拍了拍腿上的沙土。“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我们刚来这片沙漠的时候,这里是巨蜴、蟒蛇和爬虫的地盘,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后来,是我们战胜了它们,我们驯服了蜥蜴,铲除了蟒蛇,将爬虫变成了我们的食物……” 武威转过头,“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有蛇爬进你的帐篷,缠住你的脖子,或是杀死你的孩子,你怎么办?” 莱恩捂着脖子喘息着。 “你也许会说,燃起篝火,派人把守,是不是?方舟人先生,不是这样的,你们总是这样的愚蠢和天真,我告诉你正确的答案,如果你想睡个好觉,如果你不想你的女人和孩子被吃掉,如果你想要活下去,你要做的,就是——杀光它们。” 武威拿起长剑,仿佛在欣赏上面的斑斑血迹。 “我们杀掉了所有的蛇,大大小小的,我们捣毁了它们的窝,把它们的蛋掏出来吃掉,蒸煮了它们的肉。当然,在和它们的战斗中我们也死了几个人,但我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你不要惊讶,这就是这世界的运行规则,你不要以为方舟人就有什么不同,方舟人不也是一样,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吗?但我认为他们做得没错,换了我,也会如此。” 莱恩大张着嘴,用手撑着地,想要撑起身子。 武威晃了晃手中的金属剑,“你大概很惊讶,我们怎么会有这玩意,呵,当然,我们没能力制造这种东西,但你别忘了,我们有废墟啊,在老祖宗留下的废墟里,可是有很多可以利用的材料的,稍微加工一下,就能当做武器。” 武威挥动长剑,一下子刺进莱恩的大腿里。 莱恩惨叫起来。 “呵呵,我听说,方舟人的痛觉很灵敏,那大概是因为,你们很少感受到痛吧。” 莱恩浑身颤抖,快速地抽着气,用手捂住腿,鲜血正汩汩地流出来。 “再怎么样,不也还是血肉之躯?不仅如此,你们是一群,空有强壮的身体和发达的大脑的弱鸡,你们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它的运行法则,不知道什么叫弱肉强食,若论生存,你们不配。” 莱恩突然伸出手,抓住武威的脚踝,武威举起剑,莱恩将武威拽倒。武威倒地,剑掉到一边,莱恩拿起剑,用身体压住武威,视图将剑压向武威的脖子。 武威圆睁着眼睛,用手臂支撑着躲避剑锋,莱恩大张着嘴巴,终于力竭而倒。 “呵,呵呵……”武威两手平伸,躺在地上,“方舟人虽力大,却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命门,我只要让你无法呼吸就行了。一一对付方舟,也一样。” 莱恩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武威。 “既然你己命不久矣,告诉你也无妨,”武威爬起来,说,“我们即将攻打方舟,目标嘛很简单,只要破坏方舟的供氧装置就行了。” “什……”莱恩勉强发出声音。 “老头子那老东西,一直也下不了决心,他是担心万一失败,野生人就再没有机会,而沙蔓,她早就被二十年前那个怪人洗了脑,如今又被你迷得五迷三道,这一对父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只有我知道,现在动手,是最好的时机,我们难道要等到被你们杀光吗,要一直这样东躲XZ下去吗,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发制人!” 莱恩紧紧抓着胸口,他快室息了。 武威提剑走过来,一脚将莱恩踹翻,蹲下身在莱恩身上摸索。当莱恩意识到武威在找什么时,武威已经摸到莱恩胸前圆形的坚硬的东西。 莱恩用手无力地阻挡,武威大力地撕扯制服,可怎样也无法解开,武威拿起剑,朝着莱恩胸前大力地划下去,莱恩发不出声音,可他的嘴型在狂叫:住,住手! 制服撕裂的声音响起,武威终于拿到那东西,用力地夺,掰掉莱恩的手指。 武威又看到莱恩胸前的骨哨,一把扯下来,骂道:“这个婊子!”唇角抽了抽,又将骨哨摔回去。 莱恩的眼睛死死盯着武威。 武威站起身,将那东西放入衣兜,说:“告诉你件事,你和你老爹,一样蠢。” 温热的沙子贴在脸上,落日的余晖中,莱恩看着武威骑着巨蜥,牵着另一头巨蜥,走远。 起初那头巨蜥还挣动缰绳,要向自己这边过来,被武威用剑抽了两下。“畜生,小心我宰了你!” 风吹起沙尘,渐渐将他掩盖。落日的颜色变红变深,一点点地沉下去。 莱恩的眼睛闭上,又睁开,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却不知道还有多久,他己经放弃挣扎,如果只剩下片刻生命,何不好好享受一下眼前的美景呢。 骨哨映入他的眼帘,它就落在他的面前不远处,灰白色的,带着温润的光泽,在西斜的光线下投下一片小小的影子,他不禁笑了一下,对了,还有你。 他很想拿起它,却不能够,它明明近在思尺,却仿佛远在天边,就好像她与他的距离。 他闭目喘息了一会儿,又睁开,试着向前挪动一点手指,再喘息一会儿,再挪动一点。 当他终于把骨哨握在手里时,不禁又弯了弯嘴角。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骨哨放在唇边,含住,却没有气能够吹响它。 “呜呜,呜呜……”骨哨在微弱的气流下发出微弱的声响,气若游丝般地,融入风中。 温暖的沙子盖在他的身上,他被那温暖和柔软包裹,仿佛又回到了那生命最初的最初,母亲的子宫里。 他记得有一条光亮的隧道,他沿着那隧道向前,霍的一下,一切都大亮了,他就这样来到这个世界。 有人把他拿起来,他哭,他被明亮的光晃得睁不开眼。 在有着乳白色窗帘的窗前,放着他的小床,他在那床上伸出手臂,好奇地长大眼睛,看着头顶的两张脸。 他扶住小床的栏杆站起来,一点点地挪动双脚,他听到惊喜的声音,于是回过头去,对发出声音的两人笑。 他顺着楼梯一点点地爬下去,走进厨房,爬上椅子,去拽一个人的裙子,那人把他抱起来,用勺子放了一点什么在他嘴里,他舔了舔,觉得很好吃,于是伸出小手,抱住那人。 史前的人曾说,人在濒死的时候,会看到今生的记忆闪回而过,原来,是真的。 可是,在那些最初的记忆里,几乎每一张画面都有他们,可每一张,却都是模糊的…… 转眼他躺在了育儿大厅里,头顶是高高的棚顶,他在小床上坐起来,看到周围是一排排的小床,仿佛望不到头。很快他头顶的红灯亮起,有人向他走过来。 他排队,四个一组,他前面是一个黑头发胖乎乎的小姑娘,后面是一个皮肤勘黑的男孩,再后面是一个长着黑眼睛的清秀男孩。他前后看了看,他们都不是他的好朋友,都不是他喜欢的小孩。 有人欺负黑眼睛的清秀男孩,黑头发的小姑娘会去帮他,可他们两个也打不过他们,他就上去,他们都打不过他。 他看到有大人把黑眼睛的男孩带到一个房间,关上了门,他用两腿两手撑住门框的两端,爬上去,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只见他们脱掉了黑眼睛男孩的衣服,触摸他的身体,黑眼睛的男孩往后退,又被拉住。他在门外忍不住喊起来,里面的大人出来,看起来十分生气,把他带到小黑屋里,电击了他,让他吃清除记忆药。 皮肤黝黑的男孩经常被带进小黑屋,经常受到惩罚。 他们四人搬进一栋小房子,一个房间里摆着两张上下两层的床,黑头发的小姑娘宣布,从今天起,她就是他们三个的妈妈,他们是她的孩子。 几乎所有的评选,黑头发的小姑娘都能得到优秀,可她的体育却不行;黑眼睛的男孩并不太讨老师的喜欢,却总能解出最难的题目;而他呢,他的成绩一般般,却每次考试都能压线通过,他的体育出色,样貌不错,颇能博得大人的好感,他有时做出点逾矩的事,也不至于受太重的惩罚,他爱看史前的书,特别是史前的历险故事,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去方舟之外,历一次险;皮肤黝黑的男孩学习成绩最差,可他们三个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却总是会去找皮肤黝黑的男孩。 他的心理测试总是不过,可他知道大人们喜欢什么样子的,次数多了,竟也能拿到差不多的分数。 他在屋顶上看到了那个飞翔的身影。 从此他的生命中便闯进了另一个人…… 有液体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之后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好看,如同他乏善可陈的人生,而这结局,更是让人难以接受…… 有人将他抱起来,他们飞翔在天上,有长发拂过他的脸庞,他的面罩被移开,有人吻住他的嘴,射来的阳光被她用肩膀挡住。 就在这里停住吧,他想,就在这里停住。 有什么罩在他的口鼻之上,随后,有空气进入他的身体,流入肺部。肺部开始工作,将氧气输送进血流,流入心脏,奄奄一息的心脏开始跳动。他觉得好多了,他想,这就是呼吸的感觉,对,连这,也是珍贵的回忆呢。 有人把他搬起来,然后,他移动起来。 他好像靠在谁的身上,那感觉和那一次飞翔在天上很像。 他试着睁开眼睛,看见沙蔓的脸。 他想,也许在死亡之前,记忆也会出错吧,它会替换掉自己不想发生的,换上自己想要发生的。 他直直地看着沙蔓的脸。也许这景象很快就会换掉,然后会出现什么场景也不一定。 沙蔓,他说。他不确定自己是真的说了,还是只是在脑中的排演。他只是觉得,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沙蔓,那一次,你把我送回家,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那一晚……我把茉莉当成你,你知道吗? 别说话,沙蔓说。 他感到自己正在快速地移动着,飞驰在沙漠之上。哦,巨蜥,是你,是你吗。 沙蔓说,它带我找到了你。晰蝎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会认得自己的骑士,它认您是它的骑士,还有,多亏了你的哨声。 哦,这样,这样…… 他把罩子移开,搂住沙蔓的头,吻她。沙蔓挣开,把罩子扣好,说,不想死的话…… 他再次把罩子推开,继续吻她,死就死了,他说,死就死了…… ------------ 第二十章 回家之路(3) 他在方舟的夹层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靠在墙边,脸上戴着的是以前没见过的一个面罩,他不知道脑中残留的一切是真实还是梦境,他记得他们吻在一起,他记得她说,这一次,是偷跑出来的,她还说,这一次,我不能送你到家了。 他看着眼前高高的方舟外墙,难以想象,她是怎样攀上这外墙,又将自己带到这里的……他试着站起来,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这才想起腿上的伤,现在它已经被粗布包扎好了。 他掀开气膜墙上通风口的盖膜向外望去,方舟的街道平静如初,路灯静静地亮着,一如他熟悉的模样。 天还没有亮,但已经能看到微微的晨光了,他看了看手环——它仍被好好地包裹着——于是,他披好斗篷,走了出去。 他拖着伤退,一瘸一拐地在路旁挪着,他戴上兜帽,将自己全身包裹在铅丝斗篷里,这样,作为一个没有手环信号,又屏蔽掉探测器的人,他就几乎是隐形的。 伤口疼得撕心裂肺,体力也早已耗尽,呼吸道像火烧一样,估计感染又复发了,他停下来喘息,看到街边的自动补给亭。只要他把手环在上面一扫,就可以接受身体扫描,然后得到所需的药品,止痛剂、伤口愈合贴、抗生素、营养补充剂,还有水和食物……可是他不能。 当他终于爬到家门口时,天已大亮。 他不知道茉莉是否还住在这里,是否……还活着,还有,孩子…… 门开了,当他看到茉莉的脸,以及她像球一样巨大的腹部时,终于,闭上了眼睛。 *** 莱恩醒来的时候,看见茉莉正站在窗前。她的脸圆润了一些,皮肤更白了,她的头发比以前更厚密了,松松地系着,如金缎般顺直地垂在脑后,几缕碎发荡在额前。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洁白的长裙,看起来是朴实舒适的料子,她仍然是美的,而且,整个人显出一种别样的光辉。 茉莉转过身,朝他走过来。 她在他床前的椅子上坐下来,表情平静。他知道,以她的聪明,一定猜到了他发生了很多事,只是,他仍然读不懂她,她那蓝色的眼眸里,在想什么,他猜不透,永远都猜不透,可是,他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她巨大的腹部隆起在他们中间,莱恩垂下眼睛,心里的歉疚层层叠叠地泛起。 他愿意把什么都告诉她,可不知该如何开口。该从何说起,如何说起…… 莱恩脑中嗡的一声,猛地抬起手腕,好在,手环上的铅布仍然好好地包着,他长舒一气,抬眼看向茉莉,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 “别担心,我看到它包着,就没有松开。”茉莉说。 莱恩又看茉莉,你怎么总是这么聪明,总是这么聪明。 “还有,我已经通知了文森特,他知道怎么处理。” 文森特? 茉莉解释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是文森特帮忙伪造了你手环的记录数据,才让你的……失踪,没被发现。” 哦…… 他看着茉莉的肚子,终于吐出第一句话:“孩子……没事吗?” 现在早已过了应该清除的日期。 “嗯,也……多亏了文森特的帮忙。”茉莉低头抚摸肚子。 莱恩来不及多想,忽又想起另一件事情,艰难地撑起身子,“茉莉,我……身上可能不干净,你和孩子……离我远点儿。” “你放心,我刚才是戴着密封口罩,替你换的衣服,擦洗了身体,并给你做了全身消毒,你换下来的衣服我已经销毁了,你现在,是干净的。” 哦……莱恩稍稍放松了身体,她的镇静和缜密,总是超出他的想象,也许正是因为这远超过他的智商,他才猜不透她想什么。他这才发现,他穿着由里到外崭新的一身衣服,周身充满了舒适感,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谢谢……” 茉莉湛蓝色的眼睛低了低,以示回应。这双眼睛看起来是那样谦逊有礼,又是那样波澜不惊,不可捉摸。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从……舱外回来?”对着那样一双眼睛,莱恩再不想这样下去了,索性就说开来吧。 “我怎么知道吗?”茉莉说,“上一次,你在凌晨回到家的时候,是一个奇异的女子送你回来的,她说,你们从舱外回来。”茉莉的表情平静,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莱恩昏沉的头脑吃力地运转,渐渐地睁大了眼睛,“茉莉,你听我说……” 茉莉站起身来,白裙飘落,莱恩想要抓住茉莉的手停在半空。 茉莉说:“我曾在你的笔记本里——对不起,那时候我不知道你去哪了,会不会回来——看到一张手绘图,以及一些文字,画的是她吧……” 莱恩怔怔地看着茉莉,茉莉的眼神平静,呼吸也没有一点起伏。 门铃忽然响起,茉莉低了低头,再抬起时,嘴角已向上弯了弯,“我去开门。” 莱恩如石像般坐在原地。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那一日茉莉过生日,那一日她费尽心思,希望对我们的婚姻做最后的挽留,她甚至低声下气地哭着恳求,可等来的,却是我的彻夜不归和送我回来的……沙蔓…… 原来,在那一日,她就见过沙蔓了……她们碰面了吗?她会对沙蔓说什么? 原来,她知道,自那一日起她就知道。 可是,在第二日的清晨,她为什么还与我……是为了报复吗,可后来在安全管理局,她又为什么还要保护我…… 莱恩用双手抱住头,他理不出这里面的种种,他对这个女人、自己的妻子,想要做什么以及她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一无所知,想不明白,他不知道她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想要什么,受没受到伤害,需不需要他的安慰,她也不让他知道,她那么倔强,不肯流露一点点,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对她。 门被大力地推开,茉莉的声音急急地传来,“文森特,文森特!” 迅疾的脚步从门口迅速地走进来,文森特冲进房间,一把将床上的莱恩揪住,提起来,“你他妈的去哪儿了? ------------ 第二十一章 枷锁(1) 莱恩任由文森特拎着,眼神仿佛刚从恍惚中醒转过来,低低地说:“我,对不起茉莉……” 文森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随即又吼:“你他妈的到底去哪儿了?” “……” 文森特感到手上身体的重量和虚弱,后槽牙咬了咬,将莱恩摔了回去。 莱恩只觉全身都像散了架,一时动弹不得,喘了几口气,才说:“谢谢你,帮我,保住了孩子。” 文森特低了低眼,说:“我说过,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文森特,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可是,我,不想连累你……” “什么连累不连累,这是老子自己要干的!” “……” 文森特上前搀扶莱恩,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能走吗,你这手环,需要到我那去。” “为什么?” “去了再说。” 莱恩用手撑住床,试着站起身来。茉莉说:“你的腿伤,我已经用了强力修复凝胶,可以止痛和加速愈合,好在,只是伤到了肌肉,没有伤到大动脉。” 莱恩感到此时茉莉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睛垂着,好像带着一种生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说:“谢谢。” 门铃声又响,文森特去开门。 只见梅李急急地冲进来,“莱恩你死到哪里去了?”后面跟着宇翔。 “啊呀,你怎么……?”梅李一手捂住嘴,一手指着莱恩,好像见了鬼一样。 莱恩挪到墙边,唤醒数字镜子,镜子映出他的全身,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样子。 那简直不是他的脸,黝黑、粗糙、皴裂,仿佛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霜,下巴生出棱角,如同被不知名的刀刃劈砍过一样。舱外的空气腐蚀了他的皮肤,体重几乎少掉了三分之一,肌肉大面积地畏缩,四肢上显露出骨节的形状。 茉莉说:“别太担心,只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 莱恩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他知道,茉莉只是在安慰自己和大家。 莱恩没说什么,转过身去,对三人说:“你们怎么都来了,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我已经……你们,不应该和我有接触……” “开什么玩笑!”梅李叫道,“我们不和你有接触谁和你有接触,我们不找你谁找你,再说你的孩子……这孩子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能脱得了干系吗?” “梅李,我……” 梅李上前一步,揪住莱恩,“你别以为我们会不管,就算你死了,我们也会管到底!” 见莱恩摇摇欲倒,梅李放开手,说:“我们已经做好了你已经死了的打算,谁知道,你居然又死回来了!” 梅李的声音发颤,全身微微发抖,宇翔搂住她的肩。 “好了好了!别动不动就死死的。”文森特说。 莱恩走过去,无声地向他们张开双臂。他将他们围拢在一起,四个脑袋碰在一起,就像他们自小时候起,常做的那样。 “来,茉莉。”文森特伸开手臂,将茉莉也包进来。 “你说你,到底是去哪了呀?”梅李的声音带了哭腔。 “舱外。” “你跑到舱外干什么呀?” “……” “你倒是说呀!” “梅李,好了。”文森特说。 莱恩问宇翔:“如果想要查最高权限的密极资料,需要什么?” “需要有拥有最高权限 ID的人,本人亲自查阅才行。”宇翔说。 “需要本人?如果有 ID密钥呢?” “也许可以查阅部分信息,但无法视同本人,这个系统会判定。” 莱恩点了点头,“好吧。” “你要查什么?”宇翔问。 “就是,你要查什么呀?”梅李说。 “没什么,只是问问。”莱恩笑笑。 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们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走吧,”文森特拍拍莱恩的肩,“先到我那儿去,我们得先恢复你的身份。” 梅李说:“他这样子能走吗?” 茉莉取来两支药剂,说:“这是强力营养补充剂,觉得体力不支就用一支。” 文森特接了,说:“放心,我那有酒有肉,吃完喝完就活蹦乱跳了!” 文森特的小店还是老样子,只是,东西似乎更多了。 文森特走到装满杂物的架子旁,对莱恩说:“帮把手。” 两人把架子推到一边,莱恩这才发现,在堆叠得密不透风的架子的后面,竟然还有一个暗间。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把这架子堆这么满的吧。 文森特打开暗间的灯。这像是一个工作间,一边是一个工作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工具和显示屏,另一侧也是一个架子,上面堆满了东西。 “这才是老子真正干活儿的地方。”文森特笑笑,在工作台前坐下,打开头顶的一盏灯,伸出手来,“来吧!” 文森特打开了手边的一个仪器,那仪器上的小灯亮起,似乎在发出着某种干扰信号,然后,他打开了莱恩缠在手环上的铅布。 莱恩惊奇地看到,文森特只是拿起一根细细的金属棒,对着手环上面的一处那么一划,手环便应声而开。 “你这是从哪儿搞到的?”莱恩拿起那根细金属棒。 “别动,这可是吃饭家伙,花了大价钱的。”文森特把金属棒拿回去。 莱恩也曾经想过手环是否是可以打开的。小时候,每年都要进行一次手环的尺寸调整,只是,那时他们是坐在窗口外面,把手伸进一个洞里,调好了,再拿出来,具体是怎么做的,他从没见过。他曾经为此好奇了很长时间,以至于无数次地摆弄研究过手环,却始终不得要领。 看莱恩的样子,文森特说:“别琢磨啦,电磁铁而已,不过,只有用这个东西,”他晃晃手中的金属棒,“才能使之消磁,否则,任你十头牛也拉不开。” 莱恩看着自己的手腕,他从没见过自己这个部位的皮肤,那是雪白细嫩的一个圆环,经过二十三年的遮盖,如同新生儿,好像不是这身体的一部分。 莱恩看到文森特将手环翻过来,露出了内部的一个小孔,他将金属棒插入小孔按了一下,手环上的小灯闪烁起来,随即文森特打开面前的屏幕,开始在上面操作。 “你在……导入数据?” “呵呵,是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需要用安全的数据把这部分覆盖掉。” “哪来的安全数据呢?” “呵,这你就不懂了,有人要买数据,就有人卖。” 莱恩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产业链。 “怎么,记者先生,你要写一写这事吗?” 莱恩听出这话里的讽刺。 “手环几乎记录了一个人的全部隐私,包括他的身体数据,作息规律,甚至他的性生活次数,还有他的行动路线,说过的话,以及他每天接收处理的信息,这些,有人想知道,有人想隐藏,有人想修改。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可并不代表一切不被允许的东西,就不存在。”文森特说。 莱恩说:“那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你是这一只手环。”文森特拉开身边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手环,“我只要保证这只手环上的数据是正常的就可以了。” “这如何保证呢?” “很简单,让一个体格跟你差不多的人,戴着这只手环,每天上班时间从你的家到你的办公地,下班时间从你的办公地到你的家,保证你的体征基本正常,位置信息基本准确就可以了。” “……哪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文森特笑笑,指指自己的鼻子。 “你?” “其实,方舟是有人专门做这个的,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我没找别人。” “这……可这要是查起来……” “莱恩,你就像是沙中的一粒沙,只要看起来正常,没事谁查你?” “可是,只要有人站出说……比如……方舟日报的人?” “方舟日报的总编和你关系不错吧?”文森特说,“我去找过他,他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大概,对内说你是长病假了吧,毕竟,他也不希望方舟日报的人无故失踪这种事传出去,加之,你们这些上班族从来都是两点一线,互不来往,没事谁关心你啊?总之,这几个月来,一切太平。” “……” 原来,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莱恩说:“那我的孩子……你是如何做的?” “很简单啊,替换掉茉莉的检查记录,当然,费了些事,但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医生知道啊。” “那你是低估了人们对电脑的依赖程度,电脑说是白的,他如何敢说黑的?” “……文森,我很感谢你,可是做这些,会不会有危险?” 文森特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过来,“一切不被允许之事,都会有风险,当然有风险,而且风险极高,可我们赚的,不就是这个钱么?” “好了。”文森特说,“现在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就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汇入大海。”他把手环拿起来,向莱恩的手腕上拷去。 “不。”莱恩挡住文森特的手。 “什么?” “我不戴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 “文森,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几天吗?” “莱恩,你这……我跟你说,你没了这个怎么行,你寸步难行啊!” “不,文森,”莱恩抚摸看光光的手腕,“这才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 第二十一章 枷锁(2) 莱恩看到文森特将手环翻过来,露出了内部的一个小孔,他将金属棒插入小孔按了一下,手环上的小灯闪烁起来,随即文森特打开面前的屏幕,开始在上面操作。 “你在……导入数据?” “呵呵,是啊,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需要用安全的数据把这部分覆盖掉。” “哪来的安全数据呢?” “呵,这你就不懂了,有人要买数据,就有人卖。” 莱恩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地下产业链。 “怎么,记者先生,你要写一写这事吗?” 莱恩听出这话里的讽刺。 “手环几乎记录了一个人的全部隐私,包括他的身体数据,作息规律,甚至他的性生活次数,还有他的行动路线,说过的话,以及他每天接收处理的信息,这些,有人想知道,有人想隐藏,有人想修改。”文森特说。“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可不被允许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 莱恩说:“那么我不在的这段时间……” “你是这一只手环。”文森特拉开身边的抽屉,里面有一只手环,“我只要保证这只手环上的数据是正常的就可以了。” “这如何保证呢?” “很简单,让一个体格跟你差不多的人,戴着这只手环,每天上班时间从你的家到你的办公地,下班时间从你的办公地到你的家,保证你的体征数据和位置信息基本正常就可以了。” “……哪去找这样一个人呢?” 文森特笑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你?” “其实,方舟是有人专门做这个的,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我没找别人。” “这……可这要是查起来……” “莱恩,你就像是沙中的一粒沙,只要看起来正常,没事谁查你?” “可是,只要有人站出来说……比如……方舟日报的人?” “方舟日报的总编和你关系不错吧?”文森特说,“我去找过他,他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大概,他也不希望方舟日报的人无故失踪这种事传出去吧,这事对他来说应该也不难,比如,说你请长病假了?加之,你们这些上班族从来都是两点一线,互不来往,没事谁关心你啊?总之,这几个月来,一切太平。” “……” 原来,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如同水面上的涟漪,并未引起丝毫波澜。 莱恩说:“那我的孩子……你是如何做的?” “很简单啊,替换掉茉莉的检查记录,当然,费了些事,但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医生知道啊。” “那你是低估了人们对电脑的依赖程度,电脑说是白的,他都不敢说是黑的。” “……文森,我很感谢你。” “脑子被辐射照坏了么,说什么谢!” “可是做这些,会不会有危险?” 文森特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过来,“一切不被允许之事,都会有风险,当然有风险,而且风险极高,可我们赚的,不就是这个钱么?” “好了。”文森特说,“现在你可以做回你自己了,就像一滴水,无声无息地汇入大海。”他把手环拿起来,准备戴在莱恩的手腕上。 “不。”莱恩挡住文森特的手。 “什么?” “我不戴了。” “……你开什么玩笑!” “文森,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几天吗?” “莱恩,你这……我跟你说,这是你的身份你的一切!没了这个,你寸步难行啊!” “不,文森,”莱恩抚摸看光光的手腕,“这才让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由。” 莱恩说:“文森,手环里的数据,你也能读取吗?” “当然,只要你能拿得到,不管谁的手环,你要看什么,都一览无余。” 莱恩点点头,叹了口气。 胸前的划痕犹在,武威那个畜生! “你怎么啦?”见莱恩头低着,拳头握紧,文森特问。 “没什么。“莱恩抬起头来,站起身,环视文森特的暗室,“你这都是什么呀,还一包一包的,这,这不会是……” 莱恩朝身后的架子走过去,那竟然是……天蓝色和粉红色的胶囊。 “呵呵呵,平抑剂和成人胶囊嘛。” “这……平抑剂不是按人头发放的吗,粉红药可是要提出申请,且要查服药记录的……” 文森特笑起来,“莱恩,我的莱恩宝宝啊,你知道吗,很多优选人,他们都想要平抑药物,而很多非优选人呢,他们却很渴望粉红胶囊,所以……你知道互通有无的含义了么?” “可,可是……” “是的,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优选人明明有性伴侣,为什么又不要,非优选人明明可以服用平抑剂,为什么非要去尝那禁果?呵,你问我,我可不是人类心理学家,我只知道,人们想要这样,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我的商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为此苦恼的,并不只我一人。 文森特指向另外一个架子,说:“我这还有些小玩意,有些是安全管理局的东西,你要不要看看,兴许有你用得着的。” 莱恩看过去,只见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装备,甚至武器,“连这些你也有!”文森特把手指放在唇边。 两人走出暗室,又把那架子推回去。文森特看着外面的杂物间,说:“你不要看外边这些东西热闹,这能挣几个钱,咱吃饭,还得靠里边儿的。” 莱恩朝暗间努了努嘴,说:“那些东西,很贵吧?” 文森特笑起来,说:“这么说吧,里边儿的东西,一般人他不知道。如果你还不知道,也许就说明,你买不起。” 莱恩笑了笑,点点头。 临出门时,莱恩说:“文森,我知道你我之间不存在谢字,但是,我会记得的,还有,注意安全。” 文森特笑起来:“我这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莱恩,按照行规,客人的事我不该打听,可是,作为兄弟,我猜,你是要干点儿大事吧?” 莱恩的嘴唇抿了抿,没有说话。 “说实话,莱恩,你挺让我意外的,出舱这种事,我没想到你能干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去,但那应该不是一时冲动。可是,你既出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既然回来,又如此破釜沉舟,一定是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吧?” 莱恩低了低头,准备走。 文森特如同自言自语:“我到底和你是不一样的。做这个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人找到我,有人甚至把我当神,好像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可是,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不过是隔靴挠痒罢了,我知道红线在哪里,有些事,我干不了,也不敢干,我不过是个做买卖的罢了。” “比如?” “比如,有优选人要求查自己的孩子的,你知道,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者说,一旦父母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谁那还得了,那还不是几十年的瓜葛?所以这事我不干;再比如,有已婚的优选人要求更改自己的匹配对象的,哈哈哈……这可真是太难了,匹配的事谁敢动,那可是要犯天条的,再说那匹配的结果,天知道是怎么算出来的,他们居然让我改这个,哈哈哈,如果我能改,那我就真成神了,哈哈哈……” 莱恩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走了出去。 ------------ 第二十二章 莱恩与主编 (1) 莱恩悬在主编办公室的窗外。 他一手抠住窗下的边沿,一手将那扇采用了新型透光材料的窗子向外一拉,果然就打开了。这老头,每天都将这扇窗子打开,动不动对窗发呆,下班时再关上,从来不锁。 虽然窗子能够打开的幅度不大,却足以让莱恩损失了近三分之一体重的身体通过了。 莱恩轻手轻脚地落入室内,确认没有触发任何报警装置后,脱掉了斗篷的兜帽。 主编的办公室里一切如昨,仍然是熟悉的样子,桌上的东西随意地摆放着,仿佛主编刚刚走开,杯子里还有喝剩的咖啡。 这老头,还是不喜欢刷杯子。莱恩在办公桌前坐下,唤醒桌上的照明灯和显示屏,输入主编的开机密码。这个密码莱恩曾看到主编输过很多次,老头每三个月更换一次,但只换倒数第三个数字。果然,试了几次,就进去了。 中央管理局档案查询系统的入口就在桌面上,他打开,输入主编的 ID:迪克兰-8-G-913,下面的一个框要求输入个人密码,莱恩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拿出一个动态口令牌,将上面每隔30秒就变换一次的密码输入。 一个框亮起:是否为本人操作?请将手指放在感应器上或看向屏幕。 该死,用工作地专属终端,加上动态口令牌,还是没能逃过指纹虹膜。 莱恩想了一会,终于拿起了文森特给他的专线联络器。 “喂,宇翔,我是莱恩。你现在可否去一下档案管理局,有个……东西要查。” 很不想把宇翔扯进来,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宇翔在那边却没有多问一句,“现在吗?好的。” 十五分钟后,宇翔回复:“我在了,要查什么?”这孩子,一定是用五倍速滑动轮去的。 “我这有最高权限的 ID和动态密码,你可否认定为是本人查询?” 莱恩感觉到宇翔那边的犹豫,这明摆着是要他违反规定,可过了几秒,莱恩听到宇翔说:“好的。” 宇翔以档案管理员的身份进入,莱恩报给宇翔主编的 ID和动态口令,宇翔在“请管理员确认,是否本人查询”框下,点了“确认”。 “宇翔,我要查,莱恩﹣3-E -537的父亲,生物学父亲。” 莱恩在联络器里听到宇翔淡淡的呼吸声,他一定很惊讶,使用最高权限的 ID要查询的,竟是这个。 但宇翔没有多问,只轻轻说:“我不确定系统中是否有记录。” 是的,新生儿自被集中抚养开始,就与他们的生物学父母没有任何关系了,优选人与新生儿之间除了繁育关系再无其他,这是写进了方舟法律的。为了防止心理困扰,也是方舟规定,优选人在新生儿离去后会服用记忆清除剂,抹去关于这个孩子的大部分记忆,“父亲”这个称谓也已成了上古词汇,方舟人甚至没有姓氏。既然这种关系已在方舟全面清除,又有什么必要在系统中保留呢? 莱恩拿着联络器,他知道,宇翔正在努力地查询,不管系统中有没有,宇翔也会翻遍每一个可能的角落,而且,某种直觉告诉他,系统中一定有。 莱恩站起身,借助微弱的光亮,在主编背后的书架上寻找。 对,就是这本! 办公室门上的门锁响动。 指纹锁一触即开,门被推开。 莱恩转过身,站住不动了,桌上显示屏的荧光在黑暗中闪烁,一个人走了进来。 “怎么,大晚上的也不开灯?”主编抬手打开办公室的灯,走进来,坐在了办公桌前面的椅子上,对着莱恩,那是莱恩每次到这里时坐着的位置。 莱恩定定地看着主编的脸,那张他十分熟悉的,有着褐色皮肤、深蓝色眼睛的脸,此时,这张脸看起来有些疲惫。主编平日从不加班,即便有事,也会用家里的移动终端处理,莱恩想不出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主编用手搓了搓脸,抬起头,露出他常有的,凝视的神情,说:“多日不见,瘦了不少啊。” 突然亮起的灯让莱恩很不适,他以为主编会报警,可主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并用眼神示意他:请坐。 莱恩只好在主编的位子上坐下来。“你,为什么来?” 主编没有回答,而是朝旁看去,“怎么,从窗户进来的?“又回过眼来,“怎么这身行头……莱恩,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主编的眼睛盯在莱恩脸上。 莱恩没有回避那目光,“如果你要报警,那是你的自由,可在那之前,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主编笑了笑,说:“好,不忙,你说。” “我没来的这段时间,为什么一切风平浪静?” “怎么,你还嫌你给我惹的乱子不够多么,我给你擦屁股擦得还少么,擦到现在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次。” “说我病假了?卧床不起了?说个慌是小,要是败露了,掩盖一个方舟人失踪的事实,可不是小事了吧。” 主编往后靠去,双手十指交叠,放在肚子上,“你那个朋友文森特,给了我好处,看不出来,一个吊儿郎当的胖子,出手倒是极其大方,是个隐形富豪呢。” “这样……只是这样吗?”莱恩用目光表示怀疑。 “不然呢?”主编将手伸进衣兜,掏出电子烟,吸一口,眉毛以上的皮肤都拱起,“你也知道,方舟日报这地方,是个清水衙门。” 莱恩看着主编,“主编,您每次不说真话的时候,就是这样。” “呵,信不信由你——还有什么问题?”主编再吸一口,吐出烟雾。 “那么……”莱恩坐了坐正,目光诚恳,“主编,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您认为,一个没有传承的社会是怎样的?” 主编额上的皮肤继续拧起,说:“什么意思,你说方舟吗?” “方舟的人们,主编,他们没有家庭,我是说,像史前那样借由血缘关系建立的家庭。他们没有代际关系,和同龄人一起长大,被不断地比较测试,而后像对号入座那样被安进工作岗位,便开始了劳作的一生。他们的婚姻关系不由自主,生下孩子后,父母和子女的关系也很快被抹去,他们的人生里前没有前人,后没有来者,只有他们自己,只有自己这一生——可是,以前的人类,不是这样的,在这星球上曾经生活着的我们的祖先,不是这样的。” “那又如何呢?地球已不是那个地球,我们当然也无法是那时的我们。” “可是主编,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如果回答,为了更好地生存,似乎也显得我很幼稚。” “这样我们就好了吗?” “不然呢,不然你还要怎样呢,你能在这寸草不生的星球上吃饱穿暖,身体健康,甚至身强力壮,这难道还不够吗?”主编提高了声音。 “主编,可是,我们舍弃的太多,我们的过去,我们的记忆,我们的传承,只为了保证最基本的健康,这值得吗?个体的生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如果人人都只活自己的几十年,又如何能够累积智慧,给后人以指引呢?” “你先活好自己的几十年吧!” “主编,方舟除了官方出版物没有其他,我们作为唯一的媒体,生产的又是什么呢?一代代方舟人,他们除了自己的生活外,还关心什么,这样下去,我们的种群——如果用官方说法——又何以能够进步呢?” “你想说什么?” “主编,史前的那些,那些书籍,那些曾经的人类文明,如果已经成了碎片,我们还可以重建啊,我们已经有了更发达的大脑不是吗,我们可以重新建立起人类文明的体系,而不是,而不是成了一群 没有趣味,没有理想,没有希望,只知道从一个区走到另一个区的游荡的亡魂!” “够了!”主编站起来,“你人不人鬼不鬼地回来,大半夜的,我没必要听你这些疯话!” 莱恩也站起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主编,那么我问你,你是否知道,舱外有什么?” “舱外有什么?”主编愣了愣,“这归我管吗,你去问综合管理局检测处啊!” 莱恩双手扶桌,凝视主编:“你当真不知道?” 主编笑一声:“莱恩同志,你要求也太高了,检测处那报告长篇累牍,说实话我这老头子就是看过了也记不住啊!” “主编,作为方舟新闻机构的负责人,你当真不知道?” “莱恩,你到底什么意思,实话告诉你,我就是知道,让我报什么,我就报什么,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这就是我做为新闻机构负责人的最大责任!” 莱恩慢慢地直起身,“……好,好。” “那么,主编,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那本手绘诗集,是谁给你的?” 莱恩看到主编的眼神一动,继而看向自己身后的书架。 莱恩把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抽出来,放在主编面前,“你说过,这是你的一个朋友送的,他是谁?” 主编凝视着那本书,向前伸出手去。 就在此时,桌上的联络器响了起来,虽然音量不大,但在寂静的室内,宇翔的声音清晰可闻:“莱恩,找到了,莱恩,你的,生物学父亲是,迪克兰﹣8- G -913。” “喂,莱恩,你在吗,你听到了吗,我说,系统显示,你的父亲是迪克兰﹣8- G -913,他,他是现任方舟日报的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