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镜照妖 ------------ 第一章 少年倚朱楼,云来又一秋 秋澜祭,南疆盛事。 自嘉和六年起,大稷南部三州百姓自发设祭,在秋分之日缅怀那位开大稷五百年来先例,金敕玉策,朱笔亲封的安平荡妖太阴元君,澜水龙君娘娘。 有那云游名士在亲历了这南疆数州盛事之后,作诗曰: 千载复见神坛宇,澜水泱泱卧龙君。 荡祸伏魔黎民裕,金敕玉策号太阴。 自此三州秋分日,云来大雨渠流金。 南疆万户秋澜祭,万古悠悠独念卿。 用以称颂那位龙君娘娘以身祀澜水,荡平南疆巫蛊之祸,又碎百丈金身镇压南疆三州妖鬼,反哺天地,护佑三州百姓十余载年丰民和的赫赫功绩。 而若说秋澜祭祭典之盛大,当属云来府。 不仅仅是因为云来府为大稷南疆三州首善之地,更是因为安南王府就坐落府城之中。 而那万民敬戴的澜水龙君娘娘,仙身之前,正是那安南王周振流之妻,安南王妃,御笔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 自嘉和六年起,每逢秋分之夜,南疆三州之地,尽是那月皎星灿,银霜撒地的祥和景象。 唯独这云来府城,必定大雨如倾,经夜不绝。 百姓皆以为是龙君娘娘对安南王情深难绝,泪流不止,是以独独云来府城大雨如柱。 如此说来,本应是一桩佳话。 然而头一回遭遇这般大雨的云来府城,若非安南王府之中高人出手,施展出搬山改流的通天本领,差点就如那澄江古城一般,就此变成一座水下之城,成了坊肆酒家中,众人茶余饭后流传的话本传说。 自此劫过后,安南王府征辟云来一州能工巧匠,耗资巨万,用工一年,在这山高岭峻、毗邻澜水的云来府城,修成了号称“澜水怒涨压群山,不涝云来三尺三”的云来渠。 自此云来府城之中,自王府开始,家家户户被那宽三尺三寸三分,深也愈三尺的云来渠贯穿勾连。 低洼处和河道暗流勾连之处,又建一千二百八十口排水泄洪池,尽布城中。 每遇大雨,满城雨水就悄无声息顺着这万渠千池流入河道暗流,汇入澜水。 或许是这出自人力的鬼斧神工惊艳了上苍,自云来渠修成之后,云来府秋分大雨一如往常,但大雨之后,府城上空必现“七楼二十八阁”的仙宫蜃景。 七座规制不同的朱楼依北斗之位而坐,又有琉璃玉阁分布四方,其间虹桥相架,紫气穿梭,宛若仙宫临凡。 日出之前,青云浩荡欲压顶,顶盖琉璃放毫芒。 日出之后,天神奋起紫金剑,万道彩光破云霞。 楼阁之间,万丈金芒辉宏相应,虹桥之上,金风玉露光耀天穹。 覆压整个云来府城。 其下城中,达官显贵、贩夫走卒、文人骚客、武夫僧道尽皆屏息仰首,为这仙府奇景深深震撼。 一时之间,仙凡难分,紫气金霞随云动,老翁幼童寂无声,仙宫如坠人间,凡躯若履仙境。 半个时辰后,才逐渐散去。 如此壮丽仙宫盛景,自八百年前天地大劫,仙路断绝以来,人间首见。 是以云来府城每年临近秋澜大祭,就是遍地尽是文人墨客竞争嘉座,带剑游侠豪饮街边的热闹景象。 有访仙慕道之人压肩叠背,遍访城中街巷及周边山川。 更有那名门大教中的道士剑侠、头陀僧侣,或俯仰于市井之间,或禅坐于山谷之中,只待一观天宫奇景,一探那缥缈虚幻的仙缘。 持续至今,已有一十五年。 …… 秋分是夜,大雨如旧倾盆。 云来府城外,三州规模最大也是最灵验的澜水龙君庙内,仍旧是香客云集,人头攒动。 撑着雨伞带着孩童从附近郡县赶了一路,入夜才至的香客,一时间挤攒不进去。 便在一众庙祝和帮闲的劝解引导之下,在庙宇之前空地上献上瓜果贡品和自带酒水,虔诚祷告后投宿到附近由安南王府修建的一排排简便居所之中。 城内酒肆客栈、花街青楼之中,文人骚客、游侠豪士,杯来盏往,笑语连连。 其中有豪奢之士,不吝百金购得一坛云来独有的秋澜醉,却不自饮,反倒是先将之倾倒近半进了那勾连全城的云来渠,而后才与满桌豪客共享那剩下的半坛沁着桂花香的美酒。 也有清贫士子租借了城中百姓的住宅,小烛凭桌,就着满城大雨,吟诗作对,依着祷祝之礼,也将杯中酒浆敬倒云来渠中。 满城欢颜,熙熙攘攘,不一而足。 城中的鼎沸人声,甚至盖过了这要倾盆一夜的云来大雨。 诸般种种,皆因澜水龙君娘娘仙身之前,最喜热闹,又馋佳酿。 久而久之,也就约定俗成,成就了这云来州城秋澜祭独有的豪放风情。 相传那号称香飘半里,沁人心脾的秋澜醉,酒方就是源自十余年前还是安南王妃的龙君娘娘。 话分两头。 云来府城,背依西城山而建,此山绵延不过十里。 但云来一州,以山高峰险而著称,西城山虽幅员不大,山头不多,却也称得上巍然挺拔。 其中最高的山头当属摘星峰,昂霄耸壑于云来州城北数里之地,澜水于山峰脚下悠悠然蜿蜒而过,不见其源,不知其终,正应了那山高水长之景。 摘星峰顶,一座二层朱楼摩崖而立。 楼中灯火通明,少年慵懒地将身体蜷缩进横置在窗前的松木摇椅中,手里无意识把玩着一块用纤细红绳系于手腕上的寸大圆形玉珏。 玉珏浑圆,其中半寸方圆通透如琉璃,外圈却凝碧如湖,颇见古色。 其上又分布八处细微凹凸,细细看去,只以为是美玉瑕疵。 从少年身侧窗口望去,远可见城中千家万户灯火通明,排列有序;近可观蜿蜒澜水之上,吃水量巨大的彩船摇曳流光,灿若星斗。 一城佳景,尽收眼底。 若非摘星峰被列为安南王府私地,那城中为一座地利稍嘉的观景楼吵得唾泗横飞的文人武夫怕是早把这山头也踩低了几寸。 可少年却对扭头可见的人间佳景熟视无睹,只是盯着面前松木矮几上的一坛已经开封的上等秋澜醉静静发呆。 少年并不关窗,此刻窗外风雨摇曳,偶有几滴屋檐雨挡上滴落的雨滴被风打了进来,打湿少年一身名贵的蜀绣青袍,落进那坛百尽难求的上等秋澜醉中,他也不以为意。 不远处寸粗的灯烛尽藏在那极尽巧思的流苏琉璃灯罩中,烛光不见丝毫摇曳,将墙上挂的一幅幅笔墨照得纤毫毕现。 一幅幅将近丈长的淮南青竹宣不加装饰,被风儿吹得梭梭作响,其上尽是诸如: “心虽非兰膏,安得不自然” “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 “独有孤明月,时照客庭寒”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一类的残诗佳句。 笔锋豪放飘逸,不见媚色,若与时下书法大家相提并论,也只是稍显轻浮,少了岁月沉淀。 偶有亲友客人看到这满墙字句,尽都惊讶于少年诗才笔力,可少年只道是酌考古籍所得,结合诗词语境,众人也并不生疑。 窗外漫天风雨,屋内笔墨飒飒,几上桂花酿造的秋澜醉散发出奇异香味,和着秋风碎雨飘飘摇摇,满室生香。 少年正值绮纨之岁,眉目清秀,颇具恬静淡然之姿。 身处其间,倚窗神游天外,倒显出几分安宁静谧、少年老成之态。 可这份宁静马上被一阵沉沉的敲门声打断。 少年回过神来,浅浅道了声:“进。” 因长久静默出神,声音显得有些沙哑,音量也小了几分,在这倾盆大雨之下,若非近在咫尺,几不可闻。 可门外来人却已清晰听闻,缓缓推开半扇门来。 但见是一个身着华服的佝偻老者,在门外躬身而立。 未出声来,先见三分笑意,拱手道:“山路湿滑泥泞,老奴一路行来,难免沾了污浊,不敢脏了二公子贵室,还请二公子允老奴在门外回话罢。” 少年坐起身来,露出无奈之色,扶额道:“龚叔,说过多少遍,我这里不必像父亲和大哥面前那般讲究,你莫不是要我出来请你?” 老者笑容愈发柔和:“二公子不拘小节,我却不好逾越规矩,若让下人打眼看了去,虽不致乱了上下尊卑之道,背后碎嘴生出些闲话来,总是不好的。” 说话间老者已缓步走进屋内,脚下一双黑缎百纳布靴早被雨水打湿,鞋底沾了泥泞,却没在光洁的松木楼板上留下半点污浊痕迹。 眼见少年身着单薄衣衫,身后窗也未关,又温言开口道:“二公子金枝玉体,不愿被那粗俗下人伺候打扰。可这摘星峰不比王府,山风伤人。” “王府前些日子从岭南流民中挑选了一批知文断字识大体的侍婢,大公子又挑选了其中两个家世清白,身段容貌俱是上等的,亲手调教了,欲送给您做一对贴身丫鬟……” 少年愈发无奈,摆手道:“我这楼中一年到头苍蝇麻雀也落不下几只,用得上什么侍婢仆从?我刚入了静心之境,算是真正爬进了修行的门槛,一日三餐只求个清淡,楼外三分菜园一汪清泉,已经足矣。” 说到这又似发了脾气,自暴自弃般把自己又丢进那粗制的松木摇椅中,来回晃荡,摇得椅子嘎吱作响。 懊恼道:“我那狠心的老爹把我丢到这山中禁足一月,我的好弟弟一句好话没帮着说便罢了,还在父亲跟前好一顿添油加醋,什么贴身丫鬟,不过是亲手调教了两张喋喋不休的巧嘴来帮着他与我斗嘴罢了。” 老者被这少年一通胡言乱语逗得笑出了声,眼前这二公子周奇与那大公子周礼乃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弟弟,周礼先周奇降生了盏茶时间,是以周礼就成了哥哥。 自二人记事起,周奇就强行把周礼认做弟弟,二人直到如今也没少因为这事拌嘴。 二人虽是双胞胎,性格却走了两个极端。 哥哥周礼自幼行事严于律己,动静皆有章法,待人接物老成持重,弟弟周奇却性格跳脱,不羁礼法。 常有那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论从周奇口中冒出,偏偏深思之后还觉颇有道理,着实把兄弟两的老师张子卿和父亲周振流弄得十分头大。 对此龚叔倒十分想得通,他跟随安南王二十余年,从军中偏将做到了王府管家,王府上下大小事,事无巨细,他都清楚得很。 周奇周礼两兄弟之母,正是如今已经仙去的澜水龙君娘娘,当年名震北域的“巾帼剑仙,降魔菩萨”李婉芸。 嘉和二年,大将军周振流自北疆回朝任兵部尚书之后,二人京中完婚,当今皇帝御笔亲封李婉芸为一品诰命夫人。 嘉和四年,李婉芸怀上身孕,皇帝亲自请来宫中最好的太医为其请脉,又请钦天监监正亲自为其卜算,得了一副“乾阳内蕴麒麟子”的大吉卦象,推算出李婉芸腹中乃是一位公子。 可三月后,李婉芸腹痛不止,周振流又请了宫中太医为其观脉诊治,那太医运使医家独有的平和真气为其推血过宫,却惊奇发现李婉芸腹中胎儿竟然是一对。 周府上下大喜过望,皇帝听闻了这个消息,又遣来宫中太监好一顿宽慰赏赐,连夜将那钦天监监正,当今天下道门的头面人物宣进宫中好一顿斥责。 嘉和五年初,北疆戎狄叩关,周振流坐镇朝中,调度有序,边关大捷。 皇帝感其功劳,封安南王,爵邑云来,使赴南疆。 李婉芸在周振流赴任途中诞下周礼、周奇两兄弟,周奇降生之时,体态几乎比哥哥周礼小了一半,双手抱了一块寸大玉珏,却是王府之中秘而不宣的一件奇事。 如今李婉芸仙去,这桩奇事也只有包括周家两兄弟在内的寥寥几人知晓。 ------------ 第二章 桂花同载酒,夜雨伴客愁 龚叔在一阵嘎嘎吱吱声中回过神来,看着摇椅上还在耍着孩子气的少年,温声道:“王府中人都知道,二公子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怎的一提起家事,就耍起了孩童脾气?” “您此番出手教训了那几个京州纨绔,旁的不说,城中百姓和咱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觉得提气,王爷和大公子又如何不知?但那几个腌臜泼才父辈乃是朝中清流言官……” 眼见龚叔絮絮叨叨,大有没完没了之势,周奇赶忙起身拖着龚叔的手,把他强按在矮几前的茶凳上坐下:“好了好了,道理我自都晓得了。龚叔你连夜赶上山来,当是有其它事吧?” 龚叔原名温长龚,乃是军中出身,当年在北疆随在还是三品定远将军的周振流身边冲锋陷阵,何止百战? 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的武道修为,在这十余年的蓄养沉淀后,连那周家两兄弟的恩师,一身儒道修为绝不在当世大儒之下的张子卿都有点拿捏不透。 此刻却只像个寻常老者,依着少年力道在矮几前坐下,身形笔直,和蔼笑道:“倒是没什么大事,只是内卫趁夜抓了一批朝中缉事司的谍子,手下人办事不利,跑了几条漏网之鱼,眼见得往摘星峰方向来了,大公子担心您的安危,便让我赶上山来,以防万一。” 周奇也不吃惊,只是嗤笑道:“这姒家皇朝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北面戎狄隔三差五犯边打草谷放任不管,不远万里往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云来遣谍,倒是收了一茬又来一茬。” 龚叔唏嘘叹道:“自从王爷拒了那道召两位公子入京进国子监修学的圣旨后,咱王府就算是跟姒家撕破脸了。” “这朝堂之上,尽是奸佞小人当道,清流言官掌权,满朝文武大都是尸位素餐之辈,那些忠良正义之士无立足之地,不是冤死就是罢官,姒家小儿自继位起就被蒙住了双眼,亲信言官,思慕僧道,这大稷已经烂到根里了。” 老人说到痛处,原本挺拔的身躯也变得佝偻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 双拳紧紧攥起,手背上青筋蜿蜒如龙,哽咽道:“若非如此,当年将军他赤胆忠心,北御戎狄,肃静妖氛,战功赫赫,又怎会被使到这南疆来,夫人在世菩萨一般的人物,又怎会……又怎会……” 周奇眼见得龚叔如此,心下也多了几分凄切。 他前世本是一颗蔚蓝星球之上一个无牵无挂的躺平青年,有幸生在太平年景里。 但纵生极乐,也难逃天时。 周奇几番挣扎无果,索性就随大流一头扎进手中的三寸屏幕,喜怒哀乐皆在其间,妄图用无端的麻木和迷茫遮住那莫名的无奈与不甘。 又怀着仅存的几分热血站上了三尺讲台,希冀着贡献完微薄价值,就平平淡淡游到生命彼端。 直到他偶然间淘得了手腕间的仿古玉珏,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生母李婉芸肚子里抱着玉珏的婴儿。 对周奇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忐忑说服自己去接受的膝下承欢之乐还没享受几天,那心怀天下的父母就一个去牺牲自己救了苍生,一个十几年来喜怒哀乐自此不在脸上显露半分。 周奇虽两世为人,但人伦一道,谁能抵得过血浓于水四字去? 周奇心中再有千般的纠结,自幼看得自己生父生母这般境遇,也时常黯然神伤。 再看着眼前平日里待人接物不苟言笑,唯独在自己和周礼面前如同个和蔼长辈的龚叔情难自禁,周奇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劝慰。 只是默默从矮几下掏出两个琉璃小盏,给自己和龚叔各自斟了盏沾了风雨的秋澜醉,酒液微黄,在烛光下泛起琥珀色泽。 周奇也不劝饮,自顾自端起一杯,浅浅尝了一口,才缓缓道:“王府上下都知道,龚叔是从不饮酒的。不过好几年前我揍得我那臭弟弟满院子乱跑时,我两可是从你房间里淘换出了好大一坛秋澜醉。” 龚叔闻言,缓过神来,微微佝偻的身躯重新挺得笔直,只是眼眶依旧通红。 歉意笑道:“这人年纪大了,每到这佳节时分,总要有几分感怀,二公子可莫要笑话于我。” 周奇笑着指了指墙上挂字,道:“悲春伤秋,古之圣人也难免。再说龚叔深藏不露,若真按修行者的年月来论,恐怕说声正值壮年也嫌过了,何必做此老朽之态?” 龚叔温和一笑,也不答话,只端起酒杯,将杯中酒液一口吞下。 看着窗外飘摇夜雨,面露陶醉追缅之色,自顾自地道:“当年在北疆,将军少年英雄,雄姿英发,我为军中老卒,有幸和一众老兄弟听命于将军帐下。长年随着将军浴血拼杀,斩将夺帅,当时只觉得那戎狄之血就是天底下最烈的美酒。” “后来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只有咱老龚命好,随着将军入了京又转来南疆,可是离了沙场,再烈的酒入了口,都觉得没啥滋味。” 说到此,又面带和煦微笑:“夫人是女中豪杰,也好美酒,怀了二位公子前,与将军拼酒输了,偷偷在酒庄里埋头酿出了这滋味清洌却后劲十足的桂花醉,诓骗得将军好一场大醉。” “后来夫人送了我一坛头锅酿得的桂花醉,我偷摸着在房里喝了两盅,才觉得这天下原来还是有美酒的。” 转又自嘲一笑,接着道:“这云来多秋桂,夫人走时,正是桂子飘香的节气,府内花园本就种了许多桂树,一入其中,香甜之气便能醉人。” “将军命我们将那满庭桂花摘干净了,又亲自酿得一二十坛,却老跟我们念叨怎么都觉得没夫人亲手酿的好喝,于是便改了名叫秋澜醉。” “说是这般说,却只是在那年除夕,在饭桌上与我们这些王府老人分了一坛,剩下的便偷偷当做珍宝藏了起来。” “老龚我眼馋嘴也馋,厚着脸皮讨来一坛,偶尔夜里嘴馋,便偷摸着尝上一小盅。喝了十来年也还剩下半坛,没曾想却让两位公子开了酒戒,尽数喝完了。” 周奇心下涩然,却又有几分愧疚、几分感伤,一时间百感交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当年他带着周礼嬉闹,两人闹到龚叔屋内,在床底下翻出了半坛子秋澜醉,闻起来香气宜人,小尝一口更是甘冽爽口,满腹的香甜气沁入心脾。 周奇一时嘴馋便痛饮了几大口,谁知就这几口便醉了过去,撒起了酒疯。 强拉着一旁早就心痒难耐又欲拒还迎的周礼你一口我一口,兄弟两便把半坛秋澜醉喝了个底朝天。 也亏得两人自幼便接触了修行之道,只是沉沉醉了两个日夜便自醒来,但因此也伤了根基元气,好一番调养才算修整过来。(所以未成年不要饮酒哦!不然你看~) 兄弟两调养好后,周振流才把憋了许久的一番火气发泄出来,将二人一顿好揍,又将兄弟两丢到恩师张子卿处抄录经典。 张子卿更是严格,说不抄完不许吃饭,那兄弟两在抄完之前便是半粒小米都看不到。 还是龚叔心疼兄弟两,偷偷摸摸给饿了一天只能在书案间喝凉水顶饱的两个小豆丁送来两个大肉包,那简直是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兄弟两平生吃过最好吃的肉包,把兄弟两感动得眼泪汪汪。 龚叔看出眼前少年的局促,心下暗笑了一声:再如何宿慧老成,到底还是少年人。 于是调侃道:“二公子若觉得心下过意不去,不如我将王爷私库的钥匙挂在房中显眼处,二公子悄悄拿了钥匙,去偷一坛王爷私藏的秋澜醉与我,你我便做两清如何?” 周奇心知龚叔在调侃自己,心下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愈发羞涩,当年老爹将兄弟两扒了裤子打屁股龚叔可是看在眼里的! 只好羞恼道:“龚叔你何时学得这坑害自家晚辈的老不羞作态?我这禁足之期看就要过了,你莫不是欲要让我在这山中出家成道么!” 龚叔心下一暖,却不接话,只是正色温声道:“既然二公子将我当做长辈,我便厚着老脸与二公子说一些长辈与晚辈间的话。要说在沙场之上,战阵之间,治军之道,来来去去逃不出风、林、火、山四字,我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以为其间最难之处,还数这山字,二公子以为如何?” 周奇坐直身子,答道:“我曾于古籍中看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所谓不动如山,当是以静待哗,以治待乱的治心之理,上战之道。” 龚叔愣了愣,方道:“公子天资聪颖,不愧宿慧之人,短短几字,已得兵家精髓,若能学以致用,当不比王爷当年稍弱啊!” “不过老龚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鞭辟入里的大道哲理,我要说的是,这山字诀,其关窍在于一个稳字。” “临阵不稳,不可以破其军,庙算不稳,不可以得全胜,疏治不稳,不可以固所得。二公子以为如何?” 周奇肃颜:“周奇受教。” 龚叔只是呵呵一笑,又道:“我认为这治军之道,放在滚滚红尘间,就是治世为人之道。二公子生而知之,行事却不拘一格,若能得了这个稳字,方才能在这污浊乱世中保全自身啊!” “按理说这些话本该由王爷来说,但二公子亦知王爷脾性……” 周奇深以为然,自家老爹一贯喜怒不形于色,外人看去,那是不怒自威之态,可在亲近人看来,实是心病难调。 又因双方性格之故,与他这个做儿子的,从来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以常常被周奇气到极处却发作不得。 只能将周奇往这摘星峰上一丢,再故作不知地放任周礼、龚叔和张子卿这些亲近之人来代为劝诫。 倒是和周礼那个规规矩矩的闷罐子和老爹相处得十分融洽,两人时长走在一起,互相一言不发,却给人一种父子两相宜的感觉。 想到这里,周奇老老实实道:“龚叔教训的是,此番我出手痛殴了那几个京中纨绔,确是莽撞了些……” 龚叔不等周奇说完,摆手打趣道:“二公子心中作何想,你我二人自都清楚,不必为难。不过只需有了这句话,二公子明日便可随我下山去了。” 周奇却委屈道:“龚叔何必调侃于我,此番我是真的知错了。” “我们虽然明面上已经和姒家撕破了面皮,但若那几个小王八蛋回京在自家大人前哭喊告上一状,那些尸位素餐的老王八在皇帝老儿面前告状是小,我入了那姒家皇帝和一众蝇营狗苟之辈眼中事大。道理我自都晓得了。” 龚叔抚须道:“二公子还是不懂,你生来不凡,张先生几番推算都琢磨不透其中缘法。” “坏了王爷和张先生这许多年的苦心维护事小,要是进了那修行界的妖魔邪修眼中,来掳了二公子去,抽筋扒皮,吃肉炼丹还算好的,若是以那采阳补阴之法充作炉鼎……” 周奇瞬间破功,无奈扶额叫道:“龚叔!我还是个孩子!” ------------ 第三章 忽有恶客至,论武十二楼 摘星峰上,朱楼之中。 一老一少佐着漫天风雨饮杯中酒,相谈甚欢。 松林之中,一行三人正在以一种最节省体力的方式朝着山顶飞奔,其中两人身上各背了一个大包裹,看上去十分沉重。 大雨下了半夜,山林之中泥泞不堪,常人在其中行走,恐怕是举步维艰。 可三人纵越之间,不见丝毫迟滞,近看时,脚下竟都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不待迈出下一步,痕迹就被大雨冲刷干净。 眼看得就要到得山顶,三人终于停步略作休息。 其中一人恨骂道:“自从修行有成以来,老子还未这般狼狈过。安南王府那群贼厮,莫不是那狗妖化形?若不是这好一场大雨,恐怕咱哥仨也难逃魔掌!” 原来三人正是龚叔初上山时口中所说的三条大稷缉事司的漏网之鱼,趁着夜雨窜入这摘星峰老林之中,借着林间地势才甩脱了王府内卫的追捕。 那为首之人此刻正四下观察,眼见得暂时安全,才压低声音对方才出声的人呵斥道:“老二你若再不收一收你那烂德性,日后出了事情可莫要怪我和老三无情!” “你当我们还是在门中修行之时?入了缉事司便是把自己按斤论两卖给了朝廷,在我们之前折在这云来州的秘谍何止百数?就你那初入四境的修为也敢说自己是修行有成?” 眼见得“老二”呐呐无言,才又道:“按照情报,这摘星峰上定有那安南王府之中的极重要人物,我上山前已经看过,只有峰顶有一座小楼,我们要找的人必然就在其中。” “咱哥仨的命栓在一条裤腰带上,我再问你们一遍,那人既对王府这般重要,定有修为高深之人护卫,保不齐本身就是个不世出的高人。” “运气好,我们拿下他带回京中,自此平步青云,再也不过这刀口舔血的破日子,对门中也算有个交代。” “运气不好,咱哥仨今生的缘分就在这尽了,你我来生再当兄弟。” “拿命赌,你们敢吗?” 那老二狠狠吐了口唾沫,道:“来这云来之前我们不都商量好了?大哥怎事到临头又这般婆妈!” 老大看向那应是老三之人,老三却不说话,只回了个肯定的眼神。 老大见此,拍腿道:“成龙成蛇,便看今日!先去架飞鸾!” 书中代言,这老大口中的飞鸾乃是那得了墨家残缺传承的天机城中产物,极尽巧思,哪怕是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掌握技巧也能架之乘风日行数百里。 又因材质特殊,水火难侵,造价极为昂贵,兄弟三人耗尽了数年累积的功勋也才换得两架,显然此行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 三人潜往山顶,做下种种布置不谈。 …… 峰顶朱楼之中,周奇与龚叔已把一坛秋澜醉喝得见底。 周奇面色微红,已有五分醉意,此时正懒懒散散躺在摇椅中, 喋喋不休与龚叔说着过往之事。 龚叔不见醉色,但他难得有此轻松作态,听得周奇说到趣处,两人便开怀大笑,此时也算尽兴。 二人不知不觉,已谈笑近黎明时分。 只听龚叔道:“二公子可知我随将军在军中之时,何时才得开怀饮酒?” 周奇答道:“那定是大胜之后。” 龚叔点头:“是啊!大胜之后,可大胜之后往往喝的都不是庆功之酒,而是送别之酒。” 周奇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轻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龚叔常听周奇口出这名词佳句,也不诧异,只是呢喃回味道:“醉卧沙场啊……可惜酒已喝完了。” “当年酒至酣处,便恨不得提枪再去杀上三阵,再斩下几颗狗头给兄弟们烧去当酒壶,如今却是没当年那般热血了。” 周奇心下有了几分猜想,笑道:“我看如今龚叔豪气恐怕也未曾弱了当年半分去。” 龚叔哈哈大笑:“是极是极!都道是年老不以筋骨为能,不过这沙场老卒,力气弱了,心气可不会弱。” “今夜杀狗是不能了,我便去外面为公子杀上几条小鱼,免得那污浊之辈玷污了二公子这一楼精致。” 说罢又微笑看向周奇:“二公子可要观战?” 周奇随即起身:“可惜不能为龚叔擂鼓。” 龚叔笑道:“凭这三两条杂鱼,也值得擂鼓?二公子且来楼外一看。” 小楼之外,老大、老三已接近小楼不足十丈,眼见得楼中二人走出房门,当即转身发出一声清啸,向飞鸾之处飞奔而去。 龚叔只是一声轻笑,抬手虚握,缓缓合拢。 但见小楼为中心的方圆二十丈之地,漫天骤雨顿停,仿若被一无形的碗状物罩住,倾盆雨水顺着碗身向碗沿流淌开去,在边缘化作一道道水帘。 周奇身处其中,看不得全貌,但觉风雨一停,二十丈外一道弧形水幕凭空而立,那逃窜二人顿时受阻,使尽浑身解数疯狂攻向水幕,一时间各色光华四射,却破不开那一道薄薄水幕。 随着龚叔手指缓缓合拢,那水幕就推着二人朝着小楼缓缓而来。 周奇当即瞠目结舍,向身侧龚叔看去。 龚叔依旧是那温和笑容:“两位公子幼时,常换着花样的试探我的武道境界,问我是不是那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现在我便告诉二公子,这武道三转十二楼,我便在第九楼,算不得绝顶,却也有那么几分高。” 话音刚落,龚叔身形已落于那二人身前。 二人目露惊恐,两人相依面对龚叔,口舌微张,却发不出声音,此刻竟是连出声也难。 龚叔粗犷声音继续传来:“八百年前,天地大劫。三教中的前辈高人借鉴前人技击炼体之法推演武道,曾做下一谒:‘修武一道如攀高,山巅尚难倚碧宵。兜兜转转众山小,欲登霄汉楼筑高。’” “后世依此订下武道三转十二楼的境界划分,再有无数前辈以身问道,承前启后,方才有了我辈武夫今日的璀璨光景。” “王爷与老奴所习均是军中武道,于杀伐之中求进,听来畅快,实则凶险,幸有张先生怀玉在前,为二位公子打下结实根基。” “而今天底下,武道门派众多,都不出三转十二楼其外,但二转之后,各家有各家的妙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老奴不敢乱了公子大道,且为公子演示一番这一转前五楼之妙。” 言罢,滔天气势已收。 老大、老三二人这才得以喘过气来,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目露决绝之意,老大沙哑出声道:“前辈乃半圣高人,我兄弟两自知难逃一死,定当竭力一战,以全前辈演道之意。只求前辈留我兄弟二人全尸!” 龚叔负手而立,微微颔首道:“倒是两条汉子,你二人皆处佛门第五境旋照之境,我便以第五楼实力来战。” 二人当即攻来。 二人适才竭尽全力欲破开龚叔雨幕封禁,事前所准备的的一应法器、符篆已消耗的差不多,心下又知身上所怀迷香毒药,对眼前已触圣境门槛的老人半点效用也无。 此刻背水一战,自是竭尽全力。 但见那为首老大率先出手,从后腰掏出一根八指长的三棱金刚杵,便扑身向龚叔当头砸来,一双手化作古铜之色,催得手中金刚杵发出阵阵金光禅音。走的是那佛门金刚伏魔的凶悍路子。 而那老三则是从腰间抽出一柄三尺软剑,剑身漆黑,在夜色下几不可察,脚下辗转,不出丝毫声响却行动极快,眨眼之间已往龚叔身后绕去。 龚叔微微侧身,一手成拳捣向当头袭来的金刚杵,一手成掌轻飘飘揽向已掠至斜后方的诡魅身影。 拳去之时,干净利落,拳锋带得空气猎猎作响,气势比那带着决绝之意的金刚杵还要凶悍百倍,金光四射的金刚杵瞬间爆裂成渣,力道反震之间,老大飞出丈远,跌倒在地。 掌来之际,那身形诡魅的老三只如同深陷流沙,挣脱不得,速度一滞,只见一双大手辗转捞来,避无可避。老三被扣住手腕,瞬间失了气力,黝黑软剑掉落在地,下一瞬便被甩出,跌落在老大身旁。 龚叔又自负手而立,看着缓缓起身的二人,向阿大道:“你二人倒有些跟脚,是那东海养龙寺的路数?” “我听说养龙寺有伏龙之法九,化龙之法八,合九山八海之数,你走的是罗汉降龙一道,那这鬼鬼祟祟的小子定是那潜渊化龙一脉了。” 阿大答到:“前辈见识渊博,即看清我等跟脚,可否高抬贵手放我兄弟两一马?” 龚叔嗤笑:“哼,你养龙寺既做了软骨头让弟子投身缉事司来做这阴私勾当,再看你们这僧不僧鬼不鬼的模样,我料那寺中老贼秃也是群蝇营狗苟之辈,我便把你等头颅腌制好了送还给老贼秃,你养龙寺妖僧敢踏入我南疆半步么?” 两人心中本就存决死之意,此刻听得龚叔这般鄙视之言,当下不再多言,双双暴起。 两人不知使了什么秘术,老大浑身筋肉暴起,整个人凭空涨大一圈,身上衣物被撑得撕裂开来,其下隐见泛起古铜色光芒的肌肤。 老三则浑身冒出黑色鳞片,双手双足化为狰狞蛟爪,黑鳞刺破衣物,化身成了一个半人半蛟的怪物。 二人使了秘法,竟是在短时间内破开五境,堪堪要迈入六境。 此处须知,此世修行者,自五百年前灵气重现,三教复兴之后,不管是仙道还是佛门,修行境界都是依了武道境界来划分。 武道三转十二楼,一转五楼,乃是锻练肉身夯实根基之境,修至第五楼巅峰,便有那刀枪不伤,水火不侵,力能扛鼎之能。 入得二转四楼,便要修得一身至阳至刚的血气,邪祟难当,神灵避行,肉身便有拔山断流之能。 三转三楼,入此境者已可称作天人,动静之间,天地同力,种种神妙,言语难表。 而三教修行境界虽借鉴了武道,却更加细致繁复。 道教云:引气、修真、变化、脱俗、含光,是为筑基五境,其后四境为藏辉、幽潜、葆真、化丹,是为蜕凡四境,再其上三境便为陆地神仙境界。 儒家则分为:修身、静心、诚意、慎独、守中,为修身五境,存仁,不惑,守常,知命为立命四境,其后三境,可称入圣。 佛门因传承故,境界艰深晦涩,驳杂难分,如白马寺这般传承悠久的寺庙之中,尚有四品五十二位阶之说。 其后又由达摩禅院为代表的一众好事僧人将之分为:身动、心动、开光、莲心、旋照、舍利、脱胎、脱劫、寂灭,阿罗汉三境共十二境。 三教拾了大劫前的残缺传承,重又发展至今,与武道相生相成,互为因果。 三教修行者每破一境,便各生种种不可思议之能,在凡俗百姓眼中,便与天人无异。 不过在周奇以彼世的眼光看来,已是失了根本,走上了歧路。 ------------ 第四章 天命无觅处,听龙啸云台 上回说到,龚叔以言语激了那养龙寺两兄弟,二人使出搏命之法,强将修为堪堪拔至六境。 可这强行破一大境之法,如何轻易使得? 但见金刚躯下隐见血脉破败,妖蛟面上七孔流血,显然付出了不轻代价。 那老大仍是走得蛮横路子,脚步一错,飞扑过丈许距离,双拳带出残影,如擂鼓一般向龚叔袭向龚叔周身,刹那间雨夜里响起一连串炸雷之音,却是来自老大双拳之间。 那老三也舍了原本的诡异身法,早已化作蛟爪的一双手足,两两并用,带起一串残影窜至龚叔上方,四只爪子无声无息在空中划出千百道残影抓挠而下。 肉眼看去,好似一条黑蛟凌空狂舞,掀起风暴要将山河撕碎。 若是换做周奇来应对,恐怕那爪风音爆便够他死上百十次。 龚叔还是以五境修为应对,却依旧面不改色,笑道:“这才够点意思,二公子且看!” 双足跺地,在那速度变得奇快的老三飞至头顶时,以一双肉掌应对那怪物的四只蛟爪,竟也不落下风。 四爪两掌刹那间在空中交击不下百次,那作金刚怒相的老大才近得身来,龚叔身在半空,仅以双腿应对。 老大散发出朦朦古铜色光芒的双拳携雷霆之势轰在龚叔足底,此时龚叔与老三交手已见胜负,老三惨哼一声,也不知一瞬间受了多少掌,一身黑鳞尽碎,重又跌落丈外。 而龚叔用足底挡下数拳,在空中借力退出数个身位,老大也不管老三死活,继续以蛮横之势欺身压上。 龚叔飘然落地,不待老大拳至,便迈开弓步,一拳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向老大锤去,两拳相交之下,老大如同被蛮象正面冲中,倒飞出去,握拳手臂万千淡金色血珠爆散而出,穿连成线,好似在空中放了一道绚烂烟花。 自二人暴起袭来,到如同败革倒地不知生死,说来极长,实质上不过十数息的时间。 龚叔身影一闪,无声无息回到周奇身旁,漫天大雨又骤然落下。 周奇打眼看去,老头竟连衣衫也不见凌乱。 龚叔微笑开口:“二公子可有所得?” 周奇欲言又止,心道这题也忒难了,你这小老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把修为压在五境也能在眨眼间痛殴两名伪六境的人形怪物,我能有什么所得? 真当我是那神仙下凡来惊艳世人的? 眼见得老头目光灼灼,周奇只得清清嗓子,伸出大拇指道:“龚叔修为盖世,属实是好大一尊高手!” 龚叔看出了少年的尴尬,也不去调笑他,只是温声道:“公子有宿慧,学什么都极快,一年之内儒道修为便连破两境,这武道修为却一直未入门,这是为何?” 周奇道:“先生有言,得他首肯之前,不让破境。” 龚叔又道:“张先生学究天人,一身学识,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两位公子拜于张先生门下,却只得传了儒家奠基的《心斋守中经》,与一门看似平常的武道拳法,又是为何?” 周奇答道:“先生曾言,儒道乃治人之道,积累不足,心术不正,行错了路,哪怕侥幸修至圣境,也是害人害己,祸世殃民之辈。” 龚叔颔首道:“张先生大德!这《心斋守中经》乃是张先生早年登泰山所得,前古世间大儒所留,放在当世,可谓是儒门奠基第一。” “而那无名拳法,隐隐有几分佛门跟脚,不知张先生从何所得。不过以我观之,这门拳法,由外而内,通炼全身,最合夯实根基,又能磨炼心意,直中求进。其中包含武道致理呐!” 眼见得周奇若有所思,龚叔又道:“二公子以为刚才一战我为何能以五境之力独战两名伪六境,且能轻松战而胜之?” 不待周奇回答,便道:“这世间武道门派繁多,武夫更是如过江之卿,能在武道上有建树者却是少之又少。” “儒道修行在于积累,道家看重根骨,佛门则更重悟性。唯独武道门槛最低,能爬到高处的却大多是军中武人,又尽都被归在兵家那一堆里。至于这滚滚江湖之中,武修能站在绝巅的人不及三教中人多矣,为何?皆因大多数人只是在前人余荫下攀高而已。” “这修武一道,正如那前辈高人所说的,兜兜转转众山小,欲登霄汉楼筑高!要想筑得高楼,心气、运气、毅力,缺一不可,至于那愚钝之人所说资质,无关痛痒。” 说罢笑呵呵看向周奇:“这些年一直压着两位公子的武道境界,乃是张先生提议,王爷和我一同敲定的,为的便是要让两位公子做那筑楼之人。至于这楼能筑多高,依张先生之言,二公子怀玉而生,乃天命之人,想必定能至那绝巅之处。” 周奇自嘲一笑:“天命天命,何其虚无缥缈,人之生也,贫富贵贱,夭寿贤愚,禀性赋分,如何能由天定?” 龚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又突兀把目光投向松林深处。 周奇顺着龚叔目光看去,却毫无发现。 过得少倾,才见林中一点青绿光团闪烁,缓缓向小楼方向飞来。 周奇转头看向龚叔,却见其欣然笑道:“有我在,二公子勿忧。也不知道这几条小鱼上哪得了这等福缘,好精纯的一道乙木精气,今日合该二公子得一桩大机缘!” 话音未落,却见得那林中青绿光团速度越来越快,不过数息时间,已快到肉眼都捕捉不清,化作一道青虹,飞出林间,距离小楼不过三十丈距离。 那光虹当空盘旋一圈,却是化作一条丈长青蛟,无血无肉,光影虚幻,却鳞甲具现。 龚叔哈哈大笑:“好一条后天青龙精魄,可惜你这小娃修为不够,白白浪费了这等天材地宝。还是献与我家公子罢!” 说话间,已攻出一式,一臂作枪,斜斜向半空刺去。 数十丈内,暴雨倒卷聚合,化作一条狰狞水龙,向那青蛟扑杀而至。 青蛟震怒长啸,却口发人声,喊道:“狗贼!还我兄弟命来!” 不是那三兄弟之中的老二又是何人? …… 与此同时,安南王府之中,有两人正对坐饮酒。 其中一人身着牙白广袖蜀锦长袍,头发一丝不苟梳作绾结,其上简单插了一根不加丝毫修饰的青玉簪。 双眉入鬓,凤眼清亮,紫髯寸长,一举一动间脸上不带半分表情,却凭端让人觉得威仪尽显。 对坐一人则文质彬彬,身着粗布青袍,头戴青纱进贤冠,面目清朗,鬓间却隐见花白头发。 打眼看去,质朴冲和,倒像个乡中夫子。 二人正是周奇之父周振流与恩师大儒张子卿。 此刻两人皆放下酒杯,双双把视线投向摘星峰方向。 周振流忽而一声发出一声冷哼。 陋巷之中,一老乞丐正四仰八叉醉倒在地,幕天席地,漫天的倾盆大雨冲刷得城中青石路上连块碎石也无,却没能打湿他半根毛发。 老乞丐醉眼惺忪向摘星峰方向看了一眼,哈哈一乐,正要取下腰间酒葫芦豪饮一口。 冷不丁却听得耳边一声冷哼,瞬间被大雨淋了个通透。 老乞丐半点伤也未受,却觉得遍体生寒,亡魂大冒,直觉得这满天大雨,每一滴尽都化作了刀枪剑戟,下一瞬便要向他刺来。 老乞丐再无半点游戏人间的高人之态,连忙向王府方向躬身讨饶。 但听得耳边传来一句冰冷话语:“此夜为限,不离云来,后果自负。” 老乞丐如蒙大赦,道一声谢,脚步一晃,已在城郊,再迈一步,又至数里之外,慌忙向蜀地方向逃去。 有了老乞丐的前车之鉴,云来府中,蠢蠢欲动的众人当即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向那摘星峰多看一眼。 再说王府之中,青衣夫子满脸笑意,戏谑问道:“上次见王爷大发雷霆,还是二小盗酒之时,此刻又何来这般大的肝火?” 周振流自斟自饮,低头默默品酒,只当没听见。 张子卿哈哈大笑,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手端酒杯,一手骈指当空一指,朗声道:“君子思无邪,不问而而取,盗也。” 云端之上,一满面清冷之色的女尼正盘膝凌空而坐,云层之下大雨倾盆,云层之上却是皓月西垂,层云染霜的绝妙景象,漫天银辉衬得女尼面泛玉色,宛若仙神。 女尼手中拂尘化作千万条银丝当空垂落,转瞬便至摘星峰上空。 张子卿之言在云间炸响,如同一道闷雷,缓缓向四方滚去。 与此同时,女尼手中拂尘那垂落的万千银丝,轰然炸开,崩散四方,未及飘落,便化作齑粉被大雨冲了个干净。 女尼脸色一白,恨恨看向云来城方向,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张子卿举杯向周振流:“这下扯平了?” 周振流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把头低得更深,好似酒杯之中有甚绝美景象。 又引得张子卿好一阵大笑。 …… 摘星峰上,小楼之前,周奇呆呆看着龚叔所指狰狞水龙与那青蛟斗在一起。 一时间看得都有些痴了,一双眼中满是羡慕,嘴里默默碎碎念,暗道总有一天自己也要这般耍帅。 不过几回合,那青蛟便被水龙翻腾擒在爪下。 龚叔正欲灭杀老二神魂,收取纯净龙魄,却见那“老二”发出一声震天咆哮,青蛟陡然一缩,化作一道宛若碧玉的寸长青光,拉出一道长长光影向周奇扑来。 龚叔心下一急,忙挡在周奇身前,全力出手阻截。 那碧玉青光却只是当空一转,绕过龚叔扑向周奇,直冲脑门。 周奇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龚叔却已惊慌转身。 却见那本直冲周奇头颅的青光,不知为何,向周奇手腕间的玉珏冲去,刹那间光华不见,之余得一声惨叫。 龚叔心下一松,却仍担心周奇安危,颤着声音唤了声:“二公子?” 周奇回过神来,见龚叔一脸惊惶模样,出声安慰道:“龚叔莫慌,我无事。” 龚叔这才放下心来,眼见周奇抬起手腕,便与周奇一起凝神看向那块红绳系着的伴生玉珏。 两人观察良久,却不见玉珏与之前有丝毫改变。 还是周奇当先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还是老样子,既然连先生那般人物,都参不透其中玄妙,我们就别多花心思了。大不了待下得山去,再请父亲与先生查探一番。” 龚叔听得这话,也不在纠结,看了看天色,见得天空微微放亮,便转头对周奇笑道:“仙宫蜃景将现,我们还是先观景罢!” 周奇长长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道:“年年都看,有甚看头?这一夜下来,龚叔老当益壮,精神抖擞,我却不成,这便补觉去也!” 说罢,也不去寻床铺,转身进了书房,倒在那松木摇椅上便睡了过去。 龚叔微微一笑,自去把三兄弟种种布置掩盖,又将那老二尸体寻来,将三兄弟合葬在半山腰,才返回崖顶等候观景。 小楼中,周奇将将睡熟。 却一个机灵醒转过来,他看向窗外,“七楼二十八阁”仙宫蜃景一如往常。 可这漫天青云之下,却传来一声声震天龙吟,如牛哞,如狮吼,威巍乎百兽不敢哓哓,灵霖兮黎民争欲顶礼。 周奇飞快起身,跑到正在崖畔观景的龚叔身旁,一老一少目光在云间搜寻,却不见真龙之影。 周奇打眼看向龚叔,却见龚叔面色凝重,微微摇头。 周奇呢喃道:“莫不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龚叔失笑:“单凭这几声龙吟便知定是纯正龙种所发,养龙寺那群贼秃,口号喊得震天响,养几条恶蛟还行,哪里养得出这般灵物?” “不过昨夜那三人,来历不凡,特别是掏出后天青龙之魄的那人,必是养龙寺门中高层嫡系子孙,日后若公子孤身行走江湖,遇到养龙寺中人,切不可漏了自家跟脚去。” 周奇缓缓点头,表示记下。 眼见得蜃景逐渐消散,城中郊野,众人纷纷散去。 半空中,修行中人御剑踏风,各自盘旋寻找方才的异象端倪。 龚叔接着道:“此番异象过后,云来必有动乱,二公子随我下山去吧。” ------------ 第五章 忽闻黎民痛,青瓦盖圣功 龚叔携了周奇轻飘飘当空向城中王府方向而去。 澜水悠悠,大雨下了一夜,却不见长,上下只见众多修行之人,飞腾往来。 周奇打眼看着那半空中来来往往的修士,有御剑屏风的剑侠,仙姿出尘的绰约仙子,也有宝相庄严的僧侣,更多的还是那奇装异服,架着黑烟异兽的旁门修士。 周奇没来由想起周礼像个憨子一样蹲在院子里呆呆看着蚂蚁来往忙碌的景象,忍不住失笑出声。 周边修士听到笑声,各色目光就投向周奇这边,可看到那王府中的恐怖老头后,又忙不迭把目光挪开,只作不闻。 龚叔温和对周奇道:“往年秋澜祭,这云来可没那么多宵小露头,毕竟那名门大派的正道人士一多,免不得是要杀上几个魔头邪道壮壮自家声势的。” 眼看周奇疑惑,又道:“今年岭南那边出了件大事,所谓的仙道高修,佛门大德,尽都往那边去了,至于什么事,公子返家后自知。” 周奇不再说话,龚叔加快了速度,二人直接来到王府前。 老头整了整衣衫,毕恭毕敬对周奇一礼:“王爷正在书房等候,还请二公子速去。” 门房早已勤快把那镶着九行七列锃黄铜钉的朱红大门打开,周奇满脸无奈,带着疑惑和期待快步朝后院书房走去。 周奇急步行了足足一刻钟,才沿着百转千回的行廊到得周振流书房前,也不敲门,一把推开房门就走了进去。 房中周振流一袭白袍,正负手对着墙上李婉芸画像发呆,画中人一身白衣,一双纤细巧手,白如玉笋,嫩似葱根。 一手提了个酒壶,一手撑着一把青伞,站在桂树下,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周奇也不管他,大马金刀往书桌后金丝楠木所制的宽敞太师椅上一靠,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味。 过得良久,周振流才似回过神来,转身看了眼周奇,又慢条斯理把房门关上,站在书桌前,静静看着周奇。 周奇虽习惯了自家老爹的僵尸脸,可被这么盯了半天,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立刻规规矩矩站起身来,把靠歪的椅子放得板板正正,躬身一鞠,道:“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半晌还是没动静,周奇微微抬头,悄摸瞟了一眼,只见周振流仍旧负手立在原地盯着自己。 索性自己直起身来,委屈道:“你总不至于揍我吧?虽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可我都这般大了……” 周振流这才移开视线,缓步走向太师椅。 随着周振流脚步,周奇一步一挪,跟周振流保持距离。 直到周振流在椅子上坐下,周奇已站在周振流适才所立书桌前的位置。 周振流也不管他,端起周奇喝剩的半杯茶看了一眼,随手泼到窗外山茶花盆里。 这才平淡道:“那几个京中纨绔,适才已经出城,几个时辰后,遭遇土匪截杀,一行人死在荒山。” 周奇只是低头道:“孩儿知错了。” 周振流自顾自又道:“十四年前,你母亲刚刚产下你们兄弟两,便随着我到了这南疆。当时的南疆,尚是民生凋敝之地,百姓饥不果腹,衣难覆体,妖魔啸聚山林,窃据神位,巫汉神婆,迷信妖鬼,恫吓百姓。” “百姓身体有疾,不问医师而问神婆,凡有天灾,则献祭童男童女,以求安平,生灵涂炭如斯,你母亲心痛不已。” 周奇默默无言,这些往事,他自然早已知晓,此时又听一遍,心中仍旧五味杂陈。 “此时朝中有小人进谗言,皇帝下旨命我举家迁回京州。我上书禀明南疆之事,姒家小儿虽昏庸蒙昧,心中却还有几分正气,问罪朝野。” 周振流平淡开口,将往事缓缓道来:“说来好笑,那满朝文武,无一忠良,尽都回禀皇帝,说是天下清平,又诬告我妖言祸乱朝野,意在抗旨拒不回京。于是小皇帝遣了一名狗官携旨来南疆调查。” “当时南疆上下官员多与妖鬼巫婆沆瀣一气,这狗官来了南疆后,地方官员殷勤招待,就真以为南疆果真一片太平,欲上书回禀,是夜,你母亲亲自潜入这狗官住所,将之掳来。” “狗官见我,自是惊惧。我将他带在身旁数日,同行于南疆民间,使见南疆百姓民生。这狗官乃寒门中举出身,还算有几分良心,洗心革面后,涕泗横流,直言昏聩数十载,只抬首见庙堂高远,苦心钻营,而今低头始见人间炼狱,不愿枉活。” “于是毅然回京,将南疆见闻血书于白绫,尽言南疆巫蛊之祸,民生艰难,控诉满朝奸佞,劝谏小皇帝励精图治,与民更始。书罢,白绫已用三丈,血书已过万言,狗官失血过多昏厥,险死还生,当夜消失于朝野。” 周奇越听越不对劲,眼看向周振流,只见其仍旧面无表情,却隐隐在那“狗官”而字上稍做停顿,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光芒。 直到听到最后那桩天下皆知的血谏绫书公案,才恍然大悟:这“狗官”不就是自己的恩师,离了朝才被姒家皇帝追封为太子少师的大儒张子卿吗? 当下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在心中把自己的老爹好一顿臭骂,你们两个老不羞闹别扭,你要骂就骂,牵上我干嘛? 正当周奇暗自庆幸自己没插话时,城北一间私塾之中,张子卿正抚须授课,不经意间拽掉自己好几根胡须。 …… 眼见得周奇一副怂样,周振流也不去管他,又自顾自道:“数月前,岭南北海之滨,出现一块石碑,挪之不动,伤之不得,岭南靖妖司来报,说岭南妖鬼邪道激增,三教修士成群涌入,短短半月不到,岭南百姓遭逢大难,死伤巨万,周边各州、府、县流民剧增。” 周奇肃容而立,站的笔直,周振流不待他开口,又道:“眼下岭南司天监和靖妖司已经稳住局面,但那三教中人还在北海图谋仙缘,若大战又起,生灵涂炭。 “岭南归属南疆,便算我安南王府辖地,岭南百姓便算我的子民,你既是我儿,又已长大成人,便代我去一趟岭南,平定此事吧。” 说罢,不待周奇作答,丢出一块青玉令牌,周奇忙接住。 细细看去,只见一面雕了一副栩栩如生的麒麟戏日图,一面龙飞凤舞雕了安南二字。 “这是我的令牌,你到得岭南,岭南布政、按察、靖妖三司自会暗中全力配合于你,不必多言,且自去。”声音刚落,周奇已被丢出门外。 周奇爬起身,摸摸鼻子,朝着书房诚心一礼,拍拍屁股便朝府外行去。 书房内,周振流静静看着墙上画像,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周奇在王府门口碰到特地等在那里的龚叔,老头要出城办事,担心不能同周奇道别,一阵絮叨嘱咐,恨不得连路上要带几条亵裤都交代清楚。 待到周奇离开王府,已近午时。 周奇做出一副头疼模样,心下却流过一阵温暖,沐浴着正午阳光,缓缓向城中蒙学私塾行去。 这私塾是周奇恩师张子卿所办,由城中富商垫资,在城北僻静处建得一座方方正正的白墙青瓦小院,背倚池塘,杨柳莺莺。 其中正堂布置了二三十副桌椅,便是课堂,左右两侧偏房,便是张先生的厨房书房,待客寝卧之所。 其中蒙童,多半是家中贫困,父母无力供其修学,便备下些五谷青菜,农物杂货,送至张先生处请其为自家孩子启蒙;也有那殷实之家,背后听说张先生治学颇佳,便奉了银钱,也将孩子送入其中。 张先生来者不拒。 周奇到时,私塾里的蒙童都已回家吃饭,只有两个小豆丁捧着手心,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两串豆大泪珠,想哭却不敢做声,委屈巴巴的往外走。 冷不丁见到周奇,忙偷偷用袖子捺去眼泪鼻涕,齐齐哽咽着板板正正施了一礼:“周奇哥哥好!” 周奇掏出块手绢,蹲下身子把两个小豆丁的花猫脸擦干净,笑道:“你们两个小淘气又闯了什么祸惹先生生气啦?” 两个小豆丁可不敢在门口告自家先生黑状,上次私塾中最顽皮的两个小伙伴翘课,编了童谣在街上笑话王寡妇家的阿花,先生还在课堂上就听到了。 当时就到街上把二人抓回来,罚抄《弟子规》,听说熬了好几夜都没抄完。 最后两个人被爹娘揍得一瘸一拐,去给阿花娘俩道了歉,先生才让两人继续修学。 是以只能委委屈屈道:“是我们不好,捉了蚂蚱在课上玩耍。” 另一个赶紧跟上:“先生教训的极是,我们已知道错了。” 周奇笑着揉了揉两张肉嘟嘟的小脸:“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又往两个小豆丁一人手里塞了两个铜板,道:“既然知错了,哥哥奖励你们一人一串糖葫芦吃。” 两个小豆丁当即眉开眼笑,又板板正正施了一礼,才蹦跳着往街上跑去。 周奇笑眯眯的看着两个小豆丁跑到街角,才缓缓走进院中。 小院里,一道不过三尺宽的细碎鹅卵石扑成的小路直直铺到各屋门口,其余皆是黄土,靠近厨房一侧,用竹篱围起一圈,内里种了两排苦菜。 客厅和书房外,各自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虽已入秋,仍旧长得繁茂。 一间不大的小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给人一种和谐之感。 透过撑起的窗户,周奇看到张子卿正撸起袖子在厨房里择着青菜,案板上放了一块豆腐,吊锅在灶上煮着满满一锅米饭。 周奇在院中施了一礼道:“周奇拜见先生。” 也不等回答,便径直起身走到张子卿旁身旁,和他一同择菜。 待得择完菜,张子卿才笑着指了指灶上铜锅里满满一锅米饭,道:“知道你要来,就多煮了些米。” 周奇只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却见张子卿端着洗完菜的水走到院中,细细为那两排还未长成的苦菜浇水。 周奇自然而然拿起菜刀,把豆腐打成方块,架锅起油。 先将青菜大火爆出清香,再放了一瓢水,待得水开,才把豆腐块放入,撒上一把细碎油渣。 待张子卿端着空盆回来,一锅青菜炖豆腐已咕嘟咕嘟冒出香味,汤色乳白,青翠翻滚,甚是喜人。 ------------ 第六章 劝君提照胆,目下几彷徨 不大的房间里,一张矮几,一个菜,两碗饭,师徒两人对坐,吃得津津有味,却各自不出声,只听到筷子轻轻接触碗沿的声音。 待得饭毕,周奇将碗筷收走清洗,张子卿细细将矮几擦过,取出一个红泥小火炉,放进烧红的火炭,开始烹茶。 周奇返回之时,茶汤已好,没有那莫名其妙的繁复讲究,茶杯是两个粗陶小碗,茶叶是农家自摘炒制送来的,茶汤青绿,香气宜人。 周奇深饮一口,清香沁脾,舌下回甘,心神自宁。 这才开口:“父亲命我往岭南一行,特来向老师辞行。” 张子卿悠悠道:“我自然知晓。我记得你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深以为然。你自小拜我为师,这些年来,积累已足,是该去见一见这世道人心,回返之后,当有所得。” 周奇问道:“先生可有话教我?” 张子卿忽然轻笑出声,调侃道:“我一狗官出身的乡夫子,能教你什么?” 周奇顿感麻爪:“先生!不是我说的,我没有参与,弟子一向敬重师长,遵守纪律,尊老爱幼,爱护花花草草……” 张子卿笑意更甚,嘴上却道:“恁多胡言乱语!三教中的高门大派和一众妖魔鬼祟,眼中都盯着那北海奇石,你此去凶险,我这做师长的,自然要有傍身之物赠你。” 想了想,张子卿行至院中,抓起一把细碎鹅卵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粗布袋,将石子装入其中,扎口系紧,布袋便成了一个质朴香囊模样。 张子卿转身将布袋交与周奇,周奇双手郑重接过。 张子卿道:“蒙以养正,圣功也。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好送你,你自幼拜于我门下,行事看似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实则自有章法。但修学治人,纵心物外,安知荣辱?欲求通达,先明世情。” “今日送你这袋石子,是望你牢记,君子怀玉佩剑,玉比其性,剑彰其德,立身不正,徒污圣器。” 周奇全礼拜道:“谨记先生教诲。” 张子卿洒然一笑:“去罢!海阔天高,人生如器,且去琢磨!” 周奇躬身一揖到底,转身离开。 出得院来,眼见得一少年右手置腰前,左手负身后,端端正正立于树荫下看着自己。 少年身着月白剑袖长袍,青竹暗纹衬底,玉带束腰,眉目与周奇有八分相似,未语齿含三分笑,抬眼春水暖旁人。腰前右手拇指上戴一个温润羊脂白玉扳指,上有一道常年开弓勾弦留下的深深划痕。 周奇脸上不自觉泛起一丝微笑,大步上前。 两人相视一笑,来人正欲张口,却被周奇一把勾住颈项。 “陪哥走走!” 此人正是周奇同胞兄弟,周礼。 周礼无奈一笑,兄弟两就勾肩搭背朝街头走去。 云来府乃南疆三州首善之地,尤其这府城之内,繁华不输江南。 兄弟两走街串巷,一路行一路聊,这一逛就是两个时辰。 待得黄昏时,才缓缓行至王府,家中早已摆好一桌丰盛饭菜,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饭桌之上气氛怪异,父子三人都不饮酒,各自安静吃饭,默契保持沉默。 最后还是周振流先打破了这诡异氛围,给两兄弟一人夹了一筷子各自最爱吃的菜肴。 兄弟两如遭雷击,呆愣当场。 周振流咳嗽一声,板着脸率先离席。 兄弟两相视偷笑,却不敢出声,飞快吃完饭,相约去后花园散步,待得这时,才憋不住放声大笑。 书房内周振流正在喝茶,这位一身武道修为早已超凡的沙场名将,绝世武夫,却不知为何手微微一颤,洒出几滴茶水来。 花园凉亭中,兄弟两相对凭栏而坐,已是笑得累了。 正意兴阑珊之时,周礼目露忧色,看向周奇:“其实你若拒绝,父亲当不会勉强你。” 周奇懒洋洋一笑,一腿翘起,扶首半躺下来,假意嘲笑道:“你以为我也像你这闷罐子一般,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院里三五月也能自得其乐?” 顿了顿又看着一湖秋水,晃了晃腕间玉珏,正色道:“先生在我们小时候就说,你我虽同胞兄弟,性格却背道而驰,我像母亲,你却像父亲。因为这狗屁虚无缥缈的天命,父亲与先生自小便将我藏在身后,却让你自告奋勇站到台面上去,那么多年来,你虽无怨言,我这个做哥哥的看在眼里,心里如何能好受?” 周礼扯了扯嘴角,欲学周奇的样子赏对方一个大大白眼,扯着一双凤眼扭了半天,却做不出来,只学了个不伦不类,逗得周奇微微一乐。 “你与父亲最像,生来就在胸中怀了天下苍生,志也同道也合。我听那江湖奇人说,这江湖门派里,有人要做面子,有人就要去做里子,面子脏了坏了,里子又兜不住,那就是一场毁派灭门的泼天祸事。在我看来,放在咱们这个家里,何尝不是如此?” “我既然生来就要去那修行路上走一遭,又如何能一直藏在这王府之中?都道我是天生宿慧,在我看来,你自幼满腹的心事,却比我更像宿慧之人。如若不是我们兄弟朝夕相处,我都要怀疑你是个小老头返老还童。” 说话间,周奇已起身懒懒伸了个懒腰,又走到周礼身前,重重拍了拍周礼肩膀:“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担在自己肩头可不行,偶尔也要分给别人一些,兄长!” 周礼微微一笑,轻轻将手覆在周奇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上:“就冲你这声兄长,我有好东西送你。” 言罢,示意周奇坐下,拍了拍掌。 掌声一落,自有三个丫鬟小心翼翼捧着雕花漆朱的黄花梨木托盘,快步走到兄弟两面前,垂手而立。 周礼起身,随手扯下托盘上价值不菲的波斯绒布,从那看上去毫不起眼却灵气内蕴的一堆事物中捞起一件,就开始介绍。 “千机面具,三年前一个诨号“千面妖”的妖人在两湖做下数场震惊两湖的杀人灭门大案,屡次从两湖按察、靖妖两司的联手布网下脱逃,后逃至蜀地,朝中司天监高人出手才将其拿下。” “后来才发现,这妖人修为不过第四楼,能屡次逃脱,全靠一身妙之毫巅的缩骨换型秘术和这张千机面具。” 周礼说话间,将一张薄薄胶状面具覆与面上,捏捏整整,眨眼间就变成自家先生张子卿的模样,眉目唇齿开合之间,活灵活现。若非气质身形迥异,又少了那斑驳胡须,周奇都很难分辨出真假。 周礼微微一笑,难得起了玩心。 也不摘面具,压低嗓音,背过一只手,抓起一个护腕模样的事物,继续装模作样介绍道:“覆火,天机城墨家高人所制,能发三万六千牛毛细针,沾之附骨,污人元气。能化两寸小盾,非仙宝奇金不可破,弹射而出,可斩佛门金刚身。” “紫金铠,贴身穿戴,仙家飞剑不可透,炼魔水火不可伤。” “道门灵符七十四道,敕神、摄魂、火鸦、五雷、土行、蹑风,各有妙用,最重要的是这最后两张,道家高人所书,金光辟邪符,可召卯日金光护体,万邪难侵,诸法不破,哪怕第九楼高人来袭,也可护住你一时三刻。” “乾天剑篆,采乾天罡气化得一剑,圣境之下,一剑而斩。” “还有这些灵药,金疮散,蕴灵丹,茯苓壮阳丸……” 周奇摆摆手打断周礼,揶揄调侃道:“好哇!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发了恁大横财?我却不知你原来是个狗大户。” 周礼将脸上面具摘下,悄摸指了指周振流书房方向,一脸笑意遮都遮不住。 周奇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走至最后一个托盘处,上面只放了一把古剑。 周奇拿起古剑,剑首为青铜所制,方方正正,上雕嘲风,剑茎黝黑,手触如竹,不知材质,剑缑乃是妖虎之筋鞣制,交错缠绕于剑茎之上。 剑格为青铜包玉,古玉泛黄,上刻细密云纹。 剑鞘材质与剑茎相同,黝黑无光,不加装饰,剑在鞘中,浑然一体。 周奇拔剑,但见寒光闪过,龙吟顿起。 剑长三尺二寸,乃是一柄少见的六面剑,吞口之下,方方正正刻着两字,曰:照胆。 这照胆古剑,正是周振流早年在军中时的佩剑。 周奇收剑,又从一堆瓶瓶罐罐中捡了几瓶丹药,与七十二张符篆并在一起,收入一旁早已细心准备好的锦缎包袱。 包袱内还有几张面值不小的银票和一小袋散碎银两,以及少量干粮。 这才回头笑道:“好了,我带上这些便好。这些符篆一看就是道门高人精心所制,有此傍身,大哥尽可放心。” 周礼忙道:“你这就要走?” 周奇道:“自下得山来,还没来得及给母亲敬上一柱香,眼看就要走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得返,今晚便就在母亲那边歇息吧,也陪母亲说说话。” 说罢又转身向周振流书房方向躬身一礼:“父亲,孩儿这便走了,还望父亲多多珍重。” 书房内,周振流只是低头看书。 周礼一路送着周奇来到王府之前,站在原地看着周奇向龙君庙方向而去。 …… 澜水龙君庙,背依澜水而建,占地不过亩许。 秋澜祭已过,但因清晨半天之上的皋皋龙吟,百姓皆以为是龙君娘娘显灵,故而此刻虽已日暮,香客仍旧络绎不绝。 相传庙后背接澜水之处,便是当年龙君娘娘携金敕投水,化身澜水神祗之地。 但此地被列为庙中禁地,单独隔成一个小院,其后才是庙中后门,后门外便是悠悠澜水。除了庙祝,谁也不得进入小院之中半步。 也曾有蛮横不讲理的二转武夫,强闯禁地,却被那身形佝偻,须发皆白,平日里看起来连走路都颤颤巍巍,仿似一阵咳嗽就要驾鹤西去的老庙祝轻描淡写敲断了双腿 又丢至庙前老树上挂了三天三夜,规矩这才立稳。 此刻,小院之中,唯有周奇一人。 院中并不栽树,只立着一尊等人高的李婉芸泥塑,与大殿中那光彩照人的威严神像截然不同。 泥塑面目与周振流书房画像上的李婉芸有八分相似,静静立在院中,双手交叠放于腹前,好似李婉芸就站在那,静静注视着每一个走进小院之人。 周奇把三柱清香插进李婉芸塑像前的香炉中。 天边夕阳正值西下,彤云密布,巍峨山脉挡不住绚烂而柔和的暮光,反被勾出一道金边。 暮光洒满小院,为泥塑批上一层朦胧金纱。 周奇浑身都暖洋洋的,眯起眼睛呆呆看着眼前塑像,好似看到早已离去的母亲正俯首,温柔看着自己。 ------------ 第七章 金鲤托青伞,仙门始自开 周奇痴痴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趁着日光温暖,推开朱漆小门,出得院来。 脚下是青石条打成的台阶,往上是庙中后门,往下就是澜水,也不知有多少级的石阶斜斜插入江中。 周奇缓缓走下十来阶,脚便触到青碧色的江水,坐在石阶上,脱去鞋袜,将脚探入水下。 微凉江水缓缓抚过脚踝,暖暖暮光打在江面,远处江水便泛起粼粼微光,周奇心下说不出的宁静。 忽见得一道细浪至极远处缓缓而来,眯起双眼,才勉强能看清是一把青伞。 再过少倾,才看清伞下一条金鲤,浑身上下不见杂色,吐出一连串的泡泡,托着青伞向自己努力游来。 金鲤来至周奇脚边,轻轻将青伞顶到周奇脚面上,也不离去,只是头向周奇,不住摇头摆尾,似是示意周奇拿起青伞。 待得周礼好奇抓起青伞,才欢快摆动尾巴,用头轻轻顶了顶周奇脚踝,又跳出水面来了个漂亮转身,缓缓向江心水下而去。 周奇呆呆抓着青伞,看着金鲤欢快身影消失在水下,嘴中喃喃道:“是你么?娘亲。” 却不得回答。 周奇细细看向手中青伞,青竹作骨,伞面却非油纸,倒像是以青丝织成伞面,细密青丝交织之间,不留空隙,一把伞从头至尾,通体青碧。 明明才从水中捞起,其上却无半分水汽,周奇抓住那如骨似玉的青色伞柄,入手温润。 上刻“青锋”二字,粗粗看去,只觉娟秀。可若细细看时,便觉一笔一划,锋锐如剑,摄人心魂。 斜斜撑开,但见得伞柄与中棒、伞骨链接之间浑然一体,夕阳透伞面穿过,亦作靛青之色。 伞棒之上,一条指长虚幻四爪青龙,鳞角皆全,自伞尾绕着伞棒盘旋游下,似是察觉周奇目光,仰头向周奇发出一声无声嘶吼。 周奇心中莫名闪过昨夜摘星峰上青蛟化光扑面而来的一幕,忙欲关伞,又想拿腕间玉珏来挡。 然而以周奇的修为哪里来得及在瞬息之间做出那么多反应?那指长青龙闪电般已至眉心,周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怪叫:“坏也!捅了青龙窝了!” 话音未落,青龙已从周奇眉间钻入。 周奇保持着撑伞姿势,青伞将毕未毕,呆滞当场。 周奇仿若神游物外,恍惚见只觉得眼前一片紫气氤氲,紫气之中,一条长达数十丈的青色神龙凌空飞舞,身似长蛇,首若麒麟,尾似鲤鱼,四爪四趾,长须飘飘,犄角似鹿。 神龙翻滚飞舞间,将蒙蒙紫气搅成一个个文字,隐约间可见八个大字,曰:《黄天五德观心真要》。 其后又有经文百千字,曰:“阴阳未判,一气混茫。气含阴阳,则有清浊,清则浮升,浊则沉降……水,火,金,木,是为四象,四象即阴阳之升降,阴阳即中气之沉浮……土合四象,是谓五行也……” 经文演毕,周奇如痴如醉,青色神龙龙仰天发出一声怒吼,破开蒙蒙紫气,向下而去。 周奇猛然惊醒,意识回返现实,手中青伞这才猛然随手合拢。 周奇一身儒道修为尚在二境静心阶段,却莫名其妙有了第三境诚意之境才有的内视之能,只见得一条小小青龙虚影,自眉心入明堂,又破洞房,直达紫府。 盘旋一圈后,又一路沿经络而下,过大椎,经檀中,直扑肝脏。 周奇心中正惊疑之时,却感觉腕间玉珏陡然一震,原本奔向肝脏的青龙打了个旋,过梁门,经极泉、少海、通里,飞速奔入腕间玉珏。 周奇意识随着青龙而去,径直撞向玉珏。 只觉得眼前白光一亮,已处于一处茫茫洞天之中,四下看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唯独身前,型制独特的七座朱楼巍然而立,朱楼四方,二十八座琉璃玉阁坐落有致。 正是那年年都于秋分翌日现与云端的蜃景天宫。 周奇正欲向前走去,却耳听得一声龙吟,适才在茫茫紫气间演化经文的青色神龙凭空而现。 神龙于半空盘旋一圈,忽而冲着下方天宫直冲而下。 龙首直接撞在当间一座朱楼之上,激荡起一阵青光,青光愈演愈烈,直至刺目不可直视。 周奇连忙闭目,待得感觉青光消散,试探着睁开眼后,原本的天宫之处,只剩得一堆残垣断壁。 残垣断壁之中,又立着一座宝塔,宝塔分八层,高九丈九尺九寸九分,鎏金铺底,云砖塑身,青玉作瓦,奇楠为梁,成八角之型,每层各有凤翅檐角。 最顶端挂一竖匾,蔚蓝为底,紫金作边,上书两个鎏金云篆,周奇虽未见过,却自能通晓其意,翻做现世文字,是为:昭日。 第一层上又悬一面丈大青铜宝镜,仿佛周奇腕间玉珏的放大版,其上不见图画,也用云篆刻有八字,是为:元、始、玄、灵、真、名、洞、清。 古镜下方开一丈高金门,放出灼灼光华,其间文字闪烁,曰: 峦胜昆岳,同造化之枢机。 瑶光罗幻,为雷霆之宗祖。 落世星河,做金阙之妙相。 云霓虹渊,堪玉京之盛景。 瀚海沧溟,居大道之根苗。 钟华神秀,同性海之本源。 水岚烟霞,耀紫府之斗虚。 月阳曜辉,照玄都之法门。 此刻的周奇,已呆若木鸡。 此时此刻,他如何还能不知道,自己日日把玩的玉珏之中,蕴藏着多大的机缘? 彼世相传,那玄玄不可知之处,有太上道场,是谓玄都紫府,玄都又云大罗宫,大罗宫上有一洞,是谓玄都洞,洞内又寸一宫,便是紫府,紫府又云八景宫。 八景宫乃老君讲道之所,内蕴九景,前八景曰:瀚海沧溟,峦胜坤岳,钟华神秀,月阳耀辉,瑶光罗幻,水岚烟霞,云霓虹渊,落世星河,第九景曰:混沌鸿蒙! 九乃数之极,老君不敢为天下先,故称八景宫。 若依云篆所言,这昭日塔中,竟也蕴藏了紫府八景前八。 自他手捧玉珏降生此世以来,日日夜夜,做了诸般猜想,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手中的玉珏,能与道教至高无上的大老爷牵扯上因果。 周奇半是激动半是惊颤,激动是因为自己貌似抱上了一条顶天立地的大腿。 惊颤也是因为抱上了这条大腿,若是哪天没抱稳,这大腿上随便掉下根腿毛都能把周奇砸得粉身碎骨。 正自呆滞间,但见塔上青铜宝镜光华一闪,镜中浮现“照妖”二字,仍旧是云篆书就,两字放出平和青光,直摄周奇。 于是周奇在镜中纤毫毕现。 周奇莫名安宁下来,福至心灵,不自觉地运转已印刻于脑中的《黄天五德观心真要》。 洞天之中,四面八方,白光分化,青气升腾而上,黄气徐徐下沉。 又有紫气徘徊不定,待得青气上升化作青天,黄气下沉化作大地,这才蜿蜒而上,在极高极远之处化作庆云。 昭日宝塔屹立不动,周遭残垣断壁之间五色光芒流转,一堆断柱砖瓦化作五色云霞,在空中一转,被周奇吸入腹中。 青铜宝镜之中,光华又闪。 镜中周奇肌理化作通透之色,其下可见经脉之间,血液奔行,五脏之内,灵气流转,丹田之中,一把青伞上下沉浮。 过得少倾,五脏之中,五色灵气兜兜转转,在心、肝、肺、肾之间,各化赤、青、白、黑四色小人十个,又于脾脏之中化生黄色小人十二,五色小人,各自忙碌不休,采纳灵气,清理脏腑,壮大五气。 周奇见得此景,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下暗自想道:这功法名头听着甚大,却怎的这般让人麻爪。 正想着,却见腕间玉珏忽而熠熠生辉,一道精纯乙木灵气于半空显现,一半扑向青铜宝镜,一半径直飞入周奇肝府。 宝镜之中画面又转,只见得周奇五藏之中,各色小人在所属脏府之中抱作一团,光华一闪,化为五粒浑圆丹丸,又如种子一般,分别种于脏府,生出根来。 肝藏之中,乙木精气落下,青色种子逐渐发芽,伸展脉络,结出一粒与种子一般无二的青色果实。 果实掉落,从中破开,其间诞生出一尊道人,头戴青精玉冠,身穿九气青羽衣,掌摄青龙,足踏百花,面目与周奇一般无二,却作东方青帝之相,双手举起朝天,坐镇肝藏之中。 周奇脑中的《黄天五德观心真要》,由一本此世顶尖的奠基功法,蜕变为一本真正直指大道的仙门妙法:《太上洞玄灵宝妙经》。 自此镜中景象淡去,周奇回过神来,正待上前查看昭日塔大门,身形却从洞天之中缓缓淡去。 …… 待得周奇神魂归体,已是月上中天之时。 周奇仍旧保持着手拿青伞,正襟危坐的姿势,可是手中青伞却已不见了踪影。 在外人看来,少年这是才从入定中醒来。 老庙祝中间来过一次,见得周奇还在入定之中,就又掩上门返回院中等候。 书中代言,周奇此番得了天大奇遇,在那玄之又玄的《太上洞玄灵宝妙经》的修行上短短时间内迈出数步。 若是按正常修行来讲,这《太上洞玄灵宝妙经》的修炼,当是专一吞吐天地间五行灵气的一种,在五脏之中结得一颗五行道种。 如此才可依着五行相生之理逐一修齐五颗五行道种,之后才能寻觅机缘催化出一尊五行帝神。 可周奇借着封镇昭日塔的奇异天宫阵法中所蕴的先天五行灵气种下五行道种。 又依靠昨夜摘星峰上所得的一道乙木精气,在青铜宝镜的催化下促成肝府之中的木气种子发芽结果,化生出一尊青帝。 这先天五行灵气,莫说此世,放在那早已成为虚无缥缈传说的仙界,也是罕见。 故而周奇在短短时间内,完成了旁人十数年的修行之功不说,单论根基之雄浑,已远非旁人可想可及。 于当下而言,他一身武道修为本就一直苦苦压抑,此刻肝部功法修炼已成,一身经络尽数贯通,纯净血气在其间奔腾不息,自然而然迈入武道第三楼之境。 血液归于肝藏,再出之时便带着蓬勃灵气流向心脏,壮大心藏之中的赤红火属道种,一身道家修为也已迈入第三境变化之境。 与此同时,周奇身体基于肝藏生出种种神异,所谓千杯不醉、百毒不侵,放到周奇身上,不再只是空谈。 周奇举目看去,借着淡淡月光,依稀能见数丈之外蚊虫振翅。 他套上鞋袜,站起身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噼里啪啦一阵筋络爆张的声音传开,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此时,周奇才算是真正见识了大道修行之妙。 周奇施施然返回小院,老庙祝依旧佝偻着身躯在原地等待。 见得周奇,也不惊讶,只是温声细语道:“按照公子吩咐,已联络好一家三口,明日天明便要出发,赶回曲河府。公子可搭车同行。” 周奇微微一礼:“有劳老庙祝。” 老者微微颔首,一步一颤,独自回返前院去了。 周奇来到母亲塑像之前,隔着香炉,打坐入定。 ------------ 第八章 黄牛为驾车,客行落雉坡 周奇未待天明便自醒来,三教修行,迈入这第三境,基本都已极少需要睡眠。 一夜的打坐入定,他才算是把一身修行梳理总结完毕。 此刻的周奇,丢到这滚滚红尘之中,也勉强能算是一名小高手了。 周奇换上一身普通桑麻裁就的蔚蓝底挂青对襟长衫,将一头齐肩头发简单扎到身后,又将腕间玉珏解下,将红绳拉长,系于颈上。 再提起照胆,背起单薄包袱。 身形挺拔,面容俊逸,洒脱之中又带几分书卷气。 活脱脱便是个少年游侠儿形象。 周奇轻悄随着老庙祝的指引来到庙前广场,天才微微放亮。 顺着老庙祝的目光看到一个壮硕庄稼汉子,穿细布葛衣,衣衫浆洗的微微发白,却干干净净。 此刻正牵着一头温顺黄牛,一板一眼细心套上一架板拼牛车,牛车杉木做毂,铁钉打铆。 车上放着一包一包从这云来府城中采购的大小物事,看上去这汉子家境还算殷实。 汉子套好车,打眼看向庙门口,见老庙祝慈祥笑着冲自己招手,赶忙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二人面前。 老庙祝伸手冲着周奇一引,道:“这便是昨晚我同你夫妻二人所说的周少侠。” 汉子露出憨实笑容,连忙见礼。 周奇笑着抱了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这一路要给大哥一家添麻烦了。” 汉子有些局促,连连摆手:“我唤作顾根山,公子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老顾便好。这一路漫长坎坷,我们一家三口能和公子这般少年侠士同行,是我们一家的福分。” 老庙祝见二人已经相识,顿了顿拐杖,微笑道:“你们既已相识,我便不再打扰了,这顾根山一家敦实纯善,还望公子一路多多照拂。” 又对这朴实汉子道:“周少侠侠义心肠,又有一身过人本领。有他结伴同行,你们路上也可放心许多。到得曲河府,周少侠自有酬谢。” 顾根山对老庙祝诚恳道:“公子愿屈尊与我一家三口同行,已是委屈了公子,如何敢要酬谢?老庙祝凭白为我那抱病老母开了药方,又赠送这许多药材,我便是日日感恩,也难相报,还望老庙祝多多保重身体,归家之后,我一家定要请得龙君娘娘神位,日日上香供奉。” 老庙祝慈祥笑道:“积善之家,必有善报,毋须言谢,日后多行善事便罢。” 又温吞吞对周奇微微施了一礼:“祝少侠此行,一帆风顺。” 周奇恭敬回礼。 老庙祝便自锤着佝偻腰身,慢吞吞走进庙中。 目送老庙祝身形消失在庙门口,周奇这才对眼前汉子道:“顾大哥,不知家中人何在?” 顾根山不好意思道:“小女贪睡,内子还在客舍中陪着。劳公子稍待,我这便去催促。” 周奇赶忙拉住他,道:“小娃嗜睡,我不着急赶路,我们还是等等罢。” 话未说完,便看见一个布裙木钗妇人牵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走到牛车旁。 顾根山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温柔笑容,对周奇道:“这便是内子和小女了。” 说完快步跑向母女两,欲让两人过来见礼。 周奇微微一笑,挪步跟上。 母女两还在四下张望,眼看顾根山壮硕身影快步来到面前,丝毫不觉背后还跟了个少年公子,不待顾根山开口,妇人便浅浅用眼神示意。 顾根山回头一看,见周奇跟了过来,咧嘴一笑,便为双方相互介绍。 妇人一身朴实打扮,带着一种云来女子特有的大方气质,待顾根山介绍完,柔柔施了一礼,便接过话茬,温声向周奇介绍自家女儿。 小姑娘有个质朴名字,唤作顾禾。才五六岁大,穿着碎花绛红短褂,扎了两个羊角辫,脸上带着婴儿肥,秋日清晨,空气干冷,被母亲强拉着在肉嘟嘟的红唇上涂了一层猪油。 见周奇看来,也不害怕,拉着母亲裙摆对周奇灿烂一笑。 周奇从路边摊子上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分给一家三口。用照胆挑了包袱,反身坐在车尾,与一家三口一同上路。 顾根山脚程颇快,牵着黄牛,行出三四里路来,太阳才堪堪自山巅冒出头,秋日的清风变得温暖。 官道上,人来人往。 少年鬓角发丝飘飘,剑上挑着朝阳秋风,这便入了江湖。 …… 摘星峰小楼上,周振流一身素净白袍,正静静看着旭日东升。 张子卿一手提了一脸苦色的周礼御风而来。 见得那到挺拔背影,随手将周礼丢下,一步来到周振流身旁与其并肩而立。 看着天边彤云泛红,紫气升腾。 良久,才开口叹道:“真是可惜了这良辰美景,丽日和风。” 周振流并不答话,只是微微扭头,远远看去,以他的目力,也只是看到一条笔直官道,官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如蚁群迁徙。 那是周奇一行四人离去的方向。 张子卿又道:“你果真准备好了?” 周振流这才开口:“我已准备了十五年。” 张子卿扭头看了看楼下老老实实低头站在原地的周礼,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喟然一叹。 …… 秋澜祭已过,那一众修行中人,富商豪侠大多早在第一日便离开云来府。 今日官道上,离城之人依旧络绎不绝。 不过大都是昨日清晨听到那震天龙吟,又多留一日前往龙君庙进香祈福的普通人。 是以这宽阔官道之上,车马骡声,喧嚣不止。 时间久了,周奇有些乏味,也不好在这嘈杂环境中修炼。 便转过身来,和一家三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汉子憨厚,妇人温婉,话都不多,小丫头顾禾却是个叽叽喳喳停不下嘴的主。 眼见得周奇扯起话茬,一张肉嘟嘟的小嘴就没闭上过,从这趟来给家中抱病在床的奶奶祈福求药说起,跟周奇分享在这一路的新奇见闻。 周奇一脸微笑听着,偶尔开口搭话。 渐渐熟络了,小丫头便说到隔壁铁匠家爱欺负自己的大牛,关系最好的小闺蜜二丫,对街刘婶子家养的大黄…… 说得累了,又神神秘秘地从牛车下面翻出一个小包袱,给周奇看自己给奶奶和一众小伙伴带的礼物。 周奇好奇拿起一对憨态可掬的小瓷人,是小丫头央求母亲给自己买的。 周奇逗趣问小丫头能不能送给自己。 小丫头满脸不舍,心痛得眼泪都快掉出来,可还是装出豪气模样,把手一挥,重重点头。 逗得三个大人各自微微一乐,一路赶来积累的烦闷也随之消散。 眼见得已快到晌午,四人终于在前方看到一条清澈小河。 顾根山委婉表示要停下来歇歇脚,周奇自然点头。 难得见到一处上好水源,在这里歇脚的行人众多,时间长了,就三三两两扎堆聚到一起。 汉子心疼自家黄牛,吩咐自家妻子将车上吃食拿出来与周奇分食。 自己却先将牛车卸下,将黄牛牵至阴凉处任其吃草,又从车上取下一个瓦罐,来回给黄牛饮水。 在树荫下蹲着的众人投来各色目光,却在看到周奇穿着打扮和手中之剑后,默契把目光挪至别处。 小丫头顾禾和周奇已经算是好朋友,这才一下牛车,便从母亲身边跑开,来央求周奇给她摸一摸眼馋了一路的照胆剑。 这照胆剑本就是把前古名剑,锋锐自不必说,虽比不得那仙家法器,却在周振流手中不知道饮过多少鲜血。 其中积蓄的凌厉杀伐煞气,常人怕是沾了半点也要大病一场,周奇如何敢让小丫头拿手去碰? 又架不住小丫头撒娇,把她带到树后,拔剑出鞘远远给她看了一眼,小丫头这才心满意足,蹦跳着跑回父母身边,向两人一顿炫耀。 夫妻两佯怒着教训了小丫头一顿,周奇看在眼里,也不阻拦。 待得顾禾委屈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夫妻两这才向周奇投来感激一笑,周奇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周奇打眼看去,之见一行五人鲜衣怒马,在并不宽敞的道路上扬起一阵灰尘,狂奔而来。 此时的周奇目力极佳,看得来人乃是四男一女,年纪皆跟自己差不多。 当中一个少女眼见前方有一条清澈小河,惊喜向那为首少年道:“瑞哥哥,前方有条小河,不如我们让马儿饮了水,稍作休息再赶路如何?” 后面三人中一人调侃道:“莺莺小姐宁愿被家中责罚,也要与我等去做那降妖除魔的壮举,怎么才策马一个时辰,就便累了?” 少女一阵嗔怒,引得三人哈哈大笑。 少女向那为首少年撒娇道:“端哥哥,你看他们。” 为首那位“端哥哥”回头斜睨三人一眼,三人登时尴尬收声。 一行五人在河边驻马,各自饮马,待马儿喝饱,却不依那少女之言稍作休息,又策马向前飞奔而去。 马蹄激起的烟尘引得路边歇脚的行人一阵骚乱,险些还冲闯到一个闪避不及的行脚商人。 五个侠少也不停顿,回头呵骂几声,一路扬鞭而去,众人敢怒不敢言。 周奇眼见得有惊无险,冷眼看着五人离去方向,那为首少年他曾有过一面之缘,名叫张君端,乃云来府城中富商之子,与城中官员多少都能攀得上关系,平日里在城中多有嚣张跋扈之举。 但云来府就在周振流眼皮底下,一城官吏多是从军中和京州带出来的王府老人,法度极严。 故而这张君端虽然纨绔,却也未曾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伤天害理之举。 被几人那么一搅合,众人纷纷失了继续歇息的心情,各自收整行头准备上路。 顾根山也套了牛车,请周奇一起上路。 一路上,小丫头顾禾仍旧是愤愤不平,咬牙切齿。 顾根山板着脸呵斥她一句:“碰到这些江湖中人,你就要远远躲开,更不可在人前人后做出这般模样!” 顾禾不服道:“可是……” “你只须记住我说的,照做便是!当爹的还能还能害你不成?” 小丫头气哼哼赌气扭过头不理顾根山,却双眼泛红,泪珠在眼中滴溜溜打转,又硬生生憋住。 惹得母亲一阵心疼,把她拉进怀中,轻声抚慰。 汉子有些手足无措,难得主动跟周奇搭话,想以此缓解尴尬。 “公子,再行得十余里路,便是这西城山的尾峰落雉坡了,我们今夜便在山下歇脚,明日一早再过山。” 周奇好奇道:“周大哥,我听说这落雉坡不过是一个小山包,哪怕山中道路坎坷些,以我们现在的脚程,翻过山去怕也不见得会天黑,为何要在山这边歇脚?” 顾根山郑重道:“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时候,这落雉坡上闹了妖怪,不过一月,便在那山间老林之中,害了好几条性命去。” “那妖怪狡猾,靖妖司中的官爷来了一波又一波,却没找到妖怪踪迹,眼看秋澜祭将近,干脆在山前山后隘口之处派人把守,只要夜间不上山,自然就能保证安全。我也是前来云来府之时,才从官差嘴里得知此事。” 周奇听了,心下颇觉蹊跷,落雉坡尚属云来府辖地,这云来府靖妖司有多少斤两他如何不清楚? 若靖妖司几番来人都没抓到妖物踪迹,这妖物要么道行高深,要么就是跟脚不凡,可不论是二者中的哪一种,都不应该在那小小的落雉坡上徘徊数月才是。 待得四人行至落雉坡下,才堪堪将近黄昏。 自云来府城向东而行的客商、百姓皆在此停下脚步,那脚程快的行商游侠早把山下不大的小客栈塞满。 争不得房间或者为了节省银钱的,就在客栈后由主家搭建的棚子里自备铺盖住下。 若是棚子也住满了,就只能在旁边临近澜水支流的开阔地上升起一个个篝火,席地而眠。 周奇四人到达时,客栈内外早已人满为患,顾根山架着牛车来到河边不远处地开阔地,这里早已聚了许多人。 顾根山对周奇歉意道:“这回程人多,要委屈公子和我们在这凑合一晚了。幸好车上还备了被褥行李,公子不嫌弃的话,我们匀出一套铺盖,升起火来,就和一晚还是没问题的。” 周奇笑着摆摆手:“还是留给嫂夫人和小禾儿用罢,莫要委屈了她们。我乃修行中人,打坐入定一夜是常有的事,顾大哥不必管我。” 顾根山听了此言,也不好再劝,憨厚一笑,便自去卸下牛车,安置好黄牛,又去拾了干柴,欲在牛车旁升起一堆篝火。 那客栈中虽已无安身之处,饱腹之物还是卖的,周奇去客栈前排了半天队,才购得一些简单吃食,不过供四人今夜饱腹用倒是足够了。 待得四人简单吃过东西,天色已黑,小丫头顾禾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周奇正想着如何开导,却听得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几个穷书生聊起了山上之事。 “听说了么,有人闲逛至那上山路口之处,那靖妖司的差人已经没了踪影。” “嘿!秋澜祭一过,咱们的死活还和这些枉食民粟的差人有甚关系?听说这些差吏来了几次都没抓到那山中妖魔的一根毫毛,依我看来,这靖妖司名头甚大,却也不过是群尸位素餐之辈。” “王兄所言极是,这等庸碌之辈,撤便撤了。便是日日守在这山前,又能有何作为?不过两个时辰之前,我亲眼见得五位少年侠客策马上山去了,听说此行专为这山上妖魔而来。” “我看那几位少侠,气度过人,当中还有一位女侠,更是英姿飒爽,我料这山中妖魔之祸,明日可解!” …… ------------ 第九章 凡子人心多,山中起微波 几个穷酸书生你一眼我一语,越说越离谱,把那张君端一伙,捧得如在世神仙,言语间又对靖妖司颇多不屑。 周奇前世今生,见惯了这种杂碎,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倒是不远处一个抱刀落魄游侠,耳听得几人大放厥词,终是忍不下去。 “大爷我老远就听到有人在放狗屁,寻了一圈原来是你们这几个腌臜货。怎么?听你们的意思,这云来靖妖司天天在你们家里吃的饭啊?” 几个酸秀才怒目相向,周奇也好奇看去,却见是个布葛麻鞋的落魄游侠儿,怀里抱把破破烂烂用麻布裹起的雁翎刀,正懒洋洋的靠在树根下看着几人。 几个秀才眼看得出声的是此人,当即怒喝:“你这白丁,懂得什么?这三司差吏,哪一个不是食官俸,领皇恩?你一介粗鲁武夫,怎敢对我等读书人大放厥词?” “哼!就你们几个酸倒牙的酸丁,也敢猪鼻子里插笔杆,自称读书人?我这白丁便是在你们头上拉屎,你们又能如何?看你们这穷酸样子,连个功名也无,不思读书治学,成天抬着个母猪嘴拱来拱去,怎么,这是泔水吃多了想找点鸡粪换换口味?你们也不怕被石头塞了后槽牙?” 那落魄游侠儿骂人连喷带损,显是此道高人,斗争经验十足。 几个穷酸书生平日里仗着多识几个字,平日里打嘴仗就没输过,此时面对此人,竟是气到极处又不敢如何还击,只是念着什么“不当人子”、“乡野村夫”一类的话。 却是还没出招就已败下阵来。 那游侠儿却是个不饶人的主,眼见得几人这般模样,又乘胜追击道:“似你这几个腌臜货色,也就是命好生在这云来,若放到南疆外边去,早就不知死在哪个爱吃人舌的妖魔手中。” “在这少侠长少侠短,不就是看人衣衫宝马华贵,想去舔那美貌小娘的脚底板子,就你们也配?” 几个酸秀才气得发抖,哆哆嗦嗦指着那游侠儿,嘴硬道:“你也就在我等面前敢大放厥词!若是那几个少侠当前,你也敢这么说么?” 游侠儿扬了扬手中雁翎刀,嗤笑道:“就那几个马粪蛋子表面光的货色,便是当面,又能耐我何?我看那几个一瓶不满半瓶摇的少爷小姐,活过今晚去都难。” 几个酸秀才看着那游侠儿手中刀,不敢再做声。 周奇却对这游侠儿颇感兴趣,在他看来,这游侠儿扬刀之时,左手精准掌刀在刀身五寸之处,随时可在任何角度以最快的速度拔刀出刀,分明是大稷军中刀术特有的持刀之法。 举止之间,隐隐可见一身筋骨淬炼的极为扎实,若论纯粹武道修为,恐怕还在自己之上。 见几个穷酸书生彻底败下阵来,那游侠儿正自得意。 察觉周奇在打量自己,转头看来,目光在周奇膝前照胆剑上一顿,冲着周奇咧嘴一笑,便挑旺了身前篝火,懒懒靠在树根上,席地睡去。 客栈之内仍旧人声鼎沸,这空地上的一堆堆篝火旁,一众行人却早已歇下。 赶了一天路,小丫头顾禾与母亲早已疲倦,此时已趴在妇人怀中,娘俩在牛车上铺开铺盖,已经准备入睡。 倒是顾根山这壮实汉子,因为心疼自家黄牛,一半路是牵着牛车走下来的,此刻却仍旧精神抖擞。 想为白日里的事与顾禾说点什么,却呐呐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眼见得娘俩困倦,只得挠了挠头,拿了些精细草料,转头与黄牛作伴去了。 听了落雉坡上的事情,周奇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悄摸掏出一张金刚符,用真气激发了,又来到顾根山处,交代其妥善保存,与母女两时刻待在一起,遇到危险时便拿出。 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要说这画符制篆,在此世,乃是道门独有的手段,大到降妖伏魔,驱邪护身,小到镇宅祈福,治病疗伤,无有不利。 天下道门源流驳杂,道观众多,各有各的传承,但其中真正把符篆一道发扬光大的,还是天地大劫后,封山三百载,号称此世传承保留最全,当今三大道教门派之首的龙虎山。 这龙虎山自五百年前重现世间开始,不断派出当代最拔尖的受箓天师下山行走,以降妖除魔、卫护苍生为己任,五百年来,做下了无数救护黎民的大事,深受天下敬戴。 相传,龙虎山中设有一百二十八座封魔法坛,成太乙普度降魔大醮,其间镇压妖魔无数。 大稷朝中,被公认为当今道门头面人物的钦天监监正张承寰,年轻时候,便是当代下山行走的龙虎山受篆天师。 那太乙普度降魔大醮内的几尊恶名远扬的大妖凶魔,便是其亲手捉来镇压。 不过周奇手中的符篆却并非出自龙虎山,从其中艰深晦涩的敕神、摄魂二符来看,倒像是那江南句曲山万灵宫的路数。 时至亥时,客栈内外,众人大都已经入睡。 周奇保持置剑于膝的姿势,正自入定修炼。 《心斋守中经》乃是前古三教鼎盛时大儒所传,讲求的是“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进而达到人与天合,真性毕露的高妙境界,于此中完成儒生静心诚意,致中庸的修行,届时念头一动,便可勾动天地间磅礴浩然之气为己用,自生种种不可思议之能。 说来这《心斋守中经》倒与道教修行法门有诸多相通之处,不过二者到底是各有侧重。 而此时放在周奇身上,有《太上洞玄灵宝妙经》专美于前,周奇肝藏之中已孕出帝神,自能采纳灵气,调度经络,壮大五行灵气,可谓行走坐卧,皆在修行。 再来修行这《心斋守中经》,二者竟巧妙有了几分相辅相成之势,入定存神之时,心念天地之气,精纯木属灵气便随呼吸入体,经肝藏帝神调度,壮大心藏,通行周身,强化血气。 周奇一身儒门、道教、武道修行,初现齐头并进之势。 正修行间,却听得落雉坡方向传来一阵娇呼,周奇当即醒来,心下已知那百日上山欲要降妖除魔的张君端一行,定是遭遇了妖魔。 当即起身向客栈方向看去,但见那“莺莺小姐”,踉踉跄跄扛了一个生死不知之人,冲进客栈。 周奇回头看了看一家三口所在牛车之处,母女两仍在熟睡,顾根山却已坐起,见周奇看来,拍了拍胸脯,示意周奇放心。 不远处枕着树根席地而眠的抱刀游侠儿,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又抱着刀睡了过去。 眼见得客栈中灯火通明,门口熙熙攘攘开始围了一堆凑过去探寻山中情况之人,周奇当即提剑向客栈而去。 …… 客栈堂中,少女正一脸哀色,把肩上所扛昏迷之人放到用两张八仙桌临时拼成的卧榻之上。 那昏迷过去之人,正是五人当中领头的张君端。 此刻两人身上哪里还有半分光鲜侠少模样,一身衣衫被山中荆棘勾得破破烂烂,浑身上下满是泥渍。 少女开出高额诊金,自有在客栈中投宿的游方郎中来为张君端诊治。 那客栈小二眼见得客栈门前人越聚越多,忙出得门去,再三告知众人山中妖魔并不会在山下作祟,疏导众人散去。 只是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客栈中却并不见掌柜身影,众人注意力都在那逃下山来的少年少女身上,此刻却也无人问询。 客栈之中,众人纷纷出得房门,看着那郎中为张君端诊治,耳听得郎中宣告张君端只是遭了惊吓,又受了些许外伤,只是暂时昏迷过去。 便有人急不可耐问道:“这位小姐,不知列位少侠在山上遭遇何事?” 少女犹犹豫豫,却不作答,似有难言之隐。 客栈内外众人皆是欲从这落雉坡上过山而去的,若落雉坡不能通行,只能绕路,凭白就要多出数日脚程来。 今夜出了这般事,都急要了解山中情况,眼见得少女支支吾吾,心中更是担忧,你一眼我一语便在客栈中炸开了锅。 当下便有那性急的人吵道:“你这小娘好不识趣,你二人逃下山来,我等虽未能襄助前后,却也未曾失礼,我等皆着急明日赶路,只要你言明山中发生何事,又不是要逼你过门,你这般作态却是为何?” 那为张君端看诊的郎中眼见得客栈中嘈杂之声愈演愈烈,少女楚楚可怜,站在堂中,四下摆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这才对着少女到:“姑娘想必是惊虑过度,眼下这位少侠已无大碍,这客栈常久经营于此,那小二也说了,山中妖魔从不下山作乱。况且这客栈内外,行客众多,人气十足,又多侠士,姑娘如今已下得山来,大可放心。” “我等聚在此地,皆是要明日过这落雉坡的,姑娘不妨将今夜山中之事讲来,大家也好早做准备,免得被山中妖魔害了性命去,也算是姑娘行了一桩善事。” 少女这才平复心情,将山中之事缓缓道来。 听少女所说,张君端一伙早早上得山去,便在那老林之中做下种种布置,搜寻妖魔踪迹,却丝毫未见妖魔踪影。 眼见得已经入夜,五人不敢分散,聚在一起,正在小心戒备之时, 其中一人却毫无征兆,无声无息倒地,就此丢了性命。 剩下的四人,心中虽然惊怖,却抱定了为友人复仇及除魔卫道之心,当即围在同伴尸体旁,四下寻找那妖魔踪影。 正当时,却听得闷雷声响,脚下震动,恍若地龙翻身,眼见得一个身长数丈,体发黑烟的人形大妖踏步而来。 那大妖眼若红灯,口吞生魂,体若金刚,四人明知不敌,却仍含怒出手,却是不敌,另两位同伴也被巨怪杀害。 危机关头,眼前昏迷的“君端哥哥”祭出父辈求来的道门法器,镇伤巨怪,护得二人性命,少女便扛了昏迷过去的少年慌忙逃下山来。 话音一落,客栈内的众人顿时陷入一片哗然,陷入慌乱之中。 若依少女所言,那山中妖魔便是二转武人也不见得能拿下,眼下靖妖司差人刚刚退去,再派人赶往云来求救来回恐怕也要一日。 那山中妖魔负伤,含怒之下,这山下恐怕也不见得安全。 正在众人慌乱不定之时,一昂藏大汉出声道:“你这小女娃好没良心,你二人逃下山来,这客栈中人收留你二人治疗伤势,多少都有份恩情在。你却为何要拿大话欺骗我等?” 声音雄浑,瞬间便结束了客栈之内的喧哗之声。 眼见得众人带着各色目光纷纷看来,少女又露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态,:“小女怎敢欺瞒诸位?那山中妖魔……” “那山中妖魔若是如你所说,便是某家在山上,也绝无幸免之理!某家虽是一介武夫,多年勤修不缀,却已登第五楼。我看你和这少年,不过初入武道第三楼,根基尚且不稳,又如何能祭出法器伤那妖魔?” 大汉不等少女辩解,便宏声打断,话语间自带一股豪迈正气,又有理有据,众人当即就信了大半。 于是众人又纷纷开始指责少女,少女此时再装柔弱辩解,也是无用,于是白眼一翻,干脆也昏了过去。 众人在某些心怀不轨之人的怂动下,开始讨论怎么处置眼前这对少男少女,眼见得情势不妙,疏散了客栈外众人后一直静静旁观的小二赶忙上前。 不知悄悄与少女身旁的郎中说了什么,郎中急忙向四周摆手,劝众人不必为难二人。 小二生就一张巧嘴,像着四下也是好一番劝解央告,又搬出靖妖司的名头来,才暂时稳住众人。 眼见众人安静下来,小二这才道:“诸位客官,靖妖司的差爷几次前来,都落脚于小店之中。那山中妖魔也不知有何特异之能,屡次都从差爷手中逃脱。 “眼下这二位看穿着打扮,恐怕来头也不小。又亲身经历了妖魔之事,乃是靖妖司差爷们查案的关键,若随意处置了,不光是小店担待不起,各位也要摊上麻烦啊。” 说罢又将目光转向那昂藏大汉:“依小人看来,这二人年少无知,不如等起醒转,再好好劝解,让他们吐出实情,再让那靖妖司的差爷来处置,客栈中有大侠在,总比外边要安全许多,还请诸位客官莫要惊慌,暂且回客房休息吧。” 那大汉这才道:“小二哥所言极是,依某家看来,不如把这两个小东西绑了,明日遣人请来靖妖司差人再做处置。诸位便回房休息吧,有某家在,哪怕出了意外,豁出性命也要护得诸位片刻周全。” 得了大汉此话,众人才纷纷散去,小二感激冲着大汉一礼,这才找来麻绳,将二人背对背捆好,捆在八仙桌上。 大汉嘿嘿一笑,深深看了眼小二,也自回房去了。 小二熄了灯,便也回房。 客栈之中,又陷入沉寂,少女悄悄醒来。 ------------ 第十章 世事人妨人,落雉坡上雉 客栈之中,待得小二歇下不久。 原本昏迷的少女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打眼看了一圈,见堂中已无人,便艰难用指尖从袖口处勾出一把纤细匕首,割断二人身上捆绑的绳索。 又摇了摇少年,轻轻唤了两声“君端哥哥”。 少年是真真切切刚从昏迷中被唤醒,轻哼一声,看清贴在面前的少女,就欲开口,却被少女死死捂住嘴。 不待挣扎,就听少女悄声道:“君端哥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切莫出声。” 张君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轻轻起身,被少女拉起袖角,二人便偷偷摸摸逃出客栈来。 待得潜行出一里多地,二人借着微博月光打量四下,眼见无人跟来,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彻底放松下来,张君端才出声问道:“莺莺妹子,刚才到底发生何事?” 少女狡黠一笑,把自己扛着张君端逃下山的艰难过程细细说了一遍,又才讲起客栈中发生之事。 “这客栈中人极其讨厌,特别是那汉子,若在城中,我定要使人打断这厮手脚。”说道最后,少女咬牙切齿道。 张君端摆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模样,柔声道:“此番让莺莺妹子受委屈了,回得城中,我一定好好补偿与你。” “也亏了有莺妹在,不然这次少不了要沦为那些粗鲁愚夫口中笑柄,若传回云来府中,我怕是要无颜苟活于世了。” 这莺莺对张君端早已倾心,却不得回应。 所以才宁受家中责罚,也要冒险跟随张君端一伙前来,一路上何时见张君端对自己这般温柔过? 当即芳心一阵乱颤,哪里还听得出张君端言下之意,只是目含春水唤了声:“君端哥哥。” 佳人在前,月色朦胧,张君端从大难之中彻底得脱,此刻正是心防松懈之时,眼见莺莺这副模样,当即鼻息一粗。 四下打量了一番,见得路旁有一稀薄小林,眼看也藏不住什么猛兽。便道:“你我虽逃了出来,却无马匹,今夜想要赶回城中,怕是难了,不若在这林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设法回去。” 少女正在情浓之时,脑中被蜜儿灌满,又哪里猜想得到这张君端的歪门心思,就算猜到了,恐怕也是个半推半就的结局。 当下点头答应,二人勾腰搭背就要向树林之中走去。 正当时,却听得一声恼人声音传来:“兴尽晚回山,误入小林深处,往赴,往赴,惊起一双野鹿。” 二人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见一蓝衫少年扛剑,一脸令人讨厌的笑容,不是周奇又是何人? 张君端压住心神,抱拳道:“这位少侠……” 未等张君端开口,周奇就讥讽道:“有二位珠玉在前,当不得少侠,不过棒打野鸳鸯的恶客,却是当得。” 这二人与另外三人一同相约上山斩妖除魔,此刻劫后余生,竟是对那蒙难的三人只字不提,一个眼中只有情郎,一个满脑子要和身边人进得林去做一回野鸳鸯。 仅此一点,就让周奇对二人厌恶不已。 更何况为了几分面子,这莺莺在客栈众人面前撒下谎言,害得众人好一阵慌乱,若无那大汉戳破,累得客栈内外百十人凭白多行出数日的路程来不说,恐怕还要在无意间埋下不小祸端。 此刻这张君端听了,竟还叫好,周奇更是彻彻底底将这二人打上了败类的标签。 “阁下若是见我二人手无寸铁,便欲行不轨,怕是打错算盘了。”张君端举拳扎马摆出一个漂亮拳架,厉声道。 不过在周奇看来,这货却是有些色厉内荏,当即一笑,冲着莺莺道:“情郎都要动手了,女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不如一起上吧。” 莺莺看着自己的“君端哥哥”已准备出手,咬了咬牙,收起柔弱模样,从袖中掏出那把纤细匕首递给张君端,自己则赤手空拳,当先向周奇攻来。 那张君端接过匕首,心中还在犹豫,眼见得莺莺已经欺身而上,暗骂一声,也只能咬咬牙跟上。 周奇虽和二人同处三境,身兼儒、道两家修为不说。 一身武道修为更是数年来苦苦夯实根基,得了那神仙中人也要羡艳的仙缘,才自然而然突破而得,如何是这二人能比? 此刻二人拳脚匕首攻来,在他眼中,和小孩子过家家也差不了许多。 周奇连拔剑的兴致也无,随手挥出照胆,分别给二人两边脸上赏了几剑鞘,二人当即两颊红肿,嘴角流血,躺倒在地。 不待二人说话,周奇一脚把张君端的脸踩入泥里,让他发不出声来,又用剑鞘轻轻抵住莺莺喉咙。 “你最少有三句话要说。” 莺莺眼见平日里潇洒出尘的君端哥哥受到这般奇耻大辱,霎时怒从心起,已然失了理智,不管不顾欲要挣扎而起。 却被周奇用剑鞘顶了回去,一剑又抽在脸颊上,打落一颗后槽牙。 周奇脚下更加用力,张君端脸扭曲如破革一般,发出几声闷哼。 少女好一阵心疼,这才压住心中惊怒,老老实实把山中之事道来。 三个时辰之前,一行五人上得落雉坡去。 五人一心想要做下那降妖除魔,众口扬名的大事,行走间还在相互懊恼没在山下众人眼前多停留片刻。 一边寻地栓了马匹,一边脱离了行客常年往来开辟出的山道,在张君端的带领下向那老林深处而去。 这落雉坡虽山头不大,松林却密,众人在老林之中艰难前行,越行至深处,越见怪树横生。 到得最后,便连日光也见不到,整个林间阴气森森,老鸦啼叫,仿若鬼蜮。 几人强行按耐住从心底莫名升起的凉意,四下搜寻,除却几条蛇虫,并无丝毫发现。 至此几人已蒙生退意,却又在张君端的呵斥下强行坚持下来。 张君端见四人心中已乱,便劝慰道:“那靖妖司差吏不让人夜行过山,必有道理,想来那妖魔只在夜间出现。” “你我此番前来,都是打定主意要博取一番声名的,无功而返,白白受了家里责备不说,岂非还要遭人耻笑?眼下这靖妖司差吏无能退去,若能除了那妖魔,方才显我等本事。” “况且我也不是毫无准备,此经书乃是我父重金为我自达摩禅院中求来,内蕴精深佛门高僧法力,最是克制那些妖魔邪祟,我自小带在身边,保我渡过数场灾厄。”说话间自怀中掏出一叠佛经。 这佛经形状材质尽皆古怪,每页长不过尺,宽只两寸,用麻绳穿了,就成折页形状。 观其材质,不似纸张,乃是棕榈叶一类的树叶制成,其上用刻刀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小字,细细看去,却非大稷官字,倒像是极南之地泰族的风格。 虽看不懂其上所书之文,不过众人都是有武道修为在身的,一眼看去,便知其中酝酿了精纯浩瀚的佛门法力,这才放下心来。 在老林间找了个空地,拾了干柴,升起火来,静等入夜。 夜至,老林之中泛起一层浅浅瘴气,更显阴森。 五人围坐火边,那少女莺莺有些害怕,紧紧依偎在张君端身旁。 此刻众人话已说完,眼见得火光之外的阴森氛围,心底尽都泛起一阵夹杂着紧张的兴奋之感。 当下互相看了看,却是谁也不开口,四人又把眼神望向张君端。 张君端这才整了整心绪,开口道:“我们不知那妖魔跟脚,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宜分散……小心!” 话未说完,眼中却见得一道黑影自林中飞出,向对面而座的一人电射而来。 不待众人做出反应,那遇袭之人已被黑影穿头而过,黑影在火堆上打了个旋儿,又电射入林间不见了踪影。 几人再看遇袭之人,此人仍保持着慌乱回头的姿势,坐在原位,试探着唤了两声,不见作答。 众人也不敢碰他,绕至面前看时,只见其面色苍白,全无血色,一张嘴巴怪异咧着。 一边嘴角向上,一边嘴角朝下,保持着一个似哭似笑的怪异表情,两个眼珠分别朝两边眼角分散开去,正面看去,只见眼白。 火光摇曳之下,更显恐怖,四人心中骇然,却是谁也发不出声来,那少女莺莺更是浑身颤抖,紧紧抱住张君端臂膀。 张君端吃痛,心神稍定,鼓起勇气去探那人鼻息,手还未至,便见其七窍之中缓缓流出暗沉血液来,不用探也知,此人已是不活了。 四人一阵惊慌,张君端强行稳住心神,掏出怀中佛经,稳住众人,又招呼三人与自己背靠背,肩抵肩,各自拔出兵器,组成阵型,警戒周边。 正当时,忽听得林中一阵咕咕鸡鸣,一道黑影又如刚才一般,电射而至,张君端连忙举起手中经书。 但见一阵暗金光茫自经书中弥散而开,形成一个金色光罩罩住四人,那黑影当头撞上,发出一声惨厉鸡鸣,被阻于光罩之外,围着四人盘旋。 四人耳中隐约听得一阵禅唱,莫名静下心神来,向黑影看去。 却见这另靖妖司差役都几番失手的妖魔,竟是一野雉模样,只是全身黝黑,眼放凶厉血光,喙似弯刀,爪若钩镰,尾翎虚幻,泛起薄薄黑烟。 几人下意识用手中兵器向这雉鸡攻去,却恍若无物,刀剑径直自这雉鸡体内穿过,雉鸡也未受半分伤害。 “鸡角子!是鸡角子!”四人正手足无措间,耳听得其中一人惊恐出声,听了这妖物名称,心下更加慌乱。 此人所说的鸡角子,又名畸角子鬼,乃是阴司鬼物一类。 传闻世间有人天生就犯离魂之症,平日里与常人无异,病犯之时,魂魄便会忽而离体,前去领了阴司之命,化作厉鬼,勾走阴司欲罚恶人之魂魄。 这厉鬼便唤作畸角子鬼,为野雉之形,最善在无声无息之间啄人后脑,生人若被啄中,魂魄便被勾走,立时毙命。 又有水火不阻,刀砍不伤之能,常人若是遇上,但有亏心之事,万无生还之理。 这南疆民间,谁家小孩顽皮哭闹之时,没被鸡角子的凶名吓唬过? 四人当即再无半分斗志,全靠那张君端手中佛经硬撑,可那佛经光罩却需能量维系。 张君端虽有武道三楼修为,却非三教修行中人,此时全靠一身血气硬撑,在手中佛经的抽取之下,面色早已苍白如纸。 张君端心下焦急,咬牙发狠,悄悄拉了拉身侧少女,使了个眼色,见少女会意。两人就把其余二人推了出去,转身便往山下逃窜。 逃出不远,张君端本就疲累,惊慌之下,昏厥过去。 少女莺莺扛着张君端在林中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前行,也不知逃了多久,才见山路,顺着山道逃回客栈。 …… 周奇听闻这少女莺莺所说之事,心下对两人厌恶更甚,不过却对那山中鸡角子提起了几分兴趣。 若按少女所说,这鸡角子纵再是什么阴司厉鬼,也不该让云来靖妖司抓不住半分痕迹才是。 秋澜祭虽过,回程行人却多,若中间不生枝节,靖妖司差吏也不该在这个时候退去。 周奇心中念头电转,却未在面上显露分毫。 只是提脚,让地上被踩进泥里的张君端回过气来。 张君端好一阵咳嗽发呕才缓过来,当即也不顾疼痛,狠狠用衣袖擦去了面上周奇踩出的脚印和沾染的泥土。 借着淡淡月光,可见其面上泥渍虽去,却留下了一个紫青脚印。眼白上满布血丝,面色狰狞,狠狠瞪着周奇,宛若厉鬼。 旁边的莺莺见状,又欲挣扎而起,口中关心唤道:“君端哥哥……” 话未出口,却被周奇用剑鞘又抽在一般面颊上,倒了回去。 周奇忽觉胸前玉珏微微朝斜下里一颤,心中警觉,顾不得二人,猛然抬头向玉珏所指方向看去。 但见路旁松林之间,一团黑影静静蹲在树枝之上,哪怕周奇目力过人,也只能看清一团漆黑影子当中两道血光微微一闪。 那黑影见周奇目光看来,便在月光下化作一道黑烟,向落雉坡电射飘去。 周奇犹豫一下,也不去追,只是低头看向二人。 见张君端还是那副狠厉模样,周奇发出一声嗤笑,轻声开口道:“汝欲死耶?” ------------ 第十一章 少年初试剑,荒坟贝叶经 “我有宝物献与少侠。” 张君端在刹那间收起满脸怨毒,转而换上一脸恭敬之色。 若蜀地那些传承古老戏剧变脸技艺的大师当前,也得咂舌甘拜下风。 周奇面上戏谑之色更甚,伸出一只手。 张君端赶忙起身,双膝跪地,双手把那达摩禅院之中求得的保命经书恭敬奉上。 拿过经书,周奇讶异道:“贝叶经?” 心下刹那间闪过无数念头,彼世他最喜古物,但有闲暇,不是游荡在古玩街上,就是埋头在书堆里,安能不知这佛教瑰宝? 此世竟也有贝叶经这种东西? 周奇心下震惊之余,细细看向其上铁笔所刻文字,见得不像前世所见梵文,这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张君端见周奇反应,忙道:“少侠识得此宝最好,小人愚昧,见识浅薄,误使宝物蒙尘多年,如今此宝入少侠之手,如明珠缀龙,正可物尽其用。” 言语间却是将平日里跟班仆从阿臾自己的路数用上了。 那少女莺莺在旁见到张君端这般模样,心中正如打翻了百味盒,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往日里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君端哥哥”。 周奇看着眼前极尽谄媚之能的张君端,笑道:“按说你在转眼之间能摆出这般作态,我更留你不得。” 张君端身躯一颤,把头埋得更低,眼中尽是懊悔。 周奇接着道:“都道是防小人不防君子,不过我也不怕你那些阴私伎俩,你若还有换命之物,我便留你一命。” 张君端心念电转,自己身上哪里还有能入这厮眼的物事?那柄品相尚可的宝剑已遗落在山间,身上除了些许银钱,便再无它物了。 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周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身旁莺莺,赶忙谄媚道:“少侠可是看上了我家莺莺妹子,我这妹子自幼长于深宅大院之中,十指不沾阳春水,足趾不惹雨雪泥。” “我来做主!日后便让我家妹子便随侍少侠左右,少侠疲惫之时,也好有个体己佳人啊。” 谄笑说话间连连朝少女使眼色,却见少女眼神空洞,流下泪来。 张君端还欲再开口,却被周奇打断:“你可以滚了。” 当即如蒙大赦,谄笑着起得身来,连连作揖,行出数丈,这才沉下脸来,朝云来府城方向狂奔而去。 待人走远,周奇看着月光下坐在地上失神落泪的少女,平静道:“他此去必死,你若现在返回客栈,还可讨条活路。” 少女充耳不闻。 周奇无奈,狠声道:“你若不走,我便把你扒光了,丢回客栈。” 少女这才娇躯一颤,麻木的脸上重又显出一丝惊惧,起身逝去泪水,失了魂般向客栈方向而去。 周奇站在月光下良久,待得瞟见林间那缕微不可查的黑气在树枝上徘徊数圈,才坚定向张君端所行方向飘去。 这才轻笑一声,迈开步子吊在后方追去。 足足追出二里地,周奇才在官道旁远远看到一只黝黑雉鸡蹲在一具尸身之上低头啄食着什么。 那尸身不是适才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张君端又是何人? 不待周奇摸上前来,那鸡角子便已发现了他。 鸡角子身子未动,一颗头却缓缓转了过来,正视周奇,果真如那少女所说,眼放血光,喙如弯刀。 哪怕周奇早有准备,被这鸡角子这般盯着,也是心下发毛。 偷摸在后背贴了张金刚符,又握了一张五雷符在手中。 周奇早早拔剑,照胆剑身在月光下泛起朦胧银光。 不待鬼物行动,周奇便提剑纵步而上,眨眼双方距离便不过十步,那鸡角子眼中血光更甚,飞腾而起,在空中盘旋回身,无声无息向周奇头颅俯冲而来。 少年奔腾中竖剑身前,那鸡角子本能被剑中熊熊煞气所摄,闪身自周奇头顶绕过,却仍被刺中一双如钩趾爪,发出一声惨啼。 还未错身,双爪便冒出一阵黑烟,一阵虚幻闪烁。 恶鬼负伤,行动却不受影响,在周奇脑后一个转身,锋利尖喙向周奇后脑叨来。 少年见得鸡角子诡魅身影,料定身后必定遇袭,刚一错身,便弓腰向前翻滚而去,同时手挽剑花,一剑撩向后上方。 那恶鬼本就凶残,负伤后更被激起戾气,见宝剑袭来,也不闪避,不管不顾仍旧袭向周奇后脑。 却被少年翻滚中躲开要害,宝剑自恶鬼腹下撩起,从头而出,带起浓浓黑烟,却仍被叨中后腰。 一阵金光闪烁,惨厉啼鸣响彻四下,周奇转身看向半空中体冒森冷黑烟,飞腾乱舞的鸡角子。 摸了摸后背金刚符,符篆完好,仍散发着淡淡余温,只是威能已失,想要再用却是不可能了。 周奇暗自庆幸之余,抱定了痛打落水狗之心,转身扑向恶鬼,人还未至,一道五雷符自掌间打出。 但见得平地上电光一闪,十数丈外的山石都被照亮一瞬,那半空飞舞的鬼物在瞬息间被闪电一击而中,身形须臾间蒸发不见。 却仍旧余得一丝黑气,向落雉坡方向飞速而去。 周奇见状,暗骂一声,又狠狠甩出一道专用来追摄妖魔的火鸦符,符篆在半空中化作一只浑身浴火的乌鸦,向黑气方向追去。 周奇追着火鸦来到客栈附近便止步,眼见得那火鸦在半空一个盘旋便朝着落雉坡山脚方向而去,心下一松。 隐匿身形自林间向火光处飞速而去。 …… 落雉坡山腰老林内,一座新坟在月光下静静而立。 这坟包由黄土垒成,其上半点草色也无,墓碑是块推平的松木板所做,上面狗爬般歪歪扭扭写了“爱妻王氏翠莲之墓”几个墨字。 时至午夜,坟前却有二人。 若有外人在此,一眼便可认出此二人正是山下客栈的掌柜与小二二人。 只是白日里和气招呼客人的掌柜此刻却一身焦黑,像是刚从火场中被捞出一般,连毛发衣物都被烧焦,紧紧箍在身体表层。 掌柜虽是这般凄惨模样,面上却无半分痛苦之色,只是一脸痴呆,嘴角肌肉被烧得萎缩起来,露出满嘴白牙和牙龈,在朦胧月色下,颇为骇人。 而那客栈小二,提着一把锄头,正在坟旁弯腰刨地,面色狰狞扭曲。 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嘴里却仍能喃喃自语,从牙缝间挤出声音来:“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不多时,已在孤坟旁刨出一个数尺深坑。 小二回头看看掌柜,见对方还是一副痴傻瘆人模样,夸张作了一稽,讥讽怪笑道:“丈人老倌儿,请吧!虽说你一向看不上我,可我这做女婿的还得好好尽尽孝道,此番让你父女俩同葬一处,想必你们在那边都不会孤独……” “这地风水虽算不上多好,可日日夜夜能看到家中产业,你与翠莲儿同眠于此,也可好好看看我是如何将这家中生意做得红火的。” 说话间,掌柜已呆愣楞一步一步缓缓向刚挖出的土坑而去,板板正正躺进坑里,缓缓闭上双眼。 小二见此,脸上讥讽笑容更甚,嘴里念念叨叨:“你这老家伙好生没用,活着的时候放在眼前的银子也不要,化为鬼魅,也是个睁眼瞎……” “我这仙门道法眼看就要修成,你去给我招惹那修行中人作甚?我苦苦在山下跟那靖妖司的爪牙捉迷藏玩了这么久,就差临门一脚,就差临门一脚……” 小二来到坑前,喃喃自语间弯下身,从胸前取出一个寸大的黝黑雕像。 这雕像作乌鸦状,却生三首三足,被小二捧在手中,连双手周遭的月光都黯淡了几分。 将雕像捧至掌柜额前,咕咕鸡鸣响起,一道黑影被吸入雕像之中,雕像当中一头,双眼亮起血光。 小二正弯腰动作间,丝毫不觉身旁坟茔已生异变。 那坟冢之中,淡淡白烟不断升腾而起,在坟头上空盘旋回转,向四下散去。 不多时,坟中白烟渐停,方圆十丈之地,已被浓浓一片瘴气包裹。 小二直起身来,才察觉周遭异样,慌乱向四周看去,却尽是白茫茫一片,早已看不出尺距之外的物事。 天空之上,原本皎洁的明月,已被一片薄薄黑云遮住,月光穿透黑云,散做一道凄冷光晕。 小二一阵惊恐,嘴中发出一阵散碎哼声,将三首黑鸦雕像紧紧捧在胸前,才找补回一丝气力。 凭着直觉,手足并用向山下方向逃去。 也不知过得多久,小二终于精疲力竭,再也提不动脚。 精疲力竭趴在地上喘息时,面前却还是如适才一般白茫茫一片。 忽而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小二惊恐转身,双手斜撑着身子向身后看去。 却看得眼前白雾忽而淡去,不过丈许之外,就是翠莲的坟茔和掌柜所趟的土坑。 坟前静静站着一个嫁衣的女子,尺长的大红盖头遮住头脸,笑声便是这新娘所发。 见小二看来,新娘笑声更密,在方圆之地带起一阵空灵回音,向小二招手道:“郎君,郎君……” 小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似被一双无形之手扼住喉咙,脸上血色渐渐消散,一双惊恐的瞳孔似要从眼眶中蹦出。 已是恐惧到极处,忽而似又响起什么,慌忙举起一直死命护在身前的三首黑鸦雕像,口中吼道:“贱人!来啊……来啊……是我杀的你,变成鬼我又会怕你!” 雕像毫无反应,空灵笑声仍在回荡,新娘对小二的反映恍若未觉,只是招手:“郎君……来啊郎君……” 小二怕到极处,反而凭空生出一身力量来,恶狠狠将手中雕像砸向新娘,起身抓起一块石头便向前冲去。 还未近前,却见得那黑鸦雕像似砸到空处,直接从新娘身体中穿过,滚到远处。 不知不觉间,自家身体也像被锁链死死捆缚,保持着迈步的姿势动弹不得,血勇之气在刹那退去,极致的惊恐又在脸上浮现。 新娘还在招手口唤郎君,坟茔旁的掌柜尸体,直直竖起,也冲着小二招手,咧着瘆人的嘴道:“来,来,拜堂……拜堂成亲……拜堂……” 小二面上渐渐浮现痴傻笑容,只是一双眼睛还在惊恐瞪着,笑呵呵道:“拜堂……娘子……拜堂……” 迈着僵硬步伐来到二人身前,将手递到新娘手里,随着新娘,连连向掌柜磕头。 …… 周奇静静提剑站在树梢之上,看着小二在坟茔前,捣蒜似的一下一下重重将头磕在泥地上。 坟茔之上,女鬼衣着褴褛,面目狰狞,看着小二头上不停流出鲜血将额下泥土捣成泥浆,发出快意尖笑。 他并不打算阻止,自小二提起锄头挖坑开始,他便已在此地。 从小二的反应和神经质般的呢喃自语,他大概也能猜出此人对掌柜一家做了什么。 更何况,那害了许多性命的鸡角子,正是出自这小二之手。 过得良久,捣头声音终于停下,那小二身下早已泥泞一片,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就这么死去。 女鬼笑声更甚,更似哭嚎,也如嘶喊,在这老林之间回荡。 周奇不敢想到底是多大的怨气,才能让一个将将死去不久之人,化作这般恐怖厉鬼。 更不敢赌,自己这身修为是否能在眼前厉鬼手中逃得命去。 在小二将死之际,就掏出才得的贝叶经插在腰间,又暗暗扣了几张符篆,面朝女鬼,小心向山下退去。 还未退出多远,却陡然听得厉鬼哭嚎尖笑之声顿止,周奇瞬间绷紧身躯,指尖弹出一道蹑风符。 眼中却远远见那形貌骇人的厉鬼,盈盈朝自己这边一拜:“公子不必惊慌,公子助小女报得血仇,小女万不敢生加害之心。” “只是可怜老父尸身尚在此,小女不忍见父亲曝尸荒野,求公子发一发善心,助小女让父亲入土为安吧!” 语毕,竟是作双膝跪地之态,朝着周奇方向连连叩首。 世间厉鬼,皆为人在将死之际,心怀不甘怨气所化。 化为厉鬼之后,神智定要被那满腔怨愤之气扭曲,再不留半分人性,眼前这女鬼竟还能保存如此神智? 周奇心下惊疑不定,却不敢稍作停留,将蹑风符拍在自己身上,彻底转身在树梢间全速飞掠而去。 女鬼自坟茔之上立起,微微抬手,只见周奇前方山林间白雾升腾,卷向周奇。 周奇身在半空,见状一惊,连连向周身拍了几道符篆,又将精纯真气注入腰间贝叶经。 暗金佛光暴闪照亮林间,阵阵禅唱拂过松林。 周奇却在白雾升腾的一瞬间,于半空中调转身形,飞速往坟茔方向掠来。 周奇却在白雾升腾的一瞬间,于半空中调转身形,飞速往坟茔方向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