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淮剑气长 第一章 桃花树下多酒剑 离淮城是南朝版图上为数不多,四季分明的临水小城。 早早便有清秀姑娘挑着嫩雀舌茶叶和新蒸的杏花饼叫卖。杏花被碾在香软糯米里,只需细细撒层干桂花、芝麻,今早热气一蒸,香酥气就浸透花瓣,萦绕在口,独占一分草木灵气,人间烟火。更何况润上三分淮水的南朝婉约珠玉口音,自然生意极好,银两叮当。 雀舌是给老人准备的,长于云雾缭绕的松间山阴,纹路细腻,饱满润口津,直生两叶形如雀舌。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好离淮这一口,他们喜欢躺在半山腰的藤椅上晒太阳,偶尔纵横个十九道,常端着瓷茶盏谈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回馈一方山水,是个可爱的人间。 只因离淮盛产菖蒲、桃花、美人和蝉鸣。 惊蛰前后多惊雷。 不知敲碎离淮城老舟子多少清梦,纷纷燃起舟灯如撒豆。 若从半山腰这座不起眼小阁楼俯瞰半城,雨是渐变的大,活脱脱从未出阁的少女落泪演变成泼妇骂街,口水四溅的洒脱,打得小庭院里桃树急忙连连求饶,无奈未逢花时,叶叶先飘零。 “诶,小良子,别数钱抠门了,要不给师父打两坛‘红袖’来,光吃鸡腿哪里得劲。”老爷子一身素服麻衣,白发披散,竟有些出尘,年轻时估计有些姿色,懒洋洋地倚在棋桌上,拿着鸡腿,对着棋子指指点点。 门没有关严,风吹得堂前灯烛影摇动,没有闲人漫敲棋子,却有窗微斜,灯花落。 灯下的少年,青衫白袖,木簪挽着长发,修长顺滑,肤色因灯火略显昏黄,似乎十七八岁。 他正排着串串铜钱数去,一脸小财迷样。皮相虽算不得惊艳世间,长眉却当得起清秀二字,波眼落落胜秋水。 谢温良本撑着小脸,满心欢喜,听到师父的话后,半带着赌气,咬着牙说:“师父,这天天好不容易说书才够养活咱俩。剩点钱,我还想讨个娘子呢!离淮米贵,居大不易呀。还有,我已经长大了,我叫谢温良,不是小良子了!” “徒儿呀,姑娘这东西不就靠一张好皮囊吗?姻缘,强求不来的。想我当年玉树临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隔壁的昭君们爬墙头看我三年呐,卖豆腐的西施们为我弹了十几年的琴。我可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 似乎有些塞牙,老人索性把鸡腿一摊,舔着牙,含糊不清的说:“今个可有客从远方来,不亦乐乎。况且他要不来,那咱爷俩就酌上两口,那滋味,美酒向来可羞煞仙人啊,耽误不得啊。” 说完还砸吧砸吧嘴,又接着说道:“看进个朝露境,把你得瑟的。要是不去,明天拔两千次剑,老剑仙的故事,后天……咳咳,不,以后再说吧。” 谢温良立马起身,抖一抖尘土,似乎连刚刚的财迷样也都一起抖去了,快步走向角落的竹纸伞,暗扶佩剑,高声说道:“师父喝酒可是大事,这点小钱,不足挂齿。纵使风吹雨打,一蓑烟雨任平生。天高海阔,区区酒家,我去也!” 一派赴死的气势阔步走到门口,却突然转头,骇人的眼神看向老爷子,突然变乖一笑,两侧露出好看的梨涡来:“得嘞,就当喂饱肚中酒虫,您可得继续给我讲老剑仙的说书啊” “可别被卖酒的当垆文君给勾走了两魂六魄,再欠小娘们一肚皮风流债。山中的妖灵精快可最喜你这样的白嫩书生,不可动戒,倒是可出剑。”老爷子抚着白胡子大笑。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亲手斩过妖呢。拜托,我又不是小孩。” 一袭青衫执伞入雨去,长靴滴答,雨珠滴答。 老爷子却没看着徒弟,反而望向山下的林间,喃喃道:“躲躲吧,你老爹要来了哦。实在不行,就和咱家小良子交交手?” 无人回应。 …… …… 徒弟走了,客人马上就来了。 烛光下移,嗡地一声剑鸣。 老人突然严肃起来,挺直了腰杆,高山仰止,这是少年还未曾见过的师父。 有客至,新剑仙见老剑仙。 门外人指了指天,整座离淮城像是睡着了。 老爷子抿嘴一笑,挥挥手,他本就这世上最孤傲的剑骨。 “自天上来,不进小楼手谈?还是盼着见我,又怕着见我?”老爷子撇了撇嘴。 门外人只轻轻抬手,敲敲门板:“我许洛山不怕任何人,哪怕是三十年前的你。” 似乎根本不打算进门。 似乎也没打算开门。 门外人笑了笑:“众人皆认为我的剑尤惧古人,我只恨古人不见吾狂尔。” 没有回应。 老爷子捏着白发,显得萧瑟,寂寞到天涯孤绝,有一种饮酒也浇不灭的离愁。 棋盘下斜放的长剑却抖动自鸣,与剑鞘猛烈地碰撞,像是被缚住的苍龙向着天空不平呐喊,剑气四溢,却没有伤及四方,雨水永落不到院中,桃叶皆飘零、细碎。 老人只是伸出手,学着弟子突然一笑,信手弹鞘道:“老伙计,又不是相亲,春天才刚来,就都像小良子一样多情吗?” 当然是那个传言中不讲理的后生来了。 他不想说的话,剑替他说了:老子也他娘的不讲理! 他相信门外人的剑也是这样,倒像是场问道了。 剑客,能用剑表达的话,何必谈道理。 早闻到了一柄剑的味道,他甚至听到了剑心的跳动,老爷子的眼里已是剑气纵横,浮云浩浩,那里有着星河、海浪翻滚的寂寞。 某些回忆也在脑海里翻越时光,涌成海。 “人间晚秋,你看我此一剑又如何?!” “早已寂寞人间二百年啊,磨剑、磨剑、磨剑,当真无趣。” 负剑三千,从握住剑,何曾放过手? 出鞘的剑和恰逢的小娘皮,比喝过的酒还多,又是一大乐事,当真快哉! 后生而已,当如何?当浮一大白! 是福是祸,剑下来问,不论在人间,还是天上,管他呢。 何须去想,醉翁之意,来到这个江湖,这就是酒外的酒局。 “敲门,进门?”老爷子弹了弹衣角,终是站起身。 长剑自然出鞘悬浮于空,铁青色,寒光四起。 本是一把好剑,可惜只有半截,只剩剑柄以下一尺五,断口不齐。 门外人反倒顿起步,背对着门:“我有牵挂,你也不是当年剑兮,剑老。” 被称为剑老的老人放声大笑:“许洛山,真是年岁越大,胆子越小。不就是放心不下你家那小魔女吗,刚下山去了,说来倒与我有些渊源,偷偷下凡经历一番也好。” “三件事,一是护她,一是寻散人,都不容易。”门外人抖抖肩,十分无奈。 剑老握住了悬空的剑,浅笑:“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拜我这老剑兮的剑。” “不,三件事中最重要的是护我女儿。”门外人抚了抚眉心,突然轻松:“看来暂时没必要了。” “开门,进门?”门外人突然转过身,一柄长剑破空而至。 “看来确实没必要,那就开门。”剑老拈指算着什么,按捺住笑意:“不过,你对你家闺女这么有信心,当真能打赢我徒弟?” 原属于两人的剑气领域突然破碎,雨声忽来。 小楼却再一次被划入时间长河,再无雨声。 一柄剑刺穿了木门,剑势訇然中开! “洛城许洛山,来此拜剑!” 剑老望着破门而入的一袭白衣,颇有埋怨:“还好是时间长河,不然非留你小子修大门。” 而后展眉一笑:“剑宗剑兮,接此拜剑。” 剑光交错,封剑三十年,终是手痒。 ------------ 离淮剑气长 第二章 姑娘与刺客 谢温良下山后不久,雨就停了,收了伞,提酒沿江岸而向西山小路行。 离淮城,毕竟是傍水小城。 西山对着东山,淮水渐次成环曲折而过,若过了中间最狭隙的百米一段,继而便是才子吟唱的放舟而已,大江东去,卷千堆雪。 如今这段时节,天渐渐燥热起来,春风也来得撩人。有经验的老舟子,都将船停泊在夹岸之中,晚来点灯,星星点点隐约水上,波折荡开倒像是银河醉了酒,栖落九天。 夹岸确实是个好去处,山水兼之,文人踏青喜之。不一定是喜欢春天,也可能是喜欢带姑娘来,那就是春色了。 老船夫们倒不是这样想,小百姓嘛,生活才是第一要素,心中自有算盘。 一来,这个时节的淮水淡鱼受不了热天气,总要上来活出自由,蹦个精神,早起若能捕到些,早市尚可也卖个好价钱,赚他几两银子补贴家用,男人懂男人,谁还没有个私房钱呢?何况贵公子们啥没吃过?最贪些不易得野味。鲜鱼去刺,浇些柠檬汁,肉质爽嫩甘甜。再不济,找不到好下家,那就自己家吃呗,原始磨平的锋利木片可在一瞬间划破肝肠,去血,少些淮河水做盐,那滋味,还用说,赛神仙啊。 二来,大多老人总要把捕鱼的技巧传给后人,何处抛竿,何时收网,学问大着呢。 更奇的是,近五十年来,离淮城水岸只生菖蒲,且不似其他地方宽厚,倒像是未出闺的姑娘蛾眉,细长,可挑水中月。 这可就给年轻,尚有些放浪的舟子调侃的借口,时常折些,借此调戏路过洗衣的姑娘人家:“小娘皮,你看这像不像你那秀眉?哥哥我可想念的很呐。” 这种话,也就只敢说给十三四岁的豆蔻姑娘,三四十岁的少妇总得笑骂他两句,说不定还会挑眉说:“小哥,人家夫君不在,妾身一个人打扫房间多累~,你说这话,要不……就不知道小哥行不行啊?” 累字当然要重咬,还用手拍拍巍峨山峰啊,果然和淮水一样波涛汹涌。 就怕只懂些假把式的小雏鸟能一下子躁的跳江吧,大婶就是大婶,好大的婶婶嘛。 但菖蒲这是好东西,晾干,可编篮,可纳鞋,大多船夫的妻子都会些手艺活,更有甚者,这可是教育顽皮小孩子的利器,比柳条更好用,地道足尚更宽厚,刚好出气还不会留下疤痕,简直居船人家古代教育必备。 这最后嘛,毕竟是男人。高雅点说对岸就是官老爷们陶冶乐曲情操和练习十八般武艺的望江楼,舟子们心中,可不就是新窑子吗?老子没钱上青楼,摸不着新姑娘小嫩手,躺咱船上放放鸟碍着谁了,隔岸看灯火,听些风波小曲,做它春天的梦,想想姑娘的暖被炕,小日子确实滋润。 我本水客,清风明月,我行舟,皆无尽也。登船的漂亮妞都是咱媳妇,不收钱! …… …… 谢温良和老船夫们打了声招呼,伞别在腰际傍剑,好像意识到什么,忽然一手抓着下摆,一手拎着酒壶,身影跳过略闪过月色的水坑,嘴角上扬道:“还好我机智,脏了,可又得赔上几文钱呢。哥哥我岸上走~” 山路缓行,满心欢喜,仿佛手中酒都香几分醉人心。 想想自家竹楼虽然不大,可都是师傅和自己几年下来的积蓄,好不容易才选定西山临阳的一侧。傍淮水,伐竹建院倒也方便,是个隐士向往好去处。 更何况不去背阴侧与老人和采茶者争地盘和利益,虽然看不见采茶姑娘,有些遗憾;加上师徒两个面善,能说一席玲珑话,离淮人生性散漫,自然不与其计较占山几许。 没有师傅,他一孤儿在十几年前的世道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那时候,一个馒头比十两黄金都重的多,何况师傅递来的是个鸡腿。从那时开始老爷子的屁股后面就有了个从泥潭滚过的少年,属实缘分。 至于练剑更是缘分,山中多精怪,没点本事还真不行。 谢温良至今还记得老爷子刚开始教自己练剑的吹胡子瞪眼和吹过的无数个牛。 “想练剑吗?想成仙吗?今天不买酒,甭想!” “你小子的根骨跟我相比,简直不堪入目。想当初,我一人独战八十一位高手…喂喂,小良子你竟敢打哈欠!踢出师门!我说的,你可不要不信!” “啊,对对对……师傅我饿了!” 很多时候,当一个人说你不要不信时,这已经是假话了。 或许,老爷子是那唯一。 旁人只知道谢温良是一说书郎,常常能和晒太阳的老人家们笑个风流,不少小娘子假装听说书怀着春意偷偷瞄上两眼,青衫走马少年郎,惊堂木一拍,独占八分英气。 谁知七岁举剑,胸中意气已十年。 修道这事在凡人面前可不就是修了个寂寞吗?能修出个油条馒头吗?! 万千人出一修道者,还要有师傅领进门。 有人生活,有人守护。 不然谢温良练剑十年,才堪堪磨破筋脉灵气不通这道坎,登门一境。 每日清晨时分,倒是能觉得一股热气上身,游荡在周身上下。 至于更远,想它做甚? 何况天下道法,自己尚且不知有几重境界,毕竟师傅说了,这只是入门。 但不得不说,少年时谁不想做个潇洒把酒放歌,天下不平拔剑而鸣的剑仙,若在添上一场桃花树下的情缘,带上自己爱的,爱自己的姑娘,恰恰又是自己眼里最好看的梨涡姑娘,两人一马,管它天涯何处呢? 我有三尺长剑挑日月,赊二两风花雪月,任你天地今古人,八斗风流,想来就已是一场最最动人的江湖。 山中多精怪,但师傅说道行很浅,类似于草本精灵,见到人大多拔根就跑。说什么这一大州气运如此,死过英烈,容不得妖孽作祟,压胜。 突然,林子间响起了清脆铃铛声。 谢温良心中大警,一系酒壶,单手横剑压鞘:“何人?” “山上小楼里的老人是你师傅?”树梢间传来回声,女子,声音很好听:“你叫小良子?” 谢温良抬起头,月光下,不见姑娘面孔,一袭红衣灼灼生辉。 “是我师傅,有何贵干?”谢温良另一支手挠挠头,有些局促。 难道这就是村口嗑瓜子的大娘们常说的“狐狸精,骚蹄子”?据说常会变成娇弱女子样,躲在深山老林里,专门引诱着风流俊俏薄情的书生,吸人修行元气或者天地精气,手段确实厉害,毕竟大婶们总是咬牙切齿的。 正想着,剑光便劈头盖脸地砸下! 少年一个转身,剑也随同出鞘。管他如何,拦住再说。 两剑相碰,谢温良突然一个踉跄,姑娘的剑上仿佛有神力相助,差点断了少年起剑的剑势。谢温良一咬牙,硬生生后仰屈膝,卸去巨大力道。 猛然向后撤几步,终于看到出剑人的模样。 红衣绣着金丝罗纹,如同蝉纹,面孔却被丝绢面纱遮挡,只露出一对桃花眸,灵气有神。秀嫩如无骨的脚踝处系着镂空银铃,随着走动,清脆动人。 “姑娘为何出剑?”谢温良面色极为不好看,剑柄握的很实。 谁知铃铛一响,面前的姑娘反而笑出了声:“想看看师傅不成器的小师弟剑道如何,怎么,防不往师姐一剑?” 谢温良心中震惊:师姐?老爷子什么时候又收过徒! 姑娘见他一脸懵逼,笑得反而更加开怀,甚至想捂捂肚子,丝毫没有窈窕淑女样。 “怎么,今晚才收的弟子不行?我不管,反正我是师姐!”姑娘指了指剑,甚至还特意空出一只手,对着谢温良,做了一个摆食指的动作。 “不可能,我就说,小爷我是师哥!你是小师妹?”谢温良马上反应过来,一脸正气地说:“还想骗师哥,该打!” 管他是谁?先说些话套套近乎,混混再说。 姑娘却直接拎着剑走近两步:“哦?那就打?小良子?” 秀眉上挑。 这距离,谢温良甚至能闻到姑娘身上淡雅的香味,是个辛辣又香甜的娘们! “哼,那就打!”少年嘴皮上这样说,身子却悄悄向后移着。 打个屁,刚刚那剑,这娘们不简单。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让师傅来擦屁股。 “算了,不逗你了。姑娘我呢叫许南禅,估计要在你家住上一段时间。”桃花眼眯眯地笑,反而让谢温良有些怕:“至于小良子你呢,叫我姐姐也好,叫我师姐也行。” 瞬息之间,姑娘身形一动,直接揪住谢温良的耳朵,笑眯眯道:“小良子,怕姐姐就行,想跑去告个状吗,我可不保证我老爸不会出剑剁了你哦。” 师姐?魔头! 谢温良却转脸一变:“师姐说的什么话,一家人,你想住多久就多久,我只是通知师傅多备点酒菜,替新师姐接风洗尘!” 就少条会摇的尾巴! 不料秀手却拧上另一个耳朵,用力:“那就不劳小师弟你的好心了!我老爹和老爷子正下着棋呢,旁人最好别去打扰。况且这不是有酒吗?” 不知不觉,谢温良腰间的酒壶已在许南禅手中。 谢温良小眼正打量着许南禅,谁知许南禅一转头说话,热气哈着,少年脖颈不免有些躁动。隔着面纱,谢温良好像看到妩媚一笑,倘若不隔,不知又倾倒了谁的天下,佳人难再得。 “不如,咱俩偷喝一口?新打的桃花酿诶。”许南禅眼珠机灵转着,有些期待。 难得来人间一趟,故事的事物经历一遍才不负时光。 “怎么不说话?”许南禅扭头,却看到失神的少年郎正痴痴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皓齿轻咬。 下一刻,谢温良耳朵瞬间一痛,苦不堪言。 “哟,痴情少年小良子吗?” 谢温良扭头正准备投降,却好像看到她又笑一下,眼里那种深深的笑,调戏弟弟的神情。但很多年以后,许南禅回忆起今夜,总会感到深深的讽刺,最后谁调戏了谁? “许姐姐,先松开手呗。既然不打扰他们手谈,咱可以下山去转转。”谢温良呲着牙,进了口凉气,无奈说道:“喝酒就喝酒。” “这么怕,姐姐是妖精吗?这么吓人吗?” 好像手上的力又大了一些,打还打不过。 谢温良想哭,这没有道理呀;但谢温良又想笑,这也没有道理呀。 “那肯定不是呀!姐姐,姐姐……哪里会是妖精,姐姐肯定是天下第一美人!” “呦,这话虽然很多人说过,但你这话恐怕二十多年后也会对未来娘子说吧,先有了薄情的心啊。” 谢温良和许南禅又几乎同时想起,这万一姐姐成了……这可不真成痴情郎了? “还敢调戏我,和姐姐生活过的人,都说和姐姐过的是幸福日子,温温小老弟。” 耳朵又是一阵痛,没有天理。 “我哪敢呀?我投降,你是姐姐!” 这才认识了几柱香?! …… …… 有好事的说书人后来说,那一夜,少女拽着少年的耳朵缓缓下了山路,让他带着看过青山和淮水。 有的听众大笑,明明好多灯火,有人耳朵痛心里欢喜,有人松手心里却有些痛。 没人在意,没长大的孩子偷喝了买来的美酒,醉在淮河水旁,算是初相识。 毕竟后来人间多了两个小剑仙,也多了一对小冤家,确实很冤啊。 世人大多知道少年多了姐姐,少女多了弟弟,后世仙侠小说就多了对姐弟恋,只有弟弟不乐意,后来才知道自己明明更大! 树下手谈,剑老笑得更欢,一局棋输了又何妨? 剑本就不会输,徒弟应该是赚的嘛,大善。 …… …… 家里就这样多了双碗筷。 “喂,小师弟,端根竹板时间怎么这么短?书上可说了,男人不能这么快。” 这种虎狼之词,能忍吗?可是要是许南禅的话,谢温良就能忍了! 毕竟旁人让姑娘三分,许南禅是削他七分。 谢温良咬着牙,口齿不清道:“哼,我问过师傅了,我才是大师兄!” 所谓问,不过是鸡腿加酒,人情世故。 “啊,真的吗?可是我管这么多干嘛,是吧,小良子上菜。”许南禅装摸做样地挠着脑袋,一脸纯真,却伴随着银铃的讽刺笑声,她可是洛城小魔女诶。 谢温良只白眼一翻,许南禅就板脸一瞪,大眼对小眼,分外可爱。 相看两不厌,唯有良与禅。 “算了,姐姐才不和小弟弟计较。”许南禅也有些羞涩,故意侧过头:“那就歇歇吧,朕的小良子。” 秀手一挥,左袖扬起。 先前握在手心的果核将要轻飘飘落在竹木板宽背侧,却突然加速,凭借高势压断谢温良早已欲摧的剑势,竹尺瞬间脱手,直竖竖插入泥土中。 谢温良却仿佛噩梦突醒,满头大汗,顾不得君子礼仪,颤颤巍巍地躺倒在姑娘笑卧其上的大青石旁,长袖软卧无力揩汗,只能大口喘着气,小周天吐纳天地灵气。 “登门一境,闭心守神,吐纳灵气,闯关过隘。”许南禅漫不经心地诵着道法,眼神却偷偷掠过累倒的谢温良:“看吧,老爷子让我来带你修炼剑法还是有好处的,这可是本教的不传之法?” 谢温良还有些迷糊:“南禅你还拜过什么教?” 谁知立马被赏一指板栗。 “当然是许南禅天下第一美人教,教主发话了,你现在是大师兄了!” 自从许南禅来了后,家里何止是多了双碗筷,谢温良都怀疑这是师傅的亲孙女! 吃鸡腿的师傅都没姑娘来后的师傅笑的开怀,好一个言笑晏晏! 真是贴心小棉衣,人间女儿奴,只可惜任劳任怨的小温良也开心,多个人说话也挺好。 “听着,我教的教义就是:许南禅是天下第一美人!”许南禅又啃起果子:“以后谁不服,大师兄你就有责任替为师出剑!” 师姐原是师妹,师妹竟成为师父! 其实那夜,谢温良没能见到许南禅的父亲,因为一壶酒。后来再问师傅,他却说江湖相逢,朋友相托,暂时让许南禅住在这里。 老爷子甚至还一脸正气,一手拍着小良子肩膀说:“这是考验,也是机遇。拿下她,咱家小良子不帅吗?咱家小南禅不好看吗?我看你俩就合适!” 还装模作样拈手指:“不错,不错。那就让她带你练剑。” 面对这样脱线的师傅,谢温良当然是不同意,直到又被许南禅削了一遍,才不情不愿地抱起竹尺跟她练剑,从端剑、出剑开始,水磨工夫。 谢温良当然能感到家里的不同,师傅再也没了颓废的心思,天天走动,桌下剑鞘也空了,自家的桃枝被折去一束等等。 可少年就是少年,春风、喜鹃、桃叶在心里明显更让人欢喜。 他们的眼里总能注意到时节一来,万物的不同,生长也好,喜怒也罢。 就是这么多有趣而渺小的事,谢温良都想与许南禅说上一说。 日子久了?没有道理,当真奇怪。 怪不得有时少年们的心房很小,灵魂太冷,放不下四书五经和金戈铁马,只够小火温一杯酒,欢喜等一个人来。洁白,纯粹,就像万朵红棉花撕开坚冰,怒放如云烂漫。 许南禅可不知道谢温良心思的转变,一直疯疯癫癫很是开心,没有规矩,小魔女当然开心。 至于老爹,管他呢?流水永远限制不住游鱼,终究要泼出去的水待不住盆里。 远了洛城,难得来人间一趟。 她很喜欢这山这城这小楼,当然出洛城时,她也不会想到以后会喜欢眼前这少年。 佛本曰:“不可云。” 可眉来眼去,眼波心尖,可不就自然荡漾出缘来缘去? 原来相遇,也是可爱。 而日后看似洒脱的谢大剑仙,当下正练完剑,半死不活地吊着白眼看云,假装数着云朵。稍稍扭头看着果子没吃完,鼓鼓囊囊脸,脸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女。 许南禅却正在找什么,有些恼意没找到,浑然不觉。 眉目三分恼,嘟个小嘴,谢温良却醉的有些厉害,恐怕比两壶红袖上头的更快,又回想起那日清晨淮水岸旁的尴尬景象,春色动人。 他不禁想笑,又唯恐挨打,姑娘的小手可惹不起,不露痕迹的敛唇抿嘴,该是偷笑,感叹一句:“南禅,今天云真美。” “哎呦,叫姐姐啦,不过确实很好看。”嘴上怼着谢温良,她依旧抬头看云:“不过比我家乡的荷花还差了些,身为小弟,姐姐日后带你去看啦。” 许南禅却突然大笑:“手绢终于找到了,擦擦你的大花脸。” 根本不等谢温良回应,她立马跳下青石,在少年脸上擦来擦去。 “轻点啦,轻点啦,小师妹?” “轻点啦,轻点啦,别打了!” 今天云真美,晚霞应该会更美。和云朵一样,羞红脸的姑娘,总比呆板动人的多。 初提剑时,便已知晓:无你处,无江湖。 本是开心事。 许南禅却突然脸色阴沉,周围太静了,缓缓说:“公子等候多时,所为何事?” 谢温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林间小路,一袭紫袍入眼来。 不怀好意。 ------------ 离淮剑气长 第三章 愿者,上钩 春忙,众多渔夫在淮水下游岔口撒网,收获鳞鳞财富,一尾尾搅动细浪翻天。早前落了瑞雪,该是个好时节。 手头不慌,连老婆的炕头都暖和些,硬气。 众人可想不到,寂寥无人,只余山鸟走兽和小道行妖魅嬉戏的上游,两个人痴呆似的钓着鱼。 上游钓鱼?钩的分明是寂寞! 他们更不知道手中把玩青玉发簪,半褪朝服挑眉笑的浪荡子弟,就是后来那个叫楚南渡的男人,一头阎王。 屠敌十万,证道浮沉。 他们更不想知道,此刻貌美如玉的年轻人正解去靴子,直接把大脚丫伸进淮水中,不时还拍打两下,戏水怡然自乐。 “滚滚滚,楚南渡,你这小子欠削,老子忍你很久了,鱼都被臭跑了!” 出声的自然是对面一脸怒样的麻衣老者,小温温的鸡腿师父。 楚南渡笑的猖狂,拈起全白鬓角,完全没有官场中人的心机样。 美男子一笑,一汀杏花也得落下乘。 他大声回话:“剑老,搁这钓鱼,岂能上钩,晚辈赔给你。” 说完,身子向后一仰,右手两指并拢,向半空一抹。 山腰历冬的翠竹林,直接被削掉一根一岁竹,瞬飞至楚南渡面前。他借势回卷长袖,手指微弹在青竹皮上,如音似玉,灵气纵横。 蝉蜕皮声从竹竿空心处传出,露出几许小孔,一缕极细极长的金光已经被白玉手雕成绣花线状,自行穿入,系紧,甩入水中。 片刻之后。 楚南渡双眼微眯,突然手腕一提,一尾春鲤甩入剑老的菖蒲鱼篓里,怕是要惊掉船夫们的眼珠,却又不合时宜做了个撒线的动作,笑嘻嘻地看着剑老,好生放浪形骸,不愧是扬言要死在东都石榴裙下的狂客。 剑老耸耸肩,故作感叹状:“儒家浩然正气用来钓鱼到真有点小材大用,祭酒小子必须得和颜悦色奖励你这东都花下客,南朝兰陵两戒尺啊,果真后生可畏。” 真以为剑仙只有手中剑? 至少眼前这位,唇枪舌剑耍的顶厉害。 人在江湖,让大剑仙说兵甲战神之类的“表扬话”,可就伤感情了啊,辈分还高,不必倚老卖老也是得罪不起的技术活。 回应表扬的是被抛入水中的竹竿,懂事。 不欺天,不欺地,只欺东流水。 楚南渡自觉姿势有些屈身,换成双手笼垫在后脑勺下,悬空,衣袂并不沾岸,只余脚在流水中凉快,不亦乐乎。 “那有什么,找到剑老您,才是大事一桩。”他半开玩笑的说:“小子早想请教剑老的钓鱼技巧,好附庸风雅学那姜太公的美闻,钓他个愿者上钩的美娇妻,清唱一曲兰陵破阵。”装模作样地捋着本不存在的胡须。 波心晃悠,老人的钓线显得有些波折。 听到这些调侃话,剑老缓缓松开盘坐的双腿道:“好一个愿者上钩,祭酒那老小儿告诉你我在这?” 山河几人知吾藏身处。 江水瞬间感觉寒了几分,楚南渡缩了缩脚。 鲜衣怒马的年轻人不置不否,继续吊儿郎当地说:“凭感觉的,听说那个不讲理的剑仙来过,毕竟是天上来客,祭酒叫我注意些。”顿了顿,笑着说:“更何况东都的姑娘们都说离淮的胭脂水嫩,非讨要一份,难心啊。” 说完还摸摸胸口,看天。 醉卧美人膝不得,那醒掌天下权,又有何用? 确实是当下很忧伤的头等大事。 剑老本想说些什么。 谁料楚南渡又一笑:“当真不是,我只是跟在洛城白衣身后。仙人下凡,需得好好照顾。” 剑老却直接啐上一口,高声道:“别耍花腔,官场诓人那套就省一省。我知道是那小子,不就是想跟着许洛山查查老家伙们。老夫有约,不会出剑。还有,告诉你身后那位,我还没走。” 翻个白眼。 楚南渡无奈摇摇头,好像对着远方做个这可不怪我的古怪表情,晃两下脚甩水,穿鞋就准备起身,没由来地探头问:“剑老,当真没得谈?你也知道……” 在手中钓竿晃动的刹那,老人哼了一声。 顷刻之间,万物都安静下来,无声之中,淮水两岸间出现一条白线,横贯江河,划流水为两截,光滑如镜。 旁人只会认为自己眼花,楚南渡脸色却凝重起来,认真的浪子自古惹不得,然而藏在宽大衣袍里的手终究松开,敛气凝神,江流复又滚滚向前,波涛依旧。 今日难谈,心湖难平。 年轻人们还是只听闻过老人们的故事,嘲笑他们不再年轻,便自以为猛虎暮年嗅不得铁血之花,就该起座离席。 年轻人好意气,老年人好意气,都他娘是不用讲理的年龄啊。 二两才子气,剑道浩然,舍我其谁? 也怨不得三十年前,某不讲理的老油条站在洛阳古城墙上,收剑醉倒,勾断铁琵琶大笑:“取尔等项上狗头,岂不辱平生三尺剑哉?” 那日,有人持剑登云。 “天下举盏,我来温酒!” 据说更无赖一句的,是谢温良说书时最喜欢的一句:“醉赊四万八千剑,人间敢留下凡仙?!” 其实还有最后一句,只不过正史不敢记载,像条野狗只在野史里奔跑:“确实有点厉害啊。姜云深,你这疯丫头,敢不敢和老子一起笑此人间?” “没得谈,那今天就不谈,可是迟早要谈。”楚南渡捋开袖袍,弯腰拱手:“况且前线马上要起烽火,剑老还是别北上了。大祭酒让我跟您说,那些仙人还在云端,过去的事,忍忍都可以的。” 再来一柄无形剑,可惜老人一生赴过太多鸿门宴。 再难过,也不过当年金陵。 三十年,还是一道坎。 刀光剑影,还是在杯底沉浮些好,饮尽拔剑,唯有饮者留其名,多尽兴。 剑老的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仿佛回到了那年,完全停泊在淮水。 那年烽火耀九州,那年有人折剑。 可剑老恰恰不言语,左手杆尖刚好指向断江的方向,规矩。 都过去了,今天是今天。 江湖到这种地步,不言语,规矩没得谈,有时候不在多好的酒局,而在桌底的长剑和跳动的人心。 “人间来一趟不容易,一粥一饭却养百种人,要安分,要守己,甚至要做条夹起尾巴的丧家犬,可偏偏断不得脊梁。”剑老轻轻说:“我不会为南朝出剑。我希望你知道,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吾只会为剑宗出剑。 双方都没有动,流水尤其显得喧闹,整整一柱香。 楚南渡缓缓转身,轻声说:“既然如此,听晚辈一句劝,未登云前,您是人间无敌,春风正得意,晚辈告辞。” 短短几步,人已无踪,官服猎猎作响。 山间无声,人亦无声。 剑老扭头看向鱼篓,那条鱼肚上鲜血淋漓。 在被钓起的一瞬间,楚南渡刻下一句话:“这是三十年后的江湖。” 轻狂。 剑老终归无视年轻人的话:“祭酒小儿啊,布局太小,三十年了还是臭棋篓子,想屠千里龙须倚万里长剑啊。” “前有许洛山,后有楚南渡,南北终需一战,当真入了大世。”剑老有些讽刺地笑了笑:“真当在自己家割麦子呢,想折剑道一脉,都没有许洛山看的远啊,何况还有小良子呢,又怎能成事?” 又自言自语:“可惜老子棋品不高,一烦心,只怕掀了棋局。峥嵘,咱走一个?” 没人回应,也不会再有人回应了。 剑老拿起随身的酒壶,做仰头痛饮状,但好像……酒早没了?! 年轻人不懂事啊,和老人家耍花枪,聊旧黄历,也不知道带壶酒来,不如温温,很不少年啊! 一说当年,便有些心烦。 剑老抬头看向山腰。 动我的人? 随即抛出钓竿,尾部恰好至手掌心处,只回握半寸,转腕,杆头已插上一尾新鲜乱蹦的过江鲤,鲜血淋漓。 过了规矩,楚南渡你小子越界了! …… …… 姜太公钓鱼?老人可没那耐心,太快的剑,收不住。 起身的老人伸个懒腰,根本不急。 他自然知道楚南渡没走,不就是想让他出手吗,那就送回如意? 丧家犬和墙头草,都不容易。 愿者上钩?无伤大雅。 徒弟,也没沾过血的剑还是别出鞘了,为师教你的那两张招只够耍猴啊。 “想动许南禅,没的商量。这个江湖,也该认识一下小良子了。” 剑老伸出手,虚握,此方天地之间,却好像握住了凡尘帝王的玉玺,生死杀伐皆在手中,向山腰一挥,叱道:“滚!” 接着,左手也没闲着,毫无仙家气度地向云端比个中指,翻白眼。 人间已有新剑仙。 剑道担子可以让小良子担一会了。 有本事就来人间,那日四万八千剑,你们不敢出天门;今日我无剑,可你们依旧不敢踏人间。 彼时还未披上铁甲的楚南渡还不够老道,还只是入世的小小书生,还不曾是那个南朝多情嘴脸无情阎王。 三十年前,天上皆敌;三十年后,人间无敌。 这就是老人们渐老的江湖,从来不曾闲云野鹤,没有瓜子和太阳。 我自咬钩,君当然不敢提杆。 ------------ 离淮剑气长 第四章 绣衣郎落子 两人警觉,剑客直觉。 不曾想,许南禅突然跃起,绣花鞋踢飞竹剑,高抛起,落地时已持剑指向左侧山路深林,耍个剑花道:“偷看有意思?” 谁知先传来几声拍掌赞叹声,而后轻佻的声音:“姑娘好剑势,人美剑也美,好一派倾国,公子我见犹怜。” 从山路半道缓缓走出一位紫袍朝服,左袖云雀右袖雄狮的年轻面孔,可恰恰鬓角全白,黑直长发未簪散落,异常俊美,倒像仙人下凡,抚顶结发受长生。 立于林间,缓步,这片天地却好像以他为王,万树跪拜,如渊似海。 他边伸懒腰,边走向他们,随意玉佩碰撞声却极合音律,动听而富有节奏,带来一种极壮阔的杀伐势。 一个人的金戈铁马。 呼气吸气,潮起潮落。 许南禅依旧坚定持剑将谢温良护在身后,秀手轻抹竹剑。 洛城一脉,向不输人。来者不善又何妨? 一股极缥缈的剑势对上那男人的气势,不是针尖对麦芒,而是一棵草压不倒好骆驼,只得做一方礁石划破浪涌,奄奄一息。 随着紫袍男人的走近,竹剑逐渐开始晃动,直到大幅度抖动,但姑娘依旧默背剑诀,维持着剑势不倒,唯恐大浪翻天。 敌方未至,心气先散,兵家大忌。 何况身后有人,好姐姐要护着臭弟弟。 男人继续欺身,伸出手已能抓住竹剑,却只是伸头弯腰,做出老奴笑狗状道:“哟,莫非有些累?”复一笑猖狂。 许南禅满头大汗,只是白眼看他,不言不语亦不退。 谢温良只能看到少女娇弱的身影,他半撑着身体,扶上青石,强提一口灵气,只气师傅尚未教给给他任何剑诀,此刻哪怕出一剑也好。 谢温良强拱手道:“敢问先生名号,我们未曾招惹先生,还望先生收手。” “有人叫我楚家死鬼,有人叫我南渡遗民。” 楚南渡挺直腰杆,白鬓角在青年人头上相当扎眼,斜眼微眯,好像四月的花开在眼底,温柔道出血色,很是平淡:“不过可惜,有人出了钱,杀人者似乎不需要名号。” 眯起杏色瞳仁,转身不再看向他们,双手笼袖,饶有兴致地望向山下奔流的淮水,气势依旧不可挡。 剑老,你不出手? “小子,要不你再付上两枚铜钱?这么俏的小娘们,我让你俩做对亡命鸳鸯,怎么样?” 背对两人的楚南渡甚至伸手做出拈钱的动作,仿佛财迷气四溢。 山腰出剑才有趣,请君入瓮。 谢温良几乎只剩喘气声,根本无法作答。但他直起身,强行向少女方向前行两步,如历天谴。 楚南渡一摆袖,信手甩出书生意气。 谢温良的压力骤增,好像巨笔落墨山河,瞬间被压弯腰,险些不稳跪倒在地。 少年咽下鲜血,缓缓又直起腰杆。 还有三步。 两步,一步。 “有趣的小子。”楚南渡却根本不在意:“你不出手,我敢出手。” 谢温良身影一动,不顾气势压胜多大。 在南禅惊诧的目光下,少年猛然抽出她手中剑。 一袭青衣换血衣,木剑放至腰间,起拔剑状。 谢温良嘴角流血展眉向着姑娘方向说:“男人之间的事,娘们不要插手,走!”又是一笑,道:“师傅可是教过我两剑,安心回家。” 闭上眼,准备拔剑,寸许。 可对于楚南渡来说,一切静如云烟。 他甚至嘴角浅笑,比桃花更好看,挑了一下眉,轻声说:“有趣,这么美的姑娘,公子终究舍不得,当然你也走不得。” 南禅稳住身影,正准备说些什么回话,同时秀手掠向眉心处。她心想:“老爹要是来了,你今天怎么都得死。” 眉心一处,白衣留剑。 可惜来不及思考,姑娘就昏倒过去,原来不知何时,楚南渡已在姑娘身前,食指早先拨开姑娘的手,点在她眉心处,借势轻弹一下,有些可爱。 楚南渡顺势抱住她向后倒去的身子,笑着说:“不够乖哦,听话的姑娘多可爱,和你爹一样不讲理,也和你娘一样倾国倾城。” 接着走到青石旁,放下许南禅,又重新向少年走去。 谢温良依旧闭着眼,仿佛陷入一种极玄幻的境界之中。 根本就不是临时悟剑!而是这片天地时间流速目前就取决于眼前的男人! 谢温良的剑太慢,快不过时间。 我命天公闭嘴,万物必须俱无言。 楚南渡路过谢温良身旁,同样嬉皮笑脸道:“你也不乖呦,不怪你。毕竟没公子我好看,这剑得多学学你师父啊。” 可惜谢温良又听不见,一切时光,只能自己玩耍,当真无趣。 楚南渡已回到原处,笑眯眯的眼睛像已看到心爱的姑娘在水一方,有些温柔,君子风流。 他伸出手,拍一拍。 不好玩,那一切该醒了。 一切恍然如惊梦,静止的画面突然灵动,就像把饲料投进钓塘,万鲤争食,波心荡又荡。 …… …… 谢温良瞬息出剑,极快,一线。 闭上眼,不在意木剑是否能够伤到眼前的男人,无所谓了。 鲜血又涌上喉咙,这么潇洒的事,就应该来喝酒壮胆,师父,弟子赊回账,先睡会。 木剑刺在楚南渡身上,碎成烟尘。 谢温良也倒在地上。 …… …… 少年却没看见,同他手中剑一起出鞘的,还有一道自淮水岸而起的剑光,宏大到连晒太阳的老人们都认为太阳被流云遮住片刻。 至少得到倚亭境才能感觉到这股伟力。 人间留不得,那就云端,如君心意。 春风,浩然! 官袍自然是楚南渡,来都来了,总要试试。小伙子们,总想试试深浅。 心湖晃荡,一道老人声音:“滚!” 顷刻之间,山腰无法无天。 …… …… 翰林院,某小阁楼内有位酸腐老书生翘起二郎腿,对着无人的棋盘落一白子,轻声道:“入云,不动金身。” 楚南渡挥袖,击散先至的春风剑势。 黑发纷飞,紫袍一闪,直入白云深处。 随后又至的剑气切开白云,看慢实快,忽然而已,一如农家快刀切豆腐,亦如世间丹青手得意展画卷。 楚南渡笑了笑,一挽衣袍,系了个同心结,小声嘀咕:“有些不舒服啊,碍事,赶明儿换身大红袍穿穿。” 不幸如他所言,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披上大半生的铁甲和血袍,从血海里泡过来的死人。 自古书生多持剑,可楚南渡左掌右拳大开大阖。 转瞬间身躯金光璀璨,烨然若神人,皎皎自比天中月。拳架一摆,闪灭的身影在不同位置同时打碎万里剑气。 剑光破碎,闪烁如鱼游银河,可惜不是黑夜,可惜不在人间。 人间订约,望江以上不得山河斗法,一切云端行,否则会受到天地压制。 楚南渡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模样,他不知道看似随心一剑到底有多强,但他知道剑仙虽老,但终究没有那么不堪。 果真碎片随意拼接,成为柄柄长短不一的银剑。剑光四射,或飞跃,或缓行,甚至结阵,极致写意,一剑化万法。 白云承载不住浩大的战意与剑气,纷纷如雪临尘,却又刹那重新聚拢,新生。 老书生剥开一粒花生米,复落一黑子,含糊道:“规矩。” 东都的花生米有点香,再上二两小酒就更好了,剑兮。 金陵的下酒菜,人间已经吃了三十年,该上点心意了。 “来真的啊。”楚南渡边打碎飞剑边说,脸色突然一正,双手做出拱手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两条时光长河从衣袖口缓缓流出,无尽头,无数的故事喷薄翻涌。一位虚幻不见面孔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楚南渡背后,朝着虚空轻点几下,柄柄光剑瞬间无法动弹,如陷沼泽,寸步难行,剑哀鸣声起,胜单挑琵琶弦。 同时有个戏弄的声音:“不得了,能在圣人投影下好好指点一下后世儒生,实乃剑兮之幸。” 一柄柄剑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如碑林。 潜龙在渊,举重若轻者,如山如雨如羽,只等刹那芳华,留白于无涯处。 来不及思考,寸寸剑轰然炸裂!化作天地最快哉的清风,以柔断钢! 如此近的距离,楚南渡的书生真言瞬间被打断! 背后老人身影隐去。 清风又至面孔,却又不伤,只撩起霜白的鬓角,一如孩童戏蝶。 同样还是儒家浩然剑。 第三枚白子落在棋盘天元,“寻道。” 楚南渡拈起鬓角,做出簪花样,复笼袖,继而伸出一根手指做嘘声状,温情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无数的人影从时光长河扬帆泛舟,跨过各个渡口,日月星辰璀璨。楚南渡立于人影中央,脚下清风,一身逍遥意,墨色长发肆意纷飞,众生齐做嘘声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风平浪静,一剑两道法一金身,万里无云。 楚南渡解下衣袍结大笑,玉佩叮当。老人的剑道终是折损,三十年前,一剑足矣。 当然不曾用剑,剑仙面前拔剑,怕是想多挨上几剑。 “谢剑老淮水边万里赠剑,晚辈告辞。” 年轻人嘛,狂过头,倒也正常。 翰林院的老人起身离了座,哼着小曲出木门,寂寞空庭春欲晚,没个人啊。 山河如初,白云也笑。 …… …… 走在路上还扛着钓杆的剑兮,喃喃自语:“再买一个鸡腿吧,毕竟小姑娘要补补身体嘛。” 随即咬牙切齿大骂:“他娘的,温良那小子挨捶没事,幸好咱家姑娘只是耗尽灵气,你小子但也老实,没敢动手动脚。”剁了剁脚:“不然老子拆你祭酒小儿的书院,还得再摸二两银子!” 剑兮似乎有些不平,屈指就算,诡秘一笑,两分高深,八分贱样:“哟,惹许洛山那小子啊。楚南渡,看来你个小兔崽子要再挨上一剑,不,两剑喽!” 有些快意,得再来壶酒,满上! “过会就直接说许家姑娘灵气被封,看咱家小良子咋样。”剑兮仿佛很满意:“反正我是破戒出剑了,身为徒弟,当然得证明一下啦。” 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也该是少年纵马江湖的时候喽!” 你不入局,谁能入局? 后来的许洛山、谢温良都证明,剑修一脉,护犊子一脉单传,传男不处女,只护家中姑娘。 这事本来就不用讲理,欺负咱家丫头? 二两酒后,出剑干他娘的! ------------ 离淮剑气长 第五章 将提剑 月色妖娆,欣然入楼来,淡淡云气横绝千里遮不得。 竹楼桃枝还只是浅绿,筛出斑驳月色碎银。 半山腰天寒上几分,方到四月桃花才能芳菲人间。 树下,谢温良与师傅盘腿对坐,双方皆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目光对视处仿佛火花四溅,自携漫天霜寒。 谢温良冷着脸,就是不说话。 “你小子不就想问紫衣人是谁吗!”师傅终于忍不住,抬头望月沉声道:“看来,隐藏这么久,终究还是被你小子发现了。” 零落月色衬托下仙风道骨,老爷子颇有几分谪仙人今又得道的风姿,月芒星点宛如羽化登仙,多了些许潇洒。 谢温良反倒先说:“看样子,那是个富家公子哥,却又没有杀我和南禅。我在最后出剑的时候,只看到他眼中的调笑,仿佛和你师傅以前一样。” 起身拍手,接着说:“既然不是为了杀人,却又偏偏动起手来,我和南禅都只是昏迷。自从遇见师傅你,又是修道,又是练剑,而今又有紫衣人,足以看出师傅你不是普通人。” “小良子,说的不错。”剑老点了点,手轻抚过麻衣:“可有一点,你想问又没有问,那就是师傅是谁?” 谁知谢温良却说:“问你又能做什么,十年前,当我快饿死,接过你手中大饼时,已经能看出你的伤感,所以我根本就不询问你的过往。你只是我谢温良的师傅,一直都是。” 少年扯着嘴角冲师傅笑了笑,月色皎洁。 原来已经十年了,听着熟悉的话语,仿佛当年人就在眼前。 剑老目光游离,有一刹那的恍惚,开口道:“不愧是我的徒弟。” 好像这句话,也有三十年了。 “那是,所以师傅,紫衣人是谁?”谢温良还是开口了。 剑老对上少年的双眼,那黑眸深处不再是往日里的和善,而是熊熊烈火。 “楚南渡,当今南朝第一儒生。”剑老似乎还有些嘲讽:“不过也快不是了。” 和剑老所想不同,谢温良并没有显得吃惊,而是接下来说出了让他决定选择眼前少年郎的一句话。 “所以,走上修行路,我需要多长时间打败他?” 谢温良脸色平静,对面的老人却显得有些吃惊。 这不是少年平时的性格。 这倒像当年的他,火辣如酒,提剑就干。 “你想揍他?”剑老反而笑了,撇撇嘴:“可能一辈子不如吧,你还有信心?” 谢温良缓缓起身,平静地说:“他伤了南禅。” 言语真冷。 剑老不笑了,眼前的谢温良好像有些陌生:“为什么?你和她才认识十几天,她终究要离开的,你还只是一个小小说书人。” 谁料少年睁大双眼,怒发冲冠,止不住猛拍大腿,大喊道:“他伤了许南禅!” “师傅,有些人从你认识开始,就知道是一生的朋友。比如你,比如南禅,都是我生命里宝贵的东西。我希望手中剑可以守护,而不是亲眼看到她倒在身旁无能为力!” 原来月色不明媚,是寒凉。 温暖的是少年意气。 谢温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沉声说:“我只是不希望我倒下时,还是师傅你背我回来。” “师傅在上,受弟子一拜。” 伴随着重重一声,谢温良跪倒,双腿止不住颤抖,溅起尘土。 月光照见了少年半个脸,一半明亮,一半阴影。 剑老却沉默了。 曾几何时,谁不是骄傲的少年? 正当剑老准备开口,一脸正经。 谢温良突然起身,一声惊呼:“我想明白了,师傅你是那个人!我就知道!” 剑老握紧拳头。 双方几乎同时开口,相同的开头。 可谢温良毕竟说书,语速极快,抢先道:“我就知道那三两银子被你偷走买鸡腿了!怎么可能是别人?!老婆本啊。” 后面这句特地压低音量,谢温良的目光轻掠过南禅所在的二楼,灯火可亲。 竟是这样吗?! 你小子吓老子一身冷汗。 老爷子都快脱口而出的话,不得不卡在喉间,赶忙咳嗽两声,滑入肚里,当即改口道:“不错,我就是……知道你知道我买鸡腿了,特地考验一下你小子平时管不管账。” 就算随口胡诌,也要理直气壮。腰杆子挺起来,胆气都得壮上七分。眼珠滑溜转如白鼠,饶舌变道多么顺溜,仙人风采当即荡然无存。 其实双方都明白。 剑老挑眉道:“你小子不想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你可不就是我师傅。”谢温良拱拱手,笑着说:“为什么了解一个人就非要知道他的过往呢?” 云有些遮住月光。 “以后不用去说书了,好好练剑吧。师傅我可要在家好好管账。”剑老摸摸胡须,有些心虚:“才入一境,哪是我弟子。你总要长大出去远游的,也好好替师傅去寻找些江湖故人。” 谢温良言语有些向往:“师傅你那时的江湖又是何种风光?” 年轻人终究对江湖有太多美好的向往,自以为到处是朋友、诗酒、王权和姑娘,不知道最应防的是自家白胡子老爷爷和夜半旅途失足少女,都是要出钱的套路啊。 二楼木窗半掩,鬼鬼祟祟的许南禅倚窗边偷瞄树下的师徒两人,边对着铜镜描眉铺胭脂,梨涡满春红,少女时光多匆匆。 下次买胭脂,得让小良子出钱! 紫衣人?大不过老爹白衣! 许南禅暗自得意,根本不在意被袭击的事,还想着下次见娘亲,让她教自己如何绾发髻,顺便再听听娘亲那套如何抓住男人心的道理。 自古,女儿和娘亲,情如姐妹。 好像又有点想娘亲和老爹了,洛城的莲子该抽芽了吧,有机会带小温温去那边看看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派。 就怕温温看的不止荷叶,还采莲花啊。 天上月,女子心,向来都是远游客。 …… …… “不太想讲,倒是有些口渴啊。”剑老咂咂嘴。 谢温良一副果真如此的得意嘴脸,小跑到师傅旁边,掏出刚刚藏在袖里的酒坛,躬身笑道:“师傅,吃个鸡腿不打紧,解解馋。今个才买下的杏花酿,可贵了。” 贵字加重说,多少有些图穷匕现。 师傅替他拍拍衣上尘,顺势抱过酒坛放在身后,仰视道:“哟,还比姑娘的胭脂贵吗?我拿你小子钱,你小子还给我买酒,黄鼠狼真给鸡拜年?” 管它匕首不匕首,酒才是好东西,拿来再谈,惟有饮者留其名。 故事,剑老是一点不说。 少年先愣,不敢回答第一句明刀,然后心思急转一笑道:“既然不说过去的事,我都已入一境了,师傅不如什么告诉我后面几境,或者教徒儿一招半式。” 暗箭,倒是防的出色。 真正让少年着急修行的,是遇到楚南渡之后,是女子在眼前又怎样? 无力出手,终归废物;躲在身后,也是废物。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 本来少年背对月光,奸诈如同白狼。师徒两个相视一笑,更是狼狈为奸。 老爷子理理白胡须开口道:“三两银子,一坛酒,买来江湖不传的神功秘籍,说出来倒是一件顶风流的快意事啊。” 唇枪舌剑,无非砝码不够。 谢温良半蹲着身子,仿佛自言自语:“本还想按星期发一次鸡腿钱,现在听不到故事,还买不着功夫,不说书,还只能练剑,可惜可惜呀。” 好一个生动的漫不经心,直欲起身。 老爷子瞟了一眼,有些不屑:你小子还是太年轻,道行太浅,这时候就亮刀,杀鸡焉用牛刀。当即说道:“坐好。” 谢温良急忙回到原先位置盘腿坐好,重要的事,少年当然要上心起来。 请君言,我自用心听,规矩耽误不得。 本无动静,一枚桃叶偏偏不合风向地飘落,恰恰落在老爷子手心。 总得让年轻人长长见识,谢温良还自以为自己赚个满坛,没注意到老爷子这一手,可老爷子背后不知能偷笑几回,早就想教你小子点真东西了。 这不是家中来姑娘了吗?这不是自己送酒送钱来了吗? 过去你不应该知晓,练好当下剑就行。 一切都是缘分啊,妙不可言,结不可解。 老人弹指,叶出,像荧鱼在地上游动,不经意间又叩指,瞬息之间地上多九道划痕,可惜少年看不出剑意流动,还傻乎乎地盯着树叶。 得意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天下武夫,无非九境。朝露、月溪、云泉,可谓下三境;逐浪、望江、倚亭,可谓中三境;观潮、听海、归墟,可谓上三境。至于三教,大多对应,不如不知,无妨。” 老爷子本想露出一副都是虾米的傲然嘴脸,谁知少年冷不防来一句:“那师父你什么境界,云泉?” 这一刀,捅的够深。 “还真没有。”老爷子无奈挠挠头,先是不言语,只是用手比量下长度大概一指,而后神秘说:“大概就比你高这么多吧。等你什么时候超过师父时,师父就给你买上几坛酒喝,管够。” 为这一指长度,少年不知又走过多少趟鬼门关,来来回回。 后来那些年间,少年笑骂过许多次:“老爷子捅人真狠,有本事亲自上酒!” 酒没能喝上,早已物是人非。 虽是笑颜,却偏偏冰冷,眼中热泪滚烫。 九州都会记下那一日的风采。 此后论剑,无非三十年前,二十年后。也无非如此:“这个人的剑道和剑兮相比如何?” 所有剑客,都会记住剑兮二字。 剑道距离,其间是千山万水,一人独钓寒江雪。 …… …… 老爷子言毕,开坛饮酒,而后大笑道:“许丫头,看够没有,老爷子当真如此好看?” 二楼的木窗瞬间关上,熄灯。 少年也放声大笑,一点没有平时的正经样。 没事就好。 姑娘羞红脸,月色醉酒,躺在云后。 这人间,好像有少年方才知剑,提剑。 登堂入室,入世登台。 ------------ 离淮剑气长 第六章 北边那座城 一柄剑已指在楚南渡的喉间,沉默。 满身是血的少年郎哪还有几个时辰前的洒脱不羁,眉目间满是疲倦,头发枯散却一点也不敢动。 一脸无奈。 毕竟一日两次云端行。 两剑仙一菩萨,任谁也遭不住啊! 握剑的手很稳,相信剑穿喉管的时候也会很稳。 许洛山容颜很是白净出尘,白发只被普通麻布逍遥巾简单束起,眼神刚毅,不多言语就像万古的坚冰,古制的白衣飘飘,踩在云端。 同时一个娇滴滴,水嫩嫩的声音响在楚南渡身后:“楚弟弟,怎么不跑了?” 何故溪以指并剑,先贴上楚南渡后心口,官袍大汗淋漓。 听到她的声音,对面许洛山的眉眼明显和缓几分,微微一笑,冰温化成酒,俊朗纯粹动人。 但温柔只是对娘子而已,剑尖依旧不变方向。 楚南渡举手做投降样,无奈道:“这不是打不过好姐姐吗?”却轻瞟对面男人表情。 姐姐当然要加上好字,这一字可值千金不换,但要小心姑娘夫君,一个失误就大风起兮,人头落地。 岂料同样一身白衣的美妇人低眉笑说:“只有何姐姐好,许哥哥就不好吗?” 果然是菩萨低眉,慈悲六道! 女人的嘴,不骗人时,也可以是杀人的鬼。 杀意淋漓,如渴过沙漠遇水。 剑尖离喉管又近几分,楚南渡眼中已剑光闪烁。 朝堂,站队有时可要深思熟虑,站对还好,这站错嘛,可是要多落地斩令,掉几颗脑袋下酒。 烟云明灭又散聚,是剑意,是杀意。 不等楚南渡嬉皮笑脸,许洛山先挑眉说:“剑不长眼,我女儿现在怎么样?” 简单,直接,不愧是天下最不讲理的剑客。 说来也是不幸,刚欺负完人家闺女,转头就碰到姑娘那提剑的老爹和“和蔼可亲”的母亲。 当真以为巧合? 许洛山去见的可是扬言胜天半子的散人! 谋人、谋仙、谋江山。 正谈笑间,谢温良那边发生的事已被散人拈起的指尖推演算尽。 对于许洛山来说,当然知道楚南渡不敢下狠手。 可终究提剑堵在了离淮与东都必经之路,和散人的事谈完了,那就打! 反正也出不了几次剑。 那几个时辰间,话都不用多讲,相遇刹那,楚南渡还没反应过来,许洛山当场出剑,如光如电。 剑仿佛还是如此端在手心,其实剑影已重叠一线,剑气撕裂云端。 而后是“姗姗来迟”的许洛山妻子,何故溪。 拉开了最后一剑,算是卖个面子给东都。 “只是灵气耗尽晕倒了。”楚南渡狂点头如拌蒜,再也不是那个故作潇洒的少年。 可惜楚南渡脊背立即吃痛,秀手轻拂划过脊梁,紫色官袍直接紧贴上背部,颜色直接加深,成了暗红色。 加上气愤的妇人声音:“只是?” 自家妈护姑娘,天经地义,向来不输世间孩子爹,下手有时更狠,哪管什么菩萨心肠。 许洛山摇摇头,示意娘子可以收手,冷静道:“楚南渡,你们想引剑老出手平衡北渚妖灵,多些剑道气运,再出兵甲平定烽火,这我不管。还是想让北渚依靠仙人,想让南朝再经历一次金陵屠,失去一城或一州再换来三十年南北无忧,这我也不管。” 随后大声说:“但洛城的人,你们动不得!我不入局,剑老不至,皇宫于我已无人。” 这么好说话?仿佛感觉还没有孩子妈狠,可孩子他爹不讲道理啊。 “下次,安分守己。” 长剑瞬间贯胸,不及回复,楚南渡金身碎为琉璃状,四散。 已是留手,没有伤及心脏,灵气断停。 敲棋的人原来不入流,落子的人变成他人的棋子。 鲤鱼走江,自入鱼篓。 楚南渡的身影向北方坠落。 神仙眷侣,一提剑一拈花,俯瞰云端。 …… …… 白云纷飞。 许洛山望着何故溪痴痴地笑,一如当年。 云端,何故溪有些脸红,更显得娇媚:“几十年了,还没看够?” “哪里能看够?”许洛山调笑道“毕竟你是何故溪啊。” 老子的女人! 直接牵上了小手,并肩。 何故溪不无担心道:“当真不去见南禅一面?这楚南渡都可去离淮。” “现在还不是时候,而且我们都远低估了剑老的剑道。”许洛山感叹道:“天下剑道,剑兮独占七斗,下一位剑仙,还是剑宗人。” 当真以为楚南渡可抵剑兮? 许洛山虽然没见过谢温良,但他去见剑兮时,能明显感觉到山下有位少年,胸中剑意澎湃,数十年养剑之功,只少一个突破口。 本想收徒,却发现女儿拦住了少年的路,瞬间明白是剑老的徒弟。 十年意气,只有这小子不知! 哪有人修道十年才一境,分明是剑老将其当做磨刀石,借其灵气磨剑意,每次只余一丝丝精华,水磨功夫。 “可惜,他不该在这个时候。”许洛山幽幽说:“这是一个黄金大世。” 何故溪轻声劝勉:“都不一定,天下有的人剑道天资比你更好,可最终还是只有你登顶。” “或许提前六十年,剑老的徒弟无敌于天下,可当今再推二十年,散人推演过了,妖孽满世,南北一战无可避免。” “我倒很希望他是下一个剑仙,也好让老子轻松轻松。”许洛山突然大笑:“也多有些时间陪陪你呀。” 何故溪撇撇嘴,依旧脸红:“学会贫嘴了,那我们去哪?” 仙人不得多参与人间之事。 许洛山转头,目光望向北方,沉声说:“北扬州,曾经有位姑娘,让我替她给某个天才少年说句话。” 天才不只一个。 说与不说,你都得听。 …… …… 已到了杏月晦日,北扬州城依旧铁甲铮铮。 冰冷严肃,这是属于铁骑的州府。 兵家古战场大漠开不得春花,只有血花。 长剑只适合于浪子的江湖,断头刀饮血饱、金戈铁马冲阵才是其间厮杀一场。 此扬州城,非彼南朝那个以风流玉人教吹笙箫,三分月色已动人而闻名的扬州城。 而是处于朔州与平原的交界,北渚与南朝的冷冽交锋之处,原名朔城,稍微北上即是沙场扬刀处——阳关。 原本这城里只有酒家、备战的铁甲和未死的英魂,但自从两年前走马上任的年轻将军来后,起码多了风流诗和北渚娼妓人家。 据说,那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是领着一条老黄犬缓步入城,众将军抽刀所向。这座城池虎符无用,但是年轻人只是大笑三声,再无后话。 更是闲来无事,南方来的娇嫩年轻人,怎饮得下北方烈酒? 可就是两坛下肚,年轻人自登古城楼,脚下多少将士,当即指点北渚江山,冲着老黄犬笑喊:“此间波澜壮阔,何曾输过明月扬州?圣贤也误我!” 毕竟他也曾身过扬州,十年一梦。 才子说话,将军命令,朔城也就自然改名为北扬州城,但总有老兵不服,私下里不免嘴碎两句:“俺这是铁血之处,就看不起他娘的才子风采!扬州,淡出个鸟来!” 两年间,这种声音不算少数,似乎年轻人并不生气,身心散漫,眉目春秋画中来。 只是在偶尔的一场战役里,闲庭信步,轻取敌方三名副将头颅,如他自己所言逛窑子一样轻松,甚至还不忘回头道:“大黄,开饭了,有些上头。” 关于年轻人的传言很多,至少比北扬州的大如席雪花要多,甚至在楚南渡那个男人临阵之前,南朝有几个姑娘不曾思量此少年郎? 后有才子宴会时清谈笑说:“南朝兵甲大家风流,无非一虎一犬、一花一橘而已。” 当时尚在军营,以炭做画的年轻人听到后放声狂笑,继而脱口大骂:“婉拒词老子都想好了,‘耻在虎后,愧在花前’,这他娘的哪个没把的,敢写我橘牧还不如大黄?!” 老黄犬并不理睬,只是白了白眼,懒得理他。 橘牧,十二年两扬州三梦,尚能走马闲散古今。 但当下,风流将军正半蹲在古城墙上嗑瓜子,晒太阳。 一人一犬,好生惬意,其下众军操练,灵气嗡嗡有如蝉鸣。 老黄犬懒洋洋地半翘二郎腿,斜倚城砖瞭望口,想打个小盹,却又开口人言:“小橘子,要不点两个姑娘来跳一曲江南好吧,狗生太无聊,姑娘见我应妖娆。” 摸摸贴身银甲的橘牧先瞟了一眼它,而后吐出瓜子壳,咂嘴道:“大黄,咱现在也是南朝将军了,你叫我一个倚亭境修士找姑娘跳舞,按军令分分钟斩你狗头。” 可是清清嗓子,又有些恶趣道:“棠花姑娘屁股翘些,好生养,正和你这老黄狗胃口,清心寡欲又娇嫩。” 美人帐下犹歌舞,就会输了天下? 这是哪门子道理,说白,还只是爱上美人,又怨美人,却也忘帐下。 大黄回他以白眼,举爪于虚空写字,灵气凝滞化金光璀璨,自我感觉挺好的两句诗。 我大黄对上的,咋看咋顺眼。 我大黄也是胸中诗仙、犬中圣贤,真以为是那些稍有些的小道行的妖精能比?尚能吃下八斗风流,当然万古独一份。 “平生愿提腰下三尺剑,可斩万千娇羞北渚花。” 橘牧大声读出大黄写的诗,金字散去,年轻人立马竖起大拇指,瞧瞧咱家大黄,这意境,这气派该羞煞多少自诩风流才子人物,妙! 虽说橘牧不是楚南渡那样举世秀美的男子,但他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加上两弯修长的月眉,确实让人难忘。 嬉笑怒骂,皆是大好风情。 干净的,仿佛大雪葬下所有罪恶。 水清,潭深,藻荇交横,宜养龙。 …… …… 清风拂衣,自南而北,这时节不太对,不是律管中音的时候。 橘牧猛然转头,挺直腰杆,望向南后淮水方向,抚掌大笑:“大善,小南渡倒有些本事。想让剑老入我们局来,只是不知他能让剑老出上几剑。” 和看到姑娘脱去衣裳一个样,迫不及待。 大黄假装淡定,只是自言自语小声道:“北渚倭贼,有本事再来一场金陵屠。” 没喝酒啊,可大黄还是有些恍惚,那个曾折断剑道的年轻人,如今已是老人又提剑吗? 北扬州城风月不太平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是又怎样呢,多些下酒菜? 我是不要脸大黄啊,又不是风流少年小橘郎。 古城墙头,一人一犬听风判剑,起杀伐。 黄犬笑橘郎。 血花又将开满征人甲。 ------------ 离淮剑气长 第七章 我且折挑花 原来练剑颇为不易。 没提起剑前,谢温良总认为出剑不过是拔出剑足矣,哪来这么事。 自从不用去说书后,老爷子教他的第一件事反而不是摸剑,而是每天折上一束桃枝。 折,可是大有讲究。 不上手,不上树,只将灵气灌输到树下的桃叶中。 一叶折枝。 谢温良听完,当时头就有些大。 柔软的叶子当真能斩断枝条的经脉? 不等谢温良还嘴,跳来跳去的许南禅来了兴趣,只见她拈起一片叶,掌心光芒闪烁,莹白色的灵气一丝一缕地顺着叶脉游走。 许南禅一抿嘴,秀手一扔,叶片顺着指间缝隙一闪而过。 刹那之间,一束桃枝落地。 许南禅仿佛知道谢温良的想法,还回头俏皮地眨了眨眼,挑眉一笑。 甚至故意走近几步:“小良子,还需加油哦。” 人比人,气死人呀! 可面对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实在无法生气。 谢温良无奈地摇摇头,转头问师傅:“师傅说说具体步骤。” 谁知剑老一拍肚皮,一只眼装作合上:“唉,人老了,怎么又口渴?” “好好好,今个买新春的桃花酿。”谢温良只好忍痛割爱:“师傅给说说。” “佛门圣人曾言:身如菩提树,心如灵镜台。”剑老心满意足地直起身,张开手道:“所谓修道,就是你自己这根树吸收天地间的灵气,长出年轮就是跨境,而天下修行更像不同的树枝,剑修便是其中一种。” 谢温良想了想,问道:“师傅,那剑气与灵气之间是什么关系?” 剑老却看向许南禅,笑着说:“我看咱家姑娘想说,来。” “很简单啊,灵气为生灵都能吸收,天下大同,可经过你自身灵府时,进入你所修炼的动法进行转化。”许南禅向剑老眨眨眼,好像在邀功:“每个人法门不同,比如枪有枪意,刀有刀魄,剑有剑气,此所谓不同。” 谢温良恍然大悟,拍拍手:“所以,先有大同,后有不同。三千道法,终究一路。” 剑老摸摸胡须,表示肯定。 这小子悟性还不算低,比老夫也就差亿点点。 “你小子可不能赊酒,今天折不下来这束桃枝,以后就去说书吧。”剑老似乎很不屑:“想当初老夫一境时折桃技不过三个时辰。” 那时,剑宗桃花还很灿烂。 很多人已经明白下一代剑宗掌门是谁。 说是三个时辰,其实他当初只用了一片桃叶,一次机会。 …… …… 老爷子拍拍屁股走人了。 桃花树下。 许南禅轻声说:“最好先内视灵府,观察每一缕灵气的流动,一击必杀。” 谢温良闭上眼睛,周围的世界仿佛与他无关。 慢慢的,一个时辰过去了。 许南禅也离开了,估计找钓鱼的剑老玩去了。 小楼、桃花树、少年,一切都很安静。 渐渐的,谢温良听到了每一缕风声,从肌肤到发梢,每一次触摸。 他已经可以感知到了自身的灵气,从广阔的天地到鼻间游荡,再到每一根经脉、每一块骨头的律动。 …… …… 又过一个时辰。 淮水边。 剑老摸着鱼杆,笑眯眯:“丫头,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把你放在这?” 许南禅揪着岸边的菖蒲,一丝一缕地抽开:“应该是你这里比较安全。” 一字一句。 “你知道我是谁?”剑老握的鱼杆有些晃动。 许南禅却抬起头,笑着说:“不知道啊,可是你们很和善,比我待在洛城有趣多了。” 顿了顿,又说:“放心啦,我老爸是许洛山啊,白衣酷不酷?” 其实都快十八岁的人,相处久了,心思大概都能猜到。 有时候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许南禅和谢温良这种懂事又敏感的乐天派,有时候活的挺累的。 剑老有些释然,低声说:“放心啦,你可是剑兮啊。” “放心啦,你可是剑兮啊。” 那个姑娘,还睡在那座城里,三十万人陪她三十年。 …… …… 还是一个时辰。 谢温良睁开眼,他已经能看到自己的灵府,那个灵气聚拢又散开的位置。 他又闭上眼,沉心凝神。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一颗露水。 一境,朝露。 晶莹剔透,灵气内敛。 露水中是他的照影。 他没有抬头看见,露水头顶有一片天空。 那里封印着。 一天空的剑气。 …… …… 又是六个时辰过去。 谢温良还是一动不动。 许南禅陪着剑老坐在小楼的竹梯上,身旁有两壶酒。 姑娘打了个哈欠,感叹到:“小良子好慢啊,老爷子,是不是他的根骨不适合剑修啊?” “天资只代表上限,这中间有太多可能,没有人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做什么。”剑老举起酒水,抬头就灌。 酒水四溅,也不心疼。 许南禅撇撇嘴:“是啊,有太多可能,都怪那个南朝大太子,不然本姑娘来人间干嘛。” 剑老也不问,似乎只笑笑,专心喝酒。 许南禅只顾盯着谢温良,没在意一丝丝红光从剑老的剑鞘里飞出,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她身体里。 谢温良还是盘腿那个姿势。 莹白色的灵气从四面八方飞来,凝聚。 突然,剑老一抬手,地上的落叶纷飞,悬于半空之中。 每一片叶子都充满灵气,干扰着谢温良对于外界和灵府的感知。 盘坐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很快,眉头松开。 剑老点了点头:“不动如山,这样才有趣嘛。” 许南禅却觉得有些无聊,不停地用新采的菖蒲编织鱼篓,灵巧的手指穿来穿去,十分精细。 又是一个时辰。 谢温良猛然直起身子,闭眼拈住了一枚飞旋的桃叶。 立定,手指下压。 桃叶飞出。 谢温良睁开眼,很是镇定,他当然知道比三个时辰多多了,可那又如何呢? 剑老仁慈地微笑着。 没有一束桃枝落地,甚至身旁的桃叶纷纷落地。 不可胆怯于心中之敌,这才是今天第一节课。 当剑老说出他三个时辰之时,谢温良中就已经有了一个假想敌。 这才是剑老想教他的。 而后,谢温良看向许南禅和剑老也笑了。 真正踏入一境。 他的身后,桃花树叶落如秋雨。 一枚桃叶,折去桃枝十六束! ------------ 离淮剑气长 第八章 欲赴东都 又是折桃花的一天。 却不一样。 谢温良已练习了十五天,从两指一叶再到五指三叶。 一直在进步,许南禅一直在笑着。 院里的那棵老桃树却有些神奇,昨天新断的枝今个就能又长出来。 谢温良私下问过老爷子这树是什么来历,剑老却摆摆手:“可不就是老些的生灵,日子久了,也有些道行。” 这样也好,还得练剑。 灵府里那颗露水不断变大。 …… …… 气氛有些凝重,大眼瞪小眼。 许南禅盯着谢温良,虽说姑娘们挑眉都有些可爱,但此刻人手一柄竹剑便有些不可爱。 十步之内,后者该心虚。 恰等呼气却未吐气的滞停片刻,就已听见两把竹剑碰过的声音。 又几乎是同一刹那,许南禅仰头扭腰舞开手中剑,静谧划开半圆,身段婀娜,姿态万千。若是舞蹈,该有多妖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身白衣的谢温良当即竖起长剑,身子微微后撤,木剑碰撞叮叮作响。 下一刻灵气流转,少年振腕卸去木剑碰撞震荡之力,等姑娘再次回转,抡开剑圆时,抓住时机竹剑上挑下刺,星星点点,浅浅削减剑圆广度。 虽然谢温良身子还继续半侧,但终究占些优势,至少打的有来有往,没像先前被姑娘单方面“指导”剑诀。 “可以啊,有些进步。”许南禅笑着说,脸上两个酒窝:“虽然说姐姐只用了三分力。” 远在二十尺的剑老笑个不停,才收钓杆便看到如此景象。 哪里是龙凤争珠,分明是姑娘留手老鹰捉小鸡戏弄。 他不住地笑道:“咱小良子是有些悟性,可丫头是那小子的女儿啊,压上三境和你比剑,当真欠削。” 盘腿坐下,又低声说道:“不过我喜欢。” 怎么又是少酒,多少有些皱眉,那就掏出点瓜子来,赏剑是得嗑出点香味。 好像徒弟挨姑娘欺负,每次至少有两个人开心。 “教你哪一手剑呢,是春风浩然,还是一气驱三剑?”剑老自言自语:“春风浩然好了,就要用儒家正派剑日后削楚南渡。” 可剑老还有些犹豫,剑修的路不应该这么顺畅。 他希望小良子有自己的江湖。 若是入江蛟,江湖容不下。 老爷子抛起剥好的瓜子,一挥,如泼水撒酒敬四方,粒粒瓜子却如鱼儿游动,轨迹轻灵滑入老人嘴中。 一气御百剑气,一人御千剑,一个道理。 突然想到什么。 老爷子甚至还拍拍手,一地瓜子壳,忍着笑说道:“诶,不如这小子去一趟东都好了。” “也不知道范飞那小子如何了,让他传剑多好。”剑老继续喃喃道:“也顺便去看看各剑仙的飞采。” 老爷子不会踏入东都半步。 因为曾带一个公主杀穿过东都。 那里有个穿着龙袍人负了兄弟情,不然剑宗也不会全灭。 剑老摇摇头,陈年老酒了。 一回想起,心头眉间,旧黄历,一样苦涩。 “还好我不是当初那个剑兮,否则怎会让你龙椅如此安稳?”剑老习惯性的拍拍腰间:“稳到三十年山河无恙,如今怕是不行喽。” 那里,曾有一把剑。 如今只为天下而出,不再为皇权。 …… …… 庭院里的少男少女还在纠缠。 虽说已经有人看出结局,而且是……早早看出,不太妙。 许南禅还是笑脸。 谢温良几乎咬着牙迎敌,毕竟对面是许南禅啊,一颦一笑一回眸,这论剑可就不比谈婚论嫁差了。 一袭红衣,一脸天真。 也怪自己贱,自以为踏入一境便可以与许大魔女一试高下,非要过来被指点一番。 这下倒好,还赌上胭脂钱,可笑! 谢温良先前问过师傅:“当初也说我入了一境,现在还说我入一境,有什么不同吗?” 谁知老人伸手一个板栗。 “伪一境和内视灵府能一样,你小子悟性不够,下次再这样问就逐出师门!” 灰溜溜的,好可怜。 以至于今天来挑战许大魔女。 谁知许南禅压了三境。 同是朝露,不是说一叶十六枝的谢温良不够强,而是他出十分力,许南禅估摸只用出三分力。 甚至还得硬生生咽下那口灵气,不被许南禅那霸道气机所伤。 若是前些日子,早露出败相,更丢人。 满面春风的许南禅只是嘟嘟嘴,婴儿肥好些粉嫩,继而侧颜勾魂一笑。 她的眼里倒映出少年,青丝浅摆,魅惑、清纯又带着剑客的刚毅。 莲足后点一步,弯下杨柳细腰,那剑圆便刚好斜切过温良手中竹刃。 谢温良根本来不及反应,竹剑就要削到少年喉间。 那天晚上,不知留手多少。 不然谢温良也不会那么自信。 许南禅两腮稍陷,梨涡便绽开那份倾城。 下一秒,一扬手抛起竹剑,任其摔落在地,摆手装足大侠风范,无愧当初吹捧那句“洛城有女拔剑舞,谁人敢许藏金屋?” 洛城的剑,确实是大家气象。 “小良子啊,不当夸,不当夸。”她一开口,就突然打破了气质:“就当本大侠用祖传秘籍指点你这小兄弟剑法吧。” 然后笑弯了腰。 应了那句老话:“仙女就不会拉屎吗?” 果然还得是那个憨憨的许南禅! 最好的姑娘脾气,当然不是做作的冰山高冷,而是恰到好处的善解人意。 丢人不丢面!男人有时候少的就是个台阶。 跌空了哪一步,都难受。 谢温良立刻会意:“哪有,哪有,明明是许大侠厉害。” 满脸通红的谢温良也丢开竹剑,和姑娘一起大笑起来,剑法不精又如何? 日子还要一天一天磨,况且和姑娘在一起,足够开心。 脸红,大概率一分在剑上,九分在剑外。 也或许是十不存一。 “若有机会,可再次论剑。”他不禁学起江湖中人,抱拳俯首,弯腰道:“谢小侠可得谢许大侠指点!” 又是大笑,论剑,如此简单。 至于胜过一说,恐怕只有若干年后到床上床下再细细详谈,好像也只有如此,才有扳回一城的可能性。 可好像就算如此,也没有七进七出的可能性。 没办法,许南禅开心就好。 谢温良眼尖,看见了门口慢慢走来的师傅:“师傅,今个钓上几条鱼?” “当然是钓上两条鱼,两只小馋鱼。” 说完,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这才是有趣的生活。 剑老负着手,缓缓说:“小良子,想不想和许丫头走上一趟江湖?” “啊?”谢温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去哪里?” 许南禅可是来了兴趣,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人间总要到处转转。 “我想让你去东都,那里有个人可以教你剑法。”剑老已经走到桃树的身旁:“早年的朋友了,老爷子也好清静一些。” 谢温良有些恍惚,上一次去往不同的城关,还是十年前的饥荒之时。 那时,他流亡到离淮城,无奈的咬着手指,剑老给了他一个馒头。 剑老转过身:“本来你这个年纪就应该出去走上两趟江湖,哪能天天和老爷子呆在一起。” “正好许丫头来了,你俩一起去逛逛,我也放心。” 谢温良还有些犹豫,许南禅却大叫:“好耶,放心,我可是大侠诶。” 桃花树一阵晃动,原来剑老伸出了手。 一束还算笔直的桃枝就被灵气扯了下来。 “不用担心老人家啦,离淮有的就是鱼儿、桃花酒和好人。”剑老扬了扬手中的桃枝:“收拾收拾吧,过两天我送你们走。” 你们走了,我才能安心出剑呀。 离淮城里当真没有影卫?血洗一下就好。 谢温良望向剑老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下。谢温良看到了安心和慈祥,他点了点头:“行,师傅,等我学到了剑法,我就回离淮。” “臭小子,不会离淮,你去哪?当真想在江湖上漂泊一辈子。”剑老调侃道:“私奔也别带上咱家许姑娘呀。” 许南禅满脸羞红,直接瞪了剑老一眼。 剑老不以为然,转身进入小楼。 只留下树下的两人商量着带些什么。 …… …… 或许,少年郎的江湖才刚刚开始。 ------------ 离淮剑气长 第九章 天下何人配白衣 睡个舒坦觉,有些光亮,谢温良就起身准备跟师父打打养生拳。 马上要去东都了,总想道个别。 师傅不是薄情人。 可是师傅是没看到,一准是出去遛弯了。 只看见少女背对着大厅,孤零零捧着小脸蹲坐在檐下,傻傻地看着桃树。 一人一树,何犹如此? 二楼本是谢温良的住处,可姑娘来后,免不得有人要腾出房间,怎能让姑娘家在大厅打地铺呢,不合待客之道。 谢温良屏住呼吸,猫步,鬼鬼祟祟挪到许南禅背后,神色想笑偏忍。 总想淘气一下。 许南禅早已知晓后面少年溜过来了,任他也不敢动手动脚,可好像又有些期待他想干嘛。 尽管同是朝露境,两人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剑仙和剑仙还不一样呢。 一个入境,一个压境。 人与人啊,最忌讳一个比字。 谢温良看不见许南禅调笑的表情,几近贴身,自洋洋得意,不等其反应,双手飞快地罩住姑娘双眼,还不忘淫笑道:“哪家的小娇娘在这等大爷,猜猜大爷是哪个?” 绝对本色出演,八分的奸诈被演出十二分的放荡。 天下少年都一样,至少在十七岁时逗女孩方法都一样。 傻乎乎的纯真都有点感人。 许南禅早已忍不住笑意,梨涡浅浅,笑声回荡在院里,十分动人,尚且捏着嗓子装出良家妇女害怕样回应道:“妾身可担待不起温大爷呀,免不得吃上两鞭子。” 说完,少女还拍拍胸口,可惜目前还波澜不惊。 若换了大婶们,恐怕倒有一番波涛汹涌的韵味。 何况吃什么鞭子,都是两说,那得慢慢谈,急不得。 又是两人大笑声。 谢温良撤去双手,笼袖,也蹲坐在她旁边,目光温柔道:“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可不像咱南禅姐姐呀。” 自从楚南渡逼剑那件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 毕竟一同走过鬼门关,任谁都会顺心两分。 可谁曾想,一切仿佛都只是大梦初醒。 醒来也看不见楚南渡身影,唯一能证明那件事发生过的,只有谢温良的一袭血衣,两人嘴上不说,心知肚明,属实古怪。 许南禅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左手在地上画圈圈道:“这不是有点想我爹娘吗,毕竟第一次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他们会伤心成什么样。” 可惜,少女不知晓许洛山和何故溪正在感叹,那种没有女儿缠身的快乐。 蜜月生活过的好不惬意,天上人间,不然姑娘心思,恐怕又得雪上加霜。 “不是还没吃过饭吗?”谁知谢温良一下子跃起,拉住少女捧脸的右手说:“等吃过饭,我再给你买串冰糖葫芦吃,你不是早就想吃吗。至于爹娘什么的,终究是会来的。” 少年的嘴要甜一些,甜如蜜,可至少要抹到姑娘心里,才不至于在心外招蜂引蝶。 姑娘抬头,少年笑如春花,大好阳光扑面而来。 一个人的好,就连你在做梦时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大方方地叙述,比如一串冰糖葫芦,比如一个家,相当相当难得。 姑娘开心就好,银子若不够,少年春宵一刻值千金嘛,自古少不了。 十七岁的少年少女疯疯癫癫地多摸些银两,咱下山吃早茶去。 …… …… 离北扬州城还有三里路。 尽管没到长河落日圆的时辰,却已是大漠孤烟直的边塞。 波澜气派。 怪不得少年郎总想学那拍栏事,提刀北望山河。 青山毕竟遮不住,三十年前金陵烽火。 够满上二两黄梁,问眼前楚剑吴钩何处?尚且醉卧沙场君莫笑。 许洛山和何故溪走的不急不缓,牵手而行,颇有些闲庭信步的从容,偶尔调笑,怡然自乐。 就这样沉醉于莽莽黄沙之中,丝毫不担心边地苦寒,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落寞事。 许洛山先扭头贴着娘子晶莹耳朵,似笑非笑道:“媳妇儿,真不想知道我、散人和剑老谈的事情?” 甚至还顺势舔上耳垂一口,大好春色 如此年纪,如此姻缘,早可羡煞旁人,只羡鸳鸯不羡仙。 冰山只为美酒碎,娘子多娇羞。 还好女儿不在,不然此事休矣。 “男人们的事,我可不想知道。”何故溪一反常态,妩媚悄笑,同样贴面抵着额头道:“我更好奇哪个动人的妹妹让你传句话,还拉你去二楼闺房聊些什么?品上两口雀舌?” 品,不是喝,雀舌茶叶都有些嚼头。 目前语气估计酿醋倒可以。 女人们总是边妩媚,边摆出鸿门宴,可偏偏就这鸿门宴,汉王从来不死,却断送过无数霸王。 女人心情,有时随意,有时认真,若是弄不明白。 大风起兮,不得不头颅落地。 许洛山如临大敌,这可不比问上剑老两剑来的爽利,当即板脸驳斥:“我可不做那老草喂嫩牛的扒灰故事,只是今天咱风流橘郎怕不得挨上两剑。” 还哼起乐曲。 和她在一起,从来不曾有往日在洛城的冰山脸。 本来就是开个玩笑,何故溪从不担心许洛山是否会有如其他男人一样的坏习惯,也不需要她担心。 若真有狂蜂浪蝶扑上来,第一个不答应的是许洛山,别脏我衣衫。 天下除她何故溪,谁人配我许白衣? 谁人不明白洛城白衣对娘子明目张胆的偏爱,无需白首,无需落雪。 当年一夜,他白头。 洛山、故溪,女儿难缠啊。 许洛山握紧她的手,接着说:“无非今日我出剑入北渚,或者剑老当真敢执手金陵,散人落子终究有些气派,不讲道理。” 又调戏起媳妇:“媳妇儿,这要一下子不小心把你们北渚佛寺给拆了,观音不得指点一下,该怎么赔啊?” 另一只手不老实地捏捏媳妇俏脸,有些舒坦。 何故溪嗔怪地看着他,赶紧拍掉爪子,却又轻遮樱唇贴在他的耳边说:“菩萨说了,让你晚上得好好赔她一场,再商量饶不饶的事。” 佛门观音?娘子便是,哪里能忍。 “何家小娘且呆着不动,夫君去去就来。”许洛山当即挑眉,气势凌跃九霄,白发纷飞,大笑道:“今日可要好好看看你夫君的剑!” 男人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 床下一套,床上还不知几套。 …… …… 一白衣一黑剑,瞬息北扬州城头。 何故溪浅笑。 多大的人了,小孩子气。 不过没了意气,他也不是白衣许洛山了。 当初为什么喜欢他啊? 当真奇怪又无悔。 …… …… 许洛山身后是目瞪口呆,还在晒太阳的橘牧和大黄。 这是什么哪门子故事? 先前出剑不是剑老吗,这是洛城白衣?! 楚南渡你干的什么事! 许洛山却一脸严肃,挥袖已出剑,仿佛不知对手是谁。 剑山座座就从地底突兀而出,完全由剑气凝成切割,刹那足矣,挺拔耸立入云端。 黄沙飞扬四散落,全向北渚。 远方轰鸣,擂鼓声大起,如骤雨点芭蕉,一人而已。 三教规矩? “滚出来,不然今日诸仙登云一战!” 白衣持剑,剑尖直指万里黄沙。 敢回应云上仙人的,只有剑气波澜起,万里无云。 天下无人配白衣,谁敢与我讲道理? ------------ 离淮剑气长 第十章 三尺我无敌 长剑转瞬又出鞘。 许洛山却突然平静下来。 方才剑势起落,暗蓝色的苍穹被彻底撕裂,青冥浩荡。 剑气滚滚如龙吐水,奔涌漫灌而下,穿流在剑山夹缝处,携黄沙漫漫翻滚不见底。 自成一方天地,引来惊雷阵阵。 一袭白衣,一柄黑剑,一个方巾飞扬的剑仙如此入局。 城中无数战马跪伏在地,即将叩首,军旗猎猎。 将士自然承担不起如此剑气长,大多都才四五境,剑势之下只能晕厥。 许洛山用一把剑挑战上天。 若此时他们登城头,便是橘牧眼中的风光,铁血沙场处宛如云海涌动,却是剑气奔腾显化,好一派波澜壮阔。 橘牧也不知道他的对手是谁。 但好像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北渚军阵尚且还在五十里外,毕竟不入云端,剑招牵引天地压胜,此刻无数灵符、秩序显现,已经压下不小的动静。 橘牧依旧感到震撼,光维持剑之世界的存在,呼气吸气就得消耗自身多少灵气,这还敢挑战天地秩序。 根本不讲道理呀! 老黄犬全身紧绷,自身高贵的血脉本不允许它低头,可白衣手中黑剑争鸣施压。 兵家圣犬也不行! 它还是低下头,惟恐这洛城白衣下一刻挥剑先落狗头。 老黄犬在心底默默打起算盘,不禁先摊开狗爪比个三,好像有些不妥,又默默缩回一根狗爪,心中大喜:还是两剑才能杀我,橘小子不得再挡上一剑,又是一桩高兴事。 剑海翻涌,遇山者撞出万里气浪。 谁料下一刻却快速合拢,座座剑山四移方位,气沉如渊,耸立在北扬州城四围,如仙将持斧开天舞。 这是许洛山手中那柄剑的内天地,剑之世界! 为政为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突然,许洛山身形一动,已站在最高峰上,望尽山河天涯路。 他缓缓伸出手指点江山,河流依旧奔腾却回环围绕北扬州城,让其成为此间天地中心。 仙人若拈黑子,落天元为城,独占开盘先手,便是北扬州城此刻景象。 许洛山好像还是有些不满意,撇撇嘴,自言自语道:“山海倒有些手生了,凑合着用。” 闭眼复睁眼,一眸蓝若海,一眸沉如渊。 平日那种孤傲如华山凌尘的悚然气势更加加重几分。 “你若不敢出来,便让你家主子前来。”许洛山沉声道:“我倒想看看有多少没有家的天涯废犬,能往哪里去。” 蓝眸,萤火在深海间闪烁。 像一朵很深沉的花。 橘牧强提一口灵气,自己好歹也是倚亭境风流,天地压胜倒还好。 可他从没想到百川归海,竟是如此壮观景象。 不愧是独步天下的洛城白衣! 这下倒好,连三教的面子都不给了,可许洛山这明面上的人间第一人,几乎没有含水量,铁打实用人头、境界堆起来的一把手。 许洛山似贪玩,拿起剑鞘轻弹。 忽然一笑,刹那间,人已在云端边界,右手剑指向某处道:“入我剑中世界,不与主人打个招呼,不觉得有些失礼?” “不过也好,常住下来,我也可以一直行待客之道。” 好像三月的温度突然躁动起来。 突然有一个声音:“许洛山,你敢插手人间之事?!” 橘牧和老黄犬赶紧盘坐,那股声音仿佛带着魅惑力,压下心中七情六欲。 云端无数血樱花纷纷而下,好似鬼关刀斩头。 腥血泼洒,落一城腥风血雨。 可许洛山身边三尺之处,无花亦无剑,无人亦无仙,神色自悠然。 “哦,我不敢?”许洛山神情悠然:“你敢?” 先是妩媚带有些颤抖的声音:“许洛山,我北渚诸仙已至,别太过分!” 说这话时,黄沙忽起。 秀嫩如葱的手拈住某朵正下落的花,轻轻插在自己秀发中。 一个长发绾髻,比女人还妍丽的男人出现在某处剑山顶,双腿盘坐,手中尚举着酒壶,表情如若无人之处,可酒壶晃荡出卖自己。 上半身赤裸,肌肉线条流动很是好看,多少有些放浪。 身后虚空中樱树株株自生,血花自然飘落。 有些花瓣还落在男人腰后修长的刀鞘间,他仿佛酒中精灵,醉在花丛深处。 许洛山蓝眸微眯,细瞧就会发现每株道法樱树下皆是累累白骨,但被迷人的花朵所掩盖。 樱花本就是残忍的花,血肉为饵,开的极艳,像死人空洞的眸和心头剜出的血。 白衣纷飞。 许洛山只是用剑先指男人,又指樱花树,仿佛儿童点数,随心所欲。 “原来手笔也就这?”他又摸摸后脑勺,装作迷糊样道:“真就两个伪仙人?一伪娘和一树妖,老子多少有点亏呀。” 男人脸色没有改变,可手中酒杯骤然一紧。 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和红妆已是仙人体魄先入战场?” 被揭了底牌,当然没有从容气魄。 许洛山回答有些敷衍:“老子聪明啊,毕竟总有些狗要回来吃屎和舔骨头。” 洛山出剑,散人落子,两伪仙人体魄的北渚妖蛮,已经是笔不小的买卖。 再带上一句话。 真以为这两妖好对付?只是遇上的是白衣许洛山。 男子尚且能盘腿坐在剑山,只是演技有些拙劣,根本掩盖不掉紧张神色。 可能生前是个北诸刀法大家,甚至可能就是刀魄。再加上身后已被炼成傀儡的樱妖。 先入战场想偷吃些英魂淬刀,再借白骨养些蛊毒,好在下一次战场上悄无声息入场离场,这可比万人敌要阴狠的多。 甚至最可能,也是最坏的猜测:橘牧的下一场兵败就出自此二人之手,甚至一犬一人都会埋骨沙场。 直接打断兵家传承。 可惜散人落子。 他曾说他可胜天半子。 就连北渚诸仙也都算在局里,谁人出剑都会影响南北战局。 那不如白衣现世,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小瑕疵。 接下来就看是北渚仙人和许洛山的剑,哪一个更快? …… …… 许洛山和男子几乎同时影动。 对面也很聪明,算是明白了许洛山为什么要打开剑道世界。 都要时间,速战速决。 只有风声,出剑、出刀,可一阵烟尘过后。 许洛山走上三步,男子才一步。 身影又不见,男人出刀,颇有些一入浪潮,一线开天的气派。 剑道世界一开,此刻沙场只适合纯粹体魄,灵气几乎被封锁耗光。 根本看不见两人身影,唯有刀剑碰撞之声,声如洪钟。 火星四溅,许洛山手中黑剑明灭几层光芒,那是自身灵气进入神兵,瞬间幻化成剑光,刹那可耀世明尘,光照九州。 突然十二道光芒一刺,剑道云层几乎被撕裂开。 可许洛山一并指,转瞬又合拢。 “滚,这是老子的剑道!” 外界已有仙人赶到。 可是这片天地此刻属于白衣。 其实许洛山自身也不好受,自开剑里山河本就消耗灵气。 外面至少有十二位仙人云端盘坐,虽然不敢出手,他们怕的是唯恐剑里山河复又剑里山河,月中月。 到时候再被留下两位就不好了。 男人咬牙,有人已经出血,毕竟黑剑沾血。 突然间,许洛山止步,自舞一剑。 男人刚想躲避。 好一手羚羊挂角,不合时宜偏偏刺穿后方男人胸膛,又瞬间想拔出刺向心脏。 血樱四散飞扬。 樱妖傀儡承担下刚刚剑气,男人远遁一座剑山之上。 他宁愿承担这剑开天地的压胜,也不愿再挨上一剑。 再拖些时间,等外面仙人齐至。 任你是许洛山也不行! 谁知许洛山原地舞起剑,只要用剑气对敌。 剑光看似没有锋芒,只是简单几式。 完全没有刚刚道法泼墨的意气,却偏偏无声无息处挡住所有刀意,使刀势沉淀,恰到好处断折、腰斩。 且剑气一入体,便像植物生根发芽,密密麻麻,斩之不尽。 先进入男人灵府小周天,然后入骨,缠绵。 好像偏学那慢刀子割肉,只想剔骨这道身躯,完完整整扒下伪仙人体魄。 男人又是向身后一刀,然后斜斩,再没那个胭脂轻浮样。 他的身影继续在一座座剑山间闪灭。 可身后蓝眸许洛山就是如影随形,依旧潇洒,甚至还能停手整理方巾,继续剑光开如莲。 男人突然一警觉,自己先到战场已是北渚机密,甚至九境跌至八境,只为取得橘牧项上人头,许洛山如何知晓? “放我一马,不然今日你也得身死此处!” 男人心里明白的很,北渚仙妖定在云端施压,再以樱树傀儡为替身。 再不济这具体魄也不要,独留神识回去。 好一个洛城白衣! 已准备好玩命再出一刀,尝试劈开这剑中世界。 “可惜。”许洛山却先是一笑道:“我是许洛山啊。” 男人突然发现樱妖已被许洛山剑刃横穿。 原来谈笑间,许洛山踏过时间长河,早已一剑刺中身后傀儡。 可最后一刀已出,刀势沉重如山巅问拳。 偏偏刀法轻灵如蝶起舞,幽媚不自知,栖身黑夜。 谁料许洛山只是笑笑,任由男人出刀。 自负到极点。 不管不顾,不躲不闪,甚至收剑。 刀势已劈开剑山座座,剑海断流,将入白衣身前三尺时。 “当真无趣,不如省省劲。”白衣笑道:“世人都说,天下还没有一把兵器能入我身前三尺,咱不能坏了规矩,我不要面子的?” “媳妇儿,丢过来就好!” 一柄白剑突然贯穿云层。 快如雷霆! 男人都来不及回头! “小子,你敢!” 终于有北渚仙人坐不住了,一双巨大手掌闪烁着金光,狠狠地拍向剑中世界。 随后还有剑芒、道火,纷纷而来。 法相天地,北佛金身。 可那剑如光如电,瞬间从男人的头颅上灌顶而过。 云层一阵摇晃,许洛山咬着牙。 手中的山海剑,却依旧得握很紧。 一人独抗十二仙人威压! 男人头颅上飞起三朵花,顶上三花! 许洛山举起剑,大笑道:“怎么不敢?” 他知道男人神识是拦不住的,他出剑的本意就不是为了让男人走! 许洛山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欠我金陵三十万血肉,今日我许洛山先斩此头颅!” 一剑而过,三花枯萎! 男人的体魄如飞花,纷纷破碎,而后化为烟尘,消散在剑中世界。 另一柄直入云层,一剑战诸仙! 许洛山接着自言自语道:“谁说剑客只有一柄剑的,我的好菩萨媳妇这不是来救场了吗?” 怪不得散人先落子北扬州城,吃的是马,而不是水客所怀疑的卒。 其实也不怪许洛山违抗三教出剑。 两位八境观潮够橘牧和黄犬吃上一壶的。 那时出剑都来不及。 北渚很聪明,后世橘牧用无数颗敌方头颅告诉世人,谁才是兵家风流。 …… …… “人我杀了,不服一战?” 许洛山擦擦手,抬头观云,山海还在身旁。 云端突然撕裂! 仿佛全世界就暗了下来。 可许洛山还在笑,肆无忌惮地笑,舒坦地笑! 迟迟不见仙人出手。 一柱香。 黑雾慢慢散去,阳光就这样照进北扬州城。 一柄剑从天而降,持剑的人是何故溪。 许洛山看着她,笑了。 何故溪却嗔怪地看着他:“还不是得老婆收场?” “我老婆是谁,天下第一美人!”许洛山捏着她的小脸:“出来混,可要讲究势力!” …… …… 北扬州城,城头。 橘牧刚睁开眼,他就看见了许洛山缓缓向他走来。 许洛山提着沾血的剑,走的很慢、剑很冷。 一脸杀气! ------------ 离淮剑气长 第十一章 有人复盘,有人南下 当许多年后,有人问橘牧爱是什么感觉。 橘牧只是笑笑说:“那是一柄剑停在你的喉间。” 剑,是双刃剑。 情,爱也是。 停在喉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 …… 那对不讲理的夫妇走后,橘牧和大黄相对沉默。 可惜七万士兵还没有人醒来,不然橘牧会让人送壶好酒来。 今日,想醉,当醉。 可真正让他想买醉的,不仅仅是许洛山的剑,更多的是白衣临别时所说的话。 “我自姑苏来,有个黄衣姑娘说让我捅死你。” “最不济也要出上两剑,才够赊两杯茶水的钱。” 橘牧低着头,好看而修长的月眉从未如此低垂。 老黄狗忍住笑,龇牙咧嘴,心想:让你小子当初不听劝,这下倒好,黄姑娘收买的可是许洛山啊。 两剑? 这不和捅死你没区别吗,直接送你小子去见如来。 许洛山瞥一眼老黄犬,后者心道不妙,毛骨悚然。 果然许洛山开口道:“姑娘还说要是剑仙饿了,还可以抓某只老黄狗放放血,路途遥远前来斩妖,吃顿烧狗头奖励自己不为过的。” 许洛山转头看向何故溪:“娘子,饿不饿?” 身后何故溪莞尔一笑,揉揉肚子调皮说:“诶,你别说,还真有点,六分饿。” 许洛山还是不老实地伸出爪子捏上自家老婆俏脸。 手感真好。 何故溪看到一人一犬还在旁边,有些羞涩,打掉了他的爪子。 “饿了?”许洛山自然的握上她的手,笑道:“那就找个地方烤上狗头,吃点?” 老黄犬如临大敌。 谁知下一刻,许洛山公主抱起媳妇儿,直接御剑而起! 瞬息成为天空一黑点,剑光耀万里。 逍遥游,人间何处去不得? 橘牧抬头看天,眉眼间看似满是倦意。 池鱼思故渊,好像又藏着几分欢喜。 “剑仙都这样说了,看来不去见她好像要死?”他却故作深沉道:“大黄,那咱也走一个?” 无人回答。 老黄狗甚至白白眼,伸出爪子拍拍脸,一脸不屑。 你小子当初的才子风流和肝胆硬气呢? “宁挑姑苏满街珠帘,不与姑娘花烛洞房!” 天天大黄大黄的喊老狗,还不是想过过嘴瘾。 心里有人家当初就直说多好,豆蔻年华吃起来不香吗? 都是曾骄傲的人啊。 长袖飞舞,老黄狗都来不及思考,橘牧就拎着狗脖子一跃跳下北扬州城城墙,烟尘四溅,不得沾少年衣裳。 “喂,轻点,轻点!老狗就要被勒死了!” 此心枷锁若开,即可证道菩提。 一个不经意间,向南两步,橘牧倚亭入观潮。 灵气西来,面色从容。 原来道法中最重要的不是修行,而是修心。 那就一路南下! …… …… 笑谈独在千峰上,万里横烟浪。 离淮城当数小楼右峰独高,盛产雀舌。 此夜山顶俯瞰,灯火人间。 剑老和一个青衣男子,一人吃鸡腿侧卧,一人端雀舌而立。 “你把我的地址告诉许洛山的?”青衣男子皱了皱眉头:“我还不想趟这趟浑水。” 谢温良和许南禅已经睡下了。 “三十年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剑老却并不正面回复。 剑老继续说:“所以你必须入局。” 老爷子神情悠然。 谁叫你是散人?敢胜天半子。 …… …… 三十年前,以剑为姓的痴情剑仙埋下两坛女儿红,折剑金陵,五州沦陷。 十九年前,青衫拈棋书生抱着孩童火烧三教藏经阁,落子东都,一壶清酒笑皇城。 …… …… “哦,那就说说?”散人来了兴趣,挑一下眉。 剑老不置不否道:“许洛山那闺女前世是当年金陵龙气。” “她不是许洛山的亲生女儿,只是何故溪证道菩萨时,龙气托生于洛城天池再世莲中。”剑老点点头:“而她前世是被我佩剑所斩。” 散人晃了晃手中茶水。 这样杯里的茶沫会少一些。 茶水才能清澈。 “也就是说,你和许洛山有约定?”散人抿了一小口。 剑老咬上一口鸡腿:“你不也是?” “可我记得当初你的佩剑折于半途,龙气能被斩掉?” “你当年在藏经阁看的是范飞记录的史书。”老爷子讥笑道:“小小北奴,岂能折吾手中郁峥嵘?” 郁峥嵘,世间剑排行第三。 它的主人曾名剑兮。 剑老吐出鸡骨头,继续说:“当年是我亲手折断的。” 散人端茶的手突然稳了起来。 茶水不再晃荡。 “原来如此,和我五年前的猜想一样。” 散人却没有开心,显得漫不经心。 剑老扭过头:“哦,那说说。” “当年剑宗遭变,你自己单挑皇宫,佩剑护姜公主先去金陵。当你真正赶到战场时,已近大战尾声,姜公主比你先发现北渚的目地。随后的故事不详,但你折断佩剑护她的棺材远赴东海寒窟,以保尸身不朽。” “说的不错,八九不离十。”剑老拍拍手:“可我更想知道推演过多少次?” “比三十万次多。”散人托起茶杯,如同敬酒:“原来当初北渚的目的是金陵的龙气。” 一口饮尽。 散人丝毫没有品茶的感觉。 “那么拔剑斩龙气的便是姜公主了。”他接着说:“许南禅下凡原来是受到你剑鞘中龙血的吸引。” 好一手大棋。 剑老反而释怀:“不错啊,真不愧是你,胜天半子名副其实。” 反正又没和散人下棋,嘴上功夫那可得交流一二。 反正都是晚辈,玩呗。 “树犹如此。”散人大笑,而后感叹说:“还不都是逢场作戏,如今那佛门机锋可是一句也对不上喽。” 所有的事都过去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对不上机锋? 散人一晃手中茶杯,茶水就满上了。 人间无盈杯,天下独一对。 散人闻了闻茶香,接着说:“不过这人嘛,年轻时总扬言老子天下第一,爱上火树银花、香车宝马便割舍不得,最张狂时甚至时不时就高歌胜天一子,踩他两脚。” “长大之后才明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的道理,一壶清茶属实难得,遇水还方清。” 火树银花?你小子当初放的火可不小。 一把火烧尽了三教藏经阁。 一生极少低头的老爷子难得点头。 剑老咂咂嘴道:“谁年少时还不活出个自我的公子哥,转眼之间,花甲枯残之身。直到见过许洛山,才想起原来谁不曾是天下第一?” 一脸平静。 清茶入喉润嗓。 “许洛山和你在接下来的局面里,万万不可出剑,天地压胜。”散人继续道:“姜平和楚南渡,我料不到,旁人各有旁人的机遇。” 北方亦有剑仙。 又是一顿,咬咬牙道:“那北扬州城大将军,我这卜算能力低微,才疏学浅,可不配算大将军啊!” 感觉坏了修行。 老爷子不禁想笑,不就是上门女婿吗,亏你小子还说的这么“风轻云淡”。 沾血的牙不还是得自己咽下去吗? 其实只是没发生在老爷子身上,不然以他的个性,早提剑了。 人人各有人人的悲欢,每一个亲爹都曾有想杀女婿的心! 坏野猪拱好白菜,这不得提刀就剁?! 老爷子接上话茬道:“那橘牧还不如我徒弟入局喽?” “为时尚早,兵家看来不济。” 好一句调笑话,说完自己先大笑。 茶已饮尽,浇些怒火。 话已至七分。 散人长袖收好茶盏道:“剩下的谁人能算准,一切还得看老天爷赏口饭吃啊。”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屠龙谋天下,胜天一子? 人间应该没人能做到,我散人只能胜天半子。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酒,风流几场又何妨?”剑老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放宽心,荆钗布衣也罢,八抬大轿也罢,管不着喽。” “时候一到,咱呀,就起身离个座喽。” 尽管有些年龄差。 相视一笑,两人大笑若癫。 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 …… 同一片夜空下。 北渚本多黄沙和草原。 可一袭华衣的妇人本正撑伞赏着桃花,尽管花下几多枯骨。 端庄华贵。 听到那个消息后,妇人硬生生折落满树桃枝。 残红满院落,应当被碾作尘埃。 黑衣小厮在旁边跪满一圈,不敢抬头,亦不敢低语。 传信灵剑就折断在院里石桌上。 也可能下一刻某个奴隶的性命也折断在这小院里。 只是条狗,别把自己看的太重,像人就有些不好了。 怒火在嗓间里燃烧:“废物!竟能让许洛山察觉到‘樱刀’,看来有的狗不老实,身上满是跳蚤啊。” “此剑一出,才不是他许洛山的手笔。”可毕竟妇人深于城府,敛容皱眉道:“难不成是南朝那老不死的狗儿子姜闻野。” 清风徐来,影随桃花。 妇人原地愣了一下,然后淡然从地上捡起一枝桃花。 三朵含苞,插在发髻间。 她无视跪倒在地的众人,对着无人处施个万福。 接着妩媚说:“罗织将军,妾身和桃花谁更美?” 樱刀不在,还有秋鱼。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人面桃花相映红。 北方有佳人。 ------------ 离淮剑气长 第十二章 两个馒头 吸气,吞咽,吐出。 一气呵成。 丝丝缕缕的灵气从谢温良的鼻子里流出。 已入一境,便能看清世间的灵气,它在谢温良的眼中就像是游动的鱼。 修道者,便是渔夫。 尤其是清晨,日出之时清浊之气交替,世间的灵气更是纯粹。 日出东方,紫气东来。 谢温良一大早便起身盘坐在桃树下吐纳灵气,感受着体内灵气的流动,体会到它穿越自身经脉时的痛,最终凝聚成一滴露水。 内视灵府,已有十八滴露水。 待到露水汇聚成小溪,自然而然进入第二境。 想到马上要和许南禅前往东都,谢温良不免有些兴奋,毕竟一趟少年游。 人间一共十四州。 东都是南朝的首都,三十年前南北一战,南朝原有九州,死伤惨重,被迫割去两州求和。皇家由北向南迁移,依旧将新首都取名为东都。 而北渚偏偏要羞辱南朝,将原先东都旧址改名为东京。 还是取自南朝遗老一书《东京梦华录》。 至此,南朝东都,北渚东京,各占七州,南北对峙三十年。 此后,波波折折,多有小战。 谢温良所居离淮所处南北交界以南,也就避免了直接成为战场,倒是南朝镇守边关一个有利的军备支援处。 天下十四州府之大,任你是仙人,朝碧海而暮苍梧,也需好几日。 一剑千里轻取敌方头颅,对于某些人来说,确实轻松可以做到。 可恰恰因为天下道法横流,各门宗派横立,二十年前,南朝整顿立法,独尊儒术,点名封儒释道为护国三教,其余小宗门一并铁血镇压! 剑宗则早已消失于三十年前。 谢温良年纪尚小,早已不记得自己去过多少地方,只知道一直流亡。 直到遇见剑老,一老一少才定居离淮。 其间十年,剑老有时兴起会说两段故事,谢温良则做了个说书郎。 青衫、木剑、白伞、惊堂木。 突然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很多年的小城,多少有些不舍,可谢温良此刻心里更多的是高兴,毕竟是少年。 剑未配妥,出门已是江湖。 酒尚余温,入口不识乾坤。 多年来,说书也省下不少银子,足够剑老一年的花销。 谢温良晃晃脑袋,秉除杂念,继续吐纳。 修道一途,就在一个勤字,勤能补拙。 天资决定上限,努力决定下限。 若修入二境,便可将灵气转化为剑气等等,才算是一个真正的修道客。 正当他闭眼继续吸收,剥离体内不纯的灵气时,忽然听到了笑声。 他了解她。 “哟,小良子,这么上心。”许南禅揉了揉他的长发,想把它搓成一个鸡窝:“天下第一美人还得小师弟来守护呢。” 想选择无视,可是根本无视不了啊! 谢温良睁开一只眼瞅了瞅她,许南禅则伸出手支开他另一只眼,笑嘻嘻地说:“原来小良子不是在练功,是在睡觉呀。” 许南禅突然板起了脸,一脸正经:“当罚,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不知南禅先生如何罚我?”谢温良仿佛也进入角色:“弟子洗耳恭听。” 落下两片桃叶,一起落下。 “那个……那个。”许南禅背过身子,负手装腔道:“那就给许师傅买一串冰糖葫芦来好了,不,两串!” 色欲恭,礼愈至。 两个人突然笑了。 “得嘞,弟子听命。”谢温良笑着说:“不然再让老爷子给做个糖酥鱼吧?” 许南禅转过身,挑眉拍手道:“大善,小良子当真贴心。” “你们两口子要不要再买些杏花饼,配些糖酥糕点?” 不知何时,老爷子已经出现在小楼阶梯上,正笑眯眯的看着楼下的弟子和姑娘。 许南禅很是大气:“前面有些胡说,但后面那句刚刚好。” 姑娘和老爷子对视一眼。 十分默契。 突然齐声:“小良子,还不快去?!” “得嘞!”谢温良:“我去!” 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 …… 吃完饭,气氛就有些尴尬。 越丰盛的菜肴多少意味着越宏大的离别。 剑老干咳了一声:“这有什么,想我二十岁便负剑远游。” “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谢温良眼眶有些湿润:“我的父母死于饥荒,当年您的馒头救了我,所以我对师傅您的情感一直如兄如父。” 剑老直直地看着少年,有些许失神。 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圣人也说了:‘游必有方。’”许南禅捧着小脸。 她也想起了父母,为什么不来接她呢? 在那一瞬间有些恨,但随后一想便知道这件事必有蹊跷。 她在见谢温良的那夜,分明感觉到了父亲的剑气。 许南禅最多的想法就是:许洛山,你还要不要你家闺女了?! “败家小子,怎么跟娘们一样磨磨唧唧!”剑老回过神来,笑着骂道:“东西收拾好了就赶快滚出去,最好别没学上剑法,还有脸来见我。” 哼着小曲,仿佛依然自得。 故作心中有数。 可惜此刻剑老的心已经乱了,不是因为即将离别的徒弟,而是那句馒头。 当年,也有一个女人给了他一个馒头。 “楚怜,去给他一个馒头。今年雪这么大,东都又不知道有多少流民冻死街头。” “是,奴才领命,谨听长公主吩咐。” 后来甚至为他弃了荣华富贵、江山社稷,只想和他相濡以沫。 他提着剑,握着她的手,彻底走出了东都那座金丝笼。 那一日,他斩敌七千。 七境、八境、九境,皆是草芥。 他成了史书豪杰那章的英雄,她成了史书皇族那章的反例。 他为她出剑,他为她断了剑道。 记得那是个雨天,她最后一次握住他的手,无力却笑着说:“原来你剑兮的剑啊,也没他们说的那么冷。” 三十年了,他还是从未走出大雪的东都长街。 “至少我握着你的手一直很暖。” 很像当年的馒头。 …… …… 剑兮突然回过神来,谢温良和许南禅已经收拾好了路上的行囊。 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剑老红了眼眶。 他轻声哽咽了一句:“姜云深,你这丫头误我三十年。” 情至深处,唯一痛字。 原来,他身边曾经也有一个她。 于是乎,天下便没有规矩。 在那座金陵城里,失去了她,他折了剑道。 他以为三十年很痛,不曾想谢温良一句无心话告诉他:那还不够痛。 死在那个雨夜的,不只是皇室长公主姜云深,还是那个人间无敌的剑兮。 只剩剑心已折的剑老。 “那老爷子,我们走了。”许南禅已推门,回首望向剑老。 谢温良突然转身,直接跪下,磕下三个头。 话语中有些哭腔:“明年桃花开时,我给您带上三壶好酒。” 剑老不说话,只看着他们。 缓缓才回应:“嗯,去吧。” 说着便转身,不去看谢温良和许南禅的离去。 仿佛一切都很自然。 剑老只是走上小楼的竹梯,慢慢坐下,像一具尘封多年的石雕。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峥嵘,咱当真走一个?”剑兮沉声说:“醉赊四万八千剑,人间岂有下凡仙?” “原来没有她的江湖,对我来说,只是江湖。人间当真无趣。” …… …… 谢温良永远也不想到在他们之后,师傅也走出了小楼。 背着一柄断剑。 他们南下去东都,他北上去那座金陵。 陌路,南辕北辙。 剑兮面色深沉,此行四百一十二里,一步一叩首。 他要跪着去拜当年剑宗。 原来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少年。 尘尽光生。 这一次,谁拦路,谁死。 ------------ 离淮剑气长 第十三章 负责任的男人 此次去往东都,谢温良只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银两,用前两天折下的桃技削成了几柄木剑随身佩戴。 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许南禅更简单,一切都花咱小良子的钱! 一路上难免交谈起来,从修行聊到美食,许南禅根本闲不住。 “诶,对了,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家啊?”谢温良摸摸头:“第一眼,我还以为你是老爷子的孙女。” 许南禅倒是摆摆手:“我哪知道,就是感觉你们那间小楼里有我熟悉的东西。我找了十几天,也没找到是什么。” “哦?” “并且每一天那种感觉都在变淡。”许南禅跟在谢温良身后,拍了拍脑门:“也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吧。” 谢温良大笑道:“缘分,缘分。” 路旁有些野花,金灿灿的,很是养眼,像是阳光长在泥土里。 许南禅小跑过去,摘上两朵。 一朵插在左耳朵旁边,她又追上谢温良,悄无声息的把花插在他的头发间。 哈哈大笑。 “笑什么?”谢温良反问。 他扭过头,正好看见了许南禅耳上的黄花,分外妖娆。 她是美人,鲜花相配。 可许南禅捧腹大笑道:“原来小良子还挺适合黄花大姑娘。” 谢温良终于意识到什么,发间有些痒。 他伸出手取下那朵花,就在手里转着,像看着美人的脸。 许南禅还没意识到小良子内心的变化。 大多时候,少女都没有少男敏感。 谢温良就这样看着花笑了,轻抿嘴唇的笑,很是自然从容。 “那你说说看,是花美呀,还是我人美啊?”许南禅看他长时间看着那朵花:“答不好,今天就不要吃饭了。” 她抬头装作不看谢温良,一脸轻蔑,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瞟着。 终究有些期待。 “当然是……花美了。”谢温良看到她的表情,有点想笑:“咱南禅可是天上仙女,美可不适合来形容仙女。” “这还差不多。” 许南禅一脸得意,走到了谢温良的前面:“跟上,跟上,小良子嘞。” 然后转身一回眸,眼珠一转:“跟着姐姐,跟不上的话,也没有饭吃哦~” 她直接身形一动,开始跑了起来。 此时,她背对着山林间的阳光。 光影错位,美的无与伦比。 像一头狡诈妩媚的狐狸,像一条流淌在石缝间的清泉。 回眸一笑百媚生,清纯又灵动。 谢温良痴痴的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有些上头。 突然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夜晚,干咳了两声,脸有些羞红。 “来了,来了。” 迎着满眼阳光,他奔向姑娘。 有些人就让你相信命运有着它必然的安排。 义无反顾,马不停蹄。 …… …… 离淮城清晨时令,霜寒自然还有些残留。 露水待观还差些时候,已有早起的老人端起茶盏上山。 舟子们的号声从不远处传来,古朴有力。 谢温良刚睁开眼,还有些迷糊,身子这么沉,有些懊恼昨夜贪杯。 他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许南禅这个大魔女一个八爪鱼捕食的姿势抱住,很不淑女。 但好像又好动人?山峦起伏。 这说的是哪一回书?! 谢温良虽说年少早熟,自然也曾读过一些不良书籍,加上从小混于市井之间,当然特别熟悉。 可若说这真枪实战嘛,没训练过的小兵,给他神兵又如何?肯定杀不了人! 内心自然有些躁动。 许南禅秀手还整个钩住谢温良肩头。 好生暧昧! 她还矮他小半头,原本盘好的青丝轻散,视线以内的粉嫩俏脸紧贴自己胸口。 面纱呢? 哟,还是个小仙女! 两种想法同时浮现在少年的脑海里。 果然,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欣赏妹子总是能被男人放在第一位置。 无关风月,男儿本色。 幸好这处岸口没舟子来往,不然还得白捡个偷人的好名声,说书郎肯定是干不下去的。 谢温良那叫一个热水里的青蛙,一蹦能翻十万八千里。 正准备起身放开她,稍微用力却怕伤了她。 手里一用劲才感觉不对,软软的? 小丘陵也是小山呀。 根本不敢低头看! 只悄悄瞟了一眼,脸色猛然一僵,面纱、钗子、铃铛又都在脚下! 这下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谢温良无奈,半红着脸轻呼:“姑娘,许南禅,醒醒。” 那只手根本不敢用劲! 人们都说女子脸红是天下最干净的山河胜景,那么男子脸红必然是天下最窘迫的小家气象。 要么没钱,要么尴尬。 才认识一个晚上,才偷喝过两壶师傅的酒,她就敢对他这么放心? 谢温良哪知道,自称洛城第二美人在亲近的人身旁睡觉很沉。 何况洛城谁敢去招惹“顶好的乖姑娘”呢,这不摆明欠削吗? 毕竟少年尚年少。 这种事还真不知如何处理。 谢温良只能一手环抱,一手按地,当真比拔剑两千次还累。 这时,忽然听到许南禅小声说:“好不容易出来了,我要吃那个冰糖葫芦,还有娘说的那个小糖画……” 说完还砸吧砸吧嘴。 她还想吃冰糖葫芦? 谢温良也像个冰糖葫芦,心里一边拔凉一边甜,火烧屁屁喽! 谢温良胸膛处正是她咽口水的位置,心潮逐浪高,又飞快瞄了一眼大半青丝遮住的面孔。 心乱了。 他赶紧转过头去,咽了咽口水。 睡觉抱人,说梦话,笑有酒窝,嘟嘴咽口水的姑娘,谁不爱? 怕的不是爱情不美,而是唯恐爱而不得。 春风也有些安静,吹的落寞。 谢温良心想:要不等她自然醒? 随即打消这个念头,以这姑娘三分精怪,七分可爱的性子。 还不得让自己挥剑自宫?必然的! 这个时节的风就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微凉。 谢温良担心她着凉,避起衣袖挡风,不料有些心急,未曾想袖角轻轻刮过姑娘鼻尖。 女人可能属于猫科动物,有时候天大的事情无动于衷,但就是很微小的细节足够敏感。 似乎有些痒。 许南禅天真地睁开眼,纯净又狡猾,像一只睡醒的家猫。 慵懒,悠闲,高贵。 可是率先进入眼帘的,并非明媚的阳光。 而是谢温良羞红的侧脸! 平日若见可能清秀,此刻绝对浪荡! 于是,家猫炸了毛。 后果很严重。 “啊~小良子你这个大淫贼,敢吃本姑娘豆腐!” “你听我……” “啪!” 巴掌很响,两三鱼儿吓地跃出水面。 瞧个新鲜劲,享受果然就得遭罪。 小楼里散步、打养生拳的剑老笑的放肆。 不是夜空,也赏风月。 两只空酒壶就在水边并排靠着。 小风漫过瓶口,凉薄。 个高迎风的那个更伤心! …… …… 以至于后世某段剑仙父子对话,成为说书的经典笑料,可以掺酒,可以伴茶,可以笑天下姻缘: “老爹,你追我娘用了多久啊?” 桃花树下,故作高人的谢温良看懂了儿子打的手势,娘就在不远处。 他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你娘说摘下粉面纱,就赔红盖头。天上人间,都跑不掉的。更何况,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 离淮剑气长 第十四章 剑与公道 在去东都之前,谢温良想过很多。 为什么一定是他?为什么要姑娘陪着?为什么一定要去东都? 老爷子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前去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相信师傅。 越是南下,空气变得湿润起来,灵气都显得有些粘稠。 加上快到夏日,春雨便淅淅沥沥。 许南禅躲在谢温良的伞下,小手却伸出去,接住一滴又一滴雨水,玩的很是开心。 “你怎么像没见过下雨?”谢温良笑着说:“这可不像天下第一美人呀。” 许南禅却踮起脚,满满一手雨水全都倒在了谢温良的头上:“哼,叫你嘲笑本姑娘。” 雨珠打在伞下的声音十分好听。 噼里啪啦,如弹琵琶。 “不过确实没见过呀。”许南禅小眼眯起来:“我原来生活的那个地方呢,荷花很多。” 谢温良有些不信。 他只是撇撇嘴:“那你原来住在什么地方?” 许南禅却赶快用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做出嘘声的样子。 “不可说,不可说。”许南禅摇摇头:“这触犯到禁忌了。” 人间之事,不许仙人插手。 至少是南朝。 谢温良还是不信,估摸着还是不想说。 “不说这个了,前面好像还有个小庙,可以避避雨。”谢温良摸摸头:“南禅,你冷不冷?” 毕竟雨天,身子打湿了可不好。 “没事,本姑娘只是想听听雨啦。” 边说着,边举起四根手指头:“我可是四境诶。” 谢温良看着伞下的她那副认真的表情,不自主的嘴角柔和起来。 “那需不需要一境的给你撑伞?” “肯定需要啊!姑娘家行走江湖都是需要护花使者的!” “南禅啊,朕可不想给娘娘撑伞了。” “温公公,找打!”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调侃着走向不远处的小庙。 …… …… 确实是间山神庙。 估计是时间久了,壁画都有点脱落斑驳,泥塑的神像也不再是曾经的金光辉煌,反而落满了灰尘。 不论曾经多么伟大,时间总能磨灭很多事物。 两人推开门。 一股腐朽破旧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庙间甚至有很多蜘蛛网缠着,一层又一层,让人看不到神像的面目。 谢温良捡了几根枯木,生起了火,终于有点烟火气。 尽管瓦檐下还有小雨珠滴落,庙里的两人却十分暖和。 收了伞,谢温良就坐在原地烤火,顺便烘一烘衣服。 “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庙吗?”许南禅从行囊中摸出杏花饼,递了一个给谢温良:“这里曾经无比辉煌。” 谢温良咬了两口:“不应该啊,如果辉煌,占地不应该这么小,你是从哪看出来的?” “你仔细看,梁柱间多有金纹,这可不是金子,而是道家将灵石磨成粉绘在柱间的。”许南禅又望向庙门处:“咱们进来时,也没看到他的牌匾,门板是红门。这里没被砸过,牌匾肯定是被摘下了。” “哦,咱们走来的那条路上寸草不生,也就证明曾经有很多人来这个地方上香。”谢温良,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没事,咱们凑合着睡一晚,明早就出发。” 许南禅一笑,眉眼弯弯:“那可得小良子好好保护娘娘啊,别让本姑娘再起来保护你。” 谢温良只是气鼓鼓地吃完了手中的饼。 真他娘的没味! …… …… 火有些小了。 谢温良靠在柱子上看着熟睡的许南禅。 睡姿有些不雅。 火光下,面容白净杂着些许粉嫩,吹弹可破,属实诱人。 他摇摇头,不能继续看了! 岂能乱我道心! 外面雨是停了,看样子火过些时候也要灭了。 谢温良担心她有些着凉,起身摸出一套自己的衣裳给她盖上,还瞅见了她嘴角的口水。 当真可爱。 谢温良正在感叹她在梦里吃些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大哥,这有间庙,今个收成可是不好,咱就在这过个夜吧。” “行吧,真他娘的晦气。今个那娘们可水灵了,那卷枪舌本事也是数一数二,也就便宜了张二虎那蠢驴,劫色也不给兄弟们享受享受。” 庙口早被谢温良用木柱给堵上了。 门外的人推了推,没能推开。 “他娘的,怪事。昨晚老子就在这睡的,还准备了生火的木头。” “废物!没能上床,老子一肚子火,他娘的你还搞这一出?” “大哥放心。” 随后便是兵器敲在门外的声音。 木门不堪重负,劈上两刀就已经豁出口。 谢温良握住了木剑,从两人大致的谈话里已经能看出是什么人了。 不是善客,那就杀! 他可不是仁慈的人,他在六岁那年流亡时便目睹过无数死亡,甚至有夫妻温锅烹饪自己的孩子吃。 如果只是仁慈,谢温良也活不到八岁见到剑老。 他六岁那年就杀过人。 甚至一点都没抓狂,其实脸上被溅满了鲜血,可是他坐在尸体旁边一脸平静。 那个人只是想吃了他,他也只是简简单单的把刀递进了他的喉咙。 宰了他,但没有吃他的尸体。 木门又挨上两刀,咔嚓一声,一个大口子已经露出来了。 谢温良也就看到了门外两人。 面对面。 高一点的男子正举着刀,面目狰狞:“小子,你大爷的地盘,滚出去。” 可谢温良只是提着木剑缓缓走向门口。 旁边更矮一点的男子,脸上有一道疤,直接穿过了眉心,咧着嘴笑着。 “小子,大爷今天心情不好,你要是把后面的姑娘乖乖献上,大爷倒是可以饶你一条狗命。” 原来他已经看到后面睡着的许南禅,流出了口水。 这小娘皮可比今个被劫的那姑娘更水灵! 简直都要滴出水来! 大个子不怀好意地笑:“这身段,爷爷可以玩上一年。” “二狗子,宰了这小子,再细细说!”刀疤脸奸笑着说:“小娘皮,我会好好爱待你的。” 甚至咽了咽口水。 火恰好灭了。 刀疤脸还在笑:“二狗子,趁他病要他命!趁这小子看不见,咱上!” 可是没有人应答。 有些粘稠的液体就这样溅在他脸上的刀疤上,流进嘴间。 血腥味。 他有些颤抖的转身看向二狗子,而后突然趴在地上哀嚎起来:“饶命啊,大侠,小的永远不识泰山,放小的一命。” 甚至有股尿滋味,吓尿了。 一柄木剑正从后方插过二狗子的喉咙,鲜血四溅,硬生生的把他的头刻在门板上,剑尖穿过木门。 二狗子甚至不能出声痛叫。 一击必杀! 就在火光消失的那一刹那,二狗子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柄木剑就穿过了他的喉咙。 和毒蛇一样狠毒。 只有两根手指便拈住了剑柄,力道之大。 如同拈叶。 谢温良一脸平静,转过身看着刀疤脸:“哦,不杀我了?” 然后突然一巴掌,清脆响亮。 “滚去和被你们糟蹋的姑娘们说!” 练剑十年,谁不会藏拙? 一境不代表实力。 十年又怎么可能只是练剑? 况且他已经察觉两人身上并没有灵气流动,修士和普通人差距还是很大的。 刀疤脸个子不大,话语倒是一句比一句牲口。 “不敢,大侠饶命!” 刀疤脸已经惊恐地说话不利索起来,死亡面前,不断的颤抖。 谁知下一秒,另一柄木剑贯胸而过! 握着它的却是许南禅。 “真当本姑娘听不见,你恶心的声音打扰到我睡觉了。” 许南禅打了个哈欠,拿出手绢擦去手上的血:“脏。” 别惹老实人。 有些老实人也有脾气,而且很大。 有些事情,不需要仁慈。 谢文良对她做了一个摆摆手的动作:“去吧,安心睡觉。” 本来不想打扰到她的。 不曾想,许南禅蹦起来敲了敲他的脑袋:“小良子,有不少东西瞒着本姑娘。” “但是现在夜深了,我不想听,你也不要说。”随即狡黠一笑:“可是小孩子不能和大姐姐说谎哦~” 眉眼弯弯,谢温良便没有了还在滴水的屋檐。 分明火已经灭了,有些火却燃烧的更旺。 谁知谢温良更狠,装作腼腆的模样:“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好想再喝一次? 杀人诛心。 许南禅白了他一眼,继续回去睡觉。 这才发现刚刚身上披着的是他的衣裳,用力扯了扯,还是盖着继续睡觉。 如果他刚刚不出剑,她真的会对他很失望。 她甚至会杀了他。 然后再杀他之前,跟他说一个剑与公道的关系。 哪怕剑老要她陪他去东都。 哪怕有关她的父亲。 她会杀他。 你的长剑可以挑不起世间公道,但在世间公道面前,你依旧要出剑。 面对恶心事或人,剑要一往无前。 这是她爹教她的道理。 许南禅在梦里笑了,没失望,不是吗? 谢温良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出神,傻笑了一下。 用木桩堵住门后,他继续走到柱旁看着她睡觉。 看着她满足,他也满足。 云胡不喜。 谁都没有注意到,门前两人的尸体流出的血缓缓融入庙堂大地之中,呈现出一片殷红色。 而后血色沿着大柱慢慢攀升,像是层层诅咒。 柱间的金纹一点一点变得暗淡。 ------------ 离淮剑气长 第十五章 道与儒 三更夜半,小心火烛。 此处便可高高俯瞰人间,孤月洞天。 天上和人间是两个世界,被三教封印隔开,一定境界者可以登云。 三十六处福地,七十二座洞天。 这个洞天独留一轮月色皎洁,颇有明月楼高休独倚的意境 在它的主人眼里,天下仅有三轮月。 身处洞天,远隔云端,俯瞰人间,江山辽阔。 人间十四州也不过如此。 对于他来说,脚下那片云海便是香火来源,丝丝缕缕从人间而来,聚拢如灵芝,吐纳便四散。 他只一身玄衣道袍,甚至没有普通道教的八卦图案,静静站立,一尾华阳巾挽住长发,巾帔傍身,看似朴素,却内绣烟云彩霞图案。 尽管只留背影给身后正喝着酒的徒弟,但是云气甚至都不敢掠过此洞天。 道教掌主,神虚。 此处早在二十年前自成山河,仙人洞天半轮月,同样和人间一样洒落光辉。 今夜正衬着道人的身影,清冷而幽远,无愧于二十二年前明帝亲下封号“羽客”,可惜当年没接过那一席紫袍。 南朝紫袍?也就一般。 帝王于我如浮云。 抱明月而长终,终究只是读书人的痴念,若真望尽高楼,也有逃不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有人大笑,小事。 神虚不曾转身,自然不得见其容貌。 大笑的自然是徒弟,这徒弟面容倒是非常俊郎,刀削脸庞,正拎着酒坛摇晃,一双丹凤眼中却是不多见的浅寒色眼眸。 不同于师父,徒弟一身大黄道袍,更不曾插簪,仰卧高翘起二郎腿,得瑟中颇有几分风流少年姿态。 仿佛酒有些上头,青年根本不顾及自己师傅在旁,边大笑边摇摇头,眯眼抱着酒坛,似乎在抱怨酒水不行。 没由来,道人并不转头,而是不急不缓开口:“婿儿,你觉得江山如何?” 青年听完先笑翻个白眼,突然用力猛然一摔酒坛,缓缓挺直腰杆大声说:“草木皆颓!” 眉目间是千秋万载帝王盛世气。 酒坛破碎的声音十分真切。 同样大笑的还有拍掌的道人,微微点头道:“二十二年了,那你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 姜婿起身,拍拍衣服下摆,走到师父跟前,与其并肩,而后突然转头贴着师傅耳朵说:“风华正茂。” 言由心生,道家修的就是一个赤子之心。 此洞天养竹,恰逢大风云涌,竹林沙沙声而起。 有时候养竹,听的就是一个安祥中的杀伐气。 神虚忍不住笑,全然没了细看人间的仙风道骨,同样转头盯着徒弟眼眸说:“看来还是个真无敌的一世君主啊。” 相比于扶龙之臣,可能道人更做那屠龙之臣。 确实是为极好看的道人,面如冠玉仍是少年,毕竟修道养颜,斜眉入鬓,黑眸极具灵性,完全符合世人对道人们出尘的描述。 可世人提起他,更多讲述的是,他有一柄剑和一颗无解的心。 毕竟敢传道于大太子,修道还不忘云海泛舟的道门掌教天下只有一个。 至少老史官范羽的笔下,有他曾说过的话:“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 “师傅,咱下次别起个神虚的道名,小时候我和师兄弟们可都说肾虚肾虚的。”姜婿抹了抹嘴角,而后自然的把手搭在师傅肩上道:“尽管也八九不离十。可总不能日后与佛门论道时,一口一个肾虚落了咱道门威风。” 嬉皮嘴脸才能捅出阎王刀。 继续笑着说:“等我走了,再过些日子,便可以把咱洞天名改成池中物,多好听。” 谁人可是池中物? 太子说话,也可能是天子说话。 神虚老道却不说话,也不曾打落徒弟的手。 翻个白眼示意,见徒弟还是嬉皮笑脸,满脸哥们样,便道:“能不能有点未来帝王的气度,跟你三弟一模一样。” 身为南朝太子,本该拘谨无比活在官场,终生不得自由的姜婿摆摆头,笑着说:“闻野啊,不过如此。还不如和师父聊聊天下有几人?” 若是把能胜过道人作为风华正茂的标准,可能不过一手之数吧。 道人负剑本就不多见。 神虚原地打起太极云手起式,徒弟的手自然而然放入袖中。 也算过招。 “断剑,书生,白衣,拈花,落子,罗织,兵甲。”神虚面色怡然道:“这是一个大世。” 胸膛内传来五脏童子诵经之声,煌煌道德经,无时修道,无时不修道,自然而已。 看似轻描淡写的神虚又笑道:“还得加上个寒蝉啊,徒弟马虎不得。” “真考虑现在就下人间一趟?徒弟这么强,肯定是想和许洛山问一场剑,打输就不用回来了,可别坏了我神虚的名声。” 那估计是回不来了。 “许洛山,那可是师傅你的事。”姜婿不禁笑骂道:“二十二年了,人间还是想去走一趟的,毕竟千山万水还是走过一趟好。” 作为南朝未来的君王,跟着一道人修行已经荒谬,二十二年听起来更扯,可王室贵族却能喜闻乐见,终究还是拳头问题。 三教之一的道,也算巩固政权。 况且神虚当年指名道姓要招太子为徒,谁人可拦? 是缘便是缘,拳头大也是缘。 竹林中有的竹叶被大风吹落,晶莹可见脉络。 人生就是如此,繁华落尽,便可看见生命的脉络。 至少有片叶子落在姜婿手中,也是缘。 神虚点点头道:“那还是让师傅给你算上一卦。” 拈起两指,一道金光就这样出现在两人面前,十分璀璨。 “四海八荒,终需歌游;天高海阔,任尔行之。” 姜婿点点头:“还不错,若这样子我倒是可以去找一找许洛山的闺女。” “最好不要求死。”神虚只是瞥了一眼姜婿:“如果想死,你会死的很快。” “许南禅自己怎么下凡,当真以为许洛山没有跟着?” “况且他才刚刚在北扬州城出过剑,人间不能再出剑,那天上呢?” 两句话把姜婿问住了。 他晃晃头:“可是她是老子未婚妻啊,听说可是个美人胚子。” “你小子也得有命享不是。”神虚旁下腰,拾起了一块酒壶的碎片:“真以为许洛山当年和道教联姻是情愿的?” 丹凤眼狭促,笑着说:“哦?师傅说说。” “何故溪当年本是普通六境,进入某一个寺庙后,雷音大起,三千繁花,四海诵经。应该是拈住某位菩萨的花,原地登云。”神虚看着碎片有些冷漠:“许洛山只是想借我道教之手去平衡佛教对他所施的压力,但只要你碰他女儿,你必死。” 没有人可以拦住一个已经无敌的剑仙。 神虚仰头望向那轮半月,姜婿抬头看着师傅。 天下月色仅有三轮,除了这轮被自己砍下的,也就另外半轮洛城月光很好看。 曾经有人说,洛城的月光和他许洛山的剑光一样好看。 “那没有人比许洛山更强?”姜婿也拾起了一块碎片:“那他为南朝出剑干嘛?” 神虚只是点点头:“有,但不是现在。况且我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出剑。” 有时候一整局大棋的变化,就在于小棋子的走动。 前行、后退、吃掉和被吃掉。 姜婿把手中碎片一扔:“那师傅觉得谁比许洛山更强?” “剑兮,散人。”神虚苦笑着摇摇头:“剑兮就是为了剑道而生啊,当年不是为一女人,何至于沦落如此。” 神虚接着说:“按辈分来算,那女人还算是你的姑姑。” “当年一战,剑兮一人打哑了三教。甚至在他断剑流亡离淮后,我道门还在不远处建过庙宇,就怕来日清算。” “谁知,他从此一蹶不振三十年,庙宇则被人故意断了香火。” 风有些大。 姜婿拍拍手:“看来那庙宇里有些东西。” “也不算什么,三教在离淮城各有布局。”神虚摆了摆衣袖:“不过是曾经提防剑兮的道人入了邪,被封印了在内。我也留下一剑,怕剑兮真的觉得不平。” 姜婿打了打哈欠:“不错的故事,不过我还是想看看师傅你的剑。” 想看我道人的剑? 一柄竹鞘剑自然悬在道人面前,一样孤傲。 曾有仙人说,人间与天上渺茫不可勾连,还借用云海分割开来,加上三教定约,当真过不得。 下一刻,一缕剑光便粉碎了这个谣言。 一线青色剑芒在徒弟眼中从云海远处开始放大,笔直成线,到身前早宏大如山岳而来,剑势深沉孤傲,却不带有任何肃杀之气,甚至神虚还扯着嘴角笑了笑。 好像三教定约的那道天门就分开了? 无声无息。 原来道人的剑光也和月光一样好看 剑名,箨龙。 “每天一想,就这还打不过许洛山。”姜婿一扯黄袍:“那老子还找个屁媳妇!睡觉!” 随后不看道人,直接躺下睡觉。 “无妨啊,反正你是要下凡的。”神虚则看着姜婿低声说:“以后是你们的江湖喽。” 云海又逐渐合拢,洞天关上了门。 …… …… 又是重重一声! 剑兮再次跪在地上,磕下一个头。 他的额头处鲜血已经凝结成疤,他甚至没有动用灵气恢复,只是简单的重复一个动作。 走路,跪下,磕头,起身。 然后再一次。 很多人以为他是疯子,特意捂着鼻子避开他。 而他也足够冷漠。 从离淮到金陵。 正当他要跪下时,他却仿佛感觉到什么。 正前方有个人,一身装束倒像个教书先生,手里还拿着一本《春秋》。 剑兮只是挑眉笑了笑:“没想到是儒家先来拦我,那我徒弟应该是走进了当年道教的庙宇。” 来人很冷静:“剑老,莫要执迷不悟,回头是岸。” 话虽如此,可是书生抬起了手。 一瞬之间,两个人似乎从街上消失了。 登云。 随后两柱香,剑老又回到了街上,书生却没能站在对面。 “何必?”剑老将断剑放回匣中,笑了笑:“一境好像也能过庙宇。” 依旧是那一个动作,跪下磕头。 继续北上,无人可拦。 次日,有人发现东都城儒圣学宫先生的座椅上放着头颅一颗。 鲜血已干。 一本《春秋》就垫在头颅之下,浸透了血。 ------------ 离淮剑气长 第十六章 人间虽大,提剑便小 刚下过雨,泥土味仿佛都翻过来。 重新生起的火又灭了。 谢温良睁开眼,却发现他给许南禅披的衣裳,披到了自己身上。 而许南禅正蹲在门口看着两人的尸体。 他吹吹火星,添些枯木续上火。 谢温良直起身,抽出屁股下的木剑,走到她的身旁。 左手举着的火把提供光亮。 蒙蒙中,大吃一惊。 哪是什么尸体,分明只剩两具骷髅! 都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住骸骨,身体内陷,血肉之气已经被吹光了,只留一具外壳。甚至有些骨头化成了粉末,火光之下有些莹光。 “这是怎么回事?”谢温良眉头紧锁:“一个时辰之前,我还查过他俩的尸体。” 许南禅却抽过他右手的剑,灵气注入。 狠狠一刺! 谁知却传来金石碰撞之音,和想象中的那种刺破皮肤完全不同。 “我也不知道,这倒有点像道家的修炼之法。”许南禅喃喃道:“五脏化清,皮象通灵。遇成一气,便上三清。” 边说着,边刺着。 碰撞之声不断,如雨打芭蕉,可皮肤就是不伤。 谢温良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地把火把向尸体左边靠了靠。 “南禅你看,此人是被你贯穿心脏而死,可并没有血液流出。”谢温良又移一下火把:“相反,我贯穿另一个人的喉管,此人的血液却一直流到庙前。” 谢温良用手指着。 一条弯曲的血线,一直流到柱前,早已干涸。 “小心!” 谢温良直接扑倒还蹲着的许南禅,顺势取过手中桃木剑,两人抱着翻滚一圈,谢温良回手就是一剑横挡。 咔嚓一声,木剑断了! 火把被丢出。 一个矮小的身影刚从刀疤脸的尸体中爬出,也可以说他从内部撕碎了皮肤这层外壳! 甚至许南禅还没反应过来,谢温良眼疾手快,当即用桃木剑格挡上住他的手。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而是爪子,一只满是鳞片的利爪! 谢温良站起身,握着半断的木剑,直视对手。 矮小的身影套着道袍,满脸狰狞,已有部分牙齿过长裸露在外,两眼通红,满身血煞气,活脱脱是个野兽。 谁料许南禅脱口而出:“道教五芽境?!” 谢温良耐心的对着敌手,手中木剑不断变换着方位。 对方好像已没有神智,甚至拍拍胸膛,大吼出声! 许南禅急切地说:“温良,此人已入道法五芽境,也就是剑法五境。周身五脏已成气候,不断有神灵诵经。” 谢温良刚想回头,阴煞之气瞬间扑面而来! 关键时刻,许南禅以指比剑,大喝一声:“折月!” 一道耀眼的银色剑芒瞬间迸发而出,直接点到诡异道人的指尖。 许南禅身旁银色剑气四溢,眼中剑光交织。 庙宇前的土地瞬间崩碎。 道人原地用肉身抗下许南禅的道法,硬生生站稳,踏碎了脚下的土地! 谢温良身形一动,本想近距离贴身。 谁知下一刻,道人便出现在自己面前。谢温良当即挥剑,不想木剑在半空中硬生生被抓住,道人甚至换一只手出拳,当即打在谢温良小腹上。 许南禅根本来不及阻挡,只能再以一道剑光逼退道人。 烟尘四起。 谢温良被一拳打回庙宇中,撞到神像才停止,庙宇甚至一阵摇晃。 体内积攒的灵气瞬间反馈肉身,即便如此,谢温良的嘴角还是流出鲜血。 那十六滴灵气露水只剩两滴,谢温良擦了擦血,骂了一句:“五境打一境,他娘的。” 他还不知道道人根本没使用道法,否则他已经死了。 道教最强的也不是肉身。 谢温良吐口血,摇摇晃晃起身,走向柱旁白伞。 …… …… 庙宗外。 许南禅根本就不与道人近身,只用洛城剑气消耗。 眼前道人明显有异,身形矮小,甚至对战只要肉身不用道法,一身血腥气,毫无道门风格。 更像是修魔的。 趁道人左右手同时握住剑气,许南禅直接抽出地上断了的木剑。 有剑和无剑就是不同。 桃木剑阳气最重,最宜诛世间邪魅! 许南禅知道五芽境是道教中人在五脏中供奉不同神灵,来使自己达到灵气平衡,道法相生相克的境界。 五种灵气日夜冲刷肉身,算是修道中较重要的一境。 显然,眼前道人已入此境界。 不可力敌。 许南禅自是剑道四境逐浪,灵府剑意澎湃,剑气奔流不止。可没到六境倚亭之前,肉身尚且没有经历过三千剑气洗理,终究弱于道人。 几次交手,她才发现道人只用肉身硬抗,根本不用道法。 她虽然有些担心谢温良,可是前有敌手,不可分心。 还好谢温良气息依然在,没被一拳捶死。 许南禅定了定心神,轻喝一声:“卧云。” 一道道银色剑气四起,跃入上空,交织成云气的模样。 许南禅也瞬间消失了踪迹。 道人有些不安,但只是用利爪抓着身上的道袍来宣泄着不知名的恐惧。 两眼红光直入云朵,五行之火。 云层越来越厚,道人开始围绕着庙宇狂奔,甚至把头狠狠地磕在墙上! 刚摸到白伞的谢温良,突然感到一阵摇晃,赶紧扶着大柱。 道人就是不敢进入庙宇,像是忌惮着什么。 一线剑光撕裂云层,破云而至! 那是持剑的许南禅! 随后是十道、百道、千道剑光跟随,它们紧紧的贴着许南禅,银光耀眼,像是为姑娘披上一袭白衣,眉心处赫然一朵红莲灼灼而开。 无数的剑光环绕盘旋,她成了光。 谢温良看不真切,但仿佛看到一个宏大的白衣影子在姑娘身后。 这一剑,不止四境,触动了五境法相天地。 道人感受到剑气的威胁,直接撕裂半身道袍,胸腔内五种光芒不断闪烁,头盖骨处却是魔气滚滚,形成一圈黑色的轮盘。 他冲着天上的白衣仙子嘶吼,声浪阵阵,如雷音滚滚。 许南禅只是一笑,随后一剑飞仙! 那道耀眼的剑气直接撞过道人,随后无数道剑气撞过道人! 卧云一式,洛城九剑。 曾有亲眼目睹许洛山出此剑者感叹:“卧云,当真仙人醉卧云端潇洒出剑。” 许南禅自己也有些吃力,全身灵气基本上耗尽。 她提着木剑,缓缓走向庙宇。 可此时,异变横生! 她清晰地听到一声道法:“五炁朝元!” 五道光芒硬生生从道人体中剥夺,化作五位神灵,或端庄、或嬉笑、或嘲弄、或妩媚、或杀气,但都朝着道人的方向跪拜,一道璀璨金光油然而生。 元神居中,神灵也需跪! 这哪是五境,分明早已斩过三尸,灵府神灵跪拜,道法八境。 金光中的人看不见面孔,只是抬起手便挡住了那道剑光。 轻轻松松。 突然,道人大叫,不断用利爪抓着自己的头颅,鲜血直流。 金光里的人影瞬间破碎。 谢温良看到踉踉跄跄的许南禅,硬撑着白伞走近并扶住她。 道人赤裸着上身,头顶魔气不断蒸出,还在痛苦地大叫:“滚出南朝,滚出我的身体!” 他的身躯不再矮小,黑发渐渐长出,眉眼间更是俊朗。 只是捂着双眼,流出血泪。 谢温良抱起许南禅走回庙宇,把她放到柱旁。 方才他就发现道人不会踏近庙宇,甚至刚走上阶梯就立刻跪下。 庙宇中一定存在什么。 他看向蜘蛛网深处,好像猜到了什么。 …… …… 孤月洞天。 姜婿还在睡着,还有些呼噜声。 神虚原来坐忘状,突然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对,心慌了一下?” 一片竹叶当场被吹落。 仙人感知,事有误。 神虚拈住了那片叶子,推演。 原来如此。 “北渚余孽,当真以为我教当年留下传人只防剑老,甚至放任你们断了香火,乱其道心,终被心魔所误。”神虚撇撇嘴,笑了:“贫道当真敢杀你一次?只是让北渚放心你魂魄未灭,成为北渚大局中的棋子。” 那柄长剑又悬浮到神虚面前。 神虚握住剑柄:“尽管吸食人血让你从神像中走出,可惜贫道还留了一剑啊。” 庙间还有个有缘的少年。 他亲手放出你。 一境又如何,只要敢提剑,便能斩你。 其实神虚并不知道谢温良是剑兮的徒弟,待到日后知晓时,他更情愿这个时刻自己出剑,哪怕违背了三教订约,哪怕扛上剑兮一剑。 此刻,神虚挑挑眉,却没有拔出手中剑。 反而直接把手中竹叶揉碎,浅笑一声,低声说:“最好初生牛犊不怕虎。” …… …… 白伞挑开不少蜘蛛网。 终于露出了神像。 那是一个无比清秀的道人,两鬓修长,左拂尘,右如意,身上的衣服原是紫色,已经落了不少灰。 神像的底座正连着大柱,大柱最下端金光已经十分暗淡。 座下刻着神慧二字。 谢温良注意到,神像的心脏处已有缝隙,更像是利爪从中间凿开的。 当他再抬头看时,他终于被眼前之景所震撼。 一柄剑,从后方贯穿过神像的天灵盖,直到膝盖处刺出。 只是刚刚在阴影处,不容易发现。 点点滴滴的金色小坑在神像下方,像是一滴滴血液滴落时砸出的。 外面的道人两眼又冒出红光,金光甚至已经不能压制。 他想直接冲上台阶,又想跪倒,又想挺直身子,一直在不断哀嚎,庙宇有些摇动。 谢温良转过身,许南禅已经晕了过去。 或许解决事情的方法只有一个。 初入山河第一关。 …… …… 庙前的道人眼中红光终是消散。 然后人性慢慢出现,十分虚弱:“小伙子,做的不错。” 那一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而握剑的人是谢温良。 他拔出了那柄剑,并且走出了那座庙。 借着跃起,直接让道人离开阶梯。 接着拼着硬换一拳,像是被攻城车擂上一次,他咬着牙,感觉五脏六腑已经错位,口中满是鲜血,硬生生把那柄剑捅入了道人的心脏。 在捅入那一瞬间,金光替代了红光,道人一动不动。 刚刚那一刻,谢温良听见了那柄剑刺破骨头的声音。 “做的不错,我叫神慧。”道人眼中满是欣赏,尽管他就要死了:“敢拔出这柄剑,南朝有你,我辈放心。” 在最后一个时刻,神慧拍了拍谢温良的肩膀。 少年终于撑不住,松开了那柄剑,直接躺在地上。 太阳马上就要升起了。 神慧盘坐下,摸了摸少年眉心。 在太阳跃出云层的刹那,道人和胸膛的那柄剑一起灰飞烟灭。 如同尘土,纷纷落地。 …… …… 谢温良又看向许南禅,扯着嘴角笑了:“这一次,该老子保护你了。” 他跃向神像,双手刚放在剑柄上。 一个男人伟岸的身影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如云、如雨、如光、如电。 变幻莫测。 那个人脸看不清,只是玄色大道袍,绣着山河,他也提着一柄剑。 谢温良直视他,少年感觉到那个人对他笑了。 那个人缓缓开口:“人间虽大,提剑便小。” 谢温良却突然清醒,哪有什么人,只有外面还在发疯的道人。 可是手中的剑已经拔出来了。 上面仿佛雕刻着一条龙,管不了这么多了。 少年拖着长剑,冲向庙外,向着道人一跃而起! 管他生死是否有命,我先一剑! ------------ 离淮剑气长 第十七章 日,啖荔枝三百颗 每当后世艳情小说家为构思一本精品名扬海内,绞尽脑汁搜掠于宫庭野史时,南朝三太子总能让他们眼前一亮。 若在走上一趟青楼拯救失足少女,笔下便能催开万朵桃花,缠绵淫柔。 三太子姜闻野,自是采花第一流。 尽管后来无数自觉清高的读书人嘴上讽刺他不成器,可谁心里不是吾可取而代之? 陈年老醋,酸的熏人。 艳压三千的荔枝姑娘和唾手可得的龙椅江山,大丈夫生当如此。 他的宫殿围墙太高,看不见月亮。 数千颗夜明珠璀璨发光,他为荔枝打造了一片头顶的星空。 而她是他的月光。 此刻那三太子姜闻野正舒身躺在新起名酒池中沐浴,上身没能浸在水中,皮肤白净,一脸正经俯视跪下汇报情况的侍卫。 没人注意到有水泡从水底冒出。 一深一浅。 姜闻野开口道:“麻雀,影卫已判定烈隼的死亡了?” 语气淡薄,平稳,很有天子气派。 跪下的黑衣人因恐惧略有轻微颤抖,对于花鸟鱼虫这类南朝的牵线东厂来知晓天下事的阴影人物,眼前清秀俊朗的少年哪里是什么天下独一的风流三太子,明明是杀伐随性,吃人不吐骨头的铁血阎王。 姜闻野也曾说他厌血,确实,他只会笑着杀人。 “是,属下已判定隼死于橘牧之手,他在鸟影留下的精血玉佩已破碎。已经反复核实。” 熟悉的那个名字,熟悉的杀人手法。 那个同样熟悉的姜闻野将手倚在白玉池,眉头却舒展开来。 姜闻野低声道:“三年间,鸟影已折损七人,皆出自橘将军之手,看来他橘牧不仅擅长采花,还挺擅长捕鸟。” 一句橘将军,弦外之音是他橘牧太擅长捕鸟,还是你鸟影的鸟飞得不够快,这就得靠黑衣人自己慢慢咀嚼了。 黑衣人可没觉得此时的姜闻野笑得很动人。 代号身为麻雀,他也不敢看,一直低着头。 影卫代号百鸟,本可狩猎天下。 可总有些男人让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其中要么是狐狸狼狗、战火纷飞,要么是含情脉脉,干柴烈火。 气泡有些大了。 三太子突然面色一僵,有些不适应,当即变脸。 右手握紧成拳头,后背有些抽搐。 荔枝,你玩这套! 姜闻野冷哼一声道:“麻雀,你知道我不喜欢见血和半句话,接着说。” 话说开就好,郁结于心的官场人才可怕。 麻雀暗自松一口气,道:“然后不知为何,云端怕是发生一场厮杀,两人到五人之间,其中一人曾开灵器自身内天地。至于其他,先前那几股不相上下的灵气残余仿佛一刻之前被另一股气冲散,至刚至大,消于天地。” “哦,如此不小心?” 姜闻野却又点点头,长发在水中飘开,轻声道:“对方想让我们知道而已,棋下的不错。” “属下也是这样想,从对方灵气来看,浩然无比近似儒家,可偏偏碰散其他灵气时缓如止水可比肩道家。暂时还不敢确定是哪位高手,但只怕这儒和道嘛……” 看不见月色,愁杀人。 姜闻野手托着下巴,掩起嘴唇,似在思考。又是面色一僵,呵斥道:“那就去查!顺便先备上龙蟠大香说是三太子献佛,钓一钓这池里鱼虾臭鳖,看看是哪条蛟龙游过。” 麻雀依旧低着头,这一次声音却是止不住颤抖:“剑老出山了。” “什么?!”姜闻野一只手狠狠地拍向水面:“他的位置?那儒家夫子的头颅一事?” 像是拍到了什么,清脆一声。 水花四溅。 姜闻野立刻伸入水下,赶紧安抚。 又有气泡。 怪不得儒家夫子一案根本没人处理,原来如此。 不等麻雀开口,姜闻野自言自语:“三教儒家先败,道家未知,但会出手。佛教态度不置不否啊。” 姜闻野曾在藏经阁中读过范飞的记录:东海之畔,剑兮撑着剑,冲着一众仙人,指着南方大喊:“若我剑兮再入东都,必屠尽姜氏、范氏和楚氏三脉!” 可剑兮的下一句话,突然让姜闻野不解:“所以,吾此生不会踏入东都半步!” 断了剑,也就断了道途。 麻雀此时道:“从方向上看,是离淮到金陵,一步一叩首。主上是否派人?” “无需。”姜闻野摆摆手:“儒家小夫子手握《春秋》,八境亦斩,我还想老老实实坐上皇位。” 可是真当放他到金陵? 那座城不是已成鬼域,佛教超度三十年,三十多万亡魂依旧不肯离去。 他们就在城中游荡。 那是故乡。 那就没必要惹上一个刚出山的剑兮,谁知道他有多强。 况且橘牧已经南下,楚南渡会北上,许洛山不能再出剑,这个时候不出意外,皇位怎么都会轮到他。 即使道教不断施压,准备扶持大太子姜婿。 可姜闻野多的是新朝犬、旧朝奴,影卫在左,美人在右。 只需要大祭酒一番说辞,皇宫内外羽林卫早已打点妥善,甚至再上一个当朝太傅、探花郎等人皇城门口拼死上奏。 姜闻野便可坐上那万人之上的龙椅,握住南朝最大的权力。 “你也不用接着盯着橘牧了,倒可以看看道家的动作。退下吧。” 说完直接摆摆手。 哪里是少年意气,分明就是浸淫权术官场多年的高楼看客,出生如此。 麻雀大松一口气。 一袭黑衣慢慢消融于空气中,无声无息。 三太子却左摇右看,确定无人,突然扑向水中做怀抱状,坏笑道:“荔枝,你这杀人的小妖精,差点让本太子露了马脚。这要被那些个只读圣贤书,卖我几斤仁义的老夫子知道晚上鸳鸯浴、水下美人还得了,免不得在父皇面前参上我两本。” 水花四溅,有美人肌肤如玉,笑如云霞,眉眼波折,香腮边一抹春意不多不少,活脱脱一副美景,还是出浴篇。 三太子边笑着边丝毫不让,同样相互泼水。 丝缕衣服怎能遮体,更何况还被池水打湿,贴身线条曲线优美,起起伏伏,不知香汗还是池水。 似乎有些尽兴,妙龄女子游到三太子身旁,却转眼间就被狠狠抱住。 一点朱唇水中尝。 芳香怡人,两唇分开,分外含情。 妩媚,有些滥情。 眼前的她太美,水花挥洒之间让姜闻野想起那篇《洛神赋》,凌波微步是有了,可荔枝也没穿上罗袜,可能更香艳。 可若真让三太子来点评,洛神怎会有心上人、眼前人荔枝更美? 你是画,是文,而她是我爱的人。 本身沐浴就没有多少衣裳,美人出浴更让人难忘。 嬉笑声中,姜闻野忍不住环住荔枝腰际,盈盈如柳。 另一只手似乎更不安分,也在盈盈之词可描述之中。 拍掉爪子。 “不要,你不才享用过吗?”荔枝轻轻趴在姜闻野耳边喘息着,面色潮红:“哼,烦人!你还狠狠拍人家呢。” 此时说什么都是欺骗自己。 心火如烧,姜闻野不免轻佻起来,继续轻拍荔枝。 “荔枝姑娘,是这样吗?”声音就在耳边。 荔枝娇羞轻啐声和拍声一样悦耳。 荔枝强忍着开口:“不要,不要,你这登徒子。” 姜闻野笑着说:“你还说,谁叫你在水下乱玩。你这可是故意勾搭!” 不说话了,只是坏笑。 不怕鱼儿不上钩,走花丛咱三太子可没失过手。 荔枝眉眼已满是媚意,宛如四月花开,美人醉酒。 她两腮红的似乎可以滴血,笑道:“小野子还敢跟本宫玩客套话,今夜给本宫伺候舒服了,日后可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若是没伺候舒服,那可得拎出去砍去狗头。” 又是一笑,摸着姜闻野水中的长发,如痴如醉:“还得先斩小头,再斩大头。” 姜闻野的气息就在耳边、鼻尖游走,又带来热气,麻麻的,痒痒的,也算水旁枕边风。 荔枝不禁挪起腰,反而便宜了身下的三太子。 荔枝赶忙轻呼掩着。 欲迎还休,可反倒风情晃荡开来。 波澜壮阔。 “此间波澜壮阔,也不曾输明月扬州。”姜闻野大笑:“橘牧才真不愧是花丛老手!” 谁知荔枝突然来了句:“是北扬州城的那个橘牧?” 姜闻野眯上双眼:“还能是谁呢?天下也就只能有一个橘牧。” 三年前,天下最风流的折桂才子偏偏不恋江南。 一人拖戟三千里急驰朔北,斩妖摧城。 “我可听说他是帅才,许洛山甚至为了他的安危出剑。”荔枝贴着姜闻野的肩膀:“那你还杀他?” 姜闻野彻底闭上眼:“不错,橘牧是一个天才,他甚至三年间熟悉了北扬州城的每一块砖。他就是一个可以改变战局的男人,三年间,北扬州城已从七负变成三胜。” “可是我有楚南渡,橘牧缺的是势力,而江东楚家是我不可不得的势力。” 水花荡漾,有时不是池水的问题。 而是另有一只手点开了水花。 “所以你选择祭酒与楚家,也就是儒与宗亲。下一步也就是佛教的态度。” “他们不会选择我,可惜许洛山也没选择他们。”姜闻野笑得很开怀:“我佛慈悲?许洛山便杀的他们不能慈悲。” 半年前,洛城白衣一夜白头,以无敌之姿仗剑横扫人间,天下第一。 我有一剑,屠尽佛教半圣人。 荔枝倒是接了一句:“或者是不能不慈悲。” 她的小手在他的胸膛上画圆。 圆里圆外,众生平等,似乎有些可笑了。 更强大的剑像一条笔直的线刺穿了圆。 姜闻野握着她的手,笑了:“知我者,荔枝也。” “哪有什么长生之法?三教也不过是灵气修行衍生的产物。”姜闻野抬起头望着夜明珠:“依势而行,在他们的心里,修道者永远高于凡人。” “可我要做的,便是握住王权,让修道者有他们的约束,让南朝存在一种差异的公平。” 荔枝看着他的侧脸,有些痴痴然。 不由得伸出了手。 谁不是个可怜的人? 荔枝还是出声提醒:“公子当真没有想过,南朝有朝一日被北渚踏破?” 谁料姜闻野像犯了癫痫,疯狂大笑。 “荔枝啊,一个濒死的将军会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荔枝想了想:“古书上有一位,写好了所有对敌兵法,却让自己死去,把战功留给儿子。” “没错,三十年前明帝真的不能救剑宗?真的不能打退北渚?甚至心甘情愿割地?”姜闻野捏了捏她的小梨涡:“江湖少一个剑仙、一个无敌的宗门,一切罪名由明帝背负了,可谁知他明帝也是九境?” “也正因为底蕴,南北交易中我们一直都在胜方,甚至这才是北方真正起兵戈的原因。”手指慢慢上移,点到了她的眉心:“小姑娘哟,其实我们才是主动方。” 当年明帝死后,献帝也就上位,也就是姜闻野的父亲。 没有反抗势力,皇城已被剑兮血洗一遍。 荔枝终于明白过来:“这才是剑兮与明帝的交易,而剑宗的覆灭也是剑兮带走长公主的代价。” 所谓断剑,不过是后知后觉。 没有子从这个局里获胜,除了真正的棋手。 “明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剑兮全身而退,因为南北根本无忧。而我和明帝一样,只是想让王权的作用高于修行者的实力。” 眼前这个男人,同样狠辣。 橘牧很强,可惜不是他的人。 对一个女人诱惑最大的,便是男人的魅力。 姜闻野顺便侧脸贴着荔枝耳边道:“哟,有些怕,不知道荔枝娘娘可敢陪小生坐观天下?” 顺势含上耳垂。 “那也得看你能不能手握江山?呦~” 一对鸳鸯肆意游在酒水池中。 不多时,自然有水花四溅。 啪啪啪,一滴滴水花敲在池壁上。 荔枝先是低声说:“其实你这样的人挺可怕的。” 她很纯良? 姜闻野笑着说:“可是我喜欢。” 知意。 荔枝借此舔上姜闻野的耳朵:“其实我想说: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指弄宫商。” 同为知心人。 好像再多的水,也灭不掉此刻姜闻野心中的火。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 只有眼前人。 红烛轻轻吹灭,床榻多少有些晃动。 阵阵低吟浅唱。 一夜春莺啼,日,啖荔枝三百颗。 ------------ 离淮剑气长 第十八章 说书挣钱,思无邪 自取名戏说的小酒楼今日有些热闹。 酒一入席,更热闹。 二楼上走南闯北的商客和本地官家推杯把盏,环肥燕瘦不必多说,好不快活。 真正在楼下等听说书的老人们端着茶水,正聊些新鲜事。 年轻时总喜欢纵酒放歌,自在。 待到白首时,不过一杯清茶伴余生,芳香。 江湖,不过人走茶凉。 昨个那说书少年还没来,不急。 他可是说了只说两场,说完结账就跑路。 不要钱的牛,口渴还有免费茶水,碎言值几钱,够吹上两天。大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差这一会,听听无妨。 商贩们不是姑苏当地人,只是春风正好,借道淮水,拉上船货,带些稀罕物什,向南走江或者出海交易,先来官家打点打点。 和官老爷吃酒,这不得搂着美娇娘,听支动人曲。先奏那些正经乐府歌,摸清官老爷脾气门路,有时晚上免不得再鞭胭脂马。 一夜纵马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 遛完鸟,即使敲竹竿、放放血,也有些人情交往在,不会太厉害。 酒局大多只有人情世故啊,真正的兄弟破碗满上劣酒也堪豪饮,醉眼里盛满交情。 …… …… 当然是谢温良和许南禅。 从庙宇醒来时,两人收拾东西就开始赶路。 谢温良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灵府中多了一棵小树,不过已经近乎枯萎。 上面只有五枚叶子,颜色各异。 每片叶子上却挂着一滴露珠,似坠非坠。 许南禅一路上反而有些沉默。 直到走到姑苏城,他俩才发现没有银子了! 得说书赚钱啊! …… …… 不多时,两白衣公子哥急急忙忙从大街跑向小楼门口。 大袖纷飞如鸟。 一脸认真,男扮女装的许公子倒是九分可爱。 两“公子哥”装束倒是一致,白衣俊朗,眉眼盈盈,羞出梨涡浅浅。 即便矮上半头,许公子明显比谢公子好看啊。 若媳妇好看岂不长脸,咱就不争这口气。 昨天已说过一天,反响不错,今个再来一天,咱就走。 谢温良没有走大门,而是跑向后门方向道:“南禅啊,你走前门,我去后门收拾些老物什上台。” 许南禅难得正经,点点头,轻转一开扇,提起衣摆入门。 许公子今个好一派风流。 …… …… 老人们大多不注意门口刚进来听书的白衣郎,加上刚有眼尖的瞧见将上台的谢温良,当即放下茶盏,起哄喝彩。 一盏盏茶,一个个曾有江湖梦的老顽童。 咱姑苏戏说小楼的茶水当真好。 台上早有一桌一茶一惊堂木,只等衣上有风尘也口若悬河的说书人。 缓步登台的谢温良听见喝彩声,先向四方笑颜拱手,不多啰嗦,甩起长袖,当即临桌猛然一拍惊堂木,低头一喝:“诸位看官,上回咱可说过剑兮三十年前横绝人间,只用剑鞘名三千,问剑四海,压断八方剑道风流脊。一人醉卧城墙独挑东都登天客,何其快哉!就连如今剑道魁首那洛城白衣,也不过只得个‘自可比剑兮,不可出剑兮’的模棱点评。” 老人们含笑地端盏,点点头,那个人的江湖当然无敌。 只有“许公子”嘟起小嘴,明明自家老爹最厉害。 哎呀,还不能告诉小良子这个。 姑娘我胸怀宽广,不和小温子计较这个。 想到这,许南禅低头看看自己那可放马的丘陵,只是小有规模,确实胸怀宽广,可有些伤心呐。 许南禅又抬头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自从庙宇的事后,每天晚上她都能梦见那个扑到她身前的身影。 就那样一步一步的扶着她,拔出了那柄剑。 也就拔出了因果。 好像眼前人转眼间心上人,立刻欢喜起来。 女子心思,不过梨花一场雨。 但至少每个女子心中都有一个向往的父亲,更何况是那“天下无人配白衣”他许洛山的女儿。 谢温良哪知这些,继续接茬道:“可惜金陵屠后,剑兮再没出剑现过人间,世人皆言昔人已逝。” 在座的老人有的不自觉握紧茶杯,茶水晃荡,眼中百草霜杀,亦有野火倾焚。 一场金陵屠,断折我南朝千年脊梁! 谢温良也知不当谈,当即说:“咱今个就来说说那笑言曾挑遍南扬州城豆蔻少女珠帘的橘刺吏,免不得问那牧童何处是杏花姑娘啊。” 老人们收拾起自己的心境,三十年了,也看淡了。 众人间有的大笑,夹杂着苦涩的欢笑声,声声入耳。 年少时谁不曾风流几场,即使是晚辈,橘牧也是其中翘楚,十年间善豪饮,卖诗戏金石吃胭脂,极善音律,最爱秦淮浪舟琵琶玉树曲,一曲新词酒一杯,放浪天上月。 若楚南渡可比白鬓兰陵,那橘牧自是滥情周郎。 一盏茶水下肚,瞥见许南禅期待故事如幼猫的表情。 谢温良微微笑着,先开口:“咱先不说橘刺吏二十六岁登顶倚亭,权赊些风花雪月伴茶。话说清明时节,橘牧酒酣七分,却离席提着空酒壶走出城郊,无人敢拦。只能听他高呼:‘好酒,满上!’,这不曾想嘛……” 谢温良可奸诈一笑,抬头,先眯右眼停顿,端盏。 老人中有明白其中江湖故事的丝毫不急,却也有性急的先骂道:“谢家小儿,是茶烫着了嘴吗,咋还不讲?” 书说一半和书写一半,没有道德钓什么鱼,都他娘的该掌嘴啊。 “这可不是,小子只说两场,明天要走。”谢温良鞠鞠躬:“还望大伙捧捧场,好上路。” 掌柜的大笑,忙从后台拎出茶壶和一空碟来,先给老人们续上半杯茶。 茶可万万不能满上,酒满敬人,茶满送客。 空碟子在江湖上可就更讲究了:大爷,别光来喝点小茶唠唠嗑,多多少少打赏两个。小店做的可是流水生意,说书“空”话至少半真,这碗至少也得半满啊。 当真舍不得! 刚笑骂的老人会意,当即摸出二两碎银投入碟里,更捅刀道:“果然是咱老了,小伙子们都这么懂江湖了。好一个江湖儿女,都得上道!” 谢温良可全都看在眼里,举盏向老人施一礼。 又回首向掌柜的点了个头,这可要八二分账的。 要是再剩些,可还能给许南禅买胭脂呢。 这算是少年心思吧。 谢温良佯装啥事没有,不再拖泥带水,又是惊堂木大响:“不曾想嘛,这橘刺吏对着田间正吹笛的牧童色眯眯的问了一句:‘哪个是咱杏花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小子,给你二两银子,再寻处酒家来。爷和她能在床上能醉上三百场,日久生情啊。’” 醉上和日久生情,细嚼起来有些味道。 这橘牧不愧是二十四桥玉人争相追捧的才子啊。 银子都付了,不说些有趣结尾很难收场。 一众老人哄堂大笑,心中纷纷为这南扬州城的橘晚辈竖起大拇指啊。 风流与年龄可没有二两银子关系。 其实野史毕竟有些差错,那天的橘牧酒醉后写下的不是老牛,而是黄犬;遇见的不是吹笛牧童,而是杏花姑娘。 欲盖弥彰,终究动人。 自认胜曹子建三分的橘牧风流事岂能被后生所看见,所传闻? “清明时节雨纷纷,君问杏花陌上人。” 故事里的一切,只能也只有两人一犬知。 谢温良却在无人注意时朝许南禅眨眨眼,做出嘴型。 双方心神意会,满意。 心有灵犀一点通。 台上少年继续开言,台下姑娘安心听。 好像楼上局的喧闹和老人们的欢笑,都与两人无关。 原来痴情人面前,人间无声亦无人。 都是赶路人。 ------------ 离淮剑气长 第十九章 两处城池一修罗 姑苏城是个真江南。 细柳、美人、纱衣和诗词成了它最美的风景,故事就在一个又一个大江小湖里流传。 这里最细腻的曲调,也唱绝了这个活江南。 缠缠绵绵。 一句春不晚,便真的到江南。 石板街、临水小阁楼和小桥上多的是过客。 谢温良和许南禅就一人一个猪蹄抱着啃,走在流水青石巷落。 “你说,要能在这里住下多好。”许南禅先咬一口:“你说呢,小良子。” 前面临水,不停的有木板拍着衣服的声音。 起起伏伏,平平淡淡。 谢温良也有些向往:“不过我们是修行者啊。” “修行者有什么了不起,人海茫茫,多的是修行者。”许南禅有些不服气:“不过是有的人貌似成了仙,有的人中途夭折,更多的人碌碌无为而已。” 还是手里的猪蹄香。 和离淮的雀舌一样香。 只是不知道老爷子怎样。 谢温良立刻感慨道:“那南禅,修道是为了什么呢?” “对我来说,不过是看人间一趟。”许南禅撇撇嘴:“就像是一路上的猪蹄、茶水、糖葫芦、糕点和美酒。” 许南禅甚至笑了笑:“而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你小子说书可以啊。” 青石巷的苔藓有点多。 路滑。 许南禅举着猪蹄,在谢温良面前一跳一跳。 那一对酒窝哟。 谢温良也笑了:“我那个时候小,流亡到离淮前见过太多事,有些不喜欢说话。” 然后他举着啃了一半的猪蹄,像扇子一样不停地扇。 一边扇,一边大笑。 “师傅晚上那一会就不停地给我说故事,还怕蚊子咬着我。”谢温良抬头看:“久而久之,也就学会了那种腔调,有时候我都觉得他从前就是个说书人。” 谢温良接着说:“他说他最喜欢剑兮,那个以剑为名的男人,我也就喜欢剑兮。” 一剑平四海,属实快意。 一人闯皇宫,当真无敌。 许南禅就这样啃着猪蹄听他说着从前的故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的光。 他的出身似乎并不美好,但他口中的经历足够动人。 就是简单质朴地长大。 他没有她所背负的命运,没有她的修道天赋,可他在一步一步成长。 谢温良回过神来,突然看见许南禅正痴痴地看着他:“怎么?” 春风正好。 巷口的柳叶多像姑娘的眉毛。 “啊,没事。”许南禅转过头:“还没来得及问,庙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温良摸摸头:“我发现道人不敢进庙宇,才知道神像头上有柄剑,也就拔出了几剑。” “后面就真的不记得了。” 许南禅啃完了猪蹄,手绢擦擦嘴:“不错,那道人法号神慧,是道教的一个异类。” “他是一个与道教不融的道人,他觉得人法天是基础,天法人才是尽头。也就是这样,他的寺庙才会建在离淮这种小城,甚至后来被断了香火。” 谢温良有些不理解:“灵气源自天地,天法人有点不对。” “不说这个。”许南禅摇摇头:“之前强行使用剑法,我现在是几乎二境,估计得修养个十来天,你呢?” 谢温良无奈道:“根本摸不到如何将灵气转为剑气,灵气露珠还有五颗。” 许南禅眉毛有些拧住:“不应该啊,我当初一日入两境,露珠积累到一定情况就会成为流水,自身灵气便会欣然流淌成剑气啊。” 无可奈何。 许南禅看到他有些落寞的表情,故意道:“本小姐可是天才,小良子你比不过理所当然!” 谢温良看到她故作蛮横,当然明白。 相处这么久了,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有些了解。 他还是扯着嘴笑了。 谢温良倒不是怕自己失望,而是怕师傅失望。 说时迟,那时快,许南禅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猪蹄。 直接撒腿狂奔。 “小良子,你的猪蹄本姑娘征用了!” 谢温良看着她的身影笑了,这次是真的开怀的笑。 他却不知道巷口有人正盯着他们。 …… ……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同是在姑苏城 春风已经开始裁剪柳叶。 月夜便可剪出弯弯月色皎洁,离人愁苦。 古时,柳同留,枝枝叶叶皆是离愁。 恰戴游子头上,醉卧良人眉梢。 那时,长亭送别后,总要折下两枝赠友人。 白天,姑苏堤旁的绿柳下早早有满腹牢骚的“才子们”,折下两枝把玩,吟诗作对。 应该不是交流才情,诗词歌赋,而是富豪公子家花上百两银子买点好诗,拔高自己的好名声,好去勾搭纯情的豆蔻少女漫卷珠帘。 不合时宜,哒哒的马蹄声从堤远岸及近响起,有个青衣少年鲜衣怒马远别姑苏城,有些风尘,不曾停留倚堤亭。 不然以少年的容貌和家世,又是满楼红袖招,醉上千日来吃姐姐嘴上胭脂的婀娜景象。 姑苏吴家。 白马忽逝,已下白堤出城门,少年的长衫迎风磊落,春风正得意。 眉心一点朱砂,向着东都骑行。 那年,没有状元、榜眼,已近油灯枯尽的老史官挑灯提笔:今日殿试,及冠青衫丰神如玉,笑辞鳌头,只求探花。 小阁楼的大祭酒展眉而笑,马蹄声未曾是错误。 吴为到了,楚南渡也该到北扬州城了。 可是你橘牧人呢? 还好吴为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旧棋局需要新棋子。 谁说龙椅上坐的一定要是三太子? 同样山陵崩于那年冬天的献帝笑道:“姑苏吴为,欲想一生无为,朕偏让你求不得,又恰恰让你求得,好你个方及冠远游探花郎。” 也正是那一年,烽火起北扬州城,柄柄加急传剑如风雪漫京城。 吴为,探花郎,一笑如落樱。 一生不曾修道,只不过有总角孩童唱起歌谣:“天上玉郎,人间探花。” 红粉风流,无逾此君。 …… …… 还有四座城到金陵。 剑兮正望着城头的男人。 当真我佛慈悲。 城头的男人却只是望着白云,自言自语:“你来了。” 剑兮也真正意义上拔出了那半柄剑。 这座城,早只剩男人一个人。 “不知道你成了哪个皇子的狗。”剑兮缓缓开口:“但最好别是他,他一定会死。” “甚至会死在我徒弟手上。”剑兮拈了个佛号,自言自语:“云深,你信有来生吗?” 城头男人曾有一个称号,修罗。 没有听到后一句,修罗只是狂笑:“哦?可是今天你老了!” 一块块城砖都变成了灵符,刹那间无数神光闪烁,犹如天雷,万千道锁链从天而降! 无比高大的身影就这样在修罗的背后站起,三头六臂,浑身血淋淋,刚从血河中趟过来一般,甚至满脸横肉,血口獠牙,无比狰狞。 可是身旁竟有佛光环绕。 “六道轮回,贫道从地狱中来。” 法相天地,曾一拳碎星! 三教行动挺快的,灵符封锁,无法之地,和我佛门修罗拼肉身? 看你如何一对一。 剑兮只是闭上了眼,好像那年也如此。 然后他收起了剑。 缓慢开口:“修罗,你已经输了。” 那道蛮横的身影已经挥拳,甚至有些空间已经破碎。 可是剑兮下一句:“你再也不配我拔出郁峥嵘了。” 剑兮一跃而起,大喝:“姜云深,老子不信!” 正对修罗,拳出如帝!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章 青山多闲人 一灯如豆。 窗外青山显得微亮。 不大的内室暗合江南烟雨房屋规模,书桌、枯枝、玉扣,简练洗净。 能在东都有座山,不简单。 东窗放瓶西挂镜,加上南朝国君多礼佛,江南道佛寺众多,每至晨钟暮鼓时分,钟声悠悠洋洋缠缠绵绵,此间小屋愈得“钟声瓶镜”的其中真意。 衬上卷帘满窗山色,确实符合老人们想淡此余生的愿景。 繁华静落,不得再入江湖,那就捧茶听江湖。 潮起潮来,云卷云舒。 木桌前的老人可不会这么想,官袍绶带鱼锦囊。 两三缕额前白发没能被官帽收拢住,更没能遮住聚敛成川的眉头,史官大不易。 虽不断点头扬眉敛眉,可手中笔一直没停,一手簪花细楷写的极为出彩。 墨字,簪花细楷,清秀不失端庄,放任意气不违法度,撇捺风流不拘于意,纵横天地间如御正气,挺脊梁,浩然春风,多如其人。 文章,若只在竹简之上,如枪戟斜收,利刃淬火,守静合法束已之形,无声无息似雪落大地,可旁人若谈起大好文章,便如利箭鸣世,星斗破空,万丈焰火不与萤火共争光那股风流意气! 恰恰,老人都擅长,提笔一写三十年,一字褒贬。 他的名字叫范飞,字羽,史官。 远没到平日停笔的时辰,可范飞便搁下笔。 澄江砚开墨收笔,属实有些可惜,一笔停之,虽再砚无须续水,扣之空然些许清音,但毕竟是用一件少一件的珍贵文房四宝其一,干枯后再续写传出声来,旁人可万万不会认为老人才思枯竭,这砚台又得掉个身位。 似乎无人。 范飞只是点点头,轻声说:“祭酒深夜来访,既不知何事,那请进来一叙。” 和颜悦色。 下一刻,猛然响起踹门声! 紧跟着是门外老人大笑声:“就知道范俊郎不忍再让我多等上一炷香,不然,我可不走了。” 范史官握紧拳头,当即锤桌,咬牙切齿道:“顾秉公!上上品的黄檀雕门,不知道你顾大祭酒的项上人头值不值八百两?!” 明显已换下朝服,只单衣出行的大祭酒依旧笑嘻嘻,毫不见外地放下手中刚打的杏花酒。 甚至另拉椅子笑道:“这不是没人喝酒来着,那李青莲可是说过‘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做不得圣贤,那就只好做饮者了。” 哼哼曲,神色怡然。 范羽身为史官,王侯之家出生,挺好的脾气可面对顾秉公也只有摇头无奈的份,感叹道:“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怨不得小南渡赚了个东都花下客的风流名声,稷下学宫顶好的学风!” “夸不得,夸不得。”顾秉公笑着摆摆手,笼手学感叹道:“徒弟自有天分,古人还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呢,书院子弟也只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不多说,走两个?” 近祭酒者先得酒。 不知何时,大祭酒已两盏瓷碗在手,烟雨冰裂纹,天下极品。 够老的酒才配够好的碗。 开坛便倒,恰恰不溅出一点酒水。 老酒鬼的手向来很稳,稳到宫城里的某些人要心甘情愿给书院倒银子。 人情世故,不惊江湖碗底波澜。 同样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戏中人,范羽明显真性情白眼讽刺道:“喝了你这杯酒,今天才真是行路难。说吧,又有什么事?” 倒酒的手没停。 老人依旧弯腰摇头浅笑,毫不在意:“瞧你这话说的,上个月才一起喝酒的兄弟,咱俩谁跟谁!门外的影卫早走了,先走一个!” “怕什么三太子。” 小事糊涂地聪明,大事聪明地糊涂。 两碗相碰,清脆,被高举过头顶,一泻而下。 明明很少年豪放的喝法,被老酒鬼们炉火纯青地运用,谁敢说莫学衰翁样,明显喝花酒早喝出来的技术活儿。 又是顾秉公爱哼的曲子。 手中的酒盏轻轻放在桌上,范羽开口道:“今春雨水后新嫩的杏花,不知今天的话会不会比酒水更香?” “那可不是。” “南渡逼剑兮出剑是好事也是坏事,三十年了也该挺挺腰,可我没料到许洛山也出剑,还去了北扬州城试剑。可是橘牧现在不知所踪,留下七万将士独抗北渚,乱了行军格局。”大祭酒满意地捶捶腿,门便自然关上,仿佛自言自语说:“内阁大臣多支持南渡接手北扬州城,进而以守为攻,并云中南州成犄角之势。哪怕罗织五年间再想来一场南北血战,尚有半数江山未定。” 笔又重新回到手中。 只是未落。 “南渡差的绝非道法传承,反而是心境和境界,倒无需担心金身与否。”范羽的脸色明显松缓道:“先不说剑兮是否能再出剑,方前已有不少人知晓,可谁知一剑斩小夫子。再说那许洛山不知因何下人间,做那谪仙人远游之事,离开洛城远没有那无敌的风采。” 停顿片刻,欲言又止,终是开口。 “恰恰我最看不透那北扬州城橘牧和何故溪。前者早些年人人皆传其得了兵家传承,化身为老黄犬护道,日后注定英武无双,无愧天人无敌之姿。” “后者鸟影卫没有一点记载,可足以让人间第一许洛山独守洛城,一夜痴情人白头的大剑仙可不多见,本就不简单,我本估摸着是个红颜祸水俏娘们,不曾想小南渡只能扛三手。确实不太平喽。” 灯火飘摇,青山多妩媚。 “没事,佛教有人不想让他去金陵。”大祭酒喃喃道:“有时候一件事的成与否,根本不在本心,而在时势啊。” 两个曾与剑兮共执酒的年轻人,已经老成大祭酒和史官。 夜色些许深。 范羽抬头,没来由说:“闻野的新府邸,他给取名叫酒池肉林?” 锤腿的大祭酒先没回话,只是大笑,然后不免笑着说:“荔枝那丫头的琵琶煞是好听,大珠小珠落玉盘不欺我也,这你不得给帝王传的情趣密事上再添上一笔。” 艳情之事,何必无风漏墙,早已人人皆知。 宫廷之事,帝王多情又如何? 当今皇上执掌皇权已二十七年,除了二十年前某个意气书生放火烧尽宫中三教藏书这大祸事,治理也算圣明。 不曾屈服于北渚,兵甲护山河,至少没让中原再来一场金陵屠,断了骨气。 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也无愧“姜献”此名。 如今虽然病重,也算个明君,后人议之无非是个王朝中兴的人物。可恰恰在王朝真正立王储一事优柔寡断,久久迟疑,尽管朝中大臣多不迟疑,这还用选? 明帝膝下四子,史书曾记大太子出生本是盛夏,可那一日十四州落雪竟过一尺,天下大寒,属实匪夷所思,经常成为小说家骇人笑言。毕竟谁不会为太子造势呢,哪有帝王真是真龙转世?直到一云游负剑道人相中,收为童子,带其远游山河。 二太子、三太子一同出生,倒没有什么异象,可二十年前那书生纵火烧书时竟抱着二皇子挥袖而去,皇城无一人可敌,据说献帝当场吐血不止,此后中风,身子竟落下病根。 四太子晚上三年来世,可恰恰因为献帝身子一直没好,皇宫上下颇为怀疑莲妃私通外人,早将其打入冷宫。对外说是皇上大德,四太子高贵无双,不过是活如太监一样,无需净身,只是皇家犬。 随着年岁增长,三太子明显成为姜氏的独家苗,皇帝亲自取名“闻野”。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无愧大臣们毫不迟疑,就一个队列,估摸着只有瞎眼人才能站错队,活该杀头。 家世、天资、容颜,偏偏让姜闻野占个齐全,幼年便师从大祭酒顾秉公,四书五经礼义春秋,吃喝赏曲爱藏美姬,前者学个二三,后者学个七八。 三天两头名门望族女子便借《名城闺房女子偶遇三太子出行》抒情:“窈窕姜三郎,公子世无双。” 爱美人的君王没有错误,只要还爱天下就行。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想想此类事,范羽不禁笑骂道:“这三太子,我上次劝他勤于政务,他倒给我讲了个一鸟,三年不飞不吃不鸣,几乎饿死,却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故事。” “还劝劝我注意身体,好让他想个好听的谥号供日常消遣,甚至还顺走了我两块玉石金章,说以后南渡师兄成婚时好赐给他,赚个明君赐金玉良缘的美名。” 酒后好言,祭酒的酒百试百灵。 江湖除了美人,确实只有酒还行。 大祭酒却没有在回忆里与范羽多纠缠,又回到如今说:“棋局马上要来颗新棋子喽,江南的马儿还不知多烈。” 谁知史官大笑,纵情道:“老顽童,你说这话很不自信啊,这棋子可就出局成了棋手,吴家棋力如何?放火书生如何?” 同样是大笑声,有人起身离了座。 “那就告辞,范羽老弟。” “退之老弟,不送,下次再多带壶酒。” 本兴高采烈送走祭酒的范羽半柱香后暴跳如雷:“娘的,顾退之,你连老子的青花瓷碗和砚台都不放过!就知道不该让你小子进门!” 徒弟顺两印章,属实眼界太小了! 师傅就顺上砚台再配两青花瓷,展示展示功夫,理所应当,免得让朝中大臣小看咱祭酒一门。 依旧是大祭酒爱哼的小曲,在山林间回响。 怪不得大祭酒名顾秉公,字退之。 秉公办事,徐徐退之。 无奈的范羽只好看着烛火和空酒坛叹气。 什么事! 遇人和善,做事地道! 高风亮节大祭酒!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一章 有奴才色胆包天 姑苏城百姓多善礼佛。 晨钟暮鼓不必多说,就连许多房屋都不会高过佛塔,刻意不留三楼以上。 曾有圣僧圆寂前栽下一束杏花,谁知直接生根发芽,长为参天巨树,不在四季之间,一直枝繁叶茂,深深浅浅的杏花永远盛开。 佛法普照。 盛世的胭脂景象。 后来,姑苏城的这座寺庙也就唤作杏花寺。 信男信女来来往往,求子、求福、求财运,阶梯都磨的有些亮。 谁知几年前姑苏吴家不礼佛,反信儒,公然在杏花寺不远处修筑起亭台楼阁,绵延十余里,阔然气派,其中楼梯更有修成四爪蛟龙模样,头指天,颇有扶龙心思。 顶楼纯玉雕成,历代家主方能打开。 也不怪吴家狂妄,东都本就就是士人多,江南一带有多得士子风流。满朝文武八百人,南方需占六百,其中姑苏、东都更是占了大头。 不然旁人总要嚼舌根的,却也没见哪个跟县太爷说吴氏心思。 他娘的,掌权的就是自家人! 甚至朝中部分人划成派系,江南也分青、白两党,明面上大家都是江南出来人,背地里还不知道谁能捅上谁几刀。 近来吴家吴为要去参加殿试的消息也传了出来,张灯结彩,一城上下也灯火万千。 天生眉心朱砂。 即使是对门的杏花寺每年都送来那杏花酒,只用新春的雨水煎后酿造,再放在竹筒里,简单纯朴,自有佛陀为它日夜诵经。 曾有人说喝完此酒后,可一夜破三境。 此后,杏花酒千金难求。 对于传言,放在先前,历代方丈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不置不否。 如今的方丈可是大笑:“那我饮下个百壶千坛,是不是就可以原地见佛祖,得道飞升?” 可至此,也总有人前来求酒。 杏花寺的规矩更是新奇,单论缘分给酒。就算你不进佛门,只是路过,若是有缘,也会给酒。可是若你无缘,纵使佛前剃去三千烦恼丝,敲上十年木鱼,也终是无酒。 也有八境修士前来买酒,最终鼻青脸肿离去,可见杏花寺并不好惹。 “施主无礼,莫怪佛门。” 佛渡有缘人。 …… …… 一身青衫的谢温良和许南禅就走在去杏花寺的半路上。 一路小桥流水。 远山如眉。 很多乌篷船就这样划过水面,从桥下钻过,带过很多客人。更晚些时候,再点上两盏灯,耳边多响过诵经声,空雅、轻灵。 也难怪当年有落魄的才子写下: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只可惜他未能上寒山。 少见了那一树杏花,可是他是醉后溺水而死。 手里抱着杏花酒笑着死的,甚至不肯松开酒坛呼救。 想到这里,谢温良总有些怕,这还是老爷子说过的故事,说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可没办法,许南禅非要来,说是父亲和她说见寺必拜,见佛即缘。 许南禅还和他打趣,说不定就送两坛杏花酒呢。 走着走着。 已是寒山脚下,山路也没有多远,能直接看到杏花寺门。 两座金狮,一处佛塔。 对面山就是吴氏家门,似乎偏要彼此山高,就是要俯瞰,压上你一头。 许南禅突然停下脚步:“小良子,后面有人跟着。” “我先前发现了,在咱俩转过巷口的那时。”谢温良悄悄摸向腰上木剑:“是个修行者,衣服上有吴字,应该是姑苏吴氏的家奴。” 谁知许南禅突然用手按着他的木剑,不让谢温良出剑。 “不要慌,虽然我受了伤,但仍有一战之力。我们马上就要离开姑苏了,少惹一事。” 山道上不断有百姓磕着头。 如敬神灵。 他们的嘴里不时念叨着:“佛祖救救我家娃,他今年才六个月……” “希望我家公子今年拔得头筹。” “今生命苦,望佛祖让我来世轻松些。” 此类的话,都是民间疾苦,或是不公平的抱怨。 谢温良和许南禅走上石阶,谢温良的手仍放在剑旁。 有警惕心不发力和没有警惕心,在江湖上是两码事。 后面跟的人看着他们走上台阶,急忙反方向跑去吴家方向。 …… …… “吴涵,那小娘们真有这么漂亮?” 家奴正跪在地板上,汉白玉的石砖洁白的能够看到自己的脸,正是跟踪谢温良和许南禅的人。 吴涵听到主座上那人有点感兴趣,急忙直起身:“回禀大少年,小的就是瞎了狗眼,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起来说话。” 主座上正是吴氏大公子吴越,眉如柳叶,腰白箫佩剑,一身丝绸衣裳尽显奢侈,镶金带玉,甚至头上簪子雕成麒麟样。 眉眼倒是有些俊俏,更多风流。 手中正拿着竹扇的吴越急忙问:“难不成比杏雨楼每年的杏花姑娘还漂亮?” 杏雨楼可是姑苏城最大的姑娘聚集地,每夜人来人往。 眉眼含情哄着过路公子,可是好一个流金淌银的富贵乡。而每年杏雨楼都要评选一个杏花姑娘,有不少公子哥都花钱去砸自己看上的姑娘。 花了钱,这不得陪人家过上几夜? 身为下一代家主,吴越也曾一夜挥万金,更是早砸中了今年的杏花姑娘。 他自己也是一个三境修行者,加上吴家的实力,当然属于地头蛇。 皇帝枕旁风吴贵妃,马上还要多个探花郎弟弟。 吴越有时甚至庆幸吴为不能修道,否则这家主之位还真不确定。 “当然比今春的那个沐雨姑娘漂亮,那身段,啧啧啧。”吴涵眼睛有点冒火:“小的可打听过了,前两天他们可还在说书,看样子只是两个一境的修行者。再看穿着,显然不是富贵人家,大少爷放心。” 不少女子的贞洁没有毁在公子手中,倒是毁在一些狗的嘴里。 可显然吴越这条大公子和吴涵一拍即合。 吴越甚至,摇了摇扇子:“既然是说书的,来我姑苏地方,本公子倒是有点想听说书。” 假装咳了两声。 “吴涵,还不快把姑娘请过来?” 吴涵瞬间弯下腰,差点没把头上的簪子甩下来。 “小的这就去!”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二章 对谒,吃棋 当谢温良和许南禅真正站在杏花寺门前,才发现他们错了。 大错特错。 从山脚处看,杏花寺整体巍峨,实际上是将寺庙半嵌在山痕里。远看是佛陀卧倒状,近看其实不大,只有门前两口石雕雄狮,整体宛如木刻,浑然一体。 不断有行人走进杏花寺。 不断有行人走出杏花寺。 一直有木鱼声,倒也能看到不少香火。门口放个捐款箱,出家人香车宝马、手头不空。 许南禅刚想走进,突然左边出现一个白衣和尚握住了她的手,而他的另一只手上正拿着一把扫帚。 她想要挣脱,却正面看了和尚一眼,眼角春风和煦。 谢温良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施主莫急,你很像贫僧一个故人。”白衣和尚笑了笑:“姑娘的同伴与我佛有缘,当然无事,待会自有人来。贫僧想和您聊聊,法号无尘。” 许南禅却冷哼一声:“说吧,又是我爹第几个情敌?” 无尘和尚摸了摸脑袋,有些无奈:“你这小丫头,跟我来就行。” 松开了手。 许南禅直接跑到谢温良面前,扮了个鬼脸:“等我一会啦。” 实际听不见,她也不想让他听见。 然后直接走在无尘和尚前面:“臭和尚,往哪走?” 无尘有些懵逼,这真的是何故溪的女儿? 他想一想,笑了,随许洛山,怨许洛山! 周围的人根本看不见无尘,他们只能看见许南禅蹦蹦跳跳,像踢着石头。 路过的和尚根本不阻拦她向最后方禅院走去。 一切平等,没有规则。 那有一株杏树,亭亭如盖。 其中,黄衣和尚穿过前来拜香的人群,径直向门口的谢温良走去。 一指点在眉心。 “施主,请醒。” 谢温良突然一激灵,赶忙看向身边,却发现没有许南禅的影子。转身直接对着和尚,一脸杀气。 开口道:“那姑娘呢,我知道是你们的人。” 黄衣和尚双手合十,面相也上了年纪,一脸慈悲。 缓缓背过身,走向杏花寺:“贫僧法号了尘,杏花寺第七十八代主持。想知道姑娘有没有事,倒可以跟着贫僧来,但千万别一脸杀气。” 门前大缸里的香火正烧着。 一缕一缕青烟飘向空中。 如见繁花。 谢温良深吸一口气,卸下了腰中的木剑,紧跟上了尘和尚。 …… …… 杏花树下,有一局棋。 刚好两个凳子。 许南禅毫不客气,直接坐下:“喂,臭和尚,喊我来干嘛?” 无尘和尚只是挥着扫把,明明没有灰,却打扫的分外认真。 “你不就想知道你父亲的行踪?”无尘抬起头看着许南禅:“他两个月前来过这里,这一局就是我和他下的棋。” 许南禅看向棋,黑子余三,白子余一。 她撑起下巴:“那臭和尚,你让我来,便是想让我破我父亲的棋。然后你会告诉我父亲的行踪,对吧?” 杏花树竟然开始落叶。 继而落花。 无尘和尚一拂衣袖,花花叶叶就停在了半空中。 “不错,我想了两个月,也没想到破局之法。”无尘信手拈着一朵杏花:“你父亲说有人会点破。” 实际上,当天许洛山留下的原话是:“你这技术,还不如我女儿,当初也敢和老子抢老婆?” 颇有调笑。 许南禅指着无尘,直接开口:“我不信,你和我父亲一定有赌注。” 甚至笑弯了腰。 怎么会有人喜欢和许洛山下棋? 洛城两绝:剑与棋。 “好吧,我欠你父亲三坛杏花酒。”无尘摸摸脑袋:“不过你要是破局,我可以告诉你父亲去了哪里,还可以给你一坛杏花酒。” 无尘就这样把杏花别在了耳朵旁,却没有显得妩媚,反而颇有佛门金刚之象。 脑后一轮金环。 许南禅挑一下眉:“无尘小和尚不地道呀,听说你每年都给吴家一坛。到了这里,反而有些小气了吧?” 不愧是你许洛山的女儿! 无尘无奈伸出三根手指,一脸心疼。 杏花酒不易得,许南禅却直接张开手,露出五根手指头。 眼珠子圆滚滚地转着,成局容易破局难。 “行行行,您是大爷!” 无尘和尚表面使劲摇着头,脑子里却有点欣喜。 小姑娘终究还是江湖浅了。 只要收了酒,甭管几坛,杏花寺和许南禅也就有了因果,也就是佛门的缘分。 有时妙不可言,多是事在人为。 听到无尘的回答,许南禅当然不怕他不给酒,本姑娘有许洛山啊! 许南禅坐在凳子上,看着许洛山的好棋。 一子战三子。 …… …… 了尘将谢温良直接带到大殿。 这里和谢温良想的完全不一样,本以为会供奉诸天神佛,或者是护法金刚,祥门瑞兽之类。没曾想正中供奉着一棵枯树。 彻底枯萎。 了尘却没说什么,点了三根香,就插在大殿的供奉坛里。 大殿平时只有早上和尚们在这里敲木鱼,平日和尚们都是在自己房间诵经,自然只有他们两人。 谢温良先开口:“不知大师带我来做什么?” “三十年前,有个叫神慧的年轻道人在这里摘下了一颗菩提,立地八境。”了尘笑了笑:“说不定我是觉得施主你也能立地八境。” 三根烟的香火汇聚在一起,没有飘散而去,反而被枯树吸收。 了尘双手合十,接着说:“不过可惜,施主看样子是学剑道的。” “嗯。”谢温良有些警惕:“大师好眼力。” 了尘看他有些紧张:“如果我想杀施主,估计只在一招之间。所以施主不必担心,你与我佛有缘。” 实际了尘心里都快骂了娘,许南禅都和你一起走路,何止是与我佛有缘,那是与我佛并肩而行! 佛与剑,十九前曾有两人。 剑叫许洛山。 谢温良松了口气:“不知道大师想说些什么?” “昔日神慧留下一谒,我佛教无人可对,今日希望施主能对此谒。”了尘低下头,显得有些诚恳:“我在施主身上感到了神慧的气息,望施主能对。” 如果前一句是邀约,那么后一句就是威胁了。 了尘知道那颗菩提在谢温良身上,却不敢真正出手。 他的眼珠有一株青莲开放,而在他看向少年的一刻,透过骨相。 了尘看到了一整片天空的剑气,如同大海。 感受到什么,剑气瞬间汹涌,他急忙收起目光,发现谢温良根本不受影响。 看来还不知道这一片天空。 了尘定了定神,开口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这便是神慧当年留下的谒子了,很有空灵之境。”了尘很是赞叹。 即使过去三十年,他还是会回忆起那个白天。 一位少年,一言谒子,一树枯。 或许神慧就不应该学道吧,也就会免了后面的镇守剑兮。 谢温良已经很是震撼,这一首谒子完全符合佛门四大皆空之气象。 甚至是空、空、空、空! 一时间,了尘不说话了,谢温良沉默了。 大殿上,唯有香烟缓慢燃烧。 …… …… 香烟烧了一半。 许南禅突然抬起头,冲着无尘一笑:“不过如此。” 她直接拈起白子,吃掉了黑子的主将。 许洛山说的是破局,可不是输赢。 几乎同时。 谢温良向着枯树鞠了一躬,然后挺直身子,大喝道:“身如菩提树,心如灵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 一瞬之间,枯树发芽! 了尘直接愣在了原地,即使已经敲了几十年木鱼,可是他依然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神色。 原来神慧的道是虚,谢温良的道是实。 你注定成为天上的仙人,而我只会是人间的持剑者。 谢温良突然觉得灵府发烫,当场晕了过去。 而了尘肆意地笑,流出了泪水。 三十年了,佛门弟子都在争辩如何超过神慧的虚,可恰恰忘记了实。 也正是因为神慧的虚无之道,菩提枯萎。 今日又因谢温良的谒子而发芽! 许南禅笑了:“无尘和尚,快取酒来。” 原来如此,不过如此。 无尘挠挠头,像是报怨:“也就只有女儿懂爹,贴心小棉袄不是!” 许南禅也捉住一朵空中漂浮的杏花,神色得意。 无尘也笑了,他当然也知道大殿里的菩提又开了。 剑与佛,十九年前,佛为何故溪! 仿佛故事重提,当真有趣。 无尘又看了一眼许南禅,和她真的好像。 “得嘞,和尚我取酒去!”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三章 饮酒见青山 当谢温良睁开眼时,便看见了头顶正飘零的杏花。 他正躺在杏花树下。 “小良子醒了啊,再不起来,这一次就得换我背你了。” 一个人头自然而然对着他的脸,发梢有意无意抚过他的脸庞,痒痒的,倒有些挠人。 四目相对。 谢温良有些不好意思,故意将头侧过一些。 当然是许南禅。 那些杏花就飘落在她的发间,仿佛绣上了,仿佛为她梳妆。 美的像一幅画,睫毛弯弯。 人心滚烫。 “我怎么在这里?”谢温良迅速起身,咳嗽了两声:“了尘大师呢?” 许南禅却走向旁边的凳子,拈住一枚白子,打了个哈欠。 “贵客,杏花寺当然要好生接待。” 出声的却是无尘。 依旧是那一身装束,白衣、扫帚和大光头。细心一看,无尘和尚其实长的挺俊美的,眉眼修长,就是拿着扫帚,在杏花树下也有些空灵之境。 他扫的不是花,是寂寞。 “这位是无尘和尚。”许南禅反倒翘个二郎腿:“下棋输给我了呢。” 当然得意,不只是得意。 谢温良拱了拱手,无尘回了一礼。 许南禅瞟了无尘一眼,无尘无奈地摇摇头,从袖袍中拎出一坛酒。 酒坛特别纯朴,甚至只简简单单雕出了酒字,坛底倒刻上杏花一朵,两孔简单用麻绳穿过。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神异之处。 无尘笑了笑:“在这,跑不掉。这性子怎么这么像你爹。” “谁知道你会不会赖酒。”许南禅伸出手,接过了酒坛:“就这?” 谢温良正四下看着,那杏花树须得三五个人才能合抱。 许南禅直接把酒坛抛向谢温良,盯着无尘说:“我想要的可不只是酒。” “那天,你父亲来姑苏寻散人,而后北上。”无尘又挥舞起扫帚:“他让我跟你说,想见他,去东都找范羽。” 眼疾手快。 谢温良瞬间转身接过了酒坛,内心还很纳闷。 自己什么时候反应这么快了? 听到无尘的话,谢温良开口说:“所以,你父亲和我师傅叫咱俩找的是一个人,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可是你是去学剑术,她是去找父亲。这是两朵不同的花。”无尘的脚下已经没有杏花:“每一朵花都有不同的命运,或飘散,或落地,或飞舞,或自由。” 谢温良突然被说出计划,下意识握紧腰间:“你怎么知道?” “知道就知道呗,说不定他就是计划中的一环。”许南禅反而很随意:“现在的一切都是瞒着咱俩,他们想让我们自己去找答案。” 谢温良叹了口气,只得看向酒坛。 里面酒水晃荡。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晓你是如何想出这个谒子。”无尘朝着谢温良友善一笑:“你见过神慧。” 谢温良挠挠头,刚想说出答案。 忽然有人敲开了这座禅院。 了尘方丈。 “这还不简单,神慧教的呗。”了尘看着无尘,两人相视一笑:“小子当真以为我看不出这是他写的?” 谢温良只好拱着手:“确实是神慧道人所留,他在我的眉心留下了这四句话。当我刚想说放弃时,突然就不受自己控制说出了。” “所以你晕过去了,那是因为神慧他真正的烟消云散了。太过庞大的精神力,一时间无法接受。”了尘走向,拍了拍他的肩头:“没什么,对那个家伙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因为他说过,佛本是道,道即是佛。所以能解他禅的只有他。” 无尘将扫把放在自己的腋下,拍了拍手,很是赞同。 清幽的禅院里不时传来木鱼。 杏花飘零,四季飘零。 三十年了,能打败他的还是只有他,就像是这棵杏树上永远不落的少数杏花。 一颗菩提,两首禅。一句枯,一句荣。 “真不知道他要是还在,是否能够登云九境?”无尘笑着说:“也不一定,他心高气傲,不然也不会去护着剑兮。” 谢温良倒是有些蒙逼:“那两位师傅,能跟我们说东都范羽住在哪呢?” “佛本曰:不可云。”无尘拍去了他肩头的杏花,就这样一朵一朵的落下:“可是你与我佛有缘,我知道你路过了一座庙宇,神慧给你留了东西。” 许南禅全当听不见,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棋子。 父亲真的只会留下一枚白子? “无尘啊,给他们卜上一签。” 三人同时看向无尘。 白衣和尚笑了笑:“小事啊,我佛不就是缘来缘去。” 本以为他会掏出签,无尘却只是大手一挥,雪白的袖袍便像白鸟的翅膀一样展开,裹住了不少正在落下的杏花,星星点点。 像是在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朵粉色满天星。 胭脂色须一半月亮掺上三分粉黛才调和的出。 无尘却把手伸向了谢温良:“在我手心里这朵杏花有几瓣?” “六?”谢温良朝着许南禅疯狂挑眉。 “不对哦,是七。”无尘随即说着:“六水七山,只是浮云多变。凡夫俗子,不可青山见我。” 许南禅仿佛明白了什么,点点头:“范羽住在山上?” 了尘当即伸手打断:“其中因果,不可云。谢温良既然无事,你们喝完这坛酒,便可出寺,每三年再来取一坛剩下的酒,便是咱们的缘分了。” 三年一坛,贫僧为此敲三年木鱼。 我佛有缘。 气氛好像有些冷,无尘也不再说话,继续扫着地。 了尘从怀中摸出两个小酒杯,示意可以喝了。 谢温良当即倒满。 突然发现,一坛酒只够两个酒杯,刚刚明明听到十分晃荡。 “只有这么多?”许南禅有些气。 无尘却摆摆手:“这也得看缘分,当真求不得,只有这么多。” 许南禅刚要发火。 谢温良却贴着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随后,两人当着无尘的面一饮而尽。 四人和颜欢色。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四章 十几天前的姑苏 众生不知,天上、云端和人间向来是三个世界。 若人间比作湖水,众生即是其中游鱼,三教订约即成湖面,灵气散聚人间。世人眼中白云苍狗亦不过悠悠投影而已。 人间修道,云端无灵气做战场,望江境斗法所耗灵气来自于自身体魄,山河小洞天,而后一步登天,仙人盘坐。 湖面平日天光云影共徘徊,湖心如镜。 可偏偏有人惊破寂静,踏禁约灵符而行,千里符印晃荡,银甲铮铮而鸣。 近了,姑苏杏花一直盛开。 她最喜欢。 还想为她求上两壶杏花酒,了尘和尚应该会同意的。 银甲将军当然是弃城见心上人的橘牧。 被拎住脖子的黄犬不舒服地狂翻白眼,咳嗽两声,见他只顾赶路,终于忍不住爆粗口:“你小子是想给大爷拎嗝屁吧,见活大黄重要还是救死大黄重要?某些人可是说过大黄不如大黄!” 就不信你小子不上套,还得多捅两刀,还得是沾盐刀,爽快。 果然,橘牧低头斜瞅一眼,突然讽笑道:“哟,狗大爷还没被穿够小鞋。小子不才,可得再送您老一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白云忽然暗淡,斑驳百丈夹杂着茫茫灰意,若即若离的笛声回响。 刹那明亮,灵气演化一轮桥型残月破云而出,停在一人一犬面前,扫尘明心,照得老黄犬的毛色银白,多几分萧瑟意象。 老狗撇撇嘴,挣脱橘牧的手,摇头晃脑还不忘说:“你小子还知道道法呢,大爷还以为这两年光顾着练兵、嗑瓜子,没个女人陪着的扬州刺吏很不扬州啊,待会可得在大黄面前好好夸夸你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小橘郎,爷懂。” 其实老狗还有一句已压在喉间,只等橘牧回嘴。捅刀可不就讲究一个刀刀不绝,不必多言:那个大黄负责暖床,我这大黄可不就负责暖心? 老狗故作斜翻白眼,暗自观察脸色。可恶,小橘子竟敢微笑! 橘牧那双很干净的眼里满是笑意,配上挑月眉,哪里有个沉稳将军样,活脱脱混世魔王邪魅嘴脸。配合着老狗得意神色,他大笑道:“可不是没个女人,大黄不如大黄嘛。这可得送狗大爷一程又一程,亭亭倚归人啊。” 黄狗心道不妙,这小子一笑,准没好事,已瞬移身形。 谁知橘牧已入观潮,胸中灵气自有潮涌潮平,动作明显比老狗更快,顺势背后狠一鞭腿,重甩在老狗两后腿胯间!伴随着杀猪般的咆哮声,身影如雨中白鸽扑棱落桥头。 道桥波折,疾行,根本不给老狗回头厮杀的机会,指不定还在伤痛之中。 这一腿,可踢中好一条狗腿! 惹事干嘛?惹的还是两泪涟涟的心酸事! 既入观潮,此类凌云虚舟,以假推真的道法,随心而已。 当然做不得那落城白衣一般剑开天地,但小展自家河山气派还是信手拈来,又是一记可招姑娘的无理妙手。 橘牧复一步,已是银甲飞度镜湖月,华美、煞气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他轻踩在桥头,云散云灭,脚下有不知名的花盛开骤落,赴一场生命的盛宴,枯荣如此。 早有夹腿呲牙咧嘴的老狗做出赴死猛冲状,咆哮道:“臭小子,打人不打鸟,老子跟你拼了!” 可不带头盔的银甲将军只是拍拍脸,勾手:你来咬我啊。 往后转身,根本无视后面已狂奔的老狗,他俯下身子,甲冑有些锁身,终究有些不便,堪堪摘下花朵一片。 却猛然甩手,任其花瓣脱手,一线明尘刺穿无数白云,终停在千里云端外一黑衣眉心。 老狗止步, 黑衣人,大汗淋漓。 冰冷刺骨的声音从眉心花传来:“回去告诉你主子,本将暂时不想管北扬州城。我知道楚南渡也在北扬州城,让笑面虎练手也无妨,至于不听虎符,那就拳头。” 黑衣人大松一口气,谁知道继续道:“要是影卫换成姑娘来追踪我,倒还有点意思。可男人嘛,很烦的,这些话我替你说了。” “你是烈隼,怪你锋芒过利,碍眼。” 一花刺穿眉心,然后花枯,随黑衣人化灰纷飞入云。 其实今天不论是男是女都会死,别碰逆鳞都好说。 那开着杏花的小城,橘牧还不想让别人知晓。有些心底的温柔,挨不住刀子。 他还知道那边还有一个黑衣人,可是事不能做绝,也算是给三太子一个下马威。 麻雀太小,不值得一网。 月桥上的银甲将军趴着桥栏,得意地向后仰道:“没问题,太无敌。黄耳,我也很无奈啊。” 也不叫大黄了,算是撇清关系。 黄犬依旧杀气腾腾,此仇不报非好狗,赶明非得等小橘子睡觉的时候踹上两腿!小子欠削而已,当初就该让白衣赏你小子两剑,先斩小头,再斩大头! 一念千万丈,亭亭月桥,一如仙人乘舟过洞庭。 总有一城一小楼,门环系着菖蒲待君推敲。 不多时,老黄犬却挺直脊梁,严肃。 相由心生,橘牧揉揉脸,抬手示意道:“黄耳,来客人喽。” 那干净的双眸中,有龙抬头。 云端月桥前千丈,有两人卧云而笑,云下即是姑苏城,等君久矣。 …… …… 姑苏城南行道,手中正拿着烧饼啃的散人,再没有弈棋的风流姿态,恶狠狠咬上一口道:“他娘的,你小子还真敢来。八抬大轿?老子叫你被人抬棺!” 簪发的并非竹枝,换上青玉。 “老子才去看过剑兮,他的徒弟还没来,你先到了,那就打!” 好像又不能真打死,这女儿奴飙出狠话后,敲敲玉佩,又气鼓鼓地咬口烧饼。 女儿要跟人跑,香个屁呀! 不论曾经多么风流,化身女儿奴后,某年某月某日,女婿来时,都只有风流散尽的份。谋局更不敢算计,尤其是闺女的姻缘。 卦不敢算尽,恐天道无常。 今日不宜下棋养性,不宜听曲养情,不宜喝茶养意。 诸多不易,那就回家削橘子养生! …… …… 未到云烟散尽,对面两人笑声先停,居然有人先开口:“哟,莫非这就是天下无双北扬州城大将军吗?” 另一个人明显点点头,深以为然,配合表演:“果真道法通天,人还未来,杀气先到。天下第一将军名副其实!” 这话一出,橘牧明显脸色一僵,老黄狗甚至狗爪捂肚,对着橘牧放声大笑,毫不收敛。 三人一犬目光对视,然后突然同时又是大笑道:“夯货!” 月桥道法自然消散,云雾也正好被拳罡从内到外崩散。 橘牧故意抬起头,鼻孔看人,蔑视那左边额前留有长发的放荡公子哥,高声道:“饼子老弟两年未见,甚是想念。你家猪肉烧饼,待会可得多加点五花肉,北扬州城伙食忒不是东西。” 又扭头看向右侧男子道:“实在不行,小鱼就凑合着给大哥再上一道姑苏春鲤,鱼子八分熟,油焖煎炸,多加香菜,上次那叫馋哭我咱家大黄。” 江湖可不就讲究一个年长为尊,管他难事还是易事,老弟请先端水倒茶。 先声夺人,确实是这个理,男人就好面子这一口,千年的王八能生生吹成万年的龟。 水客小名是鱼儿,从小秀丽如女子,长大后容颜依旧清雅。若只看背影,多半会误认水灵妞儿。总角时候,喉结不甚明朗,免不得被同龄且放荡的小饼子欺负,时不时扒下亵衣溜溜鸟,还不忘说:“哟,还真是个男人。” 好好一儒雅内敛的公子哥,终是被小饼子带领成放荡小刺头,可算应了“珠玉在前”的古话。 爬墙头偷看姑娘,下棋听曲,偷鱼摸饼啃大葱,冬天读禁书还少不得分享。只有一只青梅的两只竹马,天生是兄弟。 不等水客回话,饼子就先迈一步,笑骂:“橘子老弟这二年在北扬州城杀敌多辛苦,唇枪舌剑不知精进多少,看来北扬州城的北渚娼妓会的花样可不少,橘子老弟都甘心偷学几分。” 不愧是当着一众青楼姑娘自诩姑苏第一舌剑的饼大爷,也不知谁害羞。花前月下玩的来,诗词歌赋也耍的开,可就是痴心做猪肉烧饼,硬生生异乡三家烧饼铺子给挤兑吞并喽,属实贼香。 橘牧是后来才与他俩和黄犬认识,那年黄姑娘情窦初开,眉目间满是春风,三位臭味相投的少年加一只老狗,只对视几秒就知道物以类聚的道理,“璞玉”相互如切如琢。 夯货,即是每次故意惹事后被黄娘娘赐下的封号,个人有个人的手段,赢得娘娘白眼。 “夯货饼子,你再偷胭脂去送狐媚子,我打断你第三条腿!” “夯货鱼子,画我时再乱点些可爱的小雀痘痘,你这手没了!” “夯货黄耳,好好的,你要什么狗穿的衣服,不就是小饼子叫你来偷我肚兜吗,不说就拔你舌头。” “夯货橘子,你……我就想叫你夯货,怎么,不服气?哼!” 那年十八如花的黄姑娘风华正茂,多好的一朵食人花,四人一犬无敌手,不信君问杏花陌上人。 老黄狗直立身子,抱拳站着。 狗爷回故乡,这不得安排诸多姑娘来陪着,这气氛感觉不像迎接,咋越活越混回去了。 未等橘牧开口,水客先拉饼子后退一步,耸肩开口道:“受人之托,兄弟情分是情分,可没有办法,咱姑苏有不成文的规矩,外地男人要是不如本地男人,那可得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脸贱意四溅,调侃气扑面而来。 饼子大声叫嚷:“那可不是,大黄那叫一个水灵。作为众多小娘子推选出来的姑苏第一好青年,我也不好推去,只好当仁不让喽。洞房花烛夜,多难得。” 好像都是些调侃花,但水客明白饼子已握紧双拳,真当黄姑娘的心情是小事? 他可曾是三太子,姜炳。 如不醒悟,恰因为是兄弟,更得拳拳警钟长鸣。 有些犯下的错即使被原谅,可就像道沟壑将人们隔开,如情爱,如生活。 这边是天涯,那边是海角,可是我们迈不得,还回忆不得。 见橘牧低头沉默不语,老黄犬还想缓和缓和兄弟气氛,突然严肃开口道:“确实有这个规矩,既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我也算个姑苏人,要不然……” 正襟危坐,不愧是兵家圣犬的底气。 眼前楚剑吴钩,想来平生未低头。可谁也拦不住老黄犬过来搅局,好一根狗腿棍。 云端的无数云气忽然以三人为圆向外炸开,纷飞又聚拢。 三人看狗的眼神都不友善,都有些看狗肉锅子却不能动筷的凶残感,老狗瞬间捂嘴,糊过头狗肉汤都不好喝了。 打破僵局的是自人间而来,忽到橘牧眼前的一盏茶,杯已满。 谁送来的,橘牧猜都不用猜。 你是客人,情分至此,饮尽,请君上路。 橘牧却抬起头,惨然一笑:“我已回头,真要打?” 茶,我不饮,我只想见她。 早有骨骼摩擦声微响起,饼子咬牙揉拳道:“过去有事,那也打!” 千山在前我奋拳,万江背后我扬鞭。这事,兄弟们没得商量。 饼子甚至微微跳起,踢踢腿道:“最好就观潮吧,好好担心过会只有潮落没有潮起。”额前长发纷飞,放浪。 兄弟们练练,也可以是生死搏杀。 连最爱摆架子的老黄犬都开始磨牙,它的对手显而易见,盯梢即可。 曾有丹青客笑言:“一笔一眉伤心,万画万事风流,舍我其谁?” 几乎在同一时刻,饼子和橘子直线狂奔,两条银线交织掠起,千丈不过一步,一挥掌一扬拳,碰撞处音爆声轰然作响! 人影重叠,线条复又交织,瞬间五拳已过,可倚亭境的饼子几乎不退,只是身影微晃。已身处观潮境的橘子却急退五步,不得不转手卸去体内拳意振鸣,圆润灵巧。 双方都在意料之中。 饼子浅笑道:“小橘子上点心吧,这身子骨怎么这么虚,今晚吃狗肉补补。” 黄犬斜瞰战场,橘牧不在乎嘴上得失,转身退去千丈,饼子也不追赶,抱臂闲散。 “折戟沉沙铁未销。” 白云聚敛遮住身影,千丈距离不过忽然而已,有银甲将军倒拖一杆云戟破云而出,一跃而起,用力向下劈去,背后是灵气凝聚而成的千丈持戟显灵兵甲,黑甲黑戟,满是血煞之气,沙场一仗万人敌,同样挥戟立劈! 饼子抬头,正对上兵甲腥红双目,摸摸微短胡茬道:“这才有点意思嘛,我亦可挥拳问金刚。” 金刚怒目,听禅扬拳! 饼子双手合十,金光普照。橘子毫不停手,依旧按戟尾下劈,却有人长袖圆鼓,小周天奔腾三千里!两金拳瞬间迎上两戟,烟云散尽。早料到如此,橘子一拍戟杆借机斜挑。若在沙场之上,不知有多少敌手该死于这一戟,纵马挑落头颅。 饼子双拳却比大戟更快,气机雄伟如山。火星四溅之间,双拳无数次对上戟尖,金石之声,针尖对麦芒。 既取得对敌先手,橘牧岂会白白松开? 当即扭身舞开画戟,似饿狼扑食,趋近间又不忘大开大阖。戟身罡气在饼子每一次气机流转之间,恰好借大势打断金刚扬拳绵绵不绝,继续云戟斜刺、挑落,兵甲身影则使大戟以力压胜,只用力重劈便带上万丈朔风。 那个不断退后的饼子先吃上一大戟,又被橘子一戟挑肩。不料云戟当场断刃,崩坏又聚合。两人都很平常,甚至饼子还耸耸肩:“小橘子大有长进啊,看来北扬州城的姑娘教了不少东西。” 橘牧大笑道:“饼子老弟还装着呢,气机落下几成?这一年只会逛窑子了?” 嘴上比拼唇枪舌剑,但两人依旧不停,爆裂之声不时响起,宛如战歌奏响,擂鼓之音比春雷更响! 岂料下一瞬,饼子以金身硬扛兵甲大戟之后,拼却金身半碎,当即以双拳换掌,合拢夹住戟尖,踏左一步甩鞭腿,宛若游龙。橘子铁甲在身,终是不便,只能屈肩起盾状,不曾想饼子临抽换蹬,画戟当场脱手,铁甲尽是破碎之声,一脚退去两百丈! 兵甲神影炸裂,宛如烟花落幕。 正因为云端灵气稀薄,对于自身灵气的施展更需思量。书生出身的橘子拎出画戟大属实让人惊艳,试问南朝百位将领,几人敢舞画戟?只怪身躯刚毅强度明显比已练成金刚玉骨的饼子差上一段距离。 兄弟打架,总想拳拳到肉,碰一场。 饼子持戟,谁知橘子站起身拍碎灵甲一笑,轻叩左指:“自将磨洗认前朝。” 云戟忽化电芒,脱手而出,又顺势劈落。一如沙场响箭空鸣不见尾羽,只认旧主。万千霹雳,极具杀伤力,饼子只能咬牙硬扛,金身晃荡,几乎破碎。 金刚开拳是先手,也是败手。换了旁人倒还好,橘子岂会不知道化身金刚时用不得旁门道法,就先用画戟拉开短兵交接距离,看似自己三道法才换金身有些不值,但橘子原是书生浩然破境,明显比单已力入境的饼子恢复更快,到时候注定是彼竭我盈的局面。 万人敌的武夫在沙场的作用,当真比不得善用阳谋阴谋的帅才。 饼子笑骂道:“果然还是那个才捅第二刀,就算到第五刀的小橘子。不过,鱼儿,上菜。” 本来全身贯注盯着水客的黄狗刚分心注意橘子攻防,战场走向与自己所想丝毫不差,根本没注意水客慢悠悠地从长袖里掏出一空白长卷,自言自语:“敢绘阎罗与金刚,别有天地争霸王。” 风乍起,吹皱云端定约万千灵符,水客以手做笔于白纸起画,自有山河显现在另两人头顶。 曾经见识过鱼儿本领的橘子,深吸一口气,吐出时气如龙蛇,无奈道:“黄耳啊,我在想今晚是不是和他俩一起吃狗肉锅子,鱼儿的本事你不知道?换了画里山河,同境饼子还不得无敌,拳架都还没摆开呢。” 说着还生无可恋地摇摇头。 当年有九境丹青客画龙于壁,封住千年灵泉为龙点睛,灵气四溢,真龙破壁腾飞,宛如活物。 黄狗不免有些心虚,但转念又想:谁让你俩打的激烈,本圣犬当然得指点两手。至于鱼儿出手,完全是二打一的无赖手,这可怨不得我,都是你对敌不小心。何况鱼儿这么强,我拦也拦不住呀,那还拦干嘛呢? 道理不过如此,黄犬瞬间硬气起来,挺直腰杆,以白眼回复同样白眼的橘牧,大眼瞪小眼。 白纸上的指尖并不停下,接着浅浅勾勒几笔。橘牧面前空间扭曲,便有空画卷徐徐展开,恰到一人高度。 饼子同水客对视一眼,大笑,抬手示意:“请橘子老弟入画里山河。” 橘牧摇摇头,边苦笑边咬牙:“鱼儿,等会出来,我可要吃狗肉锅子好好补补!” 一步入画中,衣衫纷飞。 …… …… 在院里正摆下棋谱定式的散人,闭上眼睛,端起雀舌,盲看枯树品个不停,好棋好茶好欠削。 离淮的雀舌还真不错,下次去再带点回来。 似乎担心一下快来姑苏的谢温良就行。 得让他在东都才见到吴为,先让吴涵试试吴越。 一切,好像尘埃落定。 落在白纸上的手却不是再起势勾勒,而是猛然并指如剑,纵横十九,白纸碎片凋零。 丹青无颜,不如一纸离去,空谈。 二楼磨烟脂的黄衣女子会心一笑,好像到时辰了,偷偷横展空长卷一幅,卷开珠帘,对树下背影吐吐舌头,偷笑莲步进入画中,身段妖娆动人。 地上白卷,尽成白鸟纷飞,自燃。 倚着枯树的散人突然睁开眼,一瞬,此地只余茶盏玉碎声。 二楼无人?那就云端! 拈指一算,欠削的何止橘子! …… …… 在黄狗眼里,水客和饼子捧腹大笑,满脸菊花纹,笑声更像食人花。 饼子先摆手揩泪道:“不行,笑死爷了。快撤,散人马上就要登云。” 毕竟拐了人家女儿,重要还把橘子放进去了。 哪是羊入虎口,明明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鱼儿也是忒坏,早点上灵泉不说,还画上千山万水,一屋一床,够撑上千日时光。千日?要是饼子,完全可以领两个儿子回家,技术活儿! 山云激荡,有棋子将落。 水客一甩长袖,怀中所剩白纸纷飞,各自化作白鹤、孔雀、麻雀等腾空。黄犬也是诡道大家,见多识广,当然明白这两个浪荡子做了什么,确实要挨千刀啊,不过对老狗胃口! 老黄狗瞬间出爪,信手抓住某对“闲散鸳鸯”,毫不犹豫,当即张口吞下,甚至都不回头看饼子和鱼,直起身子向南狂奔。 老狗甚至还在虚空坏笑着写字,一字兵家圣言“风”,金光闪闪,大风起兮,一字写风流! 好像又不过瘾,又写一字“林”。瞬息无犬气息,只有所剩笑声,挑逗着某个已入云的老父亲神经。 风林火山,兵家四字。 道法算个屁,先在散人里手活下来再说,而且小橘子的性福生活岂不更有趣? 找个旧地方,就可以坐等小小橘姑娘出世撸狗头! 一加一可以等于三,有时也可以等于四。 …… …… 谁知来人话都不说,便悍然出拳,云海倒灌。 饼子当然不敢拖大,直接侧身开脊摆拳架,一拳盘在腰际间,如校大龙必先伏渊。一气呵成扛昆仑,便有灵气上神台。 眼前有人无人,出拳即可! 佛门六尘拳,一拳一洞天,身后自有金刚闭目显现,左敲木鱼右伸拳。宛如一线潮头,云海飘涌赛奔马,惊涛骇浪,我仍出拳! 谁说金刚只有怒目才能扬拳,闭目金刚大梦春秋,亦可出拳! 可当两拳真正相碰后,金身瞬间破碎为飞灰!散人拳意浩荡,一浪复一浪,饼子倒飞四千丈! 算计老子?散人唯有嘴和拳头,讲理不讲理,如此而已。 水客好不容易挤个笑脸,却看见散人整理自己衣襟,甩甩手道:“到你小子了。” 同样是笑,笑里藏刀。 换一身道法通天,他抬头喃喃道:“开心就好。” 真以为老子算不到?只是想削你们了,老子也得开开心!这可是硬生生揍出个后世中三境无敌手的两人。 煎饼炸鱼,奸饼诈鱼。 如今霜鬓弈棋这散人,也曾醉卧玉楼正少年。 散人伸个懒腰,舒服,悍然出拳! …… …… 好画自有河山,非人间。 橘牧还在疑惑饼子为何没入画中人间,难不成躲在哪处山头,想忽来醉梦一拳?确实是他风格! 只好闲散随心,逛逛秀丽山水,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甚至在登最高峰的半山道上还折下一枝杏花,画里无春秋,一切得看丹青国手心情落笔。 橘牧信手摘簪换杏枝,赏花美少年。 更何况她爱杏花,他爱她,两不耽误两相思。 又经过陌上田野,橘牧吹着欢快口哨,左手有意无意拎着长衣下摆,对鱼儿当然放心,全当踏青。 口哨声忽停,因为从背后有柄剑横在脖项前。 橘牧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敢回头,竟已泪流满面,沉默里前襟心脏位置湿透,微凉。 “陌上花开。”姑娘轻声说:“不可缓缓归矣?” 肩头处也微凉,并非汗水,有姑娘抱紧眼前腰,泪两行。 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我们站着不说话,即使落泪,也十分美好。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五章 子非江湖鱼 枯树的影子斜斜映在棋盘上,没落一子。 闲散装束的饼子舒服地睡在枯树干上,树下散人托着腮,捏白子,静对棋盘不言不语。 饼子似乎早都看不下去,便晃荡双臂打趣道:“散人老弟,这都拈着小老弟两个时辰了。就落子吧,毕竟年龄大了,免得姑苏的姑娘们担心。” 话音刚落。 便有人从树上摔落,树下多了个忧伤的饼子。 当然是被某人借法身一脚踹落。 “那就找些事做,剑兮的徒弟进杏花寺了。等下护着一些。” “还让我帮你做事!”饼子揉揉屁股,恶狠狠地说:“不地道啊,为老不尊,不讲武德,好自为之!” 日光明灭,树影斑驳。 白衣棋手只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眉头似乎有些皱起,冷冷道:“姑娘?” “那咱俩来讲讲武德?指点一场?” 指点?明明就是想单方面捶打,饼大爷才不去做那夯货! 那天云端还不够惨?小白脸可是两周才消肿,可是让姑苏的青楼女子都掬了一把同情泪,连琵琶声都染些悲思之音。 管你金刚不金刚,挨打就好。 明知差距,可男人怎么可能嘴上饶人? 饼子抱臂而立,起势猛然一凝,青筋密密麻麻暴起,却向后退着,大声放话:“我原来只是尊师重道,你别逼我,想当初我佛门拈花时拈开的也是个佛祖!你这个年龄,还是不打了吧。” 谁知散人轻拍棋盘,仿佛鼓掌,那枚白子稳稳地悬在天元之上,如君临尘。 “那要好好算算了。” “十几天了,老子早想削你了。”他起身理理白衣,手轻轻拍着衣服,冷笑道:“打!怎么不打,换个方式,可不能让年轻人落了朝气,再多上几分贼胆。” 又想起女儿,十几天了!依旧咬牙切齿。 随着手起落节奏,一起一落,仿佛拍去灰尘。 重开天地,哪里还是什么两个人的小城楼阁。 这是一片花海,这是散人的棋盘世界。 犹如梦中。 枯树恰恰处于这片天地中央。 两人对视,隔着边上满是鲜花的碧水池塘。 本还想调侃两句的饼子摆摆衣袖,打个屁,无可奈何。鱼儿的画相那天地气象比散人的棋盘终究落了下乘。 丹青手笔,困敌自耗。 可惜今天,无声无息,就是摆明了请君入瓮。 无奈被“请进”内天地的饼子,索性摘下身边两朵花,不知姓名,只是素洁。 花开两瓣,这片花海只一种花。 他轻轻的把两朵花合拢,簪在发间。对于美,饼子最为细腻,长发散落有些妖艳。 无趣。 散人懒懒地卧倒,便有青石破土而出扶着身子,靴子不染尘,飘飘如仙。 他只轻飘飘地说:“饼子,马上可就卖不成烧饼了。话说你小子天天这么闲,当真觉得打得过那小寒蝉?” 饼子挠挠头,本想回复:“打不过如何?风紧扯乎。” 但终究扯扯嘴,不正经道:“要不我就先杀橘小子问个大自在地藏菩萨,抢大黄回来成亲,然后单杀寒蝉,再回来卖烧饼,两不耽误。散人啊,你这可就成我岳父了,做不成兄弟喽。” 还使劲眯着小眼搓搓手,一脸得意。 “哦,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那之前,你会死而已。”散人面带微笑看着饼子,一脸老父亲的慈悲。 天地之花,随我心情,从不枯荣。 羊入虎口,还是老实些好。 散人垫手,靠在石上右侧,一字一字说:“被我打死。”十分清晰,杀气纵横。 石头上默默开起花,有些芳香。 刚伸手准备再偷花的饼子不由得垮下脸,手拉着两侧脸做个苦涩表情道:“不是吧,这样,我真要去跟那姜婿碰上一场,人家可是尊贵的大太子,我这只是被某人抱走的废物二皇子,怨不得他人啊。” 他演那小女子闺怨情态,更是伸手将身边的朵朵花摘下,当空抛起,洒落漫天花瓣,仿佛白纸钱纷纷洒洒,为自己送行,葬个干干净净。 打架多无聊,不如陪兄弟吹牛调戏姑娘。 可惜今天鱼儿不在,不然真的可以和散人碰一碰。 “哦?废物二太子嘛,至少我是认同前两个字的。”散人挥手,清纯的天地灵气便顺着衣袖流淌向池塘。 唯有源头活水来。 清光大作,灵气内蕴。 饼子毫不在意,撇撇嘴说:“某人如果为了当年荒唐事,觉得惭愧本太子,就赔偿点贴身宝贝、独门招式或者如何快点到九境的法门吧。” “以本太子宽广无比的心胸,既然能容纳下离淮的姐妹们,当然容得下某人当年的过错。” 散人依旧微笑,全当放屁。 额前长发飘散,饼子捏住几缕在手中把玩,没由来道:“我当真打不过姜婿那臭弟弟?”眼神似乎极为真诚。 争的就是一口气。 散人拍拍手,挺直腰,坐在青石上晃荡双腿,挑眉敛笑道:“我当真打不过那道门神虚?”眼神同样真诚。 一个说废话,一个说废话。 至少史书里永远不敢略去那个抱着孩童火烧三教藏经阁,一壶浊酒笑皇城的疯狂书生。 任凭某些花瓣洒在水面上,激起波心一荡一荡,水痕浑圆。 散人手指池塘,示意饼子贴近看着。 池塘水很清,倒映着这片天地的云朵。 饼子微挪,贴水看着,眼中莲花开落。水是天地一面镜子,佛本不能见佛。 灵眸透过水面,捕捉到三条小鱼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时而单独沉潜,时而结队嬉戏,似乎并无异样。 饼子的表情却慢慢凝重起来,有一尾青鱼淡琉璃色,眉心一点桃花印。它与另外两条鱼明显不同,独处时它最安静,甚至有些死寂,结伴时它又最动情,游地最欢。 它与它们不同,他与他们不同。 看鱼的人笑了。 那尾桃花鱼缓缓浮至水面,却猛然跳起,偷叼去花朵一瓣,而后甩尾沉潭,水花四溅。 看鱼的人还在笑,笑得更加癫狂。 “怪不得你叫许洛山去北扬州城出剑,原来人间规则之下,他也只能越过湖面一次。打断北朝沙场香火,再救女婿,又使弟子之事逼剑老开启金陵城,趁机打破三教规则。南北一战还有些时候,仙人不出,接下来就是吴家与楚家的王位之争了。” 一枚棋子落入水中,打破眼中景,如碎琉璃月。 …… …… 还是那个熟悉的阁楼,还是那个树下熟悉的棋士。 吴家的山门建的再高,依旧是这个看似落魄的散人的棋。 吴为当真是儒家天才? 只有饼子正聚精会神地盘坐在茅房顶想着。 叫你骗我闺女!真当一个老父亲的心眼有多大? 缘分,妙不可言,缠缠绵绵。 有时长,有时小,有时在眉梢,有时在洞房,全在个人。 饼子熟练地跳下房梁,背对散人,双手背在脑后道:“最近猪肉涨价,晚上送烧饼你得加钱!” 散人依旧微笑。 “另外再给谢家娃娃带一份烧饼,要出寺了。” 那枚菩提又活了。 原来拔出那柄剑的是你谢温良啊。 明明背对着,看不到,却知道会是什么反应。熟悉的笑容,饼子不敢回头,一路小跑出阁楼。 …… …… 刚才饼子没留心,不算上指尖这枚棋子,棋盘上已有一白子两黑子,白方显得独木难撑,面北而行。 拈棋的手很稳,终究是落下了,一枚棋子就这样落在棋盘侧角,离它的王很远。 谁人知,池塘里又多了一条青鱼,与其它三条鱼相比显得弱小、木讷甚至有些呆板。 复归花海天地。 仰卧青石的散人闭上眼,衣衫半解,宽袖随性铺在石上,轻轻唱: “我本是槐花院落闲散的人, 满襟酒气, 小池塘边跌坐看鱼, 眉挑烟火过一生。” …… …… 分明没有酒,却醉的彻底。 不多时,睡呼噜声悠然响起。 一梦黄粱,这天地间谁羡天上伪仙? 仅在呼吸之间,枯树忽然抽芽、生叶、开花、枯落,挥挥洒洒,复归寂寞。 散人没有察觉或是不想察觉。 那一树忽开的槐花落了梦乡中人满襟,满鬓发。年华可能磨去一个人少年棱角,却带不走他满身花香。 花海四曳,仙人醉卧。 …… …… [真的很喜欢沈离淮先生的这首短诗,一身古文人气,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就用先生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写的很美。既然是引用,就标一下出处,尊重。]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六章 胸中故事极深 刚出寺门,谢温良和许南禅就停了下来。 和来时不同。 一条山道再也无人,只有山脚下不断涌起的烟尘。 肉眼可见,数十辆马匹正冲上山来。 谢温良刚想回头,背后却被白衣和尚轻轻用手推了一下,踉跄走了几步。 “施主,请关门。” 无尘和尚话音刚落,丝毫不留情面,杏花寺的大门轰然闭合。 许南禅却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 马匹上的人们也渐渐清晰起来,统一青衫,肩头狼狗样银色护铠,左胸处束着护心镜,模样漆黑,倒有些像棋子。 为首者当然是吴越,右手处还佩有冷玉大扳指,雕上正跃动貔貅。既象征着一家之主,又使灵气输送到箭羽时不会停步,一气呵成,如过江龙。 “看样子是朝咱俩来了。”许南禅打开了脚下的包裹:“小良子,怕不怕?” 包裹是刚刚无尘推谢温良那一步留下来的,在吴越等人看来,自然是与谢温良和许南禅划清关系。 你来拜佛,都丢出你的包袱了,还不快滚? 许南禅故意点破,两手交叉:“他们是冲我来的,吴家不会没研究过咱俩的身世。可是,比起他们的死,我更想知道刚刚在寺院里,你哪来的信心?” “哦?他们查不出我的身世,和你说过了,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谢温良伸出手,抚摸在自己的胸口:“十年了,师傅教我的东西很多,包括杀人、放火、易容和撩妹。” 包裹里竟是这个。 刚刚在寺庙里,他说的也是这番话。 许南禅笑了:“再大的身世也大不过本姑娘,何况,你在我眼里就只是个从临水小城里走下山的小良子。” 吴越毫不含糊,直接弯弓射箭,如满月。 一箭当头,直指谢温良天灵盖。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三境虐杀一境,可不手到擒来?反正又没背景,杏花寺大概率不会管此事,带上姑娘走就行。 “其实咱俩走的路,师傅在五年前就和我说过了。”谢温良俯下身子,给许南禅的衣摆打了个结,同心结:“只是没和我说,和谁同行,经历哪些故事。” 一箭过后,随后是十只铁箭轮番而行。 划破风声。 “他和我说,有一个道人,一柄剑,一颗菩提,两杯酒。”谢温良直起身子,随便舒展了几个动作,开始狂奔,小声嘀咕:“我猜还有一段姻缘。” 握住了包裹里的东西。 老子是普通一境? 不然能在此境界呆十年!早知道师傅不是普通人了,看似一日折十六束桃枝,那是十年一剑的精气神,终于能和同境人碰一场了。 师傅常说:“磨剑,磨剑,当真无趣。” 是啊,当真无趣。 谢温良突然停顿,用力一跃,一道白光展露,数十支铁箭直接拦腰折断,只有箭头嗡嗡不止,灵气尚未散去。 利箭带来的风让少年的长衫浮动。 包裹里是两柄剑。 杀人,谢温良只需要一柄。 谁知吴越用力一牵马头,奋蹄一跃,马腿直接朝着谢温良打将下来! 身后侍从更是开弓,根本不顾主人,直接齐射! 谢温良单膝半跪,向左一扭,躲开了马蹄,顺势挥剑斩向马腹! 岂料根本斩不断。 哪是凡马,此是灵马,颇有灵性,可通人语,也可修行,估摸着已过了淬体的境界,自然铁剑无法对其造成伤害。 下一刻,那柄剑直接贯穿马腹! 灵气入剑。 不是刚刚从下方的位置,而是左侧直接贯穿右侧,将马横穿。 马受了惊吓,吴越却双脚一蹬,硬生生站稳了,直接将长弓甩到谢温良准备拔剑的手上。 “小子好身手,师出何门?” 偏偏一跃,马向前方跑去,吴越落在地上,却拍拍手:“我只为美人而来,不为杀你。” 先是一抬手,让奴才们止步,还用手指了指自己胸膛的吴氏字样:“姑苏吴氏,还请朋友不要多事。” “师出无门。”谢温良此时已没有长剑,却显得十分冷静:“不过姑娘这条鱼太大,你留不下。” 吴越有点不屑,冷笑一声。 姑苏城谁能大得过吴家的规矩? 天子也不行,九境也不行。 谢温良在刚刚饮酒的时候就听见了有马蹄声,步伐整齐,姑苏城只有一家有此实力。 所以四个人一起笑,却是不同的笑。 世间一境会打开灵府,顺势打开九条穴位。可谢温良打开了三十六条,当初问老爷子时,还被调侃不过如此,才三十六条。 只是不能灵气转剑气,始终不如二境,只能慢慢打磨身心。 三十六条,正是三境。 谢温良的酒窝很深,很好看,可在吴越看来就是傻笑。 “那还是,吴公子请赐教。” 许南禅蹲在寺门前,摸着另一把剑冷笑,先前都是骗姑娘? 没了剑,那就挥拳! …… …… 又是一枚弃子。 散人把这枚白子从棋盘上丢出,放上一枚黑子:“谢温良你是哪家的孩子呢?” 明子便弃,黑子则上。 “我倒想听剑老说说你的故事,韬光养晦十年。”散人一手端着茶盏:“咋还先和橘牧一样,先学会骗姑娘了。” 又去一子,还是白子。 下棋讲究气,白子失两气。 “可是我的吴家就这么好对付?”散人抿了一口:“神慧的菩提已让你占尽先机,表面一境更是扮猪吃老虎。你也察觉到了杏花寺那坛酒上刻的不是登境,而是耐心,才放弃喝下一坛,当真聪明。” 再下一城,黑三枚。 “原来五年之前就知道杏花寺,绝非任由许南禅胡走。”茶水不错,散人晃着说:“我倒有点怀疑你离别时的感情了。” 说完,自己先笑。 有时候,明知道不久要离别,可真正到那时,还是会很伤心。 时间不能冲刷一切伤悲。 “吴越试不出你的剑,别急,还有饼子。”散人笑得很惬意:“毕竟他让你来,是学剑术的,范羽能教什么?” 最后一子,却拿黑子一枚,峰回路转。 …… …… (虽然我是个小扑街,但给兄弟推一下书,《诡秘复苏:开局觉醒无想一刀》,大家支持一下。) ------------ 离淮剑气长 第二十七章 送烧饼 杏花寺的檐角很高,青瓦依次排开,或许长时间风吹雨打,青苔点点。 一道身影掠过。 尽管很滑,饼子却安然站在上面,额前长发纷飞,双手就这样藏在水袖,一脸闲情逸致,风流依旧。 他甚至都没有藏自己的气息,许南禅握紧另一把剑,回头看向他时却笑了,眉眼之间很是开心。 小饼子,本是故人。 许南禅原先坐在门阶上,既然见到了饼子,她回头挑眉一笑,像个狡猾的狐狸。下一刻,直接把长剑往屋檐一甩,再也不管。 饼子无奈揉了揉头,怎么还是那个不讲理的洛城魔头。 当初不过在洛城卖了两年烧饼,偷学两手剑式,洛城山上弟子也没几个人呀,那时许南禅经常蹦蹦跳跳偷吃烧饼,饼子依旧宠溺。 洛城小公主不是? 真要算起来,饼子还得喊许南禅一声未过门的嫂嫂。 十几年前,道剑之约。 长剑并没有想象中插在屋檐上,而是被另一只手握住。水客撇撇头,身上的玉佩声音有些好听。 “你怎么来了,也来送烧饼?”饼子不免调侃,甚至伸出手,想去抚摸水客的小脸:“不得不说,鱼儿你越长越水灵,你他娘怎么不是个女人。” 水客白嫩的左手一转,眼里有点怒,那柄剑就指向了饼子:“再动手动脚,老子替你削去烦恼!” 饼子只是干笑一声。 往下看去,吴越和谢温良已然互换一拳! 手下人想围上来,吴越却伸手示意,只是拍了拍右手的尘土:“若是如此,这位兄弟,后面的美人,我可就要带走了。” 吴越也看到了饼子,更加安心。 吴家实打实的一等护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喜欢卖烧饼,但身为下一代家主,侍卫等级还是分得清的,虽然不知姓名。 虽然吴越不是很喜欢饼子的眼睛,总感觉那里含着什么,每次和他对视都有一种恐惧感。但重要关头,护法来了也安心。 谢温良往后退了五步,一境对三境多少有点自不量力,尽管自己的体魄已经是三境,但毕竟没掌握到剑气,无法有效对敌。 “想带走她,我不答应。”谢温良一改平时老实的样子,面目有些狰狞,回头向许南禅:“我的故事可以慢慢说。” 谁知看到的却是一张美人微笑的脸,风轻云淡。 眉目含情,美如玉。 许南禅笑着起身拍拍手,摸着一下左边的石狮头:“小饼子,我还想偷吃烧饼。” “你之前的还没给钱!”饼子根本没好话说:“不过……” 故意停顿一下。 吴越忽然感到不好,下意识躲闪,灵气瞬间汇聚成一柄弓,一箭射出,划出一道笔直的白光,气贯如虹! 金光大闪,木鱼声四起。 那条白光在半空中仿佛遇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先是碰撞,然后寸寸断裂! 金光闪烁之后,是饼子放浪的笑声,吴越瞬间飞出去。 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 “不过我也看他不爽,好久了,真当老子是家门犬。”饼子拍了拍手,好像有点嫌弃:“不是散人,真当吴家家主非你莫属。” 水客还站在房檐上,伸手向怀中掏出一支笔。 或者说一支树枝,只有尾端是毛发束着,散发着银灰色的光,每一缕叶脉中都仿佛有山川河流交汇。 向虚空中探了几笔,波澜不起。 谢温良有点懵逼,这是替我出头? 他赶紧跑到许南禅旁边,低声问了一句:“南禅,这两高手,你认识?” 谁知姑娘轻哼一声,故意别过头:“不和骗人精说话。” …… …… 寺庙里的杏花又开始飘零,星星点点,如同火花。 手托木鱼的无尘笑着说:“他是哪位转世?” “那时,你还未入寺,他只是拈住了万千杏花的一朵。”黄衣了尘转着手中的小金刚佛珠串:“我更好奇水客手中的笔,万物山川,笔尖游走,散人怎么放心给他。” 无尘抖了抖袖子,知道在打机锋,还是笑着说道:“他是哪位转世?” “时候未到。”了尘手头的佛珠有些响:“菩提也是等到有缘人才能活。” 有点无聊。 无尘只好一心一意敲着手中木鱼,声音空灵。 “毕竟是未来家主,也算我们的棋子,出不出手?” …… …… 刚挨过一掌的吴越还没反应过来,手下的人便如同静止。 胸腔的压力突然增加,体内灵气不受控制,开始向外汹涌,不断地冲撞着五脏六腑。 一口鲜血喷出。 刚刚那一刻,仿佛世间山岳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忽然所有压力消失,自己的脖项处却传来一阵痛感。 饼子就这样掐住了吴越的喉咙,从地上拽到了半空中:“你小子很牛?强抢民女,不能去青楼吗,非要惹些你惹不起的人。” “我不是你吴家的狗,你算什么吴家的主人,三境废物。”饼子邪魅一笑,眼神冰冷:“说实话,这吴家废了也就废了,我在乎的只有你们老祖宗一人。” 吴越嘴角的血不断流下,眼神里充满着怒火,可全身灵气都被压榨出,四肢都动弹不得,只能被饼子拎在半空羞辱。 另一边。 谢温良摸摸头,想到了什么。 拍了拍许南禅肩头:“我给你讲个笑话?” 许南禅只是抖抖肩头,不回应。 谢温良又转到许南禅面前,扮了个鬼脸,有些俏皮。 “别生气,我没有骗你的。”谢温良维持着鬼脸:“和你说的一样,我始终都是那个小城少年。” 许南禅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良子啊,这有什么,我也有故事没和你说。” 谢温良终于松口气,却还是试探着问:“当真不生气了?” “还是有点。”许南禅轻轻弹了一下他的眉心:“那就说说,什么叫五年之前,路线就已说好。” “我从小是孤儿,师傅说可以将我领上道途,日后去取一柄剑。五年前,师傅喝醉过,嘴里不停嘟囔着世间奇异之事,正好讲到杏花寺枯死菩提,说与我有关,当场占了一卦。我以为要拔出的剑是咱俩遇到的那一柄,现在看来不是。” 谢温良断断续续讲着过去的事,让许南禅动容的还是那一句:我从小是孤儿。 她特意多看一眼谢温良,却发现他的脸上毫无埋怨,甚至讲到师傅时,还有些许温柔。她似乎明白他临走前磕的那个头,想要带的那壶酒。 许南禅轻声说:“那这十年,你在干嘛?” “肆意地出剑,从山脚到山头,那条山路是我踏出来的,一步一步。”谢温良突然有点丧气:“但是每隔一天,我总会忘记昨天练的所有剑式。直到遇见你。” 许南禅突然觉得不对:“直到遇见我?你已练过十年剑,却还在一境,已经是三境体魄。” 那天,下雨。 有酒,有父亲,有老爷子。 许南禅正想着,忽然一道银光闪过。 一支笔指着谢温良眉心。 “我也有我的事要做。”水客轻轻一跃,缓缓向着两人走来:“谢温良,许南禅,听我一句劝,不要去找范羽,甚至不要踏入东都一步。” 谢温良冷汗直流,他能明显感觉到眉心的杀气,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水客的眉毛很秀气,现在看起来很冷。 他的面容就属于男身女相,很是阴柔,加上现在的语气,多少让人惊恐。 “为何?”许南禅却一只手握住了那只笔。 青筋可见。 她真的不开心。 水客只是晃晃手,笔就消失不见:“去了会后悔,不如不去。” 甚至还没等谢温良问,水客就消失不见。 连饼子和吴越等人的身影也消失不见。 …… …… “看来不用出手了。”了尘拍了拍光头:“散人这家伙真的无时无刻给年轻人下套。” “小小问心而已,如果不相互信任,不坚定目标,真的能到东都吗?”无尘拾起墙角的扫把,接替起平时了尘的活,扫着寺中的落花。 杏花寺只有两人,其余和尚不过化身。 了尘拍拍手:“说的不错,可我更想表扬今天扫地的你。” …… …… “那我们还去吗?”许南禅瞥了一眼少年。 谢温良却看着她笑了笑:“你都做好决定了,还问我吗?” 两个人大笑。 对山的散人看着棋桌挑了眉,许久之后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