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温润墨玉 萧清晏:“天下为局,苍生为棋,用漫天枯骨铺就私欲之路,用滔天血水泛起权力之舟,这是你们的道,不是我的。” ——题记 大晋都城,洛京。 萧家在城北的一座私人田庄内,管事们从清晨便开始列队迎候,烈阳如火,大滴大滴的汗珠从每一个人额头滚落。 可直至黄昏,他们等候的正主才姗姗而至。 前有英武的护卫开道,后有美貌的婢女随侍,中间四个壮汉抬着一顶华盖肩舆,轻纱曼曼,环佩琤琮,排场摆得十足。 萧清晏端着慵懒清贵的架子靠在肩舆上,舒服得直想打盹,她眯着凤眸在心中暗暗感慨: 果然啊,金钱让人堕落,权力使人腐化。 这是萧清晏穿来的第十二个年头。 再过几日她便要年满十五了,不过她没有及笄礼,只能等到五年之后行男子的加冠之礼。 进了田庄安置好,跟着萧清晏一道来的大管家周术带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进了正厅。 “少主,这是此处田庄的总管事,曹临。” “小人曹临,见过九郎。”曹临撩衣下跪,峨冠博带,长相清儒,倒像个士族文人。 可看人不光要看仪容相貌,还要看他如何说,如何做。 萧清晏看着跪在下方的男人,冷淡地勾了勾唇角。 她身边最信任的周术称呼她为“少主”,可这个曹临却称呼她为“九郎”,这是明摆着不承认她作为未来家族继承人的身份。 “祖父说,我们嫡系的这些私产一直都是由叔祖父派人打理的,你既是叔祖父的人,办事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叔祖父萧坤,是祖父萧培的庶弟。 萧清晏的祖父双腿残疾,深居简出,父亲又在她三岁那年就过世了,偌大的家族无人支撑门庭,祖父便将家主之位暂时交给了叔祖父,之后,家族的公产和嫡系的私产全都交由叔祖父统管。 但如今萧清晏已经长大,作为云陵萧氏一族的长房嫡孙,家主之位理当交还到她手中。 可权力这东西,一旦交了出去,再想收回来就得徐徐图之了。 曹临没听见叫起身,只好继续跪着回话:“小人多谢九郎信任,不过家主已经传下话来,往后这田庄的管理就要统统交还给九郎君了,一应账册都已经整理好,各处的管事也都到了,随时等候问话,九郎可要现在便查阅账册?” “时辰不早了,周术,先准备晚食,我饿了。” “是。”周术微笑颔首。 萧清晏这才漫不经心地扫了曹临一眼:“你先将账册送过来吧,抽空我会看的。” “那下面的管事们呢?”曹临问道。 “让他们先回去,你也下去吧!” “是!” 曹临应了声,起身离开时,他看到主位上的少年靠着凭几,轻衣胜雪,手中正揽着一缕身边美婢的秀发把玩。 士族子弟少年风流,又怎么会为了繁琐的账目俗务上心? 钱管家还特意提醒他要谨慎小心,可这明明不过就是个黄毛小儿。 曹临一走,萧清晏立刻收敛了散漫之态,目光清冽得宛似冰层下的寒泉。 这些田庄虽然名义上是叔祖父在管,可具体用什么人,如何经营,其实都掌握在叔祖父身边的大管家钱东平手上。 譬如这曹临,在城北田庄内做着土皇帝,几乎说一不二,靠的就是钱东平的庇护。 叔祖父也有自己的儿孙,同时又要为家族的前程着想,他不愿意将家主之权转交给一个十五岁的小辈,萧清晏可以理解。 她更了解叔祖父的为人,叔祖父大概会暗示下面这些人故意给她制造点小挫折,目的也只是为了让她明白,管理一个庞大的家族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好让她放弃接手家主之位,但叔祖父不会贪图嫡系的这些私产。 可是叔祖父不贪图钱财之利,下面的硕鼠就未必了。 萧清晏身边的美婢抽回自己的秀发,对她比划着手势:“要小心,方才那人眼神不好,心术不正,一定是坏人。” 婢女名叫简心,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自小和她一起长大,也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她女儿身的人。 女扮男装这营生说来容易,做来却很难,简心这些年帮她打的掩护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萧清晏微笑着点头:“放心。” 入夜,曹临来到正厅外,看到厨房按照周术的吩咐,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一般送了进去,笙箫琴瑟之声绵绵传出,婢女们绰约的舞姿投影在纱窗上,引人无限遐思。 他不屑地笑了笑,不过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又能搅出什么风浪来? 曹临将悬了一天的心放回肚子,转身悠然离开。 正厅内。 周术同样轻蔑地扬了扬嘴角,他将窗户最后一丝缝隙合上,从婢女们身边走过,绕到了屏风后。 一屏之隔,前面是婢女们轻歌曼舞,后面是层层堆叠的账册和埋头翻阅的萧清晏,简心也在一旁帮忙。 周术也坐到一旁开始翻查,但没过多久,三人便都将手中的账册合上丢到了一旁。 “烂账!”周术冷哼。 “坏人!”简心皱着眉比划。 “高手。”萧清晏称赞一声。 周术冷着脸道:“能将假账做到这种又真又烂的地步,可真够他们辛苦的。” 这上面没有一笔账目是真实的,但看起来就是合情合理,好像真的一样,可又偏偏有些地方稀里糊涂,数目怎么也合不上。 “也要看到别人的长处,”萧清晏笑着说,“能将假账做到游刃有余,花样百出,可见这做账之人头脑清晰,条理分明,做真账也绝对是一把金算盘,巨细精准。” 周术心领神会,少主这是又动了撬墙角的心思,于是说道:“此处的账房先生叫计通,听说原先在白崇的府里做事,白家被抄后,曹临用一套象牙算筹将此人请了来。” 白崇是大晋朝第一巨富,今年年初时刚被抄了家,听说是因为家中的宠妾被杨太后的侄子杨勋看上了。 竟然是白崇的账房,这就难怪了。 萧清晏把玩着手上的墨玉扳指,问道:“你今日去厨房可有什么收获?” 周术摇头:“几乎没有,这庄子里的人嘴巴一个比一个紧,什么也问不出来,一听到我提起曹临的名字,个个都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不过这也已经说明问题了,曹临在这里可以说是一手遮天,人人畏惧。” “他这管事做得倒是比我这个少主还威风。”萧清晏冷笑,站起身道,“明日先去田间看看吧!” ------------ 第二章 一纸和离 “九郎,浮闲山庄到了。” 周术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浮闲山庄是季家的一处别业,季三郎为了让妻子安心养胎,上个月起便陪着妻子住到了这里。 萧清晏匆匆下了马车,带着一众仆从疾步上前,叩响了浮闲山庄的大门。 “什么人?”守门人警惕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周术催促道:“云陵萧家九郎,要见你家三郎君,速速开门!” “那你们稍等,我去通传。” “还等什么?开门!”周术不等里面的人回应,直接将门踹开。 守门人惊得跌坐到了地上,仰起头的瞬间,便看见一个轻衣缓带、气度华美的少年被人簇拥着进来,一双修长的凤眸淡淡地俯视着他。 “你家三郎君与少夫人呢?”萧清晏问道。 “在、在里面。” 萧清晏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与其他分支族人往来,与这位六族姐的关系其实并不算熟络。 看到她深夜前来,萧永宁很是诧异:“九郎,你怎么来了?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来接你回去。” 时间紧迫,萧清晏直接开门见山。 她省去了所有无用的唇舌与寒暄,看向萧永宁身边的俊雅男子。 “请季三郎立刻写一份和离书,从此我族姐不再是季家妇,她腹中的孩子也会姓萧,不姓季。” 这么做太过冷酷残忍,可眼下她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要这么做。 杨太后专权跋扈,阴险狠毒,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事已至此,能保一个是一个,总强过全都做了他人的刀下鬼。 夫妻二人齐齐变色,分明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萧永宁却贴近到季长临身边,像竖起了全身的利刺,抗拒地瞪向萧清晏。 “不!我绝不和离!我既已嫁进了季家,生是季家妇,死是季家魂,纵然是死,我也要与三郎死在一处!萧清晏,纵然你是萧家的少主,也不该跑到别人家中来说出这样的话!” “正因为我是萧家的少主,我才会来这一遭。”萧清晏冰冷的声音道,“杨太后此番精心密谋,就是要将季家置诸死地,斩草除根,你要做死殉夫家的节妇烈女我不拦着你,我萧家以你为荣,可你要想清楚了,你要拖着你腹中的骨肉与整个萧家一起死吗?” 他们萧家没有参与季家在朝中的那些争斗,可作为季家的姻亲,又与杨太后有旧仇,这次能否安然脱身还是未知。 萧永宁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无力地依靠在季长临的怀中,丰腴秀美的脸庞满是泪水。 “不,我不想……” 是不想与待她极好的夫君和离,眼睁睁看着夫君去死,还是不想让腹中的孩子与母族遭受牵连,举族皆亡? 萧永宁一手扶着已然八个月的孕腹,一手紧紧地攥着季长临的衣襟。 萧清晏紧了紧拳。 季家三郎与妻子鹣鲽情深,琴瑟和谐,在整个洛京城都被传作美谈,她在来之前便已经料到了这位族姐必然会是这般的反应。 劳燕分飞,骨肉分离,人世间至悲至痛的抉择,她无法苛求这样一个柔弱的妇人能忍受这种断骨之痛立下决断。 可季家主府那边早已杀得血流成河,方才她来时便发现,季家这座别业也早已被人盯上了,很快便会有人杀到这里。 没有时间给他们拖延! 萧清晏肃容看向季长临,声音冷得不近人情:“请季三郎速下决断!” 季长临脸色煞白,嗫嚅着嘴唇,沙哑道:“好,我写。” “夫君,不,我不和离,我不走……” 季长临看着泪眼婆娑的妻子,抬手擦去她的眼泪,轻轻抚着她的肚子,英俊的脸在温暖昏黄的烛火中越发显得温柔。 “永宁,此生得卿为妻,季长临死亦无悔,只遗憾不能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陪你到白头了。”七尺男儿眼含泪光,笑容清浅。 “夫君……”萧永宁哽咽不能言。 “永宁,”季长临指腹抵上她的唇,“你听我说,你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这或许是季家唯一能留下的血脉了,就当为夫求你,带着我们的孩儿一起活下去!” 萧永宁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萧清晏心中一阵酸楚。 可若是再这么哭下去,万一动了胎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早产…… 想到可能的后果,萧清晏顿时后背发寒,她蹙眉上前,趁着萧永宁不注意,一记掌刀击在她的后颈。 萧永宁两眼一翻昏了过去,被萧清晏接入怀中。 季长临对着萧清晏郑重拱手:“若萧家能保我妻儿,为我季家留下这一丝血脉,长临与季氏全族九泉之下也必会感念萧家大恩!” 萧清晏扶着昏过去的萧永宁,凤眸深深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季长临,沉声说道:“但尽人事吧!” 大晋的朝局日益昏暗,朝为人上人,暮为刀下魂,人命在那些掌权者的眼中贱如草芥,谁也无法保证接下来会如何。 可是…… 她萧清晏偏不愿做风中草芥,刀下亡魂! 萧家的马车驶出浮闲山庄,潜伏在山庄外围的宿卫军们并没有出现阻止他们离开。 这让周术既不解又忐忑。 “九郎,他们真就这么放我们离开?难道就不怕我们将季三郎也带走吗?” 马车内,萧清晏的唇边勾起一丝讥诮:“他们巴不得我们那样做,无非是将萧家也一同斩尽杀绝罢了。” 如今的云陵萧氏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满门簪缨、主宰朝堂的顶级门阀,杨太后连正当权的季家都敢连根拔起,又岂会忌惮一个没落的萧家? 深夜的洛京城家家门户紧闭,处处都透着令人窒息的肃杀,疾奔的马蹄声重重地踏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萧清晏转动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深敛的眉目间尽是凝重之色。 朝堂中的争斗从来就不是一家之事,今夜除了季家满门,不知又要有多少人死于株连,但愿萧家能避过这场风雨。 可当他们一路抄着小道赶回萧家时,最糟糕的状况还是发生了。 ------------ 第三章 破门杀戮 萧家已经被军队包围得水泄不通,惨叫声和哭嚎声从院墙内不断地溢出来,火把照耀之下,士兵们的盔甲和武器上全都溅满了鲜血,脸上只有被血腥激发的狂热,完全看不到半点人性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我们离开前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怎么会这么快便被攻了进去?”周术脸色发白,牙齿都在打颤。 萧清晏挑着车帘,一股血腥味混着汗液的酸臭味扑面而来。 她冷眼注视着前方,语气微凉:“看来,这家中有人想大义灭亲,换取荣华了。” 按照她的部署安排,就凭这些兵卒,不可能这么快便破门而入。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主动从里面打开了门,将这些贪腥的虎狼放了进去。 此时刚好三更时分,城中的钟楼上传来悠长沉闷的钟声,天边霎时惊起一道闷雷,急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踏而来。 “住手!都住手!”策马而来的青年文士扬手呐喊,情急之下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萧清晏仔细辨别对方的形容,虽然风尘仆仆,有些狼狈,但盖不住一身朗朗书卷气,清俊的脸上两道浓眉很醒目。 这应当就是母亲给她提过的,父亲萧予安的学生,卫融。 卫融是广安王的好友,也是广安王身边最受倚重的幕僚。 杨太后要借广安王的兵力铲除季家,就必然会对广安王礼敬三分,今夜只有广安王的面子能保萧家平安。 萧家与广安王并无人情往来,但能请动卫融前来,足矣。 萧清晏迅速跳下马车,正要向卫融走去,可就在此时,她看见一个兵卒提起了长刀便要向卫融身上砍去。 “卫先生!” 萧清晏大叫一声,一支弩箭如暗夜流星,从她的衣袖中疾射而出,精准撞偏了即将砍落的刀锋。 卫融刀口逃生,又惊又怒,连忙取出随身的令符。 “广安郡王传令符在此,谁敢造次?” 能被留守外围的都是最底层的士卒,他们或许不认得卫融,但却认得卫融手中的传令符。 霎时,周遭的士兵们像是从杀神的控制中清醒过来。 要砍杀卫融的那个士兵跪倒在地,连连请罪:“标下有眼无珠,还以为您也是萧家之人,这才……” 卫融气急攻心,一脚将人踹翻:“是萧家人你便要滥杀吗?究竟是谁给你们的狗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造次?是谁带你们来的?马上去让他收兵来见我!还不快去?!” “是、是!”士兵连滚带爬,跑进了萧家院内去寻人。 萧清晏走过来刚要开口,卫融却先向她道了谢:“方才多谢这位小郎君出手相救,救命大恩卫融定当谨记在心,只是眼下我另有要事,还请留下姓名,改日我定当亲自登门致谢。” “先生错了!”她双手将卫融扶住,真心地感激,“是我该谢先生才是,卫先生能亲自前来,实是救了我萧氏全族!” “你是……”卫融打量起面前的少年,夜幕笼罩中,少年广袖飘逸,风神秀骨,焰焰火光也压不住通身的明朗华美,让他顿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心中大赞。 说起来,这样清绝华贵的风姿相貌,他曾经也是见过的,那还是他的恩师,萧家的上任家主萧予安。 卫融“啊”了一声,反应了过来:“莫非你便是九郎?” 看到他眼中的惊喜和怀念,萧清晏弯了弯嘴角,不知为何眼睛有些发热。 “是,我是。” 但眼下实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人情要记,事情,也要做。 “卫先生,我们还是进去说话吧,只是……家中眼下实在有些乱。”萧清晏抬手礼让。 卫融神色尴尬地点了点头,萧家为什么会乱,彼此心中都有数。 萧清晏带着卫融,一前一后踏进了萧家大门。 经过一番洗劫杀戮,萧家已经是惨不忍睹,家丁奴婢的尸体随处可见。 此时还有许多士兵没有收到撤退的消息,在萧家到处搬抢财物,一片混乱。 萧清晏极力按捺住满腔怒意,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卫融。 萧家这无妄之灾不能白受,她就是要让卫融看到这一切,该还的情她会还,该讨的债她也要讨。 卫融险些被一具女尸绊倒,萧清晏及时伸手将他拉住:“卫先生,当心脚下。” 卫融面红耳赤,仿佛被人在脸上狠狠掴了一掌。 这些都是他们广安王府的兵做出来的,这让他有何颜面面对九泉之下的恩师? 这时,负责带队的小都统得到消息赶了出来,一眼认出了卫融。 “卫先生,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安排?” 萧清晏的视线落在这人的身上,发现他在说话时很快速地提了提褶裤,身上的兵甲、腰带、布衫,明显是匆忙之际仓促穿戴的,颈侧还有几道新鲜的抓痕,甚至…… 他大概不知道,他的嘴边还蹭上了一抹嫣红的口脂。 萧清晏瞬间便联想到了这一路看到的情形,家中很多婢女都衣衫不整,被凌辱,又被残忍地刺穿了身体,死状极为凄惨。 有个词叫做,上行下效。 萧清晏将视线从这名小都统身上收回,垂落的眼睫下暗光幽幽浮动。 这些闯进萧家的兵,都是眼前这个男人带来的。 “谁准你们来萧家逞凶的?想杀人去战场上杀,这是洛京,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马上带着你的人离开!”卫融气愤地瞪着小都统喝斥。 小都统愣怔了一下,粗声道:“可董先生说了,萧家与季家是姻亲,季家谋反,萧家必然也脱不了关系。” “简直一派胡言!他董廷是什么心思他自己清楚!”卫融再次拿出了传令符,“你是要服从郡王的军令,还是继续听他董廷的话?” 小都统满脸的不服气,可他不敢得罪卫融,只得悻悻然从命。 萧清晏看到他在离开时悄悄啐了一口。 在这个时代,军中之人惯于通过战乱获得财帛和女人,别人的灾难,也是他们的饕餮盛宴,领兵的将军为了慰劳士兵,也会放任他们去掠夺。 这是这些人的生存规则,也有他们特定的理由,萧清晏无法干涉,现在的她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这些规则。 可现在,他们掠夺的是萧家,是在她萧清晏的眼皮底下杀人越货。 这就怪不得她了。 ------------ 第四章 请帮助我 聂尧将青年绑回了萧清晏居住的院子,为防隔墙有耳,将人安置进一间空着的偏房,又让自己的手下护卫在四周。 萧清晏进了门,青年还在拼命挣扎,红着眼睛怒视萧清晏。 聂尧不愿看他不识好歹,用这种眼神看自家少主,忍不住开口:“少主是想保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青年眼神不变,只是嘴巴里不再发出“唔唔”的叫嚷。 萧清晏眉间微蹙,曹临不是蠢人,自己后来那番安抚虽然能让他和那些管事们放松警惕,但他未必看不出自己的心思。 “周术,快要到晌午了,你去安排酒宴,就在这个院子里。” 周术不解:“少主要请曹临吗?” 萧清晏摇头:“我记得你之前说过,田庄里有个叫胡文海的管事,曹临对他极其信任,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人物,我当然要见一见。” “您是想策反胡文海?他与曹临关系紧密,都是一丘之貉,只怕要他倒戈没那么容易。” 萧清晏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以利相交结成的同盟,是最脆弱的。” 这些年嫡系院中的事务大多都是周术操持的,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也是他最擅长的,少主说的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但他还是觉得策反其他管事都要比胡文海要容易。 可少主又似乎还有别的打算。 周术只得依言去办。 萧清晏这才看向青年,对聂尧说道:“为他松绑。” 她自顾自寻了个矮几,直接将长几当成了坐凳,来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不喜欢跪坐,腿都要跪成内八了。 “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紧闭着嘴巴,就是大气不肯出。 萧清晏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怨恨,可你这样不开口,我也不知该如何帮你,我虽然名义上是这里的主子,可这里一直以来都是曹临在一手遮天,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即便是我的叔祖父萧家家主也未必知道。” 她直视着青年的双眼,眼神清澈真诚,君子坦荡荡,丝毫都没有高高在上的贵人架子,就如同他们是地位平等相交多年的朋友。 不知为何,每当看到少主这般模样,聂尧都觉得胸臆间暖融融的,跟着这样一个主子,他腰杆都不自觉挺了挺。 萧清晏指了指另一边的矮几,对青年说道:“坐,这里没有旁人。” 青年眼中流露出疑惑,他戒备地审视着萧清晏,杵在那里一动未动。 萧清晏也不强迫他,说道:“我知道你们撒了谎,你祖父要杀我并非是曹临指使的。” “不!就是他指使的,是他逼着我阿翁杀你的,否则我阿翁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杀你?”青年瞬间激动起来,像是被点燃的爆竹。 萧清晏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接着自己的话说:“曹临若要杀我,他手下可用之人太多了,即便他不方便用自己的人,也大可花钱雇一个游侠来行刺,又何须找你祖父这样一个行动笨拙的老人?” 青年嘴唇紧抿着,完全失了血色,他不甘地瞪着萧清晏:“说来说去你们都一样,你只相信他的话,不管我们说什么,你们这些人根本都不会信,你们全都一样,都是吸人血的恶鬼!” “不,我信,”萧清晏轻声开口,注视着青年的眼睛,“我信你祖父不是真的想要杀我,我也相信你说的话,曹临担心被我撤换,再也没有了油水可捞,所以他对我心存敌意。” “你……”青年脸色涨红,呆呆地盯着她。 萧清晏道:“你既然也知道这些,想来也是个明白人,我虽名义上是这里的主子,可在这里,我只算初来乍到,对此地的实际情况知之甚少,恶奴欺主,就算是我,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在这些百姓们心里,她是主,曹临是仆,处置曹临不过是她一句话,然而事实没有这么简单,尾大不掉,上位者也有上位者的无奈,有时也要受到下面之人的胁迫。 她目光灼灼:“这里的许多情况我不知情,但你很清楚,你和你的阿翁,还有那些与你们一样受曹临欺压的农人,曹临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没有人比你们更清楚,因为他的那些罪行都是加诸在你们身上的,现在不是我帮你们,而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我请你帮助我……” 她望进青年的眼睛,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认真:“请你告诉我这里发生的一切,把你们这些年吃的苦、受的冤屈都说出来,只要你愿意说,我就一定会认认真真地听。” 聂尧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剑鞘,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热。 青年望着萧清晏,嘴唇哆嗦着,他扑到萧清晏面前,双膝砰然触地,热泪汹涌而出。 “请少主为我们做主!” 堂堂丈夫,七尺昂藏之躯,若非被逼到了绝境,又怎么会这样失声痛哭? 他以头杵地,磕得十分用力,转眼便将额头磕得鲜血淋淋。 “我阿翁他是没有办法!他不是想要害您,我们没有办法!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萧清晏扶住他,阻止他再磕下去,跪天,跪地,跪父母亲长,除此之外,谁都没有必要向任何人下跪,无论在这里生活多少年,这个观念始终在她心里,永远都不会变。 青年不肯起身,萧清晏便在他面前席地而坐,仿佛他们所在的不是华轩亭阁,而是田埂地头。 “你说,我听。” 青年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慌得想要站起来,萧清晏将他摁住。 “我都不嫌地上凉,你还嫌弃,坐下!说!”像个训练新兵蛋子的将军。 青年用袖子抹去眼泪,红着眼睛:“小人叫齐骥,自小就跟着阿翁和父母在这田庄里,下面还有一个小妹。” 刚一提到妹妹,齐骥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似有话难言,他望着萧清晏,迟疑再三,又给萧清晏跪下了。 “小人斗胆,求少主放了小妹吧,是我这个做阿兄的无能,才害苦了她,让她不得已做出这种糊涂事……” “……”萧清晏被他没来由的话说得一头蒙,什么跪不跪的也顾不上了,“什么放了你妹妹?” 她什么时候抓人妹妹了?她可没有强抢良家女的癖好。 哎?等一下! ------------ 第五章 菀彼桑柔 不会吧? 萧清晏和聂尧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不会吧? “昨晚那个爬上少主床榻的女子是你妹子?”聂尧失声。 萧清晏瞪他一眼,会不会说话? 萧清晏问:“昨晚那个爬上我床榻的女子就是你妹妹?” 聂尧偷偷撇嘴,有什么区别? 齐骥面露难堪:“小妹她不是那种不知羞耻的女子。” 萧清晏现在已经想不起那女子的样貌了,只记得那女子身材窈窕,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是个男人都很难把持住,也正因如此,她昨夜下意识便以为那个女子是曹临指派来的。 现在看来竟然不是吗? “聂尧,人呢?”萧清晏问道。 聂尧剑眉微蹙:“昨夜被曹临的人带走了。” 这时,齐骥忙说道:“小妹被马瘸子关在谷仓了,说要等少主走了再处置,曹临早就盯上了小妹,那个禽兽不会放过小妹的,求少主救救我妹子,她都是为了我才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聂尧不等萧清晏开口,便主动请缨:“少主,我这就去要人。” 萧清晏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你不行,等周术回来,让他去。” “为何?”聂尧不服气。 “因为你去了会直接抢人,曹临便会知道我有心袒护他们兄妹,而周术去了……八成会说是我需要女人。” 少主八成脑子有毛病,周管家如此败坏他的名声,他还觉得周管家好。 萧清晏毫无在人前那般世家公子清贵优雅的形象,翻了个白眼:“你是榆木脑袋吗?” 聂尧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福至心灵,悟到了大道,领悟了精髓:“哦,属下明白了!请少主让属下一试,属下保证办得不比周管家差!” 萧清晏皱眉,但实在架不住聂尧殷殷期盼的眼神,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看着聂尧兴冲冲离开的身影,她很担心自己的清誉。 “小人代妹妹桑柔谢过少主救命之恩!”齐骥伏地叩头。 “你妹妹叫桑柔?” “是!” 萧清晏想起了一首诗: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民。不殄心忧,仓兄填兮。倬彼昊天,宁不我矜?(《诗经·大雅·桑柔》) 茂密柔嫩的青桑,本是百姓乘凉的好地方,可当权者剥削无度,致使桑叶被采尽,枝干光秃,百姓再无处可以遮凉,生存艰难,朗朗苍天高高在上,却不怜悯百姓的凄凉无助。 桑柔,是个好名字,只是世道残酷了些。 “你妹妹和你祖父一样,是想牺牲自己,换一个说话的机会,对吗?” 齐骥没想到,这位少主年纪不大,竟然会如此明白他们的苦处。 “是!”他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萧清晏听他讲了他一家的遭遇,曹临索取的田租比实际上报给主家的翻了数倍不止,租子交不上,又开始收利,利滚利,年复一年,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足以将农人们活活压死。 田租交不上,还不起,曹临就逼他们自卖为奴,萧家只以为这些农人只是租用萧家的田地,可实际上,他们早已经是曹临的私奴,签了卖身契。 曹临想要蒙骗主家,就必须让这些农人们继续在萧家的田里耕作,交租,可除此之外,农人们还要顾着曹临在外面的私田,无偿给他当奴隶,任由鞭打欺压凌辱,活得还不如耕地的牲口。 齐骥的父母就是在被迫为奴后,活活累死的。 齐骥年初刚娶了一个妻子,名叫慧娘,与他自幼青梅竹马,婚后不久便怀了身孕,可曹临手下的管事胡文海却看上了慧娘,前些日子不顾慧娘怀着身孕,硬是将人强抢了去,至今生死不知。 “我们听说萧家的少主要接手田庄,便想着,将曹临和他手下那些走狗做的恶事都告诉少主,兴许少主一怒之下便会将这些蠹虫撵走,慧娘也就能回来了。”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无非是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期盼着这把火能解除他们眼下的苦难,成功与否,结果又会如何,他们没有想过,也不敢去想。 “我们实在是被逼得没了办法。” 齐骥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流出,他在掌心里含糊哽咽。 “昨晚我和阿翁商量,若只是向少主说明情况,兴许少主不会管我们的死活,所以……” “所以你们想刺杀我,谎称是曹临指使你们这么做,危及自身,我自然不会再袖手旁观,一怒之下惩处曹临。” 齐骥没有否认,声音悲痛:“说好由我来动手的,阿翁他明明同意了,可他却……” 齐老伯为了哄骗齐骥,便假意同意让他行动,可真到了这一日,老人自己却抢先冲了出来,因为无论最终能否扳倒曹临,刺杀少主的这个罪名他们都得担下。 与其让唯一的孙儿去冒险,老人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 萧清晏心中凄然,和这些可怜的人比起来,她穿成如今的身份,实在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那你妹妹桑柔呢?莫非她是偷听到了你们的打算,所以她这才选择牺牲自己,跑来找我?” 至于如何牺牲,萧清晏昨晚已经看到了。 “应该是吧,昨晚我得到消息已经晚了,马瘸子不准我见桑柔。”齐骥说道。 萧清晏叹了口气。 如果她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昨夜桑柔可能就成功了,那个少女大概是想着做了少主的女人,那想要救她的家人也不过就是少主的一句话。 若非被逼到了绝境,一个妙龄少女也不会选择这种牺牲自己清誉的昏招。 可她的孤注一掷却撞上了萧清晏这个不解风情的假货。 萧清晏接着问了齐骥一些事情,齐骥一家的遭遇绝不会是个例,她想了解得更多。 她一边听着齐骥讲述那些发生在农人们身上的凄惨遭遇,一边望向屋外。 也不知聂尧要到了人没有…… 萧清晏不知道的是,她心心念念的护卫大首领聂尧,正在田庄里带着一帮手下凶神恶煞地强抢民女……扬言是为自家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少主抢的。 ------------ 第六章 无论男女 “我家少主要找女人!” 聂尧扶着剑鞘,岔着长腿站在田埂上,扬着脖子骄傲地呐喊,一副“我家少主是色棍,我与有荣焉”的模样,凶神恶煞,嚣张之气直冲霄汉。 护卫们偏过头没脸看。 不得了了!他们头儿疯了!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找!看见水灵的,无论男女都给我带走!少主还等着呢!” 护卫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田间,险些摔得狗啃泥。 无论男女又是什么幺蛾子?方才不是还喊着少主要找女人吗? 护卫们冲进田间,就如同狼入了羊群,瞬间一片混乱哀嚎,农人们四散奔逃,尤其家中有女儿的直入天塌了一般。 “少主真是作孽。”聂尧喃喃自语。 马瘸子听闻少主身边的护卫来了地里,生怕是要打探什么,赶忙带人赶了过来,可谁知来了竟就看见这么一副场景,顿时有些傻了眼。 “聂首领,您这是……” 聂尧压住嘴角的笑纹,昂着头摆出一副助纣为虐的狗腿子嘴脸:“少主家中的山珍海味吃腻了,难得出来一趟,就想尝尝野味儿,这庄子里可有什么小美人吗?” 一个护卫抓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过来:“聂头儿,您看这个行吗?” 马瘸子下意识看过去,这一看,嘴巴张得老大。 哎哟我的阿娘喂,男哒?!黑黑瘦瘦,一嘴黄牙,牙齿还少了一颗,那位少主自己都长得跟天仙似的,居然……口味这般独特的吗? 聂尧站在高处,长腿一伸,向护卫踹过去:“滚!我看你小子倒是行!” 护卫一个激灵,下意识夹紧双腿,拎着少年跑了。 马瘸子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些护卫们像老鹰捉小鸡崽儿似的满地里跑啊追啊,连六十老汉七十老妪都要抓过来瞅一眼,表情都扭曲了。 失神之际,就被聂尧伸臂揽了过来。 马瘸子惊得回神一哆嗦。 “哎,正好有事儿问你,昨晚那个爬进少主被窝里的妞儿呢?” “啊?”马瘸子瞬间惊醒,“哦,那贱蹄子不识趣,得罪了九郎,我让人将她关起来了。” “不识趣才有意思,少主今日觉得无趣,点名了要她再过去伺候,你将人带过来吧!” 马瘸子讪笑:“聂首领兴许不知道,那丫头是今日刺杀九郎的那老齐头的孙女儿,叫她去伺候,我担心她会对九郎不利,九郎若真想要人伺候,我倒是能找几个看得过眼的,小的这就去。” 此时,又有护卫拖了一个长相尚算清秀的少女过来:“头儿,您看这个。” “哦,带走。”聂尧扫了一眼,随口道。 少女的爹娘哭着追了过来。 “这位爷,我女儿她还小,求你们放了她吧!” “秀儿,我的秀儿!你们这些天杀的畜生!” 聂尧心有不忍,可马瘸子还在一旁,他冷下心道:“磨蹭什么?带走?这整个庄子都是我家少主的,我家少主想要的东西,还从来没人敢忤逆他!” 护卫偷偷叹气,拖着少女就走。哎,可莫怪他,他也不想作孽啊,可是他们头儿疯了! 少女的爹娘还想追,聂尧解下佩剑横在二人面前,手一抖,一截冷锋出鞘。 “不想死就识趣点!” 聂尧的声音嗡嗡,震入马瘸子的耳膜,那一截寒亮的剑锋在阳光下煞气森森,晃了他的眼。 聂尧瞥向马瘸子:“你我都是听命行事的,主子叫什么,就干什么,别不长眼,人呢?带我去!” 马瘸子滚了口唾沫星子,扫见田里的护卫们转眼已经抓了好几个少男少女,不由分说就带走。 莫非那位少主真的就只是想尝尝鲜,不为别的? 马瘸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眼瞧着这田庄就要改天换地,换新主子了,曹管事他们虽然看着有法子,可马瘸子却觉得主子就是主子,贵人就是贵人,胳膊再折腾还能拧得过大腿? 多个朋友多条路,他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马瘸子转向聂尧,咧开嘴笑得一脸谄媚:“好,聂首领发了话,小的不敢不从,您跟我来。” 聂尧矜持地“嗯”了声。 当聂尧带着桑柔和七八个少男少女回到雅居时,周术也将管事胡文海请到了前厅。 “阿兄!” 被聂尧带在身边的女子一进院子便看见了齐骥,哭着扑向了齐骥怀中。 萧清晏昨夜没留意这女子的模样,此时看来,少女的样貌虽不算十分出挑,但身姿绰约窈窕,整个人看起来便也散发着一种娇艳妩媚的风韵,也难怪曹临会垂涎。 她收回视线,不欲打扰那对兄妹,转头看到聂尧身后哭哭啼啼的少男少女,再看看护卫们一副“头儿疯了,我助纣为虐了,我想死一死”的表情,她抬手扶额,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清誉啊! “少主,属下来复命。”聂尧俊脸矜持,眼睛却烁烁发亮,也不知是不是头一回强抢民女,太过亢奋了。 聂尧此人向来都是冷肃自持的,今日可能是头一回打开了人生新天地,萧清晏不太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勉强点了点头。 “嗯,办得不错!” 此时,周术疑惑地从那些少年少女们身边穿过,对萧清晏道:“少主,胡文海到了。” 萧清晏问道:“派去官府的人有信了吗?” 周术神情有些凝重:“人是回来了,不过府衙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大门紧闭,不接收任何案子。” 萧清晏冷哼,堂堂的京都府衙竟也这般尸位素餐,饱食终日。 “聂尧,让我们的人做好准备。” 聂尧肃容正色:“是!” 周术担忧:“只怕我们带来的人不够。” 萧清晏踱了几步,抬眸,正对上后方少年少女们绝望的泪眼。 人欲得救,必先自救! 指望他人拯救终究,希望终究是有限的,救得了今日,未必还能救得了明日。 她豁然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齐骥,宽大飘逸的衣袂宛如流风回雪。 “齐骥,”她朗声唤道,对上齐骥转过来的双眼,“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们所有人的帮助!帮我,也帮你们自己!” ------------ 第七章 离间之计 胡文海被单独请来,看到流水一般被送进来的美酒佳肴,实在猜不透萧清晏究竟意欲何为,心中难免惴惴。 他正想离开,萧清晏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门外,一身清绝,宛若一树冰雪寒梅。 胡文海连忙行礼:“小人胡文海,见过九郎。” 萧清晏缓步踏入,悠然行至主位落座。 时下用餐习惯分席制,并不同桌而食,她指了指下手方的位置:“坐吧!” 胡文海满心疑惑,行了礼后落座:“不知九郎唤小人来,可有什么吩咐?” 萧清晏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悠然一笑:“无事,只是想请胡管事来陪我一同饮酒,欣赏歌舞。” 话音落下,舞姬甩着柔美的水袖鱼贯而入。 彩裙流转,妙目顾盼,香风阵阵袭面,胡文海眼晕,头脑更晕。 这位主家的小郎君究竟闹的是哪一出? 胡文海不明白,曹临和一众管事们更加不明白。 “曹管事,听说那九郎只单独叫了胡文海一人过去,他这是想干什么?” “听说先前还让他身边的护卫去捉了好些少年少女,说是寻欢,可这话也就只有瘸子那个蠢货会信,当我们这些人全都是傻子不成?” “胡文海不会将我们全都卖了吧?” 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曹临尚算沉静,他啜了口今年刚送来的新茶:“胡文海不会的,你们只管安心,咱们在这田庄里多少年了,还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拿捏住了不成?梁显,传话下去,让下头的人做好准备。” 名唤梁显的管事应了声,转身出去。 众管事们闻言,脸色齐齐变得凝重,有人忍不住悄悄搓着手。 真要到了那一步,事情可就大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瘸子一瘸一拐地跑进来,屋中众人同时向他望过来,正位上的曹临手一顿,缓缓放下茶盅。 “胡文海回来了?”曹临问。 “没,没有,”马瘸子说道,“小的打探不到里面的消息,只听见里面有乐声,只是方才看见九郎带来的护卫们抬了好几大箱子的丝绢金银,这会儿送去了胡管事的家里,说是九郎赏给胡管事的。” 管事们不约而同地倒吸着凉气,脸色青白。 “胡文海一定是把我们卖了!否则九郎无缘无故,为何要如此赏赐他?” “这个狗东西!我就知道他管不住他那张嘴!” “会不会是那位的计谋?故意挑拨?”在一众谩骂声中,梁显迟疑地开口,看向曹临。 曹临眯着眸子,眼神莫测,半晌沉默无言。 梁显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心中有些发憷,他分明在曹临的眼神中窥探到了一丝残忍冰冷的杀机。 在他们这些管事中,胡文海可是与曹临关系最铁的,竟然…… 门外一阵喧哗之声传来,聂尧带着人进来,扫了一眼:“诸位都在啊!” 曹临起身,态度冷淡:“九郎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聂尧的视线在众人之间扫过,落在梁显身上,“梁显?” 梁显后背一股冷汗窜起,他余光飞速的瞥了曹临一眼,内心里并不想答复,可聂尧腰间佩剑,身躯英武,一身的气势凛然逼人,他也委实不敢轻慢。 梁显磨磨蹭蹭地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在下正是。” 聂尧轻哼了一声:“少主有请,跟我们走吧!” 曹临捏紧了手边的茶盅,双目阴沉。 其余众管事越发肯定了先前的猜测,一定是胡文海那个混蛋将他们给卖了,这会儿这不就是明摆着要逐一清算吗?” 聂尧带着心怀忐忑的梁显离开之后不久,胡文海回来了。 看到他,管事们纷纷涌了上来,唾沫星子直往他脸上喷。 “你这叛徒竟然还敢回来!” “你都与九郎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将我们全都卖了?” 胡文海嚣张惯了,拧着眉推开众人:“你们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曹临开口道:“文海,九郎单独将你召去,留了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胡文海满脸的迷惑:“什么也没说,就只是让我坐着,和他一起饮酒赏歌舞。” “哼!这话谁信?” “去了半个时辰,你一个字也没说,人家会赏你几大箱子的财帛?这等好事怎么轮不到我们?” 曹临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众人:“哦?仅此而已?” 胡文海不理会旁人,只对曹临道:“的确是仅此而已,我在那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对了,梁显不是也被叫去了,等他回来,你们问他。” 曹临脸上的笑意缓缓散开,春风般和煦:“好,我信你。” 他斟了一杯热茶,起身亲自端到胡文海面前:“文海,你受惊了,来,喝杯茶,压压惊。” 胡文海垂眸看着他手中的茶,未接。 曹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转身去取了自己那杯茶:“这茶是有些烫嘴,你若不嫌弃,就拿我这冷茶兑一兑。” 说着,将自己杯中的茶倒入一些,重新递给胡文海。 胡文海扬眉一笑:“怎么会嫌弃?多谢曹管事。” 他接过茶,温度正好,对面的曹临也端起手中的半杯冷茶对他敬了敬,一头干了。 胡文海这才毫无顾虑地将温茶喝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正要提步寻个位置坐下,腹中忽然一阵剧痛,犹如刀绞。 他看向曹临:“你……” 口刚张开,一股浓黑的血从他口角溢出。 曹临将手中的白瓷茶盅用力掷到地上,声音阴冷:“我说过,从你们拿了银子的那天开始,就得给我永远都把嘴闭上。” …… 梁显被带到萧清晏面前时,歌舞酒宴都已经撤去,偌大的厅中唯有坐在主位上的萧清晏。 梁显拂了拂衣袖,恭敬地对着萧清晏行礼:“小人梁显,见过少主。” 萧清晏弯了弯嘴角,自来了这田庄之后,第一次这么身心愉悦。 “你倒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何。” 梁显淡笑:“小人知道,但小人不敢说,若小人敢在这里吐露半个字,跨出这道门,小人全家都得死。” 他抬头望向萧清晏:“恕小人直言,就连少主您,是否能踏出这道门,都未尝可知。” ------------ 第八章 以寡欺众 萧清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再跪得那么端正笔挺。 她手肘撑在几案上,手撑着下巴,看着梁显,浅笑:“可我觉得,从你踏进这道门的那一刻起,在曹临的眼中,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梁显双手紧攥。 这时,聂尧走了进来,说道:“禀少主,胡文海……死了。” 萧清晏唇角笑意未改,只凝视着梁显。 梁显从头凉到了脚,果然! 此时此刻,他对坐在主位上的少年生出了强烈的仇恨之心。 他们都小看了这个长相漂亮的少年,对方明明知道叫他前来,他必死无疑,可却还是这么做了,这是想威胁他。 “恨我?”萧清晏身体后靠,语调轻慢,“与你们对佃农做的那些事比起来,我对你做的其实不算什么,我想知道,田庄真正的账册在何处?” 竟然这就问上了,是笃定了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吗? 梁显漠然笑了笑:“少主,我方才说了,您自己今日能否走出这道门,尚且未知。” 言外之意便是:你自己都小命难保,又怎么能令我信服,心甘情愿地为你做事? “你不必管我如何,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于你而言,进,或退,都是一死,退到曹临那里,你必死无疑,但在我这里,你尚且还有最后一丝机会,难道这一线生机不值得你争取一把吗?若是如此,那我们只管等着最后的结果便是,等到尘埃落定,我再将这田庄上下翻个底朝天,你认为会找不到几本账册吗?” 梁显拧眉沉默。 到那时候,他将对这少年毫无价值,也失去了唯一的一线生机。 “好,我说,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您。”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萧清晏。 萧清晏明白,他是在等一个承诺。 “只要你肯说,我保你全家性命无忧。” 在梁显说出账册的下落后,萧清晏第一时间便命聂尧悄悄带人去找。 聂尧走后不久,院外便传来嘈杂的哄闹声。 周术急匆匆从外面进来:“少主,曹临带人将我们的院子给包围了。” 梁显心一沉,脸色惨白:“我说过了,他不会让你们活着走出这里。” “周术,开门。” 梁显脸色大变:“你疯了吗?打开门让他们冲进来,我们全都要死!” 可萧清晏对他的话恍若未闻,与周术带着一众护卫到了院门口。 院门大开,曹临带着手持兵器的打手们站在门外。 恶鬼夜叉终于卸下了那副恭敬的伪装,露出了阴险毒辣的真面目。 “九郎好胆量。” 萧清晏笑容冷淡:“曹临,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一切都维持原状,可我看出来了,九郎您与我们……”曹临笑着摇头,“不是一路人,既然不同路,这生路又只有一条,那我只能请您走这条死路了。” 周术冷声喝斥:“九郎是萧氏一族的少主,你们若敢这么做,难道还想活着吗?” “少主死了,我等自然可活。”曹临越过周术,望向萧清晏,“少主天纵英才,必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时候倒是肯称呼她一声“少主”了,一个将死的少主约等于无吗? 萧清晏唇边笑意清冷。 只要她死在了这里,再将她带来的人全都杀了,她真正的死因便可任由曹临捏造,譬如今日在田间发生的那一幕刺杀,便可以给曹临带来足够的灵感和发挥空间。 没了她这个少主,萧家的大权不会转移,田庄自然也不会撤换新的人选,这些吸人血食人肉的恶鬼便可以继续横行人间。 “选择这种背水一战的方式,看来你也知道自己罪无可恕,注定千刀万剐,死路一条。” 曹临倒是很坦然,笑道:“没错,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一旦被主家知道,他不可能活,所以他什么都不怕。 他站直了身子,冲着萧清晏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小人恭送少主。” 曹临抬手一挥,身后打手们纷纷刀剑出鞘,面目狰狞地冲向院内,砍杀向萧清晏和她身边所有的人。 白日堂堂,竟如地狱之门大开,无数的恶鬼魑魅涌入了人间,肆意猖獗。 护卫们牢牢把守在门口,将萧清晏护在身后,曹临手下人数虽多,可萧家的护卫胜在都是百里挑一的练家子,以一对十也不再话下。 曹临的人不断地倒下,尸体很快将大门堵塞,脚下泥土被鲜血浸湿,踩在上面脚底打滑,反观萧清晏这边,还毫发未伤。 曹临只微微蹙了蹙眉,但他丝毫不惧,再厉害也是人,是人就总有力竭之时,但他这边还有足够的人命去填。 曹临忽然对上了萧清晏的眼睛,白衣少年站在混战的人群之后,超尘脱俗,仿佛立于云端俯视着人间的百鬼横行,眼含轻蔑。 曹临目光冷沉,这少年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难道就不怕吗? 这时,他听见少年清朗的嗓音说道:“你觉得是你的人多,还是我的人多?” 什么? 曹临不解。 “曹管事!” 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曹临转身回头,就看见身后有密密麻麻的佃农蜂拥而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人头攒动,犹如狂潮怒浪翻涌推进。 他们手中攥着锄头,镰刀,斧头,铁锤,木棍……但凡是能握在手里充当武器的东西似乎都被他们给翻了出来,带上了阵,这场属于他们的战阵。 萧清晏扬眉一笑。 比人多?可这天下最多的不是什么贵人,更不是恶鬼,是这些看似平凡的百姓啊! 人少欺负人多,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她唇瓣轻启,漠然开口:“和光。” 声音甫落,她鬓边垂落的发丝像是被乍起的微风拂过,轻轻舞动,一道蓝色的身影不知从何处乍然闪现,风一般从人潮中掠过。 曹临尚未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便顿觉颈后一丝凉风灌入,他正欲回头,双脚便已离地,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 怎么回事? 曹临大惊,却只来得及看见一片碧蓝色的衣角,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大叫着喊他,可他的身体已经被重重地抛落,他看见前方白衣少年在仰头冲着他微笑。 是嘲笑!可恨! ------------ 第九章 我说了算 曹临咬牙切齿,眼神阴狠。 就在他即将落地的瞬间,那股将他抛飞的力量又提着他的后领迫使他站稳脚跟。 曹临刚要松一口气,脖颈边一丝凉意擦过,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痛,有粘稠的液体从他脖子上缓缓滑落,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蓝衣少年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冷俊的容颜看着他,毫无波澜,仿若在盯着一个死人。 曹临的脑海中几乎是立刻浮现出一个词:暗卫。 萧清晏嘲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来你挑的这条死路得由你自己去走了。” 擒贼先擒王,曹临是田庄这些人的主心骨,眼见着曹临已经被抓,那抓他的蓝衫少年凭空出现,简直就如同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有这样的左膀右臂在,萧清晏想要杀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管事们顿时全都吓得腿软,下面的打手们群龙无首,更何况他们也不是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前有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的高手,后又有密密麻麻的愤怒佃农们刀斧相向,管事和打手们抱头鼠窜,哀嚎着求饶。 可是,罪孽已经铸成,一笔笔的血债积压的仇恨已经填满了佃农们的胸腔,害死他们父母妻儿、让他们苦不堪言的仇人就在眼前,叫他们如何能饶恕? 场面混乱不堪,鲜血四溅,环境清幽雅致的庭院转眼就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一般。 是屠宰场,屠宰的都是些毫无人性的牲畜。 “少主,怎么办?”周术问道。 萧清晏没有说话,她应该阻止的,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是曹临等人草菅人命,也应当按律处置,不该以这种方式解决。 可是她报过官了,官府大门紧闭,不闻不问。 那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解决。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不管,我便以家规处置,我是萧家的少主,我说了算!” 除此之外,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出言阻止,这就是她的决定! 残忍?血腥? 当他们以比这更残忍更血腥的方式对待那些可怜的百姓时,他们可有想过残不残忍?血不血腥? 以命抵命,以血还血,乱世之中,这便是公道! 不知过了多久,当百姓们终于从仇恨和疯狂中恢复一丝清醒,看到自己浑身都是仇人的血,他们失声痛哭,哭死去的亲人,哭自己这些年来遭受的屈辱和苦痛。 “九郎,您不能杀我!我是为家主办事的,您无权处置我!我要见钱管家,我要见家主!” 曹临在看到那些管事和打手们的遭遇时,便意识到了自己将面临怎样的下场。 是的,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位主家的九郎君与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又或许,与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是一路人。 他简直就是个怪胎!他明明出身世家大族,高高在上,可却可笑地同情这些卑微的庶民,简直是自甘下贱,疯了吧? 佃农们全都望了过来,他们原本是不敢来的,是齐骥说动了他们,曹临若不死,他们这些人也迟早要被啃光了血肉,不如今日为了自己拼上一把。 他们默默地看着这位据说即将接手田庄的少主,齐骥口中的“好人”。 萧清晏扫视了曹临一眼,说道:“我是云陵萧氏的长房嫡孙,是萧家的少主,萧氏一族未来的家主,萧家,我说了算!” 在曹临惊惧的目光中,她冰冷地下令:“和光,杀!” 剑光清冽,在朗朗青空下如白日流星划过,血色在天空中弥漫开来,那颜色像一束炽烈燃烧的火焰。 一阵死水一样的静寂之后,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少主!” 紧接着,便是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的高呼。 “少主!” “少主!” …… 周术和一众萧家护卫们站在萧清晏的身边,感觉胸臆间一片火热,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能追随这样的主子,实在是他们此生之幸。 可是萧清晏却觉得很冷。 这个世界的很多人都很好,就譬如她身边的周术和护卫们,亦或是眼前的这些百姓们,他们淳朴,单纯,真诚。 她喜欢这里的人,却不喜欢这个世界,不喜欢这个吃人的世道。 按照梁显的提示,聂尧终于将几大箱子的账册都抬了回来,里面还有佃农们签下的卖身契和一张张数目惊人的借据。 这些看似轻薄的纸张,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就像巍峨的山岳一样压在这些佃农们的头顶,让他们每时每刻都喘不过气来。 箱子打开的瞬间,看到这些东西,佃农们几乎是下意识的便心惊肉跳,仿佛那是催魂夺命的符咒。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 贵人们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怎么可能体谅他们的苦楚?又能比曹临好到哪里? 萧清晏在那一双双眼睛里看到了对未来命运的惶恐,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不信任。 她没有过多的言语,只留下了账册,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在那些震惊的注视中,将那些借据卖身契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从今往后,曹临加诸在你们身上的所有债务,包括他逼迫你们签下的所有契约,一笔勾销,再不追究。” 曹临死了,而这把火就像是烧掉了曹临最后压在他们头顶的阴霾。 “少主!” “少主!” 农人们纷纷下跪,欢呼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的响亮真挚,夹杂着哭腔,他们解脱了! 萧清晏不愿接受他们的跪拜,大步离开。 当晚,萧清晏一直看账册看到深夜,其他人已经被她打发去休息了。 一笔笔不合理的账目,简直就像是阎王生死簿中的一笔笔血债,看得她咬牙切齿,几次都险些将这些账册给撕碎,恨不得将曹临的尸体再拖回来猛抽一顿。 可她留着这些账册还有用,曹临是解决了,可他算什么?不过就是个小鬼而已。 区区的田庄萧清晏还真看不上,兴师动众地得到这些账册,只是为了带回萧家,将曹临的保护伞连根拔起! 将手边的账册丢回进大木箱里,萧清晏揉了揉眉心,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日实在太困了,她懒得掌灯,屋中黑漆漆一片,唯有朦胧的月光从纱窗外洒进来。 萧清晏站在床榻前,看着已经铺好的被子,可能是锦被太厚,堆叠在一起,看起来微微隆起,就像是藏了个人在里面。 ------------ 第十章 谢家玉树 萧清晏皱眉,实在是昨夜美人钻被窝的经历让她有了心理阴影,为了稳妥,她伸手就将被子给掀了。 锦被掀开的瞬间,萧清晏非常想骂人。 被子下竟然真的躺着一个人! 还是个体态修长、轮廓秀致的美男子。 这是见女的诱惑不成,又送来个男的吗? 可是曹临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管事梁显想贿赂讨好她? 还是说田庄里还有什么冤情,要以这种献身的方式来找她伸冤?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萧清晏脑海中闪过很多念头,她转身想去点个灯,看清楚这回送上门的又是哪路神仙,别再像昨夜的桑柔一样被她误伤。 正要转身,颈后一丝凉意袭来,一只手自身后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萧清晏双拳紧握,眼神在暗夜里陡然变得凌厉,正要蓄势回击,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莫慌,在下无意冒犯,实在是救人心切,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行个方便。” 轻拂在她耳边的声音压得很低,温文尔雅,嗓音醇和,像刚开了封的酒香飘散,让人情不自禁便有些醺醺然。 这声音…… 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萧清晏心绪翻涌,飞快地想着各种可能,黑暗中,她眼底的凌厉稍稍退却几分。 此时她才发觉,贴在身后的人似乎浑身都湿透了。 两人贴得太近,对方湿透的衣衫很快便将萧清晏的后背也濡湿,轻薄的湿衣紧贴在肌肤上,带着男子微热的体温,她甚至能依稀感觉到对方胸膛的轮廓,柔韧劲瘦,应该是很漂亮的流线型。 萧清晏点点头,算是配合。 月下的屋顶上,冷俊的蓝衣少年抱着长剑屈膝而坐,手中抱着一盘精美的点心,吃得有滋有味。 屋内极细微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他吃东西的动作稍稍停滞,侧耳听了片刻,没听见萧清晏唤他,于是继续安然啃他的点心。 萧清晏身后的男子同样也察觉到了屋顶的动静,眉睫微动:“暗卫?” 只有那些承继百年有着深厚底蕴的世家大族,才会有实力有资格蓄养暗卫,洛京城中这样的大族屈指可数。 此时,萧清晏也借着微弱的光,大致看清了床榻上那美少年的容貌,这美少年她居然也认得,是当朝太尉季文若家的五公子,季月临。 萧清晏有个六族姐,是叔祖父的孙女,正是嫁给了这季月临的三哥季长临。 至于这个在身后捂着她嘴巴的人,应该就是季月临的至交好友……陈郡谢氏的谢七郎,谢行止,因为容止风度太过出众,被时人赞为谢家玉树。 她在身后之人的手背上飞快地写下一个“萧”字,自报家门。 我和你的朋友是亲戚,不必如此过分热情。 捂着她的手终于松开,萧清晏点燃了灯烛,转身之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温润漆黑的眼。 那双眼就像浸在春水之中的墨玉,随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在其中散开,似千顷湖光乍起,涟漪微澜,温柔明朗。 果然是谢行止! “抱歉,冒犯了。”谢行止温言作揖。 萧清晏视线下移,发现他一身天青色的衣衫湿哒哒的贴在身上,头发也是湿的,再一看,就连床榻上的季月临也是如此。 他们是相约去投湖了吗? 萧清晏眸光悄然闪动,轻咳一声,开口道:“在下云陵萧氏萧清晏,族中行九,他我倒是认得,阁下又是何人?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陈郡谢氏,谢行止。”谢行止看着她,墨玉般的眸中带着审度。 名士谢七郎,名满京华,洒脱风流,向来都是放浪形骸,疏狂不羁的,鲜少会有这般谨慎犹豫的时候。 萧清晏的视线在他和榻上的季月临之间来回扫过,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今日京兆府衙大门紧闭,不接收任何报案,虽说大晋朝这些官员饱食终日,闲散惯了,可今日这种情况还真是不多见。 眼前这两位,一个是太尉公子,要管皇后叫一声姑母,一个是谢氏家族最看重的嫡系子弟,就算是皇子王孙见了他们都要礼敬三分,可他们却深更半夜藏身到城郊的田庄别院里,谁能将他们逼迫至这般境地? “季家出事了?”萧清晏几乎是脱口而出。 白天面对曹临的围攻胁迫,她也面不改色,可此时这个猜测却让她心惊肉跳。 谢行止微微错愕,但在得知眼前的白衣少年是萧家人时,他其实便已经不打算隐瞒了。 “今日刚入夜时,广安王突然带兵进京,声称是奉了杨太后的密旨入京勤王,陛下明旨宣称季太尉谋反,大军刚一入城便包围了太尉府,此时的季家只怕已经血流成河了。” 谢行止俊美温雅的脸上神情黯然。 “这京中不知又要有多少人被牵连枉死。” 早在大军入城前,他便已经得到了消息,杨太后为了将季家斩尽杀绝,提前派人暗中盯着季家的每一个人。 可季家人却对此毫不知情,就算知道也已经晚了,大军已经兵临城外。 为了救下好友一条性命,他假意约季月临到河边赏景垂钓,趁人不备借着茂密水草的掩护打晕了季月临,将人带着拖入了河中。 他平生爱竹,往日偶然见这院中竹林景致不错,偶尔会进来赏景,知道这院中的活水与外面的河流相通。 只是没想到从来无人居住的空屋,这一次却是有人的。 但萧清晏此刻已经完全心思过问他是如何进来的,她满心里只有一句:季家出事了。 季家终于还是出事了! 杨太后终于要对季家动手了! 当今陛下孝成帝病重,杨太后想扶持天生痴傻的太子继位,季太尉却想扶持季皇后的儿子晋阳王。 就因为朝中的大位之争,杨太后对季太尉恨之入骨,这场政变明显是有预谋的,季家错失了先机,注定在劫难逃了。 那他们萧家呢? 他们萧家与季家可是姻亲,在过去这些年里,一家获罪,肆意株连的惨案发生得太多了。 更何况他们萧家与杨太后本就有旧仇。 ------------ 第四章 言谈夺命 “卫先生,方才提到的董廷又是何人?”萧清晏收回视线,问道。 卫融道:“董廷也是郡王府中的门客,出身寒门,当年恩师在世时,董廷也想拜入恩师门下,但被恩师拒绝了,他认为恩师是看不上他的出身,因此耿耿于怀,但恩师说董廷此人虽然聪颖,但太过自负狭隘,行事偏离君子之道,这才不愿意收他为学生,如今看来,恩师当年果真言中了。” 萧清晏一边走,一边点头,似是有感而发:“这样的人留在广安王身边也不知是福是祸,眼下京中局势微妙,如果有人居心叵测,故意挑唆郡王犯错,亦或,哪怕只是一个军中小卒扛着郡王的旗号得罪了太多士族,最终所有的后果也都要郡王来承担。” 卫融脚步一顿,这次带兵进京正是董廷的建议,广安王年轻气盛,急于争功,卫融极力反对也没能拦住。 如果今晚任由事态发展,杀戮太多,牵连太广,最终获益最大的一定是杨太后,而杨太后只需要将广安王这把负责杀人的刀献出来,替她承担来自四面八方的怒火。 那么董廷呢,他极力劝说广安王入京,是否有别的用心? “九郎,我还有些急事要办,先行告辞了,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见师娘!” 卫融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离去时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得跌跌撞撞,全然失了士人最注重的仪态风度。 萧清晏让周术去送客,自己直接带人赶往北院。 有些事情既然做了,总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 没过一会儿,周术便返了回来,压低声音道:“九郎,卫先生一出萧家,便当众将那个带队的小都统给杀了。” 他总觉得这是因为九郎之前对卫融说的那些话。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言谈间便杀人于无形。 “他这是想警告那些兵卒,免得他们不知道天高地厚,给广安王惹来滔天的祸事。” 萧清晏说完,脚步放缓。 “周术,你现在立刻去办一件事。”她语调轻寒,说道,“那个董廷,我要他的命。” 萧家上上下下死了这么多人,触目惊心,这可全都是人命。 人命,只能用人命来偿! “是!请少主吩咐!” …… 军队撤退后,萧家的危机暂时解除,北院沉重的院门缓缓敞开。 萧家内院共分了三处,长房嫡系居北院,二堂叔萧予之一家居西院,叔祖父萧坤和三堂叔萧予若父子居东院。 整个萧家只有长房嫡系居住的北院严防死守,没有被血洗,东西两院的族人也因为及时躲进了北院而幸免于难。 在确定祖父和母亲都平安无事后,萧清晏来到大厅,东院和西院的族人已经到了。 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全家上下身心俱疲,可谁也没有睡意。 刚一迈进门槛,三婶元氏就扑上来抓住她的衣袖。 “九郎,六娘呢?你不是去接她了吗?人呢?” 元氏等了一夜,哭了一夜,眼睛红得吓人。 萧清晏道:“东院和西院都需要收拾,六姐有孕在身,我便让人将她送去母亲的清平居了。” 元氏二话不说便夺门而出。 大厅首位的方向传来一声苍老的叹息,是东院的叔祖父萧坤,也是萧家如今的家主。 三婶元氏爱女心切,执意想将女儿接回来,可这位叔祖父却不想因为一个孙女,让家族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尽管那是他嫡亲的孙女。 “九郎,你不该这么做的,六娘既然已经嫁到了季家,那便是季家的人,她该认命,况且她的腹中还有季家的骨血,杨太后不会留下这个祸根,叔祖父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这样做恐怕会给我们萧家带来祸事。” 叔祖父萧坤说罢,其他人或叹气,或默不作声。 他的想法也是萧家大多数人的想法,就连萧永宁的父亲萧予若也是如此。 很残酷,但也确实很无奈。 如果不是元氏苦苦哀求,或许就连萧清晏自己也不会去浮闲山庄。 “季长临已经写了和离书,六姐现在只是萧家的女儿,不过现下该谈的不是这个。”萧清晏话锋一转,道,“叔祖父,我想问,是谁打开了萧家的大门,家贼可找到了?” 这才是当务之急,否则活得过今日,未必还能活得过明日,防不胜防。 一提起这个,三叔萧予若立刻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冲外面怒道:“将那个小畜生带进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被五花大绑着丢了进来。 这人萧清晏并不陌生,是上个月刚从云陵老家来的一个族兄,叫萧清叙。 听说这位族兄性情直爽,自从来了他们主家之后,很得叔祖父的喜欢。 可现在,萧清叙原本俊朗的脸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一条腿也受了伤,只能拖着。 萧予若道:“就是这个混账东西,趁人不备打开了西侧门,害得我们落到这般境地!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我们萧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主家尽灭,于你们这些旁支又有什么好处?” 面对萧予若愤怒的质问,萧清叙却只是冷哼一声,不肯多说半个字。 萧清晏没有与这个族兄接触过,倒是没想到他看起来俊朗文质,竟然还是块硬骨头。 “不知叔祖父预备如何处置?”萧清晏问道。 萧坤道:“此子险些害得我主家满门被灭,这种大逆不道的畜生,便是杀了他,再将他一家逐出萧家也不为过,若是证实他父兄家人也与此有关……” 那自然是按照云陵萧氏的族规,全家处死。 “不如将他交给我吧,兴许我能让他开口。”萧清晏淡淡地说。 “这怎么成?九郎,你还是……” “可以。”萧坤打断了萧予若,矍铄深沉的眼睛望着萧清晏,“九郎,他就交给你了。” 萧清晏颔首:“是!” 萧予若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想起,今夜若非是萧清晏请来了卫融,若非是按照萧清晏的部署坚守住了北院,他们这些人也早已经变成了满地尸骸。 他复杂地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堂侄,又默默地闭上嘴巴。 萧清晏虽然是萧氏一族的少主,可这些年,她从不会主动将手伸到家族的管理上,只管好北院的一方天地,这也是其他人所乐见的。 但现在,萧清叙这件事已经牵扯到整个萧家的生死存亡,覆巢之下无完卵,她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置身事外。 ------------ 第五章 杀人灭口 说完自己最关心的事,萧清晏便要带着萧清叙退出正厅。 这时,叔祖父萧坤开口道:“九郎,你留下,接下来还有许多家族的大事要商议。”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厅中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萧坤。 萧清晏也有些意外,她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恭谨地垂首:“清晏少不更事,家族大事自当由叔祖父作主,清晏先告退了。” 萧家的家主之位一直是由长房嫡系的人来坐,但祖父萧培早年双腿残疾,父亲又死在了清河郡,萧清晏自己又太过年幼,偌大的家族总要有人主持大局,祖父便将家主之位暂时交给了自己的庶弟萧坤。 那时族里都默认,这家主只是暂时的。 可十几年过去,整个家族的实权掌握在东院手中,谁又愿意再拱手让出呢? 会触犯众怒的事,最好还是不要碰……不到时候。 萧清晏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正厅。 倾盆而下的暴雨冲刷着满院的血水,下人们冒雨清理着尸体,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敢低着头,一边将一具具尸体搬上推车,一边小声啜泣。 萧清晏站在廊下,寸寸寒意仿佛透过毛孔钻进了骨髓。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二年了,她谨言慎行,不离经叛道,也不惊世骇俗,因为她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十岁的少年,只是言行稍有怪异,就被当成邪祟附体活活打死。 可是,对于一个曾经生活在光明世界的人而言,置身黑暗的感觉实在是太压抑了。 “九郎,这人要如何处置?”家丁问道。 萧清晏看了眼被拖着的萧清叙,说道:“丢去柴房,随便找个人看着。” 家丁都是北院的人,虽然觉得这么处置不太慎重,可他们北院的人从来都不会质疑九郎君的决定,依命将人带走。 萧清晏在萧清叙的脸上捕捉到一抹冷笑。 她挑了挑眉,轻轻转动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慢声道:“来人。” 柴房。 萧清叙靠着草垛,身上的锦衣华裳早已经湿透了。身边没有了旁人,他的脸上也再没了人前的乖张,一片惨然。 虽说旁支比不得主家风光,也远没有主家的实力,可他在家中也是个富贵公子,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若说一点都不后悔,那是不可能的。 可富贵险中求,他受的这些罪都不会白受。 念头刚落,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响动,一个黑影从天窗跃了进来。 萧清叙大喜:“是太后娘娘派你来救我的吗?” “是,别出声,我带你离开这里。”黑影压着声音说,靠近到萧清叙身边,解开了他身上的绳索。 萧清叙喜形于色,撑开手臂想要起身,可就在这时,黑影突然将绳子套到了他脖子上,用力勒紧。 萧清叙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艰难地张开嘴巴,他想要将绳子拽开,没受伤的那条腿也在地上拼命地蹬着,可是没有用。 “你、是、谁?”他哑着开口,额头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太后要杀他? 不!不会是太后! 那人说过,只要他将事情办妥,太后就一定会保他安然无事,他明明已经办完了。 对! 这一定是主家想悄悄处死他! 他们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担心他攀附上太后,压到他们头上! “我……是……太……不……” 他是奉了太后之命,为太后办事的,就算是主家也不能处置他! 可窒息的痛苦却渐渐地将萧清叙淹没。 “嘭”的一声,柴房的木门被人推开,一群人冲进来将黑影摁到地上。 萧清叙死里逃生,瘫倒在柴堆里拼命地咳嗽,视线迷离,他看见门口被一盏提灯照亮,一袭绣着祥云暗纹的广袖白衣踱了进来。 萧清晏看向被摁在地上的人,这人身上竟然穿着萧家家丁的衣裳。 “听说是太后娘娘派你来的?” 被摁在地上的男人眼珠子动了动,突然恶狠狠地瞪向萧清晏:“你们早就在外面!” 这下就连萧清叙都忘记了咳嗽,不是主家要杀他,是太后? 萧清晏道:“看你对萧家的熟悉,想必混进来已经有些时候,就为了杀一个小卒子,不惜暴露身份,不觉得可惜吗?”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男人的表情。 “还是说,少你一个不少?” 这句话一出口,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萧清晏明白了:“看来混进萧家的不止你一个,我萧家真是好大的面子,这么多人进来,是想找什么东西?” 如果只是寻常的监视,或者刺探消息,安插一两个耳目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男人脸皮抽动了一下,紧抿住嘴唇。 萧清晏冷淡地笑了笑:“所以你们让他将广安王的人马放进来,是想让萧家彻底混乱,好方便你们四处搜找东西?不对,你们是想进北院来找东西。” 这么多探子,混进来这么久都没被发现,东院和西院的管理松懈可见一斑,既然如此,那这些人应该已经把东西两院找得差不多了。 他们没找到东西,又混不进北院,所以萧家才有了今晚的灾祸。 “看来这样东西对太后很重要,让她如此着急。” “你……”男人哑了,吃惊地瞪着萧清晏,想说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他知道的都让这萧家少主给说完了! 柴房里的人全都呆呆地看着萧清晏,他们家九郎君这是会卜卦算命吗? 萧清叙更呆,他都听不太明白这二人在说什么,是他们说的事情太复杂?还是自己的头被主家之人给打坏了? 萧清晏凤眸幽黑,清冷地俯视着男人:“若我让你指出你们的人有哪些,想必你也不会说的。” 男人冷哼一声:“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清晏笑了笑:“把这两人都关进暗室。” 想让一个人主动开口,其实不难。 暗室是北院内的一座地牢,若没有萧清晏的直接命令,任何人都不敢擅自靠近半步。 其内光线昏暗,墙壁和地面都砌得十分平整,置身其中,就像被放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 这里没有潮湿发霉的气味,没有杂乱的干草,也没有老鼠虫子,除了通道中不断回荡的摇铃声,什么都没有。 ------------ 第六章 阶下之囚 萧清叙和那名细作被安排进了相邻的两间暗室,他们看不见彼此,只能听见隔壁传来的声音。 “九郎说了,将人关着就好,每日给那个细作半碗水,另一个不必管他。” 萧清叙扑到贴板门上拼命地拍打,怒吼:“要杀便杀,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主家到底想干什么?” 外间走廊里,家丁不屑地啐了一口:“呸!连至亲同族都要出卖,丧德败行,灭绝人伦,你也配称为‘士’?狗都不如的东西!” 通道里的脚步声走远,细作始终没有说话,这萧家人明知道他是为太后办事的,却还敢将他抓起来,那他求也无用。 他环顾着这间奇怪的密室,觉得隔壁萧清叙的声音很吵。 “闭嘴!”他吼了一声。 但萧清叙险些被他勒死,又岂会乖乖听他的话?这下,萧清叙不仅骂主家,连带着他也一起骂。 世家子弟自幼读书,骂来骂去也就只有那么几句,反反复复,在这完全密闭的暗室里嗡嗡响,听得人头疼烦躁。 细作头一回觉得,不需要酷刑拷打,原来声音也能成为一种折磨。 …… 萧清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撬开萧清叙的嘴,他不过是被杨太后利用的一颗棋子,一条走狗,知道主人要让他干什么,却不知道主人为何要这样做,杨太后也不可能告诉他。 在萧清叙打开萧家的大门之后,对杨太后而言,他便已经没有了价值,是一颗废棋。 不过在萧清晏看来,废棋有废棋的用法。 用他吊出安插在萧家的细作,也算他萧清叙临死前为家族做出一点贡献。 停澜院。 萧清晏接过贴身婢女简心递来的帕子擦了把脸,说道:“我要歇上半个时辰,若非要紧事,莫让他们来打搅我。” 简心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也是这个家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她女子身份的人。 简心双手在空中比划:“要用膳吗?” “不用。” 简心点点头,摆正了床榻前的屏风,又将屋中的垂纱都放下,才带上门,亲自守在外间。 萧清晏闭眼躺上榻上,脑中却仍在思考着。 董廷教唆人带兵强闯萧家,杨太后又命萧清叙打开萧家的大门,这分明是在相互配合。 所以,这个董廷果然也是杨太后的走狗了。 这董廷仇视萧家,眼见又要得势,他活着,萧家会有数之不尽的麻烦。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既然如此,那就永绝后患! …… 卯时将近,暴雨淅淅沥沥地停了,东方的天际渐渐晕出了灰白之色,朦胧暗淡。 广安王在洛京的府邸内。 卫融将一封帛书递到广安王手中:“郡王请看。” 辞别萧清晏后,他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趁着董廷不在,带人搜了他的行囊,原本只是怀疑,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被他搜出了东西。 物证在手,卫融第一时间便让人拿住了董廷。 广安王不过二十余岁,铠甲加身,腰间佩剑,威风英武地坐在主位上,他接过帛书快速扫过,竟然是杨太后的亲笔,上面还有杨太后的印玺。 “哼!”广安王将帛书丢到长案上,看向跪在下方的布衣青年,“子正,你极力说服本王带兵入京,原来是奉了太后的密旨,你既是太后的人,却一直屈居于本王的府中,倒是委屈了你。” 董廷身上的布衫在挣扎时被扯破了,纶巾掉落,头发有些散乱。 他跪在地上,却将背脊挺得笔直:“我从未收到过什么太后的密旨,提议郡王入京也只是尽为臣的本分,一心一意为郡王谋划,从无半点私心。” 董廷意有所指地瞥了卫融一眼:“这分明就是有人心存嫉妒,刻意诬陷!” 卫融道:“你煽动将士闯入各家府邸杀掠,为郡王招来京中士族们的怨愤,难道也是为了郡王谋划?” “何谓煽动?”董廷道,“我只是遵照郡王的吩咐,告知将士们哪些是季家同党,难道这也是错?卫先生爱惜前程,不愿得罪京中大族,可若是纵跑了逆贼同党,陛下和太后怪罪郡王办事不利,这罪过你能承担得起吗?我倒是记得,在进京之前,卫先生便不相信季太尉谋反,现如今你仍在维护,带兵进京也是郡王的决定,卫先生这是在质疑郡王吗?” 卫融向来看不惯他巧舌诡辩的小人做派,也不与他做无谓的争执,只道:“你不必祸水东引,我只问你,这封太后的帛书,你如何解释?” 董廷仰着脖子道:“我无需解释,你擅自带人搜查,岂知这帛书不是你放进去的?” 这时,广安王失笑冷笑:“你也不必句句攀咬昭明,他是何品行,本王心中清楚,子正,你说你是尽为臣的本分,本王想问问你,你……是本王的臣,还是太后的臣?” “郡王。”卫融觉得这话不太妥当,小声提醒。 董廷还想再辩,可广安王却没有耐心再听他说了,朗声笑了笑,忽地转冷道:“来人,将董廷押下去,好生看起来!” 卫融忙道:“郡王,这等居心叵测的小人,理当立刻斩杀,以儆效尤。” 董廷被带了下去,广安王起身拍了拍卫融的肩:“也不必如此,他也罪不至此啊,兴许只是太后想确保我们能进京而已。” 他所不能忍的是,董廷竟然越过他,直接与太后联系,这将他这个主公置于何地? 卫融苦苦劝道:“郡王,事情恐怕没有如此简单,我只怕是太后……” “好了!”广安王有些不悦地打断他,“昭明,带兵进京是本王的决定,如今本王也已经站在这里了,其他无用的便休要再说了。” 进京之前,他们就因为这件事争吵过了。 “郡王!郡王!”卫融连喊数声,可广安王已经甩着披风大步离开。 卫融只能急得跺脚。 其实他方才想说的是,此时果断杀了董廷,也好让太后知道,广安王不是个任由她拿捏利用的愣头青,可这话他不好当众开口。 ------------ 第七章 畏罪自尽 王府囚室外。 一个小兵看到董廷被押了进去,趁着无人注意到自己,立刻偷跑出王府,悄悄来到附近的一条巷子深处,对等候已久的男人道:“真的被你说中了,董先生被郡王抓起来了。” 巷中,周术转过身来,面带微笑。 不是他说中了,而是九郎料事如神。 “这回你总该信了吧?我并非戏耍你。”周术道。 小兵狐疑:“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这与你无关,”周术取出一沓金叶子,笑得像只狐狸,“这个,才与你有关。” 金叶子被放到小兵手上的同时,一小包药粉也放在了金叶子上。 九郎说了,若是广安王不愿杀了董廷,那便由他们……送董廷一程。 …… 董廷拂了拂衣袖,在囚室内盘腿而坐,别有一派从容淡定的名士风度。 在看到那封帛书被搜出来时,他便已经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辩驳,广安王都不会相信他。 但他很清楚广安王的性情,年轻气盛,为人刚狠,但却习惯于听从朝廷的命令,他只能做朝廷的功狗,供朝廷驱策,但若真让他与杨太后作对,他是不敢的。 所以,尽管广安王对他私自听命于太后的行为不满,却绝对不会杀他。 至于卫融嘛,呵,卫融倒是想杀他,只可惜那个人太过谨守君子之风,缺了几分杀伐果断的狠毒,也不会亲自动手。 大势已成,自己现在只需等着太后兑现承诺,许以高官厚禄了。 “董先生。” 一道小心谄媚的声音从囚室外传来。 董廷抬眼看过去,见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小兵端着一壶酒放在木栅栏外。 “这个,是小的孝敬您的,虽不是什么好酒,但实是小人的一番心意。” “哦?”董廷悠然挑眉,“董某如今锒铛入狱,还有何值得你孝敬啊?” 小兵的笑容更加讨好乖觉:“瞧先生您说的,您这般人物,眼前不过是潜龙在渊,来日总是要一飞冲天的,只希望那时候,先生还能记得今日小人敬的这杯酒。” 小兵斟了一杯酒递进了栅栏内。 董廷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一个潜龙在渊,一飞冲天!好!我便借你吉言了!” 他伸手接过酒觞,意气风发,仰头正要将杯中酒饮尽,忽地动作一停,板起脸孔看向小兵。 “你这酒中……怕是添了什么东西吧?” 小兵抓着酒壶的手蓦地收紧,脑子里嗡的一声。 被发现了吗? 他下意识就想拔腿逃离这里,可他想起了那个人的吩咐,那个人说了,无论发生什么,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财帛动人心,也可安人心。 想到怀中的一沓金叶子,小兵心中稍稍安定,脸上咧开笑容。 “是啊,放了好东西呢,是雄黄,这天气多是蛇虫鼠蚁,喝了雄黄酒可以驱虫,先生也能待得舒适些。” 董廷脸上再次笑开,指了指小兵:“你倒是伶俐。”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小兵恭恭敬敬地告退离开,隔着老远还听见董廷在得意地朗声吟诵着……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声音诡异地戛然而止。 小兵浑身一抖,加快了脚步离开。 董廷颤抖着手,看向手中的酒觞,腹部痛如刀绞,一股鲜血从他口角溢了出来。 “当”的一声,酒觞落地,董廷整个人也歪倒在地。 他望着囚室上方,双眼瞪大。 谁?谁要害他? 然而,这个问题,他注定要带到黄泉之下去问了。 “你说什么?” 听到来人禀报,卫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你说董廷死了?” 来传话的士兵道:“是,就在方才,死在了囚室内,军医说,是中毒。” 这个变故实在让卫融太过意外,他不由得负手踱步。 士兵还在说着:“极有可能是饮了有毒的酒。” “酒?囚室里何来的酒?” 士兵道:“这个便不知道了,只听说董先生身边有个翻倒的酒觞,当时囚室外面没人盯着,卫先生,此事是否需要慎重调查?” 卫融不言语,心中却在快速审度着。 会是谁要杀董廷?是杨太后为了灭口吗? 若揪着此事不放,依照广安郡王那个性子,势必会对太后心生不满,难免横生枝节。 “不必查了。”卫融很快便有了决定,“董廷好大喜功,误使将士们错杀无辜,罪无可赦,郡王将他投入大狱,如今他这是畏罪自尽了。” 董廷,死得好哇! …… 萧清晏是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的。 “简心姑娘你就通传一声吧,三夫人命我一定要将九郎请过去……你在说什么我看不懂啊……哦,睡觉?你是说九郎在睡觉……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是赶紧进去说一声吧……主家的事你怎么能擅自做主呢?九郎!您快醒醒……” 萧清晏头疼得蹙眉,睁开眼大喊了一声:“简心!” 简心堵在门口,正准备喊人来将这吵吵闹闹的婢女拖走,听到屋内传来的声音,瞪了婢女一眼,转身进屋。 婢女急得想要跟进去,被简心用力一推,从里面将门栓插上。 婢女在外面拍门大喊:“九郎,三夫人请您赶紧过去一趟!” 萧清晏抬手覆在额上,眼帘微微掀起,睨向榻前的简心:“何事吵嚷?” 简心俏丽的小脸气鼓鼓的,双手一通比划:“三夫人要您过去,说六娘子醒来一直哭闹,非要回季家去找姑爷,不听劝。” 萧清晏很注重生活规律,她白天有很多事情要做,便尤其珍惜睡眠时间,没人比简心更了解这一点,所以她才拦着。 萧清晏满肚子起床气,口气不悦:“人我已经带回来了,她自己的女儿都劝不住,来找我做什么?” 这些年她一直跟在祖父身边接受教导,几乎和祖父一样深居简出,极少与这些族人打交道,也不知这个三婶是如何想的,怎么突然就赖上她了? 萧清晏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像是不打算去。 简心看到她拧住的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去端了热水来。 九郎若真是不打算管,连眉头都不会皱的,因为不在乎,也就无关悲喜。 果然,当简心将热水盆端来时,萧清晏已经很自觉地起身了,就连被褥都叠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的,像豆腐块。 ------------ 第八章 独善其身 简心悄悄冲着萧清晏的后背努了努嘴,九郎很好,可就是总抢她的活干……唔,在没外人的时候。 为防止活儿又被抢了,简心一阵风似的去取来衣裳。 萧清晏不想把自己惯成衣来伸手的废物,伸手要接衣裳,简心连忙闪避,眉头忽地皱了一下。 “怎么?受伤了?” 萧清晏手很快,不及简心反应便挽起了她的衣袖,看到她的手肘被磕红了一片,一定是刚才在外面被推搡时撞到了。 穿戴整齐,萧清晏带着简心出来,婢女险些扑到萧清晏身上。 看到她终于出来了,婢女大喜:“九郎,您快去看看吧,我家六娘子她……” “来人。”萧清晏声音清冷地开口,“将这个不知礼数的婢女拖下去,教教她规矩。” 婢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九郎,奴婢知错了,奴婢是太着急了。” 早听闻北院规矩极严,但她没想到这位九郎君会如此严苛,婢女后悔不迭,但萧清晏根本不容她辩解,已经兀自走远了。 萧清晏来到母亲的清平居,径直赶往客院。 客院门口只有母亲身边的大丫头绿映守着,母亲出身翰墨诗书大族,将手下的人调教得规矩极好。 “九郎。”绿映行了礼,说道,“夫人命奴婢在这里守着,其余下人都已经被屏退了,九郎请。” 萧清晏带着简心踏进院内,便听见了三婶元氏的哭声。 “六娘,你便是不为着你自己,也要想想你腹中的孩子,想想为娘啊,你要阿娘如何忍心看着你和季家人一起死?” “阿娘!”萧永宁失声哭喊,“我是三郎的妻子,是季家的儿媳啊!季家落难,我却抛下他独自苟活?你叫我如何有脸活着?” 萧清晏来到门口,看见一个清雅如兰的妇人搀着萧永宁,正是母亲萧筠。 萧永宁大腹便便,跪在元氏腿边痛哭哀求:“阿娘,我求你,就放我回去吧!我要去找三郎,我要去找他!” “你已经不是季长临的妻子了。”萧清晏迈进屋中,近乎冷酷地说道,“季长临已经亲笔写下和离书,上面也已经摁了你的手印,你与他夫妻名分已尽,现在的你,只是萧家的六娘子。” 她迈过地上的药碗碎瓷,来到母亲身边,垂眸看着萧永宁:“萧永宁,你打算闹到几时?” 萧永宁神情怔怔,她摇着头,眼泪不停地流着:“不,不会的,我们是夫妻,三郎说过,要与我生生世世做夫妻的,他不会……” 萧筠怜惜地叹了口气,冲萧清晏轻轻摇头,提醒她不要太刺激萧永宁。 这时,萧永宁忽然瞪向萧清晏。 “是你!萧九郎,是你逼他的!”萧永宁想要扑向萧清晏。 元氏赶忙将女儿抱住:“六娘!六娘!” 萧永宁的眼中满是怨恨,绝望地哭道:“你为何要拆散我们夫妻?你凭什么管我?凭什么替我做主?萧九郎,你为何要如此心狠?你们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为什么?” 这便是身为世家之女的悲哀,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萧筠心中不忍,拭了拭眼角的泪。 “六娘……” 萧筠想要劝说,却被身边的萧清晏拉住。 萧清晏一脸冷漠地与萧永宁对视:“你以为我想管你吗?” 萧永宁含着泪笑起来:“是啊,你们将我带回来,不过是怕萧家被季家连累,想要斩断与季家的干系,独善其身罢了,说白了就是见风使舵,自私自利!哈哈哈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仰起脸,笑得状若癫狂。 “六娘,你莫要吓阿娘,六娘……”元氏只知道抱着女儿哭。 萧清晏冷笑:“若真要独善其身,大可以任由你与季家人死在一起,就当萧家没你这个女儿。” 听到这句话,元氏伤心地埋低了头。 “萧永宁,你只想着与季长临的夫妻之情,可曾想过三婶为你担惊受怕,眼睛都要哭瞎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的确是大多时候很残酷的现实。 萧清晏从内心里其实很钦佩这位族姐,她对她的爱情忠贞不渝,竟然心甘情愿地陪同她的夫君一起赴死。 可是,人生不是只有爱情,也不是非要一同赴死才叫爱。 坚守爱情有很多方式,但为了爱情便抛舍掉一切不管不顾,难道不是一种自私吗? “你可有想过,若你当真死在季家,这种割肉剜心的痛,你要三婶如何承受?你以为是萧家非救你不可吗?是三婶!是她想要你活着,想让她自己的女儿活着!如今你这般要死要活给谁看?你当真以为谁都会在乎?你不过是在往三婶心尖上戳刀子罢了!只有她会为你痛!” 萧清晏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在元氏的心尖上,元氏放声痛哭,死死地抱住女儿。 萧永宁不再笑了,她的阿娘勒得她很紧,很疼,却比不上她心上的疼万分之一。 “阿娘……阿娘!!!”萧永宁扑进母亲元氏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她自己也是要做娘的人了,母亲对至亲骨肉的牵挂,她怎么会不懂? 元氏心疼地搂住女儿,泣不成声。 “六娘,你要怪就怪阿娘,可阿娘没办法,阿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我求你父亲,求你祖父,求他们把你接回来,可我把这家里能求的人都求遍了,他们谁也不肯管你,阿娘实在没办法,只能求到九郎这里,这件事与九郎无关,你要怪就怪我吧……” 萧永宁这才知道,原来不是萧家非要逼她回来,她的祖父,父亲,原来早就已经决定舍弃她了。 是啊,她活着,她腹中的孩子对于萧家而言便是一个甩不掉的麻烦。 你以为萧家非救你不可吗? 你以为谁都会在乎你是死是活吗? 萧永宁的心像被数九寒天里的风刮过,冷得她发抖,她紧紧地抱着阿娘,只有她阿娘的眼泪是滚烫的。 ------------ 第九章 生命可贵 萧清晏和母亲萧筠悄然退出了屋外。 萧筠道:“绿映,去请大夫过来,顺便再将备用的安胎药端来。” “是,夫人。”绿映应声离去。 萧清晏听着身后屋内的哭声,眉心蹙了蹙,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忍不住向萧筠身边靠了靠,带着一丝自我怀疑,问道:“阿娘,我做错了吗?” 或许她真的不该强行把六姐带回来?或许,她该尊重他人的个人意愿? 但很快,她又抬起了低垂的头,冷清澄澈的凤眸中光芒坚定:“不,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更何况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他还连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曾见过。 萧清晏从不畏惧死亡,她本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但她在原生家庭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你不可以畏惧死亡,但无论任何时候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敬畏他人的生命,死可以,但一定要死得有意义,有价值。 萧筠本想开解女儿,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女儿自己已经想通了。 她抚着萧清晏的长发,笑容温柔:“希和,你能想得这般透彻,阿娘很欣慰,你能选择去季家接人,阿娘也很高兴。” 希和,原本是这具身体本来的名字,但如今作为了萧清晏的表字。 萧清晏自失地笑了笑:“阿娘就不担心,我的决定会为萧家惹来祸事吗?” 萧家其他人可是都很担心。 萧筠眉目宛然,声音像春日里的风一样让人舒适:“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端看内心如何选择,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但总有些坚持,不可以单纯的利益得失权衡,你的选择让阿娘看到你的心是暖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了薄雾,萧清晏看着那道破云而出的金芒,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这个呵护了她十二年的阿娘,无论是性格气质,还是言谈举止,都和她自己的母亲很像,温柔通透,有着不输于男人的胸襟和见识。 截然不同的思想和价值观,让她在这个世界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只有阿娘能让她找到一丝温暖的归属感。 “六娘!” 屋中突然传来元氏的惊叫声。 萧清晏急忙转身回屋,就见萧永宁靠在元氏怀中,扶着自己的肚子,满脸痛苦之色。 萧筠上前抓起萧永宁的手腕把了脉,脸色微微泛白,抬头看向萧清晏:“六娘怕是要早产。” 萧清晏呼吸一滞,墨玉扳指硌得指节生疼。 她本想着六族姐与季长临已经和离,重归萧家,那便是萧家的人,只要萧家无事,季家之事便牵连不到她身上。 就算杨太后不肯放过她腹中这点季家的血脉,也总不至于残忍到剖腹取子,总要等到孩子生出来,孩子还有月余才出生,还有时间仔细安排后路。 可现在怎么办? 季家的事情还尚未尘埃落定,这孩子现在出生,更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大嫂,九郎,这可如何是好啊?快,快叫大夫!” 元氏搂着女儿完全慌了神,一双眼含着泪殷殷切切地望着萧清晏。 萧清晏被看得头皮发麻。 看她做什么? 她也没经验啊! 上辈子没有,这辈子更是还没来得及! 萧清晏来到母亲身边,凤眸深深,如同搅着骇人的漩涡:“阿娘,还有办法吗?” 她握住母亲的胳膊,暗暗用力。 萧筠岂会不知她的意思,满面凝重地摇了摇头。 就是说,早产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不可逆转。 萧清晏的手蓦地松开,没有片刻迟疑,大步流星地向院外而去,孩子早产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 从清平居出来,萧清晏恰好撞上了办完事赶回来的周术。 周术见左右无人,低语道:“董廷已死。” 萧清晏眼下可顾不上一个已死之人。 “周术,你立刻通知北院所有的护卫,让他们守好北院,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尤其是清平居,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但要切记,尽量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北院的护卫一直都很严密,但现在东院和西院的人都住了进来,难免就要被人钻了空子,尤其是那些安插进来的探子。 周术神色一凛,隐隐猜到了什么:“莫不是六娘子她要……” 萧清晏点点头:“立刻去办!” 交代完周术,她准备去将这件事告诉三叔萧予若,六族姐毕竟是他的女儿。 可行到半路,却是三叔主动来找她了。 萧予若行色匆匆,就连颌下那几缕最在意的青须都有些凌乱了。 他气喘吁吁地扶住萧清晏的手,开口便是责备:“九郎,你干的好事,长公主府的人找上门来了,说我萧家藏匿叛臣家眷,要视作季家的同党论处,这便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 “长公主府?”萧清晏将手收回。 萧予若手下一空,没扶稳,险些扑到萧清晏脚下行了大礼。 萧清晏错开半步,思绪未停。 南阳长公主是杨太后的女儿,当今陛下孝成帝的亲姐,骄奢淫逸,霸道跋扈,比起其母杨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据说,这位如今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年轻时曾看上了萧家嫡子,也就是萧清晏的父亲萧予安,但被萧予安给拒绝了。 萧予安拒婚后不久便娶了萧筠为妻,这无异于狠狠抽了这位骄傲的皇室公主的脸面。 自此以后,南阳长公主便恨上了萧予安,有道是爱屋及乌,南阳长公主是恨屋及乌,但凡有机会,总要寻萧家的麻烦。 眼下,广安王的兵马还在全城搜捕,有这只功狗闯在前面效劳,按说杨太后不会轻易让自己阵营的人有所动作,尤其还是自己的女儿。 “来的是何人?萧清晏问道,“驸马沈继?” “你自己去看!”萧予若没好气地说。 他一直以来都不大喜欢这个嫡系的堂侄,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却一点少年人的血性和冲劲都没有,萧家日益没落,这小子却不思振兴家族,整日里躲在北院不与人交际,如何能做萧家的少主? 也就是生在了长房嫡系,出身比他们这些直系高了一头,白长了一副明珠美玉般的好相貌。 昨夜那番应对只怕也是伯父教他的,真是绣花枕头一个。 ------------ 第十章 十月怀胎 萧予若大袖一甩,走在了萧清晏前头。 萧清晏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了底。 看来,来者的身份地位并不算高,否则这位三叔的态度一定会比现在郑重百倍。 萧家正厅前院。 二三十名卫兵披甲佩剑,在院中分站成两列,这让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的萧家上下都敛气屏息,生怕再沾染一点血腥。 这些卫兵装备精良,完全不是广安王麾下那些兵卒可比,应当是南阳长公主府的私兵。 有叔祖父这位家主亲自站在前面,还有三叔和西院的二叔,似乎轮不到萧清晏这个晚辈冲在头阵。 她淡定敛息,跟在三叔身后,将自己当做三叔的影子。 可惜尚未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被叔祖父声音洪亮地点了名。 “九郎,你来了。” 萧清晏脚下稍一顿。 萧予若这才发觉自己身后紧紧粘了条尾巴,哼了一声,甩袖躲开。 萧清晏暴露在了众人视线之下,她风轻云淡,迈着从容的步子上前,抬手行礼,霜色的衣袂轻盈飘逸,像极了天边的轻云。 “叔祖父。” “嗯。”萧坤点了点头,说道,“这位是长公主府的林鸢林先生,说是奉了长公主之命,要带走季家的三少夫人,九郎,你看此事当如何?” 萧清晏侧身,看向站在卫兵们正前方的男子。 男子约莫二十余岁,峨冠长袍,面白如玉,墨黑的眉羽上扬,一双修长的凤眸天生疏冷,自带几分清贵之气。 竟是个十分出众的美男子,很符合时下大晋朝的审美。 萧清晏拱手作揖,客气疏离:“林先生。” 林鸢没有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放在眼里,这萧家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出来,莫不是在故意轻视他? “你们萧家若是……”林鸢的视线无意间从少年身上扫过,言语像是被人突然掐断了。 他盯着萧清晏的脸,眼波剧烈颤动,但只倏忽片刻的工夫,林鸢便移开了目光,像是看见了什么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萧清晏冷冷地扬了扬唇角,母亲说过,她的相貌与过世的父亲很像,这个林鸢之所以得南阳长公主的欢心,大概也只是因为他在长相上与曾经的萧予安有几分相似。 “你们萧家若是执意不肯将人交出来,那便是蓄意窝藏叛逆,按大晋律条,以同党论处!” 萧清晏极轻地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林先生说我萧家窝藏叛逆,可有证据?” 分明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林鸢却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昨夜宿卫军看到你们萧家的马车去了季家的浮闲山庄,接走了季家的三少夫人,这三少夫人可是你萧家之女,她腹中还怀着季家的孽种!” “孽种”二字让萧清晏听来有些刺耳,那明明只是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昨夜是我去的浮闲山庄,但只是为了接回我的六族姐萧永宁,并非什么季家的三少夫人。” 林鸢恼怒:“这又有何分别?你这是强词夺理!” 萧清晏清冷的视线将林鸢从头到脚扫过:“林先生既然能入长公主府中做门客,应当也是读过书,识过字的,这二者有何分别,你难道分不清楚吗?” 大晋朝极其看重门第出身,寒门与士族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林鸢出身寒门庶族,在萧家人面前总有些自卑,又想到他自己是如何进入长公主府的,萧清晏的话听到他耳中,便总觉得有了些许别的意思。 他傅了一层薄粉的脸有些涨红。 萧清晏来到林鸢面前,慢条斯理地展开和离书,雪白的纸上两个朱砂指印红得刺目,像血。 “请林先生看清楚了,我六族姐与季家三郎已然和离,萧家与季家自然也毫不相干,陛下的旨意只说季家谋反,可从未白纸黑字提到过我萧家,难道林先生是想矫诏,在这天子脚下制造恐慌、大搞株连吗?” 林鸢刚刚涨红的脸色顿时又有些发白,伸手要接过和离书。 萧清晏手一抽,将和离书收回。 林鸢手指僵硬地落下,垂在袖中紧握成拳,他眼里积蓄着阴沉之色。 “萧六娘是萧家人,但她腹中的孩子可是季家的骨血!” “我族姐已归返萧家,将来孩子出生,自然也会姓萧,是我萧家的骨肉。”萧清晏言谈轻缓从容,却有种寸步不让的气势,“林先生若要找季家的骨血,不妨去太尉府上找一找,季家人的血只怕已经将太尉府的门楣染透了,你从地上随便掬上一捧,便可带回去给长公主交差。” “你这是在为叛臣鸣不平吗?” 萧清晏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二叔萧予之慢悠悠声音:“岂敢,我云陵萧氏沦落至此,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还敢不自量力,为他人鸣不平?”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萧家从大晋第一世族被打压到门庭凋敝,一蹶不振,牵连冤死的族人不计其数,流过的血不比今日的季家少。 萧予若闷哼一声道:“不过是个为博名利、不惜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也敢跑到萧家来耀武扬威了,当真是世风日下!” 若不是自持身份教养,他大约都要啐林鸢一脸口水了。 萧清晏眼神闪了闪。 这个三叔,有些事情心里知道便罢了,何必非要捅破了说得如此直白呢? 须知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林鸢白如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哆嗦着手指:“你们……” 萧清晏想着是否要稍微缓和一下气氛,就在此时,林鸢忿忿地甩下手。 “哼!今日无论如何,这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哦,”二叔萧予之慢声问道,“你要带走哪一个人?” 林鸢见识过了萧家人的胡搅蛮缠,想到那一纸和离书,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说道:“自然是季家的孽种!” 萧予之语调缓慢,像在哄一个胡搅蛮缠不知事的稚童:“且不说这孩子是萧家人,还是季家人,总要且等孩子足月,生出来了再论嘛!十月怀胎,天道伦常,不可违逆啊!” 林鸢脸上愠色稍霁,冷笑:“不是要早产了吗?” 萧清晏的目光蓦地投到他身上,宛若冰凌。 这林鸢才刚踏进萧家,消息竟然就已经传到他耳中了。 是谁? 萧清晏的视线在院中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林鸢后背一紧,意识到自己被气急了,说多了,干咳一声道:“我在此等着便是。” ------------ 第十一章 欲言又止 林鸢双手负于身后,摆明了今日一定要带走孩子,分明是个容颜如玉的美郎君,可那副小人嘴脸却着实让人恨得咬牙。 萧予之语调依旧缓慢,但明显比之前冷淡:“若这孩子嫌弃世道人心险恶,今日又不愿意出来了呢?难道林先生还想违背天理伦常,剖腹取子不成?” 林鸢冷笑:“那便让我将孕妇带走,等到季家孽种生了出来,再将萧家六娘归还萧家。” 萧予若再也忍不住,指着林鸢的鼻子痛骂:“你这寡廉鲜耻的小人!若真让你们将人带走,那我女儿还能活着回来吗?打量我们都是傻子不成?” 林鸢嘴角上扬,干脆合上了眼睛,缄口不再言语。 萧予若只恨不能下令将这无耻小人丢出去,可一旦真动了手,保不齐要被扣上一个抗旨谋反的罪名。 他愤懑地仰头,眼角有些发酸,喉间苦得他心尖都在发颤。 昨日季家事发,他忍痛下了决定,就当自己从未生过这个女儿,可谁能想到萧清晏那个冤孽竟然真的把六娘给接了回来,这是在逼着他承受两次剜肉之痛。 萧予若牙齿磨得咯吱响,红着眼睛扭头瞪向萧清晏,却瞪了个空虚寂寞。 人呢?那个祸害冤孽呢?见惹来麻烦便溜了? 萧予若顿觉牙根酸痛,他冲着林鸢甩下一句:“那你便在这里等着吧!” 而后拽过自己的贴身随从刘平怒气冲冲地离开。 “那个祸害呢?” 离开人群,萧予若揪着刘平怒问。 “哪、哪个祸害?”刘平脸皮僵硬,似乎是被萧予若的气势慑到了,站都站不稳。 萧予若被堵得气结,祸害有一个还不够吗? “我是问你九郎!他人呢?几时走的?” “哦,九、九郎方才走了,大夫人身边的绿映来找他,应当是回了北院。” 萧予若神色一凝,忽地闭紧了嘴,甩开刘平大步向北院而去。 萧清晏随着绿映赶回清平居,客院厢房内传出萧永宁痛苦凄厉的喊声。 女性分娩本就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在这个医学不甚发达的时代,女子生产更是如同在鬼门关上跨过,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一尸两命。 萧清晏进了屋,刚绕过屏风,就被萧筠挡了出来,推到屋门外。 “阿娘?”萧清晏不解地看着萧筠。 萧筠看着她的眼睛,语带深意地说:“九郎,你是男子,不能进产房。” “啊?哦!”萧清晏反应过来,虽然不赞同这种观念,但眼下并非纠结这个的时候,“阿娘,绿映说六姐……” 萧筠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稳婆说孩子胎位不正,又是早产,六娘眼下的情形十分凶险,阿娘唤你来是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萧清晏沉默不语,阿娘的意思她明白,是要她无论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夫人,催产的汤药送来了。” 婢女端着托盘迈进院门。 与此同时,萧予若也被北院的护卫阻在了清平居外。 “三爷请止步,清平居是我家夫人的住处,您擅自闯入不大合适。” 即便再急,萧予若也不会无礼到强闯寡居大嫂的院子,他急得攥了攥手,只恨不能将一对眼珠子飞进去。 “九郎呢?在里面?”他问道。 护卫:“是。” “里头情况如何了?大夫和稳婆可都进去了?” 护卫答道:“大夫和稳婆都在,但是何情况,还请三爷恕罪,我等只奉命守在院外,不敢探听主子的消息。” 萧坤和萧予之赶到时,恰好听到护卫的答复,不禁暗暗惊讶。 九郎竟将北院的下人调教得这样好?! 萧予之见萧予若不停地搓着手,额头上全都是汗,忍不住宽慰道:“三弟,你且放宽心,既然大夫和稳婆都到了,六娘应当不会有事的。” 萧予若嘴唇翕动,望着萧予之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一双眼睛通红,隐隐有泪光闪动。 院内。 大夫等不及了,从隔间跑出来催问:“催产的汤药端来了吗?” “好了好了。”绿映应着声,从小婢女手中接过药碗便要端进去。 萧清晏正背对着房门站在台阶上,此时不经意地回头扫了一眼,恰好看到大夫的一个侧脸。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阿娘,”她立刻喊住了正要回屋的萧筠,低声问道,“方才的好像不是原定的张大夫。” “张大夫临时有事,你三叔便另请了这位陈大夫来。” 萧筠言罢,转身要进屋,可才走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迟疑地转过身来看向萧清晏:“希和……” 她欲言又止。 萧清晏沉默着与阿娘对视一眼。 母女二人仿佛都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 萧清晏料峭英气的眉峰蹙起,提起衣摆两步并作一步跨上台阶,越过刚进屋的陈大夫,追上绿映。 “等一下!” 绿映被叫住,正莫名不解,就看见萧清晏竟然向里屋产房内冲去。 绿映大惊:“九郎,您不能进去!” 可萧清晏身形极快,没有片刻拖延,已经冲进了产房。 “九郎?”元氏看到她进来也是吓了一跳。 萧清晏却直冲着稳婆而去,一把将稳婆从床榻前拽起。 稳婆“啊”地惊叫了一声,对上萧清晏的注视,眼神不自觉地躲闪:“你、你你要做什么?” 看到稳婆的脸,萧清晏一口郁气顿时提到了胸口。 “你是谁?谁叫你来的?”她怒问。 果然! 就连这稳婆也不是原定的那一个。 原定的大夫和稳婆,皆是她仔细调查过身家背景的,那两人绝不会因为什么“临时有事”便给她撂了挑子。 萧清晏身量高挑修长,稳婆被她提着衣领,只能勉强踮着脚尖,问出这句话后,她明显感觉手下一沉,稳婆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像个提线人偶似的被她拎着。 “哼,我又没做什么,你如此害怕做什么?” 萧清晏冷笑,一手提着稳婆,一手揪着陈大夫,将这两人全都丢到了院中。 “是你们自己交代,还是我送你们去京兆府衙?” 稳婆虚软地跪趴在地上,连声讨饶:“郎君恕罪!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三爷要我这么做的!” ------------ 第十二章 竹牌为信 萧清晏凤眸微眯,故意喝斥:“一派胡言!三叔又怎会害他自己的外孙?” 陈大夫原本还想拖上一拖,不曾想这萧家九郎竟然什么都知晓,冷汗瞬时湿透了后背,以头触地。 “郎君明鉴,这等关乎人命之事,若非是三爷发了话,小人又岂敢自作主张?我不过是个郎中,与贵府的六娘子无冤无仇,何苦要害她的骨肉?” 稳婆也是连连附和,直呼自己无辜,只是收人钱财,听命办事。 萧清晏从这二人自白的话语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三叔要他们舍小保大,最后谎称孩子只是意外夭折。 萧清晏命人将稳婆和陈大夫先绑起来看着,又握住萧筠的手。 “阿娘,六姐情况不妙,我怕即便是将原定的大夫和稳婆请来,他们也没能力保六姐母子平安,眼下必须请一个医术更高明的大夫来,但在人请回来之前,六姐那里还要请阿娘费心。” 因为萧清晏不能暴露女儿身,生了病也不能随意请大夫,萧筠为了让女儿能健康平安地长大,便自学了一手医术,虽称不上妙手回春,但也未必比那些开堂坐诊的寻常大夫差。 萧筠拍拍她的手背,温柔,却仿佛蕴含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去吧!” 至于请哪位大夫,萧清晏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一个人,但要请那个人,难度实在很大。 她本想亲自去请,但快到清平居院门口时,她远远地看到了杵在门外的萧予若等人。 萧清晏的双脚定在了地上,驻足不前。 不! 她不能离开萧家! 三叔未必不疼爱他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可牺牲一个女子和一个即将出世的婴儿,对于这些当家做主的男人而言,大概是值得的。 他们自有他们的考量,但若连萧清晏也离开了,那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护着里面那对正在跨越生死门的母子? 萧清晏接连几个深呼吸,吸进胸腔内的空气有雨后嫩草的清新,似乎还有一丝血腥气未散。 “来人!去把周术给我叫来!”她大喊一声,从袖中摸出了谢行止赠予她的那块绿竹牌,指腹摸过坚硬的竹节。 阿娘让她以男子的身份生存,不是为了让她窝囊地苟活于世,屈从于世俗,而是要她获得与男子一样的机会去顶天立地,坚守气节傲骨,做一个强大的人。 六族姐没有她这样的机会,那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也还没来得及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但她可以。 很快,周术赶了过来。 萧清晏道:“六族姐难产,眼下情况堪忧,其他大夫我都不放心,周术,我要你去把叶轻舟请回来,越快越好。” 周术喉咙发涩,惊讶道:“九郎说的可是……圣手叶轻舟?太医院院判?” 见萧清晏点头,周术作难:“可是这种时候,怕是不好请吧?” 京中大乱,受惊受伤的贵人肯定不少,这种时候怕是最普通的太医都不好请,更何况是院判叶轻舟了。 “如果,是谢行止去请呢?”萧清晏将竹牌递到他手中。 陈郡谢氏正值鼎盛,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谢家人要请动一个太医不是难事。 更关键的是,萧清晏曾听闻,谢行止与叶轻舟是忘年之交,两人皆是名士作风,志趣相投。 周术有些不太确定:“这……” 萧清晏道:“总要尽力一试。” 如若她猜想得没错,谢行止昨夜真的救了季家五郎季月临,那便说明谢行止的确是个至情至性的真君子,敢为朋友涉险一搏,那么请他为季家保下六姐腹中这点血脉,他应当也不会拒绝。 “是!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周术心中最担心的是谢行止不愿意帮这个忙,毕竟眼下京中局势凶险又微妙,没有几个人敢与季家之事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谢氏这般的门第,就更是不愿意引火烧身了。 可事情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 周术到了谢家,向门子说明了自己要求见谢家七郎,门子竟如同见了瘟疫一般,毫不客气地将他挡在了门外。 “我家七郎近日身体抱恙,不见客。” 周术连竹牌都未来得及出示,门子便不由分说地紧闭了大门。 他按捺住胸中的火气,用手指将自己的嘴角向上提,再次叩门。 “小哥,我这里有谢七郎给的信物,劳烦你将这信物交予他。” 他一边朝内喊话,一边将几片金叶子塞进了门缝。 但令周术没想到的是,他的塞钱神技这一次竟然丝毫不起作用了。 “你莫要再敲了,说了我家七郎不见客,你若再敲下去,连我也要跟着一同倒霉了。” 周术恼怒,将金叶子抽出来便要摔到地上,临了还是舍不得,又揣回了怀里。 他在谢家门前急得转了两圈,仰头望着高不可攀的门墙。 若这是寻常人家,他就是爬墙也要爬进去,可陈郡谢氏与他们云陵萧氏一样,皆是延续了百年的世家大族,这种大族往往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卫力量,若他贸贸然爬了上去,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这可如何是好?” 周术并非蠢人,能做得了萧家的管家,世族官场上许多门道他都通晓,听方才那门子的意思,他大概能猜到,定是这谢家长辈将谢七郎管束了起来,不想让他牵连到季家的泥潭里。 周术在谢家外盘桓了一会儿,与他同时出发的谢家仆役策马赶来。 “周管家,小的按照您的吩咐先行去了叶家,叶家下人说,叶院判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可是进宫了?” “不知,对方不肯说。” 周术急得跺脚,果然,想直接请到叶轻舟是不可能了,终究还是得从谢七郎这边着手。 他望着谢家高墙,眯了眯眼睛,冷笑一声:“去,马上给我找面锣来!” 不多时,仆从便快马加鞭地带了一面铜锣回来。 周术大袖一挽,接过铜锣,“咣咣咣”地在谢家院墙外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大喊。 “谢七郎,竹牌为信,可还记得对我家郎君许下的承诺?我家郎君是云陵萧家九郎!” 仆役被锣声震得耳朵发麻,愣愣地看着周大管家,瞠目结舌。 如今大晋朝本就推崇美男子,盛行男风,周管家这般喊话……实在很容易令人生出绮思遐想! ------------ 第十三章 佳人求助 锣声震天,嚣张地飞入谢家的院墙,伴随着周术引人无限遐想的呐喊。 守门的门子脸色瞬间绿了,他还从未见过在这洛京城内,谁人敢跑到谢家来如此撒野的。 “哎哟!”抄手回廊后,狡童连忙捂住了嘴巴,将身子猫到廊柱后。 他本是来打探,看是否有人上门来找郎君的,谁想到刚来便听到墙外的动静,惊得他险些栽了个跟头。 “竹牌为信……”狡童悄声咕哝,眼睛登时睁圆,“啊,是郎君的竹牌!” 他行动矫捷,风一般跑回后院,钻进了一片竹林。 与谢家别处雍容富丽的景致不同,此处少有亭台楼阁,也不见什么名贵的花木盆栽,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绿意幽幽,溪水潺潺。 竹林在清风中摇曳,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像是有谁吹响了洞箫,奏出低沉高雅的乐曲。 狡童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竹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琴案上一尾七弦古琴却还在。 “咦,郎君人呢?” 狡童从屋中出来,扶着竹栏杆四下张望。 此时,一声长啸响彻竹林,悠长明澈,宛若龙吟大泽,凤鸣九天,让听到它的人也仿若骋怀于天地之间,心境也随之开阔起来。 狡童寻着声音来处,找到了溪水上游,就见溪边的青石台上,谢行止枕臂仰躺,墨发青衫从石台边垂落,浸入溪流中,像是水中嬉戏的鱼儿。 “道深有可得,名山历观。遨游八极,枕石嗽流饮泉……”(汉·曹操·《秋胡行》) 广袖飞扬,只听“咚”的一声,一枚黑色的棋子被抛落水中。 “郎君,那可是上好的暖玉棋!”狡童疼得心尖儿颤,连忙下水将棋子捞了上来。 谢行止笑声清朗:“金玉本俗物,洗一洗,干净!” 狡童翻了个白眼:“可您一天洗十回八回,上好的暖玉棋子都要被洗秃了!” “棋子便是棋子,金雕玉琢,千金之贵,也不过由人摆弄罢了,何足惜哉?!” 狡童听出了这话中的沮丧,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郎君,您统共赠出去几块竹牌?” 谢行止对着天空,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把玩:“竹牌么?昨日倒是随手刻了一块。” 把玩棋子的手指微微停顿,他想起了昨夜马车上的惊鸿一面,薄唇莞尔,道:“赠予了一位难得一见的佳人。” 狡童说道:“那位佳人寻上门来了!” 谢行止将棋子一抛,支着头侧过身来:“哦?” 狡童鼓着脸再次下水,捞起棋子,似是有心报复,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笑容狡黠灵动:“郎君,您的那位佳人这会儿正在咱家门外敲锣呢,喊着说与您有竹牌为信,要您兑现承诺呢!哦,说是云陵萧家九郎。” 谢行止隽永如画的眉目微微一动,眸底暗光掠影。 原来是萧家九郎,那样一位令人惊艳的少年郎,在崇尚美男子的洛京城中竟然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这可有些麻烦了。”谢行止叹息。 狡童也收了玩笑之心,一脸沮丧:“是啊,将军看您看得牢,连手下的兵都派来了,咱们怕是连这道院门都出不去呢!” 将军是他家郎君的四叔,当朝的镇西大将军谢照。 自从三年前家主过世后,三爷和四爷便将他家郎君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 狡童垂头丧气,抬眼时便见谢行止已经坐了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郎君?”狡童稚嫩灵秀的脸蛋有些僵硬。 “僮儿,”谢行止语气温和,道,“怕是又要你劳心受累一些了。” “郎君……”狡童哭丧着脸,如丧考妣。 须臾后。 狡童守在竹屋门外,眼含泪花,殷殷切切地望着谢行止潇洒离开的背影,喊都不敢大声。 “郎君,您可千万要早些回来……千万早些……” 大将军的军棍可不是闹着玩的。 谢行止扬扬手,迤迤然向着角门的方向而去。 诚如狡童所言,镇西大将军的军棍可不是闹着玩的,周术敢在谢家门口敲锣呐喊,可在护院的军士们涌出来之前,他早已和仆役溜之大吉了。 “周管家,这、这下咱们可怎么办?家里那边怕是等不了多久了!” 莫说是叶院判了,这连谢七郎的面都未曾见到。 周术却没有在听仆役说话,忽地将铜锣塞给仆役,弯腰就要往墙根下的草丛里钻。 “周管家,您这是……哎?是狗洞?”仆役终于看到了草丛后有一个洞,洞口大小刚好够一个大男人钻过去。 仆役见周术埋头就要往里钻,心想:难怪周管家深得九郎君信任,这是真豁得出去啊! “周管家,您这进去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好?”仆役生怕被人听见,掐着嗓子说,“要不还是让小人进去吧!” 仆役的话才刚说完,就见周术保持着跪趴的姿势,撅着屁股不动了。 “周管家?” 仆役紧张得脸皮抽搐,该不会是被这狗洞的正主给撞上了吧?可不对啊,这也没听见狗吠啊! 周术一颗脑袋已经钻过了狗洞,他头顶上挂着几根野草,呆呆愣愣地与一只大黑狗面面相觑。 大黑狗见自己的地盘被生人给入侵了,原本的确是要狂吠以宣示主权的,只是被人及时拉住了。 谢行止半蹲下身子,抚摸着大黑狗,含笑看着周术钻进来的脑袋。 “萧家之人?” 周术看到眼前谪仙一般的人,激动得难以自已,顾不得自己此刻的窘境,连连点头:“是!是是!小人正是萧家北院的管家,我家九郎命我来求谢七郎救命!人命关天啊!” 谢行止眸光微沉:“可是与季家三少夫人有关?” 周术愈加激动:“是!正是!我家六娘子要早产,说是难产,九郎命我……” “你家九郎可是要我去请圣手叶轻舟?” “是!是!” 谢行止温言道:“好,我知道了。” 周术见谢行止站起身,生怕他掉头回去不肯帮忙,可他还未来得及反应,眼前已没了人影,只剩下大黑狗对他虎视眈眈。 谢行止纵身一跃,如惊鸿掠影,眨眼便已轻盈地落于墙外。 他到了周术的马前,挽着缰绳飞身上马:“你们且回去等候,叶轻舟随后便到!” ------------ 第十四章 李代桃僵 “人不在家中!”周术在马后大叫着提醒谢行止。 谢行止听到了周术的喊声,但他并未到别处去寻人,还是径直打马来到了叶轻舟的家中。 叶府的家奴见是他来,并未阻拦,谢行止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如同回自己家一般,一路来到后院的医庐。 “叶神医可在?”谢行止扬声问。 医庐内传出一道懒散无力的声音:“不在。” 可这声音分明就是再熟悉不过的,叶轻舟的声音。 “医道圣手,不医病救人,改做术士装神弄鬼了么?”谢行止来到竹榻前,垂眸看着榻上背身横卧的人。 叶轻舟翻身仰面,修长的身子在榻上摊平,露出一张红润清癯的脸,黑发散乱,年近五十的人不见一丝白发。 “我身体抱恙,无力为他人诊病。”叶轻舟配合自己的言语咳了几声。 医庐窗外传来少女清灵大方的声音:“半个时辰前宫中来人,他也是这般说的。” 谢行止了然,问道:“若我请你出诊呢?” 叶轻舟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又老神在在地将眼皮合上,“虚弱”地咳嗽几声:“外面风大雨大,恐伤身折寿,叶某只是个医者,并非政客,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医他人病,须先保自己的命,瑾之,我这养寿长命之道,你也当修当学。” “当真不去?”谢行止问。 榻上响起了沉重的呼声。 “也罢,君子不强人所难。”谢行止轻声叹息,转身走出了医庐,“只是可怜了那妇人难产,怕是要一尸两命了。” “他不去我去!”一个少女提着药箱从医庐后走了出来,荆钗布裙,未施粉黛,颊边一块梅花大小的红色胎记甚是显眼。 但她并不因自己容貌微瑕而自惭生怯,倒是自有一番潇洒舒朗的气质。 “既是妇人分娩,他去了也是无用之人!” 少女本名叶灵溪,是叶轻舟收养的孤女。 谢行止后退一步,拱手长揖:“灵溪姑娘大义!只是……” 他看向少女手中的药箱,道:“姑娘这药箱大约是小了一些。” …… “九郎,叶院判到了!” 萧清晏守在厢房门外不曾离开过半步,屋内萧永宁的喊声越来越虚弱,终于等到周术将人请了回来,她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松开。 “烦劳叶院判亲自前来,萧清晏感激不尽!”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医道圣手叶轻舟,还以为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但面前之人看起来远比她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更让她惊奇的是,叶轻舟身后竟然跟着个女药童。 叶轻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眼帘半阖,面容肃穆:“医者本分,萧郎不必多礼,救人要紧。” “叶院判请!”萧清晏亲自打起帘子避让到一旁。 叶轻舟从她身前走过时,她依稀闻到了一丝淡雅的竹叶的清香,似有若无。 萧筠将萧清晏拦在了外间,亲自带着叶轻舟入了内,萧清晏只好悄悄将帘子掀开一条缝隙向内张望。 妇人分娩,就算叶轻舟是大夫,也要顾着男女大防,只能隔着屏风悬丝诊脉。 诊完脉,叶轻舟对他身边的少女说了些什么,便要起身退出来,转身时,恰好与门缝后偷窥的萧清晏视线相撞。 萧清晏面不改色,放下帘子转身到了屋外。 “周术,你带叶院判回来时,可有人看见?” 叶轻舟的医术天下闻名,若是被外面的林鸢知道,他们请了叶轻舟回来,后面的事情便不好办了。 周术低声道:“九郎放心,小人是带着叶院判走得暗门,无人知晓。” 暗门是北院的一道偏门,被萧清晏刻意设计过,若非知情者,寻常人轻易不会发现。 萧清晏刚松了口气,就见简心从院外跑了进来。 简心飞快地一通比划:“九郎,三夫人身边的秦嬷嬷一定要见三夫人,很急。” “秦嬷嬷?”萧清晏平素不怎么与东西两院的人来往,但两院的一些有头有脸的家奴她也有个大致的了解。 这位秦嬷嬷是三婶的陪嫁嬷嬷,忠心耿耿,倒是没什么问题。 “让她进来,记住,只许她一人进来。” 不一会儿,秦嬷嬷便被简心放了进来。 一见到萧清晏,秦嬷嬷便跪了下去:“九郎,老奴有急事要求见我家三夫人!” “三婶在里头陪着六姐,有什么事你可以同我说。” 秦嬷嬷却眼神躲闪:“请九郎恕罪,老奴还是想与三夫人当面讲。” 萧清晏打量了她一眼,秦嬷嬷眼睛通红,像是哭了一会儿了,此时眼睛里还有泪在打转。 “我知道了。” 片刻后,萧清晏将元氏叫了出来。 元氏牵挂着女儿的安危,心烦意乱,语气很是不耐烦:“你这老奴,有什么事非要在此时来添乱?” 秦嬷嬷一看到元氏,顿时泪如雨下:“三夫人,让老奴的孙儿替了小主子吧!” 元氏一时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旁的萧清晏却是立刻皱起了眉头,这是想要……李代桃僵? 秦嬷嬷哽咽:“六娘子是您的心头肉,如今季家姑爷也没了,六娘子好不容易接了回来,肚子里的小主子便是她唯一的一点念想了,若是让外头那人将小主子带走,那六娘子怕是也活不成了,老奴的儿媳马上就要生了,等这孩子生出来,就让郎主将他带出去给外头那人,只要咱们不说,便谁也不会知道真相。” 元氏这回听明白了,惊得脱口出口:“秦嬷嬷,那可你的亲孙子!你、你盼了这么些年,如今莫娘好不容易怀上了,这……” “三夫人对老奴一家恩重如山,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应当应分的,如今用我孙子的命能换来小主子的命,那也算是这孩子的福分!我儿子和莫娘也都同意了,还请三夫人成全!” 福分? 呵,这算哪门子的福分? 萧清晏胸口发堵。 三夫人声音有些发颤:“可、可是莫娘不是还不到时候吗?” 秦嬷嬷的儿子莫娘大约是和萧永宁同时怀上的,这件事就连萧清晏都有些印象,她记得听下人们闲谈,说秦嬷嬷盼了许多年终于盼到了,很是高兴,当时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还给许多人都发了她亲手做的喜果。 这本是东院的事,可萧清晏注意到了秦嬷嬷的眼神,忍不住冷声道:“难道你们用了催产药?” ------------ 第十五章 和光同尘 叶轻舟诊过脉,对萧永宁的状况已经了然于胸,得知萧家没有准备可靠的稳婆,他便将后续应当如何帮助孕妇顺利生产的事由都交代给了义女叶灵溪,随后自行出了外间。 他发现这萧家六娘子生产,屋里屋外竟然没有多少下人忙进忙出,外间就连个端茶递水的侍婢也没有。 是昨夜死伤太多,人手不足?还是将下人们都刻意支开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院中传来一声拔高的声音,冰冷,带着愠怒。 “难道你们用了催产药?” 这声音叶轻舟认得,是方才那位隔着帘子偷瞄的萧家九郎。 他行至窗前,透过薄如蝉翼的绿纱窗,看到了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侧影,挺秀如竹,清雅孤绝。 …… 跪在台阶下的秦嬷嬷涕泪满面,语不成调:“三夫人,老奴一家心意已决,但求您成全!” 萧清晏没有再去看元氏的反应,她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二年,从很早以前她便看透了,有些事情明明不合理,但很多人都认为理所当然,并习以为常。 就比如,人们认为奴仆是主人的私有财产,主人或许会对用惯了的财产物品产生一些情感,但却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些活的“财产”视作与自己平等的生命对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只建立在同等阶级同等地位之间。 “秦嬷嬷,你们一家今日这份情义,我和六娘一定会铭记在心……” 她走出院落时,听见身后的元氏这样说道。 屋内。 叶轻舟望着那个独自离开的背影,久久无法收回视线。 那个背影似乎很寂寥,天高地阔,踽踽独行,无朋,无友,无伴,就好似那少年不属于这个世间。 这感觉似曾相识,让他仿佛了看到了自己,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尘世如晦,天下落寞之人又何其之多! …… 落寞……其实谈不上! 萧清晏从客院出来,步伐越行越快,走得却很坚定。 最初她的确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愤怒,因为无法接受而将自己搞到焦躁抑郁,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有过极端厌世的情绪。 但在某一日她猛然惊觉自己心态出了问题,并以最短的时间完成心理自救之后,她渐渐学会了淡然处之,和其光,同其尘。 无论世道如何,只需初心如磐,记得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心中所求的是什么就好。 她从清平居出来,无视其他人,直接来到三叔萧予若面前。 “人呢?” 萧予若正心绪不宁,被她劈头问得有些蒙:“什么人?” “秦嬷嬷方才提起一个妇人,说能保六姐顺利生产的。” 萧予若几乎立刻便明白了她真正的意思,顿时百感交集,难道六娘还是顺利生下来了?否则何须找替换的孩子? 这个猜测让他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钱管家,还不快去将人带来?”萧予若大喊一声。 东院的大管家钱东平,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身体微微发福,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像尊弥勒佛。 “小人这就去!” “你前面带路,我亲自去。”萧清晏道。 钱东平下意识看向萧予若,见萧予若同意,这才跑到前头为萧清晏带路。 东西两院的仆从活下来的总共不到三分之一,也都被临时安置在了北院。秦嬷嬷一家也算有头有脸,单独住了一个小院。 两人刚到院外,便听见了里面的哭声和嘶喊声。 “秦二,快莫哭了,赶紧将你媳妇抬出来。”钱东平一进院子便喊。 萧清晏注意到,院中除了涕泪满面的秦二,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五官倒是生得不差,只是黑黑瘦瘦的,一双眼睛亮若星子。 “阿雉?你跑这儿来做什么?”钱东平似乎不大喜欢这个黑瘦少年。 少年冲着钱东平喊了声:“阿叔。” “哼!”钱东平顾不上理会他,拉扯着秦二便要进屋去抬人,“九郎君在这儿,你哭什么?你的儿子能顶替小主子,那是你们一家修来的造化,这是喜事!你赶紧的,六娘子那儿可拖不得了!” “呸!” 萧清晏听见黑瘦少年悄悄啐了一声。 少年咬着牙嘟囔了几句,扭头便发现萧清晏正盯着他,立时吓出一身的冷汗。 “九、九郎……” 完了完了,拿秦二哥的孩子顶替六娘子的孩子去送死,这可是主子们同意了的,他在这儿不满,不就是在对主子们不满吗?听说九郎君管制下人最是严苛,这下他铁定要被撵出去了! “你是钱管家的侄子?”萧清晏问。 “是,”是要赶他离府吗?可即便心中七上八下,少年还是又认真地补了一句,“小人姓钱,单名一个凤,卧龙凤雏的凤。” “阿雉!你这小兔崽子在九郎跟前也敢放肆?我看你小子是又皮痒了!”钱管家从屋子里出来,身后跟着怀抱妻子的秦二。 萧清晏道:“钱管家,家中眼睛太杂,莫娘与六族姐同时分娩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秦二情绪激动,我不放心,我看,就让你这侄儿带着莫娘随我走小道,悄悄将人送过去。” “可这小子他毛手毛脚的……” “既是钱管家的侄儿,我信得过。” 萧清晏看了一眼钱凤,钱凤恍然回过神来,忙从秦二手中将莫娘接过,动作极其小心。 “少主,为何不等秦二嫂子把孩子生出来,再悄悄把孩子抱过去?” 随着萧清晏穿过小道,钱凤忍不住问了一句。 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儿过去,岂不是更不容易被人发现吗? 莫娘明明被灌了催产药,很是痛苦,却还要受这种颠簸之苦,就连喊都不敢喊出声,只能用棉布咬在口中。 可是萧清晏没有回答他。 回到客院,萧清晏直接将莫娘安排进了萧永宁所在的厢房,两个孕妇,一内一外。 里屋的元氏听到动静出来,紧紧握住莫娘的手:“莫娘,是我们对不住你,日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 莫娘早已疼得虚脱,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一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萧清晏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叶轻舟,拱手长揖:“萧清晏有一事相求,万望叶院判相助!” ------------ 第十六章 因何信任 “夫君——” 晨光渐起,随着萧永宁一声凄厉的嘶喊,院内院外,所有人的心都像是被猛攥了一把。 萧清晏亲自将裹在襁褓中的婴儿抱到了林鸢面前,林鸢只掀开襁褓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惊得后退。 “这、这是……” “是个死胎。”萧清晏面若寒霜地道,“我族姐难产,此事林先生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她轻柔地抚摸着孩子发青的小脸。 “可怜族姐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将这孩子生了出来,孩子却已经没气了,林先生最好现在看清楚了,免得疑心我萧家糊弄欺瞒,回头又来不依不饶!” 林鸢脑海中还浮现着方才看到的那一眼,那孩子浑身发青,看起来皱巴巴,身上还沾黏着羊水血迹,实在是又丑又恶心。 此时看到白衣少年怀抱着死婴温柔爱抚,更觉毛骨悚然,脊背发凉,实在不愿再多看一眼。 “哦,对了,我们府上还有一个怀着身孕的妇人,听闻此时也要分娩了。”萧清晏忽然又道。 萧予若本就心虚,听到萧清晏竟然不打自招,顿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 “郎主!”随从刘平连忙将他搀住。 家主萧坤本就年岁大了,此时心神震荡,也禁不住身子晃了晃,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萧清晏,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萧清晏冷淡地睨着林鸢,接着说道:“林先生可要去看一眼?万一我们萧家是用了下人的孩子顶替自家骨肉,李代桃僵呢?” 萧予若“呜咽”一声,两眼翻白,仰面倒了下去。 “郎主!郎主您怎么了?家主,郎主他晕过去了!”随从刘平大喊。 萧坤双手颤颤,紧紧抓住身旁萧予之的手腕,虚弱道:“予之啊,你扶稳些……” 他也想晕了! 林鸢自是留意到了萧家人的异样,唇边扬起一丝冷笑,萧家背地里这些打算他早已知晓了。 “小郎君说笑了,萧家何等门第,岂会想不开,做出这等欺君罔上的蠢事?那么,这孩子林某便带走了。” 他不愿亲自抱那死胎,摆手招来一个卫兵,满脸嫌弃地避开。 “放肆!”萧清晏眉峰冷厉,厉声喝道,“林鸢,你莫要欺人太甚!我早已说过,这孩子是我萧家的骨肉,如今他不幸夭折,自当由我萧家好生安葬,岂容你说带走便带走?” 萧坤怒极,颤抖着手指着林鸢骂道:“生而为人,但凡稍有一丝良知未泯,也绝不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不过是个刚出世的孩子!他已经夭折了!你又何必再苦苦相逼?” 萧清晏道:“陛下与太后娘娘尚且明辨是非,未曾株连萧家,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看在长公主的份上给你几分脸,我云陵萧氏历经百年存续至今,你真当我们随意可欺不成?滚!” 南阳长公主喜欢任用她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但也不是每一个入幕之宾都能被她任用,林鸢虽然胆气不足,涵养卑劣,但却懂得审时度势。 他敢仗着长公主的势到萧家来飞扬跋扈,不过是因为萧家早已没落,但萧清晏的话却提醒了他。 萧家大起大落,被太后和长公主频频打压,但却始终没有落到季家一般家破人亡的下场。 难道是因为太后心慈手软?亦或长公主的权势不足以将萧家连根拔起? 当然不是! 那么,就只能是萧家还有所凭恃,令太后与长公主都心存顾忌,不敢逼得太狠太绝。 与太后和南阳长公主比起来,他林鸢还真不算什么东西。 林鸢冷哼一声,带着人拂袖而去。 萧清晏抱紧怀中的孩子,悄然松了一口气。 杨太后只是要斩草除根,那这孩子死了便已经足够了,非要带走一具婴儿的尸体对她毫无用处,只会徒招天下士族与读书人的唾骂。 至于南阳长公主,她更是不在意一个婴儿的死活,她派林鸢来闹这么一出,不过是想寻萧家的麻烦。 这对跋扈的母女,早已在残酷的权力争斗中变得心理扭曲。 萧清晏对叔祖父萧坤说道:“这孩子身上毕竟流着一部分季家的血,如今既已夭折,为免授人以柄,我准备让人寻个地方悄悄葬了,叔祖父若无意见,清晏这便去办了。” 语气虽是恭敬,但却是已经下了决定。 不知为何,萧坤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晚辈,而是一个正在发号施令的将军,而他也很顺从地便点了头。 “这孩子是……”萧坤忽然叫住了萧清晏。 萧清晏道:“是六姐的骨肉。” 这的的确确是六族姐的孩子,不是莫娘的。 清平居的客院厢房内,莫娘正承受着分娩之痛,间接传出叶灵溪鼓励引导的声音。 萧清晏抱着孩子进了偏房,屋中只有叶轻舟一人。 叶轻舟来到她面前,掀开襁褓,从婴儿的颈侧拔出了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只见婴儿发青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了血色。 萧清晏唇边情不自禁地漫出一丝笑容。 叶轻舟看得有些晃神,这位萧家九郎沉静不言时冷清孤绝,就像是雪中傲骨凌霜的白梅,可笑起来竟然这般明亮温暖,煦阳朝霞一般。 萧清晏轻轻戳了戳婴儿的小脸,娇嫩得就像水豆腐。 “胎儿的性命已经无虞,等到了安全之地,再取出最后一根银针,便可苏醒过来。”叶轻舟道。 萧清晏点点头,将孩子交给了叶轻舟,看着叶轻舟把孩子放进了药箱。 “季家举族罹难,唯余这最后一点血脉,先生医德仁心,今日大恩,萧清晏没齿难忘!” 叶轻舟凝视着她,问道:“萧郎便不担心我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吗?” 萧清晏坦坦然道:“先生与谢七郎是好友,我信得过谢七郎,便也信得过先生。” “哦?莫非你与瑾之很相熟?” 瑾之,是谢行止的表字。 萧清晏道:“我与谢七郎素不相识,只是昨夜偶然巧遇。” “既然如此,你因何如此信任他?” “您因何站在这里,我便因何信任他。” 谢行止不惧怕被牵连,引火烧身,反而想方设法将叶轻舟请来,救下季家的骨肉,足可见其品行高洁。 志同道合方为友,能被谢行止认可的好友,自然是与他一般的人。 ------------ 第十七章 修身齐家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像是奋力舒卷开的嫩绿新芽,撕破了蒙在萧家上空的荒芜阴翳。晨光灿烂,鸟鸣啁啾。 萧清晏立于院中,看着秦嬷嬷喜极而泣,看着秦二双膝伏地,掩面痛哭。 人们用哭泣宣泄悲伤,也会用哭泣表达喜悦。 在屋中帮忙的简心蹦跳着跑了出来,兴冲冲地对萧清晏比划:“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小姑娘,很漂亮!” 萧清晏看她一眼,认真教导:“简心,做人要诚实,丑就是丑,说话不可违心。” 六族姐那孩子缩成一团,像只皱皮猴子,丑得很,既不像季三郎儒雅俊朗,也不像六族姐端庄秀丽,估摸着秦家的小猴子也差不多。 萧筠从屋中出来,听见了,笑道:“小孩子刚生出来都是如此,过几日长开了便会玉雪可爱,这孩子眉眼生得确实好。” “老奴多谢大夫人!多谢大夫人!” 秦嬷嬷高兴得拉起秦二,来到萧清晏面前,母子二人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不停地磕头。 萧清晏向旁边避了半步,道:“去看看他们母女吧!” 周术站在角落,含笑看着秦二傻憨憨地被他娘挡在了门外,屋中可不止她媳妇一个产妇,他可不能进去。 身后忽地传来抽泣声,周术回过头,就看见钱管家的侄儿钱凤咧着嘴抽噎,又笑又哭,模样比秦二还傻气。 “你小子哭什么?又不是你媳妇生孩子。” 钱凤抬手抹了把眼泪,咧着嘴笑。 他终于明白了九郎君为何要把秦二嫂子带来这里,而不是等孩子生了,只将孩子带过来,因为只有这里才有大夫,可以救命。 “小的只是觉得,九郎君真好!” 真的,很好! 九郎君没有拿秦二嫂子的孩子去顶替六娘子的孩子,就好像这两个孩子是一样的,没有谁贵谁贱。 就好像,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周术笑了笑,叹道:“是啊,明明不必如此冒险的。” 将秦二家的孩子交出去,一劳永逸,简单直接,谁也不会知道,可他偏偏选了最麻烦的最凶险的法子。 少年侠气,热血无畏吗? 周术把自己瘆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家九郎,三言两语便可取人性命,将人算计进了黄泉路,那人做了鬼只怕都不知道要找谁寻仇。 少年侠气?热血无畏?周术狠狠抖了抖。 “周术。”萧清晏的声音传来。 周术忙应了一声,跟着萧清晏离开了客院。 钱凤独自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轻衣如云的身影远去,清晨的阳光穿过绚丽的朝霞落在那人身上,明朗夺目。 “弄清楚了,三爷起先并不知情,是钱管家先斩后奏,软硬兼施,用言语胁迫了秦二,莫娘服下了催产药后,他才禀报了三爷。” 周术一边走,一边将自己调查的结果一五一十地说与萧清晏。 萧清晏在当时看到钱凤对钱管家唾弃不屑的态度时,便对此事生了怀疑,这才让周术悄悄从钱凤口中了解一下情况。 周术:“秦嬷嬷一家的确是忠仆,如那钱凤所说,即便是真让他们将自家的孩子送出去替死,他们也是没有怨言,只是钱管家的做法实在卑劣,让人难以接受。” 萧清晏道:“回头从咱们北院账上支些银钱,再挑几匹上好的棉布和补品,一并给秦二送去,就说,今日让他们受委屈了,他们一家的忠心,我会记着。” “可要明着送去?”周术说道,“今日钱管家的行径大失人心,也好让府里之人都看清楚谁最值得他们效忠。” “不必,秦嬷嬷一家毕竟是东院那头的人,我明着送东西过去,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叔祖父和三叔,我想招揽人心,伸手夺权吗?” 周术笑笑,点头:“是。” 心中想的却是:您难道不就是想要招揽人心,伸手夺权吗? 萧清晏瞥了他一眼,笑意浅浅,道:“我是要人心,是要夺权,这洛京城……” 她顿了顿,道:“这大晋朝要变天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年我一直在修身,不久的将来便要开始治国了,在治国之前总要先齐家。” 当下大晋朝选任官员,采取的是九品中正制,最初也是根据个人的能力品行来拔擢人才的,可随着日积月累,制度受人为影响过重,已经逐渐演变成了根据门第家世用人。 任人不避亲,这便造成了世族对官场的垄断,将自家的族人都安排到各个位置,以家族为单位的士族门阀政治逐渐成型。 一个人想要有所作为,就必须有实力可靠的家族作为倚仗,而家族也需要扶持优秀的人才,来继续巩固壮大家族的实力。 个人与家族,已经不单单只是寻常百姓家那种简单温馨的关系,而是一种彼此依存的利益交互,家族是一个以血脉关系为条件,组建凝聚起来的利益共享团体。 很冰冷,但萧清晏目前也只能遵守这种规则。 如果一只形单影只的狼,面前是一个又一个数之不尽的狼群团体,而它暂时又不具备成为狼王的资本,那想要与这些狼群为敌,结果只能是被撕碎,渺小得连一点血肉渣滓都剩不下。 现在的萧清晏,还真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云陵萧氏这个狼群里,主宰无数狼群,得先从主宰萧家这支狼群开始。 萧清晏道:“人心是世上最微妙的东西,太过刻意反而失了真诚,不美。” “是,小人今夜会亲自将东西送过去。” 萧清晏点点头,问道:“那个钱凤,你看着如何?” 周术回道:“看今日试探的结果,那小子倒是可靠的,头脑活泛,也算仗义,不像他叔父。” 今日萧清晏在秦二那里遇见钱凤虽是意外,但让钱凤帮忙抬人却不是萧清晏临时起意。 钱凤是萧家大管家钱东平的远房侄子,在钱东平手下跟着打杂,多受钱东平苛待,萧清晏已经让周术留意他有些时候了。 若非有过一定的调查了解,她绝不可能在今日这般凶险的情况下随意用一个不知根底的人。 “盯紧他,切莫让他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但如果他足够聪明,守口如瓶,那你就试着接触吧,能用则用。” 周术垂首道:“是。” ------------ 第十八章 老僧枯竹 萧家悄然安排了一辆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马车,将叶轻舟和叶灵溪送回叶府。 马车上,叶灵溪将药箱揭开一些空隙,看着里面安安静静躺着的婴儿。 “难怪你要我带大一些的药箱,原来是要拐带人口。”叶灵溪压着嗓子,担心被萧家的车夫听见。 叶轻舟轻笑,声音温润如玉:“灵溪姑娘此言可是冤枉了我,别人自愿交托,怎可说是拐带?” 原来这个叶轻舟竟是谢行止易容乔装的。 叶灵溪探进手指,轻轻摸着婴儿蜷缩的小手,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萧家会将这小东西交托于你?” “我不知,”谢行止眸底含着笑意,言道,“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这孩子是季太尉的孙儿,又是好友季月临的亲侄,他原是想,若萧家担心受这孩子连累,便劝说萧家将孩子交给他。 可结果,他没有机会开口。 萧家竟然还有人愿意冒着风险保下这个可怜的孩子,竟然,会与他想法一致。 “敢就这么将这孩子交给你,简直是将全家性命交托了,那位萧家小郎君竟然如此信任你,看来他一定十分仰慕你。” 孩子虽是交到了“叶轻舟”手上,实际却是因为谢行止的缘故。 谢行止微然一笑:“谢行止不过凡尘一介俗人,谈何仰慕?不过是君子之交罢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纯然出于大道仁义,坦荡荡交付信任罢了。 那位萧郎信任的不是他谢行止,而是自己心中的君子大道。 叶灵溪点点头,将药箱提到了怀中:“既然如此,那我也做一回君子,你预备将这孩子送到何处?我替你去送。” 季家五郎季月临昨夜不知所踪,杨太后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又岂会放过他?如今全城搜捕,与季月临交情甚笃的谢行止可是重点怀疑对象。 谢行止感激拱手,正色道:“菩提寺。” 这也是那位萧郎主动提出的,同样与谢行止的想法不谋而合。 洛京西郊有一座山,原本无名,据闻今上的祖父高宗皇帝在时,一次外出狩猎回京,仰头时偶然得见这座山头之间竟然有金色的光轮熠熠生辉,如同佛光笼罩,于是,御赐山名“法华山”,又在山中敕建了一座佛寺,菩提寺。 而今杨太后又尊佛礼佛,每逢时节都要派人到菩提寺供奉参拜,菩提寺便更加受到京中公卿贵族们的尊崇,香火鼎盛。 因为上山的香客太多,又多有显贵士族,谢行止极少从前山山门入寺。 他卸去了叶轻舟的伪装,恢复本来模样,一如往日沿着法华山后山的山路上了山。 相熟的小沙弥见到他,微笑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和尚方才还说,谢施主今日一定会上山来,果真如此。” 并非所有僧人都能被称一声“大和尚”,这是只有对年高德劭的高僧才能用到的尊称。 小沙弥口中的大和尚,法号“枯竹”。 这位枯竹大师曾孤身一人徒步前往西域佛国学习梵文佛法,回返大晋后,开坛讲经三百场,弘扬佛法,四处游历,历时十八载,而后便到了这菩提寺清修,多年来一直专注于翻译注解佛经,很少接见外客。 谢行止笑道:“昨夜梦中见老和尚唤我,说是急需棋友解闷,大师召唤,不敢不来。” “大和尚在禅院经房,谢施主请自便。” 谢行止在寺内住过整整一年,对此地就如自己家一般熟悉。 经过一处偏僻的禅院时,余光不经意一瞥,他看到院中树下站着一人,头脸被棉纱包裹,似乎是面容受伤不轻,看不见容貌。 但……那个身影看起来很是眼熟。 谢行止脚步迟缓,犹疑了片刻,终只是浅笑摇头,没有再折回去一探究竟。 他来到枯竹的禅院,经房内传出木鱼诵经声,他没有叩门进屋,自行跪坐在了院中的菩提树下,提起木案上的冷茶自斟自饮。 清风拂过,菩提婆娑,灿灿阳光穿过树影枝梢,将斑驳的光斑俏皮地落在谢行止散开的衣摆上,星星点点,闪烁跳跃。 一盏茶的工夫悄然流逝。 小沙弥的声音从禅院外传来:“女施主请。” 叶灵溪提着药箱进来,待小沙弥关闭院门离开,她从药箱中将婴儿抱了出来,交到了谢行止怀里。 谢行止抱过孩子:“冷茶半壶,女郎若不嫌弃,请自便。” 言罢,抱着孩子进了经房。 最后一根银针拔出,婴儿粉嫩的小拳头张开,咋么两下嘴巴,终于发出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 经房中的木鱼声被啼哭声打断。 老和尚表情怔怔,起身来到谢行止身边,看到他怀抱婴儿,一脸的感慨。 “哎呀,老和尚还以为,终有一日要亲手为你剃度,清净六根,断绝红尘,没料想,你竟已在红尘中生了根,结了这般硕果,看来我只能为这孩子剃度了。” 枯竹慈爱地抚摸着婴儿的小脑袋,说也神奇,这婴儿被枯竹摸过小脑袋,竟然立刻便止住了啼哭,睁开了一双水汪汪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枯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枯竹笑呵呵的,表示自己甚是欣慰:“瑾之,你于佛法一道极具悟性慧根,俗家有云种瓜得瓜,看来这孩子也天生灵根,我佛家传承有望,日后你还要多多努力,多多结果,多多益善。” 谢行止哑然失笑:“你想为这孩子摩顶受戒,可不由得我做主,这孩子尘缘未尽,父母安在,你还是去问问将孩子送来你这里的人,亦或是,去问问禅院中的那一位。” 枯竹眼睛里闪烁着精芒:“送孩子来我这里的人,不就是瑾之你吗?” 他避过了后半句。 谢行止也不在意,将孩子放到软垫上,打开襁褓,仔细检查孩子的身体是否有恙。 “老和尚,我与你相识偌久,却从未听你提起过那位萧郎。” 枯竹从箱中取出包袱,里面竟都是早已准备好的幼儿小衣和尿布。 “你莫拈酸吃味,我与那位萧郎也不熟,只是他陪同母亲来山上敬过一回香。” 只一回,竟然就让这不见外客的老和尚愿意插手这复杂凶险的红尘之事。 ------------ 第十九章 救苦救难 谢行止从不喜欢刨根问底,枯竹不肯多言,他也不会多问。 检查完婴儿的身体,确定没什么大碍后,他便要离开菩提寺。 院中的叶灵溪早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木案上的半杯冷茶。 枯竹迎着打开的门,站在阳光中,笑意融融,长眉大耳,像一尊慈悲的佛。 “你不去禅院,见一见那人吗?” 谢行止站在门外,天青色的袍袖在阳光下温润飘逸,他微微侧身,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垣,望向禅院的方向。 “听闻,太尉三子季长临昨夜在季家的别业内引火自焚,与屋舍一同化为了灰烬,官兵将尸骨刨出时早已是焦尸一具,面部全非,只余下一块刻字的佛牌可确定身份,朝中明文通报,季家三郎已死。” 谢行止说着,怅然收回了视线,看向枯竹,淡淡一笑。 “涅槃重生,前缘尽销,我又何必再去相扰?一切随缘吧!” 若有缘,终会再见。 目送谢行止的身影消失,枯竹一副惋惜痛心之状,仰面长叹:“哎,谢谨之若皈依我佛,我佛门必可添一位高僧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嗯……日后还需再行点化,老和尚定要剃了他的三千烦恼丝,让他献身我佛。” 小沙弥刚来到院门外,便听见大和尚这般感慨,有些怀疑人生,大和尚不像度化世人的高僧,倒像个市井间蓄意拐带人口的拐子。 阿弥陀佛! 小僧怎能这般诋毁大和尚? 真是罪过!罪过! 小沙弥默默在心中诚心忏悔,带着身后之人进了枯竹的禅院。 “大和尚,这位李施主要见您。” 枯竹看向站在门口的人,那人身形颀长,一身发白的旧僧袍,青发如墨,很明显是个年轻男子,只是面容都被棉纱包裹,隐隐有药汁混着血迹渗出。 “阿弥陀佛,李施主请入内吧!” 经房的门合上,男子看到蜷缩在榻上的软糯小团子,身形颤抖,热泪夺眶而出。 …… 谢府。 狡童守在竹屋门外,伸长了脖子,心急火燎。 “郎君怎的还不回来?莫不是见了佳人,便把我给忘了?万一将军过来可怎么办?” 刚嘀咕完,一道浑厚威严的声音便传来。 “小僮,都这个时辰了,瑾之还在里头睡着?” 谢照一身常服款步而来,剑眉鹰目,气度凛然。 狡童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真是乌鸦嘴! “是啊将军,郎君昨夜回来便一直饮酒,天快亮时才肯睡下呢!” 狡童心虚,下意识捂住自己可怜的屁股,天可怜见,但愿这一次在他屁股开花之前,郎君还能念着他的忠心一片,趁早赶回来。 谢照望了一眼半撑开的竹窗,隐约可见薄帷后的竹榻上有身影隆起。 “叫厨房预备些醒酒汤,这些日子要多留心他的身子。” 狡童诚恳乖巧地点头:“是。” 谢照拧着英气的浓眉,重重叹了口气。 瑾之的一腔愤懑他又岂会不懂,季太尉夙夜忧国,一心匡扶社稷,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谢照虽管着谢行止,不许他掺和季家之事,可他自己同样也看不惯杨太后的残忍行径,否则今日也不会干脆甩手不去上朝。 可瑾之终归太年轻了,正如三弟所言,他们要顾及着身后庞大的家族,不可能全然意气用事,率性而为。 朝堂晦暗,明哲保身才是为家族长远计。 谢照转身准备离开,狡童一口气眼看就要松了,却见谢照又回过身来。 “我进去看看他。” 狡童浑身的汗毛瞬间炸开:“将军,郎君他才刚睡下不久,特意吩咐了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若不然等他醒了,小的再劝他去见您?” “无妨,我只进去看一眼,不会扰他。” 狡童站在门前,僵直着不动,眼里泪花打转,后背冷汗直冒。 谢照瞪眼,不悦:“你这小僮,拦着我做什么?我只进去看……” “啪”的一声,窗下的撑杆掉落,竹窗合上,挡住了屋内的一切。 谢照虽是武将,但也是通晓诗书文墨的世家子弟,并非头脑粗直之辈,他见这狡黠的小僮支支吾吾,又死活将他挡在门外不许进,心中大感狐疑。 “你们……闪开!” 谢照推开狡童,一把将门拍开,大步来到榻前扬手揭了丝被。 狡童心中哀嚎一声,捂上了眼睛,完了!他的屁股…… 狡童膝盖发软便要下跪,此时却听见了前方传来一声慵懒沙哑的声音。 “僮儿,休要胡闹,出去……” 咦? 狡童飞快地放开手,果然看到谢行止只着了一件雪白的绸衫,衣襟敞开,散着发躺在榻上正酣睡。 真是大发慈悲救苦救难的好郎君! 狡童热泪盈眶。 谢照长舒了一口气,亲手将丝被重新为谢行止盖上,悉心叮嘱了狡童几句便安心离开了。 狡童“哇”的一声扑到谢行止榻前:“郎君,你再不回来,我的屁股就又要开花了!” 谢行止抚摸着小僮的脑袋,笑道:“我的不是,让你受惊了,好童儿莫哭。” 狡童好奇地抬起泪眼,吸着鼻涕。 郎君出去一趟,好似心情变好了些,嘻,那他这顿惊吓也不算白受嘛! …… 再说萧家,萧予若受惊过度昏死过去,硬是被萧予之掐人中掐醒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坐卧不宁,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猫,满地打转乱窜。 萧予之干脆捧着茶汤闭目养神。 萧坤被他转得眼晕,没好气道:“老三,坐下!看看你这般模样,真是有失风度!” 萧予若将宽大的衣袖甩得哗啦响:“父亲,九郎他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则惊掉人半条命!昨夜他执意要去季家接人我就不同意,好,他将人接回来了,我也认了,好赖那是我的女儿,我这个三叔也该领他一份人情,可今日事情原本都安排好了,他只管安安分分将秦二的孩子交出去便也算圆了此事,可他非要放着简单的法子不用,到头呢,得罪了长公主府,就连六娘的孩子也没能保住,这便也算了,他现下又说什么已经将孩子的遗体交人埋了。” 萧予若眼眶通红,伸在半空的手指颤抖。 “那、那孩子……好歹身上也流着一半萧家的血,既然冒着风险偏要留下一个死婴,那便让我这个外祖好生将那孩子葬了,如今他倒反过来说这孩子是祸根,不该留着,擅自便草草让人埋了,简直可恶!他到底有没有将我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还是说,他这便要急着当家做主了?” ------------ 第二十章 新的阴霾 萧坤手中的茶盏搁在了长几上,声音不轻不重,刚好打断萧予若的话音。 “予若,坐下。”萧坤紧缩双眉,沉声道,“九郎本就是云陵萧氏的宗子,既定的萧家少主,他如今也已经十五了,试着接手族务也是理所应当。” 萧坤沉吟须臾,又道:“纵使没有今次的变故,我也是这般打算的。” “父亲,他还只是个孩子,又这般……” 闭目养神的萧予之缓缓睁开了眼睛,慢声道:“二伯父言之有理。” 萧坤颇有些意外地看向萧予之,眼神晦暗莫测。 萧予若便没有萧坤沉得住气了,不可思议地怒瞪着萧予之:“二哥,你……” 萧予之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面带迟疑道:“凡事不可只看浮表。” 也许,他们从前太过忽视了这个不声不响不争不抢的孩子,这孩子与他们往日的印象可不太一样。 “我怀疑……”话说一半,萧予之忽然扫了眼还在厅中服侍的下人们。 萧坤立刻出声屏退了所有的下人。 萧予之了然,看来二伯父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在萧予若催促的眼神中,他压低了些许声音,徐徐说道:“我怀疑六娘的孩子……没有死。” “什么?”萧予若声音猛地拔高。 一个杯盏从萧坤的方向向他砸了过来,在他脚边砸得粉碎。 萧予若猛然反应过来,掩了掩唇,又忍不住哑着嗓子道:“这怎么可能?我们都是亲眼看着他将那死婴抱到林鸢面前的,若孩子未死,那林鸢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萧坤望着他,若有所思:“你安排的大夫和稳婆都被九郎给捆了,那究竟是何人给六娘接生的?不是说六娘难产,当时状况十分凶险吗?” “这……”萧予若神情呆滞,睁大眼睛眨了又眨。 是啊,究竟是谁给六娘看诊接生的?还有秦二家的媳妇儿也是。 屋中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直至一阵敲门声将这沉默打破。 “叔祖父,清晏有事要说。” 随着萧清晏推门而入,厅中三人皆是一怔。 萧坤错愕地望着后面那七八个被五花大绑塞着嘴巴的奴婢仆役:“九郎,你这是做什么?” “唔!唔唔,唔唔!”其中一人挣扎着向萧予若求救。 其他几个下人萧予若叫不上名字,可此人他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正是他的贴身随从刘平。 “刘平?这是怎么回事?九郎,你又要做什么?” 大厅的门被关上,十几名北院的护卫牢牢地把守在门外。 萧清晏举止有度,态度恭谨地行过礼,这才从容地说道:“叔祖父,清晏已经命人慎重调查过,这几人都是刻意混入我萧家的探子,就在今早林鸢上门时,北院的护卫发现,这几个人企图趁着前院混乱,偷偷潜入北院,似乎是想寻找什么,于是便立刻将他们拿下了。” 萧坤还未开口,萧予若便不悦道:“那刘平呢?他当时可一直都跟在我身边。” 萧清晏微微侧身,凤目直视着他,平静无澜:“他的确没有偷偷潜入北院,因为他当时正忙着将萧家内院的消息传递给林鸢。” “唔,唔唔唔。”刘平嚷着,意识到没人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便冲着萧予若拼命摇头。 萧予若始终无法相信,因为刘平跟了他许久,一直都忠心耿耿。 “你有何证据?”他问。 萧清晏语气平缓:“三叔可有想过,林鸢是如何知道六姐要早产的?” 萧予若怔住,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当时林鸢登门,他恼恨萧清晏给萧家惹来麻烦,便怒气冲冲去内院寻萧清晏,之后两人便一同到了前院,途中萧清晏将六娘早产的消息告诉了他,后来…… “当时我与三叔到了前院,我应付林鸢,依稀记得当时三叔似乎与叔祖父说过话。” “没错,正是那时予若悄悄告诉我,六娘要早产了……”萧坤说罢,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射向刘平,“我明白了,当时旁边除了我和予若,便只有钱管家与你。” 萧清晏抿唇浅笑,看向萧予若。 话说到此处已经十分清楚了,当时钱管家听到这个消息后可是忙得很,既要按照萧予若的吩咐,去找大夫和稳婆来舍小保大,又要私下去给秦二做“思想工作”,这个大忙人根本没有接近过林鸢。 只有刘平! 萧予若倏然想起,那时候他揪住刘平,本是想问九郎去了何处,可现下想来,刘平当时的反应惊吓得过了头,那分明就是心虚! “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萧予若本就一腔愤懑无处发泄,气急了,上去一脚将刘平踹倒,“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勾结外人?” 刘平不再挣扎了,也不再“唔唔唔”地求救,他忽然变得异常安静,眼神中甚至带着阴冷不屑。 “他不是勾结外人,”萧清晏道,“因为他原本就是南阳长公主安排进来的细作。” 杨太后和这位长公主殿下可真不愧是亲母女,连做的这些勾当都出奇的一致。 “什……”萧予若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不止是他,连同萧坤和一直沉默的萧予之在内,此时皆如被人当头一盆冰水浇下,浑身寒意森森,冷得彻骨。 从昨夜开始的恐惧才刚刚散去些许,新的阴霾便又铺天盖地地压在了他们头顶。 他们萧氏一族明明已经没落了,纵使仍然有族人出仕为官,也不过是些微末小官,可杨太后和南阳长公主为何要在萧家安插这么多的细作? 这分明不是因为季家的牵连,而是……蓄意针对他们萧家而来! 萧坤整个身子都撑在了身侧的紫檀香木凭几上,苍老褶皱的手捏紧扶手,他抬手无力地挥了挥:“暂且将这些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人,实在拿不定主意,只道:“先将他们押下去,看起来。” 北院的人,内心里只听从萧清晏的命令。 他们没有在萧坤等人面前流露出异色,只是瞥见萧清晏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便都做出一副恭敬姿态,从命将人都带走。 待所有人都退下,萧坤迫不及待地看向萧清晏:“九郎,你可知道这些细作混进来想寻什么东西?杨太后究竟想对我们萧家做什么?” ------------ 第二十一章 天下皆惧 面对三位长辈迫切询问的眼神,萧清晏垂手而立,态度谦恭。 她略带为难地说:“清晏也只是察觉到家中有不轨之人混入,便将这些人抓了起来,我只是猜测,若只是监视或者打探消息,没必要安插如此多的眼线,这才想着,或许他们是想找什么东西,这也仅是我的猜测而已,具体的,恕清晏实在不知了,还需叔祖父与两位叔父费心。” 若是从前,三人不会对萧清晏这番话抱有任何怀疑,他们只会觉得这孩子乖巧恭顺,就只是个普通的少年郎,遇事还需要长辈拿主意。 可经过这场变故,他们在面对这少年时,不得不转变自己的心态了。 这孩子城府之深,绝非他们看到的这般简单。 萧坤心绪复杂,他应该揪着萧清晏追问到底的,可看着那双修长冷清的凤眸,他竟有些开不了口。 他伸手摸茶盏,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茶盏早就被他摔出去了。 萧坤捋着白须,干咳一声:“咳,此事暂且放一放,九郎,叔祖父问你,六娘那孩子当真生下来便是个死胎?” 萧清晏眨了眨眼睛,一副背着长辈们做了坏事后,愧疚又腼腆不安的模样。 “清晏也正要将此事告知叔祖父与两位叔父,今日是清晏一时情急,擅自做主了,其实六姐的孩子并没有夭折……” 听闻此言,萧坤紧紧攥在凭几上的手一滑,萧予若猴子一般跳了起来,也唯有萧予之性子慢,还安安稳稳地跪坐在席上,也就只是胡子跳了跳。 之后,萧清晏将事情的大概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虽适当省略了一些细节,但大致情况她交代得很清楚。 这事情本就没有必要隐瞒,故意藏着掖着,反而可能横生枝节,平添不必要的祸端。 萧清晏老老实实地将事情交代完,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厅中三人相对沉默,从头凉到了脚。 老老实实? 可去他的老老实实吧! 如若他不老实,岂不是要将天都掀了? 乖巧恭顺? 呵!从前这般想的他们,在那孩子眼中怕根本就是笑话! “他、他胆子怎么这么大?他怎么敢?”萧予若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萧坤整个身体都重重地倚在了凭几上,他仰起脸,望着屋顶,怅然叹道:“早该想到的,我就知道,就知道……” 萧予之问:“二伯父说什么?” 萧坤有些魂不守舍,自言自语般地说:“那孩子可是在兄长身边养大的……” 他那位嫡兄萧培,曾经可是一怒便令天下皆惧的人物。 …… 皇宫。 太后居住的永乐宫内,宫女内侍们屏息敛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重重明珠宝石串成的珠帘后,杨太后将一尊价值连城的白玉观音供奉在佛龛内,接过宫女递来的檀香,插入莲纹纯金香炉,双手合十。 杨太后年轻时生得并不美,宽额浓眉,嘴唇薄削,偏于男相。 都说人老面善,可杨太后如今年过六旬,眉骨突出,一双眼睛镶在深凹的眼窝里,透着一股子阴鸷狠毒的气势。 她从小佛堂里出来,缓步绕到青玉长案后坐下,看向下方的南阳长公主。 “你是说,萧家平安无事?” 南阳长公主拧着眉,愤愤难平:“岂止是平安无事,简直是嚣张!” 她的长相更似先帝,端丽清雅,然而相由心生,如今南阳长公主人至中年,酷似其母的性情气质竟然让她的长相越来越像杨太后了。 “母后,广安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闻是他有意袒护萧家,不止是萧家,咱们原定要铲除的许多人,现如今也都好端端地安坐家中。” 杨太后端起宫女斟的香茶小啜了一口,薄唇牵起一丝笑:“原以为这广安王是个有勇无谋的愣头青,没成想竟也有几分脑子。” “母后,他这是违背您的旨意,必须严惩!” 杨太后放下青瓷茶盅,缓缓摇头:“他若是完全遵照哀家的意思,将这些身怀反骨的士族尽数诛灭,哀家倒是能借着士族们的怒火惩治他,可如今他长了脑子,没动这些人,哀家反倒是不好动他了。” 这其中的关窍,南阳长公主也并非不懂。 季太尉在朝中声望极盛,杨太后此番铲除季家本就让士族们心中不安,他们还需要广安王的兵马震慑这些躁动的士族。 如若在此时又让广安王心生不满,那些士族们极有可能会撺掇广安王反过来针对杨太后。 广安王这柄剑是他们自己请到洛京的,一旦用得不好,便会反噬自身。 “那萧家呢?同样是季家的儿女姻亲,孟家与徐家可都已经办了,凭什么就他萧家例外?” 杨太后又岂会不知女儿心中在想什么,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说,萧家拿出了和离书吗?人家有理有据,如今那萧六娘生下来的季家孽种也死了,又有何理由再动他们?” “可是……” 杨太后强势打断她道:“更何况广安王现在也护着萧家,现如今季家已除,朝中人心浮动,在压下这些人心之前,广安王对我们很重要,既然他想护着萧家,那这个脸面哀家必须得给他。” 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杨太后微微一笑,刻薄阴狠的面容难得柔和了几分。 “南阳,哀家知道,当年萧予安拒婚之事让你始终耿耿于怀,这个羞辱哀家也没忘,总有一日哀家一定会为你出了这口怨气,但现在不是时候,再等等,哀家向你保证,不会太久。” 南阳长公主离开后不久,一个宦官急匆匆来到永乐宫。 “禀太后,派去萧家的人迟迟没有传消息出来,奴才着人悄悄去联系,竟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一个,原来咱们安排进去的人,好些都莫名其妙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杨太后鬓边的步摇晃动,投影划过她阴鸷的眸子。 宦官战战兢兢道:“目前还没有消息,奴才猜测,要么是昨夜被闯进去的兵卒给误杀了,要么就是,被萧家之人给察觉了。” 杨太后长长的指甲不自觉用力过猛,在青玉案上硬生生折断。 这些失踪的人若真是被误杀了还好,可若是被萧家人给察觉了……萧培那只老狐狸可不是好糊弄的! ------------ 第二十二章 祖孙关系 暮色沉沉,四面窗扉大开也无法缓解书房内的闷热,窗外蝉鸣阵阵,衬得空气越发的安静。 萧清晏身姿雅正,端跪在一方竹席上:“祖父,清晏知错了。” 前方矮榻上,萧培只穿着宽松的素色单衣,手执一册竹简,靠着凭几倦懒地掀了掀眼皮,别有一番世外隐士的悠闲自在。 他鼻梁高挺,凤目流辉,纵使年过花甲,也依稀可以分辨出年轻时的潇洒风流。 大约是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东西,萧坤手一松,竹简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时下虽有纸张,但并不普及,文字的载体还是多以沉重的竹简为主。 萧清晏伸长手探到竹简,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将认错的态度摆得十足端正,驾轻就熟。 萧培呵呵轻笑,半眯着眸子,漫不经心地说:“你也不是此刻才知错的,我可不是东院和西院那些个糊涂蛋,他们被你的表象蒙骗,不了解真正的你,我却是一清二楚。” 他用双臂支撑着上半身,拖动残疾的双腿,调整好坐姿,笑眯眯地看向萧清晏。 “早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你便已经很清楚,如何做是对的,如何又是错的,可你还是执意选择了错误的方式,知错而做错,又何必装模作样地到我面前来认错?” 他伸出一只手:“拿来吧!” 萧清晏顺杆往上爬,起身将竹简送到祖父手中,挨着祖父坐下:“我迟早是要接手整个家族的,此时若不拿出点担当来,别人真当我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日后如何服人?” 萧培用竹简轻轻敲着她的头,含笑说道:“任你舌灿如莲,说穿了不过四个字,妇人之仁,若你不去接回六娘,便不会有后续这许多麻烦。 “你本应在庶支那些人吃些苦头后再伸出援手,既能让他们受些损失,又能感念你这个少主的好处,可你让人及时将他们引入了北院避难,让他们毫发未伤,还让他们见识到了你的真面目,从此对你生出戒心。 “希和,驭人之术在于恩威并施,一味施恩,妇人之仁,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萧培循循善诱,语气温和,说完,他将一盘藕荷色的精致糕点端到萧清晏面前。 “尝尝这个,蜜糖莲花酥,今日小厨房刚送来的,祖父特意给你留的。” 萧培很热衷于美食,三天两头便让小厨房在吃食上下功夫。 萧清晏捏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口感甜腻。 “嗯,比上次的好吃。”她一边吃着,状似很随意地转了话题,“您说让他们受些损失,我不太明白,什么程度才算?” 难道东西两院死了那么多人,还不算损失吗? 那在她这位祖父的心里,衡量损失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是要连叔祖父和二叔三叔,亦或是他们的妻儿也折损进去几个,才算是真的让他们吃到了苦头,遭受了损失吗? 萧清晏面上一派轻松,不甚在意,心里却有些发沉。 自从她跟着阿娘回到萧家,作为萧氏嫡系唯一的继承人,祖父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她跟着这位祖父的确学到了很多,可是在某些方面,两人的价值观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背离,而这些,她却不能让祖父知道。 他们既是最亲密的祖孙,但又不仅仅是祖孙关系。 萧清晏可以完全放心地将后背交给阿娘,但对祖父,她不敢。 她想用言语探一探祖父的心理底线在哪里,若他对叔祖父这些族人能权衡利弊狠下心,那对她这个孙儿呢? 过了一会儿,萧清晏始终没有听到祖父的回答,她抬起头,正对上了萧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萧培抓起蒲扇轻拍她的头:“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若是连这个都心中无度,那趁早收拾东西离家,出去也莫说是我萧培的孙儿。” 萧清晏嘴里叼着糕点,抬手护住头顶:“祖父莫敲了,您觉得我愚钝,那也一定是被您敲坏了。” 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她脸上凝重的表情,祖父在把握人心一道上极为擅长,他这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却也不肯正面回答她。 萧培听到她的话,朗声笑了起来。 萧清晏看到祖父这光风霁月般的笑容,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萧培的双腿上。 祖父年轻时是何等风采,她无缘得见,但关于祖父当年的传闻她还是听过的。 他人口中的萧培,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多智近妖,惊才绝艳。 当年天生痴愚的晋怀帝登基继位,祖父凭借奇诡莫测的手段震慑朝堂,辅助杨皇后稳定了混乱的朝局,成为大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后来却被杨皇后忌惮,下毒暗害,虽然险险保住了性命,却只能终生与轮椅为伴。 双腿残疾后,祖父深居简出数十年,在外人眼中,萧家太爷萧培因不堪打击而心灰意冷,从此淡泊世事,全没了昔日的气性与傲骨。 即使后来唯一的儿子死在清河郡,宗族又接连卷入到朝堂纷争,无数族人惨死,曾经白马玉堂的顶级门阀沦为末流士族,残存下来的族人们只能谨小慎微,仰人鼻息,祖父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反应。 可没有反应不代表没有仇恨,不过是随着年岁积累,化为了附骨之疽,以另外一种沉默无声的方式生根发芽。 萧清晏一直都记得,幼年时有一次她问母亲,为何不把她是女儿身的真相告诉祖父,当时母亲的回答…… “你祖父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你身上,指望着你能重振萧家,洗刷他与萧家多年来受到的屈辱,他年纪越来越大了,心里始终郁结着一口气,若是将真相告诉了他,他一定无法承受。” 萧清晏忍不住问道:“祖父,您当年为何要选择辅佐怀帝?您明知道他并不适合坐那个位子。” 晋怀帝是当今陛下孝成帝的生父,也是杨太后的丈夫。 也许是近亲联姻的结果,晋怀帝,孝成帝,再到如今的太子,祖孙三代竟都是天生痴愚。 ------------ 第二十三章 人生如棋 皇帝痴傻,有得力的文臣武将辅弼,倒也未必不能治世,可偏偏晋怀帝身边有一个权力欲望极盛又残忍狠毒的杨皇后。 俗话说,娶妻不贤毁三代,这位杨皇后实实在在用她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句话。 她那可怜的痴傻丈夫晋怀帝一生都是她手中的傀儡,而后她的儿子孝成帝登基,又继承了与其父相同的命运,如今孝成帝卧病在榻,朝不保夕,可怜的傻太子也即将面临与他的祖父、父亲相同的命运。 萧清晏在分析大晋朝的政治命运时,不止一次地想过,如若当年祖父没有辅佐晋怀帝,没有帮助当时的杨皇后稳定朝局,而是选择另一位智力正常的皇位继承人,那么大晋朝往后几十年的命运是否都会改写?是否便不会有如今杨太后专权导致的政治黑暗? 她专注地望着祖父,想看看他是否也会流露出对当年的后悔。 然而,没有。 萧培轻摇着蒲扇,淡笑:“你说先帝不适合坐那个位子,那我问你,何谓适合?雄才大略,睿智贤明?还是,至少脑子要正常?” 这种排调调侃当朝陛下的对话,若是被传到明面上,只怕整个萧家都要遭受灭族之祸。 萧清晏没有接话,天生痴傻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不幸,没必要拿他人的不幸来取笑。 萧培说道:“在我看来,先帝就是当时最适合的人选,若说比他头脑正常,乃至聪颖机智的皇子王孙,当时有太多了,他们身后各有阵营,皆有实力,都对大位虎视眈眈,可无论他们当中哪一位坐上那个至尊之位,都无法让其他竞争者心悦臣服,诸王相争,各自为营,大晋江山又会如何?” 他似笑非笑地睨着萧清晏。 萧清晏沉声说道:“反叛割据,四分五裂。” 她眉睫微动,眼神忽如清泉流淌,一片清明。 萧培:“先帝的确思维鲁钝,讷于言语,但他有一点是其他人都及不上的。” 萧清晏道:“他是嫡长子。” “不错,皇位承继,立嫡立长,自古皆然,先帝既是嫡,也是长,他更是高宗皇帝钦定的储君,他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其他人再是不平,也只能俯首称臣。” 萧清晏明白,“名正言顺”这四个字是一种天下默认的铁律。 纵然是那些乱臣贼子谋朝篡位,也要设计一套合理的说辞摆在台面上,让自己的行径符合这条大家默认的铁律,否则便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始终给敌人攻讦讨伐的借口。 正如怀帝继位之后的历史,那些觊觎皇位的皇子王孙,很多都不甘心对一个傻儿俯首称臣,可最终无一例外都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败于名不正,言不顺。 萧培自傲地笑了笑:“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萧培对于自己的决定从不后悔,当初不悔,而今依然。” 萧清晏仿佛看到了祖父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这位有着惊世之才的老人的确有资格傲气,他让大晋朝四分五裂的悲剧延迟了数十年。 “后悔,我也并非没有,”萧培忽而含笑看向她,别有深意地问,“希和,你可知祖父后悔的是什么?” 萧清晏望进祖父的眼底,两双一模一样的凤眸,清贵疏冷,同样的深不见底,同样的暗潮涌动。 她莞尔一笑,自信,容华似玉,可说出的话却字字带着杀伐:“您后悔的是,没有为先帝废杀杨氏,另立新后。” “哈哈哈哈……”萧培大笑了起来,似开怀,似欣慰。 可他后来将蒲扇盖在了脸上,遮住了满眼的凄惶落寞。 祖父主宰朝堂,翻云覆雨,他将每一个文臣武将全都算计在股掌之间,可他唯独算漏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萧清晏垂首,把玩着手上的墨玉扳指,光亮的玉面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脸。 所以说,无论何时,都不应该轻视女人。 “祖父,您觉得,所谓的正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当初您认为先帝最适合登基,那么当下呢?当今太子也适合吗?” 如果不是太子呢?如果不是晋室皇族呢? 萧清晏清楚自己这番话中带着侥幸的试探,她想知道,在当今的局势面前,祖父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然而,祖父又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嗯,这也是意料之中。 “当今太子和先帝一样,先天心智不足,仁厚单纯,很轻易便能被他人操控,可是能被一个人轻易摆弄的主君,同样也能被他人操控。” 萧培说罢,话锋一转。 “但若是主君雄才伟略,刚毅决断,又难免会对他手中的皇权有绝对不容侵犯的掌控欲,如此一来,君臣矛盾便不可避免。” 萧培意味深长地扫了萧清晏一眼,眼底带着笑意。 “若遇这样的主君,你要做王佐之才,欲立下从龙之功,就逃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命运。” 萧培笑着,手中的蒲扇拍在萧清晏的头顶。 萧清晏无奈叹口气,一副消极浪荡的口吻道:“所以说,不能选择太傻的主君,又不能投效太英明强干的主君,那便是无路可走了,看来我只能学做一个隐士,寄情山水,混吃等死了。” 她捏起一块莲花酥丢进嘴里,仰头望天,眼底划过幽幽暗光。 祖父的心思,她总算是刨出来了。 不能太弱,也不能太强,那便是要居中挑选,可是,晋室皇族中有这样的人选吗? 祖父心目中选定的新皇人选……是谁? 若是他们祖孙二人选中的人不一样,那可就麻烦了啊! 萧培含笑看着她,捋了捋长须,说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修身修了十二载,也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萧清晏懒洋洋道:“祖父,现在还不到时候啊!” “我所言的不是治国,是齐家,再过几日便是你十五岁生辰了,你大堂兄在你这个年纪时,儿子都生了,如今他的儿子都已经十岁了,还管你叫九叔,你这个九叔,是否也该考虑娶妻成家,为我们萧家嫡系延续香火了?” 萧清晏正襟危坐,乖巧颔首,应声道:“是,孙儿会谨记祖父的教诲,及早为我们嫡系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 第二十四章 几个通房 听祖父提到“娶妻成家”,萧清晏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尚未过门的未婚妻,云陵徐家的嫡次女,据说是刚出生时,祖父定下的娃娃亲。 那时祖父已经被害得双腿残废,从骄傲的云之巅坠入到泥潭底,可杨皇后仍深深忌惮着祖父的谋略手腕,担心萧家会再起,向她报复。 一个家族想要迅速复起,有一种最简单直接的方式,便是寻一个高门望族联姻。 祖父为了打消杨皇后这种顾虑,便挑选了门第平平的徐家缔结姻亲。 “当年为你定下徐家的婚约,虽是形势所迫,但婚约既定,便不可无故毁诺,徐家女郎与你同年,听说明日徐家便要为她举行及笄之礼,你母亲也接到了邀帖,希和,对这门亲事,你是如何想的?若你能早些成家立室,别人也不会再将你视作孩子看待,你这个少主才能做得更加名正言顺。” 萧清晏眉梢跳了跳。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于催婚一事上,果然古今皆同。 她正色道:“祖父,大丈夫当胸怀天下,岂可耽于儿女情长?世人言成家立业,可我以为,立业当先,成家在后,清晏曾暗暗立誓,此生若未能重振我云陵萧氏,绝不成家!” 其实娶一个妻子回来于她的处境更有利,既能更好地掩饰自己的身份,又能如祖父所言,让她这个少主做得更有信服力。 可那个被她娶回来的女子呢,只能一辈子都被当做花瓶一般的摆设,余生都将在痛苦之中度过。 她自己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女儿身,又何必再耽误他人一生? 萧培沉吟片刻,说道:“你能如此想,祖父很欣慰,但就怕徐家等不得。” 萧清晏眸光微闪,撩衣跪地:“清晏已誓将此身许天下,但又不可有负徐家女郎,恳请祖父应允,解除与徐家的婚约,放徐家女郎另觅良缘。” 萧培没有立即答复,书房中静默了许久。 萧清晏跪伏于地上,始终没有抬头。 她一直有一个猜测,与徐家的婚事虽是祖父亲自定下的,可或许祖父自己并不满意。 因为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完美主义者,也是个权术主义者,他习惯于在利益权衡之后做出最佳的选择。 但很显然,与徐家结亲,不符合他的标准。 良久,萧清晏终于听到祖父开口。 “若由我们贸然退婚,难免伤了同乡间的情分,于徐家女郎的名声也有碍,此事还需谨慎斟酌。” 萧清晏此时方抬头应声:“是,全凭祖父做主。” 果然,她赌对了。 不必再背负另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萧清晏顿觉轻松许多。 正要起身,就听祖父又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你如今已成人,既然不愿过早娶妻,那便先收几个通房。” “……”萧清晏险些脚底打滑。 通房? 还几个? 萧培还在自顾自地说:“你若中意你身边那个哑女,便将她收了房吧,不是说她并非天生口不能言吗?那应当不会影响子嗣,府里其他丫头你若都看不上,不妨再添置几个美貌聪慧的。” 萧清晏低垂着头,端端正正地跪着,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就是将天仙请下来,她也无能为力啊! 回过神时,忽然发觉听不到祖父的声音了,她疑惑地抬头,心头就是一跳,祖父正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审视着她,那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从内到外都看穿了。 “希和,男女之欲本是天道自然,少年初成,正是血气方刚时,可祖父观你倒似清心寡欲,老朽一般,你实言与祖父说,你可是身体有什么……若果真如此,当需尽早寻医才是,我们嫡系可就只有你了。” 萧清晏压力甚大。 再这般下去,祖父该要强行验明正身了。 她跪得挺直如松,严肃郑重地道:“有劳祖父挂心,孙儿身体并无恙,只是眼下……” 她想寻个借口搪塞过去,但又怕这个话题没完没了,便恭顺地说道:“清晏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萧培见孙儿很有觉悟,态度很端正,便也满意地点点头。 萧清晏赶紧寻了个借口告退。 转身出门时,萧培忽然意味深长地道:“你不问我,杨太后究竟想从萧家得到何物吗?” 萧清晏笑了笑:“若没有这样东西,我们萧家恐怕早在许多年前,便已经如今日的季家一样灭门绝户了,既是如此重要之物,自当让它永远成为秘密,清晏不敢多问。” 萧培轻笑:“其实你可以问。” 萧清晏只是淡然抬眸看着他,没有迫切打探秘密的急切或是一丝一毫的好奇。 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 萧培对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孙儿很满意,可他偶尔也很想看一看,打破这副平静的表象之后,又会看到一副怎样的内心? 他凝视着萧清晏,一瞬不瞬,徐徐说道:“是诏书,高宗皇帝的传位诏书。” 许久之后,书房中已经只剩下萧培一人。 他捏着蒲扇的扇柄,眼底似笑,又非笑。 哦。 那孩子方才就只是如此简简单单地“哦”了一声。 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竟然也有些看不透。 萧清晏离开祖父的阅微堂,便径直前往母亲的清平居,途中,她将与祖父的对话从头至尾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太大的纰漏,才稍稍松了口气。 千人千面,便有千般应对,和聪明人对话有时很简单,但也实在劳心费神。 “原来是传位诏书啊!”她喃喃自语。 原来…… 二十多年前,高宗皇帝心目中的皇位继承人,并不是天生痴傻的嫡长子,原来杨皇后当年本不该成为皇后。 原来,太后之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可这道诏书萧家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萧家一定会死在杨太后之前。 到了清平居,萧清晏得知母亲去了宗祠,便又改道去了萧家宗祠。 暮色四合,残阳落尽。 萧清晏立于门外,透过窗格看着母亲将牌位前的铜莲灯一盏盏点燃。 ------------ 第二十五章 坚白书斋 萧筠原本并不姓萧,她出自晋阳王氏,是王家的嫡女,本名王筠。 当年,王筠与萧家嫡长子萧予安相互爱慕,萧予安为了她不惜拒绝迎娶南阳公主,而王筠也因为执意要嫁给萧予安,被她的父亲王公逐出了家族,不许她再用“王”姓。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但萧予安给予了王筠足够的爱护与尊重,将她三媒六聘迎为正妻,又许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至死再无其他妻妾。 这些年,王筠从未向萧清晏提起过王家,以及王家的任何一个人。 萧清晏知道,不是因为母亲心存怨怪,只是因为当年外祖父告诫过母亲,不许她再做王家人。 晋阳王氏,诗礼传家,家风严正,天下闻名。 母亲只是谨遵父训,不敢有违。 萧清晏看到母亲从供案上拿下一座牌位,悉心地用衣袖擦拭。 那个位置,是父亲萧予安的。 萧清晏没有进去打扰,悄然离开。 晋阳王家与云陵萧家皆是大晋的名门世族,门当户对,王家嫡女与萧家嫡子,本是世人眼中天造地设的良配,可外祖父当年就是不同意。 那位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是出了名的文人风骨,清正刚直,这种老人往往固执清高,说一不二。 萧清晏大逆不道地想过,外祖父未必是看不上父亲萧予安,因为萧予安的品行作风其实和他的老泰山大人很像。 外祖父极有可能是看不上祖父。 想一想,一个是传道受业的清高文人,眼里容不得半点尘垢,一个是善弄权术、凡事皆以利益得失为行事准则的阴谋政客,天生尿不到一个壶里。 以自家祖父那权衡利弊的行事风格,与门生遍朝野、桃李满天下的王家接亲,强强联姻,能使萧家迅速复起,一雪前耻,他一定是乐意的。 可人家外祖父宁愿不认女儿,也不想沾祖父这个亲家。 惊才绝艳、翻云覆雨手的萧培,也有被嫌弃若此的时候,萧清晏幸灾乐祸地想。 刚从宗祠出来,她便遇见了寻过来的周术。 “九郎,方才暗室的人来禀报,萧清叙闹着要吃的,还非要见您。” 萧清晏缓步向着自己的停澜院而行,淡漠道:“不必管他。” 周术迟疑,道:“可若真将他饿死了,云陵祖居那边怕就不好办了。” 萧清晏淡然冷笑:“佛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填饱了肚子不知感恩,却还想杀掉衣食父母,霸占全部家产,他既种下了恶因,那就该吞下这恶果,云陵祖居那边我自有交代,你不必管。” 见她主意已定,周术不再多言,只看了看萧清晏走的方向。 这是通往停澜院藏书阁的方向,平日里若没有萧清晏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藏书阁。 “九郎今日也要去坚白书斋吗?” 萧清晏浅笑,道:“自然要去,学而不辍,风雨无阻。” 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 这是《论语·阳货》中的一句话,意思是:坚硬的东西,怎么磨也磨不坏;洁白的东西怎么染也染不黑。 十年前,在萧清晏五岁生辰的那一晚,一个神秘的老者出现在她的藏书阁,将她悄然带到了洛京城西的坚白书斋,告诉了她这个名字的由来。 自那以后,她每日入夜都会去坚白书斋,从未间断。 这件事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后来稍大些,她身边有了周术,有时难免需要有人为她打掩护,这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周术一人。 萧清晏进藏书阁不久,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便凭空出现在她面前。 就如过去十年一样,黑衣人沉默不语,带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萧家。 夜色如墨,银月如钩,人影在夜月之下乘风而行,即使带着她这个累赘,黑衣人依旧轻若惊鸿,很快便将她放到了坚白书斋的后门。 后门一如往常静静地开着一条缝,等着来人将它推开。 萧清晏双脚落地,没有立刻推门,她对黑衣人拱手作揖,行了个极郑重的礼。 “多谢先生昨夜仗义相助,救下我六姐夫的性命。” 昨夜,她在浮闲山庄打晕六族姐后,悄悄告诉季三郎,让他当着士兵们的面做出纵火自焚的假象,火起后由黑衣人将他悄悄带离,只在火中留下一具尸体和佛牌以做身份证明。 黑衣人动作极小地点了点头,率先推门而入。 坚白书斋不在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规模也不大,内外两间,外间是白日接待书客的,几架竹简,几处矮几坐席,一个烧着热水的红泥小火炉,一盏昏暗的孤灯,仅此而已。 萧清晏绕过山水围屏,进到内间,眼前瞬间明朗起来。 内间里点着两盏灯,灯油添得足,烛火燃得很亮,屋中陈设简单,一张竹榻,一个箱柜,两张矮几书案,书案上各自摆着书简和笔墨。 主位的书案后已经跪坐着一个身影,脊背挺拔,须发花白,容颜清癯,高挺的鼻梁像峭拔的山脊,紧抿的唇也让这位老者看起来严肃板正,不近人情。 可他却有着一双清泉一样的眼睛,明亮,澄澈,坚定,坦坦荡荡,一望见底。 这便是那位十年前将她带到坚白书斋的神秘老者。 萧清晏拂了拂身上的褶皱和浮尘,端肃地行至老者面前,躬身行揖礼。 “学生见过先生。” 老者不曾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份来历,只在第一次见面时,在她手心写下一个“楷(jie一声)”字。 楷树,即为黄连木,学生子贡种植于老师孔子墓前的树木,后世将楷树视作为人师表,尊师重道的象征。 老者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只是她的老师,仅此而已。 “入座吧!”楷先生的声音一如其人,清朗,用的也是最标准的雅言。 萧清晏到自己的书案后跪坐好,展开面前的竹简,却发现竹简上空无一字。 “今日不讲书,”楷先生说道,“过去十年,我教你经史子集,礼易春秋,天文历法,地理人文,异邦语言,经国方略,我毕生所学能教你的皆已倾囊相授,今日我要听你讲。” ------------ 第二十六章 心中火焰 萧清晏沉默片刻,合上空白的竹简。 先生这是要考较她。 “请先生出题。” 楷先生目光清粼,定定地看着她:“亡国,亡天下,此二者可有分别?” 萧清晏微微有些错愕,好大的命题。 历来为皇为帝者,总以为国便是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王便是天下的主宰者,对于他们而言,亡国,便是亡天下,并无区别。 这个命题出现在这个时代,实在算是思想很超前了。 萧清晏整理了一下思路,干脆站起身,从座位后走了出来。 莹莹烛火跳跃,将她挺拔的身影投在了壁墙上。 “改朝换代,皇权易主,即是亡国;仁义道德充塞,无法弘扬,掌权者虐害百姓,百姓民众之间也纷争不断,人将相食,则是亡天下。” 楷先生捋着长须,目光烁然:“你认为,保国与保天下,孰轻?孰重?” “学生以为,当以民为贵,民生安,则国安,国安,则天下可保,国本无……” 萧清晏忽地闭嘴,看向楷先生,一时嘴快,忘乎所以了,险些将不能说的话说出来。 楷先生专注地凝视着她,刻板严肃的表情让她心里发虚,老者缓声道:“国本无主?” 萧清晏肃然拱手:“学生失言了!” “私下论学,合当畅所欲言,此处只有你我,我也并非为君做官之人,你不必有所顾虑,继续。” 萧清晏抿了抿唇。 在她的印象中,楷先生是固守仁义道德、忠君报国的传统文人,有些过分超前的思想理念,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萧清晏担心被痛骂一顿。 楷先生冷哼了一声:“哼,我教你君子坦荡荡,你却偏学你祖父那一套权术猜度、小人猥琐之道,凤凰若栖于鸡架不敢翱翔九天,引颈长鸣,与鸡鸭凡鸟又有何异?还不如鸡鸭凡鸟!” 这老头儿,脾气是真大。 她不过就是迟开口了那么一小会儿,就被从凤凰贬为鸡鸭了。 “先生误会了,学生只是脑子愚笨,想得慢了些。” 这时,倚在门外蹭听的黑衣人咳了一声。 萧清晏道:“知学生者,先生也,学生方才想说的正是国本无主,我等读书人论学,自当君子坦荡荡,直抒胸臆,畅所欲言,但奈何世俗所迫,恐因言获罪,引火烧身。” 这些年因为言语文章触怒当朝者,招致杀身之祸的文人士子,实在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士子文人隐居避世,谈玄论道,闭口不谈国政。 前人为鉴,血的教训。 “若只学生一人殉道,九死无悔,只是恐牵连了家人。” 楷先生听罢,不情不愿地叹道:“时局残酷,这也怨不得你,你今夜所做之言论,出你口,入我耳,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你尽管说便是。” 门外,倚门而立的黑衣人熟练地取出两团棉球塞进双耳。 萧清晏颔首:“国本无主,国也好,天下也罢,本就非一人一家之国,一人一家之天下,掌权执政的帝王朝臣,不过是王朝天下的管理者,若管理者无能,天道自会撤换新的人选。” 楷先生:“何为天道?” 萧清晏:“天道即人道,而这天下有千千万万人,九成九皆是庶民百姓,故而,人道,即民心所向,只要君臣一心,令百姓有田可耕,有粮可食,有衣可穿,安居乐业,于百姓而言,国安,便是家宁,百姓自会将国视作家一般誓死捍卫守护,这便是‘国家’,便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 萧清晏稍作停顿,最后说道:“保国,保天下,皆不如保民为重。” 楷先生望着她,双眼灼灼,如有熊熊火焰在烧,可不过转瞬,火焰便化作了灰烬,苍凉。 老人长叹:“权欲迷眼,追名逐利是人心难以避免的,真正掌握至权,谁又还记得保民?” 萧清晏说道:“我的家中不宁,我力有不逮,可以借助他人的力量,但他人之力只是助力,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既然国为家,那国家若有不平,自当由普天之下的百姓来自保自救,求人不如求己。” 言罢,她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这在当下太过理想化,百姓手中无兵无权,识文断字者更是寥寥无几,甚至于已经对为奴为婢的生活习以为常,他们觉得苦,却不知为何苦,对于如何结束痛苦更是双目茫然,不知所措,便只能默默忍受。” 这些思想在她生活的那个世界人人都懂,也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牺牲与努力,将理想化一步步变成现实。 可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些曾经根深蒂固习以为常的思想,她却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对于百姓庶民而言,这些观念惊世骇俗,甚至可能会让他们感到恐惧。 而对于当权者而言,这又无异于是在教百姓造反,简直该杀! 可对于萧清晏而言,这些思想观念就像是一团火焰,她在这个封建晦暗的世界待得越久,心中的火焰便燃烧得越亮。 但她首先要生存,她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所以她只能将这团火焰珍而重之地守在心底。 这是第一次,她将心中最珍贵的这团火焰分享给这个世界的人。 如果在她面前的人是祖父萧培,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因为祖父内心深处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权谋家,他享受掌握权力站在万人之巅的感觉,他不允许有人威胁到他的追求。 可是,也许……也许眼前这位老者能够接受或是理解,哪怕只是极小的一点点,可以欣赏到她心中这团火焰的美丽。 她怀着无比赤诚尊崇的心情望着楷先生。 萧清晏也许不会知道,在这一刻,在楷先生的眼中,她就像是一个孤独地行走在沙漠中的人,不知独行了多少个春秋日夜,极度渴盼着能看到一片绿洲,终于被她看到了一片绿叶,她狂喜,满含期待,但又忐忑害怕,担心那只是海市蜃楼,或是自己饥渴之下的幻觉。 ------------ 第二十七章 鸿鹄孤鸣 老人在少年的双眼中看到了一团火焰,炽烈燃烧,光芒万丈。 他教了这孩子十年,无可否认,在他众多的门生学子中,没有一人能及得上萧清晏的天资。这孩子几乎过目不忘,别人要读多日乃至几个月才能读懂的文章,萧清晏只需一夜便能通读背诵,仿佛是生而知之。 楷先生至今都记得,这孩子五岁那年,自己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的情形,尽管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可那双眼睛看向自己时却沉着冷静得像一个成年人,甚至带着挑剔的审视。 过分沉静,没有少年人当有的热血激情,这就是楷先生一直以来对萧清晏的印象。 这也让他一直都很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变成和他的祖父萧坤一样的人,阴谋算计,为了争权夺利可以将世间万物、天下苍生都当做他手中的棋子,丧心病狂地享受着玩弄权柄的乐趣,却罔顾身后的洪水滔天。 可是此刻他终于可以确定,这孩子冷静如冰湖一般的表象下,竟然深藏着一团火焰。 老人放在广袖下的双手交握,激动得悄悄颤抖。 楷先生平稳下心绪,问道:“如你所言,百姓双目茫然,知苦却不知如何改变,又当如何?” 烛光中,萧清晏冷玉般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亮夺目的笑容。 “很简单,开民智,兴教育,正如先生您现在所做之事,便是解决这个问题的良方。” “开民智?” “是,开民智!民智者,富强之源,贫民无富国,弱民无强国,乱民无治国,民强则国强,所以,唯有使百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而后,百姓自会思考,并选择真正可以信赖依靠的国家管理者,值得信任的明君能臣又能反哺百姓,正合了佛家所言,种善因,得善果,轮回往复,因果不空。” 不过社会生产力低下,百姓温饱尚且艰难,国家赋税微薄,大兴国民教育也只是空中楼阁,不切实际,温暖都难以维系,更不能指望提升道德素质,有民智而无民德,同样会天下大乱。 这是个相当庞杂系统的问题,需要整个国家机器来高效有节奏地施行,可能要几代,几十代人不断地努力,不是她三言两语便能概全的。 萧清晏对楷先生粲然一笑,道:“此事难如登山填海,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这一代人或许看不到最终的结果,但今人播种,后人乘凉,若能做一个播种之人,也不枉此生,不负后人。” 屋中静谧。 老人跪坐如松,少年长身玉立。 老人如瀚海汪洋,包容接纳着少年用激情掀起的怒浪惊涛,少年孺慕感激着老人的宽容和睿智。 外间的红泥火炉上传来沸水烧开的刺耳鸣响,滚水白浪迫不及待地从铜壶中溢出,浇在烧红的木柴上,发出呲呲的声响,蒸腾起蒙蒙白雾。 黑衣人走到火炉前,将铜壶拎起。 楷先生语重心长地道:“今日你这番言论,莫要再对任何人提起,除非你遇到真正可神交信任的知己,或是,当这天下再无一人能伤你分毫时,但要切记,凡事求稳,当徐徐图之,急于求成只会弄巧成拙,祸国殃民。” 这一瞬,听着老人的谆谆告诫,萧清晏禁不住热泪盈眶。 他没有责备她不尊礼法,狂妄自大,他理解她的想法,或许他未必全然理解,但至少这位可敬的老人愿意给予她足够的包容,他只是用严肃的语气告诉她,你要将你这团火焰好生藏起来,莫要被人斩灭伤害,等到你足够强时,再试着慢慢将它展现给世人欣赏。 萧清晏望着老人,泪水湿了面颊,可她却笑得很开心。 这位老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公,她的外公是一位国学大家,家中有不计其数的藏书。 外公自小教了她很多知识,对于年幼的她而言,那些知识很枯燥晦涩,她偶尔也会不愿意学不愿意听,更乐意学哥哥们一样,偷爷爷和父亲的热武去玩儿。 每当被外公发现时,外公不会责备她,只是很慈和地引导她,有时还会皱着眉陪她一起把爷爷的宝贝给拆了。 萧清晏掀起衣摆,向着楷先生俯首叩地,泪水滴落到地上。 “学生拜谢先生!” 楷先生静静地看着少年,即使是跪地叩拜的姿势,少年的脊背也依旧笔直,就像他的字一样,端正挺拔,骨气沉稳。 鸿鹄孤鸣,壮志凌云无人知的孤寂,他懂。 他严肃刻板的面容在烛光中柔和了几分,嘴角扬起极轻的弧度。 “我已经没什么可教授你的了,天下将乱,大争之世将起,读书育英才,时势造雄杰,少年壮志,鲲鹏乘风,你该去行你的道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为你授业,这间书斋便留给你吧!” 萧清晏蓦地抬头,脱口问道:“那您呢?” “我只是个教书先生,自然是继续行我的师之道。”楷先生起身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瘦骨嶙峋的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抚,说,“前路艰难,你好自为之,但有一点,往后你我若再相见,只是陌路人,我不曾为你师,你也不曾见过我。” “为何?”萧清晏下意识问。 楷先生收回手,忽然轻哼了一声:“我怕受你连累!” 萧清晏保持着跪姿,仰望着老人,老人似乎是难得与她开了个玩笑。 可萧清晏却笑不出来,还未收回的泪再次涌出。 也许是人老了便容易心软,楷先生看着她这般模样,伸手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 “莫哭,”老人再次拍了拍萧清晏的头,语气比过去十年中任何一次都要温和,他说,“你心中所向的那条路,很难,很难,望你莫忘今日之宏愿,走得长远,我……会一直在远处看着你。” 萧清晏含泪问:“我能抱抱您吗?” “不行,堂堂丈夫,学妇人一般……” 老人的训斥未落,双腿却已经被萧清晏紧紧抱住。 老人皱了皱眉,但很快却舒展开,轻声道:“去吧!” “是!”萧清晏闷声道,“清晏一定不负您所望。” ------------ 第二十八章 君子一诺 离开坚白书斋时,萧清晏从外间的书架上取下一卷书简,书简末端的竹签上写有《周易》二字。 她取下竹简,从书格最里面拿出了一方小木匣,木匣内安放着一块折叠平整的布帛。 萧清晏取出布帛收入怀中,又将木匣和竹简重新放回,对着内间最后拱手长揖。 转身离开时,她又回头,冲着倚门而立的黑衣人摆摆手,微笑:“再见!” 黑衣人抱臂而立,漠然。 过去十年,他每一日都要将萧清晏从萧家藏书阁里“偷”出来,然后再将人“还”回去,不知不觉,从五岁“偷”到了十五岁,粉雕玉琢的孩童也变成了翩翩玉立的少年。 这一次,不需要他再送了……是以后都不需要了。 少年离开了,黑衣人伸出手,学着少年的样子,别扭地摆了摆手,一脸莫名。 这是何意?他不懂。也许是告别的意思。 “但愿他能一直保有这份赤子之心。” 身后突兀地响起楷先生的声音,黑衣人抬起的手陡然僵住,默默放下。 两人并肩站在门口,望着少年离开的方向许久。 “剑,你少年时与我相遇,执意要跟在我身边,说你想寻求大道,可你却不知你想追寻的究竟是怎样的大道,我也一直无法给出你答案,方才那孩子的一番言论想必你也听见了,我想,你跟在他的身边,或许能看到你想寻的大道。” “不。”黑衣人终于开口,他的嗓音沙哑,似乎是嗓子受过伤,“我只是一把剑,他自己有剑,不需要我,但您需要,保护您,就是帮他。” 楷先生立刻黑脸,不悦道:“我与他毫不相干,你这话好没道理!” 黑衣人表情木然道:“您说不想受他连累,其实是不想连累他。” “一派胡言!”楷先生横眉怒目,瞪他一眼,“你不是一向装聋作哑吗?这次为何如此多嘴多舌?” “……”黑衣人木然沉默。 楷先生甩袖,转身要走。 “我想好了,”黑衣人忽然说道,“我想好了自己的名字。” 楷先生讶异,回头看向黑衣人,当年两人相遇时,黑衣人才刚十七岁,他问黑衣人的名字,黑衣人却说,自己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无名,但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自己为自己取一个名字。 黑衣人道:“从今以后,我名‘赤霄’。” 楷先生瞳孔皱缩,吃惊地看着他。 赤霄,帝道之剑。 …… 萧清晏沐浴过后,换上一袭柔软的素袍,披着湿发展开一卷舆图,大晋朝的山川河流、州郡城池尽在其中,一览无余。 窗外突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萧清晏神色一凛,贴近窗边,此时,一道沙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先生让我来传话。” 萧清晏眉心舒展开,打开窗户。 黑衣人站在窗下,说道:“楷先生问,十年师生之情,能否换你一个承诺?” 萧清晏虽不解,但还是正色答道:“自然。” “他要你给大晋朝一个机会。” 萧清晏明白楷先生的用意,苦笑:“先生未免太高看我了。” 泱泱王朝,何须要她给机会? 但黑衣人却定定看着她,面无表情。 萧清晏敛了笑意,楷先生要的这个承诺太大,君子一诺,即万死无悔,所以她静默了许久。 月落竹林,蝉鸣声声。 萧清晏终抬起头,沉声道:“好,我答应!请转告楷先生,若江山动荡,萧清晏会先择一良主,尽我所能,保黎民,安社稷,除非君负我,否则我绝不负君。” 夜窗下,昏灯黯然,月辉皎洁,二人击掌为誓,君子一诺。 深夜,萧清晏躺在榻上,取出了从书斋木匣内带回来的布帛。 丝帕大小的一方布帛上写着两行字,一笔行楷潇洒飘逸。 秋寒将至,鸿雁南渡。 她看着上面这八个墨字,良久,黯然叹息。 看来,北地真的不宜长居了,连他也是如此想的。 萧清晏从床榻边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木匣,将帛书叠好放了进去,同样的帛书里面已经存了厚厚的一沓。 这一夜,半梦半醒间,她恍惚梦到了一件往事。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日傍晚,楷先生将她带到东郊的梅山,在那里教她抚琴,她觉得山中景致不错,便在教习结束后独自留在了山上。 不幸的是,那天她好巧不巧来了初潮,久违的“血流成河”,染透了衣摆,更不巧的是,山上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萧清晏不敢被人发现,急忙躲进了草丛后。 后来她看见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寒冬雪地里披散着满头墨发落拓独行,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内衫,浑身上下都是伤,一片片一道道血痕从雪白的绸衫上渗出来,触目惊心。 可少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失魂落魄地提着一柄剑,踏着雪上了山。 那幅画面惨然,绝望,却又有种极富冲击力的美感,惊心动魄,深深地刻在了萧清晏的心底。 那个少年好看极了。 可这样一个如画一般的少年,来山上竟然是想横剑自刎。 萧清晏觉得很可惜,所以她用袖中的弩箭射偏了少年的长剑。 “活着不好吗?你生得这样好看,为何要寻死?”躲在草丛后的萧清晏高喊出声。 少年虎口震得发麻,决绝无望的眼神茫然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 “谁?” 萧清晏觉得这少年不光长得好看,连声音也很好听,像玉碎冰裂之声,干净清澈。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应该寻死,你这样年少,生得又这样好看,多少人羡慕你,为什么要死?” 少年笑得凄凉:“活着又能如何?这世道人心,污浊得令人作呕!终归都要一死,早些死了,岂不早日解脱?” 两行清泪从少年的眼角滑落。 萧清晏看得呆了:“你真好看!” 少年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也许是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一头肤浅得只关注皮相的牛,不可能理解他满怀的悲愤和黯然绝望。 萧清晏还真的不懂,若是那些年长者悲观厌世还能理解,可他明明只是一个少年人,最是激情昂扬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可这少年为何像个历尽沧桑的老朽? 萧清晏在他眼中看不到一点光芒。 ------------ 第二十九章 梦中少年 “你若看不惯这浊世,为何不试着自己去改变?若普天之下的少年人皆如你一般消极,以死逃避,那这天下还有何希望?” 听到萧清晏这番话,少年依旧是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态。 他自嘲苦笑,垂下的剑锋上映着寒冽的雪光。 “曾经我也如此想过,可如今试过才知,那时的我有多可笑,太天真了,简直愚不可及!这个天下没救了!什么陛下,什么大人们,终有一日这天下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他们都会成为这天下的罪人,遗臭万年,被后世唾骂!” 他痛斥着满朝君臣,可脸上毫无快慰之色,只有泪水掺着悲痛落下。 萧清晏不明白他说试过了是什么意思,怎么试的,但她依稀猜测,少年那一身的伤,或许就是他尝试之后付出的惨痛代价。 他不是少年人盲目消极,愤世嫉俗,也不是纸上空谈。 他是真的尝试过用自己的力量拯救这个世道,可是尝试的过程让他伤痕累累,无论是身心,还是灵魂。 萧清晏猛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近来在洛京城、在整个大晋朝都名声斐然的人物,陈郡谢氏子弟,那位被赞为谢家玉树的谢家七郎,谢行止。 半年前西北塞外的胡夏反叛,进犯大晋边界,谢行止的父亲谢家主带兵出征,可就在两个月前传回了谢家主兵败、全军惨死的消息。 谢行止一心想为父报仇,驱逐胡虏,便独自带了三千部曲私兵前往西北。 就在京中的公卿士族们开设赌盘,谈论着谢家七郎必死无疑、可惜云云时,却从西北传回了捷报。 谢家那位金尊玉贵惊才绝艳的少年郎,竟然真的只凭借三千部曲私兵就将胡夏三万兵马逼得不得不后退撤逃,京中一时哗然。 只是月余之后,谢行止回返洛京时只余下孤身一人,浑身是伤昏倒在了城门口,被谢家人捡了回去。 京中都在传他后来败了,就连带去的三千部曲私兵也都死在了胡夏军队的铁蹄乱刀之下,谢行止是被谢家部曲们拼死护着才捡回了一条命,逃了回来。 可即便如此,只凭他最初以三千私兵逼退三万胡虏的惊人战绩,已经让谢行止这个少年的名字成为了大晋朝的传奇。 萧清晏躲在草丛后,仔细打量外面的少年。 如若真是他,萧清晏真心钦佩这少年。 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胆气过人的少年,就这么自绝于世的话委实是天妒红……天妒英才,太可惜了! 可萧清晏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劝他,在他亲眼看到亲身经历的残酷现实面前,似乎任何言语上的劝慰或是激励都是苍白的,对他鼓吹前途光明,打鸡血,灌鸡汤,实在是很可笑。 萧清晏喊道:“你连死都不怕了,那我问你,你敢活着吗?” 少年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易碎的雪花一样,美得脆弱。 “我虽不知你是何人,但萍水相逢,还是多谢你这番善意,扰了阁下赏雪的雅兴,抱歉了。” 他说完便要离开,萧清晏看他手里还提着那把剑,实在不知他是不打算寻死了,还是打算换个没人的地方再死一次。 她可不敢拿人命作赌。 “哎你等等!你走之前能否帮帮我?我受伤了!可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儿,我不想死!” 萧清晏重复着“我不想死”这四个字。 她看得出来,这少年修养极好,知礼守节,是个很温柔的人,或许让他帮助别人活下去,也能在心理上打消他求死的欲望。 少年脚步停下,回头望向她藏身的方向。 萧清晏急切张口,又及时刹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稍稍虚弱几分:“我受伤了,走不动,我想回家,但我怕家中之人看到我身上的伤会担忧,能否请你帮我寻一件蔽体的衣衫来?” 少年双目黯然,站着未动。 萧清晏又可怜巴巴地道:“若留我一人在此,我一定会孤身冻死在这儿,家父早亡,我家中还有年迈的祖父和母亲在等着我,我不想死,这位郎君,求你帮帮我!” 片刻后,萧清晏望着少年下山的背影,扬着唇赞了声:“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少年郎啊!” 所以说,做人不可太善良,容易被人诓骗,死得死得不顺利。 她开心地想,只是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那少年很快便去而复返了,眼里依旧灰暗,一手提着剑,一手拎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氅。 这么快?她还指望着人走远些,或者干脆回家去取衣裳,她就不信人回来时还有死志。 “你、你哪儿来的?” 少年晦暗的眼神忽地闪动了一瞬,默了片刻,道:“山腰处,我上山时落下的……是家中叔父为我披上的。” 少年眼底有热泪泛起。 看到他要拿着大氅向自己走过来,萧清晏忙出声:“你莫动!我现在这般狼狈模样不想被人瞧见,你将皮氅抛过来。” 这少年的性情实在很好,顺从地将皮氅用力抛进了草丛。 萧清晏将皮毛光滑的貂皮大氅裹上身,想了想,干脆将头脸一起罩住,黑熊一般从草丛后跳了出来。 她望着少年:“你想自绝于世,无非是觉得朝堂昏暗,前途茫茫,难道你死了,便能用你的鲜血洗净这浊世吗?不过是懦夫而已!你敢不敢活着?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少年掀动眼帘,水一样的目光缓缓看向她。 “你……你究竟是谁?”少年打量着萧清晏。 彼时萧清晏才十二岁,个头比少年矮了一截,又蒙得黑绒绒一团,连眼睛都藏在貂绒小洞后看不清楚,怎么看都像是个古怪的小少年。 可偏偏她谈吐不俗,实在不像顽童胡闹。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萧清晏说道,“但将来你若听到有一个人倾尽一身所学,抚众民,平战阵,度山河,安家国,让这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书声琅琅,那时你便会知道我是谁。” 少年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此人好大的口气。 萧清晏朗声一笑,自信,坚定:“是不是觉得这很难?觉得我在夸夸其谈?可只要这世间还有人活着,这些事就总要由人来做,既然要由人来做,我也是人,我当然也可以做!你敢不敢与我赌一赌?” 少年发白的薄唇终于动了动,声音略哑:“赌什么?” ------------ 第三十章 十五年约 少年发白的薄唇终于动了动,声音略哑:“赌什么?” “赌我能做到!如果我做到了,你就要好好地活着。” 少年的眼睫上飞落了一片雪絮,转瞬融成了晶莹的水珠,他睫毛颤了颤,静默良久。 就在萧清晏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时,却听见少年开口。 “多久?” 少年掀起眼睫看向她,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专注,认真,又隐隐有点点星光浮现,闪动。 他问:“要等多久?我……没有太多时间。” 没有太多时间?就这么急着寻死吗? 那岂不是一天两天都等不得了? “额……我是认真的,我想你也应该明白,莫说是一日两日,便是一年两年,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别说一年两年了,十年二十年也难,一百年两百年,对于时代变革而言也不算什么。 但她现在必须画大饼,十年二十年的饼可咬不动。 少年嘴角抿了抿,像是在笑。 “我知道。”他说,“十五年吧,十五年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我只能给你十五年,但愿那时我能听到一个青年才俊横空出世的传闻。” 少年唇边的浅笑宛若昙花,转瞬即谢。 “好!就以十五年为期!”萧清晏声音清朗地说道,“正如我所言,我是认真的,所以不说大话骗你,我不能保证十五年后能让这个世道彻底翻天覆地,但十五年之内,你一定会听到我的名字!” 少年微笑:“好。” 萧清晏扬声道:“君子一诺!” 少年丢掉手中的剑:“绝无反悔!” 萧清晏告诉少年,洛京城西有一间坚白书斋,让他有话可以放进《周易》后面的木匣里。 就这样,两人默契地维持着互不相识互不相见的状态,就连放进木匣里的话语也很少,只偶尔几句,却又仿佛一言便可道尽满腹心事。 知己相交,只言片语足矣。 后来,萧清晏从祖父那里得知,原来谢行止带领三千部曲逼退胡夏三万军队后,曾向朝廷请求增兵,想要一举将胡夏彻底驱逐出大晋国界,可朝中对此态度不一,传递给谢行止的命令也前后矛盾,反复不一,生生拖得谢行止和他的三千私兵陷入绝境,死状惨烈。 谢行止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活着回到洛京城,看到的又是朝廷的尔虞我诈,是谢家内部的勾心斗角。 现实的肮脏与残酷将这个满怀壮志的天之骄子彻底打入了泥潭沼泽,让他险些放弃挣扎溺死在其中。 在知道这些后,萧清晏放入书斋木匣里的文字多了起来,她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描绘成一幅理想蓝图,塞进少年死灰般的心里。 有一个秘密,那个温柔好看的少年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就是…… 萧清晏很没有契约精神地爬过一次谢家的墙头,看过一次美少年竹林春睡图,确定了少年就是谢家那棵玉树。 睡梦中,萧清晏嘴角翘起。 …… 翌日。 王筠受邀,要去参加徐家次女的及笄礼,萧清晏早早安排了马车,将母亲送出门。 两人并肩而行,王筠压低了声音道:“我和你祖父商议过了,我今日去徐家,等及笄礼结束后,便向徐家说明解除婚约一事,徐家女郎既已及笄,你又不能真的……哎,总不好耽误了人家。” “有劳阿娘了,要不我陪您去?”莫名其妙突然提出退婚,女方家肯定会不悦,阿娘这一去怕是要受人冷脸。 “婚姻大事哪能让你自己出面?有阿娘在呢!”王筠轻叹道,“这事本就是我们有错在先,耽误了人家这些年,如今又要退婚,徐家生气冷脸,我们也该受着,好了,忙你的去吧!” 萧清晏将母亲扶上马车,目送着马车离开。 王筠掀开帘子望着女儿的身影,女儿生得比她好,一身男装站在那儿,恍惚有夫君的影子。 再过几日,她的希和也要及笄了。 闺中女儿惜韶华,觅得檀郎共白首。 但凡女子,谁又不想寻个如意郎君,琴瑟和鸣?可她的希和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女儿身。 王筠也不知道,她当初让女儿女扮男装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送走母亲后,萧清晏预备去盘查一下长房嫡系在城中剩余的商铺,朝局混乱,她不看好北方的局势,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经开始着手迁移名下的产业了。 马车刚行至坊间,就遇见了牵马而行的卫融,得知卫融正是要去萧家拜访,两人干脆就近寻了一间雅致的茶楼。 卫融接过萧清晏递来的茶,说道:“我本是要到府上去辞行的。” “辞行?”萧清晏问道,“郡王要带兵离京,返回封地了吗?” 卫融苦笑着摇头:“不,是我要离开洛京了。” 从方才相遇,萧清晏便看出了卫融的闷闷不乐,此时听他这样说,心中便有了数。 “广安王不肯离京?” 尽管之前已经见识过了少年的思维敏捷,但此时见他脱口而出,卫融还是不由得暗暗吃惊。 他点头道:“董廷畏罪自尽了,可郡王始终认为董廷不是会自尽的人,因为我与董廷素来不合,他便疑心是我背着他暗害了董廷,如今我劝他尽快带兵离京,他也执意不肯听我的劝,君臣不睦,又道不同,我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听完卫融的话,萧清晏端起茶盅敬道:“卫先生明智。” 广安王执意留在京里,无非是想获得更大的权利与地位,铲除季家的功劳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也不想想,杨太后又怎会容得下他。 到时候,为广安王出谋划策的智囊团,一个也跑不了。 卫融笑得苦涩,将茶水一饮而尽。按说他与萧清晏互不了解,不该在这少年郎面前吐露心事,可少年那双眼睛仿佛总能看透他所想,让他有种得逢知己的感觉。 “其实早在郡王执意要带兵进京时我便知道,我与他并非同道中人,相交多年,我不忍看他一意孤行误入歧路,才留在了现在,如今我劝也劝了,能做的我都做了,朋友之义已尽,我也无能为力了。” ------------ 第三十一章 渔翁太后 “良禽择木而栖,先生情义已尽,大可不必心怀愧疚,不知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卫融低下头笑了笑:“时局晦暗,仕途难行,我倒是不如学一学恩师,寻个清静之地,做个教书先生,传道受业。” 当年的萧予之便是因为厌恶仕途上的尔虞我诈,情愿违背萧培的意愿,父子反目,只身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离开萧家,去了清河郡讲学。 萧清晏举起茶盅道:“那清晏便以茶代酒,为先生践行。” “多谢。” 卫融深谋远虑,为人又谨慎,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 萧清晏看得出来,他不会真去做个教书先生,他才二十多岁,正满怀抱负,指望着一展宏图,他心中大概已经有了新的去处。 萧清晏有心招揽卫融,可她自己现在就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毫无说服力将这样一个人才留在身边。 只希望他们二人将来不会成为敌人吧! 与卫融分别后,萧清晏将商铺都大略盘查了一遍,当她从最后一间商铺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回到萧家,刚好遇见要乘车外出的萧予若。 “这么晚了,三叔这是要去何处?” 萧予若捋了捋他的宝贝青须,也不知是否门下灯笼的缘故,脸色看起来红润精神。 “淮宁王今晚设宴,京中大多士族都收到了邀请,我萧家也在其中。” “淮宁王?淮宁王也进京了?”萧清晏心中一沉。 淮宁王论辈分是广安王的叔祖,在大晋皇族中地位尊崇,因皇族宗室庞大,先帝时他被任命为宗师,统一掌管宗室。 萧予若得意地笑道:“九郎,身为萧家的少主,你这消息未免也太迟滞了,今日晌午淮宁王便应召回京了,刚一入京,便被陛下封为了太宰,录尚书事,与杨太尉共同辅政,还被赐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的恩遇。” “杨太尉?莫不是杨太后的侄子杨勋?”季太尉才刚被灭了满门,杨家就如此迫不及待上位了吗? 萧予若道:“正是杨勋,杨勋虽取代了季太尉,可依我看,太后兴许有意扶持宗室,制衡杨家……” 说到后面,萧予若已经是在自言自语了,他忽而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未必明白。” 萧予若翘着尾巴上了马车,萧清晏借着夜色的遮掩,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我看不明白状况的是你! 她心中气骂,拧起了眉头,视线落在马车旁随行的秦二身上。 萧清晏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个纸包:“周术,你找个机灵的人跟上去,让他悄悄告诉秦二,宴席上寻个机会偷偷将这个放进三叔的酒水里,最好是第一杯酒便放进去,否则我怕三叔尾巴翘得过了头,连辫子都要翘了。” 周术纳闷,少主那袖子里究竟还藏着多少药粉?上回杀死董廷的药粉也是从里面摸出来的。 可听到翘辫子云云,他立刻收了神,几乎脱口而出:“翘辫子?” 跟着少主久了,对于少主时不时蹦出来的怪话他也多有了解,翘辫子,那可是要丧命的意思。 “您是说,三爷今夜可能会遇险?” 萧清晏催促:“快去。” 周术不敢耽误,悄声问:“您看找钱凤那小子去合适吗?” “可以。” 回家后,萧清晏径直去往母亲的清平居,途中却一直心不在焉。 翘尾巴的三叔兴许说对了一点,杨太后想要借宗室的力量制衡自己的娘家。 这些年杨家借着杨太后的势权倾朝野,野心昭然,可杨太后毕竟老了,如果任由杨家的权势膨胀下去,杨勋一定会赶在杨太后老死之前谋朝篡位。 等到秦氏的江山改姓了杨氏,太后也就不再是太后了,百年之后,杨家人可不会将一个老姑母供奉在宗庙祠堂。 但在制衡杨家之前,杨太后势必要先削弱宗室。要知道,那些强大的宗室亲王可比杨家更具威胁,他们可是有资格名正言顺地争取皇位的。 淮宁王,广安王,一个有宗室的地位,一个有驻守京都的兵权,杨太后这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吧? 今夜淮宁王的宴会一定会有部分士族缺席,也就只有三叔这种呆头蛾会急着飞扑上去烧淮宁王这个热灶,殊不知,这可是在拿自己的老命去烧! 萧清晏刚到清平居,一个婢女便急匆匆地从院内出来。 “九郎,您回来了!” 萧清晏看婢女神情不对,问道:“怎么了?难道是六姐又出事了?” 东西两院都已经收拾干净了,其他人也已经搬离了北院,唯独三婶元氏,死活不肯带着萧永宁回去,生怕萧予若再对女儿不利似的,好像是赖上了萧清晏。 “不,不是六娘子,六娘子今日服了药,一直很安静,不哭也不闹。”婢女满脸担忧,说道,“是夫人,夫人自从早上去了徐家,到现在也没回来。” “什么?你说母亲还没有回来?” “是,奴婢正想着是否要去徐家问问。” “我知道了,我亲自去一趟徐家。” 此时已经是晚上戌时了,星斗漫天,按说及笄礼早该结束了,徐家也没理由将女客留到现在。 到了徐家,萧清晏没有在徐家的大门外看到母亲出行时乘坐的马车,也没有看到其他客人的马车,空空荡荡。 她没有亲自去叩门,只让随行的护卫前去。就如母亲所说,她的身份不太适合贸然登徐家的门。 很快,护卫便回来了。 “少主,徐家的门子说,所有的客人都在用过晌午宴后便离开了。” 午后就走了? 难道母亲是去了别处? 萧清晏思虑片刻,对护卫说:“你留在此处,若是看到母亲,尽快回来禀报。” 临走,她又吩咐了护卫一句:“尽量莫要让徐家人留意到你。” 护卫抱拳应是。 回家时,萧清晏特意让车夫在城中绕了一圈,去了几个母亲常去的地方,但都没有看到王筠和萧家的马车。 回到萧家时已经快要接近亥时了,周术提着灯在大门外等候。 萧清晏下车,就见周术向后张望。 “少主,您没有接回夫人吗?” 萧清晏心下一沉:“母亲还没有回来?” ------------ 第三十二章 车夫命丧 周术一怔,神色凝重地看着萧清晏,摇头。 “兴许夫人是去了坊市,或是去拜访什么人。” 萧清晏眸色沉沉,抿着唇默不作声。 坊市她已经去过了,母亲不爱逛街,平日去的店铺也就那么几家。 至于说拜访,自从十二年前母亲带着她回到洛京,她似乎还从未见过母亲主动去谁家拜访过,更别说这么晚还迟迟不归,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少主,再等等吧,兴许过一会儿夫人便回来了。” “周术,让人去大宁坊贺家,悄悄找贺夫人身边的婢女随侍打探一下,今日母亲是何时离开的徐家。” 大宁坊贺家是徐夫人的娘家,贺夫人是徐家次女徐婉的舅母,两家关系极好,今日徐婉的及笄礼,贺夫人必然是最后离开的。 “再派些人出去,悄悄在城中找一找……”萧清晏略作停顿,敛着眉道,“必要时就算是消息散播了出去也无所谓,只要能找到人。” 妇人夜不归家,行踪不明,这消息若散播出去,是有损名声的,尤其母亲如今还是寡居。 如果能尽快找到母亲,自然不需要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可她说的是必要时! 必要时,她只要人,名声算什么?有她在,母亲不需要担心这些。 人全都派了出去,能想的也都想了,萧清晏只能在家里等着。 二更的更声响起,萧清晏还没有用过晚食,简心将热过的绿豆粥和小菜端来,萧清晏吃罢,跪坐在书案前,耐着性子将今日巡查过的商铺记录下来,开始逐一翻看这些商铺的账目汇总。 嫡系名下在北地的田产、房产、商铺,有七成她已经让周术挂到了牙行,预备脱手变现,余下的三成都在老家云陵,她打算过阵子回云陵一趟。 案前的烛花炸开,萧清晏笔尖一顿,抬起头望向窗外。 母亲还没有消息。 简心端着茶进来,比着手势说:“家主要您去东院,现在。” “不去,”萧清晏重新提笔蘸墨,将注意力落回到账册上,头也不抬地说,“告诉来传话的人,就说我没空。” 大概是上蹿下跳的三叔被横着抬回来了,叔祖父知道了是她授意的,要叫她过去问话了。 如若不是这年头一人闯祸,九族遭殃,她是真不想管这些人的事。 “少主!”简心前脚刚走,后脚周术便匆匆进来。 一滴墨汁从萧清晏的笔尖滴落,落在账目上,晕染了刚记下的数字。 “派去大宁坊贺家的人回来了,贺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她跟随贺夫人从徐家离开时,看见过咱们家夫人还在徐家。” 萧清晏将手中的狼毫搁在墨砚上,问道:“确定那婢女看到的人就是母亲吗?” 周术点头:“确定,婢女说在徐家女郎的及笄礼上,贺夫人曾与咱们家夫人搭过话,后来临走前,贺夫人远远看见夫人,还与婢女提过几句,羡慕夫人的出身家世云云。” 萧清晏站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 母亲说过今日要去徐家提出解除婚约一事,肯定是要等到及笄礼过后、宾客都散去的,贺家婢女的话应该是真的。 可为何徐家的门子又说,晌午宴后宾客们便都离开了? “会不会,夫人还在徐家,只是门子不知道?” 周术刚说罢,门外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 “少主,属下有急事求见。” 是北院的护卫统领聂尧。 得到萧清晏的首肯,周术开门让聂尧进来。 聂尧三十不到,一身深蓝色的剑袖劲装,猿臂蜂腰,器宇轩昂。 他一踏进门,萧清晏和周术便都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血迹。 “少主,您留在徐家的那个护卫回来了,”聂尧深邃的眼底一片冷凝,“他还带回来一个人。” “谁?”聂尧的神情让萧清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夫人的车夫。”聂尧说道。 当萧清晏亲眼看到车夫时,像是被人用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一直凉到了心底。 今早母亲出门时,她还与这个车夫打过照面,可现下她看到的人,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一双眼瞪圆,已经完全没有了焦距,胸口处被利器刺出好几个血窟窿,衣襟都被鲜血浸透了,头上身上沾满了泥土。 “将你看到的再说一遍。”聂尧对自己的手下说道。 萧清晏先前留在徐家门外盯梢的护卫正是此人。 护卫身上也全都是泥土,还隐隐散发着恶臭,那是骨肉腐烂的气味,萧清晏可以确定。 护卫说道:“属下遵照少主的命令,悄悄守在徐家门外,就在少主走后不久,属下便看到徐家的门子鬼鬼祟祟探出头来张望,然后便有两个人抬着一卷席子出来,搬上了马车,属下隐约看到席子里似乎卷着一个人,衣摆和鞋履很像是咱们府中的衣衫。” 北院的家丁奴婢待遇都极好,除了固定的月银和每逢时节发放的礼品赏钱,还有其他的各种补助之外,萧清晏每年换季还会给他们发放统一的衣裳鞋履,很好辨认。 “属下觉得奇怪,便偷偷跟了上去,结果一直跟到了城外的乱坟岗,看见徐家那两人将草席丢进了坑里。” 时局不太平,死人是常有的事,因为各种原因得不到妥善的安葬,便被随意丢掷到城外的乱坟岗,草草处置了,久而久之,那种地方杂草丛生,白骨处处,散发着腐烂的恶臭。 “等他们走后,属下便跳下去查看,结果就发现了草席里裹的竟然是张伯,人已经断气了,属下便将人带了回来。” 萧清晏用衣袖掩住口鼻,对车夫张伯的尸体略作检查,大致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张伯被害时的情形。 杀害张伯的凶手至少有两人,一个先从身后出其不意地勒住了张伯的脖子,而后另一个将利器刺进了张伯的胸口,为了能让人尽快毙命,残忍地连捅了七八下。 不过这个手握屠刀的人应该从未见过血,杀过人,他当时应该也很慌吧…… 若是在她原来那个世界,还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从张伯身上提取到凶手的身份信息。 心中这般想着,萧清晏便也下意识扫了眼张伯的手。 可惜,这里实在条件有限……等等! 萧清晏正想着,视线猛然转回到张伯的手上,她掰开张伯的手,只见手心里攥着一把黄铜钥匙。 ------------ 第三十三章 信口雌黄 “这是……莫非是从杀人者身上拽下来的?”聂尧惊讶地拿起钥匙翻看,发现在钥匙的尾端刻着“南库”两个小字。 周术扫了一眼:“南库?是南库房吗?” 可又是哪里的南库房? 张伯是夫人的车夫,如今张伯死了,那夫人呢? 萧清晏取出一块丝帕,盖住了张伯的脸。 “周术,通知张伯的家人吧,帮着将人好生安葬了,莫要亏待他的家人。” “是!我这便去!” 周术走后,萧清晏看着聂尧手中的那把黄铜钥匙,沉声说道:“聂尧,我要你现在立刻去一个地方。” …… 夜色已深,徐家家主徐展的书房中却仍旧燃着灯烛,屋中还有他的独子徐靖远和管家刘忠。 徐展对二人疾言厉色地警告:“今日之事万不可泄露出去,管好你们的嘴巴,否则我们徐家也要落得与季家一样的下场!” “是,家主放心,小人明白。”刘忠连连保证,他看出家主还有话要与少主说,便很识趣地告了退。 从书房里出来,夜风越过池塘拂面而来,刘忠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腿有些发软。 他将手在衣摆上蹭了蹭,也不知是想蹭掉手心的冷汗还是别的什么。 蹭着蹭着,他发现自己腰间似乎少了点东西。 “钥匙呢?”他想了想,却实在想不起放在了何处,喃喃道,“难道是忘了拔下来了?” 刘忠跺了跺脚,双腿不那么软了,他急匆匆地来到南边库房,这里面存放的可都是府里的贵重之物,绝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可库房好端端地锁着,门上也没有他落下的钥匙。 奇怪,那钥匙呢? 刘忠拽了拽门上的铜锁,确定锁得很牢,钥匙兴许是晌午落在家里了吧! “这两个兔崽子,叫他们看着库房,又不知溜去哪儿偷酒喝了……” 刘忠嘴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库房,像是想要借着谩骂压下心底的惶惶不安。 他前脚一走,一道黑影便身手矫健地跃下了墙头,闪身来到库房门前,将一把黄铜钥匙插进了门锁。 “咔哒”,门锁被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似乎格外的响。 黑影正是聂尧,他目光冷凝,迅速地又将门锁锁上,赶在两个看门小厮回来前拔出钥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徐家。 翻墙离开时,他依稀听见小厮说着…… “刘管家,这不是闲来无事嘛,您多担待,小的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 “徐家的管家?”萧清晏听完了聂尧的禀报,蹙了蹙眉,居然真的与徐家有关。 “是,属下认为,徐家的那个管家极有可能就是杀死张伯的人,即便不是他,他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怎么可能呢?徐家女郎可是与少主有婚约的,徐家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周术的想法也和聂尧一样,只是他想不明白缘由。 萧清晏也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退婚一事吗?可即便徐家不高兴,也没必要闹到要杀人的地步,这个可能性不大。 张伯被杀,母亲去向不明,此事就算不是徐家所为,也一定与徐家脱不了干系。 “周术,备车,我要去徐家。” 今夜见不到母亲的人,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的。 这一回,萧清晏亲自敲响了徐家的大门。 纵然萧家不如往日权势鼎盛,可也不是区区徐家能比的,萧家的少主亲自登门,徐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用一个门子打发了。 徐展和徐靖远父子亲自等在了前厅。 “来人,给萧世侄看茶。” “不必麻烦了,深夜上门打搅本是清晏失礼,不过事出紧急,清晏实在不得不上门叨扰徐世伯,还请徐世伯见谅。” 这是徐展第二次见这个未来女婿,第一次还是两家定亲时,在萧清晏的满月宴上。 萧家老太爷萧培和上任家主萧予安年轻时都是才华横溢、俊美飘逸的神仙人物,到了萧清晏这一代竟然还是如此。 再看看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徐展心里不大是滋味,有些人生来就比别人站得高,得天独厚。正因如此,他才想要搏上一搏,为家族挣一个前程。 徐展笑容和善:“萧世侄客气了,不知这么晚前来,有何要事?” 萧清晏说道:“清晏是来接回家母的,虽然府上热情待客,可时辰毕竟不早了,家中很是担心,还请徐伯父徐伯母见谅,让我将母亲接回去。” 她将台阶摆在了这里,如若徐家识趣,就该将人送出来。 徐靖远此时说道:“萧郎怕是误会了什么,萧夫人并不在敝府啊,今日晌午宴后,所有的宾客便都已经告辞离开了,萧夫人当时也走了,还是我陪着家母亲自将她送出府的。” 闻言,萧清晏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 别人或许不知,但她最清楚,母亲可是要等到宴席散后与徐家提退婚的,怎么可能当时便离开? 这徐靖远分明是在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徐靖远被萧清晏的突然转变惊了一下,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这萧家九郎明明比他年纪小上许多,可方才那一瞬间的气势竟压得他心胆俱震,险些不敢呼吸,这种感觉他只在凯旋的大将身上感受到过。 萧清晏收敛心绪,语气沉稳,但已经明显不如之前客气:“今日家母来贵府赴宴,临行前与我提过,等到宴会后,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徐伯母商议,怎么,她没有提便走了吗?” 听到萧清晏的话,徐靖远下意识看向了徐展。 徐展道:“哦?不知是何重要的事啊?我倒是真没听拙荆提过,兴许是萧夫人今日忘了吧!萧世侄啊,这时辰也不早了,我看你今日不如先回去,也许萧夫人很快便会有消息的,这可是在天子脚下,我想她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萧清晏面容清寒,冷笑了一声。母亲今日就是为了那件事而来,怎么可能会忘? 她从聂尧手中接过那把黄铜钥匙,毫不客气地丢在了徐展面前。 “今日送我母亲来你们徐家的车夫莫名其妙被人杀了,尸体是从你们徐家一卷破席抬出去的,就那么扔在了乱坟岗,浑身鲜血,死不瞑目,这个是在车夫的手心里发现的。” ------------ 第四十一章 十五年约 “你连死都不怕了,那我问你,你敢活着吗?”萧清晏喊道。 少年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像易碎的雪花一样,美得脆弱。 “我虽不知你是何人,但萍水相逢,还是多谢你这番善意,扰了阁下赏雪的雅兴,抱歉了。” 他说完便要离开,萧清晏看他手里还提着那把剑,实在不知他是不打算寻死了,还是打算换个没人的地方再死一次。 她不敢拿人命作赌。 “哎你等等!你走之前能否帮帮我?我受伤了!可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儿,我不想死!” 萧清晏重复着“我不想死”这四个字。 她看得出来,这少年修养极好,知礼守节,是个很温柔的人,或许让他帮助别人活下去,也能在心理上打消他求死的欲望。 少年脚步停下,回头望向她藏身的方向。 萧清晏急切张口,又及时刹住,将自己的声音压得稍稍虚弱几分:“我受伤了,走不动,我想回家,但我怕家中之人看到我身上的伤会担忧,能否请你帮我寻一件蔽体的衣衫来?” 少年双目黯然,站着未动。 萧清晏又可怜巴巴地道:“若留我一人在此,我一定会孤身冻死在这儿,家父早亡,我家中还有年迈的祖父和母亲在等着我,我不想死,这位郎君,求你帮帮我!” 片刻后,萧清晏望着少年下山的背影,扬着唇赞了声:“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少年郎啊!” 所以说,做人不可太善良,容易被人诓骗,死得死得不顺利。 她开心地想,只是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那少年很快便去而复返了,眼里依旧灰暗,一手提着剑,一手拎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氅。 这么快?她还指望着人走远些,或者干脆回家去取衣裳,她就不信人回来时还有死志。 “你、你哪儿来的?” 少年晦暗的眼神忽地闪动了一瞬,默了片刻,道:“山腰处,我上山时落下的……是家中叔父为我披上的。” 少年眼底有热泪泛起。 看到他要拿着大氅向自己走过来,萧清晏忙出声:“你莫动!我现在这般狼狈模样不想被人瞧见,你将皮氅抛过来。” 这少年的性情实在很好,顺从地将皮氅用力抛进了草丛。 萧清晏将皮毛光滑的貂皮大氅裹上身,想了想,干脆将头脸一起罩住,黑熊一般从草丛后跳了出来。 她望着少年:“你想自绝于世,无非是觉得朝堂昏暗,前途茫茫,难道你死了,便能用你的鲜血洗净这浊世吗?不过是懦夫而已!你敢不敢活着?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少年掀动眼帘,水一样的目光缓缓看向她。 “你……你究竟是谁?”少年打量着萧清晏。 彼时萧清晏才十二岁,个头比少年矮了一截,又蒙得黑绒绒一团,连眼睛都藏在貂绒小洞后看不清楚,怎么看都像是个古怪的小少年。 可偏偏她谈吐不俗,实在不像顽童胡闹。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我是谁,”萧清晏说道,“但将来你若听到有一个人倾尽一身所学,抚众民,平战阵,度山河,安家国,让这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书声琅琅,那时你便会知道我是谁。” 少年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此人好大的口气。 萧清晏朗声一笑,自信,坚定:“是不是觉得这很难?觉得我在夸夸其谈?可只要这世间还有人活着,这些事就总要由人来做,既然要由人来做,我也是人,我当然也可以做!你敢不敢与我赌一赌?” 少年发白的薄唇终于动了动,声音略哑:“赌什么?” “赌我能做到!如果我做到了,你就要好好地活着。” 少年的眼睫上飞落了一片雪絮,转瞬融成了晶莹的水珠,他睫毛颤了颤,静默良久。 就在萧清晏以为他不会再理睬自己时,却听见少年开口。 “多久?” 少年掀起眼睫看向她,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专注,认真,又隐隐有点点星光浮现,闪动。 他问:“要等多久?我……没有太多时间。” 没有太多时间?就这么急着寻死吗? 那岂不是一天两天都等不得了? “额……我是认真的,我想你也应该明白,莫说是一日两日,便是一年两年,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别说一年两年了,十年二十年也难,一百年两百年,对于时代变革而言也不算什么。 但她现在必须画大饼,十年二十年的饼可咬不动。 少年嘴角抿了抿,像是在笑。 “我知道。”他说,“十五年吧,十五年可能改变不了什么,但我只能给你十五年,但愿那时我能听到一个青年才俊横空出世的传闻。” 少年唇边的浅笑宛若昙花,转瞬即谢。 “好!就以十五年为期!”萧清晏声音清朗地说道,“正如我所言,我是认真的,所以不说大话骗你,我不能保证十五年后能让这个世道彻底翻天覆地,但十五年之内,你一定会听到我的名字!” 少年微笑:“好。” 萧清晏扬声道:“君子一诺!” 少年丢掉手中的剑:“绝无反悔!” 萧清晏告诉少年,洛京城西有一间坚白书斋,让他有话可以放进《周易》后面的木匣里。 就这样,两人默契地维持着互不相识互不相见的状态,就连放进木匣里的话语也很少,只偶尔几句,却又仿佛一言便可道尽满腹心事。 知己相交,只言片语足矣。 后来,萧清晏从祖父那里得知,原来谢行止带领三千部曲逼退胡夏三万军队后,曾向朝廷请求增兵,想要一举将胡夏彻底驱逐出大晋国界,可朝中对此态度不一,传递给谢行止的命令也前后矛盾,反复不一,生生拖得谢行止和他的三千私兵陷入绝境,死状惨烈。 谢行止孤身一人好不容易活着回到洛京城,看到的又是朝廷的尔虞我诈,是谢家内部的勾心斗角。 现实的肮脏与残酷将这个满怀壮志的天之骄子彻底打入了泥潭沼泽,让他险些放弃挣扎溺死在其中。 在知道这些后,萧清晏放入书斋木匣里的文字多了起来,她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描绘成一幅理想蓝图,塞进少年死灰般的心里。 有一个秘密,那个温柔好看的少年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就是…… 萧清晏很没有契约精神地爬过一次谢家的墙头,看过一次美少年竹林春睡图,确定了少年就是谢家那棵玉树。 睡梦中,萧清晏嘴角翘起。 …… ------------ 第三十四章 主动出击 徐家父子的脸色骤然大变。 萧清晏不想听他们的诡辩,说道:“我已经证实过了,这是你们徐家南边库房的钥匙,是车夫临死前从你们徐家的刘管家身上拽下来的,而且杀死车夫的人不止一个。” “一派胡言!”徐靖远突然大叫出声,情绪激动。 “靖远!”徐展喝住他,看向萧清晏,“这些事我真的完全不知情,萧世侄可有什么证据?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仁至义尽,萧清晏不愿再听这对父子说一句废话,她拔出聂尧腰间的佩剑架在了徐靖远的脖子上,气势森然。 “是你和管家一起杀了车夫吧?说,我母亲人呢?” “萧世侄,你这是要做什么?快将剑放下,我们真的不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是吗?”萧清晏看着这父子二人,分明心惊胆战,可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不肯松口。 这毕竟是徐家,她不能真在这里动手,拔剑相向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件事,现在她已经知道了。 “我会让你们徐家给我一个交代。”萧清晏将剑收回,抛还给聂尧,转身离开了徐家。 她竟然真的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罢手离开了,反倒叫徐家父子满心的疑惑。 徐靖远双腿发软,险些没坐到地上:“父、父亲,萧家全都知道了,那我们怎么办?” 徐展长出了口气,眉间愁结:“做都做了,还能怎么办?这下算是将萧家给得罪了。” 徐靖远道:“也许等这萧九郎知道真相后,便不会如此愤怒了,不管怎么说,对他和他们萧家而言也算是天大的好事。” 如若换做是他,他简直求之不得! “但愿如此吧……”徐展叹息,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底气。 虽然他们徐家与萧家都出自云陵郡,可萧家的门第和底蕴却不是他们徐家能比的,徐家求之不得的东西,萧家却未必看得上。 从徐家出来,聂尧很是不解。 “少主,难道真就这么走吗?这徐家人一定知道夫人在何处。” 他看那徐家人也不是什么硬骨头,少主方才既然都拔了剑,再稍加威逼,兴许就能问出来了。 “没用的,”萧清晏沉着声音说道,“若能问出来,方才剑架在脖子的那一刻,他们便已经松口了,我看,只怕是他们不敢说。” “您的意思是,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受了指使?” 指使徐家的人权势地位一定在萧家之上,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算他们带着证据去报官,官府也未必敢管。 聂尧握紧了剑鞘,寒着目光回头望着徐家的门匾。 “少主,您若不方便动手,就由属下代劳,我就不信掳了徐靖远,让徐展见了血,他真能不顾他儿子的性命。” 拼死不过被关进大牢而已,少主待他们好,为了少主,他聂尧认了! 萧清晏淡淡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人我是要掳的,但不能真在徐家动手,也不能是现在。” 明目张胆地在徐家动手,只怕母亲还未找到,又要被徐家贼喊捉贼,先让自己人摊上了官司。 “可是夫人怎么办?就怕时间拖得久了,夫人会有危险。” 聂尧不明白,少主之前看到张伯的尸体时,分明也很焦急,可来了一趟徐家,没见到夫人,少主反而没那么焦虑了。 萧清晏最后看了徐家大门一眼,声音清冷:“不会的,徐展不是说了吗?母亲不会出什么事,我方才都已经与他们撕破了脸,可徐展却始终没有翻脸动怒,说明他们不想得罪萧家,那带走母亲的人应当也不是想要对母亲和萧家不利。” 如果是要动萧家,那徐家就没有必要这般忍让她,应该是迫不及待翻脸,落井下石才对。 可对方带走母亲,究竟想干什么呢? 威胁吗?或许对方要威胁的事情在徐家父子眼里还是好事,对萧家是有利的,所以徐家父子才会对她客气忍让。 如果她的猜测都是对的,那她其实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静静等待对方上门便是。 不过萧清晏不喜欢等,她更喜欢主动出击。 在洛京城南有一条风情旖旎的花街,到了夜里花灯如昼,笙歌燕舞,让人流连忘返,其中生意最好、名头最盛的,莫过于一家叫做“风月楼”的教坊司。 红蕊不算风月楼里最当红的姑娘,但也绝不是最下等的女娼,她这个月的场子已经被自己的一个金主包下了,只要她不愿意,妈妈也不能逼她接新客。 可是看到妈妈放在她面前的一整串南珠,颗颗滚圆莹润,没有一点瑕疵,美得如同天上的明月,红蕊还是犹豫了。 “我的好女儿,上回徵羽收到一串珠子,你不是还羡慕她来着?你可好好瞧仔细了,你这串可绝不比她那串差,你就算是伺候你那徐郎一辈子,他也未必舍得给你这么一颗,就算他想给呀,他也拿不出来,这可是只有宫里和那些高门大族里才能有的好东西,你可别犯傻。” 徵羽是风月楼的头牌花魁,就是数遍整个洛京城的风月场,也没有几个姑娘能比得过她的风光。 红蕊摸着洁白无瑕的明珠,终究还是禁不住点了头,跟着妈妈来到了雅间。 妈妈招呼几句,笑盈盈地退了出去,雅间里只留下了红蕊和点名要见她的客人。 客人三十出头,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商贾的精明干练,清俊的脸上仿佛生来便带着三分笑意,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红蕊袅袅娜娜地行了礼,跪坐在客人身边,正要斟茶,客人却已经先她一步将一杯香茶奉到了她面前,不像个来寻欢的,倒像是来求人办事的。 不及她开口,客人便主动说明了来意:“在下姓周,是个做买卖的,近来想去云陵,只是人生地不熟,听闻红蕊姑娘是云陵徐家大公子的红颜知己,所以想请姑娘帮忙,从中搭个线。” 这样的事情在教坊司常有发生,红蕊不以为怪,想到那串明珠,便点头应下。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后,徐靖远乘车赶到了风月阁。 ** (作者的话:思来想去,还是原来的开头更满意,又重新改回来了,只在第一章稍微加了一点点内容,后面基本都没有动,万事开头难,给大家追文造成麻烦,实在很抱歉,这次之后就确定不改了,可以安心往后看了) ------------ 第三十五章 暗室刑讯 红蕊将徐靖远引入了雅间,屋中等候的客人已经站了起来。 徐靖远打量了姓周的商贾一眼:“是你要见我?” “正是。”周姓商贾笑容可亲地拱手,看向一边的红蕊,“有劳红蕊姑娘备一桌上好的酒席来。” 这是要屏退左右、单独相谈的意思,红蕊心领神会,看到徐靖远点头,转身退出了雅间。 “如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我从未见过,不知你找我所为何事?” “徐大公子请。”周姓商人笑着躬身让座,余光瞥见房门被红蕊关上,瞬间站直了身子,脸上的恭敬也陡然消失,笑得像只狐狸,“在下周术,是萧家长房嫡系的管家,我家少主想请徐大公子去做客。” 天下之大,姓萧之人何其之多,可徐靖远心中有鬼,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今晚上门要人的萧清晏。 他神情立变,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身子都还未坐稳便猛地站了起来,想要离开这里,可一步尚未迈出,徐靖远顿觉耳后有凉风袭过。 一道蓝色的身影风一般从窗外掠入,在徐靖远回头之前,掌刀已重重落在他的颈后。 周术亲眼见着那冷峻的蓝衣少年将身体错开,徐靖远没能倒在少年的怀里,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真不愧是少主身边的暗卫。 那响亮的声音让周术感觉自己的脑后都仿佛在隐隐作痛。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红蕊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传菜的婢女回到雅间,可当房间门打开时,雅间内却空无一人。 “人呢?” …… 萧家北院的暗室内,一桶冒着寒气的冰水从徐靖远的头顶当头浇下。 徐靖远打着哆嗦,从昏迷中渐渐转醒,刚一睁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料峭飞扬的眉宇,淡漠凉薄的凤眸,容颜如玉,清冷孤绝。 可这样一张姑射神人般的面容,却让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哆嗦。 “是你?!”徐靖远颤抖着嘴唇开口,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被绑在了十字木架上,他用力挣扎,“萧清晏,你要干什么?” 此时已经是深夜,火把将暗室内照得透亮。 萧清晏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我母亲呢?” “我怎么知道?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你母亲白天就已经走了!你们萧家私自掳人,难道就不怕我去报官吗?放开我!” 萧清晏眼帘微动,浓密的眼睫落下两片暗影,修长的凤眸在暗影下深不见底。 她抬手动了动手指,一个矮瘦佝偻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颧骨突出的脸上带着诡谲的笑,直勾勾地盯着徐靖远。 “他叫赖兴,这个名字你应当听过。” “赖兴?”徐靖远念着这个名字,对上佝偻男人阴毒闪烁的眼睛,他忽地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赖兴笑着开口:“小人不才,曾在诏狱中做过小小的狱吏。” 徐靖远脸色煞白,这赖兴的确在诏狱中做过狱吏,可就是这个小小的狱吏,自创出数十种残酷的刑罚手段,曾经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惨死在他的刑讯之下,后来甚至惊动了朝堂,朝中大臣们生怕哪一日自己也会落到此人手中,便集体上书孝成帝,谏议处死赖兴。 “你不是死了吗?”徐靖远失声大叫,双腿都开始发抖。 赖兴佝偻着身体,阴冷诡谲的笑容令徐靖远不寒而栗。 “陛下的确命人将小人绞死,不过小人命大,侥幸留下了一口气,现在才能有幸伺候您。” 萧清晏漠然勾了勾嘴角,不是赖兴命大,是他曾经钻研各种酷刑时悟出了一套闭气之法,在实施绞刑时用这种方法骗过了行刑之人。 “赖兴,好好伺候徐大公子,也许他被伺候得舒服了,自会开口。” “是,小人遵命。” 赖兴转身提来了一个木箱,木箱打开,里面放着各种明晃晃的刑具和药瓶,五花八门,稀奇古怪,徐靖远见都不曾见过。 赖兴从里面拿出了一根三寸长的铁钉,钉尖闪烁着蓝紫色的光。 萧清晏拂衣坐在角落,端起茶盏,垂首撇着浮沫,暗室内响起敲打铁钉的声音,徐靖远凄厉的惨叫声穿透墙面,传到了隔壁。 几天前杨太后派来杀萧清叙灭口的细作还被关着,暗室内没有窗户,看不到日出日落,他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他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只是负责看守的人会定时送进来一点清水。 被关在隔壁的萧清叙比他更惨,他好歹还有一口水喝,可萧清叙…… 刚开始的时候,萧清叙一直在骂,后来骂声越来越弱,他听见萧清叙开始讨要吃的,再后来就只能听见一声声呜咽。 但现在,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萧清叙的声音了。 这种看不见、却能听见一个大活人的生命一点一点消失的感觉,比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还要恐怖。 男人腹中饥饿,昏昏沉沉地靠在阴冷的墙壁上,忽然,凄厉的惨叫声传入他耳中。 他迟缓地睁开眼,眼睛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难道萧清叙还没有死?他还活着? 可是很快他便发现,这惨叫声不是从关着萧清叙的那边传来的,是另外一边。 如果是在几天前,他想他一定会趴过去听一听墙的那头发生了什么,可现在,他将脸埋进膝盖间,痛苦地捂着双耳,恐惧,绝望,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地缠住,越网越紧。 他感到无法呼吸,胃里空荡荡,灼烧得他想呕吐。 “啊——”又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对面传来。 男人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他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呕出一点黄水,喉咙里又酸又苦,眼睛里冒出泪花。 他忍着翻涌的苦水爬到门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着厚重的铁门。 “我说……” 须臾后,隔壁暗室的门被聂尧推开。 聂尧来到萧清晏身边,低语:“少主,那头的人松口了。” 聂尧话刚说完,被绑在木架上的徐靖远痛哭流涕地说:“我说,我说!” ------------ 第三十六章 可以一试 萧清晏现下最关心的是母亲的情况,她没有听聂尧说下去,起身来到徐靖远面前。 赖兴悻悻然站到一旁,他的刑讯才刚开始,这徐大公子实在是根软骨头,真是无趣。 徐靖远的一根手指被铁钉贯了进去,赖兴的铁钉都是特制的,涂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毒药,毒不致命,但却迅速融进了血液,十指连心,剧痛伴着钻入骨髓的麻痒,让徐靖远几欲发狂。 他带着哭腔说道:“萧夫人被南阳长公主的人带走了。” 看到萧清晏阴鸷的眸子,徐靖远赶忙说道:“他们肯定不会伤害萧夫人的,你可以放心。” 萧清晏按捺住胸臆间的愤怒,冷声问:“南阳长公主带走我母亲,目的是什么?” “长公主想将长乐郡主嫁给你,大概是因为与你们萧家的旧怨,她怕萧家不肯同意,这才带走了萧夫人,这对你、对你们萧家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们也是为了你们萧家着想,不想耽误了你……”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徐靖远脸上。 萧清晏阴沉着脸揉着手腕,目光冰冷:“你们徐家见利忘义,便不要说什么为萧家着想。” 长乐郡主是南阳长公主与驸马沈继唯一的女儿,深得杨太后的疼爱,在京中素来有骄纵任性的名声。 萧清晏与长乐郡主从未谋面,听到徐靖远的话着实有些意外。 南阳长公主当年因为被萧予安拒婚,一气之下嫁给了与萧予安齐名的沈家嫡子沈继,可婚后过得并不如意,她也因此认为是萧予安和王筠毁了她的一生,多年来始终怀恨在心。 可她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进萧家?难道就为了平息当年未能嫁给萧予安的不甘和怨恨吗? 仇恨果然能让一个人变得心理扭曲,不可理喻。 “是,是我们徐家想攀附长公主,可这件事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啊,求你看在我们两家都是云陵同乡的份上,放了我吧,我已经什么都说了!” 萧清晏厌恶地皱了皱眉,她与母亲还想着不要伤了徐家的颜面,可谁能想到,徐家倒是先一步将她母亲当成了攀附权贵的货品,送到了他们萧家的仇人手上。 “我母亲若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也就罢了,她若有丝毫的损伤,我要你加倍偿还!” 萧清晏和聂尧、赖兴从暗室中出来,周术也从隔壁的暗室走了出来。 他将一张墨迹未干的名单递给萧清晏:“少主,这是那人交代的所有细作名单,总共五人,但这只是他知道的人,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他说他也不清楚。” 萧清晏扫了一眼名单,上面的五个人全都是东院和西院的人。 她将名单递给身边的聂尧:“聂尧,立刻带人将萧家内外都看起来,一只鸟都不准放出去。” 聂尧收好名单,明白这不仅是要他看好院子,还要他盯紧名单上的人,随时准备行动。 萧清晏又看向赖兴,微微一笑:“今晚可能要辛苦你了。” 凤眸中隐含的杀伐之意让自认狠辣的赖兴都禁不住心中发寒,他佝偻着猥琐的身子,下意识应诺:“是,小人一定让少主您满意。” 聂尧见不得赖兴这副猥琐阴毒的小人嘴脸,拧着英气的剑眉,跟在萧清晏身后离开了暗室。 周术跟在萧清晏身边,低声道:“少主,萧清叙死了。” 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是活活渴死饿死的。 萧清晏脚步未停,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随便找副棺材放着。” 那若是臭了烂了可怎么办? 周术动了动嘴唇,小心瞄着萧清晏的脸色,终究没有问出口,少主现在恐怕只记挂着夫人。 …… 夜里的长公主府,内外皆有全副武装的精兵护卫,刀剑长枪在月光下闪烁着一道道寒光,院内的仆役奴婢们提着明灯往来巡夜,暗处更是潜伏着夜枭一般机敏的影卫,时刻关注着每个角落的动静。 一声尖锐的鸟鸣声划破公主府上空的静谧,原来是一只夜鸟飞过,被护卫引弓射穿了身体,尖啸着从空中跌落。 “如何,潜入进去找到母亲,将人平安带出来,你有几成把握?” 公主府外的一座钟楼上,萧清晏与蓝衣少年一前一后站在琉璃瓦顶,遥望着公主府,将夜鸟被射杀的画面尽揽入眼底。 蓝衣少年名叫和光,是两年前祖父送给她的暗卫。 和光注视着前方,俊美的脸仿若一座精美的石雕,毫无表情波动,只略微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字:“没有。” 萧清晏轻声叹息。 果然,很难啊! 这时候,和光又开口道:“可以一试。” 萧清晏沉默。 偌大的公主府,防卫如此严密,想要将一个人找出来,并且平安带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既然说一成把握也没有,那还能如何去试?用他的命吗? 萧清晏最后望了眼公主府,转身道:“走吧!” 她走出几步,发现身后没有人跟来,和光颀长的身影还伫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你不走,我怎么走?”萧清晏没好气,她来时都是靠着和光飞来的。 和光没有回头,声音冷淡:“你可以,我、也可以。” 只有萧清晏明白,他前后两个可以是不同的意思。 你没有我也可以走,我也可以拿命去试。 “长本事了,不想听我的命就滚去做小倌,做什么暗卫?!” 萧清晏喝斥一声,踩在层层叠叠的青瓦上转身就走,忽然脚下打滑,整个人从钟楼上坠了下去。 和光沉如死水的眼神突然活了过来,纵身从钟楼跃下,伸手将萧清晏揽住。 对上萧清晏明亮坚定的目光,和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又被骗了。 萧清晏攥住他的衣襟,用命令的口吻道:“回家!” 蓝衣少年抿着薄唇,带着萧清晏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中。 不是萧清晏不心急,只是杨太后母女在大晋朝只手遮天,自己那些手段在绝对霸道的强权们面前无关痛痒,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 回到萧家,萧清晏没有去歇息的打算,带着聂尧径直来到了东院,求见叔祖父萧坤。 ------------ 第三十七章 家主令牌 “你不是没空来见我吗?” 得知萧予若去赴淮宁王的夜宴,却被萧清晏指使人迷晕,萧坤本就满心的疑惑不解,在萧清晏拒绝来见他后,更是动了怒气。 面对深夜前来的萧清晏,萧坤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萧清晏垂手而立,没有一点愧疚之色地道:“清晏确实没空。” “你……” 萧清晏很干脆地打断他的诘问:“我母亲今日去徐家赴宴,徐家为了攀附南阳长公主,残杀了萧家的车夫,将我母亲交到了长公主手上。” “什么?”萧坤脸色的怒色还未来得及散去,怔愣地看着她。 萧清晏却转移了话题:“我知道您与三叔一心想要趁着朝中局势变动,重振萧家的门楣,担心错失了良机,可您想必也知道,一旦选错了阵营,季家的今日便是我们萧家的明日。” “这个我自然知道,可当前的局势,淮宁王是最好的选择,难道你看好广安王吗?没错,之前我们萧家能逃过一难,的确是仰仗了广安王的威势,可是九郎,你太年轻了,看人不能只看一时,如今淮宁王刚一入京就被陛下大加封赏,此等皇恩圣眷,广安王可没有,听闻已经有人提议陛下,要广安王尽快离京了。” “是陛下的封赏吗?”萧清晏漠然地看着萧坤,“陛下天生痴愚,如今又奄奄一息,只怕连一道完整的旨意也无法下达。” 他们都很清楚,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杨太后的意思。 “您认为,杨太后能容得下淮宁王吗?” 萧坤沉默不语,这一点他们其实不是没有想过,但…… “既然已经忍了这么些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萧清晏说道,“我们萧家的机会总会来,但不是现在,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努力不让萧家落到季家那样的下场。” 捕捉到萧坤眼中的懊悔,萧清晏知道,叔祖父已经将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接连写下五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在东院和西院担任的职责,然后将名单交给萧坤。 “叔祖父可还记得之前刺杀萧清叙的那个细作?这是他方才招供出的其他细作名单。” 萧坤扫了眼名单,他们之前已经抓了一批细作,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多,简直骇人听闻。 萧清晏道:“为防有漏网之鱼,抓到这五人之后还需审问,但为免打草惊蛇,抓人之事不宜声张,清晏已经在外围做好了安排,想请叔祖父授权,让聂尧进东院西院抓人。” 萧坤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少年,母亲被抓,这孩子居然还能如此淡定,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么多。 “你稍等。” 萧坤起身进了内屋,出来时将一枚玄黑色的令牌交到萧清晏手上。 “去吧!” 黑色的令牌上铸着银色的萧家族徽,这是只有萧家家主才能拿得出的令牌。 萧清晏握着令牌,郑重地行了一礼。 大管家钱东平来到门口,就看见萧清晏拿着令牌离开,他进屋小心地对萧坤说道:“家主,九郎这是真的长大了,将手都伸进了东院,接下来怕是就要动了做家主的心思了。” 萧坤注视着门口,奇怪的是,钱东平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一点不满。 有了家主令牌,聂尧和周术配合,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将五个细作抓到了暗室,有男也有女。 聂尧一直都很厌恶赖兴此人,但当听到暗室内传来细作招供的声音,看到赖兴送到他手上的名单时,聂尧不得不正视这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男人。 他忽然想起,从前他不理解少主为何要收容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酷吏,那时少主说…… “赖兴的确算不上是好人,但人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就如刀枪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全看握着刀枪的人如何使用它。” 细作们不知道所有的同伙名单,但每个人总会知道一两个,以方便平时联系,如此一来,牵出萝卜带出泥,很快聂尧便将所有的细作都抓了起来。 这些细作潜伏在萧家这么久,萧家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一个也不能留。 钱东平将消息传到萧坤耳中,不知为何,萧坤披着外衣,还是打了个寒颤。 “九郎……他是如何让那些人开口的?” 钱东平道:“小人问过了,周术说他有个远房堂兄,叫周善,曾在县府做过狱吏,现下被九郎留在了身边,就是此人撬开了那些细作的嘴。” 说着,他拿出那块家主令牌。 “九郎让小人将这个还回来。” 萧坤接过令牌,令牌是金属材质,的确有些分量,但也不至于拿不稳,可萧坤却觉得自己的手掌心在往下坠,千钧重。 他真的老了。 他们都老了! 萧坤望着屋中的烛火,眼睛有些浑浊。 钱东平小声道:“家主,这些细作既然被太后安排进来,多多少少都该知道太后的目的,可是九郎却什么也没跟您说,他这么做未免有些不把您放在眼里。” 钱东平本意是想讨好萧坤,往日他这么做也从未出过差错,可这一次,听到他这些话,萧坤突然皱着眉,十分严厉冷酷地瞪了他一眼。 “住口!你这狗东西,九郎是萧家的少主,几时轮得到你来编排?” 钱东平噗通跪到地上求饶,心里想的却是,家主今日莫不是中了邪了?为何要如此护着九郎? “悄悄派人去长公主府打探打探,南阳带走大郎媳妇究竟想干什么?” “是!” 萧坤派人去打探王筠的消息,萧清晏却回到停澜院歇下了。 母亲的下落已经知道了,对方带走母亲的目的也已经知道了,能做的她已经做了,接下来只能等,等长公主的人上门。 第二天。 没等到南阳长公主的人,倒是等来了徐展。 徐展一上门便要求见萧家的长辈,萧清晏本不想理会他的要求,但萧坤已经闻讯而来。 “这是当年萧徐两家立下的婚书,我今日将它归还给萧家,从今以后,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祝愿萧九郎能另聘佳妇。” ------------ 第三十八章 上门逼婚 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长辈操持,没有自己抢在前面出头的礼数。 萧坤听了徐展道貌岸然的话,想到昨晚萧清晏对他说的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见利忘义的无耻之徒,居然还有脸登我们萧家的门!” 徐展被骂得颜面扫地,但一想到萧家马上就要和南阳长公主结亲,他又不敢太过硬着来。 “萧家主,徐某也是被逼无奈,那可是南阳长公主,就连你们萧家都不敢轻易得罪,我们徐家又岂敢违背长公主的命令?” 萧坤冷声道:“那是你们徐家人胆小怕事,连为人的气节风骨都能抛弃,莫要牵连上我们萧家!我家九郎尚且还没说什么,你们徐家有什么脸上门退婚?” 徐展脸上挂不上,忍不住脱口说道:“反正你家九郎马上就要娶长乐郡主了,退婚也是迟早的事!” “你说什么?” 萧坤只知道南阳长公主带走了王筠,却不知道其中的原由,听到徐展的话,他忍不住看向萧清晏。 “九郎?” 萧清晏早料到了徐家人会上门退婚,她来到徐展面前。 “就算是解除婚约,那也轮不到你们徐家,徐展,你听清楚了,今日不是你们徐家要退婚,而是我萧清晏要休了你的女儿!你们这种门风败坏的家族,我萧家看不上!” 说着,她将一份文书丢到了徐展面前。 徐展下意识捡起文书,白纸展开,开头赫然“休书”两个大字,犹如一记闷棍狠狠敲在了徐展头上。 “你……”徐展涨红着脸,心中恼恨,却硬生生将喉咙口的话憋了回去。 萧坤忍不住牵了牵嘴角,九郎这做法虽有失君子风度,但着实痛快。 他冷哼一声,扬声道:“来人,送客!” 早就守在门外的聂尧抢先带着北院的护卫们进来,将徐展毫不客气地架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徐展大惊失色。 聂尧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带着人便将徐展丢出了萧家。 徐展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将休书撕得粉碎,甩着袖灰头土脸地返回自己的马车,刚走出没多远,便撞上了管家刘忠。 “家主,不好了,少主他不见了!” 徐展茫然地瞪着趴在车窗外的刘忠:“什么叫不见了?你给我把舌头捋直了,说清楚。” 刘忠顾不得满脸大汗,忙道:“昨晚少主去了风月阁,今早车夫等不到少主出来,便进去寻人,可风月阁的人说,少主昨晚就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去风月阁鬼混!兴许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不,不是。”刘忠道,“小人到处都找遍了,都没寻见少主,后来小人觉得事情不对,就又亲自去了趟风月阁,这才听与少主相好的那位红蕊姑娘说,昨夜有个行脚商人见了少主,可后来等到红蕊姑娘回到房里,少主和那个行脚商就都不见了,但红蕊姑娘一直守在外面,压根没看见两人出来。” 也就是说,两个人在房里,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萧坤觉得荒谬,可脑海中却莫名的就闪过了萧家九郎清冷的身影。 刘忠的声音此时飘入他耳中:“家主,您说,有没有可能是萧家人绑走了少主?” 与萧坤忽然闪现的念头竟是不谋而合,萧坤心头打了个激灵。 “胡说八道什么?” 刘忠缩了缩脖子,还是忍不住说道:“家主,若不然去萧家问问?” 萧坤凝重道:“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无凭无据,怎么问?还是再找找看吧!” 兴许是那个不成才的东西又去了何处鬼混,很快便会自己回家了。 兴许吧…… 徐展从萧家离开不一会儿,萧清晏真正要等的人便到了。 南阳长公主的驸马沈继亲自登门,看了眼立于一旁的萧清晏,笑意盈盈地对正位的萧坤说道:“萧家主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我便也不拐弯抹角了,太后娘娘和长公主看中了萧家九郎的品貌,想为小女长乐招婿。” 简直是明目张胆,毫不掩饰地仗势欺人! 萧清晏打量着这位沈驸马,沈继年轻时是与萧予安齐名的美男子,可眼前的沈继大腹便便,过厚的脂粉将脸抹得煞白,也盖不住眼底的淤青和满脸的倦容。 娶了那么一个彪悍的母老虎做妻子,沈继乃至整个沈家都要看南阳长公主的脸色过日子。 南阳长公主养了无数的面首,可沈继却连一个妾室通房都不敢纳,人后过得苦不堪言,人前却要笑着撑起脸面,堂堂七尺丈夫活成了大晋朝的笑话。 沈继应该是很恨萧予安吧? 因为方才就在沈继看向她时,眼睛里分明闪过了一丝怨毒之色。 萧坤重重地拍打几案,气急了,站起身时身形都有些趔趄。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沈继却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长乐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不愿意她嫁给萧予安的儿子,可长公主的行事作风你们也清楚,此事由不得你们,也由不得我,我今日来也只是传个话,长公主的意思是后日初八便是个好日子,希望到时候能看到萧家九郎穿着喜服上门迎亲。” 萧坤冷声道:“若是我们不答应呢?” 沈继笑了笑:“我虽然不知你们萧家有什么把柄,能让太后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敢将萧家连根拔起,不过你们萧家死的人也不少了,如若你们不肯答应,太后和长公主也许不会让萧家像季家一样彻底销声匿迹,但让萧大夫人从世上消失……她们母女绝对能做得到。” “狗仗人势的东西!”萧坤再好的修养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萧清晏漠然地看着沈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继活在南阳长公主的阴影之下,任打任骂,就连沈家族人也是南阳长公主说杀便杀,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可沈继却甘愿做杨太后母女的一条狗,助纣为虐,乐于看别人比他更不幸。 萧清晏拦住了暴怒的叔祖父,态度冷淡地对沈继道:“能娶到金尊玉贵的长乐郡主,是萧清晏三生之幸,请沈驸马回去转告长公主,后日萧清晏一定备足了聘礼,亲自上门迎娶郡主,只是为免委屈了郡主,拜堂之时必须有高堂在座。” 沈继轻蔑地一笑,当年萧予安倒是硬气,拒了南阳公主的逼婚,可如今他的儿子还不是落到了这一步,萧家也不过如此。 “放心,拜堂时萧大夫人一定会在场。” ------------ 第三十九章 为所欲为 “九郎,你真的要娶那长乐郡主吗?外面可是一直都有传言,这长乐郡主的脾气品性与杨太后和南阳长公主如出一辙,你若真的娶了这样一个女子,可就要步上沈继的后尘了。” 昔年的沈继俊美潇洒,名扬洛京,谁人不称赞一声玉人沈郎?那时的沈继未尝没有过凌云傲骨。 可自从他娶了南阳为妻,仿佛整个人都变了,人们提起沈继其人只有耻笑讥讽,昔日的翩翩美郎君沦为了人人唾弃的无耻之徒。 “不行,不能让他们毁了你!我们去见你祖父,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找祖父吗? 萧清晏被萧坤强拽着往前拖,心中暗暗苦笑,祖父只怕是不会管的。 果然,当他们到了萧培的阅微堂,萧培第一句话便是…… “我没有办法。” “兄长!你再好好想想,九郎可是你唯一的孙儿。” 萧培唇边泛起苦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止是因为臣子愚忠,更多的是因为君主手中的权力让臣子无法反抗。” 他拍了拍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我若有办法与杨太后抗衡,又岂会做了这么多年的废人?又岂会眼睁睁看着萧家没落至此?” 萧坤犹豫着,说道:“杨太后频频打压萧家,却始终留有一线,难道不是因为兄长手中握着令那毒妇忌惮的把柄吗?” 他不知道那把柄是什么,但如果兄长肯交出来,他相信逼婚之事一定能够作罢。 萧培看了萧坤一眼,又瞥向沉默的萧清晏:“九郎,你也是如此认为吗?” 萧清晏垂首:“叔祖父爱护清晏,清晏十分感激,可清晏不敢因为我自己一个人连累整个家族,杨太后心胸狭隘,因为那样东西忌惮了萧家这么多年,如若我们现在交出去,杨太后定会立刻将萧家斩尽杀绝,以消她多年来被我们要挟的怨恨。” 萧培满意地点点头:“事情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糟糕。” 他击了击掌,一个身着暗蓝色劲装的中年男人从书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眉眼间与萧清晏身边的暗卫和光有几分相似。 男人名叫蓝苍,是萧家的暗卫首领,也是和光的叔父。 萧培:“蓝苍,将你听到的消息说一遍。” “是。”蓝苍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与和光如出一辙,“萧家要与皇族联姻的消息昨夜已经在京中传开了,传言萧家为了娶到长乐郡主,背信弃义,强行退了与徐家的婚约。” “这简直是颠倒是非黑白,他们这是要毁了萧家的声誉!”萧坤气得面色涨红,胸口激烈地起伏。 萧培用余光瞥向萧清晏:“杨太后杀了季文若全族,朝野本就怨声载道,广安王与淮宁王尚在京中,陛下又病重,杨太后接下来定然会有更大的动作,她的娘家杨氏野心昭昭,已经靠不住了,杨太后急需要招揽新人帮助她铲除异己,稳定朝局。” 萧坤迟疑:“兄长莫非是说……杨太后有意招揽我们萧家?” “萧家虽久不在朝堂,可昔日的威望尚存了几分,只要萧家肯摒弃前嫌与杨太后合作,未必不能稳定局势,她想拉拢萧家,但又怕萧家声望太盛,超出她的控制,所以想要抹黑萧家,彻底断了我们的退路,让我们只能死心塌地地依附于她。” 论起对杨太后的了解,萧清晏远远比不上祖父。 萧坤道:“可我们萧家被杨太后打压多年,无数的族人都死在了那毒妇手上,她编造出的这些谣言世人会相信吗?” 萧清晏这时开口:“谣言止于智者,总会有人猜到这是杨太后的诡计,知道我们萧家是被迫,可如此一来,杨太后也恰恰可以警告这些人,萧家无法违抗她,其他世家大族自然也一样。” “难道就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兄长,若不然让九郎装病,杨太后和南阳将长乐郡主视若珍宝,她们总不会让掌上明珠嫁给一个病秧子。” 萧培闻言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冷笑。 萧清晏道:“掌上明珠又如何比得上滔天的权势?杨太后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我们萧家越是想方设法抗拒,她就越是要将长乐郡主嫁进来,否则又如何能起到震慑之效?” 她凤眸阴沉,唇边含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就是娶妻吗?既然他们要我娶,那我便娶。” 当天,萧家的下人们便去坊市间大肆采买,不过半日,萧家里里外外已经挂满了红绸,这个消息很快便也传到了杨太后母女的耳中。 第二天,天色渐凉时,一个突乎其来的消息惊醒了熟睡中的萧家人。 或者说,是惊醒了整个京都的人。 “昨夜淮宁王又在府中大宴,不料广安王突然带兵闯入,当场砍下了淮宁王的头颅,在场赴宴的宾客死伤了大半。”大管家钱东平在前厅禀报着情况。 也许是秦二的药量下得太重,萧予若足足昏睡了两夜,醒来时便被叫到前厅,听到这个消息,他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犹如被泼了盆冰水。 萧予若浑身冰凉,转眸时发现父亲萧坤也在看向他,一脸的骇然。 “理由呢?”二爷萧予之表情凝重地问。 钱东平道:“广安王说淮宁王刚一入京就急于聚众招揽人心,图谋不轨,意在谋反。” 萧予若再次惊出一身的冷汗,他虽然是前天晚上赴的宴,不是昨夜,可如果不是他莫名昏迷,昨晚他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去赴宴,那他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如今淮宁王死了,那近几日与他来往密切亦或者急于给他出谋划策、巴结讨好的人,也一定难逃一死。 萧清晏没有在意其他人的反应,而是问道:“后来呢?广安王如何了?” 钱东平错愕地看向她,说道:“后来积弩将军带来了陛下的驺虞幡,解除了兵祸,又宣读了陛下的御旨,说广安王擅自在京中带兵作乱,滥杀无辜,杀害皇族宗师,图谋不轨,当场斩下了广安王的人头,带回宫中复命了。” 厅中霎时陷入了惊悚的死寂。 广安王前脚斩下淮宁王的人头,后脚他自己便人头落地,他们可都是秦氏皇族血脉,至亲骨肉。 ------------ 第四十章 血溅当街 萧清晏抿了口冷茶,放下杯盏起身告退,连她也不得不佩服,这老太婆的行动真够快够狠的。 杨太后铲除了这几个对她威胁最大的眼中钉,再一次向世人证明了她拥有着绝对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天下没人可以反抗她。 萧家也一样,长乐郡主她萧清晏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 徐展命人在城中寻了一天一夜,始终都没有找到徐靖远,不得已求到了南阳长公主的面前。 晨光渐盛,南阳长公主衣衫不整,慵懒地靠在凭几上,林鸢宽衣袒怀跪在她身边,为她按着额头。 “所以你是怀疑,萧家人绑了你的儿子?” “是!下臣仔细问过了风月阁的人,犬子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就消失了,定是萧家人怀恨在心,使计将人绑了,下臣已经将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助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半眯着眸子,漫不经心:“也许是你们父子得罪了什么仇家,未必就是萧家所为。” 徐展低垂着头,心想,自己不过就是低微的小官,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在这王侯公卿遍地的洛京城里,他敢得罪谁? 还不是因为帮你长公主做了一回恶,才惹上了这样的麻烦! 难不成长公主马上就要与萧家结亲了,就想要卸磨杀驴,将他们徐家甩出去给萧家人泄愤? 那他徐家这般汲汲营营又图什么? 徐展以头杵地:“长公主,下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您看在我们父子为您当牛做马的份上,开恩帮帮下臣,下臣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婢女送来热茶,南阳长公主就着林鸢的手抿了一口,这才抬眼正视徐展。 “都是为人父母的,你想要找到儿子,我也要为我的女儿考虑,我的长乐明日就要嫁进萧家了,我总不好因为你的事惹得萧家不高兴,到时迁怒到长乐身上,她在夫家也难做。” 徐展暗恨:这面目可憎的恶妇果然是想过河拆桥。 就听南阳语带笑意地说:“你既然怀疑是萧家人绑了你的儿子,何不去萧家要人呢?青天朗朗,你就站在他们萧家门口,难道他们还敢不交人?” 徐展抬起头,只见南阳长公主靠在俊美的林鸢怀里,眼窝深凹,薄薄的嘴唇微微翘着,一脸的阴鸷算计。 从长公主府出来,徐展悄悄啐了一口。 南阳长公主这哪里是帮他?分明就是利用他抹黑萧家,给萧家施压。 尽管他心如明镜,可也只能依言照做。 萧家。 满院挽结飞扬的红绸让周术觉得无比刺眼,他匆匆来到停澜院,寻至书房。 “少主,徐展在门外让我们将徐靖远交出去,外面已经围了很多人。” 萧清晏跪坐在书案后提笔书写着什么,没有抬头:“你们承认了?” “当然没有。” “无凭无据,他愿意站便让他站着,不必管他。” 萧清晏写完了最后一笔,将纸张推到简心面前。 简心吹干墨迹,认真地看过上面的内容,俏丽的脸蛋展颜一笑,重重点头。 …… 不过短短几日,京中便大事不断。 前有太尉季文若惨遭灭族,胞妹季皇后被赐鸩酒,皇后之子晋阳王被幽禁京郊雍华台。 后有淮宁王、广安王二王毙命。 洛京城中连风里都仿佛染上了血腥之气, 可这些毕竟是朝堂政事,寻常百姓接触不到,不甚了解,官员士族们又不敢妄议朝政,生怕惹祸上身。 如此一来,反倒是云陵萧氏为了攀附权贵、强行与徐家退婚的消息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谈资。 洛京最繁华的地段,以风雅著称的遗芳酒楼上,年轻士子们宽袍大袖,风姿飘逸,将宣纸铺了满地,室内墨香盈袖,酒气正浓。 “高风摧秀木,阴云蔽月明。” 一个披发袒怀的士子一手拎着酒埕,一手执笔潇洒挥墨。 墨落笔停,他将手中的毛笔一抛,仰起头,清澈醇香的酒水豪放地倾倒入口中。 眼角两行清泪滑落,与唇边的酒水浑然相融,他起身狂笑着,笑声让周围所有人都心中凄凉,禁不住跟着他一起潸然泪下。 朝堂黑暗,肱股之臣接连被杀,皇族子孙眼睁睁看着先祖基业大厦将倾,却只知道为人嗦摆,自相残杀。 儒学正统被肆意践踏,仁义道德成了一纸空文,饱学之士胸怀满腔抱负,却有志不能酬,有话不敢言。 而今,就连华庭簪缨、卿相辈出的云陵萧氏也终于屈了傲骨,向龌龊的世道低了头。 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希望?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满心的绝望中时,“砰”的一声,空酒埕被那士子抛到地上,众人眼前白影一晃,那士子竟然冲到扶栏前,纵身跳了下去。 人群中一声惊呼,众人连忙冲到扶栏前。 只见那士子头破血流,在街上行人的围观下艰难地站了起来,可他一声也未吭,仿佛是感觉不到疼的行尸走肉,痴痴傻傻地笑。 恰好在此时,长公主府的人经过街头,将红绸彩绢装点在街道两侧。 “不好!”酒楼上有人惊呼一声。 又有人喊道:“快去拦住他!” 有人乱哄哄地向楼下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士子如同魔怔了一般,身体踉跄着,扬着脖子呐喊,似笑,似哭:“傻儿坐庙堂,毒妇乱朝纲!牝鸡司晨!毒妇,你们母女是大晋的罪人!罪人!” 这是将九五之尊、掌政太后、当朝长公主全都给骂了。 骂完后,士子朝着地上啐出一口血沫。 “大胆叛逆!竟敢当街辱骂陛下和太后公主!” 长公主府的人听到谩骂,为首之人厉喝一声。 冲下楼去的几人刚跑到酒楼门口,视线望向前方,一根细细的竹竿径直刺穿了士子的咽喉,血如飞箭,飚射向空中。 街上尖叫声四起,几人猛地刹住脚步,红着眼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那凶手的注意。 凶手站在远处,身形高大,一边额发厚重地垂下,遮住了一只眼睛,露在外面的那只眼睛毫无感情地望着倒在地上的尸体,阴郁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酒楼二楼的一扇屏风后,谢行止倚靠在窗边,被街上的喊声惊醒,刚睁开眼便看见一道鲜血射向空中,妖丽如花。 ------------ 第四十一章 不怕死吗 明知街上的人不可能听见,可屏风另一头的人还是怯怯地压低了声音。 “那是南阳长公主府的戈晋,专好砍杀人头,看到他腰间那把佩刀了吗?不知砍下了多少公卿大臣的首级!” 午后炙热的阳光照在谢行止脸上,晃得他有些眼晕。 戈晋拔出佩刀走向年轻士子的尸体,刀身反射出的光仿佛都带着令人心魂俱颤的攻击力,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谢行止漫不经心地拽下了腰间的白玉珏,皎白无瑕的玉珏在他指间泛着温润的光泽。 戈晋面无表情地挥下屠刀,忽然听到两声清脆的撞击声,长刀脱手扬向了空中,眼看便要从他的头顶落下。 他收紧眉头急忙后撤,可终究还是晚了小半步,刀尖下坠,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脚背。 本该喧嚣无比的闹市街头鸦雀无声,安静得诡异。 众人悄悄左右顾盼,心中升起浓浓的恐惧,可又忍不住为这动手之人暗暗拊掌。 却见戈晋眼睛都不眨,从自己脚背上拔起了长刀,左右环顾,随后,他从地上捡起了一枚白玉珏,可惜价值不菲的玉珏上已经撞出了一个豁口。 但他仍没有罢休,视线如犀利的鹰隼,在地上快速地搜寻。 他方才明明听见了两声,而且是从不同的方向投掷过来的。 很快,戈晋又在地上找到了一块碎瓷片。 他攥紧了这两样东西,语气冰冷地说:“搜,一个也不许放过。” 周围的行人们心惊胆战,生怕被牵连丧命。 就在所有人都敛气屏息,恨不得就地消失时,一道慵懒醇和的声音从遗芳酒楼的门口徐徐传来,仿佛带着醉意。 “不必搜了,玉珏好似是我方才遗失的。” 与此同时,就在闹市旁的一条巷子口。 萧清晏藏身在墙角后,脚下散着几块碎瓷片,身旁站着蓝衣少年。 少年正用丝帕兜着几块糕点,吃得津津有味。 听到外面突然传来的声音,萧清晏目光陡然颤动,她谨慎地探出去张望。 酒楼门前,世家公子一袭青衫落落,阳光穿透了他的衣摆,飘逸绝尘,宛若画中仙。 怎么是他?! 萧清晏蹙了蹙眉。 原本就在酒楼门口的几个士子看到谢行止出来,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 “瑾之?!” 戈晋身边的手下们正要上前捉人,听到士子们的惊呼声,再定睛望去,全都停住了脚步。 “戈大人,是谢家的谢行止。”一人小声道,“人还抓吗?” 谢行止的二叔谢崇是当朝的武亭侯,属杨太后一派,三叔谢照是镇西大将军,虽表面中立,可实际上也是杨太后用来制衡谢崇的筹码。 这两方对杨太后都十分重要,无论谢家无论内斗不休,谢行止作为谢家最出色的子弟,都不是寻常轻易能动的。 否则这几年谢行止在京中狂诞不羁,言语文章也多有对当朝的讥讽,杨太后又岂能容他活到现在? 戈晋攥紧玉珏,指节作响,没有被额发遮住的那只眼睛里流淌过一道疯狂嗜血的光芒。 他手指卸力,提着滴血的长刀来到谢行止面前。 众人屏气敛息。 在谢行止身边的士子们紧咬着牙关,脸色煞白,可他们还是站在了谢行止身前。 “你已经杀了一人,难道还想再杀吗?” “天子脚下可还有王法律令?” 谢行止从他们身后挤了出来,这时,戈晋将手掌摊开。 “既是谢七郎之物,物归原主。”戈晋道。 谢行止醉眼惺忪,看着戈晋手上的玉珏和碎瓷片,将两样东西都拿起。 戈晋眼神冷漠:“另一样好像不是您的。” 谢行止含笑,将碎瓷片对着阳光把玩:“哦?可我看着此物倒是眼熟得很。” 戈晋看向他身后的遗芳酒楼:“那小人只好先进酒楼确认一番。” 至于是将酒楼的掌柜伙计抓起来盘问,还是将其他的客人严刑拷打,那便不好说了。 这分明就是威胁。 谢行止恍若没有听见,依旧看着瓷片上的花纹,似乎是在欣赏。 可惜,这瓷器一看便是上品,遗芳酒楼虽富,却还没有这样的手笔。 他斜眼睨向戈晋,正要说什么,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那是我的!” 谢行止侧脸望去,看到从人群后走出的身影,衣襟胜雪,气质清冷,不由得微微错愕,就连眼神中佯装出的醉意都淡了些许。 他想过或许是哪位激愤不平的文人士子所为,又或者是路见不平的游侠,但却实在没想到…… 竟然又是这位萧家的九公子。 萧清晏独身一人来到酒楼门前,冷淡地扫了戈晋一眼,看向他手中的碎瓷片。 “这东西是我掷出的,身为南阳长公主的家臣,你们当街杀害饱学之士,败坏皇家的尊严,让陛下有何颜面面对他的子民?死者为大,杀人后还要让人身首异处,如此丧德败行、灭绝人伦,便是杀了你也不为过!” 明明语调清冷,毫无波澜,可却声声攻讦,句句诛心。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向她,就在不久的方才,这样震惊恐惧的眼神曾经也落在了那位年轻士子的身上。 在很多年前,有许多许多的人,文人士子、太学生、朝中重臣,甚至庶民百姓,也曾如此慷慨激愤,当众抨击时局,唾骂当权者的昏聩残忍。 可那些人全都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血腥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久而久之,人们都学会了装聋作哑,或是隐居避世,大谈玄学,或是醉生梦死,在寒食散的药性下飘飘欲仙,放浪形骸。 偶有一两个冲出来的“疯子”,那也是实在压抑到了极点,痛不欲生。 可这个白衣少年呢?他眼神坚定,目光明朗,看起来与先前那位厌世的年轻士子可完全不同。 他难道就不怕死吗? 同样的疑问,缩在人群后的周术同样也有,他原本只是路过,结果就被他看到方才那一幕,吓得差点三魂出窍,当场昏死过去。 少主难道是因为要娶长乐郡主,所以不想活了吗? 死,萧清晏当然怕! ------------ 第四十二章 那又如何 萧清晏当然不是要轻生,死,她当然也怕! 只是她的本意是不忍看那位年轻士子死后还要受辱,现在事态突然转变,如若因为她的举动牵连到其他人,那便违背了她的初衷。 戈晋阴鸷地盯着她,嘴角生硬地勾出一丝弧度:“很好。” 下一刻,手中的长刀向萧清晏的脖颈砍来。 萧清晏站着一动不动,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既然敢站出来,便有足够的把握。 只是没想到,就在和光的身影闪现在她前方时,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向后用力一带,紧接着,她便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 萧清晏皱眉,下意识便要将人推开,拉开安全的距离。 头顶却响起熟悉的声音:“别动。” 谢行止裹挟着萧清晏避开了戈晋的攻击范围,看到戈晋被和光挡住,这才松开萧清晏,只是依旧没有让人离开他的保护范围。 和光没有拔剑,只用剑鞘抵挡住戈晋的攻击,长公主府的其他人想要上前帮忙,被戈晋用一记狠戾的眼神制止。 戈晋手上的招式越来越快,越来越狠,他想逼和光拔剑。 可和光身形灵巧,或攻或守皆游刃有余。 但萧清晏却忍不住多看了戈晋一眼,难怪此人会被南阳长公主留在身边,身手果然不凡,未必在和光之下。 “萧郎不阻止你那护卫吗?”谢行止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萧清晏道:“多谢提醒。” 萧家的护卫面对皇族公主身边的护卫竟然也不落下风,这件事若闹得太大,对现在的萧家绝不是好事。 “和光,退下!你不是他的对手!” 萧清晏的话说出口,和光和谢行止同时看向了她。 谢行止抬手掩饰着,低笑一声。 和光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对上萧清晏暗含警示的眼神,不得已避过戈晋的穷追不舍,收手,木然地说:“我不是你的对手。” 也不顾戈晋的脸色,顾自回到萧清晏身边。 谢行止不由得看了和光一眼,这萧家九郎有趣,身边之人也有趣。 戈晋被迫休战,阴冷的眼睛毒蛇一般盯向萧清晏:“你是谁?” “云陵萧氏,萧清晏。”萧清晏冷声道,“不平之事人人可问,这件事我做便做了,若有不满,尽管让南阳长公主来找我,不过一死而已,死的人这么多,何差我萧清晏一个!” 萧清晏这个名字在过去鲜少有人知道,可只一夜,洛京城似乎便无人不知了。 “萧清晏?不就是那个明日便要娶长乐郡主的萧家九郎吗?” “原来就是他呀!这般的风度相貌,难怪能被长公主相中做女婿。” “这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周围人群中的议论声压得再低,也架不住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都传进了戈晋的耳朵。 “戈大人,明日这萧家少主便要迎娶郡主,成为咱们半个主子,若是有个好歹,只怕不好向长公主交代。” 手下小声提醒,不料被戈晋重重扇了一记耳光,嘴角瞬间流下了鲜血。 戈晋磨着后槽牙,不甘心地盯了和光一眼,最终收刀入鞘,带着人闷不做声地离开。 长公主府的人一走,周围瞬间像炸开了锅一般嘈杂。 士子们暗暗打量着萧清晏,这般风姿清卓的少年郎实在让人很难不心生好感,想要上前结交,可想到关于这少年的传闻,刚升起的好感又淡了几分。 他们迟疑不决时,谢行止对着萧清晏一揖。 “谢行止代伯安兄多谢萧郎。” 伯安是那位枉死的年轻士子的表字。 萧清晏看向地上的尸体,自言自语般地道:“是我该谢他。” 谢他做了自己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谢他让自己有机会借助他的死,当众搏了一把声名,有了这一出,萧清晏的扬名之路算是迈出了一大步。 谢行止不解地看着她:“什么?” 萧清晏却没有再说话,还了他一礼,带着和光转身走出了人群。 酒楼门口的士子们这才凑了上来。 “瑾之,你竟然与他说话?” “这萧清晏的样貌风度虽然的确不俗,可他就要做南阳长公主的女婿了。” “如此佳人,可惜竟自甘堕落,同流合污,实在是可惜!” 谢行止看向他们,淡然开口:“那又如何?” 众士子诧异。 谢行止出身高贵,文采风流,在士子文人之间极具名望,他的一言一行影响力都极大。 他一向最看不惯曲意逢迎的小人,可现在他竟然为萧清晏说话。 谢行止恍若不知别人的惊讶,只说道:“萧家攀附权贵的消息只一夜之间便在京中盛传,能做到如此的又有几人?幕后之人是谁,诸君一想便知。” 还能是谁? 无非就是杨太后母女! 谢行止:“是非曲直自有公断,怎可偏听偏信一家之言?当年予安先生能断然拒婚,已经足可见萧氏家风,这位萧家九郎可是予安先生的骨血。” 众人恍然。 还有一点谢行止没说,但他们都已经想到了,这位萧家九郎不仅仅是予安先生的骨血,还是晋阳王家家主、王铭王公的外孙。 这翁婿二人皆是出身世家大族,却都不慕权贵,教书育人,其气节风骨世人皆知,就连那位寡居的萧夫人,曾经的王家嫡女,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女,闺中名士。 萧清晏既是他们的骨肉血脉,应当也不会辱没亲长吧? 这时,被谢行止放出去玩耍的小僮兔子一般窜了回来。 “郎君,您看我发现了什么!” 狡童将手中纸卷递给谢行止。 谢行止将长长的纸卷展开,上面写满了文字,看起来像是城门口时常张贴的告示。 旁边的士子们好奇,也看过来,立刻有人大赞一声。 “好字!” 纸上是一排排力透纸背的正楷,遒劲豪宕,气势恢宏,足以在当世的书法名家中占有一席。 字的确是好字,内容却不是什么精妙的文章,而是一份简明犀利、通俗易懂的告示。 告示上将徐家如何勾结长公主挟持萧夫人、南阳长公主又是如何让沈驸马上门要挟逼婚,用最简略的文字讲得清清楚楚,昭示世人。 末尾还毫不掩饰地题上了萧清晏的名字,还附盖了私人名章。 ------------ 第四十三章 未来如何 这萧清晏好大的胆子!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都不知该说什么。 谢行止朗声笑了起来:“萧清晏,真君子也!” 周围人们不敢像他一般大声说出来,但也禁不住在心中暗赞。 果真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将年轻士子的遗体送还给他的家人后,谢行止的耳边仿佛仍响着痛彻心扉的哭声,一股积压在胸臆间的郁气始终难以消散。 他让狡童驾车到了坚白书斋,打开《周易》后的木匣,里面什么也没有。 谢行止向书斋借来纸笔,可笔尖蘸饱了墨汁,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将空木匣重新放回。 回到马车上,狡童探进脑袋:“郎君,城中已经不再戒严了,季五郎总不能一直藏在洛京,您打算如何送他出城?” 虽然名义上不再戒严,可城门出入一定会有人盘查。 谢行止捏了捏眉心,余光瞥见了一旁的纸卷,是那份萧清晏写的告示。 “童儿,长公主府中可是有一个叫林鸢的门客?” “是啊!”狡童瘪瘪嘴,眼睛却又亮闪闪,“说是门客,其实就是个出卖自身换取富贵的男宠,郎君问这种人做什么?” 谢行止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光:“救人。” …… 南阳长公主府是京中最大的一座私人宅邸,入夜,偌大的府中一片寂静。 偏院的一间屋子里响起绿映低低的声音。 “夫人,您多少吃一些吧!” 自从被带到这里,王筠便几乎没有进过食。 王筠站在窗边,望着高悬于九霄之上的明月,亮得如同半面妆镜。 白天时南阳已经来过了,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说的无非就是那些陈年旧事。 “当年萧予安为了你,宁死也不肯娶我,让我成了整个洛京城的笑话,整日都要面对沈继那个废物,是你们毁了我的一生!现在我偏要你们的儿子娶我的女儿,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清高到几时!” 王筠当时听到这番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这到底是什么歪理? 就因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南阳当年意气用事,嫁给了与萧予安齐名的沈继,这才荒废了韶华,多年来痛苦不堪。 如今南阳却将所有的错归咎于他人,又想拿亲生女儿的幸福来置气。 王筠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荒诞可笑的想法,她也不想理解。 她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希和现在一定很担心。 自己这个女儿她再了解不过,尽管在人前做出一副清冷理智的模样,可那不过是用来欺骗他人的伪装。 希和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在她冷静自持的伪装之下,一直深藏着一团明亮温暖的火焰,现在她长大了,那团被她深藏着的火焰也即将燃烧出九天日月般的光芒。 王筠抬手伸向夜空,皎洁明亮的月影仿佛依偎在了她的掌心。 她满目温柔,轻轻抚摸着月影。 “放心,我一伙儿就吃,绿映,你先去外面吧!” 绿映只当夫人的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安静地独处,没有多虑,离开时看到夫人坐在了桌几前,拿起筷子,这才放心。 约莫半个时辰后,绿映眼皮有些发沉,这时,内间的烛火被吹熄了。 王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绿映,你也去歇下吧,若我没有唤你,不必进来了。” “是!” 绿映转身时,听到里面王筠低声说着什么。 “我的希和是凌于九天的日月……” …… 萧清晏的一纸告示,使得南阳长公主仗势逼人、强嫁女儿的消息在洛京城中人尽皆知。 所有人都以为南阳长公主会恼羞成怒,将萧清晏和萧氏全族处死。 可令人意外的是,到了第二日,七月初八,没有等来萧家被灭门的消息,倒是看到萧家的迎亲队伍笙鼓齐奏,吹吹打打,从最热闹的正阳街走过,一直到了南阳长公主府。 是的,杨太后母女根本不在意萧清晏如何闹。 相反,她闹得越大,反抗得越激烈,只会让更多的人见识到她们母女的强势跋扈,更加不敢反抗,正中她们的下怀。 萧清晏骑在马背上,身上鲜艳的红袍越发衬得皮肤白皙,面如冠玉。 “好俊的少年郎!真真璧人也!” “萧家藏得可真好!可惜了,从前竟都没有见过。” “等再大一些,与谢家那棵玉树也不相上下了吧?” 周术穿过人群,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追上萧清晏,冲着向他看来的萧清晏点了点头。 萧清晏唇边扬起一抹冷笑。 “长公主,迎亲队伍马上就要到了。”林鸢跑来禀报。 “来人!去看看长乐那边好了没有?” 此时,驸马沈继姗姗来迟,林鸢目光躲闪,自觉地退到一边。 “今日长乐大婚,你这做父亲的为何现在才到?”南阳长公主不悦地瞪向沈继。 驸马沈继惧内,见了南阳长公主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此事在整个大晋都不是秘密。 沈继缩了缩头,声音讷讷:“杨表兄临时有事,唤我过去。” “杨勋?”南阳的脸色愈发阴沉,“不是让你少跟他来往吗?你可别忘了,他的女儿可是抢了你女儿的太子妃之位!” 当初,南阳本想让自己的女儿做太子妃,偏偏这个母族的表兄从中作梗,母后为了稳住杨家,只得让杨勋的女儿做了太子妃。 沈继暗自冷笑,天下间哪有母亲会巴巴地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去嫁给一个傻子? 不过他那个宝贝女儿的性情,与南阳这母夜叉简直如出一辙,连他这个亲生父亲都不放在眼里,是嫁给傻子还是瞎子,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甚至都有些同情那个马上就要成为他好女婿的小子。 真是可怜! 沈继暗暗咬牙切齿,攥紧了双手,低垂的眼中闪过滔天的恨意。 “没忘!我怎么会忘呢?”沈继温吞道,“只是杨家势大,连母后都要忌惮杨勋,他女儿又眼看着便要成为未来的皇后,咱们总不好与他闹得太僵,对你也不好,我是怕他会伤害你啊!” “未来的皇后?呵,未来究竟如何,还未尝可知呢!” 她知道母后想要让太子登基,继续扶持一个傻儿做皇帝,就如扶持父皇和皇兄那样,母后便可以继续掌握朝中的大权。 可母后毕竟老了,杨家那个女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一旦让她做了皇后,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母后。 到时候,哪还有她这个长公主的地位? 南阳冷笑,杨家势大她动不得,可皇兄能继承皇位的儿子可不止太子一个。 别忘了,还有那位刚刚饮了鸩酒的季皇后的儿子,如今正被关在雍华台的晋阳王。 比起痴傻的太子,聪慧的晋阳王更能得到满朝文武和全天下人的拥戴。 沈继看到南阳眼中的阴毒算计,默不作声,低垂下头,眼底却露出了与南阳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 是啊,未来究竟如何,还未尝可知呢! ------------ 第四十四章 吉时已到 烈日炎炎,南阳长公主府笙箫齐奏,锣鼓喧天,好一番热闹的盛景。 可长公主掳人逼婚一事已经在京中传开,此时这番场面看在围观人们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萧清晏翻身下马,红袍灼灼如一团即将焚烧天际的烈火,看得人目眩。 她对着长公主府扬声喊道:“萧清晏前来迎亲!” 今日,萧清晏不打算踏进这道门半步。 既然已经在天下人面前撕破了脸面,又何必维持这些假惺惺的场面工夫? 公主府的奴婢们见新郎官不肯进门,只得让人进去传话。 “禀长公主,新姑爷不肯进门,只在府门外接亲。” 南阳长公主一掌拍在了面前的长几上:“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看看他萧家今日的光景,将长乐嫁给他,难道还委屈了他不成?” 沈继鄙夷地勾了勾唇,转瞬便将情绪隐藏起来。 “公主,这萧家是块硬骨头,能让萧清晏主动上门迎亲已经是不易,无论如何今日都是长乐的大喜之日,全当是为了长乐,就先忍一忍。” 眼见她又要动怒,沈继一只手轻轻按在她手臂上,柔声细语:“公主,切莫忘了太后娘娘的叮嘱,往后萧家与我们便为一体。” 南阳眉头紧蹙,发间的金步摇剧烈地晃动。 她深吸一口气,敛衽起身:“本公主亲自送长乐出门。” 沈继催问:“长乐呢?吉时已经到了,怎么还未梳妆好?” 就在此时,长乐郡主的乳母满面急色地跑来。 “长公主,驸马,不好了!郡主她不见了!” 沈继瞪眼:“什么叫不见了?” 几乎是前后脚,沈继话音刚落,又一个护卫大步赶到。 “启禀长公主,萧大夫人……死了!” “你说什么?”南阳顿时变了脸色,眼底尚有些茫然。 “奴婢在郡……” 乳母和护卫同时开口,护卫的声音将乳母压了下去:“属下奉命去将萧大夫人送回萧家,谁知刚一进门就听见萧大夫人身边那个婢女在哭,进去一看才知道,萧大夫人已经气绝了,可是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沈继也吃惊地望向护卫:“会不会是自缢?” 护卫摇头:“应当不是,属下并未在萧大夫人的脖颈处发现勒痕。” 沈继脸上青白交加:“公主,此事绝不能让萧家人知道,否则今日的婚事便只能半途而废了!” “可是……”护卫吞吞吐吐地道,“萧大夫人身边那个婢女已经不见了,属下当时急于查看萧大夫人的情况,回头意识到必须将那个婢女抓起来,可是人已经不见了,不过属下已经让人把守住四门,在府中搜寻,人应当还在府里。” 沈继心中浪涛翻涌,掩在大袖下的手悄悄攥紧。 若是让萧清晏知道他母亲已经死了,一怒之下感情用事,那之后的计划可能全都要完了! 不!绝不能让萧清晏知道!萧大夫人身边那个婢女,绝不能让她跑出去! “此事绝不能让萧家人知道!”南阳长公主也道,“尤其是萧清晏!” 萧家从前一直忍气吞声,可自从这个萧家九郎开始出现于人前,南阳安排进萧家的细作就都莫名失去了联系,有关于萧家的事情也开始让她捉摸不定,很是邪门。 沈继主动道:“今日是长乐的大喜之日,绝不能让我们的女儿沦为全洛京的笑柄,我亲自去处理!” 南阳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沈继转身离开,眼底暗芒浮动,酝酿着浓浓的杀机。 南阳这才看向乳母:“长乐是不是又去哪里胡闹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不是让你们看好她吗?” 她知道长乐对谢行止念念不忘,那般瑶台谪仙似的人物,又有哪个女郎能不爱慕?就如当年的萧予安。 可她将萧清晏的画像送到长乐面前时,长乐分明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不是!”乳母抖着手取出一封信函,“长公主请看,这是奴婢在郡主的房中发现的。” 南阳展开信函,竟然是一封男子所写的邀请私奔的求爱信! 一笔行书写得放纵飘逸,如天际潇洒的流云,山间清闲的溪流,笔力深厚,足以堪称当世名家。 信函的落款处写着:谢瑾之亲笔。 这、这怎么可能? 南阳深深地隆起了眉头。 知女莫若母,说这封信是长乐写给谢行止的,她或许还会相信,可谢行止主动要和长乐私奔?这…… 这时,又有婢女从府外跑来:“长公主,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新姑爷还在外面等着,再耽搁恐要错过吉时。” 南阳正心烦气闷,手中的书信便甩到了婢女脸上。 “催催催,他萧清晏都不急,你们一个个倒是替他上心!” 当她不知道这些小蹄子的心思,不过就是看那萧清晏是个翩然似玉的少年郎,春心萌动罢了! “将她拖下去!” 婢女连忙磕头求饶,涕泪如雨,但很快便有护卫将她拖了下去。 乳母小心地开口:“公主,奴婢觉着,不管郡主现在在何处,应当都没人敢伤她一根汗毛,只要人还在京里,总会找到的,眼下让婚事继续办下去才是首要的,只有过了门,拜了堂,这件事才能避免再生波折。” “你的意思是……” 乳母无声地点头,她知道长公主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公主府门外。 日光越来越毒辣,围观的人们翘首以盼,可接连进去了三四个人通传,始终都没有看到有人出来,今日的新妇长乐郡主更是连一片衣角都未曾出现。 “莫非是这萧九郎门都不进,惹恼了长公主,故意要给他吃点教训?” “可是拖下去误了吉时,对谁都没有好处啊!” 萧清晏身姿挺拔,纹丝未动,如同独立于山巅的苍松,在执着地等待着什么。 一滴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 萧清晏皱了皱眉,她的右眼皮不知为何一直在跳,心中也慌得厉害。 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做着深呼吸,企图让焦躁的心脏平静下来,可是一口气没有呼出,忽地哽在了喉咙口。 新妇身披嫁衣,在南阳长公主的陪伴下,出现在了府门处。 凤冠上的赤金流苏在阳光下摇曳生辉,熠熠夺目。 不知是否被那金光晃到,萧清晏微眯了眯眸子。 ------------ 第四十五章 冒牌郡主 “吉时已到!” 在洪亮的唱喏声中,地上燃烧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响。 周术望着被盖头遮挡面容的长乐郡主,心头猛地一跳,连忙压住自己的情绪。 可是…… 怎么可能?长乐郡主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萧清晏只在最初流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她便将目光移到了南阳长公主的身后。 女儿出嫁,父母都应在场,可是驸马沈继呢? “还愣着做什么?”南阳朱唇如丹,勾着别有深意的笑容,“你母亲可还等着你回去拜堂呢!”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她根本不在意天下人是否知道,又会如何评判她的所作所为。 堂堂的大晋公主竟这般恬不知耻! 萧清晏深吸一口气,走到南阳和长乐郡主面前,南阳将喜绸的另一端交到她面前。 与此同时…… 在长公主府的偏院,沈继也终于找到了想要逃出府的绿映。 “驸马,就是那个丫头!” 沈继闻言,立刻下令:“快!抓住她!绝不能放她出去!” 末了,他阴冷地补充一句:“生死不论!” 绿映不熟悉路径,不得已四处躲藏,身上碧绿色的衣衫早已经被刮破了,露出的手臂上也全都是渗血的划痕。 她听到了身后的呐喊声,可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只是紧咬着牙拼命的向前跑。 只要她推开前方这最后一道门,她便可以逃出去。 她已经听见了外面迎亲的鼓乐声,少主一定就在外面。 想到夫人紧闭双眼、毫无生机的模样,绿映鼻头一酸,眼前瞬间被水汽氤氲得一片模糊。 她太没用了!她早该想到的! 夫人不愿看到少主因为她而受到别人的要挟,将一生都葬送,所以……做出了这样极端的选择。 绿映想要将即将夺眶的的眼泪努力含回去,她现在还不能哭,她必须要将这个噩耗告诉少主。 夫人是因南阳长公主而死,绝不能让少主娶了杀母仇人的女儿! 可是她已经太累了,她实在跑不过身后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很快,三四个壮汉便追上了她。 绿映紧咬着下唇,杏眼含泪,不屈地瞪着这些人。 “贱人!还想跑?” 一人上前来抓她,绿映心一横,抓住对方的手狠咬一口,趁机从男人身旁跑过。 可是旁边一人很快便抓住了她的头发,绿映被拽得头向后仰,可她双脚却像是钉在了地上。 她皱着眉满目决绝,电光火石间想起了曾经少主玩笑着与她说:“绿映,你生得这样好看,若是将来嫁了人,夫婿对你不好,你便狠狠踹他的身下,跑回来我和阿娘给你做主!” 绿映借着男人拉扯她头发的力道接近到对方身边,忍着头皮被拉扯的剧痛,转身抬脚,拼尽全部的力气狠狠踹了上去。 只听到男人惨叫一声,绿映头皮立刻一松,她不敢去看,抓紧向前跑。 护卫们见这婢女看似柔弱,竟也如此强悍,直接就要人断子绝孙,一时间竟生出些许忌惮。 转眼间,绿映距离大门已经只差四五步的距离。 此时,一个护卫抽出佩剑径直投掷向绿映。 可剑尖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打偏,擦过绿映的脸颊飞过,深深插在了门板上。 站在后方的沈继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还不忘命令护卫们:“拦住她!” 护卫们正要上前擒住绿映,可接连几声破空之声,护卫们只觉身上被什么东西击中,莫名的便全身发麻,软倒在地。 终于,绿映抓住了门把。 沈继下意识便要上前,可眼睛飞快地扫过四周,双脚僵硬在原地。 “何人鬼鬼祟祟藏头露尾?”沈继怒气攻心,可是四周静悄悄,无人回应他。 此时,绿映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沉重的门推开。 门外的光照进来,将她脸上流淌的血珠照得如同红宝石般璀璨。 这道门只是公主府的偏门,鲜少有人经过,只要不让这丫头跑到前门去,就还有机会。 沈继如此想着,可他刚要张口下令,却被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惊得瞠目结舌。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平民和乞丐们不去前门凑热闹,跑来这儿做什么? 眼看着绿映已经挤过了人群,沈继颓然地呢喃:“完了!” 可他旋即又发狠地抓起一个护卫,低声斥道:“还不快去追!务必将人解决掉!” 一定要让萧清晏带走长乐,婚礼必须继续! 就算是让那个婢女死在萧清晏眼前,也绝不能她开口! 公主府正门前,萧清晏面对着南阳递过来的喜绸。 她没有伸手去接:“萧清晏已经如约而来,还请长公主将家母归还。” 南阳冷笑:“等你带着长乐回萧家拜堂,自会见到人。” 那双深凹的眼睛即使在阳光下,也让人仿佛置身于阴冷的古井中。 萧清晏凤眸冰冷,忽地犹如冰层乍裂,一丝笑意从冰河中缓缓浮现。 她身体略微前倾,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可惜我要娶的……不是冒牌货。” 未等南阳长公主反应过来,萧清晏动作迅速地扬起了“长乐郡主”的盖头。 围观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呼。 坊间有传言,长乐郡主继承了驸马沈继年轻时的相貌,美艳绝伦。 可那绯红色的锦缎之下,哪里是什么高贵美艳长乐郡主?分明就是个姿色平平的寻常女子。 是传言夸大其词了吗? 可长乐郡主一向喜欢乘着宝马香车招摇过市,在场许多人都亲眼目睹过她的容貌。 眼前这一袭凤冠霞帔的新妇,根本就不是长乐郡主! 萧清晏扫了眼假郡主:“敢问长公主这是何意?拿家母的性命要挟,逼我迎娶郡主的人是您,现在萧清晏已经遵照您的吩咐上门迎亲了,您却又用一个假的郡主来愚弄,我萧家虽然今不如昔,萧清晏为了母亲和全族的生死不得已只能自断傲骨,违心从命,但士可杀不可辱,您不能如此羞辱我,更不能如此羞辱萧家!” 她神色凛然,拱手长揖,行了个君臣大礼。 “公主是君,君命不敢违,但现在萧清晏已然遵命行事,全了忠君之心,还请长公主成全萧清晏一片孝心,让我将家母接回萧家。” 站在前方的围观百姓们暗自叹息,悄悄同情着少年。 可在最外围的人此时却被一个满脸鲜血拼命跑来的少女吸引,少女身后追着一个公主府的护卫,正抓着长剑对准少女的后背。 ------------ 第四十六章 归还遗骨 在迎亲队伍中的简心看到这一幕,急忙挥手“啊啊”大叫。 叫声引得萧清晏转过头,随后便看到母亲身边的绿映正被长公主府的护卫追杀,命悬一线,绿映脸上的鲜血更是让她心头狂跳。 来不及过多思考,萧清晏袖中的弩箭已然射向了护卫。 护卫手中的长剑来不及掷出,便被一箭毙命,正中当心。 绿映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她拼了命地冲到萧清晏面前跪下,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少主,夫人她……去了!” 绿映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是奴婢无用!没能保护好夫人!奴婢有罪!” 萧清晏眼睫颤了颤,她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绿映,脑子里乱糟糟的搅作了一团,隐约有个念头,可她却不敢去捕捉。 周术先反应过来,搀起绿映:“绿映,你说什么?你先莫哭,好好把话说清楚,夫人她到底怎么了?” “夫人她、她死了!” 绿映眼泪婆娑,恳切地望着萧清晏。 “少主,夫人她是不想连累您受人要挟才会如此决绝,您万不能辜负她的心意,否则她在天之灵也难安啊!” 南阳长公主怒喝:“放肆!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些什么?来人,将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疯丫头拖下去!” “长公主!”萧清晏忽然像是惊醒的猛兽怒喝一声,眼神冰寒,“朗朗乾坤,纵使是皇帝陛下也要维护大晋的律法,我们萧家的下人不劳他人处置!” 她无视南阳长公主,扶住绿映,手上不自觉用了力道,可十根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的心狂跳得厉害,脸色苍白:“绿映,你莫怕,说清楚,母亲她、她怎么了?” “这两日夫人一直被关在公主府,昨日长公主来见夫人,告诉夫人您今日就要迎娶长乐郡主,之后夫人便一直不说话,到了夜里,夫人让奴婢退下,可是今早奴婢去服侍夫人,就发现夫人已经……” 烈日炎炎,可萧清晏只觉得一股寒气刺入了她的骨血,让她冷得不知所措。 母亲那样一个坚韧骄傲的人,她怎么可能会就这么放弃自己的生命? “昨晚奴婢听见夫人说……我的希和是凌于九天的日月……” 萧清晏鼻头发酸,阳光刺得她眼前惨白一片,唯独绿映的声音在她耳边,恍惚间,仿佛变成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我的希和是凌于九天的日月,翱翔天际的云凤,我不能让人将她从九天拉入泥沼。” 萧清晏阖着双眼,眼泪从颊边滚落,心尖上犹如千万把钢刀在翻搅磋磨,鲜血淋漓,疼得她浑身都在发颤。 是,母亲敬畏生命,珍惜生命,当年面对最爱的夫君和儿子先后离世,她都坚强地没有倒下,纵使欺瞒整个天下,也要为自己的女儿创造一线冲破世俗枷锁的机会。 她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她将女儿的人生看得远比她自己的性命更重。 一旦萧清晏成为南阳长公主的女婿,无论有着怎样无可奈何的原因,这都将是她永远也摘不掉的污点。 母亲不愿看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被别人无耻的阴谋拉近泥潭,她宁愿将自己溺死在泥潭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女儿铺平道路,也不愿意让萧清晏的衣角沾染一点污秽。 萧清晏喉咙里苦得想要作呕。 她紧紧咬着嘴唇,血腥的味道在唇齿间迅速弥散。 她憎恨杀戮,讨厌血腥的气味,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她只想要亲手活剐了南阳,撕碎她的血肉,将她挫骨扬灰,让她也尝一尝失去骨肉至亲的痛! 南阳自己的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数都数不清,可当她看到萧清晏猩红的眼睛,竟然也忍不住升起一丝畏惧。 这萧清晏又不是百战沙场渴饮鲜血的将军,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浓重可怕的煞气? 萧清晏紧咬着牙关,将掌心都掐破了。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这笔血债她一定会讨。 可她不能在这里动手! 要忍!一定要忍! 绝不能辜负母亲以死相护的心意,不能让自己在人前沾染一点污垢! 她竭力止住眼泪,将牙根咬出了血,好不容易压下胸腔里即将爆发而出的戾气。 萧清晏转身,红袍猎猎宛若一朵血花。 “家母惨死在公主府上,孝道大于天,请恕萧清晏断不能迎娶郡主过门,让我母亲在天之灵也不得安宁!” 萧清晏言辞铿锵,凤眸里猩红一片。 每说出一个字,她都能尝到自己的血腥味。 她一字一顿,隐忍着滔天的恨意:“请长公主归还家母遗骨,让她入土为安!” 周围一双双眼睛盯着南阳长公主,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曾受过公主府的欺压,此时亦是能够感同身受,望向南阳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愤怒。 南阳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了火上。 可她堂堂长公主,如何能在这些低贱庶民们面前低头?她更不能对萧家人低头。 “笑话!你母亲遗骨怎么会在本公主这里?” 这时反倒不承认了。 可是非真相早已在人们心中了然如明镜,萧清晏不屑于与她做无畏的争辩,她现在只想要将母亲接回家,让母亲在这里多留片刻都是对母亲的侮辱! 萧清晏再一次坚持道:“请长公主归还家母遗骨!” 前来迎亲的萧家下人们一齐下跪,高声呐喊:“请长公主归还夫人遗骨!” “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这样的难堪,南阳此生只遭受过两次,一次是被萧予安拒婚,一次便是现在。 她可是大晋的公主!是当朝皇帝的亲妹妹! 沈继不知何时来到了南阳身边,他扫了眼那个假的长乐郡主,眼睛一闪,小声道:“公主,长乐没有找到吗?” 南阳瞪了他一眼,若非他成事不足,让那个婢女跑了出来,又怎会闹成现在这般? 沈继心中发怯,但还是说道:“公主,我是在想,长乐之前明明都已经答应了,偏偏在今日忽然不见了,有没有可能……” 南阳不耐烦:“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继心中恼恨,面上却不显:“公主,你说长乐会不会是在这萧清晏手上?他不愿意迎娶长乐,所以让人将长乐劫走了?” ------------ 第四十七章 后门接人 “你在说什么蠢话?他怎么敢……” 南阳不假思索便反驳嘲讽,但话说至一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方才萧清晏一口咬定盖头之下是假的长乐,毫不犹豫地掀开了盖头…… 萧清晏是如何知道的? 南阳惊疑不定,用只有自己和萧清晏能听见的声音道:“是你掳走了长乐?” 萧清晏直视着她,眼角犹有泪痕未干:“请长公主归还家母遗骨!” 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南阳语音凌厉:“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萧清晏不避不退:“我不知长公主在说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长公主若想治罪,萧清晏领受便是,但孝道大于天,在长公主处死我之前,请先将家母的遗骨交还,也好让她入土为安!” 南阳猜得不错,的确是她临摹谢行止的笔迹欺骗长乐郡主,将人控制在了自己手上。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可能亲口承认,授人以柄。 只要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就足够了。 南阳咬牙怒道:“长乐在哪儿?你把她如何了?” “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郡主在何处,但佛说种善因,得善果,如若长公主肯将家母的遗骨归还,也许佛祖也会感念您的虔诚向善,助您找到郡主。” 南阳脸色铁青。 长乐如果真在萧清晏的手上,那对方口中的“佛祖”岂不就是萧清晏自己? 沈继早已将南阳的脾性摸透了,赶在她彻底动怒前小声劝道:“公主切莫冲动,依我看,长乐一定在他手上,万一我们轻举妄动,杀了他不要紧,我们的长乐该如何是好?” 若说横行无忌的南阳长公主还有什么软肋,那必是这个女儿无疑了。 投鼠忌器,为了女儿的安危,南阳只能强忍住怒火。 “那你说该如何?” 沈继瞥了眼萧清晏:“公主,我们可就只有长乐一个女儿,只要长乐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不如,就先把萧大夫人还给他们,反正人已经死了,不过一具尸体,我们留着也无用。” 南阳拧眉。 若是将王筠的尸体还给萧清晏,那岂不就是被迫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当众抽自己的耳光吗? 她自己主动承认,和被这些刁民逼迫着承认,完全就是两码事。 沈继又道:“现在长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公主为难,不如就让人把尸体从后门送出去,先让他说出长乐的下落。” 南阳面如寒霜,眼睛幽邃,显然在激烈地思考挣扎。 沈继知道,她会同意的。 沈继看了眼痛哭流涕的绿映,对萧清晏说:“萧九郎,区区一个奴婢的话不足可信,她说萧夫人在公主府,难道就真的在吗?如此岂非天下人人都可诬陷当朝公主?这其中确实是有些误会。” “不!不是误会!少主……” 绿映急切地想要说什么,被萧清晏不动声色地阻止。 沈继又话锋一转:“不过你大可放心,公主已经允诺,会让人试着帮你找到萧夫人,小女长乐顽皮,大喜之事竟让一个婢女顶替自己出嫁,实在是胡闹,今日之事不如就此作罢,你只管回去等待令堂的消息,事情闹得太过荒唐,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你说对吗?” 沈继能罔顾事实,强行说出这样一套说辞,也实在非常人能够做到。 不过这些话都是说与旁人听的。 萧清晏听到他悄声对自己说:“去后门接人。” 母亲…… 萧清晏强忍住随时都会爆发的情绪,低声报出一个地名:“城北,宣阳坊东林巷。” 沈继心中大喜。 这个地址他从昨日就早已倒背如流,也是他此刻最想得到的答案。 他用古怪嘲讽的眼神看了萧清晏一眼。 萧清晏明白他这是何意,无非是笑她,就这么轻易将地址说出,失去了筹码,南阳长公主立刻就能将她碾碎。 “如若我给的地址是错的呢?” 沈继脸上嘲讽的笑容瞬间僵住。 “与其担心别人,沈驸马不如专心做好自己的事,你我皆大欢喜,否则我要死,你,你们,只会死得比我更惨。” 沈继脸色凝重,想到萧清晏昨日悄悄找上他的情形,不由得暗道:这少年真不愧是云陵萧氏的子弟,心机实在是可怕! “后门,我等着。”萧清晏说罢,背过身不想再理会他。 都说沈继年轻时与父亲齐名,可她觉得,沈继不配。 君子如玉,纵使千锤万凿,粉身碎骨,也仍然不改玉质本身。 可沈继这样风骨全无的小人,怎能与光风霁月的萧予安相提并论? 萧清晏看了看自己身上大红的喜服,真是刺眼极了! 母丧,穿金戴银、披红着绿是为不孝。 她含回眼泪,无视周遭的目光脱掉了大红的外衫,只余下里面雪白的绸衣,抬手将赤金发冠连同红色的发带一同摘下,满头青丝失去了荒唐的束缚,飘然垂落。 墨发雪肤,雌雄难辨,美到了极致,可清冷料峭的眉宇又像是插在雪山之巅的一柄剑,风雪不敢逼近,锐利孤傲的锋芒让人心惊胆寒,不敢直视。 这般气势,谁也不会将这少年与娇弱的女子或是美貌的娈宠联系在一起。 谁敢?! 萧清晏从宽大的衣袖上撕下一条白色的绸带系在额上,转眼已是戴孝之身。 看到她的举动,所有迎亲队伍中的萧家奴仆也都去除了身上带红的衣饰,将白绸绑在了额上。 萧清晏放弃骑马,徒步带着人马离开。 周围人群中有人叹息:“哎,果然,闹了一场又能如何?明知人已经死了,却只能这么离开,真是……” “这世道啊……连士族的贵人们都如此憋屈,我们这些庶民百姓又能如何?” 兔死狐悲,同样都是受苦受难身不由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众人的视线都被走在最前头的萧清晏吸引,没人注意到,她身后的周术悄然带人离开,来到了公主府的后门。 公主府的下人们抬着一副最劣质的棺材出来,就那么轻慢地扔下,木板都险些被震得掉下来。 周术和同来的萧家下人们登时怒红了眼,简直欺人太甚! ------------ 第四十八章 这是陷阱 秦二抢到棺材前将棺盖压好:“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秦二哥!”钱凤及时将他拉住,“这里是公主府,还是先将夫人接回去再说。” 周术满意地点头:“钱凤说得没错,小心些,请夫人回府。” 萧家的下人们个个红着眼点头应是,周术扫了眼公主府那些趾高气昂的狗奴才。 哼,猖狂吧! 狗仗人势的日子马上就要到头了! 周术红着眼眶,恭敬地向棺木行礼,高声呐喊:“恭请夫人回府!” 秦二和钱凤等人也跟着喊:“恭请夫人回府!” 棺木在呐喊声中被抬起。 就在此时,原本空旷的公主府后门忽然涌来成群的庶民和乞丐。 棺木抬过,人群纷纷让开。 “怎么回事?不是说今日公主府有喜事,要撒钱吗?” 人群中有人小声议论。 周术冷笑,南阳长公主不愿意让人知道,可众目睽睽,一双双眼睛亲眼所见,夫人的棺材就是从她公主府抬出来的,事情既然做了,她不认也得认! 在即将经过正阳街时,周术等人和萧清晏汇合。 看到棺木的瞬间,萧清晏愣怔了许久。 周术哽咽:“少主,我们将夫人接回来了。” 萧清晏迟缓地看向他,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用急迫的眼神望着周术,她不相信那里面真的是母亲。 可周术却表情沉痛地向她点了点头,彻底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幻想。 她大步来到棺木前,不顾秦二和钱凤的阻拦将棺盖掀开,阳光将窄小的棺木内照得通透,足以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十二年了,早已熟悉无比的身影就这么毫无生机地躺在里面,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温柔的笑容。 萧清晏顿觉浑身发麻,双手攀着棺材边缘才没有让自己滑到地上。 她呆呆地看着,手指颤抖着伸出去,小心翼翼地摸上母亲的脸,在耳边颈侧摸了半天,可是没有找到任何人为伪装的痕迹,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冷的触觉。 “少主,您……” 周术担忧地看着,他倒宁愿少主能哭出来,毕竟还是个孩子。 可萧清晏脸色苍白,就是没有落泪,反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萧清晏握起母亲的手,在她的指节处摸到了常年写字的薄茧,蓦地,手紧紧地握住。 她曾经有无数次就这样握着母亲的手,没有错了,她绝不会认错,这的的确确就是呵护了她十二年的母亲。 萧清晏不喜欢在人前落泪,她忍了又忍,可眼泪还是落在了母亲身上。 “少主……”周术想要再劝。 萧清晏却松开了母亲的手,小心安放好,最后看了一眼,忍住心底油煎火烧般的痛楚后退,撩衣跪倒。 “阿娘,我这就带您回家,我们回家。” 冗长的队伍将棺木护在中间,沉默着向萧家而去,人人都头上戴孝,可又有很多地方的红色无法去掉,红白掺杂,在白日里看起来奇怪又诡异。 “郎君,能帮的我们已经帮了,还要跟下去吗?”路旁的一辆马车上,绿衣小僮问道。 在长公主府时,是他们暗中帮助那个被追杀的婢女逃跑。 谢行止望着那个素衣如雪的背影,隽雅的眉眼间含着悲悯,轻声叹息。 卿本佳人,奈何世道残酷,风雨不绝。 “萧家大夫人虽为女子,但胸襟气度不让须眉,理当相送。”谢行止放下窗帷,拿起一顶幕离兀自跳下马车,隐入了人群。 将母亲的棺椁接回萧家,萧清晏没有停留片刻,将后面的事情都交给了周术,便带着聂尧悄然离开。 另一边。 萧清晏离开不久,南阳长公主便和驸马沈继带着人匆匆赶往城北的宣阳坊东林巷。 马车上,挨了一记耳光的沈继揉着还在发疼的脸。 “公主,当时我不得不拦着你,你若急着杀了萧清晏,万一他告诉我们的地址是假的,长乐不在东林巷,我们又该去哪里找长乐?” “哼!沈继,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卖乖,你在外面偷养私生子的事我会就这么算了!” 沈继低下了头:“我已经查清楚了,那孩子就是那个贱人和别人生的孽种,根本与我无关,公主怎么处置他们,我都听你的。” 南阳红唇边勾起阴冷的笑:“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将那对母子处置了呢?” 沈继悄悄捏紧了袍袖:“公主处置得好。” 南阳语气轻缓:“我让人割了那贱人的舌头,打断了她的腿,敲碎了她的十根手指,将她卖去了最下贱的暗娼,至于你说的那个孽种,已经剁碎了拿去沤肥了,就埋在你院中最爱的那株梅树下,既然你说那不是你的骨肉,我这么做,你应当也不会怨我吧,驸马?” 沈继听见自己的牙关在发抖,可他仍然要笑着回话:“这是自然,我怎么会为了一个贱人埋怨公主?” “公主,到了!”护卫戈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东林巷偏僻破败,里面只有一户院子似乎还住着人。 戈晋将门踹开,一声尖锐的声音从里面扑出来,他立刻拔剑挥下,鲜血飞溅,然而…… “原来是一只猫,”沈继责备道,“戈晋,你也太紧张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危险?公主,不如我先进去看看?” 南阳点了点头。 戈晋却没有收回血淋淋的剑,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南阳察觉到了他的紧张:“你是怎么了?” 话音甫落,巷子两面的墙头上赫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弓箭,布下天罗地网,断绝了他们逃出巷子的可能。 显然,这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好的。 这是个陷阱! 这时,长乐郡主的声音自院内响起:“父亲你疯了吗?母亲救我!母亲!” 南阳被戈晋护在死身后,听到声音心尖一揪,连忙推开戈晋,看到的却是沈继挟持着长乐郡主从院中出来。 “沈继,你疯了?长乐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要干什么?” 沈继将匕首抵在长乐郡主的脖子上,脸上带着近乎扭曲的笑。 ------------ 第四十九章 幕后献策 沈继将匕首抵在长乐郡主的脖子上,脸上带着近乎扭曲的笑。 “她是我的女儿,可她眼里从未有过我这个父亲,这都是你教女有方!南阳,虽然这些年你对我百般羞辱,可你我毕竟夫妻一场,你若真心疼你这女儿,就马上叫人把梅娘和我的儿子送来!否则,我也要你尝一尝你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 “父亲?”长乐郡主难以置信,“你竟然为了那个卑贱的女人和一个野种这样对我!我可是你嫡亲的女儿,他们算什么?” “你住口!”长乐郡主的傲慢激怒了沈继,“因为一封信就能贸然与人私奔,你又算什么东西?我沈继没有你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儿!” 南阳不屑道:“沈继,我还真没想到,为了那个贱人和你们的孽种,你竟能拿出这份胆量,可就算我将人还给你,你以为你们还能活吗?” “那你以为,你还能活吗?”沈继脸上浮现出一丝诡谲阴寒的笑,“南阳,你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日子结束了。” 他仰头望了望日头:“陛下应当已经驾崩了,此时杨勋和楚王的人兴许已经控制住了整座宫城,宣布太子继位了。” “你、你们……”南阳震惊地瞪着沈继,一时竟然失声。 沈继用匕首抵着长乐郡主的脖子微微用力:“梅娘和我的儿子呢?你若再拖延下去,等到杨家人找来,你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我了。” 猩红的血浸染了长乐郡主的衣领。 女儿凄惨的哭喊声如同尖锥利刺,让南阳长公主登时红了眼眶。 “好,我让人将他们带来,你先放开长乐!” 沈继当然不是傻子,在他的坚持下,南阳长公主只好派了一个人,带着沈继的人一起去将人带来。 “现在你可以放人了吧!沈继,你处心积虑勾结萧家人设下这个局,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定然是萧家之人提前找到了沈继,让沈继帮他们救出王筠。 条件自然是萧家人抓了长乐,故意说出这个他们早已商量好的地址,帮沈继将她引来这里。 可萧家人又如何确定,沈继一定会答应? “是你找上萧家人的?”南阳惊疑不定地瞪着沈继,“你和杨勋早有勾结,早就商量好了要在今日行动?” 沈继深知南阳这个女人的反复无常,阴狠毒辣,即使胜券在握,他也不敢放开长乐郡主这个筹码。 他笑了笑。 “公主太看得起我了,是那个萧清晏主动找上的我,我也的确在很早之前便与杨勋合作。 “杨勋早就知道,杨太后在除掉几个眼中钉后便会对付他,而你又与太子妃不合,一旦太子继位,杨家的女儿便要成为皇后,等到太后一死,你也要被新皇后拿捏。 “所以你在醉酒时与我提起,你想要扶持晋阳王,季家已灭,季皇后已死,晋阳王无依无靠,只能紧紧依附于你,受你的摆布,你便可以像你的母亲一样把持朝政。” 南阳眉脚抽动,虽然她与沈继感情不和,可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她,可能真的是沈继了。 “你将此事告诉了杨勋?”她语气沉沉,强压着愤怒。 沈继:“不错,其实我说与不说都一样,杨家是你母亲亲手喂养大的猛虎,杨勋野心膨胀,即使我不说,他也迟早会反叛,不过是早与晚而已。” 南阳磨着牙根,沉声问出一个问题:“晋阳王已经被你们杀了?” 沈继噙着笑意,仿佛在顾左右而言他:“今日萧家上门迎亲,我回来晚了些。” 也就是说,他当时是去了京郊,软禁晋阳王的行宫,雍华台。 南阳轻鄙道:“沈继,枉你总是满嘴的仁义道德,竟也能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下得去手。” “公主过奖了,我也不过是跟公主你学的皮毛而已。” “你说是萧清晏主动找上了你,”南阳眼角微眯,“难道你们早已经拉拢了萧家?” 否则,萧清晏又怎会找上胆小如鼠的沈继?那必然是确信沈继会答应合作,知道沈继要在近日背叛她,勾结杨家作乱! “太后这么些年都拿不下萧家,我们又岂能让萧家动摇?”沈继玩味地看着南阳,嗤笑。 南阳恼恨:“你笑什么?” “笑你常年打雁,如今却被雁啄了眼,公主,你真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沈继摇着头笑。 “杨勋的确打算在近日行动,但他在京中威信不足,兵力不够,迟迟拿不定主意,是那个萧清晏昨日找上了我,献出一策,这才让杨勋立下决断,选择在今日动手。” 南阳:“什么计策?” 沈继只说出一个人:“楚王。” 杨勋信服力和兵力都有欠缺,但若能联合在京的楚王,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只要说明行动的目的是扳倒杨太后,匡扶社稷,好大喜功又刚愎自用的楚王不会不点头。 只不过沈继对杨勋说,这个计策是他自己想到的,对萧清晏只字未提。 沈继轻蔑地笑道:“难怪太后始终不敢动摇萧家的根基,萧家,的确令人忌惮。” 一个十五岁的后辈子弟都能轻而易举指点乾坤,影响时局。 南阳嘴角下压,眼底闪过嘲讽之色。 亏她以为沈继变聪明了,原来也不过是被人家利用的棋子而已。 萧清晏若真的这般运筹帷幄,和他的祖父萧培一样善弄权术,那这个少年迟早都要站在漩涡中心,将所有与他作对的人都谋算于股掌之间,难道杨勋和沈继就能逃得过? 她自己的确是轻视了那个少年,可杨勋和沈继不也和她一样吗? 南阳冷然笑道:“这些事我知道得的确是太晚了,只可惜你枉费心机,还是徒劳一场。” 在她开口言语的瞬间,护卫戈晋也如张开翅膀的苍鹰扑向了沈继。 危险逼临,沈继下意识便想后退逃跑,完全忘记了挟持长乐郡主,等到他想起时,长乐郡主已经被戈晋带回到南阳身边。 南阳扬声道:“沈继,我早就说过了,那个贱人和你们的孽种早已经被我处死了,我说的那些话千真万确,可惜你不信。” 沈继眼圈赤红,表情变得狰狞:“给我放箭!” ------------ 第五十章 以臣弑君 午后的僻巷中,流箭密集如雨,遮天蔽日。 “长乐!快救长乐!”南阳长公主如同发了疯的母兽,拼命嘶喊。 这种情形下,戈晋能护住一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即使南阳长公主带来的护卫们拼命相互,可箭雨之下,长乐郡主很快便被十几支流箭射中,蝶粉色的宫裙被鲜血染红,层层叠叠如牡丹怒放。 “长乐!” 南阳哭喊着,心如刀绞,无视铺天盖地的流箭,想要扑到女儿身边。 戈晋略一凝眉,强行带着南阳飞跃上屋檐,冲出了箭雨,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巷陌间。 沈继踩着长乐郡主染血的裙摆,面目狰狞:“给我追!” 不亲眼看到毒妇去死,他一日都不得安宁! 逃走时,戈晋的臂上中了一箭,他不敢停下,带着南阳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飞快穿梭。 沈继那些人在他眼里不过是酒囊饭袋,很快便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戈晋将南阳放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南阳双脚着地,便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我让你救长乐你没听见吗?” 戈晋被打偏了半边脸,遮在额发下的那只眼睛露了出来,竟是一大片的眼白。 他默不作声,倏地眼厉如刀射向屋檐。 蓝衣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屋檐上,身姿瘦长挺拔,头顶烈阳,容颜冷峻,就如生于峭壁的一棵孤松,岿然不动,冷眼俯视着脚下。 “是你!”戈晋眼角抽动,如同发现了宿敌的野兽,浑身的肌肉都在亢奋地叫嚣。 和光淡漠地看他一眼,疾风般扑杀而来。 戈晋激动地握紧了剑柄,昨日未能分出胜负,今天,他终于可以碾死这只爬虫了! 就在他蓄势待发时,蓝色的风影却无视了他,冲向了南阳长公主。 戈晋下颌骨紧绷,额头青筋暴起。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你的对手是我!” “有病。”和光语气平平,毫无波动地吐出两个字。 他收到的命令是带走南阳,仅此而已。 可戈晋就像是块烦人的狗皮膏药,甩不掉,和光英气的眉峰微动,将南阳推到一边。 银白的剑光溢出剑鞘,清冽如水,陡然凝作锋利的冰凌射向戈晋。 戈晋脸皮抽动,兴奋地笑了:“终于肯出剑了。” 不是瞧不起他,不屑在他面前拔剑吗?爬虫终于也被逼急了。 “一。”和光唇边轻念。 戈晋闪神,险险挡住一击:“什么?” 南阳长公主见两人对峙,顾不上她,转身就逃。 和光变换招式,影若惊鸿:“二。” 戈晋神情阴鸷,出手狠辣:“装神弄鬼!” 南阳长公主的裙摆已经在巷尾一溜烟消失不见。 和光鬼魅一般闪到戈晋身后,与他背对着背,手中的剑反握,头轻微偏向一侧,剑尖从自己的脖颈边倒刺向戈晋。 一缕鲜血飞溅。 戈晋一只眼睛瞪大,低下头,便看到剑尖从他喉咙刺出,滴着血。 和光抽回剑,嘴角极轻微地翘了翘。 “三。” 不拔剑不是看不起,只是没必要。 拔剑也不是因为畏惧,只是,他赶时间。 南阳长公主跑过拐角,见没人追上来,正暗自庆幸,眼前光线倏地被遮挡。 蓝衣少年颀长的身影立在了她眼前。 …… 洛京郊外。 山上野草蔓蔓,足有半人之高。 萧清晏垂手站在山边,这座山不算高,站在此处恰好可以看见城门,城门一直往北,接近城中心的地方便是她的家。 从前想到那个家她便觉得温暖,因为她知道母亲总会在家中等着她。 可现在…… 她垂在袖摆下的指尖冷得透骨。 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女人“唔唔唔”的声音。 萧清晏转过身,和光将挣扎的南阳丢到地上。 “三招。”和光来到她面前说道。 萧清晏极浅地牵了牵嘴角,赞道:“很快!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是他打不过你。” 和光抿唇,眼底如有万千星辰。 和光途中只是用双手挟制着南阳,塞了她的口,此时南阳获得自由,扔掉了口中的帕子,一副几欲吃人的狰狞表情。 “萧清晏,我当真是小看了你,你竟敢勾结沈继杨勋叛乱,还敢挟持本公主,难道就不怕被诛灭九族吗?” 萧清晏看着她,凤眸中寒意彻骨,一片萧瑟。 “过去数十年,萧家忍气吞声,难道死的人就少了吗?我母亲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你仍是不肯放过她,我们如何做又有什么区别?” “是她自己要死,与我有什么相干?” 看她振振有词,萧清晏胸口郁结着一口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一国公主享受万民的奉养,就算不心怀天下,一心为民,也至少应当无愧于百姓的奉养,明事理,知是非。 可南阳呢?不择手段,草菅人命,身为皇族之人,本当是最该维护国家律法的人,可她却无视律条,肆意妄为。 这样一个人,指望她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承认自己的错误,简直是天方夜谭。 萧清晏看她就像看沟渠里的臭鱼烂泥,与她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满口腥臭,叫人恶心。 萧清晏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你认也好,不认也罢,都与我无关,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母之仇若不报,萧清晏枉生为人。” 看到她眼底萧瑟的杀意,南阳此时才真正感觉到恐惧。 “我是大晋的长公主,你若杀了我,便是以臣弑君!” 萧清晏借来和光的剑,清冽的剑光晃在南阳的脸上。 “心怀天下、体恤万民才为君,君若不仁,人人得而诛之!” 南阳被晃花了眼睛,转头拼命地往前跑。 萧清晏站在原地没动,她的视线越过逃命的南阳,看到了前方缓缓出现的身影。 对方正行至山上,朗润飘逸的青衫淡淡的,与天同色,轻拂在浓绿的草木枝蔓上。 两人视线相接。 谢行止也迅速看清了山上的情形,认出了向自己这边跑来的人正是南阳长公主。 “且慢!” 谢行止的声音传入萧清晏的耳中。 萧清晏紧握住剑柄,目光深沉,将剑对准了南阳的后背用力掷出。 纵然谢行止无视世俗礼法,放浪形骸,可忠孝仁义、尊卑有序那套传统观念早已经根植入他的灵魂,在他的想法中,以臣弑君,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大概都是不忠。 她与他,或许终究不是同路人。 ------------ 第五十一章 成大事者 ------------ 第五十二章 还你一命 谢行止看着掌心的血怔怔失神,他痛恨血腥,甚至因此而不喜红色。 可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原来红色也可以这样美,像灼灼火焰,落日枫红,美丽得让人惋惜,又情不自禁地心潮涌动。 “你既不愿杀我,我也还你一命。” 谢行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清晏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谢行止微微一笑:“今夜子时,在下会去叨扰,此事你知我知,到时还有一事想请萧郎帮忙。” 萧清晏望进他的眼中,忽地攥紧了双手,难道是…… 谢行止含笑,动作极轻地点了点头。 行至山脚下,萧清晏回头望向山上,谢行止仍站在山崖边,衣带当风,墨发飞扬,好像随时都会化作一缕清风越尽山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羁绊他。 “我应该杀了他的。”萧清晏低声呢喃。 欲成大事者,至亲皆可杀,妇人之仁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可是我有些舍不得。” 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一声明澈的长啸自山顶上传来,犹如龙吟大泽,凤鸣九天,让听到它的人心境也不由变得开阔起来。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不忍心下手摧毁。 他那么好…… 谢行止一直在山上看着马车走远,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今日我在山上赏景,不慎被野草割伤了手,不曾见过什么人,可记下了?” 暗卫默默地抬眼看他。 谢行止淡淡扫向他,唇边浅笑:“你的职责是保护我,不是监视。” 暗卫心头一凛,忙低下头:“是!” 谢行止又看向南阳长公主的尸身。 恶果业报,无论是王侯庶民都逃不过,可生前造成的伤害,遗留下无尽山河满目疮痍,又该如何弥补? 百姓何辜…… 暗卫道:“属下会处理干净。” “不必了,就让她在此赎罪吧!” 在这清静之地让饥饿的生灵啃食,魂归天地,赎了生前的罪,也算干净。 若送回城,乌烟瘴气,喧喧嚷嚷,纵然人已死去也免不了尸首分离的下场。 一死万事休。 …… 萧清晏回到家中时,萧家的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 她站在白幡下望着,心中却仍在想着谢行止那句话。 我也还你一命…… “少主,”周术见她回来,连忙迎过来,表情沉重,“已经选了上好的棺木将夫人入殓了。” 萧清晏进了正堂,灵堂已经设好了,母亲换上了新衣,化好了妆容,躺在棺材里一脸安宁。 薄薄的胭脂扫在脸上,唇色淡淡,明明与活着时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分别。 周围的婢仆们见状,不忍发出一点声响。 萧清晏鼻头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周术心中凄然,劝慰:“少主,夫人她希望您能好好的,家中的大事还需要您操持,您千万要保重自己。” 萧清晏探进手摸上母亲的脸,触手没有一丝温度,她之前已经试过了。 可谢行止那句话不断地在她耳边萦绕,她悄悄伸手探向母亲的颈后。 上次六族姐的孩子假死,医圣叶轻舟便是用的针刺断命之法。 可她摸索了半天,连周术都以为她是伤心过度,不舍与母亲分离,开口相劝,但最终她只能失望地缩回了手。 她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九郎?”萧予若来到灵堂,看到萧清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之前没有看到萧清晏回来,他担心这孩子会做出什么傻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萧予若拍着萧清晏的肩,态度温和,与从前对待萧清晏完全不同。 “你祖父让你回来后便去见他,三叔陪你一起去。” 这是长辈对她的关爱,萧清晏没有拒绝。 到了阅微堂,祖父,叔祖父,二叔都在。 房门关上,等萧清晏行完了礼,萧培开口第一句话便惊得另外三人瞠目结舌。 “南阳死了?” 在回来的途中,萧清晏已经得知,孝成帝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已经全城皆知。 就连杨太后,听说都已经被杨勋和赵王请旨,送去了雍华台幽禁。 可唯独南阳长公主一直都没有消息,最多的说法便是她逃了。 萧清晏垂手而立,头微微低着:“是。” 萧予若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怎么死的?” 萧坤和萧予之闻言,不知为何心惊肉跳,同时看向了萧培。 萧培坐在轮椅上,深不见底的凤眸看着萧清晏,语调悠缓:“说说吧!” 十二年的祖孙情分,朝夕相对,萧清晏深知,自己的动作可以瞒过任何人,但绝对逃不过祖父的眼睛。 过去这些年无论她做什么,都会事先与祖父商量,请教祖父的意见。 这是第一次,她不再询问祖父,擅自做了一切。 萧清晏将这短短几日来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一五一十地道来。 她如何计杀了广安王的谋士董廷。 如何将六族姐的夫君和孩子藏到菩提寺。 如何活活饿死萧清叙,严刑拷打徐靖远,问出母亲的去向,又逼得杨太后的细作不得不开口。 以及,她是如何借着舆论,让萧家摆脱“与杨太后同流合污”的污名。 又是如何找到沈继,指引杨勋,擒杀南阳。 只是唯独没有提到谢行止。 她将自己在每件事中的每一步盘算,以及对人心的审度拿捏都讲得清清楚楚,详详细细。 在听她说完之后,屋中不知何时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天竟然已经黑了。 “噔噔!” 突兀的叩门声响起。 萧予若惊得失声“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眼前漆黑一片,只依稀能看见屋中其他几人的黑影。 “太爷,可要掌灯吗?”婢女在门外小心询问。 没人说话,萧清晏便开口让婢女进来,婢女点了灯又退下。 几盏琉璃灯将屋中照亮,也让屋中之人看清了彼此的表情,震惊,难以置信,脸色发白。 他们不由得一齐看向萧清晏,少年一直都站在正中没有落座,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没有动过一步,可却依旧站姿笔挺,简直就像是经受过军中严酷的操练。 这是他们萧家的孩子。 ------------ 第五十三章 深渊之火 萧清晏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谨慎藏拙,别人对她知之甚少,但萧培却一直都知道,萧清晏善于用人,心思缜密,绝非泛泛之辈,假以时日,逐鹿天下的棋局当中必有萧清晏这个名字一席之地。 但要说冠绝天下,不世奇才,还远远算不上。 可听完萧清晏的话,他虽不像其他人震惊,但也颇感意外,这个孩子比他所知道的更加出色。 “这些事你之前大都没有提过。”萧培半眯着眸子审视着萧清晏。 萧清晏垂首,眸色深沉:“区区小事,清晏可以处理,不敢有劳祖父和长辈们挂心。” 区区……小事? 萧坤三人再次瞠目。 萧培意味深长地微笑,这些事桩桩件件即使在他看来也不能算小事,萧清晏自己做起来也未必真如嘴上说的轻松,这分明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萧培心如明镜,当然也不能当众拆穿。 他老神在在地说:“现下大局暂定,杨太后被幽禁雍华台,太子登基,杨勋与赵王共掌朝政,最有资格与太子相争的晋阳王也已经被毒杀,你既已将手伸进了风雨中,洛京城中处处都在提起你的名字,再想像从前那般默默避世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接下来你预备如何?出仕吗?” 萧坤闻言一喜,极力克制住激动:“若九郎真要出仕,我一定举全族之力为他谋个好前程!” 族中子弟但凡有才学的,他都会竭力扶持他们步入官场,可惜那些子弟优秀是优秀,却总是差了一些。 想要让云陵萧氏重回昔日的鼎盛,必得是胆略超群的不世之材。 在他看来,九郎便是他一直渴求而不得的希望。 萧清晏注意到了叔祖父灼灼的目光。 她道:“我想在丧礼过后,扶母亲的灵柩回云陵。” “这是应当的!那之后呢?回来出仕吗?九郎你心中可有了方向?”萧坤一通问询。 萧清晏思忖片刻,开口:“之后,我预备将名下的云陵祖产能变卖的全部出手,换做钱银,京中的产业我也已经处置了十之七八了。” 二叔萧予之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九郎,你手中拮据?” 萧予若吃惊:“就算缺钱也不能变卖祖产啊!” “不是,我不缺银钱。” 萧清晏顿了顿,一直微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凤眸中火光熠熠,神采慑人。 “也可以说缺。” 在几人疑惑的注视中,她看向祖父。 “方才祖父对当前大局的概括,我想,还没有说完。” 萧培但笑不语,稳如山岳。 萧清晏顾自接着说:“祖父只说了京中局势,还未言及大晋正在面临的外患,我听闻关中地区有一个叫张遮的氐族豪强,杀了当地太守,带领部众起兵作乱,被迁入汉地的其他羌胡也纷纷响应,目下已有六郡反叛,只怕下一步这张遮便要自立称帝,带兵北上了。” “除张遮之外,其他各方胡族也动作频繁,蠢蠢欲动,胡族骁勇善战,若不尽快妥善镇压安抚,必将成为出闸的猛兽,后果不堪设想。” 萧清晏心底一片寒凉,沉重地叹息。 她言道:“这些异族本就是看大晋朝中内斗不断,无暇顾及他们,才敢趁机作乱,可反观朝堂中那些人,外戚擅权,诸王不同心,一片乌烟瘴气,这场争权夺势的混战势必不会就此停下。” “掌权者们是如何对待士族,对待有志之士,我们萧家已经切身体会过了,继续留在北地,留在京中,我们只会沦为内斗烽烟中的灰烬。” 萧坤皱眉,同样内心沉重:“你的意思是……南下?” 萧予若道:“可南下远离朝堂,我们萧家还有什么希望?” 萧清晏依旧点头:“是,举族南下。” 叔祖父这些人的想法她能理解,混乱与机遇并存,朝中政权更迭,只要能选对站队,很可能一朝冲天。 可是之后呢?病因不除,烂疮只会不断复发,溃烂。 不是她不想破釜沉舟,力挽狂澜,救国救民于水火,那位季太尉之所以受人景仰,也正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抱负,可他的结果如何?自己全族被灭,但凡与他志同道合之人也没有一个能逃脱。 大晋朝已经病入膏肓,烂到了根里,大厦将倾,无可挽矣。 唯有另寻他路,才有可能看到一丝变革的希望。 萧清晏昂首而立,低沉着嗓音,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钧,压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她说:“我们不是要远离朝堂,谁说朝堂一定要在洛京?!” “什么?!” 跪坐的萧予若大惊失色跳了起来,后背冒出一层冷汗,浑身汗毛直立。 可紧接着,他望进堂中少年的眼睛里,仿佛在那里面看到了一团火焰,在深渊里闪烁明灭,危险却又诱人深入,摄人心魂。 他感觉到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扩张,激动得颤栗,可又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 呆坐原地的萧予之则深深地十分响亮地呼出一口气,怔怔地缓慢地呢喃:“真是吓人哪……” 是啊,吓人。 “这……”萧予若踏着碎步赶忙凑到萧清晏身前,抬手做下压的动作,提醒她赶紧将这些话摁回肚子里,很是鬼鬼祟祟地说,“你这可是谋反,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清晏眼睫微动,看向他,平平淡淡地说:“三叔,你太兴奋了,不好。” 容易被人发觉。 萧予若心虚,嗓门都提高了:“你你你、你休要胡说!” 萧清晏看着他:“你笑了。” 萧予若连忙抬手压嘴角,对上萧清晏淡然平静的眼,忽地愣住,他这是不打自招了。 萧予之嘴角抽了抽,差点笑了,但此时笑实在不合时宜。 从三叔的反应萧清晏便知道,作为诗书传家的清流士族,萧家这些长辈们骨子里的确有着传统的三纲五常,谋朝篡位是一条禁忌之线,轻易不可越界。 但曾经的萧家世代簪缨,他们曾经享受过万人之上的权势带来的荣耀和快感,在不越过禁忌之线的前提下,利用权谋手腕搞点大事出来,他们还是很乐意的。 ------------ 第五十四章 家主之权 萧坤内心激荡,既惊又喜,他只是想留在京中寻找机遇,可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比他更敢想,心更大。 他深深明白萧清晏这不是不切实际的空谈,而是真正将眼界放到了天下,是将整个天下的局势动向都纳入了谨慎的考量之后,才做出了这个大胆的设想。 不,不是设想,九郎说他已经在转移家产,这是已经开始践行了。 萧清晏暗自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变化,斟酌着时机应该差不多了。 她掀衣,下跪,神情端肃。 “今夜过后清晏便年满十五,可以顶天立地,安家国,保社稷,领袖全族重振萧家,一雪数十年之耻,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云陵萧氏还是那个累世簪缨的世家之首,清流不绝,荣耀不衰。” 她望向家主萧坤,纳头深深叩拜,而后挺起了脊梁,锋芒毕露。 “萧氏第三十一世嫡孙,萧清晏,自请接手家主之位!” 十二年藏拙,规行矩步,她奉行“审慎”二字,戢鳞潜翼,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因那时她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她不敢也不能崭露头角,生恐引来杀身灭族之祸。 她隐藏自己,像海绵一样疯狂汲取着这里的一切知识,历史,朝局,政策,思想,人心,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她当学的学,一样不落。 学无涯,但她不是要像楷先生和父亲那样教书授业,做个隐居的学者。 现在她要走入尘世间,倾尽所学,用实践的方式去追寻自己的道。 首先她就必须用自己的能力说服族人,将家主的大权握在自己手中,整合全族的力量尽可能铺平前路。 一言蔽之,她萧清晏现在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夺权,夺家主之权! 但人心复杂难测,她不能完全确定叔祖父是否会同意交出权力。 “哼,庶子狂妄!”萧培轻哼了一声。 萧予之含笑不语,看向萧清晏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萧予若仍像竹竿子似的直直杵在萧清晏身边,震惊,恼怒,还有些隐隐的羡慕。 他之所以总是看不惯萧清晏,正是误以为这孩子毫无血性,身为少主,却没有一点重振家族当有的胆魄,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可如今他再没了这种心情。 真正掌握着决定权的萧坤面沉如水,若有所思地看着萧清晏,他原本还疑惑,既然萧清晏藏拙了这么些年,为何不再继续装下去? 原来“他”近来所做的一切,震动人心,都是为了此刻。 萧坤压着嗓子,声音低沉极具威严:“如若我不肯呢?你才十五岁,从未有过哪个世家大族会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担任家主,你威望不足,如何能让族人信服?” 萧清晏眼神坚定,蕴藏着风雨:“家主之位,我势在必得!” 言外之意,你若不肯给,我便抢,他们若不服,我便想办法让他们服! 屋中静寂了许久,静到针落可闻,就连萧予若都以为父亲这是不愿意交出家主之位。 是啊,握到手中的权力,谁又舍得轻易拱手他人? 孰料…… “好!”沉着脸的萧坤忽然大喝一声,掌心用力地拍在长几上,褶皱苍老的脸上激动得泛起红光:“若无这样的气魄决断,其他的一切都是妄想空谈!九郎,你,很好!萧家有你这样的子孙,叔祖父很欣慰!” 萧坤骤然起身,对萧培道:“兄长,我愿意将这个家主之位交给九郎,这个位子也本就是属于他的,九郎长大了,我也老了,是时候该让他接手了。” 萧清晏一颗心稳稳落下,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叔祖父不肯交权,那她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难免会伤及至亲手足的情分。 现在和平交接,是她最想要的结果。 萧坤看向萧予之和萧予若:“你们的意思呢?可愿接受?” 两人异口同声:“是。” 可此时萧培最应该支持的萧培却开口:“家主之位岂可儿戏?就凭一小儿三言两语夸夸其谈,便将一族之重任交给他,岂非荒谬?” “兄长……” 萧坤还想要劝,被萧培抬手打断:“如果他只是纸上谈兵呢?如果他做不到呢?如果他狂妄过头连累整个家族陷入灭顶之灾呢?” 萧培冷淡的视线移向萧清晏:“你怎么说?” 萧清晏了解祖父这只虚伪阴险的老狐狸,明明早已想将权力收回,却还要故意做出这副姿态。 他日如若叔祖父反悔,祖父也大可以说:当初是你们自己非要交出权力云云…… 反正就是与他无关。 萧清晏抬手立誓:“如若我不能践行今日之言,便自请离开家族,断不会连累族人!” “兄长,不至于如此。” 萧培没有理会萧坤的劝说,只对萧清晏说道:“口说无凭。” 萧清晏道:“那便立字为凭!” 萧培:“不可反悔。” 萧清晏:“君子一言,至死不悔!” 言出必行,萧清晏当场写下了一纸承诺书,洋洋洒洒,字字决绝,不给自己留丝毫退路。 承诺书交到萧坤手中,萧坤也很干脆,当下便命人取来了家主印信。 他是真的很欣赏萧清晏的能力,真心希望萧家能在这个侄孙后辈的手上重拾昔日的荣耀。 他将印信双手捧到萧清晏手中:“九郎,萧家交给你了!” 印信并不重,可入手的一瞬间,萧清晏却觉得掌心里沉甸甸下坠。 她重之又重地点头。 萧家家主之位的交接,通常都要在云陵老家召回各分支族人,举行一场正式的宗族仪式,但萧清晏拒绝了隆重的仪式,只请叔祖父书信通知各分支族人,令他们尽快返回云陵。 她道:“风云瞬息万变,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等母亲的丧礼过后,我扶灵回乡,祖父,叔祖父,你们悄悄南下,我会派人先一步去南郡做好安排。” 萧坤不解:“九郎,那你呢?” 萧清晏修长的凤眸中光影摇曳,忽明忽暗:“我还不能走,我们萧家在永江之南根基薄弱,既然决定南下立足,总要谋算到足够的资本,让那些南郡大族不敢小觑。” ------------ 第五十五章 投桃报李 萧清晏只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打算,并未言明具体要做什么,有时,即使是最亲近的家人面前也要保留三分。 从阅微堂出来,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印信,仰头深深地呼吸,草木的馨香沁人心脾。 阿娘,你看,你的女儿没有枉费你的苦心,也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往后她还会走得更远,更远…… 印信到手,萧清晏一刻也没有耽误,马上召集周术、聂尧和北院的账房、管事们到停澜院的书房议事。 她将雕刻着萧氏族徽的田黄石印章放在书案上,柔腻润泽的极品田黄石,精湛绝伦的雕工,让众人一眼便认了出来。 周术沉重的情绪顿时被惊喜取代:“少主?这……” 聂尧和诸管事们也是一脸的吃惊,他们期待着望向萧清晏。 萧清晏也没有令他们失望,沉稳地说道:“即日起,我不再是你们的少主,而是萧氏一族的家主。” 管事们顿时惊喜过望,他们都是北院之人,一直为少主办事的亲信。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东院的太爷做着家主,家里的总管事们大多都是东院的人,可如今少主终于做了家主,他们这些人也将跟着水涨船高,北院的管事与萧家的管事,地位脸面可完全不同。 “恭贺家主!”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少主为了今日做了多少努力和准备,他们发自内心地为他们的少主感到高兴。 周术犹豫地问:“二老太爷他……当真同意?” “印信已经摆在你们面前,还能有假吗?叔祖父他老人家一心为了萧家,只要是有利于家族,他绝不会有私心。” 萧清晏紧接着话锋一转:“你们皆是我亲自挑选,一手提拔的亲信,自当与我同心同德,可还记得我任用你们时,与你们每一个人说过的话?” “是!” “当然记得!” 众人纷纷说道。 萧清晏眼神清冽,如月下寒泉从每一个人脸上流淌而过。 “我说过,不愿为我办事,说出来我绝不强迫,但只要你在我面前点了头,那这件事你就必须给我实心实意地去办,我不需要你曲意逢迎,给我来阳奉阴违那一套,一旦被我知道,休怪我不讲情面。” 在众人不解又期待的眼神中,她紧接着说道:“现下萧家各处的总管事大多都是东院的人,叔祖父他老人家与我都心知肚明,我接手了家主之位后,做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将他的人全部撤换,可叔祖父主动让位,如此深明大义,我自当投桃报李。” 萧清晏停顿了片刻,眼神慑人。 “我要你们在今夜连夜完成交接,但有一点,那些管事们既能为叔祖父管理萧家偌久,处处井井有条,就证明他们的确是有真本事的,除去那些过分贪婪可憎的,余下的都是我们萧家的功臣。 “能用的用,该走的走,至于如何安置,就看你们各自用人的本事了,除非对方不愿配合,否则你们断不能张狂欺人。” 依照萧清晏原本的安排,是原有的管事们一个不留,全部卸任,但那是在萧坤不愿意和平交接的极端情况下,不得已的做法。 但现在情况不同,她便不能做得太绝,也没有必要,毕竟人才难得。 “我知道如此一来,你们做起来会困难许多,难免心有怨言,但你们既在萧家,与我便为一体,这些难处你们是为我而受,也是为你们自己。 “眼界放长远些,莫与人争眼前之利,将人挤走不算本事,能将人才收为己用,才不枉我器重你们一场,我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周术率先说道:“是,小人明白。” 周术是北院的大管家,马上便要取代钱东平成为萧家的大总管,他开了口,其他管事们也纷纷应是。 一伙人从院中出来,管事们纷纷向周术道贺。 “恭喜周管家,马上就是萧家的大总管了!” “少主……不,家主只说能用的用,但钱东平必然是要走的,往后咱们再也不用看他的脸色了!” “照我说,就该按照原先商议好的,东院的人一个不留,直接全部换成我们自己的人,也省得日后他们作怪。” 周术咳了一声,众人纷纷住口。 “这些话方才怎么不说?九郎给了你们机会开口,方才不说,那便闭嘴办事。” 周术缓和了语气,又道:“咱们家九郎小小年纪,心智手腕却非同一般,他这些年不容易,如今夫人又没了,他心里难受,却还要打起精神交代这些琐事。 “咱们都是北院之人,向来与九郎一条心,九郎器重我们,我们也自当在这个节骨眼上尽心尽力为他分担,谁都能给他找麻烦,唯独我们绝对不能!” 众人也只是随口发发牢骚,当不得真,此时闻言齐齐正色。 “收起杂七杂八的心思,别总担心留下原来的人便能分了你们的好处,只要用人得当,尽心办事,该你们的好处九郎何时亏过?” 周术戏谑地笑了笑。 “那两院的人不是悄悄在北地里说嘛,咱们北院之人看着是在深宅大院,实际上就像是管制在军营里,规行矩步,不许出半点差错,这回就让他们看看,咱们这些被九郎训出来的将军是如何带兵的!” 管事们纷纷笑了,禁不住挺直了脊梁,神采飞扬。 “是!” 停澜院的书房内,萧清晏仰躺在书案后的竹席上,胳膊架在额上拦住了光线,若非修长的腿伸出来,简心还以为书房内没人了。 九郎是太累了,还是在偷偷地哭呢? 简心眼圈发红,端了一些茶点放到书案上。 “什么时辰了?”萧清晏哑着嗓子问。 简心在书案上敲击三下:“咚——咚、咚!” 一慢两快,是子时三更的更声。 萧清晏撑身坐起:“简心,更衣,我该去给母亲守夜了。” 简心瞪大了杏眼飞快地比划:“你已经一天没有歇息进食了!” 萧清晏极淡地笑了笑,捏起书案上的糕点塞入口中。 这分明就是在应付,简心气恼,却无可奈何。 换过孝子服,萧清晏刚要出门,婢女通禀绿映求见。 绿映脸上和身上的伤都已经上了药,只是一双眼睛红肿未消,一见萧清晏,绿映的眼眶便又瞬间通红,泪光点点。 “少主,奴婢奉夫人之命,来将这个送给您。” ------------ 第五十六章 枯木逢春 绿映双手捧着一个长条的小锦匣,萧清晏接过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支镂空的云凤纹白玉笄,简单清雅,是不论男女皆可佩戴的式样。 “这是夫人早些时候亲自绘了图纸,请璞玉斋最好的玉匠师父打造的,上面还刻了字,原本是预备在少主十五岁生辰时送给您的。” 绿映说着,泪珠掉了下来。 “在公主府的时候夫人叮嘱奴婢,如若她回家后忘了此事,便让奴婢提醒她,现在夫人不在了,可她叮嘱过的事情奴婢不敢忘。” 萧清晏在白玉笄上发现了一行字:河清海晏,岁月希和。 这也是母亲写字时最爱写的八个字,母亲曾经说过,这是她和阿弟的名字,也是父亲和母亲毕生所愿。 绿映只知这是母亲送给她的十五岁生辰礼,可是萧清晏心中明白,这是母亲预备来为她作及笄之用的,这支白玉笄本来应该在今夜由母亲亲手为她戴上。 萧清晏眼眶微热,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子夜微凉,孤月独照,星辰都黯然隐去,苍穹清冷干净得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琉璃。 萧家各处正在进行着权力交接,灯火通明,唯独灵堂凄清寂静,只有萧永宁和几个值夜的下人守着。 能在这个时辰在母亲的灵前看到这位六族姐,萧清晏很感激。 “六姐,夜深了,你还未出月子,回去吧!” 萧永宁的精神头已经养得好了许多,她道:“我如今重归萧家,理当为大伯母守孝。” 萧清晏亲自将她搀起:“月子里不能劳累,回去吧!” 避过旁人,萧清晏又在她耳边悄声说:“过几日又要舟车劳顿,还是先养好身子。” 说罢,将萧永宁交给婢女:“六姐的心意母亲已经收到了,不必拘这些俗礼。” 萧永宁深深看着萧清晏,叮嘱了几句“你也要保重”云云,便离开了灵堂。 萧清晏又屏退了所有值夜的下人,连同简心:“我想单独陪着母亲说说话,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一直以来,夫人和九郎说话都不喜欢有旁人在侧,简心带着人退了下去。 灵台内只剩下了萧清晏和躺在冰冷棺木中的王筠,棺木被两个条凳夹起空悬,下面放着王筠生前用过的软枕和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的灯芯已经烧焦,快要灭了,萧清晏用竹签子将浸在香油里的灯芯挑出一截来,微薄的火焰瞬间蹿亮。 她将油灯重新放回棺木底下,看着棺材里双眼紧闭的母亲,身子紧紧地贴着木板,就好像是在抱着母亲一样。 “阿娘,已经子时了,我终于满十五岁了,你看,我把你准备的白玉笄也拿来了,你起来,起来给我挽发,阿娘……” 她轻声呢喃,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滴在了母亲的身上。 喉间哽咽,每一声轻轻的“阿娘”都像是撕开了心脏,疼得她连一声“阿娘”都唤不完整。 她将脸贴在毫无温度的棺木上,口中一声一声极轻地唤着,就像是依偎在母亲怀里亲昵地撒娇。 她是男子,她不该腻着母亲撒娇,不能被人看见听见,只能在四下无人时悄悄地说。 及笄之礼对每一个女子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尤其世家大族的女郎都要广邀宾客,举行隆重的及笄礼。 吾家有女初长成,自此后桃华灼灼,只待春风相渡遇良人。 本是女子成年,最美好的日子,可萧清晏却在这一日失去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亲人。 人生总有遗憾,总要失去,可这个遗憾她不愿意接受! “阿娘,他说要还我一命,是不是你们见过了?” 铜壶滴漏的声响清晰在耳,可唯独听不到母亲的回应,转眼已是子时四刻,新的一天,萧清晏十五岁了。 她起身拭了拭眼角,散开满头长发,身体长时未动有些僵硬,她笨拙地为自己挽着发,很简单的一个盘髻,看起来更像男子的发式。 可她实在不擅长盘发,白玉笄插进发间,手刚松开,浓密的长发便水一样颓散倾泻。 萧清晏心中一阵慌乱……玉笄!那是母亲送给她的! 来不及回头,她慌忙抬手想要捞住下滑的头发,抓住玉笄,可手指却好像碰到了温热的东西,眼尾仓惶回顾,想要看看玉笄是否已经摔落到地上,却看见了一袭淡青色的衣摆。 早已沉入深渊的心脏被那一抹青色撩拨得狂乱起来,她顾不得头发猛地转过身来,殷殷期盼地盯着面前之人。 “你……” 他真的来了! 是的,萧清晏深夜前来,赶走了所有的下人,的确是在等着这个人来,可那只是抱着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她不敢确定,生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或许谢行止白天的话根本就不是她揣测的那个意思。 可是他来了呀! 萧清晏顾不得什么礼节矜持,急切地抓住谢行止,可又不能被外面的人听见:“是不是我母亲……” 在谢行止为数不多的几次印象中,这位萧九郎总是一副清雅孤傲的凛冽风姿,沉静果决,可此刻抓着他的这个少年像是傲骨嶙峋的寒梅被风雪扯碎,脆弱得让人怜惜。 “莫慌,”谢行止给了萧清晏一个安心的眼神,浅笑温和地说,“你母亲还在,萧夫人安然无恙。”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萧清晏仿佛枯木逢春,一泓温暖的春水流淌缠绕,将她冷透了的心温柔地包裹起来。 她不敢放开谢行止,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手抓得太过用力,谢行止的手臂隐隐作痛,没想到这少年竟有这般大的力气。 谢行止的目光温润清澈,毫无虚伪的痕迹,笑着点头:“字字当真,绝无虚言。” 他不愿惊动这个刚刚受伤未愈的少年,默默地站着,给萧清晏足够的时间去愈合伤口,恢复精神。 他别有兴致地端详着萧清晏,看风雪摧残的枝头重新绽放出美丽的花,看秀致清绝的容颜绽开笑意,生动绝美,像极了冰雪中独立枝头的白色寒梅,清雅出尘。 少年倾城若此,不知要羞煞了多少红颜。 ------------ 第五十七章 心悦君兮 看萧清晏露出笑容,谢行止如诗如画的眉眼也染上了温暖的笑意。 萧清晏从狂喜中缓过神来,想要问清前因后果,抬眸望见谢行止的笑容,一瞬间仿佛看见了静水微澜,月光流转,轻轻浅浅的温柔。 三年时间,萧清晏刻意地不去与他产生交集,维持着陌生人的关系,可洛京城中总有谢行止的传言,萧清晏便看着他从那个雪山上遍体鳞伤的少年,一直长成了从容倜傥的世家公子,春闺少女们倾心爱慕的多情郎君。 前生的萧清晏从未对谁动过心,可若说这三年来她从未对谢行止动过一点倾慕之心,那是自欺欺人。 倒没有非君不嫁至死不渝的地步,只是异性之间的欣赏吸引,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偏偏谢行止又生得这副清风明月般的皮相。这个男子从外型到灵魂修养,无处不契合在她的理想点上。 正因如此,萧清晏更不敢放纵自己靠近他,谢行止就像一束最温柔美好的白月光,被她连同心底的那份悸动一起珍藏在了心里。 她想,也许此生终老,她都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包括谢行止。 谢行止摊开掌心,原来滑落的白玉笄被他捞进了手中。 “多谢!” 萧清晏拿过玉笄,侧过身去挽着头发,在人前披头散发是极端失礼的。 可头发不是从她手心滑落,便是像先前那般整个散开,她恼怒地皱眉,手上也开始没轻没重,拿自己的头发撒气。 谢行止不由得莞尔,在看到萧清晏不知扯断了多少根头发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来。”生丝一样漂亮的头发,粗暴拉扯实在太可惜了。 萧清晏听到声音,手中的玉笄已经被人抽走。 “不……” 她下意识就要闪开,却扯痛了头皮。 “别动。” 谢行止轻声说,手指从她的耳后穿过。 微凉的发丝拂过指尖,揽入掌心,飘来淡淡的似有若无的牡丹花香,谢行止眸光晃动,胸臆间忽地一荡,生出种莫名的感觉来。 他自失地笑了笑,将白玉笄从乌黑的发髻间穿过。 “好了。” 萧清晏看不到,只知上半边松散地挽在了脑后,下边的头发垂至腰际,大概是时下的男子们常挽的式样。 她悄然抿了抿唇,没想到在她及笄成年这日,会是这个人为她挽发加笄。 萧清晏转身后退,在两人之间拉开几步的距离,客气疏离地道:“有劳了。” 她话锋一转:“谢七郎说家母安然无恙,可为何她至今未醒,也全无气息脉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行止来到棺木前,观察了一番王筠的脸色,说道:“萧夫人是用了巫医的断魂术,与叶轻舟的针刺断脉相似,只是方法不同,只适用于成年之人,维持假死状的时间也更长一些,自然也免不了一些损伤,不过醒来后将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萧清晏眨了眨眼睛,她知道许多异族都有巫医的存在,通鬼神祭祀,也会医病救人,只是这种假死之法和叶轻舟的方法一样玄奇神秘。 “那日正阳街之事后,我通过长公主府的门客林鸢得知了萧夫人被关在何处,夜里潜入进去,谁知便看到萧夫人要悬梁自缢……” 后来,谢行止救下了王筠,用断魂术帮她假死,又在第二日暗中帮助绿映逃跑。 萧清晏正要开口,谢行止浅笑:“你想问我为何要做这些?萧夫人当时也曾问过,我告诉她,是因我对你有事相求,救人亦是自救。” 之前谢行止便说有件事要请她帮忙,当时心烦意乱,无暇多想,但此时她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是想借家母发丧,将季家五郎送出城?” 城中搜捕季月临的行动从未断过,虽然杨太后倒台,杨勋将过往所有的罪过都推到了杨太后身上,可恩仇是非究竟如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只要季家还有一个人活着,杨勋便会夜不能寐,辗转惶惶。 谢行止很赞赏她坦荡直言的做派,点了点头:“正是。” 萧清晏凝眉沉思,只要杨勋一日未死,季家一日未平反,帮助季家人逃脱便存在着巨大的危险。 她本来就打算在母亲发丧时,将六姐夫和孩子秘密送出城,再多一个季月临,更加危险。 “此事的确危险,若萧郎不愿,谢行止绝不强人所难。” 萧清晏徘徊踱步,却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想着该如何将人送出城。 半晌后,她驻足看向谢行止:“好,我答应你。” 就冲着谢行止救下母亲一命,这个忙她也必须要帮,她萧清晏从不愿亏欠任何人情,尤其是这个人。 她只愿与他永不相欠,这样,在久远的将来她才能无所顾忌。 谢行止青衫拂动,拱手郑重其事地长揖:“多谢。” 他将一个玉瓶留给萧清晏,告辞离开,转身时,他忽然望向萧清晏,意味深长:“我们……可曾相识?” 不过寥寥几面之缘,可与萧清晏相处时总让他觉得熟稔,仿佛是在与相交多年的故友相谈,毫无生疏感。 这种心意相通的畅快愉悦,他很熟悉。 萧清晏面无波澜,道:“季家出事那晚,我们见过。” 谢行止淡然一笑,转过身时,眼中浮过一抹失望,夹杂着疑惑。 不,不是那一晚,感觉或许是在更久之前,又或许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吧…… 谢行止当年既然能带兵立下赫赫战功,武艺自然是相当不俗的,他避过萧家所有耳目悄然而来,又乘着月色悄然而去。 萧清晏望着温柔清皎的月光洒下来,良久,轻声叹息着收回了目光。 “阿娘,他很好是不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这样喜欢,这三年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关注着他,一开始只是好奇,欣赏,也不想让他放弃生命,我们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属于同一个时代,思想观念隔着巨大的历史鸿沟,可书信往来时,他总能在只言片语间理解我在想什么,不管我的想法如何古怪,他都能包容接受,好像那些鸿沟那些距离都不存在。” 她趴在棺木边,轻声地呢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阿娘,我心悦他,可我不能放任自己去爱他,我们之间……不可能的……” 她要做的事注定要与谢行止的家世身份阶级存在对立,这些对立在他们出身之时便已经存在,且不可消除。 既知没可能,她便不能让自己陷进去,免得将来为情所困,束手束脚。 现在的她还没有那么爱,那便就此及时止步,虽然也会小小的失落…… ------------ 第五十八章 我的名字 谢家。 狡童剪去烛花,炸裂的火焰平息,静悠悠地亮着。 “郎君,那林鸢是长公主的面首,品行不端,心术不正,您为了救萧家大夫人,答应举荐他去彭阳太守府下任职,万一他行为不检,会有损您的清名!要我说,此等小人就不该理会他!” “我救萧夫人也是出于我自己的目的,既然林鸢告知了我萧夫人被关在何处,我自当履行诺言,岂可反悔?” 谢行止将一封书信展开,书信是三叔夜里交给他的,说是有人临摹他的笔迹诱拐长乐郡主私会。 用的的确是他擅长的行书,运笔走势乍一看的确很像是他的笔迹,但若细致观察便会发现,其中几个字上刻意留下了几笔破绽。 正如三叔父说的,若非这几笔破绽,真要有人追究起来,他谢行止便说不清了。 这写信之人想借他的名义,倒也不愿连累他。 狡童皱皱鼻尖:“哼!对待此等小人根本就无需讲什么君子之礼。” 谢行止笑了笑:“僮儿,小人有小人之行,君子有君子之道,若因他是小人便放弃自己的君子之道,岂非同流合污?” 他从书架上展开一张宽幅的告示纸,正是萧清晏全城张贴的那份。 “我说不过郎君。”狡童咕哝。 “彭阳太守高风亮节,驭下严苛,林鸢若不肯端正品行,彭阳太守自不会容他妄为。” 谢行止只做他应做的,之后如何,只能看林鸢个人的造化。 “僮儿,时辰不早了,你去吧!” 僮儿打了个呵欠告退,将竹屋的门带上。 谢行止从书架最底层取出一个木匣,里面规整地叠放着一封又一封帛书,他随意取出两份放在书案上。 告示纸用的是正楷体,书信用的是行书,这些帛书用的是隶书,截然不同的字体,运笔走势也各不相同,大多数人一眼观之都会认为这是不同的人所写。 但字如其人,字迹可以刻意改变,写字之人蕴藏在笔墨之间的气质却是自然流露的。 这三种字体除了书法造诣都相当深厚之外,还有一个共同之处,风清骨正,气势磅礴。 虽然书写之人极力隐藏,不愿暴露形迹,但谢行止可以断定这些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他吗? 脑海中浮现出萧清晏的身影。 那个看起来清瘦雅静的少年,写出的字竟是这般。 烛火映照着谢行止的脸,温和的笑意轻轻浅浅,涟漪般散开,浸润了眼角眉梢。 “原来是他……” 当年雪山之上,少年的话言犹在耳:“我不能保证十五年后能让这个世道彻底翻天覆地,但十五年之内,你一定会听到我的名字!” 萧清晏。 河清海晏。 原来这便是他的名字。 …… 萧清晏不忍心看母亲一个人躺在灵堂,一直守了两个时辰,直至五更天的更声响起,她换掉孝子服,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身来到了城西的坚白书斋。 楷先生将坚白书斋送给了她,她马上就要离开洛京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走之前总要交代一下。 从前她每晚都要来上课,书斋里总是亮着,可如今楷先生已经不再来了,她却发现书斋里仍然有盈盈的灯火。 打理书斋的庄老先生早已去歇着了,一个与萧清晏年纪相仿的少年趴在柜台后,看书看得睡了过去,这是庄老的孙子,名唤吉羽,据说是楷先生赠的名字。 雅静的书斋内只有一个俊朗文秀的青年还端坐在案几后,神情专注地看着一卷简牍。 说是青年其实不妥,对方还未加冠,大约与谢行止相仿,十八九岁的年纪,身上的布衫洗得发白。 萧清晏在书斋内见过他许多次,这人每次来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书简一脸的满足。 萧清晏去里间端了些茶点,轻轻放到他手边。 青年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她。 萧清晏只点头一笑,转身去柜台前唤醒了打盹的庄吉羽。 “郎君。”庄吉羽揉揉眼睛,清醒过来。 萧清晏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代我转告庄老,过几日我便要离开洛京了,也许几个月才会回来,又或许要几年,几十年,我也不能确定。” 庄吉羽睁大了眼睛:“郎君是要关了书斋吗?” 明显的,他十分不舍,也很并不希望书斋被关。 声音虽然压低了,可两人的对话还是传进了布衣青年的耳中,青年抿着薄唇望了过来。 萧清晏笑了笑:“我与你的想法一样,我也不想关闭书斋,如果可以,我希望这间书斋能一直开下去。” 其实坚白书斋一直都在亏损,可楷先生开设这间书斋的目的也从来就不是赚钱,他只是希望有人还愿意读书,人人也都能有书可读。 当下纸质书籍还尚未完全取代竹简,印刷术也很原始,许多时候都要靠人手抄录,即使对世家大族而言,书籍也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不管我在何处,我都会定期让人送来银钱,维持书斋的开销,先生将书斋赠与我,现在我将它交托给你们祖孙,请你们好生看顾。” 庄吉羽一身书卷气,向来沉稳少言,他清俊的脸上带着笑,郑重地点头:“是,吉羽一定转告祖父,只要吉羽还在,坚白书斋便在。” 萧清晏道:“时局动荡,倘若将来京中暴乱,我希望你们以人为重,书斋或是这些书简不过死物而已,只要人还在,书斋毁了还能再建,书简毁了,文章还在。” 萧清晏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庄吉羽清澈的眼底暖意横生,对着萧清晏拱手长揖:“是,吉羽谨记。” 萧清晏最后看了一眼书斋,视线掠过放置《周易》的位置,她终究是没有再在木匣里留下只言片语。 见她要走,庄吉羽问道:“若有事,我们要去何处找您?” 萧清晏回头笑道:“我叫萧清晏,云陵萧氏家主,到时候你们会知道我在何处的。” 她摆摆手:“再见!” 这是吉羽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云陵萧氏……家主?”布衣青年愕然地望着萧清晏推门离开,口中喃喃,“萧清晏……” 原来这便是那位名动洛京的萧九郎! 好个豁朗清绝的人物! ------------ 第五十九章 赵王招贤 萧清晏思虑再三,没有将母亲假死的真相告诉任何人。 发丧的日子不能拖得太久,萧清晏便选定了最早的吉日,七日之后,那时候头七刚过,也说得过去。 在这七日之内,她抓紧时间处理着洛京的一些,该出手的家产尽快出手,只适当留了一些不便出手的,日后总能派上用场。 到了第五日,朝中针对杨太后的政变终于开始平息,萧清晏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断的有京中显贵上门吊唁,久已冷落的萧家门庭忽然车马不绝,冠盖云集。 萧清晏知道,之前自己惹出的动静太大了。 新帝登基,朝中开始了新一轮的风起云涌,杨勋一党不可能向萧家抛出橄榄枝,正因如此,与杨家势不两立的萧家便成了赵王拉拢的目标。 这日,宾客如云,萧清晏作为孝子不得不一直跪在灵前,庭前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周术大汗淋漓地跑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家主,赵王驾临。” 周术的话音方落,门外唱喏声已起:“赵王到——” 在广安王、淮宁王二王命丧洛京后,看到这位年过五旬的赵王,人们心中难免生出荒诞怪异之感。 蜂拥而来的宾客们本就是知道赵王有意拉拢萧家,才闻风而动,此时赵王亲临,灵堂瞬时一空。 萧清晏看着那群宾客呼啦啦地涌了出去,讥诮地一笑。 如今她是萧家的家主,自当亲自出面去迎。 萧清晏走得漫不经心,刚到灵堂门口,前方已经跪倒了一片。 赵王年过五旬,紫金玉带勒着肥硕粗壮的腰身,在护卫属官的随从下走过众人,径直向萧清晏而来。 萧清晏撩衣下跪,只是宽大的衣摆下膝盖空悬。 “萧清晏拜见赵王殿下。” “哎,快起来快起来。”赵王将萧清晏扶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地打量萧清晏。 “谢殿下!”萧清晏退避半步,避开了那双蒲扇似的大手,这赵王身形发福,倒也显得慈眉善目了。 只是眼缝里迸射出的精明让人在他面前不敢轻忽大意。 “久闻萧九郎之名,当真是翩翩少年郎,仪表不凡。” 岂止是仪表不凡,这样的品貌即使是在达官显贵们豢养的娈宠妖童当中也称得上绝色了。 只是这种想法人们也只敢悄悄想一想,断不敢说出口。 “南阳仗着杨太后的宠爱专横跋扈,才致使令堂惨死,本王深以为憾,目下南阳逃窜,等到将她捉住,本王定带着她来萧家赔罪。” “谢殿下体恤。” 萧清晏寡言少语,眉眼冷淡,赵王说多了也无趣,很自觉地上了一炷香,寥寥安慰了萧清晏几句,便提出要见萧培。 萧培行动不便,赵王亲自来到阅微堂。 在赵王的示意下,萧培屏退所有人,只将萧清晏留在身边。 赵王倒是爽快,直接开门见山:“朝中几度风雨,已是元气大伤,肱股之臣接连惨死,如今杨太后虽被幽禁雍华台,可杨勋执意不肯杀,无非就是想借着杨太后掣肘朝局。 “眼下朝中急需要德高望重的能臣贤士坐镇,方能压制杨家的气焰,本王有心扶助陛下,重振朝纲,奈何独木难支。 “本王想请萧公重新归朝,匡扶大晋社稷,这不仅是本王之请,也是陛下之请,更是天下百姓之请。” 萧清晏浓黑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轻嘲。 好一番为国为君为民,若真如此忠君爱国大义凛然,早在季太尉挺身而出与杨太后拼杀时便该站出来。 此时站出来摆出一副招贤纳士的贤王姿态,不过是手中缺少冲锋陷阵的棋子罢了。 萧培精神恹恹地靠在轮椅上咳嗽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来。 祖父这老狐狸! 萧清晏好笑,压着嘴角忙上前,又是递水又是顺气。 好半晌,萧培才勉强缓过气来:“蒙殿下抬举,老臣感恩不尽,只是臣赋闲在家多年,行将就木,早已不复当年了。” 眼中含着泪花,不知是咳得难受,还是心中感伤,萧培拍了拍自己的双腿,苦笑:“拜杨氏所赐,老臣沦为了一介废人,这般朽木之姿,如何还能立于朝堂之上,徒惹笑话罢了。” 赵王狐疑地扫了一眼萧培,将信将疑。 当年的萧培的确是谋术无双,堪比鬼神之力,可数十年过去了,世人对他如今的能力一无所知。 可近来京中变故不断,萧家几次面对杨太后和南阳的威逼,竟然都奇迹般化险为夷,反倒是杨太后母女诡异地跌落云端,一个被幽禁,一个下落不明。 这实在是太过诡异,赵王身边的谋士为他分析了最近一段时日萧家的动向,得出一个可能性,也许近来发生的一切都有萧培在幕后翻云覆雨,杨太后终于逼得太过,惹得这只收了爪的老虎发了怒,亮出了利齿。 他那谋士虽然年轻,却颇有才智,很得赵王欣赏。 即便分析只有三分真,那也足够说明……萧培有可能是在刻意装病回避。 赵王笑容亲和:“萧公谦虚了,当年若非萧公主持大局,先帝也不可能坐稳朝堂,更没有大晋这数十年的安稳,萧公若能回朝,那是众望所归,想那杨勋定也会胆战心惊。” 萧清晏冷淡地提了提嘴角。 以祖父的能力的确能够稳住当下的朝堂,可赵王不会明白,大晋已经根基腐朽,无力回天,即使他许给祖父位列三公,总理朝政的待遇,在祖父眼里也不过是将死前的回光返照,祖父根本看不上这样虚假的荣耀,更不会让亡国之臣的屎盆子砸在手上。 陛下能否坐稳皇位,大晋的国运又能残喘几时,祖父根本不在乎。 亲手粉碎自己的高傲,忍痛咽血忍了这数十年,他想要的是从龙之功,位极人臣,是让萧家重回世家之首的显赫之荣,长盛不衰。 若非如此,他怎能甘心? 赵王揣着一颗热乎的心,殷殷期盼着萧培的答复,可萧清晏的耳边却再次响起了祖父的咳嗽声。 “祖父……” 萧清晏抚着萧培的胸口为他顺气,手忽然被祖父攥住。 ------------ 第六十章 初获官身 “我朝法度,身有残者不可为官,老臣心忧社稷,夙夜都想为陛下分忧,也深深感激赵王殿下还记得老臣,奈何此身已是风烛残年,实在有心无力了,只是可惜了我这孙儿,自幼跟在我身边,学了一肚子经世之学,我却无力为他谋个好前程。” 萧培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赵王也不能置若罔闻。 “此事萧公自可安心,朝中元气大伤,陛下初登大宝正是用人之际,萧九郎如此少年英才正是朝廷所需,岂会没有合适的时机?” 赵王想了一想,说道:“不如就先在秘书台做个秘书郎如何?” 秘书郎官居六品,掌管图书经籍,许多士族子弟初入官场,都是从秘书郎做起。 可萧清晏估计祖父根本瞧不上。 屋中静默良久,萧培只是含笑不语,赵王暗骂这老狐狸胃口不小,你孙子不过十五岁,十五岁入秘书台已经是少有了。 朝中也不是赵王一人说了算,若抬举得太过分,被杨勋捏住了把柄也是说不尽的麻烦,除非萧培肯在背后帮他出谋划策,倒还值得。 赵王斟酌着开口:“整日与秘书台那些顽固的老朽为伍,也的确是委屈了小郎君,萧公以为尚书郎如何?天子近臣,再有萧公身后指点,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萧清晏修长的凤眸中微光掠过,尚书郎隶属于尚书台,是在皇帝的左右处理政务,虽然官品与秘书郎相近,但正如赵王所言,尚书郎是天子近臣,只这一点便非寻常官职可比。 尚书郎做满三年便可称为侍郎,在萧清晏那个世界几乎相当于正厅级国务司长。 对一个刚入仕途的十五岁少年而言,这超常规的任用太过了。 赵王为了拉拢获得祖父的支持也算是下血本了。 “那老臣便谢过赵王了。”萧培不轻不淡地颔首道谢。 这就是接受了。 萧清晏心领神会,也跟着谢恩。 于赵王而言,只要对方愿意接受他的好意,那便不算完全拒绝,在萧培又说了几句话后,赵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虽然祖父那些话在萧清晏听来完全就是模棱两可。 “哼!” 屋中只余下祖孙二人,萧培轻哼一声,颇为不屑地将茶盅搁下。 “区区尚书郎,给得这般吝啬,小家子气,难成气候。” 萧清晏汗颜,她觉得这官职已经大得过分了,那她岂非是比赵王还小家子气? 萧培道:“陛下都是虚设的傀儡,天子无权,天子近臣又算什么?” 萧清晏莞尔:“祖父这是偏私护短,我不过才十五岁,毫无资历,祖父却觉得我可以位列公侯了。” 萧培开怀大笑,一脸傲然:“我萧培的嫡孙就算是封王拜相也不为过!” 老人话锋一转:“你可是觉得,赵王是被我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哄骗住了?” 萧清晏稍加思虑,说道:“尚书郎之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我在陛下身边,不管是杨勋一党主动挑衅,还是有心人刻意促成,一旦我仕途不顺,祖父您必不会坐视不理,如此也算遂了赵王的心意。” 萧培冷然一笑:“想将我们祖孙当成手中的棋子,赵王太高看他自己了。” 天下为局,上位者总想把别人当成棋子。 “孙儿明白了,丧礼一过,便送母亲的灵柩回云陵守孝。” 赵王比起之前的二王的确要老成一些,可投效他仍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祖父从未想过让她在此时踏入官场,不过是想为她争取一个拿得出手的官身,在她的资历上添上浓重的一笔,否则一个无官无职无资历的黄口小儿,再有才学也不过是一介白身,谁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他们只要官职,不入官场,以守孝为名拖延三年,到时候赵王兴许已然化成了白骨,对萧家的一盘谋算也只能落空。 “只怕赵王不好糊弄,若是非要等到我从云陵回来才肯下达辟命呢?” 萧培笑容怡然:“扶灵回乡,衣锦荣归才是风光,更能显示赵王对萧家的厚爱,这个你不必担忧,我自有办法。” 的确,也不算什么难事,在赵王身上稍加点拨就是了。 萧清晏没有问祖父是如何做的,只知到了第二日,任命萧清晏为尚书郎的文书便送到了萧家。 初入尚书台的第一年本该从尚书郎中做起,满一年后才能称尚书郎,可文书上连这一步都省略了。 文书上特别贴心地提出,萧清晏可以先尽孝道扶灵回乡,事了之后再回京上任。 萧清晏自然不能拖到那时候,当天便去尚书台领了职,将尚书郎这个官身彻底定下。 从尚书台回到萧家,萧清晏刚换上孝子服,周术便来报。 “家主,云陵郡王上门吊唁。” 云陵郡王? 他们萧家的祖籍就在云陵王的治下,既是君臣,也算同乡。 萧家在京中虽然没落,可在祖籍云陵仍然是当地豪族之首,常年与云陵王保持着良好的君臣合作关系。 云陵王虽是秦氏皇族,但属于远支,与淮宁王、赵王这些宗室王不同,云陵王的地位并不高,尽管如此,过往萧家有难时,云陵王也悄悄在背地里多有关照。 三年前老云陵王故去,世子秦含章承袭爵位,对待萧家一如既往。 虽说这其中利益因素占了大半,但萧清晏对云陵王的心理印象还算不错。 还未来得及出门迎接,萧清晏便得知云陵王已经进了灵堂。 匆匆赶到灵堂,萧清晏便看见里面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玉冠博带,俊逸风雅,不似高贵尊爵的王侯,倒像个清逸潇洒的名士。 “萧清晏拜见郡王,郡王登门,有失远迎了。” 云陵王转过身来,一只手伸出扶住萧清晏,食指上的帝王绿翡翠戒指划过浓绿的幽光,语间含着笑意:“多年未见,长大了,也知礼了。” 什么? 萧清晏不解地抬头,这般近距离看,不得不感慨,皇族终究是皇族,再像清流名士,天潢贵胄的龙姿凤表也令人难以忽视。 ------------ 第六十一章 云陵郡王 云陵王不过二十多岁,笑起来目若朗星,温文尔雅。 “希和,可还记得我?” 竟然直呼她的表字,看起来倒的确有些眼熟…… 大约是看她一脸迷糊,云陵王笑着说:“你吃了我的枣子,就要听我的话。” 啊? 萧清晏更加云里雾里。 云陵王颇沮丧地叹息:“看来是真不记得了,也是,那时你不过才五岁,如今也已长成翩翩少年了。” 五岁?枣子? 萧清晏那时并非真的五岁孩童,经他点拨立刻想了起来。 五岁那年她曾跟随祖父回过一次云陵老家,老家祖宅的后院有一棵大枣树,当时正值八九月,红彤彤的脆枣又稠又密地坠在枝头,她倒也不是多馋嘴,只是那枣子实在漂亮得让人喜欢。 她从地上捡了五六颗,可捡来的又有什么意思?她很想自己去摘,若是让下人帮忙,难免连累无辜。 后来她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锦衣华服,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达官显贵到萧家作客的,客人嘛,稍有不是,家里长辈们也不好说什么。 萧清晏便将自己捡来的枣子送给他吃,这才有了那句话:“你吃了我的枣子,就要听我的话,我要你把我架上去。” 反正她那时只是孩子模样,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贪玩好奇也是正常,萧清晏不要脸地想。 那少年倒也好心,很配合地让她骑到了脖子,后来萧清晏将摘来的枣子分了一些给那少年,告诉他自己叫希和。 再后来便没有交集了。 原来当初那个少年就是云陵王世子! 十年,萧清晏长大了,不能再那么“不要脸”地装小孩子了,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成熟了,丰神俊朗,气度华贵。 萧清晏后退告罪:“幼年顽劣不知事,还望殿下恕罪。” 云陵王笑意晏然:“本王倒宁愿你还是那般天真不知事,那时你骑在本王脖子上,可不见你这般拘谨。” “殿下说笑了。” “父王在世时,曾与你的叔伯们以平辈论交,如此算来你我也算是平辈,你可以称呼我的字,含章。” 萧清晏谨守分寸:“郡王身份贵重,清晏不敢僭越。” “我不过是帝室远支,无兵无权,有何贵重?”云陵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让你叫你便叫,不算你僭越,除非你认为本王不配做你的朋友。” “不敢。” 云陵王叹息道:“这几年本王一直在云陵为父王守孝,昨日刚到京中便听闻了萧大夫人的噩耗,也听说了你被逼婚之事,便忍不住想来看看。” “多谢殿下挂怀。” “失去父母至亲的悲痛,本王深有体会,希和,你务必要珍重自己。” “多谢殿下……” “叫我什么?”云陵王英挺的眉间微微敛起,“萧希和,你胆敢抗命?” 萧清晏波澜不惊地半低着头,素白的衣衫笼着高挑清瘦的身姿,冷月清霜一般淡然。 她有些不大明白,不过就是小时候装小孩子骑到了他头上,就那么一回,何至于他念念不忘到现在,还对她如此亲近? 就因为年少时逗弄过一只小狗,多年后也怀念过往,对这只狗格外亲切吗? 虽然萧清晏不乐意如此比喻,但意思也许差不多。 不理解也无妨,萧清晏识时务地从善如流:“含章兄。” 云陵王满意地点头,会见过萧家的长辈们后,云陵王提出想要与萧清晏单独相处。 在萧家长辈们看来,萧清晏既已是萧家家主,又已经是官身,多与人结交应酬也是好事,便不再打扰。 萧清晏将人请到了萧家的花园水榭,时辰逐渐接近正午,水汽蒸蔚,为水榭中添了些许凉爽。 简心端来了香茗,将亭中四周的竹帘放下一半遮挡日光。 云陵王让自己的随从退到水榭之外,萧清晏看出他有话要说,心领神会,也让简心带着其他侍婢退下。 “希和,本王听闻赵王征辟你为尚书郎?” 萧清晏点点头:“我先前外出正是去了尚书台记名就任。” 云陵王面露忧色:“你可知此事已经传开了,十五岁的尚书郎,本朝开国从未有过,如今都在说你们萧家已经投效到赵王麾下。” 萧清晏眉眼轻抬:“朝中唯有杨家和赵王,赵王是皇族宗室,投效赵王总强过与狼子野心的杨家为伍,祖父说我已经成人,也该想着建功立业了,我考虑再三,除了赵王好似也没有别的选择。” “话虽如此,我只怕你行差踏错,祸及自身。”云陵王叹了口气,对她苦笑,“你还小,不懂得朝中的险恶,就怕赵王步了广安王与淮宁王的后尘,到时候你与萧家也会和他们那些拥趸者一样受到牵连,云陵王府与萧家素来交好,我实在不愿看到你与萧家落得那般下场。” 萧清晏凤眸清亮,眨动了两下:“那含章兄又为何要在此时入京?” 两排长而密的眼睫扇动,细碎的光散落在上面,像极了园中轻盈扇动的蝴蝶羽翼,美得动人心魂。 云陵王本是无意的一瞥,视线落在少年眼下的两片浅影上,倏忽晃了神,心跳乱了一拍。 他状若无事地端起茶盅,却被入喉的茶水呛到,掩嘴咳了半天。 “对不住,本王失礼了。” 萧清晏摇摇头,表示不介意,重新为他换过新茶。 云陵王却再不碰那茶盅了,缓过气息,他压下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本王说,是专程为了萧家而来呢?”云陵王眉眼舒朗,带着几分盈盈笑意。 显然,他这话有玩笑之意。 萧家与云陵王的确交好,非同一般,但还不至于能劳动云陵王在这种时候冒险回京。 萧清晏端起茶盅,清雅沉静的脸上也带起浅浅的笑:“君之深情厚谊,此茶为敬。” 水榭中响起了云陵王爽朗的笑声:“希和,你幼时便调皮有趣,如今更是个妙人。” 虽然萧清晏觉得这没什么好笑的,但美男子开怀大笑总是赏心悦目的,她淡淡地弯了弯嘴角。 云陵王说道:“本王入京一则的确是想来萧家探望,二则,齐王叔也希望本王来洛京。” ------------ 第六十二章 非我所愿 齐王与云陵王一样皆是远支宗室,二人的封地邻近,关系尚算不错。 二叔萧予之的儿子,也就是萧清晏的二哥萧清煜,正是被云陵王举荐到了齐王麾下领兵。 不同的是云陵王无兵无权,齐王却都督青州、徐州两州的军事,执掌十万兵权。 想必是齐王也想抓住时机在洛京谋得一席之地,又不敢贸然进京,便将毫无威胁不引人忌惮的云陵王派了过来。 “可否冒昧问一句,齐王安排殿下进京,可有具体说要您做什么?” 云陵王品着茶,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闲散:“我一个闲人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看看罢了。” 看看?也就是说齐王要云陵王替他就近关注洛京的动向。 只怕不止,还要根据这些动向,在暗中做恰当的谋划。 萧清晏问道:“那齐王自己呢?仍固守在封地吗?” 云陵王摇头:“氐族豪强张遮在关中地区起兵叛乱,秦州和雍州的羌胡杀了当地太守起兵响应,日前已经拥立张遮为秦帝,拥兵八万,齐王叔联合多地太守一起去平叛了。” 萧清晏眉间轻蹙:“可我听闻,前日朝廷派镇西大将军谢照去了关中。” 云陵王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萧清晏心领神会,看来齐王是擅自调兵行动,朝廷对这些镇守各地的藩王已经失去了足够的控制力。 谢照带着朝廷的命令去到关中,与齐王之间怕是有些微妙了。 大军对敌,最忌讳将令不一,各自为营,此次关中平叛怕是要横生枝节了。 “谢将军是陛下钦定的主帅,齐王叔深明大义,应当会尽力配合谢将军。”云陵王笑道,“若此次成功平叛,你二哥应当也会加官升任,清煜勇武过人,是天生的良将,齐王叔对他甚为器重。” 萧清晏面上但笑不语,心中却生出了忧虑。 二哥的确是天生的将才,但这一次跟着齐王平叛却未必是什么好机会,稍有变故,命丧关中也是有可能的。 她抬起眼帘凝视着云陵王:“殿下当真是这样认为吗?” 云陵王知道,萧清晏能被萧家的长辈们定为新一代家主,必然不是泛泛之辈。 但他也不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能对复杂难测的政局有什么精深的见解。 云陵王怀着几分戏谑挑挑眉梢:“愿闻其详。” 萧清晏轻轻放下茶盏起身,竹帘垂下的流苏在她身后映着粼粼湖光摇曳。 “从前杨太后在时,人人都言镇西大将军谢照是杨太后一党,可如今杨太后被幽禁,镇西大将军却依旧是镇西大将军,现在还得到了重用,殿下可知道为什么?” 云陵王:“镇西大将军从未真正站过哪一方阵营,他只忠于陛下,忠于朝廷。” “不错,朝堂相争时,很难有谁能做到真正的中立,但镇西大将军做到了,一是因为背后有高人指点,二是他自己摆正一颗公心,只想做个纯臣。” 萧清晏说着望向云陵王,意味深长。 “可齐王让您进京,又擅自发兵关中,他是公心还是死心,你我皆心知肚明,想要这二人同心协力,很难。” 除非谢照或是他背后的军师改了主意,不愿意再一心一意效忠朝廷……其实,这可不是没可能。 “希和,你是觉得此次出兵关中会败?” 萧清晏淡淡地勾了勾唇角:“我是觉得,殿下您该回封地了。” 云陵王笑着低头,似乎也不以为然。 萧清晏悠悠然说道:“殿下与齐王交好并非什么秘密,齐王擅自发兵,赵王难道会高兴?殿下您此时跑到洛京来,赵王又是否会多想?譬如,认为您是齐王派来的先锋军?” 齐王远在外地,赵王不高兴也鞭长莫及,可动一个云陵王敲山震虎,还是轻而易举的。 云陵王无意识地摸上茶盅,修长的手指转动着青瓷茶盅,翡翠戒指间或碰上去,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他仿佛陷入了沉思中,忘记了周遭一切的存在,许久,自言自语:“可本王如何交代啊?” “那便另寻他人代替殿下便是了。” “什么?”云陵王一时没听明白,他方才可什么也没说。 “殿下无非是担心离京后无法向齐王交差,此时也不是非您不可,京中熙熙攘攘,最不缺的便是可用之人。” 萧清晏站在扶栏前回眸,目光比湖光更潋滟,清冷中勾着蛊惑人心的艳色。 “殿下,山河壮丽,难道您便不心动吗?” 云陵王握着茶盅的手指顿住,哑然一笑,点了点萧清晏:“希和,你这胆色真是与幼时一样,这种胡话也敢乱说,如若被人听了去,连我也保不得你。” 云陵王拂了拂自己的衣袖,视线望向水榭外粼粼的湖面:“我只是宗室远支,手中又无兵无权,安分守己做个闲散王爷岂不逍遥?” 临了又说:“就连齐王叔也……” 齐王虽手握十万兵权,但因为出身远支,也不敢妄想大位。 何况是他。 两人初次见面,这种话题不好讲得太多,谈得太深,萧清晏试探够了,点到即止。 “京城居,大不易,还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己做主更自在些,后日丧礼后,我便要送家母的灵柩回云陵了,也许之后不会再回来了。” “你?”云陵王大为不解,“可你才刚成名,又谋得了官身,正是前程大好时。” 萧清晏望进他眼睛里,几分高傲:“非我所愿也。” 京都再浮华迷眼,眼前的名利再诱人,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淡然一笑,转眸望向晴空万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少年临水而立,桀骜疏狂,白衣在正午的阳光下晕出耀眼的光芒。 云陵王看着,不觉已失了神。 …… 两日后,萧家大夫人发丧,在赵王的刻意影响之下,丧礼场面格外隆重。 与此同时,一首体裁新颖的七言诗也在上流阶层和酒楼教坊之间流传开来。 ------------ 第六十三章 奉命搜查 “不是我写的。” 面对三叔的问询,萧清晏不知第几次坦然回答。 萧予若竭力忍住冲家主翻白眼的冲动:“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反正外头的人都知道是你写的。 “九郎,我和二哥商量过了,等你走后,先让伯父与父亲同女眷们南下,对外就说马上就要转凉了,老人和女眷们身子弱,要去避寒。 “我和二哥留下,一则不引人怀疑,二来在这里的产业奴仆都还没有完全安顿好,我们留下善后。 “更重要的是,你在北地的人脉积累不足,有我们这些长辈在,人情往来也有帮衬,你放心,一旦情势不对,我们知道该如何做,绝不会拖累你。” 萧清晏摇头,这是长辈对自己的关爱,怎会是拖累? 真到了需要人情关系时,两位叔父的面子的确要比她好使得多。 萧予若又道:“我已经让人快马送信给清玄,他会先回云陵老宅打点,那小子不成器,你看着什么地方能用到他,就且将就着用,自家手足,总比那些各怀鬼胎的远支要强些。” “三哥不是在任上吗?” 虽然萧清玄任职的地方距离云陵很近,但擅离职守总是不好的。 萧予若不满道:“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终日里不是结交地痞游侠,就是与那些酒肉朋友厮混,好不容易给他寻的差事,结果就因为给他那些狐朋狗友抱打不平,得罪了上官,直接被免了职,游手好闲不知所谓,让他回去也好收收心,九郎,你为人稳重,多看着他些,三叔不求他能像你一样,至少别让惹出什么祸事来。” 三哥也就比萧清晏大了三四岁,正是喜欢结交朋友讲义气的年龄,也不足为怪。 最后,萧予若不放心地叮嘱:“九郎,云陵那边一直都是由五叔公那一支的人打理,萧清叙那小子胆敢背叛主家,绝非是他一人的主意,你此番回去一定要小心行事。” 打理云陵祖业的萧予霖正是萧清叙的父亲,嫡子死在主家,萧予霖那边必然要有所交代。 云陵老家那边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三叔放心,我心中有数。” 萧予若走后,萧清晏又与周术交代了一些事情,周术才刚接手总管大权,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周术都不会轻松。 此时若跟随她离开,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知道我留你下来做什么吗?” 周术点头:“小人明白,随同老太爷一起南下。” 萧家已经打算放弃洛京,此番南下后便会从此定居,周术如果不去,等到南方一切安顿下来,权力早已被别人握在了手中,他这个总管也就名存实亡了。 萧清晏漠然一笑,冷冽如霜刃:“钱东平是东院的老人,贸然动他会寒了人心,叔祖父念在多年的主仆情分上,也一定会带他一同南下,有他在一日,你这个大总管便永远做不稳当。 “他这些年借着萧家的名目敛财无数,欺压良善,比我这个家主还威风富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了南方他定会想方设法让你这个大总管做不下去,萧家的风评不能败坏在这种人手上。” 钱东平做事滴水不漏,她勉强找到一些证据放到叔祖父面前,主张将钱东平逐出萧家,可叔祖父念旧,极力维护,萧清晏实在不好强行驳了长辈的面子。 她也私下里点拨过钱东平,希望他能自己离开,可惜,有人给脸不要,偏偏不识时务。 周术神色凝重:“那依您的意思……” 萧清晏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墨玉扳指,凤眸深幽:“此番南下路途遥远,水土不服或是遇上一两个强盗匪类,也是不可避免的。” 南下到别人的地盘上去去谋生,连她都要提心吊胆,谨慎万分,岂容得这些小人祸害? 有萧清晏这句话,周术心中便安定了。 “是!小人明白。” 周术靠近了些许,悄声道:“菩提寺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交代给钱凤的事他也已经办妥了。” 萧清晏轻轻颔首。 午后,笙箫奏响哀乐,热闹又凄凉,随着司礼官一声“起”,棺木被抬出了灵堂。 萧清晏最后看了一眼萧家府宅,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一旦萧家离开,北方兵乱一起,这里也会迎来新的主人,想保也保不住。 送葬队伍一路畅行无阻地到了东城门,就连赵王也特地派了人来送行。 可临到出城门口时,却被城门官拦了下来。 “许多叛贼尚未捉拿归案,我等奉命,凡出入城门者,一律都要接受盘查。” 赵王派来的官员怒道:“奉命?你奉了何人之命?萧家世代清流,忠君体国,今日萧家大夫人发丧,死者为大,你们竟敢无礼?” 城门官昂着头道:“我等为陛下守国门,自然是奉了陛下之命!未经盘查,任何人不得出城,胆敢抗令者,一律视作叛贼同党,就地格杀!” 一声令下,身后涌出二十多名卫兵来,显然是早有准备,就等着他们来。 “本官乃是奉赵王之命来……” 官员话都未说完,就被涌来的卫兵推到道旁。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而今洛京城中敢无视赵王的,也就唯有太尉杨勋一党了。 萧清晏亲自将脸色铁青的官员搀了起来:“大人如此维护,萧家感激不尽,杨家一向都是如此跋扈,若因萧家之事使得赵王殿下为难,清晏万死难辞其咎。” 说着,冷然一笑:“他们想搜,那便让他们搜,无非是担心有人将叛臣偷偷送出城,若找不到这些叛臣,杨太尉是难以入眠的。” 官员听出了她语意中的嘲讽,也压下了愠色,冷笑:“贼喊捉贼,亏心事做多了。” 最大的国贼却喊着要抓叛贼,当真可笑又可悲。 萧清晏看着卫兵们将送葬的人全都查过一遍,城门官甚至敲了敲棺椁。 赵王的官员出言讥讽:“怎么?是否还要打开棺椁让你们看看?” 城门官的确是想这么做的,可萧家终究是士族,这位萧家大夫人又是晋阳王家的嫡女,王家老家主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就算杨勋本人在此,也不好做得太过分。 更何况赵王的人还在虎视眈眈,等着抓他们的错处。 ------------ 第六十四章 荒冢成堆 城门官在棺椁上敲了又敲,确定没有中空的隔板可以藏人,一无所获,尽管不甘,也只得放行。 萧清晏向赵王的官员道了谢:“多谢大人前来相送,待家母回乡下葬后,安排好一切,清晏便会尽快回京赴任,不敢辜负赵王一片厚爱。” 在萧清晏的眼神示意下,聂尧靠近到官员身边,将两张纸塞入他手中。 官员眼神闪动。 萧清晏道:“几亩薄田,一间庆丰街的铺面,不成敬意。” 京城之中寸土寸金,能被萧家捏在手里的东西必然是最好的。 轻飘飘的两张纸,让官员袖中顿时沉甸甸,脸上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萧家主放心,赵王对你、对萧家很是器重,等到你回京后必当前程似锦。” 萧清晏说道:“赵王既然派大人前来相送,必是十分倚重大人。” 这话倒不是恭维。 “云陵距此山迢水远,我又带着家母的棺椁,回去之后难免有些事情要料理,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个把月,留家人在京中难免不放心,家中两位祖父又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若我家人有难处,还望大人能多多帮忙,清晏回来之后必会感谢大人。” 官员笑得矜持:“这个好说,举手之劳而已,萧家主只管放心。” 萧清晏的出身太好,在看重出身的大晋,萧清晏将来的前程绝非他可以相比。 官员很乐意卖这个人情。 萧清晏也需要有人在赵王耳边说情,免得过几日祖父他们南下时会受到阻碍。 送葬队伍出了城门后,大多数人都要原路返回,只留下了要随行去云陵的一部分人。 一伙人将棺椁抬上了车。 萧清晏为萧永宁系上披风:“六姐,我扶你上车。” 此次萧永宁提出要跟她一起回云陵散心,三婶千般不愿,但也拗不过萧永宁。 萧永宁抓着她的手,满眼期盼,好似有千言万语。 萧清晏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车队走出两三里地后,萧永宁又提出想要去乱坟岗祭拜,季家人的尸首据说都被掩埋在那里。 萧清晏犹豫再三,耐不过六族姐的央求,决定亲自带人陪着萧永宁一起去,其余人先行护送棺椁赶路。 乱坟岗,荒冢成堆,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下不知埋了多少人的尸骨,一眼望去无尽凄凉。 萧永宁不慎踩到了一根白骨,咔嚓一声,早已腐朽的白骨应声断裂。 萧永宁花容失色,被萧清晏护住,萧永宁却很快推开了她。 “九郎,我没事。”转眼之间,萧永宁已经是满脸泪水,茫然地望着荒坟冢。 萧清晏的后背被人撞上,她回头看去,是一个随行的婢女,正脸色煞白,痴痴呆呆地望着乱坟堆。 萧清晏的身形拔得很高,在女子当中绝对是少有的高挑,可这个婢女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两边低垂的长发遮挡着俊俏的脸庞,额发被风吹散开,露出眉心的一点朱砂痣,明艳夺目。 萧清晏轻咳一声,婢女恍然惊醒过来,连忙将头低了下去,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了脚边,素色的裙摆被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攥得皱成一团,骨节发白,经络清晰可见。 萧清晏看得难受,心生恻隐。 “聂尧,你们去远处守着。” 聂尧扫了一眼婢女,心下了然,默默转身带人走远。 他知道,那不是萧家的婢女,甚至,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女子。 原地只剩下了三个人。 萧清晏指着栽有柳枝的方向说道:“那便是季太尉全家埋骨之处。” 季家出事后,她本想花费一些打点一番,就算不能立碑,至少让季家人入土为安,后来却得知有人比她早了一步。 萧永宁绣鞋踩着腐臭的烂泥,踉踉跄跄地跑到柳枝前,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公爹,儿媳不孝!” 萧清晏的身边响起极力隐忍的啜泣,她叹了口气,对婢女说道:“五郎,此处还算安全,去祭拜一下,顺便道个别吧!” 婢女倏地抬起头来,眼含热泪,嘴唇早已经被咬破了,殷红的血染红了唇角,与眉心的朱砂痣呼应,衬得一张脸更加灵秀俊俏,比女子还要标致三分。 这扮作婢女的少年正是季家的五公子,谢行止的好友季月临。 不得不说,谢行止将他的好友打扮得很像女子,若非知情者,完全不会怀疑这个秀气的婢女竟然是个少年郎。 家人惨死,自己却不得不活得像只老鼠一样四处躲藏,不敢见光,这种煎熬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 终于逃出了洛京,季月临不需要再隐藏自己,跑到家人的埋骨之处,他泪如雨下,不停地磕着头。 季月临的事,萧永宁事先都不知情,此时乍一看见熟悉的脸,萧永宁惊得眼泪含在眼中忘了落下。 “五郎?你、你是五郎!真的是你!” “是,三嫂……” 家里的人,全都死了…… 重重荒冢前,两人泪眼相对,回想着昔日季家的热闹繁盛,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堆连碑文都没有的荒坟,不知谁是谁。 远处走来了两个身影,聂尧立刻戒备。 人走近些,萧清晏看到走在前面的正是菩提寺的大和尚枯竹,后面那个挑着担子的青丝如墨,像个俗家弟子,脸上包着厚厚的面纱,渗透着褐色的药汁。 季家还活着的人,都到了。 “阿弥陀佛!”枯竹开口念着佛号。 大晋佛法盛行,贵族对僧人多有优待,何况是枯竹这样的高僧,老和尚能就这么将人带出来,萧清晏不以为怪。 “多谢大师。”她拱手作揖。 枯竹慈眉善目,笑容悲悯:“出家人慈悲为怀,佛渡众生,萧施主不必言谢。” 枯竹对身后的人道:“李施主,虽然贫僧很想收你为徒,但你尘缘未尽,你我师徒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了,重获新生,得来不易,望施主日后好自珍重,多行善事,也不枉我佛慈悲,渡你一程。” 季长临向枯竹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大师恩情,永志不忘!” 季长临从担子里抱出了熟睡的婴儿,向着他的妻子,他的手足,还有他长埋地下的亲人踽踽而去。 ------------ 第六十五章 无关对错 枯竹从担子里取出行囊背在肩上,对萧清晏说道:“贫僧允诺萧施主的事情已了,也该就此别过了。” “大师这是要去何处?” 枯竹悲悯地看过此起彼伏的荒冢,望向茫茫天地,轻声叹息:“贫僧……也不知道。” 萧清晏又问道:“大师不在菩提寺翻译佛经了吗?”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菩提寺本无菩提,贫僧该入芸芸人世间证道菩提了。”枯竹独自一人向着前方而去。 “直接说你要去实践中寻求真理不就得了。”萧清晏咕哝。 枯竹瘦削的身体微顿,回头看向她,呵呵一笑:“贫僧会日日诵经,乞求佛祖保佑萧施主。” 目送老和尚走远,耳边传来季家兄弟的哭声,萧清晏自言自语:“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求诸于佛,不如求诸于己。” 萧清晏让先聂尧留下来保护六族姐等人。 在离开洛京之前,她自己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皇家行宫,雍华台。 萧清晏快马赶到时,钱凤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身后的行宫偏门开着一道缝隙,仅够一人通过,门内的卫兵正探头张望。 “家主,已经打点好了。”钱凤将马拴好。 两人跟随卫兵一同进了雍华台。 宫苑深深,地上的青砖早已开裂,曾经华美的宫楼屋宇上也长满了杂草,夏日将尽,这里的草木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一眼望去荒凉萧索。 带路的卫兵指着一间宫殿道:“就在里面。” 殿门响起刺耳的“吱呀”声,门头上垂下长长的蛛丝,呛人的飞尘扑面而来。 萧清晏抬袖挥着尘土。 白发老妇人独自一人坐在殿中,披头散发,再也不是那个高坐明堂、掌控生死的杨太后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苍老枯槁的脸映入萧清晏的眼中,只是她终究不是普通的老妇人,深凹的眼窝里仍蕴藏着锐利阴沉的光。 从前只知道祖父对杨太后恨之入骨,杨太后也恨不得除萧家而后快,萧家不计其数的族人和门人部曲都死在了杨太后手中,可这还是萧清晏第一次亲眼见到杨太后。 “你……”杨太后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钱凤将宫殿的门关上,阻隔了刺眼的光线。 杨太后也看清了白衣少年的脸,凤眸潋滟,清绝无俦,仿佛生来便得天独厚,夺尽了天地造化风流,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又疯狂的嫉妒。 杨太后倏地笑了:“你是萧培的孙子吧!你与他年轻时可真像,比你父亲还要像他。” “多谢太后还惦记着祖父。”萧清晏语气凉薄,“太后英明,应当知道我来的目的。” 杨太后冷笑:“你是替你祖父来报仇的?” 萧清晏面色不改:“朝堂争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关对错,只关利益,祖父只是输了,如若他当年没有轻视女人,棋差一着,死的便是你,你与他之间只有输赢,没有仇怨。” 杨太后古怪地牵着嘴角上扬:“这是他说的?” 萧清晏没有回答,她跟着祖父学习了十二年,这便是祖父不止一次灌输给她的思想。 政治斗争,没有对错,更无情感,只论输赢。 杨太后咧着干裂的嘴唇,散落的白发在她眼前摇曳。 “没有仇怨……没有仇怨,他是真没有啊,一丝一毫都没有,可他怎么就知道我没有?” 杨太后笑着,声音悠悠。 “萧家小儿,你可曾对一个人动过心?魂牵梦萦,日思夜念,看到盛开的花会想到他,看到枕边的月光也会想到他,觉得他无一处不好,想要牵他的手,听他说话,只要他一笑,愿意将自己的一切都捧给他。” 萧清晏漠然道:“没有。” 她是对一个人动过心,也将那人视作心头的白月光,觉得对方无一处不好,可她没想过要将自己的一切都捧给对方。 萧清晏不能理解这种想法。 杨太后淡淡一笑:“你知道你祖父年轻时有多耀眼吗?尽管他已经娶妻生子,可还是有不计其数的名门闺女为了他如痴如醉,我也是女人……” 杨太后目光迷醉,仿佛在回忆过往。 再是冷酷无情的人,也难免会有一段温柔的过往。 杨太后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像是在自嘲:“我知道,他从未正眼看过我,或者说,他从未将我当成过一个女人看待,我只是他的盟友,不,他那般高傲,在他眼里我根本不配做他的盟友,只是他操纵的一枚尚算有价值的棋子。” 萧清晏在脑海中勾勒着祖父年轻时的模样,俊美无双,纵情恣意地指点山河,看所有人在他脚下臣服,春风得意,神采风流。 对女人们而言,他大概就像一剂毒药,致命,又极具吸引力。 杨太后的视线忽地转向萧清晏的脸:“如果我也有着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也许他还会看我一眼。” 杨太后摸上自己的脸,自嘲:“我知道,我不是个美人,他看不上我……” 萧清晏不想再跟着杨太后沉迷于虚幻的想象,在她看来,杨太后对祖父根本就不是爱。 杨太后和祖父一样高傲,他们认为世间最高贵的地位,最无上的权力,最美丽的东西,都应该是属于他们的。 再欣赏的人,再美丽的东西,不能为我所有,便可以轻易舍弃,若妨碍到自己的权力地位,那更要毫不留情地摧毁。 “我对你们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想问一句,当年扶风城全城尽灭的主谋是谁?” 杨太后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似笑非笑:“怎么?你想为你父亲报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是为她自己,是为了阿娘。 杨太后笑得嘲讽:“你方才不是还说,朝堂争斗无关对错,没有仇怨吗?” 政治斗争的确没有对错,可若是为了斗争而手段残忍,连累无数的无辜生命惨死,即使赢了,也罪该万死。 萧清晏不想与她理论这些,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主谋是谁?” ------------ 第六十六章 赵王军师 当年清河郡王在封地内广招学者,编修经籍,大兴儒学,引得天下学子纷纷云集清河郡,盛况空前。 虽然清河郡王出身高贵,威望极盛,但他是名副其实的一代贤王,忠义仁德之名广为世人称颂。 就连祖父都说过,谁都有可能谋反,唯独清河郡王不可能。 一个绝不会谋反的宗室亲王,又有着绝对的影响力,他的存在对于当时的杨太后利大于弊。 若非有外力推动,精明如杨太后,绝不会在那时针对清河王。 杨太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来此处见我,你祖父怕是不知道吧?我看错了,你与他还是不像的,也许,你更像你父亲。” 萧家想要乘势而起,局势越乱越好,越是乱,萧家越是要摘得干干净净,绝不能蹚入洛京的浑水之中。 萧清晏若要在此时报仇,很容易引起他人注意,风险太大。 祖父若是知道,一定会想方设法的阻止她。 萧清晏凤眸微眯,流光闪动:“主谋就在朝中?” 杨太后微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想要得到什么,总要有所付出。” 萧清晏背对着殿门,稀疏的光穿透密密的尘埃,将她身上的白衣照得朦胧。 她望着杨太后,一双眼睛深幽如古井,唇畔浮起一抹笑意:“昔日活在你阴影之下的人,如今却反过来将你打入了深渊,那人正想着如何要你的老命,也许他送来的鸩酒已经在路上了,你难道就不想报仇吗?你一杯毒酒死在这里,无人问津,他却逍遥在外,太后娘娘,您甘心吗?” 浮散的光在杨太后眼中骤然凝结,化作一道道利刃,几乎要将萧清晏射穿。 她苍老的声音沉沉的,从胸腔里发出:“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萧清晏目光沉凝,吐出两个字:“赵王?” 杨太后眼神阴冷得仿佛淬了毒,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碾磨过:“小儿,你真不愧是他的血脉,与他一样善于玩弄人心!” 在萧清晏心中,这不是什么好的评价,也许祖父会喜欢。 她不是神仙,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也不是杨太后肚子里的蛔虫,能看透杨太后心底的秘密,她不过是在很早之前便暗中调查过。 清河郡一案,能找到的线索少得可怜,唯一能捉摸到的蛛丝马迹便是赵王。 萧清晏漠然地像在看一具腐朽冰冷的尸体:“你知道你没有几日可活了,想报仇,我是你唯一的机会。” 杨太后忽然问她:“南阳呢?” “死了。”萧清晏说。 杨太后眼角抽动,沉声道:“是你杀的?” “多亏了沈驸马帮忙。” “沈继?” 阴谋诡诈中沉浮了数十年,杨太后的心境已经足够沉稳,她只是稍稍有一点惊讶,很快便从中抽丝剥茧,找到了关键。 “赵王……杨勋……”杨太后眉心皱作一团,胸口起伏,将信将疑地看向萧清晏,“杨勋找上赵王联手,是你故意引导的?” 萧清晏不仅仅是要对付南阳或是杨太后,她的目标还有如今正春风得意的赵王! “是。”萧清晏答得坦然。 杨太后眼神变幻,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发怒。 良久,她紧绷的身体颓然地靠在凭几上,无视上面厚厚的尘灰。 “当年赵王将一封密信交给我,说是清河郡中的一个士子所写,密告扶风城中的士子们谏议清河王谋反,信中还详细地写明了他们的谋划,我着人调查过,确定无误,这才下令大军围了扶风城。” 萧清晏不解:“你派去的是何人?调查到了什么?” “御史耿芳新,他调查到另外有两个宗室藩王,四个州郡官员,都与清河郡有秘密往来,这些人都收到了清河郡送去的谋反密信。” 御史耿芳新,早在七八年前便已经因病过世了,萧清晏,或者说大晋朝许多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此人是举孝廉出身,在地方为官时是出了名的擅长断案,后来升迁入朝也是冷面无情,生前曾经还将祖父批判得狗血淋头,许多官员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说他能与人勾结,或是被人收买构陷忠良,那大晋朝就真的没有可信的官员了。 之后,杨太后又说出了两个藩王、四个州郡官员的名单。 “你不必浪费功夫了,”杨太后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孤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没错,是赵王干的。” 赵王? 萧清晏手中的墨玉扳指悄然转动着,划过一道道幽黑润泽的光, “你可是觉得赵王虽精明,却还没有这样缜密的谋略手段?他是个庸才,可他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就连孤也至今都不知道,为他出谋划策的军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末了,杨太后阴暗的眸子含着快意,添了一句:“你以为你祖父为何不愿意让你报仇?天下间聪明之人何其之多,你以为你在操控着别人,或许早有眼睛也已经留意到了你。” 萧清晏心中蓦地漫过一丝寒意。 虽然从始至终事情都是沈继做的,可如果赵王背后的军师当真如此厉害,那总能察觉出不对,就像杨太后所言,或许那双眼睛也已经注意到了她。 她还是暴露了吗? 那她往后要做的事是否也会受到阻碍?她的身边是否已经安插了别人的眼线?是否……不对! 萧清晏猛然从自我怀疑中抽身出来,她险些被杨太后影响了心智。 注意到了她又如何?她已经极尽小心,那人至多是认为她有些小聪明,不可能知道更多。 退一步讲,纵然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除非她什么都不做混吃等死,否则只要是做了,总会被人知道。 无非是难度更大,要提防的更多,她虱子多了不怕痒,尽管来就是了! 萧清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清河郡当年的瘟疫,是天灾,还是人祸?” “孤只知是天灾。”杨太后神情坦然,“你若怀疑是人祸,那也与孤无关。” 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句拔高的声音:“驸马爷,里头脏,您有什么吩咐,不如由小人为您代劳。” ------------ 第六十七章 华陵再会 “传天子圣谕,可不是你能代劳的。” 沈继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得意。 他忽然雍华台的目的,萧清晏知道,杨太后也知道。 杨太后面带轻笑:“你们走吧,孤不会告诉他的,殿后有一道门,那里没有守卫。” 萧清晏毫不迟疑地带着钱凤到了后殿,将钱凤推向门外,冲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先出去。 然后独自悄无声息地返回,藏身在一面壁墙后。 杨太后一生所为,足以让她成为大晋的罪人,被史官和世人唾骂,可除了罪恶和骂名,这个女人无疑是聪明的,聪明到令人畏惧。 不亲眼看着杨太后毙命,她实难安心。 杨太后雍容地端坐在主位上,无视破洞的屏风和落满尘埃的几案,她仿佛是仍旧坐在金堆玉砌的永乐宫中。 她取下发间唯一的一支木笄,抚了抚凌乱的鬓发。 沈继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杨太后语间含着笑,轻声说:“萧倚风,孤不欠你的。” 倚风是祖父萧培的表字。 萧清晏正想着,就看见杨太后猛地将木笄刺进了自己的脖颈。 宫殿的门被推开,沈继看到的便是杨太后在他面前倒下的画面。 萧清晏转身时看到沈继目眦欲裂,发了疯一般冲向杨太后,后来,她听见沈继暴怒的咒骂和摔打的声音。 “你们母女毁了我……” 一个懦弱悲哀的男人…… 萧清晏和钱凤回到乱坟岗时,一匹马从洛京的方向赶来,与他们同时停下。 马上之人青衫飘逸,跃下马背时,头上的黑纱幕离也摘了下来,露出一张温润隽雅的脸。 远处的季家两兄弟还在说着话,谢行止没有上前,自觉来到萧清晏身边。 萧清晏蹙眉:“谢七郎不该来。” “不必担心,我自会小心谨慎。”谢行止微微一笑,语气柔和得像在安抚她。 不过是几面之缘,他们本该是陌生的,可这一次再见面,萧清晏从那双漆黑的瞳眸里看到了知交故友的熟稔亲近。 他……认出了吗? 谢行止望向远处的三人,轻声说:“我会与月临一同南下,季家虽未平反,但想来朝中也不会再过于追责,他要去华陵投奔他的同族叔父季风徽,季风徽是南郡名士,多有威望,足可庇护于他。” 萧清晏道:“六姐夫的去留由他自己作主。” 谢行止侧眸看她:“你若要留在北地进入仕途,此事恐怕会对你有碍。” 萧清晏竟敢欺瞒当朝,瞒天过海藏匿季长临,虽然在有识之士看来这是义举,可在那些生杀予夺的掌权者眼中,这便是大逆不道了。 她萧清晏今日敢这样违背杨太后,明日便有可能再生出反骨,谁又敢毫无顾虑地任用她? 萧清晏抬起眼帘,望着明净如洗的天空:“祸国殃民、蝇营狗苟之辈尚且坦坦然招摇过市,萧清晏又有何惧?” 谢行止叹道:“礼教崩坏,小人横行,君子寸步难行。” 萧清晏冷笑:“小人坦荡荡,君子反倒要藏头露尾,这是何道理?” 可当今的世道本就是如此。 多少仁人志士也与“他”有同样的想法,他们以笔墨为刀,以死明鉴,而今或是心灰意冷隐居山林,或是化为了泥下的白骨,任虫蚁啃噬。 谢行止深深地望着萧清晏,不忍心将“他”的心火扑灭。 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截的少年倔强地不肯低头,谢行止莞尔,抬手抚上少年的头。 “愿君得偿所愿,不负此心。” 愿你远离凄风冷雨,永远都无忧无虑,无畏无惧。 萧清晏僵着脖子,眼睛晶亮地瞟来瞟去,除了母亲和祖父,还没有旁人摸过她的头。 好在谢行止很快便拿开了手:“今日一别,可还有再会之期?” 谢行止是河东谢氏最看重的子弟,他的长辈们能让他就这么离开洛京去华陵,应该也是不看好北方的局势,预备南下了。 若真是如此,谢行止此一去应该不会再回北地了。 萧清晏看着他,笑了笑:“秋寒将至,鸿雁南渡,谢七郎的提议我会牢记在心。” 谢行止眼神轻晃,这是他放在坚白书斋木匣里的话。 “他”这是承认了,亦或者说,与他相认了。 萧清晏其实是不打算与他相认的,只是谢行止明显已经知道了,再隐瞒没有必要。 谢行止是如何猜出来的,她不知道,但她是有些高兴的。 萧清晏伸出手,一改往日的清冷孤傲,笑容明亮地自我介绍:“萧希和。” 心有灵犀,默契使然,谢行止学着她的样子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说:“谢瑾之。” 萧清晏将两人的手晃了晃。 谢行止温柔的眉眼笑开,他将腰间的白玉珏解了下来:“这是我自幼佩戴的,上面微刻着谢氏的族徽与我的名字,你在北地若遇难处,可凭此物寻求谢家的帮助。” 萧清晏认得这块玉珏,当日在正阳街上,谢行止便是用它出手维护那位被杀的士子。 此刻她还能清晰地摸到上面的一个豁口。 谢行止:“我会在华陵温酒相待。” 留在北地谋划处处艰难,能多一点凭仗,便多一份把握,萧清晏是个实用主义者,受人恩情,他日找机会偿还便是。 道过谢后她将玉珏收好:“华陵再见。” 远处,季长临抱了抱自己的弟弟。 他们兄弟商量好了。 萧清晏和谢行止同时上前。 季长临冲谢行止郑重地作揖:“舍弟便交托给七郎了。” 目送谢行止和季月临离开,萧清晏说道:“六姐夫若是想带着六姐母子一同去华陵,三叔那边我会去说。” “不,昔日的季长临已经死了,往后只有李临。”季长临忽地转身看向萧清晏,“九郎,你是个有大气魄的人,你若不弃,就当我是你手下的一个卒子,凭君差遣。” 萧清晏第一反应便是他家逢巨变,心灰意冷,想要从此隐姓埋名,与妻儿平淡度日。 但她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在季长临的眼睛里看到了心志已定的执着。 “你是想为季家平反?” ------------ 第六十八章 母女话别 人们之所以看重出身,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良好的出身带来的学习条件与非凡的见识。 季长临是太尉之子,名门之后,他的能力见识对萧清晏而言是一大助力。 他想用自身所长辅佐萧清晏,换取为他的家族、父亲、族人平反昭雪的机会。 萧清晏问:“如果我做不到呢?” 前路坎坷,不啻于刀山火海,也许哪一日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敢轻易给予他人这样大的承诺? 季长临脸部包着,萧清晏在他嘴角看到一丝凄凉。 他只说了两个字:“命也。” 如果无法为季家平反,他也只能认命了,谁也不怨。 萧清晏说;“若有机会,我必当全力而为!” 季长临不是要杀了谁报仇,他只想为家族求一个清白公正,让他的族人死后不必再背着叛臣的污名。 季太尉为了国家社稷而死,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已做了安排,我们走后,会有人来请出季氏族人的遗骨,另寻他处立碑安葬。” 季长临眼中含泪:“多谢!” 后来,萧六娘私下里告诉萧清晏,季长临决定隐姓埋名,一个原因是不想连累萧清晏被未来的主君不喜,耽误了前程,那是不知感恩,恩将仇报。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萧清晏没有立即救醒母亲,接连平静无事地赶了三四日路程。 这天夜里他们没能赶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在野外露宿,萧清晏才借故支开了其他人,将谢行止交给她的玉瓶放到王筠鼻尖。 玉瓶刚一打开,一股呛人恶臭的气味直冲脑门,萧清晏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还真是,臭得连死人都能熏活了。 但她还是孤陋寡闻了,当她以为这东西的用途就只是“臭”的时候,一只朱砂色的米粒大小的虫子从玉瓶中溜了出来,一溜烟钻进了王筠的鼻子。 什么东西? 药瓶没有保存好,被虫子钻进去了? 就在她疑惑时,王筠的嘴巴忽然张开,大吸了一口气进去。 萧清晏提着心,紧张得不敢挪开眼,片刻之后,她看到母亲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真是神奇! 她小心地轻声唤道:“阿娘?” 王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到萧清晏,笑容温柔。 萧清晏将王筠扶出来,心也终于落了地。 她紧紧地将母亲抱住:“阿娘!” 母亲若真的为了她而死,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王筠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阿娘,杨太后和南阳都死了,祖父他们不日就要南下,我让人送你去南郡。” 王筠摇了摇头:“死人焉能复活?”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阿娘也想像六姐夫一样从此隐姓埋名地活着吗? 若非无可奈何,谁愿意如此? “阿娘……” 王筠轻抚着她的长发:“希和,你长大了,往后要面对数之不尽的敌人,他们会用各种手段来击垮你,让你妥协,你必须让自己无坚不摧,阿娘不能再成为你的软肋。” 至亲之人怎么会是软肋? “你听阿娘说,世人皆知,季家三郎和萧家大夫人都已经死了,如若已死之人突然活了过来,世人会如何看你?瞒天过海?诡计多端?沽名钓誉?” 萧清晏眼神坚定:“世人如何看我,我不在乎。” 她只希望母亲能过得好。 王筠严厉地道:“你必须在乎!你若是要隐居山野,织布耕田,你可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可你要经世济民,立足朝堂,与那些士族政客为伍,你的家族是你的倚仗,但仍旧抵不过民心之重,你必须爱惜你的名声,不能给他人攻讦你的借口。” 王筠眼里闪着光,怜惜地看着女儿:“希和,每一个当娘的都希望子女平安,无他要求,阿娘也希望你能够嫁一个好夫婿,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可阿娘知你,你受了这些年的罪为的是什么?难道就为相夫教子吗?” 王筠含笑摇头:“你有男儿之志,你不甘于平庸,不愿在后宅尺寸之地与夫郎的姬妾们勾心斗角,我的希和是翱翔九天的凤,那便莫要做笼中雀,阿娘也不愿被人利用,成为困锁你的牢笼。 “希和,阿娘希望你明白,这不是牺牲,是彼此成全,对你,对我,都好。你长大了,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萧清晏抓着王筠的手:“阿娘要去哪儿?” 王筠:“我尽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却从未尽过为人子女的责任,之前听闻你外祖父要离开洛京回晋阳去,我想回去了。” “可是……” 萧清晏想说,外祖父早已与你断绝父女关系,去了也不会认你。 可她旋即想到,如果母亲也因为她犯错不肯认她,她便真的不去尽孝了吗?即便是远远看着,悄悄尽心,她也一定要去的。 她知道母亲是个心志坚定的人,既已决定,便不会更改。 萧清晏道:“我让聂尧送您去晋阳。” 晋阳多有胡族混居,如今诸胡群起作乱,她实在不放心。 王筠:“不必了,阿娘懂得些许医术,尤其这乱世,医者总会受人礼遇,放心,以后阿娘会给你来信,只是我不在你身边,若有病痛,你要靠自己小心了。” 萧清晏是女儿身,看大夫难免会暴露身份。 王筠心疼地抓着她的手,万般不舍:“实在熬不过就请大夫,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萧清晏含泪点头:“我知道该如何做,阿娘放心。” “好,阿娘相信你。” 王筠最放心不大的还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萧清晏将来的路千难万险,若是身边有个人可以依靠,总强过孤身一人。 “希和,你觉得谢家七郎如何?” 看到王筠的眼神,萧清晏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她苦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男装:“阿娘,我这个样子,兴许这一辈子都要如此了,怎好再误了别人?” 她叹息一声,又道:“世家大族之间多有政见不合,利益相冲,萧谢两家也难以避免,到时候家国大事与儿女情长,又该如何权衡?” ------------ 第六十九章 不是闲事 王筠想到谢行止那日潜入公主府帮助自己的情形,说道:“那日见到谢行止,我便想起了你父亲,他们很像,或许谢行止与你志同道合呢?” “阿娘,我不忍心。”萧清晏道,“他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为了他的志向与家族,他曾经备受打击,几乎丢了半条命……” 岂止是半条命,谢行止那时是万念俱灰,差一点就要轻生的。 “你看他如今纵情山水,好不自在,可他早已经将自己的魂丢了,旧伤难愈,我不忍心再让风刀霜剑重新割开他的伤口,让他再死一回,他属于湖光山色,水泽林风,我自己的路自己走,该承受什么也由我自己来担。” 知女莫若母,王筠看出来了,女儿是倾慕谢行止的,只是她不敢放任自己耽于儿女情长。 希和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感情之事又岂是可以理智掌控的? 这些事情旁人说了没用,总要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只是切莫让自己后悔,不早了,阿娘也该走了。” 草丛后突然钻出一个人影来,压低了声音唤道:“夫人!” 萧清晏正准备出手,却发现这人是绿映。 绿映眼泪婆娑地跪到王筠腿边:“夫人,请带奴婢一起走吧!奴婢可以伺候您!” 王筠柔声说道:“绿映,你留在希和身边才是最好的,她会好好待你,跟着我只会吃苦。” “不,奴婢不怕吃苦,正因为苦,夫人才需要奴婢服侍,九郎身边还有许多人,奴婢留下来也只是个无用之人,夫人,您就让奴婢跟着您吧!” 萧清晏道:“阿娘,有绿映跟着您,也好有个照应。” 在绿映期盼的眼神中,王筠点头同意。 两个女子出门在外,身上携带太多的财物反而危险,萧清晏只让她们藏了几片金叶子在身上。 金叶子并非是真的打造成树叶形状,而是书页一般的薄片,黄金质软,用起来也方便些。 两人走后,萧清晏叫来聂尧,让他挑个可信之人悄悄跟上去暗中保护。 萧清晏爬上高处,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走远。 母亲的顾虑也没错,留在她身边其实更危险,如果再有人拿母亲的性命要挟她,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躲过一次是幸运,可幸运未必会降临第二次。 送王筠离开后,萧清晏准备返回,就在这时,她看到山下的另一头有人骑着快马疾奔,身后两拨人,一拨在追赶,一拨拼命地想要阻止,混战中,刀光剑影闪烁,马儿痛苦地翻倒在地,发出嘶鸣。 马鸣声也惊醒了休憩的萧家护卫,萧清晏很快听到有人在喊她,大概是以为她出事了。 萧清晏跳下矮坡,命令护卫们戒备,凝目望向前方策马奔逃的身影,夜晚视物很难看清楚,但不等她看清,那人已经开口大叫了起来。 “本王是云陵王秦含章!” 萧清晏心头一惊,听声音确实像。 旁人的闲事她可以不管,但云陵王可不是闲事! 聂尧说道:“对方大约有十几人。” 十几个人负责追杀,云陵王自己的人已经阻拦了大半。 “云陵王绝不能死!”萧清晏沉声说,“聂尧,准备弓弩,救人。” 出门时萧家的护卫都在行李中藏了特制的弓弩,此时居高临下,隐于暗处,追杀云陵王的人即使已经知道周围有人,也仍然无法防备,只听得夜空中有箭矢破空发出一声声尖啸,十几个人接连倒下。 只是这种情况,误伤云陵王的人实在难以避免。 萧清晏率先走了出来:“殿下可还安好?” 云陵王疲惫地滚下马鞍,苦笑着抓住萧清晏的手臂,勉强让自己站稳。 “果真是你……”云陵王喘着粗气,劫后余生,不无庆幸,“希和,若非是你,本王便要命丧于此了!” 萧清晏扶着他在旁边坐下:“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云陵王还活着的护卫赶了过来,在得知萧清晏的身份后,才放下了戒备。 云陵王摆了摆手,长舒出一口气:“你离京后,本王思虑再三,觉得你说得不无道理,便决定带人返回封地,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了,谁知走到半路便被人追杀,一路逃到这里,出来时带的人就只剩下了这几个。” 萧清晏目光深沉:“是赵王?” 云陵王点头:“他定是已经知道了齐王叔的动作,希和,本王悔不该没有早些听你的话离开洛京,若与你同时离开,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殿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赵王追杀云陵王只是为了泄愤,杀鸡儆猴,做给齐王看罢了,现在追杀不成,应该也不会再派人来,区区一个无兵无权的云陵王,不值得赵王大费周章。 萧清晏将云陵王请到自己人休息的地方,让云陵王和他的手下用过食水缓过劲来。 她问道:“殿下接下来作何打算?” 云陵王捏着水囊苦笑:“还能作何打算?只能回云陵了。” 在自己的封地,总比在别处安全。 云陵王:“本王离京前已经另请了人,代为留意京中的动向,那人会将消息送给齐王叔。” “殿下请了何人?” “谢逸。” 萧清晏心中微动:“河东谢氏?” 云陵王点头:“本王仔细思虑,觉得谢家乃国之肱骨,若与齐王叔生了龃龉,于国于民都不利,若由谢家来送这个消息,就算镇西大将军在关中与齐王叔闹得不愉快,齐王叔看在这份人情上,也会礼让三分。” 他话锋一转,道:“当然,本王也有私心,如此既解了本王的难处,也卖了河东谢氏一份人情。” 能与谢家这等世家大族交好,对云陵王有莫大的好处。 萧清晏赞道:“殿下睿智,这番思虑极为周到。” 谢逸是谢行止的三叔,镇西大将军谢照的同胞兄长,体弱多病,膝下无子,将谢行止视若己出。 祖父曾经说过,河东谢氏之所以能与河西谢氏抗衡,被杨太后利用还能全身而退,谢照那副刚毅的脾气还能安然无事,全都离不开谢逸在背后筹谋。 虽是多病之身,但谢逸是站在谢照背后的智囊。 这样一个聪明人,会答应云陵王的请求也在情理之中。 ------------ 第七十章 定不相负 萧清晏的白衣在夜色中如同月光皎然,一丝似有若无的牡丹花香幽幽飘散,安抚下云陵王残留的惊惧。 风拂过,云陵王脸上丝丝凉滑的痒,他下意识抬手去抓,才反应过来是萧清晏的长发拂到了他的脸上。 “殿下。”萧清晏忽然开口。 云陵王的手忙垂下。 “殿下当真决定要回云陵?” 云陵王偏头看向少年:“除了回云陵,本王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们一道回去,途中也可结伴而行,岂不正好?” 萧清晏眉尖轻蹙,声音微凉:“能与殿下结伴而行,也是清晏心中所愿,但清晏更希望能追随殿下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云陵王有些疑惑,又有些吃惊:“你……” 萧清晏抬眼望着无边苍穹,精致瓷白的脸上带着蔑视一切的孤傲:“区区云陵,焉能比得过万里河山的壮丽?” 她扬着下巴转眸看向云陵王:“殿下真觉得固守云陵便可高枕无忧吗?大晋内斗不断,北方胡族也已闻到血腥味亮出了獠牙,烽火燎原,云陵又岂能例外?” “这些,是培公告诉你的?” 如果说是祖父的想法,云陵王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采纳。 可萧清晏就是萧清晏,她要走自己的路,不能藏身在祖父的阴影之后。 “殿下,当断不断,必错失良机。” 云陵王犹豫了片刻,呼吸沉重:“那,依你之见呢?” 萧清晏眼神不那么冷冽,唇畔含着淡笑:“云陵是一定要回的,若殿下不弃,清晏愿意亲自带人陪同殿下回去,但殿下回云陵之事不宜张扬,回云陵后,殿下须立刻带着私兵赶往徐州,为齐王镇守后方。 “齐王此次出兵关中,必然带走了大部分兵力,只余下少部分留守大后方和家眷,一旦关中战事不利,再有北方胡族趁机南下,齐王就彻底被人断绝退路了。 “可如若殿下为他镇守后方,免除齐王的后顾之忧,齐王必会感激殿下,也会更加信任您。” 一个依附自己的穷亲戚,和为了自己鞠躬尽瘁的手足兄弟,在齐王面前的分量是截然不同的,能争取到的机会与利益也会有天壤之别。 云陵王迟疑:“可本王的私兵不过五百,齐王叔留守徐州的兵马也远超于此。” 穷亲戚上赶着贴补,人家却未必会放在眼里。 萧清晏笑着,凤眸幽幽:“殿下,情形不同,意义便不同,您要做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云陵王执住萧清晏的手:“希和,你为何要这样帮助本王?” 过去,老云陵王极力与萧家交好,也是指望能得到萧家的扶持,在朝中更进一步。 可那时萧家维持着表面的友好来往,却独善其身,从未真正在政局上为云陵王府出过力。 萧清晏飞快地扫了一眼被握住的手,习惯性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下意识就想要将手抽回来,但在迅速权衡后,她放弃了。 君臣携手,有利于增进相互之间的信任,奠定君臣之间深厚的革命友谊。 反正她是男人。 她会信守与楷先生的约定,入世后先选择一位秦氏皇族全力辅佐,除非不得已,绝不踏上“乱臣贼子”那一步。 在对大晋的二十七位宗室藩王进行综合品评之后,她最终选定了云陵王。 云陵王并不完美,他远达不到萧清晏对主君的理想期望,但综合考量,萧清晏只能选择他。 “殿下,大争之世将起,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审时度势,夺得先机建功立业,今日我等若不争取,等到来日被他人夺取,悔之晚矣。” 君臣执手相对,萧清晏眼神清冽而真挚。 “萧家与殿下有同乡之情,往日也多受殿下照拂,萧清晏作为萧家家主,愿以举族之力助殿下成就一番功业。” 她起身半蹲半跪在云陵王面前,白衣曳地,如月华霜雪铺落人间,目光灼然道:“君不负臣,臣定当不负君。” 云陵王双手将萧清晏扶起,俊美的脸在月色中雍容昳丽,眸若星河:“定不相负!” 黎明时分,晨光熹微,萧清晏带着聂尧跟随云陵王轻装上路,留下人手继续护送棺椁回乡。 昼夜兼程,几日之后,终于抵达了云陵。 萧清晏让聂尧悄悄去打探萧家祖宅的情况,自己跟着云陵王回到王府。 王妃裴氏讶异地望着云陵王:“夫君?你不是说要久留京中吗?” 裴氏说着,忙命人去准备热水和饭菜。 云陵王阻止:“王妃不必忙了,本王即刻便会离开。” 留意到云陵王一身风尘,眼下发青,裴氏温婉清丽的脸上陡然添了一丝担忧:“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萧清晏自觉站在一旁,看着人家夫妻恩爱。 裴氏是云陵王的母族表姐,典型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端庄贤淑。 “本王一切都好,王妃不必担忧,这些是什么?” 云陵王看着院中的下人将一个个箱子搬入后院。 裴氏道:“这些都是萧家送来的。” 往年萧家也常常送东西到王府,没什么稀奇。 裴氏顺手将礼单递给云陵王,云陵王展开一看,眼中闪过一丝怪异。 “希和。” 萧清晏不解地接过他递来的礼单,非年非节,礼送得倒是挺厚,萧清晏都舍不得这么送。 礼单的末尾署名,不是萧家,而是萧予霖。 这些都是萧予霖以个人名义送给云陵王的。 萧清晏轻挑眉梢,区区一个旁支,出手好生阔气,她就说嘛,老家年年送到京中的东西怎么越来越少,原来是都拿来借花献佛了。 “夫君,这位是……” 云陵王笑着介绍:“他便是萧家的九郎。” 萧家九郎是萧氏唯一的嫡长孙,这个裴氏还是知道的。 “萧清晏见过王妃。” 云陵王扫过院中那些红漆木大箱,面色不愉:“希和,你将这些东西带回去吧,本王与萧家交好,与萧予霖却是没什么交情的,无功不受禄。” 看来萧予霖别有居心,也不是什么秘密。 东西送都送了,萧清晏自然是不能收回的。 ------------ 第七十一章 猪在树上 萧清晏将礼单递还:“既然是萧家送给殿下的,那便是我的意思,岂有收回之礼?” 云陵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既是希和所赠,本王便更不能收了。” “这个,恐怕殿下不能做主。”萧清晏将礼单奉给裴氏,“这些是我送予王妃的见面礼。” 裴氏看出来了,云陵王对萧清晏很是看重,她用眼神征询云陵王的意思。 “既是希和的一番心意,王妃便收下吧!”云陵王笑言。 “那便多谢萧九郎了。”裴氏得体地接过礼单。 “你该叫他萧家主才对。”云陵王语带戏谑。 裴氏当真有些诧异,禁不住再次打量萧清晏,这般年纪轻轻? 云陵王笑容温和:“不过叫萧家主太生分了,本王与希和情同手足,往后便如同自家人一般,王妃可随本王,直接唤他的字。” 这云陵王,还真是自来熟。 裴氏温和地唤了一声“希和”,便不再多言,谨守分寸,进退得宜。 萧清晏对这位云陵王妃颇为赞赏,大多后宅妇人看到这些迷人眼的黄白之物,总是难免贪恋几分的,裴氏却毫不留恋,只在意夫君的意思。 这样的女子……堪为国母! 云陵王下去吩咐人召集私兵,裴氏去叫人给他们准备行装和食水,留萧清晏一人在厅内品茶。 她负手站在厅中,望着院子里的下人们忙碌,一口大箱子沉甸甸,要三四个人合力才能抬起,只怕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夏末的阳光金灿灿地沉入她眼中,唇边浅笑微凉。 数月前,她派人回来云陵传讯,说想回来查点一下祖产的账目,派出三人,两个从此音信全无,唯一一个回到洛京,也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留下一句“祖产缺失”。 水至清则无鱼,萧家偌大的产业无论交给谁,都难免心生贪念,偷偷从中谋取一二。 若在她能容忍范围内,适可而止,贪点也就贪了,她相信萧予霖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萧予霖先是杀人灭口,后又不惜让自己的儿子去洛京,与人勾结,意图置主家于死地,可见他们已经不止是贪墨一二这么简单了,云陵的祖产还不知被他们私挪了多少。 在洛京时,萧清晏原计划是将萧清叙的尸体带回来,就说是被乱军杀了,先稳住萧予霖,将祖产账目弄清楚再考虑如何处置他们。 但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无心在他们身上浪费精力。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贪得无厌,滥杀无辜,那便直接清理门户吧! “父王!” 女孩儿银铃般的喊声传入耳中,萧清晏身后被人抱住。 小男孩儿的声音响起:“阿姐,父王怎么变矮了,变瘦了?” 说谁矮? 萧清晏冷飕飕地睨向蹲在她腿边的小男孩儿,八九岁的孩子。 哼,又矮又敦实的小胖子,也好意思说别人矮? 萧清晏现在目测都一米七了。 “啊!你不是父王!你你、你是何人?”小胖墩大叫。 萧清晏转过身来,抱在她身后的女孩儿也松开手,十二三岁,豆蔻妙龄,和萧清晏差了一个头,水杏眼仰视着他,充满着好奇。 两个孩子穿着都不俗,小胖墩五官轮廓隐约有王妃裴氏的影子,女孩儿则眉眼略带几分英气华贵,与云陵王有六七分像。 晓得了,云陵王的一儿一女。 “在下萧清晏,见过世子,见过郡主。” 萧清晏感慨,云陵王也才二十多岁,她总觉得自己与人家是同龄人,可人家的儿女都快赶上自己的年纪了。 小胖墩世子问:“你是谁?” “我是你爹……”在小胖墩瞪圆眼的注视中,萧清晏清冷地说,“的朋友。” 小女孩儿羽睫眨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萧清晏。 少年长身玉立,白衣素雅,若春日暖阳下千树万树的梨花盛开,好看得撩拨人心。 女孩儿脸颊微红:“我叫温慧。”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郡主的名字很好。”萧清晏温文尔雅,不吝称赞。 温慧郡主轻抿着唇,羞涩娇俏。 小胖墩高声喊:“我叫秦昭!” 萧清晏漫不经心地:“哦。” 小胖墩不高兴了,拿出别在腰后的弹弓,便将一粒石子射向萧清晏。 萧清晏侧身闪避时,谢行止送给她的白玉珏不小心掉了出来。 她正要弯身去捡,白玉珏被小胖墩踩在了蹄子下。 萧清晏敛眉:“请世子抬脚。” “哼,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们王府多得是!” 胡扯,谢行止这块玉珏可是上品的羊脂白玉,少有的好东西。 但萧清晏认了人家的爹做主君,这小胖墩便算她的少主君了,她不好发作。 “阿昭,你快松脚!你敢对客人无礼,我告诉母亲去!” “昭儿!”云陵王从外面回来,威严地喝斥。 秦昭很畏惧云陵王,立刻跑开,悄悄冲萧清晏吐舌头做鬼脸。 萧清晏爱洁,但她捡起白玉珏没有擦拭上面的泥尘,直接收进了袖中,这才转过身来。 “希和,小儿顽劣,你莫要见怪。” 萧清晏温然浅笑,大度道:“殿下客气了,世子活泼可爱,将来必为大才。” 云陵王即刻便要离开,萧清晏不打扰他们共聚天伦,自称想去更衣,顺便走走。 出门前,她扫了小胖墩一眼,只对他一人扬了扬眉,抛着手中的石子。 萧清晏没有走远,站在院后的一棵树下,仰头看着高处的树杈饶有兴致。 云陵刚下过大雨,树底下厚厚的草垫包围着一摊软泥,方才她看见有鸟屎落了进去。 “鸟窝有什么好看的?”小胖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样的鸟窝,我不知射下来多少,无趣。” 萧清晏不言不语,仍在看着。 “哼!”小胖墩用弹弓将鸟窝打偏,挂在枝杈上摇摇欲坠。 萧清晏手中的石子弹向树杈,偏斜的鸟窝被重新撞回到枝杈上。 小胖墩惊得瞪住她的手,明明没有弹弓。 “你是如何做到的?” “……”萧清晏依旧仰头看得出神。 小胖墩终于发现,他看的不是鸟窝,而是另一头的树杈。 于是他也好奇地仰头看:“你究竟在看什么?” 终于,萧清晏淡淡地开口:“猪。” “猪?”小胖墩瞪大眼,光秃秃的只有枝叶,“哪有猪?猪怎么会跑到树上?” 萧清晏低头看他:“那是因为你太矮,看不见。” 小胖墩不服气,决定自己爬到树上去看,可他如何也爬不上去。 “喂,你抱我上去!”小胖墩发号施令。 就在他以为萧清晏会拒绝时,萧清晏竟然真的将他抱起,将他送到了树上。 ------------ 第七十二章 鱼死网破 “猪在哪里?我为何看不到?” 小胖墩骑在树上四处张望。 树下,萧清晏拿出白玉珏,轻轻擦去上面的脚印和灰尘,指尖抚过用小篆刻成的两个字,行止。 “问你话呢,你看见的猪在何处?” 云陵王的私兵应该召集得差不多了。 萧清晏将玉珏收入怀中,提步离开。 “你要去哪儿?你不能走,你、你先放我下去!” 萧清晏驻足回头,小胖墩的声音里已经夹带了哭腔,眼巴巴地盯着她。 “世子,你知道猪在何处了吗?” “我怎么知道?我不想知道了,你快放我下去!你不许走!”小胖墩委屈巴巴地挤着眼泪。 萧清晏叹气,摇了摇头。 任性骄纵也就罢了,还胆子小,脑子还不够聪明。 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老人口口相传的话未必都可信,但总有一些合理依据,也是一种大数据的概率统计。 以后……要建议云陵王多多延绵子嗣。 “你不许走,你快放我下去……呜呜,我要告诉父王……” 小男孩儿的哭声自身后传来,萧清晏扬长而去。 小孩子要多吃些教训,祖父说的话也有道理,立嫡立长才能名正言顺。 如果这个小胖墩还能矫正过来,她是不希望在将来看到云陵王的众多儿子手足相残的,对国计民生的损伤太大了。 聂尧赶到时,刚好目睹了萧清晏欺负小孩子的过程,丝毫不以为怪,九郎一向都是面上云淡风轻,实则睚眦必报。 “家主,祖宅那边摸清楚了……”聂尧附在萧清晏耳边低语几句。 萧清晏眉睫扬起,笑容阴鸷:“自寻死路。” 前厅,云陵王已然换过行装,英姿勃发,不复之前的狼狈。 “希和,五百私兵已经召集好了,二百人在城内等候,余下的已经到了城外,我们即刻出发吗?” 萧清晏点了点头:“殿下,临行前,我想回家中看看。” “好,”想到萧予霖那些阴暗心思,云陵王又道,“本王与你一同去。” 这便是要为萧清晏撑腰。 裴氏不舍道:“夫君,可要再等等昭儿,让他与你道个别?” 云陵王:“昭儿人呢?” “妾已派人去唤他了。” 萧清晏道:“我方才看见世子在后面爬树,出言劝了几句,可世子不肯听,王妃还是让人去看看吧,免得伤到世子。” 温慧郡主看了萧清晏一眼,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异色,又带着好奇。 云陵王哼了一声:“已经九岁的人了,整日里只知道胡闹,本王不在时,王妃还要好生督促他的学业。” 父子话别自然也就免了。 萧家祖宅。 萧予霖正听人禀报:“郎主,听闻云陵王回来了。” 云陵王不是去洛京了吗? 萧予霖正想着,就被下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咱们送去的东西,郡王也都收下了。” 连日来的阴云密布,此时才算散去了一些。 萧予霖靠着凭几自得道:“云陵王虽谨小慎微,低调恭俭,但他不会不明白我的用意,既然他肯收,来日我们取代主家时,即使他不肯相助,也不会帮着主家与我们为难。” “正是,主家常年不回来,与云陵王的情分也早就生疏了,人情终究抵不过眼前可见的利益。” 短短几个月,萧予霖便好似老了许多,尤其是嫡子在洛京失去音信后,他终日忧虑不安,人都消瘦了一圈。 京中那边的形势已经陆续传了回来,杨太后死了,萧家却只是死了一个王筠,依旧如往日一样屹立不倒。 他心知肚明,清叙十有八.九是殒命在洛京了,主家一定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谋算,总有一日要回来与他们清算……听说主家在兵乱中死了不少人。 “重金招揽回来的那些人,可都布置妥了?”萧予霖冰冷的指尖紧握,沉声询问。 “是,都安顿好了,只要主家的人踏进这里,是生是死都由郎主您说了算。” 萧予霖握紧了凭几扶手,眼睛里杀机毕露:“既已走到了这一步,那便拼个鱼死网破吧!” 主家也不可能饶过他们,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郎主,不好了!”管家行色匆匆地跑来,“九郎君回来了!” 萧家的年轻子弟很多,但只有一个人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 萧予霖凝目:“萧清晏?还有谁?” 管家:“没了,就只有他自己,带着几个护卫,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应该是刚回来。” 就只有他一个小儿? 萧予霖:“他可有说什么?” 管家:“说是专程送大夫人的灵柩回来安葬的,他先回来的,棺椁还在路上。” 这是何意?先装作若无其事,麻痹他们,再一网打尽吗?可也不该只让一个孩子回来。 萧予霖指节叩击在扶手上,眯起危险的眸子:“不管主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只能是有来无回,去,叫人看好三郎,莫让他通风报信,也别伤了九郎。” 他嘴角浮上一抹阴险的笑。 活捉了主家金贵的长房嫡孙,主家不管想做什么,都要投鼠忌器。 萧清晏前脚踏入萧家祖宅,后脚便有人将大门紧闭。 萧清晏站在待客厅中,神色从容,浅笑凉薄:“这是何意?” 院外五步一人,呈包围之势,都是练家子,杀气腾腾。 接待萧清晏的老管事笑道:“自然是特意安排来招待九郎君的。” 萧清晏接任家主的消息传到了各地旁支,唯独略过了云陵这一支。 “想必我三哥也被你们招待过了。” 三叔让三哥先回云陵,准备母亲下葬的事宜,现在她回来了,却不见三哥出来。 “九郎放心,三郎能吃能睡,过得很好。” 萧清晏笑了笑:“说得对。” 看管起来总比死了强。 “贤侄,别来无恙啊!” 萧清晏闻声,看向待客厅外:“族叔,比起我幼时见你的模样,如今,你可真是老了许多,人老了……” 她抬手指指自己的头:“这儿便不中用了。” 萧予霖嘴角抽了抽。 萧清晏又清冷地道:“不过也奇怪,你那儿子明明没老,却也和你一样蠢,吃得脑满肠肥,却不知是谁让他衣食无忧,族叔教不好儿子,我已经替你教过了。” ------------ 第七十三章 清理门户 “你把他怎么样了?”萧予霖咬牙问。 萧清晏清冽的嗓音道:“不过是几天几夜不给他食水罢了,他现在很老实。” 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下场可想而知。 他说的老实,是老实地在地下躺着吗? 萧予霖红着眼睛怒吼:“把这个小畜生给我抓起来!你如何虐待我儿,我也要你尝尝那种滋味!” “谁敢对家主无礼?”聂尧站在萧清晏身前厉喝一声。 家主? 萧予霖只是讶异了一瞬,但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除了萧清晏,其余人等,一个不留!” 打手们齐声应诺,一拥而上。 “萧予霖,你好大的威风!” 院门被人撞开,玉带锦袍的云陵王大步进来,威仪凛然,身后上百甲兵一拥而入,铠甲上闪烁的寒光逼得院中打手们仓惶后退。 “郡王?”萧予霖强按下不宁的心绪,“此乃萧家的家事,惊扰了殿下实属不该。” “家事?”云陵王轻哼,视线越过他看向萧清晏,“希和,你说。” 萧予霖心中顿感不安,这云陵王对萧清晏的态度未免太亲近了些。 萧清晏懒得用迂回之策与萧予霖周旋,她就是要借云陵王的兵清理门户。 “殿下,萧家治家不严,以致族人胆敢招募私兵,图谋作乱,清晏虽为萧氏家主,亦不敢偏私枉法,但凭殿下处置。” “一派胡言!我们何曾要作乱?”萧予霖脸色铁青,心已凉了大半,“萧清晏,这是我们萧家的家事,你难道要为一己之私,让萧家背上谋反作乱的罪名吗?” 萧清晏默然不语,只看向云陵王。 云陵王冷笑:“不曾作乱?那本王看到的又是什么?谋反作乱的不是萧家,是你。来人,将萧予霖与其同党一并拿下!” “喏!”上百甲兵一齐高喝。 萧予霖招募的都是些江湖游侠,乌合之众,又岂敢与郡王的正规军刀兵相向? 他们只是求财,又不是要造反作乱。 院中跪倒了一片,磕头求饶,将罪责都推到了萧予霖头上。 萧予霖面色惨白,颓然地跌跪到地上:“九郎,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萧家的家事,何必闹到这般地步让外头的人看了笑话?叔父给你认错,你先请郡王离开,我们自家的事自家关起门来解决。” 萧清晏凉薄地睨着他:“谋反作乱是家事吗?萧予霖,我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云陵王明白了萧清晏的意思,挑了挑眉,下令:“带走!送去府衙大牢!” 对萧家祖宅里的关系牵连,云陵王或许比萧清晏还清楚,凡与萧予霖有关的人,都被他命人绑了送去大牢。 萧清晏也找到了被关起来的萧清玄。 萧清玄十七岁才外出谋职,也就出去一年的工夫,与萧清晏可说是一起长大的。 只是萧清晏总是跟在祖父身边,不像二哥三哥一般常常混在一起,生疏归生疏,但在刚经历过磨难后,看到至亲手足的惊喜还是油然而生。 “九郎,多亏你了,都怪我无用,本是回来帮你的,却着了他们的道。” 萧清玄只是头发有些乱,但一张俊俏的脸蛋倒是没见瘦,眼珠子也活泛得很。 这三哥倒是过得心宽。 萧清晏有些好笑。 “九郎,大伯母的棺椁呢?你怎的一个人回来了?我父亲他们没有与你一起回来吗?” 萧清晏说道:“母亲的棺椁还在路上,再过几日便会回来了,我要随云陵王离开几日,到时候我若还未回来,就请三哥代我将母亲的棺椁安葬入祖坟,其他的我回来再与你详说。” 三哥萧清玄与二哥萧清煜不同,二哥豪爽刚烈,想知道什么便一定要弄清楚,三哥却是个圆滑活络之人,看似胆小油滑,惯于讨好他人,实则是个长袖善舞、玲珑心肠的人。 萧清晏既然不说,他就不问。 出城后,云陵王的五百兵马汇合。 “今日多谢殿下相助。” 她想借刀杀人,云陵王未必不知道。 “希和,你我既已携手共进,你又何须与本王这般客气?你这是不拿本王当朋友。” 萧清晏骑在马上,凤眸清澈,认真地望着云陵王:“殿下将臣当做好友是殿下胸怀宽阔,礼贤下士,但在清晏心中,殿下是我要效忠的君。” 云陵王凝视着她,笑了笑,驱马与她并行,拍了拍她的胳膊:“走吧!” 萧清晏眉睫沉静地看着云陵王的背影。 主君可以说他将你视作朋友,你也可以适时应和,营造出君臣融洽的氛围,但若真的以朋友的身份自处,那便是不知好歹、没有分寸了。 做人真难!萧清晏想。 她踢着马腹,长喝一声:“驾!” …… 徐州,烟尘苍莽,残阳如血。 城池亦被鲜血染透,守军的尸体倒了满地,被乱蹄无情践踏,城楼上战死的尸体仍保持着死时的动作,无人收理。 死人和活着的人,一同睁着眼,望向城下的浩浩大军。 “你们这些晋人真是麻烦,藏头缩尾,打都不敢打!” “浑邪,我看他们这城里是没人了!” 两个胡人大将在城下你一言我一语,笑得猖狂野蛮,脸上的血迹更显得狰狞,座下的马蹄上沾着红白相间的东西,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将军,咱们和这些匈奴拼了!”一员小将在城楼上红着眼睛道。 陈参将肩头的伤口才刚包扎过,他苦笑:“拿什么拼?我们的人已经死伤过半了,冲出去一死容易,可我们死了,这座城便再也保不住了,你看看这些畜生,毫无人性,他们会给城中的百姓活路吗?” 齐王带着大军去了关中,徐州城只剩下两千守军不到,几日下来,剩下的已经不足千人,可对方有过万之众,匈奴又彪悍善战,齐王若不回来,这城还不知能守几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豺狼迁入内地这么久,终究还是驯服不了野兽的本性,露出了獠牙。 小将攥紧了枪杆,望着死去同袍的尸体被匈奴的马蹄踩踏得支离破碎,热泪模糊着视线。 “那我们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守一时是一时,守到我们……”陈参将绝望地望着漫天的黄尘,说,“全部倒下为止!” ------------ 第七十四章 门客裴宴 “这可如何是好?再这般下去,徐州只怕是保不住了!” 同样的茫然惶惑也发生在云陵王身上。 萧清晏藏身在灌木丛后,俯瞰着山下徐州城被围的惨烈。 她是预料到了徐州可能会有异动,但没想到这么快,不过,幸好他们晚到了一步,否则连他们也要被困在城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殿下,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吗?” 云陵王正要询问,一个私兵快步跑上山来。 “回禀郡王,已经打探清楚了,是匈奴的北部都尉靳安都带兵围了徐州城。” 云陵王担心萧清晏不知情,主动为她解释:“这靳安都是匈奴人,被朝廷任命为北部都尉,在邺城统管着匈奴五部。” 萧清晏其实知道靳安都,此人少年时曾经在洛京做过质子,后来回返部族,受晋室朝廷任命,在任期间严明刑法,乐善好施,喜欢与人结交,是个颇有能力与头脑之人。 如若是他,此次能带来徐州的兵马应该在一万上下。 云陵王眉间深敛,激愤难平:“这些匈奴当真是野性难驯,若非齐王叔带兵离开,便是给他靳安都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来围攻徐州。” 萧清晏将勾在枝杈上的头发捋下来,说道:“他就是想趁着齐王不在,搏上一把。” 事实证明,靳安都至少比瞻前不顾后的齐王有头脑,他这一搏已经胜利在望了。 “殿下,此次徐州能否绝处逢生,就要靠您了。” 夕阳余晖落在云陵王的脸上,盖不住苍白的唇色:“可本王只有这五百私兵,纵使加上城中的守军,也不过千余,以一当十,胜算全无。” 云陵王平生所长的是书画清谈,乍然让他带兵对敌,还是在这种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不啻于赶鸭子上架。 萧清晏的眸光散却清寒,如水温宁,安抚着云陵王的情绪:“殿下,靳安都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敌在明,我在暗,这便是我们的胜算。” 云陵王无意识地抓向身边的荆棘,手心瞬间被刺破,剌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萧清晏取出丝帕,细致地为他包好伤口。 “殿下,信我。” 云陵王轻轻握住掌心:“希和,这是战争,不是儿戏,你当真有把握?” 萧清晏:“至少可以让靳安都暂时退兵。” “……好,本王便信你这一回。” 晚阳倾斜,最后一丝余晖即将落尽。 靳安都在马背上紧挽缰绳,只等着夜幕彻底降临,便立刻下令攻城。 猎物已经被他追逐得奄奄一息,这种狩猎到了最后一刻的乐趣,他很享受。 身下的青鬃马扬了扬脖子,忽然开始躁动不安。 “左贤王!你快看!”浑邪指着西面大喊一声。 靳安都试图让战马安静下来,可隆隆的声音伴着号角声从西面传来,极目望去,尘浪翻滚,浩浩荡荡,几乎遮断了天幕,绵延不知尽头。 浑邪道:“这阵仗不对啊!” 齐王不是率兵去了关中吗?为何还会有大军出现在徐州? 城楼上的徐州守军也听到了西边的号角声,小将跑到西边的墙垛后,可惜除了飞扬漫天的尘烟,什么也看不见。 “将军,是我们的援军到了吗?” 可是,何处来的援军呢?被围到现在,他们连一封求援信都送不出去,也无人可求。 陈参军凝眉沉思。 小将激动道:“是西边啊,会不会是郡王回来了?” 兴许是郡王忽然想到了后方空虚,匈奴可能会作乱,所以及时调拨了大军回来? 陈参军扶着腰间的剑柄,不管是否是郡王回来了……他们都必须当做“是”! “没错,定然是郡王的大军回返了!我们有救了!” 陈参军洪亮的声音响起,传入每一位士兵的耳中,士兵们欢喜雀跃地跟着呐喊。 “郡王回来了!” “我们有救了了!” 欢呼声直传向城下。 靳安都忖道:“难道真的是齐王回返了?” 可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据闻朝廷已经派了镇西大将军去了关中,齐王折返回来也并非不可能。 “左贤王,怎么办?迎战吗?” 靳安都胯下的青鬃马不安地嘶鸣,扯动缰绳,拽得靳安都掌心发疼。 齐王麾下有十万兵马,即使调返回来的只是一部分,也不是他们可以抗衡的。 真是……功亏一篑! 靳安都紧咬着牙根,怒吼:“撤!” 浑邪不甘地踢了踢坐骑,扬声呐喊:“撤兵!” 远处号角声仍在响着,越来越近,城楼上的小将见匈奴灰溜溜地遁走,大感解气,朝着城下唾出一口血沫。 围城的兵马撤走后,不一会儿,云陵王带着百余人来到城下。 “陈参将,齐王叔大军将至,本王来传口令,速开城门!” 云陵王与齐王素来交好,陈参将不疑有他,亲自出城迎接。 看到云陵王身边的白衣少年,陈参将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云陵王,郡王他……” “齐王叔就在不远处。”云陵王高声打断他,又压低了声音对陈参将道,“关城门。” 陈参将一愣。 一行人入城后,千钧重的城门重新关上。 云陵王连灌了两杯冷茶。 萧清晏立于一旁,向陈参将问道:“齐王的家眷可还安好?” 陈参将并未直接答她:“云陵王,这位是……” 云陵王道:“哦,他是……” “在下裴宴,字清和,是云陵王府中的门客。” 萧清晏此番本是送母亲的灵柩回乡,若是被人知道她撇下母亲的灵柩,偷偷跟着云陵王跑来徐州,不仅孝道有损,更可能会引人怀疑。 云陵王心领神会,没有出言揭穿。 陈参将这才说道:“王妃他们都在城中,平安无事,云陵王殿下,郡王几时能到?那些匈奴太过可恨,我们留守的人死了过半,这笔账不能不算!” 云陵王声音低沉,忧虑道:“齐王叔不曾回来。” “什么?”陈参将不解。 萧清晏说道:“我们此次带了五百人来,余下四百留在城外,你们之前看到的十里尘烟,便是他们在马后拖着树枝奔跑,制造出来的假象。” 萧清晏将事情经过大致与陈参将说了一遍。 陈参将瞠目结舌,很快意识到徐州的危机还没有解除。 “靳安都不会就此立即退走,他很快便会知道真相,到时候我们又该如何?” ------------ 第七十五章 文弱书生 “那便让他没机会知道。” 萧清晏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云陵王神色凝重:“此言何解?” “在靳安都得知真相之前,折断他的爪牙。”萧清晏道,“麻烦陈参将详说一下徐州城方圆百里的地形。” 祖父和楷先生的手中都保存着珍贵且详尽的天下舆图,他们对萧清晏上的一堂必修课,便是牢记舆图,并且能大致画出来,随意指出一个州郡,萧清晏都要能将周围的地势、地形、气候大致描述出来。 可具体到一城一地,一山一水,舆图不可能呈现,萧清晏须得向当地人详细了解。 陈参将带着二人到了议事厅,指着军事沙盘开始详细地解说。 萧清晏很快便了然于胸,问答:“依陈参将之见,靳安都会将后方大营和粮草置在何处?” 陈参将略作思忖,指着徐州以北的一座沙山:“此处背依山峦,前后大河,渡过河便是回返匈奴部族的必经之路,你们没来的这几日,靳安都极有可能扎营在这一带,通常行军只带五到十日的粮草,余下的大部分……” “在这儿?”萧清晏素白修长的手指越过大河,指向对面某处相对隐蔽之地。 “是!先生所言极是!”陈参将恍惚以为自己在与齐王的谋臣们议事,下意识开口,抬头望向萧清晏时,少年青涩的脸却又瞬间让他生出一种违和感。 云陵王猜测:“莫非你是想烧其粮草,断其后路?” “不行!”陈参将断然否决,“断了他们的后路,只怕会激得他们背水一战,到时徐州便保不住了!” 萧清晏垂眸看着沙盘上那条大河:“这条河上有吊桥?” “有。”陈参将骂骂咧咧地发泄,“就算没有,那群匈奴狗也会架一座桥过来。” 萧清晏手支在唇下,墨玉扳指与凤眸同时散发出幽幽的光:“粮草要烧,匈奴狗也要杀。” 这时,有士兵火急火燎地冲进来。 “云陵王,将军,祝校尉挟持王妃企图投敌,被林校尉抓了个正着,这会儿正在北门处僵持着。” 晚霞已经落尽,只余下蒙蒙的光还在试图挣扎,将对峙的人影照得黢黑,几乎已经看不清面容。 萧清晏等人来到林校尉一方。 林校尉正是与陈参将守在城楼上的那员小将,见他们到了,怒道:“将军,朱明承这厮以为我们守不住了,竟想偷偷挟持王妃出城投敌!” 陈参将冲着对面怒吼:“朱明承,你这没骨气的东西,我们在城上奋战,你竟然想向匈奴投降!你若不想死就立刻放开王妃!” 萧清晏不愿太引人注意,一开始便站在云陵王身后,此时更是偏离了云陵王,泯灭于众生。 对面的朱明承亲自挟持着一个裙装妇人,身边有七八个追随者,看情形,最开始还不止这个数,也许是听闻敌军已退,那些人便临阵反悔,不愿再跟着朱明承冒险了。 “陈方,你当我是无知小儿吗?我若将人放开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朱明承手上微微用力,故意惹得齐王妃惊恐大叫。 他紧接着又道:“马上开城门!我们死了无妨,但若是我不小心手抖伤了王妃,郡王回来,你也要给我们陪葬!” 萧清晏凤眸微眯,暗暗估测着距离。 不足五十步,还好,不算远。 周围本就有弓箭手对准朱明承一伙人,只要能杀了朱明承,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萧清晏悄然行至一个弓箭手身边,借来弓箭,她自己袖中的弩机是留着不得已时用的,眼前的状况不需要。 她掂了掂弓箭的分量,试了试弓弦。 军中将士也是爹生娘养,不想死,怕死,皆为人之常情。 但既已从了军,就必须要强迫自己与恐惧共存,要对得起身上的戎装,对得起身后一城的百姓。 弃城投敌,还要掳劫主君的家眷求取荣华……萧清晏平生最不耻这种人。 她找好角度,墨玉扳指扣住弓弦,将弓弦拉满,羽箭离弦。 变故横生,朱明承来不及看清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脖颈已经被箭支倾斜着射穿。 齐王妃被喷了满脸的血,惊叫一声与朱明承一同倒下。 云陵王抓住时机:“射!” 早已蓄势待发的羽箭如飞蝗疾雨,转瞬将朱明承的追随者全部射杀。 云陵王命人将昏迷的齐王妃送回王府,萧清晏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他身边。 “殿下解救徐州于危难,现在又救下了齐王妃,齐王必会感激殿下。” 也要能活着等到齐王叔回来啊,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云陵王暗自想着,看向萧清晏:“都是多亏了你,本王竟不知,你的身手竟也这般了得。” 陈参将兴冲冲地凑过来,再一次打量萧清晏:“先生看似文弱,没曾想竟有这般的好箭术!在下真是眼拙了!” 萧清晏神情淡然,不失谦和:“殿下与将军都过誉了,宴不过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岂敢自称身手了得?” 林校尉闻言,忍不住道:“可你方才那一箭射得实在是漂亮!” 换做是他自己,未必能做得到。 萧清晏只道:“礼乐射御书数,儒家君子六艺,射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习来修身而已,方才也是凑巧,班门弄斧了。” 视线所及,她看到朱明承的尸体被人拖了下去。 萧清晏眸光闪动,看了眼黑压压的夜幕,今日不是月明之夜,视线能见度不高。 她转而对云陵王低声说:“殿下,关于靳安都,臣有一计可用。” 待回到议事厅,听完萧清晏的计策,云陵王断然拒绝。 “不可!这太冒险了,本王不同意你以身涉险!” 萧清晏直视着云陵王:“可是殿下,此计若成,不但徐州可保,您也会立下大功。” “要保住徐州总还有别的法子,本王不能让你去冒险!” “得殿下如此爱护,臣铭感在心!”萧清晏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但若因为顾惜臣一人,而罔顾殿下与整个徐州城的存亡,那臣玩死难辞其咎,望殿下三思!” “你……”碍于陈参将等人在侧,云陵王有些话终是不便,只道,“你若有事,要本王如何向你的家人交代?” 萧清晏微笑:“臣不会有事。” “你真是……”云陵王拗不过她,只得重重叹气。 ------------ 第七十六章 美艳少年 深夜。 几个士兵缩在城门下,望着被挂起来的朱明承的首级。 他们也是要跟着朱明承一起逃出城的,若非看到情势不对,及时反悔,也已经落得与朱明承同样的下场。 可云陵王来了又能如何?回来的不是齐王大军,他们已经听到了口风,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只有云陵王带来的百人虚张声势。 等到匈奴回过神来重新围城,他们还是一样要死,不如按照原计划逃出城去。 朱明承死了,但他几日前就打通的出城暗道还在,几人顺利出城后一直跑了很远,停下来时面面相觑,开始茫然了。 “我们如果就这么回乡,兵府一定会找上我们,等到徐州陷落,我们就是逃兵罪。” “那就不回去!就照朱校尉原本的安排,我们去投匈奴,将徐州的真相告诉匈奴左贤王,换取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以后再偷偷把家里人接出来。” “可是……我只是不想死,没想过别的。” “可你不想别的,你就得死,还是你想后半辈子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几人商议过后,就此决定。 经过河流下游时,说自己只是不想死的小兵趁着同伴未留意,纵身跳入了河水中,他只是想活着回家,但不想害人。 “呸,胆小鬼!”同伙之人唾骂一句,不再管他,几人继续向着匈奴大营而去。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聂尧端着弩机对准河中的逃兵。 这几个人都是萧清晏故意放出来的,就是要他们去匈奴大营报信,既然这个人不愿去,那便不能放他走了。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聂尧最恨逃兵。 萧清晏按下了他的弩机:“让他去吧!” 同样都是逃兵,此人比起那几人直奔匈奴大营的,至少还保有一丝良知。 聂尧问:“那几个人,我们还跟吗?” 等到那几人跑远了,萧清晏从草丛后站了起来,心中估算着时辰。 “林校尉应该已经找到河对岸的粮草了,我们也该去准备了,撤。” 匈奴大营,靳安都听了几个徐州逃兵说明城中的情况,自然是不会轻信。 “先将人押下去,给本王看起来,”靳安都对几人道,“如果证实你们所言非虚,本王自会许给你们数不尽的财宝女人,但若是耍诈,那就等着去喂狼吧!” 几个逃兵被带了下去,靳安都冷哼一声:“几个没种的东西,晋室朝廷就靠着这些人守着,灭亡是迟早的事。” “左贤王!”浑邪大步进入帐中,“斥候回来了,说是徐州城门紧闭,也没见有大军入城,就连城外战死的尸体他们都没收拾,我们会不会是被骗了?” 靳安都扶着刀鞘在帐中踱步,他与浑邪这些粗人不同,他是在洛京当过质子的,接受过晋人的文化熏染,知道晋人最喜欢用计。 知道得越多,顾虑往往也就越多。 他问道:“关中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一员将领道:“没有,我们出发前说好的,一旦发现关中异动,齐王折返,就立马传信。” 浑邪拍着大手:“这就对了!没有消息传回,说明齐王还在关中盯着张遮,我们被云陵王给骗了!徐州城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靳安都迟疑:“可我们白天看到的又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障眼法!左贤王,如果真的有晋人大军赶回来了,他们又怎么会紧闭城门!为何不来追击报复?” 是这样吗? 可是云陵王又是怎么回事?他以前可从未听说过这位藩王还有带兵的能力。 浑邪催促:“左贤王,不能再拖了,今晚就是拿下徐州最好的时机,再拖下去,真等到齐王回来,我们就全完了!” “是啊,左贤王,我们可不能学那些晋人一样畏首畏尾!” 他们在晋人的统治下委曲求存,好不容易等到晋人内讧,良机难得,怎么能甘心错过? 靳安都挑帘出了大帐,望向徐州城的方向。 张遮已经在关中反了,蜀州也已经闹了兵乱,东北鲜卑各部据说也在招兵买马,实在是良机难得。 靳安都握紧了刀柄,扬声下令:“立刻整军,准备攻城!” 大河对岸,一部分匈奴精兵远离大部队,专门负责看守粮草。 还有些奴隶随军,手脚拴着铁链,做着最苦最累的杂役,被当做牲口一般对待。 他们当中,也有人并非是奴隶的身份。 深夜的草甸丛后,依稀传出男人们粗重的声音粗鲁淫邪的咒骂,夹杂着铁链叮叮当当的脆响。 许久之后,三个匈奴兵提着铠甲结伴离开,嬉嬉笑笑,嘴里还不屑地骂着。 “比那些女奴还销魂……” “亲爹都不要了……把他丢来这里,不就是伺候人的?” “长成那个样子……还当自己是主人……贱……” 三人走远后,草丛后再次响起叮当声,白皙的手腕铐着漆黑生锈的镣铐,衣袖滑落,露出或新或旧的伤痕。 修长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草木,攥到骨节森白,剧烈地颤抖,直到有血从掌心浸出来。 夜空落在一双幽黑深邃的眼中,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两潭空洞的深渊里翻搅着弥天的仇恨,染着丝丝嗜血的疯狂。 少年迟缓地坐起身,将破烂的衣衫穿好,蓬乱的头发被夜风吹开,露出一张绝丽如妖的面容,带着几分异域风情,比贵族们豢养的西域舞姬还要美艳。 他紧咬着嘴唇站起,唇边丝丝鲜血流淌也恍若未觉,只是攥着半块胡饼和一个水囊,若不是为了偷这些东西,他也不会碰上那些人。 他不是奴隶,他叫赫连弈,他的父亲是赫连部的酋长赫连桀。 赫、连、桀。 他将这个名字狠狠地咬碎,和着血腥吞进了肚腹。 他的母亲是赫连桀的正妻,他本是赫连部的少主人,可母亲死后,赫连桀迷恋上了一个晋朝的女人,那女人为赫连桀生了四个儿子,赫连桀受了那女人的蛊惑,将他送到靳安都的手上做了质子。 ------------ 第七十七章 以少胜多 若非是实力悬殊,畏惧靳安都,赫连桀也不会将他送来当质子。 靳安都连赫连桀都不放在眼里,又岂会善待他这个弃子? 从十岁被送到这里,整整五年了,他过得与那些最卑贱的奴隶没有任何区别。 不,因为他这张脸,他连奴隶都不如,可他偏偏又不能毁了这张脸。他痛恨自己这张脸,但也知道这张脸若用得好了,能为他带来什么。 他不甘心就这么像蛆虫一样永远腐烂在这里,他要回去!他要复仇! 可是…… 逃跑,被抓,毒打,病痛,折磨,羞辱…… 在他的世界里,唯独没有希望。 赫连弈回到简陋的奴隶营,躺在破毡毯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虚弱地看向他,似乎是松了口气。 “少主人……” 赫连弈将老人扶起:“卓阿翁,我找来了水和吃的。” 老甘卓是他母亲旧部的仆人,跟随他一起来的那些仆人都已经死的死,逃的逃,背叛的背叛,只有老甘卓一直陪着他,照顾他长大,替他干活,替他挨打。 他长大了,老甘卓也更老了,就在不久前,因为他想逃,被发现了,老甘卓替他挨了几鞭子,就一病不起。 老甘卓在昏暗的火光中盯着他的脸,看到他的脸上又添了几处新伤,顿时满眼泪光。 “少主人,你又受伤了?哎,我只是个仆人,不值得少主人为我牺牲,是我老,不中用了。” 老甘卓总喜欢说这些话,赫连弈觉得厌烦:“不要再说这些,真觉得拖累我,你就好起来,不要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死了也没人会在意。” 他们这种人,连阴沟里的臭虫老鼠都不如。 赫连弈扶起老甘卓的动作有些粗鲁,可喂水的动作却很细心。 他将人重新放平到毡毯上,将胡饼送到老甘卓嘴边:“快吃。” 若是被其他奴隶发现,很可能会来抢。 老甘卓的手骨瘦如柴,他掰下一小口,将剩下的推给赫连弈,可唯一的一小口放入口中,很快他便猛咳起来。 “卓阿翁!”赫连弈忙为老人拍背抚胸。 可是一口血从老人的嘴角咳了出来,赫连弈睁大了眼睛。 老甘卓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抓着他的手:“少主人,我就快要死了,听贱仆一句话,不要再逃了,你逃不掉的,就算是……咳咳……就算真的逃回去了,也还是要死,那里已经不、不是你的家了,他们、容不下你……” 赫连弈眼圈通红,低声喝斥:“你不要再说了!你这老东西,都快死了还这么多话!” 老甘卓笑了笑,青白的嘴角被血染红:“少主人,莫难过,贱仆、只是仆人,不值得……” 赫连弈没好气:“谁难过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难过?” “咳咳,好,好,少主人是天上的太阳神,不该为任何人难过。” 老甘卓依依不舍地望着少年,眼睛有些恍惚。 他伸了伸手,想要抚摸少年的脸,终究是没敢,仆人怎么能触碰高贵的主人? 赫连弈一把抓起老人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他厌恶别人碰他的脸,但这一次例外。 老甘卓眼角有泪淌落:“少主人,贱仆不能再服侍您了,不要反抗,不要逃跑,不要跟他们倔……要……活着……要……活……” 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好,我一定活下去。” 赫连弈抓着老甘卓的手,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抚上了老甘卓的眼睛,轻轻地亲吻他枯瘦苍老的手。 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哪怕是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他也一定会活下去。 “着火了!” “救火!快救火!” “有敌袭!” 外面传来匈奴兵们混乱的呐喊声和奔跑声。 赫连弈蓦然起身跑出奴隶营,然后,他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美丽风景。 火焰!熊熊燃烧的烈火像火海一样汹涌蔓延,直扑向天际,染红了无边的暗夜,将那些匈奴兵的脸照得惨白。 火光倒映在他的眼底,跳跃出妖艳的美。 “卓阿翁,你看到了吗?真美……” 被烧的是靳安都此次带出来的所有粮草,他看到匈奴兵们忙乱地灭火,四处搜寻着放火之人,根本顾不上他们这些卑下的奴隶。 这是机会! 赫连弈目光如火,他要逃! 可是,他答应了老甘卓,再也不逃,再也不反抗了,他必须要活下去呀,哪怕是像狗一样活着。 他的内心激烈地挣扎着,转身跑回了奴隶营,蹲在死去的老甘卓面前,行了个抚胸礼。 “卓阿翁,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他最后看了眼老甘卓,咬牙转身逃离,大喊着:“跑啊!晋人打来了!快跑啊!” 呼声在奴隶营中传开,被惊醒过来的奴隶们瞬时乱成了一团,四处奔逃。 匈奴兵们也乱了,大喊着不许跑,挥刀扬鞭以示警告,可是毫无用处,连他们自己的战士都乱了。 赫连弈一直跑,一直跑,他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记得他们胡人的习惯,追逐有水的地方,小时候母亲说过,当你找不到回家的路时,就一直沿着河流的方向走,一直走。 他跑到了大河边,远远的,看到河对岸火把密集,如星如雨。 那是靳安都的大军! 刻在心灵深处的恐惧让他浑身陡然冰冷,僵立在原地。 可他很快发现,河对岸的大军似乎被截成了几段,然后,密集的火把四散开来,不断地掉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打转。 他隐约听见对岸有人喊。 “晋军打来了!” “是齐王的大军!” “是埋伏!中计了!” …… 齐王? 赫连弈知道,那是晋室的藩王,此次靳安都就是趁着齐王不在,才敢来偷袭徐州。 怎么,齐王回来了? 赫连弈唇边勾起妖冶阴鸷的笑,那可真是太好了,靳安都终于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是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如果是齐王的大军设伏,不可能只有这点力量,或许靳安都的人身处混乱之中,被喊声混淆了视听,难以察觉。 可站在赫连弈的位置,恰好可以将对面的局面洞若观火。 混乱中,带头的人也乱了,喊着撤退,可撤退哪有那么简单?前军忽然变后军,后面的人还来不及反应,相互冲撞,踩踏,马匹混乱嘶鸣践踏,泱泱大军自乱阵脚,注定死伤无数。 侧翼还有一波波箭雨落下,彻底将靳安都的人冲散了。 然后,赫连弈便看见对岸的士兵们开始往吊桥上冲。 晋人那边是谁在领兵?这分明就是以少胜多,靳安都若还能活着,等他反应过来,一定会气得吐血。 “靳安都……”赫连弈念着这个名字,眯了眯眼睛。 ------------ 第七十八章 天意如此 双方乱作一团,人心焦灼,没有月光,火把四散,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按照萧清晏的计策,晋军的任务不是与敌方拼命,只是尽可能地搞乱敌军,让他们自乱阵脚,在混乱中自伤。 萧清晏独立于混乱之外,目测敌军的死伤已经过半。 望着匈奴兵们狼奔豕突,蜂拥冲上吊桥,身下大河滔滔,她漠然冷笑,对身边的陈参将点头。 陈参将早已心潮澎湃,扯着嗓子呐喊:“砍!” 潜伏在岸边的士兵们挥着板斧,对着吊桥的绳索砍下,绳索早已提前用火燎细,此时一砍就断。 桥索断开,木板噼里啪啦全部崩散,桥上拥挤的人惨叫着,像下饺子似的落入了大河中。 这些匈奴常年居于北方,大多不谙水性,只能拼命地在水里扑腾,被急于求生的同伴拉入水中。 陈参将一双眼睛摸着黑,四处搜寻:“靳安都呢?” 萧清晏挽起手中的长弓,眼角笑意清冷:“在那儿。” 箭尖对准了河对岸垂落的吊桥,吊桥下方坠着一串人,靳安都就在其中。 两军对垒,将领才是引导士兵们冲杀的帅旗,靳安都作为主帅,一身战甲格外显眼,萧清晏的视线从一开始就不曾离开过他。 吊桥绳索已经快要断开,支撑不了太多人,靳安都的亲兵们不断地将其他士兵砍落,靳安都也在拼命地往上爬。 羽箭离弦,就在即将射中靳安都的刹那,一排水浪荡起,直接将箭支打偏,刺入了靳安都的胳膊。 “嗨呀!”陈参将懊恼地直拍大腿,“太可惜了!” 这样的距离本就不易,可方才那一箭明明就要射中了。 靳安都手臂吃痛,也是心中大骇,这样的距离还能射中,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 他赫然回头望去,对岸的乱军之后,一道白色身影就像是一眉初现云间的新月,纤细,孤冷。 那是何人? 靳安都蓦地瞪大了眼睛,又是一点银光如寒星凝聚,直逼而来。 “左贤王!” 浑邪大喊一声,纵身从靳安都上方跃下,为靳安都挡了这一箭后,径直落入了河水中。 “浑邪!”靳安都嘶声呐喊着。 “快走!”当胸中箭的浑邪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声,很快被河水冲走。 “怎么……”陈参将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亲自游过去将箭插进靳安都的胸膛。 萧清晏的箭筒中只剩下了最后一支箭,此时滞留在他们这边的匈奴兵已经死得差不多了,晋军们在最后收尾。 萧清晏面色如常,再次挽弓搭箭。 靳安都的心如同身下的滔滔河水,凉了大半,危机之刻,谁也顾不上他人,他手下的士兵们都在拼命地自保。 靳安都的掌心被绳索磨出了血,马上就要爬上岸了,可他已经撑不住了。 两个士兵想要攀着他的身体往上爬,靳安都咬着牙,承受不住两人的拉拽,手心打滑,身体顷刻间下坠。 完了…… 靳安都眼前一阵发黑。 忽然,他的手被人抓住,身体不再下坠。 靳安都猛地睁开眼睛,顺着那只干瘦的手向上,看到一张妖冶绝色的脸。 这个孩子…… “抓紧!”赫连弈大喊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拉住靳安都。 对岸,萧清晏的箭正要射出,长弓的承受却到了极限,弓身断裂,弓弦也骤然绷断。 萧清晏的指腹被弹飞的弓箭剌出一道伤口,她凝目远眺,对岸的靳安都被人拉上了岸。 陈参将大叫:“快找弓来!弓箭呢!” 萧清晏吮着指尖的血,静静地望着对面。 事不过三,天意如此。 岸边响起晋军们胜利的欢呼,赫连弈跟在靳安都身后,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岸边一袭雪白的衣袂在黑暗中飞舞,像草原上明亮的月光,也像雪山上纯白的雪……让人自惭形秽。 靳安都由残余士兵护送着到了安全之地,这才看向一直跟着他的少年。 “本王记得你,你是赫连桀的儿子,你为何要救本王?” 赫连桀将这个儿子丢给他,就没打算再要回去,这个所谓的质子对靳安都而言也毫无价值,他可从未善待过这个少年。 赫连弈很瘦,但身上有股野狼的桀骜不驯,但此刻,这头狼崽子屈膝跪在了靳安都面前,亲吻他的脚背,抬头露出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 “因为我不想再做奴隶!请让我效忠您,我愿意为您而战!” 靳安都从前很少留意这个少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印象,只觉得他漂亮得像女孩子,毫无草原男儿的勇猛强悍,但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看错了。 “赫连桀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可惜了,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靳安都笑了笑,他很赞赏这个少年。 “既然赫连桀不要你,你可愿意给我做儿子?” 赫连弈毫不犹豫地纳头便拜:“拜见义父!” “好!” 刚刚经历过一场惨败,靳安都的脑海中还在回想着岸边的那个白影。 赫连弈跪伏在他脚下,紧咬着牙,遮蔽在阴影下的眼像刀子一样锐利。 …… 以千人对万人之众,徐州城奇迹般大获全胜,如有神助,靳安都兵力大损,短时间内是不敢再觊觎徐州了,纵然有其他人也想打徐州的主意,在得到消息后,也要掂量一二。 “希和,你当真觉得现在就回云陵吗?你立下如此大功,何不妨等齐王叔回来?他必会对你加以重用。” 面对云陵王百般挽留,萧清晏去意坚决。 “重孝在身,清晏不敢在外久待,更何况,此次能保住徐州完全是殿下您的功劳,裴宴不过是籍籍无名的闲云野鹤,不足为人道。” 云陵王当然明白,萧清晏这是将全部的功劳都推给了他。 “可你是萧清晏,你难道不想青云直上吗?以你的能力,若能为齐王叔所用……” “殿下,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正因我是萧清晏,萧清晏已有主君,一臣不事二主,还望殿下莫忘了当日的约定。” 策马离开时,萧清晏回头看了眼云陵王。 云陵王谦谦君子,不急功近利,这一点倒也算是他的优点,只是太过优柔寡断了些,为君为帝者,魄力不足可不是好事。 在洛京时,二叔曾说云陵王有名士风范,乍一看确实像,可在萧清晏的心目中,名士该是谢行止那样的,清风明月一般,坦坦荡荡。 云陵王嘛…… 他终究还是个皇室藩王。 ------------ 第七十九章 忽闻噩耗 再次回到云陵,萧家各旁支的族人都已经到了,钱凤一行人也护送着棺椁赶到。 为免夜长梦多,萧清晏将其他事全都放到一边,先按照云陵的规矩将下葬的事宜办完,这才腾出空会见旁支的族人。 旁支族人们一早得到消息,被召集到了大厅,见萧清晏不在,便开始议论纷纷。 “一个十几岁的小辈,如何能担得起家主之责?叔公也老糊涂了不成?” “家主本来就是要由主家嫡系的人来做,嫡系就这一支独苗,不给他给谁?难道给我们吗?” “话虽如此,可九郎毕竟才十五岁嘛,娃娃一个,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萧氏无人了吗?” “呵,不让九郎做家主,难道外头的人便不笑话我们了吗?我们萧家本来就无人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话全都传到了主位的屏风后。 早在这些人未到之前,萧清晏就已经坐在了屏风后,听着萧清玄给她逐一介绍外面的人。 关于这些人的事,萧清晏这些年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如今算是逐一对上了本尊。 钱凤带着一个人从门外进来,对着屏风处行礼:“禀家主,郡王府来人要见您。” 众人皆错愕,便见萧清晏轻衣款款地从屏风后走出。 一时间,声声尴尬的轻咳声此起彼伏。 郡王府的人不明所以,对着萧清晏态度恭敬道:“萧家主,内史大人得知您回来了,差小人来说一声,萧予霖等人的案子已经审完了,事情毕竟与萧家有关,萧家主若有什么要补充的或是另有提议,尽可告知他。” 萧清晏毫不迟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他们触犯的是国法,那自当由内史大人按律处置,萧家绝无异议。” 萧予霖父子做的事,萧清玄已经一五一十告知所有族人。 闻言,大家都明白,若是萧清晏肯松口,内史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萧清晏呢,他这是要萧予霖等人的命。 怪不得主家会让他来做家主,小小年纪,真是杀伐果决,冷血无情。 送走了王府的人,萧清晏才在主位落座,扫了一眼厅中的长辈们。 “请各位回来,一是因我新任家主,该与你们见上一见,二则是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依我之见,北地动荡,已非久居之地,南下才是长远之道,你们若愿意南下,主家自会为你们做妥善的安置,若不愿,我亦不会勉强,只是将来若滞留在北地,遇到难处,恐怕主家也爱莫能助了,是去是留,最好今日便拿定主意。” “什么?南下?” “要离开北地?这如何使得,我们萧家祖辈都在北地,怎可轻易舍了祖业,去那南蛮之地?” “去了南方便是他乡客了,寄人篱下……” “九郎,这是你的主意,还是……” 一如所料,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背井离乡。 萧清晏道:“眼见要秋凉了,祖父和叔祖父身子不大好,已经先行去了男方。” 这就是说,主家的两位长辈也点头了。 一时间,众人反对的声音少了一半。 “只是,是否太过杞人忧天了?陛下尚且在洛京,只要陛下还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大的变故。” “是啊,这些年杨太后针对我们……难道还能有更大的灾祸吗?” 萧清晏指尖抚过眉梢,墨玉扳指滑过皮肤,坚硬冰凉。 晋人骨子里对故土的留恋是根深蒂固的,要他们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去别人的地盘上谋生,如他们所言,寄人篱下,面对太多的未知,远不如留在自己的地盘上安逸,还受人尊敬。 “我不强迫你们,但大家都是同根同族,我只将该说的话与你们说明白,免得到时大祸临头,你们抱怨主家独善其身,置你们于不顾。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杨太后已死,朝中针对萧家的阻力会少许多,凭着云陵萧氏的名望……” 说着,萧清晏了然地一笑。 “我想,已经有人向你们示好了吧?譬如,赵王一党?” 萧清晏将各人的微表情收入眼底。 她在京中接受了赵王的征辟,赵王一定将事情大加渲染,借着云陵萧家的威望收揽人心,连他们萧家本家的人都被影响了。 萧清晏:“大晋内忧外患,君臣各怀异心,说句不该说的,咱们那位陛下都自身难保,还能指望朝廷有什么作为吗?覆巢之下无完卵,是以身殉国,还是急流勇退,再谋他日,你们各自斟酌。” “九郎,此事你要容我们好生思量一番。” “我们萧家在南方根基薄弱啊!” 此时,一道声音显得很是突兀:“我已经想好了,自愿追随主家一同南下。” 萧清晏循声望过去,是宁平旁支的族叔萧予素。 她记得宁平旁支人丁单薄,这位叔叔也只是在宁平邻近的府衙任了一个不高不低的文职,素日为人低调恭谨,关键时候居然能拿出这份决断。 “好,那便请族叔即日启程返回家中,尽快将手中的产业出手,换成现银,到了永江北岸,自会有人接应。” 萧清晏耐心等了三日,有半数旁支确定愿意一同南下。 她要扶持云陵王在永江以南自立,这些愿意跟随的族人便是她在南方的人力资本。 其实她不喜欢这种以家族为单位的发展模式,可当下晋人们的思想就是家族重于一切,培养外姓人不是不行,只是需要花费的心力、时间、成本太大,现在的她等不起。 她想最后再找那些犹豫的族人谈一谈,正要出门,萧清玄迎面撞来。 “三哥?” 萧清玄红着眼眶,将一封书信交给她:“九郎,祖父出事了。” 叔祖父? 萧清晏快速将信看过,蓦地将信笺攥成团。 叔祖父南下途中遇到了从关中四散的乱军,为了保护财物,死在了乱军刀下,人没了,财物也被劫掠一空。 萧清晏站在窗前,攥着揉成一团的纸,心中百感交集。 叔祖父没了,祖父倒是没事,萧培在南郡有些人脉,所以先行轻装上路赶去南郡,因而逃过了一劫。 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关中的乱军一直在以北,怎么会南下? 祖父……祖父他……知道吗? 萧清晏因为自己这个想法,猛地打了个寒颤。 ------------ 第八十章 我的佳人 祖父有时的想法是太过冷酷,这些年萧清晏习惯了时刻秉持着阴谋论去揣测祖父,但在此时将叔祖父的事怀疑到祖父头上,令萧清晏真正害怕的是她自己。 想要生存,想要达成目的,就必须善用阴谋,但绝不能让自己沉溺其中,变成一个疑神疑鬼的阴暗之人。 萧清晏暗自掐了掐手掌心,告诫自己保持清醒。 “三哥,接下来这段时日你辛苦些,尽快将祖产盘点出来,能变卖的全都卖了,莫要太招摇,再准备几箱子珍宝古玩和绫罗绸缎送去徐州,悄悄交给云陵王,让他等齐王回来,用这些东西疏通关系,尤其是齐王妃那里。” “为何?”萧清玄不解,“你想要助云陵王什么?” 萧清晏:“等齐王入朝,云陵王须自请镇守江南,我们萧家要不惜人力财力,竭力促成此事。” 萧清玄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只须臾便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惊道:“你是想扶持云陵王在江南……” 他生恐被人听到,及时咽了回去,压低声音说:“可是赵王还在朝中,新帝也刚刚登基,未必就……” 一堆腐木撑着看似金碧辉煌的楼阁殿宇,又能撑得到几时? 萧清晏说:“就当是未雨绸缪吧,与其在乌烟瘴气中苟活,不如另辟一方天地,我们自己说了算。” 萧清晏寻来了宁平旁支的四族叔,请他亲自去接叔祖父的遗体魂归故土。 之后又私下召见了几位族中长辈,这几位长辈与齐王幕府下的臣僚都能说上话,萧清晏请他们为云陵王南下打通关节。 安排好一切,萧清晏在一个灰蒙蒙的清晨带着聂尧和钱凤出发了。 叔祖父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死了,萧家的钱财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张遮管不好自己的兵,萧清晏便替他管教。 萧家正需要兵权作为南下的震慑力。 …… 连日车马劳顿,谢家先行南下的队伍终于到了永江北岸,只等着明日船到齐了便可渡江。 谢行止刚沐浴过,散着半湿的长发踩着木屐站在江边,耳边不时地传来下人们的议论。 “万幸咱们行得早了一步,不然也要与乱军撞上,落得与萧家二老太爷一般。” “谁说不是呢,财帛被劫了也就罢了,人还死得那般惨,真是可怜……” …… “瑾之。”季月临端来一杯温酒。 谢行止伸手接过,酒香四溢,却勾不起他品酌的兴致。 “怎么?舍不下北地?”季月临抿了一口酒水,喉咙发苦,若说舍不下,他的至亲都埋骨洛京,他比谁都不舍。 谢行止问:“月临,到了江对岸,可想过要做什么?” “去寻五叔,问他借点钱财经商吧,天教我季五活了下来,总要接着活下去的。” 谢行止失笑:“那你五叔怕是活不成了。” 季月临的五叔季风徽并非季家本家,又远在南郡隐世,没有受到牵连,不过季风徽虽为南郡的大名士,却有一个毛病总是为人诟病,视财如命,有个“铁饕餮”的名号,只进一出,一毛不拔。 向季风徽借钱,如同要他的命。 季月临笑了笑。 谢行止偏头看向他:“不打算再入仕了吗?” 士族坐拥巨富,并非不经商,但没有亲自做商贾的,季月临这是生了隐世的心思。 “亲眼见亲族横死,如同削肉刮骨,痛伤了,不敢了。”季月临声音哽塞。 谢行止心中明白,痛极了,伤透了一颗报国之心,心灰意冷是真,但说“不敢”,不是不敢再入仕途,而是不敢再轻易投效一个不明的主君,不明的朝廷。 他忍不住想,他们这些人都已经伤过了,可有人还没有,还在尝试着去搏击云霄。 他不忍看到那人落得与他们一般惨淡失望,可又好奇,那人和他们一样失望过后,又会如何? 醉生梦死的山林间,是否又要多一个“他”? 季月临挑眉:“从昨日开始你便魂不守舍,莫非是舍不下北地的哪位红颜?” 谢行止漆眸半阖,醇厚的酒香在喉舌间辗转缠绵:“是有佳人难舍。” 季月临本只是调侃,没想到竟然得了这样一个回答,不禁微微愕然。 “月临,若是有人狠揍了季风徽,又掠走他全部身家,你说他会如何?” “啊?”季月临不明所以,但还是笑言,“五叔定会将那人视如寇仇,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 江风吹干了一缕发,撩过谢行止的眉睫。 他想,那人虽生就了傲骨寒梅冰雪样,却也绝不是遗世独立与世无争的性子。 应该,也是睚眦必报的吧…… 谢行止莞尔。 季月临见状,失笑:“瑾之,你、你莫非还真是……何样的绝色能让你如此失魂惦念?” 无疑,谢行止有个风流多情的名声,聚众宴饮时总是美婢环侍,对待红妆丽人总是温柔轻语,人人都道他纵情风月场,所过之处红颜知己遍地。 可唯有他们几个好友知道,谢行止不是纵欲之人,在欢情之事上甚至可以说是洁身自好,看似多情,实则从未见他真正对哪个女子动过真情。 谢行止转眸,见季月临眼睛瞪大,眉心一点朱砂痣,灵秀得像个娇俏吃惊的女郎,不禁失笑,更起了玩笑之意。 “确实是绝色,我亦惦念难舍。” 不过辗转思服,未必就是为了世俗的男女之情。 还有灵魂相交的知己之情。 他想看一看,那人能做到哪一步。 不知为何,从前未见时帛书上的字里行间,相见之后亲眼目睹的言谈行止,总让他生出一种恍惚,那个人,与他们像,又不像。 谢行止将杯中酒饮尽,将酒杯塞给季月临:“好友,恕我不能同行了,来日华陵再见吧!” “哎,你要去何处?”季月临望向扬长而去的谢行止。 谢行止笑着扬手:“去见我的佳人!” 谢行止衣履也不换了,穿着宽松的衣袍,散着发,直接上了马。 狡童正叉着一串烤鱼吃得满嘴油光,听见马鸣声,回头一望,惊得烤鱼也顾不上了,连滚带爬地寻自己的马。 “郎君,您又跑!等等我呀!” ------------ 第八十一章 做你的天 齐王大军抵达关中后,与张遮叛军连战数场,各有胜负。 但氐族胡人久居关中,对当地地势了若指掌,又有源源不绝的粮草军资供应,随着双方胶着时间的拖长,齐王一方逐渐向着败势倾斜。 之后镇西大将军谢照带着皇命赶到,更惹得齐王不平,二人互不听调,更是被张遮钻了空隙。 齐王屡屡饮败,一怒之下强行命人将谢照打了二十军棍,谢照本就负了战伤,此后直接趴在了病榻上,无法出战。 战争主控权虽再次落入了齐王手中,可齐王终究不是善战的将才,面对悍勇善战的张遮,只得率军落荒而逃。 萧清晏昼夜兼程赶到关中,联系上二哥萧清煜,了解过这些军情后,给了萧清煜一个建议。 “二哥,齐王想要逃回齐郡,此事已成定局,但你不能退,乱世生良将,你是天生的将才,齐王留下关中这副烂摊子,正是你一战成名的良机,好风凭借力,二哥,你当趁势扶摇直上,为我们萧家挣得兵权之利,作为在江南立足的根本。” 两人约见在小镇的一间客栈内,萧清煜放下茶盏起身,在屋中摩拳擦掌徘徊踱步,猿臂蜂腰,昂藏英武的身姿每走一步,都让人感到他身上蓬勃的力量。 从很早以前萧清晏便知道,这个二哥将会成为萧家最有力的那根脊梁。乱世之中,兵权为重。 萧清煜豁然转身:“九郎,我与你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也想留下与张遮一战,可是此前我没有指挥权,战场之上由不得我做主,此后齐王也不会将军队留给我,我自己手上只有私兵五百,没有兵马,没有粮草,这仗怎么打?” 就算他擅自带着自己的五百私兵留下,日后能活着回去,齐王也再容不下他。 “二哥,我问你,与张遮之战,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萧清煜抚着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带兵打仗没有必胜之说,但我这几日一直都在琢磨,除非老天爷真的偏袒张遮,突然天降奇兵助他,否则若换做我领兵,七战之内,我必让他夹着尾巴屁滚尿流!” 萧清晏笑了笑,这份军旅之人的自信豪爽让她感到十分亲切。 “二哥,天会不会助张遮我不知道,但这一次,我要做你的天。”狂妄又自负。 萧清煜哑然失笑:“你?要做我的天?” 他不以为然。 萧清晏挑挑眉,她这个二哥太早熟了,二十几岁的年纪,儿子都十岁了,她知道在二哥眼里,自己差不多也是个孩子。 她垂眸转着杯盏,悠悠地说道:“二哥,你私下求见齐王,就说朝中杨勋不得人心,赵王独大,齐王是匡扶晋室唯一的希望,他此次擅自发兵关中,已经惹得赵王不快,如若就这么撤回封地,不仅白白损兵折将,赵王也会以此为理由给他身上泼脏水。 “但若让你留下一试,若败了,人人都会明白齐王为平叛竭尽全力,不会责怪他,倘若真的胜了,齐王威望大盛,可趁势召集各州府,以勤王之名直入洛京,杀杨勋,擒赵王。” 萧清煜不由得背脊发汗,俊脸泛起红光,这番话连他都听得心潮涌动,齐王那样好大喜功的一个人,又岂会无动于衷? “可是……”萧清煜仍有忧虑,“齐王之所以急急退兵,是想及时止损,保存实力,他不会愿意将军队留给我。” 萧清晏手上的墨玉扳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着杯沿,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 “二哥可敢对齐王立下军令状?” 萧清煜剑眉轻扬:“怎么说?” 萧清晏唇边笑意浅淡,危险又惑人:“请齐王准允你留下与张遮一战,若败,所耗费的军资由你自己一力担负。” “什么?”萧清煜拧眉,“九郎,你知道这其中要耗费多少军资吗?” 就是将他卖了也凑不齐。 萧清晏扬着下巴看他:“二哥不是说七战之内必让张遮屁滚尿流吗?” “我……”萧清煜瓮声道,“九郎,你不知齐王,就怕我一旦开了这个口,即使打赢了,这笔军费也还是要我来出。” 萧清晏浓郁的眼睫低垂,眸色微冷:“二哥,叔祖父死于张遮乱军刀下,萧家的财帛也被劫掠一空,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萧清煜搔了搔眉脚,深邃的眼眸骤亮,“你是说,让张遮替我来担负?” 萧清晏笑而不语。 两日后。 萧清晏牵马站在山上,望着齐王率领部众离开。 聂尧也是出身行伍之人,看一眼便大致估算出,齐王这一走大约带走了一万兵马。 钱凤喜道:“二公子成了?” 齐王带来十万兵马,几经败仗折损了三成,他如今带走一万,能给萧清煜留下的也就是六万,张遮拥兵八万,除去折损,双方兵力相差不算太大。 既然二哥信誓旦旦有足够的自信,萧清晏便不需要担心他如何作战,只是…… 她看着仍留在原地的军营大帐,营帐中间有一条明显的界线,一边是齐王的军队,一边是谢照的。 如果二哥能听命于谢照,两军协同作战,张遮之乱很快就能平息,但最终的功劳却大多都要归于谢照身上,因为谢照身上领着朝廷的皇命。 那二哥非但白忙一场,还会让齐王满心希冀落了空,齐王绝不会饶了二哥。 谢照挨了军棍后就一直称病不动,谢家……也是想趁势而退吧? …… “四叔伤重至此,恐怕不能再带兵了。” 帅帐内,谢行止含笑看着趴在榻上的谢照。 谢照疼得满头大汗,嘴唇直哆嗦,声音都发了虚:“你、你给我用了什么?” 他是挨了齐王二十军棍,也是他故意顺势挨的,可谢行止来之前他已经养得好了许多,结果谢行止一来,关怀备至地给他上了什么鬼药,他后面便开始火辣辣的疼,头昏脑涨,人都虚了。 帐中只有叔侄二人,说话也不需要顾及。 谢行止把玩着手中的瓷瓶:“毒。” “什么?!”谢照低吼着瞪眼龇牙,牵动着肿胀的伤处,立刻趴了下去,汗水将薄衫打湿。 ------------ 第八十二章 天干物燥 谢行止温润的面容上没有丝毫愧疚,带着淡淡笑意。 “四叔体魄强健,若非如此,如何能免除责难全身而退?” 谢照磨着牙:“行,你真是我亲侄儿!” “既然齐王将萧清煜留了下来,那张遮之乱必定能平息,四叔也该慢慢撤兵了。” “你对那萧清煜倒是很有信心。”谢照闷哼一声,又沉沉地叹了口气,“就这么将军功拱手让人,真是不甘,不战而退,处处掣肘,做将军做到这个份上,实在是无趣得很!” 谢行止拧干帕子为谢照擦着汗:“四叔愿意退一步,也是确信张遮之乱必平,不出所料的话,此处战事一平,齐王便要大举入京了,您今日退了这一步,把军功让与齐王,也算结了善缘,为我们谢家南下争取了机会。” 谢照是武将,但他也是典型的传统士族,不得不先放下武将的执念为家族存亡考虑。 “京中有三哥周旋,接下来我就只管做出退兵的架势,等着朝中的调令了,只是我们南下之后又该如何呢?” 如今的洛京就是一滩沼泽地,谁踏入谁死,谢照是不可能再带兵回去了,等到齐王入主朝堂,三哥会想办法让齐王准许谢家南下,到时候谢照直接带兵南渡。 谢行止温声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不是君令。” 新帝痴愚,将来发下来的所谓“君令”不过都是赵王、齐王之流的私心罢了,谢家拥兵独立于江南,他们想听,便认这“君令”,不想听,那便是“伪诏”。 “四叔不必忧心,想要急流勇退南下渡江的不止是我们,一旦北地生变,南方必有潜龙出渊,四叔只需尽好为臣的本分便是,与过去并无不同。” “是啊,潜龙出渊,这潜龙是谁,就看接下来谁能坐上镇南大将军的位子了。”谢照气弱无力地嘟囔。 谢行止却不以为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哦?”谢照睁眼,“怎么说?” 难道掌握了南郡的军政大权还不够吗? 谢行止意味深长地说:“秦氏皇族众多,只要想法子,镇南大将军的位子谁都可坐,但能否笼络住江南的大部分士族,才是主宰南方的关键。” 这些事情等他们到了江南,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谢行止转移了话题:“四叔可知,萧清煜是如何说服齐王让他留下的?” 谢照:“具体的不清楚,似乎是萧清煜立下了什么军令状,要一力承担军资的损耗,萧家……终究还是底蕴深厚。” 几万大军的损耗,这种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开的。 谢行止撑着下颏,想了片刻,眸中漾起了笑意。 这种主意可不像是萧清煜的做派。 张遮也是可怜了! …… 战阵之事说来简单,真打起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张遮的势力盘踞关中六郡,战线拉得太长,尽管萧清晏和二哥想尽办法速战速决,这场仗还是持续了三四个月。 隆冬,最近下的一场雪彻底消融,又过了一段时日,关中的空气再次变得干燥凛冽。 萧清煜也终于逼到了张遮的巢穴,庆阳。 夜晚,萧清晏站在山顶拢了拢玄色的貂裘领子,手中的火折子在干燥的风中点燃,星星点点的火星子被吹散开。 “天干物燥,真是放火越货的好天气。” ------------ 告知 我很爱这个故事的男女主角,但我觉得这个故事没写好,写着没感觉,味同嚼蜡,暂时停更不写了,谢谢大家这段时日的支持,以后如果重新找到感觉,我会再将它完成的。谢谢。 ------------ 第八十三章 鹬蚌相争 张遮穿着普通将军的甲胄,见自己的人被射杀了大半,身后财富眼见就要落入他人之口,顿时气血上涌,脸色涨红。 “来者何人?” 山上立刻有人大喊:“我家少帅乃是……哎哟!” 喊话之人被身边的少年打断,少年扬声:“你这种怂包,爷爷的名姓你还不配知道,今日你的项上人头和你身后这些东西,爷爷都替你收了!弟兄们,动手!” 随着整齐的呐喝,对面无数伏兵冲出,作为被打劫对象的张遮和藏在暗处的萧清晏都睁大了眼睛。 对面山上冲出来的伏兵竟然都是大晋军士的甲胄装备! 萧清晏折了根干草在指间把玩,听见张遮怒骂她二哥无耻。 她无声地笑了笑,二哥好生冤枉,这些人若真是二哥派来的,二哥不会不告诉她。 钱凤小声道:“方才对面好像喊了‘少帅’,是不是哪位将军的公子?” 萧清晏隐在黑巾下的唇角勾了勾,语气微凉:“不管他是谁的爷爷,还是谁的孙子,都得给我把东西留下。” 她薅了把灰白的干草把玩,坐山观虎斗。 那打劫张遮的少年一身银甲,约莫十七八岁,英姿勃发,一杆长枪耍得气势如虹,矫健若龙,看得萧清晏都禁不住暗暗叫好。 聂尧看得专注,忽然说:“九郎,这小将的枪法有些眼熟。” “盛寒的儿子吧……”萧清晏漫不经心地说,灰白色的干草卷在修长的手指间,转眼化作一只蝴蝶。 有点丑。 太久不玩这个了,祖父可不喜欢她玩物丧志,上次玩还是在谢家的墙头上。 经萧清晏一提,聂尧立刻反应了过来,这银甲小将的枪法与盛寒的确如出一辙。 聂尧:“盛寒也想私吞?” 萧清晏晃着手中的白色蝴蝶,蝶翼隔着黑色的面巾拂过嘴唇,她缓缓摇头。 “未必。” 这几个月她一直乔装藏在二哥的营中,没有与盛寒这些人正面打过交道,只是暗中留意着。 据她观察,盛寒为人正派,甚至有些迂腐,不像是能生出这种花花肠子的人。 萧清晏倒是听二哥提过一嘴,盛寒有个儿子,好像叫盛阳,叛逆期迟迟过不去,时常把他爹气得七窍生烟。 这小子跑来这里劫道,他老爹都未必知道。 盛阳凭着一身好武艺和少年人的冲劲,压得张遮有些吃力,但他终究是太年轻了,掌控整个战局的经验匮乏,逐渐被张遮占了上风。 萧清晏不再坐在地上,拍拍屁股蹲了起来:“盛寒带兵来援,这份人情是要还的,别让这小子把命丢了。” 聂尧笑了笑,他太了解自家九郎的性情了,这小子敢劫九郎看上的东西,九郎虽说要保他的命,但总要让他受点教训的。 萧清晏和聂尧同时活动着手腕,预备行动。 “哎?”忽然,钱凤低低出声。 “啧!”萧清晏蹙眉,寒着脸看向前方快马奔来的不速之客。 又来!搞什么? 就在张遮和盛阳交战的路途前方,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扬尘而来。 与盛阳带领的正规军不同,这拨人的衣着装备很杂乱,完全是七拼八凑的杂牌军,一眼望去参差不齐,龙蛇混杂。 萧清晏看到为首之人,不禁动了动眉睫:“女的?” 带领这些杂牌军的首领竟然是个一袭红衣的少女,不等马停,少女便纵身而起,鹿皮小靴踏在马鞍上,手握鸳鸯双刀飞跃而下。 “盛阳!你敢抢我的东西!看招!” 盛阳正被张遮的重剑压着打,少女冲将上去,反倒是替他解了困。 但少女也并不是真的要帮他,完全无视了张遮,招招袭向盛阳。 “宋云轻!你这个疯婆娘!你是狗鼻子吗?” 盛阳被红衣少女的双刀左右夹击,在地上连滚了数圈,笨拙地招架。 “我不打女人!” 红衣少女却打得痛快:“我专打臭男人!这些财宝我都要了,你若识相就赶紧滚蛋!” 盛阳怒道:“你做梦!日,张遮都跑了!” 萧清晏蹲在干草丛后,撑着下巴看得有趣,这俩人明显很熟,若真打起来,少女的力气不足,未必是盛阳的对手,但盛阳明显是让着对方。 “宋云轻……姓宋……是新组建的民间武装吗?” 聂尧悄声问:“九郎,这我们怎么办?” 萧清晏晃着草蝴蝶,发现那支杂牌军虽然打得没有章法,但冲起来个个都很悍勇,也正因为没有章法,各种兵器各种招式冲上去就蛮干,反倒是打乱了张遮和盛阳的人,转眼就溜到了押送财物的马车前。 “哎哟,他们要把东西带走了!”钱凤急道。 聂尧:“九郎……” “再等。” 萧清晏的话声落下,便见盛阳一声喝令,宋云轻的人好不容易杀了看守马车的人,正要爬上马车,便被忽然射落的飞箭逼得无法近前。 聂尧:“喝!这小子也够奸诈,山上居然还留了人。” 这不是奸诈,是战术。 这便是良好的出身环境提供的成长条件。 张遮被两方夹攻,原本还抱着和萧清晏一样的想法,坐收渔利,然而盛阳和宋云轻这对冤家互相针对的同时,居然还形成了默契的配合,等他们打完了,张遮自己的人估计也死得差不多了。 倒霉催的张遮只能忍着痛壮士断腕,舍了价值连城的财宝,夺了马带着所剩无几的部下逃离。 “我不跟你争了!”比起财宝,盛阳似乎更想要张遮的首级,甩下宋云轻便跨马去追。 萧清晏弯了弯唇角,抬起手腕。 财宝是她的,张遮的首级也是她的。 盛阳刚上马追上张遮,枪尖将张遮挑落下马,一声呼啸便从身后传来,他出于本能下意识地俯下身子,撅起的后臀上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我……你阿娘的!” 他抖着手摸向后臀,湿腻的血浆沾了满手。 盛阳嘴角抽搐,俊脸一阵红一阵青:“这箭射得……忒你娘的损了!” ------------ 第八十四章 都想觊觎 “宋云轻!”盛阳咬牙切齿地怒吼,“你这臭丫头什么时候改玩儿箭了?你阿娘的往哪儿射呢?你还知不知羞?” 宋云轻正指挥着人趁乱带走押运财宝的马车,闻言斥道:“你扯什么……” “十九娘!”一个褐色卷发、高鼻深目的少年忽地大喊一声,扑过去护住宋云轻。 一支箭深深插进了褐发少年的左肩。 “贺兰煊!”宋云轻脸色骤变,咬牙怒喊,“盛阳!” “草,不是我!”箭如飞蝗,盛阳翻身滚到树后。 一直藏身于暗处的聂尧和钱凤等人竟都傻了眼。 聂尧:“这怎么……” 钱凤:“又来?” 萧清晏凤眸凝着霜雪,一把扯下面巾,这是打劫还是赶集? 有完没完? “还好咱们没现身,不然就成了别人网中的兔子了。”钱凤庆幸地拍着胸口。 聂尧仰头看了看天色:“天黑之前能劫上吗?” 钱凤嘴角抽了抽,这还……真不好说,谁知道暗地里还藏着几拨人马。 二人和他们带来的私兵们忍不住齐齐望向萧清晏,心想:九郎是真淡定。 萧清晏面无波澜地将草蝴蝶揉碎。 一个个的,都想觊觎她的东西。 她看了眼箭雨射出的方向,判断着伏兵的位置,对聂尧勾勾手指:“看清楚那个位置,你即刻带二十人悄悄潜伏过去。” 萧清晏将一个火折子塞进聂尧手里,修长的凤眸中蔓开血色杀机。 宋云轻被迫躲在马车后,装财宝的木箱挡住了不断飞来的羽箭。 “盛阳,不是你的人吗?你可不要耍花招!” 盛阳护着受伤的后臀龇牙咧嘴:“我看是你引来的!” 宋云轻骂了几句粗口,又喊:“不知是哪路兄弟?相逢即是有缘,这样你死我活的大伤和气,不如我们平分怎么样?” 男人雄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荡起了回音:“要么滚蛋,要么把命留下!” 随着这句话,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兵器摩擦声响起,犹如刀海剑林齐鸣,不知其数。 盛阳打了个激灵,他自小跟着老爹混在军营里打滚,直觉一向很准,伏兵的实力绝对在他们之上。 财宝虽然诱人,可盛阳不想为钱财丢了命,他看到张遮躲在不远处的马车后,肩上腿上都受了伤,行动都艰难。 只要能拿下张遮的人头,天下人人都会知道他盛阳的大名,他老子也得低他一头,财宝又算什么? 盛阳将长枪丢给护卫,拔出腰间的佩刀忍着后臀的剧痛摸近张遮。 “哼!”萧清晏冷笑地扣动弩机。 盛阳被迫缩回了身子,磨着牙根骂骂咧咧,身边之人拽了他一把。 “少帅,咱们撤吧!再耗在此处,连命都得丢下!” 盛阳用沾血的手抹了把脸,习惯性舔了舔嘴角,忽地想起这血是打哪儿摸来的,嘴角一抽,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撤!”好汉不吃眼前亏。 护卫松了口气,扯着嗓子大喊:“别射!我们走!我们走!” 生怕盛阳反悔,将人架起来就跑。 另一头的宋云轻见盛阳跑了,鄙视他没胆色,可转头看到贺兰煊臂上受了伤还要竭力护着她,也忍不住拧起了秀眉。 此时,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宋云轻水杏眼瞪圆,忍不住骂娘,又来一拨人! “今日真是栽了!”她学着盛阳等人,也识时务地喊了一声,“我们走还不成吗?” 这伏兵的箭雨就没停过,如此财大气粗还要跟他们争,真是没天良! “九郎,好像是二公子!”钱凤望着赶来的骑兵,低声说。 萧清煜的骑兵卫反应迅速,第一时间下马架起了盾墙。 意外的是,这场箭雨在宋云轻和盛阳都撤走后便立刻停了。 萧清煜扫了眼前方地上的尸体,那些身穿大晋甲胄的士兵尸体让他感到意外,但他知道九郎今日是打算乔装行动的,这些人应该不是。 先前那道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萧将军英雄了得,今日剿杀张遮,必可名扬于世,在下不想与萧将军为敌,不如结个善缘,这笔财富我们平分如何?” 萧清煜冷哼:“既然想结善缘,阁下为何还要藏头露尾?本将军不知道尔等是谁,来日狭路相逢,如何网开一面?” “在下不过籍籍无名之辈,不值得萧将军记得,只要在下记得将军便好,将军若赞成在下的提议,可自行挑选一半财宝带走,张遮其人将军也可以带走。” 萧清煜笑了笑:“若本将军全部带走呢?” “萧将军只带了自己的私兵前来,想必也不愿齐王知晓今日之事,在下乐意为将军守口如瓶。” 萧清晏和萧清煜同时冷笑,这是在威胁。 萧清煜说:“本将不知道你是何人,若他日有人泄密,本将又该去何处寻仇?” 对方干脆耍起了无赖:“将军不信任在下,在下也无法,但萧将军似乎也别无选择,您也看到了在下是如何对待别人的,在下对将军止兵戈,已经足够表示诚意了,你我来此只为求财,不为其他。” 萧清煜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他猜测九郎一定就潜伏在这附近。 风声萧萧,吹动着漫山遍野的枯木荒草。 这种地形,若是朔风引燃烈火,火趁风威,风助火势,就算烧不死伏兵,也能将人逼出来。 数月行军,萧清煜已经充分了解,萧清晏最喜欢兵行奇招,以最小的损伤获取最大的战果。 他按压下满腹心思,带着不甘喊道:“好!就依你之见!” 萧清煜扬手做了个手势,盾甲兵们立刻将坚不可摧的盾墙向前推进,护着萧清煜等人去挑选车上的财宝。 萧清煜来到张遮藏身之处,俯视着浑身是伤的张遮。 张遮知道,萧清煜想要私吞这笔财宝,就不可能再让他活着出现在人前。 张遮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萧清煜也不废话,手起刀落,对敌人仁慈,就是将自己置于死地。 萧清煜命人收了张遮的首级,开始检阅宝箱中的财物,他出身萧家这样的百年大族,这些晃眼的东西对他的诱惑力没那么大,若非九郎提议,他本身不想为了这些东西费心。 但他现在必须做出细心挑拣的姿态,为九郎争取时间。 ------------ 第八十五章 铜臭俗物 朔风呼啸,疯狂地撕扯着天地,天上仅有的几片浮云被扯碎,冲天的火云争先恐后四处疯蹿,转眼便如同千万匹红色战马跑遍山野,肆意奔踏。 “这哪儿来的火?这是要将我们活活烧死在这儿啊!” 雄浑的声音在枯树后响起,正是之前的喊话之人。 这身材高大的年轻汉子名叫赵旷,本是河东谢氏的私兵校尉,却被谢行止拎来做这劫财越货的营生。 “七郎,这火是灭不了了,末将护着您冲出去!”赵旷骂骂咧咧,“艹,一定是萧清煜让人放的火,真够毒的!” “不是毒,是贪,他们这是想独吞财宝。”狡童解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打湿了帕子递给谢行止。 谢行止没有接,望向斜对面的某个方向,温然一笑:“就从前面下去吧!” 赵旷:“啊?咱们不藏了?” “再藏就要被烧成灰了!”狡童望一眼迅速席卷逼近的烈火,“赵校尉,你难道不想要那些财宝了吗?” 赵旷想也不想:“那可不成,咱们不能白忙活这一遭!” 想要,那就只能从山前下去现身了。 见谢行止已经率先下山,赵旷忙喊:“七郎小心!” 七郎也真是,就这么贸贸然出去,也不怕被萧清煜的人袭击。 “哎哟!”狡童被他的大嗓门惊得一屁股滑坐到地上。 谢行止含笑,广袖拂开纵横的枝杈,坦坦然无所顾忌地现身:“无妨,他不会动手的。” “他?”赵旷挠了挠脑门,“七郎就这般信任那萧清煜?” 狡童爬起来,报复地在他粗壮结实的小腿上踢了一脚:“郎君的事,你知道什么?” 萧清晏绑在手腕上的弩机已经锁定了方向,只要对方现身后有任何异动,她都必须第一时间打乱对方的阵脚。 但当烈火衰草间忽然淡淡地晕染开一抹青山烟雨色,萧清晏放在弩机上的手指稍稍地偏移开。 是他? 谢行止不是与季月临一起南下了吗? 谢行止示意自己的人在后面等着,独自一人上前对萧清煜拱手。 “萧将军。” 能在这种兵家纷争之地见到谢行止这只“闲云野鹤”,萧清煜着实有些意外。 “谢七郎,你不在洛京赏琴玄谈,打算领兵打仗了吗?” 谢行止浅笑:“领兵打仗自有萧将军这般的豪杰人物,何须谢行止班门弄斧?” 这话就是谦虚了,谢行止当年的战绩天下人人皆知,萧清煜也是真心佩服。 “那你这是……”萧清煜笑笑,瞥一眼打开的宝箱,“贪图这些俗物?” 这话说出口,连萧清煜自己都不信。 却听得谢行止说:“庆阳城之战应当快要结束了,萧将军还不让希和出来吗?” 萧清煜剑眉一扬:“希和?你与九郎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不对,你怎么知道?” 萧清晏的声音远远传来:“怎么分?” 萧清煜扭头看向萧清晏,见他身后只带了二十人,那剩下的人应当还在暗处藏着,九郎是真谨慎。 回过神来,萧清煜下意识问:“什么?” 分别数月,以为再见会在南郡华陵,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萧清晏身上穿着从二哥那里搜刮来的练功服,虽然袖口裤脚都绑着,但明显还是大,与谢行止记忆中白衣胜雪的世家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谢行止看着甚是有趣,这样的萧清晏少了几分世家子弟的骄矜清贵,像个刚入军旅的少年郎,却更加鲜活生动。 不知为何,谢行止觉得这样的萧清晏更像真实的“他”。 谢行止接着萧清晏的问题,说:“留两成送回庆阳城,让萧将军带去给齐王,余下的我们平分,如何?” 不如何! 萧清晏说:“财帛本俗物,容易沾染满身铜臭气,君本清流,不该被这些俗物玷污。” 萧清煜没忍住咳出声:“咳咳,对,九郎说得甚是,这些铜臭俗物还是交由我们这些粗人处置吧!” 赵旷忙站出来:“没关系,这些俗物不需要我家七郎沾染,交给我们这些粗人就可以了。” 萧清晏淡淡地扫了赵旷一眼,这人,她不喜欢。 谢行止含笑,对萧清晏轻声说:“我倒是无妨的,只是他们跟我出来这一遭,总不好叫他们空跑。” 萧清晏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可能独吞了,就算谢行止愿意,底下人悠悠众口,的确不好交代。 只是这一下子缩水了一半,实在是肉痛。 她看见谢行止望了一眼庆阳城的方向,立刻心领神会,给齐王的那两成必须尽快送回庆阳城,不能再拖延了。 萧清晏不得不忍痛点头。 两拨人开始忙着“分赃”,谢行止对萧清晏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清晏面色不愉地点点头。 望着两人并肩走开的背影,萧清煜摸了摸下巴:“九郎何时与谢行止走得这般近了?” 听九郎说,谢家也有意南下,若是萧家能和谢家结盟,日后南下倒是能多一个助力。 “听闻令叔祖遇难,财物也被乱军劫掠,这笔账你寻张遮讨要也没错,我分得的四成会留下两成给家叔犒劳将士,余下两成我会带着南下,到时候再分与你一成。” 萧清晏闻言,负在身后的四根手指变成了五,脸上郁色稍稍缓解。 她说:“我需要钱银。” 谢行止声音温缓:“我知道,你说过你要倾尽一身所学,抚众民,平战阵,度山河,安家国,让这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书声琅琅,你我的约定我一直记得。” 要做成这些,眼下最需要的是手下有兵,掌中有权,而养兵需要大把的财力支撑。 萧清晏抬眸看向他:“你来此处难道是……” “是,”谢行止说,“我想看看你,看看你要如何做。” 萧清晏知道谢行止目前没有涉足政治的打算,也相信他来这里是因为当年的约定,可理智还是让她在心头筑起了一丝防备。 她试探地问道:“你四叔按兵不动,看来你们谢家是真的确定要南下,你们……可有人选了?” 什么人选?当然是将来要在南方扶立的主君人选。 ------------ 第八十六章 想做点事 “这些事,其实我极少过问,但据我所知应当还没有。”谢行止言道,“你既选择了要走这条仕途,想来早已准备了多时,那有关我三叔的行事作风,你应当也是有所了解的。” 说起来,河东谢氏的情况与萧清晏目前的策略倒是有些相似。 河东谢氏依靠谢照这个武将掌控兵权,由谢逸在幕后作为智囊主导。 萧清晏则是想让二哥萧清煜收揽兵权,自己作为家主决定家族的布局走向。 不同的是谢逸身体不好,没有亲自入朝为官的打算,若有合适的主君出现,谢逸也会在合适的时机选择站队,但他大概不会自己主动去物色栽培一个主君出来。 他只想在各方势力的较量中谋取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平衡点,让河东谢氏在这个平衡点上长久生存,就像他们在过去数年做的那样。 而萧清晏的目标不止于此。 她想保家,亦想安民兴国,一点点剜去大晋朝的腐肉沉疴,不求彻底改天换地,至少在自己能力所及之内,尽可能让更多的人在乱世之中获得生存的机会。 更贪心一点,她想让挣扎在底层泥渊中的百姓能生存得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谢行止忽然将手伸向她,萧清晏正想得入神,下意识后退。 她的反应有些大了,两人一时都有些呆怔。 萧清晏稍稍有些尴尬。 谢行止温润隽雅的脸上含着笑,从她发间拿下一根干草,墨玉般的眸子望着她,嗓音醇和如三月里的江上风。 “你……怕我?” “不是。”萧清晏说。 他们身后是被烈火染红的荒山,萧清晏的眼角却只注意到从对面飘过来的衣摆,淡青色的绸衣绣着银丝竹叶暗纹,被狂风吹得几乎紧贴上了萧清晏的腿。 谢行止又问:“那是你不愿与我相交?” 萧清晏犹豫着该不该将腿挪开,说:“也不是。” 不远处传来士兵们吆喝装箱的声音,萧清煜和赵旷都在有意无意地朝二人这边张望。 谢行止的一声叹息在朔风中被吹散:“我曾经想过,如若你我能够相见,不再需要帛书上的笔墨交流,我们也许会秉烛夜话,把酒畅谈。” “希和。”谢行止迈前一步,执起她的手,“我们纯然相交,无关世俗,不行吗?” 萧清晏看着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轻轻将手抽回:“不可能的。” 她不再回避,抬头直视向谢行止的眼睛:“我曾在帛书上与你说过,我也许会享受闲居田园之乐,但我永远也做不了超脱世俗的闲云野鹤,你知道我心中所愿是什么,那便该知道,萧清晏此生所思所行都将以此为目标,死而后已,该利用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该剔除的阻碍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剔除,这其中可能也会包括你,包括你身后的谢家。” 这番话说得着实冷血,但萧清晏不想维持表面的假象自欺欺人,干脆一刀剖开了,从一开始便讲得明明白白。 一时的鲜血淋漓,总好过日后拖泥带水,大家都不好受。 寒风灌入口中,冷不防呛得萧清晏掩嘴一阵猛咳,但下一刻风便消失了。 她放下手,见谢行止偏移了一点位置,挺秀的身影为她阻断了正面袭来的风尘。 萧清晏喉咙有些涩,她抿了抿唇,将冷硬的语气稍稍放缓一些,可说出的话……也许依旧像刀子吧,至少她自己心里有些伤。 她说:“瑾之,我与你不同,你交游甚广,同道友人有许多,可我无朋无友,你是我唯一的知交,你、你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不想用好听的话骗你,倘若将来你们谢家阻了我的路,我也不会因为你而对谢家留情,那时候你能保证不会怨我吗?心存芥蒂,你我又该如何面对彼此?” 谢行止略带错愕的表情落入萧清晏的眼底。 “希和,你好像很确定谢家会成为你的阻碍。” 这句话是肯定。 萧清晏暗自屏息,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说得太明朗,她面对的这人可是谢行止啊,只言片语便能懂她,也能洞悉她的目的。 “你想动士族?”谢行止轻声问。 果然。 萧清晏心下一沉,有这样一个“心有灵犀”的人存在,真不知道是她的幸还是不幸。 士族对官场垄断,兼并大量土地,隐瞒人口,豢养私兵,手中积蓄着大量的财富,生活奢靡,却沉迷于饮酒作乐,黄老道术,国难当头总是先以家族的利益为首要考量,置国家百姓于不顾,偶有几位愿意为民生社稷忧心的,也被视作异类,转眼淹没在士族争权夺利的洪流中。 萧家也是士族,萧清晏自己现在也不得不遵循这些准则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正因身处其中,她看得更加清楚,士族存在的这些弊病如果得不到解决,无论将朝廷迁往何处,更换多少主君,都不过是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 对上谢行止清润明澈的目光,萧清晏苦笑:“你看,你这般懂我,面对你时我总会生出杀了你灭口的心思,这样,你还敢与我相交吗?” “希和,该走了!” “七郎!” 萧清煜和赵旷的喊声同时传来。 谢行止恍若没有听见,只垂眸看着萧清晏,却没有直接答她的话:“你想做的这件事,曾经有许多人都想做过,但你可知他们的下场如何?” “我知道。” 自古以来,妄图与贵族门阀作对,大兴改革的人,几乎没几个人能得善终。 谢行止问她:“你不怕吗?” 萧清晏淡然一笑:“没人想死,我这条命得来不易,我很珍惜它。” 她可是死过一次的人,前世她死亡的过程有点惨烈,至今都时常出现在梦里,那种痛苦常常让她夜半惊坐起,汗湿满身。 “只要我想,寻一片清静之地,豢养一些私兵,再稍加废点心思,让自己优哉游哉地活着,朝看日出晚看落霞,一直活到老也不是不行,可是百年之后,除了一抔黄土,我能留下点什么?我这么珍贵的一条命,就这么混吃等死地荒废了。” 萧清晏仰头望向被风扫得干干净净的苍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她前世的死算是为国捐躯,所以她曾经想着,这也许是对她功勋的表彰,赠予她第二次生命。 这条命她就更不敢浪费了,既然来这世间走一遭,总要对得起这份表彰。 她对谢行止说:“我想做点事,在我力所能及之内。” 类似的想法与抱负,谢行止曾经也有过。 他问:“如果失败了呢?”他曾经一败涂地,将自己的灵魂都搭了进去。 可萧清晏只是说:“那就重新再来,此路不通,换一条路,没路,就凿一条路出来。”语气随意,理所当然。 ------------ 第八十七章 借你一夜 谢行止想,也许萧清晏和他们真的不一样。 “财宝之事你们要如何向齐王交代,可想好了?” 萧清晏以为他是不愿再谈,刻意转移话题,便也顺着点头:“我与二哥已经做好了安排。” “好,你在此稍候。” 谢行止温和地留给她一句话,径直转身走向萧清煜,说了什么。 之后,萧清晏看见二哥朝着她望过来,满脸疑惑。 萧清晏想要过去旁听,但谢行止已经辞别萧清煜,大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便走。 “走吧!” “去何处?”萧清晏问。 谢行止拉着她的动作明明很温柔,却又有种与其本人不相符的强势,不想给萧清晏拒绝的机会。 萧清晏心下疑惑,又有那么一点新鲜,她从未想过“强势”这个词也会用在谢行止的身上。 谢行止打了个呼哨,远处一匹白马嘶鸣着奔来,他利落地上了马,俯身向萧清晏伸出手:“上来。” 萧清晏蹙了蹙眉,她不过就是迟疑了一瞬,手臂便被谢行止握住。 她下意识要抗拒,可眼尾瞥见远处的萧清煜紧张地留意着这边,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这时,谢行止说:“我与你兄长说要借你一夜,你若挣扎,他可能会以为我强逼你,过来将我砍杀了。” 你这难道不是在强逼吗? 萧清晏现在是以男子的身份与谢行止相交,对于他口中的“一夜”自然不会往什么旖旎的方向去乱想。 只是与谢行止早就相识这件事,萧清晏不太想让人知道,包括萧家人。 “我们不熟,”她仰头清冷地说,“我自己有马。” 四目相对,谢行止似乎明白她在顾虑什么,微笑着松开她:“好。” 天际最后一丝余晖沉于夜色时,谢行止带着她到了最近的一座小城。 萧清晏之前也在这里的客栈里住过,不算太陌生,只是谢行止带她去的不是客栈酒楼,居然是一处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民宅。 谢行止叩门后,来开门的是一位老翁,月色清皎,老翁看清了谢行止的脸,立刻扬起笑容,热情地将他们迎入。 “是七郎啊,快进来!外头冷,老婆子正做饭呢,您来得正是时候。” 看老人家熟稔的反应,谢行止不是头一回来了。 萧清晏跟在后面环顾这所院子,只是个一进的小院,院中栽的不知是棵什么树,在这冬日里早已经落尽了叶子,留下光秃秃的枝桠。 “那是棵梨树,”谢行止刻意放缓脚步与她并行,说道,“暮春时满树梨花白如雪,很美。” 萧清晏问:“结的梨好吃吗?”她是个务实派。 谢行止笑答:“很甜。” 萧清晏好奇:“你看过梨花,尝过梨子,此处你常来吗?” 谢行止摇了摇头,此时老翁将二人迎进了正屋,谢行止说:“黄阿伯,这是我的好友,萧希和,今夜我们要借你的东屋住一宿了。” “成,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你们先坐,就怕七郎您会来,东屋的炕头一直都烧着呢!” 谢行止拦住了老人,笑道:“屋子我来收拾,换你几坛子酒如何?” “说什么换不换的,我那些酒专给您留着呢,这便是去取。” 老人去搬酒,谢行止带着萧清晏到了东屋,点燃土炕边上的油灯。 萧清晏看着他如同回了自己家一般,铺开炕尾卷着的毛毡,从柜子里取出干净的被褥铺开。 他做起这些来很自然,不像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但通身的气质又无法让人真的将他当成一个农家郎。 君子若水,谢行止这个人好像不管是身居华屋美宅,还是茅屋草舍,甚至以天为被地为庐,他都能随遇而安,从容自在。 “你为何带我来这儿?”萧清晏站在门边,看谢行止将两床被褥紧挨着铺展开,张了张口,又默默地合上。 这时,老翁抱着酒坛子踢门,萧清晏忙转身开门,将酒坛接过,触手冰凉沁骨。 才将几坛酒放到暖炕头,老妇人又端了饭菜来,笑盈盈地对谢行止一通比划。 原来这家的老阿婆和简心是一样的,没有标准规范的哑语,萧清晏连猜带蒙,大致是说粗茶淡饭,让他们勉强将就之类的热情招呼。 老夫妻走后,萧清晏犹豫着坐到炕沿边。 谢行止将酒温上,说道:“当年我带着三千部曲追击胡夏,那三千儿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其中便有黄阿翁的儿子和孙子,我无法将人命还给他们,只能尽量让人照看二老的生活。” 他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推到萧清晏面前:“上来会暖和一些。” 萧清晏没有拒绝,脱了鞋撑腿坐在他对面,指腹贴在碗壁上,驱散着寒意。 谢行止说:“如你所言,我有许多交好的友人,但我从未带任何人来过此处,你是唯一一个。” 曾经那些理想,抱负,连同过往的伤痛,早已经被谢行止深深地掩埋。 他将自己与过去割裂开,醉心山水,放浪形骸,只做着不问世俗的尘外闲散客。 他若是带萧清晏去爬山赏雪,凿冰垂钓,萧清晏都不会意外,可他现在带萧清晏来这个地方,谈起被他刻意割裂掩埋的过往,这让萧清晏很诧异。 就像……看到云端的谪仙走回到俗世中,亲手撩起一捧被他厌倦不屑的凡尘。 酒已微热,谢行止给她斟了两杯,看起来不是同一种酒。 “这是梨花酒和梨子酿,花是今年四月的梨花,梨子是今秋那棵树上结的,你尝尝。” 萧清晏这些年不敢贪酒,只偶尔浅酌,今夜这种孤男寡女的情形,她更不敢贪,浅尝了两口,梨花酒绵软清香,梨子酿带着甜甜的果香。 “是很甜。”她说。 一盏微弱的油灯,光线暗淡却温暖。 谢行止背靠墙壁,看着萧清晏因愉悦而上扬的眼尾,心里忽然便没有他预想的那般沉重了。 “希和,你不愿让人知道你我的关系,是不想将我牵扯到那些纷争中,又怕旁人会以为萧谢两家过从甚密,结成了同盟?” 谢行止看出来了,萧清晏甚至不愿意让萧家人利用他们之间这份交情。 “他”应该是很珍重这份情谊吧! 谢行止眸底熏着暖意。 ------------ 第八十八章 梨花酒醉 “你既然知道就不该与我走得太近,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便很好。”萧清晏低头吃面,有些不敢与谢行止对视,怕看得多了,生出更多的眷恋。 谢行止仰头将梨花酒送入喉间,眼神迷离地注视着摇曳的灯火:“你想建立那样的治世吗?就像你在帛书上描绘的那般。” 他说的是萧清晏曾经为他描绘的那幅理想蓝图。 萧清晏听着他吞咽酒水的声音,有些口渴,干脆将甜甜的梨子酒倒了一大碗,一通牛饮。 “我想,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萧清晏放下酒碗,说道,“后世之人一定会做到,我当下只愿能为后人铺路奠基。” 故事里那些穿越者们大刀阔斧地施行改革,采用现代化的国政策略,但现实的局限性注定了那是不可能的,故事只是故事,社会形态的发展变化需要漫长的时间过渡,不可能一蹴而就。 萧清晏只是想在尊重历史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向那个理想目标迈进,哪怕只是一小步,对当下而言也是巨大的变革突破,也能让底层百姓的生活有质的改变。 谢行止勾唇浅笑:“我明白了,在此之前,你须得先让自己手握权柄。” 只有掌握着绝对的权力,才有可能让那些改革举措具体施行。 萧清晏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但她只是低头饮酒,不肯开口承认,这种攸关生死的事对谁都不能认。 谢行止忽然站起身,宽大的外衫滑落,只留下单薄的白色里衣。 他单膝蹲在萧清晏面前,抓住了萧清晏的手,身体前倾,近得能闻见彼此身上的酒香。 谢行止眸色深深,望进她眼底:“谢家不能与你站在一处,但谢行止可以站在你身后,希和,你所愿也是谢瑾之此生所求,你若肯信我,我便倾尽我所有助你登顶,我唯有一愿,愿你来日高居庙堂执掌权柄时,莫忘了今日初心,许苍生以安宁。” 谢行止身上的热气穿透了单薄的绸衫,扑面将萧清晏笼在其中,炙烤着她的脸颊。 但她心中却异常冷静,飞速地揣摩着谢行止这番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她此时才肯直视谢行止的眼睛,但她从谢行止的眼中看到的,与她在云陵王眼中看到的完全不同。 云陵王与她交谈时,看似真心实意,但总是保留三分,时刻都在揣测试探萧清晏,那是云陵王长久以来看别人脸色生存养成的习惯。 但她在谢行止身上看到的,只有纯然的磊落坦荡,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如同墨玉漆黑,却又有着玉质的温润剔透,从中看不到一丝虚伪的痕迹。 萧清晏将手抽回,说:“瑾之,你醉了。” 谢行止对着她笑,声音柔和,带着些许松弛的慵懒:“谢瑾之醉了三年,本以为会一醉到底,至死方休,可这场大梦被你惊醒了,也许终此一生,我也只会清醒这一回了,你现在不信我也无妨,谨慎总是对的,来日方长,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不会骗你。” 相信他吗? 萧清晏扪心自问,无论是出于情感的倾斜,还是理智的判断,她都已经相信了七八分了,余下的那点迟疑也只是她习惯于给自己留下两分余地。 其实她已经相信了他。 谢行止能与她携手走上同一条路,那便意味着萧清晏从前的那些顾虑都不存在了,她不需要再刻意疏远他,至少在人后,他们可以像真正的知己故交一样相处。 可是,萧清晏不忍心。 这对消极避世的谢行止而言可能是重生,也可能是一条死路。 “我、我想出去透透气。”萧清晏撑着炕沿起身,她想要出去吹吹冷风,驱散酒气,让自己清醒一些。 就在她要迈步时,脚没有抬高,腿上也没使上力,被身下的被褥绊了一下,眼见便要一头从炕上栽下去,磕个头破血流—— “小心!” 谢行止忙伸手拉她,萧清晏的身子便被扯得歪向了谢行止。 谢行止本就是半蹲着,重心不稳,又只顾护着她,一下子被她扑倒在了厚实的被褥间。 鼻子撞到谢行止的锁骨处,萧清晏痛出满眼泪花。 她趴在谢行止身上,泪眼汪汪地抬头,落在谢行止眼中,一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样。 谢行止莫名地心间软了一片,环在萧清晏腰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这才发现少年的腰身竟也这般纤细。 谢行止的掌心有些发烫,恍惚听见了自己心跳声,快得异常。 “对、对不起。”萧清晏捂着鼻子瓮声说话,鼻子又疼又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出冒。 大冬日里,谢行止穿得却很单薄,两人长腿贴近,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紧绷的肌肉线条和丝丝体温。 萧清晏忙要爬起身,可腿刚动了动,揽在腰上的手一紧。 “别动。”谢行止醇和的声音带着警告。 萧清晏的脸唰地红了,耳根都烫得厉害。 她、她方才好像……她的腿好像蹭到了什么……不该蹭的…… 她发誓,她听见了谢行止粗重的吸气声。 为何要这样折磨她? 她都已经决定断情弃爱,老老实实做一辈子男人了,可这、以这般暧昧的姿势将心仪的男人扑倒,这男人还…… 真要命! 谢行止拿开她的手,认真地检查她的鼻子,低笑:“还好,鼻梁骨没伤到,很疼?” 凉滑的衣袖擦着萧清晏脸上的泪:“莫哭。” 萧清晏瓮声说:“我没哭。” 扑面而来的呼吸带着梨花酒的清香,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她的手撑在谢行止胸口,感受到对方的胸膛急促起伏,放在腰间的手也在收紧。 她对上谢行止的眼睛,总觉得谢行止有些古怪。 谢行止的指尖忽然扫过她的眉,眸色温柔,嗓音低哑:“卿卿,你若是个女郎,我定效仿张京兆,为你画眉描妆。” 两人靠得太近,只要其中一方稍稍靠近寸余,便会触碰到对方的唇。 谢行止那双眼睛太深,激流暗涌,几乎要将她卷吸进去。 萧清晏闻着彼此呼吸中熏出的酒气,好像真的起了醉意。 新 ------------ 第八十九章 携手共进 男色当前,萧清晏努力控制着心跳,不让自己丧失理智。 “瑾之,你醉了。” 谢行止揽着她的腰,指尖还停留在她的眼角眉梢,闻言浅笑:“也许是吧!” 也许是醉了吧…… 但他可是谢行止啊,千杯不醉,这才区区几杯梨花酒而已。 可若不是醉了,他现在这般搂着一个少年人情难自控,又是为何? 他的这些想法萧清晏自是不知,萧清晏此刻更想弄明白的是,自己往后应该如何与谢行止相处,有些事情她必须确定清楚。 “我仍是想问你一句,如果我要动谢家呢?”她望着谢行止认真地问。 谢行止眸光澄澈,不闪不避:“若是为了你我共同所愿,你要动谢家,我帮你。” “权力蚀人心,斩草当除根,你帮我,难道就不怕来日我会让谢家变成另一个季家?” “卿卿,你这般问我,究竟是在试探我的真心,还是在关心我?” 低沉柔和的嗓音近在耳边,萧清晏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她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谢行止却托起她的下巴,指腹捻开她的唇,在被咬痛的下唇上轻轻地抚过,痛觉被酥酥的麻痒取代。 恍惚听见有人在耳边低笑,连戏谑都是温柔的:“卿卿啊,这般容易害羞,他日若遇见了心仪的女郎,可怎么办才好?” 是啊,不该这么失态的,于萧清晏而言,这绝不是好事。 萧清晏避开他的手,起身跃下了暖炕,借拂平衣衫的动作也抚平心中的波澜。 “因为你是男子,这样我自然不习惯,”语气里那点心虚慌乱被她不动声色地按平,“而且我还没有加冠,等到了要娶妻的时候,当然不会如此了。” 谢行止侧身看着萧清晏,墨色的眼眸里笑意一丝丝地淡了。 留在指腹上的余温烫得发疼。 “三年交心,我相信你。”谢行止重新换回了先前的话题,郑重地望向萧清晏,“谢行止余生之所求,还有我谢氏全族的生死存亡,我都交托于你。” 他起身斟了杯酒:“卿卿,谢七信你这一回,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他看着萧清晏的眼睛,遥遥相敬,将杯中酒饮下。 萧清晏没有躲闪,这是他们对彼此的承诺。 在谢行止疑惑的眼神中,萧清晏握住了他的手:“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昏昏灯火中,两只手紧紧交握,屋中梨花酒香萦绕。 萧清晏想起了自己对楷先生的那个承诺:除非君负我,否则我绝不负君。 她不想当乱臣贼子,也不想与眼前这个人反目为仇。 但愿前程也能如人意,君王不负我,知己不负我。 萧清晏忍不住笑道:“现在看来,老天爷还是待我不错的。” 谢行止望着她眉眼间的笑意,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因为,他把你推到了我面前。” 原以为要为国捐躯了,结果老天爷让她穿来了这里。 原以为只能知己陌路,各自保重,但没想到还能有携手共进的机会。 现在,她不是独自一个人了。 萧清晏将桌上的碗碟都推开,蘸了酒水开始在桌面上勾画,只寥寥几笔,谢行止立刻便明白,她画的是简易的大晋舆图。 一条永江隔绝南北,她一手点在永江以南的某个位置。 “此地,我打算让它成为第二个洛京。” 谢行止心领神会:“华陵?” “没错,北地将乱,已非人力可以挽回,但我们可以重塑另一个晋室朝廷,无论将来北方如何混战,有永江挡在前方,便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屏障,足以保证新朝的安稳。” 烛火跳跃,勾勒在桌面上的舆图已经干透,几乎看不出痕迹,但两人的视线仍旧落在华陵城的那一点上。 谢行止道:“华陵富庶,安于一隅,作为新朝帝都的确很合适,不过南方也有大族林立,朝中如今自顾不暇,江南地区几乎都是由这些大族控制,想要在此地立足恐怕不易,你可有了合适的人选?” 说着,他微微一笑:“莫要忘了,眼下朝中虽乱,但新帝登基,朝廷还在洛京,你选定的这个人选想要入主华陵,稳坐江南,首先必须要得到朝廷的任命,如此方才算名正言顺,不管南方士族们心里是如何想的,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位新主。” 萧清晏的指尖顺着华陵的位置一路北上,落在一个位置轻轻点了点,又在桌面上迅速地写下两个字。 “云陵?”谢行止注视着那两个字慢慢消失,抬眸道,“云陵王啊?” 云陵王可是秦氏皇族的远支,一直以来谨小慎微,默默无闻,论继承大统的资格,怎么排也轮不到他。 但谢行止很快便联想到了一个人,论起实力和资格,齐王倒还算可以。 他了然一笑:“云陵王与齐王素来交好,又刚替齐王保住了徐州,齐王自然不会亏待他,如今你二哥又为齐王平定了张遮之乱,不仅能让齐王实力大涨,威望也将更胜从前,杨勋和赵王在洛京斗得你死我活,想必很快齐王也会加入其中,你认为齐王能后来居上?” 只要齐王能把持住朝中大权,那云陵王想要南下,也就有了运作的可能。 萧清晏道:“他不能也得能。” “看来你已经有了主意,那接下来,你是要去徐州,还是洛京?” 去徐州为齐王做谋臣,推他早日入京,或是直接去洛京帮齐王谋划,里应外合。 然而,萧清晏却是摇头。 “怎么?”谢行止不解,他发现萧清晏的视线落在桌面上,看的似乎不是徐州,也不是洛京。 清寒的凤眸里沉沉的,似有忧虑,有悲悯。 悲悯? 谢行止重新顺着她的视线去看,暗暗在心中勾勒舆图,发现她看的大约是永江北岸。 他们之所以在今夜、在这里商谈这些,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用不了多久,永江北岸就要沦为人间炼狱,兵乱,杀戮,饥荒,瘟疫,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可是能保住永江以南的半壁天下,为百姓提供一隅安稳之地,已经很难了。 谢行止想安抚萧清晏几句,但他捕捉到了萧清晏眼中的一缕光,即将出口的安抚莫名地就变了。 “你想如何做?”他问。 ------------ 第九十章 希望火种 萧清晏负手,看向窗外浓浓夜色。 “我想……在永江北岸种下一颗火种。” 这话旁人乍一听来大概很难理解,但她相信谢行止会懂。 谢行止温声说:“在你描绘的那个世界中,人人生而平等,人人都可以获得接受教育的权力,没有谁生来就该被牺牲,被舍弃,被奴役,只要肯付出努力,总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 他几乎是照搬了书信上的原话,萧清晏有时在信中的措辞总是很奇怪,谢行止觉得很是有趣。 他看向萧清晏:“你是想在北地建立一方这样的乐土吗?” 萧清晏扬眉,她就知道,他一定会懂她的。 “想要完全建立那样的世界自然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划出一方天地,为流离失所的百姓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当烽烟席卷北地,那些无法逃到永江南岸的人,难道他们就活该去死吗? 他们,也应该有活下去的希望。 深夜,黄阿翁起身披衣,迷迷糊糊地钻进茅厕,出来时被寒风冻得直打哆嗦,跺着脚只想要赶紧回屋,钻进暖烘烘的被窝。 然而视线一扫,发现东屋里竟然还亮着昏昏灯火。 “这都已经四更天了,七郎怎么还没歇下?” 莫不是还在喝酒? “少年人啊,不知道节制可不成,还小呢……” 老翁絮絮叨叨,想着去劝两个郎君早些安歇,来到檐下,就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好像提到了什么坞壁,听起来不像是醉言醉语,倒像是在谈正事。 这就不好进去打扰了。 黄老翁默默转身回屋,离开时隐约听见七郎带来的那位少年郎说:“这些年我大晋百姓日子过得本就艰难,百姓有难,总要有人来管……” 冬风恶寒,黄老翁裹了裹身上的棉絮袄子,心里暖融融。 这些出身士族的郎君将来都是要做大官的,有他们在,往后的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秉烛长谈一夜,天亮时两人身上却是不见丝毫疲态,反倒是神采奕奕。 辞别了黄阿翁夫妇,萧清晏和谢行止重新返回庆阳城。 庆阳城已经完全被萧清煜的兵马接管,恢复了应有的秩序,狡童和聂尧钱凤早已在城门口等着。 谢行止在城门前停下,没有下马,对萧清晏道:“我等你。” 萧清晏点头:“好。” 跑过来的聂尧三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觉得这两人之间透着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萧清晏入城后直接去见了二哥,但萧清煜的脸色不大好看。 “二哥,出了什么事?” 萧清煜一脚踹翻了桌案,捉着佩剑,一副要砍人的架势:“王封那厮,攻城时躲得不见人影,如今见我们将城拿下,反倒第一个跳了出来要接管庆阳,满口都是拿齐王来压我,小人鼠辈,简直无耻之尤!” “我当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萧清晏捡起墨砚,坐到另一边,铺平纸张开始研墨,“齐王将他留下本就是为了监督你,如今战事平息,这些城池自然要由齐王的亲信接管。” “话虽如此,可你没看到他那副嘴脸,我真恨不能一剑劈了那小人!” “你都说了他是小人,何必与小人做无谓的争执,”萧清晏一边提笔写信,一边说道,“我们要的是兵权,如今二哥你立下赫赫战功,可谓一战成名天下知,即便你从前不是齐王的亲信,往后齐王也不会对你视若无睹,记住,我们的目标不在关陇,而在江南。” 萧清煜深邃的目光一凝,笑开了:“是啊,我险些都忘了这个,真是被那小人给气糊涂了,九郎,你昨晚一夜未归,究竟去了何处?可是一直都与那谢行止在一起?你与他很相熟吗?” “不算很熟,他找我谈了些事情,是关于我们两家南下的。” 萧清晏简短带过,将写好的书信吹干了墨迹装入信封。 “二哥,兵权既已握在了我们手中,就绝不能再松手,齐王既然留下了他自己的亲信接管六郡,那他应该很快就会将你召回徐州,经此一战,齐王威望大盛,想必他接下来就要准备入京了,你将这封信悄悄交给云陵王殿下,他会知道该如何做,切记,尽快协助云陵王殿下南下才是我们的首要之急,洛京的浑水不能不蹚,但也绝不可蹚得太深。” 萧清煜接过信收好:“九郎,你不跟我一道去徐州吗?” “不了,我要先行南下,提前去做一些安排,之后我会直接北上洛京,到时候我们再见。” “既然都南下了,为何还要再回来?若是在北地还有事,尽管交给我们便是,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快促成云陵王南下一事。” “不,”萧清晏搁下笔起身,“我们萧家被打压沉寂了太久,在士族当中的影响力早已不复从前,此番南下又是去别人的地盘,只是手上有兵还不够,还要有名有望,你我兄弟一文一武,共同辅弼云陵王,才能在江南博得立足之地。” 士族素来清高,他们畏惧兵权的威慑,但也从骨子里瞧不起以武力压人的那一套。 想要从长远出发令他们信服,还是必须要在政治舞台上博得一些声名。 “那我将手上的私兵全都交给你,”萧清煜朝外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从张遮那里夺来的财帛数量太大,必须有人护送你南下。” 说着,又摇摇头,觉得还是不妥:“只是私兵还不够,二哥再派一队兵马护送你,这些兵既已归入我手下,我自有办法管住他们的嘴。” “这倒不必,这笔钱财越少人知道越好,只让我们萧家的私兵护送就可以了,二哥放心,我会低调行事。” 萧清煜从前将这个九弟当做孩子,但现在,见识过了少年的智计手段,想想也觉得没什么不放心。 “既然如此,你尽快整装启程吧,王封那厮跟狗一样,免得被他发现了。” “好。”萧清晏跟在二哥身后,悄然拨弄着手上的墨玉扳指。 其实,这笔巨额横财她没打算带到江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