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晌午时分,仙来客栈的一楼大厅里散乱地坐着十来个食客,大家各自吃喝,目光却集中到坐在窗口下的一位老者身上。 老者身着一身白袍,须发皆白,却面如童颜,光洁闪亮的脸上无一丝皱纹,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若非本地人,定以为他是个修道之人,然而本地人都知道,他只是个教书先生,姓任名士法,已过百岁高龄,学富五车,见多识广,人们都尊称他为任先生。 任士法独坐一桌,桌上摆着一壶小烧和两盘素菜,他端起面前三钱大小的白瓷酒杯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青菜放进嘴里,斯文地咀嚼了几下轻轻地咽下,又提起酒壶给杯中添满酒,这才缓缓地道:“此地原本不叫神仙驿,因人杰地灵,得到神仙的眷顾,让通天岛每甲子来一回,故此得名。老朽这等凡夫俗子,自是不能登岛成仙,但多少沾光了一点仙境灵气,是以年岁过百还算康健。” 说到这里,他颇为自豪地捋了捋如银丝般的长胡须。 众人立刻来了兴致,都停下吃喝,等待下文。 任士法接着道:“相传从六百年前开始,每过一甲子,通天岛便会靠近陆地一次,从岛上飘下七位彩衣仙子,接走几位当世的正道高手,相携登岛共赴仙境,世人便将此地命名为神仙驿。 “这六百年来,各路修道之士纷至沓来,或住上三五日便走,或就此安家落户,纵不能得到神仙青睐,也可一睹仙子芳容,或可熏陶圣地之灵气,以为修行之利,于是这个名不见传的小渔村便有了今日的兴盛之况。” “算下来,通天岛已光临神仙驿九次,再过五年便是第十次,届时又将有一批得道修士登岛仙去,可喜可贺啊!” 有人问道:“通天岛每六十年来一次,可有具体的日期和时辰?” 任士法道:“通天岛六十年临幸一次海岸,从未爽约,前九次均是在腊月二十九清晨来,想来这次也不会例外。” 坐在任士法右前方不远处的,是一胖一瘦两个年轻道士,约摸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黑灰色的道袍,头顶挽着高高的发髻,这时瘦道士冲任士法作了一揖,道:“敢问老先生,以你的高龄,通天岛前次造访神仙驿海岸时,你应是亲眼目睹了那番旷世奇景吧?” 任士法打量了一下两个道士,道:“二位身着喜鹊门的服饰,可是在喜鹊山上修行的高人?” 瘦道士赧然道:“我二人确是喜鹊门中的弟子,修行八年有余,然则一无所成,实在有辱师门,何敢称高人?我叫宋于心,这是我的六师兄,我二人这是第一次踏足贵方宝地,还望老先生多多关照。” 说着指了指坐在自己对面的胖道士,胖道士赶忙转身,向任士法作揖道:“我叫胡改邪,他们都叫我胖老六,嘿嘿。” 任士法点点头算是还礼,道:“喜鹊门中的人我倒认识几位,即使是你们的掌门玉烟真人,我也有幸得见几回,幸会,失敬!” 宋于心道:“喜鹊门每隔几年便要派几位长老从中土不远万里来到东海岸神仙驿,挑选一些资质奇佳的少年上山修道,掌门师叔也多次亲自下山把关,他老人家曾言,神仙驿的任先生虽身在俗世,修为学识却比一般的修道之人高出许多,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只是我二人天资愚钝,修为浅薄,门中凡有大事,自是轮不到我俩操心,此番幸得掌门师叔差遣,下山办点小事,一路上兜兜转转一个多月方到贵地。掌门师叔临行前交待,若遇着任先生,一定代为问候。” 说罢起身走到任士法面前,又作了一揖,从袖口摸出一个紫色的小瓷药瓶,道:“这是敝门炼制的一枚丹药,虽算不上什么仙家珍品,但服用之,亦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掌门师叔特意嘱咐,让我二人一定要亲手交给任先生,聊表敬意。” 任士法似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站起,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药瓶,拱手道:“老朽一个乡野山人,竟得玉烟真人垂怜,数次以仙丹相赐,真是让人感激涕零!烦请小道长代为转达老朽的谢意!” 众人的脸上皆有羡慕之色,一个人道:“难怪任先生年逾百岁却有如此体魄和气度,原来常服道家灵药啊!” 任士法呵呵一笑,捋捋胡须正要坐下,宋于心道:“任先生,此药百无禁忌,还请先生即时服用,以防生变!” 任士法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说罢拔掉药瓶口上的软木塞,倾倒出一颗小指肚大小的黄绿丹丸,闭眼深吸一口气,一脸心醉神迷,然后才将丹药吞入口中,耸耸喉咙,缓缓咽下,赞道:“不愧是仙家妙药,入体便感神清气爽,周身通达,看来老朽还能活他个三五十年!” 宋于心道:“先生满腹经伦,在世一日,世人便受益一日,我想先生必能长生不老。” 忽然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传来,伴随着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喜鹊山上炼丹剩下的下角料,放在你们山上狗都不吃,却到处拿着讨人情,也不嫌羞,还说什么以防生变,莫非有哪个不识货的人会为了这颗屎蛋蛋杀鸡取卵吗?当真笑死人!” 众人一齐把目光投了过去,见店角坐着一个形容落魄的中年人,一手倨案,一手提着个酒葫芦,桌上空无一物。 说他是中年人,只是猜测,因为他乱首垢面,脸上布满了一层胡须的黑茬,无法辨识年龄。他虽然穿着一身黑衣,却到处沾着斑驳的泥土,还有几个破洞,仿佛数月不曾梳洗净面,不曾换洗衣物。 宋于心脸有怒色,但只是抿了抿嘴唇,忍了下来,腹中整理了一下措辞正待开言,那边的胡改邪已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怒道:“世人皆知我喜鹊门与神仙驿百姓世代交好,我门中更有数十人先后登上通天岛远赴仙境,你无端出此言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中年人笑道:“与神仙驿交好的,何止是你们喜鹊门?天下间所谓的正道中人,哪个不与神仙驿交好?不与神仙驿交好何能得道成仙?世上没有白吃的饭,没有白喝的酒,给马喂草料是为了骑它,给女人端夜壶是为了睡她,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胡改邪怒不可遏,抄起桌上的长剑,宋于心急忙过去劝道:“六师兄,稍安勿躁,我心端正,何怕外人评说,可还记得掌门师叔安顿咱们的话吗?” 胡改邪喘了几口粗气,愤愤地坐下,啪地将长剑拍在桌上。 宋于心转向中年人道:“阁下见笑了,贫道所谓‘生变’的意思,是怕药丹放得久长会变质,失去功效,只因不善词令,用词失当,让阁下误生歧意。” 中年人呵呵两声,不再言语,提着酒葫芦只顾喝酒。 宋于心坐回到胡改邪对面,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胡改邪哼了一声,似有不服。 任士法也坐了下来,转头望了一眼中年人,呷了一口酒,向宋于心问道:“玉烟真人今岁高龄?” 宋于心道:“掌门师叔八岁上山,至此已有一百八十余载。” 任士法沉吟道:“五十五年前,天月真人相携两位师弟登岛仙去,这次登岛的应是玉烟真人吧?” 宋于心道:“这个我不敢妄自揣度,任先生应比我们更清楚,历来从通天岛上下来的仙子,点到何人,那人便跟随而去,实乃仙家法定,非人力可控。” 任士法点点头,哦了一声:“那倒也是,不过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正道中修为排名前五的高手都会被仙子点到,自上次通天岛来过以后,十年一届的比武大会已举办了五届,玉烟真人连续蝉联第一位,又是正道同盟的盟主,加上贵门又是当今正道的第一大派,他登岛成仙已是毫无疑问的了,只是不知贵门中还有哪位有此仙缘?小道长,你务要刻苦修行,力争这一次登上那通天岛,飞升天界,岂不美哉!” 宋于心苦笑着摇头,道:“任先生折煞我也,凭我这等微末伎俩,放在天下的修道之人当中,如石沉大海,连朵浪花也溅不起来,岂敢贪念成仙?任先生,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当年通天岛降临人间的旷世奇景吧,敝门中的师叔辈们虽有亲眼见过的,但往往一言带过,不肯详叙,我们着实好奇得很!” 胡改邪附和道:“是啊,任先生讲讲吧,让我们这些孤陋寡闻的人也长长见识,好在同门师兄弟面前吹嘘,不然此番下山历练一无所获,岂不惹人笑话?” 众人也都怂恿,任士法捋捋白胡子,呵呵笑道:“既然诸位有此雅兴,那我便讲讲吧,不过纵然我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法再现当时奇景。” ------------ 第2章 五十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九这天,亦是除夕,整个神仙驿热闹非凡,当地的百姓加上从五湖四海而来的修道人士足有数千人,天还没亮透,便早早地聚集在东海岸边,翘首以盼通天岛的大驾光临。 大家谁都不敢高声喧哗,也不敢燃放烟花爆竹,每个人都带着一脸的心驰神往激动地注视着海面,好在沿岸的地方足够广阔,几千人也不觉得拥挤。 起初海面上风平浪静,如镜子般倒映着青蓝色的天空,海天连为一体。 卯时刚过,天放亮了些,一轮车轮大的红日从海面上冒出头来,起先是一道弧线,其时金光万道,直射苍穹,片刻后便出来一个半圆,光芒往回收了收,待到红日整个突出水面,金光便全部收了回去,化作一片白光,分外耀眼。 这时有见过通天岛的长者便指着那轮初升的太阳道:“诸位看仔细了,通天岛便要从太阳中漂流过来了!” 人们便眯起眼睛,滤掉些许强光,直视着太阳。 那时任士法五十来岁,还未亲眼目睹过通天岛接近陆地时的奇景,心下无比激动,浑身的血液似要沸腾,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太阳,直到盯得眼睛发痛,眼前只见一片白。 听到有人喊道:“有个黑点,是那个吗?” 任士法揉了揉眼睛细看,果然望见太阳中间有个圆圆的黑点,起初只有鸡蛋大小,渐而便有碗口那么大,飘浮在海面上,快速向岸边靠近,渐行渐大,岛的模样便呈现了出来。 有人欢呼起来,有人却小声喝道:“休得喧哗无礼,凡人得见仙子,几世修来的福分,别惹恼了她们,以至愤而远去!” 众人便都住了口,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面,整个海岸鸦雀无声。 那岛在距离陆地约二三里的地方停下,依稀可见岛上的花草树木,高山瀑布,周围祥云笼罩,忽然,从岛上射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道光芒,直冲天际,只听仙乐袅袅,只见彩衣飘飘,七个身影从七色光柱中飞出,挥舞着彩带向岸边飞来。 人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宛若在梦境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出。 顷刻间,七位仙子已达岸边,在人们砌筑好的一个四方高台上徐徐降落,个个美貌无比,身姿婀娜,身上的彩衣无风自动,仙气逼人。 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潮涌至高台四周,当然站在最前面的是正道各大门派的高手,因为高台便是他们出资建筑的,他们又自作主张地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插了七把华伞,七位仙子便按照自己的衣着颜色分站在华伞之下。 台下的普通百姓一个个张大嘴巴,睁大眼睛,无所顾忌地仰望着台上的仙子,修道人士却恭恭敬敬地垂首站立,不敢造次。 站在当中的青衣仙子从袖口中抽出一卷丝绸卷轴,双手捧着徐徐展开,轻启朱唇,仙乐般的声音便飘了出来:“天帝诏曰:凡间多有奇才俊杰,虔诚向道,善身修心,悲世间之苦,痛世间之疾,怀慈念,行义举,诛妖魔,护苍生,实乃代天帝管治凡间,天帝深感其劳苦功高,德行远大,特派我等来此相邀诸位共赴天界,位列仙班,享天地同寿。” 青衣仙子卷起丝卷,放入袖口中,颔首望了一眼台下,道:“我等今日所携名单,是经天帝考察已久,万里挑一的修行之士,天帝仁慈宽大,若不愿去的,绝不强求;而今日未到场的,便此错失天缘,实为可惜。” 台下的修道之士战战兢兢,连头也不敢抬。青衣仙子又从袖口中掏出一方丝帕,展开来,宣读名单,被点到之人便沿着石阶走上高台,与仙子们并站一处。 一连点了七人,其中三位便是喜鹊门中的人,都到了台上。青衣仙子又把神仙驿的村长叫到台上,暗授天机,然后道:“七位上仙,我们走吧!” 然后和其他仙子一齐升空,彩衣飘飘地向通天岛飞去。 七位新晋的上仙互相道贺,一边向台下的同门道别,天空中传来青衣仙子的仙音:“七位上仙若仍留恋凡尘,便不必跟来!” 七位不敢怠慢,冲台下拱拱手,先后飞升而去。 十四个身影飞上通天岛,那岛便徐徐地向着太阳的方向飘去,越飘越远,终于在海天相接之处消失了,海面上复归先前的模样,祥云退散,风平浪静。 人们这才敢发出声音来,有的欢呼,有的惊叹,有的高谈阔论,有的跪地膜拜,直到太阳升到当空,仍不愿散去。 任士法讲完,神情仍颇为激动,喘息了一下又道:“老朽口拙舌笨,实难描述当时的情景,若非在场,再多言语也体会不到那种心境,感天地之神奇,感凡间之渺小,感存在之飘渺,感生死之虚无,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喝了杯酒又道:“亲眼目睹了那番奇景,老朽才知‘海天相接’一词并非比喻,海的尽头是天,天的尽头是海,凡间仙境本为一体。”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半晌无言。站在柜台后的店掌柜虽然听任士法和此地的一些年老的长者讲过这个故事无数遍,但当再听时,也丝毫不觉得烦,反而每次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再听一遍,真是百听不厌。 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别说得道成仙,就是一睹仙颜,也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所幸再过五年,通天岛又要降临凡间了,有生之年能看到那一道奇景,也算不枉此生了。 店掌柜目光随意一瞥,看到后门口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土布粗衣,半身伏在门框上,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大厅里的众人。 店掌柜走过去,低声喝道:“干你的活去,这故事你听了八百遍了!” 男孩指了指宋于心和胡改邪,怯怯地道:“我不听故事,我在看他俩。” 店掌柜问:“你认识他们吗?” 男孩摇摇头。 店掌柜道:“你不认识人家,看得什么?” 男孩道:“但是我认识黎原生和普超英,他俩是我的结拜兄弟,也在喜鹊山上修行,我想问问……” 店掌柜不耐烦地打断他:“问什么问,问也白问?他俩是他俩,你是你,人家资质好,被喜鹊山上的长老挑去,你和人家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快去干你的活儿,别想着成仙了,能成个人就是你天大的福分!” 男孩沮丧地哦了一声,正要转身离开,宋于心叫道:“那小孩,你说我什么?” 店掌柜赶忙陪笑道:“道长别理他,他是店里打杂的伙计,执着于修道成仙,但是资质太差,数次不中贵门中长老的意,今日见了二位,便有结交之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宋于心冲男孩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男孩用征询的目光望了一眼店掌柜,未及得到许可,便一脚跨过门槛,小跑着过去,站在宋于心和胡改邪面前。 宋于心打量了一下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道:“我叫任自飞?” 宋于心怔了一下,望向任士法,未及询问,男孩指着任士法道:“他是我爷爷!” 店掌柜赶忙过来解释道:“他无父无母,是我们捡来的,平时就住在店里,只因任先生待他亲热,教他识文断字,他便称呼任先生为爷爷。他本来没有姓,只叫自飞,后来自己加了个‘任’姓。” 宋于心道:“这名字倒有点意思,是谁给取的?” 店掌柜道:“他原来不叫自飞,而叫自来,只因他不请自来,伙计们便叫他‘自来’,叫着叫着,便成了他的名,他嫌难听,便改成了自飞。” 宋于心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个不请自来?” 店掌柜嗐了一声,道:“十二年前的一天,天色方亮,我从楼上下来,这孩子便在当地了,那时大约刚过满月,牙还没长出来,我们店里的人便把他抚养了起来。” 宋于心哦了一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任自飞的头发,道:“方才我听你说,你认识黎师弟和普师弟?” 任自飞点点头,道:“我们还是结拜兄弟呢,黎原生长我一岁,是大哥,我是二弟,普超英小我一岁,是三弟,我们当初歃血为盟,要一同修行证道,他俩前年上了喜鹊山,再没回来过,我却没能去。” 说着神色有些黯然,眼眶里闪着泪花。 宋于心拍了拍任自飞的肩膀,呵呵笑道:“你们还歃血为盟?知道何为歃血吗?” 任自飞叫道:“怎么不知道?你看,我手指上的刀口还在呢!” 说着伸出左手的中指,伸到宋于心的面前。 宋于心捏住手指看了看,果然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血痕,沉吟道:“照理说,你这个年纪,自愈能力强得很,蜕旧皮长新皮只是数日之间的事,这点小伤,岂能留得这么久?难怪……” 他住了口,轻轻叹口气,言外之意便是,难怪你中不了喜鹊门长老们的意,果然是资质太差,不是一般的差,便连常人也不及,更别说符合喜鹊门招收弟子的苛责条件了。 ------------ 第3章 任自飞抽回手指,问道:“他俩现在修得可好?” 宋于心道:“很不错,进步神速,掌门师叔十分满意,尤其是黎师弟,便是你大哥,掌门师叔亲自为他授业,说他将来的修为会远超众师兄,前途不可限量。” 任自飞向往地道:“那他会飞吗?” 宋于心笑了笑,道:“那还不会,飞行术要在十五岁以后方可习得。” 又道:“其实飞行术在修行界来说实为皮毛,只是他年岁尚小,心志不坚,恐学会飞行术误入邪途,所以没有给他传授,一旦传授,以他的奇佳资质,指日可成。” 任自飞道:“那他也能登上通天岛直达仙界吗?” 宋于心道:“若想受到仙界邀请登上通天岛,至少需要积累百年以上的修为和功果,黎师弟还差得远呢,不过他若能持之以恒地千锤百炼,这是迟早的事。” 任自飞哦了一声,眼神暗淡,道:“可惜我这辈子也没这个希望了。” 想了想,又道:“你们等我一下!” 没待宋于心答言,他便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片刻后又跑了回来。 出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两只手都不空着,左手提着一把沉重的板斧,右手提着一柄没有剑鞘的铁剑,板斧是黑黝黝的,铁剑却是明晃晃的。 众人不由纳罕,店掌柜也吃了一惊,急忙上前阻拦,喝问道:“你拿这些出来干什么?” 任自飞绕过店掌柜,径直跑到宋于心面前,将铁剑放在桌上,双手抱起板斧,道:“大哥临走时赠我他的宝剑,我没有像样的礼物回赠,就将这把我劈柴用的板斧赠给他吧,喜鹊山太远,我不会飞,去不了,烦请你们给他转交一下。他在他的宝剑上刻了自己的名字,我也在这把板斧上刻了我的名字。” 店掌柜道:“你把板斧送人,用什么劈柴?” 任自飞的下巴冲桌上的铁剑努了努,道:“我有大哥送我的宝剑,比这板斧锋利多了。” 宋于心看了看板斧,见上面果然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字:人自飞,又瞟了一眼桌上的铁剑,见剑柄上也刻着三个字:黎原生,笔法虽显幼稚,却也工整,隐约还透着一丝霸道之气。 旁边的胡改邪噗嗤一声笑了,伸手过去指着板斧上的“人”字问道:“姓任的任是这个字吗?” 任自飞挠挠头道:“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 众人不禁哑然。 任自飞问道:“那是哪个?” 胡改邪用筷头蘸了蘸杯中的茶水,在桌上一笔一画写了一个“任”字。 任自飞噢了一声,道:“你们等等我,我重刻一下。” 说着又要往后门跑,宋于心起身一把拽住他,接过板斧,道:“礼数有了即可,不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说着将板斧置于桌上,抄起一柄长剑,拔剑出鞘,走开两步,手腕抖动了几下,一阵铁屑纷飞,板斧上面的“人”字便改作“任”字。 任自飞惊奇地望着宋于心手里的长剑,赞道:“真是好剑,我用铁钉在斧上刻字,刻了七八天才刻出三个字。” 宋于心浅笑一下,插剑归鞘,放在桌上,双手捧起板斧,看着上面的字,笑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你这万里送板斧,情义重得简直如泰山压顶了,想必黎师弟见了,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任自飞纳罕道:“这里距离喜鹊山竟有万里之遥吗?” 胡改邪接住话头道:“没有也差不多,这么重的一把板斧,你让我们送到万里之外,着实有点不近人情,而且你这板斧这么大,无法藏于袖口或怀中,如此大摇大摆地提着它招摇过市,路人还以为是疯子呢!” 店掌柜附和道:“是啊,二位道长别管他,喜鹊山上物华天宝,谁稀罕这破烂玩意儿?” 任自飞一时窘迫,说不出话来。 宋于心放下板斧,向胡改邪道:“六师兄,毕竟是小兄弟的一番心意,况且还有黎师弟呢。” 胡改邪哼了一声,道:“要拿你拿着,反正我不拿!” 宋于心连声道:“好好,这个无妨,绝不劳驾六师兄。” 店掌柜苦笑一声,对任自飞道:“这回满意了吧,快劈柴去,别搅了诸位客官的雅兴!” 任自飞不愿离开,嗫嚅地道:“柴都劈完了。” 店掌柜喝道:“柴房里的柴劈完了,山上的树也砍完了吗?” 抬起手臂指向后门,“上山砍柴去!” 任自飞再不敢争辩,拿起那把铁剑,提着从后门走到后院,去柴房里看了看,劈好的木柴堆了半屋,足够三五日用,不由抱怨道:“他就是嫌弃我身上的破衣烂衫,给他丢脸。” 又道:“可是他从来不给我挣工钱,我拿什么买新衣裳?” 狠狠地踢了一脚柴堆,用力过猛,脚尖生疼,急忙蹲下来检查,鞋头不知何时磨破了一个口子,拇指受了伤,殷殷地淌着血。 他默默地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抓起一把黄土撒在伤口上止住血,将那把铁剑竖在胸前,看着明亮的铁剑上映出自己那张消瘦的脸,有些自暴自弃地道:“你跟着我可要受苦了,大哥若知道我拿着你来劈柴,不知会不会怪我,不过你真的比板斧锋利多了,省了我不少力气。” 铁剑是黎原生从一条山谷里捡来的,虽然外形粗陋,上面布满了黑丝状的裂纹,且没有剑鞘,倒是锋利得很,又轻巧顺手,至少砍柴劈柴极为实用。 任自飞走出柴房,走出后院,走到街上来,一边走一边毫无章法地挥舞着铁剑,嘴里发着哼哼哈哈的喊声,每当遇见行人时,便做贼似的把剑藏在身后,一脸的洋洋得意瞬间变成了垂头丧气。 神仙驿虽然名义上只是个村庄,但由于百业昌盛,人丁兴旺,已具有一个市镇的规模,主街道上铺了平整光洁的青石板,两侧有一些商铺,街上不时有行人经过。 任自飞沿着主街道走到村口,在那里的石牌坊下驻足良久,望着牌坊顶上刻着那潇洒飘逸的“神仙驿”三字,一时神思恍惚,午后的阳光让他一阵目眩神迷。 他感到身体有些发虚,便坐在牌坊下的石墩上歇了一息,略觉好受些,便提起铁剑往远处走去。 到了村西头的山林里,任自飞并不急着砍柴,双手拄着铁剑,倚着一棵大树坐在那里发呆,他知道掌柜只是为了打发他眼不见。 他从小就是个多余的人,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的爹娘便把他往仙来客栈的大厅里一丢,从此杳如黄鹤,大概也是为了打发他眼不见吧。 店掌柜和伙计们虽然给他一口吃喝,却待他十分不好,动辄喊骂,有时拳脚相加,只因他笨,便是所谓的资质太差。 六七岁的时候,店掌柜便交给他各种活计,可他总是做不好,店掌柜让他跑堂,他总是给客人上错菜,又不会说话,往往惹得客人大动肝火,有时还笨手笨脚地打翻盘碗,菜汁溅到客人身上。 店掌柜让他到后厨帮忙,他依然做不好,添柴烧火,总是不能令厨师满意,比如让他加大火,他往往弄得灰头土脸也不能把火烧旺,让他火小些,他反倒把火烧得呼呼响,仿佛是故意跟厨师做对似的。 所幸店里还有一项毫无技巧性的活计,便是砍柴和劈柴,这回总算是物尽其用,他干得不错,虽然人小力微,抬动板斧颇感吃力,但至少不用费脑筋,费脑筋的事他总是做不好。 但仅此一项工作,店掌柜给他管饭已是大发慈悲,何谈工钱? 山上的柴他一辈子也砍不完,柴房的大小却有限,很快便堆满了,所以他大部分的时间是闲着的,这便难逃吃白饭的嫌疑,这也是店掌柜和伙计对他冷眼相待的原因。 须知被世人视作仙境圣地的神仙驿,本地的居民却世俗得很,自知无缘得道成仙,便挖空心思地赚修道之人的钱,无论妇孺老幼,仿佛个个都是头脑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此地的物价颇高,直追中土的富庶之地。 来此地的人皆是为了成仙,而此地的原住民却皆是为了赚钱,修道之人向来视金钱如粪土,往往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由此把此地居民对金钱的胃口培养得越来越大,以至于人情淡薄,凡事只讲利益。 闲下来的时间,任自飞便偷溜到任士法的学堂听他讲学,起先只是站在窗外偷偷地听,虽然听得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却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有一天,他扒在学堂窗口听讲,忽然觉得身后有异,老神仙一样的任士法已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他吓了一跳,欲跑不及,呆在原地,胆战心惊,以为任士法要教训他,毕竟学堂里的学生都要交学费,岂能让他白听? 任士法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温和地道:“你既有求学之心,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进学堂听讲,而要站在窗外偷听?” 任自飞诚惶诚恐地道:“我没钱。” 任士法思忖片刻,道:“你进来吧,我不收你学费。” 从此以后,任自飞便成了任士法的学生。 ------------ 第4章 菩萨心肠的任士法对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十分照顾,大概他以为寒门出贵子吧,总是在各方面偏向他,且对他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从来不发脾气。 倘若有哪个学生欺负任自飞,任士法必会重重地惩罚那个学生,但倘若任自飞做错了事,则轻责两句便罢。 然而,已有百岁高龄的任士法看走了眼,任自飞并没有因为出身寒门而成为贵子,他虽然勤奋用心,但简直笨得出奇,不仅脑子笨,手脚也笨,背不会课文不说,连识字也比别的学生慢许多,今日学会明日忘,学会这个忘那个,任士法只能长叹一声:“资质不行,再多的努力也是空费,先人失言,勤未必能补拙啊!” 那是任自飞第一次听到“资质”这个词,不过任士法并未因此对他改变态度,仍是像从前一样和善。 当时黎原生和普超英已经在任士法的门下求学两年多,先贤古籍多半已烂熟于心,是任先生的得意门生,按理说,他俩不会高看资质奇差无比的任自飞,但不知怎么的,三人渐渐成了好朋友,且撮土为香,结为异姓兄弟。 黎原生对任自飞道:“先生与中土修道人士多半熟识,且对你偏爱有加,你既然无父无母,不如拜先生为爷爷吧,将来把我兄弟三人荐入到高人门下,拜师修道,有朝一日登上通天岛直达仙界,岂不是好?” 饱受世间疾苦的任自飞早想步入修仙之途了,可奈何没有高人肯教他,听黎原生一说,觉得是条好门路,当即跑去找任士法要拜他为爷爷。 任士捋捋长须,沉吟片刻道:“反正你只是旁听,并不算我的正式学生,想叫什么你随便叫吧,倒不致乱了辈分。” 自此以后,任自飞便称呼任士法为爷爷,并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了姓氏,只是他不识“任”字,一直使用“人”字,交的作业上也写着“人自飞”三字,任士法也没纠正。 两年前,喜鹊山上的数位长老来到神仙驿,欲挑选一些天赋异禀的少年童子上山修行,名声在外的任士法的学生自然是他们的首选。 任士法向他们推荐了五人,其中就包括黎任普结拜三兄弟,然而他们只带走了黎原生和普超英。 任自飞拦在众人面前,恳求道:“我们三个是结拜兄弟,向来形影不离,誓同生死,你们把我也带走吧!” 一位道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修行不是种田,不是谁都可以的,要讲天缘,要看资质。” 任自飞第二次听到“资质”二字时,仍是不知其意,后来向任士法请教:“爷爷,何为资质?” 任士法正伏在案上写字,头也不抬地道:“天资禀赋。” 任自飞又问:“何为天资禀赋?” 任士法停下写字,抬起头思索片刻,把手里的毛笔尖伸到任自飞面前,问道:“毛笔是用什么做的?” 任自飞道:“爷爷你不是说过吗?是用羊毛做的。” 任士法又问:“那么羊毛还能做什么?” 任自飞边想边说:“能纺线,能做棉被,能打毡……” 任士法指着前面的桌椅板凳,呵呵笑道:“那它能做这些吗?” 又指指门窗,“能做门窗吗?” 再指指屋顶,“能盖房子吗?” 任自飞恍然大悟,拍了一下额头,道:“爷爷我明白了,它不是这块料!” 任士法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对对对,正是这个意思。” 任自飞在心中纠结了多年的问题终于获得了解答,然而他却彻底绝望了,原来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更不是修仙的料,以前店掌柜还说过,他不是跑堂的料,厨师说他不是做饭的料,那么他究竟能干什么? 此时,坐在大树下的任自飞,仰望着从林间照进来的斑驳的阳光,陷入了深思,可深思的结果是,他连一撮羊毛都不如,难怪掌柜说他,别想着成仙了,能成个人就是天大的福分了,看来自己这辈子只能砍柴和劈柴了。 心念及此,悲从中来,眼中忍不住堕下几滴泪。 自从黎原生和普超英走后,任自飞连个玩伴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嫌弃他,不愿和他多说一句话,唯一和他亲近的任士法却整日都在忙,不是在学堂讲学,就是被众人前呼后拥着高谈阔论天下大势,根本无暇顾及孤苦伶仃的他。 一种强大的孤独和无助感把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挤压得他几乎窒息,他喃喃自语道:“大哥,三弟,你们好吗?还记得我吗?” ※※※※※ 日已偏西,在仙来客栈中,众人仍在谈论着天下大势,走了几人,又来了几人,宋于心、胡改邪和任士法却一直都坐在原位没动,大家的面色都很沉重,似是谈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那个坐在店角的落魄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喝醉了,伏在桌上呼呼大睡,一条胳膊软绵绵地从桌上垂下来,黄铜做的酒葫芦掉落在地,洒出一滩黄澄澄的酒液。 宋于心喝了口茶水,缓缓地道:“正道和魔道纠纠缠缠地斗了数千年,各有胜负,此消彼长,在从前来说,整体还是正道占上风,魔道虽有兴风作浪之势,但不足为惧,正道各门派只消派出几名修为高深的弟子便能将其剿灭。” 话锋一转,又道:“然则,时光飞逝,斗转星移,魔道越来越猖獗,高手频出,正道却日渐衰微,一辈不如一辈,及至死神殿的殿主横空出世后,魔道便慢慢地占了上风,天下大势悄然发生了大逆转,已非邪不压正,而是正不如邪,想来实令人担忧!” 任士法道:“这位死神殿的殿主可是人称‘神魁’的那位?” 宋于心道:“便是他,据说此人已有数百年的道行,集正邪两派的神功绝技于一身,道法之高深,修为之广博,世所仅见,亘古未有,天下之大,竟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话到此处,宋于心面色一寒,舒了口气,又道:“七年前,神魁独行万里,以一人之力单挑了正道的七大门派,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而攻之,正道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几战下来,正道元气大伤,而神魁仍游刃有余,留下一番讥讽之言扬长而去。 “那时我年岁尚幼,但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神魁盘旋于半空之中做法,光影化作的刀剑、巨木、冰山、火焰、砂石等从天而降,我门中弟子须臾之间死伤过半,哀嚎之声震动山野。 “掌门师叔率领十几位长老列阵与之相斗,然则显效甚微,两位师叔遭了神魁毒手,余者或伤或残,尽皆溃散。其余六门派的情况我没有亲见,但后来听闻,大抵同样惨烈。” 说着面有哀戚之色,咽了口口水,望着忧心忡忡的任士法,道:“毫不夸张地讲,当今天下,已被神魁一人轻而易举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若率领魔道六派同时进击我正道七派,后果实难想象,不敢说正派会全军覆没,但绝无取胜的可能,自保都难。 “非我灭自己志气,长敌人威风,便连掌门师叔也如此说。民间虽然传说当年是七派联手击退了神魁,其实只是七派的前辈们以防引起百姓恐慌,故告诫弟子们,勿要将实情公之于众,而实情是,当年神魁是自己收手的,不然我喜鹊门已于当年灭门,如今看来,不说也不行了。” 任士法重重地叹口气,捋捋胡须道:“老朽偏安神仙驿一隅,虽常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一些外界的事情,但绝没想到天下的局面已恶化到了如此地步。” 宋于心道:“是啊,神仙驿地处东海之滨,临近仙界,魔道中人毕竟忌惮三分,慑于天威,不敢轻易涉足。 “我师兄弟二人辗转万里到此,一路上的见闻着实触目惊心,魔道中人任意奴役百姓,不愿做奴者,或背井离乡四处奔走,或乞讨,或偷盗,或占山为王沦为草寇,更有甚者投身魔道,与天下苍生为敌。 “我二人一路走来,随处可见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逃难百姓,饿死、冻死、病死、被魔道中人屠杀而暴尸荒野者不计其数,每到一处,皆是如此,放眼天下,除神仙驿外,竟无一寸净土。” 任士法眉头紧蹙,双眼微眯,不住地唉声叹气,沉默少许,道:“小道长莫要忧思过甚,自古正邪两派,犹如天平的两端,总是此起彼落,实难平衡,假以时日,在正道中人的同心戮力之下,必会扭转大局。” 宋于心道:“任先生,阴阳平衡的道理,我岂能不知,只是今日这架天平,一端是弹丸,一端是巨石,我方一端已被高高地撬在天上,用尽全力也不能撼动分毫,更别说平衡了,正邪两派的力量悬殊百年内实难拉平,除非我方出一位绝世高人。” 任士法点点头,问道:“那玉烟真人他们可有良策吗?” ------------ 第5章 宋于心道:“实不瞒先生,我二人此番下山,正是为了此事。” 任士法精神一振,道:“可方便详说?” 宋于心道:“方便。我二人一路上常见魔道中人横行霸道,欺凌百姓,却不曾出手除暴安良,非我二人贪生怕死,实因我方势单力孤,贸然与魔道中人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送了性命不说,还要误了正事……” 胡改邪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愤愤地打断他:“都是你畏首畏尾,屡次阻拦我出手,死怕什么,大丈夫卫道而死,不正是死得其所吗?若依我,早和他们干上了,死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宋于心笑了笑,未做分辩,接着道:“如今魔道横行,正道各门派何以蜗居不出?非是畏缩,实是七年前那一战,正道元气大伤,已无力再战,只能据守山门,保存实力,一边恢复元气,一边等待良机。 “事实上,这七年间,正道七派未敢偷懒得闲,无时不在商量着对敌之策,只是力量过于悬殊,再好的计策也是徒然。两个月前,正道七派聚首喜鹊山,因再过五年,又有一批高手将要飞升仙界,届时正道的力量又要削弱几分,所以这五年关乎着正道的生死存亡,不可不全力以赴,一番商讨之下,决定走一步险棋。 “众人深知,天下间除了七大正派与六大邪派之外,民间还隐藏着不少一流的高手,或许有能对付神魁的,所以喜鹊门的掌门师叔甘愿将掌门人之位和七派同盟盟主之位让出来,悬赏天下,谁能除掉神魁,或废其道行,不论男女老幼,都能坐到这两个位置,除去神魁,正道或许可与魔道一较高低。 “这虽然是个下下之策,颇不体面,但事在危急,为天下苍生计,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二人此次下山,便是辗转各地,张贴这张悬赏令的。” 说着,从袖口摸出一块叠成四方块的丝绸,起身走到任士法面前,递了过去。 任士法接过,展开来通读了一遍,吸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道:“道法不拘一格,只要是抑恶扬善的手段,无所谓体面不体面,更算不上下下之策,若能成功当然是好,只是以玉烟真人和七大正派高手的修为尚不能对付他,老朽实难相信,天下间谁还会有如此法力?” 宋于心也叹了口气,从任士法手中拿过悬赏令,重新叠好放入袖口,坐回到座位上,道:“这也是无奈之举,权且一试罢了。” 任士法道:“若不能成功当如何?” 宋于心道:“悬赏令发出以后,若天下确无对付得了神魁的人,到了五年头上,七大正派整顿所有子弟,一并杀入死神殿,在去往仙界之前,做最后一搏,哪怕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 任士法点点头,沉默不语。 忽然一阵哈哈大笑之声传来,又是那个落魄的中男人发出来的,他已睡醒,双手按在桌上,身体倾斜,边笑边道:“可笑可笑,一边要上通天岛成仙,一边又要去死神殿送死,谁还会以性命相搏?做做样子罢了!” 胡改邪拍案而起,怒道:“醉鬼,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正派中人向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哪个如你这般心思龌龊?” 宋于心也站起来,按了按胡改邪的肩膀,道:“六师兄息怒,我们的差事尚未完结,不能胡来。” 中年人笑毕,面对着众人侃侃而谈:“我来告诉你们,所谓的正道为何总是输于魔道,原因无他,只因正道中修为稍有大成者,皆登上通天岛去了仙界,剩下的全是一帮无用的酒囊饭袋。 “而魔道中人无此福分,却也是天大之幸,一心一意只顾修行,当今六大邪派的高手之中,哪个没有几百年的道行?而正道中道行超过二百年的已屈指可数,你们拿什么斗?哈哈,安分守己地当你们的神仙便是,拯救什么天下苍生呀!” 胡改邪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宋于心急忙劝道:“六师兄不可鲁莽!” 中年人又道:“不过你们那个悬赏令倒是有点用处,如今你们七大正派中的人确实不如许多江湖散人的修为高深,不过我想,人家懒得管你们的事,你们口口声声不离天下苍生,却心心念念不忘仙境繁华,谁能管得过来呀?哈哈!” 说着喝了一口酒,呛到了喉咙,连连咳嗽,却笑得更放肆了。 胡改邪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开宋于心,嘿嘿冷笑两声,道:“来来,看看我如不如你的修为高深!” 说着抄起宝剑,横在胸前,一手握柄,一手持鞘,可刚拨出一半,双手忽然空了,宝剑凭空消失,胡改邪大吃一惊,再看宝剑却到了中年人的手里。 中年人也将宝剑横在胸前,插拨了两下,鄙夷地道:“破铜烂铁,尚不及那小孩的板斧!”双手一抛,宝剑在手中消失,却到了胡改邪的手里。 隔空取物本不是多么精深的法术,但如此轻描淡写,速度又如此之快,且未见宝剑在空中飞行,饶是胡改邪和宋于心是修道之人,也前所未见,当下惊得呆在当场,在场众人也都瞠目结舌。 宋于心首先回过神来,向中年人施礼道:“恕我二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阁下台甫?” 中年人大笑两声,站起身来,右手凭空一抄,掉落在地的酒葫芦便直直地飞到手里,他提着酒葫芦摇摇摆摆地走到柜台前,把酒葫芦放在柜台上,从旁边提起一坛酒,去掉封泥,栽起便往酒葫芦里倒。 坛子的口约有碗口大小,酒葫芦的口只有手指粗细,中年人也不倾斜坛子,以使流出的酒浆形成细流,而是将坛口直直地朝下,只见坛口中倒出的酒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却凝聚成一个透明的尖锥,端端正正地流进了酒葫芦里,酒葫芦里便传出像深井落石一样的叮咚闷响。 满满一坛酒全倒完了,酒葫芦似乎还没满。 中年人放下酒坛,提起酒葫芦,大大地喝了一口,摇摇摆摆地走出了仙来客栈,沙哑的嗓音高唱道:“都说神仙少烦恼,神仙心思几人晓?都说神仙快乐多,谁知快乐值几何?都说神仙不寂寞,仙女思春谁之过?都说神仙没苦闷,无亲无故为了甚?都说神仙……” 唱一阵笑一阵,声音渐去渐远,终于听不到了。 众人仍僵在当场,面面相觑,似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胡改邪脸色惨白,额上已是汗水涔涔。 宋于心本来还算平静,可听到中年人的歌声时,身体猛地一震,双目定定地望着门口。 任士法毕竟城府较深,脸上虽也变色,但很快恢复如常,叹道:“此人的修为着实令老朽大开眼界,不知是哪门中的高人。” 胡改邪擦了擦额着上的汗,道:“七大正派的高手常到喜鹊山做客,我大多熟识,却从未见过此人,想来是个江湖散人,或是魔道中人,回去问问师父和师叔们便知。” 这时他发现宋于心的神色不对,推了他一把,道:“老七,你怎么了?” 宋于心哦哦两声,回过神来,目光从门口移回来,脸色仍是很难看,看着胡改邪道:“六师兄,你听到那人的歌声可曾熟悉?” 胡改邪一凛,细思片刻,道:“确很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宋于心粗粗地呼了口气,提醒道:“七年前,六师兄,你没一点印象吗?” 胡改邪忽地张大了嘴巴,惊呼道:“神魁!” 宋于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众人大惊,一齐从座位上站起,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任士法也站了起来,问道:“小宋道长,你可确定?” 宋于心道:“八九不离十,七年前我和胡师兄曾见过神魁的样貌,和此人神似,只是当年他衣着华丽,面如傅粉,神采飞扬,也没有满脸的胡须,不知今日为何变成这副邋遢模样。当年他御空而去时,唱的便是这首取笑神仙的俚曲,只是当时声音洪亮,响彻山林,回音不绝,今日却略为沙哑,可细听来,确然是他,想是长期酗酒之故。” 胡改邪咬着牙道:“既然遇着了,断没有退缩的理由,我这便去和他决一死战!” 说着转身便往外走,宋于心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劝道:“六师兄休要鲁莽,莫说是我二人,便是掌门师叔,也要避他三分,做这种无谓的牺牲徒劳无益。” 胡改邪痛心疾首地唉了一声,坐了下来,握紧拳头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 任士法若有所思地道:“魔道中人向来不与神仙驿亲近,神魁何故今日到此?莫非与五年后的登岛大计有关?” 宋于心面色沉重,道:“很有可能,如今的天下,已是魔道的天下,难说他们不会得陇望蜀,逐步往神仙驿扩张渗透,从而觊觎仙界。唉,事态是越来越严重了,倘若五年后通天岛降临大陆时,魔道中人突然出现会是何种景象,仙魔两道会不会发生摩擦?是福是祸实难预料啊!” 转向胡改邪道:“六师兄,看来我们得早点回去,将这一情况报与掌门师叔知道,以便他老人家早做打算。” 胡改邪黯然地点点头。 ------------ 第6章 任士法啧了一下嘴,道:“不知魔道此次是只来了神魁一个,还是别人也来了?” 宋于心道:“难说,不过神魁既然敢来,便说明他的修为又更上一层楼了,自信可与仙界为敌。任先生,烦请你知会一下当地的百姓,见着此人,莫要冒犯,非我太过小心,纵然现在神仙驿有不少外界来的修道之士,神魁以一人之力,也足可在一夜之间将此地夷为平地,待我回去禀报了掌门师叔,咱们再从长计议。” 任士法长叹了一口气,喝了一杯酒,半晌无言。 ※※※※※ 那个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出了仙来客栈,沿着主街道,一边唱歌一边喝酒,径直来到村口的牌坊前,忽感内急,也不管街上有没有人,解开腰带就去牌坊下撒尿。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兀那汉子,此乃仙家圣地,岂容你亵渎?快快停下!” 中年人不管不顾,接着撒,肩头还激灵地抖动了几下。 身后那人又喝道:“快快停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可中年男人还在哗啦啦地撒着,脚下已聚集了一滩尿液,汩汩地向四处流散,泛着白花花的泡沫,冒着热汽,仿佛他的肚子和他的酒葫芦一样能容。 身后那人是个脾气暴躁的年轻后生,见中年人不听劝阻,扑上去便扯他的胳膊,可是手还未挨着他的身体,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向自己撞过来,收足不及,便被弹了开去。 年轻后生站稳脚跟,嘿嘿冷笑两声,道:“没看出来,还是个修道之人啊!” 双手做筒状罩在嘴上,放开声音大喊道:“来人哪,有人在牌坊下撒尿了!” 转眼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十几个当地的居民,站在中年男人身后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却再不敢动手了。 那个后生道:“这厮有点道行,不知是哪门的弟子,等他们掌门人来此,一定要告他一状!” 神仙驿的居民少有学武和修道者,但从来没人敢欺负他们,魔道中人不敢来此,正道中人视神仙驿为通天之途,对他们百般客气,言语举止从不敢冲撞,总是恭恭敬敬的,所以他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项独门绝技,便是告状。 平日里,倘若正道中人和此地居民发生摩擦,此地居民自然在武力上是斗不过正道中人的,所以便暗自记下这人的名字,等他的掌门人来此地时,狠狠地告上一状,这人必能得到一番重重地惩罚,好在正道各派的掌门人每年都要来此祭天,闲暇也会来此观光赏景,并不难见。 中年男人又撒了好一会儿,系好腰带,悠悠转身,面对众人,咦了一声,愣住了,仿佛他撒尿太过专心,浑然未觉早被众人围观。 他提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众人。 人群中走出一个灰衣老者,拱了拱手,道:“敢问阁下,在此神圣之地做这等污秽之事,是何用意?” 中年男人又喝了口酒,不解地道:“哪里有神仙,我怎不见?” 老者抬手指了指牌坊上面的“神仙驿”三字,中年男人仰头望了望,道:“我不识字。” 灰衣老者上前一步,道:“敢问阁下是哪门哪派的?尊姓大名?” 中年男人道:“西域死神殿,至于姓名嘛,活了七八百年,早忘记了。” 众人惊呼一声:“啊,原来是魔道中人!” 神仙驿居民一向不惧魔道中人,在他们的认识里,只有魔道中人惧他们,他们是天选骄子,神仙的左邻右舍,与生俱来带着几分百毒不侵的仙气。 传说神仙驿是魔道中人的死地,纵然他们有再高深的道法,一旦来到此地便会失灵,发挥不出法力,没想到眼前这个魔道中人不仅敢独身踏足此地,还敢在被当地人视作神仙招牌的牌坊下旁若无人的撒尿,简直是胆大包天。 一时间群情激愤,十几根手指指着中年男人不停地叫骂。 灰衣老者挥挥手止住吵闹,看了看中年男人脚下的那滩尿迹,口气严肃地道:“不管你是正道还是魔道,想在神仙驿肆意妄为,只怕你来错地方了!” 中年男人斜睨着老者,喝了口酒,道:“你想怎地?” 灰衣老者指着那滩尿迹,沉声道:“将这滩污秽带走!” 众人附和:“对,让他带走!” 有的嚷道:“让他舔干净才行!” 中年男人的目光扫过众人,面有怒色,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有人叫道:“他要跑,拦住他!” 众人吆喝一声,一拥而上,将中年男人团团围住。 中年男人大怒,喝道:“找死!” 袍袖一挥,如袭过一股飓风,十几个人便如草包一般四下里飞散开来,或摔在地上,或撞到墙上,或伤或残。 最惨的是最初发现中年男人撒尿的那个后生,数他飞得最高,脑袋撞到了牌坊顶上,脑浆迸裂,已无活命之望,那“神仙驿”三字上面粘了一滩恶心的红白之物。 中年男人余怒未消,单手凭空向上托起,只觉得大地一阵震颤,街道两旁的房屋剧烈地摇晃,屋檐上荡下缕缕灰尘,而那座横跨在街道上的三门石牌坊竟然从地里缓缓地连根拨出,升到一房多高的半空,横过来砸向地面。 灰衣老者连退数步,惊叫道:“大家小心!” 众人挣扎着伤残之体奋力往一边闪开,轰隆隆一阵乱响,石牌坊已落了下来,分散成一块一块的石块,有跑不及的,被砸中五六个。 众人的惨叫声又引来不少当地人,一个个惊恐万状,以为是地震了,纷纷往空旷处躲避。 灰衣老者叫道:“先救人啊!”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搬开那些石块。 这些石块轻则几百斤,重则上万斤,又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被压在下面的人都被砸得不成人形了,鲜血横流,内脏翻出,有的被砸成了几段,粘在石块上,有的被砸进了地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养尊处优的当地人,几时见过如此惨状?有的哀嚎,有的干呕,更多的人则像是被人抽去了神经,挖空了脑髓,站在那里不会动,不会思考,望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牌坊和几个巨大的深坑,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一股不祥的空气笼罩在街道上空。 而那个中年男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灰衣老者叫道:“快去请顾村长和任先生来!” 任士法先来的,和他同来的是宋于心和胡改邪,以及仙来客栈的那几个客人。 问明事情的原委后,任士法长叹一声,顿足捶胸地道:“适才小宋道长给我一再嘱咐,让村里的人不要杵逆那个活阎王,谁知话音未落,事情就发生了。” 宋于心和胡改邪对望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俩原本心存侥幸,或许那人并不是神魁,或许他来此并无实际目的,但看眼下情形,似乎不那么乐观,那人不仅确定是神魁本人无疑,而且来者不善,一来就毁坏了神仙驿的门面,等同于公开向神仙驿宣战,须知这道牌坊对当地人来说,那是无上的信仰。 这道三门石牌坊,少说也有十万斤重,那人隔空拔起,且能举到一房多高,虽然使的是蛮力,但没有数百年的道行实难办到,修行之人都懂得,越是笨办法,越能体现一个人的真实修为,由此可知,看似落魄的神魁,道法却有增无减。 片刻后,村长也到了,这位四十来岁的胖男人,白净的脸面上留着一撮精心修饰过的山羊胡。 宋于心和胡改邪来神仙驿已有两三日,每晚都住在村长府上,知他名叫顾一方,世代居于神仙驿,他的村长之位也是世袭而来的。 顾一方急匆匆地赶过来,一手提着长袍以免拖地,一手前后飞快地摆动着,矮胖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摇晃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在那些零乱的石块前面,一个响头磕下去,战战兢兢地道:“请诸仙降罪,顾某无能,让神仙脸面遭人毁损,顾某虽万死难辞其咎!” 说着又是一连串的响头,额头也磕肿了,每磕一次都要说几句“请诸仙降罪”之类的话。 胡改邪性子急,有些不耐烦,道:“顾村长,别只顾着磕头了,快主持大局吧!” 顾一方又磕了几个头,这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道:“二位小道长,你道这牌坊从何而来吗?” 胡改邪道:“有所耳闻,未知详细。” 顾一方道:“这是五百多年前,通天岛第一次造访陆地时,七位仙子带着图,委托此地居民建造的,言道,正道中人经过此牌坊,方可登岛成仙;魔道中人经过此牌坊,则法力必失。得此佑护,神仙驿方能世代安宁,不受邪魔侵犯,今日坍塌,实是非同小可啊!” 宋于心道:“那仙家的图可还在吗?” 顾一方跺了跺脚,道:“坏就坏在这里,据我顾氏族谱记载,当年此牌坊建成当晚,我顾氏先人将图藏于锦盒内,又将锦盒存于暗柜之中,岂料第二日开柜查验,锦盒尚在,可那图竟不翼而飞了。” ------------ 第7章 宋于心一怔,问道:“可是遭了盗贼?” 顾一方道:“说来也奇怪,锦盒上着锁,暗柜上着锁,外面还有一层柜子,也上着锁,三道锁尽皆完好无损,只是丢失了那张图。” 宋于心吸了口气,道:“从通天岛上来的仙子可知此事?” 顾一方道:“待通天岛降临大陆之时,我顾氏先人曾向仙子禀报了此事,仙子叹道,此乃天意,只教我等好生看护牌坊,若牌坊损毁,则仙界之门就此关闭,她们便不会再来了。我顾氏仙人遂向仙子殷勤讨要图纸的副本,然则仙子道,此图仅此一份,并无副本。” 宋于心道:“你们建造牌坊时不曾临摹一张吗?” 顾一方道:“乡民们皆是粗野之人,恐污了仙家之物,先人们也曾临摹过一张,一直由从中土请来的石匠师傅邱留保管着。牌坊建成后,邱师傅回到中土后再未来过,至此已过数百年,邱师傅只怕早已做古,不知那张图可否传与他后人。” 宋于心道:“待我回去报与掌门师叔,或许他有办法。” 顾一方深深一揖,道:“有劳小道长了!” 那几个被石牌坊砸死之人的家眷哭得死去活来,现场混乱不堪,宋于心皱皱眉头道:“顾村长,咱们找个清静之所,商量一下对策。” 顾一方道:“到我府上吧!” 他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宋于心、胡改邪、任士法等,一行人离开了村口。 ※※※※※ 那个形容落魄的中年男人行凶后,见不再有人阻拦,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拐上一条石径,一路倾斜而上,到了一座小山上,可见各种树木密密丛丛,一派生机盎然之像,仿佛适才的惨状已被隔在九天之外。 山林幽静,鸟语虫鸣,一阵轻风拂过,树梢轻摇,枝叶婆娑,隐约传来一阵咔咔的响声,伴随着几声轻闷的呼喝声。 咔,咔咔,咔咔咔—— 嗐,嗐嗐,嗐嗐嗐—— 一唱一和,很有节奏。 再走几步,那声音大了起来,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空地,一个少年正在拿着一把铁剑砍着一棵一抱粗细的大树,砍一下便“嗐”一声,大树上留下一些斑斑驳驳的凹坑。 他看到中年男人到来,便停止了砍树,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有点羞涩地望着中年男人。 两人在仙来客栈见过,那少年便是十二岁的任自飞。 中年男人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坐下来,喝了一口酒,问道:“你在砍什么?” 任自飞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在砍柴。” 中年男人用目光扫过空地,道:“你砍的柴呢?” 任自飞指指自己面前的大树,道:“还没砍倒。” 中年男人道:“休要骗我,那棵大树,你少说也要半月二十天方能砍倒,放着那么多枯木不砍,为何偏对那棵老树情有独钟呢?” 任自飞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我……” 却说不下去了。 中年男人哈哈大笑道:“你是在练武对吧?” 任自飞被说破了心思,无可争辩,脸更红了,索性大声承认:“是又怎样?” 中年男人止住了笑,又喝了一口酒,道:“你那么想做个修道之人吗?” 任自飞气鼓鼓地道:“是又怎样?” 中年男人道:“那你为何不拜到师门学艺?似你这般,白头时难得寸进。” 任自飞的神色黯淡了下来,随手向下一甩,将铁剑插在地上,倚着那棵大树坐下来,沮丧地道:“没人肯收我,都说我资质太差。” 中年男人道:“那我收你如何?” 任自飞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惊喜地道:“当真?” 中年男人道:“当真啊,我骗你个小孩子干什么?” 任自飞问道:“可是你会什么呀?” 中年男人道:“他们会的我全会,他们不会的我也会,上天遁地,开山填海,无所不会。” 任自飞眼中的亮光更强了,道:“那你是哪门哪派的?” 中年男人道:“死神殿的。” 任自飞啊地惊呼一声,跳了起来,抄起铁剑,横在胸前,叫道:“你是魔道的?” 中年男人道:“我也不知是哪条道上的,你说是魔道的,那便是魔道的吧。” 任自飞未见中年男人行凶,此时见他似乎并无恶意,便放松了警惕,道:“我不拜魔道中人为师,你走吧,我要砍柴了。” 中年男人却不走,问道:“为何?” 任自飞走到一棵枯树前,挥起铁剑,噼里啪啦砍了几下,掉落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道:“一朝步入魔道,永世成不了神仙,还会被世人不耻。” 中年男人脸现怒色,但终究没发作出来,道:“人间何等快活,为何一定要成仙?” 任自飞又砍掉一棵枯枝,消沉地道:“凡间有什么快乐?全是苦恼,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没人待见我。” 中年男人脸上的怒色消失了,道:“那你若到了天上,也是那个神仙不愿待见的多余神仙该当如何?” 任自飞一愣,挠了挠头,道:“神仙宽大为怀,绝不会厚此薄彼的!” 中年男人道:“你见过神仙?” 任自飞摇摇头。 中年男人道:“那你怎知神仙不会厚此薄彼?” 任自飞又是一愣,显然这个问题把他难住了。 中年男人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仙,安知仙之苦?你若到了天上,成了那个神仙不愿待见的多余神仙,天天不快活,不想活又死不了,一旦思凡下界,便会受到天帝责罚,或贬为猪狗,和畜生夺食;或堕为妖魔,与野兽为伍,那可如何是好呀?” 任自飞定定地望着中年男人,半晌才道:“那我也要做神仙。” 中年男人沉思片刻,道:“那你杀了我吧!” 任自飞吃惊地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中年男人道:“不瞒你说,我现在便身处天天不快活,想死又死不了的尴尬境地。” 任自飞奇怪地道:“你方才还说人间何等快活,怎地现在又说天天不快活?” 中年男人神色有些凄然,道:“我的女人,唉,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 任自飞哦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砍柴。 中年男人仿佛是对任自飞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道:“我已活了八百多年,第一百年,我心心念念想着要出人头地,每日刻苦修行,终于小有所成,在我门中算是一流的高手。 “第二百年,我切切于心想着要长生不老,继续刻苦修行,也终于有所成就,长生不长生尚且未知,但已达不老之境。 “其后三百年,我先是统一了魔道六派,继而降服了正道,纵横天下无人敢逆,尝遍快活,享尽繁华。 “最后这三百年,我没有了目标,渐觉生而无趣,便想尝尝死是何种滋味。我一生杀人无数,却没有一人能杀得了我,真是天道不公啊!” 任自飞只道他信口胡扯,便不理他,只顾咔咔地砍柴。 中年男人说完,似有些颓废,双腿叉开斜靠在树上,连喝了几口酒,叹了口气,又道:“然则,纵使我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也终不能让天下所有的人都对我俯首称臣,也不能让臣服于我的每个人都真心实意,甚至不能阻止身边人的背叛,道法虽大也有限,人心虽小却无常。” 任自飞仍是不答言。 中年男人发了一会儿呆,招手叫道:“喂,那小孩,过来杀掉我!” 任自飞停下动作,看着中年男人道:“我不会杀人,你自杀吧。” 中年男人道:“不会杀人岂能成仙?” 任自飞道:“坏人才杀人,神仙都是好人。” 中年男人道:“哪个修道之人没杀过人?哪位神仙的手上不曾沾过鲜血?杀人即度人,来吧,试试你宝剑的锋芒!” 任自飞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铁剑,道:“那我不成仙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中年男人思索片刻,道:“我教给你一个让喜鹊门收你为徒的办法?” 任自飞面色一喜,问道:“什么办法?” 中年男人道:“喜鹊门向天下发出悬赏令,谁能杀掉我,他们就让谁当他们的掌门,同时出任正道七派同盟的盟主,到时候何愁没人教你修道。” 任自飞道:“我当不了掌门,更当不了盟主,没那个本事。” 中年男人忽然面色一冷,狠狠地道:“你若不杀我,我便杀了你!” 任自飞大惊失色,浑身一哆嗦,铁剑脱手掉地,他满脸恐慌地望着中年男人,弯腰拾起铁剑,镇定了一下,道:“我会武功,你可别乱来啊!”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伸手凭空一抓,任自飞手里的铁剑便到了他手里,和在仙来客栈里所施的手段一样,把剑比在眼前左右端详,道:“是把好剑,比那臭道士的剑强多了,咦,这黎原生是何人?” 任自飞一直以为他就是个酒鬼,酒后无聊消遣他,此时见到他使出手段,当即吓得面如土色,嘴巴张大,却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人随手一扬,铁剑重新回到任自飞手里,道:“来,杀了我!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砍柴的。” ------------ 第8章 任自飞嘴角一扁,眼泪便夺眶而出,带着哭腔道:“大叔,我真的不会杀人!” 说罢拔腿便跑,跑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抱起地上的几根干柴,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显然他被店掌柜责骂得多了,即使心中害怕已极,也不敢空手而归。 他腋下夹着铁剑,双手抱着木柴,低着头只顾跑,忽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那个中年男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腋下的铁剑和怀里的木柴全部掉了地,他也顾不得捡,调转头又往山上跑,刚跑回那片空地,又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还是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一手拿着酒葫芦凑在嘴边喝着,一手提着那把铁剑,道:“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是个男子汉了!” 任自飞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一边道:“大叔,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中年男人一声断喝:“不要哭,站起来!懦夫,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随便跪拜他人?” 任自飞只得勉强止住哭,挣扎着站起来,浑身已抖作一团,中年男人将铁剑倒转,剑柄朝向任自飞,道:“来,拿起你的宝剑刺向我!” 任自飞双手颤抖地接过铁剑,绝望的眼睛望向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喝了口酒,拍拍胸口道:“来,朝这儿刺!你不杀我,我便杀你!” 宋于心和胡改邪从村长顾一方的府里出来,夕阳将沉未沉,慵懒地挂在西方的山腰,将整个神仙驿渲染成一片血色。 两人和顾一方、任士法以及当地的几个长者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好计策,不过是暂且不要与神魁发生正面冲突,宋于心和胡改邪速回喜鹊山,将此事禀明掌门师叔再做定夺,一面打听石匠师傅邱留的后人,看能否找到那张牌坊建造图,以使神仙驿重振雄风。 二人背着长剑走在主街上,面色凝重,胡改邪双手袖着,宋于心一手拿着任自飞送给黎原生的那把板斧,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敲打着,显得有些焦虑。 胡改邪道:“你还拿着那把破斧子干什么?扔了算了!” 宋于心苦笑一下,没答言。 二人即到村口,远远望见地面上的血迹还未清理,仍有不少村民聚在那里,一个个脸色悲戚。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抱着一块石块,用手从上面清理着粘在上面的血肉,一边哭喊道:“我的儿啊,你好歹给娘留个全尸啊!” 宋于心哽咽了一下,忽然站住了。 胡改邪问道:“怎么了?” 宋于心道:“别过去了,咱们走吧。” 胡改邪收紧下巴,叹口气,点点头。 当下二人施展飞行术,就地起飞,窜向高空,当村民们抬头看时,却只看见高空中有两个带着光影的明点,像两枚流星。 片刻间,二人飞到一片山林的上空,胡改邪无意向下一瞥,脸色大变,喊声“收”,在空中扎稳身形。 宋于心发现不对,折回来也扎稳身形,问道:“六师兄怎么了?” 胡改邪向下一指,道:“那二人莫不是神魁和任自飞吗?看样子神魁又要行凶,简直丧心病狂!” 宋于心皱了一下眉头,咬了咬牙,道:“六师兄,事情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走吧!我俩下去,必死无疑,无人回去传信,神仙驿危矣!” 胡改邪道:“此地还有其他门派的人在,他们自会回去传信的。” 宋于心道:“可他们并不知我俩已遭不测,错过先机,死的就不只是那小孩了!” 此时,下面的中年男人已将铁剑夺回,剑尖指着任自飞的咽喉,任自飞背靠着一棵大树而立,哭喊之声传到空中来。 胡改邪大怒,道:“若不替天行道,即使成仙,亦有何用?你自回去,我下去救人!” 身形一动,向下掠去,宋于心无奈,只得跟着掠下。 二人身在半空,长剑已出鞘,待到剑气可及的距离,齐发一声喊,两道青芒斜刺而下。 下面的中年男人觉得空中有异动,倒退两步,铁剑凭空一划,划出一道月牙形状的光影,和那两道青芒迎头撞上,那两道青芒瞬间飘散。 半空中的宋于心和胡改邪只觉得胸口一窒,身形不稳,控制不住,一头栽到地上,所幸不算太高,身上擦破几处皮,并未伤筋动骨,只是被那月牙光影的反弹之力撞得口吐鲜血。 二人挣扎着站起,擦了把脸上的血,宋于心向中年男人道:“阁下是修为一等的前辈高手,何必要为难一个小孩呢?”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道:“逆我者死,谁也不例外!” 宋于心道:“不知他如何冒犯了前辈,以至前辈动此雷霆之怒?” 中年男人大手一甩,铁剑飞到任自飞的脚下,扎在泥土中,摇晃不止,任自飞早吓得魂飞魄散,身体顺着大树软软地瘫倒在地,目光痴呆地望着三人。 中年男人道:“哼哼,前辈?你们所谓的正道中人不是个个宁死不屈吗?怎么会称呼我这个魔头为前辈?” 宋于心咽了口血水,改口道:“阁下既然自称魔头,莫非是死神殿的殿主神魁当面吗?” 中年男人道:“我便是神魁,你二人半路杀出,是要充当英雄吗?” 宋于心道:“知我二人非你对手,但你若想在我们眼皮底下行凶作恶,却是不能。” 胡改邪道:“休与他废话,就算死了,也不要给魔道中人好颜色看!” 神魁仰天大笑一阵,冷冷地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宋于心和胡改邪已然先动,两柄长剑脱手飞出,一上一下,直刺神魁,其速疾如闪电。 神魁长啸一声,袍袖轻拂,两柄长剑便当啷落地,宋胡二人急忙隔空取回长剑,未及使出下一招,只见神魁伸出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光圈,再拍出一掌,光圈便向二人飞去。 光圈发出的耀眼光芒让二人收不住心神,旋即一股强大的力量压了过来,便如泰山压顶,又如被冻结在冰层里,手脚竟然动弹不得。 那股力量越来越大,二人支撑不住,双双跪倒在地,而那股力量仍在不停地施压,二人只觉脑袋即要迸裂,满眼全是白光,满耳全是嗡嗡地乱响,仿佛与世隔绝。 而在任自飞这边看来,那道光圈飞到半途,便化作一口透明的巨钟,从空中落下,轰然一声,把二人罩在了里面。 他能看到二人,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只见二人跪在透明钟里,身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扭曲变形,脸也抽搐得狰狞可怖,太阳穴深陷,两只眼睛似乎要被挤出来,口鼻中鲜血直流。 神志有些不清的任自飞忽然想到,此二人是喜鹊山上修行的弟子,是正道中人,且是为了救自己遭此大难,一时恶向胆边生,大声叫道:“你住手吧,我答应你!” 勇气给了他力量,猛地站起来,从地上拨出铁剑,呜哇乱叫着冲向神魁,神魁急转身,悠然一笑,不躲不劈,也不招架,铁剑便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小腹,一股鲜血激射而出,喷了任自飞满身满脸。 神魁泄了法力,透明巨钟消散,宋于心和胡改邪得脱,软软地跌倒在地,发着痛苦的呻吟。 神魁兀自站着,提起酒葫芦,仰起头往嘴里倒了一气,抬起衣襟擦擦嘴,笑道:“好小子,有种,再来一剑,一剑死不透。” 受到血腥味刺激的任自飞,恶念陡生,神志几近崩溃,嘴里歇斯底里地乱叫着,拨出铁剑,又刺了进去,一连刺了七八剑,已把神魁的腹部刺成一堆烂肉,血流了满地。 神魁的嘴上也出了血,嘿嘿一笑,道:“有种,有前途……” 说着身体向后倒地。 最后那一笑,还有几分憨态,仿佛死得很是心满意足。 或许,人之将死,便会回归本真。 任自飞已是筋疲力尽,也向后倒去。 宋胡二人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没想到身上忽觉一松,那股无形的压力莫名消散,二人意识尚存,知道自己没死,但内伤严重,身体倒地,一时站不起来,勉力抬起眼皮,却看到难以置信的一幕:瘦小的任自飞,竟然用那把平平无奇的铁剑,在不可一世的神魁的肚皮上,刺了七八个透明窟窿。 夜幕降临,一轮圆月升上天空,凉风袭来,吹散了空气中的血腥之气。 宋胡二人调息了一会儿,体力恢复了些,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先去验看了神魁的尸身,已无呼吸,二人心下大慰,相视一笑,又过去扶起仰面平躺在地上的任自飞,只见他目光痴呆,月光下的脸庞白得像窗纸。 宋于心伸手搭了搭他的手腕,道:“脉相正常,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休息休息便好。” 任自飞忽然喃喃地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宋于心摇了摇他的肩膀,激动地道:“不,你没杀人,你救了人,拯救了天下苍生,你是七大正派的功臣,是全天下的功臣!” 胡改邪道:“以后你就是我们的掌门人了,还是七大派同盟的盟主,哈哈……” 他大概想到一个毫无道法的十二岁孩子,将要统领天下正派,颇觉滑稽,便放声大笑起来,宋于心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在夜空中荡着回音,传向天际。 二人笑罢,宋于心道:“六师兄,你我再辛苦一下,把这厮的尸休埋了吧。” 胡改邪恨恨地道:“埋他做甚?被野狼吃了才大快人心呢!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今日也教他尝尝暴尸荒野的滋味。” 宋于心道:“不管怎么说,神魁生前也是个名满天下的人物,我们喜鹊门向来视敌为友,若师父和掌门师叔知道我们弃他的尸首于不顾,必会责罚我们。” 胡改邪无奈地噢了一声,道:“好吧。” 宋于心向任自飞道:“小兄弟,你去树下稍息片刻,待我二人忙完,我们便带你去喜鹊山,你不是一直想拜入我门下吗?” ------------ 第9章 任自飞痴呆不语,宋于心略一迟疑,站起身,弯下腰将他抱起,放到一棵树下,靠树坐着,然后去那边把二人的长剑拿过来,递给胡改邪一把,道:“六师兄,事不宜迟,我们动手吧!” 二人找了块相对松软的地方,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框子,各执长剑在地面上刨了起来。 虽是松软,但皆是砂砾和岩石,长剑下去直蹦火星,叮当之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不绝。 胡改邪道:“我此时还是不能相信,独步天下的神魁竟会死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之手。” 宋于心道:“是啊,此事确很蹊跷,不过无论如何,这是天下之幸。” 胡改邪转头望了一眼坐在树下发呆的任自飞,道:“你说掌门师叔和正道七派会让他当盟主吗?” 宋于心沉吟道:“难说,按道理来讲,我正道中人向来言出必践,而且我们已经布告天下,回旋不得,但今日之事,实难以常理度之,就不知前辈们如何定夺了。” 二人受伤不轻,五脏皆损,身心俱疲,加上工具不称手,挖了小半个时辰,方坑才勉强挖了一尺来深,胡改邪道:“可以了。” 二人跳出坑,正要去抬神魁的尸体,忽听得一阵人声喧哗,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和树木的哗哗声,一片亮光照过来,有人叫道:“在这儿呢!” 只见从山下的方向走来一群人,看衣着应是当地的居民,约有二三十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前面有人高举着两支火把,后面的人也不是两手空空,少数几个手持像模像样的刀剑,多数的人则拿着简陋的锄头、䦆头、鱼叉、铁锹、菜刀、木棍等器械,一个个挽着袖子,支棱起胳膊,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去打群架。 宋胡二人一惊,对视一眼,宋于心狐疑道:“诸位这是要干什么?” 那帮人中打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子,他却认识宋胡二人,愣了一下,赶忙作揖,道:“原来是二位小道长,你二人不是回喜鹊山了吗?” 宋于心一怔,道:“你认识我俩?” 那人道:“啊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唐奇,黎原生的舅舅呀,昨天我们还见过面呢!” 宋于心想起来了,昨天他和胡改邪去黎原生家中拜访,顺便捎去黎原生的家书一封,因黎原生被喜鹊山选中,其父母颇以为荣,所以叫来不少街坊和亲戚陪侍二人,只是当时人太多,宋于心无法一一对应。 赶忙还礼道:“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脑子有些混沌,失礼莫怪!” 唐奇吃了一惊,打量了一下宋胡二人,果见他俩灰头土脸鼻青脸肿的,嘴角还有淤血,身上沾满了泥土,急问道:“二位这是?” 宋于心尚未作答,那边有人发现了神魁的尸体,叫道:“这不是那个魔头吗?已经死了!” 众人急忙围了过去,打着火把一照,都认了出来,一时欢呼雀跃,或鼓手相庆,或相拥而泣,或坐地悲恸大哭,或脚踢尸体泄愤。 唐奇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我就说这个魔头没那么可怕,这不二位小道长略施法力便让他横尸当场了吗?” 又兴奋地向宋胡二人道:“魔头毁我牌坊,杀我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自作主张把死难者家眷召集起来,誓将魔头生吞活剥,却满村子寻不到魔头的踪迹,这才寻到山上来,没想到正好撞上二位小道长在此替天行道。” 宋于心道:“其实杀他的并非我二人。” 唐奇一怔,道:“那是谁?” 宋于心回身一指,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树下的黑影里坐着一个人,有人把火把往前举了举,叫道:“这不是仙来客栈的伙计吗?” 宋于心道:“便是他。” 众人尽皆纳罕,大惑不解。 唐奇道:“小道长,你莫不是在说笑话吧?这小子不仅脑子笨,而且身体弱,别说和我那外甥黎原生放在一块比,便是连一般人都不及,他有什么本事能杀掉这个魔头?” 宋于心道:“若非我二人亲眼所见,也实难相信,可事实确然如此。” 然后将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了一遍,又道:“他不仅杀了神魁,还救了我俩,不然你们过来便只能见到两具死尸了。此事关乎重大,这个功劳,我二人不敢冒领。” 任自飞的神志仍是有些不清,木然地望着众人,仿佛事不关己。 唐奇倒吸了一口气,道:“可惜我等来迟一步,让这小子白捡了个便宜。” 又向众人道:“你们听到了吧,魔头果然不堪一击,你们若早听我的话,便能亲手手刃仇人了。” 众人脸上皆有惭愧之色,纷纷低下了头。 宋于心和胡改邪相视苦笑,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无此必要,身在桃花源般的神仙驿居民,自是不知世间艰险。 这时唐奇看到地面上的方坑,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宋于心道:“将尸体葬了,免生疫病。” 唐奇怒道:“这孙子作恶多端,死得如此便宜,安能轻易葬了?” 宋于心道:“你待如何?” 唐奇目现凶光,狠狠地道:“不将他挫骨扬灰难平我心头之恨!” 众人纷纷响应:“对,把他碎尸万段!” 有的道:“那也太便宜了他,先要鞭尸,然后分尸,最后千刀万剐,割肉喂海鸟!” 众人情绪激烈,吵闹不休,有性急的便抡起手中的家伙,朝神魁的尸体上砸去。 宋于心大叫一声“不可”,闪身挡在众人面前,劝道:“诸位息怒,人既已死,我看这事便到此为止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只是一具尸体呢。” 唐奇指了指众人,道:“这些人的亲人皆死无全尸,可怜我那姐夫,被一块巨石砸作三段,只余头和脚,整个身体被砸为肉泥,”喉间一耸,哽咽了一下,“小道长,你教我如何能善罢甘休?” 宋于心一惊,问道:“你的姐夫莫非是?” 唐奇道:“正是黎原生的父亲黎德馨!” 宋于心顿感心中一阵绞痛,日间在村口时,他不忍细看那副惨景,却不知黎师弟的父亲黎德馨也遭此厄运。 唐奇擦了擦眼睛,道:“此等血海深仇,我焉能不报?” 宋于心一时无语,他与黎德馨一家虽是昨日短短一晤,但人家待他如同亲人,况且黎原生百般聪慧,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为人处事便礼数周全,人见人爱,尤其和他十分交好,他若知道他阻止唐奇处置仇人的尸体,不知做何感想。 唐奇道:“不管魔头是你俩杀的,还是任自飞那小子杀的,我等都感恩戴德,没齿不忘。你们也实是累了,早早地下山歇息去吧,此间的事,便交给我吧。” 宋于心讷讷地道:“舅舅,我……” 唐奇面色一冷,道:“小道长,莫将恩情化作仇恨,须知你与原生是同门师兄弟啊!” 胡改邪也过来劝道:“老七,民意难违,神魁这厮的作为,怎么处置他都不为过,我们走吧,眼不见心不烦,劳筋苦骨一番,我饿极了,快去吃点东西吧。” 唐奇抱拳道:“多谢成全!二位这便去仙来客栈要些酒肉来吃,全记在我账上。” 宋于心兀自为难,忽听到有人叫道:“顾村长来了!” 人群闪开,两盏灯笼引路,大腹便便的顾一方和仙风道骨的任士法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村民,和几个顾一方府里的家丁。 大家相见了,互道情由,原来是有人将唐奇等人密谋复仇之事告诉了顾一方,顾一方担心再出人命,便和任士法带人一路寻了过来。 听说是任自飞杀了神魁,顾一方等人也是有些不信,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任士法叹道:“命也,运也,实乃天意,早有定数!” 顾一方问道:“依任先生的意思,此人的尸身该当如何处置?” 任士法道:“生时是魔是佛,死后不过是一具无善无恶的尸体,入土为安吧!” 唐奇正待争辩,任士法又道:“死者为大,诸位请不要再说了,休要折损了我神仙驿的仙缘,到时仙家怪罪,便得不偿失了。二位小道长的处置极当,他虽然逃离了人间,却逃不开三界轮回,自有天道惩罚他。” 任士法饱读诗书,见识非凡,加上年纪大,处事果决公正,在当地颇有威望,向来村里每遇难决之事,往往皆是他一锤定音,众人见他如此说,虽不情愿,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顾一方命令道:“大家一起动手,把尸体埋了吧!” 宋于心松了口气,招呼胡改邪抬起神魁的尸体,放入方坑内,有拿铁锹的,便铲土扬在尸体身上;别的人则拾起石块,狠狠地往坑里砸,趁机报仇雪恨。 不管怎样,方坑很快被填平了,堆起一个尖尖地石堆。 顾一方向宋胡二人道:“神魁既已伏诛,二位小道长便不必着急回去了,且回府中歇息一夜再做打算。” 二人对望一眼,几番折腾,已是精疲力倦,且身上有伤,急需调息修复和补充体力,确实不便远行,便同意了。 于是众人各自回家,宋胡二人和任自飞跟着顾一方去了顾府。 ------------ 第10章 顾府是神仙驿最大的宅子,位于村子北头,全部用石材建成,初建于四百年前,几经修葺和扩建,目今已颇具规模,丝毫不逊色于中土的富庶人家。 神仙驿还不叫神仙驿的时候,村长是由村民选定的,张王李赵轮番坐庄,自从通天岛开始造访附近的海岸以后,村长便由仙子指派为顾氏先人,做为仙界和凡间的接洽人,职位世袭。 顾氏一族倒也不负厚望,把个神仙驿管理得井井有条,数百年来欣欣向荣。 中土的修道之士每来到神仙驿,必然先要携厚礼来拜访村长,村长推辞不过,便勉为其难地代神仙笑纳了,是以顾府的客人常常络绎不绝。 由此,顾府在宅院后面又接出一处不小的院落,建造了若干房屋雅舍,供远道而来的客人居住,当中的空地上种些闲花野草。 顾一方吩咐下人搬来饭菜让三人吃了,便各自回房安息。 宋胡二人这几日本就在顾府居住,已有房间,顾一方命人又给任自飞准备了一间上房。 任自飞素常都在仙来客栈的柴房里睡,因他诛杀了神魁,成了喜鹊门中的人,或可成为掌门人,便也有了修道人的待遇。 宋胡二人将任自飞送回房间,安慰了他几句,便走了。 任自飞仍是一副痴态,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一片混乱,时而什么都不想,时而无所不想,一时理不清千头万绪,只记得自己杀了人,鲜血溅了他一身,虽然适才已经梳洗过,换了新衣,但那股血腥味仍很浓烈。 房子布置得颇为讲究,当地摆着一张圆桌和几只圆凳,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桌上放着一盏灯烛,摇曳着光亮;靠墙是一张红木睡床,粉红色的帘幔分在两边,扎在雕栏玉砌般的床柱上。 任自飞直直地在地上站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了,才去床上坐下,隔壁传来不知是宋于心还是胡改邪的呼噜声,似乎震得地板都在颤动。 窗外似有蛙声蝉鸣,十分的祥和宁静。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任自飞恢复了一些神志,他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神魁被他刺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和那副心满意足的笑容,他不由激灵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在大脑中消失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恢复,继而清晰,被割成碎片的记忆,和从众人口中听到的故事片断,一点一点地连贯了起来。 他想起,十二年前,父母把襁褓中的他遗弃在仙来客栈,店掌柜和伙计们一直嫌弃他。 他想起,爷爷容留他在学堂上学,教他识文断字,给他讲做人的大道理。 他想起,他和黎原生、普超英结为异姓兄弟,他们两个都上喜鹊山修行去了,他也极想去,可因资质太差,人家看不上他。 终于,他想起了今日之事,腾地从床上站起来,喃喃地道:“我杀了人……” 缓缓地,他又坐下了,温软的床铺包裹着他冰冷的屁股,给他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和安全感。 是的,他杀了人,杀了一个十世不出十恶不赦的魔头,那个魔头杀人无数,还杀了结拜大哥的父亲,他亲手替大哥报了仇,还拯救了天下苍生,喜鹊门终于肯收他为徒了。 他变得激动起来,中土喜鹊山一直是他的向往所在,在世人眼中,神仙驿是最接近神仙的地方,于他而言,喜鹊山才是。 他又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口中念念有词:“我终于可以上喜鹊山了……” 激动取代了害怕,成就感取代了负罪感,他的大脑忽然之间变得异常活跃,爷爷说过,惩恶即为扬善;魔头自己也说过,杀人即为度人,他没做错,无须难过。 不杀坏人,何谈好人? 不敢降妖伏魔,何谈成仙? 喜鹊山,我来了! 大哥三弟,我来了! 夜已深沉,更夫老汉敲着梆子,拉长声调喊报着时辰:“四更二点,噩梦走远,魔界开门,魔头降临,看好家小,莫教乱跑……” 想必更夫老汉尚不知魔头已伏诛,改变了以往诙谐幽默的唱词,以往的唱词是:“四更二点,美梦连连,仙界开门,仙子降临,看好儿郎,莫教离床……” 十二岁的任自飞胸无城府,一旦想通了此事因果,便有点沉不住气,虽已劳累了一天,却全无睡意,真想跑出去告诉更夫,魔头已被他杀掉,唱词可以改回来了。 更夫的梆子声和喊声渐远,周围复归一片寂静。 任自飞想到,明日便要离开神仙驿,去万里之遥的喜鹊山上修行去了,山高水远,再想回来已是极难,他原本对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深恶痛绝,没想到要离开时,却又那么不舍,爷爷已是百岁高龄,待他学成归来时,不知还健在否? 想着便不由伤感起来,轻轻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月已西沉,繁星缀满夜空,两道絮状的云彩横跨天际,便是传说中的天河。 院子里静悄悄的,各屋黑灯瞎火,挂在墙头上和屋檐下的几盏羊皮灯笼随风飘摆,在地上投下几团跳动的光影。 任自飞信步走出后院的圆形门,到了前院,走过亭台水榭,绕过一块石屏,便看到了大门。 迟疑了一下,走了过去,轻轻地抽掉门栓,走到街上来。 忽然想到,那会儿从山上回来时,见村口牌坊已坍塌,遍地鲜血,几个穿孝服的妇人跪在那里烧纸,不由有些害怕,但转念一想:“他们就算做鬼,也不会找到我头上来,我替他们报了仇呢!” 又想道:“马上要去喜鹊山了,没点胆量,会惹同门师兄弟们耻笑的。” 便坦然地往前走。 忽听得头顶有异响,抬头一望,只见白衣飘动,一个人从空中飞过,虽看不清样貌,但从衣着上判断,应是个女子,她飞得缓慢,姿态优美,如九天仙女。 任自飞心中一喜:“莫非是仙子?” 他听过无数遍仙子降临的传说,与此时所见颇为相似。 那天空中的白衣人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任自飞不由自主地追随而去。 那白影向东出了村,在一片广阔的空地上落了下来,轻舒玉臂,空手中便多了一把蓝盈盈的长剑,款款扭动腰肢,舞起剑来。 她的身法飘然灵动,柔美之极,时而在地面上旋转,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直冲天际,时而缓缓落下,白裙飘起,宛若一朵盛开的白莲,周身祥光笼罩,虽是黑夜,也能看清她超凡脱俗的仙姿玉色。 站在不远处的任自飞看得呆了,忘记了呼吸。 忽然女子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一道蓝光耀人眼目,任自飞吓得大叫一声,欲躲不及,眼睛一闭等死,然而长剑飞到他近处,急转直下,插入到脚下的沙土中,剑身摇晃不止,发出嗡嗡的轻吟。 那女子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笑盈盈地道:“你一个小孩子,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野外偷看我练剑,是何居心?” 手刃天下第一高手,历经一番生死的任自飞,自是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应便能力也强了,见女子面带笑容,料知她并未生气,便不害怕了,道:“神仙姐姐息怒,我只是在街上行走,看到姐姐从天上飞过,一时神迷,便一路跟来,并非有意偷看,只是不舍离开。” 那女子笑得更灿烂了,身体也跟着不停地颤动,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嘴巴倒挺甜的,我娘说,嘴甜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过我爱听。” 伸手拨出长剑,向上托起,长剑凭空消失,摸了摸任自飞的脑袋,问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呀?” 任自飞道:“我叫任自飞,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咯咯地笑个不停,道:“初次相见便问女孩子名字,果然是存心不良。” 任自飞挠挠头,无辜地道:“是姐姐先问我的。”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弯腰跺足,道:“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算了算了,不能笑了,简直要笑死了。” 任自飞有点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 女子止住了笑声,但笑容依旧,道:“说给你也无妨,我叫许清涯。” 任自飞哦了一声,道:“那姐姐是神仙吗?” 许清涯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任自飞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像!” 许清涯问:“哪里像?” 任自飞道:“会飞,很美,我听说过的仙子,便是姐姐这般模样!” 刚止住笑的许清涯又开心地笑起来,道:“就爱听你说话,都说神仙驿是世外桃源,民风憨实淳朴,今日来此,果见真实。” 叹口气又道:“可惜呀,姐姐不是神仙,和你一样,只是个凡人。” 她的声音如山谷泉声,自然叮咚,清脆悦耳,便连叹气也丝毫不显忧闷之气。 任自飞疑惑地道:“那你的宝剑呢?” 那女子道:“放入我的宝囊之中了。” 任自飞上下打量了一遍女子,越发奇怪,道:“你的宝囊在何处,怎么不见?” ------------ 第11章 许清涯道:“修行之人修到一定的境界,便会修出自己的宝囊,容量无限,可纳万物,却是无形的,所以你看不见。” 说着,单手托起,刚才那把蓝光宝剑又出现在手里,说声“收”,宝剑又消失不见。 任自飞心想,看来宋于心和胡改邪还没修出自己的宝囊,他们的宝剑都是背在背上的,心念及此,愈加对修行之事迫不及待。 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是否可从别人手中夺取东西?” 许清涯眉眼一横,嗔道:“小家伙,你想干什么呀?只有放在自己宝囊中的东西才可以随意拿取,抢夺别人手中的东西,岂不成盗贼了吗?” 任自飞连忙解释道:“姐姐别误会,我见过一个修道之人,他站在我十步开外,我手中的宝剑瞬间便到了他手里,也没看到剑在空中飞。” 许清涯道:“那是隔空取物,不对,你说的这种,应该是传说中的追光术,其实并无诀窍,只是身法够快,快到你看不见,没有数百年的道行实难到达此境。” 指了指倒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道:“去那坐着说吧,你正好不瞌睡,我正好无聊,你便陪我一起消磨时间吧。” 两人走过去坐在枯树上,许清涯道:“我刚到此地,见街上灯火俱熄,便飞来这里练剑,等待天明,没想到遇见了你,你便跟我说说此地的情况。” 受尽世人冷眼的任自飞,忽然遇上一个对自己如此亲近的美丽女子,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坐在她的身侧,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天然清香,一时犹疑在梦。 当下不敢怠慢,将自己眼中所见的神仙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只是他向来口笨,说话颠三倒四,脑中所想的事物,形成语言时便有些索然无味了。 许清涯轻皱了皱眉头,道:“就这些?” 任自飞点点头,道:“大约便是这些了。” 许清涯略为失望地道:“我以为世人景仰的神仙驿一定不同凡响,但听你说来,不过尔尔,俗不可耐,除了通天岛降临陆地时的情景有些意思。” 任自飞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讲不好,你明日听我爷爷讲来,必会流连忘返。” 许清涯点点头,站起来望望天色,道:“估计还得一个时辰才能天亮,你想飞吗?” 任自飞道:“想,做梦都想!” 许清涯道:“我这人闲不住,一闲下就难受,不如我带你飞吧。” 任自飞激动地问:“真的吗?” 许清涯道:“真的呀,来,抓住我的手!” 向任自飞伸出一只手。 任自飞站起来,怯懦地伸出手,却不敢去抓许清涯的手。 许清涯瞪了他一眼,道:“快点呀!” 任自飞战战兢兢地抓住许清涯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柔若无骨,触之不由心神荡漾。 许清涯道:“你这般年纪,手怎地又干又硬?” 任自飞羞愧地道:“我是砍柴的,手上磨起了不少茧子。” 许清涯道:“好,那我今日便带你这个小樵夫飞上一程。” 话音甫落,身体已腾空而起。 任自飞被她带了起来,起初感觉新奇,可随着越飞越高,身体悬空,无处着力,便有些不适应,生怕她一松手,自己掉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许清涯似知他心意,开始缓缓而飞,如云彩随风而动,飞得也不高,等他渐渐适应了这种状态,忽然叫道:“小心了啊!” 速度陡然提了起来,嗖地一下,不知飞出了多少里。 任自飞只觉得胸口一窒,耳边呼呼风响,身体似要被飓风扯碎,实是非常难受,正要开口求饶,却见许清涯淡定从容,衣袂飘飘,长发飞舞,已是美极,心中的豪迈之气便升腾而起,女子尚且有此胆识,自己一个男子汉又有什么可怕的? 况且马上要去喜鹊山修道了,怎能惧死? 便放宽了心,把一切都交给了许清涯。 富贵在天,生死由她。 许清涯带着任自飞,在空中时而攀升,时而俯冲,变幻着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样儿。 有时许清涯会突然然冲向地面,脸面即要贴到泥土,又嗖地一下折转而上,窜向高空。 有时许清涯会突然甩开任自飞的手,眼看着他即要撞到地面,她却以更快的速度掠下,把他夹在腋下又飞腾而去。 空中不断地传来她悦耳的笑声,和他稚嫩的惊叫声。 终于,许清涯玩累了,拉着任自飞的手降落到地面。 脚一踏实地,任自飞便如从梦中悠忽回到现实,感觉真实了许多,也有几分失落,他已气喘不止,许清涯却气定神闲,笑问:“感觉可好?” 任自飞胆战心惊,却拼命地点头道:“太好了,我在梦中常这般飞行。” 许清涯道:“不瞒你说,我今年虽只有十六岁,但我娘说,我的飞行之术已数一流。我学其他马马虎虎,只此飞行一项,却突飞猛进,常人难及。我从吃妖湖飞到此处,万里之遥,只用了十天的时间,日行千里,途中不误游山玩水,厉害吧?” 任自飞激动地道:“厉害厉害!我尝听人说,日行八百里的,便算高手了。” 又黯然地道:“如果我自己能飞该有多好呀,不求日行八百里,只要不掉下来就心满意足了。” 许清涯得意非凡,道:“那我便传授与你飞行之术,你可愿意?” 任自飞又是拼命地直点头,连连道:“愿意愿意,十二分愿意,只是怕我学不会。” 许清涯道:“这么一会儿工夫,你自然是学不会的,但我传给你要领和法诀,你只要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必能成功,到时候你这个小樵夫上山砍柴就方便多了,来去自如,风雨无惧,也不怕被野兽侵扰。” 任自飞道:“对对,可是你真的愿意教我吗?” 许清涯道:“怎么不愿意?初出茅庐,便收了个徒弟,我开心得很呢!只有那些名门正派才有门户之见,各种奇门绝技,宁教入棺,也不肯传与外人,我们吃妖湖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来吧,徒儿,行个拜师之礼!” 一直无人肯教的任自飞,忽然天赐良师,焉能不殷勤? 当下双膝跪倒在地,一个响头磕下去,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许清涯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抑,道:“你还真拜呀!” 急忙扶起他,伸手把他头发上沾到的灰尘扑去,道:“我们吃妖湖从不讲师徒之仪,我娘就是嫁给了她师父生的我,可惜我爹英年早逝,我不曾得见他面。来吧,我这便教给你飞行之术!” 于是,许清涯当即传授给任自飞飞行术的法诀和要领,又教他在地上练习。 几番下来,任自飞摔得灰头土脸,却毫无进步,不免有些泄气。 许清涯鼓励他道:“凡事顺其自然,循序渐进,鸟在天上飞因有双翅,鱼在水中游因有双腮,人若想上天入海,必须要经过千锤百炼,哪能那么容易?便是我,学会飞行术也足足用了半年时光,一般人要学两三年方有微进,功到自然成,万不可懈怠!” 又练习了一会儿,还是一无进展。 许清涯道:“我带你到空中练习吧!” 于是携起任自飞的手飞到空中,空气流荡,空间无限,果然比地面上更容易发挥,便如学游泳要到水里去一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任自飞虽然不敢放开许清涯的手,但完全放开了手脚,大开大合,每个动作都能发挥到极致,飞了一阵,颇有心得,胸中便有了几分底气。 繁星从天幕上退去,东方微见一抹曙色,漆黑的天空转变为灰白,两个身影在半空中飞来飞去,许清涯清亮的笑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两人飞到东海上空,许清涯玩性又起,拖着任自飞从高空掠过海面,让他亲自体验一下蜻蜓点水的感觉,他的头脸和身上便沾了不少水,身上顿感一阵凉意。 任自飞虽然生在海边,却天生怕水,一见水就心慌眼晕,呼吸急促,每当他的头脸撞到水面时,便由不住发一声喊叫,喝一口咸咸的海水,呛得不停地咳嗽,许清涯却嘻嘻哈哈地大笑。 许清涯玩得越来越胆大,索性从高空把任自飞丢下去,待他落水后,身体即将沉没时,她再掠下将他从水里一把提起来。 几番下来,任自飞已狼狈不堪。 许清涯又一次把任自飞丢下去,这回她没注意到海边高耸的岩石,待她反应过来时,只见任自飞倾斜向下,一头向岩石撞去。 她惊得大叫一声,全力驱动身形向他飞去,然而她距离他太远,而他距离岩石只有咫尺之遥,救护已是不及,眼看着他就要肝胆涂地。 任自飞被许清涯从高空丢下去之后,只觉得身体如离弦之箭,急速向下俯冲。 他起先也没注意到海边的岩石,听到许清涯变了声调的呼叫,一抬头便看到了岩石,心下一惊,急忙调整身体,想改变姿势坠入海里,然而空中无处着力,高速之下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望着那块岩向自己扑面扑来。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 第12章 距离越来越近,任自飞已放弃了挣扎,闭目等死,大脑中一片空白,连害怕也忘记了。 就在脑袋即要撞到岩石的那一刻,电光之石之间,求生的本能让他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个动作上,把全心的意念集中到一个法诀上,大吼一声,全力驱动身形,身体陡然倾斜而上,嗖地贴着岩石顶上飞过,脸皮有些发痛,想是蹭破了皮。 但他无暇顾及,这一刻,他尚不知自己已得救,没有欣喜,没有庆幸,懵懵懂懂地只顾往前飞,忽然觉得掌心滑腻,一只软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转头一看,见是许清涯,她惨白的脸上带着笑,眼中含着泪,表情却是害怕已极。 她带着哭腔道:“可吓死我了,所幸没酿成大错。” 任自飞茫然地哦哦两声,一时还是回不过神来。 许清涯带着任自飞徐徐地降落到一片沙滩上,一把将她搂在杯里,喜极而泣地道:“你得救了,小樵夫,你真厉害!” 任自飞冰冷麻木的身体渐渐地有了知觉,许清涯的体温传给了他,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声,有力而慌乱,他的大脑恢复了一些意识。 是的,他得救了,他本来要死了,可莫名其妙地得救了! 许清涯放开他,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道:“你竟然这么快就学会飞了,还是你以前就会飞?” 任自飞喃喃地道:“我会飞了?” 许清涯用中指轻点着任自飞的额头,嗔怪道:“你肯定以前就会飞,不然你怎么叫任自飞呢?你妈真会给你取名字。” 任自飞道:“我没妈,也没爹,他们把我扔了。” 许清涯哦了一声,脸色黯然了一下,旋即笑道:“坐下歇会儿,飞没觉得累,被你一吓,浑身都没力气了。” 两人并排坐在沙滩上,其时天色大亮,东方的天边呈现出一片暗红,映照着平静的海面也是一片暗红。 渐而暗红转亮,天地之间又亮了几分,天边的海平面上缓缓地推出一轮红日,海面上波光粼粼,七彩斑斓,一只海鸟凌空掠下,从水中叼了一条鱼儿又展翅窜向高空。 许清涯意气风发,满脸笑容,道:“虽经历了一番生死,但今天格外开心。” 任自飞道:“我也是,可是我明天就要去喜鹊山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许清涯脸上的笑容忽地收敛了,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喜鹊门的弟子呀。” 任自飞道:“现在还不是,等去了喜鹊山应该算是了。” 许清涯道:“喜鹊门收徒的标准非常严格,说明你的资质颇高。” 任自飞丧气地道:“在神仙驿,数我的资质最差,什么都不会做,挨着海,却怕水,不能出海打鱼,所以只能上山砍柴。” 许清涯道:“那他们凭什么看上你?” 任自飞忍了忍,未将事情的原委道出,无论如何,杀人这种鲜血淋漓的事,他还是十分排斥的,何况是面对着许清涯如此清新高雅的女子。 想了想,道:“我也不知凭什么,或许他们并没看上我,只是有些事情要让我去一趟喜鹊山,并非要收我为徒,我到现在也没搞懂他们的意思。” 许清涯哦了一声,没有追问,望着初升的朝阳沉思有间,道:“以后我们不必相见了。” 任自飞急问:“为什么?” 许清涯面色忧郁,忽地又嘻嘻一笑,道:“因为我住在水里,你怕水呀!” 任自飞奇怪地道:“人怎么可能住在水里?” 许清涯道:“可我就是住在水里的。” 任自飞忽然恍然大悟,叫道:“你是水仙!” 许清涯一怔,道:“什么水仙?” 任自飞道:“住在天上的叫天仙,住在水里的不是水仙吗?” 许清涯又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差点跌倒在沙滩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水仙,我还玫瑰呢,亏你能想得出来!那住在海里的岂不成海鲜了吗?哈哈……” 笑得更厉害了,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沙滩。 任自飞茫然失措地望着她,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思忖片刻,郑重地道:“那我就努力地学会不怕水。” 许清涯终于止住了笑,咳嗽了两声,神色也显得郑重起来,摸着任自飞的头发,柔声道:“不管怎样,我们以后都不能再见了,不仅不能再见,你还不准对别人说你认识我,即使山高水长地遇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 任自飞大声嚷道:“为什么?” 许清涯幽幽地叹口气,轻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 任自飞自出生以来,感受到的都是世人的白眼,和世间的悲苦,何曾有人这般对他好过,何曾有过今日这般快乐?虽然只是相处了短短的一夜,但他对这个美丽的女子产生了强烈的依赖之情,他以为他能从此以后多一个朋友,谁知以后永不能相见。 当下心中难过,眼窝一热,两滴泪珠夺眶而出,道:“可我还想和你比翼双飞呢!” 许清涯正自沉重,听到此言,又忍俊不禁大笑起来,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在任自飞的脑袋上敲了几下,道:“小坏蛋,教你乱说话,你知道比翼双飞是什么意思吗?” 任自飞料知自己又用错了词,解释道:“爷爷曾给我讲过,比翼双飞就是两只鸟翅膀挨着翅膀,并排飞行。”忽然指着前方叫道:“看那,它们就是比翼双飞!” 许清涯收住了笑容,向远处一望,其时太阳已升起一人多高,白光之中,两只黑色的海鸟并排翱翔,相依相偎,飞出了太阳的轮廓,飞向蔚蓝的天空,终于在视线中消失了。 许清涯痴痴地望着远方良久,道:“对呀,比翼双飞本该便是这个意思,只是世人心思复杂想多了。” 站起来,又道:“来,你再飞两圈让姐姐看看。” 任自飞站起来,底气不足地道:“我能飞吗?” 许清涯道:“试试便知,我倒要看看你是现学现卖,还是天生就会。” 任自飞噢了一声,右手捏起飞行诀,心中默念法咒,集中精力,让体内气息流转,双膝微弯,双腿蹬地,然而并没有飞起来,心下大急,蹦起一尺多高。 许清涯捂嘴笑道:“让你飞,不是让你蹦!” 任自飞更加急躁,越急越是不得要领,先前许清涯传授他飞行法诀时说过,无论修练什么道法,关键在于心静,浑然忘我,天人合一,才能把全身的能量汇集于一处,可他此刻不舍与许清涯分别,又怕在她面前出乖露丑,心中杂念丛生,抑制不住,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 许清涯道:“沉下心,想想你方才是如何飞过岩石的。” 又道:“等你学会了飞行,姐姐便和你比翼双飞!” 任自飞闻言,心下大喜,莫非以后还能与她相见? 当即闭上眼,调整气息,沉下心来,回想着先前自己即将撞向岩石那一刻的心境,大脑中渐至一片空明。 朦胧中,只觉身体微微抖动,睁眼一看,自己已离地一丈多高,笑容灿烂的许清涯在下面鼓掌叫好。 任自飞不由心神一乱,差点一头倒栽下去,急忙收住心猿意马,排除杂念,稳住身形,徐徐向远处飞去。 俗话说,难者不会,会者不难,一旦会了,便觉得一切都没那么神秘,飞了几圈下来,任自飞已能掌握飞行的各种技巧,这种自由翱翔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他飞得过于专注,忘记了下面的许清涯,忽然想到她时,低头一望,哪里还有她的踪影? 大声叫道:“姐姐!” 可回答他的只有天边的回音。 又运起飞行术在周围盘旋了一遭,却再也没看见那个仙子般的身影。 任自飞降落到地面,四周空空,寂然无声,一时恍然若梦,仿佛那个爱笑的女孩从未来过,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然而地面上留下的那么多欢快的足迹,分明又在证明,她来过,给他带来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目光无意一瞥,看到不远处的沙滩上隐约有字迹,急忙跑过去,果然看到一行娟秀的字: 小樵夫,就此别过,后会无期,记住姐姐的话! 强大的悲伤再也控制不住,任自飞双膝跪地,望着空旷辽远的天空,呜呜地哭了起来。 远处仿佛传来人的呼声,任自飞止住哭,侧耳细听,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任自飞,自飞……” 好像人还不少。 赶忙擦干眼泪,朝着呼声走去。 从一片小树林钻出去,面前出现了一片人,看到他,叫声啊呀,一拥而来。 有人叫道:“找到了,在这儿呢!” 一声清啸,空中一道灰影掠下,停在任自飞面前,是宋于心。 宋于心不安地问道:“你去哪了?” 任自飞想起许清涯的嘱咐,便随便扯了个谎:“我去海边看日出。” 后面有人拍他的肩膀,道:“怕以后再看不到日出吗?放心,喜鹊山上的日出更好看,云蒸霞蔚,如仙境一般!” 是胡改邪,又道:“以后可别再乱跑了,现在你比天王老子都重要,好歹让我俩把你完完整整地交给掌门师叔。” 众人大笑,一齐围过来问候任自飞。 受惯冷遇的任自飞,乍见大伙儿这般热情,倒有些不适应,扭扭捏捏,不知说什么好。 ------------ 第13章 众人一同回到顾府,顾一方和任士法,以及一帮百姓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任自飞安全归来,齐松了一口气。 顾一方低声嘟囔道:“这个小祖宗!” 众人回到府内饱餐一顿,宋胡二人便要告辞,顾一方和任士法出言挽留,宋于心道:“此番下山,本是为了寻找得道高人对付神魁,如今神魁伏诛,天下大势发生逆转,我二人急要回禀师门,不敢耽搁。诸位,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一旁的任自飞听到“后会有期”四字,忽然想起许清涯留在沙滩上的字,不由黯然伤神,差点堕泪。 众人将三人送到大门口,任自飞从里到外换了新衣,梳洗得干净整齐,铁剑配了鞘,背在背上,手中提着板斧,整个人焕然一新,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已非昔日那个仙来客栈的小伙计了。 围观百姓还未散去,且聚得更多,目光集中在任自飞身上,窃窃私语,细听来,皆是赞美之词。 对他们来说,这一天一夜的事太过离奇,先是那魔头损毁牌坊,行凶杀人,弄得整个神仙驿悲悲戚戚,人心惶惶,晚上连觉也不敢睡,坐以待旦。 及至天明后,却听说十二岁的任自飞竟然手持铁剑,斩杀了那魔头,替死者报仇,使神仙驿转危为安,便不由得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孩子刮目相看了。 更有人后悔以前没和任自飞交好,若他从喜鹊山上拿回几枚仙丹相赠,岂不是要和任士法一样长命百岁吗? 以前恶待过任自飞的人则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若他学了本事回来报仇,当如何是好? 他们望着面无表情的任自飞,任自飞也望着他们,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却不是他想要看到的;那一句句赞美之词,也非他想要听到的。 他想看到的是,那张仙姿玉色的脸,想听到的是,那如泉水叮咚般的爽朗笑声。 他透过人缝看向街道,街道如常;他抬头望向长空,长空寂寞。 他多么希望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忽然从哪里个地方冒出来,拉住他的手叫道:“小樵夫,我和你比翼双飞,同上喜鹊山修道去!” 忽然人群分开,挤出五六个人来,却是仙来客栈的店掌柜和伙计。 店掌柜往任自飞面前一站,作了一揖,道:“过去我等有眼无珠,错失英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务请不要放在心上。” 那几个伙计也一齐弯腰作揖。 任自飞回过神来,道:“你们别这样,若非你们,我早饿死了,衣饭之德,终生不忘。” 店掌柜这才直起身,面带谄媚的微笑,领着伙计们站在一边。 任士法道:“自飞,此去山水相隔,你要保重啊!” 任自飞心头一热,扑倒身体,跪在任士法面前,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待抬起头时,额头已红肿,双目含泪,道:“爷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学成归来,定要好好报答你!” 任士法连忙扶起他,道:“老朽已年高,大去之日不远,何用你报答?只望你到了喜鹊山,听长辈的话,早晚勤奋修行,将来替天行道,护佑苍生,便不枉此生了。” 任自飞眼泪横流,已泣不成声。 任士法拍拍他的肩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山高路远,早点上路吧!” 任自飞重重地点点头,伸起衣袖擦干眼泪。 宋于心和胡改邪向众人拱拱手,道:“告辞了!”走到任自飞跟前,“咱们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拉住任自飞的手。 任自飞抽出双手,道:“不用辛苦二位师兄,我自己来!” 二人一怔,任自飞手捏飞行诀,身体拔地而起,已在数丈开外的高空。 二人大惊,对望一眼,皆瞠目结舌,不敢怠慢,急忙飞起身形,去追赶任自飞。 地上众人早呆了,面面相觑,半天才惊呼道:“原来这小子是真人不露相啊,我等看走眼了,错将金玉当废珠!” 宋胡二人追上任自飞,并排在他左右,放慢速度,悠然飞行。 宋于心道:“小兄弟,你这飞行术是谁教你的?” 任自飞道:“我天生就会,所以我叫任自飞!” 宋于心不信,道:“世人皆为肉体凡胎,哪有天生便会神仙之术的?” 任自飞无法解释,道:“可我就是会呀!” 宋于心还待再问,胡改邪笑道:“老七,你别问了,这不明摆着嘛,人家天生就会呀!” 宋于心便住了口,面上忧心忡忡。 因考虑到任自飞的体力,三人飞得极慢,优哉游哉,一路上观光赏景,饿了累了,便落到地面,寻个村镇,找家客栈吃喝歇息,养足精神接着飞。 如此飞飞停停,十多日方到中土大地,已距离喜鹊山不足千里之遥,宋胡二人归心似箭,这日太阳刚露头,便带着任自飞早早地出发了。 三人飞在高空,与云彩相伴,下面的山川河流,荒原古道,农田草地,房屋村落,各种美景,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寡闻少见的任自飞,几曾见过此等景象,早看得呆了,喃喃地道:“真是太美了,这才是仙境,神仙驿就是个土旮旯!” 胡改邪道:“等你落到地上,便不觉这是仙境了,简直是地狱!” 任自飞道:“为什么?” 胡改邪道:“咱们飞得低一些看。” 调整姿态,倾斜向下,宋于心和任自飞急忙跟上。 三人降到离地几丈的高度,视野变窄,看不到山川河流的全貌,地上的细节便呈现在眼前,简直是满目苍痍。 只见房屋坍塌,田园荒芜,大片草木被焚烧,留下一滩一滩黑色的灰烬,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逃难人群,野兽横行,白骨露野,胡改邪所言没错,果真如人间地狱。 宋于心叹口气,道:“咱们还是上去吧。” 三人便又飞到云彩的高度。 任自飞双目凄惶,有点魂不守舍。 宋于心宽慰道:“这都是魔道中人造的孽,不过现在好了,神魁既死,正道复兴,很快便会改变这一局面,可知你的功劳有多大了吧?” 任自飞道:“我在想,为什么同一景色,在上面看如同仙境,而在下面看却如同地狱?” 宋于心道:“身在高处,看得全却看不清,身在低处,看得清却看不全,由来姹紫嫣红迷人眼,残花败柳遭人嫌,所以你在高处,便只能看到美景,你在低处,却只能看到罪恶。” 任自飞道:“师兄你说得对,我站在海边,海是灰色的,远处的山是蓝色的;待我跑到山前,山却成了灰色,而远处的海却变成了蓝色。” 宋于心欣慰地道:“对,此同一理。” 任自飞幽幽地道:“那么神仙在天上,岂不是更看不到人间的疾苦吗?他们眼中所见的人间,应该比我们此刻所见的人间更美,便以为天下太平,民生安乐,所以不管不顾,自己逍遥快活。若他们插手人间事,以他们的法力,岂容魔道横行?” 宋于心面色一沉,心有不悦,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尚未出任喜鹊山掌门之位,便敢如此不知深浅地亵渎神仙,以后还了得? 思索片刻,道:“神仙管治人间,自有法度约束,凡人焉敢度之?” 任自飞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已变得不善,道:“这个法度,不应该是除暴安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吗?” 胡改邪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放心,神仙自有千里眼、顺风耳巡视人间,天下形势早已了如指掌,魔道中人早晚会有报应的。” 任自飞道:“可如今人间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神仙却为什么还不出手?迟报不如早报,既行功德,何分早晚?” 胡改邪道:“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 任自飞道:“这个时辰是几更几点?” 胡改邪被噎住了,笑道:“嘿,你这个小掌门问题还真多啊!容我想想。” 片刻后道:“没听说过神仙也有打盹的时候吗?神仙一打盹,人间便遭殃。” 任自飞噢了一声,道:“这回我明白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唉,天上有那么多的神仙,怎么就一齐打盹了呢?” 宋于心脸上已有怒色,只是碍于任自飞可能成为掌门人的身份,不便发作,沉声道:“我们快点吧!” 驱动身形,加快飞行速度,转眼便在二三里外的前方。 胡改邪叫道:“小兄弟,跟上了!” 也嗖地一下向前飞去。 任自飞使出全力,勉强追上二人,冷风呼呼,刮得他的脸面既麻且痛,气息也有些不足,便不敢多说话了。 三人一直飞到太阳西落,夜幕降临,才在一个小镇上落了地。 因临近喜鹊山,此处尚未遭到魔道中人的洗劫,保存得还算完整,不过也萧条零落,街上难得见个行人。 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寻到一家开着的客栈,走了进去。 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伙计懒懒地道:“有饭吃,没地儿住,楼上的客房几个月不打扫了。” 宋于心道:“只吃不住,随便上点饭菜便可。” 三人拣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看到对面角落坐着两个中年男子,都穿着黑衣,桌上摆着一只熟鹅,两碟小菜,一壶小烧,正在浅酌慢饮。 两人的相貌颇有特点,一个较胖,脸盘子很大,五官却很小,集中在脸中间;一个极瘦,脸呈细条状,五官却很大,分散长开,那张大嘴似乎可以吞进一只酒杯,眼线几乎要割通太阳穴上,眉间宽阔,鼻梁挺直。 他们看到宋胡任三人坐下,神色微变,对视一眼,互通心意,并没说什么话,继续吃喝,目光却不时地往这边瞟。 ------------ 第14章 伙计端着一个方木盘从后堂出来,走到三人跟前,将三碗米饭和两盘菜随意往桌上一丢,便提着方盘哈欠连天地走了,态度十分骄横。 胡改邪正要发作,宋于心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强自忍住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却是冷的,问道:“这菜怎么不热?” 伙计坐回到椅子上继续打瞌睡,听到问话,抬起眼皮道:“想吃便吃,不想吃便走,这年头,能有口吃喝便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胡改邪大怒,拍案而起,正欲大骂,宋于心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在家千日好,在外一日难,将就一下,下顿给你补上。” 胡改邪哼了一声,坐下来,道:“来壶茶水!” 伙计抬手指了指放在一张空桌上的茶壶,不耐烦地道:“自己倒!” 任自飞赶忙站起,提了茶壶过来,倒了三碗,却只是白开水。 胡改邪喝了一口,骂道:“奶奶的,凉的!” 伙计瞟了他一眼,不理不睬。 胡改邪望了望那二人的桌上,有酒有肉,茶水冒着热汽,便指着那桌道:“他们为什么有酒有肉,有热茶水,怕老子没钱给你?” 说着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 伙计“嘁”地一笑,道:“拿银子吓唬谁呀,这年头,银子最没用,有银子没处买去,有身份才是王道。” 胡改邪怒道:“老子的身份比谁低了?” 伙计闭上了眼睛,懒得再搭理他。 宋于心劝道:“快吃吧,吃完了好赶路。” 胡改邪有气没处撒,脸憋成黑紫色,闷坐了半天,无可奈何,也实是饿了,只得拿起碗筷,吃这冷饭冷菜。 任自飞却另有一番心思,他在仙来客栈做伙计时,陪着笑脸殷勤伺候着,也总难令客人满意,谁想到了此间,却是反了过来,伙计的派头竟是这般大,外面的世界果然非同一般。 至于冷饭冷菜,他丝毫不介意,在仙来客栈时,他向来是吃剩饭剩菜的,所以他吃得狼吞虎咽,一碗米饭几下扒了个精光,又连喝了三大碗凉水。 三人吃毕,结账出了客栈,走到街上来,胡改邪道:“老七,你我好歹是修道之人,微末法术也略会二三,何须如此小心,处处受这鸟气,一个跑堂的伙计也敢如此放肆!” 宋于心道:“六师兄,我何尝不生气?只是我看那两个黑衣人像是魔道中人,还是少惹为妙。” 胡改邪愤愤地道:“魔道中人便如何?我胖老六的剑也不是吃素的!” 宋于心边走边道:“那店家既然开门营业,焉有不殷勤待客的道理,我看这地方也不安全,应也被魔道控制,所以那伙计看到我们这身装束,便恶语相加,而看到魔道中人,则畏若天神。也不怪他,他只是想在魔道中人面前表明立场,以求自保而已。” 抬头望望天色,又道:“我们休辞辛苦,连夜飞行,再有两三个时辰,便可回到喜鹊山,何愁没有好吃好喝,我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 胡改邪骂道:“天道不仁,善恶不分,没想到我正道沦落至此,心怀天下,却被天下人鄙弃,在我喜鹊山地界,却要躲躲藏藏。” 忽然一个声音道:“你说对了,你们正道已经穷途末路了!” 其时天已大黑,三人走到一段窄街处,听到这个声音,抬头看时,见两个黑影挡在前面,再细打量,正是方才在客栈里吃喝的那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 三人收足站定,宋于心拱手道:“不知二位拦住我等,意欲何为?” 那个胖子道:“你们可是喜鹊门的?” 胡改邪上前一步,拍拍胸口大声道:“爷爷便是喜鹊门的,你待如何?” 那个瘦子指着任自飞道:“那这小崽子便是任自飞了!” 任自飞一惊,回道:“我是叫任自飞,你怎么知道?” 瘦子阴笑道:“好小子,有胆有识,敢做敢当,那便受死吧!” 突起一掌,向任自飞头顶劈落。 宋于心眼疾手快,一把将任自飞推开,另一条胳膊架起,挡住那一掌,顿觉筋骨欲碎,心中已知不是对方的对手,不敢托大,拉着任自飞疾退数步,抽出背上长剑。 任自飞也想抽出背上的铁剑,却因胳膊太短,剑只抽出一半,只得放弃了,双手举起要送给黎原生的那把板斧。 胡改邪早已长剑出鞘,可惜只和那胖子过了两招,便被打退了数步。 三人并站一处,宋于心道:“你们是哪门哪派的,为何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胖子道:“死神殿听说过吧?” 瘦子道:“五行死神听说过吧?” 胖子道:“我是金神。” 瘦子道:“我是水神。” 宋于心和胡改邪对视一眼,心下一齐叫苦,他二人虽少在世面上行走,但死神殿的五行死神焉能没听说过? 死神殿高手如云,五行死神虽算不上数一数二,却也绝非泛泛之辈,且擅长各种奇门邪术,在世间恶行累累,臭名昭著。 看来,这二人已经得知任自飞杀了神魁,故来寻仇。 宋于心轻声道:“六师兄,莫要纠缠,我们跑吧!” 胡改邪纵然心浮气盛,也不敢与这二人正面交锋,三十六计走为上,大敌当前,性命当紧。 二人一左一右抓住任自飞的双手,齐喊一声“起”,身体便腾空而起。 瘦子水神哼哼两声,道:“想跑,没门儿!” 手在空中一划,一块尺余厚的方形冰块便盖在宋胡任三人的头顶,三人正在起飞之际,无法调整身形,两柄长剑向上刺出,试图破冰而去。 冰是破了,然而三人却被巨大的反弹之力弹到了地上。 宋于心扎稳脚跟,叫道:“六师兄,你带着小兄弟先走,我挡住他们!” 挥起长剑一顿乱砍,一阵青芒闪过,剑气将街道上的青石板砍得四分五裂,石块横飞,然而却没伤着那二人分毫。 那二人轻松从剑气和碎石中飞出,胖子金神对付宋于心,瘦子水神直奔胡改邪和任自飞。 胡改邪叫道:“小兄弟,你向西一直飞,便能去了喜鹊山。” 往外推了一把任自飞,举剑截住水神。 任自飞突遇此变故,早已乱了方寸,这时方才反应过来,知道这两个人是来杀自己,当下飞到半空,向西南方向而去。 水神叫道:“莫要纠缠,杀那小崽子要紧!” 二人同时作法,变幻出金光万道和无数鸡蛋大小的冰雹,一齐往宋胡二人的身上打去,二人抵挡了几下,便受了重伤,倒在地上。 金神和冰神不再管他俩,一齐飞起,向西南方向追去。 任自飞全力驱动身形,在空中急速飞行,可是没飞出多远,听到后面一阵破风声响,回头一望,见两道光影朝自己追了过来,却不见宋胡二人,料知他俩已遭毒手,心下大急,可是却无计可施,那两个光影顷刻间便追上了他。 水神叫道:“杀了他,若他逃到地面,藏匿起来,我们怕不好找到。” 金神道:“好,我来!” 手一挥,一道金光向任自飞射去,其速太快,任自飞根本躲避不及。 就在任自飞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忽觉身体一轻,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地向一侧避开那道金光,然后陡然加速向前飞行。 惊魂甫定,忽觉右手绵软,一位面蒙白纱的白衣女子飞在他身侧,原来是她救了他。 那女子带着他飞得非常之快,很快便将身后的两人甩出一大截。 两人眼看追不上,水神叫道:“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那女子咯咯一笑,回道:“你是水神,我是水仙。” 又道:“你们别追了,我打不过你们,但你们飞不过我!” 听到“水仙”二字,任自飞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叫道:“姐姐……” 喉头一热,哽咽住了,眼中流下泪来。 那女子揭去面纱,一张白皙的笑脸在暗夜中异样鲜艳,正是许清涯。 许清涯带着任自飞飞到一座大山的脚下落地,任自飞望着她那张美丽脱俗的脸庞,只顾流泪,却说不出话来。 许清涯嗔道:“别哭了,见到我不高兴吗?” 任自飞嘴角裂开笑着,拼命地直点头,连连道:“高兴,高兴!” 却仍是泪流不止。 两人坐在一块岩石上,互道别来情由,原来许清涯那日清晨不辞而别,也没在神仙驿耽搁,凭借着一身出神入化的飞行本领四处游荡。 前两日午间,在一家客店歇脚,无意听到几个魔道中人说,神仙驿有个叫任自飞的十二岁男孩用一把铁剑刺杀了神魁,任自飞因此可能要成为喜鹊山的掌门人,和正道同盟的盟主,正由两个年轻道士护送回山。 如今死神殿已出动大批人马,计划在半路截杀任自飞,并在喜鹊山附近布控,一旦见之,格杀勿论,杀之重赏,生擒者可当死神殿的首领。 许清涯确认他们说的任自飞,便是十几日前,她在东海之滨认识的小樵夫任自飞,担心他的安危,便一路打听,一路寻找,终于在今晚找到了他,却遇上他正被死神殿的人追杀,便顺手救了他。 任自飞听罢,感动不已,她对他的恩情又重了几分。 ------------ 第15章 许清涯道:“你可以啊,神鬼都奈何不得的神魁,竟让你一剑就给了结了,哪学来的本事?快教教我!” 任自飞道:“我哪敢杀人啊,是他自己逼我杀他的,我若不杀他,他便要杀我。” 于是把事情的经过囫囵吞枣地说了一遍。 许清涯听罢,道:“怪不得,神魁岂能轻易让人杀死?看来这世上真还有活得不耐烦的人。” 任自飞道:“是啊,他的意思便是这般,活得太久,没有了趣味,天天不快活,却又死不了。” 又问:“姐姐,你很了解这个人吗?” 许清涯摇摇头,道:“我这也是第一次在世面上行走,外面的事都是听我娘说的,但我娘好像对这个人很有些不满,说他的修为之高天下无双,人品之坏世间无敌。” 忽然沉下脸,抬起巴掌,用力地在任自飞的头顶拍了几下,嗔怪道:“我教你飞行之术,真心待你,你却对我遮遮掩掩,不告诉我,你是因为杀了神魁才上的喜鹊山。” 任自飞心中自责不已,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心虚地解释道:“我,我,姐姐,对不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看到他大窘的样子,许清涯噗嗤一声笑了,道:“好了好了,不怪你了,我娘说,世间险恶,凡事多留一个心眼是对的。” 站起来,回身指指这座高耸雄伟的大山,又道:“这便是喜鹊山,往东走一走,你便能看到喜鹊门的山门了,你自己去吧,趁着夜黑,死神殿的人发现不了你。如今你的英雄壮举已经传遍天下,只须你自报姓名,喜鹊山上的人必会敲锣打鼓,用八抬大轿把你抬上去。” 任自飞也急忙站起来,问道:“那么姐姐你呢?” 许清涯道:“我自然要去办我的事了。” 任自飞眼窝一热,又要流泪,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许清涯道:“上次我说后会无期,可是我失言了,这回不会了,你上了喜鹊山,自有人全力保护你,死神殿的人便奈何不得你了,不过你也要小心,神魁的妻子千影夫人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据说她有二百多年的道行,精通幻影之术,喜鹊山上那帮老道未必是她的对手。” 任自飞不管这些,问道:“那我去哪里找你呢?” 许清涯笑道:“不用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住在水里,我是水仙嘛。” 任自飞道:“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许清涯道:“那你别上喜鹊山了,跟我浪迹天涯去。” 任自飞啊了一声,以此之前,他从没想到这一层,他一直想着,若是许清涯跟着他上喜鹊山就好了,喜鹊山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以前远在天边,而今近在眼前,一时不知如何选择。 正在为难之际,听到许清涯咯咯地笑了起来,道:“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呀,好了,我走了,你赶快上山去吧!” 没待任自飞反应过来,她已飞到空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夜空中传来:“小樵夫,保重,后会无期!” 任自飞急切地朝空中喊道:“姐姐我跟你去,等等我!” 没有回音。 正要飞到空中寻她,心知自己是追不上她的,一时心中空空落落。 又是后会无期。 抬头望天,月明星稀,似有一层薄雾飘渺流动,喜鹊山的最高峰直逼天幕,四周诸峰簇拥,起伏无尽,透着一种苍茫神秘之感。 目光放低,向远处投去,东方不远处有几盏灯笼摇曳。 发了一会儿呆,任自飞在方才和许清涯坐过的那块岩石上坐下来,此刻他倒不急着上喜鹊山了,近期的经历,加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他心中那个幼稚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修道,成仙,长生不老,佑护苍生,这些从前耳熟能详的词语,忽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仿佛它们的含义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和他以前以为的不一样了。 夜风清凉,一阵困意袭来,任自飞摘下背上的铁剑,扔在一边,索性放倒身体,以岩石为床,以板斧为枕,躺了下来。夜空中明星闪烁,起初清晰,渐而模糊,终于混沌成一片,他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 宋胡二人重伤倒地,眼睁睁地望着水神和金神腾空去追任自飞,却无计可施。 宋于心挣扎着坐起,握紧拳头擂了一下地面,叹息道:“小兄弟此番休矣,我二人如何向师门交代?” 胡改邪也坐起来,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鲜血,咳嗽了几声,擦了一下嘴角,道:“歇息一会儿,我们四处找找,那小子看似鲁笨,实则机灵得很,说不定早已落下地,藏了起来也未可知,夜间天黑,那二人未必能找到。” 宋于心道:“但愿如此吧,只是那二人修为深厚,早精通了夜行术,在夜间视物,和白日毫无分别。我原本以为,凭我一己之力可抵挡片时,好教你二人飞远一些,没想到你我联手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唉。” 顿了顿,又道:“我们现在的情形,还是及早回山吧,让掌门师叔多派些人手下来寻找,如果小兄弟藏了,那二人找不到,我们也未必能找到,无端地耗费时间,酿成大祸。” 胡改邪道:“只能如此了。” 宋于心道:“你还能飞吗?” 胡改邪道:“应该可以。” 两人搀扶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装,负起长剑,捏起飞行诀,一阵气息运转后,终于艰难地飞了起来,只是飞得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样子。 飞了一会儿,便觉得气息不足,只能落地,找个僻静处调息一会儿,接着再飞。 如此起起落落,及至回到喜鹊山时,天已微明。 两人问候了一声守山门的弟子,叮嘱他们,若有一个名叫任自飞的孩子来此,无须通报,直接带到道清殿,然后便踏着石阶向上走去。 到了山顶,二人没去自己所在的仁为殿,而是直奔掌门师叔玉烟真人所在的道清殿。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整个喜鹊山脉连绵起伏,奇峰林立,沟壑丛生,峭壁披绿,悬崖飞瀑,朵朵白云在峰间盘绕,层层白雾在山谷游走,一派仙家气象。 而数百间大大小小的房舍殿庭顺着忽高忽低的山势而建,错落有致,或高大雄伟,或小巧雅致,更有田园菜地,溪水潺潺,只听鸡犬相闻,喜鹊叽喳,又是一派田园风光。 修行人起得早,各尽其职,或劈柴生火,或烹饪美食,或背诵经书,或打扫庭院,或较量拳脚道法,或静坐于高台吐纳运气,说不尽的热闹祥和。 然而在道清殿里,却是死气沉沉的,坐在主位上的玉烟真人面色忧沉,心事重重,不时端起面前案上的茶杯喝口茶水,然后又陷入沉思。 玉烟真人年岁已近二百,须发灰白,虽是修道之人,然则已显老相,倒不如神仙驿的任老先生那般神采飞扬,想必是为天下苍生操心过多之故。 他前面的两边各有两张矮案,左侧坐着天静殿的首座易锦绣,和地无殿的首座纪无声,右侧坐着仁为殿的首座袁阔,以及宋于心和胡改邪,两人共坐一案,灰头土脸,头发散乱,形容狼狈,想必回来后一直没顾上梳洗。 沉默有间,玉烟真人终于开口道:“两日前得到信报,说有个十二岁的孩子杀了神魁,我还不信,没想到却是真的。” 宋于心道:“若非弟子亲眼所见,也实难相信。” 玉烟真人道:“神魁的修为已达化境,五觉灵敏非常,体内真气会自动护体,反弹之力极大,莫说是一个孩子,便是我想偷袭他,也未必能成功,除非是他自己想死。” 又问:“那孩子居然会飞?” 宋于心道:“正是,他说他天生会飞,可据我打听,在神仙驿,他是出了名的笨,做什么都不及常人,或许他是深藏不露吧。” 玉烟真人纳罕道:“那孩子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至今仍有印象,是原生和超英的结拜兄弟,当时他央求我带他一道上山,可我观他资质平庸,不宜修道,唉,没想到我老眼昏花,竟错失了大才。” 袁阔道:“我想定是有高人教他,待寻着他时,我们一试便知他的家学渊源。” 他是仁为殿的首座,也是宋于心和胡改邪的授业恩师,已有百岁高龄,但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身材魁梧,面皮白净,浓眉大眼,气色十分好。 喜鹊山上有四大殿,分别为道清殿、天静殿、地无殿,仁为殿,暗合道家“法、天、地、人”四大要义,和“清静无为”四字法旨。 玉烟真人道:“飞行术是各门各派的基础功法,法诀大同小异,如何试得出?” 袁阔道:“我是说,试试他别的修为,既有高人教他,应该不只教了他飞行之术。” 玉烟真人叹口气,道:“无论如何,那孩子既然杀了神魁,我们便当按照悬赏令所承诺的,让他当喜鹊门的掌门和正道同盟的首领。” ------------ 第16章 纪无声道:“师兄,还望三思,凡事皆可变通,不必拘泥于教条,我堂堂正道七大派,拜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为盟主,怕要惹世人耻笑。” 他是地无殿的首座,年近二百,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身材瘦削,窄条脸,肤色偏黑,一双小眼炯炯有神,高颧骨,鹰钩鼻,眉宇之间颇显霸气。 玉烟真人道:“若我们言而无信,那才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还如何在世间立足?” 易锦绣道:“我以为无声师兄说得极是,那孩子乳臭未干,心智不全,何德何能统领七大正派?当今魔道猖獗,将天下兴亡托付于一个孩子之手,也太过儿戏了吧。” 他是天静殿的首座,也有一百多岁,面相则比袁阔还要年轻,身材略胖,头发黑亮,留着一撮漂亮的小胡子,显得极有风度。 玉烟真人略微不悦地道:“何德何能?拯救苍生之德,手刃魔头之能!” 易锦绣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折中一下,让那孩子先投入我门下,精修艺业,待其长大成人,再考虑让他当此大任也不迟。” 众人道:“此举甚好!” 玉烟真人道:“正派发出的悬赏令可有如此声明?你们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掌门也好,盟主也罢,不过是些浮名虚利,行道不拘一格,我等务须倾心竭力,勿要藏私,辅佐新掌门除妖伏魔,成就大业才是。” 几人不敢再争辩,同时道:“是!” 玉烟真人望了望宋于心和胡改邪,哼了一声,道:“可惜我门中人本领低微,教那孩子丢失,至今生死未卜,若他有个好歹,天下人还以为是我不肯退位让贤,故意生此一事。” 宋胡二人揖礼道:“是我等无能,请掌门师叔责罚!” 做为二人的师父,袁阔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欠欠身道:“仁为殿本是四殿之中最弱的一支,老六和老七又是我座下最不成器的两个,此番下山,原只是发那悬赏令的,顺便历练历练,没想到生出这许多事,始料未及,所以才有了差池,是我安排欠妥,我自领面壁三年的处罚,望师兄恩准。” 玉烟真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若天道不仁,让那孩子遭了魔道中人的毒手,我一死以证清白便是。目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天下人不负我,我更不能负了天下人。” 易锦绣道:“师兄莫要忧虑过甚,我等这便带人下山寻找。” 这时,从敞开着的殿门口匆匆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大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背上背着剑,手中提着一把板斧。 大人是守山门的弟子,向众人施礼道:“各位师长,弟子……” 话未说完,胡改邪叫出声来:“小兄弟你来了!” 那孩子正是任自飞,他在山下的岩石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不敢耽搁,便匆匆地赶到喜鹊山的山门,向守卫在那里的人通报了姓名,便被带到道清殿来。 宋胡二人喜不自胜,急忙起身过去,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问道:“你是如何逃脱水神和金神的魔抓的?” 任自飞撒了个谎道:“他们并未追上我。” 众人大奇,似有不信。 宋于心道:“那你怎地此时才到?” 任自飞支吾道:“我迷了路,在野外睡了一夜,一早向路人打听,这才寻了过来。” 玉烟真人噔噔噔大踏步过来,打量了半天任自飞,仰天长叹道:“天佑我正道啊!” 任自飞完好无损地回来,喜鹊山上一片欢腾。 黎原生和普超英听到消息,急匆匆地跑到道清殿,结拜三兄弟相见了,分外亲热,黎原生拉住任自飞的手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普超英却只是憨憨地笑着。 分别了两年,任自飞除了个头长高一点以外,基本上没什么大变化,还是那般朴素平庸,目光慵懒,幼稚中带着几许忧郁,黎普二人却变化极大,皆穿着干净整齐的黑色道袍,领口和袖口翻出洁白鲜亮的里衣,黑白分明,显得精气神十足。 黎原生一双大眼睛活泼灵动,带着几分英气;普超英一双小眼睛智慧成熟,却有几分仙气。 任自飞双手捧着那把板斧,向黎原生道:“大哥,你走时送我一把铁剑,我无以回赠,便将这把我砍柴用的板斧送给你吧,上面刻了我的名字,没刻好,任字刻错了,是宋师兄用他的宝剑重新刻过。” 黎原生接过板斧,道:“不错不错,二弟有心了!” 言下颇为开心。 三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大哥、二弟、三弟”的叫,旁若无人。 玉烟真人咳嗽了一声,威严地道:“既入我门,便须摒弃江湖之气,喜鹊山上只有同门师兄弟,没有结拜兄弟,莫要乱了我道家法规!” 任自飞虽然从小听惯了喝骂,但这种中气充沛,声震屋宇的说话声还是头一次听到,吓得浑身一哆嗦,呆在那里。 黎原生拍拍他的肩膀,向玉烟真人施礼道:“弟子遵命!” 玉烟真人脸色微沉,但谁也看出他并非真的生气,听得他道:“原生,你和超英带自飞山上到处看看,熟悉熟悉环境,我等还有要事相商。” 黎原生应了一声“是”,便手提板斧,和普超英、任自飞出了道清殿。 玉烟真人通过敞开的殿门,望着三人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现出一抹欣慰的笑意,捻捻胡须道:“这孩子平安归来,我喜鹊门便可向天下人有个交代了,而今之计,是要尽快知会其他六派,让他们派相关人等来喜鹊山一趟,一来新盟主继任,宣告天下,各派须有个见证,二来共商对付魔道的大计。” 众人道:“我等便去安排!” 玉烟真人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袁阔的脸上,道:“袁师弟,自飞便由你来带吧,他和你座下的于心和改邪相熟,也好有个照应。” 袁阔一怔,看看众人,道:“不是我怕辛苦,只是自飞既然将要出任我派掌门和正道的盟主,道法低了自然不行,我这个垫底王,怕误人子弟。” 玉烟真人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四殿的首座,虽然你排在最末,但基础却比他人扎实,自飞虽然已学会飞行术,但我适才观他,基础尚为薄弱,需要假以时日筑其根本,将来才有大建树。” 袁阔拱手道:“是!” 易锦绣笑道:“袁师弟,你这回可是盟主之师了,以后可要多多提携我等才是!” 纪无声附和道:“是啊是啊,我这便打包一份厚礼给你送去,莫要将我拒之门外啊!” 袁阔摆摆袖子,道:“去去,别寻我开心!” 宋于心拱手道:“掌门师叔,弟子尚有两事待要禀报。” 玉烟真人道:“何事?但说无妨。” 宋于心脸有悲戚之色,道:“一件是,神魁隔空拔起神仙驿的石牌坊砸死了五七个人,其中便有黎师弟的父亲黎德馨大叔,此事是否要与黎师弟说知?” 众人一惊,玉烟真人也僵在那里,半天才道:“人死不能复生,原生年幼,恐知之伤心过度,于修行有害,所以暂时不要了吧。” 宋于心道:“是!另一件是,弟子临行前,神仙驿的顾村长一再央求,让我们设法找到石匠师傅邱留的后人,取得牌坊建造图的副本,以使神仙驿恢复往日之繁华,重塑我正道威名。” 玉烟真人道:“此事他不说,我也会竭力去办的。”看向易锦绣,“易师弟,你着两个可靠弟子,先去神仙驿,代原生祭拜一下他父亲,做场往生法事,之后去各处寻访石匠师傅邱留的后人,现在魔道肆虐,一定要百般小心。” 易锦绣道:“是!” 黎原生和普超英带着任自飞一边观赏山景,一边说着话,基本是黎原生在讲,普超英附和或补充,任自飞在听。 每到一处,黎原生便向任自飞介绍一下此处的名称和用途。 三人沿着一条林间石径走到一处悬崖边,只见几十丈之远的对面崖壁上,一道银练似的瀑布飞流直下,水声轰隆,雾霭升腾,而一座窄窄的石桥从这头横跨到那头,直插入瀑布之中。 任自飞赞道:“真个是巧夺天工!” 黎原生道:“这桥便是有名的鹊桥。” 任自飞一怔,道:“鹊桥?便是每逢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那座鹊桥吗?” 黎原生道:“是不是那座鹊桥我不清楚,但每逢七夕那天,便会有成千上万只喜鹊飞来此处,遮天蔽日地盘旋在鹊桥上空,终日不散,喜鹊山便因此得名。” 任自飞哦了一声,忽地想起了许清涯,不知何日才能与她相见,一时颇多感慨。 ------------ 第17章 黎原生指着对面道:“那瀑布之后是个大洞,俗称水帘洞,顺着鹊桥便可进去,不过那是我派的禁地,只有掌门师叔方可踏足。” 忽然叫道:“二弟,你现在便是掌门呀!” 普超英补充道:“还是七大正派的盟主,将来功德不可限量。” 任自飞的脸上却毫无欣喜,在崖边坐下来,道:“我可不想当什么掌门呀盟主的,我只愿和你二人一道修行便心满意足了。” 黎原生也坐下来,将板斧扎在地上,奇怪地问道:“为什么不想当呢?” 任自飞道:“我怕当不了,既要管人,还要管事,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呀?” 黎原生道:“等你当上以后,这些本事自然便有了,我若是你,恨不得此刻就上任,统领天下正道,一举消灭魔道,那是多么威风的事!” 任自飞道:“能登上通天岛上天做神仙才叫威风呢!” 黎原生道:“当神仙有什么意思?一去不返,天长日久,便会被世人遗忘。” 任自飞道:“做神仙快活的是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让世人记得?” 黎原生道:“反正我觉得那样没意思,我上喜鹊山,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登岛成仙,倘若修得功成,被仙子点名,我也不去,还是留在人间好,当然长生是必须要的。” 任自飞心道,这倒和那神魁的想法有些相似处,嘴上却没说出来。 黎原生道:“说说神仙驿这两年的变化吧。” 任自飞道:“没变化,只是十几日前,那个死神殿的神魁损坏了牌坊,砸死了好多人……” 说到这里住口了,他忽然想到黎原生的父亲也是死于那场灾祸之中,一时不知如何接续下文。 做为结义兄弟和同门师兄弟,他不该对他有所隐瞒,况且还是这么大的事,但又担心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黎原生道:“两日前我已听说了此事,好在那个魔头被你杀了,替死者报了仇,还有什么新鲜事吗?” 任自飞摇摇头,道:“再没有了。” 黎原生道:“听说你学会了飞行术,是谁教你的?” 任自飞道:“我天生就会。” 黎原生道:“那我从前怎没见过你飞?” 任自飞撒谎道:“以前不会,你们走了以后,忽然一日就会了。” 黎原生道:“那你飞来我看!” 自从学会了飞行术,任自飞的胆量大了许多,也不扭捏,当下站起,手捏飞行诀,脚一蹬地,身体便腾空而起,在崖下深谷上空徐徐盘旋。 黎原生虽然常见师父、师叔和师兄们飞行,但看到昔日好友飞在天上,还是吃惊不小,心中羡慕不已,叫道:“能飞得快点吗?” 任自飞便驱动身形,直直地窜向高中,忽然调转方向,头朝下,脚朝天,直冲向下,嗖地一下射入深谷的雾霭之中,消失不见。 站在崖边的黎原生和普超英惊叫,以为出了意外,只见雾霭散开,任自飞嗖地一声从深谷中窜了出来,在空中变换了几个动作,悠然落在崖边,微微有些气喘。 普超英赞道:“师兄,你飞得可真壮观哪!” 任自飞一怔,道:“师兄?” 旋即明白,笑道:“哈哈,我是师兄,我飞得可不怎么样,我见过一人,她身穿白衣,手持蓝剑,在空中想怎么飞便怎么飞,快如闪电,美若天仙,谁也追不上她……” 说着说着,目光已是痴了。 黎原生扯住任自飞的衣袖,央求道:“你快教我,我也要飞!” 任自飞道:“我不知道如何教你?” 黎原生道:“你是如何飞的?” 任自飞皱了一下眉头,又不得不编了个谎道:“就站在那里,默念一声‘飞’,便飞起来了。” 黎原生当即起身,站了半天,一动不动,道:“飞不起来呀!” 任自飞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黎原生有些沮丧,叹口气道:“我修行两年,竟不如你。” 任自飞宽慰道:“你有掌门师叔亲自教你,将来肯定比我飞得好,你别心急。” 普超英道:“任师兄所言极是,师父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毕竟是孩子心性,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黎原生当下又高兴起来,道:“我两年后便可学习飞行术,到时候我们一较高低!” 一道身影掠下,是宋于心,道:“三位小师弟,掌门师叔传唤。” 三人随着宋于心去了道清殿,方才还略显空旷的大殿,此时却密密匝匝地站满了人,齐刷刷地穿着黑色道袍,背上负着长剑,低声相互打听着事由。 四位师长各自坐在矮案后,不发一言,场面颇显郑重。 任自飞左看看右看看,好奇不已,心下却想,看来他们的修为皆不如清涯姐姐,还没修出自己的宝囊,剑都背着,只是不知她是哪门哪派,那么年轻便有那么高的修为。 玉烟真人咳嗽一声,顿时鸦雀无声,听得他道:“原生、超英,你二人各回本殿之列,自飞,你到我这边来。” 黎原生和普超英揖了一礼,便站到了弟子群中。 任自飞迟疑了一下,战战兢兢地走到玉烟真人面前。 玉烟真人向众人介绍道:“这个小后生,名叫任自飞,东海神仙驿人士,自今往后,他便是你们的师弟了,你们务要多施仁悯,莫要欺凌。” 众弟子垂首揖礼道:“是!” 玉烟真人道:“我把你们召来,还有一事相告,为了诛杀神魁,以绝苍生之患,七大正派共同发出悬赏令,若有人杀了神魁,不拘是谁,喜鹊山的掌门之位,以及正派同盟的盟主之位,皆由其出任,天佑苍生,让这个小后生一剑杀了神魁。” 众弟子顿时哗然,议论纷纷。 玉烟真人干咳了两声,止住众人议论,道:“自飞虽是个孩子,未曾投入任何门派学艺,但勇气可嘉,我正道向来言出必行,所以待其他六派的首领到齐,我们便拥自飞继任喜鹊门的掌门之位,和正道同盟的盟主之位。” 众弟子一下子目瞪口呆,历来掌门之位,皆由修为最高的那人出任,喜鹊山上人才辈出,轮也轮不到这个这个毫无本领的小孩吧。 玉烟真人接着道:“此事关乎正道的声誉,尔等切不可私下胡乱议论,徒惹外人耻笑,还道我喜鹊门中皆是些鼠肚鸡肠之辈,容不得一个民间孩子。自飞正式继任之前,喜鹊门还是我说了算,若让我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定当重责!” 众弟子只得道:“是!” 玉烟真人道:“事有无常,礼不可废,自飞未继任之前,还是你们的小师弟,你们想亲近亲近他,说说笑话,无伤体统,但他继任之后,虽然仍是你们的小师弟,但身份有变,凡事都须讲究分寸,不失长幼辈分之礼,更不能坏了上下尊卑的规矩,不该说的话便不说,不该做的事便不做。” 众弟子齐声道:“是!” 玉烟真人望着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黎原生和普超英,道:“原生、超英,知你二人和自飞自幼交好,情深意笃,这几日你二人还可找他尽情玩耍,一旦他继任之后,便不可造次了,无事不要相见,了断私交,才能一心为公,尤其是什么‘大哥、二哥、三弟’之类的江湖称谓,万不可再说,在我道家圣地,最忌讳结党营私。” 普超英揖礼道:“弟子谨记!” 黎原生和任自飞四目相望,却犹豫不言。 玉烟真人沉声道:“原生,你呢?” 黎原生吞咽了一口口水,揖礼道:“弟子谨记!” 玉烟真人放柔声调又问:“自飞,你呢?” 任自飞也只得揖礼道:“弟子谨记!” 玉烟真人满意地点点头,道:“自飞,喜鹊山不比神仙驿,规矩甚多,你务要一一牢记,即使以后继任了掌门之位,也是不能坏了规矩的。” 任自飞点头道:“弟子知道了。” 接下来,举行完任自飞的拜师之礼,玉烟真人便命众弟子各回各殿去了,黎原生和普超英走时,站在那里和任自飞互望了良久,被他们的师兄拉走了。 大殿恢复了宁静,玉烟真人对袁阔道:“袁师弟,这几日你辛苦一下,将我门规仔细说与自飞,六派首领怕不日便到,休教失了礼数。” 袁阔道:“是!” 当,当,当——几声宏亮的钟声响起,玉烟真人道:“开饭了,我们各回各处吧。” 袁阔站起来,说声“我们走吧”,便拉着任自飞出了大殿。 沿着石径,曲径通幽,徒步二三里,便到了仁为殿。 袁阔叫来弟子们,一一向任自飞介绍,从大到小分别是朱红赤,杨必赏,马平川,牛守常,罗若怀,胡改邪,宋于心,相互见礼,大家都对任自飞极为尊敬,语多客套生硬,便连相处了十数日的宋于心也是如此。 只有胡改邪亲热地搂着任自飞的肩膀道:“小掌门,以后可别忘了咱兄弟啊,我可是为你拼过命的!” ------------ 第18章 袁阔瞪了他一眼,喝道:“混账东西,你忘了掌门之言了吗?” 胡改邪嘿嘿一笑,道:“掌门师叔方才说了,这几日可以和小师弟随便开玩笑的,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趁机攀攀关系,占占便宜。” 众人大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吃过午饭,大家各自回房休息。 仁为殿的后面有一处精致的院落,正房住着袁阔,两侧偏房住着袁阔的八名亲传弟子,每人一间房。 再后面还有一处大院,住的则是一般的弟子,便没有一人一房的待遇了,是大通铺。 任自飞也有单独的一间房,早收拾得干净整齐,他躺在床上,闻着被褥散发出来的香薰气息,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不知是何时辰,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房间里分外明亮。 任自飞下了床,用双手干擦了一把脸,开门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大家是都走了,还是都睡得没醒。 他出了院子,沿着石径四处溜达,碰到一位小道士,向他打听到黎原生的住处,便寻了过去。 黎原生住在道清殿的后院里,大门敞开着,任自飞望见黎原生正在和师兄们比划着拳脚,便轻呼了一声:“大哥!” 想想不对,又改口叫道:“黎师兄!” 黎原生跑过来,问道:“任师弟你有什么事吗?” 任自飞道:“我们玩去!” 黎原生道:“师父不让我乱跑,你自己玩去吧。” 没待任自飞回话,便转身跑开了。 任自飞又去了天静殿后面的院子,普超英拿着大扫把正在扫院,看见任自飞,便走了过来。 任自飞道:“咱们玩去!” 普超英道:“好!” 将扫把立在墙根正要走,从正房中走出易锦绣,招呼道:“任师侄,欢迎光临,进来喝杯茶!” 任自飞道:“我不喝茶,我来找三……普师弟玩。” 易锦绣道:“他院子没扫完,尚有功课未做,怕是今日不行,你改天再来吧。” 任自飞哦了一声。 普超英拿起大扫把,接着扫院。 任自飞只得怏怏地离开了。 百无聊赖的任自飞信马由缰地走到悬崖边的鹊桥跟前,坐在崖边,望着对面的瀑布,听着林间的鸟语虫鸣,一时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在神仙驿砍柴的那些日子里。 没人陪他玩,没人陪他说话。 原以为上了喜鹊山,便能和大哥三弟日日相伴,可是现在他们根本顾不上陪自己,仿佛和在神仙驿时一样,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正胡乱想着,听到一声女子的喊叫:“任自飞,你给我滚出来!” 任自飞吃了一惊,听那声音是在空中,抬头一望,见一条白影凌空掠下,在林间隐去,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任自飞心下一阵激动,莫非是清涯姐姐? 急忙站起,望着那白影掠下的方向跑去。 同时空中有数道黑影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等他跑到那里时,看到在一片空地上,喜鹊门的四位师长,和十几个弟子围着一个白衣女子,却不是许清涯。 那是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冷艳美妇,一身白衣拖地,肩头搭着一条红绫,缠在两条胳膊上,下垂及地,面罩寒霜,目含杀气,听得她道:“我今日不想与尔等纠缠,快将任自飞那个小蛋泡子交出来!” 任自飞心下大奇,这妇人他并不认识,为何要找他? 忽觉有人在他的肩上一提,把他提到了后面,是宋于心,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往前。 玉烟真人爽朗地一笑,道:“千影夫人,神魁恶贯满盈,任自飞为民除害,我等岂能让你伤他分毫?念你夫君新亡,不与你计较擅闯我门之罪,请你速速离开,请勿自误!” 任自飞明白了,这位美妇便是神魁的妻子千影夫人,许清涯对他说过,此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千影夫人冷笑道:“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我还从没放在眼里过!” 目光扫过众人,斥道:“任自飞,给老娘滚出来,敢做敢当才是男子汉,别做缩头乌龟!” 任自飞吓得急忙藏在宋于心身后。 千影夫人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轻舒玉臂,搭在肩头的红绫倏地飞出,竟有一丈多长,转圈扫过,只见红光暴闪,裹挟着呼呼劲风,众人不敢硬接,齐齐后退一步。 玉烟真人叫道:“道家圣地,休得放肆!” 抽出长剑,身形拔起,向千影夫人扑去。 千影夫人飞到半空,手臂疾转,将红绫舞出一片光影,把玉烟真人罩在其中。 两人便在空中斗起法来,起先还见二人身影,渐而便只见一片光影,红光裹着白光,白光夹着红光,伴随着电闪雷鸣,虽然人在半空,却把地面席卷得尘土飞扬,飞沙走石,山林抖擞,惊得各种飞禽走兽仓惶逃窜。 任自飞这是第一次见修道之人斗法,早看得呆了。 两人在空中追逐,拼杀,使出各种手段,忽听得一声娇斥:“万箭穿心!” 那条丈余长的红绫瞬间暴长至十数丈长,且幻化成十数条,仿佛老树根须一般向四周蜿蜒而去,在空中扭出各种形状,宛若一朵盛开的巨大红花,太阳也被映衬得一片鲜红。 忽地,十数条红绫折转方向,化作笔直的红剑,从四面八方,朝中间的玉烟真人急速刺去,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那朵红花旋转向下,终于落地,轰然一声,两人分开,玉烟真人后退几步,身形已是不稳,明显已落下风。 千影夫人哼了一声,道:“枉称天下第一高手,不过如此!” 众人大惊,须知玉烟真人被称为正道第一高手,那是实实在在拼出来的,每十年一届的比武大会,他需要连胜多少高手才能获此殊荣。 而千影夫人虽说修为不浅,但在魔道之中尚算不上顶尖高手,方才斗法,虽然未分出胜负,但高下已判。 没想到魔道中人的修为竟恐怖到了如此境地。 玉烟真人的脸色极为难看,沉声发话道:“三位师弟,我们组阵对付女魔头,速战速决,其他人,保护好任自飞,魔道中人怕是来了不少!”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一阵仓啷啷的声音响起,众人皆拔剑出鞘,将任自飞层层包围起来,警戒着四周。 玉烟真人、易锦绣、纪无声、袁阔四人也持剑在手,四道光影分四个方位向千影夫人攻去,千影夫人舞动红绫,迎战四人,却也丝毫不惧。 喜鹊门的这套剑阵,名叫“四大剑阵”,是开山祖师霞光真人集合道家精髓所创。 所谓四大,即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生七情六欲,地生五行,天生风雨雷电,道生万物,无论是有形之实物,还是无形之虚物,一切皆可融入到此套剑阵之中,所以威力之大,世所罕见。 只见玉烟真人立于高空,长剑竖于胸前,直指向天,无数支剑影,便如下起了耀眼的白光剑雨,易、纪、袁三人的剑分别射出红、黄、蓝三色剑芒,在空中交错纵横,将千影夫人前后左右上下封得密不透风。 剑芒扫到树木,则树木腰斩;碰着石峰,则石峰崩裂。 一时间,大地震颤,天空黯然,空气中似有龙吟虎啸之声,端的是霸道非常。 千影夫人舞动红绫,化作千万条,周旋于无数道剑影和剑雨之间,饶是她修为高深,也已狼狈不堪,听得她大声叫道:“正道皆是卑鄙小人,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个女人,也不嫌羞!” 玉烟真人不理她,命令师弟们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易、纪、袁三人不敢怠慢,各施全力,皆出杀招,欲置千影夫人于死地。 众人深知,当今的魔道虽然高手如云,战力可畏,却人心不齐,各为己利,之前人皆臣服于死神殿,但只是慑于神魁的道法武力,并非真心归顺。 如今神魁已死,做为他的妻子千影夫人必定要向正道发动复仇之战,在短期内,她尚能依靠神魁的余威,聚集起魔道六派,以魔道如今的实力,正道仍是不好应对。 若她死了,死神殿内部必会因争夺殿主之位而起内讧,其他五派便如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易锦绣叫道:“魔道所为,人人可得而诛之,与禽兽谈何道义?” 再斗片时,千影夫人虽然未被剑芒直接所伤,但因真气消耗过巨,五脏受损,嘴角渗出血来,脸色惨白,但仍咬着牙苦撑,万念俱灰之下,眼中堕下泪来。 纪无声叫道:“守好门户,莫教女魔头逃了!” 四人加紧攻势,千影夫人遭戮已在须臾之间。 下面的喜鹊山众弟子看得热血沸腾,皆欲飞到空中助四位师长一臂之力,痛快地在那女魔头身上刺上几剑,但又怕乱了四位师长的阵法。 任自飞从人群缝中望出去,看得胆战心惊,两腿发抖,但他心里却不由为千影夫人担心,她要杀他,是因为他杀了他的丈夫,他虽然不想死,却也不愿意看到她死,一对夫妻皆因他死,让他着实有点难受。 当然他更不愿意看到喜鹊山的四位师长有什么闪失,他们是为了保护他,他希望两方最好能握手言和,或者千影夫人能成功逃脱,或者发生点什么奇异之事,比如清涯姐姐像上次救他时那样突然出现,用她的绝世飞行术救走千影夫人。 ------------ 第19章 然而,少年的幻想终究是一相情愿,只见空中的千影夫人已无招架之力,嘴角不停地有鲜血淌出,染红胸前白衣,娇呼连连,声音透着虚弱,她几次欲从剑阵的薄弱处突围逃走,却均被四道剑芒死死地封住去路。 她的身法越来越慢,一个疏忽,左肩头被剑芒所伤,正待运起真气封住伤口,背后又中了一剑,同时,四道剑芒舞出无数光影,铺天盖地向她压来。 慌乱之中,身上又多处受伤,法力泄去,身形不稳,重重地向地下摔去。 她一落地,四柄长剑便一齐斜刺飞下,穿透了她的身体,没入砂石之中。 众弟子齐叫一声好,举剑喝彩。 任自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玉烟真人和三位师弟从空中掠下,围住了千影夫人,各自抽出插在她身上的长剑,然而剑上却没有粘血,再看地面,哪里还有千影夫人的身体?不过是一片衣角的白纱罢了。 易锦绣弯腰拾起白纱,惋惜地道:“这娘们儿用幻影术逃走了,给咱们玩了个金蝉脱壳!” 众弟子蜂拥过去,不见千影夫人,只见易锦绣手里的一片白纱,尽皆扼腕叹息,望空叫骂。 任自飞却暗自舒了口气,偷偷地抹掉了眼泪。 玉烟真人眉头紧锁,语气沉重地道:“没想到千影夫人重伤之下运起幻影术来,仍能瞒天过海,可见她的修为着实可怕!” 纪无声道:“师兄勿要伤怀,她纵然逃得了性命,但受伤不轻,一年半截难以恢复,不如我们趁机联合各大正派,合而围攻死神殿,如今神魁人走茶凉,其他五派未必肯出头相助,正是将其一举歼灭的绝佳时机!” 玉烟真人沉思有间,道:“此计甚妙,待六大派的首领来时,我们举行完盟主继任大典,便向死神殿进发!” 说着,将人群中的任自飞拉过来,摸摸他的头,呵呵笑道:“没想到你这个小盟主一上任,便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任自飞诚惶诚恐,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玉烟真人环顾了一圈众人,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那女魔头身受重伤,逃走时又施用了幻影术,真元已耗尽,应该逃不远,我等这便下山去周边寻查一番,若遇着,莫多言,一剑了结便是,以绝后患!” 众人齐声道:“是!” 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易锦绣道:“玉烟师兄,魔道中人怕不只来了千影夫人一个,你还是坐镇在此,若有异变,鸣钟知会我们,我们须臾便回。” 玉烟真人沉思片刻,道:“也好,他们的目标是自飞师侄,我虽然老朽不中用,但保护自飞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们务要小心,近期魔道中人在附近活动频繁。” 众人答应一声,纷纷飞到空中,御风而去。 转眼间,地上便只剩下了玉烟真人和任自飞,还有千影夫人洒在地上的点点血迹。 玉烟真人道:“自飞,你与我去道清殿静候佳音。” 任自飞噢了一声,跟随玉烟真人去了道清殿,殿内清风徐来,香烟缭绕,令人心旷神怡,与适才生死相斗的场景自是两番天地。 玉烟真人叫任自飞坐在一张矮案前,自己在他的对面坐下来,两名道童端来茶水点心,摆在案上,倒了两杯茶水。 玉烟真人问任自飞的身世,任自飞照实说了,只是他不会渲染辞藻,三言两语便说完了,玉烟真人叹息一声,道:“你的生身父母定然不是神仙驿人士,那里民风淳朴,绝不会做出弃子之事的。” 又问任自飞杀死神魁时的细节,任自飞也照实说了,玉烟真人道:“果然是他自己想死,这倒奇了,神魁虽未修得正果,却也有了通天之能,怎地忽然想死呢?” 两人又谈了一些话,任自飞不会说,听又听得一知半解,玉烟真人颇觉无趣,站起来道:“我乏了,回后堂补个觉,有什么事,你呼我一声。” 任自飞道:“是,掌门师叔!” 玉烟真人便向后堂走去,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从袖口摸出一个紫色的小药瓶,拔掉木塞,倾出一粒黄绿色的丹丸,道:“这是我常服的丹药,于修行十分有益,你身子骨弱,多吃怕敌不住药效,反而有害,只给你一粒吧,改天我再炼制一些适合你吃的丹药。” 任自飞大喜过望,急忙起身接过丹药,揖了一礼,道:“多谢掌门师叔!” 玉烟真人呵呵一笑,背着手回后堂去了。 任自飞爱不释手地将那枚丹药捏在指间,反复端详,只见它晶莹剔透,随着光线的不同变换着颜色,时而黄橙橙,时而绿油油,流光溢彩,宛若一颗宝石,香气丝丝入鼻,沁人心脾,那种舒爽之感,令任自飞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知道爷爷便是常服喜鹊山的仙丹才那么康健,现在他自己上了喜鹊山,原以为要到了一定的年岁才可服用仙丹,没想到掌门师叔如此厚爱,他才刚来一日,他便给了他一颗。 喉结耸动,咽口口水,捏住丹药便要往嘴里送,忽地又忍住了。 任自飞想到,自己年龄尚小,来日方长,不如将这颗仙丹保存起来,待有机会回到神仙驿时,送给爷爷吃吧,只望他长生不老,好让自己将来好好尽孝。 想到此处,便小心翼翼地将丹药塞入袖口内的口袋之中,心想,得空在山上捡个药瓶,洗净了,将丹药装入瓶内方为保险。 孩子心性,想到什么干什么,反正没人陪他,自己又无所事事,无聊得紧,便跑出了道清殿。 在山林间弯腰寻觅,一如当初在神仙驿时的情景。 还未进入任士法的学堂之前,任自飞在砍柴劈柴之余,常跑到附近的垃圾堆上刨挖,别人家弃之不用的各种稀奇古怪玩意儿,他往往视作珍宝,都藏在柴房的床铺底下,闲时拿出来把玩。 一番寻觅之下,终于拾到一个空药瓶,赶忙跑去伙房,用水洗干净了,将那粒丹药装入瓶内,藏在袖口里。 做完这些,便又无事可做了,在山上四处晃荡。 山上的人少了许多,大概都下山寻找千影夫人去了吧。 任自飞想,不知大哥和三弟有没有下山,他俩不会飞,应该没去,转念一想,他俩都忙着呢,顾不上陪自己。 不知不觉又到了鹊桥下面,坐在崖边,望着对面的瀑布怔怔地出神。 大哥说,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是喜鹊门的禁地,只有掌门师叔可进去,那么自己当了掌门以后也要进去,不知里面有没有水,自己怕水怎么办呀? 清涯姐姐说,她住在水里,即使将来他找到她,也见不到她。 不行,一定要学会不怕水,要学会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本领。 瀑布下面必有河流,不如趁现在无事,下去找个浅水处练习练习吧。 望望崖下的深谷,深不见底,雾霭阻断了视线,再不耽搁,运起飞行术向谷底飞去。 一阵俯冲,穿过层层雾霭,下到谷底来,双脚踏在实地上,抬头向上望,喜鹊山果然是高可接天,云遮雾罩,竟望不到顶端。 谷底又是另一番景象,林木茂密,百花盛开,各种鸟雀在空中飞来飞去,松鼠、野兔等小动物不时可见,并不怕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任自飞看。 那道瀑布宽约五六丈,惊心动魄地从天而降,落到谷底的一弯深潭里,溅起水花一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潭水奔流不及,四散流开,最后汇入一条丈余宽的小河中。 任自飞看看脚下的小河,水流湍急,不知深浅,鼓鼓勇气,到底没敢下去,心想,去下游看看吧,那里的水应该没这般急了。 便迈开脚步,沿着小河向下游走去,解下背上的铁剑,边走边用铁剑试探着河水深浅。 走不多时,眼角的余光忽地瞥见崖边的林木间似有一团白色的东西,揉揉眼睛细看,仿佛躺着一个人。 任自飞吃了一惊,是谁呢?怎地躺在这里睡觉? 略一迟疑,便向那里走去,走几步,顿一下,见那人仍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看不到脸面。 及至走到那人身边,才知那人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受伤昏迷了。 这时任自飞看到了那人的脸面,吓得啊呀一声,转身便逃,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要来杀他的千影夫人! 跑出几步,正欲运起飞行术飞上山顶,又犹豫了起来,回头看看,见千影夫人兀自未醒,便仗起胆,又走了过去,只见她的口鼻耳眼七窍出血,染红了一张脸,那条红绫缠在身上。 任自飞轻呼一声:“千影夫人!” 千影夫人没有应答。 任自飞蹲下来,摸摸她的鼻息,已无气息;再摸摸她的胳膊,已是冰凉。 按理说,这个女人死去,任自飞解除了性命之忧,应该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什么,他突感一阵悲伤自心底喷薄而出,克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哽咽了几下,哭出声来。 ------------ 第20章 任自飞扔下铁剑,双膝跪倒在千影夫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道:“千影夫人前辈,你的夫君确是我杀的,但是被他逼的,我若不杀他,他便要杀我……” 强止住哭,将当日之事简要地说了一遍,又道:“现在你也死了,我很难过,可我没办法,我没让他们杀你,我只能在此处给你掘个坑,安葬了你,给你立块碑,不教你暴尸荒野,逢年过节,给你焚纸烧香,望你早日升天!” 忽地想起一事,膝行过去,吃力地将千影夫人扶起,上半身靠在崖壁上,从袖口摸出那个药瓶,倒出那粒丹药,道:“这粒仙丹是掌门师叔方才送给我吃的,我舍不得吃,打算回到神仙驿时送给爷爷,现在给你服下,你若命不该绝,醒来责罚我一番,或打或骂由你,咱们两清可好?若救不活你,你也莫怪我。” 说着向天拜了两拜,道:“老天开眼,千万救活她!” 拨开千影夫人沾满鲜血的红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的牙关掰开,将那粒丹药送了进去。 等了半天,千影夫人仍不醒转,任自飞叹了口气,道:“那我葬了你吧。” 想到宋于心和胡改邪两位师兄埋葬神魁时,是用长剑挖的坑,便起身过去拾起铁剑,找了一个松软处,哼哧哼哧地挖起坑来。 天气闷热,高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一片厚云,远处隐约有雷声传来,似有一场大雨。 任自飞加快挖掘速度,不知不觉已是大汗淋漓。 ※※※※※ 千影夫人被四人围攻,身上多处受伤,真元消散,体力不支,斗不过,又逃不脱,无奈之下垂死挣扎,聚集起最后一口真气运起幻影术,侥幸脱身,可已飞不起来了,她对喜鹊山上的地形不熟,慌不择路,闪入一片密林,强撑虚弱之体,一步三晃地艰难前行。 她感到七窍开始冒血,眼前一片鲜红,视物不清,料知此是死前之兆,但仍是挣扎向前,忽觉脚下一空,身体悬空向下急坠,等坠到谷底,那排山倒海地一撞,筋骨俱碎,肝胆迸裂,已是死了。 但她毕竟道行高深,身体虽死,元神却没那么快地散去,虽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元神自有通天耳目,所以之后发生的一切事,她都知道。 她知道元神散去,只在早晚之间,自己已无力回天,听到任自飞说那些话时,悲愤交加,仇人近在眼前,她却无计可施。 及至任自飞给她服下那枚丹药,只觉得伤损的五脏六腑稍有恢复,身体里竟隐约有气息流动,若是一般人,元神消散,已是无用,但她尚在弥留之际,当下集中元神,试着调动气血,硬是从死亡边缘挣扎了回来。 半晌,她悠悠睁开眼,仍不能动,看见任自飞正在不远处撅起屁股掘坑,便叫了一声,然而气息不足,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山谷中虽有瀑布之声乱耳,但任自飞还是听到了千影夫人的声音,心中一喜,转头望去,见千影夫人兀自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想了想,跳出坑,提着铁剑走过去。 果然看到她睁开了眼睛,激动地叫道:“你没死啊,太好了,太好了!” 千影夫人转动眼珠看了一眼这个孩子,调整了一下气息,吐出一个字:“水……” 任自飞噢了一声,将铁剑扎在地上,忙不迭地跑到河边,洗净双手,掬了一捧河水过来,端在千影夫人面前,可是千影夫人一点也不能动,他便把水捧高,让水从上淋下,千影夫人张开嘴,喝了一点,多数从两边流下,湿了衣衫。 水没了,千影夫人道:“再,再来……” 任自飞又去掬了捧河水过来,如此三番。 得了水的滋养,千影夫人恢复了一些体力,运用真气调息了一阵,身体微微能动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任自飞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我叫任自飞,确是我杀了你的夫君,可是……” 他正要解释,千影夫人打断了他:“我知道了,别说了。” 任自飞便住了口,抬头望望天空,乌云越积越多,雷声也大了起来,山谷中扫过一阵凉风,吹得树叶沙沙响,鸟雀们纷纷归巢,大雨眼看即至。 千影夫人道:“那药丸还有吗?” 任自飞摇摇头,道:“只有那一颗。” 千影夫人道:“为什么要救我?不知道我要杀你吗?” 任自飞道:“知道,可我不想看着你死,我杀了你的夫君,你再因我而死,我,我……”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想法。 雷声越来越近,天空黑得像锅底,已有稀疏的雨点落下。 任自飞站起来,顺着崖边跑了一圈回来,道:“前辈,那边有个山洞,我们进去避避雨吧,你还能站起来吗?” 千影夫人试着发力,腿脚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动不了,便摇摇头。 任自飞弯下腰,架起她的一条胳膊,她的另一条胳膊托住一棵大树,两人同心协力,总算是站了起来。 千影夫人的身重不过百斤左右,但对于只有十二岁的任自飞来说,已是难堪重负,好在她的胳膊能动,托着树木行走,分去了一部分重量。 任自飞左臂架着千影夫人,右手拄着铁剑,一步一步地努力向前。 雨点渐密,两人的身上都湿了,所幸那个山洞不太远,走不多时便到了,任自飞拨开洞口的乱草灌木,搀扶着千影夫人钻了进去。 那是一个很小很浅的山洞,几步见方,一人来高,却很干净,洞壁平整,石面光滑。 任自飞扶着千影夫人靠石壁刚坐下,一声震天动地的巨雷响过,大雨便倾盆而至,山上的雨水流下,在洞口遮起一道雨帘,望不到外面去,任自飞想,鹊桥那头的水帘洞,应该便是这样吧。 千影夫人咳嗽了两声,冷冷地道:“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迟早还是会杀你。” 任自飞浑身哆嗦了一下,道:“我若杀你,何必要救你?” 雷雨声中,隐约听到三声钟响,片刻后便传来阵阵长啸,啸声中夹着喊声,细听来,却是在呼唤任自飞的名字。 任自飞一惊,站起来道:“掌门师叔叫我,我得赶紧回去!” 走到洞口,回头又道:“前辈,我抽空给你送饭来!” 眼睛一闭,一发力,身体突过雨帘,跳到洞外。 大雨如注,飓风裹挟着雨雾,天地间迷蒙一片。 任自飞运起飞行术,飞到空中,风雨将他抽打得东飘西摆,摇摇欲坠,他使尽全力稳住身形,缓慢地向山顶靠近。 啸声不断,呼声杂乱,显然不是一个人在叫他,他心下大急,可是无论怎么调整飞行姿态都不能加快速度,反而一个失误,差点一头倒栽下去。 费了好半天工夫,勉强上到山顶,已是筋疲力尽,平躺在一块岩石上喘息了一会儿,才寻着声音走去。 走不多时,迎头碰上师父袁阔,喝问道:“你乱跑什么?” 任自飞支吾道:“在那边林间玩耍,突遇大雨,本想雨过后再回去,听到你们叫我,便过来了。” 袁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哼了一声,教训道:“多少人为了保全你性命,不辞劳苦,下山找那女魔头,你倒好,一个人在此逍遥快活,小小年纪怎地如此不守规矩!” 任自飞自觉理亏,不敢多言,低下头去。 袁阔用长啸向其他人传递消息:“找到了,大家请回吧,仁为殿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人回到仁为殿,袁阔又将任自飞好一顿教训,七位师兄因为找他也被淋成了落汤鸡,心中皆有气,也没给他好头脸,只是碍于他的特殊身份,不便说什么。 原来,玉烟真人在道清殿后堂熟睡,被雨声吵醒,来到前堂,却不见了任自飞,命人四处找了一遍,不见踪影,只得又命人撞响大钟,将附近寻找千影夫人的众人召唤回来。 袁阔教训完任自飞,命人取来纸笔,让任自飞把门规抄写十遍,且要倒背如流,道:“抄不完,背不会,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带着七位师兄拂袖而去。 偌大的仁为殿里只剩下任自飞一人,大雨还在下着,雨珠敲打着殿顶噼里啪啦地响,檐下的雨水稀里哗啦地流。 他将道袍脱下,拧了两把,搭在椅背上晾着,打开《喜鹊门规》翻开首页,正要下笔抄写,忽然瞥见有一条是:不准衣冠不整,吓得又将道袍穿在身上。 半个时辰后,风停雨住,雨过天晴,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在崇山峻岭之间,相比在平地,喜鹊山上的彩虹是如此之近,如此之真,仿佛真的可以攀援而上,直达天庭。 众弟子站在醉仙台上,欣赏着这绝美的彩虹,个个兴致盎然,或吟诗作对,或舞刀弄剑,吵吵嚷嚷,热闹之极。 醉仙台是位于四大殿中间的一个方形高台,高约三丈,长宽约三十丈,整个高台便是一整块天然巨石,上面坦荡如砥,平时门中举行集会,少不了要来这里,站在这里看日出日落,赏明月彩霞,视线绝佳。 ------------ 第21章 任自飞还在抄写着《喜鹊门规》,桌上已堆起厚厚一摞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 《门规》中的字,他多有不识,只能依葫芦画瓢,一笔一画地抄来,却不知其意,所以抄得极慢。 天色黑了下来,吃饭的钟声响过,缕缕饭香随风送入殿里,任自飞耸耸鼻子,咽口口水,肚子里咕噜噜地转动,点起灯烛,继续抄写。 一直抄到深夜,任自飞也没能将十遍门规抄完,他饿极了,累极了,手腕酸得不听使唤,字写得更加潦草了。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任自飞抬头一看,是胖胖的胡改邪,他端着一只青花瓷大碗,低声招呼道:“小师弟,我给你送饭来了!” 任自飞跑过去,只见碗中有饭有菜,还有两块红烧肉,香气扑鼻,肚子感应到了美食,又咕噜噜地叫了几声。 胡改邪把碗往前一送,道:“快吃吧,饿坏了吧?” 任自飞咂咂嘴,道:“六师兄,师父说,抄不完十遍门规不让我吃饭睡觉。” 胡改邪道:“话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还让你全文背会呢,那些文字诘屈聱牙,没个三五日,你休想背会,莫非你三五日不吃饭吗?快吃吧,师父早睡了。” 任自飞耸耸喉结,终究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双手接过大碗,道:“谢谢六师兄!” 胡改邪道:“同门师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什么可谢的?我走了,吃完记得把碗还回伙房去,那里没人住,也不上锁。” 说完关上殿门走了。 任自飞捧着大碗,回到案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正要往嘴里送,忽然想到,日间答应千影夫人要给她送饭,被师父一教训,竟给忘了。 于是忍住饥饿,端着碗出了大殿,月光皎洁,见四下无人,当下运起飞行术,向悬崖飞去。 落到谷底,寻到那个山洞,走进去,月光从洞口照进来,见千影夫人平躺在岩石上睡着了。 走过去,叫了一声:“前辈,我给你送饭来了!” 千影夫人双眼微微睁开,咳嗽了两声,道:“扶我起来!”任自飞把碗放在地上,扶起千影夫人,让她靠着石壁坐着,把碗端到她面前,道:“快吃吧。” 千影夫人接过碗,拿起筷子,扒拉开上面的红烧肉,挑了两片青菜送进嘴里。 她的食量不大,加上内脏没有完全恢复,只吃了不多一点便不吃了,把碗筷还给了任自飞。 任自飞道:“你再吃点!” 千影夫人摇摇头。 任自飞看了看饭菜,还有多一半,拿起筷子便狼吞虎咽起来。 千影夫人奇怪地看着他,道:“喜鹊山不给你管饭吗?” 任自飞梗着脖子,将大大的一口饭菜咽下去,道:“我被师父罚抄门规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千影夫人道:“那现在抄完了?” 任自飞用筷根挠了挠头,道:“没抄完。” 千影夫人笑了笑,道:“那你不是破规了吗?” 任自飞僵在了那里。 千影夫人道:“已经破了,快吃吧!” 任自飞想想也是,要说破规,恐怕救活千影夫人才是最大的破规,当下不再多想,继续狼吞虎咽。 一碗饭菜很快吃完,跑出山洞,去河里洗了碗,一连喝了两大碗水,又舀了一碗,端进山洞给千影夫人喝。 千影夫人喝了半碗,从袖口摸出一方丝帕,去碗里蘸湿,擦洗着脸上的血迹。 待她擦洗干净,任自飞泼掉碗里的水,将空碗藏在怀里,道:“那我走了。” 出了山洞,飞上山顶,去伙房还了碗,回到仁为殿继续抄写门规。 抄完十遍,已是凌晨,忍住困意,开始背门规,可是很多字不认得,背起来十分困难,脑子背成了一团浆糊,可连一页也没背会。 终于敌不住疲倦,伏在案上沉沉地睡去了。 殿门开启的声音惊醒了他,天已大亮,身材魁梧的袁阔走了过来,沉着脸问:“抄完了吗?” 任自飞急忙起身施礼,道:“抄完了。” 袁阔拿起一张写满字的宣纸,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这字可当神符用了。” 又问:“背会了吗?” 任自飞低声道:“没背会,许多字我不认得。” 袁阔叹了口气,道:“先去吃饭吧。” 去伙房吃过早饭,袁阔领着任自飞回到仁为殿,给他逐条讲解门规的内容。 有了师父指导,任自飞背得顺畅多了,背了一上午,已背会小半本。 吃过午饭,趁着众人回房休息的时间,任自飞蹑手蹑脚踅摸到伙房,将剩菜剩饭盛了一大碗,飞到谷底给千影夫人送去。 其后几天,皆是如此。 千影夫人的伤恢复得很快,已能行走了,只是那条山谷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是以,尚不能飞行的她仍是出不去。 这日午后,任自飞偷空下到谷底,给千影夫人送饭,千影夫人边吃饭边道:“吃完这碗饭,我们之间的恩怨便该了结一下了。” 说着向任自飞投来两道凌厉的目光。 任自飞一惊,浑身哆嗦了一下,本能地跳起来,伸手去颈后抓住剑柄。 千影夫人冷笑一声,道:“不自量力,竟敢拔剑,别以为你会飞,便能逃出我手!” 手臂一扬,那道红绫便从山洞口疾射而出,缠在一棵桶粗的大树上,手往回一扯,咔擦一声,那棵大树便齐齐地断为两截。 任自飞吓得面如土色,握紧剑柄的手慢慢地松开了,此时此刻,他只有听天由命。 千影夫人收回红绫,道:“我现在的功力虽只恢复了一成,但若杀你,如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任自飞战战兢兢,不敢言声。 千影夫人接着吃饭,一边道:“你杀了我的至亲至爱之人,却救了我,还施以我饭食,我记着你的恩情,却不能抵消仇恨,那么,你有什么至亲至爱之人吗?” 任自飞不知她用意,一下子便想到了许清涯,可是马上想到她临走时的嘱咐,不能把两人相识之事告诉外人,除却许清涯,那么便只剩下爷爷了,便道:“我有个爷爷,住在神仙驿,他不是我的亲爷爷,不过和我最亲。” 千影夫人放下碗筷,掏出丝帕擦擦嘴,道:“那我便杀了你爷爷,让你也尝尝痛失亲人的滋味!” 任自飞双目流下泪来,恳求道:“求你不要杀我爷爷,求求你……” 千影夫人冷酷地道:“我总要杀一个,你和你爷爷,你自己选!” 任自飞眼泪横流,哽咽不止,半晌才道:“那,那你杀,杀了我吧!” 千影夫人一怔,喝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猛地站起,手做刀状,比在任自飞的颈间,却迟迟不动手,长叹一口气,道:“这样吧,你有什么为难之事,想办却办不成,若我替你办成了,便算是报了你的恩,便可杀你;若我也办不成,那我便自认无能,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说吧,你有什么最想办却办不成的事?” 任自飞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将决定自己的生死,不敢含糊,擦了擦眼泪,认真想了想,惶恐不安地道:“我从小便有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登上通天岛,上天成仙。” 千影夫人呵呵一笑,道:“你倒聪明得很哪,找了这么大一件事来为难我,也罢,那咱们一言为定,五年后通天岛降临陆地时,我便助你登岛,且容你多活五年。” 任自飞心下大喜,觉得向来蠢笨的自己,居然破天荒地聪明了一回,如果自己登不上通天岛,她便不能杀他;如果自己登上了通天岛,则成仙去了,她上哪找去? 便道:“一言为定!” 千影夫人走出山洞,任自飞跟了出来。 千影夫人道:“你们正道估计要趁火打劫,联合起来对我死神殿开刀,两方交战,刀剑无情,你最好躲得远些,不然怕等不到五年!” 说罢腾空而起,向西飞去,转眼间便消失在天际。 任自飞望着天空失神良久,回山洞取了空碗,去河边洗干净,也飞上了山顶。 ※※※※※ 十数日后,正道七大派齐聚喜鹊山,共拥任自飞继任喜鹊门掌门之位,和正道同盟盟主之位,因考虑到他年幼,故由玉烟真人任副职,代他全权理事。 继任大典已毕,玉烟真人提议,神魁已死,千影夫人重伤逃去,死神殿没有主心骨,正道应当趁其虚弱涣散之际,集中力量一举将其彻底瓦解,众人纷纷响应,各回各派准备。 玉烟真人此番孤注一掷要拔掉死神殿这颗毒牙,他亲自率领易锦绣、纪无声及其座下弟子共三十余人下山,山上仅留仁为殿一支看守门户。 其余六派也都出了全力,不仅由掌门人亲自带队,门中精英也随同而去,可以说,这支队伍代表着当今正道的中坚力量。 ------------ 第22章 七派人员在约定地点会合后,清点了一下人数,竟有百余人,玉烟真人道:“我们这般浩浩荡荡,目标太大,魔道中人皆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精得很,一旦被他们看到,必知我们此行的目的,料知不敌我们,早早地逃之夭夭,我们可不是要白走一遭吗?不如我们化整为零,各派自成一队,相互保持距离,暗通声气,穿过西沙大漠再会合。” 众人道:“正当如此!” 百余人的修为高低不一,飞行速度自是有快有慢,快的须停下来等慢的,还有的人遇见残害百姓的魔道中人,按捺不住,便顺手解决几个,所以整体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喜鹊门做为正道第一大派,门中人的修为自是首屈一指,所以飞行在最前面。 这日,飞行至西沙大漠的腹地上空,放眼望下去,只见四野茫茫,浩瀚无边,高高低低的沙丘一个连着一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端的是好景象。 三位师长走遍五洲四海,自是对各种美景司空见惯,年轻一辈们则看得如醉如痴。 一个弟子道:“玉烟掌门,六派的人被我们甩得远了,不如我们在此等候一下吧,此处荒无人烟,天空辽阔,他们飞过时,我们好看见他们。” 玉烟真人道:“也罢,我们便下去歇息片刻。” 三十多人如鹰隼一般俯冲向地面,黑压压地落到一个大沙丘上。 三位师长盘腿坐地,解下水袋和干粮袋,一边吃喝一边细议着作战计划。 年轻一辈们则顾不上吃喝,在沙丘上打滚撒欢,扬沙逗趣,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四肢张开,往柔软的沙子上一躺,说不出的舒爽惬意。 陆陆续续的,其他门派的人都到了,吃饱喝足,正欲出发,忽然听到有人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向前望去,只见远处的沙丘掩映之中,出现了一座雄伟壮丽的宫殿,通体金黄,光彩夺目,似是半透明状,被七彩祥云笼罩着,如琼楼玉宇一般,却给人一种不祥的压抑之感。 虽然距此甚远,但因其太过高大巍峨,却看得十分清晰,雕梁绣柱,飞檐斗拱,历历在目,只见正当中一段金色的阶梯倾斜而上,直通到殿门,殿门上面挂着一块金色牌匾,上刻三个镂空大字:死神殿! 众人惊呼一声,呆在当场。 空气仿佛凝滞,气氛诡异非常,众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尽皆沉默不语,注视着那座叫做“死神殿”的金色宫殿,饶是前辈们见闻广博,也不禁看得毛骨悚然。 纪无声首先打破了沉默,喃喃地道:“死神殿距此少说也有千里之遥,何时搬到了这里?” 玉烟真人耸耸喉结,道:“这是海市蜃楼,不必大惊小怪!” 纪无声道:“师兄你确定?我以前也见过海市蜃楼,却不是这般。” 玉烟真人道:“海市蜃楼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般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并非只有你所见过的一种形态。” 易锦绣道:“那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玉烟真人道:“走吧!” 当先向前走去,众人紧随其后,百余人踩着沙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越往前走,那海市蜃楼越见高大,给人的那种压抑之感越加强烈,仿佛近了许多。 再往前走,更见真实,空气之中隐约有袅袅的乐声和歌声传来。 一个弟子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弹琴唱歌。” 有人附和:“我也听到了!” 玉烟真人沉声道:“休要多言,大家跟紧了!” 众人便收敛心神,跟在玉烟真人身后,一点一点向那海市蜃楼靠近。 乐声和歌声越来越大,已能听得清旋律,辨得清歌词。 “都说神仙少烦恼,神仙心思几人晓?都说神仙快乐多,谁知快乐值几何?都说神仙不寂寞,仙女思春谁之过?都说神仙没苦闷,无亲无故为了甚……” 有人惊慌地叫道:“是神魁!” 在场众人大多经历过七年前的那场恶战,神魁独行万里,以一人之力单挑了正道各门派,临走时留下一首取笑神仙的歌曲,便是此刻听到的这首,都不由大惊失色,但见玉烟真人兀自沉着冷静地往前走,也不甘示弱,紧紧地跟上。 一阵疾行,众人终于到了海市蜃楼跟前,琴声依然,歌声不断,伸手触摸那墙壁,却是虚影,抬头望去,只见殿门大开,一个穿着黑衣的中年男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弹琴唱歌。 众人惊得疾退数步,叫道:“是神魁,原来他没有死!” 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众人皆拔剑在手,做好防护架式。 玉烟真人定定地望着弹琴唱歌的那人,忽然道:“诸位莫要惊慌,这只是幻影术!” 叫道:“千影夫人,请现身吧!” 话音甫落,琴声和歌声立止,那个中年男人化作一缕轻烟,升腾而去,从殿门走出一位白衣美妇,肩搭红绫,正是千影夫人。 她在世面上极少行走,年轻一辈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道她是个龇牙咧嘴的老妖婆,却没想到是个冰肌玉骨的冷艳娇娃,一时竟是呆了。 玉烟真人道:“呵呵,千影夫人,我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竟恢复得如此之快。” 千影夫人居高临下,冷笑道:“你们那点三脚猫的法术,在我看来,就是个屁!” 玉烟真人道:“好好,那日我等大意,让你死里逃生,今日定教你插翅难飞!” 千影夫人仰天大笑,尖利的声音直刺长空,笑毕,冷冷地道:“插翅难飞的是尔等!” 身体一旋,海市蜃楼消失,现出一片人影来,皆悬停在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相貌堂堂的,有奇丑无比的,约有五六十人,此前藏在海市蜃楼的光影之中。 千影夫人道:“此等阵容,尔等可曾见识过?” 玉烟真人一见,不由暗自叫苦,这帮人中不仅有死神殿的高手,更有魔道各派的一流高手,还有许多生面孔,想来也非平庸之辈,没想到他们早已联合起来,在此守株待兔。 正道来的人虽然数量多于他们一倍,但真正算得上一流高手的,不过十几人,况且,正道的一流,和魔道的一流,本来就差着一个等级。 如此实力悬殊,别说取胜,在这空旷无垠的荒原大漠,避无可避,便是连全身而退都难。 唉,原想趁虚而入灭掉死神殿,除去心腹大患,谁知贪功冒进害人害己。 事已至此,做为正道首领的玉烟真人却不能服软,否则引起正道弟子恐慌,乱了阵脚,那才要大难临头,或可仗着人多势众,且战且退,侥幸脱身。 当下打起精神,用私语术告知易锦绣、纪无声两位师弟,和正道六派的掌门,大家以防守撤退为主,各自为战,以分散敌人力量,能脱身便脱身,不能脱身便死战。 轻咳一声,向千影夫人道:“你们魔道真是处心积虑啊!” 千影夫人冷笑道:“可笑,你们兴师动众地打上门来,我们不束手待毙便是处心积虑?那你们用卑鄙手段暗杀了我夫君又如何说?” 玉烟真人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闲言少叙,接招了!” 呼啸一声,身体拔起,当先向千影夫人攻去。 千影夫人轻斥一声,飘身后退,魔道众人上前缠住玉烟真人。 千影夫人升到高空,悬停在那里观战,显然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不敢贸然参战。 正道众人齐发一声喊,纷纷飞起身形,和魔道众人在空中混战在一起。 一时间,只听得兵刃叮叮当当,阵阵飓风袭卷而来,黄沙漫天,遮天蔽日,各种色彩的光束、光环、光影漫天飞舞,不时地有人受伤,或死亡,从空中坠落到地,被落下的黄沙掩埋,实是惊心动魄。 玉烟真人临时制定的战术果然有用,正道七派分成七支队伍,各自为战,且战且退,而魔道中人事先不知,加上人心不齐,缺乏一个纵览全局的总指挥,千影夫人一个女流之辈自是没有神魁那样的威望,众人急切之间无法将力量分得那么均匀,全凭各人的性情喜好,好战者便全力以赴,偷懒者便装装样子,浑水摸鱼。 所以战场上的情景往往是,七八个魔道中人围攻两三个正道中人,或者一个魔道中人单挑十多个正道中人,力量不对等,便让许多正道中人突围而出,当然死了的更多,伤残不能动而被黄沙掩埋的,也为数不少。 喜鹊门人数最多,战力最强,围攻他们的魔道中人虽然只有七八个,但个个修为惊世骇俗,一时之间无法突围,反倒落在了最后面。 经历了一番苦战,终于退出了西沙大漠,退入一片原始森林之中,魔道中人也着实累了,便停止了追杀。 喜鹊山一众皆已筋疲力竭,个个身负重伤,便是三位师长,身上也没个完整处,头发散乱,鲜血糊满了脸面,都倚树坐在地上喘息。 其时天色已黑,明月东升,玉烟真人一眼望向众人,不用点名,便知少了多一半,带下山三十多名弟子,至此所剩不足十人。 他望着众人道:“左凉,周度,管窥园,白堪……” 他点出一个个弟子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众弟子都低下头去,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嚎啕大哭。 ------------ 第23章 易锦绣哽咽道:“师兄,别点了,在的都在,不在的都不在了。” 这话形同废话,但在场众人似乎都听懂了,一时触动悲伤处,尽皆呜咽大哭,悲悲戚戚,凄惨无比。 易锦绣当先收住哭声,对众人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且理正事要紧!” 玉烟真人双膝跪地,仰天长叹道:“皆因我建功心切,误将天下英雄引入险地,才致有此弥天大祸,令我喜鹊山千年基业动摇,我愧对天地,愧对祖师,愧对苍生黎民,罪该万死啊!” 忽地举起长剑,欲引颈自刎,所幸易锦绣眼疾手快,一个箭步抢过去,夺下他手中长剑。 易锦绣和纪无声把玉烟真人扶到一棵树下坐下,好生劝慰。 易锦绣道:“此是命数,非师兄之过。” 纪无声道:“是啊,七派之中,应数我喜鹊门损失最为惨重,我们对得起大家了,无须自责。好在我们三人还在,袁师弟一支全员未出,喜鹊山的根基尚坚,师兄不必忧怀。” 玉烟真人忽地双目圆睁,其状骇人。 易锦绣惊问:“师兄怎么了?” 玉烟真人收回心神,道:“我在担心,魔道中人兵分两路出击,一路拦截我等,另一路则分赴各派总部,对留守人员下手。” 易纪二人暗暗心惊,对视一眼,易锦绣道:“我看没这个可能,魔道今日为了对付我等,各派高手已全员出动,所余一般弟子即使敢上我喜鹊山,袁师弟带领七位高徒也定能将其击退,不足为虑。” 玉烟真人道:“未必,今日六大邪派虽然出动了众多一流高手,但仍有不少二流高手未见其面,诸如死神殿的五行死神,望仙岭的齐天六仙,吃妖湖也只来了柳上风一位,不得不妨啊!” 易纪二人齐叹一口气,道:“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 玉烟真人率众下山后,向来热闹的喜鹊山上变得清静起来,袁阔不必每日清早去道清殿参加玉烟真人主持的“每日早晤”了,睡到日上三杆方起,也不去管束座下弟子。 这帮年轻后生趁机偷闲几日,不事正务,也不修习功课,懒懒散散,或聚众吃喝,或吹笙鼓瑟,有时也偷偷地下山,去附近的街市上见识一下花花世界,袁阔看在眼里,难得他们有这个放松的机会,轻责几句便罢。 因为其他三殿的师长和弟子皆已下山,黎原生和普超英因为年龄小没有跟去,便交由仁为殿看管,正好与任自飞为伴。 任自飞自从上了喜鹊山,更感寂寞,所有的人都对他很尊敬,却不愿与他亲近,所以他十分珍惜和黎原生、普超英之间的友情。 黎普二人本来因为任自飞的特殊身份,和各自师父的交代,与任自飞疏远了许多,但任自飞不想与二人疏远,便利用这个机会把三人的关系往近拉了拉。 他对二人道:“大哥,三弟,以后在人前时,我们是师兄弟,没外人在场时,便还是兄弟。” 黎原生大喜,道:“就是,我们结拜在先,同门再后,既是兄弟,又是师兄弟,亲上加亲。” 只是普超英不愿破坏门中规矩,仍称呼任自飞为“掌门师兄”。 三人每日结伴游玩,或采摘野果,或追逐野兔,倒也颇多趣味。 这日,三人正在林间嬉戏玩耍,忽觉得一阵阴风吹过,天色似乎暗了下来,三人抬头一望,果然望见空中聚起一团乌云,细看时却又不是乌云,而是五个人。 五人皆穿着黑衣,披着黑斗篷,一人在中间,四人在前后左右,手脚相连,黑衣迎风烈烈,宛若一只巨大的蝙蝠。 三人看得呆了,听得三声钟鸣,喊声四起,这才反应过来,料知来者是敌非友,跑出树林,望见袁阔带着七位亲传弟子,后面跟着数十名一般弟子,蜂拥奔上醉仙台,三人也急忙飞奔过去,与众同门站在一处。 那五个黑衣人也降落到醉仙台上,目光扫过众人,中间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向袁阔一拱手,道:“袁道长,别来无恙啊!” 显然他认识袁阔。 任自飞一见,大惊失色,那个胖乎乎的中年人他见过,从神仙驿回喜鹊山的途中,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欲杀他给神魁报仇,若不是清涯姐姐相救,他恐怕早已遭了毒手。 当时那个胖子自称是金神,任自飞目光扫过,果然看到了那个叫做水神的瘦子,想必这五人便是死神殿的“五行死神”。 果然,听到袁阔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五行死神驾到,不知有何贵干?” 现在喜鹊山上人力空虚,袁阔底气不足,言语颇为客气,把即将出口的“臭名昭著”换成了“大名鼎鼎”。 金神呵呵笑道:“你们正道中人常言,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说我们有何贵干?你们可以兴师动众地跑到我死神殿杀人放火,我们自然也要还你个礼尚往来啊!” 宋于心靠近袁阔,轻声道:“那次打伤我和六师兄的,便是金神和水神,十分厉害,我俩连一招也接不住,我们须小心。” 袁阔微皱了一下眉头,心中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既然五行死神已知七大正派的人杀到了死神殿,为何不去迎战,反而要倒打回来?莫非师兄他们…… 他不敢往下想了,收敛心神,向五行死神道:“这么说,你们今天是来者不善了!” 金神道:“既然来了,不带走几条人命,怕是有损我五行死神的名声!” 袁阔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让他的浓眉大眼更添几分英气,哼哼冷笑两声,道:“那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叫道:“徒弟们,组阵!” 疾步退后,顺手把任自飞、黎原生和普超英推了开去,以防伤着他们。 一阵龙吟之声响起,袁阔的七位亲传弟子齐齐地拨出剑来,各抢方位,将五行死神包围在核心。 金神呵呵笑道:“你们有阵,欺我们无阵不成?弟兄们,拿出咱们的‘五行法阵’来给这群小蛋泡子尝尝鲜!” 袁阔的大徒弟朱红赤叫道:“动手!” 七人便攻了上去。 五行死神也展开身形,各显神通,两派人便斗起法来。 朱红赤三十多岁,人高马大,身材颇为壮实,脸堂暗红,嘴角常挂着一抹笑容,显得有些憨,他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管事,而在使用这套剑阵时,却起着首领的作用。 这套剑阵名曰七情剑阵,是袁阔亲手所创。 喜鹊山四殿,其他三殿的人修为虽互有高低,却也不相上下,仁为殿的人却比那三殿要明显差一点,不仅袁阔不如三位师兄,他座下的七位弟子也不如其他三殿的弟子,是以每年一届的四殿比武,仁为殿是雷打不动的垫底王。 单打独斗的本事不行,袁阔便另辟蹊径,翻阅了无数古籍名典中的阵法,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研究出这套七情剑阵,充分发挥集体的力量。 七人单干,是七人之力;七人合成一股,便是七十人之力。 所谓七情,便是“七情六欲”中的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人各占一情。 按理说,修行之人应禁七情绝六欲,如此才能把身体潜能尽可能地开发出来,开发出一分,是凡人;开发出二分,是人中龙凤;开发出十分,则可驱使万物。 人生来就是自然之王,只是有的人被情欲干扰了心神,有的人却能摒弃情欲,然而,修行百年的袁阔越来越觉得,六欲易绝,七情难禁,于是反其道而行之,既然难禁,不如充分利用之,故将七情融入到修行之中,独创了这套七情剑阵。 此七情看似无影无形,威力却无穷大,而且相互之间存在着各种微妙的联系,比如乐极生悲,爱极生恨,惧极生怒,和当初任自飞在神魁的淫威之下,恐惧已极,最后化作强大的怒意,一剑刺死神魁是一个道理。 最重要的一点是,一般的阵法,初创时设定为几人,实战中必须要几人才行,少一人便无法施用,而此套剑阵却没有这个缺陷,多一人少一人,都不会影响剩下的人相互配合,当然比几人各自为战的威力要强得多。 只可惜,喜鹊门每年一届的比武,意在选拔优秀子弟,只准单斗,不许群战,是以袁阔所创的这套七情剑阵从未进行过实战,他曾多次与七位弟子切磋,虽然都是他打败了七人,但明显感觉到他们没尽全力,大概是碍于师父的脸面吧。 今日大敌当前,袁阔便想趁此机会试试七情剑阵的真实威力,况且山中空虚无人,这也是不得已之举。 他站在一旁,挡在任黎普三人身前,注视着场中的战斗。 只见七位弟子手中的七柄长剑闪烁着七道青芒,有的宽而广,有的细而长,有的缓若流云,有的疾如流星,有的温柔似佛光,有的凶狠如豺狼,有的凶悍霸道,有的黯然销魂,或狂或癫是为喜,有声有势是为怒,如泣如诉是为哀,亦惊亦乱是为惧,无私无畏是为爱,衔悲茹恨是为恶,如饥似渴是为欲。 ------------ 第24章 七道剑芒各具形态,舞得天花乱坠,光影中夹杂着笑声,哭声,咒骂声,怒吼声,歇斯底里的咆哮声,不徐不疾的诵经声,更有似要摧毁一切的爆炸声,七人便如要保护自己的爱人,斩杀自己的仇人一般,浑然忘我,奋不顾身,发挥出来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自身修为的十倍。 袁阔欣慰地点头微笑,有了此套剑阵,谁还敢说仁为殿是垫底王? 然而形势也不容乐观,道行高深的五行死神岂能轻易被击败,只见他五人各施法术,幻化出无数刀剑从空中斩落,又有竹箭从地面射出,外面是火龙盘绕,中间是冰山压顶,更有各种形状的巨石飞舞,碰着剑芒崩裂,化作无数飞矢袭击七人。 七人凭借着剑阵厉害,苦撑一时犹可,却绝无取胜的可能。 袁阔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不怪七位弟子无能,他们对战前辈级的五行死神,能撑得这许多时候,已是难能可贵,败了不丢人,问题是,败了以后怎么办? 五行死神此行的目的,应该不是比武较技,决出输赢即止,必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若弟子们有个长短,他如何向掌门师叔交代? 山上虽然尚有一般弟子上千名,但面对五行死神这样的高手,那是连一点用场也派不上的,五行死神若要对他们下手,简直与屠杀无异。 袁阔心念及此,不敢再观望,回身对任黎普三人喝道:“你们三个,退远一些!” 说罢,抽出长剑,腾身飞到空中,加入战斗。 其时七位弟子疲惫已极,有两个嘴角渗出了血,显然是真气消耗过大,内脏受损,而五行死神却未受到一点损伤。 金神呵呵笑道:“袁道长要亲自上阵了?” 袁阔不言,挥动长剑,蓝光暴闪,夹在众多青芒之中,异常显眼。 做为创始人,袁阔应用起七情剑阵来,自是比任何人都游刃有余,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到哪个弟子薄弱,便帮助哪个弟子,七情之间的切换果断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所以他的表情极其诡异,时而欢喜,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时而温和。 毕竟在正道中,袁阔也勉强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他的加入,分去了七位弟子不少负担,战局略有稳定。 袁阔边斗边想,群斗有群斗的好处,单打亦有单打的好处,不如趁着七位徒弟尚能撑住之时,先斩掉他一个,他一人对战五人毫无胜算,一对一还是有把握的,不然正道便全无存在之必要了。 他知五人之中,木神最弱,江湖上有传言,五行死神,水火无情,土厚金贵,朽木如灰,当下飞出长剑,向木神斩去,驱动身形,跟了上去,剑到人到。 木神正在专心组阵,没注意到袁阔突施杀手,慌乱之下,竟被逼退了一丈之远。 袁阔接住长剑,凌空劈下,万千道蓝光汇聚成一片光影,趁胜追击,把木神逼得全无招架之力,只得在空中兜了几圈避开攻势,扎稳身形,施法与袁阔对战。 那边的金神叫道:“袁道长,你不讲规矩呀,对阵对得正入巷,如何却要玩单挑?” 袁阔不言,沉下心,使绝招,全力以赴与木神相斗,只要七位徒弟能拖住剩下四个敌人,他自信能快速解决掉木神,然后再从五行法阵中逼出一人,逐个除掉,那便有可能反败为胜。 然而他低估了木神的实力,这个看似如朽木枯株般的老头子,虽然在五行死神中最弱,但也毕竟有上百年的修为,袁阔虽然明显占到了上风,但急切之间要杀掉他,或使其丧失战斗力,却是不能。 听得水神叫道:“他们玩花的,咱们也玩个花的,一个一个往死干,看谁干得过谁!” 阵法突变,四人集中法力向胡改邪进攻,其余六人虽然舞出剑芒挡在胡改邪身前,但无异于被敌人牵着鼻子走,敌人要杀谁,他们便往哪里走,很快陷入了被动,阵法便有些乱。五神虽然被袁阔分去一个,但剩下的四神仿佛更难对付了。 双方对阵,阵法的精妙虽然起重要作用,但根本还在于实力强弱,强者攻,弱者守,强者杀,弱者围,似五行死神这等高手,随便拿出一个来和七人拼斗,即使不敌,也绝无可能被杀。 总之的意思是,喜鹊门的七个弟子怕死,五行死神却不怕死,面对这七个修为浅薄的对手,自有真气护体,他们根本死不了,除非像神魁一样自己想死。 如果他们自己不想死,只有袁阔一人能杀掉他们。 袁阔心下大急,眼下的形势十分危急,如果他早一步杀死木神,过去助战,或再逼走一人,则我方或有反攻之机;若五神早一步杀死七人之一,我方则危,或有可能全军覆没。 可是越急越乱,一边和木神相斗,一边还要留意那边的战况,七位弟子如遇险情,便要过去救护,反正在他死之前,七位弟子一个都不能死,如此便不能专心,法力便减弱了几分。 木神虽然修为差点,脑子却不笨,他很快看清了场上形势,所以不与实力比自己强大的袁阔正面交锋,只是防守躲避,一边还要出言干扰袁阔的心神,道:“我打不过你,但我要缠死你,哈哈,自作聪明,却是自讨苦吃!” 或者突然大喊一声:“啊呀,死了一个!” 地面上的任黎普三人早看得呆了,袁阔让他们退远一些,他们似没听见,反而还前进了两步,痴痴地望着空中众人斗法。 其时各殿各院的一般弟子也尽皆来到,黑压压地站在四下围观。 任自飞见识过五行死神的厉害,后又听说宋于心和胡改邪全力联手,没能接住其中二人的一招,所以初以为七人必败,及至看到七情剑阵施展开来时,看得眼花缭乱,胆战心惊,又以为七人必胜。 可是斗得多时,也不见五行死神有一个掉下来,反而个个气定神闲,不时地插科打诨几句,仿佛胜券在握。 看到大师兄朱红赤一直嘻嘻哈哈不止,轻松愉快的样子,觉得是七人占到了便宜;而看到三师兄马平川一直哭丧着脸,悲悲戚戚的样子,又觉得七人落了下风。 他挨个看去,心中也是七情交集,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瞬间有许多人的面孔浮现在脑海,和蔼慈祥的爷爷,可亲可爱的清涯姐姐,凶恶又不讲道理的神魁,不拘言笑的玉烟真人,冷若冰霜的千影夫人…… 一时之间,思念之情,崇拜之情,憎恶之情,愤怒之情,同仇敌忾之情,自怜自悯之情,万千情感充斥于胸间,时而悲痛欲绝,时而又喜不自胜,已有些疯癫之状。 旁边的黎原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问道:“二弟你怎么了?” 任自飞忽然大喝一声,抽出背上的长剑,腾起身形,飞向战场,没忘了避开空中的各种光影,举剑向金神背后偷袭。 可惜剑未刺到,人便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掉下地来,胸口一窒,吐出一团鲜血。 黎原生和普超生急忙过去扶他,察看伤势,黎原生道:“你别逞能了,袁师叔和七位师兄都斗不过他们!” 袁阔眼见这一幕,叫道:“老八,别添乱!” 金神指着任自飞叫道:“兀那小子,千影夫人留你多活五年,莫要自己找死!” 空中众人还在斗法,袁阔急切之间杀不掉木神,反被缠住,七位弟子已力不从心,忽听得金神大喝一声,挥出无数道金光,七人或躲或挡,宋于心却慢得一慢,左胸便被一道金光刺穿,鲜血喷涌而出,落下地来,被下面的弟子接住。 袁阔叫一声“老七”,疾刺数剑,将木神逼开,飞身过来,扶住宋于心。 宋于心嘴角淌着血,脸色惨白,凄然道:“师父,弟子无能,不能参战了。” 袁阔急忙用真气将他的伤口封住,检查了一下,真是吉人天相,只差分毫直击心脏,道:“你已经很出色了,且休息吧!” 就在这片刻间,空中的战局发生了大变,袁阔飞走,木神归入五神之列,喜鹊山只剩下了六位弟子,且宋于心受伤之时,他们愣了一下神,便被五行死神抢了先机。 水神叫道:“杀了他们!” 重组五行法阵,金木水火土各种光影齐出,如排山倒海般攻向六人,又有两人受伤落地,却是老三马平川和老六胡改邪。 马平川还好,大腿受伤,胯骨断裂,胡改邪就没那么幸运了,胸口被一块巨石撞上,只觉五脏俱焚,当场昏死过去,平平地落到坚硬的醉仙台上,荡起一团尘土。 袁阔大怒,放开宋于心,飞到空中,挥剑便砍,他的眼睛本来就大,此时瞪得似要脱眶而出,两条眉毛如倒栽起的两柄黑剑,一腔悲愤之情让他的剑威力大增,一人一剑硬是打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 他的速度快到了极点,前一剑的蓝光未散,后一剑便已跟上,一时有十几道蓝光在空中交错碰撞,或如蛟龙,或似猛虎,或笔直横扫,或蜿蜒盘旋,地下众人已看不清人影,只见一片蓝光闪烁。 ------------ 第25章 任自飞本已受伤,但看到胡改邪坠地,还是挣扎起来跑过去,扶起胡改邪,大声叫道:“六师兄,六师兄!” 胡改邪不应声,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如死灰,探探鼻息,已是气若游丝,任自飞不禁心痛不已,在这喜鹊山上,数胡改邪对他最好,别人当他是掌门和盟主,只有胡改邪当他是朋友和兄弟,时时处处照顾他。 环顾众人,叫道:“药!谁有药?” 宋于心从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药瓶,想起身过去,然而用尽了全力却站不起来,黎原生急忙跑过去,拿了药瓶过来,倾出一粒,给胡改邪服下,他又拿着药瓶去救治马平川,给他服下药,抬起他的双臂,往边上拖,他正躺在交战的正下方,极易被空中的法力所伤。 黎原生叫道:“都别愣着呀,过来帮忙呀!” 那些一般弟子早已乱了手脚,听到喊声,如梦方醒,一拥过来将马平川和宋于心移至安全地带。 马平川三十出头的样子,身材瘦削,窄脸,高颧骨,棱角分明,他惨笑一声,对黎原生道:“黎师弟,谢谢你啊!” 任自飞摇晃着胡改邪的身体,哭着叫道:“六师兄,你醒醒啊,醒醒啊……” 马平川道:“你别动他了,让他平躺着,或许有救。” 任自飞急忙将胡改邪的身体放平,急得什么也似,却无计可施。 空中几人斗得更是惨烈,双方五对五,然而魔道一方是五位高手,正道一方只有袁阔一人可与之匹敌,强弱悬殊,虽然袁阔凭借着一阵快速抢攻令对方应接不暇,但对方一缓过劲来,调整战术,正道一方便显得力不从心了。 袁阔不像三位师兄那么严苛,早晚鞭策弟子练功习道,他对弟子太过溺爱,舐犊之情太重,所以才至座下弟子们不如其他三殿的弟子出色,此时见三位弟子先后受伤落地,生死未卜,一时怒恨充胸,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式。 然而五行死神绝不是无能鼠辈,他们边斗边用私语术达成共识,分成两股,金神和水神迎战袁阔,木、火、土三神对战喜鹊门四位弟子,战场上的形势立变。 金神和水神在五神之中的修为最高,虽然未必能赢得了袁阔,但牵制住他无力顾及四位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其余三神对付四人则太轻松了,斗不多时,老二杨必赏便被土神发出的巨木钳夹住,动弹不得,一下子摔了下来,轰然一声,巨木钳撞在醉仙台的岩石之上,碎成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普超英带着几个一般弟子拥去相救,从杨必赏身上摸出丹药,给他服下,将他移至安全处,只见他的膝骨、肘骨已被夹碎,殷殷地渗出血来,整个人瘫软在地上,虽然伤不至死,却也无力再战。 杨必赏二十七八岁,面如冠玉,鼻直口方,倒是十足的美男子模样,只是此时鼻口流血,双目无神,满脸颓废,他看看自己的肘处,再看看膝处,痛苦地闭上眼睛。 再斗片刻,老五罗若怀的腹部遭受巨石重创,从空中坠落下来,黎原生和普超英又跑去救护,两人将他扶起,倒是没见有什么外伤,但从他惨白的脸色上可以看出,内伤不轻。 罗若怀圆头圆脑,额间宽阔,一双微眯的小眼睛,性子最为平和,人缘极好,平日里从不和师兄弟们吵嘴,意见不合时,便连连陪笑,自愿认错。 此时他虽受重伤,但仍勉强挤出笑容,道:“二位师弟,你们和掌门师弟赶快跑吧,别管我们了,今日之事怕难善休。” 黎原生堕泪道:“罗师兄你放心,我三人誓与喜鹊山共存亡!” 罗若怀苦笑一下,叹息一声,道:“你们这样,我岂能放心?事情紧急,快快去吧!” 黎普二人却直摇头。 袁阔眼见七位弟子只剩下了两位,护犊心切,叫道:“老大老四,你俩带着自飞他们三个速速离去,这里交给我!” 他已知今日在劫难逃,横竖是一死,能保住几个算几个。 老大朱红赤和老四牛守常却不听他的,被强敌逼得气息不畅,说不出话来,只是挥舞着手中长剑,拼命应战。 可是他俩岂是木、土、火三神的对手,听得土神叫道:“别浪费时间了,痛快了结了吧!” 三人各施法术,土神卷起千层土,迷住二人眼目;火神唤出一条火龙,盘旋在二人周围,让二人无处可躲;木神射出千支箭,密密匝匝地射向二人。 站在地下的人只见空中悬着一团黄土,在缓缓地蠕动,一条火红的长龙在黄土中若隐若现,木箭铺天盖地地扎入黄土中。 袁阔见势紧急,顾不得自身安危,抽身前去救护,然而为时已晚,待他用剑气把土、木、火三神逼退,法相散去时,朱红赤和牛守常二人已软软地坠落到了地上,两柄长剑自然落下,没入到岩石中。 黎原生和普超英急忙放下罗若怀,跑去二人身边施救,给服了丹药,只见二人身上随处可见冒着鲜血的箭孔,仿佛血喷泉一样,化作两团迷蒙的血雾,场面骇人之极。 罗若怀挣扎起身,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用最后一点真气封住了二人的伤口,止住了血。 黎原生的脸上也被喷了一层细密的血珠,问罗若怀道:“他俩怎么样?” 罗若怀指着黎原生,又望了一眼坐在胡改邪身边恸哭不止的任自飞,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一句话来,身体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黎原生拨出长剑,但他不会飞,跳跃着叫骂道:“你们有本事下来,与我决一死战!” 袁阔顾不得悲痛,因为他此时要一人独战五行死神,他大吼一声,长剑挥舞,又与五神战在一处。 如果说此前的战斗惨烈,那么此刻就算得上是悲壮了,袁阔心存死志,出招也就不再考虑那么多了,只为了杀人,只管前面,不顾后面,几招之间,将木神和土神重创,然而自己受伤更是严重,各部位皆有鲜血冒出,俨然成了一个血人,不时发出绝望和愤怒的咆哮,用尽全力吼道:“快走,你们快走!” 任自飞一直看着胡改邪,盼望着他醒转,听到师父袁阔的吼声,蓦然惊觉,才知战斗已进行到了如此残酷的地步,望着如血人一般的师父,仍在奋力拼斗,心下痛惜不已,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初斩杀神魁时的画面,一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哇呀呀地怪叫一声,举起长剑,飞到空中。 他知道靠近不了五行死神,便不搞偷袭了,直接正面对敌,与师父并肩作战。 他上喜鹊山多日,并未开始正式习武修道,除了许清涯教给他一项飞行术外,其实和普通人无异,上去只是送死而已。 可是他一飞到战场,五行死神却急收法力,身体晃荡了几下,纷纷落下地来。 袁阔和任自飞也落了下来,黎原生和普超英跑过来,执剑在手,倒也面无惧色。 袁阔已是体力不支,用剑拄着地,道:“你们,你们……” 有心责备他们,却又不忍,目含热泪道:“你们听话,快走吧,下山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等到玉烟掌门他们回来时再上山。” 黎原生昂然答道:“临阵脱逃不是英雄,我们不走,要走你走!” 袁阔便向任自飞道:“你会飞,带着他们快走!” 任自飞道:“走什么,大不了一死而已。” 袁阔急道:“你们一点用也没有!” 三人不说话了,却仍是不走。 那边的五行死神却迟迟不动手,互使眼色,都望着胖子金神,显然他是五人之首。 金神轻声道:“千影夫人的命令不可违抗,我们也都受伤不轻,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瘦子水神道:“管她呢,一个娘们儿的话你也要听,以为还是神魁在世之时吗?我正斗得兴起,不如将这些人全杀了,到时就说是无意所伤,她也不能把我们怎地。” 像个矮冬瓜似的土神附和道:“就是,那娘们儿不可靠,先时说,谁若杀了那小子,谁就是死神殿主,现在又不让我们杀他,真是岂有此理!” 如朽木枯株般的木神却道:“走吧,杀人不给钱,空费了我多少力气,今日一战,至少要折去我五十年寿命,我们也算对得起她了。” 也不等众人的意见,调转头往山上走。 金神定定地望了任自飞好一会儿,道:“你与夫人的恩怨,五年后一起清算!” 说了一声“走吧”,也转身向山下走去,火神和土神急忙跟上。 水神指着任自飞道:“容你多活五年!” 也走了。 五人也不用飞行术,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沿路站岗的弟子也不敢阻拦。 五人走远,袁阔已支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在地。 黎任普三人和众多一般弟子将袁阔和他的七位弟子抬到仁为殿,八人之中,只有宋于心、马平川和杨必赏尚自清醒,其他皆已昏迷,不知生死。 众人也无计可施,只盼着玉烟掌门能早日回来,主持大局。 ------------ 第26章 半个时辰后,袁阔首先醒转,毕竟他修为深厚,调息了一阵便能下地行走。 他逐个查看了几个弟子的伤势,宋于心和马平川只是外伤,休养两日便可恢复。 杨必赏虽也是外伤,但筋骨俱碎,没个半月二十天下不了地,且日后可能会留有残疾,于修行不利。 胡改邪脏器受损,好在修道之人自愈能力颇强,应无性命之虞。 朱红赤和牛守常二人失血过多,所幸被罗若怀及时止住血,应也无碍。 最严重的是罗若怀,他本是受的内伤,又用尽最后一口真气替朱牛二人止血,已是油尽灯枯,生还之望极其渺茫。 如果玉烟真人和纪易两位师兄都在,三人合力给他输送真气,或许可救,可是现在,仅凭袁阔一人,且已身受重伤,实是无能为力。 但袁阔还是不想放弃,吩咐众人照看伤者,自己回后院调息去了,在玉烟真人他们回来之前,他就是拼上性命不要,也要维持罗若怀不死。 次日,袁阔略有恢复,便将汇集起来的真气全部输送给了罗若怀,然后继续打坐调息,如此三番,日日如此。 两三日后,东部的鳄鱼塘差人来报,他们的塘主罗翼率众去往死神殿后,本部遭遇了魔道中人的突袭,伤亡惨重,对方是怪目山的数位高手。 接着,哀仁寺的弟子来报,他们也遭到了魔道中人的袭击,留守寺中的几位长者尽遭毒手,对方是望仙岭的齐天六仙。 随后,龙爱谷、虎惧山、怒马川的弟子陆续来报,他们本部也都遭到了魔道中人的突袭,死伤难以计数,尤其是虎惧山,几近灭门。 七大正派有六派遭到了魔道重创,唯独在中北部的蜻玉宫没人来报。 袁阔心急如焚,此次浩劫,较之七年前有过之无不及,很有些要将正道一网打尽的势头,而玉烟真人他们一去不复返,不知遇上了什么麻烦。 宋于心和马平川的身体已经痊愈,袁阔派他俩乔装下山,一路西行,打听一下死神殿之战的情况,嘱咐二人勿要生事,一有消息便回来报告,二人领命而去。 等了两日,玉烟真人他们还没回来,宋马二人也一去杳如黄鹤,蜻玉宫仍没差人来报遇袭的情况,不知是魔道中人独独放过了这一门,还是已无活口? 想到此处,袁阔心惊不已,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蜻玉宫的大弟子柒慕儿是他的结发之妻,两人相爱至深,誓同生死。 柒慕儿是蜻玉宫宫主郑挽澜座下的大弟子,早些年与袁阔相识相爱,两方掌门为媒,结为伉俪,柒慕儿从此住在了喜鹊山上。 七年前神魁作恶,单挑了七大正派,因蜻玉宫全是女流,且人丁稀少,所以受到的损伤最大,宫中高手十去八九。 当此师门存亡之际,柒慕儿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蜻玉宫,助师父郑挽澜教授弟子,管理宫中事务,匆匆忙忙七年一晃而过,和丈夫袁阔聚少离多,相思日甚。 此次玉烟真人率众人剿杀死神殿,柒慕儿留守在宫中,看守门户。 袁阔轻声呢喃道:“慕儿,慕儿……” 已是满面泪水。 转念一想,魔道中人向来桀骜自恃,目中无人,或许他们瞧不上蜻玉宫,并未对其下手也未可知。 可是转念再一想,当年神魁以独步天下的修为,尚没放过蜻玉宫,这帮魔鬼焉有那份怜香惜玉之心? 横竖放心不下,恨不得此刻便飞往蜻玉宫一探究竟,可是他若一走,没人给罗若怀用真气续命,待上两日,必死无疑,尽管此种方式未必一定能让罗若怀起死回生。 左右为难,忧虑之中,随手抄起案上的细毫毛笔,在宣纸上写道:“慕儿吾妻,日久不见,甚念!今魔道屠残正道,惨绝人寰,除蜻玉宫外,正派无一幸免,唯独你处无信,是死是活,实教人挂怀……” 写至此处,心烦意乱之极,暴躁地扔下笔,暗骂自己,袁阔啊袁阔,枉你苦修了上百年的道,岂能受制于儿女私情? 慕儿若活着,便活着,若死了,得个信又有何用?徒增烦恼而已,且理正事要紧! 又想到,此地到死神殿远隔万里,师兄们带着众弟子行路,自是走不快,岂能这么快便回? 他们或许还未到彼,或许已将死神殿铲除,正在回程的路上呢。 唉,遇上这么大点的事便乱了阵脚,将来何堪大事? 长舒一口气,卸掉忧愁,大踏步地走出仁为殿,往后院去了。 袁阔出去后不久,任自飞走了进来,无意走到案前,看到上面放着一张宣纸,写了两行字,认出是师父的笔迹,读完才知,原来师父还有一个妻子,只是不知这蜻玉宫是个什么所在,看字里行间的意思,应也是正道的一个门派。 晚上去给杨必赏送药时问道:“二师兄,咱们可有师母?” 杨必赏的伤好了大半,上身已能直起,托着器物也能下地行走了,只是身上缠满了绷带,行动多有不便。 他躺在床上,喝了一口任自飞喂的汤药后,道:“咱们的师母是蜻玉宫宫主郑挽澜座下的大弟子,名讳柒慕儿,原在喜鹊山居住,七年前回蜻玉宫振兴师门去了。” 叹息一声,又道:“师父和师母情深意重,现在五派皆差人来报本派情况,唯独蜻玉宫没人来报,师父虽不说,但心里定是担忧着师母安危,唉,我等无用,竟连如此芝麻小事也不能替师父办,偌大的喜鹊山,竟连个传话送信之人都没。” 又愤愤地骂道:“魔道不除,生之何趣?” 因太过激动,绷裂了伤口,疼得哎哟一声。 任自飞问:“这蜻玉宫在哪?” 杨必赏道:“蜻玉宫是一帮志同道合的女子所创,因崇尚修道,又爱行侠仗义,被世人列为正道七大门派之一,总部只是一处大宅院,地处平原,在天河郡境内,距此一千多里,因保境安民劳苦功高,当地人无人不晓。” 给二师兄喂完药,任自飞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想到这弥天大祸,皆因自己而起,若不是自己杀了神魁,千影夫人便不会来喜鹊山报仇;若不是自己救了千影夫人,她就不会派出五行死神反扑过来,伤了师父和七位师兄,而自己什么用都没有,不能替师父排忧解难,还要师父保护。 黑暗中忽然像是亮起了一盏明灯,任自飞脑际灵光一闪,我会飞,何不帮师父送信去? 清涯姐姐说,她万里之遥,只飞了十余日,我虽然难及她十之一二,却是她的亲传弟子,这一千多里路,五六日也便到了。 一激动,就更睡不住了,摸黑下床,穿扮停当,负了铁剑,装些银两,轻轻地开门出去了。 来到仁为殿,殿门未上锁,踅摸到案几跟前,摸到火镰点上灯烛,师父写下的字还在,轻轻地拿起,折好,装在袖口中。 想了想,去笔筒中抽一支毛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师父,我去蜻玉宫送信,勿念”一行字,便走出殿来。 去伙房打包了十几个馒头,找来一个牛皮水袋,灌满凉水,一并搭在肩上,系好,扎紧。 出了伙房,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月,长舒一口气,手捏飞行诀,腾到空中,向北飞去。 ※※※※※ 几声鸡啼,天色放亮,打坐调息了一夜,袁阔只觉得精神饱满,体内一股源源不断的真气肆意流动,舒爽至极。 下床梳洗了一下,便走出房门,经过任自飞的房间时,见房门半开,任自飞却不在屋里,心想,没想到这个小徒弟倒是勤快得很呢!心下颇为欣慰。 袁阔教不出好徒弟,一来是因为自己的本事就不怎么高,二来是因为对弟子要求太松,三是因为玉烟掌门给他分配来的徒弟没有一个资质奇佳的,都是别的殿不愿意要的人。 前年玉烟真人从神仙驿带回黎原生和普超生,袁阔一看两人骨骼不凡,是两块好料,本想要一个,没想到玉烟师兄当先抢去了黎原生,易锦绣抢去了普超生。 及至任自飞上山来,玉烟真人二话没说就让袁阔来带,还说什么“你的基础最好”之类的奉承话,其实就是看到任自飞资质奇差,将来难成大器,符合仁为殿一贯的垫底风格。 当时袁阔心里是有气的,任自飞不仅资质奇差,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继任喜鹊山的掌门之位,和正道同盟的盟主之位,给一个又笨又有如此尊贵身份的人当师父,怎么做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打任自飞来到仁为殿那一刻起,袁阔就从没给过他好头脸。 没想到前几日五行神魁进犯时,这个笨小孩却表现得无私无畏,有胆有识,毫不惧死,这倒令袁阔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了,那日若非任自飞出手,喜鹊山已遭灭门。 忽地心头咯噔了一下,这孩子和千影夫人到底达成了什么五年之约,以至于五行死神这样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不敢对他下杀手? 又想到这孩子资质奇差,却天生会飞,实是可疑。 ------------ 第27章 袁阔活了一百多岁,还从未见过天生会飞的人,如果他真是天生会飞,那么他的资质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然而无论怎么看,都觉得他很平庸,平庸至极,连常人都不及。 莫非所有的人都看走了眼? 如果他不是天生会飞,毫无道法基础,是不可能学会飞行术的,那么,究竟是怎样一位旷世高人,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平庸孩子飞到天上呢? 任自飞刚上山时,四殿首座曾就此问题展开过讨论,结论是,任自飞可能天生具备飞行的能力,那么他的父母便不是一般人,定是修行多年,已达仙境的高手。 袁阔随便乱想着,一抬头,已到了仁为殿门口,推开殿门走了进去,一眼瞥见案上的宣纸,暗骂自己该死,写给妻子的思念之语,竟忘了收起来,若让弟子们看到,多难为情啊! 疾步过去,正要收起宣纸,却发现不是自己昨日写的,字迹潦草丑陋,歪歪扭扭,似是任自飞的笔迹,一看之下,叫一声苦,骂道:“这小子又给我添乱,真是个活祖宗!” 须知任自飞现在的身份非同小可,玉烟师兄临走时,再三安顿,定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此去蜻玉宫虽然只有一千多里,但他一个小毛孩子孤身上路,难免有个山高水低。 不行,得去追他! 袁阔正要动身,但看纸上墨迹已干透,显然他已去多时,不知还能不能追得上,况且路径不一,就算追上,也可能错过。 如今山中空虚,五个弟子卧病在床,老六虽然性命无虞,却仍昏睡不醒,老六每日需要真气供体,他若走了,这一大摊子的事谁来管?倘若再有魔道中人进犯,喜鹊山必遭团灭。 思前想后,决定暂时不去管任飞,只愿喜鹊门的祖师爷保佑他平安无事。 ※※※※※ 任自飞一鼓作气地向前飞去,及至天明时,到了一处村镇,落到地上,坐在街角处的台阶上,就着凉水吃了两个馒头。 修道之人不缺钱,他身上带着纹银足有百两,完全可以找个客店,吃口热饭,喝口热茶水,再要间上房休息,养足精神再上路,但从小吃惯了剩菜残羹的他,已经养成了克勤克俭的作风。 主要是,他不想多见人,恐惹事非。 走过两个乡民,任自飞起身拦住,问道:“蜻玉宫怎么走?” 两个乡民皆摇头,道:“不晓得。” 任自飞想了想,道:“那天河郡怎么走?” 一个乡民道:“那可远了去了,距此一千多里呢!”回身指着北方,“出了镇,沿路一直向北走,走上一个月便到了,你小孩子腿短步窄,怕要走上两个月。” 任自飞心下懊恼,自己马不停蹄地飞行了一夜,以为距离蜻玉宫近了,没想到还有一千多里,不知是自己飞错了方向,还是实在没飞出多远。 其实他不知,喜鹊山距离蜻玉宫一千六百多里,他飞行了一夜,虽然拉近了不少距离,但仍有一千来里。 谢过两位乡民,向北出了镇,见四下无人,便运起飞行术继续向北飞行。 飞了整整一天,实是累极,好歹又望见一个村落,便落到地上,问了问当地乡民,被告知,距离天河郡尚有八百里之遥。 任自飞大喜,看来自己的方向没错,当下放宽了心,走出镇来,去附近的一片山林,找到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钻了进去。 土地庙几尺见方,半人来高,亏是任自飞身子小,不然真还进不去。 天已微黑,东方已升起启明星,天空灰蓝,任自飞见庙门口摆着一个白瓷盘,里面放着五六颗苹果,旁边还放着一个黑瓷坛,正自饿了,便没多想,拿起一颗苹果便吃,随手提起黑瓷坛,摇了摇,里面有水,仰起脖子就喝。 刚喝了一口,便“呸”地唾了出来,原来是酒,辛辣刺喉,蜇得舌尖疼,龇牙咧嘴地哈了几口气,方觉好受些,撇掉坛子,清冽的酒浆倾倒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一连吃了三颗苹果,才猛地想起,这苹果和酒应该是乡民给土地庙上的供品,暗道两声罪过,转念一想,已经吃了,便全吃了吧,神仙不吃剩饭。 吃完苹果,打了两个饱嗝,困意袭来,便沉沉地睡去了。 睡梦中忽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娇斥,随之是几个男人的声音。 “她受伤了,跑不动,快追!” “哈哈,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竟有此等天姿国色的姑娘,哥几个赚大发了!” 任自飞吃了一惊,探出头望去,夜色迷蒙中,见四个男人追着一个黄衣女子,那女子跑得跌跌撞撞,四个男人边追边嘻嘻哈哈,说着各种难听的调戏之语。 任自飞从土地庙中爬出来,这时那四个男人跃起身形,已将那女子围住。 那女子手执一柄绿光宝剑,向前比划着,斥道:“你们别过来,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其中一个驼着背的奇丑男人弓腰屈背地向前两步,道:“不客气最好,哥们儿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性格的。” 他走到那女子近处,女子手中剑猛地劈出,然而她似乎没有了力气,剑被驼背男人轻松夺去,轻呼一声,摔倒在地。 四个男人哈哈大笑着向女子走近,女子蜷缩在地上,喊道:“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任自飞一时怒极,忘记了自己不会武功,忘记了自己出来是替师父向师娘送信的,抽出铁剑,大喝一声,飞身掠到那女子和四个男人中间。 那四个男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驼背男人道:“毛还长全的一个小孩子,居然敢跟大爷们抢女人,哈哈,这世道当真乱套了!” 四人却不惧,继续向前,任自飞毫无章法地挥舞着铁剑,像那女子一样喊道:“你们别过来,否则我便不客气了!” 四人见他全然不会武功,更加肆无忌惮,笑得更厉害了。 任自飞灵机一动,叫道:“你们可是魔道中人?” 四人愣了一下,驼背男人得意地道:“你说对了,我们便是死神殿的弟子,放眼天下,谁敢和死神殿过不去?” 任自飞拍拍胸脯道:“那你们可知我是谁?” 四人互看了一眼,驼背男人问道:“你是谁?” 任自飞强自镇定下来,也得意地道:“你们可要听好了,我叫任自飞,东海神仙驿人士,专门和你们死神殿过不去,你们的首领神魁便是我杀的!” 那四个男人面有吃惊之色,驼背男人道:“你当真是任自飞?” 说实话,任自飞有点心虚,他不确定搬出自己的身份,是能吓住对方,还是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急切之间,再无别法,只能赌一赌了,便哼了一声,道:“我当然是任自飞,如假包换,不然我怎会飞?我和你们千影夫定有五年之约,五年后她要亲手杀我报仇,五年之内你们谁若杀我,她便杀谁!” 四人又吃了一惊,他们确实接到了总部命令,便如这个小孩说的一般,又见他穿着喜鹊山的道袍,当下确认他便是任自飞无疑,驼背男人骂道:“扫兴!走吧!” 另一个干瘦的男人道:“锅子老大,山高皇帝远,我们便杀了他,千影夫人又怎会知道?这女子实在太有味儿了,世间仅见,实是爱煞我也,若能得她,我挨千刀万剐也甘愿!” 驼背男人显然对千影夫人较为尊敬,道:“夫人此举,必有用意,我们别坏了她的计划,走吧!” 看了一眼任自飞,便转身走开,其他三人连忙跟上,那个干瘦的男人数次回头,急得上窜下跳,指天骂地,却不敢违拗驼背的命令。 待四人走远,任自飞松了一口气,身上的那股劲也泄掉了,只觉得身体发软,已是冷汗直冒。 他将铁剑插回背上鞘中,弯腰扶起那女子,只见她果然是天姿国色,便是在这暗夜里,也光彩鲜艳,美得令人不敢直视,比清涯姐姐还要美上几分。 令人不敢直视的,还有她的冷,比千影夫人还要冷,她虽然受了伤,脸色惨白,嘴角淌着血,但神情之中的那种冷酷之意,和桀骜之气,竟让任自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任自飞道:“姐姐你没事吧?” 那女子打量了一遍任自飞,问道:“你确是任自飞?” 她的声音里也透着一股清冷之气。 任自飞道:“正是。” 那女子道:“可不骗我?” 任自飞道:“我骗他们还说得过去,骗你做什么?你看我穿的这身衣装,可是不是喜鹊门的?” 那女子后退两步,施了一礼,垂首道:“蜻玉宫弟子颜墨见过任盟主,谢任盟主救命之恩!” 任自飞愣住了,挠了挠头,道:“任盟主?” 还没人如此正式地叫过他任盟主呢,继任那天,玉烟真人对众弟子说话时,称呼他为“自飞掌门”;和他说话时,则称呼他为“掌门师侄”,七位师兄皆叫他“小师弟”,只有胡改邪有时叫他“小掌门”或者“小盟主”。 ------------ 第28章 此时被那女子这么正经八百地一叫,且行了参见之礼,一时颇不适应,笑道:“叫什么盟主呀,叫我任师弟便好!” 又问:“你是蜻玉宫的?” 那女子颜墨道:“弟子正是!” 任自飞摆着双手道:“啊呀,你别这样说话,我听着不舒服,我又不是你的师父,你自称什么弟子呀?” 颜墨改口道:“我是蜻玉宫的弟子。” 任自飞高兴地拉起她的手问道:“那我师娘现在可好?” 颜墨敏感地抽出手,又后退两步,毕恭毕敬地站好,问道:“你师娘是哪位?” 任自飞道:“是我师父的妻子呀,名叫,名叫……” 忽然忘记了,正欲从袖口掏出师父的书信,颜墨道:“你是说柒慕儿柒师姐吧?” 任自飞道:“对对对,便是她,她现在可好?” 颜墨道:“我刚从西域死神殿回来,今日路过此处,还未回宫。” 任自飞失望了哦了一声,道:“前几日,魔道中人挨个洗劫了正道各派,师父和七位师兄尽皆受伤,各派都差人到喜鹊山报告,他们都遭到了魔道进犯,唯独蜻玉宫至今没有音信,师父因担心师娘安危,我便偷揣了师父的书信,趁夜下山来,想给师娘送去。” 颜墨啊了一声,喃喃地道:“那蜻玉宫……” 不敢往下说了。 任自飞道:“你既是从死神殿回来,可是去参与围剿死神殿吗?” 颜墨微微地点点头,却不言语,眼中堕下泪来。 任自飞急问:“那战况如何?玉烟师叔他们呢?” 颜墨越发悲伤,哽咽了几声,嘤嘤啜泣起来,兀自不言。 任自飞见她身体微有些飘摆,脸色更加惨白,便道:“你先坐下歇会儿吧。” 过去扶着颜墨靠着一棵大树坐下,解下腰间水袋,瘪瘪的,拔掉袋口木塞,竟是连一滴水也控不出来,自责道:“真该死!只顾赶路,竟忘了找个地方灌点水了。” 侧耳一听,似有山泉潺潺流动,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水!” 颜墨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她本不想让当今正道同盟的盟主伺候她,但实是虚弱至极,口干舌燥,急需补充水分,便由他去了。 任自飞施展开飞行术,转眼便到了一条小溪边,给水袋灌满水,又飞了回来。 颜墨定定地望着任自飞,道:“都说你天生会飞,我原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任自飞赧然一笑,道:“所以我叫任自飞嘛,来,师姐,喝水!” 颜墨接过水袋,大大地喝了几口,感觉解了渴,身体也有了些力气,从袖口摸出一方浅黄色的丝巾,倾出袋中水淋湿,擦掉嘴角的淤血,道:“谢谢盟……任师弟。” 任自飞道:“都是同道,师姐不必客气。” 又问:“玉烟师叔他们呢?” 颜墨咳嗽了几声,叹了口气,便把当日围剿死神殿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遍。 颜墨今年将满十六岁,自小进入蜻玉宫修行,拜宫主郑挽澜为师,得师父偏爱,长进颇大,在同辈弟子中也算出类拔萃,所以此次围剿死神殿,师父有意让她建功,故拒绝了大师姐柒慕儿的主动请缨,而带她去,同时还带了七八个修为不错的师叔和弟子。 原以为如此之众围剿一个无主之门的死神殿,一去必能旗开得胜,岂料千影夫人已料到了这一着,早早地联合魔道各派,在西沙大漠用幻影术幻化出一座高大的海市蜃楼,魔道高手隐于其中,对劳师远征的正道众人发出致命的一击。 当时正道各派各自为战,谁也顾不上谁,蜻玉宫诸人被五个魔道高手围攻,师父和几位师姐为了护她突围,全部罹难,埋骨黄沙之中。 待战斗结束,她再入西沙大漠,偏遇沙尘暴来袭,连一具尸骨也没找到。 颜墨当时痛不欲生,已萌死志,欲拔剑自刎,因想到师父和师姐们爱她护她,若这般平白无故地死了,实是对不起她们。 她当时虽然受伤严重,但尚能飞行,于是一路东飞,急欲回宫,没想到今晚大意,被那四个死神殿的败类盯上,艰苦一战,伤体难撑,又受了一次重伤,侥幸逃脱,被他们追逐至此,以为难逃魔抓,正欲以死保护清白,不想却遇上了任自飞。 说罢,颜黑忍不住悲声大恸,道:“我当时起了贪生之念,所以听命师父突围逃出,此时才知,如此苟且偷生,与死何异?” 任自飞听得惊心动魄,想到蜻玉宫的宫主郑挽澜已经仙逝,心中大为悲痛,他和郑挽澜有过一面之交,当日他继任盟主之位时,颇为忐忑,郑挽澜时时在他左右,给他鼓励安慰,教他不要紧张。 他叫郑挽澜姐姐,她哈哈大笑道:“可别乱叫,我应算是你的奶奶了。” 当时任自飞心想,奶奶是爷爷之妻,可是爷爷纵然常服喜鹊山的仙丹,也只是精神比同龄人好一些,而这位奶奶却为何如少女般青春美丽?莫非她是神仙? 心念及此,任自飞心下更加自责,若不是自己一时起了妇人之仁,救了千影夫人,焉有今日之祸? 前前后后死了多少人,自己实是千古罪人,算什么正道盟主? 简直比魔道还魔道! 尤其是想起千影夫人临走时曾言,她已料到正道要对魔道发起进攻,他更是悔恨交加,为何不报与玉烟师叔知道,让他们莫要轻动? 可是无论他如何自责内疚,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失神良久,道:“这么说,师姐你并不知道玉烟真人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颜墨点点头,道:“实不知情,当时到处都在战斗,分不清哪门哪派。” 任自飞叹口气,道:“但愿他们能全身而退。” 颜墨问道:“任师弟,魔道中人为何那么怕你?你和千影夫人的五年之约又是什么?” 任自飞吞吞吐吐讲了自己如何杀死神魁,千影夫人如何去喜鹊山复仇,五行死神如何伤了师父和七位师兄,只是略去没说自己救了千影夫人一节,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五年之约是什么,好像是千影夫人交代过他们什么,我也是听到五行死神如此说,适才急中生智,便搬出这个五年之约吓唬他们,没想到竟成了。” 颜墨道:“你方才说,魔道洗劫正道,只有蜻玉宫未知信息?” 任自飞道:“是啊,所以师父才整日忧虑,可是他抽不开身,我便自作主张,替他送这一封书信。” 颜墨哦了一声,没言语,心道,若非你自作主张,我今天便死在这里了,却道:“祖师保佑,望我蜻玉宫安然无事。” 两人相谈良久,便在山林间歇息了一夜。 天刚放亮,两人一起往北而去。 颜墨身受重伤,不能飞行,所以两人便步行,避开繁华之地,专挑荒郊野外的一些偏僻道路行走。 任自飞见颜墨两手空空,那把绿光宝剑不知哪里去了,便问:“师姐,你的宝剑呢?” 颜墨道:“在我的宝囊之中。” 任自飞心道,原来颜墨师姐也比师兄们的修为深厚,忽地又想起,师父和师叔们似乎也没修出宝囊,只是他们的剑不是背在背上,而是悬在腰间,原来这位美丽的师姐如此不凡。 休养了两日,颜墨身体恢复了一些,勉强可飞,两人便从空中走。 有了颜墨的引路,任自飞不必打听路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不日便到天河郡境内。 一到天河郡,任自飞便松弛了下来,颜墨却越加面色沉重,她似归心似箭,急切想回宫,又似心里有什么顾虑,永远不想回宫。 天河郡的百姓对蜻玉宫的人颇为爱戴,因有她们在此,魔道中人才不敢对此地有所图谋,是以此地还算繁华热闹,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人烟吵闹,似与萧条破败的外界隔绝。 每到一处,颜墨便要找人问一问:“玉蜻宫最近可好?” 当得到一个“不知详细”的回答,她便焦躁不安;若得到一个“魔道中人并未来过,蜻玉宫安然无恙”的回答,她又半信半疑,眉头紧蹙,实不知怎样才能令她满意。 任自飞见颜墨心不在焉,神情恍惚,道:“颜师姐,别打听了,既然已距蜻玉宫不远,我们抓紧时间去了便知真实,不比这道听途说的强?” 颜墨的心思,岂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所懂,她站在原地思忖片刻,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任自飞刚好饿了,欣然同意。 两人走进一家小吃铺,要了两碗混沌,颜墨向店家道:“最近蜻玉宫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店家道:“没听说,只听说神仙驿有个十二岁孩子,用一把生了锈的铁剑,刺杀了天下第一恶人神魁,正道七派的高手已远赴死神殿,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蜻玉宫的郑宫主也带领弟子前去参战,老百姓总算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了。” 言语之间,颇为振奋。 顿了顿,又道:“天河郡的百姓早已准备停当,待郑宫主她们凯旋而归时,锣鼓齐鸣,夹道相迎。人们说仙子在天上,依我说,仙子便在这蜻玉宫。天上的仙子中看不中用,无视世间苦难,蜻玉宫的仙子则是天河郡的保护神。” 颜墨神色凄然,眼中转动着泪花,不再言语。 ------------ 第29章 伙计端来一碗混沌,往桌上一放,说一声“下一碗马上便到”,便离开了。 任自飞毕竟了是孩子心性,悲伤过,叹息过,一切的事便也不放在心上了,早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双筷子在手,在桌上咚咚地敲着,见混沌端来,一把抢过,正要吃,却停住了,有些不好意思,把碗推到颜墨面前,道:“师姐你先吃,我吃得快。” 颜墨将那碗混沌又推过来,道:“你先吃吧,我不太饿。” 又道:“盟,盟主,若你叫柒师姐为师娘,便不能叫我师姐了,辈分有别。” 任自飞道:“那叫什么?” 颜墨道:“叫师叔。” 任自飞侧头想了想,道:“女的不应该叫师姑吗?” 颜墨惨然一笑,道:“那是尼姑,就叫师叔吧。” 任自飞哦了一声,道:“好的,颜师叔。” 颜墨道:“快吃吧。” 任自飞早已等不及,低下头,嘴搭在碗沿上,筷子飞快地扒拉着,呼噜噜地吃了起来。 两人吃毕,走到街上来,沿着街道出了城区,顺着一条蜿蜒小径继续向前。 两旁是成片成片的农田,庄稼长势正好,绿油油的,偶见两三个乡民在田间劳作;牛在野滩上吃草;错落有致的房屋分布在田野上,炊烟袅袅,有几个孩童正在玩耍,嬉笑之声传来。 走不多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片花海,绵延十数里,一望无际,各种花儿争奇斗艳,姹紫嫣红,无数漂亮的蜻蜓,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花间翩翩起舞。 任自飞问道:“怎么有这么多蜻蜓?” 颜墨道:“虎啸深山,狗吠柴门,苍蝇逐腥臭,蜻蜓爱奇花,都是本性,是以祖师爷给本派取名蜻玉宫。走吧,快到了。” 任自飞问:“那玉字又是何意?” 颜墨想了想,道:“我也不知。” 走过这片花海,又进入一片梨园,梨树掩映中,看到一处宅院。 说是宅院,颇有些委屈它,更像一座小城池,高大的院墙漆成红色,顶上是绿油油的琉璃瓦,四角各建一座精致的角楼,挂着彩带灯笼,煞是好看。 走近了,看到一条小河,河上有座可供车马通行的木桥,过了木桥,便到达院门口,有两个持剑女子把守在院门口,她们看到了颜墨和任自飞,急忙迎上来,问道:“颜师妹你回来了,宫主她们呢?” 颜墨未答,问道:“柒师姐呢?” 两名女子道:“在里面!” 颜墨便领着任自飞进了院子,院子很深,一眼难见全貌,大大小小的房屋殿宇层层叠叠,从各处窜出几个美丽婀娜的女子,围住二人询问:“颜师妹,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这人又是谁?” 颜墨只是叹息流泪,并不答言,早有人跑去通报柒慕儿。 片刻后,一个面相三十来岁的美妇飘然而到,问了颜墨同样的问题:“怎么就你一人回来了,师父她们呢?” 颜墨终于忍不住悲痛,扑到美妇怀里,哭道:“柒师姐,师父她们,她们全都,全都殉难了!” 美妇柒慕儿如遭雷击,僵在当场。 众人哭过,柒慕儿带着颜墨和任自飞回到一间客堂,各自入座后,互道别来情由,颜墨和任自飞将各种事情说了一遍,柒慕儿半晌无言,一双美目中泪光流转,脸色苍白,嘴唇微抖。 颜墨咬牙切齿地道:“此生不除尽魔道,誓不为人!” 柒慕儿吞声忍泪地道:“可怜师父和诸位师叔师妹,竟连副尸骨也没留下。” 擦了擦眼泪,打起精神,正正神色,道:“颜师妹,且莫悲伤,我来问你,别的门派伤亡如何?” 颜墨道:“当时玉烟真人用私语术传话与众人,让大家各自为战,能保全几个是几个,是以我并不知别派情况,一路上只顾奋力飞行,也没见着别派的人。” 柒慕儿道:“若各派皆如我蜻玉宫这般,正道危矣,唉,玉烟真人就是藏私,他明知他喜鹊门实力最强,却要分散对敌,是怕别派的人连累他们。” 望了一眼任自飞,道:“你说魔道又派人洗劫了各派总部?” 任自飞道:“回师娘,正是。” 柒慕儿道:“奇怪,他们为什么没来找蜻玉宫的麻烦?” 任自飞在蜻玉宫逗留了两日,宫主仙逝,宫中之事暂由大师姐柒慕儿代管,她为宫主郑挽澜和几位殉难的师叔师妹举行了丧礼,宫中人无论老幼,尽皆披麻戴孝,一时之间宫中悲声四起,令人动容。 任自飞见师娘安然,怕师父担心,便要告辞,柒慕儿给夫君袁阔写了一封书信,给他带在身上,道:“自飞,我本欲与你同去,但宫中诸事亟需料理,魔道中人迟早要对蜻玉宫下手,我要及早防范。你一路上务要小心,见了你师父,请转告他:柒慕儿誓与蜻玉宫共存亡,若有差池,来生再聚!” 任自飞和柒慕儿相处了两日,觉得她十分温柔和气,听到此言,心下伤感,堕泪道:“师娘,你要保重!” 辞别了蜻玉宫众人,任自飞运起飞行术,向南飞去, ※※※※※ 任自飞走后十数日,玉烟真人一行回到了喜鹊山,带去的人折损了大半,因弟子们受伤严重,不能全力飞行,是以回来得迟了,路上遇见了来寻他们的宋于心和马平川,便一道同行而归。 四殿首座在道清殿落座,玉烟真人听袁阔说,门中遭五行死神屠戮,其余各派也遭魔道中人洗劫,皆伤亡惨重,仰天长叹道:“皆因我急功近利,才有此祸,喜鹊门亡于我手,天下亡于我手啊!” 又问:“自飞师侄呢?” 袁阔便把任自飞不告而别的情由说了一遍,玉烟真人骂道:“混账!自飞师侄此去,凶多吉少,你为何不去寻他?” 袁阔连忙低头认错,道:“恕我无能,与五行死神一战,元气大伤,精力不堪,分身乏术,两头都放不下,所以只能顾一头弃一头了,恳请师兄责罚!” 纪无声道:“师兄,这怪不得袁师弟,他率领七位高徒击退五行死神,已是难能可贵了,现在五位徒弟重伤未愈,尚有罗师侄性命不保,你还能让他怎样?西沙大漠一战,年轻一辈中修为稍有大成者,几近全亡,我喜鹊门也就剩下这些个残兵败将了,将来复兴大业,全仗他们,袁师弟岂能弃之不顾?” 易锦绣道:“纪师弟所言极是,我倒觉得,自飞师侄现在比谁都安全,既然千影夫人有令,要在五年后杀他,魔道中人也就没必要为难他,倒是蜻玉宫目前的处境堪忧。” 袁阔起身道:“掌门师兄,如今三位归山,掌管各事,不如让我去趟蜻玉宫,一来探查蜻玉宫近况,二来寻找自飞。” 玉烟真人沉吟片刻,道:“也罢,你速去速归。” 袁阔道声是,正欲动身,一个守山门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叫道:“四位师长,掌门师弟回来了!” 话音刚落,任自飞瘦小的身影已站在殿门口,他环顾了一圈四位师长,徐徐几步走进殿来,行了参见之见,道:“弟子擅自离山,违背了门规,请掌门师叔责罚!” 四人大喜,起身疾步趋身到他跟前,左右打量他,尤其是袁阔,关切之情愈甚,却板起了脸孔,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不守规矩,简直……” 他住了口,想找个合适的词语来教训徒弟,一时却找不到。 玉烟真人道:“事急从权,自飞师侄也是为你分忧,虽有逾矩之举,却也情有可原,自飞师侄,你且说说,蜻玉宫现在如何?” 任自飞便将一路经历细说了一遍,道:“师娘说,魔道中人尚未去过蜻玉宫,但难保以后不去,所以师娘说,她誓与蜻玉宫共存亡!” 转向袁阔道:“师父,师娘让我转告你,她若有,若有差池,来生再聚。” 袁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她可有书信与我?” 任自飞急忙从袖口摸出师娘柒慕儿的书信,双手捧着递给师父。 袁阔心下激动,一张白脸上竟飞过一抹红晕,双手微抖,接过书信,手感颇为厚实,正欲拆封,又似觉不妥,咳嗽了两声,正了正神色,将书信装入袖口中。 众人听说西沙大漠一战,蜻玉宫只生还了颜墨一个,皆扼腕叹息,玉烟真人老泪纵横,道:“都是我之罪啊,我以为分散作战有利,没想到亏了蜻玉宫。” 易锦绣劝道:“师兄此举并无过错,只是偏巧蜻玉宫遇到了实力较强的一股敌人,也是始料未及之事,当此正道生死存亡之际,我们如何应对,才是要紧之事,切莫意气用事。” 几人各自归座,玉烟真人收起自责悲痛,向任自飞道:“自飞师侄,非我疑你,实是此事关乎重大,那千影夫人何时与你立过五年之约?内容又是什么?” ------------ 第30章 任自飞早已编好了说辞,道:“回禀师叔,我并不知,想是他不想让我死得这么轻松吧,此前我并没见过她。” 玉烟真人哦了一声,道:“无论如何,如此倒给我正道一刻喘息之机。” 大家讨论到天黑,各自回房歇息。 袁阔回到仁为殿后院自己的房间,关门闭户,迫不及待地拆开妻子的书信,展开来,密密麻麻写了两页,墨香扑鼻,纸上整齐娟秀的小楷便映入眼帘: 袁君吾爱,知你思妾日甚,妾亦如此,每每夜不能寐,独泣待旦。 原以为此番征讨死神殿必胜,天下安定,百姓得脱水火之境,你我归隐田园,云游四海,浪迹天涯,恩爱至死,岂知颜师妹回报,妾师及师叔师妹尽殁于西沙大漠,埋骨黄沙。 师恩深重,粉身难报,妾决意殚精竭虑,重振蜻玉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与君一道,铲除妖魔,还天下以郎朗乾坤,明月清风,故暂不能与君相聚,望乞见谅! 回想你我相爱之艰,历经重重阻碍,终成正果,又何惧目下小祸? 待妖魔除尽日,妾必与君厮守终生,此心不渝,愿君明妾苦心,请勿牵怀。 君座下弟子自飞,憨实敦厚,有情有义,胆识皆具,望君善待之。 言不尽意,涕泪搁笔。 君之至爱,慕儿亲笔。 袁阔读罢,已是泪水涟涟,心潮汹涌,久久难平,思念妻子之情愈甚,但好歹得知她安然无事,便是天大之幸。 其后数日,各派陆续差人来到喜鹊山,言说西沙大漠一战的伤亡情况。 蜻玉宫自不必说,只生还了颜墨一个,其他各派也好不到哪去,尤其是东北虎惧山,出去二十多人,回去时只剩下掌门人祝万里一人,他回山后,见到本部亦遭魔道屠戮,几近灭门,悲愤之下,口吐鲜血,一病不起。 不必一一细数,总之经此一战,正道七零八落,已名存实亡。 相比起来,喜鹊门的伤亡倒不值一提了,至少前辈人物皆在,根基尚稳,当今天下,也只有喜鹊门能与魔道一较高低了。 死神殿位于西沙大漠往西一千余里的崇山峻岭之中,是神魁在世时,征集百万民夫所建,规模庞大,气势恢弘,内设各种殿、宫、房、院、堂等数百座,城墙依山势蜿蜒,如巨龙盘旋,端的是壁垒森严。 此时,在富丽堂皇的幻影宫中,冷艳美妇千影夫人高坐于黄金宝座之上,下面毕恭毕敬地站着五个人,五男一女,皆是魔道各派的首脑人物,分别为望仙岭的仙君,鬼耳洞的鬼首,活魔府的魔帝,怪木山的怪王,那个女的,是吃妖湖的妖姬。 妖姬真名枊上风,不知年纪,面相和千影夫人不相上下,颜容甚美,与千影夫人不同的是,前者冷艳,后者妖媚,她的脸上时时挂着一抹夺人心魄的笑容,只是她的常态表情,却与喜怒哀乐无关。 余下一位,是神魁的大弟子神皇,面相三十多岁,身着一身黑衣,面膛微黑,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有些未剔净的胡茬,显得有些落魄,一双眼睛格外漂亮,却透着一股忧郁之气。 千影夫人轻咳一声,道:“如此说来,我魔道此番大获全胜,西沙大漠一战,正道几近全殁,分赴各派的人手,也都大挫敌人精锐,实乃可喜可贺,此皆是亡夫神魁阴灵护佑之功。” 众人齐道:“神魁威武,夫人指挥有方!” 千影夫人收起得意之色,沉下一抹愠怒,看向柳上风,道:“妖姬,我让你派人去灭剿蜻玉宫,却为何无功而返?” 柳上风道:“我吃妖湖向来势弱,为正道所鄙,为魔道所嫌,我本人参与了西沙大漠之战,虽不才,也杀了几个正道弟子,至于派去蜻玉宫的人手何以无功而返,我只能说,技不如人,实非我所愿,令夫人失望了。” 千影夫人哼哼冷笑两声,道:“可我听说,你吃妖湖的人根本就没去过蜻玉宫,蜻玉宫毫毛未损,这你又做何解释?” 枊上风道:“夫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未亲见,怎知我吃妖湖的人没去过蜻玉宫?事实上,我派我女儿亲率四大龙妃打到蜻玉宫,虽全力以赴,却不幸落败,四大龙妃九死一生回到吃妖湖,皆负重伤,言说我女儿在战中失散,至今不知所踪,夫人你又派出过哪个亲子骨肉亲涉险境,替我魔道出过头?” 千影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枊上风道:“你——” 枊上风脸上仍挂着笑容,口气却不怎么好,道:“若夫人欲公报私仇,请明言,魔道欲不容我吃妖湖,亦请明言,我枊上风不投正道,亦可不入魔道。” 怪目山的怪王阴阳怪气地道:“那枊湖主你要入哪道?” 此人长相极其丑陋,整个人便如一截烧过的黑木桩,黑森森的,眼窝深陷,白眼仁奇大,头发已谢顶,明灿灿的,四周的头发胡乱披着,初看可怖,细看又透着几分猥琐之气。 枊上风一字一顿地道:“我归我道!” 千影夫人总算压下了怒气,哼哼两声,道:“你那女儿是姓许还是姓徐?” 柳上风道:“姓许,言午许。” 千影夫人道:“她父亲是哪位?魔道中好像没有姓许的吧?” 枊上风道:“魔道之众数以十万计,夫人怎能全认得?再说这是我的家事,不想提。” 两个女人对视良久,一个居高临下,不怒自威;一个面无表情,不卑不亢,气氛有些怪异。 一直没说话的神皇冷冷道:“夫人请下令吧,我这便去灭了蜻玉宫。” 千影夫沉思有间,摆摆手道:“罢了,西沙大漠一战,蜻玉宫几近全军覆没,小泥鳅翻不起大风浪。现在天下大势已明,正道那帮伪君子已无力回天,你们也都累了,各回本部休养生息吧,各路信使务要尽心尽责,保持联络畅通。” 众人齐道:“是!” 千影夫人看了一眼枊上风,道:“经此一战,足可知合作的重要,我方若精诚团结,便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守则坚不可摧,攻则无坚不摧,请诸位看在亡夫的面上,休生散慢之心,以致祸起萧墙,让正道有可乘之机。好了,都散了吧。” 众人道:“是!” 纷纷退出幻影宫。 神皇却站着没动,回头从宫门望出去,见众人走得远了,向千影夫人道:“我去杀了妖姬,待她回到吃妖湖,我们就不好下手了。” 千影夫人怔怔地出神半晌,摇摇头,虚弱地叹口气,道:“算了吧,毕竟是同道,多少有些用处。你哪也别去了,就在死神殿待着吧,现在魔道中人给我面子,一是因为亡夫余威尚存,二是因为你是亡夫雪藏多年的弟子,他们不知你修为高低,是以惧着你,你若离开,死神殿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也未可知,现在的魔道,看似繁荣,实则危机四伏。” 神皇垂首道:“是!” 又问:“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千影夫人咳嗽两声,道:“无大碍了。” 神皇道:“还是我用真气为你疗伤吧。” 千影夫摇摇头,道:“不用。” 神皇嘴唇咂动了几下,道:“他死了,非你所愿,亦非我所愿,天命如此,但我们还活着,我们是否也该计划一下我们的事了?” 千影夫人道:“不要计划,永远没可能了,你走吧。” 神皇欲言又止,叹息一声,转身往出走,走到宫门口,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幽幽地道:“你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又是我的师妹,又是我的师娘,还是我的……” 千影夫人轻声喝道:“住嘴!这样的话,再也休提!” 神皇惨笑两声,道:“我生为你,死为你,你让我住嘴,我便住嘴。” 抬起脚,迈过门槛,往远处去了。 千影夫人忽然扑倒在宝座扶手上,悲哀地哭了起来。 ※※※※※ 妖姬枊上风离开死神殿,振臂飞行,向东掠过西沙大漠,不日便回到吃妖湖。 吃妖湖位于中土以西,死神殿以东,地处高原,湖面漫漫近百里,湖水澄清,一碧万顷,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枊上风飞到湖中央,在空中停顿片刻,手捏避水诀,身体向下俯冲,便一头扎进湖水中,却连一片浪花也没激起。 避水诀是吃妖湖的独门法术,向不外传,有此法术,人在水中行,水却不湿衣,和在平地行走无异。 枊上风降落到湖底,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像黄沙堆积起来四方城堡,款步行到跟前,推开两扇铁门,走了进去,里面却连一点水也流不进来,只是顶上封闭,不见天日,城壁上镶嵌着若干夜明珠,照得城里通如白昼。 枊上风回到自己住的吃妖殿,一名侍女端来茶水点心,枊上风道:“叫四大龙妃过来!” 侍女去后不久,东西南北四大龙妃便袅袅婷婷地走进殿来,是四位姿容不俗的美妇,身体微弯,一齐行了参见之礼。 枊上风有些烦躁,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问你们,清涯到底去哪了?” 四位龙妃面面相觑一阵,南龙妃道:“回湖主,几日前我等便说过了,我们和小湖主一行五人离开本部,去往蜻玉宫,即将到达时,小湖主言说,她得了湖主你的密令,此去蜻玉宫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无须动手,命我等消磨两日回归本部复命即可,她自己却到别处去了,说是你另有差事委派,湖主,莫非这不是你的意思?” ------------ 第31章 枊上风道:“我的意思就是要灭掉蜻玉宫,也没给她另派差事,是她假传命令,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害得我在魔道众人面前很没面子,都道我吃妖湖的人贪生怕死呢。” 南龙妃道:“那用不用现在去灭了她们?” 枊上风道:“不用了,如此也好,我魔道数十万之众,为何要俯首听命于那个骚娘们儿。” 说着不由面色一红,四位龙妃赶忙低头遮掩。 吃妖湖中全是女流,无一个男子,从不婚嫁,口骂千影夫人为“骚娘们儿”的枊上风,却于十六年前生了个女儿,所以“骚”之一字,本是她的忌讳,今日却出自她口,多少有点自打其脸。 枊上风喝了口茶水,道:“没事了,你们去吧!” 四位龙妃应声“是”,转身走了。 枊上风摸摸发烫的脸颊,片刻后,眼中又流出泪来。 ※※※※※ 其后五年,魔道没再骚扰正道,正道各派加紧练功,稳固基础,复兴门派。 任自飞跟随师父袁阔每日起早贪黑地刻苦修练,虽然极为用心,贪的时间也比别人多,却进步甚微。 喜鹊山的诸位师长没看走眼,任自飞除了天生具备一身高超的飞行术外,再无所长。 袁阔对此大是头疼,可是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让这个掌门徒弟提升得快一点。 玉烟真人根据任自飞的体质,专门为他精炼了若干丹药,也没收到什么效果。 其实那些丹药,任自飞一粒也没吃,他尽数保存在瓶中,等着将来回神仙驿时,送给爷爷。 光阴荏苒,一晃五年匆匆而过,任自飞已从那个瘦弱的孩子长成一个壮实的大小伙了。 他的长相中规中矩,用“周正”二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放在人群中颇不显眼,不像黎原生那般妖娆漂亮,霸气外露;也不像普超英那般器宇轩昂,仙气十足。 黎普二人的修为也比任自飞要高出许多,黎原生擅长进攻,普超英擅长防守,而任自飞唯一擅长的只是飞行,便连师长们也不及他,门中弟子戏言,那是“逃跑之术”。 玉烟真人提起黎普二人时,每每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而提起任自飞时,则往往是唉声叹气,摇头苦笑。 做为掌门人,任自飞每日早晨须随着袁阔去道清殿参加玉烟真人主持的“每日早晤”,无非是讲讲天下大势,和门中的一些事体,要各位首座约束弟子刻苦修行云云,三言两语便散。 一个春日的早晤,玉烟真人道:“今日有两事要议,一是年底通天岛就要降临大陆,而石匠邱留的后人至今没有找到,派出的两名弟子,汤木和梁仪麟,前去寻访,至今音信全无,不知牌坊不在,通天岛还会不会如期降临,实为忧虑。” 纪无声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年轻弟子贪玩,凡事不尽力,不如我亲自下山寻访一遭吧。” 玉烟真人道:“且听我说,再过三月,便要举行十年一届的比武大会了,届时七派齐聚我门,各殿务要做好接洽事宜,休教天下英雄笑我慢客失礼。” 众人道:“这是自然,师兄放心。” 玉烟真人道:“如今正道各派高手凋零,故此次比武,我看就不用限定人数了,除去一般弟子,余者皆自愿报名,也不用限定级别规矩,同辈之间可比,不同辈之间也能较个高下,百花齐放,能者居上,你们看如何?” 袁阔自嘲道:“我没意见,反正我们仁为殿,师父垫底,徒弟也垫底,只是我若败在弟子辈手中,那就没法看了。” 易纪二人大笑。 玉烟真人叹息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西沙大漠一战,三殿的弟子折损大半,独你仁为殿全员保全,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况,实难预料。” 众人皆黯然伤神。 易锦绣道:“如此也可,只是晚辈对长辈存有敬畏之心,怕不肯出全力,如此便检验不出弟子们的真才实学了。” 纪无声附和道:“我亦有此虑,倘若有个高手弟子一上场便遇着了一个高手前辈,直接淘汰出局,岂不可惜?” 玉烟真人道:“我早想到了这一层,我们可以让长辈们先决出前五名,再让晚辈们决出前五名,最后长辈和晚辈对战,便无此弊了。” 众人道:“如此甚好。” 玉烟真人道:“等比武结束,弟子辈中的前五名一齐下山,分赴各处,去寻访邱留的后人。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魔道始终按兵不动,我总感觉留有后手,所以我们这些老玩意儿,最好还是不要轻离本部,以免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众人称是,各自回殿督促弟子练功。 比武之日临近,喜鹊门的众弟子个个抖擞起精神,早晚练功,任自飞反倒有些心懒了,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练,都不可能取胜任何一人,仁为殿是喜鹊门的垫底王,自己则是全天下的垫底王,师父也似乎对他放弃了,不怎么管他。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一练功时,就觉得师兄们在偷偷取笑他,他便飞下深谷,一个人在那里练功,没人打扰,也没人督促,更没人陪练,便有些三心二意,稍感累些,就坐地歇息,望着天空发呆,一坐便是大半天。 这日,他正对空发呆,忽见一轮白日中间,似有人影飘来,便似从太阳之中飞出来的一般,揉揉眼睛细看,果然是个白衣女子。 吃了一惊,忽然想到爷爷说过,通天岛每次降临时,便是从太阳之中而来,莫非她是仙子? 忽然又想到,自己和千影夫人曾有五年之约,她助他登上通天岛,然后杀他报仇,难道她真有通天法力,竟能指使得动天上的仙子? 那么,即使自己上了天,也难逃她的手掌心,他不由害怕起来。 随着距离拉近,人影越来越大,只见衣袂飘飘,如风似雾,在云彩中间忽隐忽现,任自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转眼间,那白影已突破云层,袅袅娜娜地降到谷底来,在任自飞面前几步处站定,脸上蒙着白纱,一双大眼睛中似含着笑意。 任自飞耸耸喉结,问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笑道:“怎么了小樵夫,认不出来了吗?” 声若泉水叮咚,清脆悦耳,任自飞一阵怦然心动,叫道:“是清涯姐姐……” 一时激动得不知所措,眼眶一热,差点流下泪来。 那女子扯掉面纱,正是许清涯,一如五年前的样子,清丽脱俗,脸上笑颜如花,她几步跑过来,拉住任自飞的手,道:“你完全长成大人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任自飞只顾憨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许清涯道:“我不敢到山上找你,怕被你的师兄弟们发现,便在这一带游荡,谁知竟看到了你。” 任自飞更是激动,听她的话音,这次是专程来找他的。 许清涯道:“我又失言了,不过这次是有急事,我不得不来见你。” 任自飞道:“什么急事?” 许清涯道:“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说话。” 两人在崖边的一块岩石上坐下,许清涯问:“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任自飞便将这五年间发生的事,捡重要的说了一些,问道:“你呢?” 许清涯道:“五年前,我从家里出来,本想好好地游玩一番,可是走遍四面八方,皆是满目疮痍,随处可见死尸白骨堆积成山,实在没个好玩的去处,和你在喜鹊山下分别后,我便回了家。不久后,我娘给我派了一件差事,我又出来绕了一遭,却没替她办事,晃荡了几日便回去了。” 任自飞问:“你为什么不替你娘办事?” 许清涯道:“不想办,我的腿脚在我的身上,由不得别人。” 任自飞道:“她让你办一件什么事?” 许清涯道:“你这么婆婆妈妈地干什么?快说说你这五年练得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任自飞便不由沮丧起来,把自己的修行情况说了一遍,道:“我是天下第一笨,纵然上了喜鹊山,也终究成不了仙。” 许清涯道:“你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学会飞行术,便足见你不笨,只是他们教得不得其法,圣人云,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那套老方法的,我爹说,看上去越是笨的人,资质其实越好,只是常人不易发现罢了,正因为他笨,不能面面俱到,样样精通,所以才能全身心投入修行。” 任自飞奇道:“你爹不是过世了吗?” 许清涯道:“是我娘转述他的话,我幼年时也很笨,我娘稍加调整教授之法,我便一通百通,学什么都快。” 任自飞道:“如何调整?” 许清涯道:“在我娘的指导下,我先是训练听觉,后训练视觉,再后是嗅觉、味觉、触觉,至五觉激活,学别的便容易多了。” 任自飞问:“如何训练?” 许清涯道:“其实很简单,就拿训练听觉来说吧,我坐在那里,用心去听周边的动静,一坐便是一天,起先我只能听到耳边的嘈杂,慢慢地便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比如花开花谢,万物生长之声,后来甚至能听到自己的气息之声,心跳之声,血液流动之声,那时浑然忘我,平时学不会的一些东西,瞬间便开悟了。” ------------ 第32章 任自飞侧耳细听,耳中只有瀑布的轰隆声,再什么也听不到。 许清涯笑道:“慢慢来,要持之以恒地训练才行,岂能一蹴而就?你无事时,便可在这里静坐,看看自己能听到、看到、嗅到些什么,很有意思,日日不同,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耐性和悟性了。我爹说,凡人生来便具备神仙之体,只要找到关节,一点便通。” 任自飞哦了一声,忽然想到一事,道:“清涯姐姐,你年纪轻轻便修出了宝囊,为何我的师兄们却没修出来?便连师父和师叔们也好像没有宝囊。” 许清涯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说道:“你好有意思啊,可笑死我了,只有女子才能修出宝囊,可容纳万物,男子却不行。” 任自飞不解,问道:“这是为何?我也好想有自己的宝囊。” 许清涯好不容易止住笑,听到这一句,又笑了开来,道:“我也不知道为何,男女有别吧。” 说着脸上飘过一朵红云,让她的容颜显得更加娇美。 任自飞道:“既然宝囊可以容纳万物,那岂不是可以带着房子四处游玩,也不用露宿荒野,或者花钱住店了。” 许清涯道:“虽然可容万物,看似无形,却分量还在,只要你能背得动,也不是不可。听我娘说,以前有个修行的女子,路经一个村庄时,因山洪暴发,全村百姓逃跑不及,淹死者众,这个女子便将余下的近百名百姓收入自己的宝囊之中,飞离洪水,百姓们得救了,她却累死了。百姓们厚葬了她,却不知她姓名,只在墓碑上刻了‘天下之母’四字。可我遍游天涯海角,也未能找到此碑,想来只是传说而已。” 任自飞听得心驰神往,道:“这才是修行者该干的事,可惜我不是女子。” 许清涯道:“那你便努力成为‘天下之父’吧。” 任自飞叹道:“我这修为,何敢奢望?” 问道:“你方才不是说有急事要找我吗?” 许清涯哦了一声,道:“只顾乱说,差点忘了正事,我听我娘说,魔道中人好像要对你不利。” 任自飞一怔,道:“你娘认识我?” 许清涯道:“你现在名满天下,哪个不知道?我娘也只是随耳听来,不知详细,又随口对我一说,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你早做防备为好。” 任自飞点了点头,道:“谢谢你!” 许清涯站起来,道:“我该走了,这回我不说‘后会无期’了,倘若哪天我再违约,岂不是很没面子?” 任自飞急切地站起,问道:“你要去哪里?” 许清涯道:“或者回家,或者四处游荡,我一个孤魂野鬼,哪里去不得?” 任自飞一阵难过,幼年时对她依恋,分别时不舍,懵懵懂懂不知是何种情感,如今成年,他终于有了师父对师娘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有心挽留她,可苦无理由,一时默然无语。 许清涯道:“记住啊,不能对别人说你认识我。” 任自飞道:“那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 许清涯望着天空想了想,道:“随缘吧,我也不知道,你保重,我走了。” 说着,嫣然一笑,挂上面纱,腾空而去。 任自飞望着她的身影越变越小,终于成了一个白点,在天际消失,不由怅然若失,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地道:“五年前你说过,让我跟你走,现在可还算数吗?” 任自飞以后便按照许清涯教授的方法,每日得闲时,下到谷底静坐。 先训练听觉,闭上双眼,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双耳上,起初时只能听到瀑布的轰隆声,几日后便可听到林间鸟雀的叽喳声,慢慢地竟能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流水的汩汩声,以前脑中杂乱无章的各种思想,逐渐被各种声音挤了出去。 又几日后,更加专注,听力更强,他终于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之声,和血液的流动之声,那种感觉妙不可言,虚虚渺渺,飘飘欲仙,整个人提升了一个境界。 他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耳力,想听远处的声音,便把近处的声音滤掉,仿佛耳朵里可以发射出一股无形之波,可以随心所欲地到达任何地方收集各种声音。 这时候再练习师父传授他的吐纳之法,拳脚功夫,道门法术时,便觉得轻松多了,反应快了,动作敏捷了,力量也大了,心智也成熟了许多。 尝到甜头,他便愈加努力,训练完听觉,再训练视觉,面对着瀑布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瀑布,先时瀑布只是一道飞速的水流,根本看不清细节,慢慢地它便像一块布了,能辨清上面的纹理和色彩。 他发现,自己越专心,瀑布的流速便越慢,他当然知道这是他的反应速度提高了,并不是瀑布真的变慢了。 如果以前有人让他在瀑布中找到一滴水珠,看着它从高处落下,他肯定觉得是天方夜谭,然而现在却做到了。 他想,只要自己足够专心,在他眼中,瀑布就有可能停止,那么整个世界也会静止。 通过不断地努力,任自飞进步很大,袁阔也发现这个徒弟突然开了窍,颇感欣慰,对他的要求也严格了起来,众师兄也都看在眼里,不由对他刮目相看了。 胡改邪偷偷地请教道:“小盟主,你找到了什么秘诀,怎地进步如此之快?” 任自飞也不隐瞒,直说了自己方法,不过没说是许清涯这个门外之师教他的,只说是自己突然之间悟到的。 胡改邪按照他说的方法静坐了几日,非但没进步,还耽误了练功的时间,功力反而下降了,只得作罢,叹道:“看来这套方法只适用你一人而已,不然师父何以不如此教咱们?” 随着比武之日越来越近,各门各派的选手陆续来到喜鹊山,玉烟真人给任自飞一一引荐,可是任自飞不太会应付这样的场合,整天过得稀里糊涂的,像牵线木偶般任人摆布。 做为喜鹊门的掌门和正道同盟盟主,任自飞和师父师叔们一道,在道清殿待客,别的弟子则没有这个待遇,但任自飞却不喜欢这些,觉得身心俱疲。 虽然此前师父和玉烟真人教给他不少礼节和话术,但一到临场时,竟全忘了。 不仅忘了这些婆婆妈妈的繁文缛节,便是连刚认识的人,转一圈回来也都想不起来姓字名谁。 倒是无师自通了一项交际本领,逢人先行礼,年轻一辈的,皆称师兄师姐;年长一辈的,皆称前辈;实在区分不出前辈和同辈的,则呼道友,反正天下正道皆为一家,无分彼此,姓什么叫什么都无所谓。 这日,柒慕儿带着七八个女弟子来到,颜墨也在其中,穿着一身黑衣的她,美貌不减当年,更显得冷艳无比。 她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喜鹊门众弟子好一阵骚动,争先恐后地跑到道清殿偷看,即使挨玉烟真人喝骂也在所不惜;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议论的也全是颜墨的话题,仿佛此番比武,是她的招亲大会。 只有仁为殿的大弟子朱红赤头脑清醒,道:“那是咱们的师叔,大家休得无礼,教人笑话!” 这时众弟子才意识到,这位二十来岁的美女,原来是喜鹊山弟子辈的长辈,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均不甘心,便有人埋怨道:“都怪你们仁为殿,把咱们喜鹊山降了一辈。” 这事说起来,还很有些意思,当初蜻玉宫的宫主郑挽澜苦恋玉烟真人多年,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玉烟真人只顾一心修道,不谈儿女私情,对郑挽澜的柔情蜜意熟视无睹,还公然斥责她有伤风化,不成体统。 郑挽澜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大徒弟柒慕儿私许给玉烟真人的师弟袁阔,原本只想羞辱一下玉烟真人,谁知袁阔和柒慕儿一见钟情,相处几日便如胶似漆,再也分不开。 袁阔甚至为了娶柒慕儿为妻差点被玉烟真人逐出师门,好在各大派的长者出面调和,言说袁阔和柒慕儿并非一门中人,不受辈分所限,于是柒慕儿顺利地嫁给了袁阔,郑挽澜顺理成章地成了玉烟真人的长辈,玉烟真人见了郑挽澜,须恭敬地叫一声“郑师叔”,郑挽澜也总算了报了当初被他羞辱之仇。 所以,喜鹊山的弟子,比蜻玉宫的弟子凭空地低了一辈,年轻的颜墨和玉烟真人是一辈。 就在众弟子黯然伤神的时候,袁阔却意气风发,嘴角常挂着一抹微笑,欲掩饰又掩饰不住,不时和柒慕儿对视一眼,情意流转,爱意涌动,但碍于众人在场,不便过于亲近。 纪无声不住地取笑道:“别看了,实在急得不行,你俩找个地方缠绵去,别在这里眼红别人。” ------------ 第33章 做为盟主的任自飞,陪坐在玉烟真人身侧,然而说话主事的全是玉烟真人,他就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玉烟真人如遇难决之事,便问任自飞:“自飞师侄,依你的意思呢?” 任自飞随便应和两句敷衍了事,他知道,玉烟真人其实只是随口一问,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最终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比武大会的前一天,各派的选手都到了,唯独东北虎惧山没来人,众人皆慌,莫非他们又遭遇了不测? 须知,往届的比武大会,虎惧山总是第一个到场的。 有心差人去问,可虎惧山距此六千余里,来回少说也要半月时间,那时比武大会早完了。 天黑时分,守山门的弟子来报,虎惧山来人了,及至来到道清殿时,却只是名一般弟子,掌门人祝万里及其亲传弟子一个也没到。 玉烟真人奇怪,问道:“祝掌门为何没来?是耽搁在路上了吗?” 那弟子行了一礼,道:“祝掌门料知真人有此一问,弟子按原话答复:西沙大漠一战,虎惧山带去的弟子无一生还,门中又遭魔道屠戮,也没给我留下一个弟子,你让我带谁过去比武?” 众人尽皆凄然。 玉烟真人道:“那他自己怎不过来?” 那弟子道:“弟子再以掌门原话答复:我怕了,低头了,认输了,实是无心再争那个高低了。” 玉烟真人道:“谁不知祝万里胆大心雄,最不怕死,岂能因为遭此一点小挫折就惧怕如斯?” 那弟子道:“掌门说:我一个孤家寡人,室中无妻,膝下无子,何惧之有?可我山中还有一般弟子上千名,我是怕我若离去,他们让魔道中人剁了肉馅。” 玉烟真人道:“今年通天岛要降临大陆,按照以往惯例,比武的前五名会被仙子选中,登岛成仙,祝掌门修为深厚,进前五应该不是难事。” 那弟子道:“掌门道:我座下弟子都死完了,我没能保护他们,已是个罪人,还成什么仙?还是好好地做个人吧。” 众人一阵唏嘘。 玉烟真人叹口气,不再言语,给了那个弟子一些盘缠,让他回去了。 虎惧山弃权,余下六派,师长辈的不过二十余人,弟子辈的也不过五六十人,这便是当今正道的全部精锐,此次比武大会是数百年来最为萧条的一次。 当然,喜鹊山上有一般弟子上千名,站在擂台周围观战,排列得整整齐齐,欢呼呐喊;四面插着各色旗帜,锣鼓齐鸣,表现上看,倒也热闹非凡。 先是弟子辈的进行比试,抽签确定对手,任自飞排在第十六位,对手是哀仁寺的弟子至美和尚。 哀仁寺本是当今正道第二大派,实力曾一度和喜鹊门不分轩轾,然而今非昔比,西沙大漠一战,寺中四位“无”字辈的高僧,折损了战力最高的无欲和无果两位,余下两位无求和无功,战力却不敢恭维。 民间有戏言,哀仁四僧,欲果为最,求功两位,人人可退,可知哀仁寺中已无高手了。 同时,哀仁寺本部惨遭望仙岭齐天六仙屠戮,“至”字辈的高手多数战死,剩下的着实修为不怎么样。 至此,正道第二大门派,一夜之间沦为一个平平庸庸的门派,实力无法再与喜鹊山相提并论。 与任自飞对战的这位至美和尚,年方十六,是无求法师前年收的徒弟,若放在往届,连参加比武的资格都没有,当然,放在往届的话,任自飞也没这个资格。 可如今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果还按过去的严格标准来选拔比武弟子的话,那么本次大会就更没看头了。 任自飞虽然得到许清涯的指导,练功颇有长进,但与众师兄还是差得很大一截,便连黎原生和普超英都不及。 他原以为自己这回必是垫底,听师父袁阔说了这位至美和尚的实力,必不是他的对手,总算是松了口气,就算垫底,也最好不要垫在最底,况且自己还有如此高大上的身份,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颜墨虽然是喜鹊门众弟子的长辈,但对于别的门派来说,还是个弟子辈,再说她年纪尚小,故在此次比武中,把她归到弟子辈一列。 其师姐柒慕儿则归到长辈一列,她现在是蜻玉宫的新任宫主,又有上百年的修为,若与弟子争短论长,实为不妥。 因是抽签随机选定的对手,所以实力往往不对等,比武进行得很快,实力强的遇上实力弱的,三五招内便见分晓,不一会儿便轮到了五号的普超英。 普超英的对手是怒马川弟子安忘危,此人三十来岁,是怒马川掌门人江中鱼的亲传弟子,已参加过一次七派比武大会,虽然未取得名次,但以往的参与门槛颇高,可见其实力不可小觑,况且之后又修行十年,而普超英总共才修行了七年,孰弱孰强,似乎昭然若揭。 喜鹊山的人不禁为普超英叫屈,易锦绣也不住地替徒弟惋惜,普超英却微笑道:“无妨,我原没想着赢,只是向各位同道学习来的。” 执事点名毕,普超英沿着台阶缓缓地走上临时搭建的松木板擂台上,站在台中间,身体微倾,向台下施了一礼,道:“诸位师长、师兄师弟,我是喜鹊门弟子普超英,此为第一次比武,自知才疏学浅,心中无输赢,只为学习,望诸位多多指教,感激不尽!” 这时,台下的人群中走出一位高而瘦的男子,他也不走台阶,身体轻轻一跃,便飘到了台上,向普超英一拱手,道:“怒马川安忘危,请普师弟指教!” 普超英向安忘危再行一礼,道:“喜鹊门普超英,向安师兄请教!” 咣地一声锣响,比武开始,两人却都站着不动,台下众人不由疑惑。 普超英再行一礼,道:“长者先,幼者后,安师兄请!” 安忘危笑道:“我抽到此签,实是不忍和普师弟对阵,毕竟我长你十多岁,无奈规矩如此,那我便让你三招吧。” 普超英道:“安师兄不必如此,尽管动手吧,我能学到一招半式,便是最大之幸!” 安忘危道:“实是不妥,还是普师弟先请!” 执事叫道:“时辰已到,再不动手,便算弃权!” 台下众人也吵嚷开了,叫道:“快打吧,再不打天都要黑了!” 普超英无奈,只得先出手,他缓缓抽出背上长剑,向天斜指,道:“安师兄,那我便无礼了!” 款款一剑劈下,剑芒在安忘危的脚下扫过。 安忘危站着未动。 普超英腾起身形,半空中又一剑劈下,剑芒柔缓,便如一条彩带,安忘危轻松避开。 普超英接着又刺出一剑,也未施全力,剑芒中充满了友好之意。 众人看得明白,知道安忘危让了普超英三招,但普超英却不因此占便宜,也算是礼尚往来,都不由为这个少年暗暗喝彩。 然而在安忘危看来,普超英此举却满含轻视之意,他自恃普超英绝不是他的对手,是以让他三招,省得赢了以后,别人说他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可是普超英却不领这个情,等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心头大怒,暗道:“不让你这个小娃娃尝尝厉害,你实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三招一过,安忘危微笑道:“普师弟,接招了!” 屈指一弹背上的剑柄,长剑出鞘,飞到半空,安忘危飞起接住,连出数剑,七八道剑芒从四面八方向普超英刺去。 他虽然面带微笑,出的却是狠招,心想,与其和他磨洋工,不如直截了当赢了他,让众人知道两人实力悬殊,面子上也好看。 坐在台上的易锦绣一惊,心道,就算你厉害,对待一个修为差你许多的师弟,也不该出如此杀招吧? 望向不远处的江中鱼,投给他一个“看看你教的好徒弟”的眼神,见江中鱼也是略有不安。 易锦绣暗自提口气,蓄势待发,若普超英有生命危险,便抢上去救他,此为比武,不是实战,出手相救自己濒临险境的徒弟,算不得违规。 普超英却一点也不慌张,面不改色,举剑上指,旋转一搅,便搅出七八道剑芒,从空中垂直坠下,当当当地把安忘危的剑芒撞了下去,落到地上,化为无形。 安忘危大吃一惊,他原以为,就算普超英能勉强避开他的攻势,也必狼狈不堪,他只须再补一招,必能把对方逼到台下,没想到对方竟化解得如此轻松。 喜鹊门,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连这么小的弟子都如此了得。 再也不敢托大,沉下心来应战。 易锦绣长舒一口气,抚抚胸口,欣慰地笑了,又望向江中鱼,投给他一个“看看我教的好徒弟”的眼神,江中鱼面色有些尴尬。 ------------ 第34章 场上二人越斗越激,忽而在地上短兵相接,忽而在空中比拼剑芒,各种光影扫来扫去,令人眼花缭乱。 安忘危急切想赢,却赢不了,显得有些暴躁,额上的汗珠流了下来。 普超英始终不主动进攻,只是见招拆招,以守代攻,却是游刃有余,小小年轻英姿飒爽,仙家风范十足,惹得蜻玉宫那帮女弟子哇呀哇呀地喝彩,满脸的倾慕之色。 只有颜墨面无表情,目光如水,面若冰霜,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身旁的小师妹吴小异轻声问她:“颜师姐,这人叫什么名字?” 吴小异是蜻玉宫年龄最小的修行者,今年只有十五岁,本无资格参加七派比武,因此次是自愿报名,她便苦求柒慕儿带她来长长见识。 她的修为甚低,留在宫中也没什么大用,柒慕儿便答应了她。 她长得小巧玲珑,个头低,身材细,比常人小一号,两双眼睛却分外大,睫毛很花,显得清纯可爱。 此时她的一双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正在激战的普超英,小嘴微张,已是痴了。 颜墨道:“只听到姓普,没听清名字。” 吴小异便又去问别的师姐。 颜墨望了望坐在玉烟真人身侧的任自飞,见他目光痴呆地望着擂台,不由想道,他天生便会飞行,不知现在修到了什么境界,待会儿定要见识见识。 任自飞望着场上相斗的二人,心中既欣喜又难过。 欣喜的是,没想到三弟竟然如此厉害,几年修行,简直脱胎换骨。 难过的是,同样是出身于神仙驿,同在喜鹊山上修行,自己还长他一岁,修为竟和他有着天壤之别。 更难堪的是,自己目前只会一些招式,虽然按照许清涯的方式训练了一些时日,颇有心得,进步极大,但还未练出剑气和剑芒,只能近身搏斗,不能远程攻击。 在场众人,除了一般弟子,大概再没人比自己差了吧。 一会儿上场,倘若对手使用剑气和剑芒进攻,他近不了对方身,被人家隔空打得狼狈逃窜,岂不要笑死人? 眉头蹙起来,朝哀仁寺的人群中望去,见几个大光头中间夹着一个小光头,也正胆怯地朝这边望来,四目相对,急忙偏开,看来对方也是底气不足。 擂台上的两人兀自斗得难解难分,安忘危的招式越来越狠,越来越险,却都被普超英轻松地化解掉,或避或挡,只是防守,并不还击。 易锦绣知道这个爱徒强于防守,弱于攻击,若想取胜,不大可能,却也不易落败,况且斗得这许多时候,把对方逼得方寸大乱,风度尽失,就算败了,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毕竟二人实力相差悬殊。 玉烟真人也得意地捏着胡须微笑,江中鱼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心道,这般取胜,还不如及早认输,给自己留点体面呢。 忽听安忘危大喝一声,声动山野,只见手中剑一阵狂舞,舞出一团带着无数尖刺的光影,随着将剑飞出,直刺普超英,人也紧跟着向普超英飞去,双手连环出击,一团一团如火焰般的光球旋转着向普英打去。 人、剑、影三路齐出,这完全是拼命的打法,饶是普超英防守严密,也实难抵挡住这一招。 众人惊呼,易锦绣大怒,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便要飞上去抢救爱徒。 普超英生性平和,不喜杀戮,是以他的招式一般全为守势。 攻有攻的好处,攻敌之必救,可令对方措手不及。 守亦有守的好处,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保存自己力量,消耗对方力量。 但全是守势的打法更考验应便能力,毕竟进攻的主导权在自己手中,出招变招,胸中早有准备,而防守的主导权却在对方手中,如果预判不准确,或者反应不及时,就给对方可乘之机。 普超英实没料到安忘危会使出如此狠招,他的身体四周全在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内,其力量之大,速度之快,令他胸口一窒,几欲晕厥。 但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遇事不慌,手脚不乱,头脑清醒,他瞬间看清了敌我形势,自己避无可避,挡的话又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横剑一扫,拨动那些剑芒转变方向,一道碰撞一道,有两道便调转头,反刺向安忘危。 安忘危的身体正在疾冲之际,且反应慢了慢,那两道剑芒就刺穿了他的左右肩头,受伤落地,法力散去。 普超英脱困,徐徐降落到地面,俯身扶起安忘危,道:“安师兄你没事吧?” 安忘危哼了一声,道:“没事!” 推开普超英,挣扎着站起身来。 他的两肩均已受伤,两条胳膊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垂着,不能捡起落到地上的长剑,便照着剑柄跺了一脚,长剑飞起,在空中调转方向,剑尖朝下,插入背上的剑鞘之中,愤愤地走下了台。 人群中的吴小异方才急得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煞白,这时松了口气,低声道:“是你要杀人家,反伤了自己,还那么气呼呼地,好有意思!” 任自飞疾步跑到普超英身前,扶着他的肩膀关切地问:“三弟你没事吧?” 一时着急,竟忘了这是公众场合,叫了普超英“三弟”,不知玉烟真人听到没有。 普超英笑了笑,道:“我没事。” 易锦绣的屁股已经离开了座椅,看到爱徒没事,便又坐了下来,大声道:“咱们同为正道,本是一家,比武只是切磋技艺,岂能这般以性命相搏?如此下去,不用魔道来灭我,我们自己便把自己灭完了!” 江中鱼脸上挂不住了,赶忙起身施礼道:“是江某教徒无方,实为惭愧,我回去便罚他面壁三年!” 看着沮丧归位的安忘危喝道:“滚回去吧,还不嫌丢人现眼?” 安忘危似有不服之意,哼了一声,双手捂着左右肩膀,向山下走去。 玉烟真人沉声道:“既然各位推选我为副盟主,代管七派之事,我便不能让此等事再次发生,若有下例,绝不轻恕,轻则终身禁止比武,重则逐出正道!” 众人垂首道:“是!” 经历了一场风波,比武照常进行。 十一号是黎原生对鳄鱼塘的武子桑。 武子桑年纪不满二十岁,修行时间尚没黎原生长,是以这场打得很轻松,武子桑在黎原生的一阵抢攻之下,毫无招架之力,跌下了擂台。 任自飞不由心慌起来,真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报了名。 其实他是可以不必参加此次比武的,当时玉烟真人问他:“自飞师侄,你要报名吗?” 他一时为难,答不出来。 玉烟真人道:“重在参与,还是报吧。” 他便报了。 现在想来,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恍惚间,听到执事点到他的名,惊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倒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上场似的。 全场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五年前,他便成了正道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天生会飞,十二岁便手刃不可一世的魔道头目神魁,均想见识一下这位小盟主的高明手段。 任自飞站起来,见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朝自己射来,面色一红,又一屁股坐下来。 众经皆疑惑,这是怎么了? 玉烟真人转向任自飞道:“自飞师侄,轮到你了!” 任自飞哦哦两声,起身离开座位,见哀仁寺那边,至美和尚顶着一颗明亮的小光头,走了出来。 两人走到擂台的台阶处相会,皆面含胆怯,对望一眼,又敏感地偏开目光,腼腆得像一对即将进入洞房的新娘新郎。 互道一声“请”,一齐走上台阶,因台阶很窄,两人又都低着头,额头便碰到了一起,又一齐退下台阶。 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玉烟真人望了一眼袁阔,苦笑摇头。 袁阔嘿嘿一笑,道:“贵在参与,贵在参与!” 任自飞摸摸额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至美师弟请!” 至美和尚也摸摸额头,做了个同样的手势,道:“任师兄请!” 两人上了擂台,分开一段距离站定,咣的一声锣响,再次互道一声“请”,一齐拔出剑来。 至美和尚抢先出招,一剑劈下,一道青芒隔空刺来,虽然劲道略显稚嫩,却也有模有样,众人不由喝了一声彩。 任自飞打不出剑芒,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飘身避开。 至美和尚一阵抢攻,剑芒频闪,把任自飞逼得狼狈逃窜,和他事先预料到的一样,人家能打出剑芒。 好在擂台不小,也好在至美和尚的剑芒不够长,且变化有限,力道较弱,不然任自飞早被逼到了台下。 任自飞忽然灵机一动,自己的飞行术好,不如飞到空中与他相斗,空间无限大,省得担心跌下擂台,于是嗖地一下窜向高空。 他原以来至美和尚也会飞到空中,没想到他仍站在擂台上,挥舞着长剑朝天上打,这回却占不到一点便宜,剑芒够不到任自飞,急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原来他不会飞,只得在擂台上跑来跑去,追逐着空中的任自飞,便如山间小儿撵野鸡,样子极为滑稽。 然而任自飞只能保证不被对方打到,却奈何不得对方,他一降低高度,至美的剑芒便扫过来,他完全靠近不了。 ------------ 第35章 这真是棋逢敌手,半斤遇上了八两,一个会打不会飞,一个会飞不会打,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两人谁也不挨着谁。 众人看得纳闷,这是什么打法? 旋即明白了,但众人只知至美不会飞,却没想到任自飞不会打,毕竟是一盟之主,修为不会那么差吧,况且看他的飞行术,已属上乘,所以只道是任自飞故意不使出真本事,戏弄对手,心下都有些不快。 柒慕儿略微不满地道:“自飞看上去老实巴交,却怎会是这样的人?” 站在她旁边的颜墨也皱皱眉头,摇了摇头,神情颇为失望。 众人皆把目光投到玉烟真人身上,心道,安忘危使出杀招,欲置对手于死地的做法为人不耻,你喜鹊门这般戏弄一个不会飞的弟子不也同样卑劣吗? 玉烟真人知众人心意,便和袁阔交流了一下眼色,袁阔会意,站起来大声道:“诸位,自飞是我座下弟子,随我学艺五年,可惜资质愚钝,至今不会运气,只能近战,不能远攻,所以非他故意不使出全力,他全身的本事,便是这般了。” 望空中叫道:“自飞,下来认输吧!” 喜鹊门的师长们原没指望任自飞能赢,不如及早认输,倒显得自己大度,况且今日黎原生和普超英已出尽了风头。 任自飞飘在半空,剑芒虽然伤不到他,但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至美的一招一式,心中惭愧不已,不会打,即使飞得再好,除了逃命,又有何益?难怪师兄们戏称他的飞行术是逃命术。 继而想到许清涯,想到在东海之滨,许清涯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教会了自己飞行术,想到许清涯说他并非资质差,只是教得不得其法。 想到她教给自己激活五觉之法,通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果收奇效,看来,全天下只有许清涯能教得了自己。 只可惜,那日在山谷中匆匆一晤,她没能再给自己多一些指点,不然定能让自己领悟得更多。 先前训练五觉,听自然之声,看高山流水,闻百草花香,皆是死物,却不曾研究过真人比武斗法时的细节。 此时他身在空中,看地上的至美使出功法,却奈何不得自己,便如看高山流水般置身事外,心境渐至一片空明,因三个月来已习惯随时随地训练五觉,便不由自主地进入到忘我之境,排除掉周围环境的干扰,眼中所见,耳中所听,全是至美一人。 至美的动作在他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慢,几乎静止,他能清楚地看到每个细节,甚至能听到他的气息之声,忽地有所领悟,试提一口气,竟然气随心动,全身的真气流转到右臂上,源源不断地输到铁剑之上,他隐隐看到剑身上有光芒在闪烁,丝丝缕缕。 啊哈,自己终于学会了运气! 心中大喜,正欲挥剑劈下,听到师父的喊声,真气涣散,铁剑上的光芒便消失了。 怔怔地望着师父,不知何意。 袁阔道:“认输吧,你不是至美师侄的对手!” 任自飞心有不甘,但不敢违抗师命,再说这临时学会的功法,不知效用如何,便飘身落到台上,插剑归鞘,向至美施礼道:“师兄法力高深,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至美打得累极,虽然对手近不了他身,照此下去,自己也会累得趴下,到那时认输的便是自己了,当即也插剑归鞘,气喘吁吁地道:“师弟承让了!” 两人都是初次比武,打得尴尬至极,好不容易结束,便也学着别人比武结束时那样说了两句客套之语,只是放在他俩身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像乡间孩童玩耍。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打都没打着,哪来的“法力高深”,又哪来的“承让”? 两人再次互施一礼,走下台去,各自归队。 任自飞走到玉烟真人面前,道:“弟子无能,给师门丢脸了。” 玉烟真人呵呵一笑,道:“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 向众人道:“我喜鹊门弟子学艺不精,输了一场,咱们继续!” 那边哀仁寺的无求法师面上略显难堪,虽然己方胜了,却比败了都不体面,关键是这个不会飞的小徒弟还要打第二场,到时候还要经历一番难堪。 任自飞坐到座位上,回想起适才所悟,就像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一种奇妙的感觉充溢在胸,倒觉得败了比武实在不足一提了。 比武继续。 此后的任自飞便不像之前那么无所事事了,一是自己的比武已经结束,不必再忐忑不安,二是他找到了一件十分有趣又十分有意义的事,便是以许清涯教给他的训练五觉之法,专心致志地观摩每一场比武,获益良多。 毕竟他已修行五年,基础已固,只差那关键的一点拨。 整整一天,他看得如醉如痴,有时玉烟真人和他说话,他都浑然不觉。 每次比武分出胜负,众人皆鼓掌喝彩,他这才反应过来,茫然地随着大家鼓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到天黑时,弟子辈的第一轮比武方才结束,淘汰了一半选手,玉烟真人宣布今日暂歇,明日继续。 喜鹊门家大业大,待客之礼周到,各种房间无数,各派来的人皆有独居客舍,洁净如新,清静雅致,并派专人伺候茶饭,无一处怠慢。 玉烟真人邀请诸掌门去道清殿闲坐叙话,余者各回各处去了。 袁阔和八位弟子回到仁为殿,同去伙房用膳,大家情绪高涨,独任自飞兀自沉浸在比武的情境当中,有些心不在焉,独坐一隅,闷头吃饭。 胡改邪端着一碗饭菜过来,坐在任自飞的对面,拍拍他的肩膀道:“小盟主莫要灰心,你第一次比武,败了很正常,再说你其实并没真输,若要比下去,以你的飞行术,必能累死对手。” 任自飞道:“谢谢六师兄,不过那事我全没放在心上。” 胡改邪道:“那你何以闷闷不乐?咱们仁为殿总算苦尽甘来,再也不是垫底王了!” 任自飞仍是懵懵懂懂,道:“是吗?” 胡改邪道:“啊呀,你和掌门师叔他们坐在最前面,近水楼台,竟然不知?大师兄、四师兄、五师兄比武全胜了,没看到师父乐成了花?” 任自飞望向袁阔,果见他春风得意地坐在那里,笑容可掬地和几位弟子说着话。 胡改邪叹息一声,又道:“可惜我败了,不过师父说我虽败犹荣,对手的实力太强了。” 任自飞茫然地问:“你的对手是谁?” 胡改邪两眼大睁,腾出一只手,搭在任自飞的脑门子上,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任自飞拨开他的手,道:“我发什么烧?你的对手到底是谁?” 胡改邪道:“我真怀疑你当时在不在场,还是让谁勾去了魂?别人你没留意倒也罢了,我的对手你竟然不知?当时她一出场,全场欢声雷动,炸了锅似的。” 任自飞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 胡改邪道:“便是蜻玉宫的颜师叔啊,除了她,还有谁能有如此气场?” 任自飞仔细回忆了一下,满脑子全是各种招式,各种光芒,各种法诀窍门,却全然不记得谁是谁,可见当时的专心程度,这时赶忙遮掩道:“噢噢,知道知道,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胡改邪道:“你想想,她的修为那么高,又是长辈,又是女流,长得还那么,那么……那么貌若天仙,她往那里一站,我便收不住心神,能赢才怪了,我连三招都没接住,好在我输得体面,见势不妙,赶紧认输,省得被她打得抱头鼠窜。” 任自飞哦了一声,好像确有一点印象。 众弟子为仁为殿争了光,袁阔今日意气风发,满面红光,道:“你们勿要怠惰,明日第二轮的比试才是关键,我仁为殿若能有一名弟子进入前五,我以后便可扬眉吐气了。” 胡改邪接话道:“有了今日之战,仁为殿已经不用垫底了,师父你现在便可扬眉吐气了。” 袁阔怒道:“这是什么混账话,人往高处走,岂能因为一点小胜便志得意满?” 胡改邪嘿嘿一笑,道:“师父你以前说,仁为殿只要不垫底,你就烧高香了,现在已经不垫底了,你又不满足,等我们之中有人闯进前五,你肯定又会说,要是有人能得个天下第一,那该多好啊!” 众人嗤嗤地嘻笑。 袁阔叹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便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 胡改邪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没人能闯进前五呢,你便想开天下第一的事了,你现在已是盟主之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袁阔今日心情大好,丝毫不怒,反倒也笑了,道:“是啊,人人都说知足常乐,可哪个不是得陇望蜀?” 众人吃毕,一行出了伙房,回到后院,月影下,两个窈窕的身影站在那里,一白一黑,细看时,白的是柒慕儿,黑的是颜墨。 柒慕儿自然是在等袁阔,两人好不容易相聚一回,白日被诸事缠身,晚间自然是要在一起的;颜墨却来此何干? 众人不禁疑惑。 ------------ 第36章 柒慕儿走过来,和袁阔及众弟子说了一会儿话,指着任自飞对颜墨道:“你不是找自飞有事吗?这不是?” 说完便携起袁阔之手,两人进了正房。 任自飞一愣,望向颜墨,颜墨走过来道:“任盟主,我有一事相询,不知你是否方便?” 任自飞讷讷地道:“方便啊,什么事?” 颜墨向远处指了指,道:“那我们借一步说话。” 任自飞哦了一声,茫然地跟着颜墨向远处走去。 望着二人的背景在夜色中消失,胡改邪道:“看来还是当官儿好,师父有老婆,小盟主这点年纪,没想到也要娶老婆了。” 朱红赤道:“胖老六休要胡说,颜师叔找小师弟,必有公事要谈。” 胡改邪道:“这黑灯瞎火的,除了谈情说爱,还能谈什么?” 朱红赤道:“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师叔和师侄谈情说爱的,岂不乱了辈分?” 胡改邪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身居高位者,向来喜欢隔代讨老婆。老大你可别忘了,咱师娘当初还和咱一辈呢,不也嫁给了师父吗?看来小盟主是要把咱们喜鹊门和蜻玉宫的辈分拉平了。” 众人望着任颜二人消失的方向,脸上皆有羡慕嫉妒之色,当然也有那么点失望。 ※※※※※ 任自飞稀里糊涂地随着颜墨走到悬崖边,颜墨指着深谷道:“咱们下去说话吧!” 飞身掠下。 任自飞也只得跟着掠下。 两人落到谷底,夜风习习,透着丝丝凉意。 任自飞道:“颜师叔有什么事?” 颜墨道:“盟主,你虽贵为盟主,我不该造次,但我身为你的长辈,觉得有些话还是有必要说与你知。” 任自飞道:“颜师叔请讲。” 颜墨道:“今日你和哀仁寺的弟子比武之时,明知他不会飞,却为何要戏弄他?礼让三五招即可,那般欺人却实属不应该,此事虽与我无关,但你曾救过我,我不想见你年纪轻轻便沾染上世俗虚伪之气,真心希望你能成为令天下正道人士心悦诚服的盟主。我言已至此,请盟主三思。” 夜色下,可见她胸脯微微起伏,似是心中有气。 任自飞喊冤道:“颜师叔,这话从何说起?非是我戏弄他,也非我礼让,是我练功至今,尚未学会运气,不然也不会认输了。” 颜墨哼了一声,道:“这是袁师兄看不下去了,怕你迁怒众人,故意替你圆场吧?” 任自飞苦笑道:“师父所言真实,非是替我圆场,你可以问喜鹊山上的所有人,谁不知道我的本事连个一般弟子都不如,学艺五年,等于白学。” 颜墨道:“休要骗我,别人或许没看到,我却看得清楚,在你认输之前一刻,你的铁剑之上剑气流动,白光闪烁,且气势不弱,那一剑若劈下去,那小和尚必定横尸当场,分明是袁师兄怕你酿成大错,才让你认输的!” 任自飞心道,原来她看到了自己的剑气,看来自己确是学会了运气无疑,心下一阵狂喜,道:“其实就是在那一刻学会的,之前并不会,不信你问师父去。” 颜墨道:“我问过柒师姐,她倒是确实说你不会运气,可见你是在故意隐藏修为,你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有何图谋?” 任自飞哭笑不得,道:“这怎么还说不清了,我那点本事,想使都使不出来,何用隐藏?” 颜墨面色一寒,手一伸,绿光宝剑在握,横在面前,道:“那我便试试盟主的功夫吧。” 任自飞一惊,道:“颜师叔你这是干什么?” 颜墨冷笑一声,道:“最初听闻你斩杀了神魁,我便有过怀疑;后来你救我时,对魔道中人言说,你和千影夫人有个五年之约,他们便不敢对你动手,我的怀疑愈甚;这几日又听说,五年前五行神魁袭击喜鹊门时,袁师兄和七位弟子皆受重伤,又是你出面,五行死神才收手离去,我对你的怀疑又多了三分;今日又见你故意隐藏修为,已知你绝非我正道中人,必是魔道派来的奸细,凭借卑鄙伎俩窃取高位,意图亡我正道。” 任自飞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师叔竟如此细心,仅与自己有过一面之交,便从自己身上发现了这么多的疑点,某种程度上讲,她并没有说错,自己虽非魔道中人,却确实和千影夫有个五年之约,一时无言以对。 颜墨接着道:“五年前,七派联手进击死神殿,行事隐秘,行动迅速,魔道中人是如何得知信息,提前在西沙大漠中设伏的?” 这点任自飞也常怀疑,五年前,他一时心软,救了千影夫人,当时千影夫人已预料到正道必会趁虚进击魔道,故召集若干高手在西沙大漠设伏,险令正道团灭,他常因自己救了千影夫人而难过自责,闲时常想此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渐至成熟,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对劲,就算千影夫人事先预测到正道的动向,但绝不可能预测得那么准确,具体到日期时辰,魔道高手总不能在荒无人烟的西沙大漠里埋伏那么久吧。 颜墨道:“还有,你说你天生会飞,我从来不信,必是有人教你,须知我正道的弟子,十五岁之前是不能学习飞行术的,你若不是正道弟子,那么又是哪门哪派的?” 任自飞道:“颜师叔,我从小就在神仙驿,长到十二岁上了喜鹊山,期间没入过任何门派,我确是天生会飞,你若不信,我也无法。” 颜墨道:“还有,神魁是不是并未真死,只是你们演得一场好戏而已?” 任自飞道:“确是死了,我在他身上刺了七八剑,六师兄和七师兄埋葬了他,不信你可以问他们去!” 颜墨冷冷地道:“我自会去问的,但现在,请盟主拔剑吧!” 任自飞道:“颜师叔且息怒,这一连串的事加起来,好像我确实和魔道有些联系,目前我也解释不清,但事实并非你想的那样,此中定有误会。” 颜墨的眼中闪出亮光,咬牙切齿地道:“西沙大漠,黄沙漫天,血肉横飞,师父和五位师姐埋骨荒漠,我与魔道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任自飞道:“你报仇心切我理解,可我不是魔道中人啊!” 颜墨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请拔剑吧!” 任自飞道:“咱们还是不要动刀动枪的好,连六师兄都接不住你三招,我岂是你的对手?” 颜墨道:“若试出你不是魔道中人,我自不会伤你。” 任自飞道:“无论如何,我不与你打。” 颜墨道:“那便请盟主恕我不敬之罪了!” 言毕,一剑劈出,一道绿光凌空划下,任自飞飘身避开,叫道:“颜师叔请冷静!” 颜墨再不打话,连出数剑,绿光将附近的树木斩断几根,一块岩石也被劈为两断。 任自飞腾挪躲闪,可颜墨步步紧逼,不得已,只得抽出背上铁剑格挡,可是绿光太快,变化多端,一时间幻化出十数道,从各个方位刺向他,逼得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他试着运气,只觉得周身真气涌动,灌注在右臂上,铁剑骤然发亮,闪出白光,耀眼夺目,如同刚从铁匠炉中取出,继而剑端射出光芒来。 他本有五年的基础,现在找对了法门,加上一天的专心观摩,虽然招法有些生涩,力量却不弱,白光又宽又长,犹如天降奇光。 一白一绿两道光芒在空中交汇碰撞,栖息在林间的夜鸟被惊飞,叫嚣着窜向天际。 两人飞到空中相斗,颜墨的修为要高出任自飞许多,但任自飞仗着飞行术高超,一时却也不落下风。 他初学会运气,还不太熟练,不像颜墨那般行云流水,但斗了一会儿,越来越像那么一回事了。 两人起先在山谷上空相斗,慢慢地飞到云端,两道光芒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颜墨虽然年方二十,但从小便在蜻玉宫修行,是已逝宫主郑挽澜的得意门生,天资聪慧,加上肯吃苦,五年前已是门中高手。 经过西沙大漠一战后,心中满是仇恨,除了吃饭睡觉,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练功,现在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已属一流。 而任自飞却因一直不会运气,练不出剑芒剑气,袁阔便也只能教他一些入门的武打招式,各种高深的法术尚未传授,所以他目前根本不是颜墨的对手,只是颜墨只是想试出他的修为出处,无意胜他。 相斗多时,颜墨见任自飞所使招式,全是喜鹊门的基础招式,且颇不熟练,剑气时有时无,倒确像个初学者,心想,难道我冤枉他了? 不行,须再逼他一逼! 于是加紧攻势,杀招频出。 任自飞终于敌不住,身形不稳,从空中一头栽到地上,颜墨驱动身形掠下,一剑照着他的头顶劈下,任自飞躲闪不及,只能闭目等死。 剑刃挨着任自飞的头发时,颜墨才收住,斩落了他一缕头发,飘在脸上。 任自飞哆嗦了一下,睁开双眼,知道颜墨手下留了情,自己还活着。 ------------ 第37章 颜墨将剑收入无形宝囊,问道:“你真的和魔道无关?” 任自飞莫名其妙地被质疑为奸细,又莫名其妙地被人追着打了半天,心中来了气,六师兄自知不敌,尚可认输,自己却连认输都不行,站起来,伸手在脸上一抹,抹下那缕头发,愤愤地甩掉,没好气地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师父师叔,何故为难我一个晚辈?” 颜墨施礼道:“事关重大,我不得不以下犯上,请盟主治罪!” 任自飞哼了一声,将铁剑插回背上剑鞘,问道:“颜师叔,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恕不奉陪了!” 颜墨道:“你真的天生会飞?” 任自飞道:“你已试过,何用问我?” 颜墨道:“飞行术是各门各派的基础道法,法诀相差无几,无法试出。” 任自飞道:“我说的你不信,你自己又试不出来,我也没法了,后会有期!” 说完,腾起身形,向上飞去。 颜墨暗暗思忖,此事要不要告诉柒师姐? 任自飞若真是奸细,那应该告诉,以便及早防备,魔道无孔不入,不得不草木皆兵。 但他若不是奸细,则不能草率,无端地怀疑他,实有挑拨离间之嫌,影响团结,他现在贵为七派盟主,涉及到他的任何一点事,都会引发公众骚乱,况且他还救过自己性命,人要恩怨分明,但不能恩将仇报。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不要声张,自己暗中观察,等有了确凿证据再做打算。 计议已定,飞上山顶,回到蜻玉宫弟子的住所。 那是一处幽静的石砌院落,处在一个山坳之中,房屋七八间,颜墨刚回到自己房间,小师妹吴小异便一头闯了进来,拉住她问道:“颜师姐你去哪了?” 颜墨撒谎道:“闲着无聊,四处转转。” 吴小异道:“那你见谁了?” 颜墨道:“谁也没见。” 问道:“大师姐在吗?” 吴小异道:“大师姐每晚都在仁为殿歇息,和袁师兄相聚,不回来,你又不是不知。” 颜墨哦了一声。 吴小异嘻嘻笑道:“颜师姐,你此次来喜鹊山,有没有看上哪个青年才俊?” 颜墨一时茫然,问道:“什么青年才俊?” 吴小异挠着头发道:“就是,就是……你知道的,何必问我?” 颜墨道:“我知道什么?” 旋即反应过来,这小妮子八成是有喜欢的人了,日间见她看普超英比武时那副痴迷样儿,便知她动了春心。 然而自己呢? 从五年前开始,她的脑中便只有血海深仇,哪有男女情爱? 道:“师仇未报,心无旁骛!” 看着吴小异道:“你是看上姓普的那小子了吧?” 吴小异脸色一红,扭扭捏捏地道:“难听死了,什么看上看不上的?只是觉得他超凡拔尘,修为高深,在年轻一辈中鹤立鸡群,是以想多了解他一些。” 颜墨道:“那了解得如何?” 吴小异道:“知道他叫普超英,东海神仙驿人士,七年前来到喜鹊山修行,是天静殿易师兄座下弟子,今年十六岁,长我一岁。” 颜墨道:“不错嘛,打听得如此清楚。” 吴小异赧然一笑,娇艳动人,颜墨却兜头给她泼了一瓢凉水,道:“你最好别动那个心思,他是你的师侄,你是长辈,再说你年纪尚小,专心修道才对。” 吴小异哦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略有失落之意。 邦邦几声叩门之声传来,颜墨问道:“谁?” 外面一个男声答道:“天静殿易锦绣前来拜访,不知颜师妹可否方便?” 颜墨赶忙起身,开门相迎,把易锦绣让进来,分宾主就座,命吴小异泡茶。 易锦绣虽已有一百多岁,面相却只有三十多岁,身材略胖,“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气质儒雅风流。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吴小异端来的茶水,道:“蒙玉烟掌门看中,教我主管此次比武大会的待客事宜,日间不得闲,便只能在晚间过来问候,颜师妹,住着可还舒适?” 颜墨道:“十分好,易师兄费心了。” 易锦绣道:“若有别的需要,对我说一声,我好差人来办。” 颜墨道:“叨扰贵门,已是不安,再无别的需要,再说贵门一切处置极当,实无瑕疵。” 易锦绣道:“天下正道,形同一家,况你我两派,本有联姻之谊,何来叨扰之说,颜师妹千万别跟我客气。” 颜墨道:“是!” 易锦绣看了一眼吴小异,道:“这位也是师妹?” 吴小异似有些受宠若惊,急忙回道:“是,我叫吴小异,是蜻玉宫最小的弟子。” 好像怕被人打断似的,一口气往下道:“今日见普师侄比武,他那么年轻,便有那么高的道法,面对强敌,应付自如,在对手施以杀招时,临危不乱,轻松反败为胜,实是叹为观止。徒弟尚且如此出色,易师兄你这个当师父的,修为怕更高深莫测,喜鹊山真是藏龙卧虎,此番有幸见识,真是大开眼界啊!” 易锦绣听得极为受用,哈哈大笑道:“吴师妹谬奖,要说叹为观止,还数颜师妹今日的比武,款款三招,便令我喜鹊门弟子拱手认输,此虽可喜可贺,却也实为遗憾,刚看得入巷,却胜负已分,所以呢,我忽然有个妄想,便是有朝一日能见到颜师妹舞剑。” 颜墨道:“微末之技,让易师兄见笑了。” 吴小异开玩笑道:“易师兄此来,不会是专为看颜师妹舞剑吧?” 颜墨轻喝一声,道:“莫要胡说!” 易锦绣面色一红,干笑几声,道:“若是有此机缘,那当然是最好,然则我何德何能,让颜师妹为我舞剑?” 颜墨皱了皱眉头,道:“易师兄说笑了。” 易锦绣干咳一声,正了正神色,道:“我此来一是问候师妹们,二是有件事情要与颜师妹相商,不知可方便否?” 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吴小异。 吴小异一怔,旋即会意,道:“你们谈,我累了,回屋睡觉去!” 便走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颜墨也不由一怔,想必任自飞已将方才在深谷中发生的事告诉了师门,易锦绣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不过无妨,大不了受些责罚而已,整衣肃形,道:“易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易锦绣却道:“明日比武,颜师妹胜算几何?” 颜墨道:“毫无胜算,毕竟各派弟子平日皆闭门练功,少有切磋,不知修为高低。” 易锦绣道:“按理说,以颜师妹的实力,进前五没一点问题,但比武一事,不仅靠实力,更靠运气,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万一颜师妹有个失误,没能进前五,岂不遗憾?毕竟还有二十几个选手,且皆是各派弟子辈中的高手。出名要趁早,这一等又是十年。” 颜墨道:“那有什么遗憾的,技不如人,甘愿服输。” 易锦绣干笑两声,神色略显尴尬,道:“我的意思,还是想让颜师妹进前五,所以……” 忽然顿住了。 颜墨挑了挑眉毛,道:“所以什么,易师兄直言便是。” 易锦绣道:“好,那我便直说了,明日抽签之时,颜师妹只须抢先一步,抽到签筒里那支略短一截的竹签,我保你能进前五。” 颜墨的嘴角闪过一抹冷笑,面上却无表情,道:“易师兄费心了,但我不想丧失公平,进不进前五,并不重要,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为在西沙大漠罹难的正道同仁报仇雪恨!” 易锦绣叹息一声,起身道:“好吧,既然你不识我的好意,我也无话可说了,告辞!” 走到门口,回头又道:“我劝你还是考虑考虑,前五虽然是个虚名,却也有实利,早一日出道,便可早一日得道,通天岛上的仙子,便是按照这个排名来点名的。” 颜墨仍面无表情,道:“谢谢易师兄成全,我会考虑的。” 易锦绣点点头,走了出去。 吴小异又推门进来,叫道:“颜师姐,这家伙估计是看上你了!” 颜墨白了她一眼,道:“这你也能想得出来,你的脑袋里,除了想男女之事,能不能再想点别的?简直是个花痴!” 吴小异争辩道:“颜师姐,是你不解风情,他的意思那么明显,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颜墨道:“你居然偷听?” 吴小异嘿嘿一笑,道:“我不是故意的,实属碰巧,真的,我感觉他对你有意。这几天我听说,喜鹊门的四位长者,只有袁师兄有妻室,想必易师兄见你美若天仙,也动了凡心。” 颜墨蹙蹙眉头,道:“休要胡说,他比我爷爷的岁数都大!” 吴小异道:“修行界不讲岁数,只讲辈分。” 颜墨道:“我看你连辈分都不想讲了吧?” 吴小异羞涩地道:“哪有,颜师姐你坏!” 说完便跑了出去。 颜墨洗漱毕,躺在床上,想到吴小异方才说的话,心中颇为烦躁,摇了摇头,自语道:“绝无可能!” 便闭上眼睛睡去了。 ------------ 第38章 次日,进行第二轮比武,要决出前十。 任自飞已无资格,但做为喜鹊门的掌门人和正道盟主,他仍须陪坐在玉烟真人身侧,观摩擂台上的比武。 这于他而言,倒是份好差事,坐在最前面,看得最清,他正好可以研究各门各派的道法和招术。 铜锣三响,抽签开始,却与昨日不同,昨日是把所有的选手对半分成两组,各自抽签,两组中编号相同的,即为一组对手;今日却是提前给一半的选手赋予了编号,另一半的选手,则须排队抽签。 执事说,如此更显公平,众人皆想不明白公平在何处,却也不问。 颜墨却隐约有些明白,这大概就是易锦绣的把戏,果然是煞费苦心。 男选手们彬彬有礼,对女选手,尤其是对颜墨,格外谦让。 这个道:“颜师叔先请!” 那个道:“颜师妹先请!” 颜墨便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她走到签筒跟前,拨拉了一下筒中的竹签,果然发现一支较短的,拉出一截看了看,见上面刻着一个“羊”字,不知其意,又换了一支刻有“龙”字的竹签。 抽签完毕,执事才声明规则,道:“鼠一、牛二、虎三、兔四、龙五、蛇六、马七、羊八、猴九、鸡十、狗十一、猪十二,各位自行对应。”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不过并没觉得比昨天那样分两队抽签高明多少。 颜墨望了望编号为“五”的选手,是龙爱谷的大弟子何所望,心中还算满意。 龙爱谷位于西南部的龙爱山中,那里有山有水,天灵地秀,独特的地质结构巧夺天工,被世人誉为人间仙境,是修行的圣地。 相比其他门派,龙爱谷的人显得颇为大气低调,不爱出风头,不争强好胜,修为却丝毫不含糊,整体在正道中排名第三。 这个何所望三十多岁,已小有名气,在上次的比武大会中已是前五。 一心想报仇的颜墨报名参加比武根本不在乎输赢,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和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发现自己的不足,提升修为,所以易锦绣的那套把戏对她无一点作用。 她又望了望编号为“八”的选手,果不其然,是鳄鱼塘的弟子郑罡。 七派之中,最不像门派的两个门派就是蜻玉宫和鳄鱼塘,相比之下,鳄鱼塘更不像一个门派,只是由几个结拜兄弟创建,至今没超过百年。 他哥儿几个倒没说的,修为一流,只是不好好教徒弟,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每天肥酒大肉地吃喝。 这个郑罡二十五六岁,颜墨昨日是第一次见他,出于学习的目的,她每场比武都会认真观看,昨日郑罡的对手是喜鹊山的宋于心,宋于心的修为尚不及胡改邪,且昨日连连失误,郑罡才险胜晋级。 这样的对手,颜墨自信一招便能教他下台,昨天耐着性子和胡改邪过了三招,是照顾柒师姐和袁师兄的面子。 比武开始。 任自飞仍像昨日一样,坐在那里,浑然忘我地观摩战斗。 今日比昨日更加精彩,昨日毕竟是海选,选手良莠不齐,今日的选手都有一定的道行,最起码不像任自飞和至美小和尚那样,一个会打不会飞,一个会飞不会打。 所以他观摩得更加专心,简直如饥似渴。 他以前觉得练功枯燥乏味,现在却体会到了其中乐趣,师父五年授业无功,许清涯一朝点拨,便如一把金钥匙,打开了他那扇锈迹斑斑的智慧之门。 他虽然只是看,并未实践,但以前师父教给他的那些招式,那些法诀,现在豁然开朗了,便如点亮了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大脑中每个黑暗的角落。 黎原生第四个上场,他今天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是哀仁寺的至慈法师。 哀仁寺虽然在此次浩劫中损失惨重,高手十去八九,但毕竟还有幸存,至慈便是之一, 他虽是弟子辈的选手,修为却不输一些前辈,众人私下里已将他列为弟子辈中的第一。 黎原生临上场前,玉烟真人一再嘱咐:“打不过便认输,切莫逞能,伤了身体,于日后修行有害。至慈是成名的高手,输给他不丢人。” 黎原生口上称是,心中却有不服,噔噔噔几步上了擂台,冲至慈一拱手,道:“师兄请!” 两人见礼毕,各自抽出长剑,战在一处。 比武到目前,这一场打得最是精彩,两人皆以攻击见长,至慈霸道,黎原生暴戾,两柄长剑射出数十道光芒,在空中交错纵横,即使是台下的围观者也能感受到剑风剑气,飓风大起,近处的树木也在剧烈地摇摆。 两人斗得多时,黎原生毕竟不如至慈道法深厚,渐处下风,但他仍全力以赴,一时倒也不至落败。 他和普超英不同,普超英是处危不乱,每每能化险为夷,他则是处危愈强,越挫越勇,往往欲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斗得越是激烈,他的招式越是残暴,疾如雷电,气势如虹。 至慈本来胜券在握,全没将年纪轻轻的黎原生放在眼里,本想一鼓作气战胜他,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竟能爆发出那么强大的战斗力,越斗越是心惊。 单论修为,他绝对在对方之上,若是站着不动比拼法术和法力,他自信能轻松赢了对方,可是实际打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 至慈的修为向来刚硬霸道,气势磅礴,总能全方位地压制住敌人,而黎原生却又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气势,一支独秀,无畏无惧。 前者雄健浑厚,后者锐不可当。 前者是不可一世的帝王,后者是武艺高强的刺客。 前者是千军万马,后者是单枪匹马,却是一员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猛将。 面对着黎明生那张英气逼人和杀气夺人的脸,至慈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和危机。 台下的围观者看得胆战心惊,忘记了叫好喝彩,尤其是玉烟真人,他因担心爱徒受伤,表情在时刻发生着变化,不知不觉间,额头上已冒了汗。 旁边的易锦绣道:“师兄,要不让原生认输吧。” 玉烟真人沉吟片刻,道:“再看看吧。” 任自飞又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只见他眉头紧蹙,眼睛聚起光芒,直盯着在场上相斗的两人,似乎比两人更费心力,早已满头大汗,却顾不上擦一擦,但他的表情却很沉静,看不出紧张,也看不出激动。 远处的颜墨无意把目光往这边一瞥,看到他这副样子,心下不由起疑,这个人绝没有那么简单,还要多留意才是。 擂台上的二人还在全力相斗,至慈一时取胜不了,急忙调整战术,用法力幻化出透明的金钟罩护住身体,手中剑频频劈出,攻守兼备,气势却丝毫不减。 黎原生却似乎没什么战术,去繁就简,直达根本,对于危及性命的进攻,他避开即可,绝不过多纠缠,他见至慈使出金钟罩护体,自己的进攻受阻,便飞到高空,头朝下,手中剑直直地向下刺下,那里是金钟罩的最薄弱处。 俗话说,有一得,必有一失,至慈有了金钟罩护体,身体腾挪却很受限制,这个角度,不便于打击上面的敌人,急切间朝上刺出一道剑芒,以为必能逼开黎原生,最起码能改变他的进攻方向,或让他的速度减缓,自己好有时间做出应对。 岂料,黎原生不闪不避,不格不挡,只是左肩偏了偏,剑芒擦肩而过,肩膀虽受伤,但身形不变,手中剑仍是刺向金钟罩的顶部。 至慈大吃一惊,急忙收起法力撤退,虽然避开了黎原生的这一击,自己却无暇出招,只顾后退,来避开黎原生的近身刺击。 黎原生一阵抢攻,终于把至慈逼得飞到了台下。 众人齐发一声惊呼,鼓起掌来。 黎原生胜了,且胜了一个修为高出自己许多的强大对手,虽然受了点伤,却无大碍,他用真气封住伤口,冲台下的至慈拱手道:“师兄承让了!” 至慈的脸色极为难看,表情中有不甘,有哀伤,有愤怒,也有绝望,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败了,自己一个被众人公认为要成为弟子辈中第一的选手,竟然败给了他根本没放在眼里的一个年轻弟子手中,他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双手合十,向台上的黎原生施了个礼,便默默地回归本队。 无求和无功两位法师虽然嘴上安慰着至慈,心里也是极为难过。 至慈的落败,意味着哀仁寺已无缘弟子辈中的前五,师长辈的前五,他俩更是不敢奢望,二人已修行到了尽头,再提高已是很难。 无功师兄和无果师弟的死,让哀仁寺的实力大打折扣,而今,他们认为是哀仁寺未来希望的至慈居然也败了,这就叫祸不单行,哀仁寺从此要一蹶不振了。 黎原生轻轻一跃,飞到玉烟真人面前,施礼道:“弟子学艺不精,受了一剑,给师父丢脸了。” ------------ 第39章 玉烟真人心中喜不自胜,却不便表露出来,人家哀仁寺的人难过,他在这里高兴,多少有点不厚道,当即沉下脸,大声道:“年纪轻轻便出手狠毒,还像个修道之人吗?若非至慈师侄有意让着你,你的小命早没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半对半错,对的是,黎原生的打法确实有点玩命,错的是,黎原生虽然玩命,但玩得是自己的命,对对手还是点到为止的,没有破坏比武规则,而且至慈也没有让着他,两人皆出了全力。 黎原生道:“师父教训得极是,弟子记下了。” 任自飞此时才如梦初醒,急忙站起来,询问黎原生的伤势。 黎原生服下金创药后,回归本队。 比武继续,接下来是蜻玉宫的颜墨和龙爱谷的何所望对战。 何所望飘身飞上舞台,颜墨却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的,她的一身黑衣随风飘舞,更显出几分冷酷之意。 她原来喜欢穿白衣,觉得那样更有仙气,经过西沙大漠一战后,便换成了一身黑衣,以前的白衣全部锁入柜中,或送与师姐师妹们了,其意是为师父和师姐们终生守孝。 对于西沙大漠一战,她与同门师姐师妹们的感受不同,她们当时得到师父殉难的消息时,也曾悲过,也曾恨过,但随着五年的光阴流逝,渐渐地也便淡忘了,死者已矣 生者如斯,而她是那场战斗的亲历者,亲眼目睹了那幕惨状。 师父偏心,料到在劫难逃,便命师姐们死战,保护颜墨突围,她亲眼看到一位师姐被敌人斩为两断,她亲眼看到另一位的师姐的头颅被砍落,鲜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染红了黄沙…… 一幕一幕,常在她的梦中重现,常令她夜半惊魂,独泣到天明。 师门对她恩重如山,她对魔道仇深似海,她的后半生不会再有快乐,直到死亡。 颜墨走到台上,冲何所望拱手道:“请!” 何所望拱手笑道:“听说颜师妹修为卓绝,还望手下留情!” 颜墨向空中一伸手,取出绿光宝剑,何所望也从背上拔出长剑。 两人试探了几招,便打了起来。 何所望起先自恃上届比武前五的修为,以为对方绝非自己的对手,但面对着如此一位天姿国色的女子,三招两式便赢了她,太丢人家面子,也显得自己小气,所以故意没出全力。 然而斗过片时才知,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子,他根本不可能三招两式赢了她,于是又放出两成修为,仍没敢使全力,怕伤了她。 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纯属自作多情,对方的修为根本不在自己之下,再不敢托大,沉下心来,使出全力迎战。 但此时他还是以为自己必胜,毕竟在正道的弟子辈中,超过他修为的人没几个,况且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就算天资再好,再勤学苦练,和修行近三十年的自己还是差一个档次的。 然而再斗一会儿,他不得不承认,颜墨非但不比自己低一个档次,甚至还要高一个档次,自己全力施为之下,竟然占不到一点便宜,反而被她逼得手忙脚乱,败相已露。 台下的围观者看得惊心动魄,激动非常,众人皆以为这届的比武没什么看头,高手们死的死,残的残,留下一群残兵败将,还能掀起什么大风浪? 却没想到,即将没落的正道突然涌现出几个超群绝伦的年轻高手,先是普超英险胜怒马川的安忘危,后是黎原生击败哀仁寺的至慈,现在颜墨虽然还没胜,但看场上情景,只在迟早之间。 之前的比斗激烈,此时的比斗却壮观。 颜墨的招式大开大合,气势铺天盖地,逼得何所望连连后退,竟连还手之力也无。 何所望眼见不敌,心中不甘,若是在最后一轮落败,虽然争不到第一,但也进入了前五,而在第二轮就落败,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 他凭着精深的法力,唤出神龙飞舞,意图反败为胜,然而被颜墨引日光击溃,散成碎片落到地上,化为无形。 做为颜墨的师姐,柒慕儿也看得呆了,对身边的袁阔道:“没想到颜师妹的进步竟如此之大,简直不敢相信,她还没使出本门绝技‘蜻蜓乱舞’,便迫使何所望使出龙爱谷的绝学‘神龙在天’了,此等修为,弟子辈中的第一非她莫属了。” 二人虽是师长辈的人,但玉烟真人怜悯他们聚少离多的苦衷,便没让他们坐在最前面,两人将座椅搬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下,不时地窃窃私语。 袁阔唏嘘道:“可怜她从西沙大漠独身逃回,心中满是仇恨,是以练功比别人更加勤奋用心。” 柒慕叹息一声,道:“照此下去,她早晚会走火入魔的,我们须设法扭转她。” 袁阔道:“如何扭转?” 柒慕儿道:“修行之人,应该天下为公,常怀博爱之心,若胸中只有仇恨和罪恶,与魔道之徒何异?所以嘛,要想扭转她,便要让她去除仇恨。” 袁阔道:“仇恨在她胸中,你如何去除?” 柒慕儿微微一笑,道:“给她许一门亲事不就行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也到这个年龄了。女人一旦动情,便放下一切执念了。” 袁阔一拍大腿,道:“我却如何没想到?我座下八位弟子,除了自飞小她三岁,其他均未成家,由她随便挑,我备上重礼把她娶过来。” 柒慕儿拍了一下袁阔的脑袋,嗔怪道:“你傻了,说的什么混账话?颜师妹是你我的师妹,却是你徒弟的师叔。” 袁阔连忙用手掌拍打着嘴巴,道:“失言失言,罪过罪过。” 想了想,又道:“其实你我二人,当年不也是隔着一辈吗?” 柒慕儿道:“那不同,你我联姻之前,喜鹊门和蜻玉宫还不算一家,无关辈分,当年若是师父嫁给了玉烟真人,我俩就成不了了。如今我俩既已结为夫妻,你徒弟怎能娶我师妹呢?岂不是乱了辈分吗?再说怎么称呼?她叫我师娘?那她回到蜻玉宫,又如何称呼那些师姐妹?” 袁阔点头道:“倒是此理,如此说来,喜鹊门的弟子皆无福娶颜师妹为妻了,你觉得其他门派的弟子,哪个能配得上颜师妹,我好去说媒。” 柒慕儿道:“徒弟不能娶,师父能娶呀!” 袁阔惊得张大了嘴巴,啊了一声,道:“你让我娶颜师妹?那你呢?” 柒慕儿连连几拳打过去,叫道:“得陇望蜀,贪得无厌,还我呢?我当大,她当小,你享齐人之福,满意吗?” 袁阔缩着脖颈躲闪着,一边道:“我哪有这个意思,是你自己的说的。” 柒慕儿还在打着袁阔,道:“喜鹊山上只有你一个师父吗?” 袁阔一怔,拍了一下脑门儿,道:“啊呀,会错意了。” 柒慕儿横眉立眼地道:“还会错意了,分明你心里便是那么想的。” 袁阔求饶道:“我有你足矣,天下佳丽千万,我只钟爱你一人。” 柒慕儿白了他一眼,撇撇嘴,道:“酸死了!” 这才转忧为喜,道:“这几日,易师兄跟说谈话时,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颜师妹,我看他对她有意,我们不妨做个媒人,请玉烟师兄主持这档子喜事。” 袁阔沉吟道:“两人年龄差得多点吧?” 柒慕儿道:“你还比我大三十多岁呢!我看易师兄比你都年轻,况且他已得道,不会再老,而颜师妹也会长大。” 袁阔犹疑道:“只是不知颜师妹意下如何?” 柒慕儿道:“不能照着她的意思来了,这五年来,曾有不少青年才俊到蜻玉宫提过亲,可她皆不答应,说魔道一日不除尽,她便一日不谈终生大事。我怜她悲苦,便没勉强她。现在她正一步一步地向罪恶深渊迈进,这事便由我们替她做主吧,我的意思,她还是不敢违拗的。等她尝到了情爱之欢,你让他们分开,她都不愿分开呢!” 袁阔点点头,道:“好,等比武大会结束后,我们问问易师兄,若他确有那个意思,我便请掌门师兄赐婚,成全了这对眷侣。” 两人正谈论间,听得一片呐喊之声,急忙向擂台上望去,只见无数只扇动着透明翅膀的巨大蜻蜓围攻着何所望,或用嘴啄,或用尾扫,或用翅扇,显然这便是蜻玉宫的独门绝学“蜻蜓乱舞”。 何所望身上多处受伤,奋力挥起手中剑砍杀蜻蜓,可砍杀完一批,马上又有一批攻到,无穷无尽。 整个擂台的上空,被一团五颜六色的蜻蜓笼罩着,蔚为壮观。 颜墨尚嫌不够狠,手中剑不停地挥舞,射出无数道剑芒,将何所望的周身封得死死的,打得台上木屑纷飞。 柒慕儿皱皱眉头,道:“你看看,颜师妹越来越严重了,她明显已经赢了,却还要这般穷追猛打。” 此时颜墨已经杀红了眼,她眼中所见,全是当年西沙大漠中的惨景,杀戮,鲜血,残损的肢体,变态的狂欢,绝望的悲鸣,她眼中含着泪,手上越来越使劲,法力也全部释放了出来。 ------------ 第40章 龙爱谷的谷主陆登唯恐弟子有失,起身叫道:“所望,快认输吧,你打不过她!” 不是何所望不想认输,而是颜墨的法力太强大,逼迫得他几乎要窒息,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陆登不知就里,只以为是何所望逞强好胜,宁死不肯服软,当下也顾不得脸面,望着空中叫道:“颜师侄,龙爱谷陆登,代徒弟认输,还请手下留情!” 颜墨这才从幻境中醒悟过来,怔了一下,急忙收起法力,飘身落地。 何所望已筋疲力尽,身上的衣衫破成丝丝缕缕,露出了皮肉,伤痕到处。 他用长剑拄着地,摇摇晃晃地站着,但仍不失礼数,勉强施了一礼,惨笑道:“多,多谢颜师妹手,手下留情!” 颜墨心中略有些愧疚,只是分个胜负,何至于把人家打成这样? 她拱了拱手,说了声“承让”,便走下台去。 柒慕儿和袁阔走了过来,柒慕儿面有责备之色,道:“你出手太重了吧?” 颜墨自觉理亏,垂首道:“是,我错了,请师姐责罚。” 柒慕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下不为例!” 然后飘身上了擂台,陆登此时也上了擂台,正在为徒弟验伤,严重的地方,及时封住,以免失血。 柒慕儿摸出一颗丹药,给何所望服下,向陆登致歉道:“陆谷主,蜻玉宫教徒无方,致令门中弟子出手无状,伤了彼此的和气,还请陆谷主恕罪!” 陆登见徒弟伤处较多,倒没有造成内伤,便放下心来,也不介意,笑道:“柒宫主客气了,比武较技,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我弟子技不如人,败就败了,没什么可说的,颜师侄也无违规之处,何来恕罪之说?” 又道:“真没看出来,你蜻玉宫中竟有如此厉害的弟子,后生可畏啊!” 在颜墨出现幻境的时候,一直在观摩比武的任自飞也出现了幻境,他仿佛听到了悲伤的哭泣,愤怒的呼喊,这些情绪在感染着他,让他也时而悲伤,时而愤怒,便如五年前,七位师兄使出“七情剑阵”时的情景相似,仿佛刚才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虽只是看,却也筋疲力尽了。 这时他回过神来,见身旁的玉烟真人正定定地盯着他看。 玉烟真人问道:“自飞师侄,你怎么了?” 任自飞道:“弟子孤陋寡闻,从未见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比武,一时失神了。” 比武继续。 接下来的几场,倒是中规中矩,台下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排在八号的普超英,对手是鳄鱼塘的郑罡。 普超英虽然早看出郑罡不是自己的对手,却也陪他过了近百招,给足了他面子,最后是郑罡累得不行了,自己认了输。 众人不禁惊奇,年纪这么小便有如此心胸,将来必成大器。 须知,普超英比任自飞还要小一岁,是喜鹊门中最小的弟子。 第二轮比武虽比第一轮人数少了一半,耗时却更长,直到入夜时分,才全部比完,决出前十二。 玉烟真人宣布暂息,明日决出弟子辈中的前五名。 具体流程是,十二名选手,分成六组对战,决出前六;然后抽签选出其中一名,由他指定一人,两人对战,败者直接淘汰出局,剩下前五名。 最后,五名选手以擂台赛的形式,分出名次。 弟子辈的比武至此结束。 不过,这是此次比武前,六派(因虎惧山没来人)掌门根据报名人数初定出来的规则,经过两日的比试,结果颇受争议,这晋级的十二名选手中,有七名是喜鹊门的弟子,占了半数还多。 除了黎原生和普超英外,仁为殿昨日晋级的朱红赤、牛守常和罗若怀,今日也都晋了级,另位三名是其他三殿的弟子。 虽然比武全程公开公正,但因为随机抽签的弊端,致使部分修为高的,反遭淘汰;修为低的,却顺利晋级。 各派的掌门人倒无二话,愿赌服输,弟子们却不乐意了,私下里说三道四。 所以,宣布完明日流程后,玉烟真人又道:“鉴于抽签之弊,或有高手被埋没,我想把规则改上一改,待明日决出前五后,各派皆可派出一人挑战,我喜鹊门不再派人,正好五对五,败者出局,诸位以为如何?” 掌门们尚未表态,弟子们便欢呼起来,皆道:“盟主圣明,如此方显公平!” 喜鹊门的弟子却都暗暗叫苦,倘若明天费劲巴力地拼进了前五,再被挑战者赶下去,那就白辛苦一场了,但不便说出来。 计议已定,各回各处。 袁阔和众位弟子回到仁为殿,对此展开激烈地讨论。 袁阔今日本来很高兴,三位弟子再次晋级,明日极有可能有人进入前五,然而玉烟真人临时改变了规则,让到手的荣誉不保,心里颇多不快。 众位弟子也都愤愤不平,皆言玉烟真人胳膊肘往外拐。 袁阔自我宽心道:“无论如何,我仁为殿有三人进入前十二,已是前所未有的战绩,其他三殿皆不及我。” 叹口气又道:“若非西沙大漠一战,三殿中的高手弟子殁去大半,哪能轮得到仁为殿出头?等比武结束,我们都去祠堂拜拜吧,不是他们舍生取义,哪有我们今天的安乐太平。” 众人皆面色沉重,道:“是!” 吃毕晚饭,各自回房歇息不提。 任自飞却悄悄地溜出后院,飞到谷底,抽出铁剑,在空地上演练起来。 经过今日的观摩,他自感又提高了一层境界,是以迫不及待地来此试练。 他的那把铁剑看似平平无奇,可是打出的剑芒来却威力奇大,宽约一尺,长竟无穷无尽,直达深远的苍穹,一眼望不到头,实是令人惊骇,愚笨的任自飞,自是不知其中奥妙。 不仅他不知,连暗藏在一棵大树后的颜墨也参详不透,她活到这么大,还未见过有无限长的剑芒,那岂不是可以千里之外便可取人首级?到底是剑本身的功效巨大,还是使剑之人的法力无边? 今日在比武场上,颜墨常见坐在那里的任自飞神色有异,他不比武,却似比比武之人更耗神费力,心中疑窦丛生,吃毕晚饭后便悄悄地掩身来到仁为殿,想进一步探查任自飞的底细。 见任自飞独自一人飞到谷底,她便也飞到谷底,不动声色地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偷看。 一看之下,大吃一惊,昨日还普普通通的任自飞,今日却非同小可,一把铁剑使得行云流水,剑芒扫到崖壁,石块纷飞,树木也被扫倒一大片。 古人说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是比喻,可这连三日也没过,一夜之间,他的修为竟精进如斯,实是匪夷所思,颜墨心下大为震惊,难道他昨日没出全力? 但又不像,她现在的修为,这点还是瞒不过她的。 直到任自飞练得累了,心满意足地飞上山顶,颜墨才从树后走出来,神情颇为忧虑。 闲言少叙,又经过两日的比试,终于决出了弟子辈中的前五名。 柒慕儿所料不错,颜墨冠绝群英,拿下了弟子辈中的第一名,其后分别是:黎原生、至慈、何所望、普超英。 至慈和何所望是通过挑战赛上来的。 袁阔暗暗叫屈,本来仁为殿已领先其他三殿,可一个挑战赛又把他打回原形,仁为殿还是垫底王。 不过细思比武全程,他座下的弟子确不是至慈与何所望的对手,除非允许群战,七位弟子使出“七情剑阵”或有胜算。 弟子辈中的比武结束,轮到师长辈们比了,任自飞当下打起精神,准备认真观摩,定能有所领悟。 这几日,他虽然无所事事,却过得一点也不轻松,似乎比选手们更累,白天全神贯注地观摩比武,晚间飞到谷底试练,倒是十分充实,而且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与日俱增,进步之快连自己也都有点不敢相信。 然而师长们的比武,却令任自飞很失望,他们今年采取的是“入境式”比武。 所谓“入境式”比武,便是对战的两人面对面打坐,让意念进入一个虚拟的空间之中进行比试,纵使他们在意念中打得何等惨烈,何等壮观,何等惊天地泣鬼神,外人皆看不到。 这么坐上半天,便分出胜负,说几句客套之语,无非就是“承认”、“佩服”之类。 有的吐一口鲜血,证明已受伤。 众人看得索然无趣,连日劳累的任自飞更是昏昏欲睡。 经过一上午的静默比拼,前辈中的前五名也决了出来,依次分别是:玉烟真人、陆登、易锦绣、罗翼、纪无声。 无论是弟子辈,还是师长辈,前五名中,喜鹊门各占其三,大获全胜,天下第一正派的名号名至实归。 袁阔再一次大失所望,喜鹊门的四位师长,独他无缘前五,师父平庸,徒弟也没一个出众。 柒慕儿笑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们师兄弟四人,唯独你有老婆,所以别的方面就要稍逊别人了。你想想,人家三个日夜苦练,你这几天晚上却都干了些什么?能进前五才怪!” 说着面色一红,娇羞无限。 ------------ 第41章 袁阔嘿嘿一笑,道:“可是易师兄马上也有老婆了。” 柒慕儿道:“你放心,等他娶了颜师妹,下届比武,连你都不如了。” 袁阔皱了皱眉头,道:“那这老婆到底是该娶,还是不该娶呢?” 柒慕儿眉毛竖起,反问道:“你说呢?” 按照玉烟真人的意思,弟子辈中的前五名,还要和师长辈中的前五名比一场。 同样是抽签选定对手。 黎原生抽到了自己的恩师玉烟真人,象征性地过了几招,便认输了。 至慈抽到了鳄鱼塘的塘主罗翼,自知不敌,也早早地认了输。 何所望抽到了易锦绣,因他前几日与颜墨比武,被对方打得丢盔卸甲,虽然保住了性命,但颜面尽失,如今面对前辈高手,不敢逞强,试过了几招,自觉不是对手,也认了输。 剩下的一对,是颜墨和陆登。 众人皆以为,颜墨会考虑到自己伤了陆登的爱徒,恐对方趁机报仇,给自己难看,也会早早地认输,岂料她竟使出全力和陆登对战,转眼间不知已过了多少招。 柒慕儿向袁阔道:“颜师妹有点目中无人了。” 袁阔道:“无妨,年轻人,就得有点锐气,本来就是比武嘛,何必当真?” 颜墨虽然使出全力,但收住了汹涌的气势,打得小心翼翼,一板一眼。 她早就感觉到,自己绝非陆登的对手,但却不肯认输,众人只道她好胜心太强,不自量力,却不知她的真实心意。 事实上,颜墨没有一点好胜心,于她而言,比武不是为了分胜负,而只是为了学习,为了验证自己,打磨自己,提升自己,甚至带着点自虐心理。 她不图名,不图利,只图有朝一日将魔道中人尽数铲除,以祭师父和师姐们的在天之灵。 这几日,她虽然比试了多场,但始终没找到一个能和自己比肩的对手,好在玉烟真人今年安排了前辈和晚辈的对战,她才有了这个机会。 对于陆登,众人也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做为当今正道的第二高手,他绝不会以大欺小,更不会公报私仇。 他的徒弟虽然败于颜墨之手,但那是技不如人,心服口服,比武是自愿的,何谈报仇? 再说徒弟安然无损,还进入了弟子辈中的前五,龙爱谷已经完胜以前第二的哀仁寺,他要鼠肚鸡肠到何种程度,才会对一个年轻女弟子下狠手。 斗得多时,陆登不由心惊,这个小姑娘的修为着实不可小觑,当然无法和自己的百年修为一较高下,但在年轻一辈中,绝对是绝无仅有。 他不知不觉地动了爱才之意,心想,若是自己门中有这般弟子该有多好。 转念又一想,好在她身在正道,是正道之幸,何必计较门派之别。 又斗多时,他发现她修为虽强,却戾气太重,便温和地道:“小姑娘,你基础虽还稳固,但锋芒太盛,容易遭到反噬,还要强健基础,收敛锋芒才是。” 颜墨一凛,道:“请前辈指教!” 陆登道:“人有十分力气,使出五分正好,留着五分固守真元,以保百毒不侵,你却使出了二十分,基础必然空虚过度,容易遭到心魔侵扰,长此以往,怕你会误入歧途。” 颜墨道:“多谢前辈提醒,晚辈谨记。” 陆登有心点拨颜墨,便不急着取胜,也不进攻,只是见招拆招,同时指出颜墨的不足之处,所以两人打得虽然还算激烈,却无一丝惊险。 众人看得无趣,却正合了任自飞的意,陆登在点拨颜墨的同时,也点拨了他。 因他资质奇差,学什么都比别人慢,所以师父教他没这般高深,这几日头脑开悟,竟把陆登的话理解得颇为透彻。 尤其是陆登的动作缓慢,在他的超强眼力之下几乎静止,看得更是分明。 两人相斗多时,天已大黑,陆登呵呵笑道:“我们结束吧,想是大伙都饿极了,小姑娘,我们握手言和可好?” 颜墨羞愧地道:“岂敢?” 飘身退开,拱手道:“晚辈才疏学浅,认输了!” 至此,十年一届的比武大会全部结束。 当晚各回各处休息。 任自飞回到仁为殿的伙房,见师兄们个个垂头丧气,皆抱怨此次比武临时乱改规则,以至于仁为殿一败涂地,若按旧制,仁为殿好歹也有一两位进入前五。 任自飞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抽签选定对手确有弊端,但不便和师兄们争论,胡乱吃了口饭,便走出伙房,走到崖边,飞到谷底练功。 他却不知,颜墨早已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这几日他练功,她都要跟去看,越看越觉得奇怪,他的功法怎么一日与一日不同,有时有板有眼,有时杂乱无章,看不出派别,而且一日比一日精进不少。 今日所见,更是吃惊,颜墨躲在一棵大树后,只见任自飞手持铁剑,在空中飞来飞去,剑芒闪烁,竟幻化出一条白龙,迎着那瀑布撞去。 白龙消散,飞流直下的瀑布竟被撞断一截,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颜墨看得真真切切。 不由大奇,他怎么会龙爱谷的功法? 细想来,这几日夜间,任自飞每日所练的功法,隐约都有别派的模样,只是似是而非,形似神不似;或神似形不似;或形神俱似,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无法对应;或形神俱不似,感觉却分明是。 难道他在偷学正道各派的功法? 然而似又无此必要,魔道的功法比正道的更强,他如果是魔道中人,何必舍近求远? 那么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行,还须再试他一试。 但今日不能像那日那样,以本来面目和他正面交锋,须遮掩一下,于是从身上摸出一方黑纱,蒙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取出绿光宝剑,想了想,又收了回去,这把剑太显眼,他一定会认出来,好在她的宝囊之中还有一把普通的长剑,便取出来,暗提一口气,朝任自飞飞去。 待飞到近处,长剑出手,一道剑芒向任自飞射去。 任自飞正在专心练剑,没料到会突然杀出个黑衣人来,看身影应是位女子,不及细想,撤回铁剑格挡。 一交上手,颜墨便暗自心惊,这还是那日那个任自飞吗?前后判若两人。 那日她分明试出,他的修为很是一般,虽然基础扎实,但有劲使不出来,和自己正好相反,今日却大不相同,她的几波攻势,皆被他轻松挡住。 任自飞叫道:“你是何人,与我有何仇怨,为何要偷袭我?” 颜墨怕被他听出声音,不说话,只顾加紧攻势。 两人从谷中飞出,颜墨因担心被山上的人看到,便向相反的一侧飞上山顶,现在事未明晰,她暂时不想打草惊蛇,任自飞毕竟是七派盟主,身份尊贵,不容不敬。 两人边飞边打,越飞越远,两道剑芒纠缠冲撞,在夜色下极为华美瑰丽,尤其是任自飞的剑芒,白光闪耀,直刺天上的星月。 颜墨欲逼任自飞使出本家功法,杀招频出,虽然不敢使出全力,却也气势不弱,但皆被任自飞挡了回去, 她便不得不再放出几成法力。 然而任自飞仍是主要以喜鹊门的功法迎战,间或使几招这几日所练的,和正道各派似是而非的招术。 颜墨既吃惊又好奇,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若说他确有高深的修为,而故意隐藏不发,这般相试,多少也能看出来点端倪,除非他有数百年的道行,可以将自己的家学渊源隐藏得不露一点痕迹。 可是他哪来的数百年道行? 五年前见他,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现在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一切顺理成章,似乎无一点问题。 颜墨心思急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使出全部功力迎战任自飞,只要不将他伤着便是。 任自飞立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势向自己压来,不由胸口一窒,使得他的动作慢得一慢,数次遇险,好在他急忙调整运气之法,将全身的真气调动起来,与对方硬碰硬。 许清涯说得没错,人一旦开悟,即一通百通,这几日他白日观摩比武,晚间下到深谷练功,自觉进步飞速,正想着找个对手实战一下,今晚就来了一个。 起先他还有些担心自己的实战能力,打了一会儿便有了底气,自己这几日已脱胎换骨,再也不是那个只会“逃命术”的任自飞了。 当然,师父五年的教授绝不是劳而无功,恰恰是这五年的积累,所谓厚积薄发,才让他忽然之间获得了如此大的能量。 之前那些功法他不是没学会,只是没有找到宣泄的出口而已,这大概便是他资质差的原因,须知酝酿得越久,爆发力就越强,这对他来说反倒是一件幸事。 他记得许清涯说过,看上去越是笨的人,资质其实越好,只是常人不易发现罢了,或许,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吧。 颜墨这时才意识到,在正道的弟子辈中,任自飞才是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一个对手,虽然目前还不能确定他是否能赢得了自己,但绝对比别的弟子要高明许多。 ------------ 第42章 她仔细研究任自飞的招式套路,虽然杂七杂八,但皆像初学乍练,缺头少尾,时灵时不灵,实际有用的,还是喜鹊门的功法。 可是他既然有如此高的修为,为何不在比武中使出来,而要认输?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两人在空中追逐纠缠,足足打了一个多时辰,未见高下,颜墨当然稍占上风,可是她心中有颇多顾虑,怕伤了任自飞,投鼠忌器,每招都不能使透,是以也占不到一点便宜。 任自飞似是看出了她有所保留,问道:“你不是要杀我吗,为何不出绝招?” 颜墨不答,心道,你若不是盟主便好了,可以痛痛快快地教训你一顿。 任自飞又问:“你到底是谁,来此何干?” 颜墨仍不答,心道,还是走吧,若被他识破了身份,那就尴尬了。 紧攻几招,把任自飞逼开一些,纵身向远处飞去。 任自飞叫道:“不说明你的来历,休想逃走!” 运起飞行术追了过去。 他的飞行术已属一流,堪与前辈人物齐肩,所以很快追上了颜墨,挥出剑芒,封住了她的去路。 颜墨只得出剑应战,抽开空再逃,又被任自飞截住,如此三番,心下大怒,却奈何他不得,这小子的功法稍逊自己一筹,飞行术却要高出自己许多。 她此时左右为难,打又打不得,杀又不敢杀,逃又逃不脱,如此折腾下去,迟早会暴露身份。 任自飞之所以拦住她不放,是觉得她颇为熟悉,具体哪里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起先怀疑她是许清涯,故意蒙面来试探自己的修为,可细看又不是,她比许清涯略高一些,更瘦一些,且形影动作也没一点相似之处。 许清涯的两只眼睛里始终带着狡黠的笑意,她的眼中却寒霜笼罩。 其后又以为是千影夫人,五年之期已到,她是来杀他的,可也不太像。 那么此人是谁呢? 任自飞慢慢地发现了熟悉之处,便是她的功法套路,而且就在这几日的比武擂台上见过,只是他当时眼中所见,全是各种招式法术,全不见人,是以不好对应。 不过想到此层,便也不难猜测,见她的黑衣左胸上,果然绣着一只白色的蜻蜓。 飘身退开一些距离,在空中扎稳身形,道:“颜师叔,为何不使出你们蜻玉宫的蜻蜓乱舞?” 颜墨见被对方识破身份,便也不再遮掩,飘身落地,将面上黑纱扯去。 任自飞也落了地,在她的几步远站定,道:“颜师叔,为何要三番五次地消遣我一个晚辈?是我哪里得罪了你吗?” 颜墨面色惭愧,直言道:“我怀疑你的真实身份,是以每日都跟踪你。” 任自飞道:“那跟踪的结果如何?” 颜墨道:“实是琢磨不透,太多的疑问,皆自相矛盾。” 任自飞道:“那就别琢磨了,你现在是天下第一,何苦要琢磨一个倒数第一呢?” 颜墨道:“对,疑点便在此处,以你的修为,此次比武完全可以进入前五,你却为何在第一轮便要认输?” 任自飞道:“我已经解释过了,那日我还不会运气。” 颜墨道:“所以今日便如此厉害?” 任自飞舒了口气,道:“颜师叔,我实话对你说吧,信与不信在你。那日比武时,我确实还不会运气,只是看到至美师弟的招法,有所领悟,当时便学会了,正要反击,却被师父叫了下去。其后比武,我都仔细观摩,晚间便下到谷底试练,没想到进步极大。” 颜墨仍是不信,道:“进步也太大了吧,几日间便学会了别人几年都学不会的本事。” 任自飞道:“颜师叔,你别忘了,我在喜鹊山已修行了五年,只是之前未得开悟而已,你的年纪也不大,却打败了年纪大过你二三十岁的高手,这又做何解释?难道我也要怀疑你是魔道中人吗?” 颜墨哦了一声,又问:“那你是如何学会龙爱谷的功法的?” 任自飞道:“今日你与陆师叔比武时,因他出手较慢,而且还出言详解,我便记在心里,刚才一试,无意竟能成功,也是我始料不及的,如果你让我现在再打一遍,却未必能成功了。” 颜墨抱拳道:“任盟主,恕我冒犯了,实是不想再让正道出什么差错,死的人太多了。” 任自飞叹息一声,道:“好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如果实在担心我会祸害正道,不如干脆杀了我爽快!” 颜墨垂首道:“岂敢?” 任自飞未再多言,飞到空中,向远处飞去。 颜墨沉思有间,叫了一声“等等”,可任自飞早不见了踪影。 空中只余一弯残月,几点明星。 颜墨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柒慕儿和易锦绣正站在院中等她。 柒慕儿问道:“你大半夜的跑哪去了?” 颜墨道:“随处看看山景。” 柒慕儿道:“黑灯瞎火的,看什么山景?你若再不回来,易师兄可要撞钟召集全山弟子出去寻你了!” 颜墨垂首道:“是我行止鲁莽,让大师姐和易师兄费心了。” 易锦绣呵呵一笑,道:“既然颜师妹无恙归来,我便不打扰了,告辞,明日道清殿再会!” 说罢匆匆离去。 柒慕儿道:“去你房间吧,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两人回到颜墨的房间,坐下后,柒慕儿道:“颜师妹,你觉得易师兄这人如何?” 颜墨道:“易师兄艺业惊人,此次比武入围前五,实至名归。” 柒慕儿追问:“还有呢?” 颜墨小心翼翼地道:“易师兄热情好客,礼数周到,是当家管事的一把好手,来此的外派人皆有目共睹,不用细说。” 柒慕儿似乎仍不满意,接着追问:“还有呢,比如人品如何?” 颜墨斟词酌句地道:“易师兄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人品自是没说的。” 柒慕儿继续追问:“那人才呢?” 颜墨疑惑地道:“我不知大师姐何所指。” 柒慕儿道:“人才嘛,人样啊,才学这些。” 颜墨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思索了一下,道:“不知大师姐此问是何用意?易师兄的人样,你也见了,我口拙舌笨,形容不来;至于才学,你也见了,此次比武入围前五,无须我饶舌。” 柒慕儿莞尔一笑,道:“那你对他的感觉怎样?” 颜墨道:“我对他十分尊敬。” 柒慕儿道:“还有呢?” 颜墨想了想,道:“还是尊敬。” 柒慕儿道:“再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颜墨道:“唯有尊敬!” 柒慕儿套不出她话,只得直言道:“墨儿,你年纪不小了,放在民间,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所以我和你袁师兄商量,想给你许门亲事。” 颜墨立刻起身道:“大师姐莫要如此,我说过,魔道一日不除尽,我便一日不成婚,此非戏言,望大师姐莫要再提!” 柒慕儿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示意颜墨坐下,待她坐下后,语重心长地道:“知你心怀师仇,我亦何尝不是如此?可是,如你所说,是师父和数位师姐拼上性命助你突围,她们在天之灵,若知你如此悲苦地活在世上,不知做何感想?” 颜墨道:“大师姐,我活得一点也不悲苦。” 柒慕儿沉下脸道:“师父生前最是疼你宠你,连我也嫉妒,她和你师姐们舍命救你,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活下去,笑对人生,不是活得这般愁云惨淡,了无趣味。” 颜墨低头不语。 柒慕儿缓和了一下语气,道:“墨儿,你现在这般样子,师姐很是担心,人心中若只有仇恨罪恶,眼中便不见光明,何谈得道,不堕入魔道便是强了!师姐是过来人,似你这般年纪时,也曾好高骛远,胸怀鸿鹄之志,自从嫁给你袁师兄后,才知人生在世,若无情爱,此生何来?” 颜墨道:“此生便是为了诛魔道,报师仇,惩恶锄奸,复兴师门。” 柒慕儿略显不耐烦,道:“师仇要报,魔道要除,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魔道存世上千年,岂能以你一人之力便铲除?好了好了,别与我争了,我还能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颜墨便不言语了。 柒慕儿道:“易师兄对你有意,他年纪虽然比你大一些,但无伤大雅,修行之人,哪个不活个三五百岁的?这点差距,算得了什么?” 颜墨急忙站起来道:“大师姐,万万不可!” 柒慕儿问道:“有何不何?是你有心上人了吗?” 颜墨摇摇头。 柒慕儿道:“那是什么?是易师兄配不上你吗?” 颜墨低声道:“是我配不上易师兄。” 柒慕儿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易师兄既然有心于心,便无配得上配不上之说,就这么定了吧。” 颜墨道:“师姐……” 柒慕儿摆摆手,站起来道:“不要再说了,我连这么点主都做不得,你也就不必把我当成宫主了,张口师父,闭口师父,可师父已不在,现在蜻玉宫管事的是我。” 说完,板着脸孔出去了。 ------------ 第43章 次日清晨,玉烟真人在道清殿待客,除了喜鹊门的一般弟子,所有人都在场,各位师长在阶上并排就座,众弟子站在阶下,以门派为单位站成方阵。 任自飞虽是弟子,因身份特殊,却坐在玉烟真人身侧。 颜墨虽和玉烟真人同辈,因其年轻,便也站在阶下蜻玉宫的队列之中。 玉烟真人做了个开场白,无非是赞誉各派弟子艺业惊人,正道未来可期云云,然后叫道:“颜墨、黎原生、至慈、何所望、普超英,你五人可在?” 五人应声“在”,走到队列前面。 玉烟真人道:“你们皆是人中龙凤,是正道的中流砥柱,现在我要派给你们一件差事,务要不遗余力地去办,切不可马虎!” 五人齐道:“是!” 玉烟真人道:“通天岛年底即要降临大陆,然则神仙驿的牌坊尚未复原,此事非同小可,你五人今日便下山,寻访石匠邱留的后人。此去山高水远,凶险难料,你们定要精诚团结,不辱使命才是!” 五人齐道:“谨遵盟主法旨!” 玉烟真人道:“颜墨虽是个女子,但修为最高,便由她来带队,早晚约束你们,她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你们凡事皆要服从她的调度,不可造次!” 四人齐道:“是!” 玉烟真人道:“颜师妹,你们可以先从神仙驿入手,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切便宜行事。” 颜墨道:“是!” 玉烟真人看向黎原生,道:“原生,有件事情,因当时考虑到你年幼,故一直瞒着你,现今你已成人,便告诉你吧。” 黎原生一怔,问道:“师父,是什么事?” 玉烟真人道:“五年前,神魁突现神仙驿,拔起村口牌坊砸伤砸死多人,唉,实为不幸,其中便有令尊黎德馨。” 黎原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道:“师父明言,是伤了,还是?” 玉烟真人叹口气,没说话。 黎原生道:“师父休要开玩笑。” 玉烟真人道:“师父一个长辈,岂能与你开此种玩笑?确有其事,当年于心和改邪两位师侄从神仙驿回来,说与我知,这事是你舅舅唐奇亲口所言,自飞应也知道吧。” 黎原生望问任自飞,道:“掌门师弟,这是真的吗?” 任自飞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黎原生怒道:“你说话呀,是不是真的?” 任自飞只得点了点头,这事在五年前他便想告诉黎原生,可是先时犹豫不决,后来玉烟真人嘱咐他,不要告诉黎原生,是以一直隐瞒没说。 黎原生得到确认,身体一软,跪倒在地,拳头捶着地板恸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玉烟真人道:“原生,人死不能复生,修道之人应有此定力,你莫再哭,且起来相谈正事。” 黎原生止住哭,道了声是,在两位师兄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玉烟真人道:“你此次下山,可去祭拜一下令尊,我让你们先去神仙驿,便有此意。死者已矣 生者如斯,且理大事要紧,切莫感情用事,生出别的事端来。” 黎原生哽咽道:“弟子谨记!” 玉烟真人舒了口气,道:“公事已完,趁此机会,我喜鹊门还有一桩私事,一并说了吧。这桩私事,却是喜事,正好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人疑惑,面面相觑。 玉烟真人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易锦绣,见他满脸通红,颇有些羞涩之态,又望了望阶下的颜墨,向众人道:“呵呵,便是我喜鹊门又要和蜻玉宫联姻了,易师弟和颜师妹今日定婚,待颜师妹此行回来,便择日完婚。” 众人不由咋舌,这是什么搭配? 旋即恍然大悟,人家蜻玉宫在喜鹊门名下,辈分可是要高一截呢。 众弟子哗然,窃窃私语,伴有笑声。 师长们却纷纷拱手道贺:“确是大喜事,可喜可贺啊,值得干杯!” “前五对前五,郎才女貌,神仙眷侣!” 颜墨闻言一震,昨晚柒慕儿跟她说这事时,她并未表态,她以为拖着拖着就拖过去了,没想到玉烟真人竟公然提出定婚,这才哪到哪啊? 一时僵在当场,不知所措。 回过神来时,易锦绣已下阶走到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把三寸大小的同心锁,道:“这是家母临终前交给我的,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还请颜师妹不要嫌弃。” 双手奉上,颜墨茫然地接过,不知何意。 易锦绣道:“颜师妹也须回赠我一件礼物。” 颜墨刚一成人便遭师门大难,这五年来只顾拼命练功,什么事都不管,几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兀自站在那里发呆,拿着同心锁的手不停地颤抖。 玉烟真人道:“颜师妹,修行之人,不必讲太多的繁文缛节,你二人互赠信物,便算是把婚定了,无须贵重,表明心意即可。” 颜墨终于镇定下来,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 易锦绣尴尬地一笑,道:“无妨,无妨!” 柒慕儿道:“事可草率,礼不可失。” 走到易锦绣和颜墨面前,伸出一只手,展开来,空手中便多了一只锦缎小包,另一只手解开小包,取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簪子来,道:“这是颜师妹家传的一枚金簪,十分贵重,她怕遗失,便一直交由我保管,今日物归原主。来,颜师妹,你亲手送给易师兄吧!” 颜墨大惑不解,讷讷地道:“大师姐,我何时……” 柒慕儿急忙打断她,向易锦绣道:“易师兄,女孩儿怕羞,我代她送给你吧。” 易锦绣双手颤抖地接过,爱不释手地捧在手里看,道:“果然是宝物!” 玉烟真人见解了尴尬局面,哈哈大笑道:“好好,此事已定,诸位同庆!” 众人便鼓掌道好,不过众弟子的叫好声中含着十足的调侃之意。 柒慕儿怕颜墨说出不好听的话来,急忙道:“易师兄,我们归座吧!”易锦绣连声说好,深情地望了颜墨一眼,便和柒慕儿一起上阶就座了。 坐在柒慕儿身旁的袁阔轻声道:“那是颜师妹的簪子?” 柒慕儿道:“就你送我的那只,别管那么多了,先把这事定下来再说,等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墨儿也便接受了。” 袁阔惊道:“那可是在神仙驿买的。” 柒慕儿道:“神仙驿怎么了?仙气!” 袁阔道:“那上面还刻着‘神仙驿出品’五个字呢!” 柒慕儿叫了一声苦,道:“你如何不早说?” 袁阔说:“你事先跟我商量都没商量,我怎么说?” 神仙驿原只是一个小渔村,村里的百姓皆以打鱼为生,因通天岛每甲子光临一次,便成了世人们向往的圣地,是以繁华起来。 渔民们也不打鱼了,家家户户做起了生意,铁匠打些刀剑,木匠做些手工艺品,金银匠打些首饰,无论是什么,都要在上面刻上“神仙驿出品”五字,做为游人们“到此一游”的见证,价格自是要比别处高出许多。 前些年,袁阔到神仙驿游玩,临走时便买了些小玩意儿留作纪念。 因他缺乏眼光,只挑贵的买,便买了那支纯金打造的金簪送给柒慕儿,既笨且重,手工粗糙,实是不配柒慕儿的穿着,是以她从来不戴,却因是丈夫的一番心意,不忍辜负,一直带在身上。 刚才见气氛尴尬,又担心颜墨拒绝易锦绣,便急中生智,用那支金簪冒充颜墨的礼物,却忘了那上面刻着字呢。 想了想,道:“男人粗心,易师兄未必能注意到。” 袁阔道:“他可不粗心,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都被他抢去了。” 柒慕儿瞪起了眼睛。 袁阔赶忙陪笑道:“你最美,你第一,她第二。” 颜墨兀自神思不属地站在那里,隐约有些明白,从此以后,自己便算是个有夫之妇了,这从何说起呢? 想出言拒绝,又恐大师姐生气,她自觉愧对师门,所以不敢违拗大师姐的意思。 转念一想,且不管他吧,自己只是要报仇,其他均无所谓。 报了仇,死也愿意;报不了仇,则死不瞑目,无论如何,儿女私情干扰不了她。 玉烟真人道:“那你五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如果不愿意去,绝不勉强,我再派别人;如无意见,那便即时启程吧,时不我待。” 其他四人皆道:“我等没意见!” 颜墨却向前一步,道:“盟主,我有话说!” 玉烟真人一怔,道:“颜师妹请讲!” 颜墨道:“我以为,此行还应多派一人。” 玉烟真人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颜墨早于昨晚便想好了说辞,道:“我此前虽也随先师遍游各地,却终是由她老人家带着,我却不曾主事,此去让我带队,怕力不从心,若有甚闪失,辜负了七派重托,误了大事。如今正道有两位盟主,玉烟盟主坐镇喜鹊山,指挥各派,自是轻车熟路,没什么可说的。” 望了一眼任自飞,接着道:“不如让任盟主随我们去一趟,我们也好有个主心骨。” ------------ 第44章 玉烟真人愣住了,众人也骚乱起来,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盟主,修行五年,却连运气的法门都不会,若他不是常陪在玉烟真人身侧,早没人记得他了。 即使有人记得他,也只是对他和至慈和尚比武时,两人折腾了半天,却谁也打不到谁的那场令人捧腹的闹剧印象深刻。 带上这个累赘,若遇上魔道中人,众人有保护他就够了。 人群中便有了笑声。 也有人不解,为何天下第一,要如此倚重倒数第一? 难道是为了在遇险时,他用他那高超的“逃命术”带领大家逃出生天吗? 任自飞更是吃惊,他绝没料到,这个时时处处和自己做对的女师叔,怎么今日要替自己说话? 他虽然比武落败,却因祸得福地领悟了诸多练功的法门,几日之间,修为突飞猛进,正想下山历练一番,可惜没这个机会,或说没这个资格。 他张大嘴巴,轻呼了一声:“颜师叔……”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袁阔和柒慕儿对视一眼,也是觉得奇怪。 仁为殿队伍中,更是人人疑惑,胡改邪低声道:“看来颜师叔对小盟主终究不死心,自己已定婚,还要将他带在身边。” 朱红赤喝道:“休要胡说,让外人笑话。” 胡改邪嘿嘿一笑,道:“其实人家早就在笑话咱们了,唉,好好的一对鸳鸯,终被拆散,伤心呢!” 朱红赤的面色愈加难看,做为仁为殿的大弟子,他不得不为仁为殿和喜鹊山的名誉考虑,若颜师叔以有婚之身,和小师弟之间发生点什么,那喜鹊门的人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当下上前一步,拱手道:“掌门师叔,我以为万万不妥!” 玉烟真人道:“你说说,有何不妥?” 朱红赤道:“容我说句对小盟主不敬的话,他虽贵为一盟之主,其修为尚有欠缺,此去生死难测,若小盟主有个三长两短,于我正道颇为不利。” 玉烟真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颜墨道:“我以性命担保任盟主的安危!” 玉烟真人有些为难,向众人道:“诸位以为呢?” 众人的意见也分为两派,一派赞同朱红赤的说法,恐任自飞遭遇不测;一派则赞同颜墨的提议,毕竟多个人多份力量,他虽然道法低微,但飞行术出神入化,足可自保(逃命)。 其实大多数人觉得无所谓,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反正只是个名义上的无用盟主而已。 易锦绣刚当上新女婿,有意讨好颜墨,便顺着她的意思道:“我倒觉得颜师妹的想法也无不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谁一出生便天下无敌?小盟主下山历练一番也是好事,以便将来主持大事。” 他在正道之中一直颇有声望,此次比武又入围前五,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众人便不做声了。 玉烟真人还是委决不下,转向任自飞道:“自飞师侄,依你之见呢?” 这话任自飞已听了无数遍,若在平时,随便应答两句了事,今日却不同,好不容易有此历练机会,必须要争取一下,当即起身,冲众人拱拱手,道:“感谢颜师叔抬爱,感谢各位师长关怀,大丈夫建功立业,一死而已,有何惧哉?我学艺不精,能尽一分力,便尽一分力,不能尽一分力,却也绝不拖累大家。” 望着颜墨道:“颜师叔你也不必为我做保,我命由我,当生则生,当死则死。” 这番话倒说得不卑不亢,响当当地掷地有声,众皆不言,等玉烟真人最终决定。 玉烟真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好,那你便一同去吧。” 任自飞施礼道:“多谢掌门师叔成全!” 玉烟真人道:“顺便去看望一下任老先生,代我问声好,我记得,在神仙驿时,你和他最为亲近吧。” 任自飞道:“是,爷爷是我唯一的亲人。” 玉烟真人道:“不过,你虽有胆量,却无本领,亦无见识,恐难服众,还是由你颜师叔带队,你可给他做个副手。” 任自飞道:“是,弟子唯命是从!” 颜墨之所以执意要让任自飞一起走,并非如胡改邪所说,是对他不死心,而是她仍在怀疑任自飞的身份,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便对玉烟真人明说,是以让他跟在身边,便于时刻监视。 她担心任自飞留在喜鹊山,会有所动作,大家没有防备之心,恐着了他的道。 于是众人将六人送到山下,浅酒饯行,六人道完别,腾空而去。 十余日后,到了神仙驿地界,六人降到地面,一行往村口走去。 越近村口,黎原生越是紧张,一言不发,众人照顾他的心情,也都保持肃穆。 任自飞也不好劝他,两人一路上基本没说几句话,黎原生对任自飞故意隐瞒他父亲去世的消息一直耿耿于怀。 这条路直通神仙驿的主街道,然而距离街道只有一箭之地了,做为当地原住民的黎任普三人却觉得极为陌生,似乎缺少了什么,是的,缺少了牌坊,村口光秃秃的。 黎原生猛地停住脚步,只见他的拳头紧握,眉头紧蹙,额上汗水涔涔,目含凶光,仿佛随时要与什么人决斗似的。 任自飞不安地叫了一声:“大哥。” 黎原生没理他,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到了村口,只见原来立牌坊的那个地方空着,损毁的青石地板已修复,仿佛很少有人从此经过,杂草从青石板的缝隙中间冒了出来,青石板上有些模糊的黑斑,隐约便是当年的血迹。 黎原生站在那里,喉结耸动,身体微抖,盯着那些黑斑看了一会儿,接着往前走。 相别五年,神仙驿还是神仙驿,然而没有了那座牌坊,仿佛它的灵魂已不在,显得落魄了许多。 说落魄也不是落魄,反而更繁华了,街道两侧多出了不少店铺,街上的行人也变得多种多样起来,看衣着行止,听话语口音,不像是神仙驿当地的居民,也不像是修行者。 而且还有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浪乞丐,全然没有了当年的仙家气象。 甚至还开了一家勾栏院,两家赌坊,这在从前的神仙驿是绝对不允许的。 任自飞感慨道:“没想到五年光景,这里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走到一个街口,黎原生道:“你们自去顾村长府上,他会接待你们的,我回趟家,稍后便来。” 自去了。 普超英也道:“我久别回乡,也须先回家问候一声高堂。” 也去了。 颜墨问任自飞道:“你为何不回家?” 任自飞道:“我无家可归。” 颜墨哦了一声,想起人们说起过任自飞的身世。 任自飞带着颜墨、至慈、何所望,一行往顾一方的府上去了。 到了院门口,任自飞叩响门环,叫出门倌,言明来意,门倌道:“原来是四位高士,失敬,只是顾村长近日不在府上,四位先在府上宽住,他一两日便回。” 任自飞问道:“顾村长去哪了?” 门倌道:“也没去哪,只在附近散心。” 任自飞哦了一声,四人跟随门倌进了院子,进了一间客堂,向顾府的管家顾福引见了。 顾福殷勤让座,叫来茶水点心伺候,向任自飞道:“五年不见,你都长成大人了,如今衣锦还乡,还望多多造福神仙驿的百姓。” 任自飞赧然道:“我算什么衣锦还乡?一行之中,数我最是一无所成。” 顾福道:“无论如何,你们来了便好,顾村长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盼着你们哪!” 任自飞道:“听你的意思,似是神仙驿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顾福道:“如今的神仙驿乱成一团糟,比外界强不了多少,唉,还是等顾村长回来,亲自告诉你们吧。” 任自飞哦了一声,也不便多问。 闲谈了几句,任自飞站起来道:“既然顾村长不在,我便趁此空当去看望一下爷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顾福道:“好,好得很,越发精神了。” 任自飞十分欢喜,道了声告辞,便出了客堂。 听到颜墨在后面叫道:“任盟主,我陪你去吧!” 她自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监视任自飞的机会。 途中颜墨问道:“你既无亲人,却哪来的爷爷?” 任自飞便将自己和任士法的关系简单概括了一遍。 两人到了任士法的学堂,远远地听到书声郎朗,任自飞激动地道:“爷爷在呢!” 紧走几步过去,也顾不上礼节,一头撞了进去。 正在给学生讲学的任士法吃了一惊,转头看时,见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疑惑地问道:“你们这是?” 任自飞未语泪先流,道:“爷爷,是我啊,自飞,你不记得了?” 任士法啊了一声,起身下阶过来,双手按在任自飞的双肩上,认真端详着他,眼含热泪道:“果然是自飞,我都认不出来了!” 任自飞也认真端详着这位老人,只见他须发更白更亮,天庭饱满,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真个是越活越年轻了。 ------------ 第45章 任士法命学生下课,拉着任自飞的手坐下,互道别来情由,各自说了。 原来这五年前,神仙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其地处东海之滨,一般人到不了这里,所以一向清静。 但由于魔道越来越猖獗,中土的百姓苦无活路,便纷纷举家向东逃亡,一路上饿死冻死病死者众,来此的不到一成,却也不少,且陆续还有人来。 当地的百姓起先不以为意,觉得人多是好事,倒也热情欢迎,打扫街巷,张灯结彩,开门迎客。 岂知这些人皆是些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早已身无分文,见这里的百姓软弱可欺,便也学会了魔道那一套,欺凌弱小,横行乡里。 有的还好,采来木石盖房砌院,或开几亩薄田耕种,或造两艘小船下海打鱼,自力更生。 有的则三五成群,拉帮结派,白吃白喝,打砸抢要,或将百姓房屋据为己有,或奴役百姓如驱使牛马,甚至杀人放火,淫/人妻女,简直无恶不作。 任士法叹道:“现在的神仙驿恶障滋生,如蛆附骨,已非神仙圣地了。” 任自飞听得心痛不已,喃喃地道:“他们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啊?他们不是难民吗?” 任士法道:“天地间,最深不可测的,便是人心,畏强欺弱是人之本性。魔道中人毁他们家园,杀他们亲人,淫他们妻女,他们对其苦大仇深,却敢怒不敢言,便将胸中仇恨施加到比他们更弱小的神仙驿百姓身上。” 任自飞大为不解,道:“可是对他们作恶的,是魔道中人啊,与神仙驿的百姓何干?” 任士法道:“你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便知世间许多事,是不按常理的,这个变数,便是人心。即使是当地的一些百姓,见阻止不了这帮恶徒的恶行,便也加入其中,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反过来残害自己的同乡父老。” 任自飞叹了口气,道:“我见街上开了几家赌馆,竟还有妓院,是谁开的?顾村长不管吗?” 任士法道:“皆是那些恶霸的产业,顾村长现在焦头烂额,哪还有余心余力管这个?再说也管不了,没人肯听他的,他能在这些恶霸中间苦力周旋,教他们少作些恶,已是很难得了。” 任自飞道:“那你们为何不去喜鹊山报信?” 任自飞道:“却也奇怪,这些年正道的修道之士,无一人来过这里,是以无法捎信给外界,当地人世代深居浅出,没人敢轻涉外地。” 任自飞哦了一声,这也难怪,五年前一战,各派人丁凋零,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情到万里之外的神仙驿游玩? 看了看颜墨,道:“颜师叔,你看这事管不管?” 颜墨道:“且理正事要紧,我们的敌人是魔道。” 任自飞沉吟片刻,道:“我看还是管一管吧,魔道正道,终归人道,修道之人不就是要惩恶扬善吗?” 颜墨道:“如何管?我们在时,他们自是不敢兴风作浪,我们一走,一切照旧,我们总不能住在这里不走吧。” 任自飞也颇觉为难,道:“是啊!” 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吧,等顾村长回来,由他出面,在村中选一些正义之士,充当村中执法,制定村规若干,违者重处。” 任士法道:“顾村长何曾没想到这层?他从村民中挑选了几十名精状的汉子,组成了自卫队,开始还有点用处,恶徒们有所收敛,可是天长日久,自卫队竟和恶徒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表面上是百姓的父母官,实则是恶徒们的保护神,尚不及从前。 “至少在从前,有人受不了欺压,还有敢奋起反抗的。现在呢,好人杀了坏人,好人须偿命;坏人杀了好人,反倒破费些丧葬之资便可了事,处决权在强者手中,百姓只能任人宰割。唉,恶虎未驱走,反又招来了豺狼。” 颜墨道:“说到底,魔道是罪魁祸首,若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跑到神仙驿来。” 任自飞却道:“说到底,魔道中人也是人,是人便有好坏之分。” 问道:“这自卫队的卫队长是谁?我可认识?” 任士法道:“是唐奇。” 任自飞一惊,道:“可是黎大哥的舅舅?” 任士法道:“对,便是他。” 任自飞咂了一下嘴,深觉此事棘手,沉思半晌,从袖口摸出一个紫瓷药瓶,道:“爷爷,这是掌门师叔亲手为我炼制的丹药,我没舍得吃,全给你吧。” 任士法神情激动,道:“既是玉烟真人为你炼制的,我怎好享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任自飞道:“我还有不少,这是特意给你的。” 事实上,这些丹药,他连一颗都没舍得吃。 任士法犹豫了一下,双手虔诚地接过药瓶,欣慰地道:“我老汉教过的学生几百,似你这般孝顺的,还没有过。” 任自飞笑道:“我不止是你的学生,还是你的孙子嘛,当然希望你长命百岁了。” 说到这里,才想到爷爷已经超过百岁了,赶忙呸了一声,纠正道:“不对不对,不是长命百岁,是长生不老。” 任士法哈哈大笑起来,爱不释手地捧着药瓶左右端详。 任自飞指着药瓶道:“爷爷,这里面有十二颗丹药,掌门师叔说,一月服用一粒便好,正好可服一年。若有机会,我以后再给爷爷送来。” 任士法道:“不必不必,我已经活够了,如此珍稀的宝贝,你还是自己服用吧。” 三人相谈多时,任自飞和颜墨告辞了任士法,离开了学堂。 二人在街上茫无目的地闲逛,任自飞发现神仙驿的规模大了许多,东至海岸,西至山脚,到处是新建的房舍,街上人来人往。 任自飞边走边向颜墨讲了神仙驿当年的状况,颜墨不禁纳罕,五年之间,一个小村镇,俨然已变成了一个大城市,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任自飞进一家纸火店买了些香和纸钱,又去酒铺沽了一壶酒,两人一路出了村。 颜墨疑惑地道:“你既然无父无母,爷爷尚健在,这是要去祭拜谁?” 任自飞道:“五年前,我被逼无奈杀了神魁,心中常感不安,想他一人葬在此地,无人陪伴,必是寂寞,我便去拜拜他吧。” 颜墨皱起了眉头,停下脚步,道:“任盟主,你身为正道盟主,却要去祭拜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这恐怕有点不妥吧?” 任自飞也停下了脚步,却不以为然地道:“我记得爷爷当时说过,生时是魔是佛,死后不过是一具无善无恶的尸体,死者为大,与正邪无关,毕竟是我亲手杀了他,那种心境别人难知。” 颜墨冷冷地道:“我当时若在场,必将他碎尸万断,方解我心头之恨!” 任自飞看着她寒光闪闪的眼睛,暗自心惊,他的心境无人懂,她的心境又有几人知? 想了想,道:“颜师叔,那你在此等候,我祭拜完便回。” 颜墨一字一顿地道:“我自然是不会去的,我也不许你去!” 任自飞有些不悦,道:“颜师叔,你这也管得太宽了些吧?冤有头,债有主,神魁虽恶,我却与他无仇,再说你的师父师姐她们,也不是神魁所杀,那时他已经死了。” 说着向前走去。 颜墨飘身拦在任自飞面前,拱手道:“任盟主,恕我不敬,我绝不许你行此大逆之事!” 任自飞犯了难,不知如何说服她。 这五年来,他内心里矛盾重重,有时为替人间除了大害而自豪,有时却为杀了人而感到罪过,半夜经常被那个噩梦惊醒,血淋淋的神魁时时在他脑中浮现。 可是颜师叔的话他不能不听,他虽是盟主,却不过是个傀儡,在喜鹊山上时如此,出来亦如此。 带队的是她,而不是他。 这片刻间,颜墨的心思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她既然要监视他,便不该约束他的言行,如此他才能更大胆地暴露身份。 就算现在阻止了他,腿脚长在他身上,随时可去,倒不如陪他去一趟,或能有所发现。 倘若他有什么对正道不利的行径,一剑了结了便是。 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既然任盟主执意要去,我便陪你去吧。” 让开去路。 任自飞松了口气,道:“多谢颜师叔成全!” 两人到了西山脚下,见林木掩映中,有一处石砌的大宅院,竟比顾一方的府邸还要气势恢弘,朱门红墙,越过墙头,可见楼宇重叠,不知深有几许。 门口两侧,各蹲着一头巨大的石狮子,石狮子的前后,站着四个威武彪悍的汉子,穿着统一的玄色劲装,腰间悬着快刀。 门头上挂着一块金边红牌匾,上书三个金色大字:卫队府。 任自飞轻声道:“这应该便是卫队长唐奇的住所了,我们进去和他谈谈,既在其位,必尽其责,他怎能让神仙驿变成这般模样。” 颜墨道:“既然这个唐奇是黎师侄的亲舅,那便等黎师侄来了再做打算吧,别处置不当,坏了和气。” 任自飞想想在理,大哥现在正在恼恨着自己,若自己再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更惹他生气。 两人便走开了。 ------------ 第46章 绕过卫队府,找到上山的石径,任自飞瞬间有种穿越之感,石径一如从前,山林幽静,鸟语虫鸣,仿佛又回到五年前,自己上山砍柴的那些日子。 想到砍柴,便不由想到了许清涯,她喜欢叫自己“小樵夫”,眼前仿佛浮现出她那张笑吟吟的俏脸,心中一阵鹿撞,脸莫名地烫了起来。 不禁问道:“颜师叔,你知道这世间可有什么人住在水里吗?” 颜墨闻言,身体剧烈地一颤,脑海中立时出现了西沙大漠中的那幕惨景。 五年前,在西沙大漠中截杀正道同仁的魔道中人,其中有两个女的,一个是千影夫人,另一个是个妖媚的中年美妇。 当时围攻蜻玉宫一众的五人之中,便有那个妖媚的中年美妇。 颜墨清楚地记得,正是那个女人一剑削掉了一位师姐的半颗头,又刺伤了师父。 回宫后,颜墨问过大师姐柒慕儿,大师姐道:“据你所述,那必是吃妖湖的妖姬柳上风!” 所以对于蜻玉宫来说,魔道是仇人,吃妖湖是仇人中的仇人,柳上风更是首诛之人。 蜻玉宫的人虽然没去过吃妖湖,但皆听说过,吃妖湖是魔道中的一个小门派,人数不多,全是女流,修为却极高,枊上风是排名在神魁之下为数不多的高手之一,座下四大龙妃在魔道之中也属一流。 她们都会避水诀,是以住在水下,无人侵扰。 颜墨曾发过重誓,就算吸干吃妖湖的水,也要将那群妖女吃肉净骨。 此时听到任自飞问到这个,一下子血涌上头,站住脚步,僵在那里。 任自飞察觉到颜墨的异常,也停下脚步,问道:“颜师叔,你怎么了?” 颜墨回过神来,强自平静了一下情绪,道:“你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任自飞哦哦两声,道:“偶听师兄们说起过,心生好奇,这时莫名想起来,随口一问。” 颜墨心思细密,见任自飞表情不自然,似在遮掩着什么,不禁起疑,但为了不让他对自己产生戒心,不便当场表现出来,压抑住胸中激愤,不动声色地道:“听先师讲,中土以西有面大湖,名叫吃妖湖,有一帮妖女住在湖底,她们会避水诀,可以水不湿身。” 任自飞心中一阵黯然,他虽然只是个傀儡盟主,诸事不操心,但当今天下七大正派和六大邪派的名称还是能说出来的,知道魔道中有个门派就叫做吃妖湖,难道清涯姐姐竟是魔道中人? 仔细回忆,五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许清涯时,她似乎确曾说过,她是从吃妖湖而来,只是当时没多留意。 再仔细回忆,许清涯当时好像确是听他说要上喜鹊山,才说了“以后再不相见”的话,而且她对魔道中的事似乎特别清楚,知道神魁的妻子是千影夫人,还知道魔道中人欲对他不利。 难道,自己和清涯姐姐,真的要势不两立吗? 不会的,绝不会! 魔道中人残忍暴虐,杀人不眨眼,清涯姐姐却那般善良,她怎么会是魔道中人呢? 任自飞脸上阴晴不定,全被颜墨看在眼中,她的疑心更重了,道:“任盟主你怎么了?” 任自飞急忙掩饰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说着向山上走去。 颜墨跟上,道:“任盟主应听说过吧,吃妖湖乃魔道六大派之一,那群妖女个个阴狠毒辣,在世间恶贯满盈,传说她们常以美色诱惑男子,吸其精血,食其骨肉,手段之残忍,世所仅见,你以后若遇着了,定要小心才是。” 因为对吃妖湖恨之入骨,她这番话说得难免夸大其辞。 任自飞听得心惊肉跳又心乱如麻,随便支吾了两声。 两人到了当年任自飞斩杀神魁的那片空地,只见一座孤坟堆在那里,上面杂草丛生,杂草下面,立着一块石碑。 任自飞不禁疑惑,不记得当年六师兄和七师兄给神魁立过碑,这碑却是谁立的呢? 而且这坟包也似乎比当年大,比当年高,显然有人给添过土。 神仙驿的居民对神魁切齿痛恨,自然不会做这种事的,难道魔道中人来过神仙驿? 走近了细看,见石碑颇不齐整,边角参差不齐,明显有斧凿剑削的痕迹,不像石匠师傅打磨得那般光滑。 碑上刻着的字却是:亡夫神魁徐逆之墓,无德妻千影敬立。 任自飞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千影夫人来过神仙驿,而看纹头杂草,她应该好久没来祭拜了,也难怪,毕竟死神殿距此近两万里,往返一趟不容易。 目光停留在“徐逆”二字上,心道,这应该便是神魁的真实姓名吧。 在碑前烧了几张纸钱,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道:“神魁前辈,别来无恙,当年我杀了你,今日又来拜你,从今往后,你我恩怨两清,你若泉下有知,还望你能迷途知返,用你的超凡法力护佑人间无患,以便早日超生,来世做个清白的好人。” 拿起酒壶,拔掉木塞,道:“那日见你酒不离口,料你是个豪饮之人,实无佳酿,就此一壶村醪敬你,望你莫要嫌弃。你我今日相别,便是永别,我身在正道,立场不同,以后绝不再来看你,望你海涵。” 说罢,将酒水全部洒在坟头。 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只见站在他身后的颜墨脸色极为难看,通红的双眼瞪大到极限,似要喷出火来,浑身战栗不止,嘴角抽搐着,银牙挫得格格响,和她美貌的样子极不相宜。 任自飞不安地轻呼一声:“颜师……” “叔”字未及出口,颜墨手一伸,取出绿光剑,一剑劈下,一道暴戾的剑芒直劈石碑。 任自飞大叫一声“不可”,抽出铁剑将剑芒格开,道:“颜师叔,人既已死,你这又是何苦?” 颜墨凶狠地道:“起开,我要将他挫骨扬灰!” 又一剑劈下,劲道十足,已是使了全力。 任自飞举剑格挡,咣的一声巨响,身体被震倒在坟头上。 颜墨又一剑劈来,任自飞也只得使出全力,铁剑射出白光,迎接颜墨的绿光。 任自飞连滚带爬,总算站了起来,仗着铁剑强势,把颜墨逼退数步,叫道:“颜师叔,掘墓鞭尸,是我正道所不耻之举,你怎能如此?” 颜墨怒目圆睁,连声吼道:“起开!起开!起开……” 吼一声,便劈一剑,已是暴怒到了极点。 任自飞一面招架,一面暗思:颜师叔莫不是疯了? 是的,颜墨此时确有点神智不清,在任自飞祭拜神魁之时,她望着那座孤坟,那块石碑,一时怒积于胸,体内的真气便有些混乱,横冲直撞,左冲右突,终于克制不住,彻底爆发了出来。 她开始还有些微茫的意识,眼前的这个少年是正道盟主,不能杀,她的目标是那个土堆,那下面埋葬着她的血海深仇。 她全然忘记了正道的规矩,甚至忘记了做人的底线,只想发泄满腔积愤,被任自飞阻挠了几次,积愤越重,真气越乱,头脑越不清醒,任自飞是谁,自己又是谁,也全不记得了,脑中只有两个字:杀人! 她的目标已经不是那个土堆了,而是任自飞,她要杀了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反正她要杀人,仿佛这已成了她的本能。 任自飞之所以要阻止颜墨扒坟,并不是因为坟中人和他有多么深的交情,而只是觉得,这不是一个修道中人应该干的事,她如果实在要扒,他修为没她高,自是拦不住她,也只能悉听尊便,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把活人的命搭上吧。 他一边招架着颜墨的攻势,一边大声劝道:“颜师叔,你劝你最好冷静,现在图一时之快,日后追悔莫及!” 然而他很快发现不对劲,颜墨招招狠毒,分明就是欲置他于死地的气势,心下大惊,叫道:“颜师叔,你这是为何?” 颜墨不言语,只顾奋力挥舞着手中宝剑,无数道绿光便如编织起来的一张大网,将任自飞罩在其中。 任自飞身处险境,眼中只见绿光,耳中只闻剑啸之声,一股一股的寒气汹涌而来,压得他几欲窒息,心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还是先逃命吧。 挥动铁剑,斩破绿网,腾空而起,向远处飞去。 颜墨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叫,飞身追上,手中剑飞出,直刺任自飞,任自飞闪身避开,身形慢得一慢,便被颜墨赶上了。 绿光剑刺空,折转飞来,在颜墨的隔空操纵之下,和任自飞拼斗起来。 这一场打得惊心动魄,颜墨的修为本就在任自飞之上,这时拼了全力,与之前两人的比试自是不同,任自飞要保命,当然也不敢有所保留。 斗得多时,任自飞终于瞅准一个空当,抽身逃走,他的飞行术要远高于颜墨,所以很快落下她一大截。 但颜墨不放弃,全力驱动身形,奋起直追,眼见追不上,急火攻心,气息大乱,身体失衡,急速向下坠去。 任自飞一边飞,一边回头观察形势,见颜墨忽然下坠,担心她摔伤,不及细想,一个箭冲飞过去,在颜墨落地之前,将她接在怀里,飘身落地后,问道:“颜师叔,你到底怎么了?” ------------ 第47章 颜墨略一调整气息,娇呼一声,跳出任自飞怀抱,手中剑一阵乱舞,幻化出成千上万只巨大的蜻蜓,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将任自飞包围了起来。 任自飞暗叫一声不好,应付不及,身体已被无数只蜻蜓衔住,提到了半空中,他的四肢被蜻蜓紧紧缠住,动弹不得。 只得运起内功,欲将蜻蜓震落,确实起到了一点作用,身体略感松懈,但尚未出剑反击,身体又一紧,又被无数只蜻蜓包裹了起来。 单只蜻蜓的攻击力不强,但数量实在太多,且无畏生死,前赴后继,实难对付。 站在地上的颜墨目露凶光,手中剑不停地挥舞,蜻蜓越来越多。 被蜻蜓包裹起来的任自飞,起先还能看出人形,渐而便只是一个绿色的圆球了,圆球越来越大,不停地旋转,越转越快,如龙卷风般卷起地上的砂石,形成一个圆柱,直冲向天际。 周围的树木疯狂地摇曳,嘎吱嘎吱地断裂,残枝败叶也被卷上天去,天空中迷蒙一片,不见天日。 任自飞起先还能运起内功抵抗,手脚能稍微地活动,慢慢地体力不支,手脚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动不得分毫了,连头脸也被蜻蜓包裹,眼前一片黑暗。 他便如被镶嵌在一块巨石之中,周身的压力越来越大,且被转得晕头转向,口鼻出不上气来,胸口憋闷得难受,血管也几乎要爆裂,意识渐至渺茫,料知此次必死,可他至死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濒死之际,忽听得一个如泉水叮咚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樵夫,你不能死,我答应你再不说后会无期了,你也要活着来见我!” 任自飞顿时精神一振,求生的本能让他焕发出巨大的能量,体内真气流转,急切之间,竟又无意使出了龙爱谷的绝学“神龙在天”,幻化出一条白龙,盘旋在由无数只蜻蜓组成的巨大圆球外围,将那些蜻蜓逐层扫落。 听得一阵扑簌簌的响声,蜻蜓化为碎片飘散,落英缤纷,被卷起的砂石、草木不停地落下,天宇澄清,露出蓝天白云。 任自飞终于得脱,落到地上,心中怒恨交加,大喝一声,使出法力,驱动白龙向颜墨攻去。 颜墨急忙举剑招架,一阵猛砍,将白龙砍为几截,然而片刻后白龙又汇聚成整体,盘旋在颜墨身周,散发出耀眼的白光。 龙的头、尾、爪,以及每片鳞甲都具有极强的杀伤力,令颜墨应接不暇。 但任自飞毕竟是偷学来的技艺,且是无意使出,尚不能应运自如,对付那些蜻蜓绰绰有余,可要对付修为深厚的颜墨似乎还没那么容易。 颜墨瞅准一个空当,射出一道剑芒,直刺任自飞,任自飞举剑格挡,便无余力驱使白龙,白龙消散,颜墨趁机一阵抢攻,十数道剑芒呈扇形向任自飞刺去。 好在任自飞飞得快,飘身飞出数丈远,避开颜墨的剑芒,反手一剑劈下,一道白光从空中砸向颜墨的头顶。 颜墨闪身避开,轰隆一声,身边的一块巨石便被劈为两断。 任自飞又连劈数剑,尺余宽的白光此消彼长,将附近的树木扫倒一片。 此时颜墨已全然落了下风,因为她的剑芒有限,任自飞的剑芒却无限,她如果靠近不了任自飞,便奈何他不得。 她几次避开剑芒,飞身欲靠近任自飞,或飞剑进击,皆被任自飞的剑芒拦下。 任自飞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神智也有些混乱,全然把眼前这个对手当成了敌人,也是一副拼命的架式,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剑以雷霆之势劈下,端端正正地劈向颜墨的头顶。 颜墨躲闪不及,随手将剑飞出去,欲逼得任自飞收招拦截,他若不拦截,那便只能同归于尽了。 便在这一刻,颜墨的身体突地一震,神智恢复正常。 站在地面上的她,仰望着空中的他,认出他是任自飞,是喜鹊山的掌门,是正道的盟主,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心中后悔不迭。 两人都是修行之人,思维速度自是常人难及,此一刻,便如静止。 任自飞清楚地看到了颜墨的眼神,那是何等让人难解的眼神啊,有悲伤,有绝望,有恐惧,有悔恨,有不甘,有深入骨髓的仇恨,有无尽的凄凉和悲苦,更有一种让人怜悯心疼的茫然无助,仿佛一个被大人遗弃的孩子,在茫茫无际的旷野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任自飞终究没忍心把那一剑劈下去,就在白光即将挨着颜墨的头顶时,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收住了法力,白光散去,因为愣了一下神,颜墨飞出去的剑已经刺到,左肩一疼,已被贯穿,直没至柄。 急忙稳住身形,飘飘摇摇地落了地,拔出肩头的剑,扎在地上,用真气封住伤口。 颜墨跑过来,不安地问道:“你怎么样?” 任自飞反问道:“颜师叔,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颜墨面含愧疚,却不言语,靠着一棵大树坐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任自飞累极了,也靠着一棵大树坐下,道:“就算我祭拜神魁有损正道尊严,也罪不至死吧,你可以向掌门师叔禀明,我认罚便是,何至于下此毒手?” 颜墨仍不言语。 两人闷坐良久,太阳西沉,颜墨才道:“你本来已经逃脱,为何还要回来救我?” 任自飞道:“同道之谊,我虽然无用,不敢在掌门师叔面前承诺,确保某人的安危,却也不能看着一同出来的人有什么闪失,力所能及的事,我还是可以干的。” 颜墨更加羞愧,自己曾红口白牙地在玉烟真人面前承诺,愿以性命保证任自飞的安全,没想到差点要了他命的人,正是自己,这从何说起呢? 想了想,又问:“最后那一剑,你为何不劈下来?” 任自飞舒了口气,道:“我也不知为何,大概是觉得,你不该死,该死的是我吧。” 颜墨沉默了半晌,幽幽地道:“我可能走火入魔了。” 任自飞一惊,修行五年,对于走火入魔一词自是不陌生,但只是听说,并未亲见,这时隐约有些明白,原来走火入魔,便是发疯,道:“你与龙爱谷的陆谷主比试时,我曾听他说,你基础虽稳固,但锋芒太盛,容易受到心魔侵扰,这便是走火入魔吧?” 颜墨点点头,道:“对,是我太急于求成,练得太快,遭到反噬了。” 叹口气,又喃喃地道:“可我练得真的快吗?距离我的目标,还差十万八千里呢,照这个速度,何时才能得报师仇?” 任自飞道:“你还不快?首次比武,便拿了第一。” 颜墨道:“只是弟子辈中的第一,和正道第一还相差甚远,和天下第一更差得远,你也不过练了五年,年纪还比我小,却比我强,我真是无用。” 任自飞苦笑,心想,你险些要了我的命,还说我比你强,但嘴上没说什么。 夜幕降临时,任自飞和颜墨回到顾府,顾一方仍没回来,至慈和何所望看到任自飞左肩的伤口,急问情由,任自飞支吾道:“遇上两个小混混,因口角发生了点冲突,不碍事。” 至慈和何所望瞠目结舌,堂堂喜鹊山的掌门,正道七派同盟的盟主,竟然被两个小混混刺伤,当真让人笑掉大牙。 何所望道:“不是还有颜师妹在吗?” 颜墨看了二人一眼,没做解释。 管家顾福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几人吃罢,普超英过来了,各自回房歇息。 ※※※※※ 黎原生与众人告辞后,回到家中,听母亲郭氏说完父亲遇难的经过,母子痛哭一场,他便到西山脚下的卫队府拜望舅舅唐奇。 年近四十的唐奇这些年春风得意,众人皆知他有个在喜鹊山上修行的外甥,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是以颇为忌惮他,便连那些无恶不作的恶霸也很给他面子。 自从当上卫队长以后,唐奇在神仙驿黑白两道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可以说,神仙驿的实际管事人已不再是顾一方,而是他唐奇。 黎原生向门口守卫言明了身份,守卫飞速通报,片刻后,华冠丽服的唐奇领着七位美貌的女子出来门口迎接。 黎原生看到舅舅相比五年前,微微有些发胖,蓄起了胡须,风度翩翩,器宇轩昂。 再看那七位女子,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其中三人黎原生认识,是神仙驿的原住民,另外四个不认识。 那三个认识的,看到黎原生时,有些羞涩,面色发红,低下头去,借几声咳嗽遮掩窘态。 那四个不认识的,却没什么顾虑,面含微笑地望着黎原生。 黎原生指着她们问道:“舅舅,她们是?” 唐奇亲昵地搂住他的肩膀,道:“贤甥莫要笑话,人不风流枉少年,我虽已人到中年,却也想趁早风流快活几年,便娶了七位夫人,这都是你的妗子。哈哈,通天岛上不是有七位仙子吗,我的这七位夫人丝毫不逊色她们。” ------------ 第48章 黎原生赶忙揖礼道:“七位妗子,外甥有礼了!” 七位女子有的掩嘴而笑,有的羞羞答答,有的妖媚放肆,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道:“外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身强体状,又青春年少,真是羡煞了奴家!” 黎原生很是尴尬,笑了一笑,不知如何应答。 一行人回到院中,只见各种房屋楼宇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极尽奢华之气,有如帝王之家,和喜鹊山上古朴素雅的建筑风格自是不同,黎原生看得已是呆了。 唐奇道:“我几次让你娘搬来此间住,有人伺候着,省得她整日操劳,她却横竖不肯,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我已给你准备好了上好房舍。” 黎原生讷讷地道:“多谢舅舅美意!” 又问道:“舅舅,这偌大的庭院,怎地不见一株树木?” 唐奇道:“我现在也算是舔着刀尖过日子,那些恶霸们恨我入骨,恨不得将我吃肉剔骨,我不得不防,是以庭院中不敢栽植树木,以防刺客藏身。” 黎原生哦哦两声,跟着唐奇走进一间客堂,堂中装饰更是华丽无比,金碧辉煌,珠帘绣柱,说不尽的豪华。 分宾主落座后,唐奇命七位夫人退下,叫下人端来茶水点心。 两人寒暄了一阵后,黎原生道:“舅舅,恕外甥冒犯,听母亲说,你身为保境安民的卫队长,却与那帮恶徒交情深厚,执法处事颇有不公,料知舅舅必有隐衷,可否言说?” 唐奇叹口气,道:“你娘只是妇人之见,你又长年在人间仙境的喜鹊山上修行,不懂世间之事的复杂,那帮恶徒皆是亡命之徒,我若与他们硬碰硬,便是有九条命也早灰飞烟灭了,这些事还须费点脑筋,不宜直中取,只能曲中求,我与他们苦力斡旋,神仙驿方得今日太平,不然这里早就成了荒芜之地了。” 黎原生道:“我此来,便是想和舅舅商量,将那帮恶徒赶出神仙驿。” 唐奇道:“你毕竟年幼,虑事只凭一腔义愤,难以周全,你将他们赶走,赶到哪里去?放眼天下,也只有神仙驿能容得下他们。还是将他们一个不剩全杀了?就算如此,天下的灾民无以数计,你赶得完吗?杀得完吗?” 黎原生低头不语,觉得舅舅所言,确有几分道理,那些难民,总得给他们活路。 唐奇道:“所以呀,你们修行之人的任务,便是及早铲除魔道,让天下苍生有处可去,有家可归,有业可谋,神仙驿的事,你们还是不要插手了。” 黎原生犹豫了一下,道:“既如此,舅舅你应该秉公执法才是呀,不应该厚此薄彼,冤枉了好人,纵容了坏人,长此以往,神仙驿不就成了恶人当道的地方了吗?。” 唐奇道:“话虽不错,可其中之难,你不在事中,无法感同身受,世间事,不是一句公平便能解决了的。我给你打个比方,狼吃了羊,我若杀了狼替羊报仇,必有更多的狼反扑过来,那时死的就不是一只羊了。 “这世间没有善人与恶人之分,只有强者和弱者之分,不是强者太霸道,只是弱者太无能,狼生来便是要吃羊的,羊生来便是给狼吃的,若不想被吃,便乖乖地待在窝里别出来,千万别跟狼讲公平。” 黎原生默然无语,竟无言以对。 唐奇打了个哈哈,道:“你我舅甥好不容易相聚一回,就别说这些恼人之事了,你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吗?” 黎原生面色飞红,道:“舅舅说笑了,我一心只是修行,不理俗事,尚不考虑婚嫁。” 唐奇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可不虑。你们喜鹊山上,就没有个师姐师妹令你满意的?” 黎原生赧然道:“喜鹊山上没有女弟子。” 唐奇道:“看来我的安排并非多余。” 黎原生不明其意,问道:“什么?” 唐奇不言,叫来下人耳语了几句,下人去后不多时,便领着七八个娇俏的少女走了进来,一排溜地站在二人面前,齐施了一个万福。 黎原生慌忙道:“舅舅你这是干什么?” 唐奇道:“咱们甥舅同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娶了七位夫人,岂能亏待了你?这些皆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她们原也是难民,家人均在逃难中丧生。” 对那几个少女介绍道:“这位是从喜鹊山上来的黎居士。” 几位女子又施了一个万福,道:“见过黎居士。” 黎原生何曾见过此种场面,一时大窘,道:“舅舅,你这是?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唐奇呵呵笑道:“贤甥害羞了,圣人云: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谁都须过这一关,看看吧,她们之中,可有中意的?” 黎原生急忙站起,低头不敢看那些少女,拱手道:“不可不可,舅舅,快让她们走吧,咱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唐奇道:“婚丧嫁娶,人生最大之事,焉能不算正事?” 对少女们道:“你们把头抬起来,让黎居士好生端祥!” 黎原生口称“不可”,毕竟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却也忍不住朝人群中瞟了一眼,这一瞟,不由得心如鹿撞,脸腾地一下红了大半。 这些少女,有的以袖掩嘴,有的侧目旁顾,有的低眉垂目,却时不时抬起眼皮瞟一瞟黎原生,尽皆扭捏作态。 唯独站在最边上的一个少女表情沉静,仪静体闲,双目平视,似在看着黎原生,又似什么都不看。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面容娇美,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清澈透亮,双瞳剪水,似是未经世故,天真无邪,无一点心事,又似历尽沧海桑田,含着满腹无人可懂的心事。 黎原生不由有些失态。 唐奇察言观色,已知外甥心意,道:“你们退下吧。” 几个少女道了声是,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舅甥二人用过晚膳,已是深夜,加上喝了一些酒,黎原生有些头重脚轻,便在卫队府歇息了。 一个老仆将黎原生带到他的房间门口,自去了,黎原生推开房门,看到一个粉衣女子正站在床边整理被褥,吃了一惊,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回过身来,正是先前令黎原生心动的那个少女,她向黎原生行了个万福,道:“我叫妙辞,唐大人让我来伺候你。” 黎原生讷讷地道:“我不用人伺候,你请自便吧。” 他在喜鹊山上时,饮食起居,皆是自己料理,忽然听到有人要伺候自己,略有些不习惯。 妙辞道了声“是”,退到一边,垂首站立。 黎原生心中紧张,又有些许激动,却不知要说什么,望了一眼妙辞,她仍是那般沉静,面如止水。 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问道:“你可知喜鹊山吗?” 妙辞道:“知道。” 黎原生又问:“你是从中土逃难而来的?” 妙辞道:“是。” 黎原生道:“一路可辛苦了。” 妙辞道:“还好。” 黎原生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妙辞道:“十六。” 黎原生道:“令堂可还康健?” 妙辞道:“在逃难途中丧命,至今已两年有余了。” 黎原生暗骂了一句该死,舅舅分明说过,她的父母已在逃难途中丧生,自己却偏要提起这茬。 他这是第一次与异性独处一室,且自己对她颇有好感,想多说几句话,却一时胸中言辞枯乏,而妙辞似乎也不爱说话,惜字如金,每每三言两语,仅限于回答清楚问题,再不多言。 沉默了一会儿,黎原生困意袭来,道:“我要睡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妙辞道:“唐大人吩咐,从今往后,我便在此房中歇息。” 黎原生闻言,不由一阵面红耳赤,道:“这如何睡?这屋就一张床。” 妙辞指了指当地的圆桌,道:“我坐着便可。” 黎原生想了想,便由了她,好在自己只是在此睡一晚而已。因为有妙辞在,黎原生连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便沉沉地睡去了。 大概是母亲把父亲遇难的经过描述得太过真实了吧,黎原生竟在梦中目睹了那幕惨景。 梦中是五年前,黎原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他站在神仙驿的主街道上,月明星稀,空中弥漫着一层缥缈的蓝烟。 他看到一个身披黑斗篷的男人使出法力,隔空拔起村口的石牌坊,砸中地面上的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父亲。 只见父亲断成了三段,每一段皆可行走,下半身用脚,上半身用双臂,中间一部分在地上骨碌。 黎原生悲不自已,正欲跑过去帮助父亲,那个身披黑斗篷的人忽然转过身来,他却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脸部挡着一团诡异的乌云。 这时,黎原生醒了,见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屋中有亮光,是桌上的烛火未熄,妙辞坐在圆凳上,把头伏在桌上睡着了。 方才那个梦境仍历历在目,令黎原生悲痛万分,他猛地坐起来,紧紧地握着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胸口似有一股激愤之气欲发泄却无处发泄。 ------------ 第49章 妙辞被惊醒了,赶忙起身过来,见黎原生两眼通红,惨白的脸上挂满了汗水和泪水,不安地问道:“黎居士你怎么了?” 黎原生定定地望着妙辞,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一片混乱,美与丑在他眼前交替闪现,善与恶在他胸中此起彼伏。 他忽然跳下地,鼻孔中发出一声闷哼,将妙辞拦腰抱起,走过去扔到床上,自己也开始宽衣解带。 黎原生睡得昏昏沉沉,半上午方醒,一缕明亮的阳光投到脸上,他用手挡了一下,坐起来,见妙辞已经穿戴整齐,正拿着一块布擦拭着桌椅板凳。 他掀起被子,见一块白布上盛开着一朵美艳的红梅,不由一阵羞愧,又觉得心头一热,轻呼一声:“妙辞!” 妙辞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望向他,面含羞涩,抿了抿嘴唇,却没言语。 哔啵几声叩门声,妙辞过去开了门,唐奇走了进来,道:“贤甥,顾村长回来了,派人来请你过去。” 看到舅舅,黎原生有些难为情,唐奇颇含深意地一笑,转身出了门。 黎原生急忙穿好衣装,跟了出去,走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妙辞,道:“我走了。” 妙辞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到了顾府,由门倌引入客堂,诸人皆到了,一一见礼毕,任自飞想和唐奇交流一下关于神仙驿治安的问题,又觉得不是时候,另外黎原生也在场,自己不能太唐突。 顾一方是昨晚回来的,他带回一个消息,邱留的后人有了下落。 顾一方道:“两前年,有个游方道士来到神仙驿,因借住在弊府,我便与他交谈了几句,听他言说,中土以南有座怪木山,山上正在建造一座天目塔,据说建塔的领头技师,便是姓邱,应就是邱留的后人。” 何所望一惊,问道:“可是六大邪派之一的怪木山?” 顾一方道:“正是,他们到处抓壮丁,那道士若不是跑得快,也必被抓了。” 几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何所望道:“怪木山虽然在魔道中较为弱小,却也是一大派,实力不可小觑,凭我六人,绝无可能成事,不如咱们先回喜鹊山,请示完玉烟盟主再做打算不迟。” 颜墨哼了一声,道:“任他是龙潭虎穴,总须闯一闯才知深浅,怕什么,不过一死而已!” 至慈道:“颜施主此言极是,从此绕道喜鹊山,再去怪木山的话,就须增加二十多天的行程,此事宜早不宜迟。” 黎原生道:“正是,师父派咱们下山,就是为了找到神仙驿的建造图,现在总算有了点眉目,岂能再回去告诉他老人家,说咱们办不成这事?咱们六人,好歹也是正道弟子辈中的精英,若被一个弱小的怪木山吓得裹足不前,以后还怎么担当大任?” 普超英道:“不过何师兄的顾虑也是对的,凡事小心为妙。” 何所望道:“既然大家如此说,那我们即刻启程吧,非是我怕死,只是怕误中魔道奸计。我亲历过西沙大漠一战,知魔道中人向来善用诡计,我六人肩负重任,身入险地,不得不防。” 颜墨眉眼一横,道:“那一战我也亲历过,却不曾被吓得畏首畏尾。” 何所望呵呵笑道:“颜师妹你是带队的,一切以你马首是瞻!” 转望了一眼任自飞,又道:“我倒有个两全之策,我们不如兵分两路,任盟主的飞行术世间无双,他独自回喜鹊山报传信,我五人直去怪木山。” 任自飞尴尬地欠欠身,道:“诸位大可不必把我当成个累赘,我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逃,要知道我的逃命术可是一流的,就算逃不掉,死则死矣,绝不拖大家后腿,你们也不用担心无法向师长们交代,我的命是我的,无须向谁交代。” 颜墨道:“我在喜鹊山上便说过,我以性命担保任盟主的安危!” 说着脸上微微一红,她昨天差点要了他的命,现在又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当真可笑。 瞟了一眼任自飞,低下头去。 何所望道:“那便不多说了,我们这就走吧。” 转向顾一方道:“还要麻烦顾村长给我们备些干粮饮水,路上好用。” 顾一方道:“好,我这便叫人去办。” 叫来管家顾福,去准备了。 任自飞干咳两声,正要向唐奇开言,门倌来报:“卫队府的人来请唐大人,说是有要事相商!” 唐奇当即告辞而去。 ※※※※※ 唐奇随着门倌出了顾府,见到了候在院门口的手下,问道:“何事?” 手下道:“来了一帮外乡人,足有二百人之多,距此已不到一里地,如何处置?” 唐奇沉吟片刻,阴狠地道:“整肃队伍,全员出击!” 手下略显忧虑地道:“现在那六个人在此,是否不大方便?” 唐奇道:“有何不方便?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神仙驿还是我说了算!” 不多时,卫队府的七八十名卫士在村口集合,个个彪悍无比,一色穿着黑衣,腰悬快刀,背负长剑,随着唐奇向远处奔去。 街上的人见了,有的摇头叹息,有的却来了精神,跟着去看热闹。 村西沿山的一条路上,远远望见来了一片人,松松散散,东倒西歪,及至到了近处,可见那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背着行李,拖家带口,男女老幼皆有,原来是逃难而来的外乡百姓。 唐奇挥了一下手,七八十个卫士迎上,一字排开,拦在那群难民前面。 那群难民陆续跟了上来,一个个用带着恐惧和不解地的目光望着众卫士。 唐奇道:“尔等可是要去神仙驿?” 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者道:“正是,你们这是?” 唐奇的一个手下指了指唐奇道:“这位是神仙驿的长官唐大人!” 老者连呼“失敬”,回头对众难民道:“乡民们,快快拜见唐大人!” 众难民哗啦啦地跪地,参差不齐地喊道:“拜见唐大人!” 老者向唐奇道:“咳咳,我等是中土的百姓,因不堪忍受魔道中人的欺压,咳咳,听说东海神仙驿安乐太平,故此相行来投,走时三千多人,到此不足三百人,还望唐大人相容。” 唐奇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群跪倒的难民,心中颇为享受,却傲慢地道:“我们之前曾收留过不少你们这样的外乡人,给你们房住,给你们饭吃,谁想把你们养肥了,你们却欺我神仙驿百姓软弱,恩将仇报,横行霸道,祸患乡里,现在却容你们不得!” 老者道:“还请唐大人垂怜,我们再无去处,你们不收留我们,我们唯有死路一条。” 唐奇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将你们尽皆赶走,实是不忍,但若将你们尽皆收留,小地怕容纳不下,这样吧,我们挑选一些人留下,余者自便吧。” 众难民面面相觑,没想到不远万里来到此地,同行者十去八九,剩下这点人还不能全部收留,却教我们到哪里去? 旋即便争先恐后地说要留下,有的道:“唐大人,留下我们一家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活不下去了。” 有的道:“唐大人,留下我吧,我是个孤家寡人,身体还行,干点苦力活不在话下!” 唐奇干咳几声,止住众人的吵嚷,道:“我自会挑选!” 背着手在众难民群中来回走动,不时地用手指一指,道:“你——留下!” 被点到的便千恩万谢地跑出人群,站在一边。 一连挑选了十来位姿色不俗的年轻女子。 唐奇走到前面来,道:“就这些了,其他人去吧!” 难民群中有一个瘦弱的男子领着一个小男孩站出来,道:“唐大人,你既然留下了我妻子,便连我父子也收留了吧!” 被选中的女子中,一个女子走过来,跪在唐奇面前,道:“万望大人开恩!” 那个小男孩哭道:“娘,我要娘!” 欲跑过来,被他父亲拉住。 一家人可怜巴巴地望着唐奇。 唐奇冷冷地道:“我神仙驿物产有限,养活不了这么多人,把你们全留下,我们就须饿死!” 那女子道:“既如此,我也不留了,我们一家人,生死在一起,誓不分开!” 说着站起来,便要回到丈夫和儿子身边,早有两名卫士闪上前来,一边一个,架起胳膊,硬拖了回去。 女子哭骂喊叫,全然无用。 那小男孩扑上来,叫道:“我要娘,还我娘!” 被一名卫士手起刀落,砍倒在地。 那男子怪叫一声:“我与你们拼了!” 冲上来,也被卫士一剑刺死。 那十来个被选中的女子惊慌失措,哭喊着朝难民群中跑去,却被众卫士拦住,围了起来。 难民群中一时大乱,呼喊之声四起。 有人叫道:“我们被魔道逼得走投无路,本以为神仙驿是神仙之地,人皆慈悲,却没想到他们比魔道还魔道,不收留我们便罢了,还要强抢我们的妻女,横竖是死,不如跟他们拼了吧!” 响应者众。 难民们除了带着行李家什,还带着一些工具,锄头、䦆头、镰刀之类,用以防身,这时都拿出来,一拥冲向卫士们。 ------------ 第50章 卫士们取出兵器,与难民们混战起来。 可怜这些难民,饿得形销骨立,加上奔波万里,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岂是这帮养尊处优,且全副武装,武艺高强的卫士的对手,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呼连天。 须臾工夫,二百多名难民便惨遭屠戮,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卫士们不过有的受了点轻伤而已。 那十来位被选中的女子见亲人横死,也不顾了性命,和卫士们拼了起来,卫士们被逼无奈,也只得将她们全杀了。 一个卫士道:“奶奶的,可惜了,有两个长得不错,还是个雏儿。” 任自飞等六人告辞了顾一方,飞到空中,路经此地,见下面一群人在械斗,急忙降落在地,战斗已结束,满地全是尸体,血流成河,六人大骇失色。 任自飞浑身发着抖,向唐奇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黎原生也不安地叫了一声:“舅舅!” 唐奇整理了一下衣装,上前两步,道:“任盟主,如今神仙驿已人满为患,难民无穷无尽,今天收留一拨,明日再来一拨,终有一日,全天下的人都要来此避难,那时魔道中人也必来此,神仙驿的百姓必遭涂炭,主要是这些人不思正务,一旦收留了他们,他们便烧杀抢掠,霸我房产,夺我食粮,抢我妻女,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普超英道:“就算如此,也太狠了些!” 任自飞道:“是啊,来一拨杀一拨,你是要杀尽天下人吗?” 唐奇道:“我闻说他们来此,带人前来劝阻,让他们另择别地安家,没想到这帮恶徒竟然恼羞成怒,操起家伙便和我们拼命,我们也是出于无奈,总不能让他们冲进村里,祸害百姓吧。我们肩负保境安民之重任,岂能让他们胡来?任盟主,你倒是教教我,该当如何?是坐以待毙,还是自保反击?” 任自飞一时语塞,从小在与世无争的神仙驿长大,何时遇到过这般复杂的事,看向黎原生,黎原生满面悲戚,说不出话来。 唐奇吩咐众卫士道:“把这些人的尸体埋了吧,好歹让他们入土为安!” 众卫士从尸体丛中捡起各种工具,就地掘坑。 唐奇拱手道了声“失陪”,便去指挥卫士们掘坑。 至慈双手合十,说了声“罪过”,念起了经。 何所望道:“任盟主,这里的事便交给这里的人吧,我们重责在身,莫再耽搁了。” 任自飞望着满地的尸体,失魂落魄,神思恍惚。 何所望道:“卫队长的处置确实欠妥,可是此弊形成日久,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了的,就算将卫队长换作别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任自飞叹息一声,转望站在身旁的颜墨,她是带队的,自己做不了主,却见她脸色苍白,额上的汗珠涔涔而出,两眼通红,脸色铁青,嘴唇黑紫,身体发着抖,不安地叫了一声:“颜师叔!” 颜墨忽地娇呼一声,绿光剑已握在手中。 任自飞暗叫一声不好,知她又要发疯,那些卫士虽然可恨,但毕竟维护着神仙驿的治安,若被她杀上几个,那她就罪莫大焉,非得被逐出正道不可。 见她扬起手中剑,一时着急,竟扑过去将她死死抱住,叫道:“颜师叔不可!” 颜墨大怒,喝道:“起开!” 扭动着身体,欲挣开任自飞,可是身体被他紧紧抱住,手脚动弹不得,功力施展不开,一时却也挣不脱。 黎原生等四人大奇,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不知道颜墨已练功到走火入魔,都觉得任自飞太过无礼,就算颜墨要杀人,也不能用这种方法阻止她呀,毕竟男女有别,况且两人还差着一辈呢,况且她已是有夫之妇。 颜墨歇斯底里地叫道:“起开!起开!” 任自飞只是抱着她不放,一边劝道:“颜师叔莫要冲动,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第38章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关切,一个眼神里充满了仇恨和悲愤。 终于,颜墨眼中的杀气淡了下去,渐至平静了,双目如清泉,清澈透亮,面色飞红,低声道:“你放开我。” 任自飞叫了一声失礼,急忙放开了颜墨,施礼道:“颜师叔,对不住,冒犯了。” 颜墨哼了一声,收起宝剑,捏起飞行诀,升空而去。 黎原生等四人不解地望了一眼任自飞,也升空而去。 任自飞望着卫士们有的掘坑,有的将尸体抬到一处,堆成柴垛似的小山,不由陷入沉思。 自己从小就立志要做个好人,不做坏人,可是到底何为好人,何为坏人,这时却茫然了。 难民成了恶霸,卫士成了杀手,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听到唐奇叫道:“任盟主,你的队友都走了,你还不走吗?” 任自飞回过神来,抬头望去,五人已飞得看不见了,急忙飞起追去。 神仙驿距离怪木山差不多也有万里之遥,六人晓飞夜宿,不知不觉已过了五六日。 这日晚间,六人降到地面,寻到一个古镇,进了一间客栈,要来饭食正要吃,听到一个声音叫道:“小二,上茶!” 任自飞心中一动,那声音太熟悉了,急忙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白衣女子,正是许清涯。 许清涯也看到了他,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任自飞正要招呼,听到许清涯道:“莫要相认!忘记我的嘱咐了吗?” 任自飞一怔,并未见许清涯嘴动,知道她是用私语术和自己说话。 对于修行中人来说,私语术是一项简单的入门法术,却因道行深浅不同,应用效果大相径庭,有的人只能传几步远,有的人却可以传几里地,有的人只能传一人,有的人却可以同时传多人,传说最厉害的,可以千里传音。 任自飞的私语术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只能传一人,且传不远,不过此时他和许清涯的距离,还是没问题的。 当下用私语术问道:“清涯姐姐,你近来可好?” 许清涯道:“晚上你们住在此间客栈,三更后到房顶去,我们再详叙。” 任自飞道:“好!” 拿起筷子开始吃饭,眼睛却不时地往许清涯那边瞟。 许清涯道:“别看了,他们怀疑你呀!” 果然,何所望察觉到了任自飞的异常,道:“任盟主,你们认识?” 任自飞大窘,遮掩道:“不不,我不认识她,我,我……” 那边的许清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任自飞急忙收起意马心猿,专心地吃饭。 颜墨瞟了一眼许清涯,又瞟了一眼任自飞,顿生疑心,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许清涯对任自飞私语道:“晚上的约会取消,你那爱人吃醋了。” 任自飞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抬起头时,正与颜墨的目光相对,急忙偏开,私语道:“哪有我的爱人?” 许清涯道:“那高冷的黑衣女子,不是你的爱人吗?” 任自飞道:“姐姐别胡说,那是我的师叔。” 这时许清涯已吃饱,将一些散碎银子置于桌上,私语道:“小樵夫,今日不便相见,后会有期!” 说着便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任自飞急道:“别!” 许清涯已走了。 任自飞心下大急,几乎要追出去,可是碍于众人在场,只能作罢,心里空落落的,实是难受,暗道,为什么不能相认?你真的是吃妖湖的人吗? 六人吃毕,就在客栈里要了六间客户,各自歇息。 虽然许清涯说,取消约会,但三更一过,任自飞还是飞上屋顶,坐在屋脊的瓦片上等她。 繁星满天,四下里万籁俱寂,任自飞痴痴地望着星空,心中对许清涯的思念愈发强烈,他真的想放弃眼前的这些杂事,随她去浪迹天涯,富贵在天,生死由她。 他不知坐了多少时候,困意袭来,便打起了盹儿,朦朦胧胧间,听得一阵脚踩瓦片的轻响,心中一阵激动,差点叫出声来,急忙转头去看,然而大失所望,来者不是穿着白衣的许清涯,而是穿着黑衣的颜墨,那即将出口的“姐姐”二字,便改成了“颜师叔”三字。 颜墨走过来,轻轻地坐在任自飞的身侧,问道:“你怎么不睡?” 任自飞道:“睡不着。” 颜墨道:“你是在等她吧?” 任自飞一惊,莫非自己和许清涯的私语对话被她听了去? 忙道:“没有没有,只是吹吹风而已。” 颜墨道:“我说你等谁了吗?” 任自飞支吾道:“谁也不等,我就坐着——赏月。” 颜墨抬头望了望,道:“有月吗?” 任自飞纠正道:“看星星,数星星,消遣。” 颜墨缓缓地道:“任盟主,五年前你救过我,在神仙驿时,你再一次救我,我实不愿相信你和魔道有甚瓜葛,也不愿看到你误入歧途,若你有难言之隐,可对我说,我长你几岁,或许能帮你出出主意,只要不涉及正邪立场,我保证绝不外泄。” ------------ 第51章 她说话向来冷声冷调,此时却是柔声软语,任自飞不由心头一热,差点将自己和许清涯认识的事说了出去。 因想到许清涯数次嘱咐,又因怕她真的是吃妖湖的人,颜墨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便忍住了,道:“颜师叔,我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野乡民,心里装不住事,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你多虑了。” 颜墨道:“倘若你我为敌的那一天,我虽不愿,但还是会杀了你的,当然,你也可以杀了我。” 任自飞打了个激灵,道:“绝无那一天!” 心中却想,若清涯姐姐果然是吃妖湖的人,颜师叔和她动起手来,我该帮哪一方? 颜墨道:“这样最好,你目今的修为,在正道弟子辈中已属一流,我们定要合力同心,铲除魔道,还世间安宁,才不枉此生。” 任自飞道:“颜师叔所言极是。” 颜墨舒了口气,道:“我们交流一下练功的心得如何?” 任自飞道:“好的,颜师叔。” 颜墨道:“这几日我在想,你我可能正好相反,我是有十分力气,却使出了二十分,所以后继无力,以至于走火入魔;你是有二十分力气,却连一分也使不出来,一旦开悟,便如大江决堤,奔腾不绝,所以我可能误会你了,你或许真是在比武那几日学会了那么多的本领。” 任自飞道:“本来就是那样的。” 颜墨道:“能否说说你的心得?” 任自飞便将许清涯教给自己的方法说了,然后道:“比武之时,我虽第一场便被淘汰,可丝毫不比你们轻松,每每看得浑然忘我,只见其招,不见其人,竟不知谁与谁打,由此领悟到不少精妙绝学。” 颜墨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听先师说过,越是简单之法,越是容易达到至高之境,只是常人难以静心,所以只能弃简从繁,舍近求远,以后我也照你的法子试试。” 两人相谈至黎明,方回房间歇息。 这日,六人飞到怪木山附近,降落到地面,四周是茂密的树木,这些树木长相十分奇特,歪歪扭扭,枝杈横生,蜿蜒在空中交错盘旋,竟无一片树叶。 最奇特的是,这此树木本是一株一株地栽植在地面,枝杈却在空中相连,浑然一体。 黎原生纳罕道:“难怪叫怪木山,这也太怪了吧。” 何所望道:“其实怪木山之木,原非树木之木,而是眼目之目,只是后来人们见了这些树木,便以为此山是以此命名,写出来时,眼目之目便成了树木之木。” 任自飞道:“为何要这般麻烦?” 至慈道:“世间万物,皆包含着人之七情六欲,这‘目’字,便是六欲之一也,我想怪木山建造天目塔,也是暗合此意。” 任自飞哦了一声,仍是不解其意。 何所望道:“我们就在此坐地歇息,商讨一下下步计划。” 众人便各自找地方坐了下来。 何所望道:“颜师妹,你的意思如何?” 颜墨坐在一根鼓出地面的树木根须上,取出水袋喝了一口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打上去便是。” 众人不禁乍舌。 何所望道:“怪木山虽是魔道中的一个小派,但山上高手如云,首领怪王是魔道中的一流高手,座下的‘六畜怪’也不弱,更有一般弟子上千人,我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打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白白牺牲了不说,更要误了大事。” 颜墨道:“那依你的意思当如何?” 何所望正待开言,听到一阵说话声,抬眼一望, 见远处走来两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金色的圆塔帽,七彩的鳞片衣,碧绿的高筒靴,色彩艳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个道:“山上无趣,这山下更是无趣,连个人影都不见。” 另一个道:“是啊,堂主让你我下山抓壮丁,可是附近的百姓逃的逃,死的死,却到哪里抓去?” 前一个道:“管他呢,我二人就在山下消遣一日,晚上回去复命便是,反正咱们就是混日子而已。” 这时,二人也看到了那边的六人,同时站住了,对望一眼,一个道:“那是些什么人?” 另一个道:“还有个小妞。” 前一个道:“全抓回去,男的女的都有用,男的搬石头,女的暖炕头。” 于是二人向六人走来。 刚走了几步,一个突然站住道:“不好,看他们的着装,应是正道中的修行者,咱们打不过,还是跑吧!” 两人转身便跑。 何所望叫道:“莫教他们跑了!” 六人一齐飞身过去,将二人团团围住。 何所望抽出长剑,指着二人道:“你们是何人?” 那二人齐齐跪伏在地,道:“我们是怪木山上的一般弟子,本是要抓几个壮丁回去,修建天目塔,不想冲撞了诸位大仙,望乞恕罪!” 说罢,不住地磕头求饶。 何所望道:“你们山上可有姓邱的人?” 二人道:“我们的工头便姓邱。” 何所望道:“他是什么来路?” 二人道:“他叫邱识,据说是石器名匠邱留的后人,别的再不知。” 六人相互望望,看来不虚此行。 二人道:“我们原本也是良民百姓,被魔道逼得无奈,只能投靠他们,诸位神仙放过我们吧,我们没做过什么坏事,只是为了活命而已!” 何所望略一沉吟,道:“把你们这身行头脱下来!” 二人不敢不从,连忙将怪木山的着装脱了下来,好在里面还穿着衣服,不然就须裸奔了。 何所望喝道:“不准再入魔道,滚吧!” 两人如逢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去了。 颜墨忽然道:“却留你们不得!” 伸手取出宝剑,一道绿光闪过,那二人已逃出几丈开外,却未能幸免一死,一个当胸被洞穿,一个被削去了脑袋。 任自飞叫道:“颜师叔,你这是干什么?他们已知错了!” 颜墨看了他一眼,未发一言,将宝剑收回。 黎原生道:“颜师叔的处置极当,那二人必回山上报信,我们的计划就暴露了。” 任自飞茫然道:“什么计划?” 黎原生笑了一下,道:“我想何师兄的意思,是想让我们之中的两人扮作怪木山上的弟子,抓另外四人上山,混迹于无数壮丁之中,以便暗中取事。” 何所望道:“正是此意。” 任自飞道:“我们六人这般穿着,身负利器,一看便知是修行之人,他们岂能把我们当成普通的老百姓抓去?” 何所望调转剑尖,在自己胸前一划,划破了衣服,另一只手一扯,便将绣在胸口的“飞龙”徽标撕去,道:“如此便无法知晓我们是哪门哪派的了,至于兵器嘛,还须辛苦一下颜师妹。” 颜墨点了点头。 众人当即开始乔装,因颜墨是女的,至慈是光头,两人便换穿了怪木山的行头,任自飞、黎原生、普超英也将衣服上的“喜鹊”徽标撕去,撮了些泥土把头脸和衣服弄脏,兵器和随行包袱都由颜墨存入她的宝囊之中。 一行六人向怪木山行去。 临近山门时,颜墨和至慈分走在两侧,手执兵器,故作一脸凶巴巴的样子,仿佛押着四人,四人皆低头瑟缩,装作害怕之态。 到了山门口,见有多人把守,都穿着那一副行头。 何所望恳求道:“求你们放过我们吧,我们都有病,干不了重活!” 至慈喝道:“少废话,走!” 守山门的人也没仔细验看,并未识破颜墨和至慈的身份,便放他们进去了。 六人沿着山路向上走,漫山遍野全是如山下那种奇形怪状的树木,有一些弟子在来来回回地巡逻,都未对六人起疑心。 远处可见一座高高的石塔耸入云宵,想必即将完工。 再往上走,便能听到叮叮当当斧凿石头的声音,伴随着工人们的喊号子声,夹杂着监工的喝骂声。 再行片刻,只见一处山坳里,一群工人在采石,几个监工行走在其间,不时地挥舞起皮鞭抽打那些工人。 有个穿着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道:“你二人不错,竟然抓回来四个,有赏!” 说着掏出两个钱袋,抛了过来,颜墨和至慈伸手接住,心想这人便是什么堂主,便道:“多谢堂主赏赐!” 那人看了一眼颜墨和至慈,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俩?” 二人连忙施礼道:“小的是新来的。” 毕竟怪木山上有一般弟子上千人,那人不可能全见过,也不起疑,道:“让他们干活吧,你俩下山继续抓人,天目塔马上要完工了,这最后的封顶工程,需要大批人手!” 二人道了声是,向四人喝道:“下去!” 四人便下到山坳里,有两个监工过来,给他们分发了工具,四人便加入到采石队伍中去了。 颜墨和至慈向那个貌似堂主的中年人告辞了一声,便往山下走去。 走远一些,至慈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颜墨道:“看来那人并不认识我们,我们便在山上摸摸情况,看能不能找到那个邱识。” ------------ 第52章 于是二人便在山上闲逛,绕了一个大圈,折返上山,到了建塔的工地,那是山顶的一块平地,无数衣衫褴褛的民夫正在搬运着石块。 在近处看,那塔更显高大,越往上越小,周围分布着一些方形的窗洞。 一位头发花白的蓝衣老者坐在一块岩石上,双手捧着一方图纸,跟前站着一位形容丑陋的中年男人,两人在研究着图纸。 至慈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轻声道:“那人便是怪木山的首领怪王,当年西沙大漠一战,他与几个魔道中人和我们哀仁寺交过手,无欲和无果两位师叔,便是他们杀的。” 颜墨一凛,问道:“是坐着的那个老者吗?” 至慈摇摇头,道:“不,是另一个。” 颜墨哦了一声,当年在西沙大漠时,各派皆各自为战,她心中只记得吃妖湖的妖姬柳上风,别的人没什么印象,心想如果此时柳上风在眼前,自己一定又会发疯,便宽慰道:“至慈师兄,稍安勿躁,莫要露了行藏。” 至慈调整了一下情绪,面色恢复了平静,道:“我自理会得。” 那边的二人研究了一会儿图纸,怪王便走开了,那蓝衣老者将图纸卷好,藏于袖中,起身望着那座高塔发呆。 民夫们抬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塔的正门进入塔中,塔的顶端隐约可见一些忙碌的身影。 那老者看了片刻,转身向一边走去。 颜墨和至慈对望一眼,悄无声息地跟随而去。 那蓝衣老者沿着一段石阶走下山顶,在一个盆地里,是一片奇形怪状的建筑群,有的如敖包,有的似破船,有的仿佛坟墓,有的好像一只巨大的靴子,看来,怪木山不仅木头怪,一切都怪。 那老者走入一间外形酷似八卦炉的房屋,颜墨和至慈提起心神,跟了过去,在门口四下里望望,闪身进入。 那老者已坐在一张案前,捧着一本书看着,见二人进来,问道:“你们有事?” 颜墨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石匠邱师傅?” 那老者一怔,道:“我在山上已两年有余,你们怎会不识我?我便是邱识。” 颜墨道:“名匠邱留可是你的祖上?” 那老者愈加疑惑,道:“正是,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颜墨手一伸,取出宝剑,一闪身,已到了那老者邱识的身侧,老者大骇,正欲呼叫,闪着绿光的宝剑已抵在他的喉间,至慈也跟了过去,站在邱识的面前。 邱识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至兹道:“想你祖先建造神仙驿牌坊,做下多大的功德,你却辱没了先人,任魔道驱驰。” 邱识镇静了下来,道:“看来二位是正道中人了。” 叹口气,又道:“非是我不识是非,实是无奈,怪王囚禁了我的儿孙一十八口,我若不从他,他们便会身首异处。” 颜墨问道:“他们被囚禁在何处?” 邱识瞟了一眼绿光宝剑,道:“能否把剑拿开?我们慢慢谈。” 颜墨犹豫了一下,收起剑。 邱识坐下来,道:“就在这山上,具体地点我亦不知,怪王只让我专心建这天目塔,等塔竣工之日,他便放我和我的儿孙们回去。” 颜墨道:“这塔还须多久才能完工。” 邱识道:“就在这三两日之间。” 颜墨道:“这天目塔有何用处?” 邱识道:“据怪王说,这塔是他集百年的心血设计,上可集日月能量,下可聚山川之气,于塔中修行,事半功倍,或许还有别的用处,我亦不知。” 又问道:“你们找我何事?” 至慈清咳一声,道:“五年前,神仙驿牌坊被死神殿的神魁损毁,至今没有修复,那图纸本是通天岛上的仙子所赐,原本不翼而飞,副本在你祖上邱留先生手中,事过数百年,邱前辈想必早已仙逝,不知那张图纸可曾传与你们。” 邱识道:“祖上确是传下了那张图纸的副本,只是这些年天下大乱,我一家老小长年四处奔波,不慎将那张图纸遗失了。” 至慈和颜墨对望一眼,神色颇为失望。 邱识道:“不过那图我见过,因见其精巧绝伦,所以早晚揣摩,结构尺寸早已烂熟于胸,待此处的工程一完,我的一十八口儿孙得脱魔窟,我便随你们到神仙驿修复牌坊,不教延误了年底的登岛大计。” 二人大喜,道:“谢谢邱师傅成全。” 这时,屋门打开,那个形容丑陋的怪王走了进来,看到颜墨和至慈,面现疑色,问道:“你们两个来这儿做什么?” 二人正欲开言,邱识抢先道:“他们是来问一些工程上的事。” 二人连忙道:“是是,邱师傅,那小的们告辞了!” 说完便退了出去。 二人返回到那个采石场,找到任自飞他们四人,一边假装着监督他们干活,一边将打探到的情况轻声说了,商量了一会儿,因不知邱识的儿孙们被囚禁在何处,所以只能等待天目塔完工后再做计较。 三日后,天目塔的顶上镶嵌好最后一块巨石,怪木山的弟子们不知从何处抬来一口直径丈余的大铜锅。 说锅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在锅的中间栽着一座塔状的东西,足有一丈多高,底部约有脸盆大小,渐上渐小,到了顶端,细如针锥。 锅面打磨得像镜面一样锃亮,反射着太阳光,刺人眼目。 怪王亲自指挥民夫们将这口大锅用绳索吊到塔顶,安装在上面,天目塔就算彻底完工了。 民夫们欢呼雀跃,终于可以回家了。 怪王站在一座高台之上,左右各站三人,皆戴着金属打造的头套,遮住脸面,头套的形状分别为马、牛、羊、猪、狗、鸡,不用说,这六人定是怪木山的六大护法,即所谓的六畜怪。 五年前,怪王得千影夫人命令,和魔道一众,在西沙大漠设伏,截杀正道人士,他手下的六畜怪则去了东北虎惧山,几乎将虎惧山夷为平地,除一般弟子外的修行弟子,竟没留下一个,以至于让虎惧山的掌门祝万里丧胆销魂,不敢离开虎惧山半步。 由此可见,六畜怪的实力非同小可。 做为天目塔工程的总工,邱识也站在高台上,却看起来忧心忡忡,他至今没见到自己的儿孙们。 他的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的一个木质建筑上。 这个建筑,是昨晚搭起来的,几十根木柱支起一个木板拼接起来的平台,平台上又栽着一些木柱,他数了数,总共十九根。 而平台的下面,木柱的夹缝中间,塞满了木柴,旁边放着两只木桶,他先前去看过,里面装满了桐油。 这一切设计,到底有何用处? 他没问怪王,怪王也没说。 他此刻预感到将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高台下密密麻麻地站着数千疲惫不堪的民夫,他们眼巴巴地望着怪王,只待他一声命令,便可下山,回家与家人团聚。 任自飞等四人也站在民夫之中,颜墨和至慈却行走在外围,和怪木山的弟子一样四处巡逻。 听得怪王大声道:“历经三月,天目塔今日完工,尔等辛苦了,尔等凡夫俗子,有幸参建如此浩大的工程,实是我仙家福荫之功。” 众民夫心中又气又恨,无端被抓上山建造这座破塔,吃不饱睡不足不说,还要忍受着监工的皮鞭,更要时刻提防被巨石砸死砸伤,哪来的仙家福荫? 但都敢怒不敢言,只盼着点回家。 人群中的任自飞却想,正道要修仙,魔道则自称仙家,到底何为仙? 怪王道:“这天目塔是我最得意之作,夺天地之造化,待今日午时,日光最盛之时,让尔等见识见识它大显神威的旷古奇景,尔等也不枉此生了。” 叫道:“来人哪,祭塔!” 听得几声喝骂之声,从一个山坳走出一群人,几个怪木山的弟子押着十几个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尽皆反剪了手臂,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发着含糊不清的唔唔声。 邱识一见大惊,那些百姓正是他的一十八口儿孙,急忙跪倒在怪王面前,道:“大王,老朽已按照大王的旨意建成了天目塔,恳请大王放了我的儿孙吧,我邱家世代永感大德!” 怪王哈哈大笑起来,那张丑陋的脸越发狰狞,道:“邱先生,我盛意恭请你上山,你却不识好歹几番推辞,惹怒了仙家,这天目塔虽已建成,却难见其效用,今日我便用你全家祭塔,方见赤诚。” 一挥手,早有两个弟子上前,把邱留也绑了。 邱家共十九人被推上那个木质平台,分别绑在十九根木柱上,邱识被绑在最中间。 邱识骂道:“你们这帮畜生……” 怪王叫道:“点火!” 几名弟子上前,提起木桶,将里面的桐油浇到木台下面的木柴上,扔了一支火把上去,嘭的一声,木柴燃了起来,火光冲天,黑烟弥漫。 人群中的任自飞等四人眼见着那十九人被推上高台,还没反应过来,火已烧着,人群大乱,四散逃窜,却被怪木山的弟子们手起刀落,砍杀了前面几个,后面的人便不敢乱动了。 火光中,邱识兀自在叫骂:“你们这帮魔鬼,早晚要遭报应的……” 忽见一条人影从人群头顶掠到高台上,穿着怪木山弟子的装束,手持一柄绿油油的长剑,射出数十道剑芒,向怪王劈去,正是颜墨。 怪王和六畜怪疾身后退,避开剑芒,将颜墨围在中心。 ------------ 第53章 任自飞等四人,以及穿着怪木山弟子装束的至慈也随后飞到高台上,何所望叫道:“任盟主,你和我上去救人,其他人去帮颜师妹!” 任自飞答应一声,飞到高台上,火势太过汹涌,顷刻之间,木台已被烧得摇摇欲坠,嘎吱嘎吱地响,黑烟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他趋身到邱识跟前,双手抓住绑在邱识身上的绳索,只一扽,绳索便断裂了,邱识得脱。 任自飞抱起邱识,飞出火堆,落到一个安全地方,把邱识放下。 何所望也救了一人下来。 邱识道:“辛苦二位居士,再去救一下我的儿孙!” 任自飞道:“我们自理会得!” 二人飞入火中,此时火势更大,木台已倾斜,眼看要倒。 那几个人身上的衣服已烧着,何所望使出神龙在天,阻断四周的火焰,二人救起人来方便了许多。 当把最后一个人救到安全地方,轰隆一声,木台彻底坍塌,火势却更大了。 那些民夫们吓得个个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却不敢乱动。 颜墨看到火起,怒不可遏,飞过去便和怪王以及六畜怪战在一处,饶是她修为不俗,可对手毕竟是魔道中的高手,况且对方是七人,她根本不是对手,反把自己置于险地。 随后至慈、黎原生和普超英加入战团,可三人的兵器都由颜墨保管着,黎原生几次提醒她取出兵器,可她浑似没听见一般,只狂舞着手中宝剑乱砍乱劈,剑芒在空中交错纵横,附近的山石草木悉被摧毁。 怪王嘿嘿阴笑道:“正道的人来了不少哇!好,越多越好!” 就在任自飞和何所望救人的顷刻间,颜墨等四人已经陷入绝境,被怪王和六畜怪团团包围,毫无招架之力,险相环生。 任自飞叫道:“颜师叔,快把我们的剑拿出来!” 颜墨充耳不闻,似又走火入魔,进入了疯癫的状态。 她头上的帽子已被打掉,头发也被打散,乱乱地肆意飘扬,虽然美极,却也骇人。 众人都飞到空中,分作两拨,颜墨独战怪王,其他五人与六畜怪相斗,无论是哪一拨,正道明显逊色魔道太多。 何所望使出神龙在天,可轻易地被六畜怪击碎,化为无形。 哀仁寺的绝学却是“人生如梦”,由功力不一般的至慈使出来,本已威力巨大,但面对着六畜怪这样的高手,却是不堪一击。 黎原生和普超英也使出了喜鹊山的绝学“鹊笑鸠舞”,却也无用。 只见空中出现了各种幻象,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任自飞眼见着颜墨数次遇险,想飞过去救护,可是被六畜怪缠住脱不开身,自顾不暇。 须臾之间,正道六人皆多处受伤。 颜墨在疯颠的状态下,功力增加了数倍,但仍无法与怪王抗衡,她的每一次攻击,都被对方轻松避开,而对方随便一击,她则需要全力应对。 可以说,这一场打斗,毫无悬念是魔道要胜出,正道六人恐怕想全身而退也已不能。 蓦然,怪王大喝一声,双手乱舞,无数巨木从天而降,伴随着山崩地裂的响声,铺天盖地地向颜墨打去。 颜墨躲闪不及,身形不稳,摇摇欲坠,眼看要被巨木击中,忽地一道身影,似闪电般掠过,将颜墨拦腰抱住,却是任自飞。 他仗着高超的飞行术,避开怪王的致命一击,将颜墨带离险境,落在地上,带着埋怨的口吻道:“颜师叔,你又发疯了!” 颜墨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神智恢复,抱歉地望了任自飞一眼,没说话。 任自飞道:“我们的剑呢?” 颜墨方才醒悟,从任自飞怀中跳出来,飞到空中,双手一挥,五柄长剑出现在空中,排列成一个圆形。 任自飞叫道:“诸位师兄弟,拿了剑再战!” 当先飞上去,拿了自己的铁剑,向下一劈,一道白光闪过,将在被六畜怪缠住的至慈、何所望、黎原生和普超英解救了出来。 四人趁机飞到空中,各自取了自己的剑。 何所望叫道:“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先撤吧!” 话音刚落,怪王及六畜怪驱动身形,包围了过来,从上下左右前后将六人包围得水泄不通,六人虽已拿了兵器,但面对着如此强劲的对手,根本无法突围,只得全力应战。 除颜墨外,其他四人皆以为任自飞一无是处,此时却见他如此厉害,铁剑的剑芒竟比任何人的威力都大,一时惊诧不已,但身处险境不便细问。 六人拿了剑,但也只是强撑一时,要想取胜,绝无可能,连脱身都难,况且还要救走邱识一家十九口人。 此时六人心中已有不祥预感,今天定要死在这里了。 首先何所望出现了闪失,身受重伤,从空中摔落在地,不能再战。 不多时,至慈也重伤落地,退出战局。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到邱识面前,何所望赧然道:“邱先生,我等今日怕救不了你们了,实是对不住得很。” 邱识长叹一声,道:“你们尽力了,是我们连累了你们,也罢,活在当今乱世中,倒不如死了干净。” 望了望空中相斗的众人,又道:“你们若能脱身,就赶快走吧,别管我们了。” 何所望道:“我等奉盟主之命,前来寻找邱先生,既然无能完成任务,还有何颜面回去?” 苦笑一声,又道:“此时即使我们想脱身,恐怕也已不能。” 空中的十一人兀自斗得如火如荼,正道一方少了两人,力量大减,更是手忙脚乱,应付不及,怪王便落到地上来,望了一眼何所望和至慈,冷笑一声。 二人不由心中一寒,若此时怪王向他二人出手,他二人恐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好在怪王只是看了他二人一眼,并没有过来,大概是不屑对两个重伤之人动手吧。 虽然怪王退出战局,但场上形势没多大变化,正道一方和魔道一方的实力仍悬殊巨大,正道四人拼出全力却处处遇险,魔道六人则轻松自如,时而还不忘调侃几句。 “正道衰微,那群老家伙没一个中用的,这几个年轻娃娃倒是有些本事。” “只可惜功力尚浅,打得不过瘾。” “虽然功力尚浅,但日后必成大器,想我们年轻时,可没有此等修为。” “这女娃子算不算天下第一美女?” “算吧,我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 “听好了,不能伤了她,给怪王留着。” …… 颜墨大怒,急火攻心,发动全力攻击,章法有些乱。 任自飞见她神色异常,恐她发疯,用私语术对她道:“颜师叔,莫要受了敌人干扰,还记得我教给你的方法吗?集中心念在五觉上,排除杂念,心无旁骛。” 颜墨感激地望他一眼,点点头,急忙收敛心神,调动起五觉,果然收到奇效,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将脑中杂念挤了出去。 她发现,自己越是集中意念,敌人的攻击在她眼中就变得越慢,这就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应对,瞬息之间,她觉得自己的修为仿佛提高了许多,各种高难的招式也使得游刃有余。 四人之中,数黎原生最擅长进攻,他的招式暴戾,威力巨大,然则却失于不稳,所以他已多处受伤,忽然一个躲闪不及,身体遭到敌人法力重创,长剑脱手掉落到地,人也跟着平平地摔了下去。 地面上的何所望和至慈疾奔过去,接住了他,已是满口鲜血。 再斗片时,普超英也因重伤落地,不能再战,正道一方就只剩下了任自飞和颜墨。 按理说,正道一方以二敌六,无异于以卵击石,但颜墨方才得到任自飞的指点,修为大进,而任自飞仗着铁剑霸道,是以二人一时倒不致落败。 任自飞料到今日无论如何无法逃出生天,便对颜墨道:“颜师叔,你抽空突围,我们不能全死了!” 说着,舞动铁剑,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 颜墨道:“我答应过玉烟盟主,要保证你的安危,你先走吧!” 任自飞大急,不及细想,驱动身形,从那个缺口飞了出去,他的飞行术高超,六畜怪竟没能拦住他。他窜上高空,又急速俯冲而下,铁剑的剑芒向下扫去。 其时六人正在包围着颜墨,见剑芒扫来,便散了开来,瞬间又围拢过来。 任自飞又窜向高空,见着哪里有空隙,便过去刺上一剑,六畜怪竟奈何他不得,反而被扰乱了阵脚。 这一下,任自飞算是找对了方法,直面对敌,他和颜墨不是六畜怪的对手,然而六畜怪追不上任自飞,他这么东一榔头西一锤地乱打,倒令六畜怪无法应对了,况且他的铁剑霸道,剑芒无限,六人不敢硬接。 任自飞心道,须逐个击破才行。 他瞅准一个空隙,一剑劈向六人中的羊怪,凌厉的剑芒刺入其小腹,羊怪怪叫一声,跌落到地上。 颜墨一见大喜,急忙施出全力,一人独战五人,给任自飞的偷袭创造时机。 片刻后,狗怪又被任自飞偷袭成功,受伤落地。 ------------ 第54章 长话短说,经历了一番苦斗,六畜怪竟先后被任自飞重创,丧失了战斗力。 二人落到地上,皆已气喘吁吁,好在都没受伤。 何所望等四人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任自飞这个倒数第一的年轻盟主竟这般厉害。 怪王大惊,飞身掠到任自飞和颜墨面前,阴笑一声,道:“看来我真还小瞧你们了!” 说话间,突然出手,他双手做法,只见无数藤条从地上生出,扭扭曲曲地像长蛇一样,在空中布成一个大网,向二人罩去,发出一种如鬼叫般的奇怪声音。 那些藤条有的如利剑,有的如绳索,或刺,或缠,二人挥剑乱砍,一时手忙脚乱,处处遇险。 忽然,一根藤条缠向颜墨,颜墨挥剑疾劈,藤条自中间被阔了开来,然而势力未减,向前疾窜,缠住了颜墨的腰身,颜墨欲回剑自救,奈何剑太长,够不着,自己却被藤条举到了空中,如无根的浮萍,远处着力。 任自飞急忙飞上去相救,却被万千藤条挡住,自顾不暇。 那根缠住颜墨的藤条越缠越紧,接着又有数根藤条缠了上去,把颜墨包裹得像一只粽子。 颜墨欲运用内功抵抗,然而徒劳,那些藤条不仅坚韧,而且似有灵性,把她的功力瞬间化为无形。 只觉得胸口憋闷,五脏六腑似要崩裂,痛不欲生,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地面上的何所望等人大急,奈何皆已受伤,无计可施。 任自飞挥舞起铁剑,白光如闪电,将眼前那些藤条斩得落英缤纷,可是藤条实在太多,一波刚被砍散,又一波蜿蜒而至,他还是靠近不了颜墨,他的剑芒虽然无限,却无法直达颜墨的跟前,中途便被那些藤条阻住了。 而且,那些藤条瞬息万变,颜墨被举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如同放风筝。 颜墨在弥留之际,望着任自飞在那些藤条中间左冲右突,一时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夜晚,她被几个魔道中人欺负,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少年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以及在神仙驿时,她差点杀了他,而他却不忍杀她,而放弃了最后一击。 人之将死,各种想法涌上心头,不知不觉间,已是泪如泉涌。 就在这时,任自飞也被藤条缠住。 缠住他的藤条更加粗大,瞬间便令他动弹不得,好在他的手臂还自由,他大喝一声,劈出一剑,一道白光披荆斩棘,向远处漫延而去,将敷在颜墨身上的那几根腾条尽数斩断。 颜墨得脱,身体摇摇下坠,急忙在空中扎稳身形,挥起宝剑,向任自飞飞来。 任自飞挥出铁剑,白光斩出一条通道,叫道:“颜师叔,你快走!” 颜墨不言语,只顾拼命向任自飞靠近,因她太过急切,身上多处被藤条刺中,衣服上血迹斑斑。 就在她即将靠近任自飞时,身体再次被藤条缠住,举到了高空,她娇呼连连,挥起宝剑斩断藤条,身体得脱,这回她改变了战术,向站在地上的怪王飞去。 忽然之间,她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十分奇特,令四肢百骸舒畅无比,是她这二十年来未曾有过的体验,那是一种似乎远超于仇恨的强大的力量。 她想起了五年前的西沙大漠一战,师父和师姐们为了助她突围,一个也没留下,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做逃兵,那怕死了,哪怕灰飞烟灭香消玉殒。 她穿越了层层阻碍,终于冲到了怪王面前,娇斥一声,一剑砍向怪王。 她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怪王只得正面应战,撤去了法力,藤条散去,任自飞被解救了。 怪王一掌推向颜墨,颜墨闪避不及,肩头挨了一掌,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即要落地时,被任自飞接住,吐出一口鲜血。 任自飞问道:“颜师叔,你怎么样?” 颜墨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绞痛,但强撑着道:“不碍事!” 挣扎着站起,道:“任盟主,你我并肩作战!” 任自飞不安地望着她,道:“颜师叔,你行吗?” 颜墨道:“没问题!” 任自飞低声道:“颜师叔,我来挡住他,你还是先走吧,能跑一个是一个!” 颜墨道:“不,要走一起走!” 任自飞道:“一起怕走不了。” 颜墨道:“那就一起死!” 说着,脸不由一红,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态,娇呼一声,向怪王攻去。 任自飞不敢怠慢,赶忙跟上。 这回两人配合,颜墨正面进攻,任自飞伺机偷袭,一来一往,一进一退,配合得天衣无缝。 两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感受,时而目光对接一下,心意便能相通,仿佛两个人的目光之中,有着无穷的巨大力量,这种力量让人怦然心动,让人元气大增。 二人原本不是怪王的对手,实力相差不是一星半点,但是二人无意的联手之下,功力成倍数增长,慢慢地竟和怪王打成了平手。 何所望等四人面面相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颜墨虽然修为高深,但只是正道弟子辈中的第一,和长辈一级的高手还是相差甚多,比自己高不了多少,而怪王是魔道中的高手,若放在正道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然而双方却打成了平手。 他们先后受伤退出战局,以为任自飞和颜墨撑不了几时,没想到二人却击败了六畜怪,六畜怪的修为也非同小可,不然他们也不会受伤。 更神奇的是,二人现在又和怪王打成了平手,须知六畜怪的综合实力,和怪王的实力还是差许多的。 最神奇的是,在比武大会上倒数第一的任自飞,竟是这些人中的最强者。 难怪颜墨执意要任自飞一道而来,难道她早已知道任自飞是深藏不露? 何所望道:“你们喜鹊山真是藏龙卧虎,我一直还在担心任盟主的安危,怕他拉了我们的后腿,实是可笑至极。” 黎原生也纳罕道:“我也觉得奇怪,向前在喜鹊山,任师弟确是不太出色。” 普超英却由衷地赞叹道:“掌门师兄后学先进,可喜可贺啊,只望他二人能击败怪王,以使我们不辱使命!” 至慈摇摇头,忧心忡忡地道:“没那么容易的,西沙大漠一战,哀仁寺正好和怪王对敌,怪王的修为已达化境,世间少有敌手,他的本事还没全部使出来。” 果然,怪王忽然大喝一声,口念咒语,忽见空中乌云密布,阴风阵阵,卷起黄沙漫天,黄沙中,只见马、牛、羊、猪、狗、鸡六畜奔腾而出,气势汹汹,声震山谷,把围观的民夫吓得胆战心惊。 何所望等四人也为任自飞和颜墨捏把汗。 那些畜生越变越多,将二人包围起来,且不停地幻化成各种不同的形状。 二人身在包围圈中,放眼只是畜生,不知被围了几重,砍不尽,杀不绝,累得筋疲力尽。 颜墨急忙使出“蜻蜓乱舞”,阻挡那些畜生,任自飞则使出“神龙在天”,从外围进攻那些畜生,一时间怪呼连天。 至慈、黎原生、普超英同时望向何所望,何所望吃了一惊,任自飞怎么会爱龙谷的绝学?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了谁。 就在这时,听得一人叫道:“怪王,午时已到,莫与他们纠缠了!” 喊话的是六畜怪中的马怪。 众人正不解其意时,怪王收了法力,抬头望向天目塔中顶端。 任自飞和颜墨落到地上来,随着怪王的目光,也看向天目塔顶端。 只见云破天开,一轮艳阳高照,刺人眼目。 片刻后,从太阳中间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被天目塔顶端的那口铜锅吸收了进去,然后反射到中间的那座丈余高的铜塔尖上,然后那塔尖便射出万道白光,嗤嗤地射向地面,挨着草木,草木皆焚,碰着岩石,则岩石崩裂。 地面上的那些民夫吓得四处逃窜,逃不及的,便被白光射中,当场化为灰烬,连尸体都没留下。 原来那天目塔不仅可以用来练功,还可以用来杀人。 嗤嗤嗤地一道道白光射出,地上的人成片成片地化为灰烬。 颜墨已经看得呆了,忽然一道白光射向她,她一时失神,竟忘了躲避,任自飞扑过去,把她拉开。 两人跳跃着躲避着白光,跑到何所望等人面前,任自飞道:“你们掩护着邱先生一家老小撤退,我上塔顶毁了那口锅!” 说罢便纵起身形,向塔顶飞去。 塔顶的那口铜锅兀自不断地射出白光,任自飞仗着飞行术高超,避开那些白光,饶是如此,身上的衣服还是被灼伤,好在未及皮肉。 他在离顶还有几丈之远时,挥出铁剑,一道白光向塔顶的那口锅袭击而去。 忽然一道人影飞来,手臂一挥,竟将铁剑的白芒拨开,然后就冲任自飞飞来,却是怪王。 任自飞只想毁掉那口害人的铜锅,绕过怪王,继续飞向塔顶,然而怪王的飞行术也不弱,总能赶到他前面阻拦,于是两人便在空中斗了起来。 任自飞飞去,颜墨恐他有失,叫道:“何师兄,你们几个带着邱先生他们离开,我去相助任盟主!” 腾起身形,追随任自飞而去。 ------------ 第55章 任自飞刚与怪王过了两招,自知不敌,心中十分奇怪,刚和颜墨配合,虽不能取胜怪王,却也不至差得太过悬殊,而自己一人,竟完全无法和怪王抗衡,便如蚂蚁撼大像。 急欲运起飞行术绕开怪王,可是怪王不给他丝毫破绽,他的剑芒本来无限长,可以毁掉那口铜锅,然而几次均被怪王拦截住,这怪王的修为实是惊世骇俗。 正在为难之际,颜墨赶到,加入战团,两人对望一眼,形成默契,继续配合,功力瞬间大增。 任自飞喜道:“颜师叔,不知为何,没有你,我简直不堪一击;你一来,我就自觉所向无敌了!” 颜墨面色沉静,道:“所以不要轻易让我走!” 二人再不打话,合力对付怪王。 何所望等四人带着邱识一家十九口人寻路而逃,怪王山的一般弟子看见,呼哨一声,各执兵器围了过来。 四人虽已受伤,但对付这些小毛贼还是手到擒来,长剑挥舞,剑芒闪烁,那些一般弟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整个山上乱成一团,民夫们四散逃窜,死伤者不计其数,有的身上着了火,扑不灭,便像个火球似的在地上打滚,一时间惨叫之声震彻山谷。 四人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向山下奔去。 有些民夫逃了出来,四下里奔逃,更多的则被天目塔的白光化为粉末。 任自飞和颜墨,兀自与怪王缠斗,二人且战且向塔顶靠拢,终于到了塔顶,怪王赶上,三人便在那口大锅里继续相斗。 怪木山上怪木嶙峋,被白光一射,着起火来,火光冲天,黑烟弥漫,烟火中到处是奔逃的民夫。 任自飞抽开一个空隙,一剑劈向铜锅,那立在当中的尖塔被斩作两断,不再发射白光。 就在这时,听到一阵滋滋的响声,怪王意识到危险,向远处飞开,任自飞和颜墨不知其意,只觉得那口铜锅在剧烈地震颤,仿佛地震一般。 任自飞终于明白过来,叫道:“颜师叔,快走!” 颜墨兀自懵懂,听得一阵山崩地裂的声音,那口巨大的铜锅轰然炸开,千钧一发之际,任自飞一把揽住颜墨的腰身,向高空飞去。 一口气飞出很远,也没见怪王追上来,任自飞才落地,将颜墨放到地上。 颜墨感激地望了一眼任自飞,道:“任盟主,谢谢你了!不是你数次相救,多少个我也已死了。” 任自飞道:“都是同仁,何须相谢,我们快走吧!” 二人当下运起飞行术,向山下飞去。 到了山下,因怪木遮挡视线,不能看到何所望等四人,以及邱识的一十九口人,二人只得落到地面,随着奔逃的民夫向远处奔去。 奔出几十里地,终于看到了何所望他们,当下与他们会合。 所幸邱识的一十九口家小尽皆完好无损,邱识对六人千恩万谢。 一行人不敢耽搁,簇拥着向喜鹊山的方向走去。 何所望问任自飞道:“任盟主,你是如何学会我龙爱谷绝学飞龙在天的?” 任自飞也不隐瞒,便将比武那几日,自己如何从观摩中获得体会,从而学会一些本事的经过简要说了,众皆纳罕不已。 因何所望等四人受伤,又有邱识的一十九口家小拖累,不能飞行,所以行走得极其缓慢,一个多月后才到了喜鹊山附近。 越近喜鹊山,颜墨越是心事重重,任自飞几次询问,她都说没什么事。 能望见喜鹊山时,颜墨忽然道:“诸位,你们先去吧,我尚有私事要办,暂时告辞了。” 任自飞问道:“何事?” 颜墨支吾道:“个人私事,不值一提。” 何所望道:“已近喜鹊山,颜师妹若事情可缓,不如先和我们一起上山复命,然后再走不迟,你是首领,应有始有终。” 颜墨沉吟片刻,道:“何师兄代我向各位前辈交差即可,一路所历,各位也都知道。” 何所望道:“既然你执意要走,那我们便不挽留了。” 颜墨向众人行了一礼,飞到空中,须臾便消失在天际。 余下五人,带着邱识一家老小,迤逦往喜鹊山行去。 守山门的弟子早向玉烟真人通报,玉烟真人听说还带着一众百姓,料到必是石匠邱留的后人,大喜,叫上易锦绣、纪无声和袁阔三位师弟,亲自下迎接。 其时,参加比武的各派人士皆已回去,喜鹊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易锦绣首先发现了颜墨并未回来,急忙询问,何所望将前因后果说了,易锦绣难掩失望之色,唉声叹气。 袁阔取笑他道:“颜师妹必是回了蜻玉宫,未过门的媳妇,老在婆家住着不合适,等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来,必让你们相守个天荒地老!” 众人说笑一回,相行上山,回到道清殿。 玉烟真人当下派人给邱识的十八口老小安排了住处,好吃好喝伺候,邱识却留在道清殿,与众人议事。 听了一路经历,玉烟真人唏嘘不已,道:“没想到与世无争的神仙驿,竟沦落成为俗世之地,可悲可叹哪!” 易锦绣宽慰道:“师兄莫要忧怀,待神仙驿的牌坊重见天日,神仙驿必定还会恢复往日繁华,所幸几位师侄不辱使命,旗开得胜,寻到了邱老先生,现在开工建设,断不教误了年底的登岛大计。” 玉烟真人问邱识道:“邱先生,建造牌坊需要几日。” 邱识默算了一会儿,道:“人手充足的话,旬日之间。” 玉烟真人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纪无声道:“既然时间充足,我们不如趁这个空当,把易师兄和颜师妹的婚事办了吧。” 易锦绣的面色一红,赶忙道:“且理正事要紧,此事不急。” 玉烟真人呵呵笑道:“婚丧嫁娶,岂能不算正事?好好,我喜鹊山和蜻玉宫两派二次联姻,实乃可喜可贺!明日就施行此事,无声师弟,你做事细心,便由你来置办礼物,议定流程,尽快把这事办了吧,我看锦绣师弟已经望眼欲穿等不及了。” 易锦绣面色又一红,道:“师兄取笑了。” 纪无声道:“领命!” 玉烟真人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以易师弟的修为,年底登岛的人必然有他,一去不返,这门亲事便要黄了。” 看看易锦绣,再看看袁阔,又道:“你们这些个没出息的,害得我喜鹊山比她蜻玉宫低了一辈。” 易锦绣和袁阔对望一眼,面有羞愧之色,低下头去。 玉烟真人叹口气,又道:“不过现在郑挽澜仙逝,蜻玉宫主事的是柒慕儿,辈分倒是拉平了。” 纪无声道:“正是。” 问道:“掌门师兄,物好选,人难定,娶亲的人该派谁去呢?” 玉烟真人思忖片刻,道:“于私而言,你要去,做为男方主事,你和袁师弟去吧,锦绣师弟做为新郎官,当然也要去。于公而言,我本应同去,可又怕山上无人,出什么差错。这样吧,自飞师侄,你虽是晚辈,却是我喜鹊山的一把手,你也去吧。” 任自飞犹豫道:“这,合适吗?” 玉烟真人道:“为显郑重,你还是走一趟吧,你代表喜鹊山去,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任自飞道:“是,掌门师叔!” 计议已定,纪无声带人下山采购了娶亲所需各种物什,几日后,一顶八抬大轿颤颤悠悠地下了喜鹊山,一路向北而去。 一行足有百人,除了新郎官易锦绣,娶亲纪无声和袁阔,以及任自飞,还有众多抬轿的一般弟子,有的骑马,有的步行。 十数日后,到了天河郡,易锦绣披红挂绿,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蜻玉宫挺进。 到了近处时,敲起了锣鼓,真个是热闹非凡,吸引着乡间小儿跟着跑。 到了蜻玉宫大门口,柒慕儿早已得到通报,带着一众女弟子恭候在门口。 双方见礼毕,柒慕儿望着众人以及那顶花轿,不解地问道:“你们这是来?” 易锦绣含羞不语,纪无声笑道:“这不明摆着嘛,我们是来迎娶颜师妹的,你这做家长的,是要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吗?” 命令道:“锣鼓给我狠狠地敲起来,敲得她们让开路为止。” 于是锣鼓卖命地敲打了起来,震得人耳朵疼。 柒慕儿连忙摆手道:“别敲了,别敲了!颜师妹没回来,你们迎娶谁呢?” 众人一怔,纪无声道:“颜师妹没回来?她去哪了?” 急令锣鼓停止。 待锣鼓停下,柒慕儿道:“你问我呢?她不是和自飞他们一道去寻访石匠邱留的后人去了吗?至今未回,我正在着急,还要亲自去一趟喜鹊山询问情况呢。” 望了一眼任自飞,问道:“自飞,你颜师叔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任自飞拱手道:“回禀师娘,颜师叔是和我们一道回来的,可是到了喜鹊山附近时,她言说有事要办,先走了,我们以为她回蜻玉宫了。” 柒慕儿跺了一下脚,道:“她能有什么事?唉,这丫头,到底去哪了呢?” ------------ 第56章 大张旗鼓地来迎亲,却没料到新娘子不在,这闹了大笑话了,众人的脸上写满了尴尬。 柒慕儿让迎亲队伍回到宫中,请到客堂叙话,一边命人四处寻找颜墨,可天知道上哪找她去? 商量了一通,无计可施,众人只得暂时住下。 任自飞回到房间,点亮烛火,见书架上堆着一些书籍,随便抽出一本读了起来。 啵啵几声响,有人叩门。 任自飞问道:“哪位?” 门外的人不言,只发出一声咳嗽,是个女子。 任自飞起身过去,开了门,见是一个身材娇小的美丽女子,颇为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问道:“你是?” 那女子道:“蜻玉宫弟子吴小异见过任盟主!” 任自飞哦了一声,这才想起她曾去喜鹊山参加过比武,摆摆手,道:“原来是吴师叔,俗礼免了,你有什么事吗?” 吴小异道:“我有事想托付任盟主,不知方便否。” 任自飞让开门口,道:“进来吧。” 吴小异走了进来,任自飞关好门,问道:“什么事?” 吴小异嘴唇张了张,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任自飞有些不快,道:“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啊!” 吴小异咳嗽了一声,道:“任盟主莫要笑话我才是。” 任自飞道:“我为何要笑话你?说吧。” 吴小异扭捏了一会儿,道:“任盟主,你和普超英普师侄可熟悉吗?” 任自飞道:“我们在神仙驿时,是结义兄弟,在喜鹊山上又是师兄弟,这次寻访邱先生,我们亦同行,怎么了?” 吴小异脸色微红,又扭捏了一会儿,道:“他可曾提起过我?” 任自飞摇摇头,道:“我没听到,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吴小异的神色大为失望,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自袖口摸出一个翠绿的锦囊,道:“这个,烦请任盟主交给普师侄。” 任自飞狐疑地接过,只觉一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孔,顿时神清气爽,问道:“这是什么?” 吴小异颔首道:“里面有字。” 任自飞哦了一声,正要将锦囊装入袖中,却见吴小异满面通红,娇羞无限,心中一动,道:“吴师叔,你莫不是对他动了心吧?” 吴小异的脸更红了,头低得更低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任自飞虽然出身卑微,但身为正道七派的盟主和喜鹊山的掌门,平日里听师父和师叔们讲了太多的礼节大防,难免受其影响,道:“吴师叔,这,这,他可是你的师侄啊!” 吴小异顿时羞愧不已,恼羞成怒,扑上来,一把抢过任自飞手中的锦囊,气鼓鼓地道:“我以为任盟主是年轻一辈,不拘小节,却原来也是个老古董,算了,不用你转交了,等哪日见了,我亲自交给他吧!” 任盟主纳罕不已,仍是道:“可他毕竟是你的师侄啊!吴师叔,莫要动此念头,否则会万劫不复,我想普师弟也不会有此非分之想。” 吴小异鼓起腮帮子,翻出白眼仁瞪着任自飞,凛然道:“他是我的师侄又怎么了?他还比我长一岁呢,论年龄我该叫他师兄才是!” 任自飞道:“罪过,乱了辈分了!” 吴小异不甘示弱,道:“谁定的辈分?普师侄又不是我的亲眷?他若对我无意,我绝不纠缠,他若对我有意,我才不管那些呢!就因为柒师姐嫁给了袁师兄,我们蜻玉宫的姐妹们就只能嫁给那帮老头儿吗?你们害得颜师姐都不敢回来了,还要赶我走吗?” 任自飞一惊,道:“你说颜师叔不敢回来?你见着她了?” 吴小异嘟起了嘴,道:“我虽然没见着她,她也没说过要逃婚,但我料定她一定是不想嫁给那老头儿,才借故不回来的。她虽然心中满是仇恨,嘴上说嫁什么人无所谓,但她毕竟青春年少,哪个少女不怀春,又怎么甘心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儿呢?任盟主,我想问你,让你娶一个几百岁的老太太,你可愿意?” 提到婚嫁,任自飞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许清涯那张笑吟吟的脸,脸腾地一下红了,讷讷地道:“我,我,我自然不愿意。” 吴小异哼了一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这些道学先生,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做的事却比谁都龌龊!” 说完愤愤地摔门而去。 任自飞一时僵在当地,忽然觉得,吴小异的话不无道理,颜墨一个青春女孩,嫁给比爷爷年岁还大的易师叔,确实有些不伦不类,辈分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进一步想,倘若许清涯真的是魔道中人,师父和师叔们肯定不允许他和她来往,难道他就真的拒她于千里之外吗?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许清涯那张俏脸不时在眼前浮现,令他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揪得疼痛。 住了几日,柒慕儿派出寻找颜墨的女弟子陆续回报,没有发现颜墨的踪迹,喜鹊山一众人等只得告辞而去。 来的时候意气风发,回的时候垂头丧气,偃旗息鼓,易锦绣换上了寻常衣装,纪无声不时地唉声叹气,一边劝慰易锦绣道:“想必颜师妹必是遇上什么事缠住了,过段时间我们再来。” 易锦绣苦笑不语。 ※※※※※ 颜墨从此失踪了,蜻玉宫派出人手四处寻找,均无果,委托各派的弟子打听,也杳无音信,易锦绣便慢慢地冷了那份心。 邱识带领自己的一十九口儿孙,以及众多雇来的民夫,几日间便将神仙驿的牌坊修复,神仙驿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与繁华。 因正道中人常在神仙驿出没,那些恶霸们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光阴荏苒,转眼间到了年底,在北方已是漫天搅雪,而在东海之滨的神仙驿,仍是春暖花开,春意盎然。 正道各派的高手,以及来凑热闹的人,陆续来到,神仙驿又张开好客的怀抱,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喜鹊山来了六人,分别是玉烟真人、易锦绣、纪无声、任自飞、黎原生和普超英,前三人是基本确定要登岛的,后三人是来涨见识的。 说话间,就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人们都早早地起了床,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精粹抖擞,满含虔诚地簇拥着到了东海沿岸。 那个高台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七把新做的华伞立在台上,高台的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各派的高手都围在玉烟真人跟前,向他道贺,通天岛的仙子虽然未必会叫到谁,但做为正道修为第一的玉烟真人,应基本可以确定。 玉烟真人也不扭捏,一一还礼。 又是一个艳阳天,海天之间推出一轮红日,众人屏息凝神地注视着那里,片刻后,红日升高,由红转白,霞光万道,使得天地之间一片庄严之象。 众人之中,见识过通天岛临近大陆的情形为数极少,所以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把目光始终投在东方的太阳上。 任自飞、黎原生和普超英三人从小听任士法不止一次地讲过通天岛的传说,此时即将亲眼目睹此奇景,心情难免激动。 任士法更是意气风发,因他在神仙驿的特殊地位,天下正道人士对他颇为尊敬,不时地有人过来问候他。 任自飞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想,五年前千影夫人说过,要助自己登上通天岛,她到底有什么办法呢?她今天也要来吗? 四下里望望,满眼全是人,却没见着千影夫人的踪迹。 须臾后,只见东方那轮白日中间,飘来一个黑点,速度很快,越来越大。 有人惊呼:“通天岛!” 任自飞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上,顿觉口干舌燥,咽了口口水,盯着东方的海面。 那个黑点终于能辨别出是个海岛的模样了,被七彩祥云笼罩着,如梦似幻。 人群静静的,唯恐冲撞了神仙。 任自飞一时神思恍惚,他从小就有个梦想,有朝一日能登上通天岛成仙,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个梦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那么迫切了。 人到底为什么要成仙?只是为了一己之私,还是天下为公? 若只是为了私利,为了自己长生不老而不顾民间疾苦,凡人为何要膜拜神仙? 若是天下为公,那么这五年间的所见所闻,那些惨死的无辜百姓,神仙为何不闻不问? 人为什么要活着? 我是谁? 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一切的问题,让这个心志还不太成熟的少年陷入的沉思。 就在他失魂落魄间,那座海岛已经距离海岸仅有二三里之遥了,停在了那里,不再移动。 和任士法讲的一样,海岛上射出七道光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从岛上直射向天际,实为震撼。 片刻后,七道光柱间飞出七个人影,彩衣飘飘,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徐徐地向岸上飞来。 人群静穆了,这可是真正的仙子啊,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子啊! 人活一世,要有多大的福气,才能一睹仙颜? 那七个仙子飞到高台的上方,盘旋一周,齐齐地落了下来,目光沉静地扫视了一圈台下。 台下众人立刻拱手垂首,战战兢兢,不敢声言。 按照以往的惯例,中间那位青衣仙子要拿出“天地诏”诵读,然后点一些人名,被点到的人便要跟随仙子登岛而去。 然而青衣仙子并没有拿出“天地诏”,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轻启朱唇,问道:“七派盟主任自飞可来了吗?” ------------ 第57章 众人不由纳罕,纷纷转动着脑袋在人群中搜寻着任自飞,但碍于仙子在场,不敢大声喧哗。 任自飞也吃了一惊,他很清楚,自己这个所谓的盟主,在其位,不谋其职,实无多少分量,天下人甚至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怎会引起仙子的注意? 正在愣神间,身旁的任士法提醒他道:“自飞,仙子叫你呢?” 黎原生也扯了扯他的衣袖,下巴向高台上努了努。 任自飞回过神来,却不知如何应答。 这时青衣仙子又问道:“任自飞可来了吗?” 玉烟真人、纪无声、易锦绣转回头来,玉烟真人给任自飞使眼色,示意他不可失礼。 任自飞哦哦两声,朝台上施礼道:“凡人任自飞参见仙子!” 青衣仙子定定地看了任自飞片刻,道:“你上来吧!” 任自飞不敢怠慢,又施一礼,亦步亦趋地走上台去。 围观众人不禁疑惑,仙子叫他干什么? 任自飞走上高台,站在仙子面前,垂首再施一礼。 青衣仙子轻咳一声,道:“你可愿意随我等上天位列仙班吗?” 任自飞又吃了一惊,虽然上天成仙是他从小的梦想,可从没想到会有实现的一天,更不会想到,实现得这么轻松,这么莫名其妙,一时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台下众人听得此言,皆瞠目结舌,相互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青衣仙子面有不悦之色,提高声音再问:“任自飞,愿不愿意,请给个痛快话,本仙可没那么多的时间等你。” 任自飞一时恍惚,讷讷地道:“我愿意。”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青衣仙子和另外六位仙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道:“咱们走吧!” 说完当先腾空而去。 旁边的两位,绿衣仙子和蓝衣仙子,一面一个,抓住任自飞的衣袖,也腾空而起。 任自飞茫然失措,只得由着两位仙子带到空中,向通天岛飞去。 回头望了一眼岸边,看到任士法冲他挥手,叫道:“爷爷保重!” 七位仙子,加上任自飞,八个人很快飞到通天岛上,隐入七道光柱中,消失不见了。 通天岛开始缓缓移动,向海天相接的地方,起初缓,渐而快,很快消失在东方的霞光雾烟之中了,海面上复归一片平静。 岸上的人仍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等了六十年,谁也没料到等到如此结果。 天地诏呢? 名单呢? 不是还要和社仙驿的村长顾一方交代几句吗? 怎么一切都取消了,随便带走一个人就走了呢? 而带走的这个人,完全没资格登上通天岛,仅凭他是七派的盟主吗? 众人都望向玉烟真人,玉烟真人也是十分不解,茫然地回望着众人。 鳄鱼塘的塘主罗翼喃喃地道:“这是怎么回事?玉烟真人,你们喜鹊山和通天岛到底有什么联系?就算我罗翼本领低微,入不了仙人的法眼,可你玉烟真人那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呀!” 玉烟真人道:“我亦不知其中关节,实是匪夷所思。” 罗翼道:“他任自飞有什么本事被仙子高看?我记得今年的比武大会上,他连不会飞的哀仁寺弟子都打不过。” 众人附和:“是啊,是啊!” 一时群情激愤,不住地骂骂咧咧,可通天岛已远去,众人即使有再多的不甘,也无可奈何。 众人议论了一阵,望着平静的海面,期盼着通天岛去而复返,然而不过是个幻想罢了。 罗翼骂道:“他妈的,这年头,连神仙都不地道!好不容易此次有望登岛,却连个屁也没闻着!再等六十年,老子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日。” 失望之下,他有些口不择言,连粗话都出口了。 埋怨一通,带着本派的人离开了海岸。 慢慢地,各派的人也都走了。 岸边只剩下一个人,那是个窈窕的黑衣女子,带着一顶黑斗笠,斗笠四周垂下一层薄薄的黑纱,遮住脸面。 这时她见众人走远,便将斗笠摘了下来,却是颜墨。 她痴痴地望着海面,细语呢喃了一句:“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日和任自飞等人,带着邱识一家十九口,从怪木山回到喜鹊山附近时,她忽然借口有私事要办,独自离开,确是为了逃婚。 原本她以为,自己一生,只为报仇雪恨,嫁给谁无所谓,可是监近喜鹊山时,却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嫁给那个比自己爷爷年岁都大的老头儿,哪怕孤独终老。 玉烟真人说,等到寻到邱留后人回来,便给她和易锦绣择日完婚,所以她知道,这次回去等着她的,不是庆功宴,而是痛苦的开始。 所以她临时决定,要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等到年底,易锦绣等人登上通天岛后再现身,那时便没人娶她了。 可结果却是,任自飞被仙子接上了通天岛,这是她始料不及的。 她在海边站了许久,太阳已升到高空,明晃晃地直刺她的眼睛,她又将斗笠戴在头上,转身向远处走去。 此刻,她不知何去何从。 回蜻玉宫吗?那样难逃出嫁的命运。 可是,难道今生今世再也不回蜻玉宫吗? 师门对她恩重如山,难道自己要叛出师门吗? 这个刚成年的少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 任自飞随着七位仙子在通天岛上降落,只见岛上高山飞瀑,鸟语花香,景物如画中一般,果然是不同凡响。 青衣仙子道:“任居士,恭喜你登监仙界,从此脱去凡尘。” 说实话,任自飞此时有些后悔,问道:“敢问仙子,是不是我以后就回不到人间了?” 青衣仙子道:“正是,天上人间,一线永隔,你既然成了仙,自然是回不到人间了。” 任自飞一时莫名地心痛不已,那么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可敬的爷爷了,再也见不到可亲的清涯姐姐了。 青衣仙子道:“任居士,请随我入室休息,通天岛到达仙界时,自有仙家迎接。” 任自飞讷讷地道:“我不想成仙了,可以吗?” 青衣仙子面色一沉,道:“若在未登岛之前,你可拒绝,既然登了岛,可就由不得你了。” 语气变得柔和一些,脸上绽放出笑容,又道:“任居士你只是初来不习惯,等你在仙界住久了,让你回去,你都不愿意呢!” 任自飞道:“可我不明白,当今天下,比我修为高的人大有人在,为何他们不成仙,而独独让我成了仙呢?” 青衣仙子嫣然一笑,道:“谁说成仙就一定要修为高深?” 任自飞道:“可我初入道门,也未做过什么造福人间的事呀。” 青衣仙子又是嫣然一笑,道:“谁说成仙就一定要造福人间?” 任自飞道:“难道不是吗?” 青衣仙子道:“那都是凡人的自作聪明,仙家自有仙家的规矩,仙家想让谁成仙,自有一番考量。” 任自飞:“那具体考量什么?” 青衣仙子道:“天机不可泄露!” 任自飞哦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七位仙子簇拥着任自飞通过一段石阶,来到一座大山前。 只见那山巍峨雄伟,色彩艳丽,石阶正对着的,是一道气势恢弘的石门,门头雕着龙凤虎豹等各种神兽,两扇门板紧闭。 青衣仙子轻击了两下手掌,听得轰隆隆一阵响,两扇门板便自左右分开,做了个请的手势,道:“任居士请!” 任自飞战战兢兢地拾阶而上,踏入石门,七位仙子跟了进来。 又听得轰隆隆一阵响,石门自动合了起来。 这是一座巨大的宫殿,却空无一人,除了他和七位仙子。 只见造型各异的石雕石器发着金黄色的光芒,然而却不见一只灯烛,一支火把,也不见夜明珠之类的照明器物,而殿内却亮如白昼。 任自飞大奇,问道:“这殿内用什么照明?” 青衣仙子道:“仙家居所,自是和凡间不同,只有光明,没有黑暗,任居士没发现吗,我们连影子都没。” 任自飞低头一看,他和七位仙子竟真的没有影子,心中不免有些犯怵。 小时候听说过,只有鬼才是没影子的,难道仙家之地和阴间是一样的吗? 青衣仙子道:“任居士,请随我来!” 任自飞随着七位仙子走过大殿,经过一条走廊,来到一座石门。 青衣仙子同样轻击了两下手掌,石门自动打开,道:“任居士请!” 任自飞迟疑了一下,走了进去,七位仙子却没跟进来。 青衣仙子站在门口道:“任居士,请宽心休息,我会派人来伺候你沐浴更衣,洗去凡间尘泥。” 说罢,石门自动关上,把任自飞和七位仙子隔了开来。 这是一座小殿,有石质的床、桌、椅,都发着金光,床上垂下金黄色的帘幔,却无一扇窗,也无照明器物,殿内却仍如白昼。 任自飞回身看时,却找不到那道石门,壁上刚才开门的地方光滑如镜,连条缝隙也无,石壁上雕着一些奇异的图案。 任自飞在殿内走了几个来回,没找到出口,心中不免有些生疑。 这时听得一阵异响,一转身,四位美貌的白衣女子已出现在殿内,簇拥着一个半人高的石盆,石盆冒着缕缕白汽,散发着异香。 ------------ 第58章 一位女子道:“任居士,请沐浴更衣!” 任自飞失神地望着四人,又望了望石壁,并没有开着的门,仿佛四位女子是凭空出现在殿内的,不由疑惑。 走了过去,看看石桶,只见里面是如牛奶般洁白的液体,蒸腾着热汽,上面飘洒着各色花瓣,异香扑鼻。 他道:“我看就无此必要了吧,再说我是个凡夫俗子,四位是仙子,岂能让你们伺候我沐浴更衣。” 他从小只有伺候人的份儿,即使是当了七派盟主,也没人伺候他,起居饮食全靠自己动手,哪禁得起这般优待。 一位仙子道:“任居士,入我仙门,必先要沐浴更衣,仙家之地焉能容得下凡间污垢?” 任自飞想想也是,道:“那你们去吧,我自己洗。” 仙子道:“上仙吩咐,必须要我等伺候任居士沐浴。” 这仙家的规矩可真多,任自飞心中略有不爽,哪有女人伺候男人沐浴的,你们可是仙子,又不是风尘女子,难道仙家就不须讲男女大防了吗?道:“你们站在这里,我如何洗?” 一位仙子过来给任自飞宽衣解带,道:“仙界不同凡间,任居士勿要推辞!上仙特意嘱咐,务要亲眼看着任居士沐浴,仙旨不可违拗。” 任自飞急忙将那女子推开,道:“好好,我自己来,自己来,不用你们帮忙!” 四位仙子对望一眼,垂首道:“是!” 任自飞看看四位仙子,道:“你们离远些。” 四位仙子又对视一眼,往远退了退。 任自飞道:“你们背过脸去!” 四位仙子同时转过身去。 任自飞犹豫片刻,便将衣物除去,不过没有除尽,留着一条亵裤。 抬起一条腿放进桶里试试水温,觉得可以,便整个人跳进桶里。 仙家之液果然非同一般,浸润着身体舒爽无比。 正洗着,四位女子转过身来,笑容灿烂地向任自飞走来。 任自飞一见大惊,急忙把身体缩在水中,叫道:“你们干什么?别过来!” 四位女子不答话,兀自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边走边解着衣扣,及至到了任自飞身前,已身无一物,四具光洁的身体一览无余地暴露地任自飞面前。 任自飞羞得一手捂着双眼,一手摆动着制止,叫道:“你们莫如此,男女授受不清!” 四位女子嘻嘻哈哈地走过来,扶着桶沿,竟先后跳进桶里,把任自飞包围了起来。 任自飞初成年,几时经过如此场景,被女子的肌肤碰触,顿时有魂飞魄散之感,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那四位女子口手并用,抚弄着任自飞的身体。 那一瞬间,任自飞已完全沦陷,木然地坐在那里,任由四位女子抚弄。 蓦然之间,耳畔似听到一声娇呼:“小樵夫,你太令我失望了!” 眼前骤然浮现出许清涯一张怒脸。 吓得顿时一激灵,大叫一声:“你们滚开!” 嗖地一下跃出石桶,带动着白水扬起一条白浪,人已站在外边。 四位女子齐声呼叫一声,害怕地望着任自飞。 任自飞找到自己的衣物穿上,凛然道:“凡人尚知羞耻,你们神仙反倒不顾脸面,这种神仙,不当也罢,你们放我走吧!” 桶中的四位女子对望一眼,依次抬腿走出石桶。 任自飞背过脸去,喝道:“把衣服穿上!”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四位女子已将衣物穿好,只是头发湿漉漉的。 任自飞道:“你们这里管事的是谁,我要见他!” 一位女子道:“我们做不了主,既然任居士不识仙家好心,我们退下便是。” 说罢,四人走向石壁,身体挨着石壁时,隐入其中,消失不见。 任自飞望着石壁失神良久,一时不知是福是祸。 走到石桌前,坐在石椅上,随手捏起桌上一粒葡萄,正欲放入口中,但见那粒葡萄实在漂亮,晶莹易透,娇艳欲滴,实在不忍入口,便拿在手里把玩。 过不多时,听得一声咳嗽,抬头一看,一位女子站在石壁下,却是先前接任自飞上岛来的那七位仙子中的青衣仙子。 任自飞连忙站起,道:“在下斗胆,此处不是我所向往之地,敢问仙子,可放我回去吗?” 青衣仙子道:“此时通天岛已远离陆地,距仙境不远,若想重返陆地,须等一甲子。” 任自飞道:“六十年?” 青衣仙子道:“正是。” 走过来,站在任自飞面前,施了一礼,道:“任居士有何需要,随时可吩咐青流,到达仙境之前,任居士的起居皆由青流负责。” 任自飞问道:“青流是谁?” 青衣仙子道:“便是奴婢。” 任自飞道:“什么什么,你竟自称奴婢?” 青流道:“正是,青流只是奴婢而已。” 忽然之间,任自飞莫名想笑,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多少年来让天下正道人士尊敬有加的仙子,原来不过是个奴婢而已。 思索片刻,任自飞道:“那几时能到达仙境。” 青流道:“仙境时辰,与凡间不同,快时须臾便到,慢时不知何年何月。” 这是什么话? 任自飞道:“不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吗?你就告诉我,按天上的时辰算,还有几日可达仙境。” 青流道:“青流已说过,快时须臾便到,慢时不知何年何月,天上不以年月日期时辰计时,而是以心计时,若任居士的心到了仙境,则人便到了仙境,若心到不了仙境,则人必到不了仙境,所以青流难以说清,一切皆在任居士自己身上。” 任自飞纳罕不已,不明其意,心想这便是凡人与仙人的隔阂吧,便不再多问。 两人沉默许久,青流轻击了两下手掌,只见从石壁上走出其余六位仙子,每人手里托着一个方盘,盘上摆着各色菜肴,扭动着腰肢走过来,将菜肴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 任自飞呆呆地望着石壁,那里无门无窗,仿佛那六位仙子是从墙壁中变化出来的一般,不由惊骇不已。 青流道:“你们退下吧!” 那六位仙子便托着空盘,走向石壁,在任自飞眼睁睁地注视之下,没入到石壁之中。 青流在桌边坐下,端起酒壶,一连倒了七杯酒,道:“任居士,请用餐!” 任自飞把目光从石壁上收回,投到面前的石桌上,只见各色菜肴竟有几十种之多,盘盏都很小,却很精致。 再看菜肴品种,五花八门,珍禽异兽,家珍野味,无所不包。 任自飞的五觉超常,各种鲜美的味道几欲让他馋涎欲滴。 而那七杯酒,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清澈晶莹,光彩照人,散发着不同的清香。 任自飞只觉得被这味道醺得昏昏欲睡,四肢百骸惬意无比。 青流提醒道:“任居士请!” 任自飞正饿了,拿起一双筷子,夹起一块肉,正欲往嘴里塞,忽然心中有种奇异的感觉,似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如果享用这些美食,自己从此就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于是将那块肉放回盘中,问道:“可有白米饭?” 青流站起,拿了一只空碗,从一只木桶里挖了一碗白米饭,放在任自飞面前。 任自飞端起碗,扒拉了两口进嘴里,口感和味觉告诉他,这与凡间的白米饭全无分别。 当下放下心,大口吃起来。 青流指指桌上的菜肴,问道:“任居士何故不吃菜?” 任自飞道:“凡人肚囊,恐难以消受仙家饭食。” 青流指着七杯酒,道:“那任居士请喝酒!” 任自飞道:“有白水吗?” 青流提起那只酒壶,倒入一只空杯中,却是普通的开水,冒着热汽。 任自飞端起杯子嗅了嗅,没有异味,便喝了一口,果然是白水。 放着满桌的美味佳肴不吃,任自飞闷头吃了三碗白米饭,喝了五七杯白开水,饱了,便罢了碗筷。 青流击掌叫来六位仙子,将盘盏撤走,道:“闲来无事,任居士可有雅兴听青流讲几段故事吗?” 任自飞道:“也好!” 青流便轻启朱唇,讲了起来。 她刚讲了个开头,任自飞便听了出来,是民间传说《梁山伯与祝英台》,却没有打断,因为这样一个从小听到大的普通故事,由青流讲出来,却具有一种特殊魔力在吸引着他。 青流的声音极其好听,时而如白泉叮咚,时而如风铃摇曳,让人的神经不由为之一畅。 这时任自飞才发现,青流原来样貌竟是如此之美。 他所见过的美貌女子,除了许清涯,就是颜墨,而青流似乎集合了她俩的所有长处,娇媚中带着纯真,温柔中带着安祥,任自飞虽然知道非礼勿视,却也看得呆了。 讲完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青流接着讲《许仙与白娘子》,然后是《牛郎织女》,最后讲了《董永与七仙女》。 每讲一段,任自飞便被感动一回。 初成年的任自飞,还未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听着这些故事,仿佛打开了一扇神奇之门,那里有种特别的魔力,在诱惑他在走进去。 他听得如醉如痴,眼睛痴痴地望着正在讲故事的青流,不由一阵怦然心动。 ------------ 第59章 青流在任自飞眼中,美不胜收,让他忍不住一阵心猿意马,心在狂跳,血液在奔涌。 这大概就是男女情爱吧。 在青流讲故事的过程中,殿内慢慢地昏暗下来,朦朦胧胧的,更增添了一抹暧昧的情调。 罪过! 任自飞蓦然惊醒,转头望望房间,道:“怎地突然天黑了?” 青流道:“万物有阴阳,人间有阴阳,天上亦有阴阳,即使是这殿内,也有阴阳,不足为奇。” 对仙人来说,不足为奇,可对于任自飞这个凡人来说,实是太奇怪了。 青流道:“任居士想是倦了,青流伺候你歇息如何?” 任自飞实是有些泛困,起身向床边走去,一边道:“不用你伺候,我自己会睡。” 走过去,躺在床上,青流跟过去,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下来。 任自飞道:“你去吧,不用坐在这里。” 青流道:“上仙有命,青流应时刻不离任居士左右。” 任自飞道:“好吧,随你!” 拉了被子盖在身上。 只觉得那被子薄如蝉翼,轻如无物,但将整个身体熨帖地包裹在其中,且散发着一股令人舒适的香薰之味,催人入眠,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听到一声叹息,任自飞醒了过来,不见了青流,躺椅上坐着的却是玉烟真人。 任自飞吓得急忙跳下床,一拜到地,道:“弟子叩见掌门师叔!” 玉烟真人哼了一声,道:“你何时将我这个掌门放在眼中过?” 任自飞胆战心惊,道:“弟子始终将掌门师叔放在心上,从不敢造次,掌门师叔息怒!” 抬起头来又问:“掌门师叔为何在此?” 玉烟真人没回答,又哼了一声,道:“想我玉烟修行百余年,七情不沾,六欲不近,一心造福天下苍生,本是天选之子,谁料被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夺去了一世功名!你有何德何能出任喜鹊门的掌门,和正道七派的盟主,又有何德何能得到仙家眷顾,登岛成仙,位列仙班?” 任自飞赶忙叩头,道:“掌门师叔,自飞愚钝,难入正道长辈们的法眼,被那神魁逼迫无奈,一剑刺杀了他,本无意做什么掌门和盟主,是长辈们非要让我来做。至于登岛一事,我也不知为何,我原无此意。掌门师叔,既然你来了,我便去跟他们说,我不成仙了,我要回去,将仙位复归师叔,师叔莫要动怒……” 说罢,不住地磕头。 磕着磕着,听到一个慈祥和蔼的声音道:“自飞快快请起,咱爷儿俩无须讲究俗礼。” 任自飞奇怪,抬头一看,坐在躺椅上的并不是玉烟真人,而是须发飘飘的任士法,叫道:“爷爷,你怎么在这儿?” 任士法起身将任自飞扶起,呵呵笑道:“你如今做了神仙,爷爷高兴得紧,但你勿要怠惰,定要多多造福人间才是。” 任自飞道:“孙儿谨记!” 任士法道:“如今天下,是魔道的天下,如今的百姓,亦是魔道的百姓,爷爷我活了一百多年,算是活明白了,魔道正道,统归一道,不是仙道,而是人间大道。” 任自飞觉得爷爷之言颇为深奥,不便细问,便道:“孙儿谨记!” 任士法道:“正道为名,魔道图利,名利一事,本是人间大忌,便如那些来神仙驿的难民,他们原本是难民,却为了名利为非作恶,欺男霸女,又让别人成了难民。你一定要天下为公,抛开名利束缚,一心一意做个正人君子才是。” 任自飞道:“孙儿谨记!” 他垂首沉吟间,却听到一阵咯咯的娇笑声,猛一抬头,任士法却已不在,站在面前的却是蜻玉宫的吴小异,急忙施礼道:“吴师叔,你怎地也到了这里?” 吴小异笑完,满含鄙夷的语气道:“你任盟主是谦谦君子,凡事要讲礼教不防,我却不管,我只要不做坏人,不做坏事,不伤天害理,活着于人间有用,便无愧于心!你现在成仙了,想必讲究得更多了吧,你们赶走了颜师姐,却永远别想赶走我!” 任自飞羞愧不已,低头不言,忽听得一个声音叫道:“小异不得无礼!” 猛地抬头,见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女子,正是颜墨,而吴小异却不知哪里去了。 任自飞道:“颜师叔,你也来了?我这是在做梦吗?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大家都在找你。” 颜墨望着任自飞,摇摇头道:“不要再叫我颜师叔。” 任自飞疑惑,道:“那叫你什么?” 颜墨道:“你现在成仙了,已经不再是喜鹊门的人了,我们之间没有辈分之差了,我长你三岁,你可以叫我师姐,或者叫我姐姐,或者直呼我名字均可。” 任自飞道:“颜师……” 却不知该不该叫她颜师姐,毕竟在他心中,礼节大防已经根深蒂固。 颜墨道:“你可知吗?自从五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对你有种别样的情感,那时你还是个孩子,我的这种情感尚不明晰,及至今年参加七派比武,见到成年后的你时,不由心生涟漪,而看到你连个不会飞的人都打不过,又大为失望。 “那时因对你的真实身份怀疑,故夜间跟踪你,却见你的修为一日强似一日,疑窦丛生,与你交手时,更觉你的修为不在我之下,心中便有了欣赏之意,只怕你误入歧途,被魔道利用,所以一直留在你身边。 “后来你数次舍命救我,我对你的怀疑便全然消除,之前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回想起先前之事,差点万劫不复,于你更多了一分愧意。 “我原本以为,我此生不会动男女之情,所以虽不情愿嫁给你易师叔,却也觉得无所谓,可是在怪木山上,你再次救我,我们共同对敌,配合竟能那般默契,那时你便走进了我的心里,由此我知,世上还有一种力量,比恨更强大,那便是爱。 “所以我即将回到喜鹊山时,再也不愿意嫁给你易师叔,纵然我知道你和我因为礼教大防,最终不可能在一起,但我也愿意为你坚守贞洁,终生不嫁,是以借口离开,实则是为了逃婚。 “现在你已成仙,已经脱离了喜鹊门,我和你不再有辈分之别,所以特来见你,你的意思如何?” 她向来说话冷声冷气,而今天说话却极其温柔,满含激情,娓娓道来,任自飞只觉胸腔一股热流涌动,望着颜墨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他死也不会相信,这位冷艳的女师叔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来,一时不知所措,僵在了那里。 颜墨上前一步,道:“你难道对我没一点心意吗?” 任自飞讷讷地道:“颜师叔,我,我,我……” 颜墨打断他道:“不要再叫我颜师叔!” 任自飞终于把话说了出来:“我从未想过此层,及至此时,你在我心中仍是师叔。” 颜墨的面色颇为失望,叹口气,道:“那你为何数次救我?” 任自飞道:“只是不想看着你死,换作别人,我也同样会救。” 颜墨忽然面色一冷,道:“你胡说,你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你和那帮冥顽不化的老家伙一样,动辄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宁愿独自忍受心中之苦,你是个懦夫,也是个没有是非的平庸之辈,我真是高看你了!” 任自飞道:“我,我实在没敢想到这一层。” 颜墨哼了一声,道:“那你现在想想,可对我有意?” 任自飞后退两步,道:“你,你,颜师……师姐,你不要逼我!” 颜墨紧跟上来,语气更加咄咄逼人,道:“为什么?我的修为是正道弟子辈子第一,虽然不如你,但足够优秀,无论是样貌还是才学,哪点不如别人?你既然对我无意,在神仙驿时,我要出手杀掉唐奇,你为何要抱我?你可知那一抱,已让我的心不能再另有所属?” 她说着话,身体紧逼上来,几乎和任自飞脸贴脸,这让任自飞一阵心跳加速,血管里的血液如洪水般肆意奔涌。 他后退两步,后背靠在了床架上,颜墨步步紧逼,他已退无可退。 颜墨呼呼地喘着气,气息喷在他脸上,带着温热和馨香,这让他不由想起当时情景。 当初在神仙驿时,唐奇带人杀死那些逃荒而来的无辜难民,颜墨忍无可忍,又要发疯,任自飞担心她犯下大错,急切之下,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后来颜墨终于冷静下来,任自飞却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冷静,第一次接触少女的身体,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以至于那段时间,他一见到颜墨就不由脸热心跳,不敢与她对视。 他常常想,像颜师叔那么冷的人,身体却为何那般热? 这时颜墨主动靠近他,胸口压在他的胸上,双目中柔情似水,又激情如火,令他的身体不由战栗不已。 颜墨道:“不要再欺骗自己,你其实喜欢我,只是觉得你是晚辈,不敢动此邪念!” 任自飞躲无可躲,像个即将遭到凌辱的少女一般瑟缩发抖,他不敢看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不敢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香气息,一时几欲窒息。 ------------ 第60章 难道,难道,自己真的喜欢颜师叔? 这个想法让任自飞大吃一惊。 不,绝不会! 只是因为她平日冷漠,对自己又怀有敌意,常常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后来她却主动与他几次交心长谈,以至于让他受宠若惊,才有此错觉。 这么想着,心下大慰,道:“颜师叔,你莫要如此,我对你只有尊敬和欣赏,绝无邪念。” 颜墨道:“男女情爱,天公地道,怎地就是邪念?” 任自飞道:“正念也好,邪念也罢,我从未对你动过,动过……男女之情!” 颜墨的身体一震,眼中堕下泪来,道:“为何?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任自飞心虚,遮掩道:“颜师叔,你说什么,哪个,哪个姑娘?” 颜墨道:“就是我们在客栈吃饭时,那个穿白衣的姑娘。” 任自飞知道她说的是许清涯,但故作糊涂,道:“我不记得了,我们何曾见过一个姑娘?” 颜墨道:“那是谁?” 任自飞道:“没有谁,颜师叔你想多了。” 这时听得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传来,一个如泉水叮咚般的声音道:“小樵夫,脑中所思,心中所想,却为何不敢承认?” 闻听此言,任自飞的心脏差点跳出胸腔,脱口叫道:“清涯姐姐!” 转头望去,果然看到许清涯笑吟吟地站在石壁之下。 而面前的颜墨,却消失不见了。 任自飞一时神思恍惚,也不管眼前的事情有多诡异,喃喃地道:“清涯姐姐,你去了哪里?那天与我相约在客栈房顶相见,却为何失约?” 说着,已是泪光莹莹。 许清涯见此,颇为伤感,收敛了笑容,轻步走了过来,伸手擦了擦任自飞脸上的泪,道:“因为你的同道在场,我不便相见,恐惹出是非。” 任自飞道:“你真是吃妖湖的人?” 许清涯点点头。 任自飞道:“你们吃妖湖的人杀了蜻玉宫很多人。” 许清涯道:“那是她们,不是我,我没有杀任何人。” 任自飞放心了,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为什么你会投身魔道呢?” 许清涯叹口气,道:“出身不由自己选择,但做什么事,却可以自己做主。我只要是认为对的事,就去做,认为错的事,就不去做,魔道正道,又有何分别呢?” 任自飞道:“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想与你分开,但正魔两道历来势不两立,我该怎么办呢?你教教我!” 许清涯道:“抛开一切束缚,做好人,不做坏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事,不伤天害理,就放心去做,不要去在乎世俗的眼光,不要去在乎世间的规则。其实世间本无规则,都是人们自以为是地定出来的。一切事,遵从自己的本心便好。你若不想与我分开,便永远不分开。” 任自飞心头一热,道:“我们时刻都要在一起!” 许清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嗯,时刻都要在一起!” 任自飞望着许清涯那张美丽而可亲的脸,听着她悦耳的说话声,回想起和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强烈的思念之情在这一刻彻底释放,他的勇气陡然提了起来,道:“清涯姐姐,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妻!” 许清涯又笑了起来,伸手把任自飞滑落到脸上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道:“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便好,我永远支持你!” 任自飞痴痴地望着许清涯,激情难以自抑,张开双臂,将许清涯紧紧抱住,痛哭失声。 许清涯笑道:“为什么要哭?见到我不高兴吗?” 任自飞道:“高兴,高兴,可我就是想哭。” 许清涯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现在是大人了,这么哭会让人笑话的。你既然喜欢我,想娶我为妻,就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保护我,给我快乐。” 她也紧紧地回抱着他。 他觉得抱着颜墨和许清涯的感觉完全不同,抱着颜墨时,只是一种简单的冲动,而抱着许清涯,同时被她抱着时,便如找到了生命的港湾,那么温暖,那么温馨,让他感动,仿佛两人的血液都融汇到了一起。 许清涯抬起头,美到不可方物,室内昏暗的光给她的头发镶嵌了一圈朦胧的光晕。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嘴角含笑。 他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唇,她积极地配合。 他倒在了床上,带动着她的身体压了上来,柔软的,温暖的身体,几乎要将他融化。 他们不知吻了多久,室内渐渐地亮了起来,终于亮如白昼了。 他紧闭着的眼睛感受到了光线,缓缓睁开,吓得一个激灵,急忙将压在身上的那人推开,跳下床,叫道:“青流,你为何如此?” 那人原来并不是许清涯,而是青衣仙子,或称奴婢,那个叫做青流的女子。 青流站直了身体,整整散乱的云鬓和衣衫,脸上罩着一层红晕,施了一礼,道:“任居士,不是我要如此,是你要如此,上仙吩咐,任居士的任何要求,青流皆不可违拗。” 任自飞涨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方才不是你,是,是……” 青流道:“不管是谁,皆是任居士心中所想,是幻影,是你的心魔,不是青流所能掌控的。” 任自飞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回想起刚才情景,历历在目,掌门师叔的怒言质问,爷爷的软语宽慰,吴小异的冷语讥讽,颜墨的咄咄逼问,许清涯的细语倾诉,一切都那么真实,若是自己心中所想,怎么会想出那些话的? 若不是自己所想,而是他们真实来过,可现在自己在通天岛上,已临近仙界,和他们已天人永隔,他们怎会到此? 暂时不去追究了吧,问道:“我们还需几时才能到达仙界?” 青流道:“青流已说过,几时到达仙境,全看任居士的心境。” 好吧,等于没说。 青流问道:“任居士可睡好了吗?” 任自飞道:“睡好了。” 青流道:“那我带任居士四处走走如何?” 任自飞正闷得发慌,便道:“那最好不过!” 青流轻击了两下手掌,轰隆一声,石壁上打开一道门,道:“任居士请!” 任自飞走了过去,问道:“为何你们进出此殿,可以穿墙破壁,我却不能?” 青流道:“那是因为任居士还未脱开凡体,日后便能。” 两人出了殿,走入一条走廊,走廊渐行渐宽,任自飞忽然嗅到一股特别好闻的香气,他的五觉系统超常,只觉得这香气让他昏昏欲睡,却十分舒爽,仿佛身体里注入里什么特殊的能量。 他贪婪地呼吸着,不愿挪步。 随着这香气不停地吸入体内,他渐渐地忘了自己,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仿佛要乘风而去,他的表情有些痴傻,有那么一刻,他就想这般死去,仿佛死了便能得永生。 忽地,他醒悟过来,这香气不能吸,要克制,虽然极难克制。 他摒住呼吸,快速向前,那股香气渐渐散去,终于复归正常,他仿佛一下子从仙境回到了烟火人间,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 又行一会儿,两侧出现了各种奇花异草,各种盛世美景,美不胜收。 这些美景顿时把他吸引住了,他不由驻足欣赏。 他无法形容那些美景,有高山流水,有青青草地,是仙界的亭台楼阁,有人间的炊烟袅袅,一切都那么美,美得让人不忍离开 他看得又忘了自己,急忙收住心神,同时将目光收了回来。 再行片刻,眼前豁然开朗,看到了蓝天白云,一座金山金光闪耀,还有各种见所未见的奇珍异宝。 任自飞问道:“这是何地?” 青流道:“从此往后,任居士便是一方富翁,财可敌国,坐享荣华富贵,拥有万顷田园,美女如云,在此你可以为所欲为,快快乐乐地享受繁华。” 轻击两下掌,花丛中飘来十多位窈窕女子,轻歌漫舞,鼓瑟吹笙。 任自飞颇有留恋之意,但还是收敛心神,不为所动,道:“这些我不感兴趣。” 青流道:“那请任居士继续前行,请!” 继续向前,看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当中高悬金字牌匾,远处是整整齐齐的铁甲护卫,近处是肃穆而立的文臣武将,看到任自飞,尽皆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任自飞大吃一惊,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青流道:“从此以后,任居士便是天下君王,天上天帝为王,地上任居士为首,亿万黎民皆是你的臣民,你可以指挥千军万马驰骋沙场,也可以坐享于后宫佳丽三千的温柔之乡,一切随心所愿,永生快活。” 任自飞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实无此雅兴!” 青流道:“那请任居士继续向前。” 任自飞便迈步向前,渐渐远离了那宫殿、兵马、大臣,在青流的指引下,走入一条天然的石道。 石道内阴暗潮湿,怪石嶙峋,时有蝙蝠飞出,脚下是成堆成堆的蝙蝠的尸体,脚踩在上面,非常难受,蝙蝠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惨叫声充斥在石道之中,令人头皮发麻。 青流道:“此处太过肮脏,任居士还是另择别处参观吧。” 任自飞沉吟片刻,咬咬牙道:“不,就走这条道!” ------------ 第61章 石道越行越暗,透着一种阴森诡异的气息,时有水珠滴落到脖颈里,冰冷难受,还有蚊虫钻入衣服里,啃咬皮肉,又痒又痛,石道两侧随处可见人的白骨。 正行之间,忽听到一阵嘻嘻哈哈的大笑之声,从石道深处传来,任自飞一惊,欲询问青流时,却不见了她。 那笑声由远及近,顺着蜿蜒曲折的石道荡着回音,受到这笑声的影响,任自飞也莫名地想笑,忍了忍,终于忍不住,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随着两个人的大笑声在空间碰撞,昏暗的石道内忽然亮起一团白光,白光中站着一个红衣老者,须发飘飘,仙气十足,整体向任自飞飘来。 红衣老者飘到任自飞几步远的半空停住,兀自大笑不已。 任自飞止住笑,拱手施礼道:“敢问前辈为何发笑?” 红衣老者道:“笑天下可笑之事。” 任自飞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红衣老者道:“吾乃喜神是也!” 果然是神仙。 任自飞道:“喜神大驾光临,是有什么要教给在下吗?” 喜神笑道:“我是喜神,自然是给任居士送喜的?” 任自飞道:“何喜之有?” 喜神道:“万物皆可乐,可乐死我了,哈哈哈哈……”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空中扭曲着身姿,倒像个老顽童。 这笑声感染得任自飞也忍俊不禁,跟着笑了起来。 忽地,喜神双手做法,在空中写了个大大的红彤彤的“喜”字,那“喜”字竟能停在空中,然后他双手向前一推,那“喜”字便夹着呼呼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任自飞打来。 任自飞只觉得胸口一窒,可见那“喜”字的力道巨大,奈何石道狭窄,避无可避,只得抽出背上铁剑,凌空劈下,一道白光闪出,将那“喜”字劈成两半。 喜神兀自大笑不止,双手在空中一阵乱画,写了无数个碗口大小的“喜”字,如箭矢般向任自飞飞去。 这回不好对付,任自飞一柄铁剑,难以抵挡这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喜”字,只得一边格挡,一边闪劈,好在这些小“喜”字威力不大。 饶是如此,身上也多处被击中。 每被“喜”字击中一次,任自飞便觉得可笑,仿佛是被触动了笑的神经,止不住,仿佛世间一切事,皆万分可笑,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两人便在大笑中斗了起来。 任自飞只觉喜神的法力强大,自己绝非他对手,但毫不畏惧,只是觉得可笑,笑得浑身都发软了,都想放弃抵抗了,都有点神志不清了。 可笑,世间怎么会如此之多的笑料? 在斗法之时,任自飞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似的,回想起自出生以来到现在的许多事,每件事都那么可乐,都让他喜不自胜。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原来是个极其幸运和幸福的人。 父母遗弃了我,哈哈,可乐,他们一定是不想让我影响他们风流快活,那我何不也风流快活一生? 仙来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嫌弃我,哈哈,可乐,那掌柜每次骂人时,那表情,那嘴脸,足够我笑一辈子了。 死神殿的神魁活得不耐烦了,哈哈,可乐,死多快活,是啊,何必要活着? 上了喜鹊山,哈哈,可乐…… 遇见清涯姐姐,她教我飞行术,教我激活五觉,哈哈,可乐,我现在成仙了,从此可与她比翼双飞,可乐,可乐,实在太可乐了! 颜师叔说她对我有意,哈哈,可乐…… 仿佛世间从此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欢乐。 这欢乐让任自飞笑得气喘吁吁,他身上已多处受伤,有些地方流出了血,他看着这些血,和漫天飞舞的红彤彤的“喜”字,更是乐不可支。 他终于将铁剑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肮脏的蝙蝠尸体堆上,手舞足蹈地大笑。 忽然,喜神写出一个超大的“喜”字,几乎占满了整个石道,缓缓地向任自飞压来。 任自飞感到呼吸不畅,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抵抗,因为这种感觉很爽,很愉悦,让他沉溺其中不愿拔足。 他预感到自己马上要死去,然而他忽然向往开了死亡,死亡才是人生最快乐的事。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满眼都是飘舞的喜字,满耳都是欢乐的笑声。 他看到了一团白光,看到了许清涯,她像个仙子似的站在空中,周身祥光笼罩,这更让他高兴了,然而他看到平时爱笑的许清涯,脸上却是一脸的哀伤,双目含泪,轻轻地摇摇头,一副对他大失所望的表情。 要死了,她为何一点也不开心? 她难道不觉得死有多幸福吗? 许清涯眼中的泪更多了,用手捂着嘴,嘤嘤地哭泣。 蓦然之间,任自飞醒悟了过来,他不能死,他要活着。 要想活着,就不能任由自己开心下去。 在他醒悟的这一瞬间,许清涯消失了,他极力克制住那种汹涌而出的欢乐,隐隐觉得伤口有些疼痛,这疼痛让他止住了笑声。 他拾起铁剑,一阵乱舞,舞出白光一片,将那个巨大的“喜”字斩为碎片。 然而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小喜字却不好对付,有许多还是打在了他身上。 他每挨着一下,就由不住要发笑。 他知道他会在这无节制的笑声中死去,然而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忽然想, 对付喜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悲。 他调整情绪,努力想一些悲伤的事。 从小到大,他自觉悲苦无依,可是这时想来,却一点也不悲伤,反而还很快乐。 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悲伤。 他忽然想到了许清涯,想到了十二岁时的那个早晨,阳光普照的东海岸上,刚教会他飞行术的许清涯留下一行字不辞而别。 想到了许清涯告诉他,两人永不能相认。 想到了那晚在客栈的顶上,许清涯不来赴约…… 不知不觉间,他已泪流满面,悲从中来,身体的疼痛感便强烈起来。 继而想到整个中原大陆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白骨成山,血流成河,更是悲痛欲绝。 这悲痛让他愈发清醒,他的铁剑也仿佛注入了这悲痛的力量,威力大境,竟将那喜神逼得连连后退。 喜神的大笑声停止了,但脸上仍挂着笑容,再斗一会儿,笑容也收敛了,面无表情。 任自飞感觉到,自己的法力在渐渐增强,而喜神的法力却在渐渐减弱,他知道这是悲痛的力量。 当下不敢怠慢,趁胜追击,喜神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从空中坠落,双手捂着脸嚎啕不止。 任自飞趋身跟进,铁剑指着喜神的咽喉,道:“算我赢了吗?” 喜神哭道:“想我喜神和多少凡间高手交过手,几曾有过败绩?今日却被你一个毛头小子打得痛哭流涕,太丢人了,太难过了,小子,你杀了我吧,我一心求死!” 任自飞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喜神呜呜地哭着,化作一轻清烟而去。 石道内复归平静,那些斩落的碎片也都不见,仿佛刚才一场生死恶战本不存在。 再检查自己的身上,破损的衣服已复原,伤口也已愈合,不禁大奇,回头一看,见青流紧跟在自己身后,问道:“青流,适才可曾有过一场恶战?我是不是差点死在一个叫喜神的家伙手上?” 青流道:“是凶是吉,是福是祸,是悲是喜,是生是死,任居士自知,不必问我。” 好吧,她的话从来都是如此高深莫测,仿佛是真理,却形同废话。 两人接着向前行进。 任自飞终于忍不住,问道:“青流,你为何总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青流道:“任居士眼中所见是一番光景,青流眼中所见却是另一番光景,所以青流回答不了你问题。” 任自飞道:“那你眼中所见,却是何种场景?” 青流道:“我眼中所见,自在我心中。” 任自飞道:“所以需要你说出来嘛。” 青流道:“说出来无益,因为你所听到的,也未必是我说的话,不过是你心中所想罢了。” 任自飞头都大了,道:“这就奇怪了,你说的是什么,我听到的自然就是什么,怎能听成别的?” 青流道:“你怎能证明,我说的是什么?” 任自飞道:“我听到了呀!” 青流道:“那只是你听到了而已,未必是我说的,我说了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任自飞还是不解,道:“难道我看到,也未必是真实存在的吗?” 青流道:“正是。” 任自飞道:“这难道就是仙界与人间的区别吗?” 青流道:“不是仙界与人间的区别,是万物之间的隔阂,永远无法跨越,便如你叫一只狗是狗,可是狗其实未必叫狗,万物皆同。” 任自飞道:“狗是畜牲嘛,不会说话,它当然不会给自己取名字,可是我和你言语相通,你能听懂我的话,我也能听懂你的话,怎么就无法跨越隔阂?” 青流道:“我与你也是一样的,言语也未必是相同的,只是你认为而已。” 任自飞道:“难道你不是青流吗?” 青流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你认为是便是,你认为不是便不是。” 任自飞简直要神经错乱了,正欲出言反驳,听到一个声音叫道:“任自飞,纳命来!” ------------ 第62章 任自飞吓了一跳,只觉得一阵阴风起,一团橙色的浓烟滚滚而来,石道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杀气和血腥之气。 回头看青流时,又已不在。 急忙收敛心神,注视那团浓烟 浓烟飘到任自飞近处的上空停住,里面现出一个人来,却是个虬髯环目的大汉,一双怒眼圆睁,口中哇呀呀地怪叫不止。 任自飞施礼道:“敢问前辈是哪路神仙?” 那大汉道:“吾乃怒仙是也,废话少说,小子,纳命来!” 语毕,双手中忽然多了两把弯刀,从空中掠下,照着任自飞的脑袋就是一顿猛砍。 任自飞急忙闪避,一边抽出铁剑迎战。 怒仙仿佛与任自飞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招招杀气横生,刀刀欲置他于死命。 任自飞的铁剑舞出白光,却每每消散于怒仙召唤出的浓烟之中。 几招之下,任自飞已多处受伤。 伤口并不疼痛,只是令他心生怒意,且越积越重,让他的五脏六腑似要摧毁,血管似要迸裂,实是不好消受。 这怒气充斥于胸,让他满心都是仇恨,忽然之间,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认为他们个个该死。 他的生身父母,生下他却不管他,该死! 仙来客栈的店掌柜和伙计,被他精心伺候着却百般嫌弃他,该死! 那神魁逼自己杀他,令他生不如死,更是该死! 玉烟真人,什么东西,自己本无意当什么狗屁掌门人和狗屁盟主,是他硬逼着自己当,然而又对自己百般看不起,最是该死! 斗着斗着,面前的敌人就仿佛不是怒仙了,而是他的生身父母,那仙来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是神魁,是玉烟真人,是每一个该死的人。 他大喝一声,呼出胸中愤懑,他需要一场疯狂的杀戮。 忽然之间,他仿佛置身于荒野之中,漫山遍野全是人,跑的跑,逃的逃,哭的哭,笑的笑,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作威作福的恶霸,更有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是谁,在他眼中,都十分可恨,都该死。 他挥舞着铁剑,疯狂地杀着这些人,顿时肢体飞落,血肉横飞,石道中那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更重了,这无疑更激起了他的怒气。 恍惚之间,他和怒仙仿佛不是敌人了,而成了同盟,他们共同的敌人就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两人肆意杀戮着,一时间惨呼连天。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背着他襁褓之中的孙儿跑不动,跪倒在任自飞面前恳求饶命,任自飞毫无怜悯之心,一剑将两人砍为几段。 一个孕妇在奔逃中摔倒,未及站起,被任自飞一剑刺穿,胎儿从中腹中滚落出来,又被任自飞大卸八块。 一对年轻的情侣受伤行动缓慢,搀扶着艰难向前,任自飞赶上,一剑把两人刺成了糖葫芦。 …… 转眼之间,任自飞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他只有不停地杀人才能释放胸中的怒气。 但是,他也并不痛快,每杀一人,他就觉得自己的体力消耗一分,他已筋疲力尽,但不能停止杀人,一停止,五脏六腑就要被怒火焚毁。 他不停地咆哮着,疯狂地杀戮着,意识开始涣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 眼前忽然白影晃动,一个银发老者站在任自飞面前,却是任士法。 任士法道:“自飞,切莫滥杀无辜!” 任自飞微茫的意识里,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至亲之人,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叫道:“爷爷,休怪我,别看你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其实和神仙驿那些势利小人是一样的,他们欺负我,你从来不肯为我出头,任由他们欺负。你在那些面前高谈阔论的时候,可知我正在吃着剩菜残羹,亏我得来的丹药舍不得吃,尽数给你!” 挥起剑砍向任士法,任士法化作一道清烟而去。 又有一人闪上前来,叫道:“二弟,听我一劝,快快住手!” 却是黎原生。 任自飞知道他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且和自己是结义兄弟,情深意重,可仍是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气,道:“大哥,休怪我,你仗着资质比我好,上了喜鹊山,却从不回来看我,可知我受了人间多少苦难? “即使是我当上了喜鹊山的掌门,正道七派的盟主,你几时又把我放在眼里过。 “是掌门师叔让我对你隐瞒你爹已死的事,而且我杀了神魁,替你报了仇,你不思报恩,反过埋怨我,简直不知好歹! “你送我的铁剑,我时刻带在身上,不忍相弃;我送你的板斧,却早被你弄丢了,其实就是你故意扔了,你还是嫌弃我。 “你和我结拜,不过看中我是爷爷的孙儿,以此和爷爷拉近关系,让他老人家向喜鹊山的师长们推荐你。 “还有你那个舅舅唐奇,神仙驿的百姓推举他为卫队长,他却为了一己私利滥杀无辜,你口口声声一心向善,却放任他为所欲为!休要假惺惺?看剑!” 说着手中铁剑毫不留情劈向黎原生,黎原生后退几步,飘散了。 接着,普超英又出现了,道:“掌门师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可坏了功德!” 任自飞骂道:“狗屁功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黎原生一样可恶!我虽然当了喜鹊门的掌门人,心中却从不忘记我们的结义之情,而你却听了那几个老道士的谗言,与我划清界线,从此不叫我二哥,我在乎的是掌门吗?我在乎的是你的二哥,可你再没叫过我!” 说罢一剑向普超英袭去,普超英也消散了。 眼前的人还是不停地出现,密密麻麻,携妻带子,四散逃窜,任自飞兀自在不停地砍杀。 他的体力和真元已消耗怠尽,意识开始模糊,但他仍在奋力杀着人。 他感觉到自己即刻要死去,可是杀人的快感让他欲罢不能。 忽然眼前又出现了一人,却是颜墨,道:“任盟主,休要如此,莫令我失望!” 任自飞更是怒不可遏,骂道:“休来装好人,所有人中,数你最可恶!五年前我救了你,你不思图报便罢了,却时时处处与我为敌,怀疑我是魔道中人,又破坏我和清涯姐姐的约会,你真是坏透了,坏到无以复加!” 毫无怜香惜玉之情,铁剑舞出万道白光,铺天盖地向颜墨头顶罩去。 颜墨眼中含泪,却不躲不闪,也没有消散,反而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任自飞,道:“任盟主,你和我一样,是走火入魔了,你从魔鬼的手中把我拉了回来,我也不会弃你!还记得在怪木山上我说过的话吗?我们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你杀了我吧,我死而无怨!” 一瞬之间,唤起了任自飞许多记忆,他一时心潮澎湃,手也不由软了,喝道:“你起开!” 颜墨紧紧地抱着任自飞,把头伏在他的怀中,摇着头道:“我不会起开,当初你便是如此抱着我,唤醒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堕入魔道的。我知道你怪我,我错了,误会了你,以后绝不会再如此,无论天涯海角,富贵贫穷,生死吉凶,我都愿意追随着你,此生不弃!” 任自飞浑身颤抖不已,心里顿时涌过一股暖流,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颜墨抬起头,一双温柔的泪眼望着任自飞,道:“答应我,要做好人,莫做坏人,我知道你本性善良。” 任自飞已虚弱到了极点,这时忽然有所醒悟,脑中亮起一盏明灯,他意识到自己应是走火入魔了,当初颜墨便是这般,已经丧失了人性。 他努力将自己的心神拉回来,忽地,颜墨不见了,那些四处逃窜的人也消失了,自己并不在荒野,而仍在那条石道,眼前只有怒仙一人。 只见他手持双刀,咆哮着袭击着任自飞。 任自飞瞬间反应了过来,身上疼痛难忍,体力不支,知道适才所见,全是幻影,他每杀一个人,自己的真元就要丧失一分。 怒仙蓦地大喝一声,双手变作无数把刀,且变得又大又长,既锋利且柔韧,有时竟能如绳索般将自己缠绕起来,力道奇大,实难应付。 任自飞急忙调整战术,以防守躲避为主,一边与怒仙相斗,一边调理气息,蓄积力量。 渐渐地他发现,其实怒仙的战力并不强大,只是他让自己出现了幻觉,打来打去,其实是自己打自己。 任自飞且战且退,避开怒仙的攻击,仗着高超的飞行术四处游走。 再斗片时,自觉力量恢复得差不多,忽然大喝一声,使出全力,将铁剑幻化成为一道瀑布,将怒仙的一切攻击都溶解在其中。 大善若水,德泽万物,这是他临时想到的对敌之策。 因在喜鹊山上受同门鄙视,他常下到谷底练功,对那道瀑布颇有研究,此时忽地领悟,无师自通,竟将那道瀑布引了过来。 瞬息之间,形势立变,怒仙的攻击失效,一时手忙脚乱,气喘吁吁,怒气更盛,却无可奈何。 任自飞大叫一声:“小心了!” 一道白光自剑端射出,直刺怒仙的心脏。 ------------ 第63章 怒仙见状,啊呀一声,抽回双刀阻挡。 任自飞冷笑一声,铁剑飞舞,万道白光闪现,怒仙躲避不及,中了一剑,摔倒在地,两把弯刀跌落到地上。 任自飞上前几步,施了一礼,道:“承让了!” 怒仙的一双怒眼望着任自飞,忽地一声长啸,整个人灰飞烟灭。 石道内复归平静,任自飞喘息一会儿,见青流站在身旁,想问她几句什么,料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没言语,将铁剑插回背上,迈步向前行进。 两人走着,青流道:“此处凶险非常,任居士还是到别处参观吧。” 任自飞道:“不,就走这条道,我倒觉得很有些意思。” 石道蜿蜒曲折,似乎没有尽头,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闻的怪味,有血腥味,有尸臭味,蝙蝠愈多,扑拉拉地从黑暗处飞出,向洞口飞去。 忽然一阵如野兽般的低吼声响起,伴随着阴风阵阵,石道内黄烟弥漫,任自飞正欲询问青流,青流已不在了。 任自飞心道:“又是这般,一出情况你就躲起来了。” 却也不怕,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黄烟越来越浓烈,从石道深处涌出,将任自飞紧紧地包裹起来,目不能视物,满眼皆是黄烟。 任自飞集中起心神,在黄烟中缓缓行进。 忽然听到一个孩子的呼救声:“求求你,放过我吧!” 任自飞吃了一惊,急忙循声寻去,穿过浓浓黄烟,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小树林。 难道走出了石道吗? 可是抬头一望,黄烟漫漫,不见天日,周身也全是黄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那孩子的呼救声渐大,继而便在耳畔,蓦然转身,看到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被绑在一棵大树上,张嘴大呼,满脸恐惧。 任自飞无暇细想,飞身过去,解开绑在那孩子身上的绳索,救下了他。 那孩子害怕之极,即使得救了,仍是不停地呼叫,以为任自飞欲加害他。 任自飞宽慰道:“别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他扶住那孩子的肩膀,意图让他冷静,岂料那孩子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铁剑,猛不防地向任自飞刺来。 任自飞啊呀一声,退避不及,向后跌倒。 那孩子哭叫着扑上来,铁剑狠狠地劈下。 任自飞打了几个滚,避开铁剑,站了起来,叫道:“那小孩,我救了你,你却为何要杀我?” 那孩子挥舞着铁剑又扑了上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却毫不手软,剑剑欲置任自飞于死命。 因为他是个孩子,任自飞不能抽剑迎战,只得到处乱窜,觉得诡异,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那孩子道:“我是惧妖,生来恐惧一切事物。” 任自飞边逃边道:“那你为何要杀我?” 那孩子道:“我不杀你,你便要杀我!” 一句话击中了任自飞的软肋,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件事来,那个叫神魁的家伙,逼住自己杀他,他若不杀他,他便杀他。 那是他一生当中经历过的最恐惧的事,那时年幼,心志不成熟,那种无助和绝望感直到现在都让他难以释怀。 及至他杀了神魁,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常常令他恶梦惊魂。 此时,这个自称是惧妖的孩子拼命追杀他,陡然让他恐惧起来,像五年前一样,让他感到无尽的无助和绝望。 他忽然变成了一个胆小鬼,极度怕死,怕一切眼中所见的事物,这漫漫黄烟似乎永远逃不出去。 惧妖看似是个孩子,体力却超强,紧追任自飞不放,嘴里发出极度恐惧的喊声,撕心裂肺,让人动容。 任自飞飞到空中,那孩子也飞到空中,丝毫不落后。 两人追逐了不知多久,任自飞渐渐体力不支,而惧妖的体力却似乎一点也不消耗。 任自飞终于飞不动了,也跑不动了,他被惧妖逼到一棵大树下。 惧妖举剑便刺,任自飞无奈,只能抽出铁剑格挡,然而惧妖的法力毫不逊色,主要是他不按常理出牌,任自飞用铁剑格挡他的铁剑,而他却绕开任自飞的剑,仍是要杀他。 当此之时,任自飞要么被他杀,要么杀了他。 自己不想死,可是让他动手杀掉一个小孩子,他又实不忍心。 惧妖的剑眼看即要刺入自己的身体,任自飞无奈,也只得挥剑刺出,一道白光闪烁,任自飞却手软了,他将剑偏开了方向,剑芒斩断了远处的一棵大树。 与此同时,惧妖的铁剑刺入他的小腹,顿时鲜血飞溅,喷了惧妖一脸。 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任自飞意识到,今天必是死在这里了。 惧妖抽出剑,接着又是一剑,任自飞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刺穿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他挥出一剑,就能将惧妖的脑袋削飞,但是当看到惧妖恐惧到扭曲的表情时,实在不忍下手。 罢罢罢,人迟早难免一死,即使是那些得道高士,最后不也难逃一死吗? 活几百年,和活十几年的本质区别在哪里?不就是同样的重复吗? 神魁倒似乎已达长生不老之境,然而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生老病死,自然法则,何惧之有? 虽然自己一生没有太多的享受,但天下有多少黎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饱腹,在逃难的路上身首异处,他们也曾有过对灾难,疾病,死亡的恐惧,可是恐惧又有什么用呢? 罢罢罢,生亦何欢,死又何哀? 惧妖一连刺了七八剑方才罢休,任自飞低头看自己的腹部,已是血肉模糊,没有形状了。 而惧妖脸上,恐惧的表情消失了,他的身体忽然长大了,长到了和成年人一样的高度,却还是那副稚嫩的脸孔,吃惊地望着任自飞,道:“你怎么会破我的法术?” 破了吗?任自飞不解,自己都要死了,哪里破了你的法术? 然而一低头之后,竟然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痊愈,身体毫发未损。 忽听得一声惨呼,“长大成人”的惧妖吐出一口鲜血。 任自飞吃惊地道:“这是为何?” 惧妖道:“化解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恐惧,我的法术是,敌人若杀了我,其实是杀了他自己,他必死无疑;若敌人被我杀了,则我必死无疑,你真厉害,几百年来第一人!” 这是什么逻辑?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谁能赢得了他?谁也不想死,然而不想死却必死无疑,想死反倒死不了了。 惧妖说完,缓缓地倒了下去,化作一滩血水。 黄烟散去,一切如常,仿佛方才的凶险,只是幻觉。 转头一看,青流还在,正在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任自飞道:“刚才之事,你又未见吧?” 青流道:“见与未见,自在心中,任居士见到了什么,那便是什么。” 任自飞不再言语,将铁剑插回剑鞘,继续向前。 石道愈见曲折,七拐八绕,不知要通向哪里,且脚下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双脚深陷其中,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拔出。 任自飞看青流时,却发现她轻飘飘地飘着,没有陷足之累。 这当然不是什么高深的法术,任自飞也会,只是有些耗损真元。 隐约中,只见石道的石壁上绿光闪现,如一道丝状的闪电,从这头跳到那头,又从那头跳到这头。 任自飞问道:“这是什么?” 青流半天没回应,回头一看,她又已不在。 任自飞摇头苦笑一声,迈开步往前走去。 那跳跃的绿色闪电越来越密集,攀附在石壁上,又从石壁上旋转而起,在空中交汇,发出呲呲的响声。 下一刻,那些丝状的绿光便在空中交汇成一张网,任自飞无意碰着,衣裳顿时被烧出一个大洞,当下不敢大意,警戒着四周。 这时,那丝状绿光越发密集,在空中扭曲着姿态,隐约可见其中有一个人。 那人也是由这些丝状绿光组合起来的,青面獠牙,张牙舞爪。 任自飞站住身体,拱手问道:“敢问前辈又是哪位大驾?” 那绿光人影道:“吾乃欲怪是也!” 任自飞道:“你也是要来取我性命的吗?” 欲怪道:“正是!” 说罢便向任自飞袭击而来,任自飞急忙抽剑迎战。 欲怪的整个身体都是由绿光组成,可以随意变化形状,时而消散成一团混乱的光影,如乱麻一样地把任自飞缠在其中;时而又聚集成一团光球,发着一个个尖角光刺,噗噗地向任自飞打来。 任自飞沉着应战,但越战越是心烦意乱,各种欲望充斥于胸,便如这像乱麻一样的绿光一样,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时而想起许清涯,时而想起颜墨,甚至会想起吴小异,想到师娘柒慕儿,想到千影夫人,而想到她们时,内心里只有欲望,这令他痛苦不堪。 他极力地将这些不干净的想法排除出去,然而脑中又出现了更大的诱惑,诸如令垂涎欲滴的美味,令人神魂颠倒的声音,让人心醉神迷的靡靡之音…… 然后又是财富、地位、权力、名声,这一切都让他欲罢不能。 ------------ 第64章 仿佛那乱如麻的丝状绿光,就代表着这一切的诱惑,将他紧紧地包围。 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不堪,又难舍这一系列的诱惑,沉溺其中,不愿拔足。 那绿光裹住了他的头,他的颈,他的整个身体,他施展不开手脚,却又觉得极度舒爽,他就想这么沉睡过去,他知道这样下去会死去,但不愿意反抗。 他的灵魂似已飘荡在天际,飘离了石道,飘离了通天岛,飘到了陆地的上空,他看到那成群成群逃难的百姓,看到魔道中人在疯狂屠戮着手无寸铁的他们。 不能!要改变这一切! 弥留之际的任自飞忽然心里对自己如此说。 无论成不成仙,无论入哪个道,都不能放任百姓惨死而不闻不问,大丈夫生在人世间,必要发愤图强,天下为公,为苍生造福为己任,如此才不枉一生。 他的灵魂又回到了通天岛,回到了这条石道之中,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只见眼花缭乱,那无数道丝状的绿光扭曲成各种形态,自己的身体也被这些绿光裹得动弹不得。 必须要抗争! 他努力驱动着法力,每一运功,身体便会异样的难受,心理也会遭受巨大的折磨,只要任由之,便感到异样的舒适。 不能沉沦下去! 一切的享受,都是圈套! 一切的诱惑,都是死亡! 任自飞在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各种欲望,从快乐的沼泽中拼命地剥离,这个过程无异于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痛苦不堪,且看不到希望。 他就像在经历着无数次劫难,从每一种欲望之中一点一点地脱离。 有生以来,这是他最痛苦的经历,什么被父母遗弃,被世人嫌弃,被人怀疑,那些都不算什么,皆无法比拟这从欲望的沉沦中脱离。 他在不停地告诫自己,这眼前的享受,是万恶之源,会让自己堕入万动不复之地,而经历过这番痛彻心扉的渡劫,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一点一点地让自己脱离出来,每脱离一种欲望,他就会感觉一阵轻松,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新生,尽管还很遥远。 而那些脱离开的欲望,还在时时地诱惑着他,他几次被它们重新控制,便他兀自在努力地抗拒着,用尽全力,用尽心力,一次次地被它们控制,又一次次地脱离开它们。 他忘了时间,忘了自己,忘了敌人,忘了一切,痛苦几次让他想到过放弃,但他想到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便又努力做着这反复的抗拒。 他经历了无数的劫难,虽然时有反复,但整体的感觉,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的身体一阵比一阵轻松。 他哈哈大笑道:“来得更猛烈些吧!” 说这话,其实只是鼓励自己,真要是来得更猛烈些,他一定会缴械投降。 渐渐地,他的手脚能动了,虽然动的幅度很小,但给了他无尽的希望。 便如一个四肢瘫痪的人,通过各种锻炼,各种修行,终于有了成效。 是的,只有彻底这些令人舒适的欲望,才能彻底站起来,才能做自己的主人。 任自飞首先摆脱了色欲,这让他轻松了一半,他的体力和脑力恢复了不少。 接下来,他摆脱了情欲,目欲,耳欲等各种欲望,大叫一声,挥起铁剑,将眼前的各种形态的丝状绿光斩成碎片。 听得惨叫声连连,那些绿光碎片散落各处,空间安静了下来。 任自飞手持铁剑,注视着周围。 片刻后,那些绿光碎片飘向空中,星星点点,像暗夜里的萤火虫。 这些星星点点组合成为一个人形,依稀便是欲怪。 欲怪道:“小子,真是小看你了,你居然打败了我!” 打败了吗?任自飞半信半疑。 欲怪道:“可知人之七情,数这欲关难过,你竟然通过了考验,前途无量,告辞!” 说罢,那团光影向来时的方向飘去,转眼便不见了。 任自飞舒了口气,一转头看到了青流。 两人接着前行。 行不多时,只见空中青烟弥漫,一阵笛声袅袅地传来。 这笛声一起,任自飞立刻感到五内俱焚,极度难受,正要询问青流时,青流已不知去向。 笛声渐近,一团厚重的青烟从石道深外飘来,青烟中站着一个青衣男子,面相四十岁上下,双手握着一把横笛,放在唇间吹,那难听得让人发狂的声音便是自那里发出的。 任自飞强压住心神,施礼道:“敢问前辈大名?” 青衣男子停止吹笛,道:“吾乃恶魔是也,特来迎接任居士去往仙境。” 任自飞松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你不会和我交手了?” 恶魔道:“自然不会!” 飘到地面,走到任自飞面前,道:“任居士,请跟我来!” 任自飞便抬起脚,跟着恶魔向前走去。 恶魔边走边吹着笛子,任自飞便又难受起来,他想请求他不要再吹,想必他不会答应,知此一劫难逃,不如坦然接受。 他试着用手捂着耳朵,然而无用,那笛音十分尖锐,穿过手掌,仍传到他的耳鼓上,声音丝毫不减,他便放弃了这多此一举。 石道出现了不少叉道,恶魔吹笛子只顾走,时而钻入这条叉道,时而又钻入那条叉道,搞得任自飞晕头转向,加上那笛音的侵扰,他简直要发疯。 恶麻越走越快,继而便飘了起来,任自飞不甘落后,紧随其中,两人便仿佛两团鬼影,嗖嗖嗖地在石道内交替闪现,速度已快到极限。 而那笛音却仍是那般不徐不急,平稳中带着诡异。 随着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那笛音越来越刺耳,任自飞终于控制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心生恶念,一道白光闪过,铁剑已出手,叫一声“小心了”,挥剑便向恶魔劈去。 恶魔岂能轻易被他劈中,一闪身进了石道,任自飞追了进去。 恶魔加快了速度,在石道内往复穿梭,一直不停地吹笛子,任自飞没有一剑刺中,基本上都刺在了石壁之上,击得石屑纷飞。 两人不知游走了多少回,任自飞不知劈出多少剑,愣是没能伤着那恶魔分毫,反倒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任自飞每劈一剑,恶魔的笛音便变一变,仿佛是在耻笑着任自飞,这让任自飞恶念更甚,杀气更重,出剑更快,然而却收不到半点效果。 渐渐地,任自飞有些体力不支,脑中出现了幻象,只见无以数计的野兽咆哮奔走,惊天动地,它们将任自飞困在核心。 任自飞挥剑斩杀了几只野兽,斩开一条血路,继续追赶恶魔,然而追不住,那些野兽还要从身后攻击他,令他顾此失彼,转眼之间,身上多处负伤。 任自飞忽然有所醒悟,自己为何要杀恶魔?和他无怨无仇的,必是那笛音扰乱了自己的心志。 可是那笛音无法控制,即使捂住耳朵也不济事,却如何是好? 忽地心生一计,我逃开他便是。 于是也不去追恶魔了,而是反向奔走,见了叉道就钻,然而每进一条叉道,恶魔便站在他面前,横笛放在唇边吹着,脸上带着一缕诡异的笑容。 任自飞也不管他,见到他调头便走,然后走不了几步,恶魔又站在面前,有点像五年前神魁逼他杀他之时的情景。 杀他不成,逃又逃不开,那笛音几欲让任自飞崩溃。 不管他了,不杀他,也不逃,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花样儿。 任自飞再看到恶魔时,索性站在那里,连眼睛也闭上,眼不见心不烦,然而耳中却不安宁,笛音始终贯穿始终,还是那野兽的咆哮,似乎要将他吃掉。 所以他虽然站在那里,却要忍受着极度的痛苦。 他找了块干净地,索性席地而坐,闭目养神,调理气息,努力摒弃外界的杂音干扰,然而却不容易做到。 因为那笛音实在难听,折磨得他五脏俱焚,他运起内功相抗,使得自己的骨骼格格作响,血管嘭嘭地鼓涨,整个身体似乎要暴裂,简直痛不欲生。 忽然,任自飞脑中灵光一闪,何不利用一下的自己特殊耳力? 当初在喜鹊山深谷中训练过的耳力,可选择性地听周围的声音,能将声音专听远处而避开近处。 于是调整耳力,将听力点放到十几丈开外,那笛音和野兽的咆哮声果然小了许多。 不禁大喜,继续将听到往远放了放,笛音和野兽的声音如蚊虫低鸣,自己感觉也好受了许多。 于是继续把听力往远放,终于听不到笛音和野兽的嚎叫了,只能听到一阵扑拉拉的响声,想是蝙蝠飞过的声音。 继续向远处探听,悦耳的鸟叫声便传在耳中了,伴随着仙音缥缈,应是听到了石道之外。 任自飞就这么盘腿打坐,温习着师父教授的各种法门诀窍,消磨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任自飞从入境中收回心神,将耳力逐渐拉近,那笛音听不到了,睁眼一看,那群野兽已不见,只见恶魔颓废地站在那里。 ------------ 第65章 任自飞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泥土,道:“你怎么不吹了?” 恶魔叹息一声,道:“我败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能扛得住我的《恶魔索魂曲》,不简单,当今世上,已无人是你的敌手。” 任自飞心想,我可不是扛得住,只是略施小计而已。 嘴上却道:“那是前辈手下留情,多谢成全!” 恶魔又叹息一声,再没言语,转身钻入一个叉道,消失不见了。 任自飞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又赢了,转眼一看,青流已回来了。 抬腿迈步向前行去。 青流道:“此间阴气太盛,于身体有害,任居士还是移步他处吧。” 任自飞微微一笑,道:“不,就走这条道,我倒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青流默然,跟着他继续向前。 走着走着,隐隐传来一阵啼哭声,飘飘渺渺,若隐若现,似在远处,又似在耳边。 任自飞问道:“你听到了吗?有人在哭。” 青流不应,又已消失不见了。 任自飞只得独自向前。 石道渐行渐宽,终于宽到漫无边际,仿佛是出了石道,抬头一望,却见蓝烟弥漫,四周是各种叫不出名的树木。 那哭声渐大,开始是一人在哭,继而是万千人在哭,如波涛般汹涌而来,阴阴森森,凄凄惨惨,让人头皮发麻。 任自飞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大路上,远处似有几个灯笼在快速移动,像跳动在墓地里的鬼火,透着几分诡异。 无意低头,看到路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却是“黄泉路”。 任自飞吃了一惊,十分不解,难道自己到了鬼界吗?可这是通天岛啊,接近仙界的地方,怎么能有黄泉路呢? 却也不惧,顺着大路前行。 前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移动,细看时,确实是人,穿着黑衣黑裤,披着一身黑斗篷,提着一盏灯笼。 任自飞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望着那人。 那人迎着任自飞走来,很快两人碰上了,任自飞一见之下,差点吓出魂魄来,原来那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套子衣裳,黑帽下面的脸是一个空洞,没有手,也没有脚,那盏灯笼在一条空袖子边悬空飘着。 任自飞料得又是高人出现,当下施礼道:“阁下又是哪位神仙。” 那个人虽无脸面,却会说话,声音自那个空洞发出,道:“我不是神仙,是鬼,我叫哀鬼,世界上最伤心的哭。” 他说着话,发着哀伤的哭声,幽幽咽咽,令人不由心感压抑,悲从中来。 任自飞道:“这不是仙界吗?怎么有鬼呢?” 哀鬼哭着道:“你之前所见,不是有妖有怪又有魔吗?” 好嘛,妖魔鬼怪都凑齐了,只是不知这哀鬼有什么本领。 任自飞道:“不知前辈有何教我?” 哀鬼道:“我来此,自是和他们一样的。” 任自飞抽出背上铁剑,做了架式,道:“那便请前辈赐教吧!” 哀鬼手臂一挥,那盏灯笼徐徐升到空中,绕空一周,幻化出千百盏灯笼,又徐徐地围住了任自飞,在他的周身旋转起来。 任自飞心道,不过如此。 可是下一刻,他便不敢大意了,只见每盏灯笼之上,都印着一张脸,这些脸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少的,有胖的,有瘦的,有圆的,有方的,有美丽的,有丑陋的,有慈眉善目的,有凶神恶煞的,虽然各具特色,却都是一副表情:悲伤。 这些悲伤的脸,有凄惨的,有哀怨的,有哭丧的,有幽幽怨怨的,有痛不欲生的,有愁眉苦脸的,有默然销魂的……各种悲伤的脸,个个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发着各种声调的哭声。 这些哭声,有的抽咽,有的呜咽,有的啜泣,有的嚎啕,有的呼天抢地,有的呕心抽肠…… 任自飞受了这些哭声的感染,悲伤之情在胸中萌生、发酵、膨胀、爆发,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哭一场,仿佛不大哭,五脏六腑都要被悲伤涨破。 这悲伤让他联想到自己这十七年来的各种苦难,大到被父母遗弃,小到丢失某一件从垃圾堆上刨出来的小玩意,每次悲伤都让他产生了放弃生命的念头。 是啊,死多好,一了百了,干嘛活着? 是啊,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悲伤的演出,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便已注定了唯一的归途,便是死亡。 生命是暂时的,死亡才是永恒的。 任自飞原本还想着用铁剑劈砍这些带着哭脸的灯笼,可现在全然没有了力量,任由无穷无尽的哭脸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任由那无穷无尽的悲伤侵蚀着他的肉体和灵魂。 他感到自己要死了。 是的,要死了! 蓦然,脑际仿佛开了一扇开窗,射进万道祥光,这光芒让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去,自己还有许多未了之事,还有许多未完成的心愿,还有那些未见到的人。 然而这光芒瞬间又关闭,他又任由悲伤袭击着他 片刻后,脑际的那扇天窗又打开了,让他看到了另一副美好的情景。 他无法描述那副美好的情景,或许他根本没看到,只是植于灵魂深处的一缕善念。 然后马上一切又消失,悲伤铺天盖地向他施压,令他窒息,令他痛不欲生。 一个念头闪过:我不能死! 又一个念头闪过:为何活着? 两个念头在脑中交替闪现,互相决斗,互有胜负,此消彼长。 他努力让这自己的心思偏向于生的念头,终于努力有效,他获得了一些微茫的意识。 这些灯笼也好,哭脸也罢,并没有实质性的进攻力,而只是干扰了他的神志,和刚才恶魔的笛音相似。 那么,自己便无须刻意抵抗,只要避开即可。 当下盘腿坐地,调理身心,加强五觉,让耳力和眼力从这无穷无尽的灯笼和鬼脸的缝隙之中穿越出去,听更远的声音,看更远的事物。 远处,有太多美好。 终于,他对于眼前的哭脸视而不见,对耳畔的哭声置若罔闻,悲伤渐渐地减轻,终至消失。 他继续调理声息,渐入佳境,达到忘我之境,心中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一片清明。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我就知道,你能过得了恶魔那一关,这一关必不在话下,年轻人,前途无量,告辞!” 悠然睁眼,那些带着哭脸灯笼已消失不见,自己盘腿坐在石道中,面前站着面目沉静的青流,关切地问道:“任居士,可休息好了吗?” 任自飞舒了一口气,反问道:“我为何要突然坐在地上?” 青流道:“任居士自己也不知,何况我呢?” 好吧,问她永远没有答案。 任自飞站起来,沿着石道继续向前走,青流紧随其后。 青流道:“越往前,道路越是坎坷,我劝任居士大可不必一意孤行。” 任自飞微微一笑,道:“无妨。” 两人走了一会儿,任自飞隐约看到了石道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少女。 走近几步,细看时,却是许清涯。 任自飞喜不自胜,急跑几步过去,面前站着的,分明便是许清涯,然而他又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问:“你是清涯姐姐吗?” 许清涯嫣然一笑,道:“我是爱人。” 爱人?谁的爱人?任自飞不由一怔。 许清涯拉住他的手,道:“跟我走吧!” 任自飞道:“去哪?” 许清涯不言,绕到任自飞背后,解下他背上的铁剑,随手扔在一边。 任自飞道:“清涯姐姐,为何要扔掉我的剑?” 许清涯道:“莫叫我清涯姐姐,叫我爱人。” 任自飞道:“爱人?” 许清涯道:“对,我是你的爱人。” 任自飞顿时热血沸腾,道:“真的吗?” 许清涯,严格来说,是爱人,微笑着点头,道:“你我从此比翼双飞,用剑做什么?一切都放下了,世间事与你我无关。” 任自飞心下一阵激动,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爱人抬起手,推了一下石壁,那石壁上便开了一扇门,门中射出一片白光,说不清是阳光还是灯光,其光夺目,映衬着爱人那张笑吟吟的脸美不胜收。 爱人拉起任自飞的手,顺着那道石门飞了出去。 出了外面,只见山川河岳,风景旖旎,田野一碧万顷,各种可爱的小动物在尽情地撒欢奔跑,鸟语花香,鲜花盛开,姹紫嫣红。 任自飞随着爱人一路飞行,不知飞了多久,空中的空气澄清,蓝天如洗,白云朵朵,令人心旷神怡。 任自飞道:“清涯姐姐,我们还在通天岛上吗?” 爱人格格一笑,道:“跟你说过了,别叫我清涯姐姐,叫我爱人,你不愿意我做你的爱人吗?” 任自飞脸面一红,道:“愿意。” 爱人道:“那为何不叫?” 任自飞鼓起勇气,轻呼一声:“爱人。” 爱人答应一声,又笑了起来,道:“这里不是通天岛,不是人间,只有我们两个人,永生永世。” 任自飞心中一动,道:“莫非这便是仙境?” 爱人格格笑道:“你说是就是了。” 任自飞道:“那我现在是神仙了?” 爱人道:“你说是就是了。” ------------ 第66章 任自飞疑惑道:“可为何不见别的神仙?” 爱人道:“这里只有我和你,你不愿意吗?” 任自飞道:“我自然愿意,这里有多大?” 爱人道:“无穷大!” 两人飞到一片树林之中,降落到地,见是一片绿地,有一座精致的院落,有木屋几间,院门前有条小溪,溪水潺潺地流过,上面架有一座木桥。 桥的这边是一片草地,有一些羊儿在吃草,见了两人,不惊不跑,悠然自得。 爱人指着院落道:“这便是我们的家了。” 两人进了院子,进了木屋,屋中陈设虽简单,却雅致,透着缕缕芳香。 爱人道:“从此我们便相守于此,永生永世,你愿意吗?” 任自飞道:“我愿意!” 爱人道:“我们结为夫妻,你可愿意?” 任自飞急切地道:“我愿意,万分愿意!” 爱人格格地笑着,娇羞无限,伸手一挥,木屋成了婚房,大红的床幔,猩红的地毯,五彩缤纷的鲜花,墙壁上,窗纸上,贴着大红的喜字,两支红烛无火自燃,优美的乐声袅袅响起。 没有证婚人,没有高堂在座,没有亲朋助兴,两人在木屋里举行了简单却别致的婚礼。 从此后,两人便幸福地生活地在一起,不用男耕女织,没有柴米油盐,仿佛两人不需要吃饭,不需要一切世俗的东西,有的只是浪漫的爱情。 不知过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自飞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岁月在流逝,但他和爱人一直不老,容颜依旧,爱情依旧。 任自飞问爱人:“我们为何不老?” 爱人道:“我说过了,永生永世!” 任自飞道:“那我们总要干点什么?” 爱人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干,认真相爱就可以了,你不愿意吗?” 任自飞道:“我愿意!” 最初的不知多少年,两人过得快乐无比,什么都不想,只是认真相爱,慢慢地任自飞便觉得开始枯燥了,主要是他心中还有许多事情未了。 爷爷的身体怎么样了? 魔道被铲除了吗? 颜师叔的疯病好了吗? 他在居所的后山找到一块巨石,巨石之大,一眼望不到头,一头通向天的这一头,一头通向天的另一头,立在天地间,仿佛一座隔开两界的屏障,所以严格来讲,应是石壁。 石壁的表面光滑如砥,仿佛一面黑绿色的镜子。 任自飞问爱人:“石壁的后面是什么?” 爱人道:“是另一个世界。” 任自飞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爱人道:“总之与我们无关,我们的世界无穷大,无限美好,没有天灾,没有人祸,没有疾病、战乱、饥荒、苦难,永远四季如春,没有风雨雪霜,没有严寒酷署,何必要向往那边的世界?” 任自飞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他想在石壁上刻字,可是铁剑遗落在了通天岛的石道内,他只能捡来小石块来刻。 他从某一天开始,每一次日出,便在石壁上刻下一个记号,刻三十次,记一月,刻十二月,记一年,有时也在巨石上记录一些和爱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忽然一天,他发现,他和爱人已在这里待了整整一千年,刻下的记号,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石壁表面。 他问爱人:“我们可以到那个世界里去吗?” 爱人道:“那个世界里充满了疾病、战乱、饥荒、苦难,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到处可见野兽横行,白骨露野,房屋坍塌,田园荒芜,你确定要去吗?” 任自飞道:“那不就是我们曾经在的那个世界吗?” 爱人道:“正是,那里是人间地狱,这里是人间天堂。” 任自飞激动起来,胸中压抑着一种不安定的情绪,道:“那么,那边还是魔道横行,百姓流离失所吗?” 爱人道:“正是,你既已成仙,那边的事就不要关心了。” 任自飞郑重地道:“不能解除民众疾苦,成仙何益?” 爱人道:“你最初想成仙时,不就是想逃离那个苦难的世界吗?” 任自飞哑然,难道自己从开始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止是自己,一切想成仙的人,不都是想享受仙境的繁华吗? 现在的生活,不就是自己孜孜以求的吗? 可是,为什么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我到底要什么? 任自飞做了一个决定,道:“爱人,我想回到那边去,你有办法吗?” 爱人道:“那边人和人之间没有信任,没有情义,只有欺骗,只有利益,有你的仇人和敌人,你随时要面临杀与被杀的痛苦抉择,要承受一切生老病死的风险,你真的愿意吗?” 任自飞道:“我愿意!也许我真的错了,从开始就错了,生而为人,无论是幸还是不幸,都是人之本分,脱离了生老病死,也便失去了活着的乐趣,爱人,我想好了,我要回去!” 爱人颇显伤感,垂泪道:“可是你去了那边,便再也见不到我了,你真的愿意吗?” 任自飞道:“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去吗?” 爱人道:“不能,你既然要选择那边,便带不走这边的任何一人一物。” 任自飞心中一阵矛盾,但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以后还是狠心地道:“既然不能两全,我只能放弃这边了。” 爱人哽咽道:“连我都要放弃吗?你最初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 任自飞痛苦地摇着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年在东海之滨遇见你以后,匆匆一晤,便天隔一方,我对你朝思暮想,及至成年后,我知道了这叫情爱,听到别人婚嫁,我理所当然地想到要娶你为妻,和你厮守终生,不离不弃,为了你我可以放弃一切,可是现在,我觉得,我还在眷恋着那边的人和事,那边的百姓还在受苦受难,我要改变这一切。” 爱人道:“人皆有自私之心,凭你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的。” 任自飞道:“能改变多少算多少吧,尽力便好。我当年在神仙驿时,受尽各种苦难,总盼望着有人能替我出头,脱我走出困境,如今我已走出困境,但我总想着要去解救别的人。” 爱人擦了擦眼泪,黯然道:“好吧,我答应你,你去吧,也许那边更需要你,你也更需要那边,但有一点你要清楚,你回到了那边,就永远不可能回到这边来了。你也许会修行得道,但不可能长生不老,迟早难逃生死轮回。你也许会娶到你心仪的女子为妻,但永远得不到那个你最爱的人,因为那个人将永远地留在这边,孤独终老。” 任自飞的心在痉挛,世间之事,为何要做如此艰难的抉择? 半晌,任自飞道:“我可以再叫你一声清涯姐姐吗?” 爱人含泪点了点头。 任自飞轻呼一声:“清涯姐姐。” 爱人嗯了一声。 两个身影拥抱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 终于,任自飞放开了爱人,道:“那我走了。” 爱人轻点了一下头,双手托在石壁上,天地间忽然白光笼罩,那道石壁也变成了一块耀眼的光幕。 爱人眼中含泪,却微笑着,道:“你去吧,从这里走出去,便是那个世界。” 任自飞点点头,深情地望了一眼爱人,缓缓地走入那道光幕中。 他的身体慢慢地隐去,爱人距离他越来越远,向他伸出了手,白光照在她那张泪光莹莹的脸上,我从此再见不到她了,她从此要在此孤独终老。 蓦然之间,任自飞回头,想去拉那只手,那只曾经多次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手,自己为什么不能为她放弃一切呢。 然而,爱人终于被白光消逝,而任自飞也终于走出了光幕,放眼环顾,回到了石道中,青流站在面前。 青流走过去,拾起之前爱人从任自飞背上解下扔掉的铁剑,递向任自飞。 任自飞只觉一阵怅然若失,他不清楚自己和爱人相处了一千年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但那些场景仍历历在目,而且他分明感到了岁月的沉重,自己仿佛也由一个青春少年变成了一个饱经沧桑的垂暮老人。 一千年的时光,每个日出日落,每个细节,每个点点滴滴,每时每刻,都是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是那么的真实。 那么也就是说,许清涯真的会永远留在那边,孤独终老。 心念及此,不由悲从中来,又痛恨自己忘恩负义。 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青流不安地道:“任居士你怎么了?” 任自飞自失地一笑,伸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两人沿着石道继续前行。 原本阴暗潮湿的石道渐渐变得亮堂起来,湿气退去,暖流袭来,铺在地上的那些蝙蝠的尸体也渐渐少了,终至于无,露出了下面的青石板。 石道两侧以及顶部天然的凹凸不平的石壁也变得平整起来,显然是人工修整过。 再行片刻,望见石道尽头是一扇金光闪耀的门。 青流站住,指着那道门道:“任居士,那是你的归处,你自去吧,青流告辞。” 说罢,折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一个拐弯,消失不见了。 ------------ 第67章 任自飞舒了口气,沉思有间,抬起步向那道门走去。 到了近处,只见那道门应是用黄金所铸,上面雕刻着祥龙飞凤,极尽奢华。 提了一口气,抬手推了推那道门,门轻轻地向两侧无声地打开,略一迟疑,迈步走了进去,后面的门悄然关上。 这是一座豪华的宫殿,庄严肃穆,气象非凡,宛若皇帝的行宫,两侧的石柱飞龙蟠凤,顶上彩幔飘舞,最里面靠着墙壁的下面,一张龙椅置于高台上。 任自飞收敛心神,向里面走去,脚步叩打着青石板地面嗒嗒地响。 走到近处,却见龙椅上空空如也,并没有坐人。 正没做理会处,听到咔嚓一声响,只见龙椅一个旋转,上面坐着一个人。 一见之下,任自飞大吃一惊,原来那人竟是千影夫人! 她身着白衣,肩披红绫,峨眉高耸,面如桃花,却是冷艳无比。 任自飞轻呼了一声,道:“如何是你?” 千影夫人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我,我们五年前已有约定,我助你登上通天岛,还清你的救命之恩,然后杀你报仇,难道你忘了吗?” 任自飞纳罕道:“我自然没忘,可是,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千影夫人起身离座,沿阶而下,站在任自飞面前,道:“不然以你目前在正道中的修为和声望,又岂能得到仙家眷顾?” 任自飞道:“对此我也颇有疑惑,百思不解。” 千影夫人忽然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笑毕说道:“正道那帮自以为是的虚伪君子,还真以为登上通天岛便能成仙,当真可笑至极!” 任自飞心中一惊,道:“难道不是吗?” 千影夫人道:“当然不是!所谓的通天岛传说,不过是我们的一个计策而已。” 任自飞心中又是一惊,道:“什么计策?” 千影夫人道:“听我慢慢道来。” 原来,在数百年前的天下,正道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魔道根本不是对手,偶有抬头,便被打压,于是魔道的一些头目便聚在一起,定出了这个惊天计划。 先是在民间散播一个传说:通天岛是仙界之船,每甲子降临陆地一次,岛上会飞下七位仙子,宣讲天帝诏,带几位修为深厚且德高望重的正道修士登岛上天,位列仙班。 此事越传越神,也越传越真,直到六百年前的腊月二十九,通天岛真的光临了东海岸,世人便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正道的几位高手接受了所谓的仙家召唤,登上了通天岛。 随着越来越多的高手登上了通天岛,正道的力量逐渐被削弱,而魔道中人却发愤图强,努力修行,天下的局势悄然发生了转变,终至今日,正道已是大厦将倾,无力回天。 听罢千影夫人的讲述,任自飞倒抽了一口凉气,道:“我记得神魁当年曾言:正道之所以输于魔道,原因无他,只因正道中修为稍有大成者,皆登上通天岛去了仙界,剩下的人修为尚浅,难当大用,原来竟是这般,你们如此处心积虑,设了这样一个滴水不漏之计,当真是可怕至极。” 千影夫人哼了一声,道:“可怕?哈哈,可笑!真正的可怕之人应是你们所谓的正道吧。” 任自飞凛然道:“我们正道中人惩恶锄奸,替天行道,有何可怕之处?” 千影夫人哈哈大笑道:“大言不惭,替天行道,替哪个天行哪个道?你们口口声声为天下苍生,可是一个个地跑去享福,说到底,全为一己私利。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岂是你们正道数人的天下,你们一心想铲除我们,你们就很干净吗?不过是不想让我们和你们分羹而已。 “何为正道?何为魔道?都是你们自封的!想当年我们弱小时,也曾想寄与你们篱下苟且偷生,可是你们让吗?我们魔道中的一些门派,当年也曾是正道,只是因为弱小,不配和你们共享天下,你们便说他们是魔道。 “呵呵,时至今日,你们要么龟缩山门,要么一心求仙,天下乱成如此,你们放任不管,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正道,不嫌害臊! “再过几年,等我们把你们全部铲除掉,我们也可自封正道,现在的正道就是将来的魔道,你们一样会把天下搞乱,好乱中取利。说到底,名利才是王道!” 任自飞听得心惊肉跳,觉得千影夫人是强词夺理,又觉得有一定的道理。 难道世上真的没有是非? 不,一定有! 想至此,道:“我承认魔道中也有好人,正道中也有坏人,但历来邪不压正,那些坏人可逍遥一时,不可无法无天一世,将来的天下,必是清明的天下,郎朗乾坤。” 千影夫人哈哈大笑道:“自欺欺人,自圆其说!” 笑毕又道:“不过你真有些本事,这么多的难关,你竟然一路闯了过来,我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几百年来,能走到这里的,只你一人。” 任自飞问道:“以前那些登岛的人呢?你们把他们都杀了吗?” 千影夫人道:“好吧,你一个将死之人,我便让你死个明白,请随我来。” 说着,走到一侧石壁前,轻触了一下机关,轰然一声响,石壁裂开一条大缝,当先走了出去。 任自飞也跟了出去。 出去是一段山路,行片时,望见一个石洞,洞门紧闭。 千影夫右手捏了一个指诀,口中默念了几声咒语,洞门慢慢地打开。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任自飞差点被熏倒,急忙把嗅觉投到远处。 千影夫人也是干呕了两声,取出一方丝帕,蒙住了口鼻,向任自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任自飞迟疑一下,走了进去,始终把嗅觉投到洞外。 脚下一软,陷进了泥潭里,竟是一尺多深的粪便,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差点恶心得吐了,急忙运起飞行术,拨出双足,贴地行走。 千影夫人也是飘在半空中,袅袅地向里飘去。 洞里很大,偶尔可见一些人,和各种野兽滚在粪便里,嘻嘻哈哈,倒是十分开心的样子。 细看这些人时,个个须发皆白,年岁已高。 千影夫人道:“这六百年间,通天岛十次降临陆地,陆续登岛的正道高手约有二百余人,有的暴食撑死,有的纵欲过度而死,有的快乐至死,如今只剩下了这几个。” 任自飞看着这些在粪便中摸爬滚打还自得其乐的人,十分不解,问道:“他们疯了吗?” 千影夫人笑道:“他们可没疯,一个个开心着呢,他们都成了仙,哈哈!” 任自飞听出,定是千影夫人把他们变成了这样,心头怒起,道:“你不如杀了他们,如此侮辱他们,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千影夫人道:“可不是我把他们变成这样的,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变成这样的。” 任自飞心中骂道:自圆其说! 千影夫人接着道:“他们登岛以后,受到各种诱惑,终不能洁身自好,个个深陷其中,说到底,一心想成仙的他们,从来没脱凡心。 “通天岛上设有六欲关和七情关,这些人,连六欲关都过不了,太令我失望了,好在你不仅过了六欲关,还过了七情关,所以我十分佩服你。” 她飘到一处,只见一个男人拥着几头母猪睡在粪便里,道:“这是个富翁,妻妾成群,哈哈,在你我眼中,那些是母猪,而在他眼中,却是他的妻妾,所以他过得逍遥快活,你大可不必悲天悯人。” 任自飞突然想到,千影夫人精通幻影术,道:“这是你的幻影术吧,竟然歹毒至斯!” 千影夫人摇摇头,道:“不是,他们眼中所见,是他们心中所想,所以我们也别惊扰了他们的美梦。” 任自飞道:“我先前来时,也曾遇到过各种繁华,难道皆是我心中所想?” 千影夫人道:“正是,一切都是自己心中的欲望,只不过是在通天岛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中,显化了出来。如果能经得住这些虚无的诱惑,便可逃出生天,反之是万劫不复。事实上,我们从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是他们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任自飞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原来石壁那边的世界,也是自己心中所想罢了,清涯姐姐并没有被隔离在那个世界,那么我还可以再见到她。 转念一想,千影夫人岂能放过我?必是要我偿命。 也罢,只要清涯姐姐不必孤独终老,死也甘愿。 千影夫人继续向前飘动,任自飞紧随其后。 两人到了一处,见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端坐在一个高高粪堆之上,身上糊满了粪便,面前的粪坑里,蠕动着无数大头蛆虫,纵然任自飞可将嗅觉投到洞外,但看到此景,还是忍不住呕吐起来。 千影夫人指着那位老人道:“这便是你们喜鹊门的天月真人,如今在此做皇帝呢!” 任自飞闻之大惊,张大了嘴巴,也忘记恶心了。 ------------ 第68章 任自飞向前听说,六十年前,喜鹊门的天月真人带着两位师弟,随仙子登岛,没想到竟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呢! 千影夫人道:“天月皇帝正在上早朝呢!” 果然,只见天月真人坐直了身体,虽然脸上糊满了粪便,但眼中却闪烁出王者的威仪,指着下面那些蛆虫道:“有事奏来,无事退朝!” 片刻后,天月真人沉吟道:“关于各地赋税之事,朕尝思之,夜不能寐,从即日起,减去二成赋税,让天下人皆知朕亲民爱民,共享天泽……” 片刻后又道:“宫中选秀之事,不得延误,皇储不能空虚,此事关乎朕之社稷江山,关乎天下黎民福祉……” 片刻后又道:“立太子之事,再也休提,朕虽年迈,但身体康健得很,再活个二三百年不在话下……” 任自飞看得心痛不已,喃喃地道:“千影夫人,你杀了他吧,何苦这般折磨他?” 千影夫人哼了一声,道:“你没听到他说,还能活个二三百年吗?他不立太子,就是怕太子谋逆篡位,我岂能夺人之美。” 任自飞眼中含泪,伸手到背上,缓缓抽出铁剑,道:“那容我杀了他吧!” 千影夫人呵呵笑道:“你可是他的徒子徒孙,难道你们正道就是些以上犯下,欺师灭祖之辈吗?” 任自飞长叹一声,终于没忍下手,将铁剑插回剑鞘,心想,若是那些急切想成仙的正道中人知道此事,不知做何感想? 可惜这一切,随着自己的死去,将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迷。 那些不知真相的世间的人,仍对通天岛趋之若鹜。 千影夫人道:“真没想到,你竟拒绝了一切诱惑,当今天下,唯你一人。” 顿了顿,又道:“不过你我之仇,不共戴天,你必须死,但是怜你是个真男子,我给你一次和我决斗的机会,若你赢了,我死于你剑下也无话可说;若你输了,则莫怪我无情。” 任自飞哼了一声,道:“悉听尊便!” 千影夫人道:“请!” 身形飘动,向着出口的方向飞去,任自飞急忙驱动身形跟上。 两人飞出山洞,飞到一处空旷处落地,千影夫人摆了个架式,道:“你出手吧!” 任自飞徐徐抽出背上的铁剑,道:“你不是要报仇吗?还是你先请吧!” 千影夫人呵呵一笑,身形已动,一团白影,夹杂着一条红绫,向任自飞裹挟而来。 任自飞不敢怠慢,闪身上前,和千影夫人斗在一处。 千影夫人的丈二红绫,看似柔软,实则坚韧无比,且灵巧如蛇,变化多端,时而幻化成枝枝植物从土里钻出,时而幻化成片片飞虹在空中乱舞,时而如惊雷,时而如闪电,令任自飞应接不暇。 任自飞知道,今日之战,决定生死,不敢掉以轻心,早已施出了全力。 他想仗着铁剑霸道,斩断千影夫人的红绫,然而无用,不仅如此,他的剑势反被千影夫人轻松地化解掉,他只见眼前五颜六色飘动,甚至看不清千影夫人在哪里。 斗得多时,任自飞渐感力不从心,心道,须用自己的飞行术与她周旋。 计议已定,飘身到空中,绕空盘旋,千影夫人的飞行术自也不弱,紧跟其后,舞动红绫,将任自飞紧裹在其中。 任自飞想故技重施,突出红绫的包围,然而这回却没那么简单,千影夫人早防着这一招,红绫化作千万道,密密匝匝地将他缠绕起来。 任自飞只觉周身全是一片红,看不到天,看不到地,却感到极其舒适温暖。 那些红绫形成一个闭合的空间,像蚕的茧,而且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让任自飞的内心瞬间破防,一阵激流涌动,不禁潸然泪下。 他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他还是个腹中的胎儿,对,便是这般,在母亲温暖的子宫中悠然自在,贪婪地吸食着母亲的营养,心中幸福无比。 他放弃了抵抗,任由那红绫将他越裹越紧,几欲无法呼吸,但他却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终于,他看到一道亮光,那红绫做的茧破了一个口,他迫不及待地顺着那道口飞了出去。 一如十七年前,他从娘胎里迫不及待地呱呱坠地,想见到怀胎十月的母亲。 任自飞摔落到地上,然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内心里充溢着感激、激动、思念之情,百感交集。 千影夫人也落在地上,收回红绫,站在日头下,日光给她的全身镶了一层吉祥的光环。 任自飞的所有的记忆都被唤醒了,早到娘胎里的记忆,早到刚出生时的样子。 而眼前这个冷艳的美妇人,分明就是他的生身母亲。 胸中一股激流涌动,双膝软了下去,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呼唤了一声:“娘——” 千影夫人微微气喘,正欲上前再战,见任自飞此举,不由一怔,道:“你这是玩的哪一出?谁是你娘?” 任自飞道:“你是我娘啊,你忘了吗?我只和你朝夕相处了一月,可是你无情地把我扔在仙来客栈一去不回,你好狠心!” 千影夫人神色一动,上前两步,又止住,道:“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任自飞哽咽道:“一切我都记得,从在你的胎中开始,娘!” 千影人夫吃惊地张大嘴巴,半天才道:“你说你记起了在娘胎中的事?” 任自飞道:“正是!” 千影夫人猛地一震,眼泪哗哗地下来了,扑过去跪在任自飞面前,端祥着他的脸孔,喃喃地道:“就是你,就是你,不会错的!” 任自飞道:“我还记得当时还有一个男子,你称呼他为皇兄,他说我是他的儿子,是吗?你不是神魁的妻子吗?我的生身父亲不是神魁吗?我亲手杀了我父亲,娘,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任自飞泣不成声,千影夫人心如刀割,面有惭愧之色,哭泣了一会儿,道:“神魁不是你的生身父亲,你听我慢慢道来!” 原来,千影夫人和神皇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情深意重,暗许终身,那时千影夫人还不叫千影夫人,神皇还不叫神皇,两人向往成仙之道,拜了神魁为师。 可是神魁看到千影夫人貌美,动了心,便要娶她为妻,做为徒弟的千影夫人和神皇自是不愿意,但师命难违,于是千影夫人嫁给了神魁,成了昔日恋人的师娘。 神魁也没亏待神皇,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神皇。 一百多年后,神魁对男女情爱之事厌烦,或说对千影夫人厌烦,在外沾花惹草,神皇趁虚而入,夺回了自己的恋人,两人便偷偷地产下一个男婴。 当时神魁外出未归,两人知道神魁的手段,若此事败露,三人均难逃毒手。 于是,神皇抱着刚出生的男婴,飞行两万里,在一个晨曦微露的清晨,将刚出生的儿子丢在仙来客栈,然后悄然而去,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知道,当今天下,只是神仙驿是一片净土。 神魁回来后,终于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一番逼问下,千影夫和神皇终于承认了犯下的过错,但神魁毕竟念及旧情,一个是爱妻,一个是爱徒,没忍加害他们,但自己痛不欲生,发誓要杀掉那个婴儿,从此杳无音信。 不多日后,便传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杀掉了神魁。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两人同床共枕了一百多年,听说神魁死后,千影夫人痛不欲生,只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所以发誓要替他报仇,也没细查其中细节。 千影夫人幽幽地道:“我当时实在想不明白,天下间绝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怎么会命丧别人之手?现在想通了,他知道了你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便定了一个更加恶毒的报复之计,逼你杀了他,知我必为你报仇,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都是孽啊!没想到你在此刻竟然苏醒了出生时的记忆,我们母子才得相认。” 说毕,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千影夫人道:“飞儿,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任自飞便将出生后一些经历告诉了千影夫人,两人又痛哭一回。 哭毕,任自飞失魂落魄,一时不知今夕何夕,适才母子相认的激动之情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正邪不两立的天下大义。 两人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千影夫人道:“飞儿,从今往后,你便与我在一起吧,我们和你父亲一起振兴魔道,共享天下。” 任自飞茫然地摇摇头,喃喃地道:“我不入魔道!” 千影夫人道:“魔道现在唯死神殿的马首是瞻,我现在是死神殿的首领,只要你加入魔道,我心无旁骛,可以说,整个天下就是我们的。” 任自飞仍是摇着头,喃喃地道:“我不要天下……” 千影夫人道:“你不要天下,难道连娘也不要了吗?” 任自飞道:“你要你时,你却在哪里?我在神仙驿受尽冷落时,你却在哪里?” 千影夫人痛哭失声,道:“对不起,飞儿,为娘错了,以后补报你。” ------------ 第69章 任自飞忽地站了起来,道:“以后你我相见,便是敌人,你不必再留情,我也绝不容情!” 捏起飞行诀,腾空而起,向远处飞去。 千影夫叫道:“飞儿!” 飞起来追去。 任自飞飞出通天岛,飞在海面上,茫茫大海,一望无际,不知哪里是出路,他也不管,只顾全力向前飞。 听到千影夫人在后面叫道:“飞儿,等等我,没有我的指引,你找不到陆地,会累死在大海上的。” 任自飞置若罔闻,只顾努力向前,他的飞行术世所罕见,千影夫人的呼声渐渐地远了,终于听不到了。 任自飞望着下面茫茫大海,一时不知何去何去。 ※※※※※ 通天岛一去不回,原本以为能够登上通天岛的各派高手们怅然若失,渐渐地离开了海岸,一个个垂头丧气又义愤填膺,当日便离开了神仙驿,神仙驿复归往日的平静。 等外界的人都走完了,颜墨才露头,她穿着黑衣,戴着斗笠,面蒙黑纱,走在神仙驿的大街上,一时不知该去哪里。 回蜻玉宫吗?可是终难避免嫁给易锦绣。 浪迹天涯吗?可是师仇不报了吗?要叛出师门吗?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人活着怎么这么难呢?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拦住一个路人问道:“任士法先生的住处在哪?” 路人指给她,她便寻路而去。 到了任士法的学堂,正好赶上放学,十几个少男少女拥了出来,和任士法道了别,四散奔去,任士法站在门口,笑呵呵地相送。 等孩子走完,他正要返回学堂,看到了颜墨,怔了一下,站着没动。 颜墨犹豫片刻,走上前去,施礼问道:“请问是任先生吗?” 任士法还礼道:“正是老朽。” 颜墨吞吞吐吐地道:“我是任自飞的好友,受他所托,特来拜望先生。” 任士法大喜,道:“原来是自飞的好友啊,快快请进!” 两人回到学堂,颜墨因想到在神仙驿也没人认识她,便摘去斗笠。 说起任自飞登岛一事,两人在替他高兴之余,又不由唏嘘,想到一个大活人,忽然之间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去了仙境,真是世事无常。 任士法觉得气氛沉重,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无论如何,自飞能得到神仙眷顾,便是喜事,我们应该替他高兴。” 颜墨道:“嗯,确是喜事。” 两人谈了一会儿,颜墨起身告辞,任士法把她送出门外。 颜墨吞吐一会儿,从身上摸出一个荷包,道:“他若回来,把这个给他。” 任士法道:“敢问姑娘尊姓?” 颜墨道:“我在荷包中留有书信。” 任士法哦了一声,叹息道:“历来登岛仙去的人,从未回来过,恐他也不会回来。” 颜墨神色黯然,道:“一切随缘吧!” 告辞了任士法,颜走到街上来。 神仙驿的繁华自是以前难以比拟,却难比往日的祥和平静,街上的小贩因一点蝇头小利而争吵不休的事随处可见,闹哄哄的。 颜墨走着走着,一抬头,望见了“仙来客栈”四个大字,忽然想起,曾经听人说,任自飞幼年时在此做伙计,心中一动,略一沉吟,便走了进去。 正是晌午时分,店里客人颇多,人头攒动,颜墨站在店门口放眼一望,皱了一下眉头,本想退出,忽听到人们的谈论之中,多有“任自飞”三字,心中好奇,便迟疑了。 伙计过来招呼:“女居士,里边请!吃饭还是住店?” 颜墨哦了一声,道:“吃点饭,不住店!” 伙计将颜墨引到最里边的一个角落坐下,颜墨要了两个不炒,想了想,又要了一壶小烧。 在等酒菜的时间,她侧耳倾听食客的谈话,竟十有八九是谈论任自飞的。 一个道:“自飞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早看出是个不凡之人,当年手刃魔道头子神魁,那时他才十二岁啊,你们想想,一个令正道人士闻风丧胆的人物,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轻松了结,你们说说这少年有多厉害!” 另一个道:“是啊,确实非同凡响,只可惜世人有眼无珠,当初自飞在时,我常看不惯别人欺负他,多次替他出头,人还说我多管闲事,现在知道了吧,是你们错识了英雄。唉,可是这样的人物成了仙,以后也不知道正道能不能干得过魔道。” 再一个道:“记得五年前,喜鹊山的两位道长要带着自飞飞行,自飞言道:不用辛苦二位师兄,我自己会飞,说罢就腾空而去,竟飞得比大人都快。这真是了不得的事!他从小生长在神仙驿,未曾拜过师,何以会飞?是他天生便会飞,天生便是成仙的的料!” 店掌柜也来凑热闹:“是啊,难怪他自己执意要将名字改成任自飞呢,我真是老眼昏花了。 听到此处,颜墨冷酷的嘴角,微微浮起一抹笑意,她想到五年前那个夜晚,那个孩子从几个魔道恶人的手下救下自己,原来他真的天生会飞。 不自觉间,轻叹了一口气。 酒菜上来,颜墨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放进嘴里吃着,味同嚼蜡,知道此非伙夫的手艺不精,而实是自己没有胃口。 望着那一壶小烧,失神良久。 自己活到这么大,还从未沾过酒,幼时不会,待长大了,心中只有师仇,对于饮食娱乐毫不感兴趣,对世间俗世从来不屑一顾,今日不知为何,却要了一壶小烧。 半晌,颜墨缓缓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香气立刻冲进鼻孔,竟有些迫不及待想喝。 慢慢地举起酒杯,就近唇边,酒味更浓,心想,原来酒真的这么好喝吗? 先让嘴唇碰了一下酒液,微微有些辣,但尚能忍受,再不迟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一股辛辣灼热的感觉直穿喉间,像捅入一根烧火棍,舌头像是被蜜蜂蜇过,难受无比,胃里也似翻江倒海,便一手捂着胸腹间,一手捂着嘴,努力克制着即将爆发的咳嗽,其状极是痛苦。 好在店内食客的注意力皆在任自飞的话题上,加上她一身黑衣,又戴着斗笠,还有黑纱遮面,是以没人注意到她。 这时却想,酒原来这般难喝! 转念一想,可是世人为何皆言美酒,美在何处? 若在往常,颜墨绝不会对这些俗事提起兴趣,今日不知怎么的,却极想窥探酒中奥妙,隐约觉得,这二十来年错过了许多有趣之事。 于是又倒了一杯,这回有了经验,一点一点地抿咂,果然辛辣之味淡了些,慢慢地适应了,才缓缓地将一杯酒喝完,虽然谈不到享受,却不似第一杯那般痛苦。 忽然想到,柒师姐曾言,世间之事,初时苦涩,后来便会甜蜜,如男女之事,第一次微觉痛苦,其后便只有快乐。人活一生,倘若没有情爱之事,实为遗憾。 想到此处,脸颊一阵滚烫。 接着倒了第三杯酒,喝了后,有些微醺,心跳加速,血液奔流,身体燥热,心中一时涌过各种情感,似苦似甜,似悲伤似快乐,竟是十分的奇妙。 听到一阵银铃般的说话声,蓦然抬头,见店门口走进一位妙龄少女,竟是认识。 说认识其实也不认识,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之前与任自飞等六人在客店吃饭时,颜墨见过她,当时觉得她和任自飞应该相熟,两人应是暗中约定了什么事,后来她却没来赴约。 这名少女不是别人,当然便是许清涯。 许清涯进得店来,叫道:“小二上茶!” 自拣了一个空座坐下,伙计端来茶水,她又要了两个小炒。 伙计问道:“要酒不要?” 许清涯道:“不要!” 她在等上饭菜的时间,似乎对食客们的言谈起了兴趣,哪个说话,她便把目光投到那人身上,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是说,任自飞上了通天岛?” 那人道:“可不是?你从哪里来?” 许清涯道:“我从很远的地方到此。” 那人道:“你从很远的地方到此,不就是为了观摩通天岛降临陆地时的盛况吗?怎地今日才来,通天岛已经走了。” 许清涯道:“我忘记了时辰,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人便添油加醋地将通天岛临近陆地之时的情景,以及任自飞随着仙子登岛等事一一说了,许清涯听罢,眉头微蹙,似有些忧心忡忡。 这一切,皆被颜墨看在眼里,果然,这女子和任自飞有些来往。 许清涯又问了一些细节,神色愈发凝重,待饭菜上来,便不再言语,闷头吃了几口,在桌上放下几个铜子,便起身离了店。 颜墨也急忙起身离店,跟在许清涯身后,许清涯步履匆匆,并未察觉。 这时,有四个穿着卫队服的男子从斜刺里闪出来,拦住了许清涯的去路,其中一个道:“敢问姑娘芳名?” 许清涯道:“我叫许清涯,你们有何事?” 那个男子道:“得卫队长令,请姑娘去一趟卫队府。” 许清涯疑惑道:“我不认识你们卫队长。” 那个男子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去了你便认识了。” 许清涯道:“我怕没空,改天拜访,我先走了!” 绕开那四名男子,向一边走去。 ------------ 第70章 四人一闪身,又挡在许清涯面前,道:“没奈何,姑娘一定要去!” 许清涯无奈地叹口气,道:“好吧好吧,走走走!” 于是跟着那四个男子走了。 颜墨心下沉吟,没想到这女子这般纯真,却也大胆,人问她名字,便直说了,又让她去一个陌生之所,竟也敢去。不如跟去看看情况。 ※※※※※ 许清涯跟着那四名男子去了卫队府,被四人领到正堂,通报后,唐奇兴冲冲地从后堂出来,赶忙拱手施礼,道:“姑娘远道而来,唐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许清涯打量了一下唐奇,狐疑道:“你是谁,我并不认识。” 唐奇陪笑道:“在下姓唐名奇,得此间百姓拥戴,做了个卫队长,日夜保护神仙驿的安危,每有新来的外客,必先要来我府中登记后方可在街上行走。” 许清涯道:“登记什么?” 唐奇道:“姓字名谁,家居何方,年龄几何?” 许清涯道:“我叫许清涯,从很远的地方来,现年二十一岁。” 唐奇笑吟吟地点着头,道:“好好,很好!” 许清涯道:“那登记完了,我要走了。” 说着便要走,唐奇闪身上前,拦住去路,道:“还不可走。” 许清涯道:“却是为何?” 唐奇道:“许姑娘须在府上宽住些时日,等我们核实你的身份真伪后方可离开。” 许清涯眉头紧蹙,道:“好吧,那我此时便离开神仙驿,不在街上行走总可以了吧?什么规矩!” 唐奇笑道:“若许姑娘未来神仙驿,便是自由身,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一旦步入神仙驿,便须遵照我神仙驿的规矩,却由你不得!” 许清涯哭笑不得,道:“我腿脚长在自己身上,怎就不由我自己?我前前后后走了几万里路,也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规矩。无论如何,我现在就要走,我可没空陪你们玩。” 说着已向门口走去。 哗啦一声,四下里闪出侍卫十几人,将许清涯团团围住。 许清涯一惊,道:“你们要干什么?” 唐奇冷笑道:“若来我神仙驿,必须要听我的,如今的神仙驿,我唐奇一手遮天。” 许清涯道:“你好有意思,我现在离开神仙驿还不行吗?你们如此作为,与强盗何异?” 唐奇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叫道:“拿下!” 十几个侍卫一拥而上,将许清涯左右胳膊拿住。 许清涯叫道:“放开我,我不住你这里!” 那十几个侍卫不听她的,押着她便要走,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且慢!” 从门口走进一个窈窕人影,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垂下黑纱蒙面。 唐奇大惊,叫道:“你是何人?为何进府不通报?” 那人将面纱掀起一角,露出脸面,正是颜墨,道:“卫队长,别来无恙啊!” 唐奇一怔,道:“原来是颜居士,这,这,有些误会啊……” 面色尴尬至极,他和颜墨上次见过,知道她是正道弟子辈子修为第一的高手,不敢造次,赶忙陪下笑脸。 许清涯挣脱几人的控制,跑到颜墨跟前,道:“这些人好没道理,我在街上行走,不曾招惹谁,他们将我骗到这里来,死活不让走。” 颜墨看向唐奇,道:“卫队长,不知神仙驿何时多出这样一条规矩?我在门外听得久矣,难道每个来神仙驿的人都要在贵府住宿几日方得自由?” 唐奇陪笑道:“误会误会,我恐她有作奸犯科之举,特拿来盘问。” 许清涯道:“我干什么了,就作奸犯科?” 唐奇道:“误会误会。” 颜墨冰雪聪明,料到唐奇拿住许清涯,必是要充实自己的后宫,沉吟片刻,道:“卫队长,这个人我要带走,你没话说吧?” 唐奇作揖道:“岂敢岂敢?颜居士请自便。” 又道:“前几日蜻玉宫的人来打听,问我可曾见过颜居士,不想她们刚走,你便来了。” 颜墨道:“我这便回宫,告辞!” 领着许清涯出了客堂,一路出了卫队府,自是没人敢阻拦。 走到街上,许清涯道:“今日多亏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颜墨站定,仔细打量了一遍许清涯,道:“看你像个修行之人,怎地却奈何不了那几个小毛贼?” 许清涯赧然道:“说来惭愧,我自小虽然练武,现在也会飞行,但从未打过人,一时不知如何出手。” 颜墨沉思有间,难以猜出许清涯的话是真是假,心下不由对她起疑,正道修行之人,除了蜻玉宫全是女流外,别的门派全是男子,问道:“你的师父是何人?” 许清涯面有吞吐之色,呵呵遮掩道:“我师父本事低微,无门无派,不提也罢。” 又道:“我叫许清涯,你叫什么?” 颜墨犹豫一下,道:“我叫颜墨,蜻玉宫的弟子。” 许清涯的面色更显异常,道:“好好,你们这些门派,我着实不懂,幸会,告辞。” 说着便要走,颜墨越发起疑,岂能让她走?道:“你要去哪?” 许清涯的面色恢复正常,道:“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颜墨道:“你不会打人,若遇上强人,怎生是好?” 许清涯嘿嘿一笑,道:“我会飞,飞得可快呢,一般人追不上,刚才你若不来,我便甩开他们飞走了。” 颜墨思忖片刻,道:“你既然无要事要办,我便不妨叨扰一下,我们一路同行可好?” 许清涯道:“你不是要回蜻玉宫吗?我不去蜻玉宫。” 颜墨道:“我暂时不回,初在世面行走,茫无头绪,不如你带着我长长见识吧,我虽然本领不强,却也敢下手,遇上三五个强人,不在话下。” 许清涯低头思索一会儿,道:“好吧,可我也没有方向,就是随心而走。” 颜墨道:“那最好。” 当下两人出了神仙驿,一路往东海岸上来。 到了东海岸,许清涯望着平静的海面,出神良久。 颜墨试探问道:“你似在等什么人?” 许清涯脸面飞红,道:“没有没有,我等什么人啊?我就是听说东海之大,可接仙界,心向往之,特来观摩一番,位于此处,面朝大海,果然是心旷神怡。” 颜墨此时已确认,她和任自飞有些往来,她来这里,不过是想看看通天岛消失的地方。 两人沉默半晌,许清涯道:“咱们走吧。” 颜墨道:“去哪里?” 许清涯格格笑道:“四海为家呀!” 两人飞到空中,一路向西飞去。 颜墨果然发现许清涯的飞行术非比寻常,甚至可超过任自飞,她需要驱动全力方可跟上她,心中越发对她起疑。 任自飞天生会飞,飞行术超群。 许清涯口口声声师父本事低微,可这飞行术放眼天下,已是数一数二。 自此后,两人朝夕相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消磨了不知多少时日。 颜墨慢慢地发现,许清涯天性纯真,特别爱笑,不知不觉间受了她的感染,自己心中的抑郁之气也得到些许缓解。 这日,两人飞到一处,正欲找个地方歇息,听到一阵悲痛的哭声,循声望去,见路边坐着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孩子恸哭不止。 一路上两人虽见了不少惨景,这哭得如此之惨的,还没见过。 两人对望一眼,走了过去。 许清涯道:“大姐姐,为何哭得这般凄惨?” 那妇人止住哭,道:“我这儿子,刚满三岁,便生了一场大病死了,呜呜……他爹刚死在路上,他又死在这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怀中抱着一个男孩,双目紧闭,面呈灰色,显已死去多时。 两人沉思多时,颜墨从袖中摸出一锭十两银子,递给那妇人,道:“用这些钱将孩子安葬了吧,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妇人不接钱,嚎啕道:“都死了,我要钱何用?” 颜墨将银子放在妇人身边的地上,接着许清涯正要离开,许清涯却不走,目中含泪,表情悲悯,忽然道:“我想救他。” 颜墨道:“他已死去时长,三魂七魄早已归阴,你如何救?” 许清涯道:“我娘传给我一个法子,说只要修行之人舍去几年道行,用真气修复死者器官,便能起死还生。” 颜墨吃了一惊,道:“那算什么法子?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你不过二十来岁,能有几年道行?你若救活他,也许自己就会死,咱们走吧,如今这世道,到处死人,你救不过来的。” 许清涯兀自犹豫不走。 那妇人听说,抱着孩子就双膝跪地,连连磕头道:“恳请菩萨救救我儿子,我永感大德,没齿不忘……” 颜墨道:“大姐,你别信她的,她就是随口一说,你儿子已死去多时,不可能救活了,你拿着钱让他入土为安吧,不然尸身腐坏,连个全尸也没了。” 那妇人仍是磕头不止,口中含糊其辞地说着什么。 颜墨责怪地看了一眼许清涯,对妇人道:“大姐,她若救了你儿子,自己便要死去,你忍心看着她死吗?” ------------ 第71章 那妇人只顾磕头,道:“求求菩萨,救救我儿子吧,他来到这世上刚满三年,一天福也没享过……” 颜墨实是为难,许清涯道:“大姐你别哭了,我救他便是!” 颜墨叫道:“你不要命了!” 许清涯叹口气,道:“我的命是命,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那妇人扑翻在地,大幅度地磕头感谢。 许清涯让那妇人把他儿子抱到一片小树林中,倚着一棵大树立住,许清涯盘腿坐在他面前,伸出两掌,按在孩子胸口,隐约可见丝缕白气灌入孩子体力。 颜墨急得大叫:“你快收手,凭你的道行,还不足以救人,这可不是疗伤,是要起死回生,别到时候他的命没救回来,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许清涯的额头很快渗出汗珠,脸色惨白,轻声道:“你不用再说了,去附近看看,别让外人过来。” 颜墨叹息一声,只得转身离去。 许清涯的救人方法,可着实不高明,说到底就是以命换命,即使有几百年修为的人也不敢轻易做此尝试,无论成败,都自损过重,严重时可危及生命。 若是疗伤尚可,可这孩子已死去两三日了,若不是现在天气不热,尸身也要腐烂了,将这样一具尸体修复,谈何容易。 颜墨站在远处,一边警戒地望着四周,一边担心地望着许清涯,只见她已虚弱至极,这才是刚开始,离救活人还早着呢。 多日相处,颜墨已对这个天性纯良的女孩心生好感,有时也会疑心她的身份,防她是魔道中人,但她在一路上对自己的贴心照顾,让自己冷酷的心感觉好暖。 颜墨觉得,自己正在朝着世俗的方向改变着自己。 她也许会变成一个俗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消耗,许清涯已到了半昏迷之际,但她仍不收手,全力输送着真气,她和那个小男孩已被白雾笼罩。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听到一声稚嫩的咳嗽,那孩子悠悠醒转,许清涯却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那妇人喜极而泣,扑过去抱住儿子,抱头痛哭。 颜墨跑到许清涯跟前,扶起她,只见她已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嘴角挂着鲜血,脸白如纸,眼睛似闭非闭。 颜墨道:“你还好吗?” 许清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我成功了。” 颜墨有些感动,含泪道:“是的,你成功了。” 把许清涯扶得靠在树上,摸出药丸给她服下一粒。 那孩子死而复生,懵懵懂懂,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被母亲抱着,却似不认识她。 那妇人道:“孩子,你死了一回你知道吗?” 那孩子道:“我死了吗?” 那妇人道:“可不是吗?是这位菩萨姐姐救了你!快给菩萨姐姐磕头。” 那孩子兀自懵懂,被母亲拉起,跪在许清涯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许清涯体力已耗尽,动不了,道:“你们不要多礼,快去吧。” 那对母子千恩万谢一回,相行离去。 颜墨坐在许清涯身侧,摸了摸她的脉搏,道:“你是把人救活了,可你也许活不了了,你的脉搏已无。” 许清涯不言。 颜墨道:“你真是傻,这世道,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你能换回几条命?” 许清涯喘息一会儿,道:“换回一条算一条。” 颜墨责怪道:“现在好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哪里也去不得,动一动就会七脉俱碎,一切听天由命吧,若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让你活过来。”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该做什么,就陪着许清涯坐在那里。 就在树林中歇息了一夜,许清涯略有好转,但身体还是虚弱至极,颜墨搀扶着她找到一处街市,进一家客店要了间上房休息。 一连休息了十数日,许清涯已完全恢复,她向颜墨表示感谢,颜墨道:“你也是个特异人,似此这般消耗真元,若是一般人,是活不过来了。” 两人离开客栈,继续浪迹天涯。 这日颜墨问许清涯出来这么久,为何不回去,许清涯支吾而过,颜墨仍是对她疑心很重。 通过这些日子的了解,颜墨直觉许清涯是个纯真之人,心里藏不住事,然而偏偏在家世方面却只字不提,有意回避,显然是在忌惮着自己。 她的来历一定可疑。颜墨如是想,所以还须跟着她。 其实她心里明白,她之所以要跟着许清涯浪迹天涯,更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回去,不想接受那门婚事,不愿意给那老头儿做妻子。 ※※※※※ 任自飞飞离了通天岛,甩掉了千影夫人,不知东南西北,只是凭着感觉飞行,却迟迟不见陆地,料知自己飞错了方向。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任自飞渐感体力不支,然而放眼一望,茫茫大海,竟无一个落脚之处,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葬身大海吗? 只能勉力飞行。 天上出现了繁星,夜已深,在空中飞行的任自飞摇摇晃晃,偏巧他还特别怕水,若是会游泳,在水中歇息片刻,或许可以接着飞。 体力越感不支,终于身形不稳,一头栽了下去,扑通一声,没入海水中。 一股冰凉袭遍全身,一口水呛进喉咙,意识开始模糊,朦胧中,脑海里出现了许清涯那张美丽的脸庞,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眼前有蒙蒙亮光,努力睁开眼,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却不是许清涯。 她看到任自飞醒了,惊喜地叫道:“爹,他醒了!” 接着听到一个粗重的声音道:“是吗?真是命大!” 一阵脚步声传来,任自飞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男人的脸,向任自飞道:“你醒了?真是奇迹,刚救回你时,已是没气了,原本计划着明日挖个坑,把你埋了,免得让狼吞虎叼。留个全尸,也不枉父母生你一回。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你点磨难,却没收你。” 那个女子叫了声:“爹!” 不悦地瞟了父亲一眼,似是告诉他此时说这些不吉利。 任自飞挣扎着想坐起来,那位老人按住他,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到他面前,道:“你别急,水里最是消耗体力,你的身子已虚到了极点,先喝碗鱼汤补补吧。” 又道:“请教尊姓大名?” 任自飞道:“任自飞。” 安儿父亲哈哈大笑道:“天高任鸟飞,你是飞不动了,掉进了海里吧。” 任自飞惭愧地一笑,没想到安儿父亲随便一句玩笑话,竟说中了自己的经历。 安儿父亲将鱼汤递给女儿,道:“安儿,你喂他喝点,别喝多了,身体太空,喝多了反而不好。我出去看看,唉,这鬼天气,连日大雨,怕今天又出不得海了!” 说着,缓缓地走了出去。 任自飞用肘子支住身体,努力直起头来,道:“是你们救了我吗?” 安儿脸红了一下,道:“嗯。” 舀了一勺鱼汤,吹凉了送到任自飞嘴边。 任自飞见她约和自己年龄相仿,大概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脸色微黑,却透着一种健康和活力的光泽,两只眼睛极大,清澈透亮,闪着灵气。 个子不高,身材却比许清涯显得结实饱满。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粗布衣服,腰间束着一根布带,把整个身体衬托得玲珑浮凸。 她显然平时很少与人交往,似乎想看任自飞,却又不敢和他正眼对视,总是躲躲闪闪的,一副害羞的样子。 任自飞确实饿了,喝了一口鱼汤,顿时便如一股激流涌遍全身,精神不由为之一振,道:“多谢安儿姑娘父女的救命之恩,日后必粉身相报!” 安儿见他说得这么郑重,脸更红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又舀了一勺鱼汤,吹凉了喂给任自飞。 很快,任自飞便将那碗鱼汤喝完,气力恢复了不少,托着床板坐了起来,问道:“你们是渔民吗?” 这时他发现自己的上身已穿上了衣服,想是安儿父亲的,略显肥大。 安儿微微颔首,道:“嗯,我们世代以捕鱼为生。” 任自飞又问道:“我来这里几日了?” 安儿将空腕拿到盆里洗涮,道:“昨日傍晚时分,我出去收拾鱼具,见你被海水冲到沙滩,便教爹爹拉你回来。现在是早上,你来此也就是一晚上的工夫。” 说着,脸又红了。 任自飞哦了一声,想了想,问道:“神仙驿距此多远?” 安儿侧头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任自飞又问:“喜鹊山呢?” 安儿仍是摇头,道:“不知道。” 任自飞再问:“这里是海岸吗?是什么海?” 安儿道:“南海。” 看来通天岛已从东海飘到了南海,不然自己只飞行了一日,怎会到此? 这时,天空中传来一阵雷声,接着便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 门帘掀开,安儿的父亲跑了进来,道:“又下大了!” 见任自飞坐了起来,道:“你恢复得倒快,我有一次外出补鱼,被一条芭蕉鱼刺穿了船身,翻覆在海里,后来被一户人家相救,昏睡了三日方醒。即是醒了,也足足休养了半月方才下床行走。” 他其实并不老,只是脸上显得有些沧桑之感,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个子不高,却特别壮实,胸前的肌肉即使被衣服遮着,也显得格外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