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不能言 ------------ 第一回:狠毒妇计端虎狼药 “保小!” 雷声阵阵,大雨倾盆。 人声鼎沸,好不嘈杂。 甄家上下乱哄哄闹作一团,几个丫鬟媳妇进进出出,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束手无策。 屋里,一个年轻妇人肚子隆起,汗水把头发打得凌乱。 那张倾倒众生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象牙白色衣裙,已经被羊水和血水浸透。 原本保养得如白瓷一般的手,攥出青筋,指甲抓在床褥上,硬生生劈折出道道血痕。 妇人不敢大声喊叫,生怕喊没了力气。可即便是如此,肚子里的孩子还是迟迟不肯出来。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冒着风雨,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中着匆匆赶来:“都说瞒着老四媳妇,到底是哪儿走漏了风声…” 来回话的女使行了个万福,借着眨眼的功夫端详了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回话:“老夫人,府中办丧事,那么大场面,想瞒,也瞒不住呀。” 胡老夫人一听,立刻扔了拐杖跌在地上,不顾往日的风度仪态,嚎啕得震天响。 众人只见那张树皮般的老脸沟壑纵横,一汪汪的,不知是雨是泪。 “都是我造的孽哟,本想着让老四风风光光的走,怎就连累了老四媳妇,她们母子俩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老婆子就是死了,在阴曹地府也没脸见人啊!” 众人忙上前去搀扶:“老夫人,老爷不在家,您就是咱家里的主心骨啊,可别有个三长两短。” 这一折腾,隐隐堵住了产房的大门。 产床边儿围了七八个稳婆。几尺见方的弹丸之地,几个婆子你挨着我,我碍着你。 偏偏人命关天,没一个拿得定主意。 一个稳婆借着端水,侧着身子努力出去,还未踏进院门,就被太夫人身边的何妈妈急忙拦住:“怎么样?能生下来吗?” 稳婆见惯了这等场面,摇了摇头:“孩子的月份不足,产妇又跌了一跤,偏巧撞在台阶上,命虽然能保住,可……位置已经不对了。” 她说着说着,汗水从下巴上滴落:“这也就罢了,陈大夫是妇科圣手,施针移位有五成把握。” “只是他来得太晚,羊水流了太多,已经是要…” 她低着头,偷偷抬眼瞅了瞅太夫人的脸色,清了清嗓子,斟酌半晌:“孩子早产体弱,哪怕是生下来了,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你这媳妇倒是身体康健…” “保小!”胡氏斩钉截铁,把拐杖在地上磕得震天响:“老四已经没了,四房就这么一点骨血,难不成,我这个做母亲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绝嗣不成!” 稳婆也是生过孩子的女人,虽然能理解胡老夫人盼孙心切,心下还有些不忍:“已经三个时辰了,产妇现在还是在用参汤吊着,只怕是没有力气生下孩子。” 听到参汤,胡太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不能生就刨。” “剖腹取子,你又不是没干过。” 那婆子吓得水盆都跌了,血水沁润在院子里,散发出不详的气息。 “那,那是对畜牲用的,这是人啊!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民妇,民妇不敢啊!” 太夫人抬起拐杖指着人:“废什么话,拖拖拖,你要把我的宝贝孙子闷死在他娘肚子里不成?” 见稳婆木头一般立着,太夫人胡氏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她打发人下去,招了自己的陪嫁婢女何妈妈,示意她贴过耳朵。 “把我首饰匣子底下那副药拿来。” “老夫人!”何妈妈攥紧了袖子,面露不忍。 她是胡氏的陪嫁丫鬟,知根知底。 胡氏这人不同于一般女子,听说当年,在慈宁宫里,伺候过先太后。 本朝善待宫人,年龄到了的都自愿去留。 胡氏被放出来,带着多年攒下的体己银子,风风光光地嫁进了甄家。 那副药是她当年在宫里时,贵人们用过的方子。 虽然对症难产,却是实实在在的虎狼之药。 都说女子不宜用红花,这副药却有一味红花为辅。旨在借血行之气催胎儿一起下去。 孩子保不保得住还另说,可产妇必然大出血。 当年四房甄志祥的亲娘,就是难产之际,被还是管家媳妇的胡氏用这副药送上了西天。 甄志祥的生母是良家子,父兄都死完了,只她表哥甄老太爷一个亲戚,特来投奔。 当时甄老太爷已娶了胡氏。 胡氏见表小姐一个孤女,走途无路,花言巧语地哄她进来做小。 胡氏平日里看得严实,连丫鬟都不许到老太爷身边伺候。 当年替夫君纳妾,绝不是发了善心。 甄家这表小姐虽说是个孤女,祖上却是实实在在的大户人家。那几间铺面一个庄子,是她父兄留下来傍身的依靠。便是投奔亲眷,她从头到脚一身行头,金的玉的不说,全然是富户小姐的做派。 甄家的表小姐没了,她的嫁妆自然一个子儿不落,全进了胡氏的腰包。 连着拼命生下的孩子甄志祥,一直把胡氏当成生母,尽心尽孝。 胡氏想再去母留子,显然是因为吃过这甜头。 四房的这位儿媳妇是他上京赶考时娶的,只说是同窗家的女眷,偏巧榜下捉婿抓了他。 按照胡氏对京中动态的了解,这能去榜下捉婿的人家,想来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娶亲未告家中,只书信一封,在世人看来,算得上大大的不孝。 那新妇一到家就说有了身孕,只奉过茶,便关在房里再不见人。 胡氏疑心甄志祥知道了些什么。 四房娶亲未曾经过她的手,倘若禀到白玉京去,就能参一个“十恶”中不孝的大罪。胡氏捏了把柄,又细细盘点了一番。当年自己做事滴水不漏,自觉没什么疑点。 对外只说,出门时交代过便宜行事,众人只当她为了家宅安宁,特意替不孝子遮掩。 只是后来,那新妇在外头张罗,挺着肚子,自己另搭了五进的青砖大瓦房,比甄家本家都气派。 胡氏见新妇一日日的推脱,不来问安,眼见着是要分家的节奏。 二十年前那件事在心底压着,胡氏的疑心病一天胜过一天,每每见了官差,总是提心吊胆。 她自认不是寻常的妇人,此时竟然莫名生出胆气,索性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这位儿媳妇从来不提娘家,可见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百年世家。 胡氏那便宜儿媳一副花容月貌,绝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加上平日吃穿用度样样不凡,却从不走公中的账,大抵是个商户。 时人盛行厚嫁之风,商户人家更甚,想来,四房媳妇那儿,也有不少的体己。 胡氏盘算着,等过个十几二十年,把孙儿往娘家亲戚那儿一塞,对外就说张罗着婚事把钱全用尽了,不过是左手倒右手。 到时候,就算是老爷子亲自盘点,也绝挑不出她胡氏半点错儿来。 想到此处,她下了狠心,吩咐婆子们把火盆烧旺些。 先前怕老四媳妇大出血,自然不敢烧得太旺。现在既然下定了决心,便只盯着小的。 血水一盆盆地端出来,胡氏捏着念珠老神在在,好像是在为产妇诵经祈福。 今日她为儿媳妇忙上忙下,这里里外外可都看在眼里。 “太夫人,生了!生了” 虽然园子里并无婴儿的啼哭声,可是报喜的丫鬟已经端着盆子飞奔出来。 孩子刚落地,小病猫子一般气息微弱,浑身肿胀发紫,哭不出声来。 “生了!”稳婆抱着襁褓在门内喊。 胡氏追到门口,狠狠跺了跺脚:“怎么没没声儿啊,是男是女?” 房里的人呼啦啦走了大半,只有接生的王婆子留意产妇受不得风,起身去半掩着窗户。 随着孩子的降生,风雨渐渐止息了。 透过薄薄的一层墙纸,可以听见外庭里此起彼伏的道贺:“恭喜太夫人,贺喜太夫人,是,是对龙凤胎。” 胡氏愣了片刻,两个孩子,两张嘴,若要和其他几房的孩子一般养到成年… 一个男孩儿或是一个女孩儿,都好处理。 反倒是龙凤胎这种祥瑞,是要禀报府衙,写进县志的。 倘若做得太过… 胡氏已经把儿媳妇的嫁妆看做是囊中之物。女孩儿还可以送去宫里,每月往家里挣十两银子的月例。 宫中贵人多,规矩多,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小姑娘连丧事儿都节省了。 男孩儿就不一样了,要读书识字科举,光纸笔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更何况,那个当爹的都不是她亲儿子! 这名义上的孙子若是发达了,未必不能翻出这陈年烂账。 胡氏使了个眼色,她的陪嫁何妈妈心领神会地进了门。 第二天早上,云阳城就传遍了。 本地富户甄员外家四房的媳妇高氏,在夫君葬礼上小产,当晚就死于血山崩。 可惜了一对龙凤胎,只一个女儿活了下来。 云销雨霁,漫天云霞背后,遥远的天边,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 ------------ 第二回:忘情道报恩了尘缘 龙泽八年,晚冬。 吴州云阳县,甄家柴房。 “甄英!” 丑时三刻,一片灰蒙蒙的天,本该万籁俱寂。 甄英被人捉小鸡似地提溜出来,摔在地上。一同落地的,还有铜制的几个大水盆。 聒噪的云阳土话,叮铃哐啷沆瀣一气,好不热闹。 胡氏原是迷糊着起夜,被铜盆的声音一吓,不分青工皂白就是一巴掌:“不肖女,不肖女,打你生下来,就该溺死在尿桶里!” 何妈妈递来一盏油灯,冲着床抬了抬下巴,好似方才不小心打翻铜盆的人是甄英,而不是她。 甄英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蛋,嘴唇开合,想要辩解。 可是,她是哑巴,说不出话。 何妈妈是祖母的陪嫁,仗着几分体面,平日里除了管家媳妇尤氏,谁都不放在眼里。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女孩儿有着一头杂草似的乱发。薄薄一层皮把骨头包得紧实,脸庞瘦削,显得额头尤其的宽,一双眼睛惊人的大。空洞而迷茫的瞳孔中跃动着火苗。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胡氏看那双眼,只觉得瘆得慌。 甄家在云阳城里也算得上是富户,也不是养不起丫鬟。 只这些年常标榜自个儿耕读传家,讲究一个“孝”字。 侍奉长辈一事,绝不肯假手于人。 其他几房有自个儿的亲爹亲娘,只甄英一个孤女,自然要去胡氏房里伺候。 胡氏仗着自己是从宫里出来的,素来摆足了做长辈的架子。 早起问安、晨昏定省、用膳布菜……胡氏能耐不多,规矩却不少。平日里又好面子,爱摆谱,这些鸡零狗碎的,全让小辈伺候。 现下胡氏高龄六十有四,人老了睡眠不好,夜间更是可劲儿折腾,一夜就得起来两次。 那一身老胳膊老腿,哪怕扶着床,自己也是蹲不下去的,须得人伺候着用夜壶。 甄英昨夜亥时和今早子时,都被摇醒过两回,想着应该够了。 五六岁孩子正是觉多的时候,也不敢睡得太死。 甄英只让侍女小怜帮忙盯着点儿,自己在屋里的脚凳上一歪,权当做是休息。 即便如此,何妈妈半夜醒来一眼没看到人,还是发了好一通脾气。 甄英不能争辩,只默默趴到床下端了夜壶。 胡氏年纪大了憋不住,若是让她出丑,就不止一顿打骂了事。 所有人都说甄英笨手笨脚,穿衣上床自然轮不着她服侍。 折腾了半宿,脚凳被何妈妈夺去垫在屁股底下,甄英实在是没地方休息了。 初春的天,狗都嫌冷,蜷缩在屋里不肯出来。 粗使的婆子把手一递,滂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甄英换了室外穿的硬底鞋,身上还是一件旁人穿小了的旧衣。 外头铺了一层薄雪。 寒意瞅着空隙,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 甄英的手指生满了冻疮,哆哆嗦嗦地,好容易才抬起一只半腰高的水桶。 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扉,是屋里摇曳的暖光。 半夜没人烧水,甄英就着微薄的一点月光,抱住木桶仍到井里。 下雪了。 天还没亮,地却已经亮了。 东方渐渐泛起了灰白,冬日的天空中,阴霾渐渐散去。 甄英在井栏边儿上蹲下,认命般拿起刷子。 一宿没睡,她困得神志不清,眼前模模糊糊是前世今生的画面。 有晴朗的天,有无边的雨。 有白炽灯下奋笔疾书的少年。 有霓虹灯闪烁中的车水马龙。 有坐在龙椅上穿着白鹿皮弁服的女人。 有云端之上,三千青丝垂落的仙君。 这些人微笑着看向自己,那么,熟悉。 爹,娘。 你们来接我了吗? 木桶砸开了月亮。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拽住了她的脚。 水桶带着绳子,咕噜噜沉到井里。 来人只觉得手上一轻,拔萝卜似地提溜出来一个小姑娘。 一同出来的,还有小姑娘衣裳上裂开的口子里,雪花般纷飞的芦絮。 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爹娘呢?甄英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 云阳这种小县城的后院里,决不能出现陌生男人。她应该挣扎,呼救…… 事关一家女眷名节。 但是她冻僵了,又是个哑巴。 泪水被寒风冻结在眼眶里。 …… 死亡这种概念,对于孩子来说并不陌生。 祠堂里燃着长明烛。 哭丧的人,会把纸钱像折扇那样展开,一沓一沓丢进火盆里。 温暖的气流从中升起,翻飞的纸灰如同花白的蝴蝶。 供桌上,新鲜的贡品堆成小山,只要把中间掏空再摆好,不会有人发觉。 死亡是饱足且温暖的。 冬春之交,寒意刺骨。甄英透过呼出的白雾看着面前的男人。 那人身姿挺拔,宽阔的脊背,遮挡住了大半的月光,显得身材尤为高大。 他解了脖子上的系带,脱下披风,严严实实地将小姑娘裹进怀里。 你是拍花子吗?还是人牙子?甄英脑袋昏昏沉沉,嗅到男人身上淡淡香味,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 她像农夫怀里揣着的那条蛇,在温暖中渐渐恢复了意识。 “甄英!死丫头躲哪儿去了!”何妈妈的声音那么遥远。 甄英哭了出来,嘴里咿咿呀呀,发不出话。 “我不是你爹。”男人把女孩儿抱到柴房里,想放下她。 衣袖被拉扯得变了形,不知那双红肿破皮的手,哪儿来那么多力气。 带我走吧,带我走吧,不管你是拍花子还是人牙子,是吃小孩儿的妖怪都好,带我走吧。 哑巴发出难听嘶哑的哇哇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浮出一层水汽,枯瘦的爪子抱住男人的臂膀,像是落水的人保住最后一根浮木。 男人顿了顿,一颗忘情道心几乎动摇。 他闭上眼,停顿了半晌,一根一根扒开女孩儿的手指:“对不起。” 女孩儿扑了上来,紧紧抓住男人的衣摆,指甲掐在布料里。一双眼睛会说话一般看着他。 带我走吧,你把我带出这个门,在这里继续呆下去,我真的会死的!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就好,我很乖,很听话,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喉咙一阵刺痛,张嘴开合,残缺的声带发出孱弱的悲鸣。 男人轻轻捏住她的某一个穴位,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嘶哑难听的,哑巴发出的叫声就此停下。 女孩儿跌坐在地上看着他。 那对视如此短暂,短到来人说不出话。 又如此漫长,是一个女孩儿一生的长度。 女孩安静了片刻,退后了两步,正当男人以为她要放弃了的时候。 “嗵” 女孩儿跪在地上,不住地给他磕头。 只第一下,额头就青紫一片,沉闷的声音在冬夜里格外寂静,如有回响。 她不会说话,这钟鼓一般的磕头声是她短暂的一生中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然而还有第二下,第三下,一声响过一声…… 那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又钳住了她的肩膀,点了两个穴位。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细长的白瓷瓶子,犹豫了片刻,倒出一颗金灿灿的药丸。 是甜的,哪怕是毒药,也是很好的毒药。 那人掐着甄英的下颚,生怕她吐出来,一颗甜甜的药丸,顺着喉咙,就滚下了肚。 甄英咂摸着嘴,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清澈的果香味道。 困意袭来。 甄英挣扎着抬起眼皮,始终盯着来人。 “和你娘一样倔。” 那张大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是在问“你认识我娘。” “不要死,你爹和你娘都是很好的人。” 他顿了顿,一手拍在女孩儿的睡穴上,低声道:“睡吧,你爹娘拿命换来的你,不是为了让你给人当牛做马的。” ------------ 第三回:甄志文怒砸容天壶 “开个价吧。” “王爷能看上咱们家的丫头,是她的福气,哎呀呀,咱们是良家子,可不兴这些……” 甄志武搓着手,一脸谄媚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一席月白色的长衫,身姿挺拔如松。 似乎是嫌这地界太不入眼,连坐下都不肯,被那县令并着七八个穿着补子的官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显得鹤立鸡群。 “王爷说了,让你开个价。”一旁的县令瞪了甄志武一眼:“没眼色的东西。” “是是是。”甄志武掰着手指头,假作一副为难的表情:“说真的,这是我本家侄女,虽然父母都亡故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长房大哥又不在,我也做不得主……” 啪! 碎瓷片崩在甄志武的脚背上,直把他吓得跌坐在地。 “卖!我卖!”他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竖着摊开:“按着牙行的行情,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五十两银子,不过分吧?” 那些带补子的官员大多不通庶务,干脆默不作声。 只最低品级的县官了解行情,略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一个粗使丫鬟,若是死契,也不过四五两银子。 即便是品貌好一些瘦马胚子,也不过二十两银子。 甄志武这狮子大开口,真是把王爷当冤大头坑了。 不过,按着他的意思,这可是他家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得加钱。 那边,甄志武得了便宜还卖乖:“大哥那边看得严实,我这儿不好交代。” “无妨。” …… 云阳甄家。 甄英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大伯,在外经商的大伯竟然回来了! 奇怪,现在还是冬末春初,正是到乡野里卖种子收余粮的时候,大伯怎么会放过这么个机会回家来? 甄英手忙脚乱比划着,想问大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一会儿又想说昨夜有人送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在柴房里。 见大伯一脸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她才恍然。 大伯是不会手语的。 低头一看,身上的披风早已不见,只是一块儿看似普通的破布。 甄英回过神儿来,昨夜的事情,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便是大伯。 甄志文端详了半晌,全然不可置信,可甄家上下,的的确确,只有四房的孤女甄英一个哑巴。 然而面前的少女破衣烂衫,骨瘦如柴。 他无法把这女孩儿,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四弟、温婉娴静的四弟妹联系起来。 “英儿?怎么会是英儿?”甄志文一时不肯相信,仔细辨认了半晌,才哑然道:“你怎么睡柴房?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儿?还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一边说着,一把拉起她:“你大小也是个主子,得拿出些……” 甄英的手抽了回去,嘴里轻轻痛呼一声。 甄志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一双粗糙的手,因冻疮而红肿着,才显得不那么瘦。 行商走南闯北,什么事情没见过? 甄志文以为“吃绝户”只会发生在缺少教化的乡野之地,万万没想到自己家里,一向慈眉善目的母亲竟会做出这等事情。 他甚至想起自己决定行商,和母亲商量了一宿,末了,两鬓斑白的母亲哆嗦着从首饰盒中抽出两层的金器。 本朝重农抑商,商人不许穿金戴银,不许着罗、绢等贵重衣料。 甄家原是地主,四房又中了举,算是官绅人家,可以保留一些金银器物。 可四房没了,大房要经商,再拥有这些东西,就算是僭越了。 那时他还略有些奇怪,那些金器花样纹路并不老气,还以为是母亲留给几个孙子孙女的聘礼嫁妆。 甄志文猛然惊醒。 他行商多年侍奉老母,自问平日持身甚正,有“儒商”之名,九泉之下也可堂堂正正告慰祖先。 可是…… “你过来。” 坐在书房里,甄志文看着眼前的女孩儿。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小姑娘枯草一般的乱发下,是因为营养不良显得皮包骨头的宽额头。 那一双眼睛暗沉沉的,藏着死气。 这小姑娘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殷切地进了屋子,双手刚要触碰到茶壶,又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 那是一把上好的容天壶。 甄志文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她要喝水,自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甄英没有接过,惶惶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书房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安静。 “啪。” 茶杯在墙上花儿一般炸开,脏污了两幅名家真迹。 无论哪一幅,都比甄英的命要金贵。 更何况一套自用的紫砂壶,四个杯子,缺了哪个都不能再成套了。 甄志文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有千百铜锣一直炸响。 方才那响声惊动了院子里洒扫的粗实婆子。 那婆子看到了满地茶水,又看到跪坐在地上的甄英,第一反应就是高高抬起了手…… “够了!”甄志文咆哮着,手在黄花梨的太师椅上重重拍打。 甄家上下,从未听见这位向来儒雅随和的家主这般疯狂的样子:“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甄家偌大的家业,他行商的第一笔本金,第一批货物,上头沾满了这女孩儿的血泪。 哑女口不能言,孤儿举目无亲。 甄志文这个大伯外出行商多年,难得回家。 这个女孩儿…… 甄志文只记得她小时候哆哆嗦嗦跟在祖母身后,手脚比最年长的丫鬟都伶俐。 云阳甄家,说来也曾是一地望族。 只是近些年,没一个得力的老爷或是少爷中举出仕。 不能做官,饭还是要吃的,长房行商,偏房坐贾,是维持家业的唯一出路。 甄志文拉起甄英,把她按在次座上。 “是大伯对不起你。” 甄英神色惊惧,满脸狐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头。 “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做了。” 说着,甄志文取下腰牌,塞到她手上:“明天早上去公中领一笔款子,想买啥买啥……” 说道一半,想起女孩儿有口不能言,又招了招手,喊来小厮:“去请沈嬷嬷传话给大太太,就说四姑娘大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让她挑两个好的……” 甄英呆愣楞地看着大伯,从那无奈的叹息声中,咂摸出了点儿亲情的味道。 甄志文常年在外,许久没见过侄女了,一时无言,末了,拍了拍甄英的后背:“你先回房,明天…” 长夜,书房燃起烛火,甄志文在书桌后思索起甄家的未来。 甄家也曾是一地望族啊。 只可惜几辈都没出读书人。 他这里说的读书人,是中了举,能免除赋税的读书人。 哪怕是个候补,只要有了功名,家中偌大的产业就能周转开来。 可惜了。 老二和老五都不成气候,三妹再好,也只是个姑娘家。 倘若当初没贪她的彩礼,把老三留下,家里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谁又能预料到,三妹她,能考中女官呢! 嫁了人,守了寡,当了官儿……免的是夫家的赋税,不是她娘家! 好容易供出个中了举的四弟,本以为可以免除徭役赋税,却在上任路上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了做官的亲戚,甄家虽然富庶,到底许多事上大不如前。 胡氏的公爹那一辈,尚且还能为儿子聘到宫女做主母,到了胡氏的嫡长子,也只得找一个秀才家的女儿做宗妇。 甄志文苦笑一声,云阳甄家,说起来是书香门第,家中的小姐却连县城都不曾去过。 旁支的孤女,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如。 ------------ 第四回:巧行商利诱贪心妇 谁人料?月容花貌乌纱罩。 无需叹,千里东风一梦遥。 族中算上旁支,云阳甄家“志”字辈的男丁,合计二十四人。 只有族长家四房的甄志祥一人中举。 甄英到底是文曲星的种,倘若好好教导,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只可惜了,是个哑巴。 不然,哪怕她是一个女子,只要出息,一眼能撑起甄家的门楣啊! 甄志文多年行商,后来替吴王办事,偶尔也和高官贵族打过交道,眼界非常人可比。 本朝与以往不同,公主和皇子待遇一样。五岁开蒙,七岁到南书房读书,十四岁经过大考,有能力的一样可以在朝中或是地方上任职。 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蓝田长公主自幼早慧,待字闺中时,便帮皇后娘娘协理六宫。 其他公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不让须眉的狠角色。 都是被她们姑母,万安公主的和亲给吓的。 皇子不成气候的,打发块儿封地就罢了。 而公主,还有另一层作用。 越是美貌,越是外祖家得势的公主就越得去争。 在皇家,女孩儿是紧俏资源。 跟注定是赔本买卖的王爷们不同,即便是能力不足,公主们还能从婚姻上,给这个王朝带来足够的利益。 当然,有的公主天生就与众不同。 蓝田公主英年早婚,嫁的也是世家子弟,却是在琼林宴上亲自挑的驸马。 那时,田淼上头,还有个出身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的状元压着。 有李政珠玉在前,谁都不曾注意那个腼腆羞涩的探花郎。 只有蓝田公主慧眼如炬,当晚就求到了赐婚的圣旨。 之后,蓝田公主的“旺夫”就被时人目睹。 田探花任了两年翰林院编修,撰书《声律启蒙》,为天下推崇。 皇帝嘉奖,给改派去了礼部做左侍郎。 田淼出身虽不及五姓七家,到底也算是世家出身,在世家林立的礼部如鱼得水。 三年后,因科举舞弊案,原礼部尚书路仁被贬。 此时驸马爷,也就是礼部侍郎田淼,呈上了与公主共制定的,后宫中女官制度,成功竞聘上了礼部尚书。 这时才显出蓝田公主的一盘大棋。 今年春上,从吴王府传来消息,女官选拔从京中下放到各郡。 各地藩王也要效仿宫里,任用女官了。 女官仿照朝廷官制,因在后宫之中,故称位宫制。 若是王府选女官,就叫府制。 朝有六部,宫有六局,对应吏户礼兵刑工,分别为尚宫、尚食,尚仪,尚寝,尚功、尚服。 此外,再设一宫正司,监察六局。 六局一司归皇后主管,第一批女官就是各家不受宠的宗姬。 女官们来往宫廷与前朝,是皇后的左膀右臂。 蓝田公主,更是当仁不让,出任了第一任尚宫。 待公主卸任,女官制度的各种章法都成了型,有了定例,可以扩招了。 选拔从宗姬开始,普及到了官眷之中。 这一批官眷出身的女官们,来自各级官员家中,多是不肯再嫁的寡妇、出不起嫁妆的庶女、。 有的精通庶务,有的精通女工,有的武功卓绝…… 更有的,协助更改旧律,修订医书,培育良种……种种成就不虚男儿。 于是女官选拔变得越发声势浩大,直到今年,连庶民家的女儿都有了机会。 现在正是初春,甄志文连节后余粮都没收就匆匆赶回家,就是要让几个女孩儿临时抱佛脚,争取赶上明年的院试! 他那亲妹妹,嫁给那痨病鬼,过去就死了公爹,守孝三年,寡居六年……这都能一举得中。 同是甄家女儿,那几个小的,不更有机会? “母亲,甄家男人,您这些年个看见了,别说文武科举,就是当惯了一房掌柜的,去考监生、历事这些,都还考不过人家十几岁的童生!” 赋税也就罢了,淋尖踢斛,也是常例。 可县令要给上峰“冰敬”、“炭敬”,钱从哪儿来? 还不是从他们这些商户手底下刮! “儿子经商,朝中没人,每年白白给人家送多少钱打点不说,便是如此,县令的小舅子,不过是个吏员,儿子见他,还得赔十万个小心。” 四弟死了,家中其他子弟无能,没挣出个官身,商户徭役更重,只得拿银钱去赎买。 胡氏又是个讲惯了排场的,平时吃穿用度,都在规定范围内挑最好的用。 故而甄志文行商六年,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甚至帮一些贵人干了不少说不出口的脏活,也只够勉强奉养老母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教养不当了?”胡氏一边儿用着碧玉粳米粥,一边儿漫不经心地听着儿子回话。 “儿子没这个意思,都是我们做儿子的不中用,愧对了母亲这些年来的栽培。” 甄志文陪着小心,不住地给胡氏递话:“这不是有宫选吗?儿子在京城也见过宫选的备选女官们,好些个不过是仗着父兄得力,论起容貌才情,也不过如此。现下女官人手不够,陛下又下了重赏……” 他端详着胡氏的脸色,果然,听到“重赏”时,母亲眼睛都亮了。 甄志文搓了搓手:“儿子想着,几个女孩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累母亲费心教导。不如送去女书院,若是真选上了,白添一大笔进项不说,日后婚事上,母亲也可少操点儿心。” 胡氏虽是宫女出身,进宫却只在尚膳局做过柴火上的掌火宫女,顶多远远瞧见司膳女官们做菜,却连话都不曾和她们说过。 至于说在慈宁宫伺候太后?也不过是跟在尚膳局的司药背后,请平安脉时,跟着提过两回药匣子罢了。 胡氏一边喝着稀粥,心里也盘算着。 她当年也不过是小宫女,许多事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甄家算不得什么福贵之家,真要参选,怕是过不了院试这一关。 外嫁的老三能选上,那时因为老三嫁的是官,她是官眷,又是寡妇,自然要被多多照顾! 可胡氏素来端足了前宫女的架子,虽然对孙女儿们能否过得了院试心里没半分底气,面儿上却分毫不显。 她慢条斯理地漱口擦嘴,净面净手后,才端着茶盏道:“自家的姑娘我是知道的,若论起规矩,别说是云阳,就是和吴中的官家小姐比起来,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你祖父一辈清流仕宦,到你却从商入贾,家中向学之风不振。这些姑娘们,论起才情,怕是不及京中名门。” 甄志文如何听不出胡氏意思,连忙道:“母亲无需劳神,儿子这些年帮王爷办差,王府上一名奶娘前些日子告老,儿子帮她的子侄办过差事。这虽说宫选上说不上话,但过个院选,还是轻轻松松。” 胡氏仍在犹豫:“若是初试都选不上呢?平白上了这许久的课,可是不少银子。” 甄志文重重叹了口气:“母亲不知,我自从落为商户,朝廷派发的徭役是一年重过一年,四处遭人冷眼不说,年底节余还得去赎买徭役。几番折腾下来,一年到头的辛苦,也剩不了几个钱。 “家中几个侄女儿,若是要嫁人,少不了备一份嫁妆,左右是给人家,不如就攥到咱自个儿手里,拼一个前程。 他以利相诱,给侄女们挣一个选女官的机会。 ------------ 第五回:广布恩泽女官海选 胡氏还犹豫不定。 甄志文急了:“母亲不必担心,京中名门,清流仕宦之家也好,能吏干臣这些也罢,不论男女,都是早早定了前程。儿子早就打听过了,今年京中第一轮院选,去的竟然无一个官眷。” 这是自然。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京中官眷,愿意去的,大抵都考过一轮了。 能去的,自然早去了。 如今京中官员的后院儿,刨开当家主母,都可以称得上一句“野无遗贤”。 甚至还有一名公爵夫人也报了名。 这位夫人一生顺遂。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和国公爷青梅竹马,生的一双儿女都各自成家,后院儿也没有什么姬妾,管事也忠心耿耿的。 把庶务交给儿媳后,她成日里闲得发慌。 人闲着,总得有些事儿做。 公爵夫人看着外地来赶考的侄女,心一动,干脆自己也报了个名儿,就说是去陪考。 然后她就中了。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国公爷撒泼打滚,一万个不乐意。 但夫人认为,儿子资质平平,就得离开母亲的怀抱多历练历练;儿媳妇未来也要接手国公府。既然都是迟早的事儿,干脆趁她还活着,先把位置腾出来,让年轻人多多锻炼,他们老两口也能兜底。 倘若真闯了什么祸事,她还能在宫里说得上话。 国公爷终于让步,去求了个恩旨,恳请陛下发发善心,别让他媳妇007。 “996就行,一个月要和朝臣一样有两天休沐。” 陛下找了皇后娘娘,国公夫人,三人组成了临时支部,对“有关当家主母上岸,对家庭的影响,及其夫君若反对,该如何应对”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同意了国公爷的请求。 国公爷跪谢天恩。 自此之后,主母们的地位进一步提升,老公敢纳妾,她们就敢考公。 政治嗅觉这玩意,用进废退,非常符合进化学。 胡氏早就离京多年,便是当年为巧女,如今也只做蠢妪。 更何况她其实就没触及过真正的权力中心,只能胡乱猜测。 “亏你是从商的,怎么不明白‘物以稀为贵’这道理。往年那些女官,都是不怎么出挑的官眷,或是死了老公又没娘家的寡妇,去争去抢,去搏一个前程。” 她用自己小门户宅斗的经验,去揣度人高门贵族。 这和民妇们以为的,“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也没什么区别。 胡氏拿自家三女儿这个孤例来论证,却自觉非常妥帖。 “换言之,那些真正的贵女们别说是定了亲,便是没定亲的,怕也都瞧不上。” 胡氏摩挲着茶盏,低头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今年圣上开恩,女官大选,商户庶民们都参合进来,倘若你是个不出挑的官家庶女,便是有心去,家里人也定然拦着。若是中了还好说,倘若不中呢?丢的是父兄的脸面。 “更不用说那些出挑的庶女,若是把嫡女压过去……她自可以在宫中终老一生,可她的亲姨娘呢?” 胡氏又在用自己的思维揣测他人了。 都说古代人三妻四妾,可在这方面,其实有很严格的限制。 比如本朝,官吏可以娶妾,按照爵位定人数,有标准有配额,还得是原配多年无出后才能娶。 通房丫鬟?这嘛,民不举官不究。 可若是丫鬟被逼奸,敲了登闻鼓,您哪乌纱帽啊,就悬了。 所以本朝娶妾的,大部分都是为了生孩子。 这就导致某一种人的需求暴涨。 人牙子那里,好吧,就是人才市场上。 生过孩子的寡妇,非常抢手。 妾就算生了孩子,也要记到主母名下,主母既然无子,怎会在乎嫡庶? 唯一的问题,就是寡妇自己带的孩子,处境可能略有些尴尬。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男孩儿,就打发一笔钱去做买卖,或是和弟弟一起读书科举。 至于女孩儿,高嫁低嫁,都会尴尬。平嫁,又不是总有合适的人选。 做女官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一个健康的社会,上升渠道是非常通畅的。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只是职能分工不同,并无高低之分。 这一点,胡氏就不能理解。 在她眼里,虽说是做了女官,可女官还是伺候贵人们的差事,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该如何处之? 胡氏冷笑一声:“那些官场上的老人,哪个不是油浸枇杷核一般?当官的别的不说,只要紧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行走在宫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宫里尽是龙子凤孙,若要与她们做玩伴还好说,女官说白了便是当差的,要看人脸色,哪儿有在家安生当着闺阁小姐来得舒服。” 甄志文见老娘接了话茬,甭管老娘是不是真理解了,都得捧臭脚。 “做官的给圣上当差,做女官的给皇后当差,左右都是天家的差使,女官虽然拘束了些,俸禄比起同品阶的朝臣,可是只高不低。不然怎地山西、湖州、吴中会馆的馆主,一个个着急忙慌的请宫里出来的老人当先生,紧赶慢赶的给闺中的侄女儿们补课。” 本朝虽然重农抑商,但是朝廷户部挂名的几家大商户,其实和朝臣勋爵是同等待遇。 其中,“红顶商人”皆是皇商,他们的进账直接关系到内帑,也就是皇帝的私库。 这群人虽然主业是行商,但是造桥修路、开河挖渠这种事儿,都得出钱出力。 他们的主要成分,是退伍的兵士返乡再就业。 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皇尚们以地域划分,组建商会。聚会地点起名为会馆,而商会会长,雅称馆主。 甄志文在云梦、吴中两地跑商,依附的就是这两地的馆主。 他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就是前些日子从吴王府上管事处得了消息。 亲王府上怕是年内也要学着宫里任用女官了。 “听说为了争取第一批落府女官,吴王和燕王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吴王称,女官也是为天家当差,在户籍上也得落官身。” 虽然女官也能免除徭役赋税,每月支取俸禄,但在户籍上,她们依然被当做“宫人”看待。 这会导致一个问题,一些女官退休后,回到原籍,如果没有家人亲眷,就会被列为“女户”。 女户主们虽然在很多政策上都有优待,但也有许多不变。 其一,是女户成家,若是不想被取消特权,就只能招赘。可,一般家庭都不会同意男丁入赘,这就导致了女官的择偶难。 第二,就是女官如果不招赘,户籍也会随男方,那么,女户的特权就没有了。 而女官免税的特权,又在入宫时已经被使用过,户部已经驳回了退休已婚女官免税的提议。 嘴上说是怕有人会浑水摸鱼。实际上是有自己的小九九。 女官们绝大多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宫廷,几乎都没有子嗣,也。不像朝臣们那样有自己的子侄派系。一旦退休,手中再没有半点儿权力,人走茶凉,自然没人会为了她们麻烦自己。 故而,女官也列官身,在吏部挂个名儿,是一种折衷的想法。 不过,也有另一种办法。 “燕王就更妙了,说他西北赈灾一事上人手不足,请尚食局特派几个有资历的司药协助,自己愿以燕王府詹事一职虚位以待。” 此话说完,花厅里半晌寂静无声,甄志文端详着老娘的脸色,知道事儿已经办到了八九成。 利益,永远能打动胡氏的心。 要知道,除外命妇外,宫中女官中的正五品尚宫,是女子凭借自身努力能到达的最高位置。 而最为人熟知的,则是六局一司中,尚仪局的司言女官,堪称是皇后喉舌。 司言女官与汉代的长御类似,主要负责传达诏令,宫中庆典布置等。 就这等位高权重,也才堪堪从六品。 换到前朝,六品,才堪堪摸到京官的脚脖子。 詹事府负责管理所属王府、太子府等诸宫庶务。虽然从职能上讲与尚宫多有重合之处,然而品阶却是正三品,比最高的女官尚宫都要足高了两阶! 当宫女的,第一课不是学规矩,而是学朝臣和后宫的官职等级,胡氏便是卸任多年,一时间也被吴王燕王的大手笔震惊到了。 “此话当真?”胡氏再也维持不住矜持,眼神直勾勾盯着儿子:“三品大员,燕王可有说俸禄…” “一应开支走燕王府上,詹事只是兼任,且司药们成婚后依然保留职位,能按月从吴王府领取俸禄直到老死!”甄志文见胡氏咬钩,连忙抓住机会。 “此次西北灾情严重,若治理不当,很快就要发生瘟疫,燕王说司药们出身医官世家经验丰富,且家中多藏有典籍医案,于灾后防治一事上大有作为。已经有前司药纪嫣然不顾自身安危,前往西北协助赈灾,她一个弱女子,衣不解带,救助难民近千人。 燕王在朝堂上言之凿凿,愿以燕王之位担保,为众人抱薪者绝不会冻毙于风雪!燕王府已聘纪司药为西席,另有詹事之位,千金之谢以待。” 胡氏原本听得兴致勃勃,直到“纪嫣然”这个名字出现,好容易才怔了半晌,问:“那名纪司药,可是,成陵纪家的女儿?” “这,儿子就不知道了。” 胡氏思索了片刻,似乎触动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脸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温柔神色。 “几个姑娘都去吧,我明日修书一封,请以前宫里的老姐姐们来看看。” 按照她当宫女的经验,贵人要办什么难办的差事,为了让人积极起来,打一开始就会给足了好处,等主子的目的达成过半了,就会渐渐把银钱使到别处去,而此时许多人已经准备了许久,绝不可能半途而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故而,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这“重赏”能重多久,是谁都说不准的。 只要过最初的院试,就有三十锭钱了。 三十锭钱,够在云阳盖一座青砖大瓦房;够在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盘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够在乡下买二十亩的上等水田… 别说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了,就是她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前宫女都不得不心动。 胡氏做宫女时,宫中便有女官,虽然人数不多,却地位超然。 女官们在各宫,比她们这些伺候老了的宫女还体面,逢年过节另有朝廷专门按品级和朝官一样发赏。 女官在宫中办事,行走在各宫之间,别说是那些小宫女,便是稍微得宠些的妃嫔,都要敬她们三分。 又因女官编制在后宫,除了月例银子和前朝节赏,还有各宫主位求她们办事给的赏钱。胡氏曾帮一位不得宠的妃子求女官办事,只那一次的赏钱就堪比她这个品级的宫女两年的月例银子! 宫女们平时住在宫廷,衣服由尚服局统一裁制,吃的是尚食局份例的膳食,连年龄到了离职结婚,都有宫里尚仪局主管操办,除了偶尔到小厨房点餐,几乎花不了多少月例银子。 本朝厚待宫女,不让人老死宫中,只要年龄到了,请了恩,就能放出宫去。 不说那些女官,便是那些寻常些的宫女,只因见过宫中的礼仪规矩,许多富商或是乡绅之家,都乐意聘一位宫女做儿媳或是宗妇。 胡氏就是因为在宫中有十年的资历,即便是年纪大了些,甄家却也花了重金聘礼才求娶到她做宗妇。 宫女尚且如此,女官的待遇更是好到惊人。故而,除了那些不差钱的官眷,那些商户富农有但凡有女孩儿的人家,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胡氏断定,这次院试定然难如登天,且这三十锭的重赏,估计也就头年才会有。 再过三年,商贾和寒门的女儿该嫁的都嫁了,考不中的又不能和男人一样一直考下去,宫选女官的热度定然会消退,那时候能拿个三两银子都是圣上开恩了。 胡氏虽然出身宫廷,到底是没混到教导嬷嬷那个层次,为了能让几个女孩儿一举得中,故而还特地修书求了以前的手帕交,请人介绍一个有品阶的老人来。 家中四房子弟,各有一个女儿,除了老四家的哑巴,现下都得支棱起来。 ------------ 第六回:伯埙仲篪姐妹齐心 为了几个女孩儿的前程,不,应该说是为了每个女孩儿能带来的一大笔银子的进账,胡氏特地为新来的先生收拾出了自己住的院子。 她当年不过是个杂役宫女,哪儿认得什么有品阶的嬷嬷,说寄出些书信,到底也都石沉大海。 倒是甄志文这些年为吴王府办事,与王府上的一位奶妈的侄儿有些交情。 那名奶妈姓沈,父族是一名当朝大儒的庞支,而沈嬷嬷本人则是王爷幼时的奶妈,年纪大了才告老回乡。 甄志文本指望沈嬷嬷介绍一个手头不宽裕的宫女,谁想到,这位有些来路的奶妈竟然亲自来了。 沈嬷嬷在宫里和王府呆了多少年,从未有过一丝错处,皆因她不仅消息灵通,为人也仔细,来的时候就有些奇怪:“我听说你家一共四个女孩儿,怎的今日点卯,只来了三个?剩下的那个可是病了?” 甄志文不知她从哪儿听来自家有四个姑娘的事儿,以为是母亲在书信中写了,赶忙遮掩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糊涂,四房那个女孩儿是个哑巴,就不耽误嬷嬷功夫了。” 虽然走的是他的门路,但书信邀约,还是得同辈分的老人出手。 “无妨,圣人说有教无类,既然到了读书明理的年纪,学学规矩,自然是好的。于老身而言,多个学生,不过是也就多添一方砚,一支笔的事儿,耽误不了什么。”沈嬷嬷笑得和气。 甄志文只得陪着笑:“都是给宗人府上办差的,不瞒您说,小侄也是早些日子得了风声,这才巴巴的把您请了来,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就指着个女官儿来光耀门楣了,府选期将近,偏那个小的天生残缺,不能侍奉贵人…” 虽然一时脑热,想着给女孩儿们挣个出路。 可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甄志文到底没能把对小侄女的那份怜悯坚持到底。 甄英不能见外客,不单单因为她是个哑巴。 她手上的冻疮,身上的伤痕,都是不能见人的。 沈嬷嬷虽然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却也知道想见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她沈清霜是什么人?对付得了后妃,伺候得了王爷,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的商人难倒? 沈嬷嬷来的第一天,甄英的日子肉眼可见的就好过了起来。 沈嬷嬷不仅是王爷的奶妈,她学问广博,本身也有见地。子侄当中不少在朝为官,又在后宫之中办事多年,有一肚子的好故事。 甄英的姐妹们见惯了胡氏颐指气使的样子,拜师前惴惴不安,以为这位有能耐的嬷嬷脾气大不好惹。 却没想到是个和蔼极了的老妇人。 沈嬷嬷说是嬷嬷,年纪也不怎么大,一张脸保养得很好,若不是总穿深棕、深绿这等颜色,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美妇人。 她声调柔和,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讲话,便是姐妹几个学不会,或是犯了错,也从未像胡氏那样疾言厉色。 沈氏会让几个小姐妹认真看,用心听,让几个女孩子自己说说对错,讲完了再一一品评。 故而,相认不到半个月,几个姐妹们都叽叽喳喳的围在甄英旁边,一边帮她做事,一边把她落下的功课讲出来。 甄英是哑巴,胡氏觉得不该让她耽误沈嬷嬷的功夫,却拦不住姊妹几个关系好了,都挣着抢着帮甄英尽孝。 几个姐妹平日里怕极了胡氏,很少到她的院子里,可沈嬷嬷教的极好,身份又比胡氏高出太多,她们渐渐就没了对胡氏的畏惧之心。 小姑娘,总是有点小小的虚荣心,甄家几个姐妹也不免俗,总想向人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能耐的老师。 甄家在云阳地位尴尬,既不与商户们来往,官员们又看不上甄家,几个姐妹们自幼相识,一同受教,谁也不让谁。 沈嬷嬷的第一课,就是教“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道理。 “老夫人是宫女出身,平日里可曾教过你们宫规礼仪?都记得多少?各自都说说” 甄志文家的长女甄莲第一个举手:“食不言,寝不语,不问不答,多行多错。” 沈嬷嬷微笑道:“不错,还有吗?” 三姑的女儿贾语看表姐得到了赞许,也不甘示弱:“后,后宫不得干政?” “嗯,这个后宫不仅仅指的是后,妃后宫中的宫女,太监、女官,也包含在内。好了,还有吗?” 二房甄志武的女儿甄蔓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礼者理也,德之则也。女子无才便是德。” “很好,很好。”沈嬷嬷脸上笑开了花:“你这个年纪能记住已经不错,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甄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甄英提着裙子,脚下踩着一盆衣服,双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甄蔓。 三姑家的表妹贾语,拿起捣衣棍指着甄蔓:“你问她,她就是知道也答不上来啊。信不信我告诉沈嬷嬷,你欺负哑巴。” 甄莲在撑衣架,甄蔓抖开一件短褂挂上去:“沈嬷嬷说,后一句常常被世人误传,说女子不需要有才华,没有才华就是德行,这是那些穷酸文人故意说来误导我们女子的。” 见甄英歪着头,睁大了眼睛,一副好奇求知的样子,甄莲的心里涌现出极大的满足:“其实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原话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正的意思是在说明德行的重要,男人的德行是最宝贵的才华,女人如果没有才华,那必须得有德行才好。” 贾语愤懑道:“还好有了沈嬷嬷,教我们识文断字,读书明理,不然,真要被那些臭男人骗一辈子,荒废了一辈子,那多可惜啊。” “女子识文断字,深明大义的,本来就难得。”一男声传来,是甄家二房的长子甄荣:“既然女子才干难得,不好苛求,所以只能要求她们有德行了。” 他比同辈女眷中年岁最长的甄莲还要大上五岁,年方二三,已经考取了童生。 可府试去了两次,秀才仍然屡试不中。 他平日就在县学读书,自持是个读书人,与商户的本家很少来往。 只是两次府试不过,在同学面前脸上无光,于是没事就往大房跟前凑,希望大房能出点银子,让他“纳粟入监”,也就是花钱买一个秀才的功名。 甄志文自己都没买员外官身的余钱,除了逢年过节的孝敬之外,还因为时下兴厚嫁之风。 公中的钱,有盈余的,早就被胡氏分了三份,做几个女孩儿的嫁妆。 现下为了碰碰运气挣一个女官,又从牙缝里挤一挤,咬牙出了笔银子,作了沈嬷嬷的束脩。 这笔钱,给二房是情分,不给是本分,况且是从公中走得账,二房的甄蔓也沾了光,算不得偏袒。 可甄荣得了消息,还是着急忙慌往家赶,就是为了质问妹妹,为何要阻拦自己的前途。 甄英听到男人的声音,手被烫了一般赶,紧把裙摆放下。 裙边落在水里,粘湿了一片。 “喂,一个童生,嚼什么酸啊。”甄蔓连忙起身,举着衣架挡在甄英面前:“这儿都是女眷,你一个大男人,懂不懂得避嫌?” 甄蔓四五岁时,甄荣方才一举过了县试,正式春风得意的时候,亲自给妹妹开了蒙,那时兄妹二人还称得上是手足和睦。 可随着甄荣进了县学读书,几次落榜之后,就觉得是妹妹耽搁了自己的学业,再加上甄蔓天资聪慧,让自己相形见绌,故而慢慢疏远了。 甄英还搭着衣架子,腾不开手,甄莲连忙冲到她身后,扶住了重心不稳差点摔倒的甄英。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般不识礼数,府试的大人见了,定要问问,你是哪家的纨绔。”甄蔓冷言冷语,正戳中这人的面皮。 甄荣见亲妹妹这般嘲讽面上羞恼:“说到礼数,你顶撞同胞哥哥,难道很识礼数?” 甄蔓伶牙俐齿,丝毫不惧:“大义灭亲是义举,男女大防是为纲常。此处为祖母后院,你来了,不先与祖母请安是为不孝,罔顾男女之别擅闯后院是为不义,我这亲妹妹挺身而出,阻止你犯下大错,哪一点与礼法相悖?” “好一个甄家女儿,不过读了一两页书,就作妖成这般?倘若真让你进了女书院,做了女官,岂不是更要颠倒黑白不曾?” 甄莲不耐与这兄妹俩耍嘴皮子功夫,目光冷冷一扫:“后宅重地,堂兄不便久待,若是传出去,只怕对堂兄清誉有损。” 贾语捣衣棒重重一剁:“便是表哥不重清誉,我们女儿家也看中名节,我数三声,若表哥再不出去…” 甄荣连退两步,一手扶着墙,看也不看其他人,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甄蔓:“好一个蔓姑娘,不过仗着有人撑腰,连亲哥哥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出了门子,别怪哥哥不给你出头。” 甄莲仍挡在甄英面前,对贾语使了个眼色,贾语捣衣棒在水中沾了一圈,在身前重重一横,沾着皂角粉的污水便星星点点落在甄荣脸上身上。 家中几个女孩儿都不好惹,甄荣在地上重重唾了一口,提起袍子往外奔去洗脸了。 甄荣走了,四姐妹才放下心来。甄莲撤了衣架,甄蔓扶着甄英小心翼翼踏出洗衣盆,贾语挥动着洗衣棒,愤愤捣在盆里。 甄英不解,她已经很久没见着几位姐妹了,平日里情分也淡,万万没想到她们会为了保护自己如此出头。 可几个姐妹没事儿人似的,抖落抖落开衣服,继续干活儿。 “方才说到哪儿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吗?” “是前半句,男子有德便是才。” 甄蔓帮着甄英拧干裙摆:“待会儿我去房里拿件衣服让你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很容易着凉的。” “你呀,收拾收拾衣服,今儿个赶紧追到老太太房里才是要紧。”甄莲拿出熨斗,开始往里面填烧炭:“你那哥哥,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今晚若是回去,小心他告状到二婶子那里,又罚你抄书。” 时人虽有活字印刷,可一些流传较少的书本,仍是靠抄写来相传,甄蔓的父亲经营一家书局,养着四五个抄书匠,甄蔓算是半个。 兄妹关系融洽那会儿,她不仅抄书,还热心为进学的哥哥做衣裳鞋子,偶尔父亲去城里了,她便做了饭让父亲一并带去。 可兄妹关系交恶之后,抄书和女工就变成了惩罚。 “抄书就抄书,我还怕了他不曾?他不打招呼,不带婆子就往内院儿女眷堆里扎,这话无论谁说出来,都是他不占理。” 贾语怒气未消:“蔓儿说得对,我们倒也罢了,英儿一个哑巴,被人占了便宜,难不成要任由她吃亏?” “行了,这事儿你们都别管,等下布菜的时候,我就去跟老太太说。”甄莲把湿衣服铺开,放上熨斗:“都当心些,站远了,别烫着。” ------------ 第七回:釜底抽薪瞒天过海 “你们有一位宫女出身的祖母,已经比旁的闺秀高出一截。在宫里做事,旁的规矩暂且不论,老身这些年来最大的心得,就是识大体,懂进退。” “一家子兄弟姊妹,就是荣辱与共,同气连枝的道理。” “不论发生什么事儿,只要你们同进同退,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顶撞了兄长,几个姑娘洗完了衣服,就一溜儿地跪到老夫人院子里请罪。 时人对女子苛刻,便是内兄,擅闯了二门,她们也该远远避开,更不论与其冲突,唇枪舌剑的战了一场。 “表姑娘暂且不论,英丫头连话都不会说,莲儿若是避了,岂不是白白让他看见?故而,孙女没避。” 甄莲就是跪着,腰杆依然挺直,如同中通外直的莲花。 “此事皆因我而起,手足不睦,连累了姐妹们,蔓儿甘愿领罚” 甄蔓声音向来细弱,此时理直气壮,多了三分胆色,声音比往日要大了不少。 “用棍子赶大表哥的是我,不干三位表姐什么事儿,外祖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给大表哥赔罪。” 贾语有个做女官的娘,即便是在外祖母家住着,腰杆也格外硬气。 还不等甄蔓说完,她膝行两步上前:“表哥表姐是内眷,手足至亲,只阿语一个外人,有道是疏不间亲,这件事儿,怎么说都是阿语的不是。”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好几分意思。 第一,甄荣平日里骄纵惯了,若是在自家还好,没人和他计较。 偏自己一个外姓姑娘也在场。 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自己已经十二岁了,若是事情传出去,坏了名声,母亲作为甄家小姐,最不会轻饶了这个侄儿。 第二,平日里姐妹们一起玩闹,胡氏却是一视同仁的看待,眼下自己自认为是“外人”,便是把甄荣架起来。 沈嬷嬷和老妇人一齐用饭,见胡氏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吃饭。 一边是要考女官的孙女,一边是屡试不中的孙子,孰轻孰重,她还真不好拿捏。 沈嬷嬷见她这般不分轻重,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前些日子教了一众姐妹,知道各个都是良才美玉般质地。 更妙的是一起长大,也不曾分什么嫡庶内外,俱是知好歹,懂进退的。 看着甄家姐妹几个,沈嬷嬷不由得想起了旧事。 先皇后与成穆贵妃,虽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引得陛下几番吃醋。 可这二人毕竟是兵灾里同患难的交情。 似甄家姐妹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又各有各的文采,各有各的志气。 若是长成,未必不是小小姐的一番助力。 眼下几个姑娘家还跪着,偏甄荣还死皮赖脸站着不动,一副要老夫人为他做主的架势。 沈嬷嬷一双眼尖的很,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扶不上墙的家伙,日后的前程,也不过是个秀才了。 食不言,寝不语,是说在嘴里有东西时不能说话。胡氏慢悠悠嚼完了一口饭,终于道:“几个姑娘现在是由沈嬷嬷教导的,你们自说说,近日里学了什么。” 她心里对这沈嬷嬷,却是有些不虞。 在沈氏来之前,几个闺秀本本分分,安安静静,从不需要操心。 可近日学了些东西,竟然连顶撞内兄这种事儿,都做出来了。 胡氏虽明面儿上仍是礼数周到恭敬,暗地里却让布菜的婆子换了甜品,尽是些软烂粘牙的食物,暗示她少说话。 沈嬷嬷是见惯了大世面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怎会放在眼里? 只是看着前面齐刷刷跪了四个,却是在心里暗喜,不枉老身一番算计,今日总算是见着了真佛。 不然,倘若顺顺当当教完了甄家几个小姐,回王府复命时,王爷问起表姑娘,老身还不知当如何回话呢。 面前四个姑娘,前三个都是一样妆饰,一水天青色襦裙配的红穗络子,既素净,又活泼。 只最后一个婢女似的打扮,一根红头绳拴住了毛糙糙两条辫子,一前一后的耷拉着。整个小身板儿虾米似地蜷缩着,一身粗布直缀,勉强可以称得上干净。 沈嬷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只在心里暗暗叹息,可怜王府的表小姐;成仪郡主的亲生儿,竟被人磋磨到如此田地,便是房里近身伺候的嬷嬷,都比她体面。 眼下,她对这胡氏是更看不上了。 成仪郡主虽说是无父母主持,私自嫁了过来,可到底是有一个县的汤沐邑做嫁妆。虽说这些官面儿上的银子不曾转出,手底下却不曾短了钱粮。 前些日子王爷的友人传信,说成仪郡主薨了,只留下个女儿在甄家受苦。 王爷先还不信。 要知道成仪郡主何等聪慧,当年若不是出了那等事,便是今日风头正盛的蓝田公主,也得避其锋芒。 如今她女儿磋磨到如此田地,只能怪胡氏不慈。 一眨眼,沈嬷嬷便有了算计,开口要了盏茶漱口,抬手间,盖子在茶盏上清浅地磕了两下。 众姐妹听了暗号,知道这事儿有沈嬷嬷撑腰,心里一松。只甄英膝行两步往前,颤颤巍巍地笔画。 她一只手比了比自己,又在脖子上横了一横,又一只手指了指姐妹几个,连连摆手。 虽说甄家无人教过她手语,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的意思是此事因她而起,任凭老夫人发落,请不要责罚姐妹几个。 沈嬷嬷却是更高兴了,原先还担心胡氏把小小姐教坏了,眼下也不过是短了些衣食,根儿上却是正的,有胆色有担当,不愧是成仪郡主的女儿。 将来若是带到王府里,悉心教导,定也是个不逊须眉的好女儿! 沈嬷嬷在宫里待了三十年,什么腌臜东西没见过。 虽说都是金枝玉叶,不少王姬宗姬吃的苦也不见少了。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小小姐幼时经了这么一遭,福气却是在后头。 至于胡氏,等小小姐大了,再亲自发落也不迟。 胡氏隔着一张大漆红木餐桌,看不见甄英比画什么。她身边的何妈妈面露不忍,却死蚌壳般的嘴巴,撬不出半句话来。 胡氏拿足了乔,这才慢悠悠要了茶,漱口完了,才慢悠悠地说:“爷们儿的事儿,我这深宅妇人不好插手。至于姑娘们,现在有沈嬷嬷教导,且听沈嬷嬷的。” 竟然把自个儿完完全全给摘出去了!全无后宅之主的担当。 ------------ 第八回:树上开花暗度陈仓 沈嬷嬷也算是明白了,胡氏既要吃四房的遗产,又不想恶了二房,这般卸力,全然是一副只享香火,不闻苦乐的泥菩萨做派。 “既然老夫人这般说了,那孙儿就先去温书了。”甄荣从听了贾语那一番话,就知道此事是自己理亏。 一个读书人,偏偏忘了礼法,一个招呼都不打,一个婆子都不带,无缘无故就闯了二门。 甄家虽说是商户,治家却是老牌世家的做派,便是老夫人不发落,倘若妹妹回去告诉爹爹,自己免不了吃一番挂落。 眼下得了口风,溜得比谁都快。 唯一的男丁走了,沈嬷嬷终于露出些笑意:“哎呀呀,今儿个姐妹几个可算让我开了眼,快快快,都起来,地上凉得紧。” 胡氏狐疑地扫过去,她本以为沈嬷嬷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发落几个小的,却不想这几个丫头片子倒还有功了? 沈嬷嬷素来的教导终于得到了回报。 甄家姐妹几个,懂得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道理,也知道如何用行动保护自己的名节。 越是偏远的小地方,对女子的压迫和要求就越多。沈嬷嬷虽然属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既得利益者,却很能理解小家女儿举步维艰的无奈。 她沈嬷嬷掏出荷包,抓出把金瓜子就塞到贾莲手上:“今儿个这件事儿,你做姐姐的带了个好头,知道护着妹妹们。” 又一手一个,拉了贾语和甄蔓:“阿语和阿蔓也各个好样儿的,这才是一家子姐妹,同进同退的道理。” 一边说着,一边向贾莲扭头:“这些小玩意,你们姐妹几个分了去,有什么想看的书,想玩的玩意儿,尽管买去,有人问起,就说是学得好了,沈嬷嬷开心给送的。” 小姐妹几个顿时挤作一团,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双手合抱在胸前,行了作揖礼。 胡氏见到那一把金瓜子,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一小把金子,可抵得上她半月奉金。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出手真是大方。 她却半点都没有想到,这般不缺钱的一个老婆婆,为何不在家安心养老,偏跑到甄家这么个商户家里教几个女孩儿。 几个受宠的嫡亲孙女都是如此,更何况甄英这么个家族弃子呢? 胡氏本来心里就不大痛快,又见沈嬷嬷又一把拉住四房那个哑巴,把那双鸡爪似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摩挲,一副稀罕极了的样子。她面儿上不动声色,手上却一把撰得死紧,生怕这丫头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的脸。 却见沈嬷嬷脸上带笑,不住拍着那双小爪子:“这是四房的丫头吧?好伶俐,好胆识。”说着就从手腕上褪下个沉甸甸的龙纹金镯给甄英带上:“难为你这么小年纪,又这么识大体,真是好极了。” 那镯子雕了龙凤呈祥,有些品级的宫妃才能戴的款式。 上头虽然只镶了零星几个宝石,难得的是沉甸甸一枚。 吊在甄英苇草似的小胳膊上,显得空荡荡的。 胡氏心里又是一紧,这般花样的镯子,她曾见过,几年前给长房行商做了本钱。 却见那不把钱当钱的沈嬷嬷慢悠悠道:“这是当年老婆子我啊,办成了事儿,成仪郡主赏的东西,别嫌它蠢笨,再过两三年,你身量长成,带上就正好呢。过两年成大姑娘了,就别太素净了。” 这话说得胡氏眼皮子一跳,却见沈嬷嬷打发丫鬟送人下去,笑盈盈地转过身:“老夫人,我想求您个事儿。” 胡氏方才被打了脸,面儿上还挂不去:“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又在王爷跟前得脸,有什么事儿求得着我一个乡下婆子的?” 沈嬷嬷不管她的阴阳怪气,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踌躇的样子:“其实也不好开口,只是今儿见了四姑娘,底子是真的好,偏巧王爷书房里缺一个伺候笔墨。我就想……哎呀呀,真是难开口。” 胡氏就有些奇怪:“四姑娘天生的哑巴,她前头三个好端端的姐姐,又是识文断字,怎地看上她了?” 沈嬷嬷一拍手:“就要个哑巴才好啊!王爷书房里,多少机要事情流水一般的过去。宫里净了身的小子,好一些的早被各宫主位挑了去,未净身的,我们呢又有些不放心。” “本想安排个姑娘,老王妃又看得严,生怕哪天得了眼。你要知道,这王府里,现下还是老王妃当家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让老王妃怎么不防?” 胡氏怔怔愣愣,听得云里雾里:“那如今,书房里是怎么个安排?” 这话其实触了忌讳,但沈嬷嬷别有任务,倒是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叫了盏茶,慢悠悠道。 “所以王府那书房里伺候的人啊,一个月就得换一茬,还都是些不识字的。可这样一来,东西全得劳烦王爷自个儿收拾。王爷是办大事儿的,怎能这些细枝末节上徒耗心力?都说我们做奴仆的不顶事儿,一个看书房的孩子都安排不上。”说着,一拍大腿:“所以啊,我一看四姑娘,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年纪又小,人又机灵,懂得高低轻重,还是老姐姐教得好啊。” 她把甄英从头到脚好一顿夸,末了收个尾,把胡氏捧得是飘飘欲仙。 “你是在宫里待过的,那宫中哑仆,做得好的,哪一个不是主子身边儿得力的人?别说哑仆自己了,就是家里人,都给安排得妥妥帖帖。” 沈嬷嬷一张嘴舌灿莲花,又是以利相诱。 胡氏本就嫌甄英这张嘴,眼下既能摆脱了累赘,又能得好处,自然是顺顺当当的上了勾。 甄英换了房间,有了新衣服,虽然仍要在胡氏身边伺候,却不再是做一些丫鬟的活儿。用饭时,和姐妹几个一桌,有沈嬷嬷亲自指点规矩,偶尔轮到她伺候老夫人了,还能得一些老夫人吃不下的果品。 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 沈嬷嬷出手大方,人又有趣,原本甄家从牙缝里抠出的束脩,早被她大大咧咧打赏了出去,大多进了几个小辈的腰包。 对胡氏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这么一算下来,沈嬷嬷在自家住着,不仅有个免费的女教习,还能省下些衣裳钱。 一年后,几个小姐妹也算是学有所成。甄莲略微圆融了,甄蔓稍显沉默了,贾语也不再风风火火了。 当然,甄英这小丫头变化最大,腰杆儿也直了,人也不那么畏畏缩缩了,只是一头凌乱的杂毛还跟小丫头似的……沈嬷嬷那些金银首饰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用的,她一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根本用不上。 胡氏打了一宿算盘,竟有些舍不得这位老姐妹。 沈嬷嬷告辞的时候,胡氏千留万留,却不曾想,又把人多留了半个月。 原来是因为这次甄文志外出经商,带回来了一个不一般的客人。 ------------ 第九回:恐事发何妈寻幼童 上上回书说道,甄英在发愁学费这件事。 她一开始觉得,既然穿越者的记忆都觉醒了,前世那么多种田文,随便掏出来,都是变银子的法子! 更何况,她如今练气锻体,算得上是个不入流的修士了。 给她一点本金,她能买下整个云县。 但是,她没有本金。 没有本金也就罢了,大姐为了她上学,当了不少衣裳首饰。 这些,一年之内必须赎回来。 而甄英要赚钱,也不能用自己原本的身份。 她还想从胡氏那里,得到母亲死亡的真相。 现在被大姐看重,已经很扎眼了,决不能再横生枝节。 大姐前几天又把自己的端砚、宣纸、徽墨和湖笔都换了劣等,甄英虽然未曾去过族学,却听凝露说起过这事儿。 族学里的子弟,各个都长着富贵眼睛,甄家长房长女的文具变化,自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她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在盘算,是不是甄家生意出了岔子,连长女的花用都开始节省了。 倘若这事儿真发展下去,大伯经商回来,甄家说不准又得地动山摇。 甄莲变卖了文具,又得了几钱银子,连着之前当首饰那些,给甄英一点点掰扯。 “笔墨纸砚,你就跟我合用,过得去就行。现在先把你的贽见礼备上,找个时间,我带你见先生,起码把这学期的名额定下来。等我爹爹回来,找他多要些银子,就有钱办束脩,你就能去读书了。” 甄莲这几日省吃俭用不说,心里还藏着事儿,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偏偏提到甄英读书时,眼睛都在发亮。 甄英有些感动,也有些难过。 都说长姐如母,可自己与她才认识几天?算她哪门子妹妹,值得她卖首饰卖衣? 她推了推大姐,摇了摇头,意思是钱的事儿,其实不用发愁。 没想到大姐却会错了意。 “不行,英儿,你别觉得读书苦,读书累,不读书的日子才是真的有苦又累,咱们女儿家,别说是嫁人,就是嫁了人又如何?” 甄英??? 我没说不读书啊? 甄莲兀自自说自话:“英儿你放心,大姐就算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书的。你一个哑巴,连亲事都不好张罗。若是读书,以后年纪大了,帮人抄书也好,写对联也罢,总是一条出路。可你若是不读书,难道要一辈子被那老虔婆,当下人使唤吗?”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两个人鸡同鸭讲,甄莲循循善诱,甄英抓耳挠腮。 大姐人好是好,就是,太啰嗦了。 她不会看我是哑巴,就把我当树洞了吧? 甄英咳嗽两声,决定给姐姐一点小小的震撼 正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凝露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小姐,何妈妈在找四小姐呢。” 甄莲脸色一沉:“她一个下人,找主子做甚?” 凝露知道,甄莲最不喜欢听旁人作践甄英,当下低着头,声如蚊呐:“就,就是怕四小姐丢了。” 甄莲冷哼一声:“怕英儿丢了?她会那么好心?” 何妈妈确实没安着什么好心。 几天前,她和相好的厮混完,回了屋,见甄英不在,又怕喊人吵醒了胡氏,只自己去灶房上拿水。 顺理成章的,看到了鼻青脸肿的翠喜。 一问就知道,如今四小姐可了不得,竟然有了莲姑娘做靠山。 那时她还觉得没什么,一个哑巴,能翻出个什么花儿来? 可一连几天过去,都没看到甄英人影,何妈妈心里就泛起了嘀咕。 连着几日,胡氏见倒夜香的丫鬟脸生,顺嘴就问:“英丫头呢?” 何妈妈能怎么办?能说人都消失了三天,自己还不曾找吗? 当即只能陪着笑:“毕竟是本家小姐,伺候夜里也实在辛苦,她又是长身子的年纪,就没喊她来。” 胡氏点了点头:“我看你呀,是年纪大了,心也软了。” 说得何妈妈内心忐忑不安。 到了第四天,甄英还是不在。 何妈妈心中就有些慌乱。猜测是不是大前天早上,被甄英听到了什么。 想起自己和何四的丑事,她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甄英是哑巴,何妈妈到不怕她把那些丑事抖搂出来。 可甄英若是知道母亲遇害,再把人放在身边…… 她倒是不敢原原本本回给胡氏,只能瞒着。 对外,就说四小姐丢了,怕老夫人操心,下人们都得遮掩着点儿。 问起是何时丢的?她也不敢直说,只能说今儿早上,碧纱橱外就不见人了。 消息传到大房那里,所有人屏气凝神,都不敢再触大小姐的眉头。 无他,堂堂一个本家小姐,睡在碧纱橱外头,这位置比下人何妈妈都不如! 也不是没有得宠的小辈儿,和长辈睡在一个屋,可明面儿上,人家也有自己的房间。 所有人都看着,甄英缺衣少食,让她睡那个位置,就是把人当丫鬟了! 闺秀闺秀,最低配置,就是得有个“闺房”。 甄英没有。 她平日里吃在灶房,睡,是睡在胡氏屋里的碧纱橱外——碧纱橱里头是何妈妈的地方,再往里,才是胡氏的雕花大漆床。 这位置不能说是不好,毕竟再靠里面一层住着的人,得照顾胡氏起夜。 只是碧纱橱外正对着门,虽然有一道屏风拦着,到底里外进出的人多了些,隐私性很差。 胡氏这个老狐狸,和甄英一个屋住了八年,说是照料孙辈,实际上就是一种监控。 何妈妈和她正隔着一道屏风,本来就是监视甄英的第一责任人。 现在甄英丢了,胡氏尚未起来,何妈妈就是想趁着这个时间差,把事情遮掩过去。 既然甄莲给甄英撑腰,她自然要去甄莲哪儿抓人。 可甄莲毕竟是长房长女,身份摆着,她的闺房,旁人怎么能随便进出? 何妈妈只得央求凝露去通告。 凝露一方面不敢得罪胡氏的左右手,可另一方面也拎得清白,说一千道一万,自己是甄莲的丫鬟。 莲姑娘既然铁了心要照顾四小姐,她做丫鬟的,绝不肯跟主子离心。 更何况,甄英身世实在可怜,遭遇也实在可叹,别说是大小姐,就是她这个家生的丫鬟,都有些看不下去。 虽说四房明媒正娶的主母生的女儿,可父母俱丧,整个甄家,没人给她撑腰。 甄英不主不仆的身份,被胡氏轻飘飘地一划,直接把人当成不要钱的丫鬟了。 对内,胡氏还要点脸面,给了个说辞。英儿吃住都在老祖宗这里,年纪还小,给了月例银子容易被人哄骗。 雇佣童工也就罢了,还白嫖! 老夫人身边的洒扫丫头,一个月都有一钱银子,可甄英呢? 一个八岁小童,穿的是旧衣不说,里头缝的还是芦花! 对奴仆都没有这般作践的! 想到这里,凝露都恨得牙痒痒。 唇亡齿寒,甄英的今天,未必不是她家小姐甄莲的明天。 甄英是本家小姐,哪怕胡氏说着不认,可她的出身是抵赖不了的。 她愿意孝敬长辈,伺候起居,是情分。 不愿意端茶倒水,做下人事,是本分。 凝露想到甄英那么一副可怜样儿,心肠就不禁硬了起来。 小姐说得对,不显出点儿厉害,再让老虔婆这么胡闹下去,甄英就是她们大房的榜样。 她故意磨磨蹭蹭地进里头通报,通报完,又刻意去问甄莲,有没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甄莲和她一起长大,如何不知她心中想法?当即压低嗓子问:“何妈妈赶过来,可曾洗漱穿衣?” 甄英疑惑,何妈妈找自己,大姐问这作甚? 却见那主仆二人交换了眼神,彼此都是了然神色。 等下,你们懂了?你们懂了啥?我还没懂! 现在还不是开口说话的时候,甄英急的抓耳挠腮。 甄莲见状,对着妹妹一笑:“让那老东西在外头候着吧。” ------------ 第十回:贵女顽心小施薄惩 凝露是甄莲身边的大丫鬟,日常事务繁忙,少不了要进进出出,她在屋里磨蹭够了时间,这才提着茶壶、装作脚步匆忙地出去。 “凝露啊,大小姐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见凝露出来,何妈妈期期艾艾地凑上去。 她是胡氏身边的老人,到底有些体面。 凝露却也不差多少,毕竟是大房大小姐的大丫头,日后胡氏老了,说不准就是大房掌权呢? 故而,她对凝露,也不像对甄英那样,颐指气使呼来喝去。 何妈妈在屋里呆惯了的,平时只穿一件小羊羔皮袄子,一身老胳膊老腿本就畏湿畏寒,如今在雪地里候了小半个时辰,连呼出的白气都是抖的。 即便如此,面对凝露,她却还得陪着一副老脸,做出个笑模样。 凝露看也不看她,匆匆忙忙就去灶房赶。 “借过,小姐刚起,等着钗沐用水呢。” 凝露一边说着,一边提了裙子,健步如飞。 何妈妈有心回去,却有些不甘。毕竟准话儿还没拿到,若是老夫人再问起,自己怕是要吃挂落。 想到此处,她拦住一个小丫头,让她去自己的屋里拿一件羽毛缎子兔绒里斗篷来。 那条斗篷是胡氏穿旧了的给她,何妈妈点了名儿要那件,无非是给自己挣个门面。 她是胡氏院子里的妈妈,怎么使唤的动小姐屋里的丫头?那小丫头顽心又中,一路上见人说笑,见了狗儿也要摸两把,生生耽搁了一炷香的功夫,这才带着斗篷来了。 何妈妈已然是冻得直哆嗦,连忙招呼人,帮自己把斗篷穿上。 刚系上系带,凝露就匆匆赶来,佯怒地故作惊讶。 “妈妈怎么还在外头杵着?小姐早先就说了,请妈妈进去。” 何妈妈挂着笑:“方才没得了准信儿,怕冲撞了姑娘,这才在外头候着。” 凝露眼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啐了一口:“没眼色的小东西们,怎能把妈妈晾在外头?妈妈是老夫人身边,用老了的人儿,莫说是我,便是我家小姐,也把妈妈当半个长辈来看。你们倒好,怠慢了妈妈,等我回了小姐,都仔细了皮!” 说着,把茶壶交给身边的丫鬟,自己亲自上去搀扶:“走,我陪妈妈进去。” 何妈妈披着胡氏赏的斗篷,身边搀着凝露这十分体面的一等大丫鬟,见这待遇比得上胡氏,当即把先前的不快都丢开,心里志得意满,直有些飘飘然。 凝露把人领进东房门里,又亲自拿了秋香色金钱蟒的靠背垫上,这才搀着何妈妈坐在客座,自己起身去通报。 临窗大炕烧得屋内温暖如春,何妈妈坐在客座上,虽然有面儿,可屁股底下就是火。如今披着兔绒斗篷,不一会儿就汗如雨下。 也没个伺候更衣的丫鬟。她心里嘀咕着,起身准备自己脱了外套。 说时迟那时快,当即有丫鬟捧上茶来,何妈妈一起身,正好就手接了。 清香飘过,茶是老君眉,虽然不如胡氏平日里吃的,却也是难得的好茶。 何妈妈心里满意,光看这茶,就知道大房这里,自己也算个贵客。 她怕打碎了茶盏,特意把茶碗放远了些,站起身,又准备脱外头衣裳。 一双汗手刚摸上领口,却听得博古架中间环佩叮当,两个小丫鬟撩起帘子,把甄莲放了出来。 屋里烧得暖和极了,甄莲上头只穿着件秋香色抹腹,外头松松罩着纱制的外衫,光线流转,隐隐约约透露出白皙的藕臂。下身一条藕荷色撒花盖脚裤,里头没穿衬里,就这么笑着,一边走出来,一边说:“哎呀,火烧旺些,想冻死你家姑娘吗?” 何妈妈连忙见礼,笑道:“姑娘是穿得少了些,该多件夹袄,屋里虽然暖和,进进出出的,也带着风呢。” 甄莲施施然坐在炕上,伸手把那盏老君眉拿了,也不吃茶:“嬷嬷方才走惯了的,看看我这屋里,到还适宜?” “我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也不知年轻姑娘喜欢什么,大小姐的闺房,自然是自个儿看着喜欢就行。” “方才何妈妈在院子里带了有一会儿了,我那院子,有缺点儿什么吗?” “没有,没有。”何妈妈额头上的汗都滴到了案几上。 甄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了半天家常。那盏老君眉捧在手上,却是不吃。 何妈妈一边忙着回话,嘴角干得都起了皮,一边在脑子里骂,屋里的小丫鬟忒没眼色,也不知道上杯茶。 背上却被一身臭汗浸透了,整个人头昏脑涨,直想快点儿问完了话,到外头去凉快凉快。 甄莲看她那副急样儿,面上又装作不知。吩咐人取了香,又开始借着制香的功夫岔开话题。 何妈妈虽然前日刚洗的澡,可现在身上捂着汗,一股子滂臭,甄莲都闻到了。 若不是小几上供着许多时鲜花卉和香果儿,对面身上的汗味儿能熏得甄莲吐出来。 甄莲尚未迈入修行的门槛,甄英却有点受不了了,外头香一阵臭一阵的,比单纯的臭还让她恶心。 甄英原先坐在茜纱窗后头,就着水果,吃着八宝擂茶,看着何妈妈那一副想动又不能动的猴急样子,心里简直要笑开了花。 就是那老东西脏兮兮的一套,平白污了姐姐的院子。 她拍了拍屋里伺候的小丫鬟,指了指扫把,又指了指外面,是扫地送客的意思。 那小丫鬟到也实诚,虽然不是洒扫丫头,但既然主子有令,干脆就照做,拿起扫帚就往外走。 甄莲外屋日日洒扫,倒也没什么灰尘,甄莲却知道,妹妹在提醒自己莫要忘了正事儿,这才轻飘飘地说:“英儿年纪小,我怕她惊扰了祖母,这几日都在我这儿住着。” 何妈妈得了准话,这才赶忙告退,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甄英自博古架后出来,和甄莲对视一眼,姐妹两个顿时笑弯了腰。 “为了给你出这么一口恶气,看把我这地儿熏得。”甄莲亲自爬到大炕上开了窗户,冷风灌进来,连忙打了个喷嚏。 甄英赶忙奔过去,把姐姐的大红羽纱缎斗篷给她裹上。 “算你这小东西还有点儿良心。”甄莲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可开心了?高兴了?愿意去读书了?” 甄英先是跟着笑,可想到缺口的银子,心里仍然高兴不起来。 不过,既然跟着大姐住一个屋儿,她到比在胡氏那里自由太多,只要有时间,未必想不到赚钱的法子。 回想刚才姐姐妙语连珠,旁征博引,她脑袋一转,突然有了好主意。 ------------ 第十一回:生活不易主角卖艺 云阳不是什么大县城,外头的消息难得传进来,说书人的段子都讲老了,平日也挣不到几个赏钱。 这种地方,连街上卖艺的都少。 猫了一个整冬,农户们要出售余粮,匠人们要出卖手工艺品,春祭前后,县城里会自发形成一个小集市。偶尔会有往来的客商,或是郡里的差役送来邸报,上头的消息,可以成为众人茶余饭后新的谈资。 总之,在这样的一个小县城里,出现一个修士,还是散修,其实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怎么看出人是散修? 废话,春寒料峭,这个天气走在街上,套着件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白袍,一手背在身后,迈着六亲不认的四方步,不是修士,早被冻成冰坨坨了! 甄莲平日里要上学,丫鬟仆妇都会跟着。甄英就是趁着这个时候,想法子出来赚钱。 神秘人留下的外套是好东西,虽然是外衫,却是用天蚕丝织就,里头缝制了符文,冬暖夏凉,寒暑不侵,比甄莲穿小了的棉麻内衫都要轻便舒服。 更重要的是,它能够随着甄英的心意变换,帮助她隐去身形,躲开甄家外头的看门人。 到了大街上,甄英显出身形,随便拿个木棍在脑后一别,就是个不伦不类的丸子头。 法衣甚至不用变化,往身上粗粗一套,就是中洲修士最常见的打扮。 甄英故意一身奇装异服,走在街上,本意就是为了吸引旁人的注意。 她到不怕被甄家人看见。 一来,她是甄家女眷,平日里就在二门内活动。小厮管事这些常在外头跑的,连胡氏都不曾见过几回,又如何能认出她? 二来,这身衣服宽袍大袖,没有什么纹饰,很明显是件男装。 封建社会也有封建社会的好处,认得她的出不了门,出的来门的,认不出她。 甄英年纪还小,常年被胡氏放养,眉毛从来都是野蛮生长,粗粗两道横在眉骨上,非常不修边幅,非常的“男孩子气”。 在这道粗眉的加持下,即便是五官轮廓精致,也没人把她往正确的性别上想。 虽然云县这穷地方,没人给你掷果盈车,但甄英这幅好底子,到底也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 众人就看着,那修士在闹市里转悠了一圈,并未像人们想象中那样,突然呼啦啦地飞走,反倒是找了个地方站定了,对着围观群众,露出一个温柔又和善的笑意。 虽然年纪尚小,却也看得出,日后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当时就有放得开的小娘子,摘下鬓边的头花,“唰”一下抛过去了。 甄英轻飘飘地接过,哈,还是朵绒花。 看那做工,有钱人啊。 她身上也没地方能揣着,就顺手将花簪在鬓边,惹来一阵惊呼。 只是,光吸引些年轻姑娘,可能并不是很能赚钱。 甄英想了想,反正借多借少都是借,干脆靠国运,积攒点儿人气好了。 不过,这人气并不是她想就能有的,要聚气,首先得有媒介。 就跟老一辈艺人撂地演出那样,首先得圆粘子,也就是先把观众聚集起来。 人都在街边儿上走,不少人还有自己的正事要做,人凭什么要看你表演呢? 这吸引人的法子很多,卖艺的博采众长,有变戏法的,有唱曲儿的,也有打快板儿的。 甄英见街边儿一块儿空地上,七零八落丢着些碎砖,干脆捡起其中一块儿红色的,捏在手上,一撩袍子,半蹲在地上。 一边儿蹲,一边儿喊:“闲话勾开,已练当先,诸位哪,您瞧好儿吧!” 说着,手上劲力一使,大红的烧砖就被指尖捻成粉末,细细密密洒下来。 街边儿卖艺,也有胸口碎大石的。 可一般情况下,那“石”,都是事先备好了的。碎石的锤子、力道,都有讲究,且就算说是“碎”,其实也就是把石头敲成个两半儿来,就完事儿。 像甄英这样,把石头磨成粉,洒在地上,那是真没见过。 “这小道长,在写字儿呢!” 众人一瞧,果不其然。 甄英手上磨着砖头,嘴上唱着太平歌词。 “一字儿写出来,一架房梁。” “二字写出来,上短下横长。” 她的声带恢复得极好,闭合完美,音质清冷。虽然年纪尚小,雌雄莫辨,但故意压低了嗓子后,就是非常完美的少儿音色。 当即就有人喊了声“彩”! 甄英也不应他,嘴上继续唱着:“三字写出来,倒着看,跟那川字儿一个样儿。” “四字写出来,四角四又方,那八字儿啊,在里边儿藏。” 这句唱完,她走了个神儿,想起某个流量明星,若是嘴唇上带个八字儿,更像大佐了。 这个四字虽然写得不咋样,可甄英露出了点儿笑模样,显得分外可爱,倒是把观众们逗笑了。 “继续,还能继续吗?”有人催促她。 甄英当即抬头,露出个十分灿烂的笑意:“这位爷,您喜欢就好,那,我继续?” “继续继续。” 人群顺着太平歌词的调儿,纷纷往这边涌过来。 甄英手上不停,嘴上接着唱:“五字写出来,半边儿俏。” “六字写出来,一点儿、两点儿、连三点儿……” 随着她的唱词,红色的粉末重从指尖露出来,顺着灵力,也是一点儿、两点儿、三点儿连着下来。 “当间一横长!” 唱到这句,甄英忽然压低声线,宛如低音炮在耳边炸响,简直就是网骗时无往不利的男神音。 众人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卖艺的小修士,刚才连着一到六,六句唱词,声线之间也有细微区别。 有黄梅戏的腔,有昆区的调儿,博采众长,抑扬顿挫,非常带劲儿。 到了“七字写出来,如凤凰单展翅。”这句,甄英调子一高,用的是成熟妇人的声音,分外勾人。 这下,不用她再应和观众,观众的叫好声,已然是一浪高过一浪。 甄英自声带愈合后,第一次开腔亮嗓,原先还有几分忐忑,十个调儿从低到高挨个试了一遍,听着嗓音清亮,自己也是分外满意。 一段《十字锦》唱完,甄英周边儿上早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才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仗着来得早,都占了个好位置,看到甄英抬头,又把簪着的鲜花儿往她身上丢。 甄英站起身来,双手拍了拍,对着周边儿喝彩围观的人群抱了抱拳:“江山父老应容我,不使人间造孽钱。小道初登宝地,遇着些难事儿,各位父老乡亲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带小道艺业有成,必有所报。” 她这可不是空话,毕竟国运在身,身背因果,不得不报。 不过,这话说得,其实甄英自己也不是很有底气。 毕竟天道给的国运,是让她修炼,不是让她变现! ------------ 第十二回:白沙撒字十字回头 甄英说完,自己都愣了一愣,本以为当街卖艺求财,是件很需要脸面的事儿。 怎么自己就这么顺口,一秃溜就冒出来了。 就是这个画风,似乎有点不大对头。 她搜遍脑中记忆,穿越者前辈们,搞地摊文学的有,可搞地摊经济的,貌似就她这么一个。 虽然,在各大穿烂了的小说里头,当文抄公都是很爽,很装,很有big的事情。 可人家文抄公要么在诗会上,要么在皇宫里,总之,都是些大场面。 穿越者大佬们,面对着一群文人墨客达官贵族,举重若轻,信手拈来,泼墨挥毫,斗酒诗百篇…… 然后,听取“哇”声一片。 自己倒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面对一群可能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小老百姓,显得分外没有big。 羞耻感涌上心头,甄英突然有点怯场了。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她顶多在幼儿园的时候,当过报幕主持人。 再就是小学的时候,诗朗诵上过电视。 初中因为成绩优秀+长得好看,带着全班入团宣誓。 然后就是高中入学考试第一,代表新生代表国旗下下讲话。 以及大学考国家基底部面试的时候,为了争表现在群面上大段演讲。 进了话剧社,却帮戏剧社唱太平歌词。 工作之后阻止团建,当主持人。 年会的时候颁发礼品,当礼仪小姐。 …… 等下,这不是经验很丰富嘛! 老娘就是社牛属性啊! 《十字锦》都唱了。 再来段儿《十字回头》,貌似,也,不是不可以。 甄英咳嗽两声,正准备亮嗓呢,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就递过来一只扣着的茶碗。 “小先生莫要嫌弃,先润润喉咙。” 甄英年龄小个子矮,并未看见一街之隔的茶馆里,老板听着她的太平歌词,美得直冒泡儿。 “人才,人才啊!” 茶是好茶,所有人都等着甄英喝完,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倒是甄英,喝完一盏茶,突然意识到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别的卖艺人,都会自备个铜盆儿,吆喝完了去人堆里讨赏。 她出门来,两袖清风,没法儿装钱。 但,太平歌词都唱了,今天是卖艺第一天,要是不能把钱带回去,以后可能就没这么多收益了。 不过甄英毕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用剩下一点点红砖在地上画了个圈儿。 清明上坟,老爹忘了带盆儿,就会在地上画个圈儿烧纸。 虽然有些不吉利,但是…… 挣钱嘛,不磕碜。 甄英润完了嗓,略微咳嗽两声,找着了调儿,又开始唱《十字回头》。 这撂地圆粘子的手艺,讲究的是要一心三用:手上画着,嘴上唱着,眼睛还得瞄着周围,看人气多少,偶尔和观众老爷们搭个腔。 《十字锦》算是最基本的,从一画到十即可。 进阶一些的《十字回头》,就是把先前唱《十字锦》时画下的字儿,添上几笔,再改个字儿。 不过,因为这边儿历史和大夏文明有些出入,甄英对《十字回头》的唱词,也做了改动。 “十字儿添笔念个‘千’儿,罗镖头千里送银粮!” 这句唱词,说的是中洲第一大镖局长风镖局,在三十年前朝廷北伐,燕王被围燕雀山上时,不远千里送来钱粮的故事。 长风镖局传了五代,创始人罗镖头行伍出身,解甲归田,开了镖局,收拢退役的弟兄们,在黑白两道都素有威望。 但凡是跑江湖卖艺的,谁不服罗镖头心怀天下,义薄云天? 这句一出来,那些挑棒棒的、跑码头的、卖苦力的,就是头一个叫好。 “九字一点是个‘丸’字儿,药王爷一丸仙药嗷,祝各位寿比金石,永不老!” “这句也好!” 甄英身后不远,就是家“回春堂”。红木两扇大门常年半开着,左边贴“但愿世上无疾苦”,右边是“何妨架上药生尘”。 云县是个小地方,“回春堂”开在这儿,也不为了赚钱,纯粹就是方便乡里乡亲看病。平时门前冷落鞍马稀,坐堂大夫隔三差五义诊一下,帮乡亲们请个平安脉。 大部分时间,还是闲着磕牙。 今儿个实在没人,坐堂大夫听到外头热闹,心里痒痒,干脆关了店门出来瞧。 那老大夫满头花白,猛不迭被人称赞了一通,当即撩起袍子蹲下来,在空地上的红圈圈儿里,起手就排开八枚大子儿。 甄英见了,也笑了笑,停下来抱了抱拳,道了声谢,接着唱:“八字儿添笔是个‘公’,嘿,天下为公,才有如今盛世好风光~” …… “一字儿勾画添成‘丁’,祝各家添丁进口,儿孙~满堂!” “好!”掌声雷动,声振屋瓦,响彻云霄。 甄英唱念做打,脑细胞疯狂运转,终于编完了最后一句。 擦了擦紧张留下的汗,甄英欣慰地看到了今日的收获。 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光是第一批赏钱,就把偌大一个红圈填得满满当当。 不得不说,只要突破了心理上的那道坎儿,地摊经济,其实大有可为。 甄英从贴近群众的人民艺术家,到登堂入室的历史传承者,不过是花了一个下午的功夫。 先前她在地上白沙撒字的时候,其实已经引起了两拨人的注意。 一波,是以回春堂大夫为首的摸鱼党。这群人上下班不过是为了打卡,顺带着,听甄英说评书讲相声唱太平歌词。极大的丰富了空虚的精神世界。 另一波,则是以茶馆老板为代表的投机分子。 他们从甄英圆粘子的手法当中,看到了招揽人气的妙招,倘若甄英能去自家场子里来上那么一段儿……能招揽人气不说,打茶围的,也不至于吝啬那点儿赏钱。 双赢啊! 于是,等甄英蹲在地上,用长袍兜着,一个个捡圈子里的赏钱时,就有茶馆的伙计飞奔过来,邀请她商讨去茶馆表演的事儿了。 伙计眼睛尖,见甄英没有带包袱,先从后厨找了条干净抹布来,帮甄英把赏钱包了。 又主动提出,小道长出门在外,怕是不方便带散碎铜子儿,不如兑给茶楼里,也方便他们账房找零。 甄英自然是感激的,这样一来,于人方便,于己也方便。 一番折腾下来,甄英,丫鬟,账房,伙计,掌柜的,迅速混熟。 见多识广的佟掌柜,并不觉得甄英卖艺,当真是为了求财,只当做是一种奇特的修行方式。 在这个世界,修士的修行方式千奇百怪,渡劫的方式也各种各样。 用国运辅助修行,其实只是众多修行方式中,非常普通的一种。 唯一不普通的是,能用国运修行的,几乎清一色都在在编人员。 像甄英这样无官无职,却能有国运辅佐的,有,但不多。 比较出名的代表,就是当年身为“叛军”,却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的中洲太祖姜焕。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在野的国运修士,都是造反的好苗子。 政局稳定,海晏河清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些累世簪缨的人家,出些天生就带着文运武运,乃至国运的小孩儿。 这些人,一般都会在县志上记上那么一笔,一般还捎带着有种种异象。这些都是“天人感应”学说的切实案例。 金丹以后的修士,修炼到阶段大圆满的时候,一般都要“渡劫”。 比较为人所知的有雷劫,有情劫,一般是突破的时候才会遇到。 至于突破前,为了追寻自己的“道”,修士们也有千奇百怪的修炼方式。有的要破杀障,有的要破红尘障,有的要叩问本心,有的要泽被万民…… 老板见甄英当众卖艺,还以为,又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在游历红尘,探索新的修行之路。 其实也没错,甄英借助国运收拢人气,又从民众的热情与快乐中收获了反馈。 当然,这是看不到的好处,至于看得到的,就是眼面儿处的那一小包银子。 ------------ 第十三回:双边会谈互惠互利 除了那名坐堂大夫,也就几个员外模样的有钱人,给的是五铢大钱,也就是一枚能当五文钱使的标准铜钱。 往下,基本上都是小平钱,一枚小平钱称一文,正面铸“龙泽甘露”背面铸“有凤来仪”,外圆内方,中有小孔。今天收到的绝大多数,就是这种小平钱。 一千文合一贯钱。中洲富裕,白银大量流通,目前一两银子等于一贯,也就是200个大子儿,或者是十钱银子。 十两银子,又等于一两黄金,也是非常便于计算。 其实,为了方便携带和流通,大都市里早就开始用纸币“宝钞”来进行交易了。 在绝大多数地方,活字印刷已经替代了雕版印刷,但在印刷纸币上,还是雕版印刷方便。 中洲的宝钞制作工艺非常复杂,为了防止造假,从纸张到用墨,无一不是细节到了极致。 就拿纸张来说,宝钞的造纸技术为工部的宝泉局独有,会将废弃的玉简碾碎成末,混入纸浆。使得宝钞在阳光下,会折射出鸟羽一般偏光的质感。平日里若不刻意弯折,宝钞上,也不会出现折痕。 光是这一条,就劝退了九成以上的造假者——不是大组织大手笔,哪儿来那么多玉简给你废物利用? 只是小地方的民众相对保守,纸币的流通成本相比白银又不算低,这才导致大家出门,还是习惯用铜币。 甄英那满满一小包的零钱,当真换算成银子,满打满算也就二两三钱五十八文。 老板给她抹了个零头,一共给了二两四钱银子。 甄英连忙推辞:“老板,给多了。” “不多,你在我这门口讲故事,帮我招揽了不少生意,这小小一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掌柜的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男人,身上略微带了些书卷气,笑眯眯地摇着折扇,上书“和气生财”四个大字。 若是放到现代,那一张脸就很符合小姑娘们的“叔系审美”。 老板长得帅不说,又会说话,会做人,瞬间拉高了甄英的好感度。 见甄英拿着银两想离开,老板连忙说:“小仙君忙活了一天,不如,再喝两口茶,听听我这俗人,聊点儿别的。” 甄英先是推辞:“掌柜的生意繁忙,我现在又不说书,平白耽搁你时间。” “哎,这就见外了。”老板笑嘻嘻地亲自捧了茶来,甄英若是继续推辞,难免有不识好歹之嫌疑。 “倒是小仙君,街边儿撂地卖艺,倒是当真不易,我想着,修行中人,大多不看重黄白之物,小仙君可是修行碰上了瓶颈,须得红尘历练?” 谁不看重黄白之物?我就很看重。甄英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说:“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 掌柜身子微微前倾,恰好保持在一个亲近又不冒犯的位置:“那小仙君历练之时,师门有没有说过,非得在街边儿上,茶楼茶馆这些,行不行?” 甄英略微猜到他意思,心中一喜,面儿上却不动声色,只把自己往懵懂无知的人设上靠。 “这倒是没有,我就是江湖阅历浅,出来见识见识人情世故,体会体会世情百态,在街边儿上,跟在茶楼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掌柜的折扇一拍,合在掌心:“这区别可大了去了。” 见甄英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掌柜的心知事儿成了一半,当即拿扇子指着外头:“您瞧着,今儿是天气好,若是赶上了刮风下雨,您有法术护身,可咱们那,都是凡夫俗子,谁会冒着风雨在外头看您呢?” 甄英点了点头:“还是掌柜的懂得多,确实啊,刮风减半,下雨,真就全完了。” “刮风减半,下雨全完。”其实是相声界的行话。 甄英自神秘人那里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穿越者其实不止自己一个。 若是两个穿越者碰上,说不准就得先对上这么一通暗号。 这暗号,一来是为了玩梗,缓解一下思乡之情,二来呢,就是为了确认,对方到底是不是“不归人”。 别看穿越小说里,一个个“龙傲天”“凤傲天”的,若是和土著透露了太多老家那边的事儿,说不准就扎了某些人的眼。 甄英穿越前,“庆余年”还在电视上热播,她既不能确认对方是不是个“陈萍萍”,自己呢,也不想当“叶轻眉”。 掌柜的电波没对上,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是穿越者的可能性。 甄英干脆靠在柜台上,勾了勾手。 “诸君可知,对于修行者来说,什么最重要?” 见众人沉默,甄英又轻轻拍了拍桌子“但说无妨。” 方才端茶去的丫鬟近日定了亲,面上掩盖不住羞涩的喜悦:“道侣相伴一生,在奴家看来,是最为重要的。” 甄英向她投去鼓励中带着感激的眼神。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自然也有第二个,第三个。 账房先生读过书,略微识得几个字:“若无老师引领,修行一道怕是难以入门,所以,老夫觉得,还是师承最重要。” 跑堂经常得人打赏:“金满仓银满仓,转眼乞丐人皆谤,要小人说,时也命也,‘运’字一事最为重要。” 掌柜的打开那“和气生财”的扇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甄英笑了笑,双手在空中一抓,然后对着众人摊开:“修行嘛,讲究‘财、侣、法、地’,这财嘛,自然是第一位的。” 众人注意力都在她手上,甄英方才两手空空,在天上一抓,一放,两枚明晃晃的,一两重的元宝——方才还搁在柜台上的,就出现在了她的手心。 这是很普通的戏法,可在云县这个贫瘠的小县城,很多人连这个都没看过,除了可能见过世面的掌柜,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 掌柜的虽然没有对上暗号,但这并不妨碍甄英找到第二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第一个,是她大姐的房间。 ------------ 第十四回:千里路在远方脚底 晚膳盛了上来,世英面前是豆沙、玫瑰、鸡肉、羊肉两甜两咸的小包子各一品,鲜虾丸子一碟,半个蜂蜜腌的苹果,另一碗燕窝粥,上用山楂碎撒成花儿样,一盅芙蓉蛋,上头铺了薄薄一层香菇笋丝肉糜。 姜澈面前就朴素多了,只一碗白米粥,两个玉米窝窝头,一碟酸萝卜皮和一小碟风腌果子狸。 他在窝窝头里夹上萝卜皮,用筷子点了点探雪听霜道:“我母妃一直都很喜欢小姑娘,每次进宫住太后那儿,看着人家小姑娘就眼热,屋里这些小丫头们都是她惯使得,一个个养得无法无天了,总得找个正经主子镇着。 “我又不想娶妻,平白耽误人家姑娘,干脆啊找个小主子,一来能叫太妃排忧解闷,二来呢,也免得茂儿呆在府里寂寞。 “到了吴王府,你只记得自己的职责,跟这二位处好了,其他人,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编排你的不是。 “我听你伯父讲起,你在家时就素来孝顺,伺候祖母更是不辞辛苦亲力亲为,在姐妹中是独一份。 世英从小收到的教育是食不言寝不语,方才吴王叭叭讲了半天,只带着耳朵听着,现下蒙地听一顿夸,脸臊得通红。 吴王摆了摆手,就着一口白米粥咽了下去:“漂亮话不必多说,你皇奶奶到底年纪大了,吴王府管家的事儿,还得你多担待些。” 世英抬起头看他,小小的脑袋上顶着大大的疑惑。 “你应该是个知轻重的,倘若有那狗眼看人低的,也无需报备给我,你自个儿就有权打发了去。倘若有当惯了差的仗着自资历给你脸子的,你也随着自个儿性儿发落,事后知会我一声就行。” 这个怎么说呢,甄英看着自己名义上的父王。 初见时惊为天人,看着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一个青年人,大抵二十出头年岁,面容清俊秀美,乍看之间仿若女子,月白色的鲛纱覆在脸上,只比那肌肤冷了一个色调。鼻梁在轻薄的纱下挺起一道惊心动魄的曲线。 在打碎了花瓶的那天上午,她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 俊美,强大,神秘。 尤其是那条覆盖住双眼的鲛纱,一瞬间让她以为,吴王和自己是同类人。 同样,有着某种残缺的人。 只是,后来熟了却发现,这人的话意外的多。 好像,也不对,都说贵人语迟,探雪和听霜也跟自己说过,从来不曾见吴王对谁说过这么多。 甄英恍然间想起了初遇的那几天。 那天中午,整个吴中最好的医生就聚集在驿馆,一个个如同捧着精致瓷器般上前给自己问诊。 自己没有封号,没有身份,他们却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口中喊自己姑娘。 “姑娘的喉咙还有舌头都没有问题,按理,是能说话的。”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隔着一根丝线,无需望闻问切,让甄英觉得分外神奇。 “霍老先生再仔细看看,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来阿英,把手给先生。再就是把嘴张开,把面纱摘下来。” “老夫能在太医院待到告老还乡,王爷难道怀疑我的医术?”霍老先生语气纷纷,眼底里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真好啊。甄英是真的羡慕这种有一技之长的人。 “不是怀疑先生,是我家英儿身上……实在事关重大,老先生,再仔细看看吧。” 霍老先生这才施施然转过身去,也不让甄英摘下面纱,只是让她撩起一角,看了看她的喉咙,又拿出一面小镜子,仔细看了看她的耳朵。 “说是天生哑巴,这不见得。姑娘的听力是没问题的,而许多哑巴,往往天生也是聋子。聋哑聋哑,倘若是天生残疾,那姑娘的耳朵也应当有毛病才是。” “依老夫愚见,姑娘怕是自幼就不曾与人说话,有古书中说,用进废退,姑娘只要想开口,旁人和她多讲些话,久而久之,姑娘自然能开口说话了。” 到了傍晚,吴中的名医看完了诊,每人拿了厚厚一封金子。 那天晚膳很多,甄英吃得很慢。 太阳渐渐落下。 吴王昨夜安排的点心是四荤四素,四咸四甜,四软四硬,各种口味均有,饭后只需用眼尾轻轻一扫,就能分辨出世英的口味。 这是宫中揣摩人喜好的法子,虽然不少富贵人家有食不过三的规矩,但也架不住争宠的人前赴后继,智计百出。 吴王虽然是被惯于讨好的那类人,但他素来心思细腻,况且探雪听霜都得力的大丫鬟,连眼神也不需要,她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在最快的速度摸清新主子的喜好。 小姑娘甜咸口的都爱,更偏向软糕一类的食物。 只是她依然怕生,不喜欢有人伺候。 吴王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吃饭都要大小丫鬟十几个人一起伺候,此次出门虽然算得上是轻车简从,身边的排场却从来不少。 早饭时,他就察觉到了,旁人帮助夹菜时,世英总带点不自觉的抗拒,身体会微微蜷缩,手在碗边扒得死紧,以至于指甲盖微微泛白。 长年累月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改。可倘若顿顿饭都这么紧张,姜澈又担心小姑娘克化不好。 不过照顾孩子这种小事儿,难不住我们英明神武的吴王殿下。 “把前些日子陛下赏的那个,能转轮子的餐桌用上” 吴王淡淡的吩咐着。 只是第二天,傍晚用膳的时候,那张带转盘的桌子就从行宫里搬到了下一处驿馆,也不知是不是动用了八百里加急。 当年有杨妃八百里加急传荔枝,今日有吴王星夜奔走拿餐桌,前者和后者,可都算不上什么佳话。 不过,看到世英吃得鼓鼓的腮帮子,姜澈就觉得,那跑死了的三匹北境进贡的良马,当真是死得其所。 探雪和听霜在一旁捧着碗,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翻来覆去都看不出,这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怎地还有些倾国倾城的潜质。 算上侍卫和侍女,吴王的车队堪称臃肿。 可是用膳的时候,小小一方用帷幕罩起来的天地,只有她和他。 吴王也渐渐习惯了和甄英两个人一起用膳。 世英那时候是真的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尽头。 ------------ 第十五回:明月如霜伊人如画 父女二人路上闲话,到让甄英终于把天下大势了解了个大概。 中洲大陆天下五分,征伐百年,方有如今稍显平稳的局势。 北境异族入侵,中洲皇族为了抵御异族,不得采用驱虎吞狼之策,重用世家门阀。 一时间,虽然科举与察举并行,实权官职,却大多为世家把控。 要知道,此计策需要高超的政治手腕,毕竟虎患大与狼患,而当时重文轻武的画家皇帝并没有先祖当年的御下之术。 八大世家在驱逐异族后,干脆掀了摊子,共同推举那时姜家的家主为新朝皇帝,即为太祖高皇帝姜焕。 自此,八大世家变成了五姓七望。 即:陇西李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 为了平衡朝廷,太祖姜焕上位后,重门派而轻世家,五大门派应势而起,与七大世家分庭抗礼。 姜焕农户出身,连姓氏都是跟着当地的望族,当年异族入侵,全家逃荒,父母叔伯兄弟上下十余口男丁,祖母姑侄二十多女眷,逃到长江天险时,在码头遭遇蛮族。 逃荒的路上,两个三岁的侄儿和一个两岁的侄女已经被换成了肉粥,一家人相互扶持着到了江边,本以为柳暗花明。 功亏一篑。 姜焕被父亲和大伯压在身下,一同被护住的,还有他七岁的表弟。 当夜,蛮族人回到营帐,姜焕才从尸山血海中起身,表弟虽然被大人们护着,到底因为年纪太小,被捂了太久,没了气息。 那年姜焕十二岁,和如今的甄世英一个年纪。 他能当上皇帝,纯粹是个意外。 恰逢,崔氏征召士兵讨蛮,当时还是“九娃”的太祖为报家仇应征入伍。 因杀敌奋勇,被崔氏本家一个辈分极高的长老收为义子,入赘了崔家,赐名姜焕。 那时的他一心想着为家人报仇,上阵拼杀奋不顾身,已经存了死志,当时抵御异族入侵的队伍中,这样的半大少年其实并不少见。 姜焕能被看重,是因为他虽报死志,仍记惜身。 大长老收他做义子,用“焕”来给他取名,想必是希望他能用自己内心的温暖照耀世人。 他也确实做到了。 家人都失散了,但是他娶了大长老的义女,也是因战乱失去双亲,崔家的旁支女儿崔莹。 崔莹虽然是崔家旁支,到底出身世家,族中怜悯她孤苦,并没有吞了她的家产,反而给她找了赘婿,重振家业。 而崔姓源自于姜姓。 崔莹是个好姑娘,为了避免赘婿跟着自己姓会招惹非议,以“姜”为太祖姓氏。 之后驱除异族,恢复中原,废立帝王,取而代之,兴门派而弱世家,轻徭役而薄赋税。 为君雄才大略,与民休养生息。 一代伟业。 甄世英对着镜子打量自身,心中想的却是太祖高皇帝的故事。 姜澈知道她自怜身世,常与她讲自己的祖父,也就是太祖高皇帝之事,只盼她能醒转过来,提一提心气。 甄英十岁才堪堪开蒙,好容易借着沈嬷嬷的东风认了几个字,不用做睁眼瞎,看着姐妹们为女官备考,自己却一无是处,只当此生这般,潦草度过。 却不想挨过了最初的十年,日子竟是一天胜过一天,不仅有姐妹相互扶持,又有沈嬷嬷这样的良师倾力维护。 待到王爷收养女,竟然一举选中,早在姐妹之前便看惯了吴中风光,王爷更是待自己如亲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事无巨细的吩咐下去,竟然无一处不妥帖。 这般看来,相似的出身,姜焕都能做皇帝,自己比他更多了姊妹扶持,义父爱护,又因本朝看重女子,将来便是做不成女官,也不必郁郁宅邸之间。 心念通达后,甄英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生机来。 也是恰巧,二人走走停停,正巧在上元节当天,赶到了钱塘江边。 “过了钱塘江,就到家了。” 上元节热闹在晚上,只见钱塘江面上旌旗蔽空,舳舻千里,诸多富户有自家的游船画舫,歌舞宴乐。 两岸则立着高高的竹竿,中间以绳索向连,挂着花灯,另有几处靠河之处,差役们用水火棍围了,燃起烟花。 甄英看花了眼,心里之道不愧是是吴郡鱼米之乡,其人烟阜盛,与云阳大不相同。 只说“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 钱塘江以东,自姑苏城吴王府前,路旁杨柳都生得极有风姿,因随行侍卫不多,又怕人多有失,虽然甄英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姜澈到底不敢让甄英下轿。 倒不是对自己领地的治安没有信心,而是吴郡文风极盛,上元灯会,人多眼杂,虽然当天所有衙役倾巢而出维护治安,到底抵不过几个有名的才子登楼赋诗时,底下汹涌的人潮。 但姜澈到底敌不过甄英一副期盼的眼神,只得亲自把女儿抱在怀里,寻了一匹温驯又高大的枣红马,让人牵着走在大街上。 马背高大,甄英期初还不适应,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得了趣味。 盖因花灯皆是往高处挂,寻常人得从下往上,虽然看得见一副花团锦簇,到底看得不分明。 甄英却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人在马背上,花灯就在身边挂着,轻轻一抬手就能摘下。 一路上行往玄畅楼,汹涌的人流皆在高头大马前分开,甄英见街上只自己一行骑马,略有些奇怪,却不好问出来。半晌,几名皂衣的衙役举着水火棍过来,王府管事亮了牌子,甄英这才知道上元节城中禁马,自己能有这视野,多亏了义父从中周旋。 吴郡乃是江南之地最繁华的都市,其水道蜿蜒,九省通衢,本就交通便利,趁着上元佳节,周边地区的乡民们炸了小食来城中贩卖,又有舞狮队伍开道,街边儿上吹糖的,捏面人儿的,卖花草的……直看得甄英眼睛都舍不得眨。 喧闹快乐的人群渲染出节日的氛围,甄英也受到感染,露出几分稚子天性,虽然口不能言,可身边伺候的,哪一个不是练就了一双利眼。 只见甄英目光扫过一个摊子,那个摊子的摊主就发了财,管事从荷包里掏出金叶子,几个小厮眨眼就把摊子包了圆儿。 一队人只在面人儿摊子前停了停,盖因吴王殿下童心大发,非要那老头儿捏个父女二人模样的面人,又要骑在高头大马上。 老头儿摊子上虽然有许多现成的马匹模样的面人儿,却不曾又一个是枣红马,只说劳烦贵人多等些,管事早把一颗金花生递了过去。 那捏面人儿的老者何曾见过这般大生意,手都哆嗦起来,却是不减麻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甄英手上就多了个父女二人骑马的面人儿。 姜澈道了声谢,又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一个书画铺子,却见内里不止是书画,笔墨纸砚,市井杂货卖得齐全。 管事的一副和掌柜熟稔的样子,取出先前定的一套文房四宝,却是一方端砚,几杆湖笔,两块徽墨,另有薛涛笺、撒金纸若干。 甄英本以为是姜澈自己置办的这些物事,毕竟一路上,这位王爷义父没少赋诗属文,却见姜澈接过这套东西,仔细端详了片刻,塞到了自己手里。 “你看看,可还喜欢?” 甄英怔了片刻,眼中又蓄起泪来,那读书人珍而重之的宝贝杂乱的堆在她怀里,让她空不出手表达自己的感激。 姜澈用鲛纱的末端给她擦了泪:“原先甄家那般磋磨你,也没听得沈嬷嬷说你是个泪包,却不曾想在我手底下养了半年,就这般娇气了。” 甄英兀自哽咽,抱着一套文房四宝,不肯撒手,姜澈怕她摔着,哄了半晌才叫小厮拿走大半。只一套薛涛笺,印的花样实在精美,甄英绝不肯假手于人,非要牢牢抱在怀里。 “小姐这眼力真是绝了,这套薛涛笺,是蜀中的纸染的,平日里小老儿一天就能卖出两百多套,若不是大管事特地嘱咐了,说小姐年纪还小,定然喜欢鲜亮颜色,这最后一套啊,怕是留不到今天晚上。” 甄英兀自一张一张看着手中的薛涛笺,一套十色,同色中花样又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精致,各有各的好看,尤其是几张洒金印花的,端正贵气,她一只小手捏着生怕弄皱,干脆握一握,卷成卷子在手中捏着,十色的花纸错开,宛如彩虹一般绚丽,在上元灯火下,闪烁着点点斑驳的金光。 “你哥哥前些日子送了信,人已经到了,明日起,王府的西席就开始授课,你跟这些花纸啊,有的是亲近的时候。” 王爷一边说着,一边亲自解了荷包,递出张银票,甄英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被上头的数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她连忙把手上的薛涛笺抚平,交给一旁的小厮,拉了拉姜澈的袖子,连连摆手。 甄英只听说过读书费银子,却不知道光这一套笔墨纸砚,就如此的费银子! 一路上吃穿用度虽然极好,到底是王爷和她一样同吃同住,加上对银钱没有概念,故而虽然先是惴惴不安,到底还是慢慢心安理得起来。 她不知王爷待她,真的是如亲生孩子一般,只是为她做什么都开心,根本不图回报。 她只知道自己如今一贫如洗,一无是处,此刻银票上堪称天文数字一般的印迹,必然是有去无回的买卖。 这一下,把甄英这些天来的后怕全勾了出来。她拽着姜澈的袖子,急的又快哭了出来。 却见姜澈不紧不慢的摸了摸她的头,笑意绵软:“这薛涛笺虽然贵重,可只要你开心,就是撕着玩儿,爹爹也供得起。” ------------ 第十六回:酾酒临江登楼赋诗 时故在一旁默默拿出六个小杯,时久一个个点过:“祥哥儿珍藏的醉仙酿,你可一滴都不许浪费了。” 姜澈本来有心顺水推舟应了,一听是醉仙酿,吓得连连摆手:“不成不成,金丹修士才能喝下三杯,六杯,你这是诚心让我醉倒,好输了今日的诗会。” “时故可是个蔫儿坏的,平日里谁也斗不过他妹妹,今儿明净哥回来,他是怕你夺了风头呢。”李祥直接捏起一小杯:“这一杯,我且替你饮了,等下我若是文思枯竭,你需得替我作首诗呢。” 一饮罢,面色如常。 他是筑基二阶修士,又是武将世家出身,醉仙酿还是他自家喝惯了的好酒,堪称是海量,此时一杯下肚,鼻息都带着酒香,偏偏形容举止一如既往,到引的旁桌的客人抻着脖子窥探。 许诚鼻尖微微一动,肚里馋虫也被勾起,也捻了个小杯笑道:“今日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岂不快哉,与那小子不同,许某正需一杯好酒引动诗性,明净哥不介意吧?” 姜澈笑了笑,知道这二人都是为自己打圆场,当即连连摆手。 许诚乃是金丹修为,更是不惧,一口酒下肚,赞了一声好酒,当即吟道:“火树银花落九天,谷烂陈仓是好年。酒朋诗侣能相伴,千金不换塞神仙。” “一口酒就换一首好诗?这等好事怎能少的了我!”时久笑着捏起杯子,看向甄英:“我见妹妹面善,妹妹可否赏我口酒喝,好让姐姐也吟一首好诗?” 时故捏起酒杯,正在想说辞呢,冷不丁妹妹已经一口酒下肚,拦也拦不及,时久虽然也是修士,却因不肯斩赤龙,只徘徊在练气大圆满,一口醉仙酿下去,红云上面,竟是站也站不住了,偏又生性要强,撑着桌子,直嚷着:“有了,有了!” 一边说着,一边捻了帕子,一双杏眼直扫过众人:“娇儿孺子倚新妆。” “好妹妹,你醉了,且把这盏茶吃了。”时故放下酒杯,连忙寻来桌上的茶盏,送了一盏茶递上去,又撤回来,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急着:“坏了,坏了,我妹妹平日里不曾吃过酒,晚上又怕丢丑,不曾用了晚膳,现下腹内空空,这盏茶吃下去,怕是要伤了脾胃。” 却见时久跌坐在凳子上,看见桌上还剩了三盏残酒,帕子一甩,指着天上。 “要,要……陪君醉笑,一千场。” “好!” 明明是个闺秀,这一句却实在豪情,旁桌的客人听了,忍不住鼓掌叫好。 甄英只听得旁边还有几声“恭喜恭喜,有女如此。”又见时故一脸担忧的看着博古架那头,怕是时家的长辈在临桌,回忆起甄家森严的家规,以己度人,想着时久姐姐今日这般失态,回家怕是要挨家法。 却见时久听到一声叫好,偏偏又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学着江湖客拱手作揖:“谢谢,谢谢,嗝……嗯……今朝有酒今朝醉。” 隔壁桌又一阵喧哗,甄英略过博物架,却是一脸惊讶地看到几个中年文士一脸艳羡地拱手:“令爱怕不是文曲星投错了女胎,真真令人羡慕啊。” “世侄可有意向去选女官?” 人前醉酒失态,放在甄家,可是胡氏眼中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在这民风开放的吴郡,竟然因诗才更显名士风流。 甄英竖起耳朵,想着时家长辈该如何回应,却听得隔壁桌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声,带着三分无奈,三分宠溺,三分炫耀的笑着: “哎呀,家门不幸,以后怕是难找婆家喽。” 时故虽然有心替妹妹醒酒,到底是个男人,不曾做过这些细致活计。甄英又是个哑的,虽然知道醉酒之人要喝点奶茶之类,却是不知如何吩咐。 所幸席上沈嬷嬷却是警醒,听说时久姑娘腹内空空,索性要了杯蜜糖水,倒在酒杯里,让甄英亲自送过去。 时故见甄英拿着酒杯上前,还想再拦,却见杯中黄橙橙的琥珀色,蜂蜜香味隐隐传来,便对着沈嬷嬷投去感激的目光,正巧被时久看见。 时久捏过酒杯,把那蜂蜜水豪饮而尽,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 “不许来日诉离殇!” ------------ 第十七回:壮志豪情胸中意气 这“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许来日诉离殇。”句子一出,满座寂静,连杯盘响声都不曾听闻,盖因此句虽化用前人诗词,但比起罗昭谏的原诗,却另有一层旷达意味。 须知,作诗也好,著文也罢,辞藻典故,平仄对仗倒还在其次,文过千百,立意为先。 甄英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名句,也知其后一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却只觉原诗心境过于愤懑颓败,并不合自己胃口。 况且此句又是出自时久姑娘之口,时久姑娘尚且是闺阁中的女儿,看样子又被家中娇养得紧,这句说来,也不免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可后一句“不许来日诉离殇。”却是性质昂扬,另有一番少年朝气。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几个博物架中间的垂珠帘被掀开,当先走进一群中年文士,各个红光满面。 领头那人身长七尺,衣衫宽博,面目方正,美髯垂至颈下,无一根白须。 此人笑呵呵拱手进来:“莫怪下官失礼,只是小儿年幼贪酒,又修炼不勤,怕是已经醉倒,下官生怕小儿冲撞了王爷,这才打搅了。” 却是方才隔壁席的时大人生怕女儿吃了亏,连忙告罪起身,偏一众同僚友人不依,定要随他去隔壁见见自家未来的宝贝儿媳。 若是在云阳乡下,此等行为称得上是失礼,可吴中本就民风开放,又文风极盛,时久虽是未出阁的小姐,却因诗才,楼中诸君只当以文会友,大大方方,不觉失礼。 却是时久饮下蜂蜜水,尚未及解酒,见父亲来了,又歪歪扭扭撑起身子,努力板正身子行礼,又见父亲身后折扇般铺开的一众叔伯,原本只是酒意上脸,现下却是羞得个通红,又因醉酒了视线模糊,环视了四周,竟把甄英的袍子认作是哥哥,三两步躲到后头。 甄英正看着热闹,却不想众人的目光也随了时久跟了来。 她自幼在甄家受教导,把男女大防看得极严,现下在座多半是男子,那目光扫来,直看得甄英坐立不安。 姜澈与众人闲话,眼角余光透过覆目鲛纱扫去,见小姑娘在那里尴尬坐着,若是平时,早就挺身维护,现如今却存心教她见见世面,只当不曾看到。 甄英见义父不搭理,心中越发不安。 可是时久这名姐姐性格旷达洒脱,又加之诗才难得,甄英喜欢还来不及,如今见她长辈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问罪,虽然被众多目光盯得不舒服,却是不肯起身。只一双小手拉了拉沈嬷嬷的袖子。 沈嬷嬷和她相处日久,如何不知这小丫头心意?她在座中年龄最长,辈分最大,家中又是清流仕宦,子孙众多,抬眼淡淡一扫,见看热闹的人群中竟有自家子侄,又吩咐下去叫了几盏茶,与人叙话。 不多时,有清俊小厮双手碰了洒金贴与许多墨笔,众人纷纷领了。 甄英不知是何用意,却见沈嬷嬷当先将一只墨笔递来,笑道:“时家丫头怕是醉得提不动笔,时大人和时公子定然也是有诗的,一笔不作二诗,这是咱们今日诗会的规矩,只好劳烦你这丫头替你姐姐誊抄。” 甄英一时间就要推辞,盖因她练了许久的悬腕,却不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写字,加上时久的诗锐意昂扬,颇有激情,直令她心神俱颤,手中不自觉抖动。一时又是害羞,又是激动,生怕字迹不佳,白白埋没了一首好诗。 她只好转头看着原主,时久却是香梦沉酣,一条帕子施施然盖在脸上,只听得均匀的呼吸声。 此刻众人纷纷散了,在旁的桌上誊抄了诗词,许是为了给时久留些颜面,一个个都在另一边小声说笑。 时大人见了,只能无奈笑笑:“世侄有所不知,我家小女有一百个好处,偏就心思跳脱,不曾认真练过书法,只得麻烦世侄。” 甄英又看了看姜澈,却见他一双明眸隐在鲛纱之后,看不清喜怒,心思一转,索性装了壮胆子,伸出手来,将方才得来的佳句认真填抄。 众人见她年纪尚小,若是运笔,气力便弱了三分,有几个有心的,本欲上前代劳,却被姜澈相邀闲话饮酒。 不多时,一副好字便从中间包厢被请了出来,只见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之余不缺柔美。 小厮得了字,立刻捧出去,与其他诗贴一同挂在一楼供众人品评,更有一些文士见了诗文,要来白纸誊抄,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方才这一打岔,再没有人要罚姜澈饮酒,几人说说笑笑,随自家叔伯一起下了楼。 只时家父子守着个熟睡的半大姑娘,两两对视,哭笑不得。 外间的洒金贴早就高高挂起,更有懂书法的,自字中观人,又是见过甄英挥毫的,心中实在惦念,找来姜澈说话。 “小姐素日临的,可是《千金贴》纸本?这一处运笔得来极为精妙,只是小姐虽然有天分,然怀素和尚的字过于癫狂,小姐若是只习此书,日后怕是要移了性情。” 姜澈见侄女笔墨出众,心中已经是分外欣喜,又怕她因自己之故,只听得见夸赞,说不得要被捧杀。如今听了一番肺腑言语,如何不知其爱才之心? “融丰先生这话说得甚是妥帖,我这女儿自幼孤苦,到了我膝下,为了提她心气,我便讲了不少古今苦尽甘来的故事。她仰慕怀素练蕉之刻苦,故而草书就是学的《千金贴》,不过楷书却是师从沈氏昆仲,馆阁体,只是一路上车马劳顿,不曾用心教导。小王听说,融丰先生的字在吴中也是一冠,若是看得上小女,可否应邀来王府做个西席?” 融丰先生出身陇西李氏,族兄便是与驸马田淼同科的状元李政,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酷爱习字,虽然习练了家族功法,却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后天下游学,临魏碑,习柳贴,自称一方气象,若不是李氏宗族打压,假以时日,怕是能另起一方开山立派的道统。 甄英年幼,骨骼绵软,依照惯例,尚且不到习字的时候,却难得性情坚毅,又有天分,打动了李融丰的心。 李融丰因要习字,不曾留长了胡须,此时想抚须大笑,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在摸下巴。闻言心中一喜,却又想到自己游学过半,倘若留在王府,那另一半山水风光却是可惜了。 正踌躇着,甄英却极有眼色的捧了茶盘过来,看得姜澈打趣:“你要拜师,可是得摆香案,定酒席,给束脩。莫要以为一盏茶就能混过去。” 说着亲自举了茶盏递上:“融丰先生也不必多虑,知道您生性不喜拘束,也不必来王府点卯,只是本王得了好字帖,您定要来看看,顺带提点这丫头几句,便是了。” 李融丰这时才正好打量起甄英,见小姑娘虽然形容瘦小,一双大眼却满是灵气,更加上进退有度,更加喜爱,加上先前确实是怕拘束,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不必正式拜师,日后往来行走的时候,我照顾她几分便是。” 此时前头一阵喧闹,文士们评出诗魁,恰是时家姑娘,见有人又来闹,时故连忙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去角门,喊了个粗实婆子把时久背了。 众人纷纷闹了半宿,几个好酒的一人一口,把桌上那一瓶醉仙酿,连着几只小盏喝得一干二净。甄英也被人哄着,用筷子沾着醉仙酿尝了一口。 ------------ 第十八回:文心天成女儿风流 这“今朝有酒今朝醉,不许来日诉离殇。”句子一出,满座寂静,连杯盘响声都不曾听闻,盖因此句虽化用前人诗词,但比起罗昭谏的原诗,却另有一层旷达意味。 须知,作诗也好,著文也罢,辞藻典故,平仄对仗倒还在其次,文过千百,立意为先。 甄英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名句,也知其后一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却只觉原诗心境过于愤懑颓败,并不合自己胃口。 况且此句又是出自时久姑娘之口,时久姑娘尚且是闺阁中的女儿,看样子又被家中娇养得紧,这句说来,也不免有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可后一句“不许来日诉离殇。”却是性质昂扬,另有一番少年朝气。 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几个博物架中间的垂珠帘被掀开,当先走进一群中年文士,各个红光满面。 领头那人身长七尺,衣衫宽博,面目方正,美髯垂至颈下,无一根白须。 此人笑呵呵拱手进来:“莫怪下官失礼,只是小儿年幼贪酒,又修炼不勤,怕是已经醉倒,下官生怕小儿冲撞了王爷,这才打搅了。” 却是方才隔壁席的时大人生怕女儿吃了亏,连忙告罪起身,偏一众同僚友人不依,定要随他去隔壁见见自家未来的宝贝儿媳。 若是在云阳乡下,此等行为称得上是失礼,可吴中本就民风开放,又文风极盛,时久虽是未出阁的小姐,却因诗才,楼中诸君只当以文会友,大大方方,不觉失礼。 却是时久饮下蜂蜜水,尚未及解酒,见父亲来了,又歪歪扭扭撑起身子,努力板正身子行礼,又见父亲身后折扇般铺开的一众叔伯,原本只是酒意上脸,现下却是羞得个通红,又因醉酒了视线模糊,环视了四周,竟把甄英的袍子认作是哥哥,三两步躲到后头。 甄英正看着热闹,却不想众人的目光也随了时久跟了来。 她自幼在甄家受教导,把男女大防看得极严,现下在座多半是男子,那目光扫来,直看得甄英坐立不安。 姜澈与众人闲话,眼角余光透过覆目鲛纱扫去,见小姑娘在那里尴尬坐着,若是平时,早就挺身维护,现如今却存心教她见见世面,只当不曾看到。 甄英见义父不搭理,心中越发不安。 可是时久这名姐姐性格旷达洒脱,又加之诗才难得,甄英喜欢还来不及,如今见她长辈过来,还以为是要兴师问罪,虽然被众多目光盯得不舒服,却是不肯起身。只一双小手拉了拉沈嬷嬷的袖子。 沈嬷嬷和她相处日久,如何不知这小丫头心意?她在座中年龄最长,辈分最大,家中又是清流仕宦,子孙众多,抬眼淡淡一扫,见看热闹的人群中竟有自家子侄,又吩咐下去叫了几盏茶,与人叙话。 不多时,有清俊小厮双手碰了洒金贴与许多墨笔,众人纷纷领了。 甄英不知是何用意,却见沈嬷嬷当先将一只墨笔递来,笑道:“时家丫头怕是醉得提不动笔,时大人和时公子定然也是有诗的,一笔不作二诗,这是咱们今日诗会的规矩,只好劳烦你这丫头替你姐姐誊抄。” 甄英一时间就要推辞,盖因她练了许久的悬腕,却不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写字,加上时久的诗锐意昂扬,颇有激情,直令她心神俱颤,手中不自觉抖动。一时又是害羞,又是激动,生怕字迹不佳,白白埋没了一首好诗。 她只好转头看着原主,时久却是香梦沉酣,一条帕子施施然盖在脸上,只听得均匀的呼吸声。 此刻众人纷纷散了,在旁的桌上誊抄了诗词,许是为了给时久留些颜面,一个个都在另一边小声说笑。 时大人见了,只能无奈笑笑:“世侄有所不知,我家小女有一百个好处,偏就心思跳脱,不曾认真练过书法,只得麻烦世侄。” 甄英又看了看姜澈,却见他一双明眸隐在鲛纱之后,看不清喜怒,心思一转,索性装了壮胆子,伸出手来,将方才得来的佳句认真填抄。 众人见她年纪尚小,若是运笔,气力便弱了三分,有几个有心的,本欲上前代劳,却被姜澈相邀闲话饮酒。 不多时,一副好字便从中间包厢被请了出来,只见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刚健之余不缺柔美。 小厮得了字,立刻捧出去,与其他诗贴一同挂在一楼供众人品评,更有一些文士见了诗文,要来白纸誊抄,不多时便传遍全城。 方才这一打岔,再没有人要罚姜澈饮酒,几人说说笑笑,随自家叔伯一起下了楼。 只时家父子守着个熟睡的半大姑娘,两两对视,哭笑不得。 外间的洒金贴早就高高挂起,更有懂书法的,自字中观人,又是见过甄英挥毫的,心中实在惦念,找来姜澈说话。 “小姐素日临的,可是《千金贴》纸本?这一处运笔得来极为精妙,只是小姐虽然有天分,然怀素和尚的字过于癫狂,小姐若是只习此书,日后怕是要移了性情。” 姜澈见侄女笔墨出众,心中已经是分外欣喜,又怕她因自己之故,只听得见夸赞,说不得要被捧杀。如今听了一番肺腑言语,如何不知其爱才之心? “融丰先生这话说得甚是妥帖,我这女儿自幼孤苦,到了我膝下,为了提她心气,我便讲了不少古今苦尽甘来的故事。她仰慕怀素练蕉之刻苦,故而草书就是学的《千金贴》,不过楷书却是师从沈氏昆仲,馆阁体,只是一路上车马劳顿,不曾用心教导。小王听说,融丰先生的字在吴中也是一冠,若是看得上小女,可否应邀来王府做个西席?” 融丰先生出身陇西李氏,族兄便是与驸马田淼同科的状元李政,他虽出身世家,却自幼酷爱习字,虽然习练了家族功法,却深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之后天下游学,临魏碑,习柳贴,自称一方气象,若不是李氏宗族打压,假以时日,怕是能另起一方开山立派的道统。 甄英年幼,骨骼绵软,依照惯例,尚且不到习字的时候,却难得性情坚毅,又有天分,打动了李融丰的心。 李融丰因要习字,不曾留长了胡须,此时想抚须大笑,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在摸下巴。闻言心中一喜,却又想到自己游学过半,倘若留在王府,那另一半山水风光却是可惜了。 正踌躇着,甄英却极有眼色的捧了茶盘过来,看得姜澈打趣:“你要拜师,可是得摆香案,定酒席,给束脩。莫要以为一盏茶就能混过去。” 说着亲自举了茶盏递上:“融丰先生也不必多虑,知道您生性不喜拘束,也不必来王府点卯,只是本王得了好字帖,您定要来看看,顺带提点这丫头几句,便是了。” 李融丰这时才正好打量起甄英,见小姑娘虽然形容瘦小,一双大眼却满是灵气,更加上进退有度,更加喜爱,加上先前确实是怕拘束,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不必正式拜师,日后往来行走的时候,我照顾她几分便是。” 此时前头一阵喧闹,文士们评出诗魁,恰是时家姑娘,见有人又来闹,时故连忙吩咐小厮把马车赶去角门,喊了个粗实婆子把时久背了。 众人纷纷闹了半宿,几个好酒的一人一口,把桌上那一瓶醉仙酿,连着几只小盏喝得一干二净。甄英也被人哄着,用筷子沾着醉仙酿尝了一口。 ------------ 第十八回:元宵节庆千灯迎彩 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家学渊源。 那醉仙酿入了甄英的口,直如水一般下去,并无旁人说的辛辣之感。 甄英尝了酒,反倒是活泼了许多。 上元节时,街上最为热闹。满街的灯火会从正月十四,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六。 甄英记得在云阳,每年元宵节,姐妹几个会带着诸多仆妇一起,出门看灯,不受约束。 其他几人都攒了一年的月例和压祟钱,唯有自己,钱包羞涩,虽然热闹,可父母不在身边,热闹得有些孤独。 好容易有了沈嬷嬷,最后一年在甄家的元宵,姐妹们一起出的门,说说笑笑,看到什么新奇好玩儿的,都想买一点给她。 甄英有心投桃报李,预备着请姐妹们一起吃点糖水,仗着腰包里有钱,把赤小豆汤、双皮奶、五果汤、豆腐冻、膏烧白果、豆米芡宝、金瓜玉泥、红紫薯汤。杏仁露、红枣糖酪都点了个遍。 众人大快朵颐,连丫鬟和小厮都分到了不少。 付账时却糟了糕。 那时她衣着普通,旁人只把她当甄家大丫鬟,不曾遇着偷儿。 可比遇着偷儿更气的,是她腰包里只有嬷嬷给的一些金瓜子。 糖水虽多,但物美价廉,老板似是个北方汉子,每份糖水都是用大海碗装得结结实实。 甄英几个都是女孩儿,吃得再多,也才不到一钱银子。 而银子和金子,是1:10的比例兑换。 糖水铺子老板实在找不开,急的抓耳挠腮:“你莫不是在消遣洒家?” 那老板长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一身粗肉遒劲扎实,宛如一座小山般压过来。甄英又羞又怕,羞的是说好了请客,却连帐都付不出来。怕的是老板长得吓人,生怕被当做吃霸王餐的一掌拍死。 还是三个姐妹中,甄莲胆子最大,自掏腰包,帮她付的帐。 想起旧事,甄英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 “嗯~” 她学说话不久,依然怕丢丑,平日只在私下里偷偷练习,偶尔需要回答的时候,就用嗓子哼哼代替。万幸的是,姜澈总能明白她的意思。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前头有一个糖水摊子,老板也是个结实的壮汉,转头一看,却是故人。 去年的尴尬情形涌上心头,甄英脚步放慢,不愿上前。 姜澈却笑了笑,直接大步往前。 甄英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但见那个大汉推金山倒玉柱一般,纳头便拜:“小人参见王爷。” ??? 姜澈笑嘻嘻地把甄英拉过来:“不曾给你讲过,这是你母亲旧部。” …… ??? !!! 我母亲的,旧部? 甄英纳闷了。 “我母亲,是,谁?” 她说话吞吞吐吐,一半是真的不流利,一半是出于震惊。 这时候诗会也散了,花灯也多暗了,整座城都渐渐安静下来。 糖水铺子的位置极好,人流散去,能看得见整座鳌山。 姜澈拉着甄英坐下,噼里啪啦点了一桌。 “那日陈将军看你好玩,有心逗你一把,他横扫漠北,封赏都不知拿了多少,怎会在乎一丁点儿糖水钱?” 那大汉露出一个憨厚且朴实的笑意:“那天我是真没想到,成仪郡主那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娘,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 他伸出手,比了一比,终于想出了一个还算恰当的形容词:“这么一个小冻猫子似的姑娘。” 老板见甄英还是有点愣愣地,干脆打了烊,把剩下的糖水又摆了几桌,招呼王府的管事护卫一起边吃边看灯。 “老陈家是南边儿的,他曾经有个娘子。爱喝糖水,也会做,当年人称糖水西施。” 姜澈拿出瓷勺子,舀了一勺赤小豆汤。 “后来,南原妖族入侵……他回去的时候,媳妇在树上挂着,孩子……” 他估计着大家都在吃甜的,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孩子在锅里炖着。 “老陈离开家的时候,他女儿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时下,烧制玻璃的技术已经成熟,元宵灯会的鳌山有数十丈高,都是用彩色琉璃烧制。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惟妙惟肖。 底座则是用的白玉,清冰玉壶,温润沉着。 当真是一个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灯内骨架皆是透明玻璃所制成,几外头几盏大灯,烧制的是本朝太祖以来诸多故事。 赤水渡江、龙吞鲲噬、万安北降、南蛮入侵…… 都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儿。 甄英不明白,为什么元宵这样一个全民欢庆的节日,作为重中之重,精工细做出的鳌山,要记录这些悲惨的历史。 “为了让你们记住,今天的日子是怎么来的。” 吃完糖水,姜澈拉着甄英的手,两人慢慢走在街上。 “咱们如今一家团圆,可是陈将军这样的将士,却没有家人了。” “他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每年元宵灯会上,给庆祝的游人们一碗糖水。” “你看这鳌山,它那么美,那么珍贵,那么璀璨。” “就像我们的江山一样,它有多么珍贵,就有多么容易破碎。” 甄英个子小,腿也短,姜澈蒙着双眼在夜间看不清脚下,父女二人慢慢磨着,从街头走到巷尾,又看见那个捏面人儿的老者。 那名老人佝偻着背,身边仍扎着七八个面人儿,想来是家中贫寒,想趁着节日多攒些银钱。 甄英在义父手中画了个“时”字,姜澈笑了笑,和老者细细说了友人的衣着相貌。 这是个大主顾,老者捏了七八个面人儿,甄英一手抓不下,让随行的人各自抓了几个回去。 姜澈看着周围四下无人,吩咐管事给了老者几十钱碎银,哄得老者连连道谢,这才收拾摊子回家去了。 两人又走了一炷香功夫,姜澈这把“稚子持金于闹市”的故事讲给甄英。 她虽有心做善事,可那老儿家境贫寒,若是当真给了太多银钱,反而是祸事。 故事讲完,两人又在大路上走了一会儿,甄英忽然看见一户人家,门口坐着偌大两只异兽,麋身牛尾,样貌威严,连忙扯着姜澈上前。 却是一户朱门前左右两只镇宅的麒麟,姜澈见甄英好奇,一把女孩儿抱起,放在麒麟背上玩耍,又讲起麒麟为仁兽,足不履生草,和孔子遇麟而诞的典故。 却是这大门外还有门房,见有人抱了孩子往自家镇宅兽上放,心中大骇,连忙提了灯出来。 第一盖因那镇宅兽既是府上颜面,又是传说中的瑞兽,轻易不得冒犯,而来那石头麒麟是半坐着,背部乃是个大斜坡,若是小儿上去玩耍,恐怕要摔着。 提灯一照,却把那门房惊了一跳。 ------------ 第十九回:倦鸟归巢百般滋味 那门房又惊又喜,一声“主子”还未出口,却见姜澈把手摆得飞快,这才用空出的一只手捂住嘴巴,生生把那生呼喊摁了回去。 甄英借着旁边的灯火往上看去,只见飞龙舞凤的彩绘门楼下边儿,端端正正一方匾额,上书“吴王府”三个大字,旁边的落款是姜澄,竟是皇帝亲笔题的匾额。 见甄英抬头看那匾额,姜澈调笑道:“你皇伯父是个小气的,当年就藩,只送了副匾额做贺礼,来年进京,你可得好好拾掇他的内帑,给你义父出气。” 两人一边闲话,大门却是打开了,不同于旁的建筑的影壁,却是用了好大一座奇石如山一般立着,看不见府内景色,只隐隐有些折射的反光。 身后众人却是纷纷散了去,只留下父女二人,并几个近身伺候的。 因是晚间,这些奇石嶙峋,不见意趣,只容易磕绊,姜澈一手牵着甄英,身子半护着她缓缓往前,不多时就到了一处角门。 只见内里灯火通明,却是各色彩灯,与外头纸扎的不同,尽是用纱、绫、锦、锻制成,比起百姓家的灯火,却是更加精致贵重。 又不知用了什么机巧,有暖烟缭绕,香风阵阵,其奢华艳丽,简直如人间仙境。 此时方才算柳暗花明,姜澈见没了绊脚石,家里又亮堂,这才把甄英放开,伸手吩咐了下人几句。 绸缎比起白纸,多了自身的光泽,做成花灯,是与纸等截然不同的富丽堂皇。 再行几步,便是两道曲折的抄手游廊,甄英只觉得初见王爷那天,八角轿子上的几盏琉璃气死风灯已然是奢靡至极,却不曾想这王府院内,游廊上挂满了琉璃灯,随着微风轻摇,其光华流转,把整条廊子亮得如白昼一般。 而游廊两旁,假山美石,奇花异草,本不会发光,偏有工匠巧思,把盆景上挂了拳头大艳丽小灯,内置茶盏般一盏油灯。 甄英看得眼花缭乱,到了近前才发觉,那些拳头大艳丽小灯更加华美。竟然是用琥珀、珍珠、犀角、象牙、玛瑙等物,或是镂空雕刻,或是拼接粘连而成。 便是石崇当年的金谷园,也会用这些宝物做装点,然把宝物雕刻成小灯,只热闹这么几日,却是百倍千倍的奢靡。 再往前处,花灯渐渐稀少了些,甄英初时只当是王府财力不济,只在门口张灯结彩充点门面,待到近前,却听得水声潺潺,往近了看,却是一蔓女萝随着泉水垂下,水流甚是湍急,把千百河灯冲到岸边,这才显得空旷了些。 再往前走,嗅得扑鼻异香,却是沁芳润玉,桂楫兰桡之处。 几处院内的水源汇聚成湖,水流才渐渐缓了。 偌大的一个湖面上,除了几只小舟,一池彩灯,无数大红花瓣之外,另有一团花结彩的大船,当中几名歌女怀抱着琵琶、瑶琴、二胡等乐器,歌舞奏乐。 甄英已然看得呆了,远目望去,又见前方众心捧月着一名中年妇人,和着歌舞打着拍子,嘴里痴痴念着,对自己一行人浑然不觉。 身旁的姜澈见了,一把扯下面上鲛纱,三两步上前,抱住那名中年妇人:“母亲,我把英儿带回来了。” 那名妇人被姜澈这么一抱,先是一怔,只听“叮当”两声轻响,是把护甲甩开,双手捧住姜澈的脸:“瘦了。” 此话一出,甄英身后的惜风、怜雨、探雪、听霜四个大丫鬟连忙跪下。 姜澈一手抓住母亲的手,笑着对甄英招手:“探雪她们才是真瘦了,您别吓唬她们,快来看看外……孙女儿。” 吴王太妃方才还沉浸在与儿子重逢的喜悦中,听了这话连忙把儿子甩开:“英儿?” 甄英这才上前,大大方方行了一礼,吴王太妃连忙上前,把孩子搂在怀里。 “受苦了,孩子,真真是受苦了啊。” 方才在王府门口,甄英就有些不安。 她与吴王太妃素不相识,生怕惹来不喜。之后跟着义父进了王府,却被那盛世富贵气象震撼得目瞪口呆,直忘了怕。 此时见吴王太妃一副与自己熟识的样子,不知怎地,鼻头一酸,竟也有几分要哭的冲动。 倒是姜源一手一个,把祖孙俩搂着,笑着说:“好了好了,如今正值佳节,又是一家人团聚,母亲该高兴才是。” 那吴王太妃这才把孩子放过,从仆妇手中拿了帕子擦了擦脸,一边埋怨道:“回了吴郡,不先回家里,倒是找了狐朋狗友厮混。若不是探雪差人报信,你娘这个节都过不好。” 姜澈无奈道:“太医早说了,母亲不可大喜大悲。倘若没有探雪报信,直接见了儿子,惊喜之下怕是要乐极生悲。” “现在听到报喜开心一次,见到儿子又开心一次,哪里不好?” 吴王太妃却是有几分羞恼:“你当我是宫里那些老太妃吗?” 说着一只手来牵过甄英:“日后医好了毛病,旁的不说,可别学你爹爹,一张讨嫌的嘴。” 众人笑得打跌,姜澈忙来搀扶母亲,却被吴王太妃侧身让开:“咱娘儿俩说话,你莫要来打岔。” 甄英见一旁侍女递了眼神,小心翼翼送了胳膊搀上去,吴王太妃却拍着她的手:“祖母又不是美人儿灯,这么小心做甚?” 一边儿说着,看着甄英,眼神殷切,竟是把满园灯火视若无睹:“他哄你来时,是不是说我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你爹爹他,最是不着四六的人,亏你见识浅,信得他的鬼话。” 姜澈用西洋表看了时辰,知道母亲爱睡美容觉,连忙提醒是时候就寝,却招来一记白眼:“今儿个高兴,连酒都不曾饮过,怎么就这么歇息下去?哎呀,我却忘了,小孩儿最是贪睡,英儿可是困了?” 甄英在甄家做惯了婢女的差事,熬夜伺候胡氏更是家常便饭,如今虽然有几分倦意,却是摇了摇头,含笑看着太妃。 见甄英这般,太妃微微簇了眉头,又转头问身边人:“今儿个王爷身边人多眼杂,都有谁一直跟着小姐的?英儿在席间可是喝了茶水走了困?” 探雪笑着上前回话:“一路上车马劳顿,小姐今儿白天在车上一直睡着,只辰时吃了两盏花茶,倒是夜里在楼上用筷子尝了尝酒味儿。” 吴王太妃顿时一眼瞪过去:“澈儿是个不仔细的,你们几个也不劝劝,半大的孩子,睡得晨昏颠倒,日后可怎么办?” 姜澈故意露出点儿苦笑来:“母亲说的什么话,难不成还让英儿晨昏定省不曾?咱家何时有了这规矩?” 太妃一边用自己的身子给甄英挡风,一边还嘴:“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子,难不成在婆家,不需早晚问安吗?” 众人纷纷叫闹:“姑娘方才回来,太妃就嚷嚷要把她嫁了。” 甄英脸一红,求助似的望着姜澈,却见姜澈一脸促狭,太妃却一把搂住了她:“莫要听她们胡说。” 正当笑闹的时候,却是进了屋子,里头用蜡烛照得白昼一般,太妃在贵妃榻上坐了,把甄英搂在怀中,一边仔细打量,一边又问随行人员路上饮食。 见甄英身材实在怯弱,只道是路上照顾得不仔细。 探雪却“哇”地哭出声:“甄家苛待了我们姑娘!” ------------ 第二十回:万般思量甄英择友 “甄家苛待了我们姑娘,平日里,别说吃饱,囫囵觉都不曾睡过一个。” 吴王太妃听得一怔,淌下泪来,甄英只得拿了自己帕子,轻轻拭泪,好一阵才劝解住。 “甄家那群畜生怎么这么狠的心!之前澈儿写信回来,说多少大夫看过,都说姑娘不是不能说话,只是幼时不曾有人教过。” 太妃摸着甄英粗糙的手:“我起初还不信,哪儿有人这般虐待自家骨血。” 莫说几个大丫鬟,就是那些小厮,听了都面露不忍。 “好了好了,英儿好容易回来,莫提那些晦气的事儿。”姜澈见祖孙俩又要哭起来,连忙打岔:“这满园花灯可是废了好大心血准备的,母亲不是最喜欢小姑娘吗?明儿和后儿,把全城官眷家的小丫头都请来,咱们热闹热闹好不好?” “你这回不嫌吵了?” 姜澈笑得一脸无奈:“甄英初来乍到,我有心让她交好几个朋友,日后就算不一起听学,能串门说笑,也是好的。” 太妃听了当即笑道:“难为你这般有心,可今日确实是晚了,这会儿送帖子,没得打扰人清梦。” 一边问起甄英的喜好习惯,让身边人记了,一边却顽童一般忸怩了半晌。 姜澈何尝不知她心意,笑道:“母亲要拟帖子,还是得趁早,好几家姑娘到了年纪快说亲了,这几日正是相看的时候,若是下手晚了,恐被哪家坏小子勾了去。” “算了算了。”太妃摆了摆手:“年纪太大的,和咱们英儿怕是聊不来,咱也不耽误人家。哎呀,这单子不拟,我怕是今日都睡不好了。” 屋里欢声笑语,太妃一边儿笑着,一边点名儿:“苏家那个次女就别请了,傲气清高得紧,咱们这是给英儿选玩伴,能讨英儿开心才是要紧。” 话音刚落,陈嬷嬷就提醒道:“太妃,若是不请苏二小姐,那苏大小姐也不要请了,免得她回去,招人眼红。” “不行。”太妃听了当即耍起脾气:“苏敏秀那个继母,惯是个捧高踩低的,倘若她家两个丫头都不来,指不定把气撒在敏秀身上呢。”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姑娘都是好姑娘,就是性子不合罢了,这样,你明儿早起问问时家姑娘明儿个有没有空,她一来,保准镇得住。” “母亲若要请时久,那时故也得一并请了,不然,时家怕是不会放人。” “时久都十四岁了,是时候在内宅走动,他一个当哥哥的做了跟屁虫,日后怎么说亲?不成不成。” “奇货可居嘛,人家可是不缺相看的。这样,儿子干脆在前头宴一桌,母亲在后头宴一桌,两边分头行事,两边儿不耽误。您现下可不止一个孙女,还有个孙儿要照顾呢。” “那何将军那侄女就别请了,她惯会纠缠富家子弟,没得招人厌烦。” “太妃变脸真快,先前还夸人家是开心果儿呢。” 吴王太妃把脸一板:“咱王府宴客,交游的目的大于玩乐,那姑娘新奇巧意,倒是不假,若是嫁得个愿意让她放开手的商户,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也正是因为这点,我也乐的常和她走动,帮她抬抬身价。”说罢却是把甄英搂着,示意她认真听,认真学。 “可明儿你前头的客人非富即贵,多是世家子弟出身,若是那姑娘得了消息冲到前头去,虽不至于毁了清白名声,可咱王府的面子就要落下了。” 这话一出,几个大丫鬟并几个婆子也七嘴八舌,那个说齐公爷家姑娘矫揉造作,娇气得紧,这个说知府女儿不甚聪慧,看不懂人脸色。 又把年纪过大过小的、家里已经说了亲在备嫁的、家里有事不便出门的删了去,半盏茶过后,一张老长的名单,竟只剩下七八个女孩儿。 “这几个可是精挑细选,大浪淘沙出来的,莫说来赴个宴,就是去选皇妃都不差了。”太妃看着单子,笑得合不拢嘴,又亲自点了几个出身不高,但各有所长的女孩子。 “安县丞的长女日子过得苦,难为她,制得一手好香,性子又恭谨和顺,英儿若喜欢,就问问她愿不愿意来王府做伴读。” “纪太医的祖籍好像就是吴中,去问问他家有没有适龄的姑娘,想去选女官的?我这儿旁的不说,医书却是不少。当年在宫里,我就羡慕姐姐手下有个纪嫣然,真真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帮姐姐抵过多少灾祸。现如今嫣然怕是要被秦王勾走了,我这心啊,还真是舍不得。” “哦对了,还有方校尉,那是个忠心的,他走了之后,方姑娘独自一人抚养弟妹,赡养祖母,好容易撑起整个家,却不料耽搁了亲事。难为她一个文武双全的好姑娘,现在弟弟终于成了人,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次把她姐弟都请过来,大伙儿啊,都上点心,自家子侄里又好的,也都帮着看看,问问意思,可别再被那丫头搪塞过去了。” 甄英目瞪口呆的见太妃噼里啪啦点了一堆人名,犹自嫌弃不够,好容易才被姜澈拦住,却见吴王太妃回眸一笑:“这人情练达的学问可是不少,英儿可有的学呢。” ------------ 第二十一回:一心爱子为计深远 吴太妃有意教养甄英,填鸭子一般,把明日几位小姐的出身来历说得清清楚楚。 甄英感念她好心,虽觉得枯燥,却也不曾推辞,又生怕忘记,取出今日刚到手的洒金贴,一个个把那几人的喜好和简单的家庭关系、族中何人出仕、有哪些亲族一一默下。 她这般认真,可把吴太妃心疼得紧:“茂儿倘若有他妹妹一半好学,我这心啊,也能放下了。” 甄英这便觉得有些奇怪,路上就听说过这名哥哥,却一天都不曾见人,心中虽然惦念,却怕触了忌讳,不肯去问。 太妃在宫中见惯了风雨,如何不知她心中有事?一时却才想不到,便叫人把小厨房早先备着的点心端来,一手拈了要喂,又被姜澈打趣。 “你孙女怕是还认生的紧呢,母亲暂且放她下来,教她自己捡喜欢的吃去。” 太妃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甄英,叫人把点心放在手边,又用小灯托顶着盘子怕凉着:“听那几个婢子说,你喜欢甜软的糕点,我料想你的口味像我,旁的也都备了些,方才得到消息,小厨房加紧做了,可看看,是不是合胃口?” 甄英一眼看去,只见两个青花大盘,一个内里层层叠叠摞着各色花糕,一个挤挤挨挨攒着十来个包子,为了让她认出馅料,偏用内馅儿在外头绘了浮雕。 例如一品小香葱羊肉包子,一口大小,难为厨子用葱杆雕了朵花儿在放在包子的褶皱口处,精细又漂亮。 又或是旁的花糕,下头是淡色糕体,上头是彩色浮雕,玫瑰豆沙馅儿的雕的玫瑰、桂花糖馅儿的印着桂花。 除那青花大盘外,又摆着六个小碟,放着蜜糖苹果,姜丝梅干、香药葡萄、过霜桃条、腌干梨铺、酥脆香蕉。 再后头是怕宵夜吃了积食,捧了两小碟山楂丸子来,却是山楂去了核儿,捣碎成泥搓了条儿,切了段儿,搓了圆儿,薄薄粘了一层蝉翼般的糖液,用热油过了,以银签子串成两串送了来。 祖孙三个吃了点心闲话,甄英一边好奇,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问。却是姜澈高兴了半晌,终于想起自己有个便宜儿子。 “母亲,怎地不见茂儿?” 太妃身边近身的几个丫鬟对视一眼,都捂着帕子情不自禁的笑起来,便是太妃本人,方才吃了颗山楂丸子,还未嚼碎,顿时呛在喉咙里,只笑着用帕子点几个花灯,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个大丫鬟上前拍背顺气,只太妃身边近身服侍的嬷嬷福了一福,上前解释:“王爷可知这满院子花灯,是谁的心血?” “不是府中供养的工匠吗?”姜澈假作不知。 那嬷嬷笑着:“正经主子不在呢,哪家工匠这么走心?却是世子爷节前就张罗了,累了好些天,廊上几盏琉璃灯啊,还是从宫里来的。一路上派人小心护送,好容易落了府,他又张罗着亲自去挂,太妃只当是孩子贪玩儿,没拦住他。” “却不曾想前日夜里霜降,早上就反了潮,虽然有小厮早晚各擦一次游廊,中午却照样打滑,他一个不注意啊,给摔了。现下还在我那屋里卧着呢。” 有懂眼色的小厮,取了廊下一盏琉璃拼色西洋灯来,摆在桌上吴王太妃抬抬下巴:“就是这个,我当什么宝贝呢,自己跌了都还护着。偏是个不知所谓的玩意,既没有油盏,也放不进烛火,只得当个摆件。” 姜澈见了那灯,却是见过的,干脆接了过来,摆弄了一下,“啪”地点着了,这才让人交给甄英:“莫要说他,世子是宫里出来的,贵妃母家也还得力,知道这才是好东西呢。这是泉州那边照着西洋法子制成的新鲜东西,莫说整个中原,就是放眼天下,也不见得有第二件了。原是泉州的工匠学着他们洋人寺庙的花窗玻璃烧的图样,折腾了半年,好容易才成了这么一个,真是难得的精巧复杂。别说是咱们这儿,就是放眼天下,也只此这么一件。原是泉州都督万寿节孝敬给皇上,皇上又送去慈宁宫摆了两年。去年母亲生辰,太后又派人送来。” “姐姐送来的?我怎地没印象?” 姜澈一脸无奈:“您只记得看家书,却是不曾留意礼单子,白白让这么个好东西在仓库里吃了半年灰。”这话说得太妃一阵脸红,王府里好东西金山银海似的,她又向来是个懒得操心的性子,又有心磨砺府上几个大丫鬟,为着让英儿合用,这才做了半年甩手掌柜。 却是太妃身边的一个大丫鬟不依:“咱们拘在院子里,终究是少了眼界,这才有眼不识金镶玉呢。等到来日姑娘掌家了,府选也开了,咱们姐妹几个这才好躲清闲。” “夕雾这丫头,惯会躲懒,你在我这儿,何曾累着了不曾?不过是些管家理事的功夫,日后你放出去嫁人,也总是要上手的。”说着才想起来:“现下听霜她们回来,可有你们闹的。” 前一日闹到了子时,众人才堪堪歇了。 ------------ 第二十二回:日上三竿好梦正酣 甄英带着笑意,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正午灿烂的阳光,不知道被什么玩意儿一折,竟聚拢成一颗明晃晃的光斑,刺拉拉地烫在了眼皮子上。 抬眼一看,这恼人清梦的东西,竟是一只明晃晃赤金包玉的床钩,阳光经过一片剔透的薄玉,再被镜子似的叠片翻到床头。那赤金打的锦鲤缠着支玉片儿雕琢的莲叶,既富贵,又喜庆。 若说这是个摆件,必然是个可喜的小玩物,可这东西偏就没摆对位置,让灿烂明亮的赤金和温润剔透的美玉不情不愿的纠缠在一起,把最最耀目的阳光直直地扫在人脸上。甄英迷糊地脑子歪着头思考了半晌,觉得这强扭的瓜不仅不甜,相反还苦涩得紧。 慢慢松开指缝,抬手时再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终于适应了这满屋触目惊心的豪奢。 整架红木的四柱荷花千工围屏床上一金漆细细描着花朵的纹路;顶头的红罗帐以细丝打底,光泽极好的蚕丝绣的鸟儿栩栩如生;苏绣的枕头在脖子下垫着,带着丝丝麦香,轻易就能把人拉进五谷丰登的好梦中。 至于以及那明晃晃的,扰人清梦的金镶玉床钩,在不讲究水头只讲究色正的古代,都选了通透明亮的蓝田青玉雕琢而成…… 屋里焚着与东珠等价的龙涎香,头顶挂着寸锦寸金的云锦红帐,甄英只见屋舍精美,铺陈靡丽,一时还以为自己在梦中,挣扎了许久,却是不愿起。 偏偏外头的丫鬟仆妇已经为了待客张罗开了,甄英在床上仰头躺了片刻,听了些许孩童声音,突然精神一震。 她手一挥,扯开了层层叠叠的红罗帐——于是那双才睁开不久的眼睛,仿佛被刺痛似地眯了一下,不知到底是被盛夏的烈阳,还是满屋的金碧辉煌…… 床幔柔软轻薄,是极好的质地,上绣了百鸟朝凤的纹样,随着她的动作伸展开来,那一只只纹绣的鸟儿便有了展翅欲飞的姿态。 甄英动静不大,却还是惊动了旁人。屋内锦绣的屏风后立刻迎上来一副白净的鹅蛋脸儿,乌木雕琢般的美人尖下是一双温柔的桃花眼,潋滟含情,对着甄英微微一笑,显得既温柔,又亲切,正是吴王府上五个大丫鬟中专门伺候太妃饮食起居的夕雾。 昨日虽然灯火照的明晃晃一片,到底不如白日里看得通明。此时外头阳光淡了两分进来,只给面前的美人儿添妆,那一笑,更显出江南女子的温婉秀美。 和甄英打过交道的一等大丫鬟一共四个,其中,惜风端正大气,怜雨柔媚温柔,探雪玲珑洒脱,听霜沉稳可靠,今日见了夕雾,却是目若秋水含波,眉似远山伏黛,好一个温柔甜美的邻家姐姐一般。 虽然笑得温柔甜美,可常在太妃身边伺候,又是掌惯了府中的,还是太妃身边得力的人,借着主子的三分威,府中便是管事,也得敬她。 见她亲自来了,甄英还以为自己睡了懒觉,要挨数落。 夕雾却是笑盈盈看过来:“昨日熬鹰似的熬了半宿,怎地不多睡会儿?”一边又上来捏被角,又要服侍她歇息。 甄英只得指了指窗外,又拍了拍手。夕雾是何等聪明伶俐的,立刻知会了意思,笑着应答:“几个娇客要下午才来呢亲自。这几天节日,太妃说要阖府松快松快,白日里忙完差事的自可以去玩闹,这是府中几个家生的孩子在玩耍。” 甄英记得无论男女,凡是小辈早起都是要给长辈请安的。路上车马劳顿,早上就得起来赶路,谁耐烦去掰扯这些俗礼?如今到了王府,本以为规矩森严,转眼却见日上杆头,在自己闹出响动之前,并未有人打搅,这才觉得有些奇怪。 按着她对古代人的理解,无论是哪家女儿,越是金尊玉贵的王公侯爵,越是要时时刻刻恪守礼法。 还是夕雾让跟她解释:“这儿就是自己家里,那些礼啊法啊什么,外人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罢了。只说请安这一条,现下大冬天里,谁愿意早起?太妃说了,早些年她在宫里可是受够了每日问安的苦楚,绝不肯把这遭罪让小姐再受一次。若是小姐执意去请安,她心疼小姐,自己可不得起来?您哪,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在肚里,给太妃尽孝,心意到了就成,可别再折腾了。” 甄英听了,只得作罢。可刚才心思转得飞快,早就走了困,如今是怎么也不肯再睡下了。 夕雾无奈,只得吩咐下去,不多时,却是探雪听霜带着十来名仆妇鱼贯而入。 甄英赶路途中已经被探雪听霜伺候惯了,如今这浩浩荡荡的阵势,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只见那些仆妇训练有素地列为两队,手捧面盆净帕等物,一个个有序地上来为她洗漱。 水波潋滟折射着璀璨的夏日艳阳,甄英用眼角余光扫去,见那面盆通体金黄,雕琢繁复,盆底铸的金龙在水波下似要腾云而起,栩栩如生,仔细一数,竟有五只爪子。 甄英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觉得不对蛟龙是入海都嫌浅的神物,怎能困在个小小的盆里?况且是五爪的金龙,这是宫里的东西,王府用了,怕是要招惹猜忌。 探雪是个心思机敏的,以为她见了五爪龙的金盆算是僭越了,连忙解释:“这是知道姑娘回来,陛下特地赏的。除了脸盆,连着澡盆、痰盂、净盆等一应物事,都是宫中打造的物品。当年成仪郡主备嫁时高祖皇帝给攒的一套,一直收在库房里,昨儿我刚传了消息,转头就给收拾出来了。只咱们房里用着,却是不打紧。” 再看那净帕,是三叠两组的杭绸,绣尽了应时的繁花,且各不重样。第一条上脸沾水时,花样还是含苞欲放的骨朵儿,最后擦干脸的那一条上,就是全然绽放的鲜花了。 连着那早起漱口的水,亦是花露蒸煮而成,清新绵长,口齿留香。 甄英在路上,以为已经习惯了王爷的豪奢做派,现在回到府里才知,路上已经算是简朴了。 当初沈嬷嬷和甄家说的,是王府缺个书房伺候的哑仆,这才得了消息,要把她送来。 之后改口说要收养女,也可能确实如王爷所说,是嫌家中冷清了。 可如今这个排场,哪里是一个养女,便是圣上嫡亲的公主,怕也得羡慕得脸红。 甄英自幼心思细腻,本能的知道趋吉避凶,却不知这无缘无故而来的泼天富贵,到底是福是祸。 却是这想问题的当口,婢女们挨个上来,将她打理得干净妥帖。 因是上元佳节,装束与往日里不同:头顶一个镶八宝的闹蛾扑花冠,额前是双凤衔珠赤金华胜;项上带着赤金坠双福锁片镂空项圈;上身一件苏绣梅花窄袖衫,外套一件银鼠皮制的的青色短褂;下着一条彩绣辉煌的百鸟裙,却是用白鸟羽毛织成,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呼之欲出。 门口六名十几岁的侍女已经撑起孔雀翎压金线的巨大华盖,替她遮挡起太阳。 偌大阵势,竟然只是为了出门两步让她不被太阳晒到。下了台阶,早有一个粗壮婆子帮着阿娇上了顶二人抬的小轿,出了内院,又换了两名小黄门来抬,到了前院儿,阵仗越发荡起来。 昨日只看得一院的彩灯,不曾见过白日里花园儿的风景。却是叠石疏泉,回廊画转,奇花成列,若将若迎,又有仙鹤孔雀漫步,并不避人,黄鹂、画眉等挂在游廊两边。 而这美景正中,另有一道身影格外显眼。 一名少年长身玉立,缓步往另一头走去,身后跟一名黄门侍郎,并七八个小厮,有两个着红袍的太监领着,个个精干的样子。 两边人马对上,那名公子神色先前是有几分不耐,转眼看到甄英身后侍立的雪、霜二婢,嘴唇翕动了两下,往前几步,一撩袍子,在甄英身前单膝半跪下:“是我英妹妹吗?” 甄英被骇了一跳,下意识退后两步,见他眼中没落神色,又才上前打量,正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眉分八字,目炯双瞳,直勾勾看来,似是有前言万语都在其中,实在是叫人动容。 ------------ 第二十三回: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少年衣着却不怎的出挑,只随便穿着件雨过天青色窄袖长衫,外罩着一件银灰色兔皮短褂,身披着一件玄色长披风,头上束着兽皮冠。 若不是身旁传来:“见过世子。”的行礼声,甄英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放人堆里都不怎么扎眼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大哥。 见甄英点了点头,姜茂才露出笑意:“我就说这般面善,果真是前世夙缘。”说着便把甄英半护在怀里,问她如今住在哪儿,可还习惯?探雪一一都回了。又沿路介绍家中花鸟、彩灯等玩意儿,到了内门,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姜茂去前头应酬,甄英到后头交友。 转身行过又一道游廊,昨日又补了一场小雪,道路早被打扫干净,只留园中梅花、山石上有薄薄一层添些颜色。 河灯早被尽数捞起,连着院子里的绸缎花灯都撤了,换在了廊下。 不多时又听见几声笑语,见是几个小姐站在一处空地上投壶,一名紫衣少女方才投了个贯耳,得了几声彩,笑容满面地抬头,不是时久却是哪个? 甄英带着人见了礼,时久笑眯眯地把她拉了来,介绍身后几名姑娘。 前两个一样的妆饰,正是苏敏秀、苏敏青姐妹。苏敏秀容貌平平,只右眼角一颗淡红色胭脂痣,非得近身才能看见,苏敏青则是削肩细腰,神态与甄莲有几分相似。 昨日听太妃说她傲气清高,还以为是个难相处的,如今见了,却是让甄英想起旧日家中品性高洁的莲姐姐,当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意,互相行了福身礼。 后一个姑娘身上一股子药草香气,身材丰满,眉目大气。 甄英只闻了药香,就猜出是纪家的女儿。果不其然,那女孩儿大大方方上前,却不是行福身礼,而是一手把住甄英脉门:“你本就身子弱,昨日熬夜又那般晚,若是还想顺顺利利长大成人,以后决不可再碰绿茶、西瓜这些寒凉的东西。我与你开几道药膳方子,都让下人去做,平日里还得多吃些鱼、肉、蛋等物事。” 噼里啪啦说了许多,突然面色一红,把甄英放开。众人一阵哄笑:“纪太医可是老毛病犯了。”苏敏秀上前替她解释:“宝儿是纪家这一代里头医术最好的,在咱们吴中郡,还没见过她处理不了的毛病。” 最后一个姑娘衣饰简单,容色间带着些甄英熟悉的瑟缩,到是长得眉眼清秀,楚楚动人,身周一股子扑鼻异香。等前面几人都见过了,这才怯生生上前行礼:“小女是安阳县丞家的安灵儿。” 几人互相认过,又继续刚才的投壶。甄英在甄家遭受苛待,从未接触过这等物事,待到她时,只连连摆手,不肯参与。 几个闺秀中,只时久交游广阔,知道些内情。纪宝儿还当她是害羞,又过来推搡。时久只得替她说:“咱们中了,都得喊几声彩,英姑娘说不了话,自然觉得没趣。今儿她是主,咱们是客,都说要宾主尽欢,哪儿有客人玩儿得开心,把主人抛了的道理?” 众人纷纷说是。纪宝儿也是个少交游的,也想不出什么好玩儿,干脆问一旁侍候的探雪、听霜:“英儿平日里喜欢做什么?你们说出来,我们才好想法子。” 说来也好笑,一路上舟车劳顿,大多时候是吃了睡、睡了吃,再不然就是看风景,或是在地方上应酬。探雪掰着指头,思索了半晌:“我家小姐平日里喜欢睡觉,再就是吃东西,看风景。闲暇时间不爱绣花,倒是被侯爷逼着练了不少字帖。” 纪宝儿抚掌大笑:“这便是了,正值元宵佳节,大家攒圆子岂不应景儿?” 苏敏青却是不愿:“你在家里搓惯了圆子,自然拿手,我却是不会的。” 苏敏秀把她推了推:“你是嫌弃灶上油烟气重了,从来不肯踏足。咱们只在院子里铺一桌儿,一边赏雪赏梅,一边玩儿,岂不方便?” 因是来赴宴,众人都穿着时下里应景的大红猩猩毡并缎子斗篷,甄英路上披着姜澈的白狐裘,后头见了人,只觉太招摇,也换了身猩猩毡。独独安家女儿荆钗布裙,没什么御寒衣料,方才投壶时起身热闹,又有帐子火盆围了尚不觉冷,可若是要久坐下去,真就要冻成个鹌鹑。 甄英与她同病相怜,方才见了礼,就拉着在一起坐。现下摸过去,一双小手冰凉红肿,与自己不逞多让,有心替她解围,干脆指了指一旁花灯,又做了个运笔姿势,探雪见了,便笑着说:“外头天寒,玩闹可以,要搓丸子,就不必了。昨日灯会,我们小姐紧赶慢赶,却只顾赏灯,不曾猜过灯谜,在座各位皆是有文采的,不如,大伙儿出灯谜如何?” 安灵儿因家境贫寒,本就与城中贵女少有往来,今日见了甄英,一般冻萝卜似的通红小手,知道和自己一般是苦命人,行动之中更显亲近,现下看到她替自己解围,心中更是欢喜。 众人早先看过了满园满谷的花灯,心中也着实喜欢,昨日虽在街上玩闹了一会儿,到底都是官家小姐,不曾逗留的晚了,一个个都没能尽兴,这一提议却是正中下怀。 纪宝儿当先说:“外头猜灯谜,可是都有彩头。王府中这些花灯可各个贵重,不知英儿可还舍得?” 甄英一怔,这些花灯贵重不说,又是世子亲自置办,加上大哥还因置办花灯摔伤了,若是自己轻易许人,怕是辜负了一番心意。 却是探雪笑道:“个人不许猜个人的,旁的,与外头规矩一样。”听霜附身,甄英附耳过去:“王爷早前就说了,王府都是小姐掌家,不过是区区几个花灯,小姐还不敢做主吗?莫要让旁人觉得咱们小气。”这才点头应了。 几人正往房里走,迎面一个笑盈盈的大丫鬟,梳着低髻,斜簪了两支梅花,却是太妃屋里的夕雾,见了众人就笑:“太妃方才起来,说梦里得了个好谜,让大伙儿去猜呢。” 纪宝儿和苏敏秀听了,一起说好:“方才还要猜谜呢,这儿正是赶巧了。”“太妃那里赏的定然丰厚,到便宜了我们几个。” 到了太妃屋里,却见一旁并侍着八个小太监,手中都提着一盏花灯,各个精美非凡,每个灯下用撒金纸记了灯谜。 众女问了安,时久就把方才几人猜谜的打算说了。 太妃道:“当真是赶巧,你们路上可拟了谜面儿?把我这些换了,我只一个好谜,剩下的都是往年旧的,却是不好玩。” 苏敏秀却说:“太妃且不慌着撤,旧谜才好呢,猜得容易,我们拿赏也容易。” “你这猢狲。”一边笑着依了,又叫人拿来几盏灯来:“你们猜着了,都不许说,只写了条子递上去,看有几个中了。” 一语未罢,外头有人来报,说是方校尉家小姐来了。不多时,进来一名束冠少年,一身鸦青色直缀,配玄色披风,进来就抱拳行了个军礼:“末将救驾来迟,还望主公赎罪。” 众人先是一冷,以为是外男闯入,正要避开,却见那么少年抬头,虽然英气勃勃,脖子上却没有喉结,再定睛一看,哪儿是个男儿郎?分明是女娇娥! ------------ 第二十四回:庆芳辰娇儿制灯谜 来人调子里夹着戏腔,虽然可以压低了声音,仍能听得出是个女生。 时久正在润喉,一听这声音,当即呛住了喉咙;苏家姐妹一个笑岔了气,捂着嘴干咳,一个撑不住,连忙用帕子捂着脸背过身去;纪宝儿手上一抖,好端端一块儿点心咕噜咕噜滚下了地;安灵儿和甄英拉着手,互相看了一眼,也是忍俊不禁。 太妃忙叫人搬了椅子:“真是救驾来迟,就见不到我这主公了。倒是这些妹妹,你尽可以见一见。” 她给在座各位,一一点了名:“猴儿似的,是你时家妹妹,花骨朵儿似的那两个,是苏氏双姝,那个团子似的是纪太医家千金……以后头疼脑热的都去找她,包治百病呢。” “至于那奶猫子似的两个,一个是你世叔安县丞的女儿,另一个小一些的,是你英妹妹。” 时久不依:“太妃娘娘偏心,说起旁的姐妹,尽是些讨喜的,说起我来,却把我比小子。” 方金枝却拍了拍胸脯,做江湖好汉行状:“太妃若喜欢小子,这儿还有个假小子呢。”又是把众人逗得一通笑。 众人又嚷嚷:“你来迟了,可得罚,就罚你,多做两个谜面。”方金枝摸了摸头,却是不推辞:“正巧我弟弟他们在前头玩字谜,正好抄几个来。” “不是你做的,那可不成,咱们想个法儿,再罚她那么一道。”纪宝儿眼珠子转得飞快。 “前头说罚做谜面,又没说非要我自己做?况且说是迟了,只是拜见太妃迟了些,今儿个卯时我就到了,一直在前头和世子爷说话,这才忘了时辰。” 众人说笑一会儿,这才进了正题。先都起身去看太妃谜面儿。 却只一个“尖”字,提示是《论语》中的一句。 时故一眼扫去就猜着了。她看后头几个冥思苦想,心中暗暗得意,只说是难猜,讨了一盏茶慢慢吃着。 苏家姐妹对视一眼,心中也有了底,各自提笔写了。 纪姑娘读的医术是多,论语也记了,偏单字谜面儿却是有些烧脑,想了片刻不曾解出来。 她问了太妃,确认不限时长后,干脆坐到一旁按摩头上几个穴位,脑中从《学而》篇开始一章章的过。 剩下甄英和安灵儿两个彻底摆烂,干脆放过太妃这谜,先把自己写的两篇誊抄下来,让人挂了,先给太妃看。 只见甄英那张洒金贴上是一副对联:“长河落日参星斗,短梦圆月不久长——打一字。” 安灵儿的谜面是一首短诗:“浓情引得游人醉,浅画始得玉妆成。——打一地名” 等太妃那儿收了谜底,其他几个也陆续把谜面出了。 时久的:“煎来早春雪三分,煮成云雾爱销魂。凭他翻云覆雨手,碗中丹青方始成。” 这个不须给范围,众人一看就都猜着了。苏敏青第一个笑了:“你是哪日里做的饮茶诗?今儿巴巴的拎出来凑数。不成不成,这个不能算谜,须得再做。”时久只得讨饶:“好妹妹,我方才得了怎么一首,自以为不赖,却是小看了你们。容我再想想。” 苏敏青拿出的一支:“霹雳腾雾,缭乱星回,千般颜色,百花应惭。” 苏敏秀的则是:“无需苦修长生道,情丝一断便飞天。” 纪宝儿的是:“声声恰似梵音,阎罗帖下夺命,舍却空蝉旧梦,还我一世太平。 上元节的花灯还未撤去,王府中的府学就开了。 本朝看重皇子教养,传位又不拘出身,就是宗室子弟,若是能力出众,一样可以去南书房与皇子一同读书考较。 每年年末,众皇子世子们都有一场期末大考,按照排名积分,在上元节前排出皇位的继承人顺序。是故虽然成仪郡主后来失踪,朝中却不曾因为没有国储而动荡。 这积分是自然累积,少有扣除,而扣分时需要本朝三公九卿、六部尚书并七大世家一起,人数过了三分之一才能同意。倘若同意扣分的人过了半,则本轮分数双倍扣除。若所有人都同意扣分,或是同一名皇储有三次扣分行为,则直接踢出皇储备选。 例如当今皇帝仅两子一女,又有三个叔伯辈,七个侄儿,皇储合计十三名备选,年底考较时第一名便积十三分,最后一名积一分。 又如先皇时也是两子一女,三个侄儿,年底考较时,第一名就积六分。 因年岁渐长、参与大考次数变多,若无意外,分数也是逐年累积。倘若有幼子天赋异禀,年年名列第一,那后来居上,也不是什么难事。 故而年长者只占了先发,却不一定能制人,年幼者也未必不能后来居上,反正垫底的人多了,厉害的总能出头。 成仪郡主是今上潜龙之时的女儿,即位前就失踪,虽然如此,却是众人中一骑绝尘,是本朝唯一一个积分破了百的皇储。 别说是兄弟之间,就是她的几个叔伯,也是无有不服。甚至到先皇驾崩,成仪郡主失踪,今上三辞五让,宁可要太后垂帘,楚王和山阴公主一齐摄政都不愿登基。 那道让位诏书写得骈四俪六,诸君定不愿看那佶屈聱牙的劳什子,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姐太牛我太赖,不敢上位怕坏菜。让我先以皇储的身份再考几场,把积分攒到三位数了,就算比不过我姐,也不至于太难看。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今上虽然自认为积分难看,但那是对比成仪郡主那个恐怖的数据而言的,以他当时十八岁的年纪,能在一众叔伯兄弟中拼杀成第二名,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姜澄那时还是少年心性,一把龙椅坐得是坐立不安,当晚就把姜澈召进宫,给了一方尚方宝剑,说:“倘若我做久了皇帝,失了本心,你可用这把剑杀我。倘若大姐回来,我不肯让,你就把这剑让给大姐,让她杀我。我以帝心封正一道立誓,若违此誓,雷劫之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皇储依然是积分制候选,除少数在宫中上书房伴读皇子外,其余世子亲王都在府邸中接受家塾教育。 姜茂说是过继给了姜澈,但是皇储身份不变,只是换了个地方读书而已,且比起京中步步惊心,边塞厮杀舔血,在吴中繁华阜胜之地,又能掌一方权柄,于年底考核大有裨益。贵妃虽一时舍不得儿子,然父母之爱子,定为之计深远,到底是点头同意了这件事。 甄英先是与吴中地区的闺秀厮认了一番,又随义父趁着年节倒出交游,加上路上一路游山玩水,领略各地风光,心胸开阔,自然不同往日。只每每见到安家女儿都会心生怜悯,干脆央求了姜澈选为伴读,一起上学。 那安阳县丞有个好女儿,本来就预备着日后选秀去换一个前途光明,现如今不必舍近求远,更是喜笑颜开,书信一封。 “因去岁拙荆去世,家中女儿无人教导,白白虚度年华。谢郡主不以其粗鄙,肯提携一二,下官铭感五内,特封十二两贽见礼,恳请拜会。” ------------ 第二十五回:问道心甄英修炼忙 姜澈不耐烦看那信,丢给了姜茂,姜茂看了好笑,又交给甄英。 甄英便亲自润笔改了帖子,把“贽见礼”改成束脩,又添了一方端砚,一支湖笔,连着一些财物凑成一份大礼,交给了家塾中的司塾范先生。 王府的坐馆之处与别处不同,除却修习《四书》等外,又常有供养的食客来讲学。 融丰先生虽不是食客,到底领西席的差事,每月一次排班,顺着时间过来。 甄英博采众长,操琴师从雨宫先生,修《鼓阵曲》《乱心抄》一类;下棋自学了弈秋先生的几张谱子;书法自有融丰先生倾囊相授;绘画则师从马良先生,做点睛笔。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其目的都是为了探索最深处的“道”。 先贤曾有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所有论述的“道”,都因为语言的局限,仅仅只是“道”的一个投影。 就像盲人摸象一般,每个人感知到的“道”不相同,可能有的人理解中的“道”截然相反,却不能简单粗暴的定义他们是错误。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幸运的能寻找的自己的道,例如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他的道却是琴艺,又或是庙堂之上的能臣,上天赋予他的道是剑术……因种种外力限制,或是在不属于自己的道上南辕北辙,亦或是悲哀的从未意识到“道”的存在,碌碌然为众人。 所幸,天下间,除了门派、世家,就属皇族掌握的“道”的路径最多。 民间所知最多,也是践行者最多的,是“文心”、“武魂”这两大道统。 五大门派根据五行,又各自掌握“阵法”、“炼器”、“符篆”、“丹药”、“飞剑”这五条。 除此之外,各大小世家也自有自家的道统,如太原王氏掌的“书法”“正气”;清河崔氏的“御兽”;博陵崔氏的“列阵”。 又有会稽阮氏的阮青州的“琴操”、沪上名媛丹笙子的“丹青”二道,隐隐有将七大世家变作九大的态势。 甄英心思机敏,又有之前姜澈的教育,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安灵儿之前受困于内宅,却是从来不曾接触过,只觉得十分吃力。 一边私下里刻苦,心急却越发不能成事,神色却是一日比一日落寞。甄英何尝不知她所想?干脆找了个时日请方家姐姐一聚。 方金枝出身武将世家,年幼失孤,所受教育还不如安灵儿,但为教养弟妹,许多事情不得已的亲自去做,浆洗缝补,样样拿得出手不说,偶尔还兼职赏金猎人,去抓些有悬赏的逃犯换了赏金,自认识一帮江湖儿女,见识更加不凡。 安灵儿见方家姑娘家境比起自己还不如,自己自怜自伤,心境却是远远落下了。却是振作起来,旁的都不理睬,只一心调制香料,立志要开辟一条新道来。 这几日调解安灵儿,方金枝就走动得勤快。 食客们并非专职老师,讲课往往天马行空,拖堂是十有八九的事情。 金枝姑娘不耐烦听那些没用的,干脆在外头自行练武。 陇西李氏可是武将出身,融丰先生虽然恶了家族,到底家学渊源,看得出武艺好歹。 方金枝家传一套枪法虽然称不上是上乘,却在缉拿盗匪之时改枪为棒,另做了一套棒法。 须知时人追捧修士,自知与七家无缘,却对五大门派心向往之,而五大门派中“飞剑”一道甚是雄奇,江湖客们便纷纷舍了大刀枪棒,拿起长剑,希望有朝一日能于剑道之中顿悟,进了修仙的门槛。 故而,如今习武的,十个又九个都在用剑,剩下一个用本家兵器的自然要引起关注。 况且方金枝捉拿盗匪,只需把人打得不能还手就行,尚且得留条命去衙门拷问,这棒法正是合适。只见其身姿轻灵如燕,棍棒却是不拘一格,其劈势如刀、戳刺入剑、一挑一引,俱是高手风范。 李融丰看得痴了,待到一套棍法结束,竟情不自禁叫声好来。 方金枝刚才舞得兴起,不觉身周有人,顿时吓了一跳,循着声音望去,却是个青年文士,一身领皂沿边素色宽袍,腰间一条葛带上,粗粗悬着一支判官笔并一方小印,丝鞋净袜,面目方正。 她今日依然男装打扮,抱拳打了招呼,正准备领了两个姑娘游玩,却不曾想面前那人双眼放光一路走来:“小兄弟这手棍法可是从枪法化用来?愚兄陇西李氏,字融丰,敢问兄弟姓名?” 融丰先生自有一番名气,但终归不如陇西李氏,如今先抛出家族身份,乃是见猎心喜,先把人吓住,再慢慢结交的意思。 方金枝本不欲与读书人打交道,听到是陇西李氏,这才抱了拳:“国公爷一家忠勇,区区微末之身,安敢平辈论交?”正欲通姓名,却想到如今女扮男装,想到一双方才成人的弟妹,只得心思一转,道:“唤我金支便可。” “金兄弟可有小字?” 方金枝脸色一红,她因父母早亡,连及笄礼都不曾办一个,为出门方便走动,这才女扮男装。 须知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后才有字,她无长辈操持,哪儿来的字号?出门时只把乳名“金枝”胡乱通报,她那些江湖朋友,只以为她姓金,今儿个碰上了读书人,却是糟了个大糕。 如此头一低,只得道:“尚未取字。” 两人一个心中有事,一个见猎心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安灵儿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出门,看见外头两人木桩似杵着,顿时起了促狭之心。 正巧甄英的字近日无长进,融丰先生罚了两张字帖,两人有心吃瓜,干脆让探雪递话,说近日小姐被罚了练字,先生不许走,劳烦棍棒师父白跑一趟了。 方金枝赶忙抱拳:“只是抽空教小郡主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可不敢称是师父。” 融丰喜欢她谦逊,听了也笑:“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先生。胡乱教她写几个字,日后出门不丢丑就是。” ------------ 第二十六回:甄英受封还珠郡主 甄英得封郡主的消息还未在白玉京传开,其他东西却早就备好了。 甄英从云县出发时,宫里的女官刚到云梦,司言女官又在后头紧赶慢赶追了大半个月,才终于追到了吴王府,把诏书和圣旨一并奉上。 女官们出马,必须是大事,圣旨一到,果不其然。 姜澈嘴上说着,最讨厌和宗人府打交道,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既然皇兄早在他之前吩咐下来了,他只需要顺水推舟,方便得很。 姜澈身为丁克一族,太妃明白,有生之年,王府是赶不上什么添丁进口的大喜事了,甄英的册封仪式就是第一等大事,必须好好操办。 甄英先是怕太过铺张浪费,执意不肯。 吴王太妃就笑着跟她说:“王府里,田庄铺面可多了,光是地契房契,就能放一抬箱子。咱们日进斗金,不能都放在库房里落灰,总得花出去,让小民们赚走,他们才有钱买房子买地,娶媳妇生娃。” 姜澈大手一挥:“你的册封仪式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让王府里存着的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城里的匠人们才能接到活计,农人们的粮食才能卖得起价钱。” 连姜茂都说:“你可知那笔墨纸砚,就是再好,原材料也不值几个钱,是因为有匠人花时间去做工,有商人跋山涉水的运送,它们才有了身价。若是所有人都把钱捂在袋子里,那些匠人、商人,还吃不吃饭了?” 甄英终于明白,对于有钱人来说,浪费就是一种美德。 像某皇帝那样,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上朝,过得穷困潦倒,除了在文官中间给自己挣个好名儿,还有何用? 本朝皇帝重农抑商,已经免去了九成的农业税,剩下一成,够百官发俸禄就行。 反正如今高产作物比官多。 商税虽然重,收的却是“增值税”,一样东西转手的人越多,价格也就越多。 这样尽可能避免投机倒把,而是让给产品增加价值的工人们得到最多的利益。 而皇室的大头收入,赚的是有钱人的钱。 征东海,开海运,西洋物件儿成山成海涌进来的同时,国内的丝绸、茶叶、瓷器也成山成海的运了出去。 四大名瓷之外,官瓷限量出口,宰的就是西洋贵族。 至于茶叶好坏,还不是中洲人说了算? 万安公主出降北境,重新续上了断裂的丝绸之路。 西域诸邦的香料,在前朝贵如黄金,如今也上了寻常百姓的餐桌。 发展是什么?发展,不是有钱人的桌子上多加了一道海参鱼翅,而是老百姓们,人人吃得起海参鱼翅。 既然夏季的冰是好东西,那就硝石制冰,让老百姓也用得起。 既然冬天严寒难熬,那垒土炕也好,烧蜂窝煤也好,只要老百姓过得舒服,怎么方便怎么来。 在这个金钱循环的过程中,人人都获得了实惠。 …… 甄英身着百鸟裙,配瞿服,凤冠,结果了皇帝和皇后亲手写下的金册,受封为“还珠郡主”。 听到这个封号时,她微微一笑。 皇帝和皇后,肯定有一个是穿的! 册封完郡主,尚仪局的女官又请出一本厚如字典的书。 这本书,来头不小。 皇后知道,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外甥女,极有可能列入皇储之中,可她身在民间,许多事情都是一无所知。 皇后有心提点,光家书都写了几个通宵。 独乐了不如众乐乐,皇后认为,郡主回家是件大喜事儿,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快乐。 干脆,召集了后妃女官们,一起忙活。 除了诏书写得花团锦簇之外,另择选了有才学的后妃和高级女官们,一起编撰了一本《训诫录》。 众妃多是大家出身,各种礼仪自然门儿清;女官们虽然出身不一,但协理六宫,都有经验。 众人协力,把管家理事、礼仪规范、打理庶务的本事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 甚至还有一些修炼感悟一起,去粗取精,攒了厚厚一大本,随着圣旨、诏书一起送了去。 “这本《宫庭训诫录》,是皇后与诸嫔妃、女官合力修订,里面记载了宫中礼仪、人际关系、为人处世的法子等诸多内容,郡主不妨多看看,对您有很大的好处。” 这本书用小牛皮做了封面,四角包金,内用蝴蝶装来装帧。 一般的书籍,用蝴蝶装时都只用浆糊,不用线。 甄英这本书是加厚版,相当于数本小书拼在一起,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新华字典。 考虑到这本书实在太重,内里做成活页,可以按照条目拆开成好几本小书分开阅读。 包金的角,厚重的皮,无论是谁,都能从中一眼看出知识的重量。 这本书,集合了从皇后到后妃,从女官到朝臣的智慧,堪称是后宫生存的“百科全书”。 其他龙子凤孙的册封,往往只会赏赐金银器皿,符合当事人身份的一些物件。 像这样群策群力专门编撰了一本书,相当于是让全后宫最有智慧的女人都做了甄英的老师。 这件礼物实在珍贵,而最为珍贵的,并不是这本书中蕴含的智慧,是这本书背后的用心。 教材的编写者,有出身名门的贵族,有白身入宫的平民,有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有自带一技之长的女官。 书里除了各种礼仪规范外,还附了详细的例子教导甄英,“礼”为何物,如何让“礼”为己所用。 除此之外,又列了三百多食谱,一百多香谱,十几种常用丸药的配置方法。 而书的最后,甚至还有一些行伍出身或被招安送进宫的嫔妃们留下的实用野外生存机巧。 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满怀了所有人的热情和期待。 …… 甄英接过书,向北拜了三拜。 “张司言,万语千言,感激不尽。” “只是,还有一言。” 张司言是个面容端肃的冷美人,这张脸不怒自威,又大气明艳,非常适合符合她帝后喉舌的身份。 听了这话,她露出一个笑容:“皇后娘娘说,我出门在外就代表了她的意志。郡主既然回了家,对亲人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甄英顿了顿,先是领会到了外交辞令后的一层温情,又不禁为张司言的语言艺术感叹。 “此书乃是众人心血凝结,其中内容,实在珍贵。臣女斗胆,恳请皇后娘娘允许臣女抄录,流传后世。” 张思言听了,笑容更盛:“不愧是一家人,公主和娘娘想到一块儿去了,娘娘手里还有一本,已经拆出来,让女官们抄着呢。” 太妃在宫里待久了,自然明白,后宫那群女人们,已经快把御花园的卵石路,都踩出火星子了。 编书这种事儿,虽然功在当下,利在千秋,可实在枯燥无聊。 不然皇帝也不会专门搞出个“翰林院编撰”这种岗位,专门拿来给科举前三甲的天之骄子们磨性子。 在接受册封后,甄英的身份就不单单是王府的“小姐”,而是有自己领地实封的一郡之主了。 而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皇储候选,甄英必须接受相应的教育。 ------------ 第二十七回:辞旧岁幼主理中馈 一年过去,甄英渐渐接手了家务,开始打理其王府内外。 王府事物繁忙,从腊月起,就开始准备过年。 太妃有心放手一搏,到底怕甄英年纪小,又少说话,一直在旁边盯着一起置办年事。 今年人多,忙里忙外,更是热闹。 去岁元宵一过,宫里就得了消息。不等姜澈去宗人府报备,却是皇后和太后那边先派了司言女官过来,捧着金册、带着赏赐,直接给甄英也封了个郡主。 封地不大,说是郡主,到底只有一个县城的编制,正是甄英的老家云县。 甄英在路上虽然没有头衔,可所有人都知道,王爷找回的是当年成仪郡主的闺女。 成仪郡主股故交旧友遍天下,甄英每到一地也不曾闲着,在和姜澈一起跟当官的打招呼之外,云县的一些消息也得过一遍她的手。 她惦记着家中三个交好的姐妹,特地问了姜澈,能否在选女官时给姐妹们开个绿灯,直接保送? 姜澈回复说,宫中步步惊心,处处艰险,若是自身能力不够,贸然进宫,反倒是害了她们。 甄英只得就此作罢。 她虽然信任沈嬷嬷的本事,也信任姐妹们的实力。 可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 好在姐妹们各个争气,先后过了院试,甄英这才放下心。 反正有王府保底,就算宫选落选了,姐妹们到时候来王府当女官,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更加高兴? 若是真能如此,就是皇帝拿公主之位来换,她也是不肯的。 还真别说,皇帝还真动过这心思。 姜澄就姜澈一个弟弟,姜源一个姐姐,姐弟三人极为亲近不说,又因甄英又在外头受够了苦,姜澄就绝不肯亏待外甥女。 本朝少有无功的外姓女给实封,可一提是当年成仪郡主的遗孤,满朝文武,没一个提出反对意见,更有几名老臣还觉得不够,希望陛下把甄英收为义女,给个公主封号,方才足够体面。 几名老臣中不仅有成仪郡主的旧部,也有一心为了当今陛下的孤臣。 按他们的意思,收成仪郡主的女儿为义女,既能让成仪郡主一派势力归心,同时也能给皇储名单上添上一笔,让诸多皇储多一点压力。 姜澄原本就有这个意思,特地写了密信,派了心腹去问小姑娘的想法,知道甄英在王府极其受宠,其本人也更喜欢王府中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才作罢。 太妃虽然有心教甄英一些管家理事的法子,到底自己自在久了,闺阁里的本事落下不少,如今得了这份教材,简直是喜出望外,祖孙俩一起学了,都觉得收获不浅。 姜澈去白玉京祭告太庙,九月份就带着姜茂出发上路。甄英在家里和吴王太妃钻研那本《训诫录》,干脆拿府里练手。 原先吴王府里,后宅和前堂有一定的区分,前面儿用的是管事,主要是吴王的手下,除了四个大管事之外,又有专门照顾田庄店铺的小管事可以进后宅述职。 后宅里,因吴王没有通房,等级最高的是:惜风、怜雨、探雪、听霜、夕雾、明霄、甘露、披霞八个一等大丫鬟。原先都归太妃统辖,之前太妃拨了探雪和听霜照顾吴王路上饮食起居,现如今甄英和姜茂回来,探雪和听霜因和甄英熟识直接调拨给了甄英,又加上夕雾是太妃用着舒心的家生丫鬟,也一并调拨了去。 三人之中,探雪聪明机敏,听霜沉稳可靠,两人相互配合,协助甄英打点庶务——太妃并没有一开始就将所有的田庄铺面一起交给甄英,而是循序渐进,等一些上手了,再调拨一些过去,给了甄英缓冲的机会。 夕雾则是个小心仔细的,主要帮甄英管着头面钗环等屋里的物件,连着甄英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打点。甄英原以为之前探雪听霜用点心来测试她喜好已经算得上仔细了,却不料揣摩主人心思,夕雾才是八大丫鬟之中最得力的一个。 一等大丫鬟之下,是十二个二等丫鬟,太妃身边留了七个,甄英身边拨了五个,就是那日捧着脸盆净帕的那些,平日里整理库房、端茶倒水、叠被铺床、晒书磨墨,都是她们伺候,有时候甄英半夜里嘴馋,屋里的小厨房也归几个二等丫鬟照顾。 至于三等丫鬟仆妇就太多了,内院儿里抬轿子、种花、烧水、看炉子等等粗使活计都归她们,若年纪小又机灵的,顺带着还接跑腿传话的活儿。 甄英见其中一个叫梓玉的小丫头口齿伶俐,干脆选了当嘴替,涨了月钱。 除了三个大丫鬟之外,这个叫梓玉的,也是去哪儿都带着,预备着几个大丫鬟年纪到了和哪个管事看对了眼儿,就升上去填萝卜坑。 梓玉是王府的家生丫鬟,爹娘都是王府中的老人,只是品级不够,没能得主子赐名,只是附庸风雅,胡乱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着。 只是当老子娘的可能文化水平却是不高,“梓”虽然有“桑梓”之意,却也是常用来打造棺材的一种落叶乔木。 时人虽然不忌讳,可陪葬多用玉器,连着叫“梓玉”,寓意不好。甄英问了她意见,又让她和爹娘商量,干脆顺了几个大丫鬟的排名,改叫“朝雯”,意思是早晨的,有花纹的云彩。 新名字端正大气,直把二老高兴得抹眼泪,说这般叫法,便是一些做小姐的,也不曾有这么个好名儿。 朝雯人虽然小,但心思活络,人也机灵。知道郡主除了涨了自己月钱之外,还把原先抬轿子的母亲调去了小厨房,让外头做门房的父亲跟着管事去学理帐——王府里都是人精,甄英又是个少言的,所有人都知道郡主如今得势,连着她看上的人都照料得妥帖。心里越发忠心,对甄英是一百二十个照顾。 朝雯虽然年纪尚小,却兼顾了探雪的伶牙俐齿,听霜的处事周到,夕雾的小心谨慎,虽然学不到十分,可博采众家之长,自有一番主意。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节前,府中分了粥,前头就有人传话,说金铺的管事带了之前来赏人的金银锞子。 管事的早就备好了东西,连着账册一起,做得工工整整。 金银锞子是用碎金碎银融的,取了好彩头,金锞子五百多个,花样繁多,刻了“身体安康”、“步步高升”、“学业有成”、“吉庆有余”一类的吉祥话。 又让两名小厮托出一盘金元宝,各个拳头大小,足有十两重,难怪要两个小厮才抬得动。甄英粗粗一看,只见元宝上也有花样,是把中间凸起的地方雕刻出龙凤呈祥、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纹案。 甄英还未察觉,朝雯就开了口:“‘龙凤呈祥’的纹样可有多的?”见甄英一头雾水,只得无奈解释:“三日前郡守娶了续弦,用‘八仙过海’不如‘龙凤呈祥’合适,倘若没有,用‘五子登科’替了也可以,沈将军的新妇前些日子有了喜脉,给他用‘五子登科’换了‘龙凤呈祥’,前后一调,也是便宜。” 掌柜的一拍脑门:“哎呦,我这脑子,到底没郡主娘娘想得仔细。”手在袖子里摩挲了半晌,顿时有了主意:“铺子里承蒙王爷关照,每年另做了些给王爷送友人的,若是郡主娘娘能拿得准主意,调拨过来也是无妨,只是王爷那边……” 王府里的管事,哪一个不是人精似的人物,他又是开金铺的,吴郡富贵人家的消息,不比甄英这个深宅女眷来得轻松? 往年太妃主事时,都会刻意多铸一些吉祥花样而的锭子锞子,王府用剩下的自然会摆在店里,有的是人买来送礼。 今年故作姿态,无非是想看看甄英的虚实。 ------------ 第二十八回:备新年当户理红妆 甄英眉头一皱,本能的就觉得不对头,朝雯见了心思一转,迅速了解到她意思,笑着说:“陈大掌柜的是个仔细人,不然王府也不可能把这日进斗金的金铺交给你打点不是?往年这些花样儿多了少了的,也不曾听你怨过。” 朝雯不愧是合格的嘴替,先给人带了高帽,再把皮球圆润地踢了回去。 陈大掌柜听了,还以为小姑娘就这些斤两,却不想梓玉一开口,把问题轻轻松松解决了。 “现在不过腊八,到年节日子还长着,索性多铸几个,若是有剩的,就是郡主恩典,大家伙儿辛苦一年,也讨个彩头。” “若是时间不够,那把王爷那批调来也无妨。反正王爷的友人也是郡主的朋友,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小节,什么时候齐全了再送去,也是无妨,就说郡主才来,事情又多,年纪又小,太妃又宠着她,总不会有人和咱们计较。” 两段话,给了两种方案。 一来,是向管事的表明,郡主现如今掌管着王府财权,花费多少,她一人就能做主。是赏是罚,也是看郡主的心意。 二来,则是显露郡主有王爷撑腰,王爷的社交往来,郡主都能插手,更何况是人事上的调动呢? 恩威并施,连敲带打,行事周正又妥帖。 腊八前后,把铺子里的诸多事宜打点完了,庄子里的管事又来送东西。 因是自家吃用的,都不曾花费许多金银,只泉州那边的商队,就送了两车海鲜干货,又有附近田庄里的野味牲畜、活鸡鸭鹅、山珍干果、精良柴火等物,在后院停着等待清点入库。 虽然皇族一般供奉的都是太庙,但各大封地里也有宗祠,里头除了各皇族之外,又择取当地得民心的文臣武将、医者侠客,一并享受香火。 甄英按照往年的例子留出祭祀的用品,打点好各家管事、账房的分红。又点数了后院儿里的丫鬟们,按品级包了红包,又专门抓了把“岁岁平安”的金锞子,给探雪、听霜、夕雾和朝雯各自分了。 又吩咐了账房,拿来往年的节礼单子清点置备了,依照几个好姐妹的喜好,另送些花果儿时蔬等物——冬日里新鲜蔬菜稀罕,像安家这等主君不在的小户,是不肯花费银钱置办的,甄英特意吩咐是给安家妹妹,要安家的管家姑娘亲自来清点,正是怕安家那管着后宅的婶婶克扣了。 苏家双姝门第高,品貌好,只是苏大人娶了续弦,虽说面儿上一碗水端平,到底还是偏心女儿,平日里饮食也是依照苏敏青来,甄英两边儿都照顾着,送了苏敏秀喜欢的瓜果糕点,苏敏青那份则是几卷民间话本,悄悄夹带在里面,挑了个机灵的女使亲自送去,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被旁人看见,务必送给苏二小姐。” 方金枝家中无主君,都靠她一人管家理事,收入时好时坏,孩子们也不一定顿顿吃的上肉,干脆取了个“五子登科”的金元宝,用红布包了,和节礼一起送过去,单子上只说是姑娘用的钗环首饰,又附了条子,让她放心花用不提。 至于时家的时久姑娘,全家捧在掌心都来不及,吃用都不曾缺,家风又开明,甄英实在想不到有什么额外可以送的,胡乱对付了首诗,随着礼单一并寄出。 写的是:“雀帚扫去玉阶尘,鲜花着锦喜临门。都说天上好光景,不及人间万户春。” 甄英发誓,没有什么比写礼单更痛并快乐的事情了。 姐妹们要打点,和尚庙也不能落下,只是她跟世家公子真的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添头只能紧着人老夫人。这部分主要归太妃管,只是最后署名儿给她。 倒是王府属官,因为是王爷手下的差事,既不像管事仆从一般好打发,也不像丫鬟婆子一样好了解。甄英除了要像后宅女眷那般照顾节礼之外,又兼顾着当前吴郡最高领导人的代理职位,连祭祀都归她管。 他们除了年礼之外,还有春祭的恩赏、王爷世子不在,甄英顶着当年“成仪郡主之女”的名头,所有人都盼着能在她面前露脸不说,各属官分祭祀用品也有讲究。 若是京官,自有礼部按照当年的政绩评比,皇帝面前的得脸程度仔细斟酌了分下去,头疼的事情自有礼部尚书去办。 到了王府这里,甄英连旧例都没处儿问,毕竟太妃只管着后宅,王府的属官不便插手,免得母子有争权的嫌隙。往年姜澈在吴郡坐镇,属官是否得力,一眼就能看出来,祭祀分赏,大多也是亲力亲为。 好在甄英是个聪慧的,有了后宅理事的经验,前头照猫画虎,也大差不差。 先是找了王府功曹要到了当今年的考核评判结果,又找到户曹寻到往年账本,找仓曹点了府库开支明细,兵曹处点了军队人数,心下有了底。 再找了几名主簿一同参议,核实得到的信息,最后几人开了个小会,细细拟了单子,这才把王府属官这里的事情打点完,这时候,差不多快到小寒了。 此时甄英方才得了片刻喘息,开始应对各方走动,因先前采买的东西充足,并没有露怯,又过几日,宫里传话的女官也来了,除了年礼之外,又特地给甄英补上了十二年的生辰礼,却是精雕细琢的十二花神月令头面,一年一套。 甄英尤其喜欢四月的“牡丹花神”一套头面,既奢华,又喜庆,谢了恩,当天就扮上了。主花是用绒花扎的一大朵大红牡丹,以金箔镶边,更显富贵喜庆。双鬓干脆编成小辫,用一对赤金镶八宝插梳分别插着。装扮完后,甄英对着匣子里剩下的三对贝壳花发簪和一支金步摇、一支金华胜犯了难,盖因她年纪还小,发量不足,又是垂髫小儿,撑不起女子及笄礼后才能用的大簪,只得忍痛收着。 正在房中臭美,又有几个远些的庄头来了,通了话,在外头候着。 探雪听霜二人刚把甄英得的首饰造了册,听到这儿,默契地一左一右放下帘子。夕雾对外头庄子上的事儿知道的不多,只是奇怪,口中只问:“前些日子刚点的库,这又是哪儿的庄子,怎隔的这么久?”说着就去开门。 却见外头弯着腰行礼之人,不是甄家长房,当今的家主甄志文还是谁? ------------ 第二十九回:送赋税旧事难再提 屋里除了探雪、听霜、夕雾、朝雯之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在擦桌摆案,见了外人,也都不避。 恰好太妃身边派了惜风和怜雨来送插瓶的梅花。甄英本想挑一只簪上,挑来挑去,没有中意的。 夕雾主管头面,见状就笑着说:郡主若是想簪花应个景儿,年前宫里那套十二花神只开了套牡丹,水仙那套太素了,不如选菊花那套应景儿。 惜风是太妃的钗沐丫鬟,审美一直在线,听罢就说:“郡主今儿穿的红,该选山茶花那一套的,那一套十八朵,正是十八学士,花儿好,寓意也好。郡主只挑那六朵‘小五保’,两边对齐了簪上,准没错!” “十八学士”是茶花中的名品,“十二花神头面”中,茶花那套正好18朵绒花,六朵“小五保”、六朵白、六朵粉。 甄英笑了笑,点了点头,嘴上一句话不说,等到簪了花,才假作刚想起来正事。 朝雯这才上前,接了禀贴和账目,粗粗一看,只觉得并无不妥。 甄英表情凝重,并不怎么放松,挥了挥手,让她只把账单递过来。 “云县是没人了吗?怎么劳烦大伯年节里跑这么一趟?” 她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 原来云县是甄英的封地,离吴郡稍远。 倘若是送节礼,甄志文和甄英沾亲带故,他来确实正好。 可甄英没见到今年云县的赋税。 虽说秋收事儿忙,长官和封地太远,赋税迟些到了的情况也常见,但让商贾之身来押韵,就显得格外不着调了。 甄英接过单子细细清点。上头写了活鹿一百八十只,狍子一百八十只,黑面郎一百八十只,白猪一百八十只,骟猪一百三十只,山羊一百三十只,奶山羊十只、鸡,鸭,鹅各一千两百只、野鹅,野鸭,野鸡各五百只,干菇杂菌五百斤,风干木耳五百斤,常用米三千石,碧梗米三十斛,胭脂米三十斛,阴米三十斛,竹米十斛。 前头东西都还好说,只最后一项竹米最为难得。 竹米,顾名思义是产自竹子的米,其实就是竹子开花后的果实,漫山竹子可能根自一系,倘若开花就是一齐开花。但竹子开花极为难得,往往几十年,上百年才见得一次,因竹子开花罕见,若一地有了竹子开花,必然要被县志记载,甚至向上禀报。 因竹米难得,往往被赋予神秘色彩,书中说凤凰非醴泉不饮,非竹实不食。甄英也不曾见过这东西,将手指在最后点了点,朝雯会意,悄悄下去找了王府中的老人去辨认,确认无误后给甄英回话。 甄英得知是真的竹米,而县衙那边并没有竹子开花的消息报过来,知道这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只肯在府中留两斛竹米尝鲜,另八斛都差人好好保管着,过两天去白玉京进贡。 甄英第一次有领地收入,按理说不该知道往年数据,可刚才朝雯找人辨认竹实时,请教的是太妃身边的一位老嬷嬷。 太妃听说这件事,专门把人派来。 这位嬷嬷和沈嬷嬷同年进宫,也是做奶娘的出身,当年在闺中,也是大家小姐做派。进了宫里,她也曾领过一些差事,是个有资历的老人,如今看了帖子,直气得倒仰。 嬷嬷连忙把几个不懂事的丫鬟,都打发出去,让朝雯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她去给郡主做主,不许惊动太妃。 原来甄英得了封地,还是实封,不仅可以收税加税,还能影响政务。本朝不拘男女,女子也能参政,郡主的实力其实与郡王相当,在自己的封地里,别说是加税,就是修改律法,任免官员,只要不违背高祖爷的《大诰》,都是可行的。 如今年关了,不派一个有身份的官员来述职,偏叫一个商户人家来打发,这也就罢了。一县一年税赋,何止成千上万?可眼下这份单子,就是去肉铺粮铺全兑了钱,也不过几千两银子。 除了那十斛竹米,当真无半点可取之处。 亏他们还是郡主的老家人,竟然这般搪塞。 御医早说了,太妃早年间修炼走火入魔亏了身体,不能大喜大悲,凭太妃对郡主的喜欢,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当下和朝雯说明了厉害,一边封锁消息,一边风风火火的赶到前院儿,未曾进去,就看到屋里也打发了人下去。 嬷嬷就知道郡主心里有数儿,只是贵人语迟,懒得开口罢了。 当下咳嗽两声,摆出宫里老嬷嬷的谱儿来——别说,还真唬人,就是皇后娘娘的司言过来,都没她的气势。 “郡主娘娘,老婆子不中用,几个田庄铺面的收入点了几天,可让娘娘好等。” 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屋,看都不看外头的甄志文,一屁股坐在帘子外头,探雪早备好了盏茶送上:“郡主最不喜欢您说这般话了,以后可不许再提。您若是不中用,我们姐妹几个,都是吃闲饭的不成?” 甄志文在外头行了半天礼,不曾得到回应,腰都弯了。见那嬷嬷很得礼遇,心中虽然不快,只当是里头侄女给忘了,挺起腰,正准备坐下…… “哎呀,这怎好意思。今年几个田庄今年收成多少不一,老婆子请罪还来不及,怎好吃郡主的茶?” 嬷嬷一边说着,手在茶杯边儿,上试了试水温,正好润了润喉咙:“呦,老普洱啊,多谢郡主爱惜我这把老骨头。” 几口茶下了肚,又续上一杯,这才道:“几个小田庄今年收成不大行,庄头说了,春耕的时候雨水不好,精米收的不多,只五百石的量,还不够咱王府里嚼用,粗米倒是够了,也才堪堪三千石,若是明儿个米铺的管事来了,我可真不知道如何搪塞。” 众人一听,心里就有数儿了,王府几个小田庄的收入,怎能和一县赋税相比?可方才递来的单子上,五谷一类用的都是“斛”为单位不说,数儿也对不上。 甄志文做惯了行商,如何不知道此番是在敲打自己?连忙告罪:“小人的错,小人的错,待会儿就回去补上。” 甄英本就是个良善的性子,方才看到差额那般大,也不好自己发作,当年也算受过大伯一家一点照顾,如今看人这般卑微模样,心下还有一丝不忍。 她正准备抬手,却被眼尖的探雪递上盘点心,只得放下动作。 朝雯却说:“补上还不够,往年的账本,还请先生一并带来。我们郡主年纪小,太妃最恨有人欺她年幼,倘若是府里家生的,连一家子都得赶出去。若是外头来的,虽不好太严苛,却也断不肯留了。” 甄志文吓得满脸冒汗:“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探雪只当自家主子好人病犯了,又见嬷嬷使了个脸色,这才决定把事情掰碎了讲:“郡主可知皇子宗姬都得竞选皇储?再过两年及笄礼成,您也会在单子上列着。大臣们不曾见过郡主,如何知道您才干品行?便是要看您的封地,税赋、民望、造了哪些事儿,都是如何处理应付的。” 甄英还是不解,她自以为母亲是外嫁女,皇储身份也一并勾销了。 又听老嬷嬷说:“不然为何皇子宗姬众多,皇帝自个人的血脉还分封不过来,怎地您就有了实封?您若是太过宽仁,把下边儿的人纵着,到时候惹了祸事……老身说一句不好听的,成仪郡主的旧臣,该如何看您?” 甄英这才明白,连忙道谢。 “郡主多礼了。老奴倚老卖老,说句不好听的,郡主这心啊,太软,以后不好撑起来。” 处理完封地上的收入,又忙着挂春联。 圣上爱好书法,每年年赏里头,少不了几幅春联。 吴王府去年的旧春联自然也得撕下来,且要撕得越碎越好,寓意“岁岁平安”。 探雪几个大丫鬟早先就做过,这回特地把机会让给新来的朝雯,连着几个小丫头,让一起沾沾龙气。 撕碎的春联用红布包好,放在宗祠的火盆里烧得干净。 新春联让府中稳重得力的管事取了一些,贴在大门和二门。 姜澈朋友虽多,却不是人人都有万贯家资,有些囊中羞涩的,就以墨宝为赠做年礼,加上甄英几个小姐妹,连伙房里都贴上了新春联。 甄英本来也有心动笔,奈何方才写了个“福”字,就被小姐妹闹着下去了——她那一手抄书习得的馆阁体方正圆融,做抄录时自然赏心悦目,可写在春联上就显得拘束。 待到腊月三十当天,屋里又有一番要忙,只见里里外外焕然一新。门神、春联、桃符等物都是出自内造,御笔亲提,一番气象。 吴王府诸门大开,两侧均挂着大红灯笼,地上铺满大红猩猩毡毯,回廊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布置得喜气洋洋——连廊下鸟笼的罩布,都在外头加了一层大红罩子。 甄英早起上了香,敬过神,内外打点了一番,见都大差不差,心中才放下。 正室之中,吴王太妃端坐上首,见甄英来了,叫人坐在次座上。 ------------ 第三十回:福无双至今日至 因王府人口实在简单,太妃不肯冷清过年,故王府的家生子在这日都当家人一般看待。过年当天,按照亲疏远近,职位高低,一家一户的来太妃面前磕头。 诸家仆妇小厮丫鬟行礼必,都散了压岁钱、红包、金银锞子,众人谢了恩,下面自有小厮摆上合欢宴一起吃。 甄英这一桌儿只她和太妃,身边九个大丫鬟一并立着伺候。 桌上还那种带着转盘的红木大桌,取了吉利数儿,有整整三十六道菜。 六道汤品,三甜三咸。咸的是龙井竹荪、千丝绕银针、凤凰脑;甜的是雪霁羹、清炖燕窝、花生杏仁露。 六道点心,也是三甜三咸。咸的是升进二十四气、九珍九藏、蟹壳黄;甜的是:透花糍、樱桃毕罗、雪衣红沙。 六道冷荤,分别是:酱香马肉、凉拌牛肉、黄门驴肉、五香羊肉、白切文昌鸡、片皮鸭子。 六道炸物,分别是:醒狮酥、巨胜奴 六道热菜,分别是:滴水观音、怀抱鲤鱼、龙井虾仁、乾坤烧鹅、红烧里脊、上汤鸡髓笋。 六道主食,分别是:八宝扁食、果酱金糕、双色马蹄糕、木犀糕、玉面葫芦、水晶梅花包。 其中,八宝扁食就是八种不同馅儿的饺子。 太妃知道甄英吃饭时不喜欢有人看着,干脆摆摆手,让都下去和爹娘一道用席。 九个大丫鬟里,八个是家生子,只一个甘露,是家里造了难,发卖出去的。 众人都和父母兄弟们一块儿在后头坐着,既喜庆,又不拘束,只甘露一个孤零零的,和两个小丫头在前边儿伺候。 众人都和爷娘一起,言笑晏晏,虽然合欢宴怕出丑事不许喝酒,众人以茶代酒,又吃的是难得的大菜,到底有时候控制不住,欢声笑语飘到前边儿。 前边儿甄英虽然不能说话,耐不住太妃是个话痨,两个小丫头虽然是第一次伺候用膳,很快就不拘束了。 只甘露一个,听着后边儿人声鼎沸,看着前头祖孙和睦,想到在闺中时的日子,神色就有些异样。 太妃是个仔细的,看她这幅样子,知道甘露想家了。 “我记得,你家里是北方的,你尝尝这道红烧里脊,比起家里做得如何?” 甘露谢了恩,用公筷夹到瓷碟里,又另起了一双筷子吃了,不禁落下泪来:“当年家中贫寒,不曾吃过红烧里脊。” 甄英之前从太妃那里,知道甘露家乡先是遭了旱灾,家人勤勉,早先打了深井,这才不至于渴死。之后又是遭了蝗灾,实在没办法了,爹娘拿她换了一袋糙米。 甘露那时还是麻杆似的一个女娃,就算卖到窑子里也卖不上价,好在家里当年家境不错,耕读传家,女孩儿也学了几个字,人牙子见她聪明,干脆卖到了王府。 之前提到,王府缺一个管书房的女孩儿,甘露因为身家清白,又识文断字,被考察过后轻易就选上了,从三等杂役丫鬟变成二等丫鬟,平日里洒扫书房,整理书籍。 王爷书房虽然说是多重要的地方,但那特指主人在的时候。 太妃有段时间迷上了话本,众人投其所好,搜罗了不少,自己卧室里放不下了,诺去了王爷的书房,后来里头进进出出的人太多,姜澈一拍大腿,干脆收集境内藏书,搞个藏书楼吧! 就在甄英到达王府那年春天,藏书楼建成了。 太妃身边的丫鬟都是家生子,伺候人可以,管理藏书就不在工作技能内了,就是听霜这般沉稳仔细的人物,也只能看看账本这些庶务,真的去管理藏书,头都要大了。 此时宫选都没开始呢,王府也找不到女官用,甘露此时只是个灶上的三等丫鬟,好容易有个机会,于是毛遂自荐,领了这份差事。 她按照“经史子集”,将藏书分门别类,又仔仔细细把书名抄录成单子,少女时期的经历,给了她经验。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甄英来藏书楼借书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枚金子。 之后王府编制扩张,甘露凭借整理藏书楼有功,顺利蹭到了大丫鬟的编制。 要知道,王府的一等大丫鬟每月有二两的月钱,虽然不多,可平时吃穿用度都是走公中,月例到了手,权当攒嫁妆。 又因在太妃身边服侍,不仅得脸,逢年过节的赏赐也多,堪称是王府除了管事和采办之外最好的差事,从来都是被争破了头的。 甘露并非家生子,一等丫鬟的编制,按理说轮都轮不到她。可整理藏书楼确实有功,甄英有心抬举她,旁的人也不敢反对。 只是甘露到底是“外人”,许多行事还是有掣肘,太妃知道,平日里只让她在跟前伺候,不让她去做一些和人打交道的活儿,免得听到什么难听话,心里难受。 当年抬举甘露做一等丫鬟时,甄英就派人去了她原籍寻亲,一直没有结果。 甘露一天天埋在书山里,甄英看着她一天天沉默,总觉得时间长了,到底不是个事儿。 这年她抬举成大丫鬟的不止一个甘露,还有朝雯,只是朝雯虽然是家生子,年纪却实在太小,老子娘也不是多有脸面的出身。 虽然朝雯爹开始学着理事做账房,朝雯娘在厨房帮杂,都是有油水的肥差,到底也是因闺女上位,遭到不少人眼红。 甄英想了想,有了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她拉着太妃的袖子,悄声说了两句话。 太妃点了点头,让两个小丫头到后面把朝雯一家请过来。 朝雯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不然也不肯把账房和厨房这种要事交过去。 见下面四个人都傻愣着,太妃笑着说:“今儿个年节,这姑娘身边实在冷清,您夫妻俩膝下也就一个闺女,若是不嫌弃,我做个主儿,让你俩认个干闺女如何?” 朝雯爹听了,愣了半晌,他听说过太妃身边有个书香门第出身的丫鬟,很得太妃信任,平日里还拾掇朝雯和人家学本事。 现在倒好,好大一块馅儿饼从天上掉下来,竟然是他俩认干闺女。 朝雯本来就集合探雪、听霜、夕雾的长处,只是识文断字上差了点儿,心里也崇拜读书人,听了这话,赶忙摇爹娘:“快同意啊!平日里让你们生个弟弟都不肯,只说闺女儿好。如今一个胜过我百倍千倍的女孩儿做闺女,晚了就是别人家的了!” 二老一听,都略有些羞涩,朝雯娘掐了她一把:“小妮子不懂事,啥话都往外说。” 朝雯爹陪着笑:“甘露姑娘是文曲星下凡的,外头人都知道,小老儿睁眼瞎一个,怕是日后说亲,女婿家嫌弃。” 太妃听了抚掌大笑:“听听,人还没同意呢,就先替闺女儿着想了。甘露,你是什么意思?” 甘露知道自己方才表情都被看到,脸上一红,点了点头。 太妃看着甄英:“这下高兴了?” 甘露本就是一等大丫鬟,如今有太妃做主,又有两个王府肥差上的干爹干娘,方才算站稳了脚跟。朝雯升得太快,难免引人妒忌,如今有个姐姐帮扶,旁的人也不敢招惹。 这门干亲认得极好,称得上是强强联合,四人磕头谢了恩,甘露就把今日领的压祟钱拿来,非要朝雯的爹娘收着。 “这可使不得。”甘露把方才得的赏一并取出来,口里说着让干爹干娘帮忙保管,直把朝雯爹吓得够呛。 甘露人品大方,又在太妃身边得眼,朝雯的爹娘本就是家生子,有这门干亲,那是一百个乐意。 可她这般举动,三分是试探,三分是真心,甘露爹做久了门房,心思灵巧,知道新认的干儿不大放心自己。 连亲兄弟都得明算账,更何况老大一个干女儿? 不说别的,她一个没人撑腰的孤女,每个月拿着二两月钱,又不是家生子,早就遭人眼红了。 如今让自己代为保管,就是一份“投名状”。 老头儿一拍大腿,反倒把自己的红包掏出来:“大过年的,该是我们长辈的给孩子压祟钱,怎能?” 他开始学管事不久,月钱也不见得如何丰厚,管事的红包分红绝不是一个门房可比,这红宝还没交出去,他就心疼了。 可甘露姑娘无亲无故,真收了她的钱,在他们面前,自己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父女两个你来我往,都让对方收自己的红包,甄英看得好笑,连忙摇了摇太妃的胳膊,这才停了。 太妃开了口,这门干亲是她做主认下的,若是日后有了摩擦,还请两边照顾一下她的面子。甘露无亲无故,希望朝雯一家能照拂一二,银钱方面倒是不必多心,日后甘露出嫁,她那边自会置办嫁妆,现如今爹娘的还未做什么,孩子也不忙急着尽孝,日后处得久了,当真有了感情,那时候给多给少,都是孩子一份孝心,再不许推辞。 一轮忙过去,眨眼就快元宵,总算轮到王府请客。 甄英几天前就唤人开了库房,把去年那些犀角象牙、琉璃珐琅的花灯都清点出来,又不肯添多的,只说王府虽然有金山银山,到底得省着些。 把两年账单一对,请了手工作坊里的管事,让他把扎绸灯的活儿派发出去,各家各户都能来领,尤其是兵士们的家眷,额外照顾些。 家中有人当兵的,每户能领八尺的布料,做三盏花灯上交即可,剩下的材料,自可以添置衣物,也算是间接的接济。若有因残兵回了原籍的老兵,都去学扎花灯的手艺,王府不论多少,照单全收。 至于原先手工作坊里的工匠,差事虽然分了下去,也别担心主家不要自己,大伙儿齐心协力,做一个显眼的鳌山,到时候摆在集市里,与民同乐。 元宵当日,甄英在大花厅上摆了十来席,请了城中族人不多的几户寒门,又让家中戏班子把先前排的戏都列了单子,花灯按去年置办的都挂上。 王府的花厅背面是几扇活门,打开就能看到外头的一片人造湖。 去年甄英过来时,因一家不曾团圆,太妃只独自一人看戏听曲。今年得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女儿,索性让众人都见识见识甄英的能耐。 甄英提前让人在湖中搭了亭子,戏班子就在湖心亭子里演出,旁边停几艘乌篷船,做戏班的后台。 到了晚上,一条抄手游廊被花灯照得通明,扮好了的戏子们站在独木舟上,随着水流缓缓入场,刹那间,鲜花美人相映,最是风流无数。 ------------ 第三十一回:祸不单行昨夜行 “败军之将,安敢言勇?汝若倒戈卸甲,一道辅佐吾皇,待我回禀大汗,自有你一番好处。” “呸,老娘本就是皇储,叫一个身份够的来说话,不然一刀劈了你!” 北境千里冰封,那女子一人一骑,只一身素纱单衣,下摆被血水染透。 迎面是北境八百精兵,都是善骑射的马弓手,盖因一句:“抓活的。”众人屏气凝神,迟迟不肯放箭。 女子面目肃然,神色悲悯,似是不忍,终究叹了口气:“回去告诉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若你们现下撤兵回营,好歹能留得有用之身。” 来将却是不信:“你一弱女子,能抵抗至此已是难得,三皇子对你用情至深,又素有功勋,定能全活你性命。” 女子却是摇了摇头:“你倒是忠心,可惜各为其主。” 说罢翻身下马,静静走上前去。 敌将以为她要降,突然听闻涛声滚滚,雷霆阵阵,地动山摇。 正在奇怪,却见几名老兵神色惊慌,竟丢了武器快马奔逃。 回头望去,只见一条白色巨龙自圣山飞腾而下,挟着万钧声势,刹那间吞没所触的一切。 “山怒了!”整只军队霎时间炸了营,便是百战的精兵,这时却不肯听将领的指挥。 世上哪儿来那许多视死如归的军队?况且圣女峰为北境圣山,其雪崩山怒,于当地人不亚于神仙显灵,天庭判罚,五雷轰顶。 哭嚎者有,奔命者有,跪地祈祷者有,半柱香过去,雪崩吞没了一切。 ………… 甄英从梦境中醒来。 这个梦太过真实,那名女子的面容也过于熟悉,她一时想不起是谁,待到婢女们鱼贯而入伺候洗漱的时候,才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太过相似,反而不敢确认。 屋外艳阳高照,她来到王府,转瞬间两年过去。 习武,修文,琴棋书画、医毒之术。 每种都学了一点点,每种都卡在论道境的门槛。 安姑娘在香道上已有小成。 苏家双姝在女工一道声名远扬。 纪宝儿接过了家业,已然是纪家这一代翘楚。 方姑娘武功卓绝,却在感情上一直不开窍。 时久说了亲事,诗会渐渐去得少了,上次见她时,是在家中备嫁。 苏家双姝合力,绣了一副双面绣的百鸟朝凤围屏,用的线是,平日里方金枝上山打猎,得来的彩羽。 和甄英那条极其贵重的“百鸟裙”一般做工。 大家都有自己事情,都有自己的道路要走,只有甄英惴惴不安,只觉得被落下。 这日学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甄英罕见的走神了。 先生捧着书本一句句讲解,走到甄英身边时“不小心”弄掉了戒尺。 甄英这才回过神,对上先生的目光,面露惭色。 与其他科目不同,教诗文的先生是学塾里正经的司塾,对旁人严厉,对甄英却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女孩子都爱面子,甄英又素来刻苦,偶尔一次,到不愿责备。 外头日上三竿,响了午钟,先生恰好说完了最后一句,大手一挥:“吃饭去。” 姑娘小子本就是分开坐在左右,下课时便汇聚成泾渭分明的两道河流。甄英一手被纪宝儿牵了,一手拉着安灵儿,众心捧月地到花厅用膳。 花厅分作两边,一屋女眷,一屋男宾,甄英几个热热闹闹坐着,一边说笑,一边又用公筷夹了些菜放到一边。 为了照顾方金枝,王府也给她安排了个位置。她平日里事忙,经常赶不上吃午饭,几个姐妹已经养成了给她留饭的习惯。 这日初春回暖,大多数人穿多了御寒的衣服,见外头艳阳高照,都懒得动弹。 菜才刚上齐,就有人来禀报:“今儿个方姑娘有事,下午的体育课取消了,大伙儿可以早些回家。” 众人一阵欢呼,毕竟这个天气若动得一身汗,洗漱也麻烦。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融丰先生家中也有事,下午的书法课也取消了。 家塾排课往往是月前定好了,每天上午两节,下午两节,若是哪个先生临时有事,就由另一名先生顶上。现在下午的两个先生都不来,顿时屋里就炸开了锅。 甄英和几个姐妹相视一笑,把那盘早先留着的菜色瓜分了。 因明日是休沐,有些索性午饭都不肯吃,急着收拾东西回家。王府角门处,乱哄哄如同过节一般。 安灵儿入学时不曾带贴身的婢女丫鬟,只托了苏家姐妹给家里带话,见车马走远了,兀自望着尘烟出神。 甄英知道她自伤身世,先不去劝解,只把人拉去了自己闺房,只一味玩笑逗乐。 却是连着两天,安家都不曾有人来接,告假的学生到有陆陆续续回来的,多是家境不怎么富裕的学生。 安灵儿和甄英几日里都睡在一处,偶尔处理内务时才分开。这日正在太妃那里问安,这种场合,灵儿一般会很有眼色的出去。 一屋子人,姜澈、姜茂父子也在,脸色却都不怎么好。 甄英知道定然是有事发生了。 太妃身边的夕雾拿出封邸报,抖落开了递给甄英。 里头赫然记着北境异族出兵,安阳县破,县丞身死的消息。 本朝地方官员一般不会去老家任职,便是世家大族也是一般。 县丞上任时只带了一名爱妾,几个家仆,独女和盲妻都留在老家给族人照顾,现下倒是全活了性命。 姜茂犹自不肯信:“北境与我朝通婚交好,怎的冷不防的出了兵?” “不知道,陛下那边不许把消息露出去。”姜澈的目光透过鲛纱看着甄英:“陛下那边还说,让我们把英儿送过去。” “不行!”太妃和姜茂一齐出声。 “他若要质子,我才是皇室血亲。” “英儿一个女流之辈,还是个有残缺的哑巴,怎么能……” “那边点名要的英儿。”姜澈叹了口气:“北境异族自称,掌握了‘毁灭’的天道。” 原本北境异族就对中洲虎视眈眈,当年因前朝重文抑武,全族倾力南下,势要吞没我汉家河山。 索性太祖高皇帝力挽狂澜,以“帝心”一脉入道,执掌权柄,救万民于倒悬。 “高皇帝屏退异族才多少年?他们就有修士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眼睛直勾勾顶着姜澈。 “消息可靠吗?” “北境圣山山怒,方圆十里,无一人活。” 异族入侵,对甄英来说太过遥远,只是“山怒”一词一出,却猛然和昨日的梦境对上。 但是,不对。 ------------ 第三十二回:甄英巧计金蝉脱壳 倘若那名女修士真的降了北境异族,为何要引发雪崩山怒,以至于遍地枯骨? 甄英张了张口,一个:“不。”字脱口而出。 她练习说话已经有两年,只有说单字时才能字正腔圆的发音,组词造句却往往不成调子。 平日里藏拙,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太妃早已经心疼坏了,连忙两步下了座位,把甄英搂在怀里:“不去啊,咱们不去,他们边军将士无能,怎地让我的英儿去受苦。” 甄英急坏了,连忙抽出手来拉住探雪,七手八脚的比划。 “山怒不是北境人引起的。” “英儿知道什么?” 甄英说话还是略带点结巴,探雪、听霜身边总是备了炭条笔墨,现下赶忙铺开,让甄英把昨日之梦细细写下。 末了,姜澈深深看过那张帖子:“你说那名女子与你相像,可是看清了容貌?” 甄英点了点头,指着堂前高悬的风水镜,又指了指自己的脸,意思是自己每天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怎可能认错。 “她没死!”姜澈第一个惊呼出声:“我就知道,大姐她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死在一个胡氏手里,定是她将计就计,金蝉脱壳走了。” 姜茂却仍有疑虑:“不对,倘若那人真是姑母,怎会轻易泄露行踪?” “不不不,正是因为泄露了行踪给英儿,我们才能确认真的是郡主。” 姜澈接过甄英手中邸报:“我有一个猜想。北境山怒,不一定是出了修士,大姐有二分之一的北境血统,她娘是当年的万贵妃,都说万贵妃只差一步就能出任圣女,说不准就是因为大姐回归,得到圣女峰的承认,然后。” “然后北境大汗不愿意大权旁落,出兵截杀。” “郡主不愿意造成生灵涂炭,然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想来阿姐已经脱身,为了防止北境借此机会出兵,这才托梦给英儿。” 众人七嘴八舌补完了事情脉络,末了,姜澈出声:“这天下要乱。” “何以见得?”姜茂到底年轻,不曾想通其中关节。 “因为在‘帝心’之道之前,你姑母早就执掌了‘文心’一道,不然她一个女子,怎能得天下俯首?” 甄英注意到,他说的是“执掌”。 “北境能对她出手,不可能全无依仗,若我是北境之主……没有两个证道境的修士,绝不会出兵。” 每个人的“道”都不相同,只要在某一个领域有了深入的成果,就可以开始触及“道”。 这是入道境,对应的可以开始练气、锻体、聚精、凝神。 四关过了,筑基已成,能感觉到天地的呼应,得到自己所选择的“道”的回应与认可,此时对自己的“道”初窥门径,算得上摸到了修行的门槛。 之后选择适合自己的分支,归纳总结自己的“道”,能够将“道蕴”凝结在身体里,结出对应的金丹,到这个时候,才能算得上是正经修士,外头一般称作是金丹期。 接着,或是游历天下,或是宦海沉浮,或是仗剑行侠……以自身经历,反证自己的“道”是否正确,将所学所悟,融会贯通,这时是论道境。 至于后面的渡劫、掌道,对于“门外汉”甄英来说,太过遥远了。 王府请了无数教习先生,连安灵儿都能在“香”之一道上初窥门径,甄英却仿佛是其中的绝缘体,再怎么认真努力,却没有得到一条“道”的认可。 “让我去。”她提笔,宣纸上的墨迹有些颤抖:“我想见见我娘。” “不行。”姜澈的面色深沉,看不出喜怒:“你好好呆在家里。” “我去带阿姐回家。” 屋里,雕梁画栋,富贵华彩,甄英心中寒意却和当年在甄府一般。 别看太妃、吴王、世子疼她。 抛开那些外在的喜爱,自己依然是那个没有依仗,没有能力的可怜虫。 娘亲身在千里之外,被重兵围剿。 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夜深人静,月朗星稀。 甄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又是一个梦,母亲换了一身短打,披着一个小披肩,坐在一个大大的院子里晒太阳。 那院子里栽着树,种着菜,硕果累累。 若是在北境,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一个农家小院儿。 见到甄英,成仪郡主笑得一脸灿烂:“嘿,小丫头,来一口?” 一颗苹果丢过来,搅碎了幻影,甄英醒了。 知道这个梦是让自己安心,母亲有空间小院儿,不怕被北境异族找到。 可是。 为什么离开? 为什么不带我离开? 第二日姜澈套了车马,甄英借口和姐妹们捉迷藏,藏在了马队里。 “王爷别看了,小姐怕是觉得离别伤感,早上就约了几位姑娘捉迷藏,若是被找着了,要输人家两根金钗呢。” 日上三竿,姜澈还没等到甄英,对着听霜吩咐两声,不多时,整个院子里都是找孩子的声音。 “郡主别藏了,不就两只金钗吗?爹爹替你出了。” 半柱香过去,连太妃都出来问,姜澈这才撤了人手,一行人缓缓上路。 春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寒凉?东风捎来杏花香,开到清明雨上。 裁却一帘山色,挽来半障湖光,草木尚知春光好,宵露更换霓裳。 方才出了吴中郡,走到官道上,姜澈就笑眯眯地把箱笼打开:“英儿别藏了,我知……” 里头满满当当,全是些金银细软。 姜澈这才收了笑意,又疑惑道:“英儿?” 几声呼唤没有回应,姜澈这才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喊车夫停车。 百十号人几乎把车队掀了个底朝天,哪儿有半点甄英的影子? “她从一开始就没跟来?”姜澈百思不得其解。 从甄英借口捉迷藏开始,他就抱了些促狭心思,反正皇帝并不会真拿甄英做什么文章,就是把她捎上一路,见见世面,也不打紧。 一路上不声不响,也是在考验孩子耐性,只当她憋不住了自己会出来。 这下连路都不赶了,回身往最近的驿站落脚不说,又快马跑回府里报信。 先前太妃和世子只当甄英小孩儿心性,故意躲着,如今得了消息,顿时气急。 早上一起游玩几家闺秀被王府马车连夜接过去,细细盘问。整座吴王府人仰马翻。 众人折腾了一宿,才在甄英的枕头底下看到甄英留下的书信,说是感谢义父盛情,如今得了母亲消息,自要去寻。 一干人无奈,只能先去府衙报备,张贴了寻人告示不提。 ------------ 第三十三回:歌声悠悠千军单骑 甄英换了男装赶路,一路奔波往北。 她的江湖经验都是从方金枝处听来,但知易行难,连方金枝这个做师父的也不曾出过吴郡,更何况是她? 甄英自知江湖经验不多,索性寻了家百年老字号镖局,花了重金请了镖局的总镖头护送,二人装作父子,虽然花费不小,却是买得清净。 须知少年郎独行江湖,是最好水文码字之处,一路上走南闯北,不说什么卖身葬父,英雄救美之类,便是结交豪侠,破庙遇险……总归可以写出个百八千字来。 甄英文从姜澈,武从金枝,又是成仪郡主之女,生得实在不凡,岂会不知江湖险恶? 她那败家子义父有一至理名言:“能花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 甄英略微掂量了一下轻重缓急,知道穷家富路,早就备了一包零碎宝石和散碎银子傍身,将宝石给了镖局,指定了由总镖头护送,一路向北,直到找到母亲为止。 当然,倘若一直找不到母亲,人家总镖头也不会亏本,只需要带着自家手书去吴中王府,自有银两可拿。 越往北上,哨卡越多,甄英甚至在几座大城市看到了自己的悬赏,足有万金之多,虽然心中对义父生出些许愧疚,到底知道前途未卜,只是寻了当地丐帮送信到府衙报了平安,待到公差寻人时,早就走了十万八千里。 与自己的悬赏金相比,区区一小袋宝石,算不得如何破费。甄英看着身边的总镖头,心中暗自赞自己这钱花得不亏。 紫荆关外便是草原,二人行了一路,地广人稀,猛然间,罗总镖头抬手勒马,二人细细听去,但听得茫茫黄沙之中,传来一支鬼气森森的小曲。 “黄泉路迢迢,冥府静悄悄,快请回呦,这儿生魂不近,神仙也厌弃,可千万别误了时辰,错了归期。” 女子的声音从黄沙中幽幽传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劝告得凄楚,却也带着一股甜蜜。 “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若不可与死,死而不能复再生,怎敢谈用情至深也?”那声音更悲哀了,带着一副苍凉的调子,仿佛穿破了万丈红尘扑面而来:“若是可遇不能遇,纵有归期不愿期。一声相思莫相负,但求同走三生路。” 那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股摄人的魔力,不是风尘女子刻意的娇媚,而是带着些烽火狼烟熏过,黄沙旷野打磨过,乃至幽冥黄泉水沉淀过的,略带沙哑的沧桑感。 这凄楚的调子在茫茫旷野中传过来,伴随着几声高昂的长啸,在旷野中实在有些诡异。 但罗镖头武魂在身,丝毫不惧,听了片刻不见人影,又瞅了瞅天色,一扬马鞭,继续赶路。 到了前路的小酒馆坐下,这才见到那唱歌之人。 那女子带着斗笠面纱,看不清容貌,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青衫白裙,带衣垂环,歌似伯牙之琴,叹如渐离之筑,幽幽怨怨吟唱了半晌,似乎是在唱一个多情的男子追到冥府去找自己爱人的故事。 可那故事没讲完,瘦马艰难地把步子挪到了小客栈门口,便停下了。 那女子走进了客栈,似是觉得有些羞惭,再理了理斗笠上的轻纱,连脖颈一起遮了。她下马来交了缰绳与店家女主人,低底问:“还有上房吗?我不要男人住过的。” 这要求虽然有些奇怪,但也算不得什么。虽然罗令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有洁癖的夫人,但客栈总会为了讨客人喜欢,给能掏银子的客人多点关照。 酒家老板娘是个明艳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只是比做姑娘时更丰腴了些,这样的脸笑起来是很讨喜的,虽然常与黄沙相伴,但还是听得出一些南方的口音:“天字第二号房向来都是给夫人小姐备的,姑娘您住正合适。” 店家是好久没遇上什么客人了,掌柜的斟了一壶酒,便坐下来与人攀谈。 罗镖头见他虽身负武功,武艺平平,算不得修士,于是不动声色问了几句,店家笑着应答,说是为在这儿立足,才学的些毫末的傍身功夫。 罗家并非一流的武林世家,能开起镖局,一半靠余荫,一半是后人争气。 罗家先祖当兵前是一屠户,靠着一身勇武,才得了本朝太祖座下一位大将的垂青,也算是乱世之中应世情而起的豪杰。 、这位先祖为人太过爽直,因而在朝中却也算不得多看中,只交代一些护送百姓,保护高官家小的活儿。 当今武林名家练的武功,都是有开山的一代大家传下来的,经后人千锤百炼,集众家之长和自身领悟,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术”,而是格物而致知,修身齐家之力一并累积成,渐渐有了“道”的精魂在内里,再往上走,过了“练气、锻体、聚精、凝神”四关,就能称得上是正经修士了。 罗家既然开的是镖局,自然又不少人脉:虽然行的是商贾之事,然九大世家,五大门派,都需卖他几分面子。 须知,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若是平常商贾人家,世家门派自然不屑得往来。 罗家先祖当年在异族南下之时,曾护送过几个有名的忠臣义士,战后解甲归田,又广施恩义,江湖朝堂多有照应。 罗家的镖局,先是走的官路,从驿站开始做起。后来为了照顾同袍兄弟的孤儿寡母,驿站那点儿油水不够分的,便渐渐往江湖生意上靠,把当年许多没办下养老钱的弟兄召集了起来,开了镖局,时人纷纷称作义举。 也是武林中有人给面子,江湖走镖,祖上威名不过占了一成,这是看家保底的本事,名头响亮,别人肯认,是另一份发展生意的本事。 可是最要紧的是靠黑白两道吃得开,人头熟络。 当前,虽然官方托运文书的有驿站,但是镖局送货保人的生意,罗家要认第二,怕是没哪个镖局敢当第一。 三年练刀十年磨剑,罗家先祖为速成,习的刀道也是战场上求迅速杀伤的路子,传到当下罗总镖头罗令的身上,也不过是第二代。 罗镖头颇有些习武资质,可惜家中所习的刀法当真没什么底蕴,纯粹是靠三分悟性,七分专心,“千钧刀”的刀法十三路,均是化自“太祖长拳”,平平无奇,四平八稳,只取得又快又稳,声势浩大,力发千钧,有战场上对敌千军万马的孤勇之势,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悍勇之态,也是多亏了江湖朋友捧场,才有了“千钧刀”的美名。 罗镖头在绿林中早就混了个脸熟,捎带着甄英,一路上出了驿站,就是山寨,几个有名的大王跟罗令称兄道弟,连着甄英也沾光,以“少镖头”的名号认识了不少豪杰。 这一路风平浪静,少有不长眼的来打搅。 中洲境内自然相安无事,一出中洲境外,民风民俗便有所不同了。 紫荆关外十五里处,只得一客栈,罗令再怎么觉得不妥,也只能吩咐店家开了上房,让甄英去放了细软,自己却是独自在堂内吃酒。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路上并无多少行人,堂内不过一伙计,一老板和斟酒的老板娘,只是南边隐隐有马蹄声。蹄声渐渐近了,仿若是一队人马赶来,少说也有近百人,马蹄声凌乱,不似军士,约摸着便是强盗了。 一盏茶的功夫,一支马队竟包围住了客栈。 ------------ 第三十四回:戈壁茫茫万里飞沙 这夫妻店的小二是掌柜的亲子,虽长了一副机灵相,毕竟只是孩子,见来者不善,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去门边招呼,被老板一掌拍到肩膀,往柜台后拉。 这路人马均是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挎着圆环刀,面目虽谈不上凶恶,到也并非良善之辈。 罗令行走江湖多年,今日又有要事在身,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只把家伙藏起来,自斟自饮,混当不曾看见。 老板开店多年,也算见过世面,知道这伙强人虽算不得善茬,却也不是非得遭灾。他挥手示意自己浑家不动,亲自迎上去,摆出一副笑脸迎上去。 没想到掌柜刚刚走几步,就被人劈手一掌拍倒在地,肋骨似是断了,挣扎着起来。 那打人的黑衣人大吵大嚷:“没眼色的东西,说没上房,是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今儿就要四间上房,腾不出来,我烧了你这破店!” 罗镖头略微吃惊,方才他试过,那掌柜的虽然算不得什么高手,可也不是全然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只是卡在“凝神”这一境界,勉强算是个修士。 如今竟让人这么一拍击断肋骨。 眼前这人咋咋呼呼,手底功夫却是不赖。 掌柜娘子见状,赶紧迎上来道:“老爷别生气,我们开店的哪儿有胆子和财神爷过不去呢。” 这掌柜娘子见来人面色和缓了些,小心翼翼试探着去扶丈夫:“只是不巧,我们这荒村野店,平日里也没什么达官贵人往来,上房总共也就两间,还都给人住了。” “什么人住的上房?我来瞧瞧,是不是流亡的沙匪?”说着便向罗镖头走过来。 那队黑衣人中一个小头目,帽檐儿压得极低,见状便压着嗓子道:“听大爷的话便没事,刀剑无眼,等会儿莫要乱动。” 四下里静得出奇,罗镖头手里暗暗捏了家伙。 忽然听见北面儿有几声呼哨,紧接着传来猛禽扑翅呼呼啦啦的声音,似是把乌云扑了来笼在众人心头上。 两个壮汉着北方的胡人打扮,一并骑马过来。一个身上挂着兽牙,把络腮胡子用银线打了结,垂到胸口。 另一个左右肩与手腕处都是硬皮做的套子,上面停着四五只猎鹰。 那些猎鹰各个精干,其中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最为出众,一双眼极其有神,它的头缓缓扭了一圈,诸人就像是被真人打量过一番,不由得心生寒意。 黑衣人中才如分海一般,显出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物,对着那胡人点了点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胡人还没应,楼上却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那妇人好巧不巧的出了房门,人还未下楼梯嘴里便道:“店家,怎么晚饭还没送上去?” 黑衣人一惊,竟不知楼上还有人,一鞭子挥去,嗖嗖破空声,直指来人胸口。 罗令一惊,他毕竟是成名多年的高手,本就是十二分的警觉,可还未做好与人争斗的准备。 这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人,分明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罗令正欲起身,甄英却不知何时出了房门,现在躲在桌下,按住他的手,眨了眨左眼。 虽然二人并未事先沟通过什么暗号,但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俗语是懂得的,罗令便按住甄英的手,示意静观其变。 果然,那妇人避也不避,径直走下来,倒是那络腮胡子手上打了个弹子,正击中那飞速的马鞭,竟生生把马鞭钉进墙里。 黑衣人欲收鞭,却死活拉不动了。 女子这才款款下楼,一副懒洋洋的神气,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眉目如画。 夕阳光照下,女子眼睛比寻常中原人要深,氤氲着琥珀色的光,鼻比中原女子更高了些,肤色也比寻常江南女儿要白,组合在一起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来时笼着面纱,单独在厢后来又房里,一路上,也没人见过真面目。众人才发现这女子荣光照人,所到之处满堂生辉,观者无不惊艳。 罗令走南闯北,也算见过无数美人,除自己夫人外,未有能出当年成仪郡主其右者,若说成仪郡主容仪婉媚,庄严和雅,是仕女画中,大家闺秀式美人,那这位夫人则是艳丽绝伦,媚而不俗,艳而不妖,纯真娇俏,风韵天成,。只见她: 一身琉璃色透光纱衣,笼着石青内搭,天水碧罗裙,落霞飞鸟纹腰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头上雀口衔珠银步摇,一步一动,静态极妍。当真是一江秋色上身,半盏琉璃光满,清风弄摆红香住,明月出海照天青。 甄英当即看得呆住,心下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戚,她在梦中见过的母亲,也有一双琥珀琉璃般的双眸。 梦中女子面容模糊,只拿一双琉璃般的眼眸看着自己,其中慈爱之意,怎能用语言形容? 今日看这妇人,心中顿时生了慈爱亲近之意,当即闪过一个念头,口中不自觉喊出了一声“娘”。 甄英声音细小,连坐在她身边的罗镖头也未曾听闻,那妇人却好像听见了,回眸对她眨了眨眼睛,目波横扫,说不出的风流俏皮。 这眼波分明没扫过众人,却偏偏看醉了众人。那黑衣人中便有人咽了口口水,更多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 由嗓门大的直接嚷嚷:“美人儿,大爷们不是什么坏人,你孤身一人,路上难保不被登徒子轻薄,你过来给我们大家的斟一杯酒,大爷喝了,你说去哪儿,哥哥们赴汤蹈火都跟着你走。” 罗令一怔,这才意识到堂内是何种剑拔弩张,而这女子竟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连面纱都摘了,明显是故意的。 他并非有意在美人面前显摆,却也铮然出刀,那两个胡人反应却更快,那负着大雕的汉子不声不响,只站起来,目光森冷地盯着那黑衣人的头目。 络腮胡子脾气火爆,直接踹开了凳子,道:“赵大当家的扯旗自封了‘占山王’,说是宁做绿林好汉,不做伪朝鹰犬,何等英雄?当年也是剑指八方,声名赫赫,江湖上提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说这话时,阴阳怪气,似是中原话学得不到家。只听得口风一转:“可他英雄一世,也灯下黑了一回,竟没看出,后人是这般猥琐人物,光天化日浪荡乾坤,荒郊野外,都能干起强抢民女的勾当!” 他是胡人,中原话说得也不甚清楚,但口气中鄙夷之情当真敲到为首之人心坎儿里:“这伙人,大晚上还得蒙头捂脸,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却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们要干哪些好事,早就走漏了风声!” ------------ 第三十五回:荒村野店偶迎娇客 刚才黑衣人头领约莫还要几分脸色,他左手边那人正要出口,却被他一手拦住。他松松抱了抱拳:“我赵氏自然不会做什么有损门楣的事情,只是只是看这位娘子孤身上路,多有不便,爱美之心人皆有知,娘子一路定然多有波折,自请做个护花使者,并未有什么非分之想。”说着,便上前一步,欲扯下那根定在墙上的鞭子。 他虽然是这么说着,手下人却不安分,连甄英都听得些淅淅索索的动作。 镖师走南闯北,从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罗令身边带着甄英,本就不欲参合进他们的争端。谁料那伙儿黑衣人的头领武功不错,抬手扯开随从的鞭子,却是一鞭往罗令的方向抽过来。 罗令抬刀一挡,刀风破空,竟也直接把那牛皮鞭子砍做两段。 “三哥二哥,反正都被人认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人多,杀了这胡人蛮子和乡下汉子,再放把火,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那卡了鞭子的人脱口而出,当真信任他二哥的功夫。 “老四说得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干爹是铁定不知的。”说着长刀出鞘,砍向两个胡人。 赵氏二哥虽不应答,可手上功夫迅如闪电,分明是早就存了这念头。 抽鞭子不过是个幌子,罗令抬手砍断了鞭子,他竟然趁着这一鞭欺身上来,跟着左足勾住一桌子抬脚踹过去,罗令须得再劈开那桌子才看得见后面招数。赵二郎居然趁着桌子掩护一脚踹来,实在阴险。 两个胡人叫骂过了,冲着那咋咋呼呼的赵三郎、赵四郎。 那妇人见镖局众人都握着刀鞘,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干脆施施然坐到甄英身边,夹了两筷子菜,笑道:“别怕,你爹武功不错,不会输的。” 她这一笑,眉眼弯弯,便是万种风情点到即止,倾城颜色不可方物。 见甄英依然魂不守舍地盯着自己,妇人又微微一笑:“我一个女子孤身走江湖,自然有些傍身的本身,小郎君心下放宽些,我不跟他们走的。” 甄英呆呆看着她,脸却红了,赶紧倒了杯茶,支支吾吾说“夫人,我刚刚那话,真的是冒犯了。” 那妇人笑意盈盈看着甄英,摆了摆手,道一声“无妨”,又抬了抬手中杯盏,示意她继续。 甄英鼓起勇气:“我一生下来,我娘就死了,我义父说,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我不知道这个‘天下第一’是什么情形,可是,今日见了夫人,才觉得……” 她常年少言寡语,声音带着一种粘滞的沙哑,听起来更像男声。 妇人又笑了笑,伸出手中帕子,沾了沾她嘴角。 甄英的脸呼啦得一下全红了,声音细得如头发丝落地一样:“夫人这么美,大概是,是和我娘,差不多的模样。” 她眼角都有点翻红,氤氲着一层水汽,又穿着一身男装,黄昏下一看,也是个极俊俏的小郎君,如此说话,更惹人怜爱:“小生无意失态,唐突了夫人,还,还请见谅。”说罢把茶杯高举过头,恭恭敬敬的奉茶。 那女子见甄英有趣,笑得更开心了:“‘天下第一美人’就是你娘?可惜,可惜。” 甄英期期艾艾抬头,却又听得她胡说道:“你还没见过我女儿呢,若是见了啊,这会儿怕是得叫我祖母。” 那美妇人见甄英一时没反应过来,把那话再在心里过了一遍,占足了这一行人的便宜后,又点了点甄英的鼻头。 若是旁的女子,做这动作定然显得轻浮,她做来却是无比自然:“看你的长相,你爹说的应该不差却太含混,得说你娘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那我女儿做‘天下第一小美人儿’就不会弄岔了。” 甄英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回话,见着妇人在客栈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还谈笑自若,心中胆怯又去了三分。 妇人与她亲近,她自然求之不得。 甄英自幼丧母,却也算因祸得福,得以养在吴王太妃膝下。她见面前这名女子不仅和梦中的母亲一般有着琥珀色的双眸,周身的气度,又带着些吴王太妃那种久居上位者的气势,顺口到:“夫人看我面善,不怪我唐突,我已是感激了,怎敢再奢求和夫人攀亲带故?” 妇人再笑了笑,口气却是伤感了许多:“也是看小郎君亲切,今天才说这些,我那女儿红颜薄命,老天爷早早收走了。” 她举起杯茶,却是不喝,半趴下来,借着茶杯的倒影,瞄看那胡人肩上的鹰:“当时西南大乱,先帝被困襄城,我女儿夭折当晚,襄城之围便解了,真是个祸水,她一死,天下反倒太平了。”说着,幽幽叹了口气:“才二十四岁啊。” 甄英无意中戳破这妇人伤心事,顿时方寸大乱,整个人都僵了,不知是当真哀悼那未谋面的“天下第一美人”还是在纠结一个她到底是不是个祸水,只忙道:“夫人节哀,我若还能活着回去,先给令爱捐几斤香油,烧几柱高香,若夫人不嫌弃,再写段青词送她。” 这妇人却又胡说起来:“小郎君,我那女儿虽然年幼早夭,可论起年纪,却能做你的母亲,你若是想要悼念她,也不能总‘令爱、令爱’的叫,不如这般,你认我当祖母,喊她干娘就行。”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家常,客栈内刀光剑影,似是完全侵扰不到这方寸之地。 黑衣人自负,也不让同行之人助力,这倒是歪打正着,毕竟罗令这一路自太祖长拳中化来的刀法叫做“横扫千军”对一人和对百人,花费的是一样的气力,可赵三郎若叫手下那乌合之众一拥而上,束手束脚,反倒输得更快。 赵氏开国也是行伍出身,后来做了君王,便广搜罗剑谱,也有过开宗立派的大人物,可是传到后面日渐衰微,到了这里虽然靠着本身的精妙能在武林中称得上是一方好手,但失去了精妙入微的“道”,只落得俗套,不然也不至于山河飘摇,给了北方异族趁机南下的机会。 罗令虽然家学渊源不够,但天资远胜常人,且习武勤奋,多年与人切磋,并未疏于练习。 刀法本来就是速成,三年练刀小成,十年后便隐隐窥探了些门路,偶尔与高手对阵,也能使出宗师刀法的一两分神韵。 他习武本就有些取巧,三年练刀,抵得上寻常人十年练剑功夫,那赵家人剑法虽精妙,可内力限制,十分的精妙只得施展出三五分,而罗令刀法凌厉非常,又极稳,自然游刃有余。赵二长剑虽多变灵活,却总也寻不到他破绽。 罗令刀锋三尺向前,只需守得眼前一夹角。 可那赵三心有杂念,一边担心缠斗久了生了变数,一边见罗令缠斗许久依然来势汹汹,觉得自己会体力不支,恐落了下风。 他余光见甄英与那妇人在一旁说笑,恍若无人,心中大为愤懑,于是卖了个破绽给罗令,再施展功法一转,两人竟然是调换了位置。他先攻一处不得不守的位置,却是虚招,再一勾腰,身子螺旋般飞出,要抓甄英。青衣妇人见状立刻起手捏了个指,待到他剑来便要档招。 掌柜娘子原是躲在桌下,她不知道这二人深浅,只知道这位温和有礼的小公子别说武功,连说话都困难,也未曾多想,立刻掀了桌子挡在这二人身前面前。 赵三顺势劈开那木桌,发现隐隐有些内力,当即心下一震,心道这伙人是合着来截我,反手再去刺掌柜夫人。那女人刚刚救人心切,忘了自身安危,现下闪躲不及,腰腹中箭,当即尖叫一声,回身是要躲开,却被他掐住脖子,高高举起。 那掌柜的见爱妻受制,不管吓呆了的幼子,忙扑了过去,谁料刀剑无眼,那赵三赵四正和胡人缠斗,哪儿容他搅局,长兵一挑,生生挑断了他一双脚筋,再一脚踩在他原本吐血的胸口,狠狠一踏。 ------------ 第三十六回:大漠孤烟悲送英魂 掌柜的肋骨断裂,现下似是扎进肺里,只吐出几口血沫。 眼瞧着是不活了。 他媳妇见状,疯了一般挣扎,悲愤之际生出一股莫名的力气,先是一肘磕在赵二的肋下,紧接着双手扒开了掐住脖子的铁钳一般的胳膊,狠狠一咬,生生从虎口处咬下了一块肉! 赵二也是硬气,一声不吭,可是毕竟伤的右手,一个错步未站稳,便被刀柄卡住剑格,长剑脱手。 那女人披头散发,被狠狠摔在地上,挣扎着往丈夫那里爬去。赵二心下恼怒,长剑脱手时袖风一带,竟然让那长剑落地时扎入了女人后心。 现下里所有人心神一震,均觉得这人狠毒至此,只顾及自己输赢,连无辜人的性命都不饶过。青衣妇人眼见这二位没了气息,那十来岁的幼童还在柜后兀自哭泣,赶紧飞身上去,捂住那孩子眼睛。 赵二上前拔剑换做左手,竟然也能支撑得了数十招,若不是他伤人实在狠毒,就武功而言,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手。 可是毕竟左手不及右手灵敏,罗令因方才攻守异位,这个角度不方便保护甄英,下手越发沉重,也不将剑打飞,只是几下都砍在剑格,生生把那长剑砍断了。 赵三赵四见大事不好,立刻背顶着背,往赵二的方向上挪,络腮胡子敏捷的察觉到什么,一弹子飞去,正中后颈,生生断了一人颈骨。 另一人被一掌劈在胸口,肋骨塌陷,再一脚踏上去,让他与那掌柜的一样受了重伤,称得上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剩下的三十余人人见势不妙,欲做鸟兽散,几人不欲惹事,只追到门口,这帮人跑出客栈外十来部,居然都纷纷倒地。 那唯一还活着的赵三哥被刀锋逼得跪下,却不看着罗令,目眦尽裂地盯着那妇人,口吐鲜血“我赵训年年打雁,今儿到给雁啄瞎了眼睛,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来你锦绣毒仙姜堰!” 那赵三哥此时颇为狼狈,罗令将他右手齐腕砍断,及时封住了穴道,他却顾不上疼,咬牙切齿地着那妇人。 青衣妇人妆,锦绣怀中藏,三步黄泉路,断魂透骨香。 昔年太祖高皇帝只一子一女,儿子便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子,高祖文皇帝。 而长女则是后来送往北境和亲,保了边关二十年太平的万安公主。 姜堰师从纪太医,在岐黄之术外,又修习了练蛊、下毒之法。 后来太祖高皇帝登基,未尝没有她的协助。 对甄英来说,这次碰面却是刚巧,唯一的问题是,自己的曾外祖母要自己喊她做祖母。 赵三哥做惯了刀口舔血的勾当,杀人放火毁尸灭迹,处理起来是滴水不漏。 可眼下风水轮流转,眼见着要带着一伙儿兄弟折在这地方,心下怆然,知道是着了暗算。 谁想到,当年风云巨变,何等险境都过去了,如今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生死之际,心神剧转:今日若不是想赶着回去报信,也不必夜宿这里,更不会遇上这女人。 都怪斥候不给力,害他轻敌,出门只带了这些酒囊饭袋。 本想在这客栈追杀北境圣女,立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眼下却在太岁头上动了土,别说是完成任务,怕是看不见明天太阳。 他心思一转,又看向那两个胡人,也顾不得身份,欲开口求饶。 反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就算把这消息泄露出去又如何,便是事后大汗惩罚,到底比死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要强。 谁知一枚石子飞过,恰打在他口中,不轻不重,只打烂了一根舌头并一截气管,却未穿喉。 那人手段毒辣,却无伤人性命之意,只让他不能说话罢了。 姜堰站到那胡人身前,面向罗镖头行了一礼,庄重道:“小女子姜堰,多谢这位兄台出手相救。” “姜夫人,您这是……”罗令尚未搞清楚状况。 他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接一趟镖,并无意卷入这等风波。 英雄救美本是无心,实在当不得这郑重一礼。 “您请先别动。” 姜堰抬起手,指甲点在茶水中,对天、地、以及面前的人各点了一下。 罗令突然觉得全身多了些力气,回想刚才几人过招情形,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盖因方才混斗,所有人都不曾使出全身力气——姜堰早就对客栈内所有人下了毒。 镖局自有自己的信息渠道,“锦绣毒仙”姜堰当年声名赫赫,罗令也有所耳闻。 可他从来严格遵守镖局的“六戒”,小心小心再小心,出门在外,包含自备的干粮在内,凡是入口的东西都再三检查。 他江湖阅历不浅,自持就算旁人要下毒,也绝不可能找到机会。 姜堰这用毒的祖宗,下毒的功夫竟然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不知是什么奇毒,无色无味不说,又能无声无息蔓延至所有人。 不愧是高祖皇帝长女,当年高祖多次以少胜多,世人都以为是精兵破敌,现在看来,这长公主一手出神入化的毒术,在其中作用不浅。 他原先担忧此人是敌非友,此刻见甄英小手捏做拳头又伸展开来,不一会儿便行动自如,方知道这令人浑身酸软的毒,于自己一干人马是无碍了。 “今日波折均由妹子而起,在此,先向这位大哥陪个不是。”她款款一拜,腰弯得极深,足见诚意,罗令连忙起身,抱拳道不敢。 镖局行走江湖,一来受朝廷管辖,而来被绿林照顾。姜堰在朝是保一方安宁的大长公主,在野是成名已久的锦绣毒仙,无论哪一重身份,自己在她面前都得矮上一头,怎敢受她的礼? 姜堰眉毛垂下,神情有些不忍,声音再回到那种空灵奇幻:“小妹心中有愧,不敢再耽搁二位。前路凶险,大家有家有业,有妻有子,出来不过混一口饭吃,小妹实在没脸让诸位以身犯险。”说着掏出一匹白锦,半跪下来盖住那掌柜夫妇的脸,落下两滴眼泪来:“连累这两位义士命断于此,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说完,又轻微扭头看了那两位胡人一眼,从怀中掏出一物事缠在左手上,那白雪的鹰便飞上去,亲昵地把头埋在她发间。 姜堰从怀中取了一双秘银打的护腕放在桌子上,对那甄点点头道:“罗公子。” “犬子罗英。” 她抬手,示意罗令不要说话。又对着甄英招了招手。 罗令虽然觉得不妥,却眼看着甄英走到这毒娘娘身边,不敢乱动。 姜堰少时就性情诡谲,喜怒无常,罗令是生怕她发了狠,做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甄英倒是不怕,几步便走上前去。 “我算作你长辈,叫你阿英吧。”她微微蹲下,用手帕替甄英擦了擦额头出的冷汗。 “前辈,您唤我过来,不只是要送我护腕吧?”甄英知道面前是曾外祖母,虽然不曾相认,却打心眼里知道,她不会害自己。 于是大大方方行了一礼,甜甜一笑,直看得罗镖头连连咋舌,心中暗道不愧是初生牛犊,当真不畏猛虎。 姜堰琥珀色的双眸盯着她面容,端详片刻,说道:“甄英,你先天经脉滞涩,虽然尝试过多种法子,始终不能凝气入道,是不是?” ------------ 第三十七回:妙医仙赠药补经脉 锦绣毒仙师从纪老太医,医毒双绝,打一照面,就看出甄英身上的病根儿。 至于甄英的真实性别,旁边还有外人在,却是不便点破。 女子出门,本就处处艰难,小姑娘女扮男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走几步路是会喘,也不知是经脉滞涩之故,只以为是早产儿身体不好,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他这么说着,众人才发现,这少年面色微微带点青白,平日里只当他是公子哥,没什么活动,竟然也不知他有不足之症。 姜堰又瞪了一眼罗令:“令郎身子不好,本就不该日夜奔波劳碌,他那成药丸子可还有剩的?若是吃完了,这荒山野岭的,旧疾发作起来,是会要命的。” 罗令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当爹的,听了这话,面色燥得通红,只得嗯嗯啊啊胡乱应了。姜堰见状,只当是做爹的不会照料,思来想去,又从腰间解下那枚玉佩交给甄英。 “嗯,你爹帮了我,给自己惹了事端,这事儿说来因我而起,我毒仙姑不欠人人情。看你们的行程,若是往北,倘若你药吃完了,就带着我的玉佩到北境圣女峰,把玉佩给大长老看,他的医术虽不及纪家本家,治这种小毛病,却也够用了。” 姜堰见甄英大大方方收了,笑了笑,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细瓷瓶子:“你这孩子真讨我喜欢,说不定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这黄泉造化丹是我练废了的,失去了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只能当寻常补药使。你若还想修炼,打坐前服用一颗,再去凝气,应该就不至于存不住了。” 甄英睁大了眼睛,黄泉造化丹是传说中的丹药,便是皇帝的私库里,也不过两颗而已。 眼下这枚虽说是废丹,可出自锦绣毒仙之手,与正品恐怕也是伯仲之间。 况且炼制黄泉造化丹要四十一味珍惜药草,材料珍贵,药力强劲,哪怕只当补药看,也称得上是价值千金。 对方虽然是自己的曾外祖母,可祖孙俩还没相认呢,此时将如此贵重的丹药赠出,甄英在感叹她大方之余,却无端生出些“无功受禄”的不安。 见甄英神色中有些踌躇,姜堰大大方方拍了拍胸脯:“我看你小子机灵,这才给你丹药,若是旁的臭男人,可别想有这般好运。” 甄英听她暗示,以为自己身份也被察觉出来,只是身边有外人不便相认,这才安心收了瓶子,端端正正行礼表示感激。 姜堰顿了顿,抬眼看着那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那神鸟也点了点头示意。 她得了示意,这才把自身处境合盘托出“我也不是平白无故给人恩惠。小郎君是好人,婆婆有一事求你。” 甄英点头如捣蒜。姜堰倒是实诚,非得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都交代了,不让甄英二人稀里糊涂卷入风波。 “族中内乱,我儿生命垂危。我的部曲虽多,却是好虎敌不过众豺,现在处境实在艰难。你们若是前往北境,见到我儿,就用灵力激发玉佩,我自会感应到。若是不曾见到她,那你们原本什么安排,就是什么安排,就当今日不曾见过我。” 说道这时,络腮胡子连忙跪下:“公主放心,我们一定把郡主找回来。” “现下里,我叔父他们定然是邀了外援,你们若是应了,前途便更需小心。” 她见罗修带着个孩子,行事多有不便,能在酒馆中出手搭救已经是仁至义尽。又见掌柜夫妇身死,知道一路极为凶险。她投桃报赵,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群人身处险境。 “非是小妹见外。胡汉毕竟有别,我姜堰既然嫁到北境,做了北境的大阏氏,就必须大局为重,便是再怎么着急女儿下落,却也不能带着外人,来打我的族人。” 说着,银牙咬住,嘴里恨恨道:“请大哥成全我忠义,放我带着这两个族人回去,哪怕螳臂当车,也不算是坏了规矩。” 北境大阏氏出现在两国边境,任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从中嗅出剑拔弩张的意味来。 可姜堰只一人一骑,就算算上找过来的亲信,也才堪堪三个人,方才经历一番凶险暗杀,依然决心只身去找女儿。 因为一旦她回了娘家,大军出动,虽然问题能迎刃而解,却是于两国邦交有碍。 罗令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惭愧。 觉得自己小人之心,看轻了这奇女子。 姜堰回神对着甄英,又恢复了温柔慈爱的神色。 “罗大当家义薄云天,若是我不说那番话,八成是要随我北上的。” “不瞒陆夫人,一路凶险,罗某原本是有此意。”罗令毕竟也算是武林中人,这一趟就算成全自己忠心,若是这女人相邀,大概也是非走不可。 “罗大当家好意,小妹心领了,不过……”她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副卷轴,递给了罗令,那竟然是陇西李氏,李老将军一系,在朝在野的势力:“襄国夫人是我同门,她麾下有支铁骑,当年被我指点过几次,算不得外人,现下族内各方势力一团乱麻,谁来搅局都不好,可这洗牌的时候,也是最好插入自己人手的。我和她师出同门,本就是想借力打力,她虽然自己出不了兵,却有意借李老将军的力气助我。”说着顿了顿,目光环视着这客栈中人。 甄英虽然年少,但一来在吴王府中学了多年,二来自动身起,走南闯北,朝野奇录,乡间异事听得也不算少。眼波横扫,又细细估算了此地的地形,迅速联想到了今天这桩意外的前因后果。 北境几大部落虽然臣服于大单于,却是各怀鬼胎,各有各的打算。 而圣女峰因万贵妃之故,素来与中洲交好,现下交情还未断。 紫荆关外往西北边数起,尽是些觊觎着分裂的中原的豺狼之国。 而北境圣女峰巍峨高耸,阻挡了绝大多数西北方的异族南下。 要知道,北境并非铁板一块。 赵家自己得位不正不说,当年异族入侵,正是因赵氏皇帝无用。 如今改朝换代,依然贼心不死,这么些年一直想从内部瓦解,于是又做起老本行,与异族勾搭成奸。 姜堰原不想惹争端,可那波人却不肯放过她。 她用毒出神入化,外人只知道万安公主医毒双绝,可真正见过她夫人面容的,除了“自家人”,便只有她毒死的死人了。 赵家人的眼线不知出了什么纰漏,虽然提前在紫荆关外守株待兔,等到的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姜源,而是她的亲娘,手中握着千百条人命的生化武器姜堰! 现在赵觅痛失三子,此事定然不能善罢甘休。 此时再看那妇人身姿,竟然带了些庄重凛然,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意:“我们圣女峰,一件事不欠两份请,罗大当家祖上解甲归田,自然是不便再搅和进战事,小妹再怎么不懂事,也不能让罗大当家落得一个忠孝两难全的境地。” 她说到这里,甄英便懂了,前路艰险,这女人不让他们去搅和这趟浑水。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只是陈述利害,想在此和诸位分开。 “罗大当家武功盖世,天下无不可去之处,世间却也有不能办之事,我与这两个孩子有缘,还望大当家的照拂一二。” “那是自然。”罗令郑重回礼。 姜堰从胡人手中接过那被点了昏睡穴的孩子,解开他穴道,将他小手交给甄英拉着,再摸了摸那她的头,神色沉重道:“我把这个弟弟交给你,替我照顾好他,可以吗?” 见甄英点头,她再向罗令说:“刚才这位夫人扑上来,是要救我和贵公子,谁料那赵二这般心狠手辣,连寻常百姓都不放过。这夫妻二人伉俪情深,都是义士,我不懂关外办丧事的礼仪,还是得恳请罗大哥给他们安葬了。” 说着便单膝跪地,双手交握在胸前对着尸体发誓道:“我姜堰欠二位两条性命,现赌上锦绣毒仙的名声,定护得令郎周全。” 甄英见状也跪下,对着两名义士磕了个响头。 众人纷纷在这夫妇尸体前发誓,临到埋葬立牌时却犯了难,毕竟谁也不知这夫妇姓名,那孩子醒转后也问不出,只说自己是逃避仇家,父母见他还小,怕说漏了嘴,一直不敢告诉他本来名姓。 姜堰连连唏嘘,除却刚才赠与甄英的腰间平安扣玉佩外,又从怀中找出一柄新月匕首送给这位小童,让他二人敬酒拜师。 她自认深受这夫妇二人相救之恩,千恩万谢,无以为报,便以“谢”字为姓,叫那孩子认自己为师母,央求罗令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路。 她自己则带着两个族人奔赴滚滚黄沙,渐渐消失了身影。 ------------ 第三十八回:瀚海深处喜逢故友 紫荆关外少有人烟,盖因大漠苍茫,黄沙铺地,狂风呼啸,飞雪漫天,若不是一路上有海东青向导,玉佩引路,甄英几人不知多久才能走出漠北,到达北境圣女峰下。 天下五分,中洲地势多样,中洲地区现如今国号为“周”,奉第一大世家姜家为皇族,说是第一大世家,到底开国不久,子嗣也不丰,就是把皇子公主、王爷宗姬们都分封了个遍,照样也有许多照顾不到之处。 比如紫荆关以北三十里,按理说也是大周领土,盖因土地实在贫瘠,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朝廷只安排了驿站,旁的都不曾管过。 这是块儿难啃的骨头,北境三十六部纵然野心勃勃,却依然没有人愿意攻打此地,当那个冤大头。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这三十里左右的真空地带,遍地黄沙不说,偶尔还有从西伯利亚南下的雨夹雪,就是草原人民的营帐撑得住,作为游牧民族最重要的财产的牛羊也难活。 葬了驿站夫妇俩后,众人收拾了痕迹,把地窖内的干粮酒水扫荡一空——除了甄英房里的酒菜,整座客栈空空荡荡,根本没什么旁的东西。 甄英先前一直好奇,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开旅店,到底从哪儿来的货源。 客栈后的小院儿里有一口井,一块儿菜地,倘若附近没有什么旁的绿洲集市,光这鬼地方的产出,连一家三口的嚼用都供不起。 真是让人想破了脑袋。 罗总镖头走南闯北,赶路无聊干脆给她解惑。 “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自从太祖高皇帝起,每一位皇帝必须是修士,登基后必须以自身修为反哺国运。不然修士寿命漫长,你以为为什么百里挑一的皇储,当上皇帝后,寿命还不如他们平庸的叔侄兄弟?” “‘帝心’一道与国运相系,若是皇帝英明神武,自然能相辅相成,从国运中得到些好处。倘若平衡得好,便是当真千岁万岁,万世一系,又有何不可?” “可架不住天灾难测,人心易变。现有的选帝制度虽然能保证登基者为最合适的人选,然而时间长了,哪儿有面面俱到,十全十美的人呢?” “于是自先帝起,退而求其次,主动缩减了‘国运’的福泽范围——在国境内,让出三十里地来,做一个缓冲。同时,也鼓励背井离乡之人在此定居,不拘出身,不查过往,便是重犯来了,只当是平常人一般。这店家夫妇俩都略有些修为,想必是犯了事儿,逃到此处的。至于酒水吃食?修士多能觉醒自身天赋,其中女子的天赋多与‘空间’有关,那名老板娘修为明显更高,武艺却是平平,想来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空间’一道上了。” 懂了,感情老板娘是女频女主剧本,现在小说不都这么写的吗?男频穿越带系统,女频穿越有空间。 那我甄英是咋回事?系统不给,空间也不给,那我不是白穿越了? 见甄英一脸纠结,罗令还以为她是因修炼不成而困扰:“小郎君年纪还小啦,日后有的是时间找寻自己的‘道’。” 正说着,甄英脸上突然溅上了水花。 马蹄浸没在水中,刚刚过了膝盖,前方一条小河蜿蜒。 沿着水流的方向望去,隐隐约约是连绵的雪山,其中有双峰高耸如云,山顶积雪与天空白云难舍难分。 “圣女峰到了。” 前方平旷的草原上,有不少牧民牵着马、羊和骆驼,带着行囊,一步一叩首地向圣女峰参拜。 在这天工鬼斧一般的造物面前,所有人都不自觉降低了声音。 罗令和甄英一人一骑,罗令的怀中还抱着谢桐,男孩儿还在昏睡,一张脸捂得通红。 甄英裹了厚厚的皮袍子,整个人被黄沙覆盖,如今就是吴王太妃站在面前,估计也认不出她。 好容易养出点儿肉的女娃娃,差点儿被摧残成了满面风霜的小老头。 万幸罗镖头早有准备,沿途找牧民家讨要了不少牛羊脂膏抹脸,这才让甄英的面皮子不至于风干成树皮。 自从离开了客栈,赶路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下来。离开了鸟不拉屎的“无人区”,就算是缓慢前行,都能经常看见牧民的帐篷,每当这种场合,罗镖头就会操着不熟练的异族语言,夹杂着一些北方官话与人交谈。 感谢万安公主的和亲,除了各部落的贵族,北境现在年轻一些的小娃娃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官话。 越靠近圣女峰,帐篷的数量就越发密集,这日天气晴朗,既没有恼人的风沙,也没有刺骨的暴雪。 圣女峰是北境圣山,有大事时北三十六部要在这里集会表决,同时还有攀登圣女峰的未嫁女、朝圣的信徒……这些人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北境最大的集市。 望山跑死马,甄英和罗令虽然听到驼铃声就开始加快了速度,到底行了好一会儿才到目的地。谢桐因为受不了颠簸,早早就醒了,看着周围高鼻深目的异族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万安公主本就是西域贡女所生,轮廓略微深邃些,有一双中原人少有的琉璃瞳。此时集市上汇集的人口却更是多样,不仅发色、瞳色有异,更有甚者还拖着毛茸茸的尾巴,或是立起尖尖的兽耳,连甄英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人,都看得惊奇。 见两个小娃娃总盯着人家的耳朵瞧,罗令无奈笑了笑:“北境和中洲不同,以强者为尊,修士又不多,妖族中亲近人的都喜欢来这儿居住。” 一边说着,罗令把谢桐安置在马上,自己下了马,循着记忆找到一家中原人开的客栈。 跑堂的是个十二三岁的机灵小孩儿,一双碧绿的猫儿眼如同宝石一般纯粹,见了甄英和谢桐,当即露出与同龄人相遇的欢喜来,却是不忘本分,利落的牵过马,甄英注意到他身后的袍子开了个小口,里头露出条火红的大尾巴。 几人刚进大堂,掌柜的就从柜台里迎了出来,和罗令热情拥抱,嘴上是一口略带南方口语的中洲官话:“前些日子接到信鸽,我就盼着你了,家里伯父伯母都还好吧?”又低头看到了甄英和谢桐:“呦,嫂子啥时候生了大胖小子?还俩?小侄子这么丁点儿就带出来,亏你做爹的狠得下心。。” 罗令一路上都和甄英父子相称,现下见谢桐都被错认了,无奈笑了笑:“哪儿啊,你嫂子身子不好,咱家也不指望我传宗接代,找个亲戚家的过继,又不至于断了香火。这俩孩子是故人之子,爹娘都忙得很,这次跟我出来见见世面。” 掌柜的这次点了点头,又用力拍了拍甄英的肩膀:“嘿,这小子可不怎么结实,你那身好武艺,打算留给儿子?” 甄英这才注意到,这个掌柜的右手缺了三根指头,方才在柜台后面,也是拿左手拨的算盘。 掌柜是罗令的老熟人,知道镖局的规矩,也不拿酒,只让他自个儿忙活。 又一手牵了个娃娃,往后头喊:“水哥儿,今儿来了贵客,趁早打烊,你去后厨把那头牛宰了,喊你娘下来露一手。” 不一会儿后厨传来女人的笑声:“好啊,今儿总算逮着机会,对那头牛下手了。”只见后厨布帘子“唰”地拉开,显出一个千娇百媚的胡姬。 那名女子高鼻深目,眼珠碧绿如幽潭,嘴唇丰润饱满,微微撅着,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热烈奔放的红发从肩头披散到腰际。 女子一边说话,一边斜着头,把蓬松的秀发在手里打了个转儿,用一根簪子松松挽了,又连蹦带跳的凑到掌柜身前,也不避人,一双好奇的眼睛只盯着罗令身边的两个小孩儿看。 ------------ 第三十九回:圣山脚下欢宴旧交 罗令习惯了中原地方女子的含蓄温婉,也不怕这名女子的热烈奔放。 他堂堂正正站在屋里,大大方方的指了指俩孩子:“这俩孩子没见过世面,还望嫂夫人照顾了。” 倒是掌柜的见夫人太过热情,又被倆孩子盯着,略微有些尴尬,连忙解释:“你伯母是北境沙狐的跟脚,不曾受中原礼仪教化,你俩别害怕,她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又低声对老婆说:“艾丽妮,你吓着人家孩子了。” 艾丽妮听了,整个人宛如发光一般的容貌略微黯淡了一下。她从化形起就听说不少中原人拿妖怪吃小孩儿吓唬孩子,特意把尾巴耳朵都藏起来才出来,也不知是哪里露出马脚。 罗令却是看出她的善意,抱了抱拳:“嫂夫人不必勉强自己,都是自家人。”见艾丽妮回头检查自己的尾巴是不是露出来了,这才忍俊不禁:“嫂夫人,是我这两个侄儿见识浅,番邦人见得少了,按照您的跟脚,这番化形,已经非常出色了。” 谢桐听不懂什么叫“跟脚”、“化形”,甄英却眼前一亮,美人是真的好看,掌柜的是真的有艳福。 正说着,水哥儿也从后厨出来,摘了帽子,露出一双毛茸茸的小尖耳朵。 他平日里在客栈迎来送往,见过不少人,但同龄人却少得可怜。 集市里多是行商或者牧民,行商都把家眷安置在老家,牧民倒是拖家带口,只是因为穷,住不起客栈,至于来选圣女的小姑娘们,又因为男女有别,不能一起玩儿,现下见到两个同龄人,心中的欢喜简直要满溢出来,当下把两个孩子拉进后厨,找出自己风干的牛肉干一起分享。 甄英一路吃的都是烤馕饼,牛肉干虽然又干又柴,到底是肉,还带点咸味儿,此时品尝起来,无异于珍馐美味。水哥儿的官话说得极好,一边吃,一边叮嘱他们慢慢嚼,牛肉干在嘴里吸收了水分会膨胀起来,每次只吃一丝,多嚼几口会越嚼越香。 甄英听了,依葫芦画瓢照做,入口时是干干柴柴的一丝牛肉,带着些许盐巴和血的咸味儿,不一会儿牛肉膨胀开来,增添了几分韧劲,更多了几分嚼头。等牛肉充分膨胀,肉的鲜味儿被完全激发出来,刺激得两个孩子口水直流。 不到一刻钟功夫,因为分享了美食,甄英忘了好奇,谢桐忘了害怕。 艾丽妮虽然是妖族,却治得一手好汤水,调理得一手好菜蔬。新鲜牛肉切块儿焯水去了血腥气,又加入了料酒和酱油腌制。 北境靠近丝绸之路,中原贵如黄金的香料,在这里却是常见。艾丽妮在锅里热了油,将准备好的葱、姜、八角、蒜末、花椒、桂皮等炒香,又加了冰糖炒出糖色,加了热水和牛肉一起炖煮,不一会儿,香味儿就冲到了大堂来。 中洲重视农耕,宰杀耕牛若无报备则是重罪,便是吴王府金山银海一般的富贵,甄英一年到头却只吃得几次牛肉,还是切片的。 现在嘴上嚼着牛肉干不说,鼻子上还能闻到炖牛肉的香味儿,馋虫一时被勾起,却见艾丽妮跑出后厨,满脸眼泪:“别过来,刚才,我切了洋葱。” 洋葱这玩意,从当年张骞出使西域时就有了记载,毕竟西亚就是它的原产地,倒是移植回中原的时候花了不少功夫。甄英不曾吃过这玩意,又惦记着肉香进了厨房,当即被那刺鼻的气味冲出眼泪。 她都如此,艾丽妮本就是妖族化形,嗅觉比常人更灵敏,只因少了防护,才落得如此狼狈。甄英远远看过去,见案板上紫红色蔬菜只从中间切成两半,呛人的气味就是从那蔬菜中间散发出来。 不多时,艾丽妮从屋子里翻出一张净帕,把脸包得严严实实,屏气凝神半晌,终于做足了心理准备,踏进厨房。 厨房里洋葱的刺鼻气味已经淡了许多,却是甄英打了一盆水,将洋葱浸没在水中切了,隔绝了刺鼻的气味。 艾丽妮无语望天,家中只有煮牛肉的时候才会切这劳什子增色,本以为自己在人间练习多年,又有香料傍身,厨艺应该锻炼得不俗,却没想到在智慧上被一个小丫头比了下去。 看官可知,狐狸虽然狡猾,到底聪明不过人,艾丽妮虽然是狐妖化形,可西北本就是少教化之地,她又天资聪颖,一生顺遂,哪里及得上甄英? 却是此时,早已打烊的大厅外头传来阵阵拍门的声音。 “开门啊!” 上回书说到,罗令罗总镖头带着甄英和谢桐两个小娃娃,在圣女峰下的客栈找到了友人。 掌柜的早早打了烊,和媳妇张罗了好一顿接风宴,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门外就传来拍门的声音。 因作者文思枯竭,门外那冤种足足吃了三日的西北黄沙,这才走到诸位看官面前。 只见外头停着两匹健马,一名黑衣人戴着斗笠,一手牵了两个笼头,另一手重重拍在门上: “新圣女‘破冰’了!” 这话就像是在沸水里扔了个炸弹,客栈里顿时闹翻了天。 掌柜的连着掌柜夫人,都是手脚飞快,丢下碗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招呼罗令:“菜一天三顿,圣女可不常见!”说着就没影了。 罗令看看旁边两个小朋友,无奈先把酒菜放到灶上温着,这才一手一个,拉着出了门。 客栈的位置临近水源,此刻两岸都站满了人群。 罗令找寻了半天,不曾见那名“圣女”,倒是先捕捉到了嫂夫人那一条红彤彤的大尾巴。 这条河流是圣山雪水融化成的支流中最丰裕的一支,到了集市时地势平缓,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泊。 整个集市围绕湖泊建造,客栈外头多建了一个楼梯,在湖泊中延伸出了一半。此时上面挤挤挨挨,站满了围观的人群。 艾丽尼变作原型,被丈夫高高举起,顶在头顶,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忽视那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 从人堆里辨认出三人,沙狐欢快的摇了摇火红色的蓬松尾巴。 人群虽多,客栈后的阳台却十分结实,罗令仗着肩宽,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孩儿放在肩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甄英和艾丽妮对视一眼,才发现艾丽妮身后骑在父亲肩膀上的水哥儿,。 小狐狸因是半妖,化形并不出色,只能以孩童的样子骑在父亲脖子上。 旁边也有不少幼童在父亲的脖子上看热闹,水哥儿年纪不算小,身量其实也不算矮,偏偏被母亲毛茸茸的大尾巴遮了个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前方的热闹。和甄英对视一眼后,看到甄英和谢桐一左一右分配好的坐位,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用自身经历诠释了“父母是真爱,我只是个意外。” 甄英在狂欢的人群中等待了片刻,才在艾丽妮的指点下,看到远处河流中顺流而下的一艘小船。 ------------ 第四十回:独木舟畅语未来事 那是一艘小巧的独木舟,随着水流缓缓前行。 舟中端坐着一名少女,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脑后,被彩虹般的七彩丝线缠绕着。身着代表雪山的白色长裙。长裙平铺开来,在水中浸没,裙子上铺满了大片的不知名的白色花瓣。船头和船尾分别点燃了一盏粗硕的蜡烛,白色的烛泪和长裙融为一体。 旧时的“破冰式”,是圣女赤足,从圣山冰封的河流中走下,沿途,赤足都会踩在冰面上,若是不用灵气包裹足部,绝不可能支撑到冰面破碎的一刻。 能独自攀登圣女峰的少女,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女孩儿。 否则别说是体力消耗极大的攀登,山上的风雪都能要了她们性命。 至于如何辨别候选人,是否真的超越了前任? 这也简单。 只有得到圣山承认的少女,才能获得“神启”,掌握圣山的力量。 上一任圣女从冰面上被掳走,破冰式只完成了一半。 “半个圣女”虽然拥有了能掌控雪山的力量,但她身处异乡,再无法将神力福泽到自己的子民身上。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甚至…… 被封印在北境的神兽,在渐渐苏醒…… 最开始,这片大陆就是由十二个神兽统治的。 神兽带有一些野兽的习性,互相攻伐、征战。 那时,世界上并没有“仙凡障”的存在,也没有修士。 神兽大战,殃及人族。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神兽都残忍弑杀,其中的戌,爱上了一名人类男子。 她热爱平静的生活,喜欢人类这个充满了创造力的种族,承认了人类作为灵长的价值,赠与人类修炼的功法。 人族的进步,可以称得上是日新月异。 数百年时间,人类就发展出欣欣向荣的修仙文明。 人类通过“伐天之战”,获得了这片大陆的统治权。 十二神兽当中,部分消散于天地,部分融入到人族之中。 还有一部分凶兽,依然沉迷于过往的荣光,不肯与人类共存。 祂们创造了魔族、水族、妖族……对人族虎视眈眈。 “巳”有冬眠的习性,人族利用这一点,将其封印在北境。 圣女根据“神启”的内容创作“祷歌”,牧民从“祷歌”中获得预言。 而此次“破冰式”,不同以往…… 新的圣女候选一旦确认,就能步步生花,行走之处,皆是春暖花开。 她可以掌控河流,让自己行在独木舟上。 若有人阻挠破冰式…等待他们的,是冻死在圣山的“眼泪”中的结局。 少女端坐着,一边将裙摆盛放的花瓣,向空中挥洒,一边放开歌喉,任凭歌声与花瓣在风中飞扬。 “天地初开混沌,万物纠缠不分。” “你我命运相系,相隔漫漫红尘。” 随着独木舟缓缓前行,天空中的白云渐渐分开,湛蓝的天空显露。 那小舟,就如同梭子一般,穿过命运的长河。 “神明也会祈祷,信徒也曾背离。” “歌者装聋作哑,武者铸剑为犁。” 河流夹杂碎冰和白色的花瓣缓缓流淌。 “祭司披上战袍,信者魂魄哀鸣。” “识者灵台蒙尘,愚者保全性命。” “伤者疤痕未愈,医者已然离去。” 暖风缭乱了少女的头发,也将她手中的白色花瓣送上天空。 “游者漂泊无依,归者丧失记忆。” 飞上天空的花瓣似乎并不会随着高度变小,很快,天地一片纯白。 “是梦还是幻境,谁能保持清醒?” “飞雪还是飞絮,你是否看得分明?” 花瓣云朵代替了原有的云层,天空中下起花雨,宛如神迹。 少女抛洒完花瓣,站起身来。 “我见过天地,也见过你。” “清醒的不曾看清,沉睡的即将苏醒。” 这句祷祠一出,有不少长者变了脸色。 圣女身上剩余的花瓣随着起身掉落如水中,化作一片冻结的坚冰。 “即便是前缘注定,今生薄幸。” “我亦孤身前往,抗争到底。” 随着少女的起立,周遭似乎连风也停了。 花瓣化作的雪花落在甄英掌心,是暖的。 它渐渐融化,暖意从雪花落下的位置,传递到四肢百骸。 甄英感觉到身体发生了变化。 “失去的还会回来,错过的不曾离去。” 曾经对甄英抗拒无比的天地灵气,开始在她的经脉里流淌。 头昏脑胀,甄英的双耳中似乎有什么在窃窃私语,又似乎有什么乐器在嗡嗡奏响。 “唯有圣山永存。” 少女提起裙摆,从独木舟中踏出第一步。 “唯有圣山永存。” 众人应和。 带着金色铃铛脚链的赤足踩在冰面上,非常缓慢,似乎是害怕打滑,少女又用力踩了踩,终于踏出第二步。 她在冰面上行走,暖风吹拂起裙摆,在身后纷飞如一面旗帜。 手持乐器的牧民们,开始奏响春之舞曲。 小孩子摇动拨浪鼓,女人们拿出短笛,男人们的乐器则是五花八门。 被圣山认可的圣女会获得“神启”,依照内容谱写祷词。 每一任圣女候选人的祷词各不相同,所预示的未来也不相同。 因当年万安公主和亲,中洲雅言也成了如今北境的官话,此次圣女候选人的祷祠就是以雅言谱写。 万安公主为北境带来了医术、农耕、先进的手工技术,北境万民感念其恩德。 可是,她的女儿,北境最尊贵的小公主,中洲皇帝的万贵妃。 曾经最强的圣女候选人,却在“破冰式”上饮恨。 那名北境公主的祷词是否流传下来了呢? 甄英隔着层层人群,与人群簇拥着的少女视线相对,看到那双琉璃一般的金瞳微微眯了一下。 深吸一口气,少女闭上双眼,双手提着裙子旋转,开始起舞。 足尖轻起,又重重落下。 “嚓”。 冰面裂开了。 少女一只脚牢牢定在冰面上,浸没入冰水中的脚轻轻抬起,双足宛如一双纤巧的白玉圆规,不断扩大切割的范围。 白裙的长袖被一双金铃束口,赤裸的脚踝也一金铃点缀。 铃声,鼓点,异域悠扬的曲声,渐渐进入甄英的心扉。 她的呼吸随着旋律起伏,她的心境随着舞蹈沉淀。 在舞者忘我的祭祀中,甄英感觉到丹田的气流凝聚。 先是一丝,一丝丝汇聚成线,凝结成团,然后。 甄英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眼开始感知。 周遭的人群似乎都消失了。心开天籁,手握智珠,灵台空明。 世间一切喧嚣就此沉寂,只剩下她和那名舞者。 脑海中浮现起了周遭的画面,却不同于双眼所见,而是由“气”汇聚而成。 身下的罗镖头的“武气”、凡人们的“人气”、人气中星星点点的“妖气”。 以及河流正中,宛如结印一般的舞蹈,随着舞者掌心的花瓣,星星点点流淌出来的“运气”。 “游者漂泊无依,归者丧失记忆。” 甄英脑海中想起了这句祷祠。 前世的记忆逐渐沸腾,异世的灵魂躁动起来。 舞蹈更加欢快,冰面碎裂的范围逐渐扩大。 “阿英!” ………… 甄英猛地睁开双眼,身周哪里是圣女峰。 “你醒了?” 甄英想开口,突然发现自己又不能说话了。 周身是一片刺眼的雪白,天地一色。 雪花纷纷落下。 ------------ 第四十一回:游幻境结交五都雄 白玉京是中洲的皇都,因下雪时粉雕玉彻,故名“白玉京”。 九重宫门,将白玉京分割成三个部分,戒备森严,从外到内,分别是外城、内城和皇城。 此时,皇城北部,御花园内开着几枝早梅。 一名新晋女官穿着深青色马面裙,盘着端正的圆髻,微微踮起脚尖,似乎是想去嗅那早春的芬芳。 “下雪了。”她抬起手,想到落下的雪花。 那早开的梅花树下,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 刀光闪烁。 东海岸,一名少年借着尸体的掩护,浮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气。 大陆一分为五,除中洲之外大多战乱连绵。东边的东海岸支离破碎,有万千小岛。渔民们既要提防海上的风浪,更要小心杀人越货的海盗。 因为常年潜水采珠,少年的双耳几乎失去了听力,仅凭一点不成体系的手语与人交流。 当他和第一个海盗对视的时候,其实已经被一群海盗包围了。 沾染亲人鲜血的大刀当空劈下,那刺目的白似乎是世间最后的颜色。 …… 天地一片纯白,只看得见劫后余生的少年,惊恐万分的女官,以及,略显镇静的甄英。 甄英是三人中第一个镇静下来的。 其一,她跟着一副走南闯北,什么东西没见过? 其二,她服用丹药,如今开辟丹府,如今算得上是不入门的修士了。 其三,眼前这景象,和《训诫录》中所记载的“秘境”确实有几分相似。 “秘境”的本质,就是积分比赛。 让候选人们,在不同的情形下模拟演练,与“统治者模拟器”非常类似。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的框架,其实是“不归人”们携手搭建的。 他们利用在其他世界的经验,构筑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世界体系。 其中,最为人所知的,就是“秘境”体系。 “为帝为君者,生民之父母也。” 在《训诫录·帝皇篇》中有记载。 “君王护佑万民,泽被苍生,须全心全意为民所谋。其先皇,不乏呕心沥血,剖肝析胆者。为百年计,恐君王无道,设‘秘境’为历练,令其见异世之民生,教其解民于倒悬。” 换言之,秘境这玩意,会时不时抽取祂认为符合条件的人,将人投入滚滚红尘中历练,知道生民不易,懂得如何抉择。 哲人有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秘境,就是让候选人们去小世界历练,检验他们心中的“道”是否正缺,是否能走得长久。 换言之,“秘境”就是模拟题,“大世界”就是真题,考生们在秘境里进行训练,得分高的,可以去试试当皇帝。 “呀!哪里来的两个野人。” 少女杏兰心蕙质,粉面含威。穿着浅粉色窄袖罗衫,着青色马面长裙,脚上一一双厚厚的内造高底鞋,一身女官宫装,恰合了一句宫词。 疏明星斗夜阑珊,玉貌花容列女官。(注1) 甄英被封郡主的时候,见过传旨的尚仪局女官。 面前的女孩儿,很明显是新入宫的女使,也就是最低等级的女官。 至于那名少年,蓬头垢面,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马甲松松垮垮套在身上,露出大半个晒得黑黝黝的胸膛,浑身散发着海腥味儿。 甄英自己,一身牧民打扮虽然还算干净,身上裹了件厚厚的狼皮,狼头在头顶做成帽子,里面用棉花填充立起,一身血腥气与羊膻味儿。 难怪那小女官说,咱俩是野人。 看着明艳娇俏的少女,少年面露些微羞惭之色。 沈琳琅简直要疯了。 两个半大孩子,自己还不到金钗之年。 这是个什么组合? 她是家中幼女,自持有几分才干,不想困于深闺,干脆去考了女官。 至于“秘境”这些,虽然知道,但,懂的不多,一时间,竟然没往那个方向去想。 羊膻味儿和鱼腥味儿熏得她头晕,等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两个小男孩儿,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一二岁,加上自己。 白玉京安保严密,自己又在皇城御花园内,谁能绕过重重阻碍把自己抓出来? 是,元婴期的老祖们确实能闯过皇城,可要瞬息之间把人带走,且不被侍卫察觉,除非有特殊的秘法。 有这个实力的人,要么开宗立派的大人物,要么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抓自己一个新入宫的女官,有什么好处? 至于那俩孩子,看上去更是平平无奇。 一个渔民,一个牧民,应该是东海岸和北境雪山那边的人。 一个大能废这么大气力,抓幼童,难不成是要练人丹吗? 可这种邪术,早就被废除了啊。 况且,若是要练人丹,也不至于跨这么远抓人。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沈琳琅一边琢磨,一边打量着两名“同伴”。 是的,她方才已经用文气探查过了,三人之中,自己年纪最长,又是身着官服,必须得起到带头作用。 这是公务猿的责任感。 思及此处,她翻出随身的胭脂,又把白棉纸裁成的护领抽出来,用耳挖簪沾着随身带的胭脂,在上面书写文字。 “你们可认识字?” 甄英点了点头,从蓬松的乱发里翻出根硬草杆儿,也一点胭脂,尽可能的把字写得小一些。 虽然工具不怎么样,但看字如其人,看得出受过名家教导。 沈琳琅出了一口长气,女孩儿认识字,应该受过教育。 倒是男孩儿,渔民身份,看着就不大聪明的样子。 沈琳琅率先自我介绍。 “我是沈琳琅,河东沈氏出身,今年进宫,如今是从九品少使。” 沈琳琅又把白棉纸递给少年。 历代英主经过了多年的努力,中洲人的识字率已然达到了七成。 可惜,少年是东海岸人。 面对画得花里胡哨的白棉纸,他一脸懵叉。 甄英端详片刻,决定藏一半,露一半。 “罗英,北境牧民。” 好在没等多久,苍白一片中又浮现出几个人影。 说是“浮现”其实也不准确,新人的出现方式也有一些小小的区别。 一个是身着紧身劲装的紫发少女,一身紧身皮甲,脑后一块轻薄黑纱。 一枪点开了个洞,洞口扩大,她从里面跳了出来。 正是…… 女将本不爱红妆,不让须眉美名扬。 姽婳将军重出世,良玉质地绽宝光。 而白衣俊秀的僧人,是从空荡荡的空气中,由半透明再化为实物。 又暗合了佛家“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与甄英三人相比,这二人的情况看起来淡定许多。 “新人。” 俊秀僧人低低道了声佛号,见同伴不愿开口,只得一一介绍。 “紫发的这位女施主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乃是‘戮神枪’司狄。” “小僧,归元寺语痴,实力不济,金丹中期。” 此话一出,满座变色。 可恶,什么凡尔赛。 什么叫“实力不济,金丹中期。” 甄英勉强有气感,能操控灵气,不曾筑基,目前还徘徊在练气期。 渔仔一身龟息功夫了得,也才刚刚筑基。 沈琳琅有“文运”辅助,金丹初成。 司狄以“戮神枪”在江湖创出名号了,大概也就是个金丹修为。 正在众人交谈之际。 一道声音,突兀地钻进每个人的脑海里。 “这里是雪山秘境,请准备你们的试炼。” ------------ 修炼体系(三) 【等级】 低武 锻体 练气 凝神 低魔 辟谷 (全民修仙的最初,只是老百姓不想饿死) 筑基(前中后) (从这里开始,产生仙凡障) 金丹(前中后) 中阶元婴 大乘 渡劫 飞升 高魔传说 造化 彼岸 道果 ------------ 第四十二回:雪山秘境藏书万卷 “这里是雪山秘境,请准备你们的试炼。” 那声音如洪钟大吕,沉稳肃穆,又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 “你是谁?你在哪里?” 和习惯了各种秘境试炼的语痴和司狄不同,剩下三名新人此刻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 “孤为雪境之主,是这片秘境的主人,汝等是被选中的幸运儿。” 自灵气复苏,世间诸多秘境相继启动,秘境规则多样,自成一方小世界。 据说,已经被人开发利用的秘境,不足一成。 而随着天地间灵气继续增长,秘境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多。 当今天下,八大世家五大门派,各自掌握一大秘境,与此同时,中洲皇族、北境部落、东海水族、西山联盟、南原妖族,也各自掌管一大秘境。 甄英因身具北境血统,平日里有意无意会多看一些相关资料,知道北境确实有一大秘境,却是如今坐落在圣女峰中,为长老院把持的“冰雪秘境。” 这“雪山秘境”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似是听到甄英的心音,“雪境之主”嗤笑了一声:“秘境为天地造化碎片,人力岂能为之?不过是些夜郎自大的修士,自以为掌握了秘境规律,呵,蟪蛄不知春秋,‘秘境’之秘无穷,岂是人力可窥之?” 其他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话,那似乎无所不知的“雪境之主”已然丢出了答案。 “仙途漫漫,实在无聊,若汝等能完成孤的任务,自少不了汝等的好处。” “伐经洗髓?呵,便是反排命格,重整乾坤,也不过探囊取物。” “活死人肉白骨?倘若你能攒够功德之力,也未尝不可。” “其他秘境?大道三千,若是同道,送汝一程又何妨?” …… “雪境之主”作为以一个npc,非常合格,事无巨细,且非常有涵养,没有半点瞧不起甄英这种萌新。 从语痴和司狄的表情看,这么“服务周到”的秘境之主应该是极少数。 甄英方才觉醒了更多的前世记忆,对当前的情形,接受度其实比另外两个萌新高很多。 已知,世界上有无数个秘境,秘境数量还会增加。 又知,秘境中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神功仙法。 还知,要获得这些东西,可以从秘境本身中寻找,也可以通过完成秘境之主的“任务”,积攒功德来兑换。 好家伙,楚轩是我男神,孟奇是我天尊,别以为披个马甲就不是无限流了! 甄英自家人知自家事,既然存在“地球”这种科技爆炸的“秘境”,自然也少不了各种“科技与狠活儿。” 见旁边的沈琳琅听见“活死人肉白骨”时眼前一亮,她不禁在心里低低叹息。 “活死人”不一定是假,可基因工程搓出来的克隆人,真的是你期待的那个人吗? 除甄英外,其他人也对秘境之主的言论抱有疑问。 司狄:“之前我探索过一个‘影之秘境’,秘境之主有几本残缺的《冥界通典》,需要几十万功德,当时我的功德不够,请问您这里……” 三道光柱浮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冥界通典(残)》两万功德、《冥界通典(三)》五万功德、《冥界通典》一百十万功德。” “多谢。”司狄把目光从三本秘籍中抽回,解释到:“看来各个秘境的‘功德’是通用的。但是‘秘籍’的价格有高有低。我先前在‘影之秘境’看到的《冥界通典》全篇需要一百五十万功德,其他拆分出来的秘籍残篇却只要三万功德。” 沈琳琅迅速抓住了主要矛盾:“‘影之秘境’又有‘黄泉秘境’‘幽冥秘境’之称,看样子与那《冥界通典》有一定关系。” “是。”司狄大大方方承认:“我在‘影之秘境’中获得了一本《冥界通典(十一)》,当时另一名同伴获得了《冥界通典(二十五)》,里面的许多道法确实对秘境之中的怪物有更强的克制效果。” 这就说得通了,按照供求关系,急需的物资确实会有溢价。 目前来看,秘境之主们虽然都有自己的宝藏库,但功法一类,卖的残本居多。 而残本,清一色是玉简,只能自己阅读,阅后即焚。 总之,就是鼓励你去赌,赌出自己需要的一本。 甄英叹气,虽然从省钱角度,欧皇买残本合成确实是最优解。 可,架不住有些人又菜又爱玩,非到姥姥家了,还坚信下一单必出货。 “单抽毁一生,十连穷三代。” “赌狗没有房子住。” “氪不改命,玄不救非。” …… “雪境之主”似乎被甄英的吐槽小小的惊吓了一下。 “不能向已经学会的人请教吗?”渔村少年第一次发出心声,被“雪境之主”贴心的转换成中洲雅言。 在场五个人,只有他一个修行界的门外汉。 甄英?虽然一开始没法入门,但是她好歹有常识。 修真界有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叫“法不轻传”。 除了创始人和掌门、授业长老之外,所有的功法都无法通过言传身授来传授。 即便是师父和徒弟,在没有授课权限的情况下,师父就是抓破脑袋,也不能将自己已经学得滚瓜烂熟的知识原原本本教给徒弟。 除非得到一个相关内容的玉简。 若是没有玉简,那师父要么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编撰。 要么,就化身手工达人,亲手制作玉简并传授。 这难度,相当于你让一个高中老师,给班上的同学重新编写一部教案。 高中老师好歹在自己的教学小组里,有其他同事能交流,而修真界…… 一个师父,一般是教全科的。 这教材还不能复印。 每一个学生,你都得手抄,阿不,是用灵力绘制。 若是中途精气神散了,就跟活字印刷出现之前的雕版印刷刻错了一样。 雕版印刷还只是一页,而玉简…… 就跟断了经线的“缂丝”一样。 全完。 同样是当老师,蓝星只要求你高校毕业,考过教资。 而修真界,人均是主编教授的水准。 绝大多数师父,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去找掌教或是掌门搞好关系,拿到教学权限。 不然,学不到东西,谁给你当徒弟? 这样的方式,不仅限制了修行者的人数,也保证了世家或者门派领导者的的统治地位。 当然,也能最大程度降低某些心术不正的人得到强力功法的可能。 与门派世家的功法相比,中洲皇族的《养气诀》和《太祖长拳》好比是中洲的“义务教育”。 这两门功法,一部修身,一部锻体,本就是开国皇帝姜焕为庶民编纂,强身健体用的。 创始人开放了权限的功法,就像开了源的代码一样,使用者可以随意复制转发,甚至修改。 在数代人的努力下,中洲虽然仅仅完成了扫盲,还没到全民修仙的地步,但功法的的确确改善了人民的生活质量,提高了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 生活质量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又反哺了大多数人的体质增强,为建设中洲提供了强大的动力。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百姓十万兵。 不然,你以为当年能征善战的北境异族,是如何变得“能歌善舞”起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养气诀》这些入门功法,毕竟当初为了照顾绝大多数人,这部功法虽然浅显易懂,上限却不怎么高。 论破坏力,比不上水族的《吞天诀》,论影响力,也比不上妖族的《八九玄功》。 但那些强大的功法,要么对天赋有很高要求,要么直接限定了满足特殊条件才能习练。 就跟买菜一样,卖菜大妈才不让你在摊位上挑挑拣拣。 当然,不同点在于,卖菜大妈买多了会给优惠,而“秘境之主”们抠抠搜搜,全本比残片加起来都贵。 随着众人心思变动,“雪境之主”变戏法一般,将诸多功法一一呈现。 ------------ 第四十三回:破碎山河悲愤千章 《吞天诀(残)》十万功德、《吞天诀(一)》十五万功德、《吞天诀(八)》,十一万功德。 “《吞天诀》与孤无缘。汝既居东海,‘鲲鹏秘境’可以平价入,‘神龙秘境’亦可得之。” 渔民少年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似乎是觉得少年很对自己胃口,“雪境之主”给了点儿特别关注:“以《龟息诀》入门,《吞天诀》可徐徐图之。” 《龟息诀》这种功法非常便宜,在中洲,甚至称得上是烂大街。 连赌一赌残本的必要都没有,全篇才十功德。 渔家少年两手空空,茫然无措。 雪境之主贴心的表示:“汝若以运势、寿命相抵,亦可兑换功德。” 好家伙,真的好家伙。 甄英在心里暗自吐槽,这雪境之主,好大的名头,这般做派,和那个送恩人小额贷链接的,不敢说异曲同工,简直是不约而同。 正当少年准备点头同意之时,司狄先行一步:“我这儿还有些功德,兑换《冥界通典》任何残片都只是杯水车薪,却能解君燃眉之急。” 语痴却笑了笑,直接从怀里掏出个玉简递了过去:“恰好前些日子在集市上买到,十两。” 如果“雪境之主”有形体,此刻,应该被众人用看奸商的眼神,戳成了刺猬。 “一功德可兑换一两银子,但黄白之物于孤无用,不可兑换。” “阳寿一年可兑换一百功德。” 一百功德,相当于一百两银子,十两金子,是一个乡村富户一年的收入。 比如云阳甄家,一年公中进账,也不过五两金子。 倘若甄英还是那个哑巴孤女,一年阳寿就能换十两金子,她怕是能换到自己垂垂老矣,在金山上饿死。 好在她觉醒宿慧,又见过吴王府中繁华,区区十两银子,不过是几餐饭钱罢了。 倒是渔民少年跃跃欲试,当即被司狄拦了下来。 “从来只有买亏的,不曾有卖亏的,若你成了修士,飞天遁地,还在乎这区区十两银子?” 说着直接从语痴手中接过玉简:“不白送你,九出十三归。” 少年这才讪讪接过。 而面对沈琳琅“能否复活某人”的疑问,“雪境之主”自然也将答案呈现了出来。 “《乾坤再造诀》中的某一篇,配合‘黄泉造化丹’和《搜魂诀》。” “先将死人的肉身重塑,再注入其精魂,以灵气游走经脉,辅以‘黄泉造化丹’,待药性充分发散,确实能让死人复活。”雪境之主如是说。 语痴也表示赞同:“不少民间戏文里,就有过,一名医者去黄泉,找回自己妻子的故事。” 甄英突然想起“锦绣毒仙”姜堰,初次见面时,她就唱了一首这样的歌。 看来此言非虚。 只是,《乾坤再造诀》价值三千万功德,“黄泉造化丹”的丹方和成药,分别价值五百万功德和一千万功德。 三样之中,《搜魂决》是最便宜的,全本只需要五万功德。 见沈琳琅神情落寞,“雪境之主”甚至还热心推荐了平替:“《搜魂决》太旧,怕是不合时宜。前些日子有人卖了一部《招魂引》,威力更大,只因不曾有人用过,汝若能发扬光大,三万功德即可”取之。 呵,我月薪三千,你给我兰博基尼九折券,有用? 可能是甄英的心声过于嘲讽,“雪境之主”稍微收敛了些奸商做派。 “若是有珍惜功法,灵丹妙药、仙符宝器,亦可兑换功德。” 甄英顿时想到了,之前姜焕给的白玉佩和废丹。 就在她想到白玉佩的时候,脑海中就出现一道,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 “雪山令,天阶法宝,三千万功德。” “黄泉造化丹废丹,有滋补气血、伐经洗髓之效,因药力不足,且有丹毒,非筑基修士不能化解,价值减半,五百功德一颗。” 等下,姜堰给丹药的时候,没说丹毒啊! 甄英听了,赶忙运气游走全身。 还好服用不多,丹毒不深,经脉并不怎地滞涩,时日久了,自然就能清除。 至于“雪山令”…… 好家伙,真的好家伙。 既然秘境归属“雪境之主”,那“雪山令”自然是与秘境相关的宝物,开价三千万功德,怕还是少了。 那满满一小瓶的“黄泉造化丹废丹”,少说也有五千功德进账。 看到“雪境之主”发布的主线任务“协助一名女性完成‘破冰式’”也才区区两千功德…… 甄英:垂死病中惊坐起,土豪竟是我自己? “总之,我们现在有两个任务。” “第一,保护一名少女成功成为‘北境圣女’。” “第二,尽可能的搜集有用的功法、宝物一类,用以兑换善功。” 至于黄白之物,其实是秘境里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随着语痴的声音落下,秘境变成了一片战场。 “当年中洲颓靡,异族入侵,姜焕奋起于危难之间,挽大厦于将倾。” 声音雄浑浩荡,提及“异族入侵”,语调悲愤,声言“挽大厦于将倾”时,却是峰回路转,斗志昂扬。 “东海水族,南原妖族,西山魔族声势浩大,挟裹着北境‘鹰部’,意图瓜分中洲。” “何为‘鹰部?当时北境七十二部,好战者曰‘鹰’,有过半加入同盟。” “西山魔族虽内战不休,在开疆拓土上,却不甘人后。” “东海水族受限于地理,仅蚕食沿海三十里国土。” “南原魔族,天性残忍嗜杀。每入一城,便屠一城,每入一郡,便屠一郡。” “昆仑西南,黄河以北,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白骨露于野,万里无鸡鸣。” 甄英看过堪舆图,知道如今中洲地势广博。 如今听到旁白,方知当年情势之危及。 我知道前朝很菜,但前朝到底有多菜? 她可算是有了直观感受。 “危急存亡之时,有北境‘葛派’遣使,愿以黄河以北之地为聘,求取万安公主。” 不同于过去藩国,是为了改善基因求取公主。“葛派”目的明确,就是万安公主姜堰,江湖人称“锦绣毒仙”,若是利用得当,可一人药翻百万兵马的姜堰。 只有她能以雷霆手段压制北境诸部,倒戈襄助中洲。 姜堰只一名女儿,乳名艾丝,天赋异禀,是北境新首领的有力候选人。 自灵气复苏,男女皆可修行,北境又以强者为尊,若艾丝当真能力压群雄,自然可得北境七十二部归心。 但是,四分五裂的北境,更符合各大部落首领的利益。 这一趟秘境之行,凶多吉少。 甄英披着一身旧狼皮,从尸山血海中爬起。 ------------ 第四十四回:狼烟起北境燃战火 什么逆天开局,雪境之主你玩儿我。 身边没有喊杀声,只有尸横遍野。 应该是一场战役结束了。 打扫战场的小兵们,默契地没有相互攻击,只是尽可能的从尸堆里寻找幸存者。 顺带,是从尸体身上搜刮财物。 虽然晦气,但收尸,是军队中性价比最高的差事。 危险小,油水多,除了攻城略地后的劫掠,战场收尸,也是当兵收入的大头。 甄英瘫倒在地,如今她一个哑巴,走一步算一步,看哪边运气好,能把自己捡回去。 有人看中了她身上的狼皮。 甄英甩了甩脑袋,那名小兵发现,狼皮下的身体,还有些许起伏,呼朋引伴,找人一起来把尸体刨开。 压住甄英的尸体穿着全套铁甲,将甄英周身的要害保护得密不透风,四个常年营养不良的新兵蛋子拉拉扯扯了半天,都没能把那人拽动分毫。 甄英感觉到胸腔被挤压得厉害,呼吸也渐渐急促,这样下去,不等自己获救,说不定得先被压死在这战场上。 造孽啊。 一名小兵见状,和同伴商量了一声,飞快地向营地喊救援。 另外三个,仔细摩挲尸体身上的铠甲,一片片的撬开,争取给甄英减轻负重。 “哈,哈。” 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甄英这才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尸体掀开,露出只强劲有力的手,一把抓住甄英的胳膊。 来人是个少年,头顶狼皮,腰间围着一条羊皮裙子,脖子上挂着长长两串狼牙,皮肤黝黑。 甄英从仰视的角度,只看得见分明的面部轮廓,一双篇薄的嘴唇,与姜澈有几分相似。 这一点相似,让甄英产生了些许温情的错觉。 “¥%%%&……&@谁#%?” …… 语言不通,这就很生草了。 中洲雅言包容万象,从各地方言中都吸收了些许内容。 甄英虽然听不懂,但察言观色多年,迅速判断出那人在问自己是谁。 甄英没法儿解释,语言不通,只能手舞足蹈笔画半天。 两人鸡同鸭讲,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对方的意思。 倒是甄英比划中,腰间那枚姜堰赠与的玉佩,掉落下来。 少年见到玉佩,当即变了脸色。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动如雷霆,腰间新月匕首出鞘,顿时抵在甄英的脖子上。 甄英反应不慢,少年出招猝不及防,她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玉佩,未曾格挡。 少年来不及收刀,刀锋在甄英脖子上浅浅划出一道血痕。 甄英抢过玉佩,双手握紧贴在心口,任由脖子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那玉佩价值三千万功德,是她全幅身家。 之前不知道价值,只当是姜堰借用给她,如今得知玉佩昂贵,怎能在自己手中丢失? 那可是曾曾外祖母亲手所赠啊!背后寓意重大,说不定要还给人家的。 少年见甄英重视玉佩,再不肯放手,只得将她横打抱起,放在马后。 见甄英内衫还算干净,拽过她一只手,撕开束袖,绑在脖子上止血。 营地离战场并不远,但秘境中风雪铺天盖地。 寒意虽然不能穿透狼皮,但只能保护甄英的背上不至于太冷。衣服没了束袖,寒风见缝插针地,往袖口里灌。 甄英跨坐在马背上,双手互相搓来搓去,免得冻僵。 少年双手拿着缰绳,感觉到身后动静,干脆将甄英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咿!有腹肌。 甄英觉醒了前世记忆,两辈子都没和异性有过亲密接触,猛不迭地爪了一手腹肌,第一时间,竟然有点紧张。 少女的羞涩让她觉得非礼勿摸,但既然现在是男儿打扮。 男人,这是你自找的。 甄英默默吐槽了一句霸总台词。 小兵们大多还滞留在战场上,刘纪提了自己的“战利品”现行一步回了营帐。 “三王子回来了!” “殿下!” “主人!” 刘纪提着甄英,丢进营帐内:“打桶水来。” 两个妙龄少女笑着迎上来,七手八脚地给甄英脱衣服。 等等,我是女的啊!让我自己来,别,哪里别动! 刘纪等人还在营帐,根本没有避讳的意思。甄英知道自己被认错了性别,苦于语言不通,也不能解释。 此刻羞愤得恨不得化身火龙,一把火将这破地儿烧个干净。 她腰带已经被人撤松,只得一手一个角儿捂住自己衣裳,蹲在地上。 众人只当她害羞,刘纪干脆揽了两个下属,几人前呼后拥的出了营帐。这才给甄英留下点儿个人空间。 甄英依然不敢起身。不一会儿,一名侍女托着盘干净衣裳进来,看甄英还像条蚯蚓似地盘在地上,笑了笑,出去喊了几个姐妹搬来围屏。四面环绕之下,甄英总算敢宽衣解带了。 先前和罗令一起赶路,北境缺水,甄英缺时间,捂了大半个月一直不曾洗澡。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其实自己都有点受不住。此时接触到热水,宛如久旱逢甘露,当即就搓下一层皮来。 那人送来了套亲兵衣裳,略微大了些,束袖和绑腿多挽了两道,这才把衣裳穿好。 甄英原本就是男装,年纪又小,雌雄莫辨。梳洗一番后对镜自照,自认为女儿身的秘密不曾暴露,将白玉佩揣在怀里,大大方方地出了营帐。 没有人管她,或许是因为她那身牧民装扮,又或许是因为那条狼皮。北境中洲交接处多有牧民通婚,甄英和那些混血儿,从长相上并无太大区别。 众人都把她当做误入战场的北境牧民,除了几个重要的营帐有人看守,其余的地方都随便她出入。 到了傍晚,甄英逛了一天,心满意足地回到洗澡的那个营帐。 她原先的一身衣裳早被收拾利索,挂在靠火盆的屏风上烘烤。 摸到桌上摆着的馕饼早已凉透,在刘纪恼怒的眼神中,甄英不由得生出几分,寄人篱下的愧疚来。 人家救了自己,不仅没得一声谢,还得供她白吃白喝,若是心安理得得受了,那就不是甄英了。 倒是刘纪觉得无所谓。 这小傻子长得好看不说,又聋又哑,看样子还不认字,倒是很适合培养成亲信。 至于那块儿玉佩,说不准是他从哪具尸体上找到的。 王帐那边,既然没有雪山令丢失的消息传来,那小傻子手中的,大概只是个有几分相似的仿制品。 毕竟,谁能从大阏氏的手里偷东西出来? “锦绣毒仙”的手里,可是有成千上万条人命啊。 三皇子捡了个难民,还是个脑子有病的聋哑人这事儿,不到半日就传遍了桑溪部。甄英见人就笑,旁人对她说什么都不恼,可不是个傻子? 翌日刘纪慰问伤病营,却在中间挖出了忙得脚不沾地的甄英。 甄英毕竟是纪宝儿的闺蜜,耳濡目染,算得上是一个赤脚医生;再者,她又受过正统的“皇家通识教育”,见多识广;最后,虽然穿越者标配的空间和系统一个都没有,可她到底有基本的卫生常识。 在伤病营泡了半天,军医们都看得见。这新来的小兵虽然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复杂的话,但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儿,就默认了她在这里帮忙。 “¥…¥……&)…*!”谢谢。 仗是昨天打的,伤兵和俘虏是昨晚清点完的,今天是伤病营中最忙的日子,甄英勤快归勤快,利索归利索,面对药材短缺的问题,依然束手无策。 哪怕水源缺乏,依然要紧着伤病,还必须烧开水消毒。 甄英这才意识到,昨天那通痛快的热水澡是多么奢侈。 感激之下,越发卖力,不知不觉就过了时辰。 待到金乌西沉,甄英处理完大部分重病号回到营帐,才发现小小的主帐里,气氛大大的不对。 依然是一块儿硬得宛如石头一般的馕饼,不过今日多了一壶在温着的酥油茶。 刘纪大马金刀坐在胡床上,浑身的低气压一眼可见。 ------------ 第四十五回:女儿聪慧智救同胞 甄英暗道不好,见状连忙下跪。 膝盖并不如小命贵重,对方又是救命恩人。 刘纪抬头看了她一眼,手掌上抬,示意她起身。 一日水米未进,身体竟然有些头重脚轻。 她作为早产儿,本来身体就差,又只调理了一年就上路,一路风餐露宿,原本虚弱的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 累了一天,疲态竟显。 这一下,猛地站起,低血压和低血糖的症状同时浮现。 竟是站都站不稳,几乎一头栽倒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甄英行礼的时候,刘纪其实已经走来,要搀扶她了。 此时,他对这个来历成迷的小孩儿,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说是中洲人,此地距边境有千里之遥,他孤身一人,如何能走到圣山脚下? 若是朝圣的牧民,年纪又实在太小。 况且,北境部落,巫医萨满,一直掌控在长老院手中,贫困牧民家的孩子,能从哪儿学习医术? 可长老院的老妖怪里,绝不可能有这么一个聋哑痴呆,连饭都不知道吃的傻子。 如此说来,最大的可能,是北境的“轮回渡劫”法。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 有不识字的幼童,被人点醒前世宿慧,当即能歌万卷史诗,不错一字的。 有天生痴傻的王子,听了圣女的祷言,顿时觉醒无边智慧,成一代枭雄的。 倘若此人是轮回之人,有何等神通,都不稀奇。 小孩儿形销骨立,一双做惯了粗活儿的手,冻萝卜似地,偏偏长了点儿笔茧。 这引起刘纪几分猜测。 北境盛产牛羊,有秘法制的冻疮膏子。 除非小部落里一穷二白的农奴,便是普通牧民都不会有这样一双手。 北境诸多部落并非铁板一块儿,部落之间纷争,打完之后,败者就会被胜者充当奴隶,打上印记。 他是逃奴? 又聋又哑,能逃去哪儿? 不过是十一二岁年纪,懵懂顽皮,目光清澈。应当是富家夭子,家中遭到变故,这才落得如此狼狈。 此时甄英悠悠醒转,目光相对,并无瑟缩之意。 刘纪脑子里灯泡一亮,语速放慢,说的是中洲雅言。 “你是谁?” 好家伙,人都救回来,在你大本营里晃悠了两天,这才想起问人家是谁。 不知这北境大单于的三王子,到底是心比天大,还是有恃无恐。 观其身形,却是是一副习武的好底子。 想起面前这人轻描淡写,拎小鸡似地把自己扔来扔去,甄英无奈地确认,这人确实可以有恃无恐。 她好些日子不曾说话,“英”字又是个后鼻音。 口型对了半天,对面那傻子还在一头雾水。 “我先确认一下,你不是逃奴吧?” 三王子的老师放鸭子似地教导诸位王储,他自以为自己中洲雅言说得标准,然而就和老外的塑料普通话一样,音不成音,调不成调。 刘纪重复了三遍,最后只能无奈的抓住重点,夸张地比出“逃奴”的口型。 甄英从怀里掏出白玉佩,在他面前使劲晃悠,又比了比自己,无奈做出一个运笔的姿势。 “转磨盘?驾车?你真是逃奴?” 甄英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又做出铺纸的姿势。 “铺床叠被?你是小厮?不对啊,哪家用小厮铺床叠被的。” 甄英无语凝噎,手高高抬起,最后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你病了?”刘纪用自己的额头贴过去。 鼻息交错,甄英只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少年干净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淡淡的牛羊膻味,像是一个自由而美好的梦。。 “没病啊。” 半晌,两个人面面相觑,都生出一种对牛弹琴的绝望感。 甄英愤然起身,迈着大步在主帐里翻来覆去,急着找一切能书写的,或是带文字的东西验明正身。 可惜刘纪实在是个不学无术的料,生平最怕拿笔,营帐中没有半点儿读书人用的东西。 他连中洲雅言都说得荒腔走板,更别指望他看懂中洲文字了。 至于铺在桌案上的羊皮卷?甄英又不认识北境文字,只当是少年鬼画符似的糟蹋东西。 “喂,那个别动!” 见甄英冲向自己的桌子,刘纪心头闪过瞬间的警觉。 可那人把军机要密视若无睹。 刘纪心里一块儿石头总算落了地,更断定了这是个文盲傻子的言论。 好吧,不关你是逃奴也好,是哑巴也罢,到了小爷手里,就是小爷的人了。 看你的样子,怕是之前的主子也不怎么上心,最便宜的冻疮膏子都舍不得买。日后他若是寻过来,大不了赔个两头牛羊就是。 甄英一边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一边在脑海里对三王子的师父及其长辈致以诚挚的问候。 你摸鱼也就罢了,苦了我凄惨惨的一个,连身份都没法证明,到底什么时候能找到圣女,完成破冰式啊! 为今之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既然北境圣女出身王庭,那跟着同样身为王子的刘纪一路回去,说不定就能和小伙伴汇合。 大军顺着水源一路回程,不断收拢零散的人马。 北境人虽水草而居,连日风雪,许多小部落里的牛羊糟了灾。 作为部落中宝贵的财产,牛羊是不能轻易杀了吃肉的。 刘纪慷慨解囊,掏出金银买下了那些冻死的牛羊,不顾北境“不食枉死肉”的规矩,炖了三大锅,剩下的烤做干粮,带着上路。 这只军队虽然是王子的私属部曲,但三王子生母身份低微。他的部曲,不过是捡了些青壮奴隶凑数,平日里军饷都是省吃俭用,虽然人在北境,却难得吃一次肉。 如今开了伙儿,一支队伍其喜洋洋,宛如过年。 小兵欢喜,牧民高兴,除了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的三王子,没人会觉得有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从雪浪河中游到王庭,刘纪一路上收留牧民,队伍越发臃肿,原本十来天的路程,硬是走了大半个月。 起初,队伍里总有人怀疑甄英是装哑巴,毕竟她装傻这事儿,不到三天就被打了假。 说是哑巴,手语又不熟练,耳朵又时灵时不灵的,谁知道是不是别的王帐派来的奸细? 其他人都存了三分戒备,唯独刘纪却是热情好客,同食同宿,丝毫不惧。旁人问起来,就说甄英生得好看,摆在身边放着,心里就畅快。 “千金难买爷高兴,别说是个奸细,就算当真是个刺客,也无妨啊。” 说话间,少年仰头饮下一口好酒,借着酒意侧头打量。 心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觉得那人无非是皮肤白了些,眼睛大了些,又称不上什么绝世佳人。 就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也当是坐在王庭里的那位。 眼下这个,还是个娃娃,也就是三王子会当个宝。 几人心中暗笑,都说小王爷莫不是瞎了,看上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人物。 一个哑巴,一个瞎子,嘿,倒是登对。 甄英还是一身亲兵打扮,见有人看她,目不斜视,只用眼角余光观察。 倒是刘纪见状,心中有些不快。 宴席散去,刘纪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块儿皮子,歪七扭八的剪了几个大洞,又缝了几根绳儿,借着酒劲,把甄英按着,往她脸上套。 ------------ 第四十六回:少年哀乐把诺轻许 甄英根本不依,条件反射似地出手。 扑鼻一股鹿皮的腥气和酒气,谁知道对方要干嘛? 甄英枪棒拳脚,师从方金枝,虽然方小姐出身名门,可她那时贪多嚼不烂,武功招式只学了皮毛不免有些花拳绣腿之嫌。 刘纪倒是名师教授,可人家“名师”放羊似地教了一群王子。 诸君可知,王重阳天下第一,一个教七个,也只教出全真教那群废物,更何况王庭里最不缺的就是王子。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十来招,当真是菜鸡互啄,有来有往。 甄英挣扎了半天,终于被小王子一只右手摁住两条胳膊。 她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只是摇头晃脑,不让那块儿臭皮子盖在自己脸上。 刘纪无法儿,只得把她脸掰正了,一字一句道:“脸,藏着。” 他在心里给自己解释,傻子一副混血儿相貌,若是在南边儿还好,在北边儿,却是要遭人白眼的。 一个傻奴,遭人白眼其实也没什么。 刘纪单纯就是不喜欢别人看她。 甄英明白他意思,又不明白为什么,也努力把音发得字正腔圆。 “不好看?藏?” 她生得好看,皮肤白净无暇,鼻梁又高又直,嘴唇花儿一般。一双眼睛又大,小鹿似的,能把人的心看化了。 傻奴方才喝了不加奶的茶,唇齿间是纯粹且凛冽的茶的芬芳,让刘纪想起大阏氏提过的中洲江南,有连绵不绝的雨水,星罗棋布的河流。 “好看,藏!” 刘纪生怕她被哪个不长眼的看上,到时候自己没处哭去。 甄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懂了,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自己把丑哈哈的鹿皮面具带上。 鹿皮柔软,贴在脸上就如同前世的洗面巾,不仅舒服不说,连北境特有的风雪,也不显得那么寒冷了。 见她戴上了面具,刘纪这才吐出一口气。 几个大部落的堂兄弟,总喜欢抢自己东西,他之前有个叫卓玛的侍女,配人前就被抢了去。 甄英戴好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从少年的眼神中,看到了幼狼无力的悲鸣。 亲信都是人精,知道的晓得那是三王子的禁脔,旁人连看都不许。之前未见过甄英的人,反倒因为种种留言,对那面具下的脸产生了更多好奇。 但这是刘纪的队伍,他身边的人,无论做什么,旁人都不可置喙。 队伍在沉默中前进。 沉默可以保存体力,减少热量的流失。 许多人也学着甄英,用皮革做成面具,蒙上黑纱。 “‘破冰式’被中断,今年风雪不比以往,各部都遭了白灾。” 王庭外头的雪堪堪没过脚背,算不得大,刘纪拨开较轻的雪层,看到了土地上结成块的冰。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人人必须以黑布遮面,不能直视那片无垢的纯白。 因雪致盲的牧民不在少数。 “一杯药酒,一辆牛车就打发了姜瑜,现在他们是自食恶果。” “王庭的青贮呢?” “撑不到四月。” 主帐内,众人皆静。 另一边,王庭。 已经三月了。‘破冰式’被打断,往年二月就止息的风雪,在替她夭折的女儿悲诉。 “老三呢?” “三王子他,还未回。” “迟了一个月,三殿下的粮食肯定不够,听说又遇上了马匪,如今看来,怕是凶多吉少。” 暴风雪压垮了无数小部落。 …… 刘纪带兵,每日除了行军,更要安抚流民,生火造饭,队伍越发庞大臃肿 他碰上了就管,帮人清理倒塌的帐篷,用匕首刮干净兽皮,将碎肉熬煮成汤,加了盐巴分发下去。 粮食必须带着,青贮若是有,也得开仓喂给牛羊。 毕竟将来要安居,牲畜必须留种。 盐巴倒是不缺,商队不知多久才能碰上,家家户户都有屯盐的习惯。 就是药材太少。 北境特有的珍惜药材都在雪山上,平时会有商人来收购,早就都换成了盐巴和茶叶。 如今大雪封山,便是金丹修士都不敢与天抗衡。 队里仅有的一个军医是个凡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着急上火到嘴里一溜燎泡。 刘纪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可他除了难受,什么都做不了。 北境有大量的铁矿,冶炼技术却都掌握在大部落和王庭的手中。中小部落共用一两口铁锅,也是常事。 即便是有其他铁器,大多都是生了锈、卷了刃的。重且不说,还不能用。 下令把多余铁器扔掉的时候,所有人都哭了。 那些大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过去北境和中洲打仗时偶尔有缴获,军队会统一保养。 如今两国安宁,铁器锈蚀,依然是每家的传家宝。 刀剑堆放在一起,埋在山岩石下做了标记。甄 英在山岩上刻下“剑冢”二字。 牧民们的家当绑在牛羊背上,倒塌了的帐篷架子做成雪橇。 牛羊幼崽比人都金贵,在雪橇里和小孩子们挤成一团取暖。 青壮拿着武器站在队伍外围,防备饿极了的狼群。 不管多么疲累,队伍只在有废墟或是山岩的地方停下。 没有柴火,就焚烧一切带不走的东西,牧民贫困,攒下一点儿家当殊为不易。 死的不仅是牛羊,还有人。 年老的长者,体弱的孩童,生产过的妇人。 行军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不断有人倒下。 甄英亲眼所见,一名披着狼皮的汉子抱着女人孩子的尸体,把脸埋在其中,大声哀嚎。 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壳,铁锤都打不碎。 有人抱着孩子青紫的尸体麻木地前进,终于在众人的劝说之下挖了雪坑,将孩子放了进去。 人们剥去死者的衣衫,给活人留下更多一点生存下去的希望。 有人在低声啜泣,连眼泪都不敢落下。一滴热泪,到了腮边就已经冻结。 有人在质问:“圣山啊,你抛弃了你的子民了吗?” 刘纪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大部落有固定的牧场和足够的青贮,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并没有收到多少惩罚。 只有小部落,失去了牛羊,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源、牧场和毡帐。 有人怨恨上天不公,可所有人都清楚,是北境人先背叛了圣山。 “破冰式”被打断的那天,围观的人群不曾制止。 “汉人血统的杂种怎么可能被雪山选中?” 贡女的名额确定了,圣女的候选也确定了。 非常巧合的是,这两个名额指向了同一个人。 ------------ 第四十七回:旧狼牙出手当暗器 既然万安公主带来了草药,带来了医术,带来了青贮法。 她让牧民不必看天吃饭,功德盖世。 你们她的女儿成为圣女,也是理所应当。 这时,有人站出来了。 “倘若那人真的是圣女,我们就阻止不了‘破冰式’。” 这是一种很恶心的证明方法。 就像六子必须刨开肚子,才能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粉。 野心在贵族们心中酝酿,利益和不满添砖加瓦,发酵出了隐秘的阴谋。 踏碎冰河的是铁蹄而非少女。 她在朝圣路上跌倒,无人上前。 一杯药酒,一辆牛车,万安公主的女儿,她的嫁妆就是如此寒酸。 忘恩负义的沉默者,眼睁睁地看着目无法纪的施暴者。 所有人都将无差别的面对圣山的愤怒。 直到下一任圣女到来,干戈或许才能止息。 …… 北境最北,群山连绵成屏障,阻挡了来自更北端的风雪。 雪山再往北,翻过高高的山峰,那才是寸草不生的无人区。 为了躲避风雪,救济灾民,刘纪更改了行军路线,沿着连绵的雪山行军。 在冬天,几乎所有的部落都会北上。雪山宽阔的臂膀会替他们遮挡风雪,雪山深处的洞穴里,有融化的雪水可以哺育牛羊。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在这里,不可高声喧哗、歌舞嬉闹,惹怒山神。 否则…… 山怒,会冰封目之所及的一切。 没有人能够逃脱。 牛羊蹄子上包了毡布,人们不再说话。 苍茫大地,只剩下风雪的怒号声。 积雪漫过了人的脖子,开路的队伍轮换了几遍,直到修士们灵力耗尽,整只队伍再难前行。 圣山百年的沉寂,让所有人都忘却了她的雷霆手段。 上一次山怒的记载太过久远,久远到,圣山的子民们只把它当做是传说。 面前是一片雪白,偶尔能看见支棱着的旗杆。 雪下是什么,不言而喻。 “是山怒。” 队伍折返,山怒之下,从未有过活口。 “快离开!” 领头的斥候打着旗语,后阵变前阵,队伍缓缓退出山谷。 两山之间风雪虽小,可山怒不会只发生一次,这种情况下,山谷比外界更加危险。 刘纪带着甄英,从队伍中间穿梭。 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这里不对劲。 远处似有雷声,风雪从头顶飘过,携裹着毡布和破碎的帐篷。 “谁在说话?” 他低低呵斥,在这种刚发生过山怒的地方,任何高声言语都会激怒山神,引发下一次灭顶之灾。 所有人捂住嘴巴,互相看去。 没有人,整个队伍安安静静,显得外头的喊杀声越发清晰。 “该死。” 应当是有部落火并,北境七十二部并非铁板一块。各大部落之间,除了姻亲,还有世仇。 若要快速前往王庭,寻求长老院的庇佑,这里原本是最安全的一条路。 海东青从众人头顶略过,原先后阵的人传来消息,外头是七王子和十王子的部曲。 都不是什么好鸟。 刘纪手脚并用爬到山腰,用千里眼粗粗一看。 山谷口,两支兵马已然厮杀成一团。 双方人数都不多,像是行军路上就折损了大半。 眼见山谷在前头,谁也不肯让谁,都怕另一边进去后就把山谷封上,让己方人马活活冻死在外头。 “蠢货。” 这种地方,这种情势,整顿好队伍快离开才是要紧。 搞内战,不是蠢货是什么? 刘纪感受到耳后淡淡的呼吸热气,一扭头,丑陋的鹿皮差点将他吓出好歹。 想到这鹿皮还是自己亲自送上的,他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自己要下去查看。 两边兵马堵住了谷口,喊杀声也不收敛。 刘纪一路小心翼翼,生怕引发下一轮山怒。 他侧身摸过山崖上一块青石,正准备往下爬,突然觉得脖子上一紧,小傻子伸出手来,拽住了他脖子上的狼牙。 “好吧,乖就给你。”刘纪比了个口型,却见甄英摇了摇头,手上丝毫不松。 “败给你了。”刘纪将狼牙项链取下,转瞬间消失在风雪里。 地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壳,牛羊无法吃草,反倒容易被碎冰割伤,失血失温,最后失去生命。 冻土层极厚,甄英先前拿匕首磕了两下,发现翘不下来东西,就此收手。 甄英百无聊赖地摩挲着手里的狼牙项链。最外头两颗狼牙中间串了颗花花绿绿的珠子,像是许多眼睛挤挤挨挨簇拥在一起,不知是什么。 山谷口。 两方人马旗鼓相当,打得难舍难分。 老七和老十,恰好是诸多王子中最没有脑子的两位。 这两人中,不管是谁,只要换了旁人做对手,也不至于闹成如此局面。 北境也想学中洲搞王位积分制,但诸王子身后,支持他们的贵族并不乐意。 小部落还好,反正都是看天吃饭,大不了举族依附王庭。 大部落在世袭贵族手里,只愿意成承认成王败寇。 故而,诸多王子只在王庭里表现得兄友弟恭,一出了王庭,恨不得打成乌眼鸡。 比起说服他们让路,刘纪觉得,还不如把那俩兄弟宰了,或者抓了来得迅速。 可他武力值并不高,两名兄弟身边都有不少好手,如今短兵交接,根本不容他混进去。 正搜肠刮肚想法子时,突然听到一边传来一声哀嚎,只见重重安保中,众星拱月的一人,不知遭遇了什么,从马上跌落,瞬间被踏成肉泥。 啥? 他正纳闷着,刚刚,似乎有什么飞了过去。 不多时,另一边也传来一阵困兽般的嚎哭。 ??? 马上的骑兵接二连三的倒下,刘纪正纳闷着,肩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匕首出鞘,横扫,迅速怼在来人脖前,他回头,却见哑巴不知何时摘了面具,对着他一脸傻笑。 一边笑着,一边把一跟歪歪扭扭的绳子提溜起来。 刘纪见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夺过那烂草似的绳子,一把抓过去—— 原先整整齐齐绑着的狼牙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中间明晃晃一颗天眼珠。 刘纪气得想打人。 北境多狼,经常偷吃牲畜,残害牛羊。对于能打杀狼的勇士,牧民们均报以极高的敬意。 刘纪出身不好,全靠一手杀狼的本事攒下这串项链,每颗狼牙都是自己流血厮杀得来的战利品,比等重的黄金宝石还要珍贵。 原先还想送给卓玛当定情信物,却是晚了一步。 如今不到几分钟,被这傻子霍霍得干干净净。 “狼牙呢?” 看着小傻子笑得开心,刘纪高高举起的手轻轻放下,口型标准的又问了几遍。 甄英笑着,从怀中摸出最后两颗狼牙,在他眼前一晃…… 刘纪只看到一道白影从眼前略过。 两军阵中,一名骑兵头部中弹,应声而倒。 刘纪责备的话卡在喉咙里。 若是能迅速解决战斗,让一路追随他的难民们存活。 别说是狼牙,就算是金子,小傻子愿意砸就砸吧。 刘纪把最后一颗天眼珠又打了个结,绑在手上,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 “这个行吗?” 甄英摇了摇头。 也对,银块儿太小了,半空中就会失了力道。 “那这个呢?” 刘纪摸遍全身上下,找出几个沉甸甸的金元宝。 甄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刘纪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袋子。 ------------ 第四十八回:血染唇一抿做胭脂 那是小羊羔皮缝制的袋子,针脚细密,包得密不透风,袋子口还缀着几颗宝石,虽然切割得歪瓜裂枣,好歹各个有小拇指头大小,闪烁着天然宝石特有的火彩。 羊皮袋子打开,又是一个绸缎包袱。绣线材质极好,蚕丝的光泽经历这般久都不曾褪色。一块儿手帕被包得严严实实,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香料味道。 刘纪神情肃穆,似乎是在看着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连着甄英也没法儿顽皮,跟着一起严肃起来。 但见那块儿帕子里鼓鼓囊囊,甄英还以为是夜明珠蓝宝石一类,却见少年掀开最后一层,里头白花花圆鼓鼓,是几颗大小不一的鹅卵石。 ……… ??? !!! 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 甄英嘴角咧开,满腔志得意满,如今只剩下了无语凝噎,一手推开鹅卵石,整个人小炮弹一般蹿下了山。 ??? (╯‵□′)╯︵┻━┻ 现在轮到刘纪傻眼了。 只见小傻子脚尖点地,整个人如林间跳跃的小鹿,身姿轻灵不说,行动还颇为迅速,眨眼就掉进了战团。 随着她一个鹞子翻身,一道寒光从她身边略过,鲜血如折扇张开般泼洒,瞬间收割了一条人命。 那人原先的对手一个愣神功夫,就见敌人倒了下去,还未醒神,脖颈一疼。 他的双眼张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躯跌落在地上,扬起纷飞雪尘。 白雪,鲜血。 红与白对比鲜明,少女在其中灵活旋转,身姿曼妙如舞蹈,体态轻盈如精灵,手上匕首翻飞,如同修罗一般收割着生命。 她的脸上并未带着那丑陋的鹿皮面具,姣好的容颜显露出来也毫不在意。 因为但凡看到那张脸的敌人,绝不可能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那匕首有些眼熟。 刘纪往腰间一拍,不知何时被人卸去兵刃。 想起匕首横在哑奴面前时,对方灿烂的笑意。 怕不是天真不谙世事,而是当真明白,面前的人,根本伤不了自己。 怎么会? 前些日子还打闹着的玩伴,如今就变成这样。 抬眼望去,正对着那一双琥珀色的深眸。 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吗? 刘纪有些呆愣,在那一个瞬间,似乎看到了大阏氏的影子。 双目相对,对方抬手,一道银光直奔自己的面门。 躲不开,根本躲不开。 那种速度,那武器上附着的灵气,像是有生命一般奔腾呼啸而来。 我要死了吗? 那个哑巴,一开始就是来杀我的? …… 他的匕首,是成人礼上猎得头狼,父汗亲手所赐。 虽不及真正的宝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也是难得的锋利。 如今被灵气携裹,飞驰而来。 来如雷霆,势若闪电。 空气被撕裂,似乎有什么异兽昂首挺胸,附着在那匕首上露出獠牙。 刘纪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卓玛的脸,和小傻子没心没肺的笑容重合在一起。 匕首悬在他眉间,离双目只剩下半寸。 他甚至来不及闭上眼。 鲜血,血色泼洒出来,在漫漫白雪中侵染出点点鲜红。 ………… 刘纪回头。 匕首在他眼前拐了个弯儿,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捅进偷袭者的额头。 这一手控物术极为精准,一直藏在偷袭者的视野盲区,连刘纪都被蒙骗了过去。 战场上,甄英才做了个铁板桥,躲过了拦腰砍来的一把大刀,之后双手指尖撑着地面,足尖向上一点,踹到来人的脉门。 她看也不看,脚上将一把长刀踢飞,那刀在空中打着璇儿落下,被甄英探手握住,顺势一招“越女采莲”。 身子在空中轻巧跃起,大刀带着体重的力道狠狠批下。 杀人,躲闪,点穴,夺刀,反劈,斩首,一气呵成。 鲜血泼洒,显得皮肤愈加的白。 甄英还是那幅没心没肺的笑,抬头看着刘纪。 一滴飞溅的鲜血好巧不巧,粘在了甄英的唇珠上。 一点鲜红。 见刘纪还是那么一副愣神的表情,甄英特意嘟了嘟嘴,神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娇憨。 她身边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堆尸体,皆是一刀毙命。 头颅滚了一地。 小兵手中的兵刃,锈的锈,钝的钝,便是成年男子,也顶多把人砸出个淤伤。 小傻子身板细弱,如何斩得断人的颈椎骨? 却见战场之中,开辟出一片五尺见方的平地——除了甄英,再没有一个站着的活人。 刚才还打生打死的两方人马如今一致对外,刀刃对准了空地中的甄英。 她头上带着自己的狼皮兜帽。方才一个低头,帽子就垂下来,遮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光洁白皙的小下巴,和饱满的唇珠上,一点鲜血的嫣红。 刘纪的心提了起来。 两个王子的亲兵俱不是好相与的,方才小傻子趁人不备,这才斩下许多人头。 如今两边携手,就是草原上的巴图鲁,拿着一把钝刀,安能有命在? 他在山坡上,小傻子一低头,就看不到对方的脸了。 不管小傻子到底是逃奴还是逃犯,是奸细还是妖怪,方才他救了自己一命,是不争的事实。 刘纪心中五味杂陈。 底下的军兵们却如临大敌。 甄英抬头,淡漠的琥珀色双眸轻轻扫过那一圈如惊弓之鸟般的士兵。 嘴唇抿了抿。 鲜血顺着唇纹印染,好似涂上了一层胭脂。 她对着所有人,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目光清澈,宛若赤子。 “叮”。 不知是谁,将自己手中的兵刃丢在了地上。 紧接着,“叮当”“叮当”。 兵刃与冰壳相碰,响成一片。 随着第一个士兵跪倒在地,剩下的所有人马,哗啦啦地跪成一片。 山谷前方的空地上,只剩下一个站着的人,就是甄英。 她抬起头,摘下头上的兜帽,转身对着山坡上的刘纪,单膝跪下。 刘纪捡起方才扔到地上的匕首,重新插回腰间。 ------------ 第四十九回:缺衣少食英雄气短 三王子和七王子的部曲,都是自母家带出来的精锐,用银子喂得结结实实。 若是旁人,定然不敢接手这一批降兵。 可刘纪自己穷得两袖清风,别说是降兵,就算甄英这么个谜一样的人物,都愿意收拢到队伍里。 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都是好猫。 也不管你的我的,能干活儿的都是好的! 刘纪下了山,甄英把自己的战利品——已经砍得卷了刃的大刀,双手奉上,神情恭敬。 降兵们有样学样,纷纷解下腰间佩刀、匕首。 刘纪抬手,示意大家都拿好了。 其他王子的兵马,用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破铜烂铁,身手自然也比普通牧民的青壮要好得多。 三王子殿下穷得坦坦荡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反正有甄英这么个大杀器在,旁的人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 老弱病残赶忙出了山谷,在谷口整顿队伍。 甄英在一堆肉泥里翻翻捡捡,找了半天,才在某人的额头上找出一枚圆润光滑的狼牙。 方才立了大工的小哑巴已经收敛了不可一世的气焰,将狼牙在衣襟上擦干净,带着些许讨好的神情,掰开刘纪握紧的拳头,将狼牙放在他手里。 刘纪笑了,把狼牙又塞回去。 “不罚你。” 见甄英神情中还带着几分不安,刘纪用手指挂了一下她的鼻头:“没事的,待到秋狩,我再去猎一串”不打紧。 方才兵马混战,两名落马王子早被铁蹄践踏得尸骨无存。刘纪对他们也没什么手足之情,允许降兵们自行收敛残骸,但不许耽搁太久,队伍整顿完毕后就得启程。 甄英在王府练得一手好投壶,如今又能在体内积攒下灵气,力度控制更是精准,只是将两方将领、旗官打落下马,倒是无意伤人。 大多数落马的,都能迅速翻身起来,毕竟草原男儿步战马战都得精通,战场上才好随机应变。 唯独两名王子身着重甲,落马后无法起身,这才阴差阳错送了命。 甄英捏着狼牙,挨个比划了一圈,又回收了七八颗“暗器”,虽然数目不多,自认为已经尽力,蹦蹦跳跳的进了营帐。 营帐里,三王子和降将推杯换盏。 说是推杯换盏,其实就是两壶兑了雪水的酒,几盘冻死的牛肉。整桌席上最昂贵的,是三王子右手边而的小壶里冒着淡淡热气的茶。 甄英一进来,就把那盏茶喝了。 营帐里头暖和,她脱下身上的狼皮披肩,里头是一身亲兵装束,从尸体身上摸出根银簪随手挽了个髻。从怀里叮叮当当掏出一堆小零碎,放在刘纪手边儿上,权当这一阵子的伙食费。 降将们见状,也纷纷宽衣解带,阿布,慷慨解囊,不一会儿,寒酸的宴席桌上就横竖八摆了些金银珠宝。 刘纪哭笑不得:“你这是何苦?” 甄英将手划过席上一圈,指了指刘纪,比出了个“七”,又指了指自己。 很明显,这是一场做戏,她甄英要带个头募捐军费,等钱财到手,甄英的钱如数奉还,降将的钱,三七分成 北境野狼都是食腐动物,若是放任他们袭击牲畜,养大了胃口,日后就敢结群捕杀牲畜,或者是落单的牧民。 故而,哪怕是敌人的尸体,也绝不能以土葬法草草掩埋。 刚才一场厮杀,血腥味迟早会引来狼群。 北境人传说,吃过人肉的狼会增长智慧,更加难以捕杀。 不仅仅是人类恐惧风雪。白灾来临,有牧民照料的牛羊尚且会成批冻饿而死。 更何况野外的山羊等小兽? 食物减少,冰壳加厚。 野兽不像人类还能煮雪水饮用,绝大部分的雪也不是绵软轻薄,而是介于雹和雪之间的不稳定的形态。 野兽数量减少,狼群缺少食物,数量也会锐减。 这些食腐动物会用利爪抛开冰层,掏出里面的尸体分食。 留下尸体,就是给那些狼群留下反扑的力量。 人们把朽坏的木头,破碎的战车堆成篝火,撒上烈酒,然后点燃。 若是在往日,这种火葬仪式必须有祝歌相和,引导战死的英魂抵达英灵神殿。 可此处是圣山脚下,鲜血已经脏污了圣山的土地。 人们沉默着,借着尸体被焚烧的温度取暖。 刘纪上前,行礼。 “汝等皆是我族勇士。” 尸体焚烧了许久,人们借着火焰融化雪水。 牲畜和人都要喝水,衣服上的血渍要清洗烘干,以免引来狼群。 死去的爱马和牛羊一起,被烤制成干粮。 因缺少食料,牛羊都断了奶,人们煮开带着霉味的清茶,把过往的悲痛饮下。 骨灰随着风飞向四方大地,与落雪汇合。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 甄英的眼睛恢复成了深棕色,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爱笑,说不出话,手舞足蹈的比划无人理解的手语。 “你会离开我吗?”刘纪问她。 甄英没办法回答他,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暂时的同行,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她点了点头。 刘纪呼出一口白气,与甄英对视。眼神温柔得像极了姜澈,只是里面蕴含着更深的感情。 更深的信任。 “你还是跟着我吧。”刘纪摸了摸她的头,甄英用草木灰把头发梳通,头皮干燥,没什么头油,手感毛茸茸的,像某种小动物。 她的眼神太过干净,像往年春天,圣女踏碎的冰泉。 刘纪在想,这个小傻子是不是圣山送来给我的礼物? “你救了他们,也救了我。” 刘纪指着篝火边的人群,甄英眨了眨眼,不懂他们的意思。 “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欠你一条命。你可以用这条命,找我兑现一个承诺。” 刘纪抓住甄英的手,塞了一样东西。 硬硬的,表面凹凸不平,像是蓝环章鱼身上的环。 甄英笑了笑,把东西收进怀里,毫不在意。 十日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王庭。 情况比最开始预料到的还要麻烦。 各大部落损失惨重。靠山的部落遇到山怒,平原的部落遭遇白灾。 王庭的青贮要供养投奔来的人群,库存刹那间见了底。 “圣女那边,有什么消息?” 破冰式被打断,圣山将自己的愤怒倾泻给所有的子民。 艾丝,现在被取名为姜瑜的混血少女,的确就是当之无愧的北境圣女。 她抛弃了过去的名字,迎来了新生。 ------------ 第五十回:白灾起单于丢王庭 去往中洲的使者吃了闭门羹。 “请回吧,太子妃现在身子重,就不见娘家人了。” 姜瑜在万寿节上进献了“一桶姜山”龙颜大悦,现为太子良娣,暂居东宫养胎。 她曾经有过一双被圣山祝福的琉璃色双瞳,温暖而清澈,像是春日里,雪山河流中倒映出来的太阳。 现在那双眼睛沉寂了,宛如一口见不到底的深井,哪怕将木桶丢进去,只听得到破碎,看不见波澜。 王帐里,所有人屏气凝神。躁动与不安在沉默中渲染,直到爆发的一刻。 “大阏氏呢?” “大阏氏临近突破,在……” 来人不敢说话。 “说啊!” “大阏氏在闭死关!” 姜堰卸去钗环首饰,将洞府封得严严实实。 她不是乌阔鲁大单于的原配夫人,在原配丈夫乌尔胡单于死后,她因“收继婚”的传统,嫁给了新一任的大单于,维系着两国脆弱的和平。 乌阔鲁的妻子恨她,因为有她在,她就永远只是“东帐阏氏”。 乌阔鲁恐惧她,因为她的存在,就像是一个活着的,生命的倒计时沙漏。 战功彪炳,受人敬仰的前一任大单于乌尔胡,草原上的启明星,文成武德,战功彪炳。 也未能活过三十五岁。 更何况他呢? 他是姜堰的丈夫,却不是她的道侣。 “闭死关”的消息一出,所有人看他的神色都有些异样。 他们拿不准,是大阏氏先抛弃了大单于,还是大单于背叛了大阏氏。 “闭死关”,就是断绝身上一切与天地感应的气机,仅凭对自己身体内部的探求,寻找与“大道”合一的道路。 “大阏氏”闭了死关,气机封闭,反哺北境的屏障开始反噬。 “大单于”的衰老,一天一变,肉眼可见。 “大王子……” 大单于绝望地展开羊皮卷轴,他最引以为傲的战士,草原的巴图鲁,在护送新一批少女进雪山的路上被杀。 消息传得飞快,训练有素的海东青成批的死去。 “二公主……” “二公主来了葵水,无法……无法攀登雪山。” 来人是这样禀报的。 “她不是没死吗!让她去!要么死在山上!要么死在路上!” 原先英明神武的大单于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才三十二岁,最年富力强的时候,理应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九王子……” “五王子……” “四公主……” “十一王子……” ……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大单于终于决定,放弃王庭,由十二王子和大阏氏留守。 其余人马向西,攻打西山联盟。 西山那地方向来是茫茫黄沙,贫瘠得连棵树都得拧巴着长。 刘纪带领着大部队到达王庭的时候,只看到一片断壁残垣。 他的父王,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 北风吹过空荡荡的王庭,守城的小兵先前还以为是流民来犯,转眼一想,哪个不长眼在这时候打劫王庭? 就算胜了,刮地三尺,也凑不出行军的粮草来,太不值当。 小兵见了令旗,收了武器,看着载具上的粮草辎重,不自觉地咽着口水。 察觉到他的目光,甄英把头从谷堆里钻出来,登时把那小兵吓了一跳。 “妖,妖,妖,妖怪~” 小兵扔了武器,转头就跑。 “我父汗他,就,就这么走了?” 门卫…… 是我不对劲还是你不对劲? 听起来,不像是大单于跑了,倒像是大单于凉了。 两边充分交换了意见,一时间都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门卫不相信会有皇族好心收留流民,而刘纪也不相信北境皇族和贵族居然轻而易举就放弃了祖祖辈辈居住着的王庭。 可是…… 空荡荡的门楼,萧瑟的街道,一脸菜色的卫兵,干净到老鼠都不肯光谷的粮仓… 所有的细节都表明,这座宏伟的,巨大的,代表着游牧民族最高历史文化水平的名城,就这么被它的主人无情抛弃。 “这么大一个王庭,放着不管,他就,走了?” 悲其不幸,怒其不争。 可刘纪也知道,漫漫风雪似乎永无止息,谁也无法预料到王庭储备还能制成多久。 王庭贵族到底是带着干粮跑路的,可自己一行人就等着王庭补给。 冻死的牛羊、伤病的马匹都快吃完。 什么叫“危急存亡之秋?”这还没到秋呢! 北境此时还是春天。 之前,一路上哪怕形式再危急,众人心中也含着一口气。 王庭是北境的中心,有圣女峰庇佑,北境贵族世世代代居住于此。 这里有最丰饶富裕的牧场,最扎实的粮仓,最繁荣的商队,最勇猛的汉子,最具备智慧的长老。 西山联盟的军队不曾使它陷落,中洲儒家的文明不曾使它自惭。 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撑下去,撑到了王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现在,刘纪面临着的不仅仅是绝境。 还有绝境中跟随他的子民。 猛地听到贵族抛弃王庭,举族西迁的消息,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敢? 他们曾嘲笑过中洲皇帝,举族南迁,连帝都都拱手相让,惶惶如丧家之犬。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家也塌了房。 “我们,也跟着逃?”有人提议。 西山虽然多沙漠,到底没有无边的风雪。 “我们不逃。” 刘纪几乎是一瞬间就下了决定。 再逃,能逃往哪里去呢? 和大单于一起出兵西山? 西山没有风雪,可西山数百小国征伐不休。 北境与部分小国交好,不代表整个西山都会欢迎他们。 运气好,在西山诸多联盟中,可以找有野心的小国,当雇佣兵去打仗,拿钱办事。 运气不好……被西山诸国蚕食鲸吞的势力还少吗? “这里是我们的家,圣女峰在我们身后,长老院在我们身后,我们不逃!” 西山气候湿冷,数百邦国,比北境的部落都多。 不是没有雄主想统一西山,可受限于地形,西山联盟纷争了百年,依然是四分五裂的形态。 西山多山、多海、多盆地、多河流,这些天然的屏障将好好一块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 牧民们吃不惯海产品不说,北境的战士从未打过水战,若是贸然前去,胜负难料。 在北境,他们是骄傲的圣山子民。 到西山,他们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 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同伴的眼神里,看出了兔死狐悲的意味。 几百人按着原属部落分散开来,物资凑在一起,按着人头配送,队伍沉默而有序。 ------------ 第五十一回:青贮藏刘纪寻粮仓 刘纪叼着跟狗尾巴草,手一撑就上了板车,趟进谷堆。 甄英方才吓过小兵,心情正好。 她把鹿皮一摘,双手抱着胳膊,透着重重秸秆的缝隙,抬头看天,一双穿着牛皮靴子的小脚翘在车板上,随着行路时不时颠簸一下,显得分外悠然自得。 外界的愁云残雾根本影响不到她。 出于某种隐秘的恶趣味,刘纪捅了捅她的胳肢窝:“喂,傻子,咱要没饭吃了。” 甄英忽地一下起身,摸了摸身下的谷堆,又探出脖子嗅了嗅,鼻尖依然萦绕着麦粒的香气。 她耸了耸肩膀,丝毫没有即将断炊的紧张感。 从情感上,刘纪十分羡慕这种少年不知愁的人。 但理智告诉他,再不想想办法,他身后跟着的三千兵马,两千难民,都要饿肚子了。 他摸着谷堆,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又似乎是在说服自己。 “这是种粮,吃人都不能吃它。” 说完他就笑了,游牧民族,要什么种粮? 种了两年地,就以为自己是汉人了? 没有圣女踏碎冰层,他们连草根都挖不出来。 烧干净了剩下的木料,吃干净了冻死的牛羊。 之后该怎么办? 无边无际的风雪,根本没有止息的意思。 “圣山…” 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听得马蹄声渐近。 斥候派了海东青传信,只说一批军队正赶往王庭。 刘纪一个空翻从板车上下来,朗声吩咐。 “若是西山来敌,青壮在前,老弱在后,随我应敌。” “若是王庭兵马,大家都说是来投奔大单于的。旁的话,什么都不要说。” 马蹄声渐近,当头是三匹枣红色大马,马上三名乘客见了刘纪一众,顿时拉紧缰绳——本以为王庭里空无一人,如今却凭空冒出这么一队人马来,不怪他们警觉。 为首的一个认识刘纪,马步未停就翻身下来,单膝跪地:“三王子。” 这一手功夫极其俊俏,不少懂行的人都暗地喝了声彩。 三人身着软甲,肩背令旗。 是大单于的人。 所有人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希望。 圣山或许抛弃了他们,可王庭没有。 他们英明神武的大单于,还记挂着他的子民…… “来者何人?” 刘纪身边的传令官扯开嗓子,任由风雪把喉咙刮得生疼。 “右贤王帐下库博。” 对方声音不大,气势不输。 “右贤王来了!”“是右贤王。”“来接我们吗?”“大单于和王庭没有抛弃我们!” 人群中泛起窃窃私语,所有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希冀。 “有什么消息吗?” 比起军民们的欢呼雀跃,刘纪反倒冷静许多。 他明眼看出,来人见到自己这部人马时一脸吃惊,绝不是惦记着自己,特意来寻。 但心中想归想,他仍是热情上前:“父汗身体如何?大阏氏修为有进展吗?大哥和二姐现下可都还好?” 库博一脸为难,拉了刘纪,想找个僻静处说话。 刘纪猜到他要说什么,拍了拍他肩膀:“但说无妨。” 库博看了周遭人群,犹豫半晌,声如蚊呐:“我此次来,是大单于他……他……要寻一样东西。” 刘纪心里一沉,乌阔鲁虽然不是个好爹,也不是什么好君主。 但没得法子,姜堰要掌权,他是最合适的傀儡。 这对半路夫妻在北境维持着微妙的和平。乌阔鲁的野心也开始随着年纪增长。 那个在箭篓里的孩子终究长成了能弯弓射箭的英雄。 既是母亲,又是妻子的那名女修,适时地让出来权柄,没有让北境的有生力量消耗在内斗里。 乌阔鲁跟长老院闹掰也好,抛弃王庭也罢,总之,不会是他的本意。 他会把什么东西落下? 库博知道事关重大,本意是想悄咪咪的来,悄咪咪的走,挥一挥衣袖,只把东西带走。 如今王庭驻扎着这么一般人马,无论如何都没法儿便宜行事。 思来想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三王子是个良善的,说不准会跟自己一起找呢。 于是深吸两口气,气沉丹田。 这次声音更小了,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心虚。 “大单于说,紫卷金册,还在大阏氏手里。” 哦,紫卷金册啊。 紫卷金册!!!! 刘纪也震惊了。 赵宋皇帝跑路,好歹还揣着自己的传国玉玺。 我北境单于溜号,倒是把紫卷金册给丢了? 丢了!!! “你说紫唔…” 库博捂着他的嘴,贴着他的耳朵,气得声音都抖了:“三王子,你想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个消息?” 刘纪扒拉下他的爪子,仍沉浸在“王八蛋单于丢下金册,带着他的舔狗跑了”的震惊当中。 “我记得金册上还有六十多个部落,他就这么。”说着,比了一个手势:“就这么,丢,丢了?” 库博急得想踹他:“五十个,年初破冰式被打断,有十几个部落自请除族,前些日子白灾,库库鲁和挝夫也除名了,再就是王庭搬迁,长老院不想走,拉锯了半晌,如今分成两部分……” 刘纪这才明白,紫卷金册上,北境七十二部,仅剩下了三分之二。 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个重要东西。 原先,北境诸胡和西山诸邦一样,都是四分五裂,各自为政。 当年汉皇长驱漠北,霍将军封狼居胥,打出了汉家声名。 北境人世居塞外,弱肉强食,自然以强者为尊。 汉人能以远远少于胡人的军队接连大胜,“一汉能当五胡”,自然引起了胡人的慕强心理。 丝绸、茶叶、盐巴……这些珍贵的物资都来源于中洲。 诸胡臣服汉家,求取汉女,自愿执子侄礼,归慕王化。 第一任大单于高瞻远瞩,认为中洲强于北境,不单单在水土优渥,更在于血脉高贵,文明繁荣。 于是颁布命令,鼓励两族通婚。北境儿郎若娶汉女,则随汉女姓氏,除北境采礼三牲六畜外,另依照汉家礼仪,打聘雁、备花轿。 时人盛行厚嫁,有些寒门女子备不起嫁妆,干脆收拾收拾铺盖,带着一身手艺投奔北境,教导汉字、纺织、医药……在族中,地位仅次于各部落贵族首领。 万安公主带来了青贮法,让牧民不必看天吃饭,又是一项大功德,在北境的声望,曾一度超过她的原配丈夫,单于。 何为“青贮”?就是将草料切碎,以特殊手法发酵储存。 相较于容易霉变或被鼠害糟蹋的干草,青贮不单单可以长期保存,而且存量大,保质期能长达二十年之久。 将草料进行青贮储存,虽然好处多多,但也有诸多麻烦之处。 一来,实行青贮需要极大的前期投资,需要足够的地盘和设备,对技术人员要求极高。 二来,青贮的制作对湿度要求很高,制作不当,所有的草料就容易霉变。 王庭拥有了万安公主这位大阏氏,就相当于把先进生产力牢牢抓紧在手中。 草原上看天吃饭,自然灾害多发。靠着青贮法,万安公主和第一任大单于兵不血刃就统一了草原七十二部。 公主将自己的册封金册请出,每一个部落归顺,就将部落首领的名字记载后头,由王庭诸君见证。 后来,效忠王庭的部落越发多了,金册那点儿位置放不下。 公主就将自己的紫色嫁衣裁剪,重新将金册装裱,后加入的部落名称就记载在紫色的丝绸上。 这不仅仅是一份名单,更是一层羁绊。 王庭会庇护他们,他们也必须效忠王庭。 白云苍狗,人走茶凉。 刘纪冷笑一声。 各部落效忠的到底是王庭,还是青贮? 既然大阏氏并未和乌阔鲁单于一起离开,说她没有后手。 刘纪不信。 ------------ 第五十二回:天似穹庐睥睨四野 当年能一统北境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个简单角色? 乌尔胡大单于英年早逝,恰逢北境左右贤王对立,北境七十二部分为两派,势均力敌。 姜堰提着四岁的乌阔鲁秋狩,将小丈夫放在自己的箭筒里,颠了个七晕八素。 一场围猎结束,左右贤王都认可乌阔鲁做新的大单于。 有人说乌阔鲁年幼,不堪重任。 他们,甚至不愿意以“单于”来称呼他,更别说“大单于”了。 姜堰只是笑了笑,扬起手中的马鞭,遥遥指向众人:“可我是大阏氏。” 风翻山越岭,吹荡开她的裙摆。 太阳陨落,月亮升起。 她是北境最冷艳的光,在漫长的黑夜里,替太阳庇护他的子民。 直到,新的太阳升起。 可是愁云满天,遮盖了太阳。 如今,大单于举族西征,忘了谁不好,偏偏忘了手持紫卷金册的大阏氏。 刘纪脑中灵光一闪,瞬间理解了这场闹剧的全部关窍。 王帐内,刘纪最忠心的部下全部集齐,包括闲得发慌在一旁打掸子的甄英。 “抛弃王庭,割裂北境,大单于是疯了?” “咱们怎么办?” “户曹呢?陈户曹,咱们的粮草还够多久?” 众人惶惶不安,被抛弃的感觉如同乌云笼罩在众人心头。 甄英叹了口气,军心已乱。 她本是为了寻找圣女后选才跟着刘纪胡乱北上,没想到,到了王庭,扑了个空。 王帐里愁云惨雾,只有刘纪智珠在握。 “这些,都不打紧。” 他笑了笑,抬手安抚众位。 “凡是谋定而后动,这几日变故,我已经想通其中关窍,破局不难。” 甄英停止了打掸子,抬头看着面前沉稳了不少的少年王子。 短短一两日,他就在众人的期许中,变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大单于和大阏氏不合,如今乌阔鲁抛弃王庭是假,与大阏氏割席断交才是真。” 他对自己亲生父亲的称呼从“父汗”变成了“乌阔鲁”。 从刘纪带领散兵难民行军开始,人群在他身边汇集,渐渐成了一支独立于七十二部之外的部落。 “乌阔鲁自以为羽翼丰满,放任心怀不满的贵族毁坏破冰式,我大致猜得出,他是想从长老院手中夺权。”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显然,绝大多数人对信仰的坚贞和对王权的敬畏,不允许他们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猜想。 甄英看着刘纪,少年人眉目清朗,甚至还能称得上是风度翩翩。 “我知诸君不愿相信,是真是假,问过大阏氏即可。” “确实。”有对情势洞若观火的,瞬间也分析出了事情脉络:“若是大阏氏在,别说区区五千人马,就是五万人的粮草,不在话下。” “对,我若是大阏氏,手中定然还会存着粮草。” “也就是说,找到大阏氏,就能度过这个春天?” 有人看得比较远:“可若无女子攀登圣山,踏碎冰层,大阏氏的粮草再丰富,也只是一时之计。” 有人不信:“大阏氏怎会见我们?” 乌阔鲁放弃王庭,是因为王庭根本带不走。 放弃大阏氏,是因为大阏氏根本无法被说服。 “闭死关”,在这个人人都可修行的世界里,无异于最坚决的抗拒。 刘纪却是微微一笑,手一伸,抓住了被阴谋诡计,绕得七荤八素的小傻子一枚。 “‘雪山令’在此,诸君若是不信,可请‘雪山令’一观。” 刘纪是忐忑的,众人是欢喜的,甄英是懵逼的。 什么令? 雪山令! 这是啥玩意? 北境圣物。 刘纪摊开手,甄英无奈,只能将那价值三千万功德的劳什子递过去,让人晃了一圈。 “真,真是雪山令啊。” 甄英知道这玩意价值三千万功德,但具体怎么个用法…… 她也不知道啊! 倒是刘纪信心满满,似乎打定了主意,能靠这“雪山令”打开大阏氏的大门。 众人心中稍定,又开始考虑后头的事情。 “即便是大阏氏有存粮,可以应付一时,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乌阔鲁离开之前,扔下了才通子孙瑞的二公主,让她去参加圣女选拔。” “好算计。” “只是……” “只是什么?” “二公主不愿意。”侍从低声说。 “岂止是不愿意!” 侍女接话道:“二公主说了,她就是死,死外头,从圣女峰跳下去,也不当什么劳什子圣女。” 皮球踢回到刘纪这边。 北境圣女的选拔,其实是有要求的。 第一项,得是修行者,不然没有护体灵气,贸然上山,冻都要冻死。 第二项,得是纯洁的少女,这个“纯洁”的定义,甄英暂时搞不明白,但依照北境人的理解,得是未嫁女。 最好还带点儿天残地缺,哑巴说不出假话,盲女看不见脏污,聋子听不得杂音。 这种人,心思最净。 北境人口缺乏,比起未嫁女,能生孩子的寡妇向来抢手。 有残缺的贵族少女一般很难婚配,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们天生的残疾是否会遗传。 而贵族男子除了贵族女子,还有中洲的汉人女子,或是劫掠的女奴可供选择。 有残缺的贵族少女?傻子才娶回家供着。 这些女孩儿若是在家中不受宠,也只有去选圣女,或是去长老院服侍圣女这么一条活路。 说白了,就是“人牲”的某种形式。 北境在旧时被称为蛮荒之地,留有了许多残忍的习俗。 比如“人牲”,比如“活祭”。 旧时打仗,大多是为了争夺水源草场。 一句话概况,就是通过外部战争的方式,转移内部矛盾。 这种操作从来都不罕见,统治者自己无德无能,未能带领子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于是通过战争的方式,将痛苦蔓延。 大家都过的差,心里会不会好很多? 矛盾不一定能够转移,但伤害依然造成。 侵略者者高居庙堂,甚至还能得到后人的供奉。 战争抓到的俘虏,青壮的可以当做廉价劳动力,女人可以通婚,解决族群的繁衍问题。 老人和小孩儿,还有残疾人,最终都会以“祭祀”的方式处理掉。 残忍而现实。 随着时代发展,世事变迁,许多无用的习俗被逐渐废除。 唯有“圣女选拔”这项传统,依然留存至今。 …… 道路并不缺少行人开辟。 朝圣者们,还有少女,总是怀抱着最大的虔诚去面对风雪的考验。 这条道路虽然蜿蜒曲折,却并不陡峭。 若是在晴天里走,算不上难。 可刘纪知道,他们等不到下一个晴天了。 大阏氏不可能真的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雪山令”出关,他需要筹码。 一个“新圣女”,既够分量,又有诚意。 库博的弟弟塔曼护送过姜瑜——只是没送到头。 他参与过当年雪山事变,这次主动出来领路,希望能赎清身上的罪孽。 说是护送,只是把人送到雪山脚下。 ------------ 第五十三回:地载乾坤纵横八荒 “我们可以回去吗?” 公主拨开烤火的众人,提起裙摆,径直坐在甄英的身边。 暮色四合,天光逐渐黯淡,众人摘下了遮目的黑纱,升起了取暖的篝火。 “是不是太冷了?”甄英问她。 这般说着,她将灵力凝结在指尖,尽可能地分散成多份,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将一成灵力均匀分了无数份,化作护罩笼罩在队伍外围。 若是秘境之外,她绝不可能做到这点。 甄英向来好学,就算在和罗令一路向北的途中,也不曾懈怠过修炼。 罗总镖头既然能力压群雄,自然非寻常之辈 甄英服用金丹之后,经脉开始渐渐恢复。 只是她天生一副早产儿的病弱身子,锻体的耐力不及常人。旁人有罗总镖头这般老师教导,总是事半功倍,她倒好,托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反倒事倍功半。 倒是秘境中,没有了那具残躯限制,她的潜力一下全部激发出来。 先前用狼牙偷袭敌人时,本意其实是声东击西,想吸引了敌将注意,再做偷袭。 不曾想,草原精兵习惯了马上厮杀,对甄英这种江湖路子毫无防备,一再被她偷袭得逞不说,修为稍弱的,一下就见了阎王。 这般实力,用作护盾实在大材小用。公主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是,不用,我没有。” “真的不冷?”甄英带着笑意扬起头,她一副继承自母亲的好相貌,如今一半长开,恰是“穠丽最宜新著雨,娇饶全在欲开时。” 公主将裙子压在两腿中间,摊开双手:“有篝火就够了,你省着些灵力,这条路,难走得很。” 虽然尚未通子孙瑞,甄英到底是两世为人,知道女性在某些时刻有多么脆弱。 她愿意支撑灵力屏障,多半是出于同情。 北境二公主大不了她几岁,正是如花朵般绽放的年纪,不乏追求者。 参与雪山试炼的少女们,时常和朝圣的牧民组队。 对于圣山而言,只要心意虔诚,没什么不可以的。 许多贵族为了保证自己的女儿被选中,也会在朝圣的路上加派护卫,一般都是年轻的,未婚配的小伙子。 若是攀登圣山的途中,两人暗生情愫,那试炼继续与否也无关紧要了。 两人一同把名字刻在山石上,让圣山做了见证,便是大单于和大阏氏亲临,也无法拆散他们。 当然,这种例子实在少有。 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少女们以家族的利益为先,毕竟家中出了一个圣女,满门荣耀,就连自家的奴隶,腰杆也比旁的硬气些。 甄英叹了口气,摘下了丑陋的鹿皮面具。 霎时间,容光灿烂,照得公主心神荡漾,一时间拿不准,到底是拐带少年私奔浪漫,还是成为圣女拯救人民圆满。 甄英将公主的情绪收拢在眼底。 倘若没有这一场变故,雪境的二公主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到成人,然后在族中每年的碎冰大会上,挑选英俊的青年结为夫妻,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成为圣女,拥有绝对的力量却孤老一生。 原本只是她人生道路上,一个存在“可能性”的分支。 女性的悲剧往往来源于此,命运之路并非由她们本人来抉择,而是由其男性亲眷——其父、其兄、其子来规划。 因为男性当家人的判断失误,而让女性亲眷去背负责任,承担后果。 在没有决策权,甚至是建议权时,做出这种不利于她们的抉择,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公主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在她受到的教育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应有之义。 她既然生为公主,享受万民供奉,在子民需要的时刻站出来,也是理所应当。 可没有人告诉她,同样是食君之禄,谋臣可以选择出仕与否,效力于谁;公主却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也没有人告诉过她,中洲出降的公主,并非君王的子嗣。 她们或是出于家族利益谋划,或是出于自身扬名需求,或是出于一展胸中的抱负…… 皆是自请出降。 中洲嫁去北境的女子,各个都带着一种支教般的使命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要传播的是什么,她们中的许多人,甚至是为了这一天,做了无数准备。 绝不会是甄英眼前,这样的一个,对未来的艰难险阻一无所知,自以为只要站出来,就能解决问题的傻瓜蛋。 更何况…… 真正能够完成全套仪式,真正成为“北境圣女”的人,不足应试者的十分之一。 换言之,这个连赤龙都未曾斩断的少女,一开始就是奔着送死来的。 她的生命,仅仅是乌阔鲁,给治下的子民们的一个“交代”。 成了,皆大欢喜。 死了,无足轻重。 北境与中洲民俗不同。 在中洲,女子一样受教育,可以选官。 即便科场依然是男人们的天下,她们依然能凭借才能,为自己博一个未来。 女官之路虽然坎坷,到底是可行的。 而在北境,贵族、平民,以及奴隶情况非常割裂。 北境平民往往子嗣艰难。有人为了能够顺利婚娶,不得不投身大贵族帐下,做人的私属部曲,好在劫掠时抢到一个老婆回家。 也有平民举全家之力,去奴隶商人处购买女奴,做家族共妻。 这在中洲是不可想象的。 中洲远嫁的女儿,一般都是嫁给去中洲游学的贵族。 这些游学生们,无论是在生活习惯方面也好,文化认同方面也罢,其实已经是中洲人的样子。 中洲的寒门女子,嫁给北境的贵族,不仅有母国撑腰。 同时,又因为“上国之臣可为下国之君”,她们在北境人家做主母,就是真正的一言堂,完全没有侍奉婆婆的这一项义务。 让这样的女儿嫁给平民?怎么可能。 与底层的女性人口匮乏相比,北境贵族阶级的“剩女”情况尤为严重,且普遍集中在中小贵族身上。 北境不像中洲,有官府律令下强制执行的一夫一妻。 大多数部落,依然实行着群婚制度。 高等贵族,甚至是王族的女儿,往往会用在联姻上。将自己的女儿、妹妹嫁给更大部落的首领,用以获取政治上的同盟。 比如北境目前的大单于乌阔鲁,在因“收继婚”娶了姜堰之外,又另娶了几名大部落的贵族小姐做了东帐、西帐阏氏。 “收继婚”,在北境是很寻常的事情。 这项悠久的传统,最初的目的,其实和中洲战国时的“媵妾”制度类似:都是为了保证后宫中,本族掌控绝对的权利。 在出嫁公主时,将公主的亲姐妹、堂姐妹,甚至是姑姑侄女,搭伴作为陪嫁。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主母一旦因意外(绝大多数情况下是生产)去世时,“媵妾”能无缝衔接,姻亲关系依然能够得到保留。 大贵族将一个,或者多个女儿嫁给同等地位的贵族或者皇族,免不了为表诚意,附赠多多的嫁妆。 至于小部落,首领若是子女太多,就将面对“联姻未半而花光预算”的窘境。 “圣女”制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 对于中洲寒门而言,北境人非常好糊弄,茶叶和盐巴就能打发。即便是寒门女子,远嫁北境的话,只需带上几十抬的盐和茶叶,就算得上陪嫁丰厚。若是还能捎上两匹丝绸,那就堪称是“十里红妆”了。 可北境小贵族那儿,实在没法子把女儿往西边儿嫁了。 北境王庭位于圣山脚下,北境人就算在别处打成狗脑子,也绝不肯在圣山面前出刀兵。 像之前刘纪碰上的,两个弟弟在山谷口厮杀,他就完全有立场以“惊扰圣山”为由,直接把两个愚蠢欧豆豆砍了。 当然,他虽然一开始没这个打算,但是甄英帮他做了。 “提前给你解决俩对手,顺便收获一波兵马粮草,不用谢。” 中洲女嫁北境,一般都是住在王庭,稳定,且安全。 可西山的政治势力多以城邦为主,权力的迭代速度堪比550w。 若是把女儿嫁去,过不了几天,说不定,女婿一家就整整齐齐地,被装在盒子里稍带回来了。 比肉包子打狗,孙权嫁孙尚香、偷鸡不成蚀把米,还亏。 让女儿去选“圣女”,也就是存活率低了点儿。 可万一赌赢了,就能提升自己家族在王庭的影响力,甚至于将手伸进“神前议会”,从小部落的首领,变为第73个能够名列“紫卷金册”的大贵族。 最初的“圣女”,就是无力支付用以联姻的嫁妆,也不愿将女儿下嫁平民的,那些中小部落贵族的女儿。 乌阔鲁走了一步烂棋,刘纪做了一个决定。 阴差阳错,甄英,作为第一次进入“雪山秘境”的纯新人,一个本该用旁观者的视角看完这场闹剧的人,突然意识到。 自己,其实可以发挥一点点,作为主角的主动性。 ------------ 第五十四回:林海雪山与狼共舞 圣女峰是真正的圣山,从走到她的脚下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会从心里油然而生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她的美丽,她的强大,她的高洁,让所有登山之人不敢轻慢,这是大自然的伟力。 风雪之中,朝圣之路本就崎岖难行。 可风雪止息,这条道路,就能称得上是艰险,甚至是九死一生了。 公主在北境出生,又在北境长大,她熟知这条道路上所有可能发生的考验。 风雪,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你还是,节约一些的好。”她低下头,粗长的发辫垂在胸前,脖颈上,两颗天珠簇拥着一枚血红色的木头吊牌,上头用北境文字写下了她的名字。 道路两旁,密林被白雪覆盖,但却不显得单调。 “真的无妨。”甄英手腕翻转,将篝火堆中的烤兔子提起来,撕下一片兔腿,抹上香料,递了过去。 一同出发的,还有公主的侍女们,大多是中小贵族家的女孩儿,其中一人接过兔腿,双手呈给了公主。 公主摆了摆手,那女孩儿就招呼其他人,一起分食了那只兔腿。 这些人都是第一次攀登圣山,甄英吩咐侍卫们在外围警戒,若是碰上兔子一类的小野兽,也能打猎补给一番。 风雪渐渐止息,甄英撤去灵力护罩,队伍中隐隐潜藏着某种不安,与畏惧混合,发酵出一种难言的恐怖。 公主凑了过来,她熟悉圣山的一切传说,这样的黑夜,寂静无声,宛如不详的预兆。 如果单单只是风雪,问题并不算如何严重,甚至还能让人安心——没有人能抵抗圣山的伟力。可如今,风雪停了,这意味着,白日里蛰伏的那些捕猎者,即将出动。 这比什么都更加令人恐惧。 侍卫们缩小了警戒圈。 行至路中,人员已经优化了一半——单纯的牧民朝圣者们无法抵抗自然的伟力,将干粮和酒水留给其他人,差不多就能打道回府了。 剩下的都是精锐,人均是凝神境界的修士。公主一路上不曾饮食,应该是辟谷期前后。 至于甄英,虽然有筑基前期的战斗力,但她的修为、境界和肉身、灵智非常割裂,没办法用常规的等级来评定。 这样一支队伍,称得上是一支劲旅,可对于圣山而言,依然渺小如沙尘。 队伍扎营的地点在山坡密林区向上一点的位置,好处是有植被阻挡狂风,便于引燃篝火,有足够的燃料可以焚烧。 坏处是,这里靠近北境雪狼的栖息地。 这些生物狡猾而聚集,记仇又难缠,北境让它们进化出厚实的皮毛,可以抵抗不大的风雪。 但它们依然会选择在风雪稍小的时候觅食——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它们的猎物才敢出来活动。 它们唯一的弱点,就是火。 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在昏暗的夜里,像一群蛰伏的野兽。 公主将脚边半干的柴火拿在手里,注入灵力,丝丝缕缕的白烟起伏,湿柴变成了干柴。 “现在不嫌浪费了?”甄英托着腮,带着笑意看着她。 公主从腰间拔出匕首,将略微直一些的木头削成秃箭:“走一步算一步吧。” 攀登雪山必须徒步,为了便于行动,所有的干粮都会提前烤制。甄英融化了一壶雪水,慢慢啜饮着。 暮色渐沉,天空变成明亮的深蓝色,再往北看去,天空宛如绸缎一般泛着光华,在苍穹之中辉映着难以描述的绚烂,比烟火更持久,比花灯更艳丽,群星在那光华背后隐去。 甄英此时才明白,为何北境人会将“圣女峰”称为圣山。 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见靠近北极的地方,那绵延的,美丽的极光。 北境人对着那光华跪下,行礼,神情虔诚且肃穆。 大自然用美进行了一场心灵的洗礼。 也正是这个时候。 背对极光的位置,闪烁出了几点幽幽的绿光。 那绿光碧盈盈的,宛如会发光的猫眼石,预示着危险。 甄英是众人中,唯一没有跪地参拜的,此时,她的一双琥珀色双眼和林中的幽绿对上。 那绿色先是几点,接着,宛如扇子一般铺开,绵延起伏,几乎占据了半个黑夜。 而虔诚的人们还在祝愿,祈祷,对身后的危机一无所知。 甄英站起身,从篝火中取出一根火把,将半壶烈酒浇上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 火光拉开长夜的帷幕,甄英与狼群对峙。 她左手拿着火把,右手虚虚覆盖在腰间的“雪山令”上,灵力注入,令牌散发出光芒,在黑夜中延展,形成了一把弧度优雅的长剑。 长剑本身并不锋锐,在暗夜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有着和雪山如出一辙的神圣的美感,让人不忍心令其饮血。 “怎么了?”公主第一个起身,看到了狼群,不自觉退后一步。 暗夜里发来几声闷哼,就在众人参拜神迹之时,狼群已经发动过第一轮偷袭。 甄英目光扫去,最外围不曾被篝火庇护的两名年轻侍卫,已然被北境魔狼撕开喉咙,瘫倒在地。 狼王维持着秩序,整只队伍如扇形铺开。 尸体散发着血气,没有一直狼离开队伍去饱餐,即便是它们已然饥肠辘辘。 “怎么会?”队伍里稀稀疏疏,有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牧民甚至不肯相信,浑身都在颤抖。 北境魔狼强大且聪慧,并不经常突袭朝圣的人群。 甄英眼角余光扫过人群,和二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 北境圣女选拔,大多数候选人都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她们会尽可能结伴而行,在圣山脚下共同生活相当长一段时间。 这种做法可以调整她们来月信的时间,共同居住在一起的女性,月信也会逐渐趋同。 大部分人会等到血气散进再进山,此时的她们精力充沛,灵力澄净。 而像二公主这样匆忙上路,甚至连月信时间都不曾调整,无疑是史无前例的。 北境魔狼嗅觉敏锐,血气消散于风中,恰如血水流淌于海里。 魔狼就会如同鲨鱼一般涌出。 人们拔出剑,拿起火把,与狼对峙。 ------------ 第五十五回:雪夜突袭九死一生 北境魔狼伴随着每个北境人的童年。 对于这种生物,北境人的血脉里残存着最为原始的畏惧。这种恐惧之深,影响之远,甚至足以影响一整支精英小队的士气。 很久很久以前,北境有过这样的传说。 曾经有一名英勇善战的单于,娶了十几个妻子,却一直没有孩子。于是他在每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上,对着篝火发誓,他要射落天上的星辰,来作他的儿子。 誓言毕,他饮酒,举弓,箭指苍穹。 星辰是否被击落,这一点众说纷纭,但是来年的春天,他的一名女奴确实生下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有着群星般闪烁的双眼,黑发比暮色更加深沉,手脚有力,啼哭嘹亮,称得上是草原难得的骏马坯子。 唯有一点令那单于不满——这是个女孩儿。 单于非常失望,他在那达慕大会上说,要将这得来不易的女儿归还上天,祈求再获得一个儿子。 说完,他把那女婴投入火中。 烈火熊熊,迅速吞噬了女婴的襁褓。 可那女孩儿不仅没有被灼伤,反倒在火焰中放声大笑。 在火焰中,女婴变成了女孩儿,变成了少女,她的头发迅速长长,遮蔽了身体。 少女从烈火中走出,笑着询问她的父亲:“父汗,您的女儿,能拉开草原上最重的弓,一箭可以将山川损毁,一刀可使长河断流,你是否依然要献祭她,来换取一名男性的继承人?” 单于点了点头:“是的,哪怕你能将山川损毁,令长河断流,我宁可不要一个这样的女孩儿,也要一个能够继承我部落的儿子。” 少女噙着泪花,走入火海,火焰猛地暴涨,她的身躯渐渐膨胀,所有人都看见一匹金红色的巨狼,从火海中走去,踏着焰云飞到天上。 据说,这就是北境魔狼的祖先,拥有者移山分海的伟力,人类罕有的智慧。 当然,甄英没听过这传说,她像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站在了人群最前方,和头狼遥遥对峙。 朝圣者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有长刀、有木棍、有匕首,当然最多的还是火把…… 这群愚昧又虔诚的人怎么就没有意识到,北境魔狼既然是火焰的化身,怎么可能恐惧火把? 既然魔狼恐惧火把,它们又怎么可能是火焰的化身? 滑天下之大稽。 思及此处,甄英情不自禁露出一抹笑。 似乎是意识到对手并不感到恐惧,狼王退后了一步。 随即,它身后的族群铺展地更开阔了。 甄英不怕魔狼,但架不住她身后的队友,都是听着魔狼的传说长大的。 其中一名护卫哆哆嗦嗦地往前一步,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甄英——领头人的震惊给了他勇气,虽然并不多。 他吞了口唾沫,也在狼群中找到了目标,开始了目光的对峙。 但,像他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人警惕地盯着狼群,防止它们暴起发难。 狼群的包围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稀疏。 甄英不敢回头,但二公主知道,倘若狼群真的把人群团团包围,那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现在双方对峙,后背还有同伴看守。 可一旦被狼群包了饺子,是生是死,祸福难料。 举着火把的人群顺着狼的封锁线散开,离开了篝火的庇护,冷空气渐渐下沉。 先是脚趾,再到膝盖,在这种僵持不动的情形下,人的血液流速并不如运动时那般快,很快,就有第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冻僵了。 之前行路时还不觉得,许多人脱下外衫放在篝火旁边烤干,到了这种危急关头,体感上的些微差距,都能造成战力上的巨大差异。 在火光的映照下,这些狼的皮毛似乎变成了金红色,眼睛绿光虽然黯淡了许多,可这种形态,显然更贴近于北境魔狼的传说。 甄英注意到,头狼是一匹母狼。 它,或者说是她,身材格外高大,差不多有纯种马那般高,毛色绚烂,如同傍晚的云霞。肚子下的“粮仓”涨得鼓鼓地,显然是还在哺乳期。 人类和其他动物走在了进化的两个极端上,自能够直立行走以来,人类负责繁育后代的女性,就面临着更加艰难的生存困境——怀孕的母亲行动不便,无法单独觅食,人类的幼崽脆弱非常,必须专人照料,而出于哺乳期的人类女性,比任何位于哺乳期的动物都要脆弱。 在自然界,“哺乳期”是个buff,哺乳期的母熊更加残暴,母豹更加凶狠,母鹿能跑得飞快——母性的本能促使她们分泌激素,在这段时间获得强化,以保证自己的存活,进而才能抚育子嗣。 哺乳期的母狼头领,比一般的狼群更加可怕。 她摇动着毛茸茸地大尾巴,左右均衡地甩动,形态恰似一把出鞘弯刀,高大的身躯带使得她即便不用直立,依然能以平视的目光与甄英对视,二者角力,都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懈怠。 此时,狼群散开,甄英注意到,不止是领头的母狼,所有的狼都是毛色发亮,贴近传说中的样子。 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 这群狼并不饥饿。 它们觅食的渴望,似乎并不比甄英这伙人求生的渴望重上许多。 想到这里,她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是饿狼,就没有拼得你死我活的必要。 首领既然还在哺乳期,就不会离幼狼太远。 那么,狼群之所以出现,只有可能是嗅到了血腥味儿,出来瞄上一眼。 甄英磨了磨后槽牙,大步又向前了几步。 果然,随着她的前进,除了头狼之外,所有的狼都不自觉后退了些许。 只有头狼,带着或许赞赏,或许疑惑的目光,继续注视着甄英。 她简直想大声笑出来。 甄英放开全身灵力威压,张嘴,开始吟唱。 “天地初开混沌,万物纠缠不分。” “你我命运相系,相隔漫漫红尘。” 圣歌的祷祠前四句从来相同,甄英也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唱,但在她的带领下,所有人都开始情不自禁地附和。 “天地初开混沌,万物纠缠不分。” “你我命运相系,相隔漫漫红尘。” 大部分人用的都是中洲雅言,少数人用的是北境方言,嘹亮又深沉的圣歌奏响,驱走了众人内心的不安和迷茫。 似乎是歌声中冥冥有神明庇佑,队伍中越来越多人鼓起勇气,向前踏出一步。 甄英放开喉咙,大步缓缓向前,步伐连贯,不见半点迟疑。 狼群继续后退,只有头狼还与众人对视。 甄英笑了笑,一直走到距离头狼三尺见方的位置。 头狼先前还带着北境主人的傲慢,可随着甄英的步伐坚定,她开始渐渐迷茫起来。 身后,狼群渐渐后退,收缩,皮毛碰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头狼明白了。 她长嚎了一声,声音与甄英她们一般嘹亮。 众人的心一颗颗抓紧,生怕这是进攻的讯号。 ” ------------ 第五十六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狼群渐渐后退,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甄英是最紧张的,她的脊背已经被水汗湿,冷风从脖子里灌进去,整条脊椎都散发着凉意。 她屏息,《清心诀》开始自动运转,平复她的心跳。 众人又活动起来,刚才冻僵了的几人,大呼小叫地开始烤火。 狼群突袭一事,给所有人心里都敲了警钟。 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现在只是北境魔狼,后面,还不一定有什么。 恰是所有人都放松的时候,突然…… 异变突生。 靠近篝火中心不到十米左右,显出一双灯泡儿般的绿眼睛,闪着不详地光芒。 “狼!” 方才一群人已经放松警戒,一个个争着烤火,队伍阵容一乱,狼群竟然闭着眼睛摸了过来。 此举甚是大胆。 北境人多以狼皮为衣,众人注意力又都集中在篝火上,并不曾注意营地中的许多“外套”在缓缓移动。 什么鬼!它们不是怕火吗? 狼群早已混入人群,在黑夜中睁开了眼。 有熟识的人,拔出妖刀,背靠背站着警戒。 更多的人却是六神无主,满营地乱窜。 甄英和二公主并肩,将灵力在指尖凝结,腰间“雪山令”闪过亮光,在手中化作长剑。 二公主则是手持双匕,膝盖微微弯曲,做出蓄势待发的姿势。 狼王并未出现,但狼嚎已经从营地中接连响起,霎时间,四面楚歌。 混入营地中的狼是少数,皮色较为黯淡,显然在狼群中地位不高,此次被安排卧底,也是因为狼群饱足,只有这些老弱病残,才会拼命行动。 外围的狼群依然是包抄之势,大多三五只围着一两人,做分散处理。 有人被咬伤手臂,武器“当啷”落地,瞬间失去反抗能力,哀嚎嘶吼着,被包围她的狼拖拽着进了林子。 不幸者的哀嚎并未浇灭反抗者的勇气,不多时,虽然几乎所有人都挂了彩,但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和甄英一眼意识到,狼群并不是铁板一块儿。 大多数狼的战意并不高,只是被族群中的一些成员挟裹着,做一些包围策应之类的工作。 最初的慌乱过去,剩下的人都掌握了章法,在伤口的刺激下,肾上腺素遮蔽了疼痛,给了人更多的勇气。 “杀了它们。”甄英咬牙切齿。 “别害怕!圣山与我们同在。”公主头发在争斗中扯乱,如一面旗帜在战场上飞舞。 包围她和甄英的是六只饿狼,前后各三只,左右互相掠阵,时不时对准两人来上一爪子。 “公主没事吧?”有人在远处问道。 “没事!” 其实两人都不是很擅长并肩作战,只是狼群偷袭时,恰好坐在一起,才顺势捉对,打了一会儿配合。 方才有狼对着甄英进攻,另两只狼一起前扑,甄英阻挡不及,被狼牙割伤了小臂。 而公主更加狼狈,甄英躲闪之际,暴露了一个空荡,她被一爪从腰间抓过,背后束紧的发辫被抓散不说,小腹上也出现了一道伤口。 紧张之下,公主并未意识到自己受伤,直到关切的话语传来,依然是下意识地应答。 甄英却发现,鼻尖萦绕的血气加重了。 灵力护罩这东西,甄英用得并不多,毕竟,大多数情况下,她要么偷袭,要么出其不意,总之,没什么用这劳什子的经验。 因为缺乏实战,狼群进攻之时,甄英的灵力护罩只能阻挡周身脖子、腹部等要害部位,无暇他顾。 方才一拥而上的三匹狼,一头瞄准脖子,一头对准腹部,都无功而返,只有第三头做佯攻的,反倒在撤回时见缝插针,对甄英的胳膊来了一口。 狼是吃腐肉的,牙齿上不知有多少细菌,甄英立刻意识到,若是时间拖久了,人的体力跟不上不说,光是细菌感染,就能在雪山上要了大家的命。 意识到这一点,甄英当即大喝一声:“速战速决。” 而和狼群对峙了一段时间的公主,此刻也摸出了些门道:“北境魔狼身长且高,牙尖爪利,唯有腰腹,堆积了大量过冬的脂肪,行动之间不甚灵活。” 她毕竟是北境马背上长大的公主,虽然实战经验不多,到底底子好,迅速看出了关键 此时,双方都有死伤,但看形势,目前还是人类占优。 只是甄英的心一直悬着,狼王不出现,很有可能是潜伏起来,预备给她最后一击。 虽然说一孕傻三年,但那是人类,动物到了哺乳期,显然是比平时更为奸诈狠厉。 甄英就记得,上辈子老家养过一条小黄狗,平日里让摸让抱,显得傻乎乎的,生了狗崽子之后,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扒储物柜偷鸡蛋了! 甄英至今都记得,自己看着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储物柜,气得大骂:“我养你是看家的,不是偷家的!” 小黄狗不但不反省,甚至还冲她汪汪叫。 直到甄英跟她讨价还价,答应每天的狗粮里加两个鸡蛋黄,才保证了储物室的安全。 总之,那头狼至今隐忍不发,肯定是憋着什么坏点子。 狼群中打前锋的那部分,大多挂了彩,但还有第二波膘肥体壮的青年公狼,一副看好戏的态度,围观着众人的挣扎。 “大家围成圈!”公主脸上溅上了血,不知是狼的,还是身边人的。 她在第一波突袭中就受了伤,情绪平静下来之后,疼痛感开始折磨她的耐力。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状态。 虽然战役昂扬,到底被狼群在第一波偷袭中占到了便宜。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与狼的斗争即将变成拉锯战。 虽然狼的耐力远不如人,但架不住狼多示众,甄英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在进入拉锯战之前,狼群会改变策略,使用车轮战。 证据就是一直没现身的狼王。 …… 等下,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 狼王在喂夜奶? 所以不能加班? 然后,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 领导也有老公孩子要陪?她比你还不想加班? 甄英思维发散,狼群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和社畜好像啊。 虽然大家都是五天八小时,但是总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五天八小时并不能满足基本生活需求。 所以开始卷起来,带头加班。 然后,队伍中的小年轻干了一口毒鸡汤,也加入到加班的浩浩大军中…… ------------ 关于最近修文以及后续情节安排 和编辑沟通过了,进行停更修文,大家应该都能看到,最近1-13章的内容已经全部替换了。 后面的还没改完,但是和前面已经接不上了。 改文的最大问题是,时间线的拉长,因为一开始些写的时候节奏控制问题,为了能继续编下去,只能用丢新人物+新地图的方式继续往后面编。 不过,写到十万字开始,能掌握技巧了。 最近改完了1w6多的大纲,说实在的,虽然这几天在断更,但是我手上的存稿反而是非常爆发的数量。 唯一的问题,就是和情节对不上。 故事线和主角动力线如下: 前期: 成仪郡主姜源白龙鱼服下嫁甄家,被胡氏谋财害命。主角成为孤儿。 天生残疾,不能说话。 8岁获得元婴修士赠送仙丹、秘籍。声带愈合,开始修炼。 在甄家偶然得知父母死去另有隐秘,追查事情真相。 支线 甄莲借机发难,从胡氏手中夺权。 带着甄英向甄志文卖惨。 联合二房的甄蔓和三房的贾语。 五房的堂弟太小,不参与宅斗。 甄家人员构成 胡氏(老夫人) 甄志文、甄志武、甄忘忧(女官)、甄志祥(被害)、甄志诚 中期: 和姐妹一起参加女官大选,晋级道路一波三折,最后认祖归宗。 后期: 女主带着姐妹们大杀四方,平定四海。 金手指1:人脉,女主母亲故交遍天下,女主成长期经常蹭大佬合影,在获得皇储身份后,可以和其他候选人进行线上交易,以较低的代价获取功法、丹药、灵植等修炼必需品、 金手指2:知识面,女主获得《训诫录》堪称修仙百科全书 金手指3:聪慧,女主过目不忘,有极强的布局能力和政治智慧 金手指4:国运,女主能轻易左右多国局势,提升本国国运,辅助修炼。(国运加持下,女主能越阶挑战各路强者) 【主线】 起:胡氏谋财害命 承:主角早产儿身体受损,成为家族弃子。 转:主角父母故交仗义相助,赠与主角丹药秘籍 合:主角觉醒穿越者记忆,开始修炼之路。 (明确世界修炼体系) 支线1:主角在甄家无意中得到父母被谋害的消息,披马甲探求事情真相 主角知道母亲遇害真相,会是什么反应? 支线2:甄家姐妹同情主角,让主角和她们一起学习,培养感情。 目标:治愈身体隐疾,修炼提升实力,和姐妹们一同成长(亲情线),探求父母死亡真相。 【主线】皇帝封禅典礼上出现异象,皇帝寻访高人,得出“成仪郡主有一女流落民间”这个重大消息。 当年成仪郡主失踪一事仅有几人知晓,外界通传郡主在闭关,皇室内部则认为郡主已经身亡。为避免打草惊蛇,事关重大,不能兴师动众寻找主角。 皇后借机建议女官选拔扩招,中洲开始进行女官大选。 (在这里阐述女官制度) 支线1:主角作为哑巴,不能去学堂读书,被下人嘲讽殴打,主角堂姐挺身而出,替她教训下人。第一个小高潮 支线2:主角和姐妹们感情深厚,修为大进,引来二房甄荣妒忌。 以上内容,更新到正式章节时会被覆盖掉。 ------------ 第十四回:苦心人挑灯夜读书 “我看姑娘面带愁容,似乎是有心事。” “啊?” 茶馆中一片窃窃私语。 姑娘当即就捂住了脸,“嗯”了一声。 “真准啊。”有人说。 废话,除了得道成仙的那几位,天底下谁没有心事? 就算是得到成了仙,心里头也绝不可能当真“本来无一物”。 甄英开口就点出姑娘家有心事儿,这其实是心理学里的“巴纳姆效应”。 星座、血型、塔罗、占卜这些,总有人觉得神乎其神,实际上,只是讲一些十分模糊,甚至是具有普适性的东西。 同样的一套说辞,放到谁身上,都是准的。 当然,甄英作为修士,模模糊糊有些气感,其实可以通过“望气术”这种入门级的手段,稍微了解一下被观察对象的运势。 不过,她并不准备以此来赚钱。 万一附近真有高人大隐隐于市,玩麻衣相术这一套,在人家跟前班门弄斧,容易暴露自己。 之前撂地卖艺时,甄英倒是自在些,毕竟没撂地卖过艺,哪儿有脸面自称是老艺术家? 可进了人茶楼,划了场子,甄英就得端着些。 最起码,画风就不能那么清奇,不能把屎尿屁挂在嘴边儿,。 虽然她如今男儿身示人不许在乎这个——可掌柜的还要靠茶水赚钱呢。 甄英解下腰间一对玉佩,还是甄莲那对儿双衡比目紫云佩,当做快板儿,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小道长高深莫测地掐指一算。 “总之。”甄英一拍大腿:“姑娘的心事虽然不方便说,但小道最近,却是为一件事儿在发愁。” 众人“哦~”了一声。 甄英揉了揉肚子:“哎,我们修行中人,是要摒弃七情六欲的,可前些日子路过这茶楼啊,嘿。” “咋了?” 甄英独自登台,没有捧哏儿。 但是客人们,很多见过些世面。 即便是客人不说话,没关系,跑堂的也会出手,接上几句话。 穿越前,甄英是个网络上经常冲浪的斜杠青年,其本事,用一句话就能概括。 “不会讲相声的厨子不是好文案,写不出代码的记者当不了好演员”。 这人嘴上说自己社恐,可人越多,越来劲儿,堪称人来疯。 作为一个铁骨铮铮的德运女孩儿,甄英穿越之前,虽然天资极高,却没生出个正确性别。 老一辈艺术家守着规矩,一身本事传男不传女。 甄英跟着短视频学习,虽然博采众家之长。但在讲究师承的曲艺界,充其量只能算个票友,只能偶尔拍拍段子,算得上是捧着个金饭碗儿,四处讨饭。 呜呼不幸,上天给她打了扇金丝楠木的双开雕花大门,却把门锁灌了个瓷实。 一朝穿越,甄英血脉觉醒,在小地方的破茶馆儿里,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端的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架势。 当然,在中洲这地界,真万户侯都早早退休,修仙去了。 茶馆不是戏园子,不官你是说书也好,讲相声也罢,其实也就是给大伙儿逗个趣儿。 “这是今儿个的茶钱,合计三两六钱。” 账房先生拨着算盘,掌柜的拿起小称,称了七钱碎银交给甄英。 还有二十文零头,甄英让伙计去买了一包卤煮,摊在桌上,大伙儿一起分了。 甄英每次都是早上来,下午走,掐着时间点,绝不肯多停留——甄莲不是何妈妈,自己就算只失踪片刻功夫,都会被她察觉。 大房的堂姐,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会对甄英好的人。 那个也不过年方二八的姑娘,有着与她年纪和身份都不相符合的强烈责任心,将甄英在甄家八年的苦难,归咎于自己的不作为。 甄英无法心安理得享受她的愧疚,恰如,甄莲不会对甄英的不幸置之不理。 春天越来越近,甄英也快攒够了学费。 掌柜的喜欢听甄英使活儿,甄英也乐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即便是甄英谢幕完毕了许久,茶馆里依然是热闹的。听众们三五人凑在一起打茶围,兴致勃勃地讨论甄英方才讲的那些故事。 甄莲喜欢史书,尤其偏爱本朝风流人物的传奇列传,那些带着连环画的小说,帮助甄英迅速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历史,同时也帮助她创作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话本故事。 时下,活字印刷兴起,应用最广泛的地方不是《四书》一类的教科书,而是文人墨客编撰的各种传奇故事。 这也好理解。做了笔记的批注教科书可以祖传父,父传子,但白玉京里流出来的话本故事,可是随着京中的风尚流行时时更新着。 这些话本小说印刷粗糙,价格便宜,语言直白,内容则覆盖奇闻异志和历史人物,老少咸宜,甄英每每读起来,总有一种看网文“扫榜”的错觉。 甄莲白天上学,晚上教甄英认字写字,她生怕妹妹走了自己的老路,因基础薄弱在学堂被人看不起。 至于自己……她早就想好了出路。 甄莲已经十六岁了,是说亲事的年纪了。 仗着长房长女的身份,早些嫁人,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可妹妹若是不读书,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四叔是文曲星下凡,他的女儿,也该是颗读书的种子。 不过,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教导甄英这件事,会有额外的好处。 每天挑灯夜战,不仅没耽搁甄莲的课业,反倒自帮妹妹补习之后,甄莲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都进步飞快。 她却不知道,甄英是在借机回报她。 甄莲可是考过教师资格证的斜杠青年,“费曼学习法”,是她为了让基础薄弱的大姐快速进步,所想到的最佳答案。 她装哑巴装习惯了,表现出来的反馈的能力就不高。 甄莲必须把每一个概念掰碎了喂给她。 在教导甄英的过程中,甄莲对学堂上的那些知识也进行了回顾,并且进行了简化。 简化后的知识点更便于记忆和理解,同时,甄莲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提升了自己的理解和表达能力。 她却不知道,在换用了便宜文具之后,自己的进步不仅没有引来同窗的艳羡,反而坐实了甄家生意出了差错的谣言。 不然,怎么甄家长女突然发奋刻苦起来了? 有些人推己及人,觉得她是趁机要给自己抬身价,用联姻的方式为家里找靠山。 ------------ 第十五回:佟掌柜智计拦踢馆 正月将过,茶馆的生意红红火火,外头的街道冷冷清清。 甄英打定了主意,今儿若是能再赚三两,就能凑够了贽见礼。 到时候入了学,换成晚上出来使活儿,赚的比白天场子多些,说不定能赶在芒种前把大姐的衣裳首饰赎出来。 茶馆掌柜的人也实在,甄英登台表演,得的赏,全归她自个儿。 至于茶钱,掌柜的一开始说毛利三七分成,甄英怕拿多了让老板吃亏,非要定一九,最后两人一折中,定下了二八分成。 能在茶馆里泡一下午的,都是不差钱的爷,一个白天,少说也能赚个三四两银子。 想到这儿,甄英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随着甄英的娓娓道来,台下人都听了入了神。 甄英听惯了短视频里的评书相声,开口能唱黄梅戏,抬手能打花鼓,又治好了嗓子,未变声的孩童音清亮且不说,调门儿也高,使起柳活儿最是顺手。 最重要的是,她既然开了口,就没人会把她往甄家那哑巴身上想。 甄英这会儿唱的是《沙家浜》里中的《智斗》,三种声线来回切换,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真的很新的东西。 偏唱到“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时,茶馆靠门的凳子被人“咯”地一脚踹断,打断了台上的表演。 所有人回头,对闯入者怒目而视。 来人先前是个招摇大摆的样子,目光在人堆里一转,看到几个熟悉面孔,顿时意识到,今儿还不能来硬的。 当下弯腰抱拳,遵从心的指引,找了个靠墙的位置看表演。 见佟掌柜过来,那人斟了一杯茶:“佟掌柜,生意兴隆啊。” 掌柜的也连忙起身:“哎呀呀,李班主,生意兴隆。” 俗话说得好,不招人妒是庸才,茶楼生意好,自然引来了同行嫉妒。 云县唯一一家勾栏名为“春满楼”,里头安置着县里唯一一支戏班子,就是眼前这名李班主的“季云社”。 甄英唱完了一段儿,去后台歇息,就见跑堂小哥早早在这儿候着,给她做耳报神。 跑堂的贴着甄英的耳朵:“这回可麻烦了。” “怎么了?” “小仙长是外地人吧,这‘春满楼’来头不小,连匾额,都是安县令亲自提的。”他说着,用手往前头指了指,特别强调:“全县有县令亲题匾额的勾栏,就这么一家。” 甄英笑得要喷茶,伸出小拇指一指:“那又如何?这县里,还有第二家可以听曲儿的勾栏?” “不一样的。”跑堂压低了声音:“安县令亲自题了“春满楼”的匾额,他那第四房小妾,就是这名李班主的亲妹妹,“季云社”当年的台柱子,叫,李香云来着。”说着,用手推了一下甄英,眨了眨眼睛:“那李班主,可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哦~县太爷的小舅子。”甄英拉长了声音:“若是我没记错,中洲的法律,是明令禁止官员纳妾。” 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那安县令,满四十了?没儿子?符合标准?” “嗨,咱们这是小地方,比不得白玉京里。这云县城里啊,县令就是这个!”跑堂的伸出个大拇指。 这种事情,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虽然中洲律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官员无爵,未满40不得纳妾,可权力到底是最好的春药,即便是他们不主动,也会有投其所好的人放手一搏。 甄英面色一沉,正准备起身:“我倒要看看那个李班主是什么来头。” “哎哎哎!别介别介!您先坐下,坐下。”跑堂小哥连忙摁住甄英:“我就是给您提个醒儿,知道您是强龙,可县太爷啊,就是那地头蛇。” 跑堂小哥示意甄英看一圈:掌柜还在和那李班主虚与委蛇,账房先生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几枚大钱,小丫鬟如穿花蝴蝶一般跑来跑去 …… “您红尘历练,到时候拍拍屁股就走,咱们这一家老小有家有业的,得罪了县太爷,不合适。” 甄英放下茶盏,拍了拍跑堂的肩膀:“知道了,放心。” 她被人踩在脚底八年,很能共情底层人的谨小慎微。 旁人的一点点风浪,都可能倾覆他们费尽心血维护的安宁。 虽然李香云金盆洗手嫁了人,但“春满楼”反倒因傍上了安县令这根金大腿,无形之中提高了档次。 不然,下九流的戏班班主,也不会轻易去招惹,当地贵客云集的同福茶楼。 都是卖艺的,肯定还是凭手上真功夫说话。 “别的不说,就说年关吧,那时我人可是在呢。安县令屋里唱堂会,放着本地的戏班子不拉扯,反倒请了外地的角儿。” 他的意思很明白,连季云社最大的金大腿,县太爷都看不上他们,与其闹些幺蛾子,不如回去好好练练业务水平。 这话其实没错,只是好巧不巧,偏偏戳了李班主的肺管子。 为了在云县这小地方扎下根儿,他连亲妹妹都舍了,却不曾想,那安比淮色胆包天不说,还是个过河拆桥的东西。 他要梳拢了春满楼的台柱子,却抠抠搜搜连银子也不肯使。大笔一挥胡乱写了个匾额,就把李班主的摇钱树挖走了。 本来这事儿,算是你情我愿,李香云也是半推半就。 可官员纳妾这事儿,从来都是暗戳戳进行。 李家兄妹初来乍到,啥都不明白,直到一顶花轿把李香云抬进了门儿,才知道前头还有三个姐姐! 就这,安比淮还惦记着云阳甄家那小蹄子,想娶回来当第五房。 如今,肠子都悔青了。 …… 等等! 我擦,云阳甄家! 我云阳还有第二个甄家? 安比淮那老畜生看上了谁? 不是,我几个姐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了上学时的夫子,这辈子都没见过外男。 我们姐妹几个啥时候被人盯上的? 甄英作为修士,五官敏锐,原先还想放着那李班主,看看是个什么成色,没想到年年吃瓜,今儿个自己成了猹! 好家伙,大房甄莲虚岁十六,二房甄蔓和三房贾语如今才九岁,怎么判,那安县令都是三年起步死刑不亏的级别! 作为修士,虽然专心致志是个很不错的天赋,但偶尔一心两用也不是不可以。 甄英嘴上三言两语入了活儿,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锻炼出了一心三用的本事。 她在茶馆说书,平日里闲来无事勾栏听曲的老少爷们,呼啦啦全涌了过去,有时候忘了正事儿,就有大房的夫人带人来“抓奸”。 然后,就给迷住了,呼朋引伴,招呼姐妹们一起来听。 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头尾一碰上,就开始唠点儿家长里短。 托她们的福,甄英虽然天天甄府茶馆两点一线,却听到了不少八卦。 比如,云县这小地方,戏班子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出戏。女眷在时又都得注意着,粉戏都得撤了,无趣得紧。 再比如,安比淮那个老色狼,故意虚报年纪,纳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把当年同甘共苦的发妻抛到一边。 听说他那第三房小老婆,还是他女儿的同学,年纪才十四! 再比如,安县令那可怜的发妻,到底没生出个正经硬腰子的儿子。只得把女儿送去女书院,预备着明年大选,去参加选秀…… 甄英在台上口若悬河,夫人媳妇们在包厢里家长里短。 某人“三心二意”的本事,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日后若是当真考编上岸,这手艺,当真非常适合拿来卷同僚。 ------------ 第十六回:李班主不测惊破胆 但见甄英短身玉立,风采决然。手上玉佩一碰,开始侃侃而谈。 别的曲艺演员是站在桌子后,她得站在桌子上,才勉强让后排看得见自己。 配上一身法袍,虽然画风略有些清奇,但气势上很能唬人。 一段《报菜名》那是信手拈来,嘴皮子翻飞,那叫一个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毫无感情,全是技巧。 甄英:我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报菜名机器。 “蟹肉羹是三鲜木须汤……”第一段儿结束,甄英双手抱拳,略微歇了歇。 掌声雷动。 “还有吗?” 很明显,此人不是预备好的托儿。 若是托儿,此时得来一句“吃不了了。” 不过,不管有没有托儿,底下人接话,甄英就能继续报下去。 但见她手一摆,嘴一歪,露出一个非常魔性的笑。 那一瞬间,龙王战神奥特赘婿灵魂附体,一身王霸之气当即如失控了的信息素,到处乱窜,直接压制了不少毫无反抗能力的小老百姓。 “后边还有红丸子、白丸子、熘丸子、炸丸子、氽丸子、南煎丸子、木须丸子、烙炸丸子、豆腐丸子、三鲜丸子、四喜丸子、鲜虾丸子、鱼脯丸子、一品丸子……” 茶馆角落,佟掌柜收了李班主的话头,示意他看看台上。 甄英虽然年仅八岁,到底是老黄瓜刷绿漆,芯子里是个铁骨铮铮的二十一世纪社牛青年。 这一举手,一投足,潇洒自若丝毫不怯场,当即就把李班主给镇住了。 他只听说同福茶楼有个修士登台卖艺,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小人儿! 佟掌柜别过一只手,压低了声音:“修士的年纪最难捉摸,听说是凝了金丹才能容颜永驻,你别看这位仙君还是稚子幼童模样。可是能在这个年纪结下金丹的……” 两人碰了下眼神。 那李班主来时多么气势汹汹,此时就有多么肝胆俱裂。一口气还没吐出来,整个人就把持不住,当即就滑到了桌子底下。 “哎,哎,李老板,李班主,李兄,老李!” 佟掌柜先是拿他那“和气生财”的扇子碰了碰,见对方没反应,只得上手去抓。 李班主跑了半辈子江湖,一身瓷实肌肉,近日又化压力为食欲,攒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来…… 佟掌柜养尊处优惯了,手上没啥力气,使了吃奶的劲儿生拉硬扯,衣服都快扯破了——李班主却仍在桌底岿然不动,抖得跟个筛糠。 “我还是喜欢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他屈尊降贵地也挪了挪臀,也蹲到桌子底下。 这二人就没猜想到,面前这名垂髫小儿模样的仙君,骨龄其实和相貌一致,也才堪堪八岁呢? 台下,掌声雷动。 有听饿了的,连忙招呼跑堂的过来,噼里啪啦点了一串儿,当即就着甄英报菜名儿,一撸袖子,这就吃上了。 有愿意捧角儿的,知道修士不看重金银,特地买了灵石镶的手镯戒指,用帕子包了,往台上丢。 丢铜子儿丢碎银子,那是大堂里,老爷们儿的做派。 甄英看着香薰的帕子和里面裹着的几枚戒指,抬头对着几位贡献了重要信息的姐姐阿姨,露出了一个核善的微笑。 安比淮那蠢猪,这辈子都别想拱我甄英养的白菜! 姐姐看她,是小白菜地里黄,从小到大没了娘。 她看姐姐,又何尝不是一个老菜农的心态? 山猪连细糠都没得吃,想霍霍我姐…… 甄英眉头一皱,计上心头。 她两世为人,都是与人为善,从不主动害人。如今为了保护家人,去对抗云县城的土皇帝…… 想想,还挺让人激动的。 甄英报完菜名儿,背着手问台下:“诸君,爱不爱吃哪?” “爱吃!” 这个不用托儿,已经有人笑起来了。 “那,好吃不好吃啊?”甄英偏了偏头,问那点了一桌子菜的客人。 客人嘴里菜还没咽下去呢,当即灌了一口茶汤,喉咙一哽,这才接话:“好吃!太好吃了。” 甄英得了回话,拍了拍身上的法袍,抖了抖两条宽阔的大袖:“诸君可是吃好喝好了……” 她刻意拉长了调子,做出一副羡慕的样子,然后一摊手。 “可惜啊,我没钱。”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甄英最后这一招,堪称是神来之笔。 楼上楼下,笑声擂得震天响,差点拆了茶馆的屋顶。 桌子底下,佟掌柜戳了戳半个同行:“老李啊,说个掏心窝子的话。就你那地儿,真把这尊佛请回去了,又能如何呢?” 掌柜用扇子,抬起李班主的下巴,示意他往外看。 “别看我这地儿小,可是专门请的墨家的师父,足工足料建的屋儿,地龙翻身都扛得住,你那边儿,行吗?” 春满楼是什么用料,什么做工?这个到不好废太多笔墨讲解。不过,就凭原主能把这楼霍霍给外地来的戏班子,就足以看出,那雕栏玉砌,不过是样子货。 李班主自家人知自家事,当即点头如捣蒜:“大哥说的是,大哥说的对,我那庙小,供不起这尊大佛。” 一边说着一边看台上,哪儿还有那名仙君的影子? 甄英到了后台,已经有人在候着了。 “怎么样?”她眉毛粗长,平日里男装示人,很显英气。现在这么一挑,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又是数不尽的意气风发。 跑堂小哥手抖拍红了,现下只顾着呵呵傻笑:“仙君的本事,自然是好的。” 他这一番动作,一件东西就从袖口滑了出来。 “这是什么?” 甄英捡起那东西,左看右看,都只能看出是跟苇草管子,上头掐痕一道又一道,不知是做什么用。 跑堂小哥脸比手都红了:“没什么,我记着玩儿的。” 甄英听罢,作势要丢:“一根破草管子,有什么好玩的?” “哎哎,别!” 跑堂小哥连忙拦下,把那草管子宝贝似地揣在袖子里:“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甄英露出了“这才像话”的眼神,示意他继续。 跑堂小哥刚要开口,又被人打了岔。 方才楼上包厢里看表演的女眷,正巧打发了人下来送点心。 这是真把甄英当角儿,里里外外都捧着的做派。 一般大城市里,捧角儿的法子很多,前台捧、后台捧、文捧、武捧……花样百出,不一而足。 白玉京天子脚下,就有不少豪绅富户热衷于捧角儿,往台上丢金银首饰,哪算入门级操作。 “梨园行”里也有修士,据说是悟的“模仿”之道,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真能把亡魂英灵,请到身上来。 其代表人物,就是“二月梅”,梅二爷。他扮关公时,能学得九成像。 白玉京里文武财神香火不丰,盖因行商的,都挑着二爷唱关公时,去拜那正主儿了。 云县地方小,但粉丝们的狂热劲儿也不差,和云县的富婆姐姐们比起来,后世的那些饭圈女孩儿,提鞋都追不上。 比如佟掌柜的媳妇,就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给甄英送点心。 佟掌柜膝下儿女双全,都是稳重性格,现在都在书院里读书。 老板娘白日里闲来无事,每天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占了二楼包间儿。 她在闺中时,还有几个要好的手帕交,偶尔串门时提上一嘴,当即扩宽了甄英的客户群体。 要不是估计甄英是修士,可能需要辟谷。这些狂热的粉丝,怕不是连三餐都得包圆儿。 ------------ 第十七回:甄英开口大姐拒亲 甄英在茶馆吃光了点心,又挑了些好水果揣在怀里。 甄家虽说是商户,可胡氏看得严,下人都是数着头做帽子,连甄莲这长房长女,都得自己做针线。 甄莲从牙缝里挤出吃食给甄英,自己的分量就短了些。 水果比点心好糊弄,虽然不怎么顶饱,却能换换口味。 甄英满心欢喜给姐姐送水果,却不料大门一开,兜头一盆冷水下来。 一个扎着红头花的中年妇人,坐在她大姐屋里的炕上,把那县令府上说得是天花乱坠。 好,很好。 甄英牙都要咬碎,一把拉住不明真相的大姐,就往屋里走。 “英儿,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甄英关心则乱,什么都顾不上了。 好在屋里就她、大姐和媒婆。 那媒婆不认得自己,大姐也不是会乱说话的人。 哑巴开口这事儿,暂时还能瞒下去。 到了里屋,甄英这才放手。 方才力气使得有些大,甄莲手腕被抓红了一片。 大姐眼眶通红,甄英一看那双眼,心气儿就短了一截。 另一头,甄莲心中半是生气,半是难过。 甄英治好了嗓子,不知瞒了多久,又喜又怒之下,一句重话不经大脑就说出了口。 “你跪下。” 她说的是玩笑话,即便是长姐如母,两人都是同辈,她也断没有让甄英跪下的理。 甄英却是袍子一撩,“咚”地一下,双膝跪地。 她两世都在起点孤儿院长大,最知道世态炎凉。 甄莲全心全意对她好,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 大姐为了自己,连终身幸福和尊严都能舍去,她一双膝盖,又能值几钱银子? “你……”甄莲气急,又来拉她:“好容易治好嗓子,又得了疯病,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你先答应我,不许嫁人。” “你先起来,没得折了我的寿。”甄英跪下时,甄莲就往侧边避,却见甄英膝盖挪动,又准备对着自己。 甄英身子虽然瘦小,可甄莲也只是寻常闺秀,奈何不动她。 她知道这个妹妹吃软不吃硬,只得也跟着跪下:“屋里什么情况,你也知道,胡氏把着中馈,我若不嫁人,去赚那点儿彩礼,你哪儿来的钱读书?” “你教我。” 甄莲叹了口气:“我算什么先生?教得了你?看看你二姐,你表姐,哪个不是文曲星的种子?你听姐姐的,本本分分去学堂读书,将来像三姑那样,考到白玉京去。” 她被困于四方天地,仍幻想外头的好日子:“咱们这种不上不下的出身,最好的前程就是考出去。白玉京里何等富贵繁华,你考过去。做女官,吃皇粮,穿红袍,戴乌纱,将来史书列传,留个名字,让后人都记着。”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哽咽了:“你让世人都记着,你是甄英,甄是甄莲的甄,英是甄英的英。” 寥寥几语,全是期待。 甄英刚要回话,甄莲就竖起手指,贴在她嘴唇上:“你那嗓子何时治好,我也不问你;瞒我这么些日子,我也不怨你。反正不是你正经姐姐,你有自个儿的主意,我也不来讨嫌。” 这话就严重了。甄英连连摇头,赶紧用她那说惯了相声的嘴皮子,把那日投井、被修士救下,服用金丹,通了经脉等事一一讲出来。 只隐瞒了自己是穿越者,和母亲是被胡氏谋害这两件事。 “整个甄家,只姐姐待我好。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甄英说着,自己起来,顺手扶着甄莲,在脚凳上坐了。 她自己身强力壮的还好,甄莲一个凡人,跪着听了那么些话,猛地一起来,头晕目眩是免不了的。 “我在甄家身份尴尬,除了姐姐,可还有人愿意听我说话?是不是哑巴,又有什么要紧?” 甄英一边安抚她,一边从怀里掏出银钱和水果:“你看,妹妹有钱,有能耐,你去当铺里把衣裳首饰都赎回来……” 甄莲一开始还以为妹妹只是安抚,直到看到金灿灿的元宝,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甄英的手,撸起她袖子细细查看:“你做什么了?从哪儿赚的钱?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欺负你?” 甄英非常享受姐姐的这种关心,笑岔了气,打了一个充满点心甜香味儿的嗝:“你妹妹我本事大着呢,这钱来路正得很,都是干净银子,是我靠说书挣的。” 甄莲先前听到是“干净银子”,悬着的心才堪堪放下,又听说是“说书挣的”,心底又是一突,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就戳在人脑门上:“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抛头露面,这云县成立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你了,以后怎么嫁人?” 甄英拉开衣襟,露出里面穿着的法袍:“我是修士,一个修士红尘历练,攒铜钱上的人气做法,正当得很。” 天底下修行方式千奇百怪,什么离谱的修炼法子都有。 靠着说书赚钱,来修炼,听起来,似乎也不是很离经叛道。 甄英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本小册来:“大姐不是要让我读书识字考女官吗?都做了女官了,还考虑嫁人的事儿?姐姐莫非认为我考不中?” “呸呸呸,我们英儿最聪明了,就是全天下的人都名落孙山,英儿也得高中。” 甄英摊开手:“既然做了女官,那这小地方的人认不认得我,又有什么打紧?”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本小册翻开。 册子上只写了几页,头几页,是甄莲那些当票上的数额,后头总结了一下,正月前就赎回来,只需要花十两银子。 后头则是这几天甄英卖艺,进账的数目,如今合计已经赚了四十几两,还没算那些打赏的戒指手镯变卖后的钱。 “你会记账?”甄莲又惊又喜。 “天天看大姐做账,自然而然就学会了。”甄英托腮笑着应答。 甄莲看着账本。 条理分明,内容细致,虽然记载不多,桩桩件件,足以体现记账人胸中沟壑。 这可不容易。 她可是长房长女,就是缺了锻炼,只记着自己这一房的账目。 甄莲称不上笨,就是阅历少了些。在做账上,显然比不过甄英,那经过现代管理学和统计学熏陶过的脑子。 不过甄莲想不到这么多,只感慨妹妹脑子灵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甄英有心显摆,就手拿出个苹果,灵力在指尖汇聚成刀,一圈圈把皮削成个长条。 末了,将削好的苹果横竖各两刀,分作九块儿,见甄莲一脸艳羡,一挑眉毛:“这本事,如何?” “自然是好的。” “凭这本事,能不能进书院?” “能,肯定能。” “那你把外头那人打发了。”甄英将果肉递过去,粉红色的小舌头一卷,就将长长的苹果皮叼在嘴里,含混道:“我还要和胡氏那老虔婆算总账呢。” ------------ 第十八回:顽童置气大闹学堂 正月过去,学堂里百花争妍,异香扑鼻。 “先生说,甄家大姐,今年要和咱们一起上‘甲字科’……” “她读“乙字科”都费劲,家里使了银子?” “可我前些日子还听当铺的管事说,甄莲都穷得当衣裳了,她有钱交束脩?” “你哪儿来的消息?长了眼的都看得到,甄家大姐那身儿衣裳,那可是苏绣!” “干嘛呢?” 众人一惊,转头,是方才话题的中心人物,最近在学堂里风头无二的甄家大姐甄莲——的族妹。 甄蔓才十二岁,却隐隐是学堂一方小势力的领头人。 她生来聪慧,开蒙也早,还有有个做秀才的哥哥…… 这些仅仅只是加分项。 最重要的是,她家里开着书局。 二房那个秀才在府学里求学,难得回家一次,便是寄来书信,也三句话不离银钱。甄蔓从小聪慧,又懂得察言观色,堪称是鳏夫老爹的贴心小棉袄。 甄蔓手上,总能拿到第一手的话本,最好的名家字帖,最便宜的教科书…… 学堂按照“甲乙丙丁”排了快慢班,她在“甲字科”的班上,年纪第二小,成绩第一好。 年纪最小的,是她表妹,投胎满分的贾语。 甄蔓自幼就帮家里抄书,一手簪花小楷,运笔如飞;写馆阁体时,又圆融宛若印刷;若是速记课堂笔记,则铁钩银画,美观又好认。 当然,天才少女也有天才少女的烦恼。甄蔓从小被人宠惯了,最享受年长者的疼爱,兄长外出游学,她天天盯着大姐院子里,看人手足情深,羡慕地在床上打滚。 但老父盯着甄家那点儿家产,她自然也不好和大姐亲近。 可在外头,她到底是甄家小姐,甄家的事儿,决不许旁人说项。 认出其中几个嚼舌头的,往日还经常求自己指点课业,小姑娘当即就落下脸:“陈家的,李家的,还有季家的,既然看不上我甄家,日后也无需来往了。” 说罢,拂袖而去。 一点儿面子都不讲。 “呸,当衣服的穷酸人家,谁稀罕!”李家小姐啐了口唾沫,试图挽回场子。 却见同伴一左一右,面露难色。 陈小姐扯了扯袖子:“要不,咱们还是去道个歉吧。” 方才一时嘴快,得罪了甄蔓,如今缓过神儿来,心里却已经有些懊悔了。 李小姐姐夫是县令又如何?能给她们吃?给她们穿? 甄蔓才是真财神啊! “是啊,也是我们不好,背地里说人闲话。”季家姑娘也有些后怕,若是甄蔓当真和自己绝交,那自己在“甲”字科,怕是要孤军奋战了。 李小姐原先还有些愧意,可同伴一说,反倒拧吧起来:“你们怕她那女官姑姑,我才不怕。” 她二姐可是县太爷的夫人! 李姑娘是托姐夫的关系进的“甲”字班,本来就是吊车尾,若是没甄蔓的笔记,上课怕是要听天书。 不过,她平日里关顾着和几家小姐攀比衣食,进“甲”字科,无非是图听起来好听。 却听得外头传来个不认识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笑意:“同进士非同进士,如夫人不如夫人。我今儿可算是开了眼了。” 众人扭头,见是方才众人八卦的正主儿,甄家大姐甄莲,带着个不认识的丫头进来。 那丫头七八岁年纪,穿着件半旧的羽纱褂子,身体瘦削,唇红齿白,是个极好看的美人胚子。 就是一张嘴,忒的毒。 李小姐当即跳下来,指着她骂:“好没规矩的东西,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甄英被人指着,却是丝毫不惧:“乌鸦反哺是为仁,雁有序兮犬称义,黑鲤朝北知臣礼,蝼蚁避祸求其智,日月为明,人言为信。敢问这位小姐,背地里说人坏话,又是怎么一个说辞?” 李小姐草包一个,仗着姐夫是云县土皇帝,被人捧惯了臭脚,哪儿知道这些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儿的话? 她虽然听不懂,可看旁边人的神态,也知道是骂自个儿的话。 当即上前一步,手高高抬起:“反了你……哎呦。” 甄英早祭起一身护体罡气,准备暗地里阴人一把,却不曾想,有人出手比她更快。 扭头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身缀锦竹报平安细官锦,外头罩着件四合如意缂丝灰鼠褂,两个小丫髻上各簪一朵金边染紫宫花,不是贾语又是谁? 甄英不认得她。 可人靠衣装,即便是个稚子幼童,能把上供的料子穿在身上,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果然,小姑娘一开口,就是:“污蔑内庭女官清誉,好大的胆子。” 一句话,就把学堂里小儿女的口角,提升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高度。 这顶帽子扣下来,所有人都有些腿软,只有李家姑娘不知者不畏,还在虚张声势:“我姐夫可是安县令。” 甄英笑着开口:“我不是这儿的学生,不过《中洲律》,倒是还记得几条,诬告反坐,是说平民。可若诬告品官,则按被诬人官除名。” 她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大姐肩膀:“小妹初来乍到,不知那县太爷,是几品官?” “七品。”李姑娘仍是不知人情险恶,高高昂着头,宛如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贾语轻蔑一笑:“我母亲去年擢升了司宝女官,掌帝后印玺。” 其实她还是稳重了些,今年年初,宫里就有人传了信,母亲如今是从五品尚服,辖领司宝、司衣、司饰、司仗诸司。 司宝女官正六品,直接压了县令两级,已经是非常够用了。 女孩们都把内庭女官当奋斗的最终目标,司宝女官掌帝后印玺,在她们眼中,那是真正神仙似的人物。 李姑娘困兽犹斗,见人群中一个姑娘瑟缩着往后退,直接退后几步,把那人拉出来:“你娘再厉害又怎样?她远在白玉京,能出来给你做主?灵儿,告诉她们,这云县城,可是姓安!” 那小姑娘方才低眉敛目,终于抬起头,环顾四周:“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这个形容态势,甄莲熟悉得很。妹妹在家中被下人磋磨惯了,如今虽然有自己撑腰,可偶尔还是会显露出,这些年谨小慎微的迹象。 这姑娘一身衣裳虽新,做工也好,但料子实在普通,别说是暗纹,就连花儿,也仅仅绣在襦裙…… 等下! 这张脸! 擦!我就说安比淮那老畜生的名字怎么那么耳熟,这他喵的是甄x传的剧组? 我看到了什么!十二岁的林蓉妹妹啊! 难怪我刚才就觉得院子里这么香!原来是我林蓉妹妹的化妆品腌渍入了味儿! 甄英扭头,看着满身富贵的贾语,表情严肃:“这位妹妹,咱们学堂里,有没有姓沈的姑娘?” 啊? 这把贾语整不会了。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甄莲一眼。 “现,现在还没有。” 甄莲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但是,也可以有。” ------------ 第十九回:颠倒黑白李娘告状 甄英虽然进了学堂,但并没有以学子的身份进来。 她跟李小姐拌嘴,说:“我不是这儿的学生。”其实是暗示自己的另有师承。 自李姑娘发难,甄英还击,看似咄咄逼人,实际上每一句都是在心里斟酌好了的。 事儿发生在云县的县学女学堂,若真闹大了,在场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但是,也有里外。 云县县学的司塾,管不了外来的学子。 轻飘飘的就把自己摘了出去。 到这时,甄莲才猛然警觉,8岁的妹妹,竟然从一开始就考虑得那般周全。 惊蛰之后,春风乍暖,县里的学堂也开始考较招生。 就在几日前,甄英就向大姐坦言。自己的修为已然登堂入室,若是单纯就为了学些知识,其实没必要多交一笔冤枉钱。 说完,她就催动法袍,当着大姐的面,玩了一个“大变活人”。 当然,变戏法的,一般是从无到有,她呢,是从有到无。 当即就把大姐吓了一跳。 甄英说,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修士,已经传授了自己一套法诀,虽然尚未行告祭之礼,奉过茶盏,但两人之间,却已经有了师徒之实。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好像自己被人始乱终弃了似的。 可事实就是这样。 那神秘人不知去了何处,她带艺投师,连招呼都不跟那人打,就这般琵琶别抱,其实是有“不孝”之嫌。 其实本朝没那么迂腐,忠孝一事,也讲究个你来我往。 若是做师父的误人子弟,那做徒弟的去寻一些别的出路,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甄英心里过不了这个坎儿。 那个雪夜,神秘人救了甄英性命不说,还解开了她被封印的现代人记忆。 恩同再造。 虽然,按照神秘人的说法,当初就他亲手下的封印。 但是甄英细细思索,估计这人是主动给自己的便宜爹娘背锅。 虽然没名没分,做不了人的入室弟子,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也不能乱认一个爹。 同时,甄英还有些私心。 大姐基础薄弱,全靠这段时间,自己用“费曼学习法”撑着,才有了不少进步。若是自己进了学堂,当真坐在那儿听课,和大家一样做作业,以后也不方便继续装傻。 再就是,佟掌柜的一双儿女,和自己也都打过照面。 皮套人,并不想被开盒。 她还是想继续维持“红尘历练的仙君”这个人设。 甄英毕竟是个体面人,被人知道自己为了赚钱才去卖艺,脸要不要了? 她可以不要脸,可甄家不能不要。大姐是甄家长房长女,身份摆着,不由得她不顾及。 好说歹说,终于说服了大姐,省下了一大笔银子。 就有了先前闹学堂这事儿。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事情虽然没能闹得很大,但到底被先生知道了。 李小姐是县令小姨子,可安姑娘那是县令的亲闺女。 虽然她娘不受宠,但是她确实代表了县太爷的面子。 被人从人堆里扯出来,安灵儿一开始是不愿意,几番要躲,慌不择路,正撞在了甄英身上。 甄英的护体罡气还没收,安灵儿那下,就恰如撞到了一堵墙,当即身体一软,轻飘飘的就倒了下来。 “啊!”, 小姑娘们顿时乱做一团。司塾急匆匆赶来,就看到甄家姐妹都簇拥在甄莲身后,其他学子也畏惧地站在墙根儿底下。 司塾是个三十多岁的筑基修士,抬手就封了安灵儿周身几处大穴位,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急匆匆往内厢房赶。 “去请大夫!” 屋里,甄莲拧了帕子,正要给安灵儿擦去身上脸上的污垢,被李姑娘一巴掌挥开:“不要你们假好心。” 甄莲并未动手,单纯出于照顾人的习惯才凑了过来,眼下好心当做驴肝肺,一双大眼睛气得通红,看在司塾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回春堂和学堂不过一条街距离,平日里孩童们玩耍打闹,自有一套流程,一盏茶功夫不到,大夫就赶来了。 安灵儿撞倒了脑袋,大夫说头里又瘀血,将好生生一个小姑娘,活活扎成了个刺猬。 甄蔓被这阵势吓到,泡茶时的手都在抖。 “说说,怎么回事儿?” 夫子平日里最喜欢甄蔓,现下却不接她的茶,目光凛冽,神情严肃:“想好了再说。” 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李姑娘出言不逊,被正主逮着了,几人发生了一番口角。 可发展到伤了人,事情就闹大了。 贾语暗地里瞪了李姑娘一眼,被看了个正着。 那李姑娘收起方才的张狂样子,帕子一拧,哭得我见犹怜:“我知道,自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姐夫也才是个七品芝麻官,比不上你们某些人家世好,在宫里伺候皇上、太后……” 司塾抬起手,止住了话头,一双眼睛冷冽地扫过众人。 “是她先拿我母亲说事儿的。” 先前贾语抬出母亲,本意就是为了震慑。没成想,到了李姑娘的嘴里,反倒是她贾语仗势欺人了。 贾语生平最得意的,就是有个能耐的娘亲,这是她的铠甲,也是她的逆鳞。 “她污蔑内庭女官以权谋私,按律,诬告反坐,我没送她去见官,已经……” “放肆!”司塾气得一拍桌子,直把甄蔓吓得跌倒在地。 盛满热水的茶盏摔在裙子上,当即就把甄蔓烫着了。 在座除了大夫,都是女眷,甄莲连忙用身子遮了,替甄蔓挽起裤脚,见上头烫红了一片,心中气急。 “是她自己撞上去的,大家都看得了。” 司塾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下了头。 既不解释,也不掩饰。 安灵儿昏迷未醒,纵然是她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撞了上去,先生也觉得大伙儿是心怀顾忌,串了供词。 贾语未能看清局势,桩桩件件,都是想把事情闹大。 她却不知,司塾为人清正,最是讨厌仗势欺人。 加上县学里都是各家女眷,真把事情闹大,她这个司塾名声还要不要?其他学子的名声还要不要?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这件事儿往小了说,其实就是孩童们玩闹,也没必要上纲上线。 李家姑娘却是不依:“若不是有人推她?灵儿一个小姑娘,能伤得这般严重?” 说着,整个人凑过去,看着扎成刺猬的安灵儿,心里又是急又是怕。 这件事情,说一千道一万,也是因她而起。若是不把锅甩出去,她能讨着好? 当下七情上面,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 司塾见贾语一身富贵气派,安灵儿却衣着朴素,像个丫鬟,对自己内心的猜测更信了几分。 再加上甄家如今只是商户,县太爷却是云县这地界,一手遮天的人物。 贾语的亲娘,目前九重宫门里锁着,手伸不到这边儿长。 人总是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也总是会做出,自认为最为有利的决策。 虽然是李家小姐先挑的事儿,但受罚的还是甄家女儿。 ------------ 第二十回:甄莲巧舌拿捏胡氏 事情闹得大了,伤的又是县太爷的闺女。 安灵儿在家中并不受宠,可到底也是长房嫡女,伤的又如此严重。 司塾为了给安家一个交代,不仅打了所有人的手板,还勒令甄家姐妹都停了学。 胡氏当即就炸了。 “好啊,一个个的,吃我的喝我的,银钱没赚到几个,事儿先惹了不少!” 她当先走到甄莲面前,手指着鼻子骂:“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平日里见了吏员都得陪着小心,你倒好,惹出这么大祸事来!” 甄蔓就更不受待见了,她腿上烫伤,正在小腿迎面骨处,跪在地上,疼得直吸气,被胡氏瞧见,连话都不多时,直接就是一记窝心脚。 胡氏平日里最懒得动弹,这一下踢得又急又怒,直接闪了老腰。姐妹几个想笑又不敢笑,就在那里憋着。 贾语见了,也不顾有的没的,直接膝行两步到前头来:“反正我是个没爹娘教导的,事情也是因我而起,关两个姐姐什么干系?老祖宗不如一脚踢死我,拿帘子裹了,用板车抬过去,给他们安家一个交代!” 她跪都跪得板板正正,当真是恃宠生娇,有恃无恐。 “冤孽,冤孽啊!”胡氏被几个婆子搀到椅子上,人也不能直坐着,气势都矮了几分,一双带了戒指的老手把八仙桌拍得啪啪响:“我怎么教出这么些个,不肖的东西来!” 天寒地冻,胡氏连个蒲团都没备着,好在姑娘们都聪明,早些时候都备了护膝。 唯有甄蔓腿上带伤,跪得东倒西歪,又挨了一记窝心脚,承受了胡氏绝大部分火力。 无非是因为她好欺负。 大姐有个好爹,表妹有个好娘。 甄蔓敢怒不敢言,生怕火上浇油,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 她一双指甲平日里保养得极好,如今深深掐在掌心里,虽未流血,但也是深深一道痕迹。 “请家法!”胡氏躺在太师椅上,兀自生着气:“都是聋了还是死了!请家法!” 听到这句,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所谓“家法”,乃是沾了水的藤条,专门抽在人小腿肚上,外头人看不见,受罚的却连路都不好走。 甄莲也豁出去了:“我是长姐,事情也是因我而起,管教不严也是我的责任,蔓儿伤着,阿语还小,罚我一个就是了!” 学堂一事,绝不可能善了。甄莲知道自己在理儿,早些功夫回来,就和甄英定了计策。 二房三房都不认得甄英,胡氏也不可能去学堂招来其他目击证人,当时甄英和自己离得近,旁人只当是她甄莲的丫鬟。 若是真问起来,只推说丫头们都不敢担责。反正天塌下来,有她甄莲顶着就是。 若有人较真,就问她:“丫鬟动手,和主子动手,有区别吗?” 如此这般,就帮甄英遮掩了。 至于罚?甄英跟胡氏最久,了解她性子,知道她投鼠忌器,如今虽然震怒,怕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若是真要罚……贾语和她那女官的娘,可是胡氏的心尖子。 两人一合计,干脆借机生事,给胡氏下套,然后夺权,夺胡氏那老虔婆的权。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胡氏这个当家的太夫人处事不公,持身不正,治家不严,御下无方! 如此,师出有名。 甄英肚里就是黑的,甄莲了解父亲,两人一合计,斗胡氏那老虔婆,首先得造势。 一名伟人说过:“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 既然要争权,就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甄莲抹着眼泪,本带着八分委屈,情绪一上来,生生把委屈哭成十二分:“旁人都欺到头上了,散布谣言,说我甄家是破落户。好,就算我甄家是商户,可她李轻霜又算个什么东西?下九流的粉头出身,外来的没根儿浮萍,祖母你派人打听打听,那些好人家的小姐,平日里在学堂,谁会搭理她?” 甄蔓是天才少女,贾语母亲是众人偶像,这两人可是学堂“甲字科”的社交顶流。 贾语道:“那姓李的,平日里巴巴的凑上来,孙女只是不耐烦搭理她,没成想,就被嫉恨上了。” 甄蔓又接:“那一家子,都是趋炎附势的货色,当姐姐的给人做小,做妹妹的,又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这一下,歪打正着,胡氏当即变了脸色。 胡氏之前还惦记着,把甄家大姐儿送给安县令做小呢。 不然那媒婆,怎么进的家门? 胡氏到底还留着几分羞耻心,虽然有心榜上安县令这根大腿,心里却也在嘀咕。 云阳是个小地方,也就那么几户有头脸的人家。 若是当真把大姑娘卖给了县太爷,下头这几个小的,还怎么说亲? 她又是最好面子的,被甄蔓这么一提醒,当即意识到了不对。 自己想把甄莲送去做小,虽然没谈成,可媒婆都进过家门了,里里外外,可都瞧见了,这是个把柄啊! 这也就罢了,反正秀才孙子也快到年龄,说起来也能敷衍过去。 但大孙女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大房甄志文与妻子尤氏,膝下仅甄莲一个女儿,自幼疼爱得紧。甄志文走南闯北,是做行商的,对女孩儿并没有胡氏那么多偏见。他曾不止一次提到过,将来要给女儿招赘,列女户,都被胡氏打哈哈敷衍过去。 一个黄花大闺女,又是长房独女,平白被人折了身价,这帐真算起来,她胡氏讨的着好? 甄家现在还靠甄志文行商撑着,做父亲的不在场,胡氏虽然辈分摆着,到底不能越权处理她。 对于贾语也是同理,故而,胡氏方才骂归骂,真正动手,却是只挑甄蔓发落。 事儿闹这么大,都是贾语惹出来的,倘若偏心偏得太过,到时候大儿子那里不好交代。 正待她准备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外头丫鬟却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外头……外头来人了!” ------------ 第二十一回:探访县衙甄英挖坑 姐妹三个还在祠堂里跪着,甄英却顺着小路,预备着去县衙找人。 “民非政不治,政非官不举,官非署不立。”县衙这类地方大同小异,都是按照“坐北朝南、左文右武、前堂后邸”的规制来建立。 甄英即便是不曾来过,也有自信不会迷路。 她催动法衣,隐去身形,大模大样准备进去,却在大门就被拦了下来。 既然是仙侠世界,作为最大的修士组织机构,朝廷不可能不对修士做出防范。 县衙大门外,当先一个照壁,上头就有使人显形的咒文。 再往里,应该还有些别的手段。 不然,稍微有点儿道行的,都能在朝廷地盘儿上来去自如,像什么样子? 衙门又不是菜市场! 甄英无法,只得换了身衣裳,肉疼地摸出些许铜钱,找后门卖苹果的阿婆买了点儿礼物。 又去布庄扯了块儿红帕子把篮子盖上。假装自己是甄家的奴仆,前来看望安家小姐。 门房拦过她一回,看她面熟,死活不肯放人。 甄英又挨了小半天,直到门房换了班,又给新接手的门房使了银子,这才被人带着进去。 她年纪又小,还是个姑娘家,无需伪装,就能让人轻易放下戒备。 修士?拜托,八岁就能入道的修士,那是什么天选之子!会来云县这种小地方? 茶馆里那个说书的?那是皮套好嘛!八岁的锻体修士,全天下都数得过来。 门房引着她进了大门,先在门口寅宾馆,也就是县衙大门靠左手边一个小屋里登了记,用朱笔摁下手印画了押,老老实实留下姓名。 那名册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当问及甄英名姓时,她明明想编一个假名,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在她姓甄,云县中有很少有人知道甄家四房的事儿,这里算是糊弄了过去。 县衙自大门到三堂一条直线,呈轴对称,布局紧凑,主次分明。出了寅宾馆,又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再过一道仪门,门房将她交接给了当差的皂班差役。 县衙内皂、壮、快三班,其中,皂班主要负责衙门内部事物,既是公务人员,同时也是县令的生活秘书,只是多数时间在衙内办差,在外头不如另两班威风。 壮班一般负责差遣捕盗。快班则是负责传递公文,也会在壮班人手不足的时候,也会随着壮班一起缉捕。 这是衙门正经的公差,虽然政治地位不高,但是政治影响力不低。 这些人的工作岗位是父子相传,比铁饭碗还铁饭碗。县令可以升迁调走,但吏员都是扎根基层,一个县的情况,没人比他们更懂。 甄英两世为人,修习最多的,便是《情商》一书。不仅礼数周全,话里话外,把那皂班大哥捧得高高的。 朝中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县衙也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过了仪门,县衙六房分列在道路两侧。路中央则竖着一坊戒石,上书“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甄英看过去,不禁莞尔,指着那戒石,问身旁的皂班差役:“这位大哥,这大石头上,写的是什么啊?” 差役大哥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壮,见甄英一双眼睛闪烁着求知的光,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俺本家姓庄,你唤我庄大哥就行。这是戒石,凡是地方官署,都得立上一个,勉励咱们这些当差的,要对得起良心。” 庄大哥摸了摸脑门:“听大小姐说,这上头写的是‘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俺也不知道为啥写这八个大字,大小姐是读书人,懂得多,若是她醒了……” 提到安灵儿,差役大哥的神情有些落寞:“大小姐什么都好,绣活儿好,也聪明,平日里对我们这些打杂的,也是客客气气,也不知这么好的大小姐,从哪儿得罪了那甄家……” 甄英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毕竟,害安家小姐昏迷不醒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她自己? 庄大哥倒是没发觉甄英的尴尬,啰啰嗦嗦说了半天,都是安灵儿和诸多同僚互相关照的一些琐事。 县令安比淮,是个典型的“凤凰男”:当初靠着夫人和岳家接济,谋了芝麻小官,一朝得势,就显露出小人嘴脸,先是故意改大了年纪,娶了第二房,发现云县这地方无人敢置喙后,行事越发张狂。 他嫌弃正室夫人不曾生育儿子,对她呼来喝去,连带着对见过自己落魄模样的大女儿,也没什么好脸色。安灵儿贵为知县千金,却还得经常做一些绣活儿,托皂班的兄弟们卖了,才好赚些银子补贴自己。 甄英听着,心里有些难过,安灵儿和自己身世何曾相似,虽然母亲还在世,母女两个却过得十分艰苦。 “大哥,这是县太爷的家事,你我交浅言深……” 皂班大哥大手一挥:“无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是上任的官儿,任满了就得走,咱可是世世代代扎根在这儿的。” 吏和官不同,他们才是一个衙门里真正办事儿的人。若是官员还想往上升,就不能得罪这些地头蛇,不然,油滑的小吏们,总能让长官吃上哑巴亏。 庄大哥许是难得碰上外人,当下就把一些可供外人说的东西,挑了不要紧的讲了。 末了,他拍着胸脯:“若是兄弟们不肯听,年末考评,看他能拿出什么政绩来!” 俗话说得好,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甄英迅速摸清楚了关系,决定给安比淮上点眼药。 她装出一副为难神情:“大哥以诚待我,小妹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其实,我就是甄家人……” 见皂班大哥变了脸色,她赶忙从篮子中拿出个苹果递过去:“不是我们甄家推脱责任,是那李家的,欺人太甚!安姑娘本来好好一个人站着,她非要把人拉扯过去,这才……误伤了安姑娘。大哥若是不信,安姑娘等下醒了,自可以问她去!” 然后就将那日学堂中情形描绘了一遍。 她不说自家受了多少委屈,只说那李家的辩白不过,要助自家声势,这才把藏得好好的安小姐拉出来。那李家的,手上又没轻没重,安小姐身子弱,被人拽过去,脚底一滑,这才摔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那大哥听得兴起,当即在正厅前停下:“这般给人泼脏水,到把她自己摘了个干净!” 甄英和安小姐同病相怜,难过叹息毫不作假:“三位小姐都挨了打,禁了足,不然,是得亲身过来赔罪的。现在派我来,就是想看看安小姐情况,她身子弱,可千万不能落下病根儿。” 皂班大哥明白轻重,当即把甄英拉到一边儿:“其实,真说起来,是你们甄家被连累。四太太自嫁进来就成日里作妖,和几位夫人斗法。她心思重,手段多,另两位都斗不过她。大夫人泥菩萨似的一个人,老爷又不喜,不稀得搭理,她就蹬鼻子上脸……” 说着,皂班大哥啐了一口:“什么德行。” ------------ 第二十二回:修为大进妙手回春 三堂位于县衙最里面,左右两边花厅,是县令及其家眷住的地方。 这地方虽然小,可知县平日办公都在前堂,日常琐事又前面皂班差役负责,三班住在寅宾馆后头,和监狱相对,也不占后头的地方。 后宅两个花厅,并上后头一个花园儿,若安比淮没有色胆包天连着娶了好几房小妾,那夫妻二人并几个孩子,其实住得也还算宽敞。 县衙外墙不能砸,自第三房太太起,其实已经算得上拥挤了。 再来第四个……若是不争一争,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东花厅靠着小厨房,拐角处原是个柴房,内里素净地很,只一张小床,便是安灵儿的闺房。 床沿儿上坐着个半瞎了的妇人,摸索着去倒茶。 屋里东西简单,她又是住惯了的,行动之间还算利落,只是倒茶时双手抖得厉害,一盏茶汤洒了大半。 庄大哥劈手夺过茶碗:“外头那些人是死的吗?怎么让夫人亲自动手!” 他招呼甄英进门,大步走到窗前,掀开窗栏往外吼:“下人都死绝了?让大夫人亲自去端茶倒水?还是一个个比小姐都金贵,使唤不得了?” 说着倒退两步,脸上带着些歉意:“让甄姑娘见笑了。” 可即便是他这般吼了,县衙后院儿的下人们,依然如猫冬的耗子,死躲着不出来。 甄英心中五味杂陈,安灵儿乃是县令的嫡女,如今这幅样子,过得却比她那八年,好不到哪里去。 腕上挎着的篮子如有千斤重,她本就是随随便便置办的一点礼物,除了彩头,只占了“便宜”这么个优点,现下看来,却是拿不出手。 却没想到瞎子五感敏锐,那大夫人鼻尖一动,露出个腼腆的笑来:“庄头儿又带水果啦?你媳妇还怀着孕呢,别见天儿的把东西往这儿送。咱们孤儿寡母,在夫君面前又说不上话,反倒累你忧心。” 甄英鼻头一酸,心中难过极了:“大夫人,我是甄家派来的,想看看小姐。” 听说她是甄家人,大夫人并未显露出半点儿不快来,反倒招呼她坐下:“姑娘有心就好。” 甄英年幼,庄大哥也不怕她对安家母女二人不利,见门外柴垛子还没劈,袖子一撸,去干活儿了。 他毕竟是成丁,若是在县太爷的内宅待久了,不知那些人,又要嚼什么舌根子。 见屋里没了外人,甄英坐到安灵儿榻前,手抚摸在她额头,灵力顺着百会穴注入颅内。 “姑娘醒过吗?喂过流食吗?” 安灵儿身体瘦小,若是不曾醒过,吃些东西,光这么饿下去,人都能给饿死。 “还没呢。”那半瞎妇人膝上放了一小簸箕豆子,摸索着去摘:“回春堂的大夫看过了,说是脑子里有血块儿,找个修士冲开了就好了。” 甄英想到中洲修仙考编的制度:“那,县太爷没出手?” 大夫人的神情肉眼可见的落寞:“县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事儿,夫君他……” 甄英恨得牙痒痒,她算是明白了,安比淮那畜生,亲生女儿的命都不要了,预备着要挟甄家呢! 春寒料峭,这屋原是旧柴房改的,几个缝隙都没能堵严实,甄英摸着安灵儿的颅顶,依稀回到了那个雪夜。 她的牙咬得死紧,声音细如蚊呐。 “你可不能死,快些醒过来。” “你娘可全靠着你了。” “你再不醒,我大姐她们,就得遭罪了……” 那个雪夜,神秘修士冲开了甄英全身关窍。 相似的场景,那人可以举重若轻,调动灵力如臂指使。 甄英却累出满头大汗。 她不知道,那人可是声名赫赫的元婴老祖,了却完红尘因果,就是大乘期修士,距离渡劫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而甄英,虽然有灵力协助锻体,毕竟不是自己真刀真枪扎实学来的本事,底子先天就有些薄弱。 再加上她突破练气关窍时,听闻了甄家密辛,心绪激荡走火入魔,在心境上就弱了一层。 拿神秘修士的强度来衡量自己,无异于萤火之光去与皓月争辉。 安灵儿脑内淤血,在正经筑基修士面前都不算事儿。可甄英距离筑基,还隔着凝神和辟谷这两道大境界! 甄英屏气凝神,《清心诀》全力运转。 此时,神秘修士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出现。 “气脉已通,凝神入定。” 甄英照做,同时又小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你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神不离气,气不离神;呼吸相含,中和在抱。” 那人并未回应她的疑问,但仿佛有一双手按在甄英肩头。 “虚静之极,无我之至。”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引导着灵力的流转。甄英感觉到丹田有真气化生,随着经脉缓缓流入面前的躯体。 她却不曾看到,天地之气也开始聚集,国运携裹着紫云,在小破屋的上头升腾。 没来由的,紫云笼罩之下,所有人都觉得精神一振。看书的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劈柴的变得力大无穷身体强健。 甄英全力运转功法,心中一片澄澈,突然似有所感…… 低头一看,安灵儿一双妙目睁开,与母亲遥遥相对。 “娘,你的眼睛,好了? ------------ 第二十三回:甄志文怒砸容天壶 春上,正是行商们去乡间出售良种的好时候,惯来外出行商的甄志文尚未走远,得了消息就匆匆赶回家。 他身边都是做事做老了的人,一边给爷们儿报信,一边儿又去衙门里头打听消息——只要安小姐醒过来,事情就能有转机。 甄英见家里来了人,心中成事儿把握又多了三分,倒是安灵儿还奇怪:“甄家不是派了姑娘来,怎么这会儿又遣人过来?” “许是我这边儿耽搁久了。”甄英打了个哈哈。 她替安灵儿治病,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旁的姐妹她到不担心,就怕大姐糟了大罪。 长房无子,大伯又多次提招赘列女户的事儿,早惹得胡氏不高兴了。 若不是甄志文负责行商,家里的一切嚼用,连着铺面上进的货都得依仗他,甄家早就是胡氏的一言堂。 甄英心下惦念着,连忙告辞。脚下御风,一盏茶功夫就回到甄家后院儿,险些刚回来的甄志文撞上。 她有意要让甄志文看着,特意等了些时候,换了旧时的衣衫,松散了辫子,又将手在水缸里浸了一下,浑身打了个哆嗦。 胡氏方才匆匆出门,临了,就撂下句话:“县太爷家千金什么时候醒,你们什么时候再起来。” 甄家祠堂内,三个姑娘并排跪着。 祠堂里是清一色的青石地板,若是跪久了,容易落下病根儿。 贾语虽然戴了护膝,跪了也不过半柱香时候,腿肚子就开始打颤了。 她的贴身女使,乃是母亲入宫前的老人,向来胆大心细,腰杆子也硬。见胡氏一出门,当即就去后堂拿了厚厚的绒布垫子,给贾语铺上。 另两个有些艳羡,可胆子实在是小。 贾语挪了挪膝盖,将垫子让出来,瞅着祠堂外头没人,先递给甄蔓。 “外祖母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姐姐先将就着,受罚是受罚,落下病根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 甄蔓欲言又止,甄莲心中也有疙瘩,又解释道:“外祖母还指着咱们光宗耀祖呢,若是身体残疾,是不能考女官的。” “况且,此事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搬出母亲,事情也不至于闹得这般田地。”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既然贾语有承担责任的心,两位姐妹也却之不恭。 三人相视一笑,都是一般年纪,都是真心换真心,之前的隔阂荡然无存。 甄志文匆匆赶回家,与胡氏打了个照面,眼角余光看见屋里齐刷刷跪了一排。 “母亲这是做甚?我都听外头说了,是那李家姑娘先编排咱们,安姑娘也是在她拉扯下才摔倒晕倒的。咱们还没找他们算账呢!母亲到先关上门儿惩罚起自个儿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了披风,走到祠堂里,搭在闺女身上:“下人们也都是没眼力见儿的,祠堂冷成这样,连个火盆都不烧。” 甄英适时地奉上热茶,甄志文正准备接着,看见来人手上红肿破皮的冻疮,身上不堪御寒的夹衣,面色一冷,抬手就把茶碗打落:“什么身份,也配端茶送水,进我甄家祠堂了。” 甄英蹲下来,一片片捡地上的碎瓷。 甄莲见父亲一来,就知道事情有了转机,那递茶水的丫鬟又看着面熟,再一看…… “父亲,这是英儿!” 怎么可能。 甄英破衣烂衫,骨瘦如柴,连甄家最低等的灶下婢都比她体面。甄志文实在没法把眼前人,和当年意气风发的四弟联系起来。 男主外,女主内,甄家后宅现下是胡氏在打理。甄志文是行商,走南闯北,连年都不曾在家过上几个,四弟甄志祥的遗孤,他只听说是个哑巴,却连面儿都不曾见过。 震惊之下,先是不信,也顾不得还跪着的女儿,先蹲下身子,辨认了半晌。 杏眼琼鼻,轮廓精致,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只是常年营养不良,身板儿颇为瘦削,头发乱糟糟的,用红布条一左一右扎了两条麻花,比起甄家的主子,更像是奴才丫头。 甄英的眉骨很高,粗粗两条眉毛英气勃勃。 甄志文依稀看出了点儿熟悉的感觉,当即抓住她胳膊,使劲摇了摇:“你是做错了什么事儿?还是得罪了什么人?她们闹学堂时你可在?告诉大伯,点点头!” 甄英充耳不闻,大片的碎瓷捡了,又站起身,去拿扫帚。 “回来。”甄志文一把拽住她胳膊。甄英轻轻使了个巧劲儿,胳膊就脱了臼。 她转过身,满脸是泪,摇了摇头。 甄莲适时在旁边补上一句:“英儿在屋里伺候祖母,如今八岁半了,不曾上过学。” 告状这种事儿,又不是李家那丫头的专利。 甄志文都快疯了。 家里四个姑娘,三个跪着,一个罚着。 可有一个算一个,个个都是无辜的! “英儿,你过来……大伯给你治胳膊。” 甄英带着惊恐的眼神抬起头,浑身颤抖,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小姑娘枯草一般的乱发下,是因为营养不良,皮包骨头的宽额头。 一双眼睛暗沉沉的,藏着死气。 在甄志文的注视下,她想扭身逃跑,却踩在碎瓷片上,脚底一滑…… 鲜血染红了祠堂的地板。 “来人!来人啊!” 甄志文再也不做任何尝试,他转身,女儿和侄女们眼神复杂。 他就离开家一段时间,家里,该是这样的吗? 他的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幅样子? 难道,就因为自己不常在家,甄家,一直都是这幅模样? 甄志文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有千百铜锣一直炸响。 胡氏听到声音进来,看到了满地茶水,又看到跪坐在地上的甄英,第一反应竟,是高高抬起了手…… “够了!” 甄志文挥开桌上的茶盘,拿起那上好的紫砂容天壶,狠狠砸在胡氏脚边。 甄家上下,从未听见这位向来儒雅随和的家主这般疯狂的样子。“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 第二十四回:绝户财供行商坐贾 甄志文以为,“吃绝户”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缺少教化的乡野之地。 万万没想到自己家里,一向慈眉善目的母亲也会做出这等事情。 他依稀记得,自己决定行商,和母亲商量了一宿。末了,两鬓斑白的母亲哆嗦着从首饰盒中抽出两层的金器。 本朝重农抑商,商人不许穿金戴银,不许着罗、绢等贵重衣料。 甄家原是地主,四房又中了举,算是官绅人家,可以保留一些金银器物。 可四房没了,大房要经商,再拥有这些东西,就算是僭越了。 那时他还略有些奇怪,那些金器花样纹路并不老气,还以为是母亲留给几个孙子孙女的聘礼嫁妆。 甄志文猛然惊醒。 他行商多年侍奉老母,自问平日持身甚正,有“儒商”之名,九泉之下也可堂堂正正告慰祖先。 甄家偌大的家业,他行商的第一笔本金,第一批货物,上头沾满了这女孩儿的血泪。 哑女口不能言,孤儿举目无亲。 祠堂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安静。 甄英耷拉着胳膊,被凝露带下去。 祠堂里,只剩下胡氏、甄志文和姐妹三个。 胡氏定了定神,起手上前,先对着祖先牌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甄志文半蹲下身,搀着女儿准备起身,胡氏清了清嗓子:“老大,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甄志文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李家的冤枉我儿,是里里外外都看着的,她没错,为什么要跪!” “安小姐还昏迷着,这叫没错?”胡氏指着姐妹几个:“你现在胆子是越发大了,那安县令是什么人?是咱们云阳城里土皇帝!他正室嫡出的女儿,和咱们家闺女起了冲突!就算一开始不是咱们招惹的,可现在伤的是人家!你去衙门,衙门是讲理的地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儿冲何妈妈摆手:“去,把老二叫过来,我看老大这个族长,当得有些不清醒。” 二房甄志武,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前些年中了秀才,虽然只是最低等的附生,却能免了二房一家三口徭役和十亩田的田税。 甄家的情况略有些复杂。 四房甄志祥做了官,是能免其所在宗族的徭役和百亩之田的赋税。 三房甄忘忧为女官,能免去家中徭役赋税。 结果,甄家都没蹭上。 因当时喜报是前后脚进的家门,胡氏为了争个名声,让女儿把免税的资格挂在婆家,单列了女户。 “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 为了人口考虑,其实中洲最开始是鼓励再嫁的。不论是和离还是丧偶,二婚妇人,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在婚姻市场上其实非常吃香。 从开国皇帝姜焕开始,中洲鼓励全民修仙。而女子修行,若不斩赤龙,进步相较童男会更慢,所以女性修士的数量,天然就少于男子。 若有和离的妇人,或是不肯再嫁的寡妇,可单列女户。 女户逢年过节都有赏赐,以此来鼓励妇女修行。胡氏把免税免徭役的权利让渡给亲家,这些赏赐,自然要自己吞下。 三房有田产、铺面、节赏、俸禄,四种收入来源。虽然前两样都没让胡氏沾手,但后两样却十分实惠。胡氏又是个好面子的,每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节赏下来,快手——也就是快班的捕快,带着红花,飞马来报。每到这种时候,甄英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甄忘忧了解母亲性格,既给了好处,又不肯全交出去,只钓着胡氏,让她照看女儿,可是把人性咂摸准了。 她唯一没算准的,就是四弟会客死异乡,四弟徭役赋税的减免,没能来得及在户部挂名儿。 这就导致有男丁,且有功名的二房会后来居上。 父子俩仗着有功名在身,这些年被养大了野心,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 甄志武在后头候着,他虽然疼爱幼女,但为了儿子的家主之位,其实很能隐忍。 胡氏在这件事上亏欠了二房,日后必然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 正如那天学堂里说的,女官虽然风光,可到底人在京城,天高皇帝远。胡氏又没有搬到白玉京去的打算,越是小地方,乡土观念越重,儿子的重要性就越高。 到时候撑起一家门楣的,还不是他们二房? 胡氏话音刚落,甄志武就像嗅到了腥味儿的狗,吧嗒吧嗒跑过来了。 “哎呀呀,母亲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便是子孙辈儿的有千百般不是,也得心平气和下来,再做教导嘛。” 他目光顺着胡氏的手看过去,姐妹三个,只两个小的跪着,甄莲被父亲搀着,身子还略有些抖。 甄蔓听到父亲的声音,略带希冀地抬起头,父女两个目光想对,甄志武立刻别过了头。 想到女儿腿上的伤,再想想甄家偌大家业,甄志武深吸两口气,把心中的不满压下去,耐心奉承胡氏。 他也因此错过了女儿眼中的失落。 “大哥,百善孝为先呐,咱们可是耕读传家,更应该注重这些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到胡氏身后,手上微微使劲,给胡氏敲背:“虽然前朝后宫,两不干涉,安家和咱们算不上同朝为官。可荣儿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这在咱们云县,可是头一份的。安县令就算不顾及妹妹,可也得照顾着学政的脸面不是?” 他这一句,明里是抬举自家儿子,暗里却是打压三妹妹。 家中已经出了一个女户,若是其他姑娘也去做了女官,他儿子就是做了族长,威风给谁看? 想到儿子,甄志武脸上笑意更盛:“便是当真得罪了安家,也不打紧。安家姑娘福大命大,定会平安无事。两边儿不过是小儿女拌个嘴的事儿,到时候儿子做东,摆上一席,说不准啊,咱们家和安家,还能化敌为友呢。” “可我听说,安家姑娘预备着明年去选修,秀女身上,可不许有伤啊。白玉京贵女如云,她到不一定能选上。可若因此事伤了根本,连参选都去不了,安县令,不把这桩算在咱们头上?”胡氏听出儿子言下之意,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那安比淮是什么人?他为了向上爬,那是无所不用其极。只道听途说,甄家有个生了观音痣的女孩儿,面相极好,运势极盛,就敢背着朝廷律令,托了媒人,让甄家长房独女去给他做小。 这次落下把柄,就算安灵儿平安无事,甄家也得给他咬下一块儿肉来。 “不过,老二的意见倒是不错。事情虽然从咱们家起来,可未尝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路子。”胡氏手中盘着佛珠,打定了主意,这事儿必须给安家一个交代。 她看向大房父女,道出内心盘算:“大姐儿幼时,不是找高人看过相吗?她一颗观音痣,正正巧巧生在天庭上,命里带旺。这些年,是你藏着掖着,不叫她显露名声。但安家姑娘和咱家姑娘,上的是一个学堂。安家人应该知道,大姐儿这面相难得,运势极旺。是能消灾避祸,逢凶化吉的。” ------------ 第二十五回:千金女供寒门薄宦 甄莲面相极好,面如满月,目如秋水。最妙的是,她眉间印堂中央,又生了一颗大红福痣,乃是相面中主富贵的“观音像”。她生在六月二十四,恰是莲花生日。莲花又是佛教四大吉花、佛门象征之一。故而甄家大房虽然一直无子,甄志文却把女儿疼得如眼珠子一般。 甄英心里吐槽过,若是大家都是穿越女,那大姐拿的就是小家福星种田文的剧本。 大伯一介凡人,外出经商从未碰上过什么风波,应该就是大姐的运势镇着。 “一个个的,都是搅家精,在外头闯了祸,连累到家里……”胡氏口不择言,显然是急疯了。 甄志文然大怒“母亲,事情原委尚且不知,莲儿在你膝下养大,从小乖顺孝悌,我不信她会惹出祸事!如今大难临头,还请母亲慎言,头一件事,是要先商量对策,怎么这时候,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胡氏虽然说得含混,甄志文尚且还没转过弯儿。甄莲却迅速想到了那天的媒婆,当先就哭起来:“若要我去给人做小,不如现在就碰死在祖宗面前。” 说着就甩开父亲,一头磕在柱子上,昏迷不醒。 “什么意思?谁要让我女儿做小?”甄志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抱起女儿,探了探鼻息,好在只是昏迷过去。 “母亲现下满意了吗?他们安家的女儿昏迷着,咱们甄家呢?一个昏着,两个伤着,够给人家一个交代了吗?” 家里四个女孩儿,现下伤了三个。 剩下那个不姓甄,严格意义上,其实算是外人。 正在众人无言的当口儿,外头又飞进来一个婆子,因未得允许,只在祠堂外头候着传话。 “太夫人,两位老爷,衙门那边来人了。” 胡氏心中大乱,也不顾男女大防了,亲自出了二门去迎接:“衙门来人了?派的谁?” 甄志文撩起袍子,飞快跑到大门处迎接,不住地点头哈腰:“小儿女拌嘴怄气,何须公使亲自来一趟?家里几个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儿,我这个当族长的担着。” 来人是快班的衙役,平日里和甄志文打过几个照面:“几个女孩儿呢?把人喊出来。” 甄志文吓出一身白毛汗:“几个孩子都在祠堂跪着,家里罚得重了些,三个现在都带着伤……” 他的话还没说完,胡氏已经拄着拐杖,扶着何妈妈,怒气冲冲地赶过来:“这三个惹祸精,我甄家是不能留了,方才罚过一道,若是安大人还不解恨,我这就撵出门去。” 甄志文怒极反笑:“母亲说的什么疯话,莲儿是我女儿,蔓儿语儿是我侄女,一家子骨肉,就算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的。这三个孩子,可都是在母亲膝下养大的,如今闯了祸,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好说长辈教导无方,可母亲为了避祸,就能这般无情?” 虽然大房二房不和,但若真出了事,谁都逃不掉,二房早就对母亲拉偏架的行为不满,如今要把孩子撵出家门,这,这还能活吗? 他女儿可是过目能诵,看过不少人家的藏书,抄录下来放在书局,是一颗不大不小的摇钱树。如今书还没抄完呢?怎么就能让人撵出去?“母亲这话当真严重了,头是莲儿挑的,帽子是表姑娘乱扣的,我家蔓儿可是乖得很,从头到尾都没惹出什么乱……” “这般没有担当,有你这么做家长的吗?”甄志文一听就怒了,指桑骂槐,连带胡氏一起骂上。 “没做的事儿,凭什么咱们家也要担责?”甄志武生怕连累到自家,连忙撇清关系:“我家蔓儿从小聪明伶俐,从未做出任何不智之举,若是真要撵人,便是把家里女孩儿全撵出去,也轮不上我甄志武的闺女!” 快手抱着胳膊,看甄家这一出好戏,冷不丁被胡氏一把抓住,一颗有些分量的大元宝顺着力度,滚进袖子里:“大人,是老身教导无方,可老身年纪大了,若真去衙门,一把老骨头都要散了架……” 胡氏奴颜婢膝,早忘了自己曾是“宫人”的体面,不住地讨好:“荣哥儿可是学政亲点的秀才,有功名在身,老身过去伺候过太皇太后,也算有几分体面,还望大人看在老身一家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份儿上,和县令大人多说几句好话……” 胡氏一边说着,一边把人往祠堂领:“这几个丫头伤了县太爷千金,都跪着等发落呢。咱们可是良善人家……” 祠堂在二门之外,不算是内宅范围。可几个姑娘从未见过外男,胡氏这么做,实在是非常不得当。 好在传话的快手是熟练工,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也不进祠堂,只远远看过去,清了清喉咙:“其实,是我家小姐有话,要跟甄家小姐讲,还请两位老爷传个话。” 大房二房虽然互相拉扯,斗得让外头都看笑话,可一颗拳拳爱子之心做不得假,倒是胡氏那女人,虽然称不上教导无方,可行事做派,实在让人不喜。 这老虔婆惯会做借花献佛的无本买卖,拿着亲女儿的血汗,给自己买名声。 胡氏似乎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听到安灵儿要传话,乐得满脸褶子都皱了起来:“安小姐可是醒了?哎呦,我就说,安小姐福大命大……” 差役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我只是个带话的,小姐原话,‘连累诸姐妹,是灵儿的不是,改明儿登门赔罪。’” ------------ 第二十六回:福祸相依仙灵道体 先前甄英故意对着大伯示弱,乃是和大姐商量好的苦肉计,脱臼虽然难受,其实非常好治疗。 她只是没有料到,大姐能那么豁得出去,用头去撞柱子。 好在灵力救人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甄英几个时辰前才救了安灵儿一回,如今故技重施,也没花多少气力。 但是,大姐体内,似乎有些异样。 甄英神识放出,一心二用,用自己的经脉和大姐的一一对照,很快得出了结论。 大姐的身体,的的确确有些与众不同。 像自己,是早产儿自带的经脉滞涩,只要用灵力冲开,就与常人无异,这个算很正常的。 安灵儿则是长期营养不良,又心思过重,淤结于心。但是灵根很正常,若是能恢复正常的营养摄入,要迈上修行之途,其实也不难。 但是,大姐的情况非常特殊。 不是说大姐有什么问题,而是她的体质。 甄英为大姐梳理经脉,神识放出,耳畔又传来神秘修士的声音:“这小姑娘不错啊,百年难得一见的仙灵道体,修行速度是常人的十倍,比你强多了。” “当真?”甄英脸上的欢欣喜悦还没消散,神秘修士兜头就是一盆冷水:“仙灵道体,还是五灵根,这可是万中无一的极品炉鼎。” “炉鼎”这个概念,前世熟读仙侠小说的甄英并不陌生。 求仙问道之路,最开始都是由“道家”诸多流派发展起来的。其中外丹成就了法器,内丹决定了等级,阵法符箓都是辅助,房中术独树一帜,是唯一一个对单身狗及其不友好的分支。 九州大陆对上,有万千修行之道,连虫族寄生都是民们正派,更何况双修功法?只要当事人同意,其实朝廷是不管这些的。 目前九州大陆上,多数所谓的“炉鼎”,其实就是修行了双修功法的修士,能通过和道侣的合作,在修行的过程中,获得1+1>2的效果。 “灵脉”分“内”、“外”两种,“外灵脉”分布在九州大陆,被各宗门势力核心占据,“内灵脉”则位于人体内,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灵力通道。 甄莲是天生仙灵道体,又是极为罕见的五灵根仙灵道体,全元素亲和。她无需修练双修功法,全身灵脉就能宛如漏斗一般,吸纳天地灵气储存至丹田。 有这样的体质,是福也是祸。 好处是甄莲会自发引动天地之气,无需修炼功法,其人就是个天然聚灵阵,在她身边修行,事半功倍。 坏处,就是怀璧其罪。 甄莲瞬间就想到,既然与仙灵道体双修,有太多好处。那些修练迈入瓶颈的、渡劫碰上心魔的…都会对仙灵道体产生觊觎之心。 而五灵根,全元素亲和……意味着除了变异灵根的天之骄子,甄莲对于任何修士,都是难得的修炼助力。 甚至于,若是甄莲修炼到一定境界,对她有企图的,将不再仅仅限制于人类修士。 开了灵智的灵宝仙器能用她祭炉,重新淬炼己身,提升品级。 妖兽吃了她,相当于吞噬了同类大妖的妖丹。 在获得这些信息后,甄英顿时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天庭上的观音痣,是仙灵道体的标志吗?” “不是。” 甄英刚要喘口气,却听神秘修士解释道:“有观音痣不一定是仙灵道体,也可能是大能转世。但仙灵道体,一定会生出观音痣。” 好在仙灵道体只是灵脉走势特殊,必须面对面用神识探查,才能进行确认。 大姐是仙灵道体一事,外头人未必知晓。 安比淮乃是本地唯一的修真者。 若是让他看见,必然会黏上大姐。那时,甄家才算是惹上了大麻烦。 “有什么法子可以隐藏吗?” 神秘修士想了想:“有,但是限制很多,当事人不一定愿意。” “她能一辈子做凡人吗?” “即便是像当初封印你那样,封印她的灵脉,不让气息外泄。可她已经来了天葵,这种时候封印,她会神志全无,宛如行尸走肉。” “为今之计,只有把她上交给国家了。” 神秘修士提出最中肯的建议:“若她成功考取女官,有中洲国运护身,妖物也好,邪修也罢,若要动她,就要冒着中洲皇室震怒的危险,得不偿失。” 甄英很忙。 她既要护住身具“唐僧肉”属性的大姐,又要和胡氏那老虔婆争权;既要不动声色打听亲弟弟的消息,又得暗自调查父母身亡的隐秘。 现在族中还没有让这辈人考女官的意思,甄英只得不分白天黑夜勤加修炼,以防安县令强抢民女。 …… 既然安灵儿醒了,并带话要亲自过来赔罪,甄家一场塌天大祸当即消弭于无形。 只是,经由这么一闹,甄家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扯得粉碎,露出家中勾心斗角的现实来。 胡氏牢牢把着中馈,可偏是个处事不公、持身不正、治家不严、御下无方的货色。 甄志武定居在云阳县城里,管着家中铺面,并几个姐儿上学的事儿。旁的不说,光几个姑娘的脂粉头油钱,就贪墨了不少。 这也就罢了,甄志文私下里查了账,发现内囊虚空,还是小事,可管账上的人,连小姐的月例都克扣了。 按照甄家的规矩,胡氏、几个媳妇、几个孙女儿是正经主子,都派一个一等大丫鬟服侍,胡氏辈分最长,另派了两位有些年岁的嬷嬷贴身伺候。 可甄英划在胡氏的院儿里,别说自己的丫头,连她自己,都被胡氏当丫头使! 云阳甄家,说来也曾是一地望族。 只是近些年,没一个得力的老爷或是少爷中举出仕。 不能做官,饭还是要吃的,长房行商,偏房坐贾,是维持家业的唯一出路。 甄志文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在家里待不了多长时间。今年却是拼着好大一单生意不做,也得把家里整治一番。 不然,等自己百年以后,莲儿是不是就要和英儿一样,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 第二十七回:恶奴欺主必有倚仗 甄志文打点好了外头,又这才有闲暇去看望女儿。 他没有儿子,必须想出个法子,给女儿寻个出路。 甄莲醒来时,甄英面前摆着本书,右手托着腮看书,左手搭在脉门上,徐徐输送着灵力。 甄莲额头上裹着伤,得用灵力滋养加速愈合,免得日后留疤。 甄志文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手足和睦的场面。 女儿大了,纵然甄志文是亲生父亲,也得在外头等上一会儿,让婢女进去禀报过了,才能进屋。 见甄志文进来,姐妹俩接连跳下炕,行了福身礼,甄英更是躲在姐姐身后。 她嗓子恢复了的事情,如今只有大姐知道,可千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倒是甄志文先上前一步拉起甄英,把她按在次座上。 “是大伯对不起你。” 甄英神色惊惧,满脸狐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头。 “以后,这些事情都不用你做了。” 说着,甄志文取下腰牌,塞到她手上:“明天早上去公中领一笔款子,想买啥买啥……” 说道一半,想起女孩儿有口不能言,又招了招手,喊来小厮:“去请沈嬷嬷传话给大太太,就说四姑娘大了,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让她挑两个好的……” 甄英呆愣楞地看着大伯,从那无奈的叹息声中,咂摸出了点儿亲情的味道。 甄志文常年在外,许久没见过侄女了,一时无言,末了,拍了拍甄英的后背:“你先回房,明天…” “英儿还没自己的房间。”甄莲看透父亲心中的愧疚,虽然有些不忍,可到底要争取父亲的支持,为自己和胡氏争权,添上一把柴。 “前些日子,英儿洗个头,都得看灶下婢的眼色。是女儿恰巧撞上,又怕下人欺负她无父无母,又是个哑巴,这才安置在自己屋里。” 甄志文苦笑一声,云阳甄家,说起来是书香门第,家中的小姐却连县城都不曾去过。 旁支的孤女,甚至连大户人家的丫鬟都不如。 虽然事先知道甄英的难做,可她的真实处境,却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艰难。 甄莲装作不知他心中打算,先带着父亲在炕上坐了,又亲自捧了茶来,再拿出桌上字帖,献宝似地展开:“父亲您看,女儿这几天在给英儿开蒙,英儿虽然不曾上过学,可这手字,已经写得有些像样了。” 甄志文接过字帖,虽然也是端正的字迹,可与外头卖的不同。 甄莲先用淡红色的凤仙花汁染了,自己先照着别的字帖临摹,再让甄英在干了的纸上描红。 为了让妹妹认字练字,甄莲确实花费了不少心血。少儿习字虽然用描红最好,但是描红字帖昂贵,甄莲这般行事,耗费不少时间,仅仅是为了省钱。 想到此种关窍,甄志文的神情也落寞了许多。 甄莲假作误解了他的意思,又翻出一本册子:“给英儿开蒙,也没花费女儿多少时间。她只描了一遍‘千字文’,自己就能默写了,这是她自己写的,您看,这用红圈勾出的地方,是不是写得极好?” “是,是写得极好。” 第二本册子更是不堪了,乃是甄莲用过的宣纸,用刀重新裁了出来,让甄英在背面写。 这就不叫节俭,甚至是有些寒酸了。 甄志文坐在炕上,打量女儿的卧室。 早春略有些冷,炕并未烧得很热,屋里却是非常温暖。四面墙壁上略挂了几幅花鸟画儿,看其笔锋,不是名家所绘,倒是闺中女儿的意趣。大炕贴窗位置,摆着七八盆凤仙花,被暖气熏着,开得却不算热闹,仔细一看,那花儿被主人掐得七零八落,当下就知道,甄英描红的册子是从哪儿来的了。 凤仙花的香味儿不浓,甄莲也不曾焚香,是窗外的花草在寒冬里攒的果实,幽幽的香气递过来。 房中虽然有些字画玩意儿,却都是寻常货色,甄志文略有疑窦:“我去年给你的那个大汝窑花瓶,还有你及笄礼上,你二伯给的字画炕屏都哪儿去了?小姑娘家家的闺房,香也不焚,花也不摆,你那屋里头,供的是观音菩萨吗?” 甄莲指着自己额头上的胭脂记,笑着答:“什么菩萨?女儿在这儿住着呢,再摆些子花儿,果儿的,真把我当菩萨供了?” 说着挥挥手,让凝露过来:“爹爹去年送的那个大汝窑花瓶,现下在哪儿收着呢?还有舅舅给我的那个小鼎,找出来,随便找点桂花百合香之类的放进去焚了,免得爹爹说我故意摆的素净,是打秋风来着。” 凝露面带难色,福了一福:“回老爷、小姐的话,那汝窑花瓶,和咱屋里的妆饰不搭,前些日子老夫人跟前儿的何妈妈说,小姑娘用不了大件儿的东西,给搬过去了。舅老爷送的鼎到还在,应该是在后院儿哪个箱子里……” 甄志文本是随口一说,语气中略带促狭,只当父女之间玩笑。可听了凝露的话,原本的好性质一下都无了:“都是做长辈的送小辈儿东西,那姓何的是什么意思?一把年纪了,眼皮子还这般浅!这么些年,咱们家是短了她吃还是短了她穿?秋风都打到主家小姐身上了!” 甄莲意图达成,开始添火浇油:“何妈妈是祖母身边的老人儿,别说是一个瓶子,便是教训咱们几个小辈,又如何不使得?女儿这儿不过少了些外物,英儿身上,可是好几个印子。” 甄英自修炼开始,身上的伤口都好得七七八八,其实验不出什么来。可甄志文是男子,又是大伯,也不好真的去看,只听女儿一说,顿时火冒三丈:“甄英再怎么样,大小也是个主子,做了错事规劝两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动手!这满院子的丫鬟婆子,凑不出半个‘理’字?都撵出去,一群中看不中吃的,连主子都护不住!” 这话说得重了,别说凝露,连外头两个洒扫丫鬟都吓得三魂出窍。甄志文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恨道:“恶奴欺主,不是她自家主子,还能是谁给的倚仗?原是母亲就持身不正,上行下效,才养出这么些刁滑玩意儿。” ------------ 第二十八回:殚精竭虑为子女谋 长夜,书房燃起烛火,甄志文在书桌后思索起甄家的未来。 甄家也曾是一地望族啊。 只可惜几辈都没出读书人。 他这里说的读书人,是中了举,能免除赋税的读书人。 哪怕是个候补,只要有了功名,家中偌大的产业就能周转开来。 二房的荣哥儿虽然考上了秀才,可秀才能免多少田税? 老二和老五都不成气候,三妹再好,也只是个姑娘家。 倘若当初没贪她的彩礼,把老三留下,家里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可谁又能预料到,三妹她,能考中女官呢! 嫁了人,守了寡,当了官儿……免的是夫家的赋税,不是她娘家! 好容易供出个中了举的四弟,本以为可以免除徭役赋税,却在上任路上不明不白的死了。 少了做官的亲戚,甄家虽然富庶,到底许多事上大不如前。 胡氏的公爹那一辈,尚且还能为儿子聘到宫女做主母,到了胡氏的嫡长子,也只得找一个秀才家的女儿做宗妇。 族中算上旁支,云阳甄家“志”字辈的男丁,合计二十四人。 只有族长家四房的甄志祥一人中举。 甄英到底是文曲星的种,倘若好好教导,未必不能出人头地。 偏偏是个哑巴。 不然,哪怕她是一个女子,只要出息,一样能撑起甄家的门楣啊! 甄志文多年行商,后来替吴王办事,偶尔也和高官贵族打过交道,眼界非常人可比。 本朝太祖提倡男女平等,公主和皇子待遇一样。五岁开蒙,七岁到南书房读书,十四岁经过大考,有能力的一样可以在朝中或是地方上任职。 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蓝田长公主自幼早慧,待字闺中时,便帮皇后娘娘协理六宫。 其他公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不让须眉的狠角色。 都是被她们姑母,万安公主的和亲,给吓的。 皇子不成气候的,打发块儿封地就罢了。 而公主,拾掇拾掇,还能嫁人呢。 越是美貌,越是外祖家得势的公主就越得去争。 在皇家,女孩儿是紧俏资源。 跟注定是赔本买卖的王爷们不同,即便是能力不足,公主们还能从婚姻上,给这个王朝带来足够的利益。 当然,有的公主天生就与众不同。 蓝田公主英年早婚,嫁的也是世家子弟,却是在琼林宴上亲自挑的驸马。 那时,田淼上头,还有个出身五姓七家中,陇西李氏的状元压着。 有李政珠玉在前,谁都不曾注意那个腼腆羞涩的探花郎。 只有蓝田公主慧眼如炬,当晚就求到了赐婚的圣旨。 之后,蓝田公主的“旺夫”就被时人目睹。 田探花任了两年翰林院编修,撰书《声律启蒙》,为天下推崇。 皇帝嘉奖,给改派去了礼部做左侍郎。 田淼出身虽不及五姓七家,到底也算是世家出身,在世家林立的礼部如鱼得水。 三年后,因科举舞弊案,原礼部尚书路仁被贬。 此时驸马爷,也就是礼部侍郎田淼,呈上了与公主共制定的,后宫中女官制度,成功竞聘上了礼部尚书。 这时才显出蓝田公主的一盘大棋。 今年春上,从吴王府传来消息,女官选拔从京中下放到各郡。 各地藩王也要效仿宫里,任用女官了。 女官仿照朝廷官制,因在后宫之中,故称位宫制。 若是王府选女官,就叫府制。 朝有六部,宫有六局,对应吏户礼兵刑工,分别为尚宫、尚食,尚仪,尚寝,尚功、尚服。 此外,再设一宫正司,监察六局。 六局一司归皇后主管,第一批女官就是各家不受宠的宗姬。 女官们来往宫廷与前朝,是皇后的左膀右臂。 蓝田公主,更是当仁不让,出任了第一任尚宫。 待公主卸任,女官制度的各种章法都成了型,有了定例,可以扩招了。 选拔从宗姬开始,普及到了官眷之中。 这一批官眷出身的女官们,来自各级官员家中。 多是不肯再嫁的寡妇、出不起嫁妆的寒门女。 有的精通庶务,有的精通女工,有的武功卓绝…… 更有的,协助更改旧律,修订医书,培育良种……种种成就不虚男儿。 于是女官选拔变得越发声势浩大,直到今年,连庶民家的女儿都有了机会。 现在正是初春,甄志文连节后余粮都没收就匆匆赶回家,就是要让几个女孩儿临时抱佛脚,争取赶上明年的院试! 他那亲妹妹,嫁给一个痨病鬼,过去就死了公爹,守孝三年,寡居六年……这都能一举得中。 同是甄家女儿,那几个小的,不更有机会? 思及此处,甄志文脑中陡然一亮! 女儿若是能考上女官,不求能大富大贵,好歹也是条出路啊!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在编女官,生老病死,都有内庭照看。 女孩儿要是能高中女官,虽然没有男儿东华门唱名的威风,可也有琼林宴上,“玉容花貌列女官”的殊荣。 自己膝下无子,拼搏半生,给家族后辈做嫁衣,其实也没什么。 怕就怕,旁人欺我孤女难支,肆意作践。 留下钱财又有何用?四房父亲为官,母亲巨富,可甄英自生下来这八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倘若再不打算,若自己有个三长两短,难道要在九泉之下,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吃绝户吗? 招赘?哪个好男儿愿意去做赘婿?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那安县令如何发家,云阳城里,有谁不知?女儿嫁的是人是鬼,这谁说得准呢? 甄志文怕呀。老婆是个不爱惹事儿的小门户女儿,舅家在外地,真出了事儿,那是能指望得上的吗? 行商走南闯北,看惯了人心险恶,知晓那世态炎凉,与其指望旁人,不如自家先支棱起来。 他却不知,自己这番殚精竭虑的谋划,恰好迎合了甄莲、甄英两姐妹,计划好的出路。 ------------ 第二十九回:巧行商利诱贪心妇 “荣哥儿也才十五,虽然年少有为,可等他考出来,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有几个能看见?” “同是考试,科举是能考一辈子的,但女官,只许四十岁以下报考呢。家里几个孩子虽然年纪小,反倒占优势啊!” “母亲,甄家男人,您这些年个看见了,别说文武科举,就是当惯了一房掌柜的,去考监生、历事这些,都还考不过人家十几岁的童生!说个实在话,再这样下去,这个家,也供不起几个女孩儿的嫁妆啊!” 赋税也就罢了,淋尖踢斛,算是常例。 可县令要给上峰“冰敬”、“炭敬”,钱从哪儿来? 还不是从他们这些商户手底下刮! 甄志文一来就诉苦,先是罗列在外跑商不易,再由此引到后头。 他不提那错漏百出的账本,只揪住“几个姑娘的嫁妆都凑不出”这点来发散。 “儿子经商,朝中没人,每年白白给人家送多少钱打点不说,便是如此,县令的小舅子,不过是个戏班子的班主,儿子见他,还得赔十万个小心。” 四弟死了,家中其他子弟无能,没挣出个官身,商户徭役更重,只得拿银钱去赎买。 胡氏又是个讲惯了排场的,平时吃穿用度,都在规定范围内挑最好的用。 别说是她,就连她手底下的何妈妈,家中子侄占了多少肥差? 这些人平日里去县丞打茶围捧戏子,都是几钱几钱的现银子,打水漂儿似地流出去,光凭月例银子,能过得如此大方? 这些人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些钱,不都是他甄志文的血汗? 甄志文行商六年,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甚至帮一些贵人干了不少说不出口的脏活,也只够勉强奉养老母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教养不当了?”胡氏一边儿用着碧玉粳米粥,一边儿漫不经心地听着儿子回话。 “儿子没这个意思,都是我们这些小的不中用,愧对了母亲这些年来的栽培。” 甄志文陪着小心,不住地给胡氏递话:“这不是有宫选吗?儿子在京城也见过宫选的备选女官们,好些个不过是仗着父兄得力,论起容貌才情,也不过如此。现下女官人手不够,陛下又下了重赏……” 他端详着胡氏的脸色,果然,听到“重赏”时,一双眯缝着的老花眼都睁大了。 甄志文搓了搓手:“儿子想着,上次闯了那么大祸,虽然最后人家轻轻放下了,可这梁子结下,那女书院,也不适合再去了。” “两个小的向来成绩都好,在‘甲字科’里,该学的,不该学的,早都学扎实了。莲姐儿年纪大了,只是孩子心性儿,不大稳重。我看那,其他几个女孩儿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累母亲费心教导。不如,请个宫女出身的教养嬷嬷先管着,咱们把规矩、礼仪这些先吃透,等秋闱海选,去试一试。若是真选上了,白添一大笔进项。” “若选不上呢?”胡氏还有些犹豫。 “选不上,也不打紧,被宫里嬷嬷教过规矩,再去那女书院上学,自然是不一样的。日后婚事上,母亲也可少操点儿心。” 胡氏虽是宫女出身,进宫却只在尚膳局做过柴火上的掌火宫女,顶多远远瞧见司膳女官们做菜,却连话都不曾和她们说过。 至于说在慈宁宫伺候太后?也不过是跟在尚膳局的司药背后,请平安脉时,跟着提过两回药匣子罢了。 胡氏一边喝着稀粥,心里也盘算着。 她当年也不过是小宫女,许多事情,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甄家算不得什么福贵之家,真要参选,怕是过不了院试这一关。 外嫁的老三能选上,那时因为老三嫁的是官,她是官眷,又是寡妇,自然要被多多照顾! 可胡氏素来端足了前宫女的架子,虽然对孙女儿们能否过得了院试心里没半分底气。 她慢条斯理地漱口擦嘴,净面净手后,才端着茶盏道:“自家的姑娘我是知道的,若论起规矩,别说是云阳,就是和吴中的官家小姐比起来,也叫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你祖父一辈清流仕宦,到你却从商入贾,家中向学之风不振。这些姑娘们,论起才情,怕是不及京中名门。” 甄志文如何听不出胡氏意思,连忙道:“母亲无需劳神,儿子这些年帮王爷办差。这虽说宫选上说不上话,但过个院选,还是轻轻松松。” 胡氏仍在犹豫:“若是初试都选不上呢?平白上了这许久的课,还有那县里的女书院,咱可是交过束脩的,岂不是白交了?可是不少银子。” 甄志文重重叹了口气:“学费能值几个钱?几个女孩儿的嫁妆,那才是大头。母亲不知,我自从落为商户,朝廷派发的徭役是一年重过一年,四处遭人冷眼不说,年底节余还得去赎买徭役。几番折腾下来,一年到头的辛苦,也剩不了几个钱。 “再说二房的荣哥儿,就算明年做了廪生,一个月,也才不过六七斗米及一两贯钱,饿不死而已。可他既然有了功名,娶妇就不能寒酸,没个百十两银子,平白遭人笑话!” “还有家中几个侄女儿,若是要嫁人,少不了备一份嫁妆。到时候出门子,您这个做祖母的,不得贴补一些?” 他这话说到了胡氏的痒处,现在实行厚嫁之风,越是大家族,越得备上一份厚厚的妆奁。 胡氏最好面子,这笔钱是万万节省不得的。左右是给人家,不如就攥到咱自个儿手里,拼一个前程。 三个姑娘,哪怕只有一个选上了,省下的钱,可不是个小数目! 再加上,女官进宫,都是只身一人,生老病死都由内庭统筹。既然不在家住,贴身丫鬟也好、月例银子也罢,还有春夏各四身衣裳、丫鬟们的衣裳、几人的嚼用……这些都裁撤下去,又是一大笔! 胡氏已经动心了。 甄志文再接再厉:“母亲不必担心,京中名门,清流仕宦之家也好,能吏干臣这些也罢,不论男女,都是早早定了前程。儿子早就打听过了,今年京中第一轮院选,去的竟然无一个官眷。” 这是自然。 宇宙的尽头是编制,京中官眷,愿意去的,大抵都考过一轮了。 能去的,自然早去了。 如今京中官员的后院儿,刨开当家主母,都可以称得上一句“野无遗贤”。 甚至还有一名公爵夫人也报了名。 这位夫人一生顺遂。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和国公爷青梅竹马,生的一双儿女都各自成家,后院儿也没有什么姬妾,管事也忠心耿耿的。 把庶务交给儿媳后,她成日里闲得发慌。 人闲着,总得有些事儿做。 公爵夫人看着外地来赶考的侄女,心一动,干脆自己也报了个名儿,就说是去陪考。 然后她就中了。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国公爷撒泼打滚,一万个不乐意。 但夫人认为,儿子资质平平,就得离开母亲的怀抱多历练历练;儿媳妇未来也要接手国公府。既然都是迟早的事儿,干脆趁她还活着,先把位置腾出来,让年轻人多多锻炼,他们老两口也能兜底。 倘若真闯了什么祸事,她还能在宫里说得上话。 国公爷终于让步,去求了个恩旨,恳请陛下发发善心,别让他媳妇007。 “996就行,一个月要和朝臣一样,最少有两天休沐。” “再就是家里老人出了什么事儿,也能告假、丁忧。” 陛下找了皇后娘娘,国公夫人,三人临时开了个小会,对“有关当家主母上岸,对家庭的影响,及其夫君若反对,该如何应对”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最后经过皇帝圣旨、皇后懿旨,司宝女官请印等一系列流程,从形式上、流程上,正式同意了国公爷的请求。 国公爷跪谢天恩。 自此之后,主母们的地位进一步提升,老公敢纳妾,她们就敢考公。 ------------ 第三十回:广布恩泽女官海选 政治嗅觉这玩意,用进废退,非常符合进化学。 胡氏早就离京多年,便是当年为巧女,如今也只做蠢妪。 更何况她其实就没触及过真正的权力中心,只能胡乱猜测。 “亏你是从商的,怎么不明白‘物以稀为贵’这道理。往年那些女官,都是不怎么出挑的官眷,或是死了老公又没娘家的寡妇,去争去抢,去搏一个前程。” 她用自己小门户宅斗的经验,去揣度人高门贵族。 这和民妇们以为的,“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也没什么区别。 胡氏拿自家三女儿这个孤例来论证,却自觉非常妥帖。 “换言之,那些真正的贵女们别说是定了亲,便是没定亲的,怕也都瞧不上。” 胡氏摩挲着茶盏,低头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今年圣上开恩,女官大选,商户庶民们都参合进来,倘若你是个不出挑的官家庶女,便是有心去,家里人也定然拦着。若是中了还好说,倘若不中呢?丢的是父兄的脸面。 “更不用说那些出挑的庶女,若是把嫡女压过去……她自可以在宫中终老一生,可她的亲姨娘呢?” 胡氏又在用自己的思维揣测他人了。 都说古代人三妻四妾,可在这方面,其实有很严格的限制。 比如本朝,官吏虽然可以娶妾,但得是有爵位的人家,按照爵位定人数,有标准有配额,还得是原配多年无出后才能娶。 像云县县令安比淮那样,有原配夫人,有女儿的,其实不符合娶妾标准。别说是检查御史,就算是甄家二房的甄荣,带着秀才功名往上告,也是一告一个准儿的。 甄志文知道相关政策,家中又有带功名的子侄,按理,其实不用当真去怕安比淮。 若对方真给自己下绊子,只需让侄子带着状纸,告到学政那里去,安比淮这乌纱帽就得摘了。 之所以没去做,不过是因为,两家矛盾当真就是小儿女口角,用不着上纲上线。 成年人的世界,还是要多看看“大局”的。 安比淮虽然不是个好官,但,甄志文经营多年,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位了,若是换个新县令,未必有安比淮那么好说话。 其他云县富户也是这般,只要县太爷没把自家往死里逼,面儿上但凡过得去,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也因为这,安比淮逐渐在云县站稳了脚跟,行事也越发张狂。不仅接着差役的口,索要贿赂,又接二连三纳了好几房妾室。 朝廷法令?这,天高皇帝远,民不举官不究。 人姑娘也是情愿的啊,人又没去敲登闻鼓,谁会闲得发慌,去官人家家事儿? 故而,枉顾朝廷法令这事儿,有。 只是不多罢了。 本朝娶妾的,大部分都是为了生孩子。 这就导致某一种人的需求暴涨。 人牙子那里,好吧,咱们文明点儿,就说是人才市场上。 生过孩子的寡妇,非常抢手。 妾就算生了孩子,也要记到主母名下,主母既然无子,怎会在乎嫡庶? 更有信因果之道的官家,若是收养了孩子,再生下自己的儿,只会对收养的孩子更为疼爱。 盖因自己命里无子,可养子命中该有手足。 在这种开放且包容的思潮下,就是寡妇自己带的孩子,到了新家,也不会显得尴尬。 只有个别情况,实在和新家人处不来的,若是男孩儿,就打发一笔钱去做买卖,或是和弟弟一起读书科举。 女孩儿,高嫁低嫁,都会尴尬。平嫁,又不是总有合适的人选。 做女官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一个健康的社会,上升渠道是非常通畅的。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只是职能分工不同,并无高低之分。 这一点,胡氏就不能理解。 在她眼里,虽说是做了女官,可女官还是伺候贵人们的差事,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该如何处之? 胡氏冷笑一声:“那些官场上的老人,哪个不是油浸枇杷核一般?当官的别的不说,只要紧一条,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行走在宫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宫里尽是龙子凤孙,若要与她们做玩伴还好说,女官说白了便是当差的,要看人脸色,哪儿有在家安生当着闺阁小姐来得舒服。” 甄志文见老娘接了话茬,甭管老娘是不是真理解了,都得捧臭脚。 “做官的给圣上当差,做女官的给皇后当差,左右都是天家的差使,女官虽然拘束了些,俸禄比起同品阶的朝臣,可是只高不低。不然怎地山西、湖州、吴中会馆的馆主,一个个着急忙慌的请宫里出来的老人当先生,紧赶慢赶的给闺中的侄女儿们补课。” 本朝虽然重农抑商,但是朝廷户部挂名的几家大商户,其实和朝臣勋爵是同等待遇。 其中,“红顶商人”皆是皇商,他们的进账直接关系到内帑,也就是皇帝的私库。 这群人虽然主业是行商,但是造桥修路、开河挖渠这种事儿,都得出钱出力。 他们的主要成分,是退伍的兵士返乡再就业。 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皇尚们以地域划分,组建商会。聚会地点起名为会馆,而商会会长,雅称馆主。 甄志文在云梦、吴中两地跑商,依附的就是这两地的馆主。 他快马加鞭的赶回家,就是前些日子从吴王府上管事处得了消息。 亲王府上怕是年内也要学着宫里任用女官了。 “听说为了争取第一批落府女官,吴王和燕王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吴王称,女官也是为天家当差,在户籍上也得落官身。” 虽然女官也能免除徭役赋税,每月支取俸禄,但在户籍上,她们依然被当做“宫人”看待。 这会导致一个问题,一些女官退休后,回到原籍,如果没有家人亲眷,就会被列为“女户”。 女户主们虽然在很多政策上都有优待,但也有许多不变。 其一,是女户成家,若是不想被取消特权,就只能招赘。可,一般家庭都不会同意男丁入赘,这就导致了女官的择偶难。 第二,就是女官如果不招赘,户籍也会随男方,那么,女户的特权就没有了。 而女官免税的特权,又在入宫时已经被使用过,户部已经驳回了退休已婚女官免税的提议。 嘴上说是怕有人会浑水摸鱼。实际上是有自己的小九九。 女官们绝大多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宫廷,几乎都没有子嗣,也。不像朝臣们那样有自己的子侄派系。一旦退休,手中再没有半点儿权力,人走茶凉,自然没人会为了她们麻烦自己。 故而,女官也列官身,在吏部挂个名儿,是一种折衷的想法。 不过,也有另一种办法。 “燕王就更妙了,说他西北赈灾一事上人手不足,请尚食局特派几个有资历的司药协助,自己愿以燕王府詹事一职虚位以待。” 此话说完,花厅里半晌寂静无声,甄志文端详着老娘的脸色,知道事儿已经办到了八九成。 利益,永远能打动胡氏的心。 要知道,除外命妇外,宫中女官中的正五品尚宫,是女子凭借自身努力能到达的最高位置。 而最为人熟知的,则是六局一司中,尚仪局的司言女官,堪称是皇后喉舌。 司言女官与汉代的长御类似,主要负责传达诏令,宫中庆典布置等。 就这等位高权重,也才堪堪从六品。 换到前朝,六品,才堪堪摸到京官的脚脖子。 詹事府负责管理所属王府、太子府等诸宫庶务。虽然从职能上讲与尚宫多有重合之处,然而品阶却是正三品。 比女官中品阶最高的尚宫,都要高了两阶! ------------ 第三十一回:重赏之下必有应者 当宫女的,第一课不是学规矩,而是学朝臣和后宫的官职等级,胡氏便是卸任多年,一时间也被吴王燕王的大手笔震惊到了。 “此话当真?”胡氏再也维持不住矜持,眼神直勾勾盯着儿子:“三品大员,燕王可有说俸禄…” “一应开支走燕王府上,詹事只是兼任,且司药们成婚后依然保留职位,能按月从吴王府领取俸禄直到老死!”甄志文见胡氏咬钩,连忙抓住机会。 “此次西北灾情严重,若治理不当,很快就要发生瘟疫,燕王说司药们出身医官世家经验丰富,且家中多藏有典籍医案,于灾后防治一事上大有作为。已经有前司药纪嫣然不顾自身安危,前往西北协助赈灾,她一个弱女子,衣不解带,救助难民近千人。 燕王在朝堂上言之凿凿,愿以燕王之位担保,为众人抱薪者绝不会冻毙于风雪!燕王府已聘纪司药为西席,另有詹事之位,千金之谢以待。” 胡氏原本听得兴致勃勃,直到“纪嫣然”这个名字出现,好容易才怔了半晌,问:“那名纪司药,可是,成陵纪家的女儿?” “这,儿子就不知道了。” 胡氏思索了片刻,似乎触动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脸上竟然罕见的露出了温柔神色。 “几个姑娘都去吧,我明日修书一封,请以前宫里的老姐姐们来看看。” 按照她当宫女的经验,贵人要办什么难办的差事,为了让人积极起来,打一开始就会给足了好处,等主子的目的达成过半了,就会渐渐把银钱使到别处去,而此时许多人已经准备了许久,绝不可能半途而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故而,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这“重赏”能重多久,是谁都说不准的。 只要过最初的院试,就有三十锭钱了。 三十锭钱,够在云阳盖一座青砖大瓦房;够在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盘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够在乡下买二十亩的上等水田… 别说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了,就是她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前宫女都不得不心动。 胡氏做宫女时,宫中便有女官,虽然人数不多,却地位超然。 女官们在各宫,比她们这些伺候老了的宫女还体面,逢年过节另有朝廷专门按品级和朝官一样发赏。 女官在宫中办事,行走在各宫之间,别说是那些小宫女,便是稍微得宠些的妃嫔,都要敬她们三分。 又因女官编制在后宫,除了月例银子和前朝节赏,还有各宫主位求她们办事给的赏钱。胡氏曾帮一位不得宠的妃子求女官办事,只那一次的赏钱就堪比她这个品级的宫女两年的月例银子! 宫女们平时住在宫廷,衣服由尚服局统一裁制,吃的是尚食局份例的膳食,连年龄到了离职结婚,都有宫里尚仪局主管操办,除了偶尔到小厨房点餐,几乎花不了多少月例银子。 本朝厚待宫女,不让人老死宫中,只要年龄到了,请了恩,就能放出宫去。 不说那些女官,便是那些寻常些的宫女,只因见过宫中的礼仪规矩,许多富商或是乡绅之家,都乐意聘一位宫女做儿媳或是宗妇。 胡氏就是因为在宫中有十年的资历,即便是年纪大了些,甄家却也花了重金聘礼才求娶到她做宗妇。 宫女尚且如此,女官的待遇更是好到惊人。故而,除了那些不差钱的官眷,那些商户富农有但凡有女孩儿的人家,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胡氏断定,这次院试定然难如登天,且这三十锭的重赏,估计也就头年才会有。 再过三年,商贾和寒门的女儿该嫁的都嫁了,考不中的又不能和男人一样一直考下去,宫选女官的热度定然会消退,那时候能拿个三两银子都是圣上开恩了。 胡氏虽然出身宫廷,到底是没混到教导嬷嬷那个层次,为了能让几个女孩儿一举得中,还特地修书,求了以前的手帕交,请人介绍一个有品阶的老人来。 家中四房子弟,各有一个女儿,包括老四家的哑巴,现下都得支棱起来。 为了几个女孩儿的前程,不,应该说是为了每个女孩儿能带来的一大笔银子的进账,胡氏特地为新来的先生收拾出了自己住的院子。 她当年不过是个杂役宫女,哪儿认得什么有品阶的嬷嬷,寄出些书信,到底也都石沉大海。 倒是甄志文这些年为吴王府办事,与王府上的一位奶妈的侄儿有些交情。 那名奶妈姓沈,父族是一名当朝大儒的庞支,而沈嬷嬷本人则是王爷幼时的奶妈,年纪大了才告老回乡。 甄志文本指望沈嬷嬷介绍一个手头不宽裕的宫女,谁想到,这位有些来路的奶妈竟然亲自来了。 沈嬷嬷在宫里和王府呆了多少年,从未有过一丝错处,皆因她不仅消息灵通,为人也仔细,来的时候就有些奇怪:“我听说你家一共四个女孩儿,怎的今日点卯,只来了三个?剩下的那个可是病了?” 甄志文不知她从哪儿听来自家有四个姑娘的事儿,以为是母亲在书信中写了,赶忙遮掩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糊涂,四房那个女孩儿是个哑巴,就不耽误嬷嬷功夫了。” 世家望族多有送子女进宫陪读的,指望着老天开眼,给自家孩子镀个金身,若是能被天道看中,点成“皇储候选”,虽然不一定能当上皇帝,可皇储们一同探秘境,游江湖,这打小儿的情分,是外头比不了的。 故而,一家一旦有了资质好的孩子,总会惦记着请一些宫里退下来的老人。说是教导规矩礼仪,实际上,还是为了旁敲侧击的打听消息。 而这些退休女官们,也会自觉将自己在人后宅中的见闻以书信的行事传递给后辈同僚。这也是皇后掌握朝廷动向的一个重要信息来源。 像甄家这样,请嬷嬷就是真为了请嬷嬷,教规矩也是真为了学规矩的,当真是不多见。 而像甄家这样,既远离皇城权力中心,也没有在朝堂上出力的族中子弟,同时还不是什么名动一方的富商巨贾……却能请到沈嬷嬷这样,在六局一司中轮岗过,且伺候过王爷的女官。 甄家,可算是祖坟里冒了青烟。 请到了沈嬷嬷,就意味着几个女孩儿,已经一只脚踏在了康庄大道上。 甄志文还以为是自己面子大。 可能是真相过于惊世骇俗,甄志文竟然丝毫没有考虑到,甄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怎么就值得人沈嬷嬷亲自出马? 这事儿,还得从几个月前,春祭大典上说起。 ------------ 第三十二回:寿元绵长相由心生 自百官得出,”有皇储流落民间”这个结论,后宫中就炸翻了天。 无他,盖因皇帝三天两头摸鱼装病,不想上朝。 傻弟弟连大姐的年号都想好了,结果临门一脚,大姐没了。 一般新皇登基,都会铸造新币。 姜澄定的铜板,都是正面“龙泽甘露”,背面“有凤来仪”。 这是随时准备着,等有了大姐的消息,就脱下龙袍跑路。 可惜的是,虽然有朝廷百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那候选人的信息,依然被藏得严严实实。 后来,虽然大臣们用了多方占卜,可消息,就跟那小灵通似的,时灵时不灵。 钦天监都快秃了,勉强得出个结论,预言中的皇储,大概似乎仿佛好像应该,是个女孩儿。 中洲皇朝,说是个王朝,其实也就是个颇具实力的仙门。说是仙门,可它也是一个被承认的合法政权。 玄学手段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换政治手段试试。 这才有了后来朝堂上,两位王爷争得不可开交,试图扩大女官权力,提高女官地位。 只有这样,才能让女官海选扩大化,显得名正言顺。 也只有这样,才能顺着那位神秘的皇储,摸出当年成仪郡主失踪一事,背后的隐情。 期间,有不着调的提出,有没有可能,成仪郡主已经薨了? 然后就被同僚群殴,倒地不起。 拜托,元婴修士就能滴血重生,成仪郡主可是九州唯一一个渡劫修士,就差飞升这一步,谁能搞死她? 天劫?杀劫?情劫?成仙劫?郡主在秘境里早就见识过了,现在雷公见到她都绕道走。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擅自行动会破坏郡主的布置,不得已,只能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 名义上,是为充实宫廷海选女官,实际上,选女官为主,捎带着,看有没有合适的皇储。 沈嬷嬷就是被派出去寻找皇储的,泱泱大军中的一员。 甄志文说甄英是哑巴,不劳烦功夫,沈嬷嬷只当听不懂他意思:“当真是哑巴也不打紧,圣人说有教无类,既然到了读书明理的年纪,学学规矩,自然是好的。于老身而言,多个学生,不过是也就多添一方砚,一支笔的事儿,耽误不了什么。”沈嬷嬷笑得和气。 甄志文只得陪着笑:“都是给宗人府上办差的,不瞒您说,小侄也是早些日子得了风声,这才巴巴的把您请了来,我家的情况您也知道,就指着个女官儿来光耀门楣了,府选期将近,偏那个小的天生残缺,不能侍奉贵人…” 甄志文一时脑热,想着给女孩儿们挣个出路。 但甄英是哑巴,便是再聪慧,投入起来,也是回不来本的买卖。 沈嬷嬷虽然不知道他什么心思,却也知道想见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她沈清霜是什么人?对付得了后妃,伺候得了王爷,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小的商人难倒? 他既然有张良计,我自有过墙梯。 因是后宅女眷学规矩,不算正经的儒家师父,也无需走全套流程。三个姐妹在明堂里端过茶,就算全了礼。 沈嬷嬷不仅是王爷的奶妈,她学问广博,本身也有见地。子侄当中不少在朝为官,又在后宫之中办事多年,有一肚子的好故事。 甄英的姐妹们见惯了胡氏颐指气使的样子,拜师前惴惴不安,以为这位有能耐的嬷嬷脾气大不好惹。 却没想到是个和蔼极了的妇人。 沈嬷嬷说是嬷嬷,年纪也不怎么大,一张脸保养得很好。若不是总穿万年青、菘蓝这等颜色,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美妇人。 她能以55岁高龄,养出这么个模样,盖因中洲朝臣也好,女官也罢,在官位上的,都能借国运修行。 修士结丹驻颜,但也相由心生。中洲官员,哪怕刚考上去时是一介凡人,到底被国运滋养久了,早脱了肉体凡胎。 沈清霜虽然年近六十,毕竟是个金丹修士,心态年轻,心境也平和。又因做女官总需要拿出点儿威严,大部分时间,还是以三十多岁时的模样示人。 修行之路漫长,心态若不年轻些,总是端着一副年长者的架子,未免太过沉闷。 朝廷之中,百年前就在提倡“干部年轻化”,不管你实际年龄多少,反正长相,不能显老了。 太上皇乃是姜澈这几位的爷爷辈,因中年丧子,受了不少打击,样貌才一夜之间从青年变成了中年。 然后,就在他禅位的念头刚刚萌芽时,备受瞩目的大孙女又失踪了。 因为这件事儿,朝堂上衮衮诸公的平均年龄,在几天时间里就大了几轮。 后宫女官收到的影响相对少一些,但还是有影响。不然,沈嬷嬷也不至于五十多岁就乞骸骨。 修士金丹后,寿元会有一定延长,大致能活到“天寿”,也就是140岁,元婴开始,返璞归真,平均寿元是300岁左右。像沈嬷嬷,才55岁的年纪,其实正是在后宫中发光发热的好时候。 “那,嬷嬷,我们都能像您一样不会老吗?”甄蔓听完沈嬷嬷的讲解,略带希冀地举手发问。 不会老,意味着女子会停留在自己最美丽的年岁。 沈清霜笑了笑:“若是阿蔓好好修炼,在30岁之前突破金丹,大概就能达到你说的‘不会老’了。” “但是要想停留在双十年华,就必须突破元婴。金丹期的修士再怎么心态平和,也只能活到凡人的‘天寿’。金丹到元婴,这个大瓶颈是很难突破的,不少人就是在寿元将尽的恐惧中,走岔了路。” “不过,姐儿们都还小,咱们那,有的是时间。” ------------ 第三十三回: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甄英!甄英!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灵根?根值是多少?” 第一天放学,甄莲就兴冲冲地跑回房,把门一关,拉着甄英说悄悄话。 “灵根的话,是变异冰火双灵根,但是根植,不知道。” 中洲在编修士都有国运辅助,灵根这玩意,其实已经起不了决定性因素了。 像甄莲这种五行灵根,放到以往就是废柴一根,可在中洲国运体系下,反倒成了香饽饽。 在以往,灵根越少,灵根值越高,吸收单一属性的灵气修炼就越快。灵根越多,灵力亲和度就分散了,必须每一个属性都修炼到一定程度,才能收放自如。 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五行灵根和四灵根,还有另一个外号,叫“伪灵根”。 甄莲是仙灵道体,天生有元素亲和,虽然是五行灵根,修行速度到不一定比别人慢。 倒是甄英,虽然是双灵根,偏偏是个早产儿,根基有损。 虽然神秘修士梳理了她经脉,可甄英依然能感觉到,如果离开国运,自己的修炼速度,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双灵根,还是变异灵根,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慢成这样,只有一种可能——玄阴绝脉。 别的修士练到一定程度,练功会和呼吸一样自然,每天无时无刻不在修炼。 而甄英,经脉滞涩,灵气在体内根本无法自行运转。 神秘修士留下的《清心诀》,只能保持心境,无法助她更进一步。 甄莲却是不知,她从沈嬷嬷那里学了新的功法,献宝似地就急着教给甄英。 “今儿嬷嬷教了一道《引灵诀》,是她做小宫女的时候就学的入门功法,虽然咱们现在不是女官,用不了国运,但《引灵诀》不一定非要引动国运才能修炼,我试了试,单纯引动灵气游走经脉,效果也不算很差,你过来,我背给你听。” “大姐,嬷嬷有没有说,这个《引灵诀》,如果引动国运,又和单纯的引五行灵力有什么不同?” 甄英霎时间就听明白了那沈嬷嬷的言下之意,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甄莲歪着脑袋,思考了片刻:“好像没什么区别,嬷嬷说,国运之力,和灵力其实区别不大,就像是,像是没有属性的灵力。” “火灵力霸道,水灵力温和,木灵力治愈,土灵力厚重,金灵力锋锐,这是五行灵力的特点。再就是变异的风灵力轻柔,冰灵力寒冷,总之,所有元素属性的灵力,都会带着它们本身的特点。” “国运的话,好像就是单纯的灵力,没有任何属性。嬷嬷说,我既然是天生五行灵根,其实按部就班吸纳五种灵气修炼的路子并不是很适合。” “确实,当务之急啊,是大姐你得多读书,文化课得扎扎实实考上去。等能用国运修炼的时候,替代掉本身该吸收的五行灵力,用国运在体内游走,这样才适合。”甄英瞬间想明白了关窍。 “英儿,你是不是偷听我们上课了?”甄莲惊讶极了:“你说的,和沈嬷嬷说的,简直一模一样!” 甄英听罢,脸色一沉。 沈嬷嬷此举,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意有所指? 倘若是当真误打误撞,这《引灵诀》,可算是给了她一份大礼。最起码的,解决了她修炼速度慢的一大难题。 不管对方是什么目的,她先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母亲的死有蹊跷,弟弟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神秘修士又捂着母亲的身份不告诉自己……甄英此时尚且不能放下戒备,毫无芥蒂的接受他人的好意。 保险起见,甄英先联系上了神秘修士,确认功法当真没有问题,才决定开始修炼。 有《引灵诀》的辅助,甄英迅速突破了练气三层,到达了练气四层大圆满。 与此同时,甄家姐妹的小课堂也开得如火如荼。 上午,沈嬷嬷根据每个人的情况,指导姐妹三人进行修炼。下午,则按照她往年在宫廷里的经验,教授甄莲几个宫规礼仪。 她声调柔和,从来都是轻声细语的讲话,便是姐妹几个学不会,或是犯了错,也从未像胡氏那样疾言厉色。 沈氏会让几个小姐妹认真看,用心听,让几个女孩子自己说说对错,讲完了再一一品评。 故而,相认不到半个月,几个姐妹们都叽叽喳喳的围在甄英旁边,一边帮她做事,一边把她落下的功课讲出来。 甄英对外依然是哑巴,胡氏觉得不该让她耽误沈嬷嬷的功夫,却拦不住姊妹几个关系好了,都挣着抢着帮甄英尽孝。 因之前的风波,几个姐妹嘴上不说,心中都对胡氏生出了些意见,再不肯去她院子里。沈嬷嬷教的极好,身份又比胡氏高出太多,她们也渐渐就没了对胡氏的畏惧之心。 小姑娘,总是有点小小的虚荣心,甄家几个姐妹也不免俗,总想向人炫耀自己有这么一位能耐的老师。 甄家现在在云阳地位尴尬,既不与商户们来往,官员们又看不上甄家,几个姐妹们自幼相识,一同受教,谁也不让谁。 沈嬷嬷的第一课,就是教“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道理。 “老夫人是宫女出身,平日里可曾教过你们宫规礼仪?都记得多少?各自都说说” 长女甄莲第一个举手:“食不言,寝不语,不问不答,多行多错。” 沈嬷嬷微笑道:“不错,还有吗?” 贾语看表姐得到了赞许,也不甘示弱:“后,后宫不得干政?” “嗯,这个后宫不仅仅指的是后,妃后宫中的宫女,太监、女官,也包含在内。好了,还有吗?” 二房甄志武的女儿甄蔓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礼者理也,德之则也。女子无才便是德。” “很好,很好。”沈嬷嬷脸上笑开了花:“你这个年纪能记住已经不错,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甄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甄英提着裙子,脚下踩着一盆衣服,双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假作一脸茫然地看着甄蔓。 ------------ 第三十四回:辩是非姐妹斗纨绔 贾语拿起捣衣棍指着甄蔓:“你问她,她就是知道也答不上来啊。信不信我告诉沈嬷嬷,你欺负哑巴。” 甄莲这时在撑衣架,甄蔓抖开一件短褂挂上去:“沈嬷嬷说,后一句常常被世人误传,说女子不需要有才华,没有才华就是德行,这是那些穷酸文人故意说来误导我们女子的。” 见甄英歪着头,睁大了眼睛,一副好奇求知的样子,甄莲的心里涌现出极大的满足:“其实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原话是‘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正的意思是在说明德行的重要,男人的德行是最宝贵的才华,女人如果没有才华,那必须得有德行才好。” 贾语愤懑道:“还好有了沈嬷嬷,教我们识文断字,读书明理,不然,真要被那些臭男人骗一辈子,荒废了一辈子,那多可惜啊。” “女子识文断字,深明大义的,本来就难得。”一男声传来,是甄家二房的长子甄荣:“既然女子才干难得,不好苛求,所以只能要求她们有德行了。” 他比同辈女眷中年岁最长的甄莲还要大上五岁,年方二三,已经考取了童生。 可府试去了两次,秀才仍然屡试不中。 他平日就在县学读书,自持是个读书人,与商户的本家很少来往。 只是两次府试不过,在同学面前脸上无光,于是没事就往大房跟前凑,希望大房能出点银子,让他“纳粟入监”,也就是花钱买一个秀才的功名。 甄志文自己都没买员外官身的余钱,除了逢年过节的孝敬之外,还因为时下兴厚嫁之风。 公中的钱,有盈余的,早就被胡氏分了三份,做几个女孩儿的嫁妆。 现下为了碰碰运气挣一个女官,又从牙缝里挤一挤,咬牙出了笔银子,作了沈嬷嬷的束脩。 这笔钱,给二房是情分,不给是本分,况且是从公中走得账,二房的甄蔓也沾了光,算不得偏袒。 可甄荣得了消息,还是着急忙慌往家赶,就是为了质问妹妹,为何要阻拦自己的前途。 甄英听到男人的声音,手被烫了一般赶,紧把裙摆放下。 裙边落在水里,粘湿了一片。 “喂,一个童生,嚼什么酸啊。”甄蔓连忙起身,举着衣架挡在甄英面前:“这儿都是女眷,你一个大男人,懂不懂得避嫌?” 甄蔓四五岁时,甄荣方才一举过了县试,正式春风得意的时候,亲自给妹妹开了蒙,那时兄妹二人还称得上是手足和睦。 可随着甄荣进了县学读书,几次落榜之后,就觉得是妹妹耽搁了自己的学业,再加上甄蔓天资聪慧,让自己相形见绌,故而慢慢疏远了。 甄英还搭着衣架子,腾不开手,甄莲连忙冲到她身后,扶住了重心不稳差点摔倒的甄英。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般不识礼数,府试的大人见了,定要问问,你是哪家的纨绔。”甄蔓冷言冷语,正戳中这人的面皮。 甄荣见亲妹妹这般嘲讽面上羞恼:“说到礼数,你顶撞同胞哥哥,难道很识礼数?” 甄蔓伶牙俐齿,丝毫不惧:“大义灭亲是义举,男女大防是为纲常。此处为祖母后院,你来了,不先与祖母请安是为不孝,罔顾男女之别擅闯后院是为不义,我这亲妹妹挺身而出,阻止你犯下大错,哪一点与礼法相悖?” “好一个甄家女儿,不过读了一两页书,就作妖成这般?倘若真让你进了女书院,做了女官,岂不是更要颠倒黑白不曾?” 甄莲不耐与这兄妹俩耍嘴皮子功夫,目光冷冷一扫:“后宅重地,堂兄不便久待,若是传出去,只怕对堂兄清誉有损。” 贾语捣衣棒重重一剁:“便是表哥不重清誉,我们女儿家也看中名节,我数三声,若表哥再不出去…” 甄荣连退两步,一手扶着墙,看也不看其他人,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甄蔓:“好一个蔓姑娘,不过仗着有人撑腰,连亲哥哥都不放在眼里,以后出了门子,别怪哥哥不给你出头。” 甄莲仍挡在甄英面前,对贾语使了个眼色,贾语捣衣棒在水中沾了一圈,在身前重重一横,沾着皂角粉的污水便星星点点落在甄荣脸上身上。 家中几个女孩儿都不好惹,甄荣在地上重重唾了一口,提起袍子往外奔去洗脸了。 甄荣走了,四姐妹才放下心来。甄莲撤了衣架,甄蔓扶着甄英小心翼翼踏出洗衣盆,贾语挥动着洗衣棒,愤愤捣在盆里。 甄英不解,她已经很久没见着几位姐妹了,平日里情分也淡,万万没想到她们会为了保护自己如此出头。 可几个姐妹没事儿人似的,抖落抖落开衣服,继续干活儿。 “方才说到哪儿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吗?” “是前半句,男子有德便是才。” 甄蔓帮着甄英拧干裙摆:“待会儿我去房里拿件衣服让你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很容易着凉的。” “你呀,收拾收拾衣服,今儿个赶紧追到老太太房里才是要紧。”甄莲拿出熨斗,开始往里面填烧炭:“你那哥哥,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今晚若是回去,小心他告状到二婶子那里,又罚你抄书。” 时人虽有活字印刷,可一些流传较少的书本,仍是靠抄写来相传,甄蔓的父亲经营一家书局,养着四五个抄书匠,甄蔓算是半个。 兄妹关系融洽那会儿,她不仅抄书,还热心为进学的哥哥做衣裳鞋子,偶尔父亲去城里了,她便做了饭让父亲一并带去。 可兄妹关系交恶之后,抄书和女工就变成了惩罚。 “抄书就抄书,我还怕了他不曾?他不打招呼,不带婆子就往内院儿女眷堆里扎,这话无论谁说出来,都是他不占理。” 贾语怒气未消:“蔓儿说得对,我们倒也罢了,英儿一个哑巴,被人占了便宜,难不成要任由她吃亏?” ------------ 第三十五回:晓大义闺秀论大防 “行了,这事儿你们都别管,等下布菜的时候,我就去跟老太太说。”甄莲把湿衣服铺开,放上熨斗:“都当心些,站远了,别烫着。” 顶撞了兄长,几个姑娘洗完了衣服,就一溜儿地跪到老夫人院子里请罪。 时人对女子苛刻,便是内兄,擅闯了二门,她们也该远远避开,更不论与其冲突,唇枪舌剑的战了一场。 “你们有一位宫女出身的祖母,已经比旁的闺秀高出一截。在宫里做事,旁的规矩暂且不论,老身这些年来最大的心得,就是识大体,懂进退。” “一家子兄弟姊妹,就是荣辱与共,同气连枝的道理。” “不论发生什么事儿,只要你们同进同退,那就不是什么大事儿。” “表姑娘暂且不论,英丫头连话都不会说,莲儿若是避了,岂不是白白让他看见?故而,孙女没避。” 甄莲就是跪着,腰杆依然挺直,如同中通外直的莲花。 “此事皆因我而起,手足不睦,连累了姐妹们,蔓儿甘愿领罚” 甄蔓声音向来细弱,此时理直气壮,多了三分胆色,声音比往日要大了不少。 “用棍子赶大表哥的是我,不干三位表姐什么事儿,外祖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去给大表哥赔罪。” 贾语有个做女官的娘,即便是在外祖母家住着,腰杆也格外硬气。 还不等甄蔓说完,她膝行两步上前:“表哥表姐是内眷,手足至亲,只阿语一个外人,有道是疏不间亲,这件事儿,怎么说都是阿语的不是。” 她这一番话说得有好几分意思。 第一,甄荣平日里骄纵惯了,若是在自家还好,没人和他计较。 偏自己一个外姓姑娘也在场。 有道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自己已经十二岁了,若是事情传出去,坏了名声,母亲作为甄家小姐,最不会轻饶了这个侄儿。 第二,平日里姐妹们一起玩闹,胡氏却是一视同仁的看待,眼下自己自认为是“外人”,便是把甄荣架起来。 沈嬷嬷和老妇人一齐用饭,见胡氏只当没听见,自顾自的吃饭。 一边是要考女官的孙女,一边是屡试不中的孙子,孰轻孰重,她还真不好拿捏。 沈嬷嬷见她这般不分轻重,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她前些日子教了一众姐妹,知道各个都是良才美玉般质地。 更妙的是一起长大,也不曾分什么嫡庶内外,真真是知道合为一股的力气。 便是先皇后与成穆贵妃,虽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甚至引得陛下几番吃醋。 可这二人毕竟是兵灾里同患难的交情。 似甄家姐妹四个,从小一起长大,又各有各的文采,各有各的志气。 若是长成,未必不是小小姐的一番助力。 眼下见几个姑娘家还跪着,偏甄荣还死皮赖脸站着不动,一副要老夫人为他做主的架势,心里就知道这是个扶不上墙的家伙,日后的前程,也不过是个秀才了。 食不言,寝不语,是说在嘴里有东西时不能说话。胡氏慢悠悠嚼完了一口饭,终于道:“几个姑娘现在是由沈嬷嬷教导的,你们自说说,近日里学了什么。” 她心里对这沈嬷嬷,却是有些不虞。 在沈氏来之前,几个闺秀本本分分,安安静静,从不需要操心。 可近日学了些东西,竟然连顶撞内兄这种事儿都做出来了。 故而虽明面儿上仍是礼数周到恭敬,暗地里却让布菜的婆子换了甜品,尽是些软烂粘牙的食物,暗示她少说话。 沈嬷嬷是见惯了大世面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派怎会放在眼里? 只是看着前面齐刷刷跪了四个,却是在心里暗喜,不枉老身一番算计,今日总算是见着了真佛。 不然倘若顺顺当当教完了甄家几个小姐,回王府复命时,王爷问起表姑娘,老身还不知当如何回话呢。 面前四个姑娘,前三个都是一样妆饰,一水天青色襦裙配的红穗络子,既素净,又活泼。 只最后一个婢女似的打扮,一根红头绳拴住了毛糙糙两条辫子,一前一后的耷拉着。整个小身板儿虾米似地蜷缩着,一身粗布直缀,勉强可以称得上干净。 沈嬷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只在心里暗暗叹息,可怜王府的表小姐;成仪郡主的亲生儿,竟被人磋磨到如此田地,便是房里近身伺候的嬷嬷,都比她体面。 眼下对这胡氏是更看不上了,成仪郡主虽说是无父母主持,私自嫁了过来,到底是有一个县的汤沐邑做嫁妆,虽说这些官面儿上的银子不曾转出,手底下却不曾短了钱粮。 前些日子王爷的友人传信,说成仪郡主薨了,只留下个女儿在甄家受苦。 王爷先还不信。要知道成仪郡主何等聪慧,当年若不是出了那等事,便是今日风头正盛的蓝田公主,也得避其锋芒。 如今她女儿磋磨到如此田地,只能怪胡氏不慈。 一眨眼,沈嬷嬷便有了算计,开口要了盏茶漱口,抬手间,盖子在茶盏上清浅地磕了两下。 众姐妹听了暗号,知道这事儿有沈嬷嬷撑腰,心里一松。只甄英膝行两步往前,颤颤巍巍地笔画。 她一只手比了比自己,又在脖子上横了一横,又一只手指了指姐妹几个,连连摆手。 虽说甄家无人教过她手语,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的意思是此事因她而起,任凭老夫人发落,请不要责罚姐妹几个。 沈嬷嬷却是更高兴了,原先还担心胡氏把小小姐教坏了,眼下也不过是短了些衣食,根儿上却是正的,有胆色有担当,不愧是成仪郡主的女儿。 将来若是带到王府里,悉心教导,定也是个不逊须眉的好女儿! 沈嬷嬷在宫里待了三十年,什么腌臜东西没见过。 虽说都是金枝玉叶,不少王姬宗姬吃的苦也不见少了。俗话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小小姐幼时经了这么一遭,福气却是在后头。 至于胡氏,等小小姐大了再亲自发落也不迟。 胡氏隔着一张大漆红木餐桌,看不见甄英比画什么。她身边的何妈妈面露不忍,却死蚌壳般的嘴巴,撬不出半句话来。 胡氏拿足了乔,这才慢悠悠要了茶,漱口完了,才慢悠悠地说:“爷们儿的事儿,我这深宅妇人不好插手。至于姑娘们,现在有沈嬷嬷教导,且听沈嬷嬷的。” 竟然把自个儿完完全全给摘出去了!全无后宅之主的担当。 ------------ 第三十六回:功过参半毁誉由人 沈嬷嬷也算是明白了,胡氏既要吃四房的遗产,又不想恶了二房,这般卸力,全然是一副只享香火,不闻苦乐的泥菩萨做派。 沈清霜对“宫闱宅斗”的印象,姑且还停留在女官们当消遣传看的话本里,她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都是自家孩子,斗将起来,胡氏能捞着什么好处。 虽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但斗争也分层次。单纯的内耗,和相互促进的比赛,本质和效果都不一样。 在沈清霜眼里,自姜澄登基以来,后宫都很和谐。 王府里是啥样她不清楚,但宫里的几位主儿,里里外外,感情都不错。 皇后治理有方是一方面,太后不乱插手,是另一方面。 自女官启用开始,后宫之中,就是皇后大权独揽。 中洲现任皇后姓陈,当年也是从“皇储候选人”里厮杀出来的。 听起来,其实还有点带感。 皇后娘娘菩萨心肠,雷霆手段。陛下后宫中妃子数量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精明强干的主儿。 盖因皇后娘娘冲锋带头在先,后宫嫔妃不得不卷。 姜澄的后宫,说是后宫,其实更像是一个有性别门槛的人才库。把诸多女中英豪囊括其中,给前朝排忧解难的。 当然,也有习惯斗来斗去的低位嫔妃耍过心眼儿,可这都无伤大雅。 女官制度,其实就是后妃等级制度里剥离出来的。很快人们就发现,与其靠争宠提高待遇,不如多为中洲精神文明建设做些贡献。从皇后娘娘手心里,扒拉年终奖,它不香吗? 沈清霜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猛然接触到了低层次宅斗,心里一时还有些拗不过弯儿。 胡氏偏心偏得厉害,在座所有人,谁看不出?甄荣听了贾语那一番话,当即意识到,此事是自己理亏。 “既然老夫人这般说了,那孙儿就先去温书了。”他打了个招呼就溜,单纯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一个读书人,偏偏忘了礼法,一个招呼都不打,一个婆子都不带,无缘无故就闯了二门。 甄家虽说是商户,治家却是老牌世家的做派。便是老夫人不发落,倘若妹妹回去告诉爹爹,自己免不了吃一番挂落。 眼下得了口风,溜得比谁都快。 唯一的男丁走了,沈嬷嬷思忖片刻,方才露出些笑意:“哎呀呀,今儿个姐妹几个可算让我开了眼,快快快,都起来,地上可凉得紧。” 胡氏狐疑地扫过去,她本以为沈嬷嬷会按照自己的意思发落几个小的,却不想,这几个丫头片子,非但无过,反倒还有功了? 世人对女子苛刻,男女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对男人来说,不过是多一副风流美名。可对当事女子,却是灭顶之灾。 按照胡氏的意思,这种事儿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甄家兄弟姊妹都是手足,虽然甄荣是到了说亲的年纪,男女之事也该避讳了。可退一万步讲,几个丫头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在二门里碰到男丁,一旦传出去,那是事关名节的大事儿。头一桩要做的,不是辨别是非,而是得先把自己摘出去。 保全了自身,日后才能徐徐图之。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 几个女孩儿非要去争个对错,可胡氏,并不想知道谁对谁错。 明明是甄荣有错在先,她却嫌弃几个女孩儿非要把事情闹大,平添不少麻烦。 胡氏实在无法理解沈嬷嬷的态度。 自己教的学生,手底下出了乱子,闹到长辈们面前……若换做是她,甭管谁对谁错,先教训一通再说。 她却不曾想过,这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息事宁人的态度,断不可取。 正是因为有她和稀泥,甄荣才有恃无恐,对甄莲时有冒犯。 倒是甄家姐妹几个,懂得了“同气连枝,荣辱与共”的道理,也知道如何用行动保护自己的名节。 越是偏远的小地方,对女子的压迫和要求就越多。沈嬷嬷虽然属于“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既得利益者,却很能理解小家女儿举步维艰的无奈。 她沈嬷嬷掏出荷包,抓出把金瓜子就塞到贾莲手上:“今儿个这件事儿,你做姐姐的带了个好头,知道护着妹妹们。” 又一手一个,拉了贾语和甄蔓:“阿语和阿蔓也各个好样儿的,这才是一家子姐妹,同进同退的道理。” 一边说着,一边向贾莲扭头:“这些小玩意,你们姐妹几个分了去,有什么想看的书,想玩的玩意儿,尽管买去,有人问起,就说是学得好了,沈嬷嬷开心给送的。” 小姐妹几个顿时挤作一团,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地,双手合抱在胸前,行了作揖礼。 胡氏见到那一把金瓜子,心里却在犯嘀咕。这一小把金子,可抵得上她半月奉金。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出手真是大方。 她却半点都没有想到,这般不缺钱的一个老婆婆,为何不在家安心养老,偏跑到甄家这么个商户家里教几个女孩儿。 几个受宠的嫡亲孙女都是如此,更何况甄英这么个家族弃子呢? 胡氏本来心里就不大痛快,又见沈嬷嬷又一把拉住四房那个哑巴,把那双鸡爪似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摩挲,面儿上不动声色,手上却一把撰得死紧,生怕这丫头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的脸。 却见沈嬷嬷脸上带笑,不住拍着那双小鸡爪子:“这是四房的丫头吧?好伶俐,好胆识。”说着就从手腕上褪下个沉甸甸的龙纹金镯给甄英带上:“难为你这么小年纪,又这么识大体,真是好极了。” 那镯子雕了龙凤呈祥,有些品级的宫妃才能戴的款式。 上头虽然只镶了零星几个宝石,难得的是沉甸甸一枚。吊在甄英苇草似的小胳膊上,显得空荡荡的。 胡氏心里又是一紧,这般花样的镯子,她曾见过,几年前给长房行商做了本钱。 却见那不把钱当钱的沈嬷嬷慢悠悠道:“这是当年老婆子我啊,办成了事儿,成仪郡主赏的东西,别嫌它蠢笨,再过两三年,你身量长成了,带上就正好呢。过两年成大姑娘了,就别太素净了。” 这话说得胡氏眼皮子一跳,却见沈嬷嬷打发丫鬟送人下去,笑盈盈地转过身:“老夫人,我想求您个事儿。” 胡氏方才被打了脸,面儿上还挂不去:“嬷嬷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又在王爷跟前得脸,有什么事儿求得着我一个乡下婆子的?” 沈嬷嬷不管她的阴阳怪气,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踌躇的样子:“其实也不好开口,只是今儿见了四姑娘,底子是真的好,偏巧王爷书房里缺一个伺候笔墨。我就想……哎呀呀,真是难开口。” 胡氏就有些奇怪:“四姑娘天生的哑巴,她前头三个好端端的姐姐,又是识文断字,怎地看上她了?” 沈嬷嬷一拍手:“就要个哑巴才好啊!王爷书房里,多少机要事情流水一般的过去。宫里净了身的小子,好一些的早被各宫主位挑了去,未净身的,我们呢又有些不放心。” “本想安排个姑娘,老王妃又看得严,生怕哪天得了眼。你要知道,这王府里,现下还是老王妃当家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让老王妃怎么不防?” 胡氏怔怔愣愣,听得云里雾里:“那如今,书房里是怎么个安排?” 这话其实触了忌讳,但沈嬷嬷别有任务,倒是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叫了盏茶,慢悠悠道。 “所以王府那书房里伺候的人啊,一个月就得换一茬,还都是些不识字的。可这样一来,东西全得劳烦王爷自个儿收拾。王爷是办大事儿的,怎能这些细枝末节上徒耗心力?都说我们做奴仆的不顶事儿,一个看书房的孩子都安排不上。”说着,一拍大腿:“所以啊,我一看四姑娘,就打心眼儿里喜欢,年纪又小,人又机灵,懂得高低轻重,还是老姐姐教得好啊。” 她把甄英从头到脚好一顿夸,末了收个尾,把胡氏捧得是飘飘欲仙。 “你是在宫里待过的,那宫中哑仆,做得好的,哪一个不是主子身边儿得力的人?别说哑仆自己了,就是家里人,都给安排得妥妥帖帖。” 沈嬷嬷一张嘴舌灿莲花,又是以利相诱。 胡氏本就嫌甄英这张嘴,眼下既能摆脱了累赘,又能得好处,自然是顺顺当当的上了勾。 甄英换了房间,有了新衣服,虽然仍要在胡氏身边伺候,却不再是做一些丫鬟的活儿。用饭时,和姐妹几个一桌,有沈嬷嬷亲自指点规矩,偶尔轮到她伺候老夫人了,还能得一些老夫人吃不下的果品。 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 沈嬷嬷出手大方,人又有趣,原本甄家从牙缝里抠出的束脩,早被她大大咧咧打赏了出去,大多进了几个小辈的腰包。 对胡氏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儿,这么一算下来,沈嬷嬷在自家住着,不仅有个免费的女教习,还能省下些衣裳钱。 一年后,几个小姐妹也算是学有所成。甄莲略微圆融了,甄蔓稍显沉默了,贾语也不再风风火火了。 当然,甄英这小丫头变化最大,腰杆儿也直了,人也不那么畏畏缩缩了,只是一头凌乱的杂毛还跟小丫头似的……沈嬷嬷那些金银首饰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用的,她一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根本用不上。 胡氏打了一宿算盘,竟有些舍不得这位老姐妹。 沈嬷嬷告辞的时候,胡氏千留万留,却不曾想,又把人多留了半个月。 原来是因为这次甄文志外出经商,带回来了一个不一般的客人。 ------------ 第三十七回:情切切但恐见无由 驿站早在月前就传来消息,让打理出一间“能住人的屋子”。大房甄志文的妻子,虽然只是名义上管家媳妇的尤氏,因丈夫嘱托的郑重,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小心。 上次胡氏罚几个小的,被甄志文借机发作,重新收拢了管家大权。 可胡氏把持家里那么多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还全都是她的人。 这是甄家家事,沈清霜就是再能干,也只能旁敲侧击,给甄莲出点子。 奈何沈、莲两位王者,实在带不动尤氏这名青铜。 尤氏年纪又轻,还是耕读诗书之家出来,要尊母婢,就不能和胡氏身边的人红脸。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尤氏赶鸭子上架,为了丈夫的前程,只得舍去一张面皮。 她东拼西凑,先找二房借了对琉璃花樽,又找弟妹讨了架黄花梨木的太师椅。 既然人人有份,人人有责,连一贯吝啬的胡氏都得开了库房,请出一架连沈嬷嬷都不曾享受的楠木垂花千工拔步床,这才堪堪觉得妥帖。 三房乃是女官家中,虽然最为富有,但话事人不在,没人做得了主,不好再拿出家中物事。 贾语和甄英差不多年纪,父母也是一般不在身边。尤氏不好拿捏其中尺度,斟酌了半晌,才忸怩开口。 “屋里旁的都好说,只是窗纱到床单都是些半旧的,此番来的是贵客,用这些旧的细软,显得略有些不尊重。” 于是连两个最小的都领了差事,要在月内赶出一套床被幔帐来。 贾语虽然年幼,女工做得也一般,奈何人家有钱,她的奶娘丫鬟,怎么舍得自家小祖宗亲自动针线? 她屋里都是些好东西,随便拾掇拾掇,就能交差。 甄英因是个哑巴,在众姐妹中绣工也算不得最好,尤氏可怜她只让绣一个暖炉罩子,故而不需熬夜点灯,只每日晨昏定省完了慢慢去做。 可三日前却又传来消息,说贵客身居要职,按本朝惯例还是要住驿站。 尤氏的房里顿时叽叽喳喳挤满了讨债的各房娘子。 她只说老爷那边消息一时做不得准,说什么也不肯还,气得老太太连着三日不肯用晚饭。 甄英吃着平日里吃不到的整块儿糕点,心中对那位充满变数的贵客充满感激。 连着三日,媳妇们虽有大鱼大肉,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那丁点儿家底,孩子们无忧无虑,倒是吃了个痛快。 甄英终于赶好了一双炉罩子,厨娘一边帮她在里面塞了蚕沙和桑麻,一边眼尖地看着她:“樱桃,跟四小姐去把那盒桂花糕给老祖宗送去,你在路上可千万别贪吃了”。 甄英知道,后头半句其实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男人们都随着大伯去驿站见客了,甄英的几个姐妹既要上课,又修炼,不能半途而废。 她一个人得了半天假,在屋子里掏出话本子看。 沈嬷嬷的课,她是无缘去听的,好在二房的蔓姐儿家中是书局,常拉上她一起帮忙抄书,平日私下里,也会把新到的话本先内部分享。 窗棂格子开得小了,甄英干脆搬了把躺椅到树下纳凉,就着树叶间撒下的细碎光斑看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她睡着不久,家中便被衙役门围得水泄不通,没见识的乡下妇人还不知是福是祸,皆往大房的屋里跑。 不多时大伯回来,说贵客马上就到,问月前让收拾的屋子拾掇干净没有,又让女眷们避一避,尤氏这才惴惴地领着人到了后院儿,捉小鸡似地把甄英提溜起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 约莫一炷香时间,长房长子甄志文亲自开了大门,只见几个青年人骑马先奔了来,领头一位绛袍上缀着鹌鹑补子,竟是个有官身的老爷! 甄志文领着兄弟几个纳头要拜,那名老爷赶忙跳下马迎上来道免礼,说:“王爷还在后头,请甄老爷过去。”说着几人便牵了马来,服侍甄家大房和旁支的几个老少爷们上马,又亲自把人领回去。 剩下甄志武和其他老少爷们,都在心中暗垂首顿足,只因幼时躲懒不学骑射,白白错失一个面见贵人的机会。 甄英在人堆里可算涨了见识:几个平日里颐指气使的衙役全然变了样子,尤其是县太爷的小舅子燕捕头,以前对甄家的现任家主甄志文都不怎地搭理,现下居然客客气气地和剩下的爷们们问好。 五房的甄志勇难掩盖失望之色,拉着衙役问道:“王爷不来了嘛?”几个衙役面面相觑,谁都答不出,原先阖府上下的喜庆气氛便一扫而空,连甄英都看得出这些人的失落。 又是半盏茶的功夫,二房的甄志武飞马来了,还带着几架马车,道是王爷说要请客,甄府的弟兄们都来,那些刚才如丧考批的的爷们一个个大喜过望,也不管挤不挤了,一股脑地全上了马车。 剩下的妇孺们自是没什么事儿,尤氏便道把院子洒扫洒扫,各自备上醒酒汤,爷们去应酬,夫人们自然得做好准备。 甄英手头已经没有女工活儿了,便被尤氏点名,和二房的甄蔓去灶上看着火。 夜深了,甄英在灶台前打着瞌睡,此时万籁俱寂,故而有些响动就听得分明。 似乎是几匹马,渐渐地声音响了,甄英分辨着,恍然是一支马队! 她连忙跳起来披上衣服,到院里一瞅,好家伙,硕大的红灯笼照得满院儿灯火通明,一屋子的女眷居然都醒着。 马队领头之人面白无须,尖声尖气地道:“现下有没有还没睡的姑娘让王爷也见见?” 深夜叫人,又叫的是女眷,二房和三房的都有些纳罕,心中嘀咕了一声,想到王爷出行未带女眷,只怕是床榻上要一个伺候的人。 二房的媳妇和贾语的奶妈原本一齐往前迈一步,突然对视一眼,想到胡氏素来摆谱的样子,宫里的贵人,怕是比她还难伺候百倍。 一时间,二人竟然不敢应,再对视一眼,各自心下狐疑,知道倘若是好差事,你怎么不去?眼睛又滴溜溜一转,只回话说自家没有姑娘。 甄蔓和甄英一齐在灶上看火,只是甄蔓躲懒,早早被母亲喊去睡了。 甄英母亲早亡,知道婶子厉害,虽然临走时甄蔓叮嘱她早点歇息,却是丝毫不敢乱动,只得老老实替甄蔓看火。 她自持一身本领,又兼了解中洲国情,知道国运体系下,很难有人对自己不利。听人喊自己名字,就跟着上了马车。 这次的马车比白日里见到的还要大上几分,四匹高头大马,一水的枣红色,竟是一般高大。轿顶八角,各挂了一盏琉璃气死风灯,随着晚风轻轻摇晃,那晦暗的烛火,竟然折射出梦幻般的光彩。轿帘上的金丝流苏细细密密,互相交错成静谧的声响,是甄英这辈子想也不曾想过的华贵。 一名打扮得体的小内侍跪在马车前,那身衣服,竟然是丝绸缝制的,便是甄家的大管家,逢年过节,也不曾穿过这般精工细作的衣裳。 甄英楞楞地看着他,不知是何用意,不多时,内里传来一句黄鹂出谷女孩儿声音:还不服侍小姐上车? 甄英被人簇拥着,踩着小黄门上了车。那男孩儿跪得极稳,甄英踩在他背上,脚上似乎是落了地,心却如同在云间一般,飘荡开去。 她张了张口,想问问那个男孩儿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让自己踩在他背上?可她到底是个哑巴。 马车内里熏着香,垫着软靠,一个花朵儿般的小姐坐在里头,见她来了,眉头微微一皱。 甄英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察言观色,看到贵人皱了眉,下意识的就要跪下。 却见那名华服少女顿时惊得魂飞天外:“小姐快起来,折煞婢子了!” ------------ 第三十八回:意真真骨肉初相逢 甄英这才知道,这个在自己眼中无比耀眼的神仙姐姐,竟然只是王府上一个接引侍女罢了。 因为被派了烧火的活计,甄英舍不得大姐送的那己身衣裳。可就算是甄莲的新衣,在王府的侍女眼中,也和乞丐的破衣烂衫没什么区别。 那个叫怜雨的婢女端详了她片刻,干脆下车亲自去打了水,让甄英在马车里洗了脸,又翻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 这种料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今日比那修士留下的法衣还要柔软轻便。甄英生怕不小心扯破了,行动起来便有些畏畏缩缩。 怜雨本就是个善良的性子,见状更是心疼,只说:“小姐本该穿自己的衣裳,是婢子僭越了。” 甄英这才伸展开身体,任由怜雨给自己换了新衣,装了暖炉,束上腰带。 此时她心里奇怪,比划了个四,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家中共四个姐妹,怎么只叫了我一个?” 怜雨笑了笑:“姑娘去就是了,总归是好事儿,不会把你吃了的。” 不多时,马车就到了驿站,怜雨领着甄英下了马车,就有两名衣着不凡的少女迎上来。 这两人看了一眼甄英装束:“还请姑娘梳洗更衣后再见过王爷。” 甄英心中不安,以为大伯仗着她是个孤女,就想送去给老王爷当妾室。 甄志文虽然有补偿她的心思,奈何古代人思维清奇。 甄英暗地里问过甄莲,为何姐妹们都去上学,留她一个在家。 甄莲哭笑不得:“咱们那小儿科的东西,也就是个启蒙作用,比不得你那元婴老祖的大宗师教的东西,你有听课的功夫,还不如多打坐修炼才是。” “沈嬷嬷亲口说了,咱们家守的,都是陈年的旧习,先帝爷的时候,就废得七七八八了。皇上皇后,连带着几个亲王,自己就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些礼仪什么,不过是唬外人的东西。既然有国运辅助修行,考评之类,自然也有天道认定,你只要一心为国,大义无亏,就不必拘泥于那些微末东西。” “那,大伯那边,也不提让我上学的事儿?” 甄莲说:“我跟他提过,可你大伯说,家里既然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你过得自在就行。只要我们几个出息,就不必再担心你的出路。有的是人愿意把你娶回家供着呢。” 在甄志文看来,最好的补偿就是让甄英躺平当米虫。 王府这米缸,听起来,似乎比甄家,要大上很多。 不会吧,不会真有人是这么想的把? 甄英有些心虚。 可招待她的两名姐姐,均是明眸皓齿,仪态端庄,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美貌。 这么美貌的姐姐想,都只配当丫鬟,那老王爷定然看不上自己这么个丫头片子。 还是个哑巴。 她心中一定,跟着两名仙女儿般的姑娘进屋,焚香沐浴,换了身新衣,端来铜镜一照。 不愧是人靠衣装,原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现在是个娇怯怯的姑娘! 镜中女孩儿虽未长开,然而俊眼修眉,一看就是个美人坯子。一身青绿色直裾,衬得皮肤白皙,姿容清丽。 甄英得了新衣,见料子极好,心下半是欢喜半是忧愁地抱了抱拳,拎起裙摆对着衣裳比划:“二位姐姐,这衣服价值几何?借我穿到什么时候?这衣服是你们拿来叫我换的,若是脏了可怎么办?” 当先那个鹅蛋脸儿的侍女道:“奴婢探雪,您啊放一万个心吧,这衣裳正配您的。” 另一位沉静和婉:“婢子听霜。这衣服是专照着您身量裁的,若是有不合适了,赶忙告诉我们,还有其他备着。” 甄英想到王爷来时阵势极大,不至于送不起一件衣服,心中就有几分欢喜。 她母亲早亡,留下的一点点财产早被尤氏充入公中,这套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待过几日和沈嬷嬷宋的镯子一起,典当换了银子,自己手头也能硬气些。 不一会儿门子传话道:“王爷和甄老爷还在谈事儿,让姑娘用些点心。” 酉时正是中饭克化完毕的时候,甄家自从到了乡下,就习惯了只用早午两餐。 除了京中嫁过来的老祖母,其他人是不吃晚餐的,甄英肚子里正饿着,于是行了一礼,大大方方坐在席上。 矮几上摆了四甜四咸八种点心,甄英只吃了一块,就觉得这回实在是赚大了。 她头一个伸手去拿的便是桂花糕,入口即化清新甜美,她这些日子趁着老祖母绝食,吃了不少好点心。 可今日入口中的,又比往常强上不止十分。 一旁伺候的探雪听霜见了,心里都暗暗高兴。孩子能吃是好事儿,等下一定要给灶上看赏。 甄英到底孩子心性,吃了好吃的就心里头欢喜,把之前的不安都抛诸脑后,想待会儿见到大伯,一定要好好道谢。 等甄英吃完了点心,甄志文才携着内眷进来。 见房中只甄英一个,微微一顿,也不问她几个姊妹为何不同来,只叮嘱她等下见了王爷该如何行礼,如何道谢。 末了,他神色认真肃穆:“既然你今儿来了,合该是你的造化。吴王元妃早故,膝下无子,现在年纪大了,住在王府里实在寂寞,故而要一个身家清白的孤女欲收做养女。” 甄志武背着他把四房侄女儿献给王府,这话总不能直戳戳的说出去,他编造了个谎言,尽量说得委婉一些。 听说王府有等级的仆从,另有丫鬟婆子伺候,想必和寻常闺秀也差不了多少。 先把人忽悠过去再说。 他哪里知道,管事和他说的“认个养女”并非借口,而是王爷真真有这个想法。 “家中情形你也知道,你父母也都去了,王爷算是你最好的出路,倘若事成,你父母就算在九泉之下也面上有光。”说罢叹了口气:“你大伯膝下只一个儿子,一直都把你当亲女儿看待,若是你真能得吴王青眼,莫要忘了你大伯。” 甄英随大伯进了花厅,对着主位行了礼。 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有几分书卷气的青年,甄英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身家常的月白色料子,刺绣着同色的祥云暗纹,在幽暗的烛火中,折射出好一身气派。 这人见看着甄志文带着甄英进来,微微颔首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堂侄女儿,叫甄英的那个?礼仪竟是分毫不差,可不像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你与本王说句老实话,这小姑娘当真是父母都亡故了吗?” 此时女子是不便见外男的,便是出了二门,也总得屏风挡着,甄英按照规矩隔着一道薄薄的珠帘,垂着眼。 那珠帘细细密密,是上好的米粒大小的珍珠串成,算不得多名贵,只一个好处,能叫帘内看得清帘外,帘外却看不见帘内,宫中女眷见外客时才请出来这么一条。 隔着珠帘,甄英并未看清这位吴王的具体模样,只等着听大伯的吩咐。 只听甄志文道:“千真万确,我本家的堂侄女儿,还敢骗殿下不曾?” 他拿出平日里行商推销商品的本事:“这姑娘自幼就聪明,很得老太太喜欢,故而一直养在老太太房里,前些日子,老太太还专门聘了女教习,是原先宫里出来的沈嬷嬷。” 吴王手中折扇一合,拍在掌心:“我说呢,原来是沈嬷嬷教出来的女孩儿,那规矩自然是错不了的。那位嬷嬷是我母亲身边的老人,前些日子,听李三家的说是嫌庄子上无聊,找母亲请命去外头见见老姐妹,原是到了你家。我之前听说,人在云县,恰好此趟公差路过要稍人回去,不曾想这般赶巧。” “是啊是啊,合该是这丫头命里的造化。”甄志文像是生怕货物砸在手里的商人,卖力推销。 “哎呀,说巧,这还真是巧了,说来你我二人还算沾点儿亲,你曾祖母是前朝永安伯的庶妹,我母妃和永安伯夫人又是表姐妹,若是仔细了算,你还得喊我一声叔叔呢。” 甄志文连忙跪下:“草民哪儿敢和王爷攀亲。” 吴王摆了摆手:“时候晚了,小姑娘先去休息吧,过几日就给你请个封,到底是个养女,得想个法儿,也好让你在京中走动。” 甄志文平日里见到县令的小舅子都得点头哈腰,极尽奉承之事,猛然间侄女儿飞上枝头成了凤凰,顿时大为惊讶:“这就不必了,小女福薄……” 王爷抬手打断他:”既然跟了本王,本王的福气就是她的福气。” 甄志文不敢再说话。 “姓就无需改了,本王最讨厌和宗人府的打交道。”吴王说着,又思量了半晌:“只是名字须得跟你那几个姊妹区分开,‘英’这个名字就很好,听说是你母亲给取的,那就不改了,本王只给你添个‘世’字,以后就叫甄世英了。” ------------ 第三十九回:辗转反侧误伤宝物 甄志文的初心,的的确确是将甄英送到王府。 他到不觉得王府是什么可以躺平的安乐窝,只知道王府体恤下人,年节赏赐丰厚,若是得眼,哪怕资质粗陋,也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他也是见了女官傅司言后,被说服的。 本朝开放包容,鼓励人人向学。宫女若聪慧好学,也可以拜宫中女官为师,考一个“女秀才”。 当今掌管帝后诏令的傅司言,就是一个“活到老,学到老,奋斗到老,老来逆袭”的典范。 傅颖知自幼父母双亡,为某生路,入宫做了四十年最低等的灶下婢。 她资质不错,倘若幼年受到良好的教育,未尝没有出头的一天。偏偏四十年都在汲汲求生,不曾考虑过生存之外的事情。 到了四十岁,也不过是仗着年纪,还有几分薄面。 她偏不信命,自女官甄选以来,就求了礼仪府上侍奉新入职女官的差事,拜了自己侍奉的赵姓女官为师,终于在四十八岁高龄,考中了女秀才。 考中了女秀才,自有国运辅助,凝结金丹。 傅颖知乃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女秀才,其事迹,绝不是艰辛二字能够概括。 对于甄志文而言,既然都是给侄女找大腿,王府这根大腿,可比甄家粗壮。 宫里既然愿意养傅颖知这样年迈的宫人,必然都是些良善的主儿,从宫里出来的王爷,自然也不会差。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背地里就和沈嬷嬷提了一嘴。 甄英不曾读书习字,又是哑巴,保密性绝对一流。不过是个书房洒扫的岗位,沈嬷嬷自己就能拍板儿。 事情定下得太顺利,直到王府的马车当真停到了甄府的大门前,甄志文兀自不敢相信。 那天晚上,他向沈清霜求证了多次,王府确实是缺一个看书房的哑女。而王爷亲自来,不过是另有要事,接人也不过是顺路。 直到马车走远,他才低着头,准备迎接闺女的非暴力不合作。 他知道,这番先斩后奏,对于甄家几个小姐妹,都会是不小的打击。 他也准备了说辞,毕竟,甄家这么个小地方,他都看顾不过来,更何况身有不便的甄英呢? 走了好,走了才好。让甄英有靠得住的人照顾,愿她一生顺遂,衣食无忧。 甄英在甄家呆着,胡氏怎么看她都不顺眼,三天两头派人找她麻烦。在那群刁奴嘴里,一个哑巴,只会把米吃贵,能为家里做出什么贡献? 甄志文虽然有心让女儿做她依靠,到底甄莲考女官一事说不得准,万一不中呢? 万一三个姑娘,一个都不中呢? 自己不介意,可以累一些,苦一点,多养她们几年,多试几次。 可甄英本就是个哑巴,年纪耽搁久了,还怎么说人家? 马车扬起的灰尘纷纷落下,甄志文的胡子上挂了薄薄一层霜,他带着希冀的目光看着远方,好像以祝福的心思,就能让马车将他内心的负罪感和不安一并带走。 甄英习惯了寅时就去看灶,也习惯了甄莲闺房外的一张贵妃榻。突然换成了绵软似云朵般的床褥,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跟吴王住在驿馆的第一天,她早早便醒了。 此时天还蒙蒙黑着,只听得见外头偶尔几声鸟鸣。 甄英不敢点蜡烛,借着床前屏风外的灯笼摸索着起来。 修士五感远胜常人,按理说,她不该碰到什么。偏巧不巧,这日她半晌没睡,心思颇为烦躁,起身动作大了些,衣摆一扫,就碰倒了花瓶。 只听“哗啦”一声,再一探,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先放着瓷瓶的地方空空荡荡。 华贵非凡的马车,神仙一般的婢女,温暖柔软的床铺,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只因出现在甄英身边,就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的遥远。 可真实感也有的。 甄莲不在,甄蔓不在,表姐也不在。 没有人会将她抱在怀里,也没有人会将她护在身后。 没有人会替她据理力争,没有人会听她无声的控诉。 一霎那,在甄家时被打骂的记忆扑面而来,随着那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一起,甄英只觉得如坠冰窟。冷汗细细密密贴在皮肤上,黏腻得如同十二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她知道,这是童年缺乏安全感的人特有的应激反应,她甚至还记得那本心理学入门教程详细描述了种种摆脱童年阴影的举措。 她知道,可她做不到。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没有依仗,没有温暖,独自挨饿受冻的童年,哪怕补偿了再多温暖,也难以从生命中完全抹去痕迹。 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本就不属于这里的时候。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甄英抬头,看见窗外一轮皎洁的月光。 现代社会,已经没什么人能静下心思欣赏月光了。 甄英鼻头一酸,月光的映照下,眼圈发红。 她依稀记得是床头摆的是一对极为精美的斗彩万福龙纹葫芦瓶,家中老太太的库房中便有一只极为相似的,尤大婶婶为了招待贵客,想摆出来显摆显摆,却不曾想,老夫人许久都没能松口。 那瓶子价值定然在那套黄花梨木千工拔步床之上,而这种珍宝只一个就难得,能烧成一对,其价值更是能翻个几番… 第一天到王爷身边,就犯下大错。 此时此刻,她就是个单纯的十二岁孩子,两世为人的记忆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底气,反而让她对未知的责罚产生了更多忧惧。 那一瞬间,甄英想到了逃跑。 逃,她能逃去哪里?神秘修士不曾透露师门传承,她出走,只能做个散修。 朝廷迟早能沿着国运的流向找到自己,而在这之前,甄家,还有姐妹们…… 她们还要考女官啊!中洲律虽然废除了连坐,可族中有人犯了大罪,则三族不得科举。 甄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那,道歉呢? 来的时候都说了,自己是个哑巴,道歉,她就得开口说话。 王爷也是“君”,她和甄家,又犯了欺君之罪。 前有狼后有虎,左支右绌,进退维谷。 ------------ 第四十回:你比一切珍宝都要重要 甄英知道闯了祸,也知道所有的弥补方法,可命运似乎开了一个可笑的玩笑,无论她怎么选择,都是死局。 她两世为人,几番风雨,多少历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只能像真正的孩童一般手足无措。 她甚至还来不及收拾残局。 屏风外头,两名婢女就提着灯笼快步进来,也没看少了什么,连忙问:“姑娘没伤着吧?若是要喝水起夜,只使唤我们便是了,何苦亲自下来?”竟然绝口不提那碎了一个便无法成对的珍贵瓷瓶。 那个叫探雪的婢女说着避开一地碎瓷片快步上前,取了屏风上一件薄斗篷给甄英披上,听霜则是再到门上轻开了条缝,对值夜的粗使丫头道:“快去柴房取把笤帚来,再叫人去烛火上要两根蜡烛,小姐已经醒了。” 甄家小气,不肯多烧蜡烛,甄英早习惯了摸黑干活,老祖母屋里是几个姐妹们尽孝轮值,前几个房里都有丫鬟代劳,只她一个孤女得当真起来,今日风水轮流转,她倒成了被人伺候着的,竟是有些不习惯。 不多时,吴王竟亲自来了。此时天边隐隐泛起鱼肚白,整个院子里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吴王没带下人,自己举着盏垂珠琉璃气死风灯,一双软底鞋粗粗套在脚上,袜都来不及穿。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秋初虽然炎热,可日出前竟是极冷的,甄英披着斗篷放下床帐,甚至还有一道屏风挡着风口,尚且觉得有一丝寒意,而吴王披散着头发,身上只一件素纱单衣。 吴王没撩开纱帐,也没越过屏风,目光越过覆面的月白绡纱,扫了一眼地面,语气便有些不悦:“看来我平日里太宽待你们了,一个个养得比小姐还娇了不曾?” 一众婢子吓得敛声屏气不敢说话,只一个小厮举着披风从外头跑了来:“王爷莫要生气,就是生气,也得先把衣服穿上。” 吴王接过披风却是不穿,抬手就交给探雪:“给你家小姐披上,若再有此事,就别在我吴王府上当差了。” 甄英注意到,吴王在“你家小姐”上加了重音。 吴王训斥完了婢女,语调一柔,又隔着一道屏风问:“可是做了噩梦?是想家吗?婢子们服侍得如何?” 甄英一开始为他的气势所摄,动弹不得,更不敢拉开帘子,虽然有心为探雪分辨,却丝毫动弹不得。后听他情真意切,字字句句是关切之意,心中安定了许多,先福了一福,指了指地上的瓶子,又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两名婢女,摆了摆手。 吴王隔着一道屏风看她比划,一边看一边笑:“姑娘怕是还没睡醒。”说着找了条软枕,丢在罗汉塌上靠着:“既醒了,咱们还不如说会儿话。” 下人奉上牙粉清水净帕等物,两人粗粗梳洗了一番。 甄英不曾用过牙粉,好在探雪和听霜都是极为体贴仔细的,一左一右伺候她洗漱。另有七八个婢女托着净帕、面盆等物候着,小小一方千工拔步床内,站了七八人,进退有度,半点声息也无。 而床外隔着一层鲛纱障,一层米珠帘,王爷点了支蜡烛,细细摩挲着手上一串蜜蜡。 “糖葫芦~又大又甜的糖葫芦~新鲜出炉的糖葫芦~” “桂花油,桂花油,姑娘用了不用愁~” “酸枣糕!桂花糕!绿豆糕!薏湿糕!”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讨生活的人早早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打破了驿馆内的寂静。 “王府中除了我之外就是我母妃,随我的封号,称吴王太妃,与当今太后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你唤太妃总不会错的。” 甄英吃早点吃得认真而静默,就着早晨的微光,吴王看到她泛红的眼圈。 他笑了笑,挥手招来小厮吩咐了几句。 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和绡纱,吴王却差不多能想到小姑娘的表情。 她自幼长在深宅大院,定然没怎么出门,大抵是没听过吴中繁华地带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想到这儿,他微微侧身,一只胳膊杵在罗汉塌上,一手缠绕着覆目的绡纱尾稍,漫不经心道:“我呢,本有个未婚妻,可惜还没过门就被克死了,之后一直懒得娶妃,所以也没个孩子。你来了,就是吴王府上第一个孩子了。” “呜?” 甄英嘴里是酸枣糕,原有些干,又有些酸,配上带着淡淡苦味的碧螺春茶,正是好下口的味道。 她现在的样子,嘴里塞了点心,像个小仓鼠一般,偏又说不出话。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吴王心里想着,不自觉更想逗她了,连一开始想瞒着的话也不自觉说出了口。 “皇兄膝下子嗣倒是颇丰,我兄弟二人自幼感情就好,这个做哥哥的不忍心弟弟我膝下空虚,百年香火无继,月前定是端妃出的五皇子,给我当世子,年底就去宗人府报备。” 他一边想着女孩儿的表情,复杂的帝王心术经了一番玲珑绣口,顿时化作无数骨肉温情:“你若见了五皇子,只喊大哥就是。他虽然年长于你,到底有个先来后到,若是他欺负你了,我又不在,只管找太妃告状去。” 甄英摆了摆手,意思是不会。她一手指着吴王,另一手指着天,顿了顿,一手指着自己,另一手指着地。 她与皇子,云泥之别。 况且,连甄家这等乡下破落户,男女大防都极为严苛,有外眷在时,连内兄都得禀告主母,带了婆子避嫌才能见妹妹,何况王府中? 她想了想,把身子向后缩了缩,意思是倘若真的见了五皇子,自己避开就好。 ------------ 第一章: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世英低下头不答话,吴王只得换一种她能理解的说法:“你虽然无父母教养,说来也是可怜,可既然做了我的女儿,自然和他一样,都是吴王府上的孩子,在父母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什么高低可分?” 甄英一时却是不敢相信。 封建社会,干亲往往认的都很随意。 她前世最喜欢看的《红楼梦》中,就有王熙 他不知道这只是凌霄编出来的而已,现在他这么问,凌霄也只有编下去了。 天帝一定还待在结界外守株待兔來着,他不想媚儿参与稍后直面天帝的过程,干脆对她施用了催眠幻术。 赵樱空白了他一眼接着拔出巨剑,跟着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而魔煞却独自向后退去,接着巴巴兽四肢着地,嘴里吞吐着红色的气息,看样子随时都准备猛扑上来。 “再坚持一下吧,如果这个时候休息,我们恐怕没办法爬到山顶。”凌霄说道。虽然还有差不多五百米的高度,但剩下的路却都是陡峭的悬崖峭壁,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才能登上山顶。 或许陈九山没明白二哥的意思,但钱东来却明白了,只见他眼睛一亮,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不由的壮着胆子下了床,鬼使神差打开了窗户,扭头朝着刚才发出巨响的位置看了过去。一眼看见蛮大所住房间的玻璃窗似乎碎掉了。 地心深处,沉睡已久的凌霄,终于摆脱万千梦境中的一切,从迷离间苏醒了过来,百年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凭借感觉都无从得知的更强大的实力。 水流顺着他发梢不断滑落,一滴滴,一串串,最后汇入瀑布下的水潭内。 成始源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旁的道具冲着成始源点了点头,示意都已经准备好了。 叶正风点了点头,而孔蕊雪也只是在一旁老实听着而已,这次唐礼道把她也邀请过来,应该也只是看在叶正风的份上,才替自己解围,她可还没有能缠住一只大圆满妖兽的实力。 众人齐声应道,接着便都各自忙碌去了,大厅内再次变得熙熙攘攘起来。 高德伟还看到开门的人冲着他们车敬礼,一直到他们离开了手才放下来。 如今,大道却将这一切暴露在了诸天万界神灵面前,冥河也终于知道了这空间风暴里面究竟是何地,那是一个特殊的世界,大道称之为神魔战场,乃是一个充满无限杀戮的地方,不过其中的机缘也是令所有人都十分心动的。 风夏雅的存在,虽然并不是什么秘密,可是她生性贪玩,平日里游山玩水,很少会留在宗门里。 洛辰对此不管不顾,将破空步施展到极致,不断的将那些翼族全部打晕过去。 其实,这也是因为洛辰的实力有限,如果他的实力足够强悍的话,不用阵法,也能解除拓跋家的禁制。 当然,在这偌大的黑风域中,势力分布也是极其混杂,又因为黑风域中八成以上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所以这里根本没有人来往,要去其它国家也是绕路走,绝对不会经过这里,因此,这黑风域也有着“东洲禁地”之称。 “季爷爷在不在,我想让他和爷爷学两式太极,增强一下体质!”看着闺蜜还要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楚婉君忙打断她的话。 门关上时发出滑轮组滑动的声音,随着一点沉闷的碰撞声,一个身形矮胖的男人从有些阴暗潮湿的阶梯上下去。 ------------ 第二章:装聋作哑一掷千金 姜澈叹了口气。 很明显,小姑娘戒心很重,对自己仍然带着些戒备。 想到甄家那么个环境,养出这种性格,似乎也不难理解。 反正路途漫漫,孩子年纪又小,养在身边儿,纵然是一颗石头做的心,也迟早能捂化了。 吴王在驿馆住了下来。 接甄英,这是头一桩大事儿。 既然人接到了,只需 “无虚无为,相携相守,能过真虚幻境,不错。”就在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吻中,一道苍凉的声音响起。 “你醒了?怎么没睡觉修炼?”听到魔尊的声音,慕云又兴奋又奇怪,这丫的不是在修炼吗?怎么会有时间回答自己的问题?当下立刻问道。 抱着怀中傲娇的傻姑娘,暗影心里好笑,将她肩膀扳过来,让她对着自己的眼睛。 容儿听得郭淮言语,将脸上泪水擦拭干净,自己纵身上马,对我道:“舒哥哥,回去吧。如果你真要救关羽。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一扬马鞭,打马而去。 从赫连城口中得知,他们修炼灵力的人,在突破地阶后,都会有个随身空间。 慕云一脸的信心十足,就像是,他对此早就已经胜券在握了似的。 自从那次在餐厅口无遮拦了之后,她就真的没有面对过翟安了,本来前两天还一直提心吊胆要是碰到了怎么怎么尴尬,结果自己想多了,翟安根本没那么多时间让她能够见到。 飞行的途中,姜逸一边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指点建国和青‘玉’两个,一边原原本本的将整件事情的因由全部告知给了在场的诸人知道。 曹操见他住口,才对夏侯敦道:“元让,你去查看一下司马懿送来的粮草。”夏侯敦是曹操同族兄弟,粮草要事一直都是他在操办,听了曹操命令,马上行礼出帐。 赵舒看着陈矫终于醒来,急忙道:“先生受苦了。”说着就要为他松开绳索。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矫吃了他那么大的亏,根本不愿再搭理赵舒,侧身避开,又将眼睛闭上。 在如今这个年代,十亿人民亿商,一个卖油条豆浆的是老板,一个卖水果的也是老板。这可和八十年代的时候完全不同,那时代,没有达到万元户的标准,是没资格称老板的。 保持着疑惑。计凯终于到达皇宫。轻车熟路的计凯就要进入皇宫。却突然反应过來。自己现在应该还不能嚣张。于是。赶紧砍向旁边的侍卫。准备礼貌一些。让他们进去报告一下。 就算这次陈浩不将苗傲天交给苗琳处理,苗琳恐怕也不会不顾一切的保住苗傲天的性命。 “这个要求比较简单,我这辈子应该能做到。”一枪深情款款道。害得娥姐又想笑,又想吐血。 按照王振宇的意思,目前安江的两所大学,湘西大学和陆军大学下面都有很多院系,这些院系就组建一支足球队,然后先从本系统打起,赛季是每年的9月到次年的2月,最后的冠军队再争夺湘西地区的总冠军。 而还沒等岛考虑要不要切腹,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数十下猛烈的撞击,几十个金属硬物毫不客气的打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打开信封,丁为光一看到上面的的数据,顿时,脸色僵硬了一下。三家公司,给出的报价,竟然都差不多。其中西北建总是最高,其次是朱氏建筑,最低的是大成建工。 ------------ 第三章:牛刀小试打理内务 甄英吃的肚儿滚圆,被姜澈拉着散步消食儿。 两人慢慢悠悠地走,甄英始终保持在他身后半步,步态端正,非常符合礼仪。 她却不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若当真在后宅关久了,一旦上街,是决计不可能控制得住自己,不去东张西望的。 各位看官想想,您若是进了商场,哪怕目的明确,是要去三楼的电影院,是不 高国华不知道最近大家学数学的热情高涨的“始作俑者”就是祝燃,被他们笑得只觉越发一头雾水。 “棒梗,你特么就是个棒槌!”傻柱气急败坏,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真后悔和棒梗说那句话,万一被逮了,自己绝对要负有连带责任。 他的关注点,好像不是太一样,这人一定是练武练多了脑子有问题。 徐琨看着本子上,那被划掉的半句祝福语,想破头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得罪了孙海鹰。 正在一脚一个,宛如踩气球一般大开杀戒的陆峰,眼神扫过向他猛扑而来的虎哥等六人后,顿时就笑了。 整个木楼虽然简单,但却充满了自然的气息和温馨的感觉,仿佛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让人心生向往。 就连草地上的杂草,也从绿色变成了黄色,然后一点点正在向黑色进发。 今天发生的一切,除了枪杀黎胖子是一时冲动,其他的都在他的预料与计划之中。 周安然手攀着他肩膀,第一次在亲吻的时候,忍着羞怯,主动回应了一下他。 如果真的只是个游戏,杀也就杀了,但目前已经可以确定,游戏里会获得力量。 这才是林峰最想要的同时,光头的人也得到命令,扮成裁判监督两军,不准使用过分的武器。 姜婼婼摇摇头,前世的自己感冒药都只能按照一颗一颗的买,现在她并不缺钱,也不缺一个医药公司赚的钱,只希望自己所作所为,能够让这个社会改变些什么。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昨天晚上他并没能好好休息,甚至连睡都没睡着,一直都在搜着各种攻略,生怕今天出门给姜婼婼丢人。 身躯被冻结在了寒冰之中,强大的真意,将一切都完全给束缚住了。 “练功这玩意不是一蹶而就的,尤其是这种内家拳得慢慢来,讲究的是水到渠成。 张安平拿望远镜在不断观察,突然他顿住了,移动的望远镜视界回拉。 一个普通战士变异成这样,莫非服用了邪怪基因、血液制成的药剂? 这也算是他少数的外出刷步数的活动了,除此之外,他基本上都窝在中心宿舍的房间内。 丧尸一看到黑王,还有在黑王背上的李元序,顿时躁动起来,朝着一人一马扑来。 一手抠着裤裆,一手叼着雪茄的靓坤,在一众心腹保护下强势走了进来。 “收下吧,大婶,这可是警局的唐局长。”韩卫华急忙也相劝秦大婶,并介绍唐百世。 “有一套,没想到你们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横的力量……”看到这股可怕的力量极速的冲杀而来,十五皇子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了惊凝之色来。 两年前的夏夜,当时皇军、皇协军与老虎营有一战发生在虎峪山外围。 收服黑山之前,马超并不是知道袁绍军略变幻之事,只闻关羽斩杀了颜良,袁军大败的消息。在马超看来,曹操挟裹如此威势,在魏郡与袁绍想抗数月,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可曹操如此示弱,便只有一个可能。 ------------ 第四章:雾里看花悬丝诊脉 不,你不想学。 理智把甄英按了回去。 情感又把她拽了起来! 哪个女孩子能拒绝会自己打扫卫生的房间? 你拿这个考验干部?也就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甄英喝完了代餐奶昔,浑身舒畅。(这里没有任何代餐奶昔品牌植入,作者本人也不曾尝试过任何代餐奶昔品牌,如果我尝试过了,现在就不 “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楚宇城看了风见骏和龙吟兮二人一眼。 “大哥……”铁牛见状只好老老实实闭嘴,不再说话,典型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 楚铭的心里不断的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犹豫。 “想走可没有那么容易!”沈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迂回到了两人的身后,这时候沈枫正好堵住了两人逃走的退路。 而在楚铭这么努力的赶路之下,他距离目的地,也是越来越近了。 徐辰一怔之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毕竟这种事情他已经经历过几回了。 通过风无情的试探,苍剑离已经进本清楚方相在落花岭不受欢迎,真要打起来,没有人会帮助他,目的已经达到。 “我知道力量强弱,我不当这个大王,仍当我的姜城主,丁王会原谅我的。因为我会把所有的事全赖在你的头上。”姜城主边说边令人去准备火箭。 可是自从李朝阳城主知道罗浩有了护山大阵之后,想法大为改观,李朝阳已经把罗浩看成了与自己同属一个层次的存在。 陆羽气喘吁吁的跑到楚铭的身后,看着面前的少年,顿时心里轰的一声,暗道不妙。 而此刻坐在旁边摆弄望远镜和新式指南针的赵性却抬着头张着嘴满脸惊愕的看着宋北云。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绕晕他,让他感到不耐烦,在乘机下手。 不过他也清楚,就像宋北云信中说的,现阶段军中体系错综复杂,皇帝也不可能做到毫无阻碍的调动军队,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太平年景中平均一年一次半兵变的诡异情况。 梨花此时哪里还能慢条斯理的赶路,谢过老头后,扔下雨伞,一把抓住梨子的手,心急火燎的就往家奔去。 从身手来看,这人显然也是个盗贼,但跟时懿不一样,他所持的是一柄两指宽的长剑,配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姿和酷酷的黑色长衫,颇有一番江湖剑客的味道。 这里是卡兰多确定交易计划之后,米奇林提出的交易地点。在之前被留存贵族称为血色一周的那段时间里,卡兰多通过秘密打听找到了一位伯爵弃之不用的莱顿宝船。 刘一天把玩了一下手腕上弹出的影像,大概了解下功能,便大手一挥,向着庄外走去。 也不知是在感叹张清元隐没虚名的行为,还是那手握日月摘星辰般的可怕实力,又或者两者皆有之。 七国虽然都是土地国有制,但购置的房产会有一千年的使用期限,换算成现实世界的时间也有两百多年,等于是一次购买,永久居住。 体内雄浑无比的四层水元决灵元自动运转,伴随着手中的动作,像是柔软无比的水流,在空气当中划动。 “只要九尾人柱力到手就行了。而且对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带土对旗木卡卡西和迈特凯的实力还是比较了解的,至于另一个存在感稀薄的角色,就没有被放在心上了。 ------------ 第五章:一言九鼎甄英学舌 姜澈站在甄英背后,看不清她的脸色。 倒是曾老医师,发现甄英脉象突然加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额头白净光滑,不曾有痘有斑。颅顶略高,但是这个年纪也正常。眼睛,眼眶略红,但是眼白部分干净,没什么红血丝。 没什么毛病啊。 “老夫能在太医院待到告老还乡,王爷难道怀疑我的医术?”曾大夫 那是一个飘渺空灵,却又慈善动人的声音,那声音,恍惚从九霄云外传来,又仿佛穿越了千年,历经无数的尘埃,被时间层层隔绝,传到这里时已经失却了那一份真实,让人恍若在梦中,仿佛听得真切又仿佛听不真切。 贾西贝心中十分雀跃,当即便起身将碗筷收走,去厨房乖乖的洗完去了。 凌汐池心中暗道不好,完了完了,这些人将她打扮成这样到底要干嘛? 可皇太孙踌躇满志,一心想着要将每年耗费庞大开支,又拥兵自重的藩王降权。 她心“扑通扑通”跳,一直等着周子珩开口说台词,但是周子珩还没开始说台词,她就感觉到好像有水滴在她脸上。 毕竟虎族的精英心腹不能一直都在其他部族里待着,得让他们从内心中稳定下来才行。 另一边,上官真寺刚刚入定完,却突然感觉内息有些紊乱。可想到最近自己频繁修炼,有些累着罢了。 凌汐池想起了月弄寒在密室里跟她说的话,可这事关月弄寒的身世,她也不便说出来,于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可就算如此,他毕竟是自己父亲,秦香莲也不好意思直接将父亲赶出去。 姜欣雨果然是个惹不起的角色,但是,那又怎么样?现在的她不是在姜欣雨的眼睛里不会有任何的威胁了吗?没有威胁的人,自然就不会太过于防备了。 说到这里,见长安君面色微变,蔡泽立刻打住,垂下首不言不语,他是一个早有准备的渔父,似是钓鱼一般,只在水面上轻轻地放了一个饵,投射出些许波纹,剩下的,便让长安君自己去琢磨。 因此,这件事情,黑图这样做很公道,而他也直说他们想要这星化武器,也不做作。 严仲怀深夜回到家后看到妻子已经睡了,他没有吵醒妻子悄悄地躺在了床上准备睡觉。 不止韩义坤,曾玉芬也别想安心地坐着她韩家主母的位置。我会慢慢地让她露出真面目的。 这动作,行云流水,把握住了至关重要的位置,轻擦,重擦,轻重交替,手法多变还不重复。 不过与之相对的,便是从后方源源不断向北开来的辎重粮草,它们在苦陉堆积成山,远远看着就让人安心。 她也才知道周正烨根本就没拿她当作他的妻子。她就好似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被周正烨这么无视她心里十分气愤,大闹了一顿之后也没有改变周正烨外调的事实。甚至她和周正烨的关系更加僵了。 可是他们忘记了,不代表着别人会放过他们,因为还有杨家二公子这样子的奇葩在呀。 古天云闻言,当即打着哈哈,“有嘛?我家什么时候有拳谱?不易,该不会是古力捡的?既然送给你,你就揣着!”说完,古天云也不再管有些错愕的刘不易,自己出门干活去了。 蔚曼的身子不自觉的畏缩了一下,心里很是凝重,第六感告诉她,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她的预想。 ------------ 第六章:日常起居王府诸事 甄英学说话是一段痛苦的经历。 中洲地域广阔也就罢了,三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甄英平常只跟甄莲说话,不自然被传染了云阳土话的调子。 比如说“鞋子”会念成“孩子”…… 穿越太久,已经快忘了普通话怎么说了。 然而姜澈字正腔圆,说的是中洲雅言。 中洲的语音体系,十分奇妙。 “二哥,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什么为重,你放心吧”游植培对我回道,听了游植培的话我放心了不少。 “张老师,你能不能再重新的画一遍给我看看”我抬起头一脸尴尬的望向张老师说道。 十一个出自四十九大帝族的帝姿妖孽,仿佛商量好的般率先占据了前十一号高台。 不甘之中,二皇子只能咬着牙,在轩辕破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顺气。 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一片混乱,我告诉自己必须先冷静下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理清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去走。 他虽不情愿,却沉默着没有抗拒,空着的右手隔空一伸,接过了她手中沉沉的药箱。 “万圣学府带来的除了疯狂还是疯狂了!修炼秘境的出世,必会让这盛乱之世提前辉煌起来!”他低语叹道。 对着林风轻轻的道了一句晚安,华美妍从林风身边经过,离开了套房。 君夜欺身向前,一掌打在宇天胸膛,恐怖的九彩神芒瞬间侵入其身体之中。 柳风堂双眼满是惊惧,喉咙中传出一阵阵吼声,在原地一动不敢动,额头之上冷汗淋漓,显然到了此时柳风堂都没有想到,王杰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李刺史也非薄情寡义之人,回府之后便提审了程仁义,某看事情会发生转机,各位还是先回去等候消息”,尉迟和楠不知道李烨下一步会怎么做,难道非要让登州的名流和商贾都人人自危才会罢手吗? “超哥,你可以去做解说了。”翟启涵一脸认真的对上海马超说道。 “本王会尽力救治潇儿,若云将军请到名医,可带到府中为潇儿医治。”轩辕威说罢,冷傲转身大步跨出房门。云潇一旦离开,跟他就是永诀,他绝不放手。 。我突然有了出去走走的心情。我推门而出。长长的走廊寂静无比。虽然头顶上灯光刺目。但还是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阴郁。 但是那老牛吹牛还挺准的,屌丝男和白富美居然就因此在一起了。 李烨嘻嘻的笑道:“那你还是跟着某赴宴吧,万一郎君心一软就收下了怎么办”。 为什么在以前的时候没有发现呢?沈雅兮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不去想那些事情,她本性淡薄感情,苏若寒的突然出现,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呵呵,我的点数你目前还不能知道,你知道只要拉蒂兹现在的战斗力点数就行了,他是115万点!而他在我的眼中,连只蚂蚁都算不上。”巴达克拿拉蒂兹来举例子,非常成功的攻陷了悟空的内心。 而在经历了污秽空间的万年之后,分体也破后而立,发现了污秽空间的一些隐秘。 顿时,只见一团巨大的火球拼命地在地挣扎打滚,并不时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直听的人头皮发麻。 麾下军士也是老兵,被于禁一番鼓舞,马上振作,拖着伤痛,挥动武器杀向荆州军,两军杀声震天。于禁仗着自身的武艺,带着数人勉强杀出重围,向山外退去。 ------------ 第七章:佳期再会共拾妆匣 三个月的时间,甄英受限于辞藻,说话不能太多,但与人交流依然是无碍了。 姜澈大喜之下,又趁着下雪,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惊喜。 甄英平日里就爱睡懒觉,似乎是早些年亏空太多,如今既然无事,少不得要报复性的补偿回来。 一只小手带着早春梅花的清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探进甄英的脖子里。 “大 其中筑紫在整理着院子里面的花草,而柯尔奈莉亚则是在清理灰尘。 今晚夜会预定参战的成员一直到顺位第七十四名,十分神奇的是他们的国籍有着英吉利、荷兰、西班牙、印度众人的国籍各异。 “连你都觉得我现在这样的想法很不可理喻?”佩月月第一次看到顾恋对自己这么说话。 因为那道莫名其妙的火阵,如今见到凌景,却仿佛是见到了上辈子的老熟人那般亲切,依旧是一身月牙白锦袍,但在璃雾昕眼里却多了一丝丝的恍惚。 呜……一定是那个奇怪的契约的关系,现在的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老公本命年!给他买了三条大红内裤,然后我说明年我也本命年,也得买红色内衣裤。 得到黑衣人的保证,郭庭封浑身紧绷的情绪这才放松了下来,甩甩手,转身打开房门往门外远去了。 冷月正看着水无忧,一声呼唤刚刚出口,门外倏地传来询问声,刹那间就让冷月紧闭双唇,同时眸子中也迸发出冷光。 他当裁判不是第一次了,但也是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收到这么难以解决的情况。 在着一路上夜夜不仅仅解释了什么事机巧魔法,也将自己和她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学校的动机解释清楚了。 天明对着镜子一看,不知道是不是道士折腾的那一下有了点效果,黑眼圈竟然淡化掉了。 那些堂皇大气的建筑和森严的守卫,确立了这座山上那无比浓重的,连南山千年积雪都无法掩埋下去的权贵气息。 想起叶沉对他说过的这句话,吴震只觉得双腿一软,竟是瘫坐在了地上。 这巴掌声显得非常突兀,大厅里所有人立即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别说任务这么正式嘛今晚我要去参加一个赌局,你来陪陪我呗。”姚蕾用魅惑的语气说道。 陈东良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把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难道想单独跟他搏斗吗?这可是一个天境高手……”卓娅心中大急,马上阻拦着说道。 那么他现在就不能在这里多待了,张风云不能在第一时间见到他,才会对他产生好奇心。 “我没有想要瞒你,只是这种事情,你让我怎么开口。”菊琳哽咽着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班里的学生虽然知道楚寒身手很好,却也有恃无恐。 紫荆,你这个混蛋,陷害我就算了,居然还敢欺瞒麟姨,说着牧琪从大殿外冲到了紫荆对面。 看看这叶华一脸的羞愤,要不是为了她那个宝贝儿子,恐怕早就一甩袖子走了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田舒航在看见陈泽安的时候,心里微微划过了一道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他和唐思颖之间的气氛全部被陈泽安打破了。 轻轻地从后边搂住了程依一,纪幽竹感觉到她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虽然田舒航的脸色看起来冰冰冷冷的,不过即便如此,他已经很算是给唐思颖面子了。 ------------ 第八章:乱世重典法制严明 曾园后的一棵桂花树,在冬天依然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细碎地洒在地面。 一个小姑娘似乎是害怕裙摆弄湿,略微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探出房门,阳光铺开在她的发间,像是细碎的珠宝。 她身旁簇拥着几个姑娘,都是一色大红长裙,披着斗篷。 只有甄英摘下兜帽,露出白净的一张脸,唇不点而红,眉 暗灵负责族内的对外事物,所有收集的情报,最终都会汇总到她这里,她对中域的形势是有一定了解的。 进入了资源开采模式的母舰,放下了舰上自带的采矿机器人,这种采矿机器人与工程机器人类似,只是装备的工具以开采矿石为主。 刚进练功房打坐下,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光影重叠……已经身在瀑布前。 乔峰被确定是契丹人之后,一边被整个中原武林追杀,一边开始追查当年雁门关一役的真相,整个江湖因为此事掀起了腥风血雨,而乔峰在这个过程中越陷越深,和中原武林的仇恨也终于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 峨嵋派嫡系弟子都学过落梅剑法,但今日看到贾里玉使出,个个心中自愧,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 林诗音、冯蘅、公孙兰、尚秀芳等人焦急担心地看着绝无神等人,怒火攻心、担心不已。 这株灵草长在沼泽的泥土之下三尺,形状如同兰草,却呈现一种发着淡淡光芒的雪白色,看上去极为美丽,不过任谁也想不到,如此美丽的灵草。竟然长在黑色泥潭的污泥之中。 而后,乐乐和东卡两人就从身前的屏幕上,确定了GG战队的战术。 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发生在杨邪身上的事情,却又不得不令人生疑。 空间裂缝瞬间吞噬了人王伏羲和瑶池圣母,白秀一样,也未能幸免。 果然不出柳飞的所料,第二天,宫泽应晖拉着脸亲自来到了海鸣山。 虽然六长老及时用土元力护住周身,并且侧身躲避,但仍旧被杀伐之刃斩中左臂,左臂被齐肩斩断,鲜血狂喷而出。 而就在这时对方已经躲开所有暗器,身体向前骤然扑杀过来,强悍霸道的气息如一头蛮牛,似一头野兽,势不可挡,凶猛无敌。 就在李逸即将触摸到那最关键的核心,却募然从空灵之境退了出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爪子猛地拍在他的额头上。 就在这时,一道怒吼传来,云天放脸上笑容更胜,刘云华却是皱了皱眉。 盛夏季节温度湿热,但淋雨后亦生寒气。昙萝在石洞附近寻觅尚未被雨水淋湿,可以生火的植物。待她聚集到一捆,便抱入洞中用石块生火点燃。 昙萝顺着暗流一路游弋,作为终极保命利器的迴生瞳此时发挥出最大用处,可以观察冰窟与地面间的厚度,从而打开狭缝,逃出此地。 “二十吨。”原本还觉得二十吨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但坐到了这里,裘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的自信心好像突然都低了许多,要是有更多牛肉的话,哪怕是卖不出去,裘虎也会觉得自己的腰杆能够硬气一些。 “不过,这一次还是我的胜利,毕竟我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学院,而是,他!”维德司南目光直接转向远处众学员之中的一人,仅仅只有统领巅峰实力的一学员。 “就是,难不成还让我们挨寸翻上一遍?也不知道这帮畜生到底藏到哪去了,害我们在这里受罪。”说着话,那紫衣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积雪,气呼呼的握在手里捏的“嘎吱”作响。 ------------ 第九章:曾园试才后宫诸问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刁钻,因为中洲律里面,已经严格对“娶妾”这种行为进行了限制。 中洲为了提高人口质量,一直在鼓励全民修仙。仙人寿命漫长,与之相对的,生育能力就偏弱。绝大多数女修,为了提升修炼速度,都会选择“斩赤龙”,也就是断绝天葵。 虽然事后也能补救,但是基本上杜绝了意外怀孕的可能。 雷龙的袭来,让灵殿弟子一下子就损失了三分之一,此时,在神罚大殿当中的。叶天月,慕容微天等人也看着自己眼前的玄光镜,镜中的景色正是山下,灵殿弟子被千夜所布下的阵法攻击,无数的灵殿弟子不断是陨落。 另一边,柳芸认出手中的物品为何物,柳眉轻跳了一下,接着,不动声色的将手中杜|蕾|斯给放回去,然后用毛巾盖上。 “你们羊族最大的敌人不是死了么?他们还做实验干什么?”龙天骐不解。 “刘大人,毅先前往府上见过义母,待来日再和大人相商义父后事。”肖毅当然不会忘了前来迎接的别架刘宇,便对之言道。 “祝贺主人,主母终成眷属,“这次,鸿蒙紫金神兽那声音传来了。 “不论你是谁,你都会受到大陆所有尊级的强者合力追铺,我就不相信你能以大陆所有的人作对。”想到这里,潘岳下来禁卫军先回城主府待命,而自己则是离开奥夫城朝着东方飞去。 盘古斧索道之处皆是一片狼藉,随即,盘古要用盘古斧向着混沌的深处劈去,顿时混沌开始分成两个区域了,一个是由清气所组成,一个是由浊气所所组成的。 仙人醉的酒香飘得到处皆是,哪怕那猛烈的河风吹拂过来,也聚而不散的萦绕在钢甲精轮中。 “你终于来了。”八字眉对着林逸风说。可以明显的感觉到他的中国话发音很怪异。 “好,那便依恒之之言,赵某若是喝不下任凭你来灌,尔等都给我听好了,到时谁也不能阻止。”有了这个发现赵历已然是心中笃定,出言之后还不忘对自己随从言道,看似是在说自己其意实在是要将肖毅架牢。 “老伯,苏瑾怎么样了”两人同时出声,公子墨和钟离尘都相视一眼。 圣池中,上千名修炼的血炼宗修士,都顾不得修炼了,从圣池中一跃而起,冲向了李临,要阻止李临毁灭祭坛。 野兽自然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隐匿在山林中的妖。瘦弱弟子本想这样说,却被冬寒凌厉的眼神吓得咽了回去,不敢开口。 此刻,光芒闪耀的阵法笼罩之中,秦昊正借助阵法,将两名武王,杀的凄惨无比,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这是当面让严空难堪,然而严空听到飞云上人的话,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接受。 杨飞飞直立起了身子,她哪半人半蛇的恐怖姿态让张嘉铭的手下不由得齐齐往后退了半步。 这增加的效果简直没的说!就是冷却时间稍微长了一些,足足3天,不过这么强的技能冷却时间长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就坐等三天时间到然后净化手臂上的那个奇怪符号了。 当然也有驾驶着豪车在路上以超过三百码的惊人告诉狂奔的青年,他们的车身无情地碾过几名路人,可是那些路人却丝毫不躲闪,也不如何惊惧,任由车身碾压而过,把他们压得粉身碎骨。 ------------ 第十章:中洲旧泪皆付笑谈 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 亭子里的甜酒已经满蔓延出淡淡的馨香,桌上的甜酪也泛起了薄薄一层酥皮,太师饼、状元饼、进士糕、重阳糕等新奇糕点凌乱摆了一桌。 众人一边梳理方才听到的信息,一边胡乱拿着糕点对付。 都是满头纷乱思绪,不知从何说起。 甄莲一块儿三鲜莲花酥吃了一口,突然想起什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所有的事进展都是命中注定的。雨霏,谢谢你这么诚恳地说这么多。”百合苦涩地笑了笑,转胡乱塞了点东西进包里,向寝室门口走去。 “啰嗦。”他还没说完,苏荆临就有些不耐烦的抛了这两个字过去。 百合无奈地站在床边,娘娘这样子话都说不好,外面那一地的人该怎么办? 各国皇后在聚会上攀比是很正常的事情,谁家的皇后仪态最端庄,首饰衣裳最好看,自然也是给自己国家长脸的。她作为东道主,一直没露面,也是有些失礼。 咔嚓一声,这之前还求郝宇杀他的男子,竟然自己爬到一块大石头前,一头撞在上面,撞的脑门塌陷,也是瞬间断了气。 想做好一件事就要像入魔般苦苦追求,忘记环境忘记时间一心一意只为做好这一件事。这世上本无天才,只是有些人穷极一生全力去做好一件事。实力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踩出来了,永远没有捷径。 这种情况下,说谎无疑是找死的行为,陈逸相信马昌荣在种情况下不敢对自己有半点隐瞒。 秦苍感知透出,身后两人正是林双与侯山,好在凌云谷的两人并没有追来。只是这两人的话秦苍还有着些许信心。 韩子矶对瞒着千秋就要上战场一事觉得十分愧疚,最近跟千秋在一起久了,好像患上了一种叫“耙耳朵”的绝症,千秋一哭他就受不了,简直从冷冰冰的雕像化身慈悲的千手观音,有求必应。 获得了布里茨给的任务奖励,陈逸此刻的金币数量达到了2160个,绝逼是目前的首富。 几十道雷霆,忽然劈中那块岩石,旋即,在爆炸声中,巨石灰飞烟灭,连渣渣都不剩。 这个命令对于林天来说犹如天籁,他一秒都不迟疑,在眨眼未到的时间内,便远遁出了十几米。 因为装甲车是完全按照猪八戒的体型设计的,外面甚至还有猪毛覆盖,看上去宛若一个洪荒野兽和现代武器的结合。 卓阳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这时候是傍晚的4点36分,眼见夕阳将至。 而她所想的确实没有错,如今的这个师弟已经向她冲了过来,但是她却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她的这个师弟太强大,以至于她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一只手已经抓在咽喉上。 听了她的解释,落红瑛这才恍然,难怪这些人来了之后如此随意。 诚然,在斯大林眼里,消耗乌克兰人,消耗乌克兰地区的本地力量,也是强化苏联政府统治的一种手段。但是,基尔波诺斯这样做的目的并非如此。 “哈哈,幽冥鬼眼已经被我给打昏了,我看还有谁是我的对手!”酒肉和尚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了声音张狂的大叫道。 “难道这事就能够这么过去了?到底要不要把项剪送回去呢!”连云城在脑海中迅速的想着,身体却慢慢的往那酒桌上走去。 “实话告诉你吧,这炼制赝品地针需要的材料就是生灵。而且活得越久的生灵,能拨动的光阴越久,你说我在干什么?”钟勇笑道,向多宝走去。 ------------ 第十一章:承上启下开阔创新 甄莲说完,轮到甄蔓接话头。 “高祖圣文皇帝膝下三子二女,其中两子一女现已亡故,现存一子一女,分别是当今太上皇姜坦,和出降北境的万安大长公主姜堰。” 太上皇姜坦,很明显是个逗比。 提到这个不想延迟退休连夜跑路的皇帝,众人是真的生不出半点儿敬意。 哪怕他功绩再多,也掩盖不住逗比的 但是他本身轻功不错,在阿桃那只是示威性的一脚中他在空中优雅的转了几圈,飘飘然落在地上。 她扬起美眸,直直地看进青龙的眼,正对上他那有些怜惜、有些歉疚、又有些复杂的眼神。 “娘娘饶命,请娘娘给属下将功折过的机会!”菀儿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妘兮的境界领悟其实已经完全足够她突破到灵动中期了,她现在所欠缺的就是灵气的积累而已。 佛道独路,自然要守得住孤独,承受得住寂寞,需要强大的心灵力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道考验也是对桃韵心境的一种磨砺。 好不容易被乔安夏噼里啪啦一串说的稍微冷静下来的陆瑾年,全身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像是一个疯子一样扑向了产房门,一阵连踢带踹,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踹的门摇摇欲晃,震得一旁的玻璃,都跟着哐哐作响。 沧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你之前来这里是如何出去的?你……应当不是我苍夷皇室一族的吧?”沧凰虽是疑问,心中却已肯定。 “究竟发生了什么?”观察了一会之后,周信拉上窗帘转向房间里的所有人,然后带着凝重的口气问道,“为什么会响起警报?”不过在场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所有人全都带着茫然的表情看着周信。 他更不可能不动,让狼扑上来咬伤徐菲菲,他身子一转,用自己的背对上了狼。 炼体篇共有九重境界:一重炼气,二重筑基,三重金丹,四重元婴,五重化神,六重合体,七重还虚,八重大乘,九重渡劫。 而一边杨叔已经默默地擦拭着眼角,眼睛有点泛红,显然看到王旭东对苏婉琪这么用心,他也是非常的欣慰。 “哈哈,我是实话实说而已。”夏婉柔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被林枫这种冷幽默给逗笑。 两个任务都已经完成,还得到了三个意外之喜,他现在只想回国。 天气寒冷,没到做饭时间,村子里关门闭锁,偶有鸡鸣狗叫,才让他们相信,果然找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老伯煮的粥太稀了,他可能也是担心他们饿得太厉害,要煮饭时间久一些,一时也没什么力气吃,所以才先煮了粥让他们垫肚子。 而且一方通行并非某个国家的超能力者,他是一个自由的超能力者。 他们两个讨论闻羡云的用心时,醉醺醺的徐景昌也是一摇三摆的到了济宁城东的一座院子里。 难道他在万波谷那边的修炼不是进阶到了宗师巅峰?而是一举破阶过了帝尊之境? 她蹲在赵狄身边,把手指放到了他的耳朵旁边,然后就没再动了。 “我知道,我今天不是来找东哥你的,我是来找张警官的。”陈龙继续笑着说着。 “太可恨了,明明有大武师的实力,却偏偏瞒着。”她又是羞愧,又是恼怒,看着陈宋咬牙切齿。 ------------ 第十二回:投其所好思虑周全(感谢安酱安酱的10000点币) 在曾园里,甄英是主,她手挽着甄莲从花园儿自后屋走,身后陆陆续续跟着一群年华正好的小姑娘。 姜澈这人通透且不爱拘束,推己及人,也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拘束了小女孩儿们。 毕竟,他母妃虽然经常在王府宴客,可在王府里“不小心”和他打过照面的姑娘,姜澈都不曾在家中见过第二面。 故而,姑娘们虽然到 “如果一场你策划了十几年的好戏,终于要上演了,你还能不开心?”除了顾若眉跟着陆祈找上门那次之外,欧阳柳相都维持着丁相柳的容貌和服饰,毕竟,处在二十一世界的大都市,欧阳柳相的容貌和服饰都有些不合时宜。 “婧娴,你在这里陪爷爷奶奶聊会儿天,我去送送他们。”钟青和觉得自家弟弟犯了错,他还是要替自家弟弟道歉。 电话那面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先是介绍了自己的姓名,然后便直截了当的提起了自己的家世,反正给许大茂的感觉是以势压人。 陆苍盯着西南,西南也回望着陆苍。西南不安的握紧了被子下的拳头,用低哑的声音说:“我不会伤害陆夏的。”像是解释,更像是保证。 这两位老人家一直对程梅心存感激,因为她们知道,如果没有程梅,她们的乐乐真的未必在她们身边了。 翌日,两人收拾好行囊,并肩跟随着冬青行至湖边,发现停泊着不知哪来的一叶扁舟。 “是,我这就去!”虽然大军已经是赶了半夜的路,但是太史慈仍然是毫无怨言,越骑人马都是掌握在他的手里,对于疾驰侦查这种任务,自然是推托不得。 说完,他将油门彻底踩到最底部,踏板与车身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不过,作为姐姐,我去做了早餐,夏夏却蒙头睡大觉,还要我伺候,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对夏夏名声不好。 制片人和导演差点撂挑子,但好在理智还在,形势比人强,两人也只好捏鼻子认了。 这才到了厨房里面来,玉米粥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需要再闷一下就可以了。 看样子像是荒废很久了一样,院子内停了几辆破烂不堪的大巴车,且车里面还冒着绿光,看起来诡异且阴森。 薛璟虽然已经猜到了一些会发生什么,但还是配合着吴幼晴点了点头。 此时,江北站在第五层,逆推出了4-8为双狼格式,而10号玩家则是狼队随意拉的一头替罪羊。 能亲手修复一些至宝,对于唐春华来说也是一个挑战,但同样也会让他心中非常的激动。 当然,高炉的建造也是一门技术活,主要是需要用到耐高温的砖块。 而且他把人烧死对他有什么好处?一般情况下怪物攻击人类都是为了吃掉人类,难道说把人类烧死他也能得到营养成分? 一座巨大的玄石宫殿中,一头全身覆盖着金色鳞片的黄金狮子,悠哉的趴在大殿中央,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秦墨,你去教室站着。自己不想学,别耽误别人。”一向和蔼从未说过重话的历史老师指着秦墨给予了他教师生涯中唯一一次体罚。 “是真的,那孩子的母亲确实比吃饭前的气色好太多了,而且色斑也真的消失了。”钱巍清不再相信杨墉锌的话,因为黄月兰吃饭前后的变化,他是看得真真切切,变化太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要是将这头驴带走的话,你不会反对吧?”叶飞诧异地看着姜玉轩说道。 ------------ 第十三章:当街抢人众女遇险 曾园治酒,算是小女孩儿闺阁意趣,花厅里也罢了席,甄英有意留人多些时候,到底也挨不过金乌渐落,玉兔欲升。 云县风气较为保守,闺阁女孩儿难得走亲访友,决不能逗留太晚。甄英又想和姐妹们多说些话,干脆换了身衣裳鞋袜,披了斗笠套着蓑衣,装作是驾马的小厮,跟着赶车的马夫坐在车辕上。 她知道家里几个姊 只是这样一来,丁一不仅会得罪所有人,更会给自己带来很臭的名声,对生活造成恶劣的影响。 王叶青很清楚,经理的一句话,就能导致他的死,他背后的门派连屁都不敢放。 而这一次出动,就是晓组织的全体成员出动,近十名S级叛忍,个个都是影级强者的实力。 他们当即就要发动技能,攻击席露丝,可就在下一秒,大多数人眼中却浮现出了茫然之色。 只不过做为男人,他实在不好眼巴巴的守到门口去看,只能通过老婆转述了。 丁一双眼微眯,突然探手一把扣在雪峰后脑,向前一按,粗鲁拉到自己面前,两人鼻尖几乎触碰。 维多利亚看到后,眼睛都值了,她立即伸手去抓,但徐炎却提前抓住她手腕。 “况且,你又如何知道我没做其它准备?”尘封落星将羊皮纸抛向空中,光芒爆散,一头青翼鸟振翅高鸣。 说完,低着头的墨怀瑾还邪肆的笑了笑,一旁的簌离一听这话,顿时就炸了毛,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刚准备开口,就听边上的瑜兮重新介绍了一句。 遗世真的很想装作不认识明月,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让这个白痴来。 柳梦彤听完,欣喜的笑了笑。来部队好几天了,感觉自己无所事事,有点多余。邵飞肯定了自己的价值,内心无比的欣慰。 凌风的身体一闪,然后右手抓住他的衣领顺势一甩,将他甩进了房间。 这一仗他们营牺牲了五百多人,可他们再也没机会找波田支队报仇了。 而乐凡胆大心细,同时,后台够硬,也只有他最适合做这件事情,也只有他是最佳人选。 傻逼,李云看到刘俊那副摸样,心不由暗骂道,不过还是车子方向盘一打,然后往那边奔去,坐在奥迪车里面的刘俊,一直都是那么的兴奋,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乘坐这样的豪车,车里面的东西都让自己瞠目结舌的。 他们的神灵化身,是要先经过地球的,所以没办法,只能凝聚大帝级别的神灵化身,如果是半神级别,那么就简单多了。 在张鹤面前的桌子上,还摆着半盘驴肉,旁边还有一副碗筷,看样子是之前客人吃剩下的。 刚松开了一只手,正准备要放开那架眼镜蛇武装直升机的铁皮,看到这一幕,立刻再次把准备攀升的那架眼镜蛇武装直升机再次拉住。 秦梦借助芈琳一举收服上官弘为己所用,利用他楚王宗室的身份,混入鄂君宫,在老鄂君和鹖冠子四处寻找自己踪迹时,趁虚而入,进而一举用他的人手拿下了整个鄂君宫。 观众里一些老油条知道白鸦是谁,但是大部分哪管谁是谁,起哄的呼喊起死神来。 夜晚,诸葛亮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了一片嘈杂的声音,暗暗放开神识,观察着周围数百米内是否有高手逼近,但一夜无事。翌日清晨,剑枫找到诸葛亮,轻声道:“昨晚外面出事了。 ------------ 第十四章:心有所系见招拆招 云阳县城不大,这几日也没有庙会,路上虽然有行人,但不多。 便是走在马路正中的,听到马车狂奔的动静,也早早避让开来。 故而,虽然那人闹市纵马行凶,却也恍入无人之境。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见义勇为的人。 有,也不敢轻易动手。 飞驰的骏马,谁能拦? 王府的马车,谁敢拦? 洗过澡,他刚想打电话联系认识的产科权威,询问梁然的症状是否有怀孕的可能,电话还未打出去,那边门铃就响了。 “我有点想吐”,沈佳媱单手托着下巴,看着满桌子的狼藉,当真是有些迷离不醒的模样。 郑蓝音现在没心情关心这种事情,她本来就是参加聚会吃顿饭而已。 看着眼前这架势,蒲松觉得完全是完犊子了,这就真的是要点火开仗呀,且这两位的身手,蒲松就是劝架在中间也忙乎不开呀。 “我们也没你们这么过分呀。”符筱筱这话明显说的自己都第底气不是很足,甚至到了最后,除了抱着她的唐辉,其他人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 照片的背后,他写了满满的“许黎”二字。他摸着那些字,那么坚定有力的字,他那时一定已将许黎深深藏在心中。 “说说在你这花月芳,抓个男倌,红拂带走或者我带走”,丝毫没异常,沈佳媱说道。 他今天过来,一方面是为许黎撑腰,另一方面却是为和周深说些话。不论他是否能够听到,杨天易都必须说这些话。 陈子言伸手将自家弟弟扶坐在沙发上,给他到了一杯水,伸手安慰中带着鼓励的安抚的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许黎生气了,她只是想用苦肉计逼出许奕而已,她并不觉得自己傻。如果许奕真的在她身边,却没有因她出现,那他才是傻。 睡至半夜的时候,叶若棠便醒了,总觉得有些不安,便轻手轻脚的去到慕昱衍的房间。 简单来说,联手会就是管理整个华国的官方机构,里面的成员结构构成也非常复杂。 一念神魔,神魔转变,化身毁灭魔王的叶信从黑色旋涡中,降临世间,魔威震世。 而林芸梦很有自知之明的没有去追,她轻功不差,可显然还是达不到许卿柯那种程度。 仙力充盈,是附近最适合修炼的场所,气派庄严得超过了许多顶尖大宗门的主峰。 因此,永恒宇宙、混沌宇宙、极渊宇宙融合,就需要两枚宇宙魔方。 蓝光乍现,燕子还感觉到了一片水雾,在半空之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重的摔在了柳枝儿的身边,抬头看去,是洛雨秋。 “你说什么?发动商战?!”常总不由得大惊,他没想到温良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你这种武技,太过消耗力量和真气了吧?以你的真气和力量,最多在施展一次,就要结束了。”周寒准确看出了殷战的弱点,淡淡说道。 她在学校暗恋陈宏暗恋了很久,当她后来准备告白的时候却在家里面见到了陈宏。 竟然在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溜了不说,还有这么大的能力反过来对付我。 两人在清梧院腻歪一上午,午膳是云御渊亲自陪着墨扶用的。用完午膳,云御渊又被云珏那边的人给叫走了。 不管怎么样,魔神在今天晚上必须被了结,否则拖得太久,形势对他们来说就越不利。 那个时候,周仓只是一个先天强者。数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周仓已经是先天宗师,距离先天大宗师只有半步之遥。 ------------ 第十五章:不期而遇误入奇境 甄英被人抓小鸡似提着,整个人倒立在车厢外头,几乎要栽倒出去。 情况危而又急,艰而又险。 此时,车厢的重心完全偏向劫车人的那一边,在经历了一块儿大石头后,整辆马车都倾泻了过来,宛如一个正立方体,以一条棱角支撑,在地面上奔跑。 无需那人松手,若角度再倾泻几度,甄英整个人都要被凹凸不平的 尽管心中佩服,林寒还是全力运转内劲,一股灼热的气息喷薄而出,已是将十二成的赤火真气全部灌注于长剑之中。 魁梧大汉冷哼一声,他现在对叶凌又是深恨又是忌惮,偏偏还不能出了这口恶气,如今他看到叶凌手上有地图,气焰又弱了几分,但还是忍不住出口反驳道。 “不过,你这计策虽好,却有风险,万一失败,袁绍非但不死,反而会被激怒,说不定一怒之下,还会即刻挥师南下,反而会乱了我的布局。”陶商却还保持着冷静,清楚这其中的利弊。 “爸!您少说两句!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梁玉泉眼中的泪水已经将衣领打湿,趴在床边失声痛哭。 叶凌默然的点点头,他早就料到,聚集在罗刹谷的鬼修、邪修和魔道修士会蠢蠢欲动,这些人何止是实力强悍,所修功法更是与寻常修士迥异,堪称大敌。 虽然他又被惨无人道地“狂吐”了一次,但总比被徐莉毛手毛脚來得轻松,真要是冲刚刚那种趋势发展下去,张云自己都不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 沙田镇机场,两架战斗机和五架运输机逐一滑出跑道冲上蓝天,组成空中编队之后,迅速消失在天空中。 陶商眉头不禁又是一皱,便想连达摩也束手无策,看来这机关兽今日是决无可能破解,只能先行退兵了。 吃过晚饭,白洁回对面楼去了,这是她在那边的最后一晚,明天房租到期,她就要正式搬过来了,和王欣逸同室,那样每天就能在一起‘特训’了,让华彬偷听都觉得兴奋。 可惜的是虽然击杀了如此多的剑齿鱼,却是无法留下太多的有用材料,就连坚固的剑齿也都在剑阵中四分五裂。 厉爵斯是冲动,可他敢想敢尝试,厉爵西……应该从来没想过吧。 雨安明白他的意思,但她现在同样也是满腹犹疑,跟宋瑶等人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幸存者,身边伙伴突然成了香饽饽,而且听起来事关重大的样子,她又如何能拿的定主意? “余滕……”李青慕眯上双眸深思,半天才想起来那余滕是与李姬比邻而居的。 就算是不懂字画的人,但从表面上看上去的第一感觉,也必然会被卷画上所流露出来的气势所吸引。 借着幽幽月色看过去,路茜坐在地上,眼圈红肿,身边的明俊伟还躺着,若不是竖在嘴里的半支烟,看着和死人无异。 除了这些主要的消息之外,胡子另外提到的就是美国正在进行的撤侨行动了,那也是戏码了,每年都能上演好多次。 如果你厌恶杀戮和鲜血。请。不要靠近我。请,远离我。如果可以。请赐我夜空里的繁星和皎月,如果不能。请用圣洁的光明代替我,我绝不会恨你。——鬼蝶。 “那我走了,大少奶奶。”看着她的反应,老仆满意地离开去向厉老回禀了。 状况更烂的飞机他也飞过,靠着手感和经验飞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问题。 ------------ 第十六章:心中所惧梦中所见 甄英睁开眼,开始呼吸。 她的眼睛里微微冒着寒气,睫毛忽闪忽闪,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秾丽,好似一只艳鬼,飘荡在无人的甄家后花园儿里。 她身上穿着那件修士的白色法袍,不知为什么,板板正正的修士法袍套在甄英身上,平白就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飘忽感。 好像这个人真的是一抹幻觉,被风一吹就 这两个声音在打架,最后,晏晟睿终究还是没亲下去,只是在她发际蜻蜓点水似的触了一下。 不过,这也怪她自己,既然决定了要给人家送生日礼物,那就应该早点自己去调查乔乞的生日是哪一天才是。人家乔乞总不能在几个月前就告诉她,几个月之后是我的生日吧? 周围的人想留住简欣,却被简欣婉言拒绝,回想着黎慕远离开时的路线,赶紧追了上去。 直到今天,当被拯救者变成了自己,夏雷才第一次有了+激情 不同的理解。 杜橙感激地点头,眼睛都红了……童菲和孩子都保住,这是天大的幸运,接下来的事情就该他去处理去面对的时候了。 “笨蛋,我不是觉得你不好看,我只是不想让晏季匀那家伙太得意。咳咳……其实你今天真的很美,我没当着外人的面夸你,是想回家了再好好夸一夸的。”梵狄居然开窍了? “对,不过流畅度不够,完全没有弹出乐曲应有的神韵。”张天启从震惊反迎过来后说道。 尤其,看见这花,曲檀儿想起来,曾经,她答应过城城给他送花的,只是,她好像又没有做到。 谭、柏两人的神色不免有些尴尬,他们哪能感觉不出对方的冷淡和疏离?不过没有办法,自己的同志做差了事,受到‘苦主’的排斥是正常滴。 “真是处心积虑,李处长,我还是那句话,别的我都可以配合你,血是坚决不能让你们『抽』的。”李伉摇了摇头说道,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被锁上而感到紧张和不安。 轩辕诛神二剑爆发出强大惊天剑芒,却也只能短暂撕裂重重术法神通洪流,无法彻底磨灭。 嬴子夜气血所化,十八轮黑金色大日,包括诛神轩辕二剑剑气长河,还有一层层仙罡。 魔族大军朝着四方行去,朝着大秦帝国北疆九原郡,渔阳郡等等郡县长城一带侵略。 马尔扎哈也是慌了。雷克赛是虚空入侵计划中的关键。如果在这里没了,那他差不多也得跟着没。一时间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唤醒雷克赛了。 甚至在各大平台上,模仿秀登上了热搜,甚至还上了好多好多平台的榜单。 为了套住山田樱子,酒井久香不断的亲自来看望徐又远,既让徐又远感激涕零,又让山田樱子坐立不安。 剩余城楼上的士兵们见城下的战士没有进攻的意图也不敢私自攻击。 白狼大桥离水面只有不到三米的高度,而在瑞尔的设想中,河堤最起码要在十米以上。 她看着他安稳的睡颜,轻轻细细,天真无邪的吻,从耳畔,落到唇边。 城市的繁华,吸引了大量的游牧部落往这里靠拢。使得整座城市更加的庞大,甚至变得有些臃肿。 雷光闪过,云凡的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刚才那一下如果再晚一秒,恐怕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云凡入学时的那一幕,现在还历历在目,甚至云凡那凄惨的惨叫声,也是在众人脑海之中回荡。 ------------ 第十七章:一时不测牢狱之灾 “小姐,快醒醒。” 第二次进入梦境前,甄英已经提前做了准备。 咚!咚! 敲门声响起的同时,甄英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 这次,她能清晰的认知到,自己是在梦境当中。 窗外的月亮皎洁而明亮,屋外桂花的香气馥郁又温柔。 甄英下床,借着屋外的月光打量自己的房间。 花样、 “周氏,你居然敢赖在我身上,你这个贱人!。“林忠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怨毒的目光对着周氏。 南明离火扔到了极品渣男身上,瞬间蔓延周身,最后烧成了灰烬。 这个时候的人,‘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机械厂里或许有些要保密的工业项目,人家严防死守的,也有人家的道理。 因为是蒋政并不确定米克就是米克,怕万一不是,那他这个域外之人的身份怕就是暴露了。 原主就有些抑郁了,原本的人生就一塌糊涂,高考失败,生病迅速发胖,家人相继去世,连番的打击让她自卑到谷底。 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却发现四肢无力,赫连无双赶忙扶住她,将她送去了隔壁。 “你再笑,信不信我黑了你电脑!”原主本身就是个黑客高手,现在加上苏一的,更是锦上添花。 她手指头就指着许梅的脸骂道:“我为什么扔这些东西?为什么扔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张大柱是我的男人,他有家有室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想穿什么想吃什么,有我跟他做,你来献什么殷勤? 可是,赫连无双听了这番话,不仅没有改变想法,反而更加生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要把这条万劫不复的路走到底。 “筱筱,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们不是朋友吗?”林薇气结,可面上却不能跟苏一撕破脸。 “呵呵,江爷过奖了。”包贝不想谈这个话题,抬头喝了口色酒。 “那你们说怎么才叫惊喜嘛。”看两人都不同意的样子,天子有些失望地道。 不知何时,情报官雅克走到德赛身边,他告诉元帅,巴尔巴内格尔将军已传来电报,称第二师兵不血刃的拿下特茹河边的阿尔汉德拉镇,联军选择了主动弃守。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甚至因为仁义基本上卖的电视机都是熊猫牌,大家称呼电视机很多时候就是说的熊猫两个字。 阳光下笑颜如花的莉策马第一个迎了上来雷的眼里闪过了几丝奸诈的光芒随后也是满脸笑意的迎了上去两人在空中重重的搂抱在了一起。 一清早,皇帝就带领军团指挥官和他们的助手,开始巡视方圆数公里的血腥战场。 皇城之中刚刚稳定下来的气氛又紧张到了极点,但天空中不断汇聚的圣光却在慢慢消失。随着那圣光的渐渐‘消失’,一股隐晦的波动震颤着整个皇城,那似乎是一股能够撼动人灵魂的波动,让人在恐慌之余再没有力气移动。 那些‘雷兽’还在拼命的攻击着可是那些混乱骑士团的骑士已经冲近他们散出的魔力波动让那些‘雷兽’出了惊恐的尖叫胡乱的奔跑了起来把身后的大批罪民踏成了肉酱随后它们也倒在了混乱骑士团的剑下。 雷惊世本性是好的,但是他的这些朋友未免就太什么,再继续和这些人在一起,难免不会歪。 ------------ 第十八章:依法查办从严处之 “行了,我知道了。” 事情很好解决,依法办事儿就行。 甄英跟着甄家姐妹几个一起上学,都是预备考生,别的不说,一本《中州律》是背熟了的。 在古代,人口交易可分为“和卖”、“略卖”及“掠卖”等三类。 “和卖”是指买卖双方经协商,从事法律允许交易对象的商业行为。这也是《中州律》里面 毕竟,前者只能升到聚气十层,还要消耗自己的命力,之后的术士功法,再加上之后的术士功法还要周离自己去找。 周离听得出对方话语间,并没有对周乾时的那种热切,明显就是在做着场面功夫。 屋内时不时传出一阵欢笑,让黑衣人更加的确定了,自己要带走的人就在这里面。 接连几声沉闷的坠落声传出,金乌族众人砸落在大地上,一瞬间,四周的亡魂顿时一拥而上,向着那些坠落的金乌族众人扑上去,展开疯狂的撕咬。 当曹德旺停止念咒语之后,白轻语虽然依然在后退,但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却已经没有了。 等洗好了之后,将三宝的身体,放在柔软的毛巾上后,帮她擦干身体后,换上了新衣服,换上了新的尿不湿。 苏牧出关后,脑中立刻传来灵玉的声音,显得有些清冷,似乎还有些……怒意? 毕竟,哪怕是大道圣人也无法开辟一个世界,这种手段,只有神可以做到。 此外再考虑到外星人先驱的强大技术实力,他肯定不会冒然吞噬对方。 靖铂被灵薇这么一瞪,一副躺枪的做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难道也有错吗? 夺命皂白旗:俗称阴阳幡,两面黑白分明;白生火,燃尽万物;黑生烟,吞噬万里。 喧嚣过后,金蝉子和朱刚烈总算得以脱身,汇合了地灵县外等候着的悟空等人,继续踏上了往东行进的旅程。 “买了维修舰,还获得了一枚空间戒指?”周阳满脸微笑,他知道,能装载直径百米的维修舰,那空间戒指绝对不会低于100个平方!并且,这枚戒指,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枚空间戒指。 随即,周阳放开了自己的精神力,放开神识,紧接着,随着神识蔓延,周阳震撼的睁开金色大口,那大口可以放下一个鸡蛋一般。 张夜一阵恼火,手袖一挥舞,一道罡气形成大拳头,就朝着下方的城楼砸了下去。 凌乾目光轻轻一闪,既然是赛事,那一定有战斗,而有战斗,就有伤亡,这是凌乾最不乐意看到的。而且,这还是千万人的角逐赛事。 而他现在还在计较着这些十几二十块,不由让张希羽和徐香姿连连翻了白眼鄙视。 沈桐应该算是真正的外人。事因他而起。他不能善罢甘休。可想到自己的身份。又不能强行硬抗。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蓝月。 YN省KM市的一处工地上,工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此时的我也正在忙碌着,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 这两天被我的左眼愁死了,我较劲脑子都没办法让我的左眼紧闭,明天就要第一次实弹射击了。 刚转身逃跑的几个打手,才跨出半步,头颅“呼”一声飞起,剩下无头的尸体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前行了一两米,才踉跄倒地。 看到山谷中,一些西方人被丧尸吃掉,或者变成了丧尸,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