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柔密的细雨从天上摇落,摇落人间。 雨清,雨凄,雨空,雨寂。 雨急渐密。 雨一直下,仿佛已下了好久,连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淹没在了稠密的雨丝中。 远处已笼起一层轻纱,轻轻笼住连绵的远山。 雕栏层轩一重又一重。司马嫣倚在雕栏上,站在层轩间。 她呆呆地站着,痴痴地望着远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现已漫起了一层迷离的清雾。 细雨廉纤,廉纤濡眶。纷飞的雨丝打入了她的眼中。她轻轻地眨了眨眼,只眨了一眨,目光却依旧凝睇着远方,眼里那层雾却更浓了。 雨打不碎这层雾,也化不开这层雾。 轻纱可以剪断,但烟雨笼起的轻纱却是永远无法剪断的,一如离愁相思般永远都剪不断,理不散。 尤其是江南的烟雨。江南的烟雨,仿佛永远都带着种令人黯然魂销的长情与愁绪。 远方只有一片迷蒙,一片轻纱笼起的迷蒙。 远方迷蒙,不知还有多少层数不尽的轻纱? 霞。霞满天。 夕阳时分,总是美丽的,美丽而令人神往。 日将落未落,人将归未归。 风逍舞慢慢地,从古道上迤逦而来。 虽已是一日里最沉颓的日光,却依旧鲜红得艳然。夕阳从他的背后照来,他就踏在夕阳晃动所映射下的晃动身影上。 他身后是夕阳,被无数骚客所咏赋过的美丽夕阳。 他却并不向往今日的夕阳。 夕阳艳丽而美好,为什么他不向往这使人宁静,令人沉醉而又稍纵即逝的美好? 是因太过美好反而让他感到厌恶,摒弃? 抑或是他在逃避? 逃避这样的美好,令人感到平静安详的美好? 为什么? 他望着远方,直直望着一株古树。他仿佛什么都没在想,也仿佛什么都没有想要去想。 古树萧萧,在秋日晚风中瑟瑟作响。秋已残。 秋已残,冬天也就要来了。 他笔直的目光凌厉坚定,却偏偏带着一丝深刻乃至于令人费解的疲倦。 他仿佛已看到死亡。 死亡? 他的手很稳定,极端稳定。他全身上下都在商飚的剥割中抖动,而他的手却始终一动不动。 右手。握剑的手。 手在剑柄上。 他慢慢走到古树下,安静地站着,连一个动作都不再有,甚至连呼吸都已宁息。 古树萧萧。秋风又挣落几片黄叶。 叶落下。翩翩然而落,落在他的脚畔。 风逍舞看了眼落叶,环顾四方。远方山脉一派金黄,片片黄叶挣脱枝桠,飞舞在山山间。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了许多感触,甚至起了一种诗意,一种萧索凄凉的诗意。 但他很快闭起了双眼。 因为他的手,右手,一直紧紧握着剑柄。 剑下何曾没有过死亡? 所以他闭上了双眼,紧紧闭上。 他不能让任何事物触动他的心。他的心必须保持一片平静。 这不是诗人的平静。诗人的平静在于夕阳,在于山山黄叶飞。 这是剑手的平静,剑未出鞘前的绝对沉静与空灵。 诗心若占据剑心,哪怕只有一分一寸,一丝一毫,他的心就会变成死心。 一颗永远无法再跳动的死心! 风逍舞忽然张开嘴,轻轻叹了口气。他双眼紧闭,所以没人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叹出这一口气。 日已颓于西山。天边还留有黄昏时的几抹余晖。 风逍舞已坐了下去。天地间仿佛已不再有他这个人,他的人似已与这黄昏的黄昏融为一体。 远方传来一阵马蹄。蹄声细碎凌乱,却稳健有力,显然是好马。蹄声本在古道平芜的无尽远处,片刻就已到了古树下。 四个人,四匹马。四匹高贵雪白的马,四个高贵骄傲的人。 人已翻身下马。风逍舞睁开双眼。 四个人都是少年,不同的少年。 不同的衣着,不同的模样,不同的神情。 不同的剑。 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之处。 他们的衣着都不同,却都走线精细,手工剪裁也都完全符合他们的身段。他们的模样都不同,却都长得很英朗,步履间的风度也很潇洒。他们的神情都不同,却都带着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他们的剑都不同,却都是杀人的剑! 他们要杀的也是同一个人。 风逍舞已站起。不等他们说话,他就已先开口,对着最左边看起来比另外三人都更成熟老练的年轻人开了口: “你是李长松?” 那少年挺直了身板:“没错,我就是李长松。” 他值得骄傲。华山派不仅是江湖众望所归的名门正派,武艺水平也力压江湖众多门派。尤其是剑法,已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地位。且华山派择徒之严,天下皆知。上一代掌门代秋桐毕生只收了十三个入室弟子,这一代掌门苦雨大师更甚他的师兄,仅收了六名弟子。 华山派人数虽少,但每个都是江湖中的一流侠客,无论于哪个时代,都鹤立于江湖众多的剑术流派。 而李长松正是华山苦雨大师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华山李长松名号一出,在江湖中的威望甚至比华山苦雨更令人敬服。毕竟苦雨大师年事已高,且足不入江湖多年,多年来与华山有关的江湖行动都由李长松主持负责。也许李长松的剑术造诣还比不上苦雨大师,但声名却远扬在外,正如同走江湖的没有一个不认识华山派一样会不认识李长松。 此等人物所到之处,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这样的一个人物,风逍舞却连看都不多看一眼,目光就已转向李长松身旁的少年。 四个人的衣着虽都华贵精美,但这人的衣饰无疑比另外三人都要奢华。 他的装饰也最多。头上的金冠镶着颗龙眼般大的珍珠,脖子上环着一个盘螭纹琉璃长命锁,腰畔系着条五彩翡翠鸾绦,另一边还悬着一包绣着精致宋锦的锦囊麝香。 他剑的装饰也是最多的。剑鞘用十足十的赤金打成,外面还套着层极其罕见的糜白色蟒皮。剑首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 一颗剑首那么大的红宝石。 就是一个闻香杯径口那么大的红宝石。 这样的红宝石价值究竟有多高? 风逍舞却丝毫不关心这个问题,他甚至好像根本没看到这颗红宝石,缓缓问道:“你是南宫叶?” 少年的脸上露出讥诮般的冷笑,傲然道:“不错。” 除了五大世家的南宫家,哪家会有这么大的财富? 南宫叶是南宫家的嫡系长子,这样的一颗红宝石当然是属于他的。 他会露出讥笑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风逍舞身上一件朴素的白衣实在称不上他华丽的装容,若在平日他根本就无法忍受穿成这样的人站在自己身旁。 风逍舞却也好像没看到他脸上的讥笑,目光已移向下一人。 这人似是喝了点酒,但头脑依旧清醒,握剑的手也很稳定。不等风逍舞开口,他已抢道:“谢雨楼。” 风逍舞只点了点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看着风逍舞淡淡从自己脸上滑去,仿佛是在一块不起眼泥巴地上随意扫过般的目光,谢雨楼已快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看过很多人,也看过很多人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脸上骤变的神情。 有震惊,有尊敬,有恐惧,有仰慕,有崇拜,有妒忌,有痛苦…… 他见过各式各样的表情,出现在听到他名字后的人脸上。甚至有些女孩子知道是他后,不惜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他,哪怕她们知道不会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回报,也心甘情愿。 他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的名字也同样有着令人情绪骤变的魔力。 但他从未见过有人在听到他名字后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谢家虽不属五大世家,然而近年来谢家的武功与江湖地位却已不容任何一门一派轻视,甚至可直追江湖中九大剑派。 谢雨楼并不是谢家的嫡系后人,甚至根本不能算是谢家人。只因他母亲当时还只是谢家的丫鬟。当他父亲知道他母亲已怀有身孕,曾想尽一切办法要将他的母亲赶出谢家,甚至以暴力威压。可他母亲执意不走,最后不惜以死相逼,才终于留在了谢家。 闹出了人命,毕竟不是一桩小事。在这种光明正大的武林世家是绝不容许有这样的事给家门留下污点的。 十月怀胎,呱呱坠地。 他的母亲,只有他的母亲,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自他出生以来,父亲从就未看过他们一眼。 他出生的那天,父亲甚至还在城里的青楼开怀畅饮,拥姬挟妓。 凄凉的寂夜,一盏昏灯下,母亲还在为他缝补着一件已补过六次的衣裳——其实无论再怎么补,那都已是件破掉的衣裳,只是让这件破衣裳看起来没那么破罢了。 他虽然在谢家长大,住的却是破破烂烂的房子。每当夜半风雨屋漏,都会折磨得他夜不成寐。 富贵人家,想在自家院里建一座破烂房子显然不是一件难事。 他明白这都是父亲故意这么做的。母亲给他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旁人却不去记他的名字,都跟着叫他小贱奴子。他从未见过父亲,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亲生的儿子,和与自己有过一夜缠绵的女人? 只有他母亲知道。母亲却从来不告诉他原因,只在他深夜熟睡后一个人偷偷地流泪。 这还是因夏夜的燠热,将他从睡梦中闷醒。 醒来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身汗水,而是他母亲的满脸泪水。 从此他对父亲的怨恨就深深刻在了骨髓里。 母亲也从不向那个男人索取过什么,仅凭一己之力,一个人给予她孩子全部的爱,将他抚养到了九岁。 母亲的青春美丽很快变成脸上一条条皱纹,明澈水灵的双瞳也渐渐变得黯淡无光,连原本清丽动听的声音也已开始有些嘶哑。 他虽才只九岁,却已比很多十六七岁的孩子都要成熟得多。 很多十六七岁的孩子自出生以来每天都是在生活,在享受父母温暖的呵护与关爱。而他每天却都在生存,逆着冰冷彻骨的狂风,背着比他自己还要重的竹篓奔走在结满冰霜的碎石路上。 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干。 他甚至偷。 有一次因为偷了几个铜板,他就被吊起绑在树上,被三条柳条轮着鞭了快有半个时辰。 他没有死,已是奇迹。 而且他居然还坚持走回了家里。 他全身早已血肉模糊。当他回到家时,谢家的门仆连问都不问,就将他抄起远远甩出五尺开外。 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醒来时,是在深夜。 又是深夜。 一盏昏灯前。 又是昏灯。 他全身的伤口在他醒来的瞬间立刻发痛。他感到自己全身仿佛在被地狱的鬼火灼烧。 他想喊,想大声呐喊。因这伤口实在太痛,痛得他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忍住了,紧紧咬住嘴里的肉忍住了。 他虽只九岁,却已能忍受成年人也无法忍受的痛苦,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所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能忍住,只因他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母亲。 他从未见过母亲哭得这么厉害。 虽然他只见过这一次,但他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他看着母亲颤抖的身子,很久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心里已暗暗发誓。 他发誓从此绝不让母亲为了自己再流一滴眼泪。 就在他醒来的第二天,谢老爷子的讣闻传遍了整个谢府。 一片丧嚎声中,谢家也在此间易了主。 换成了他的父亲。谢钟庭,“青柳剑客”谢钟庭。 青柳,多么风雅,多么诗意。 谢钟庭也的确是个风雅不俗的人。 只有他们母子知道谢钟庭做的事有多么丑陋,多么肮脏,甚至十恶不赦。 能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做出这种事的男人,无论什么理由都罪无可赦。 然而在这天,他竟看到了母亲久已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光芒。 此后的一整个月,他都躺在床上。只要轻轻一动,他就会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母亲每天除了对他的悉心照料外,这段时间还常离开这破烂的房子,有次竟然一整天都没回来。 他不知母亲是去做什么,却也没有问。 他觉得自己不配问。母亲为他而流的泪水,到现在他依旧历历在目。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渴望,盼着母亲能早点回来。 他虽比大多数孩子都成熟,但毕竟还只是孩子。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因为母亲回来时脸上看起来特别愉悦,他久未曾见过母亲有这般开心。 母亲却没有告诉他,只是对他笑了笑。 今夜他睡得特别早,比以往的日子都要早。 因为他心情好。母亲心情好,他的心情也同样好。 几天后,他的伤几乎已痊愈了。 母亲却一夜未归。 他不能不担心。于是他跳下床——一长只铺了层白布的木板,想去找他的母亲。 他跳下床,门就开了。 他看过去,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母亲。 他脸上一喜,喜悦却骤然消失,忙走过去搀住母亲。母亲仰起头看他,眼里散发出光芒,自他懂事以来看到母亲眼里散发出最明亮的一次光芒。 “明天你不必住这了。” 最明亮的一次光芒,也是最后一次光芒。 然后母亲就倒在了地上。 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母亲已倒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拼命呼唤,拼命摇晃。 等他的理智逐渐恢复,他就去摸母亲的脉搏。 然后他整个人就变成了块雕塑。 他不信,绝不信。 过了很久很久,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探母亲的心口。 他已不能不信。 他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纵然被三条柳条轮回鞭了半个时辰,他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但现在他整个人已接近崩溃。 他抱着母亲的遗体,不住地哭泣。忽然他有了个很奇怪的想法,仿佛是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呼唤。他伸手,将母亲的衣服解开。 然后他就怔住。 母亲的胴体一如十年前般柔软、纤细、光滑、美丽,却已遍体鳞伤。 各式各样的伤痕,遍布了全身,连利器划开的伤口都有。 他的泪水于一瞬间止息,呼喊也于一瞬间止息。 他紧紧攥住双拳,全身已因疯狂的悲痛与愤怒而颤抖。 他的母亲已下葬。在死后当晚就下了葬,用的是谢家夫人的排场及身份。 他终于明白母亲这一个月去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母亲一直在向父亲求名分,求一个本就应该属于她的名分。 她求这个名分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她的儿子,她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她求名分,只为了让儿子能够进入谢家,堂堂正正地进入谢家。 当她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就再也支撑不住,向她的孩子永诀而去。 她一生都没再去找过那个男人,只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情愿再去面对这个魔鬼,去忍受非人的虐待与折磨。 有谁知道她这一个月以来,所遭受的究竟是怎样的苦难? 她连二十五岁都不到,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站在母亲坟前,久久站着,连一滴泪也没落。 等到人尽散,夜尽暗,天地间的生灵仿佛都已止息时,他终于跪下,长长在母亲坟前跪下。 他哭了整整一夜。 他的名字也由楚雨楼改成了谢雨楼。 为什么想得到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 为什么? 正式入了谢家,他的兄弟姐妹面对这位陌生的手足,都联合在一起欺负他。在他进入谢家的第一天,就已被完全孤立。 因他的母亲只是个丫头,一个被男人抛弃了十年的小丫头。在他们眼里,他也只是个过了十年连狗都不如的生活的野小子。 他却不在乎,全不在乎。他只做自己的事,练自己的武。无论别人怎么对他,怎么看他,他根本全不在乎。 五年后,他已精通谢家所有武功,并在家族席会上击败了他的大哥。 这不是侥幸,绝不是。 从没有人练功练得有他这般刻苦,拼命,甚至不要命! 当他看着自己的大哥跪在身前苦苦求饶时,他终于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感,为他母亲报复的快感。 十七岁,他就开始一个人行走江湖。 直到现在,他仍未败过一次,从未给谢家丢过一次脸。如今谢家新生一代在江湖的名誉,有一半是由他创造的。 他不愿辜负了母亲,也绝不再让任何人敢轻视他! 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份荣耀是怎么来的。 无尽的艰苦磨练,无尽的拼搏付出,才造就了如今的谢雨楼。 他的剑法,当然也比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都要强。 当风逍舞毫无表情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时,他想出手,他好想出手。 可他偏偏没有出手。一种莫名的恐惧抑制着他,使他剑已在手,却迟迟不敢拔出。 他在怕什么? 谢雨楼死死盯着风逍舞,手心已渗出冷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只是在面对风逍舞的那一刻起,这种奇怪的恐惧就已从他心里最深处蔓延开来,逐渐侵蚀他整个躯体,整个魂魄。 另外三个人却仿佛没有他这般的恐惧,脸上的表情还是很平静,目光也很镇定,南宫公子的脸上也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讥诮与讽蔑。 四人中,剑法最高的就是谢雨楼。所以他才能看出另外三人所看不到的一些事,一些足以令人坠入无尽深渊般恐慌的事。 现在他自己仿佛就已堕入那无尽深渊,整个人已完全冷透。 秋风悄然而过。他的衣袂翩起,看来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是风的缘故? 风逍舞看向最后一人:“你是詹三千?” 这少年道:“黄山雾派詹三千。” 黄山詹三千。 一剑刺出,仿佛有三千柄剑。 这是他自己说的,也从没有人怀疑过。 怀疑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剑下。 曾有人怀疑,现在已没有人怀疑了。 风逍舞仰起头,望向秋日的黄昏。 天空的晚霞依旧如火烧般艳丽,秋意仿佛更浓。 没有人说话。 经过了简单的问答,风逍舞就不再说话。 他们也不敢说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风逍舞,却也开始感觉有股莫名的气息压抑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虽不如谢雨楼那般恐惧,却也感受到了压力,南宫的冷笑也渐已从脸上消失。 他们虽不及谢雨楼,却也是江湖一流好手。 很久很久,都不再有人说话。 天地更暗,黄昏渐逝。 几片黄叶飘落,落在五人中。 南宫叶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知道粉蝎子,夜闻香这些采花贼,都是你杀了的,夜过百门孟不偷,河南丁氏兄弟,这些强盗恶人,还有长江下游河口的十三个黑帮也是你以一己之力捣毁的。” 风逍舞仰望穹苍,好像并没听到南宫叶在说话,似已出了神。 詹三千道:“我们知道你是用剑的,恰好我们也是用剑的,所以……” 风逍舞打断了他的话:“恐怕这并不足以让你们四位一同找上我。” 李长松道:“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南宫叶道:“峨眉掌门易风扬座下大弟子顾云松听说三月前曾败于你剑下。” 风逍舞淡淡道:“他的剑法远不足以与我一战。” 他们立刻闭上了嘴。 若是别人说出这句话,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去冷笑。但这句话从风逍舞口中说出。 他们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静默。一派静默。一派秋夕的静默。 风逍舞还望着天空。 他在看什么? 抑或是想将目光穿透层层秋云暮霭,传递到那遥远的远方? 远方天涯,天涯何方? 良久的沉默后,谢雨楼才道:“之后的五天内,你又击败了海南派的三当家海集子。” 风逍舞还是望着秋空:“所以你们来找我?” 谢雨楼道:“是的。” 风逍舞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们来迟了,迟了一刻钟。” 他们都没接话,但脸色也都没有变。 风逍舞道:“你们约我来,自己却先迟到了。” 詹三千抢道:“那是因为……” 风逍舞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因为你们想让我等,等到我心烦意乱时,剑法就难免疏漏。” 风逍舞看着詹三千,目光冰冷如同他手中剑一般:“剑法若有疏漏,面对你们这样的高手,生死本在一念之间,则不可能会有胜算。比武切磋,死伤难免偶发,而你们恐怕也没打算留下我的命。如此一来,迟到的事,只要你们不说,就没人会知道。” “而我一死,你们就更得一份威名。” 詹三千已低下了头。 他一看到风逍舞的目光,就立刻低下了头。 他从未见过如此目光。如此凌厉冰冷,近似于野兽的目光。 甚至比野兽更凌厉,更冰冷,更残酷。 他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但现在却不能不低头,也不敢不低头。 这样的目光,他连碰都不敢再碰一下。 面对这个似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少年,他竟无法再更多言语。他的嘴巴在四人中是最油的。他嘴油起来时,什么样的目光都见过,也都敢于去面对这些目光,然后不露痕迹地撒起谎来。然而早已在心里编排好,默记了无数遍的谎言,此刻他连一词都没有勇气说出。 他已在后悔为什么要来。 风逍舞并没有再说话。他们也没有再说话。 冷汗已渗透他们华丽的衣裳。 又是一阵沉默后,风逍舞道:“你们一起出手吧。” 四人同时看向风逍舞,也同时怔住。 这本是他们的打算。他们本想用詹三千的三寸不烂之舌巧妙诱使风逍舞答应,虽然这不大好看,甚至是为江湖中人所唾弃的,然而只有这样才是获胜的唯一手段,他们清楚得很。 毕竟他们四人中,没有任何一人敢说自己能胜过海南派的三当家。 除了他们以外,只要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就依然还是名门之后,江湖中的俊秀侠少。 现在这话从风逍舞口中说出,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从风逍舞口中说出,他们反而犹豫了片刻。 片刻后,詹三千道:“我们自知不如你,但江湖中的规矩……” 风逍舞又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约我来,就已是在浪费我时间,我不想再浪费更多时间。” 詹三千微微颤抖的手很快恢复了镇定:“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旦抓住机会,他就绝不放过。他不会留给对手回心转意的机会。 即便对方再怎么强,又怎可敌过这四柄一流的剑? 显然他们都这么想。四人立刻分开,各占一处,将风逍舞围住。 他们站的并不远,也不太近。因为他们都没杀死风逍舞的把握,所以都想要在风逍舞对付其他人时将自己的剑送进他的空门中。 谢雨楼是站的最近的。他根本就没有动过。 他本不屑于伙同其他三人来找风逍舞,但他的父亲却命令他这么做。 现在已经开始把他当作“儿子”看待的父亲。 他不想让谢雨楼死,因此不让谢雨楼只身去找风逍舞。 谢雨楼赚来的荣誉就是谢家的荣誉,也就是谢家家主的荣誉,他当然不会让现在的谢雨楼死。 谢雨楼手握剑柄。他从来都不愿听这个人的话,他恨这个人甚至恨得入骨。 但他却无能为力,只因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将他母亲亲手杀死的亲生父亲。 另外三人已摆好了架势,却迟迟没有人拔剑。 谁都不愿做这第一个替死鬼。他们很清楚,第一个拔剑的人,就是第一个死的人。 谢雨楼虽依旧镇定,但握剑的手似已在颤动,因紧紧抓住剑柄而颤动。 谢钟庭不愿让我死,只不过是想让我为谢家争更多的名誉罢了。 我活着,只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为别人争名夺誉的工具? 而且还是一头畜生的工具? 难道母亲让我活着,只是为了一头畜生活着? 谢雨楼忽然将剑握得更紧,手颤动的幅度更大。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一瞬间会想起这么多事,而且还是准备出剑杀人前。 杀人之前,本不该想得这么多的。 但他已想了,而且想得很愤怒,很痛苦,很可悲,很可笑。 据说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原本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想通的事会一下变得简单,通透。 难道我现在面对的这人就是死亡? 我的死亡? 谢雨楼大笑,笑得奇怪而诡异:“你们不出手,我来!” 一声龙吟,剑光如匹练,直取风逍舞胸膛! 另外三个人都察觉到他这一剑比平时慢了些,但他们都不在乎。 本来就是要死的,或快或慢又有什么分别? 虽是慢了,却已足够吸引风逍舞的注意,谢雨楼毕竟还是谢雨楼。 至少他们认为已够了。 于是他们也出剑,在谢雨楼拔剑的一瞬出剑! 三把剑,几乎同时出手! 三把剑,分别刺向风逍舞左腰,右胁,背后心脏! 这一剑,都已尽他们毕生全部的剑术精华与力量!因为他们都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也只有一个。 谁先将剑刺进风逍舞的躯体,谁就是那个杀死风逍舞的人! 那个人也势必名动江湖,取得比他们现在更进一步的声名和荣誉。 这本就是他们所渴求的,也是他们迫切想要得到的。 他们来,本就只为了这一件事。 否则他们何必来! 然而有一点,只有一点。 他们都忽略了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机会只有一次,也只有一个。可他们谁都无法取得这个机会! 一道寒芒闪掠,连天地间的霞晖秋意都似被划破! 谢雨楼的剑已停住。 他的剑距离风逍舞的胸膛只剩一寸。 一寸。对于他,乃至任何一个剑客来说,一寸,足以致任何一人于死命。 他为何不刺出这一剑? 谢雨楼瞳孔收缩,目光已颤抖。 他颤抖的目光朝下,看向自己的咽喉。 他看不到自己的咽喉,却看到了血。 从咽喉淌出来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剑尖已送入他的咽喉,他的咽喉已有血渗出。 但他却没有死。他甚至连剑锋刺入的疼痛都没感觉到,只感觉到这片冰冷就在他咽部的皮肤间。 这样激烈迅速的决斗中,对手是四个江湖一流剑客,居然还能将生死拿捏得如此精确,这已属不可思议,绝不可能发生。 但现在却已发生了,就在他的眼前。 忽然他发现风逍舞的身边躺着三个人。 三个完完整整的人,只有咽喉处的一点红。 严格来说,并不是人。 是死人。 本来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全都死了。 谢雨楼瞳孔已收缩如针芒。 这一剑不但精准,毫厘无差地刺进他的咽喉却不致他于死命,甚至在他连痛苦都未曾察觉时,也洞穿了另外三人的咽喉。 谢雨楼的手已在颤抖。 握剑的手。不再是颤动,而是颤抖。 他从不曾想过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一剑! 谢雨楼木木然站着,紧绷的精神仿佛已开始泄溃。 他没有说一句话。 忽然他觉得死并非是件很可怕的事。在面对死亡来临的一刻,他竟得到了一种愉悦,一种一切的人和事都将从此解脱,彻底遗忘的轻快。 他闭上眼,准备接受死亡。 然而他感觉咽喉处的冰冷悄然消失,他又感受到体内血液流动的温暖。 死人是不会感到温暖的。 他睁开眼,剑已入鞘。 风逍舞的剑鞘。 谢雨楼怔住,看着风逍舞。他带着迷惑不解的目光,看了很久很久。直到风逍舞已回身往古道上走,他才开口问:“你不杀我?” 他实在不明白风逍舞为何不杀他。 风逍舞停下脚步,淡淡道:“我不喜欢杀人。” “但是……” “你败了。”风逍舞转身:“你败了,但败并不一定就是死。” 谢雨楼沉默片刻,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风逍舞道:“你刚才的情绪很不稳定,所以出手慢了,否则你也要死。” 谢雨楼沉默。 出剑慢了,为何反而能活下来? 这是句很难懂的话,但谢雨楼懂了。 若非他那一剑慢了,风逍舞也不再有能力将他的生死拿捏至如此精确,那一剑势必也将洞穿他的咽喉。 风逍舞看着谢雨楼:“决斗前本不该喝酒的,连一滴都不能喝。” 谢雨楼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但这种感情很快又从他眼里消失。 风逍舞并没注意到他眼里神情的变化,目光又望向远方夕晖。暮影在古树黄叶间,醉意似更浓。 又过了很久,风逍舞才道:“我不杀你,只因你不如这三人心机狡诈,想以一人的性命来换取自己出手的机会。” 风逍舞冷笑:“可惜他们换取的只有死亡。” 谢雨楼沉默。 风逍舞道:“你的剑法出自谢家,在谢家能练成这样的剑法,已属不易。” 谢雨楼正欲说话,风逍舞却已接道:“并不是谢家的剑法本身有问题,而是这一代的谢家人都有一种病。” 谢雨楼道:“什么病?” “懒病,不肯吃苦的懒病。”风逍舞目光转向谢雨楼:“你在那样的环境中,却并没患上这样的懒病。” “莫非你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过往?” 这十四个字如同一支利箭刺入谢雨楼的心。谢雨楼强绷住脸上神经,不让脸色发生太大改变。 这样的往事,他不愿跟任何人说,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 他本以为风逍舞会继续问他,但风逍舞却已回身:“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是你的事,我并没有兴趣了解。” 风逍舞迈开步伐,走出古树下。谢雨楼还是沉默。等风逍舞已走上古道,他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倘若刚才你收剑的那一刻,我的剑刺了过去,你会怎样?” “怎样?岂非只有死这样?”风逍舞回头,居然还朝谢雨楼笑了笑:“可我知道你绝不会刺出那一剑的。你看,你岂非也并没有刺出来?” 谢雨楼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人。 但他现在又知道了一件事。 这个剑术绝伦,不苟言笑的少年,笑起来居然也还挺好看的。 风逍舞走在古道间,商风抖动的身影渐渐融入天边最后一抹浅浅的绛影。 他本就是个从没任何人真正理解过的人。 ------------ 贰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已沉入黑暗,夜色已临。 远方永不可及的天边升起了第一颗星。 风逍舞停下脚步,静静看着这颗星,脸上的神情和刚才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古树下,望山山黄叶时没什么两样。 事已做完,他已不必抑制自己。 他伫立在秋风中,望着远星,仿佛在想着什么。 入夜,风更冷。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白衣。 白衣如雪。 血并没溅到他衣服上,但他知道自己又杀了三个人。 他真的不喜欢杀人。 杀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杀人得胜后的那种兴奋与激动,他久已不再感受到。 天色已暗,却还没完全暗下来,遥远天边还是一道幽深神秘的蓝。 天边远星就在那幽深神秘蓝色中的最幽深神秘处。 风逍舞看着那颗闪烁的明星。星光明灭不定,却亮得澄人心扉。 不经意间,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当一个人羁旅在外,只有这样的景色才能让他感受到真正平静。 灿烂明亮的晚星,一如她的眼眸。 她的眼眸却远比这晚星要更明亮,明亮得多。 忽闪忽闪的晚星,仿佛蕴含无数情意。 她眸子里的情意却远比这晚星要更浓晕,浓晕得多。 风逍舞微笑望着这颗闪亮的明星,眼里那剑一般的冰冷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绵绵柔情。 他回望秋风连绵的延延古道,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或许我是时候该回去了。” 他早就想回去了。 从他离别时感到背后牵挂着的那道幽怨不舍的目光,他就已经想回身了。 他不愿分离,却不得不分离。 除了那些不得不去做的事外,还有他自己。 他已流浪了太久,早已对这样萍飘蓬转的生活感到疲倦。 但那却不是他的家,是别人的家。 他没有家,根本没有家。 他们相见的日子太短,离别的日子却太长太长,长得他常在夜里想要冲出刚投宿的客栈,冲进马厩,挥鞭打马,奔入漫漫长夜,奔向那如今久已熟悉的地方。 也总是在夜里,这种冲动就愈发激烈,也愈加难以忍耐。 但他都克制住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在外头的事是必须要做的,否则就永远不可能冲破那道阻障。 那道天然的阻障。 但他也与她约好每个月都会回去看她的。 一想起她俯在自己耳边,轻轻倾诉着那浓浓的思念,和她那双比天边晚星还要更动人的剪水双瞳,他心里就会涌起一股久未拥有过的幸福与安详。 她的声音好轻,她的声音好温柔。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一想起她,他就…… 他闭起双眼,想忍住,却偏偏忍不住,嘴角已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但已两个月都不曾有过。 这一次,他竟两个月都没回去。 并不是他不想。他想,他很想,想得要命。 但他不能。 一个月前的深夜,当他再次回到那个地方,面对那熟悉的庭院高楼,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一瞬间将他灵魂从躯体抽空般的恐惧。 他也不知自己在恐惧什么,他甚至感觉莫名其妙。但恐惧的压迫却使他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他整个人弯下腰,喉间还有一股冲动在不停地怂恿。 他差点就吐了出来。 他不知该如何向自己解释这种状况。所以他逃,飞一样地逃,逃离了那个地方,那个有她在的地方。 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他清晰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恐惧。只是他没去想,也不敢去想。 他逐渐发觉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过上这样的生活,也永远给不了她这样的生活,这样安静平稳的生活。 他一直渴望自己能给她一样的生活,也坚信自己能做到。但那一刻,在他面对那雕饰精雅的门墙,望着游廊间恍惚不定的红灯时,隐藏在他坚定自信背后的那股深刻无力的自卑一瞬间就爆发了开来,换作巨浪朝他迎头盖下。 他没想过这些事,但他真的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但他真的想不到。 所以他逃,像条疯狗一般落荒而逃。 直到现在那股恐惧才渐渐从他心里消失,他才又想到回去。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回去。 他上座,扬鞭,打马。 健马长嘶,马蹄纵跃。 一骑黄尘滚滚飞散,人已远去,消失在了天边晚星下。 只不过这次,他真的能回去吗? 流浪天涯的浪子们啊,这种矛盾痛苦的心,除了你们自己外,还有谁能懂? 雨飞不断,相思愈浓。 层层叠叠永无止尽的轻纱,一层又一层。 她凝睇着远方轻纱,明澈的眼眸里有光芒闪烁。 天涯渺渺,望断秋波。人犹未归,人在何处? 人犹未归何不归? 她轻轻拭去眼里的光芒,幽幽叹了口气。 人倚高楼望,人望天涯人。 人断肠。 相思之痛彻骨攫心,本就搜魂断梦,她都明白。只是她不明白究竟还要等多久? 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老爷又来吩咐一遍了,看样子老爷似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司马嫣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唐唐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司马嫣。 她的嘴唇也咬得好紧。 她看着司马嫣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把嘴边话说出,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华筵盛况,灯火灿然。 紫竹山庄一片欢愉。 持续了一整天的雨,此刻终于止息。庭院里画篷美帐,人声鼎沸。这场秋雨并没冲刷掉这片欢愉,反而更喧腾了这热腾腾的生气。 司马翔躺在一张特别加大过的太师椅上,欣赏着这片为他呈现的盛景,接受莅临于此的每位人献给他的祝福。 紫竹山庄院落七重。这是最大最豪阔的一重。 来参加此次宴席的也都是些身份尊贵的人,不是名门豪士就是英侠雅客。连长江中下游二十三个帮会的联合总帮主黄天蛟,武林五大世家之首的夏侯家家主夏侯孔武,崂山名宿赤霞道长,都亲自前来恭贺,恭贺司马翔的四十大寿。 现在,司马翔脸上正带着和善近人,却又有着世家家主独有的自信笑容。 他的自信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现任司马家家主。司马家是名声显赫的武林世家,但它在当今江湖的影响力用“武林世家”这四个字绝不足以来囊括。 司马翔身高六尺八寸,身材英挺魁梧,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因长期不懈而艰苦的锻炼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健壮与韧性。他身上的肌肉没有松弛,两鬓却已微微斑白。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已开始老了。 认为他已经老了的人,不但可笑,而且愚蠢。 他三个月前刚从雁荡山回来,和鲁东三杰一起荡平了雁荡三十八寨。上个月又和昆仑派剑术最高的昆仑名宿石崖子斗剑于大光明镜顶。 那一战在当时昆仑,能上去观战的只有五人。因为在石崖子眼里,有资格观看他剑法的只有五人。 五人分别是少林南宗掌门空轮法师,武当派丁老先生,峨眉掌门易风扬,以及东海普陀山的黄花大师及梧桐大师。 这五人都是当今江湖的泰斗人物。观战的只有这五人,当然也只有他们知道此战胜负。 他们都没有对外公布当时斗剑的结果。然而经此一战,石崖子就与司马翔成为兰襟之交。 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甚至飞在头顶上的石崖子,竟会和比自己晚一辈的司马翔结为兰友,而且还是石崖子自己主动结交的。 胜负已不重要。至少对司马翔来说,胜负已不重要。 此后他在江湖中的地位更高,甚至高过南宫家的家主南宫剑。 他目光中的精锐与威严不曾减弱,他说话的分量在江湖中日益堪重。 这都是他拼搏出来的,仅凭他自己,在这纷扰的江湖中。 在江湖,不仅司马家的名号如雷贯耳,司马翔这个名字也能覆雨翻云。 每个成功的男人,必然少不了身边陪伴着的女人。 他也有妻,曾有妻。 他的妻子已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妻子为他留下的唯一,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最最疼爱的女儿。 曾经他可以爱着两个人,现在女儿已是他唯一的至爱。 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并没有另续一室。 并不是女儿不同意他有另外的女人。他没问过女儿这方面的问题,因他从来就没有过这种想法。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另娶一妻,然后生个儿子,扩大司马家的血脉,传承司马家的武学,承担司马家的荣誉,巩固司马家的地位,为日后的司马一氏作打算。 即便不为了这些,像司马翔这样的男人,身边本就该有个女人陪着的。 很多关心他的朋友都为他介绍,有个朋友甚至把自己的女儿都介绍给了他。 他那个朋友的女儿比他自己的女儿还要小两岁。 对于这些事,他只是笑笑,然后全都婉言谢绝了。 他一直对他的朋友说,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做。男人能练武,女人也一样能练,而且绝不会比男人差。 听过他这番话的人,都想着他已将毕生的武学精髓全部传授给了唯一的女儿。在武林世家,这是必然的事,是根本无需经过思考就可以得出的结论。 然而他什么也没教给女儿,只请过一个先生来教她念书。平时也只是让她看看书,练练字,赏赏花,学学女红,根本没有让她碰过练武室的木人一下。 甚至在女儿七岁生日那天,他还陪女儿骑了一整天的木马。 他没有教女儿练武,只因女儿说不喜欢练武,不喜欢学这些打打杀杀的功夫。 他也没强迫女儿,甚至连道理也没和她讲,就同意了她的想法。 在他看来,女儿能健康茁壮地成长,才是他想要为她去做的。 但他毕竟是司马家的家主。这种江湖中人都认为是丧风败俗的做法,居然会出现在被石崖子看作挚友的司马翔身上。 没有人能想到司马翔,司马家的家主司马翔,江湖中无人不敬无人不慕的司马翔,居然会这么纵容他的女儿。 他唯一的后代,司马家唯一的延续。 难道他已准备让司马一氏在他下一代就开始走向没落? 没有人知道。 实际上,他也从未勉强过女儿去做任何事。女儿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女儿不想做什么,他就不让她干。 他一直尽可能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地,从没向她施加过一点威严,只给了她作为父亲的呵护与慈爱。 他的女儿也很乖巧听话,而且很会讨他欢心。除了不会武功这一点外,在他看来简直就是天下所有女儿的典范。 他一直感谢妻子为他留了这样一个女儿,他也一直为他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感到骄傲,愉快。 每当谈起女儿,他脸上总忍不住泛起笑容。现在他脸上也依旧带着微笑,可惜他心里却没有笑。 今天是他的四十寿辰。他的朋友全都来了,不是他朋友的人也想方设法地来了。 但他女儿却没来。他已派人叫了两次都没来。 这已是他第三次派人去叫了,但他并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叫人的人早已回来,要叫的人却还是迟迟未来。 这是司马翔活到四十岁第一次为自己排寿筵。他从没为自己排过寿筵,他一直认为人活着岁数一年比一年高并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今日却破天荒地庆祝了自己的年岁。 父亲这辈子第一次举行寿筵,作为女儿,却一直不肯露面,像什么样子? 他一向是个很有忍耐力的人,但现在已有点按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虽然今天早上女儿就像往常他生日那样,给他唱了一支歌,跳了一段舞,陪他一整天来做他喜欢的事,排解了他又涨一岁的忧愁心态,而且今年还送上了一块亲手编织的银鼠坎肩来作为生日礼物。模糊的印象中好像在他极度欢愉中,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不出席今晚的宴席,他也和往常一样很果断地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却开始反悔了。 ……对自己的女儿反悔,总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没有问题。倒是作为女儿不来参加父亲的寿筵,这才是真的有问题。 而且这次筵席本就不是为了庆祝我这什么狗屁年纪才办的,本就是为了她才举办的,这根本就不能算反悔嘛! 想到这里,他立刻就原谅了自己。于是他又开始心安理得地发起脾气来了。 看来是我平日太纵容她了,今后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直到现在他才想到自己平时是纵容着女儿的。 今后得想个法子治治她这随心所欲的坏毛病。 直到现在他才觉得这是个坏毛病,而并没去想过这个毛病究竟是谁培养起来的。 远处觥觞交错,华灯灿目,灯烛荧煌,却还是没有出现女儿的身影。 他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情绪,想找个理由退席一阵子,然后亲自去叫女儿,顺便再教训她一下。 正当他已想好理由,准备起身时,灯光涣散的远处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轻轻的,宛若梦中的一条人影。 一切都已平息。 人所到之处,一切都已平息。 欢腾,喧哗,吆喝,长笑,都已平息。 这里的豪客有的曾夸口,自己已见过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且彻头彻尾从头到脚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清清楚楚地看了个遍。无论再遇到什么样的女人,都绝不会再心动。 但现在他的呼吸也已停止。 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不再有人发出一点声音。此刻在这人面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失礼,甚至冒渎。 从未见过的美丽,从未想象过的美丽。 从未想过世间真的会有这么美丽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长长的长发随风流动,在烨烨灯影下飞扬着流丽的光彩,牵起每个人心中的悸动。 仿佛一场梦,一场温柔甜蜜的梦——她就像梦一般轻轻走来,轻轻飘去。 她的眼瞳明亮清澈。明亮而清澈的眼眸里,竟找不到一根媚丝,只是纯澈的清,纯澈的净。比夏荷中最清婉的出水莲还要净,比冬谷里最幽寂的涧落雪还要清,还要纯。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么样一双眼睛。 而这一双眼睛却偏偏还流露出那么醉人的眼波。比最浓的酒,最柔软的春风还要更醉人,更醉人。 她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司马嫣抿着嘴唇,低头向司马翔走去。 她走得更快了。 转过头来看她的人已越来越多。而那些人将头转来的那一刻起,视线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 她本来就已红透了的脸愈发通红,比司马翔座前的葡萄酒还要红,更惹人沉醉。 她不喜欢别人看她,可别人却偏偏不能不去看她。 她只喜欢一个人看着她。 在她心里,世上千千万万道目光也及不上这人的一瞥。就算这人一天到晚死死盯着她,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她也不会有丝毫介意,反而觉得好幸福。 明媚灯光下,通红通红的小脸衬着水灵水灵的大眼睛,让那些本已意识到自己失礼的公子少爷忍不住又继续看下去。 当她走到父亲身边,脸已火烧似地发烫。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裣衽,然后坐在父亲身边。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只要一抬起头,就能看到无数目光汇聚到她的脸上。 这种久聚不散的目光,让她恨不得要钻进桌子底下去。 司马翔看着坐下的每一个人。 所有的目光都已从自己身上移开,汇聚到了他的身边——他身边的女儿。 今天是他的寿辰,他的风光却全都被别人抢走了。 但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反而高兴得不得了。 因为抢走他风光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女儿,他最宠爱的女儿。 他举办这次宴席的目的,为的本就是这一刻。他也知道只要自己的女儿一出现,就必然会是这番场面。 他想告诉全天下的人,自己的女儿究竟有多么漂亮。 他感到骄傲。他值得骄傲,也应当骄傲。任何人若有了这么样一个女儿,那他就不会不知道骄傲的感觉究竟有多么畅快。 司马翔微笑,对着沉寂庭院中的所有人道:“这位是我的女儿。” 这句话就像是一串神秘的咒语,将所有人从迷失中拉回来,然后将视线从他身旁移开。 他们当然都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而当他们把视线移开后,却还是有人忍不住想再回头看,然后再把自己的头扭得更远。 没有亲眼见过这场景的人,绝对想不到会有多么滑稽。 筵席的焦点不再是英气勃发的司马翔,而是他的女儿司马嫣。 虽然聚合的视线早已分散,但司马嫣总能察觉还有人在暗中偷偷看她。 她没练过武,自然也不会练江湖人所谓的目力。她能感觉到,只因偷偷在看她的人实在太多了。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这场宴席能快些结束。虽然这么想对父亲有点失礼,但她实在难以忍受这一道道杵过来的目光。 在司马翔身旁或不在身旁的人,都想尽方法来找司马翔说句话——顺便再谈一谈他的女儿。她也只有礼仪性地微笑着,简单回应几句。却在这人走了后,立刻又跑来下一个人。 她在这里坐了已有半个时辰。只坐了片刻,她就已吃不下一点东西,现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 幸好此时,这场宴席已将结束。 但她实在不想再多耽搁片刻,这简直是在要她的命。她随便找了个借口,起身作礼,想要离开自己的席位。 但她刚转身,司马翔就拉住她的手。 司马翔微笑道:“一个时辰后来找我。” “知道了!”司马嫣匆匆应了一声,快步向庭外走去。 在她走出去时,她还感到背后那一道道贪婪的目光,就像是知道眼前这一道春光即将消逝的男人们一样,毫不吝啬将自己的本性暴露了出来。 她走出庭院,转过月门,走进另一重院落,所有视线也在她转过去的一瞬切断。 人的眼睛毕竟是不能拐弯的。 司马嫣倚在墙畔,长长舒了口气。站起,缓缓蹀躞在清寂的庭院中。 轻步踏着柔和的月光。梧桐在秋风中微微晃动,晃出娑娑声响。 梧桐声声声声冷。秋夜的风好冷,秋里的月色也好冷。 她忽然感觉好寂寞。 回想起宴席上各式各样的目光,她的心里就更加寂寞。 千万道目光,那一道目光却…… 司马嫣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天上迷离如梦幻的冷月。 冷月不语,冷月无言。 人未归,犹未归。 人犹未归,归程何处? 漫天星空下,少年正用尽全力驾驭着胯下怒马,奔驰在土道荒野秋灯上。 辚辚车声,健马嘶声,妓妾娇声,轿夫跫声,都已远去。 已是子时。 家仆们都在收拾着昨夜的热闹与繁华,脸上嘴边也还挂着昨夜留下的喜庆与欢腾。 欢腾虽未散,筵席却已散了。客也已走了,司马翔却还未走。 他正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壶中琥珀色的美酒流进桌上两个白瓷大海碗。 他还在和夏侯孔武拼酒。 酒是三十年陈的绍兴花雕,是司马翔亲自锁进酒窖珍藏多年的那批酒。 司马翔若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只有一种可能。 他要和他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喝酒。 宴席上他喝的是葡萄酒,现在喝的却是花雕。但杂酒对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的司马翔来说仍旧是小菜一碟。 夏侯孔武坐在他身旁,眼色已开始模糊,似已有点醉了。 司马翔看着已有点摇晃的夏侯孔武,笑道:“夏侯老弟,怎么这就开始醉了?要是连喝酒的本事都开始退步,你这五大世家之首的位子怕是要让给南宫剑了。” 夏侯孔武一推桌上碗盘,大怒道:“谁说我醉了?就算再跟你喝三百碗也不会醉,你倒是说我醉了?” 司马翔大笑:“醉就醉了,向盘子杯子发酒疯有什么用?我记得你的酒量以前可没这么糟糕啊,怎么,难道你也开始老了?” 夏侯孔武挥了挥手:“还不是那几个臭女人,一个劲地往我灌酒,让你今日有机可乘。” 司马翔道:“你喝得多,难道我会见得比你少?你有你的女人给你灌酒,我可是在此所有来客都在给我灌酒,难不成这里的人加起来还比不上你带来的那几个女人?” 夏侯孔武叹了口气:“你别说,还真有可能比不上。我带来的那些女人,你仔细看过了吗?” 司马翔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没仔细看?谁不知道你夏侯孔武一手翻江倒海七十二剑只是第二,玩女人的本事才是第一。你的剑法或许不能算是天下第一,但对女人的嗅觉却无人能及,连简家那一夜访遍扬州六大青楼的简二先生都得让你两分。你找来的女人,别人想不看都难。我就算瞎了,知道你带了女人来,也一定会找两颗眼珠子先装上。” 夏侯孔武道:“那么你看到那个嘴角有颗红痣的女人了吗?” 司马翔笑道:“看到了。” 夏侯孔武道:“她怎么样?” 司马翔眯起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却不说话。 夏侯孔武大笑。一拍大腿,忽然板起脸来,正色道:“你若想打她的主意,那我建议你趁早打消,这女人我是绝不可能让出去的。” 司马翔笑道:“你几时见我打过你女人的主意?” 夏侯孔武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我带来的女人,你给她们喝一点酒,随便对她们做什么都行。可是……” 司马翔端起酒壶,为他满上一碗:“可是?” 夏侯孔武又叹了口气:“可这女人简直就是个大酒桶。” 他忽然停下,想了想,道:“应该说是大海缸,酒桶都比不上。” 司马翔一脸狐疑:“这女人真有这么能喝?” 夏侯孔武长叹口气,这已是他第三次叹气了:“岂止?这女人叫绯霞,我第一次见她是在玉花轩……” 司马翔笑了:“又是这些破地方。小心再被你家那头母老虎逮到,这次指不定真的就打断你那两条狗腿了。袁家的虽然耍的是枪,枪杆子却一样可以打狗。” 夏侯孔武沉下脸:“怕什么?那婆娘又没有顺风耳千里眼,我在江南厮混,任他多大的风也吹不到保定府去。” 夏侯孔武道:“我上了那楼,就看见绯霞坐在一张桌子前,对面还坐着十三个男人。” “一个女人对面坐着十三个男人,我混了这么久的花场,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平时顶多也只见两三只土驴围着一个女人,都是在陪着耍牌九,滚骰子,喝酒,聊着一些没品的骚话,这十三个男人一声不吭坐人家女人面前—— 这是什么状况?当即我就来了兴致,停下看他们究竟搞出什么名堂来。” “半会儿下面跑上十二个龟奴,抱了二十四坛酒上来。绯霞二话不说,拍开其中一坛,倒了两碗酒,推给最左边那男人。那男人也不说话,端起碗仰起头,与她一起将碗里的酒一干而净。” “才过了盏茶时分,二十四坛酒没了,十三个男人全倒在地上,而她还好好地坐在那里,连晃都没晃一下。” “我立刻问旁边那龟奴是什么情况。那龟奴说绯霞是玉花轩里的头牌,但想让她陪就有个规矩,那就是谁能把她灌醉,她就陪谁,不管你是第几个把她弄醉的,只要能让她躺在地上,就可以把她抱到床上。” “嘿,我从来就没见过这种地方的女人居然还有这么大的规矩。当时我就来了兴致,让那些龟奴再去下面拿酒来,我来陪她喝个痛快。” 夏侯孔武桌子一拍,大声道:“这样的女人,我见都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女人,我怎么能不尝一尝?就算醉了也要硬撑着再喝他妈个三十斤。” 司马翔道:“后来呢?” 夏侯孔武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后来?你没看到她现在死心塌地地跟着我?” 司马翔道:“你赢了她?” 夏侯孔武挺起胸膛,傲然道:“当然。” 但他很快又像被车轮碾过的路边野草一般蔫了下去,叹道:“但若没那十三头死猪帮我在前边垫着,恐怕当时我也要变成一头死猪了。我平生从未向任何人服过,但绯霞的酒量我是真不能不佩服。” 司马翔悠然道:“也许当时你也本该变成一头死猪的,只不过人家故意在你面前装醉罢了。” 夏侯孔武愣住:“装醉?她为什么要装醉?” 司马翔拿起面前大碗,仰头,咽下,缓缓道:“夏侯家的当家当然比那十三头死猪要强得多。我估计她早就看上你,却也知道要吸引你的注意并不是件容易事,于是就摆下那一局来引你上钩。等你自己跳进来了,就故意装醉,好让你乖乖将她抱走。” 夏侯孔武猛然醒悟:“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有点道理。那天晚上她都已醉成那样了,可那动作做起来……根本不像是个醉了的女人。” 司马翔大笑道:“指不定你身边的女人全都是故意在你面前装醉。论起喝酒,只怕是个个都比你要强。” 夏侯孔武也大笑:“原来你对女人下的功夫也这么深,莫非你和我一样,心痒痒的时候就跑出去打打野味?” 司马翔道:“我当然比不上你,只不过偶尔馋了就出去走上一走。” 夏侯孔武道:“多久馋一次?” “一般两三天吧,有时是一两天。” 司马翔顿了顿,道:“偶尔也会有个一天馋几次。” 夏侯孔武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原来你比我还馋。看来你对女人的本事也比你腰上环着的那柄三尺九寸长的软剑要强得多。” 夏侯孔武拍了拍司马翔的肩膀,长叹口气:“现在我才算明白你为什么不再娶个老婆了。你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乐得自在快活。不像我,整天都提防着家里那头母狮子,还要哄她开心,看她脸色行事。一有不称她心意,就要跟我发脾气,我不理去她,她就哭得像是杀猪一样,打起人来又凶得像只发春的狗熊,烦都把我烦死了。” 司马翔笑笑,没有说话,只是给自己的碗里又添满酒,仰头喝尽。 “你和那绯霞,多久了?”司马翔问道。 夏侯孔武道:“多久?大概……两个月吧。” 司马翔吃了一大惊,就像是看到蚂蚁吞大象那么吃惊:“两个月?这女人居然在你身边留了两个月?看来这女人的本事还不小。” 夏侯孔武笑道:“我喝酒比不上她,幸好有些事不用喝酒也一样能做的。” 他贴近司马翔,压着嗓门道:“这女人的本事,比她喝酒的本事还要大。” 司马翔怔了怔:“真有这么大?” 夏侯孔武道:“天底下的女人,我都尝遍了,还会骗你?这女人在床上的功夫,那是……啧啧。” 司马翔手抚着额头,哭着脸道:“为什么你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却偏偏没有?” 夏侯孔武笑了。这是他今夜最得意的一次笑。 夏侯孔武道:“我走遍天下,漂亮的女人见了不知有多少,但我敢说没一个比得上你女儿。” 司马翔的苦脸立刻变成了笑脸,缓缓道:“你当然不只想说这句话。” 夏侯孔武道:“你见过我儿子了吧?” 司马翔笑了,笑容虽依旧灿烂,却隐隐透出一丝严肃。 在这种情况说起自己的女儿,对方又提起他的儿子,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变得严肃。 他已知道夏侯孔武想说的是什么。 然而他却故意装作不知:“你的儿子何止一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儿子?” 夏侯孔武道:“就是我这次带来的这个,还在外面等我的大儿子。” “一柳?” “嗯,夏侯一柳。” 夏侯孔武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司马翔点了点头,道:“挺不错的,至少比你要正经得多。” 夏侯孔武立刻笑道:“我五个儿子里,最正经的一个就是他了。你是做父亲的,当然也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正经人,对不对?” 司马翔淡淡道:“我可还没答应。” 夏侯孔武怒道:“你不答应?你嫌我儿子不够好?” 司马翔笑道:“先不说你儿子够不够好,反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女儿嫁给像你这种每到一个地方就有十几张新面孔的女人陪着的色狼。” 夏侯孔武瞪着司马翔,忽然大笑,道:“好,好。做父亲的当然希望女儿能嫁给一个最好的男人,这是终生大事,当然马虎不得,我能理解。你慢慢考虑,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夏侯孔武冷哼一声:“我就不信了,还有什么男人能比我儿子更好?” 在做父亲的眼里,自己的儿子当然永远是最优秀的。 女儿也一样。 司马翔微笑道:“你理解就好。” “来,喝酒。” “来,干。” 酒坛已尽,人已醉。 夏侯孔武瘫倒在地上,鼻头还打着震耳欲聋的响鼾。 司马翔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地上的夏侯孔武,喃喃道:“莫非那女人真有这么厉害,能把这老色鬼搞成这副模样?” 司马翔抬起头,朝不远处远远站着的四个家仆发出命令:“送夏侯庄主去房里休息。” 四个家仆像是一早就知道夏侯孔武会醉成这副模样,从身旁抄起早已准备好的小轿,将夏侯孔武抱进轿子,扛起,稳稳走出了院落。 司马翔看着远去的轿子,没有说话。忽然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沓信封,神秘地笑了笑。 ------------ 叁 窗外雨声淅沥,雨又悄悄下了起来。小小的雨。 司马翔坐在宽敞明亮的书房里,含着几分笑意,翻阅着手里的信件。 总会有人安排跟在自己身边的下人随时备着笔和纸的,尤其是权势越大交涉越广的人。 有些突发事件需要在知晓的第一时间内作出完整的信息给予对方回复或沟通,连片刻都不能耽误,否则就有可能错失这辈子唯一的机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今夜就正好出现了这样的突发事件。 纸是质地优良,价格昂贵的工字云纹冷金砑纸,当然也只有用得起这种纸的人才敢在今夜将信寄来。 一声沉重的推门声,门开了。 司马翔并没抬头去看来的是谁。他知道来的是谁。 司马嫣走近,坐在他身边已放好的青檀小椅上:“爹爹,你找我什么事?” 司马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微笑看着她:“嫣儿,你今年几岁了?” 司马嫣看着父亲脸上慈祥的笑容,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竟像是感到一丝恐惧。 她感觉接下来父亲要跟她说的是她最害怕谈起,也最不想谈起的一件事。 但她还是回答了司马翔的问题:“十七,再过段时日就要十八了。” 司马翔看向手中信帖,点了点头,仿佛在喃喃自语:“十七,十七,不小了。” 司马嫣看着他脸上神情,心里的恐惧越深。 我的岁数爹爹怎么可能会忘记?他一定记得我今年多大的。 想到这里,她已完全确定接下来父亲要和她说的是什么事了。 她想逃。她不想面对这个话题。 司马翔微笑,将目光转回司马嫣身上,柔声道:“你也不小了,总不能让爹照顾你一辈子。” 司马嫣低下头,嗫嚅道:“我……我知道。” 司马翔道:“今晚在宴席上,你有看到哪个钟意的小伙子吗?” 司马嫣这次沉默得更久。很久之后,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仔细看。” 司马翔微笑,从手中拿出一封信:“这是南宫家寄来的信帖。” 他看着司马嫣:“庚帖。” 司马嫣低着头,不说话。 司马翔道:“南宫家富可敌国,金山银山,产业无数。南宫家现任家主南宫剑在当今江湖,无论走到哪里,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这一生也的确做了许多令江湖众人称誉的事。” 他顿了顿,接道:“南宫家的子弟,也都是少年俊才。尤其是大公子南宫叶,也就是信中提及的……” 司马嫣忽然道:“南宫家是不是也是练剑的?” 司马翔道:“是。” 司马嫣眼里放出了光:“南宫家的剑法和咱们家的剑法比起来谁更厉害?” 司马翔淡淡道:“今天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司马嫣没有再说话,眼里的光彩很快黯淡了下去。 从前只要她提起一件事,父亲都会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向她道来。然而今天却断然回绝了她挑起的话题。 她知道无论如何今夜都是躲不掉了。 司马翔道:“这次南宫家送来的庚帖就是代表大公子南宫叶来提亲的。南宫叶为人正直,且所行之事……” “不用再说了。” 司马翔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司马嫣。 司马嫣紧咬着牙关,一字字道:“我知道……爹爹要说的是什么。” 司马翔道:“你当然知道。” 司马嫣垂着头,不说话。 司马翔看着她的目光也不再是往日的慈祥与关怀,而是充满不容任何人抗拒的威严与庄重。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色面对司马嫣。这种事本就一点马虎不得。 司马翔道:“今夜,南宫家,夏侯家,浙东岳家,闽南关家,甚至皇城中的一等侯府,都寄来了庚帖。” 司马嫣立刻道:“他们才不过看了我一眼,就如此轻率地作出这么重要的决定,就算我嫁过去,也一定没好日子过的。” 司马翔道:“我明白,所以我才问你究竟有没有看到钟意的人?” “可我连看都没看过他们……” 司马翔大笑:“这好办。改天我带着你到他们家中做一次客,你觉得哪位少郎对你心意就挑哪个,这不就成了?” 司马嫣没有说话,却将头垂得更低。 “你应该早已看出,今晚名义上虽是我的寿宴,但其实是为了你操办的。”司马翔道:“当然,这毕竟是你的终生大事,总不能这么草率做出决定。你喜欢哪个,不妨先跟他处一段日子,若是觉得不太满意,那就再挑下一个,你觉得如何?” 他并没强迫女儿立刻作出选择,只是带着祈使的语气向她给出建议。他一向尊重女儿的想法,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替她作决定。 司马嫣想说话,到了嘴边却又缩了回去。想再说,却还是没说出口。几经辗转反复,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我哪一个都不喜欢。” 她的脸已因憋着的一股气涨得通红,宛若一朵绮丽的红霞。 司马翔淡淡道:“你自己不是说都还没见到他们,怎么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 司马嫣道:“不用麻烦了,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司马翔目光一下变得凌厉冷峻,语气也变得沉重:“为什么?” 司马嫣低下了头,死死咬住了嘴唇:“我……” 司马翔沉下脸,冷冷道:“难道你还喜欢着那野小子?” 司马嫣咬着嘴唇不说话。 司马翔桌子一拍,大怒道:“我要你和那小子分了,你难道没有?” 司马嫣还是不说话。 司马翔双拳紧握,手臂已因愤怒而轻微颤动:“那天他来找你时,我本该一剑杀了他的。我本不该听你的话留下他那条狗命,本就不该……”司马翔转头,瞪着司马嫣:“你告诉我,那小子究竟哪里比我刚才说的这几家人好了?除了整天在外面瞎晃悠,还有什么本事?从来就没干过一件正事……” 司马嫣忽然大声道:“谁说他没有本事?他的本事比你说的这几人都要大!” 她长这么大,从来没和父亲起过争执,这是第一次。 这也是她第一次鼓起这么大的勇气。 司马翔本又想发作,却还是强忍下怒气,沉声道:“他有什么本事?你说。” 司马嫣道:“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你常在外头走江湖,难道从来没听说过?” 司马翔沉默。 司马嫣道:“他在三个月前击败了峨眉的大弟子,又在五天后胜了海南的三当家,仅凭一己之力就捣灭了长江中下游的十三个黑道大帮,这难道是没有本事?你说的那几家大公子,哪个能有他这么大的本事?” 她眼里已涌出泪光:“求求你不要再强迫我,虽然他没有你说的这几个人有这么好的家室,但他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凭本事得来的,从没依靠过任何人。他的本事比你说的这些人都大得多,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和他分开?” 司马翔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忽然冷冷道:“或许他只有杀人的本事。” 司马嫣看着他,颤声道:“什么意思?” 司马翔道:“除了杀人外,他还会什么?” 司马嫣道:“他当然不只会杀人,他还会……还会……” 司马嫣的嘴还是张着,却没再说出一句话。 她已说不下去。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除了剑以外,他还会别的什么。 司马翔冷笑:“除了杀人,就什么都不会了,一直在外四处流浪,连个安居的地方都没有。你跟了他,受的苦岂非更大?” 司马嫣咬着牙道:“跟着他,受再多的苦我也愿意。” 司马翔道:“你现在是这么说,等你真的受了那么多苦,你以为你能承受得了?” 司马嫣道:“我能!” 她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思索,干脆且坚定。 “够了!”司马翔勃然大怒:“他天天在外面跑来跑去,我看他除了自己杀人,还接别人的生意替人杀人,然后再用这些满是血腥的钱来养你……” 司马嫣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胡说!他才不是这种人!他……” 司马翔不等她把话说完,立刻接道:“五个月前青龙帮的长老被人暗杀在少室山下一家寺院里,此举不仅让青龙帮陷入大乱,更玷污了少林百年来的清正声誉。三个月前蓝天帮的帮主登游滕王阁被刺杀于阁内,两月前关中大胜刀掌门在淮河沿岸的一艘小船内被发现尸体。他既然能胜海南的三当家,那这事估计也是他干的。他只配干这种勾当,替人杀人,然后收钱,再用这些钱给你买好吃的好看的。蓝天帮帮主蓝鼎天和大胜刀掌门武纹龙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能做出此类行径之人简直猪狗不如。” 司马嫣抓着桌角,怒得连话都说不出,嘴唇也因愤怒而在轻轻颤抖。 司马翔却好像没看到,嘴巴依旧没有停下:“或许他还偷。竹花帮的金库近三月忽然少了十万两黄金,使整个帮会的资金周转受到重创,还被仇家趁虚而入,现在整个帮会进退维谷,人心涣散。虎门镖局从闽南押送至滇边的两百万银子被劫,肯定也是他组织起人做的好事,害得虎门镖局被迫关门歇业,镖局主人严铜虎也在镖局关门后的一天上吊自杀,局里两百七十号镖师也陪着他们主子一同自刎,让上百个原本有着美好家庭的妇女一夜之间全成了寡妇。当然他也不止是偷银子,还去碰那些良家处子。十几天前长安鼓锣巷三户大家的黄花闺女在子夜时分被污辱了清白,肯定也是这浑小子……” 司马嫣忽然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司马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眼里的冷酷也随着消失的背影而消失,变得充满悯惜与痛苦。 雨不再是轻打着梧桐的纤纤细雨,而是一泼又一泼的倾盆暴雨。 司马嫣就奔走在这暴雨里。 从父亲的书房再回到她的小天地,本有着条长长的游廊,她来时就是走这条游廊过来的。 但现在她不想再缓缓地轻步踏在游廊上,而是狂奔在暴雨中。 游廊实在是太长太长。要兜过几处假山,跨过几条溪流,转过几所亭轩,穿过无数花木。现在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的房间,回到她的小天地里,扑在床上抱起被子痛哭一场。 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得到一丝慰藉,来抚慰她现在已碎成千千万万片的心。 司马嫣咬着牙,顶着暴雨不停奔跑着,雨水从她脸上流落。 是雨水,还是泪水? 忽然一声呻吟,她跌倒在庭院的小石路上。 这些天她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极度的悲痛与无法止息的泪水一下子抽光了她体内的全部力量。刚才的一路狂奔加上此般无情落下的雨水,现在她连挣扎着爬起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只想就这样倒在地上,任由暴雨将她摧残。 狂风扰乱庭中的树木,仿佛在张牙舞爪,不停地向她嘲笑。也仿佛是想将她抓起,吞噬进这凄惨的黯夜里。 她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要这样子伤害她。 暴雨宛如一支支锐利的尖针朝她身上不停刺入,她眼前一片漆黑。忽然感觉远处已有点开始发白。 渐渐泛白,越来越白。 天……难道要亮了吗? 天亮了,雨是不是也就……停了……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也渐渐开始泛白。 空白。 司马翔还在望着门外。 门外雨幕重重,一重又一重。 他忽然坐了下去,像一头已历经盛年开始走向衰老的威武雄狮般跌坐下。 现在他才终于察觉自己的确已开始老了。 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司马嫣。 虽然他针对她,伤害她,可何曾又不是为了她? 每个做父亲的都不想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连根都没有,一天到晚四处游荡的浪子。 他明白在伤害着那个人的同时也是在伤害她。但他这么做,这么伤害她,也全是为了她。 他在伤害她的同时,无疑也在伤害着自己,甚至伤得更重。 但她……司马嫣她能明白吗? 司马翔长叹口气,不再想下去。 无论她能不能明白,他都不再想下去。 像他这类人,本就不能对感情一事纠结得太深。 所有的荣耀与事业都是他一己之力得来,当然也只系于他一身。若因纠结感情而失去了平常的理智,就难免做出错误的判断。做出错误的判断,当然就会犯错。 他绝不容许自己犯错。只要他犯一次错,就极有可能永远都无法挽救。他犯的错除了自己外,任何都人无法替他弥补。 他闭起双眼,等自己的情绪完全平复下来,才睁开眼,拿起桌上的信帖,继续浏览下去。 虽然他还是如刚才一般坐着,也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连动作和坐姿都不曾改变,却已不再有那般兴致了。 十三封信,都是庚帖。 当然都是庚帖。 他以为当然都是庚帖。 当他看到最后一封信,平淡目光忽然闪出一道光芒。 十三封信,信封都一样精细考究。这封信的信封虽然看起来也一样精美,但仔细看就能看出信封的细微做工及缝接处其实极为粗糙,就像是用精细的部件胡乱拼凑成的小孩子的玩具一般。 身处筵席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对一个信函留有这么大的注意。对于送信人的模样,收信的家仆显然也没精力去花太多心思记住。送信人明显很了解这一点,并且利用这一弱点,才能把这封粗糙的信送到司马翔手里。 他立刻谨慎了起来。 送来庚帖的人当然希望能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就算没钱去买一个像样的信封,也要凑着钱去买,何况还是给司马家的人发庚帖。 这难道不是庚帖? 在那种情况下对方还打着如此精密的算盘,就算现在还没生出歹意,至少并不会安什么好心。对方也是想告诉他这点,才故意用了与众不同的信封。他很清楚。 那么这封信会是什么呢? 他的困惑很快就解开了。 司马翔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将信帖从里面取出。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来应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任何事。 江湖中令人防不胜防的杀人手法,信件也是其中之一。 打开信封后,他确定没有暗器或迷香一类的东西飞出来,再慢慢将信帖摊开。 他也确定打开的信帖没有任何机关跳出来后,然后去读信帖上的内容。 当信上的文字出现在他眼前时,一向沉着稳重如泰山的司马翔脸色竟在一瞬间骤然惨变! 他怔怔看着手中的信,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成了一樽石雕木塑。 他眼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平日凛凛有神的双眼已变得空洞死寂,甚至连瞳孔都已涣散。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雄狮,瘫软在了椅上。 迷迷糊糊间,司马嫣睁开双眼。 她一睁开眼就发觉全身又冷又热,而且头疼得要命。 她挣扎着想坐起。可双手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才将身子撑起一点就又倒了下去,发出一丝轻微而痛苦的呻吟。 “小姐,你醒啦?” 一个小姑娘跑到司马嫣身边,将她额头上的棉巾取下,换上刚从井水里浸得冰凉的另一条。 是唐唐。唐唐边换边说:“小姐,你先躺着别动,用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唐唐是司马翔专门遣给司马嫣的贴身丫头,在紫竹山庄呆了已有两年。平日司马嫣和她的关系最好,就像亲姐妹一样,甚至连司马嫣和那人的恋情她也知道。 贴身丫头与小姐之间的感情本就是最好的,所以司马嫣经常找她一起玩,一起聊天。司马嫣的小秘密,没有一件是她不知道的。 两个正处豆蔻而又孤单的少女,除了互相安慰互相依藉外,又能怎么办呢? 唐唐举止间仿佛因努力克制内心的某种冲动而略显生硬,平日司马嫣一定能看出来的。只是现在她脑袋里就像塞满了一团浆糊,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问道:“我怎么了?” 唐唐道:“这些天你的身子本来就已很虚弱了,昨晚还还淋了雨,夜里就染了风寒。今早夏侯公子找大夫来帮你看过了,大夫留下一方药,我已让厨房在煎着,不一会儿就会送来。” 司马嫣吃了一惊:“夏侯公子?” 唐唐点了点头:“嗯。昨晚夏侯庄主在家中留宿,所以他的公子也一起留下来了。” 司马嫣道:“爹爹呢?” 想起昨晚的事,她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唐唐道:“你爹爹昨晚深夜时分忽有急事,又急匆匆地出发了。因为夏侯庄主喝了酒还睡着,所以就让夏侯公子来帮忙照顾你。” 在只有司马嫣一个人时,唐唐说话就不那么拘谨了,称呼也用得更贴切司马嫣的心意。 唐唐笑了笑,笑得却似有点勉强:“咱们庄主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夏侯庄主是你爹爹生死之交,你就放心吧。” 司马嫣没有说话,仿佛在想些什么。 她终于想起,看向唐唐:“是你带我回来的?” 唐唐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啜泣道:“小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这么折磨自己,我的心也好痛好痛……” 司马嫣不忍去看她,别过头,黯然道:“对不起。” 唐唐很快将泪水止住,抹去眼里的泪花,轻轻抚过司马嫣的头发,柔声道:“你先睡吧,等厨房的人把药送来我再叫醒你。”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司马姑娘是否已醒了?” 声音清朗而有魄力,是少年人的口音。 唐唐道:“是夏侯公子。” 唐唐立刻走到门前,推开门,敛衽屈膝:“是的,小姐已经醒来了,还请问夏侯公子有什么吩咐?” 夏侯一柳却连看都没去看唐唐一眼,径直走进司马嫣的房间,就像丈夫走进他和妻子的房间一样随便。 他走进去一转头,就看见了司马嫣。 看到一个陌生男人闯进自己房间,司马嫣心里又气又急,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夏侯一柳好像根本没看到司马嫣脸上的羞愠之色,微笑躬身作揖:“昨夜得知司马姑娘不慎病倒,不佞心中甚是焦急,连夜寻访名医来为姑娘诊脉。今日得见姑娘脸上已有初愈之色,心中甚慰……” 司马嫣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的房间。” 夏侯一柳道:“是。” 他说完这个字,却依然站着不动。 他竟似犹未觉悟。 司马嫣又羞又急,差点就叫出来了。幸好此时唐唐已大声道:“此处是小姐的闺房,夏侯公子如此冒然闯入,恐怕有失礼数吧?” 夏侯一柳这才醒悟过来,欠身连连道:“是,姑娘说得是。不佞心中太过关切司马姑娘的病情,一时顾不得礼节,急闯了进来,实在是失态至极,还请司马姑娘原谅在下的无心之举。” 司马嫣不去看他:“你快出去吧。” 夏侯一柳道:“是,在下这就告辞。” 夏侯一柳转身,慢慢走出房间。 等夏侯一柳一走,唐唐立刻把门关上,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赶出去条疯狗一样。 唐唐走回司马嫣身边,撅着嘴道:“这位公子真不是个好东西。” 司马嫣勉强笑了笑:“恐怕他也是无心之失吧。” 唐唐道:“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夏侯一柳他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大坏蛋。虽他外表看起来正气凛然,也有那么点翩翩君子风度,可我猜他暗地里一定干过许多坏事。” 司马嫣莞尔笑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唐唐也笑了:“我就说说而已,说不定他还真做过呢。” 夏侯一柳站在紫竹山庄正门前。 他面前是夏侯孔武。 夏侯孔武背后是一辆宽大平稳的马车,车厢不时传出几声莺燕般的娇啼。 夏侯孔武拍了拍夏侯一柳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一柳,这次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夏侯一柳笑道:“过庭之训,孩儿谨记于心。爹爹放心,不止是你,这次我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 他笑得灿烂极了,灿烂笑容却透出一丝诡异。 夏侯孔武笑道:“好,我相信你,明年我可就坐家里等着抱孙子了。” 夏侯一柳向前一揖:“我一定会弄出个白白胖胖的娃子来让你抱个够。” 夏侯孔武点了点头,又道:“她那个贴身丫头长得也算标致,你若喜欢,拿来当小老婆也没关系。” 夏侯一柳微笑:“我有一个就够了,剩下的就让爹爹你来出手吧。” 夏侯孔武大笑:“好,果真是我的好儿子。等你搞定后,我也在你面前露一两手。” 说完,他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车声辚辚。马车伴着一阵阵甜媚的笑声驶向远方。 夏侯的马车后,居然还跟了三辆同等宽大的马车。然而却全无装饰,朴素的外表实在称不上夏侯孔武自己乘坐的马车,似乎只是普通的货运马车。 这三辆马车里装着的是什么? 夜。 又是一夜。 已过了两天,司马嫣已能坐起来了。 司马嫣倚在床屏,看着窗外。 今夜无雨,却有月。 唐唐从外面走进来,嘟着嘴道:“那位夏侯公子又来了,还是问起你的病情。” 司马嫣道:“告诉他我没事。” 唐唐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唐唐就回来了,笑道:“幸亏这次他只问一句就走了,不然真的要烦死人了。” 司马嫣没有接她的话,依然望着窗外。 那次若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就不会被爹爹发现,以至于现在他们连见上一面都要如此艰难。 司马嫣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映照着房里明亮灯光的眼睛却黯淡了下去。 唐唐并没看出司马嫣的神情,还像只小鸡一样在喋喋不休:“他今天来了已有四趟,小姐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 司马嫣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唐唐的眼珠子转了转,吃吃笑了:“那你在乎谁?在乎他吗?” 司马嫣轻咳一声呻吟,目光充满了凄恻与无奈。 唐唐猛然醒悟过来。 方才进来时她没注意司马嫣脸上的神情,现在她看到了司马嫣的眼睛。 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仿佛是在想着心事。 十七岁,正处热恋中的少女的心事,除了那些事,还能有什么事? 唐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走到司马嫣的身边,说道:“或许他突然有事,所以才没回来。但你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的。” 司马嫣黯然道:“可他已两个月都没回来。” 她看向了唐唐:“你说会有什么事,能耽误他整整一个月?” 唐唐看着司马嫣的眼睛。她本来想编个谎言好让她不再担心,但看着她真挚的双眼,却不忍心再想着骗她,想了想,如实道:“我不知道。” 司马嫣沉默了很久,仿佛想着很多事。过了很久,终于将这些天一直憋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会不会和别的女孩子好了,所以才……” 唐唐笑道:“这当然不可能。” 司马嫣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唐唐指了指司马嫣的鼻子:“我若是男人,有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根本连看都不会去看别的女人一眼的,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把你甩下。如果还去找别的女人,那我简直就不是人了。” 她说得很多,因为她想让司马嫣笑一笑。 司马嫣果然腼腆地笑了笑,握起了唐唐的手。 看到司马嫣笑了,唐唐心里也笑了起来。 丫头服侍小姐,当然有千百种方法能让小姐开心起来。就算服侍一个老头子也同样能让老头子开心起来。 这本就是她们的职业所必备的生存技能。若不懂如何让自己的主子开心,哪家人会要这样的丫头? 但她想让司马嫣开心,并非出于职业的缘故,而是发自内心想要让司马嫣开心。 司马嫣虽是她的小姐,却连一点小姐脾气都没有。在司马嫣心里,唐唐是她的好朋友,而不是一个丫头。在唐唐心里也一样。 唐唐从六岁就送去别人家当丫头了,受了不知多少无理的谩骂与呵责。甚至在她极不情愿,极度恐惧的情况下被她前一家的主人张大户给收用了。 自此以后,唐唐便时常不由自主地一个人发呆,办事也愈发力不从心,错漏百出。张大户见唐唐不再如以往手脚灵便,日常举动更像是中了邪一样,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唐唐遣回去了。 这也是她离开之前那个地方的缘由。 然后她就被司马翔招进了紫竹山庄。 她本不想来。她心里已留下了无可磨灭的阴影。 可她家里还有七口人要吃饭,下面还有半个月大的弟弟在吃奶。 她不得不来。 她并没告诉父母自己的贞操已被一条毒蛇吞走了。她不忍再让饱受苦难的父母操心。 何况她也知道,纵然自己向他们说了,也没有用。 她们家不过是一户随处可见的贫苦人家,连吃饭都已是家中最大的问题,又怎可能还有余力去讨回这样的公道? 公道在这个世上,早已变成一片虚无。 她明白。很明白。 所以她来。默默地来。 然后她遇到了司马嫣。 在她来到紫竹山庄的五个月后,司马嫣与她纯洁的友谊终于让她渐渐淡忘那天午后的噩梦。司马嫣对她的友善与关怀,珍惜与包容,让她又重新开朗了起来。 她们已变得无话不谈。在她不小心将那件事告知了司马嫣后,司马嫣立刻跑去和爹爹商量。司马翔听毕,二话不说,一个人走出了山庄。 她本不想麻烦他们,请他们不要出手。但司马嫣执意不肯,司马翔也没有一分犹豫。 司马翔亲自上阵,一人闯进张大户宅中,当着他们全家人的面把那混帐揍得全身骨头都碎了,剩下这半辈子怕是只能躺在床上过日子了。 “以后她们家若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来找你们算账。” 这就是司马翔临走时在张大户家说的唯一一句话。 当她含着泪光看着司马翔踏着大步走回来时,她知道自己这辈子是永远还不清司马家对她的恩情了。 公道原来还是有的,一直都是有的。 她衷心感激司马家对她的每一份关爱。她对司马嫣的所有付出全都出自一片赤诚的真心。 从她被生下来的一刻起,永远在受着压迫,从没遇到过真正令她开心快乐的事,她也从未有过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天。她的开朗与阳光,也只不过是她内心伤痛与苦楚的掩饰。 直到她遇见了司马嫣。 进入司马家,遇见司马嫣,已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司马嫣微笑看着唐唐。但她脸上笑容很快又消失,眼里露出深邃的惊慌与恐惧:“那他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 司马嫣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道:“会不会是遭遇了不测?” 唐唐吃吃笑了:“你怎么老爱胡思乱想些奇怪的事。你放心,他福大命大,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司马嫣沉吟片刻,道:“可我还是怕。” 唐唐道:“别想啦。早点睡觉养好精神,明早一醒来,说不定他就从你床底下蹦出来啦。” 司马嫣嗔道:“你吓死我了,说得好像是鬼一样。不行,我开始怕鬼了,今晚你要和我一起睡。” 唐唐道:“好,我过去收拾收拾就来。” 司马嫣道:“快一点。” 唐唐笑道:“你这么怕鬼,鬼不吃你才怪呢。” 司马嫣央求道:“求你不要再吓我了,说不定你走了后……真就有什么东西跳出来了。” “好啦好啦,我不吓你了,我这就……呀,有鬼!” “啊!” “哈哈哈……”唐唐笑得腰都弯了,锤着桌子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看你吓成这副模样,哈哈哈……” 司马嫣一咬牙,拉起床上的枕头用力甩向唐唐:“你讨厌死了!” 唐唐笑着躲开,像只灵活的小野兔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司马嫣道:“记得快些回来!” “知道了!”唐唐笑着应道。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里的地板上。 司马嫣睁开惺忪的睡眼,扯了扯被子,又闭上眼睛。 今天……反正爹爹不在,要不就赖一下床好了,就一下,就一……下…… 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不对。 唐唐就睡在身边。她要拉被子总会被唐唐压住,以前她和唐唐一起睡的时候早上醒来都是这个模样。 别看她是个丫头,真正熟睡起来就像是只安详躺在窝里的小松鼠。和司马嫣一起睡的时候也常常是司马嫣较她先醒来。 但刚才她拉被子时,竟很轻易地就拉了起来,丝毫没有被压住的感觉。 她慌忙转身。身边枕头还有被枕过的痕迹,人却已不见了。 唐唐呢? 唐唐去哪里了? “唐唐!” 没有人回应。 不会真的有鬼吧? “唐唐!”司马嫣又唤了一声。 她这一声刚唤完,房间的门就开了。 “小姐,你找我什么事?” 司马嫣看去,看到一张纯真顽皮的笑脸。她撅了撅小嘴:“你上哪去了?我还以为你突然不见,害我白白担心。” 唐唐手里端着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粳米粥,慢慢地走来,脸上的酒窝更深:“你不是担心我,只是怕鬼吧?” 司马嫣笑道:“大白天的哪有什么鬼?我有什么好怕的。” 唐唐已走到司马嫣床前:“小姐你坐下,我来喂你。” 司马嫣摇了摇头:“我自己有手,不用你喂。” 唐唐轻轻笑了笑,将粥放到靠近床边的小桌上。 司马嫣不喜欢唐唐将她当作小姐来服侍。 唐唐看了看司马嫣的神色,道:“你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明天应该就能好了。” 司马嫣微笑,正欲说话,屋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司马姑娘今日状况如何?夏侯一柳前来问候。” 司马嫣皱了皱眉。唐唐叹息着道:“又是这个夏侯公子,前天已来了八次,昨天又来了九次,他不烦我们都烦了。” 司马嫣也叹了口气:“他也是一番好意,你回他去吧。” 唐唐应了一声,向门外走去。 忽然她回头,向司马嫣狡黠一笑:“假如我告诉那位夏侯公子小姐你已有了心上人,你说他还会不会天天都来呢?” 司马嫣急道:“你千万别乱说话。” 唐唐笑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夏侯一柳怔怔站在屋外。 虽他站在屋外,但每次来时屋内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司马嫣和唐唐都没练过武,自然不知有的人练武还会练听力,练目力。 所以她们才会在房里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门外人已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她……早已有了心上人? 夏侯一柳站着,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激动而残酷的微笑。 这岂非更对我胃口。何况本就是今夜要动手的,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夏侯一柳心里想着,越想越兴奋,脸上笑容在清晨阳光中更显怪异诡秘。 他仿佛已看到今夜一张床上…… 门开了。夏侯一柳脸上笑容骤然消失。 一个小姑娘从屋里走出来。他认得这是司马嫣的贴身侍女唐唐,于是他脸上又露出世家子所固有的谦谦君子般温文儒雅的微笑,上前一步道:“司马姑娘今日身体状况如何?”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些天他偷偷来窥探过已不知多少次了。 夏侯一柳已走。 唐唐回到屋里,看到桌上的粳米粥还是没有动,忙问道:“小姐,你怎么不喝这碗粥?” 司马嫣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坐着。 唐唐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走过去道:“你怎么了?” 司马嫣看着唐唐,忽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夏侯公子这两天都是在我醒来的时候就出现?” 唐唐想了想,点了点头:“嗯。” 司马嫣接着问:“立刻就出现?” 唐唐又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嗯。” 司马嫣忽然不说话了,眼里却流露出深邃的恐惧。 唐唐有点慌了:“你究竟怎么了?” “为什么他每天都能在我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就在我们面前出现?” 司马嫣看着唐唐,眼里的恐惧之色更深:“为什么?” 唐唐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刚说完这句话,眼里忽然也露出和司马嫣一样深邃的恐惧。 “你是说……” 司马嫣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你说他这几天会不会一直在监视我们?” 虽然夏侯一柳已走,但恐惧的焦虑让她变得谨慎多疑。 唐唐已完全怔住,怔怔地说不出话。 司马嫣也不再说话,目光却一直在颤抖。 她现在能想到,只因她身体的状况已好了许多,脑子的思路也清晰很多。 想到这些天一直有个人在暗地窥视着,她们全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 “应该是不可能的。” 唐唐忽然开了口。虽然她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却努力地保持着镇静。 司马嫣道:“为什么不可能?” “你爹爹虽然走了,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主人。可你别忘了,你爹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不仅有很多对他心悦诚服的人追随他,为他在庄里当守卫,而且还雇了一帮子人来一起守着山庄,否则山庄早就被仇人弄垮了。” 唐唐道:“你想啊,有这么多人,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在庄里如此胡来?” 司马嫣缓缓点了点头,却还是没说话。 唐唐看司马嫣好像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接着道:“他们的武功都很高呢。”唐唐伸出白白的小手,在桌子上轻轻拍了拍:“我看过他们中有人就像是这么轻轻一拍,好大的一块石头就被拍碎了。他们还说这样的功夫在山庄都不能算是最厉害的,有几人的武功连他们都看不出深浅来。” 司马嫣眼里放出了光:“你说的是铜墙铁壁金不坏?从前我也见过他练功,真的好大一块石头就被他随随便便给拍碎了。” “没错!”唐唐盈盈笑道:“有他们那么大的本事,那夏侯公子当然不可能轻易出入此地。估摸着他也只是派手下人盯着,早上见到我出来帮你准备早饭,就跑回去告诉主子,然后他就像条小狗一样跑来讨你欢心。” 唐唐笑着又道:“而且夏侯家与司马家是生死世交,当然不可能让自家儿子做出这种事来。顶多也就当当小贼来偷看小姐,不过我猜他人还没来到就已被咱们的人撵回去了。” 司马嫣也笑了:“我也好久没见金不坏他人了,下次我还要让他给我表演一次那碎大石的功夫。” 她们又笑了起来,笑得好开心。 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挨得住能击碎一块大石头的手掌? 当然不可能。那当然也不可能有人能随便出入此地。 想到这里,她们已完全释怀。 她们看过的太少,知道的也太少。 她们只不过是成天呆在家中的花季少女,对江湖那些阴恶可怕的鬼蜮伎俩全然未曾了解。 她们不知道有很多的不可能,其实往往都是可能的。她们也不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兄弟本就是用来出卖的。 日正当空。 已是午饭时间。处处都有饭店酒楼门户大开,欢迎那些大款们随时进来挥霍一番,也欢迎四方的旅人来饱餐一顿,为接下来的行程能有个好的精神继续走下去作准备。 只要有钱,他们什么人都欢迎。 就算没钱享受的也会找一家朴素的面馆吃一碗小面。否则肚子都瘪着,又怎么有力气赶路? 风逍舞却连片刻都没有耽搁。掠过一间间酒楼饭馆,纵马狂奔而去。 他并非没钱。他有足够的财富在这小镇上吃最好最昂贵的食物,享受最舒心最体贴的服务。 但他不能停。 今天一早醒来,他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勒住他的胸口。他感觉自己今天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马不停蹄地赶,赶回去,赶到她的身边。 若他没能做到,他就会后悔一辈子。 永远。 ------------ 肆 夜。 月如轮。 今夜似乎特别的冷。 司马嫣缩了缩盖在身上的松花锦毯,望向窗外空气。 是不是已快要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来得好快…… 空气迷漫着缥渺的夜雾。月华晕晕,透过层层雾汽,流入室里。 室里一片漆黑。唯有地上一汪月光,宛如一层白霜。 今夜司马嫣并不想点灯。她只想望着窗外带着寒华贸然闯入自己房里的月色。 这月光……连拦都拦不住呢…… 唐唐倚在窗边,伸手拨了拨空气中的冷雾,哆嗦了一下:“今夜好冷,不如把窗户关上,你的病还未愈,这样对身体不好。” 司马嫣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唐唐转头,背着司马嫣,悄悄地叹了口气。 她明白小姐为什么会这样子。她的小姐一向喜欢亮堂堂的房间,每当入夜时分,都会叫她帮忙一起把屋里的灯全都点起来,然后坐在床边,感受温暖灯光带给她们的欢欣与愉悦。 像这样一盏灯都不点,只让窗外月光肆意流入房里,这个月也有好几个晚上是这样的。每次都是…… 唐唐对着窗外,目光已有点黯淡了。 如此这般,即便她身上的病治好了,可心里的病要怎样才能好起来呢? 唐唐都已开始有点恨那个人了,恨他为什么这么久都还不回来看小姐一眼? 月如轮。如轮圆月流出的月光,也好冷好冷。 司马嫣走下床,走到桌案边,轻抚案上的一床琅石泉,痴痴望着窗外。窗外庭院凄凄。 她坐下,优柔拨弄着琴弦。吟猱绰注间,闻得正是一曲《长门怨》。琴音婉转悠扬,一如月色般绵柔悱恻。 今夜的月,也和昨夜一样……好圆。 月为何总在人分离时才会变得尤为圆满? 抑或是人只有在分离时才会有这样的对月情怀? 月仿佛永远都是孤独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夜,无论是什么样的月,漫天星空或是如洗夜空,一钩新月或是盈盈满月,它都永远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 寂寞的人为何总喜欢凝望寂寞的月? 寂寞的月为何总是要相随寂寞的人? 找到一个归宿,或是与其相伴? 得到一份温暖,或是以遣离忧? 此夜此景,此情此意。不同的望月人或许有着千万种思绪,唯一不变的只是月的寂寞与人的寂寞。 寂寞的人望寂寞的月。千古以来,这一轮苍茫廖廓的月,承载起了多少人无穷无尽的寂寞? 千万年寂寞的月光静静流淌,流淌在凄迷的夜色下,又流进了今时多少家人寂寞的心田? 唐唐也在望月,和司马嫣一样在望月。 莫非她也感到了寂寞? 几缕秋风响梧桐。商意更冷,更浓。 几只寒鸦在屋檐下“呀呀”地乱叫着,月光仿佛更加凄厉。 琴声顿止。司马嫣拂落琴腰,走到窗边。清凄月色照在她脸上,原本就已苍白了的脸在月光下更显憔悴。 唐唐道:“小姐,夜露很重,你这样病情会加重的。” 司马嫣没有说话,只是颙望着天上无尽夜空中的飘渺青光。 唐唐叹了口气,走到司马嫣身边。她伸手,指了指庭院中的草木:“今夜似已真的开始转凉,不知何时连叶子都已开始结霜了呢。” 司马嫣顺着唐唐的手望去,果然有层薄薄的白霜覆在木叶上。霜叶在风中雾里月下,仿佛也如月光般,粼粼闪动着银光。 司马嫣仰头望月,曼声道: 寒鸦连阙起,月露凌秋光。 寂寞梧桐语,落得几层霜? 诗音未落,泪却已落。 这首小诗还未吟毕,泪水就已从她眼角流落。 唐唐站在一边听着,心头不禁紧紧一缩。 虽然她没读过很多书,只认得一些字,但也从司马嫣吟出的这首小诗里感触到了深深的凄凉怅惘之意。 苍天闻梧桐幽幽夜语,冷得会落下几层寒霜? 她不知道。 她也不去数。她无心去数,也不敢去数。 梧桐夜语,雾冷风清。一个人坐在窗前,一层一层数着寒霜。数着数着,心岂非也会跟着一起碎掉? 秋月玲珑,人也玲珑。 玲珑人,玲珑心。玲珑心,玲珑情。 玲珑心易碎。 唐唐从身后将司马嫣抱住,忍住哀痛道:“小姐,你快回床上去吧,我现在就别院的小楼看看有没有像是他的影子。你再这样,连我都想哭了。” 司马嫣拭去眼角泪痕,道:“你去吧,我这就回床上去。” 人倚高楼望,望得几里长? 天涯人又何止几里漫长? 司马嫣幽幽叹口气,坐回了床上。 她不知自己究竟还要再等待多少个长夜,漫长而永无止尽的长夜。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 唐唐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不是有了他的消息? 司马嫣面露喜色:“他是不是回来了?” 她将目光转向门一侧,脸上的笑容却立刻凝结。 月光并没照到门上,司马嫣看不清。 但她分辨得出这人的身段。这人身段比唐唐还高出一个头,这人显然不是唐唐。 司马嫣有点怕:“谁?” 门外人缓缓走近,走进月光下。 “是你!” “是我。” 夏侯一柳脸上带着微笑,但这微笑却充满淫猥诡邪之意。 司马嫣不自觉朝里缩了缩身子:“你来干什么?” 夏侯一柳道:“我来问候司马姑娘的状况如何了。” 司马嫣木木然道:“我……很好。” “恐怕不太好吧?” 夏侯一柳走到妆台前,点起盏粉红色灯罩覆着的纱灯:“这样的深夜,却连灯都不点一盏,更兼如此幽怨的琴声,姑娘莫非在想着心事?” 司马嫣没有回答他。 她如方才抚琴般迅速拨动着脑里的思弦,思考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景。可她从未见过此类状况,已有点慌了手脚。 夏侯一柳的微笑渐渐变得说不出的暧昧:“粉红色的灯光,总是浪漫的。浪漫的时光总该做些浪漫的事,姑娘你说对不对?” 司马嫣死死抓住身上被子,声音已在发抖:“你想干什么?” 夏侯一柳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脚上。 小小的脚纤细轻巧。 夏侯一柳目光露出满意之色:“果然是双漂亮的脚。” 司马嫣立刻将被子拉起,想把脚盖住,夏侯一柳却忽然从窗边消失,出现在她的眼前,将她的手抓住。 司马嫣怔住,情不自禁抖了抖身子。 夏侯一柳的轻功并不能算一流,可司马嫣见识太少,几乎未曾见过轻功。 司马嫣想将手从他手里抽出,可夏侯一柳的手就像铐子般死死铐住她的手腕,嘴角残酷地微微上扬:“这么漂亮的一双脚,盖住岂非可惜?” 司马嫣手腕已被他抓得开始发痛。她忍住痛楚,想将身子往后退,夏侯一柳却跟上一步。她再往后退,夏侯一柳又跟了过来。 她已退得不能再退,贴着床屏不住地发抖。 夏侯一柳将脸凑近,闭上眼深吸一气,点头道:“香,真香,估计尝起来更香。” 司马嫣的脸忽然红了。 她从未听人说过这些话,却好像有那么点听懂了这是什么话。 有些话本就是用不着教也能听懂的。 司马嫣尖叫道:“唐唐,快来救我呀!” 夏侯一柳笑了,笑得狰狞而残酷:“她连自己都已保不住,还会来救你么?” 司马嫣颤抖地看着夏侯一柳,嘶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夏侯一柳微笑:“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要对你做什么?” 司马嫣盯着夏侯一柳,没有去问。 她没有问。她连想都不敢想。 她跳下床,想跑出房间,却被夏侯一柳一把扯回来,用力摔在了床上。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她嘴里发出,夏侯一柳将她按住。她大叫了一声,想伸手去推,但她两只手却都被同时铐住。 她用脚去踢,夏侯一柳却完全没有反应,依然带着讥谑的笑容,眼睛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滑了一遍:“好,很好,看来这几天我并没白等。” 司马嫣没有说话,还在不停挣扎。然而此刻她就像一个已落入大海,身边却连一条浮板都没有的人一样,只有等待着海水将她吞噬。 夏侯一柳微笑着,静静欣赏她脸上的表情。 反正已是囊中物,再多玩玩又何妨? 女人能带给男人的乐趣他已尝过很多,他并不急于这一时。 暗地里尝过很多。除了夏侯孔武和他玩过的女人,没人知道他也是这样的人,甚至连家里的兄弟他也绝口不提。所以他一直都是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也是人们口中夏侯家里最正经的一个。 直到今天,他才对司马嫣露出本来的面目。 他明白要侵犯一个处女,若想要让她在激烈的反抗无效后产生逆来顺受的认命感,那在她的闺房里动手是最佳之选。 因为那是属于她们自己的空间。在自己的房间里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而这种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又会莫名其妙地怂恿起她们的认命感。 这是他作过多次尝试后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自他开始实践后就从未出现过一次偏差。 当女人认命了后,说不定就会一辈子跟着这个男人了。 这是他的经验,也是他今晚的打算。 他动手一向不喜欢拐弯抹角:“其实在见到你那天我就已经有机会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等到现在才动手吗?” 司马嫣已开始喘息,却还在反抗。只是反抗的动作已越来越小,力气也越来越小。 夏侯一柳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因为那天你病得太重,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玩起来丝毫不带劲。像今天这样病快好了,却又还没有好,稍微带着点病情的虚弱,却又有挣扎的力气,玩起来才是最有趣的。” 他又叹了口气:“看来连上天都青目我,想让我玩得更尽兴些。” 司马嫣紧咬着牙关,强挤出一句话:“你给我滚,你就是一个……” 夏侯一柳笑着抢道:“我是什么?是你的丈夫吗?” 司马嫣咬着牙,不再说话,闭起了双眼。 她能感到眼里已有泪水在涌动。她不想在这人面前流泪。 夏侯一柳笑得越来越猖狂:“听说你已有了心上人。他人呢?现在在哪?” 这句话就像堤岸上已开始崩溃的缺口,再被人重重砸了一棒槌。司马嫣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在床上不住地放声痛哭。 她在今夜就要被污辱了清白,可是他……他呢? 你在哪?你还在哪?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夏侯一柳看着自己身下失声痛哭的司马嫣,眼里突然迸出亢奋的火苗,伸手抓向她的衣襟。 司马嫣用力将他的手拍开,大声道:“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她使劲撞向一边的床屏。可她的头刚侧过去,夏侯一柳就一把扯住她的头发。 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连窗外月光都因这声惨叫而颤抖了一下。 好痛……好痛啊…… 她倒下去,泪水还在不停地流。 夏侯一柳狞笑:“这可不行,哥哥我玩的是两条腿能动起来的女人,可不想陪一块冷冰冰的木头共度良宵。” 司马嫣不再说话,就那样瘫着,仿佛心已死了。呆滞的目光望着眼前依旧凄美动人的月色,却连流出的眼泪都已是泪腺的本能触动,呆呆地流着,生命的灵彩似已完全消逝。 我好没用,我真的好没用…… 夏侯一柳仰天长笑,目光雀跃着罪恶的火焰,伸手继续抓向她的胸部。 正当他想抓起司马嫣胸前的衣襟一把撕开,手却停住了。 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脊背在这一瞬仿佛有几百只蜈蚣在走路,又像有几千只蜘蛛在不停地叮咬。 上一刻他还在极度的欢畅中,现在却已感到自己内心本能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恐惧得已开始喘气,他的心仿佛已落入凝结千万年而不销的冰封里。 他愣愣地,愣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终于像年久失修的机关般一格一格将头转到身后。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眼睛。 当他看到这双眼睛时,他的心跳也在同一刹那立刻静止。 这么冷的一双眼睛! 不,这绝不是冷。冷也拥有温度。这双眼睛就像是在一场惨绝尘寰的斗争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一头猎豹,独自走在辽阔苍漠的原野上,茫然环视了着洒遍四周的血流残骸尸骨肉块,然后再面无表情地抬起脚步缓缓离去,而不带有任何一丝温度与情感的非命眼神! 这人一身白衣。白衣已染上很重的黄尘,他的脸也有仆仆风尘的模样,却依旧掩饰不了他那一身杀气。粉色的灯光柔和,他脸部的轮廓却在灯光的勾勒下更显残酷,残酷得连夏侯一柳想悄悄吸口气来缓解内心的恐惧,也不敢将嘴张开一丝缝隙。 “出去。” 他的声音就像沉藏在冰冷海底无尽深处的寒石般冰冷。 “为什么?”夏侯一柳拼命想抑制住内心的恐惧,可他刚一张嘴,嘴唇就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不想在她面前杀人。” “你是谁?” 风逍舞的声音更冷:“你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夏侯一柳道:“什么?” “我是杀你的人,你本不必问我姓名。” 风逍舞看着夏侯一柳,目光直戳进他内心恐惧的最深处:“你也不配问我的姓名。” 夏侯一柳冷笑:“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风逍舞沉默。 夏侯一柳道:“你以为我是谁?你知道杀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风逍舞冷冷道:“夏侯家的人,全都是废物。” 夏侯一柳大怒,反手去抓剑柄,想拔剑。 但他的手在刚抓住剑柄的一刻就忽然停住。 粉色的灯光熄灭。只剩月光,朦胧的月光。 剑在月下。剑光也如月光。 如月光般冰冷辽阔。 剑在喉间。夏侯一柳的喉间! 夏侯一柳瞳孔收缩。 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要去想过,世上居然有着这样的一剑! 灯有灯罩,本只有夜里的狂风才能吹灭。这样冰冷柔和的夜,当然没有狂风。 窗外没有掀起狂风,灯火又怎会忽然熄灭? 没有天地间的狂风,有剑风。剑的狂风! 一剑激起的狂风,连灯罩里的灯火都被震灭! 剑在月下。人却比月下剑白还要冷,更冷得多。 夏侯一柳看着眼前月光下的这个人,心里的恐惧忽然消失了。 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全身的力量也在他内心恐惧消失的一瞬而消失,跪倒在地上,嘴角不断地吐出白沫。 “出去。” “……为什么?” “我不想说第二遍。” 夏侯一柳也不是个喜欢问两遍相同问题的人。世家子一般都没有这种习惯。 但他整个人都已魂飞魄散,已记不得这句话他曾问过一次。他脑子里只剩一片虚无。 司马嫣的心还在跳。 距离刚才的事已过了很久,可直到现在那噩梦般的惊惧还浮现在她的眼前。 这是她第一次,亲身经历的最彻底的一次,人世间最真实的那份丑恶与污秽。她还不能完全脱离这份丑恶带给她那震撼心灵的极度震慑。 门开了。风逍舞扶着唐唐走进来。 唐唐立刻冲过来,将司马嫣抱住,失声啜泣:“小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吓到?” 司马嫣抱住唐唐:“我没事,我没事……你呢,你有没有事?” “我也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唐唐还想说得更多,但她忍住自己的冲动,离开了司马嫣的怀里,静静地退到一边。 因为他,他回来了。她的那个心上人回来了,就在她的身边。 月光照在风逍舞的脸上。他眼里不再是那断绝一切生机的绝情,而是充满了无限情意。 他们看着对方,却都没有说话。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对望着。静静地对望着。 忽然司马嫣眼里涌出了泪光。 她不曾想过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聚。 但他已回来了,真的已回来了。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身边。 他们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很多话却都没说出口。 月光无声,人也无声。 月光静默,人也静默。 良久的静默后,风逍舞终于开口。 “我回来了。” “嗯。” “我来晚了。” “嗯。” “你好像病了。” “嗯。” “你也瘦了。” “……嗯。” 沉默。 又是沉默。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司马嫣的嘴唇咬起,松开,咬起,再松开。 风逍舞沉默,低头。沉默了很久。 他抬起头,向司马嫣轻轻一笑。 “我回来了。” 司马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扑向风逍舞怀里:“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你知道吗?你都知道吗?” 风逍舞紧紧抱住司马嫣,目光充满了柔情与怜惜,想说话,却仍无法将话说出口。良久的沉寂后,终于抚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对不起。”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嫣嫣……” 唐唐已走了。 在他们紧紧相拥的那一刻就悄悄地走了。 她独自坐在房间床头,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小姐和他终于又相见了,我真的好高兴…… 可明明是这么一件高兴的事,我为什么却哭了呢…… 晨光熹微。 司马嫣依偎在风逍舞的怀里,已睡着了。 她睡得好安静,安静得像是初生的婴儿。 她对他倾诉了整整一夜的相思,此时终于熬不住疲怠的倦意,沉沉睡去。 风逍舞摸了摸被她咬得现在还有点发红的手臂,苦笑了笑。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他眼里洋溢着的幸福。 他静静听着她枕在自己耳边的呼吸声,心里充满了久未有过的平静。 只有在她身边,他的心里才能得到真正平静。 纷扰险恶的江湖,只有与她在一起的时光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 风逍舞将司马嫣缓缓放在枕头上,掖好被子,望着她安详的睡脸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他想就这么一直陪着她,但他不得不离开。 他还有事要做,连片刻都不得耽误的事。 这也是关系到她的事,甚至关系到她整个家族的命运。 紫竹山庄院落七重。每重院落都有八人守卫,八人都是司马翔亲自筛选出的江湖好手。 但现在这些江湖好手只剩四十九人。这四十九人都已被绑住手脚点上穴道,连嘴巴都被人用破布堵了起来。 昨天夜里他们都被一个人用不可思议的手法,在最出人意料的一瞬封住了穴道。他们甚至连看都没能看清,只见到一条白影,一条宛如鬼魅的白影。 七八五十六人,只剩七七四十九人。七个人已被风逍舞杀了。有四个是因他没能在第一时间找到封住他们穴道的时机,于是他就在下一刻拔出了他的剑。 他们连那莹如月光的一剑都没看到,就已倒在了地上。 他们死得并不痛苦,因为他们连痛苦都未曾感知,生命就已结束。 还有另外三人正在草地准备朝唐唐下手。当他们的手刚伸出去时,咽喉处就绽放开了一朵鲜花。 鲜红的血花。 他们倒下时,脸上还带着那猥亵的笑容,连神色都没改一下。 来不及改一下。 现在剩下的这些江湖好手都聚集在一间狭小拥挤的柴房里。混浊压抑的空气使他们止不住地想打瞌睡。 但他们却不敢睡。忍不住要睡的都用牙齿用力咬一下自己的舌头,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们仍不知道昨晚那条白色幽灵还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们。想到这里,他们就都打起了精神。 没有人想在睡梦中被杀死,死至少也得死个明明白白。 他们来到紫竹山庄前,每个都曾是行走在生死边缘的老江湖。武功或许稍逊一筹,阅历却不会浅。但像那样的轻功身法与点穴手法,他们连见都没见过。 像这种人对他们出手,为的是什么?接下来又会对他们做什么? 想到昨天夜里那白色身影在迅速诡谲的变化下居然还能使出精准无误的一指,他们的恐惧就更深,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只可惜他们的嘴都已被堵住,心就算想跳也跳不出来。 门开了。 沉沉欲睡的众人立刻醒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因为他们知道来的一定就是昨夜把他们全都制服的那人。 他们没有失望。 进来的是一个脸部轮廓瘦削,却长得很俊俏,很好看的年轻人,很年轻的年轻人,年轻得令人难以想象昨夜那绝妙的身法与手法就是眼前这人所使出来的。 昨夜的霜还没完全消散,在晨光下化作淡淡的雾汽。晨雾缭绕,迷漫了他的双眼,却依旧没能迷漫他眼里迸出的神光。 他就站在门外的迷漫晨雾间。 他们都没见过这人。虽然风逍舞已不止一次造访过紫竹山庄了,但每次来他都没让守卫发现自己的踪影。 每个人都看着他,心里在盘算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风逍舞目光从人群的最右边划到最左边。每个人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都感觉自己的脸仿佛被一柄凌利无比的利器重重划开了一口子。 他走过去,将其中一人手上绳子和穴道解开。 “剩下的你自己解开。” 风逍舞转身,走向门外。 这人怔怔看着风逍舞,看着他一步步向柴房外走去。 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为何风逍舞会将自己身上的绳子解开。 但现在他都已放过我了,那我为何还不快些溜之大吉? 想到这里,他立刻解开自己脚上的绳子,丢开嘴里的布,飞一般冲出去。 “我还没让你走。” 这人脚步停下,犹豫片刻,乖乖走了回来。 从这里距离门外不到十步。虽然面前还挡着被绑的几个人,然而凭他的本领,想要在一瞬跃出门外并不是难事。 出了门外,他就自由了。他知道只要自己出了门外,风逍舞能拦住他的机会将大大降低。 但他不敢。 在这个人面前,他连只需一瞬努力就能换取的自由都不敢去轻易尝试。 想起刚才那锋刃一般的眼神从他脸上划过的神情,竟察觉自己身子不知何时已开始在微微颤抖。 “你跟我来。”风逍舞径直走出了门外。 他的心沉了下去。 莫非他想带我去另一处拷问我,逼我说出那些不能说的话? 倘若真是这样,那无论如何我都要拼一拼。 他已摆好架势,随时准备出手。因他知道有些话说出去比直接死掉所带来的后果要更严重得多。 “我劝你最好不要出手。” 风逍舞还是没回头,却开口道:“你若不出手,还有可能活下去。若你此时出手,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风逍舞走出柴房,他也跟着走出柴房。 他没有出手。 他从未见过风逍舞,也不了解风逍舞这个人。风逍舞说话的口吻也依旧很冷,但却莫名让他感到一种信任,信任风逍舞绝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走出那混浊沉闷的小柴房,他感觉自己仿佛已来到天堂。 清新的晨雾使他的呼吸变得无比顺畅,也让他精神骤然一振。身上的经脉也灵活了起来。 风逍舞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这人愣了愣,呆呆地看着风逍舞。 他想不到风逍舞居然会朝他一声问候。虽然这声问候不带有一丝温度,却也是一声问候。 他想不到,却不敢不回答,木木然点了点头:“嗯。” “那么现在你可以出手了。”风逍舞道:“我不使用任何武器。只要你在我面前走过十招,你就可以走了。” 这人又愣住。这一次他甚至感到了震惊。 莫非他让我出来,为的就是让我脑子清醒些,出手更准一些,好让我跟他比试比试? 这人将信将疑地问了句:“真的?” 风逍舞淡淡道:“你可以选择放弃。” “不,不。我来,我不放弃。” “很好。” 风逍舞从柴房里走出,只不过这次他关上了门。 他给了十七个人出手的机会,现在从门里走出的只有他一人。 十七人中,没有一人走得过他手底下十招。 其实依这十七个人的武功,他只需一剑就可取了他们性命。 他为何要搞得这么复杂? 风逍舞向前看去,唐唐已在树下等他。 晨光映在她的侧脸上,仿佛更憔悴了。 风逍舞走到她身边,柔声道:“你怎么样了?” 唐唐道:“我……什么怎么样了?” 风逍舞道:“昨天晚上的事,你现在怎么样了?” 唐唐低下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没事。” 她抬起头,向风逍舞笑了笑:“我很好。” 阳光就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却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惊惶。 昨天晚上的事,让她又勾起了那本已淡忘不堪回首的往事。昨天夜里,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梦。 她说她自己很好,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但她不想让风逍舞为她分心。她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也有更重要的人。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免怀着一丝奢求,奢求风逍舞能再多问候一下她,多关心一下她。虽然她明白这个人并非是她的人,但她还是迫切地想要一个人,无论什么人都好,能给予她更多的温暖与关怀。 她失望了。 风逍舞并没从她眼里读出那一丝隐隐透出的不安,只是向她笑了笑:“你没事就好。” 他本就不可能读得出来的。若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唐唐而是司马嫣,他就一定就能看出来。 只有情人才会这么多心,这么细心。唐唐只是他的朋友。 唐唐也并没露出埋怨之色,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早已习惯了失落。她的失落也远不止这一次,她已能很坦然地去接受。 风逍舞道:“其实你不必这么早醒来,你还可以再多睡会。” “你说的我都知道。”唐唐道:“可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让我今天来找你,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我,我又怎能连累了你?” 风逍舞微笑。 唐唐确实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孩。 风逍舞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开始问了。” 唐唐点头:“你问吧。” 风逍舞道:“司马庄主去了哪里?” 唐唐道:“庄主有事出去了,临走前让夏侯家的人来帮忙照顾小姐。” “这是谁说的?” “夏侯一柳说的。” “庄主是什么时候走的?” “四天前是庄主贵降,他的寿宴结束后的一个时辰……也许要更晚些,就从书房径直出了山庄,连寝房也没回一趟,看样子走得十分匆忙。” “夏侯孔武是不是也来了?” “嗯。” “他人呢?” 唐唐低头想了想,道:“那天寿宴结束后庄主就和他在一张桌子上拼酒,之后就安排他在听竹院休息。当天晚上庄主就匆匆离开了。第二天一早,他也离开了山庄。” 风逍舞皱了皱眉:“司马庄主喝了酒?” 唐唐点了点头:“这是他的寿宴,他当然要喝酒。” “他喝了酒,还拼了酒?” “嗯。” “喝了多少酒,拼了多少酒?” “嗯……寿宴上的酒有很多,他都喝过,拼的是庄主自己珍藏三十年陈的绍兴花雕。” “整整一坛?” “整整一坛。” 风逍舞没再说话。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 唐唐道:“你怎么了?” 风逍舞道:“夏侯孔武出卖了司马庄主。” 唐唐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他们可是生死兄弟,夏侯庄主怎会……” 风逍舞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利益远比情谊重要。” 唐唐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可是夏侯一柳做的事,夏侯庄主也不一定知道。说不定是他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才会……” 风逍舞道:“昨夜夏侯一柳搞出那么大动静,山庄的守卫却没有一人来救你们,是因为他们全都被收买了。被收买的人没有把司马庄主生死兄弟的儿子夏侯一柳给杀掉,就足以说明一切。” 唐唐道:“可是……他们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以后还有谁敢请他们作保镖?这不是在砸他们自己的饭碗吗?” 唐唐想了想,又道:“而且山庄还有很多人是被庄主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或是受过庄主的救命大恩,自愿留在此处为山庄当守卫,像这些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收买的。” 风逍舞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跟着司马庄主来的二十六个人里,确实有宁死不屈的人在。” “至于收买一事,还得看收买他们的人是谁。” 风逍舞指了指自己刚刚走出来的小柴房:“那些所谓的护卫,昨晚我已全部抓住一起关在里头了……” 唐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部?” 风逍舞道:“嗯。” 唐唐道:“连那个一掌能拍碎大石头的也抓住了?” 风逍舞道:“他不在,他死了。” 唐唐愣住。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道:“你杀了他?” 风逍舞摇了摇头,道:“紫竹山庄院落七重,每重院落都有八人守卫,一共五十六人。然而这五十六人里,昨晚却有十七张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面孔。” 唐唐又吃了一惊:“那可是五十六个人,你来这里的日子算来并不多,又怎能记得住?” 风逍舞道:“但凡经我看过一眼,如果我想去记的话就能记住。” 唐唐眼里的讶异之色更深,惊讶里透露出了深深的崇敬之意。 风逍舞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也像我这样走了这么久的江湖,就算你原本不会的事,慢慢也都能学会的。” “那十七张我从未见过的面孔,就是五十六人里至死都不向收买他们的人所屈服之人的替身。因此这十七人都被杀了,换了另外一批人来。”风逍舞沉默片刻,道:“那个一掌拍碎大石头的人也在这十七人当中。” “我于山庄四下并未寻见尸体,也未见到掩埋的痕迹。十七人的尸首有可能是夏侯孔武走时,一并拉着走了。” 唐唐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好人其实还是有的。” 风逍舞道:“是的,一直都是有的。” 唐唐道:“那你刚才在里面做什么?” 风逍舞道:“我在试那十七人的武功。” 他知道唐唐听不懂,于是他立刻解释:“他们可以在我面前说谎,但凭他们的武功想在我手底下说谎还远远不够。我试他们的武功,就是想知道他们的来历路数,以及他们的身份。” 唐唐眨了眨眼,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了?” 风逍舞微笑:“是的,现在我已知道了。” 但他的笑容很快消失,甚至连眼里的笑意也已消失:“只是我们接下来的路恐怕就不会太平了。” 司马嫣醒来时,已是午时了。 阳光透进窗户,照进她的眼睛。司马嫣眯着眼,慢慢将眼睛睁开,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她觉得今天的阳光特别特别暖和。 她也觉得今天自己的精神特别好,心情特别好。 是因为阳光太温暖?是因为她的病已经好了? 还是因为他已回来了? 爹爹有事出去,他也能这里呆久一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发现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像是小孩子偷吃蜂蜜却没被大人发现的小小狡黠的窃喜。 她醒来时没看到风逍舞,但她并没有感到不安。 她知道他一定还在这里,还守在她的身边。 窗外阳光明媚绚丽,庭院中生生散发着秋晴里暖洋洋的和煦。 她忽然想起之前夜里他来这里的时候,自己正站在窗边焦急地望着他一点一点往里面挪进来。然而当守卫刚将视线转过来的那一刻,他却突然从自己身后的房门走进,她心里涌起的那股诧异与甜蜜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他还打死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做到的,一直说是什么法术呢,简直是个大骗子。 她跳下床,想去找风逍舞,来一起分享这明媚灿烂的心情。 当她的脚尖刚触及地面时,门突然开了。 风逍舞从门外,和唐唐一起走了进来。 司马嫣忍不住想跑过去,然后跳进他的怀里。 但她忍住了。 她发现风逍舞进来时脸上虽然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却隐隐透出令人悄然生肃的庄重气息。 ------------ 伍 “发生什么事了?”司马嫣忍不住问道。 风逍舞找了张椅子坐下。唐唐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他们当然都是随便找一张椅子坐下的。但在司马嫣看来,两人坐下的动作都透露出以往她从未感受过的严肃。 风逍舞道:“我们恐怕要走了。” 司马嫣愣了愣:“走?走去哪?” 风逍舞道:“夏侯家的人出卖了司马庄主,本想在司马庄主走后继续监视你。昨晚那么大风浪,庄中守卫却没一人来救你们,也是因为他们都被夏侯给收买了。” 司马嫣没有说话。 她也隐隐猜到夏侯一柳昨晚会有那样疯狂的举动,是因为夏侯家已不再是那个曾与他们相誓生死共存的夏侯家。 “但仅凭夏侯一家之力,是不可能将你们家守卫尽数收买的,他们还另有协助。”风逍舞接道:“我原本就在奇怪为何夏侯孔武会独留下夏侯一柳在此指挥,现在看来他应该是去向上级回报状况了。” 司马嫣道:“你知道这个上级是谁?” 风逍舞道:“我知道。” 司马嫣眨了眨眼,道:“是谁呢?” 风逍舞道:“苍穹帮。” 司马嫣的眼睛忽然不眨了。 她虽没走过江湖,却常常要求爹爹给她讲江湖中事。 司马翔曾对她提起过这三个字。 “苍穹帮是江湖近十年来人数扩张最快,势力遍布最广,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帮派,与黑道诸派有着密切联系。当下黑道上各帮各派,基本已有四分之三属于苍穹帮暗中统辖,就连历史悠久的天下第一大帮丐帮也不敢轻撄其锋。” 她没有忘记爹爹对她说的这番话。因为司马翔在对她说起这段话时,脸上的表情也正和风逍舞一样严肃。 她还没见过苍穹帮,却已知道苍穹帮的可怕。 风逍舞道:“司马庄主突然离家,要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苍穹帮。” 司马嫣道:“为什么?” 风逍舞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那日适逢司马庄主贵降,在寿宴上他喝了许多酒。虽我知道他酒量一向不错,但喝了这么多酒,就算有再要紧的事也一定得等酒醒了再出发的。” 像司马翔这种声名在外的江湖人,路上很有可能会遭到仇家的伏击,他当然不可能让自己带着酒意出门办事。 风逍舞顿了顿,道:“因此他是被迫出发的。然而在他走之后,书房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因此他很有可能受了威胁,然后独自一人出发。” 风逍舞掏出一沓信封:“我在书房没找到什么,却找到这些东西。” 司马嫣看了一眼,立刻冲过去将他手里信封夺下,揉成一团藏在身后,别过脸不去看他。脸却已红到了耳根。 唐唐见司马嫣反应忽然变得这么大,顿时来了兴趣:“那是什么?” 不等风逍舞说话,司马嫣立刻抢道:“没什么!” 风逍舞笑道:“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了。” 唐唐听了,立刻就明白了,吃吃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想必是前几天老爷的寿宴上,那些公子爷们见了小姐后,个个都被迷得神魂颠倒,迫不及待抢着来提亲,生怕 慢了一步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唐唐笑道:“只可惜咱们小姐早就被人抢走了,他们慢了起码得有三百手呢!” 司马嫣红着脸咬着牙道:“你明明知道……却还来开我玩笑。” 风逍舞微笑,道:“这十二封信,我并没发现里面有什么信息能威胁到司马庄主……” 唐唐有点惊讶地看着风逍舞:“十二封?我记得那天晚上收到的应该是十三封信才对呀。” 风逍舞忽然不笑了,眼神立刻变得严肃起来:“那还有一封恐怕就是庄主临行之时一并带走了。他应该是不想让人知道信上的内容,也许这信上写的就是足以威胁到他的秘密。” 司马嫣眼睛瞪得大大的:“秘密?爹爹也有秘密?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因为他从未对你提起过,”风逍舞道:“恐怕这是除了他自己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迫切地离开。” 司马嫣不说话了,心里好像有点难过。 风逍舞笑道:“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的,你当初岂非也有一直瞒着司马庄主的秘密?” 司马嫣转了转眼珠子,俏皮地侧了侧头,向风逍舞甜甜地笑了笑。 她的秘密,就是他们的秘密。 司马嫣道:“你呢?你也有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 风逍舞忽然不说话了。低头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也有,我当然也有。”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忍住了想继续问下去的冲动。 因为她看到风逍舞的眼睛在刚才那一瞬,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却深刻而尖锐的感伤。 她不忍再问下去。 风逍舞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从一开始就带着的那抹微笑,仿佛从来都不曾变过:“司马庄主敢带着酒意离开,说明对方的人就在附近。他或是去谈判,或是对方的人将他安全护送至目的地,再进行下一步动作。” “适才我试过那些未曾见过的十七人的武功,他们的武功路数都各不相同。有几人还懂得两三种完全不同的武功,所以这些一定不是门派或世家中人。做杀手的也不可能像他们那般贪生怕死,所以他们只可能是帮会中人。” “十七人的武功都不算弱。能派这种水平的人来做这种小事,同时又能威胁到司马庄主的帮会,普天之下,只有一个。” 司马嫣道:“就是苍穹帮?” 风逍舞道:“是的。” “然而能威胁司马庄主的秘密一定是个绝对的机密,这种机密只会由帮主莫藏一人掌握。所以司马庄主若是去谈判,要去的一定是苍穹帮的总坛。” 唐唐听完风逍舞的话,长长叹了口气:“小姐,你能得到像公子这般的人,真是好福气。” 司马嫣笑了,笑容灿烂宛若春日中迎风招展的一枝桃花:“你也会有这么好的福气的。” 唐唐垂下头,黯然道:“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你别这么说,”司马嫣拉起唐唐的手:“你既可爱又温柔,还这么体贴,一定也能得到属于你的意中人的。” 唐唐抬起头,目光充满了期待:“真的?” 司马嫣点了点头:“真的。” 真的吗? 缘份这种事,又有谁能参透? 司马嫣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找爹爹?” 风逍舞道:“你的病怎么样了?” 司马嫣道:“我的病已好了,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风逍舞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司马嫣跳下床,踮起脚尖,旋舞了一圈,道:“你看,我已经完全好了。” 风逍舞看着她迎着秋日明媚阳光起舞的翩翩倩影,淡淡笑了笑:“好,我们即刻就动身。” 风逍舞站起,道:“你先将家里的下人全都遣散,我去雇一辆马车。” 司马嫣愕住:“为什么?” 风逍舞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这一去,恐怕不会这么快回来。” 他看到了司马嫣眼里的不安,笑着接道:“我只是不确定我们究竟能什么时候回来,毕竟走江湖,时刻都有可能发生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总不能让他们一直等我们回来。就算银子不少他们的,成天坐着无所事事,人也会生锈。” 司马嫣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风逍舞转头,望向窗外明媚阳光。 他的目光转离,所以司马嫣并没看到他转离目光后眼里透出的一丝忧虑与不安。 马车已到。高大的马车,四匹骏马在前昂首挺立,鼻孔时不时地喷气,像是在炫耀它们的健壮与雄劲。 家仆们已被司马嫣遣散了去,风逍舞走向柴房。 门被推开,里头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又垂下,像是已清晰认知到自己今后的命运一般木然。 他们知道自己这辈子都逃不了了,只能在心里盼着这人不要用什么残忍的手段来逼问自己,逼着说出一些绝不能说的东西。 这些东西一旦说出来,死的就不止他们自己一个人了。 风逍舞却走到他们身后,削断了七个人手上的绳子。 “你们走吧。” 七人坐在地上,怔怔看着风逍舞。 他们不敢动,甚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不敢相信这怨鬼一般的少年居然会这么轻易就放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间,他们就又可重获自由。 风逍舞道:“我不喜欢杀人。若你们要在此地呆上一辈子,我也不反对。” 七人相互对视,慌忙解开自己脚上的绳索,欣喜若狂地朝风逍舞千恩万谢,其中两人甚至还跪在地上插烛般磕头。 风逍舞并没去看他们。 他面无表情,心底却感到悲哀,为他们感到悲哀。 他们都曾是名噪一方的武林人物,如今却像个最卑贱的奴仆在向他的主人跪拜。 又有谁能想到? 风逍舞是不是早已想到,所以在他一剑削断这七人手上绳子的一刻就立刻转身? 长久的听命与服从,已将他们为人的尊严一并消磨殆尽。 只剩最后七个。 他是七个七个放走的。四十九个人一起向他出手,他并没把握能在拥簇的柴房里从他们的攻势下全身而退。 七个人,是他谨慎范围内的最大标准。若这七人想冲出去抓住司马嫣和唐唐作为人质,他也有绝对的把握让他们在出手的一刻就全部倒在他的剑下。 待他确定头一批的七人已走远,不会再回来时,才开始放走下一批。 风逍舞削断了最后七根绳子,转身离去。 当他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少侠请留步。” 风逍舞站住脚步,却并没回头。 有四人已走了,还剩三人站在他身后。 为首一人上前一步道:“在下河东三狮铁刚,谢少侠今日不杀之恩。他日若有机缘,我们三兄弟必以涌泉相报。” 风逍舞还是没回头,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司马嫣和唐唐已经在车边等着了。 她们凭在车轼前,眼里都充满了期待,期待着外头五彩缤纷的世界。 她们从没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心里都迸发着美丽的幻想。 女孩们的幻想,岂非总都是天真又美丽的? 风逍舞走出山庄,走向她们。 他走到她们身前,停下,看着唐唐。 唐唐也看着他。 风逍舞沉默着,想说话,却一直没能说出口。 唐唐看到风逍舞欲言又止的样子,仿佛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也要走?” 风逍舞愣了愣,沉默着,还是狠下心来点了点头:“是,你也要走。” 唐唐想开口说话,司马嫣却已抢道:“为什么?” 风逍舞道:“因为我们这一行随时都会遇到危险,她不能和我们一起冒险。” “我不怕!”唐唐抱起了司马嫣的手臂:“我不怕有什么危险,我想和小姐你们在一起。” 风逍舞正色道:“我不是在开玩笑。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家里人该如何是好?” 唐唐垂下头:“我……” 风逍舞并没有真正严肃起来,但眉宇间依然透出一股不容他人回绝的气势。 风逍舞道:“况且这一路,你们两个人我只有把握能保护其中一个。我们的对手是苍穹帮,我并没能力在与苍穹帮对抗的同时保护两个人。” 唐唐终于明白了。 倘若自己也跟他们一起走,非但帮不了他们,反而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唐唐垂着头。过了很久,终于点头道:“好,我走。” 风逍舞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对不起,我……” 唐唐摇了摇头,向风逍舞笑笑:“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 唐唐看向司马嫣,握着司马嫣的手也松开了。 她向司马嫣笑了笑:“小姐,我走了。” 司马嫣的眼睛闪动着光芒:“我们……还能再见吧?” 唐唐笑道:“当然能,只要你回来找我,我一定还在的。” 司马嫣也笑了:“嗯,等我们回来了,一定先去找你。” “好,那我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嗯,我会的,你也多保重。” 然后唐唐回头。 她们说得很少,也很简单。 是不是她们怕自己说得太多,就忍不住想落泪? 但泪却已落,从司马嫣的眼角流落。 她倚在风逍舞的臂弯里,无声地哭泣。 她不敢哭出声。她怕自己一哭出声,唐唐就会忍不住跑回来将她抱住。 但她至少还有个怀抱,一个可以给她倚靠,给她温暖的怀抱。 唐唐呢? 唐唐没有哭。 她强忍住,不让自己的情绪泛滥起来。 她怕流泪。她怕伤着司马嫣,也怕自己更不忍此番离别。 此番离别,他日何时重相逢? 秋风凛冽。风中抖动的背影在长街上渐行渐远。 秋风拂过她的脸颊,也拂落了她脸上迎着日光的两滴眼泪。 毂声辚辚,蹄声如惊雷。 宽敞的四轮马车平稳舒适。车厢内饰虽说不上讲究,但应有的设备也一应俱全。 能躺在这样的马车里,心情总不会太差。 司马嫣的心情却并不太好,一直呆呆地看着窗外飞速向后掠去的街景。 世上离别,又有几多是欢乐的? 风逍舞很了解,所以一直都没去打扰她。 且三日的纵马狂奔,加上一夜的忙碌不休,他也早已感觉疲惫。 他也是人。这几天他的睡眠时间加起来还不够三个时辰,现在他急需小睡一觉,以应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 车厢一片静默。 司马嫣凭着窗轩,时不时地咬一下红红的嘴唇。 她不止在想唐唐,她还想着别的事。 但她却不敢开口。 虽然他已经回来了,但她还是怕。 她左手的食指捏进了拇指里,一直不停地捏。捏得越来越深,已开始在发痛。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在外头究竟还有没有别人?” 风逍舞睁开眼,看着她。 虽然司马嫣没说得很明白,但他明白司马嫣的意思。 他有点惊讶。他想不到司马嫣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他。 风逍舞道:“我怎么会有别人?” “可是,”她的语气有点急切:“这次你耽搁了两个月都没有回来,我们明明已经约好过……了的。” 风逍舞沉默。 司马嫣见他没有说话,语气变得更急了:“若非你有了别人,又怎会这么久都不回来看我呢?” 风逍舞笑道:“你又在乱想了。” 司马嫣道:“你坦白说。” “我没有。” “真的?” 风逍舞柔声道:“当然是真的。” 司马嫣眼波流转,像是只小狐狸一般在打着什么小算盘:“你没有骗我?” 风逍舞道:“我当然没骗你。”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那你为何这么久都不回来一趟呢?” 风逍舞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没有回答。也不愿解释。 就算他解释,他也知道她现在一定不会懂的。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的眼睛。他的眼里又流露出那种很深邃的痛苦与感伤,如适才在房里她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变化没什么两样。 她没有再问。她不忍心让他更痛苦。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都还不太了解他。 他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从何而来?因何而流浪?为何他眼里有时总会流露出那种她完全看不懂的深切哀伤? 这些她全都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他一直都是个很温柔,很体贴的男孩子。虽然话不太多,却并不像是个隐藏着许多秘密的人。 直到昨夜,她才见到他的冷酷与无情,和他那双泯灭世间一切情感的双眼。 以及他的剑。 这样巨大的反差让她急迫地想去了解他,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她却想不到自己说的话再次勾起了他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再去回想的痛苦往事。 她无法再继续问下去。 正当她已放弃的时候,风逍舞却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江湖,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家族是哪两个?” 司马嫣点了点头:“爹爹曾和我说过,是孤剑别馆的陆家和留月山庄的风家。而风家则为旧五大世家之首。” 风逍舞道:“这两家都与海外珍珠岛的钟离家交之甚厚,三家人都属当时的武林五大世家。陆家以剑术睥睨江湖,上一代也是唯一一代孤剑主人陆云飞,十三岁就战胜了当时的华山首徒徐清风。十九岁胜上任峨眉掌门肖九星,二十七岁胜武当第一耆宿观尘道长,同年又连斗海南七剑与昆仑五剑,身处当世两大剑阵的七星明海阵和慈青莲花阵,依然未曾落败。次年又与少林第一高僧证海法师决斗,剑断至一尺,仍以断剑斫伤证海大师右臂。两年后,又在武当掌门云松等人的佐证下,胜了当时九大剑派共举为‘天下第一剑客’的飞仙剑叶影风。年至三十,普天之下,未逢敌手,江湖人尊其为剑神。” 司马嫣听着,眼里已放出了光。 她喜欢听别人说起这些江湖往事。有时也会吵着要爹爹给她讲,就像小孩子吵着要父母给他唱童谣一样痴迷。 风逍舞顿了顿,接道:“留月风家,上一代主人风际空,剑法虽不及陆云飞,但为人之正直,行事之魄力,江湖无人能及,因仗义疏遣的家财不胜枚举,并多次捣灭江湖的矰缴阴谋,剑术在当时江湖亦可列前十位人选。若由天下共同推举一位大侠,一定是他而不是陆云飞。” 风逍舞说话的声音仿佛因激动而有些大了起来:“陆云飞一生孤僻高傲,此生只有两人算得上是他的朋友,其中一人是珍珠岛主钟离孤,另一人就是风际空。陆云飞在胜了叶影风后就闭关退隐,自此风家就成了当时江湖最大的号召者。” “后来呢?” “后来?” 司马嫣点了点头:“风际空后来呢?” “死了。” “死了?” “嗯,死了。” 司马嫣大吃了一惊。她想不到风逍舞接下来说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她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他怎么死的?” 风逍舞道:“陆云飞退隐后的八个月,留月山庄就毁于一场大火,庄内无一人得以幸存。” 他看向司马嫣:“而我是例外。” 司马嫣怔了怔:“你……” 风逍舞道:“我姓风。” 司马嫣怔怔地看着风逍舞,怔了半天,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来你是留月风家的人。” 风逍舞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笑得很平淡,脸色仿佛没有一丝改变。 司马嫣道:“这么说,这一代的留月主人……其实就是你了。” 风逍舞道:“那年我七岁,若不是贪玩掉进了水塘,恐怕也已被那场大火给烧死了。” 司马嫣轻轻笑了笑:“贪玩原来也是有好处的。” 现在好像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她明白自己不该在这种情况说这些话,但她想让风逍舞笑一下,却不知该用什么法子。 于是她只能说这种听起来有点不对气氛的话。 风逍舞明白她的心意。他向司马嫣笑了笑,接道:“当我从水塘爬出来时,火已烧遍了整个山庄。我只能留在水塘。呆了五天五夜,火势才熄掉。” 司马嫣又怔住:“五天五夜,那你……” 风逍舞道:“五天五夜里我没死。饿了就吃水塘里的水草和浮萍,渴了就喝水塘里的水。” 风逍舞笑了:“我甚至还换过口味,从水里抓了几条鱼,丢进火里面烤熟,再用木棍把鱼勾回来。” 他笑得仿佛很开心:“那滋味其实倒还蛮不错的。” 司马嫣也笑了。可她的心却好痛,要命的痛。 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就要忍受这样凄惨的境遇。 当他知道那场大火把自己的双亲活活烧死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当他呆在那场大火里,双眼宛如死掉一般地干涸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他在那惨绝人寰的火场中思考过多少次死亡? 又在那场火后的无数噩梦中有过多少次惊怵? 从这场噩梦中醒来,绝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他当时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 但他毕竟都还是忍受了过来。 可当他一个人面对着一切的盛况繁华,安适温暖仿佛都还在眼前,却在下一刹那化作一片苍凉虚无,凄惨萧败的废墟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他呢?他的心是不是也一样在痛? 她也不知道。她只看到他的笑容,笑得温暖而愉快。 风逍舞道:“五天后,火势退去,我没有死,是因为有人救了我。” 风逍舞沉默片刻,才道:“因为他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司马嫣道:“救你的人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 风逍舞点头:“我不知道。” 司马嫣道:“你和他相处了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 风逍舞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相处了很久?” 司马嫣道:“我当然知道。虽然你一直呆在水塘里,说不定还是有地方被烧伤了。且大火的浓烟虽然是往天上跑,但五天里你一直都呆在那里,肯定也吸入了不少,心肺想必也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一定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治好。若是他救了你,肯定要和你一起呆到完全恢复的那天。” 司马嫣想了想,又道:“说不定你的剑法也是他教的。” 风逍舞笑道:“原来你不笨,而且还挺聪明的,我一直都以为你笨笨的。” 司马嫣撅了撅小嘴,不满道:“谁说我笨。我一点都不笨,比你还要聪明。” 风逍舞道:“当时我两条手臂都烧伤了,脾肺也罹患了毛病。若不是他请来的先生高明,加上他用真气帮我调理,彻底治好了我的脾肺,否则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练武了。” 司马嫣道:“你的剑法也是他教的?” 风逍舞道:“嗯。” 司马嫣眼珠子转了转,嫣然一笑:“那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风逍舞微笑:“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司马嫣道:“你说不知道,其实你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就是陆云飞。留月庄主既是他一生中不多的朋友,他当然不可能在你们家出事的时候不管你们,即便你们家已被火烧了,他也一定会进去看看的。你说不知道,只不过是不想让我知道罢了。” 风逍舞道:“他不是。” 司马嫣道:“不是?” 风逍舞道:“不是。” 司马嫣道:“那他是谁?” 风逍舞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司马嫣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风逍舞道:“你怎么了?” 司马嫣撇着嘴,好像真的有些生气了:“你为什么一定要骗我?你以为我就这么好骗么?” 风逍舞道:“我真的不知道。” 司马嫣道:“真的?” 风逍舞点点头:“当时我虽然才七岁,却也在家中多次见过陆云飞。凭身材来看,救我那人就已比陆云飞矮了半个头,且并没有陆云飞那么健壮。我醒来第一次见到那人时,他就已是蒙着脸的,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后每次见他,他都是这样子,甚至他几乎不与我说话,只打手势来叫我做事。” 风逍舞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且陆云飞闭关本就是为了让剑术更精进一层,才隐退江湖的。以他的性格,就算他知道我还活着,也断不可能出来救我。” “而风、陆、钟离三家的友谊,本就维系于父亲身上。父亲死后,加上陆云飞一心潜修剑法,陆家与钟离家的关系如今也已几近断交。” 司马嫣不解道:“留月主人是他此生罕有的朋友,他怎会不去救你?” 风逍舞道:“闭关修炼,若还没有练到更上一层的境界就半途而废,不仅对自身的突破是一种极大的损害,而且还很有可能影响到心理,终生无法握剑。” 风逍舞淡淡地道:“对他而言,剑就是一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剑胜于朋友,甚至远胜于。” 司马嫣沉默半晌,喃喃道:“世上真的有这种人?把剑看得比任何一切都更重要的人?” 风逍舞点头:“甚至比他自己更重要。” 司马嫣又沉默了很久,道:“那救你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装扮得那么神秘,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呢?你的剑法又是他教的,那人能有这么高的剑法,世上应该没有几人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才对,那他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也许他本就是个从未在江湖露过面的方外之人。”风逍舞回答得很淡然:“我只知道有一天我醒来,他就走了,于是我也只有走。” 风逍舞苦笑道:“我至今还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救我。” 司马嫣沉默了片刻,道:“或许他只是想救你。” 风逍舞道:“也有可能。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很多。” 司马嫣道:“那么大的火,就算是很严重的失事也不该引起这么大的火灾,说不定是你们仇家放的火……” 风逍舞摇了摇头:“此前我也觉得事有蹊跷,于江湖中调查了近十年时间,至今都尚未查到一丝蛛丝马迹。或许只是单纯的失火,也或者是我能力尚且不足,无法窥探此事全豹。” “但我一定会接着查下去,无论要花多长的时间。”风逍舞道:“只不过此刻更重要的,是先去寻司马庄主。” 司马嫣沉默了片刻,道:“可若是无心的失火,怎会起那么大的火势呢?” 风逍舞淡淡一笑:“火势本就非人力所能掌控。他要起多大就能起多大,我们根本无可奈何。” 司马嫣道:“可是那天留月庄主和夫人,甚至你们家里人全都……凭你爹爹的武功,又怎会逃不出那片火海?” 风逍舞道:“那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日子,他们都喝了很多酒,家丁们也是。” “而在风家陨落,陆家隐退后,钟离家主也选择主动退位,淡出江湖,让出五大世家的位子,才有了现今以夏侯家为首的五大世家。” 直到现在,他说的每句话都还是很淡然,淡得连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仿佛都已变得很淡很淡。 他也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他心里又是怎样的? 司马嫣看着他,没有说话。 了解了这一段幽秘的武林秘辛后,她却没有那种获知新奇往事的快感。 一个武林第一世家的后代,如今只能流落天涯,四海为家,这样的转变未免也太大了。 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天意?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他内心的真情实感。 只可惜她读不出,一点都读不出。 夜。 深秋的夜,总是带着几分诗意。 洗漱已毕。司马嫣静静坐在窗边,望着窗外萧落的庭院。 远处一盏灯火明灭,恍惚在深秋夜色里。 那是谁家的灯火? 整个跨院都被风逍舞包了下来。偌大一座跨院只住了他们两人。 司马嫣虽不太明白风逍舞为什么要将一座能住几十人的大跨院包下,但她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夜已很深。风逍舞已出去半个多时辰,还是没有回来。 司马嫣看着院中晃动的老树,心里感觉有点毛毛的。 静。很静。静得只剩木叶萧瑟,与她的呼吸。 她不知道在这寂静的黑暗里是否还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危险。 她关起窗户,匆匆跑过去,想将门也闩上。 其实这完全只是无用功。但司马嫣并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若黑暗里果真潜伏着危险的话,闩起的门窗即使在一般江湖人手里也只需胡乱一拍就能轻易拍开。 因为她自己拍不开,所以她以为别人也拍不开。 正当她想将门也闩上时,门突然开了。 司马嫣吓了一跳,看到门外进来的是风逍舞,才长长舒了口气,轻轻拍着胸口:“你去干什么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风逍舞笑了笑,笑得有点神秘:“做了点该做的事。” 司马嫣眨了眨眼,道:“该做的事?什么是该做的事?” 风逍舞道:“就是对于现在来说必须要做的事,否则我们明天就要被抓起来了。” 司马嫣道:“真的有这么可怕嘛……” “苍穹帮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风逍舞道:“但我们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做。” 司马嫣道:“是什么事?” 风逍舞道:“就是好好睡一觉。” 司马嫣有点吃惊:“你不怕他们来偷袭?” 风逍舞道:“怕,但我们也不能因为怕他们就不休息吧?” 司马嫣沉默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对。如果我们不养好精神,那就适得其反了。” “对。” “那我先去睡了。” “不对。” “不对?” 司马嫣吃惊地转过身:“什么不对?” “你不能出去。”风逍舞将她拉过来:“我们一起睡。” 司马嫣低下头,脸已有些红了。 她从没和风逍舞在一张床上睡过。 即便在以前夜里风逍舞悄悄溜进她的房间时,也会在外面找一家客栈睡一宿。 风逍舞道:“你从没走过江湖,连最基本的防范意识也未具备,可能还没叫出声人就已被拐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 司马嫣抬起头,看了一眼风逍舞的目光,立刻垂下了头。 糟糕…… 他的眼睛……好温柔啊…… 他坏死了,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又怎么能拒绝得了他呢? 他肯定只是想吃我豆腐罢了,我得想想用什么法子防着点。 可我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嫣不停地摆弄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睡。” 她说的很少,但脑子却转得飞快。 今夜他会不会做什么? 他会不会…… 司马嫣侧过身,拉起被子,挤在一边。 风逍舞睡到床上,也挤在一边。 静。很静。寂静的夜,静得只剩他们的呼吸。 他们各自挤在床的一边,谁都没有钻过来。 司马嫣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襟,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窗外那盏明明恍恍的灯火。 灯火在清夜的秋风中荡漾,她的心也在荡漾。 她的心好乱好乱。 她有点想,却又有点不敢。 她的脸已经完完全全红透了。 本来她还在怕风逍舞会做些坏坏的事。可风逍舞连一点动作都没有,她又有点不甘心了。 她又想起风逍舞刚才的那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也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嗯…… 夜色更清,更柔。 她的眼睛眨来眨去,眼珠子转来转去。 终于,她悄悄地伸出了手—— 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 她的手立刻被抓住。 司马嫣怔住,想翻身。 她刚翻过身,就被抱进了怀里。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大好大。 夜那么的静,床那么的软。 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柔。 司马嫣抬起头,发现风逍舞也在看着她。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凝视着对方。 忽然她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汛潮,浓浓的暖意遍布了她全身。 她放松了抓得紧紧的脚趾,闭上双眼,将他抱住,蜷伏在他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睡觉,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她慢慢地往里挤,想更挤进一点风逍舞的怀里,就像是只依赖小窝的松鼠般不露痕迹地挤着。 风逍舞却一把将她推开。 他推得用力而绝情。 ------------ 陆 司马嫣呆呆地看着风逍舞,自己仿佛从天上软绵绵的云朵一下掉入了万丈深渊里。 她不明白风逍舞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残忍地对待她。 她心痛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风逍舞却没去看她,反而闭上双眼,似是在聆听。 然后他立刻翻身起床,拿起枕边剑。 正当他想拉起司马嫣时,门突然开了。 风逍舞的动作立刻停止。 一个人徐徐走进了房间。 一个少年。 少年的容貌,深沉稳健的步伐,没有一丝锐利,充满和气的目光。 他轻摇着柄折扇走入,嘴角挂着一抹微笑。这微笑也予人和气的感觉。 少年走到他们床前,深深一揖。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少年身上每一个动作。 一深揖毕,少年道:“夜半叨扰,惊醒两位的高唐梦,小可深表歉意。” 司马嫣的脸一下子红了。想要辩解,却没有开口。 她也看出这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好人至少不会在半夜随便闯入别人房里。 风逍舞道:“阁下尊姓大名?” 他走了这么久江湖,却从未见过如此深沉的少年。 少年道:“尊姓不敢,名也不大。小可毕恭玄,为苍穹帮莫帮主之义子,本兼护送紫竹司马前往总坛一职,听闻两位离庄至此,特来代表帮主向两位问好。” 风逍舞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变化,心却沉了下去。 能被莫藏认作义子的人,绝不会是简单人。 风逍舞道:“我们并不好。” 毕恭玄道:“哦?” 风逍舞道:“无论是谁半夜被一位不速之客闯进房里,感觉都不会太好的。” 毕恭玄沉吟片刻,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风逍舞这句话。点头道:“少侠所言,甚是有理。” 他长叹一气:“其实近来日子我也不太好。近日公事繁忙,已感身心俱疲,本想向义父禀报,以歇息浃日。可一想到义父他老人家朝乾夕惕,旰食宵衣,且待我恩重如山,我自也需向他看齐,不能因个人缘由而惰怠。唯肝脑涂地,不辞辛劳,方能报效他老人家再造之恩。” 风逍舞没有说话。 他知道毕恭玄一定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 毕恭玄道:“其实小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少侠可有兴致一闻?” 风逍舞道:“愿闻其详。” 毕恭玄道:“少侠若能带上司马姑娘返回紫竹山庄,不仅可免受不速之客夜访贵室之侵扰,且在下等亦会派遣本帮中人守护潭府,以保两位性命周全,小可亦可得到休憩机会,专心为司马庄主把盏。这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岂非皆大欢喜?” 风逍舞低头沉思,也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毕恭玄这番话。微笑道:“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建议。” 司马嫣脸色变了:“你要答应他?” 毕恭玄道:“这建议小可也觉两全其美。少侠若仍需时间考虑,小可亦可在此稍事等待,以候佳音。” 司马嫣急道:“你不能答应他,莫忘了……” 风逍舞向司马嫣道:“我觉得他的安排挺不错的。” 司马嫣脸色惨变。风逍舞已将目光转向了毕恭玄:“况且对方此番前来,必是有了充足准备,外面说不定早有千军万马相候。我们若再不识相,岂非以卵击石?” 毕恭玄收起折扇,深深一揖:“少侠判断实是……” 话音未毕,只见一闪寒光! 毕恭玄连头也没抬,立刻敞开折扇,横在自己面目前。 他似早已料到风逍舞会在此时出手。 星火激飞。剑尖划过毕恭玄手中折扇,从扇骨划落至扇面。 剑已刺入扇面,却刺不开这柄折扇。 这折扇竟非普通油纸制成,而是一种极为特殊的软金属制作。染成白色,再在上面进行书绘,以掩人耳目。 风逍舞心里暗吃了一惊。他虽已意识到这不是柄普通的折扇,然而他手中剑亦绝非凡品,若是寻常江湖人士手中兵刃,在他剑下只需轻轻一削就能削开一道缺口。这已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刃,却依旧刺不开这柄折扇的扇面。 毕恭玄抬头,也看着风逍舞。 风逍舞心里吃了一惊,他的心里也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这一剑竟会有如此之快。 方才风逍舞距他足足一丈远,却在一闪之间剑就已触及了他手中折扇。 虽然他已接到帮中急讯,讯里特别声明要他分外留意此人的剑,但此人剑的速度却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风逍舞右臂一振,剑刺得更深。 他仿佛想将这扇面刺破。 毕恭玄冷笑,合起折扇,将风逍舞的剑夹住。 被这柄折扇夹住的兵刃,从未有一件能脱开。 却在折扇将合未合之时,风逍舞剑尖在折扇上用力一点。 长剑抽出,折扇闭拢。 风逍舞借这一点之力,抽出剑白,凌空倒翻,双脚在对方扇骨上轻轻一踏,人已朝床上飞去。 剑已入鞘,他左手抱起床上的司马嫣。 他脚尖在墙上一踅,身子在空中腾旋,朝窗外飞去。 刚才他踩在折扇上的一脚使毕恭玄偏移了平衡。待他调整回架势,已见风逍舞抱着司马嫣飞向窗外。 毕恭玄纵起身法,赶上风逍舞,合起折扇,急点风逍舞背后肩井穴。 折扇张开,可作铛推、挡,亦可作交剪之势夹、断;扇末嵌有机关刀片,刀片显出,可作铁环削、砍;折扇闭合,可作匕首裁、刺;刀片收起,亦可作判官笔点、打。 这柄折扇已属江湖外门兵刃的集大成作。这柄折扇毕恭玄练了已有十年火候,对其中的各种变化,他早已得心应手,妙用无方。 却在此时,他面前忽然飞来一个被风逍舞用脚在桌子上抄起的茶壶。毕恭玄张开折扇,将茶壶往右一拨。 用扇末刀片划破茶壶固然更快,却在一划之势中泻了力道,身法自然就会变慢。借由拨开茶壶之力,即可弥补多余的动作泻出的一丝力气,身法亦可保持原有的速度。 只有历经了无数战斗的人才能在如此竭狭的时间内做出正确的判断,并有足够的意识去反应实现。毕恭玄显然就是这类人。 然而当他将茶壶拨开,欲提纵再追时,风逍舞却已不见了。 毕恭玄停下身形,落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 窗外唯有夜色清凉。 司马嫣并不重,但毕竟也已是个女人。手里抱着个已不能算是小孩的人,居然可以在他张开折扇,拨走茶壶这极短暂的视野丢失的一瞬从房里跃出,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恭玄对着窗外一轮明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层层屋脊不住往后倒退。 风逍舞抱着司马嫣飞掠在屋脊上。 司马嫣搂着风逍舞的腰,低头看着下面飞掠而去的屋瓦树木,心里充满了新鲜的刺激。 风迎着脸扑来,她感觉舒服极了。 风逍舞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双脚不断地踏下,跃起。 他心里在想着件事。 他觉得很奇怪。 在抱着司马嫣冲出窗户的那一刹那,他的手也已同时按上了剑柄。 他本以为毕恭玄会在院中布下重重埋伏,只等他们冲出去就立刻动手。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把整个跨院包下的原因。他不想连累了无辜民众。 可当他们冲出去时,却连一条人影也没看到。 现在他们已逃出很久,还是未见有人追来。 像毕恭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犯下这种失误? 且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只身走进风逍舞的房间。若风逍舞选择一直不断向他进攻,那他必定会丧命于风逍舞剑下。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难道他已算准了我必然不会恋战? 莫非他还有更隐秘,更歹毒的陷阱? 如果有,会设在哪里? 又会在什么时候发动? 他想不出。这一切的发展从院子里的四下阒然就已开始显得古怪,到现在这古怪还在不断地延续。 风逍舞落在一处屋瓦上。屋脊很长很宽,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宅院。 风逍舞轻轻将司马嫣放下,望向天上一轮清月:“今夜我们恐怕要睡在这了。” 司马嫣有点惊讶:“在这?这里岂非更容易被看到?” 风逍舞道:“这屋子虽高,却也要将头抬起才能看到。平常人走路并不会一直抬头,何况此刻已是深夜。” 司马嫣想了想,点头道:“好像……你说的有道理。” 风逍舞看着她认真思索的神情,微笑道:“所以这里虽然只要一抬起头就能发现咱们,却并不那么容易被觉察。这里目标虽然很大,有时却是绝佳的藏身之处,利用的就是人们心理的弱点。” “而且这屋子很高,即便被他们发现了,我们也能立刻逃走。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会对我们展开搜寻,躲在繁乱狭小的空间反而不利。” 风逍舞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我小的时候经常挨饿,常常空着肚子。有次我实在忍不住跑到一家包子铺偷了两个馒头,馒头才刚到手,就被人发现了,他们抄起木棍就跑来追我。我拼命地跑,他们拼命地追,连偷来的两个馒头也在我跑的时候不知掉到哪去了。后来我在一处拐角爬上一棵树,看着他们追来后,在树下像呆子一样转来转去,却一直都找不到我人在何处的模样,心里就在偷偷地笑。” 风逍舞笑道:“其实那棵树的叶子早已落光了。只要随便一人抬头就能发现我,可他们连走的时候都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 月光映在他的侧脸,他的笑容仿佛很愉快。 可这份愉快背后掩盖了多少辛酸,多少感伤?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的侧脸,黯然道:“原来……你还当过小偷。” 风逍舞的目光立刻黯淡了下去。沉默了片刻,道:“当时我不得不这么做,否则我根本就活不下去。” 司马嫣幽幽叹了口气:“你也……不止这一次吧?” 风逍舞目光更加黯淡,连月光都已无法照亮他眼里的色彩:“嗯,我偷过不止这一次。” 司马嫣道:“我不是说你偷,是你被打。” 她看着风逍舞:“我不在乎你的从前。你以前当过小偷,是你迫不得已的。若你能有更好的选择,也就不会这么做了,是吗?” 风逍舞转头,看着司马嫣纯澈的双眸,心里充满了感激与感谢。 但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怕自己向司马嫣表现出这样的感情,自己对环境的感知就不能像现在这般敏锐:“嗯,我被打了很多次。”风逍舞笑了笑,笑得却有点苦:“因为我也确实偷了很多次。” 司马嫣道:“救你的那人呢?他救了你,为什么你连饭都吃不饱?难道他没给你饭吃?” 风逍舞的目光在一瞬忽然变得很奇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朝司马嫣笑了笑:“这些事留到以后再说吧。现在你还是快些睡,今夜时间已不多,明天我们又还急着要赶路。” 他似不愿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他说这段话时脸庞背着司马嫣,司马嫣看不到他眼里的变化。她轻轻应了一声:“嗯,你也睡吧,今夜状况频出,你也已很累了。” “嗯,我也睡。” 于是他们相拥睡在屋瓦上。 风逍舞张开自己身上的披风,覆在司马嫣身上。 他睡在东面,今夜吹的是东风。 虽不能睡在客栈温暖舒适的床上,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司马嫣少受些苦。 风逍舞道:“往后我们恐怕还有更多的苦头要吃,你……” 他还没说完,司马嫣已伸出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嘴上:“我能受得住。” 风逍舞没有再说,只是向司马嫣笑了笑。 司马嫣看着他的笑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第一次见风逍舞这样对她笑。他的笑依旧如从前那般温暖,那般温柔,却第一次饱含了满是欣喜的感激。 司马嫣抿着嘴,瞪大着眼睛,心里有股甜腻的汛潮无法抑止地涌出。 我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幸福呢…… 但这已根本就不只一点点了吧? 她将嘴唇死死咬住,不停用指甲捏着手指。 千万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不然就真的丢死人了…… 忽然她的心又悸动了起来。 她又想起刚才风逍舞在床上抱着她,却将她一把推开的情景。 虽她已明白那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她也知道这并非他所愿,但她却还是有点怕。 她怕某一天风逍舞真的就这么无情地将她甩掉了。 虽然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却还是忍不住在怕。 她紧闭起双眼,将风逍舞抱得更紧。 “你冷吗?” “我……没有。” 风逍舞也没再说话。 他还在想着事。 他的确低估了苍穹帮的力量。 想不到在他们离开紫竹山庄的当天夜里,苍穹帮就已派人来找他们了。他本以为至少能躲过两天,然而现实情况却远非他所料。 像毕恭玄这样的人物,苍穹帮还有多少? 莫藏自己又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为什么在他们才刚出来的当天夜里,苍穹帮就已能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了? 这些他都还是想不通。 他也不再去想,只是悄悄叹了口气。 他只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风逍舞睁开眼,晨光已从东方升起。 果然是个好天气。 司马嫣还像只布偶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 昨夜她一直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她太累。 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不规律地睡眠。 风逍舞看着她眼睑上长长的睫毛。抬头望了望天,仿佛想了些什么事情。又看向司马嫣。 司马嫣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司马嫣道:“我们要走了吗?” 风逍舞道:“嗯。” 司马嫣坐起:“那我们走吧。” 风逍舞点头,抱起司马嫣,从屋瓦上跳下去。 司马嫣落到地上时,已完全清醒。 下坠而迎面扑来的晨风不仅让人心情舒畅,也醒人头脑。 司马嫣道:“我们是要回客栈去吗?” 风逍舞摇头。 司马嫣道:“那我们的马车怎么办?” 风逍舞道:“我们本就不打算一直坐那辆马车。” “昨晚我本是去雇了另一辆车,打算在五更时出发,现在只好重新再去雇一辆了。”风逍舞笑了笑:“不过我们至少得先填饱肚子,瘪着肚子也没力气赶路。” 风逍舞拉起司马嫣的手,转过这条小巷,远远就看到一处面摊。 这样的小面摊上大多都是坌工。天还没亮他们就要起床工作,否则家里人只有挨饿。 他们每天都起早摸黑出卖着自己的劳力,夜里回到家已是筋疲力竭,然而赚的钱却少得可怜。所以他们都不敢偷懒,只有日复一日贱卖着自己的体力。 挑起的担子,就不能随便放下。纵然想放下,也得继续坚持。 担子上是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孩子,他们所珍视的一切。 他们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但他们至少还有家,一个温暖的家。 所以他们虽感到辛苦,却是快乐的。他们感到满足。 家庭的温暖,本就是世上最浓郁,最纯厚的一种温情。 没有家的人呢? 风逍舞拉着司马嫣走进摊子。摊上的座位已快坐满了,他们勉强找了个位子坐下。 这种人在世上有很多。他们没钱去酒楼饭馆吃饭,所以都挤在这处小摊子上。偶尔有了点小钱也得省着,想给自己的孩子买些好吃的好玩的,或是给自己的妻子带来一个久违的惊喜。 所以当风逍舞和司马嫣走来时,面摊上的人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他们想不到衣着这么光鲜,长得这么标致的俩人也会到这种地方来。 他们想不到,毕恭玄当然也想不到。 风逍舞希望他想不到。 而且这条巷子很短,并不适合布设埋伏。即便被苍穹帮的人发现了,风逍舞也有足够的把握带着司马嫣离开这里。 风逍舞走到面摊老头前,要了两碗混沌面,两个卤蛋,一碟小炒牛肉,一碟白芝麻葱花卤猪舌,然后和司马嫣一起坐下。 面很快就端来,风逍舞动起筷子。司马嫣却没有吃。 司马嫣嗫嚅着道:“要不我们换个位子吧。” 虽然她还挺喜欢这种小城小巷中的质朴气息,可她一直别着头,仿佛在躲着什么。 风逍舞察觉出了她的异样,转身回头,就看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从他们身上移开。 他苦笑。 这种摊子忽然来了与他们装束身份完全不同的两人,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注目。这并不奇怪。 可那些人的目光没有一道是在看着风逍舞的,全都是在盯着他对面的人看。就像是一匹饿了五天五夜,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的狼死盯住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猎物,又像是个知道这辈子只有这一次福分,并且清晰地明白不可能再有第二次的伪信徒一般,毫无隐瞒地将自己的贪婪暴露在众人前。 在吃饭的时候,这么多道目光朝自己盯过来,换作风逍舞也一样感到不舒服。 但他也不能阻止那些人来看他们。幸好来这里吃早饭的人都喜欢聊天,全都挤在了一块,把外边的桌子空了出来。于是他和司马嫣走到最外面的桌子,让她坐在背对着摊子的位置。 司马嫣长舒口气,拿起了筷子。 她发现这小摊子的味道竟也不算难吃,反而还有着酒楼所没有的独特市井风味。 风逍舞本在吃着,却忽然停下筷子。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踌躇着,却没说出口。 司马嫣看到了风逍舞的犹豫,记忆中这是第一次看他的眼里出现了动摇的感情,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风逍舞思忖着,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司马庄主对我的印象……现在如何了?” 他话语间甚至有点在颤抖,这似乎也是他第一次嗫嚅着说话。 司马嫣想说话,却没能说出。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 风逍舞笑了笑,也没有说话。 他明白司马嫣的意思。 所以他笑得很苦。 “或许我本不必去找那些人决斗,也本不必接受他们的决斗的。”风逍舞叹了口气:“毕竟无论如何,还是无法从这些事改变司马庄主对我的想法。” 司马嫣道:“但若爹爹知道你是从前留月风家的人,说不定……” 风逍舞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希望依靠这些来改变他对我的看法。”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浅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的这一点也很令她着迷,他的倔强与固执。 这也许已算是偏执,但她就是喜欢这样子的他。 司马嫣道:“你说你不必找那些人决斗,我能理解。但那些人向你发出的挑战,你为什么也不接受?” 风逍舞道:“因我没必要接受。” 司马嫣沉默了会,道:“爹爹说在江湖中,若有人向自己发出挑战,自己却不接受,那就是示弱,也就是认输。” 风逍舞道:“那是他们的观点。” 司马嫣道:“那么你呢?” 风逍舞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剑。过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我不想接受,只因我认为,能无需出剑解决的问题最好还是不要出剑。” 风逍舞的嘴里轻轻呼出口气,轻得不知道究竟是叹气还只是随便呼出的一口气:“如果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倒还好,只不过如今他们都喜欢决斗,近来江湖也不再出现比试的说法。除非是名门大派间的交手会是比试,比如我与峨眉大弟子及海南三当家的那两次。除此之外,都是决斗。” 败即为死的决斗更显残酷,也更为人称道,当然也更容易出名。决斗得来的名声远比不见飞红的比试要更加容易,也更为深入人心,所以如今急于出人头地的江湖客都喜欢决斗。点到为止的比试切磋,也只在名声显赫的门派或人物中才会出现。 风逍舞道:“当然也有的人,认为剑下只有死亡,也只能有死亡。若不是以拼尽全力毫无保留为目的而出剑,就是对自己手中剑最大的侮辱。” 风逍舞顿了顿,道:“这种人对剑的执着极为纯粹,他的心除了剑以外不再有任何一丝杂念。当然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成为绝世无双的剑客,古往今来……也只有一人走在这条道路上。” 风逍舞并没说出这个人是谁,但司马嫣已知道他说的是谁。 陆云飞。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只有他。 只有他,踽踽行走在这条通往无尽空虚的漫漫长路上。 司马嫣道:“你说你不想接受别人的挑战,只因你不想伤人,难道向你发起挑战的都是比你弱的人吗?” “嗯。” 风逍舞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点萧索:“否则此刻你也见不到我了。” 司马嫣听了,没有说话,眼里却漫起一层淡淡的雾:“真的……有这么残酷吗……” “真的,有这么残酷。”风逍舞道:“所以你无论要做什么,最好还是乖乖听我的话。” 司马嫣撇了撇嘴:“我偏不听你的话,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但倘若你不接受别人的挑战,别人也不知道你要比他更强吧?” 风逍舞道:“我何必让他们知道。” “不必?” “不必。” 风逍舞道:“这世上该死的人有很多,本不必为了一些虚名去伤害一些还不算该死的人。” 司马嫣道:“可这样的话他们就会看轻你了。” “那是他们的事。” 风逍舞淡淡道:“我本就不在乎他们如何看待我。” 司马嫣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静静看着风逍舞。 这样的人或许会被别人看轻,但岂非总比那些为了几个虚名而大动干戈的江湖客要好得多? 也许还谈不上情操,但这种人的胸怀,岂非也比那些人要恬淡辽阔得多? 风逍舞道:“可虽我这么说,却也还是没能逃脱桎梏,依然做着与他们相同的事。” 司马嫣还想再说,风逍舞却忽然回头。 远处有三人转过拐角,径直向他们走来。 风逍舞虽没看到有人走来,却听到了脚步声。脚步沉稳矫健,三人显然都有较深厚的武功基底。 三人走到他们桌前。为首一人向风逍舞拱手道:“少侠可还记得咱们三兄弟?” 风逍舞道:“河东三狮?” 铁刚笑道:“想不到少侠居然还记得咱们,咱们的面子着实不小。” 风逍舞道:“敢问三位有何指教?” 风逍舞并不是个多话的人,他也不想与河东三狮多话。铁刚只好勉强笑笑:“我们是来报少侠不杀之恩的。” 风逍舞道:“报恩?” 铁刚点头:“昨夜我们得知莫藏义子毕恭玄欲对少侠不利,于是我们三兄弟在城外毕恭玄落脚处放了把火,他带出的人马也在都途中急着回去救火了。” 风逍舞沉默。 此刻他已明白为什么昨夜他带着司马嫣冲出窗户时,院里连一个毕恭玄的手下都没看到的原因。 铁成道:“我们放了火后,立刻动身逃遁走,想来找少侠你们,却已见不到少侠踪迹。城外又到处都是毕恭玄的人,因此我们推测少侠应该还没出城,我们三兄弟也再次进到城中,一面躲着毕恭玄,一面寻找两位。” 铁汉得意地笑道:“所幸老天爷眷顾,现在终于见着了少侠。毕恭玄做梦都想不到咱们三兄弟敢再入城,还派三路人追出去一百多里。” 风逍舞道:“所以三位是来带我们走的?” 铁刚点头:“现在城外已全是毕恭玄的人,不过昨夜毕恭玄派手下人去追踪咱们三兄弟,城外的包围圈已因人手不足有了一处缺口,防守极为薄弱。现在趁人手还未来得及补上,我们带着少侠和姑娘出去,也好回报少侠的恩情。” 风逍舞站起,向三人拱手道:“如此便有劳三位了。” 司马嫣碗里的面还没有吃完,也已站了起来。 铁汉道:“姑娘不妨先吃完这碗面再走,毕恭玄的人不会这么快回来的。” 司马嫣道:“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呢?怎么能因我一人而误了大事。” 铁刚大拇指一翘,称赞道:“好,姑娘之当机立断,颇有昔年大败金军之梁氏梁红玉之风采。” 司马嫣听了,腼腆一笑,笑得甜美而动人。 女孩子天生就是喜欢听这些话的。即便她明知道你是在拍她马屁,心里也依旧是甜滋滋的。 尤其是对她们服饰及容貌的赞美。 城外。 四野一片萧索阒然。木叶尽脱,光秃秃的枝桠映在浅淡晨光里,显得说不出的寥落。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静静走着。 司马嫣的心里却有点害怕。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虽然日光已渐浮现,晨雾却犹未消散。晦涩的阳光穿透惨暗的晨雾,敷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竟显得一丝诡异,令她的心里直发毛。 光明不一定会让人感到踏实,平静。有时反而比黑暗更可怕,更令人恐惧。 铁刚回头:“我们现在……” 风逍舞忽然拔剑,朝三人攻去! 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左颈都已多了道深深的红痕。 他们双眼直直瞪着风逍舞,倒了下去。 风逍舞用的并非是剑,而是剑鞘。他立刻拉起司马嫣,向后跃去。 但他刚跳起一步,司马嫣却挣开了他的手。 风逍舞吃惊地回头:“你干什么?快走!” 司马嫣咬着牙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他们好心将我们领出城来,你打晕他们做什么?” 风逍舞道:“快走,等下我再跟你解释。” 他的语气依旧镇定,却已显得有点急切。 司马嫣猛然醒悟,眼里露出一丝惊慌:“莫非……” 风逍舞一咬牙,将司马嫣抱起,向后飞掠。 当他掠至一半,身子却忽然往下沉,沉到地上。 司马嫣抬头。她一抬头,就看到十二根箭从他们头上一同落下。 若非风逍舞反应及时,他们早已被这十二根箭洞穿二十四个大洞。 司马嫣嘴唇已开始发白颤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风逍舞站在地上,一直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淡淡晨雾中,一条人影缓缓走出。一边鼓掌,脸上还带着谦恭的微笑。 “好身手。”毕恭玄拍着手道:“方才若是小可,此刻早就变成了一只刺猬。少侠怀中还抱着位美人,居然依旧能毫发无伤,实在令人佩服。” 风逍舞放下司马嫣,两手手腕叠在一起,朝毕恭玄伸去。 毕恭玄吃了一惊:“少侠这是做什么?” 风逍舞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明知故问。” 毕恭玄愣了愣,仰天大笑:“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点我很欣赏你。” 毕恭玄右手一招,立刻有人从他背后的晨雾间走出,拿出一条结实粗厚的老藤,将风逍舞的两手捆上。 司马嫣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风逍舞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淡。他回头,向司马嫣笑了笑。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的笑容,忍不住哭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风逍舞想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不能。在他双手被捆上的同时,毕恭玄已点了他身上十三处要穴。现在他除了张口说话,其余任何一个动作都做不到。 毕恭玄走到他们身前,长长叹了口气:“刚才那本是你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我的埋伏本是在这前后两处。” 毕恭玄走到风逍舞开始往后跳的地方:“当他走到这里,再多往前面走一步,就是埋伏发动的时刻。我昨晚花了半个时辰,才依据此地地形得出最佳的出手时机与地点,他只在走出城外的短短片刻,就得出了我冥思良久的结论。” 毕恭玄微笑:“他很聪明。知道猎物在掉进陷阱的前一瞬间,就是猎人最紧张激动,也是应对意外变化最难反应的一个时间点。这是猎人情绪波动最大的时刻,所以他选择在此时逃走。” “若不是你给了我们机会,要在他手里抓住你们只怕已不再可能了。”毕恭玄含着笑看向司马嫣:“这一点我是不是该感谢你?” 司马嫣抱着膝,不住地哭泣。 她后悔自己为什么在那时要拉住风逍舞,也痛恨自己为什么在那时不给予他一切的信任,和他一起逃走,而是帮助敌人制造了机会。 唯一的机会,好得不能再好的机会。 毕恭玄看向风逍舞:“你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大,而且很愚蠢的错误。” 风逍舞没说话。 他在等毕恭玄说下去。 毕恭玄道:“你自己的确是个老江湖。然而当你带着一个从未涉足江湖的人出来时,是连一点险都不能冒的。因为她往往会在最关键的一刻无法理解你的做法,将你苦心经营的一切破坏,彻底破坏。” 风逍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一定记住。”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道理?” 毕恭玄道:“因为你们从此刻开始就要在世间消失了。我对这种人一向不忍,难免会稍微仁慈些。” 风逍舞道:“你要带我们去?” 毕恭玄微笑:“我不仅要带你们去,你们也一辈子都别想再出去。” ------------ 柒 第七回苇岸青河处 马车飞驰,驰骋在路上。 前往苍穹帮的路上。 马车比他们来时坐的马车要华美得多,人坐在车厢里,就像是坐在堂中的官帽椅上一样。 毕恭玄并没有亏待他们。 “如果我反抗的话,虽然最后还是会被你们抓住,你们也必定会有损失。” “我不作反抗束手就擒,只有一个条件。” 车厢华美,却沉如坟墓。 风逍舞端坐在车厢里,两眼紧闭,一动不动。 司马嫣也在车厢里,一话不说。 风逍舞知道司马嫣直到现在仍在自责。他也想和司马嫣说会话,让她不要再继续内疚,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在思考。他要想出个能摆脱苍穹帮束缚的方法。 司马嫣一直垂着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她一直咬着唇。手指已捏得发白,嘴唇也咬得发白。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一路上你不要去为难她。” 她又想起风逍舞在上车前与毕恭玄说的最后一段话。 若不是因为我,他当然也不可能被抓住。 为了我,他甚至还委身去和敌人谈条件。 他不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这本就是我自作自受。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难道这不就是我应得的下场么? 只是…… 只是她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沉默,这样尖酸刻薄的沉默。 清澈的眼眶中流转着光芒,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流下。 她甚至觉得现在自己根本不配流泪。一切的压抑与苦闷,都是对她合情合理的惩罚,她也甘愿被他这样冷落对待。 只是这样的沉默……真的要让人疯掉了…… 你若是凶我,骂我,甚至扇我耳光,我都能忍受。可这沉默实在是…… “你怎么不说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风逍舞睁开眼,看到了她红红的眼眶。 见风逍舞看向自己,司马嫣立刻垂下了头。 她发觉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有点问题。那是质问的语气,本来她没打算用这种语气说话,但沉默带来的不安让她开始焦躁,也让她失去了一定的理性。 两人沉默了很久,司马嫣道:“真的……很对不起。” 风逍舞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虽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笑并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司马嫣道:“你不怪我?” 风逍舞道:“我当然不怪你。” 司马嫣道:“可我……” “这不是你的问题。”风逍舞道:“未见识过江湖矰缴伎俩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是你那样的反应,他们只是利用了你。” 风逍舞看向司马嫣:“如果硬要说是谁的问题,那这个人应该是我。我本该意识到这点,是我算漏了一步,才导致如今满盘皆输。” 司马嫣想立刻接起他的话,却没能说出口。 她双眼紧紧闭起,感觉眼泪比起刚才还要更加难以抑制。 她的心都要碎了。 风逍舞看到了司马嫣的变化。虽他一直竭力控制自己,但…… 但这种时候,他又怎还控制得住? 风逍舞悄悄叹了口气,也许只是为自己的心软叹了口气,柔声道:“我真的没有怪你,你不要太自责,只是对于你来说这连环计委实太狡狯了。” 司马嫣抽噎着:“我知道你没在怪我。只是……你就让我这样难过一会吧,毕竟现在我也只有这样才能好受点了。” 风逍舞点头,不再说话。 司马嫣揉着眼道:“他们打算怎样?”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他也很奇怪。若毕恭玄是想要他们不再追踪司马翔的话,那他大可直接了结他们的性命,根本不必大费周章把他们带回苍穹帮软禁起来,而且请他们坐的还是这么好的马车。 这又是为什么? “我并不打算对你们怎样,只不过是想好好款待二位罢了。” 毕恭玄走进车厢,施施然洒开手中折扇,脸上依旧挂着他那独有的和善笑容。 风逍舞淡淡道:“不顾主人邀约而径自前来的不速之客我已是见过一次。然而想不到这不速之客非但不顾主人邀约,竟还有强迫他人到其府上作客的癖好。” 毕恭玄忽然像是唱戏的小生般叹了口气:“小可寒舍近来阴祸之气甚重,两位又是多福多贵之人,于是想借两位的福气驱散一下舍内阴气。唯恐两位福禄之人惯了玉盘珍馐、锦衣绣绒、沉李浮瓜、瑞脑金兽,不肯一往陋室,于是小可只好出此下策。还望二位不要介怀。” 风逍舞道:“我最讨厌的人其中有一种,你猜是什么人?” 毕恭玄道:“什么人?” 风逍舞道:“废话多的人。” 毕恭玄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微笑欠身:“原来如此。小可今后定铭记于心,尽量不在少侠面前当个废话多的人。” 毕恭玄看向司马嫣:“况且两位今番前来,司马姑娘说不定还能见到令尊大人呢。” 司马嫣脸色惨变:“你把我爹爹怎么样了?” “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做主人的自然不能亏待了客人。令尊现在好吃好住,只不过……倘若他不答应的话,那就有点难办了。” 毕恭玄叹道:“毕竟做客人的最好还是听听主人的话,姑娘说是不是?” 司马嫣道:“你们要爹爹答应什么?” 毕恭玄没有回答,却一直盯着司马嫣。 忽然他闪身,坐到司马嫣旁边。 司马嫣一惊,往后缩了缩,他也往里面挤。 司马嫣一咬牙,她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刚经历过这样的噩梦,她记忆犹新。 她抬起手,想直接把毕恭玄推开,毕恭玄却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她还没反应过来,毕恭玄的另一只手已摸到了她的耳畔,轻轻抚过她耳朵上的云鬓。 司马嫣只觉说不出的恶心,大声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毕恭玄微笑:“你以为我会放开你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得司马嫣差点吐了出来。 风逍舞道:“放开她!” 毕恭玄看了眼风逍舞,猛然醒悟般道:“哎呀,抱歉,小可险些忘了这是你的女人。当面玩弄对方的女人,好像确实不是件很恰当的事,恕小可失礼。” 风逍舞只是看着毕恭玄,没有说话。 他额角青筋早已爆出。若在平日,他早已一剑把毕恭玄杀了。只是现在他穴道被封,连运力握拳都无法做到。 毕恭玄冷笑,甩开司马嫣的手。他冷冷盯着风逍舞,眼里不再是无论怎么看都很和气的善意,而是在看着准备来争夺自己地盘的劲敌,宛如狮兽般的目光:“我这么做,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无论想对她怎么样,你都管不着。就算我当着你的面在这车厢里把她强奸了,你也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看着!” 风逍舞沉默。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虽已愤怒到了极点,可他明白毕恭玄说的每一个字无疑都是正确的。 即使毕恭玄现在就把司马嫣身上的衣服全都撕破,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他目光依旧凌厉地盯着毕恭玄,却在瞳孔深不可见处已变得有些黯淡。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原来也是这么没用,甚至连自己所爱之人都守护不了。 毕恭玄道:“所以我接下来问的每一句话,你最好全都如实回答。” 风逍舞道:“请问。” “贵姓?” “风。” “风?”毕恭玄仿佛吃了一惊。虽他脸色没有变,但说话的声音似颤了一下:“风逍舞?” 风逍舞道:“是。” 毕恭玄一怔,忽然笑了:“原来……原来……”毕恭玄哈哈大笑道:“近些日来,世人已皆知风逍舞的剑,却不知风逍舞的人,更想不到风逍舞已成为紫竹山庄的乘龙快婿。” 毕恭玄刚想说下去,却忽然止住。 他猛然想起为什么帮里报来的急讯并没有提到对方剑手的姓名。这想必是义父莫藏交给他的试炼之一,以查探他是否真的有能力在将来接管苍穹帮。对于他的能力,莫藏显然没有完全放心。 毕恭玄心里暗自冷笑,攥紧了拳头。 他不动声色,却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风逍舞道:“这不像是你会问出来的问题。” 毕恭玄道:“我也知道我不该问这么长舌的问题。只是我本预设了四个问题,但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我就没法问了。为了弥补这个损失,我只好随便找些问题来问你了。” 风逍舞道:“你原本打算要问什么?” “譬如你的族氏,与司马家有什么关系,和司马家又有什么目的。这岂非是一般人都懂的盘问流程?” 毕恭玄微笑:“只是对你却不必了。” 风逍舞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流浪天涯的浪子,哪里会有家? 他笑得很平淡,这也本是个并没有在关心在意着什么的笑容。但在这淡漠笑容的背后,却连那丝孤独也一并麻醉,吸收。 这抹笑容隐藏的凄怆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已变得如此莫名。当然毕恭玄也没看出来。 毕恭玄没看出来,司马嫣却看出来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 她不是任何人,她是他的司马嫣。 毕恭玄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风逍舞道:“这种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为什么?”毕恭玄又露出了他那独特的微笑:“这岂非是个很甜蜜的话题。我想你不必这么藏着掖着,分享快乐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毕恭玄也没再说话。 车外马蹄奔雷声。 “当然,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说。这是你的自由,我并不想干涉你。” 毕恭玄转身,向车厢外走去。 “只不过你最好现在就尽可能地享受当下这仅有的自由,因为很快,”他回头,微笑看着风逍舞:“很快,你们就不再有一丝自由了。” 毕恭玄已走。 风逍舞看了看窗外。窗外远山黄叶飘零。 败草衰衰。车毂扬起黄尘,飞散而逝。 正午。 虽是正午,日光却并不十分强烈。 是不是因秋已阑珊,将入严冬? 车马人已奔波了一日。长江已在望。 荒芜的荻岸,荒凉的渡口。 渡口上只有一家小饭铺,一家仓库,四户人家。 渡口上的人也久已习惯这种荒凉萧条的生活。偶尔有寥寥几人停下歇脚,吃点小菜,然后自己再摇着小船把他们载过去,就已是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唯一的新鲜。 毕竟这只是个很旧很旧的小渡口,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来。 然而却在今日正午时分,渡口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八骑扈从随着两辆高大的马车从远处奔驰而来,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随着毕恭玄的人原本共六十三骑,然而毕恭玄只让八骑跟着他,另五十五骑带着两辆一模一样的空马车去往别的渡口。 风逍舞不得不承认毕恭玄的小心谨慎。渡江过程并不适合作战,以另外五十五骑吸引他人的注意,自己再带着人从这偏僻的渡口渡江。就算有苍穹帮的仇家想来破坏他们,也会去找另一边的麻烦,而想不到真货都在此处。 马车停下。毕恭玄从另一辆车厢走来,拍开风逍舞腿上穴道。 一吃完饭,毕恭玄又会点上他的穴道。自他被擒以来,除了吃饭时风逍舞能自己走到饭桌旁,其余时间都只能像块木头一样呆着,连吃饭都需要司马嫣来喂他。 司马嫣搀扶着风逍舞,缓缓走下马车。 封住了几个时辰的穴道,刚解开时自然会感觉酸麻。若没有司马嫣搀着,他连抬起脚都会显得困难。 秋日的津风吹过,吹散了司马嫣鬓角的云丝,也吹散了江边绒雪般的荻穗,飞入江空。 司马嫣望着江岸上白荻翩翩而落,没入漫流江水,心里竟忽然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触。 她竟似感到了一股怅惘的寥廓。她也曾感惆怅,在苦盼而不见他的夜里总会涌起那股怅然。然而这种此前只在书上读到的,感受至天地所赋的苍茫寥廓的怅然,却是她第一次触及身心。 她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有了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仿佛是大人才会感受到的愁绪? 是不是因为这些天她也有点长大了呢? 毕恭玄已走入饭铺。 饭铺里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瘦老头坐在里面。这老头瘦得就像根干枯的木柴,怔怔看着屋顶上破旧的横梁。 他呆滞无神的眼珠子却一动不动。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什么也没看,也什么都没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独自生活在这荒凉的渡口,他对生活还会有什么新的展望? 他又还会再看什么,再想什么? 看到毕恭玄他们走进来,他昏花的老眼才放出一丝光彩,踉跄从竹椅上站起,陪着笑迎上去。 当他站起来时,才发现他的身材居然还挺高。 或许是因为这点,才让他的人看起来仍有点生机。 饭铺只有四张桌子。毕恭玄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 饭菜已端了上来,简单粗淡的饭菜。 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吃。 司马嫣用勺子装起一小口饭,夹起一片肉放在上面,送到风逍舞嘴边。 风逍舞看着勺把上柔荑般的纤纤玉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情愫。 他一直痴痴看着这只白生生的小手,嘴却没有张开。 司马嫣道:“你怎么了?” 风逍舞抬起头,触及了她的目光。 司马嫣情不自禁垂下头,脸颊泛起了一圈红晕。 他……现在是该这个样子的时候嘛? 司马嫣不去看他:“你快些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风逍舞笑了笑,将勺子里的饭菜吃掉。 司马嫣幽幽地说:“这两天我喂你吃饭,你都没这个样子,今天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一瑟秋荻,一啭秋啼,勾起了他心里那奇妙的感情? 司马嫣道:“这些天你都没看过我几眼,我还以为……你变了呢。” 风逍舞忽然不说话了。 这些天他确实没怎么搭理过司马嫣。他一直想着该如何逃走,直到方才他也依旧在想。 渡江无疑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所以一下马车,他立刻用余光仔细搜寻,看看是否能找到机会。 可惜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找到。 一吃完饭,毕恭玄肯定会再点上他的穴道,然后继续派人监守他的一举一动。在这种情况下,他连毕恭玄都摆脱不了,更何况还有毕恭玄专门从六十三人当中挑选出的八位好手? 况且他身边还带着个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司马嫣。 剑虽依旧悬在他的腰际,却连拔都拔不出,又有什么用? 不止这件事。他也还想着另一件事。 河东三狮前来引诱他们走进陷阱,这显然是先前就已安排好的计划,这计划当然也早在紫竹山庄那狭小的柴房里就已谋划好了。那些人也并非真的想要向风逍舞磕头,只不过是以此来迷惑风逍舞,让他相信在那些人中只有河东三狮才是真正懂得知恩图报的好汉,从而对他们三人产生信任。 虽然风逍舞并没上这个当,但在那些人中一定有个谋划着一切的主脑,这位主脑也必定是在他发现的那不一样的十七人当中。 但会是谁? 直到现在他依旧没回忆起那十七人中有哪个人曾露出过具有领袖的气质。这人能将自己作为领袖的锐气与锋芒完全隐蔽,甚至连风逍舞都察觉不出,绝不是个简单人。这人的身份在苍穹帮必定有着极高的地位,有可能与毕恭玄相当,甚至犹在其上。 这人很早就知道来紫竹山庄的人是风逍舞,才能将风逍舞的性格拿捏得如此清楚,也知道风逍舞绝不会杀了那些人。所以他的计谋才能成功,甚至他自己都很有可能是故意被风逍舞抓住的。 像这样的人物,苍穹帮居然一开始就派出来对付他们,这一点风逍舞也始料未及。 他想不到苍穹帮居然在一开始就将司马家擢升至如此之高的重视度。 虽然最后他窥破了此人的计谋,但他们毕竟还是落入了苍穹帮手里。 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嫣乘起饭,递去风逍舞的嘴边。饭菜刚乘起,司马嫣手里的勺子忽然停住。 毕恭玄已向他们走来,坐到了他们对面。 司马嫣的声音已微微颤抖:“你来做什么?” 毕恭玄却连看都没去看她,向风逍舞道:“我知道本不该在此时打扰你们的情趣。然心中有一惑始终不得其解,还望点明。” 风逍舞道:“请问。” 毕恭玄道:“你是怎么知道河东三狮去找你其实是去引你上当的?” 这问题毕恭玄本不愿问风逍舞,但他实在想不通风逍舞是怎么看出来的。 风逍舞道:“因为他们来得太容易了。” 毕恭玄皱了皱眉,显然没有听懂。 河东三狮来得已不算容易。他已刻意安排过他们波折的见面方式,却还是太容易了? 风逍舞道:“他们从紫竹山庄被我放回去,第二天就来找我报恩。我若是你,知道他们是被敌人放回去后,无论如何都会先关他们一阵子。” 风逍舞顿了顿,缓缓接道:“以你们的手段,至少我不认为若你们没有任何密谋,会让三个被敌人放回去的人第二天就能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火。” “且若真如河东三狮所说,他们将你带出的人都引回去了,此时你又还怎敢只身前往我们的住处?” 毕恭玄没有说话。 他确实没往这方面去想。当时他只想快点立功,尽快完成莫藏交给他的任务,反而疏忽了这显而易见的一点。 毕恭玄沉默了很久,道:“这是个很幼稚的失误。” 风逍舞道:“这的确是个很幼稚的失误。” 司马嫣忍不住道:“可你既然知道他们是为了引你上当才故意来找你,为什么还跟着他们去了?”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因为我不知他们城外是否真的布满了人,所以才会选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来逃出他们的围击。事实上只是我想多了。” 毕恭玄冷冷道:“你想多了?你真的会想多了?” 风逍舞没有说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毕恭玄微笑:“你当然不会想多了。你很清楚我们的力量,才会选择这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方式来逃脱。这本就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这么说,只不过是想让你不再自责罢了。”毕恭玄微笑看向司马嫣:“他真的对你很好,至少在挑男人这一点上,我认为你是相当有眼光的。” 司马嫣没再说话,也没去看毕恭玄。眼里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 风逍舞淡淡道:“你既已知道,大可不必说出来。” 毕恭玄微笑:“我也知道我不该说出来,只不过我就是想说出来而已。” 风逍舞沉默。 毕恭玄转身:“一会我们过江。” 风逍舞道:“我知道。” 毕恭玄道:“这是你们逃走的好机会。” 风逍舞又陷入沉默。 刚才的沉默是他不想再接毕恭玄的话,这一次的沉默是他已开始焦虑。 毕恭玄转头,微笑道:“我若是你,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想想该如何逃走。” 风逍舞没有说话。 毕恭玄敢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说明他已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逃不了。 但风逍舞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你说得对,我应当考虑下。” 毕恭玄道:“你帮我解决了一个疑惑,我也应当给予你一些回报。” 风逍舞道:“哦?” “你腿上的穴道,我给你留着,给你一个施展轻功的机会。”毕恭玄打开折扇潇洒轻晃:“至于能否走得了,就是你的事了。” 上半身不能动,轻功身法受阻,速度与灵活都会大打折扣。纵使能逃,也绝逃不出毕恭玄的掌握。 何况手不能动,就根本带不走司马嫣。 这机会相当于没给。 风逍舞却还是在微笑:“我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饭已吃完,毕恭玄准备起身。 那老眼昏花的老头从厨房端出了两碗绿豆汤,向毕恭玄赔笑道:“客官们一路奔波,想必都已劳累。小的这里准备了几碗绿豆汤,里头还有很多,各位客官不妨吃完再走,不另算钱。” 毕恭玄却连看都没看老头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他没有端起绿豆汤,跟在他背后的八人自然也不会端起,都跟着毕恭玄走出了饭铺。 老人看着毕恭玄的背影,原本仅有着几丝光芒的老眼又如枯井般干涸,垂下头,默默盯着木盘子上两碗漂浮着寥寥几颗绿豆的绿豆汤。 这里的人甚至连煮绿豆汤的绿豆都不舍得多放。绿豆汤的绿豆虽少得可怜,却也是他从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收入里拨出来,给过往旅客们的一份心意及祝愿,祝愿到来的客人都能平平安安地顺利过江。 每当他看着客人们端起碗仰起头,把碗里的绿豆汤一口气喝尽时,他布满褶皱的老脸就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如今这已是他仅存的快乐。看到这碗绿豆汤带给客人的喜悦,他的心里也同样感到愉快和满足。 然而他却不明白这位客人为什么会回绝他的一番好意。他实在不明白。 因为他不明白世上有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小心谨慎,决不接受任何来历不明的食物,否则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 他也不明白世上还有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吃免费的食物。这种人的骄奢与浪费,是他一辈子都不曾了解,也无法想象的。 司马嫣看着老人充满忧伤的眼神,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与叹息,忍不住道:“老爷爷,你拿到这边来吧,我们吃你的绿豆汤。” 老人昏暗的双眼又放出一丝光彩,端着绿豆汤,朝司马嫣走去。 当老人走到桌前,看到眼前的司马嫣时,脸上的笑容剧变,变得充满惊奇与讶异,就像看到了块会说话的石头一样吃惊。 司马嫣怔怔看着眼前的老人。她不明白这位老人为何突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风逍舞也不明白。 老人的惊异很快变为激动,端着木盘的手已在颤抖,张开的下巴也在颤抖。他仿佛想说话,却一直没能说出,喉间因激动的情绪宛如被扼住一般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低迷古怪的“丝丝”声。 司马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吃吃地问:“老爷爷,你怎么了?” 老人没说话,呆愣地看着司马嫣。很久很久之后,终于颤抖着道:“香娃,你是香娃……” 司马嫣还没反应过来,老人却已冲来。 他竟似没看到坐在司马嫣身边的风逍舞,干枯的身躯整个撞在了风逍舞身上。 “砰咚”一声,风逍舞连人带椅被撞倒在地上。老人倒在风逍舞身上,手里端着的绿豆汤也洒了出来,洒满了风逍舞的衣襟。 风逍舞苦笑。 老人却似已不顾一切,挣扎着爬起,踩过风逍舞的身子,走到司马嫣身边,颤抖着伸出干瘪如树皮的双手:“香娃,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爷爷找你找得好苦……” 司马嫣仿佛坠入了云雾里。她想扶起风逍舞,双手却一直被老人死死抓着。 她完全听不懂这位老人说的是什么。 老人颤声道:“香娃,是爷爷。我是爷爷,我是爷爷呀……你不认得了吗?” 司马嫣怔了半晌,道:“我……可我不叫香娃,老爷爷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不,不会的,我绝不会认错。我找你找了十一年了,我绝不会认错,绝不会认错……你就是香娃,就是我的孙女香娃,当初若不是我把你带进城里,你也不会走丢,我也……” 老人话没说完,毕恭玄身后已有两人冲进来。两人一手抓住老人的双肩,将老人往旁边一甩。 干枯瘦弱的身躯飞起,落下,重重摔在桌子上。 一声巨响,桌子破开,老人摔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想动也不能再动了。 临死前他双眼凸出,仿佛是吃惊,也仿佛是不解。 他不明白为什么与心爱的孙女阔别十一年的重逢会换来死神的降临。 看着老人瞪出的双眼,司马嫣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她不敢相信一个迟暮的老人只因认错了一个人,在下一刻就惨遭这般残忍的杀害。 她甚至连一点实感都没有。她完全无法相信人的性命居然只在这短短一瞬就可以被允许去掠夺。 她全身都已颤抖,因恐惧,疑惑,愤怒而颤抖。 毕恭玄缓缓走进,冷冷看着地上的这具尸体,冷地仿佛这老人的死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司马嫣嘶声道:“他犯了什么错,你要让人把他这样杀了?” 毕恭玄的目光转向司马嫣:“第一,你根本就是不他的孙女。你是紫竹山庄庄主司马翔的女儿,他完全就是在发疯。” 司马嫣道:“就因为这个原因你就忍心把他杀了?你……” 毕恭玄打断了她的话:“第二,他阻碍了我们办事的进程和效率。苍穹帮对于阻碍者,无论是谁,只有四个字。” 毕恭玄并没把这四个字说出来,但每个人都已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字。 格杀勿论! 司马嫣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抓起桌上的碗用力扔向毕恭玄,大声道:“他只是个老人,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还是不是人?” 毕恭玄将手轻轻一扬,飞来的碗又飞回了司马嫣旁边的桌上,毫厘无差地停到刚才摆着的地方。 司马嫣却并没看到他露的这手飞袖功夫,扑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一个因思念至切而认错了人的老人,在激动与喜悦迎来的下一刻就不由分说地被剥夺了生命。 过于思念自己所爱之人,这就是他的错? 就因为这个错误,所以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即使他只是个已没有任何光彩,只是静静在等待着死亡到来的老人? 这个世界难道真的就这么残酷? 风逍舞倒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毕恭玄走进屋里,又消失在了门外。 面无表情,有时隐藏的往往是最极致的某一种感情。 最极致的愤怒! 荻花秋瑟瑟。 瑟瑟秋荻,却唤不走每个人心头的血腥气。 渡口边上,泊着四支小船。 其中一条原本是那饭铺老头的船。在这渡口只靠摆渡糊口的话,根本无法生存,因此渡口上的居民都还做着别的事。 三个小伙战战兢兢下了船,解开系在渡口拴石上的绳子。 刚才残忍无情的一幕,每个人在外面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并不想帮毕恭玄摆渡,即便给他们一人一百两银子他们也不想接这档差事。 但他们却不敢不接。毕恭玄叫他们来,他们不敢不来。 他们也怕自己会像刚才饭铺老头那样被抓起,扔到地上活活摔死。 他们都不是江湖人,本就不认得什么苍穹帮。但现在“苍穹帮”这三个字在他们的心里无疑比十殿阎王的招魂令还更加可怖。 毕恭玄随着风逍舞下了同一条船。随行八人中两人跟着毕恭玄,另外六人分成两组下了另两艘船。 这不是什么大渡口,船自然也不会很大,小得连容下风逍舞他们五人都很勉强。 跟着毕恭玄的两人使的都是刀。一人使蝴蝶双刀,一人使破风刀,两种刀都是中土罕见的刀种,这两人无疑也都是刀中好手。 毕恭玄向风逍舞微微一笑:“现在你已可以开始了,我期待着你的表现。” 风逍舞也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一声欸乃,轻橹扬波漾。 舟已起航。 这里相对长江下游其他渡口而言江面更广,水流更急。这也是这个渡口人少贫穷的原因之一,所以更考验船夫的臂力,技巧及经验。 津口已变得渺茫,渐渐消失在涣浪的江面上。 三叶扁舟摇荡在一望无际的江流,宛如滔滔岁月洪流里的三粒尘埃。 到了此处,才发觉天地间的一切是多么地渺小。 毕恭玄忽然起了逸兴,面临浩淼烟波,曼声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他长叹一气:“世态昪暡,难分情伪,唯青峰白川,孕藏真意。然江山虽有意,却不解人情。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又何曾有一个能如这滔滔江水般永存?” 风逍舞淡淡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又何必在意这么多呢?” 毕恭玄笑道:“不错不错,少侠此番言论……”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看到旁边两艘船上的手下全都抽出了手中的兵刃。 毕恭玄急忙回头,看到他们来时津口的方向又出现了一个小点。 那小点仿佛也是艘小船。除了他们,此时难道也有人在这边的渡口过江? 小船来势极快,船尾甚至扬起了一匹长长的白练,飞坠入江中。 毕恭玄正欲定睛细看,忽然听到身侧有东西落水的声音。 他再回头,就看到他带着的两人已倒入江中。 剑尖有血,尚在淌血。 剑在手上。 风逍舞的手上! 毕恭玄盯着风逍舞手中剑,瞳孔急剧收缩如针芒。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不停翻滚,险些连方才吃进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他不明白风逍舞手上的穴道是怎么解开的。 难道他是用脚趾头解开的?这当然不可能! 那他是如何做到的? 毕恭玄全身的肌肉已因本能而开始在剧烈紧绷。他的手已按在了扇柄上。 但他却感觉到一股凌厉冰冷的气势朝他压迫而来,压在咽喉间。 “你想不到?” 毕恭玄没有说话。他舌头上的肌肉也已紧绷,绷紧得连话都说不出。 他只觉得嘴里发苦。 风逍舞冷冷道:“我在五招内就能杀了你,你信不信?” 毕恭玄抓住扇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已发白。 但他的手依旧稳定,稳稳抓在扇柄上。 另一边船上已有人在呼喊:“少帮主,快过来!” 毕恭玄却没有过去,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风逍舞身前。 他虽沉稳老辣,但毕竟仍是少年。 少年人固有的不肯服输的傲气,他比任何人都重。 虽然莫藏想将他培养成一个笑里藏刀,阴谲诡辣的人,然而少年人的骄傲,他却还是无法消磨殆尽,甚至犹有过之。他也不止一次在风逍舞面前没有抑制住自己的这股傲气,暴露出他那圆滑外表下强烈的略夺欲望。甚至对于自己人,也无法避免而做出邀功这般举动。 远处小点已渐渐明晰,赫然也是艘小船。站在船上摇船的竟是个老头子。 这老头子居然就是刚刚死在那饭铺里的那个老头子! 一个已经死了的老头居然又死而复生,还有如此惊人的臂力摇着小船冲来,比那三个年轻小伙子摇船的速度还要快了十倍。 毕恭玄心下一沉,已彻底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船已不及他们十五丈远。另两艘船已有人跃来。 一闪寒光。一闪间就已到了毕恭玄胸前! 毕恭玄张开折扇横挡。剑尖没入扇面,并没能刺破。一剑飞泻出的力量骤然止息于扇面,剑上尚未滴完的鲜血逆流飞溅,溅在毕恭玄裹着绒裘的脖子上。 趁毕恭玄尚且无法反击之时,风逍舞果断用手揽住司马嫣的腰,将司马嫣用力向空中抛去。 司马嫣连惊呼都来不及惊呼,就已飞在了半空中。 他这一剑只求让毕恭玄抽不开身,好让司马嫣能离开这艘小船。 这一甩将司马嫣甩出三丈远。但距离老头的小船还远远不够,接下来司马嫣势必要坠入江中。 那老头却从船上抄起两片木板丢出,一片朝司马嫣飞去,一片抛下江面。老头纵身一跃,在江上的木板用脚尖一掂,人如飞燕朝司马嫣而去。 飞向空中的木板与司马嫣身子交错,飞到她的身后。老头袖口一振,跃至司马嫣身侧,将她抱起,后脚在空中的木板回踅,身子立刻像弹簧般弹了回去。 老头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恰好落在江面上徐徐划来的另一片木板。一脚踏下,连人带板又向前滑开五丈。 但他身上还带了个人。木板已渐渐没入江水中。老头身子长起,跃离江面,朝不远处的小船掠去。 此时他身上已带有另一个人的重量,身法已远不及刚才灵活,这一掠也没有一开始从船上跃出的那般远。 幸好人不在时船也会动。小船依靠来势,已在老头跃出后又向前划出了三丈。 虽然已近了三丈,却仍不足以弥补他们与船身之间的差距,他们在空中也已呈现下坠之势,眼见老头带着司马嫣就要沉入江中。却就在老头快要沉下去时,他的身子竟似凭风悬在空中,平平往前滑动,就像是翱翔的雄鹰流畅地在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颇有昔日列子御风而行般之风采。 再一转眼,他已带着司马嫣,宛若天边的一朵浮云,慢悠悠地从江面上稳稳滑进了小船里。 ------------ 捌 在场的所有人眼睛都看直了。他们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有人轻功高到这般地步,而且竟还是个瘦弱不堪的老头子。 毕恭玄很快恢复了镇定,面对风逍舞。 长期艰苦的训练让他在面对任何状况都能及时恢复冷静,专注于眼前最该处理的情况。 现在他最该做的就是阻止风逍舞从这里逃出去。 他绝不能再放风逍舞走。 另两艘船的人也已跳过来,将风逍舞围住。 剑已回到风逍舞鞘中。 他目光依旧冷峻,沉静,镇定,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毕恭玄手中折扇也已收起,看着风逍舞,目光已由方才的惊慌转变为自信。 虽然司马嫣已被救走,但他自信这次风逍舞一定走不了。 毕恭玄讥诮笑道:“你让你的女人走了,可现在你自己还走得了吗?”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可惜你使的是折扇。” 毕恭玄皱了皱眉,显然没听懂。 “若你用的不是折扇而是更长一寸的兵器,在你们的配合下,我一定走不了。”风逍舞道:“可惜你使的是折扇。” 毕恭玄道:“这有区别吗?” 风逍舞道:“有,而且很大。这是兵器所固有的先天性缺陷,当你选择折扇作为武器时,你得到了折扇独有的优异之处,就势必会得到其同时存在的缺点,这是永远都无法避免的。” 风逍舞顿了顿,缓缓接道:“就像我选择了剑一样。我拥有了剑这种兵器的优点,也必定会带来剑在某些情况下所暴露出的瑕疵。” 毕恭玄道:“所以我的折扇在这时就显出了它的瑕疵?” 风逍舞道:“是的。” 毕恭玄冷笑:“你好像已知道我们接下来会怎么出手了。” 风逍舞的语气还是很冷静,很淡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关键的那手杀招必定是由你使出,而你的这手杀招若是用折扇使出,就无法避开我所说的这个缺陷。” 他淡淡道:“所以今天不仅她走得了,我也一定走得了。” 毕恭玄仰天长笑,笑得腰都弯了,还在不停地笑。 风逍舞没有说话。 他等毕恭玄笑完,等毕恭玄说话。毕恭玄伸起腰,冷冷道:“你以为你身边的这六个人是谁?” 风逍舞沉默,仿佛思索了片刻,道:“苍穹帮有十二堂,一堂三香主。这六人想必都是此等人物。” 毕恭玄道:“一位堂主,五位香主。” 派去紫竹山庄的那十七人已不是“江湖人”这三个字能取代的,而苍穹帮的香主和堂主,无疑都是这些人当中的顶尖高手。 六个人。一柄八面汉剑,两贯铁脊双鞭,一弯钩廉短枪,一套双环,一条九节鞭,一双鸳鸯拐。 风逍舞没跟他们交过手,却知道这六件完全不同的外门兵刃想要糅合进一套攻势里是极为困难的。毕恭玄敢将他们带在身边,彼此间一定已练就了默契且诡异的配合。 风逍舞环视一圈:“若刚才那两把刀还在,我想我的命就已留在这里了。” 他向毕恭玄微微一笑:“只可惜那两把刀已经没了,所以我的命一定还有。” 司马嫣看着船上的风逍舞。七人已将风逍舞围得水泄不通,她焦急地向老头道:“你怎么不去帮他一把,还在这里干什么?” 老头的声音竟似变得很年轻,充满了壮年男性的洪亮浑厚,不再是那般沙哑苍竭无力:“他有办法脱身的。” 老头走到船尾,又开始摇起橹来,“刷”地一下越过了那三条小船。 司马嫣的语气更急:“可是……” 老头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像忘了对我说一个字。” 司马嫣道:“什么字?” “谢字。” 司马嫣垂下了头,脸已有点红了。 这位老人救了她,她的确连一点感谢之意都还没向他表达。 司马嫣道:“谢谢你。” 老头大笑:“听见小姑娘向我说谢字,感觉自己仿佛又年轻了二十岁。” 一条人影飞现空中,朝着他们小船飞来。人影落下,跌落船舷上,一落下两腿膝盖处立刻弯曲,似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风逍舞手撑在船上,半膝跪着,还在不停地喘气。 他左臂已插入一个钢环,钢环再深一寸,就要嵌进他的肩胛骨里。 司马嫣急忙冲过来,扶起风逍舞:“你怎么样了?” 老头从船尾大步走来,用力拔下风逍舞左臂上的钢环。想再有动作时,风逍舞却一把推开了他。 “快去摇船,快。” 老头也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走回船末,开始奋力摇橹。 小船破浪而行,比方才来时更快了一倍。 老头边摇边道:“替他把伤口包起来。” 司马嫣立刻从混乱中惊醒,从内裙撕下一片绸子,将伤口小心翼翼地包扎起。 她第一次见风逍舞伤成这副模样。 风逍舞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痛苦之色,喘过了气,立刻道:“若我猜得不错,再过盏茶时分,毕恭玄在另一处的人就会赶来。” 老头道:“可他们在扬州渡口,骑马到这边也得半个时辰。” 风逍舞道:“毕恭玄这次吃饭故意拖缓了时间。我一直掐着时间,按正常进程扬州那边早已过了钞关上了船。恐怕他们是想在江上汇合,所以毕恭玄他们的船摇得也并不快。” 老头皱了皱眉:“好家伙,居然想到在江上汇合,我还真小看这帮子人了。” 风逍舞道:“对面埠头也必定有苍穹帮的人在守着。现在的情况想要上岸,若没有奇招的话基本不可能。” 老头咧嘴一笑:“奇招?你说奇招?在我面前提不可能这三个字,你莫不是在瞧不起我?” 风逍舞也笑了:“你还是这副贼样。你这小人模样可真得改改了,要不然下次还没等出手,就被捕快认出关进大牢里了。” 老头眉毛上扬,得意地道:“也别忘了,是我这贼头贼脑的小人救了你这条小命。” 毕恭玄望着远去的小船,怔怔地出神。 他身边的六个人都是好手,好手出手当然不会慢。 然而当他们手中兵刃出手时,就有三人倒了下去。 当双环套向风逍舞脖子时,风逍舞仰面弯腰,同时躲过毕恭玄张开折扇作锋刃的砍划。 八面汉剑和鸳鸯拐从他两侧袭来,两件兵器却也在风逍舞弯腰的一刻连人一起掉入江中。扇末的刀片距离他的鼻子只有半分,半分就已是生与死的距离。 风逍舞借弯腰下泄之力,剑作圆环之势削飞两人。但却也因这紧急的变招缺乏了后竞之力。双环招式急变,改打风逍舞左臂,另一环则拉向风逍舞腰际。 此刻他已没有变招的余地,这双环夺命之势必将取他性命。 没有人想到风逍舞居然就一动不动让钢环打进自己的左臂。 钢环打进左臂,借由钢环带来的剧烈冲击,他的剑也穿入了那人的胸口。 毕恭玄眉颔紧绷,折扇合起,急点风逍舞身上三处大穴。 剑已入骨,再要拔出招架的话,毕恭玄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扇末将点进他身上的穴道。风逍舞的身子已弯至拱桥,想再要躲闪也已缺乏余势。 这一招已将得手! 却在此时,风逍舞身子一瘫,整个人平平摔躺在船板上。 人躺在船上,更无变化余地,这种行为无异于送死。 毕恭玄手筋绷紧用力,折扇也随着风逍舞的身形向下刺去,同时招式又变,转作剑招刺向风逍舞咽喉。 对于手中折扇,他纵不是天下第一,也已不远。他作为苍穹帮少帮主的实力并非狐虎之威。 江湖中用短兵刃的人不多,一但用上这种一寸短、一寸险的短兵刃来行走江湖,至少都已是江湖中入流好手。能用好折扇这种变化倏忽迅巧的短兵,更是少之又少。 少之又少,言外之意就是好手中的好手。 毕恭玄这一招扇剑更是辛辣刁狠,不留对方一丝余地,也不给自己丝毫退路。 死在他这招扇剑下的人只有七人,然而这七人无一不是雄震一方的武林高手。他只对七人使过这招,只因目前为止只有七人配得上他使出这手杀招。 眼前的这人,就是第八个。 他只在自己已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才会用出这手杀招。只要他用出这招,对方就一定会死在他的手下。过往至今,无一例外。 且风逍舞的身形已倒卧在船上,绝不可能再有余势避开这一招! 然而正当毕恭玄全力刺向风逍舞喉间时,风逍舞身子忽然往右一侧,左臂转动,也带着左臂上的钢环跟着转动。 钢环赫然耸直了起来,就像突然从地里窜出来的春笋般出人意料。毕恭玄的手若再点下去,手腕就会先被这锐利的钢环给划破! 毕恭玄神色剧变,立刻张开折扇倒握,用扇面护住手腕关节。扇面紧擦钢环隙过,激溅起星星火花。 在未曾设想的情况下,他已作出最正确的判断。这已是他在此时所能做到的最小程度延缓自身攻势的方法。 然而当他想再拢起折扇,再作剑诀点向风逍舞咽喉时,风逍舞却已在他匆忙变招的缓冲间隙抽身而出,人跃至船头。 然后他纵身一跃,在空中舞起翩翩衣袂,落到远处老头的船舷上。 在他跃起一刻,甚至还给船夫留了一锭银子。 小船已远去,消失在了茫茫江雾上。 船夫直到现在才开始呕吐。方才骤雨惊云般的胭影血幕,直到现在他才回过神来。 毕恭玄怔怔站着,颙望着远处小船消失处,久久无法言语。 诚然如风逍舞所言,若他使的兵刃再长一寸,哪怕只长一分,此刻风逍舞都已是个死人。 他终于明白风逍舞一开始挥剑击杀的三人中为什么没有离他最近的那对双环。六人当中,只有双环是几近无死角全方位都覆以利刃的兵器。也只有这件兵器,才能在他那手扇剑中造成突如其来的袭击,干扰他的手法。 从一开始,风逍舞就已经知道他们的出手。也从一开始,风逍舞就已知道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知道自己可以利用什么方法来逃脱。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注定是败局。 毕恭玄沉默了很久,长吐一气:“这就是他的剑……” 船已泊近江岸。 远远望去,岸上也泊着几艘小船。埠头商人小贩货郎流窜,人居然还不少。 这个埠头是长江南岸至北岸数个渡口的归津,因此人也不像他们来时那般少得可怜。 老头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几个人?” 风逍舞道:“你看呢?” 老头道:“十三个。” 风逍舞道:“你打算怎样?” 老头神秘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司马嫣道:“十三个什么人?” 风逍舞道:“埠头上有人是江湖客改扮的。有的卖瓜,有的装成地痞,一共十三个。” 司马嫣好像明白了:“是苍穹帮的人改扮的?” 风逍舞道:“无论是不是苍穹帮的人改扮的,我们都已不能上岸。” 但后面还会有前来汇合的毕恭玄等人赶来,他们也已退无可退。 老头子停下船,道:“就是这里了。” 风逍舞道:“这里?这里干什么?” 老头道:“下去游泳。” 风逍舞愣了愣,笑了:“下去不是游泳,是喂鱼。” 老头笑道:“喂鱼倒不至于,只是比比谁抓的鱼更多罢了。” 老头说完,应声跃入水中。 司马嫣吃了一惊:“他真的就下去抓鱼?” 老头从水里冒出来:“你们再不下来,就是后面的鱼来抓你们了。” 风逍舞走到船舷:“我们也下去吧。” 司马嫣有点害怕:“可我不会游泳……” 风逍舞道:“你深吸一口气,我带着你。”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接道:“吸大点的一口气,我们会在水里呆上一段时间。” 司马嫣深吸了口气,用力眯起眼睛。 风逍舞将她抱起,跳进水中,然后把船弄翻,潜进水里。 把船弄翻只是想造成他们全都意外落水的假象。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骗得过毕恭玄,但此时只有这种方法能比较合理掩盖他们故意下水的目的。 江水清凉激肤。司马嫣全身被冰凉凉的江水裹住,只觉说不出的惬意。 她感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四肢没有一丝负担,就像躺进了云朵里一般。 她想睁开眼,看看水里的世界有多么的美丽,多么的多姿多彩,只是当她想睁眼时,眼睑就感到一股剧烈的酸痛刺入,让她不自禁紧紧眯上。 忽然她感觉眼帘一黑,仿佛进了一处洞里。黑暗逐渐回缩,时不时感觉飘浮在水中的衣摆轻轻拂过周围的岩壁,回馈至她的肌肤。 一声清泠的水声,她已从柔和的江水中浮出。 司马嫣抹了抹睫毛上的水珠,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漆黑,道:“这是哪里?” 风逍舞道:“你抬头看看。” 司马嫣抬头,看到视线远处有个圆圆的小窄口。光线从外面浅浅射入,落在洞口周围。 司马嫣道:“是一口井?” 风逍舞点头。 司马嫣却看不到他点头。但她也没再问,因为她摸到了井壁上像是把手一样的圆环嵌在上头,一个个圆环有规律地从下至上一节节嵌着,形成一副梯子。 梯子上有人在往上爬,正是那老头。 风逍舞道:“你抓着把手慢慢爬上去,我在下面护住你。” 司马嫣应了一声,抓起把手,一级一级往上爬。 把手上布满青苔,显然已很久没人使用过了。 司马嫣小心谨慎地爬着。光线渐渐开始充盈,她已能很清楚看到井壁上的水苔。 爬出井口,是一处老旧的小庭院。 司马嫣正想问风逍舞这是何处,风逍舞却已从井口爬出,开口道:“从这门进入后,左边的第一个房间有换洗衣物,你先去换套衣服吧。” 他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只是……为什么他的目光有一点点奇怪呢? 司马嫣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衣服。她身上的画裙已因着水的缘故紧紧锁在身上,虽还有一层衣服,却更突显胴体玲珑的曲线。三千青丝水滴连连,看来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诱惑。 司马嫣的脸方在水里泡得苍白,却顷刻变得通红,直直红到了耳根,捏了把风逍舞的鼻子,像只受惊的小兔跑进了屋里。 房里果然有女子的换洗衣物,而且还有个落地大铜镜。 司马嫣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套纯色丝纩内搭,一套石青提花绸马面裙,一件工字云纹玉缎褙子,然后褪下身上湿漉漉的衣裳。 她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褪下时,不经意瞟了眼一旁的大铜镜。 然后她的目光再也舍不得离开。 司马嫣看着镜中莹白无瑕的胴体,痴痴地出神。 她已不再是个小女孩了。 她看着自己的腰肢,幽幽叹了口气。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叹这口气。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一笑,脸颊泛起了浅浅红晕。 忽然她想到风逍舞,想到他刚才看着自己的眼睛,想到了……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开始急促,脸上又在不经意间飞起一片归霞,好红好红。 她晃了晃脑袋,咬了咬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再想,也不让自己再看。 她转过身将衣服匆匆穿起,向外面走去。 十七岁的少女,又有哪个不曾顾盼自怜过呢? 十七岁的少女,又有哪个不是怀着一颗春心呢? 忽然她又想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他是怎么知道这房间里有女孩子的衣服的? 他又是这么知道这个房间的? 难道这里是他在外面,和其他女孩子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被一根细小却尖锐的针轻轻扎了下,扎得她又酸又痛。 司马嫣摆了摆身上的衣服,缓缓走出门,步子也变得很沉重。 她带起房门,看到面前的桌子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刺了她一下的情人,一个是她不认识的男人。 风逍舞道:“这就是刚才救了我们的人,也是那死过一次的老头子。” 司马嫣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位男人。她不敢相信那个瘦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的老头会是眼前这个正值青壮的中年男子。 风逍舞道:“这也是他的家,他的家之一。” 司马嫣道:“这是他的家?” 风逍舞道:“是的。” 司马嫣长舒口气,仿佛刚从背上放下一个装满大石头的包袱,脸上又焕发出了光彩。 司马嫣走到男人身边,道:“今日承蒙大侠舍命相救,小女……” 她话没说完,男人却连连摆手:“客套话咱就都免了吧,我可不想在这也要做这些没什么意义的逢场作戏了,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侠。” 司马嫣莞尔一笑,坐在风逍舞身边:“行,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你的姓名。” 男人笑了:“说起名字,我可是大大的有名。”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我姓宋,叫宋捉影。” 司马嫣的眼里放出了光:“你是宋捉影?就是那个从北到南,走到哪偷到哪,连皇宫大内的国库都敢下手的宋捉影?” 宋捉影道:“没错,我就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宋捉影。” 司马嫣璨烂一笑:“我听爹爹说过,他说当今天下轻功最妙的人就是你,说你不到两个时辰,就从华山山脚登上了云台北峰,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个人的轻功有你这般高明。” 宋捉影笑道:“那只是从前。虽然现在我本事还在,但已感觉自己开始老了。” 司马嫣道:“可你在江上把我救回小船时露的那一手功夫还真把我给吓坏了,那时我还以为铁定要掉水里了呢。” 宋捉影目光变得狡黠起来:“你好像并没有吓坏吧?不是还很关心地看着对面的风逍舞吗?” 司马嫣嫣然一笑,悄悄碰了碰风逍舞的手。 风逍舞抓住了她的手。 宋捉影道:“其实这并不是我家。” 风逍舞道:“不是?” 宋捉影道:“当然不是,这只是我的化妆室。” 风逍舞笑了,司马嫣却没有听懂。 风逍舞向她解释:“他偷的东西太多,基本每个他常光顾的去处就有他事先买下的房产。只不过平常都是空着的,关键时刻就躲进来易容改扮,摆脱追踪,这幢房子也不例外。” 司马嫣道:“可他偷的不都是一些恶人的不义之财吗?那些人能把他逼到这般地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张地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似有点不知所措。宋捉影笑道:“你放心,衣服只是放在里头备用而已,里面的衣服我都还没穿过。当今天下能逼我扮成女人的人可还没出现呢。” 司马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毕竟一个女孩子穿着大男人穿过的衣服,总会感觉不太舒服。 宋捉影叹了口气:“黑吃黑当然没这么多的麻烦,只是我一看到好东西,手就不自觉地痒起来,不偷他一偷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三个月前我才在广州府蔡府丞家中摸了块陆子冈的玉牌,差点就被他们抓来剥下一层皮。” 宋捉影又笑道:“可最后我还是逃掉了。虽然我轻功不比从前,但小偷这行饭还是能吃下去的。” 风逍舞悠然道:“其实你最厉害的本事不是偷,而是演戏。” 宋捉影道:“演戏?” 风逍舞道:“你在饭铺演的那出戏,连我都被你唬到了。你若上姑苏的雅部班去,我敢保证那些角儿没一个比你演得出彩。” 宋捉影道:“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看来我也是时候考虑下转行了。” 风逍舞却叹了口气:“可惜你的嗓子不太行,怕只能演一演端茶递碗的龙套了。” 司马嫣看他们一说一笑的,忍不住道:“你们是认识的?” 风逍舞点了点头:“嗯。” 宋捉影道:“我们认识已快有三年了。” 司马嫣撅了撅嘴,默不作声,心里却有点不舒服。 宋捉影笑道:“你放心,虽然他跟我认识的时间比起你是久了点,但就算我被座下的凳子咬烂了屁股,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司马嫣想忍住不笑,却还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宋捉影道:“幸好毕恭玄的人把我摔得正是时候,本来我都已不知该如何编下去了,恰好装死了事。” 司马嫣道:“你还打算给他们吃绿豆汤。” “那是因为我知道像他们这种出门吃个饭都要拿双银筷子试试有没有毒的蠢蛋是绝计不会吃的,”宋捉影冷哼一声:“而且我的绿豆汤也只有两碗,鬼才会给他们吃绿豆汤,喂他们吃泥巴还差不多。” 风逍舞显得有些无奈:“可你的泥巴却喂到我身上来了。” 宋捉影正色道:“那可怪不了我,当时眼里只有我的孙女,才不会看到你这小崽子。” 司马嫣眨了眨眼:“当时你真把我看成你的孙女了吗?” 宋捉影道:“所谓戏者真也。唯有真实到连自己都能骗过的演技,才能骗得了观众。当时我可真的是连自己都以为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孙女。” 司马嫣嫣然笑道:“你连经验都总结好了,看来你已不用自己登台演戏,已经可以当武章班的班主了。” 宋捉影笑道:“武章班主也不错,总比这该死的小偷小摸手段要省心得多。” 风逍舞向司马嫣道:“我的朋友不多,宋捉影已算是我唯一一个朋友了。” 司马嫣道:“你为什么不多交几个朋友呢?” 宋捉影道:“因为他怕你吃醋。” 司马嫣白了宋捉影一眼。风逍舞笑了,却也没有解释。 他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这是他长久以来第一次说出没经过大脑思考的话来。 他甚至有点恐惧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已不像此前一直紧绷着,似有点松懈了下来。 是否因他久已不曾处在这样轻快的环境,如今突然有可以深陷进去的机会,就选择全身放松而有点不能自拔地散漫了呢? 宋捉影道:“而且他还是个怪人。” 司马嫣道:“怪?怎么怪法?” 宋捉影道:“他滴酒不沾,茶也不沾,只喝白水。像这样的人,怎么能交到朋友呢?” 风逍舞微笑。 他知道宋捉影是在帮自己圆过去,也知道宋捉影说的是假话。宋捉影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 只是他只能这么说,他也不愿说真话。 常与孤独相伴的人,又怎么能交到朋友? 也许最根本的原因是他自己。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孤独,孤独已将他的内心彻底封闭。 司马嫣道:“酒既伤身,又乱性。为什么不喝酒反而交不到朋友呢?” 宋捉影笑道:“听你说这话,就知道是个从没喝过酒的人了。” 司马嫣撇了撇嘴:“谁说我没喝过。酒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有什么不敢喝的?” 宋捉影道:“你真的喝过?” 司马嫣的口气忽然软了下去,嗫嚅道:“只喝过一点点。” 宋捉影道:“味道如何?” 司马嫣摇了摇头:“不好喝。又呛又辣又烫,喝下去时感觉喉咙就像被割了一刀,而且我只喝了一口就感觉头晕晕的,还不如喝一碗红豆莲子汤。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那么爱喝酒。” 宋捉影道:“所以我才说你没喝过酒。没有真正喝过酒的人是绝对不懂酒中滋味是多么令人陶醉的。” 司马嫣道:“酒本来就会醉。” 宋捉影愣了愣,仰天大笑:“你说得对,酒本来就会醉。” 他又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人滴酒不沾,我却是嗜酒如命,一天不喝酒我就头晕,真不知当初是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司马嫣笑道:“别人是喝酒会晕,你是不喝酒才会晕,看来你真是个酒鬼,你喝酒的本事说不定比你演戏的本事还要大。” 宋捉影摆了摆手:“我喝酒的本事还不算大。我有个朋友,那喝酒的本事才是真的大,一口气灌进十斤龙醴坊出产的烈酒都没有丝毫醉意,眼神甚至比豹子还清醒。连我都不知道他最近从哪搞来了批扶桑的龙月和菊理媛,那滋味堪比龙醴坊的馝华和碧月泉名酒。” 风逍舞道:“最近你的易容术又有提升,若不是你把我撞倒地上顺手解开了我的穴道,我都还没认出你是谁。” “你若是能认出来,那才是怪事。”宋捉影话里充满了自信:“我这次用的是镜月宫的易容药水,你当然不可能认出来。” 风逍舞一向不改的脸色居然变了变:“镜月宫?你是怎么弄来的?” 宋捉影笑道:“当然是买来的。凌华仙子虽深在宫中,却也要用钱。” 风逍舞道:“可她自那次归隐后就再未踏出过宫门一步。” 宋捉影道:“她不出来,她宫里的弟子就替她出来。五个月前在长安龙四爷府上组织的拍卖会就有镜月宫制作的东西在里面。我只买了她一个易容药水,就没钱再买其他东西了。” 风逍舞微笑:“幸好你还可以偷。” 宋捉影大笑。 司马嫣道:“凌华仙子是谁?我怎么没听爹爹提起过?” 风逍舞道:“你还记得我曾与你提过陆云飞吗?” 司马嫣点头:“当然记得。” 风逍舞道:“凌华仙子只在江湖出现了两年,那两年正是陆云飞名声最健的时候,但她当时在江湖的名声却不在陆云飞之下。” 宋捉影立刻补充:“甚至犹在其之上。” 风逍舞道:“的确。如今陆云飞的威名已不如当年震撼人心,凌华仙子的名气却依旧不减。” 司马嫣道:“她做过什么事,居然比陆云飞还要出名?” 风逍舞道:“她没做过什么事。” 司马嫣吃惊道:“没做过什么事?” 宋捉影道:“她没做过什么事,只因直到现在人们都还不能确定她究竟做过什么。” 司马嫣道:“但她却比陆云飞还要出名。” 宋捉影道:“是的。” 风逍舞道:“虽不知道,但她的武功之高,深不可测,却是真的。连昔年云游四海,遍访世间武林圣地,甚至远登圣母之水峰,天下武功招数兵刃器械无一不通的傅证子都看不出凌华仙子的武功深浅。” 宋捉影道:“傅证子在陆云飞尚在弱冠之年就已断言不出十年此人就可天下无敌,却依然看不透凌华仙子的武门脉路。” 风逍舞道:“当年陆云飞也确实和凌华仙子有过一次交手,只不过两人都没有亮出兵刃,只是默默注视着对方,到最后谁也没出手,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这段往事也为后人传为武林佳话。然而两人究竟谁的武功更胜一筹,江湖至今也没有人敢笃定。” 宋捉影微笑着,并不说话。 风逍舞看着他,叹了口气,只有替他说了下去:“也许是陆云飞心动了。” 司马嫣道:“心动?什么心动?” 风逍舞忽然也不说话了,就像宋捉影一样微笑地看着司马嫣。 司马嫣忽然明白了,脸又轻轻红了起来。 陆云飞心动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会脸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她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间莫名其妙地脸红。 是不是因为风逍舞在看着她笑?笑得她也有一点心动呢? 宋捉影道:“陆云飞有没有心动,这就不得而知了,传闻凌华仙子比陆云飞也年轻不少。且镜月宫门规甚严,自开宗以来就只收女弟子,弟子未经凌华仙子同意不可踏出宫门,自也不允许随意与男子谈情说爱,她自己当然也不会自破门规。” “这两人的武功境界都已都是江湖史无前例的巅峰。除了武功外,凌华仙子的易容术也冠绝天下,连以暗器和易容手法最为闻名的简家,也曾向她请教过。” 宋捉影从怀里掏出一小个水晶瓶,里面只装着很少很少的晶透暗紫色药水:“这就是凌华仙子的易容药水,还没我一个拇指头大,就花了我三百两金子。” 他重新将瓶子放进怀里。他拿出和放入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小心,生怕一用力就会把瓶子捏碎,显然已将这瓶药水视为珍宝:“这也是江湖中没人能确定她到底做过什么的原因,凌华仙子传闻中的大部分事都是经她自己易容改扮后再去做的。” 宋捉影叹了口气:“至于这瓶药水,就算我想偷也偷不了,因为江湖也从来就没有人知道镜月宫究竟在哪。” 风逍舞道:“也曾有人偶然发现似是镜月宫的弟子出来采购物品,他们本想偷偷跟踪她们回去,探出镜月宫的位置,却都在此后的不久被人发现陈尸在荒野处。” 宋捉影道:“而且凌华仙子真容从不轻易露出,也没人知道她模样如何。” 风逍舞道:“自重回镜月宫,江湖就不再有凌华仙子的踪迹。” 宋捉影道:“没人知道镜月宫在哪,因此也没人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风逍舞道:“就像是一抹月光,没人知道她会从哪里出现,也没人知道她会在何时离去。但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抹月光的飘渺与轻柔,仿似不曾存在,又仿佛一直都在。” 这两人一搭一挡,一唱一和,司马嫣不禁也跟着入了迷。司马嫣叹了口气:“我看你们俩干脆去唱弹词算了,你们唱弹词的本事一定比你们现在懂的任何一件本领都要高。” 宋捉影道:“如果他没意见的话,我们会考虑的。” 司马嫣立刻抓紧风逍舞的手,生怕他真的会跟宋捉影一起去唱弹词。风逍舞笑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道:“这也许就是她比陆云飞要更出名的原因。” 司马嫣道:“什么原因?” “神秘。”风逍舞道:“就因为神秘,所以她比陆云飞更使人铭记于心。” 宋捉影道:“不错。所以直到现在,江湖最大的传说并不是陆云飞,而是凌华仙子。” 司马嫣道:“可为何爹爹从没跟我提起过凌华仙子的事呢?” 宋捉影笑道:“凌华仙子这个人,就算在她涉足江湖期间,见过她真容的也只有陆云飞、风际空、钟离孤,及当时的简家家主简二先生。连少林掌门缘空,武当掌门云松,上一任峨眉掌门肖九星,上一任丐帮帮主蒋根这武林四大派的第一号人物一起会见她时,她都是戴着帷帽示人,司马庄主又怎会跟你讲一个他自己都不了解的人呢?” 司马嫣向风逍舞莞尔一笑:“原来你爹爹也见过她。” 宋捉影怔了怔:“爹爹?” 司马嫣道:“是呀,你不知道吗?” 宋捉影猛然醒悟过来,看着风逍舞,诧异道:“你是风际空的后代?” 风逍舞道:“我是。” 宋捉影怔住,笑了:“想不到,想不到,你居然是那昔日令江湖群雄无不景仰拜服的风际空的儿子。” “这事你为什么一直没和我说?” “因为我一直都不想说。” 宋捉影沉默。 留月山庄那场大火,他也知道。那本就是场百年不遇的大火,且毁掉的还是当时武林最具影响力的人物。 月本不可留,何苦留月? 没有人喜欢提起这样的往事。他明白风逍舞的想法。 司马嫣发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她不该在这时说起这些他不愿再提的往事,不过她也确实不知道风逍舞居然没跟宋捉影提过,只是和自己说起过。现在她心里感到愧疚,却又掺杂着一丝洋洋的窃喜。 宋捉影叹了口气:“这小子是风家的后人,我认识他三年都没对我说过。你只是个认识他还不到一年的小姑娘,他却对你说了,足可说明你在他心里的地位是不是比我要高了。啧,我都已是准备开始老了的人了,怎么还有股酸溜溜的劲儿从我心里冒出来呢?” 司马嫣笑了。 她发现宋捉影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似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将僵硬的气氛轻松化解。 这是否就是风逍舞能和他交上朋友的原因呢? 司马嫣道:“你并不老呀,为什么总说自己老了呢?” 宋捉影道:“趁着还没老的时候多说自己老,等以后真正老了就能坦然接受了,这叫未雨绸缪。” 风逍舞道:“这叫多此一举。” 宋捉影道:“你不信你也可以试试。不过现在的话……你似还没有试的必要。” 司马嫣目光充满了祈愿与憧憬:“我想,凌华仙子一定很美很美,美得就像月光中的仙女一样。” 宋捉影道:“你说对了。” 司马嫣道:“你不是没见过凌华仙子吗?怎知道我说对了?” 宋捉影道:“我没见过,但简二先生见过。” 司马嫣眼波流转:“他?” 宋捉影道:“是的。自从简二先生见过那一次凌华仙子的真容后,整个人就变得痴痴癫癫。茶饭不思,日夜不寐。一家人都急坏了,请来天下名医,吃过的药啊草啊恐怕比密斋还多,过了两年才恢复过来。” 宋捉影笑着道:“简二先生风流成性,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见了凌华仙子一面后却害了这么严重的相思病,你说凌华仙子长得究竟如何?” 司马嫣的眼里放出光彩,很快又黯淡下去,长长叹息:“可惜我没能见她一面。” 宋捉影长笑:“很多人都说过这句话,无论男人女人。” 他看着司马嫣,道:“不过简二先生若见到你,说不准会再害一次相思病。” 司马嫣嗔道:“你就别取笑我,一股劲地瞎说了。” 宋捉影道:“我可没瞎说。我见过的女人也不少,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 司马嫣紧紧抿住嘴唇,浅浅地笑了。 宋捉影长叹一气:“风逍舞这臭小子运气属实不错,为什么我就没这么好运气呢?” 风逍舞道:“只要你少偷点东西就有了,你的运气全都花在偷东西上了。” 这句话无异于算是承认,司马嫣就是他莫大的运气。 司马嫣牵着风逍舞的手牵得更紧,笑影盈盈,甜蜜而动人,往前一切的苦难都已被她此时心里的愉悦冲冲洗得精光。 宋捉影看着司马嫣脸上醉人的笑影,心却沉了下去。 宋捉影道:“在你换衣服时,我听风逍舞说你们是要去苍穹帮总坛。” 司马嫣点头:“嗯。” 宋捉影道:“你们去干什么?” 司马嫣道:“爹爹被他们给要挟去了,我们要去帮他。” 宋捉影道:“司马翔?” 司马嫣道:“嗯。” 宋捉影沉下脸:“你们这样去,无异于是送死。” 风逍舞正欲说话。宋捉影看到他想说话,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但你这次的做得实在是愚蠢至极。” 风逍舞沉默。 经过这次阻碍,他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苍穹帮。 在与苍穹帮交手过后,他才发现苍穹帮的实力竟有如此可怕。若不是宋捉影及时救出他们,恐怕永远都无法逃脱毕恭玄的掌控。 他本以为凭自己的力量能完全保护好她,却在刚出门的几天内就让她受了这么多苦,甚至身陷囹圄当中。 宋捉影道:“我在这里出现,并不是碰巧。” 风逍舞点头:“你说。” 宋捉影道:“义宏庄已有了个对付苍穹帮的计划,我到这里来,就是受了他们的邀请。” 风逍舞道:“义宏庄?什么样的计划?” “我也还不清楚。他们约的也不止我一人,说到了地头再展开详谈。”宋捉影道:“计划还是秘密,并没有公开。” 风逍舞道:“但你却告诉了我。” 宋捉影道:“因为他们同样想告诉你,只不过此前一直没找到你人。” 风逍舞点头,没有说话。 司马嫣想问义宏庄是什么,但她没有问。 她知道现在他们正商议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此时是不应随便插入别的话题的。 她虽然一直深处闺中,却也明白许多事理。 宋捉影道:“对付苍穹帮,仅靠一个人的力量绝不可能办到。唯有同心协力,才可能有机会。” 风逍舞道:“我也知道我一人不可能把苍穹帮给翻了,我只是想救出司马庄主罢了。” 宋捉影道:“你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他救出来。”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宋捉影道:“等附近苍穹帮的人搜查结束就走。” 风逍舞道:“你坐在这里,怎知道外面的情况?” 宋捉影道:“和我一道来的还有两人,现在在外面察探苍穹帮的动静……” 他话还没讲完,忽见一只手从窗外探入,向他们打了个奇怪的手势。宋捉影看了一眼,长身而起:“走!” 前院停着一辆马车。 走在宋捉影前面的两人已先上了车。看到风逍舞也跟宋捉影一齐上了马车,而且还带着个女人,两人不由都吃了一惊。 宋捉影道:“这位是我朋友。我们这次行动若有他相助,成功的几率会更大。” 左边身长八尺,一身黑肉的壮实大汉沉下脸道:“但司徒超风好像并没允许你多邀人进来。” 宋捉影道:“这次计划司徒超风本也想请他来的,只是他惯于四处游走,居无定所,一直找不到人,所以后来就放弃了。” 右边身材矮小,两眼神采丰足的瘦弱男人道:“既然已经放弃,又何必再请他来?” 宋捉影笑道:“两位放心,到了地头我自会知会司徒超风。” 黑肉大汉沉声道:“此番行动秘密且重大,恐怕是百年来江湖最重要的一次行动。万一出了岔子,你以为只凭你一人能承担得起吗?” 瘦矮男人道:“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风逍舞道:“见过两位前辈,在下姓风。” “风?”瘦矮男人看了看他手畔的剑:“风逍舞?” 风逍舞道:“是。” 这三个字仿佛有种慑人的魔力。瘦矮男人听罢,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那也罢了。” 无论谁能战胜峨眉的大弟子和海南的三当家,都会令人刮目相看的。 更重要的是风逍舞本就是义宏庄的常客。 黑肉大汉道:“我们兄弟虽没什么意见,但并不代表司徒超风没有看法,到时候你还是要跟他会意一下。” 这身材相差悬殊的二人居然是对兄弟。 “我明白。”宋捉影向风逍舞道:“这一身黑肉的壮汉名叫卫城,另一位则是卫庄卫老大。” 风逍舞道:“莫不是水龙十三连的铜墙铁壁‘风从虎’卫城,金杆开花‘云从龙’卫庄?” 宋捉影道:“正是。” 卫城和卫庄都是东北沿海十三个联合帮会,也就是水龙十三连总瓢把子卫海的两个儿子。老大卫庄手持一柄精钢旱烟袋,专打人三十六处大穴,七十二处小穴,打穴点穴功夫在江北可作第一流人选。老二卫城十三太保横练,一身黑肉据说已练至刀枪不入的火候,双掌更各有两百斤力道。两人联手,曾荡平太行三窝大寨,都是江湖中的一流好手。 卫城道:“客气话咱不必多说,要说也等到了地头再说。” ------------ 玖 卫庄道:“这次行动的重要性,你想必已知道?” 宋捉影点了点头。 卫庄道:“风逍舞我们并没意见,只是……” 他话并没有说完,目光已投向了司马嫣。 每个人都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司马嫣还没开口,宋捉影已先抢道:“她一定要来。” 卫庄道:“为什么?” 宋捉影道:“因为司马庄主。” 卫庄道:“紫竹司马?他怎么了?” 司马翔的名头,在与石崖子一战后已可与九大剑派中的大人物相齐名,没有人敢对他无礼。卫庄提起司马翔时,也不像说起风逍舞一样直呼其名。 宋捉影道:“司马翔现在人就在苍穹帮总坛,他们本就是为了救司马翔而来的。” 卫庄道:“这么说,这位就是……” 宋捉影道:“这位就是紫竹司马的唯一后继。” 卫庄的态度立刻变了,冷淡的目光变作笑脸:“原来是司马庄主的千金,难怪长得一副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方才多有失礼,还望姑娘见谅。” 卫城也作出了谦逊谄媚的笑容:“如今我们坐在一辆车上,也算是有过一个交情。日后彼此有什么事,也不妨多个照应。” 想不到这两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剧变,没看过的人,绝对无法想象一个昂藏八尺的大汉阿谀奉承起来究竟是件多么滑稽的事。 司马嫣看着他们比唱川剧变得还快的一张脸,呆呆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转变令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该如何接他们的话。 风逍舞将话题岔开,他并不想听这些话:“各位是否觉得有一点很奇怪?” 宋捉影道:“哪一点?” 风逍舞道:“为什么苍穹帮的人还没查过我们的房子就走了?” 卫城冷笑:“他为什么一定要查我们的房子?” 宋捉影想了想,道:“他说的有道理。像苍穹帮这种组织严谨,行动缜密的帮会本不该有遗漏的,我原本在房里安排的暗室也没有派上用场。” 卫庄道:“那是因为苍穹帮只搜查到一半就回去了。” 风逍舞皱了皱眉:“回去?是什么会让他们放下手中的事回去?” 卫城道:“你问我们,我们怎么知道?” 风逍舞没有说话,却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想不通义宏庄这次行动怎会让脑筋如此呆板的人来参加。 宋捉影道:“也许是他们有了紧急变故,否则按苍穹帮的做事风格绝不会放下手中做到一半的事就走的。” 能让苍穹帮放下手中的事离去,此事必定不简单。 会是什么事? 会是什么变故,让毕恭玄他们撤退得如此匆忙? 宋捉影笑着拍了拍风逍舞的肩膀:“不管如何,有什么事,等到了地方咱们一块商量,总比你一个人想破了脑袋要强。” 夕阳满天。 车已停下,停在一家客栈前。 悦来客栈。 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客栈。 宋捉影道:“此处明面上是家客栈,实际是属于义宏庄的基业,也是会晤的地点。现在距离我们约好的时间还差半个时辰,你们不妨先找一处地方歇脚再到这里来。” 宋捉影顿了顿,声音也变得严肃:“再往前十里,就是苍穹帮的地头了。一举一动都可能受到更严密的监视,你们的身份也可能暴露,所以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风逍舞点点头,和司马嫣下了马车。 司马嫣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风逍舞道:“当然是先找个地方住下。” 风逍舞拉着司马嫣,在城里兜兜转转。司马嫣望着四周目红红绿绿的新奇玩意,心中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却并没有出现。 不知爹爹现在过得如何? 毕恭玄虽好声好气地说,但她知道以毕恭玄的为人所说的话必定笑里藏刀,她也深知爹爹的脾性。说不定一个话不投机,司马翔就要跟他们翻脸。 她甚至不敢想象事情进展到这一地步,爹爹的下场会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焦虑更甚,步履间也开始凌乱。 正当她思绪纠扰之际,风逍舞走进了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不大,应当只是一般人家居住的房子。虽有个小小的院子,但除了一口井和放着些杂物外,就再没别的了。 司马嫣正想把风逍舞拉出去,免得打扰到别人的生活,却看到院子里已有个灰头土脸,手大而粗糙的农夫正在劈柴。 这农夫应该还是年青人,但他的脸却因饱受日晒雨淋而显得沧桑。看到风逍舞走进自己家里,他也很和善地笑着迎上来:“公子可有什么事?” 一个不认识的人闯进自己家里,他并不感到吃惊,反而很高兴地上来迎客。 这的确是个很淳朴的农夫。然而这人眼睛虽像在看着风逍舞,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瞥着风逍舞身边的司马嫣,让她不禁微微躲开他的视线。 虽然他是个很淳朴的农夫,但男人毕竟都是男人。 无论多老实的男人,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总免不了偷看几眼的。 风逍舞道:“不请自来,还望见谅。请问兄台可是此宅主人?” 农夫连连道:“公子言重了,小的怎敢与公子称兄道弟?咱们干的是苦力活,赚的是汗水钱,这地是我前年才买下的,三个月前才刚带着妻儿一起住进来。” 风逍舞道:“若兄台有意,咱们可否谈个交易?” 农夫道:“公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小的能帮上一定会帮。” 风逍舞拿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我想请兄台和妻儿到外头度假两个月,两个月后你再回来,房子依然是你的。” 农夫突然不说话了,看着风逍舞手里的银票怔怔出神。 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风逍舞道:“你若答应,这就是你的。” 三百两银票,都可以再买一幢比这简陋的小房子更大更好看的房子了。 他怎能不答应? 他立刻收下了风逍舞手中的银票,向风逍舞哈腰道:“公子既然要,小的当然得顺着公子,公子请便,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了。” 这人银子收得快,溜得也快,飞奔进屋,不一会儿就带着妻子孩儿风一般地走了,生怕风逍舞会改变主意一样。 司马嫣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道:“我们今晚是要住在这里?” “不,我们住客栈里。”风逍舞一边说,一边向外走。 司马嫣跟上了他:“可你为何又要花三百两银子租他们两个月房子呢?” 风逍舞道:“这次的行动很重要,对手也很凶险,必要时需多一条退路。如果到时出了状况,再重新找地方就太过仓促,所以我才留下这间房子。” 司马嫣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风逍舞心思之缜密,确实不得不使她叹服。 司马嫣转念一想,道:“你的银子……是从哪来的?” 风逍舞道:“你记不记得刚才他们曾提起过‘义宏庄’这三字?” 司马嫣立刻点头:“当然记得。” 她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机会问,拖着拖着就忘记了。现在风逍舞提起,正好也是她一直想问的话。 风逍舞道:“义宏庄是专门悬赏那些十恶不赦的暴徒的,庄主是由江湖各名门正派共同推举出的三人,因此三人的公信和决断都代表了整个白道的权威与见解。义宏庄颁布的通缉令,在当今江湖的影响既是向天下各名门正派昭示此人为武林公敌。只要上了义宏庄的通缉令,就一辈子也别想再过一天安稳日子,所以没有任何人想在义宏庄的通缉板上出现自己的名字。” “所有团体、机构,创立伊始或许不会出现纰漏,但随着时间推移,其中必定会出现裂缝。而自五年前义宏庄创立至今,从未出现一次失误,手下亦无一人落钱,中饱私囊,过往账目流水算得明明白白,完全公之于众。上行下效,更不必说三位庄主之为人品格。” “义宏庄回报的赏金也由各大钱庄提供。山西利通、利源、大通三个财势庞大的钱庄,日升昌、文合昌、会友三个财源甚广的票号,都参与义宏庄赏金的直接供给,以保证其信誉及威望。” “虽没有明面上指出,然众人都很清楚,义宏庄大庄主司徒超风如今在江湖中的地位已可算作是武林盟主。他所说的话,做的事在白道各门各派中往往起决定性作用。” 司马嫣道:“你的银子都是从这来的?” 风逍舞微笑:“揭下一张通缉令,就有几千甚至几万两银子,三百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 司马嫣嫣然道:“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赚取那些不仁不义之财呢,爹爹他净在瞎说。” 风逍舞道:“司马庄主?” 司马嫣撅起了嘴:“爹爹说你的银子全都是来路不明的,还说你做的是杀手这一行当……” 她顿了顿,脸又有点泛红:“他还说你是个采花贼,说长安鼓锣巷那些人家的闺女都是你……” 她记得真清楚,一字不漏全说了出来。 风逍舞苦笑。 他只有苦笑。 想不到司马翔对他的偏见已大到了这般地步。 但他还是要救司马翔。司马翔毕竟是她的父亲。 无论司马翔再怎么诋毁他,污蔑他,他还是要去救司马翔。 况且这些事他本就没做过,这就已足够。 房间既不大,也不小,客栈既不豪派,也不简朴。客栈里的生意既不火爆,也不冷清。 风逍舞看着天边逐渐沉落的夕阳,没有说话。 西天已由金黄变成酡红,又由酡红变成神秘的紫红色。 司马嫣也坐在风逍舞身边,没有说话。 她本想出去逛逛,但她知道此时不能轻易外出。虽再过十里才是苍穹帮的地头,但在距离苍穹帮总坛这么近的地方,也必定有苍穹帮的眼线。且毕恭玄的人都清楚记得他们的样貌,她不能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满足自己的任性。 更何况她也想救出司马翔,救出爹爹,比任何人都想。 虽她没出去,可也没和风逍舞说一会话。因为在刚才她想和风逍舞说话时,看到风逍舞看着天边夕阳时眼里的神色。 那眼神仿佛在想着事,一些他隐藏得很好,不曾被人了解过的往事。 虽他已和我说过自己的身世和一些别的事,但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呢? 而且他的眼神……仿佛想到的是一些不好的回忆,为什么他又会在此时想起来呢? 这些不好的往事又是什么呢? 她想问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但她没有问。她知道如果风逍舞想和她说,在上次就已经说了。即便现在问起,也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有些人宁愿将自己的事永远埋藏心里,也不想跟别人说起的。无论对方是什么人,除他自己以外。 她有点心疼这个眼神坚毅,却时不时会流露出如诗人般善感忧伤的男孩子。她伸出手,想去握住他的手。 但她的手还没伸出,风逍舞已站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你要走了?”司马嫣咬了咬嘴唇。 风逍舞道:“嗯。”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司马嫣从身后抱住风逍舞:“我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一个人呆着……我有点怕。” 风逍舞转身,柔声道:“你放心,苍穹帮不会这么快就找到我们,你现在呆在这里很安全。” “但……我还是怕……”司马嫣抬头,凝视着风逍舞:“要不你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风逍舞轻轻抚起她流云般的秀发:“你总该知道有些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也是为了爹爹,她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 司马嫣沉默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说:“就一会儿,一小会儿,可以吗……” 风逍舞没有立刻回话。过了片刻,才道:“好,我再陪你一会儿。” 司马嫣低下头,倚在风逍舞的胸膛,不再言语。 她悄悄地笑了。笑得有点苦,也有点感伤。 我真的好狡猾……还想着去心疼他,借此来亲近一下。到头来想要被疼的……明明就只是我自己吧? 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不太好……呢…… 司马嫣抱着风逍舞,静静伏在他的怀里。 风逍舞的手在她的耳畔。 她的耳朵小巧玲珑。 司马嫣很安静很安静地,伏在风逍舞的胸膛,仿佛已睡着。 风逍舞看着淡淡笑意安详睡去的侧脸,手从耳畔的安眠穴移开,将她抱回床上。 他本不愿这么做。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也许又会有下一个一会儿,无穷无尽的一会儿就会一直延续下去。 她毕竟……都还只是个女孩子,一个心里还没长大的女孩子。 风逍舞看着她纯真的睡脸,将她鬓角垂下的头发轻轻抚至耳后,然后站起。 他转身,走出门外。 天边的紫红已渐渐消失,留下了道幽邃深远的暗蓝色。 悦来客栈。 牌匾很大。大大的牌匾下紧闭的门。 客栈的牌匾,总是得做得光鲜些的。 风逍舞走到门前,轻轻推门。 门没有闩,一推就开了。 风逍舞有点吃惊,他想不到门居然这么轻易就开了。 他本以为义宏庄会有严密的防范措施,却似并没想着在进门时做些文章。 里面一张长长的阔气梨花木桌已坐满了人。门一开,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风逍舞这边看来。 风逍舞一眼望去,就看出桌上的二十六人都是闻名遐迩的武林人士,连峨眉派现任掌门易风扬和丐帮九袋长老钟无泥也坐在里头。 宋捉影已走来:“你总算来了。” 风逍舞没有说话,却也站着不动。 宋捉影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轻易进来,就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风逍舞还是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表情无疑已是默认。 宋捉影道:“若进来的不是你,当你的手敲上这道门时,就已成了个蜂窝了。” 风逍舞抬头。四面望去,果然在屋梁上的一排都开了许多小孔,每个小孔前都有一个黑白相间衣饰的大汉手持连弩,对着孔外。这正是义宏庄的衣饰配色。 桌上为首的男子已站起,向风逍舞一拱手:“公子好久不见。” 这人正是义宏庄的大庄主司徒超风。他只穿着件质料上乘的纯色衣服,以显出他崇高的威望,除此之外身上不再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装饰。剑眉星目,额头很高,留着短髭,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深思熟虑,允执厥中,且一定是个惯于发号施令而不惯听人命令的人。 坐在他右手边的男人模样已近中年,容貌却依然俊秀,时常带着温暖和善的笑容,看到他的人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升起一股自友善而发出的尊敬,正是义宏庄的二庄主诸葛笛。 诸葛笛一手白玉七孔短笛,年轻时遍会天下高手,名声早已如日中天。如今众望所归,五年前与另两位庄主被天下群雄共举为义宏庄庄主,已近不惑之年,手上功夫比之少年时又不知精进多少,点穴打穴手法无疑已在云从龙卫庄之上,甚至更有人说诸葛笛的打穴功夫在当今江湖如果是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 坐在司徒超风左边的男人则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坐着,直到现在也没说一个字。风逍舞刚才进来时,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 这人无疑是个很难去跟他打交道的人,也很难让人看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江湖人人皆知义宏庄的三庄主李沁是个不怎么喜欢应酬招呼的人,性情也有点古怪。但绝对没有人怀疑他作为义宏庄三庄主的能力。 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任何人只要被他盯上,日子都不会好过。 其实被他盯上的人,日子并非不好过。 因为被他盯上的人,十天之内就再也没法过日子了。 无论这个人逃到哪里,即便逃到天涯海角,十天之内,只要他的这档差事仍在李沁手下,他都必定会是个死人。 风逍舞也向司徒超风拱手作揖:“确实好久不见,庄主别来无恙?” 对于义宏庄的三位庄主,他一直都带着很尊敬的态度去面对他们。 司徒超风笑道:“无恙倒是无恙,只是公子已有些时日没到庄上作客了,板上通缉令已又多了几张,正愁没人能把它们揭下呢。” 宋捉影道:“我已跟司徒庄主说过了,接下来的行动也有你的一份。” 坐在诸葛笛身边的长髯老人忽然道:“这位就是风逍舞?” 风逍舞道:“老先生便是易风扬?” 易风扬反手抓住手中剑柄,手背上青筋暴出。 自他五月前接掌峨眉门户以来,就不再有任何一人敢直呼他的姓名。 易风扬霍然长起,冷笑道:“不错,我就是易风扬。听说我门下大弟子顾云松在我出行之时曾败于你剑下。” 风逍舞淡淡道:“不错。” 易风扬脸上阵青阵白,死死盯着风逍舞,忽然大笑:“好,敢当着老夫的面猖獗至此,也算你有点胆识。听说你只用了三招就破了我峨眉剑法,今天我倒也想见识见识你究竟是如何能在三招内破掉我派剑法的。” 易风扬袖袍霎然无风自动,银白的长髯也开始舞动。 诸葛笛立刻迎上来,微笑道:“还请老前辈息怒。大庄主方才已说了,我们这次做的是江湖近百年来的大事,还望各位暂且放下手中个人恩怨,携手联营,同心戮力,先将苍穹帮这个为祸江湖的邪魔歪道连根除去。至于诸位的新仇旧事,等事情结束慢慢再算也不迟。” 易风扬紧握剑柄,两眼如铜铃般瞪着风逍舞,袖袍一挥,缓缓坐了下去:“看在诸葛庄主的份上,今日且饶你一命。” 风逍舞还是没有说话,目光也并没露出恐惧之色,只是很平淡地沉默着。 不止他和易风扬有纠葛,风逍舞已察觉在座的二十六人中,至少有他了解的五对人彼此间都有着不解之仇。虽然司徒超风已说明事理,但今日在此的无不是地位甚高,辈分极尊的武林豪雄,一但拼起命来,可是谁也劝不开的。 风逍舞的心已沉了下去,心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宋捉影已拉着他坐下。 司徒超风向风逍舞道:“听闻公子此番前来,是为了紫竹山庄的司马庄主来的?” 风逍舞道:“是。” 司徒超风叹了口气:“此次行动,我本也邀请了司马庄主,他也已向我允诺参与此事,哪知如今他竟已先落入虎口。” 桌下仿佛有人在窃窃私语:“父女两人住着那么大七重园子,也难怪倒霉事要先往他身上招了。” 风逍舞没去找说这话的人是谁。江湖纷争冗杂紊乱,明面暗地里的冤仇数不胜数,也有很多只是一时不快才去幸灾乐祸,本就没必要深究。诸葛笛道:“不论如何,我们也会全力救出司马庄主。这是司马家的事,也同样是我们武林中人之事。” 风逍舞点了点头:“多有三位庄主上心,在下感激不尽。” 坐在一旁的大汉抢道,风逍舞认出这人是“一刀镇九州”方平:“有义宏庄的三位庄主,何愁大事不成,我看苍穹帮这次已是行将就木,只要咱们跟着庄主的命令行动就大功告成了。” 另一旁面白微须,头戴珠冠的中年男子冷冷道:“倘若没有你,成功的概率一定就会大大提升。” 此人正是方平的死对头,中原“镇威”镖局的总镖头“急风剑”赵光。当年他和一刀镇九州本都是“镇威”的副总镖头,在上任总镖头故世后,两人明争暗斗,最终被赵光抢到了总镖头的位置。方平也因此辞去了镇威的职务,两人从此立下不共戴天之仇。 方平正欲发作,另一边一位庞眉皓发的老者已先说了话,却是岭南第一世家林家的老家主林枫:“赵总镖头这话未免有些欠考。一刀镇九州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何况也是义宏庄三位庄主请来的能人,有着三位庄主的慧眼,又怎不马到成功呢?” 方平大笑:“还是林老爷子说了句公道话。老子再怎么不济,也比这姓赵的小白脸靠阴谋诡计得来的总镖头位子要强得多。” 赵光桌子一拍,大怒道:“我靠阴谋诡计,为何不说说你自己又用过什么手段?我是众望所归,义气服人,才被大伙推举为总镖头,哪像你平日一有小钱就往赌场里钻,一赌就是通宵,第二天还像个痨病鬼一样跑来押镖。像你这样的副总镖头,谁会认你服你?不信你去问问现在的大伙,看谁对你有什么好印象!” 方平“刷”一下抽出了背上一柄雁翅刀,大喝道:“我操你奶奶十八代的祖宗,你找人在大伙背后说老子坏话,老子现在也就当作没听过了。如今当着江湖各位好汉的面你也敢胡说八道,当了总镖头后还装模作样给自己加了个明晃晃的宝冠。别以为老子真怕了你,信不信老子一刀就把你头连头上那顶破帽子一并削下来?” 赵光也亮出了他的剑,直指对面方平:“人人都说你什么一刀镇九州,我看你这刀连屁都不值一个。有种现在就来比一场,看看你这刀究竟是剁下我的头还是你自己的头!” 司徒超风正欲劝解,忽听得冷笑一声。方平和赵光同时转头:“谁?” “是我。”一位长相英朗刚气,仿佛比诸葛笛要年轻几岁的男子。他双手都放在桌上。手指并不算很长,指节突出,指甲也修剪得很整齐。 他的一双手就平平淡淡地放在桌上。平平淡淡的一双手,却感觉有如深邃大海般的无穷力量,充满了兼容吞并万物的威慑力与压迫力。 看到这人,方平和赵光竟都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恐惧,收起兵器乖乖坐了下去,方才的嚣张气焰一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徒超风已笑道:“有杨先生主持公道,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先生已站起来,语气很淡,却意外地冷,冷得与他的样貌完全不符:“我们这次做的是大事,不是过家家的小把戏。各位既然都已应承司徒庄主之邀前来,不妨都将私人恩怨先放一边。若不能放下恩怨,相互扶持,此番事业如何成就?” 杨先生从怀里掏出二十枚铜钱,摊手,向空中洒去,右手执起一根木筷。 淡淡一道掠影一闪,再一闪。 二十枚铜钱已齐整串在了木筷上。 筷柄在杨先生手中。 看到这一幕,每个人不禁都倒吸一口凉气。 只凭一根普普通通的木筷,以内力化作凌厉的剑锋穿透二十枚铜钱。 每穿透一枚铜钱,木筷上的内劲都会削弱一分。若没有深厚的内功底蕴,绝不可能仅凭根木筷在一瞬穿过二十枚铜钱。且二十枚铜钱洒向空中,只有瞬息的决断与反应时间。在如此竭狭的时间内就要算好出剑的剑路,且只在两剑中,就将所有铜钱贯穿于木筷之上。 这样的剑术理解已不仅仅是“登峰造极”这四个字所能形容。这已远超他们所见过的一切剑法,他们内心甚至对“剑术”二字的本质都已颠覆。 赵光按着剑柄的手已开始在轻微地颤抖。 杨先生放下手中木筷,道:“今之苍穹帮,更甚于往昔之雄鹰会。各位既已来了,就该同仇敌忾,同心协力,不要小家子脾气而误了大事。” 杨先生目光淡淡地瞟向了方平和赵光:“若一定要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那么二位不妨先将杨某这关给过了,之后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杨某的剑也随时恭候着二位前来讨教。” 没有一人敢说话。 司徒超风拊掌笑道:“杨先生这两剑实有昔年叶飞仙之遗风,司徒超风由衷钦佩。” 钟无泥叹了口气:“难怪叶影风昔年一手飞仙逸剑能与武当真武神剑,峨眉七七四十九手绣云开月剑法,九华太白十七剑这三大剑法齐名。今日一见,方知是真知灼见。” 易风扬也叹道:“老朽身为峨眉派掌门,本不该自贬门宗,但对叶飞仙独创的这套飞仙逸剑实在是歆慕之至。依老朽的眼光,飞仙逸剑这样的剑法与名门三大剑法齐名实在是有点辱没了,这般举世无双的剑法本该称道于这三大剑法之上。” 杨先生道:“不敢。” 易风扬笑道:“杨先生何必自谦,叶影风一生能得杨青虹这样的高徒,实是三生之幸。” 杨青虹微笑,并不作声。但每个人都看出他这一笑透露出的自信与骄傲。 能被当世峨眉掌门如此称赞,任何人都难免自豪。 钟无泥看向易风扬,笑道:“剑法妙,未必就代表这个人的剑更妙,是不是?” 易风扬朗声长笑,却不说话。 无论谁也都能看出这一笑无疑是默认。 易风扬揣起长髯,叹道:“有生之年,若能与杨先生这样的高手一决高下,也是不枉此生了。” 杨青虹道:“晚辈必定不负老前辈所望。” 易风扬大笑:“好,痛快。等此事结束,你我不妨立即择日而战。我半个身子都已入了土了,怕是等不了太久。” 李沁忽然开口:“只可惜叶影风风光一世,平生唯一一败,却是败在陆云飞之剑下。” 热闹的气氛一下又僵硬起来,杨青虹的脸色也已沉下。 诸葛笛笑道:“今日我们以论大事为重,各位的私事不妨私下再谈。” 风逍舞道:“既然要论大事,为何直到现在仍未开始?” 司徒超风道:“我们也想快点开始,只是人员尚未齐整,所以还不能开始。” 宋捉影也忍不住道:“还有谁要来?” 司徒超风道:“还有一个人。” 宋捉影道:“谁?” 诸葛笛笑了:“老宋,这事你最明白,名字在人道来以前我们都是保密的。若不是你和卫家二兄弟一同前来,加上你与风公子的交情,在此之前你岂非也是连一个人都不清楚?” 宋捉影道:“倘若他不来,反倒将我们卖了,那便如何?”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若有人出卖的话,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司徒超风道:“我们既会请各位前来,自然有法子保证各位周全。也因为信任,所以才只邀请了在座各位。” 司徒超风顿了顿,道:“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他真的不来,还出卖了我们,义宏庄能保证他的人此刻就已消失了。” 诸葛笛补充道:“而且是在他将消息透露给苍穹帮之前。” 司徒超风道:“我们也顶多再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若无义宏庄弟子带来他的回信,我们都会动手。” 所有人不再多问,都只松了口气。 义宏庄保证的事,对江湖人来说与皇帝的涣汗一样保险。 每个人对义宏庄都持以绝对信任。他们不必问义宏庄会用什么手法,只要义宏庄保证过的事,从来就没有一件是做不到的。 只是这个让大家苦苦等待,姗姗来迟的人是谁?为何又偏偏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迟到? ------------ 壹零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尤其是在这种重大行动前的漫长等待,比任何时刻都更易使人焦虑。 气氛已渐渐开始浮躁。刚才的谈天扯地,你吹我一下,我吹你一下,你瞪我一下,我瞪你一下,此刻都已沉寂,已没别的新奇方式来消磨时光了。 有些人的心已飞到了房外,又飞进了房内。 房内的床上,床上的女人。 这些人已开始在后悔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种地方,陪着一群臭男人像个傻子一样干坐着。好好珍惜这样的夜晚,喝几口小酒,玩几个小姑娘,岂非快活得多? 他们都已暗自打算,等这人一来,就立刻先扇他两个大耳光,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反正这耳光是扇定了。 风逍舞一直坐着。忽然感到一股奇异的吸引,使他不自觉望去。 他看到了杨青虹的目光。 杨青虹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手,手边的剑,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 他的目光就像看到一个前所未见的可怕对手一样凝注,庄重。 风逍舞向他笑笑,不再看他。 他并非不在意杨青虹的目光,但现在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个人为何还不来。 他并不急。但这么重要的集合都会迟到,且仍久久未到,未免有些太过不同寻常。 焦躁的氛围愈发灼热。忽然一股凉风吹进,门终于开了。 所有人立刻看去。李沁依然没有回头。 一个和诸葛笛差不多岁数模样的男子,身上的衣服缝剪合身,色料典雅,腰带上还镶着颗色泽通透的蓝花冰。 他的衣着永远最时新,举止也永远保持着优雅。喝的是最好的酒,陪着的是最好的女人。 他虽三十过半,皮肤却保养得很好,白润透红,甚至比绝大部分女人的皮肤还要好。英俊的脸上微笑也永远动人,就算有再大的火气看到这样的笑容也会悄然熄灭。 然而在坐的众人并非因为他的笑容熄灭了怒火。对男人来说,男人的笑容无论再怎么动人也永远比不上女人的。 他们没去扇此人的耳光,也并非因他们不想扇,而是他们不敢扇。 因为简家的简二先生,是谁都招惹不起的。 简二先生一边关上门,微笑道:“各位久等,我来迟了。” “若非女人之事,迟到就是简二先生的寻常事,在坐的各位想必都听过这句话。”司徒超风道:“然自简二先生将家主之位辞让给四弟后,就变得清闲许多。既然不是因事务烦扰,莫非还是那句老话,因为这里没有女人,简二先生才来得这样迟?” 诸葛笛笑道:“怕是沉醉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现在看来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 简二先生叹了口气:“我本也想早点来,只是那女人实在难缠,我想尽了法子都不让我走,最后还是我托人到三十里外的朱老七那买了串珍珠她才肯松手的!” 诸葛笛点头:“对女人来说,珠宝的确是难以割舍的诱惑,何况还是天下第一玉石雕割圣手的货。若想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送她一串朱老七的珠宝。” 简二先生大笑:“二庄主想必也是过来人,对女人的经验也如此丰富,简某改日定向二庄主请教两手妙招。” 诸葛笛笑道:“北有夏侯孔武,南有简二先生。两人踏遍天下花场风月,诸葛笛不过区区黄毛小子,刍荛之见,哪敢在简二先生面前提‘请教’二字?” 简二先生已坐了下来:“对付女人,不同的人所想出来的手段因人而异,诸葛庄主说不定有几手私藏,也是在下从未没想到过的呢。” 钟无泥皱了皱眉头,朗声道:“人已到齐,大庄主已可以开始了吧?” 司徒超风点点头,向卫城示意。 所有人不明白义宏庄的庄主在发言前为何会向水龙十三连的卫城示意。只见卫城走到司徒超风身旁,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竹筒,双手递向司徒超风。 司徒超风拿起竹筒,道:“这就是苍穹帮总坛内的地图详绘和暗卡哨岗的轮班排布时间表。” 易风扬道:“这种机密文件,怎会如此轻易得来?” 司徒超风沉下脸道:“这东西来得并不容易。” 易风扬道:“哦?” 司徒超风道:“我庄从立庄以来就有计划与苍穹帮来一场生死之战,然而我庄的行动在江湖之上过于惹眼,不便于暗中展开,于是才与水龙十三连总瓢把子卫海合作。这是卫海派人潜伏于苍穹帮中五年,用了三十七条人命才换来的。” 易风扬沉默。 众人都不曾想过,今日计划,在义宏庄创立的五年前就已开始进行了。 司徒超风道:“这也是我让宋捉影护送卫家二兄弟前来的原因。这份文件可说是卫海动用水龙十三连的全部资源才换来的,这次行动倘若成功,水龙十三连当属头功。” 卫庄立刻道:“关键还得靠司徒庄主的英明领导。头功二字,水龙十三连万万不敢当。” 司徒超风微笑:“卫老弟何必自谦,这本是贵帮应得的荣誉,不必如此礼让。” 卫庄道:“是。” 诸葛笛道:“若非有这一纸机密在手,我们也不敢轻易请各位前来。此次行动,我们至少已有八成把握。” 下面已有人在说:“这是真的地图吗?” 司徒超风道:“这东西已是苍穹帮的最大机密,各位有所疑虑也在情理之中。” 竹筒打开,一张很普通的羊皮纸。纸卷平铺,诸葛笛递向一旁的易风扬。 能藏在竹筒内的纸卷自然不可能大到让这么多人同时观看,所以纸卷就轮着传过去。一人看完,就传给下一个人。 传到风逍舞。风逍舞接过,仔细端详着这张小小的纸卷。 看过纸上内容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张地图画得的确十分用心仔细。连院墙的高度,院中花木的摆设,暗卡位置和轮班人员大致所使用的兵器,巡逻的人数及队列数,武功大致深浅,换班时间空档,帮主莫藏的卧室,书房,甚至其中一个密室都画在其中。可以从哪些地方潜入,也都一一点明。只不过唯有莫藏所处的一处庭院没有暗卡伏兵等详细的标识。 图纸上的布局就如同战场的排兵列阵一样,一环紧扣着一环,就算某一环出了漏洞,下一环也能立刻补上。这是极其精妙的部署,也只有苍穹帮才想得出这样的部署方案。 这必定是苍穹帮总坛的内部排班地图时间表无疑。这份文件的详细程度已称得上无微不至,即便丢掉三十七条人命,能换来如此详尽的苍穹帮内部信息已属难能可贵。 地图轮了一圈,又回到司徒超风手中。 司徒超风道:“各位可还有什么疑虑?” 没人再多说什么。看到这张地图,无论是谁都不会再有任何不满之处。虽然莫藏身处的院落没有太详细的说明,但却已足够。 司徒超风道:“以策万全,我们还是有必要派人进去查探一番,看看是否真如上述,也可勘察是否还有某些遗漏之处。” 司徒超风的目光已落向宋捉影。 宋捉影点了点头。这时又有人抢道:“这事当然是要鬼手捉影出马。鬼手捉影轻功天下第一,随便一撂就能飞出三十丈外,此等重任非他莫属。” 听起来是在给出建议,但这条建议却是瞅准了司徒超风的意图后说出来的,没有任何价值,更像是一句马屁话。这帮人只要一有拍马屁机会就不会错过。 又有人道:“鬼手捉影虽然轻功天下第一,但还得要有杨先生和易前辈出马方能保证万全。杨先生随便亮出的一手功夫不仅能穿透二十枚铜钱,穿过二十个人头也不在话下。” 这人的马屁功夫显然不太到家,想同时拍两个人的马屁,却只拍了杨青虹一人,听起来还有点暗嘲易风扬不如杨青虹的味道在里面。 易风扬脸色已沉了下去。不等他说话,桌子一角却又传出一个声音:“这时候当然还是要靠简家的暗器手法了。只要简二先生暗器出手,敌人有多少死多少,又何必浪费两个人的力气呢?” “鬼手捉影轻功天下第一,手上功夫也不差,依我看只要他一人去就足够了,多一个目标岂非更容易暴露?鬼手捉影不但捉金捉银,人命鬼命也是随便一抓就手到擒来。” 马屁话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停不下来了,宋捉影即使想跟司徒超风说话,暂时也是说不了了。 他并不反感拍马屁,相反他还挺喜欢有人拍他的马屁,他自己有时也会去拍别人的马屁。然而这需要高效交流的关键时刻上演的马屁大戏却有点要了他的命。 风逍舞向宋捉影道:“开始谈话了就到外边叫一下我。” 然后他走出了客栈。他知道这出戏还要演上一段时候。 宋捉影并没跟他说什么,他明白风逍舞的脾气。 一片阿谀声中,隐隐传出杨青虹和钟无泥的笑声。 然后就听不见了。 门一关上,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风逍舞伫立在小院中,长长叹了口气。 他无法融入这样的氛围。虽然他明白这里的每人都有参与进此事的能力与资本,却还是避免不了去相互捧奉抬举。 他也已想走。若不是为了等司徒超风宣布计划,他也不愿在此处多呆片刻。 现在他只想司徒超风能快点宣布,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风逍舞仰头,望天。 月已东起。透过院中乌桕,白月弯弯。 已经……挺晚了呢。 她……是不是早已醒了? 她当然已经醒了。风逍舞点她安眠穴时用的手法并不重。 那么现在她在做什么呢? 她是不是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孤零零地在看着这道月光呢? ……她应该不会怪我吧? 风逍舞低下头,叹了口气,凝注着院中欢快飘游着的叶上清月。 忽然他的身后暗了下来。 他背后是刚走出来的悦来客栈。 客栈暗下来,只有一种解释。 灯灭了。 里面还有那么多人在会议,灯怎会突然熄灭? 风逍舞立刻扭转身躯,向屋檐跃去。 然而当他正欲起脚,却发现面前已多了个人。 钟无泥已出现在他面前。 这老人不愧为丐帮九袋长老,出现意外状况的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要到外面查看动静。 风逍舞看着钟无泥,却轻轻叹了口气。 钟无泥冷笑:“你是不是感叹自己跑得太慢?” 风逍舞道:“若你不拦着我,那人就一定逃不了。” 钟无泥道:“人?什么人?” 风逍舞道:“就是打灭屋里灯的人。” 钟无泥道:“那么人呢?” 风逍舞道:“我岂非说过他已逃了。” 钟无泥冷笑,正欲说话,客栈里的灯已被点亮。 灯光点亮的一瞬,屋里立刻传出几声惊呼。 惊呼声起。钟无泥正欲飞身进屋,却只觉眼前一花,风逍舞已从他眼前消失了。 钟无泥顿住脚步,心已沉了下去。 丐帮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自信自己的轻功已属江湖顶尖水平,即便与宋捉影相比他也不认为自己会逊色多少。然而他发现风逍舞的轻功竟似比他还要高上一层次。 他那颗比之少年时更盛的虚荣心立刻受到了打击。 钟无泥沉默着,长叹口气。 忽然他却笑了,笑得有点奇怪,也有点…… 屋里的人依旧在,却没有一人说话。甚至连风逍舞和钟无泥进来时,也没人去看一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只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死人。 易风扬已死在了座位上,两眼突出,连舌头都伸了出来,整张脸变成了死黑色。 名满天下的峨眉掌门,死的时候也并不比别人好看多少。 易风扬的致命伤口是在背后,背后心脏处的五点血印。 血流出来,也是黑色的。 这显然是喂过毒的暗器。一发致命,见血封喉。 李沁从易风扬的背后将暗器挑出,摆在桌上。 五根银针,银针已发黑。 这是江湖很常见的暗器,从这种暗器并不能推断杀人者的来历。唯独不寻常的是杀人者居然是用银针喂毒,这就和挑衅所有在座的各位高手没什么两样。 每个人都噤若寒蝉。事关峨眉掌门的生死,没有人敢妄下断言。自肖九星闭关,易风扬接掌门户,成为第十八代峨眉派掌门后,不出五月,就遭人暗杀惨死。时间之短,简直骇人听闻,峨眉派三百弟子,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虽没有人作声,但每个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风逍舞。 只有他在刚才那段时间一个人外出,谁也不知他做了什么。 钟无泥已大嚷道:“一定是风逍舞,一定是他干的!” 风逍舞没有说话。 钟无泥冷笑:“若不是你,刚才为什么要在我们谈话时一个人走出外面?我刚才在外面也没见你有什么事,只是一个人在闲晃,这你怎么解释?” 有人的手已按在了兵刃上,随时准备出手。 丐帮长老说的话,分量远不只是“厚重”二字足以形容的。 风逍舞却依然沉默。 他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 但他依旧还是冷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宋捉影道:“一定不会是他。” 司徒超风已开口:“有何证言?” “证言倒没有,我说不是他只因他是我的朋友。”宋捉影缓缓接道:“我从不和小人交朋友。” 钟无泥冷冷道:“朋友也是会变的。” “有些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宋捉影道:“他就是这种人。” 钟无泥大笑:“可笑,可笑。” 宋捉影道:“有何可笑?” 钟无泥道:“你若说他不会变,不妨解释一下为何方才他一个人出外面晃荡?你若能有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信你。” 宋捉影正欲说话,风逍舞却已开口:“不必解释。” 钟无泥笑了:“你看,连他自己都死心了。” 风逍舞道:“钟老既怀疑此事是我做的,想必是有了确切的证据?” 钟无泥道:“此间众人皆不曾离开过,只有你脱离了大众的视线。只有你能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朝易掌门出手,难道不是?” 风逍舞看向司徒超风:“请问庄主,若义宏庄此刻正在审判某人,那么是凭质疑来定罪还是凭证据来定罪?” 钟无泥冷笑:“你想拖延也没用。只要控制住你,使你没有销毁痕迹的机会,证据自然就会浮出水面。我且替天行道,先在此处擒住你这使下三滥的宵小之辈!” 风逍舞淡淡道:“前辈若有自信,不妨一试。” 钟无泥大怒,想出手,却在出手前一刻止住了手上的冲动。 因他看到了风逍舞的眼睛。 他从没见过这么冷酷,冷酷以至神秘的目光。 这目光只在未开化的原始野兽中才会有的莫属文明的冷漠目光。 他已五十余年不曾感受过恐惧。现在那股恐惧虽还未涌进他心头,却已有了征兆。 他没有出手。他虽已老,却怕死,比年轻时更怕死。 为什么人越老反而越怕死? 是不是他们已知时日无多,因而想尽一切办法去挽留,珍惜? 钟无泥忽然大笑,连他自己也没察觉面容已有点扭曲:“我看你是怕了易风扬的剑法,才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暗算他。现在又说这些狗屁不通的废话来搪塞我们,你是否觉得自己的做法很滑稽?” 风逍舞转身,向门外走去。 司徒超风道:“公子请留步。” 风逍舞停住脚步。 无论如何,对义宏庄的三位庄主,任何人应当尊敬。他们做的每一件事也的确值得人们去尊敬。 风逍舞也同样尊敬他们,所以他停下了脚步。 司徒超风道:“事已发生,现在虽没有证据证明,但公子无疑已有重大嫌疑。” 这句话说得很中肯。所以风逍舞转身,看向司徒超风。 司徒超风道:“为今之计,就是尽快找出证据,缉拿真凶。公子倘若一走了之,在事实尚未明朗之际,岂非蒙受不白之冤?”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若我猜得不错,暗伏在上面的弓弩手已尽数死了。” 司徒超风欣慰地笑了笑,然后立刻正色道:“诸葛老弟,李老弟,请你们上去查看一下情况。” 他的确具有独特的领袖气质。即便听到别人说自己手下人有状况,脸色也没有丝毫改变,反而还是以考虑对方为优先。 自易风扬死后直到现在,他们也的确没听到上面发出过一丝声音。如此重大的变故,那些人无论如何总该会发出点声音来。 方才的变故,所有人的心都还未平复,自然不会想到这些细节,但风逍舞却注意到了。 司徒超风虽不想肯定,却不得不承认风逍舞的沉着与冷静,连在座的一些老江湖都慢了一步。 诸葛笛和李沁已从楼梯走下。 “的确全都死了。” “也都是中了喂过毒的银针死的。” 司徒超风的心已沉了下去。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众多江湖一流好手甚至绝顶高手间悄无声息地将屋上十六人全部杀死? 风逍舞道:“动手的时间也不局限于片刻。有可能自一开始人就慢慢地一个个被杀死,然后才打灭灯火,谋杀易掌门。” 义宏庄的人久经训练,站着的时候就算有一头大象踩着他们的脚趾,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对外界的影响,他们的忍耐力与专注力都远超常人,因此在同伴无声无息地被杀掉时,当然也不会因无心一瞥而注意到。 这反而成为了对方的突破口。听了这番推理,司徒超风豁然开朗。 风逍舞思维之缜密,竟仿佛也在他之上。 司徒超风忽然有点妒忌眼前的这位少年。 无论是谁,到了人人敬重,人人唯命是从的高度,发现自己竟还比不过一个少年,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舒服的。 风逍舞道:“内部伏兵显然都是在屋外被杀死的,至于这人是怎么在伏兵看不到的情况下杀死他们,尚且还不清楚。但屋内易掌门的座位却必定是同样身处内部的人才能得到的准确信息,然后动手杀掉。动手的地方无论内外,屋内都必定有消息泄露出去。” “暗器虽只有一种,动手的人却不止一个。” 司徒超风猛然抬头:“这么说……” “是的。” 风逍舞道:“我们中已有苍穹帮的内奸渗透进来。” 没有人说话。 他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本就是苍穹帮,那么这里死的人也必定和苍穹帮有所关联。 他们会面的地方本是机密,苍穹帮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这一种解释。 能将客栈上潜伏的人全部在不知觉中杀死,这未免也夸张得可怕。可动手的若是苍穹帮,那就根本算不上是令人感到惊讶的事。 司徒超风沉默了很久,道:“想不到公子只在事发后的片刻,就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完全看透,司徒超风由衷佩服。” 现在每个人都明白已有奸细在此,也明白苍穹帮知道他们就在此地,但场面却并不太混乱,相反还保持着秩序的稳定。这些人毕竟都是久经江湖历练的老手,在任何时刻都能克制自己,保持镇定。 风逍舞道:“苍穹帮显然是有备而来,早已知道我们在此。” 司徒超风道:“如此一来唯有先将内奸抓住,才是当务之急,否则必当前功尽弃。” 风逍舞道:“我刚才想走出去,就是想看看上头小孔外部是否有留下暗杀者的蛛丝马迹,并非是想一走了之。” 司徒超风沉默片刻,道:“诸葛老弟,李老弟,你们留在这里。” 司徒超风朗声道:“从此刻起,未经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出这屋子。有违此话者,也一并视作内奸同伙。” 没有人露出不满之色。形势之严峻,已非往常可比。如今已是千钧一发之际,简二先生却叹了口气。 司徒超风道:“简二先生莫非另有高见?” 简二先生苦着脸道:“高见倒是没有,只是今晚……唉,怕是要辜负红粉了。” 司徒超风笑道:“做大事,难免要有些牺牲,简二先生该明白这道理。” 简二先生叹道:“我当然明白,所以我一向都不喜欢这种麻烦事,才把家主之位让给贾瑜的。只是这次我想不做也不行了。” 司徒超风看向风逍舞,道:“我与风公子,杨先生,老宋,钟老前辈和卫家二兄弟六人出外面察看情况,想必不会耽搁各位太长时间。” 现在的所有人之中,司徒超风信任的显然只有这六人。 司徒超风大步走出客栈。杨青虹,钟无泥,卫家二兄弟跟上,风逍舞和宋捉影走在后面。 门外院中乌桕叶已红,却并未尽数凋落。清泠的月光照下,桕子在夜里宛如染血。 他们都在等司徒超风说话。钟无泥的嘴里却仍时不时嘀咕:“明明是自己怕死在易风扬剑下,还装模作样来浪费咱们的时间……” 他虽已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但他名无泥,心中却有泥。 虚荣之泥。 这泥使得他仍是在喋喋不休地讽刺风逍舞:“就算易风扬不是这小子杀的,也一定和他拖不了干系……” 骤然间,一道剑气冲霄! 剑气乍然泻出,又于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个人只看到风逍舞的右臂抖动了一下,却看见一道比月光更明亮辉煌的剑气从他腰际倾泻而出,又倏忽散灭在九霄云外。 钟无泥感觉头顶似有什么东西落下。抬头一看,树上的乌桕叶已在月光下翩翩而落。 桕红如血。 桕子片片飘落,宛如一幕喷洒而下的雨瀑,迷漫了他的视线。 片刻后,最后一片桕叶也已归尘。 再抬头,只剩清泠月光透过光秃枝桠。然而每条树枝的末梢却都不多不少各残留了一片桕叶。 所有人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一招迸出的剑气,竟将整株桕树的树叶在这一刻全部震断。这已足够惊世骇俗,却还能在这一瞬控制住剑气的力量流转,让每一条树枝都不偏不倚各留下了末梢的一片桕叶。 力气若多一分,树叶就会摇落更多。若少一分,留下的也不止一片叶子。力量的运转若不能精准无误地把控,绝无法做到这般准确。这一剑更甚于杨青虹的那手穿枝掠梅,每个人都被这如同月光般神圣的一剑彻底震撼。 众人还未能开口,杨青虹已忍不住失声:“好剑法!” 风逍舞脸上却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动,只淡淡看向钟无泥:“我的剑从不轻出。我这次出剑,只想告诉你两件事。” 钟无泥只有听着。 风逍舞道:“第一,易风扬不是我的对手。” 没有人说话。 风逍舞的目光已从钟无泥脸上移开:“第二,若你能学会在适当的情况下闭上你的嘴,一定能活得更长些。” 钟无泥还是没有说话。 他已无话可说,冷汗已浸透他的脊背。 他对风逍舞的那点刻薄已被这一剑完全粉碎,他的信心也随着这点刻薄的消逝而消逝。 宋捉影抱起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终于肯给他点颜色瞧瞧了。我若是你,早就忍不住了。” 司徒超风震惊之余,立刻恢复了作为领袖的庄重:“各位既然都出来了,那么就按照风公子刚才说的,各自在外面看看是否有留下暗杀者的痕迹吧。” 五人也回过神来,向客栈四周走去。然而这一剑的震慑之大,以至于卫家二兄弟和钟无泥的神思还是有点没恢复过来。 杨青虹的步履依旧坚定,手却已将腰间剑柄握得更紧。 片刻后,他们又回到了这颗光秃秃的枫树下。夜风吹过,吹断了几片残留的旧叶。 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风逍舞也一样。 司徒超风看到他们的神色,就知道所有人都和他一样一无所获。司徒超风开口道:“计划已然泄露,苍穹帮已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风逍舞道:“是的。” 风逍舞看着地上白霜,忽然想到毕恭玄为何会在江岸时会放弃搜寻他们,选择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在那时苍穹帮就已接到急讯,知道义宏庄即将对自己展开行动,而毕恭玄的人马又是距离此地最近的。所以他才会急着赶回去,就是为了安排人手来对付他们。 对于搜寻来说,这项行动显然更重要得多,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毕恭玄会放下手中事着急赶回来了。 司徒超风道:“但这次的行动还是继续进行。” 每个人都没说话,都等着他说下去。 司徒超风顿了顿,道:“即便苍穹帮得知我们的行动,然而他们如此急切的行为反倒说明我们手中文件是真的。只要是真的,我们就有取胜可能。” 宋捉影点头:“计划虽已泄露,但他们却不敢与我们正面一拼,否则就不仅仅是暗算了。” “是的。”风逍舞道:“而且就算他们临时改变巡逻班次和换班时间等安排,本来久已习惯的规划突然改变,肯定会在短时间内出现更多纰漏。现在苍穹帮还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手,也必然不会轻易改换原来的部署。” 杨青虹道:“只要我们接下来不出现过多的人员损失,机会依旧很大。” “这只是建立在快速找出内奸的基础上。”杨青虹立刻接道:“若不能找出内奸,我们迟早会被他们耗死。” 卫庄道:“因此现在就是在和这内奸比拼速度,看究竟是哪边先揪住对方的命脉。” 钟无泥忽然道:“有没有可能会出现两个甚至更多内奸?” 这话就像是一记晴天霹雳。司徒超风却依然很冷静地说道:“人心是会变的,这并非我能控制,但无论依何说法,这也是我成为义宏庄庄主以来的第一个失误。” “若奸细有两人,他们大可采取更保险的行动,一举击溃我们。如今他们选择在此时打草惊蛇,虽消灭了峨眉派掌门这号关键对手,却暴露出缺乏关键支撑及后续计划的弱点。” 司徒超风郑重道:“因此我以义宏庄大庄主的身份及颈上人头作担保,绝不可能在我找来的人中出现第二个奸细。” 这次的重大失误并没有击垮他,他依然保持着绝对自信。 像他这种人,也本该在任何时刻都保持对自我的绝对信心。 宋捉影笑道:“况且若出现两个奸细,我们全部人就可以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 杨青虹点头:“若真出现这种情况,就已不是敌人手段高明,而是我们自身的问题了。我相信大庄主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失误。” “承蒙各位信任,司徒超风定不负众望。”司徒超风的语气依然冷静:“现在,就是得想个办法尽快找出这内奸。” “这次他出手成功,就必然会有下次。”风逍舞道:“只要我们文件在手,他势必会急于行动。” 司徒超风沉思片刻,点头道:“如今想要抓住这奸细,唯有等他下次出手才能有抓他的机会。” 卫城道:“那么现在我们该做什么?” 司徒超风道:“等。” 等。 等虽然被动,但世上所有事多多少少都离不开这个字。 只有等到合适的时机,才能一举成功。 所有人都已离开了悦来客栈,回到自己在城中的落脚处。除了义宏庄的三位庄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在他们最后的决定下,会面的地点依旧不变。毕竟只要一天不逮出这个奸细,他们做出的任何改变都会让苍穹帮了如指掌。在他们已知苍穹帮知道自己的计划后依然保持不变,也会让苍穹帮起更大的疑心。 这次对弈就像互相揣摩城府的国手般深谋远虑,却堪比真正的沙场交锋怵目惊心。 “为了捉拿这奸细,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人遭遇暗算,诸位切记时刻警惕,保重自己,保持镇定。” “易掌门的讣闻,还望各位先保密,以免江湖出现动乱。” 这是司徒超风在众人临走前的嘱托。这次行动无疑已要保证得更机密,无论是对内部还是外部。 简二先生走得最快,似已迫不及待要飞回床上去。看样子已是将司徒超风的话转眼就给忘了。 风逍舞和宋捉影并肩走着。 月白风清,确是个良宵美夜。他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夜色。 他们谁都还没有说话,但他们心情却同样沉重。 宋捉影道:“司徒超风还真敢说,根本就不把人命当回事。” “他只是把事实说出来。对手是苍穹帮,出手的时机远比可能的牺牲更重要。现在就是司徒超风绝不会放手的时机。” 宋捉影道:“你认为这样等下去真的会有结果?” “他们当然不只是等。” 风逍舞道:“从此刻起,义宏庄必定会派人监视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他们了解。” 风逍舞微笑拍了拍宋捉影的肩膀:“所以这几天你手脚最好放干净些,不然就会以为你溜出去是杀人了。” 宋捉影大笑:“说实在的,寻常人瞧你那副冷淡寡言的模样,真不会想到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跟别人开玩笑。” 风逍舞脸上的笑意忽然消失了。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只跟朋友开玩笑。” 宋捉影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脾气,但你平日如果能多笑笑一定会更快乐些。” 风逍舞却没有说话。抬起头,看向天上一弯幽幽月牙,仿佛想起了什么事。 宋捉影道:“你在想什么?” 风逍舞没有立刻回复他。而是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你应该并不知道我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什么事?” “认识你之前的事。” 宋捉影沉思着。 在他记忆中,风逍舞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孤身一人,独来独往。眼神有时冷得就像是千年雪山的山尖绒雪,有时却又露出深刻而费解的沉痛伤感。 特别是在他杀人的时候。他露出的眼神让宋捉影完全想象不到在这张俊俏的脸上,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就像刚才他看着钟无泥时的眼神,更冰冷,更尖锐,更无情。 宋捉影谨慎地道:“认识我之前你岂非也是这样子,难道你还有什么事?” 风逍舞的目光沉下来,又沉默了很久。别过头,不让宋捉影看到他此时脸上的神情:“有些事我已不愿再提起。只是有些人真的就是过着那样的日子的,那样……” 他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显然已不愿多说,也不敢多说。 宋捉影想了想,道:“有些事我确实不知道,就像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风际空的儿子。” 风逍舞没有说话。 宋捉影见他不说话,接道:“那场大火把你家全给烧了,是谁救了你?” 风逍舞似已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你看现在的我,怎么样?” 宋捉影苦笑,也不再问。他明白风逍舞是个有时自己把话匣子打开,却又在只开到一半时突然死死关上的人,这时即便再怎么刨根问底也一样不会再多说一字。所以他只有顺着风逍舞的话说下去:“怎么样?你不还是老样子,还是……” “不,”宋捉影忽然改口:“你变了。” 风逍舞微笑。 宋捉影也笑了。不是苦笑,是真的笑:“在认识我后你好像没怎么变,但在认识她之后你却是真的变了。” 风逍舞道:“是的。” 在认识司马嫣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确实变了许多。 虽他的眼神还是如之前般冰冷,却在平常也已会时不时露出一丝笑意。对于自然的恩馈以及他人的善意,他也比以往更加懂得报以感恩之心去接受对待。他已不再像之前那般锐气凌人,不可接近。 现在的他,也比以前要更懂如何珍惜喜悦与恩惠。 宋捉影道:“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风逍舞道:“她是的。” 宋捉影看着风逍舞的脸庞。他脸上已有了骄傲的神彩,此前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这般光芒。 宋捉影欣慰地笑了,道:“司马翔呢?他赞不赞成?” 他笑着接道:“他当然赞成。你本就是个很不错的小伙,我若是司马翔也一定……”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停了。 他看到了风逍舞的眼睛。风逍舞的双眼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立刻黯淡了下来。 宋捉影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快了。沉默了很久,宋捉影勉强笑道:“人老了总会变得倔一点的。你放心,等你把司马翔救出来了,他也会对你改观的。” 风逍舞好像也不愿再去谈论这件事,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对谈论起自己的话题他似乎总是不愿说得太多:“有一件事我很奇怪。” 宋捉影道:“什么事?” 风逍舞道:“义宏庄为什么会找这些人来参与这么重要的行动?” 宋捉影微微一笑:“为什么不?” 风逍舞道:“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能力参与进这次行动。但这其中相互对立的人太多,且都只跟着义宏庄的意思在说话,丝毫没表达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这样做事很有效率。” “相互对立这事,只要义宏庄处理得当,至少不会在这次行动暴露问题。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只要他们能准确地按照义宏庄的决策去做事就已够了,提议的人若太多,反而更加混乱。” “人数越多的计划,自己就越是要懂得妥协。”宋捉影顿了顿,道:“且除了那奸细,这里的每个人对这次行动都保持着绝对忠诚。” 风逍舞敛了敛眉:“忠诚?” 宋捉影道:“这里的每个人都和苍穹帮有着深仇大恨,莫非你没发现?” 风逍舞陷入了沉思。 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 易风扬在还未接掌峨眉门户时曾在嵩山遭过苍穹帮暗算,险些毁掉自己付之一生练剑的右臂。丐帮本是天下第一大帮,近来苍穹帮的风头已抢在他们之上,且他们对丐帮愈加无礼,这口气当然要出一下。岭南林家通往海外贸易的船只被苍穹帮击沉于海上,价值三百七十万两白银的货物被洗劫一空…… 除了唯一的奸细当初与苍穹帮的怨仇恐怕是做给江湖中人看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和苍穹帮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或许他们不会为了义宏庄拼命,却都会为了自己全力以赴。 风逍舞道:“你呢?你和苍穹帮有什么仇?” “没有,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没有。”宋捉影摊了摊手:“我只是来帮你们核实一下水龙十三连提供的文件的准确性罢了,不过从奸细的出现来看好像也没这个必要了。” 宋捉影叹了口气:“然而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谁让司徒大庄主已给我安排了这项任务呢。不过事到如今,我恐怕还要多出一项帮忙找出奸细的任务了。” 风逍舞笑道:“我只希望这个奸细不是你。” 宋捉影怔了怔,大笑:“你放心,我若是奸细,第一个要杀的也是你,绝不会是易风扬。” 风逍舞走进客栈。 楼上房间就有一张很软很舒适的床,还有一盆大大的热水。 而且还有个一直在等着他的人。 风逍舞笑了笑,望向户外的清凉夜色。 能有一个人等着自己回来,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风逍舞推开房门,走进房里。 房里只有一盏昏灯。 风逍舞心下一沉。 莫非…… 风逍舞立刻冲进去。看到司马嫣还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才长长松了口气。 司马嫣面向着窗外。幽暗的灯光映着她的背影,仿佛有点弱不禁风地哆嗦着。 哆嗦的是她的身子,还是她身上絮絮在夜风中翻飞的衣摆? 风逍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禁狠狠一揪。 “你回来了。” “……嗯。” 司马嫣回头,看着风逍舞。 她眼睛带着说不出的凄恻与幽怨。昏暗的灯光勾勒着她的脸庞,明暗切割的剪影仿佛在切割着她的人,切割着他的心。 风逍舞忍不住走过去,将她抱住。 司马嫣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的任性才迫不得已这么做的,只是……” 她看向风逍舞:“答应我下次早点回来。” 他确实不该跟宋捉影走得那么慢的。 她当然很早就已醒来,很早就在窗边候着他的身影出现。然而刚才他和宋捉影有说有笑从外面慢慢走过来,在窗边翘首以盼的她想必也看到了。 在他有点忘记她的孤单,一直和宋捉影说话那短暂的一刻,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归来。 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到这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是一个人呆在这陌生之地。 风逍舞心里不禁一割。 然而风逍舞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淡淡笑道:“嗯,我答应你。”他的目光游离窗外。 司马嫣嫣然道:“好,咱们说好了,你俩要说话也得回来一起说,下次你可不许……” 忽然他挣脱她的双臂,燕子般掠出窗外! 司马嫣呆住了。 她呆呆看着眼前的他再次从身边溜走,看向窗外远去消失的身影。 你……为什么又这样,说走就走……了呢…… 她全身仿佛不再有一丝力气,重重跌坐在地上。空洞的双眼呆视着眼前一片昏暗,呆呆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 壹壹 风逍舞飞掠在重重屋脊上。 重重屋脊峥嵘嶙峋,宛若裸露的野兽脊椎。明亮的灯火也随着他身形迅疾向后退去。 他突然从窗户掠出,只因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曾在紫竹山庄见过的人。 这人必定就是苍穹帮的人。这里距离苍穹帮名义上的地头还有十里,十里虽不远,但十里就是十里。 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这里偏偏又是义宏庄制定计划的秘密据点附近。 莫非这人是来和他们中的那个奸细联络消息的? 无论是不是,他都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已是他第二次在那种情况下这么粗暴地从她身边离开了。他明白这么做必定会让她再一次受伤,但他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他只希望司马嫣能理解他。 这人始终和风逍舞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风逍舞追了已快有了十七八个起落,也只追上约莫一丈。 想不到这人的轻功居然也并没比他逊色多少。 眼前灯光已渐寥落。阑珊灯火间,眼前身形倏然一变,一个燕子投林,落进一处宅院。 风逍舞立刻跟去,箭一般坠下。 当他距离墙根只有半尺时,眼前突然飞出一块大石! 像马一样大的石头。 比箭更快的速度! 从他在空中的角度下落至墙根半尺,正好看不到院中部分的角落。若有情况突变,也很难作出反应。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突袭! 风逍舞双目瞠大,身子凌空扭转,扭得像是根软弹的面筋般完全变形,在空中遽然变向,向左腾飞。 然而这还不足以让他完全躲过巨石的飞袭。 只见风逍舞双臂飞振,展开身形,弯起腰脊,竟凭空作出铁板桥功夫。 巨石从他脊背的肌肤擦掠而过。他已能感到嶙峋如刀锋的石面轻触他的皮肤,划开他的血肉。 然而他并未放缓节奏,立刻翻身,在巨石上飞步一蹬,如脱兔跃走,飞向一边的树枝。 他知道一击不成,必有第二击。他反身抓住树干,向四方搜寻着。 然而却并未出现下一次攻击。 在他躲开这一击的间隙,就是展开追击的绝佳机会。对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放掉了这大好时机。风逍舞心下不禁一沉。 他想不通对方究竟在耍什么手段。 “好功夫!” 在他思考之际,一个冷如钢板的声音从院中一丛即将枯萎的灌木出现。 这人缓缓走出灌木,风逍舞看到了这人。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已认出这就是被他关在紫竹山庄小柴房里那十七张生面孔的其中一张。 那天每个人都在哆嗦颤抖,脸上都是宛如死刑已开始行刑,铡刀已架在颈后准备砍下时,囚犯脸上那种情绪失控的可笑模样。 然而今天他看到的这人完全没有那天的滑稽与可笑,而是无比阴鸷冷酷,让人根本无法摸透他表情背后藏的是什么。 此人长相极其平凡。风逍舞虽一直记得,但在那十七人中这人的长相是风逍舞记忆最模糊的一个。这人的脸平凡得连风逍舞都在无意识中险些忘掉。 风逍舞立刻明白,那群人里的首脑必定就是眼前的这人。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让人印象深刻并不算了不起,让人潜移默化地悄悄遗忘才是真正的恐怖。 风逍舞跃下树枝,静静站着,看着这人。 两人对视着。 院中只有衰衰黄草,和淡淡月光。 风逍舞先开口:“苍穹帮十二堂主,你是哪一位?” 这人淡淡一笑,嘴角却宛如雕塑家的刻刀刀尖:“好眼力。” “我姓郭。” “郭重山?” 郭重山道:“是。” 风逍舞道:“久闻郭重山百般武艺,无一不精,且天生神力。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郭重山道:“当然如此。” 风逍舞道:“我很少恭维人。值得我恭维的人不多。” 风逍舞顿了片刻,看着郭重山:“但你已值得我恭维。” 郭重山道:“我也能看出你并不是个喜欢恭维的人。” 风逍舞道:“值得恭维的人不多,值得恭维的敌人却更少。” 郭重山沉默片刻,道:“是的。” 风逍舞道:“你这次来,是要杀我,还是杀别人?” 郭重山笑了:“我一向不喜卖关子,我也知道你们已调查清楚当中有我们的奸细。我这次来并不想杀多余的人,只是出来完成任务而已。” 风逍舞敛了敛目光:“任务?什么任务?” 郭重山道:“你认为我会说吗?” 风逍舞道:“你认为你会死吗?” 沉默。院中月光流动。 郭重山道:“我死?” 风逍舞道:“你若不说,要么你走,要么你死。你是个很有趣的对手,我并不想现在就把你杀了。” 郭重山冷笑:“你以为你能杀我?” 风逍舞道:“你不信?” 郭重山沉默。 风逍舞道:“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郭重山忽然又笑了:“或许我一个人与你交手未必能取胜,但我似乎根本就不必与你动手。” 风逍舞道:“哦?” 云层已开。月光透过墙檐,滑落院里。郭重山一招手,立刻就有三人随着月光出现在他身后,在变得有点明朗的月光里,宛如是从照在地上的月影里钻出来的三条幽魂。 风逍舞看到这三人,就知道这三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且都是杀人的高手。 他们的眼神异常冷漠,步伐异常沉稳,走路时手臂摆动的幅度与躯干完全协调,每一分力气都使得相当精准,绝不会多花一分力气在多余的地方,且气息完全收敛,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一丝生命的活性。 他们的力气是用来杀人的。除杀人外,他们绝不会多耗废一点力量,也绝不会多暴露一分杀气。只有真正懂得杀人的人才能将气力规划得如此严谨,细密。 郭重山道:“这是我阴刀堂手下的三位香主,想必你已看出他们的水平。” 风逍舞道:“听说阴刀专门负责谋杀索命一事,这三人想必都是此间好手。” “不错。”郭重山缓缓道:“或许他们的武功比不上江湖所谓的绝顶高手,但论杀人,能比他们更懂的人已不多。” 风逍舞点头:“武功高是一回事,会不会杀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武功高的人往往会死在武功不如他的人手上,因为他会武功,却并不懂杀人。” “不错,你也明白这道理。”郭重山微笑,笑容像是峭壁上崎岖的断崖般狰狞:“你能从少帮主的那么多手下中走脱,足以证明你的水平远不止峨眉大弟子,海南三当家这些人的程度。最坏的打算,也许只我一人确实会败在你手下,然而在我们四人手里,你认为你还能活着离开吗?” “江湖有关我剑的水平,一直都没有定数。” “没错,我也已事先了解过你并不是耀武扬威、沽名钓誉之徒,今年来除了完成义宏庄的任务,你极少有过出手。” “那么现在你可以见到了。” 一声灵丽的剑啸声,剑已出鞘! 月下寒芒一闪,悄然消逝。 剑已归鞘。 郭重山只觉脸上一股狂劲的猛风扑来,骤然泯散。 “在你们四人联手中是否能活着离开,我没把握。”风逍舞道。 他话刚说完,身旁一颗一人环抱粗的大树就发出“喀拉吱呀”的声音—— 树干倾斜,倒下。 吵杂的叶与风相互摩擦的声音。随着一声“隆隆”巨响,所有的声音都一并消失。 树已横落倒下。 郭重山的脸色依旧不变,但神情仿佛在这一瞬霎然变了下。 风逍舞站在扬起的月下尘埃中,淡淡道:“但我的剑有把握。” 毫无征兆的一剑,只在瞬息抽动了下手臂,就将一株成年人才能环抱起的老树从树干平平削断。 郭重山的心已沉了下去。 这一剑的力量堪比战场破城重兵的威力。这道威力委实太过夸张。 两次见到风逍舞,以及在毕恭玄吃过亏后,他感觉每次对方表现出来的都比他之前了解的要更可怕。 这就已是他全部的实力吗? 倘若不是,那他的水平究竟在什么样的层次? 郭重山看着风逍舞。 他的剑虽在鞘中,但他的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明白下一次出鞘,必将是地上月霜被染红之时。 月色渐渐被夜空中飘流的浮云轻轻掩过。郭重山一挥手,身后的三人立刻消失,连同被云层掩掉的月色消失在了夜里,仿佛三条幽魂又再次从人间失踪,回到那阴暗惨怖的地狱中。 郭重山已转身,迈出步伐。 风逍舞还是一动不动。 “我这次不出手,并不代表我没把握杀你。像你这样的人,即便要我以那三人的性命为代价,我也一样会把你杀掉。” 郭重山回头,微笑看着风逍舞:“我这次不杀你,只因我知道以后会有更好的机会。我会等到那时再来杀你,也希望你能撑到那时让我来杀你。” 他的笑容依旧冷峭如刀割:“我相信我不需等太久。” 郭重山已走。 风逍舞还是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郭重山走了后,他也还是站着,一动不动。 月光又从云层透出,落在他身上,宛若一练灵亮的流水。 在确定郭重山真的走了后,风逍舞忽然俯下身,用力按住自己的左臂,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本不是会说带有挑衅意味的话的人,但他却说了出来。 他也不是喜欢炫耀自己剑法的人。他剑的出鞘从来只会飞血,只会死人。但他也做了出来。 因他不得不这么做。 在他展开身形躲过致命的一击巨石后,左臂的伤口就又崩裂开。 虽然他已在宋捉影的房子上过一次药,但这毕竟是伤至肩骨的创口。 他一直面不改色,就是不想被郭重山看出。其实他根本没把握从那四人手里活着离开,而那一剑也只是为了击碎郭重山的信心。 当他那一剑挥出时,左臂上的伤口又再次创裂。 出剑虽是右手,然而想要凝聚出一剑斩断大树的力量,就势必会牵引左臂的摆动。这一剑本就是依靠全身力量才能爆发出来的。 创口里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整条左臂。若不是已临残秋,每个人的衣着都开始变厚,郭重山一定早就看出他的伤势。 那时他也不可能再活下去。 郭重山若在他这一剑后依然选择出手,他甚至连回接一招的力气都没有。毕恭玄若在回报的讯息说明风逍舞的伤势,郭重山就一定不会被迷惑住。 他也算准了依毕恭玄的傲气是不可能在报告里提及自己伤势的。毕竟一个伤成这样的人最后还是让他逃了,像毕恭玄这种人是绝不容许别人知道的。 这一点,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他? 他看了眼左臂,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苦。 他后悔不该在钟无泥面前露那一手的。少那一次出手,说不定情况就不像现在这么糟糕了。 ……至于方才郭重山说的机会……又是什么呢? 风逍舞不去想。扶着院墙,蹒跚走出了小院。 他已没力气再多想。现在他只想快点回去,回到她的身边。 风逍舞走上楼梯。 他用力抓着左臂,想用施加在左臂上的痛苦来麻痹创口崩裂所带来的极度疼痛。 楼梯旁的第一间房就是他们的住所。风逍舞看着房门,心里却苦笑。 他脸上的肌肉已没力气去收张,即使想笑也只能在心里笑。 原本他还不喜欢靠近楼梯的房间,现在却造就了此刻他亟需的便利。 再有五步,就走到门前了。 现在客房里不但有缓解他伤口的膏药,还有抚慰他内心的人儿。 对于这个人,比起任何伤药,他现在都更想见到她。 是不是从久于孤独的逆旅中解脱,如今他已变得不能再独自承受这样的伤痛? 他的手已握上房门。推门。 门不动。 风逍舞像是从睡梦中惊醒,笑了笑。 她一个人留在房里,当然要将门闩上,这么简单的事我怎么想不到? 是不是血流得太多,将他脑里的思绪抽空了?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滴落在地上。 风逍舞抬手,敲门。 他感觉自己举手的动作都已变得很费力。他举起手时竟还感觉头部涌出一阵晕眩。 他一直等着。他已等了有段时间,门里却还是没有回应。 风逍舞的心沉了下去。 莫非她出了什么意外? 焦虑与恐惧涌上心头,他急忙拍门:“嫣嫣,你在吗,你在不在?” 没有回应。 风逍舞道:“是我,你在……” “我在。” 门里终于有了回应:“我在。” 但这声音却有些奇怪,像是嗄起嗓子才说出的话。 风逍舞眉头一锁:“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里面的声音还是一直重复:“我在,我一直在……” 沉默过了很久,声音终于变了:“我也知道是你,你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是你了。” 风逍舞道:“那你……” 司马嫣却又打断了他的话:“就因为我知道是你,所以我才不想开门。” “你答应我,答应我了什么?”一串串泪珠她的脸上流落:“你知道你走了后,我一个人在这地方心里有多害怕吗?” 司马嫣嗄声道:“你根本就不管我,话也不说就走了。好不容易等你回来,你却又还是这样子跑了出去。我不过只是想要你陪我一下,可在你看来我究竟是什么,是你想起来就拿上手心把玩一下,不想要的时候就随便往旁边一丢的玩偶吗?” 风逍舞沉默。 他没有解释。 司马嫣在他心目中究竟有多重要,只怕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吧…… 可他还是一句话没说。 他只觉得支撑着自己走回来的那股动力已从他身体里消逝。连左臂血流的温热都已感觉不到,头脑也开始麻木。 她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远。遥远,很远很远…… 司马嫣伏在门上,泪水已盈满她的脸颊:“这次也是,明明已约好一个月的,你却又让我白白多等了一个月。我们之间的约定你为什么总是不愿去遵守,总是让我一直等你?我等你已等的烦透了!你要我开门?我不开我才不开!你根本没把我放心上,那你为什么要回来?干脆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算了!” 门外无声。 司马嫣坐在地上,不住地啜泣。 哭声已回荡了很久,门外却依旧无声。 她不禁感到奇怪。 他真的走了?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哼,若不是他这样子,我又怎么会如此对他?我这根本就不算过分。要是他就这么走了,那他也别想再…… 她一边想着,一边开门。 门一开,她就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风逍舞。 倘若世间真的有人会在平常走路时一脚踩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落入梦都不曾梦到,只有一片骸骨与死灰的世界里,那么这种心情足以诠释她此时的惊惧与绝望。 司马嫣扑过去,拼命摇晃风逍舞:“小舞,你别吓我呀!” 风逍舞双目紧闭。 他血流得实在太多,他的精神也已支撑不住。 司马嫣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过分了。她眼角的泪又将落下,奇怪地却并没有流出来。 她一咬牙,用力将风逍舞拖回床上,替他扎好伤口,去翻他的随身物品。 她仿佛一下就坚强了起来。她感觉有生以来自己第一次变得这么冷静,面对这曾令她手足无措的情景。 因为她知道此刻若再不坚强,那么床上的他就可能真的永远离去了。 她抿紧唇关,收缩起眼帘和眼窝,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他的伤药一定放在客栈里,否则他也不会连伤口都没处理就急着赶回来。她已在他的随身物品中找到了五个瓶子。当她正想打开,将里面的药倒出敷在他伤口上时,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五瓶药里,哪一瓶才是有用的?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也不敢就这么随便给他用药。像他们这些江湖客,有些药即使都是伤药,也是不能随便乱用的。若有一点差错,也一样是会闹出人命的。 何况这里面的药哪一瓶是愈伤药,哪一瓶是不能用的药她都没搞清楚。可此刻除了她自己以外,这里也没有任何人能教她怎么办,该怎么用这五瓶药! 我该怎么办……现在我该怎么办?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让他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流到他死为止? 司马嫣抓起床边的一个药瓶,手已开始轻轻发抖。 若我刚才不向他发脾气,若他一回来我立刻就给他开门,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我……只是想对他发泄一下情绪罢了,我很快很快就会给他开门的,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强忍住的泪水又将落下。她本以为能够拯救眼前的风逍舞,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我怎么还是这么没用,除了依赖他,我还会什么…… 她跪倒在地上,声音已开始抽噎。眼前微弱灯火明亮起的房间也已开始渐渐黑暗。 当她噙起的泪花快从她眼角流落时,她眼里又有了光。 她想到了一个人。 司马嫣奔跑在巷弄里。 奔跑在大街小巷里。 奔跑在黑暗里。 宋捉影。宋捉影一定还在城里。 只要找到他,一切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可要到哪才能找到他,找到这个狡猾快性,充满睿智的飞贼呢? 黑暗。只有黑暗。 她已经奔跑了很久,不停在狭窄的小巷中穿梭,却始终见不到宋捉影的影子。 “扑通”一声,她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她一倒在地上,泪水也涌出眼眶。 她感觉自己带给别人的永远都只有厄运与不幸。她从不曾给予过爱她的人一丝希冀。 她甚至想就这样沉沦,沉沦进无边黑暗,然后让这黑夜吞噬。 然而……他呢?我也就这样让他一起沉入黑暗? 她攥紧双拳,将眼角的泪珠拭去,扶着墙根站起。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去……即便我再怎么没用,至少我一定要救他,一定…… 她再次,蹒跚在见不到任何冀待的黑夜里。 远方天边连星光都已不见。灯火尽灭,幽邃的惨暗中哪里才能寻到一丝光影? 她踉跄着,准备转过巷口。忽然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姑娘,这么晚了,为啥你还一个人走在外头?” 司马嫣回头,看到一个相貌平平的老人,肩上还挑着个馄饨担子,显然刚收起摊档,准备回家。 她却仿佛得到引渡众生的神明的明贶,立刻问道:“老爷爷,你会不会救人?” 这卖馄饨的普通老人又怎么可能会救人? 恐怕现在无论见到什么人,只要见到人,她问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一句。没想到老人居然笑了:“我有时连鬼都能救,何况救人?这种小事当然不在话下。” 司马嫣面露喜色:“那太好了,你快跟我来。” 她拉起老人的衣袖就往回走。老人却开口问她:“你要我救的这人,现在情况如何?” 司马嫣眼里又泛起泪光:“我不知道。但你若再晚一点,说不定他真的就没命了。所以……” 老人二话不说,丢下肩上的担子,抱起司马嫣,飞身纵跃。三个起落,就已跃出七八丈外。 司马嫣急忙道:“老爷爷你等下,我……” 老人没看她:“我知道你是从哪来,你放心。” 司马嫣暗暗吃惊。还没缓过神来,腾云驾雾间,她发现自己已回到那家客栈。 这老人竟真的知道她从哪来。 老人跃起,在院子的树干上轻踏,抱着司马嫣飞进窗户。 床上躺着的,正是风逍舞。 这老人甚至连他们住的是哪个房间都知道。 司马嫣却没有余心再去思考这么多。看到床上躺着的风逍舞,立刻道:“就是他,老爷爷你一定要救救他,千万不能让他就这么……” 不等司马嫣说完,老人已将桌边五个药瓶抓来,拔开其中一个,用手挤开风逍舞的嘴,将药倒进风逍舞嘴里。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个小乌木瓶,揭开风逍舞创口的绷带,倒在伤口上,重新帮他包起。 老人做完这事,就坐了下去,两眼一直盯着风逍舞脸上神情,眼里充满了忧虑。 司马嫣用力捏着手指,道:“他……能不能好起来?” 床上鲜红冶艳,染透了床被。 老人沉默片刻,道:“他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司马嫣捂起嘴,泪水又从她眼眶里涌出:“都怪我,都怪我……”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司马嫣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他能不能好起来?” 老人道:“我不知道。该做的我都已做了,接下来只能看造化了。” 司马嫣急道:“可你刚才不是说能救人的吗?怎么现在又不知道了?” 老人没有回答。 司马嫣还想再问,却在嘴边时又咽了下去。 这本就是我自己造成的,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人家? 风逍舞依旧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看到风逍舞这般模样,她心里又是一阵刺痛,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只感到绝望又再次侵袭了她的神智与心脾。 只要让他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可她偏偏无能为力。 老人道:“幸亏这几瓶药你没给他瞎用一通。这几瓶药虽都不是毒药,但药性却判若鸿沟,用途也大相径庭。只要你用错一瓶,就真的连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司马嫣没有说话,目光却更黯淡了下去。 忽然她想起一件很怪的事:“老爷爷您以前认得他?” 老人摇头。 司马嫣道:“可您都没细看,就知道该用哪瓶药,而且您还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老人没有说话。司马嫣接道:“您一定是他的朋友,否则也不会知道他在这里,也不会知道这几瓶药该怎么用,对不对?” 老人还是没有说话,却终于叹了口气。 司马嫣眼里放出了光:“你是宋捉影,是不是?” 老人微笑:“是,我是宋捉影。”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虽然对江湖事懂得不多,却实在聪明得很。 司马嫣笑了:“你怎么又扮成个老头子,就这么喜欢当老头?” 宋捉影又露出他那特有的诡笑:“因为老头比较容易揩油。” 司马嫣脸一下又红了,别过头。月光下,她的脸却更显通红。 刚才宋捉影将她抱起时,她心里虽有些抵触,却没什么戒备。 女人对老头与小孩的戒心总不会太重的。 司马嫣悄悄地说:“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宋捉影却听到了,大笑:“你几时见过好人去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床上风逍舞忽然全身发抖,额头不停地冒出冷汗。宋捉影笑声立刻停顿,拿起另一瓶药倒出五粒,就着温水塞进风逍舞嘴里。 看着风逍舞的神色逐渐稳定下来,宋捉影长舒口气:“过了这一关,他就已没事了。” 司马嫣喜道:“是不是已好过来了?” “是的。”宋捉影微微一笑:“明天你就能见到个生龙活虎的风逍舞了。” 侵晨。 司马嫣看着外面晨光从远方朦胧透出,透进窗户。 她一宿未睡,从黑夜直到黎明。 她无法安心入睡。幸好风逍舞的情况一直很稳定,没出现什么意外。 宋捉影很早就睡了,他知道司马嫣一定会守在风逍舞身边。他睡着时连脸上的易容装扮都忘了摘下。 阳光透过迷朦,逐渐明媚。司马嫣看着这天中第一缕光芒,眼睛感觉有点疲倦。 她眨了眨眼,强作精神,不让自己睡着。她回过头去看,发现风逍舞已睁开眼看着她。 她的倦意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风逍舞微笑:“睡够了自然会醒。” 司马嫣脸上的笑影依然,却沉默了下去,黯然道:“我却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风逍舞道:“现在我不已醒过来了吗?” 司马嫣抬起头,看到风逍舞的目光,眼睛也露出和他一样的温情。 她抱住风逍舞,头埋进他的怀里:“我以后再也不会对你乱发脾气了,再也不会了。”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抚过她披落在自己身上的长发。 他转头,发现宋捉影已经醒了,正看着他。 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宋捉影:“你难道就这么喜欢当老头子?” 宋捉影大笑:“你们是不是天生的一对?连问的话都一模一样。” 司马嫣抿住嘴,却还是抑制不了笑意的怂恿。她向风逍舞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风逍舞道:“你不用担心,有这几瓶药,我很快能好起来。” 风逍舞目光转向宋捉影:“你昨晚去做什么了?” “昨晚手瘾犯了,偷了几户。”宋捉影将脸上的易容改扮取下,笑道:“你总该知道我一向有这毛病。” 风逍舞道:“你的手臂怎么了?” 宋捉影沉默。片刻后,苦笑道:“果然还是瞒不住你。” “昨晚我去苍穹帮总坛瞄了两眼。”宋捉影接道。 风逍舞道:“是司徒超风的任务?” 宋捉影点头。 风逍舞道:“有什么收获?” 宋捉影揭开自己右边衣袖里裹着的纱布:“这就是收获。” 他右臂从肩部到手肘全是一累累的划痕,鲜红凄厉可怖。伤痕规律且平整地从他手臂掠过,然而如这般整齐划一却让这血口看来更寒栗惊怵。 司马嫣别过头,已不忍再多看一眼。风逍舞瞳孔已收缩:“你也遇到了郭重山?” 宋捉影吃了一惊:“也?莫非你碰到的也是他?” 风逍舞点头。宋捉影愣了半晌,又笑了,笑得比方才还苦:“看来这人势必要成为咱们的冤家对头了。” 风逍舞长长吐出口气:“没想到连你也躲不开他那六十七斤重的狼牙铁棒。” 宋捉影看着自己伤口绽裂外翻的皮肉,裹起纱布,叹了口气:“除了他,也没人能用这种长兵刃伤到我了。” 风逍舞苦笑:“这是他最喜欢用的兵刃。” 宋捉影叹道:“若是单打独斗,他也未必能伤到我,只是……” 宋捉影沉默了很久,又叹口气,才道:“我现在才算知道,即便我们有了苍穹帮总坛的内部图表,照这样没有规划地直接闯进去,也一样是送死。” 风逍舞脸色也已经严肃起来:“有没有别的线路和方法?” 宋捉影道:“苍穹帮总坛很大,我这次也只从东南一隅潜入,其他地方还未来得及探查。”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但愿其他的地方至少能让你全身而退。若你进去都要受伤,那我们可是连进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司马嫣道:“爹爹是不是就在里面?” 风逍舞道:“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一个结论。” 宋捉影道:“不过他也未必会被莫藏怎么样,毕竟紫竹司马的名号已不在四大派名宿之下。只是……苍穹帮做事一向干净利落,若司马翔不肯屈服,不从着莫藏的话……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司马嫣目光惙惙,没有说话。 宋捉影笑了笑,笑得却有点奇怪:“若一个人能创立一个帮会,在十年内就能与丐帮比肩,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很可怕的人。” 司马嫣看向风逍舞。 她担心自己的爹爹遭遇不测,同时也怕他…… 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去,因为她的爹爹就在那里。 他为她付出的实在太多,而她自己能为他做的却太少。 风逍舞看出司马嫣眼里的忧虑,微笑道:“不管司马庄主有没有被他们威逼过去,这次我也还是会参与义宏庄行动的。我已闲了很久,早已想找点事情来做。” 司马嫣没有回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无论是不是这样,她都还是无法不愧疚,不自责。 宋捉影一直沉默,仿佛在想什么事。忽然道:“你觉得杨青虹这人怎么样?” 风逍舞道:“我第一次见他,尚不清楚。” 宋捉影微笑:“你应该要清楚的。” 风逍舞道:“为什么?” 宋捉影却改变了话题:“你觉得他的剑法怎么样?” 风逍舞道:“比易风扬高,也许还比武当掌门云松要高。” 宋捉影道:“不是也许。六个月前杨青虹与云松在紫霄大殿外比剑,虽然当时云松用的不是他惯用的武当掌门佩剑‘真元’,然而杨青虹胜了云松半招也是不争的事实。” 宋捉影沉默片刻,接道:“武当宝剑有二。一名‘真元’,为武当掌门佩剑。一名‘常虚’,为已故武当名宿观尘道人用剑。亟观尘道人大渐,亦并未将此剑交予云松,而是给了他的五师弟云涯,默定他为武当剑学之集最大成者。观尘道人的知交玄清上人及云松本人也认同此举。然云涯生性散漫淡泊,不喜争名,终年云游四方,十三年前就已仙凫缥缈,因此杨青虹此次未能与他比剑。” 风逍舞道:“然而武当历代为玄门武学归宗,掌门云松或许不比师弟云涯,其剑法依旧无可估量。” 宋捉影道:“这两人比起你呢?” 风逍舞沉默。 他从不愿去评价自己的剑。 宋捉影目光望向已开明的远方:“你应要去了解杨青虹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在这所有人当中,他也许是你唯一一个可以去信任,也值得去信任的人。” 风逍舞正想追问,却感觉肩头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转头看去,司马嫣已枕在他肩上睡着了。 她毕竟一宿未睡。 风逍舞又看向宋捉影:“比起司徒超风,我也应当更加信任他?” 宋捉影笑道:“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杨青虹是个你值得相信的人,你自己不妨再多观察一下。” 风逍舞沉默。 他知道宋捉影虽喜欢开玩笑,却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 壹贰 宋捉影开门,见一汉子拱手迎上,身上衣着间黑间白,赫然是义宏庄的装束。 汉子向宋捉影道:“庄主吩咐两位,事情有变,请速往昨夜聚会之地。” 此人虽是义宏庄的跑腿角色,却并没以谦称自居。义宏庄为武林侠义道魁首,即便是个来传信的人也绝不会以卑自称。不仅义宏庄不允许,江湖中各路豪杰也不允许。 宋捉影道:“看来这事的确挺急的,连早饭都不让我们吃就要赶去汇合了。” 汉子微笑道:“庄主知此事紧急,想必会各位用膳,已特意在悦来客栈备好庶羞,请宋先生放心。” 宋捉影大笑:“难怪司徒超风能坐上义宏庄的第一把交椅。人是铁,饭是钢,这道理虽简单,但成功的人中真正懂得去做的却不多。” 汉子道:“所以庄主也比任何人都要成功。” 宋捉影道:“一点也不错。” 风逍舞和宋捉影并肩走在街上。 他走的时候,将司马嫣抱回床上,掖起被子。宋捉影也换了身衣裳。 他们走得并不快。风逍舞的身子还是很虚弱,他的血流得太多。 他们本没在讨论这方面的话题,宋捉影却忽然道:“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风逍舞当然知道他说的“她”是谁:“你已说过一次。” 宋捉影道:“但她却太爱哭。” 风逍舞沉默。 他明白宋捉影的意思。 司马嫣的确太柔弱,在关键时刻也像个孩子般不懂事,迄今为止已两次令他陷入险境。 风逍舞缓缓道:“她会成长的。” 宋捉影道:“只怕等她成长时,你哪天就已入土了。” 风逍舞脸色变了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捉影苦笑:“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也明白对你来说她究竟有多重要。”宋捉影沉默片刻,道:“你已二十有四,她却是你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人。你从未因任何人或事改变自己,却为了她变了很多,也因她变了很多。” 风逍舞没有接话。 他在等宋捉影说下去。 宋捉影见风逍舞没有接话,长长叹了口气:“但你自己真的有这么多时间等她成长起来吗?现在你们的情况可以说是前所未见的凶险,就算你能保证你和她性命无虞,但你也必将为此受尽苦难。” 风逍舞道:“我本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宋捉影道:“我只是怕你承受的太多……” 风逍舞打断了他的话:“你刚刚也说了,我因她改变了很多,这足以说明她对于我而言代表着什么吧?” 宋捉影点头:“我明白。” 风逍舞低下头。片刻沉默后,看向宋捉影,眼里浮现出只有他在看着司马嫣时才会流露出的柔情:“以前的事我还是不太想说。但直到现在,我可以说是因为她才获得了救赎。为此,我要为了她的成长去承受一定的苦难,这也是我应当的。” “我想,这也许是上天判给我们的考验。若我与她想要长久地在一起,就必须携手渡过的一项考验。” 宋捉影看着风逍舞的眼睛。他从没想过这双眼睛也能变得这么温柔,温柔得就像女孩子的眼睛一样。 他的眼睛……变起来就像是谜一般难以捉摸。 宋捉影长叹口气:“她能有你,真是她的福气。” 风逍舞微笑:“我能有她,也是我的福气。” 宋捉影没有说话。 他从不了解风逍舞的过去,但他知道那必定是不忍回首,甚至是连做梦都最不想梦到的一段过去。司马嫣的出现也许正是让他淡忘了这段过往。也许连司马嫣自己都不知道她对风逍舞的生命究竟有多大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她拯救了风逍舞也不为过。 宋捉影看着风逍舞。风逍舞正望着远方,目光一如春水般温柔。 他是不是又想起了往事?那些甜蜜私愉,只属于两人之间的往事? 宋捉影笑了。 他发现自己确实不该多嘴的。 爱情本就是只属于两人的事,永远只属于两人。像他这样的第三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多嘴呢? 客栈一如昨夜。 不同的是,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风逍舞看了眼,走了进去。 昨天这里共有二十八人,今天却只来了二十四人。 还有四个人呢? 桌上每个座位前都有丰盛的菜品,还有源心楼的当季糕点,然而每个人面前的盘子都是满当当的,没有人动手。 因为义宏庄的三位庄主还没动手。 动手的只有简二先生。 简二先生一直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养成吃早餐的好习惯,并且一定要按时吃早餐。 他从不会延误自己每天吃早餐的时间。他认为一天中的第一餐是最能有效补充昨夜损耗体力的一餐,好让他今夜继续战斗。 风逍舞和宋捉影已坐下。 司徒超风道:“人都来齐了吗?” 诸葛笛禀道:“来齐了。” 还差四人,怎能说是来齐了? 司徒超风却没问,点了点头,向众人道:“各位不妨现在开始用餐,因为这一餐对某人来说,很可能就是最后一餐了。” 司徒超风说完这话,就开始吃早饭。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不过就算他们不懂司徒超风在说什么,也都明白这不是句好话。这样的话听来,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好心情的。 然而他们也必须要开始吃早饭了。三位庄主已开始用早膳,他们当然也不能不动手。 简二先生动起筷子,将面前最后一块栗子羊羹嗦进了嘴里。 他吃的是最早的,结束的时间却是最晚的。他一向讲究细嚼慢咽,唯有细嚼慢咽才能将其中养分充分吸收,尤其是早餐。 义宏庄手下人将简二先生的餐具收走后,每个人都看向司徒超风。 司徒超风没等手下人走出门,就已开口:“昨夜我们之中,又有四人被杀了。” 没有人开口。 没有人敢开口。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份凝重。 诸葛笛接道:“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来的只有二十四个人。” “或许本该是二十三个。” 司徒超风看过去:“诸葛庄主何出此言?”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魁梧,膀扩三停,坐下来和别人站起来也差不了多少,宛如顶天立地的巨人。 风逍舞看到此人身段,就已清楚他是谁。 京城城南地盘总头目,京城最大的一座私人庄园“青凤庄”庄主,一柄十八斤重鱼鳞紫金刀威震河朔,曾击败了号称“河朔第一刀”五虎断门刀一族的当家容则雄,江湖人称“霹雳刀”的诸葛青峰。 五虎断门刀为少林知谷上人传于众俗家弟子,刀法大开大阖,有如惊雷掣电,虎啸断崖,为江湖众刀法之至珍,传至今日,却被少林自家遗忘刀法基本。如今五虎断门刀仅剩常家、严家、容家三家人得存真术,然而三家人的五虎断门刀法各自又大同小异,红花白藕,俱出一根,同而不同,各具特色,都说自己才是继承了五虎断门刀的正统衣钵。为此三家人八年前曾在泰山进行了一番决斗,历时八日,最后的胜者便是如今号称五虎断门刀“正宗”的容家。 五虎断门刀虽不再有当初少林真传时那股闻风丧胆的威力,却依旧是江湖一流刀法中的一流。能击败此刀法正统流派的当家人物,足以说明诸葛青峰的刀法造诣有多高。 诸葛青峰没有回答,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膛。在他胸膛心口上方一寸,却有个小小的红点,看来并不是致命伤口。 诸葛青峰道:“若不是当时我正擦拭我的刀,猛然见到有一撮乌光飞来,立刻将刀身斜架格挡,这针才恰巧偏差刺进我胸口上方。否则只怕还要再多出几个洞来。” 诸葛青峰笑了笑:“到时敝人也只能黄泉下与各位相见了。” 他看到的是乌光,显然又是上过毒的银针。 他全身肌肉虽然黑得如硬铁般,脸色却惨败如纸,显然花了不少功力才将这毒从体内逼出,足见毒性之强。 司徒超风道:“莫非诸葛庄主也躲不开这一针?” 诸葛青峰道:“当我看到这一针时,已来不及躲了。” “这银针虽是极常见之物,但能有如此高明暗器手法的人却并不多见。”一向很少开口的李沁道:“上头喂的毒也是凶险万分之剧毒,却未曾在江湖出现过类似性质的毒药。然而能炼出这种剧毒的人也并不多。” 诸葛笛道:“在这里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也不多。” “不是不多,而是只有一个。”简二先生微笑:“这个人就是我。” 司徒超风道:“确实如此,然而却并不是简二先生。” 简二先生道:“不是?” 司徒超风道:“不是。” 简二先生道:“庄主凭何断言?” 司徒超风笑道:“昨夜先生一直沉浸在女人怀中,直至中宵才进入睡梦。简二先生也不懂分身之术,自然不可能在坐拥佳人的同时还可以跑出去干杀人勾当。” 简二先生愣了愣,苦笑道:“以后我得小心些了,做这种事若被门外野狗听到,的确不怎么令人愉快。” 司徒超风道:“尤其是这条野狗还有主人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在桌上用力一拍,面前一个本来盛着瓜果的盘子飞向风逍舞胸口! 没人想到司徒超风会突然出手,风逍舞也没想到。 他的位置距离司徒超风只有五尺。等他反应过来,盘子离他已只剩两寸。 眼看盘子将要打在他身上,却见一闪光芒,盘子从中间均然断成两截。 他的剑已出鞘。 盘子裂开两半,却看到后面紧跟着竟还有数十片碎瓷,迎着他的面目破空而来! 当盘子离风逍舞足够近时,就能蔽住他看到诸葛笛的视线。诸葛笛在司徒超风飞起盘子的后一刻,白玉笛轻轻一敲,将桌上碎成数十片的瓷盘用短笛一扫,紧跟着司徒超风的盘子飞来。 这赫然又是出人意料的一着。且这一把碎片后来居先,来势比司徒超风的飞盘还更凌厉迅捷,竟是已事先安排好的一记突袭。他们像是早已料到一击必不能拿下,就算风逍舞能避过司徒超风的第一手,也绝无法料到诸葛笛隐藏在盘子背后的这手杀招。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 只见淡淡一道流光在碎瓷片中流窜,轨迹仿佛很慢很慢,飞去的碎瓷却片片凭空跌落。每一片碎瓷跌落地上时,又均然从中间断成两截,齐齐整整落在风逍舞脚畔。 所有的碎片都在这恍如停滞的一瞬跌落。当最后一片碎瓷落下,弹起,断成两片,再落地,他的剑已入鞘。 每人都呆住了,怔怔看着风逍舞。 杨青虹看着,手心已起了把冷汗。双手紧握,冷汗又继续从手心渗出。 司徒超风冷冷道:“好快的剑,不知这手用来发暗器有没有这么快?” 不等风逍舞说话,宋捉影已忍不住冷笑:“庄主这是什么意思?” 司徒超风道:“你不明白?” 宋捉影道:“我明白?” 司徒超风道:“你真的不明白?” 宋捉影道:“我为什么会明白?” 司徒超风沉默片刻。此番对话在此时未免显得突兀且不明所以,司徒超风脸色又恢复平静,缓缓道:“是的,你当然不明白。” 他转向风逍舞,目光尖锐如冷锋:“但是你明白。” 风逍舞道:“庄主怀疑我是奸细?” 司徒超风没有回答风逍舞:“昨夜公子曾有一段时间外出,而且时间不短。” 风逍舞道:“确实如此。” 司徒超风道:“公子昨夜外出是为了什么事?” 风逍舞淡淡道:“难道我什么时候出去,都要向庄主汇报一番?” “这倒不必。”司徒超风道:“只不过依本庄人推断,这四个人死的时间都是四个时辰前,这四个时辰公子却恰巧外出。” 司徒超风盯着风逍舞:“这实在巧得很。” 风逍舞道:“这段时间莫非只有我一人外出?” 司徒超风道:“当然还有别人。只不过每人都有证据证明他们外出的去处和所做的事。然而这些人当中,只有你是无法证明的。” 风逍舞道:“宋捉影是庄主请去刺探苍穹帮总坛情况的,现在他还带着伤,这我知道。” 诸葛笛道:“钟老前辈昨夜在城西一处面摊吃过一次宵夜,面摊的老头可以作证。我们的人一直暗中保护钟老前辈,也可证明这次外出钟老前辈只去过这一处地方。” 钟无泥冷冷道:“二庄主恐怕并非保护老朽,只是想监视吧?” 诸葛笛微笑道:“事态非常,我们也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望尊辈不要介怀。”他接着道:“水龙十三连卫家二兄弟,当时在一家小酒馆里喝酒,昨夜当炉的姑娘也可作证。” 他顿了顿,眼里露出一抹暧昧的笑意:“至于赵总镖头,云天阁的孙振岳帮主,河西关道的卢飞道主,和岭南林老爷子,昨夜都在城中的芸香楼,那里的老鸨和粉头也能证明。” 这四人听诸葛笛将他们昨夜的行动一口气说出来,立刻低下了头,恨不得抓起面前的果盘塞进他嘴里。 他们也知道这时本不该去这些人多眼杂的地方。然而老毛病犯了,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自己两句,不知不觉也就走进去了。连他们都不知道昨夜除了自己外居然还有三人也在同一个地方做着同样的事。 方平大笑道:“想不到赵兄脾性仍是不改,来了才不过一天就已憋不住了。看来最近保镖生意确实太忙,没时间回去抱一抱老婆,只好在外面摸摸女人屁股了。” 赵光瞪着方平,正欲拔剑,余光扫向右边时,却又放下了手。 他右边坐着杨青虹。 杨青虹虽没在看他,仿佛在沉思着什么,但他终究还是放了手。 昨天的事,他并没有忘记,相反,他清楚地记得。因他自己也是用剑的,他本以为凭这么多年的生死磨练,剑法已足够和当今剑客一争高下,却在他见过杨青虹那木筷为剑,穿过二十枚铜钱的境界时,这个想法就已彻底幻灭。 他从未想过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剑。 若我面对杨先生,十招能不能接住? ……但就算我会败给杨青虹,面对其他人也未见得会落败吧? 在他昨夜找女人发泄掉杨青虹带来的绝望后,他又萌生出这种积极的想法。然而刚才那道在碎瓷片中穿梭的淡淡流光,也同时将他最后的一点信心削成两半。 他走镖二十余载,本以为看遍天下。然而江湖之大,还是远超他的想象。 他只有在心中叹息。 “赵总镖头正值青壮,精力充沛,自然少不了女人。孙帮主的云天阁与滕王阁并称豫章文武双阁,自然盛名远扬。卢兄掌按河西关道,往来商旅都少不了付一笔路费,近来远自奥斯曼的胡贾更是出入频频。像两位这样的人钱多得是三天三夜都数不完,找几个小姑娘消遣消遣银子也是理所应当,”坐在西面靠门,血盘大口嚼着槟榔,一副嘻皮笑脸的男子道:“却不想林老爷子年迈古稀,却还是老当益壮,也还有这般兴致,实在是可喜可贺。” 这人五短身材,看来已不再年轻,笑起来却像个未经世的小伙子般憨厚可掬,开朗充满活力,仿佛没有一丝心机。然而从两只鼻孔里隐隐冒出茂密且修长的白色鼻毛分明道出此人已不再年轻,早已是个油腻圆滑,即将迈入老年行列的中年末期男子。林枫看到这张脸后,显得说不出的厌恶,转而说起了广府话:“龚清雷,你讲也就最好留翻点,系义宏庄三位庄主面前我挪你冇计,回到岭南你总敢同我甘样讲也?你那笑里藏刀,狐假虎威嘅手段我早就睇明塞各了。我就唔知掂解宜家海南派肯同黎滴疍家佬合作,同理地做靠山,只不过就算海南派掌门南鲤子,亦都要睇住我林枫俾几番面。若然唔系傍住佐海南派黎个名门贵派,黎边得甘巴闭啊?到时我一样能令你过河搭船湿只鞋。” 龚清雷大笑,完全没理会林枫的广府话,仍用官话道:“江湖人人叫我笑面郎君,唯独偏你说我笑里藏刀,看来我们确实是天生的对头。” 杨青虹虽然能让人不动手,却不能让人不住口。嘴巴长在人脸上,比起手长在人身上,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关,什么时候多嘴,什么时候哑巴,本就是最无可奈何的事之一。 诸葛笛断住了林枫和龚清雷之间的话锋:“这些就是昨夜出去过的人,人人都可证明清白,唯独公子无法作证。” 司徒超风道:“我们的人在公子外出时,本也想跟随公子,却及不上公子的绝妙轻功,眨眼间就已见不到公子人影了。” 司徒超风霍然耸目:“公子去势如此匆匆,莫不是有什么急事,生怕错失良机?” 钟无泥冷笑:“我早说这家伙肯定有问题,只有他是中途加入的,他不是奸细谁是奸细?” 风逍舞却还是沉默着,一个字也没说。 钟无泥大笑:“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是默认了?” 宋捉影道:“他不必说话。” 钟无泥道:“哦?” 宋捉影道:“因为他根本没做过这事。” 钟无泥道:“你知道?” 宋捉影微笑,看向风逍舞:“幸好你昨夜伤成那副模样,否则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风逍舞没有接话。 宋捉影大声道:“你为何不将手臂给他们看一下?” 风逍舞还是没有说话。 他也明白此时此刻,这是洗脱罪名的唯一方法。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个方法,然而却一直没这么做。 他感觉这个奸细似乎很想让他死,屡次将他作为替罪羔羊。倘若这奸细知道他伤得这么重,今夜要杀的人恐怕还得加上他。 他对危机的感知比任何人都敏感,因他经历过的危机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多。况且他还有个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司马嫣呆在身边,他绝不能冒这种险。 但现在宋捉影已将他的情况说出来了。虽说得并不完整,却足以让人理解。如今他再怎么掩饰,也没有意义了。 他挽起袖子,解下包裹着手臂的长布。 当布解开时,每个人都怔住。 这是非常严重的外伤。伤成这样的人连挥动武器都会变得困难,更何况去杀人。 然而他就是凭借这样的身体,在刚才那样的情况居然还破开了义宏庄两位庄主的联合攻势。 杨青虹看着风逍舞左臂的伤势,惊讶得连下唇都微微张开了些。 钟无泥却又开口了:“但这是旧伤绷裂造成的新伤,又有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复发的?” 宋捉影道:“我去到他住的客栈时,他人就已昏迷在床上了。” 钟无泥淡淡道:“你是他的朋友,说的话并没有参考价值。” “确实如此,但他的伤却不是假的。”宋捉影看着钟无泥:“你身为丐帮九袋长老,江湖中的地位如高山仰止,江湖阅历也比任何人丰富。” 钟无泥默认。 宋捉影道:“那你总该明白杀人的人对自己的身体一向非常爱惜,断不会轻易做出有损自己身体的事。” 钟无泥只有回答:“是。” 杀手的本钱就是自己的杀人技术与身体机能。若没了这本钱,就可以给自己买副棺材了。 宋捉影道:“他若真是昨夜去杀人的人,动手时必会量力而行,绝不会带着伤执行超过自己身体负荷的任务,更不会让自己的旧伤复发。” 钟无泥沉默。 他不能不同意宋捉影的话。 风逍舞看着宋捉影,忽然想起了昨夜的事。 现在他才明白郭重山说的是什么意思。苍穹帮早已锁定了让他来做这个替罪羔羊,才会放他一马,所以郭重山一直都只是在跟他虚张声势,连一根手指都没动。 这显然是埋伏在他们之间的奸细与郭重山制定的计划,以便让真正的奸细脱离嫌疑,方便行动。若郭重山知他旧伤复发,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出手,因为对苍穹帮来说他有能在第二天洗脱嫌疑的证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 这是苍穹帮早已谋划好的一切,而且还是在他丝毫未曾察觉之时。风逍舞握紧手指,手心已涔出丝丝冷汗。 过了很久,钟无泥忽又开口:“也许他在杀完人回去时偶然遇到自己的仇人……” 钟无泥嗓门渐渐大起来,显然对自己的这个结论非常满意:“所以他的伤口才会裂开。我们都知道风逍舞剑术了得,能成为他仇人的人也必定是个厉害角色,且他行走江湖时日不浅,仇家想必不少。” 宋捉影看向司徒超风:“这点司徒庄主想必也调查得很清楚。可曾在昨夜时分有过风逍舞的仇家出现在这城中?” 司徒超风立刻摇头:“此番请各位前来,方圆五十里内,如出现与各位有关联的人或事,立刻就会有人通知我。风公子虽是中途加入,我也第一时间筹备了此事。昨夜我并未接到报告有与风公子相关的人现身此处。” 宋捉影闭起了嘴。 他知道自己已不必多说。 钟无泥只好沉默下去,目光却依旧狠狠瞪着风逍舞。 诸葛笛向风逍舞抱了抱拳:“鄙人不察,误会了公子,还请多多包涵。” 司徒超风贵为义宏庄大庄主,自然不便做这种事,于是就只好由诸葛笛代他来做了。 风逍舞淡淡笑了笑:“没事。” 卫城道:“既然风公子不是奸细,那奸细会是谁?”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不知道,除了那个真正的奸细外,根本没有人知道。 杨青虹道:“有没有可能有人收买了那些证人,在那里歇了一会脚就遁身而去?” 司徒超风微笑道:“不会。” 杨青虹道:“庄主能肯定?” “绝对肯定。”司徒超风说得极为坚决:“本庄中人也一直在附近,连类似换装改扮的人都没看到曾离开过。” 杨青虹沉默片刻,道:“所以没出去过的人现在反而更有嫌疑?” 方平抢道:“但义宏庄的人岂非也没发现咱们有什么可疑举动,咱们也一直呆在屋里,又怎么可能出去杀人?” 沉默。 事情太过诡谲离奇,已没有人敢妄下判断,连司徒超风也陷入了沉思。 一片沉默中,风逍舞开口道:“我们都是活人,反而有可能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每个人都带着惑色看着风逍舞。 司徒超风却好像明白了:“公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查看昨夜那些人的尸体?” 风逍舞点头:“有时活着的人不知道的事,死人反而可能知道。” 在座的都是老江湖,经他这么一说,立刻就明白了。 杀人必定会留下痕迹。纵然设法掩盖,也必会有试图掩盖的痕迹,高明之处只是不让人察觉这是掩盖的手法而已,但痕迹却一定会留下。 风逍舞道:“我想请庄主带我们去看看这些人的遗体。” 司徒超风道:“这并非难事,只是时间紧迫,我并未来得及替他们收尸,他们的遗体还在各自的住处……” 风逍舞立刻追问:“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动过他们的遗体?” 司徒超风道:“除了本庄中人收集了点信息外,并无其他人动过现场痕迹。” 风逍舞道:“如此最好,多走几步也是值得的。”说完,他已霍然起身。 ------------ 壹叁 文泽龙,三十五岁,兵器为一丈三尺长大关刀,往年洛阳官道单骑诛十三寇,刀法雄浑刚猛,亦有三尺长髯,人称“美髯文公”。居鸿福客栈。 秦飞雨,三十七岁,南海群岛十六岛岛主,水性极佳,擅水中搏击,一双点鱼分水刺在海中出神入化,陆上威力依然不减,与海南派交好。居鸿福客栈。 余山风,四十八岁,点苍派掌门詹澄秋之师弟,剑术深得点苍精髓,以点苍镇山剑法苍山碧水青云六十八式扬名武林。居鸿福客栈。 这是司徒超风给到风逍舞手中的三人资料。 人已死,当然也用不着再保密。 现在他们就在鸿福客栈中。 鸿福客栈是城中规模最大的一家客栈。文泽龙家财万贯,秦飞雨岛上多产罕物,点苍所在滇边盛产黄金矿物,为九大剑派首富。他们每人都有享乐的资本,这三人也都是不惯吃苦的人,鸿福客栈的“鸿皋福渐”四字套房中的“鸿”字号套房自然就是他们的首选。 所以他们也都死在了一起。 一起来的人除了风逍舞外还有宋捉影,简二先生和诸葛青峰。带他们来的人是三庄主李沁,而不是司徒超风。 此地距离苍穹帮总坛不过十里,万事皆需小心谨慎。来的人越多,目标也越多,更容易被苍穹帮的眼线监察。 风逍舞已在此前展现出卓越的逻辑推断能力。宋捉影为天下第一神偷,对现场的勘察比任何人都仔细,能注意到他人不曾留意的细节。诸葛青峰是目前唯一一个受到暗算还活着的人。死者中的是银针一类暗器,简二先生暗器手法与蜀中悠久暗器世家唐门的家主唐赏云唐大先生,花溪派掌门花来凰相齐名,并称当世三大暗器高手,让他来分析死者的伤口最合适不过。 虽然简二先生一向讨厌看死人尸体,然而此刻事态严峻,且碍于李沁委以他辨识暗器的重任,也只好跟来了。 李沁择人一定要有绝对满意的理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风逍舞看着面前带路的李沁,忽然感到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以前去义宏庄时就没怎么见过李沁,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李沁本人。他感到李沁给他的压力比诸葛笛,甚至比司徒超风都要大。司徒超风俨如泰山般威重,但李沁却是令人捉摸不透,玄机莫测。 李沁的人怎样?他的武功又是怎样? 自他五年前第一次走进义宏庄,直到现在,他已见过司徒超风五次出手,诸葛笛十三次出手,算上刚才两人又各加一次,却从未见过李沁出手。 他的武功是不是比诸葛笛和司徒超风都更可怕? 风逍舞知道这是肯定的。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和李沁走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能给他如此大的压力。 压力不仅是李沁武功的深度,更是对未知的恐惧。李沁的武功也许比他以往所见的任何一人都要高。 李沁推开门,是鸿福客栈中的“鸿”字号房,也是鸿福客栈设施最完备,装潢最豪华的套房。 风逍舞走进去,忽然笑了。 房内弥漫着一股美妙的苏合香气。像这样的套房,义宏庄请来的各路贵人基本全都会抢着住进去。苍穹帮要是想杀人,甚至根本不用做事前探查,单跑来鸿福客栈的“鸿”字号房就够了。 闻到这股令人惬意的味道,宋捉影却皱了皱眉头。李沁问道:“宋先生莫非不喜这股气味?” 宋捉影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李沁也不多问。他们走进去,看到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椅上的文泽龙。 他双目紧闭,似连一丝痛苦也没察觉到,脸上神色依旧平静安详。 只有他眉心一点针孔大的小洞。 简二先生叹了口气:“好厉害的一针,好毒的一针!” 屋里没有打斗痕迹。文泽龙死时连挣扎都没挣扎下,就结束了他辉煌的一生。 无论多么高贵的生命,死的时候也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 针已完全插入眉心,因此看到的只有血孔,看不到杀人的针。 简二先生道:“能在文泽龙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以一根细银针将他杀死,据我所知,天下绝不超过七人。” 李沁道:“这七人中包不包括你自己?” 简二先生微笑:“包括。” 宋捉影已从外面的院子跳进来:“我已看过外面的情况,最有可能的是人躲在这扇窗户正对着的大树上的第四根树枝,向文泽龙出手。” 树距离窗户有三四丈距离,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以一针夺取文泽龙性命,这人的指力,腕力,暗器手法的巧妙与准度不言而喻。 诸葛青峰道:“有没有可能是机簧一类的暗器?” 简二先生道:“机簧类暗器并不适用精准出手,力道及数量才是机簧暗器的优势,像这种精细的招数只有用双手才能发出。” “也许这人的暗器手法根本没在江湖中出现过,这人的暗器功夫也从未向人公开过。”李沁道:“这人甚至有可能是苍穹帮的专属杀手。” 简二先生沉思片刻,道:“也不乏这种可能,毕竟江湖之大,我也不敢妄作推断,只是在我见过的人中,只有七人有此等手法。” 李沁道:“所以也可能是第八个人。” 简二先生道:“是的。” 五人已步入一所跨院。 秦飞雨和余山风都是住在一所跨院中,两人各将两所跨院全包了下来。 余山风死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似在思考什么。 他手边的一杯酒几乎还是满的,显然思考得十分专注。 这种情况下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思索,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兴许会差点,但也绝不会有人突然向他暗算,却连一丝回避都没有。 且人在深度思考时,精神力极度凝聚,对周围事物的感知甚至有时比安详端静地坐着要更加敏锐,一点点相异于自身思维空间的声音都会使他受到干扰,若在此时有所举动,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秦飞雨是死在一边耳房里的,房里还摆着个大炼丹炉,他的人就倒在炼丹炉旁。 他们两人都和文泽龙一样,一针穿进眉心,就终结了自己的一生。 诸葛青峰叹道:“不想秦飞雨竟迷恋于黄老之学。” 宋捉影道:“所以他就真的成仙了。” 当一个人的财富和权力达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有时总会想做些很显然就荒唐的事来满足自己愚昧的幻想。 风逍舞看着秦飞雨的尸身,没有说话。 李沁道:“直到目前为止,只有他的死比较容易解释。” 风逍舞点头:“炼丹时炉鼎的气息很强,当然也掩盖了他的耳目,所以他死得并不奇怪。” 简二先生苦笑:“这种情况能杀他的人恐怕不下一百个。” 宋捉影道:“他在自家炼丹倒没什么,那是他的地盘,在外头居然还敢做这种事,且还正值与苍穹帮为敌时,死得也不算冤了。” 李沁看着秦飞雨,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也许他不是敢这么做,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宋捉影皱了皱眉:“不得不?” 李沁道:“你听过罂粟这种花吗?” 宋捉影点头:“这种花也叫阿芙蓉,据说是种很美丽的花,在天竺一带似有隐秘的广泛种植。” “不止天竺。西域,滇边,甚至中土一带都有大片的繁殖田地。”李沁道:“罂粟的确是种很美丽的花,但美丽有时往往都是丑恶的掩饰。” “罂粟花中的提取物可制成一种粉末,这种粉末可暂时让人摆脱肉体上的痛苦。当粉末纯度够高,也可以让人沉浸到无穷无尽的遐想与欢愉中。”李沁微笑:“然而当你有过一次沉浸在这般快乐的经历,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它了,直到它将你体内的精气全部吸干,你才能得到解脱。” 死亡岂非也是一种解脱? 最彻底干脆的一种解脱。 李沁的笑容逐渐变得很淡:“当它让你享受到这辈子从不曾拥有过的快乐时,就已开始将你推向死亡的深渊,而你还满怀感激地欣然接受,最后自己跳了下去。” “一切远高于自身付出所得来的快乐与幸福,都是虚假的,都逃离不了其伪装背后所掩饰的罪恶的本质。” 诸葛青峰忍不住道:“但我们说的是炼丹。” 李沁道:“炼丹也一样。你在享受着丹药带给你的快乐时,它就已将你禁锢在这种快乐中,让你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种快乐。炼丹的人一天不炼丹,有时比死了还难受。” 简二先生看着秦飞雨,叹息道:“事实证明还是死了更难受一点。” 罪恶带来的快感永远都是最令人难以抵抗的诱惑。当你接受了一次诱惑后,恐怕永远都会堕落在这份罪恶当中了。 然而此刻宋捉影眼中竟闪烁起了诡异的光芒,忍不住大嚷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众人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宋捉影已拉着李沁疾步奔回文泽龙的房间,风逍舞等人也只得跟上。一进入文泽龙的居室,宋捉影立刻展开搜查。片刻详尽排查后,他从文泽龙随身箱包中发现了一个工艺繁复雅致,堪称珍品的漆盒。宋捉影凑近一闻,脸上立刻现出厌恶乃至呕吐的鄙夷之情,双手将漆盒递至李沁前。 诸葛青峰惑道:“宋先生,请问这是什么?” 宋捉影道:“方才李庄主提及罂粟一物,我才想起此事。” 李沁道:“却是何事?” 宋捉影道:“庄主可记得咱们首次进入文泽龙居室之时,曾问过我因何皱眉?” 李沁点头:“不错。” 宋捉影道:“当时浓郁的苏合香气中,我仿佛闻到了一丝古怪的气味。然而寻思涉历间,却始终无法想起这是什么味道。只因此物在我圣朝内尚未盛行,我也只在四年前的天竺曾亲见此物一次,因此此物之气味已被我渐渐淡忘。而适才庄主提及罂粟花,才让我联系起了此前所嗅之怪味究竟源于何物。” 李沁脸色变了变:“莫非这就是……” “不错。”宋捉影打开漆盒,露出里面黝黑粘稠如泞土,且冒着辛烈刺鼻的难闻气味的诡异物体,使得众人不禁皱眉捏鼻,面露憎色。宋捉影接道:“只不过庄主所言并非完全准确。如今制成粉末状的主要是药用,用于麻痹神经,减轻病人痛苦等医用途径。而罂粟其汁液用另一种工艺炮制,便会成为方便人们吸食,如庄主所言的罪恶之物,名唤烟土。而再进行精加工后,所得之物即为阿片。其吸食过程如身处仙境,周围事物亦幻亦真,无法明辨自身行为,丧失常理判断。恐怕文泽龙遭遇毒手之时,正是吸食此物之时。” 简二先生道:“这阿片一词我也曾有所耳闻。一年前我朝天子曾颁布敕令,其内容就是禁止阿片烟土等一系物品流通于我国之内。”说到此处,简二先生不禁慨然:“当时我还不知这是什么,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想不到今日此时,竟在此处见到了这等罕见的禁物。” 宋捉影道:“此物虽产自天竺,实则却是源于天竺一处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圈地之内。这等污秽之物流入我国,绝非怀着什么友善的目的。虽当朝已下令严禁此物于我华夏内流通往来,但考虑到匪邦之脾性,此物今后一定会在我们的眼里再次出现。各位定要慎之戒之,断不可贸然轻试。” “尝试此物的结果,这里岂非已有一个鲜活的范例?”诸葛青峰望着椅上的文泽龙,长喟一气:“风光一世的美髯文公,不想最后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黄桐轩,二十六岁,左右手混元对牌,共重四十三斤,为人谨慎,耳目灵敏,居城外青竹寺。 青竹寺青竹琅玕。清风掠过,宛如涛声。 宋捉影笑道:“想不到黄瓜子竟也是位风雅之士。” 简二先生也笑了:“或许他并非风雅,只是小心谨慎惯了。” 黄桐轩年纪虽不大,仇家却遍布天下。无论黑道白道,各省各府都有他的仇家,自己至今却犹是独身,自然不敢松懈大意,即使在义宏庄的庇护下也一样。 他们来时并未惊动此地的僧侣。此地的僧侣也并未发现昨夜前来投宿的客人已死在了云房里。 青竹寺虽在青竹掩映间,香火却并不旺盛。若是香火旺盛,黄桐轩也不会来这里投宿。 布置简单的客房,雪白的床单,矮小的桌椅。 黄桐轩是死在床上的。他人就躺在床上,嘴巴张大,大得能塞下三个鸡蛋。 莫非他看清了杀人者的面目,永远想不到会是这个人来杀他,所以他的嘴才会因惊慌而张得这般大? 针从他的嘴里穿入,钉在他口腔上方。 看来杀人者不但手法迅稳精准,还有种将杀人当作玩乐的扭曲心理。 诸葛青峰已皱起了眉头。他一向厌恶有这种诡异癖好的人,尤其是在杀人一事上有这些癖好的人。 黄桐轩耳目一向敏锐,看他现在的情况也不似秦飞雨那般处于毫无防备的处境下。若不是他的熟人,根本不可能在他连那对铁牌都没来得及抓起时就一招将他致于死命。 杀人者说不定是黄桐轩的旧识,而黄桐轩交涉也极其狭窄。通过这条线索,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简二先生已开口:“杀人都是同种暗器手法,和文泽龙,秦飞雨,余山风他们时用的都完全一样。” 诸葛青峰道:“来杀人的究竟是谁,能让黄桐轩惊讶到这种程度?” 风逍舞看着黄桐轩的脸,忽然道:“不,不是。” 诸葛青峰道:“不是什么?” 风逍舞道:“黄桐轩死的时候嘴巴虽张得很大,但目中没有恐惧之色,反而很淡然。” 所有人又看向黄桐轩的眼睛。刚才每个人都被他张大的嘴所吸引,别的地方只是淡淡略过了一眼。 诸葛青峰看着黄桐轩:“这又代表了什么?” 风逍舞道:“这就说明他张嘴并非因杀人者的出手而感到意外,而是别的原因。” 诸葛青峰道:“别的原因?什么原因?” 风逍舞道:“比如,打呵欠……” 他立刻接道:“打呵欠不仅会让人在短暂的时间里听力变得模糊,眼神变差,对周围的感知也会衰弱很多。” 诸葛青峰猛然醒悟:“所以说若他是在打呵欠的话……” 风逍舞点头:“他若是在打呵欠,这短短的时间里能杀他的人也有很多了。” 看到黄桐轩的情况,第一时间想到的也会是因惊讶而张大了嘴,接下来所有的思路都会被第一步的思考偏差所误导,最终造成错误的结论。然而事实上事情也许只是很简单而已。 打呵欠,这个答案虽然无聊,但却正确。若顺着杀人者是黄桐轩的熟人来思考下去,只会离事实越来越远。 宋捉影一拍风逍舞的肩膀,大笑道:“你真该改行去当六扇门的人。你若进了六扇门,我肯定连根牛毛都摸不到。” 风逍舞笑了笑,目光转向李沁:“余山风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定是要定时定点做的?” 李沁想了想,道:“余山风三年前已患了肺疾,点苍并没有对外透露。这三年来遍访名医诊疗,半年前又请了京城的华清坤为他开了一方药,要他每天早晚服用。” 点苍苍山碧水青云六十八式,苍山三十式,碧水三十式,共六十式。最后青云仅有八式,然而这最后八式才是这套剑谱的归纳与真髓,有如重重苍山,漭漭碧水中悠渺漂浮的几抹青云般,是让整套剑法在最后起到脱俗的点睛一笔。 最后青云八式又分“青云在”六式和“青云游”两式。“青云在”为前六十式的涵纳,剑路浩渺连绵,有如群山壮阔碧水长流而青云独悠悠其上。“青云游”则是前六十六式的超脱与升华,剑路洒逸空灵,恍若隔世,无拘无束,有如云缕游丝般不可捕捉,恍似青云飞离苍山碧水,独自飘游方外的洒逸不羁之情,是为青云八式中真韵神采所在。 这套剑法虽有六十八式,然而最后“青云游”两式唯独点苍掌门詹澄秋方得其要领。除此之外,点苍门下众弟子使出的青云游二式虽见得其章法,却皆不如詹澄秋般如幻虚沧海,如浮游天地。而詹澄秋在谈及青云游二式时,往往只说“只可心神领会,难以身教言传”十二字。这也是当世三大剑法之名号为什么是由武当、峨眉、九华三派夺得,只因点苍的“苍山碧水青云六十八式”真正威力不为寻常人熟知。而点苍素来淡泊名利,志在山水青云间,也不曾在意此类名号,故而鲜少与各帮各派试武。若这套剑法由掌门詹澄秋使出完整六十八式,未必会在这三大剑法之下。 这套剑法虽信散精妙,却是凭借深厚内家功底方能使出。点苍门下列入剑谱的剑法亦皆是以气为功底开创的,因此点苍门下弟子无一不是内家好手。余山风身为点苍掌门七师弟,气脉自非一般内功修行可相比之。然而这样的内家高手若得了肺疾,无异于被判了死刑,这种事余山风和点苍门中自然不会说出口。 他躺在床上深锁眉容,只怕就是在思考着自己这档事。 在思考这种波及情绪的事,情感的波动必会失控,也不可能保持理性,当然也不存在深度思考带来极敏锐感知的说法。 四人遇害时正是他们回到住处已有段时间,也是风逍舞面对郭重山之时。 以他们四人当时的状态,绝没有第二个杀死他们的好时机。那种情况即便不是如简二先生水平的暗器高手,也一样可以飞针夺去他们性命。 只要抓住最关键的机会,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李沁看着风逍舞,目光已多了赞许之色。 风逍舞却道:“但这不是最大的问题。” 宋捉影道:“什么才是最大的问题?” 简二先生道:“苍穹帮是怎么知道他们四人隐私的?” “不错。秦飞雨迷恋方术,在江湖已不算什么机密。”诸葛青峰道:“然而文泽龙醉心烟土,余山风身染肺疾,都是从未对外公开过的私人机密,苍穹帮怎会知道?” 风逍舞道:“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 诸葛青峰道:“不是?” “不是。” “那什么才是?” 风逍舞道:“他们都是苍穹帮的对头,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也不止他们一个。只要有别的人知道,苍穹帮就有收买的可能。” “譬如秦飞雨学习炼丹时道观中的道士,给余山风开药的华家学徒,文泽龙获得烟土的渠道商人,这些人都有可能被苍穹帮利用。” 风逍舞接道:“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问题。问题在于,苍穹帮是怎么知道黄桐轩住在这里?” 每个人心头都震了震。 这的确是最大的一个问题。 住在鸿福客栈的人被苍穹帮发现并不奇怪,因为那本就是极大的一处目标。但黄桐轩投宿的是人迹罕至,香火寥落的一家小寺院,苍穹帮怎会在当天夜晚就得知他投宿此处,并将其杀害? 每个人的表情没变,却有意无意间都瞟了李沁一眼。 像黄桐轩这么小心谨慎的人,苍穹帮得知其讯息必会在第一时间抓住机会,将他杀掉。除了黄桐轩自己外,知道他住在这里的只有司徒超风,诸葛笛和李沁,这三位义宏庄的庄主。 奸细莫非是义宏庄三位庄主之一?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影响太大,没有人敢轻易说出口。 义宏庄侠义之名从未受过一点损害,自开创五年以来,在江湖中的地位有如天子封禅般受命于天。若此时提出这样的疑虑,无异于是义宏庄首次被江湖质疑,也是对义宏庄影响最深远的一次质疑。 何况现在也还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个疑问是恰当的,没有人愿以身涉险,成为第一个质疑义宏庄的人。 李沁却似明白了他们的心思,淡淡笑道:“各位心里在想的是什么,我很清楚。若我是现在的各位,也会抱有同样的想法。”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回应。 李沁道:“但其实最大的问题也不止这一个。” 诸葛青峰道:“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一个。只有一个。” 李沁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里的和尚怎么还没来?” 这的确也是一个问题。 寺院一般都供有早膳。今日的早膳也是义宏庄临时安排的,黄桐轩当然不会昨晚就让这里的和尚不准备他今天的早饭。 他一向行事慎重,能不去人多的地方露面就尽量不去露面,早饭当然也不会出去吃。而且这里的素斋也并非做得难以下咽,反而味道还挺不错。 现在已过卯末。怎么还没有和尚送来早饭? 而且他们待在这里已有段时间,却连寺里的早课声也没听见,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两个问题,却只要一个回答就够了。 一个很好的回答,没有比这更好的回答。 云房中一片汪洋。 青竹寺中一位住持,一位知客僧,一个打杂的小和尚,四个比丘,全都死在了血泊中。 不止这七个和尚,连另外两个投宿于此的旅客也一同死在了客房里。 简二先生撑扶在树下,不停地呕吐。 每个人心里都多了层阴霾。 过了很久,李沁才道:“各位想必都已明白了吧?” 这里的人都不是笨蛋,当然早已明白。 青竹寺也是苍穹帮的一处据点,里面的和尚都是受控于苍穹帮手下的。黄桐轩来此投宿,他们就已向苍穹帮总坛通风报信了。 所以当苍穹帮的人来杀黄桐轩时,连这里的和尚也一并杀死,包括两位无辜的投宿者,因为他们不能给这里的人有出卖他们的机会。 绝对不能。 好残忍的手段!残忍,狠辣,歹毒,永远有效! 风逍舞沉默了很久,道:“至少我们也知道了一点。” 李沁道:“什么?” “来杀黄桐轩的人是在我们之中的奸细,这奸细并没有让苍穹帮派人来帮他杀人。”风逍舞道:“所以他才要将这里的和尚全都杀死,因为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是来这里杀人的。” 这点判断也合理准确。 李沁长长叹息一声:“你本不该只有现在的这点名声。以你的剑术和睿智,天下及得上你的人已不多。” 宋捉影微微一笑:“我走遍天下,用剑的各路名家至少都有过一面之缘。我敢保证,当今天下剑手绝无一人能比得过他。” 诸葛青峰忍不住道:“连武当掌门云松和九华萧听月也比不上?” 宋捉影只是笑,并不说话。 诸葛青峰见他不说话,接道:“那杨先生呢?当代飞仙剑三月前击败云松,这已是江湖公认的战果,连杨先生也不及公子的剑术?” 宋捉影还是不说话。风逍舞却仿佛根本没听到这些话,只淡淡回了句:“成名也许不是件坏事,但太出名却未必是件好事。” 李沁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和刚才拥有锐利眼神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莫非他心里也有什么痛苦的隐衷?风逍舞的这段话,是否无意间触到了他内心深处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很快他恢复过来,目光又迸射出那独有的干练明亮的锋芒,跟着风逍舞他们一起走出寺外。 没人愿意呆在个全是死人的地方。 风逍舞道:“还请庄主回去再确认一遍情况,除了列出的八个人外,其余人等昨夜是否真的都没有外出过。” 风逍舞想了想,又道:“纵使有外出的机会也不能错过。” 李沁道:“公子放心,李沁一定会再次彻底盘查。” 宋捉影道:“还有一点,对方竟然能在义宏庄之人尚未察觉的情况下杀人,足见轻功之高,且遁迹功夫相当了得。” 诸葛青峰点头:“这也是一条线索。” 李沁应了一声,正欲说话,突然云房里冲出来几人,向他们背后甩出数十点寒芒,立刻倒翻掠走! 这几人正是原本倒在那血泊中的七个和尚。没有人想到死人居然会突然复活,更没有人想到这些人竟就躺在那令人作呕的血泊中装死,等他们上当。 纵然一击不能得手,他们也早已倒翻逃走。待他们将暗器尽数躲开,人早已翻出十余丈外,想追也不可能再追上了。 他们算计得很周密,甚至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只可惜他们还是算漏了一点。 他们想不到这些人完全用不着躲避这些暗器。 暗器破空之际,忽有长袖一卷,带起一股奇妙的气流,寒芒全部吸纳于其中。长袖回转,再一反甩,数十点寒芒全都原封不动地打了回去,比来势更加迅猛快捷。 几声短促凄厉的惨呼,七条人影已自空中尽数落下。 诸葛青峰赞道:“好!简二先生不愧为当今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今日得见丰采,果然非同凡响。” 简二先生淡淡一笑:“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他们已走过去,走向倒在地上这几个僧人。 现在他们已看出这些人都是苍穹帮的人。这批人只等义宏庄安排他们来检查黄桐轩的尸体,准备随时要他们的命。 这批人必然知道苍穹帮与安插在他们内部中奸细的计划安排。即便不多,却一定有所了解。 可等他们走过去准备盘问时,七个人却都已成了死人。 简二先生已怔住。 他回击时并未下杀手,这些人怎么会死? 李沁道:“并不是你。” 简二先生道:“不是我,那是谁?” 李沁道:“是他们自己。” 血从他们嘴角流出,竟是惨碧色的。每个人咽喉处都多了一根银针,见血封喉的毒针。 受制于敌,立刻自尽。 受到简二先生的回击,他们的穴道被封,已无法自杀,于是用口中暗藏的吹筒吹出毒针来杀死对方。 银针在僧人咽喉上。死的虽不是李沁他们,却依然忍不住让人生起一股寒栗。诸葛青峰倒吸一口凉气:“听说海外扶桑岛上的忍者就有为防止任务失败被抓住拷问而藏毒于口腔内的臼齿,想不到苍穹帮竟有同等手段。” 对他们自己人都能使出这么残忍的手段,那对他们的敌人呢? 简二先生苦笑道:“连这里的和尚都这么厉害,完全就不需要那内奸自己杀人。毕竟黄桐轩一回到此处,这里的和尚肯定知道,也就知道其他人都回了自己住处。杀完他之后,跑去鸿福客栈顺手再杀两三个人就够了。” 宋捉影道:“所以杀人的也有可能是这些和尚,不一定是内奸了。” 这下所有的线索又全断了,一切又回到最初的位置。 李沁沉默了很久,道:“虽然线索已断,但这几个和尚的死说明苍穹帮的安排也一样会有纰漏。不管这奸细藏得有多深,总有揪出他的那天。” 宋捉影道:“三庄主所言不错,只是还有一句话。” 李沁道:“什么话?” 宋捉影道:“只怕等到那一天,已经太晚了!” 李沁却笑了:“宋先生大可放心,即便已晚了,咱们也都还在一起,大不了来个合葬,只是苦了苍穹帮要特地找一块容得下二十多人的茔冢罢了。” 他说话竟不像司徒超风和诸葛笛永远带有领袖的公正与慷慨,此刻竟也带着几分个人情感。 话一说完,李沁就已转身,离去。 简二先生看着李沁的背影,苦笑道:“只怕苍穹帮还未必肯为我们安葬呢。” 简二先生也已走。 等他们都走了,诸葛青峰向风逍舞拱手道:“久闻公子年少英俊,非凡俗人等……” 风逍舞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庄主有话不妨直说,我与鬼手捉影一样,一向不惯这些陈词滥调。” 诸葛青峰大笑道:“好,我就喜欢为人快性之人。老实说,这些话我自己说得也快要吐了,却总在不知不觉中又说出了口。”诸葛青峰接道:“今晚我想为公子安置一顿桌席,交个朋友,如何?” 风逍舞看向宋捉影:“想不到除了你以外,还有人愿意跟我交朋友。” 宋捉影笑道:“那么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风逍舞目光转向诸葛青峰:“能得霹雳刀诸葛青峰之青目,在下自然厚爱之至,更有何推辞之理?” 诸葛青峰笑道:“正如方才三庄主所言,公子未免太过自谦。我如今就住在城中清丰巷李府中。李学士原本也是位解元,只是近来家道中落,急需银元,我用二百二十两,加上义宏庄的头面赁得他三个月李府。今晚正酉时,由贱内亲自下厨,我等就在府中相候公子。” 风逍舞道:“好,一言为定,风某先谢过庄主盛仪。” 诸葛青峰道:“公子是不是还带了位姑娘?” 风逍舞道:“是。” 诸葛青峰道:“若不介意,还请将姑娘也一并带来,人多也好热闹些。” 风逍舞点头:“我回去问一下。既顺庄主美意,她若有所意愿,今夜我便与她一同叨扰。” “好,如此诸葛青峰便在府上备具,安候公子。”说完再一拱手,转身离去。 宋捉影看着他的背影,笑道:“前一个庄主,后一个庄主,倒也有趣的很。” 风逍舞道:“诸葛青峰在京城的青凤庄规模可不是一般的大。江南地产最多的南宫家庄园虽然比他大,气派却及不上他。” 宋捉影叹了口气:“我若有他那么多钱,也可以有个那么气派的庄园的。只是我下手一向心软得很,总不忍拿得太多。” 风逍舞淡淡笑着,道:“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吧?” 宋捉影道:“看出来什么?” “黄桐轩张大的嘴并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因为打呵欠。”风逍舞看着宋捉影:“你肯定早已看出来了,而且一定比我早。” 宋捉影没有说话。 风逍舞道:“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宋捉影道:“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也会看出来的。” 风逍舞道:“所以你才不说?” “既然你迟早也要看出,那也就肯定会说,我又何必说?”宋捉影微笑:“我出风头的机会还有很多,让一两个给你又何妨?” 风逍舞苦笑。 得到这样的回答,还能有什么话说? “今夜你还是要去苍穹帮总坛?” 宋捉影点头:“你总该明白有些时候明知这档差事随时都有可能送命,也不得不去做。” 他明白。 风逍舞道:“那么现在呢?你要去做什么?” “找个地方喝两杯。”他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不会喝酒,不然我一定不放过你。” 宋捉影忽然又道:“今晚你是不是也要去?” 风逍舞点头:“人家一番好意,我也没理由不去。” 宋捉影点了点头:“有理。” “不过你也要小心。” 风逍舞道:“小心什么?” “小心你的女人被他拐跑了。”宋捉影笑得又像匹满脑子都是坏主意的狐狸:“这些豪客基本都有这样的毛病,即便当着自己老婆的面,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你若有个像宋捉影一样的朋友,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风逍舞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永远都说不过他的,就算追着他来打一架也不一定能追上。 所以他只有苦笑,然后回到了客栈。 风逍舞推开门,司马嫣正坐在桌子边,一针一线地在绣着什么东西。 司马嫣回头看到风逍舞,面露喜色:“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很晚才回来呢。” 风逍舞道:“今天的事都是义宏庄要处理的,与我无关,所以就先回来了。” 他在说话的时候,目光移向桌上的针线,还有几块绣工精美的布料。 司马嫣抿嘴笑了笑:“你走了后,我又不敢出去,一个人呆在房里又实在无聊,于是就让小二帮我带了几绷针线回来。天气也渐开始冷了,就想着给你做一双手套……” 风逍舞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逛一逛吗?” 司马嫣眼里放出了光:“今天可以吗?” 风逍舞牵起她的手:“我现在就带你出去,逛一整天。” ------------ 壹肆 黄昏。 秋日的黄昏,永远都带着一抹浓浓的画意。 今日的黄昏,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美。 他们手挽着手,走在喧闹的长街上。 风逍舞另一只手已提满了各式各样的零食和不同的小玩意,司马嫣却好像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只希望这条路能够就这样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地一直走下去。 只是无论什么样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正如秋晴的艳阳终究会沉落一样。 她也知道当天边的霞影渐逝,就是他们的终点,然而她脸上还是洋溢着幸福的欢笑。 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在大街小巷中。他们相聚的时刻太短,能像这样无忧无虑地一起走在闹市和野巷里,她已感到满足。 虽然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走下去……不过这么贪心好像也不太好…… 何况今后还有无数个日子,我又何必只在意这一时? 夕阳终已沉落。 司马嫣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这口气里更多的是满足,却还是有点不太情愿的意思在里面。 风逍舞道:“你已觉得足够?” 司马嫣没有说话,只是浅浅笑着,倚在他的肩头上。 风逍舞笑了笑,道:“等下我去见一个人,你想不想来?” 司马嫣道:“是什么人?” “嗯……应该算是好人。” “那我去。” 司马嫣嫣然道:“其实只要有你在,就算是坏人我也一样敢去。” 风逍舞仿佛有点惊讶:“你说这句话时居然没有脸红。” 司马嫣嘟起嘴,咬了咬风逍舞耳朵:“你还好意思说,我现在可是被你磨练得刀枪不入了,你可别想占我便宜。” 清丰巷。 李府。 月犹未出,只有凉如水的夜色和温如情意的别家灯火。 风逍舞抬起手,敲了敲厚重的朱门。 他本以为要等上一段时间,哪知门立刻就开了。 一个眼睛大大,脸蛋圆圆,两条辫子长长的小姑娘,长得可爱极了的小姑娘,从门里探出半个头。看到风逍舞,脸上泛起两个甜甜的小酒窝,将门打开。 不等风逍舞说话,小姑娘道:“你是不是风逍舞?” 风逍舞道:“你认得我?” 小姑娘笑道:“爹爹说今晚你一定会来,让我在这里等着给你开门,看来我果然没失望。” 风逍舞没懂:“失望?” 小姑娘撇了撇嘴:“你以为我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愿意像个呆瓜杵在这里等你来么?平日我是死都不会做的。” 风逍舞立刻意识到这十二岁的小姑娘鬼点子一定多得很,而且一定很调皮。 十二岁的小孩随随便便就将“死”字挂在嘴边,一定都是人小鬼大的。 司马嫣觉得这个小女孩有点好玩,弯下腰:“那么你为什么愿意在这里等我们呢?” 小姑娘道:“爹爹说今天来的是一个大哥哥,叫风逍舞,不仅武功很高,还长得很不错。而且他还会带一位姐姐来,也是长得很漂亮的人儿,说我在这里等着一定不会失望的。” 她笑道:“看来爹爹没有骗我,我确实没失望,否则我就要像小时候我撒谎时爹爹打我屁股一样去打他的屁股了。” 不等司马嫣说话,她立刻接道:“姐姐你千万别吃醋,我可不是为了看这位哥哥才在这里等着的,我只是要看你,我一向喜欢看长得漂亮的姐姐。” “而且醋吃多了,整个人都会变得酸酸的,严重的话酸得连嘴都扳不直了,所以一个人能少吃醋尽量还是少吃的好。” 司马嫣怔住。这小姑娘说起话来就像是只百灵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根本不给人回驳的机会。 风逍舞苦笑。他知道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只有无奈地道:“你爹爹让你来带我们过去,你为什么还不动身?” 小姑娘板起脸:“我就不带你们去,偏不带你们去,你能拿我怎么样?难道你还敢欺负我?” 她的情绪变得可真快。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又狡黠地笑了:“你当然不会欺负我,因为姐姐还在这里。就算你要欺负我,也一定会骗姐姐走开后再来欺负我的。” 司马嫣急了,将风逍舞拉住:“他才不会做这种事,就算我不在他也一样不会做的!” 小姑娘“扑哧”一笑:“好好好,他当然不会欺负我。要欺负也是先欺负你,你这么容易上当,男人最喜欢的就是欺负像你这么容易上当的女孩子了。” 司马嫣想再回辩,风逍舞立刻抢开话题:“那你要怎么样才肯带我们去?” 这小姑娘真的很会逗别人说话,再这样下去只怕不妙。小姑娘撅起了小嘴:“你总该先问一下我名字。像我这么有意思的女孩,身为男人怎么能不问我的名字?” 风逍舞只好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道:“我叫诸葛娘娘。” 风逍舞道:“诸葛娘娘?” 小姑娘笑了,一边拍手道:“哎哟真乖,真是个乖儿子,娘娘现在就带你过去。” 风逍舞怔了怔,也笑了。 他很久都未再上过别人的当,没想到这次居然栽在一个只到他胸口这么高的小姑娘手里。 看来现在不止有姓宋的那匹老狐狸,还多了只叫诸葛娘娘的小狐狸。 李园很大。 园中林木雅致,斑枝漏影摇曳晃动,晃得清煌月色更加迷人。 司马嫣本来已有点怕了这个鬼一样机灵的小女孩,但现在聊着聊着,却有点喜欢上她了。作为平常女孩子间的对话她们聊得居然还很投机。 她的确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女孩。除了心里鬼点子太多了外,其它地方都可爱极了。 一路上她们一直在说话。他们已知道她的名字叫诸葛灵。 诸葛灵强调:“是机灵的灵,灵光的灵。” 她的确很机灵,很灵光。 诸葛灵道:“我教你个法子。” 司马嫣道:“什么法子?” 诸葛灵道:“我知道你们应该很少会吵架,毕竟你们也不像动不动就喜欢吵架的样子。但时间久了也免不了会有摩擦,偶尔吵一两次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居然就开始说教了,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 司马嫣忽然沉默了,似想起了什么事。 这一次……算不算是我们第一次吵架呢…… 不过这次吵架后,感觉我在面对他时好像比以前要大方了很多,变得不那么含蓄了,这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 诸葛灵道:“吵完架后,你记住千不能万不能先找他认错,即便真的是你错了也一定不能承认,不然下次吵架先认错的肯定又是你了,你绝对不能让他养成这种得意忘形的坏毛病。” 诸葛灵向司马嫣笑了笑,鼻子也跟着皱了起来:“你一定要让他先来向你认错。如果是他先来认错的话,那他以后就不敢随便跟你吵架了,你以后也会有更多蛮不讲理的机会,这点一定要记住。” 风逍舞长叹一气:“我实在不明白依你这样的年纪怎会懂这么多不该懂的东西,莫非令堂从你小时候就一直在教你这些?” 诸葛灵叫了起来:“我才不需要娘娘教呢。这些东西本就是生为女人该主动去了解的,要不然岂非天天都要被你们这些臭男人欺负?” 司马嫣莞尔一笑。虽然她并不认为诸葛灵说的都有理,但也没有反驳她,向风逍舞道:“你以后可要小心了,说不定我真的会这么对你的。” 诸葛灵拍手笑道:“好哇,哪天等你们成了老公老婆,一定别忘了请我去喝喜酒。” 司马嫣一咬牙,这鬼灵精果然三句话里不捉弄下别人就浑身难受。她刚想回话,前面灯光渐渐明亮,诸葛灵先道:“到了。” 院里四敞明轩。房前一曲流水仿佛也被商末的残飙给老了,寂静无声地流着。风中残叶,月光从天边最低矮处涯畔侧漏出,已被秋风老了的曲水又附着起了生气,闪熠着粼亮的银光。 三人步过曲上小桥,走至门前。 诸葛灵推开门,看到诸葛青峰独坐在桌前。她立刻跳了过去,跳进诸葛青峰怀里:“爹爹!” 诸葛青峰抱起诸葛灵,脸上洋溢着笑容:“小鬼灵精,让你带哥哥姐姐们来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又偷偷做什么坏事了?” 诸葛灵嘟起嘴:“只不过是他们自己来迟罢了,一路上我可乖得很,不信你问哥哥姐姐嘛。” 风逍舞只好转头,当没听到这句话。司马嫣已忍不住笑了。 诸葛青峰笑道:“你还是那么调皮,长大可怎么得了。算了,你娘在里面等你,快点过去吧。” 诸葛灵不依道:“我也要和哥哥姐姐吃饭,爹爹,你让娘也一起来吧。” 诸葛青峰叹了口气:“你总该知道你娘她素来不喜见生客。她在里面估计已孤单得很,你快进去陪她吧。” 诸葛灵努了努嘴,还是跳下了诸葛青峰的臂弯:“好,小铃铛听爹爹的话,爹爹要答应今晚在睡前给小铃铛讲个故事。” 诸葛青峰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居然也变得很温柔:“小铃铛乖,今晚爹爹给你讲两个故事。” 诸葛灵欢呼着跳了起来:“真的?” 她看向诸葛青峰,却发现自己的爹爹正皱着眉按着鼻子。她意识到自己刚刚跳起的动作把爹爹的鼻子撞到了,急忙走上去:“爹爹,你没事吧?” 诸葛青峰笑道:“你爹爹可是大名鼎鼎的华北第一刀客,哪有这么不禁撞?放心,爹爹从没骗过你,只看你能不能熬到我讲完两个故事再睡着了。” 诸葛灵又欢呼着跃起,在诸葛青峰脸上亲了一口,一蹦一跳跑进屋里,就像是只清脆的小铃铛。 诸葛青峰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充满了愉悦与安详。 风逍舞看着他。他想不到这位外貌粗莽的大汉居然也有这么细腻的一面,充满父亲的慈爱与关怀。 诸葛青峰道:“她喜欢别人叫她小铃铛。” 风逍舞点了点头。 他明白。这是诸葛灵喜欢的,也是诸葛青峰喜欢的,他的快乐与骄傲。 诸葛青峰看向司马嫣:“这位想必就是和公子一同前来的司马姑娘了。” 司马嫣点了点头:“小女司马嫣,见过诸葛庄主。” 诸葛青峰看着司马嫣。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如此。司马翔能留有这样一个女儿,也算是他有福。” 这话听起来虽像是称颂,却在他说这话时似还有种很奇怪的情感,眼里也流出种很奇怪的神情,奇怪得连风逍舞也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 诸葛青峰却已笑道:“小铃铛一直都是个脑筋机灵的娃子,你们有没有吃了她的亏?” 风逍舞笑道:“就算我们想不吃她的亏都很难。” 诸葛青峰大笑:“看来我这女儿长大后吃准是要当个害人精了。有时连我这做父亲的也兜不过她的手段。”诸葛青峰以手作请:“饭菜备在一旁的偏厅,两位请进。” 布置典雅的厅堂,却不显冗杂。桌上菜色六品,用的是官窑的白瓷装盛。一碟龙井虾仁,一碟清蒸扇贝,一碟扬州干丝,一碟鲍汁乌参青花菜,一碟西湖醋鱼,一碟客家酿豆腐。 菜品不但丰盛鲜美,配菜也非常考究,更增添了食欲。 诸葛青峰道:“菜是内人亲手做的。虽她不喜见生客,却也为这一顿劳费了些心思,两位请慢用。” 这六样菜都做的很合司马嫣的胃口。司马嫣对上到厅堂的菜一向比较挑剔,却也挑不出这几道菜的不足之处。 除了六色菜品,还有两味糕点各放在三人面前。一味紫薯山药糕,一味红豆栗子羊羹,也恰对司马嫣的味蕾。虽年龄相去甚远,席间三人却聊得甚是投机。诸葛青峰取出晶莹如琥珀带着深邃焦糖色的托卡伊贵腐酒不住侑觞,风逍舞只推不饮酒,倒是司马嫣与诸葛青峰浅酌了几杯。歌笑燕饮,喧哗良宵,只觉兴致飞扬,不思将阑之索然,只余此刻间尽欢。 司马嫣喝着聊着,眼圈忽然有点红了。 诸葛青峰道:“姑娘为何流泪?莫不是菜不对口味?” 司马嫣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娘娘。” 她沉默了会,道:“娘娘从前也很喜欢研究各色菜系,做菜也如这般细腻精致,连得月楼的方师傅也向她请教过厨艺,只是……” 诸葛青峰沉默片刻,道:“我能明白姑娘此时的心境。” 风逍舞没有说话。 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其实他早有感觉,隐隐中似有双眼睛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他们。 莫非诸葛青峰另有盘算?不然怎会专程按司马嫣的口味来做这几道菜? 又或这仅仅只是巧合? 碍于客人身份,风逍舞并没问出口。但他总有办法能出去看看。 客人若想避开主人的视线,通常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风逍舞道:“请问雪隐所在何处?” 诸葛青峰道:“出门左拐便是了,只不过公子也要小心。” 风逍舞道:“小心什么?” 诸葛青峰笑道:“此处雪隐也非常豪华,公子小心别把里面的马桶当作躺椅不出来了。” 风逍舞没有把马桶当躺椅,因他根本就没去。 他一出门,就立刻找那一直监视着他们的视线。 风逍舞躲过窗野的范围,一跃翻上屋顶,四下张望。 他落在屋顶的声音轻如落雪,诸葛青峰断不可能察觉到他的动静。 他想找那个人,却没有找到。 莫非是他的感知有误?毕竟李园现在是诸葛青峰的地方,更有义宏庄的人守着,就算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只身进入李园刺探。不是每个人都是鬼手捉影。 感知越灵敏的人比起其他人的确更容易产生错误的判断。 但风逍舞自独身涉入江湖以来就不再有过错误的判断。他自信这次自己的判断也一定没出错。 他四下环顾。他已站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却还是没看到那个人。 虽然他没看到那人,却看到了诸葛灵一个人走在林间小石路上,时不时还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这讨人喜爱的小姑娘竟像是在生着闷气。 风逍舞纵身飞跃,在诸葛灵身边轻轻落下。诸葛灵却好像根本没看到他,还在赌着气踢着路上的石子,路过风逍舞身边时居然也在他鞋子上踹了一脚。 没看到风逍舞,这一脚又怎会踹得如此用力? 风逍舞微笑:“小铃铛,你在干什么?” 听到别人叫她小铃铛,她似有点高兴起来了,却还是故意板着张脸,自顾自走着。 风逍舞追上去:“你怎么不理我?” 诸葛灵道:“我高兴。” 风逍舞道:“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走着?” 诸葛灵道:“我不高兴。” 风逍舞又笑了。他发觉这个小姑娘实在妙得很。 诸葛灵却回头,两只大眼睛狠狠瞪着他:“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何不高兴?” 风逍舞道:“你若要说,我不问你也一样会说的。” 诸葛灵跳了起来:“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你一定要问的,你究竟明不明白?” 不等风逍舞说话,她就已抢道:“女孩子都是不喜欢主动将自己想法表达出来的。你只有问了,她才会说,你如果不问,那她也不说,你就永远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你要是这样对姐姐,以后可怎么得了?” 她居然开始在教训风逍舞了。风逍舞只有苦笑:“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诸葛灵又撅起了小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才不跟你说。” 风逍舞也不再问,转身就走。 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好问的? 诸葛灵却又叫了起来:“你怎么又不问了?” 风逍舞不理他。 这次她却自己跑过来了,死死拉住风逍舞的手,竟像是在哀求:“求求你再我问一次吧,这次你问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一定。” 风逍舞瞧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心也不禁软了下来,柔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诸葛灵道:“因为你是个坏蛋,我才不要告诉你这个坏蛋。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任何人的。” 风逍舞微笑道:“那现在你不妨告诉我这个坏蛋。” 诸葛灵扑进了风逍舞怀里,竟哭了出来:“娘娘她……她不要我了。” 风逍舞道:“你娘娘怎么会不要你?” 诸葛灵红着眼道:“平日我进她房里,她都高兴极了,但今天却硬是把我赶了出来,她一定是不喜欢我了。” 诸葛灵还在揉着眼睛。风逍舞道:“你娘娘现在在哪里?” 诸葛灵转身,指了指远处的一排矮房:“就在那里。” 风逍舞望去,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这里除了你和爹爹娘娘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诸葛灵摇头:“这次只有我们三个人一起来,家丁们都留在京城里了。” 风逍舞道:“走,带我去见一见你娘娘。” 诸葛灵吃惊道:“你在说什么?娘娘她从不见生人,方才爹爹也和你说过了,就算你去了也见不到她的。” 风逍舞道:“那我就远远地看一眼。” 诸葛灵眨了眨眼,又像小狐狸一样笑了:“嗨呀,你不会是想打我娘的主意吧?要是被我爹知道你肯定要被砍成八百段的。” 风逍舞苦笑:“这怎么可能?我当然不会……” 诸葛灵白了一眼风逍舞:“不是这个原因?那你就别去了。男人见女人若不是垂涎她的美色,肯定都是无聊透顶的理由,你还是别去打扰我娘的好。” 风逍舞仰天,长长叹了口气。这似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这么绝望的无奈:“那就按你说的那样,我是倾慕于她的美色,可以带我去见见她吗?” 诸葛灵从风逍舞身上跳下,嫣然道:“这才对嘛。来,诸葛娘娘这就带她的宝贝儿子去见一见婆婆。” 风逍舞不再说话,只是苦笑着。 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一个人,又怎么垂涎她的美色呢? 灯光渐近。 小屋已可清晰看到。诸葛灵将风逍舞拉进一处草垛里:“你就在这里看吧,记住只能看一眼。” 风逍舞目光透过草丛,正见到一位妇人正凭着窗轩望着远方,眼中仿佛还有泪光闪烁。 她目光望向的正是不远处诸葛青峰安排他们吃饭的偏厅,偏厅里还能清晰看到诸葛青峰和司马嫣交谈的身影。 可她为什么会流泪? 她又为什么宁愿一人躲在这里流泪望着远处偏厅,也不愿和丈夫一起会客? 风逍舞再欲细想,诸葛灵却一把将他拉开,不满道:“一眼你已看过了,你还想看多久?” 好像别人多看一眼她就会有什么损失似的。风逍舞道:“你自己来看看。” 诸葛灵道:“我天天都在看我娘,我为什么要和你这个色狼一起看?” 风逍舞道:“你来看就知道了。” 诸葛灵撇了撇嘴,还是将眼睛塞进了草垛里。她看了一眼,立刻讶道:“娘娘她……为什么在哭?” 风逍舞没有回答。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诸葛灵猛然醒悟:“娘娘一定是不愿让我看见她在哭,所以才赶我出来……” 话没说完,她已跑向屋子。 风逍舞转身,也走向他出来时的偏厅路上。 他出来的时间确实有点太久了,已到了必须要回去的时候。 风逍舞推开偏厅的门,就听到诸葛青峰爽朗的笑声:“看来公子真把马桶当作躺椅好好睡了一觉。” 风逍舞笑了笑,没有说话。 司马嫣道:“你跑哪里去了?” 风逍舞道:“只是回来的途中见到了小铃铛,陪着她玩了一会。” 诸葛青峰笑道:“小女平日虽古灵精怪,却也是个讨人喜爱的娃子。” 风逍舞坐下道:“这话由诸葛庄主口中说出不免骄纵,但却也是事实。” 诸葛青峰大笑。三人依旧如来时一边吃着菜,一边融洽地聊着。半个时辰过去,桌上菜品已寥,诸葛青峰道:“时候已不早,我已提前安排好两位的房间,二位用餐完毕后,不妨就此歇脚,也不用急来忙去地赶回去。” 风逍舞道:“既奉庄主盛情,在下等也不便推却,就有劳庄主了。” 请一面之缘的人吃饭已不算寻常事,留人下来过夜则更加稀奇,稀奇中的稀奇是风逍舞居然坦然接受了。 他已察觉诸葛青峰这次请他们来吃饭一定不止是想交个朋友这么简单,他一定还有另外的目的。 但直觉告诉他诸葛青峰的目的至少对他们并没有恶意,所以他才接受了他的邀请。他想看看诸葛青峰究竟是因何事才想将他们留下来。 一个人若想要迫害另一个人,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独生女儿在外面瞎逛的。 房间宽敞明亮,家居布置匠心独具,既不显得拥挤,也不让人感觉俗气,将富贵的雍容气息完全表现了出来。 李解元确是位不同凡俗的雅士。 雕花屏风将尘俗隔绝于外,案上的点螺漆器在月光下闪着斑斓的辉光,房间炉火温暖而旺盛。 娥月寝耀,玉绳低度,清光咫尺。温暖的炉火,温和的月光,一如往初的夜。 他们没有点灯。司马嫣倚着风逍舞的肩膀,静静望着窗外迷人的夜色。 主人已走,两位关系不同寻常的客人在这样的夜里会做些什么呢? 司马嫣道:“我们是不是好久都没像这样子在一起了?” 风逍舞道:“嗯。” 他们确实已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安详无虑,能暂时避进只属于两人的世界里了。 多情的秋风月下,好静的夜。 他看向司马嫣:“的确好久了,是吗?”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的目光,却移开了视线。 她的眼睛一直在转,却就是不肯看向风逍舞。她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一样在警惕着。 他们走在一起已不算短,可真正一起相守的时间却少得可怜。而且此前他们彼此间带着些许腼腆,以至于情人间本来早就该做的事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做过。 她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在跳,左手食指的指甲又用力捏进了拇指里。 风逍舞却扶起了她的下巴。 她看到了的他眼睛。她想躲开,却并没有这么做。 她想抵触,想拒绝,她的目光和紧紧咬起的内唇甚至已因情绪的急剧迸发有点轻轻发抖,却还是瞬也不瞬看着他的眼睛。 我变得大方了,大方个大头鬼…… 他真的坏透了,又用这么狡猾的一招。可为何每次我明知他会用出这招,却还是稀里糊涂地就中招了呢…… 他这双眼睛简直就是在作弊……为什么男孩子也会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明明感觉我是在抗拒的,却怎么好像并不讨厌…… 酒气的浅醉微醺下,她的双眸也迷离似带着雾气的月光,秀颊红晕却如广陵山花般烂漫。嘴唇在略微急促地呼吸着。 她仰起头,轻轻阖起眼帘。 她已在等待。 她的手用力扯着他胸前的衣襟,月光照在她小巧莹润的唇上。他也浅浅阖上双眼,慢慢凑过去…… “嗯”这一声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她感觉脸前的空气逐渐紧密炙热,他的呼吸越来越近。她不安却焦躁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就在这最关键的一刻,他们听到了“哗啦啦”的掌声。 “姐姐亲哥哥,哥哥亲姐姐。姐姐想亲亲,哥哥就亲亲。哇,好棒好棒!” 诸葛灵从黑暗中笑嘻嘻地走进来。司马嫣推开风逍舞,脸红得连一点白皙都看不到了。 他们就没想过这里会突然多出个人来。 司马嫣跳上床,用枕头将脸蒙住,人已缩进了被窝里。 风逍舞只能无奈地心里叹了口气。他实在已无话可说。 诸葛灵笑道:“你们继续呀,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多一个观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姐姐你实在害羞,那我转过身,等你们做完了我再转回来也是一样的。” 司马嫣抓起枕头甩向诸葛灵,大声道:“你走开,你讨厌死了!”说完她立刻躲进被窝,竟哭了起来。 诸葛灵怔住。她想不到司马嫣居然羞得直接哭了,怔了半晌,立刻道:“好姐姐,是我不好,我来得不是时候,更不该在这种时候跑出来。你就不要哭了,你要是再哭,我……我……” 她说着说着,眼圈也开始红了。忽然眼泪决堤一般开始泛滥,哭得甚至比司马嫣还凶。 风逍舞看着面前这两人,已完全不知所措。 一个男人最糟糕的情况恐怕就是夹在两个号啕大哭的女人之中了,而且哭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司马嫣钻出被窝,诧异地看着诸葛灵。 她根本没有哭的理由,她在哭什么? 司马嫣道:“你为什么要哭?” 诸葛灵哽咽道:“因为我不乖,惹姐姐生气了,所以我也生自己的气,我……” 她话说到一半,又自顾自地痛哭起来。 司马嫣也慌了,急忙走过去抱住她:“姐姐不生你气了,姐姐也不怪你了,小铃铛乖,乖宝宝知错就改,可不许哭鼻子哦……” 诸葛灵揉着眼睛:“姐姐真的不怪我么?” 司马嫣嫣然道:“真的,姐姐不怪你了。姐姐现在不哭了,所以小铃铛也不能哭。” 诸葛灵破涕为笑,伸手拭去司马嫣眼角的泪珠:“小铃铛不哭,小铃铛以后一定听话,尤其听姐姐的话。” 风逍舞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要一个女人不哭,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跟着她一起哭,而且要哭得比她更大声,更厉害。 他不能不敬佩这小鬼头的手段,这耍赖皮的本事简直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幸亏这手段没用在我身上,要是对我用了可怎么吃得消? 司马嫣道:“莫非你刚才一直躲在这里?” 诸葛灵立刻摇头:“没有。我虽然不乖,却不是小坏蛋,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司马嫣道:“那你是才来的?” 诸葛灵点头:“娘娘说想见一见大哥哥,就叫我带他过去。” 风逍舞道:“她找我有什么事?” 诸葛灵道:“我也不知道,娘娘只让我带你过去,并没告诉我是什么事,估计是改变了主意,想见一见你罢了。” 为什么不愿见生客,甚至连饭都没和客人一起吃的女主人现在又想见客了? 风逍舞敛了敛眉。他预感诸葛青峰此番请他们前来的目的也许就是接下来要找他的事。 他看向司马嫣,司马嫣却立刻躲开他的视线,红着脸道:“你快去吧,别让主人家等太久了。” 无论什么女孩处在刚才那样的情况被打断,都会很不好意思再面对自己情人的。 风逍舞当然明白。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跟诸葛灵走了出去。 又是那一段路。 诸葛灵这次没将风逍舞带进草丛,而是将他带进了里面。 屋内灯火漏出,比风逍舞方才见时明亮了许多。诸葛灵推开门,风逍舞随着她一起走进去。 门里厅堂灯光明亮,一位妇人正坐在一张垫着软毡的胡桃木椅上。风逍舞一进门,立刻就看到了她。 他这才发现这也是位很美丽的女人。虽然岁月的无情已在她眼角留下了几丝褶皱,但那绰约的身姿及细致的面容却是岁月还无法带走的。 她脸上很平淡。即便面对宾客,也淡得没有一丝表情。诸葛灵已走向妇人。 诸葛青峰也从一旁的门里走出,坐到了她身边。 妇人道:“多谢公子今夜赏脸,陪外子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妾身素来不常待客,礼数不周,还望公子见谅。公子不必多礼,请于一旁入座。” “多谢夫人。”风逍舞一揖,坐下。 妇人道:“妾身家姓宫,名菊萍,公子可唤妾身为诸葛夫人,亦可唤作宫夫人。” 风逍舞道:“是。” 宫夫人道:“今夜的菜肴,不知公子可还算满意?” 风逍舞点头道:“在下等二人尤其钟爱夫人所烹制的糕点,有劳夫人费心款待。” 他心里不禁感到一丝奇怪。 难道这位夫人找我来不过是想寒暄一些琐碎话? 诸葛青峰看向宫夫人:“怎么样?” 宫夫人盯着风逍舞,点头道:“好,好……” 好?好什么? 风逍舞心中更奇。就在此时,宫夫人从腰畔抽下一条衣带,迎风振得笔直,向风逍舞蛇信般刺来! ------------ 壹伍 她抽出的衣带下居然还系着一根衣带,那才是真正的衣带。 她手里的竟是缅铁打成的一把软剑。软剑迎风一振,笔直戳向风逍舞! 这一剑迅狠毒辣,俨然只有剑中名家才使得出这一记杀手。这高贵冷艳的妇人竟是个用剑的好手,且剑路浑厚刚猛,竟似男子所用剑法。 在她动手时,诸葛青峰背上的鱼鳞紫金刀也同时抽出,急攻风逍舞下盘! 剑路威烈刚猛,刀势凌厉霸道。刀剑交汇中,已然是滴水不漏,熊如高山耸云之势朝风逍舞急压而下! 他不曾想过宫夫人会突然朝自己下这样的杀手。凭这一点,他的先机就已完全被压制住,何况还配有一柄“华北第一刀”的辅合,已是全无破绽的刀剑联击! 剑距离他只有九寸。刀后发先至,离他腰际只剩七寸。风逍舞身子拔起,融着一道流丽的光芒,向上挑击宫夫人的剑。 宫夫人剑路回转,转去取风逍舞咽喉。诸葛青峰刀也向下劈落,改夺他膝盖间。 招式变化中,宫夫人的剑比之诸葛青峰的刀又更近风逍舞一步。这一进一退又将风逍舞的进路封锁得密不透风,两人递借收放间恍若浑然天成。此时无论风逍舞采取任何招数,都无法躲过这完美无瑕的一手合击。却在此时,风逍舞剑路一变,竟瞬间扭转剑白,反握剑柄,在宫夫人手腕上轻轻一划。 这不是招,任何剑谱上都没有这一招。 宫夫人手中力量因这一划突然外泄,剑已脱手飞出。 诸葛青峰的刀已劈过来。风逍舞顺着剑白反转之势,往下击点诸葛青峰刀背。 斜劈之势,刀背在上,剑锋轻点刀背,在诸葛青峰刀上又多了一股并非源于自身的迕背之力。诸葛青峰只觉虎口一麻,刀已脱手。一声回响,插入墙中。 宫夫人和诸葛青峰都已怔住。 没人想到在那样的情况,风逍舞居然会使出这般险招来迫使他们露出破绽,并于瞬息间将两人招式击破。诸葛灵捂着嘴,已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地看着他们。 宫夫人长叹口气:“好妙的一剑。公子剑路变化之奇巧,竟将我们夫妻二人苦心研究八年才磨合出的刀剑双锋于顷刻间破解。” 诸葛青峰也叹道:“鬼手捉影说当今世上,你的剑术已无人能及。原本我还不信,现在才总算明白他说的并非假话。” 风逍舞慢慢将剑收回鞘中,没有说话。 他在等他们继续说下去。 “公子不但剑术过人,为人品格也令人敬重。”宫夫人举起右手手腕:“方才公子击败我们夫妇二人时,只在我手腕和良人的刀上用了很轻的力量。公子若多用一分力气,必将伤及我手上筋脉,外子双手虎口也会破开,我们夫妻俩恐怕从此就是个废人了。” 风逍舞道:“你们这一手刀剑交合也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精妙的双人配合。两位不负秦晋之缘,这样的配合,只有心有灵犀的夫妻才能做到。” “心有灵犀……”宫夫人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脸上却落下了两痕眼泪:“有公子这样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风逍舞怔住。 他不懂宫夫人的意思,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流泪。 诸葛青峰将诸葛灵叫来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后,然后向风逍舞道:“此次未向公子请意便贸然出手,惊动公子寸心,还请恕罪。只是敝人尚有难处,目前不便与公子透露其中缘由,但诸葛青峰以人格担保咱们夫妇二人绝不是为了取公子性命才有的这出闹剧,望公子海涵原谅。” 诸葛灵走来,拉了拉风逍舞衣角:“我们走吧。” 风逍舞只有跟着她出去。 屋外夜色迷人。月光依旧舒缓,星空依旧璀璨迷离。 诸葛灵道:“爹爹刚才也说了,他们不是想要你命才出手的,虽然我也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爹爹绝不是半句话不说就舞戈相向的人……还请你稍微理解一下他,说不定很快他们就会告诉你为什么要向你出手的。” 风逍舞明白。 倘若诸葛夫妇真的想要他的命,那诸葛青峰根本不需要光明正大地走出来,直接在他背后来一刀显然会更有效。 他知道以诸葛青峰的为人是断不可能做背后偷袭这种勾当的。 可诸葛青峰夫妇为何一定要试一试他的剑法? 难道只因为宋捉影的一句话?就连这位不喜见客的宫夫人也变得想要见他,请教他的剑法了? 诸葛灵接道:“爹爹说他们是有难言的隐衷才想试一试你剑法的,还希望你暂且不要继续追究下去。” 风逍舞苦笑。 这样的要求,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提出未免都有点太过分了。刚才他可是差点就没命了。 “爹爹他们有什么隐衷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却知道……”诸葛灵眼珠子转了转,莞尔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坏蛋,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而且剑法也好得要命。” 诸葛灵抿嘴道:“若不是你已有了姐姐,说不定我会死缠着你不放的。可惜你已经有人了,我也不会做出这种缺德的事。” 风逍舞轻叹口气:“这种话可不该是你这种年纪就说出来的。” 和诸葛灵说话,他发现自己总时不时就会叹气。 诸葛灵努了努嘴:“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要是我真的做出来,到那时你才真的伤脑筋呢。” 她说的不错。她要真这么做了,风逍舞也不知该用什么法子来应付她。 诸葛灵道:“娘娘她又哭了,我想回去看看她,你应该记得回去的路吧?” 风逍舞点头:“你去吧。” 诸葛灵向风逍舞轻轻笑笑,转身走入灯火中。 风逍舞不再去想诸葛夫妇,走在林间小路上。 忽然墙外出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某人在敲饭碗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鸣锣。 这是丐帮集结的号令。带敲锣的号令只有帮主和长老的身份才能使用。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随时随地都能集结数十人。此时此刻,他们突然在此地集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风逍舞立刻想起了钟无泥。 钟无泥身为丐帮九袋长老,完全有资格发出此等号令。此时此刻此地,也唯有他能发出这样的号令。 他召集帮中弟子是想做什么? 义宏庄已声明此次行动绝不能有他人知晓,对众参与者也做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甚至在到达悦来客栈前,彼此间身份都完全不知晓。丐帮人多势众,分子极多,帮中人身份也最为复杂。钟无泥既然参与了义宏庄的行动,更不该私下召集本帮弟子。 莫非他瞒着司徒超风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李园离城中悦来客栈甚远,本就是富人居住的一条巷弄,距此地最近的一家客栈也隔着有十多条街。钟无泥选在这附近作为集合的地点,实在合适不过。 他当然想不到诸葛青峰会将李园租下,也想不到风逍舞此刻也在这李园中。 风逍舞跃上园中一株高树,四下观察。 五个衣衫褴褛的鹑衣小丐正有节律地敲着饭碗,最后一个每隔一段就轻敲一下铜锣。 乞丐们的腰上只系着两三口小麻袋,显然不是帮中重要人物,只是奉命召集自己的同伴。 风逍舞从树上跃下,跟在乞丐们身后。 转过三条街,又有两拨人走来,也都只有两三口麻袋。 “早早地就已过了掌灯时分了,突然集合是要做什么?咱们仨抓到的几只田鼠还没来得及烤呢。” “这可是钟长老借给我们的铜锣,你敢不敢现在就跑回去烤你那几只臭田鼠?” 果然是钟无泥。 “钟长老?饶命饶命。我们哪敢不听长老的命令,田鼠什么的不烤也罢,等下你可别和长老提起那几只臭田鼠的事。” “不过钟长老叫我们集合,是准备做什么?” “长老们的心思,咱们这些小人物怎么可能知道?” “我听说是准备干一件大事,不过具体是什么就不太清楚了。” “嗨,反正什么事也都和咱们八竿子打不着边,顶多就是做个样子集合一下,到时肯定又会提前被长老叫走的。” “要是我什么时候也能借给别人敲一敲铜锣就好了……” “就凭你?你咋还没睡就开始做梦了?安安心心和咱们一起当个小跟班岂不乐得闲适快活?” “别看丐帮长老这身份虽是乞丐,随便进哪家勾栏可是不用花钱第二天都能走出来的……” “真的假的?我可没听说有这事。” “你没听过那是你才进帮中不久。就我们这次去蜀中的孔稻主,听说上次在扬州的凤云楼,就白嫖了三个晚上,临走时人家还请了如今当红的武章班主登台给他唱曲儿,欢送他离开呢,何况长老?” “还有这等福分?乞丐怎的也分三六九等了?” “这乞丐可是丐帮稻主,天下第一大帮的一方掌舵人物,你以为闹着玩的?别说了,就算要不了八九个袋子,稻主我以后是当定了,到时候……嘻嘻,嘻嘻……” “你若当了稻主,可别忘了现在的弟兄们。我可先认你做大哥了,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带上弟兄一起快活啊。” “放心,少不了你们好处。” “嘻嘻,嘻嘻……” 后面就尽是些没用的屁话了。风逍舞并没有留意去听。 不过钟无泥究竟有什么打算,让丐帮弟子此刻在这里集合呢? 他们正向城外走去。落脚点应该也在城外某一处。 风逍舞一直都与他们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他知道该怎么跟踪才能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同时不跟丢对方。 虽然他不是宋捉影,但多年来的经验已让他明白这些诀窍。 乞丐们转过一条巷子。风逍舞并没有立即跟上,而是躲在墙角聆听他们的脚步。 当他感觉乞丐已走到一个合适的距离,立刻毫不犹豫从墙角转出。 当他转出墙角,一道身影倏忽自空中落下,落在他跟前。 风逍舞立刻停下脚步。任由乞丐们走远,直至消失不见,也没再去看他们一眼。 因为他看到了面前这人的脸。 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必定也有三人同时落下。他们的配合已天衣无缝。 郭重山道:“你居然还没死。” 风逍舞淡淡一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又来了。” 郭重山冷冷道:“只要你不死,我就还会来。” 风逍舞道:“上一次你也说想杀我,然而你并没能杀我。” 郭重山冷笑:“凭你那条右臂,面对我完全没有丝毫招架之力,你还敢大言不惭地说出这句话?” 风逍舞心下一震。 原来上次郭重山早就看出他身受重伤,只是故意没杀他罢了。 郭重山道:“想必你已知道为什么那天我没有杀你。” 风逍舞没有说话。 他知道郭重山是故意放他走的。只不过既然郭重山已知晓他有脱身的依据,为何还是选择让他来做替罪羔羊? 他想不通郭重山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现在他也没时间再去想这件事,他面前就已是郭重山本人。 “现在你伤虽已几近愈合,但绝及不上没有伤的状态。”郭重山淡淡道:“即使你没有伤,我也有把握让你无法逃出我们的猎杀,何况现今你还如此狼狈?” 风逍舞道:“所以今天你势必要我的命?” 郭重山嘴角上扬,如匕首的刀锋般讥诮冷酷:“我这次还带了一个人来,一个势必要取你性命的人。即便我不要你命,他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背后墙角又转出一人,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手里轻洒着折扇。 毕恭玄带着微笑,走到郭重山身边。 郭重山躬身道:“少帮主。” 毕恭玄只点了点头,面朝风逍舞,微笑道:“一别多时,小可甚为挂念。只是少侠日夜回避,在下苦求一见而不得。今日幸有郭堂主相助,得以快慰此憾。” 风逍舞道:“其实我也早就想再见你一面了。” 毕恭玄道:“哦?” 风逍舞道:“我实在很想知道你是否真的只能在我剑下走过五招?或是勉强还能多走一招?” 毕恭玄的脸色阵青阵白,收拢折扇,扇剑直取风逍舞! 风逍舞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本就在诱使毕恭玄出招。他知道只有毕恭玄因自己的冲动先出招,他才有机会活着离开。 他很清楚郭重山说的不是假话。以他现在的状况是绝不可能逃过阴刀堂四位高手的联手合击的。但若有毕恭玄将他们之间预定的配合打破,那他逃脱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风逍舞手握剑鞘,右手出剑。剑出至半,扇剑已至。扇上利刃撞在剑锷上,激起火星四溅。 风逍舞借毕恭玄一招攻势,身子侧掠,脚尖在墙上一点一踅,飞上屋檐。 他身后立刻跟来一篷乌光。风逍舞剑已抽出,剑光在乌光中流窜隐现,飞来暗器尽数跌落。 当他回剑时,发现脚后已多了两人。 这两人仿佛早已料定他会往这边逃走,在乌光亮起,他身形还未飞向屋檐时,就已朝这边扑来。 一片暗器的攻势让风逍舞身形慢下。只慢了一点,已足够让这两人追上他。 两人手中,一人抓着柄一丈长的镰钩,一人握着两丈七尺长的长鞭,镰钩钩向风逍舞脚踝,长鞭直套风逍舞颈脖。 这两手奇异的兵器在出手就已算准风逍舞的逃脱路线,任他往哪个方向扭转身形,都势必会落入这两人阻截成的陷阱,接下来将逐步落入下风,直至落败。 风逍舞并没有退,反而迎了上去。 他手中剑光一闪,鞭子就断了。 那人愣了愣。他想不到风逍舞居然只一划就能将他手中长鞭削断。他的鞭用了整整五张牛皮制成,而且是郭重山从偏远南方一处叫欧斯基利亚的海外大陆精选牛种剥下的牛皮,用熟油浸泡三年,并用秘制手法糅结拧制而成。比任何鞭子都更结实,更轻巧,韧性也要好得多。他全然没想到风逍舞只需一剑就将他手中长鞭一刀两断。 但他在一瞬讶异后立刻恢复了镇定,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小球,向前扔去。 他扔的并不是风逍舞,而是旁边的一堵山墙。 小球撞上山墙,“轰隆”一声,立刻被炸出个大窟窿,硝烟硫磺味道跟着碎石与鸳鸯瓦一同飞散开来。 碎瓦横飞,不仅阻碍了风逍舞,也阻碍了他们自己人。 这是阴刀堂在紧急情况才会使用的强硬手段。在他们判断如果不这么做对手就会逃出手心时,他们就会毫不犹豫选择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 风逍舞只有抑住身形,使出千斤坠身法向下急坠。 当他落到地上,郭重山已在面前等着他了。 他依然背负着双手,冷冷看着风逍舞。刚才的惊险急遽变化他似一动都不曾动过。 风逍舞苦笑:“想不到你居然还动用了霹雳子,我是否该为此感到荣幸?” “你有资格,也应当感到荣幸。”郭重山冷冷道:“我还没有出手,若我此刻再向你出手,你将陷入更凶险的境地。” “可你并没有这么做。” “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想看一下你的剑。”郭重山道:“这是把好剑。” 风逍舞道:“是的。” 郭重山道:“能一剑削断那条鞭子的剑,都绝对是把好剑。” 风逍舞沉默。 郭重山道:“只是像这样一把好剑,为什么至今未曾被江湖所了解?我奇怪的是这一点。” 风逍舞没有说话。 郭重山见他没有接话,忽然一笑:“你知道那天在紫竹山庄我为什么没出手,而是让你绑住我的手脚吗?” 风逍舞思索片刻,道:“不知道。” 郭重山叹了口气:“因为我从未尝过被人绑住不得动弹的滋味,我实在很想尝尝这种不同寻常的状况究竟感受如何。” “然而事实上却并不如我所想的那般新奇,这让我有点失望。”郭重山淡淡道:“我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风逍舞敛了敛眉。 郭重山笑了笑,道:“同样的,我现在若想杀你,也随时都可以杀你。” “我相信。”毕恭玄笑道:“我相信郭堂主的能力。” 风逍舞道:“但你现在却不杀我。” “正如你那天对我说的,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很有趣的对手。像你这样的对手世上已不多,至少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把你杀了。” 郭重山微笑:“我还想让你陪我多玩几天。” 他突然出手,五指齐并,以剑诀刺向风逍舞。 郭重山武功博而杂,且样样精通。能挥舞起他最喜爱的六十七斤狼牙棒,也能以一根绣花针作暗器手法伤敌致胜。各门各路掌法拳法,内功外功也深谙其道,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 他每样武功虽都不是登峰造极的境界,却也远超一流好手。他磨练武艺本就不是为寻求武学巅峰,他的武功只是为了杀人。就杀人而言,掌握更多的武功往往比专研一门功法更为有效。 他唯一没练的就是童子功。他认为童子功都是太监才去练的邪门歪道,自己不需要这种不男不女的功夫。其实是他并没能做到戒除色欲,女人也许是这位旷世奇才修练武学的唯一弱点。 郭重山这并指作刺,却是风逍舞从未见过的招数,江湖历来掌法也没有破绽这么大的一招。 但风逍舞很快发现他这诡异一招暗藏的玄机。他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忽然弹出段一寸长的短锋,锋刃在幽冷月光下,闪动着宛如是死亡的光芒。 他出手诡变,加上另外三位香主夹击,一人横钩风逍舞的脚踝,拿鞭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柄唐刀横扫风逍舞腰际,还有一人一动不动。 他们三人这联合攻势,只留下了一处缺口。 缺口就是退路。 此时风逍舞纵能在郭重山的指刃刺入身体前将剑送进他的心脏,也势必躲不开往腰际横劈的这柄唐刀及封住下盘的长钩。 他只有退。 然而他也知道这一处退路就是为那一动不动的人准备的,他已看出那人全身上下无一不是暗器。只等他一退,那一动不动的人立刻就会出手,一出手就是如方才一蓬乌光的暗器。就算风逍舞从他们留下的唯一一条退路脱身,满把暗器也一定会朝他招呼而来,到时他一样会中招。 他仿佛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仿佛只有等死。 风逍舞的剑却在此刻出手! 他没有退,也没有招架。他既不是向郭重山出手,也不是向阴刀堂三位香主出手,他出手的目标是毕恭玄。 毕恭玄站得太近,足以让风逍舞即便处于这般境地也能将他置于死地。 每个人都只看到一闪寒芒,剑就已在毕恭玄咽喉三分处! 这一剑仿佛月光一般,来得悄无声息,来得措不及防。 月光在不知不觉间洒满山城,陶沁人心,剑光也在不知不觉间洞入咽喉,索人魂魄。 当郭重山手指刺入风逍舞身体时,风逍舞的剑必已先洞穿毕恭玄的咽喉! 他怎能让少帮主死于风逍舞剑下? 郭重山招数立刻改变,左手食指诡异地蜷曲,伸直,指上锋刃竟从指尖飞出,将风逍舞剑弹偏了些,竟是弹指神通一类的指功。 他骤然改变路数,四人联手的攻势也漏开破绽。风逍舞趁此机会,拔地而起,向外飞窜! 他身后立刻跟来一片暴雨般的光芒。风逍舞想避开,然而刚才刺向毕恭玄那一剑已将他一股力气泄去大半。 若非他以全身心刺出那一剑,也不可能逼得郭重山先变招干扰他的剑路。如今他已没有充分的余势躲避这手暗器。他只躲过了大部分,还有小部分透骨钉从他右臂划掠而过。 他不敢停留。凌空倒翻,落在墙上,换过一口气,燕步掠出。三五个起落,已跃开十余丈外。 他知道郭重山已不会再追他了。因为他们都没有风逍舞这样的轻功。 起落间,风逍舞已回到李园外。 喘过一口气,他立刻翻身,跃入李园。 他记得回去的路。 他感觉右臂的伤口已越来越痛,这是个非常好的现象。倘若暗器有毒,现在他右臂就不会有这么剧烈的疼痛,那才是真正麻烦的情况。 暗器上没喂毒,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他不明白。郭重山手下阴刀众的暗器必定都是喂毒的,这点毋庸置疑,因交手时他看到的暗器光芒也是带着惨碧色的,只是最后发出的这手暗器为什么却没有上毒? 莫非连阴刀堂的香主也会犯这么低级的失误? 然而他已没有余力再去细想这个问题。一路奔波及突如其来的交手,加上旧伤未愈新伤再添,他几乎已花光所有精力。 灯光从屋里侧漏出,司马嫣已将灯点起来了。 风逍舞推开门,看到拢着被子坐在床上的司马嫣,仿佛是在提防着什么。看到风逍舞,她立刻跳下床:“你怎么又受伤了?” 司马嫣恨恨道:“是不是诸葛青峰他们这么对你的?” 风逍舞摇头:“不是他们,诸葛夫妇没对我做什么。” 他撒了谎,他不想让司马嫣知道这件事。 司马嫣道:“那你怎么受伤了?” 风逍舞道:“因为我刚才出去了一趟。” 司马嫣叹了口气,走来查看风逍舞的伤口,所幸这只是一般外伤:“为什么每次出去你都是去拼命呢?” 风逍舞微笑:“因为别人想要我的命。” 他不等司马嫣开口,接道:“不过小伤而已,过一两天就没事了,并无大碍。” 司马嫣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却似在惦记着什么。 风逍舞道:“你在想什么?” 司马嫣道:“刚刚你回来之前,我总感觉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一样。” 风逍舞立刻想到了宫夫人。 她接道:“但当我走出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所以就只好一直躲在被窝里。” 风逍舞走到窗边,推开窗。 窗外夜色迷蒙。 夜下只有风吹木叶的曳曳疏影,连一条人影也没有。 风逍舞笑道:“你看,窗外连一个人也没有,怎会有东西在盯着你?” 司马嫣看了看外面,点头道:“也许是我多心了。” 她信任风逍舞。风逍舞说没人,那一定就是没人。 其实在风逍舞推开窗牖的一霎那,看到远处消失在夜色中一抹纤细窈窕的素色浅影。 他知道那一定是宫夫人,但他却并没有告诉司马嫣。 他感觉宫夫人的举动对司马嫣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来看她一眼罢了。他也不想让司马嫣为了这件事感到不安。 但他现在已明白,宫夫人当时看的并不是饭局,而是她。 宫夫人看的只有一个人。只有司马嫣,只有她。 可宫夫人为什么要来看司马嫣呢?而且看着司马嫣时,居然还流下了眼泪。 风逍舞不知道。他只知道若对一个人流下如此真切的眼泪,是绝不会对这个人有什么非分之想的。除此之外,从宫夫人眼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打算明天见到宫夫人时,再去问个究竟。 窗纸已白。 秋末的阳光透入窗户,一片祥和与宁谧。 风逍舞已起床,司马嫣却还不肯起来。 风逍舞道:“再不起来,太阳就要烧屁股了。” 司马嫣眼波朦胧,含糊着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风逍舞转身,想出去,司马嫣却叫住了他:“不许走,留下来陪我。” 风逍舞坐下,看着司马嫣。 司马嫣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抓住他的手腕,仿佛有些疲倦:“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我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风逍舞沉默。 这些天对她来说的确发生了太多事,她会有这样的感触也是正常的。 他想起自己初次面对这样毫无迹象的剧变时,彷徨无助得一个人龟缩在羁旅酒馆马棚的角落里不停地流泪。 这么贸然地带她出来,对她来说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司马嫣看着风逍舞,忽然爬起来,轻轻摸了摸风逍舞的头,柔声道:“你一个人在消沉什么呢,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嘛。只要有你在,我可什么都不怕了哦。” 风逍舞笑了笑,握紧了司马嫣的手。 “其实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句话他并没说出口。司马嫣望向窗外,眼神似乎有点销散:“不知道唐唐那丫头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风逍舞道:“我们还会回去找她的。” 司马嫣点点头,沉默了很久,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只希望爹爹他没受太多的苦。” 风逍舞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救出司马庄主。” 司马嫣好像还想说话,门外却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清脆得就像是“铃铃”作响的铃铛:“哈,你们居然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一定很累很累,现在都还起不来床呢。” 司马嫣急道:“我们才没做那种事……” 诸葛灵打断了她的话:“咦?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我也没说你们昨晚做了什么呀,姐姐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司马嫣脸颊发红,只好又躲进被窝里。 这个昨天才说好要乖乖听话的鬼灵精今天又不听话了。 世上最难对付的也许就是这种年纪小,鬼点子和坏主意却比谁都多的小女孩了。 因为她随时都可以撒赖,而且说哭就哭,你根本无可奈何。 风逍舞叹道:“你来做什么?” 诸葛灵撅了撅嘴,她好喜欢撅嘴。 “你以为我愿意来么?要不是爹爹叫我来,打死我都不当艾窝窝里的芝麻馅儿。” 风逍舞笑了:“他叫你来做什么?” 诸葛灵道:“他说义宏庄那边传话过来,让你们赶紧过去。” 风逍舞知道是昨天的事已有了消息,立刻站了起来。 ------------ 壹陆 与诸葛青峰别过后,他们回到了客栈里。 他们并没再见到宫夫人。客栈依旧无恙,门口却多了个一动不动站着的人,黑白分明的衣着,正是昨天前来的义宏庄弟子。 看到风逍舞,此人转身道:“庄主有请,公子请即刻前往悦来客栈。” 风逍舞点头:“知道了。” 这人躬身作礼,下楼离去。 他们开门进房。风逍舞道:“今天我或许不会那么快回来。” 司马嫣点头:“你去吧。” 风逍舞笑了笑,转身。 然而他转过身的一瞬,脸上笑容立刻消失。因为他从那个义宏庄弟子的神情看出了点不好的预兆,他感觉接下来事情恐怕会变得很复杂。 悦来客栈。 没有早膳,只有人。 人都已来了,却似又少了几人。 风逍舞仔细看了看,发现一共少了七人,连简二先生也不在。 司徒超风见人已到齐,立刻开口道:“今日我们的人中,和昨天一样也死了人。” 没有人开口。 司徒超风道:“被杀的分别是‘轰天雷’雷覆天,关西旭日马场的总管裘东开,河西关道道主卢飞,关中武林世家顾家的家主顾青云,杨家枪嫡系传人杨飞龙及秦寨七星塘主冯鼎。” 司徒超风淡淡接道:“简二先生也在昨夜遭到了暗算。幸好简二先生精通暗器,否则他的性命也一样不保。” 宋捉影叹道:“若他少花点心思在女人身上,说不定就不会中招了。” 司徒超风道:“昨夜我同两位庄主盘问了留守各位居处附近的弟子,他们都担保里面的人绝没有出去,也没看到类似信鸽一类能传信的生物进入。” 风逍舞道:“若有一股烟,或是提前约好用作暗号的物品就能传信。” 司徒超风道:“纵然如此,也要有人动手。我手下人并没看到屋里人有过一丝不合理的举动。” 风逍舞沉默。 只凭两天,苍穹帮就以一个内奸为支点杀了他们十个人。即使是苍穹帮,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风逍舞看向了钟无泥。 钟无泥脸上一副悠然神态,仿佛此事与他全无干系。 可他昨夜召集丐帮弟子是要做什么? 若奸细是钟无泥,那确实可能达到这般效率。凭苍穹帮加上丐帮两个帮派的力量,完全能做到这种杀人速度。 难道苍穹帮已收买了钟无泥,让他以丐帮九袋长老的身份命令丐帮中人,借助丐帮的力量来杀人? 这也完全有可能。收蛊人心一向是苍穹帮的惯用伎俩,按风逍舞这几天观察后的判断,钟无泥表现出的脾性也的确有被利益动摇的可能。 诸葛笛道:“其实依照宋先生这两天对苍穹帮总舵内的刺探后得出的结论,只需十余人就能完美部署进攻苍穹帮的计划。现在我们虽还有十八人,但这样下去我们的人只会越来越少。且苍穹帮各地分舵已开始汇聚人马,若等他们集结完毕,我们此次行动也将以失败告终。” 众人一片沉吟。片刻后,林枫道:“老朽有一事不明。” 司徒超风道:“林老爷子请说。” 林枫道:“为什么苍穹帮每回暗算都能成功,且每次都能对我们造成这么严重的打击?” 司徒超风道:“因为我们的人都住在同一所客栈。” 是什么客栈,不用问就已知道一定是鸿福客栈。 这客栈仿佛藏有死神的勾魂镰,两天内已送走了九条人命。 这些有头有脸的江湖客当然不会因为死了三个人就搬走。就算想搬,也不能搬。 搬走就是没胆子,没种。这种丢脸的事,这群人是死都不会做的。 对这些身份高贵的人来说,面子就是他们的命。 所以他们真的死了。 诸葛笛道:“因此现仍居住在鸿福客栈的各位,不妨回去后立刻换一家客栈投宿。面子固然重要,但归根究底还是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杨青虹淡淡道:“为什么义宏庄弟子能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监视得那么清楚,却永远看不到凶手的样貌?” 司徒超风也淡淡回道:“这事我并没有与各位说。每当各位当中有人被刺杀时,我庄人也一样被杀了。简二先生这次没死,但我附近的人也都死了。” 诸葛笛道:“而且我们当然也不可能将各位在屋里的行动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样不仅侵犯各位的隐私,我们也没有这般能耐。” 司徒超风道:“义宏庄弟子共一百五十七人,到目前为止,此次行动内已有四十六人牺牲,这数目已逾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这无疑是义宏庄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次行动,而这次行动甚至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已付出太多,因此这次计划没有失败的余地。望各位保全好自身安危,不要再有不必要的损失。”司徒超风看向众人:“至于内奸是谁,我已有了点眉目,然而还需进一步确认。各位暂且请回,一有消息我会立刻派人通知各位。” 这次会议结束得居然比以往都要早。 “你懂不懂?” 他在问宋捉影。 宋捉影道:“我不懂。”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莫不是司徒超风已知道谁是奸细,因此这样草草结束,以免打草惊蛇?” 宋捉影想说话,却忍住。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认为奸细有可能是谁?” 风逍舞道:“按目前我掌握的情报来看,钟无泥。” 宋捉影道:“为什么是他?” 风逍舞道:“因为昨晚我在李园附近见他在召集本帮弟子,听那些小乞丐们说是准备干件大事。在这里除了杀人外,能做的事并不多。” 宋捉影缓缓点头。 风逍舞道:“而且以钟无泥的脾气和身份,不可能去破摊子上吃宵夜,除非那摊子老头是丐帮的人。” 宋捉影道:“但你却没证据。” 风逍舞道:“所以等下我打算去搜集证据。” 宋捉影想说话,却又忍住。 风逍舞看着宋捉影,惑道:“你今天很奇怪。” 宋捉影道:“为什么奇怪?” 风逍舞道:“平日你有什么话都会直说,今天却一连缩回去了两次。” 宋捉影沉默片刻,道:“人有时总会做些奇怪的事。” 风逍舞敛了敛眉,没有说话。 他感觉宋捉影话里有话。 宋捉影道:“譬如接下来我就要做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风逍舞正想开口问宋捉影,宋捉影却忽然向他出手,一把抓住他手腕。 宋捉影道:“你的反应慢了。” 风逍舞道:“因我并没对你设防。” 宋捉影的语气竟似有点冷:“只要我一用力,你这只用剑的手就废了,你信不信?” 风逍舞叹道:“我就算不信也得信。” 宋捉影放开风逍舞手腕,淡淡道:“你反应慢了,因你从未想过我会对你出手。” 风逍舞默认。 “我这样做,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宋捉影淡淡道:“朋友有时比敌人更危险。” 风逍舞笑了笑:“但你并不是个危险的朋友,不是吗?” 宋捉影沉默。沉默了很久,长叹口气:“我的确不是,但我却希望现在此刻,我就是。” 风逍舞停下脚步。 他察觉到宋捉影似乎想告诉他什么,但他却不懂宋捉影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含义。忽然他感到一阵恶寒在体内气脉流动,使得他脸上惨然失色。他怔怔望着宋捉影的背影,惊寒僵冻了他全身,颤抖的嘴角也于此刻僵冻,眼睛里却无法抑止地泛动起闪烁的光芒。 宋捉影已渐行渐远,消失在了转角处。 风逍舞推开门,桌旁的司马嫣穿梭着手中的针线。 司马嫣吓了一跳,拍着胸口道:“你可吓死我了,你不是说要很晚才回来吗?” 风逍舞点头,却没有回应司马嫣。他只淡淡看了眼桌上精细的针指,然后坐在桌旁。 门突然开了。一客店小二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水壶,另一只手中茶船托着一壶单枞,一个杯子。司马嫣惑道:“我们没要茶,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听闻司马嫣的话,小二却也眼露惑色看着两人。风逍舞已道:“是我要的,放到这里吧。”小二点头,将茶放到风逍舞面前,眼里惑色却依旧未褪去。 两人的房间,却为何只要一个杯子? 小二并没有问出来,只是放下茶船与水壶后转身离去。司马嫣也察觉出了桌上的异样,她想开口问,却在此时门突然被撞开! 司马嫣心中一吓,转头望去,一群黑白相间的衣着簇拥着三人走入,为首一人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正是司徒超风! 风逍舞却自始至终都未将目光转过去,只是将壶中茶汤倒入杯子,浅啜一口。 司徒超风冷笑:“公子好兴致。”他看了眼司马嫣:“这位便是紫竹司马的独生女?” 司马嫣道:“你们是谁,为什么闯进我们的房间?” 风逍舞道:“三位庄主,有事不妨直接吩咐,何必撞破这扇门?” 司马嫣立刻明白眼前这三位中为首的就是义宏庄的大庄主司徒超风。 司徒超风道:“我若现在吩咐,公子会接受吗?” 风逍舞道:“请说。” 司徒超风朗声道:“我若请公子即刻拔剑自刎,以谢天下,公子从不从?” 司马嫣道:“庄主凭什么说出这句话?” 她的语气很冷静,却还是无法掩饰话语里的惊讶与焦躁。 司徒超风冷冷道:“凭十条人命。” 司马嫣怔住:“十条人命?” 风逍舞道:“庄主认为人是我杀的?” 司徒超风没有说话,但他看着风逍舞的眼神无疑是默认。 风逍舞道:“庄主可有依据?” 司徒超风冷笑:“口说无凭,我当然有依据。” 诸葛笛道:“请简二先生入内。” 两个身着黑白相间衣服的大汉抬着张软榻走入,躺在上面的正是简二先生。 简二先生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司徒超风道:“请简二先生将昨夜经历一五一十说出,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是非自有评判。” 简二先生点点头,道:“昨夜我很早就上了床,因为昨天那女人是我最近寻来最棒的货色,就想着赶快尝尝是什么味道。” 司马嫣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想不到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下就敢将这些事说出来。 简二先生苦笑:“本来我也不会中这针的,只是那女人实在棒得不像话,搞得我太过疲惫,否则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司马嫣感觉脸已接近烧起来了。她恨不得拿块抹布塞进简二先生嘴里。 更要命的是,她发现简二先生的目光已开始在自己身上搜寻游走。在简二先生的目光下,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丝不挂地赤裸着,胴体完全暴露在对方眼前。 她忍不住躲进风逍舞身后,不让简二先生看她。 简二先生并没有龙阳之癖,当然不会将风逍舞当作裸体去看,所以他只有叹了口气,接道:“在我身中银针落下床时,我也将五枚透骨钉打了出去。我看得很清楚,暗杀者的右臂上中了我的招数。” 司徒超风目光转向风逍舞,冷冷道:“公子右臂的伤刚好也是透骨钉打上的新伤。莫非昨夜公子又遇到和简二先生使同一种暗器的敌人?这实在又巧合得很。” 诸葛笛道:“上次公子就很巧妙地受了伤,这次受的伤也同样巧妙。世上恐怕不会连续两次出现这么巧的事。莫非是公子闲来无事,用透骨钉往自己手臂上划去的?” 风逍舞没有解释。 他知道这种事再有第二次时,已无法解释。 宋捉影知道义宏庄即将对他进行围剿,却并不想参与进来,但他却不能干涉义宏庄的行动,因此只能不断给他暗示。在宋捉影离开后,他也终于明白宋捉影古怪语言的意图。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上次郭重山明知他手臂有伤还是选择放他走。当他与郭重山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就已算计到今日才将他置于无路可退的境地。第一次不杀他,让他有右臂作为凭据摆脱嫌疑,只为了第二次的真正出手,让义宏庄在有过第一次怀疑的基础上疑心变得更重。直到现在才用出令他没有任何辩解余地的手段,真正将他置于死局中。 郭重山昨晚故意和毕恭玄一起出手,恐怕也是为了让风逍舞认为自己能逃脱就是因为毕恭玄,而因此不曾深入去思考这也是对方的一道棋。连风逍舞会引诱毕恭玄出手,郭重山应当也一并算到,说不定连毕恭玄也不知道自己已被郭重山当作棋子来利用了。 风逍舞看着脸色苍白的简二先生。 简家暗器虽不摒斥上毒,简二先生也是炼毒高手,却从不在自己暗器上涂毒。也因为简二先生的暗器从不喂毒,所以那天阴刀堂的暗器也没喂毒。风逍舞认为是郭重山手下人的疏忽,其实那时他就已身陷对方的陷阱当中。 能在他们手中捡回这条命,只不过是他们计划的一环,根本就不是什么运气。 他与郭重山说的那句相同的话都同样地另有目的,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再次落入郭重山设计好的陷阱中。 郭重山算计的能力竟可怕至如此境地,甚至令人产生想要委服臣拜的绝望。 他很久都已不再感受到恐惧的滋味,然而现在他恐惧得手心已开始直冒冷汗。在全然无知觉的情况下,他就已成了无法洗脱的替罪羔羊。直至此刻,雪隐鹭鸶,柳藏鹦鹉,他才幡然醒悟。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风逍舞不得不承认郭重山是他目前为止见过心机最深沉的人物,他杀人甚至不用自己的双手就可达到目的。 莫藏呢?能驱使此等人物为自己办事的人,又可怕到什么程度? 风逍舞双拳紧攥。他已无暇去想,现在他必须想该如何从这里安然退去,再另寻时机自证清白。 司徒超风叹了口气:“你确实狠毒,居然狠到用自残的方式摆脱嫌疑,这点我不得不钦赏你。若不是这次简二先生抓住了你的马脚,说不定我到死都不知奸细居然是你。” “不是他!”司马嫣从风逍舞身后站出,站在他身前。 司徒超风只看了眼司马嫣,冷冷道:“我敬紫竹司马的为人,给你一次说话的机会。” 司马嫣只觉一股气冲上来,却还是抑制住自己,道:“昨天我们应承青凤庄主的邀请,他怎么可能出去杀人?” 司徒超风道:“我手下人就在昨夜诸葛庄主住处外发现他的行踪。他并不在府内,而是急匆匆往外走了。为什么他在诸葛庄主那边做客,却要一个人悄悄溜出来呢?” 司马嫣沉默,目光已在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风逍舞昨夜说的话。 “我刚才出去了一趟……” 他出去干什么? 莫非真的是去杀人? ……他的职业真的是个杀手? 司徒超风道:“我现在问你,为什么每次他外出时,就是我们死人的时候?你一直在他身边,总该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了。另外,他受的伤为什么都这么巧?你身为司马翔的后人,我不认为你会是个愚蠢的人。如上所述,是否足以让你明白一切?” 为什么他每次出去的时间都这么巧? 为什么他每次受的伤都这么巧? 是不是因为他出去做的事也这么巧? 司徒超风淡淡道:“说不定紫竹司马今日之境地,也是为其所害。事已至此,你仍要执迷不悟至何时?” 司马嫣回头,看着风逍舞。 风逍舞却没有看她。 他不敢看她。他知道现在她的心已在动摇,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动摇。 他不敢看她。并非因不敢面对她,而是怕看到她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宁愿被全世界的人质疑,也不愿被她质疑,宁愿被全世界的人背叛,也不愿看她离去。他根本不敢想象现在她的目光究竟是什么样的。 即使她真的认为这些事是他做的,他也不会怪她。因为这件事的确太巧合,太诡谲,太离奇。 只是这一次,恐怕就将要失去她了。 他忽然察觉眼里有股想涌出泪水的冲动。他深吸口气,用力眨了眨眼,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却只感这苦酽酽地涩。司马嫣一直看着风逍舞,看了很久也没有说话。良久沉寂后,她终于开口:“是不是?” 风逍舞还是没看她,只是沉默。 “他说不是。”司马嫣看向司徒超风。 司徒超风冷笑:“就这样?就这样你就相信了他?” “就这样我就相信他。”她的语气坚定且坚决:“至少在我心里,这样就已足够,我会选择一直这样去相信他。” 风逍舞诧异地看着司马嫣,他甚至不敢相信从司马嫣嘴里说出的这番话。 自初入江湖那次落泪以来,他就从未再掉过一滴泪。但此刻他眼眶里强忍回的泪水已无法抑止地流了下来。司马嫣看着他难以置信却无上欣喜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你在哭什么,你以为我会怀疑你吗?从一开始我就没对你有过一丝怀疑。” “……嗯。” 他将手中茶杯递向司马嫣。司马嫣愣了愣,却很快明白风逍舞此举的含义。她微笑接过茶杯,将杯中茶汤饮尽,递回风逍舞手中。 她也明白为何在两个人的房间里,风逍舞只要了一个杯子。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乖宝宝,不哭了哦,答应我现在就变回从前那个坚强又倔强的你。” 风逍舞笑了。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被父母以外的人叫做宝宝,父母充满的慈爱的呼唤他也早已模糊。 他握紧她的手,闭上眼,深吸一气。 然后他睁开双眼,再次迸出他往日的凌厉与坚定。 简二先生叹了口气:“英雄出少年,风公子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 司徒超风道:“哦?” 简二先生道:“无论谁能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到这般地步,都绝对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徒超风淡淡道:“只可惜无论他再怎么有本事,今日也一定走不掉了。” 风逍舞看着司徒超风,没有说话。 他知道司徒超风说的不是假话。义宏庄三位庄主联手,已无敌于天下,加上简二先生的暗器手法及身后门外的各路江湖好汉和义宏庄众弟子,他实在没把握逃出去。 义宏庄三位庄主已各自摆好架势,身后众弟子兵刃也已按在掌中。却在此时,门外忽然踉跄冲进一人,连歇都来不及歇一口就喘着气大声道:“报告大庄主,苍穹帮突然对我们集会据点展开攻击,已到悦来客栈外。来的有二三十余人,总坛的堂主好像也来了!” 还没等他说完话,风逍舞立刻抱起司马嫣掠出窗外! 悦来客栈是他们的集合点,里面一定藏着义宏庄此次行动的机密,凭司徒超风留下的人必定无法守住。他知道司徒超风听完这段报告一定会大吃一惊,趁着司徒超风神色遽变时,就是他立刻带着司马嫣逃出义宏庄包围的大好时机! 在这一变数里,能抓住多少机会,就有多少逃脱的可能! 每个人都不免乱了下心神。等他们回过神,风逍舞已抱着司马嫣掠上了对面屋脊。 屋外人连弩齐射,却都被他手中剑击落。简二先生暗器已在手中,此时也只有他的暗器才能对风逍舞有效。 楼下院中,风逍舞看到了杨青虹,他的手紧握在剑柄上。风逍舞还没来得及多看,简二先生的五片暗器同时脱手。 他们都清楚地看到风逍舞身上已中了几片,却还是强起身形,起落间已到了另一处屋檐,再两三个起落,人已不见。 司徒超风已转身,带着诸葛笛和李沁匆忙返回悦来客栈。 他们必须回去。眼前的目标已逃脱,不再有追击的必要。 简二先生望着风逍舞人影消失处,叹了口气:“好俊的轻功。” 他们并没走远,而是在附近停了下来。 附近风逍舞预先租下的小房子。 房子依旧和他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院里一堆薪柴也还零散着,只是上面落了几片黄叶。 黄叶满园。 风逍舞看着这一地黄叶,心里忽然说不出的萧索。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再次踏进这扇门。 风逍舞道:“这里应当还是安全的。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在城中还有一个住处。” 司马嫣道:“当初你将这里租下,是不是早已料到接下来会有这么一天?” “当时只是为了有备无患。”风逍舞道:“但我确实是因为想在遇到这种境况后还有地方能暂缓一下,才租下这里的。” 他苦笑:“只不过我从未想过把我们逼到这般境地的,竟是与我这次一起行动的同伴。” “我还有句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谢谢你。” 司马嫣浅浅一笑:“你不必跟我道谢。我本该给予你的就是这样的信任,这也是这几天你教给我的。” 风逍舞微笑看着她,但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现在宋捉影已不可能再帮到他。即便宋捉影依旧相信他,可当他去联络宋捉影时也必会被义宏庄的人发现。如今他只能靠自己脱离此等险境。 他又想到在他抱着司马嫣跃出窗户时,客栈院中的杨青虹一直将手按在剑柄上,却迟迟没有拔出。 若杨青虹也在那时出手,他将有极大概率无法从这次围剿脱身。然而直到他们消失在众人眼里,杨青虹的剑始终都没出手。 莫非杨青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不是那个奸细? 风逍舞想起宋捉影对他说过的话,曾在他第一次遭到郭重山袭击后,在客栈里对他说的话。 现在我是不是还可以相信杨青虹? 司马嫣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风逍舞道:“没事。你进屋里看看有没有绷带和伤药一类的药品,拿出来我处理一下。” 司马嫣应了一声,跑进屋里。 风逍舞坐在院中井边,缓缓解开上身的衣服。 说没事是假的。简二先生的暗器手法确已到达化境,他本已全身心留意简二先生的暗器,却还是中了他两片春柳叶。 春柳叶是简二先生最厉害的暗器。柳叶出手,宛若在春日里随风飘荡般飘渺无迹,让人捉摸不透它究竟什么时候打来,打的是哪一处。 春柳叶加上简二先生的暗器手法,如今可谓江湖最为棘手的暗器。唐门近来为了争回被这片春柳叶抢去的名头,甚至打破上任家主唐莲修改的家规,在自家暗器中加入霹雳硫磺来对付简二先生这几片叶子。 风逍舞解开上衣。原本他以为只在背部中了两片春柳叶,却发现还有一片钻进了他的衣服,无声无息嵌入他右边肋骨间。 风逍舞迟疑了一会,摘下嵌在身上的叶子,仔细端详着。 手中如柳叶般的锋利薄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银光。 这薄片竟真的如同柳叶般柔软,在风中轻快地垂晃着。风逍舞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能将如此柔软的锋刃使得如自己手指般得心应手,已不愧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之名。 司马嫣已从屋里跑出,怀里抱着几篷绷带和几瓶药酒。 “我只找到这几瓶药,你看看有没有用?” 风逍舞看了眼,道:“勉强可以。你帮我倒在背后伤口上,我自己处理前面的。” 司马嫣点头,走到风逍舞身后,打开药瓶,抹在那两片柳叶划过的伤口处。 她这才发现风逍舞身上的伤痕出乎意料得多。虽很多都已愈合,却留下了一道道无法抹去的疤痕。看着风逍舞健硕的后背上的疤,她情不自禁用手指摸了一下。 风逍舞看向她的手。司马嫣回过神来,慌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忍不住……” 风逍舞笑了笑:“抹完了就把绑带递给我吧。” 司马嫣讷讷将绷带递过去。风逍舞接过,开始包缠在身上。 他应该……以为我是在勾引他吧? 但我确实心疼得紧……明明他温柔得就不像受过这么多伤,有过这么多的痛苦…… 风逍舞穿上衣服:“我得走了。事态已陷入颠踬,如今已片刻不能停歇,必须抓紧一切时间找出真正的内奸,证明我的清白。” 司马嫣应道:“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你。” 风逍舞转身。司马嫣忽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他回头。司马嫣凑到他脸上,在脸颊轻轻吻了一口。 人群熙来攘往。 城中一切仿佛不曾改变,但其实暗涌的变化已疾得难以置信。 风逍舞在人群中。哪里人多,他就往哪里走。 乞丐一向都在人多的地方讨饭。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乞丐是在深山老林里要饭的。 要找乞丐的头头,当然要跟着乞丐走。 倘若钟无泥就是内奸,今天一定还会有行动。现在有风逍舞帮他顶住,他已不必再杀人暴露自己,只需等到此次行动最关键的一刻再反窜回去。然而他必定还需要与苍穹帮有一次联络,就在今天。 风逍舞已换了套很朴素的衣服,脸上也盖了个大斗笠。他虽不精通易容,但现在也无法轻易将他认出。 他在城中逛了有三个时辰,城中每一寸地方又被他走了两三遍,最后在一家茶馆坐了下来。 附近的乞丐并不多。街上人虽多,却也只有寥寥三四个乞丐在行乞。 他选择在这里坐下,只因他看出这茶馆中每一行的地头都有一两人是丐帮中人改扮的,不出意外这里就是他们今夜行动的起点。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进这家茶馆。人走进来,却并没多少出去,风逍舞也不出去。 他坐在角落,心里还想着一件事。 苍穹帮屡次选择嫁祸于风逍舞,显然是想要他的命,却在要他命的最关键时刻袭击悦来客栈,为他制造了逃走的机会。 以苍穹帮的纪律及规划,绝不可能会犯这么可笑的失误。纵要袭击悦来客栈,也会等司徒超风杀了自己后再动手。但苍穹帮偏偏就做了这么可笑且愚蠢的事。 这又是因何缘故? 风逍舞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这个时候,已有一个乞丐从门外走进来。 ------------ 壹柒 茶馆本就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只要你付得起一杯茶的钱。 可茶馆走进一个乞丐,就真的让人吃惊了。 从没有人见过乞丐也会进茶馆。乞丐进茶馆,当然只有一个目的。 跑堂的小伙走来,想将这乞丐赶出去。这乞丐却硬赖着不走,还瞪了小伙一眼:“茶馆只要是喝茶的人就能进来,对不对?” 小伙点头:“当然。” 乞丐怒道:“我就是来喝茶的,为什么不能进来?” 小伙怔住。怔了半晌,道:“大爷若真是来喝茶的,当然可以进来。” 乞丐不再理会小伙,径直走入茶馆。 可他却并没要茶,而是走到人前点头哈腰地乞讨。这乞丐跑得真快,讨完一张桌子,立刻闪去另一桌,转眼已讨过了五张桌子。 小伙大怒,正想跑来将这乞丐撵出去,哪知乞丐居然一把抓起他的手,将刚讨来的铜板往他手里一塞:“这是不是钱?” 小伙又怔住:“是。” 乞丐道:“那你还不快去给本大爷上茶?” 小伙愣住,乞丐却又转头讨钱去了。 小伙又冲过来,这乞丐立刻回头道:“我有没有给你钱?” 小伙瞪了乞丐半晌,只好道:“给了。” 乞丐道:“这钱够不够冲一壶茶?” 小伙苦着脸道:“够。” 乞丐道:“我是不是来喝茶的?” 小伙道:“是。” 乞丐怒道:“那你还想干什么?” 小伙涨红了脸:“可你总不能……” 乞丐大嚷:“谁说不能?我就不能一边喝茶一边讨口子?既然我是来喝茶的,你难道还要赶我出去?” 小伙被这乞丐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转头冲茶去了。 在场的人都笑了,有几人还多给了这乞丐几文钱。 乞丐讨完茶馆里的人,立刻转身离去,连茶都不喝了。 他讨来的钱比买壶茶花的要多得多,当然要快点去下一家茶馆再使出这招,怎能将时间浪费在喝茶上? 风逍舞却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他看到在那些由丐帮中人乔装改扮的劳工将自己的铜板递给乞丐时,乞丐也迅速将自己的一枚铜板塞了过去。 这团头手上功夫不弱,却并没能瞒过风逍舞的眼睛。 能在风逍舞面前耍小伎俩的人并不存在,连宋捉影都不能。 已有几人站起,向外离去。每隔一段时间,又有几人走出门外。 他们当然不会一窝蜂地全涌出去。这样不仅目标太大,也很容易引起怀疑。 等他们最后一拨人离开时,风逍舞也立刻跟上。 街上人还很多。风逍舞跟着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昨天他发现丐帮弟子出没的李园附近。 这更证实了他的想法没有错。 面前只有四人。他们虽走在一起,却一个字也没说。 显然今天的参与者比昨天更谨密得多,要做的事也必定更加机密。 机密的事通常都是大事。他看到眼前的四人走进了一家绸缎庄。 四个大男人进去,当然不会是要一起买缎子。风逍舞跃上屋顶,果然看到四人从后门溜出,而且都是跑着出去,往四个不同的方向跑去。 追哪个呢? 显然这是丐帮为了防止有人跟踪所准备的法子。每次出茶馆他们都是四个一起出去,四人中应该都只有一个真正参与行动的人,另外三个很可能都是跑回去睡大觉,要么就是跑进赌场玩个痛快。 风逍舞思忖片刻,决定去追那身材修长的人。 这人很年轻,比另外三人都年轻,身材也最高。 风逍舞为什么要追他呢? 很快就有了答案。 这人跑着跑着,双腿一屈,一蹬跃上山墙,再一跃飞上树枝,几个起落就飞出七八丈外,用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风逍舞早已看出此人身手比另外三人要好得多。他的功夫是练在腿上,估计早已将丐帮中“踩尾腿”功夫至少练至八成火候。 乞丐们在乞讨时,有时闲得发闷,就一起去踩猫的尾巴,狗的尾巴,只要是有尾巴的动物他们都去踩。第十三代丐帮帮主洪钟望在玩踩尾巴时,忽然灵光一现,在踩尾的同时悟出了一套腿法,将其命名为“踩尾腿”。 虽然踩尾腿这名字不甚隽雅,威力却不容小觑。昔年洪钟望为了展现这套腿法的威力,曾在东南沿海一带以踩尾腿功夫一天踢死三百七十八个倭寇,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倭寇们个个嗜血好杀,残忍暴戾。一天内踢死三百多个倭寇,这在当时曾轰动整个江湖。自此人人皆知踩尾腿这名字俗套却如排山倒海般的腿法,再没有任何人敢对这门武功怀有一丝轻蔑之意。 踩尾腿练的是腿力。这人的腿力显然比一般人强劲,轻功身法也很巧妙,但风逍舞依旧没将他跟丢。 他们二人已出了城。夕阳将落。 这人一到城外,就停下身形,缓缓蹀躞在小路上。 他显然不想多花一分力气用在不必要的地方,真正该发力的是今夜时分。 城外余辉透过树梢,在路上铺开细碎光影,光影随风摇曳。 走了盏茶时分,这人才走进一片树林子里。 风逍舞也走进去,钻进一丛灌木后。他向里望去,里面已有二三十个人坐在一起,彼此间谁也没有交谈一句。 这些都是丐帮中人,每人至少都有五口麻袋,显然他们在丐帮中地位已不算低。他们看起来似已等了很久,但都没露出焦躁不耐的神色。 人陆续走来,来了已快有四十人。这时,深林处走出一人。 看到此人物,所有人立刻站起,躬身道:“钟长老。” 这老者苍髯皓首,左右两点神水精光迸射,正是钟无泥。钟无泥背负双手从林子走出,背上一口沉甸甸的大麻袋,顾盼间凛凛有威,俨然与此前那个睚眦必报,倚老卖老的丐帮长老判若两人。 风逍舞这才见到他真正的一面。原来之前他的可憎面目不过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上丐帮的九袋长老,丐帮九袋长老也只有关键时刻能屈能伸之人才有资格即位。 风逍舞心下一沉。他不曾想过钟无泥居然也有这般城府,由此看来此次行动的每个人都不容得轻视。 但钟无泥之前为什么却要装成那副惹人生厌的面孔?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面目,以及此次他在义宏庄指示外的个人行动? 晚霞渐沉。林中已明起火把,火光闪烁间,更映衬钟无泥脸上神威。 钟无泥开口:“人都来齐了么?” 站在钟无泥面前一人道:“来齐了。” 钟无泥道:“昨日我与诸位讨论过的计划,诸位可都一字不漏地记住?” 四十余人齐声道:“是。” 钟无泥点头:“江湖中人,义字当头。更不论咱们丐帮历来都是为了天下苍生无暇自顾,高义薄云。纵然最后不能勒石镌金而粉身碎骨,为青史所遗忘,只要事情是正确的,咱们丐帮就必须去做,绝无推辞忍让之理。丐帮中也绝不容许出现此等只顾自身利益而舍弃大义的宵小之辈。” “我希望诸位能牢记在领五六口麻袋的‘冷铺集’上,曾在列丐帮帮主牌位前许下‘我身为丐,天下为公’的八字誓言。同时不要忘记云帮主的淳淳教诲,不负丐帮之盛名,不负天下苍生之冀望。” “这次行动非常重要,也极为危险。即使行动失败,我也与蔡稻主交代过情况,届时将会由他第一时间协助你们撤退。准备的方法是制造紊序乱时,然后在昨日明细过的位置备好马匹,供你们有序撤离,诸位请做好心理预期。” 丐帮之内,不同于江湖的其他帮派。其余各帮各派,一般都是由堂主或分舵主掌辖一地之事务。由于丐帮人数众多,在堂级之上,还有一个由丐帮自己设立的职位,称为“稻主”。稻主所在的据点也不称作堂或舵,而是称为“谷仓”。 历届丐帮稻主,都由帮主和副帮主亲自提命,领七袋。各稻主与八长老协助正副帮主共筹天下丐帮之事,无一不是鹤首之人。丐帮的众多提案与策划,稻主都直接参与其中,地位相媲八袋长老。这一代丐帮帮主接替一事,各稻主也都直接参与其间。 钟无泥注视着众人,缓缓道:“撤退时一定要干净彻底,切忌逞匹夫之勇。发现情况不对,不要犹豫,立刻抽身而退。我们不止这一次机会,只要还有人在,就能再组织下次行动。” 众人道:“明白。” 钟无泥道:“好,行动现在开始!” 钟无泥一声令下,四十余人立即动身,朝林子外走出。每两人一组,共十三组,剩下的人单独成列,一齐向城中走去。 钟无泥注视着众人离去。再转头,发现眼前已多了一人。 这老人眼里只稍微露出惊讶之色,立刻恢复了过来,向风逍舞抱拳道:“原来是风公子。” 风逍舞没有回应。 钟无泥道:“公子有无意愿参与老朽本次的行动?” 风逍舞敛了敛眉:“什么行动?” 钟无泥道:“捉拿奸细的行动。” 风逍舞怔了怔,道:“你知道不是我?” 钟无泥淡淡一笑:“我当然知道。”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前辈如何得知?” 钟无泥道:“公子最近的遭遇都十分巧合,天下简直没有比这更巧合的事,无论什么人都难免会认为你就是奸细。” 风逍舞道:“但前辈却认为我不是。” “因为我知道你是被苍穹帮陷害的。”钟无泥道:“我的人在昨天和前天夜里,都曾看到你在与苍穹帮的阴刀堂主郭重山交手。那段时间里,你完全没有闲暇再去杀人。” 风逍舞苦笑:“你知道,却还将我说成是奸细。” 钟无泥也笑了:“那只是为了让真正的奸细对我放松警惕的手段。让他以为我现在已只是个心胸狭隘,不识好歹的臭老头。而你又是本不在义宏庄计划中的人选,因此我就对你下手了。” 风逍舞只好接着苦笑。 钟无泥接道:“苍穹帮一直都是丐帮最大的敌人,我必须让那奸细对我完全放松戒备,才能开始办事。” 风逍舞叹了口气:“我一直错看了你。” 钟无泥道:“我却从未低估你。在见到你那震落满树枫叶,独留凤首的一剑后,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摆脱险境逃出生天,我也预料到我们势必会有如今晚这般的相遇。” 风逍舞道:“所以前辈刚刚其实是在等我?” 钟无泥神秘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何况宋捉影也说得对,能练成你这样的剑法,暗器功夫也绝对不会有此般高明。无论任何人都一样,即便是郭重山这样的百年奇才。” 风逍舞笑了笑,没有回答。 钟无泥或许是因自身的阅历及丰富的经验才能对此事有绝对的自信,但大部分人显然都不懂,因而他才会陷入今日之窘境。 “其实第一个死的人是易掌门并不意外。你与峨眉有过纠葛,而你在那时又只身外出,嫁祸的最佳人选无疑就是你,嫁祸手段的最佳方式无疑也就是杀掉易风扬。”钟无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前段时间,在义宏庄邀请我参加此次计划后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云鸿一笺。” 风逍舞从钟无泥手中取过信,泥金信纸上只有一行字—— 此次义宏庄计划,有一人为苍穹帮之奸细,望丐帮及钟老先生慎之再慎。 信没有署名,纸是做工精细的花帘纸,字迹仿佛是女子手迹。 风逍舞道:“是景翰轩的枯烟墨,纸是米氏一家的花帘纸。” 钟无泥微笑道:“果然厉害,我看了半会才辨别出来,你一眼就看出来了。” 风逍舞淡淡一笑,道:“能用上景翰轩的头牌墨汁显然是富贵人家,你当然也查过哪家人曾用这样的纸和墨在近些日子寄出过信笺。然而你没跟我提起,也就说明没有调查出结果。” 钟无泥叹道:“的确如此。我利用个人交际和帮中弟子查遍天下,连官府士族都没放过,近些日子就算有人用这两样东西写信,寄出的也都不是无头信。”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说查遍天下绝不是夸张事。丐帮没能查出来的事,天下也不会有第二个势力能查出。 风逍舞道:“然而现在也确如信上所言出现了奸细,也不必再去追究信息是否属实了。” 钟无泥点头:“虽当时没能查出,但我也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在这次行动暗中调度本帮弟子,城中现在每一处都有我丐帮的人。” 钟无泥顿了顿,接道:“而当我见到易风扬死了的那一刻,就知道此事已假不了了。” 风逍舞道:“司徒超风知不知道此事?” 钟无泥摇头:“若告诉他,他的举措也许会让奸细察觉出自己已有暴露的可能,我也不能像这样暗中将他捉拿。” 钟无泥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的竟是全城的详细地图。图上有十七处用朱笔圈了起来,有四处是新圈起来的,一处圈得最重,赫然是鸿福客栈。 鸿福客栈已被打上了个大大的红叉,另一处也被打了一个红叉,正是青竹寺。 钟无泥道:“除了义宏庄三位庄主外,二十五人的住处都在这里。” 显然出事后已有四人搬离了鸿福客栈,因此钟无泥在地图上新标出了四个位置。标着红叉的鸿福客栈和青竹寺如今也没人敢再住。 他在自己的住处也打了个红圈,是个城中一处小小的山神庙。 钟无泥道:“现在人人都认为你是奸细,且你已逃跑,真正的奸细此刻若联络苍穹帮就一定不如之前那么谨慎。我已派出十三组人在其余各人住处旁监视,另分十五人在这十三处中间随机游走,一有情况,立刻伸手援助。” 风逍舞看着钟无泥手上地图:“你把你的计划如此详尽地告诉我,是不是说明我非得要参加不可了?” 钟无泥笑着点头:“正是如此。这也是能证明你自身清白的计划,即便不用我强拉你,你岂非也一样会参加?” 风逍舞笑道:“正是如此。” 七八丈的高台,将城中附近每处看得清清楚楚。 这本是城中大人们的登临赏月楼,现在各位大人不在,看管此处的人对钟无泥和风逍舞而言自然也不算什么。 此刻他们在高楼上,临睨四方,等待着四方可能传来的讯号。 他们已等了半个时辰。今夜云层低矮,无星无月,只有城中灯火划破黑暗。 今夜是杀人的好日子。 风来又去,他们都没露出一丝不耐。钟无泥瞥了眼风逍舞,目光多了份赞许,却也有一份无奈的嫉妒。 一种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嫉妒。 近年来,他的确已开始有变老的感觉。虽他动作依然矫捷,头脑依旧清晰,但有时还是有股力不从心的疲惫从心头涌起。他知道自己作为丐帮长老,为丐帮做事的时日已无多。 钟无泥道:“你可知道,直到现在我还是在嫉妒你。” 风逍舞看着钟无泥。 “你这么年轻,就已有如此剑术造诣,而且还有敏锐清晰的判断。至少在你这个岁数,我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钟无泥微笑:“可我这股臭脾气就这样,明知老头子没必要和年轻人计较,也知少年俊秀乃中华福份,却总忍不住去比一比。” 风逍舞笑道:“愈老的老头却拥有愈年青的好胜心,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钟无泥叹了口气:“虽然并非坏事,但这样活着真的很累。然而每当我想不去比较的时候,又总不由自主地再想到你。” 钟无泥看向风逍舞:“你应该明白我说的这种感觉。” 风逍舞沉默。 他明白。人活着确实不能万事按照自己意愿去做,无论是外界的影响还是自我的心境转变。 风逍舞道:“虽然很累,然而你还是活到了现在。” 钟无泥沉吟片刻,道:“是的。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认为,人活在世上迟早都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风逍舞的目光忽然到了远方:“只不过在这份讨厌里,终究会剩有几分是自己喜欢的模样。而正是这几分喜欢,让我们最终摆脱掉自己讨厌的部分,照着喜欢的样子继续活下去。” 风逍舞含笑看着钟无泥:“你岂非也是因此而活到了现在?” 钟无泥怔住。盯着风逍舞看了半晌,长叹口气:“连我这岁数都不曾想通的问题,竟被你一番话给点透了。”他很快笑道:“莫非你的心已比我还老,已是个连路都走不动的龙钟老苍了?” 不等风逍舞接话,他又立刻道:“你的剑是把好剑。” 他知道风逍舞是不会回答刚才那个问题的。 风逍舞道:“是的。” “在悦来客栈外那一闪剑光,我隐约看到了你的剑。”钟无泥道:“只是我却没能看清,你那一剑实在太快了。” 风逍舞笑了笑:“我可以让给你看一次。”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能看我这把剑的人不多,看过我这把剑后还能活着的人更少。” “但此刻你可以随意观看。” 钟无泥笑了。 一声清啸,剑出鞘。 剑白如一泓秋水清澈幽远,剑光在夜色中看来隐约晃动着幽怨的光芒,竟似少女的泪光。 钟无泥笑道:“这恐怕是世上最多情的一把剑了。” 风逍舞也在笑,笑得却有点凄凉:“但剑永远是无情的,永远都是……” 钟无泥脸上笑容也消失,眼里露出一丝伤感。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么?某一段往事? 但他眼中神情很快恢复了过来,道:“杨青虹在三月前胜了武当掌门云松。按名头来算,当今天下第一剑客就算不是他,也已不远。” 风逍舞收剑:“武当虽为玄门武学归宗,然单论剑术,峨眉肖九星,点苍詹澄秋,昆仑石崖子,黄山一石道长等一众前辈昔时比之云松皆互有胜负,平分秋色。且近年更有九华萧听月,崆峒梅永怜等不世出的后起之秀,加上已隐退江湖,昔年非陆云飞之剑莫之与京的鸳鸯对剑珍珠岛主钟离孤,更有仙凫难觅,形骸江湖的‘常虚剑’武当云涯。” 钟无泥点头。 风逍舞道:“十六年前,‘天下九琴’之一,以善弹《广陵散》、《平沙落雁》、《欸乃》等名操的‘千秋雪’琴管辞航继承九嶷剑派后,将门派功法悉数与琴法相结合,经长年摸索探研,三年前终将琴剑合流,形成自成一家的武林宗派。琴中有剑,剑中悟琴,琴剑两物相互迎就,为九嶷派武功开创了全新的思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此九嶷弟子不但剑术比之往昔更上一层楼,且均通晓操缦艺术。此举不但复兴了九嶷派剑法,更是为我中华民乐起到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今日江湖中人每每谈到管辞航,无不望其项背,叹服其思运神通,独具之匠心。” “同十六年前,于太湖西山岛,怀蚌山人开创东归派。虽是新兴宗门,两年前在邀请九大剑派掌门上缥缈峰论剑,同雁归人与墨离染交过手后,各派掌门对东归‘完璧双剑’都不吝盛赞之辞。彼时九华派掌门岳梦谭更是说出‘孤剑封剑,飞仙度仙。今继往开来,领尘寰之风骚者,唯此包瑕之璧耳。’这一极高评价。” 东归派完璧双剑,以“白璧有瑕,方为无暇”作八字心诀,修炼时需一男一女分练“璧瑜剑法”及“璧瑕剑法”,过程两人需终日对练,彼此对对方而言皆不可或缺。至于男女间谁人练瑜剑或瑕剑,则并无约束,练瑜剑者得“归”字辈,练瑕剑者得“离”字辈。待两人各自剑法大成后,方能从瑜瑕两套剑法中领悟东归真传,合力使出“完璧剑法”。而因此剑法修炼的特殊性,男女间极易萌生情愫,传闻雁归人与墨离染早已在修练完璧剑法时结为一世鸳侣。 “这次论剑,怀蚌山人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负责接待各位掌门人的也只有东归瑜瑕两剑的第一高手雁归人与墨离染。更有甚者说东归派其实就是这两人创立的,怀蚌山人只是他们捏造出来,用以增加门派神秘性。从怀蚌山人钟离磬的名字可以看出他练的是瑕剑,而东归派的瑜剑中却无法找到一位女子或男子与其相对。” “只不过若世上真有钟离磬这一号人物,他的东归剑法在雁归人与墨离染之上自不言而喻。若东归派中有人能与其合力使出完璧剑法,威力也势必会在雁墨两人之上。” 风逍舞顿了顿,接道:“一年前茅山派柏道人泛舟东海之上,忽遇气候骤变,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自天地之威中得以生还后,得悟自然之力,远非一介凡人所能左右。虽然如此,却仍能笑谈于大块中,不仅遗诗《夜纵舟游海忽遇风雨·问》、《答》两篇,更独创绝世剑法’惊雷十剑‘,并改号‘雷霆道人’。” 天水嚣,地水狂。 急雨天上来,汹涌云潮蔽四方。 流矢飞荡穿胆裂,龙啸沧海海倒悬。 怒涛阙起三千丈,孤舟卧浪一叶扁。 我欲驭舟破狂浪,此浪沉寂彼浪喧。 一浪未却一浪叠,浪浪不尽浪浪先。 恍然宛若梦里烟。 叠浪重叠浪,龙啸复鬼啸。 莫非天之九神欲灭我,遣此风雨散吾魄? ——《夜纵舟游海忽遇风雨·问》 澜飞裂雨破九尘,惊雷劈断天九痕。 欲把九歌唱九醉,纵舞十剑笑九神。 ——《夜纵舟游海忽遇风雨·答》 “天下剑手观摩此剑法后,有部分者云以茅山的剑术历史根基,加上创’惊雷十剑‘这一对剑术发展的卓越贡献,可再次比肩九大剑派,重组为‘十大剑派’。” 风逍舞顿了顿,正色道:“江湖之大,能人隐士辈出,‘天下第一’四字,怕是不能草草冠之予人。” 钟无泥点头:“叶飞仙凭手中剑折服天下剑手,九大剑派共举为天下第一剑客,最后亦败在陆云飞剑下。” “今之江湖相较过往流年,贤才英标更如春泉喷薄而出,不胜枚举。然而即便在当今众多绝顶剑手间,杨青虹依旧是作为第一位人选,别无二人。” 风逍舞点头。 钟无泥道:“可我知道他的剑法大抵还及不上你。” 风逍舞沉默。 每当别人谈起这样的话题,他都会沉默。 钟无泥道:“我很好奇。” 风逍舞道:“好奇什么?” 钟无泥道:“你的剑法是谁教的?” 风逍舞还是沉默。 钟无泥接道:“以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剑术高度,不但要有绝对的智慧与天赋,也一定需要个造诣极高的师傅,可我却从未听过你有什么师傅。” 风逍舞微笑:“那你不妨当作我是偷师的。” 钟无泥还欲再问,远处已有朵绚丽的焰火绽开。 风逍舞立刻跃出楼台,朝烟火发射处掠去。 钟无泥叹了口气,也立刻跟上。 焰火炸开处离这座高楼有近一里的距离。风逍舞将身形展开到极致,宛如飞鹰般扑去。 很快他就听到尖细的破空声和兵刃相击声。 这是一处客栈。虽不及鸿福客栈高大瑰丽,却也是富贵人家才住的起的精雅宿处。 风逍舞已看到丐帮众人在向一个一身黑衣,头包黑帻,脸覆黑巾,身型似男性的人围攻。 破空声是这黑衣人打出的暗器,兵刃相击声是暗器打在丐帮子弟的兵器上。 只要这人暗器出手,就立刻倒下一人。丐帮中已倒下三人,却依然没能靠近此人一步。 暗器打在兵刃,正好弹到另一人身上。这人的暗器手法高到能以移花接木的技巧杀人,显然也完全符合简二先生对奸细的暗器水平判断。 这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奸细! 丐帮弟子已陆续在黑衣人身前倒下,却没有一人心生退却,依旧不断有人朝这边涌来。 又有两人倒下,却还是没能近他半步。 忽然一道寒芒从空中直劈而落! 风逍舞剑已出鞘! 剑光宛若滔滔洪流,直取黑衣人。却并不是取向他咽喉,而是他脸上蒙着的黑巾。 这块黑巾显然比咽喉更容易命中。当黑巾落下时,人的面目也会露出。 当黑衣人面目暴露,他的目的就已达到。 黑衣人甚至连看都没看到这一剑,剑尖就已到他面目前! 他脸立刻侧过,身子扭转。却还是被风逍舞的剑穿过了脸上黑巾,连脸部肌肤也被这一剑堪堪擦过。 黑巾掉落,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并不是义宏庄行动的参与者之一,也是风逍舞从未见过的一张脸。 剑已刺破他的脸,却并没有血渗出,风逍舞立刻反应过来。 这人脸上一定还戴了个人皮面具。 黑衣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戴着人皮面具的脸是不会有任何表情变化的。但他的瞳孔已收缩。 他眼里已露出惊讶恐惧的神色,仿佛想不到眼前这人竟会是风逍舞。 钟无泥已赶来,大声道:“别放他走!” 不等钟无泥话出口,风逍舞手中剑又已刺出。 剑如月光。今夜无月,这一剑的剑光就是今夜的月光。 月光渗漏进黑衣人的衣襟,剑也刺入了黑衣人的胸膛。 然而在剑刺入他胸膛时,竟发出了极其尖锐的金属撞击声。 这黑衣人里面居然还穿了件隐秘轻甲一类的防具,而且还是用极为稀有罕见的软韧金属打成,连风逍舞的剑也只刺进去两分,并没能对他造成致命伤。 黑衣人在风逍舞剑尚在自己胸前时,立刻将手中暗器打向风逍舞! 风逍舞只有将剑抽出,挽起一朵剑花。 花朵的意义恐怕就是那一瞬的绽放,在含苞时就等待着那一刻它生命中最绚丽最神圣的一瞬开放。 然而风逍舞挽起的这朵剑花却是慢慢收拢的。剑花开放,渐渐合拢,拢成一朵花苞。 当花苞完全合起,黑衣人暗器也被含入了这朵花苞中。 花苞消失时,暗器自空中纷纷落下,赫然是一根根银针! 黑衣人已倒掠出六丈外。钟无泥已到来,直逼这黑衣人。黑衣人逃走时,又发出了两手银针。 两手银针飞过,风逍舞身后又传来两声惨呼。 这黑衣人已身中剑伤,伤得虽不重,却也绝不会轻,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回手再伤两人。风逍舞剑已入鞘,跟上了钟无泥。 他们都没回头去看,因为他们知道此时唯有将这黑衣人抓拿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受了伤,钟无泥和风逍舞很轻易就追上了他。钟无泥从麻袋中取出一根短棍,朝黑衣人当头劈下。 这不是打狗棒。打狗棒是只有丐帮帮主才能持有的丐帮圣物。 打狗棒虽不能被他人持有,打狗棒法却并非只有丐帮帮主一人习得。只要六袋及以上弟子,皆能习得打狗棒法。打狗棒法研习条件虽不苛刻,然而其真正心法自第四代帮主严立行开始,就唯有正副帮主及四位九袋长老掌握。上任帮主蒋根暴死于塞外,未来得及传授心法,这一代帮主云勿非的打狗棒心法就是由四位九袋长老代传的。因此九袋长老在丐帮中地位极高,甚至比肩帮主。 而钟无泥就是这四位九袋长老之一。一棒打下,棍影重重,凌厉如风雷之势,仿佛真把人作落水狗一般痛打。 打狗棒法是丐帮镇帮绝技,又经历代帮主长老细研精修,与少林镇门棍谱“怒目金刚棍”并称当世两大棍法。黑衣人胸前还有伤,这一棒下去,也势必会像条死狗一样,全无反抗余地。 却见黑衣人身形下坠,坠入一条暗巷。钟无泥手中木棒也毫不犹豫,随他身形一并落下。 眼看将要打到这黑衣人时,却见他已窜进一辆停在巷中的马车。黑衣人溜进去的一瞬,马车即刻启程,飞一般奔出暗巷。 钟无泥一棒打下,只打到车厢的顶部。一声巨响,车顶炸裂,破开一个大洞。 车顶破了并不能影响马车的速度,马车已绝尘而去。 钟无泥跺了跺脚。风逍舞立刻接上,追向马车。 钟无泥也再次跟进,在施展轻功的同时轻吹两声口哨。 出了巷口,立刻见到两个丐帮弟子,一人牵着一匹马赶来。丐帮办事果然严密且周到,钟无泥和风逍舞一骗上马,健马长嘶,扬长而去。 马是良种。钟无泥从六岁开始骑马,现在已七十八岁,七十二年来从没坐过一次车,也没坐过一次轿子,都是骑马。 他喜欢骑马,喜欢风往耳畔飞掠而过那种速度的刺激,及大腿间偶尔收到马背回馈的轻轻撞击带来的生命活力。如今他虽年近耄耋,兴趣却不减当年。 他发现风逍舞的骑术也很不错,居然跟上了他的速度。 两人骑术精绝,却依旧没能缩减与马车的距离。 马用来拉车,速度一定不比人骑在马背上。他们的马也都是这附近遴选出来最好的马,却还是没能赶上前方车的速度。 钟无泥皱了皱眉,打马更紧。 马车已转入一条明巷。是条修葺得很不错的巷子,显然这里已是富贵人家的地头。 面前马车骤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车里黑衣人立刻从车厢闪出,跃入屋里。 风逍舞却并没减速,一拍马背,向前冲去。 这打马的车夫必定也是苍穹帮的人。他参与进这件事说明他一定知道有关内奸的一点消息,风逍舞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在马车前拉住马,跳上车梁,正欲抓起车夫,手中动作却忽然停止。 钟无泥也在另一边落下。刚落下,也一并愣住。 车夫已死。 鲜血从他七窍迸出,依稀还能辨出他死前的痛苦。 他背后心脉处已中了三枚银针。黑衣人下车后至风逍舞来到他面前的顷刻间,他就已命赴黄泉。 风逍舞看着眼前的车夫,脸上神色仿佛跟着商末的寒意变了下,立刻转头,看向这户人家。 钟无泥道:“这户的主人姓胡,是个贩私盐的。” 他笑了笑:“若非他在朝中有人,只怕早已被官府一家老小抓去砍头了。” 风逍舞道:“莫非这人与苍穹帮有所联系?” 钟无泥道:“我并没查出他与苍穹帮有什么联系。只是这一家人五天前东窗事发,为了躲避官府追查举家南下,恐怕这房子只是正好被他们利用到罢了。” 风逍舞抬头,望向墙头朱瓦,道:“我们当然不能就这样进去。” 里面很可能会有埋伏,钟无泥明白:“我的人已将附近全部封锁,就算他要逃,也一定逃不过我的耳目。” 巷口已有人进来,是钟无泥此次行动的丐帮中人,一共十八人,其余没有受伤的丐帮弟子正警戒着四周。钟无泥向他们施发命令:“进去三人,看看里头情况。” 立刻有三人走出,攀进墙里。 钟无泥目光如炬,眼里迸发的光芒似下定决心必要将这奸细抓获。 他们为这次行动已付出太多,绝对不能让奸细从此地再次逃脱。 人已进去有一段时间,却并没人出来,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 风过叶隙,院里大树瑟瑟作响。不远处响起了捣衣声,看来是没能在这反常天气到来前捣好衣裳的人家。 这捣衣声似要将这凄寒的秋夜给捣碎。 钟无泥抬头,眼中忧虑疑惑更深。 怎么到现在人还没出来? 莫非里面真有什么陷阱? 这次丐帮独立行动的参与者都是帮中好手,纵然能杀死他们,至少他们还能抵抗一下。何况那黑衣人还受了伤,在他脱离风逍舞那一剑反手回击时,钟无泥也已看出他手中银针落空了好几枚。 可里面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甚至没听到那三人的惨呼声。 里面发生了什么,究竟出了什么状况? 这未知的情景却最是让人焦虑,让人心生多疑的。 钟无泥脸色已沉了下去,想再派五人进去探探情况。 他不会贸然一下多派人,他一向谨慎。能当上丐帮长老的人也必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谨慎得多。 风逍舞却忽然伸手,将他准备打手势的手拉住。 ------------ 壹捌 钟无泥道:“怎么了?” 风逍舞道:“我们一起进去,全部人一起进去。” 钟无泥当然不同意:“这样我们死也是全部一起死,连后手和退路都没了。” 风逍舞道:“方才已进入的三人,现在估计都已没命了。你若继续分开派人,结果都是一样。” 钟无泥沉默。他无法合理回辩风逍舞这句话。 风逍舞道:“进去三人就好像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这样你就会更谨慎,继续这样分开派人进去。” 他说的不错。钟无泥本就是这么想的。 风逍舞接道:“这也一定是他们对你心理的推测。他们料定你会这么做,所以就等着你的人分批进去送死。他们人数若有优势,此刻必定已冲出,和我们进行一番搏斗。” 钟无泥点头:“但里面若真有陷阱埋伏,我们就这样莽撞地进去也是送死。” 风逍舞道:“五天前这户人才离开,即使他们在这家人走后立刻布置机关,可这毕竟只是一户人家,并没有适合做陷阱的地形,能做的陷阱也很有限,顶多只是一些威力不大的窝弓药箭。你这次挑的尽是帮中好手,对付这些陷阱想必不是大问题。” 风逍舞没等钟无泥说话,立刻接道:“而且他们料定你不会一举攻入。然而我们全部人一起冲进去,也一定会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钟无泥沉默着。过了片刻,点头道:“你说得在理。就算我再怎么倔,也不得不认同你这短时间内的周密分析。” 风逍舞道:“你从后面杀进,我带着你丐帮中的好手从前方杀入。他们看到一群人出现在前面,必定以为带头的人是你,却想不到是你埋伏在背后。你的打狗棒法进势刚猛,比起我的剑法能造成更大的破坏力,这样就更在他们意料之外了。” 钟无泥笑了:“能从你嘴里听到夸我的话,我钟无泥这次也算是能耐了。” 风逍舞微笑:“我一向很少夸人。” 钟无泥转身,朝身后丐帮众弟子道:“你们都听到了?” 众人道:“听到了。” 钟无泥道:“从此刻起,风公子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他的话你们必须唯命是从,是否明白?” 众人道:“是。” 钟无泥看向风逍舞,道:“我要什么时候出手?” 风逍舞道:“你绕到后面去待位,我率领众丐帮弟子跃入的一刻立刻大喝一声,此时里头人的注意力必会被我们牵扯住,接下来只凭你的经验判断该什么时候出手。” “好。”钟无泥说完,立刻绕去房子背后。 风逍舞算好钟无泥绕去后面的时间,等他确信钟无泥已准备就绪,向众丐帮弟子一挥手,十五条大汉随着他一起齐刷刷跳进去。 “喝!” 院子不大,两进一出。贩私盐的当然不敢太张扬。声音宛如洪钟,陷阱已触动。 风逍舞没猜错,不过是些很普通的陷阱,他和众丐帮弟子很轻易就躲开了。在这狭小的院子里,本就做不出什么可怕的陷阱。 风逍舞也没猜错,里面只有七个人。看到风逍舞他们居然一下子全都涌进来,每个人都似吃了一惊。 七人都是一身黑衣劲装,只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人胸前还有一斑正在干涸的血迹。 风逍舞一剑当先,直取这受伤黑衣人的咽喉! 他身后十五人也立刻动身,躲开陷阱后,追着他这一剑一起出手。 七人二话不说,立刻散开。他们知道此刻若还聚在一起,势必会囚于丐帮打狗阵中。 打狗阵是以打狗棒法为根基,再以十人以上的任意人数方能发动,而丐帮中六袋弟子方能研习打狗棒法,因此即便丐帮弟子众多,打狗阵平日亦罕现武林。打狗阵与少林当家阵法“十八罗汉阵”,武当“两仪阵法”,花溪派“狂蜂乱蝶戏蕊阵”齐名,加上海南“七星明海阵”及昆仑“慈青莲花阵”两大剑阵,并称世间六大阵法。若身处其间,必将走投无路。 他们已没有一分时间可浪费。然而当他们散开时,风逍舞的剑离黑衣人咽喉只剩两寸。 此刻他已没有后路再去躲这一剑。离他最近的一人立刻用手中剑替他架住风逍舞的剑。 这人身材很魁梧,神色顾盼有威,似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十五根木棒出手,使出丐帮威震江湖的打狗阵法,将剩余五人团团围住。 已有三人在打狗阵宛如重重迭浪的攻势下掉落面巾。这三人都没带着人皮面具,风逍舞认出他们都是郭重山手下的三位香主。他们武功显然不及另外四个同伴高明,纷纷落入下风。另两个黑衣人还在打狗阵中陷入苦战,其中一人武功竟仿佛深不可测,险些冲破丐帮十五人的包围。 当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抵住风逍舞剑的一刹,一道人影自空中落下,坠砸向他的头颅! 钟无泥打向这人,而不是那已受伤的人。因他知道只要制住这个人,风逍舞的剑也必定能洞穿另一人的咽喉。 这是一举两得的法子,他当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钟无泥身为丐帮九袋长老,武学修为自也非一般高手可比。他占得先机,这一棒敲下,就已封死高大黑衣人所有的后续变化及路数! 黑衣人剑已抵在风逍舞剑上,他的剑也因此同样被风逍舞牵制住。加上他头顶惊雷掣电般的一棒,就算想收剑回击也已不能! 钟无泥手中棍棒已在他头颅击落。 一棒之威,不仅将他脸上面巾震开,也将他的人皮面具震碎。 碎片翻飞,露出了黑衣人本来的面目。 却在离他头颅只有半寸时,钟无泥手中棍棒竟硬生生停住。钟无泥直直瞪着这人的脸,眼里充满怀疑与不信。 他竟似不敢相信这人的脸就是现在身着黑衣,想要置他们于死命之人的脸。 钟无泥从背后突袭,此人的脸正朝着钟无泥,风逍舞没能看到他的脸,可也不禁怔住。他想不到这人的真实身份居然会对钟无泥造成如此大的冲击,竟生生止住原本已能制胜的一手杀招。他剑的力道也不自觉随着这一震慑而松懈下来。 钟无泥已开口,语气充满了惊惧与惶惑:“你真的是……” 这人的剑已从风逍舞剑里抽出,一剑洞穿了钟无泥咽喉! 钟无泥一脸惊骇愕然,双眼死死瞪着黑衣人,眼中露出的神色似依然不敢相信这就是事实。 他至死都不信他看到的会是这个人,至死也不信这个人会出手将他杀死。 见长老一死,所有丐帮弟子都愣了愣。这一愣,打狗阵立刻露出了破绽,五人飞身而起,逃出丐帮包围。 这黑衣人一剑得手,立刻退出院子。他身边的黑衣人也跟上,向后甩出一把银针。风逍舞欲起剑再追,阴刀堂三香主却往身后扔出了三枚黑色的小球。 风逍舞知道这黑色的小球是什么,可当他想提醒众丐帮弟子时已来不及。他手中剑一卷,将空中暗器别过,反手挥出,银针已飞向那三枚黑色小球。小球与银针在空中相撞,风逍舞立刻卧倒在地上,大吼一声:“趴下!” 一声巨响,霹雳子在空中炸开,爆炸声连十里外都能听见。 风逍舞回头去看,十五个丐帮弟子无一幸免,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 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其中一枚霹雳子正好在他们头顶上炸开,每个人的头颅都被炸得稀烂,只剩一团血肉与脑浆混成的浆糊。 风逍舞紧紧闭上嘴,捏起鼻子往外跑。 他怕自己会吐出来。他也知道如果不捏住鼻子的话,就算闭起嘴,呕吐物还是会从鼻子流出。 他有过那样的经历。 那次他看到的是一大群蚂蚁在一具死尸上啃咬,咬得已血肉迷糊。一大群虫潮在尸体上涌动着,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想要吐。 但现在他并不想吐,他要留下更多的体力去追赶。却还是在他跑开院子五步后,秽物从鼻子里喷涌而出。 他立刻清理掉,缓过气息,朝那受了伤的黑衣人追去。 七个人往七个方向逃,他只追这一个。 因这人已受了伤。只要将这人抓住,其余人的身份也能一并查清楚。 只是他不免多想,那个用剑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让钟无泥在胜利唾手可得的前一瞬,宁愿将那制胜一棒收回,而换来了黑衣人的剑所带来的死亡? 人在屋脊飞掠。 风逍舞开始追他时,已落下二十多丈距离,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能追上他。 对方已受了伤,而且轻功身法看起来并不高明。不到一百个起落,风逍舞只需再跨前一步,就能抓起他的衣袂。 前方是一堵高墙,高几近一丈。没有人能一跃丈高,风逍舞也不能。 这人并没有从墙上跃入,而是直接从门口进入。 门打开时,原本看来空无一人的苑里忽然从花草中跳出三人,将黑衣人围住。黑衣人从怀中掏出块木牌,这三人立刻又隐没进花林中,仿佛一切不曾改变。 风逍舞停下身形,眼睁睁看着黑衣人消失在门后。 门已关起。 漆黑的门,黑如死亡。 风逍舞没有跟进去。他已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除了苍穹帮的总坛,附近已没有能让他止步的地方。 他站在墙外,往上环视。上面似乎一处警戒都没有,但他知道这才是苍穹帮最可怕之处。 无法察觉到的危险,才是真正致命的凶险。 他在考虑要不要进去。 他还没做过任何进入苍穹帮总坛的准备。义宏庄安排潜伏进苍穹帮总坛任务的人是宋捉影,不是他。 然而他与钟无泥这次的行动已彻底失败,且付出了惨重代价,连钟无泥都已死在那院子里。 风逍舞攥紧双拳,跃上一旁树枝。 他绝不能让钟无泥白白牺牲。无论苍穹帮总坛如何凶险,现在他也一定不能退缩。就算抓不到那黑衣人,也得进去探查一番。 如今他已是孤身一人。失去了义宏庄与丐帮的援助,现在他必须这么做。 何况司马翔也还在里面,这本就是他参与义宏庄此次行动的目的。 风逍舞倚在大树上,闭上双眼,仔细回想卫家二兄弟带来的那份文件。 等他觉得自己已完全将图纸上的细节梳理好后,立刻跃起。 他先在墙上一蹬,再跃上树顶,然后飞身潜入。 虽不能一跃丈高,然而轻功的精妙就在于以身法促起各种地形的充分利用。 在他潜入的一瞬,立刻贴着墙壁滑下,滑进了一处死角的黑暗。 他没有触发任何暗卡,因为他选择的是最保守的一条路线。 接着他开始观察四周。 苍穹帮的总舵,九重院落,花林掩映,曲苑流水。朴实秀气的小桥,高大奇异的太湖石,碎石铺成的林间小路。一切都只是一般世家庄园所有的一切,看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要大得多,毕竟这里头住的远不止一家人。 风逍舞却已观察出其中的奥秘与凶险。这里所有花木的种植及园林的建设,都不是为了美而布置的,为的都是如何杀人。树与树间的排布,为的是更好隐藏潜伏的杀手,太湖石下水流的每一处曲折,也是为了更隐蔽的埋设。 这里每一分每一寸全都透露着骇人的杀气。在平常人眼中不过是一处广大且典雅却在诸多细节都粗糙将就的庄园,但在风逍舞看来,无论看到哪里,都透着一股刺骨的杀意。 远处只有寥寥几人巡逻着,但他知道这只是障眼法,用来迷惑侵入者对暗卡的关注。从他站的地方侵入内部,无论往哪个角度进犯,都一定会触发暗卡的袭击。 可就算在这里等也一样得不到任何结果。况且他已知道每一处暗卡埋伏的种类和范围,这就已有足够的优势。 风逍舞从黑暗中掠出,跃向树顶! 暗卡立刻发动,向风逍舞展开攻击!风逍舞人已从树顶跳落另一处石头后面,然后掠上一座矮房的屋檐。 他选的是暗卡最难以攻到的地方。在这三次转折后,已有七八件兵刃堪堪擦着他的衣袂而过。 他却绝不能停留。只要一停留,就势必会陷入绝境,此处没有第二种选择。 就算卫家二兄弟的图纸已告知他一切,然而真正涉入后才能感受到这份可怕的凶险。五个起落后,他的手背已擦伤一处。 虽只是很小的一处伤痕,小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却绝对是个很不利的开头。 现在他才明白宋捉影的辛苦。能躲过这里每一处陷阱并活着回来,除了宋捉影恐怕再没有任何一人能做到。 风逍舞也不能。他感觉自己在这一重院落中的活动已经很困难了。虽他的剑还未出鞘,但他知道就算出剑也是一样的。 因出剑就意味着缠斗,缠斗就意味着时间的延滞。 他无法浪费任何时间,哪怕一分一毫。 苍穹帮十二堂主,只有四堂长年驻在总坛,其余八堂分散在外。然而他知道此时只要来一人就够了。 除非他不会来,但风逍舞知道他一定会来。就像那根狼牙棒伤及宋捉影一样,将风逍舞置于死地。 若想再进一步,只能在郭重山尚未赶到前加快脚步。但他也知道暗卡发动时郭重山必定已接到讯息,朝此处赶来。他并没有在郭重山赶到前脱离这重院落的信心。 远处忽然有人在向他招手。风逍舞目光望去,竟觉这人身影有点熟悉。 苍穹帮里并没有他认识的人。就算有认识的人,也只是等着要他命的人。此时是谁在向他招手? 他决定再冒一次险。 六个起落后,他已避开攻击,来到这人身边。 这人竟是河东三狮的铁刚。 众守卫跟了过来。铁刚走到风逍舞旁,朝苍穹帮人道:“这人是我朋友,对我们并没恶意,你们退下去吧。” 一人从十余人中走出,向铁钢道:“铁大哥的朋友,我们当然不敢冒犯,只是……” 铁刚冷哼一声,取出一块玉牌,冷冷道:“只是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后,向铁刚一鞠躬,转身挥手,众人又再次隐没黑暗。 铁刚收回玉牌,朝风逍舞微笑:“少侠放心,现在已没事了。” 风逍舞看着铁刚:“你为什么要救我?” 铁刚叹了口气:“少侠若不计前嫌,请跟我来如何?” 风逍舞点头。 铁刚以手作请:“请,请随我来。” 铁刚带着风逍舞,走过第四重院落。 一路上暗卡都没发动。零星几个巡逻的护卫见到铁钢,居然还朝他行礼。 想不到河东三狮在苍穹帮中地位竟是如此优越的存在,随便带个陌生人都能随意进出总坛。 铁刚引风逍舞走进一间小屋。屋里灯火明亮,里头还坐着俩人。 铁刚道:“两位兄弟,瞧我把谁带来了?” 铁成铁汉见到风逍舞,脸上愁容立刻展开,笑道:“原来是风少侠。想不到大哥居然有如此手段,能把少侠请入帮中。” 铁刚叹道:“少侠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怎能请到?不过是机缘巧合碰见罢了。” 铁汉搬来了张椅子:“少侠请坐。” 风逍舞并没坐下,问道:“你们找我又有什么事?” 三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嗑着头带着哭腔道:“此前情非得已,将少侠逼入绝境,咱们三兄弟也知道做的事非好汉所为,但还望少侠大人不记小人过,能原谅咱们仨。” 风逍舞淡淡道:“起来说话,我没有低头与人说话的习惯。” 三人站起。铁钢道:“此前若不是莫藏以在下等父母妻儿相挟,我们也绝不会做出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来陷害少侠。” 风逍舞道:“你们岂非都是苍穹帮的人,莫藏为何还得威胁你们做事?” 铁汉恨恨道:“我们早已不想再呆在苍穹帮里,只想重新清清白白走一遭。只是莫藏这老不死的得知咱三兄弟心生异心,立刻将我们的家人软禁起来,现在彼此想见一面都难。” 铁刚道:“因为怕被人知道莫藏对自己人也能下这种狠手,所以他还是保留我们在帮中地位,不让此事走漏。” 铁成道:“现在我们才知道,只要入了苍穹帮,就得一辈子替莫藏卖命,其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风逍舞道:“你们是想让我去救父母妻儿的?” 铁刚向风逍舞一抱拳:“正是。那地方对少侠来说随进随出,对我们来说却难如登天。少侠轻功高妙,剑法无双,里头的守卫想必都不是难事。倘若能救出我们兄弟三人的父母妻儿,河东三狮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铁成道:“我们当然不会毫无回报就让少侠助我们三兄弟。少侠与我们非亲非故,我们也不敢高攀。为表诚意,我们先带少侠救出司马庄主,然后少侠再助我们夺回堂上、拙荆以及孩儿等。这样公子可算满意?” 风逍舞道:“你们知道紫竹司马所在之处?” 铁刚点头:“他被囚禁在风雷堂中,我们三兄弟正是风雷堂的三位香主,想让公子与他见一面并不难。” 他们三人居然是苍穹帮的三位香主,也难怪能有这般地位了。 风逍舞道:“好,你们现在就带我去。” 星月犹未出。 庭间静得出奇。 风逍舞知道若没有他们三人带路的话,这里就不是静得出奇的花园,而是静如死寂的坟墓。 过了此处庭院,到了另一处与其他院落完全不同的院子,到处都是枪林刀山,和一片广阔的演武场。 看来每个堂主都分有一处独立的庭院作堂,堂中装饰摆布也全凭堂主的个人喜好。 这里显然就是风雷堂。铁刚解释道:“风雷堂主万里独行并不喜欢花花草草那些毫无用处的杂物,因此整个风雷堂只有一片开阔的平地和无数兵器。” 风逍舞没有回话。就在此时,突然一掠而起。身起提纵间,飞掠至三丈外的屋顶上! 在他飞身起的同时,四面八方也飞来数十个弓箭手向他们射来箭雨。数十支箭全都射在了河东三狮身上。 三人只在一瞬间,身上就插满了箭矢,像三只刺猬般倒了下去。 立刻有六人从远处走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三人尸体拖走,处理干净地上的血泊,然后离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风逍舞一开始就知道河东三狮是想引自己进入这陷阱当中。他故意装作上当跟他们走,只不过是想熟悉苍穹帮总坛的地形。 以河东三狮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在苍穹帮中拥有这么高的身份。 莫藏不是傻子,当然不会让傻子来当自己的堂主。 只有傻子才会选这样的人当香主。 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对自己尊严都不尊重的人,任何人都不会瞧得起他。 所以他们就真如被人轻贱的三具尸体般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阵爽朗的长笑,声音宛如洪钟:“我就知道杀你没这么容易,我果然没有看错。” 风逍舞望去,看到一个身长九尺开外,膀扩三停,噙齿戴发的雄伟男人从殿里走来。 如果说诸葛青峰是顶天立地的巨人,那他就是开天辟地的盘古。 风逍舞道:“可是风雷堂堂主,万里独行?” 巨人道:“不错,是我。” 风逍舞道:“你的陷阱显然不止这一手,为何不再试试?” “现在已不必试了。见过你的身手后,我已知道接下来的陷阱都你来说都是没用的闲招。”万里独行道:“只不过我却不明白,他们说是我的三个香主,这并不算是直接让你发觉有诈的漏洞,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第一,他们要我去救三人的父母妻儿,加起来最少都有八人。以我加上他们三人想在苍穹帮总坛里救出八个人,这根本不可能。如果他们真的想救,也肯定会考虑到这一点。” 万里独行叹了口气:“暗算这种事也得找个聪明人来做。” 风逍舞道:“第二,能令手下人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还有什么狠事是莫藏做不出来的?囚禁自己人的妻儿根本不足为奇,也就没有故意去掩饰的必要了。” 万里独行点了点头:“以后我得让老爷子仁慈点了,以免在这种时刻暴露破绽。” 却在他话未完时,风逍舞立刻从屋顶跃起! 他脚下忽然现出一柄长枪,从屋内破开房顶刺来。 这一招本不该失手。然而风逍舞竟似早已料到这一招,在它即将破开屋顶的一瞬飞身跃走。 屋里人已从破洞跃出,竟是郭重山。 万里独行敛了敛眉,纵身长起,手掌斜劈风逍舞腰股间。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风雷堂一样,干练、勇猛、雄伟、犷烈。一掌击出,宛如泰山般朝风逍舞重重压来。 他练的是大开碑手,两掌已有十成火候。一掌力量足以将一座大殿的中柱震断,再连带震裂橡梁。只需一掌,他就能将整座大殿震成粉碎。 郭重山也抛下长枪,换出一对三尺长的钢爪,朝风逍舞撕去。 他更喜欢这种偏门阴冷的兵器,尤其喜欢狼牙棒这种兵器,这种看似浑厚霸道却残忍狰狞的反差感。这种恶戾的中正感让他在练起这个兵器时就开始产生深深的痴迷。 然而狼牙棒与长枪这类长手兵器并不适合追击,他知道面对风逍舞必然会有追击这一环,因而在一招未得立刻换成钢爪。风逍舞也当然不会与他们交手,面对苍穹帮两大堂主联手合击,世上绝没任何一人能全身而退。 他在和万里独行说话时,已将附近看得清清楚楚。在他凌空翻身时,剑也已跟着出鞘。 剑如虹,从空中落下,他人已融进这一剑的光芒里。剑光掠过,外面赶来此地的人全都倒了下去。 郭重山和万里独行已追来。他们并没有风逍舞这般精妙的轻功,只希望外面的增援能暂缓他的身法。然而风逍舞青锋过处,都不出二人所想地飞溅起一片凄迷的血雾。 驻守苍穹帮总坛的弟子当然不弱。虽然因人数众多而难免鱼龙混杂,但也不比钟无泥带来的丐帮五袋弟子弱上多少。然而此刻他们全部一起出手,却似连风逍舞身形的速度都无法延缓,每个人都在尚未出手的一瞬,生命就已化进风逍舞剑下挽起的一片血雨。 万里独行和郭重山的心一起沉了下去。 如今风逍舞依旧有伤。一处复发过的旧伤,一处右臂的新伤,和简二先生用春柳叶打出的背后两处、胸前一处伤痕。 倘若他没有伤呢? 郭重山已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风逍舞今夜活着离开苍穹帮总坛。 他从怀里取出枚哨子,轻轻一吹,一声尖锐的声音刺破黑暗天际。 这是他阴刀堂集结突击的号令。风逍舞知道他的阴刀堂在这种情况绝不是万里独行的风雷堂能比拟的。一但阴刀堂的人赶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阴刀堂只有弟子三十七人,加上香主一共四十人,但每个都是郭重山亲自挑选训练出来的杀人高手。万里独行的风雷堂训练的是对付一般江湖冲突的战士,应对直接明了的大规模江湖行动。然而在追猎敌人时,风雷堂一千人的追击效率和效果往往不比上郭重山的阴刀三十七众。 风逍舞明白此时只有尽最快速度冲出去。然而他已看到眼前依稀出现数十条黑暗的人影。 他知道这就是阴刀堂的人来了。他绝不能再往前走,再往前势必会进入对方的包围。从未有一人能从阴刀三十七众的包围挣脱,只要郭重山尚存一日,阴刀三十七众就如同阴兵鬼卒一般存在。 但他也不能退。身后就是郭重山本人及万里独行两位苍穹帮堂主,只身面对这二人,他也没有丝毫胜算。 他已彻底陷入死胡同中。风逍舞握紧双手,感觉有一丝冷汗涔出。他心里久不再有过的陷入绝境的焦虑与恐惧,此时已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地盘是对方的地盘,人也都是对方的人。现在除了拼命,已无路可走。 可拼命岂非也只是一条死路? 忽然一个声音从地底窜出:“少年,快随我来。” 风逍舞看下去,发现地上花草下有一处土块很隐蔽地跳动着。他想也不想,立刻拨开土块,钻了进去,将土块原封不动盖回。 无论里面有什么,他知道这已是唯一的生存希望。 ------------ 壹玖 洞里的土还很湿润,愈往里走却愈干燥。 洞向土中延得很深,他们就走在这土洞里。 准确地说,是爬。 他们只能爬。这洞实在太小,只容人像泥鳅一样趴在里头爬。 风逍舞本练过眼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然而这洞实在太狭窄阴暗,即便风逍舞的眼睛也不能清晰地辨识里头的转折处,只能谨慎摸索着往前爬。 即使这样,他还是碰了好几次鼻子。 前面的人笑道:“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爬几步就要碰一碰鼻子。现在我已爬惯了,倒着爬都不会撞到屁股。” 他的笑声却变得有些凄凉:“你若也像条蚯蚓每天在这洞里爬几次,爬了有十年,也会像我一样熟练的。” 风逍舞道:“这洞是你挖的?” 前面的人道:“是的。” 风逍舞道:“这是你十年前挖的洞,当然不是为了救今天的我。” 前面的人没有再说话。 风逍舞也不再问。 他不想说,风逍舞也不会多问一句。 前面的人偶尔会停下等风逍舞。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洞里爬了有盏茶时分,然后风逍舞摸到了一处土壁。 这次声音从上方传来:“土壁上有凿开的坑槽,你顺着爬上来。” 风逍舞摸索着,果然摸到了一处凹陷,于是开始往上爬。 然而洞太小,他只能一步步往上挪。他笑了笑,感觉自己真有点像条蚯蚓。 幸亏这次的洞不深,他已推开盖板爬了出来。 他一出来就看到一处厅堂,一处装潢得异常辉煌瑰丽的厅堂,堂中陈布繁复精细,空中淡淡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十年来为什么会像条蚯蚓一样每天要钻上几次土洞? 他已浑身是泥,脸上也全是泥。这人在风逍舞出来时,立刻将一块厚重的瓷砖盖上,封住了洞口。他显然是个心思很缜密的人,选了更厚重的瓷砖,这样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这条密道。 然后他引风逍舞穿过几个房间,进了一处卧房:“里面已备好热水,今夜你暂时先住这里吧。” 风逍舞已看到他的脸。这是一个老人,须发皆白,脸上刻满皱纹,似已逾古稀。 老人道:“你先冲个澡,然后在这里等我。” 老人不等风逍舞回答,转身离开。 毕竟他自己也一身泥泞。 风逍舞将一旁门推开,里面是一处宽敞华美的浴堂。水也还是热的,还备好了一套和风逍舞身材不太相符却能穿进去的换洗衣物,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样。 这老人怎么知道他要来? 这老人在苍穹帮的身份又是什么?居然能在苍穹帮总坛里拥有这样一所屋子,而且还能自由自在地带风逍舞进进出出? 这可和河东三狮的自由自在截然不同。风逍舞感觉这老人的身份和河东三狮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且并非想要坑害于他。 若要害他,就不会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他于水火之中。 风逍舞知道一切的答案都会在再次见到那个老人时解开。现在他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 发生了这么多事,一盆热水确实极为抚慰人心。 然而风逍舞浸泡在热水里,脑海中钟无泥那一棒骤停的情形却始终挥之不去。 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钟无泥吃惊甚至恐惧到这般地步? 是在丐帮中的某人?或是他熟识的一位友人? 风逍舞不知道,他不了解钟无泥的隐私。现在他知道的只是钟无泥已死,丐帮捉拿内奸的这次行动已彻底失败。 风逍舞看着头上的井口天花,叹了口气,眼神却依旧凝重。 失去了丐帮的协助,接下来行动将更加困难,他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慎重。 风逍舞出来时,老人已在等他了。 不知为什么,老年人洗澡似乎的确比年轻人要快些。 是因为他们的肌肤已萎缩,已不能彻底享受淋浴带来的惬意? 还是因他们自知时日已无多,因此不愿浪费过多无谓的时间? 老人向风逍舞深深一揖,颟顸的颓意已完全消失,目中精光迸出,完全不似年过古稀的糊涂老人。 风逍舞也向老人抱拳回敬:“蒙前辈……” 不等风逍舞说完,老人摆了摆手:“我并非江湖中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前辈,你换个称呼吧。” 风逍舞微笑,他也已看出这位老人没有一丝武功基底,顾盼间却有着位高权重者的自信。风逍舞道:“蒙老丈仗义相助,得脱险境。衔环结草,没齿难忘。请受在下一拜。” 风逍舞欲叩首,老人立刻将他拉起,笑道:“我这人一向讲究公平,今日之事,明日你还以同等的报偿就可以了。” 风逍舞怔了怔,苦笑道:“可救命之恩……” 老人道:“你不必担心,我救你就是为了救我。”不等风逍舞说话,他已拉着风逍舞坐下。 两人中间桌上放了一个酒壶,足足装得下三斤酒的大酒壶,以及两个杯子。老人以手作请,示意风逍舞落座。 风逍舞在他旁边坐下。老人手执酒壶,斟酒。 琥珀色的酒,盈满杯口。 “酒壶就是要大,看着痛快,喝着也痛快。”老人向风逍舞道:“喝酒?” 风逍舞摇了摇头。 老人道:“人不饮酒枉少年。这是兰陵最上等的郁金香美酒,不尝尝?” 风逍舞还是摇头。 老人道:“是酒不对胃口,还是不喝酒?” 风逍舞道:“不喝酒。” 老人大笑:“好,能忍住一辈子不碰酒,这种人我相当佩服。” “我就不行,一有好酒就想搞点来尝尝。”老人端起酒杯,道:“只要喝酒,就终有喝醉的一刻,这不是好事。” 他忽然垂下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过不喝酒也未尝不会醉。” 老人仰头,酒入喉。 风逍舞看着老人,却没说话。 他感觉老人仿佛话里有话。 老人问道:“你是因什么缘故闯入苍穹帮总坛?” 风逍舞沉默。见风逍舞没有回话,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否在怀疑我救你其实也是苍穹帮的一出戏码,为的只是套出你嘴里的情报?” 风逍舞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无疑就是回答。 “啪”地一声,老人放下酒杯:“你应该早已看出其实我根本不懂武功。” 风逍舞点头。 老人道:“我从没学过武功,我学的是另一件事。” 风逍舞道:“什么事?” 老人道:“我姓古,叫古芳群。” 风逍舞悚然一震,吃惊地看着老人。 老人微笑道:“这样是不是就能解释你心中所有的疑惑了?” 是的。这不仅解释了刚才风逍舞问的话,也解释了风逍舞心里所有的疑问。 山西钱庄,二十年前,“芳祥”是最大的一家,声势远超天下钱庄。而当时“芳祥”的老板,名为古芳群。 “芳祥”不仅涉及钱庄,只要与钱有关的生意,他们都会掺上一脚。票号,绸缎,骡马,珠宝等,各行各业都有“芳祥”的字号,且都极为成功。古芳群本人亦通多国语言,为他商业上的合作关系带来不少便利。据说当时老板古芳群的身家已可和皇宫大内的财富匹敌,甚至更有人说他已能买下整片江南,另建一朝。 古芳群的名头不仅在商海中令人闻风丧胆,在江湖也一样闻名。当时的十个武林大豪手里,就有六人手里攥着的是“芳祥”的银票。 古芳群本人亦富可敌国,然而却与寻常富贾不同,在事业稳定后斥巨资在省府各地兴办公赈所,接济天下穷苦人家,并聘请过不少名医为一众没钱看病的黎民百姓免费问诊。华清坤、杨过仙、袁病鹤等一众医术绝群的名医都曾坐诊过芳祥的公赈所。到后来,每一家芳祥的铺头,古芳群就一定会在附近再开一家公赈所,以方便调度资金支援公赈所的支出。 然而十年前,“芳祥”老板古芳群却在一夜中失踪,他那翚飞的宅院却原封不动地还在那里,只是里头的东西全被搬空,钱庄的钱财也一夜间亏空。包括他的绸缎庄,珠宝行,一切设有“芳祥”二字的店,都在一夜间全部垮掉。 而“芳祥”公赈所这一举世无双的壮举,也随着古芳群踪迹消失而衰败。 这本就是商海中的一个大问号,也是江湖的一件疑案。然而涉及此等人物的案件,六扇门竟也没有给出明细结果,最终草草结案。至于古芳群的下落,也没人能知晓。 没人想到他现在居然就在苍穹帮的总坛里。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商业对手联合起来给暗算了,然而现在他却正坐在风逍舞身边喝酒。 风逍舞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你真是‘芳祥’的老板古芳群?” 古芳群大笑:“我就知道你一听到我的名字肯定会再问一遍。十年前,我的名字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皇帝老爷都得给我几分面子。” 他说的是实话。当时他的名字不仅驰骋于江湖商海,甚至还上动天听,当朝天子还曾想过各种手段下令将他抄家,只是最后都没找到合理的罪名安插在他的头上。 他的笑容依旧爽朗,却掩饰不住那份浓浓的伤感,目光已黯淡下去:“只可惜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风逍舞道:“那夜对你下手的人是莫藏?” 古芳群点头:“当时只凭他一个苍穹帮还不能拿我怎样。然而他与当今天子合谋,以政治手段秘密将我拘禁,还将我毕生的财富全都纳入自己的财库中。” 古芳群紧紧抓住手中酒杯,酒杯已因他的愤怒而被握得颤抖,目光尽是怨毒与愤恨。但他很快叹了口气:“这事给我的教训就是无论你的钱赚得有多么狠,一定不能惊了皇帝老爷的心肝,否则就算你再有钱也一样会倒霉。” 风逍舞此刻明白苍穹帮能在短短几年内掀起这么大声浪的原因了。这当然与他们得到古芳群那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密切相关。 风逍舞道:“想不到莫藏居然还和当朝皇帝有联系。” 古芳群道:“当朝皇帝姓什么?”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这么说,苍穹帮不仅是江湖帮派,其背后更是有朝廷的力量在暗中支持。莫藏本人与天子的关系恐怕更是……”他叹了口气:“也难怪他能崛起于交睫,与丐帮分庭抗礼了。” 古芳群又倒了杯酒,喝掉,压下心中的怒火,缓缓道:“莫藏没有杀我,只因他看上我的商业头脑,让我帮忙打理苍穹帮的账本。所以我现在也是堂主,财堂堂主,苍穹帮总舵的四大堂主之一。” 古芳群大笑:“只不过我这堂主连一个香主也没有,只有手下帮忙算账的几个会计,经手的账还得莫藏审查过后才能作数。” 他沉默片刻,接道:“不过莫藏也算为我保留了一丝尊严。至少我这财堂,除了他身边的人和另外三个堂主外,其余人等都不得随意出入。” 风逍舞听出他大笑中的无奈与憎恨。他看着古芳群:“你想报仇?” 古芳群道:“我当然想,能将莫藏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那再好不过。” 然而他却叹了口气:“只是我知道绝不会有这么一天的。莫藏这个人,当今世上根本没人能杀他。” 风逍舞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说了,我救你就是为了救我。”古芳群道:“我是生意人,一向讲究公平,惠利彼此。我救你一命,你救我出去,这很合理。” 风逍舞叹了口气:“我当然想救你。就算你没救我,在这里遇到你,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因我知你并非寻常吃人不吐骨头的豪资富商,你值得我花费更多心思相助。” 若古芳群只是眼里只有钱的庸俗商人,就不会做出兴办公赈所,办到每家“芳祥”铺面旁就有一家“芳祥”公赈所这种程度。他明白古芳群不为金玉迷眼,不为利欲熏心,更是有着超越凡人的远大理想。 风逍舞道:“只是现在我连自己是否能出去都已成问题,又该如何救你?” 古芳群道:“我知道近来新成立的白道组织义宏庄正在筹备一个计划,打算这几天与苍穹帮来一次正面交锋。” 风逍舞有点吃惊:“这事你也知道?” 古芳群淡淡一笑:“他们以为什么都能瞒过我,其实什么都瞒不过我。”他眼里第一次露出纯粹的骄傲之色,没有羼杂一丝其他的情感:“他们将我封锁在此,就以为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其实我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进来出去,他们都没能发现。” 风逍舞道:“是地道?” 古芳群点头:“这样的地道,十年内我一共挖了五条,每一条都是通往苍穹帮总坛的要处。我也一直在期待有外人来,然后将他带回这里。”古芳群微笑:“今天我总算达到了目的。” 风逍舞看着古芳群,心中尊敬钦佩之意更重。 在经历这么大的挫折,居然还能振奋自身,每天像条蚯蚓般在土里钻来钻去,心里始终坚定不移坚信着自己的希望,十年间等待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幻想。 这股信念十年间从未变过。 这需要多大的韧性和勇气! 无论他如今沦落成什么样子,都已值得别人去尊敬。 古芳群道:“本来前几天也来了个人,只不过他轻功比你好,来了两晚都好好地出去了,只在第一天受了点皮肉伤。” 风逍舞知道他说的是宋捉影。宋捉影轻功绝顶,又常行潜伏盗窃之事,当然比风逍舞要强。 然而他就看着宋捉影连续两晚来了又去,眼看自己已期待了十年的希望两次从身边溜走,居然还能坚持住,继续等待下去。 他一直保持着耐心。这份执着的求生欲念以及对自由的顽强渴求简直已达耸人听闻的地步。 风逍舞道:“你好像很早就知道我来了。” 古芳群道:“我看到外面有动静,而且很不小,就知道又有外人侵入了,所以立刻准备好东西。观察完他们的动向后,就选择了通往风雷堂的地道,出去时正好见到你在旁边。”他微笑看向风逍舞道:“谈了这么多,我想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何要闯入苍穹帮总坛了吧?” 风逍舞点头:“义宏庄这次行动的人员中出了一个内奸。” 古芳群道:“想必这便是你现在如此狼狈的原因了。但若是这样,你更加不可能进入苍穹帮总坛。” 风逍舞道:“我是为了追捕他而来到苍穹帮的。” 他知道自己解释得还不够详细,立刻补充道:“如今我成了这奸细的替罪羊,正当我独自调查之时,发现此次行动中的丐帮九袋长老钟无泥竟瞒着所有人也在调查此事。” 古芳群道:“那你追进此地的原因,恐怕是在与丐帮联手后行动失败,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以至于只身进入苍穹帮总坛。我应该没猜错吧?” 风逍舞愣了愣,叹了口气:“老丈高屋建瓴,算无遗策。晚生拜服。” 古芳群微笑,道:“既然丐帮能瞒过所有人独自行动,不免是有其他人没能掌握的信息。信息来源是什么?” 风逍舞道:“是一封信。上头只写了一段话,除了能看出是女子手迹外,无法分析出什么有效信息。” “女子手迹?”古芳群敛了敛眉,转而微微一笑。 风逍舞道:“老丈莫非想到了什么人?” 古芳群道:“想到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她。如果是她,那么她对你们行动的帮助不会止于此。” “相信你们很快就会见面。” 风逍舞想继续问,然而古芳群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丐帮这次有多少人,实力如何?” 风逍舞道:“加上我与钟前辈,直接参与的有四十三人,尽是丐帮五六袋弟子。” 古芳群愕然:“五六袋弟子?” 风逍舞点头。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丐帮欲拔擢五袋六袋弟子,都会举行‘冷铺集’,在列丐帮掌门牌位前,奉素花芒草,祀鲜果牢牲,酹玄醴玉露,宣‘我身为丐,天下为公’八字誓言,方能授予其五袋及六袋身份,算是正式代表丐帮行走江湖。虽然五六袋弟子在帮中未必拥有职位,然稻主领七袋,堂主领六袋,香主领五袋,由此可见即便五六袋弟子在帮中未获要职,地位也非寻常丐帮弟子可比。武功说不定更是高于一般香主堂主,或曾对丐帮做出重大贡献,才有机会受领五袋六袋。” “此次丐帮行动,你们瞒着义宏庄,这内奸更不可能得知此计划,也不会想着防范丐帮,丐帮所选之人又尽是帮中高手。如此悬殊的实力、准备差距,你们怎会失败?” 风逍舞脸色沉了下去:“我们会失败,因钟无泥最后收手了。” “收手?” “他看清想杀的那人的面目后,就立刻收手了。” “因此他……” “他死了。” 古芳群沉默。 风逍舞也没说话。他举起杯子送到嘴边,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放回了原处。 古芳群道:“这人若非钟无泥熟识之人,就是当今江湖一隅之郡望,否则绝不会令钟无泥最后无法下手。” 风逍舞点头:“正因他无法下手,下一刻就被此人一剑洞穿了咽喉。” 古芳群道:“我知道你很想查明此人是谁,但现在并不是调查此人的时候。” 风逍舞道:“我明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仿佛是脚步声。古芳群听了听,微微一笑:“可算来了。” 风逍舞道:“是郭重山?” 古芳群已站起:“只有他,也不会是别人。” 他拉起风逍舞,走到他们从洞里出来的大堂上,从一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柄扫帚在顶上一推,屋顶随即开了个小洞。古芳群道:“你先上去,我来对付他。” 风逍舞点头,一跃而起,在屋梁上一个翻身,滑进小洞,盖好木板。 然后古芳群拿着扫帚进了里屋。 屋顶只做了一个小空间,只容风逍舞缩着身子呆在上面。木板间没有一丝缝隙,只能凭他的双耳去聆听。 古芳群走进里屋后,片刻就有一人走了进来,正是郭重山。 郭重山依旧负着双手,缓缓踱进屋子,嘴角依旧如风化石般。 郭重山扬声道:“古堂主在不在?” 过了一会儿,古芳群从里面走出,看了眼郭重山,淡淡道:“原来是郭堂主。夤夜造访,不知郭堂主有何指教?” 郭重山道:“指教不敢,只是来找一个人。” 古芳群道:“此处除了我和手下几个算账的伙计外,根本没有外人,郭堂主想必明白得很。” 郭重山没有回应古芳群这句话:“方才有贼人闯入,在万里堂主的风雷堂附近人影突然消失。我们找了个遍,就剩刑堂,老爷子的庭院和古堂主的财堂没找过了。” 古芳群道:“郭堂主认为人在我这里?” 郭重山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 古芳群冷笑:“我纵有通天本领,又怎能在各位眼皮底下耍小伎俩?郭堂主执意怀疑,那就请便吧。” 他淡淡接道:“反正我这老骨头虽为一堂之主,连放个屁也不响,郭堂主你说对不对?” 郭重山道:“我并非怀疑,只是贼人很可能自己躲进来,而古堂主却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古芳群冷哼一声,道:“不必废话。财堂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郭堂主看着办吧。” 郭重山也不再说话,开始在堂中每一块方砖上踱步。 风逍舞听着他的脚步,知道他已开始试探每一块砖下是否是空的。郭重山不愧为阴刀堂主,一下就猜到古芳群有可能玩出的花样。 风逍舞已在担心。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以郭重山的内功底蕴,就算那块空砖做得再厚,也一定会被察觉的。风逍舞算好等郭重山一发现不对,立刻用剑从他背后刺去。 然而他听郭重山走遍整个厅堂,却并没出现异常举动。 他不禁感到奇怪。以郭重山的内功,怎会发现不了这块方砖的猫腻? 郭重山依然没停下脚步,走向别的地方。 古芳群一直坐在厅中,连看都没去看一眼,一直喝着手中的那盏美酒。 过了近盏茶时分,郭重山已走回来。他已踏遍整个财堂,翻遍了每一处墙壁角落。 古芳群还是没去看他,一个人自斟自饮着。 郭重山看向古芳群,笑了笑:“古堂主好兴致。” 古芳群道:“郭堂主若想来一杯,我也不会悭吝于你。” 郭重山却并没在说酒:“方才我走入里屋,发现有两处浴堂都有很重的湿气。莫非古堂主沐浴时喜欢在一处浴堂先洗到一半,然后光着身子再跑去另一处接着洗?” 风逍舞心中不禁一惊。喝酒的酒杯可以迅速解决掉,而沐浴的浴室确实无法短时间内处理,眼见破绽已出,风逍舞不免再次搤剑。 然而古芳群淡淡道:“一处蒸浴,一处沐浴,先熏蒸后入浴,有什么不妥吗?” 郭重山大笑:“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古堂主不愧曾为天下第一富豪,极尽奢华与享受。” 他这个“曾”字故意加重了语气。古芳群道:“郭堂主晚上要用女人时想必也不止一个女人陪着。郭堂主能有这样的个人喜好,就不允许老朽也有自己的喜好?” 郭重山笑道:“当然不会。只是古堂主这种沐浴方式着实叫人大开眼界,改天我也一定尝试。” 古芳群也笑了:“难得郭堂主今日造访我财堂,还帮我将这里打扫了个干净。我也总该请郭堂主喝一杯。” 古芳群斟酒,递予郭重山。郭重山接过,却并未喝下:“古堂主可知今日的贼人是谁?” 古芳群缓缓道:“风逍舞,年二十四,剑手。轻功高妙,剑术无双,近几月胜了峨眉顾云松和海南海集子等人。然而剑法远不止如此,只是不被外人明了,其实剑术造诣已在武当云松,华山苦雨大师等九大剑派一众掌门人之上。” 古芳群微笑:“你看,你们以为事事都能瞒得住我,又有多少能骗过我的双眼呢?” 郭重山看着古芳群,仰天长笑:“好,古堂主果然厉害,郭某佩服。” 他将满杯酒放回桌上,转身负起双手,缓缓走出厅堂。 片刻后,待风逍舞确定郭重山已远离此地,打开木板,翻身落下。 风逍舞道:“想不到你竟已知道我是谁。” 古芳群微笑:“否则我为何一直没有问你?我们先回房里再说话。” 房里灯已点起。窗外月色破开重重云霭,透出月光。 风逍舞以为今夜本不会再有月光,但月光毕竟还是出来了。 只有月。无星。 风逍舞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肯定也知道我从不喝酒。” 古芳群点头。 风逍舞道:“然而你却还是问我要不要喝酒。” 古芳群道:“因为我从不信世上真的有男人是滴酒不沾的。” 风逍舞微微一笑:“那现在你信了吗?” “不信。”古芳群回以风逍舞一样的笑容:“你以前现在不喝酒,不代表你以后不喝酒。” 风逍舞叹了口气:“你这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吃亏的?” 古芳群道:“否则我又怎会成为世上最有钱的人?” 他忽然又谈起自己的往事,显然已很久没和别人像今天这样吐露心声:“那天莫藏与帮中人攻破我的宅邸,自己其实也伤得不轻。若非他耍了和现在一样的手段,即便有天子相助,输的也还是他们。” 风逍舞没听懂:“和现在一样的手段?” 古芳群道:“奸细。” 风逍舞沉默。 古芳群当时身为天下第一富商,家里当然聘有打手,而且都是好手中的好手。 风逍舞道:“当时情况是怎样的?” 古芳群道:“我招来的人中,一共一百二十五人,只有五个人,五个奸细。” 接着他长长叹了一气:“人都是当时我十二年前招来的,其间根本没换过一个人。且每人的底细与社交关系我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却还是中了苍穹帮的算计。” 风逍舞道:“当时江湖明面上根本没有苍穹帮这个帮派,你也不会想到居然有这一方势力暗中觊觎你的财富,更想不到这股势力与朝廷直接勾联。” 古芳群黯然道:“我的确想不到。” 风逍舞语气变得很严肃:“如果一个计划执行了十二年后才开始真正行动,其间还没暴露出任何把柄,这计划想不成功都难。” 古芳群点了点头:“莫藏的手段的确深谋远虑,我也败得心服口服。就因为这五个人,在最后关头我才会从天下第一富豪变成天下第一穷光蛋。” 风逍舞道:“五个什么人?” “三个死人,两个活人。”古芳群道:“那一战莫藏也死了七八十人,剩下两个就是现在的郭重山和万里独行。” 古芳群冷笑:“这两人可算是苍穹帮的建帮元勋,莫藏的左膀右臂。”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莫藏虽损失惨重,却足以用得来的战利品弥补。” 古芳群不再说话。 一笔素封之财,当然足以弥补他的损失。 风逍舞道:“刚才你为什么说知道闯进的人是我?若你不说,郭重山也就不知道你其实还掌握着许多讯息,现在他也许会对你更加警戒。” 古芳群道:“他现在也许对我的活动会加强戒备,然而心里却是放松警惕。” 风逍舞道:“为什么?” 古芳群道:“若我还有逃走意愿,就一定会假装不知道,让对方轻视我,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风逍舞点头。 “所以他一定也这么想。我告诉他知道来的人是你,并没故意向他隐瞒,而是暴露我还能接到外界信息一事。现在他只会认为我已对逃跑死心,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争一口气,做条只会乱吠不会咬人的看家狗。” “而且当时在上头的你说不定也会被他察觉,我也是在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 古芳群笑道:“年轻小伙要和我这老油条过招,还是嫩了点。” 风逍舞叹道:“我平生从未服过任何一人,但现在却非常佩服于你。” 他佩服古芳群的荦荦大端之慧,兼济天下之志,还有他对自由的顽强意志。 “不过还有一事。”风逍舞道:“郭重山的内功修为极深,地砖下若是空心的话一定会被他察觉,却为什么在他走过去时并没能发现异样?” 古芳群道:“因为我在砖里灌了水银。” “包括我们来时那条地道,”他接道:“我也早已启动机关将另一边出口重新用泥土封起,因此纵向的深度我挖得很深,怕的就是这一刻会被他们发现密道。” 风逍舞怔了怔,叹道:“虽然对付苍穹帮这是必须的,但你也真下得了狠心,居然就这样将自己挖了十年的其中一条密道给废掉了。” “当这一天来临,就必然会是这个结果,我早已有心理预备。”古芳群淡淡道:“我只希望你的实力能对得起这条密道的价值。” 风逍舞沉默点了点头,似心中仍有所虑。然而终没有说出来,因他知道不懂武功的古芳群是无法理解的:“通往风雷堂的密道此刻已没了,剩下四条是通往什么地方的?” 古芳群道:“一处通往阴刀堂,一处通往刑堂,还有两处通往莫藏庭院的各两处地方。” 风逍舞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地道挖出苍穹帮外,这样岂非可以逃走了?” 古芳群叹息道:“我也想过,只是莫藏在总坛外墙下全部埋了三尺深的火药,我连碰都不敢去碰。” 风逍舞怔住。 没想到这才是苍穹帮暗藏的最大杀器。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莫藏的庭院在总坛正中央,外面火药的引爆即便毁坏了其他八重庭院,自己的这一处依旧完好无损。只要情况一旦陷入紧急,他就会立刻引爆火药,将侵略者彻底粉碎,而留有他庭院的总坛依旧能东山再起。 原来这才是他们此次行动的最大障碍! 以莫藏的胆识也完全敢这么做。他们若想赢得这场战役,就必定不能让莫藏引爆外围的火药。 风逍舞的心沉了下去。得知这次行动对方多了这一招后手后,无疑将变得更加复杂。 古芳群已站起:“今夜你先在这休息,等下我帮你去看看有没有奸细的消息,明天我就想法子送你出去。” 风逍舞点头:“到时候义宏庄要行动时,我一定会让他们留意你这边。” 他沉默着,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知道紫竹司马也到这里了吗?” 古芳群有点吃惊:“司马翔?他也和苍穹帮有联系?” 风逍舞道:“不是,他是被胁迫来的。”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五天前来了个客人,一开始莫藏待他还挺不错,让他吃好住好。然而两天后就翻脸了,现在已将他移交给了刑堂。” 古芳群接道:“我没看到他的脸,因此不知道是谁。不过按照你说的,极有可能是司马翔。” 风逍舞道:“这些天他都被囚在刑堂里?” 古芳群点头:“你想找他?” 风逍舞道:“这本就是我来此处的目的。” 古芳群笑了笑:“你去刑堂最北边的牢狱,说不定就能见到了。” “刑堂堂主徐阴是个很古怪的人,非常古怪。”古芳群的笑容有些诡异:“他隔三差五就要找个人进他的刑堂,供他施刑。” 风逍舞皱了皱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芳群道:“因为他天生喜欢向别人用刑。” ------------ 贰零 徐阴名字有个阴字。刑堂是苍穹帮最黑暗的地方。 恐怕说是这世上最黑暗的地方也不为过。 徐阴一天不向人用刑就浑身难受,比欲望旺盛的男人找不到女人还要难受。 他隔三差五就要找个人进去,把这人玩上几天后再弄死。之前有个犯了错的苍穹帮弟子被他杀了八天八夜还剩着一口气。 他临死前,徐阴问他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他说下辈子宁愿做蚂蚁也不愿再做人。 徐阴很古怪,古怪得可怕,吊诡,且扭曲。古怪得简直不像个人。 这是古芳群临走前对风逍舞说的几句话。 风逍舞躺在床上,房内灯火已熄。 司马翔在这样一个人手里,会有什么下场? 风逍舞敛了敛眉,决心一定要尽快救出司马翔。 然而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救援时机。他刚从风雷和阴刀两位堂主手中脱险,财堂外显然还有着非常严密的封锁,现在出去不过是逞匹夫之勇。即便通过古芳群的地道过去,他也没有把握一定不被发现。 苍穹帮内部的兵岗排布如奇门遁甲无懈可击。无论有什么事,也需等到明天再说。 他已知道暗卡每天都会换四次班。刑堂附近在侵晨会有一次换班,此时就是潜入的机会。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养足精神,准备明天的行动。 然而他却没有闭眼,却望向窗外明月。 明月光,明月无言。 月正圆。 “你在想什么?” 古芳群居然又走进来,看到风逍舞脸上痴痴的眼神。 风逍舞回过神,道:“是有了那奸细的消息?” 古芳群见他没回答,也不多问:“我没打听到那奸细的身份,却知道他现在在哪。” 风逍舞透过月光看到他的脸色:“是不是在莫藏那里?”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若你有十足把握,我可以借给你另外四条密道。” 这是他十年来的血汗成就,当然不会轻易交予他人,就像自己的孩子绝不想随意交付他人一样。这不是个很好的比喻,但他的付出却足以用此来形容。 风逍舞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挖出来的土你是怎么处理的?” “你当然不能放在财堂的院子里,否则就会被发现。” 古芳群道:“你应该发现了地道两侧的土都很坚硬。只要用水在挖的时候洒在两旁,两旁泥土渗进水后,就可以压得更加结实。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将密道挖出来的。” 风逍舞笑了:“难怪你的密道只容人在里面爬着。” 古芳群点头:“如果有剩下的不能再往两侧压进的泥土,我就会带回这里用马桶冲掉。” 他笑道:“他们从不会检查马桶下面有什么异样,这是我十年中发现苍穹帮唯一的一处疏忽。你若想去莫藏那边,从这边马桶下来,再从他那边的马桶上去,这招必然也行得通。” 风逍舞苦笑。 古芳群看着风逍舞,忽然笑了笑:“刚才你是不是在想女人?” 风逍舞脸上不动声色:“不是。” 古芳群笑着坐下:“你骗不了我的。像我这样的老头,你们这些小伙子的心思,那眼神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顿了顿,道:“只不过你想的不是外面的女人,是自己的女人罢了。” 风逍舞没有说话。 古芳群坐了下来:“年轻人难免多情,但现在还不是分心的时候。” 风逍舞看到古芳群的动作,立刻正襟危坐,面朝古芳群。他看出古芳群接下来要说的肯定都是相当重要的话。 古芳群道:“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与你们此次的行动没有关系,但一定会对你们以后对付苍穹帮作出重要参考作用。”他看向风逍舞:“你应该知道即便此次义宏庄胜了,苍穹帮也绝不会就此覆灭。” 风逍舞点头:“我知道。” 古芳群道:“我既经手苍穹帮的账本,就对所有的资产流入与支出都了如指掌。苍穹帮能在短短十年内控制近四分之三的黑道帮派,甚至染指白道各帮,凭借的不仅仅是武力。” “天下之大,新奇怪特层出不穷,莫藏以一己之力想在十年内完全掌控这么多的帮派而没有纰漏,绝对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风逍舞道:“但他却做到了。” 古芳群道:“因他靠的不仅是苍穹帮。” 风逍舞没有说话。 他在听着。 古芳群道:“近来竹花帮财库一事,你可知晓?” 风逍舞点头。 古芳群道:“苍穹帮获得了我的财产,更有帑库在背后支撑,在有如此充沛的资本作基柱,因此动用武力迫使其他帮派臣服就不是首选方案。” 风逍舞道:“是收买?” “没错,但也不全对。”古芳群道:“虽然是借金钱捆绑彼此,但远不止这么简单。” “苍穹帮起初劝说各个帮派一起投资各种钱庄、赌场、寺院、道观等盈利丰渥的产业,不够的部分就以极低的利息借给他们,美其名曰‘壮大我方盟友,共抵外敌’,其中就包括白道的竹花帮。” “而其实他们投资的产业全都是朝廷暗中操控。在各帮派尝到一本万利的甜头后,都纷纷投注所有资金进内,欲扩大利润,不少帮派都向各处钱庄贷了重金巨款。然而此时,苍穹帮暗箱操作,将他们投资运营的所有产业一下亏空,造成一众帮派陷入巨大的经济危机。” 风逍舞面露惑色:“这岂非也是苍穹帮自己参与的产业,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古芳群笑了笑:“这便是你们外行所不懂的把戏了。” 他仍笑着,却已笑得甚是阴瘆:“因苍穹帮自己也参与进内,各帮自然也不会怀疑是苍穹帮自己耍的手段。此时苍穹帮再向他们借钱,以自己财产也所剩无几为由,按直百抽三十的比率向他们借钱,而逐年翻半倍,分厘毫丝过五向上取整,未过则撇去。此时迫于帮中资金贫瘠,加上欠了各处钱庄不少银子,他们也不得不接受苍穹帮的支援,指望此前投资的各种暴利产业能恢复资本运作,一两年就可将苍穹帮的借款还清,专心偿还各钱庄的欠款。” 风逍舞沉默。沉默良久,缓缓道:“然而是绝无可能恢复的,是吗?” 古芳群道:“没错,你也看出来了。这就是苍穹帮控制黑道各大帮派的手段,投资的产业愈发低迷,各帮各派资金运作就越困难。资金运作越困难,就越不可能还上苍穹帮的这笔羊羔利,就更是为苍穹帮所操控。” 风逍舞这次沉默得更久。古芳群接道:“你既已看出,其他各帮派一把手就算再怎么愚钝,私下交流后也肯定能醒悟过来。” 风逍舞道:“那么他们是否已醒悟?” “没有。” 古芳群道:“因在他们醒悟之前,苍穹帮又做了一件事。” 风逍舞道:“什么事?” 古芳群道:“三年前,苍穹帮开始将各帮派的债务逐步秘密卖出,售卖的对象是各帮派中的高层。” 风逍舞怔住。他只觉一股恶寒涌上,从足底直寒至发根。 古芳群道:“也就是说,如今各帮派欠下苍穹帮的债务,偿还的对象已不是苍穹帮,而是各帮派自己人,他们自己之中的身居高位之人,苍穹帮只向这些人中抽取子钱。而因苍穹帮掌握着这些人的秘密,因此他们也绝不会忤逆苍穹帮,甚至缴贡双方签订合约时更多的份额。” “由此以来,苍穹帮将各帮派的外部侵扰直接转化成内部矛盾。就算他们想起身反抗苍穹帮,在各自帮中权重人士的打压下也不可能起身反抗,因这些人自己也收取着其中庞大的利润。白纸黑字上苍穹帮仍是债主,而另一张白纸黑字已然将债主身份秘密分散,只是不为江湖所知。表面上是苍穹帮鱼肉各个帮派,实际是各帮派高层为虎作伥,帮着苍穹帮共同鱼肉自己帮中众底层弟子。” “底层弟子越努力,就越不可能偿还这笔债务。就算他们能还完,高位之人也会想方设法让这笔钱还不完,以公款养私财。此举不但变相在各帮高层中植入苍穹帮自己的人,更是让各帮派疲于还债,底层没有充足精力交流联合,从而碎片化各个帮派,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这也是苍穹帮掌控各个帮派却没有拆散他们的原因。比起吞并整编改组,这样的关系显然比武力拆散更稳固得多,花费更少得多。虽然获取的金钱肯定不如直接掌握各帮来得更多,但从经济效益与风险承担两者上计算的话却是成本最低,最长治久安的方针。” “竹花帮金库一事,就是这一手段的反弹。”古芳群道:“在此手段之下,苍穹帮最需要的就是稳定,绝不容许各帮财产出现巨大波动。想要破除这笔根本不可能还清的坏账的束缚,也必须用非常手段。因此我推测那十万两金子是竹花帮监守自盗,是底层弟子团结起来干的一出好戏。” “而七月前,竹花帮新任帮主魏旗武上任,上任仅四月就发生了这种事。”古芳群微微一笑:“苍穹帮也早已派人秘密调查此事。那些趁机来找竹花帮寻仇的帮会,不出意外背后应当都有苍穹帮助力。而我断言,此事只要问魏旗武,八九不离十。” “由此可见,苍穹帮的手段已然遭到反弹。魏旗武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咱俩也已心照不宣。只是这一反弹能持续多久,造成多大的效果和影响,就不得而知了。” 古芳群顿了顿,道:“义宏庄此次行动,也势必会影响这次反弹的形势。” 风逍舞道:“由此可见,对江湖帮派宗门来说,经济为内在之刃,武力为外在之刃,有内才有外,否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古芳群微笑点头:“不错,孺子可教。” “对国家民族而言,经济与教育皆是不可让步的护国之本。而细分之下层,以江湖帮派而言,教育则可细分为得武学继承的同民共族之人才,经济与武力是不可让步的两者。”古芳群道:“因此经济与教育虽同样不可忽视,但经济在一定程度上高于任何其他条件,因缺乏经济为基础,一切都是空谈。” “而能对自己最狠的永远只有自己人,因只有自己人最了解自己。”风逍舞道:“既然莫藏与天子关系匪浅,苍穹帮此等手段,恐怕也是朝廷借此逐步掌控江湖黑道的手法。” 古芳群点头:“因此魏旗武接下来必会陷于危难中。虽竹花帮误入歧途,但我希望此次行动后,义宏庄能对魏旗武有所援助,毕竟他并没与帮中高层同流合污,且看来竹花帮在他手底下也已改头换面。” 古芳群忽然沉默,似在思忖。不久缓缓摇头:“也许也指望不上义宏庄。” 风逍舞不禁迷惑:“老丈为何有此判断?”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义宏庄产生质疑。然而古芳群道:“义宏庄由众名门正派高层抉出,当然也代表了他们的利益。虽义宏庄至今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信义当头,但最重要的根本原因是符合白道各鼐鼒人的利益。除非三位庄主有跳脱此中的觉悟与信念,否则断不可能花费精力帮助竹花帮的底层弟子。” “我从未见过三位庄主,因而无法作出判断。”他问风逍舞:“以你所见,三位庄主是否有此决绝的魄力?” 风逍舞沉默。 这番言论让他不得不陷入思考。良久长考后,风逍舞只有答道:“晚生瞽目聩耳,且身份低微,尚不敢冒然评论三位庄主。” “这问题确实太为难你了,我不该问。”古芳群望了眼窗外月光,长叹一气:“但愿这次我能借义宏庄行动,从此摆脱苍穹帮。” 他的目光黯然:“经济经济,经世济民。经济本该带来的是国强家富,人民富足,而我却不断操弄矰缴伎俩,鱼肉天下苍生。” 风逍舞道:“从中调节各帮关系,恐怕非你不可。” “这也是莫藏为何至今都留着我这条老命,而不敢让徐阴对我下狠手。”古芳群瞳孔深处浮云苍狗,恍如沧海一粟:“十年来,我助苍穹帮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我已不愿……” “这次一定可以成功。”风逍舞道,目光中对这位老人的敬佩更深。 古芳群淡淡笑笑,却没说什么。多年来与希望失之交臂,让他懂得不要对希望抱有太大希望。他已站起:“司马翔你可以试试,但莫藏那里你最好不要去。” 他再次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说道:“虽有地道相助,但我在这十年,也从未进入过莫藏身处的庭院。以你的武功智慧,进出其他八处院落问题应该不大,但能否从莫藏手中安然无恙地回来,我无法保证。” “我虽不懂武功,却懂分辨人的气。莫藏的气为帝王之气,也就是说,若皇帝不限于嫡子,可立莫藏为帝,虽他年纪是太大了些。他足以成为一位合格的君主,在我见过的武林人士中,只有一位有类似的气息。” 风逍舞道:“是谁?” 古芳群道:“刘毓。” “刘毓?”风逍舞惊道:“巴蜀郡望刘家现任家主,祖考刘运位列紫微阁十二臣第二,曾受封‘平殇王’的外姓氏族,现为世袭一等公的哀公刘毓?” 古芳群道:“紫微太微中,虽二十四位异姓臣将都曾受封为王,然都是死后追封,适子也均袭一等公,只有紫微第一沈家与第二刘家、太微第一霍家世袭王爵。景公案后,姜韬九族尽诛,紫微第一沈落红坐。紫微十二臣、太微十二将多位后人也因此降爵,平殇王刘毓、靖安王霍启均降为一等公。沈落红削爵免官,家族中已无人涉政,均遁迹江湖。如今除去勤惠王沈落红一族与景公姜韬一族,加上种种历史旧事,朝廷要官中,紫微阁只剩五家,太微阁仅余三家。” “紫微太微家族在景公案后,多有左迁。刘霍两家虽遭降爵,却未受轻用。哀公刘毓钦授太傅,居文华殿大学士,兼当朝皇帝新办直属机构‘内外二枢’内枢之正使,敕赐行蟒;宁公霍启钦授少师,居武英殿大学士,兼外枢正使,敕赐行蟒。沈落红离政后,刘霍便是仅余的两位可以带剑上朝的外姓臣。当朝皇帝封王封公绝不封国,无论亲王郡王,一二等公,手下都是没有实权的食国禄邑,且无圣命不得离京。而哀公宁公不但可自由出入京城,宁公因外枢使身份甚至可以随意出入边关。近来云南边境袭扰,刘毓更是被授予川云贵总督,掌四川、云南、贵州三省兵权,足见皇帝对此人信任之深。” “比之霍家,刘家不但为伐冰之家,在江湖亦久建威名,武功家学传承百余年,当今五大世家,也不敢在江湖对刘家有一丝非言。在巴蜀之地,即便磐石如峨眉、唐门两宗,也不得不让刘家三分;刘毓本人为峨眉俗家弟子,却被奉处极高地位,左右门派之决策。这无与伦比的江湖影响力恐怕也是皇帝让刘毓主司‘内枢’的原因之一。于天朝,虽无藩国之名,已有藩国之实;于江湖,虽无五家之权,犹胜五家之威。” 风逍舞道:“传闻一年前天子亲自下诏严禁烟土流通于我中国,违者处以极刑,便是两枢正使在廷上鞭辟入里,力排众议,在背后起大推手的决定作用。” 古芳群站起:“莫藏刘毓两人的气相近,又截然不同。莫藏更多一份不破不立的澎湃,而刘毓更偏于允执厥中的沉稳。” “莫藏远非武林中人所能对付,因他超乎常人之处不只是武功。要对付他,仅凭你一人是不够的。”古芳群已走向房门:“我不想你死,毕竟我还指望着你把我救出去。” 侵晨。没有阳光。 阳光隐没在重重云雾里。 风逍舞藏在古芳群财堂的一棵大树上,向下观察四周。 附近暗卡的人果然已开始更替。远处已有一批守卫向这边走来。 风逍舞纵身一跃,跃进另一棵树里。五个起落间,他已离开财堂。 他没有走古芳群的地道。正如古芳群所言,他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出了财堂,他就没入一丛灌木里。 换班的人还没来,他必须再等一下。 他现身处极为危险的地方,身旁周围全是暗卡布设,但他明白在这样的情况更需沉着的等待。 曾经的以前,若他不能学会等待,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人在自己的生命受到严酷考验时,往往能很快学懂一件事。 他等着,等着远处的人。远处人已到来,两班人相互交替前一刻,也是他们开始走动的前一刻,风逍舞立刻动身,片刻也不停留。 这是他在那城外对付毕恭玄时掐好的一处时间点,这次毫无疑问生效了。 九重院落,每一重都大得如皇帝行宫的规模。 他的路线都是依照暗卡更替时间规划的。一路走来,他已到了刑堂外。 日已当空。这一路他从曙光未现的早晨走到了正午。 刑堂外墙是黑色的。门是黑的,屋瓦也是黑的。这里一切都是黑的。 徐阴这人,果然人如其名。此处对苍穹帮中人来说怕是堪比十殿阎王的存在。 刑堂周围一株树也没有,甚至一垛草丛也没有,只有一方平地。虽然藏不了暗卡,然而墙高两丈,比苍穹帮总坛任意一处的墙都高了一丈。不借助起跃点根本无法从墙上进入。 或许可以从正门进入。然而对风逍舞来说当然不可能。 这附近很远的地方开始就已没有设暗卡了。徐阴并不是个喜欢人的人,就连有活人在他周围转悠也会觉得恶心。 他喜欢的只有将这人抓回来好好玩弄一番。 除了他的人和莫藏外,未经他的允许,绝不容人在这附近走动,就连郭重山和万里独行也不得随意出入刑堂。 行刑这件事对徐阴来说足以用“神圣”二字来形容,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施刑的过程。 风逍舞从远处树上摘起十几片表面较为不平整的大叶子,走到围墙附近,将衣服上的布料撕下,然后将叶子贴着墙壁放上。 风逍舞一跃而起,脚尖在墙上第一片叶子轻轻一踏。 叶片落下,人蹬起,他立刻放上下一片叶子,再在叶上点踏。如此循环往复,一路朝墙顶蹬去,竟是江湖早已失传的绝顶轻功“跌花踏叶”。 片片叶子落地,他人也随着一片片掉落的叶子愈蹬愈高。在他将到墙顶时,立刻换成刚才裁好的一块布料向顶上一套,手抓住墙顶,翻身腾上,然后开始不停喘气。 这种轻功身法是利用叶片增大脚下与墙壁的摩擦,结合气息运转,再在叶片脱离墙壁时,借助足尖勾挑起叶片在空中回旋形成的漩涡气流作羽步飞登,从而达到陡直向上不断踏跃的效果。而愈往后,对气息和脚力的要求越高。因此在最后几步,他才换成摩擦更大的布料,帮助自己跃上墙壁。不明此功隐秘之人,犹如观仙逐鹤,骇然耸异而又美不可言。 “跌花踏叶”在气息提纵时极为损耗真气。当他用手抓住墙翻上去时,相当于以最快速度施展轻功连续奔波二十里,然后将二十里内的损耗及劳累压缩进这极短时间内。这种轻功身法的施展过程也极为困难,稍一口气或一个步伐有了细微偏差,人就会自空中跌落,连调整和挽救的机会也没有。若不是再没别的办法,风逍舞也不愿用这门轻功登上围墙。 这门轻功他已练了十二年,今天是第一次用出来。也幸亏他懂得这门轻功,否则只能像傻子一样在外面干瞪着眼了。 风逍舞花了好一段时间,调整好气息,将目光转至刑堂。 刑堂内部却并不像它的外墙那般黑暗,却仿佛更加黑暗。不是外表的黑,而是给人一股阴森彻骨的暗黑压迫感。这里每一分每一寸都不知不觉间透露着刮骨的寒意。 徐阴不喜欢花,但黑色与血红色的花却是例外。刑堂里栽满墨菊及曼陀罗华,在残秋开得正艳,却让人更觉诡异可怖。 牢狱在刑堂最北边。风逍舞跟着古芳群的话,悄然跃下。 他的动作很轻,轻得只听到风动花影声。 当他的脚尖踏在地上,身子立刻弹起! 他对危险的感知一向很敏锐。他的脚一触到刑堂的地面时,心里那种本能的惊怵立刻涌上心头。 地上忽然开出一个大洞口,涌出二十余条大汉,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柄奇异的外门兵刃,向风逍舞方才落脚处砍去! 若非风逍舞反应够快,此刻他的脚已成了一滩肉泥。 风逍舞身子长起,剑已出鞘。 一声龙吟,人已如流星般落下! 一剑之威并着下落之势,没有一人敢轻撄其锋。二十余条大汉散开,想再将风逍舞合拢围起,风逍舞人却已潜入花田中。当他欲再出手,忽然响起一阵稀落的掌声。 远处高阶上站着一人。大汉们想冲来,那人却用手势止住他们的动作。 风逍舞已知道此人就是徐阴。在刑堂中只有刑堂堂主才有如此简短有效的命令。 也绝没有任何一人能像他这样,给人一种从头顶冷到足底的阴寒之意。 他在微笑,但风逍舞宁愿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郭重山的笑永远都带着剑锋一般的冷漠与孤傲,徐阴的笑却带着刑具般的阴森与呕寒。 徐阴点头:“好快的剑。” 风逍舞没有说话。 徐阴见风逍舞没说话,接道:“我已在此等候多时,你却姗姗来迟。不过毕竟你还是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似带着残酷刑具独有的寒栗之气。是因他长年都呆在刑房向人施刑的缘故? 风逍舞还是没说话。 在到来之前他就料到会是这样。他来这里本就是为了司马翔,就算没有古芳群的信息,他也会第一时间来刑堂寻找有关司马翔的信息。苍穹帮只要在这里设下天罗地网就已足够。 郭重山当然也知道,所以昨夜也并没花很大心思去搜寻。他做事从不多费一分力气。 风逍舞已做好十足心理准备来面对此次伏击,他已计划好这次若无法救出司马翔,就立刻撤退。只要还他活着,就有机会再来营救,若连命也交付此地,才真的再无机会了。 徐阴看了看风逍舞,道:“你身上的衣服和昨夜报告给我的消息不一样,莫非昨天你还溜了出去?” 风逍舞淡淡一笑:“不错,我还回去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今天又来了一次,直到现在才被你们发现。” 徐阴眼中怒火迸发,然而他眼里的怒火看起来居然也是冰冷的。 两次被两个不同的人连着两天入侵总坛,这是苍穹帮建帮以来从未有过的,也是苍穹帮的奇耻大辱。 徐阴并不知道风逍舞在说谎,风逍舞为的就是让他的愤怒冲散他的理智。然而他很快恢复平静,平静一如稳稳趴着一动不动的刑台:“你果然有本事。然而现在即便你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从我手中逃脱。” 徐阴微微笑笑:“你若乖乖就范,我保证一定善待你,绝不会如对司马翔那般对待你的。” 风逍舞沉下心,保持着冷静。他知道徐阴也在刺激他,让他的心理失衡。 他是怎么对付司马翔的?风逍舞极力不去想这个问题。 徐阴轻叹口气:“你若不肯降服,我就只好采取些手段抓获你。我刑堂一百七十七人,每一个都会我一点功夫,我会请他们轮番来伺候你的。” 风逍舞笑道:“你所期待的其实不就是这个吗?” 徐阴眼里迸出火花,一种在男人欲望暴露时才会迸射出的火花:“是的,我更希望你不会投降。我最喜欢玩的就是像你这种长得漂亮的男人和女人了。” 风逍舞道:“那我就如你所愿。” 徐阴笑了笑:“好,很好。我杀人一向不喜杀得太快,就先请我手下人陪你玩一玩吧。” 徐阴一招手,三人从他背后缓缓走出。一人手中一只飞镰,一人手中什么东西也没有,两手骨节却明显突出,手指也微微朝里聚拢,显然练的是鹰爪功一类的武功。 还有一人手握长剑,竟是一少年。 风逍舞看了眼少年,竟发现此人有点眼熟。 他看着这个少年,忽然想起。 城外古树,百草荒芜。 夕阳西下,四匹健马长嘶。 这少年竟是那天与他交手的谢雨楼! 谢雨楼手执长剑,冷冷看着风逍舞,似从未见过此人一般。 徐阴道:“我手下这三位香主,你不妨猜猜看谁的武功最好?” 风逍舞道:“用剑的。” 徐阴点头:“果然有眼光。” 他忽然叹了口气:“我近来只记得教他们如何向人用刑,武功修为一事却怠慢了。他们向人用刑的本事都很高,武功却并不怎样。” 徐阴拍了拍谢雨楼的肩膀:“这位是我近来新纳入的香主,虽年少,剑法却是谢家真传,也是谢家后起一辈中的第一人,更是当今天下剑手中的佼佼者。你若有意,先陪他们三人玩一下如何?” 风逍舞道:“不必。” “不必?” “不必送死。” 徐阴看着风逍舞,笑了,又露出他那种刑具般的独特笑容。 在他笑得最诡异之时,笑容凝冻,倏然出手! 他一出手,身旁三人也一齐出手! 徐阴手里一翻,已多了对匕首,他的兵刃就是这对不到一寸长的匕首。 一寸短,一寸险。徐阴的兵刃不及一寸,每一招都是专走偏锋的险招。 这是他用来割人肉的短刀,也是他用来杀人的短刀。他的招式歹毒且诡辣,每一招都仿佛带着刑具的残酷阴寒之意,也带着慢慢死在他这对短刀下亡魂们的怨灵,栗人体肤。 四人围攻风逍舞,余下二十多人却都没出手。他们并不是阴刀三十七众,此时参与进徐阴等四人的围攻只不过是徒增累赘。 这四人间的配合也远不如郭重山与他手下的三位香主,然而风逍舞依旧无法走脱他们的包围。他发现徐阴的武功居然比郭重山甚至万里独行都要高。当他们四人中出现一丝漏洞时,徐阴立刻就能补救回来。风逍舞几番险些突破,都被徐阴重新封回缺口。 风逍舞心下一沉。方才跌花踏叶的轻功已损耗他极大的气力,此刻又僵持在这番恶斗中,绝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他从没想过徐阴的武功居然高到这般地步。即便是单打独斗,凭借徐阴诡谲巧变的招式,风逍舞也没把握能在他手下一次取胜。如今更有三位香主相助,他已再次身陷险境。 谢雨楼每一剑都是杀招,这样的剑招简直就是带着玉石俱碎的想法使出的,已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似是想一雪那天古树下的惨败之耻。这剑也和当时古树下他用的剑截然不同,他竟换了一把剑。然而下一剑与风逍舞相碰时,他手中剑的剑白竟突然断成两截。 这一破绽令四人始料未及。风逍舞立刻从中抽身,破门而出! 他已听到身后徐阴在怒吼,然而却并没有人追上来。 因他们知道已失去追击风逍舞的时机。 风逍舞没有向财堂走去。 熟悉苍穹帮总坛后,他已不像刚进来时那般被动,一路的暗卡都没再伤到他。 现在他躲在一处水边草丛里,想着刚才谢雨楼手中剑突然断开这件事。 若不是有这个意外,他要脱离那四人夹击只怕是难如登天。 是谢雨楼想报他不杀之恩?还是单单只是个意外? 想到刚才谢雨楼那不顾一切的种种杀招,风逍舞很难想象这是谢雨楼故意为他制造的机会。 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今苍穹帮已开始正式搜寻,他们知道至少今天内风逍舞是不会再出现在刑堂了。在风逍舞熟悉刑堂后,下一次的潜入将会更加成功,因此必须要尽快将其捉拿。 所以他现在必须离去。 水是流向另一处庭院的。风逍舞看着潺潺流水,眼里忽然放出了光。 水流向的另一处庭院,是莫藏的庭院。 按古芳群的话,他们绝对想不到风逍舞敢潜入莫藏的庭院中。此刻若潜入里面,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此次潜入苍穹帮总坛得到的信息远远不够。若要洗脱罪名,就必须知道奸细身份。无论莫藏是否如古芳群所说的那般可怕,他都必须再试一试。 他一翻身,滑进了庭院。 风逍舞潜进里面的第一反应就是—— 里面根本没有任何暗卡埋伏。 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躲在花丛观察了很久很久,还是得出和一开始潜入时一样的结论。 这里真是莫藏的庭院? 风逍舞戒心更重,走出花丛,步上花园小径。 一个人都没有,连一个巡逻的人也没有。 他想起水龙十三连两兄弟带来的文件上也没有莫藏庭院的暗卡点明。莫非这里真的连一处埋伏都没有? 静。却静得令人心旷神怡,和外面别处庭院的静截然不同。 外面的一切寂静都充满杀意,这里却只有流水,只有花林。 这里庭院的布设也不是为了掩藏暗卡,而只是单纯为了美,为了赏心悦目。 风逍舞走在其间,心里迷雾更浓。 莫藏真的就在这里? “莫藏真的就在这里?” 风逍舞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一位老人坐在一湾曲水旁,手里执着一根竹竿,竿上有鱼线,竟似在垂钓。 老人没有看他,一直专心致志地钓鱼。 风逍舞这才注意到这个老人。这老人实在太静,静得似已融入这庭院中的每一山,每一水,每一桥,每一石,静得浑如庭院中的一部分。且他分明就很明显地坐在显眼处,风逍舞一直往隐蔽处搜寻,因此忽略了老人的存在。若非老人说话,只怕风逍舞仍未注意到他。 然而这并不代表风逍舞真的没去注意,而是这老人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隐蔽起来,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能将自身气息收拢至如此地步,风逍舞从没见过这种人。 现在他见到了。他知道这老人一定是个绝世高手,且武功比他迄今为止所见的任何一人都要高。 风逍舞已走去,走到老人对面:“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他这才发现老人身边还慵懒地趴着一头壮大的黑白犬。黑白犬两眼似张非张,匍匐在石上。 老人轻轻抚摸巨犬的背部:“这是一处叫不列颠的岛上帝国引进来的牧羊犬,它来到我身边时正好是庚午日,因此取名‘庚午’,我平时很爱惜它。” “前辈是在钓鱼?” “没错。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好。” 老人从一边拿出另一根钓竿,抛向风逍舞。 他仿佛早已知道会有另一人要来。 风逍舞伸手接住,没有说话。 钩上有饵。风逍舞坐下,开始钓鱼。 老人道:“每个从外面进来的人,表情都和你一样。” 风逍舞道:“我能想到。” 老人道:“这里的外人并不多。” 风逍舞道:“我知道。” 老人道:“你是近来的第二位客人。” 风逍舞道:“我也知道。” 老人看着风逍舞:“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风逍舞微笑:“然而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大笑:“这是句非常有禅机的话。什么都知道,好像和什么都不知道没什么两样。” 风逍舞道:“世上有很多事都可以通过这一禅机来理解。” 老人点头:“不错。就好比你现在在钓鱼,其实你也并非在钓鱼。”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在钓鱼。” 老头微笑着摇头:“你骗我,你没有在钓鱼。” 风逍舞敛了敛眉:“我不在钓鱼,那我在做什么?” 老人道:“你在拿着鱼钩,等着被鱼钓。” 风逍舞仿佛懂了他的话,从水里将鱼竿轻轻提出。 钩上的饵已消失。 鱼钩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仿佛在向他嘲谑。 老人笑道:“这里的鱼很精,一不小心就会被偷吃鱼饵,自己反而还不知道。” 老人的鱼竿忽然开始抖动。他将鱼竿扬起,带起一条鳞光闪闪的大肥鱼。 老人将鱼抓住,从鱼钩上解下:“当你在钓鱼时,鱼也在钓着你。稍不留神饵就会被偷去,就如同刚才你那般情况。” 老人将鱼放进一旁的竹篓,微笑:“世上有很多事岂非都是这样子?” 风逍舞道:“所以在钓鱼时,要怎样做才能不被鱼钓?” “问得好。”老人道:“我已很久没听过这么好的问题了。” “像我刚才就是在钓鱼,而你就是在被鱼钓。” 老人缓缓道:“因我已在这钓了十年鱼,已深谙此处鱼的脾性,懂得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它们上当。而你并不常钓鱼,所以才会像刚才那样被鱼钓走。” “猎人在捕猎时,猎物若落入他的陷阱,那他就是在捕猎。当猎物突然从陷阱跳出,一口将猎人咬死,此时猎人和猎物的关系就互相转换了。” “当你去骗人时,原本被骗的人反过来把你骗了,那么你就是被骗的那个。同样,当你去杀人时,原本被杀的人反而先杀了你,那么你就是被杀的那个。” 老人道:“因此你若想钓鱼,就得先将这门技术学好再来钓鱼,否则就只会被鱼钓。你若想捕猎,就得先将捕猎这门技术学好,否则你就会成为被捕的猎物。” 风逍舞道:“若要杀人,就得先将杀人的技术学好,否则就不是杀人的人,而是被杀的人。” 老人道:“所以当你进入此地时若还想出去,就要有十足的把握能活着离开,否则……” 老人微微一笑:“你就永远也离不开了。” 风逍舞道:“你就是莫藏?” 老人道:“是的,我就是。” ------------ 贰壹 这个坐在水边钓鱼,一直和风逍舞谈笑风生的人便是莫藏,便是苍穹帮的帮主,近十年来最轰动江湖的人物。 “没有把握的事,我绝不会去做。我只做我自己绝对有把握的事,这是我一直坚守的原则。”莫藏将鱼钩放回水中,缓缓道:“当你有了足够的把握再去做一件事,这件事成功的概率就会高很多。” 风逍舞道:“你说的好像不是绝对成功。” “是的,还有运气。”莫藏道:“运气是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也是任何人都会去期待的。有时你无需准备,这件事也一样能成功,有时就算你准备了十年再去做,也一样做不成,因为你没有运气。” 莫藏接道:“当然,运气有时也需要去争取。否则运气来时,你压根一点感觉也没有。” 风逍舞能懂:“世间一切皆有定数。若能将这定数堪破,也不再有运气的说法。然而正是没有人能将这定数堪破,所以人才活着,才有运气。” 莫藏向风逍舞点头:“不错,你也懂,和你这样的人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 莫藏道:“然而你能来到这里,靠的却绝不是运气。能闯入我总坛直到现在还没死的人一定是有实力的人,否则无论有多少运气都走不到这里。” 风逍舞淡淡笑笑:“苍穹帮帮主居然会夸人,实属稀罕。” 莫藏也微笑:“我确实不怎么夸人,但你已有资格让我夸你,这一点相信你和我之间都差不多。” “因此你若还有实力能走的话,我也绝不拦你。你甚至现在就可以走,突破我属下的包围,离开这里。” 风逍舞愕然:“你放我走?” “不是我放你走。出去时若一不小心,你也会死在这里。” “你要走,是凭自己的实力走。”莫藏道:“况且现在还算是我的钓鱼时间,我钓鱼时一向不喜欢被别的事打扰。”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藏笑了笑:“为什么?也许是因我觉得这样很有趣?” 他将鱼钩从水里抽出,鱼钩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莫藏叹了口气:“看来我也被鱼钓了一次。”他向风逍舞道:“当你在钓鱼时,无论多么有把握,也随时要做好被鱼钓的准备。” 风逍舞道:“要开始钓鱼,就一定要做好被鱼钓的心理准备,无论事前准备得多完善都一样。” 莫藏大笑:“你果然很有趣。也许正因这点我才不想杀你。” 莫藏收回鱼竿,拿起竹篓:“这些鱼我打算让内人做一道鱼羹,你要不要一起尝尝?” 风逍舞微笑:“鸿门宴时刘邦和项羽还是同一阵线的战友,如今你我是对手,请我吃饭一事还是免了吧。” 莫藏点了点头:“你一直没和我说起司马翔,我知道你是为他来的。” 风逍舞道:“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莫藏道:“也许有用?” 风逍舞笑笑,没有说话。 莫藏也不说话,向风逍舞礼貌一笑作结束,转身离去。 莫藏的庭院竟真的一点戒备也没有。 偶尔看到几个丫鬟从花丛中走过,就再没看到一人。 他已在这里盘桓许久,还是没能找到奸细的身影。昨晚丐帮突然出手,恐怕也乱了这奸细的节奏,现在或许已赶回去,留下自己一直呆在客栈的伪证。 风逍舞走向离古芳群财堂最近的一条路线。四堂分在九重院落四隅,这条路无疑能避开最多的暗卡。 林间远处忽现一风姿绰约,曲线曼妙的华服女子走过。她背对着风逍舞,风逍舞没能看见她的脸。 然而这个背影已能让人遐想这位女子的脸若与她的身材一样美妙,该有多么动人。 这位想必就是莫藏的夫人了。 她已走得很远。她人在繁枝茂叶间,仿佛回头看了眼风逍舞,然后人就消失在流水深处。 她回头时透过叶的间隙能看到风逍舞,风逍舞却看不清她。 风逍舞并没太过在意这位夫人的回眸。他发现莫藏也是个懂得欣赏的人,园中布设隽雅而辉煌,亭台石桥也许有点过分奢华,却并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若非知道这里就是苍穹帮总坛,他也会以为只是走在一处芬芳优雅的花园中。 远处已是一堵墙。 风逍舞跃上树枝,纵身踅上高墙,七八个起落,就已回到古芳群的财堂。 古芳群坐在来时的厅堂,喝的已是另一壶酒,喝的是龙醴坊的珍酿。 看到风逍舞,他立刻道:“你已去找过司马翔?” 风逍舞点头。 古芳群看了看风逍舞:“不过看你这模样,想必没什么结果。” 风逍舞默认,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去过莫藏的庭院。” 古芳群笑容骤然消失:“你去过了?” 风逍舞点头:“而且我也回来了。” “你胜了?” “没有。” “你败了?” “没有。我们压根就没交手。” “那你们在干什么?” “钓鱼。” “钓鱼?”古芳群吃惊地道:“莫藏就和你在里面一起钓鱼?” 风逍舞点了点头:“而且和我聊完天后,他就让我走了。” 古芳群这次沉默得更久,道:“这绝不是莫藏的风格。莫藏在任何时刻永远不会放过自己的敌人,尤其是你只身闯入这个绝佳的机会。” 风逍舞道:“莫藏钓鱼时是不是不喜欢被别的事打扰?” 古芳群道:“就算他再怎么喜欢钓鱼,也绝不可能放过敌人。” 风逍舞道:“我也是这么想,但我也实在想不到莫藏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古芳群沉默片刻,道:“你有没有找到那奸细的踪影?” 风逍舞摇头:“那奸细恐怕已回去。昨夜丐帮的行动,义宏庄必然已知晓。因参与此次行动的丐帮弟子已全部阵亡,我仍旧会替那奸细顶住这口锅,但他一定会更加小心,尽快回去保留自己未曾外出的证明。” 古芳群点头:“不管如何,你能回来属实不易。趁着暗卡轮替时间,就是你出去的时候。” 风逍舞道:“莫藏是不是一直都带着一条狗?” 古芳群道:“是的。那是莫藏创立苍穹帮之前就带着的狗了,十多年一直都没离他半步,也一直都是那么大的块头。” 风逍舞道:“很难想象莫藏这样的人居然会对一只狗有这么深的感情。” “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古芳群道:“那头狗极其温顺,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也不会叫,平日最喜欢的就是趴在地上晒太阳,也不知莫藏怎么想到养这条狗的。” 风逍舞点头。转身,正想走时,手臂却被古芳群拉住。 他回头,看到古芳群充满殷切希望与祝愿的双眼:“你一定要活着再进来找我。” 风逍舞微笑。 月夜。 风逍舞已从苍穹帮总坛脱身。 他并没答应古芳群。 他从不许下没把握的承诺,他并没把握下次还能活着见到古芳群。 无论是古芳群活着,还是他自己活着。 他还不打算回去,他决定先刺探有关奸细的线索。除了义宏庄三位庄主的住处,钟无泥为表敬意没标注在地图上外,城中每个人的住所都在丐帮的那份地图上,此刻也已在风逍舞的脑海中。 排查每个人的可能性,这种方法极其损耗时间且没有效率,然而此时除了这个方法已没有别的能去做。 他在想附近是谁的住所。 他想到了。 是宋捉影。 他驻足在宋捉影的住所附近,却没再举步。 他已听到宋捉影住处内传出细碎的活动声。未经宋捉影允许,世上没有人能出入其所处的房间,此时的声音当然是宋捉影自己发出来的。 只要他走上去,就能见到宋捉影,见到他的朋友。可为何此刻他仍只是颙望着? 风逍舞凝注少顷,转身离去。 他知道自己若去见宋捉影,宋捉影必然会竭诚相待,绝不会把他看作奸细,否则在义宏庄来袭之前宋捉影也不会给予自己暗示。然而此时附近必定有义宏庄的人在监视着,若被监视者发现他与宋捉影相见,宋捉影也会被认作已成为自己的助力。 他没有把握躲过义宏庄的眼睛,于是他不去见宋捉影。 并非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他缓步于街上,忽然却又停下脚步。驻足良久,长长叹了口气,转身朝宋捉影的住处跃去。 他不能,却终究还是无法忍住。 事态晦暗不明,不知如今宋捉影过得如何? 他知道这只是为自己去见宋捉影找的一个借口,却还是无法从中解脱。 由情至剑,与由剑至情的转变一般,一旦出现逆转,就再难回到当初。他清楚明白这是一己私情作祟,只是心里已无法置身事外。他决定只在窗外见一见宋捉影,只见一眼平安,就已足够。 风逍舞翻身跃起,在院中树干轻踅,跃至屋顶,双脚倒吊屋檐,身子缓缓向下探去。 房内点着明亮的灯火,他已见到宋捉影。宋捉影此刻正躺在床上,然而脸上神情凝结,眉头紧锁,时不时辗转反侧,与往常游戏江湖,放浪形骸的鬼手捉影截然相反。 他在想着什么事?以至于让他如此深锁浓眉? 宋捉影蓦然睁眼,望向窗户,一个鲤鱼打挺,箭步飞奔至窗旁。 他推窗,上下环视,却只望见窗外别家灯火,与青天秋月。 “是你吗,风逍舞?”宋捉影呼喊:“我知道你来了,你不必躲着我。” 四下阒然。唯月光如流水,洒满楼下月台。 宋捉影沉默。叹了口气,转身关起窗户。 风逍舞已走。 他知道宋捉影若见到他,必然会不顾一切帮他,他不能连累了宋捉影。 他了解宋捉影。这个在利害关系上拿捏得毫厘不差的江湖大盗,对待朋友却总会豁出自己的一切。 既已见到一眼平安,就已足够。 面前是一处小酒馆,目前为云天阁主孙振岳的住处。 因义宏庄的叮嘱,加上近四天骇人的死亡人数,所有人都搬离了鸿福客栈,投宿于偏僻之所。 毕竟司徒超风说得对,面子固然重要,但终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此刻风逍舞眼前的小酒馆,便是这样的偏僻之所。附近有五位义宏庄弟子潜伏四周,警惕周围状况,守护着孙振岳。此次行动义宏庄弟子只剩一百一十一人,安排五人同时看守一位行动参与者,意味着势必至少一人无法得到轮值机会,必须一次守两班。然而此刻的情况已容不得再有分毫差错,义宏庄五位弟子的脸上也没一丝疲态,恪尽职守于自己的岗位上。 风逍舞跃上附近人家的房顶,隐入黑暗中,避过义宏庄弟子的眼线。此时此地,在义宏庄五位弟子的警戒下,绝没有一丝纰漏能在不被义宏庄发现的情况下将孙振岳暗杀,幸好风逍舞来此的目的也不是暗杀孙振岳。 孙振岳居住的房间已是这小酒馆不多的几个客房里最敞亮的一间,却仍显得十分局促。即便如此,此刻孙振岳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不满与不耐,正专心处理着由义宏庄弟子送来的云天阁的各种公务。 前些天仍在本司三院寻花问柳的江湖豪客此刻竟如此安分待在房间里。即便曾有过错,能及时改正自身错误,对这些武林中人而言已属难能可贵的品质。 所谓江湖人,散漫自在是家常便饭,最喜意气用事。而身居高位之人,更是不甘屈居人下,一时间内无法像军队一样准确调控他们的行为再寻常不过。孙振岳贵为一隅之雄杰,能做到听取义宏庄的意见并及时内省,已远胜出一众江湖人。这份特质恐怕也是义宏庄邀请他们参与此次行动的重要原因之一。 孙振岳凭一手“龙虎形意拳”震慑赣北,开辟江右第一大帮“云天阁”,坐落赣江之西,正与滕王阁相对,被江湖誉为“豫章文武双阁”。滕王阁因王子安一序流芳百世,并有《滕王阁诗》铭于阁中: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念及于此,滕王阁既与云天阁并称双阁,孙振岳也不甘其后,这半生只懂舞干弄戈的五大三粗之流竟也亲自题了一首颇有模样的《云天阁诗》于云天阁上: 举世清明皆好汉,朗朗神州尽炎黄。 豪气干云中气荡,势如破竹委仓皇。 古时江水今时云,继往开来志飞扬。 滕王旧闻遗旧事,云天新篇述新章。 想到此处,风逍舞不禁会心一笑。眼前这壮硕大汉竟也略通诗文,与其浓眉虬髯,虎额豹目的形象未免显得有些出入,然细品这《云天阁诗》,倒也情理之中。 风逍舞盯着孙振岳已有两刻时分。只见孙振岳唤进一黑白相间服饰的汉子,讲方才批阅好的文件交予对方,寒暄几句后,义宏庄弟子退出房间,应当是再由义宏庄将这些批阅好的文件送回云天阁去。风逍舞紧盯孙振岳,他知道若孙振岳有所举动,一定会在义宏庄弟子为他传递文件这个人手暂时短缺的时间点上。 待房门掩上后,孙振岳一伸懒腰,退离桌旁,竟也信步离开了房间。果见孙振岳有所动作,风逍舞振起精神。只是却又不免疑惑,这离开房间的步伐太过松懈,竟似不曾想过提防着剩下四个义宏庄的弟子。 只见孙振岳移步院中,扎开双腿,调气运息。半晌调整后,他睁开双眼,摆好架势,竟开始演武其立身江湖之本“龙虎形意拳”。拳风虎虎,走势如龙,健胯如马,腰展熊势,磅礴气概似游龙卧虎,冲锋傲气壮九霄云表。凭这一手精湛拳法,云天阁已无愧稳坐江右各大势力第一把交椅。 只是风逍舞不曾想过孙振岳在如此深夜竟仍不忘练习武功。某些人会在睡前将自己所习武功从头到尾演练一遍,一是温故知新,二来可消耗自身精力,排解心中烦闷,睡个安稳觉。看来孙振岳就是有这一习惯的人。 风逍舞没有再看下去,悄然离开此地。 龙虎形意拳既有龙虎之威,出手就极为消耗气力。即便孙振岳深谙此拳法,习以为常,真有要紧事要办之前也不会大量消耗自身气力。虽无法排除其嫌疑,但至少今夜,孙振岳已不会再有什么举动。 附近的另一处地方,是简二先生住的乾兴客栈。 乾兴也是处豪华的客栈。虽比不上鸿福的规模,但是里面的跨院却比鸿福要更大。 简二先生的衣着,食宿,车马,女人,无论什么都一定要是最好的。因此他的行程早已有人替他安排,事先探出乾兴的跨院比鸿福要好,所以一来到此地他就立刻入住了乾兴客栈。 他包下的是东边的跨院。风逍舞从墙外跃入,他很小心地避开可能会被义宏庄弟子发现的路径潜伏进去。靠北为首的一间房里仿佛有声音。风逍舞走过去,走到门外。 他一走到门外,就发现不对了。 里面的确有声音,却不是男人的声音。 是喘息声,女人发出的喘息声。 喘息夹着销魂的呻吟发出,这一声呻吟仿佛是叹息。 这种叹息般的呻吟是极具诱惑及煽动力的。这种呻吟也只有经验丰富的女人懂得在何时发出才不会显得频繁以致枯燥,而让双方的兴奋与快感达到更高潮。 简二先生的女人当然是经验丰富的女人。 窗纸上还有剪影,两个人在奋战着的剪影。 风逍舞苦笑,转身离去。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来的。 风逍舞跃出院外,打算朝下一个地方走去。当他转出长街,险些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两人四目相视,都吃了一惊。 这人正是司徒超风。风逍舞没想到居然这般凑巧,会在这里见到司徒超风。司徒超风竟也没说一句话,双掌劈向风逍舞颈部左右血管。这已是下死手的杀招,此招一出,风逍舞已能断定司徒超风已不想让他活过今夜。 他立刻后撤一步,一个倒翻,想掠出长街。 他不怕与司徒超风交手,只是他不能与司徒超风交手。 此刻自己的奸细身份犹未洗清,司徒超风向他下死手是理所应当,且在此地稽留愈久,义宏庄弟子——乃至诸葛笛与李沁过来支援的可能性就愈大。天下绝无一人能逃脱这三人的联合攻势。 他必须尽快离去。然而此时,守在简二先生附近的义宏庄弟子早已发现了他,但见一声清越的啸声,有如苏门之鸾鸣。风逍舞心下一怵,他明白已必须抓紧一切机会撤离此处。 这是义宏庄应对最紧急的突发情况才会使用的长啸。此声长啸不但会集结更多的义宏庄弟子,及尚未在此的两位庄主,还会惊动那最棘手的人物。 此刻正在床上颠鸾倒凤的那位人物。 想到那如润物细无声般潜入他衣内的三片叶子,风逍舞只觉一股寒栗涌上。 他促起身形,全然不再想如何交手,只想如何以最快速度逃离此地。两位义宏庄弟子已从看守简二先生的岗位上赶来,阻在风逍舞身前。 风逍舞也已听到司徒超风在身后大喊:“千万别放他走!” 可连司徒超风与诸葛笛联手都未能做到的事,仅凭两位弟子又如何办到?只见一晃眼,两位义宏庄弟子甚至来不及反应,风逍舞已飞速从他们之中掠过。七八个起落,就已脱离司徒超风的控制之内。 他人已在二十丈外。义宏庄的人没有追来,他们知道自己是追不上风逍舞的。 然而此次再见风逍舞,司徒超风一定会派人再次搜寻。已惊动义宏庄的警惕的情况下,风逍舞若再独自行动必定更加容易被义宏庄弟子发现,若想刺探有关内奸的身份,也只能是明天了。 风逍舞叹了口气。却忽然笑了。 当时若有简二先生的春柳叶,恐怕他绝无法如此顺利脱离险境。想到这里,虽然缘悭一面,但他由衷感谢在床上与简二先生激战的那位女子。 只不过司徒超风是来干嘛的? 他当然不会有偷看别人行房的癖好。莫非他来此处是想找简二先生? 风逍舞不知道,他只能自己臆测。他也不可能直接跑到司徒超风面前问他是来干嘛的。 风逍舞决定不再去想,而是先回去再说。 她已等了两天了,现在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必须得赶快回去。想到这里,他归心似箭,纵起身法,飞跃而起。 司马嫣坐在窗边灯旁,百无聊赖地拨着灯芯下的灯灰。 窗外明月,月光如雪。 她已孤身等了他两天,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空虚,却并不如之前般柔弱了。 是的,她在成长,就在这几天里。然而她还是有点无聊,跑出来时房里的针线也没来得及带上,翻遍这个家也没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那一家农户走时虽匆忙,该带走的却都没曾落下,司马嫣完全找不到任何消磨时间的玩物。 如今这个状况也无法再离开此地。司马嫣地叹了口气,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可以为他做,只能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以遣离忧。 想到与他漫步在街上的秋日晴空,一股温热的汛潮从她的心田里缓缓涌出,脸上也跃起了桃花;想到那夜开门时见到他倒在血泊中,那短暂却又如置身永夜的大脑的空洞与全身的乏力,脸上笑影不禁又黯淡下来。 她脸上忽晴忽暗,外人看来仿佛就如疯子一般。此刻的甜蜜与悔恨,怕只有她自己能一解其中滋味吧。 却见她眼里忽地噙起了泪花。她双手捂起嘴,泪水仍是忍不住簌然落下。 她想起在为他包扎时,他身上留下的种种无法抹去的累累伤痕。 为何他会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明明他仍是这么地年轻。 想到这里,她…… 一阵敲门声。 她顿时惊醒,抹去了眼泪,将灯吹熄。 如此深夜,会有什么人来敲门呢? 门还在敲着。虽是在月下,却丝毫没有僧敲月下门的恬淡意境,“咚咚咚”粗暴的节奏只让人心生厌烦。 司马嫣的心开始在跳,然而手却并没有发抖。她思索片刻,考虑到自身没有制伏对方的手段,而这敲门声甚是急促,却并不粗暴。 无论如何,此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潜伏起来,不要开门。 可万一真是有紧急情况,甚至可能是想要找一处地儿躲避仇家追捕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无法使自己置身事外。虽她脸上仍充满犹疑,却已向院门走去。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 此处人家甚多,为何门外人独独只敲这一户的门?他们的住处也并不是这条巷弄的第一户人家。 且门外之人只顾敲门,未曾说过一句话。若真是处于紧急情况的人,早已惊慌地语无伦次,只想尽快惊醒屋内人而大声叫唤,绝不会只顾敲门而连只言片语都不说出口。即便不曾呼喊,也早已该跑去另一户门前敲门,断不会在此逗留。 想到这里,司马嫣已完全了解此时正处什么样的状况。她目光中尽是骇然与惊恐,一声声粗暴的敲门声全似撞在她的心口上。 司马嫣慌乱片刻,发现门外人仍未有强行闯入的迹象。她冷静下来,细细忖度一番:“门外极大概率是苍穹帮的人,至少也是与苍穹帮有勾结的人。但他们应当未掌握准确信息,只知道我和小舞大致藏身在这一片区域。门外人坚持不懈地敲门,说明对方得知屋内至少是有人的,这就已不得不去开门。而现在仍未强行闯入,也说明他们并不想打草惊蛇,因他们尚未确定我们就住在这里。只要应付过这一次,这里便可从苍穹帮的怀疑中排除出去。” 她心下一转,立刻回去换了一身普通农家妇人的衣物,并从灶台中带起些微烟火气,佯作惺忪睡眼并略带愠色的模样前来应门:“是谁呀?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究竟有什么事?” 她只开了一点点缝。门外只有一个矮小丑陋的男人,这人看到司马嫣,立刻道:“姑娘别害怕,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刚才撞到扒手扒走了身上的盘缠,于是想做点生意弄点钱到客栈睡一宿,因此才会这么晚来打扰姑娘,还请多多原谅。” 司马嫣见他长得虽丑陋,为人却挺憨厚,但心里的戒备不曾松懈,因此前的推演已使她大致了解此人身份:“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男人道:“小的是个行走江湖的贩药郎,姑娘看我背上这么大个木箱岂非能看出来了?” 司马嫣见他衣裳单薄,在这肃寒的秋夜里哆嗦着发抖,心下不禁冷笑,但脸上仍未改色:“好,我来买你一点药。” 男人眼珠子绕着司马嫣转来转去,忽然道:“姑娘看来正值花样年华,怎么房里似再没有别人,莫非独居在此?” 司马嫣心中一惊,正不知如何作答。忽然不远处响起一阵捣衣声,司马嫣心起一计,两颗莹莹泪珠自脸颊潸然落下:“可别再提了。两年前奴家方是新婚燕尔,不想一个月后我老公就被强征去戍边,至今都尚未有过丝毫音信,是生是死都不曾明了……” 说到这里,司马嫣声泪俱下:“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要个孩子,他就……” 提到“要孩子”,她脸上不禁又泛起淡淡红晕,幸而此时夜色已深,男人没能看清司马嫣脸上颜色。 但对他而言,看得也已足够清了。 他瞟了眼司马嫣的胸脯,又看了眼司马嫣的臀部,眼中兴奋的火光迸射,很快又消散而去,长叹一气:“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这千年来纠缠不去的相思之苦,也不知祸害了多少美满的家庭。” 男人将背上货箱取下,打开,拿出一个小木碗,又从里面取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碗淡红色的汤水,递到司马嫣面前:“小的名唤王瓜子,虽然无甚名气,但长年游医江湖,胡乱也治好过不少疑难杂症。幸蒙众多百姓抬爱,得号‘通天入地旷古神医神机妙算圣者’。” 王瓜子又叹了口气:“这是小的苦心研究十年,呕心沥血才调配出的‘龙凤十全大补汤’,若有顽疾,三剂即可康复,即便无病,亦可通筋活络,润肌清骨,乃当世之仙汤灵药,即便是杏林第一圣手杨过仙饮后也不免错愕惊叹。念及夫人身世凄苦,我也不收夫人钱了,权作是天涯飘零之人的惺惺相惜。夫人请快些喝下去吧。” 司马嫣心里早就清楚这王瓜子是什么人物,这一连串的自吹自擂只当作是胡说八道,连连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再怎么说也是你毕生之心血,奴家何德何能饮下这万分珍贵之物?” 王瓜子道:“有道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相逢,必是你我前缘,夫人千万别再客气了,不然也是冷了我王瓜子一腔热情。” 司马嫣犹疑片刻,眼珠子一溜,便忻然道:“既然是妙算圣者的一番好意,奴家便不再推辞了。” 说完她便伸手接过木碗。却在端起时忽见手一抖,整个木碗摔落地上,碗内汤水亦飞溅开来。司马嫣惊叫一声,怔住半晌,转而淌泪恸哭:“多日思念之切,相思之苦,折磨得奴家形容憔悴,心衰力竭,连一个木碗都已端不稳了。奴家身体事小,误了这珍贵的龙凤十全大补汤事大,可叫奴家如何偿赎……” 司马嫣俯身捡起木碗,递回王瓜子。这王瓜子却也不介意,仍笑嘻嘻说道:“小事小事,我再为夫人接一碗。”说完又从木箱取出一小木碗,倒入淡红色汤水,送到司马嫣面前:“这次可小心着些,千万别再打落了。” 司马嫣接过:“这是自然,多谢妙算圣者宽恤厚爱。” 然而她心下却不免感到古怪。 方才打翻药汤,司马嫣俯身捡起木碗时,迅速从袖中取出风逍舞留给她众多防身小物件中的一枚银针,在胴体的遮掩下试了试这汤水的端倪,竟发现银针并未变黑,说明这汤药中没有下毒。 既然如此,为何这王瓜子执意要给我喝这碗汤药? 莫非他只是试一试我敢不敢喝这碗汤药?若我是一般农妇,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心眼提防这是否有下过毒。 且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身贱之人往往贪图小利。若我不喝下这碗汤药,只会让这王瓜子起了疑心,何况小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如此一来,也只能喝下去才能打消这王瓜子对我的怀疑。 想到这里,司马嫣仰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 贰贰 第二十二回转机 眼见司马嫣一口气喝光了药汤,王瓜子大喜道:“夫人感觉如何?” 司马嫣舐了舐嘴唇,道:“好像也没什么大补不大补的,除了有点辣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感觉。喝起来也不像是药,倒更像是酒。” 王瓜子道:“这就对了。” 司马嫣道:“什么对了?” 王瓜子没有回答,脸上笑容却已变得猥琐秽亵,朝司马嫣一步步靠近。看到王瓜子的转变,司马嫣不免吃惊,缓缓向后退步,两手在四周胡乱抓摸着,没想到左手竟抓到了一根擀状的物品。王瓜子猛地朝司马嫣扑来,司马嫣两眼一闭,也再顾不上别的,一股劲儿向王瓜子脑壳上砸去。 只听“咚”地一响,霎时又传来一阵巨物倒塌的声音。 司马嫣喘息片刻,缓缓睁开双眼,却见王瓜子早已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她惊魂犹未回圜过来,听得房顶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司马嫣惊怵回首,正待要再挥起木棒,屋顶上的少年却带着暖遍她全身的温柔凝注着她,正是风逍舞。 司马嫣紧吊着的一口气顿时松懈,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喘息着道:“你回来就回来,干嘛还要吓我?” “这几日你的进步着实不小。”风逍舞跃入庭中,微笑着扶起司马嫣:“看来你还颇有武学天赋,随手一挥棒子就把对方给撂倒了。” 司马嫣凑过脸去,一把捏起风逍舞的脸庞:“你还在开我玩笑。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回来了,专程等在上面看我出洋相?” “不是,我才刚回来。”风逍舞拍了拍她的手,她也很听话地就松开了。风逍舞走去背起王瓜子,却听身后司马嫣叹道:“早知你这么快就回来,我也不喝他这来历不明的什么十全大补汤了。” 风逍舞站住,回头:“什么大补汤?” 司马嫣道:“方才这小人给了我一碗药汤,我见你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又试过这药汤里没有毒,想着换取他的信任,就硬着头皮喝下去了。” 她接道:“我也不知只用一棒就能把他敲昏。早知道他根本没有武功基底,我也不多胡思乱想,直接给他来一记闷棍算了。” 风逍舞点了点头,看司马嫣脸上神色确实不像是中毒的模样,道:“我先把这人处理掉,你先回房里等我吧。” 司马嫣应了一声,回身向屋里走去。 风逍舞背着王瓜子,走出门外。 他没有杀了王瓜子,因他已看出这王瓜子并非苍穹帮的人,甚至并非江湖人士,应当只是这几天先后两人闯入总坛,苍穹帮为了加强总坛的防备导致外部探查的人手不足,给了点好处让无关人士来帮他们探知此地根底。 若王瓜子死了,这片区域就无法从苍穹帮的怀疑中抹去。只要妥善处理好王瓜子,他们的藏身之处从此就不会再受苍穹帮侵扰。 能不杀人,还是不要杀为好。 司马嫣回到房里,这几日的提心吊胆也终于落地。 既然他已回来,就无需再担忧了。 只是从刚才起,就有一股莫名的火焰在她心里燃烧,却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因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见到风逍舞时尤为强烈。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却没有意识到喘息声已渐渐变急变粗。她咬起了自己的手指。 门开了。风逍舞已走进来:“我已处理好了那人。虽然你看起来没有中毒,但还是让我多看一眼。” 他走过来,双手扶着起司马嫣的脸,看到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眸跃动着火苗。 风逍舞吃了一惊。他吃惊不为别的,只为这火苗。 这是欲望的火苗。 他第一次在司马嫣眼里见到情欲的火种。司马嫣的胸脯起伏着,眼中火焰突然迸发,凑近了风逍舞。 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 闻到司马嫣嘴里的酒气,风逍舞立刻明白了。 王瓜子给司马嫣喝的根本不是什么药,而是酒,催情的酒。 他要的不是司马嫣的命,他要的是司马嫣的人。 风逍舞还未来得及反应,司马嫣已紧紧将他抱住。牙齿的一阵绵柔,她口中丁香已缠绕进他嘴里。 (删节内容) 阳光已射进窗户。 窗外寒气依然很重,炉里的火也将息。 风逍舞躺在床上。 司马嫣已从睡梦中醒来。她一醒来,就想起昨夜意乱情迷的事。 她食指的指甲又捏进了拇指的肉里,用力咬起嘴唇,不说话。 风逍舞没去看她,仿佛没意识到她已醒来。 司马嫣坐起,整理好身上凌乱不整的衣衫。却一直呆坐着,仿佛出了神。 没想到第一次接吻就吐了舌头…… 想到这里,她只觉说不出的甜蜜,却又觉说不出的遗憾。 “……谢谢你。” 风逍舞笑了笑,转过身,神色间仿佛有些憔悴。 男人在欲望没得到宣泄时,都会变得憔悴的。 昨夜的殢雨尤云并没有真正发生。司马嫣无疑是他碰过的所有女人中最令他难以克制的,然而昨晚他并没有要了她。他几次想将她压在身下,但都克制住了。 多年来的生死经历,他已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昨夜的最后手段,就是他又点了一次司马嫣耳后的昏睡穴。 司马嫣红着脸:“想不到你在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忍住,我还以为……一定要被你吃了呢。” 风逍舞道:“可昨夜先吃人的好像是你吧?” 她脸变得更红,忍不住抓起被子捂住了脸:“那是我喝了那不该喝的东西,你就不要再说了……” 风逍舞微笑,没再说下去。 “虽然不是现在,因为我觉得还不是时候,”司马嫣将被子拿下,脸上还有点归霞将褪未褪的余韵:“不过总有一天我都是你的。” 说完,她脸上又泛起一阵绯红的涟漪,别过头不去看风逍舞。 他看着她的侧脸。他明白她心里现在那种甜蜜的青涩,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认为还不是时候,否则我早就把你吃了。” 司马嫣嗔道:“宋捉影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风逍舞道:“你几时见过好人跟坏蛋交朋友的?他是坏蛋,我当然也是坏蛋。” 司马嫣努了努嘴,在风逍舞耳朵上轻轻咬了口:“宝宝不许不乖。” “不过你若真的要把我吃了,我恐怕也没办法拒绝你吧……”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风逍舞一听,跟她一起走到窗边。地上果然铺了一层薄薄的银毯。 风逍舞皱了皱眉:“秋尚未过,此地就已开始下雪,今年的气候属实反常。” 司马嫣正欲说话,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骤雪初晴,晨光熹微。此时此刻,会有什么人来敲门? 风逍舞满腹疑虑,此刻却不得不开门。转念一想,向司马嫣道:“昨夜之事尚未完全撇清,还是你去开门的好。”他握住司马嫣的手:“我潜伏在一边,若有状况,我会立刻出手,你尽管放心。” 司马嫣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向院门走去。风逍舞藏身在院中的水井边。 “是谁呀?”司马嫣打开院门,却见门外竟立着五个人,为首二人正是黑白相间的衣着! 司马嫣大吃一惊,正想往屋内逃去。见到司马嫣的异状,风逍舞立刻跃出,剑已出鞘! 然而就在此时,响起一阵动听且熟悉的声音,如百灵鸟之嘤啭幽壑,如小铃铛之清脆悦耳:“真的是姐姐!那么大哥哥肯定也在这里没错了!” 风逍舞忍不住朝门外看去,发现义宏庄弟子身后三人竟是诸葛青峰一家三口! 诸葛青峰朝风逍舞微笑拱手:“看来司马姑娘与风公子仍旧安康,诸葛青峰心中所念也可放下了。” 风逍舞道:“庄主怎会来到此处?” 诸葛青峰道:“说来话长,我们进去再说。” 风逍舞点头。随即义宏庄弟子引诸葛氏一家走进院子。宫夫人领小铃铛走进来时低着头,头上还戴着一顶大笠帽,风逍舞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脸。他只能见到宫夫人朝自己与司马嫣敛衽一礼,便在义宏庄弟子的引领下进入一出偏房,当是原来户主的孩儿所住的房间。 诸葛灵眼里尽是想参与进他们谈话的念头,但在初来乍到之时也不好立刻跳出娘娘的手心,只好跟着宫夫人一起进入房间。安顿好母女俩后,两位义宏庄弟子转身。 走过风逍舞身边时,他们朝风逍舞颔首微笑,掩门离去。 风逍舞也没多问。自见到两位义宏庄弟子时他们的一言不发,风逍舞就已知道他们不会回答自己的任何问题。 回答问题的人此刻已留在此处。 这农家小院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院。 现在他们将其中一个房间当作厅堂使用。 宫夫人并不在。她一进来带着小铃铛就走进房间,关起了门。 房里传来床铺翻腾声和物品摆放声,宫夫人正在为丈夫和孩子整理房间。 风逍舞三人等坐下。此清贫家室自然没什么可用来待客之物,只有三盏白水。 诸葛青峰道:“此番离开李园,是因义宏庄向我报告有仇家偶然得知我此时住处,集结了一帮子人想要除掉我,让我换个地方暂避一避风头。” 风逍舞道:“连义宏庄的庇护都胆敢漠视,看来这些都是亡命之徒。可清楚这帮人的身份?” 诸葛青峰道:“义宏庄说了几个名字,又提到什么飨血门的血槁等等,只是我没有丝毫印象。” 风逍舞惊道:“飨血门?庄主何时曾与这邪魔外道结下冤仇?” “我也不清楚,什么仇家冤家我从不留心去记。”诸葛青峰笑道:“我的仇家遍布天下,谁会去记这些宵小鼠辈?” 风逍舞无奈地笑了笑。诸葛青峰道:“只不过听义宏庄报告说此时慕容家也正找他们掌门嗜血魔算账,组织了一大批人马,因此他们没有足够人手来寻我麻烦,只要我换个地方就可保万全。” 风逍舞道:“五大世家的姑苏慕容?他们又什么时候与飨血门结仇了?” 诸葛青峰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甚了解,只是义宏庄交给我的简报中寥寥提到几笔。” 司马嫣道:“飨血门是什么?” 风逍舞正欲开口,却听一道开门声,又带起一串飞燕泥雪,诸葛灵已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跳到司马嫣的大腿上:“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事?小铃铛也要听。” 司马嫣不自禁搂住诸葛灵,柔声道:“听故事可以,可小铃铛不许调皮哦。” “放心,小铃铛一直都很乖。”她的鼻子又皱了起来,俏皮的眼神中带了点奸黠。除了鬼点子有点太多了外,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这个小精灵的可人与讨喜。 然而看着诸葛灵眼里的纯真无邪,风逍舞不忍再细说飨血门之为何派。诸葛青峰显然看出来了,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还未问。” 他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在这个年纪过深地了解江湖的鄙陋与罪恶。 “昨夜,义宏庄就已发现了你们的行踪。” 风逍舞点头。 诸葛青峰道:“义宏庄没有对你采取行动,因他们知道你并非奸细。” 风逍舞沉默。司马嫣不免错愕,愣了半晌,才讷讷说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 “因为司徒超风打算用我将那个内奸钓出来。”风逍舞淡淡道:“此刻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不再有嫌疑,那么内奸的活动一定不如此前慎重。以司徒超风的打算,最好是能直接抓获此人。” 诸葛青峰点头:“不错,司徒超风的计划正是如此。此刻义宏庄仍对你是完全信任的,才会将我们带过来。” 风逍舞冷笑。司马嫣早已面露愠色,忍不住大声道:“他倒好,一闪灵光就能将我们置于生死绝境当中,可曾想过从此之后我们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她眼里已因激动而有泪影闪烁:“义宏庄庄主脑门一拍,甚至从未与当事人商讨过,就能将他人生命作儿戏?要是小舞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我……”话言至此,司马嫣已哽咽而无法言语。 诸葛青峰叹道:“幸而二位性命无虞,我也觉得司徒超风此计欠妥。然而木已成舟,也只好……唉,对此我实在无法多说什么。” 诸葛灵也在一旁起哄:“就是就是,还没经过别人同意就擅自使用这种手段,心眼真的坏透了,我看义宏庄和苍穹帮也没什么区别。” 诸葛青峰对自己女儿这番话仿佛深有感触:“所谓的正义与邪恶,又有谁能明确其二者界限?说不定反过来看两者都差不多。” 诸葛灵道:“爹爹的意思是义宏庄其实也是苍穹帮,苍穹帮其实也是义宏庄?” 诸葛青峰点了点头:“在某种狭义的程度上来说是的。它们本质的区别只是众人心中的价值判定。偏激地说,苍穹帮做的恶事,在他们人眼中可能就是好事,我们做的好事,在他们看来可能就是恶事。” 诸葛灵还是没听懂,只是装模作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风逍舞道:“善恶终有别,两者达成目的的手段或许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然而所为对象、所处底线却完全不同。至少义宏庄不会强夺他人财富来填补自己。” 诸葛青峰淡淡一笑:“那是因为义宏庄没有这个必要。若有这个需求,以义宏庄当今江湖地位,是否也会以一个出于某种正义的名头,将罪名强加于某家人,尽数搜刮某家财富?” 风逍舞沉默。良久后,道:“若他们做出了这等事,那他们也和苍穹帮一样为恶,只是假以冠冕堂皇的正义粉饰掉罢了。归根结底,都是为恶。” “没错,他们至今都没有做过这等事,这也是我们如今依然信任着义宏庄的缘由。” 诸葛青峰道:“司徒超风还说在真正奸细没抓到之前,希望你不要走漏风声,以免乱了计划。” 风逍舞苦笑:“就算我不想,也不得不这么做。” 诸葛青峰道:“前两天钟无泥也死了。” 风逍舞点头:“我知道,那次是丐帮的独立行动,我也有参与。直到那次行动我才知道钟无泥之前的模样都是装给那奸细看的,他的魄力确实对得起他的江湖地位,是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独立行动?”诸葛青峰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看出某些能证明奸细身份的细节?” 风逍舞摇头:“那奸细胸前曾中了我一剑,但却很浅,此时伤势也快好了。且那天他蒙住了脸,除了暗器手法绝妙外,我也无法得到任何信息。” 他的脸色很严肃:“不过那天若非有惊人的转变,那次行动我们绝对能成功的。” 诸葛青峰道:“什么转变?” 风逍舞道:“当时那奸细逃进一所贩私盐的宅院,我带着丐帮弟子从正门杀入,钟无泥从后面出手。院中除了那奸细外还有六人,三个是郭重山的阴刀三香主,还有另外三人身份不明。” 诸葛青峰没说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风逍舞顿了顿,沉下脸道:“我本已制住其中一位黑衣人的招数,钟无泥也在此刻同时出手,这黑衣人本该必死无疑。却在钟无泥那一棒即将得手时,硬生生给止住了。” 诸葛青峰敛了敛眉:“止住?” 风逍舞点头:“那一棒将他的人皮面具也一并震碎。钟无泥在见到他的脸后,竟不忍再下手,我也因从正面攻入的缘故,只能看到那人的后脑勺。” 诸葛青峰倒吸了口凉气:“能让钟无泥在这种情况下停手,这简直匪夷所思。即便是他们丐帮自己的人,凭钟无泥瞒着义宏庄暗中组织起独立计划的城府及决断,恐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敲下那一棍。” 风逍舞道:“没错,因此我至今都相当疑惑那黑衣人究竟是谁。” 诸葛青峰道:“也因为这个转变,钟无泥反被那人杀死,你们的行动也就失败了?” “没错。”风逍舞道:“司徒超风没向你们透露此事备细?” 诸葛青峰摇头:“至少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自身地位。试想,若丐帮独立组织的行动反而几乎捕捉到这内奸,岂非动摇义宏庄本身的绝对权威?”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只知道那黑衣人的身材很魁梧,眼神含威,且剑法不错。” 诸葛青峰道:“这恐怕无法成为关键线索。” 风逍舞叹了口气:“这我也明白。” 诸葛青峰道:“所以接下来你只有逐个对象去排查了。那内奸尚不知自己已处于义宏庄的计谋中,这点对你相当有利。” 风逍舞点头:“除去已死之人和义宏庄三位庄主,剩下的人还有方平、赵光、卫庄、卫城、杨青虹、简温琏、孙振岳、龚清雷、林枫、葛氏快刀三侠……宋捉影和庄主你。” 诸葛青峰大笑:“素来知道你严谨,却不想此时仍不将我排除在外。” 风逍舞也笑了:“与宋捉影一并提起,在我这里就已经消除了你的嫌疑。” 他接道:“我已查探过孙振岳、简二,至少昨夜这两人并没什么问题。后来突然遇见司徒超风,刺探不得不就此暂罢。” 诸葛青峰道:“毕竟昨夜你尚未了解司徒超风的真实意图。昨夜他也不得不对你下死手,因不知奸细所在,必须时刻保证万全,让奸细以为自己已完全洗脱怀疑。” 司马嫣忽然丢下小铃铛,抱住了风逍舞。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掺和进义宏庄的事了?” 她眼神不停地闪烁。风逍舞看着,吻过她的脸,道:“你该知道我们此行目的是什么。没有义宏庄的帮助,绝无可能拯救司马庄主,即便与义宏庄合作有千万凶险,我也必须坚持下去。” 司马嫣没再说话,只是此刻眼里流露的竟不知是什么情感,将头埋进风逍舞的怀里。 诸葛灵也不愿在此时多话,只是轻轻拭着眼泪。诸葛青峰不忍再论及此话题,将话题转开:“除了孙振岳与简二,剩下的人中你觉得该从何调查?” “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风逍舞道:“义宏庄安排你来我这里,一是为了躲避飨血门,二是让你跟我交流情报,顺便把义宏庄的安排告诉我,我没猜错吧?” 诸葛青峰微笑:“果然聪明。” “首先可以排除水龙十三连卫家二兄弟。若他们真有问题,完全不需要用这么麻烦的手段。直接与苍穹帮沟通,在地图上设局,就能将我们一网打尽。” “第二代飞仙剑杨青虹也无需费心。在司徒超风举众人之力围剿你时,他没有出剑。若他出手,就算你侥幸逃脱,也一定身受重伤。对他来说就是除去一心腹大患,同时落实你就是内奸的口舌。” 风逍舞道:“原来司徒超风也知道那天杨青虹没有出手。” 诸葛青峰道:“再排除掉鬼手捉影和我自己,剩下的便只有林枫、龚清雷、方平、赵光、葛氏三侠七人。” 葛氏三侠为葛成公、葛成方、葛正元三兄弟。鲁东葛家为刀法名家,其中葛成公、葛成方二人为嫡系,葛正元本属旁系,当今葛家奉庙家主葛敬尤见他根骨绝佳,天赋其成,遂纳入门下一并传授嫡系地趟刀法。 地趟刀法看似如小儿在地上滚泥巴一样滑稽可笑,混乱无序。实则缠首裹踝,点捺抡翻,跌扑滚打,一招一式中皆暗藏杀手,威力极为可怖。葛敬尤也与五虎断门刀容则雄,霹雳刀诸葛青峰,前镇威镖局副总镖头方平并称江北刀法四大名家。其中方平刀法最四平八稳,不求奇巧,只求敦实,一板一眼;霹雳刀最豪迈壮阔;五虎断门刀最刚猛迅捷;地趟刀最奇诡冷峻,为杀气最重的刀法。 而此刀法最玄妙之处更在多人掩合之下,竟无需提前训练磨合,亦能流畅施展。看似街边杂耍的身法中,杀人如卖解熟手般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令人不寒而栗。快刀三侠深得葛敬尤真传,比之义宏庄三位庄主联手恐怕也仅是稍显其次。而江湖上闻名遐迩的“鲁东三杰”,其中之一便正是葛敬尤,因此三月前鲁东三杰同紫竹司马一齐荡平雁荡三十八寨的壮举,快刀三侠也参与其中。 风逍舞道:“快刀三侠若是内奸,以他们三人功力,恐怕我们早已身首异处,完全无需这般拖沓,因此我推断不是他们。” 诸葛青峰道:“那就只剩方平、赵光、林枫、龚清雷了。” 风逍舞道:“但孙振岳和简二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排除。” 诸葛青峰点头:“这就是你昨夜为何会在乾兴客栈附近见到司徒超风,你们的看法基本一致。”他取出一幅宽大卷轴,展开,内容正是此城详细地图,只是已在上面用朱笔画好了一条路线:“这条路线是司徒超风特地为你画的,连通这六人住处的同时,削减了义宏庄弟子的分布,便于你行动。” “毕竟如今明面上你仍是那个奸细,义宏庄的人见了你,也势必还得下死手来对付你。”诸葛青峰卷起卷轴,交给风逍舞:“所以最好在规定的亥正二刻后,按照这条线路来行动,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风逍舞收好卷轴。诸葛青峰道:“也因此关系,我无法助你,只能靠你自己来探取更多情报。” 风逍舞能懂:“没事。只要替我守护好嫣嫣就够了,有你们夫妇在,我也更加放心。” 诸葛灵道:“我呢我呢?小铃铛不能让大哥哥更加放心吗?” 风逍舞微笑:“小铃铛当然能让我更加放心。有小铃铛在,姐姐也不会那么寂寞了。” 对面房里忽然响起宫夫人的声音:“小铃铛,来一趟娘娘这里,顺便把大老粗老爹也一并叫过来。” “来了!”诸葛灵拍了拍诸葛青峰,又屁颠屁颠跑回了房里。 诸葛青峰站起:“此刻你的处境如严冬涉川,千万务必小心,必要时一定要知会我。义宏庄的手段……总之若情况危急,保命要紧,别管什么暴露不暴露了,活着最重要。” 他沉默片刻,接道:“我们夫妇此刻都希望你能否极泰来。危难时刻,一定倾力襄助。” 风逍舞也站起拱手:“多谢。既然庄主不把我当作外人,我自也不会吝于求助。只是我也不希望有这一时刻发生。” 诸葛青峰点头,看向司马嫣:“你们多保重。” “庄主也请保重。” 诸葛青峰转身,走向对门。 司马嫣看着诸葛青峰的背影,及正面对着不停向他招手的诸葛灵,道:“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在与小铃铛聊天的过程中,总是非常开心,也非常合拍。虽然她很调皮,但与她在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亲和与亲切,就像……就像我们是真的姐妹一样。” 风逍舞笑道:“这岂非是好事?小铃铛确实非常讨人喜爱。” 司马嫣道:“刚刚你们提到的飨血门是什么?” 风逍舞脸上笑容凝结,脸色沉了下去。沉默了很久,才道:“此谓江湖上一邪派,由嗜血魔创立。与其说是门派,更近似于一种宗教,在波斯祆教及罗马天主教的部分教义上改革创新教条,形成如今的飨血门。此教派极具社会观念的重塑力、行动行为的煽动力与思想信仰的诱导性。此教派信奉鲜血,门派所有武功都有‘祭血’为起手式,即以特定动作与身位姿势挥出兵刃,顺带割破腕部,同时扬起一道血弧,称为‘饮血功’。而饮血后的兵刃,确会隐隐流动着一层妖异诡秘的红光,宛如流血一般。” “他们尊什么‘外法圣母’为唯一最高神,需定期举行飨血仪式向外法圣母供奉鲜血,在鲜血之上燃起火焰,称为‘血火’,以请外法圣母降世散播福祉。献血来源皆由未至及笄的处女提供,否则无法点燃。而底层弟子也有定期向教派高层十大圣徒提供鲜血宴饮的教条,因此飨血门十大圣徒皆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而绝大多数基层弟子却都因奉血过度形同枯槁,因此飨血门徒又被江湖戏称为‘血槁’。他们供奉鲜血时也丝毫不觉这是令人不齿之事,反而觉得自己能被选中向圣母,向圣母代言人的圣徒们奉献自己的一切是此生最高尚最伟大的行为。” “能将人心蛊惑至主动摧残自己的地步,更不用提别的事了。不少被带入此教派的武林名门从此家财散尽,人丁难继;若有朝堂高官则借其之手操弄权术,涂炭苍生;更有许多少年男女被教派高层遴选分配,成为……” 风逍舞没有说下去,这样的事他不想再多说。司马嫣浑身已起了层鸡皮疙瘩,眼里尽是惊慌骇然:“这样令人作呕的门派居然发展得这般壮大,简直太过可怕。依我说,义宏庄早该组织江湖所谓各高德大能对这种邪门歪道进行剿灭了。为何直到现在才有慕容家下决心与他们来一次火并?” 风逍舞道:“飨血门势力太过庞大,无法一蹴而就,要根除就必须付出重大代价。江湖之种种阴诡罪恶,不一而足。义宏庄筹备五年,才在今日决定与苍穹帮来一次决战,仍遇到种种困难与阻碍。除掉飨血门,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司马嫣沉默点了点头,道:“幸而这次慕容家组织一众江湖好汉围剿飨血门,只希望这次能将这武林败类连根铲除。” 她脸上充满鄙夷与憎恶:“现在我听到这三个字就觉得恶心。” 风逍舞道:“但慕容家应该也不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义才这么做的,当另有隐情。既然是慕容家主导与飨血门开战,那么慕容一定会倾尽绝大部分财富与力量在此事中。即便能获胜,慕容家也一定元气大损,甚至不再有能力担任武林五大世家之席。届时各派江湖势力绝不会错过这个上位的机会,增加自身江湖影响力。” “慕容家一定是自己有非与飨血门开战不可的缘由,才不惜任何代价也要除掉飨血门,否则绝不会这么做。要做,只能是义宏庄这种无需身处江湖权势斗争漩涡的‘方外人’来组织。” 司马嫣叹了口气:“既然大家都厌恶飨血门,为什么不能各自都出一份力趁早把他除掉,非要等到义宏庄组织呢?这样岂非也给了飨血门充分的时间壮大自身。你说的东西都好复杂,我不太能懂。” 风逍舞道:“江湖本就是复杂的。人人都知是对的事,应该做的事,一但加入权势的此消彼长,就会陷入迟滞。促进这一现象的改变,这就是义宏庄给江湖带来最重大的变革。” 司马嫣努了努嘴,道:“但我对义宏庄还是喜欢不起来。要是司徒超风提前将他的计划告诉我们,也就罢了。现在害得我们如此狼狈,连句道歉都不说,两个普通弟子有如知府老爷一样大摇大摆走进来拍拍屁股就走人,就差鸣锣张伞,清跸传道了,实在让我心烦。” 风逍舞道:“身处江湖,这样的委屈不胜枚举,根本算不了什么,由他们去吧。” 司马嫣拉过风逍舞,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听诸葛庄主的话,自己的命最重要,不要为义宏庄的事浪费心思,记住了吗?” 风逍舞淡淡笑道:“我记住了。” 夜。 长街斐然。 雪浅积在街道两旁,寒气更兴旺了街上的灯彩。 风逍舞正潜伏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 依司徒超风规划的路线,他要去的第一处是龚清雷的住处。 龚清雷祖籍广东,现居广州,与岭南第一家族林家同为乡里。作为疍家人,龚清雷近年来团结了岭南、海南、闽江地区所有的疍家渔人组成帮会“东海帮”,势力极广,借着水上航道的熟悉与便捷,加上水产捕获方面的丰富经验,为三地疍家人谋得大量财富,一举摆脱普遍贫苦的窘境,使得各府县人士对疍家的歧视现象日益消减。因疍家人在经济上的长足飞跃,自此逐渐有人光明正大走上陆地,进行各种商贸、宴游等社交生活,无需再顾及陆上人的嘴脸。 疍家人长年遭受霸凌与偏见,思想与学术交流极少,因而没有什么可以称道的武功绝学,身处江湖纷争时,更多是靠大量人数堆叠起的气势压倒对方。十月前龚清雷亲上海南铜鼓岭面见南鲤子,迨及林家反应过来,想要从中作梗时,东海帮与海南派已结为帮扶互助关系。东海帮在商运经营时带上海南派产业的优质瓜果、水产等物运往苏浙一带,甚至远至渤海湾。因其深谙水路及沿途保鲜方案的缘故,往往能在货品尚处新鲜之时抵达目的地,高价卖出;而海南派每年也会向东海帮招收弟子拜入门中传习武学,成为正式的海南派弟子。借着海南派的名头,连岭南第一林家也不得不在水道航运上让东海帮三分,林枫就算嘴上再怎么讽蔑疍家人,也不得不在事实上做出相当多的让步。 疍家人重见天日,成为能再次光明正大踏上陆地的炎黄子孙,龚清雷居功至伟,因此虽然他武功不高,仍被推为三地疍家的总话事人,东海帮的总瓢把子。 然而在龚清雷获得丰沛的权贵与财势后,为人也逐渐漂浮。如今无论办公或是休憩,身边必须有四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为伴,包括这次义宏庄行动,亦是夜夜理簧弄箫,寻花问柳,比自己挖苦过的林老家主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不过和林枫、赵光等人不一样,他更倾向将女人叫到自己的住所,从不现身于鱼龙混杂之地,这也许是他比及其他人唯一一处更加进步的一点。 这个不良习惯在司徒超风的卷轴上有简述,包括剩下人的各种小癖好或不良习性,如赵光、简二先生等等,不外乎都是女人。此文件中,唯有方平没有被记录不良行为,只是有睡前必须要让义宏庄弟子给他带一份与昨夜不同的夜宵的癖好。 财富与权势过于优厚,就会追求无法被市场准确估值的消费模式。这些个一隅之雄豪如此崇尚女人,不外乎包含着此等心理。 司徒超风在文件上也让风逍舞注意一下龚清雷身边的女人。奸细也许并非是参与行动的人,而是其身边人。 亥正二刻,便是义宏庄调动人手,为他开路之时。风逍舞观察着天上月色,计算着出来后经历的时间。估摸着时辰已到,纵起身法,向龚清雷住处掠去。 ------------ 贰叁 龚清雷所住之处无甚别致,只是一寻常水边农户。门外四顶小轿,应当是龚清雷叫来的四个女人所乘。 此时院里房中只得龚清雷,想来也如风逍舞一般,为了义宏庄的行动以金钱租赁了一户人家的房子。 房舍比邻水边,正泊着三艘乌篷船。龚清雷为疍家人,自然精通水性,潜息弄流亦不在话下。可当风逍舞凑近观察时,发现系在岸墩上的绳子至少已半月不曾解开。龚清雷来到这里后,竟也未曾试过这三艘船是否可靠,关键时刻是否可堪一用,只是单纯居住于此罢了。 既然龚清雷没有在危急时通过水路逃走的打算,为何要特地择水边而居呢? 风逍舞或许能懂龚清雷的想法。 疍家人的身份带给了他世上最卑劣的阶层歧视,对这代表了他过往身份的三条小船,他自然想完全撇清其关系,不愿再去踏足它们。然而在内心深处,对过往生活残留的斑驳陆离,使他不禁忆起旧时的片段美好,无法全然割舍。因而造成如今伴水而居,却邈迹江河的龚清雷。 人便是如此复杂之物,心中所念所想,现世所窥所盼,总是身不由己。 排查过四下后,发现没有异常,风逍舞便越过竹篱,踏入院中。 远处一间房子灯烛荧煌,想必龚清雷正身处其间。房内有隐隐歌声传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是李后主的词,只是为何偏偏是这首词? 是因他们的悲痛,只能用这种委婉含蓄的手法来倾诉? 欢笑的背后,几度弹泪,几曾回想?明晔的灯光下,掩盖了多少辛酸,多少丑恶? 倾听她们的人,能否明白曲中真意? “好,有赏!” 一阵爽朗笑声传来,风逍舞闻得是龚清雷的声音。 看来是不懂。 风逍舞的眼神也似有些飘摇。回想自己竟也曾沉缅其中,在此等罪恶间用金钱换取那虚无缥缈的慰藉,一股强烈的厌恶与自责随之涌上他心头。 幸而,他遇到了一个人。他不再想下去,贴近龚清雷所处的明间,往内窥视。 现在不是自我反省的时候,他仍有任务在身。 窥牖望去,两个女人正在龚清雷左右,一位觥筹相对,一位持盂而侍。不远处也有两个女人,一位朱唇微启,如林中黄鹂;一位抚筝弄弦,如水镜琉璃。 看到这四个女人,风逍舞不由得大吃一惊! 唐唐!那个女人竟是唐唐! 坐在炕几左侧,手中金樽正泛羊羔,脸上笑靥如二月春风的女人竟是唐唐! 她已不再是那个丫头打扮的的女孩了,此刻已是满头珠翠,浓妆艳抹的院中粉头。她脸上的妆浓得连风逍舞都险些无法认出。 怎会是她? 她又怎会沦身至这般地步? 风逍舞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唐唐从中拉出,询问她为何会沦身于此。然而笙歌未罢,他又怎能当着龚清雷的面将唐唐拉走? 且义宏庄为了方便他行动,故意制造了空洞时机,因此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让义宏庄发现自己,败坏了计划安排。这样只会对自己更加不利。 他只有等。他也不管剩下已安排好要探查的人如何,索性就在牖外坐下,只等龚清雷兴致阑珊。 他已抛下过一次唐唐,这次绝不能再将她抛下。 更锣响起。 已是三更。 龚清雷仍未有兴散的迹象,风逍舞也仍旧坐在窗外,一动不动。屋内莺歌燕舞,筝排雁柱,他都充耳不闻。 他意已决。却听得此刻一阵叩门声,龚清雷随意应了声:“进来。”只见一黑白衣饰的年轻壮汉走入,正是义宏庄弟子。壮汉在龚清雷耳畔密语一番,随即作揖离去。但见龚清雷闻得密信后,眉头深锁,不住抚弄着酒樽,方才的兴致也已散了七八成。 壮汉离去时似有意无意朝风逍舞藏身的方向略点了点头,风逍舞立刻明白这是司徒超风的主意,打算调走龚清雷。 见他长时间稽留此地,义宏庄弟子必然会向司徒超风禀报,而司徒超风也一定会确认风逍舞留在此地的目的,最后调查的方向就会落到四个女人身上。排查四个女人的身份由来后,义宏庄也就能明白唐唐与风逍舞的关系。 龚清雷沉吟片刻后,果然开口道:“好了。”歌舞止息。 “今日你们先回去吧。”龚清雷掏出四个荷包,四个粉头应声跪下谢赏。一通归别话语后,四人正欲离去,唐唐却被龚清雷一把拉住:“你留下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唐唐微笑应和,坐了下去。龚清雷也不送客,急急忙忙出门上了一顶轿子,扬长而去。 片刻后,只见三个女人这才款款曼曼走出房子,施施然向小轿走去。其中一人开口道: “打这女人来了后,每夜留下陪老爷的都是她,我们的风头可都被她给占尽了!” “那可不是。谁叫她比我们这些黄脸婆年轻,长得又俊又标致呢!” “男人不都是喜新厌旧的货色。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来了新货色,谁还不争着尝一口了?” “唉,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姐妹们就真的甘心让一个新来的顶老把咱们的面子都剥了个干净?” “两位姐姐,小妹我倒有一计。不如……” 三个女人压低了声音,似在密谋着什么。片刻后,闻得一声尖锐的大笑:“好妹妹,你这一计可真是妙极了。难怪咱院里无论保儿、鸨子、娘们、孤老,都说你脑子比谁都好使,只是这一计未免忒毒了些。” “都说无毒不丈夫,更何况咱们女人。毒是毒了些,但这不也是遂了姐姐的心愿嘛?” “哎哟,我虽是此般说,只是连姐姐我都想不出这么狠毒的招数。往后几年妹妹长大了,咱们两个做姐姐的可少不了要吃些窝弓药箭了。” “姐姐们何必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谁不知两位姐姐待我袖香儿比亲妹妹都要亲,那新来的臭婆娘如何比得上两位姐姐?袖香儿断不会对两位亲姐姐使出这等手段。” “不愧是龚老爷独赏你一碟桂花糯米甜藕,嘴巴真比抹了蜜还甜。” 三个粉头一路调笑,一路上轿离去。风逍舞不去多看,进入房里。 唐唐正怔怔坐在堂中,似在想着什么。 她在想什么呢? 是想着方才三个女人旁若无人的对白?还是侍奉龚清雷时强起的春风笑靥? 抑或是旧时紫竹山庄的种种时光? 旧时光终是旧时光,终如春江水东去不回。 唐唐呆呆地出着神,忽然眼前闪现一条人影,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惊道:“是谁?” 然而定睛细看时,她张开的嘴却无法再说出话来,两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是你……” 只这四字,她语言中情感却复杂得让人无法明辨。是责备,是怨恨?却怎又有细若游丝一般的喜悦?是舒坦?是解脱?却怎又有翩若鸿羽一般的无奈? 风逍舞道:“先不说别的,我们离开再说。”他拉起她的手,却沉重得无法拉动。 风逍舞怔住:“你不想走?” 唐唐没有说话,只是不住地簌簌落泪。风逍舞也不催她,俯下身,轻轻拭过她脸上泪痕。 唐唐笑了,脸上笑容并梨花带雨,却更显凄然:“难怪小姐那么喜欢你,你真是又强大又细腻。” 风逍舞道:“我并不强大。” 真正与苍穹帮交过手后,他才认识到无论自身有多么强大的力量,都无法与真正强大的江湖势力抗衡。个人永远无法战胜团体。 唐唐道:“我不走,是因我不能走,而不是我不想走。” 风逍舞道:“你为何不能走?” 唐唐道:“因为我的爹爹娘娘,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弟弟妹妹。” 风逍舞道:“是苍穹帮?” 唐唐点头:“苍穹帮安排我靠近龚清雷,我若不这么做,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是因为我吗?” 唐唐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道:“他们得知你的处境,就知道你接下来肯定要排查参与义宏庄行动的每一个人。” 她顿了顿,接道:“他们也知道我与你们之间的关系,因此借龚清雷的毛病专门让我等你上钩。” 她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将风逍舞推走:“我不愿对你下手,只当我们从未再见过,你快些走吧!” 风逍舞沉默,一言不发。 他早该想到苍穹帮会用这种手段的。 以苍穹帮的狠毒,即便从此以后唐唐与司马家再无任何关联,他们也一定不会放过唐唐。 只是当时他为何没曾想到?至少在临行前,他都应该给唐唐安排一个藏身之所,而绝不是一走了之。 是因与情人的久别重逢冲昏了他的头脑,而没心思再去多思考别人的处境? 风逍舞不禁为此感到汗颜。他第一次认识到若两人之间的喜悦蒙蔽了理智,有时竟会对他人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即便事后再如何悔悟也于事无补。此刻虽不是自责的时候,然而他却无法摆脱心中的愧罪。 他再次拉起唐唐的手,用力将她拉起。 无论此前怎样疏忽,这次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唐唐急了:“你在干嘛,我岂非与你讲过……” “苍穹帮要你杀了我,是吗?”风逍舞打断了她的话。 唐唐愣了愣,道:“没错。” “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 “然后你就能救回家人,是吗?” 唐唐没有回答,只是啜泣。 风逍舞道:“你仔细思考一下,这有可能吗?” 唐唐道:“为什么不可能?” 风逍舞道:“对苍穹帮而言,你存在的价值就是能杀死我,而他们不能,因而你有筹码与他们抗衡,所以你的家人才能活着。” “我死之后,于苍穹帮而言你唯一的价值就已失去。既然如此,你的家人又怎可能还活着?甚至你……” “那你叫我怎么办嘛!”唐唐再也无法忍受,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所以我才要你快走啊!见到你,我就一定要杀了你,没有见到你,我的家人反而还能保住性命。等义宏庄与苍穹帮一决胜负后,他们还有可能活下去,你懂了吗?” 她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嚎哭:“甚至我,我又能怎么样?我巴不得他们一刀把我给了结了,也不用再去面对这些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怎么解决的事情。我早就不想活了……” 风逍舞默然。 他无法再多言什么,只是将她拥在怀里。 此刻唐唐的话竟让他哑口无言,他只能拥抱她。虽怀里的并非司马嫣,但他相信司马嫣一定能理解此刻境遇,也一定理解此刻这个拥抱对于唐唐的意义。 风逍舞道:“你是否知道家人被关在何处?” 唐唐道:“他们倒并没被关在苍穹帮总坛。而是在一处叫……好像是雪波台的地方。” “好,知道他们的位置那就好办得多。”风逍舞抱起唐唐:“你先随我离开此地,我一定将他们救出来。” 唐唐迷蒙泪眼的一层雾中透出一丝明亮:“你能把他们救出来?” 风逍舞微笑:“你总该了解我的本事。” 他拉起唐唐的手,走出竹篱,这次她的手不重了。 唐唐道:“小姐是不是也与你在一起?” 风逍舞道:“没错,嫣嫣也在。” 院门深锁。 里头隐隐传来些微烛光,偶有几声轻快的打闹声,看来司马嫣与诸葛灵都未曾歇枕。 风逍舞道:“你快进去吧,这几天嫣嫣一直说好想你,再见到你后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还有一户人家,京城青凤庄的诸葛青峰一家三口也借住在我们这里。他的女儿诸葛灵非常讨人喜爱,你和她一定会很聊得来。” 唐唐点头,莞尔笑道:“谢谢你。” 风逍舞开门。唐唐迈步走入,见风逍舞没有进来的意思,唐唐道:“你不进来吗?” 风逍舞道:“我不进去。救援你的家人要紧,且还有义宏庄给我安排的任务。” 唐唐道:“我们就一块坐一会,花不了很多时间,就像从前那般……你随时都可以走。” “不,我必须抓紧时间。”风逍舞转身:“今晚你和嫣嫣睡一块吧,不用担心我。” 唐唐沉默片刻,道:“好,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一切都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风逍舞纵身,跃离三丈开外。 三五个起落后,风逍舞回头,隐隐目见唐唐已走进小院,关起了院门。 然而风逍舞眼中神色,竟也不知是哪般神彩。那眼睛古怪得让人根本捉摸不透。 如唐唐所言,三人坐一坐也花不了多少时候,他随时可走,诸葛青峰也能给予他一些建议帮助,甚至他可直接请求诸葛夫妇出手。 他此刻眼神似也想进入院中,如往日一般三人围炉夜话,然而终是未能做到。 是他不愿面对司马嫣与唐唐重逢时迸发的喜悦,而此时他心中只有愧怍的自卑? 是他不愿看到诸葛灵的活泼与天真烂漫,使得他心中那股自怨自艾更甚?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因这乱如麻的思绪他从不愿去理清。 忽然想起自己推敲龚清雷伴水而居的心理。此时此刻,两人的心境恐怕亦无太大差别。 他转身,跃出,向长空。 今夜十五,月向圆。 雪波台并非因雪景之盛美得名。当朝新科状元马元杰进京赶考时,曾旅居此地。于此台极目,赏花宴月时,目见一番绝景。时值侵晨,清波浩淼,河上水雾却并非弥漫在空中,而是沉积于水面之上,波光粼动,浓密水云宛如白雪丰堆,因而提名“雪波台”三字。然而于天下而言,当时马元杰只是地方乡塾一无名举人,因此并未得到青目。及马元杰蟾宫折桂,获新科状元,当地官老爷闻状元郎曾游历于此,立即红红火火操办起来,宴请马元杰亲题“雪波台”三字,铸一青铜匾于其上,并积极翻修扩建,增加了一些楼宇建筑。 此地虽尽得风流,风逍舞心中却没有任何逸兴。因他来此并非宴游,而是来杀人。 三两亭榭,四五阁宇,雪波台中建筑并不算多。风逍舞走进雪波台,目光落在远处屋舍群中。 只有那片屋舍适合羁押七八人,并有合理的地形布设防守。唐唐的家人若被关起来,一定就关在那里。 却见屋舍周围只得寥寥几人巡视着,风逍舞甚至不费吹灰之力,转眼就轻易制服了他们。不消片刻,他就已来到门前。 只是他不免感到奇怪。事情怎会进行得这般顺畅? 因苍穹帮从未将唐唐这个一般民众放在眼里? 还是因苍穹帮没想过风逍舞会来到此地,所以监守的人力也安排得不多? 无论是什么原因,苍穹帮绝不可能犯下这种错误,一定有不对的事,只是他暂未察觉,必须时刻保持警惕。风逍舞手搭在门上,准备开门。 却在此时,他的手不动了。 他手一直放在门上,既不敲门,也不开门。忽然,一道灵亮寒芒,他剑已刺进门中! 一道震耳欲聋的破门声,却并非风逍舞的剑发出,而是门内骤然耸出数把兵刃!风逍舞抽剑,倒掠十尺开外,却发现身后已有数人围起。 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房内传出。风逍舞举目望去,为首一人正是万里独行! “郭重山对你的分析果然分毫不差。”万里独行长笑,却带着一股讥诮与冷漠:“你虽机敏过人,思绪缜密,却在情绪波动时往往不能自已,从而无法在真正关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判断。” “你不妨多想一下,那女人虽微不足道,对你而言却相当重要。我们又怎可能让她得知她家人被关在何处,专程等你来营救?”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万里独行道:“胜负已定,无论有人等你救或没人等你救都已不重要。” 风逍舞没有说话。 当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时,已经太晚了。现在他身边围着六人,万里独行身后有跟着三人。 三人正是风雷堂三香主。而风逍舞身边六人正是阴刀,刑堂三香主。那目光冷峻的孤傲少年,仍用着如往时一般孤高的眼神看着他。 这恐怕是苍穹帮有史以来只为了杀一个人而动用的最大力量。风逍舞手中剑搤得更紧,他知晓此次苍穹帮绝无可能再放过他。 单凭阴刀堂三位香主,风逍舞想从他们手中走脱已极为困难。此刻风雷堂,刑堂三香主相助,更有风雷堂主万里独行亲自出马,与毕恭玄在小船上带的人截然不同,他们都是总坛的人物,且万里独行没有毕恭玄的散漫与自矜。如今他已是插翅难飞。 万里独行已走来:“此刻你心中想的是什么?是想如何杀出重围,还是想用什么手段打动我,让我饶你一命?” 风逍舞沉默。 万里独行道:“我劝你好好考虑如何游说我,因你绝无杀出去的可能。” 风逍舞仍是沉默。 他目光一直流动游走其间,想找出万里独行包围的破绽。 只可惜他无法找到分毫隙口。 他心中已预演了五种方式或时机出手,最多只能杀掉俩人,结局仍逃不过被俘获的宿命。冷汗已渐渐湿润他的背脊。 见风逍舞噤声不言,万里独行也自觉无趣,叹道:“我倒有一个法子。将你手中剑交给我,我便放你一条生路,这笔交易如何?” 风逍舞淡淡道:“将欲翕之,必先张之。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万里堂主怕不是想将我唯一兵刃拿走,以最小的损失获取胜利吧?” 万里独行朗声笑道:“算了,你我都是精明人,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他接道:“不过你手中剑,我着实想要得紧。” 风逍舞道:“除非我死,不然你不可能得到此剑。” 万里独行道:“好,果然是条好汉。剑客性命当是手中剑,自己的命当然不能随便交给别人。” 风逍舞没有接话。 剑是每一个剑客的生命,绝不能轻易交出,这是古往今来剑手之共识。然而风逍舞却并非因这个原因不愿交出剑。兵器,乃不祥之物,对他而言,剑就是剑,杀人的一件工具,工具有好有坏,有趁手有撇手,有相性契合,有不和脾性,无论如何喜爱,终不过是夺人性命的凶器罢了。虽他也相当喜爱手中剑,却没有过多情感寄托,不像很多剑学名家对各类好剑都寄托相当大的情感,甚至当作相伴一生的珍宝。 然而那人于离别前夕,将这把剑交给他时,脸上复杂难解的神色至今仍烙刻在他脑海里。这已算是世上最无情的人,居然在十年后的一瞬露出深邃且混乱的神情。尽管那人在交睫后立刻恢复了此前那般的冷漠与无情,然而回想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泪光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光景。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人也拥有情感,只是一直隐藏着,甚至是压抑着,从不曾表露于人。 直到永别,他也未向那人问过此剑由来,但他明白这把剑对那人而言远不止一件杀人的凶器这么单纯。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泪光使他深刻认识到,这把剑恐怕蕴藏着那人所珍视的全部记忆。 只是至今他仍不明白,为何那人会将蕴含着一切思念之物交给他。他只知道既然那人将此剑交予自己,必定有着非凡的意义,一如十年来的冷漠无情却始终孜孜不倦地训导着自己一样。虽他尚未明了其中意义是什么,但自接过这把剑后,他就明白自己必须永远守护这把剑。 谢雨楼忽然道:“万里堂主真想要这把剑?” 万里独行道:“江湖中人,以武为生。宝器谁人不慕?更何况百兵天王郭重山都连连赞叹。” 谢雨楼道:“这好办。” 万里独行道:“谢香主可有高见?” 谢雨楼冷笑:“堂主不妨现在就走过去将他的剑取下,我敢保证他绝不敢出手。只要他出手,我们六人一定将他诛杀此间,纵有什百兵器也无济于事,到时宝剑一样落入堂主手中。” 万里独行大笑:“好,果真妙计。只是我希望能在他活着时就拿到这把剑,这样想必会更有趣得多。” 万里独行已缓步走来。 当着风逍舞的面取走他的剑,这无疑是种侮辱,万里独行要的就是这种侮辱。 风逍舞已握紧剑柄。 他已准备好在万里独行走来时,哪怕露出一丝破绽,立刻出剑。只要有些微获胜可能,他绝不放弃。 然而万里独行走来的每一步都慢得出奇。他谨慎提防着风逍舞在任一时刻任一角度可能的出剑,他深知风逍舞剑的可怕。 看着万里独行走来的步伐,风逍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却已开始乱了。 对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没漏出一丝机会,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的胸口上。万里独行的每个动作都确保自己在任何情况都能够全身而退。照这样下去,即便万里独行离他只剩一寸,这一剑也绝无可能得手。 距离只剩四步之遥,这四步很快便会走完。那时该怎么办? 风逍舞眼神依旧坚定,却在无意识间气息已有些紊乱。万里独行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他看出来了,他知晓自己已胜券在握。 三步…… 两步…… 谢雨楼突然出手! 寒光没入万里独行右胁二三肋骨间。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谢雨楼会在此刻出手,还是朝万里独行出手! 万里独行灌注的全部精力与神思都专注在风逍舞身上,从未料到自己人的剑会刺向自己。当他离风逍舞只剩两步,恰至谢雨楼身畔时,剑已从他右胁刺入,左胁洞出。 他的大开碑手还未来得及使出,就已死在谢雨楼剑下。惊魂未归之时,谢雨楼已剑指远处风雷堂的三个香主! 他未说一字,风逍舞却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风逍舞帮他杀了这五人。他绝不能让任何一人活着回去禀报他已叛变的事实。 剑影如月虹。白刃过处,激起一片血浪,如月华流血。 风逍舞剑也已出手! 两柄剑于顷刻间夺去八人生命。谢雨楼洞穿第三人心脏时,风逍舞的剑也点了点身边最后一人的眉心。 惊魂未归而尚归,却早已与肉身永恒分离。 谢雨楼转头,带着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风逍舞。风逍舞剑已入鞘。 他并未像谢雨楼那样拭去剑上血迹,他的剑杀人不沾血。 谢雨楼叹了口气:“我的剑法仍远不及你。在我杀三人的时间里,你已杀了五人。” 风逍舞淡淡笑笑:“杀人可不是件值得攀比的事。” “你身为刑堂香主,为什么要救我?” “因我欠你一条命。” 夕阳西下,古树萧瑟。 一剑三命,人走马萧。 原来他一直不曾忘记。 风逍舞道:“看来上次在刑堂也是你故意放我走的。” 谢雨楼道:“那次不算。没有我你一样能逃离,只是会吃力很多。这次我才算真的还清了。” 风逍舞道:“依徐阴的脾性,你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 谢雨楼道:“刑堂兵刃都另有准备,不能使用自己从前的武器。”他将手中剑向风逍舞展示:“徐阴要求锻造的兵刃必须使用他曾用过的刑具为原料来制作,因此受罪的不是我,而是铸那把剑的工匠。” 风逍舞只觉全身一股恶寒。 “但苍穹帮迟早会得知你今日所为。就算你得以幸免,谢家……” “苍穹帮如何处置谢家,与我无关。” 谢雨楼语气冷若千年玄冰:“我为谢家做的事已足够多。从此以后,谢钟庭与苍穹帮的蝇营狗苟,与我楚雨楼再无任何关联。” “楚雨楼?” “这是我母亲的姓。” “她如今……” “她死了。” 风逍舞沉默。 他已隐隐猜到些此间幽秘。世家大族中,诸类事迹不一而足,早已为江湖司空见惯。像楚雨楼这样的家生子付出了多少,自是不消多言。 “不过仍是你让我想通。母亲拼命让我进入谢家并非因所谓血脉继承,要我替这禽兽卖命。而是为了让我能学到一身独立于江湖的本领,她才不惜……” 他没再说下去,风逍舞也不言。 风逍舞已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星光。 楚雨楼抹去眼角泪珠,道:“我知你此行是为司马翔而来。” 风逍舞喜道:“你能带我去见他?” 楚雨楼道:“我身为刑堂香主,头上只有徐阴和莫藏,领你去见司马翔并不难。但若要见司马翔,只有今夜。甚至再晚一些,雪波台的事就会被苍穹帮得知。” 风逍舞目光充满感激:“那我们现在就走。如此大恩……” 楚雨楼打断了他的话:“你我虽算不上厚间,但也是彼此相救过两次的交情,无需言谢。” 风逍舞道:“两次?” 楚雨楼道:“我说了,因为你,我才能想通母亲最后想对我说却无法说出的那些话。” 他取出一条绳子,递到风逍舞身前:“虽我能带你去见司马翔,但还是要用点非常手段。” 风逍舞明白他的意思。 风逍舞要装成被他俘获的样子,才能顺利抵达刑堂,见到司马翔。他将双手伸出。 楚雨楼慢慢缚起风逍舞双手手腕:“你不怕我是在骗你?” 风逍舞道:“你从苍穹帮重围中救下我,当然不会骗我。” 楚雨楼手上动作不紧不慢:“也许不过是我想一人独占功劳,所以顺带将他们全部杀死。毕竟在苍穹帮里,杀死风逍舞的赏赐可是极为优渥的,更不论活捉了。” 风逍舞道:“你不会。” 楚雨楼道:“我真的不会?” 风逍舞微笑:“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楚雨楼也微笑:“好,我们走。” 言毕,他的手点向风逍舞身上五处大穴。 然后风逍舞倒在了地上。 四周脏乱不堪,一片狼藉,老鼠与虫子的窜梭声不绝于耳。 风逍舞醒来时,就看到站在牢门外的楚雨楼。 看来楚雨楼已将他押进苍穹帮刑堂牢房里。牢房顶上小窗投入清明月色,其依然抹不去这阴寒鬼气。 楚雨楼正冷冷看着风逍舞。风逍舞翻身,发现手腕缚着的绳索已消失。 如今已不再需要绳索来控制他。他腰上的剑也已不见,显然是被楚雨楼取走了。 楚雨楼冷冷道:“现在你还相信我么?” 风逍舞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看到风逍舞的笑容,楚雨楼想继续板着脸,却终还是叹了口气:“你的剑就藏在身旁的干草垛里。” 风逍舞将手探进去摸索,果然摸到了一把剑。 楚雨楼道:“看样子,你是打算在任何情况都选择相信我?” 风逍舞道:“是的。” 楚雨楼眼里露出一种很奇怪的感情。是惊讶,是同情,抑或是感动? “你若真是那样的人,那天古树下在我收剑时,早就将我杀了。”风逍舞道:“我阅人虽不多,但这点还是自信能看懂的。” 楚雨楼沉吟片刻,道:“我跟徐阴说其余人都被万里独行带去院中开庆功宴去了,只有我押着你回来。” 这也很合理。楚雨楼刚入苍穹帮不久,人际交涉尚浅,其余人进入苍穹帮已起码有七八年。且他身为刑堂香主,当然只有他才会被万里独行交代押送俘虏的任务。 楚雨楼道:“等下我就放你出来,带你去见司马翔。” 风逍舞道:“现在不行吗?” 楚雨楼摇了摇头:“徐阴还未休息。” 他笑了笑:“我带你回来时,徐阴开心得就像是走在街上白捡了一捆大白菜的老太婆一样,别提有多高兴了,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扒光,对你用刑。” 风逍舞长吁口气:“幸好我是被你弄晕后带回来的。” 楚雨楼道:“是的,这样少了盘问时间,能更快带你进刑堂中,且徐阴不会向意识模糊的人用刑,这样他感受不到快感。” 风逍舞的心有点发毛。想不到世上居然有人在施刑时会如同艺术作品的创作般要求得如此吹毛求疵。 风逍舞道:“有一件事我很疑惑。” 楚雨楼道:“你说。” 风逍舞道:“我与徐阴交手后,发现他的武功竟比郭重山,甚至万里独行都要高。他的武功来历为何?” 楚雨楼道:“转生九元大法。” “转生九元大法?”风逍舞愕然:“徐阴从何得到这等魔功?” 楚雨楼道:“你应该听说过甬江徐家。” 风逍舞道:“一门十六进士,天下门第进士之翘楚,家主徐峰白现任浙江布政使的宁波府徐门?” 楚雨楼道:“没错。” 风逍舞道:“徐家是名门望族,不仅书香门第,门中各族人琴棋书画造诣亦颇高。当今天下九琴之‘十里丹青’,便由徐家所珍藏。然而徐家只是一般世家大族,与江湖纷争没有直接关联。唯一身处江湖的也只有徐峰白的女儿徐镜讷,且早已投入九华门下,与九华现任掌门柳归燕结为姊妹。因萧听月醉心剑道,从不过问门派杂事,协助柳归燕处理门派诸多事务的重任便落到徐镜讷身上,江湖亦赞二人为‘徐风扶柳’。” 楚雨楼道:“然而徐家仍有一人身处江湖,只是不为世人所知。” 风逍舞道:“徐阴?” 楚雨楼道:“徐阴本名为徐允愚,这名字想必你也听过。” “徐允愚?”风逍舞大惊道:“徐镜讷的哥哥?” 楚雨楼点头:“徐峰白四十三岁时,妻子蓝凌才怀上徐镜讷,因而徐允愚虽是徐镜讷的亲哥哥,却比她年长二十二岁。徐镜讷出生不久后,不知他从何处获得茔祖的’转生九元大法‘初本。茔祖这诡秘功法原本极其挑剔修炼者的体质缘契,因此其转轮派门徒至五派袭攻转生殿时也只得百余人。不想徐阴与这功法竟极为契合,有如鱼水之交。” “只不过我入刑堂不久,此间备细亦不甚了解,只知后来徐家将徐允愚逐出家门。自此以后,徐家积极投身武学课业,徐允愚也改名徐阴,十年前投入苍穹帮门下。因徐峰白酷爱品茗,认为就烹茶而言,九华山泉为第一,因此先前早与九华派往来亲密,自然委托九华训导家中武课。在徐镜讷十六岁时,徐峰白违背家族‘不染江湖是非’的祖训,将她送至九华山,正式拜入九华派门下,徐家也因此真正有了第一位武林中人。” 风逍舞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徐阴武功总有一股阴森瘆人的寒意,不想竟是练了这等魔功。” “这转生九元大法虽是天下功法之绝学,然而却极易吞噬修练者的心智,除了茔祖本人,其门下弟子无不性情大变,癫痴狂浪,喜怒无常。当年少林、武当、峨眉、点苍四派掌门缘空、云松、肖九星、詹澄秋,外加飞仙剑叶影风、杨青虹师徒二人,携五派集于峨眉,为遁迹销声,走邛崃山大金川,往黄河上游墨曲葛曲两河方向,于白山黑水间以惊人速度行进三日,终于辗转抵达若尔盖大沼地,奇袭转生殿。在占得先机的情况下仍与茔祖的转轮派大战一天一夜,杀得苍天白云都似染了鲜血,最后由詹澄秋一手青云八式将茔祖诛杀。事后,詹澄秋赋《忆秦娥·五派登袭转生殿》一首,以纪念五派合力剿灭转轮邪派一事。” 川山越,马铁稽天秋晴冽。秋晴冽,冰崖百丈,孤猿啸绝。 旦暮八千曾否可?五龙请栖神宫借。神宫借,西风鸣剑,青云饮血。 “随后五派将茔祖尸身挂于高树,欲请食于禽鸟,不想一道惊雷劈落,树干断裂,茔祖尸身亦成焦黑,掉落山崖,即便不为鸟食,也难免野兽之口。后五派起一空墓,立一碑称‘祖茔’,以嘲戏之意警惕江湖人不可步入邪道。而转生九元大法也在五位掌门人的见证下被当场焚毁,理应不会再有此妖籍流通于江湖,徐阴究竟如何得到此书?” “我也不清楚。”楚雨楼道:“徐阴如今热衷于享受他人痛苦的脾性,也因受这魔功影响。这功法或许真能无敌于天下,却连郭重山这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也练不了,反而惨遭反噬,险些丧命。据说此功法共有九重,徐阴如今方至第七重。” 风逍舞敛了敛眉:“第七重?第七重便有如此功力,若练至第九重,怕不是……莫藏麾下竟有这等可怕之人,假以时日,其武功修为说不定比莫藏还要恐怖。” 楚雨楼点头:“因而义宏庄此次行动必须要成功,趁此机会连同转生九元大法一并消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遥远的声音,接着仿佛闻得一道门重重关上,然后随着一阵愉悦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雨楼立刻打开风逍舞牢房的大锁,开启牢门:“徐阴已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司马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