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抛绣球 六月正午,骄阳似火。大齐皇宫的红砖甬道被太阳烤的滚烫,走在上面的人被这暑热一烘,心头立时也跟着升起一把火似的,说不出的心烦气燥。 严恬此刻腰杆儿笔直地跟在正乾宫总管太监刘诚身后,恭恭敬敬,亦步亦趋。为沉心定气不露声色,她竭力将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全都聚在自己的脚步之上。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行至宫门口,小珠正候在那里。 刘诚转身看向严恬笑容满面:“严姑娘请了。咱家就送到这里。” “有劳刘公公。”严恬福身一礼。 刘诚赶忙侧身避了避,笑道:“不敢,不敢。严姑娘请。”这位将来可是有大造化的!他能做到总管太监,自然八面玲珑且极有分寸。 只是刘诚不知,那双主仆一过定水桥,严恬刚上轿子,便对轿帘外的小珠说:“快!回府!” …… 一乘小轿飞快地穿行于闹市,四个轿夫脚不沾尘几欲飞起。饶是如此,轿内还是不断传来催促声:“快些!再快些!” 小珠不明所以,但见小姐如此着急,也跟急了,自己边跑得气喘吁吁边连声跟着催促轿夫快行。 一到严家小院门口,严恬便一把掀开轿帘,避开小珠伸来扶她的手,两步跨过门槛,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院中正给豆角搭架子的胡婶孙伯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小姐一改平日里的端庄文静,如阵旋风般“嗖”地刮进了老爷严文宽的书房。 “爹爹,爹爹!快!快!” “恬恬,你这是怎么了?”一见女儿这副慌乱的样子,严文宽赶忙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迎了上来。 “快!爹爹!就是今日!我今日便要抛绣球!” “抛绣球?招亲?!难道……” “对!立时!” “好好好……你莫急,莫急……” 严文宽当即也紧张起来,抖着手强自镇定,本想先安抚一下炸了毛的女儿,谁知严恬却已转身开始排兵布阵。 “孙叔,你速去定安侯府寻严愉,让他马上到广合戏楼把原本准备给襄宁长公主祝寿的红绸绿缎现在就挂起来。 “他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就要用这戏楼!若他问起,你就说,事关我严恬的生死,望二哥哥鼎力相助!若半个时辰后我不能如愿……定安侯府就按照在室女的规矩给我备副棺材吧!” “呸呸呸”,孙伯一听慌忙下死力往地上啐了几囗,刚想说句“童言无忌”,可一看严恬那张不同往日异常严肃的小脸儿,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于是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爹,”严恬又转头看向严文宽,目光也随之柔和了下来,“您,怕不怕?” 毕竟是以下对上,抗的是君权,他一个四品京兆尹又能担得起多少! “爹不怕!走吧,孩子。”严文宽即便心中打鼓,可面上仍竭力从容。 他现在是严恬的依靠,在这个紧要关头,他这个作爹的得替闺女撑住。 …… 京城东南,长公主府。 “噗……什么?”秦主恩一个没忍住,嘴里的茶水喷了佟大福满脸,“严恬要去抛绣球招亲?” 佟大福却顾不得问话,也顾不上去擦脸,而是当即像被扔进开水锅的活虾,满地乱蹦地去掸他身上绸衫。 秦主恩哪管这些,上去一把薅住大福的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得可当真?” “千,千真万确……咳咳咳咳……” 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抢救出自己的脖子,佟大福心有余悸地抹了抹脸,喘着粗气说道: “咱们丐帮的兄弟不是一直盯着严三爷家和定安侯府吗?愉少爷已经去广合戏楼布置了。恬姑娘和三老爷一会儿也到!” 他嘴里回着话,手上却忍不住肉疼地摸了摸身上的新衣。完喽,完喽。这考绸最沾不得水!他们家这位九袋长老也太不讲究了!大红袍本来色就重,这一滴不剩地全喷到自己身上,还喷得这么不均匀……可真是的! 自己最喜欢这件衣裳了,连二禄都说他穿这身最像个大老板…… “……你到底听没听见我说什么?!” 不期然一把折扇直击天灵盖,佟大福这才猛然从他“大老板”的美梦中惊醒。 “啥?” 看着一脸傻相两眼茫然的大福,秦主恩剑眉一皱,颇觉得牙疼。 一个丐帮六袋弟子,却偏偏爱穿绸挂缎把自己打扮成个有本钱的商人,实在是……不守本份! 于是作为丐帮九袋长老的秦主恩抬起他那套了三四个宝石戒指的右手,露出腕上一只镶了金刚钻儿的象牙手镯,气极败坏地指着门口,把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临了追着大福的背影又喊了一句:“你要是办砸了差事,把爷的媳妇儿弄丢了,爷就把你扒光了扔到太安庙前亲自要饭!” 佟大福一个趔趄,旋即脚下生风,清风莲花步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一眨眼便跑得没了踪影。 “这熊婆娘!”秦主恩心头火一时无处宣泄,大力摇着扇子,在原地团团转了三圈,“好样的哈!抛绣球招亲?!看成亲后爷怎么收拾你……” “吹牛……” 一个凉凉的声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挑衅,轻飘飘地钻进了秦长老的耳朵眼儿里。 等三寿想去捂董二禄的嘴时,为时已晚。就见秦主恩正行使着他漕帮青竹堂堂主的权力,一把揪住副堂主头上的文生公子巾,脸对着脸,一字一顿道: “去!召集漕帮的兄弟,给老子布阵!要是有一个漏网之鱼,老子就让你从此,去!杀!猪!” 斯文人二禄被这泼皮吓到了,慌慌张张地抢回了自己那顶绣花飘带如意纹的文生巾,一面下死力抚平秦主恩留在上面的爪子印,一面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那玉色绣翠竹的宽袍广袖一路兜着风,鼓得像扬起的风帆。文弱的二禄公子陡然便粗壮了两圈。 秦主恩望着这个风骚的背影不禁牙更疼了。 好好一个黑社会,天下水运大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却偏爱扮什么读书人?就他那两笔狗爬字?还有作的那诗?第一行五个字儿,第二行八个字儿? 啧!行吧。反正他自己也看不出磕碜来。 至于三寿……秦主恩转过脸去寻人,只见这孩子正天真可爱地坐在窗台儿上,搭拉着两只脚在那儿晃啊晃啊。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呀。一笑左右俩酒窝扣在腮帮子上,抠都抠不下来。 谁会为难这么可爱的小男孩儿呢?一个有着豆芽菜的小身板,顶着个十岁娃娃脸的“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他只不过是青红会第一神偷,一个二十六岁的宝宝而已…… 当陆三寿抱头鼠窜逃出府门时,心中忍不住狠狠吐槽:果然男大不中留,他们家舵主这症状,一看就是正在思春! 望着最后一个讨债鬼仓惶逃窜而去,秦主恩不由得忽然悲从中来。 你看看他身边这群都是些什么人哟?大福,二禄,三寿…… 福,禄,寿…… 喜呢?!他的“喜”呢?怪不得自己这婚事一波三折坎坷曲折。原来他缺“喜”呀! 不行!他必须得再招个人来,起名就叫……“四喜”! …… 当严恬站在广合戏楼上时,楼下已人头攒动。 二堂兄严愉还是靠谱的,派手下人沿街一通敲锣宣唱,京中百姓果然闻风而动。一传十,十传百,不出片刻广合楼下的空地上便乌乌泱泱聚集了很多人。 京兆尹家的独生千金坐地招婿,于广合楼上抛绣球撞天婚。这可是天大的新闻。且这位小姐出身定安候府,生得貌美如花,又和长公主交好,据说连宫中太后都对其青眼有加,若是攀上这门亲事,那将来荣华富贵……啧啧啧,简直不可限量! …… 严文宽站在严恬身边,看着楼下来抢绣球的这群人里竟没几个头脸整齐的,忍不住直皱眉。 于是上前半步将严恬掩在身后,冲楼下抱拳道:“各位,小女今日招亲,承蒙各位不弃。 “不过有几句话严某须提前说明。”说着他抬眼四顾,威仪陡盛。“那便是,有意接绣球者不得己有家室。若有隐匿者以欺诈之罪论处。众位须知,我京兆府的大堂,可也不是摆设。” 话音一落,果见人群中有几人左右看了看,遂垂头丧气地退到京兆府衙役设的红线之外。 “再者……”严文宽转头看了看女儿,后面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有悖世俗,此话一出,女儿的闺誉…… 严恬见此,知道父亲为难,于是温婉一笑,上前凭栏而立,望着楼下众人朗声道: “再者,接绣球者,日后无论有无子嗣,不得纳妾。各位可要想清楚了再接这绣球。”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楼下男子此时再看严恬皆如看到个怪物。 有人忍不住高声嚷道:“那岂不是善妒?” “妒”乃七出之条,堂堂四品京兆尹的千金,定安候府的小姐,竟然善妒? 严恬笑容不变,垂眸不语。这便是认下了。场内众人面面相觑,随后呼啦啦如退潮般一齐涌到了红线之外。 这位严小姐本就当得一个“悍”字。闲来无事就爱背段大齐律,动不动就说你有违律法。如今竟又添了“善妒”,这更为世间男子所不容。如此又悍又妒,哪个还敢聘娶? 于是一时间场内只剩下三三两两欲讨些便宜的无赖闲汉站在那里调笑。 站在看热闹人群中的严愉忍不住皱了皱眉,狠狠瞪了眼他这不省心的堂妹。随后四下环顾,却没能如愿找到那个人的身影,心里不禁着急骂道: 妈蛋,满街的叫花子爷都通知了个遍,就差亲自给你送信了。这都喂到嘴边儿了,你要是还赶不上,不如就此孤老终生吧! 暗中发狠,心头火便更盛几分。又怕场内那几个无赖真抢了严恬的绣球,于是低声吩咐身后的亲随潜进场内。除非绣球落到良人之手人,否则务必给搅和了。 严恬站在楼上,却并不怎么担心。她这二哥最是嘴硬心软,楼下的场子有他镇着,自是极放心的。 只是…… 她向楼下扫了一眼,随即垂眸自嘲一笑。 伏云庵的静和师太此刻就在身后正襟端坐。今天最后说不定只能以自己当场削发为尼收场。 唉,真是可惜。严恬心中暗叹。自己原本一直是想当道姑的。说是三千烦恼丝,但……毕竟还是留着好看。 可如今,唯有当场落发才能以明心志以示绝决。 也不知……自己秃了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严恬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忽听远处马蹄声响,随后一个男人高声喊道:“慢着!我来了!” 别人还罢,人群中的严愉一听不禁心中大喜,赶忙转身寻声望去。不过还没等他脸上的笑意完全绽开,就倏地僵在了嘴边。 严二公子端着这张似笑非笑将哭不哭的俊脸,在心里跳着脚地骂街: “妈蛋的!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来了!” ------------ 第二章 争妻 方玉廷跳下马分开人群走进场内,抬头先望了望严文宽身后垂首而立的严恬,随后冲楼上抱拳朗声说道: “在下方玉廷,现于军中供职,父母皆已故去。严小姐刚刚之言方某听得分明记得牢靠。在此承诺,若有幸得娶严家小姐为妻,此生绝不纳妾!在场众人皆是见证,方某言必诚信,行必忠正!”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铿锵,立时引得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那不是平国公家的嫡子吗?” “……可不是!之前出的那场大事……现下全家就剩他一人了……” “诶!你有所不知了。据说那件事能收场,还多亏了这位严小姐……” “怪不得……” “我听说这位严小姐随父进京之前就是个常抛头露面的……” 楼下众说纷纭,楼上的严恬抬眼看向这位英姿飒飒的黑衣少年。 四目相对,少年脸上倏地一红,忍不住冲着严恬露齿一笑,倔犟的眼睛满是温柔腼腆,原有几分阴郁的面容刹时梨花映水一片明媚。 别人倒还罢了,人群中的严愉此时望着方玉廷玉雕般俊美的侧脸,忽就有些惆怅起来。 那个不着四六的玩意儿到现在都还没来!若是不管他,只看堂妹严恬,方家这小子倒也还行…… 如果……不计较他一言不和就杀人的性子话…… 严恬倒并不知道她二堂兄此刻正为她的姻缘操碎了一肚子的狼心狗肺。被方玉廷的目光一烫,慌忙垂下眼帘,朝那少年福身一礼。 只是这一礼未毕,突然又从人群中挤出两人。 一个急匆匆往场内跑。 另一个在后面下死力把他往回拽,并气喘嘘嘘苦苦劝道: “公子咱们回去吧!相爷要是知道你偷跑出来,非打死我不可!” 那被拽的哪里肯听,用力挣开桎梏,几步奔进场内,长身玉立,冲着楼上躬身施礼:“学生梁鸣闻,永治十九年举人。诚心求娶严小姐为妻……” 楼上楼下的严家三人不禁同时皱起了眉头。 “梁公子……”严文宽捋髯看他,面上隐隐带出几分严厉,“你来此处不知梁老相爷和梁侍郎可知?”, “学生……”梁鸣闻一窒,慌忙抬眼去看楼上的严恬。却见她隐于严文宽身后,不辨喜怒。于是心下一横,扬声说道: “学生的终身大事自己便能做主。若是严大人不信……学生,学生可以去求得皇后娘娘的赐婚懿旨……” 此话一出,人群又是一片哗然。 方玉廷讥讽地挑起嘴角,转头正与梁鸣闻的目光相撞。 电光火石,火花四射。一个在对方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到了志在必得。一个于那轻蔑讽刺的冷笑中看到了不屑和敌意。 梁鸣闻就这样轻易地把他姐姐梁皇后抬了出来? 严文宽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却到底不好再说什么。 同样心里窝火的还有楼下的严愉。 梁鸣闻这小白脸子看着风度翩翩,可实际上最不是个东西!严恬走到今天这步全拜他所赐! 上次为了他姐姐来搬严恬,这次为了严恬又搬出他姐姐。合着正经本事没有,全靠别人给他撑腰救场。大话张嘴就来,全他妈的在扯虎皮做大旗。 这回又是背着他爷爷和他爹来抢绣球!若是要抢到了呢?严恬能不能被梁家承认都还不一定吧…… 严愉心头冒火,且越烧越旺,转头环顾四周,随后给他那几个手下狠狠使了个眼色。 妈的,他反悔了!今天这局他要一搅到底!谁也别想从他眼皮子底下把严恬白白捡走! 这场内没一个好饼!什么世家公子?什么温润如玉?看着人模狗样,实际一个比一个混账!市井无赖都比他俩看着像人。 还有那个混小子!到现在都还没来!妈蛋!算哪门子良人?原本还想助他一臂之力。现在?呵!全都给他滚蛋! 严恬不过是想闹个动静毁些名声,以应付……上面那位。一会儿他让人把绣球重新扔回楼上就得了。至于这丫头再有什么后招,他虽然不知,却也放心。 呃……如果严愉知道严恬的后招是剃度出家,那估计他会为此刻的这份放心给自己两巴掌。 楼上的严恬倒挺镇静,和严愉对了一眼心中有底,转身先冲父亲深福一礼,随后伸手拿起小珠奉上的大红绣球。 严文宽虽然忧心,但到底还是退到一边。 举起绣球,严恬又向楼下扫视一眼,随后忍不住垂眸露出个自嘲的笑来。 何苦为难别人?自己竟真的生出妄想期盼! 看来她今日必是要舍了这三千烦恼丝,从此不问红尘,青灯古佛。 素手一扬,绣球被抛了出去。场内立时大乱,众人一齐扬头举臂,争先恐后去接。 方玉廷和梁鸣闻此刻皆顾不上对方,各凭本事向绣球奔去。 严愉也紧张起来,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他那几个手下,唯恐出什么纰漏。 只是众人没有料到,不待绣球落下,突然不知从哪儿“呼啦啦”钻出一群乞丐,当即就地一滚,个个化成人形藤蔓缠住场上众人。 尤其是方玉廷和梁鸣闻,同时被四五个乞丐拉扯,一时动弹不得。 梁鸣闻不会武功,心中大急却一时束手无策。 方玉廷这厢仗着武功,立时双臂一抖,几下挥开身上的乞丐,随即脚下一点飞身蹿起。 可不想却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狗啃泥。原来是一个趴在地上的乞丐拖住了他的脚踝。 与此同时,一个身上穿了件不知什么颜色绸衫的人跳进场来,一头顶向那将落未落的绣球。绣球立时又重新飞起丈余高。 一声呼哨破空而响,半空中陡然一线横贯,随后那线一抖,竟不知怎地立时展成一张硕大的鱼网。 十数人撑着那网,一齐从两侧商铺屋顶跳下。大网铺天盖地,瞬间将场内众人全都罩在下面。 而恰逢此刻方玉廷再次挣开桎梏,纵身一跃……谁知一头撞进网里,当即被十几个人合力扯了下来。 众人正被这变故惊得眼花缭乱之时,不想倏然眼前又是一闪,一个花红柳绿的身影便窜了出来。 只见那人先是飞身踏在方玉廷的肩膀将其一脚踩了下去。随后脚尖儿几点腾空而起,伸手一把抱住了正在下落的绣球。 秦主恩右手将绣球揽入怀中,左手“唰”地打开了春色满园的牡丹折扇。夕阳金晖点点,洒在这朵朵人间富贵花上,也洒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英俊侧颜,平白给这如玉的容颜镀了层金釉,柔和了那斧凿般的轮廓,温润了那刀削般的凌利。 金冠玉带,锦袍蹁跹,衣袂飘飘。秦主恩端着这副矜贵又潇洒的造型飘飘下落,以牛逼闪闪的风姿踏在漕帮的鱼网阵上。抬眼于万千人中看向严恬,勾魂摄魄地邪魅一笑,桃花眼弯弯如月,水光潋滟。 卧草!完美!他心里简直想给此刻风流倜傥的自己跪下喝彩! 入场方式太他妈闪耀了。楼上的恬恬铁定已经被自己迷得神魂颠倒。你看她正盯着自己一瞬不瞬地瞧个不停! 可惜!现下人多眼杂,她大概也不好做什么表示…… 严恬望着楼下穿得跟个百花园子似的秦主恩。此刻他每根头发丝儿都透着风骚,正用一脸“我真他妈帅”的笑容抛来个媚眼儿…… 她抽了抽嘴角,回头又看了眼静和师太。 其实剃成个秃瓢儿……也不算太坏。起码……夏天凉快…… 他二人在这儿心思各异地打着眉眼官司。却可怜了拼了老命和兄弟们扯网的董二禄。 他们家堂主太他妈沉了!十几个兄弟紫涨着脸,裤腰带都快憋断了,才勉强把这鱼网绷得跟平地似的。 这要但凡有一点差池,耽误了他们家堂主装逼……啊呸!娶亲!他董二禄别说以后当个斯文人,就是能不能当个人都是问题。 所以漕帮的渔网阵此刻已经不是什么阻敌防御的阵法,它就是个供他们堂主搔首弄姿孔雀开屏的戏台子! 可怜他堂堂漕帮青竹堂董副堂主,沦为这戏台子的台柱子!是真台柱子!比木头多口气儿的那种! 严文宽和严愉则一起松了口气。 严文宽点了点头,隐隐露出点笑意,转头看了严恬一眼。 严愉却是一时火气难消,心中骂了句:“操蛋玩意儿!就会弄这些花活儿……” 可还没等他骂完,突然变故再生,一个人影倏地冲破渔网,飞身一把夺下秦主恩手中的绣球。 无论楼上楼下,众人皆是一惊,忙探身观望。 却原来是那黑衣少年方玉廷,情急之下从靴筒中掏出匕首破网而出。 猛然被这么一冲,二禄等人皆脚下打了个趔趄,差点没扔了渔网扑倒在地,好在个个都功夫在身,皆迅速变换步伐稳住下盘,那张破了道口子的渔网重又被拉紧扯直,压制着网下的梁鸣闻等人。 而原本被当成戏台子的大网现下成了演武场。秦主恩和方廷玉你来我往,战在一处。 方廷玉将绣球护在怀里,并不恋战,闪转腾挪,只想速速飞身去严恬所在的二楼。 秦主恩却哪里肯让,心中发急,紧缠上前,频频出手想要夺回绣球。 二人缠斗一处简直难解难分,看得楼上楼下众人心焦不已。 严愉再次狠狠瞪了眼网下被一群乞丐缠住的手下,心里直骂“废物”!正想着如何暗中出手助那秦主恩一臂之力。 却忽然觉得耳边风过,不知从哪儿又窜出一人,如狡兔灵猴,快如疾风,迅如闪电,未待看清已飞身插入二人中间,当即一把夺过方廷玉怀中的绣球,随后那人身形一闪,竟连人带球皆不见了踪影…… ------------ 第三章 大混混 方玉廷眼前黑影闪过,随即手中一空。 一切发生得太快,饶是他武功不错,也没看清抢绣球之人的去向,只觉得那黑影极瘦小,似乎是个孩子。 他立时额上便沁出了汗珠,刀锋般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秦主恩身上。 四目相对,秦主恩不急不躁,冲他挑眉一笑,随即陡然变色,抬手一扬,喊了声,“看暗器!” 方玉廷只觉一股劲风直奔面门,来不及多想,当即使了个鹞子翻身凌空跃起,躲过来袭。 与此同时,秦主恩这厢却丝毫未作迟疑,飞身一纵,直奔广合戏楼,几跃来到严恬面前,飘然落下。 只是未待他站稳,便见一道红光闪现,似流星闪电,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奔秦主恩飞来。秦主恩面不改色,伸手一把将那红光揽入怀中。竟是刚刚被人夺去的绣球! 全场鸦顿时雀无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尚未反应过来。 趴在网下的梁鸣闻到现在也没能挣开身上的乞丐。 方玉廷待看清那暗器不过是秦主恩的扇子时,为时已晚。 暖风金辉,一个清朗少年眉眼弯弯,双手将绣球捧到了严恬面前,一切尘埃落定。 “那个……咳……”与严恬四目相对,秦主恩忽然就不好意思来。他一边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一边偷眼看她,脸上的笑怎么看怎么带有几分预语还休的……呃……小娇羞?! 严恬抬起水汪汪的杏眼,粉面桃花,浅笑含羞,冲秦主恩温婉一笑…… 秦主恩的那份小娇羞瞬间便冻在了脸上,理智迅速回笼:我去?我去!您老……您老别这么笑呀!洒家,洒家好害怕! 让洛州府方圆百里闻风丧胆……啊呸,交口称赞的“花颜判”,对自己笑得一脸温良贤淑? 温良?贤淑?完!自己要凉…… “秦公子可听清我刚刚所言?”果然,严恬疏而有礼地袖着手,并不去接那绣球。一改往日的怄气斗嘴,看向秦主恩的目光颇有几分复杂。 “接绣球者无论今后有无子嗣,永不纳妾。若是不能承诺,还望公子……” 严恬本想说:还望公子归还绣球,严恬婚姻不成,自此出家。然后小珠拿回绣球,静和师太上场。 可谁知,她话未说完,却被人开口截断:“秦主恩,你既然作难,不如将绣球让给方某!” 话音未落,方廷玉已飞身跃上楼来同秦主恩并立一处,拱手向严氏父女施礼道:“纳妾一事方某刚刚已做承诺,且可就地立誓,‘以后若有违背,万劫不复!’ “秦主恩你既为难,不如让出绣球!且……那使诡计诈术以多欺少之人,品行着实堪忧!即便承诺……” 方廷玉说着看向秦主恩冷笑一声不再言语,其意却不言而喻。。 “嘿!”秦主恩转头看他,眼中腾起两把熊熊怒火,搞不好能自焚。 当着爷的面撬墙角!你当爷是死人吗?! “学生,学生也可立誓!秦公子不如,不如将绣球,让给在下……”梁鸣闻趁机也从网上的破洞钻出,望着楼上两个剑拔弩张的活阎王,强仗了仗胆子,哆哆嗦嗦地也来凑上一脚。 这一个两个的,都活腻歪了?!小白脸子果真没什么好心眼子! 秦主恩眯起杀气腾腾的桃花眼,果断忽略掉自己那张溜光水滑的白嫩小脸儿。 他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却忽听马铃声急促,由远及近奔来一骑。马上那人扬着尖细的嗓音冲楼上高声喊道:“太后懿旨!赐严姑娘玉如意四柄!” 在场的平头百姓倒还罢了,可那但凡有点家世的,此刻一听,皆大惊失色。 皇帝欲聘娶臣女为妃,正式下旨前会先请太后赐如意四柄以作信物,也意在暗示其他世族子弟:此女皇家有意聘娶,勿生他念,另寻佳偶。而那四柄玉如意则会在大婚时被置于喜床四角,以作“压床”。 此时严文宽顿觉天旋地转,转头去看女儿。难道终晚了一步? 楼下严愉扶额,只觉得心力憔悴。嗯,真不错!大外甥,小舅子,那个姓方的也沾着皇亲。这一家子至亲骨肉!热热闹闹正好凑成一桌奢华的皇家麻将! 而楼上的秦主恩此刻双眸一暗,深不见底的黑瞳中正孕酿着一场风暴。他缓缓牵起嘴角,露出个想吃人的笑来…… …… 半年前,腊月初一,京西帽儿胡同。 一大早,礼部肖侍郎家的大小姐肖秋芳便咐吩丫鬟婆子将绣楼的窗户敞开透气。 昨儿下了一夜的雪,此刻撤了早膳,正可赏雪品茗,极为风雅。 丫鬟捧来红梅茶,肖大小姐披着厚厚的白狐斗篷凭窗而坐。脚下烧着热热的炭盆,外面银装素裹琉璃世界,果真赏心悦目分外惬意。 肖秋芳翘起白生生的兰花指,婷婷袅袅端起那杯用沉年雪水泡着今年梅瓣的香茶,心里思量着自己此时这样子分明可以入画。 这景!这人!雪景平常,可人物出色。不如一会儿去求了祖母寻个画师来给自己画像。 正想着,不经意间一抬眼睛,正望见自家院墙外的那栋小楼。不过只隔着个不大的花园,对面楼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肖大小姐陡然瞪大了眼睛,含在嘴里的茶“噗”地就喷出来,溅了自己一身。原本松松蓬蓬的白狐狸毛被淋了这口香茶,顿时就像斗败公鸡身上的细羽粘在一起,灰头土脸地塌了下来。 哟,这是怎么了?满屋的丫鬟婆子不明所以。大小姐可是最注意言行举止的,平时笑不露齿,语莫掀唇,别说喷茶了,饭都恨不得能一粒一粒地吃。今儿怎么竟如此失态? 丫鬟婆子们不敢怠慢,忙要上前收拾,谁知他们家大小姐却陡然“嗷”地一嗓子嚎了起来。这一声石破天惊,震得外面寻食的麻雀扑棱棱惊飞一片。 众丫鬟婆子吓了一跳,立时“呼啦啦”围了过来,七嘴八舌一迭声问道: “小姐怎么了?” “小姐,可是有哪儿不舒服?” “小姐?” “小姐……” 肖秋芳并不理会她们,只把眼睛瞪得像两个嵌了龙眼核的剥皮鸡蛋,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窗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却只干张着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丫鬟婆子们忙顺着那手指的方向一齐望向窗外。 哎哟喂!满天神佛!这天杀的!对面那户民宅的小楼上此刻分明凭窗立着个几乎裸体的和尚。说是几乎,因为好在他还穿了条极短的亵裤。 那和尚这时正呲着一口大牙对着肖家大小姐浪笑,满脸快一尺长的络腮胡随风摇曳,皑皑白雪反射的光芒映在那锃光瓦亮的大秃瓢上更是分外耀眼! 一见对面窗前忽地又聚来一群女人,和尚似乎更加满意了,猛然举起双臂,妖娆地抖了抖浑身的腱子肉,款摆腰肢,原地扭着屁股跳起不知所谓的舞来。 肖家绣楼上的女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皆似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嗓子眼儿“咕噜咕噜”却就是发不出声音,大大小小数双眼睛愕然瞪着对面,惊恐地看着那个神经病起舞。 不过也只是一息,随即这群女人便一起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穿云裂石直冲云霄,震得房上的雪扑簌簌直往下掉。 “抓住他!” 不知哪个婆子喊了一句。立时得了一片响应附和。 “抓住那个登徒子!” “该死的花和尚!” “打他!” …… 女人们一边嚷嚷着一边冲下楼去,全然忘了她们家那位几欲昏厥的大小姐。有的抓着个趁手的扫帚就往外冲。有的一边抄家伙一边去叫家丁院公。 不出片刻就聚集了二十多个下人,男男女女,一众人等,气势汹汹地直冲进对面的小楼。 可谁知,一进那户人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原来那和尚一见情势不妙,立即兜头盖脸抱着衣服脚底摸油地跑了。 可事情已经闹了起来,整条街都出来看热闹。礼部侍郎家的千金小姐被个花和尚给调戏了,这还得了! 自有那正义之士自发地加入寻人队伍一起去找这登徒子算账,誓要胖揍他一顿。 有的看肖家人要去报官,忙跟上前去自荐充当证人,以证明这户房主确实是个和尚,只是平时住在庙里,并不常常回来。 一时间帽儿胡同前的这条大街上闹轰轰像开了锅一样。 而此时临街一家酒楼的雅间儿内,刚刚的那个花和尚却正避着身子躲在窗后看着街上的乱象。 他挑唇微微一笑,伸手扯下扣在脑袋上的那块用猪皮做的秃头壳子。随后转头去问身后一个穿着绸衫但满脸寒酸相的中年男人:“已经派人引他们去庙里了?” “是,爷!估计一会儿就能找到。” “行吧!到晚上差不多就有回信了。”那假和尚边说边坐回桌边对着镜子去卸他那一脸的大胡子。 铜镜中立时映出一双水光潋滟勾人摄魄的桃花眼来。随着那一尺长的络腮胡子纷纷掉落,露出了镜中人原本的……呃,满脸青嘘嘘的胡子渣。 旁边另一个穿得斯斯文文的青年,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忍不住嘬了嘬牙花子。都是一脸邋遢相,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胡子粘和不粘有什么区别。 而桌子对面坐着的“小孩儿”却不管这些。此时正捧着个比脸还大的猪肘子“呼哧呼哧”啃得忘我又欢畅,手边放着一串长长短短形状各异的万能钥匙,在阳光下闪闪泛着贼光。 这假和尚正是丐帮九袋长老,漕帮青竹堂堂主,青红会京城分舵主,京城第一大混混,秦主恩! ------------ 第四章 调停 伏龙寺的智恒和尚打死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人在庙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清清白白一个监寺和尚,晴天白日里突然就被一群丫鬟婆子从庙里揪出来当街暴打。要不是京兆府的衙役赶来把他从泼妇堆里扒拉出来带走,估计自己当场就能见到佛祖。 等到了京兆府的大堂,他就更懵圈了。肖侍郎府上的人非说自己今儿早上调戏了他们家大小姐? 天地良心!他这两天一直住在庙里,根本就没回过私宅,庙里的大小和尚都能作证,怎么就调戏了肖家小姐? 京兆尹鲍大人本来还算信他,可肖家的下人却言之凿凿一口咬定,弄得鲍大人也愈发疑惑摇摆不定,扶着发蒙的脑袋只一味地和稀泥。 两方如此争执不下吵作一团,到最后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年近花甲的鲍大人却挺不住了,被闹得头晕耳鸣,捂着胸口伸着脖子直倒气。吓得师爷赶紧宣布退堂,与众衙呼啦啦抬着大人去了后堂。 就这样智恒又被单独一个人扔到了肖家人面前。于是……结果可想而知,胖揍是必然的,只是挨几顿的问题。 肖府撂下狠话,以后这智恒和尚是见一次揍一次。 可怜了这大胖和尚,抱着脑袋努力缩成个滚圆的肉球,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任人群殴,唯能口中高呼:“佛祖渡我!” …… 华灯初上,夜色渐浓。全京城最大的妓院芳满楼此刻灯火如昼宾客如云。 可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今晚的客人有些怪异。并非像往常那般个个华衣锦服,其中不少穿着布衣,甚至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芳满楼的老鸨今天倒没犯势利眼,竟亲自站在门外迎客,凡是进门的客人无论何种打扮,都殷勤周到笑语晏晏。 此刻,楼上最大的天字号包间内,汇盛当铺的老板白信琦正陪着笑脸看向上首,屁股只堪堪挨着个凳子边儿,满心满眼的恭敬奉承道: “恩爷神机妙算,计谋高妙,小人实在佩服得紧。呃,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五体投地。” 上首的秦主恩懒洋洋地瘫靠在圈椅上,一只脚大马金刀地踩着个粉彩绣墩,身上朱红锦锻英雄氅前襟大开,隐隐现显出小衣下鼓鼓囊囊的腱子肉。 听了白信琦的奉承,他抬起眼皮,伸手挡开妓子红袖喂过来的佳酿:“这事儿办的,白老板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白信琦点头如捣蒜,应了一半儿忽又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掏出个锦盒,躬腰呈上。 “这是恩爷要的东西,小人不敢怠慢。恩爷请看,东西分毫不差。” 秦主恩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伸出一根手指“啪”地将那盒盖挑开,顿时一块晶莹剔透华彩玲珑的血琥珀映入众人眼中。 福、禄、寿三人站在秦主恩身后努力伸长脖子看过来,算是长长见识。 就连一旁颇见过些世面的妓子红䄂也忍不住欠起身来。 秦主恩微微一笑,随手将那盖子合上,又虚虚点了点:“竟是这么个东西!品相倒也能入眼。行了,多谢白老板!” “不敢,不敢!”白信琦一听,忙把腰弯得更低了,“恩爷要的东西,小人自应极力奉上。更何况,更何况,恩爷还帮了小人这么个天大的忙。 “当年小人是个浑的,吃喝嫖赌把家业败光,连祖宅都抵给伏龙寺的智恒和尚还债。原本说好了待小人发迹,再用银钱赎回祖宅。可谁知几年过去,那智恒竟不认账了。只说宅子风水极旺他又助他升了监寺。不管小人如果何求告,又许下数倍银钱,智恒就是不肯卖还。 “小人也是实在无法了。正好此时恩爷派人来汇盛斋赎这血珀。可小人打死也不敢收恩爷的赎银呀。多亏恩爷高义,让小人得偿所愿……” “好说。”秦主恩看着白信琦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谁让你那祖宅地段上佳,正好对着肖侍郎千金的绣楼。怎么样?那和尚把祖宅还给你了?” “是是是。”白信琦心悦成服连连赞道,“恩爷高妙!昨日智恒顶着个猪头样的肿脸来寻小人,想用七成的价格卖那宅子。可小人谨记恩爷教诲,不敢贪心损德,便还是用原价将祖宅赎回。昨儿已和智恒去官府换房契。” “那就好。”秦主恩边说边仰起下巴点了点下首的凳子。 白信琦这才忙放下手中的锦盒重又坐回凳子,口中奉承道:“恩爷少年英雄!年纪轻轻就功成名就!” 又笑着看向他身后的福、禄、寿三人:“前些年小人走南闯北各地行商,也颇听过、见过几个英雄好汉。 “丐帮自是不必说,人人皆知刚刚仙逝的洪老帮主,降龙十八掌独步天下。漕帮梅花堂的谢大侠,一手梅花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 “还有三寿兄弟,小人有幸和他投缘相交,亲眼见识过他的功夫。轻功自是不必说,再有那一套太白出山拳打得虎虎生威密不透风! “恩爷能统领京中三大帮派,且个个信服,定是有极高极厉害的绝技。只是不知恩爷的绝技为何?” “爷的绝技?”秦主恩瞥了眼白信琦,随后笑着向前探了探身,白信琦忙欠身迎上,却听秦主恩道: “爷的绝技是……爷的亲娘舅是当今皇帝……” “呃……咳咳咳……”白信琦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欠着半个屁股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恩,恩爷诙谐……”他握着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抬眼看见陆三寿正拿眼瞪他。 “好说,好说。”秦主恩笑着重又靠进圈椅,嘴里打着哈哈,“既是三寿的交情,爷自然要高看一眼。 “我听说白老板是个经商奇才。不过几年光景,不光还清了巨额赌债,还把当铺开遍了京城。爷向来敬有本事的。以后这街面上的事……还得有劳白老板多费费心。” 白信琦一听此话当即也顾不上有许多人在场,起身撩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能得恩爷差遣是小人天大的福气。” 青红会里多是街面的小偷混混,一贯打着“盗恶济贫”的旗号。秦主恩今日之所以赏脸招见白信琦,说白了还是看上了他开遍京城的当铺,他青红帮的兄弟以后销赃可就方便了。 白信琦多乖觉的一个人呀。这可是平时上赶着攀附都扒不着边儿的人!此次秦主恩竟主动递了个竿子,他简直恨不得磕着长头爬上去!以后他也算是秦主恩的门下了。 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个粗哑的声音高声笑道:“秦长老倒是先到了!老夫来晩了。见谅!”说着门帘一挑,进来个年愈花甲的老头儿。 这老头儿又干又瘦,脸色暗黄面带苦相,倒也穿罗裹缎,可那身好衣服在他身上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借来的。 秦主恩坐着没动,嘴角缓缓挑起个客套的笑来。白信琦知机,忙作了个揖,悄悄退出包间。 “乌长老别来无恙!”秦主恩没骨头似的,抬手随意拱了拱,整个人就像堆在那把圈椅里。 乌长青脸上僵了僵,但随即便抱拳拱手,一路打着哈哈来到下首第一把交椅,撩袍坐下。 这个乌长青在丐帮里熬了一辈子终混上个八袋长老,若说本事那一定是有的。否则老叫花子有的是,凭什么就他配挂八个要饭口袋? 心机城府自然也深。一个年轻后生如此轻慢,即使挂的口袋比他多一个,但他岁数毕竟在那儿呢,一般人保不齐脸上就挂不住了。可他愣是没事人似的,继续谈笑风生。 不过乌长青身后跟着的那一串儿徒子徒孙却没这份城府,有几个脸上就摆起了不愤来。 秦主恩微微瞥了一眼,嘴角挑起丝冷笑来。这等太平年头,若是好模好样的莫不去找个正经营生,谁会出来要饭?这丐帮年轻一辈里的,果然是一茬不如一茬。 还有这个乌长青,自从得势,竟也开始学起有钱人家的作派,买房治地,使奴唤婢。 都说越缺什么越爱扮什么,这个老叫花子头儿不光爱财如命,更极爱讲派头排场。不过出个门,身后就带了一串儿的小叫花子充门面。 摆谱也就罢了,竟摆到他秦主恩的面前来了!果然是瞎了他的狗眼! 乌长青不知秦主恩心中所想,端足了架子施施然落座。 正在这时门帘又是一挑,急匆匆走进一人来。那人一见主位上的秦主恩,面上立时更加慌乱,连忙一揖到底:“鲁谦来迟了,请堂主责罚。” 乌长青撇了撇嘴,露出个不屑的冷笑。 秦主恩却笑了起来,点了点下首的椅子道:“是我来早了。本来约你们酉时正见面,我却因他家的花魁红袖……哈哈,故意早来了会儿。不怪你。” 鲁谦愈发诚惶诚恐,又施一礼,几乎以头触地:“谢堂主大度。” 拜完便来到秦主恩左手边的位置,与乌长青相对而坐,二人却并不招呼,彼此连个眼神都欠奉。 秦主恩笑了笑,打圆场道:“一个是我丐帮的八袋长老,一个是我漕帮里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我秦主恩的兄弟。如今这一场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腆颜托大,既当一日你们的长老、堂主,便得给你们调和调和。兄弟们和和气气才是……” “呵呵……”秦主恩话未说完便听乌长青桀桀怪笑,“秦长老说得轻巧。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若是扣在秦长老的头上,恐怕就不是如今这番言论了。” 一旁的佟大福忍不住干咳一声,握了袖子擦头上的汗,偷眼看了看秦主恩,果然见他沉下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乌长青。 鲁谦皱起眉头,抿了抿唇,开口接道:“这事儿我之前已当着堂主和丐帮、漕帮两处兄弟的面儿解释过了。我与李杏香自幼便有婚约,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份。那年家乡发水,冲散了村子,我流落江湖,自此便和她失了音信。 “也是前世的缘分,不想竟能于京中再得相遇。我方才知道,发水那年杏香父母就染了时疫去逝。她被本家叔叔卖进乌长老府上当丫鬟。这两年因为杏香出色能干,愈发被乌长老看重,前几日还正经摆了酒席娶她进门。 “可我与杏香毕竟是父母之命,又皆有情有义。于是我低声下气去求乌长老,愿许数倍身价银子赎回杏香。乌长老却偏不肯成全。鲁谦也是实在无法,方才出此下策……” “哟,鲁大官人还咬文嚼字起来了!”乌长青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咯吱吱磨得人耳朵生疼,“什么出此下策?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无耻私奔罢了!这要是放在那要点脸面的地方,不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沉了塘才怪!” 这话说的,连二禄、三寿都忍不住拿眼去看他,大福此刻恨不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去。 “哟!瞧乌长老这话说的!”秦主恩简直快被气乐了,“我这儿倒成了不要脸的地方了?!” 乌长青抬眼看向秦主恩,半晌突然“嘿嘿”一笑,露出满嘴黄黑的烂牙,“秦长老多心了!只是丐帮子弟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叫花子,可却个个有骨气!从不偷人,更不偷东西!” 顿时,在场众人脸色各自精彩纷呈。乌长青短短一句,把漕帮、青红会都给骂进去了! 可却偏偏又极有鼓动性,他身后那群傻愣叭叽的小乞丐立时人人挺胸腆肚做出个自豪荣耀的样子来。 秦主恩看着乌长青,目露寒光,半晌缓缓牵起嘴角:“乌长老说的是这玩意儿吧?” “啪”,一个盒子被抛到了乌长青面前的桌子上,正是刚刚白信琦献来的那块血珀! ------------ 第五章 大侠居 乌长青自恃占着理又倚老卖老,所以阴阳怪气地对秦主恩一通儿冷嘲热讽。这其中难说没有对这个半路蹦出来的九袋长老的怨气。 他熬了一辈子才是个八袋。秦主恩一个黄口小儿,凭什么! 不过乌长青撒气却没挑对人,秦主恩可不是个能受气的主儿。只见这位丐帮最年轻的九袋长老薄唇一挑,桃花眼中的那点子笑意就立刻浸透了坏水。 “既然是乌长老的东西,拿回去便是。”秦主恩似笑非笑道,“我之前也问过李杏香,她竟并不知道这东西那么值钱。只说是你为了讨好她,成亲那天亲自把这东西挂到了她脖子上。听你说是个什么宝贝,又说要当成传家宝以后传给你儿子……” 说到这儿秦主恩忍不住噗嗤一乐,“话说乌长老也六十多奔七十了吧?果然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好志向!” 此次话一出,秦主恩身边儿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乌长青紧抿着干瘪的嘴唇,两颊深陷的肉皮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红袖觑着秦主恩,知情识趣地接口道:“哟,那乌长老这身子骨儿可够好的。也不知是怎么保养的?说出来咱也好好学学呀。” 佟大福此刻左看右看,愁眉苦脸地咧着嘴,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不过那李杏香出身乡野,没什么见识。”秦主恩掏出帕子,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既不识得这宝贝,也不怎么信乌长老的话。她原话儿是怎么说来着?哦,对了……” 说着秦主恩扭着腰站起身来,一手甩着帕子,一手捏着兰花指点向乌长青,尖着嗓子道:“呸!他一个老叫花子能趁什么传家宝?真有宝贝还用得着要饭!成天抠抠搜搜,既想学那大户人家的作派,又怕花钱。一日三餐清汤寡水,也并不比外面的乞丐吃得好多少。吃盐都得用称银子的戥子称,合家上下一个月只能用七钱! “我十四岁到他家,一人兼着几份差,既是丫鬟,又是厨娘,劈柴、挑水、洗衣、做饭,样样都干。屋后原种着花,老头子非说浪费了好地,叫拔了种菜。得,从那以后我又兼上了菜园子的活。成天从早上一睁眼就开始干活,晚上只够睡两个时辰。 “我本不想嫁他,可老头子骗我说当年和我叔叔签的是死契,任谁也赎不了我,还不如安安心心给他当老婆,享享太太的福,起码不用干重活。 “后来还是鲁谦去官府帮我查了档我才知道,当年签的分明就是活契! “这些年我在他家一个人当几个人使,从没领过月钱,年纪轻轻就累出一身病来,早就还完了那点子卖身银。老头子却连蒙带骗非要霸占我不放! “说他能给我宝贝?我信他的白日梦话!还将来传给他儿子?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就他那身子骨儿?呵呵!从成亲到现在,我李杏香还是个黄花儿大姑娘!” 说到最后,秦主恩陡然作了个娇羞状,扭捏地扯了帕子半遮住他那布满胡渣儿的下巴,朝乌长青妩媚地飞了个眼风。 “咯咯咯咯……”三寿最先大笑起来,像只被人撵着到处跑的老母鸡。 随即又传来了红袖肆无忌惮的娇笑声,且她一边笑一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乌长青。 然后是二禄、鲁谦的笑声…… 大福愁眉苦脸地跟着“嘿嘿”了两声,却被淹没在了其他人的笑声中。 “哗啦啦……”乌长青捂着胸口扑翻了面前的茶碗。他指着对面大笑不止的众人,抖得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身后的徒子徒孙慌了神儿,立刻拥上前来为其抚胸捶背。 乌长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胸口仿佛装了个破败的风箱,“呼啦呼啦”地鼓着风,就是出不来这口气。满眼只剩下对面那个十来岁孩子轻蔑的笑眼和妓女大张大开的红唇…… 丐帮这位八袋长老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这就晕了?秦主恩撇了撇嘴,将手里的帕子往桌上一摔。 当叫花子的,就得吃得了屎受得了气。这乌长青是近几年过得太舒服了吧?竟忘了出身! 的确,秦主恩这样想也不算冤枉乌长青。 不过乌长青如今年龄大了,虽有些本事在身,可早年受苦身子亏空。今日又在他一众徒子徒孙面前丢了大人,这才有此一晕,且看这势头凶多吉少,怕是要中风。 他那群徒子徒孙此刻正手忙脚乱地过去抬人。可其中领头的那个乞丐,眼神却渐渐活范了起来。 桌子上的血珀,红艳夺目,果然犹如一汪凝固的鲜血。那血色晃得他心跳气短,晃得他黑黄的脸上也似乎涌上一股血气…… “嘭”! “啊!” 屋内众人立刻又是一静。 只见一把雪亮的匕首正穿透了那乞丐的右手,钉在锦盒前的桌子上。比血珀更温热鲜红的液体汩汩涌了出来,乞丐大声哀嚎起来。 “别乱碰!”秦主恩冷笑着挑了挑眉,“碰坏了可就不是一只手的事儿了。” 他边说边懒洋洋地扫视着对面这群乞丐。众人受不住他如刀的目光,不禁纷纷低下了头。 呵!怎么?刚刚还一副只吃讨食不吃偷食的凛然模样,这才两句话的功夫,就见财起意了?真是装都装不像! “去,替乌长老把‘宝贝’收好。”秦主恩扬手点了点身后的大福,“毕竟是乌长老讨了一辈子饭攒下来的家当。怎么也得连人带东西给我好生送还回去。不过,要是路上再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就只能说明这‘宝贝’与乌长老没什么缘份了。” 秦主恩边说边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大福一眼。佟大福忍不住浑身一激灵,赶紧上前指挥着众人将乌长青和那个废了右手的乞丐架了出去。 要不是乌长青一来就阴阳怪气地想给秦主恩难堪,今天这场原本不至于如此。 秦主恩端起酒杯,看着正躬着身子擦拭血迹的龟公冷笑一声。 二禄、三寿、红袖等人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一个个皆大气儿不敢出。 …… 丐帮八袋长老乌长青新娶的小娘子李杏香当日和漕帮弟子鲁谦私奔,脖子上挂着一块值钱的血珀。不想途中却被个青红会的小兄弟撞见,顺手牵羊偷了去,并典给了街面上常去的汇盛斋。 事情闹了出来,于是丐帮九袋长老、漕帮青竹堂堂主、青红会京城分舵主秦主恩,理所当然地要出来平事儿。都是他手下的兄弟,说来说去,不过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血珀转了一圈物归原主。他青红会白白入账五千两纹银。漕帮的鲁谦得了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极会赚钱的白信琦如愿赎回祖宅并投到他秦主恩门下。 皆大欢喜,这波儿不亏! 唯有乌长青中途被他气得中风…… 呵!不过丐帮里有些人倒确实应该敲打敲打了。 …… 秦主恩吃花酒吃到半夜。大福和二禄早早被打发了回去。三寿得了瑾嬤嬤吩咐,说什么也没敢让他留宿芳满楼,好说歹说连扶带拽地用软轿将他抬回了公主府。 “舵主,您慢点!”进了府门,三寿扶着秦主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的“大侠居”走。 “叫……叫什么舵主……”秦主恩摇摇晃晃转过头,大着舌头去纠正三寿,“要……要叫……分舵主……” “何苦呢。”三寿被秦主恩满嘴的酒气熏得直撇头,“这青红会本来就是您创的,还非得弄出个什么京城分舵主……” “你……懂什么!树大……招风……人……怕出名!你以为……这第一把交椅是什么好东西?第一把交椅……不好坐……尤其是……嘿嘿嘿……” 秦主恩猛然收住了话尾,冲着三寿嘿嘿傻笑三声。还没等三寿反应过来,他“哇”地一声就吐了个汹涌奔腾。 三寿喜迎“甘霖”,当即像被踩了尾巴,原地蹦起三尺高。 “天老爷呀!”可他到底还是理智战胜了下意识,强忍着没把挂在身上的秦主恩给扔出去。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三寿泪流满面,仰天长叹。好好的大内一等侍卫不当,非要来伺候这么个活祖宗。 “这是怎么了?” 正闹着呢,突然传来个低沉的声音,随后一个面目慈和又颇有威严的嬷嬷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迎了上来,见秦主恩这样立马急了:“哟,我的小祖宗!今儿腊八,你不早些回来,怎么还喝成这样?这要是让公主知道,仔细你的皮!” 说着又忙转头吩咐身后的一众丫鬟:“快,赶紧扶少爷进屋!” 众丫鬟一边应着一边呼啦啦围上前来,三寿这才得以解脱,匆匆朝瑾嬷嬷行了个礼,随后蹿出去盥洗。 瑾嬷嬷两下看了看,叹了口气,跟着众人进了“大侠居”。 “嬷嬷怎么没跟着我娘进宫去?不是说今儿一早太后和皇上就派人来接了吗?”秦主恩被强灌了一碗醒酒汤后终于清醒过来,看着瑾嬷嬷紧皱的眉头,立刻涎着脸甜蜜蜜地笑道。 “我进宫了谁在家伺候你这小祖宗?”说着瑾嬷嬷拧了个热手巾就要亲自去给他擦脸,“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在外面喝花酒鬼混,名声都叫你作坏了。这以后还有哪家正经姑娘愿意跟你。” “呵呵。”秦主恩偏过头去,伸手接过手巾,“就算我名声再好,这京里的‘正经姑娘’就愿意跟我了?她们哪一个不是想着凤冠霞帔诰命荣华?我可给不起!别再耽误了人家‘正经姑娘’!” 瑾嬷嬷被他说得一窒。 “哎呀,您就别操心了!”秦主恩随手将手巾扔进水盆里,“我这么大人了,还用得着您老照顾?您赶紧安生地去宫里寻我娘是正经。我这儿好着呢!后日还约了定安候家的严愉,和他一起去淮峰老家祭祖。您就别操心了!” “不是,这眼瞅着快过年了,你怎么还往外跑?”瑾嬷嬷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托盘,没好气儿道,“再说,人家祭祖,你跟着干什么?”。 “是呀,我跟着干什么?”秦主恩垂下眼睛嗤地一笑,“我这不是没有祖宗,想跟着去见识见识吗?” 安放托盘的手一顿,瑾嬷嬷皱起眉头,随后转身在秦主恩肩上拍了一巴掌:“又满嘴胡沁!赶紧的,这是宫里今儿赐下的腊八粥,趁热喝一碗。热的时候给你加了冰糖。”说着挥手屏退了屋里的丫鬟。 秦主恩瞥了眼小几上的托盘,那色泽鲜润的粥正徐徐冒着热气。 “年年腊八都是这一套。宫里派人把我娘接走,然后再赏几车东西一锅腊八粥。好没意思!谁缺那点子东西?还是谁缺了这口粥?我从九岁起就自己在宫外过年。平时我娘又长住冷月观学道。我缺的是这口粥吗……” “越说越没谱了!”瑾嬷嬷赶着拦住秦主恩的话头,“太后和皇上对少爷可以了,比那正经的皇子都疼爱。公主过年进宫去陪着太后,那是太后、皇上对公主的宠爱恩典。您是外男,有宫规限着呢,自是不能一起进宫。再说,这是自古的规矩,若是皇子们成年了也都和您一样,只除夕那天进宫吃团圆饭……” “得了吧嬷嬷!”秦主恩向后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这里也没外人,何苦又说这些场面话?反正今年我是不进宫了。皇子公主一大堆,年年我又哄孩子,又陪着一圈儿笑脸,既得不着什么好儿,还吃不饱。” 说着他胡乱地踢了靴子,闭着眼睛滚到了床里边。到底喝了不少酒,一挨枕头很快就睡着了,不多时传来秦主恩平稳又均匀的呼吸声 瑾嬷嬷叹了口气,想起公主之前跟她说的,如今太子也快十四了…… 不去就不去吧! 她走上前,仔细帮他把被子盖好又掖了掖。 秦主恩睡得似乎不怎么安稳,眉头轻皱,密而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儿微微抖了抖,在烛光下映出两道浅浅的阴影。 瑾嬷嬷看着他那细长上挑的眼角,斜飞入鬓的剑眉,忍不住心中一酸。这如画的眉眼真和那人一模一样。只是阿恩平时爱做匪气,又留了一脸邋遢的胡茬,掩去了身上原本翩翩公子的气度。 就和这“大侠居”一样,看似年少胡闹,实则却是早慧异常。 这院子原叫“金鳞居”,还是阿恩满月时那人趁着酒兴亲笔提的匾额。 只不过阿恩十岁时突然迷上了江湖游侠的话本子,整日混迹市井,结交三教九流,把自己扮成个混混,而这院子也改成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大侠居”…… ------------ 第六章 花颜判 严愉这趟出来有是正事要办且时间还挺紧。多了个秦主恩同行,这一天下来却除了游山玩水就是寻花问柳,走走停停,看在严愉的眼里甚是闹心。 所以第二日一早天还没全亮,严愉便一脚踢开了秦主恩的房门。 “哐当”一声巨响惊得秦主恩腾得就坐了起来。香软的大床,陌生的花楼客房,他茫然地看了看严愉,又看了看身边,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嫌这小地方的青楼“水准”不行,早早便把花娘给打发了。 “你说你好好的京城不呆,非要和我出来干什么?”严愉边说边撩袍坐在床对面的绣墩上。 “都说了我这趟出来是有正经事办。今年淮峰老家翻修祠堂,我替祖父爹娘回去祭祖,时间特别紧。可照你这走法,别说过年前,二月二都未必能赶回京城!” 秦主恩却浑不在意,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咧嘴露出两排森森白牙:“行了,别一脑门子的官司。也就是你,京城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太后皇上和我娘,谁敢这么冲我说话? “咱俩是光屁股长大的情义,你自然知道我家,过年里外就我一个人。这次和你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当然要多转些时日。 “再说淮峰离京城也不远,来回用不上十天,保证能在过年前赶回京。你至于这么着急吗?” “唉,你知道什么呀?”严愉用眼睛追着趿鞋找水喝的秦主恩,“本来是不用着急,可临行前我娘把我叫到一边,嘱咐回来的路上一定要绕道去趟洛州府看看我三叔。这一来一回时间可不就紧了吗?” “你三叔?”秦主恩端着茶碗的手一顿,颇为意外地看向严愉,“老爷子的那位庶子?呃……定安候夫人果然……贤惠,孝悌友爱,堪称贤妇呀。” “拉倒吧!”严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您老千万别随便夸人!什么好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就阴阳怪气的不是味儿。 “我三叔怎么来的你应该有所耳闻。包括我祖父年轻时的那点事儿,京城里稍有点头脸的宅门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倒是。”秦主恩也没跟严愉客气。都不是外人,两家那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彼此心知肚明。 要说严愉的祖父老定安侯严歌行年轻时可绝对是一等一的翩翩公子,娶的是庆王府的和康郡主,后又连生两个嫡子,严老侯爷的人生算得上是功成圆满。 不过这位老侯爷是个痴情种子,年少时曾有个青梅竹马田氏,也是大家闺秀门当户对,二人还曾议过亲。 可惜那年田氏父亲获罪,一家子被发配到北地,自此断了联系。 谁知时隔六七年后,此案又被翻出,竟查实系被诬陷,于是田氏一家回京,官复原职,发还家产。 那田氏一直未嫁,再次与严老侯爷京中相遇,二人当即便旧情复燃,如老房子着火,扑都扑不灭。 和康郡主堂堂的宗室贵女眼里自然不揉沙子,夫妻俩为此几乎反目成仇。老侯爷更是置了外宅,和田氏在外面过起了日子,从此不踏定安侯府一步。 事情闹成这样,严家简直成了全京城的笑话。最后到底是和康郡主碍于妇道退让一步,抬田氏为妾,并在外另置了宅院给她居住,不用入府。这才终保住了定安侯府和庆王府的颜面。 严愉的三叔严文宽,便是那位田氏所出。 不过那位田氏老姨奶奶命数不长,严愉他三叔十二那年就因病归西。老定安侯当时似去了半条命一般,哭了个肝肠寸断,自此对这个三儿了就更费了百倍的心思。 严文宽也争气,从小就极会读书,拜在衡山书院山长门下,一路经乡试府试殿试,刚二十就中了进士。后娶其母家田氏表妹为妻,带着妻子长年于京外任上。 可惜那位田氏表妹也是个命短的,生下女儿严恬,也就是严愉的大堂妹后,就撒手人寰。 严愉的三叔这些年很不容易,一直没有再娶。带着女儿各地上任,十几年政绩卓著,慢慢已升到从四品洛州府尹的官位。 这些都是上两代的恩怨。严愉的祖母和康郡主早先对田氏所出的庶子全当不存在,眼不见,心不烦,凭老侯爷怎么折腾。所以当年小田氏去逝她也没说过一句“把严恬抱回侯府抚养”的话。 大家心知肚明,和康郡主这是心里存着气,一直记恨着呢。 因此虽说是兄弟,但其实严愉的父亲严文守、二叔严文庄同这个庶弟根本没见过几面,生份的很。 也就是这两年,和康郡主驾鹤西去,老侯爷上折子将爵位传给老大严文守,自己乐得颐养天年。而严愉的父亲作为新任家主自然不能不友爱兄弟,所以两家这才慢慢走动起来。 至于临过年前,严愉他娘定安侯夫人为何又巴儿巴儿地让他去寻一趟他三叔……却全因为他那个自小死了娘没人教导的大堂妹严恬。 “唉,说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寻思着中途绕道去趟我三叔那儿也是平常,本不想和你多说。” 听严愉这么一说,秦主恩反倒来了精神:“哦?你这大堂妹难道做了什么丑事不成?” “丑事倒是没做。不过颇做成了几件……大事!” “大事?”秦主恩看着严愉一脸便秘的表情,不禁兴趣更浓。 “呃……你知道两个月前京中处斩的那个钱二芦吧?”。 “轰动大齐的‘白衣大仙案’?”秦主恩想了起来,“据说这钱二芦原本不过是个市井小民,某日放言说自己开了天眼又得观音大士点化,能送子保生,神通极大。随即流窜十数个府县,各处游历‘行医’,去看诊的女子趋之若鹜,所得钱财更是不计其数。 “可……哪知,后来却被人揭开竟是骗局!钱二芦就是个骗财骗色的无耻淫贼。 所谓的‘送子保生’其实都是……嘿嘿,他自己的种。听说是将那些信女用迷香迷晕,然后行事。 “这钱二芦也是个……咳,‘有本事’的。虽不能说是百发百中,但也差不多。其骗财无数,广撒孽种,受害者经他供认有名有姓的就有数十人,那记不住姓名的更是不知凡几。 “这事还是三法司‘报囚’给皇上时,皇上跟我提了一嘴。破此案的,诶,好像就是你这三叔!据说是那骗子一进洛州地界便被拿住。若不是你三叔治辖严正机警善断,那些受骗的府县可能现在还蒙在鼓里,这案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被揭开。” “揭开?”严愉十分晦涩地看了秦主恩一眼,“此事揭开后简直掀起轩然大波。那些被钱二芦祸害了的女子还如何做人?就我听说的,已有十数人出家,甚至还有上吊自缢的。” “这钱二芦确实作孽。”秦主恩垂眸叹气道,“世人本就对女子极为严苛。天之骄女尚且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更何况那些平民女子?无权无势,再有污点,就更难被容于世人……” 见秦主恩情绪低落,严愉心知他这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他娘这些年的不容易来。于是也跟着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是不揭开此案,虽暂时保住那几十名女子的颜面,可却会有更多的女子受骗。好在捉这钱二芦时,官府行动迅速,洛州府倒是未有一人受骗。” “要不说你三叔治辖清正严明呢。” “若真是我三叔的功劳就好了!”严愉突然郁闷起来。 秦主恩诧异地看向他。 “唉,”严愉叹了口气,“这案子实际上却是我刚刚提到的那位大堂妹的手笔!” “哦?她?!一个姑娘家……” “可不,一个姑娘家竟然扯上这种风化案子!”严愉揉了揉鼻梁颇觉头疼。 “你可别小看了我这堂妹,早几年,我三叔的衙门里就不请师爷了,一应政务讼案皆由我这堂妹襄理。我三叔对她溺爱太过,竟由着她去胡闹。 “这次的钱二芦案就是,那贼子进了洛州地界,刚放出‘白衣大仙’的名号,就被我堂妹盯上。否则此案也不会这么快被揭开。” “当真?”秦主恩兴趣更浓了,“不知令堂妹是如何发现蛛丝马迹?又是如何揭开此案?” “这……”严愉面上作难,旋即又是一叹,“我这堂妹自幼丧母,缺乏教导。说得好听,是天不怕地不怕。说不好听的,就是狂妄自大,不信鬼神。对这种借鬼神巫术行骗的案子自然格外警惕。所以那钱二芦一到洛州刚把名声打出去,就引起严恬……就是我那堂妹的警觉。 “至于如何捉了他个现行……”严愉支支吾吾,半天方道,“说来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招数。 “严恬寻了个……妓女,扮成求子的民妇,面上十分虔诚,并极力奉承那钱二芦。因那妓女长得美艳,又穿金戴银,钱二芦反对其他前来求子的妇人不大上心,只一味想把这妓女先搞上手。 “后面的事情……咳,自然就,水道渠成……从钱二芦处搜出数斤迷香,又有那妓女的证词,人赃俱获……” “你这堂妹竟然有这等本事?”秦主恩击节赞叹道。 严愉却会错了意,忍不住老脸一红:“咳,咳……可不是!一个姑娘家,又是和妓女有牵扯,又是卷进这种风化案子中……唉,我那三叔宠女无度,就这么放任她不管。说来真是惭愧……” “诶,严愉你这可就说错了!”没等严愉自省完,秦主恩便神情严肃地打断他,“世人对女子莫不苛责太过。平常女子倒还罢了,不过是中规中矩安时守份过完一生。 “可有那胸怀沟壑眼放天下的奇女子,却因这等狗屁不通的世俗规矩固步封行,浪费了大好才能。更有甚者,被世俗不容,受那等庸人蠢货的污陷抵毁,竟毁人一生,实属可恶……” “哟!听你这话,我倒成了‘那等庸人蠢货’了。”严愉不怒反笑,心下明白他是因家中遭遇,又为他娘襄宁公主鸣不平,方才有此惊世骇俗之言。因而也不与他计较,继续道,“不管我这大堂妹是‘胸怀沟壑’也好,‘眼放天下’也罢,反正这些年被我三叔纵得是无法无天,且名声在外。 “一个姑娘家竟被洛州府的老百姓送了个混号,叫什么‘花颜(严)判’。我娘为这事儿成日介忧心上火,饭都吃不下。 “我们家你也知道。我娘就生了我和大哥两个,可毕竟还有个九岁的庶妹严惜呢。再有我二叔家庶出的严怡。”说着严愉瞥了秦主恩一眼,“最是紧迫,今年已经十四到了花期,正是婚配的时候。若是严恬这名声不减反盛,洛州本就离京城不远,再传进京去,可不影响了其他妹妹的婚姻?” “‘花颜判’?”秦主恩眼睛一亮,“能得这名号,说明令堂妹不仅能断善判,相貌上怕也十分出众,所以才能以花做比。” 这厮!严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合着我说了半天,你就只记住这一句?我那二堂妹严怡已经被你迷得五迷三道。你可千万别再招惹了这一位!离我们家的女孩儿远些!小心我祖父拿鞭子抽你!” “天地良心!”秦主恩一听这话立刻鬼叫起来,“你那位二堂妹我可从未招惹。我虽然偶尔逛个花楼,可还不算太混账。良家女子从不沾染,名门闺秀更是敬而远之。 “也就是那次去候府寻你,偶遇你那二堂妹,谁知她怎么就看上我了。我现在可是一见她就绕道儿走。” “嗨!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我们家人上赶着你似的。你瞅你这一脸邋遢胡子,知道的,我比你大半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我大十岁!我二叔看着都比你年轻!严怡也也不知怎么想的,真是猪油蒙了心……” “我觉的也是。”秦主恩诚恳地表示赞同。随后眼珠一转,突然有了个主意。 “诶,我说严二少。”他边说边哥儿俩好地搂住严愉的肩膀。 “既然你有正事,又嫌我磨蹭,不如咱俩就此分开各走各的如何?你快马加鞭向北去淮峰老家祭祖。我带着三寿一路逍遥自在慢慢西行。咱们最后在洛州府汇合。我不拖你后腿,你也不聒嗓催我。你看如何?” “这……”严愉看着秦主恩,眯起眼睛。这货不会又憋着什么坏水吧? ------------ 第七章 俏寡妇 不过,严愉想多了。秦主恩这次还真没想闹什么幺蛾子,就纯粹嫌麻烦才建议分开走。 他这人一向散漫,浑身毛病。赶路急了烦,人多事杂也烦,所以这次就只带了三寿出来。大福、二禄全被留在京里主持大小事务。 主仆俩一路西行,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倒也逍遥。也不知行了几日,这天终于走到洛州境内济阳县。 时近中午,虽然阳光尚好,可到底是数九隆冬,二人也不急着赶路,在县郊寻了一家干净整齐的小客栈烤火用饭。 谁知一进店门发现,这家叫“悦来”的小店竟还十分火爆。只因小店正好开在两府交界处,穿州过府行脚赶路的都愿意在此用饭歇脚。 前厅全是用饭的食客,后院来来往往则是住店的客人。 此间老板姓邱,并未雇什么人手,只让他八、九岁的儿子充当伙计里外忙活,自己则兼着厨下炒菜做饭。店面不大,但胜在干净,饭菜的滋味也颇能入口。 秦主恩在此用过午饭后一时犯懒,于是一面拍着肚皮一面想,不如就此投宿,明日再慢慢逛逛也不迟。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人声嘈杂,随即呼啦啦闯进一大群人来。为首的却是个美貌女人。 乡野村郊,能遇到这样漂亮的女人实属难得。虽说这女子已二十六七的年纪,梳着妇人发髻,可这并不防碍秦主恩坐在暗处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此时也不着急住店投宿了,悠悠然坐于原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这群人。 不想,这群人却并不吃饭住店,而是来拿人的。 “拿下!” 那女子一进门便挥手招呼身后的家奴,众人立时一拥而上将邱掌柜和他儿子团团拿住。 店里有几个胆小的客人一见出事,吓得立马提脚就跑。却也剩下三三两两胆大好奇的食客,连带后院听到动静跑来的房客,同秦主恩一起看起热闹。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强盗不成?”邱掌柜大惊失色,边挣扎质问,边努力转头看顾儿子。 “呵?强盗?大胆的奴才!你盗了主家财物私自外逃,现在竟还敢诬赖别人是强盗?!” 那美艳女子冷笑连连,随后转头看向身旁的一位老者:“里正大叔,今儿劳您跟着受累跑这一趟。现下我们吴家的逃奴已被擒住。这私盗主家财物开的小店自然也要收归我吴家所有。这两日我便派人来接手这悦来客栈。毕竟在大叔的地界上,以后还要麻烦您多多看顾。小女子吴氏这厢先谢过大叔了。” 美人儿甚是温柔懂礼,一番轻言细语与刚进门时的果决泼辣判若两人。 里正看了看邱掌柜面上不忍,可还是回首向那女子拱了拱手,只是未待开口,邱掌柜这边却叫喊起来: “逃奴?什么逃奴?什么私盗主家财物?这间小店是我邱荣发吃苦卖力一点儿点儿攒下的家当。凭什么就归了什么姓吴的!你们这群强盗!光天化日公然强抢……” 邱掌柜边喊边拼命挣扎,一旁的儿子早已嚎啕大哭起来。押着他们的家丁忙用尽全力压制。 “吴家娘子,这……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里正见此愈发不忍,“这邱氏父子六年前来到本地开了这间小店。一向安分守己与人为善,平日里有那行脚赶路的穷苦人来这店里讨杯热茶喝,邱掌柜从不要钱……说他是盗了主家财物的逃奴……” “里正大叔心善,于心不忍也是正常。”吴氏娇俏一笑,十分讨喜,“可我也给您看了邱荣发亲笔写的卖身契。按咱们大齐律,奴才本就是主家的财产可随意买卖。他们自己又哪配有什么产业?这店铺自然要归主家……” “什么卖身契?!我从没写过什么卖身契!”吴氏话未说完,邱掌柜便嘶吼起来。他转头瞪着里正,睚眦欲裂,“曲大叔,这话您怎能轻信?!” 里正更加为难了,看着邱掌柜满心不忍,支支吾吾道:“荣发呀,我本来也不信。可这位吴大娘子拿了你的卖身契给我看。我又对了你之前在我那儿亲笔签的捐税账本,那笔迹确……确是一模一样…… “我想,这其中也可能是有什么误会。你不如就此回主家好好解释解释,误会解开了,自然也就好了……” “不!不可能!”邱掌柜拼尽全力想推开压制,却被身后的家奴的一脚踹倒,以脸触地让几个壮汉死死摁在地上。 旁边的儿子因哭闹太吵,早被人在嘴里塞了抹布,此刻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憋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还有天理吗?我邱荣发老实本分,从不伤天害理!你们这群强盗!强盗!” 邱掌柜眼睛红得几欲滴血,满面尘灰,破口大骂。情急之下,他挣扎四顾,恰好一眼看见旁边正看热闹的秦主恩。华衣锦服,气度不凡,或许,是个人物…… “这位爷!积德行善,好人好报!救救小人和孩子……” “太吵了!堵了嘴拖走!”吴氏嫌恶地皱了皱两道细柳弯眉,娇声斥道。 “慢着!”吴家的家奴刚要上前,却忽听邱掌柜求救的那位锦衣公子出言阻拦。 秦主恩本来就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平时多小的鸡毛蒜皮儿都要掺上一脚,更何况今日这场已然闹出如此大阵仗。三寿一个没拦住,他便窜了出来,站到这两拨人跟前。 “我这儿也听了个七七八八。既然要捉这父子俩回去为奴,还要收了人家的店铺,总得说清来笼去脉吧?否则漫说这父子俩不服,就是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心里也存着个疑影儿。那还不如大家一起走一趟这济阳县的大堂,请县太爷来断一断。” 那吴氏本想将邱氏父子强行带走,并不在意别人。反正自己已经和管着赋税治安的里正打过招呼,其他人自然不必理会。 可她此刻一抬眼,却正对上秦主恩那双笑眯眯的桃花眼,竟说不出的勾魂夺魄。又见这人穿戴华贵,通身气派,虽风尘仆仆,却难掩矜贵之气,不免心下合计,此人不俗,可别真是个什么和官府有牵连的人物。 于是忍下心中不快,强露出个笑脸来,娇声说道:“公子说的极是。那小女子就在此解释一二,为众乡亲解惑。 “小女子姓吴,家住临近的酒田县吴家庄,父为当地大户吴万贯,因是家中独女并无兄弟相扶,故而十五岁那年由父亲做主招了个女婿入赘吴家。 “可说来小女子命苦,十七那年竟死了丈夫。自此若大家业全靠我这弱女子一人支撑,其中辛苦委实不能为外人一一道来。”吴氏说到此处似有感而发,忽然悲伤起来,伸手抽出帕子摁了摁眼角。 竟原来也是个被上天薄待的苦命女人!秦主恩不禁微微动容。这却正落在哀哀戚戚的吴氏眼中。 她说自己的身世,确实有博取同情的心思,可没想到歪打正着,遇上个既怜香惜玉又向来同情孀妇的秦主恩。 吴氏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嘴角,继续说道:“这狗才邱荣发十三年前就因家贫活不下去而卖身到我吴家。我乡下小地方,一向讲个诚信,故而给了他十两银子的卖身钱,便收了这狗才的身契,算买下这人。但我们乡下小户的,向来害怕和官府打交道,故而也并没急着去衙门备案。这狗才开始也算本份,可谁知就在我丧夫那年,他竟趁家中忙乱,盗了财物私自逃了出去!也不知跑到哪儿娶妻生子,竟又来此开了客栈。 “都道邱荣发是个外乡人,六年前携子来此谋生。却不知他本就是洛洲府酒田县我吴万贯家中的逃奴。不过是为了避开主家追拿,这才逃到临县济阳来谋生……” “胡说!胡说八道!一派胡言!”邱掌柜浑身抖似筛糠,竭尽嘶吼反驳,身上却动弹不得。 “呵!我胡说?我这儿可有你狗才邱荣发十三年前亲笔写的卖身契!还能有假?若是诸位不信大可以来对上一对。” 说着吴氏使了个眼神,立刻便有家奴奔到柜台一通乱翻,寻出了邱掌柜平日记账的账本恭恭敬敬呈了上来。 吴氏伸手翻了几下,微微一笑,随后从䄂筒里拿出一份卖身契来,往那账本旁一摆。 “诸位看看,这卖身契上的字儿和他平时记账写的字儿可不是一模一样?!便是真去县衙大堂,我也不怕!” 秦主恩探过头去。果然,卖身契与账本上的字迹一般无二。 其他看热闹的客人也都走过来看上两眼。有那就算不识字的,也要过来凑个热闹。 “公子,这回可信了小女子的话?”吴氏笑着看向秦主恩,眼波流转,盈盈如秋水荡漾。 秦主恩心头一窒,随即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吴娘子说的不错,确实证据确凿……” 此话一出,地上的邱掌柜立刻撕心裂肺地呼嚎起来,却被旁边的家奴一把堵上了嘴。 “可……”秦主恩犹豫地看向邱氏父子。邱家小儿已然晕瘫在地。邱掌柜此时这被几个家奴摁着,着地的那边儿脸血肉模糊。 这……秦主恩有些于心不忍,合计着不如就从这吴娘子手中将邱氏父子和这小客栈买下来,也算放人一条生路。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却忽听有个清朗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这位吴大娘子,那卖身契可否让小生一观?” 秦主恩抬头望去,见也是刚刚在此用饭的食客,一个面皮黝黑,身材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小少年冲吴氏抱拳拱手,露齿一笑,虽黑黝黝一张脸不甚讨喜,可胜在五官精致眉眼疏朗。 吴氏眉头紧皱,愈发地不耐烦起来,但一想此行目的,便不欲节外生枝,于是强压着性子挥手将那卖身契甩到少年脸上。 小少年也不生气,嘴角含笑地接过身契,仔细看了起来,慢慢的他脸上笑意更浓,最后简直灿若繁花,可一开口却石破天惊: “大胆吴氏!竟敢伪造身契,骗诈强占!你可知罪?!” ------------ 第八章 女恶棍 此话一出,吴氏身后的家奴立刻呼啦啦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面上镇定自若,脚下却不动声色地向秦主恩身边挪了挪。 呵?有意思!秦主恩转头看了看凑到身边的少年,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小子竟然还知道找他当个靠山。 “这,这是怎么回事?”里正此时也颇搞不清状况,见有人为邱掌柜说话,只觉得似抓住一线生机。“那后生,你是说这卖身契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少年嘴角含笑,斩钉截铁。 “呵!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吴氏怒极冷笑,柳眉倒竖,满眼狠厉,扬手指向少年,“小子,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儿就休想走出这个门!” 嚯!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刚刚还被吴氏一双水眸看得脸红心跳的秦主恩,顿时被吓得脸不红心不跳了。 那少年倒不慌,微微一笑:“敢问吴娘子,邱掌柜这张卖身契是哪年写给吴家的?” 吴氏讥讽冷笑道:“我刚刚已然说过,是十三年前他亲笔所写。怎么?话都没听明白,竟还敢学人断案?” “此话当真?”少年并不生气,而是认真追问了一句。 “自然当真!”吴氏一顿,随即冷声嗤道,“你可别说什么十三年前我年龄尚小,恐是记错了。姑奶奶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十三年前你可能还不知道在哪个娘肚子里转筋。可我却已然管着我吴家诺大的产业。买个把奴才这种事自然要经过我手,我也自然记得清楚。” 少年笑了起来:“吴娘子好记性!十三年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可不知这十年前的事是否也记得? “十年前当今陛下推行新政,上整吏治清除贪腐,下养生息体恤百姓。国政律典科举吏治赋税徭役田亩人丁,新政无一不涉。 “其中有一新政专为尊师重道,即为避讳孔圣人名讳‘丘’字,命天下‘丘’姓人家全部右侧加‘耳’以改为‘邱’!是以,十年前天下本无带耳的‘邱’姓,更无带耳的‘邱’字。‘邱’姓皆为圣人孔丘的无耳‘丘’! “那邱掌柜却又是如何在十三年前,于你这卖身契上签下了带耳的‘邱荣发’三字呢?”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这小少年口齿清楚,声如金玉,更兼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连秦主恩此刻都赞叹不已,忍不住转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变革!死了无数人,也飞升得道了无数人。皇上的手段干净利落又兼顾了方方面面。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变动,无非是体现皇上尊儒的决心,收服天下读书人的忠心罢了。而他那时正经历着天崩地裂的巨变,又哪有心思注意这些! 这少年也不过十二三岁吧,喉结都没长呢,竟就知道十年前的那场新政变法?! “胡,胡说!一派胡言!”吴氏此刻气势已弱,却仍强撑着出言怒斥,眼珠急转欲寻个反驳的理由。 “吴娘子不信?”少年不急不躁,嘴角含笑,“那不如和我一同走趟济阳县衙,想必衙门里定存了往年的官文邸报。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哎呀,对对!你这后生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十年前可不没有这带耳的‘邱’字吗!本地虽然姓邱的不多,可我那三舅母的娘家却是姓邱,以前可不就写成山丘的‘丘’!还是后来一夜之间官府下令必要改成右边带耳的‘邱’姓。我那三舅母当时还说,也不知她娘家地下的祖宗认是不认……” 里正此话一出,看热闹的食客房客们立刻议论纷纷。再看向吴氏等人时,眼中便都蓄了怒火,和看强盗山匪无二。 里正也怒了,指着吴氏骂道:“好一群强盗!一大清早去我那儿装模作样地报案,说什捉拿逃奴让我老头子跟着走一趟做个见证!却原来是恶主恶奴见人家邱家的买卖干的红火欲来个强占民财!强抢白占人家的铺子财产不够,竟还想抢人家父子去为奴!这心思何等恶毒!老天有眼,怎么不一个雷劈死你们这些强盗!” 里正气得胡子直抖,边说边上前挥开恶奴去给邱氏父子松绑。看热闹的客人也一起上前去搀的搀,扶的扶。 “我们走!”吴氏面皮紫涨,银牙紧咬,伸手想夺下少年手里“卖身契”带人离开。 谁知那小少年却极敏捷地向后一退躲过吴氏,随手将那张“卖身契”揣进怀中。 “怎么?做伪骗诈,强占民财,抢良为奴,恶行败露就想一走了之?”年少冷笑一声,浑身气势陡开。 “你要如何?”吴氏睚眦欲裂,家奴们呼啦啦围了过来护住吴氏。 “如何?我《大齐律》有云,‘凡用计诈伪欺瞒官私以取财物者,并计诈欺之赃,准窃盗论’。这张伪造的‘卖身契’便是你诈伪骗财的证据!”那少年双眼直盯吴氏,“不知这济阳的县衙大堂,吴娘子你可有兴趣走上一趟?!” “对!不能放了这群强盗!”此时邱氏父子已经被搀起来。邱掌柜坐在凳上,一边搂着儿子喘着粗气,一边手指吴氏恨道,“若不是这位小哥儿找出破绽,我们父子以后还不知是生是死!众乡亲替我主持个公道!绝不能放过他们!” 刚刚看热闹的人都见过邱氏父子的惨状。邱掌柜如此一说,立刻群情激愤。众人七嘴八舌对吴氏等人指指点点,渐渐将这伙人逼到墙角。 吴氏皱眉,她此刻人多势重,不过被几个看热闹的百姓聒嗓,并不放在心上。可,那张假卖身契还在这黑脸小子身上,即使自己此刻由家丁护着逃离此地,可毕竟留下隐患。若是那小子同邱荣发一起去县衙报案…… 想到此处,吴氏眼珠儿一转,看了眼一直未曾说话的秦主恩。这人穿戴不俗,刚刚又向着自己说了句“证据确凿”,尤其他和自己对话时那份显而易见的恻隐,甚至羞涩…… 呵呵,姑奶奶活了这么大,男人的心思还是能拿捏得透的。 “各位莫要如此,真是吓死小女了。”吴氏突然气势陡堕,娇滴滴举帕拭泪,泪目盈盈之下颇似带雨梨花。 “小女子也是奉家父之命行事,并不知那卖身契是假。小女子十七守寡,夫家贫穷,未给留下片瓦。虽住在父家,世人却都道‘女大不中留’,也算寄人篱下,受尽辛酸。父亲有命怎敢不从?不仅是人伦孝道,更为安身立命……” 吴氏说着悲从中来,嘤嘤哽咽,十分可怜。 “公子,可愿为小女说句话?”吴氏举起泪目看向秦主恩,眼波粼粼,颇为动人。“小女如何受得了那重刑加身,那牢狱之苦?” “这……” 店中多为男子,吴氏突然这样示弱反倒像是那个被欺负的,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这,咳,小兄弟说的确是有些重了。”秦主恩以拳抵唇咳了一声。 吴氏以此姿态求到自己面前,秦主恩倒有些抹不开面子。再说诈骗以盗罪论,最重可判流放三千里劳役三年,吴氏一个弱女子,确实有些过了。 “虽说诈骗以窃盗论,但《大齐律》却也说‘计诈欺之赃’,就是要计赃论罪。可这吴娘子毕竟没有得手,无所骗之赃,这罪罚也就……” “《大齐律》‘盗篇’有云,‘盗窃不得财笞五十’。”少年微微一笑,打断秦主恩,“便是没有得手也要去公堂挨上那五十大板。更何况吴娘子又怎会只犯这诈骗一罪? “《大齐律》规定,逃奴亦要定罪,轻者杖一百,重者如盗财私逃可判绞刑。 “诸位可曾想过,今日若真让吴家主仆得手,邱氏父子命运将会如何?为安心霸占这客栈不留后患,邱氏父子是否会被就此灭口? “就算留得一命,但好好的富裕平民转眼成了奴仆贱户,又不知后半生被如何转卖,凄苦飘零!尤其是邱家小弟,不过还是个垂髫小儿,境遇竟于今日翻天覆地,一生尽毁!为抢民财,何致于如此害人!其心之毒,胜如蛇蝎!” 少年话音未落,邱掌柜便放声大哭起来,一半为刚刚所受的委屈,一半却是想来后怕。邱家小儿一见父亲哭了,也立刻嚎啕起来。父子俩抱头痛哭,让人看了心酸不已。 里正等再看吴氏,犹看蛇蝎。而看向秦主恩的眼神也颇带上了几分审视和敌意。 诶,这……秦主恩摸摸鼻子,觉得眼前这小子还真不好惹。几句话就将吴氏之罪锤死,更连带着让只帮吴氏说了句话的自己也被锤进地里。 可谁知这小子手中大锤并未就此放下,只听他继续锤道: “《大齐律》又云,‘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就是说吴娘子诬告他人什么罪,她便要反受此罪之罚,且为防止世人效仿行恶,更要加刑重判!她既诬告邱氏父子为逃奴,那这诬告反坐之责自然也要承担。 “前有诈骗未遂,以盗不得财,刑笞五十。又有这诬告逃奴,以其罪罪之!至于具体要如何刑处,却要看县太老爷如何说话。” 说罢少年又冷笑着看向吴氏:“吴娘子也莫要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素闻酒田县吴万贯吴大户惯会钻营,家有巨财,却并非耕织劳作而来。其女吴氏更是心机过人,十几岁掌家,手段青出于蓝,每每追回吴家‘流落在外’的财物人丁。 “据说吴老爷早几年前就诸事不理,家业全凭女儿做主。吴娘子之前也说过自己十几岁就‘管着吴家若大的产业’,如今却又说什么全凭父命一无所知?实不可信! “不过,这并不重要。横竖这诈伪骗财之罪,诬陷反坐之罚,都是吴家父女来领。吴娘子便不是主犯,这从犯也是跑不掉的!现在人证物证具在!吴娘子,咱们县衙大堂上请吧!” “呵!哪有什么物证!” 吴氏见事情无可转还陡然变色,面目狰狞,眼露杀意。玉手一挥,众家奴立刻上前将少年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一个胖大的家奴伸出肥手就向少年当胸袭来! ------------ 第九章 大色迷 眼看那奴才的肥手就要抓到自己胸口,少年却似早有准备,身形敏捷,倏地就躲到了秦主恩身后。 秦主恩愣了。吴家那个胖奴才也愣了。两人四目相对,吴家奴才没敢动。 “我要他怀里的东西!”吴氏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全然抛开刚刚的楚楚可怜。 只要毁了那假卖身契,就没了证据。无凭无据,还说什么狗屁“诈伪骗财,诬陷反坐”? 不过,写这“卖身契”的刀笔吏真是个废物!回去再找他算账! 吴家的奴才一拥而上。秦主恩转头看了看刚刚还义正词严现下却跟块膏药似的贴在自己背后的少年,又看了看刚刚还楚楚可怜现下却满目狰狞想要吃人的吴氏。瞬间感觉自己这京城第一霸就是个二傻子!谁想用就拿去用?还真是…… 天道好轮回! 混战开始。三寿这时方才恋恋不舍地丢下手的中第三只烧鸡和满桌的骨头,飞身上前。 其实吴家下人虽多但不过都是群乌合之众,凭秦主恩的身手完全能够应付。可三寿哪儿敢劳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只能认命地跳了出来。 三下五除二,还没等众人看清招式,吴家人已然躺了满地。吴氏立马像只被捏了脖儿的母鸡,刚刚的嚣张气焰顿时全熄。邱家父子、里正等人也一个个目瞪口呆。屋内唯听倒地奴才们的哀嚎声。 少见多怪!三寿潇洒地抖了抖衣角儿,跳回凳子,继续啃他的烧鸡。 与此同时,门外涌进十来个衙役,当即将店里众人团团围住。 “公子,您没事儿吧?”一个小厮跑进来直奔少年。 “我没事。”少年气定神闲地从秦主恩身后转出来,弹了弹衣袖,仿佛刚刚不过只是找了棵大树乘了会儿凉。“多亏这两位壮士出手相救。才能挨到你请来援兵。” 秦主恩默默翻了个白眼。呵,这小子刚刚背了好一通《大齐律》却原来是为等援兵。 若不计较他对自己的借势,这小子倒还挺对胃口,机灵活络,伶牙俐齿。 不过,这小厮……秦主恩看着那小厮慢慢眯起眼睛,旋即转头仔细去看那少年,随后忽而一笑。原来如此! 那边里正已然三言两语跟济阳县衙的赵班头儿交待了事情经过。赵班头皱着眉扫了眼吴氏,挥手命众衙役将她及一干恶奴拿下,随后又上前来和少年说话。二人似乎熟识,尤其赵班头,举止态度十分客气。 少年笑着从怀中掏出那张假“卖身契”交到赵班头手中:“这便是吴氏造伪行骗的证据。我还可做个人证。” “我等亦可做证。”少年话音未,里正及在场的客人异口同声。 邱氏父子忙含泪向众人下拜,尤其对那少年,千恩万谢,拜了又拜。 于是衙役们押着吴氏带着这一大群证人浩浩荡荡奔向县衙。秦主恩自然也跟着同去凑热闹。 案情并不复杂,济阳知县陈百川是个能吏,几下就审明案情。 原来这吴家惯会骗抢强占,并借此发家。吴万贯膝下空虚,三十多岁才得一女,便是这吴氏。此女心机过人更兼将她爹的骗诈之术学了个十成十。 那邱掌柜的客栈早在半年前就被吴氏盯上。她让其门下养的一个极擅临字造假的刀笔吏,先冒充住店的客人入住悦来客栈。随后假意与邱掌柜相交,寻机盗出一页账簿,回去再经几番研摹,最终伪造出一份真假难分的卖身契来。再后来,便有了今日之祸。 真相大白,吴氏及其恶仆收监。陈知县一面给酒田知县送信,一面派人去吴万贯家中拿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已然时近黄昏。从县衙出来,邱掌柜便极力邀请众人回悦来客栈,欲设宴以谢众人的救命之恩。尤其是那里正、少年、秦主恩主仆,更是再三相邀诚心挽留。众人推脱不过,于是皆欣然前往。 此次算逃过一场大劫,当晚邱掌柜置办的席面颇丰,又请了里正、少年以及秦主恩上坐。众人喝酒吃菜十分尽兴。 秦主恩兴致极高,摆出一副快意江湖的游侠模样,一手抱着酒壶,一手亲亲热热搂着少年的脖子,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简直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秦主恩斜乜着弯成月牙的桃花眼,笑得一脸和善。 少年强忍着不耐,暗暗试了几次却都没能甩开秦主恩的手。而他那小厮早就被三寿拖到一边儿灌酒去了。 “在下姓田,单名一个岩字。就是这洛州府人士。”少年无法,只得努力坐直身子强笑道。 “哦,田岩?田小兄弟,幸会幸会。”秦主恩挑了挑眉毛,似乎兴趣更浓。 他这副样子让少年不禁生出一丝警觉,于是也笑着问道:“不知兄台贵姓?从何处而来?” “在下姓秦,京城人士。”秦主恩不愿多说自己,立刻又把话头引到少年身上,“不知田小兄弟可曾婚配?又或是定亲了没有?” “原来是秦兄。”少年抱拳行礼,想借机起身,谁知却被秦主恩一把又摁回座位。 “呵呵,并未,并未婚配。”少年皱眉,“也未定亲。” “当真?”秦主恩盯着少年,眼神忽然暧昧起来,随即仰头大笑几声,“相见既是缘分。更何况今日又同经一场大事,更是缘分中的缘分。既然有缘,又都是男人,哥哥就和你说几句体己话。 “这男人嘛,婚配之前就应多多见见世面,否则新婚之夜容易出丑!至于是什么世面……” 秦主恩两只弯弯的桃花眼不怀好意地眨了眨,“像田小兄弟这样,恐怕不是个‘见多识广’的。下午我看这济阳县内有个还不错的青楼,不如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如何?” 周围宾客有听见的,立刻跟着哄堂大笑。都是长年出门在外的行脚商人,这种事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少年薄薄的面皮“腾”地便紫涨起来,转头瞪向秦主恩,正欲发怒,却忽见他眼中有丝戏谑一闪而过。 已到舌尖的斥责立刻被咽了回去,少年沉了沉心。似乎哪里不对…… 这姓秦的看似轻佻地搂着他的肩,但那只手却不过虚搭做个样子,只待他想挣脱时才摁住自己。言语上虽然轻浮,但手脚十分老实,身子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尺的距离,并不亲狎狷狂。 少年眯了眯眼睛,心中冷笑一声。 “如此太好了!”少年眼波一转,忽然满脸兴奋,“我一直都想见识见识那温柔乡是什么样儿,可惜家里管得甚严。秦大哥这话正合我意,不如咱们此刻就去?” 周围喝酒的又跟着一片起哄,“都去,都去!咱们都去!” “什,什么?你,你真的要去?”秦主恩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地僵在原地。 少年趁机起身一闪,终于逃离魔爪,旋身来到桌子对面,隔着众人看向秦主恩笑道:“怎么?秦大哥又不想去了?” 那颇为好看的眉毛轻轻向上一扬,幽潭一样的黑眸中便现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来:“也是,毕竟今日秦大哥刚见识过吴氏那样的蛇蝎美人儿,心有余悸也是应该。 “诶,今日高兴。小弟这儿正好有句俗谚说给大哥解闷儿,道是‘月斜二分还旧川’。也不知何意,若是好话正送于大哥。” 看着秦主恩一脸茫然,似没反应过来,少年心中解气,脸上不禁笑得更开: “天色已晚,小弟实在不胜酒力,先告辞回房歇息了。诸位和秦大哥切要尽兴,不醉不归。不过……”少年微微一笑,“就怕秦大哥‘酒不醉人人自醉’呀……告辞!” 说罢少年团团拱手让了一圈,随后一把拖起已经被灌迷糊了的小厮便向后院走去。 秦主恩望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心下仔细琢磨了琢磨,突然猛一拍大腿,心里嚎了一嗓子:“这小丫头片子!” “月斜二分还旧川”是句字迷。川为巴蜀,月斜去二再加上巴,可不就是个“色”字?! 最后那句看似劝酒的玩笑话也藏着玄机。“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下句可不就是“花不迷人人自迷”。这是在讽刺他上午被吴氏迷去了魂魄。 又是“色”字,又是因色迷魂,这简直在明明白白地说他“色令智昏”! 秦主恩恨得牙根痒痒。这么看来,刚刚说什么要跟他去青楼也是在试探,为的是看自己是不是已经发现她是女扮男装。自己当时的反应可不就是最好的回答! 这丫头片子!真是又鬼又精! …… 又鬼又精的丫头片子第二日一大早在秦主恩还睡得跟个死猪时就退了房,带着脑袋晕晕乎乎的小珠骑马上路了。 “小姐,您说那个姓秦的京城人知道我们是女的?”小珠一边揉着发蒙的脑袋一边惊讶道,“我们,我们怎么露的馅?”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昨晚检看了一下,你左耳垂的耳洞露出来了。” “啊!”小珠赶忙去摸耳朵,“一定是昨天去县衙搬救兵时擦汗把面团抹掉了。” “没事,一会儿找个地方歇脚时给堵上,再扑点黑粉,就天衣无缝了。” 小珠点了点头,随后又心有余悸道:“小姐,您可不能再这么冒险了。这次多悬呀。还跟我说您有办法。什么办法呀!就靠那个姓秦的色坯?” “诶!这你可错了。”骑在马上的“少年”转头挑眉看向小珠,“那姓秦的虽然有点儿不着调,可心肠却不坏。况且他还有个武功高强的保镖,动起手来,当真是以一抵百。再说还有邱掌柜呢,为了自保也定会拼尽全力。” “您怎么知道那姓秦的心肠不坏?还有那个保镖,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怎么就确定他以一抵百?若是猜错了,昨天您就吃大亏了。”小珠现在想想还觉得头皮发麻直后怕。 “猜那保镖倒是不难。他们刚进门时,邱掌柜正在倒茶,不小心打翻个茶杯,却被那圆脸的小厮一把接住,杯中滚烫的茶水竟一滴未洒。这么俊的功夫满洛州府也找不出一个。再加上那姓秦的一看就出身不俗,这样的人出门会带个草包? “至于那个姓秦的京城客……当时邱老板一哀求,他竟真就跳出来管这闲事。里正都下了结论说邱掌柜是逃奴。若是平常人,就算邱氏父子其状再惨,哀求再悲,也多是不会管的。可他竟然就管了。 “还有,你那时跑去搬救兵,并未看到。吴氏亮出假卖身契后,他当即便伸手去摸腰上的荷包。若猜得不错,假使我不出言,他应会拿钱买下邱氏父子,甚至买下那间小店也未可知。这样的人心肠怎么会坏?” 小珠听后笑道:“如此说来这人倒真是心肠不坏。可,看着却不像。” “这世间‘看着不像’的人和事多着呢。”她想起那人听说自己要去青楼时立马一副见了鬼的呆样,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这次倒多亏那对主仆,吴家这颗毒瘤才会这么顺利地被铲除。也算是意外之喜……” ……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秦主恩的房间内,三寿已经原地跳起三尺高:“什么?田岩便是愉公子的大堂妹严恬?那个‘花颜判’?!” ------------ 第十章 冤家路窄 三寿觉得自从头一天遇见愉公子的大堂妹,他家舵主就变得有些不大正常了。 那晚宴席散后,醉熏熏的秦主恩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斜月二分归旧川”,“酒不醉人人自醉”。可脸上却不见多少念诗的雅性,反而更像得了便秘。 再就是一早爬起来听邱掌柜说那对主仆已然走了,竟立即用了早饭也跟着匆匆上路了。 啧啧啧……三寿骑在马上,看着秦主恩难得正经赶路的样子,忍不住咂嘴。虽说他家公子喜欢美人儿,可那严家小姐看着挺一般呀,黑不溜秋也辨不出美丑。 再说他家公子不是从不沾惹良家吗?尤其是那些官家小姐大家闺秀。 此时的秦主恩并不知道三寿心中所想,他只要一想起昨晚所受的那两句暗讽就忍不住咯吱咯吱磨牙。 死丫头片子!明明是在讥讽他,却还端着张笑脸打什么机锋?当真以为自己听不明白? 是,他当时是有那么一刻钟没听明白。想来这死丫头那会儿还不知道心里乐成什么样儿了,大概已经把他归到蠢货饭桶之流!又有之前“色迷”的评断,自己在她眼里还不知是怎样的粗鄙恶俗! 妈蛋!自己从小到大莫不是被众人捧着哄着,何时受过这等鸟气!就是因淘气得了太后、皇上的训斥,也莫不都怕他心里不自在,多是说一句哄三声。哪里被这样冷嘲暗讽过? 呵呵!熟知律法,能断善判,又和各县太爷班头相熟,一桩桩一件件都与严愉所说的严丝合缝。这世上如此不同寻常的女子,别说洛州,整个大齐能有几个?! 当真以为自己女扮男装,他就找不到她了?秦主恩咬着满嘴快被磨平了的牙,一路快马加鞭向洛州城追去。 …… 洛州府全境不大,从底下村县赶到城里也不过用了大半天时间。可进了洛州城,原本还憋着口气要去找严恬的秦主恩突然就泄了气。 就这么直接闯洛州知府衙门去找那丫头片子算账?呃……那自己不被衙役打死的机会似乎不大。 打着严愉的旗号先去拜访严愉他三叔?可先不说能不能见着严恬。就算见着了,说什么呀? 你之前暗讽我的话我想了一晩上终于想明白了。现在我来找你报仇,报仇的方式……暂时还没想好! 有病! 秦主恩蔫头耷脑地牵着马走在洛州城大街上,活像丢了魂儿。 三寿疑惑地觑着他家公子的脸色。这是怎么了?上午还亢奋的像要赶去相亲,下午怎么就突然像要改去上坟? 难不成公子这是才想起来愉公子的大堂妹他招惹不得?就是嘛,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那可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的妹妹!这么熟,是个人也不好意思下手呀。 秦主恩是不是人不知道,反正他此刻正盘算着如何对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的妹妹下手。他怎么也要搬回一局! 主仆二人正各自瞎琢磨呢,忽听前方锣鼓喧天,霎时间身边的行人都跑了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快去看呀!冷家小姐‘抛绣球招亲’了!” 又有人喊,“抢了绣球马上拜堂,今晚就洞房……” 随后又有两个老妇人手扯手从秦主恩身边颤巍巍走过,彼此嘴里碎碎絮叨着:“前几天就放出信儿来说今日撞天婚。可那冷家小姐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这克夫的女人谁敢要哟?” “是呀,是呀!这样的望门寡可大不吉利。也不知今天谁会去接这绣球。” “谁去接?好模好样的后生谁会去接?躲还躲不及呢。” “可不是!那些挣着去抢绣球当赘婿的能有什么好后生?可不都是些地痞无赖……” 秦主恩抬头向前张望。三寿知道他家公子这是还阳了……啊呸!精气神儿又回来了。 果然,对于燃烧着三姑心六婆之魂的秦大侠来说,没有什么大病是一场热闹治不好的! 天大的事儿都先放一放,既然有热闹,他岂能不痛痛快快地凑上一脚?! …… 冷家的酒楼在这洛州城里算是属一属二的买卖。冷老爷今天特意为了女儿歇业一天,酒楼上下张红挂彩,冷家小姐由丫鬟扶着来到二楼凭栏而立。 楼下立刻响起一片抽气赞叹声。 冷家小姐真是美呀,眼含秋水眉如黛,桃花粉面樱桃嘴。 聚在一起大大小小的男人们全都看痴了,有那没出息的张着大嘴哈喇子浸湿了前衣襟。 不过这一众男人中并不包括秦主恩,他此刻的注意力半点未放在楼上那如花似玉的冷小姐身上。 不远处的茶摊上,一对主仆正在喝茶说笑看热闹。那不是女扮男装的严恬又是谁? 呵呵!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呸!真是冤家路窄终相逢! 秦主恩缓缓露出了个吓人的笑容。他抬眼又看了看酒楼之上。 此刻冷老爷已经拱手客套地说完了开场白。无非是些“小女不才……抢绣球者应无妻小……”之类的说辞。 随后那位冷小姐便伸手拿起了丫鬟呈上来的绣球。犹豫片刻,终是心下一横,双目一闭,一道红光陡然划过,冷小姐拋出了绣球。众人皆仰头看那绣球,场内更已经有人做好抢球的准备。 秦主恩挑了挑嘴角,突然使了个旱地拔葱,倏地纵身跃起,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横空一脚踢向绣球。 此刻坐在茶摊上喝茶的严恬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忽见一人凌空跃起,随即便觉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挡,却只觉得有一物“嘭”地应声砸入怀中,仔细一看,正是那冷小姐抛出的绣球。 人群立刻乱了套,所有人都看向严恬。冷家的管家赶忙分开众人急匆匆走了过来,严恬当即被呼啦啦围了起来。 “小公子大喜呀!”管家满面含笑拱手作揖,“既抢了绣球,便是冷家的女婿。小公子快随我去见老爷吧。” 严恬抱着绣球一时有些发懵,可当她看到人群中捂着肚子笑得想满地打滚的秦主恩,立马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算计了。 想让自己当众出丑?她挑了挑眉,看来这胡子怪是听懂了自己之前的字谜。 严恬笑了笑,将绣球放到桌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手帕,随后将喝剩的半碗茶水倒在上面,不慌不忙地往脸上抹了几抹,立刻卸下一脸黑粉,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来。 “管家大叔,”严恬抱拳,“这绣球落入我手中实属意外。严恬会亲自去向冷老爷、冷小姐赔罪。” “严……严大小姐!”管家之前跑衙门时见过严恬,当即大惊失色,立刻转身吩咐小厮快去给冷老爷报信,随后忙不迭地作揖行礼,“严大小姐太客气了!我家小姐前次那事还多亏严大小姐和知府大人秉公直断,说什么赔罪……” 话未说完,冷老爷已然带着冷家小姐匆匆赶来,见是严恬,立时满脸激动:“竟是严大小姐!老朽前几次携小女到府上亲自拜谢,可都不得相见。今日有幸得遇,老朽定要叩谢大小姐救命之恩!” 说着便俯身要跪,他身后的冷小姐也眼圈一红,跟着一起飘飘下拜。严恬忙同小珠上前搀扶。 “本就是官府应为之事,我并未做什么,冷老爷切勿如此多礼。” “严大小姐太自谦了!要不是您,冷家小姐早就被她未婚夫家活埋了!”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随即引来不少人附和。 “是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咱们洛州城,哪家没受过严大小姐的恩惠?” “可不!就说前些日子那‘钱二芦’案,若非严大小姐,又会有多少女子受骗?” …… 站在人群中的秦主恩此刻目瞪口呆。 说好的惨遭戳穿当众出丑呢? 不应该是众人围观百姓群嘲吗?为啥一堆人突然就歌功颂德起来了? 不应该是这丫头无地自容羞愤离场吗?为啥她现在气定神闲,还满脸地普渡众生? 为啥呀?啊?为啥呀! 三寿看着秦主恩瞬息万变的脸色,心想他家公子该不会真的看上这愉公子的大堂妹了吧?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严家小姐卸了易容以后,确实还挺好看的。 …… 人群一时闹哄哄,可也不全都是夸赞严恬的。巧了,秦主恩身后还站着刚刚那两个碎嘴姑婆,二人此刻正小声嘀咕着: “哟,真是世风日下!现在这年轻姑娘怎么都爱抛头露面呢?”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刻薄鄙视。 “可不!”另一个姑婆的声音则像根极细的鱼线,剌在人耳朵上生疼,“那严小姐是官家女咱不敢说。可冷家今天这出真是不要脸皮了!” “就是!”这声上挑的尾音简直都能描画出它主人鄙夷上翻的白眼儿,“连着当了两回望门寡,可不就是克夫?这女人呀讲的就是个终贞不二。这要是早先,寡妇就应该下墓去给汉子陪葬,那才是贞洁烈女!哪能像如今,还被知府小姐给救回来……” 秦主恩猛然回头去怒瞪那两个长舌妇,眼神凶狠。 两个姑婆吓了一跳,嗫嚅地回避着他的目光,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锦衣公子。 只是还未等秦主恩做出什么表示,人群中却忽然有人指着他喊道:“就是他!是他故意捣乱,将绣球踢给严大小姐的!” 随后立即人潮涌动,秦主恩被一大群人裹挟住。众人揪着他扯着他,非要给捣乱的人一个教训。 秦主恩虽奋力挣扎着,却是徒劳,只来得及透过涌来的人群瞥见严恬看向自己的秋水明眸,和那满是戏谑的如花笑靥。她冲他笑着挑了挑眉毛,明晃晃的得意和挑衅。秦主恩顿时觉的牙根痒痒,然后这痒又一路漫延,直划进了心里,让人挠心挠肝,简直忍无可忍。 不过,那娇俏笑颜的主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让别人遭了什么样的罪,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茶桌上的绣球,随后便带着小珠转身翩然离去,未带走半点烟尘…… ------------ 第十一章 伶牙俐齿 洛州知府后衙的接风晚宴上,严愉坐在席间,左看右看,总觉得气氛不太对。 他三叔倒还行,慈眉善目,谈笑间对他满面慈爱,活像个弥勒佛转世。可同桌的另外两位却怎么一个比一个宝相庄严? 二位……这是要化身成男女怒目金刚,降伏四魔,给他三叔这尊低眉菩萨当左右护法? 还有这隐隐的暗潮汹涌是怎么回事? 严愉咳了一声:“呃,你俩……认识?” “不认识!”两位金刚同时开口,横眉立目,默契十足。 呃?行吧。五湖四海皆兄弟,天涯何处不相逢。虽然你俩皆说不认识,但怎么看都像旧相识。有深仇大恨的那种。 “来来来,秦公子,愉儿,一路辛苦,快尝尝咱们这洛州风味。”严文宽乐呵呵地相让。他虽已奔不惑,可仍眉带清风,眼如明月,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大叔。 严愉欣然从命,举筷伸向他相中好久的猪头肉。 秦主恩却没动筷,而是双手郑重地端起酒杯举向主位,感觉像要祭天。 严文宽赶紧也端起酒杯。 严愉无奈,只得放下刚夹起的猪头肉,把酒杯端了起来。 “严三叔不必客气。”秦主恩满脸诚恳,“咱们两家本就是亲戚又是世交,我与严愉又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您就把我当成自家子侄,叫我阿恩就好。” “呵呵,呵呵……”严愉干笑着望向那块肥瘦适中颤巍巍泛着油光的猪头肉,咂了咂嘴。秦主恩也有主动和人攀交情的一天?孩子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了。这“严三叔”叫得,多顺嘴。 不过直觉告诉他,秦主恩这货今天很反常! 果然,下一句便听他继续说道:“我是将严三叔当成自家长辈,这才跟着严愉来蹭这顿家宴,并腆颜借住几日。” “啥?啥!” 严愉懵了。借住?还几日?大哥你和我有商量过吗?我怎么不知道我同意了? 这眼瞅着还有不到十天就过年了!他爷爷他爹他娘他二叔二婶大哥大嫂弟弟妹妹们,都还等着他回家团圆呢! 本打算今晚找严文宽深谈一次,明早就往京城赶,年前怎么都赶回家了!要不他十天跑了淮峰、洛州两个府,今天又紧追着秦主恩前后脚儿到了洛州城,这么不要命地赶路,是因为喜欢吗? 还有,就算今晚要住宿,可为啥要住他三叔家? 洛州城最好的客栈,两间天字号上房,他和秦主恩可连一刻钟都没住上!放下行李就来这儿了! 严愉望着面前那块一直没吃进嘴的猪头肉未敢擅动。仿佛一口咬上去,下一刻自己的肉就会跟着疼。麻蛋!房钱白交了! 这祖宗今天抽得哪门子风?!他不是最烦住别人家吗?!用他的话讲就是“还得守着狗屁规矩,不自在”。 可没等严愉开口抗议,他家的佛爷三叔却已经乐呵呵地一口答应下来:“世侄说得极是!既是来到家里,自然不能住在外头。我早就吩咐人收拾出了房间。说来,我这儿年年难得有个子侄来探望,过年时就更显冷清。两位贤侄能在这新岁将至之时来洛州看我,老夫甚是欢喜呀……” “既然严三叔欢喜,那小侄便留在洛州陪三叔过年如何?正好我年里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怕叨扰了三叔,惹三叔厌烦。” 严恬抬起眼睛去瞅秦主恩。 严文宽也愣住了。他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客套话,这愣头小子就真开口要留在这儿过年。在别人家过年?他家大人不管他?等等,哦……长公主府…… 严愉也愣住了,他眼前划过老祖父的殷殷泪目…… “其实我得……” “哈哈哈哈……好好好。”严愉微弱的反抗尚没彻底出口就淹没在了严文宽爽朗的笑声中。“这些年就我和恬恬父女两人,确是有些孤单。今年正好,人多热闹!这才有过年的样子!”说完竟突然感怀起来,忍不住端起酒杯和秦主恩又碰了一下。 “三叔说得极是!” “……” 极是个屁呀!严愉抓着头发感觉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世侄?三叔?你俩认亲经过我同意了吗?!啊? 谁要在这儿过年?你俩倒是先问问我呀! 严愉心烦气躁,可一转眼又正看见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严恬。白瓷的小脸,五官精致如画,虽然紧绷着面孔,给人拒人千里凛然难犯之感,但更显得清灵脱俗,竟有种不似人间的出尘之美。 事情没那么简单!严愉眯起眼睛对自己说。秦主恩爱美人儿可是京里出了名的。虽说从不招惹大家闺秀,只逛花街柳巷,可这种事儿谁又敢打保票? 他,该不会是对严恬起了什么心思吧? 这个大堂妹果然很不省心!得尽快和三叔谈谈才是。 …… 严愉和秦主恩到底还是被严文宽安排在外院住下了。 借晚宴散席之机,秦主恩寻了个空当儿凑到严恬身旁,低声问道: “你就不关心今儿白天那位冷小姐的绣球到底被谁得了去?” 严恬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若猜得不错,应被东街赁豆腐店房子的王文才……哦,就是人群里那个唯一穿秀才儒衣戴儒巾的书生得着了吧。” “诶?你怎么知道的?”秦主恩十分惊讶。 严恬一边看着孙伯胡婶儿收拾桌子,一边随意说道:“你若想脱身,定要引开众人注意。那还有什么比让你那位本事高强的护卫将绣球塞给一人,再喊上一句‘有人抢得绣球,冷小姐终身已定’,更好的办法?至于为什么是王秀才?”严恬看向秦主恩,目光忽有几分郑重,“这些抢绣球的男子中鲜有样貌整齐的,也就他眉目端正,且又有秀才功名,是这群人中最合适的。 “秦公子虽……有微瑕,但为人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即使为了脱身,也定会找个可靠 之人将事情办得妥当,必不会误了冷小姐的终身。 “不过秦公子也确实没有看错。那王文才虽然父母双亡,家中极贫,但为人倒是端方。” 诶?严恬这个人倒是让秦主恩挺意外。自己前两次确实存了戏弄她的心思,她却并不否认他的好处,竟还给了这样一个评语。无论之前他俩有什么梁子,这丫头似乎只对事不对人。 女人能做到这一点实在难得。就是男人也鲜少有几个能如此疏阔公正的。 而且她长得……也确实不负这“花颜”二字……咳咳…… 不过……呃?什么叫“虽有微瑕”?!嘿,你个丫头片子!给我解释清楚了!爷我干干净净美玉无双的一代大侠,哪里有瑕了?! 还没等一代大侠秦主恩开口,一代堂兄严愉在边上看着他二人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忍不住直皱眉头。这次本就为了严恬而来,这么一看还真是不管不行。 “大妹妹这是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严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随后似不经意玩笑道,“听说大妹妹也是读书的,不知可曾听过圣人道,‘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严恬转过身来,缓缓看向这位没见过几面的二堂兄。这是在说她站这儿和外男话多不知礼数?! 架子端得这样足,上来就教训人。呵!多少年了,京中那一房人果然还是这副德性,没一点儿改变。自己小时候可是颇见过两次这样的嘴脸。 “小妹读书少,让二堂兄见笑了。”严恬垂眸冲严愉恭谨一笑,端的是温婉端庄,灯烛辉映下,若春花照水,连严愉都不禁都看得一呆。 “不过小妹倒是还记得一句‘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天色已晚,二堂兄还是早点安歇吧。小妹告辞。” 严恬转身离去。严愉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呆,半晌才猛地一拍大腿。好家伙!她这是让自己少管闲事,赶紧闭上嘴滚去睡觉的意思? 一旁的秦主恩早已捂着嘴笑成一团,像在抽羊角风。 严愉忍不住磨了磨牙。看来事不宜迟,得赶紧和他三叔谈谈他这位伶牙俐齿无法无天的大堂妹才是! …… 当夜,严文宽的书房内,严愉行了礼后撩袍落坐,端起茶碗斟酌半天,方才慎重开口道:“三叔,小侄这次来洛州是为了大妹妹之事……” 原本还笑意盈盈满面慈和的严文宽陡然郑重起来,两眼刹时精光四射,隐隐透出几分严厉。 严愉没由来的心头一惊,在严文宽忽然爆发的气势下,还未等开口,冷汗先哗地流了下来…… …… 叔侄二人并未谈多长时间。当严文宽亲自送严愉出门时,又复恢成刚刚那副笑眯眯慈祥的样子。可严愉手中的帕子却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严文宽端着笑脸目送着严愉走远,随后转头对候在门口的胡婶温声说道:“去,看看恬恬睡没睡下。若没有,叫她到我这儿来一趟。” …… 严恬这一十六年的人生,虽说幼时失母少小孤苦了点,可好在有一个百般疼爱她的爹,日子过得倒也无忧无虚。 严文宽和夫人小田氏自幼青梅竹马,婚后更是琴瑟和谐,感情深厚,绝非一般夫妻能比。 因此当年小田氏病逝,严文宽差点就想跟着去了。那些日子里,他白天沉浸公务,晚上借酒消愁,直到有一天乳母抱着发了高烧好悬没活了下来的严恬寻来,他才猛然惊醒。逝者已去,生者却仍要好好活着。 …… 这些年,他各地上任,政绩斐然,为了女儿一直没有再娶。 恬恬自幼聪慧,尤其在律法断案上极有天赋,近两年更是渐渐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可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份溺爱纵容,使得女儿与别的姑娘相较,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他本意原只是想让恬恬活得恣意快活些。这世间,为女子者太苦,安时随分、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却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能在做姑娘时顺心顺意,不要受世俗拘束,本是他的一片为父的爱女之心。 可现如今,却不知是对是错…… ------------ 第十二章 怨父逼嫁 “爹爹,您手中的书半天未翻一页,可竟也有不认识的字?”严恬娇俏的声音立时抚平了老父亲紧皱的眉头。 严文宽不自觉地脸上就挂了笑,抬起头正见灯影下女儿舒展欢快的眉眼,如花笑靥中又藏着几许调皮和戏谑。不知不觉,他心中的郁郁就去了大半。 “晚饭可吃饱了?”严文宽冲女儿招了招手,“我吩咐胡婶热了牛乳,一会儿让小珠端去。” “我知道,刚刚胡婶跟我说了。爹爹正经也应喝上一盅才是,毕竟晚上喝了酒。我已经让胡婶去多煮一碗了。” 说着严恬走上前来,伏案以手拄腮,笑盈盈地看向父亲,“爹爹这是……有心事了?让我猜猜,难道是京中那一房的人又跟您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您还听他们的?用种地老农的话说,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了?” “粗鄙!”严文宽屈指敲了严恬脑门一下,脸上的笑意忍不住又浓了些。不过随即却又叹了口气,“这次你二堂兄来找爹爹,说的话倒也有些道理……” “哟?”严恬乐了,“爹爹这次竟觉得那一房人说话有道理了?难不成他们又是来劝爹爹再娶的?那如此看来,这次却应该不是和康郡主那位二百斤的外甥女了?” “胡说八道!”严文宽冲严恬瞪眼,却并没什么威慑力,“那是你的嫡祖母!还有,什么这一房那一房的。姑娘家,说话如此没有规矩!怪不得……” “怪不得嫡祖母去世后,京城本家竟又来寻爹爹麻烦?”严恬挑眉,忽而正色起来。 “也不能说是来寻麻烦……” “但也绝不是来行好事的?”严恬冷笑一声坐到父亲对面,“爹爹莫怪女儿对京城本家没什么好感。实在是女儿自记事起京中除了祖父时常派人探问,嫡祖母那一枝确是从无来往。 “若一直如此,各自倒也相安无事。可偏偏他们又净出些心术不正的幺蛾子,实在让人厌烦。 “女儿十岁那年嫡祖母派人来劝父亲再娶,打着‘女儿已大,需人教导’的旗号。可实则却是想将她那嫁不出去的外甥女强塞给父亲。 “嫡祖母妹妹庄祥郡主的嫡女,听起来真是如雷贯耳,让人受宠若惊。可那却是个身高四尺重二百余斤因为太胖二十多年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 “女儿十三那年,嫡祖母又派人来说要接女儿进京教养。可实则呢?竟是存了将女儿送进宫去的心思! “多亏父亲明察,祖父慈爱,这些算计才皆未得逞。可女儿却是再也不信京中本家那一房人了。 “刚刚女儿戏谑,不过是想逗爹爹开心。可若说我这位二堂兄如今巴儿巴儿跑来洛洲所为何事……呵,女儿自然心知肚明!” 说着严恬看向父亲,挑起的嘴角,满脸讥讽,“我那位嫡祖母已殁,祖父尚在,那一房人自是不敢再来摆布父亲。可女儿作为定安候府的小辈儿,虽远在洛洲,却名声在外。 “想必是坏了他们谁的前程,挡了谁的出路,这才派了个人来,想抓着有违闺训这点冲咱们耍耍威风。要么是训诫一番。要么又借个什么由头摆布女儿的婚事。 “女儿却不能随了他们的心意!这天大地大,我严恬偏不信女子就一辈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再不济还有道观庵堂呢?大不了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 “胡说!”严恬话未说完,平日里爱女如命的严文宽当即勃然变色。他豁地站起身来,抖着手,指向严恬,半天方才勉强压住火气低声斥道,“严恬!你给我跪下!” 严恬一惊。父亲一向慈爱,甚少如此疾言厉色。心知自己刚刚那番话是真触怒父亲让他生了大气,于是赶紧揽裙跪下。 “老父犹在,如何敢说这出僧入道之言?需知出家之人斩断七情,六根清净,弃恩方入无为。《僧祇》有云:‘比丘不得唤爷娘兄弟等名字,乃至姨姑等,止得称优婆塞优婆夷。’ “你若出家入道遁入空门,必要弃父母之恩,以居士相称。为父养你一十六年,还未享你一日尽孝,你就要与为父断绝?你这个……小白眼狼!” “女儿知错。”严恬见父亲如此激动,心知犯错,忙跪行上前,“爹爹不要生气,要不打女儿两下?却切莫气坏了身子。” 严恬如此一来,反倒磨掉了严文宽心头的八分怒火。他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搀扶起来:“以后切莫再说这样的胡话。为父还想让你养老送终呢。” “爹爹自然长命百岁!”严恬顺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坐到父亲身边,伸手又将茶碗端到他面前,“爹爹快喝口热茶,润润喉咙。” 见她这样,严文宽愈发没了脾气,又叹了口气,只得沉下心来徐徐和严恬讲起道理。 “为父问你,刚刚说京中本家之言可皆是心中所想?”见严恬点头,严文宽摇头叹气,“今日若不是你二堂兄到访,为父竟不知道你原是这般满腹怨气! “若说你心胸狭窄,无宽宥之量似乎也不全对。毕竟吾儿聪颖,是非曲直你心中自有评断。 “只是为父今日要说的,却并非什么是非黑白。盖因这些只能用于断案,却不能用来处置家事。 “你自幼就明断擅判天赋极强,可也正因如此,致使你虽是非分明,却疾恶如仇不擅通融。太过执着于是非对错,反而忘了何为‘家’字? “家是最不能讲对错的地方!古人云:家人有过,不宜暴怒,不宜轻弃。而不是如你这般拿住一错,便将家人全盘否定。更不能以此迁怒,且怒而不消,以致弃了整个家族亲人……” “您把他们当家人,他们可未必。”严恬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 “你这孩子!”严文宽瞪眼,可终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道:“你这孤拐的性子,将来可如何是好?你以为若无定安候府这棵大树庇佑,为父凭什么做官十几载,四平八稳又步步升迁?你又如何能肆意张扬,各地县丞官吏皆给你颜面?” “父亲步步高升自是因为能力超群政斐然。我能肆意张扬,那皆是父亲慈爱全力庇护。” “痴儿!”严文宽连连摇头,“能力超群政斐然的官员比比皆是,可又有多少终其一生,只死守着一个七品县令。而你以为只凭为父这个从四品知府的纵容,底下那些有品有级的官吏就会听从你一个黄毛丫头的差遣? “就如这次,你偷偷跑去替为父于年前巡视各县民情。那些县府的官员莫不是提心吊胆,诚惶诚恐。生怕本县辖内出什么问题,更怕你严大小姐于他们辖内出什么问题。 只因你是定安侯府的姑娘。若你有半分不妥,说不得你祖父能闹上金殿直达天听! “说到底,你我父女所享的一切便利优待,皆因出身定安侯府,朝中有人,与宗室有亲,背靠大树好乘凉。 “再者,你嫡祖母生前确是有过一些小心思,但却从未阻过为父的前程。便是在你亲祖母在世时,她也最多是不予理会,可该有的月例花费从不苛扣,也从未苛待过我们母子。 “不管这是她宗室女的骄傲也好,是侯府主母的气度也罢,她这份恩情为父却是要记下。 “便是你说的那两次故事,我说不允,你嫡祖母也不过就撂开手了,再无纠缠。上一辈的恩怨为父不好做评,可你嫡祖母却也是个可怜之人。 “故而,你说的‘耍威风’、‘阻了人前程’这样的话着实没有道理。而对京中本家的怒气更是迁怒。要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你是定安侯府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什么不好,自然会影响侯府。而侯府若有什么不好,也莫不是阻了你的前程,甚至性命。 “因此你二堂兄此次来寻为父说的那番话,也并非全无道理。而为父这些年对你确实太过纵容。” “二堂兄对父亲说了什么?”严恬警惕起来。 严文宽看着严恬并未回答,半晌方才说道:“吾儿虽为女子,可才能不逊于男儿,心志不输于丈夫。但这世间对女子却苛责不公,以致女子一步踏错便名声尽毁。就算史书上那些为国为民的奇女子,也莫不是毁誉参半…… “为父对你并无望女成凤之心。只盼你能无病无灾,安乐一生,将来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爹爹……” “你过了年就十六了,可却迟迟未定下婚约,这确是为父之过。吾儿可还记得你田家表哥田双全?就是你祖母田氏的弟弟,你那位舅公的孙子。 “你亲祖母有一兄一弟,那位兄长就是你外祖父,我娶了他的女儿,我的表妹,也便是你的母亲。 “而那位弟弟,当年因年幼,为免于跟随你外祖一族发配北地,被过继给迟原田氏本家,又因那一枝人皆婚配得早,故而虽是幼子一枝,其后人比你还大上两岁。 “前些时候我派人去迟原给你外祖父母扫墓,正好寻访到他。据派去的人说,这孩子生得眉眼清俊,现如今已有秀才功名。可惜是个命苦的,前两年这孩子的父母还有你那舅公舅婆皆相继去了,如今身边竟没什么亲人,只在迟原老家独自耕读。不过为人甚是上进敦厚。 “我之前也和他通过几次信,确是个端方的孩子,且心胸也开阔,竟和为父主动说要肩祧两房,你们生下的第二个孩子让其姓严。 “当然,为父并不在意这个,只是想说这孩子有心。 “为父并不想你嫁什么高门大户。就你这脾气,嫁到那样的人家必要受苦。还不如找个家里人口简单,脾气温和上进的后生。将来有为父照应着,你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故而,我现已派人去迟原接你田家表哥,想来他年前就能到洛洲。” 啥?啥!严恬当即五雷轰顶,一时间被她爹扔出来的这个“喜讯”炸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画风怎么急转直下?刚刚不还是“慈父训女”吗?自己这刚要热泪盈眶悔不当初,且再表个决心今后尊爱长辈。怎么突然就画风陡变,成了“怨父逼嫁”了? 啊!啊!啊!她不想嫁人呀!她不想相夫教子困于后宅! 出家入道,借修行而游历四方,虽不像话,可那确实是她一直所想呀! 表面上强端着笑脸的严恬,此时在心里已把她二堂兄给剁了个稀碎。 严瑜!你个扫把星!到底跟我爹说了些什么?!! ------------ 第十三章 兄妹辩讼 严愉在他三叔家一连住了两天,越住越觉得他这位大堂妹快要不得了。 明明看着也是个花容月貌的温柔佳人,可怎么一开囗却凶残无比。 旁人都形容那些刀笔吏是笔锋如刀,字字杀人。而他这位堂妹分明是毒舌如箭,箭箭穿心。 这日严愉不知怎么又惹着他这位大妺妹,花厅里当着众人的面儿又被严恬几句话顶得哑口无言。 他脸憋得通红,伸手点了点:“嘿!大妹妹……怎么,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 “二哥哥这可不是玩笑。”严恬看着严愉温婉一笑,颇像感情极好的兄妹在闲聊,“而是叫自娱。说者怡悦听者开怀的叫玩笑。说者开怀听者不悦的叫自娱。” “就拿今日之事来说,李班头来找爹爹禀报堂上有二人诉讼,二哥哥却说什么‘不问事非曲直,各先打上五十板子再说’,然后哈哈大笑?二哥哥出身侯府,读圣人之书,小妹实不敢信竟就如此不分是非,不辨黑白?” 李班头在一旁忍不住握着袖子擦了擦汗。他这运气!来后宅报个信儿,也能赶上人家兄妹吵架! 不过话说,大小姐的脾气一向很好,今天怎么这么冲?上次见她如此怼人还是城里刘媒婆来给她提亲黄首富家那混账儿子时…… 他转眼又看了看严文宽。唉,他们家大人也不容易。丰济县那个县令真是废物,眼瞅着都快过年了还送来个借贷的讼案。 这几年他仗着自己年事已高、朝中有人,而他们大人脾气又好,凡审不明白的案子都直接送到知府衙门来。平白地添了多少乱?! 再说严文宽这边儿,心里却大概知道女儿为何如此犀利,应该是因为上次夜谈心里存了气。可前面衙门里的事确实着急,容不得他多说。 于是只冲两人摆了摆手,说了句“兄友妹恭才是,莫吵。”随后便转身带着李班头匆匆去了前衙。倒是解了李班头的尴尬。 看客一下少了两位。下人们又早都知情识趣躲了出去。现下只剩秦主恩带着三寿和小珠这丫头一同看他们兄妹二人吵架。 “诶,你们家小姐和愉公子吵架呢。”三寿凑到小珠身边,“你还不劝劝?毕竟是姑娘家……”他本想说“吵起来不太好看。” 可谁知小珠却会错了意,也不看他,一边兴奋地盯着场上那对剑拔弩张的兄妹,一边说道:“小孩子别瞎掺和!放心!我们家小姐吵架就从来没输过!” “呃……” 三寿被咽在当场。不是,姑娘你这一脸看戏的表情,知道的是对你家小姐吵架功力非常自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憋着坏要看你家小姐出丑呢! 还有……谁小孩子呀?!三寿抱着自己的苹果大脸瞪了小珠一眼。你个小丫头片子! 场内那对兄妹火光四射。场外三寿被小珠随手划雷劈得外焦里嫩。 秦主恩突然心情大好,只觉得几天前被严恬说了两句,那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男人嘛!就得大度一些。更何况这还是好兄弟的妹妹!这当哥哥的可比自己惨多了!哈哈哈哈…… 秦主恩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笑眯眯地端起茶碗,一双桃花眼烁烁放光,简直就差把“我要看戏”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三寿捂了捂眼,感觉要是不给他们家公子上个果碟儿瓜子什么的,似乎很难收场。 再说严愉,本来不想在他三叔面前和严恬吵架。毕竟人家亲爹在这儿呢,哪轮得着他个堂兄指手画脚,出言教训? 可谁知他这位三叔看着像位佛爷,实际上更是慈悲为怀。教训女儿竟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严恬如此牙尖嘴利,看来都是他三叔惯的。那他前两天让他三叔管管严恬的话,应该全都成了放屁。 行!既然他三叔管不了,那他严愉就只能当仁不让地行使起兄长的权力了! 于是他郑重地端起了长兄的架子,决定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堂妹一些教训。 “好好好!”严愉强压着火气,不怒反笑,“且不说为兄这玩笑开的分寸如何。只说上次听闻大妹妹也是读书的,又惯爱讲道理,那咱们今天便就事论事,好好讲讲道理,说说这讼道。 “大妹妹可曾听过,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孔老夫子教人中庸之道、以和为贵,息讼止讼方才是大同之道。 “若百姓皆因争起讼,好讼斗狠,那我泱泱大齐可不是整日刁民缠诉,废耕辍织,以致民风尽变,争胜斗勇,恶民滋生,良民渐少。届时赋役不兴,国力逐弱,何以奉养朝廷,抵御外患? “且纵观古今,盛世何不是无讼世界?有典可记,上古尧舜盛世便为无讼之世。 “这些国家民生、朝堂大事,大妹妹毕竟为女子可能不懂。可孔老夫子的‘贵和持中,贵和尚中’的道理总是懂的吧? “不能因为大妹妹小有偏才,又父慈溺爱,便任性妄为,在叔父治辖内无法无天,大行讼道! “当知,讼不可妄兴,健讼者必凶! “大妹妹平日里还应多多读圣贤之书才是。女儿家本就应该贞静寡言,知书明理,以至将来打理内宅,相夫教子。而非这般飞扬跋扈,巧言令色,争强好胜,凶悍斗勇。 “为兄这一心为大妹妹好。请大妹妹也务必要记下为兄之言才是。” “好!”秦主恩忍不住击节赞叹。 牛逼!真是酣畅淋漓!他在心里已经给严愉供起了个神位。若论引经据典地吵架,京中还真无出其右。自己虽然也擅怼人,可他更善于说些市井俗语民间俏皮话儿来气人,俗称骂街。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如殿试般作出一篇锦绣文章的驳论,他可就有所欠缺,但严愉在这方面却是一枝独秀。 三寿点了点头,在心里默默为严大小姐点了根蜡,同时得意地回头看了眼小珠,心想:这下你们主仆总该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吧? 不想却见那丫头此刻满脸激动,紧张地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起伏。仿佛是在看两大高手巅峰对决,一高手此刻已放出大招,她正期待着另一高手出手接招。 呃……行吧!你和你家小姐真的没什么深仇大恨? 众人皆去看向严恬,尤其秦主恩,脸上挑衅之意甚浓。 可却见严恬不慌不忙,认真听完严愉所言后微微一笑:“兄长所言极是,这也正是小妹素日所想。大同之世无讼!孔老夫子教给人的并不是如何判定讼案胜负,而是如何让一地乃至一国根本不发生讼案。” 呃?严愉愕然。这是……认输了? 可他随后却见严恬抬眼看向自己,眼中神彩飞扬:“可二哥哥可知如何做到一地无讼?” “这……”严愉一下子被问住。 “瞧,二哥哥说了这么一通,却不过是说了我也认同的东西。可我不认同二哥哥的,却并非这‘无讼’之论,而是二哥哥刚刚所说的‘不问是非曲直,各打五十丈板’之言。” “诶!这便是‘无讼’的方法!”严愉灵光一闪,忙抓住此线,“我认为只有如此,百姓方才知‘健讼、好讼’之可怕,心生畏惧。畏讼自然无讼!” “二哥哥错了。”严恬摇了摇头,“荀子有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 “民生有欲不能无争,争则必有讼! “孔老夫子的无讼之想并不是让百姓畏讼,而是为百姓彻底解决争端。 “若让一地无讼息讼,靠得不是不理曲直、不辨事非的和稀泥,而是依情据理,明辨是非,公正裁断! “百姓得了公理天道,自然息诉止讼。而别的百姓以此案为鉴,再遇相同争端自然知道官府会如何做判,自己便依样调解,不必再来官府诉讼。 “可若依二哥哥之言,不问曲直但求无讼,理曲健讼之人得一半直,缠得被诬之人得一半罪。虽止讼一时,但争讼于后! “若如此,那无赖之人,理曲反得了一半利益。其为争得不当之利,必会寻衅滋事再兴诉讼,渐成刁民,专以讼得利,以致诬告陷害,捏造是非。 “届时官府再如二哥哥所言,不问曲直,各得一半利,各责一半过,长此以往颠倒黑白者愈多,讼案纷争者不断,反而有违息讼本意,更不可能做到无讼之境!” “这……”严愉一时语塞。 严恬微微一笑:“二哥哥可知你推崇的无讼盛世舜帝时期,舜帝本身就是一位解决纷争、判案如神的高手? “《史记·五帝本纪》中有云:舜时‘历山之农者侵畔,河滨之渔者争坻。’而‘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之器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官府是百姓的主心骨,是天理公正。百姓叫主官‘青天父母’,不是让这青天不分是非地各打五十大板,而是为他们做主,给他们平冤! “官府要做的是‘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无人敢隐瞒真实情况,无人敢花言巧语,无人敢诬告陷害,人心畏服,这才是‘无讼’的根本!” 一番话说完,满屋皆静。严愉看着妹这位大堂妹,心中不禁翻起惊涛骇浪。看来自己终是小看了这位妹妹。她并非只是个仗着父亲疼爱任性妄为的刁蛮丫头,而是一个心怀天下民生、有大智慧之人。 可惜……严愉皱起眉头。她毕竟是个姑娘家。若是男儿,定是定安侯府之幸,门楣之光。可若一个女子有如此大的胸襟,却不是家族之幸,亦非她本人之福。 一旁的秦主恩却没有严愉那么多考量。此刻他已目瞪口呆完全处于震惊之中。 他原本以为这世上的女人都是困于后宅,眼界窄小,也只有他外祖母、他娘这俩个是胸怀家国、超然脱俗的奇女子。 可却没想这样的奇女子今天竟在洛州又得遇一个!而且还是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在此时严文宽信步进来,笑着打破了沉默。 小珠赶紧行礼跑去倒茶。 三寿摸了摸鼻心想:您老进来之前这屋子里静得跟停尸房似的。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热闹的? “爹爹。”严恬转头看见她爹不禁喜笑颜开,“前衙的案子审得如何?” “哈哈……没事了。纠纷皆已理清,二人心服口服,原告撤诉,再无争端。” “二哥哥可听见了?”严愉转脸看向严愉,笑得满脸狡黠,“你让小妹有空多读读圣贤之书。那小妹也奉劝二哥哥一句,有空多了解了解百姓疾苦、经济民生。可千万别再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小妹虽为女子,可却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嘿!你这丫头! 严愉刚刚对严恬建立起来的好印象立刻烟消云散。他伸手点了半天,却愣是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哈哈哈哈哈……”一旁的秦主恩大笑起来。 能言善道的严愉今天终于碰上了硬茬儿!看来这丫头之前对自己还算是客气的了。 ------------ 第十四章 借尸还魂 据严文宽观察,自从上回严愉和恬恬打了回嘴仗,后来这几日他们兄妹二人倒是和睦不少。 本来嘛!严文宽毫不谦虚地想。恬恬自幼就乖巧懂事,又聪慧绝伦,哪个会看不出他闺女的好来? 至于严愉,自家子侄,虽不是在近前长大,可品行自然也是端方。所以这兄妹二人关系日渐“亲厚”,他毫不意外。 让他意外的反倒是襄宁长公主的儿子秦主恩。他虽在外地做官,可京城之事并非一无所知。这京中第一大混混的名号,还是有所耳闻的。 故而起初当他得知侄子严愉和这位交好时,心中还是十分忐忑的。 好在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这秦主恩倒并非传言那般荒唐乖戾。反而对待长辈十分温和恭敬、彬彬有礼,竟是个难得的心性纯善、憨厚朴质的老实孩子! 心性纯善?憨厚朴质? 这八字评语被说给严愉听时,严愉只是肃然地点了点头,不过暗地里却是把下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才勉强憋住了即将冲口而出的狂笑。 三叔您老本身是位佛爷也就算了,可不能看谁都像莲花童子呀?就秦主恩这货,还憨厚?还朴质?!他这么个妖魔鬼怪也配用这几个字儿? 完了,他三叔这是佛眼看世,准备普度众生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妖魔鬼怪”秦主恩一大早上就被“乖巧懂事”的严大小姐指挥得团团乱转。此时正和孙伯等人一起安放祭祖的供桌。 毕竟要祭灶、扫尘,严家小院一片忙碌。 而和严恬“日渐亲厚”的严愉则乍着两手站在堂屋外,看着忙忙碌碌的严恬,和任严恬使唤的秦主恩,忍不住心里发堵。 秦主恩确实从不在女人面前犯混。也许是因为他自小跟着寡母长大的原因,虽然性子乖张无常,可对待女子却当真宽厚忍让。 但既便如此,他仍然觉得秦主恩对待严恬似与旁人不同。尤其上回他兄妹二人吵了一架后,这货看严恬的眼神儿仿佛更不一般,却又一时说不分明。 唉!严愉叹了口气,感觉头发都白了一把。既然已经送信回家说在他三叔这儿过年,那就先混过这几天再说。等过完年后速速带这混世魔王离去便是。 秦主恩并不知道严愉所想,此时一双眼睛只跟着严恬,听到她一声吩咐便立刻冲上前去,简直指哪儿打哪儿,比严恬手里扫灰的拂尘还好用。 三寿几次想上前帮忙,却都插不上手。他不禁腹诽,他们家公子该不会又中了什么邪吧?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爱干活呀。 他却不知,秦主恩只是喜欢这忙碌热闹的气氛,似回到了十年前,家中也是如这般过年的…… 此刻冬日暖阳中,灰尘轻浮在半空,泛着淡淡的金辉。严恬皱着眉头,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掸着家具上的灰土。 严家仅有的几个下人吵吵闹闹来来去去。院中几只母鸡“咯咯咯”被惊得四散奔逃。 秦主恩的嘴角忍不住上扬,他觉得这里真好,有烟火气,有人情味。 …… “小姐!小姐!新鲜事儿!大大的新鲜事儿!” 众人正忙乱着呢,忽见小珠从门外提着裙子飞奔而来,一溜烟儿地跑到严恬面前。 “小……咳咳咳咳……”小珠喘着粗气刚要开口,却好悬没被扫起的尘灰给呛死。她赶紧捂住口鼻,“小姐,小姐,您知道吗?咱们洛州城里今天出了件天大的新鲜事儿!” “什么新鲜事儿?让你跟胡婶去买菜,这半天才回来?菜呢?” “菜?菜在胡婶那儿,胡婶在后面慢慢走呢……哎呀!小姐!您还管什么菜呀!您知道吗?城南叶家的大少爷回来了!” “什么?谁?” “城南叶家!您的好姐妹靳大奶奶的夫君,叶大少爷,回来了!” “胡说八道!”严恬皱眉看向小珠,“叶锦贤都死了一个月了,出殡当天我还去吊唁了。怎么大白天的还诈尸不成?” “什么诈尸!是借尸还魂!” 小珠此话一出,严家小院立刻一静,众人都停下手头上的活儿转头看她。 “借尸还魂?”秦主恩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一听此话当即凑了过来,“竟有这等事?” 严愉一见他凑了过去,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也跟着上前,站到他跟严恬中间。 “借尸还魂?”严恬惊讶地看向小珠,“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说!” 小珠见严恬问她,立即兴致高涨,忙清了清嗓子讲起刚刚从集市中听来的新鲜事。 原来这洛州城里有户姓叶的富贵人家,家境殷实,早年祖上出过做官之人。如今到了这一辈儿子嗣凋败,只得了一个独子名唤叶锦贤。 叶大少爷从小自是被百般疼爱,长到一十八岁便早早地娶了本地靳教谕家的小姐靳氏为妻。 这靳氏出身书香门第,生得如花似玉,与严恬性情相投,是交好多年的闺中密友。 叶、靳两家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今年年初两人完婚时,严恬还特意赶去为靳氏添妆,喝了二人的喜酒。 只是世事难料,好好的日子还没过上一年,叶大少爷于上个月却突然得了急病暴毙而亡。叶大奶奶好好的青春少妇就这样成了寡妇。 小珠说的正是这已经死了一个月的叶大少爷叶锦贤。 今日寅时天还没亮,叶家大门突然被人拍得山响,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粗糙汉子跪在门口嚎啕大哭,口中喊着“爹娘媳妇儿我回来了”。 “小姐,您不知道。”小珠讲起这事兴奋得满脸通红,“那个‘新叶锦贤’长得可比‘旧的’差太多了!我听集市卖茶的刘婆子说,那‘新的’又短又粗,大手大脚,手上全是老茧,一看就是做惯粗活儿的。 “面相也不咋地。皮色黝黑,生了一双小老鼠眼睛,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子。可奇就奇在那行为作派却和叶锦贤生前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叶家二老原也不相信什么‘借尸还魂’,起初还以为是哪来的骗子知道他们家刚死了儿子来此行骗。 “可哪知那人不仅行为举止与叶锦贤一样,从小到大的习惯经历也样样说得清楚明白。 “更绝的是,这人看着是个粗人,可竟也和叶锦贤一样识文断字。那叶大少爷读书虽然一般,但学了这么多年,肚子里的学问决不是一个粗汉装便能装出来了的。 “叶家二老从寅时一直盘问到辰时,整整四个时辰,那人竟对答如流,没有一丝破绽。若不是借尸还魂,哪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能说得如此明白?老两口这才彻底信服,抱着那人又哭又笑简直疯魔了。叶老夫人还险些没哭背过气去。 “据那‘叶锦贤’说,他是一个月前在几百里外的一个荒野破庙中醒过来的。自己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究竟是谁。 “只是记得自己死时,耳边传来父母妻子的哭声。然后眼前就突然一亮,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有道白光引着他往前走。而耳边哭声渐弱,心里也舒畅起来。 “后来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却并不觉得累,突然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猛推一把,他似跌了一跤,再睁眼时就发现自己变成个粗汉模样,独自躺在荒山野岭的破庙里。 “他说他也不知道这粗汉究竟为何大冬天独自躺在破庙里,更不知道自己为何醒来就变成了这个粗汉。反正为了回家,当时身无分文的叶大少爷是凭着记忆一路要着饭回来的。” 小珠的话音一落,严家小院儿的下人们立刻便议论纷纷。 “阿弥陀佛!竟真有这样的事?”厨娘最先念起佛来,“这可是老天爷赐下的天大的福报呀。” “可不是吗!”提着菜篮刚进门的胡婶立马接过了厨娘的话头儿,“这皆是叶老爷两口子平日里积德行善的福报。马道婆就是这么说的。 “刚刚我回来的路上正看见她往叶家去呢。说是要去给叶大少爷念念定魂经。又说叶大少爷这回能‘借尸还阳’,全赖叶老爷两口子平日里虔诚信神,在她那儿供奉着海碗大的长明灯。再加上他们家平日乐善好施积了阴德,这才让阎王老爷感动,把原本到了阳寿的叶大少爷给放了回来。” “还真有这事?”秦主恩听着稀奇,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向严愉,却并不十分相信的样子。 “前世今生,因果报应,也是有的。”严愉因为他娘定安侯夫人笃信佛道,自幼这样的故事听得也多,所以并不怎么排斥。 “说不定这真是叶家的福报。若是如此,这样积德行善的人家,又出了如此奇遇,倒可以当成三叔在地方上的政绩报给朝廷。皇上最近不正想广推佛道,以教化子民向善吗?这不正好是个例子?” 胡婶不像厨娘等人是严家在本地雇来的帮工,她和孙伯都是侯府的家生子,颇有些见识,因此一听严愉这话立时高兴起来: “哎呀!那赶情好。这样我们老爷岂不是又有了功劳政绩?还是二少爷脑子灵光,能想到点子上。这事儿让咱们老百姓遇上,也就只是瞎听个乐呵。” 胡婶说完,下人们立刻跟着她哄然一笑。随后厨娘上前接过菜篮子,二人一起去了厨房。大家又各自忙碌起来。真如胡婶所说那样,叶家的事不过被当成个新鲜的奇闻故事,议论两句,感慨几声,便扔到了脑后。 只是严恬似乎却并非如此作想,秦主恩注意到她从刚刚小珠讲这故事开始,就一言不发,似陷入了沉思。 “大妹妹?”秦主恩隔着严愉去唤她,桃花眼闪了闪,似有星光,“你在想什么?难不成觉得这事儿另有蹊跷?” 严愉也转眼看向严恬,口中却道:“这有什么蹊跷的?‘借尸还魂’的典故以前也不是没有。‘八仙’之一的铁拐李不就是李玄借路边乞丐的尸体还的魂吗?这事虽是奇遇,却也并非不可能。” “秦大哥你怎么看?”严恬听完严愉的话抬眼看向秦主恩。这两天来,她隐隐觉得这位长公主之子似乎并不像平常所见的普通男子,有些想法认知竟仿佛与离经叛道的自己暗暗相合。她说的话他能听懂,他的意思她也能理解。这,很奇妙。 不知怎的,乍被严恬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这么认真一看,秦主恩的心陡然漏了一拍,他忍不住脸上一热,低头摸了摸鼻子:“我向来不太信这鬼神之说。我娘就不信。她……”秦主恩没有往下说。 他娘曾说过,这世上若真有鬼神,那凭她做下的事,早就应被几百厉鬼撕成碎片。 “我也不信。”严恬并没有好奇他后面的话是什么,而是轻声附和了一句。随后转身看向小珠,语气急切地吩咐道,“你现在就和孙伯去叶府,马上把惠娟接来!” “去接靳大奶奶?”小珠一头雾水,“现下叶大少爷刚回家,人家小夫妻正团圆呢。我去接若没个正经理由,叶家必不放人呀。” “理由?”严恬皱眉。 “恬恬,你这儿忙得怎么样?”正在这时,严文宽端着茶碗从书房出来。 他的书房因存着卷宗文书所以向来不假人之手,只由自己或严恬来收拾。他这是刚整理妥当,端着茶碗出来想喝口水。 一见她爹,严恬眼睛立时一亮,随即眉开眼笑。 “小珠,你去叶家就说,我爹急着让我嫁人,已经派人去接田家表哥了。我现下正着急绣嫁衣!年后就要!所以特请惠娟来救急,帮我绣嫁衣!” “什么?!”秦主恩和严愉如闻炸雷,惊得异口同声大叫起来。 “噗!”严文宽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 第十五章 饿虎扑食 秦主恩觉得严恬是他所见过的最奇怪的姑娘了。 说她伶牙俐齿吧,她又整天端着一张温和端庄的笑脸,见谁都是一副笑眯眯软糯糯的样子。 可说她端庄有礼吧,她又从不把世俗礼教放在眼里。一个姑娘家言语惊世,行止骇俗。任哪家女儿也不会像她一样。 就拿去请叶家靳大奶奶的事来说,谁家姑娘会拿自己的婚事顺口瞎说?别说拿来当幌子,平时提都不能提的。那大家闺秀更是连听都不敢听,莫不是长辈们一提个头儿,小姐们便捂着红布一样的脸跑出房门。 所以当小珠带着孙伯去叶家请人时,院子里的三个男人皆像被雷劈了一样,好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自己闺女是什么德性,严文宽还是知道的。可关键是她自小在外人面前都是一等一的温良端庄礼数周全。也正因如此他才放心让女儿肆意洒脱,总归出不了大格。 可今天,严恬却在秦主恩他们面前一下子露出了真面目,这让向来标榜女儿温柔守礼的老父亲当场受了不小的刺激,躬着身子咳了个惊天动地。 严恬赶紧上前替他拍着后背顺气儿。严愉过去接过他三叔手中的茶碗。秦主恩则搬了把椅子扶严文宽坐下。 “你看你把三叔给气得!”严愉瞪了严恬一眼。 “我又不是瞎编,这不是爹您自己说的吗?”严恬小声嘟囔着。 哦,好嘛!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严文宽边咳边伸手点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分明是蓄意报复! 严文宽感觉自己那颗慈父之心正摇摇欲坠。 “你还说!”严愉觑着他三叔的脸色,嘴上对严恬斥道。 严恬自知理亏,也不敢再顶回去,赶紧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她如此这般,严愉反而不知该再说她些什么。 “好了,好了。大妹妹也不是故意的。”秦主恩忙出来打圆场,随后摸了摸鼻子,“那个……田家表哥……是真有其人吗?” “咳咳咳咳……”原本已经顺过气来的严文宽立时又咳了个山呼海啸。 严愉转头又来瞪他。 …… 正乱着呢,小珠和孙伯回来了。如此之快,当然是因为人没接到。叶家二老十分客气地拒绝了严恬的邀约,只说“家中现有大事,靳氏不便出门。” 不过看得出,叶家应该有些不悦,只是碍于严恬知府小姐的身份,所以并未表现出来,回绝时也遵着礼数。 “我之前的话你没和他们说?”严恬皱眉问小珠。 “我说了。可叶老爷回说,‘靳氏身有重孝,给严大小姐绣嫁衣不合适。红白相撞,两方都有晦气。’ “我就说,‘不是说叶大少爷回来了吗?那还有什么重孝晦气一说?’ “谁知那叶夫人可真不是个善茬,直接就呛我说‘原来知道我儿回来了。那就请你们小姐多多见谅。小两口已经一个月未见,这时候自然……’”小珠忍不住脸上一红,“‘热剌剌地说些体己话儿才是。’ “然后她就再不说话,只看着我冷笑。您是不知道,她当时看我那眼神……”小珠说不下去了,忍不住撅起嘴来。 “你去时,惠娟和那个‘叶锦贤’可在一起?”严恬并没注意到小珠的不满,只是皱起眉头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严文宽和秦主恩同时抬眼看她。 严愉皱眉摇头。 “他们两口子的事儿我怎么知道?”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小珠更加委屈了,红着脸跺了跺脚。 这小丫头脸红起来还挺好看的。坐在窗台上晃着两条脚看热闹的三寿忍不住暗想。 “孙伯,备车!你们再跟我去趟叶家!马上就走!”严恬的语气愈发焦急。 “恬恬,你这是……”严文宽也站起身来。 严愉忍不住呛道:“人家小两口团圆,你总去添什么乱?” 严恬却冷笑一声:“小两口?那还真不一定!这世道女子的贞洁犹如性命。我若不去,靳惠娟恐会有大难!” “你这,也太耸人听闻了……” “恬恬,你一个人去可行?”严文宽没有理会严愉,而是稍一沉吟便有了定论。 谁知未等严恬开口,秦主恩却抢先说道:“三叔放心,我陪大妹妹走一趟!”他似乎也觉察出此事不同寻常。 “这样……也好。”严文宽点了点头,“先不管这‘叶锦贤’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救人要紧。目前看来叶家还真唯有靳少奶奶处境最为凶险。那叶家二老反倒还好。 “我本想让李班头跟着恬恬去走一趟。可现下无凭无据,若衙门公差贸然插手恐会落人口实,更会打草惊蛇。 “秦世侄……”严文宽抬眼,正见秦主恩看他,于是忙从善如流改口道,“呃,阿恩!阿恩若能陪着恬恬走一趟,我就放心多了。” “事不宜迟,恐夜长梦多。我们这就出发!”说着严恬便飞奔出去。秦主恩紧随其后。 “你们……”严愉觉得这一众人纵容严恬都纵容疯了,可又实在没什么办法。想了想到底怕这两个活爹再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只好认命地跺了跺脚,追了上去。 见最“稳重”的严愉也一起跟去,严文宽欣慰地捋了捋胡子,只觉得更加放心。随后转身吩咐人速速去将在家休沐的李班头叫来…… 叶家二老没想到知府小姐竟会亲自来他们家里要人。明明刚刚已经直言拒了严府的下人。不想这次严大小姐不光亲自登门,竟还带来了定安侯府的两位少爷。 老两口儿面面相觑。都知道靳氏做姑娘时便与严大小姐交好,可没想到会好成这样。 “那个……严大小姐,两位少爷,不知有何赐教?” 毕竟是知府大人的千金,更有京城侯府的少爷,对于他们这样的升斗小民来说已经是大佛一样的人物。 叶老爷作为读书人可以硬气地回绝严府的下人,可却不敢得罪知府小姐和侯府少爷。 未等严恬开口,秦主恩倒先冷笑三声:“呵呵!我妹妹因有些事来请靳少奶奶帮忙,不想下人愚笨,竟没能请动。故此我们哥俩只得陪着妹妹走这一趟。 “我们哥俩今年是要在这洛州过年的。这方才知道,我家大妹妹因兄弟姐妹俱不在身边,平时竟十分寂寥,倒多亏有个闺中密友相伴,才解了平日的寂寞。 “只是不知这密友的架子为何如此之大,左请不来,右请不来。莫不是嫌知府后宅的庙小供不起叶家这尊大佛? “那不知定安侯府如何?便是京中的长公主府,与定安侯府素来交情深厚,也可以拿来一用。只是不知如此是否能请得动人了?” 严愉抬眼去看秦主恩,忍不住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本就不赞成严恬胡闹,跟着同来也是为了看着他俩。 谁知秦主恩上来就做足了仗势欺人的样子。吓唬两个小老百姓而已,用得着搬出定安侯府甚至长公主府吗? 严恬垂眸端起茶杯,心中却不由得一暖。秦主恩抢在自己之前说话,应该以为她来叶家是要做个以势压人的“威逼”之态吧。所以他才抢在自己前面先做个飞扬跋扈的样子,把恶名担了下来。 秦主恩说完这番话后,微不可察地瞥了眼严恬。一个姑娘家,万不可担个飞扬跋扈的名声。虽只相处不过短短几天,他却知道严恬是个颇有心胸且特立独行之人,这种事情她未必放在心上。可他就是不想让她担这个恶名。起码在自己能为她担待时,她不必。 叶家二老愣在原地,他们没料到,只不过是未允儿媳去赴严家小姐的邀约,竟就被人搬出定安侯府和长公府两座大山来当头压下。 叶老爷咳嗽了一声,摸摸鼻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叶夫人沉吟片刻却开口笑道: “严家少爷言重了。严大小姐看得起我家儿媳,愿意与她相交乃是我们家天大的脸面。儿媳能给严大小姐解闷,更是她的福气。 “只是我家小子刚刚归家,而这几日又马上快要过年了。我们叶家人丁稀少,过年就盼个阖家团圆人口整齐,这才拒了严大小姐的相请。 “这位严少爷您也别生气。我听说严大小姐的好事将近?这可是洛州府一等一的大喜事。 “大小姐能瞧得上我家儿媳的绣工,那是她的荣耀。这样,您派人将嫁衣送来,要什么样子,让靳氏在家绣好了送到府上便是。 “大小姐好日子那天,我们全家还要过去讨杯喜酒喝呢。到时候定给大小姐包个百年好合的大红包才是。” 呃……秦主恩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个叶夫人果真不是个善茬,口齿伶俐,八面玲珑,话说得漂亮,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竟挑不出一丝错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连秦主恩也一时语塞。 “听闻叶大少爷读书多年,只因运气不佳,故而一直未得功名。”严恬突然轻声细语地插话道,“不过我爹倒是与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相熟,二人原是同年。请他老人家荐一个人去国子监读书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严恬话音未落,便见叶家二老的眼睛当即一亮,同时站起身来。 严恬笑意盈盈地看了秦主恩一眼。她从一开始就从没想过用什么“威逼”。她要使的本就是“利诱”。 秦主恩脸上蓦地一红。他知道,严恬这一眼是在说,“她领情”。 …… 后宅内,靳惠娟看着丈夫与原来天差地别的面孔,虽举止做派与之前分毫不差,可靳氏脸上的笑容还是带出几分勉强来。 “怎么?娘子可是觉得为夫这张新面孔丑陋?” “叶锦贤”似笑非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靳氏,努力端着读书人的翩翩风度。 “夫,夫君说笑了。妾,妾只是初见夫君换了面貌有些不适应。毕竟妾从小也未见过几个外男。”勒惠娟勉强摆出个笑脸,眼睛却不敢落在“叶锦贤”的脸上。 “我就知道娘子贞洁贤惠,不是那等以貌取人的庸俗之人。” 勒氏此时粉面通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慌乱,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别样动人。“叶锦贤”心头一烫,大步上前就要去捉靳氏的小手。 靳氏吓了一跳,立马像只慌不择路的白兔,倏地逃到了门口。 “红果!红果!”她开门叫道,“去给大爷端碗鸡蛋羹来……” “哐当”!未等靳氏说完,那扇门就被人猛地大力关上,一下子把陪嫁丫鬟红果给挡在了外面。 “端什么鸡蛋羹?!爷早上吃了二十个包子,现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正想泄火!” 说着“叶锦贤”便一个饿虎扑食抱住了靳氏…… ------------ 第十六章 难啃的骨头 正当靳惠娟拼命和“叶锦贤”撕扯之时,房门“嘭”地被人一脚踹开。 “谁呀?!竟敢坏爷的好……”“叶锦贤”后面的话陡然哽在了喉咙里。 他惊讶地看着两个锦衣公子走了进来,随后又跟进来一个万分美貌的姑娘。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靳氏已然是个美人儿,可和这位一比,就如同小家碧玉与天外飞仙相比,无论样貌还是气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叶锦贤”当场便酥在原地。 “惠娟,你可还好?”严恬趁机一把将靳氏拉到身边,看着她略显凌乱的发髻,隐忍着怒火轻声问道。 “呵呵,她,她自然好得很。” “叶锦贤”一双鼠眼直勾勾紧盯着严恬,说话间便想凑上前去。却不想刚一迈步,就被人迎面一推,好悬没摔个跟头。随即一堵铁塔挡在面前。 “嘿!你……”“叶锦贤”张嘴就想骂人,不想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凤眼,那未出口的污言秽语顿时哽在了喉头。 这双眼睛的主人太过骇人。虽然也是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打扮,可却目露凶光似要吃人,满脸胡渣一身戾气,不像什么贵公子反倒像个山匪。 叶锦贤的眼皮跳了跳,咽回了差一点的出口成脏,又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秦主恩从“叶锦贤”色眯眯地看向严恬第一眼时,就起了杀心。他眯起眼睛低头盯着那双滴溜溜乱转的老鼠眼,心里盘算着,若用自己靴筒里的那把精钢匕首剜出这对小如绿豆的眼珠,可会大材小用?大概连半寸刀尖都沾污不了。 严愉心里也不痛快,可到底理智。他感觉到了秦主恩的杀气,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这可是在洛州,万不能给他三叔惹事。 “恬,恬恬!”靳氏惊魂未定,双手握着严恬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没事!” 恬恬?“叶锦贤”幽冥鬼火般的目光一闪,心中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她! “不知严大小姐来此何事?”“叶锦贤”突然彬彬有礼起来,若忽略那肥圆矮挫的身材,他行礼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文生公子的风度翩翩。 严恬冲着面前这个“借尸还魂”的“叶锦贤”微微一笑。这行为举止果真和原来的那个十分相似。看来是块难啃的骨头! “我有大事,要请惠娟去我那儿住两天。惠娟,咱们走吧。”说着严恬便拉着靳惠娟要往外走。 “等等!”“叶锦贤”边开口阻拦边提脚要追,却立刻又被秦主恩挡住。 “叶锦贤”虽然很怕这个胡子凶神,可还是仗着胆朝门口叫嚣道:“我,我不允!这眼瞅着就要过年,正忙乱呢!哪个好好的妇道人家会腊月里出去串门子?” 严恬根本就当没听见,扯着靳氏出了房门,反正有秦主恩和严愉挡着呢。今天带他俩出来真是太明智。 “嗨!你个……婆娘!”叶锦贤隔着两个门神指着靳氏的背影跳着脚地叫唤。中间大概有那么一两字儿被他强行吞了回去,“你,你要是敢出这个门儿,我,我就休了你!” 原本被严恬拽着走的靳氏忍不住脚下一顿,反倒把严恬晃了一下。严恬皱眉,转头看向靳氏。 “恬恬,我,我这儿确实忙,要不你……” “儿媳跟随严大小姐自去就是了!家中事务全都有我!”靳氏正犹豫不走,可话未说完,她婆婆便从小院另一面走了过来开口把话接了过去。 叶家老两口子没想到严恬会这么急,他们刚应下让靳氏去严家住上两天,她便一阵风似的“嗖”地没影了。待二老紧赶慢赶跑到后宅时,却正见靳氏犹豫推辞这一幕。 这哪行?事关儿子的前程,叶老夫人赶紧开口解围。 “父亲、母亲。”“叶锦贤”一见老两口儿来了,慌忙行礼,比刚刚又更加温和文雅几分,“这眼看过年,事事都需靳氏操持,怎可在最忙乱之时让她出去闲逛?” “凡事有我呢!”叶夫人冲儿子挤了挤眼睛,“我来操持是一样的。” “那怎么行?既有儿媳,怎可让母亲操劳?”“叶锦贤”满脸的大义凛然,义正词严道。 叶夫人立马窝心得眼泪都迸了出来,一边拿着帕子拭着眼角,一边加大幅度频频给儿子使眼色: “没事,这点活儿不碍的。严大小姐找你媳妇有正经事,并非闲逛。我和你爹已经允了。这对你也是有万般好处的。” 儿子体贴窝心虽然让当娘的热泪盈眶,可到底他的前途才是一等一的重要。叶夫人十分怕这事儿被搅和黄了,于是说到最后就忍不住给儿子漏了一句。 “万般好处”?“叶锦贤”忍不住心中一动,于是便不再纠缠,虽做出万般不情愿的样子,但也还是顺着叶夫人的话放靳氏去了。 严恬于一旁冷眼旁观,心中忍不住冷笑连连,面上却还是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告辞。随即拉着靳氏的手带上红果,飞一般地出了叶家后宅。 当然,事后当“叶锦贤”从他母亲嘴里得知这“万般好处”不过是严知府推荐他去国子监读书时,他那满脸的横肉不受控制地“突突突”蹦了半天,使了好大劲方才挤出来个笑脸,咬着后槽牙谢了叶家二老。 …… 再说靳惠娟,被严恬接到严家住了两日,姐妹二人谈心下棋品茶刺绣过得倒也逍遥自在。只是靳惠娟于无人之时却常常皱眉发呆,满面愁云。让这份逍遥自在中又掺杂了几分阴霾。 李班头被严文宽派去走访周围各县,却并没有查出和现在这个“叶锦贤”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 严家父女都开始有点儿上火了。叶家二老既然认定这个“叶锦贤”是他们“借尸还魂”的儿子,那么官府在没有查到任何相反证据的情况下,就不能强行干涉。 而这个时候,也就是靳氏住到严家的第三天,叶家终于忍不住派人来接靳氏回去。 用过早饭,屋内生了热热的火盆,水仙花的香气在这热哄哄的空气中浮动。严恬正和靳惠娟惬意地绣花说笑。小珠却领着一个叶府的婆子进来。 “你们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夫人,我这嫁衣且得绣些时候呢。”严恬看着来人脸色一沉,直接回绝道,“我要得急,又不喜欢外面铺子里绣娘做的,就只能劳烦惠娟在这儿多辛苦几日。回去后跟你们家夫人说,我上次说的话算数。你回去吧。” 那个婆子面上一呆,可到底不敢忤逆知府小姐,只得悻悻地磕了个头退下了。 “恬恬……”靳惠娟看着退出去的婆子十分不安,觑着严恬的脸色说道:“不如我就回去吧。夫君刚归,又眼瞅着快过年了。我总住在你这儿终不像话。” 严恬手中的绣花针一顿,抬眼认真看向她问道:“惠娟,你真的相信那个人就是你夫君叶锦贤吗?” “自,自然。”靳惠娟低下头,“虽然样貌不同,可行为举止却,却与之前一般无二。且公婆俱已认定他就是夫君。他们,他们自然不会认错。” 严恬垂下眼睛,叹了口气道:“这世间女子不同于男子。女子一生受尽苛责,若行差踏错一步,有损贞洁清誉,那可能就不容于世,万劫不复。我自幼便不愤于此,可却又无可奈何于此。” “不容于世万劫不复之事又何止贞洁清誉受损?”靳惠娟突然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倏地变得尖锐起来,“女子于这世上不比一只蚂蚁强多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说白了不过是一辈子靠父亲、丈夫、儿子这些男人们吃饭过活罢了。 “若不幸父不作为,夫死无子,那这女人无疑是死路一条!万劫不复?哼,那有何可怕?可怕的是死无葬身之地!就那么轻易地死了,死后连入谁家的祖坟,能不能被埋进正经的坟地里都不知……” 靳惠娟陡然住口,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刚刚表露出来的情绪太过激进,并不是平常那软弱温和的自己,于是迅速垂下眼帘遮住情绪,又局促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袄。 她出来得太急,衣服全都没来得及带,叶家也未着人来送,这两日换洗穿得还都是严恬的衣服。 原来如此。严恬沉默地看了靳惠娟半晌。她刚刚将叶家婆子打发回去时,似乎感觉到靳惠娟偷偷松了口气。原来并非是她的错觉。 靳惠娟心里不是不怀疑不抗拒,只是她没有怀疑抗拒的资本底气。相比被假叶锦贤毁了清白,她更害怕自己变成寡妇。叶家虽人丁凋败可族人尚在。一个无子的孀妇终逃不过将来无依无靠漂泊孤苦的命运。 可若是认下那个假叶锦贤呢?也许一辈子都无人发现。也许她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叶少奶奶过一辈子…… 那么她和父亲还要去追查这个“叶锦贤”的来路吗?严恬看着自己的好友突然迷茫起来。 “叶锦贤”的出现似乎让所有人都转悲为喜,且欣喜若狂。叶家二老,靳惠娟,靳家的人…… 那么还有继续查下去的必要吗? …… “你们觉得有必要了吗?”当天用过午饭,严恬便来到父亲的书房说出心中疑虑。恰巧严愉、秦主恩也在,严文宽看着他们三人,面上一肃,捋髯问道。 “我觉的没有必要。”严愉左右看了看其他两人,一脸轻松道,“本来嘛,叶锦贤‘借尸还魂’未必就是假的。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儿。况且人家父子母子夫妻又都团圆了,皆大欢喜。何苦非去给人家找不痛快?” 严文宽听后未做表示,而是又看向秦主恩。严恬皱了皱眉,也去看秦主恩: “秦大哥怎么看?” “呃……”秦主恩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每每被严恬那双清潭似的眼睛一看,立刻就不受控制地脸红心跳。他低头掩饰着摸了摸鼻子,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严恬,“那个,那个……我就是想问一句,假若现在撂开手不管,过了几年,有朝一日这个假叶锦贤的底细被翻出来,靳氏将会如何?” “靳氏?”严恬似乎一震,沉吟片刻,再开口时颇为阴郁,“靳氏父亲为本地教谕,自诩书香门第,极重家风,为人又有些刻板保守,甚至是顽固不化。若是以后被揭出来,惠娟她……” 严恬想到靳惠娟所说的“父不作为”这四个字,不禁眉头皱得更紧:“她父亲应该不会为她撑腰,说不定反而会以其为耻。” “那就是说,若事后被揭,靳惠娟极有可能白白受辱,婆家娘家必然都待不下去。那么,就更应该查下去!而且迫在眉睫!”秦主恩看向严恬和严文宽斩钉截铁地说道。“趁着现在还未铸成大错,趁着现在还不是无可挽回。是假的就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早晚问题。 “若是此事以后被揭,那祸患更大。还不如现在就一查到底,把此事彻底捅破。好在还未酿成大祸,一切都还来得及。” 秦主恩此话一出,立时看见面前的严恬双眸一亮,似寒星破空,华彩烁烁。满是笑意的眼睛就这样盈盈地看着他,心悦诚服,仿佛极认同自己这番话。 秦主恩脸上陡然一热,似有火焰从两颊一路烧到朵根。他忍不住以拳抵唇咳了起来。 “阿恩说得不错。”严文宽面色郑重,捋髯点了点头,“这种骗局早晚被揭,到时候说不得靳氏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况且朗朗乾坤,断不能容此鬼蜮伎俩蒙骗世人,扰乱法纪。 “恬恬,我知你素与靳氏交好,故而才心生犹豫。可此事就如毒疮,若只为一时表面安好隐忍不发,终有一天会毒发疮破,说不定会要人性命!” 严恬看着父亲,终于被彻底点醒,解了这一天的疑虑。她点了点头。 “可,那叶锦贤也不一定是假的呀。”严愉在旁边小声嘀咕,“说不定真是‘借尸还魂’……” “绝无可能!”严恬和秦主恩异口同声,随即二人皆是一惊,转眼看向对方。 严恬扬起嘴角,立时两靥生花,灿若朝霞。秦主恩陡然又咳了起来,满面涨红。 严愉看着他俩眯起了眼睛,耳中却听他三叔用十分郁郁的声音继续说道:“可是李班头已经查了三天,竟都没查出这个‘叶锦贤’的来历!若如此下去,只怕叶家再来要人,我们就没有理由一味推辞了。” “严三叔,咳咳……那个,我大概有个法子能揭穿这个假叶锦贤。” 话音未落,严家三人同时看向秦主恩。再次陡然与严恬四目相对,秦主恩当即又咳了个惊天动地。 ------------ 第十七章 荡妇、节妇 三寿觉得他们家公子这几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儿,不知为何总是莫名其妙地傻笑。 细思极恐,他的头皮有点儿发炸,这要是秦主恩在外面有个什么好歹,京里的那三尊大佛定然会慈悲为怀地将他就地超度?! “公子?你这是……又笑什么呢?” 我去!这是重病还是中邪呀?是该请郎中还是该找神婆呀? 秦主恩的状态确实不怎么稳定,桃花眼弯弯,青吁吁的胡子茬儿下竟难得地露出几分……娇羞之态?! 您的脸皮出了什么事?!三寿惊恐万状,果断决定先找神婆来驱邪! 随后秦主恩的话更是让他觉得万马奔腾,一片尘烟,个个都从他的肋巴骨上飞驶踏过…… 秦主恩说:“我觉得严恬喜欢我。” 好了,这下确诊了,秦主恩病了,正在“撒癔症”。 秦主恩倒觉得自己有理有据。首先,她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地看我? 三寿心里:呵呵。你不看她,怎么知道她在看你?!再说你那样直眉瞪眼地盯着人家,她只是看回来,没有打回来,已经算修养好了! 秦主恩:“还有,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对我笑?” 三寿心里:不然呢?你每次都先笑得像个憨批!她不朝你笑,难道还朝你哭不成? 秦主恩:“叶家那事,自从我出了个主意,她就似乎对我十分崇拜!” 三寿心里:你信不信,严三老爷对你也十分崇拜!叶家二老也是。靳大奶奶也是。全洛洲的老百姓都对你十分崇拜。 总之,有一段时间,秦主恩常常在心里练习拒绝严恬:“我也知道你对我心动,并且看出了你的欲擒故纵,我承认我确实才华出众,过于优秀比较让人头痛,我倒不怕严愉拿砖给我脑袋开几个洞,只怕你的感情来得太过冲动……” 具体病情暂不细述,只说知府后衙的书房内,秦主恩把自己的主意详细地说了一遍,正在这时忽见小珠急匆匆跑来报信: “老爷,小姐,快去看看吧,靳家夫人来了!她也不用下人通禀,直接就去了后宅。不知道和靳大小姐说了什么,靳大小姐便闹着要走!现下已然收拾了包袱带着红果准备出门! “胡婶之前因得过小姐的令,正死命拦着。说怎么着也得让她们和小姐您说一声。小姐,您快去看看吧。” 严恬一听立时皱起眉头,转身看向众人:“我觉的秦大哥的办法很好!只是在这之前需多方铺垫。就如今日这靳夫人,恐怕就需要她多多配合。我先去见见,说不得能成为此事的助力。” 严文宽点了点头。严恬转身跟着小珠匆匆出门。 …… “你家小姐看重惠娟的这份心意我们领了。可这眼瞅着就快过年,叶家洒扫祭祖,一应事务都需惠娟这个儿媳操持。今儿上午你们小姐把叶家的婆子打发回去,叶夫人转眼便去我那儿诉苦。她也是有些年纪的人了,本以为能享享儿媳妇的福,可谁知今年娶了媳妇却还是要受累操持……” 严恬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靳夫人在屋内对着胡婶诉苦。胡婶似在陪笑安抚。 严恬脸上挂了笑,掀帘儿进屋:“夫人来了好一阵子吗?是严恬怠慢了,请夫人见谅。”说着便冲靳夫人一福。 慌得靳夫人连忙起身去搀她:“严大小姐多礼了!” “小珠上茶。”严恬顺势站起身来,随后冲小珠和胡婶挥了挥手。二人知机,忙行礼退下,顺手将房门掩上。 靳夫人毕竟长了一辈,有些见识,见此情景,便知严大小姐有话说。于是拉着靳惠娟的手一同坐下。 严恬看着她笑道:“我接惠娟来住,叶夫人原也是同意的。不知为何竟又来接?还去了夫人那儿诉苦。” 因与女儿交好,虽是上官家的小姐,可靳夫人还是将严恬当成自家晚辈,所以先拉着她的手亲昵地拍了拍,然后叹了口气道: “我听说了,大小姐年后亲事就定下了,现在着急绣嫁衣,寻娟儿帮忙原是应该。可今儿上午叶夫人却是到我那儿诉苦。说今年是娶儿媳妇的头一年,本想着过年时能享享媳妇福,不想锦贤……竟得了急病。原本以为儿子就这么没了,福没享上,倒差点没先哭死。 “好在老天爷保佑,锦贤竟‘借尸还魂’又回来了。虽说人变得丑了点,可到底算是各路神佛开恩,给了他们家一线生机。只希望小两口自此和和美美,一家人太太平平。他们家现下也撤了白事的东西,准备好好操持过年,冲冲晦气。可谁知娟儿又被大小姐给接走了。 “叶夫人跟我说,确是她应允娟儿跟大小姐来府上住两天。可谁知因上个月锦贤的事,她悲伤过度,身子竟就熬垮了。又赶上大年下要操持的事情实在太多,忙了两天就有些力不从心,身子也愈发沉了。再加上毕竟锦贤刚回来,小两口经了这一场生死离别,又是今年新婚。好不容易重新团圆,可不想着……” 靳夫人看了严恬一眼,却见她只认真听着,并不害臊,自己反倒有些尴尬。 “……总要,总要好好团聚团聚才是。锦贤也是想娟儿了。这才闹着让人来接。谁知又被大小姐打发了回去。叶夫人无法,这才去寻我。 “大小姐也知道我们家老爷,最是古板道学的一个人。极重礼义廉耻,女德孝道。听说叶夫人是来诉苦的,当时就坐不住了。直说什么‘腊月正忙,为人子媳如何能舍家外访”,又是什么‘从夫侍夫方为女子本分,夫已归家,何以闲逛’。 “若不是我拦着,他差点要亲自来捉娟儿回叶家,且定是一番好教训。无法,我只得抢着先来,总比我家老爷过来给人讲学强。 “二来也是为了给大小姐陪个不是。多谢大小姐如此看重我们娟儿。可年下叶家确实事务繁杂。等过了年都闲下来,我再亲自送娟儿过来给大小姐绣嫁妆。” 靳夫人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番话,不免口干舌燥,伸手端起小珠上的茶水喝了一口。 严恬转眼看向旁边一直低头不语的靳惠娟,略沉吟片刻,开口问她母女二人: “夫人和惠娟,真的相信会有‘借尸还魂’这等事吗?” 此话一出,靳氏母女皆抬头看她。严恬从靳夫人脸上看到了惊讶,而靳惠娟脸上却是迟疑。 她心中一动,盯着靳惠娟问道:“惠娟心里不是没有过怀疑吧?毕竟夫妻一场,你与叶锦贤虽是新婚,可耳鬓厮磨这大半年,怎会不知道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习惯? “假的就是假的,即便学得再像,仿得再真,他也终会露出破绽。惠娟,你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对吗?否则这两日也不会茶饭不思,愁眉不展。早上更不会就让我把叶家的婆子那样直接打发回去。你也不相信叶锦贤会‘借尸还魂?或者,你知道些什么?” “我……”靳惠娟被严恬步步紧逼,问得满脸惊恐。她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领口,仿佛喘息不得,心中天人交战,却迟迟拿不出个主意,“他,他……” “娟儿!”未等靳惠娟出言,靳夫人却陡然开口厉声打断,“你可想像你姑姑、姑奶奶那样?!” 此话一出,靳惠娟顿时闭口不语。 屋内一片寂静。 严恬看抬眼看她二人,见靳夫人极为焦灼不安,而靳惠娟此时面如死灰。二人皆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严恬的目光。 “胡婶,小珠!”严恬边喊边站起身来,“定要留住靳夫人、靳小姐在此用饭!”说着她推开门飞奔出去。 她要去问问李班头有关靳家的过往。 …… 靳家的事儿不难打听,李班头作为洛州城土生土长的坐地户,耳目灵通,自然知道得清楚,三言两语就说个明白。 回去的路上,严恬的心情极为沉重。她终于知道靳惠娟甚至靳夫人在顾虑什么了! 靳氏,本地世代教谕,算得上书香门第。其族人极重家风门楣,尤其本族女子的贞洁德行,几乎视为性命。 至于靳惠娟的姑奶奶、姑姑,倒没什么特别之处,唯有……二人皆是寡妇。 靳惠娟的姑奶奶,也就是惠娟祖父靳老太爷的妹妹,年轻时嫁到乡下,却早早没了丈夫。因为夫死无子,受尽了婆家上下的欺负。 更有甚者,为了甩掉家中这个闲人累赘,甚至是为了多赚几吊钱,婆家竟擅自做主,将靳惠娟的姑奶奶卖给了邻村的光棍为媳。任她如何挣扎哀求皆不管用,最终被绑住手脚堵了嘴,一乘小轿送进洞房…… 按说靳惠娟的姑奶奶原是被迫再嫁,甚至是被强卖,本就是这天下第一委屈的可怜人。若放在那些爱护女儿的人家,家中的兄弟们早就持竿暴起,先将原婆家一顿好打,再把女儿给解救出来。 若放在那一般古板人家,碍于女儿嫁后易姓,婆家又原可做主安置夫死无子的媳妇,却也会心有戚然。莫不是和那新婆家走动走动,以示为自家女儿撑腰之意。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可到了靳氏这里,靳老太爷竟然怒于其妹再嫁,不贞不洁有辱门风。既不找原婆家讨个公道,也不和新婆家走动交好。而是直接去寻了妹妹,当面一顿臭骂,说古讽今赞遍各朝节妇,反而骂他妹妹是古今第一无耻荡妇。 靳惠娟的姑奶奶本就委屈悲愤,被如此一激,于是,当场便跳了河…… ------------ 第十八章 破绽 靳惠娟的姑奶奶终于被靳老太爷骂得跳了河。而此时靳老太爷却反倒心平气顺地点了点头,称什么“尚有余节,不妄教导。却不可入祖坟”。 于是可怜姑奶奶被一口薄棺埋于山野,新旧婆家皆不许其葬入祖坟,更别说靳氏宗族。 自此靳氏女贞洁烈妇的名声便打了出去。为靳家的门楣画上了一笔夸耀的血红。 而不久之后,靳家的另一位姑娘又给他们靳家挣了个贤良的名号,让那门楣上的红更加晃眼。这便是靳惠娟的姑姑。 同为年轻守寡,靳家姑姑的境遇似乎要比姑奶奶稍强一分。她毕竟有个儿子傍身。 可独自抚养幼子,对于一个年少守寡,内无恒产,外无进项,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妇人来说,简直难比登天。 寡妇幼童不事生产,在夫家族中只能算是闲人。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碗里的饭白白扒出来养别人的老婆孩子? 婆家自有一群大伯小叔子,公婆不会多心疼她这个没了丈夫的外姓人几分。给块薄地便算打发了她,别人还要说一句公婆慈爱。 妯娌间唯她没人撑腰,事事自然只有受欺负的份儿。就连那块她无力耕种的薄地都成了公婆偏心的说辞,被虎狼环伺时刻惦记着。 靳家姑姑在娘家原也是读书识字,娇生惯养。如今却要颠着小脚日日去田里做活儿。可便是累死累活地苦干一月,也比不上别家男人两日干的活。若雇个佃户耕种,地又如此薄,去了工钱这一年的收成也就不剩什么了。 更何况还有旱涝天灾,常常拼命去忙了一年,却还是吃不饱肚子。 她不是没想过携子再嫁,可一想到靳家姑奶奶的下场,便立时心惊胆破,最后只能咬牙强挨着。 靳惠娟幼时常看到姑姑领着表兄抹着眼泪来家里借粮,低眉顺眼,脊梁似已被这苦日子碾断,直也直不起来。 表兄偷偷告诉她,他娘天天早上都要先去后山他爹坟前哭上一场,再去下地。他想帮娘,可娘不让,说他只有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才能苦尽甘来。 所有的苦似乎都尝尽了,可甘却未必来。靳姑姑不到三十就熬得满头白发,形如枯槁,与六十老妪无二。三十二岁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儿子虽被养大,但也不过是个庸人,终没能见他成材。靳姑姑却早早地就被活活累死,活活熬死。 想必她闭眼那天也是提着口气的,终是放心不下儿子。不过却是能好好地歇上一歇了…… 靳姑姑没有姑奶奶那般惨烈,似是这大齐千百万个普通人家的寡妇一样,可却让她身边围观了其一生的人更加心寒胆战,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慢慢的煎熬,暗无天日的绝望,永无止境的摧残。 靳惠娟和靳夫人便是那两个坐于前排看得最真切的观众。她们看清了她所有的悲苦与绝望,且感同身受,痛如切肤。 所以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如此抗拒“寡妇”这个身份。也正是这份恐惧,让靳惠娟决定闭口不言,甘愿委身贼人。让靳夫人闭目塞听,不去探就真假。 她们皆怕,怕自此失了依仗,孑然于世,孤苦一生。怕自此被踩在命运的铁蹄之下,被千踩万踏,永不翻身。 严恬缓缓闭上眼睛。这便是女子的悲哀!也是她自小的不甘不愤! 可靳氏母女的装聋做哑,却也给她们自己头上悬了一把利刃! 她之前对秦主恩说得还是太过保守。若以后真相真被揭开,现在看来,靳父又怎么会不作为呢?他反而会大大地作为! 为保门风不被靳惠娟玷污,他很有可能会是第一个逼她去死的人!唯有“以死明志”,方才能证明当时毫不知情,方才能证明事后万念俱灰,方才能保住烈女的名声,方才能不污他们靳家的门楣…… 父亲说得对!此事就如毒疮,终有一天会毒发疮破。那时靳惠娟必死!她要救下靳惠娟!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当严恬回到自己房中时,靳氏母女已然极其焦灼。见她回来,便立时起身匆匆告辞,想就此离开。 “惠娟!”严恬迅速拉住勒惠娟的手,并没有让她出得房门。她直视着靳惠娟的眼睛,问道,“你可曾想过,若以后此事败露,你将如何自处?” 此次话一出,靳氏母女皆大惊失色。 靳惠娟眼神一时间十分复杂,看向严恬一言不发。 “哈哈,什么败露?严大小姐,真是,真是愈发诙谐了。”靳夫干笑两声,走过来拉起靳惠娟的另一只手,“我们走吧!” 严恬却不放手,反而握得更紧:“夫人,现在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可若真委身于贼,事后再被揭破,那……夫人觉得,以靳家门风,惠娟的下场将会如何?” 靳夫人明显有所震动,可随即似将心一横,厉声说道:“严大小姐莫要危言耸听!什么‘委身于贼’?!叶家少爷借尸还魂,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惠娟不用做寡妇难道严大小姐不高兴吗? “若当了寡妇,惠娟又无子,那她一辈子可就毁了!你是年轻姑娘,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寡妇门前是非多’,那是行一步万般皆错,退一步千般是非,唾沫星子都能杀人的身份!就是行得端坐得正,平白都能招来祸端!更何况,她一个女人,日后的生计温饱要依靠谁去? “可现如今叶大少爷回来了,那是老天爷保佑的万幸之事!惠娟从此终生有靠,少受这世间万般苦楚!所以,这叶大少爷就是叶大少爷!他即‘回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靳夫人说到最后语气陡然加重,看向严恬的目光充满了警告和意味深长。 严恬紧紧握着靳惠娟的手,闭了闭眼睛。靳夫人这条路不通,她是一心让靳惠娟不能成了寡妇! “那惠娟你呢?真的认为如今这个‘叶锦贤’,便是和你恩爱近一年的夫君吗?”严恬转而盯住靳惠娟。 “严大小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严恬却并未理会靳夫人,而是咄咄逼人道:“虽然新婚,相处不到一年,可那些恩爱甜蜜,那些耳鬓厮磨,那些亲密无间,却都是曾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你自会比旁人更知道一些叶锦贤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你就真的半分也没看出破绽?丝毫也不怀疑? “这世上再会演戏之人,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本性,他的喜好善恶。你就真的完全不在意?真的能实心实意接受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不,不……”靳惠娟此刻满脸涨得通红,似发了热病大汗淋漓,言语间眼神躲闪,身子直往后退,却被严恬牢牢抓住退无可退。 “严大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样的话都不觉得害臊吗?!” 靳夫人心中大急,一边拉扯靳惠娟,一边说着狠话。原是想羞臊严恬,让她知耻而退。可不想严恬却并不为所动,且拉着靳惠娟的手简直力大无穷,让靳氏母女挣脱不得。 “惠娟你会吗?你真的会在丈夫亡故不过一月便与他人恩爱?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当成你朝夕相伴的夫君? “不在乎他样貌丑陋,身材短小?不在乎他以前出身如何,可有婚配?甚至不在乎他本性如何,将来时机成熟是否会突然露出本来面目,是否是个暴戾之徒? “就如此相伴一生?甚至与他欢好,为他生儿育女,全然当成叶锦贤的骨肉养大,来继承叶家家财……” “不!”未等严恬说完,靳惠娟终于彻底崩溃。她大叫一声,用力推开严恬,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娟儿!娟儿!”靳夫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忙蹲下身子去扶他。 “惠娟!”严恬也心中一惊,知道自己逼得狠了,忙上前伏身探看,却被靳夫人一把挥开。 “不劳严大小姐操心!”靳夫人咬牙切齿,“您离咱们远点,娟儿还能多活几日!” 谁知靳夫人话未说完,却见靳惠娟突然抬头看向严恬,满脸是泪,眼红滴血。 “他……不,不是……” “娟儿!”靳夫人陡然提高调门,满是警告。 靳惠娟明显瑟缩了一下,再次失声。 严恬大急,不顾靳夫人的怒目警告,上前一步紧盯惠娟:“他为什么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他……他……”靳惠娟被迫直视严恬的眼睛,神情狂乱而迷茫,“他用右手……” “严大小姐!你这是要逼死娟儿吗?!”靳夫人陡然高声打断,如护崽的母兽气势爆发,再次一把推开严恬,起身便去拉扯女儿。“我们回家!” 靳惠娟被迫站起身来,却不想身形不稳,当即摇晃了两下,随后一头栽倒在地。 “娟儿……” “惠娟……” 靳夫人和严恬同时高呼起来。 …… 郎中很快赶来,为靳惠娟左右手各慎重地号了三遍脉,方才起身,满脸堆笑地拱手道喜。 靳惠娟,怀孕了!已然两月有余! 听到这个消息,严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随后又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多了! 严恬也不再多废口舌,她看着坐在床前抹泪的靳夫人,只开口问了一句:“夫人,您觉得如今的‘叶锦贤’,可会容得下这个孩子?” 靳夫人听后一顿,抬眼去看严恬,目光交汇,她终顶不住压力,以帕掩面大哭起来。 严恬再接再厉继续道:“世人皆说富贵迷人眼。夫人猜猜,若为独吞叶家家财,不知那假叶锦贤将来可会对惠娟母子生出什么歹心?毕竟女人生子便是去了趟鬼门关,可若让母子二人就此有去无回,对于‘惠娟的夫君’、‘孩子的父亲’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靳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悉数卡在了喉头。她再次看向严恬,满脸惊恐。严恬知道,靳夫人已然预想到了所有后果。 “夫君……其实执筷时习惯用左手。”床上的靳惠娟不知何时醒了,她伸手轻轻抚着小腹,显然已经听到了刚刚的对话,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为母则刚,现下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性命。 “可却自小便被公婆强逼着改用右手。所以,夫君在公婆面前或有外客时,都用右手。 “不过每当他自己独处或和我在一起时,都会自然而然地将筷子换交到左手。这个习惯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还是经我提醒,他才注意到。他那时对我说,这才叫‘夫妻一体’,是因为在我面前极其自在才会如此……” 靳惠娟似是想起往日的甜蜜时光,忍不住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却并没有来得及在脸上完全绽放,就倏然消失了。 “那日早饭大家是一起用的。他用右手执筷,并无不妥。可他吃得甚多,时间也长。后来公婆等不及,又哭又笑地跑去给祖先磕头上香,留下我伺候他用饭。 “当时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但他却仍用右手执筷,并未像以前那样顺手换到左手……我就知道他不是夫君……” 严恬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旁的靳夫人只垂眸拭泪,不再言语。 如今任何的依仗靠山,都没有这个孩子来得可靠。叶家人丁凋败,叶锦贤是独根独苗。靳惠娟并没有什么大伯小叔子,只要她平安诞下孩子,那她的日子自会比她姑姑要好过得多。 靳家母女终是被说通了。靳夫人送信回叶、靳两家,称靳惠娟明日便回叶府。暗地里却另做了一番安排。 现下万事俱备,只待开局。 ------------ 第十九章 四个嘴巴子 当晚,外书房,严恬同父亲等人又细细谋划一番,添减了细节,力求尽善尽美。 严愉虽不赞成,却也无法,只得被迫掺和进来。心中却盘算着,万一这事闹出乱子,自己该如何替他三叔补救,也算是操碎了心。 夜渐深,秦主恩、严愉向严文宽告辞。严恬则是最后一个离开。 一出房门,外面凛冽干燥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严恬裹了裹身上的大毛斗篷站到院中,只觉得刚刚因谋划而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清爽起来。 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那弯细极如钩的残月,想起靳惠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半夜的怎么还站在这里?小心冻出病来。”一个声音不期然在身后响起。 严恬转身看去,发现是秦主恩。 “秦大哥。”福身翩然一礼,严恬向来礼数周全。 秦主恩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嘴角。若不是已经熟知严恬的为人,这副月下美人图,这图中美人此刻所表现出来温婉恬静与世无争,差点让他真就以为是这丫头的本性了。 呵呵,误会,误会…… “咳……呃……在想什么呢?可是担心明日的行事?”秦主恩摸了摸鼻子。 “倒也不是。”严恬微微一笑不愿多谈,仰头又看了看天上的繁星残月。 说什么呢?对着一个男人感叹她身为女子的不平不甘? 恐怕是个男人都会觉得她是个不安于室的疯子吧。 秦主恩侧过头看了看她,随即也仰头望向天空,忽然开口说道:“我娘常为自己是个女子而不平不甘。以她的才能胸襟若是男子,说不定……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论才具,只看男女。女子便是再有才能,世人也不过只想让她们安于后宅相夫教子。 “更兼对女子多有苛刻,常常不问是非对错,只认男尊女卑。明明是男人犯错,却偏偏要怪到女人身上。 “就如史上的妲己、褒姒,明明是昏君无道毁国误民,却皆说什么红颜祸水女人误国。其实不过是掌着权力的男人们为自己的蠢行找个借口开脱罢了。 “就这样一股脑儿全怪在女人身上,仿佛真是女人毁了一国,而他们皆被蒙蔽。真是岂有此理!不要脸至极!” 严恬惊讶地转头去看秦主恩,目光中带了一丝审慎和郑重。 秦主恩心中一慌,不知自己可是说错了什么,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鼻子。 忽然,春水乍皱,星光荡漾,严恬的眼中似刹时映进天上的那片星空,就这样烁烁闪动熠熠生辉,笑靥如绽放的烟花绚丽明亮。 此刻的秦主恩简直都看傻了,他心里似乎突然站起来一只狼……狗来,对着天上那弯残月嗷呜嗷呜地嚎叫: “嗷呜呜呜……我就说她喜欢我吧?!你看,你看,她又朝我笑了!嗷呜呜呜……她喜欢我!” 三寿:公子这是……自己把自己给整迷糊了?! 其实,严恬对秦主恩的观感颇有些复杂。先前只觉得这人贪酒好色,俗不可耐。后又觉得这人竟有些侠肝义胆,似与众不同。 尤其这次的事,简直让严恬对他刮目相看。连之前“贪酒好色”的评语都就此抛开,决定从这以后只尊秦主恩是个“能人”。 要知道能被严恬当成“能人”的简直凤毛麟角!目前为止也就只有西街口算命的罗歪嘴能当此殊荣。全赖此人极善察言观色,可以一知十,窥一斑而知全豹。虽是江湖术士,却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现如今秦主恩在严恬心里竟能与这个歪嘴的算命先生并驾齐驱,不知他知晓后,会不会高兴得想杀个人什么的。 不过不得不说,因常年混迹于市井江湖,结交三教九流,造成秦主恩性子乖张狠戾,行事诡谲难测。又兼其自小聪慧,那些旁门左道一学就会,江湖诈术一点就通,故而他竟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被严恬视为“能人”,也算名副其实。 …… 第二日时近晌午,洛州城最大的酒楼福聚来。 “叶锦贤”坐在雅间内自斟自饮,脸上却并不见多少惬意,反而隐隐透着一分不耐和焦躁。 “再去门口看看,少奶奶可来了?” “叶锦贤”随口向新买的小厮旺儿吩咐道。说话时派头很足,十足的大少爷模样。 旺儿打了个千,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旺儿的背影,“叶锦贤”扬脖干了杯中酒。原本因为等待而烧起的心头火被这酒一浇倒是息了几分,可转而又似乎化成了一些别的什么,绕在他心尖尖儿上,缠缠绵绵、蝎蝎蜇蜇的痒,却又让人总寻不到那紧要痛快之处,能挠一挠解痒的地方。 直到靳氏的脸浮出脑海,心中的燥热陡然一窜,可却终像找到了出口,那些缠缠绵绵、蝎蝎蜇蜇的痒也终于找到了源头。 而随后,知府千金严大小姐那张艳若桃花的绝色面容又不期然浮在了眼前…… 当靳氏带着红果来到聚福来门口时,老远便瞧见一个眼生的小厮朝她这儿张望。 “可是大奶奶?”旺儿上赶着前来打了个千,满脸带笑甚是讨喜,“我是咱们大少爷新添的书童旺儿。大少爷老早就到了,已经在您订好的‘鹊桥仙’雅间儿里等着呢。” 靳惠娟看着眼前这个机灵的小厮,有些纳罕,“旺儿?寒烟呢?素来都是他跟着少爷的。再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你家少奶奶?” “瞧,您既然说出来寒烟,那定然是我们家大奶奶无疑了。”旺儿笑道,随后边哈腰引着靳氏往里走,边絮絮说道,“寒烟哥哥前天因犯了错,惹大少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已经交给牙行发卖了。小的蒙大少爷不弃,是被新提上来伺候的。 “小的虽没见过大奶奶,可大少爷跟小的说过您的形容样貌。再加上这个时辰正好就您一位女眷进门,除了丫鬟又没个正经的陪同。 “最关键的,还是您这通身的气派,这了不得的气度,你不是我们大奶奶还谁配是?” 这番话说得让靳氏忍不住又多看了那小厮一眼。“叶锦贤”把寒烟打发了这倒不奇怪。毕竟是自小跟着的老人,留着反倒容易生出事端。可这么个伶俐的小厮,也不知短短两日内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那旺儿许是初见主母想要极力表现,这一路上脚下不停,嘴里也不闲着: “大奶奶,您不知道,今儿一早您派知府家的小珠姐姐来给咱们少爷送信儿时,咱们少爷乐得跟什么似的。和小的说,以前他就最爱吃这福聚来的烤鸭,难为您还记着。可巧这几天正惦记着这口儿,您就心有灵犀地订了包间儿席面。” “他说他以前最爱吃这家的鸭子?” “可不是。” 靳氏垂眸微微一笑:“这他倒没有说错。” 旺儿并未在意,继续奉承道:“本来大少爷是想亲自到知府老爷府上去接您,然后再一起来这儿用午膳。可小珠姐姐又传话说您是在这‘鹊桥仙’的包间等着,大少爷实在怕再走散错过了……” 说话间已来到雅间儿门口,旺儿一掀门帘,正见穿着锦衣貂裘的“叶锦贤”端坐在主位上。 一见靳氏来了,“叶锦贤”立时满面堆笑站起身迎了过来。 “大奶奶终是来了,让为夫好等。”软声音细语,温文尔雅,竟真和以前一般无二。 靳惠娟垂下眼睛强自镇定,扯出个笑脸,福身施礼,躲过“叶锦贤”的粗手:“妾临出门时正巧恬恬有句要紧的话说,故而晚了。夫君莫怪。” 说着也不等“叶锦贤”来扶,起身旋步来到下垂首坐下。 “呃……” 叶锦贤只觉眼前一花,手都伸出去了却未抓到佳人的柔荑。等醒过神时,却见靳氏已坐到下首亲自给他斟了盅酒。 “夫君请。” 靳惠娟低眉顺眼恭谨相让,那温顺的样子让“叶锦贤”心中的男子豪气陡然爆棚。 他两步来到主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斜乜着靳惠娟调笑道:“不知那严大小姐有何要紧话与大奶奶交代?可是与为夫有关?” 靳惠娟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脸上却仍恭顺笑道:“夫君说笑了,我们闺阁密语,和夫君有何干系?” “……哈哈……”“叶锦贤”讪笑两声,伸手又想去捉靳氏的手,却被起身盛汤的靳氏差点打翻了汤碗烫着手。 “叶锦贤”一惊,手上到底慢下两分,嘴上却仍继续轻佻说道:“大奶奶今日又怎么想起来请为夫到这聚福来用膳了?本来就应该今日回府,你却偏偏送信来要和为夫先在外面小聚。可是想念为夫,嫌家里人多眼杂,不得亲近……” 说着“叶锦贤”便欺身上前。靳氏此刻羞得满脸通红,见他来了更是吓得四处躲闪。可“叶锦贤”哪能让她再逃出手心,伸手便欲强行搂抱。 正在这时,忽听守在门外的红果陡然高声喊道:“舅老爷!舅老爷!您不能进去!” 随即旺儿阻拦的声音也掺杂进来:“您,您不能进!” “躲开!” 二人似未能拦住,门帘一挑,便有个身材魁梧,须发灰白的老者闯了进来。 那靳惠娟一见来人,立时便推开“叶锦贤”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福礼,喊了声“舅舅”。 谁知那老者并不理会靳氏,反直冲“叶锦贤”而来,伸手“嘭”地抓住他的衣领,随后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连扇了他四个嘴巴…… ------------ 第二十章 有钱的舅舅 “叶锦贤”当场就被扇懵了。捂着脸愣在原地,半晌方才醒过神来,随即眼睛一立,伸手便要向那老者挥拳。 谁知身旁的靳惠娟此刻却突然伏身跪地:“舅舅息怒!夫君有什么错处,请舅舅全看在外甥媳妇的面上,饶了夫君这遭。” “叶锦贤”理智迅速回笼,硬生生收回拳头,仔细搜检起脑子里的信息。 叶锦贤只有两个舅舅,且刚“借尸回来”时都已见过,这又是从哪儿来的舅舅? 他虽心下疑惑,却到底未敢发作,只捂着脸对那老者怒目而视。 “你不用这么看我!也不用这么不愤!”老者许是被气狠了,抖着手指着“叶锦贤”,浑身直颤。 靳惠娟一见忙起身扶他坐下。老者伏在桌上,瞪着叶锦贤,喘了半天的气。 “我知道你只认你大舅三舅,从来就不认我这个二舅。也是!谁让我自小就被过继给了方家,我姓方,不像你娘和你那两个舅舅姓王!你不认我也是正常的。”说着那老者忍不住伤心起来,潸然泪下。 靳惠娟忙一边给“叶锦贤”使着眼色,一边柔声劝慰老者道:“舅舅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年轻,以前长辈们的事儿知之甚少。还是几个月前,婆婆领着我们俩去拜访您,方才知道有这段故事。 “说是当初方家对王家有大恩。方家没什么子女缘,这才将您过继过去的。本来是不能相认的,谁知方家长辈自去年起都相继去世,没了牵绊,这才敢和您相认……” 靳氏这一番话倒给“叶锦贤”解了惑。可刚刚那个几巴掌到了底打出仇来。他一言不发,拖了把椅子远远坐下,也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没想到他这番不动声色反而更加惹怒了二舅。他一边颤着手指向“叶锦贤”,一边看着靳惠娟说道: “你看看!你看看他这副气哄哄的样子!这是怨我打了他,心中委屈不愤,又不敢发作,憋着火呢! “你也不用不愤!我为什么打你,你自然心知肚明!平日里舅舅长舅舅短,原来全是哄我!不过是看中了我无儿无女年老孤寡,手里又握着方家的银钱产业罢了!” “舅舅,您看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和锦贤万不敢起那样不仁不义的心思!”靳氏赶紧温言驳道,一边给老人家端了杯热茶,一边又来给“叶锦贤”使眼色。 银钱产业?“叶锦贤”心中一动,脸上便缓和了一分,顺着靳氏的眼色就势抱拳,勉强叫了声“舅舅”。 谁知这一声“舅舅”似触动了老人的心事,他立时又呜呜咽咽落下泪来,边哭边道: “你也不用叫我舅舅,你何曾当我是你舅舅?你回来以后,老大老三这两天都见了个遍,却独独不来见我! “我知道,我本是个尴尬人!你那两个舅舅皆不愿意提我,生怕我再来分王家的财产。你那母亲也轻易不提,毕竟我姓方不姓王。所以你们都有意将我忘在脑后,谁也不让你去见我。 “可我怎么会去争什么王家的家财?那方家的产业就已值几千金,我哪里看得上王家那仨瓜俩枣。 “而且就算我姓方,可方家人都已经死绝,我又无儿无女,这些孩子里面我最喜欢你,这产业日后自然都给你。只希望你肩祧两房,以后给我养老送终。 “这事虽然之前没有和你母亲明说,可我心里的主意是拿定的。谁知道你后来竟出了那样的事。你母亲反而立时与我生分了。 “你如今回来了,竟也没让你去看我一眼。想是之前我没把话给挑明,她生了我的气,到底是不把我当成兄弟,不想认我了……” 说到这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 听了这一番话,“叶锦贤”不禁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这老头儿的意思是想让我肩祧两房。我给他养老送终,他给我方家的产业。且这产业巨富,已达几千金!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至于他和王家的关系恩怨,倒也说得清楚。王家子送养方家,且是叶锦贤死前几个月才相认。怪不得我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个舅舅。 想到这儿,他不禁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舅舅”。见他虽面皮黝黑,脸上疙疙瘩瘩遍布麻子黑痣,可却身穿锦衣,气度不凡,心下便犹犹豫豫地又信了几分。 于是“叶锦贤”扯出个大大的笑脸,起身坐到了老人身旁。虽然脸上被扇了巴掌颇疼,但却不敢露出半分怨怼。伸出满是老茧的粗手扶住老人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喊了声“舅舅”。 “哼!”老人许是真生气了,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叶锦贤”抬头看了看靳氏,见她低眉顺眼一旁恭立,似吓得不敢出声。 今天是她要出来用膳,随即便遇上个舅舅…… “叶锦贤”微微眯起了眼睛,心里到底存一丝疑影。于是他沉呤片刻,便斟酌着开口说道: “舅舅,切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您也知道我是逢了大造化才有这奇遇。这副身躯虽已然与我合二为一,可毕竟是后配的,有时便浑浑噩噩不十分灵光。 “想必是心窍蒙尘,以至记忆不清。这两日我确实隐约觉得忘了很多大事,可细究起来,一时又想不分明。想来舅舅这事便是其中一件。 “今日舅舅赏了我一顿教训,我虽然还是有些混沌,可到底心里有了些影子。现下虽没完全记起舅舅来,但求舅舅看在我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份儿上,宽宥我一二。也不知是不是尝过了孟婆汤,外甥的记性确实大不如从前。” 靳氏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过仍垂眸恭敬地立在原地。 “你真记不得我了?”老人似乎很伤心,也很失望。 “叶锦贤”想起“方家产业”、“这些孩子里……”等语,忙又找补道: “也不是,您是我的亲舅舅,我自然记得。只是之前无人提及就想不起来。盖因离魂重归、心窍蒙尘的缘故。如今你一番教训,我又隐约都想起来了。舅舅您就别生气了。” “唉!”老人擦着眼角,拍了拍“叶锦贤”的手,“孩子,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一进门就打你吗?” “自然因为我忘了舅舅。” “我哪是那么小气之人。我之所以打你是怒其不争呀!你看,这是什么?”说着老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据拍在桌上。 “叶锦贤”定睛一看,却是一张借条,写着“为还赌债,借赌庄余大一千两纹银”,落款赫然签着“叶锦贤”三个大字。 “这……”“叶锦贤”心中那丝疑影陡重,他慢慢抽回手去,看向老人的目光便带了警惕,不似刚刚那般亲热。 老人见他如此又叹一声,拿起借条便扔进了茶碗,顿时茶水化了墨字,那借据立刻污花一片。 “舅舅这是……”“叶锦贤”看向老人犹疑不定。 “唉!孩子,你这好赌的毛病得改呀!”老人长叹一声,像天下所有全心全意的老父亲一样,为子女操碎了心。 “你开始闹病时,赌场的余大生怕这账亏了,差点要去家里寻你。好在我和这余大有些交情,他也知道我和你母亲本是兄妹,去要账前便先来找了我。 “我见这借条,方才知道你平日竟然好赌,且已输了千两之多。你当时都病成那样,若让余大去闹可不就立时要了你的小命? “于是我虽心里有气,可到底还是将这赌债给你还上。谁知你没过一个月就……” 舅舅说到此处似十分痛心,眼泪又来了止不住流下来。 片刻后,他方才摩挲着“叶锦贤”欣慰道:“好在神佛保佑,如今你又回来了。我拿这借条给你看,并不是想朝你要债。 “包括刚刚那几巴掌,你真以为舅舅如此小气,只因你没去看我,就冲你发火? “我是想教你以后切莫再去赌了!那是个无底深渊呀,便是有万贯家产也填不满的!不给你点儿教训,你如何能记得住? “如今这赌债已还,借据也让我化了,此事日后便谁也不许再提!你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好好读书上进才是!” 这一片肺腑之言说得甚是情真意切。任谁都能看出来,二舅对“叶锦贤”是掏心掏肺。 别说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便是泥塑木雕此刻听了这番真情之语也会掉下泪来。 “叶锦贤”撩袍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感动得眼眶发红:“舅舅对我如此真心,一番教训句句都为我好,外甥怎会不知好歹? “舅舅放心,外甥定会改了往日的恶习,从此再不去赌。那千两银子,外甥,外甥也定会有如数奉还!”说罢,“叶锦贤”抬脸去看二舅。 这最后一句其实是试探之语,若这二舅听说他要还钱就顺坡下驴一口答应,那这事儿他可就得好好想想了。 谁知二舅却笑了起来,伸手将他扶起:“我不用你还!我也不差那点银子!再说我的产业将来都是你的,这钱早给晚给都是给你。 “你只要记着我的话,好好上进便是。舅舅还指望着你养老送终呢!” 千两白银对于他竟然只是“不差的那点银子”?那这方家的产业可算得上是豪富! “叶锦贤”心中激荡,眼珠一转,便扑通再次跪倒,伏在舅舅的腿上,比刚刚更加情真意切地说道: “和舅舅这一番恳谈,我心里竟顿时就透亮起来。仿佛以前蒙在心窍上的尘垢消了一般,这两日的浑浑噩噩也立时不见了踪影。足见我与舅舅缘分深厚,舅舅与我更是贵人。 “舅舅莫再生气。我今日混沌已除,记忆重回,自会像以前那样孝顺舅舅。舅舅百年之后,也自会如之前说的那般披麻戴孝摔盆打番。” “之前的事你都记起来了?”二舅似乎十分激动。 “嗯,已经记起来了,多亏舅舅的一番教导。” “那你也记起我这个舅舅了?”二舅似乎还有所怀疑。 “是,您放心,我记得舅舅。您是我娘的二哥,自小被过继给姥爷的恩人方家,几个月前我娘才领着我和您相认! “这些刚见您时虽还模模糊糊,可唠了一会儿,现在便全都想起来了,而且是清清楚楚!” “那你以前好赌欠了债的事……”二舅似乎十分不放心,想再次确认。 “舅舅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赌了!我都改……” “叶锦贤”的话音未落,突然雅间的门被一脚踢开,随即有一人冲了进来,上前一把薅住“叶锦贤”的衣领子,然后“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又连扇了他数个大嘴巴。 ------------ 第二十一章 调戏 这次打的嘴巴可和刚刚不同,来人似乎用了全身力气抽过来。“叶锦贤”顿时脸皮紫涨,眼冒金星,“噗”的一口,竟吐出个后槽牙来。 “你他妈……” 被扇晕了的“叶锦贤”这次是真急了,想也没想,抬手就挥了过去。却不知被谁一把擒住了手腕。 “爹……爹!”待看清打他嘴巴的人后,“叶锦贤”不禁一惊。 “谁是你爹!”叶老爷咆哮着,看向他的目光恨不得吃人。 “叶锦贤”心中一惊。忙转头去看攥住他手腕之人,却原来是“舅舅”。 “我,我正与舅舅在此用膳……”谁知此话一出,便见叶老爷满脸讥讽,冷笑连连。“叶锦贤”心中一沉,整个人直往下掉。大事不妙! 而与此同时,包间里立时又走进几个人来。先是靳氏扶着已哭成泪人的叶夫人。紧接着是穿着官服的严文宽,身后跟着严恬、严愉。 一见官服,“叶锦贤”当即完全确定事已败露,自己这是被算计了。他立刻转头恶狠狠地瞪向正攥着他手腕的“舅舅”。 只见“舅舅”微微一笑,甩手将他撂倒在地,随后掏出帕子醮了茶水往脸上抹了几抹,立刻卸了一脸的麻子黑粉,露出本来的白亮面皮。 “是你!”叶锦贤大叫起来。 那“舅舅”正是秦主恩。 秦主恩哈哈大笑,随手将脏帕子砸到“叶锦贤”脸上:“叶锦贤根本就没有什么过继给方家的舅舅。怪就怪你唯利是图,贪得无厌。贪婪最终将你送进了鬼门关!” “还有,夫君向来品行端正,最厌恶的便是那烂赌污糟之人!他又怎么会去赌且欠下巨额赌债?!”靳惠娟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睛。 那边叶夫人已然泣不成声,听得儿媳这话,更是一边嚎啕,一边转身抱住靳惠娟。婆媳俩抱头痛哭。 原来叶家二老已然躲在隔壁听了半天。假叶锦贤现下是彻底暴露了个干净。 既然这“借尸还魂”的骗局已被拆穿,严文宽便不再多言,大手一挥,门外立刻冲进来五六个衙役。李班头手拿着铁链,“哗楞楞”将人犯锁上。 谁知这假叶锦贤犹不死心,临出门前眼巴巴看向叶家二老,做出副可怜之相,欲博同情。 可叶家二老哪里还会上当。叶老爷怒目而视,瞪了回去。叶夫人则以帕遮面,哭着避开目光。 “呸!” 一见脱身无望,这家伙立刻凶相毕露,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浓痰,之前的翩翩风度荡然无存。 可谁也没有想到,当他走到严恬身边时,突然停住脚步,转脸冲她猥琐一笑,满眼邪秽。 “快走!”李班头吓了一跳,抬腿一脚踹在他的腰眼儿上。这家伙当即一个趔趄扑了出去。 不知死活的东西!李班头额上冷汗直冒。他们家大人和两位少爷可都在场呢。这混蛋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找死不要紧,可却别连累了自己和兄弟们!如若因押解不利被打了板子,他们这帮人找谁说理去?! 李班头想得不错。“叶锦贤”那一眼好悬没让这三人当场发作,且事后也还没完。 …… “什么?你要亲自去审那个假叶锦贤?我不同意!”此时的严愉瞪着严恬,颇有些气极败坏。“那混账是个什么货色,捉他时大家可都看见了。你一个姑娘家,去审这么个地痞无赖?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审案这种事你哪掺和得了?那是叔父的事!是男人们的事!。” 严文宽一听他这后半句,就知道,要完! 果然,只见严恬迅速端起一张温婉的面孔,冲严愉微微一笑。 秦主恩当即头皮发麻,隐隐觉得这丫头像是听见了某种战斗的号角,此刻分明做好了血洗沙场的准备。 “那假叶锦贤被审了一天一夜,却拒不招供,坚称自己是‘借尸还魂’的叶家大少爷。二哥哥以为,该如何是好?” “这……”严愉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主位上喝茶的严文宽,“要我说……还是叔父太过仁慈,只堪堪打了他几板子。刑房有千般刑具,若要认真给这厮一一用上,不愁他不开口!” “咳咳咳咳……”正在喝茶的严文宽,突然被呛了一下。 “二哥哥主张施重刑?” “对!” “若用重刑便难免有屈打成招之嫌。且二哥哥也说了,那贼油滑得很。便是用了重刑暂时招供,可按察司复审时怎知不会当场翻供?如果他以‘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再反咬一口,此案说不定会被翻案。 “更别说判决流刑案件还要上报京中刑部备查。若是不审成铁案,将来后患有无穷!不仅贼人不得惩罚,苦主不得伸冤,便是爹爹的官声也会受损!” “你去就能审出来了?我跟着三叔溜溜儿审了那孙子一天。这混账东西,东拉西扯满嘴胡沁!一会儿说自己是洛州人,一会儿又说自己是京城人,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没一句真话!三叔和我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 “谁说我爹没有办法了?”严恬忽而正色道,“我可不就是我爹的‘办法’!” “咳咳咳咳……”严文宽又被呛了一口,这次咳得更加厉害。 秦主恩赶紧上前替他拍着后背,心里直可怜这严家三叔。今生养出这样的女儿,也不知道今生是来报他不世之恩的,还是来寻万世之仇的。这好一阵歹一阵的。别人家的女儿都是暖人的小棉袄。他家女儿可算得上是熊熊炼人炉…… “就你?”这边严愉正似笑非笑地看向严恬,微露讥诮。 “对!我!”严恬这边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只要让我审,我就能找出破绽!若不把这个假叶锦贤的真名实姓籍贯过往都查得清清楚楚,此案便是悬案。也终不能送交按察司复审。我想,他也定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奸滑抵赖。 “不过看二哥哥这满眼的讥诮,可是不信小妹?难道二哥哥有什么更好的奇招妙计来降服那贼?不如说说,小妹正好请教!” “我……呃,咳……倒是,没有。” “哦……”严恬娥眉一挑,降然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二哥哥说我掺和不了审案,又说这是什么‘男人们的事’。可现如今看来,二哥哥似乎也掺和不了呀!” 呃…… “哈哈哈哈哈哈……”秦主恩先笑为敬,狂捶桌子。 这丫头!她是在暗讽严愉不是个男人? 被暗讽“不是男人”的那位,此刻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缤纷,煞是……难看…… 嘿!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这事儿他还必须掺和到底了! …… 知府衙门的后堂,“叶锦贤”带着沉重的手镣脚镣费力地跪倒在地。对面的两把官帽椅上泰然坐着知府千金和那个满脸胡子的侯府少爷。 一墙之隔的耳房内,严文宽和严愉正皱着眉头紧贴薄壁静听。 让严恬自己审这个“叶锦贤”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可她却坚定地拒绝与父亲同审。 严恬看着堂下的人犯,暗暗沉了沉气。有父亲在身边她终是放不开手脚。既顾忌太多,有些话问不出口,又不能以她为主导。且犯人之前已经历过严文宽的提审,恐其早摸透路数,心中生出防备。 好在秦主恩自告奋勇,严文宽这才敢放下心让严恬来审。 可严愉就此……却更不放心了。 “你的真实名姓是什么?”严恬看着跪在地上的“叶锦贤”轻声问道。 秦主恩和隔壁的严愉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严恬审问犯人毫无气势,恐怕这结果不会尽如人意。 “呵呵呵呵……”“叶锦贤”未等开口先咧嘴呲出一口黄牙,“恬恬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锦贤哥哥呀……” 秦主恩怒火立时窜上三丈高,当即就要暴起,却被严恬一把摁住。 “大哥!”严恬转头用眼神阻止。 秦主恩平日里对着她都是笑呵呵的,虽满脸胡茬,可那桃花眼映衬下的笑脸却总让人莫名觉得又温暖又甜蜜。但如今他面沉似水的阴郁样子却着实吓人。严恬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秦主恩,暗中也被他小小地吓了一跳。 “大舅哥!”“叶锦贤”一直认为秦主恩是定安侯府的少爷,严恬的堂兄,嘴上便不要命地讨着便宜,“你妹妹舍不得我!” 严恬感觉到自己右手下压制的那个手腕,似乎已经爆起了青筋,在她手心里突突直跳。 她又回头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秦主恩,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你认识我?”严恬的声音依旧轻柔,若徐徐清风,在这阴森的刑讯后堂,简直如同仙乐。 “自然认识的!你是我媳妇靳氏的好姐妹,我怎么会不认识你?更何况你还十分仰慕我的才华。” 此话一出,严恬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哦?我从未单独见过叶大少爷,以前更未说过话。叶大少爷是如何知道我仰慕你的才华?” “自然是靳氏告诉我的?” “惠娟在你初到叶家那天告诉你的?” 叶锦贤一顿,随即桀桀怪笑:“恬恬你不用挖坑让我跳。我若说‘是’,大概你就会揪着‘初到叶家’这几个字不放。我回我自己家,怎么能算‘初到’?真是淘气! “况且天地良心,那天我和娘子还未等好生亲近亲近,便被你半路横插进来把人截走。哪有时间说话,更别说是这些话! “至于靳氏什么时候跟我说你仰慕我的,自然是新婚之夜,她在我被窝里说的……” 严恬嘴角一挑,舒了口气,右手陡然一松。秦主恩当即暴起。 “叶锦贤”还未等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被人一把拎了起来,“嘭”地砸到墙上,随即一柄匕首倏然将他贯穿。那具身体立时如傀儡戏中软塌塌的人偶一样,被一刀钉在墙上。大量的血立时涌了出来。“叶锦贤”“嗷”地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 “别看!” 与此同时,严恬被从椅子上拽了起来,顿时天旋地转,前额猛地抵在了秦主恩的肩头上…… ------------ 第二十二章 真相大白 “叶锦贤”的鬼哭狼嚎惊天动地,响彻大牢。 等严文宽和严愉急三火四闯进来时,正见秦主恩手握匕首将“叶锦贤”一刀挑起来钉在墙上。几十斤的手脚镣,百多斤的大老爷们儿,就这样被他像挑张棉门帘子一样钉住,其臂力非常人可及。 而他的左手正严严实实地把严恬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这动作乍一看实在太过暧昧。 “咳咳咳咳……”饶是严文宽是个开明的父亲,也受不了这个刺激。在确认“叶锦贤”死不了后,立刻就对着秦主恩咳了个惊天动地。 严愉脸都绿了。 不过这两人一时谁都没敢开口说话,只因为秦主恩现下实在太过癫狂骇人,一张俊脸几近扭曲,满眼的狠厉狰狞。 “叶锦贤”肩头汩汩涌出的鲜血似乎取悦了他。秦主恩双目赤红,嘴角微微扯出个凛冽的笑来。不过严文宽的咳嗽声到底还是把他给惊醒了。 “好脏的东西!”他慢慢收了脸上的邪气,皱着眉掏出块帕子在右手里团了两下便扔到地上,左手却依然按着严恬的头不放。 “太腌臜,别污了眼。”这句话是说给严恬听的,语气自然而然地就轻柔了几分。 随后披风一抖,所有的血腥脏污便被隔绝在了严恬的世界之外。秦主恩一路带着严恬出了后堂。徒留身后肩插匕首哀嚎不止的“叶锦贤”,和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严家叔侄。 …… “你一再说不能屈打成招,但我这脾气……到底没能忍住。可是给你闯了祸?” 众人回到花厅,秦主恩终于正常了过来。他望着严恬,忍不住一阵阵心虚。自己刚刚是被气狠了,又犯了那气极癫狂的毛病。这事儿严愉也是知道的。 严愉当然见过他“发疯”。不过可从来没见过他在谁面前这样低声下气地认错。今日有幸亲眼得见!他觉得自己可能大限将至…… 严恬坐在书房的最下手,看着小珠给众人上了茶。随后不以为意地冲秦主恩粲然一笑: “秦大哥切莫如此说。像这等油奸嘴滑无赖混账的犯人,若落到地方县衙的大堂上,县太爷莫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他一百杀威棒再说! “如今不打不骂,只赏了他一刀,反倒是他得了便宜!今日多谢秦大哥替我出气!严恬领情。” 秦主恩的脸腾地就红了,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暖洋洋起来,若四月和风拂过,但却抓不住这风的稍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自己的七窍心头绕来绕去,却痒得不行…… 屋内一时静默,严愉抬头左看右看,见他三叔正端了茶碗喝茶,于是等不及了,皱着眉开口问道: “先不说那些!我说大妹妹!就这?就这!你刚刚信誓旦旦地说能审出来‘叶锦贤’的真名实姓。可审了半天,就这?!” 严文宽放下茶碗抬头去看严恬,眼中反而多了几笑意。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成了?”严文宽笑道。 “差不多,起码有八分。”严恬回答。 随后转头看了看一头雾水的严愉和秦主恩。 “谁说我要从他嘴里直接问出实情的?此贼狡诈奸猾,即使动用重刑也未必能问出实话。我此次不过是为了证实一些推测罢了。” “什么推测?”严愉十分好奇。 “确定他‘初到叶家’之前,就知道我!李班头这几日遍访洛州,都没能找到这个假叶锦贤的蛛丝马迹。这说明,他极有可能不是洛州本地人。可之前我去接惠娟时,他见到我,行为举止却又分明像以前就知道我的。” “你是洛州知府的千金,知道你并不奇怪。”严愉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洛州境内的人听说过我倒有可能。可那贼子的表现,分明是觉得叶锦贤与我相熟。钱二芦案之后,我确实稍得了点虚名。但也仅限洛州城内。而这个假叶锦贤却似乎很是知道我的。 “他能将叶锦贤模仿个十成十,二人以前定是认识。而他又知道我,觉得叶锦贤与我相熟……那便说明,真叶锦贤很有可能曾在他面前提起过我。 “靳惠娟与叶家结亲之前,我从不认识叶家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而叶锦贤在旁人面前去聊一个毫无关联之人,那也不太合常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时我和他有些关联,而这个关联便只有靳惠娟了!妻子的好友是知府千金,似乎还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这也恰恰说明,真叶锦贤在认识这个假货时,起码应该已经和靳氏定了亲。如此时间线便确定了下来! “我之前问过叶家二老,叶锦贤之前虽然颇出去游学过几次,可真正于定亲后出游的,只有成婚前两个月亲自去余杭接他姑母那次。如此,地域线也确定了下来。 “两线交汇,范围便可划定。今年二月,从洛州去余杭一线,必能查出这假叶锦贤的蛛丝马迹! “今天的审问,我不过是将推测再拿去印证一番罢了。当然,靳惠娟那儿我也问过了,她确实从未在贼人面前提起过我。 “至于那贼说的一些无稽之谈,便没有细究的必要了。” 严文宽捋髯而笑,冲女儿赞许地点了点头。 严愉再次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个堂妹,也再次深深惋惜严恬为什么是个女孩儿。 秦主恩的关注点却是与众不同一路跑偏。他觉得那个真叶锦贤其实死得不冤!这明摆着是他生前找人吹了个大牛!被未婚妻的好姐妹、知府千金仰慕,那是何等的威风荣耀! 想着想着,他的后槽牙就忍不住开始咯咯作响。 正在此时,李班头跑了进来:“大小姐,您之前让我寻的被叶家发卖的小厮寒烟,已经找到了?” “当真?”严恬忙迎上前去,雀跃之情溢于言表,“那太好了!之前我一直怕他已被灭口。故此才有今日这一审。可现如今,倒省了我们不少事!” 严文宽也站起身走上前来:“说说,那小厮有何证词?” “那个寒烟差点儿就被人牙子卖往北地。我以官府查案为由现已将他扣下。”李班头边说边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我已仔细问过,寒烟说叶锦贤年初那趟出行确实是他跟着去的。可出了洛城,在三百里外的兆庆他突然水土不服生了病。他们家公子就把他安置在一个小客栈里,留了点银子,自己走了。 “以后的事他不太知道,直到十来天后他们公子从余杭接了姑太太回来,他才也跟着一起回家。 “不过事后叶锦贤似乎说过一嘴,当时他是在兆庆的伢行里又雇了个随从,一路上伺候着他去的余杭。回到兆庆二人契结,也就散了。” “就是这个了!兆庆的伢行!范围几乎划定。”严恬愈加兴奋,随即转头看向秦主恩,“为节省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最好兆庆那里能有个耳目。秦大哥游历江湖人脉广泛,不知在那儿可有得用之人?” 问他这个徒子徒孙遍天下的丐帮九袋长老有没有可用之人?那简直是在问南仙翁长不长寿的一样! 傲娇的秦长老大手一挥,当即发动起这天下第一大帮中从洛州到兆庆的所有乞丐。 果然不出两日便有了回信。那假叶锦贤的真名原叫鲁大金。且连他的老婆孩子都一并带来了洛州城。 当鲁大金看着自己的丑婆娘拖着一双甩着鼻涕瘦骨伶仃的儿女,哭哭啼啼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左肩那道贯穿的刀伤顿时疼得痛不欲生。 老底儿已然被掀,鲁大金是个聪明人,为免皮肉之苦,自然不再抵赖。严文宽几下便审了个明白。 叶锦贤那次去余杭接姑母,途中因小厮寒烟生病,他确实去了兆庆当地的一家牙行临时雇了个随从,便是鲁大金。 鲁大金父亲早逝,母亲是洛州人。他从小头脑就极为灵光,父亲在世时家境尚可时,也曾念过几天书。 当日被叶锦贤选中,二人言谈几句竟甚是投契。再加上此人擅会小意奉承,又是半个老乡,引得叶锦贤简直拿他当了知已,生平喜好学业志向无话不谈。 又知道他以前也曾读过书,叶大少爷好为人师的毛病当即就犯了,一路上竟认真教起这厮学问来。 也是鲁大金天资聪颖,而那叶大少的学问实在臭不可闻。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学。来回路上这二十多天里,叶大少爷肚子里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墨水竟就真被鲁大金掏得差不多了。 不过这鲁大金虽然脑子好使,可平日里却是个馋懒奸滑不事生产的,只靠打些零工贴补家用。转眼间年关将近,家里却揭不开锅了。婆娘一哭二闹,两个孩张着嘴闹着要吃食。他看着心烦,一跺脚便出了家门。想着去投靠年初那位欣赏他的叶大官人,好歹混口饭吃。 谁知按叶大少爷之前说的地址寻进城来时,却发现旧主已死。他当场懊恼得无以复加,可是恼到一半,却突然灵光乍现,一个大胆的想法就蹦了出来…… …… 儿子得而复失,叶家二老哪里受得了这般折腾,一下子双双病倒。好在儿媳靳氏怀了身孕,多少是个安慰。 为了保住儿子的骨血,叶家二老自然不会苛代寡居的儿媳。靳氏也算有了依靠。 此案已结,严恬自然也不用再请靳惠娟来给她绣什么嫁衣。 不过,严文宽倒似乎像是被提了个醒,这两天除了忙着过年,还开始满世界地找起绣娘来,又真派人认真去筹备起嫁妆,一心只等着妻家内侄田双全的到来。 严恬表示,她现在已经不想出家了,她现在想乘风归去! ------------ 第二十三章 未婚夫 三寿这两天已经不怎么纠结了。他家公子不正常就不正常吧,只要不是生病就行。反正这两天吃喝闲逛一样没耽误。等过完年回到京里也就天下太平了。 可事实证明,三寿还是乐观了。他不过出来吃屉包子的功夫,他们家公子就追来用实力告诉他:其实,英明神武的青红会舵主,是个傻子! 此刻,这位二傻子正坐在三寿的蟹黄灌汤包旁,捧着一张“好兄弟的妹妹看上我,我该怎么办”的脸,对着生无可恋的三寿惆怅道: “我也知道这样太伤人,毕竟她是个姑娘家。可她那么喜欢我,我能怎么办?只能趁着她还没有陷得太深,赶紧把这话给挑明了,绝了她的想头。 “唉!想是这么想。可我终究不忍心呀。到底是我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早就说过,我终归是不会娶那高门大户的姑娘。虽然严三叔官职不算高,可他毕竟出身定安侯府不是。 “那些高门闺秀们莫不都有些‘志向’。哪个不想夫君封妻荫子,给她们挣来诰命金印?可我是给不了这些的,没的耽误了人家一辈子。 “况且……”秦主恩抬头看了三寿一眼,“皇上那儿……” 他没往下说,只是拄着腮帮子又叹了口气。 三寿简直快裂开了。古人形容美人都是“人比花娇”。秦主恩若剃了那一脸的胡茬也确实是个美人,且他此时这模样还真是比三寿眼前的那碟火爆腰花儿要娇嫩几分。就连那青嘘嘘胡子茬,都似乎成了撒在腰花儿上的香菜末,增色不少…… 可……不是,等等。姑娘家?您说严大小姐? 还有,严大小姐喜欢您? “呃,公子你确定?那个……”三寿有点儿不太敢说,毕竟现在还在人家家里住着呢。而且他们家公子那脾气,不能顶着来。于是吭哧了半天,只能迂回道:“您真觉得严大小姐她,是那种平常的,在乎那诰命封号的……呃,姑娘家?” 此话一出,三寿就觉的有点不对。他本来的意思是,严大小姐她怎么看也不像个姑娘家呀。啊呸!不是。反正就是觉得她应该不是那种喜欢花啊粉儿的平常姑娘,也不像有什么诰命封号志向的。 再说就算真有那份志向,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指望着你给她去挣?怎么就不兴是别人? 不过被他这么掐头去尾地委婉表达出来后,这话似乎就差了点儿意思。 然后三寿就发现,他家公子似乎更不对劲儿了。 这是……三寿伸手在秦主恩的眼前划拉了几下。天太冷,给冻上了? …… 除夕这日转眼就到,这日一早竟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雪。又有一群顽童聚在街上放起了炮仗,年味儿一下子就浓了起来。 晚上要吃年夜饭,还要守岁。今年又来了两位京中的少爷。所以从早上起,严家的后宅就显得格外忙碌。 严家的下人本来就少,严文宽又是个心慈体恤的。那些当地临时雇来的帮佣,像厨娘等人,早早都给他们放了假让其回家过年。因而这里里外外人手就有点不够使了。 用过午饭三寿和严愉的小厮明松被孙伯带去张屠户那儿等着往回抬新杀的鲜猪。 厨房里只剩下严恬带着胡婶和小珠在那儿忙活年夜饭。 一阵浓烟弥漫,严恬咳嗽着冲出厨房,正见两位金贵公子穿着狐裘美服一个个收拾得水光溜滑儿地站在院子里赏雪。 “秦大哥,二哥哥,快过来帮忙烧火!” 都怪下雪,这柴火湿得点都点不着。胡婶在剁馅,一会儿还要炸丸子炸鱼。小珠正在和面,可菜都还没摘出来。 厨房里忙得鸡飞狗跳,可这俩货竟还有功夫在这儿赏雪?! 四个主子,五个下人,九个人的年夜饭呢!他俩再不搭把手,那不如直接改成初一的早饭算了。 秦主恩一听严恬叫他,立刻回头看去。正见严恬花着一张小脸儿,手持锅铲,围着围裙站在那里。 满满的红尘烟火气,和他以前所见的那些十指不是沾阳春水,平日极力扮成个出尘仙子的大家闺秀们完全不同。 她们都是面上脱俗,心里却惦记着极俗之事。而严恬,她便是这红尘中的一个俗人,可又如此出尘绝俗。 秦主恩突然觉得自己悟了!之前的惆怅纠结刹时于这大彻大悟间飞灰烟灭。 他忍不住咧开嘴粲然一笑,朗声应了一句,“好!就来!”转身屁颠儿屁颠儿地就想跑进厨房。可却被严愉一把薅了回来。 “大妹妹,你说什么?”严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瞅了天色渐黑,两位哥哥快过来帮忙呀!”严恬理直气壮地又重复一遍。 严愉几乎快要被气乐了。他?!堂堂定安侯府的二少爷?!去厨下里烧火?!他娘侯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当场厥过去。 看着二堂哥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严恬耐着性子冲他俩解释道:“两位哥哥可别觉得稀奇。以前年年爹爹都将雇来的帮佣打发回去过年。一来这些人都在本地有家有口,怎么也得让人回家团圆。再者过年也不过就是我和爹爹。胡婶孙伯便足能伺候。 “可今年两位哥哥来了,爹爹高兴,就想好好操办一桌年夜饭。活儿多了数倍,干活儿的人却不见多,可不就显得忙乱了吗。哥哥们也是别见怪,快来帮忙!” “嗨!这算什么!小事一桩!”秦主恩乐呵呵地应着,一抖身上的白狐大氅,撸起金丝锦缎的袖子,就想冲进厨房。 严愉伸手下死力拽住了这二百五,瞪着他恶狠狠地说了句:“君子远庖厨!” 随后又瞪着严恬道:“大妹妹你自己带着下人在厨房里忙活吧。圣人教诲,我等实不敢忘。故不能轻易进这厨下。 “再说烹饪厨事本就是女子应为。大妹妹正好练练厨技,将来也好侍奉夫君公婆。你可知,你那大伯母定安侯夫人便是一等一的烹饪高手……” 这回秦主恩都不用拿眼睛去看严恬的脸色,就已然知道严愉完了。他默默地捂住了眼睛,在心里给他点了根蜡。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二哥哥说的,可是孟老夫子的这段教诲?” 果然,严恬一开口,秦主恩就从她那刻意温和下来的语气中听出了蒸腾杀气。 秦主恩转头看了看严愉。这熊玩意儿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他又去看了看严恬。这小丫头怎么一对上严愉就跟个炮仗似的呢? 恬炮仗此刻正认真地教育着愉二熊:“今儿中午那鸡,二哥哥吃得可是高兴? “我可记得,孙伯提刀要杀时,您可是现跑过来看热闹的。绝对是既‘见其生’又‘见其死’。 “那鸡的阵阵哀鸣,想必二哥哥也是声声入耳吧。您这都见其生死,且‘闻其声’了,怎么就不见二哥哥‘不忍食其肉’呀?今儿中午那个小鸡炖蘑菇就数你吃得最多。 “难不成圣人之言二哥哥是分开学的?只记得后句不记得前言?干活时是‘君子远庖厨’。吃肉看热闹时,又围着厨房乱转,反而不当君子了?” “你……”严愉指着严恬,气得张口结舌。 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嘴巴就这么毒,这么会气人?!连续吃了好几次口舌亏的严二公子终于彻底疯了!这次说死了,他也得在言语上胜过这丫头一次才行。 搜肠刮肚间,突然灵光一现,“好好好!牙尖嘴利!我看你再这样下去,这辈子都找不到婆家!” 秦主恩转头看他,十分嫌弃。 要不怎么说严愉疯了呢?这么不讲武德的攻击他都祭了出来,全然不要什么风度和心胸了。 不过也是!严愉家里另外两个姊妹可是最怕听见找婆家这样的话的。尤其是庶妹严怡,如今,每每听到这话都会羞得面红耳赤跺脚而逃。 可谁知,严恬却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大概连女子都不是。 只见她冲严愉微微一笑,说道:“定安候府凡嫡出女儿出嫁,公中皆会陪嫁三千两白银,庶出的也有二千两。我若嫁不出去,便求祖父做主,把这银子全拿给二哥娶媳妇可好?二哥可高兴?!” “胡说!”严愉气得手都抖了。严恬不惧说自己的婚事也就罢了,竟还拿此事来编排他?他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我,我会惦记你那几个嫁妆银子?” “是!二哥哥当然不会惦记着我的嫁妆银子。”严恬拉起了长声,那样子看起来更加气人了。“只是单纯地盼着我嫁不出去罢了。兄友弟恭嘛!” 严瑜,卒!享年十九。死因,与妹斗嘴,大败,气绝。 “哈哈哈哈哈哈……” 秦主恩捂着肚子大笑,感觉下一刻就要笑没脉了。 他边笑边伸手将白狐裘大氅随意一解扔给严愉。随后抬脚便进了厨房。 没出息的玩意儿!严二公子在心里对着秦主恩的背影跳着脚地骂街。你叫什么秦主恩?你干脆叫秦(勤)快人得了!被个小丫头收得服服帖帖!京里什么温存美人没有?怎么就不见你这么百依百顺? 下一秒,有出息且硬气的严二公子,也脱了他那骚包的红狐大氅,扎起袖口裤腿,抡圆了斧头,在厨房门口劈柴…… “哈哈哈哈……好!好!”严文宽适时地出现了,看着严愉三人忙前忙后,忍不住捋髯笑道:“果然是兄友弟恭!严家的兄弟姊妹 向来和睦。你们能将此传承发扬,不愧是严家儿女。” 严愉泪流满面!三叔!您是故意的吧!刚刚吵架的时候您怎么不出来?非等我被迫“兄友弟恭”了,您才出来点评两句。早干嘛去了? “此情此景,我想吟诗一首。”严愉看向身边乱忙一气的秦主恩,满脸的生无可恋。 “呵呵……好哇,吟什么?《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秦主恩干劲满满,弯腰去抱柴火。 “不是。我想吟《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秦主恩:“……” 严文宽:“……” 严恬:“……” 正当严家众人“和乐融融”之时,突然听得院门被拍得啪啪作响。 “来了,来了!可是孙伯回来了?”小珠边问边跑去开门。 谁知进门的却不是孙伯,而是之前派去迟原的下人。 随即又跟进来一个眉目清秀的纤瘦少年。那人一见人群中年龄最大、气势最足的严文宽,当即便撩袍跪倒在地: “小侄田双全,拜见姑父!” ------------ 第二十四章 赘婿 年夜饭的气氛似乎有点儿诡异。 严愉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他三叔还行,依旧像个佛爷似的笑眯眯地和田双全寒暄。至于其他人…… 严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严恬,和面无表情的秦主恩。这怎么一个像要嫁人的不是她,只垂着眼睛谁也不看。另一个反而像要嫁人的就是他,瞪着眼睛盯着人家看个不停。 被盯着看的自然是田双全。他此刻正躬身半离了座位向严文宽敬酒,随后又堪堪坐回凳子边儿上,垂首恭敬地回答着严文宽的问话。可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往严恬这边儿飘。 严愉忍不住又咳了一声。这人说不好将来能成他妹夫,他觉得有必要碰个杯。只是这酒盅还没端起来呢,斜剌里突然伸出另一只杯子和田双全面前的那只一碰。 坐在旁边的秦主恩倏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田家兄弟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十、十八……”田双全刚刚经严文宽介绍已知这位是当今襄宁长公主的独子。故而此时看着眼前这个满脸胡渣、一身江湖气的锦衣贵人,不禁诚惶诚恐极为拘谨。 他哆哆嗦嗦地欠起身子又要站起来。 “诶,坐,坐。”秦主恩一把将田双全按回座位,亲切地搂住他的脖子,脸上笑得更加豪迈,“原来比我还小上一岁,以后可以叫我一声秦大哥。” “秦,秦公子……不,不敢,不敢……”田双全的脖子似乎有千斤重,他勉强抱了抱拳,脸上的表情都快哭了。 尊卑有序!贵庶有别!这位可是当今皇上的外甥!自己和他称兄道弟?那他真怕折了阳寿活不过今晚这个除夕。 严文宽见这一幕突然似想起什么,愣了一下后,随即忍不住隐晦地看了严愉一眼。别人倒未在意,只是落在严恬眼里,她迅速便明白过来。 严恬站起身来,端起酒盅冲着桌上众人环敬一圈,众人都停箸看她。 “说来小妹我还从未过过这样热闹的除夕,今年倒是第一次。以前皆是严恬和父亲两人过年,虽说也是父女共享天伦,但到底冷清了些。在座诸位的皆是严恬的兄长。小妹今日以小倚卖小,恃宠而骄,斗胆提个建议。只此一晚,诸位兄长莫将严恬当成女儿家,拘着严恬去遵那闺阁规矩。只纵容严恬一次,不去分什么尊卑贵贱。”严恬抬眼看向秦主恩。 “也不在乎什么嫡庶血脉。”她转而又看了眼严愉。 “更不用遵着什么礼法教诲,不必故意迎合,只求不违本心。”这句话却是冲着田双全说的。 “各位兄长皆是父亲的侄子,严恬的哥哥。父亲一视同仁,小妹全然尊重。在此佳节团圆之际,小妹特恭祝各位兄长,寒尽春早来,家兴体安康。”说着抬手便满饮了杯中酒。 严文宽忍不住笑了起来,仰头也跟着饮了一杯。心中感叹,有女如此,夫复何求!到底父女连心,女儿知道他的顾虑。 田双全虽是他的内侄,可也是他母亲的娘家人,而他母亲却是个妾室。妾室的娘家人自然算不得亲戚。让严愉这位堂堂的定安侯府嫡次子,与一个老姨奶奶的娘家人共坐一席推杯换盏?而襄宁长公主的独子更是玩笑着要与其称兄道弟?!若严愉是个极重礼法规矩的,说不定会拂袖离席。 恬恬刚刚明面上似在说自己,实际上是在给父亲解围。故作恃宠而娇之态要求侄子们在此席间,只称弟兄,不论男女,更不论嫡庶贵贱。看似是女儿家的无理取闹,实则她是把所有的丑话都说在了前面。严愉心里没什么最好,便是真有什么,此时也不好挑理。 不过,严愉心里还真没有什么,甚至若不是严恬出言提醒,他根本就想不到这层。可如今严恬既已开口,他瞬间就明白过来。他抬头看了看严文宽,伸手端起酒杯和田双全碰了一下,笑道: “大妹妹说得对,今日除夕家宴,不必遵着什么礼法尊卑,也不必那些曲意奉承。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舒心怎么来!” 秦主恩当然也明白了严恬的意思,不禁讪笑着收回了胳膊:“对,对,遵着本心就好。叫什么都行!叫秦公子……也甚好,甚好……” 田双全自刚刚被严恬巧笑嫣然地看了一眼后,当即就被钉在原地。他虽然一时不大明白严恬这番话的用意,可最后一句却是听懂了。让他不必迎合,遵着本心就好。 严家表妹竟是这般善解人意、知书达理,而且竟……竟还如此美貌过人…… 田双全的脸“轰”地红成了外面的大红灯笼。他何德何能,竟能娶到这样一位仙女…… 强忍着满心的狂喜,田双全抿着上扬的嘴唇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对面的严恬。之前来洛阳的种种顾虑和不甘,此刻皆化为云烟,随风消散。 说实话,严家姑父第一次给他去信时,他心中便已然隐隐有了猜测。去年年初,严家派来扫墓的下人曾说过,严家姑父膝下只有一女,且是姑父的掌上明珠,爱若珍宝。 所当那封满怀关切的家信送到他手中时,他便已经隐约猜到,严家这是有意招自己为赘婿。能做定安侯府的上门女婿,这简直是一步登天!不想出身寒门的他,竟还有中暑的一天! 他从小读书,从未干过农活,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早年父母双亡,只靠着一份薄产过活。为了生计,整日奔波劳碌,竟愈发连读书备考的时间也没有了。 而恰巧此时,他本家姑父、洛州知府大人、定安侯府的三老爷,竟主动写信给他。开头两封不过是叙叙家常,可后来几封信话里话外便隐隐有了招他为婿的意思。 招他为婿?田双全自然明白这招的绝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婿。家中独女,掌上明珠,接他来洛州读书……这不是赘婿又是什么? 做定安侯府的赘婿,再不用劳作受苦,学业也会有名师指点,好处何止千般?可田双全毕竟是读书之人,纵然有万般好处,读书人的那点子清高还是让他对这事有着天然的抗拒。 做人赘婿,毕竟是数典忘祖、背弃祖先的行径。他自从决定来洛州后,便每每夜半都会有田氏先祖入梦,然后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那骂声震天,骂词斐然,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让他常常于梦中听训听到日上三竿。外面公鸡都唱了三遍,也赶不走骂意正浓的祖宗们。以致于他每每一早起床都大汗淋漓、头大如斗、耳鸣目眩。 再者,他们村也不是没有承嗣女招赘婿的。那样的女子大多刁蛮娇纵,貌若无盐。而那赘婿更是悲惨,娶个奇丑无比的婆娘不说,还要日日受尽欺辱。 “让第二个孩子随严家姓”,这是他的一个试探。若严家强势一口回绝,他也无法,只能认命罢了。却能因此探查出严父强势霸道,从而推测出其女必是个悍妇。那以后的日子唯有事事小心谨慎,处处多加讨好。 谁知道严家姑父的回信竟颇让人意外,不光欣然应允,言辞间还隐隐透出欣喜和感激。看来这严家还算是个知理的人家。田双全这时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那剩下最大的不放心,就只有严家小姐了。也不知长成什么模样,脾气可是大得吓人。 他想象中的知府千金、定安侯府的姑娘,不知道得娇贵刁蛮成什么样儿呢。 以前他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老家的县丞。他家的小姐就派头极大,成日介什么活都不干,只养得娇滴滴的。一言不合就让下人去院子里头跪着。 可谁知,初见严恬时,却正见她手拿锅铲,满脸黑灰,蓬头垢面,似在烧火做饭。 田双全惊呆了,甚至有几分失望。这就是知府千金?真正的豪门贵族?大家闺秀?可却怎么和乡下平常的村姑没什么两样? 直到后来严恬换了衣服洗了脸再出来见礼,田双全这才又是一呆。原来真正的豪门贵族大家闺秀当真美若天仙,行止端庄。他不禁小鹿撞怀。 而此时此刻在这家宴之上,低头脸红的田双全忽然感觉,其实入赘严家并没有什么不好。他此刻满怀憧憬起来,向往着他和严恬成亲以后的日子。哪怕自己的第二个孩子姓严,哪怕田氏先祖夜夜梦中来骂…… 不过自这一夜后,也不知是他田家的祖宗疲惫了,还是也认为严恬不错并认可了田双全的入赘。反正是再也未入过他的梦来。 …… 三寿觉得他主子这下应该可以松口气了。不费一兵一卒,便解决了“严大小姐喜欢我”这个大大的难题,想必他们家公子定会欢喜得疯了。 然后他发现,他家公子可能真疯了。 “严恬太可怜了!”秦主恩逐渐徘徊在暴走的边缘,“明明心有所属,却还要强颜欢笑?!为遵父命,竟强装若无其事!如此至纯至孝,却独独委屈了她自己!!” 三寿点点头,全都他妈的毁灭吧!他家公子是彻底没救了!他也不用回京了,直接在这儿陪葬就是了! ------------ 第二十五章 戏多 自从田双全来了洛州,严愉便彻底松了口气。 他娘担忧的事,这不就完美解决了?严恬一嫁,万事大吉。既不用担心她耽误了其他妹妹,也不用担心她给家里闯祸。嫁人以后自有她相公管着她。 而且……严愉摸摸鼻子隐晦地瞥了眼成天围着他三叔和严恬乱转的秦主恩。 更不用担心这货了。 虽然并没发现秦主恩与严恬有什么不妥,可胸怀锦绣的严二公子向来爱未雨绸缪。 倒不是说谁配不上谁。他定安侯府的姑娘,配个整日瞎混没个正事的混混还配不上?不过反过来说,皇上的亲外甥配个不知天高地厚爱惹事生凡的黄毛丫头还配不上? 这么一想,这两人还真颇像瘸驴配破磨,挺般配…… 啊呸!般配个屁啊! 那一个是他兄弟,一个是他堂妹。 就秦主恩那放荡不羁花丛翻飞的混不吝脾性,谁把妹妹嫁给他,岂不是送进火坑? 就严恬那伶牙俐齿有仇必报的刻薄性子,让自己的好兄弟娶她,岂不是要搅他家宅不宁? 这俩人若到了一块儿,严愉觉得那简直是闹海的哪吒娶了大闹天宫的孙猴子,这不得把天翻个个儿来?! 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修百世之恩。他俩要是结了亲,估计长公主府和定安侯府得成不世之仇! 算了,算了。这俩货万不能到一起。严愉稍稍一设想那场面就觉得脑瓜仁儿生疼。 还好有个田双全!严愉看着此刻正给他三叔拍马屁……咳,磨墨的田双全,点了点头。深觉可怜天下父母心,知女莫若父,父债子还……啊呸!父爱如山! 以严恬随心所欲不屑世俗礼法的性子,若真将她嫁予高门大户,上侍公婆,下管中馈,妯娌小叔小姑子一大堆,整日亦步亦趋,安时守分,那反而是害了她。 而这个田双全真是太合适了!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是读书人身上小有功名。他就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前途计,也得捧着供着严恬一辈子。 不管三叔将来是招他入赘,还是正常嫁娶,严恬这辈子不必侍奉公婆,奉承小姑,背靠定安侯府轻轻松松就能拿捏住这个男人。自可以继续她随性恣意的快意人生。 果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 “姑父这字笔走龙蛇,龙飞凤舞,颜筋柳骨,格调高雅,颇有大家风范……”田双全滔滔不绝的吹捧声在书房里回荡。 此时,同样围在书案前的严愉和秦主恩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觉严文宽有点儿不太按常理出牌。 你说大年初一,一大早上兴冲冲地招来他们仨人说要写字。您写个福字、春联都好,哪管写个灯谜也行呀,好歹应景。这写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怎么个意思。 此时外面爆竹声阵阵,估计过一会儿来拜年的下级属僚就到了。 严愉抬眼看了看书房的正墙,他三叔该不会是被自己闺女气疯了,准备今天就把这东西挂起来吧。 那他得拦着。怎么说也是定安侯府的脸面不是?家丑不可外扬。 秦主恩则第一时间看向门口。还好严恬煮饺子去了,这个时候可千万别进来呀。他倒不是怕严恬看见她爹这字儿生气,他主要是怕严恬一开口再把她爹气出个好歹的。毕竟大年初一彩头还是要好的,家和万事兴。 田双全继续吹捧:“……颇有晋人之风,潇洒飘逸,风流尽显,都说人如其字……” “贤侄觉得这句话何解?”严文宽打断了田双全,乐呵呵地问道。 呃……田双全仔细看了看这句话后,果断沉默了。姑父这是……考他?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为《论语·阳货篇》。”田双全沉默的时间并不长,背完心中得意,抬头偷偷看了眼严文宽。 “背得不错。何意?” “呃……是说,是说,这世间的女子和小人极像,皆难以相处。你亲近她,她就会恃宠而骄无礼起来。可你若疏远她,她又会心生怨气对你多有抱怨……” “哦?贤侄是这样理解的?”严文宽垂眸置笔,脸上的笑容似乎未变,“贤侄仿佛对女子颇有偏见。” 田双全猛然想起严恬可不就是女子吗。他头上顿时便见了汗。 “不,不……小侄,小侄的意思是,女子,女子,都是,都是有福之人。极好,真的极好。呃……既无需出外劳作为生计操心。也不必,也不必吃苦去学那经史子集,知晓国家大事。只相夫教子,安享后宅便可。” 田双全越说越慌,绞尽脑汁去想女子的种种好处。 “而且,而且女子在家有父母疼爱,出嫁又能得夫婿、公婆疼爱,天生就比男子享福。而这福气又能惠泽庇佑子孙。 “家母就曾说过,贞洁的女子将来会福泽子孙后代!可见女子的贞洁为妇德之首,是福气之源。而其子孙也皆因此受乡邻尊敬,享有惠泽。那立了贞洁牌坊的孀妇不就如此?甚至惠泽几代!其子孙也因此会更加尽心供奉这女子,故而女子岂不是福上加福!” “呵呵。田兄弟这可就说错了!”一旁瘫在圈椅里的秦主恩似笑非笑,忍不住插了一句,“绝对贞洁的女人,是不可能有子孙的。不信你看那尼姑……” “噗”,严愉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田双全立时面红耳赤,望向秦主恩颇有几分手足无措。 “我虽不像田兄弟是个读书人,可孔老夫子这句话还是知道些。”秦主恩起身踱步过来,随手拍了拍田双全的肩膀,“这‘女子’指的是君子身边得宠之人。说是姫妾也好,说是弄臣也行。 “这意思是恃宠者与小人,他们都很难培养自己的浩然正气,所以与之相处要有远近分寸。太近了容易失礼,坏了规矩。过于远离,又容易招致怨恨。 “至于到底是男是女,我倒觉得不一定。男人女人里都有这样的人。男人里就没有恃宠而骄胡作非为的了?女人里就没有精于算计的阴险小人了?”说着秦主恩忍不住垂下眼睛撇了撇嘴。 严愉见他这样,心想这小子又在隐喻朝中哪位大人,宫中哪个娘娘呢?这货可真不省心! 严文宽抬起头捋髯看向秦主恩,脸上笑容依旧未变。 “爹,三位哥哥,饺子煮好了。”正在此时,严恬推门进来。 只是她前脚进门,后脚还没迈过门槛,却忽见屋内的田双全猛然躬身向秦主恩长揖而拜: “秦公子教训得极是!多谢秦公子教我。双全才疏学浅,学问只得皮毛。如今得了秦公子的教导,双全自会牢记。” 严恬挑眉看向秦主恩。呵,秦公子好大的威风! 秦主恩无奈,只能两手一摊,觉得甚是无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严愉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这田双全有点门道呀。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傻乎乎。他刚刚这话句句都没有毛病,任谁也挑不出问题。可怎么听着就那么不入耳呢?总觉得像有点什么深意,却又一时抓不到重点。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严文宽继续乐呵呵,跟没看见一样。 等众人来到花厅吃初一饺子时,严愉刚刚那股怪异的感觉就更强了。 严恬端来饺子,严文宽伸手接过。这一家之主都动手干活了,其他三个男人自然不能干坐着。于是安箸的安箸,摆碗的摆碗。连懒王老爷严愉都下场亲自执壶给各处斟酒。 谁知正忙乎着呢,忽听“啪嚓”一声,便见一盘饺子扣到了地上。盘子四分五裂,饺子四散奔逃。 倒不是什么大事。严文宽捋髯刚想笑着说一句“碎碎平安。” 谁知田双全却抢先一步冲众人抱歉笑道,“怨我,怨我。并不是秦公子打翻的。”随后又蹲下身来边捡着饺子边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这糟蹋了多少粮食。正所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身旁的秦主恩双手一摊,简直百口莫辩。本来就真不是我打翻的!和我没有半文钱关系,你们为啥都来看我…… 严文宽笑容挂在脸上,那句“碎碎平安”却到底没能出口。 严恬见状赶紧上前帮忙收拾。 “表哥不必心疼。这饺子不会浪费。送到厨房,胡婶自会处理。” 田双全一抬头,正与严恬四目相对。离得这样近再看严家表妹,更觉得美貌无双。书上说的果然是真的,竟真有这般“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的女子。 田双全脸上蓦然一热,不由得心擂如鼓,那捡饺子的手便慌乱了起来。也分不清这白花花的一片,到底哪个是饺子,哪个是严家表妹的柔荑…… “哎!你干嘛!”严恬正收拾呢,忽然就觉得自己一双袖子被人一把拎了起来,然后两只胳膊就被提过头顶。 站在她身旁的秦主恩弯腰提着她的两只袖口,脸色颇为不善:“这满地的碎瓷片子,你再划了手!不是有人在收拾吗?怎么非得你上手?” 说着秦主恩向上一拽,严恬就被迫站了起来。 呃……看着一脸凶相的秦主恩,严恬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竟少有的没和他计较,转身去厨房叫来了胡婶。 只是个小风波,很快就解决了。大家坐到桌前又恢复了欢声笑语。吃初一饺子时每人都多少吃出些铜钱、红枣的彩头,再有屋外爆竹声声入耳,一时间颇有过年的气氛。 严愉一边说笑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田双全。这个人…… 忽然,小珠进门来报:“老爷、小姐,叶家大奶奶亲自拜年来了。但她说有重孝在身怕犯忌讳冲撞了咱们家,放下年礼就要走。” “哪儿有那么多忌讳!我和爹爹向来不怕这些。你快请她进来……” 严恬话音未落,田双全便已然自顾自地放下碗筷,然后起身规规矩矩地朝严文宽深施一礼:“男女大防,双全理应回避才是。”说着,转身就去了内室。 这个人……这个人戏还真多!严愉望着田双全的背影,忍不住彻底皱起了眉。 ------------ 第二十六章 请辞 洛州城的庙会还是挺有名的。从初一起到十五,十里八乡的人都往城里的太安庙这儿涌。做小买卖的人家过年自然就不能歇着了,这几天赚的钱说不定是以后大半年的嚼谷。 初二这天,严文宽兴致颇高,想到过了年严愉、秦主恩便要回京,于是决定带他们兄妹几人去逛逛当地庙会,也算对来此过年的子侄们尽尽地主之谊。 一老四小,四男一女,走走停停,吃吃逛逛,颇为和乐。期间秦主恩和严愉尤其机灵,凡是严文宽和严恬多看过两眼的东西,无论吃穿玩用二人皆出手买下。而且似乎分工也愈发明确,秦主恩着重看顾着严恬,严愉主要注意着他三叔。 如此一来就显得田双全有些缩手缩脚了。钱是英雄胆,银子是男儿腰。此时的田双全却是瑟缩胆怯,连腰杆儿都挺不起来了。他脸上不禁就带了相,越来越尴尬起来。 所以当严恬瞅着灯谜摊儿上一盏花灯嫣然一笑时,田双全终于觉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立刻冲上前去指着那盏花灯向摊主道:“老板,我要猜这个灯谜!” 众人皆驻足去看。秦主恩又转头看了看严恬。 “几位客官好眼力!”灯谜摊的老板伸出大拇哥儿冲众人摇了摇,“这盏琉璃花灯可是刚刚漂洋过海运来的番邦货。这洛州城,不,就是京都都找不出第二盏来。它是我这儿的灯王,它的灯谜,自然也是最难的。限时半柱香,若猜出来了,琉璃灯奉送。若是猜不出来,请付纹银二两!” “二两银子?!”田双全惊呼起来,眼神中就显出了几分犹疑。 “这位公子莫要惊讶。”摊主笑道,“我这灯也是花了十两纹银买下的。若不是为了赚钱,谁去费那两亩地的钱去买一盏灯?不过若公子有那才高八斗的本事,自然可以不花一文钱将此灯拿走,小人愿赌服输!能不能白白拿走,这可就得看公子的能耐了。” 此话一出,反倒把田双全架到半空下不来了。若他就此不猜了,说他舍不得银钱小气吝啬反倒是其次,说他没有能耐不战认输才是真正丢尽颜面。 严恬沉吟着想去替他解围,没想到田双全脑子一热,立马硬气了起来。 “猜就猜!表妹等着!我定把那盏花灯给你赢回来!”其慷慨之状甚于奔赴沙场。 “呃……多谢表哥。”严恬只好点头道谢。 被严恬那双盈盈秋水一望,田双全的心猛然漏了一拍,随即便生出万丈豪迈来。 “老板!题来!” 摊主微微一笑,伸手去翻那盏琉璃灯下的红漆竹牌。 秦主恩瞥了眼豪气万丈的田双全,又拿眼去瞅严恬:“嗯,这灯确实别致。不过上元节时提着它出游,似乎容易招引来狂蜂浪蝶……”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严恬翻了个白眼,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狗头灯笼。 严愉挑眉看向秦主恩。这厮怎么说话酸溜溜的。 严文宽依然捋着胡子,笑呵呵地扮他的弥勒佛。 琉璃灯的灯谜果然不俗。 “比一千少一又比一千多一。打一字。”田双全张口念道,随后思索着自言自语,“比一千少一就是九百九十九。比一千多一就是一千零一。可这两个相加……” 此时,周围的百姓见有人要猜灯王也渐渐都聚了过来。摊主看着点燃的那半段残香,心里偷笑不已。这位一上来就和之前那些人一样开始各种计算。算吧,算吧,刚刚有个账房先生连算盘都拿出来了,也没算出个所以然。 果然,田双全越算越乱,虽然数九寒冬,头上却慢慢见了汗。 是他太过意气用事了。本以为他一个功名在身的秀才,怎么还猜不出这些野路子的灯谜?可实际上却是乡野之地往往卧虎藏龙,这个灯谜实在刁钻。 他若就此主动认输,先不说那二两银子他肉疼得紧,就是当着这么多人尤其严恬的面,他这脸也丢不起呀! 可半柱香马上就要燃尽,他就是不认输恐怕也别无它法。田双全的脸渐渐涨得通红,身上的小衣都已被汗浸透。 “公子可要抓紧,这香就要燃尽了。”摊主笑呵呵地提醒,心中十分得意。又得二两纹银入账!这生意果然好做。灯王的本钱早就赚够,剩下的可都是净赚。 严恬看了眼田双全,心知他此刻定然骑虎难下,于是也郑重地去看那道灯迷。 残香即将燃尽,田双全汗如雨下。 “任!”严恬突然开口说道。 只一息间,秦主恩立刻明白过来,张口便道:“件!” 话音刚落,残香燃尽。 田双全和围观百姓尚满头雾水,摊主却面色铁青。 “老板,我们猜得可对?”秦主恩看了眼严恬,随后冲摊主笑道,“若是都对,这一盏花灯可要许给谁?” 严愉这时方才恍然大悟:“那这么说‘仵’字也对!” “香已燃烬,这位公子的不算!”摊主咬着后槽牙对严愉说道。 严文宽笑着点了点头:“他二人确实是在香烬前说出答案。这一盏花灯,可就难办了!” “你们是一伙儿的,便是说出十个答案也是你们一家子的事。”摊主此时颇有些气急败坏,伸手摘下花灯一把塞进秦主恩怀里,“况且开始明明只一个人要猜,最后竟都一起上了,胜之不武,胜之不武!花灯赶紧拿走!别挡着我继续做生意!” 摊主越说越心疼,挥手连连赶他们走。 众人哈哈一笑,便都散了。 秦主恩提着花灯两手一摊看向严恬,表面无辜实则炫耀:“老板塞给我了。说来这花灯我也颇为喜欢,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这灯花团锦簇招蜂引蝶,想必摊主是觉得和秦大哥十分相配吧。”严恬似笑非笑,转头就走。 这丫头!心眼儿可真小。秦主恩撇了撇嘴,忙跟了上去。身后的三寿随手扔给灯谜摊老板两块十多两重的银子…… 田双全再逛这庙会时就有些恹恹的了。经过刚才那一场,面子未挣回来不说,平白又丢了个大脸,因而这街上再有趣的热闹对他来说也变得索然无味。 众人见他如此也都能体谅,于是略逛了逛便决定回府。谁知回府的路上竟又遇上个热闹,两队人马同时娶亲,这可正对了八婆秦主恩的心思。众人又皆跟着他驻足街边看了一会儿。 “咦?这花轿都是大红的,为什么那顶轿子是粉色?”严恬到底年少,也没见过几场婚嫁,今日看见这个颇觉得稀奇。 呃……严文宽揪着胡子没动。知女莫若父,老父亲一片慈心,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更主要的是怕女儿当场再说出什么好话来。他瞅了瞅一旁蔫头耷脑的田双全。 秦主恩倒是看热闹看了个兴趣盎然,随口接道:“嗨!这都不知道!娶妾才抬粉轿。那粉轿里自然坐的是这家新纳的美妾,那马上的老头儿好艳福……” 话音一顿,他猛然想起严恬到底是个未出阁姑娘家。秦主恩转头看了看,见这姑娘面上若有所思,却未见有什么羞臊之色。好吧,是他想多了。就不应该把严恬当成什么姑娘家。 正在此时,严愉说了一句:“这两队人好像顶上了。” 果然,街道狭窄,两队相向而行的花轿于街口遇上。 都是娶亲,都是鼓乐喧天声势浩大,只是一方马上坐着位翩翩少年郎守在一顶大红花轿旁。一方马上坐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子携着一顶粉轿。任谁都能看出这事儿的道理来。纳妾的自然要给正经娶亲的让路,更何况那马上的新郎又是这样一位样貌出众的少年。 可惜,结果却让人大感意外。两方派人交涉一番后,那红轿娶亲的队伍撤后三丈,反而给粉轿纳妾的让了路。 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颇为不解。严文宽等人也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故事。 只是到底秦主恩眼尖,忽然指着那马上的少年新郎说道:“那不是冷家拋绣球得来的赘婿吗?” 一句话,众人都解了惑。在外,人情世故皆靠男人,两队花轿相遇,若同为顶门立户的男子汉,自然娶亲的是人伦纲常,纳妾的是风花雪月。纳妾队伍给娶亲花轿让路那是正统道理。 然而入赘之婿地位低下,原就比那承宗传嗣的一家夫主矮了一头。在外看男人,可赘婿却是立不起来的,也不敢立起来。这是规矩。 热闹不过哈哈一笑便过去了,当事者心里如何自是不知。只是严家这一行人里却有两个人入了心。 一个是严恬,自回来路上虽神色如常,心里却堵得难受。只因父亲兄长俱在,不敢露出丝毫恹恹之态。 另一个便是田双全了。从庙会上开始就拘谨畏缩。后又赌输了灯迷自觉丢了大人从而恹恹不振。更有后来看见冷家赘婿让路那一幕,他似受了不小的刺激,回来这一路脸上便挂了相,颇有些心事重重的阴郁之感。 众人多少都明白他的心事,于是也不去揭破。 只是让严文宽没想到的是,他这位内侄当真出人意料且极有主意。 正月初五,严愉、秦主恩来向严家父女请辞回转京城。毕竟年也过了,总抛家舍业地留在洛州到底不好。 而同来一起请辞的,还有田双全。他也要去京城…… ------------ 第二十七章 惊天惨剧 三寿表示,他家公子是如何在两天内说动田双全随其入京,来龙去脉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其实根本就没费什么劲儿。他家爷只说要在礼部给田双全安排个书办的职位,那位田少爷就乐得点头如捣蒜,屁颠儿屁颠儿地同意跟了他们回京。 这也难怪,这田家公子毕竟是读书人,心里存了一分清高,全然依附岳家到底心里别扭。 只是不知道他家爷这是又要闹哪出。大过年的,就这么把人家未来女婿给拐跑了。为了能把人带走还谎称什么“正好趁着过年领你拜访拜访上官”。 他一个连品级都无的书办需要拜见什么上官?! 说到秦主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死气白咧地带田双全回京。大概就因为看不得田双全围着严恬转? 一想到他回京后,田双全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时时刻刻围着严恬乱转,两人相处融洽,相谈甚欢,相亲相…… 不行!不行!他想杀人。 所以田双全必须得离开严家,至于去哪儿……似乎只能跟他回京了…… 乍听田双全要进京求职这事,严文宽不禁一愣,可略一沉吟便笑着点头应允了。又命孙伯拿了一百两银子给他,算是去京中的盘缠花销。田双全是去奔他的锦绣前程,严文宽自然不能拦着。 于是,初五这天,严愉、秦主恩便带着田双全离开严家一起回京。严家父女亲送这三人到了城门口。惜别之际,严恬却独独唤住严愉,拿出一双亲手绣的喜鹊登枝的鞋垫儿送他。 “小妹这几日多有冒犯,二哥哥切莫见怪。”严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本想给二哥哥做双鞋,可时间上实在是来不及。这是小妹的一点儿心意,二哥哥切莫嫌弃。祝二哥今后步步登高,喜报频传。” 严愉震惊了,随即立马感动得跟孙子似的。这是严恬诶!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严恬诶!竟然亲手给他绣了双鞋垫儿!还张口说得全是吉祥话儿!他觉得这辈子是值了!他赶紧屁颠儿屁颠儿接过那鞋垫揣进怀中。 还别说,家中两个妹妹从没有人给他做过针线。严惜年龄太小,严怡自恃才女,不屑此道。更何况这是厉害得跟伏虎罗汉似的大堂妹亲手所绣,突然获此殊荣,严愉简直感激涕零,想跪地谢恩。 秦主恩瞅了瞅严愉鼓鼓囊囊揣了鞋垫儿的胸口,心头一热,随即便生出三分希翼来,转头眼巴巴地看向严恬。 田双全的反应慢了半拍,不过立时也明白过来,虽没像秦主恩那么直白,但隐晦的眼神中颇有几分期待。 呃…… 严恬果断装瞎,福身一礼:“三位兄长一路顺风。” 哟!还是只给他一个人的?!严愉此时脸上洋洋得意的夸耀,真是掩也掩不住了。好风凭借力,严公子他要上天! 众人惜别,三人拱手行礼,然后纷纷上马。这一刻,秦主恩突然有些不太得劲儿。心里有点儿酸,还有点儿闷。他秦大公子活了快二十年,突然知道了惆怅是什么滋味了。 对,他惆怅了…… …… 严愉、秦主恩带着各自的亲随,再加上田双全,五人五骑,一路向东。路上秦主恩这次倒是老老实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因此一行人不过六七日便赶到京城。严愉正好赶上回家过元宵节。 一到京城城门口,田双全就被定安府和长公主府派来迎接的下人们给震住了。果然是真正的贵族气派,连守在城门口接主子的管事都个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比个迟原老家的县太爷也不惶多让。 秦主恩也被惊着了,因为他看见一同来接他的大福、二禄两人穿得跟两封装压岁钱的红包一样,尤其大寿,连头巾都是红的…… “呵呵,你俩……这是刚拜完天地过来的?” 秦主恩本想调侃一下,谁知却见大福这货竟然迅速地红了脸。那黑亮的大脸蛋子被这红晕一蒸,立时像刚出锅的紫皮番薯。秦主恩的肚子没由来地叫了一声。 什么情况?秦主恩惊悚了,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 “大福年里刚成了亲。”二禄紧了紧身上的红梅暗纹披风,又斯斯文文地展开了折扇于这数九寒天里摇了摇。“我这身儿则纯粹是为了过年应景儿。” “哦?大福哥娶亲了?”三寿跳下马来笑着搂住大福的脖子冲他挤眉弄眼,“新嫂子是哪里人?长得可漂亮?” 大福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二禄忙继续帮他解围:“新娘子姓苟,一丝不挂的苟。” 在场众人:…… 二禄的假斯文是出了名的,严愉府上的人都见怪不怪了。只是田双全不知此人是谁,关系远近,虽然想笑,却仍努力憋着。 大福仰起他那张紫薯大脸,冲秦主恩抱了抱拳,羞涩道:“爷,属下,属下确实娶了亲。苟氏是本地京城人氏,帮里兄弟帮着介绍的。原本想着等爷回来再办喜事儿。可,可苟氏家……嘿嘿,着急。说属下是个难得的,怕再被别人得了去……” 他越说越不好意思,不过这份不好意思里到底还透出了几分洋洋得意。 “哟!你小子行呀!我走了几日不见倒成了香饽饽!这亲事成得够快的呀!”秦主恩笑道,“等让三寿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你,算爷的随礼。新娘子怎么样?” “嘿嘿嘿嘿……谢爷赏。”大福乐得见牙不见眼,“爷放心,苟氏,苟氏她很好。自从有了苟氏,我这衣服三日一洗,三餐十分规律,家里也干净整洁了许多了……” “呵!行呀!还真让你找着了个贤惠的!”秦主恩捶了捶大福的肩膀,心里挺高兴。 “嗯,嗯,可不贤惠吗。”大福被捶得直晃悠,裂开嘴露出一口大黄牙,“我要是不好好干活,她是真往死里揍呀……” 众人:…… …… 田双全以为进京后便会有他的锦绣前程,和忙不完的拜见会请。可事实上秦主恩只将他往公主府的外院管事那儿一扔便不再理会。管事的倒也算尽心,先帮他在京里赁了房子,随后领着他拿着长公主府的拜帖,直接就塞进了礼部衙门里。 虽是一个无品无级的书办小吏,但到底是正经差事。平常人几辈子也寻不着门路进到京城这么大的衙门口。因此田双全这场也算时来运转。 其实,最开始严愉倒想过要不要将他带回定安侯府。毕竟是他三叔的内侄,而且他祖母已经过逝,田家人入府,说不定老侯爷能高兴。不过却被秦主恩给拦住了。当年的龃龉严愉这辈儿不甚记得,可不代表他父亲和二叔不记得。贸然领田家人入府,老侯爷高不高兴不知道,可这兄弟俩就是为了先妣也必然不会高兴,没得让严愉做难。若再追根溯源到严文宽和严恬那儿,反而让这两个远在京外的人平白无故地又得罪了京中的本家。 这些道理从秦主恩嘴里一出,严愉当时是真被惊着了。这个平日里天是老大他老二的混世魔王还有这么替人着想考虑周全的时候? 莫非是他严愉睡迷糊了,这是在做梦? 晕晕乎乎的严二少爷带着满脑子“吾儿长成”的欣慰回了侯府。第一时间,自然要先去拜见祖父爹娘。用过晚膳后又忙忙碌碌地将带回来的礼物给各处送去。可收拾东西时却独独找不到严恬送的那双喜鹊登枝的鞋垫儿。 诶?怪事!严愉摸着脑袋满屋子转圈。所有东西中明明这双鞋垫儿安放保管得最为郑重,怎么反而不见了?这要是让严恬知道,可不得对他这个二哥失望致极?刚刚兄友妹恭的兄妹关系也恐怕要凉…… 此时此刻,长公主府。秦主恩在灯下正盯着那“喜鹊登枝”的针角儿发呆。这东西是趁着严瑜不备,悄悄从他那儿偷……咳……翻出来,代为保管,代为保管。当然不能算偷。兄弟间的事,怎么能算偷? 他娘襄宁大长公主还在宫里住着呢,不知几时才能回来。瑾嬷嬷也跟着进宫去了。府里虽有下人无数,可他还是觉得孤独。这种感觉并不稀奇,他这十来年的人生中时不时地就有所体会。可不知为何,今年这种孤独感格外让人难忍。 这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离开洛州之时吗?严恬的脸不期然就映在了眼前,桃花粉面,秋水含嗔,虽温婉而笑,眼中却总似藏着洞悉和锋刃。 嗐!秦主恩摇了摇头,试图甩开眼前的幻相。这样一个丫头,满身的锋芒和不愤,似一匹驯不服的野马,自己一定是疯了,这几日脑子里怎么会时不时就闪现出她的脸来。 秦主恩愈发烦躁,将鞋垫扔到案上,起身跑到院子里去吹风。 冬日寒风凛冽,天上月朗星稀。他突然想起那日也是这寒风冬夜,不同的是天上新月如钩,在那洛州知府的后宅,严恬独站院中,满脸的怅然不甘。 这样的情绪他也曾在他娘的脸上见过。于是那一刻他心中倏然一疼,只想让眼前这个绷着小脸的丫头尽快露出个笑容。可那笑容为什么似乎就这样烙进了脑子里…… …… 秦主恩回京后,除了第二日进宫去看望皇上、太后,竟然一连三天都窝在府中足不出户?这很反常! “……定安侯府的怡小姐派人来送过一次贺年贴子。还有芳满楼的红袖姑娘也来过几次,但她没敢直接寻到公主府上来,而是先去了大福的住处打听爷的归期。知道爷得过几天才回来,便不哭不闹回去侯着了……” 大侠居的小书房内,大福、二禄齐刷刷站成两尊年画门神,穿红挂绿,扎眼得很。二禄爱惜地摸了摸他那新得的紫檀骨扇子,口中把家里这两日的事一一禀报。 “我不在家这两日,京里可发生了什么大事?”秦主恩像没骨头一样瘫在圈椅里,先冲他摆了摆手,然后神情恹恹地问向专管消息的佟大福。 大福正拿手沾了吐沫认真地去抠斥衣襟上的饭沾子,突然被问话不由得吓了一跳,缓过神后忙道:“倒是……倒是有一件。您前儿也进宫见过太后了,应该知道这事儿。平国公府……爷不在这些日子,平国公府几近灭门,妻弑夫,子弑母,简直是惊天惨剧……” ------------ 第二十八章 胡话 第一代平国公方铁之,原是圣智皇后凌氏的姑父,曾襄助其灭王党、平戎狄。后又追随圣武先帝秦昊轩平叛靖王之乱,救出被囚的顺平帝秦昊元。随后同后来的宁国公齐少枫一起迫废帝顺平禅位,这才有“圣武中兴”。圣武帝秦昊轩兵不血刃夺得大齐天下,方家有从龙大功。 因此方家是“圣武中兴”时所封世袭罔替的两府国公之一,另一府为齐家。 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位同郡王。无上的荣耀,极致的荣华。却也是万恶之源,纷争之始。这场祸事便源于这国公的爵位。 平国公方庸膝下两个嫡子,可却是父爱幺儿,母爱长子,各有偏好。 前两日,方庸正式宣布,自己已向朝廷递了折子,欲立二儿子方玉廷为世子,将来他百年之后自然也是由次子承袭平国公爵位。 谁知此言一出。立时引起轩然大波。长子受不住这个刺激,一连几日借酒消愁,随后醉酒骑马出去散心,却不慎坠马,也是命本该绝,后脑正磕到了石头尖儿上,人当场便没了。 平国公夫人对长子自幼如珠似宝,命根子一样,乍闻此信,人当即便疯了,一腔丧子之仇全都记在了方庸身上。若非他偏心,将国公之位另传次子,长子怎会身亡?于是,因仇恨已经完全疯魔的平国公夫人,趁平国公在儿子灵堂上哀哭之时,手起刀落竟手刃亲夫…… 次子方玉廷自幼与父亲感情深厚,现已在军中挂职,平时宿于军营。那日得兄长噩耗,于是急回家中,却不料正见生父惨死,满地鲜血,下人们吓得四散奔逃,平国公夫人似犹不解恨仍双手握刀拼命捅着尸体……方廷玉当场就被激得发了狂,大喝一声,拔剑便刺……平国公夫人自此芳魂缈缈随风而散…… “此事现下可以说是京中最大的新闻。方玉廷已被收监,方家嫡枝尽殒。现如今旁枝都憋着劲要挣这国公的爵位。” “我昨儿进宫,太后倒提了一嘴。”秦主恩皱了皱眉,“但不过也只是抹了抹眼泪,其他倒没多说。” “太后……”大福赶紧垂手恭立,毕恭毕敬道,“太后那是怕您操心,累着您。再说她老人家那枝儿已经没人了,虽是方家人,但也没有跟着其他旁枝去抢爵位的必要……” “这个还用你说?!”秦主恩瞅了大福一眼,“方玉廷现在怎么样了?看外祖母的意思是想保他。” “这……毕竟方二公子现在成了嫡枝的唯一子嗣……太后又幼年失怙被养在平国公府,自然对嫡枝一脉感情深厚……” 大福不敢明说,云山雾罩地顺着秦主恩说了一通儿。 哟!大福这是出息了!说话都学会拐弯抹角了!秦主恩挑了挑眉。看来成了亲后,果然不一样呀,聪明不少! “太后自然是想保的。”秦主恩曲指敲了敲圈椅的扶手,忍不住皱眉,“可弒母大逆,罪无可恕。恐怕外祖母要白操心一场了。” “也不尽然!”二禄边接口,边“刷”地展开了他那把宝贝折扇,却并不舍得去扇,只僵硬地擎在胸前,“现下京中对此事分作两派。一派像爷说的,弒母大逆,应斩立绝。 “可另一派却称大齐律有云……呃……父,呃……父……父什么……哎!反正就是爹被人杀了,儿子给他报复不算犯律法。” “‘父祖被人所殴而子孙助斗者无罪。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秦昊轩实在是看不下去二禄吭哧瘪肚的样子,替他背出那条律文。 ”对对对!”二禄欢喜得跳脚,全然忘了他斯文人的人设。 “似乎也有道理。”秦主恩揉了揉鼻梁,“那官衙那边儿怎么定的此案?” “嗐!定什么呀!”大福满脸鄙夷,“就京兆尹鲍大人那胡涂车子,他能审得明白吗?就算他有那脑子,他也得有那胆子敢去审呀!虽说京兆府管着京畿内外的刑案民生,可这京城是什么地方呀,随便拎出个人就能压死他一个四品京兆尹。 “这方玉廷案涉及着太后的娘家。而死了的平国公夫人陆氏又是宫中丽嫔娘娘的姐姐,东静伯陆家的女儿。这两尊大神,就是再借鲍大人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审呀。自从方玉廷被送进大牢,鲍大人就一直称病。” “可不是嘛。”二禄看着若有所思的秦主恩,小心翼翼地摇了两下扇子,“这都病了有个十来天了。鲍大人是收监方玉廷后突然就病了。如今别说判案,连堂还一次没过呢。” 秦主恩心不在焉地捞起自己身上的玉佩转了转。说来他和这方玉廷算是表亲,自小也玩闹过几次。只是随着年岁渐长,自己成了这京中有名的纨绔混混。而平国公府二少爷却是出了名的上进。所以十来岁后,二人就没什么交集。 他知道方玉廷其实心里是颇瞧不上他的。呵,他自然也不会瞧得上他。可,毕竟也是自小就认识的…… 秦主恩低头叹了口气,随后却又自嘲一笑。唉,细算起来,这京中岁数相仿的世家公子谁不都是“自小认识”的?这样的“正经事”也有的是“正经人”来操心。太后、皇上那儿现下说不定正如何绞尽脑汁煞费苦心帮他脱罪呢。他这个出了名的纨绔只一味去胡闹便是。吃喝玩乐、寻花问柳才应是他的“正经事”。 “哟!二禄这扇子不错呀。” “呃……”大福和二禄差点儿闪了老腰。 爷这是不想再多谈此事! 二人都是跟了多年的老人儿,自然立时心知肚明。 “嘿嘿嘿…….爷也觉得这扇子好?”二禄满脸的与有荣焉,颇为爱惜地摸了摸扇骨,随后“刷”地把那扇面的题字亮了出来,“我这是费老鼻子劲托人请颜大家写的字儿。爷看怎么样?‘大道二我’!” “噗”!秦主恩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大福、二禄同时蹦了起来,一个护着手里的扇子,一个护着身上的衣裳。 “哈哈哈哈哈……”秦主恩指着二禄狂笑,声震屋瓦,刚刚的阴郁一扫而光。 那扇面上分明写着“大道仁義”。 你说他一个根正苗红的黑社会,若不认识“仁”也就算了,可怎么连“義”都不认识! 秦主恩一边乐,一边又嘬了嘬牙花子。 …… 城南芳满楼,老鸨此刻正苦口婆心地劝着红袖:“姑娘可莫闲妈妈我嘴碎。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青楼里能排上名号的花魁没有上百也总有二三十号吧?恩爷什么样的娇花嫰柳没有见过?这些人哪个不使尽了手段去巴结他? “就说年前,不是还有个锦绣园的蜜云姑娘差点儿为他跳了河?这事儿当时闹得那么大,却也没见他回心转意的。可见这位爷是个薄情心硬的。恩爷是一直待姑娘不错,有事没事的总上咱们这儿来寻你。这正说明姑娘被爷看重,得了爷的青眼, “可俗话也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男人呀都是喜新厌旧,爱贪个新鲜。更何况是恩爷这样的人物!你就看他如今都回京多少日子了?可还一次也没上咱们这儿来过。这要搁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往常莫不是三天两头儿地往这儿跑。就是出去游历一趟,回来后你去一请,立时就到这儿寻你。可这都请了多少回了……” “妈妈何必着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红袖对着镜子理着鬓角说道,“现下不是年里吗?总得在家团圆。以前爷来这儿莫不是呼朋引伴、请客会友。如今这时节都在家中过年,谁出来应酬呀?自然来的也就少了。” “哎哟!我的姑娘!您这还给自己找宽心呢!”老鸨子怪叫起来,“往年他在咱们这过除夕夜的也不是没有过。怎么今年就偏偏要在家里团圆了?他家里能有什么人和他团圆?” 红袖的手不禁一顿。 “听说锦绣园那儿又采买了几个清倌儿,个个水葱儿似的。还有芳菲阁,落霞坞,哪一家不把他这个花银子没数的财神爷当成块肥肉?都憋着劲儿地想咬一口呢! “你呀,这次就听我一句!切莫再任性了!你老霸着他,不让他去寻个鲜花野朵,你便是那天仙下凡他也有腻的时候。 “妈妈这可都是为了你好。你那青玉、绿珠两个妹妹我也调教了这一二年。倒是愈发知道眉高眼低地会伺候了。虽说哪儿哪儿都不如你……但也是能勾走男人魂魄的尤物。 “你听我一句,好不容易终是得了恩爷一句明日要来的准话。你可不能再那么不懂事霸着人不放。叫上你两个妹妹帮衬帮衬,也能拴住这男人的心……” 红䄂的手上有些僵,可脸上却仍笑盈盈地应承下来。 …… 正月十五,别人都是阖家团圆,秦主恩却要去青楼和妓子们团圆!会说话的,都伸出大拇哥儿,赞一句“极致风流”。 至于那不会说话的……倒也不必太去在意。 秦主恩并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反正她娘还在宫里,瑾嬷嬷虽为他现出了宫回公主府照应,可却管不了他。 于是芳满楼从早上起就里里外外披红挂绿,收拾一新,似要接活凤凰一般。 …… 香气缈缈,纱影绰绰,珍馐佳酿,美人在侧。秦主恩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青玉、绿珠姐妹献舞。 飞红舞翠间姐妹二人腰如细柳,舞若如灵蛇,身姿曼妙,柔若无骨。如此高超的舞技竟未唤起恩爷的半分兴趣。红袖暗暗觑着秦主恩恹恹的脸色,心里竟一时不知该因别人未入他的眼而欢喜,还是担忧。 “爷!”姐妹二人舞完一曲后双双攀伏上来,一人夹菜,一人喂酒。 秦主恩倒十分给面子都应承了下来。 “我们姐妹舞得如何?”青玉使出浑身解数,娇声笑问道。 “甚好。” 香帕翻飞,美人蹁跹,乱花渐欲迷人眼,秦主恩以前最爱这个调调,可今日却觉得索然无味。 “奴家还会唱曲儿。不如给爷唱一个?”绿珠不甘示弱,更何况早前老鸨就好好调教过她。 “唱吧。”秦主恩情绪不高,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句。 绿珠忙去抱起琵琶,轻捻慢弹,一开口若黄莺出谷,实在是难得的妙音。可姐妹二人却发现秦主恩的脸上似乎愈发不耐烦起来。 这是怎么了?二人毕竟年岁尚小,未经过什么大场面,见贵人似乎并不喜欢,不由得慌了神,绿珠更是连连弹错。 “爷,今日元宵,不如咱们猜个灯谜如何?”红袖也看出不对,慌忙起身救场。 以往恩爷可是极爱这些热闹的,从来都是兴致勃勃,怎么今日却这般反常? “行吧。”应付了这大半日,秦主恩愈发烦躁,可又不想驳了红袖的面子,于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红袖玉手一挥,便立刻有个小丫头提来一盏琉璃灯。可未等她伸手去接,却突然被身旁的人一把夺了过去。 秦主恩抓着那盏琉璃灯看了半天,心里顿时豁然开朗。这些日子的心烦意乱、兴致索然、闷闷不乐、坐立不安……似乎都一下子找到了冤头债主! 虽然不是洛州那盏琉璃灯,但还是有几分相似。那盏灯他走时偷偷留给了严恬…… 不期然,严恬那张亦嗔亦喜的俏脸便闯进了脑海,映在了这灯上,映在了酒里,身边的人也似一下子全换上了严恬的脸,冲他喜笑娇嗔…… 奏主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提着那花灯一路笑回了家。全然忘了身后瞠目结舌的红袖等人。回到大侠居狠狠地睡了一晚,做了场颠倒乾坤的浮生大梦,秦主恩醒来后呆坐想了半晌,心里似乎有个什么机关就这么被打开了。他跑去寻瑾嬷嬷。 “嬷嬷,嬷嬷……” “怎么这么急?”瑾嬷嬷拉住他,一边吩咐备膳一边给他擦汗,“可是饿了?早膳这就好了。昨儿倒是听话,回来的也早,以后……” “嬷嬷,将来我领着我娘和你去洛州养老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咱们不住京城了,把公主府搬到洛州去……” 瑾嬷嬷嘴里的话一下子被噎了回去。她慌忙伸手去摸秦主恩的额头。不烧呀?!可这孩子怎么竟说起胡话来了? ------------ 第二十九章 求娶 洛州知府后宅。 正月十五又只剩严恬父女两人过节,显得十分冷清。若之前没一下子来那么多人,或许也不会在人都走了之后显得格外寂寥。父女俩倒没表现出什么来,只说笑了一阵便散了。 严恬提着那盏琉璃灯领着小珠慢慢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夜色渐浓,寒气袭人。严恬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望向天上的那轮圆月。 她想起也是这样一个冬日寒夜,一个磊落少年对她说,“这世道不公”,“对女子多有苛刻”。 严恬垂眸淡淡一笑,那人也算是个奇人,起码不似这世上的俗人…… 过完年后似乎真就一下子有了春意,原本干燥而凛冽的空气中似若有若无地藏了丝南来的湿润。 晌午暖洋洋的日头下,严恬裹着厚厚的披风坐在秋千上,背出一条大齐律,便抓一把谷子扔给院中的那几只鸡。下人们各自忙碌,那一方小院自成一片祥和天地。 正背到“强奸有夫之妇者,死。无夫者,杖一百七……”时,突然大门被拍得山响。有下人跑去开门,却立刻闯进来了个男人来,也不用人通报,推开闻声赶来的孙伯,轻车熟路直奔严恬的小院,徒留身后一片追拦之声。 严恬站起身来,惊讶地看着迎面风尘仆仆而来的秦主恩,不知为何只半月有余,他却去而复返。 “秦大哥?” “可有热茶?”奏主恩盯着严恬,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我赶了五天的路,现下口渴得紧。” “……有,小珠!上茶!” 话音未落,忽又有一人闯了进来,只不过一进院门来便轰然坐地。三寿一边气喘吁吁,一边高声嚷着:“不只茶!还有吃食!快,给我来个肘子!” 严恬:…… 这对主仆难不成是从京城逃难出来的? …… 京城,皇宫。 御书房内的地龙烧得极暖,龙涎香的烟雾袅袅升腾。 永治帝此时正立于案前挥毫泼墨。午后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中洒了进来,披散在那如松般挺拔的身姿,沾染了白玉一样俊美的脸庞,让那高直挺立的鼻子镀上一层好看金晕,连微微垂下的睫毛也泛着点点金辉。 这样祥和的午后,这样温暖的阳光,这样好看的人……却并不和谐相融。那芝兰玉树的男人无形中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身上似隐着万刃的刀锋,见血封喉。 地当中跪着右佥都御史周谦,额头上冒着汗,正将自己所办的差事向皇上复命。 “臣已用回鹘的三千俘虏换回了黄启锋黄小将军。黄小将军换俘当日得知陛下欲用三千战俘换他一人,当即悲愤难当,几欲咬舌自尽。是回鹘大将萨里手疾眼快卸了他的下巴才没出大事。在此之前,想必黄小将军应该是多次尝试自尽未果,因为……他的双臂当日也是脱臼的。” 永治帝眉头一皱,搁下笔,伸手接过刘诚递来的帕子擦子擦手:“黄启锋现在如何?” “陛下放心。经您派去的御医仔细医治,人已彻底无碍。回鹘到底顾虑我大齐国力,未敢伤黄小将军筋骨,只是下了关节。 “不过开始黄小将军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以三千回鹘官兵换其一己之身,直说什么放虎归山,自己罪孽深重。要不是当时众人拦着,说齐、鹘两国已然和谈,回鹘纳贡称臣,他便几欲提刀再去闯那回鹘大营。” “哈哈哈哈哈……”永治帝笑了起来,随手将帕子扔到案上,“这小子脾气还是那么冲!你没把朕的话跟他说?” “臣说了。臣说,陛下让我带话给你,漫说三千战俘,就是回鹘要拿你换三万俘虏,朝廷也换。你一人便抵一支军队,陛下只要活启锋,不要死英雄。若你过意不去,就以后好好尽忠,守好西北边境,再有来犯让他们有去无回! “黄小将军总算是听进去了,当时就痛哭流涕,跪地冲京城方向磕了三个响头。让臣转告陛下,他这一辈子,生是大齐人,死是大齐魂,边境交于他,定无半分差池。” “好!”永治帝击节而叹,“这小子是块好钢,却到底还是年轻,爱犯个急功冒进的毛病。如今这一场也算是磨磨他的性子。好钢也得经过千锤百炼,经过淬火才能锋芒毕露。经此一事,他这把刀,是彻底开了刃!” 说完又看向周谦,忽而一笑:“周谦,你是右佥都御史,有纠劾百官,明察辩冤之责。你倒是说说,这黄启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真如朝中一些人说的那样‘并非被俘,而系投敌,应以叛国贼论处’。又或……如霍老御史所说的,‘被俘却未自尽乃奇耻大辱,即使并非叛国,亦心志存疑,其是否仍忠君爱国,应押解回京以自证清白’。” 周谦的汗流得更多了,他趴在地上战战兢兢说道:“黄小将军心坚如金,忠贞如松,高洁如雪,并非叛国,更无需押解回京自证清白!” “说得好!”永治帝看着地上的周谦点头道,“朕信黄启锋,不仅仅是因为他满门忠烈,全家皆为国捐躯只剩他一人。也不是什么‘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样的权术屁话。朕信他是因为朕了解他,知道他忠君刚直,心志坚定。 “朕知道你与霍御史之间师生之情极为深厚。此次派你办这差事,就是想让你亲自去西北边关看看,看看那儿的环境有多艰苦!看看那儿的官兵有多忠心!朕想通过你的嘴告诉你的老师,告诉满朝文武,朕没有看错人,朕也不会看错人!进京自证清白?当然可以,可那却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 周谦立时伏身叩拜,汗如雨下。 …… 太监总管刘诚将这位右佥都御史送走后回到御书房复命。却看见永治帝正看着刚刚写的那幅“宁折不弯”的大字发呆。 “若说好钢,我这儿倒还颇有几块……”永治帝似自言自语道,刘诚敛息垂首候着。 ”方玉廷的案子现下审得如何了?”永治帝问向刘诚。 “听说京兆尹鲍大人这些日子一直身体不适,方家的案子现在尚未过堂……” “身体不适?哈哈。”永治帝嘲讽一笑,“鲍营柏确实老了,和霍清风一样都上了年纪。这么大岁数还逼着他为朝廷尽忠的确不合适!”这个“他”却不知到底指谁。 刘诚心中一凛,面上不敢有分毫波动。 “听说阿恩又出京了?” “是,说是去了洛州……” “又去洛州?”永治帝沉吟着,“可有人跟着?” “陛下放心,明里暗里都安排了妥当的人伺候。” 永治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刘诚一眼。刘诚一慌,忙将腰又往下弯了弯。 “不错。”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赞了一句。 刘诚这才敢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后背的小衣此时已然濡湿。 “这次还是去了洛州知府的家里?” “是。就是严老侯爷的第三子。” “那个庶子?倒是有些才能。上回那个钱二芦的案子不就是他办的吗?听说这案子他女儿也多又有功劳,也是个有才的,前两日不还又审了桩‘借尸还魂’的奇案吗……” 永治帝丢下那张字,伸手敲了敲大案,“四品京兆尹……从四品知府……”随后他一边沉吟着,一边走出殿门。 刘诚慌忙拿起披风追了上去,又咐吩一众小太监赶紧跟上伺候。 …… “世侄怎么去而复返?可是京中出了什么急事?”严文宽在衙门里接到下人禀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急匆匆赶回家。 谁知一进门正见秦主恩主仆二人坐在花厅里“呼哧呼哧”地埋头苦干两碗面条。两个比脸还大的海碗里各埋了一张大脸,每人面前还摆了个猪肘子。 不好!看来京里真是出了大事。公主府破产了! 等秦主恩干完两碗面条一个肘子后,严文宽才终屏退闲人,踌躇着问向这位干饭大将。 谁知,秦主恩蓦地就红了脸。他先转头看了眼原要回避,却被他出言留下的严恬,伸手挠了挠头,又干笑三声。 严氏父女面面相觑。感觉这货今天有点反常。不想等秦主恩一开口,顿时雷得父女两人外焦里嫩。 他冲严文宽一抱拳道:“严三叔,我今天是特地来向您来求娶,求娶严恬的。” 秦主恩没叫大妹妹,可见他是不想再和严恬扯什么世交兄妹的关系。看着对面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齐刷刷瞪着他的父女二人,秦主恩觉得心跳得要起飞,脸不禁更红了几分。 他沉了沉气,心下一横继续道:“严三叔和……和,恬恬……”这声“恬恬”异常细弱,甚至带了丝小娇羞,“不必担心。我决不是狂妄荒唐之人。此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决定。我娘和皇上、太后那儿你们也不必担心。 “早前我曾有言在先,娶亲之事一切皆要顺着我的心意。若我不满意,就是玉帝的闺女我也不娶。我若看好了,就平民家的女儿我也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横竖是我的媳妇儿,怎么都得合了我的心思。 “至于聘礼……我来的时候走得急,又快马加鞭行了五天,一路上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赶路,倒没抽出时间去采办。不过你们放心,我把我这些年攒的私房能带得都带了过来。” 说着秦主恩解开身上的包袱放在严氏父女面前,边打开边道: “大的物件还有金银珠玉都扔在家里且也不值什么,只带了些地契银票。有太后皇上平时赏的,有我娘给的私房,也有我自己经营挣的……现下全都交给……咳,恬恬。” 父女二人看了过去,但见小山一样的契书银票,只粗略估了估,光银票就大概有百万两,那些地契房契,更是不计其数。两人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看来这位秦公子不光有钱,他还有病! “你,你随便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是独独冲严恬说的,“就当是你的嫁妆。等我回京后再去置办聘礼,太后皇上自然也会再有赏赐,一定会风风光光,不会委屈了你。若是你不想离开洛州也没关系,以后……咳……” 秦主恩的脸今日反复地红了又红,跟萤火虫的屁股一样,一闪一闪亮晶晶…… “毕竟您就恬恬这一个闺女。”这话又转向了严文宽,“到时候我会搬到洛州来……” 严文宽觉得必须得出言阻止了,否则秦主恩有可能会一直说到他老人家死后风水宝地选在哪儿的问题上来。 可还未等他开口,却忽听女儿开口说道:“严恬擅妒,曾立誓所嫁之人须忠贞不二终身不得纳妾,否则此生不嫁。秦公子红颜知己想必众多,严恬实非良配。秦公子请回吧,自此山高路远,莫再耗费心力相见。” 不过几句话,此事便解决了…… ------------ 第三十章 京兆尹 秦主恩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严家的。恍惚间似乎听到严文宽留他住上一晚,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答的,只浑浑噩噩间猛然惊觉,才发现自己已然骑在马上出了城。 三寿是强行扯住了秦主恩的缰绳,并将他连搀带扶地拖下马来。否则秦主恩有可能就这么一直骑马狂奔下去,最终不是马被他累死,就是他被马拖垮。 此刻天色已黑,主仆二人所投的客栈正是当日与严恬初遇的那对邱家父子所开的小店。 邱掌柜立马认出了秦主恩,一边招呼儿子赶快上些热汤热饭,一边亲自上前伺候,又笑着问道:“自上次之后不想还能再见到秦大官人。也不知那位田小兄弟如何了。上次多亏了二位帮忙,邱某心中一直挂念着……” 田小兄弟?不就是当初乔装改扮的严恬?三寿赶紧去看秦主恩,果然见自家主子的面目表情逐渐奔丧化,眉梢眼角几乎快要耷拉到地上了。 “邱老板,给咱们备两间上房,再把屋子烧得热热的才好。” 三寿这话一出,邱老板立马拍着脑袋告罪:“我这是糊涂了,这天寒地冻的,可不正应早点生了炭盆。”说着便急匆匆下去准备了。 耳根子到底清净了,可却改变不了秦主恩此刻出殡一样的心情。 三寿叹了口气,伸手抓起桌上最大的那个鸡腿,惆怅地啃了起来。 …… 在秦主恩失魂落魄地走出严家后,严文宽很想和女儿说点什么。可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是父亲,有些女孩子家的话到底要母亲来说才方便。可严恬没有母亲,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严文宽并不是很了解女儿作为姑娘家的那部分心态。他每到此刻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是来自于想极力保护女儿却发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的老父亲的无力。 严恬面上八风不动,甚至带了丝比平时更加沉稳的微笑,礼数周全地向父亲告辞,在老父亲欲言又止又满心担忧的目光下,施施然回转她住的小院。 秦主恩今日的求娶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场兴师动众的胡闹。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外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从小看惯了低眉顺目百依百顺的京中贵女,突然遇到她这样并不亦步亦趋安时随分的野丫头,便觉得新鲜。 严恬边走边垂眸自嘲一笑,那晚月下的磊落少年或许和秦主恩眼中的她如出一辙,都是镜花水月的幻象罢了…… …… 京城,公主府。 襄宁公主于灯下仔细看着一幅画。碧草金辉,一红衣女子持剑挥绫状若飞天。 “公主又在看这幅画像?”瑾嬷嬷端了碗牛乳进来,“才从宫里出来,陪了太后这些日子,回来后也不说歇歇。” “陪自己的亲娘,有什么好累的?!”公主端起牛乳一饮而尽,转而又去看那副画像,“据说这是齐家曾祖,第一位宁国公所画。画中女子是圣智皇后年轻的时候。那时圣智皇后还只是个郡主,封号太安。” “圣智皇后是有大智慧之人。”瑾嬷嬷收了碗,笑道。 “不光有大智慧。曾祖母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才能以女子之身成就不世伟业。可惜命数无常,她老人家尚未等到入京便因病崩逝。随后曾祖父圣武皇帝因伤心过度,没几天也驾崩了。其长子,也就是我的皇祖父兴武先帝进京登基。 “说来,这些皆算得上是齐家的大运气!据传圣武皇帝与齐家曾祖有大仇,圣智皇后还射过他一箭。若当年圣武皇帝未于中途驾崩,而是直接入主京城,却不知齐家那时可会被封为一品国公府? “若未能得封,或许也就不会是后来这个下场……呵,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塞翁失马,却说不清究竟是福是祸……” “公主!”瑾嬷嬷皱眉拦道,“多少年的事儿了,您怎么还提?” 襄宁公主笑而不语,抬头看画。 瑾嬷嬷叹了口气:“我知道,公主您自小就崇拜圣智皇后……” “何止崇拜,我还曾一度欲去效仿。可惜……以己为棋,以身为饵……却原来真非常人能为!” “如此大智慧的女子,必是得了上天垂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到底凤毛麟角……” “我自然知道。可惜就可惜在我天时地利人和却一样不占!” “公主怎能如此说!如今正是太平圣世,多好的天时……” “曾祖母生于乱世,北有戎狄,西有回鹘,内有外戚,乱贼横行,却不知乱世出英雄,这才是最好的天时!” “公主自小生于宫中,天下致极富贵之地。地利自是无人能及。” “呵呵……”襄宁冷笑,“却也是天下致极的牢笼,一辈子逃脱不得。曾祖母却可于京城、西北、辽东任其驰骋。” “公主还有太后皇上的疼爱!这人和……” “焉知没有防备警惕之心?” “公主!”瑾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满眼惊惧。 襄宁公主垂下眼睛,知道自己太过激越一时忘了形。随后气势一收,竟立时全然不见了刚刚那个凌利如刀的女子,转而一位雍容平和的美人便恬静地坐在原处。 她眼波流转,看了看圣智皇后的画像,随后笑语盈盈地问起瑾嬷嬷另一件事:“阿恩真的和你说想要搬去洛洲居住?”似乎刚刚那个愤世嫉俗的女子从未存在过一般。 “何止是他要搬去洛州!”瑾嬷嬷有意将刚刚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遮掩过去,于是便做出百倍神采笑道,“他还说要带了您和我同去洛州,让我们在那儿养老呢……” 说着瑾嬷嬷倒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连带着公主也忍俊不禁。 “要在洛州给咱俩养老?” “可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倒算了。当得起养老二字。可公主你风华正茂,这个阿恩,竟也能说出养老的话来?!” 公主看着瑾嬷嬷在那儿乐不可支,自己笑了一会儿便垂眸轻声一叹:“这傻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个实心眼子。看着机灵古怪行事诡谲,实际却是最单纯良善的一个孩子。这回能说出这种话,看来洛州城那边儿是真让他动了心。且又如此认真……” “让他认真的难道是个姑娘?” 襄宁点了点头。 “不能吧?”瑾嬷嬷有些诧异,“年前我还说让他寻个家世清白的正经姑娘给娶回来。他倒好一顿顶我。还有那定安侯府的二姑娘,虽是庶出,身份低了些,可我看模样谈吐都还不错,对阿恩也算痴心。可他却愣是看不上人家。整日……”瑾嬷嬷突然住了口,觑了公主一眼。 “整日只流连花街柳巷,和些妓子厮混?你倒不必替他遮掩,他自己都从未想过遮掩。长公主的独子吃喝玩乐、好色纨绔,又是京城街面上一等一的霸王……这些别说是我,连皇上太后那儿都有所耳闻……” “这些您倒大可以放心。阿恩面上再怎么了胡闹,心里却是有数的。断不会闹出什么故事、领回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惹您生气。这次若真是因为个什么姑娘,也定会是个家世清白的。便是个小门小户的……也不要紧。这大齐上下,谁家的门户在长公主府面前不是小门小户?” “你先不必为他说好话。”公主笑道,“说得仿佛他这一去就能把人带回来似的。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呢。” “哟!长公主的独子,这京中各家的闺秀谁不上赶着?更何况是那洛州府的乡野小户女子?” 公主听了这话,垂下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却也并不是什么小户姑娘……” 瑾嬷嬷不由得一惊:“如此说来……皇上那儿已经得着信儿了?” 公主挑了挑嘴角,却不知是笑还是嘲讽:“阿恩想把咱们带去洛州养老,这事是不能成的。不过都说娘亲舅大,他亲娘舅自然会为他打算……” 三日后,洛州知府衙门。严文宽接到圣旨,擢升其为四品京兆尹,于一个月内携家眷入京,彻查方玉廷一案…… 升迁,进京,圣上钦点……样样似乎都是无尚的荣耀。可严文宽却眉头紧锁,似乎于此事中隐约觉察到一丝风雨欲来之势…… …… 长公主也就随口说说,却没想自己这个久经情场花间高手的儿子还真就被洛州那丫头给拒了。看着三寿像扛根木头一样扛回个半死不活的秦主恩,那满眼的颓废,满脸胡子老长,像炸了刺儿的豪猪,公主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自己儿子是个奇葩,但为人父母的,该救还是得救。 她坐到了秦主恩对面,捋了捋那因为几天没有盥洗而出油打绺儿的狗头,只说了一句:“皇上已经下旨,命严文宽携家眷不日进京,接替鲍营柏,任京兆尹之职。” 果然,秦主恩的眼神慢慢聚焦,随后终是有了神彩,陡然一个鲤鱼打挺,他竟然就又活过来了。 “娘,您说的可是真的?” 公主想:要不,还有不救了吧…… ------------ 第三十一章 入京 三寿特别佩服他家舵主,唱戏的都没他脸变得快。前一息还半死不活,像脱了水的干鱼,害他费时巴力地把人给扛回家。谁知下一息他家爷当场就似久旱逢甘露地活蹦乱跳。 您既然没事儿,刚刚自己走进府行不行呀?! …… “先把她弄进京来再说。”此刻秦主恩一边对着镜子修他那一脸胡子,一边对她娘襄宁长公主说,“女人嘛,心都软。再说她对您儿子未必就没有那份心思。我觉的大概就是因为门第不同,她觉得齐大非偶。或者也可能是有意欲擒故纵,想拿捏一下我。这事儿我之前经得多……呃……咳咳咳……” 秦主恩突然想起来坐在身边的可是他娘,他那位杀人放火举世无双的亲娘,陡然就被呛了一下,赶紧把后面的好话全给憋了回去。 想了想,又似自我安慰般地说道:“您儿子我也不差,相貌家世都数一数二,她定然是看上了的。只是还没到死心塌地那份儿上。她这个人呢,主意又大,脾气又怪…… “不让纳妾……这是哪家的道理?就是历朝历代最悍的妒妇也不敢公然如此说。定然是她为了拒我找的推脱借口。这个倒没什么,等成了亲,我自然能把她给掰过来……” 长公主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看着镜子中逐渐人模狗样的儿子,挑了挑眉。她知道,秦主恩的心里是真就这么想的。这货于女人一事上似乎一向顺风顺水惯了。他此刻的内心独白估计是,“我知道,我知道,你若即若离地拒绝我走进你的心房,不过是欲擒故纵的小小把戏,淘气!”此等油物看来还是得找个厉害的夜叉来收服!严家那小妞到底行不行呀?!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儿子之前那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这十几年来倒是头一回,真是相当难得。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她自己知道。这小子就是心理素质太好了,强大无敌的自信,无与伦比的不要脸。 不准纳妾吗?嗯……有意思!襄宁长公主突然十分期待起这位定安侯府的大姑娘来。 …… 正月已过,二月初春的空气中隐隐藏了丝春意。 京城北定门外,严愉和他三叔并肩站在城门口,满脸懵逼地张着嘴,瞪眼看着秦主恩亲自指挥着一支鼓乐、一队舞龙、两只舞狮,在他们面前可劲儿地翻腾。 这年节都过了,连二月二也是昨天的事儿了,竟还能看到这么一场热闹,引得那一群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平头百姓立刻都呼啦啦聚来围观,就连跟着严愉来接严文宽的侯府下人们此刻也全然忘了本分差事,混在百姓中看得津津有味。 二禄使出浑身解数,带着漕帮的兄弟们上下翻飞。 那可是未来的堂主夫人!之前大福奉命,令丐帮的兄弟们沿途打探严氏父女的消息,又一路帮衬着打理饮食起居、车马安全,护送进京,已是立了大功。现如今,到了他表现的时候了,自然得用尽全力。 而他们英明神武的堂主呢……二禄偷偷瞅了一眼,忍不住嘴角直抽抽。堂主今日可真是骚包呀,一会儿怕是要开屏…… 披着白狐裘大氅,穿了一身朱红色金丝满绣团福纹剑袖的秦主恩,一见严文宽立马先抢着上前行了子侄礼,随后里里外外一通张罗。 热闹一起,他便与严愉并肩而立,同看眼前这场胡闹……不是,盛况。可那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时不时溜向一旁门窗严合的马车之上。 严家两辆大车,后一辆车上的胡婶孙伯早就挑开车帘下来看热闹了,可坐着严家大小姐的那辆车却一直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动静。 秦主恩咂了咂嘴,心下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今日这一场,能见到严恬更好。见不到,以她的性子也在情理之中。 当然,在情理之中的还有严愉的暴起。今日严愉本是奉祖父、父母之命带着下人到城外接他三叔。叔侄二人刚见上面,还未等开口寒暄呢,秦主恩这货就领着一大队鼓乐龙狮浩浩荡荡在他们面前摆开阵势,然后刹时锣鼓喧天…… “你这是觉得我们定安侯府太安生了?想把它树起来给人当靶子打?”严愉用眼角狠狠斜着秦主恩,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呵呵呵……呵呵呵……”秦主恩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与那满脸青嘘嘘的胡子茬交相辉映。 严愉闭了闭眼,觉得这货实在糟心。谁知这糟心货半晌后突然犹豫着把头凑了过来,支支吾吾在他耳边轻问一句:“你说……我要是给你当大堂妹夫,怎么样?” 什么玩意儿?!严愉当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压住了自己那双蠢蠢欲动的拳头,没让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抡圆了落在秦主恩的脸上。 在洛州时他就觉得这小子对严恬居心叵测!今天又闹了这一出!本来还想晚些时候找他出来探探口风。得!现在探个屁口风!他当务之急是得找个地方揍这浑蛋一顿才是! 此时再看秦主恩,严愉真想就地抠个缝把这货活埋。 如此做想的估计不只严愉一个,他那位慈眉善目的佛爷三叔心里应该也有这个冲动。 现下这位新出炉的京兆尹大人,面对围观百姓纷纷聚焦来的目光。脸上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绿一阵儿,色彩斑斓,煞是好看,染坊都没他颜色全。 尤其那两头狮子一条龙,一直围着严恬的车转,感觉像在做法,又像把那车厢当成个引狮逗龙的绣球…… 外面如此热闹,那锣鼓笙箫仿佛离得极近。小珠实在忍耐不住了,眼睛盯着闭目不语的严恬,手却悄悄伸向了车窗帘子。 “别动!”谁知严恬像另还长了一双眼睛,眼皮未睁,开口时声音不大,却吓了小珠一跳。 “小姐,您就一点儿也不好奇?” 严恬没说话。小珠知道自家小姐这是正在认真生气呢,于是不敢再问,忙敛息收声老老实实端坐。 好奇?有什么好奇的!从洛州入京这一路上,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被人安排得井井有条,逢站便有人主动出迎,热情似火地将她父女二人连拉带扯引到早被人定好的客栈饭馆中。是谁安排的,自然不难猜。 如今到了京城门口,又整这么一出。严恬觉得自己强忍着不动声色已然算修养好的了。不然,她真想直接跳出去骂人! 若是猜得不错,如此一闹,父亲的官路自会又顺畅百倍。定安侯府的金字招牌本来就响当当,现在竟又有长公主的独子亲自带着鼓乐龙狮来迎接,想必这消息不出半日便会传遍京城。 京兆尹说得好听,统管京畿的民生刑案,可天子脚下官员如云,随便拉出一个就能压死个四品京兆尹。 秦主恩如此造势,不能说没有替严文宽撑腰的意思。定安侯府和长公主府两棵大树,别人自然要好好掂量掂量…… 可这并不是严文宽主动想要的仗恃,秦主恩此举分明是在强行施恩,让严恬和严文宽不得不被迫领他这个人情!既领了别人的人情,自然就得还!至于怎么还…… 这才是严恬愤懑的根由! 秦主恩到底还是有些分寸,他知道自己今日这一场,是把东华门外这严家三口给得罪了。严愉倒是好说,自小一起长大,事后两句话就能说开。严文宽也好说,忠厚长辈,自不会揪着小辈的“胡闹”记仇。 唯有严恬…… 他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是赶紧见好就收,先撤为敬。 …… 目的?什么目的? 当天下午,彤翠楼的雅间,面对把他叫出来如此一问的严愉,秦主恩不禁微微一笑,满脸的老谋深算:“自然是想让你三叔和大堂妹领情。” “呵呵……”严愉坐直了身子冷笑两声,“就这?你还想让他们领情?不记仇就不错了。” 秦主恩毫不担心,仍笑呵呵道:“我自然知道这事费力不讨好。可你三叔一向宽和慈爱,自不会计较我的胡闹……” 宽和?慈爱?严愉想起那晚在洛州书房同他三叔谈严恬的事,严文宽陡然爆发出的凛冽寒意与压迫之感…… 他不禁同情地看了看面前这位过于乐观的傻大个儿。心说,你可真不知死活,就这么被我三叔的外表给迷惑了。 “至于其他……咳……”秦主恩竟然难得脸上一红,看得严愉异常惊悚。 “你,你大堂妹不已经十六了吗?这一进京,保媒提亲的想来定会不少。便是你娘,定安侯夫人,职责所在……替她相看也是免不了的。我这么一番锣鼓齐鸣地弄出个响动,估计京里也就没几个不开眼的敢来招惹她……” 严愉:…… “你知道作为哥哥,听见有人算计着让自己妹妹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正常的是应该抄起家伙烀死这个浑蛋。”严愉平静地说道,眼睛四下扫摸了一圈,心想找个什么东西趁手呢? “诶,别别别……”秦主恩讪笑道,“你看,事已至此,你不如就先认下我吧。咱俩也是光屁股长大的交情,彼此知根知底。”说着那讪笑忽然就甜腻起来,桃花眼弯弯满是谄媚地冲严愉飞了个眼风儿,“你把妹妹嫁给我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是不是?二……舅哥?” 严愉站起身,把凳子抄起了来。 “诶,诶,你别急呀!”秦主恩赶紧站起身往后躲。 严愉觉得心好累,自己可真是“心想事成”,年前洛州担心的事,年后特么就成真了,佛前许愿都没这么灵。 “我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严愉一脸的痛心疾首,“就严恬那一身毛病,哪点像个姑娘家?!”这话就差直接问他是不是瞎。 “嘿!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妹妹?”秦主恩不乐意了。 “呵!我还没说你呢!”严愉拍着桌子,“就你这人厌狗嫌的臭脾气,凭什么娶我妹妹?她又不瞎!”完了,严二少爷疯了!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 “嗐!你到底是哪头的呀?!” “别管我是哪头的,反正你俩不合适。这要是到一起了,那不是闹天宫的孙猴子遇上了闹东海的吒咤,还不得天翻地覆……” “那就闹呗!”原来为这!秦主恩笑嘻嘻地打断他。“你放心,我到时保证护着她安安全全地把天宫、东海一起闹个底朝天!” 严愉放下凳子重新做坐好。他有理由怀疑这货是想故意气死他。不过突然一个十分阖家欢乐的问题蹦出脑海:“诶?你说……田双全不是也在京里吗?” 呵呵,惦记严恬?似乎还轮不到你吧! ------------ 第三十二章 侯府 田双全这个人,一回京城严愉就给忘到了脑后。说来惭愧,明明也算和他定安侯府有些瓜葛的人,却一应安置全是秦主恩大包大揽。 这会儿严愉又想起这他来,纯粹是因为看不惯秦主恩那副志在必得的小人嘴脸。要知道当初他三叔把这人招来可就是为了给严恬做女婿的。就严恬那脾气,严愉觉得田双全其实比秦主恩更合适。 不过严愉失策了,他忘了秦主恩不光混还特别狗。 “田双全倒不算个事。”秦主恩给自己倒了杯酒,笑得浑不在意,“人呢,我前几日已经和吏部的老刘打了招呼,给弄到江南去了。那儿虽然不缺什么书办,但也不是多得插不进一个人去。同行的还有我们府上的一个丫鬟。长公主府派去照顾饮食起居的丫鬟,一个小小的书办还不得像祖宗一样供起来? “说来那丫头也是个志向高远的,一心想着要在府外找个读书人嫁了,且定要当那正头娘子。这田双全可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至于田双全乐不乐意,那可就由不得他了。那丫头估计不光管着他饮食起居,还会督促他读书上进、科考仕途。再加上天长日久,难免不发生点什么。就是真的不发生点什么,一个姑娘家,陪他千里上任,为了名声计,他到底也得认下。 “当然,以那丫头的志向,也不会让他不发生点什么。况且江南又是那等风花雪月的富贵温柔乡,田双全说不得就要在那儿安度一生了。却也是正经的不错。” 严愉听得直嘬牙花子。这货的心眼儿这么多,怎么就不往正道儿上使呢? “不过,你三叔他们今天才到京城。按理你应该留在家里接风才是。怎么倒还有时间出来寻我闲逛?”秦主恩觉得奇怪,又想问问严恬回侯府后的情况,但到底怕她二堂哥再把凳子抄起来。 严愉瞅着他冷笑,只觉得这货一阵儿精一阵儿傻,真以为自己看不出来他那点儿小心思?! 不过到底是处了十九年的兄弟,要是算上在娘肚子里差点儿就结了娃娃亲那会儿,这也小二十年了。于是只冷哼一声:“晌午时传来圣旨,宣我三叔未时见驾。严恬也一同被太后召进宫去觐见了。” “什么?!”秦主恩先是一惊,随即皱起了眉头。 …… 在城门口经了秦主恩那一场折腾,严恬就觉得这进京的彩头不怎么好。虽然她不信鬼神,可万事还是要讲究个开头的。开头若遇祥瑞,那便有信心一路顺畅。若遇灾兆,便要警惕路有险阻。可若遇上个二货……那这一路,还真是山高水低,前路难测。 行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定安侯府,高门大宅,气派非凡。两只石狮威风凛凛,三间兽头大门气势恢宏。 到了内院,严恬被侯府婆子搀扶下轿,抬眼看了看眼前这盛大的排场,下人们一溜儿两排站得恭恭敬敬整整齐齐,她不禁微微挑了挑眉。新任定安侯夫人果然治家有方! 新任定安侯夫人是宗室女,虽不像和康郡主那样有品有级,身份贵重,却是本朝唯一嫡长公主襄宁公主的伴读。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虽是同宗姐妹却犹似一母同胞。 而和康郡主又是襄宁长公主正儿八经的堂姑姑。因此定安侯府与长公主府既是亲戚又有情谊,一直相交甚密。这也是为何秦主恩那样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之人会与严愉自小相交,且时不时地竟还伏低做小。 再说严恬,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由丫鬟婆子引着一路行到后宅花厅。此时严家上下已齐聚于此。严恬抬眼望向主座,正见一位身着靛青色翠竹纹直裰的老者,面目慈和满脸带笑,眼中却隐含泪光,此时正殷殷望向她父女二人。 她心知这便是祖父了,于是忙跟着父亲紧走几步,上前伏身跪拜。 严歌行见此,起身上前来搀他二人,满面激动。严文宽早已热泪盈眶。父子相见,心绪难平。严家众人怕老侯爷激动太过再伤了身体,忙围上前来解劝。老侯爷这才勉强平复心境,只是仍一手拉着严文宽,一手拉着严恬,细细打量。先说严文宽多年不见苍桑清减不少。又看着严恬,满眼感怀,半晌方才道了一句,“极像你祖母。” 这一句“祖母”自然不是指和康郡主,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尤其两房嫡出,心中尴尬不已。 不过定安侯夫人真是八面玲珑,未等这尴尬认真弥散开来,便立时上前来携严恬的手,满眼赞叹:“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妙人?我今儿算是开了眼界。果真是咱们定安侯府的姑娘!这样貌气派真是一脉相承,一看就是老太爷的亲孙女!” 严恬脸上笑盈盈,心里直抽抽。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她这位大伯娘果真是水晶心肝琉璃人。这语气,这神态,看似把她盛赞一番,可细品这话却句句跟没说一样。 她可不本来就是老太爷的亲孙女?一番话既凑趣儿哄得祖父开心,又不得罪大伯二伯两兄弟。更是顾全了大房二房的孙辈,尤其是严怡、严惜这两个孙女的心情。 果然,高门大户个个都是人精。而这位出身宗室掌管侯府的二品侯夫人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这位人精大伯娘并没有给严恬继续赞叹的时间,随即便携着她一一认起亲来。 之前康和郡主在世时,三房并不敢轻易地到侯府来扎她老人家的眼。因此莫说严恬不怎么认识这大房二房的亲眷,就连严文宽对他那两位嫡出的哥哥也生疏得很。 好在三个大男人活了一把年纪皆久经世故,又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因此面上自是兄友弟恭,抱拳拱手笑语盈盈,一派和乐。 可小儿女这面就似乎就没有大人间那么圆滑世故了。长房长孙,定安侯长子严忻,端着一张同大伯父定安侯一样严肃古板的脸,带着嫡妻孙氏一板一眼地行礼。 都说严忻是这一辈儿孙中最有出息的,端方稳重,谦和有礼,现于户部任职,且连皇上那儿都挂了号。严恬虽对京城侯府没什么好感,可自从上次被父亲教训一顿后便收了抵触之心,也认真想通了一些事,于是此刻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却不想被对面的孙氏一把扶住。 严恬抬头,正见孙氏冲她微笑,俏丽的脸蛋上两粒小小的梨涡,温柔和煦,让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意。严恬忍不住亦朝她嫣然一笑。 严愉自是不必说。严惜年龄尚小倒看不出什么。 大伯父这些年深受当今皇上的信任和重用,不然祖父也不会早早地上书朝廷将爵位传给大房。 二伯父却是一等一的富贵闲人,虽也在吏部挂职,但听父亲说却并不爱钻营仕途经济,反而喜欢呼朋引伴游历文会。二伯母又出身名门,为人清高目下无尘。于是这二房的一子一女便颇养了些他们父母那不染凡尘的作派。嫡子严恪锦衣华服嘴角带笑,一副风流不羁的世家子弟模样。庶女严怡则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俏脸,似不大愿意与人亲近。严恬甚至隐隐觉得她对自己好像有些敌意。 不过紧接着这感觉便得到了印证,严恬确实不怎么能入她这位二堂妹的眼。 “大姐姐既为长姐,那自然便是我们姐妹的榜样。不知大姐姐平时在洛州都读什么书?” 众人寒暄一番各自落座,小姊妹们便凑到一处说笑。只是严怡一开口就带了两分挑衅,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分明是在看一个刚从乡下来的土包子。 坐在不远处的严愉拍了拍脑门:秦某人呀!你造孽不浅! 严恬挑了挑眉,虽不似她二堂兄那样知道这醋打哪儿酸,但这位二堂妹那股子酸溜溜的挑衅,她还是隔着老远便闻出了味儿。严恬抬眼看了看正和老父兄长叙旧的父亲,随后垂眸一笑:“二妹妹实在谬赞了,并不敢当榜样二字,也未读什么书。比不上妹妹们腹有诗书,满腹经纶。” 哟!这丫头改性子了?严愉被惊着了。合着在洛州那眼里不揉沙子伶牙俐齿的作派,就是独给他预备的? 严恬改没改性子不知道,但他那位二堂妹却绝对还是原先的性子。只见严怡淡然一笑,眼中的轻诮却浓:“洛州毕竟是乡野小城,想也知道,出不了什么名师。自然比不上京城。大姐姐既有幸进得京来,可不要错失良机。” 这话已经说得相当无理。严恬有些迷惑,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得罪了这位侯府的二堂妹,也不知道这位二堂妹如此浓重的优越感来自何处。只因她长于京城?京城之外皆乡野?真有意思! 可还未等她开口,定安侯夫人却忽而走了过来,边拉住她的手,边冲上首的老太爷和严家三兄弟笑道:“……她们姐妹也能住到一处好好亲近亲近。院子是现成的,屋子都已收拾好了。三叔和恬儿要添置什么只管说……” “不必了!”侯夫人话音未落,老太爷便开口截住,“老三他娘留下一套陪嫁房产,离这儿也不远,他带着恬丫头住进去就行。里面一应东西都已置办齐全,若漏了什么,你们这些做兄嫂的再去补上,也算尽心尽力了。” “这……怎么……好……”定安侯夫人的谦让之词在定安侯严文守频频使来的眼色中渐渐喑弱了下来。 老爷子扔出的这句话,真是让在座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 第三十三章 进宫 二老爷转头去看他大哥,满眼的感怀欣慰,仿佛在说:“父亲还是顾念母亲的!母亲生前未让这……老三进府。母亲西去后,父亲亦不让他进府来给母亲的在天之灵添堵!” 定安侯倒没二老爷那么激动,只是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到底透出了一丝丝满意。 严恬望向坐在祖父身边笑着点头称是的父亲,忍不住心下一松,脸上也便露出些笑意来。 回京之前,父亲耳提面命地嘱咐自己,京城不比洛州,切要收了性子,再不可如以前那般争强好胜,以免惹出祸端。又说祖父慈爱,事事皆为他们着想,因此进府后不可任性逞强,免得祖父为难。 严恬当然听进心里了,只是最初的端庄谦和莫不是为了维护父亲对祖父的一片拳拳孺慕之情。而现下再看,祖父果真慈爱,事事皆为他们父女想得周到。 若真要住进这侯府来,单看严怡就知道,不知要打多少官司!就严恬这小爆脾气,忍得了一时,但绝对忍不了一天! 说到严怡,严恬简直莫名其妙,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这位二堂妹,简直是不依不饶地追着自己挑衅。一开口就暗讽她是个来自小地方的土包子。这话头儿之前被大伯娘一通儿打岔给混了过去,谁知午宴时这姑娘又穷追不舍地把这茬儿重新捡了起来。 花厅里,一架屏风隔开男女两桌席面。屏风这头,严怡正笑意盈盈地指着一道摆盘如孔雀展翅的精巧佳肴,笑望着严恬:“大姐姐快看这道菜!东西倒还有限,名字却有趣得紧,叫‘孔雀东南飞’。可巧也真是应景儿了!” 说着她拿起帕子掩嘴笑了起,斜乜着严恬,“这名字多有意思!岂不是在说,连鸟儿都知道个好歹,晓得东南乃京城,富贵繁华之地,巴儿巴儿地要飞过来呢。大姐姐说是不是?” 严怡本意就为让严恬出丑,开口寻衅时自然故意提高了嗓门儿。尖利利的声音在花厅里回荡,屏风那头的男席顿时一静。 从西北洛城一路向东南进京的可不只严恬,还有严文宽呢。得!这知好歹会东南飞进京的鸟儿既然是老太爷的儿子,那老太爷这一桌子的儿孙可不也都成了鸟人?再说了,让严文宽进京可是皇上下的旨,呃…… 老太爷面沉似水没有开口,二老爷立刻汗如雨下。大老爷定安侯与长子严忻对视一眼,父子俩满脸无语。严愉抬头看了眼依然乐呵呵似啥也没听见的弥勒佛三叔,只觉得他三叔这段位真是深不可测。 女席这边,大伯娘定安侯夫人皱着眉头放下了筷子转头看向二夫人。毕竟正经嫡母在这儿呢,还轮不到她一个伯娘去开口管教侄女。 可谁知二夫人只是冲侯夫人微微挑了挑唇,似乎带了那么一丝丝谦意,随后便垂眸缓缓喝起了面前的那盅人参鸡汤,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庶女说了什么。 丁姨娘教出的女儿,处处想学她这位嫡母遗世孤傲的才女风华,却样样又学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 都是自己家人,侄女骂了叔叔也没外人看见,更何况夫君心里未必不想如此骂上一句。而庶女少教丢人,大家看见听见也好,她这个嫡母说是难辞其咎,可以后也免了不少的麻烦。这丫头再闹出什么事儿,大家心里也都有个底。 八岁的严惜懵懵懂懂,被这突然鸦雀无声的诡异气氛给吓住了,于是转头去寻定安侯夫人。侯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忍着气,刚想开口。却忽听严恬清凌凌地笑道:“二妹妹这么说可不对!‘孔雀东南飞’却并不是为寻什么富贵繁华之地。” “哦?大姐姐这是要给我们讲学?”严怡笑得更加放肆。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首乐府诗可是五岁稚子都能背出来的。严恬若要认真和她讲这个,那可就丢大发人了。就如文人雅士喜以名句做戏,却遇上个肚子里没有三两墨水的黄口小儿,前来认真掰扯“诗原是这样背的……”。 “那大姐姐认为这孔雀鸟儿为何要‘东南飞’?”严怡扔出了个套子,只等严恬认认真真地开口去背那人人都会的诗。 她都已经做好笑得前仰后合的准备,然后定还要边擦着笑出的眼泪,边夸张地赞上一句“大姐姐好学问,和我屋里新添的那个干粗活儿的乡下丫头背得一样好。我可是教了她整整半柱香的时间才教会这么一句呢。” 可谁知严恬却微微一笑:“你问我为什么‘孔雀东南飞’?” “对。”严怡的笑愈发轻蔑讥讽。 “那是因为,‘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呀。”一言出口,点到为止,四两拨千金。 严恬既给自己和父亲解了围,又回应了“土包子”的暗讽。什么东南京城,繁华之地?父亲和她来自西北齐云之楼!既已到齐云之境,想必也该换个方向飞飞了…… 屏风那头的严愉在心里默默给他二堂妹点了根蜡。 “大姐姐好有学问!”严惜向来性子活泼,当即便兴奋起来,满眼崇拜地去看严恬,“二姐姐平日里惯爱这样为难我。正经的古诗典故哪个不会?可这样没事找事的问题简直就是故意找碴儿!却不想大姐姐竟然张口就来……” “惜儿!”定安侯夫人看了眼严怡,在她发作之前,出言制止庶女,语气虽有不赞同,但慈爱更多。 严惜忙缩肩吐了吐舌头,却并不十分害怕。可见这对嫡母庶女,感情不错。 严恬笑着摸了摸严惜的发顶:“不过以文字做戏罢了!当不得学问二字。经史子集才是正途。不仅因为那是圣人所言,更因为那是雅道正统,教人纲常人伦,长幼尊卑……” “你……”严恬话音未落,严怡便倏然立起了眉头。 “怡儿可是累了?脸色这样难看。”定安侯夫人适时出言,看向她的脸色颇为不善。 严怡紧抿双唇,到底怏怏低下了头。 严愉点了点头,看来严恬并没转性子。这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说得端地是大义凛然冠冕堂皇。严怡还是太嫩。之前没涉及他三叔,估计严恬这丫头也便收着性子。谁知严怡一次两次的,非要捋这个虎须。 一瞬极短暂的静默后,花厅立刻又热闹起来,毕竟是小女儿间的打闹嬉戏,无伤大雅,也不会真有人去计较。 定安侯捧着酒杯让了让两个弟弟,随后冲上首的老侯爷笑道:“三弟今日回来,父亲高兴。我特地吩咐了一班小戏,午膳后便在梨花馆开唱,正好助兴……” 只是他话音未落,忽有一小厮跑了进来,跪地禀报道:“太爷、各位老爷,宫里来人了……” …… 宫里传来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皇帝圣旨:宣新任京兆尹严文宽御书房面圣。 一道是太后懿旨:宣新任京兆尹之女严恬慈宁宫觐见。 严家众人面面相觑。严怡抬头去看严恬…… …… 从未入宫觐见的官眷,必须提前三日由礼部派专人前来教导礼仪规矩,以免于驾前失仪。可今日的召旨却如此之急…… …… 二月时节,尚寒气袭人,慈宁宫偏殿内仍燃着地龙,又摆着各色鲜花瓜果借着香味儿,整个偏殿温暖如春,香气缈缈,犹如瑶池仙境。 严恬不知道此刻正在御书房内见驾的父亲现下如何。反正她跪在这慈宁宫偏殿内,行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之后,太后却看着她半天没有开口。 严恬低着头,跪得端端正正,纹丝不动。 “倒是个稳重的。起来吧。”头顶传来的声音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苍老,却和想象的一样威严。 严恬忙恭谨起身,规规矩矩垂手侍立,自始至终未敢抬头。那垂地的金丝牡丹帏幔似乎微微动了动,随即有双嵌了珍珠的青色绣鞋倏然一闪。 “来京这一路上可还顺利?”太后的声音中带了丝笑意,问出的话虽如平常长辈寒暄,可其中上位者的气势却仍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回太后娘娘,一切顺利。” “听说你熟知律法,在洛州时便常常帮着你父亲断案?” “回太后娘娘,臣女并无此才能。皆是父亲在为朝廷尽忠职守。不过近些年来父亲年纪大了,眼睛愈发不好,一些誊写抄录之事便由臣女为其代劳分忧。百姓们以讹传讹,便将臣女传得有些过了。” 此话一出,太后一时未语,沉默半晌方才微微冷笑道:“真不知是该说你这丫头老实不贪功呢,还是该说你刁钻油滑嘴里没个实话。” 严恬一惊,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再次跪倒:“严恬不敢!太后娘娘恕罪!” 君权如天,人如草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严恬额头上见了汗。 凤座上的那位并未叫起,而似先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那钱二芦案可是你的手笔?” “臣女,只是出了个主意,想为父亲分忧……” 后宅女眷干涉衙门公务,若朝廷有心追究,父亲便可能会落一个儿戏政务、枉顾国法之责!严恬垂于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得指节发白。 “这主意……”太后娘娘顿了顿,“出得倒还不错。” 严恬不知太后何意,提起的那口气并未敢放下。 “你虽今日刚进京,但平国公家的事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吧?毕竟你父亲进京就是为了主审此案。对这事儿,你如何看?” 严恬心中不禁一凛。她自然知道太后娘娘与平国公府的渊源,也知道平国公府妻杀夫子弑母的惨案。 今天这场觐见,太后并非临时起意。起码不是只为了看看她这个进京官眷的长相…… ------------ 第三十四章 应对 “弑母”为“恶逆”,十恶不赦的大罪。齐国公府的事如今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便是没有学过律法的人也知道此事该如何断处。 可此时严恬却不敢轻易回答。她想起来时父亲的千叮万嘱:京城不比洛州,而皇宫里更要谨言慎行! 这是帝国最冰冷威严的地方,这里住着世间最有权力之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甚至已经神化了拥有它的人。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最平淡无奇的手势,便能瞬间毁灭一条鲜活的生命,乃至一个宗族上百年的灿烂繁盛…… 权力是这世上最庞大凶残的怪兽,它静静地站在拥有它的人背后,用浓重的阴影笼罩着它身前的凡人,赋予他们神的力量,也赋予了他们神的傲慢和任性。 此时此刻,匍匐在这样一位“神”的脚下,严恬终于完全领悟了那晚洛城夜谈时,老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自己从小活得太过肆意洒脱无忧无虑,却不过皆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且“背靠大树好乘凉”。 而当真正面对君权这个庞然大物时,她是如此的弱小无力,甚至不比殿外石阶下的杂草更能让那些贵人怜悯。 一向恣意飞扬的严恬,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她十六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冲击和震撼。也是在这一刻,她第一次彻底反思她所处的这个帝国,以及她在这庞大帝国中微不足道的渺小。 “怎么不说话?”太后娘娘的声音中似乎带了一丝不耐烦。 严恬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她忙伏身磕了个头,绷着神经字斟句酌地回道:“回太后娘娘,做判之前应熟阅卷宗,亲审嫌犯,校验证据,问明人证,了解案情原委、来龙去脉。古人审问嫌犯时更主张要先行“五听”,面色、言辞、气息、听觉、眼神,蛛丝马迹,无一放过。毕竟刑狱大事,轻则一人牢狱之灾,重则关乎全族生死。此案严恬一未阅卷验证、二未审问嫌犯,不知案情,不解原由,实不敢在娘娘面前妄下断言。” “呵呵,好一张巧嘴!”太后娘娘似终于失了耐心,将茶碗重重往几上一搁,冷笑道,“说了半天,这一大番话竟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这事儿已经有不下十人跑到哀家跟前来说什么‘案情清楚,铁证如山’。也有不下十个人又跑来说什么‘子报父仇,天经地义’。呵呵……” 太后笑得愈发讥讽,“说‘铁证如山’的那群人端着张正义凛然的面孔,却多是揣着私心。若只想为苦主报仇,倒也罢了。可大多数却不过是贪心不足,想用一条人命去换个儿孙后辈的前程爵位。 “说‘子报父仇,天经地义’的,打着为我分忧的旗号,所图不过也是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如今又多了你这么个油滑的丫头,一番云山雾罩,说得模棱两可,却是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怎么?可是觉得我老婆子好糊弄?!连你这么个小丫头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太后这通脾气发得似乎莫名其妙,可严恬却听懂了。那群说“铁证如山”的“正义之士”,自然是平国公夫人的娘家陆家人及其亲朋故旧。说不定恐怕还有平国公本宗的远亲。据传言,为争那国公爵位,方氏族人可有不少极力主张“大义灭亲”。 至于那些说什么“子报父仇,天经地义”的,自然是为了讨太后的喜欢。明知太后这尊大佛有意保方家嫡支这唯一血脉,又怎会没有人上赶着来替太后“分忧”? 其实此案不难,方家孽子是生是死俱有道理。而太后、皇上怕心里也早有定论。只是这“道理”能不能站得住脚,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却要看下面办事人的本事。 所以原京兆尹包营柏才会如此推病迟迟不审。他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子!要么冒天下之大不韪,最终悠悠众口,他被人言所杀,成了个畏惧强权的昏官。要么彻底得罪太后、皇上……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严文宽进京并不是什么好事,看似高升,可行差踏错便实为替死。 严恬额上的汗下来了,但她不敢迟疑,只能强定心神伏地磕头,硬着头皮道:“严恬不敢欺君。只是未审嫌犯,未见卷宗,严恬不敢妄下断言。” “好硬的唇齿!”太后冷笑,“好!那哀家就允你回去看看这案子的卷宗,审一审那嫌犯,帮你父亲好好理一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倒要看看妙断‘钱二芦’一案的‘花颜判’,是不是真有本事!” 太后娘娘竟知道她的这个民间浑号?!严恬心中一惊,可未等作答,凤座上的那位已然端茶送客。刚刚引严恬觐见的嬷嬷立刻过来引退。 严恬不敢多言,忙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娘亲何苦生气?再气坏了身子。”襄宁长公主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坐到太后身边,伸手亲自接过瑞嬷嬷呈来的参茶,笑盈盈地端到母亲眼前。 太后的激愤就这样被抚平了,也不知究竟是被襄宁那声许久未叫过的“娘亲”所感动,还是被女儿那如花的笑靥所感染。 她并未去接那盏参茶,而是伸手搂住了女儿:“晏晏上次叫我娘亲还是出嫁之前……”话音戛然而止,良久太后方才重重叹了口气。 襄宁似乎并未听进心里去,放下茶盏继续笑道:“我也三十多岁都能做祖母的人了,母后怎么还叫人家小名?” “多大了那也是我的孩子!”太后的脸上终是露出点儿笑影。瑞嬷见此方才放下心来,挥手屏退殿内众人,好让她们娘儿俩说些体己话。 “我并没和这个小丫头生气,活了一把子年纪还能越活越回去,和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丫头过不去? “我气的是这天下人,人人都打着暗揣圣意替君分忧的旗号,却个个都在变着法儿地歪曲圣意为君添忧! “方家这事,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何曾说过要枉法循私?结果却人人自危,鲍营柏更是畏畏缩缩,仿佛碍着我才不敢下判! “丽嫔这几日你也看见了,日日苦着一张脸来晨昏定省。她摆着副面孔给谁看?还不是给哀家这个老婆子看的!” 太后说着又气起来,襄宁忙替她抚着胸口顺气。 “唉,她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无非是替她姐姐鸣不平,又碍着凶手是我的侄孙,所以才做出那副样子。我也不和她计较。这世人误解我老婆子的人多了,也不多她一个。 “只是这事上,除了今天见了这个丫头,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插过手。方家嫡枝是对我有大恩,上一辈老平国公夫妻那真是拿我当亲闺女疼。我也确是想保住平国公府这唯一的血脉。 “可我更知道国法纲常!方家这事我只想要他们尽快给我个结果!就算真要把那小子……”太后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眼中隐隐泛起泪光,“……那也,也快着点儿,别拖着他,让他遭罪。那不知生死最折磨人,夜不能寐,日日诛心,让人生不如死……” 太后终是落下泪来,毕竟是娘家亲人,又是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想想实在于心不忍。更何况还想到了惨死的平国公方庸。 襄宁公主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 “当年,可是我和先帝做错了?”太后拭了拭眼角的泪,摇头叹道,“那时方庸迟迟没有子嗣,我看着老平国公夫人着急便也跟着着急,这才想着奏请先帝……可谁知,竟是如今这个结局……” “母后切莫自责,这和母后有什么关系?您这是伤心太过,便一股脑儿地将那不好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那这么说您还是万民之母呢,但凡哪个百姓有个什么,都还要您去担责不成?” 襄宁知道她娘这是钻了牛角尖儿,便想引开话题,于是继续说道:“母后觉得那丫头如何?” “那丫头……”太后转眼看向襄宁,目光意味深长,“倒是个沉稳谨慎的。其他的……现下还看不出来。怎么?你这是想要替阿恩定下?” 果然,既然皇上那儿得了信,她娘这儿就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襄宁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现在虽看着还好,可谁知道脾性如何?还有这次的事儿,也不知她立不立得起来?母后就先只当是小孩子胡闹罢了,切莫当个正经事来说……” “你这孩子!”太后笑着嗔怪道,“阿恩的事怎么能不当个正经事?不过再看看也好。你说得对,这丫头刚进京,脾气禀性一概不知。就从刚刚来看,也顶多算得上应对得体罢了。 “京中闺秀那么多,大齐上下名门千金更是不知凡几。阿恩的事自然要再好好看看。更何况,我听人说这丫头原在洛州就是个泼辣的,口齿上十分不饶人。这很不好。女儿家样貌虽然重要,但性子好才是第一要紧的。” 听她娘如此说,襄宁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我倒挺想找个厉害的管管阿恩才好。”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别人莫不是都怕遇上个厉害的,自己儿子受气。不过,阿恩那个皮猴也确实够受……”说起了外孙子,太后终于高兴起来,刚刚的话也就这么被暂时遮了过去。 …… 与此同时,严恬已亦步亦趋地跟着引领嬷嬷出了慈宁宫的大门。都说这皇宫是人间极致的富贵之地,可她却并不敢抬头看一眼周围的景色。因为这里也是人间极致的肃杀之所。 迎面行来一队宫人,正当中被众星捧月簇拥着的是一个明艳飞扬的大美人。引领嬷嬷立刻引着严恬避到一旁宫墙之下。 只是那美人一只脚刚跨进慈宁宫的门槛,便见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清露迎了出来,不卑不亢地笑道:“丽嫔娘娘真是有心,这些日子天天于太后醒了午觉过来伺候,着实辛苦。不过今儿长公主在呢,刚刚吩咐下来要和太后‘娘儿俩好好唠些体己话’,让来伺候的娘娘主子们都回吧。” 清露是瑞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这几年在太后面前愈发得脸,隐隐地似有将来接替瑞嬷嬷这掌事女官位子的意思。 丽嫔自然不敢得罪,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被拦在门外脸上无光,但面上仍得做出十二分的欢喜。 “既是长公主在里面,嫔妾就不进去打扰太后娘娘的清静了。” 清露笑着点头:“丽嫔娘娘这几日的辛苦太后都记着呢。太后娘娘慈爱,刚刚还和咱们说,这天儿虽已立春,但还寒涔涔的。众位娘娘主子们身子金贵,现下这时节正经应该多多保养才是,切莫轻易出来再受了风寒。娘娘的春晖宫里可还暖和?” 宫内各处主子的火炭份例自然皆是给足了的,像丽嫔这种育有公主的得宠嫔妃,她的宫中怎么可能不暖和?清露这话分明是在点拨丽嫔,让她在自己宫里老实带着,没事别出来瞎转悠。 丽嫔不是个笨人,这弦外之音略一思忖也便明白了。她不禁暗中咬牙,皇后日日慈宁宫地跑,怎么也不见担心她“再受了风寒”?可脸上到底不敢露出半分来,只能陪着笑脸在清露面前奉承了几句太后慈爱,又笑着和清露告辞。 隐在引领嬷嬷身后的严恬虽不知这宫里各处的官司,可却也听懂了那宫女话里的机锋,心里忍不住暗暗想笑。 正在这时,头顶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犹如一根牛毛细针直直地戳进了严恬的耳朵眼儿里:“哟!好俊的一张小脸儿!这是谁家的姑娘呀?” ------------ 第三十五章 违制 丽嫔的封号之所以是“丽”,皆因她那张放在美人如云的后宫中依然数一数二出色的脸。 既然因美貌得宠,那她自然就对这些出现在后宫中陌生鲜妍的面孔,本能地充满了戒备和敌意。 眼见着清露带人走得没了影,丽嫔方才敢卸下那一脸的笑容露出几分厉色来。本想带着一肚子暗火打道回府,却谁知转身没走几步便一眼瞅见墙边儿隐着个可人儿。一张清丽绝俗的俏脸,从未见过的新鲜生动,且又出现在慈宁宫的门口…… 丽嫔顿时警铃大作。 当今皇上正值盛年,可后宫却并不充盈,这女子的穿着打扮一看便知是官家女…… 丽嫔暗暗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扶着翠湖的手款款走上前来,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着严恬。 “大胆!见了丽嫔娘娘,怎么还不参拜?”翠湖觑了眼主子,随即瞪着严恬开口斥责。 丽嫔?那位被害的平国公夫人的妹妹?严恬觉得自己今天这运气绝了,嫌疑人和被害人的家属都见了一遍。 “参见丽嫔娘娘。”严恬深福一礼 “呵!这是哪家的闺秀?好不知礼!竟不知自报家门?难不成要本宫去猜?”丽嫔边理了理云鬓边挑眉冷笑,思忖着除了不知礼数还有什么错处可以按在这丫头身上。务必要一击而中,断了她进宫之路。 严恬一顿,知道终是躲不过了,只得重新又福一礼:“新任京兆尹之女严恬,参见丽嫔娘娘。” “新任京兆尹?严文宽的女儿?”这倒出乎丽嫔的意料。她转头看了看慈宁宫的大门,立时心中明了,忍不住心中冷笑。太后自然是这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可她却也不是只指望太后一个人过活的。 “……严姑娘这么快就进了京?一路上可还顺利?到了京中可还习惯?”丽嫔陡然变身,刚刚还是个尖锐凛冽的刀锋美人,现下竟立时幻化成个慈眉善目的度世菩萨。 呃……严恬吓了一跳。好家伙!宫里果然个个是人才,人人千张面,处处是戏台。此地绝逼不宜久留! “谢谢娘娘关怀。”严恬恭谨回道,“进京路上一切皆好。娘娘贵人事繁,不敢耽误娘娘,严恬告辞。”说着再福一礼,起身便要离去。不过显然严恬低估了丽嫔的交际能力。 “诶,严姑娘……”说话间,这位娇俏的美人儿已然亲亲热热贴了过来,伸手携住她的手,水汪汪的杏眼中情意绵绵,“我与严姑娘一见竟十分投缘。原在娘家时我姐妹就多,严姑娘长得可正像我那小妹妹呢。我平时想见姐妹们也不得常见,今日见了严姑娘竟觉得格外亲切,如见亲人一般,倒解了我思家之苦。唉,严姑娘不知,这入宫虽是无尚的荣耀,可到底不能常见家人。有时呀,不免会觉得孤单……” 说着似有感怀,丽嫔垂眸颇显几分伤感。这样一个香喷喷甜蜜蜜的大美人儿,又这样亲切和善,关键还这样一番推心置腹,若换作旁人还不知道会怎样地受宠若惊感同身受。 不过,严恬似乎比旁人少了根筋,此时木头都比她显得更热乎。她只是更加恭敬地垂着头,一声不吭。 丽嫔:…… 果然是小地方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也不懂人情世故,如此蠢笨木讷,便是空有一张俏脸,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造化。 丽嫔心中暗暗讥讽,面上却半分不露,仍笑意盈盈,亲热异常,伸手拔下头上的步摇,作势便要往严恬的发髻上去插。 “我既与妹妹一见如故,那以后便当成亲姊妹走动也未尝不可。小小见面礼,妹妹切莫嫌弃才是。” “当成亲姊妹走动”?严恬抽了抽嘴角,那她以后必是要替“亲姊妹”的亲姐姐申冤的了。这样想着,身子便向后退了退。丽嫔那只举着步摇的手陡然落了空,尴尬地悬在半空。 “大胆!娘娘赏赐竟敢推拒!好生不识抬举!”翠湖这厢只得了主子的微微一瞥便立马心领神会,黑脸戏唱的得心应手。 “诶,怎么说话儿呢。”丽嫔理着发髻,漫不经心地斥着翠湖,“严小姐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像你说的那般不识礼数?这凡世家千金自然都知道‘尊赐不拒’的道理,或者严家小姐是觉得本宫一小小的嫔位还不配在她面前为尊吧。又或者严小姐心里早已打定了什么主意,正经应该远着本宫才是?” 丽嫔举着步摇,笑意盈盈。 严恬此刻骑虎难下。 这位丽嫔娘娘似乎在铆足了劲儿地拉拢她。步摇只是块试探用的敲门砖罢了。若她收了,自然便是应了丽嫔那套姐姐妹妹的说辞。她都能想到,出了这个宫门,陆家说不得会立刻送一份“认亲礼”到她家。既是宫中丽嫔娘娘投缘喜欢的“妹妹”,那陆家自然也应来亲近。 可这番拉拢却又是在慈宁宫大门口明目张胆的做为。丽嫔难道真的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做起事来竟如此有恃无恐?!呵!才怪! 严恬直觉得后脖梗子嗖嗖地刮着凉风。她若是刚刚真的向太后表了忠心,应诺了什么,那如今又在慈宁宫门口公然和陆家人“明通款曲”,却不知太后她老人家心中会作何感想?若传到皇上耳朵里又会不会是“本应刚正不阿的判案主官,如今命其家眷左右逢源,两面讨好”? “吃完被告吃原告”?这可比那位“胆小怕事,拒不开审”的原京兆尹鲍营柏恶劣得多。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徇私枉法?如此一来她爹这官自然也就做到头儿了!她们家的好日子也自然是过不了几天! 可若不收呢?丽嫔刚刚可是一顶接一顶地往她头上扣帽子。“尊赐不拒”!拒了便是打了丽嫔娘娘的脸,拒了便是暗搓搓认下了刚刚在慈宁宫里应允了什么。同样的徇私偏向不公不直,同样的坏了父亲的官声…… 这美人儿突如其来的甜蜜亲热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用的。 严恬此刻脑瓜仁子嗡嗡作响,那股子凉风已然从后脖子直窜到了天灵盖。此时她真希望有个话本子里那样飞檐走壁入宫盗宝的江洋大盗从天而降,陡然插到她和丽嫔中间。 她定然会当即五体投地大礼跪拜,“大侠请挟我为质,莫要伤害丽嫔娘娘!我愿项上横刀,护送大侠出宫……呸,脱险!” 可惜!话本皆是狗屁!和高来高去盗宝济民的江湖大侠相比,丽嫔娘娘才是真正的武功盖世。她能不动声色间就拧开别人的天灵盖…… 不过……诶?盗宝济民……宝!严恬盯着丽嫔娘娘手里的步摇,突然灵光乍现,及时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严恬不敢。”严恬垂首说道,“娘娘厚爱,严恬自是感激涕零。娘娘所赐,严恬更是应焚香供奉,感恩戴德。只是……娘娘这支步摇,严恬却是不敢接……” “哦?为何?!可是因为品相太低,污了严小姐的眼?”丽嫔挑唇冷笑,眼含锋刃。 “娘娘说笑,严恬惶恐。”严恬说话间反又向丽嫔身边凑了凑,“大齐盛世,万国之首,被番国蛮夷尊为礼仪之邦,只因国人皆遵上下尊卑,恪守本分,少有违规逾矩。严恬自小被父亲教导忠君爱国,从不敢孟浪僭越。娘娘所赐的步摇鎏金点翠,华贵不俗,只是……” 她看了丽嫔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似在和她分享一个闺阁趣闻,“恕严恬眼拙,娘娘这步摇上嵌得可是一颗八分重的二等东珠?严恬不才,自幼研读律法,太祖爷时曾有定例,‘朝中公侯百官,后宫妃嫔公主,凡用东珠,重不得过三分。如用三分以上即同违制。’ “即除圣上、太后、皇后,皆不得用四等也就是三分以上东珠,否则即为违制……娘娘……”严恬向前微倾,声音又郑重地压低一分,引得丽嫔也向往前凑了凑,“严恬抖胆给娘娘提个醒,刚刚娘娘一路走来可有人看见了您这支步摇……” 言尽于此,聪明人无需将话挑明,其中深意自会心照不宣。 果然,丽嫔陡然变色。 丽嫔是永治帝身边的老人儿,于后宫之中浸淫多年,某些警觉已经深入骨髓化为本能。听得此话不禁一惊。这支步摇还是娘家前几日新送进宫里来的。那么一起送来的东西中……还有,自己以前使的用的…… 丽嫔不禁越想越心惊。 虽太祖定例已隔百余年,且如今大齐上下并不十分揪着这些规制说事儿,商贾们皆可穿那官宦才可享用的绫罗绸缎,平民亦可使用朱紫之色。 可,规矩就是规矩!若无人追究那自可不必理会。但若被有心之人揪住不放,那规矩便能随时变成逼向自己脖颈的利刃!而宫中,从来就不缺“有心之人”…… 丽嫔顿时冷汗直冒。她刚刚可还戴着这支步摇和清露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儿…… “多谢严姑娘提醒。”丽嫔迅速将步摇吞进袖中,神色也跟着一肃,“不过严姑娘到底年轻,有些事看得清可不一定说得清。这要是因为说错话再惹了什么祸……” “娘娘放心。”严恬粲然一笑,似胸无城府,“严恬刚刚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说。娘娘因为要急着回宫归置东西,与严恬寒暄几句便走了。” 丽嫔眯起眼睛,目光意味深长。这是在提醒她赶紧回宫去查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不合适”的东西? “那严姑娘自便,本宫先行一步。”微微一顿,丽嫔随即展颜一笑,扶着翠湖,在一众宫娥太监的簇拥下款款离去。 严恬忙垂首恭送,待到这群人走得没影了,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宫里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在心里狠狠甩了把冷汗,赶紧跟上引领嬷嬷,先出宫才是正经。 然而,不过才刚又行了几步,前头的引领嬷嬷却陡然又矮了半截。严恬猝不及防,差点儿没绊到她身上。紧接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便被攥住向下一扯,严恬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了青石板上,随后耳边传来大礼参拜的祝声:“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简直离了个大谱! 严恬一边伏身叩首,一边强忍着没去揉她那差点儿跌成碎渣的膝盖骨。心里无语流泪问苍天: 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少孽,今天这是一次要还清吗?! ------------ 第三十六章 盐甜 永治帝在御书房见了严文宽,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不过问了些洛州民情,又说了几句勉励之语。既未提平国公府的惨案,亦未提及前任京兆尹鲍营柏的事迹。毕竟无论审案还是做官,严文宽若用他来教,那这官儿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他只是想见见严文宽其人。耳听为虚,到底是管着他脚下京畿百姓的官员,若有闪失说不得就会闹出什么大事。不过最后永治帝对严文宽的印象相当不错,觉得他老成持重,品行端方,于民生刑案上对答如流,是个可以重用的。 召见的时间并不长,从御书房出来,永治帝心里便想着去给太后请安。于是带着刘诚,遛遛达达地一路走到了慈宁宫外的红墙夹道。谁知一抬头,正见转角处丽嫔在拦着个官家女找碴儿。 他挑了挑眉,停下脚步没动。丽嫔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但凡在宫里遇见个有几分姿容的新人就忍不住要去为难人家。 因为这善妒的毛病她也没少没吃过亏,太后就曾为这事儿专门训诫过几次。可她就是屡教不改,无论是宫中品级不如她的妃嫔宫娥,还是入宫觐见的官家小姐,只要姿色俊秀,被她碰上了,总要上赶着去刺人家两句。 不过,这种事,他向来是不管的。皇帝的女人,骄纵点儿似乎也没什么。况且丽嫔本就有骄纵的资本。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儿,那春花照水的样貌,又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儿,更别说还育有一个公主…… 再说丽嫔闹腾归闹腾,目前为止却未出过什么大格。说白了都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小事儿,言语上的机锋。她拿人撒火,不过说几句酸话,气也就解了。跟他其他女人一样,既没有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子惹出什么大事。 他见过的女人不算少,而在他心里,这世上的女人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他母后和姐姐。另一种是除了他母后和姐姐以外的其他女人。 这“其他女人”自然也有她们的好处,温柔解意,小意温存,或娇俏的,或柔媚的,或明艳的,或清婉的,各有千秋,别有风味。虽愚笨迟钝,却又那么美丽温柔,温存缱绻间一天的倦怠疲乏也便舒解了。 他只要享受这份舒解便好了,又何苦去掺和这帮蠢弱女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去解决。 永治帝却不知道,他此刻满怀轻视认为愚笨软弱的这群女人,在不久的将来会给他惹出一场轰动朝野的惊天大案…… 而此时此刻,丽嫔那儿却情势有变。永治帝挑了挑眉,对几步外那个仅凭三言两语就把丽嫔打发了的女子生了丝兴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丽嫔这里全身而退。要知道丽嫔的难缠连他有时都颇为头疼。可这个小丫头竟只几句话便脱了身。 太祖旧制?就算他一时都想不出来这套说辞,而且妙就妙在这既是一条人人皆知的规矩,又是一条人人皆忘的规矩。平日里没人会往这上面想,可若提及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 永治帝觉得这个小丫头挺有几分小聪明,和这后宫的女人相比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别致。 所以当严恬诓走了丽嫔,他并未走出来,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引领嬷嬷带着严恬往这儿来。 也就七八步路而已,小丫头似乎没料到几息间才送走个上仙又遇到尊大佛,踉跄跪地之际脸上便闪过一丝想骂娘的愤愤来。不过只是转瞬即逝,随即就挨上副温婉恭敬的面孔'。 有意思!永治帝兴趣更浓。这个岁数的官家小姐,若进宫觐见偶遇自己,莫不诚惶诚恐。又或有那等心思不纯的,会面露惊喜,欲借此机会极力表现。更别说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使出浑身解数,好得他垂怜? 可无论是惶恐也好,惊喜也罢,他却都不曾见过如面前这小丫头的反应,竟然是……愤愤?! 永治帝觉得今日似乎应该不会像往常那般无聊。 “平身。” 引领嬷嬷听见皇上叫起,便知是要问这位官眷的话,于是赶紧躬身退到严恬身后。 一起身便陡然被晾到皇帝面前,严恬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敛息垂首,作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你刚刚和丽嫔说了什么?也说给朕听听。” 总管太监刘诚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眼身前的永治帝。这语气可是不太寻常,竟颇有几分温和。 拐角不过几步路……严恬决定实话实说:“臣女刚刚在和丽嫔娘娘说些钗环首饰的故事。” “哦?钗环首饰的故事?”再次出乎意料,永治帝眉毛一挑,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朕反倒不好多问了。朕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上赶着追问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钗环首饰的故事不成?你这答得巧妙,像是说了实话,其实却又什么都没说。” 严恬脑海中下意识便是浮现出她大伯母定安侯夫人的脸。这“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本事也算现学现卖。 “你是新任京兆尹严文宽的女儿?”永治帝想起来今日太后似乎只招了一位官眷入宫。 “回陛下,家父正是新任京兆尹,臣女名唤严恬。” “严恬……盐甜……”永治帝觉得有趣儿,“你们那儿的盐难道不是咸的都是甜的不成?” 皇上难得说了个笑话,刘诚忙捂着嘴“噗嗤”一笑,那笑声隐忍又欢快,恰如其分地从指缝中漏出了三分,既不让人觉得吵,又烘托了气氛。 毕竟是一府长官的女儿,从小到大还没人敢拿她的名字开过玩笑。严恬也觉得皇上这话挺有意思,当即嘴巴就比脑子快了一分,接口道:“这世上自然有甜的盐,就像也有咸的糖一……样……” 话未说完猛然惊觉,她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位可是掌人生死的九五至尊,刚刚那句冲口而出的话实在太过随性。 许是刚刚被慈宁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得狠了,忽而遇上个这样温和轻松同她说话的人,于是自己便忘了形。竟忘了这个拿她名字玩笑的人,是皇上! 见面前这小丫头刚活范了点,却又陡然绷起小脸儿,虽不知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但大概也能猜个八九分。 永治帝微微一笑,追问道,“这世上竟还真有甜的盐?朕竟不知!你说说看。”那声音愈发温和,不自觉中竟带了丝诱哄的味道。 刘诚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永治皇,随即又看了看对面的严恬。这位严姑娘的确是个美人儿,可以他的眼光,除了年轻,似乎并不比丽嫔出色几分。 不过……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就是个天仙时间长了也会腻烦。他虽不是男人,但这个理儿还是知道的。 那边严恬却早已心中懊恼不已。父亲说得对,自己恐是在洛州过得太肆意随性,怎么什么话都张口就来。想她上次这么嘴快时还是上次……完了!自己这是陷在大伯母的模式里出不来了? 皇帝还等着回话呢,严恬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只是,只是臣女在洛州的一些见闻野趣罢了……” 故事既开了个头,后面就顺畅多了,且严恬本就口齿伶俐极擅长讲故事,“洛州有户人家极和睦,公婆慈爱,子女孝顺。那日这家老爷子做寿,大儿媳亲自下厨置办宴席。谁知做最后一道甜汤时,这大儿媳忙中出错,忙乱中错把盐当成了糖。结果一锅好好的五果甜汤竟炖成了一锅五果盐水。 “若是那公婆刻薄之家,这时定会有一场好闹,那做错事的儿媳不知要如何认错请罪,受多少搓磨惩罚。毕竟当日亲朋好友来了一堆,人人却喝了碗加了盐的‘甜汤’,公婆的脸面上到底无光。 “便是那普通人家出了这事儿,一场训斥也是难免,且大概多半会当着众宾客的面羞臊于她,毕竟老话儿都讲究个‘当众训子’。 “可这家却是不同。大家伙儿喝了口甜汤发现不对,席面上忽地就是一静。这家的大儿子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就想抢着训斥几句。实际上却是为护着自己媳妇儿,心想自己都已然开口,父母总不好再多说什么。 “可谁知却被他母亲一把按住,随后老太太转头对席上众亲友呵呵一笑,说道,‘我和老头子这辈子活得值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没有一个不孝顺的。我那大儿媳更是尽心竭力,早上起得最早,生炊做饭,烧水端茶。晚上睡得最迟,洗洗涮涮,缝补纺织。有什么好吃的好用从来都先紧着我们老两口,有什么操劳苦累从来都抢着承担。大儿媳担得起这长媳之责,也配得上这长媳之位。 “‘就如今日这寿宴,大儿媳天不亮就起来操办,饭菜汤点样样打点得井井有条。还有诸位手中这碗汤,大儿媳亲手熬制,烟熏火燎的辛苦了大半日,味道自然是甘甜无比,让人回味无穷。’ “说罢老太太一口饮尽碗中‘甜汤’,又转头问向身边的老伴儿,‘老头子,你觉得滋味如何?’ “老翁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遂也笑着一口饮尽,说了句‘甚是甘甜’。在场众亲友心中明了,自是不会去扫了主人家的面子。于大家哈哈一笑,纷纷端碗痛饮,齐声称赞这碗盐汤甚甜。故而这世上竟真有盐是甜的……” 严恬的话未说完,永治帝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伸手点着她说道:“好个伶牙俐齿擅讲故事的丫头!不过,你可知你这番话,朕大可以治你个欺君之罪……” 严恬一惊,“扑通”一声慌忙跪地。 ------------ 第三十七章 收服 “古时有邹忌、东方朔,哦,对了,还有齐宣王的王后钟无盐。”永治帝垂眸看着脚下跪着的这个纤弱的女子,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渐渐结了寒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给天子讲故事的。也不是随便讲个故事就能一步登天的。” 邹忌以讽谏闻名,被齐威王拜为相国。东方朔诙谐博学擅讲典史因而得宠于汉武帝。钟无盐更是因讽喻以进诤言最终成了齐宣王的王后…… 严恬顿时汗如雨下,刚刚稍稍放松下来的神经陡然再次绷紧。是自己轻狂了!慈宁宫中,太后正言厉色,反倒提醒了她要谨言慎行。可皇帝初见时的和颜悦色,竟让她放松了心神,忘记君威难测。 这位才是人间至尊的神,真正握着天下人生死。此刻,他是……在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臣女不敢!”严恬极力稳住心神,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从容沉稳,“臣女自幼在洛州长大,所见野闻趣事皆是洛州风土人情,见识浅薄,语言粗鄙,只知道这些,也只会讲这些。陛下口中之人大概都是些贤臣大才,治国栋梁。可臣女才薄智浅,却没怎么听过他们的事迹。” 她找不出其他办法来解天子之疑,现下唯有自贬,以表明自己绝无攀龙附凤之心。可她却也不很确定,皇上信不信这番自贬中的竭力撇清。严恬紧握的手心中满满全是汗。 许是信了她的自辩。许是天子之威下,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竟能沉稳应答,反证明了她心胸坦荡并无私心。永治帝再开口时,语气便缓和了不少。 “那你刚刚说的‘咸味的糖’也是洛州的一个趣闻喽?” 严恬暗暗吐了口气:“臣女不敢故弄玄虚,确是洛州的另一桩野闻。” “想必也如刚刚那故事一样,‘味由心生’。不过刚才那个母慈媳孝的故事全因生活和美,心中甘甜,故可以咸当甜。可,这以甜当咸……朕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这日子是咸的?便是糖都可以说成咸的?”永治帝似乎当真对这些野闻趣事有几分兴趣,可严恬却不敢再多言卖弄。 “这次却是因为眼泪。” “眼泪?确实是咸的。如此一说朕大概倒能猜出几分。无非是那以甜当咸的人口中有糖却混了眼泪,自然也就成了你所说的‘咸的糖’。” “陛下圣明,见微知著。”严恬伏在地上,诚心诚意地拍着马屁,“不过是洛州一寡母,费心竭力地拉扯大儿子。这儿子也颇为争气,竟少年便中榜眼,衣锦还乡后立即娶了青梅竹马为妻。于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成就一段佳话。那寡母当日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吃着喜糖却泪流满面,故而便有客人诙谐道‘此糖必是咸的’。” “哈哈哈哈哈哈……”永治帝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跪在地上的严恬,“你说的这个榜眼朕倒知道,是去年殿试朕亲点的,确是洛州子弟。不过你这丫头,心眼儿倒多。听着像是只说了两件洛州趣闻,却其实句句都在为你父亲严文宽颂扬政绩。 “婆媳和睦,子媳尽孝,事涉民风教化,自然是你父亲这一州府长官的功劳。而一个寡妇竟能养出个榜眼儿子,这就不仅仅是教化口碑之功了,更涉经济民生、治学育人、人才举荐,甚至地方上的德政!一府长官代天子牧民,事无大小,责任重大。你父亲做得很好。而你这女儿,见缝插针的颂扬也不能算错。” “臣女鲁莽,请陛下恕罪。”严恬再次伏地叩首,这是认下了自己的私心。 可不想却听永治帝又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倒是不怕朕?” 严恬不知皇帝何意,只能谨慎地依着本心回道:“民女是怕的。” “哦?朕倒没看出来。”永治帝的声音轻松了不少,似带了丝笑意,“别说你这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那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大员,初见朕时也莫不声颤腿软,体似筛糠。你倒不同,应对得体,举止合宜,实在看不出你怕朕。” “民女因怕殿前失仪,不过是在故作镇定罢了。”这是实话,无人看见严恬的后背小衣已然湿透。 “朕看着不像。别人怕朕无非两点,要么做了亏心事,怕朕治他的罪。要么想从朕这儿求些什么,怕朕不给他。你没做亏心事,所以这应该是第一个不怕。你对朕无所求,所以这是第二个不怕。” “还有第三不怕。” “哦?哪第三不怕?” “因为陛下是明君。君主掌万民生死,更何况一人性命。若是夏桀商纣,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臣女此刻定会怕得要死……” “放肆!”严恬话音未落,一旁的刘诚忙觑着永治帝的脸色开口训斥。 “你这是在拍朕的马屁?”永治帝并未理会,只是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间语气中又添两分玩味。 “民女说得是事实。” “这马屁朕收下了。” 说着,他信步从伏地跪拜的严恬身边走过。刘诚赶紧跟上,暗中向引领嬷嬷摆了摆手。 今天还不算太过无趣。永治帝边走边想。但也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见闻,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罢了。 严恬直到皇帝走远方才敢抬起身子,身上的小衣已经全然湿透。即使明君也会喜怒无常。人命之于皇权,不过是草芥蝼蚁。她并非如永治帝说的那般无惧无求,她真的只是强作镇定。 …… 直到在宫门外见到了等候她的父亲,严恬方才轰然松下绷紧的心神。而这陡然松懈间,疲惫、委屈、不耐……立时山呼海啸,铺天盖地。以至于回到她亲祖母留下的嫁妆小院时,严恬一见院中情景,当即便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本郁积心中的那些情绪,横冲直撞差点儿就要喷薄而出…… …… 田氏一族在出事之前也算簪缨之家,那年因政敌陷害,除了得着风声时紧急过继给迟原老家亲族的幼子外,包括严文宽母亲在内的田家上下皆被发配到北方苦寒之地。 后来冤案平反,田家回京,财产返还,虽根基已损,原气难复,但到底还是留下了些家底。 田家此后又子嗣凋弊,故而朝廷返还的那些财产大部分都给了大小田氏做了嫁妆。而大田氏的嫁妆中就有这么一处地段、大小都十分合适的宅子,前后三进,甚是整齐,离定安侯府又不甚远。之前老定安侯严歌行一直派人精心打理,倒也妥帖整洁。 从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乌金西坠,漫天红霞。进宫前父女二人便向定安侯府众人道明,因不知觐见何时结束,故晚上便不再回府中叨扰,出了宫直接回大田氏的嫁妆宅子。 其实私心里,父女二人也确实不想再与本家众人周旋。行了十数天的路,疲乏不堪,到了京城又遍生故事,二人体力上都有些吃不消。 而侯府里除了老侯爷颇为恋恋不舍外,其他众人自然满口答应,直催他们好好回去休息。 对于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庶弟、侄女,严文守、严文谨两兄弟其实也觉得尴尬。更有先妣生前与大田氏的龃龉。故而两人只碍于老父尚在,也不过皆勉强应酬而已。严文宽自然也是如此。 再说严恬,随父亲回家,不想一下小轿就立刻上头。严家小院此时从大门口直到内院正在大兴土木! 秦主恩领着一群工匠在她家热火朝天地凿山打洞,破土拆墙,上房揭瓦…… 胡婶孙伯以及定安侯府刚送来的一干下人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又插不上手去,只能一溜两行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 三寿最先发现了严恬身后的小珠,立即兴奋地朝她大力挥了挥手臂。随后赶紧扯了扯正把大福、二禄指挥得团团乱转的秦主恩,示意他回头去看严恬。 于是忙得不亦乐乎的秦主恩一回头就和严恬那张黑如锅底的俏脸撞了个正着。 小珠低眉顺眼地站在她家小姐身后,完全无视了三寿。开玩笑!以她自幼伺候小姐的经验,她家主子现在应该已是气到了极点。此刻火上不宜浇油,宜浇山药鸡汤、红烧排骨、葱爆羊肉…… 小珠立刻颠着碎步拉上胡婶迅速逃窜进了厨房。此地不宜久留,各位好汉自求多福。 不过严恬毕竟是大家闺秀,平时又持重端庄。于是此刻只是大步走进门来,先是看向孙伯道:“一柱香内我要这院子里再没一个外人。侯府送来的下人只留两个,其余人等全部退回。替我带话儿谢谢大伯母,就说我和父亲两人用不了那么多下人,留下两个已经足够。” 接着眼锋一错,看向秦主恩。平白无故,秦主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小凉风嗖嗖嗖吹得他全身汗毛孔发炸。 不过严恬却并未有什么大动作,反而干净利落地冲他福了一礼:“今日秦公子着实操劳!先是于城外兴师动众,此刻又在这儿大张旗鼓。不过严恬并不想领情!都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故而想必秦公子定是极想当那无名英雄默默施善,也绝不愿让严恬领您的情!时间已然不早,请公子带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了您的正事才好。送客!”最两字吼得气壮山河,惊起一滩鸥鹭。 随后严恬谁也未理,抬脚径直去了内院。 严文宽捋着胡子,忍不住挑了挑眉。女儿这股无名火的来源他倒能猜得出来。毕竟自小娇养,随心所欲,突然到了京城虽不过才一天,却处处压抑,尤其刚刚进宫,其中的委屈不爽他也能体会几分。 不过……自己这个平时不动声色怒不外露的闺女今日竟然破天荒地朝一个外人发了火?这可真是……要多稀奇,有多古怪!他又想起洛州相处的那段日子。严老帅哥眯了眯眼睛。以他的经验,无论男女,一般心知自己被偏爱时,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恃宠而骄这个词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恬恬的心事,现下还不大好猜。不过如果不出意外,将来想必得出意外……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秦主恩的肩膀,也走了进去。徒留满院的工匠手下,大眼儿小眼儿一起看向这位“现场施工指挥使”。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些人都石化了!我是谁?我在哪?我都听到些什么?刚刚那位女壮士是……当众撅了京城著名的活阎王?!乖乖!这辈子值了! 大福此刻真心敬严家大小姐是条汉子!一出手就把秦主恩的脸当鞋底子拍。他们家九袋长老!那么大个人物!下午见了严二爷一面后就火急火燎地拉起人马来严家小院亲力亲为地当苦工!忙前忙后,人仰马翻,没落着半句好话不说,竟还被当众一通儿冷嘲热讽?!更离谱的是,怎么,竟还被限时一柱香地撵人?! 他抱着脑袋,等待着预想中的飞沙走石,风云变色。然而,他们家九袋长老竟然并没有当场现出原形!更他妈离离原上谱的是,这位混世魔王此刻反而先略显心虚地咂了咂嘴,随后端着一脸的小心,贼眉鼠眼地压低声音吩咐道:“我看也差不多了,赶紧手脚麻利地收尾!一柱香内收拾干净撤出去!” 大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妈的,真疼! 自己如果不是在发梦,那这事儿的离谱程度,堪比太阳打被窝里出来!他们那位一言不和就剁人手的爷难道被夺舍了? 他转头看了看三寿。大孩子表示情绪稳定。你这么惊悚纯属少见多怪。你看我就已经见怪不怪。更奇怪的事情我在洛州都见过。你能想像这位爷亲自挑水劈柴烧火做饭吗?你想像不到!全京城但凡他是个人就都想像不到! 大福又去看向二禄。只见这只假狐狸眼珠子转得像摇骰子,扇着扇子表示自己悟了!这很有可能是他们家堂主多年来的大缺大德,不是,放荡不羁!终于种豆得瓜。于是天老爷派下一位罗汉金身,特来降服此妖孽!看样子……这妖孽是服了! ------------ 第三十八章 入狱 秦主恩当天屁都没敢放一个就赶紧撤走了他的施工队。 严恬的心头火也终于被三碗老鸡汤成功给浇灭了熊熊之势。于是晩饭后,当她随着老爹在劫后余生的严家小院里转了一圈后赫然发现,秦主恩竟真的不是带人来胡闹的,他是带人来搬家的! 把洛州府的家给她搬到了京城来。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后院的秋千,前院的杏花,栽了迎春的花圃,五彩青石的小路,还有厨房外的鸡舍,她窗外打了苞的玉兰…… 一切皆按洛州家中的样子布置。虽未十分相似,却已有八分样子。 “阿恩这是怕你初来京城住不惯,这才大张旗鼓地安排了一番。”严文宽说着转头去看严恬。 知女莫若父。女儿从小要强,一直有不输男子之志。可她到底是女子。自己若在一日,尚可护她周全。但自己百年之后呢?谁又能护得住他这个恣意洒脱的女儿? 严文宽近些时日开始频频后悔。若他早早给女儿定下婚约,早早教她安时随分,早早将她禁于后宅……是否对于她其实会更好一些?起码他可以确定女儿会如这世上其他女子一样相夫教子,安稳一生。而不必担心若自己哪日不在,严恬该如何自处。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在这个极致男权的世界里。 所以,他才几近病急投医似的找到了田双全。可那孩子……严文宽摇头叹气。不过短短相处几天,他便知道他寻错了人。 以严恬的情况,她未来的伴侣应该是个心胸豁达,眼界开阔,不拘世俗之人。 心胸豁达,他便能包容严恬的惊世骇俗、离经叛道。眼界开阔,他便能理解严恬的不同寻常、标新立异。不拘世俗,他便不会在意因严恬这样一个妻子而引来的世人异样眼光。 可田双全,终不过是这世间庸庸碌碌的普通男人罢了。而这个世间却到底仍还是由无数个庸碌普通的男子所组成所主宰。他们必然不会去包容、理解、不惧世俗地待他的女儿,他那像眼珠子一样宝贝了十六年的女儿…… 这些念头和惶恐在到达京城那一刻起,蒸腾到了顶峰。 其实严文宽真心没想到自己会回京任职。以他的想法,凭自己和定安侯府这亲近却又微妙的关系,自己这一辈子自然是仕途顺遂,却官运有限。断不可能回京任职去扎本家嫡母、嫡兄的眼。不过是多调几地,最高做到一府的长官。若当地民风淳朴、富庶安逸便争取在那儿多留几任。 封疆大吏他也不敢肖想,三品以上大员莫不都要有做过京官的履历。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好好做个地方官,好好养大女儿。有自己和定安侯府的荫庇,恬恬一辈子恣意洒脱似乎也并没什么。 可如今他却意外地调进了京城,表面上是四品京兆尹,实际却是京中大佬人人都可收拾了的小角色。天子脚下的蝼蚁芥子,微不足道。他感到了空前的无可奈何。 于是秦主恩的这些小小的“别有用心”,在他眼中忽然就成了一种难能可贵,甚至是一种可能。同样是短短几日的相处,他却似乎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那些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长公主之子,又似乎对女儿很上心认真…… 可,长公主之子!身上毕竟背着太多的干系…… 严恬并不知道老父亲正抱着一腔慈爱,为了她的终身大事患得患失左右为难。只是把小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后,决定对自己之前很不客气地撅了秦主恩这事,简单地表示一下愧疚。至于其中的人情、秦主恩的心思,她果断忽略。 可,也许连她自己也未察觉,在初见院中那样样熟悉的布置时,自己的心尖儿确实是有一瞬悸动的,但也仅是一瞬而已…… “小珠!”严恬喊道,“去拿把算盘来!咱们算算这整个修葺的花费。哪天见着秦主恩,把钱还他。” 捋着胡子的严文宽手上一抖便揪下了一把黑须来。他表示自己会努力地长命百岁,尽量争取走在严恬后头。 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哪天”。也就第二天,严恬便见到了秦主恩。而在看到秦主恩之前,严恬正在被她爹禁足。 对,禁足。 开始严恬还以为她爹在开玩笑,毕竟以前在洛州她经常跟着去衙门里,尤其这次还有太后的话,要她“帮着她父亲好好审一审”。 所以第二天一早,严恬就抹上黑粉堵了耳眼换上男装,打扮成个十二三岁雌雄莫辨的小少年模样,准备跟着她爹一起去衙门。可严文宽却郑重地告诉她,这个案子不许她插手。不,应该说是以后所有的案子都不许她插手。 既然已经认识到京城之险,心知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严文宽又怎会让严恬如以前那般任性妄为? 于是他拒绝了严恬的软磨硬泡,无视了她的撒娇耍赖,甚至违抗了“太后之命”,坚决地把严恬留在家中。为防止她偷跑出门,慈父还特意贴心地让那两个留下来的侯府家丁守住大门。 严恬眼睁睁看着她老爹出门上轿,而她则被自己做主留下的两个家丁拦在门里。 在深刻体会了自己挖坑埋自己的同时,严恬也十分震惊,完全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被禁足?!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养得恣意飞扬的慈父,如今竟表示她太过无法无天、太过恣意飞扬,所以禁足吧! 严恬表示:孙悟空和您一比都算不上叛逆。 要是胡婶、孙伯、小珠这些家里人,自然没一个敢拦她的。可侯府这两个膘肥体壮的愣头青初来乍到,以为这府中老爷最大,所以严格执行着老爷的命令,而毫无压力地违逆了“活祖宗”。 小珠暗暗钦佩,觉得他俩大概时日无多。 教育个下人什么的倒是不急,现下最急的是怎么看一看方玉廷案的卷宗。如果能提审一下方玉廷本人那就更好了。 并非是严恬不相信老父的判案能力,她也能理解她爹的忧心。进宫一趟尚心有余悸,她自然知道京城不比洛州。 可她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不喜女红针黹,不擅琴棋书画,只喜欢那些律法奇案,喜欢探知案情人心。 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实在太过无聊。若碌碌一生也不是不可,但她何其有幸,竟寻到一件可以让自己专注且内心充实的事。 她有时甚至觉得审疑断案、明辨冤屈大概就是自己来这人世走上一遭的意义…… 此时,严恬急得在后院团团转圈,无计可施间,忽然隐约听墙头有人叫她。一抬头,秦主恩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笑眼便闯进眼帘。 “恬恬,我带你出去!” 初春乍暖犹寒,那日碧空如洗,晨辉溢彩。可严恬却觉得这朝阳晨曦竟不比秦主恩的笑颜更灿烂耀眼。她甚至感觉到一丝丝矛盾,为那笑颜中特属于少年郎的干净与纯粹。而这干净和纯粹在她的印象中似乎并不应出现在秦主恩这样的人身上…… …… 秦大帮主先给院内顺下个梯子,本来想蹦下墙头帮姑娘一把。谁知只见这位弱质千金瞬间化身为猴,顺着梯子几下就窜上了墙头。秦主恩赶紧连滚带爬地跳下去给她让路,生怕这位女壮士再一脚踩着他的脑袋爬下去。 严恬干净利落地翻过院墙,顺着墙外的梯子出溜落地。完美!女侠心中得意,看来前几年的爬树的手艺并未因公务繁忙而疏怠荒废。 “你想去哪?” 秦主恩满意地看着三寿在他的暗示下颇为识相地抗起墙外的梯子一溜烟儿跑没了影,留下严恬只身羊入虎……与他同行。 “你怎么会来这儿?” 虽说严大小姐胆大包天,敢跟着个男人翻墙出走,但该问还是得问问的。毕竟大家闺秀,恪守礼法,好奇心什么的还是要有的。 “我本想一早送你和严三叔去衙门,谁知竟在门口看见……” 看见“父女反目”?秦主恩识相地赶紧换了个话题,“我觉的你现在应该先去大牢见见方玉廷,时间上正好。严三叔今日第一天去京兆府衙门,虽然这方玉廷一案万分火急,可他总得拿出半天的时间认识认识衙门里各处的大小属吏,处理处理杂事。所以便留给咱们一个时机。” “我觉得也是。”严恬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觉得秦主恩办事确实比他本人看起来靠谱。“每审一案,我爹的习惯必是先阅卷宗,再提审犯人。若赶在这之前去见见方玉廷自是极好。只是……不知秦大哥有什么法子能带我进那刑部大牢?” 嘿!秦主恩挑了挑眉,这丫头变脸还真快。昨天还叫人家秦公子,今天就改口秦大哥了?他磨了磨牙,忍不住逗她。 “哟,严大小姐这么信任我?就不怕我把你骗出来卖了?恐怕严大小姐有所不知,我‘秦公子’的名号在黑道上可是大大的有名!说是这京城第一大混混也不为过。” “秦大哥一身本事,自然脚踩黑白两道,手掐阴阳两界。至于信不信你……那是当然!严恬曾说过,秦大哥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是我大齐一等一难得的豪爽侠义之士!如此侠士,严恬自是全心信任。” 严恬端起张一正本经的小脸儿,说得极为认真肃然,语气铿锵,目光坚毅。在那果决郑重之色下,秦主恩都觉得自己若不给她口中这位义薄云天的一代大侠跪下磕个头,似乎很难收场。 嘿!这丫头!竟胆敢公然拍他马屁拍?!莫说他昨天被撅心里并没什么火气,就算真有火,在她这能屈能伸的一套唱念做打下,也只能咽咽唾沫自己给自己浇灭。 不过……‘手掐阴阳两界’是什么鬼?拍马屁还带暗损的,这丫头皮得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严恬之所以稳中带皮,大概是因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在秦主恩面前是格外轻松自在的,甚至比在严文宽面前还放松恣意。 故而,此时看着秦主恩那像吃了苍蝇拌蜂蜜一言难尽的表情,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秦大哥莫要和严恬一般见识。严恬为昨日之事在此向秦大哥赔罪了。”说着她深福一礼,起身时看向秦主恩粲然一笑。 碧空金辉,晨风清露。秦主恩望着眼前的姑娘,虽扮作个少年模样,但那笑靥仍灼灼其华,只觉晃眼。他忍不住老脸一红,陡然心如擂鼓。 “我与刑部大牢的祝头儿已打过招呼,现下去正好。走吧。”他掩饰着以拳抵唇咳了两声,道貌岸然地将手一背,迎风而去。 春风却也吹不散脸上的潮热。好在这严家小院的后巷僻静无人,否则秦大侠这欲盖弥彰的娇羞之态岂不毁了他一世英名? 严恬看着秦主恩故作老成的背影,忍不住抿嘴一笑,赶紧颠儿颠儿地跟上。 其实,再次与秦主恩见面,严恬并非如表面那般轻松。前有秦主恩不知搭错哪根筋跑到洛州求亲,被她以“不允纳妾”的条件给吓退。后有昨日自己出宫撒火,当着众人毫不留情地撅了他的面子。莫说这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独子,皇帝的外甥,便是普通男子面上也多半挂不住的,轻者避而远之,更有那心胸狭窄之人说不得会恶语相向,自此成仇。 可秦主恩却是个心胸开阔疏达之人,今日再见,面上只作无事发生,前尘往事一概不提,这不禁让严恬长长地舒了口气。 …… 一到刑部大牢外,严恬就被惊着了。只见所有狱卒在祝牢头儿的带领下全员出动,人人脸上都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一溜两行,队列整齐,夹道欢迎他俩……入狱。 ------------ 第三十九章 狱中仙 秦主恩对自己的人生是有坚持的,起码在装逼这件事上做到了从一而终。 所以当刑部大牢的祝头儿颠着碎步一路小跑地过来打千儿请安时,秦主恩脸上那笑容堪称慈祥。 “这是老祝。”秦主恩扬了扬下巴,冲严恬介绍道,“以后有事找他就行。老祝,这位是……”他看了眼严恬,“我的一个……小兄弟。以后可能要常来常往,你多关照着点儿。我这小兄弟金贵,若是她有事来找你,你定要亲自费心照看,莫让什么腌臜东西惹她不自在。” 洛州大牢审假叶锦贤那回,秦主恩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姑娘家平白受了那种狗东西的污言秽语,他当时没一刀结果了那杂碎完全是不想给严文宽添麻烦。虽然这事儿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麻烦。 可祝牢头儿却是会错了意。“金贵的兄弟”?!这位爷可是皇上唯一的亲外甥,真正的皇亲国戚。虽然平日里倒也愿意同他们这样的人结交,甚至和街面上的混混多有胡闹,但真正能和这尊大佛称兄道弟的却没有几个。不是像定安侯府严二爷那样的名门贵胄,那就是天家宗室的皇子皇孙…… 祝牢头儿小心翼翼地迅速扫了严恬一眼,见是个身量不高,因未长开尚雌雄莫辨的十来岁少年。虽看着眼生,但那不急不躁的安静气度却颇让人捉摸不透。 他在心里翻了几个儿也没猜出这位是谁,不由得反而更加心惊。越是心惊腿越软,于是当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就拜,先高声表了个忠心:“这位贵人和恩爷放心。小人祝九定誓死效忠!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严恬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秦主恩,心想自己可能太低估了他这个皇亲国戚在京中的影响力。不过就是为以后提个犯人方便,能无障碍地掺和她爹手里的案子,怎么搞得跟要起兵造反似的?这个,呃……祝酒?不会一会儿真的端着酒碗来和她歃血为盟吧? 秦主恩摸了摸鼻子,心知这老小子应该是会错了意。他这想象力是不是丰富过了头?以为自己正在戏台子上唱“黄袍加身”呢? “行了!别整些有的没的!方玉廷那小子关在哪儿了?赶紧的,前头带路!”刚刚还觉得这家伙阵仗弄得不错,转眼就给他丢人现眼!秦主恩一边觑着严恬,一边挥手让祝牢头快干正事儿。 …… 京城所有的牢房统一归刑部管理,分为天牢、地牢、人牢。以方玉廷之罪本应过堂后就移送天牢。但他身份特殊,又因前任京兆尹鲍营柏胆小怕事迟迟不敢开堂审理,故而竟就一直被关在当初捉他时所投的人牢中。 祝头儿打着灯笼,领着二人穿过一排排阴暗的牢房。过道幽长深暗,让人一时觉得似没有尽头。 人牢里关押的犯人相对罪行较轻,狱卒们也乐得偷闲,管束松泛。再加上有秦主恩这尊大佛亲自打了招呼,所以严恬竟没费一点儿力气便比她爹提早见到了方玉廷。 大牢里面的“神仙屋”,与那些十几人一间的普通牢房相比,可谓是“奢华”。床铺、脸盆、椅子、溺桶等等用具一应俱全。一日三餐不管你想吃什么狱卒总能帮着弄来,只要……给钱。 这里一般关着那些家里不缺钱的犯人,步步皆需银钱,一碗白米饭也得一钱雪花银。 方玉廷家里自然有钱,可这里的狱卒却谁也不敢朝他伸手。太后的侄子,又犯了这么大的事儿,现在说是全大齐的眼睛都盯在这位小爷身上也不为过。敢跟他要“孝敬”,那无异于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来时路上,秦主恩曾向严恬简单提了方玉廷此人几句,可言语间颇为不屑。 让秦主恩都不屑的人?严恬第一反应这应该是个在富贵乡中养废了的纨绔膏粱,一肚子草莽,且乖张暴戾。 也是,能因父弑母,定不会是什么温和良善之辈,面貌上也说不定是如何的狰狞可怖。都说相由心生,她这些年来可是颇见过几个穷凶极恶、面目可憎之人。 所以当祝牢头儿“嘎吱吱”打开“神仙屋”的门锁时,严恬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拿出一副将斗恶犬的气势。 然而,牢房里只有一个盘膝坐地的清瘦少年,他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便漠然地挪开眼睛,继续盯着眼前的墙角,似乎站在门口的三个大活人并不比面前的这堵土墙更让人好奇在意。 虽只一瞥,却惊心动魄。严恬只觉得这间幽暗的牢房似刹时被那少年点亮,满室生辉,烁烁华光。 她想起幼时爹爹书房内挂的一幅“仙人乘鹤图”。那驭鹤长空的俊美仙童竟与面前这个少年极为相似,面庞如美玉雕琢,五官无一处不精致,如梦似幻,如诗如画。虽身陷囹圄,姿形狼狈,却未减其半风华,反而目如寒星,势如刀锋,更添凛冽之美。 严恬未料会见到这样一个人,不由得站在原地一愣。 “咳咳咳……”不想耳边陡然传来几声大力的咳嗽,顿时吓了她一跳 秦主恩捂着嘴在她身旁咳了个惊天动地,眼睛却瞪着严恬不放。小丫头片子真是没见过世面!至不至于见着方家的小白脸儿就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出息呢?!再说,你身边有个现成的大美男看不见呀?!竟去看别人?!眼睛呢?! 严恬虽然不知道秦主恩丰富的内心戏,但也自察失态,于是忙低头掩饰地咳了一声,便走进牢房。 方玉廷依然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他与外面的世界间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严恬等人能看见他,他却不受世俗所扰,自成一方,既不关心来人是谁,也不在乎这些人会对自己怎样。 严恬蹲下身子,顺着他的目光寻去,看到土墙角有一队排列整齐的蚂蚁正勤勤恳恳地背负着一粒粒馒头屑搬运回巢穴。旁边的地上放着半块掰碎的馒头。“神仙屋”的伙食自然比其他犯人好上百倍,供得也足,住在这里的人如此糟蹋饭食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秦主恩也跑了过来,伸长脖子越过两人的头顶去看,可却半天也没咂摸出有什么看头。他低头看了眼正聚精会神的方玉廷,翻了个白眼,心里暗骂了句“有病”。 错眼又瞥见严恬此刻也正拄着脸似陷入沉思,秦主恩点了点头。他家恬恬果然心性沉稳,这但凡急躁一点的谁会陪着方家二傻子看这么长时间的蚂蚁? 百无聊赖的秦主恩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背着双手在牢房里横逛。啧啧啧,方家小白脸儿挺惨呀,这使的用的都快赶上正经囚犯了。据说这家伙从被捉那一刻起就一言不发变成个哑巴,这事儿来的路上已经告诉了恬恬,可却不知她为何坚持一定要走这趟。唉,也不知道这群蚂蚁什么时候能把那块馒头搬完。 “蚂蚁都回家了。”看了半晌,严恬开口道。 方玉廷纹丝未动,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你是怕有蚂蚁掉队吗?”严恬拄着脸偏头去问方玉廷,似在闲聊。 方玉廷眼神微动,却也不过一瞬,最终又成一潭死水无波。 严恬并不介意,她安静地蹲在方玉廷身边,又认真看了一会,直到秦主恩已经开始试着刨墙了,她才终于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双腿,垂首看了一眼仍如木胎泥塑的方玉廷。那如玉雕般精致的侧脸在牢房昏暗的光影中暗淡木然毫无生趣。她轻轻一叹,转身走出了牢房。 终于可以走了!秦主恩舒了口气,掸了掸身上的墙灰,勉强拾掇起尚未被喂了狗的风度,踱到方玉廷身边准备告个别。 可惜,有些人就是这样惹人不快,你明知他从未针对过你,但却独独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已然被得罪了。方玉廷就是这么个天生讨人嫌的家伙。 秦主恩看着那张冷冰冰的俊脸,虽因未剃须盥洗而稍显落魄,但仍不损其半分风华,原本到了嘴边的好话就愣是说不出来了。再看他对自己那一副不理不睬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放心!”他咂了咂嘴,“你这罪不大。最多也就是个五马分尸,下辈子记着别再干了……” 话音未落,方玉廷突然活了过来,转头对他怒目而视。 哟嗬!你这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呲牙瞪眼想咬人?!秦主恩先吓了一跳,随即便回头冲牢门外的严恬飞了眼风,一脸的欠揍。 严恬默默捂脸,觉得此人真是贱术超群。 不过方玉廷并没有和这位贱客多做纠缠,不过一息便又老僧入定。 真没意思!秦主恩摸了摸鼻子,就此收势,提贱而去。 这次见方玉廷似乎并无收获,这家伙从始至终一言不发,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欠奉。 走在大牢幽长的过道上,秦主恩觑着身旁与他并肩而行的严恬,踌躇着开口道:“方家二小子从小就这德性,对谁都一样。你不用往心里去,没的因为他再气着自己。” “他以前也这么不同人说话?”严恬去看秦主恩。 “也不是,倒也正常说话,但就是话少。尤其和我,那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秦主恩想起了幼年时,尤其十岁之前,那时他尚无忧无虑,那时他尚不姓秦…… “以前每次在太后那儿遇见他,他都是板着一张脸,一板一眼地行礼请安。太后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半句话多行半步路,规矩得像个假人。那时候太后和我娘都说他好,规矩,上进,老爱拿我和他比,倒说我像个皮猴……” “于是从那时起你就不待见他?”严恬终于明白过来,看着他似笑非笑。 “咳……倒也,倒也不是。谁让他长得太扎眼,好好的大老爷们儿倒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秦主恩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和他的梁子说来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就是有那么一回,去宫里请安,我领着几个小太监寻了个机会堵住他,想把他裤子扒了换上裙子……” “啊?!” 这下不光严恬,连领路的祝牢头儿都被惊着了。两人一齐转头看向这位混世魔王。 这他妈也是人干的事儿?! ------------ 第四十章 霹雳神兽 是不是人干的事儿秦主恩不知道,因为他根本就没干成。 当日,方玉廷以一介八岁小童之力,一口气干倒了大他一岁的秦主恩和四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自此一战成名! 而当时成名的不光是方玉廷这个打人的,秦主恩这个被揍的也因为以高出对方一头且带了四个帮手却反被揍得哭爹喊娘而名扬全宫…… 这种事儿他当然不可能跟严恬细说。能细说的主要是他和方玉廷虽然从小认识但并不算熟。关系嘛……也就那样。 不过,秦主恩还有些话没说。那场胡闹之后,突然一夜之间,他的率性人生就戛然而止。也是在那一年,大齐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 严恬并没有注意到秦主恩刚刚有那么一瞬,因深陷回忆而生出些许迷茫阴郁。她只是此刻看着蹲在地上和一群土狗玩得不亦乐乎的秦主恩非常无语。实在不明白这货到底是单纯还是缺心眼儿。或者,只是单纯的缺心眼儿? 大牢的后身儿是几间平房和一个宽敞的院子。除了供差衙们平日里休息吃饭外,那院子是专门用来养狗的。严恬没想到,从牢房出来后,秦主恩会领着她来这儿看狗。 数条膘肥体壮的土狗,与秦主恩一见如故,又扑又抱,热情似火,仿佛得见亲人。 “恩爷。”一旁的祝牢头儿看着正耍得高兴的秦主恩,却满脸的如丧㛈妣,“小人这些狗都是从小喂到大的。平日里也就看牢护院,晚上再巡个防什么的,实在当不起大用。” “挺好。我也没想让它们当什么大用。”秦主恩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就这三条吧,我觉得胆子挺大,性子也稳,用起来正好。” 看着祝牢头儿那张千里奔丧的苦瓜脸,他忍不住仰头哈哈一笑,伸出摸过狗头的手拍了拍人家的肩膀,“老祝你放心吧,我就用一会儿。事后保证让人把你这几个宝贝好好地送回来。” “哎,哎,放心,放心……”得了这话,祝牢头儿赶紧点头像捣蒜,似生怕表态晚了一点儿,这位活阎王再改了主意,当场架起个狗肉锅子什么的。 “哦,对了,这是爷要的东西,小人已经准备齐全,一样不少。”祝牢头不知又从哪儿寻出个大大的包袱,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 秦主恩也不客气,一把接了过来,顺手翻了两下,随后笑着点头:“不错!备得挺全。爷记你一功。” 此话一出,祝牢头立时比中了状元还要高兴,连他那三条宝贝忠犬都忘到了脑后,当即眉开眼笑道:“全凭恩爷吩咐。爷若再想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小人便是。小人定会尽心竭力,肝脑涂地……” 又是“肝脑涂地”!一旁的严恬默默翻了个白眼。这小老头儿表忠心似乎不太会用别的词儿。也不知道他那有限的脑子能刷多大块儿地。 秦主恩倒是不再啰嗦,把包袱往身上一背,牵着三条土狗,朝严恬一甩头,“咱们走。” 三个狗头齐行并进欢蹦乱跳,秦主恩策狗奔腾被拖得东倒西歪。路人纷纷投来奇怪的眼神,严恬觉得无地自容。 关键这狗头将军还腆着脸跟她夸耀,“你看咱这眼力!挑得这仨多乖!” 乖你个头! 严恬觉得自己修炼了十几年的“贤淑端庄大法”马上要破功。多年的修为还真干不过他一时的傻缺! 罢了!既然事已办成,不如就此卸磨杀驴……不是,告辞回家。 “那个,既然已经见过方玉廷,今日也就到此为止吧。小妹告辞,秦大哥,”严恬看了看那三条土狗,“……尽兴。” 哟!小丫头片子这是要卸磨杀驴……啊呸!过河拆桥呀!秦主恩微微挑起一根浓眉,“你就不想看看方玉廷的卷宗?” “呃……想!”严恬果断决定,回家什么的可以先放一放。 “可现在这时辰……”她抬头看了看当空高悬的太阳。他们见方玉廷并未用去多少时间,此刻不过巳时。“我父亲卯中去的衙门,若算算他新官上任各处巡视、召见属吏的时间,这时候应该一切妥当,正坐在后堂看那方玉廷卷宗。咱们这个时候去,根本就挨不着卷宗的边儿。” “这些你都别担心,我自有办法。你就说你想不想看吧?” “想!” 虽然作为正常人秦主恩可能不是特别稳定,但这人颇有偏才。参考之前洛州叶锦贤一案,严恬认为还是可以信任一下的。 秦主恩的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边走边偷偷瞄了瞄严恬。从早上到现在,这丫头所表现出的种种似乎都是对他无条件的信任。这很好!她早晚会是他的。 …… 京兆府后山墙处十分僻静,却也并非无人往来。严恬已经是第三次迅速踢开石头装模作样地在墙下闲逛,以躲避经过的路人。 秦主恩牵着狗,没骨头似的拍在墙上,憋笑憋得快要断了气。 “你能不能让它们安静点儿?!再把前门的衙役给招了来!”严恬这完全是在迁怒。她一边气鼓鼓地再次摆起石堆,一边十分不雅地朝秦主恩翻了个白眼儿。踩着石头,再次努力向上蹦了蹦,可结果依然不大尽如人意,那墙头儿离她该有多远,还是那么远。 秦主恩和伸着舌头的狗子们一起歪着脑袋看着严恬。大家都觉得对面这个疯狂刨石头的女人可真是顺眼呀!你看她这石头刨得多好! “你是不是平时话本子看多了!”秦主恩使劲抿了抿嘴,但没成功,还是笑出声来,“哈哈哈哈……这衙门的围墙凭你垫几块石头就能爬上去?就算你能爬上去了,这么高,你敢跳下去吗?就算你敢跳下去,你怎么知道围墙那面没人?说不定还没等你摔个稀碎,就已经被人捆成个粽子!” 严恬不服气地瞪他:“不是你领我来这僻静的后墙吗?” “领你来后墙就是为了爬墙?”秦主恩挑了挑眉,其状甚贱,“领你来这儿是因为这儿人少!咳!那个,这个给你。” 他伸手从祝头儿给的那个大包袱里刨出一套衙差的衣帽,冲着身后的小巷努了努嘴:“套上就行。一会儿请你看场热闹。” 早说你有备而来呀!那刚刚还把她当成猴子戏看了半天!严恬气得牙根痒痒,恶狠狠地接过衣帽,瞪了他一眼,愤愤然转身,走了个虎虎生风。 秦主恩的心情愈发明媚,看着严恬的背影微微一笑,随后自己也翻出套衣服来,边哼着小曲儿边给自己套上。 “今天有劳你们了。”他蹲下身子拍了拍那三个狗头,“我也知道这活儿实在不是狗该干的,可谁让我只想出这一个主意。唉,放心,等事后我让老祝炖肉,好好犒劳犒劳你们。” “我换完了。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主恩起身回头,看着这位俏衙役忍不住挑了挑眉,然后又低头去扒拉他那个包袱…… …… 严文宽大清早驳了女儿,出了家门后这位二十四孝好爹的心里就不怎么得劲。都说一天之际在于晨,早上不太得劲果然全天就都不怎么顺畅。 严文宽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被御笔钦点升迁进京,主要是皇上要他来审方玉廷的案子。因此他本打算上任第一天先简单见见下属后,便去后堂着重翻阅方玉廷的卷宗。 可谁知到了京兆府衙门,少尹、功曹等属官都见了一遍后,刚想去办正事,却见衙门内所有的差役雁翅排开,整齐列队,前来拜见。班头臧高升则咧着缺了颗门牙的嘴,颠着小碎步一路跑来,点头哈腰,满脸谄笑,嘴里更是如江河灌海滔滔不绝。 先是把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人员、各处所管事务、二十二间半房舍的用途皆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不等严文宽开口,又有人急火火抱来了衙门里近两年的账本案目。 趁着严文宽随手翻了两下账目的功夫,这位臧高升臧班头儿又讲起这京兆府的旧事掌故来,嘴上竟没有一刻闲下来。 严文宽听得脑瓜仁子嗡嗡作响,被裹挟着团团忙了半日,倒也大致将京兆府衙门了解个七七八八。最后他实在对这聒噪忍无可忍,把脸一沉拿出了长官的威仪,先命众人散了,又命臧高升速去把方玉廷的卷宗调出来,他今日别的一概不论,只想先认真看看平国公府灭门一案始末。 可谁知,他在后堂书案前刚坐定不久,忽就听见外面大乱,吵吵嚷嚷,嘈杂非常。紧接着那个臧高升急急火火跑了进来,神色夸张地乍呼道:“大老爷,快去看看吧!为迎老爷入职,咱们衙门天降祥瑞!竟腾云驾雾地飞来了一群霹雳神兽!” ------------ 第四十一章 狗狗祟祟 能养出个不信鬼神的闺女,那老子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尊神敬鬼的信徒。所以对于“天降祥瑞”这等事,严文宽一向嗤之以鼻。 以前每逢皇上太后的千秋寿辰,各地方也都爱搞出些“祥瑞”敬上,严文宽却从不弄这些虚无浮夸的噱头。故而此时一听臧高升的话他便忍不住皱眉,心道这恐怕是一众属官差吏们想要讨好他这个新任上官而故意演的一场吉庆戏。 可外面闹得实在太不像话,除了吵嚷,又夹着噼哩啪啦的爆裂声,若不出去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严文宽无法,只得抬脚跟着臧高升出去查看,心中却是有气,只道这京兆府的衙门实在规矩松散,待忙过这一阵子定要好好整治。 寻声七拐八拐来到前院,便见一院子的乌烟瘴气,满衙的差吏吵吵嚷嚷乱成一团,众人追着几只浑身冒烟噼叭炸响的畜牲四处乱窜。呜嗷狂吠声、噼叭炸裂声与众差吏的叫骂吵嚷声搅成一团,吵上云霄。 而那几只不知为何物的畜牲似乎发了狂,此刻正上窜下跳,见谁咬谁。且乍看之下除了电光霹雳外,浑身竟还金光闪烁,十分耀眼,于这满院烟雾之中狂奔乱跳,一片金光缭绕,竟真似腾云驾雾而来,金光神兽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乱?”严文宽高声连问几句,却怎奈他一人声音与这番嘈杂喧闹相比实在太过单薄势弱,竟如石沉大海未激起半点回应。众人依旧兴奋地追逐叫嚷,完全没注意上官老爷已经站在他们身旁。 不仅如此,严文宽反而一不留神倒被众人裹挟了进去,身不由己地跟着一起团团乱转起来。可他却没发现,原本跟在自己身后的臧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不见了踪影…… …… 当乔装的严恬跟着秦主恩一路遮遮掩掩地混进乱成一锅粥的京兆府衙时,正看见二道角门处臧高升像个小号的守门石猴堵在那里。 严恬以为被人发现,不禁心下一慌,赶忙转头去看秦主恩。谁知这厮却满脸泰然地走上前去:“你怎么还专门在这里等我?事儿办好了就成,我这儿并不用你。” 话音未落,那臧高升已经然迅速地又矮了半截儿,趴在地上边给秦主恩行礼边谄笑道:“爷吩咐的事儿小人哪敢怠慢?前院那儿已经打理妥当。小的不能偷懒,立马来这后院等爷的吩咐。” 嘴上说着话,那双小老鼠眼却滴溜溜瞟了上来,目光绕来绕去终是越过秦主恩粘到了严恬身上:“今儿寿爷倒是没陪着爷来。这位小兄弟长得可真是俊俏……” 话未说完,秦主恩抬腿就赏了他一记窝心脚,随即闪身将严恬掩在了身后,笑骂道:“仔细你的狗眼,若是不想要了,爷现在就抠出来当炮儿踩。今天可是又灌了黄汤?一对儿有黑没白的狗眼珠子往哪儿瞟呢?” 臧高升心中一惊,便知道这人不管男女都应是秦主恩新近的心尖尖儿,自己刚刚孟浪了。于是忙化成个肉陀螺,就地滴溜溜滚了两滚,仍又滚回秦主恩的脚下,仰脸咧嘴笑成朵硕大的菊花,先下死力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讨好道: “瞧我这双狗眼!竟不听使唤!真该就地挖出来给爷踩着玩儿,可又怕脏了爷这绣花嵌宝的新鞋面儿。爷不如先赏给小的留着,等哪天小的把这东西洗干净了再献给爷当炮儿踩。” 一番唱念做打看得严恬惊掉了下巴。按说她也颇审过几个流氓无赖,当日冒充叶锦贤的鲁大金如何?可论无耻厚颜的程度却不及此人的万分之一。 若说刚刚祝牢头儿的那番郑重其事毕恭毕敬只让严恬觉得好笑,那这位臧班头的阿谀谄媚涎皮涎脸却让她觉得猥琐恶心。 不过这位也确实配得上“猥琐”二字,虽看不大出来年纪,但想来也不会太老,一副音容笑貌长得颇为捉襟见肘。身材瘦小,形容枯干,如死木枯皮,更兼尖嘴猴腮。白云观门前的石猴和他一比都算眉清目秀,他只能算得上个初具人形…… 秦主恩却是见怪不怪,也不理这只涎脸石猴,抬脚就带着严恬往后衙走。臧高升急忙爬起身来,颠儿颠儿赶到前头带路。一路上还真的颇遇上了几个急急忙忙往前院赶的差役,但因他二人身上穿着差服,竟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们。 引至后堂,一推门,平国公府一案的卷宗果然正摊在大案之上。 “你去前院盯着,有什么事机灵着点儿!还有,那三只神兽事后给我洗喂好了送还给大牢的祝九。”秦主恩将臧高升拦在门口,又多嘱咐了一句。 严恬却是脚下未停,直奔案上卷宗而去。时间紧迫,好在多年的阅卷习惯让她能分得清主次要点,不说过目不忘,也算能一目十行。此刻更应速战速决,她立即进入状态,迅速翻看起卷宗。 臧高升原本还伸长着脖子向屋内张望,却无奈身高不够优秀,在秦主恩这尊铁塔面前更突显他矬得丧心病狂。于是只得尴尬地咂了咂嘴,再次露出那缺了一颗的门牙,堆起满脸皱皱巴巴的谄笑,连连作揖退下。 臧高升走了,秦主恩却站在门口没动,他转头看向屋内。冬日暖阳淡淡的柔光此刻正披洒在严恬的身上,如同为她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整个人就这样刹时平和了下来,竟添了丝和她性子极不相符的静谧恬淡。那长长微垂的睫毛,端正挺直的鼻尖,紧抿着的花瓣般的樱唇,时而微蹙的蛾眉……门外万丈红尘,人声嘈杂。屋内却自成天地,仿佛那便是她的世外桃源…… 秦主恩忽然有点儿眩晕,也不知是因为今日这阳光太过耀眼,还是屋内那人晃花了他的心神。不自觉间嘴角便扬了起来,却并非挂上往日那抹玩世不恭的讥笑。此刻的秦主恩没有讥讽,不再尖锐,去了一身的戾气,再无邪魅和阴郁。他忽然变成了天上的那轮暖阳,淡淡的温暖,轻轻的温柔,还有,并不刺眼的明亮…… …… 待严文宽看清了捕兽网中的三只“霹雳神兽”,他好悬没当场气死。这哪是什么神兽,分明是三只土狗!金光缭绕盖因身上缠了金铂纸。霹雳炸响那是因为每只狗尾巴上都拴了一挂鞭炮! 严三老爷饶是再儒雅温和,此刻被戏耍至此也必然火冒三丈。不过大智如他,自然不会当场暴跳如雷,反而捋着胡子硬生生冷静下来。他先眯起眼睛将众差役挨个扫视一遍,随即轻轻摇了摇头。可紧接着突然灵光一现,他似乎想到什么,猛地转身便要去后衙,然而却不想迎面正同臧高升碰了个对脸儿。 “老爷这是要去哪?老爷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小的去办就是,小人一定尽心竭力……”臧高升拦在严文宽面前,左摇右晃堵住去路,一开口大有泄洪之势。 严文宽眯起眼睛看着他,随后一甩袍袖挥开拦路之人。 “哎,老爷,老爷……”臧高升一路高喊赶紧跟上,却到底是拦不住的。 果然,一进后院正见秦主恩守在门口,那大案之后坐着的不是严恬又是哪个! 秦主恩一见严文宽来了立刻迎上前来,先使了个眼色给臧高升让他退下,自己则涎着脸,一边张手拦着,一边笑道:“三叔好忙。我这寻思领恬恬来找三叔同去吃晌午饭呢。一来庆三叔入职,仕途顺遂,步步高升。再一个也为让恬恬见识见识三叔这京兆衙门的气派……” 嘴上嬉笑奉承,一口一个三叔叫得亲热肉麻。脚下却闪转腾挪,严文宽向左他朝左,严文宽向右他堵右,折腾半天严三老爷竟然半步未挪,眼睁睁看着后堂之上严恬捧着卷宗一目十行地阅了个荡气回肠。 直气得他头上虚汗直冒,气喘吁吁,连连甩袖欲挥开这泼皮,却哪知眼前这小子竟是属弹簧泥鳅的,滑不溜手不说,还在他身边弹开又弹回,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不动半分。 严大人又高声叫人来,却不想不仅身后的臧高升突然不见了踪影,这满衙门的差役都像被绊住了腿一般,只听见前院吵吵嚷嚷,却就是不见有一个人到后院来。 “严恬!你个不听话的!快给我出来!”不得不说,能把个好脾气的严三老爷气得不顾体统地大呼小叫,他今世这件漏风小棉袄上辈子还真有可能是把刀刀见血的大砍刀。 严恬也怕把她爹给气出个好歹来,更怕秦主恩手上没轻没重。那卷宗虽是粗略翻了一遍,却也大概心中有数。于是忙又匆匆扫了几眼,便丢开手去,从大案后面绕了出来,笑嘻嘻地躲在秦主恩身后冲着吹胡子瞪眼的亲爹拱了拱手:“老爷公务繁忙,小可就不再叨扰了。告辞。” 说完,趁秦主恩拦着严文宽之际,她像条黄花鱼一样贴着墙边“哧溜”一下就窜了出去。严三老爷还未待反应,自家闺女便已然一骑绝尘地窜出了二门。 “哎?嗐!你……我……卸磨杀驴呀你!”秦主恩看着扔下自己跑了个无影无踪的严恬,张口结舌,指着她,又指了指自己,半晌才憋出一句。可一回头正和满脸铁青的严文宽来了个脸儿对脸儿。他当即便觉得自己像把浸了桐油的干柴,被严文宽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一烤,立马滋滋冒烟…… “呵呵,呵呵……三,三叔忙着,忙着!”秦主恩干巴巴地笑道,感觉自己就快被点了天灯,“严恬她,她太不像话了!我,我去替您捉她回来!” 话未说完,人已经如一枝屁滚尿流离弦箭,连滚带爬地射了出去。 是哪个脑筋不清楚的,刚刚竟还觉得那丫头恬静平和岁月静好?!秦主恩泪流满面地在心里来回抽自己嘴巴。我他妈刚才一定是被下了降头! ------------ 第四十二章 所谓正义 两人最终还是在京兆府的后院墙下汇合。严恬觑着秦主恩那黑云压城的脸色,颇为担心城欲摧。 她心虚地冲他笑笑:“我爹这人吧,最是嘴硬心软,尤其对外人更是宽和。有秦大哥在那儿镇着,料我爹他也不能怎么样。您这是……生气了?别,别这么看着我呀!我怎么有种被黑白无常来收生魂的感觉……” “我哪敢收您老的生魂?!”秦主恩一边胡乱扯下身上的差服一边皮笑肉不笑道,“小的我反而差点指望您老来给我风光大葬呢!” “呸呸呸……真不吉利!”严恬忙一本正经地朝地上啐了两口,“秦大哥自是福大命大,长命百岁,千秋万代……” “得!我饿了!”秦主恩抬手制止住严恬的马屁,转身就走,“你要是真的良心不安就请我吃碗面吧。” “哪能只一碗面呀。”严恬赶忙狗腿地跟上,“说来这京城的好馆子小妹还没逛过呢。秦大哥觉得哪里合胃口,今天小妹坐东。” 胡婶原说今儿中午给她炖佛跳墙的。唉,看来只能等晚上再和跳墙佛爷共普渡了,眼下她先送走这尊黑脸煞神再说。 严恬心中嘀嘀咕咕,哀悼着心心念念却吃不到嘴里的美食,全然没看见走在前面的秦主恩高高扬起嘴角,一脸的奸计得逞。 这丫头惯爱卸磨杀驴,不是,过河拆桥!若非她把自己丢下心里不安,估计此刻早就拱手告辞,挥挥手把他当块抹布丢掉。 刚刚那一场,换得佳人作陪,这波不亏! …… 当严恬看到彤翠楼的伙计一趟趟端上来的珍馐佳肴时,她觉得,这波不亏! “恩爷,菜都上齐了。您和这位小爷慢用。小的就在门口守着,有事儿您叫小的就是。”彤翠楼的首席大伙计上完了菜,满脸堆笑地打了个千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严恬一边咬着炭烤羊排一边忍不住挑了挑眉。果然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呀,秦主恩似乎到哪儿都挺吃得开。 一进彤翠楼,这里的大伙计就立马放下手里所有活计,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请安。又领着他们一路上楼,来到这间似乎是一直专为秦主恩备着的包间儿。上来的菜色也真是……啧啧啧啧…… 严恬一边吃得欢快,一边偷偷地捏了捏荷包。饭钱倒是也不必太过担心,她的亲亲父上大人是无论如何都会带钱来赎她的。只不过希望凭借自己过硬的八字儿,回家能抗得住她爹那场新仇旧恨的好打…… 嗐,美食当前,先不想其他。 严恬这边万事皆抛,一心干饭,吃得笑容满面,两颊鼓鼓,活像一只餍足的馋猫。 秦主恩那边却几未动筷,而是端了杯茶含笑地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严恬。 和京中那些笑不露齿语莫掀唇行动坐卧皆依着规矩端着架子的大家闺秀相比,严恬这样的姑娘才真是生动有趣又难能可贵。 “你说你吧,我真是搞不懂。”严恬正吃得忘我,冷不丁头上传来秦主恩带笑的声音,“把自己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儿,又好一顿捋严三叔的虎须,我却实在没看出来这些能对方玉廷一案有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秦主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玉廷这事儿说来再明了不过。满府的下人亲眼所见,他自己也承认。虽不是官府当场捉了个现行却也差不多。不管外面人说什么‘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什么连《大齐律》都定下替父报仇而杀人不受追究。可他杀的毕竟不是不相干的旁人而是他母亲。‘子复仇可也’,但子弑母却罪无可逃!他……终是难逃一死……” 说到这里秦主恩垂下眼睛。虽说二人一直不太对付,可怎么说也算是从小的玩伴,便是没什么亲戚情谊,但熟人总该是算的。 “我折腾这一圈儿,自然是有用的。”严恬放下筷子,开口时便有几分郑重,“小妹自幼顽劣,对针黹女工只觉无趣,素喜研读律法。我纵观古今奇案、文献传记,竟发现不论古今,审案者皆有一个大大的弊端。” “哦?什么弊端?”秦主恩不禁也郑重起来。 “那便是无论案子大小,审案的主官皆只重结果却轻过程,只看事实却不在乎这事实是如何而得。这便造成大量冤狱滋生。 “下面办案的差吏甚至主官本人为得事实结果,使出百般刑讯手段,让嫌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或真有招供,但也有受刑不过屈打成招的。 “小妹每每看到这样的载记,便会生出个痴念。世人所谓的正义,应不仅仅只是针对被害的苦主,那些尚不知是否冤枉的嫌犯也应被公正对待。 “我朝对于刑案要求‘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说来正与小妹的那些痴念相合。断案前将所有该做之事都依制而为,仵作勘验、证人证言、细阅卷宗、详审疑犯……极尽详尽,最终推导出事实结果,而非严刑逼供,这才是对嫌犯的公平,对世间的正义。 “说来让秦大哥见笑。小妹为一介女子,力薄言轻,可却又总是如此异想天开。便是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却也压不住一些痴心妄想。总想着让这世道处处皆是湛湛青天,再无申诉无门含冤莫白!” “好!”严恬话音未落,秦主恩便陡然起身,击节赞叹,遂忽而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又坐下,却是满脸激越,“虽生为女子,但严恬不输于男儿!不!是要比这世间大多须眉浊物更有志向抱负,更有远见卓识,更加清醒明白!”他看着这样意气风发的严恬,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严恬看着这样激昂振奋的秦主恩,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这些惊世骇俗之言从未与旁人说过,因为无人会理解,且多半会将她当成不守本分的疯痴狂人。便是父亲她知道也不会全然赞同。 可今日,却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向秦主恩吐露了心声,说了自己的抱负和痴念。难道是因为洛州的相处让她对他卸下了心防?还是她自始便知道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同样的磊落不羁,同样的藐视世俗,同样的有着那么一点痴意…… 二人一时静默,怪异的气氛不知不觉漫延开来。严恬的不知为何两颊作烧,尤如火烤。 而秦主恩却觉得心中有面大鼓敲得惊天动地,几欲震起这满楼食客。他忍不住掩饰地干咳一声: “咳……嗯,你,你做得很好……”话一出口,这位二百五立马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随即忙又没话找话道,“虽说方玉廷所犯之案有违人伦,十恶不赦,且又成天板着一张臭脸,着实讨厌。可……他这人呀……唉,还是可惜了……” “可惜?为何?”严恬看向秦主恩。 “你自小未长于京城,并不知道这京中各府的掌故。”秦主恩摇了摇头,也借机将脑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同甩去爪哇国,“平国公府虽然人口简单,既无什么作妖的小妾亦无庶子,不过是一长一幼两个嫡子。可他们家的家事却并不清明。 “被陆氏捅死的平国公方庸,虽然偏疼幼子,可对长子也是真心疼爱的。但那位平国公夫人陆氏可就不同了,偏心长子偏得厉害。京中但凡知道些底细的人都说,陆氏的心天生长于右腋下,已经偏得没边儿了。 “就拿方玉廷去军中供职这事来说吧,如今这太平年景,除了防犯西北回鹘偶有用兵,哪家不知道朝廷重文轻武?京中世族子弟不管本人上不上进,家中莫不是铆足了劲让其走读书科考的路子? “盖因家家都知道一个道理,虽说是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可如今只要子弟稍微上进,习文将来就容易出头,仕途也会顺畅百倍。再加上家族扶持,那这锦绣前程便是妥妥的囊中之物。 “可若是好好的子弟去习了武,那先不说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们能不能吃得了那份风吹日晒压腿拉弓、起五更爬半夜扎马练功的苦。单说这前程上,想要出头,便唯有去边境戍边,尤其是西北。 “但那里穷山恶水、风沙肆虐,哪有京中富贵繁华?更兼刀枪无眼,九死一生。世家大族中,除非那极不受宠又想出头的庶子,否则谁家会愿意让儿子去吃那个苦,冒那个险?!尤其是那金贵万分的嫡子! “可方玉廷作为本应更娇惯的嫡幼子,竟于十二岁那年弃文习武,以至十五岁便进了军营……少年参军,离家入伍……那份苦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半大少年能抗住的。他却抗住了。 “若说他学业上多有欠缺,天资不足,故而改文习武,倒也能说得通。可我小时候是和他一起去过御书房的,陛下的考校从未难倒过他,不仅对答如流,更兼举一反三,以点知面,极其聪颖。连皇上都夸过他学业颇好,是同龄子弟中的尖子,且十分看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竟突然莫名其妙地弃文习武,走了武举的路……” “若非是有什么大变故,一夜参透,性情大变。那就定是压着满腹委屈,不得不为之,例如将大好前程让给其兄长……”严恬开口接道。 随即她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沉思起来。却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之人在听到她那句“一夜参透,性情大变”时陡然变了脸色。 秦主恩垂下眼睛,掩饰地喝了口茶。说来,他也算是弃文从武,只不过连这武也不能学得太好…… “那方玉廷弃文从武后,太后和皇上可说过什么?”严恬问道。 “未置一词。” “怎么可能?”严恬十分惊讶,“既是太后的侄子,又得皇上看重,那想来二位定是要将他当成朝廷未来得用之人培养的。如何出了这样大的变动,两位尊上竟不置一词?” “呵!”秦主恩讥讽一笑,“方玉廷经的那些事,没得着说法的多了。 “听说他两岁那年乳母不够尽心,不知给他喂了什么,以致上吐下泻,好悬人就没了。多亏太后知道得及时,杖毙了乳母,又将他抱回宫中养着,才保住一条小命儿。 “呃……这些……也都是我长大以后,为了……咳……为了搜寻些那小子的短处打听来的……” 严恬:“……” “据说那一次平国公府内闹得天翻地覆,发卖了不少下人,可最终还是慢慢平息下来。 “我如今想想,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比如,方玉廷前脚发病,太后是如何后脚便亲自带人赶到方家救人的?这说明方家定有太后的眼线,且这眼线就是为了盯着方玉廷的。那太后为何要如此……” “因为……太后她老人家知道有人要害年幼的方玉廷,却又不能擅动此人。”严恬看向秦主恩。 四目相对,秦主恩微微挑唇,二人心领神会。 ------------ 第四十三章 疑点 “自那次事后,平国公府内确实安分了下来。”秦主恩继续讲道,“方玉廷被太后带进宫里养了将近一年,直到三岁。不仅身体痊愈,更兼口齿上也伶俐了不少,起码能向身边的嬷嬷告状谁亏待了他。太后这才放他回府。而放回府时,除了安排了一众乳母奶娘外,还专门派给了他一个名为教养嬷嬷实为大内高手的人。” “大内高手?”严恬惊呼,只觉当时情势对三岁的方玉廷来说应极为严峻。 “对。大内高手!想来方家那小子自小便跟着此人学了些拳脚防身。后来弃文从武也应该是拜她为师。 “不过这些年来,方家确实没再出什么幺蛾子。而且据说家规极严,内言不出,外言不进。后院也是出了名的太平,平国公方庸甚至从没弄出个庶子什么的。这方家看似和睦美满,是京城世家里一等一的榜样。可……我却总觉得方玉廷过得似乎并不如意……”秦主恩回想起那个一直紧绷小脸浑身戒备的小小少年,不禁皱起眉头。 “哦?有什么具体事例吗?” “具体的事儿倒是一时说不上来,可却又似乎处处有迹可寻……就比如,我曾见过那两兄弟跟着平国公夫人一起进宫给太后请安,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十分怪异。平国公夫人似乎和大公子才更像母子,至于和方玉廷之间……在众人面前她倒也笑语盈盈、关怀备至,可却总觉得差点什么。 “以至于有段时间我曾怀疑过,方玉廷是不是平国公方庸在外面惹下的风流孽债,后来悄悄将其抱回府中,以庶子充作嫡子养。故而平国公夫人陆氏才会咽不下这口恶气,方玉廷两岁那年不是乳母而是她亲手策划了那场故事……” “这种事情应无可能。”秦主恩话未说完,严恬便出言驳道,“我朝礼法极重嫡庶。我记得曾看过一段文献载记。太宗年间,有一名门世族以庶女充嫡送进宫中待选皇子正妃,不想后来东窗事发,太宗皇帝当时御笔亲批,‘此族血脉已乱,以后该族女子世代不得入宫参选’。 “嫡庶尊卑事涉宗庙礼法,血脉传承,国之大事,绝非平常。故而本朝一直严遵嫡庶,若有违制,轻则褫夺爵位,革除功名,重则遭牢狱之灾,连累整族。 “以至我朝近几代君王治下再无此事发生,便是乾坤大乱的废帝顺平一朝,也从未出现过以庶乱嫡的事。 “平国公府是我朝第一等公爵勋贵,全大齐多少双眼睛盯着。若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庶乱嫡,先不说太后她老人家会不会眼睁睁地放过此事。只说平国公本人敢不敢拿着方家的基业、整族的身家性命来冒这个险!” “我也觉的这想法不靠谱。方家若以庶乱嫡,必然瞒不过太后。太后的眼里可不容沙子,必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更别说为一庶子离宫亲救、倾力保护。 “再有平国公的为人……咳,可不似你们家老爷子那般……敢作敢为。”秦主恩偷偷觑了严恬一眼,“你祖父他老人家,当年为了你亲祖母、你父亲,和家里闹成那样,也没说以庶充嫡,将你父亲记在康和郡主名下冒充嫡子教养。毕竟嫡庶之别将来无论是在仕途上还是婚配家业上多少都会有些影响的。” 严恬转头拿眼瞪他。 秦主恩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平国公性子随和,说白了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软和人,他连你家老爷子所为的十分之一都不敢做。更别提连你家老爷子都不敢为之事。所以我刚刚所说只是曾经的猜测。至于现下,除了天生的偏心,我却实在想不出原因。” “按你说的这些,我却又想到了一些疑点。” “哦?什么疑点?” “刚刚在我爹那儿翻阅卷宗,我看到平国公的生平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平国公是先帝朝乐庆十一年生人,只比太后小了两岁,却为何其长子同你和我二堂哥差不多大,幼子竟比你还小上一岁?按辈分算你原该叫那方玉廷一声表舅。” 严恬这么一算辈分,秦主恩立时尴了个大尬。小时候就为这称呼,不知打了多少官司,如今又被旧事重提。 “倒也,倒也不必太过拘泥……”秦主恩讪讪道,遮掩地举筷夹菜,却不想一筷子伸进了旁边的干果盘里。他干咳一声,又讪讪地将筷子放下。 严恬见他这样,感觉颇为有趣,心中便知关于这事儿以前定出过什么故事。却也并不揪着不放,只强忍着笑继续说道:“这是其一。因这一点,我当时疑惑,便又细细看了平国公夫妻二人的生平,竟发现了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情?” “平国公夫人陆氏竟是东静伯陆家的庶出女儿!大齐的一品公爵,勋贵世家之首,迎娶一位庶女作国公嫡妻……” “都说娶妻娶贤,若他二人两情相悦,平国公方庸本人又愿意,求娶个名门庶女当正妻也并不是不行。”秦主恩本身就不是个看重门第的,所以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若是这样倒也能说得通。可还有更奇怪的。陆氏竟是运和十年嫁进国公府的,而相隔五年后,也就是当朝的永治三年方才得封一品国公夫人的诰命。 “运和十年时,当今太后娘娘尚为先帝的皇后,当今陛下时年九岁,而平国公算来已然年近三十!三十岁才娶正妻? “而且本朝有爵位的勋贵之家,给正妻请封诰命莫不是紧赶着时间。已婚者承爵,大多是承爵当天便上书朝廷为嫡妻请封。已承爵者大婚,也基本上是大婚后第二天便为新婚妻子请封。 “我记得我还对了一下平国公承爵的时间,是运和七年。也就是说运和十年陆氏嫁进平国府时,方庸已然承爵。可为何婚后未第一时间给陆氏请封?而是结婚五年方才给陆氏请了那国公夫人的一品诰命? “娶一个三等伯家的庶女为嫡妻。三十岁才婚配。婚后五年方才给妻子请封诰命……这桩桩件件皆看似琐碎小事,微不足道,可若把它们串连起来,却会发现平国公夫人陆氏绝非那么简单!” “你这么一说确实奇怪。”秦主恩曲指敲了敲桌面,“我听老人说,近两代平国公皆子嗣不丰。且他们家又非那清流文官,并不讲究什么先得了功名再成家。故而,这几代平国公娶妻都早,不过十六七岁便已然成家。可听你如此一说确实怪异。” “秦大哥自小生于京城,就不知道这代平国公年轻时的掌故?” “这你却问到了点子上。这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公侯世族,各家那些奇闻轶事鲜少有我不知道的。可你刚刚所说的那些我却半分未闻,甚至从不曾注意到过。按理说若真有这么多不合理之处,总应该会有那么一两个传言流出来。可平国公府除了我刚刚说的那个故事,竟再无半点传言,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有意抹去了似的?”严恬皱眉接口道。 “对!你说得不错。”秦主恩点头道,随后也跟着皱起眉头,“可,谁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抹去所有传言?且又有什么必要,去压制平国公府的这些传言呢……”。 “为什么压制我却不知。可什么人压制,倒能猜测一二。想来,定是比平国公府还要位高权重之人,否则是不管用的……那会不会是,太后娘娘?”严恬看向秦主恩。 “很有可能。”秦主恩点头,“我听我娘说过,外祖母的父亲和上一代平国公是亲兄弟。外祖母一岁多时家逢大难,父母双亡,于是便被当时尚无子嗣的老平国公夫妇收养。 “说来也巧,外祖母被收养的当年,老平国公夫人便怀了身孕。一家子立时欢天喜地,都将外祖母当成了福星。因此她老人家自幼长在平国公府里且极为受宠,被老平国公夫妇视为己出。 “现成的例子便是我外祖母出嫁时,老平国公夫妇给她置办的嫁妆是全京城除了宗室公主外最丰厚的了。当时远远超过了其他皇子妃,至今都无人能出其右。 “以外祖母对平国公府的感情,用些权利手段,压住一段过往,以保娘家太平,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可,这又是一段什么过往呢?”严恬的眉心纹皱得更深了。 秦主恩实在看不得她这个样子,下意识地就想伸出狗爪子去抚平佳人的眉心,可到底还是记得自己姓氏名谁挨打也疼,于是硬生生摁下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你不要太过劳神去猜。不然……我回去问问我娘?” 话音刚落,严恬便奉送一枚硕大的白眼。呵呵,去问长公主殿下?那不是相当于直接去问到太后跟前?!你猜太后娘娘会不会赏你个大鼻兜? 不过秦主恩这话倒是给严恬提了个醒儿,她立刻拿起筷子,一边给自己疯狂夹菜,一边急切地对秦主恩说道:“快!抓紧时间吃饭!吃完了我们回去找我父亲?!” “去找严三叔?”秦主恩十分不解,“严三叔自小在外求学,后又一直于京外任职,他能知道平国公府的事儿?再说,你上午刚在他眼皮子底下闹了那么一场,你还敢回去?” 秦主恩边问边看着风卷残云埋头苦吃的严恬,愈发觉得摸不着头脑:“还有,你这是……怕严三叔生气,晚上不给你饭吃?” “不系。”严恬吃得头不抬眼不睁,苦苦干饭,“我几系觉得这作菜太贵不能浪费,我要七个够本儿。” 秦主恩:…… ------------ 第四十四章 当街劫囚 严恬无论如何都吃了个“够本儿”,因为根本就没用她花“本钱”。她第一次见识到了真的有人在城里吃馆子从来都不给钱,因为这馆子就是他自己的。 当时,一吃完饭严恬就掏出荷包,心里来回盘算了好几遍价钱才把叫伙计进来结账。然后就看见彤翠楼的大伙计满脸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脸颊厚厚的赘肉抖得像秋风中瑟瑟摇摆的杮子。而一旁的秦主恩则笑得像只打鸣的公鸡,俯在桌子上看着她“勾勾勾勾”个没完。 严恬此刻越想越尴尬,越想越愤怒,根本就不想理身后追出来的秦主恩。这货现在乐得跟个裂了口的西瓜一样,围着她滚前滚后直打转儿。 行吧。严恬最后还是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怎么说也是未花一文吃了顿美食。再说这也不算个事儿,之前不还平白无故地拿人家秦主恩撒气赔了吗?就当扯平了。 二人一边闹一边往回走。京兆府衙门离彤翠楼原就不远,不过隔着一条大街。此刻已近未时,大街上人来人往,还算热闹。可忽然间前面行人大乱。严恬站在人群之中抬头张望,只见不远处的丁字路口似乎出了什么事…… …… 方玉廷站在囚车里,被差役们团团围着押送。据说是新任京兆尹严大人要提审他,此时他觉得有些厌烦。 上午秦主恩带了个陌生的少年到大牢寻他,这让他有一点儿意外,不过也只是一点儿而已。他并不想理这些人,也不关心他们想干什么。横竖都是一死,他这条命有人想要,拿去便是!反正从小到大已被无数次觊觎,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提心吊胆地活到现在,他也实在是倦了。 他不怕死,尤其现下。父亲已去,这世上似乎再没有让他挂念的人了。那他便将这条命还给他们。一命抵一命,也是值了。可不想,还未走到京兆府的衙门口,竟就被人给当街拦下。 东静伯嫡孙陆昭打马挡在囚车跟前,居高临下地看向车中的方玉廷,冷声恨道:“方玉廷!你个罔顾人伦的东西!怎么还好意思腆颜苟活于世?!弑母恶逆,猪狗不如!我姑姑哪点对不起你?你却做出这样有背人伦天理难容的畜牲行径!还审你?有什么好审的?就应该当街活剐了你……” 真是太吵了!方玉廷闭上了眼睛,将陆昭的叫骂声、四周的嘈杂声统统隔绝在了自己那一方天地之外。 “呼”……似鞭风袭来。 他躲不了,那便不躲就是。 “啪”! “啊”! “你……”陆昭的怒斥声刚冲出口,却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 当严恬看见陆昭的鞭子挥向方玉廷那玉雕般的左脸时,她忍不住一下子捂住嘴惊呼起来。而身边的秦主恩却已倏然飞身窜出,凌空而起,一脚踹在陆昭的手腕上。带着呼哨破空袭来的马鞭顿时失了凌厉与方向,如一支小儿乱射的木箭,弹了出去。 陆昭只觉手腕一疼,下意识便张口要骂。可待看清来人,却当即硬生生地把那几欲脱口的“盛情赞誉”给憋了回去。 方玉廷睁开眼睛,正见陆昭捂着手腕怒目看向马下的秦主恩。 囚车前,秦主恩掸了掸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挑起眼皮:“哟嗬,陆猴子,你这是最近习武有了长进,准备在这儿耍一耍,给爷逗个乐?”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哄堂大笑。陆昭刚刚强行压下的火气腾地一下又窜了上来。 “秦主恩,这是我们东静伯府和平国公府的私仇,你莫要多管闲事!” “这话儿说的!”秦主恩边调笑着,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严恬,“什么叫多管闲事?大家都是亲戚,和气生财吗。” 陆昭好悬没被这不着四六的话给气死,恶声斥道:“秦主恩,方玉廷弑母大逆,十恶不赦,畜牲不如!你如此偏袒于他,可是心怀同情,和这种畜牲一丘之貉?!” 平国公府的案子京城百姓们多少都听说过一些。此刻被陆昭一鼓动,围观的人群便有些上头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看向秦主恩等人眼神颇为不善。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个臭鸡蛋,“啪”地砸到了方玉廷的额头。立时那蛋液四飞,臭不可闻。有几个胆大的百姓见此,于是又试探着向囚车扔了几个菜帮子。 严恬忙回头去看,却见方玉廷仿若老僧入定,半垂着眼睛无悲无喜,唯有脸上那蜿蜒滴流的蛋液似乎才是这人身上唯一的活处。 秦主恩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心知依方廷玉那副死德性此时恐怕连个表情都欠奉。 可,陆昭,你今儿敢当着爷的面如此嚣张,可是谁借了你个泼天狗胆?! 秦主恩抬眼冷笑一声:“呵,我小时候可被狗咬过,你这个样子我还真有点儿害怕。 “方玉廷是十恶不赦还是千刀万剐,自有京兆府的大堂去审,有三司去核,有皇上的御笔朱批去定,却不是你在这儿狂咬乱吠当街撒泼就能作判的。 “你要为你姑姑报仇?那真想报仇的莫不都盼着官府早早开审作判,如此仇人方可早些处决问斩!可你怎么反倒在此拦劫囚车?这是有意阻碍官府升堂,要保这嫌犯性命不成?如此说来到底谁才是那一丘之貉?!” “你……”陆昭听得此话气得满脸通红,乍一看还真像只偷酒吃醉了的大马猴儿。“秦主恩!你莫仗着自己是陛下的外甥就在此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我姑姑惨死方玉廷之手,我身为苦主在此当街报仇,天经地义!” “哟!你还苦主呢?你要说东静伯老爷子为了他那个庶长女当街报仇我是信的。或者说你们府上那位生了三儿一女尽享尊荣的老姨奶奶为了亲闺女自称苦主拦劫囚车我也是信了。便是你那三个庶出的叔伯此刻要来劫这囚车我也觉的合情合理。 “可这满京城,哪个不知道你们东静伯府嫡出一脉和庶出一枝这些年里闹得天翻地覆?什么今儿庶长兄的茶碗里被下了毒,明儿嫡次子的马又被惊了,后儿庶妹不小心推了嫡姐,大后儿管他嫡出庶出的嫂子们打成一团……” 围观百姓哪个没有猎奇窥私之心,一听竟还有这等豪门辛秘,不由得皆安静下来。原本乱哄哄准备继续围攻方玉廷的人也纷纷住了手。 秦主恩见此十分满意,脸上的讥笑不由得更浓几分。不过他不知道,身后的严恬听了此话却微微皱起眉头,抬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陆昭。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此时的陆昭已经被气得癫狂,指向秦主恩的手抖得像中风,“秦主恩!你这是恶意中伤!是造谣!” “呵呵,是不是造谣你心里明白。”秦主恩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身上那件骚包的朱红大氅,“反正你们家这嫡庶两营闹得又热闹又花花,不说上和下睦吧,也算是水火不容。在这京城里不是什么秘密,稍一打听就知道是不是造谣。我只是奇怪,你这个东静伯府的嫡子嫡孙怎么今天倒热心快肠地替你那庶出的姑姑出起头来了? “又或者……”秦主恩抬起眼皮,目光中立时便漫出了坏水儿,“替什么庶出的姑姑出头是假,给自己出口恶气倒是真的?毕竟从小到大你可没少被这方玉廷揍过。 “记得有一次你原想害他,带了十来个人假扮蒙面大盗半路劫他,谁知却反被方玉廷揍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听说那时你当众还尿了裤子?那猴脸更是肿得大如猪头,可当真算一夜得封‘诸侯(猪猴)’……” 围观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便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噗嗤”一笑立时又引燃了一场哄堂大笑。严恬虽觉得此话太损,却也忍俊不禁,暗暗腹诽,这故事的版本怎么听着那么耳熟?秦主恩笑话别人时他自己倒不觉得尴尬? 陆昭此刻已然气得脸色发黑,颇像中了什么巨毒。连连拍着马鞍大叫“一派胡言”,其他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秦主恩不仅将东静伯府的宅邸阴私捅了个底儿掉,更是当众扯了他自己的遮羞布。光天化日,就这样明晃晃地晾到了众人眼前。陆昭现在颇有一种光着屁股祭祖的感觉,既羞愤难当,又愧对祖宗! 百姓们的嘲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被这层层涌来的笑声闷得喘不过气,直想在马上一头碰死…… 正在这时,忽听人群外有人高声喝道:“京兆府押送囚犯受审,闲杂人等一律退下!若有违抗,罪同劫狱!” 此言一出,人群立时呼啦啦分开一条道路。 严恬抬头望去,见刚刚跑回去搬救兵的那个差役将她的老父亲、刚上任第一天的京兆尹大人给搬了过来。 她不禁心下一松。 …… 不过是几句话,严文宽就把陆昭给打发走了。毕竟当众丢了大脸,严文宽的出现反而算给他递了个台阶。再说,他拦堵囚车可以说是为姑姑报仇。和秦主恩对峙可以说成是纨绔间的争斗。可若真要认真和官府对上了,那他就是公然对抗朝廷,管他身份如何,都是在找死。 围观的人群在差役的驱赶下也渐渐散了。严文宽阴沉着脸转头看向严恬和那个刚刚差点以舌杀人的秦主恩,忍了半天,方才一甩袍袖道了句:“先回衙门再说。” …… 这恐怕就是为审他的案子而新近调入京中的京兆尹吧。方玉廷想,随后又心如直水地闭上眼睛。无论如何,能尽快有个结果也好。 可忽然间,他的手中似乎多了个轻软的东西。方廷玉再次睁开眼睛,正见秦主恩身边的那个少年往他被铁镣缚住的手里塞一块素白的帕子。 “君子九容,色容庄。”那少年低声说道,“一会儿下来时擦擦吧。” 说罢她又抬眼看了看方玉廷的脸。粘在额角的蛋液已然风干结块,并不再往下滴流。 君子九容吗?方玉廷心中默念。可,他还能算是个君子吗? ------------ 第四十五章 原配 不是没有百姓想去京兆衙门看看这京城第一人伦惨案的堂审。不过皆被衙门口那帮凶神恶煞的差役给挡了回去。 此刻,京兆府衙的书房里,严大人正坐在书案之后,顶着一张黑气腾腾的脸看着对面的二人。 坐在官帽椅上的秦主恩被看得颇不自在,忍不住以拳抵唇斯斯文文地干咳起来,心中却暗暗腹诽,严恬此次去而复返实在是自寻死路! 不过他严重低估了严三老爷二十四孝好爹的属性。严恬之所以敢这么猖狂地踩着他爹的饭碗耍宝剑,可完全是严大人本人给亲自惯出来的。 因此当严恬笑嘻嘻地给她爹端了杯茶,一句“爹爹辛苦,女儿实在是心疼爹爹想为您分忧。”秦主恩就立马看见严三老爷的脸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拨云见日,阴空放晴。 虽然严文宽自己也觉得自己因为一句话就轻易地消气十分没有长辈威严,可纠结了半天,到底没想起来有什么继续生气的理由,一句“下不为例,以后莫再调皮”,就这么将此事轻轻揭过。 这就结了?秦主恩技术性地喝了杯茶压惊。不过他似乎忘了,早上严恬也是这样三言两语地就把他给哄好了的…… “升堂先不急。说说吧,你去而复返,可是发现了什么?”对于自己女儿的禀性,严大人心中还是颇为有数的。若不是与案子有关,这丫头断不会老老实实地跑回来认错。 果然,严恬一开口便石破惊天:“我想请爹爹回侯府问问祖父,平国公方庸当年到底明媒正娶过几任妻子?” 虽也有所猜测,可听严恬说得如此笃定,秦主恩还是不禁有丝犹疑:“恬恬你可确定?我从小长于京城,这京中大大小小的豪门辛秘就没有不知道的。我却从小便只知道陆氏这一位平国公夫人,从未听说过平国公还娶过其他正妻。” 不想严文宽此刻却捋髯一叹,面上又是欣慰又是为难:“我儿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出色。只是为父并不想你趟京城这滩浑水,你却又偏偏如此不听话。” “如此说来,爹爹也发现了此疑点?” 严文宽不由得又是一叹,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那就掺和吧。他这个女儿向来有主意,自己若拦狠了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也好。 “晌午时我回了趟侯府陪你祖父吃午饭。” 严恬眼睛一亮:“祖父怎么说?” “我儿猜得不错。这死去的平国公夫人陆氏确实不是方庸的原配嫡妻,而是续弦。” “续弦?那原配是谁?为何这位夫人的生平被抹得干干净净?方玉廷……可是那位原配夫人所出?” “说来这段过往已有些年月。莫说你们,我都不知。京中不过也就那么几家上了岁数的世族长辈知道此事。 “平国公方庸的原配于十八年前去世,娘家姓柳,与西北戍边的黄家沾着亲……” “姓柳?”严恬一惊,“可是定北王柳家的后人?” 严文宽看着女儿缓缓点了点头。 第一位定北王柳龙啸原是辽东守将,和第一代平国公方铁之同出身于凌家军。后追随圣武先帝和圣智皇后剿灭戎狄、平靖王之乱、入主大齐、创“圣武中兴”,是大齐唯一一位异性王。 可惜他膝下子嗣不丰。五十岁前唯有一女,后嫁入边关守将黄家。五十五岁时老来得子,可此子却身体孱弱,常年吃药,以至到平国公原配夫人柳氏那一辈,柳家再无他人,唯剩柳氏一人。 “柳氏夫人自小身体不好,老平国公夫妇和当今太后原是不愿意让她来作平国公府当家主母的。 “可这柳氏十一岁父母双亡,被朝廷下旨寄养在同为凌家军一脉的平国府,和方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方庸性格和软,却唯在娶亲一事上不肯退让,执意娶其为妻。老平国公夫妇实在拗不过,也就同意。 “方庸十八岁那年娶了年方十六岁的柳氏,婚后当月朝廷便下旨册封其为二品国公世子妃的诰命。 “二人婚后也是琴瑟和谐,无比美满。可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位柳氏夫人却婚后十年无子。而方庸当时竟能顶住压力十年没有纳妾……” “十年无子?”严恬皱起眉头。别说世家大族,就是对平民百姓来说,子嗣延续,血脉传承,也是比天还大的事。柳氏夫人十年无子,期间不知承受了怎样大的压力。而方庸虽顶住压力十年没有纳妾,但最终的结果却已然摆在那里。 果然,严文宽继续说道:“可平国家公府的主母十年没有怀上子嗣,却不能被方氏一族甚至太后和朝廷所容的。那时老国公已逝,临终前满心遗憾未能看到国公府后继有人。这让本就不喜柳氏的太后每每想起,便十分愤怒。 “柳氏进府时,当今太后已嫁给先帝成了皇子妃,因此对柳氏并不像方庸那般有从小耳鬓厮磨的情意。而恰巧这时,老国公夫人又病重,于是在生母、家族、太后、朝廷等一起施压下,本就性情软和的方庸终于妥协了,由太后作主,纳了东静伯的庶长女陆氏为二房。 “虽是妥协,可也不得不说,以方庸的性子能抗挣十年,已实属难得。便是那性格坚毅之人也未必能做到这样。” 严恬却垂下眼睛,闷声道:“说是难得,最终还是愿意的吧。否则怎会有后面的那些事?世人皆说方庸难得,可却忘了柳氏夫人。十年无子,‘善妒不贤’,这些帽子便是压也能将人压死。她这十年想必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听到此话,秦主恩就拿眼看去她,想到此前他去洛州求亲,严恬便是以不得纳妾为由相拒。这是……物伤其类了?他忍不住在心里叹气,觉得自己“掰正”严恬之路尚任重而道远。 严文宽知道女儿这是又犯了呆病。可毕竟秦主恩还在场呢,而且又曾来求娶过,于是不免尴尬,就有意岔开道:“据说这位陆氏如夫人刚嫁过去时并不怎么顺利,柳氏柔弱,方庸对她多有顾及。如此一来,平国公府的后宅是何等热闹便可想而知。 “不过这两个女人的战争,却最终以一年半后陆氏怀上身孕大获全胜而告终。这便有了方家那位摔马没了的大公子。 “可,谁也没有想到,许是天意弄人,陆氏怀孕六个多月时,柳氏竟然也被查出来有孕!” “便是方玉廷?!”严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果然并非陆氏夫人所生。 秦主恩奇道:“我从小长于京城,这些过往竟从未听闻。” “别说是你们这些小辈,便是我们那一辈人也鲜有知道此事的。”严文宽摇头叹道,“说来老平国公夫人却也算有福,临死之前先后看见两个孙子出生。可这种情况对平国公府来说却是祸非福。” “说的是什么呢!”秦主恩接口道,“陆氏虽为二房,可说到底也是个妾,其所出长子还是为庶出。柳氏所生之子虽为幼子,却到底是嫡出。我说平国公那么个软和人怎么平白地突然发疯,非要废长立幼?更奇的是太后和皇上竟然静悄悄的也不申饬。 “开始只觉得他是偏心,现在看来竟是遵着礼法。偏心固然是有的,可真正的嫡子和庶长子相比,必然还是要嫡子承爵的。想必太后皇上也是如此做想。 “只是没想到,大公子突然出了意外,而生性刚烈的陆氏当即便发了疯……” “不错,正是如此。”严文宽点头,“虽陆氏后来被扶正,可到底生大公子时仍为妾,因此大公子身上这庶子的标签怕是一辈子难去。 “就如古时商纣王帝辛虽为老商王帝乙原配王后所出,却并非长子。长子乃是微子启。怎奈微子启生时其母为妾,后来才被立为王后。 “帝乙立储时,朝臣俱反对立微子启,称其生时其母为妾,本为庶子,虽后继为妻,其庶出身份却不能变。帝辛生时其母为妻,才是真正的嫡子。因而商纣王才得立国君。平国公如此立幼不立长,也是祖宗家法本应如此。 “只是陆氏并不认同这嫡庶之别。又或者这些年来她虽为平国公正妻却过得甚不如意,心中便不免生出怨怼。毕竟方庸同原配柳氏情深意重,说是斯人已去,可活人却往往很难争得过一个死人。于是最终有了后面的惨剧……” 严文宽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心中又是一叹,面上却未露出什么。 “其实这惨剧并不能只怪陆氏心生怨念。真正的祸根应是平国公本人才对。这个世间的男子人人都想齐人之福,可却说不定到底是福是祸……” 正在喝茶的秦主恩陡然被呛了一下,立马咳了个惊天动地。严文宽看了看他,又瞪了严恬一眼。 严恬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继续问父亲:“那位柳氏夫人呢?又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产后血崩而亡。” “那么这方玉廷一出生便没了生母。他也并非比其兄长小一岁,而只是小半岁。可为什么要给他改岁数呢?那柳氏夫人作为名门之后又为何如今竟查无此人,连个生平都无,已全然被世人所忘?以上种种,这幕后之人……” “严恬!噤声!”她话未说完,严文宽便陡然厉声喝道,随即转头看了眼秦主恩。 “呃……呵……呵呵……”秦主恩摸着鼻子干巴巴地讪笑起来,“三叔,三叔不必太过谨慎,这里有些事虽然我和恬恬知道得不多,但中午吃饭时也猜出一二。所以这才赶紧回来寻您。” 说着他把中午讲给严恬的那些平国公府的旧事以及二人后来的猜测又说了一遍。 “所以这幕后之人大家心知肚明。这里也没有外人,三叔不用如此担心……” “你们竟能猜出这么多来?!也算本事不小。”严文宽摇了摇头,愈发觉得多亏果断决定将严恬放在眼皮子底下,否则只凭他二人去闹,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来。 “贵人们自有打算,却不是我们这些人可妄加评断的。” “呵,什么打算?想来不过是外祖母为保方玉廷的小命和陆氏私底下达成了个什么约定。无非是陆氏将方玉廷视为己出,而上面再赐给陆氏国公夫人的品级尊荣。 “那柳氏本就娘家没人,如此一死,更是孤魂野鬼无人替她出头,将这样一个人从世上抹去,简直再轻易不过了。 “那陆氏从此便可自称是这国公府的主母正妻,甚至以原配嫡妻自居。毕竟续弦在原配牌位面前是要执妾礼的,想想她也不会没事找事地去提这么个人。 “只是可惜,我看那陆氏对方玉廷十分一般,别说视若己出,恐怕连普通的外人都不如。否则外祖母当年如何会大张旗鼓地闹了那么一场?后来的平国公府里,还不知有多少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呢!” 秦主恩的这番话说得并不怎么委婉,却皆是严氏父女心中所想。严文宽忍不住叹气,家宅不宁的根由皆是利益纷争。秦主恩猜得不错,当年平国公府里确实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热闹。 ------------ 第四十六章 圣意 当年那件事自然不是什么奶娘疏忽。太后得着信儿后当场震怒,亲自带人赶到方家彻查。谁知这边还未查出个结果,那边陆氏便闹了起来。 一众仆妇丫鬟跪在外院磕头哀嚎,直说陆氏在后花园抱着大公子一哭二闹吵着要跳井。 众人一听吓得不行,太后和方庸立刻扔下正被严审的奶娘赶了过去。只见后花园里陆氏素衣披发,抱着大公子赤脚站在井台边儿,高声哭嚎,满嘴皆是后母难当,冤深似海等语。 太后当时气得浑身乱战,平国公方庸却吓得魂飞魄散。事情闹到如此地步,大半夜的已然搅得四邻不安,想必不出一日,平国公府的这点破事就会插了翅膀飞遍全京。家丑不可外扬,太后娘娘实在不想让娘家成为满京城的笑柄。况且投毒暗害一事并无实证,不能因此给陆氏定罪。 太后无法,只能强行压下心中怒气,当场训斥道:“什么后母难当!你就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以后但凡那孩子有个什么好歹,你便是未曾尽心。为母不慈者,不配为人母!” 这番话既是训戒,却又是承诺。它几乎是在明明白白地承诺陆氏,自此嫡子方玉廷便成了陆氏所出的幼子。若二子皆为陆氏所出,那么陆氏真正所出庶长子岂不是就此排在了前头?!由庶变嫡,同为嫡出!竟然一步登天,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子!世人自是不敢以庶乱嫡,可这是太后娘娘的亲自承诺! 且也是在承诺陆氏正妻之位,一品诰命!若谁也不提以前的柳氏,哪个又记得住陆氏刚进府时的身份?哪个又记得住大公子刚出生时的身份?! 太后这是在邀买陆氏,她要用一个嫡妻诰命,一个嫡长子的身份来换方玉廷平安长大。 于是娘家已无半个人的柳氏,就这样被埋进了坟墓,也被悄无声息地埋进了无边无际的岁月里,再无一丝痕迹,就如这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一般…… 于严恬,这是一个压抑又悲伤的故事。她听后半天没有言语。一品诰命又如何?享尽富贵荣华的国公夫人似乎也并不比一个乡下村妇活得更顺心快意,活得更尊重体面。 …… 方玉廷已被押到二堂等了好半天。待他看到京兆尹带着秦主恩和那个少年走进来时,心中还是不免泛起一丝疑惑和惊讶。却也不过只是一瞬罢了。横竖结果都是一样,又何必浪费时间呢? “方玉廷。”有人轻声唤他。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他蹲下身子,将脸与自己平齐。 “你想你娘吗?” 切,却原来也是这么无趣。这是为了唤起自己的“良知”?然后再一顿感天动地的说教?他们在指望什么?指望着自己会痛哭流涕,以头抢地,悔不当初,追悔莫及?方玉廷的眼皮垂了下去。 “我是说柳氏夫人,你的亲娘。” 话音未落,方玉廷猛然睁开双眼,目光中火焰升腾,似两把烈火刀锋。他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不知他是敌是友,不知他意欲何为。 这样的沉默让人压抑难当如置水底,铺天盖地,密不透风。却又与之前不同,之前不过一潭死水,此刻暗潮汹涌! 只一个眼神,严恬便彻底明白了。方玉廷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当时的所做所为或许是因为强烈的刺激而失控,但他绝未失去心智,他不是疯子! 严恬站了起来,回身向严文宽施礼:“爹爹,孩儿告退。” …… 事后严文宽按规矩走完了堂审,只是方玉廷自始一言不发,负责记录供词的书吏频频打着哈欠。最后差役们一头雾水地又将方玉廷重新押回大牢,却始终没看到老爷发怒打犯人板子。 …… 书房内,严文宽坐于书案后沉默地看着严恬和秦主恩。严恬沉默地看着秦主恩。屋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秦主恩被严恬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毛。于是在这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他挣扎着弱弱地问了一句,“那啥,咳,那个啥……” “秦大哥。”严恬再开口时语气中竟有种说不出的严肃郑重。 秦主恩立刻“腾”地弹直了身子,正襟危坐,宝相庄严。 “对于方玉廷,皇上是如何想的。” 窥探圣意,乃大不敬! 秦主恩忙去看向他那位诚实正直忠君爱国的严三叔。之前严恬可还未等明确提及太后她老人家呢,便被她爹严厉制止。可此刻却是奇了,这明明白白的窥探圣意,竟未引起严大人的任何制止和训斥。 他严三叔表示,在大是大非面前,可不必太过拘泥于小节。 “你怎么会有此一问?”秦主恩有点不明所以。 严恬垂下眼睛:“自进京以来不过短短两日,于小妹却似经了沧海桑田,几度浮沉。小妹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整日坐井观天。也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为何不想让我掺和京中的案子。实因这京城大大小小的人和事,盘根错节,极为复杂。 “严恬向来肆意,桀骜不驯。可进得京后方才知道,于皇权面前,自己不过是米粒之珠,吐光不大;蝇翅飞舞,去而不远。之前的洒脱肆意皆因父亲慈爱相护,才得一方天地,有那快意人生……” 严恬这一番肺腑之言不禁让严文宽有些动容,颇有吾儿已长大,老父半凋零的欣慰和惆怅。 秦主恩也未料到严恬会在他面前发出如此感慨。在他的印象里,严恬一向聪慧又自信豁达。何曾作过如此失意之语?这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吐露心声,展露脆弱的一面。 他不由得感动得跟孙子似的,只恨三寿此刻不在,否则定要按着他的头让他好好看看! 妈蛋!谁说爷是单相思?瞎了你的狗眼跟我娘这么说!恬恬这明明和我无话不谈交心交肺! 和秦大侠交心交肺的恬妹妹后面的话依然感天动地,让人想死的那种。 “既已认识到皇权可畏,严恬自要小心谨慎,且竭尽所能地保护至亲家族。我之所以有刚才一问,就是因为此案事涉太后、外戚。严恬实在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便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严恬昨日进宫,丽嫔有意拉拢,似为报其姐之仇。刚刚陆昭当街拦劫囚车,似为其姑姑讨个公道。 “可秦大哥的话却点醒了我。如果东静伯府嫡庶之间若真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那么,身为嫡女的丽嫔!身为嫡孙的陆昭!又会有几分真心去为一个庶出的姐姐、庶出的姑姑讨回公道?! “他们有何目的?背后势立是谁?可有……哪位贵人的影子?” “严恬!”严大人最终还是觉得敬上避讳不算小节。 秦主恩微微张了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惊于严恬的见微知著,也庆幸严恬的见微知著。因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他并不知道严恬在宫中遇到了丽嫔。他娘还住在宫中未归,况且平日里也并不爱同自己讲这些事情。 至于陆昭,他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这厮以此借口来报旧仇,毕竟陆猴子和方玉廷确实曾有些旧怨。 严恬的这条线索实在是太小太不起眼了!却不想草蛇灰线绵延千里,待依迹而寻,竟蓦然发现,已牵出一头庞然大物! “你猜得也许不错。”秦主恩想了一会儿,随后神情复杂地干巴巴说道,“东静伯陆家背后也许确实有位了不得的人物。 “但我也可以告诉你,在皇上心里,方玉廷他一直是块好钢,是把尚待开锋的利剑,是将来可当大用之材。所以皇上如太后一般的心思,想保方玉廷不死! “我知道三叔和恬恬皆刚正不阿,以事实断曲直。可恬恬你也说了,这京城不比洛州,皇权高悬项上,君命无二,生杀予夺,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这也是之前鲍营柏为何迟迟不敢开堂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否嗅出此事的不同寻常。但他却绝对知道太后和皇上皆要力保方玉廷! “只是可惜!他既没那个才能把弑母一事改头换面自圆其说地变成另一种不那么要命的说法,保方玉廷一命。也没有那个胆量冒天下之大不韪顶住悠悠众口,牵强附会勉强作判,断方玉廷不死。 “可他也更没胆量违背圣意,判方玉廷恶逆,一下子得罪太后、皇上这两位天下至尊的大佛。 “于是只能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升堂开审,直到皇上忍无可忍,命他告老还乡……这于他来说,也许是最完美的结局,是他一手策划的脱身之计!连跟了他多年的师爷都不要这衙门口的差事,跟着一起辞职返乡。 “而同样被他一手策划出来的,说不定还有如今街面上流传的关于方玉廷案的那两套说辞。一说‘弑母恶逆,五马分尸’。一说‘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这些说法我总觉得是这只软骨头狐狸安排人传到民间的,想借此来测试一下百姓对这事的看法及阵营。却怎奈各有所持,终无功而反……” 严恬默了默,最终还是开口问道:“秦大哥可知那陆氏背后的大人物是谁?既然不是皇上……可是哪位皇子……” “严恬!”严文宽大惊,猛然站起身来,身后的官帽椅立即与地面擦出一声尖叫,“从今日起我会将你送到侯府本家禁足!亲求你大伯母每日教导你礼仪规矩!自此直至出嫁皆不许踏出侯府大门半步!来人呀……” “父亲!”严恬起身缓缓跪于地上,“已然晚了!从您接到圣旨进京那日起便已然晚了!从昨日我进宫见了太后又遇到丽嫔时便已然晚了!这趟浑水女儿已蹚了进去,您便是将女儿捞出来,我也甩不开这满身的是非。 “而且,爹爹您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见微知著、熟读律法、判疑断难的帮手!但您放眼这满京兆府衙,放眼这满京城!可有一个能信得过之人?可有一个胜女儿之能的人?可有一个能做您帮手的人?” “呵!严恬!”严文宽冷笑一声,“你不要太过自负自傲,自吹自擂!这满京城找不到一个比你有能耐的人?你这话说出去莫笑掉别人大牙!” “爹爹,”严恬俯地叩首,“女儿只有一句话!你我父女一体,若爹爹有难!女儿!决不独活!” “混帐!”严文宽登时上前一步,猛然举起右手,可这一巴掌到底没有落下。他此刻浑身直颤,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隐有水光。 “三叔息怒!”秦主恩迅速上前一步挡在父女二人之间,躬身长揖不起,“秦主恩愿以长公主府上下身家性命为严恬作保!保她长命百岁!保她万事无忧!” ------------ 第四十七章 太子 “呵!你来保她?长公主府自身都难保……”严文宽怒不择言,却到底刹时清醒,猛然住口。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秦主恩戚然苦笑:“三叔说得不错!长公主府已是覆巢,秦主恩又能当几日的完卵?” 严文宽此刻火气已然消了大半,不禁有些尴尬,表情僵硬地说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仍跪在地上的严恬一头雾水,并不知道他二人在打什么机锋。 秦主恩也不纠结此事,而是继续说道:“现下的情况并未如三叔您想得那么糟糕。别忘了,皇上如今才三十,正值壮年,各位皇子皆未成年。便是有那心大的母族,此刻也还未到夺嫡之时。” 秦主恩此时如此直白地平铺直叙,几句话将大家心中所想却难宣于口的隐秘就这样一把挑开了,立时让严文宽受了不小的刺激。他几步走了过去,将窗户打开,又大开房门,院中情景立时一览无余。 此刻已近黄昏,初春的午后依然寒涔涔的。除了押送方玉廷回牢的差役,衙门里其他人皆乐得轻闲,全躲在前院烤火喝茶,只等着老爷大发慈悲结了差事放他们回家。 严文宽这才放下心来,一回头却正见秦主恩在悄悄拽严恬起身。 严三老爷瞪了他俩一眼,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于他二人中间坐下。 秦主恩僵着脖子,以拳抵唇干咳了两声。严恬立马贴心地隔着她爹递过一盏茶去。 严文宽转头瞪了自家闺女一眼,严恬却是又会错了意,赶忙狗腿地跑去书案将她爹的茶碗也端了来。 三人并排而坐,望着门口,各自喝茶,各自尴尬。 “那个……”秦主恩隔着他严三叔看向“乖巧懂事、中规中矩”的严恬,“恬恬想知道是哪个皇子挑拨了陆家?” 严恬捧茶垂首,其状甚乖:“小妹实在怕因不知根由,惹下大祸,再殃及亲族。” “那对方玉廷一案恬恬可有对策。” “已有应对,只是恐会被有心之人或无心被挑拨者骂得狗血淋头、生不如死。想来自此父亲的仕途也要受些影响呢。” “唉,这种事……想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必然不能。但人能平安就好。” “嗯,秦大哥说得极是呢。真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好啦!”坐在中间被当成人肉屏风的严大人实在忍无可忍。在左脸单方面接受秦主恩的口水喷灌后,不想再忍,低斥一声,“说话就说话,像恬恬一样把头低下!” “诶,好勒!”秦主恩最烦有人命令他,但此刻他决定还是应该尊重长辈,偶尔被吼个一句两句也不是什么事。 “说来恬恬猜得不错,但三叔也不必如临大敌。 “按此前种种……我所能想到的唯有刘家!因为二皇子奏沐乃刘淑妃所出。” 当今陛下现膝下三子两女。幼子尚在襁褓。长子为梁皇后所出的太子秦淼。次子秦沐乃淑妃刘氏所出。说是次子,实际上却只比太子小了一个月…… 说来也巧,这位刘淑妃祖上也有人曾做过京兆尹的前身顺天府尹,也算是严文宽的前辈。那还是圣武中兴时将顺天府改为京兆府。且刘家以前也出过一位从嫔位升为淑妃的娘娘,算得上“家传渊源”。 “刘淑妃的父亲现任户部尚书一职,管着天下的钱粮赋税。刘家世代为官,从太祖时期到如今,已在京中经营近两百年。亲朋故旧遍地,其势之大,人脉之广,不可小觑。真如恬恬所言,盘根错节,极为复杂。 “而梁皇后的娘家则是新贵。圣武中兴时算是最早跟着圣武爷出辽东打天下的文官,到如今也有四五代了。梁家老爷子比你们家老爷子岁数小点儿,现担着相职。 “我朝自靖王之乱后,为防再出现王致那等祸国贼相,就不再设内阁首辅,所谓宰相,不过是个虚职。往往给那年高德邵的老臣。一来现如今极少封爵,为表彰老臣之功,给其宰相名号,荣耀致极,如同封爵,朝廷终身荣养。再者,皇上有什么大事小情也可有个问询之人。 “梁皇后的父亲现任吏部侍郎,据说前途无量。梁家子弟也是口碑颇好,聪慧上进,代代皆有出类拔萃的子弟在朝廷担以重任。至于亲朋故旧……”秦主恩忍不住叹了口气,“方家与梁家是老亲,两家世代交好,更兼相互通婚。方庸的母亲,老国公夫人便是梁家女。而梁皇后的母亲则出身方家,与太后、方庸二人是堂姐妹、堂兄妹的关系。” 严文宽显然是知道京城高门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面上并无什么惊讶之色,而是捋髯若有所思。 严恬却是第一次听说。她转头看向严文宽,终于明白了她爹为什么一回京城便如临大敌。还是她想浅了,这京城的水不是深不可测,而是根本没底儿!她嘴里的“盘根错节”和实际上的“盘根错节”恐怕不是一个东西。 “这么说……方玉廷一案牵扯到了太子?”严恬虽然胆大包天敢和她爹顶着干,但此时此刻还是不得不衷心感恩,她的老父亲,果然是最疼爱她的人。 太后是方家人,皇后的母亲也是方家人。虽然平国公府现如今日渐没落,不过是吃着当年从龙之功的老本儿没什么实权,扳倒方家似乎并无好处。但谁叫方家和这两位了不得的人物沾亲带故。好死不死的,不肖子孙又白白送了这么个捅破天的大把柄给人作筏子,那些明里暗里的政敌岂会放过?! 太后这尊大佛自然会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可皇后呢? 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今皇上更是仁孝无双。而作为一国之母、教化子民的当朝皇后,其母族竟出了此等十恶不赦大逆不道之事,她还如何做这万民之母、万妇的表率?如何母仪天下?如何教化子民? 百姓只需问上一句话,“你母族的表弟可是弑母?”她便哑口无言,丢盔弃甲!那可是弑母大逆,十恶不赦呀!绝非一般的杀人罪案!她就是如此表率的?她就教化了这些? 因此,皇后本人无论如何白玉无瑕,出了这等事,她都已然德行有亏! 既然如此,那太子呢?皇后是太子的保障,母子一体,共生共存。皇后德行有亏,太子的名誉上必然便有了一个大大的污点!而太后也因为娘家无德有损威仪,再也不能成为太子最大的靠山。 以后会不断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即使太子一时无事,但长此以往…… 严恬此时真想跪到镜子前,给自己磕个长头。果然,万丈风波平地起,作死全靠我自己。 …… “可是知道怕了?”严文宽沉声问道。知女莫若父,刚刚严恬看着硬气,但他知道那不过全凭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以及一腔孝心。 可真要把这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讲出来,事涉夺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到底还是会怕。 “你现在就跟我回侯府本家。为父……” “女儿自然是怕,但女儿决不会退!”严恬掷地有声道,“父亲在哪儿,女儿就在哪儿!女儿不去侯府本家!” “你这丫头……” 眼瞅着严文宽又要急眼,秦主恩连忙跳出来和稀泥:“三叔,三叔,事情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再说,恬恬如此坚持,我觉得说不定她已然有了什么法子。” “你倒是信她。”严文宽颇没好气地说,“这事就不该是女孩子掺和的……” “我从小到大掺和的事多了,又有几件是该女孩子掺和的……” 话未说完,严恬便已然飞身窜出门外,巧妙地躲开了他爹拍向她后背的慈父追魂掌。 “老爷息怒。”严恬看秦主恩下死力拽住了她爹,方才回身,扒着门框嘻皮笑脸道,“听说佛跳墙最是平肝顺气,生津养胃,专治五脏庙空虚,馋虫病乱窜。恰巧听胡婶说今日就要炖那么一盅。小可这就回去帮您看看炖得如何了。再效仿那二十四孝里汉文帝刘恒替母尝药的事迹,先替您尝尝!” 说罢,也不待她爹开口,转身脚下生风,擦出一溜火光,绝尘而去。 又跑没影儿了?秦主恩放开严文宽,考虑要不要抽自己一巴掌。真是不长记性呀!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被严恬卸磨杀驴了! ------------ 第四十八章 判斩 当日傍晚,秦主恩狗腿地跟在严文宽身后,非要亲自送他回家。 严大人很无奈,明明自己坐轿子回家十分便易,可这家伙非要跟在轿子旁边,美其名曰“护送”。 算了吧!跟轿的莫不都是管事亲随,他严文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皇上的亲外甥给他跟轿?真要这么绕着京城走上一圈,他这寿数估计也就到了头儿。闺女还没嫁出去呢,他尚不能驾鹤西游。所以严文宽打发了轿夫,认命地带着秦主恩步行回了严家小院儿。 一进大门,满院鲜香,秦主恩不禁立时开怀笑道:“哟!今儿来着了!看来恬恬说得不错,晚上果真有佛跳墙呀!” 说完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直奔后院厨房。昨天一场修葺,秦主恩已对这院子已十熟悉,此刻自然轻车熟路。 严文宽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这将来如何……他还真得好好想想,也得找个机会,好好问问恬恬…… 严恬果然在厨房那边儿,可胡婶并不让她插手,只带着小珠忙活。 秦主恩一进后院就看到了这样神奇的一幕,严恬戴着帽兜儿裹着厚厚的猩红大氅悠然地坐在摇椅里,一边喂鸡,一边看着那两个定安侯府送来的家丁头顶水碗在院子里蹲下起来,起来又蹲下…… 大冷的天儿,这俩人愣是汗流浃背,满脸涨红,一个个龇牙咧嘴,表情生不如死。 “这是干什么呢?”严文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爹爹!”严恬立时丢了手中的谷子,如一只蹁跹的蝴蝶,欢腾地飞了过来。 秦主恩只觉得眼前一亮,一张如花笑靥便迎面奔来。他那颗少男之心立刻万马奔腾,却随即见那桃花粉面倏然一闪,去了自己身后。 陡然被晃了一下……嗯,行吧!他捂了捂心口叹了口气,又摸了摸鼻子。 只听严恬跟她爹说道:“您不向来说要治家严明,家事和外面的事一样都讲究个奖惩分明,以罪量刑吗?”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倒霉蛋儿当即双腿一抖,头顶碗里的水就溅出了一点儿打在脸上。 “老爷让他们看着小姐莫要出府,谁知竟没有看住!实在失职!”严恬说得端的凛然坦荡,道貌岸然。 “因此先罚他们如此蹲起三千次!至于做完以后再怎么着……我想想再说。” “哐啷”,“啪嚓”……两个倒霉蛋儿脚下一软,碗便从二人头顶翻落下来,水浇了满头满脸,两只碗摔在地上变成几瓣儿。 “哎呀,完了,完了!”严恬立即飞扑过去,一套唱念做打,“这可是前朝的喜鹊斗鸡古董碗,价值连城呀……” 跌坐在地上的两个家丁一听,顿时又都是一个激灵,七魂八魄吓飞大半,一个个面如土色。 秦主恩的嘴角直抽抽。“喜鹊斗鸡”?那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瞅了眼那破瓷片子上画的两只乌突突的肥鸟?终于知道碰瓷儿为什么叫碰瓷儿了。 厨房里的小珠点了点头,她们家小姐果然是长大了,心肠越来越软和,这教导下人的手段竟愈发慈悲了呢! 严文宽揪了揪胡子,勉强扶住那颗摇摇欲坠的慈父之心,以免像那两个“喜鹊斗鸡”一样被摔得粉碎……佛跳墙被胡婶炖了一天,其浓香鲜美简直不可言说。严恬顿时食指大动,只略略让了让父亲和秦主恩,便埋头苦吃。 严文宽看着自家闺女吃得如此专心致志,再想到她之前说的“出家入道”之语,不禁无奈地嗤笑一声。这丫头六根不净,馋心未泯,还出家入道?光于这吃肉一事上,就是个大坎儿。 秦主恩面上一本正经地扒拉着碗中的饭,眼睛却时不时地溜到严恬那儿,嘴角不知不觉中就扬了起来。 虽红尘嚣嚣,却浮世安稳,岁月静好。秦主恩一直企盼的不过就是这份喧嚣中的安稳,纷扰中的静好…… 严家小院的灯亮到很晚,秦主恩离开时已近亥时。 这一夜注定无眠。严恬辗转反侧,不知自己所为到底是对是错。天理公正!满族的安危!似乎隐隐有一股汹涌暗流,裹携着她前行,却又找不出这暗流的源头。 严三老爷则是国事家事天下事在脑子里搅成一团,长嘘短叹之余又不免为女儿操碎了心。 秦主恩回到家后怎么也睡不着,这一天太过精彩,而更精彩的还有那个一直徘徊在脑海中的冰雪佳人…… 第二日,新任京兆尹再次升堂提审方玉廷,此次却与上次不同,并不禁着百姓的来看。方玉廷于大堂之上依然惜字如金。其实他堂上说不说话都已然没什么影响。当日行凶时他正被抓了个现行,满府的家仆作证,仵作赶去时,平国公夫妇皆已气绝。 此案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说白了并非是因案情有多么复杂曲折,而是案涉大齐一品国公,顶级豪门,才引得百姓如此关注兴趣盎然。 然而,严文宽仍然依着规矩升堂,核对身份,审问案情。方玉廷今日倒是开口了,却不过一切问题皆答个“是”字。严文宽也不恼,审到最后当堂作判,一道判词石破天惊! “今方玉廷一案,争议甚大。《大齐律》虽有云,弑母大逆,十恶不赦。 “然,继母如母,明不及母,缘父之故,比之于母。今继母无状,手杀其父,则下手之日,母恩绝矣……” 与此同时,大齐宫的泰和殿上,永治帝正命人当朝宣读严文宽连夜呈上来的这份判词。 “《大齐律》又云,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枕干仇敌,人子义也。报父之仇,意非乱也,行子之道,义能仁也。 “然,诛罪禁乱,王政纲也。孝子者,义不顾命。杀之可成其志,赦之则亏律…… “现本府作判,继母无义,不以其为母,方玉廷所犯之罪,宜与杀人者同,不宜与大逆罪论!我朝大逆,凌迟。杀人者,斩。” …… 当翰林院编修梁鸣闻当朝宣读完这道判词后,整个朝堂鸦雀无声。 “严文宽的这道判词写得好呀!”龙椅上的永治帝似乎心情不错,语气中多了一分舒畅,“方玉廷的案子一出,便有一堆人冲朕叫嚣,什么‘弑母大逆十恶不赦’。 “但严文宽这道判词却是写得明白,‘继母如母’,但也不过是个‘如’字。‘如夫人,同进士’,状似却到底不是。如同母亲却到底不是血脉相连的生母。 “之所以称其为母,不过缘于其与父亲的婚姻。可这继母竟手刃生父,则在其动手行凶之时,便已与方玉廷之父恩断,与方氏一族义绝。那么陆氏与方玉廷也在这一刻便不再是母子。不仅不是母子,还是杀父的仇人!既是杀父仇人,那方玉廷为父报仇便是遵了孝道! “这个‘如’字用得妙呀。可谓一字定案!” 永治帝这一番话响彻泰和大殿。殿上的文武百官个个屏息敛气,暗地里却面面相觑,不少人这才知道那陆氏原来是平等国公续弦,方玉廷的继母。 不过,既然皇上如此盛赞,想来应该不仅仅只是因为这篇判词文采斐然。 果然,永治帝铺垫过后,话锋一转:“严文宽这道判词是昨夜亥时三刻让通政司呈上来的。恰巧当时朕还未就寝,便把三司都召进宫里议了议。三司的意思同朕一样,严文宽将此案查得明白,见解准确,判词也精彩,但量刑却是重了。 “虽说严文宽担心的是‘赦之则亏律’,怕损了我大齐律法的权威尊严,也有怕人效仿行凶之意。可这判词中也说得明白‘报父之仇,意非乱也,行子之道,义能仁也’。方玉廷是为报父仇而行凶,并非心怀恶意蓄意害人。我大齐以孝治天下。因此《大齐律》中才有‘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一说。 “既然是报杀父之仇,手刃之人又是已恩绝之人,那方玉廷的行为便是大义。既然是大义,那其情可悯,其罪可赦,这判斩首便着实重了……” “陛下!”永治帝说未说完,文武群臣中突然响起了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小女陆氏养了方玉廷一十八年呀!都说养恩大于生恩!这养育之恩难道就不作数了吗?” ------------ 第四十九章 剖白 严家小院,此刻已近晌午,严恬频频望向大门,颇为坐立不安。 “小姐,不然我出门去打听打听吧。”小珠见她这样,不禁也开始心焦。 “没用的。”严恬边来回踱着步子,边摇了摇头,“现下从市井里得到的消息,不过就是京兆衙门的堂审诸事。大朝上的事儿老百姓不会知道。案子虽然判了,但还得三司会审,御笔朱批。便是皇上急着为方玉廷洗罪,也不会悖了这些。咱们只能耐心等着消息传出来……” “耐心等着”?小珠看着满院子乱转的严恬,觉得她们家小姐要是没这点耐心镇着,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上房了。 严恬并不用上房,因为秦主恩此刻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大罗金仙观世音呀!严恬简直是拿出了迎接佛祖的恭敬来迎接秦主恩,就差一步一磕头地跪迎上去了。 秦主恩简直受宠若惊,同手同脚地被严恬殷勤迎进花厅。 二人茶炉旁对坐,严恬烧水冲茶,亲手奉上茶盏:“秦大哥奔波辛苦,喝杯茶暖和暖和!” 秦主恩赶忙欠了欠身子,心里莫名地有些惊悚。以前两次的经验来看,严恬这个样子,不是想坑他,就是想求他。 立在一旁的小珠点了点头,这可真是三条腿的蛤蟆好遇,爱作死的知己难寻。 此时,这对儿知己正在认真交流作死经验。 “今儿早朝陛下怎么说?”严恬有些热切。 秦主恩被她的目光一烫,眼睛不由自主地就想躲避,可那高扬的嘴角却是两个大汉来拽都拽不下来:“陛下昨晚连夜召了三司共议。你猜得不错,果然以‘报父之仇,意非乱也,行子之道,义能仁也’为由欲判方玉廷无罪。不过……”他抬起头看向严恬,“东静伯老爷子却亲自上朝喊冤,以‘养恩大于生恩’为由当殿驳了陛下……” 严恬垂眸端起茶碗,似乎并不吃惊,只是问道:“那陛下怎么说?” “不置可否。朝上分成两派,一派自是尊了圣意,力主方玉廷‘为父报仇,行子之义’,应判无罪。 “另一派则是以东静伯为首,力主虽‘母恩绝,但养恩在’,且‘养恩大于生恩”,仍应以十恶大逆对方玉廷处以凌迟。” 秦主恩说完这番话,本以为严恬不会多问,就此丢开手不再管这事儿。毕竟方玉廷最终会被如何处置已和她父亲没有什么关系了。 是的,这判词的大意是由严恬所提,严文宽执笔润色后连夜急送进宫。方玉廷一案所判自是遵了公理正义。既判杀人偿命,合律法天理。又兼顾人伦常情,免了方玉廷的凌迟之刑。 更重要的是,给苦主东静伯府一个交待,也给了皇上一个借口! 一个免除方玉廷死罪的借口。“母恩绝矣”,这不正是皇上苦寻不得、多日无果的免罪金律吗? 至于三司再如何会审,皇上再如何御笔勾判,那已然和严文宽没了任何关系。便是皇上作判方玉廷无罪,东静伯家也找不上京兆府来。毕竟京兆府的初判是“杀人偿命”。虽然那“免死金律”也是京兆府亲手呈给皇上的。 至此京兆尹大人,已然是尽心竭力、尽职履责。对上替君分忧、忠不违君。对下为苦主申冤,给百姓一个交代。 严恬既顺应君意又将严文宽从中摘出来的目的已然达成,在秦主恩看来她实在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再继续为这事劳神费心。 可,严恬却抬起头看他道:“秦大哥,能给我讲讲朝廷里的事儿吗?” 这句话说得很含糊。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可太多了,大到赋税徭役民生边境,小到殿前仪态官员德行……可秦主恩却是听懂了。 他沉默了一下,随后看着严恬苦笑一声:“我原是从来不管朝廷上的事的,连平常的‘正事儿’也做不了几件,这才闯出‘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号。 “若是别人问,我自是一概只称不知。我一个纨绔混混,哪里会知道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可既然是你问,那我却必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来方玉廷这事我原本也是要管的,可开始却从未想过像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管。最多不过是暗地里使些手段,尽些力罢了。至于结果如何,却全是尽人事听天命,也算全了我和方玉廷儿时一起玩过两遭的情谊。 “但我却没有想到,严三叔会因此案被调进京城……如今既然是你想要查,那我便义不容辞!无论是冤狱疑案,还是朝堂国事,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想掺和的,我就都去查来给你,都去陪着你掺和!” 屋内顿时静默下来,严恬看着秦主恩有些张口结舌。 她没料到一句话会引来秦主恩这番剖白,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既意外于他话中的那份认真,又震惊于这番话背后那隐隐的破釜沉舟。 秦主恩似乎是在郑重宣告:为了她,他可以卸下防备,抛弃伪装,将他的软肋毫无顾忌地暴露在她面前…… 这是一份极大的信任,却也是一份极大的压力! 严恬从不认为秦主恩真如外表那般放浪形骸混账纨绔,她知道他内里其实极清醒明白且智慧超群。她从不敢小瞧这位皇帝的外甥,长公主的独子,更从不敢轻视他的手段和聪明。什么不问朝堂,什么不学无术,什么纨绔混帐,那不过皆是糊弄世人的障眼法罢了。这京中人人都有几张脸,秦主恩自然也不例外。 严恬不禁想起父亲昨日气极时对秦主恩大喝的那句“长公主府都自身难保”…… 她不禁一时间心乱如麻,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这般烦乱纠结。脑子里思绪万千,却又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 秦主恩看着一向伶牙俐齿的严恬突然失了她的好口才,神情复杂的脸上竟慢慢洇出一丝红晕来,心里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若她听了自己这话起身就走,从此再也不敢“麻烦”于他,那么他大概也就可以死心了。之前洛州拒婚,确实是他太过草率。可如今若她也能狠下心来说丢开手就丢开,那他就是再不舍眷恋,也会就此忍痛和严恬相忘于江湖。 这是一番剖白,更是一个试探。他秦主恩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长大的,何曾如此伏低做小地去捧过别人?长公主的儿子,自然傲气凌人,只不过目空四海是对旁人,对上严恬他却愿意收起所有的骄傲。 秦主恩看着严恬,目光突然热烈起来,甚至带了一丝肆无忌惮的侵略性。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君子皆应施恩不望报,而他为严恬所做的一切,甚至违背自己的原则插手朝廷之事,说到底皆不过是为了让她领情。既然她此刻没有逃,那么,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什么功成身退、施不望报?在他看来那纯属脑子有坑。 秦主恩没有再给严恬开口的机会,话锋一转道:“至于朝堂上的事儿……你是想问太子和二皇子背后的那两股势力?” ------------ 第五十章 大齐旧事 严恬的思维果然立刻被拉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来,她暂时拋开心里那小小的异样,冲秦主恩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主恩垂眸喝了口茶,遮住了眼中得逞的笑意和微微上扬的嘴角。 “你可知道圣武先帝和圣智先皇后?”再抬眼时,秦主恩又端回那副大义凛然的嘴脸。 “圣武中兴?自然知道。当年圣武皇帝的孪生哥哥西北靖王谋逆造反,趁顺平废帝北上封禅时将其劫持并囚禁于西北境内的下阳。为免落天下人口食,他未敢弑君夺位,只逼其禅位。 “同年,圣武皇帝同圣智皇后于辽东兴兵,一路西进直逼下阳,救出顺平废帝。西北靖王做困兽之斗,抛出‘兄终弟及’的假诏,篡位造反,史称靖王之乱。 “届时,辽东狄戎已平,但西北回鹘犹在。靖王造反正给回鹘可趁之机,其借机发兵,打着‘助靖王夺回皇位’的旗号,实为入侵大齐。可靖王昏聩,竟欲借回鹘之力成事,任回鹘铁蹄踏入大齐之地。 “圣武皇帝同圣智皇后临危天授,当时携顺平废帝于西北战场足足打了一年,终是逼退回鹘,活捉靖王,平了西北之乱。 “后一路南下横扫靖王余孽,直达京城。谁知此时顺平废帝已志消体弱,渐丧帝王之志,身体亦彻底坏败。于是,同年八月在天华诏告天下,禅位圣武皇帝,随后同月崩于当地。 “靖王当时据说也不久后感染时疫,死于圣武皇帝押解途中。对于做乱的靖王,世人自然无甚好评价的,不过是乱臣贼子,天道得诛。而对于顺平废帝,后世却多有评说。 “有人说他一生懦弱,前被其母所控外戚掌权,后又被权臣所挟。他倒也曾极欲反抗压制他的权臣,故而才有了那次乱世封禅的北上之行。 “自古封禅莫不是天下太平,天子出行。而顺平废帝的封禅之行却是于大齐时局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之时。有人猜测,很有可能是西北靖王在顺平废帝身边安插了奸细,以进谗言,恰好顺平废帝与当时朝中权臣矛盾日益尖锐,故而不听阻劝,执意北上封禅,方才有此大难。 “至于圣武皇帝和圣智皇后,自是天纵奇才,又顺应民意。于辽东经营十数年,灭戎狄,平战火,垦荒囤田,大齐各地几次天灾人祸朝廷皆有心无力,却全靠辽东出面赈济平乱。多年的经营,早已民心所向,几乎天下归心。故而才有顺平帝天华禅位,那时的确大势所趋,他已然回天乏力。 “只是可惜,圣智皇后随军征战时,不幸触发旧疾,圣武皇帝与其伉俪情深,当时衣不解带照顾床前,军中一切事务全都交给其时年十九的独子,也就是后来的兴武皇帝。 “但到底天妒英才,圣智皇后还是于第二年初春崩逝落霞城。圣武皇帝悲痛欲绝,随即病倒,于春末进京途中追逝驾崩。 “兴武帝命全军摘缨挂白,自己麻衣跣足,入主京城。自此圣武中兴,盛世绵延。” “说得倒也不错。”秦主恩垂下眼睛,辨不出喜怒。“兴武皇帝入京,带来了辽东旧部,如你们家祖上,梁皇后祖上。平国公方家虽祖上在京中任大理寺卿,却是圣智皇后的姑夫,出身其父凌云驸马麾下,也算辽东旧部。而……” 说着秦主恩微微一顿,垂下的眼帘掩住眼底愈发幽暗的阴霾。 “而二皇子的母族刘家,以及支持刘家的像御史台的耿家、翰林院的周家、吏部的李家冯家……却皆是前朝留下的旧署,暗地里有人称之为京派。 “丽嫔娘家东静伯陆氏虽也曾属辽东凌家军,跟着兴武帝入京,但陆家原本的根基却是在京城,祖上和刘氏等京派多有交好,且树大根深。当年只因‘平城冤案’子孙出走辽东,随兴武帝回京后旧交又得以恢复延续。而辽东旧部反因‘平城冤案’对陆家并不亲热,以至其彻底归于京派。 “太子与二皇子背后的势力便是这两派。现下看似夺嫡之争。可两人皆未成年,此时夺嫡岂不太早?说到底还是在延续着那已经了三代的辽东旧部与京派之斗。” “此为结党党争!陛下难道就不管吗?” “陛下当然要管。否则也不会有……”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秦主恩旋及苦笑一声,“这朝堂之事太过复杂,并不像你审冤断案一般,是非曲直,对错黑白,牵扯到各方势力和利益。而陛下多用的手段却是制衡驭下之术。 “我只能说兴武帝当年进京面对顺平废帝留下的那么大的烂摊子,颇为不易。京派油滑世故,阳奉阴违。辽东旧部有人居功自傲,甚至见圣武、圣智两位不在,欲生不臣之心。 “兴武帝初入京时只能两面周全、左右逢源,以京派牵制辽东旧部,渐渐清除不臣反叛。再以辽东旧部制衡京派,督促其尽责奉公、竭智奉忠。这才有了这后来的朝局稳定,天下一统。 “后来到我外祖父运和先帝时已经历了两三代,两方势力趋近平衡。却不想运和先帝突然驾崩,当今陛下当时不过才刚满十岁,是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暗潮涌动的朝局,于是便……”秦主恩顿了一下,端起手边的茶碗,却发现早没了热气儿,于是又撂下了,后面的话便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 “可如今,陛下对朝廷制衡之术早已得心应手。但这却并不代表两方势力的争斗会就此停歇。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就没有无派系争斗的朝堂。若真没了派系争斗,那皇帝反倒要极为担心,因为那极有可能是一家独大的局面,以致权臣横行,皇权势微…… “‘派系’是每个朝堂上都会有的东西。只不过无能的君主会深感头疼,因无驭下之能,于是纷争渐起,最终了酿成党争大祸。 “而那手段高明的君主却并不担心,甚至乐见其成。扶持一方,打压一派,皇帝手里拿着根肉骨头,引引这个,逗逗那个。你不听话,便扶持他给你个教训。他不忠心,便给你些甜头把他打压下去。既不让一派独享好处只手遮天,也不让另一派摸不着油水落败势微。如此引得各方争宠献媚,极尽所能地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职,那些小打小闹的纷争反而促使朝廷兴旺,皇权更加稳固。这便是帝王之术中的制衡术。呵!帝王之术?玩的无非是人心……” “秦大哥喝茶。”严恬将重新注了热水的茶碗奉到秦主恩面前。 秦主恩的讥讽冷笑陡然就僵在了唇边。他抬头看向严恬,面无表情,满眼审视。眼前的严恬似乎毫无察觉,只是自顾自地提壶冲茶,茶海里那碧玉般的叶片正随着沸腾的水浪翻滚,小小一方乾坤里已然被搅动得天翻地覆。 一句话,将他扯回现世,严恬是故意的。 一句话将他扯回现世,秦主恩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了一丝懊恼。 他已藏拙十年,有些门道儿,他知道,可是别人却不知道他知道。他只是个爱胡闹的纨绔,如何竟懂什么“帝王之术”?便是个“好样儿的”上进子弟,也不过只知道些书本上的礼义廉耻,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说出这些话来?这可是明晃晃的僭越。自己到了严恬面前果然容易失智…… 看着对面突然沉默下来的秦主恩,严恬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阴郁和压抑。洛州“叶锦贤案”中,她见过秦主恩对上鲁大金时的狠戾狷狂。但此刻眼神冷漠浑身戒备的秦主恩,却让她觉得格外陌生,似被拒于千里之外,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距离,即使二人刚相识时,也未离得这般遥远。 “秦大哥,”严恬柔声唤道,目光中带着几分郑重,“自从掺和进平国公府的案子后,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我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并不是说我后悔协助父亲查办此案,而是在这查办过程中,所有的顾及,所用的手段都是应当的吗?正如你所说,审冤断案是非对错,非黑即白,可……” 她垂眸叹息,“平国公府一案,案情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扑朔迷离的疑点奇冤,所有的惮精竭虑瞻前顾后却皆不过是为了朝堂纷争、人情世故。我以前审案首要平冤,如今审案却要先考虑自保。 “小妹一直在想,进京这短短几日,我和父亲是否已失了本心?竟不最重案之本身,反而也如那些官僚政客一般开始暗揣圣意,谄媚君主,平衡各方势力,首求的竟是自保……”许是严恬这几日确是被某些想法所困,说到此处竟微微有些激越。 “恬恬,”见她如此,秦主恩反倒暂时先抛开了戒备和审慎,开口劝道,“自古都说贪官污吏不顾百姓只会‘做官’。可我却觉得,这清官能臣反而更应该会‘做官’才是!若连自保之力都无,那如何能保得了君上亲友,保得了这天下百姓……” 严恬一顿,抬眼去看秦主恩,半晌才淡然一笑: “秦大哥通透。确是这个道理,唯有先能自保,方才能护得住亲人骨肉,护得住你想护的天理公道。至于那些自保的手段,只要不是欺世盗名,不违道义公理,不负君父百姓,那又能如何呢?!” 若干年后,秦主恩仍会常常想起那日的严恬,目光清澈,满眼坚定,似早春一簇不知名的青藤,坚韧刚强,于春日的寒风中傲然挺立,倔犟地绽放朵朵繁花。不软弱,不招摇,不媚俗,却异常芬芳馥郁…… 她是在告诉他,并不用担心他隐于暗处的秘密会被她窥见。这世上人人皆苦,人人皆有秘密,只要对得起天道公理,那便没什么大不了,那便是自己的康庄正道。 秦主恩看着严恬,心境忽然就平和了下来。以前他只觉得这姑娘与众不同,生动有趣,若能娶回家,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寂寞无聊。 可现如今他才幡然醒悟,让自己心驰神往的并不仅仅是那份与众不同,那份生动有趣。他们是同一种人,有着同样的灵魂,契合而默契,胜过这世上千万人。同样的不畏世俗,同样的不弃自我,同样的不惧前路…… 他就这样看着严恬,然后融融一笑,如朗月当空,洒下一片皎皎清辉…… 严恬的心猛然漏了一拍儿。 当严文宽从衙门回来时,秦主恩早已离开。严文宽毫不意外女儿会先一步知晓方玉廷案今日引起的朝堂纷争。 可,严恬接下来的话,却立时让他大惊失色。她问:“爹爹,您颇知道一些京中的陈年掌故。那能不能告诉女儿,秦主恩,他究竟是什么人?” ------------ 第五十一章 齐家后人 兴武帝初入京时,朝局十分动荡不安。前有辽东旧部居功自傲,后有京派阳奉阴违。虽兴武帝天纵奇才,但当时毕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便是经了几年的沙场历练,却终是少了治国安邦的实践。 而在此时,第一代宁国公齐少枫主动走了出来。以齐氏的威望助兴武帝稳住京中局势。随后便是清除不臣旧部,收服京中旧势,更大赦天下,休生养息,减徭役赋税,施恩天下百姓,大齐才终从战乱之苦中慢慢得以解脱。 而当时的第一代平国公方铁之,亦借此改天换地之机修缮完备了大齐律,最终使大齐以法治天下,君臣上下贵贱皆从于法。 仔细说来,若非齐少枫当年当机立断抓住机会,以他和圣武、圣智二位早年间的过节,他怎么可能不仅保住齐氏一族的安稳,更还能得封国公,位极人臣? 只是,齐家的路开头走得不错,谁料想后面却越走越偏…… 当年禅位于圣武帝的废帝顺平,其膝下长子早逝,可却有个年幼的长孙,且也为齐氏女所出。兴武入京,齐少枫大开城门,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跪迎新皇,给足了新帝面子,做足了克恭克顺的模样。 但随后却上报朝廷,顺平帝年仅三岁的长孙因患天花已于一个月前夭折。又上折乞请迎顺平帝继后齐氏、已故太子遗孀小齐氏两位回齐家奉养。 当时形势严峻,百废待兴,兴武帝并不想纠结此事耗费精力节外生枝。再加上他初入京城自是要树立仁厚宽和的仁君形象,故而也未深究便轻轻放过,且还厚待了顺平帝的妃嫔。 只是,顺平其余两个子嗣年幼体弱,到底没能活到成年…… 不过短短一段过往,却暗含了重重杀机刀光血影。严恬忍不住激凌凌打了个冷战,伸手紧了紧身上的银红夹祅。 “可是怕了?”不同之前的严厉,严文宽此刻语气温和却又满是忧虑,“我儿自小倔强,你从小到大为父便知,有些事情反复对你说一万遍,也不抵你亲身经历过一遭。 “这些日子所见所闻所经所历也算给你个教训。朝堂并不是府衙的大堂,朝廷纷争也绝不似民间纠纷那般简单。一个弄不好便是万劫不复,合族覆灭。皇子皇孙又如何?还不一样的身不由已,一样的败者为寇任人宰割?” 严恬一窒,抬眼看向父亲:“那秦主恩,他……” 严文宽垂首叹了口气:“他,原不姓秦,而姓齐……” 当年兴武帝年少,又初来乍到不熟朝政,于是初时对宁国公府齐氏多有仰仗。 宁国公齐少枫虽于顺平朝便已是只手遮天的首辅,压制君上的权臣,但老于世故,深知兴武帝不是那软弱智浅的顺平,故而并不敢狂悖僭越。 而其又于兴武入京后的乐庆八年突发急病逝世,之前惮精竭虑帮新君站稳脚跟之举,反而让兴武帝念着他的好处,以致后来对齐氏多有照拂。 不得不说,上天眷顾齐家,让其又得以绵延几代。 兴武帝在位四十三年,晚年时夺嫡之争激烈,以致皇子大半凋凌,最终时年二十岁的嫡幼子即位,便是运和先帝。 运和先帝也是少有的一代明君,只是天不假年,在位十一年便因伤寒驾崩。此时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嫡子,便是当今的永治帝。 永治帝初登大宝,年幼力弱,其母方太后虽才智过人,但毕竟是一女子,朝堂之事多有掣肘。方家又人口凋弊,便是有可用之人,为免外戚之乱也是要避着嫌疑的。 于是,命运的大手再次将齐家推到了台前。可这次齐氏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齐家家训,忠君爱国,仰仗的是君恩圣宠。可不想后世却出了一群胆大狂妄离经叛道的不肖子孙…… 主少臣强,臣子若能鞠躬尽瘁扶持幼主稳固江山,君主长成后其再激流勇退,主动请辞告老还乡,也算是君明臣贤的一段佳话。 可第三代齐国公齐建成却似乎并非如此作想。在运和朝便已做到首辅的三朝元老,真正成了永治初年的实际掌权者。以致日后竟慢慢居功自傲,日渐狂悖,隐隐露出轻慢君威的僭越之态…… 不过话也说回来,也许这并不算什么。顺平朝时初代宁国公齐少枫就曾在此方面初露“峥嵘”,若不是他后来死得及时,谁知道齐家会不会有幸延续到永治一朝。细究起来也算家传渊源。要不怎么感叹上天真的是待齐氏不薄。无奈它非要自寻死路,偏往权臣奸相的路子上走。 当年为保幼主,方太后日夜忧虑,最后狠下心肠定下一计,将时年十五的襄宁公主下嫁于宁国公齐建成的嫡长孙齐茂。 名为恩宠,实为监视。 齐茂十六中举,十八岁得中状元,称得上人中龙凤精彩绝艳的人物。如不出意外,齐家第五代掌门人非他莫属。 然而,怎么可能不出意外?方太后和皇上殚精竭虑多年,心心念念要的就是这个意外! 永治十年,大齐天翻地覆,人人都记得那场改天换地的变革,自上而下万象更新,大齐似一夜回春…… 可是又有几人记得,或者说又有几人敢去记得,同是永治十年,齐家被以欺罔、僭越、狂悖、专擅、贪黩等七十二项大罪灭九族。齐家男丁被押到京西法场,刽子手手起刀落,几百人身首异处…… 听到此处,严恬猛然捂住了嘴巴。 那一年,秦主恩应该只有九岁。那一年,他全族尽灭…… 以前严恬读史,知道西汉城阳王刘章的王妃吕氏荣宠一生。丈夫生前夫妻恩爱,丈夫死后其子刘喜继城阳王位,她又做了二十几年的王太后,最后寿终正寝,得以善终。 以往每每读到此处,她都会觉得十分怪异。作为吕禄的长女,太后吕雉的侄孙女,她是如何在吕氏全族被刘氏所灭后仍和刘章伉俪情深恩爱有加的?毕竟刘章在平诸吕之乱中可是立下头功的急先锋。 她又是如何在刘家掌权的天下安稳度日尽享富贵荣华? 难道她一点儿不怨,一点儿不恨?每每午夜梦回,又会不会想起死在刘氏刀下的父母兄弟? 有些人的忍辱负重已经超出了严恬的理解范围。只是为了活下去吗?还是不过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妥协?事已至此,就这样束手就擒……吕氏那时如何日日面对刘章,面对刘氏姻亲?秦主恩如今又是如何日日面对襄宁公主,面对太后和皇上?无论是如何面对的,必然痛彻心肺锥心刺骨。 “至于襄宁公主……确实是位奇女子。”严恬没想到自己心中刚想到襄宁公主,父亲竟就开口提及,不由得一怔,目光中便露出几分郑重。 “这世上少有人能以身为饵,以己为棋。尤其是……狠得下心肠……” “狠得下心肠将结发丈夫及其全族老少送上黄泉路?”在听了秦主恩的身世过往后,严恬不知为何胸口似乎突然憋了口气,不上不下,堵得她心烦气躁,堵得她气滞心焦,以致一开口这份气躁心焦便冲口而出。 严文宽抬眼看她,若有所思,捋髯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说。齐家的覆灭完全是咎由自取。当年齐氏一族在初代宁国公齐少枫的带领下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实际上却早已埋下了个天大的祸根。 “祸根?” “对!祸根。”严文宽的神情突然有几分晦涩,“我刚刚说了顺平废帝的长孙乃和太子一样皆是齐氏女所出……” “难道,顺平帝的长孙并未得天花暴毙……”严恬陡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严文宽没有回答,却看着她慢慢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那齐氏便不是什么狂悖僭越,而是大逆不臣!他们藏匿前朝血脉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骨肉亲情,为了那一半的齐家血统? 别开玩笑了!当年的宁国公齐少枫已年逾不惑,半生的大权在握,半生的杀伐果断。齐氏一族更经百年沉浮,祖训家规、为官秘诀哪一样能培养出个感情用事的家主?!齐家就不可能出什么重感情的领头人!每一个决定必然深思熟虑,必然出于利益。 又是一个“奇货可居”的故事,只可惜齐家生不逢时,未得遇个即位三天便离奇驾崩的秦孝文王。 兴武帝不光命长,而且更加强势精明。齐家当年能隐下顺平血脉,未被抓住把柄,绝对是靠着齐少枫那把两倍于皇帝的年纪和浸淫权力场多年的心智,费尽心机,竭尽所能,方才瞒天过海。 只是那终究是个祸根。兴武帝和运和先帝当年是否有过怀疑,不为所知。可到了本朝,齐家的幸运终是到了头。 襄宁公主自然不是什么普通闺阁,嫁于齐家十年,只要有用心,自然能寻到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最终揪出这惊天秘密。 可,顺平帝当年毕竟名义上是禅位。即便查出来齐家隐匿了顺平血脉,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以此定罪。那又不是反逆之后,朝廷根本无法将那枝血脉明目张胆地斩草除根。 但也更不可能召告天,认下这枝皇族血统。皇族争斗何其残酷?!谁又会在卧榻之侧容下他人安睡? 于是……齐家便被灭了族! 以齐建成之罪,不过是专权跋扈,专擅僭越,杀他一人,齐家众人发配边疆,似乎也就够了。齐氏本可以保住全族性命的。 但藏匿顺平血脉,这却是罪涉谋逆!已触及到了皇权的逆鳞!历朝历代此罪必要杀之而后快!虽然,这谋逆的罪名未经堂审作判,不过是皇帝心里暗认定…… 再者,唯有借夷齐氏九族之机,方才能理所当然地彻底铲除隐在齐家的那枝顺平遗脉。谁又知道,那年京西法场同时而落的百余颗人头中,有几颗是皇族贵胄的高贵头颅。那扑倒于尘埃的无头尸身,又有谁是真正的龙血凤髓…… 外面似乎起风了,呼啦啦吹得窗棱作响。严恬觉得今日格外冷,似乎并非乍暖初春,而是深冬寒夜…… …… 天边残阳如火。似乎起了风,呼啦啦吹得战旗作响。皇宫西南角的小校场上,永治帝随手将手里的硬弓扔给了总管太监刘诚。边走边转头看向身边的秦主恩笑道:“你这皮猴,这么长日子没进宫来看看朕和太后了,又是寻着什么乐子忙成这样?听说,是帮着新任京兆尹严文宽去审方玉廷的案子了?” ------------ 第五十二章 旧年沉冤 秦主恩垂眸恭顺地笑着,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看着小太监们一哄而上,手忙脚乱地把压在刘诚身上的硬弓移开。 “皇上膂力过人,箭术也愈发精妙了,真是文韬武略,实乃我大齐……” “得了!”永治帝一巴掌拍到秦主恩的后背上,也拍散了他后半截的盛情歌颂,“你小子别给我东拉西扯地拍马屁!这样的话朝上那帮老狐狸说得比你诚恳华丽。别给我混打岔!你这些天可算是寻着了个正经事儿干!说说吧,怎么样?有什么心得?” “嗐!瞧您说的。我但凡会干什么正经事儿,也不至于这么不正经……”秦主恩的俏皮话儿似乎拍到了马蹄子上,永治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秦主恩立马收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外甥这两日倒确实跟着严文宽掺和了两天。毕竟方玉廷也算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怎么对付,可搭把手还是应该的。谁让我这人有情有义呢。” 永治帝背着手迎着落日余晖,扯起唇角笑了笑,似乎不置可否:“这事儿倒是给朕提了个醒儿。如今你也大了,是该找个正经差事干了。别整日介在外面胡混,让你娘和太后操心。便是朕因为成天记挂着你,也分了不少心神。 “既然你对审冤断案有兴趣,不如就去刑部吧?老顾前两天刚上朕这儿来哭穷,要钱要人。 “或者,大理寺也行,审核刑案,复核死囚,全都是重案,正合了你平日里爱凑热闹的性子……” “皇上您还是饶了我吧。”见永治帝表情松了下来,秦主恩立马又开始扯着嗓子干嚎,“您就让我安安生生地逍遥自在吧。您也知道我,平日里没别的喜好,也就是爱玩儿,爱凑个热闹,最受不得管制。最好谁也别拘着我,让我天南海北地无拘无束才好。 “就是这两日掺和方玉廷的案子,说实话除了那点子情分,玩的心思倒占了大半。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奇案,平时上哪儿去凑这么大的热闹……” “满嘴胡沁!”秦主恩话未说完,后脑勺就又挨了一巴掌,永治帝沉下脸似乎是动了气,“平国公府遭了这么大的难,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个热闹?且不说那是太后的娘家,朕的外家,你的外祖。只说这灭门血案,几条人命,到了你嘴里竟就轻飘飘地不当回事?君子贵人贱己。可你却如此轻慢人命,可见是将朕平日里对你的教导都忘在了脑后!这话要是被你娘听见,仔细你的皮!” 秦主恩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作揖请罪:“呀!瞧我这张破嘴!该死!该死!”说着又冲永治帝痴缠撒娇,“舅舅也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混人,一向口无遮拦,嘴巴比脑子跑得快。今儿就饶我这一遭,这话千万别学给太后和我娘听。她二老本来就为这事儿忧着心呢。尤其太后,平白地再累她生气上火……” 永治帝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让人一时捉摸不透,半晌方才点了点头:“行吧,你能说出这番话来,说明还是孝思不匮,心里知道好歹。只是今后切莫再这么昏头昏脑地满嘴胡沁了。 “如今你也大了,该懂点儿事了,别再像以前那样胡闹才是。若是真不想领个差事替朕分忧也行,这几年先在家里老老实实地读书,莫再顽劣让朕操心。” 秦主恩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地满嘴答应,又好一番插科打诨,直到把永治帝逗得“噗嗤”一笑,点着他连唤了两声“皮猴”,秦主恩方才明目张胆地伸手抹了把汗,做了个长舒一口气的模样。 “你小子莫做这副鬼样子!”永治帝笑着给了他一脚,“弄得朕这个舅舅好像有多严厉苛责似的。时间也不早了,太后和你娘都在慈宁宫等着咱们用膳呢。赶紧走吧。” 说罢,便有太监抬来了肩舆,舅甥俩一前一后各自上轿,只是两人那长得有几分相像的眸子皆垂了下去。一个隐下了意味深长和满腹狐疑。一个掩住了冷笑嘲讽却又无可奈何…… …… 果然,慈宁宫里,太后娘娘在得知早朝上陆家闹起来的消息后,又动了场气。 现下平国公府的案子已不是京兆府拖延不判的事了。表面上看着像是苦主东静伯府陆氏同皇上、三司杠上了。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什么冤案昭雪的戏码,而是龙子夺嫡两党之争。 早朝上因为东静伯喊冤,平国公府一案暂时搁置。皇帝又拿出了“不合我心意,放着再看看”的精神,期待着下一个背锅侠能接下此局。 不过,不得不说,这任背锅侠严文宽严大人,是极出色且圆满地完成了他的任务。那道判词简直巧妙绝伦。苦主东静伯冲着“杀人者,斩”这个结果,也不会对京兆尹有太大的不满。而皇上又对于“继母无义,不以其为母”这番评断十分满意。 即便将这结果和评断互换给对方看,双方似乎也挑不出大的毛病。东静伯总不能厚着脸皮说弑夫的继母有情有义,应以其为母吧?于是乎,现下他也只能拿着养恩说事儿。 皇上这面更不能说“杀人者,斩”有什么问题吧。便是不懂律法的都知道个“杀人偿命”的道理。因此,只能竭尽全力自寻洗白之路。 总而言之,严大人判得严谨巧妙,两方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两方又都不甚同意。于是,严大人功成身退,跳出了是非圈。只不过,这案子似乎又陷入僵局。 秦主恩陪着他娘襄宁长公主在慈宁宫里好一番开解太后,连永治帝也陪着盘桓了许久。 太后不是个不明事理的,相反辅佐两代君王,扶持幼主登基,一路披荆斩棘,实在是位少有的女中豪杰。 她也明白,这事儿若真按早朝上皇帝的说法那么硬判,也不是不行。可,却后患无穷!京派会牢牢抓住这个把柄,今后时不时地闹腾一场。天长日久,那可就不是皇后德行有亏,她这个太后不慈了,而是皇帝不公,皇权受损!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好在严文宽递了个梯子,此案可不必定性为弑母大逆,只定普通的杀人之罪。太后、皇后的脸面都得以保全,而且还大有转还余地。如果操作得当,保方玉廷一命并不是难事。 只是,再如何操作,最轻也得发配边疆流放千里,方玉廷这辈子前途尽毁。毕竟是娘家侄子,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太后娘娘当晚不免又哭了一场。 可是,这世间的事呀,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又波谲云诡。 当太后娘娘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认命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永治帝也再三权衡下欲让三司以“杀人,流三千里”对该案最终审核下判时,那一日,京兆府外的登闻鼓忽被人敲响…… 登闻鼓响,官府必须升堂。 严文宽升坐于书案之后,看着两个面目普通的老妇人缓缓走上堂来。他并没有意识到,接下来自已将会揭开一个沉封近二十年的豪门奇冤…… 堂上那两名老妇一个飘然下拜跪地叩首,而另一个却立而不跪,只是福身一礼,随后声如洪钟道:“奴婢戚兰风,乃御前五品护卫,原供职于大内慈宁宫太后娘娘驾前。永治五年秋,特奉太后娘娘慈谕,入平国公府看护时年三岁的二公子方玉廷。 “今日奴婢携人证白絮来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原为平国公妾室后为继夫人的陆氏,于十七年前毒杀主母平国公原配夫人柳氏,鸠占鹊巢,以庶乱嫡!” 此话出口,石破天惊! 严文宽以为自己听错了,惊得瞠目结舌,手上忍不住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之人!你,你刚刚说,要状告何人?” “状告已死的平国公继夫人陆氏……” 这场堂审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当严文宽从书吏手中接过那张签字画押的证言时,半分不敢怠慢,立即报向通政司,转给了皇上和太后。 而与此同时,平国公夫人陆氏实为继室,且毒杀原配鸠占鹊巢之事,已如一阵旋风,夹杂着刀子般的飞沙走石,转着圈儿地打着无数人的脸面,一夜之间刮进了各豪门世族的深宅后院里…… …… 慈宁宫的西偏殿内,摇曳的烛影映在奢华的金丝满绣凤穿牡丹帷幔上。太后娘娘面沉似水,手里紧紧捏着茶碗,咬牙问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戚兰风匍匐跪地,额上汗珠豆大,强压着浑身的战栗,回道:“娘娘当年让奴婢不计任何代价保住二公子!奴婢今日所为,实在是,谨遵懿旨,恪尽本份……” 呵呵!方太后简直快被气乐了。陆氏是她作主扶正的,国公夫人的一品诰命是她下懿旨册封的,就连那以庶乱嫡的承诺也是她亲口说出来的。戚兰风这一句“谨遵懿旨,恪尽本分”可不打紧。直接把“毒杀主母,鸠占鹊巢”主犯的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 便即使事前没有同谋,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她事后是不是在追认…… ------------ 第五十三章 证言 白絮的证言: 先夫人柳氏是柳家最后一点血脉,母族那面也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兴武先帝圣明仁爱,当年下旨让小姐,哦,就是柳氏先夫人,进京。原本是想接进宫里抚养,可那时候兴武先帝龙体逾发不妥,后宫的娘娘们或年迈体弱力不从心,或为先帝侍疾分身乏术,故而再三权衡下便下旨让同出身辽东旧部的平国公府来教养小姐。 于是乐庆三十六年,我和赵嬷嬷跟着小姐进了京,住进平国公府。 那几年,日子过得真是舒心呀。老国公夫妇慈爱开明,对小姐视若己出。便是后来世子,哦,就是小公爷方庸,闹着要娶小姐,老国公夫妇也只是因为小姐体弱,为难上火了一阵子而已。但到底不忍心为难他俩,最终也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后来常常发痴地想,如果时间一直能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小姐无忧无虑,和小国公爷青梅竹马,情深意重。 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小姐的身子实在太弱了,自和小国公爷完婚就一直未能怀上子嗣。那些年,她为方家后继血脉日夜忧虑。小国公爷怕她忧思过甚,从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老国公夫妇却为子嗣之事对小姐越发不满。 种种矛盾终在老国公爷去世那一年爆发出来。自己的叔父到死都未能如愿得见孙辈出生而死不瞑目,太后娘娘异常震怒,于是亲自做主,迎娶陆氏进府。 那是……运和十年的春天,陆氏被一顶粉轿热热闹闹地抬进了平国公府。自此成了名正言顺的二房贵妾。不同于那些通房、婢女抬上来的姨娘,她是主子,也算是老夫人的儿媳妇。 彼时,赵嬷嬷已经去了。国公府里只剩我一个是小姐从娘家带来的近人。我知道小姐是极难过的,可她面上从不带出样子来。每日依旧孝敬婆母,伺候夫君,温婉恭顺。 初时,小国公爷顾及着小姐的心情,并不和陆氏亲近。可怎奈老夫人抱孙心切,对小姐明里暗里多有敲打。小姐贤良,便去劝小国公爷。于是,那陆氏在嫁进来一年半后终是有了身孕。 事态大概便是从那时起,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吧?或许,更早。 小姐自幼娇弱,对中馈庶务不是很通。这却给了陆氏可趁之机,她一进国公府,便打着为老夫人和小姐分忧的幌子,一点点插手中馈。渐渐的,府中的下人们开始逢迎巴结陆氏,尤其在她生下大公子后,阖府上下更是见风驶舵,被陆氏邀买走了大半人心。而小姐这当家主母反被架成了个空壳子。也正因如此,最终酿成了大祸。 后来小姐生下嫡子,老夫人和小国公爷高兴得什么似的。那时老夫人已病入膏肓,却终是于临终前见到嫡孙出生,也算得偿所愿,走时极为安祥。可也就是老夫人走后不到半年,陆氏便忍不住了…… 产妇血崩本多发于产子之时,而小姐的血崩之症却发于产子后半年。那时她身子虽弱,稍有下红之症,可若精心调养,也不过再经些时日便好了。为何会突然血崩?分明是被人下毒所害! 那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椒兰院的正房廊下给小姐熬药。两日前小国公爷去了乡下巡庄子,恐还要在外面待上几日。药快熬好了,我正要去提那药罐子,这时突然呼啦啦闯进了一群人来,为首的正是陆氏。 我心道不好,赶紧起身想去拦人。却谁知竟立时被两个婆子架住,紧接着又有一个婆子端来碗不知什么的药强行给我灌下。我一边挣扎,一边呼救,可那几个婆子力气大得很,端药的婆子捏住了我的下巴,一碗药就这么半洒半进地灌了下去。 到现在我仍记得那药的味道,又腥又呛,像一团火,从舌头一路烧到喉咙…… 陆氏在乎的并不是我,看也未看一眼,便直接带人闯进了正房。 我当时急呀,我知道陆氏一定是要去害小姐,可挣扎呼喊都无济于事,五脏六腑仿若火烧,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我看到正房虾须帘子后,小姐被一群人擒住。陆氏尖锐的声音划得人耳朵生疼:“柳氏,要怪就怪你德不配位,同你儿子一起挡了我们母子的路。今儿我特带来一壶红花送你上路。放心,它能让你死于血崩,却又不引人怀疑。” 小姐的声音凄厉而绝望:“夫君不会放过你的!” “他?”陆氏的声音中满是轻蔑和不屑,“也只有你这样的傻瓜会去相信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说只有傻瓜才会去相信什么男人!我从来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姨娘自小就教我,这世上就没什么命中注定,有的只是事在人为!你安心地去吧,从此你国公夫人的荣华,你儿子嫡出世袭的富贵,便都由我们母子替你去享了……” 再后来的事,我已记不清了,想来那时我已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一口棺材里醒来。那碗毒药在我挣扎时大半被泼洒进了前怀,我逃了一命,可嗓子却被烧坏,就似如今这般,只能勉强发音,说话好似七旬老妇沙哑粗砺。 小姐之死被说成是突发血崩,而我作为忠仆义奴,因难舍旧主当场服毒追随主子而去。如此漏洞百出的说辞,饶是我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奴才听了都想发笑。可小国公爷,那些老爷太太贵人们竟全都信了。谁也没出来问上一句“这丫头的毒药是打哪儿来的”! 陆氏虽然心里揣着暗鬼,可小姐是国公夫人,一品诰命,自然要在国公府里停灵七天,受人祭拜。她再怎么不情愿,也做不了手脚。 可我一个横死的下人,棺材便不能停在府里,于是城外的馒头庵反而成了我的生天之路。 逃出来后我就想,小公子还在府里,不过是个六七个月的奶娃,毒妇陆氏如何会放过他?尽管我也害怕,也想逃,逃得越远越好。可却不能不管小公子。那是小姐的血脉,身上流着一半柳氏的血。 于是我硬着头皮扮成个乞丐隐在城里时时打听国公府的消息。许是陆氏怕府里若接连死了正妻嫡子会引人怀疑。又或许小公子不过是个奶娃她尚不放在眼里自恃来日方长。总之,我隐在城中半月有余,国公府除了传来小国公爷痛失爱妻大病一场外,倒一直未有其他异动。可我仍心焦不已,隐隐预感陆氏此时定已按捺不住,说不得这几日便图穷匕见。 正在此时,西北大将军黄瑞进京述职。 柳家曾有位姑奶奶嫁入西北黄家,而黄大将军正是这位姑奶奶的后人。现如今柳家血脉已然断绝,可大小姐的遗脉尚在,虽然姓方,但我暗自揣测,西北黄家向来重情重义,说不定会为柳氏这半份血脉尽些心力。 于是,那日我终寻得个机会,在暗巷里冒死拦下了黄大将军的马…… 上天眷顾,我猜得不错,黄大将军在得知了小姐之事后果然震怒非常,可冷静下来后他却权衡半日,慎重地对我说,现下小公子的处境正如我所想那般十分危险,可以我一人证词是万不可能扳倒陆氏的。 想也知道,小姐是死于血崩,仵作根本验不出她生前被人下了红花。而陆氏作为东静伯长女,平国公府大公子之母,又岂是我一个小小婢女无凭无证下便能指认扳倒的?一个弄不好,我反而会因诬告获罪。若如此,必然打草惊蛇惊动陆氏,那小公子的处境便会更加凶险…… 黄大将军把这些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给我听。我自然不是那听不懂道理不知道好歹的人。可小公子如今这处境我却着实忧心。于是便跪求大将军,请他看在柳氏一脉的份上,救救小公子。小姐的大仇可以暂且隐忍。可小公子却万万等不得! 于是,黄大将军便去求了太后。 大将军跟太后说了什么不得而知。能猜测到的是,以黄大将军谨慎的性子,无凭无据下必不可能提及柳氏之冤,也更不可能状告陆氏。但能保住小公子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情。 果然,不到半年国公府便闹了一场,有黄大将军之前出力,太后自然神兵天降及时出现,小公子随后被接进了慈宁宫…… 馒头庵里那口棺材空了,已引陆氏起疑。我隐于京城数月实属万分侥幸,现心愿达成,便听从黄大将军之言跟着他回了西北。 永治十五年,黄大将军再次回京述职,我请求跟随。并想方设法于府外见了时年已经十二的小公子一面。那日我将他母亲的冤情全盘托出如实相告。可让我惊奇的是,当时那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在听到这些后,竟不过只有那么一瞬的惊讶,却也只有一瞬而已。并未如我料想那般愤怒难过或者难以置信。他理智得如同一个成年人,平静得像早有预料。我甚至生出一丝怀疑,他是否早就知情。 由此可见,这些年他应该过得极糟,不知被陆氏如何搓磨,否则他当时不会有种“原来如此”的释然与恍然大悟…… 我知道太后娘娘一直看顾着小公子,小公子身边定有娘娘的人。原想着大仇如何得报小公子自有决断。可直到戚大人找到西北黄家来,我方才知道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一个结果。 如今我来这京兆府击鼓鸣冤,就是要翻当年柳氏夫人的冤案!我要告诉天下人,方家的二公子没有错!他手刃的不是什么养恩大于生恩的继母,他手刃的是杀他父母心如蛇蝎十恶不赦鸠占鹊巢的恶人毒妇!他为父报仇何罪之有?为母平冤何罪之有?陆氏她也配提养恩二字?呵呵,东静伯府真是连老脸都不要了! …… 是夜,不要老脸的东静伯府全员秉烛商议直至天明。 第二日早朝,东静伯老爷子颤微微地亲自敲响了泰和殿外的登闻鼓,喊冤声直达天听:“奸人作祟,陷害贤良。为保脱罪,造谣污蔑!” ------------ 第五十四章 诬告反坐 东静伯老爷子倚老卖老,在泰和殿上席地一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喊起冤来。 永治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殿前撒泼的陆家老头子,面上波澜不起,心中冷笑连连。 老陆头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奸人陷害?谁是奸人?戚兰风是太后驾前五品护卫,证人是她寻来的,京兆府的登闻鼓是她敲的。若她是那个奸人,那太后岂不是背后主谋? 太后昨晚已哭了一场。这事儿闹到如今,老太太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方家因她当年强塞了个毒妇,家破人亡。现下还有一些人怀疑她才是柳氏之死的背后主谋。 而今日陆家又来个“奸人陷害”?真是谁都敢咬上一口! 永治帝自然对手握兵权的辽东旧部心怀忌惮。西北的黄家虽小儿掌权且忠心耿耿,但毕竟手握重兵。皇后的二叔梁世宵在辽东历练,颇有建树。定安侯府严家虽看似低调不显与世无争,却从老爷子严歌行到新任掌舵人严文守皆不简单,故旧遍布,威望极高,便是那刚及弱冠的长子严忻竟也不管是清流文人还是勋贵军中都人缘极好,挚友颇多。 方家却是势弱,很早之前便已衰败。究其原因,一是人丁凋弊,再一个也有太后的默许。而此次更是遭了灭门之灾,皇帝心中虽痛,但不得不说暗中却实在松了口气。现下嫡枝满门只剩方玉廷一人,既性子孤拐又能力超群,正是块铸刀的好钢。 可这些却也都只是皇帝暗地里的念头罢了。正如秦主恩所说,他不过是在行那制衡之术。无论京派还是辽东旧部皆是棋子。由着皇帝算计着何时西风压倒东风,再默许东风反压回去。可皇帝却不允许棋子脱离掌控,为自己那点小心思闹得太过分。 东静伯府、刘氏一族,京派的那些小心思他知道。可太子背后有皇后,有太后,有辽东旧部。这很危险。所以他才会对京派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呵,京派闹得可是有点过了。他只想制衡,却还不想易储。 “东静伯。”龙椅上的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意。 大殿上瞬时一静,陆东升端着一脸的眼泪鼻涕望向御座,先是一怔,随即连滚带爬地端正跪好,以头抢地,哽咽道:“臣在!” “你当殿喊冤,那朕倒要问问你,究竟意欲如何?”皇帝的口气淡淡的,可听在东静伯的耳中却觉得浑身一寒,头皮顿时发炸。 十年前齐家的榜样还在眼前,他知道自己今天闹得过了。当今天子宽厚仁爱,轻易不苛责臣工,可若他真的苛责,那便再无转还余地。踩着君王的底线试探,是历朝历代的臣子与君主的博弈之术。可,也有很多时候一个弄不好,这场博弈便会变成单方面的屠杀。 今天他似乎逾了界。东静伯的汗下来了。原本准备好的那套说辞愣是没敢说出口,只颤微微俯身磕了个响头:“臣,臣全凭皇上做主。” “全凭朕做主?”永治帝笑了两声,“这事儿却也不难。这个方家旧仆说得是真是假总得先查个明白,审个清楚。虽然方玉廷一案尚未了结,不过却并不响影这个……‘妾室暗害主母案’的查实……” “陛下……” “诶,朕只是给这案子随口起个名字罢了,并非做判,东静伯不必多心。既然那白絮状告的是你们陆家,那东静伯府派个人去京兆衙门应诉便是了。待衙门查实了再做决断也不迟。行了,退朝吧。” 几句话便轻描淡写地拍了板,永治帝也未给其他人说话的时间,起身甩甩袖子散了早朝。 东静伯一早起来便唱念做打使了全套的花活儿,此刻却似一记猛拳挥在棉花上,陡然脱力,甚是空虚…… …… 第二日,奉祖父之命来京兆府应诉的陆昭,舒舒服服地坐到了由两个小厮抬上大堂的圈儿椅里,目空一切地撇嘴看向堂上,似乎等升堂已等得颇不耐烦。 与此同时,人牢中,严恬和秦主恩正于上次那间神仙屋中与方玉廷相对席地而坐。 “白嬷嬷已被戚兰风大人从西北接进京城。昨日她二人敲了京兆府的登闻鼓,状告陆氏谋害柳夫人。”严恬开门见山,随即便见原本闭目而坐的方玉廷猛然睁开双眼看她,目光如炬,寒意彻骨。 严恬问:“你,还是不想说吗?” …… 京兆府大堂上,白絮的所有证言都被陆昭辩驳为“一派胡言”。东静伯府只一个观点,只有人证,却无半点物证,此案自然为诬告。 人证不同于物证,人证易变,易被收买,易携私诬告,易前后不一反复无常。若无物证相佐,谁敢保证这人证没被收买,不是诬告,将来不会翻供? 听闻此言,白絮气得浑身直抖。严文宽却不置可否。人证与物证相比确实效力极低。都说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是最不可窥测不可控制的东西。如何证明你所说是真非假?唯有物证相佐!可白絮没有物证。 …… “我原想一报还一报便罢了,爹娘大仇已报,我便是舍了这性命也不亏,全当还了陆金桂这几年来的所谓养恩。可嬷嬷到底还是去把白嬷嬷给找来了……”寂静的牢房内,这番话竟平白地显得有几分铿锵。 这是严恬第一次听方玉廷开口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她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了句不相干的:“你喜欢看蚂蚁,是因为它们有家有父母亲人,对吗?” 方玉廷抬眼去看面前那个穿着儒生袍的小小少年,目光倏地荡起了一层涟漪,泛着点点金光。 秦主恩看着对面那小子深邃的眼神,又看看旁边这丫头叭儿叭儿的嘴,咬了咬后槽牙,突然咳了个惊天动地。 草!人间哪有真情在,长得好看人人爱。 不对!爷长得不比那小白脸子强多了?! 方玉廷被秦主恩这猝不及防的咳嗽声吵得皱了皱眉,但也立时让他从刚刚的一息恍惚中回过神来。他垂下了眼睛,并未接这话茬儿,而是继续道:“我十二岁那年,白嬷嬷找来,对我说我并不是陆金桂亲生。我娘姓柳,正是死在陆氏手里。 “那一刻我方才恍然大悟,解了多年的疑惑。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陆氏一直和我不甚亲近,甚至是厌恶异常。明白了戚嬷嬷为何日日提心吊胆小心提防。明白了为什么大哥有的我不一定有。明白了我若上进为何不似大哥那般受母亲赞扬反被阴阳怪气恶语相向。明白了为什么那日进宫,母亲人前慈爱,可转眼无人之时却满眼怨毒。明白了那天的莲子银耳羹为什么会突然被戚嬷嬷劈手夺走给倒掉……” 此话戛然而止,方玉廷沉默半晌。 “我原不想提这些。牢骚太盛,挟冤记仇,不是大丈夫所为……” “哎哟嗬!你脑子没事吧?!”方玉廷话未说完,秦主恩便被他气乐了,“好一朵盛世大白莲!人家都想弄死你了,你倒想着继续观音坐下放光芒,光辉灿烂当大丈夫?那你能活这么久可真是不易!” 方玉廷转头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隐恶扬善,不念旧恶,也确是君子所为。”严恬一边打着圆场一边回头警告地瞪了秦主恩一眼。那意思是,人家好不容易开口了,你别添乱行不行?! 秦主恩低头摸了摸鼻子,心里更加不爽了。 “方公子,现如今白絮已然击鼓鸣冤状告陆氏毒杀柳夫人。陛下下旨命东静伯府应诉,京兆尹查审,一案未平一案又起。可,若此案真被审明,说不得会对……平国公府一案有所影响或帮助。 “但,想也知道,东静伯府一定不会认下白絮的状告。而此案仅有人证极难定案。人证所言本就难辨别真伪,且效力极低。东静伯府只需以证言不实诬告陷害此一项说辞,便可辩驳。 “更有甚者,其完全可以诬告之罪反告白絮。要知道《大齐律》云,‘诸诬告人者,各反坐。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最后只怕东静伯府毫发无伤,白絮白嬷嬷却要被开刀问斩!” “不行!”方玉廷陡然直起身子,脸上终于露出来些许情绪。 严恬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我知道方公子是仁厚之人。自平国公府一案案发,你便闭口不语。我私底下猜测,公子定是觉得既然父母大仇得报,此事便到此为止。不牵扯出陆氏之恶,保了东静伯府的名声,也算全了你和她这些年来名义上的母子情义。毕竟明面上算她养育你多年,无论这期间如何对你,也确是在她膝下长到一十八岁。 “用自己一命换父母大仇得报。用自己一命换养恩俱还。自己来担这万世骂名,换平国公府上下亡灵俱安……” “我去!你不会真是这么想的吧?”秦主恩惊得不禁怪叫一声,再看向方玉廷的眼神,简直就是看个绝世傻逼。 方玉廷垂下眼睛,身子又重新坐回到地上。对面这个小少年说得不错,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我却不能再这么想了。我若甘心伏法,白嬷嬷便是诬告陷害!此事,既已揭开,那不如,索性就为我亲娘彻底讨回个公道吧!” “讨回公道却也不难。只要你有证据与白嬷嬷的证言相佐证。”严恬向前探了探身,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期待。 方玉廷抬眼看她:“你,是京兆尹的儿子?” “正是。” “那请你告诉你爹,我有证据。” ------------ 第五十五章 堂下刁民 “陆金桂许是作贼心虚,极恐那些因果循环会报应到她儿子身上。这事我也是幼时偶然偷听到的。 “那段时间陆氏多梦易怒、心神不宁,便怀疑是我娘的冤魂作祟。于是不知从哪个道士和尚那儿求了个安心的法子。自己亲自写下两份忏悔诔文,再由个什么高人开光。一份供于平国公府佛堂的观音像下面。一份被装进护身符里日日戴在她儿子的身上。现下你们派人到府中佛堂里找,定能找到那篇忏悔诔文。” 方玉廷话音刚落,严恬便倏地身,向外就走。 秦主恩落后半步且与方玉廷对了一眼,然后这一天满心的不爽在对上方玉廷那张冷漠且无视他的俊脸后终于爆发了。 “呵,行啊,方二!”秦主恩技痒难耐,开始耍贱,“这些年你也不是完全光吃粮食不长脑子。不过,现下我倒想起了一句应景的诗来。怎么说来着?哦对,身无彩凤双飞翼,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你!”方玉廷猛然抬头,再次怒目而视,只觉得这厮真他妈欠揍。 秦主恩见此,那堵着的心终于透了点儿缝,抬头哼笑一声,转身仗贱而去。 …… 严恬急着赶回去找她爹,却不知身边的秦主恩抽什么疯。从大牢出来这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阴一句阳一句。 一会儿说什么,“哟呵,你俩刚刚聊得不错呀!”一会儿又是什么,“方玉廷今儿和你说的话恐怕比之前十八年总共说得都多。”或者冷哼一声,“还什么隐恶扬善,不念旧恶,还君子所为?呵呵!”又或者斜着眼睛问她,“你说你咋那么了解方玉廷的想法?以命抵仇,这但凡有个正常脑子,他都想不出来。” 把严恬给烦的呀,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刹住脚步,转身直面秦主恩。 “蛤?”秦大魔王心里发虚,脚下发怵,不由自主地就向后挪了挪,“咋,咋不走啦?” “秦公子!” 完! 秦主恩觉得自己玩过火了。 “见外了!见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立刻笑得分外体贴,“都是自己人!何必叫得这么生分?!” 严恬皮笑肉不笑,满脸的端庄优雅不好惹,“您老要问我是怎么猜透方玉廷的心思?这其实并不难。方玉廷的为人,这两次所见再加上卷宗的生平,我已大概能看出个七七八八。为人孤拐耿直,心思敏感单纯,又因幼年不幸,少年得知大仇,性子必然会有些偏激,不通世故也合常理。故而以他这性子能如此作想并不奇怪。 “现下小女子有要事去办,多谢秦公子一直鼎力相助,不过还有一事相烦。此地有一阴阳人,惯爱阴阳怪气,搅动阴阳,以致阴阳失衡,不阴不阳。不知秦公子可知这位阴阳大师?若是相熟,不若劝其速去!否则小女子一时兴起,阴阳错筋手走火入魔,一把抓他个阴阳脸儿,从此江湖再无此阴阳贱客!!” 难得耍了回久违的泼妇,严恬转回身时,顿觉神清气爽,心口跳得要起飞。 这都是些什么招式?阴阳错筋手?话本子看多了吧?!不过话说这丫头现下在他面前可是越来越放肆了! 秦主恩在严恬背后无声地跳脚半天,最后却只得又屁颠儿屁颠儿地认命跟上。 唉!垂死病中惊坐起,冤种竟是我自己! …… 当日严文宽退了堂,一刻也没敢耽误,立即带人奔向平国公府。果然,在后院小佛堂的玉观音底下,找到一张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血写的诔文。且这东西十分邪乎,周围似乎还被摆了个什么风水阵,一堆铜鼎八卦将其团团护在当中。 此事自然不敢拖延,诔文第一时间便被呈到了永治帝的龙书案上。一起呈上的还有从陆氏所住的菊安堂内找到的其平日练字小楷,以证明这份诔文的笔迹确系出自陆氏之手。 当永治帝看到诔文中那段,“……吾杀柳氏实属无奈。为母则强,勿伤吾儿。天理循环,一切恶行皆吾一人担之……”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召东静伯进宫问罪。 …… 陆昭从京兆衙门回到府中,先去了祖父的书房洋洋得意地自吹自擂一番。在他口中,那告状的白絮就是个无知刁妇,京兆尹严文宽则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地方官。他在大堂之上一顿忠君爱国国家大义义正辞严的教训,立时引得满堂喝彩,无论衙役差官个个羞愧难当。京兆尹更是满面通红,无地自容。而那个刁妇白絮则是哑口无言,体似筛糠,再不敢攀咬撒泼。 陆昭从小什么样儿,家里人还是知道的,无非说话惯爱夸张了一点儿。故而书房内爷爷东静伯和围坐了一圈的叔伯们并没有被他这番激昂慷慨的解说感动得热泪盈眶。 但这事儿本身也不难,无非是个无凭无据的刁奴攀咬,量她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因此众人皆不深究,反都捧场地哈哈一笑。他爹更是难得地拍了拍陆昭的肩膀以示鼓励。 东静伯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看着眼前这满屋的儿孙竟难得地嫡庶共坐,兄弟和谐,不由得心生感动心满意足,且更生出两分“因祸得福”之感。多亏了这场祸事,让他的嫡庶子孙暂时放下芥蒂一致对外。 不过他这天伦之乐还未等进一步展开体会,宫里的宣旨太监便到了。等东静伯进了皇帝的御书房,方才知道,陆昭嘴里的露了大脸,其实是现了大眼。 去了趟京兆衙门,除了带回来一套先进的吹牛技术外,是啥有用的消息都没探回来。不光没探来有用的消息,还让有用的消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先一步传给了皇上。自己可真是修了八辈子血福,才喜提这样一位干啥啥不行吹牛第一名的嫡长孙。 老爷子这儿跪在地上悲春伤秋,但永治帝却不想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从当年没选好老婆没下好种开始检讨。那张诔文被轻飘飘地甩到了他的眼前。 陆老头儿正走神儿呢,被突然一吓,立时像被抽了个耳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可当看到那篇诔文的内容时,老头子当即便真觉得似被人左右开弓连抽好几个耳光,真是老脸无存。 “这……”可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就凭东静伯活得这把岁数,也是颇见过一些风浪的。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乖乖认下长女之罪,让整个伯府蒙羞。“这份诔文定是假的!” 陆东升张口就来,垂死挣扎,先推脱个干净再说。 永治帝简直快被他气乐了了。东静伯府他但凡要点脸,也不至于这么不要脸。人证物证俱在,物证还是他闺女亲笔写的,简直就相当于嫌犯的供词,这小老儿竟想一句“假的”便轻描淡写地否认? “哦?东静伯,你既觉的此物证是假的,可有什么凭证?”永治帝一向以温和面目示人,此时也不例外。不过跪在地上的东静伯此刻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份温和下的具大压力和彻骨的冷意。 “皇上,”东静伯磕了个头,竭力沉稳气息,顶着万钧压力迎头而上,“老臣抖胆一问,此物从何而来?” “这是严文宽刚带人从平国公府搜出来的。据说这东西来头还不小呢,找到它的时候还顺带先破了个风水阵。压着它的是尊观音像,周围摆了一圈儿的铜鼎八卦,哦,还有把金钢剑。看来要镇的东西冤气很重呀。为压冤魂,都可佛道不分,两教齐上。”永治帝说完,冷笑一声,满是嘲讽。 可殿下的东静伯却跟没听见一样,面色不变,只更加恭敬地俯地叩首道:“无知妇孺广信佛道,只知信其神不知追其义也是有的。而那些个铜鼎八卦金钢剑不过是些普通的佛道用器,于佛堂内寻见也并不稀奇。至于这篇所谓的陆氏亲笔忏悔诔文……” 东静伯一顿,“如今造信仿字、假冒笔迹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本事。便是有这样仿字本事的刀笔吏也并不难寻。 “我就听说现如今的京兆尹严文宽严大人,之前在其洛州治下,就曾破过个仿造卖身契,欲伪诈强抢人店铺的案子。说来这个案子里的刀笔吏就是个极有本事的,而恰好还是被严大人收监关押……” “陆爱卿想说什么?”永治帝似笑非笑道。 “老臣想说此物为假冒,请陛下明查。” “哦,那爱卿有何证据?” “请陛下给老臣几日时间,老臣定能证明此物为假。” 永治帝垂眸一笑,片刻后说道:“毕竟事关三条人命,两族的声誉,原就应该查清辨明。你既然说能证明此物假冒,那朕就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去寻出证据来……” “老臣谢主隆恩!”永治帝话音未落,东静伯便俯地而拜,高声谢恩。 这是抢着谢恩,怕他下一句再说出什么反悔的话?永治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看着东静伯三拜九叩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这样也好。如此严家也掺和了进来,正好让他试试定安侯府的成色。虽为辽东旧部,可严家一直低调不显却又人脉极广,让人有点摸不准。正好借此机会看看严氏的忠心,以及这些儿孙辈的能耐。 现下方玉廷一案,朝中基本已人人心知肚明,这已并不只是什么单纯的弑母灭门惨案,而是两派之争,夺嫡之斗。 太子他当然要保,可却不能让其背后的辽东旧部再借从龙之功居功自傲功高镇主。 京派自然也要留着,与其形成牵制,两派制衡。可却也不能像如今这般,小心思层出不穷,渐渐不受君权所控。 所以方玉廷一案是个契机。即能敲打辽东旧部,试探其忠心。又能警告京派,让其收一收那些蹬不上台面儿的小心思。 现下让两派去闹好了。无论闹成什么样,他总归都收拾得了这残局。 …… 第二日,陆昭一大早便跑到京兆衙门前,敲响了府门外的登闻鼓。他要替自己已故的庶出姑姑陆金桂状告京兆府尹严文宽,伪造诔文,私藏佛堂,监守自盗,陷害忠良! 东静伯府这次明目张胆地放弃了脸皮。那意思便是,严文宽,你寻出的东西我就说是假的。你若说不是伪造诬陷,那你便拿出证据自证清白! 如何证明你没干过你从来没干过的事?这是个问题。 ------------ 第五十六章 状告本官 平国公底灭门一案,还未等三司终判,突然就出了个旧仆揭发陆氏毒害原配案。可京城百姓尚未消化此事,紧接着东静伯府竟派出嫡长孙击鼓鸣冤,状告京兆尹假造诔文,诬陷已死的陆氏。 围绕着平国公府灭门一案,衍生出这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一串故事,比戏台子上的整本大戏还要精彩。 不过东静伯府是彻底脱不了身了,且越绕越乱,越描越黑。如今满京城都在传陆家家风败坏,养出个毒妇祸害夫家。如此传言之下,府中那些尚未出阁的女儿恐怕以后很难嫁人。东静伯府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陆昭再次请战出征,要一血前耻! 昨晚他被他爹骂了个狗血淋头,两个庶出的叔伯更是在一旁阴阳怪气添油加醋。陆昭暗自腹诽,看不上我办的差事,你们倒是自己上呀!又说什么“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冒然出面怕有失东静伯府的脸面,这才让他个小辈打先锋”。 我呸!分明是他们自己心虚,没那份胆气罢了。就只会拿他这个占着嫡长孙名头的小辈儿来做伐子。他爹也是,平日里就被庶出一枝压得死死的,现在倒好,不帮着自家人说话也就算,反而还觉得亲儿子没办好差事给他丢了人。 陆昭委屈,但陆昭不说。他把心里全部的火气都泄在了京兆府的大堂上,跟只吃醉了酒的孙猴子似的,撒开欢儿地大闹天宫。 端坐在大堂之上的京兆尹先默默地看着他在堂下舞,随后不急不徐地问了几句话,却字字铿锵,如鞭子似的直甩到陆昭脸上来。 “堂下之人,你说这篇诔文乃是假造诬陷?不知具体何处有假?又有何证据证明其为假冒?或者不过是你们东静伯府自己的臆想罢了?毕竟京兆府上下皆能互证同僚去搜检平国公府时手脚干净,办差清白。 “再者,‘栽赃诬陷’也不过是你一家之言。可能具体指出是去搜检的人中哪一个栽的赃?且当时如何行事的?可有证据? “这审案断疑,原就应该谁提出怀疑,由谁来证明他所疑之事。本官还从未听说过让对方自证清白的。如若事事如此,那天下岂不要大乱?任何一个恶人刁民都可闲来无事当街随便拉来个百姓指认其杀人越货,若想脱罪,便自证清白。本就从未做过,又如何证明自己从未做过?到那时,可真就是赭衣塞路,囹圄充积,世上找不出什么好人了。” 陆昭一时无言以对,可他并不是来讲道理的,他是来耍无赖的。 “说到这伪造诔文的证据,我倒是听说严大人之前在洛州治下曾破了个‘伪造身契,诈抢店铺’的案子。据说该案的刀笔吏仿字造假的能耐十分厉害。这人又在您的治下关押处置,不知现下此人何在,可为大人所用?” 这是想拿那个刀笔吏来做文章!若严文宽手下有这种人,那自然就可诬赖这篇诔文乃系刀笔吏奉严文宽之命假造。毕竟这种“人才”可不是随处可见。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无所谓,先攀咬一口再说。 “此人犯在洛州犯案,自然现押在洛州大牢。朝廷律法岂是儿戏,人犯自然不可能逃脱牢狱。”严文宽竟未动气,威仪虽盛,耐心却也十足。 “哦?大人如此说可有证据?可有洛州大牢的公文证明?” 不得不说,陆昭这无赖已经耍得丧心病狂。老子门下穿皮草,不做真人做真狗。以他这尿性,就算严文宽真拿出个什么公文来,估计也得被说成真假难辨,你先再拿出个证据证明这个公文是真的才行。如此循环,串珠链似的串个绵延几万里…… 严文宽当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官,像陆昭这样无理取闹的刁民不知见过多少。若是以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训诫一番,或者以扰乱公堂之罪打几板子,也就罢了。可如今到了京城,到底形势比人强。事涉两大人命官司,又涉权贵、圣意,并不能像以往对待平民那般处理。 于是当天上午,他压着火气和陆昭歪缠了半日,最后耐心耗尽,宣布“择期再审”,便甩袖退堂。原打算先打发了陆昭,下午自己再正经写个判文来驳东静伯府之诉,然后报请皇上此案来龙去脉。毕竟事关平国公府,原应事无巨细。 可谁知晌午时分,严大人的午饭刚吃了半碗,就突然见班头臧高升一边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边大呼小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恩爷……哦,秦主恩,秦公子,带人要去刨平国公府大公子方金堂的坟!” …… 秦主恩是谁?丐帮的九袋长老,徒子徒孙遍布天下,皆可随时化为耳目,不说手眼通天,那也是消息灵通。陆昭一早去敲登闻鼓,东静伯府倒打一耙反诬严文宽造假陷害,他第一时间就得了信儿。 公主府内,乍听得此消息,秦主恩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年纪不大,但所见人的品种倒挺齐全。这么不要脸的事,东静伯府都不要脸地干了出来,这世上应已经没有什么道德底线能绊住他们陆家人的脚步了。 “爷,你看,这事儿怎么办?陆昭这么攀咬严大人岂不是让恬姑娘担心?若真攀咬成了,恬姑娘岂不可怜……”大福看问题太浅,还停留在第一层上。 不过万丈高楼平地起,全靠地基打得牢。在秦主恩眼里恰恰这第一层地基最重要。 严文宽是他尊敬的长辈,更重要的是他喜欢人家闺女!妈的陆家!你是向上天借了个多大的狗胆,敢诬陷爷的老丈人?! 秦主恩缓缓眯起了眼睛。大福等人对望一眼,知道自家长老、堂主、副帮主这是生气了,且要使坏。 佟大福挺了挺胸脯,此事他报信有功!上次他就看出来,自家公子对严家大姑娘很不一般。呃,何止不一般,简直能让他家公子违悖本性!于是当天他便当机立断,多派了不少人手驻在严家小院外和京兆府衙门外。果然,今天就派上大用场了。他可真是阎王的军师——小机灵鬼儿呀! 活阎王看了小机灵鬼儿一眼,又看了看二禄,脑子里有主意了。他一拍桌子,蹦了起来: “大福你去多叫些丐帮的兄弟,先分出一队人到东静伯府门口叫骂!就说‘想要陆金桂毒杀主母的证据,扒开方金堂的坟一看便知。爷在方金堂的坟上等着他们,一起见证。 “再分出一队来,大街小巷地给我叫人去。就说爷要在方金堂的坟里起底陆氏毒杀主母的终极证据!把百姓都聚到那儿去。人越多越好! “剩下的人跟我和二禄走。二禄,你多找些漕帮的兄弟来助阵,最好能有个懂风水的。我就不信,陆金桂在佛堂里都摆个风水阵,她能不把她儿子的棺材里安排好?!” “是!”大福、二禄拱手齐声承诺。 二禄又道,“堂主可还记得上回血琥珀事件的鲁谦?正是极擅堪舆之术。属下这就去找他。” 说罢二人转身离去。秦主恩抬脚就想跟上。 “公子,咱们现在就去方家坟地?”三寿从旁边椅子上跳了下来。 秦主恩猛然一个急刹车。他回身看了看三寿,略一思忖便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留在家里好好看家!刨坟这种事儿会让小孩儿不长个儿。”说罢转身就走。 “诶……”喵滴!他都二十六了,还长个屁个儿!三寿看着他家公子的背影有些惆怅。真不够意思!刨坟都不带他去! “三寿,少爷这是要去哪儿?往常你不是都跟着的吗?”瑾嬷嬷手里托着一碗冰糖炖梨过来,本想让秦主恩败火润肺,却发现他火急火燎地往外跑,连话都没时间多说。 三寿耷拉着耳朵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自顾自地又找了把椅子上爬去蹲着,“也没啥。”他垂着眼睛拿手去抠红木椅背儿上的雕花,“公子准备带人去刨了方金堂的坟,但不让我去。” “什么?!”瑾嬷嬷的声调陡然拔高了两层,“平时国公府那三囗,朝廷好不容易给埋好了,少爷又要把他扒出来干什么?!” “说是要找陆氏毒害主母的证据。” “哎哟!我的小祖宗呦!他这是又想惹什么祸呀!”瑾嬷嬷急得跺脚,“这平国公府的案子咱能帮上忙就帮一帮,可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现下是什么情况他心里没数儿吗?两个皇子……”她看了眼三寿,陡然闭嘴。 三寿这下更蔫儿了,瘪着嘴简直快要哭出声来:“嬷嬷,你也不用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我是皇上的人,可我也是公子的人。我忠于皇上和忠于公子这并不冲突。 “是,皇上让我看着点儿公子,每次有个大事小情的进宫说一声,可我陆三寿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帮主的事!以后也绝对不会!” 瑾嬷嬷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三寿的后脑勺:“嬷嬷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来两面打着圆场也着实难为你了。嬷嬷也不是不信你…… “只求阿恩能平平安安地躲过这场纷争。他那个性子呀!嬷嬷最知道。说是看透了,其实还没完全看透。说是放下了,其实还有些没放下。不过这也不怪他,谁还没个少年意气?尤其阿恩这样的,自小便众星捧月,抱负不凡,可…… “嬷嬷这是信你才和你说这些真心话的。只盼着你能多护着阿恩一点儿,这孩子从小命苦。 “但现下这又是什么情况?!就算他要凑热闹也不能去刨人家的坟呀!这可是犯大齐律的!以前他虽然胡闹,可还知道轻重。现下可如何是好?万一被人揪住把柄,公主又不在……” “嬷嬷,你别急,别急!”三寿忙跳下椅子伸手扶她,“我……我这就找恬姑娘去!她熟知律法,且鬼精鬼精的!您不知道,在洛州时她和公子配合得可好了,一定能保公子不出乱子!”说罢转身便飞奔出去,徒留身后满脸担忧的瑾嬷嬷。 …… 正午时分阳气最盛,冤魂恶鬼皆无所遁形。 方金堂坟前,两队人马剑拔弩张,四周站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 秦主恩看着对面冷笑一声:“陆猴子,你不是想要证据证明你那庶姑写的忏悔诔文是真是假吗?那爷今儿就证明给你看看!证据可就在你这位表兄的棺材里!” “秦主恩!你敢!”陆昭瞪着一双金鱼眼,咬牙恨道,“大齐律可有规定,‘盗掘墓冢者,罪同杀人’!你若敢动陆金堂的坟,我就能以‘杀人现形’将你当场拿下!便是期间打杀了你,也自有道理!” ------------ 第五十七章 挖坟 “呵!陆猴子,你别危言耸听吓唬人。”秦主恩接过二禄手里的铁铲一把杵进墓碑旁边的泥里,“我这是‘盗掘墓冢’?我这是‘开棺验尸’!我们长公主府里要什么没有?会来盗掘这不满月的新坟?正所谓心中有佛看人皆佛,心中有鬼看人皆鬼。东静伯府鸡鸣狗盗眼皮子浅,所以这才看谁都像个盗墓的吧?!”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周围围观百姓哄笑一片。 “你!”陆昭又被气得满脸通红,他在秦主恩面前就从没讨到过便宜。不过今日,秦主恩可是亲手将把柄递到他手里的! 陆昭不由的冷笑一声,“秦主恩!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大齐律可说得明白,若要开棺,必得其家人同意,且亲笔写下书契,方可开棺。否则便全作‘盗掘墓冢’论处!你这一无书契二无承诺两手空空就敢来挖坟? “虽然你是皇上的外甥,可陛下向来公正,法不徇情,最重国法纲纪。现下在场的父老百姓都是见证!你今日若敢挖坏方金堂墓冢一块坟皮,我们东静伯府作为他的外家,就算是把官司打到泰和殿上,也定要替我这位表兄讨个公道!” 陆昭头一回在秦主恩面前这么硬气。秦主恩他当然拿不出什么同意开棺的书契。方家嫡枝已经死绝了。太后倒是方家人,可以她老人家避嫌还来不及呢。更何况,这陵寝墓穴堪舆风水可是涉及到一家一姓子孙大脉后世福泽的大事!太后怎敢轻易同意去毁掉一座坟墓?她就不怕世人有样学样,再挖了秦家的龙脉祖陵?!别说现在秦主恩不敢保证那所谓的证据一定在这坟里,就算板儿上钉钉确有此物,太后也未必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万民之母,挖坟掘墓?那离天下大乱,龙脉断绝也就不远了! 再说,这种书契大齐百余年来也未有几人真的立过。掘坟罪同杀人,同意掘自家坟墓者简直如同弑亲!除非冤深似海,否则谁会愿意亡亲不安?! 作为方金堂的外家,东静伯府,自然不可能出这东西。且为保亡魂安息,不被惊扰,不光不会出那契书,更要趁机钉死秦主恩的掘墓之罪! 要知秦主恩一向和定安侯府严家交好。严家又是辽东旧部。严家、太后、梁家、太子…… 这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暗潮汹涌的时局,这大可作为的机会! …… “呵,陆猴咂!几日不见,你这能耐见长呀?!”秦主恩挑了挑嘴角,漫不经心地笑道,“大齐律都会背了!看来这字儿是终于认全了。不像小时候,一个‘陆’字儿被先生教了三天你才会写。” 周围百姓又是一阵哄笑,陆昭面如猪肝。 “不过咱们也算从小认识,我秦主恩的为人想必你也知道。我想干的事,就一定要干成的。以前我常说,犯法这事儿要是它不犯法,我早就干了。可现在想想,老实巴交的我还是太过于保守。 “今日这事儿可涉及天理公道!平国公嫡妻柳氏到底是不是你那位庶姑母所害?若是,那柳氏便是冤深似海,死不瞑目!我今日出手,就是挺身而出,维护天道正义!若不是呢……这不正好借此机会澄清谣言,还你们陆家一个清白。” 秦主恩几句话把自己说得简直佛光普照。陆昭当场气得面目扭曲。 “秦主恩!你别不要脸地吹捧自己!什么毒害主母,那分明是奸人诬陷!我东静伯府可不是好欺负的!呵呵!天理公道?自有满天神佛去管!你算哪根葱,替神佛操心?!我不管你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今日方金堂的坟没有他家眷亲属的契书,你就是说出大天来,也碰不得!”话音一落,陆昭身后带来的那几十名家丁,便立刻呼啦啦涌上前来,举起棍棒和秦主恩的人马对峙。 “哈!‘满天的神佛去管’?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叫他一声看应不应?!”秦主恩面上一肃,气势陡然大盛。对面的陆昭顿时感到一丝压迫,脚下不禁向后挪了半分。 “你见过庙里的神佛菩萨何时曾开过口?莫不是皆靠借世人之口传达天道公正!今日我便做一做那神佛天道的传声筒,告诉告诉你,什么叫善恶终有报,什么是天道好轮回!” 说着他大手一挥,大福、二禄立刻带着人冲了上来。两方人马都手持兵械,怒目相望,一场械斗一触即发。四周围观的百姓立时纷纷后退,更有那胆子小的,已退出老远观望,随时准备躲避。 正在这时,忽然一道清朗爽利的声音似疾箭穿云,倏地划过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秦公子今日这‘开棺验尸’自然是有凭有据!” 众人忙转头寻声望去,但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少年在长公主府的三寿引领下匆匆赶来。 陆昭想了起来,前两日秦主恩当街阻止他教训方玉廷时,这少年就在旁边。看来是一伙儿的,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些年,除了定安侯府的严愉外,倒没听说秦主恩和谁格外交好。 “哪儿来的小毛孩子,莫来添乱!”能和秦主恩交好的,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陆昭心里到底存了丝谨慎,因此语气上反而比刚刚温和了一分。 严恬环顾了一下这满坟地的活人。除了看热闹的百姓,陆昭也带来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家丁。估计是东静伯府临时能抽调出来的全部人手。也是,谁家会常年备个百十来号人,就为防着哪天突然有人要扒他家亲戚的坟? 秦主恩这边儿的人倒不少,大福和二禄身后各跟了百十来号。看来秦主恩今天是想以多胜少,这面混战,那面强拆,明晃晃地盘算着胜之不武。 秦主恩见三寿领着严恬来了,先是发懵,然后又开始着急。他这儿马上就要领着老少爷们儿甩开膀子干了,你个小丫头来凑什么热闹?再碰着伤着! 于是他盯着严恬,眼睛眉毛一通儿乱飞,那意思是,“赶紧起开!老爷们儿干架,你个姑娘家别过来掺和!” 不过这套飞眼儿全瞥给了瞎子看,严恬答理都没答理他,直接看向陆昭,并将一封文书举到他眼前: “陆公子之所以阻拦秦公子开棺验尸,无非是因为没有死者家属同意开棺的契书。现下小生却将方金堂家人同意开棺验尸的契书带了来,如此秦公子开棺并不违大齐律法,反而是为明查冤屈、伸冤昭雪,不仅不违天理循环,更是在维护正义公道!” 话一出口,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秦主恩惊讶地看向严恬,又看了看三寿,一时间猜不出这两位壮士刚刚是从何处而来。可别真的进宫去请了太后懿旨吧! “方金堂家人的同意契书?”秦主恩的疑惑倒立马从陆昭口中问了出来,“呵,你从何得来?现如今除了我们东静伯府,能出具这东西的只有宫中的太后娘娘了……”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赖! 可严恬接下来的话却让陆昭和秦主恩皆大感意外:“方金堂的亲人可不止太后娘娘和东静伯府,他不是还有个弟弟叫方玉廷吗?!” “他?!”陆昭大叫起来,“他怎么可以?!他是弑母大逆的罪人!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如何能立什么契书?!” “可大齐律却并未规定疑犯要从宗族除名不算亲人家眷,更未规定不可立契。因此方玉廷所立的契书自然有效?”说着严恬看向秦主恩微微一笑。 电光石火,秦主恩陡然明白了严恬的心意。她知道自己见有人往严文宽身上泼脏水便急了,也不在乎犯什么律法律条。可她却不想让人抓住他的把柄!严重恬知道他身份尴尬,也知道他的如履薄冰。 严恬本人确是如此作想。在接到三寿报信后,她第一个念头便是秦主恩万不能因此事陷入更坏的境地。于是连忙拉上三寿赶去人牢。牢头祝九之前早得过秦主恩的吩咐。严恬轻而易举地便见到了重刑犯方玉廷…… 方玉廷曾经说过,那忏悔诔文陆氏写了两篇,另一篇正是被制成护身符带在方金堂的身上。秦主恩并不笃定那东西已跟着方金堂一起下葬,可是他还是决定为了严文宽赌上一把。泼在严文宽身上的脏水可大可小,上面那位可是两边儿都憋着劲儿要收拾。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个灭九族的借口?可,严文宽不能被冤枉,严恬不能没有爹! 至于他,就像自己曾说的那样,从小无所不干,犯律法这种事似乎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以前只是没遇到值得的人和事罢了,如今遇上了,他自然什么也不怕。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叫他一声应不应!不应!那便由他来! 他只是没想到,严恬会这么快拿着契书来支援他…… 此刻,陆昭已经发了疯,当即指着严恬的鼻子跳脚骂道:“你是从哪个小妇肠子里爬出来的小浑蛋?!在此巧言令色满嘴胡……” 猝不及防,一个大嘴巴子兜头盖脸地便飞来了过来,陆昭立时被打得滴溜溜原地转了三圈,当即眼冒金星,耳鸣目眩,脑瓜子嗡嗡作响,趴在地上一时地动弹不得。陆府的家丁吓坏了,慌忙一拥而上,搀的搀,扶的扶。 “陆猴子!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秦主恩面上阴沉如墨,伸手一把将严恬拽到身边,“若是你那舌头没什么用了,爷不介意帮你割了喂狗!” 陆昭抱着被抽懵的脑袋,“噗”地吐了口血沫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怒目而视,眦眶欲裂,指着秦主恩浑身抖成了筛子。现下秦主恩有了方玉廷同意开棺的契书,他再无把柄可抓,之前的硬气此时皆已软成烂泥。 秦主恩瞥着他轻蔑一笑,浑身气势大开,转头看向大福道:“你和兄弟们记着,对面那帮孙子谁要是敢不开眼地上手,就给爷废了他两只手!敢动脚,就给爷剁了他两只脚!若不小心打死几个,那么也不是个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爷有的是银子来赔。反倒是你们,”秦主恩扬起下巴点向众人,“你们皆是平民良人,身份比他们高贵不知多少倍!若这帮奴才敢伤你们分毫,便是‘以贱伤良,罪加三等’!要是官府太忙收不过来,爷也自有手段让他们生不如死!” 此话一出,立时给丐帮的兄弟们添了莫大的底气。乞丐虽破衣烂衫食不果腹,却比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的朱门豪奴高贵得多!于是大福等人立刻呼啦啦向前就冲,当即便把陆府的家丁围了个密不透风。 那群奴才面面相觑,却到底谁也没敢擅动。 秦主恩挑了挑唇,回头对二禄一声令下: “挖!” ------------ 第五十八章 坟地开屏 鲁谦老早之前就死心塌地地认定他们漕帮青竹堂堂主是个百年难遇的能人。而今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只不过稍稍把“百年难遇”微调成了“万年”。 此刻站在这样一位响当当的响当当身旁,鲁谦与有荣焉,昂首挺胸气势高涨,唱喝声更是直冲云霄,仿佛不是在刨坟,而是作为司仪于喜宴上宣唱祝歌。 “棺盖上刻着金刚剑阵!此阵主驱秽避邪,多用保家宅平安。用于墓冢,则是为避冤魂侵扰。” 周围原本避让械斗的百姓渐渐又聚了回来,听他如此一说,纷纷向坟坑内探头,想看看这“金刚剑阵”长什么样。 当初平国公府出了那么大的事几乎灭门,一时间竟找不出个正经人来主持这陆家三口的丧葬,也无人可护送棺椁回乡。但总停着灵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太后作主,让礼部按规制于城郊划了块墓地,暂时下葬三人,使其入土为。 而方金堂在此之前原本就已被陆金桂收殓入棺,那么其棺椁内的一应安置可以说皆是由陆氏生前一手安排。 秦主恩低头看了看身边的严恬,见她看得认真,似乎并不像普通弱质闺阁那般见了棺椁尸体就惊惧不已,于是暂且放下心来,但仍轻声嘱咐她道:“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拽着我的袖子。” 严恬有些惊讶,抬眼看他,却一眼正撞进了那双波光粼粼的桃花潭中。潭水幽深,却再不似以往那般浮光潋滟,它似乎突然静了下来,就这样慢慢淹没了自己,困住她,迷惑她,让她无路可逃,让她几欲溺毙在这无边无际的深邃里。严恬觉得自己好像中了邪…… 秦主恩觉得自己大概中了邪,在严恬抬起头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桃花粉面就在眼前,盈盈秋水欲语还休,那里面似乎闪动着几分惊讶,又映衬着几分茫然。一双红唇,一把青丝,亭亭一位玉人……轰!这一刻他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跳得简直不像话…… 二禄觉得眼前这俩人一定是中了邪!这坟地,这棺材,这半腐不烂的方金堂……你俩眼神拉出了丝儿!你俩坟头想干点啥?!你俩尊重一下现场行不行?!你俩玩儿呢?!! “棺内竟有六帝钱化煞阵!”好在鲁谦的惊呼声立刻把中了邪的两人惊醒。他俩忙分开目光各自掩饰地望了望别处,随即才意识到棺材已开,空气中正弥漫着一股腐臭味,于是又赶紧如众人一样掩住口鼻。 不过这一声也算是救了二禄一命。他刚才正盘算着给他们堂主和恬姑娘提个醒,别在人家坟头儿“恩爱”。多亏这话没出口,可以想象,他若真的说出来,方金堂从今天起可能就泉下成双,不再孤单。秦主恩能把他俩并了骨! “六帝钱化煞阵可是用来对付极凶恶的冤魂的。无论家宅,还是墓冢,若用此阵,一般是主人身上有极大的冤业,为防冤魂恶鬼讨债,方才如此费心耗力。” 鲁谦指着棺内被摆成阵法的铜钱,扬声对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说道,“这些不是普通的铜钱,而是上古六位贤君所铸。若我猜得不错,这上面定然皆浸过布阵者的真阳涎,也就是舌尖血。且布阵者必须是那有冤业在身的本主,其亲自施法加持,种种流程要数天方可完成,期间不眠不休耗尽心力,据说还会折损阳寿阴德。如此阵法才能挡煞驱祸,镇住冤业。故而除非十分必要,例如布阵者造了大冤大孽,为保自身或儿孙不被冤魂纠缠,万不得已方才会施得此法……” “一派胡言!”缓了这半天,陆昭终于从被扇懵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此刻眦眶欲裂,指着秦主恩咬牙切齿道,“不过几个铜钱,一个江湖骗子的混话,就想证明那白絮的诬告是真?严文宽没有伪造诬陷?呵!简直笑话一样! “秦主恩!我告诉你,你今天闹这一出万不能轻易收场!什么风水阵法冤业祸煞,统统皆是无稽之谈!捕风捉影!妖言惑众!你若拿不出实证,只凭这些江湖术士的鬼话就想给我那死去的姑姑泼脏水,你且问问我东静伯府答不答应!” “行啦!就唱到这儿吧!”秦主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冷笑道,“这上午升堂下午刨坟,东静伯府得着信儿后一个正经人都没来,就只派个你出来蹦哒,看来也硬气不到哪儿去!” “你……” “老少爷们儿!”秦主恩并没理会气极败坏的陆昭,抬手冲着四周围观的百姓们拱了拱手,“人来的不少呀!众位想必都听说了这几日京中的新鲜事儿。先是平国公府几乎灭门,这个都知道了,就不再多说。又出来个平国公旧仆状告陆氏毒害主母。今天上午更是离了个大谱,东静伯竟状告京兆尹严文宽严大人。说什么他从平国公府佛堂内搜出来的陆氏亲笔忏悔诔文乃是伪造。是严大人自己监守自盗,趁查搜之际派人偷偷放进佛堂以行陷害。 “今儿来给方金堂开棺前,我让兄弟们招呼了大半个京城,叫来众位,就是想请大家做个见证。一会儿不管这棺材里有没有东西,那东西能不能证明陆氏有罪,咱们都在众目睽睽下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省得狗崽子们在爷的背后也狂吠乱叫,反污蔑爷也行了那伪造诬陷的行径。老少爷们儿们,可听懂秦某的意思?” 最后一句秦主恩陡然扬高声调。大福、二禄带着众兄弟立刻一起高声回道,“听懂了!” 近二百来号人的齐声回应,响彻云霄。如此带得围观百姓也心头一震,不少人跟着一起应和起来。 秦主恩微微挑了挑嘴角:“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今天就是想替天讨个公道!若有冤屈,便替那冤魂昭雪,以安亡灵!若无冤屈,便替陆氏洗刷污蔑,以证清白。都是替天行道,积德行善的大好事。秦某觉得该做!诸位觉得这事儿该不该做?” “该做!”周围围观的百姓情绪似乎也被挑动起来,这回不光是大福、二禄等人,百姓们亦齐声应道。 严恬转头看向秦主恩,眉眼弯弯,笑靥浅浅,只觉得这家伙真是挑事儿的一把好手。 四目相对,秦主恩立时忍不住心旌摇荡。美人那眼波流转的回眸一笑,华光异彩,顾盼生辉。他当即受了莫大的鼓舞,脸上的笑意越发货真价实:“那诸位可愿意为这份天理公道,同秦某一起做个见证?” “愿意!”百姓们此刻情绪高涨,众人一起高呼,声震林樾。 “本官也来做个见证!”呼声未落,便陡然又传来一个声音。严文宽带人赶到。 严恬忙转头去看秦主恩,微微眯了眯眼睛。秦主恩冲她挑眉一笑,满眼得意。 臧高升这老小子,还算得用,虽然身上毛病不少,可今天这差事办得不错,时间卡得正好。 两方对峙时,他原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强行开棺再说。可若那时严文宽赶来,他出于本职定会阻止,这场闹腾自然就会前功尽弃。 但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却又正赶上行满功成,一切尘埃落定。如此他又怎么在未来老丈人面前表演力排众议,舌战群雄,把控大局,扭转乾坤?! 没有曲折过程的功劳是不足以打动人心的。同样,没经历上刀山下火海的坎坷,又哪来的足以托付女儿的记忆深刻! 他为了严恬,简直煞费苦心,日月可鉴! 严恬翻了个白眼,她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秦主恩这是早就算计好了,要卡着点儿在她爹面前开屏。之前为这货的所有担心,瞬间想剁巴剁巴去喂狗。说不定后面他还设了场苦肉计什么的,只可惜自己这一道方玉廷的契书,直接断了他的后路!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狗更比一狗强! 严恬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到她爹身后,规规矩矩地侍立一旁,又低眉顺眼地生受了她爹一记眼刀。 诺大的坟头,她还真怕不够秦主恩施展的。秦公子,请开始你的表演! 果然,秦主恩的情绪瞬间拉满,一跃而下跳入坟坑,先气势如虹地向四周拱手抱拳:“诸位敢为天理公道见证,敢为冤魂申冤昭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护着大义公正!真是浩然正气贯长虹,一片丹心天地明!秦某在此多谢!” 严恬在心里直翻白眼儿:你这是道谢吗?你这分明是在自夸! 秦主恩开了一圈儿屏,终于要干正事儿了。 “之前在平国公府的佛堂里搜出陆氏亲笔写的忏悔诔文,你们东静伯府说是京兆府栽赃陷害!那我今日若在这众睦睦之下,在这刚下葬没几日的方金堂身上,也找出一封一模一样陆氏手书的诔文呢?! “忏悔诔文,据说陆氏写了两篇,又找高人作法加持后,一份镇在府内佛堂的观音座下,日日超度以求化解柳氏的冤魂……”秦主恩边说边挽起袖子,向围观的百姓展示了一下自己空空的双手,那样子颇像个街头卖艺变戏法的。 “另一份却是怕那冤业缠上她的宝贝儿子,特用诔文制成个护身符,让方金堂带在身上!”说着,秦主恩已围着方金堂的尸身转了一圈,随后忽而一笑,也不顾那尸身腐烂恶臭不堪,伸手“啪”地将方金堂腰间一个系着璎珞的万字荷包揪了下来,随后抬头笑着看向陆昭,满眼讥讽。陆昭陡然变色。 秦主恩从那荷包中缓缓抽出一张纸来,当场展开,高声宣读。当念到,“……吾杀柳氏实属无奈。为母则强,勿伤吾儿。天理循环,一切恶行皆吾一人担之……”时,满场百姓,一片哗然…… ------------ 第五十九章 出狱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陆昭此刻满脸涨红,指着秦主恩,却反反复复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来。 秦主恩抬手举着那份诔文,笑道:“哟!怎么陆猴子,众目睽睽之下,你不会又想故计重施,也说我伪造诬陷吧?那我这个知廉耻的混混可还真挡不住你们这帮铁了心的流氓!不过没关系,从刨坟开棺到取出这份诔文,在场这些老少爷们儿可都看得清楚!为防你们东静伯府再狂咬乱吠,咱也不换手了,我就这么擎着这份物证,一路亲送到皇上的龙书案头!” 随即又招呼众人,“走哇,老少爷们儿!同去给我秦主恩作个见证!今儿这事儿可是直达天听!谁去了谁今后能和子孙后辈吹一辈子!” “走!”众人果然又是齐声响应。 秦主恩虽是皇帝的外甥,但他也常在街面儿上胡混,京中不少百姓都是知道他的。因此他这一撺掇,百姓便立时浩浩荡荡地护送着挽袖赤臂高举诔文的秦主恩同去面圣。 这一堆的见证人当然见不到天颜,可秦主恩、严文宽和东静伯陆东升却能。 御书房内,当两份诔文一作对比,又经翰林院的人对笔迹论证了一番,气氛立时就尴尬了。 秦主恩从刨坟到拿到诔文,又到一路举着物证进皇宫,东静伯府再怎么不想做人,此刻也找不出半点诬赖秦主恩的借口。更何况,这可是皇帝的亲外甥!若直接像诬陷严文宽那般明目张胆地耍无赖式,那东静伯府上下绝对是已经厌恶了这个世界,真的死心塌地不做人。 所以陆东升认怂的速度异常惊人,永治帝不过刚提了句,“这事儿东静伯你……” 陆东升就立刻推金山倒玉柱地双膝砸向御书房的金砖,俯身叩首,痛哭流涕,直呼自己教女不严,有愧圣恩,未曾想长女竟背着娘家作出此等十恶不赦之事!实不配为陆家女? 老头子一张嘴就把长女踢出了家谱,又想用“背着娘家”四个字把陆氏一族给摘个干净。 一旁的秦主恩忍不住从鼻子里重重地嗤了一声,但随即引来他亲娘舅的一记眼刀。 东静伯府自打自脸,耳刮子抽得啪啪作响。完全秉承着只要我认错够快,皇帝的责罚就追不上我的原则。不过这招确实好使,起码“家出恶女,受人蒙蔽”要比“明知包庇,诬告陷害”的罪责轻得多得多。 于是,在东静伯府态度的大转弯后,惊天动地的平国公灭门等一系列案件竟就这么顺顺利利地下了判。 严文宽的初判是,一、忏悔诔文乃陆氏亲笔所写,东静伯府怀疑伪造诬告之说不实。二、忏悔诔文相当于陆氏生前口供,现人证物证俱在,白絮状告陆氏毒杀主母柳氏案属实。然陆氏已死,冤债已了,此案已结。三、方玉廷杀陆氏案。陆氏先毒杀方玉廷之母,后手刃其父,且两次大仇方玉廷俱先知晓。杀陆氏乃为父母报仇。《大齐律》有云,父不受诛而诛之,子复仇可也。报父之仇,行子之道,人子之义也。更何况,身负父母双仇,隐忍数年,冤深似海。陆氏既无母恩,亦无养恩。方玉廷杀陆氏乃报父母大仇,无罪。 此三判上报三司。三司核准,上报皇帝。永治帝御笔朱批,准。 同时又发一道圣旨,平国公府因爵位之争,引发人伦惨剧,嫡庶大乱,自此褫夺一等平国公爵位,收回丹书铁券…… …… 早春的阳光竟然也似盛夏般刺目。方玉廷走出大牢,有那么一瞬的眩晕,他抬起手遮了遮眼睛,随后在这久违的白亮光线中看到了戚兰风和白絮站在大门外等他。 “敕造平国公府”的匾额被礼部派人拆下收回。方玉廷看着光秃秃的府门,却到底没有勇气走进去。那里已经不是家了,从来都不是…… …… “玉廷军中的差事还干着。这几日要给方庸丁忧守孝,还说想给他母亲迁坟与方庸合葬,所以军中那边请了挺长时间的假,暂时先待在京中。” 襄宁长公主边说边端了碗参汤放在太后手边的小几上,“可这孩子说来也太牛心左性了。前日竟上奏皇上让朝廷收回平国公府的宅子。唉,何必如此自苦呢?那宅子本就是他祖上挣下来的,留着也不算什么。” 太后这些日子病了一场,今日身上才略略松快了些。此刻她靠在引枕上,看着襄宁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戚兰风都已经告诉我了。听说他如今在雀儿桥那边置了处普通的小院,前后左右住着的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平民百姓。这样的大家公子竟真的就流落到了民间。 “好在戚兰风和白絮都留在那里照应着。否则他一个大小伙子还真不知该怎么过活。说来,他这么命苦,却全是哀家造成的……” “娘亲怎么又开始自责了?”襄宁长公主抚着太后的后背顺气,“前两日就因为这番自苦苛责闹得生了场病,御医都说是郁结之症。 “那做孽的是陆金桂,追根溯源也是东静伯府教女不严。如今皇上已下旨饬责了陆东升,且他们家上下凡有官职者皆罚俸三年,也算给了一个教训。 “再者,因为出了那样一个毒妇,陆家女今后是再不好找婆家了。而陆家的男子因为门风败坏,估计轻易娶也不上什么门当户对的好姑娘。只此一项,陆氏一族便有了衰败之相,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娘亲切莫自责才是。” 襄宁长公主还有一些话没有说出口,想当年她母亲是如何的爽利果决杀伐果断。无论事成事败功过与否,皆能泰然处之。可如今却变得如此心软,且自责自苦。或许是因为平国公府是她的娘家。或许……是因为她的娘亲老了…… 襄宁心头一紧,忍不住心有戚然,她缓缓俯身靠进太后的怀里。那里是她一直的庇护,如此温暖,却曾跳动着一颗极坚硬的心。 太后摸了摸襄宁的额发,笑道:“我儿这些日子照顾为娘,着实辛苦。如今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就不拘着你了。阿恩在外面还不知道胡闹成什么样子,这两日也该出宫去看看他。” “照顾娘亲怎么能算辛苦?”襄宁长公主也跟着笑起来,但到底还是答应了。 …… 襄宁回到公主府,瑾嬷嬷便向她说起那日开棺之事。秦主恩是如何因东静伯府诬告严文宽而焦急不已且不管不顾的。三寿又是如何去寻了严恬,最终尚算有惊无险的。 襄宁边听边若有所思,随后微微一笑,伸手敲了敲桌面:“阿恩你倒不用担心,这小子心眼子多着呢。他知道皇上心里想什么。这是在踩着他的底线蹦达。就算当日那严家丫头真就束手无策没去救场,阿恩也知道如何最后把这事儿彻底摆平,不留把柄。 “而且这次京派闹得实在不太像话,皇帝无论如何都得给东静伯府一个教训,却又不能让京派大伤元气,必竟握着军权的还是辽东旧部…… “如今铲了平国公府的根,杀鸡警猴,想必那辽东旧部现下人人自危。而方玉廷又是个不通人情世故、不会串连的……想必皇上心里也能安稳一阵子。呵……在外人看来却不过只是起刑狱案子…… “不过,”襄宁公主说着看了眼瑾嬷嬷,“严家那丫头这一两次的,倒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先是在宫中应对得当,看着不是个能被富贵迷了眼的。又有这次,嗯,胆识和急智倒还都算有一些。” “公主这是满意了?”瑾嬷嬷边端来茶碗边笑道,“听三寿说,那丫头当时是真着急了。且不出一息就做了决断,竟是个爽利有主意的!姑娘家这性子可不多。” “满不满意的现下还说不上,毕竟时日尚浅。”说着襄宁冲瑾嬷嬷又是一笑,“说来人家姑娘同不同意还不好说呢。我到现在听着怎么都是阿恩在追着人家跑?今儿一大早我回来时他就不在家,可不又去找人家了?看来,我这个做娘的也不能干坐着了,总得帮点忙才是。” 瑾嬷嬷听后忍不住跟着噗嗤一笑…… …… 方玉廷站在严家小院门口,掏出那方素白的帕子看了看,随后攥进手中,伸手敲门。 小院儿内似乎人声嘈杂,半天方才听到有人边连声喊着“来了,来了”,边跑过来开门。 谁知大门一开,还未见其人,陡然先见只鸡!一只嘴尖爪利的胖大公鸡倏地迎面扑来,带起漫天鸡毛翻飞。 方玉廷当即大惊,下意识挥出一掌,那只公鸡立时“勾勾勾”地尖叫着,顺势飞向了西面的院墙。 “抓住它!今儿中午的鸡公煲,它可身担大任!”随即一个清悦的声音传来,和那日那个小少年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只是没有了故作老成的沙哑,反多了一丝娇俏和飞扬。 人影晃动,一个姑娘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手持一根擀面杖,威风凛凛地指着那只慌不择路的逃命公鸡,对身后两个家丁说道:“抓的时候务必小心!别弄断了尾羽。我要做个毽子。” 那公鸡大概是年老成精,似听懂此话,立刻更加拼命逃窜。 “这位公子,您找谁呀?”开门的老伯见来人只顾向院中张望,却半天不语,不禁心中奇怪,打量的眼神中便带了一丝警惕。 “我找……你们家小公子。” “小公子?”老伯转身望向院中的姑娘,恰巧那姑娘也正看向门口。 精致的眉眼,和那日的小少年如出一辙,只是面庞白晰如瓷,眉眼娟秀如画,泛着朝阳金辉淡淡的光晕。清丝如风,秋水若烟,似有一片轻云薄雾,缓缓笼了过来,然后便困住了门外这位红尘俗世的过客,那本就不恋凡尘的旅人。 莫名间,方玉廷的心似猛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早上练完晨功后的那份鼓噪又奔涌着闯回了胸膛…… ------------ 第六十章 开窍 因为还戴着孝,方玉廷今日穿了一身素白剑袖,映着面如冠玉,眼若寒星。没了狱中颓废木然,他又恢复成那个冷清孤傲拒人千里的翩翩公子,有着厌世的冷漠,脱离尘嚣的高贵。 严恬不禁一呆,随后笑道:“你出来了?一切可还好?” 方玉廷有些迷惑,旋即想到因为前些日子的事,自己大概也算得上这大齐上下的名人了,不说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大凶大恶之人,却也差不多,故而别人知道他并不奇怪。于是抱拳行礼:“还好。小姐可否请令弟出来一叙?” “舍弟?”对面这姑娘似有一瞬的迷茫,却转而明白过来,笑道,“舍弟现下俗事缠身,此刻恐怕正忙着搬家!” “蛤?”方玉廷一时没反应过来。 见他这样,严恬忍不住更想乐了:“方公子的蚂蚁可都回了家?可见到了父母兄姊?” 这是那日那少年问自己的话。她便是那个少年…… 方玉廷有些发懵。这超出了他的认知。和一个姑娘说了超过三句的话? 十五岁之前,他见过的姑娘只有府中的丫鬟。十五岁之后……他投了军,就没怎么见过姑娘。 呃,现在该怎么办?他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恬恬!你看我给你找了个什么好玩的东西!” 这个不着调的声音有点熟。方玉廷转过头去,看见了提笼架鸟的秦主恩。这货要是手里再盘俩核桃'就更对得起“京城第一纨绔”这个名号了。 “哟呵!方公子出狱啦?”不知道为啥,秦主恩一遇到方玉廷就要炸毛,“在家跨没跨过火盆儿呀?可别再把晦气泄了出来。” 严恬看着家丁捉住的炸毛公鸡,挥了挥手,表示可以拿到厨房让胡婶掐脖儿褪毛了。 门口的方玉廷紧紧抿着那双好看的嘴唇。严恬觉得他应该是想用这个动作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拳头。 罪魁祸首秦主恩则完全没什么自觉,先瞥了一眼方玉廷,然后大大方方地翻了个白眼儿,提着鸟笼子就从他身旁重重地撞肩而过。 “恬恬你看这只鹦鹉!花花绿绿的好不好看?它本事可不小,不信你看……”秦主恩清了清嗓子,然后学着鹦鹉怪腔怪调地念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门外的方玉廷鼻子眼睛几乎皱到了一起,颇有些不忍直视,只觉得秦主恩此刻状如傻逼。 不过那只鹦鹉很给面子,被引了两下立刻就气势十足地跟着一起唱和,“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随即秦主恩的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夸耀之色…… 方玉廷现在确定了,什么“状如”呀,秦主恩他就是个傻逼。 严恬跟着乐了一回,却到底想起来方玉廷尚站在门外,于是抬眼看他,笑盈盈道:“方公子可有什么事?” “呃……并,并无……”方玉廷不知为何突然就紧张起来,握着帕子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背到了身后,“只,只想来道句,多谢。” 谢什么呢?申冤昭雪?那是严文宽的职责。他想谢的,大概是那句“君子九容……” “嗤,他自小就这副德性!”秦主恩的声音不大,却极合时宜,然后又冲着门外的方玉廷撇了撇嘴,“道谢也不带个谢礼?两手空空怎么好意思来!” 方玉廷背在身后的拳头又硬了硬。 秦主恩来,是为了送只鹦鹉。方玉廷来,是要道声多谢。二人皆功成圆满。一出了大门,互相赠了个白眼儿,就分道扬镳,连片衣角都不屑相蹭…… …… 是夜,雀儿桥胡同的一处民宅内,灯光昏黄,戚兰风就着油灯仔细地缝着一件衣裳。方玉廷则坐在旁边专心擦拭宝剑。 自从柳氏大仇得报,白絮似乎一下子了却了平生心愿,十几年强撑着的精气神就这样呼啦啦地卸下。于是人渐渐就没了精神,这几日里,一天中竟有大半日是在昏睡,人也愈发地虚弱。 戚兰风和方玉廷见此十分心焦,请医延药的同时,尽量让她舒心畅快,不费神劳心,只盼她好好将养。 今天白絮又是不到黄昏就睡下了,只剩师徒二人于灯下小坐。却不想原本清冷少言的方玉廷擦着擦着宝剑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戚兰风一愣,随即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饶有兴趣地看向方玉廷。 这孩子自小沉稳清冷,情绪很少外露。师徒二人相处这么多年,戚兰风还真没怎么见方玉廷这样笑过。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十八岁的少年 “白天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吗?”戚兰风虽然好奇,却并不敢急功冒进,生怕一个急切再把他这份难得的少年郎模样给吓回去。 方玉廷抬起头,那笑意仍残存在脸上,此刻他真的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青涩少年,有着少年的欢喜和迷茫。 “嬷嬷,”他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我今天……遇到了一个姑娘……” “姑娘?”虽有猜测,但戚兰风还是有些意外,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赶情好!就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呀?” “嬷嬷,”方玉廷并没有回答,反而认真问道,“你做姑娘时,最喜欢什么?” “我做姑娘时……”戚兰风想了想笑道,“我做姑娘时最喜欢流星锤,大小适中,重量随心,使着最是称手!不过,我想你口中的那位姑娘定然不会喜欢。”说完她反倒绷不住了,自己捂着嘴乐。 方玉廷愈发不好意思了,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却也忍不住笑道,“她应该不喜欢流星锤,她应该……”上午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应该喜欢擀面杖!” “擀面杖?胡说八道。”戚兰风笑着拍了方玉廷一下,声音却似融进了屋内这一片暖橘色的灯光,说不出的慈祥,“不过你想得很是不错。对待姑娘家,投其所好是对的。你再仔细想想,那位姑娘喜欢什么?得是……女孩子家平日里的正常喜好的才行。” “嗯……”他想起了那只要担当大任的公鸡,“喜欢……喜欢鸡公煲?” “诶?这算什么喜好?”戚兰风简直哭笑不得,心里却升起了一丝为母者所特有的欣慰与欢喜,她的孩子长大了。“鸡公煲?难不成你还能端着个沙锅去找她?那你岂不成了饭馆里跑堂的小二?” “那……毽子呢,这个算不算?” 她说要用公鸡的尾羽做毽子,那尾羽不能折断…… “这倒算一个。”戚兰风点头,“我看平日里小娘子们都爱玩这个。还分出不同颜色不同羽毛来。说有一种用雄雉的毛做的最好。还有人用孔雀毛做,不过只是漂亮而已,却并不比鸡羽好用……” 师徒二人拉拉杂杂唠到小半夜方才各自歇息。方玉廷这一晩终是枕着个五彩斑斓的美梦昏昏睡去。在梦里,他似乎变成了一片白色的羽毛,飘飘荡荡,直飞到了那个满是烟火气的小院里…… …… 第二天,当严恬看着两个小贩一人挑了两大筐的羽毛毽子送进家来时,不禁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最近得罪的人是有点儿多。这是仇家暗示她管得太宽?意思是,关她鸡毛……呃,咳咳…… 或者,是什么新的创意?她只是一时没能领会精神? 沐休的严文宽也出来站到自家女儿身旁,捋着胡子认真考虑。今天是不是应该加个班?起码先审一审这两个小贩,看看背后主使到底是谁,且意欲何为。 不过尚未行动,背后主使已然素衣剑袖地出现在大门口,大大方方地告诉这父女二人他意欲何为。 方玉廷冲着院内长揖一礼:“这是谢礼。” 严文宽懵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都说岁月催人老,他这是年老耳聩了? 严恬一拍脑门。她想起了昨日秦主恩的那句“道谢也不带个谢礼……”。 这厮委实害人不浅。 不想,害人不浅的那厮似受到了召唤一般,竟立马也出现在了大门口。 “道谢就送这个?方二,你这人情世故可真够牛逼的,基本上没什么人情,全是事故。” 严恬:你们俩不会是约好的吧? 不过没等方玉廷反应过来,挂在廊下的那只绿毛鹦鹉率先做出了反应,看着这满地的红绿羽毛似乎一下子受了刺激,登时满笼子乱蹿,生怕自己也被拨了羽毛做成毽子。且为了表明自己尚有用处不要杀它,边蹦边扯着嗓子谄媚地喊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秦主恩看着这只已经疯癫了的傻鸟,不禁冷笑一声:“真是一招鲜走遍天下!只学了这么一下子,就可劲儿地往死里使?!” 方玉廷的拳头又硬了。他抿了抿嘴唇,努力克制住想就地捶死秦主恩的冲动。 …… 严文宽作为一个二十四孝悲催慈父,此刻头发都快愁白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摁下个葫芦他起来两个秃瓢儿。这一个秦主恩他纠结多日,尚不知该如何跟女儿去谈。不想今天又来个方玉廷! 他这闺女是不是八字儿太硬了?怎么尽招些天罡地煞妖魔鬼怪。 此刻,两位妖魔鬼怪正兵分左右坐在饭桌两侧,成犄角之势将严大人死死夹在中间。 来都来了,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不是! 严文宽举起酒盅,然后就见右手边的秦主恩立时殷勤起身,满脸堆笑,弯下腰身无比虔诚地和他碰了碰杯。而左手边的方玉廷则“腾”地弹了起来,如一杆长枪,直矗矗地插在地上,然后“嘎巴”一下折成个整整齐齐的直角,手脚笔直地也和他碰了碰…… 呃……好吧。 严文宽现下的感觉是,自己右手边似乎坐着个油光水滑、滑不溜手的滚珠子。而左手边则坐着个浑身芒刺、又直又硬的狼牙棒…… ------------ 第六十一章 寿诞风波(一) 夜半更深,秦大侠揽镜独照,颇有些顾影自怜。唉,自己的胡茬固然有点邋遢,可情敌的帅气却更加让人揪心。 他一狠心…… 把镜子扔出了窗外…… 秦主恩觉得他和方玉廷绝对是上辈子仇深似海,这辈子才再续孽缘。 他就不明白了,严恬那丫头有什么好?!自己看上了算是独俱慧眼,别人看上了那绝对是有眼无珠。方玉廷得有多瞎了才非要和他争严恬这朵奇葩。 这倒不是说严恬不好,只是秦主恩清楚地知道她并不符合现下甚至历朝历代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既不是贤妻良母,也并非温柔如水。固执飞扬太有主见,又聪敏毒舌得理不让。 本以为这样的姑娘只有他能欣赏得来。因为他既非家族庞冗需要一个贤妻良母主持中馈,打理人情。也不需要那千篇一律的解语花来托起他身为大丈夫的尊严。一辈子太长太苦,他想要个与众不同的伴侣,有趣的,机敏的,鲜活的。不似这世上那些亦步亦趋没有个性的假人,而是个缤纷多彩活生生的姑娘。严恬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 他们是一路人。他懂她的与众不同,且曾为这份懂得暗自窃喜,也曾为这份窥知洋洋自得。可今天,却有个人告诉他,他也窥得天机,且想独占。 秦主恩觉得自己想杀个人什么的。 …… 这几日,方玉廷也像中了邪,日日围着严恬乱转。送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力求品种上出其不意,数量上独占鳌头。四筐毽子那都算是小打小闹,他后来一次送去的二十只公鸡,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绝响!一只雄鸡报晓,立马百鸡齐唱。 搞得严家小院这几日血雨腥风。严恬为了家宅安宁,日日刀光血影,杀鸡如麻。当然,她自己也吃了个不亦乐乎…… 真是造了个大孽呀! 所以第二天早上,当秦主恩顶着一张溜光水滑的白嫰小脸儿出现在人前时,瑾嬷嬷惊得险些扔了手里的粥碗。 “那个……咳……”秦主恩知道自己这副模样确实有点猝不及防,“就是觉得,觉得那胡子有点儿邋遢。剃,剃了也好,也好……” 心虚这东西就像沾在牙上的韭菜叶,除了你自己看不见,别人全都看见了。 “这两日不就是老定安侯的寿辰了吗?把胡子剃了也好,争取贺寿那日咱们家少爷能艳压群芳!”襄宁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花厅。 初见秦主恩那张白玉无瑕的脸时,她忽而生出了一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位故人身边……却也只不过一息,转瞬即逝。 长公主坐到饭桌前,接过瑾嬷嬷递来的粥碗,冲秦主恩一笑:“正好我写了幅寿字,你给一起带过去。那天……正常穿戴就好,别花里呼哨地用力过猛,再抢了人家寿星佬儿的风头。” 秦主恩摸了摸鼻子。他娘果然就像蜡烛一样,燃烧了自己,烫伤了别人。 不期然手划到了光滑可鉴的下巴,自己反被惊了一下。没了胡子茬儿的掩护,怎么总感觉,像没穿衣服似的…… …… 四月初三是老定安侯严歌行六十大寿。定安侯府那日门前自然车水马龙,亲朋宾客络绎不绝。 初时,严恬被大伯母支使着同严怡、严惜一起在后院帮忙接迎女眷。世子妃孙氏更是紧跟着婆婆,在一众女眷太太堆儿里上下翻飞地应酬。 年长的夫人太太们倒还好说,不过是一一请安见礼,说上几句客套话,众人再笑着称赞一通,便放她们去了。期间倒颇有几个夫人仔细打量了严恬、严怡一番,言笑间似乎意味深长。而大伯母仿佛也并不排斥这番暗地评估。 严怡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严恬默默翻了个白眼,觉得十分无聊。 小娘子们难得出来松快,夫人太太们一开口放行,便立马雀跃地奔去后花院。严家三姐妹自是得跟出来照看着这群小娘子们,却也是难得地忙里偷闲。 此时正是桃花杏蕊吐艳芬芳之际,又有小桥流水风和日丽,竟格外的惬意怡然。各家小姐们相继去找了相熟的小娘子说笑。 严怡在一众贵女间长袖善舞如鱼得水,似乎颇受欢迎。严惜还小,领着一群小姑娘在草地上斗草嬉笑,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严恬却因初来京城,并无什么相熟的朋友,和几人客气地寒暄两句后便落了单,百无聊赖地在园子里瞎逛。寻到一处凉亭刚坐了下来,不想忽听有人说道:“前面的可是严家大小姐?” 严恬在这辈女儿中年龄最长,叫声“严家大小姐”并不算错,只是这声音中挑衅意味甚浓,颇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她起身寻去,扶着小珠的那只手轻轻地捏了捏,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是两个面生的小姐。一个杏眼红唇,张扬艳丽。一个柳眉细目,沉静矝持。 “我是严恬,二位小姐贵姓芳名?” 两个姑娘有些意外,没料到严恬会这么直通通地说话。 京中贵女说话莫不讲究个委婉曲折,含蓄婉转。介绍自己时皆只报出父兄的名号,然后再含蓄地问一下对方“是哪个府上的”。 也不只京中贵女,世上女子本就应该如此。三从四德,依附得不过是家族父兄,出嫁后又依附于丈夫儿子。极少有人如此特立独行,在外人面前就直接报出自己的名号,似这女子能作得了自己的主不依靠父兄男人一般。 且又直通通地问出“你是谁”这样的话。姑娘家的闺名岂可轻易宣之于口?在外人面前皆应以家族父兄的名号替代才是。 所以对面那两位显然有点儿措手不及。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皆“噗嗤”一笑,满眼鄙夷。果然是个刚从乡下进京的土包子,什么规矩也不懂。 “严大小姐倒是直率。”那位杏眼美人挑唇笑道,“家父乃东静伯。这位是户部尚书刘大人家的孙女。” 丽嫔的妹妹和刘淑妃的侄女?严恬想起上次进宫时丽嫔为套近乎强说她长得得像自己的小妹。如今一看,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毫不相干。 朝堂上虽有党派之争,可私下里大家表面上的交际应酬还要维持。定安侯府是老牌儿勋贵,老侯爷做寿,各家无论政见如何,暗属哪派,都还是要派人来贺的。 不过,这两家的小姐…… 严恬暗中生了警惕。东静伯府因方玉廷一案颜面扫地,府中女儿闺誉大损。如今竟能如没事人似的出来交际,严恬不禁心中感叹还是自己见识少了。而至于刘尚书府,则是二皇子外家,身份太过敏感。 两方行了平辈儿礼,严恬本想尽尽地主之谊客气招待一番,不想那陆玲珊却先貌似天真地开口问道,“听说严大小姐和长公主之子秦主恩交好?” 呃……这话问的,她严恬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交好?这坑明显挖来不是让她跳的,而是要埋她。 “陆小姐说笑了。”京城里个个都是人精,严恬自然不敢轻视,“不过是我二堂哥年前带秦公子游历,路过洛州,便拜见了父亲。两家本就是亲戚又是世交,说交好也是长公主府与定安侯府交好。我一个做小辈儿的,有什么交好不交好的?就例如现下,也不过皆是托了父兄家族的荫庇才能得见相交二位小姐这样的人物罢了。” 最后一句是明晃晃地捧着对面的二位说话。严恬心道,祖父大寿,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吧。 刘家小姐刘知夏自始未曾开口,只是微笑颔首,一番彬彬有礼温柔沉静的样子。而陆玲珊则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这个严恬刚刚还一副自己作主的模样,只报姓名,不提父兄。现在倒是“皆托父兄家族的荫庇”了?果然如姐姐所说,是个油滑之人。 “听说平国公府一案,严大小姐也多有襄助?” “哦?陆家小姐所说的襄助不知是指什么?严恬不明白。”既然不知何意,不如先装个傻。 “严大小姐谦虚了。听说严大小姐在洛州时‘声望’颇高,甚至还有个什么‘花颜判’的雅号……” 这话的讽刺意味极重,可严恬却放下心来。原来只是为了套她的话儿而已。不过,此刻自己若是真露出点什么,面前这二位小姐恐怕也不会只当成个闺阁闲谈而轻易放过。严恬心中警铃大作,刚要打起精神来应付,却忽听身后有人道:“不过是些闺阁玩笑罢了,谁还把这个当真?” 众人寻声望去,却原来是严恬的二伯母带着个丫头走了过来。三人忙曲膝行礼。 定安侯府的二夫人一向出尘脱俗,脸上总是淡淡的,便是挂着微笑也给人拒之千里的感觉。陆、刘两位小姐明显有些不自在。二人对视一眼,似乎想找个理由离开。 二夫人却掏出帕子边抚了抚凉亭的石凳坐下,边开口继续道:“严家女孩儿虽少,但也同你们这些小娘子一样,金尊玉贵地养着。偶尔建个诗社,封谁当个今世‘小易安’。”她瞟了眼那一直未发一词的刘家小姐。刘知夏脸上“腾”地就通红了,忙撇过头去。 “或玩些闺阁游戏,猜枚行令也无伤大雅。便是张扬淘气了些,像那‘红辣子’似的,也不过是直率可爱真性情。谁还拿这些说事儿?”她笑盈盈地又看了看陆玲珊。这位外向张扬的姑娘突然就文静害羞起来。 “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淘气的,参加诗会聚宴,闺阁相交,比你们这帮小娘子也不遑多让。那时小姐妹们凑到一处玩闹,无所不至,无所不说。就如我那时也曾建过诗社,刘家小姐的姑姑淑妃娘娘可真是好文采……” 刘知夏面上一惊,立马看向二夫人干巴巴的地笑着拦道:“听说夫人当年可是京中才女,知夏一向佩服得紧。” 二夫人微微一笑,伸手理了理鬓边儿,娇矝地说道:“胡闹罢了,不算什么。哦,对了,”说着眼波一转看向陆玲珊,“你姐姐丽嫔娘娘虽然和我又差了几岁,可年轻时的事迹也是多有耳闻……” “夫人稍坐,我,我和刘家小姐去那边看看……”陆玲珊当即拉着刘知夏狂奔而去,如两只被猎人拿箭瞄准落荒而逃的兔子。 呃……严恬在心里默默竖起了大拇指。比起擅长“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话术委婉含蓄的大伯母,二伯母这套“点到为止,个个狙击”的话术更胜在辛辣痛快…… 谁知道紧接着这份辛辣痛快便劈头盖脸地迎面砸来:“严恬,听说你本事不小,竟然女扮男装,还开棺验尸”?” 严恬:……要完! ------------ 第六十二章 寿诞风波(二) 严恬既然敢抛头露面,就不是十分在乎什么闺誉名声。就如她在洛洲虽肆意畅快,可也不是没人暗地里说她不守闺训。她那时抱着将来出家入道的心思,因而对这些贬毁统统不放在心上。 便是严愉年前忽至洛洲,严恬明知大概是因自己的名声太显,传到了京城本家的耳中,二堂兄大概是代表本家前来敲打,可她却仍我行我素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但到了京城之后,尤其经了这一场事,她突然成长不少。知道了皇权君威、家族父兄、阴谋党争……因而当陆、刘两家的小姐前来搭讪,她本能地警惕戒备起来。尤其当陆玲珊提起“秦主恩”、“襄助办理平国公府一案”时,她第一反应竟是自己出行一向女扮男装应该没露什么行迹,也应该没什么不妥之处会给父亲或是侯府本家惹上麻烦…… 不过陆玲珊倒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更像是在捕风捉影诈她一诈。可二伯母这一句“女扮男装,开棺验尸”却实实在在地点到了要害。严恬不禁心中一紧便僵在了原地,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二伯母,你听我给你编……不是,你听我给你解释! 不过还未等她想好说辞,二伯母却挑眉继续说道:“你倒是个好样的!严家这几辈儿里就没出过什么像样的女孩儿。还军功勋贵之家呢,连个快意爽利的小娘子都没?!严惜倒还不错,可年龄尚小还看不出什么。至于严怡……” 她垂眸撇了撇嘴,“却是被她姨娘给养坏了。每日只揪着争吃争穿争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吵个没完。自诩有些才气,却不知她那自命不凡的样子反让其变得俗不可耐。我也曾想过要好好养她,可谁让她不信我,只信她姨娘,自己偏偏要走下道……” 二伯母抬头看了看严恬,见她听到此话脸上略显尴尬,不由得挑了挑唇,于是绕开话题道,“我向来佩服有能耐的女子。这世间人人要求女子安常守分。却不过皆是那些没用的男人为了一己之私故意养出一帮子庸碌蠢妇罢了。我就喜欢那能干敢闯有脑子的小娘子,凭什么女人的才智非要磨灭在后宅男人身上?!” 呃……严恬没料到她的二伯母竟是位标新立异极有主见的奇女子!说来除了第一天进京时的家宴,这还只是第二次见面。 前一次她对这位二伯母的观感不过是清高孤傲,反而是对能说会道慈和亲切的大伯母印象深刻。如今看来,自己这位二伯母也是个极有趣的妙人,当初的冷漠孤傲大概不过是因为……自己尚未能入得她老人家的法眼。 话既已说开,严恬便不再拘束,于是真心拿出对待长辈的态度,俏皮中又带着两分亲昵地笑道:“严恬自小就喜欢律法狱案,父亲也许我跟着他胡闹。我只觉这世上有些事女子凭什么就不能去做?再者,那些女工针黹女儿家应做应为的我又不是很喜欢……” “哪有那么多应做应为的?”不想严恬的自谦尚未说完,便被二伯母“嗤”的一笑打断了,“那商朝的女将军妇好,宋朝的大词人李易安,甚至吕雉、花木兰、武则天……哪一个干了‘女儿家应做应为’的事儿了?别想那么多!有本事,自然是好,怕就怕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儿,自己没什么本事,却又以为自己有些本事,还看不上那真正有本事的。” 二夫人快人快语,着实让严恬有些惊讶,却也颇生出几分意气相投的欣喜与痛快。于是她忍不住更加亲昵地坐到了二夫人身边,稍想了想便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二伯母,您是怎么知道我女扮男装,还掺和了方金堂开棺一事?” “是严恪告诉我的。”二夫人也不和她打机锋,开口直接就把亲儿子给卖了,“那日一群叫花子当街吵嚷着秦主恩要去刨方金堂的坟,怎么也算闹出了些动静。 “京中正经的子弟人家谁会去听了一帮叫花子的嚷嚷,就跟着一群无赖闲汉去凑热闹?不过你三堂哥当时正在街上闲逛,抬腿儿就跟着去了。谁知转了一圈,回来便跟那吃了麻椒的猴子一样,一蹿三蹦地来寻我,让我猜猜他在方金堂的坟地里遇见了谁……” 说着二伯母抬起一条秀气的眉毛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严恬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清冷娇矜的二夫人点了点头,不以为忤,“你倒也不用奇怪。我向来厌恶那追名逐利的禄蠹,因此并不揪着你三堂兄去钻营什么经济仕途,反正靠着定安侯府的荫庇,子孙总是饿不着的。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康健喜乐才是要紧。他才十七,以后的路长着呢,便是只想一辈子做个富家翁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行。现在他看着虽不着调,但心性德行还是好的,这才最为要紧。所以你三堂兄虽知道些原委,你却并不用防着他。亲疏里外,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其实还是挺和睦的,没有其他大族宅门里的那些糟心事儿。几个男孩儿也各有各的好处。严忻是长房长孙,人品心胸学问自是不必说。 “严愉嘛,处事灵活,颇办得几件事,不过也是够皮的。虽比恪儿大了两岁,面上做个稳重样儿,但实际也是个混世魔王。若不是那几日让他去了庄子上看着春种,说不定就一起凑这个热闹了。况且以他和秦主恩的交情,定然掺和得更起劲。” “二伯母通透!这话说得也诙谐!”严恬忍不住笑了起来,愈发觉得这位二伯母是个妙人。表面目下无尘,心里却通透不羁。于是忍不住狗腿地拍了拍马屁。 不过她随即也暗自腹诽,怪不得这几日没见到严愉,原来是去了庄子上。以大伯母的为人处世,严愉这趟出去还真是有点儿意思,颇似故意将人支使出去,免得他跟着秦主恩掺和平国公府的案子。 想想之前严愉去洛洲的目的,那可是奉了母命去敲打她的。初来京城时,大伯母虽然亲切和蔼,可出身宗室又是侯府主母……自然不只是表面的慈祥和善。严恬不禁低头一笑,只觉得这世上的人真是有趣。 二夫人抬头看着严恬自然而然地坐到自己身边,态度亲昵,笑容讨喜,原本清冷的脸上微微闪出一丝笑意来,问她道:“为何就喜欢律法狱案了?现下的小娘子们喜欢的莫不皆是吟诗作对,笔墨丹青,又或者下棋抚琴,刺绣女工。你这孩子倒奇怪,且喜欢这个?” 严恬看着她甜蜜蜜一笑:“那二伯母喜欢什么?吟诗作对,笔墨丹青,又或者下棋抚琴,刺绣女工?哦,我刚刚听那刘家小姐说二伯母年轻时是有名的才女,那想来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二夫人出身名门,又才貌双全,平日里自然清冷自持些,却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只是懒得应付那些蠢人罢了。如今见严恬有意亲近,又甚投脾气,于是也愈发和煦起来,刚刚那丝笑意又深了一层,“你这孩子倒不认生,竟开起长辈的玩笑来了。” 严恬忙笑着讨饶:“二伯母可别怪侄女放肆。严恬自幼丧母,跟着父亲长大,于女儿家的本分、姐妹间的人情世故上,竟多有不通。正要依仗两位伯母教导提点呢。二伯母又素有才名,可不正是严恬的榜样?!便是只学得两位伯母之万一,对侄女来说也是受益无穷……” “你这丫头!”严恬的话未说完,二夫人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怪道,“就你这口齿还叫‘人情世故多有不通’?和你一比我倒算是个不会说话不通世故的了。” “二伯母自是‘风骨非凡’!有道是,‘独惜野梅,风骨非凡,品格胜如多少’……” “贫嘴!”二夫人摇头笑道,“你这拍马屁竟也要因人制宜?” “严恬可从不说妄语……” “给你个杆子,你还真往上爬……” 娘儿俩正说笑着,却忽见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瑞雪急匆匆跑来:“请二夫人快携众小姐去大门口!长公主来了!侯夫人已经带着大少奶奶先去迎候了。” 整个大齐只有一位能被称作为“长公主”,那便是秦主恩他娘。二夫人看了严恬一眼,嘟囔道:“她怎么来了?不是最烦这种热闹事吗?”语气虽惊讶,但其中却更多熟稔亲昵。 严恬想到大伯母是襄宁长公主的伴读,又同出皇族,二人自是熟稔亲密。如今看来,二伯母似乎与襄宁长公主也很亲近。 “严怡、严惜在‘沁芳流水’那边。”二夫人指着不远处吩咐瑞雪道,“你去把她二人唤来。我们在前面等你们。” 瑞雪赶忙行礼道了个诺,便匆匆去寻人了。 “我们边走边等吧。”二夫人说着便牵起严恬的手,娘儿俩相视一笑。 只是当严怡带着严惜赶过来时,赫然发现嫡母竟然牵着严恬,且二人有说有笑简直如同母女。她立马脸上一凛,目光如刀,眼中含煞,看向严恬的眼神可就不那么温和了…… ------------ 第六十三章 寿诞风波(三) 严怡自幼便拿嫡母做榜样。 二夫人出身淮安谢氏,真正的世族名门,其父祖几辈皆在朝中为官。本人更是自小才名远播,冠绝京城。又因为人淡泊清冷,似难以亲近,便更添了几分脱俗出尘之气。 而这份出尘和才气正是严怡从小到大费尽心思去极力揣摩效仿的。 还有嫡母的关怀慈爱,她自小煞费苦心,极力讨好,只为求嫡母的一句称赞,却终是求而不得的。 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表孝心曾让丫鬟们冒着大雪摘尽园中梅花,又连夜刨开坚硬如铁的冻土,为嫡母窖藏那梅花雪水,如此极雅极孝的行为,竟不但没得一句称赞,反而被淡淡地说了句“劳民伤财,为主不慈”。 自己为学二夫人的清雅出尘,便日日朝饮晨露,夜啜香蜜,沐花卧柳,不沾纤尘,却并未能让嫡母引为知己,反敲打她“要清心寡欲,莫再生事”。 姨娘说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如何尊贵都不为过。那自己不过是在饭食上要求厨房不能油荤,但鸡鸭鱼肉色香味形皆不可失,不想却引来嫡母的一场怒火。那次虽并未再找她去说什么敲打的话,可那次却把她身边最机灵得用擅出主意的丫鬟给发卖了,连带着她姨娘也吃了瓜落儿,被罚了半年的月钱。也是自那之后,嫡母对她再无他言,便是敲打都懒得敲打了…… 或许她姨娘说的是对的,这世上哪会有对庶出尽心尽力的嫡母?她和嫡母到底是隔了一层,自始对她掏心掏肺的只有姨娘。 便是那看似受宠的严惜又如何?大概不过是面儿上看着好罢了,背地里还不知受了多少搓磨?!即使大伯母现下和善可亲,但谁知道暗里打了什么如意算盘?像她们这样门户的女孩儿,最大的用处可不就是联姻?而她这样的庶女又皆是嫡母手里的棋子,为其亲生的儿子铺路架桥,嫁于何人全凭嫡母一句话。 可,就连这样的用处也换不来二夫人半点怜惜亲近。她从未如严惜那般得过嫡母的半分好脸色,更不用说如严惜那般在嫡母面前撒娇耍赖。 所以,当严怡看到二夫人亲昵地牵着严恬的那一刻,她陡然变色,目光淬毒。那是她自小到大求而不得的亲近。 或许,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可那份记忆太过遥远模糊,终被百倍的不甘裹挟,化为如今这满腔的怨毒哀叹。 可严怡的哀怨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二夫人边走边让贴身丫鬟花影帮忙整理钗环仪容。严惜蹦蹦跳跳地去寻严恬说话。上回相见,这位大堂姐的机智和博学让小丫头颇生出几分好感来。严恬则跟着如百灵一样的小堂妹一路说笑着走向前院。大家都很欢喜,除了严怡。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欢喜。 …… 严愉从庄子上一回来就听说了秦主恩兴师动众地刨了方金堂的坟。如此最终倒算是把方玉廷给救下来了。这事儿外面传得不甚详细,传得最多的便什么京兆尹神机妙算,提前派了个少年给秦主恩送去方玉廷同意开棺的书契? “少年”?严愉挑了挑眉,怎么听着有股子严恬的味儿?! 严二公子扼腕叹息,只觉得不在京城这几日似颇错过了几场好戏……不是,颇有几场大事未能替叔父、好友分忧。 就这样转眼到了祖父的寿辰。当一大早儿秦主恩在定安侯府闪亮登场时,严二公子立马就觉的自己草率了!什么“错过好戏”?“好戏”正在追着他舞! 秦主恩把他那一脸的邋遢胡渣剃了个精光?!这是……要洗心革面?不会是和严恬有关吧?完!要出大事儿! 果然大事儿接踵而至,贺寿的宾客尚未到齐,襄宁长公主千岁竟摆了仪驾亲自来定安侯府贺寿。这可真是铁树开花,难得一遇。要知道这位孀居的公主殿下可是极尽低调,从不轻易露面。平日里不是在宫里陪伴太后娘娘,就是在冷月观中学道修行。如今竟亲自驾临定安侯府…… 包括严愉在内的一众人等皆先看向秦主恩。秦主恩顶着一张溜光水滑的俊俏小脸两手一摊,甚是无辜。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妈蛋!严愉腹诽,这货把胡子一剃,还真有种人模狗样的好看。 经过一阵兵荒马乱,无论主人还是宾客,都跑到了大门口来接长公主的驾。严歌行站在前面率领一众孙男弟女行礼参拜。 严恬偷眼看着襄宁公主扶着个嬷嬷的手款款下了大轿,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好风仪!”只是再垂眸间,一双嵌了珍珠的青缎绣鞋正停在了石阶前。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慈宁宫的帏幔后见到的那双鞋…… “哎哟,您看您……”秦主恩狗腿地一路小跑过来,“今天果然是黄道吉日,连您老都亲自下凡了。” 说着伸手去搀他娘,与此同时眼睛却溜向了站在人群中的严恬。不过严恬此时正低眉顺眼地恭立一旁,完全没看见他那张剃得溜光水滑的小白脸。可站在她身旁的严怡却陡然羞红了粉面。 长公主瞅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而是先笑盈盈地叫起了众人,随后未等严歌行开口说什么客套话,便先看向严恬笑道:“想必你就是严家的大小姐?” 因想起了先前慈宁宫那倏然一瞥,严恬心里反而有了些准备,故此一听召唤忙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垂首回道:“回长公主殿下,小女严恬,于家中姊妹中行一。” “很好,”长公主点头笑道,“是个沉稳爽利的孩子。”旋即伸手携她,“今日便劳烦严大小姐作陪吧。” 定安侯夫人和二夫人不禁对视一眼,随即不敢怠慢,忙上前引路。老侯爷严歌行则一路陪同,众人浩浩荡荡进了侯府。 只是谁也未见,跟在人群后面的严怡盯着同秦主恩一左一右扶着长公主的严恬,眼中的怨毒几欲溢出…… 长公主突然驾到打乱了定安侯府的寿宴,一时间颇有些兵荒马乱。男人们聚在一起并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吃茶听戏,全都齐刷刷地杵在二门外候着长公主的咐吩。 女眷们则跟着呼啦啦涌进了内院。大部分人心里皆盘算着如何在长公主面前露个脸儿,若是能说上几句话就再好不过。有那品级不低又自恃年高德劭的老夫人就想着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场面话,却因秦主恩和严恬随侍左右,又有一大群宫娥侍女隔着,并未能找到机会。 长公主倒也不生分,反而笑着对严歌行说道:“本宫这一来,竟搅扰了老侯爷的热闹。老侯爷还是快去前院安安心心地当寿星佬吧,莫在此地陪着,否则本宫心中实在不安。”说着又转头看了眼理直气壮跟进内院的秦主恩,“你快扶着点儿老侯爷。顺便去前院告诉众宾客,如刚刚那般热闹自在才好,万不可因本宫扰了大家的雅兴。” 这小子一路走来,心思全放在自己这个亲娘身上……才怪!心思全放在自己这个亲娘身边的严恬身上! 长公主强忍着才没把擎着脸一路开屏的儿子踹飞。所以一有机会自然赶紧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给打发走。 临走时,秦主恩忍不住又望了严恬一眼,可这丫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心中不禁失望至极。这丫头到底瞅没瞅见他的脸呀?!他这胡子不会白剃了吧…… …… 长公主素来喜静,大伯母深知她的脾气喜好,故而也不必请什么示下,直接咐吩人将园子中的流光阁收拾出来请长公主小憩,待一会儿开席唱戏,再另请示下。 其他人一众宾馆客女眷则被长媳孙氏招待着仍回宴客的大花厅莘荣堂喝茶叙话。连并着严怡、严惜因各自嫡母去陪了长公主,自己也不能再和闺阁密友玩闹,只得跟着长嫂规规矩矩地去招待宾客。 不过严恬倒没跟她们一起,而是被长公主携着一路去了流光阁。 流光阁,名副其实,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严恬虽第一次进来,却并不敢左顾右盼。她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瑾嬷嬷手中的茶碗,先亲自奉给长公主,随后垂眸站到了两位伯母的身后。此时阁中除了她们娘儿仨,便是长公主的心腹侍女,并无旁人。 襄宁坐在主位上,也不急着喝那杯茶,而是先笑盈盈地仔细打量了严恬几眼,随后似是闲聊又似自语地道了一句:“倒也算得上宠辱不惊。” “殿下好兴致。”不想长公主的话音未落,却忽听二夫人冷声说道,“这么大阵仗,又如此打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看上我们家的女孩儿了呢。” 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大好听,长公主的儿子秦主恩可还未曾婚配呢。且这直筒筒的一句,别说是对着长公主,就算对着旁人语气也算不得客气,更何况还是当着严恬的面儿…… 旁边的大伯母不禁皱眉暗暗扯了她一把。严恬顿时羞了个大红脸,心下颇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襄宁却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意味深长,转眼看向严恬道:“你且不用往心里去,她这是替你打抱不平呢。你这位二伯母,向来冷心冷面冷言冷语,却不想你倒入了她的眼。 “她这是见我一概不论,只独携你进来,担心外面那帮子饶舌的夫人太太们此刻不知会怎么编排你呢。需知树大招风,我这番作派岂不是一下子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所以才开口呲儿我。这份怨气是冲我不是冲你。 “再者,她这话也是在给你提个醒儿,让你对我多加提防。看,不过转瞬你就因我受人非议,闺誉说不得也被我影响。如此我又能是个什么好人?” 此话一出,屋内立时鸦雀无声。 ------------ 第六十四章 寿诞风波(四) “长公主说笑了,能得殿下提携自是她们这些小娘子的福气。”大伯母边说边亲自接过瑾嬷嬷手中的点心盘子放到小几上,“只是他们到底年纪轻,精彩绝艳的人物见得也少。您这儿亲亲热热地和她玩笑,孩子却因少见世面,反而战战兢兢地吓了一跳。” 大伯母果然是高手,一开口便卸了所有刀锋。长公主的凌厉之言愣是被眼睁睁地说成了亲热玩笑。 一旁的严恬忍不住去看大伯母,心里简直想连夜给她塑个金身,好以后日日参拜。 谁知长公主这边却不以为然,反而嗤笑一声:“你这人,又来这套!这天下的巧话儿都叫你说尽了,世上也再没有比你更会说话的人了。可我却无论如何都听不出受用来。反而不如允卿说话来的爽利痛快。” 允卿是二伯母的表字。 “您这是平日里听奉承话儿听厌了,所以爱来寻我,不过也是为了找个乐子。”二伯母凌利之势不减,可严恬此刻已经听出她话中的亲昵和调侃。 大伯母脸上露出个哭笑不得的笑容来,嗔怪地看了二伯母一眼,随后转身坐到了宫娥搬来的绣墩上,却并未等长公主开口赐坐。二伯母亦同样也施施然地落了坐。严恬便知道她们三人私下关系应该极好。 果然,长公主此刻看向她笑着说道:“你这两个伯母可都是不简单的人物。你大伯母为人处世向来长袖善舞、滴水不漏,从小就有大家风范,和我又是宗室姐妹从小的玩伴,自然极为亲厚。 “你二伯母看似清高孤傲闲云野鹤,却是个难得的才女,她年轻那会儿创的桃花诗社可是京中小娘子们趋之若鹜、心向往之的所在。不过她那时也硬气,非才女不得入社,任他身份如何高,地位如何超然,倘若入不了她谢大小姐的眼,那就只能吃个闭门羹……” 严恬忽然想起刚刚二伯母在刘知夏面前提到当年刘淑妃“好文采”,而刘知夏当场慌乱得手足无措。她似乎……知道了些什么。于是一个没忍不住,严恬“噗嗤”笑出声来,可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找话掩饰道,“能与殿下志趣相投、惺惺相惜,两位伯娘自然不会是俗人。” 此话一出,二伯母便拿眼看她,随后嘴角一挑转头对定安侯夫人说:“你倒可以收她做个徒弟,这说话的功夫竟不逊色忻儿媳妇。寥寥数字,既奉承了殿下又不忘带上你我,关键是主次尊卑也分了个清楚明了。” 说着又看向襄宁,“若是……殿下收她当个螟蛉义女也未尝不可。模样标致,嘴也甜,您后半辈子也算有个知冷知热的闺女在身边……” 大伯母瞥了她一眼,知道妯娌这话是在为严恬铺路。严文宽进京那天,秦主恩闹出了偌大的动静,侯府上下又不是聋子瞎子,怎会不知?只是事关女儿家的闺誉,也关系到侯府的脸面,所以就只当是秦主恩为世叔接风,谁也不提罢了。 可虽然没人明面上提这事,但不代表京中那些高门大户的人精们心中没有猜测。今日拉着严家姐妹相看的那几位夫人,对严怡倒许是真心相看。但对严恬,那明显就好奇探究更多一些了。 所以二夫人才说了这样一番话,这是给严恬留退路。她是在对襄宁说:你儿子闹出的故事,将来若他收得了场也就罢了。可万一他留个烂摊子收拾不了,那你就负责善后吧。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认个干闺女,这样严恬有个长公主的干娘做靠山自然也就有了好前程,而城门口那一出也就真成了“为世叔接风”。 这个冰美人儿!竟还有对人如此热络的时候?大伯母觉得有意思。与这小丫头也不过才见了两面,怎么就入了她的法眼? 然而襄宁却笑而不语,只端起茶碗,低头去喝那杯茶。 两位伯娘对望了一眼,心知刚刚那句“看上我们家女孩儿”之言说不定还真点中了几分。 若襄宁本无此意,二伯母递了个梯子她就顺势应上一句。可如今这不言不语,把人扔在原地不上不下,再结合之前的行为作派不清不楚……两位绝世人精不禁一起皱了皱眉。 襄宁看着两位好友面面相觑,脸色变换,心中想乐,面上却并不带出来。而是伸手招来贴身侍女和风,柔声道:“好生带着严家大小姐去寻其他小娘子们玩吧。莫要拘在这里,弄得小娘子也不自在。” 严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三大高手心里你来我往地像颠大勺儿一样被翻了几个面儿,但也敏锐地觉察到气氛怪异,于是赶紧福身一礼,马不停蹄地速速逃离。 …… 襄宁长公主一向深居简出,行止低调。今日来给老定安侯拜寿纯属临时生出来的兴致,却并不想兴师动众地惊扰宾客,也不想客套应酬那些达官显贵。因此只传了一桌席面到流光阁内,由定安侯夫人和二夫人陪着饮酒叙话。 不想酒过三巡,却忽见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瑞雪匆匆进来,伏身在她主子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定安侯夫人随即便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过脸上却到底没露出什么来,只笑盈盈地起身告了罪,又嘱咐二夫人好生侍候,随即便跟着瑞雪出了流光阁。 襄宁微微挑了挑眉,抬眼看了身边的暖月一眼,暖月知机,立即悄悄退下。 二夫人目送着暖月出去,转头又看了眼长公主。见她若无其事地由着瑾嬷嬷布菜,于是自己也不动声色。 长媳孙氏,出身名门,年纪不大,却老成持重。今日这场面虽大,但招呼应酬她却完全可完全不在话下。现下竟巴儿巴儿地特意来请她婆婆,可见外面是生了什么棘手的意外。 这个襄宁也是!怎么对别人家的事就好奇起来了!她不是一向淡然无争吗?想到这儿,二夫人心念一转,忽而一笑,默默念了句,果然儿女皆是债呀。 暖月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俯身对襄宁耳语。襄宁听罢转眼去看二夫人笑道:“你们府上现下出了个故事,且还和我有关。不如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 专用来理事的荣梓堂内,吴二家的正泪流满面连连磕头。定安侯夫人眉头紧蹙面沉似水,随后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不想平日里老实过头儿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此时却突然发了疯,用尽全力挣脱束缚,边挣扎边高声嚷道: “夫人!夫人!您是知道奴婢的!奴婢向来胆小慬慎,从不惹事,也从不说谎!这满府上下哪个有事都愿意叫奴婢做个鉴证!就是因奴婢诚信老实不说假话。那长公主殿下的亲笔百寿图确实是恬姑娘给污损的……” “住口!”吴二家的话未说完便被迫定安侯夫人厉声打断,“你是专管寿礼看顾的,现下寿礼受损,你不认罪自省反诬赖起主子来了!来人呀!堵了她的嘴给拖出了去!” “奴婢不冤!奴婢没办好差事!可奴婢并未说谎,也绝对不敢攀污主……” 两个力壮的婆子在定安侯夫人连连摆手催促下立时上前堵了吴二家的嘴,随后架起来就准备拖走。 “慢着!” 只是尚未拖出荣梓堂,赶过来看热闹的长公主却堵在了门口。刚刚这婆子辩驳的话她可是听了满耳朵,此时正兴致盎然地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屋内这位杀伐果断的侯府主母。 “既然污损的是我送的寿礼,那我也算是个苦主。如此被告何在?不如叫过来一起审一审,也是算替我这个苦主讨个公道!这奴才……”长公主看了吴二家的一眼,“看着确实像个老实本分的,便算个人证吧。 “她虽有失职之责,但这罪责也分大小主次不是?想来不能随随便便就给她定个罪过,万一另有隐情呢?那岂不让她平白地多背了别人的罪过?虽说只是一介奴仆,可这种涉及罪责罚惩之事还是谨慎公平些才好。否则一不小心让人心生怨恨,反成了乱家的隐忧祸根,实在不利于治家理事。” 吴二家的头一次得见长公主,此刻早已吓软,只会伏在地上如捣蒜一般磕头。 二夫人颇为同情地看了眼定安侯夫人:你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尊贵姐妹,果然身上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善良…… 定安侯夫人淡定地与妯娌对视一眼:她这种看出殡不怕殡大的毛病其实犯得也并不是很频繁。 这事儿出来以后她第一时间赶去祠堂察看供在香案上的御赐金如意。好在皇上的赏赐无碍,否则那便是杀头灭族的大祸。 长公主的百寿图,和其他寿礼一样先暂时存放在汇珍阁内。只是为表尊敬,那幅百寿图一直高悬在正堂当中最显眼重要的地方。不想却出了事…… 今日是老侯爷寿辰,以定安侯夫人的心思,别的一概不论,只先平稳地了过了今天才是正经。吴二家的开口就指证严恬,她一听便觉得蹊跷。浸淫后宅这么多年,又自小被当成当家主母教养长大的,后宅什么腌臜离奇事儿没见过? 只是,这吴二家的惯来的老实本分好名声,说出来的话也貌似可信度极高,可这样的人也最好糊弄。且这事儿怎么听怎么怪异,以她对严恬的印象,那并不是个不分轻重毛手毛脚的丫头。 当然,这事儿也难不住她,不过几句话就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若连这点儿手段都没有,她秦思贤完全可以去死一死了。 只是若想断案却不能在今日此刻。满府的贺寿宾客,又有长公主驾临……待客散宴终时,她再仔仔细细地审,也为时不晚 然而,长公主殿下对这场故事似乎格外感兴趣 ……定安侯夫人挑了挑眉,凭同襄宁多年的交情,她和妯娌早已心照不宣地猜出个八九分来。只是这……却不知是祸是福? 与此同时,外院回廊下,跪着的外院管事吴二正冲着负手而立的二老爷磕头哀求: “看在奴才八岁就给爷当小厮,跟着爷上学的份儿上,求爷救救奴才的老婆吧!奴才刚刚得着人送信,说三老爷家的恬姑娘污损了长公主赐下的亲笔百寿图,却诬赖是奴才的老婆损毁的!奴才那蠢婆娘此刻正在荣梓堂受刑呢!请爷救命,给奴才做主呀!!” ------------ 第六十五章 寿诞风波(五) 二老爷听闻此话十分惊讶:“怎么会?咱们家一向宽柔待下仁厚治家,大嫂又向来勤于家务,奖罚分明,最是公正。如何会弄出这等污赖陷害之事来? “再说父亲自小便教导我们‘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咱们家的子孙从不推己之责,更不会将己之过陷于他人。若万一生出暗怨隐恨岂不种下乱家之因?再因这等事弄出暴殒轻生的祸事来……要是被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 “爷心地纯善,又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里,哪见过什么腌臜事?!有那等经不起事儿的软蛋,自是一闯了祸就赶忙先想着去嫁祸别人,再不会像爷这般顶天立地地自己给抗下来。 “可这种人却不想想别人!被他诬赖嫁祸的可要怎么活?!若是个平常小事儿,打个碗摔个碟儿的倒也就罢了!大不了奴才自己掏腰包赔上补齐,也算表一表孝心。 “但这可是长公主的字儿呀!老太爷刚刚还吩咐说寿宴后要将那副字儿挂在茂晖堂的正墙上。若奴才仍尽忠尽孝,缩了脖儿认下,那奴才的老婆就得担个大不敬的罪名,最终定然死路一条!更何况那字儿本是无价宝,就是算活剐了奴才两公婆,也万万赔不起万一呀!” 吴二虽未点名道姓,可却句句点着严恬,不过他心里并不怎么害怕。虽说三房是主子的兄弟至亲,但这情分却说不得还不比他这个自小跟随朝夕相伴的亲随来得更加亲近深厚。 果然,严文庄听了这话只是皱了皱眉,却到底没开口说他什么。 “爷!奴才的老婆您也知道,向来实诚耿直,从不会撒谎攀赖,更不会油滑奉迎。就因为这性子才得了主子看重,让她去看管多珍阁,给了份儿天大的体面!可也正因这不会转弯儿的性子,定然不懂什么婉转说话,一定直通通地就把事儿说了,这才得罪了恬姑娘。于是恬姑娘情急之下也就回说是我那婆娘手脚莽撞。想来也有可能。 “侯夫人又碍着这大侄女儿是新归京的娇客,怎么也得给一二分面子,于是便对我那蠢婆娘用了刑……” 说着吴二掩面哽咽,“今儿是老太爷的好日子,奴才做这副模样应该立时被打死。可奴才实在是忍不住呀。我那婆娘虽然蠢笨,但对奴才真是实心实意,自跟了奴才却没享过什么福,今日又平白地受了一场苦……”后面的话似乎被哽在了喉咙里,吴二唯有俯地不停叩头。 二老爷皱着眉,抬手招来不远处一个刚总角的小厮,吩咐道:“你去采薇院找你花影姐姐,就说我说的,让她传话给你们二太太,莫要太过娇惯小姐们。哪有拿人命作人情的?快把吴二家的放了是正经。” 小厮应了一声,立时转身跑去传话。严文用脚尖点了点吴二的膝盖,“行了,快起来吧,莫在这儿要死要活地作张作致。若不是感念你对糟糠之妻一片深情,就凭你在今天这好日子里做如此德行,早该立时拖出去打死!” “爷一向重情重义,和夫人又,又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有爷的这句话,我那婆娘便有救了!”吴二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可想了想却到底没有起身,仍跪在地上,迟疑地看着严文庄,颇有些欲言又止之态。 “有屁快放,做出这副期期艾艾的样子可是想挨顿板子!”严文庄先是被吴二这村话逗得一乐,啐了他一口,但见他又做起态来,不由得笑骂一声。 “奴才……奴才是觉得,这事儿毕竟事关三房,且恬姑娘的教导也应该由三老爷这个做爹的去管才是……奴才是怕您多一句少一句的,让什么小人传坏了,反让三老爷听进心里,再和你闹出什么就不好了……” 这还多亏那传话的人给他提了个醒,这府里稍有点年岁的都知道,三老爷和他故去的亲娘可是老太爷的心头肉。那这位恬姑娘自然也就更得老太爷看重。虽说三老爷从小养在外面,和侯府向来并不亲近,原也不用怕他。可毕竟老太爷还健在呢。有这侯府的天护着,自然还是要小心些才好。 自己如此明目张胆地告了状又救了人,三房心里自然会存着气。他一介奴仆,平日里看着是外院的管事,体面得脸。婆娘虽老实不擅奉迎,但这性子又恰恰得了侯夫人看重。可奴才就是奴才,三房和侯府再疏远他也是主子。若那三老爷认真和他们这样的人计较起来,打定主意为闺女出气,那他婆娘有理也变成没理,这黑锅真就背实了。 假如是普通的黑锅,当奴才的,背了也就背了,倒也无妨。可这口黑锅,那来报信的人却说的不错,事涉长公主,便是件天大的事。弄好了,也得一顿乱棍,是死是残听天由命。弄得不好……他是侯府的家生奴才,大宅门里可怖的手段他也颇见过几件…… 二老爷听了吴二的话,拧起眉毛,转头去看身后宴席上正被秦主恩围着殷勤敬酒的严文宽,沉了沉脸:“你去大花厅里,悄悄地把三老爷叫出来。我亲自和他说。” …… 当花影把严文庄的口信悄悄传来,二夫人便知道,这个软耳根子大概又是被谁给撺掇去了。她站在院中回头望了望荣梓堂,想了片刻,伸手拔下头上的金钗。随后手上微微用力,立时触动销簧,那支累丝点翠的如意莲金钗便分成了两股。 “让人拿给老爷去看。”二夫人说这话时心里倒升起了一丝顽皮,嘴角轻轻一扬:呵,你向来自诩才高八斗,又说什么要效仿魏晋,诗酒风流,当这天下一等的富贵闲人。我今日便看看你能不能参透这个谜面。若连这都参不透,那日后我可有笑话你的时候了。 “只……这个?”花影犹豫地捧着金钗。虽说自家老爷夫人常常如此耍花枪,可今儿这日子,实在是不适合来来回回前后院折腾地鸿雁传书。“夫人传句话也好呀。” “传句话……”二夫人两手各持起一股金钗看了看,随即又放回花影的手中,“就说‘莫合上’。”说罢她转身便进了屋,徒留一头雾水的花影立在原地想了半天却怎么也不得要领。于是索性不想了,只依葫芦画瓢地传话儿去了。 …… 前院待客的大花厅门楣上,悬着一块“怀德行远”的朱红油漆匾额。此刻,严文庄、严文宽兄弟二人正躲在这匾额下的回廊里,悄悄说着体己话。 “……三弟,虽然你自小未长在府里,可二哥并不把你当外人,这才和你说些肺腑之言。恬儿如此冒失跋扈,却又毫无担当,就这么随意将过错推到了别人身上。虽是仆从,可也是咱们家的家生老仆,如此诬赖栽扣岂不寒了其他人的心……”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严文宽皱眉捋髯,心里担心严恬,此刻颇想去内院看看,却又不好走开。“恬恬我自小带大,还是知道她的禀性的。最是细致稳沉,断不会好奇生事抑或冒失莽撞。便是真犯了错也向来敢做敢当,一力承担,从不畏缩推脱,更不会诬赖栽赃别人。” “三弟此话……”二老爷嘴里的“差矣”还未出口,忽见刚刚传话儿的那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擎着双手,似捧着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往这儿走来。他便知是夫人传话儿回来,于是暂且摆摆手扔下弟弟,自己迎着那小厮出了回廊,一同站在刚冒芽儿的嫩黄垂柳之下。 “……你太太就让你把这个给我?”严文庄举起那两股金钗,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向小厮。 “是。”那木讷的孩子边点了点头,边握了袖子去擦额上的汗。 严文庄皱起眉来,仔细看着那两股金钗,随后两手平移,便要把金钗合成一枝。 “诶!诶!二老爷莫合!莫合!”小厮一见便着急起来,伸手就拦,“二太太说,说,‘莫合上’!” “‘莫合上’?”严文庄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小厮,又看了看手中的金钗。 金钗莫合上……钗莫合……莫钗合……莫掺合!二老爷一拍脑袋,猜出了迷底。 自己的夫人他还是了解的,虽和自己一样不喜操心俗务,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懂俗务。相反,作为淮安谢氏的女儿,她管家兑账、中馈俗务样样来得,甚至比旁人更强百倍。只是家中有大嫂管着,她又向来不愿理这些俗事,故而反落得清闲自在。但她此时却让人传了这么个口信过来…… 严文庄揪着胡子沉吟片刻,知道这其中应是另有隐情。于是刚刚满心因严恬无理生出的厌烦、因严文宽【表情】护生出焦躁,此刻立时化成一股清烟,“噗”地消散无踪。 他转身迈着四方步又回到严文宽身边,再照面儿时已没了刚刚的怒气犀利,脸上挂着笑影儿,甚是和蔼亲切地话接上文:“三弟此话……极是!你我兄弟二人如此在外院干着急也是无用,不如先回去继续入席陪父亲做寿才是正理。” 说罢笑容可掬地伸手拍了拍严文宽的肩头。然后又威严十足地看向吴二:“你且回去当差,这事我和大嫂自会处理妥当!今日是太爷的好日子,莫要生事!否则仔细你的皮!” 这几句敲打,语气颇重。吴二脖子一缩,心知定是出了什么变故。虽担心自家婆娘,但觑着主子的脸色,还是明白此刻不宜闹得太过。反正话都说到了,以他对主子的了解,自不会丢开他不管。于是赶紧跪地磕了个头,便躬身退下。 严文庄也不再多做废话,转身便回了花厅入席,徒留身后目瞪口呆的严文宽。 他这位二哥没事吧?这东一榔头西一锤的,刚刚不是说恬恬污了长公主的寿礼又诬赖他人吗?怎么转眼又像没事人似的走了? 严三老爷表示,他的职业素养此刻正步步紧逼着自己马上进屋把严文庄给揪出来,将刚刚那件事重新续上,审他个清清楚楚,断他个明明白白。 可他的理智却在劝他,你爹在里面做寿,你猜你应该先顾哪头儿? 最终他还是甩了甩袍袖,无奈地也跟了上去。先给父亲祝寿才是正经。 而此时,隐在回廊角落里的秦主恩回头去看严愉:“定安侯夫人一般在哪儿理事?” 严愉面无表情,看着他没有说话。这厮一沾严恬便要生事。今日可是祖父的好日子,万不能让他瞎搅和。 “嗐!秦大哥!我知道!我带你去!”一个声音突然从二人背后传来。秦主恩和严愉皆吓了一跳。一回头,便见严恪像只耗子似的隐在一丛万年青后,此时露出半个脑袋,瞪着圆溜溜儿的眼睛,冲他二人露齿一笑,“我爹的亲随叫三叔出去时我便奇怪来着,可随即见你和二哥前后脚地也跟了出来,就知道定出了什么新鲜事。果然,刚刚我让小果子去内院打探,说是吴二家的指认严恬污了长公主的寿礼反诬赖给她。现下他们正齐聚荣梓堂来个三曹会审!我带你去看看?” …… 荣梓堂内。 严恬刚刚还在莘荣堂正招呼女客呢,谁知突然就被叫了过来,她不禁有些发懵。可当听了大伯母言简意赅的讲述后,她忍不住郑重地看了吴二家的一眼,随后便沉默下来…… ------------ 第六十六章 寿涎风波(六) 襄宁长公主端着茶碗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首看着严恬和吴二家的对质,满脸的兴致盎然。 定安侯夫人此刻却面沉似水,心里多少有些别扭。虽说襄宁算不得外人,可家奴攀咬主子,无论真假,都算家丑。这吴二家的今日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又会不会……另有隐情? 至于严恬,说实话,侯夫人也多少有点儿拿不准。既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污了寿礼有意嫁祸污赖,也不知她有没有那个本事查清说明这段是非。毕竟吴二家的这么多年可是侯府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而她那样子也确实不像说谎。若是诬赖,那严恬便人品堪忧。若查不清明,主子被个下人告了,那严恬便是无能。 侯夫人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的长公主,挑了挑眉。上赶着来看这场戏,无非是想试试严恬的成色。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的心眼儿可真是只见多不见少。 一旁的二夫人倒似乎并不怎么担心,正慢声细语地吩咐丫鬟添茶添点心,还是一贯的清冷疏离事不关己。可定安侯夫人却总觉得她今日面上虽冷,但心里却是热切,似乎也在等着一场好戏,却比襄宁少了几分审视,比她多了几分信心。看来严恬是真入了她的眼了。 “你说我污了长公主殿下的百寿图?那我是什么时辰来这多珍阁的?”既然叫严恬来,自然就是为了将这事断个明白,故而她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吴二家的虽低头跪着,可说话的语气相当于硬气,甚至带了三分火气,让人一听便觉得她理直气壮:“小姐是巳时三刻来这多珍阁的。” 这话说得又准又稳,底气十足。严恬一想她那个时候也确实曾携小珠出过莘荣堂去出恭,如此除了小珠她连个人证也无,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当不得人证。 不过……她抬看了看在场的三尊大佛,果然个个脸上皆一副了然的模样。或是神色一松,或是微微赞许,或是意味深长…… 刻漏或香钟只主子房内或待客的花厅才有。就如此时这荣梓堂里,或莘荣堂、怀德堂内。可多珍阁却是没有,下人们看时辰全凭天光。能张口就说出几时几刻,分毫不差……这里面不出意外的话,是不可能没有意外。 说话给聪明人听就是这点好,全凭个人领悟。不用费劲嚎就处处闻啼鸟,不用费劲数就花落知多少。 严恬微微一笑,正想继续挖坑,不是,继续发问,却忽见温月匆匆进来伏在襄宁耳边说了句什么。襄宁边听边便看了严恬一眼,随后微微一笑,冲温月点了点头:“叫他们都进来吧。一家子骨肉的,没那么多规矩。那两个是我看着长大的,牙都还没长齐呢,说什么避讳不避讳的。” 温月称诺退下,不一会儿就见秦主恩带着严愉、严恪鱼贯而入。三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便十分自觉地站到了各自母亲身后,竖条条,整齐齐,三尊大佛立时每人被安排上一个护法金刚。 严家的两位夫人就回头去看自己的儿子,意外之余觉得这俩货好奇心真是太重了。 长公主也回头去看自己的儿子,觉得这货好奇心倒还其次,司马昭之心真是太重了。 这个小插曲并不能影响到严恬,她先冲三位兄长礼数周全地行了福礼,待三人还礼后方才又开口问向那吴二家的:“你说我污了长公主殿下的百寿图,那具体是如何作为的?” 吴二家的抬头看了严恬一眼,眼神中似乎满是愤恨,待开口时,那愤恨便毫不掩饰,听在众人耳中颇有几分像在恶狠狠地控诉:“恬姑娘是巳时三刻来我这儿的,手里还捧了杯浓茶。边喝边跟我说从小长在外边见识少,想看看这多珍阁里各处送的宝贝。奴婢开始自是不允。这多珍阁实在太过要紧,现下众人都在府里忙着还未倒出人手清点,万一出了一星半点儿的差错,那奴婢就是万死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可恬姑娘偏不听奴婢解释,让她身边的丫鬟拖住奴婢,一闪身就进了屋。奴婢无法,只能跟随。 “恬姑娘一进多珍阁就像看花了眼,什么都稀奇,什么都宝贝,这儿看看那儿瞅瞅。等看见悬在正墙上的百寿图时似乎很感兴趣,走到跟前仔细看了两眼,说……说……” 吴二家的有点儿不太敢开口,偷眼往长公主那儿瞟,却无奈上首位子太高,只能瞥见一双嵌宝的绣鞋半隐在青色罗裙下面。 “说了什么?”瑾嬷嬷苍老而又颇有威严的声音响起,猛地烫回了这仆妇乱瞟的眼神。 “说……说,‘还不如我写的好’……” “咳咳咳咳……”这话音未落,秦主恩便陡然咳了个惊天动地。 众人一起转头看他。 “没,咳咳,没事……”秦公子以拳抵唇,看了圈在场的父老乡亲,尤其他的亲亲母上大人,想着怎么替严恬把这个场给圆回来才是。 以他对严恬的了解,这丫头好奇心是挺重,也有点不守常规,想法……咳,惊世骇俗些也是有的,但为人处世却极有分寸,所以这仆奴妇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假。尤其是那段说严恬像个土狍子似的被多珍阁的寿礼晃花了眼,这绝不可能。严恬的脾性还是颇有些清高的,虽不能说眼高于顶,但也算得上目下无尘。 可,目下无尘……一想到这儿,秦主恩却又犹豫几分。正因为严恬的这份目下无尘,反倒也有可能会心高气傲地说出一两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仆妇说的虽不可信,但就怕她半真半假添油加醋里还带着一分真。 不得不说,秦主恩绝对是慌了。正所谓关心则乱,在场同样知道严恬什么德性的严愉就完全不担心这仆妇的话里会有真意。更不像他那般在心里替严恬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秦主恩这边急着想词儿替严恬圆场子。但他那位举世无双的亲娘却并没给他这个展示的机会:“继续说。” 许是被长公主的威严所震慑,吴二家的立时吓得浑身一抖,赶紧伏身磕了个头: “奴婢见恬姑娘这么不守规矩,心里十分害怕会生出什么事来,便想请她赶紧离开多珍阁。哪知道恬姑娘不但不走,反而左躲右闪地戏耍起奴婢来了。却不想她脚下一绊,手里捧着的那杯浓茶就这样尽数全都泼到了长公主的百寿图上……” 吴二家的边说边向旁边桌案上那被褐色茶渍污损了大片的百寿图一指,满脸的愤愤不平和痛心疾首不似作假。那是一个老实人被戏耍欺负以后的愤恨,也是一个忠仆未能尽职尽责的难过。 在场众人不禁也或多或少各生出些疑惑来。这吴二家的所说所为神色举止确实不像在说谎…… “你说我巳时三刻曾来过这多珍阁失手污了长公主殿下的寿礼。那你说说,我当时穿的是黄衫,还是绿衫?刚刚大伯母叫我过来时,我可是刚换了套衣裳。” 严恬似乎胸有成竹,并不因吴二家的理直气壮的指证而慌乱惊惧。此话一问,场上便有人立时会心一笑。这小丫头,鬼心眼子还挺多! 可谁知吴二家的却无半分犹疑,反而十分镇定从容,看着她冷笑一声,目光颇有几分轻蔑和嘲讽:“恬姑娘莫诈奴婢!您不是一直穿着身上这身绯色衫裙吗?什么时候又换了黄衫绿衫的?” 屋内当即一静。 完!严恬本想诈诈吴二家的让她露出马脚,不想却反被揭穿给怼了回来。这是不是更加说明吴二家的说的是真,而严恬是在狡辩推卸! 秦主恩的咳嗽声陡然再次响彻大厅。 “那个……咳,那个……”光用咳嗽声把众人的注意力从严恬那儿吸引过来还是不够的,关键是得说点什么,否则就不太像救场,而是像有大病。“那个……有没有可能……这副字儿送来之前,就是脏的……” 为保严恬,一桶脏水就这么兜头盖脸扣到他亲娘头上。对对对,长公主殿下送来副“脏(葬)寿”,不是为了来贺喜,而是为了来结仇。 全场都震惊了! 这场救的!身体倒是倍儿棒,只是脑子稍有贵恙! 襄宁长公主开始认真考虑:有没有可能我生下这厮时不小心把他的脑子和胎盘一起扔掉了?! 严恪看了看他二哥: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严愉瞪了回去:呵呵,一个锅炒不出两样儿菜来!就算人以群分,你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两位侯府夫人对视一眼:从小看到大,一直觉得这孩子挺机灵的!襄宁这可真是,修了八辈子血福,才得了这么个好大儿?!福报呀,都是福报! 连严恬都被秦主恩这话给噎懵了,满脑子一直回荡着一句话: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你真的没事儿吧?! 全场反应最亮眼的大概就数吴二家的了,只见她立时俯身磕了个响头,再起身时满脸的忠君爱国、义胆忠肝,声音洪亮,掷地有声:“长公主殿下的百寿图送来时是干干净净的!这个奴婢可以作证!” 襄宁:我真是谢谢你来为我证明清白! 局面一时相当窒息…… 严恬叹了口气,觉得有必要缓解一下这尴尬气氛,再拽回到原话题上来。于是开口问那吴二家的:“你说我来时捧着茶杯,后又将那杯茶尽数泼到了百寿图上。那,我喝茶的茶杯现在何处?” ------------ 第六十七章 寿诞风波(七) “茶,茶杯?”吴二家的一时没反应上来,瞪着眼睛去看严恬。 严恬微微一笑,向她也向在场众人解释道:“多珍阁存了众多名贵字画儿,所以阁内严禁茶水火烛等物,看守的人一般要在阁外的耳房内饮水进食。想来这便是吴二家的一直强调那污了百寿图的茶水是我带来这里的原因。 “今日,无论是主子还是宾客所用的皆是“鹊鸣传喜”的珐瑯彩茶碗。这等器皿虽称不上贵重,但只一个也足够那小户人家吃几个月的。大伯母又一向管家严明。故而严恬猜测,定是专门有管这茶具器皿的下人,或分成几班各尽其职也未可知。” 此话一出定安侯夫人便笑了。小丫头挺机灵,猜的不错。更重要的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丫头的一番话都说明了她其实很会管家,起码对这中馈庶务里的门道是清清楚楚。 也是,三房是老爷子的心头肉,怎么会不为其计之深远?虽然这一房看着没几个仆从,可那区区两个下人说不得就能以一当十地来用。老爷子派去的人,岂会是等闲之辈?! 她抬头去看了看上首的襄宁,见长公主殿下此刻正悠然地端起茶碗,面上似看不出什么。可她心里却知道,襄宁这是满意了。 二夫人也看了过来,不动声色间两人心领神会。 “刚刚吴二家的原话是说我‘脚下一绊,手里捧着的那杯浓茶就尽数全都泼到了长公主的百寿图上’。这‘脚下一绊’,手中必然不稳。我倒没听说过‘脚下一绊’,手中的茶都泼了,那茶杯还安然无恙的。那这茶杯现下何处?可是失手跌了?若是跌了,那瓷片子在哪儿?想来那管茶具的管家娘子们是得拿着这瓷片子去找管事报备的。否则丢损了一个,岂不得自己照原样儿赔?!” “那茶杯,那茶杯并未跌破。而是让恬姑娘给带回去了!对,带回去了!” “且不说‘脚下一绊’,手中茶都泼了,茶杯却还被稳稳拿住竟没跌破,这并不合理。就算如此,只说我捧着茶杯一路来又一路回去。那待客的莘荣堂内必然是有人看见的。尤其给我上茶的丫鬟。想必这上茶的也得管着收茶具。问问她是什么时候给我上的茶?她又是什么时候收回的茶具?这中间可是见过我将那茶杯带出了花厅?想必一个丫鬟也不过只负责招呼十来个主子,这点子事她们倒是能记清楚的。否则若这东西毁损,或宾客们被怠慢了,大伯母自会有大伯母的章程,她们也定是极敬畏的。” 这次不等吴二家的再开口,定安侯夫人已然先回头对身后的瑞雪说道:“去查!”便再无半句多言。 瑞雪面色平静,也不问查什么,如何去查,只福身一礼退了出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又回来了,跪地禀报道: “奴婢先去寻了统管器具的刘升来家的。她回报说,分管茶具的共三班人,每班管着七十个茶碗,经清点现下并无毁损或丢失的。 “奴婢紧接着又去寻了今日负责莘荣堂茶水的赖孝全家的。她回报说,因刘升来家的和她说过这茶具若毁损一个便得由她们两拨儿人对半儿赔,所以她特意嘱咐了手下八个上茶的丫鬟,每人须得记着自己所负责的宾客及茶具。主子们出门时若是忘了放下手中的茶杯,定要有人上前去跪接过来,免得累着主子。 “今日给恬姑娘倒水的是她干闺女小彤。恬姑娘那杯茶只喝了两口便放到了几上。近晌午的时候姑娘确是出去了一趟,但当时手上并未拿着茶杯。小彤在恬姑娘出了莘荣堂后便从几上将那茶杯收了回去。” 瑞雪话音刚落,众人便清楚地听见秦主恩大大地呼了口气,并“小声”嘟囔了句“果然是恶奴欺主!” 襄宁已经彻底放弃了,脸上波澜不起,全当没听见。儿子傻得荡气回肠,无视是她这为娘最后的倔强。 “不过一个小小的茶碗,你这儿就章程详尽、层层落实且各尽其职,旁的事还不知如何精细缜密呢。调教的丫头也好,口齿伶俐,办事爽快。果然这些人里,数你是个能人。”襄宁笑盈盈地赞道。下首的大伯母连忙起身行礼口称谬赞。 瑞雪则磕了个头悄悄退回侯夫人身后。只留下吴二家的跪在地上,汗如雨下。她没料到严恬能从一个小小的茶杯入手,然后全盘将她推翻。若是大节,她自认为都想得周全,定不会被问住。可任谁也想不到严恬会揪住这一个小小的茶杯不放。 “我既然并未曾‘捧着茶杯,边喝茶边进那多珍阁’,那我也就不可能把茶水泼到长公主的寿礼上。”事情似乎已然很清楚了,并不需要严恬再多说什么。她只做了个总结,便福身一礼,站到一旁。以后的事,则是大伯母这个侯府当家主母该处理的,并不应她由轻易插手。 可不想襄宁长公主却似乎不这样认为,只听她慢条斯理地问道:“那这具体是谁污了本宫的百寿图呢?可是这个仆妇?来龙去脉又是如何?不如请严大小姐一并审明。” “这……”严恬看向两位伯母。襄宁长公主的要求委实有些冒昧了。 每个宅门里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这吴二家的是侯府世仆,又向来老实,今日却突然攀咬三房的小姐,其中可否有什么隐情…… 大伯母却心下了然,垂眸一笑,开口对严恬道:“殿下和我是同宗姐妹。还有你二伯母,我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不分彼此。你大胆的问便是,这里并无外人,长公主殿下自是不会笑话咱们家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严恬便知无法推脱。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去问跪在地上的吴二家的:“是何人污了殿下的寿礼?又是何人让你攀咬诬赖我?” 吴二家的此刻并未像众人想的那般,在被揭穿后立时磕头求饶,和盘招供。她似乎只经历了一瞬间的震惊,随即便定下心神,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伏地叩首:“是奴婢污了长公主的百寿图,又怕主子责罚,所以才攀咬了恬姑娘……” “本宫却是不信。” 那话音未落,便听得长公主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秦主恩看向他娘,只是觉得自己亲亲母上大人真是长相上美艳无双,性格上丧心病狂。这仆妇自己都认罪,本家还没说什么呢,您这儿倒煽风点火好似生怕事情就轻易了结似的。 其实以吴二家的认罪收场是最好的结果。严恬被摘除干净,此事找到了罪魁祸首,至于私底下真相如何,自有严家自行处理。此事到此既算功成圆满,也不会家丑外扬。 可他娘倒好,盯着别人家的私事可劲儿窥探,似乎非要知道个子丑寅卯不可。他娘这瘾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定安侯夫和二夫人脸上却没有太多表情。刚刚算是考校出严恬的临危应变之能,管家的规矩也都门儿清,脑子好用,心明眼亮。可在长公主那儿,这些大概还是不够的,她应该是想再看看严恬还有些什么本事。 见大伯母端着茶碗笑盈盈地冲自己微微点头,严恬心里叹了口气。吴二家的谁也不招惹偏偏来诬赖她,这背后定有缘故。如今是长公主要听,两位伯母说没事。那么行吧,就别怪她不讲究什么家丑不外扬了。正好她也想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到底是谁要陷她不义! “长公主殿下说她不信,那自是明察秋毫,目光如炬。你说的话处处漏洞,实在让人无法相信。” 严愉摸了摸鼻子,转头去看秦主恩。严恬会拍马屁这不奇怪,但拍秦主恩他娘的马屁,这就感觉怪怪的了。真的只是单纯地屈从权贵? “我刚刚被大伯母叫来时,曾先去你休息的耳房转了一圈,案桌上放的那盏下人用的白瓷茶碗里还剩半碗白水。我找遍耳房也未见一星茶叶,却不知你是用什么泡了茶泼在这百寿图上的?” “这……” 吴二家的没料到严恬再次剑走偏锋,又揪出个细枝末节来发问。刚刚在心里打的腹稿再一次没派上用场。 严恬却没有给她思考狡辩的时间,而是继续说道:“你若是受人蒙蔽,在知道真相后应该会极为懊恼愤恨,并马上招出骗你之人。可你刚刚的神情却只不过一瞬间的震惊。但若说此事是你主谋策划,那你刚刚的震惊又不似作假……” “大伯母,”严恬略一思忖便转身看向定安侯夫人,“这吴二家的可有什么女儿、甥侄或者其他极疼爱的晚辈在这内院当差?且今日定是来过莘荣堂伺侯且见过我的。否则吴二家的如何会知道我曾于巳时三刻离开过莘荣堂,且一直穿着这身绯色衣衫从未换过装?!” “好!” 严恬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声喝彩。秦主恩击掌赞叹,“真是冰雪聪明,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断案如神!更难得的是之前的换装一说竟应在此处,原来是埋下伏笔,前后照应,草蛇灰线,绵延千里。亏我等俗人刚刚还以为计脱……” 襄宁长公主默默地捂住了眼睛。秦主恩今天真是时时以惊艳的表现,让人眼前一黑!她刚才为什么要把这货给放进来?! ------------ 第六十八章 寿诞风波(八) 吴二家的要替罪护着的人很快便被带到荣梓堂。是严怡的丫鬟清尘。只是这丫头早上还好好的,此刻却两颊肿涨,似被人狠狠煽过耳光。 到底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本就心虚,也没经过这么大阵仗,一进荣梓堂,头便不敢抬起半分,刚跪倒在地便嘤嘤哭了起来。 二夫人脸上稍稍有点儿不好看,毕竟是她们这一房的人生事。不过好在襄宁从来都不算外人,而今日荣梓堂内这事,结了也就结了。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大嫂的本事她还是相信的。 定安侯夫人看了眼二夫人忍不住叹气,抬头对襄宁长公主解释道:“这丫头年前定了亲,正是吴二家的小子。她爹娘也是侯府的世仆,两家素来交好,两个孩子一起长大,都是大人们看着长起来的。恬儿说要找一个足能让吴二家的冒死顶罪的晩辈,想来想去,唯有这丫头了!无论人情、身份都是尽够了……” 话音未落,清尘立时伏地嚎啕大哭。 “好了!”定安侯夫人皱了皱眉,“莫要扰了公主清静!” 哭声戛然而止,那丫头似乎一下子被哭声噎住,不敢出来又咽不回去,只能呜呜咽咽极力压抑地抽泣着,以致憋得满脸通红,浑身直抖。 爬在地上的吴二家的,见此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只是声音更加克制。 严恬垂下眼睛,耳中传来大伯母对清尘极平静的发问声:“我今儿一早看见你们姑娘是带着你出来的,怎么半晌午的时候倒换成了收露,却让你又回琼枝院当值了?而且,你这脸是怎么了?可是和哪个小丫鬟淘气了?要知道,这下人私斗互殴可是要打十板子然后一并撵出去的!” “打十板子”可不是普普通通清清爽爽地打十板子,那是要脱了裤子当众行刑的,府内凡是不当值的下人届时都要前去观刑。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滋事生祸,甚至吃酒撒疯,聚众殴斗。这一场责罚下来,被罚者再就没脸做人了。更何况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被撵出侯府”,这可不同于“放出去”,而是你贱籍仍在还是侯府的下人,但却没了活命的营生,更没了往日的体面风光,到时候单是众人的耻笑嘲讽便能杀了你。所以就算不是打板子,只“撵出府去”这一项,便断了活路。 清尘吓得再也忍不住了,忽而大放悲声,边捣蒜一般地磕头,边急急辩解道:“奴婢,奴婢不敢,不敢私斗!奴婢的脸,脸……” “清尘的脸是恬姑娘打的!”眼看清尘吓得几欲失语,半晌也说不出句整话,吴二家的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当即抢着开口替她申冤,语气中颇带了几分恨意。 “我打的?”严恬十分诧异。 主子责打下人,乍一听似乎没有什么,“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本来就当不得人,打几下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名门望族莫不都讲究争当个积善之家,所谓因果轮回,“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因而多以宽柔待下仁厚治家,当然也重奖惩分明治家严明,却很少有主子亲自动手责罚个奴才的。各府还以此家风相互做比,若有那对仆从严苛暴虐的,此府反成谈资笑柄。更有甚者其族中子女婚配受损。毕竟谁也不愿嫁个狂躁暴戾之徒,或娶个骄纵狠毒之人。 如此,若闺阁女儿传出虐打奴仆的流言,那其闺誉无疑毁损,必会被人戏谑耻笑按上个“凶狠毒妇”或“母老虎”之类的诨号。试问哪个钟鸣鼎食之家敢娶这样的女子?所以吴二家的今日这当众指证,简直是奔着毁了严恬来的。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显贵大族里皆是宽和厚道的典范,尤其子女并无暴戾恣睢之人。只是各家都家规森严,外言不出,真有这等事又怎会让其流传出去使子女沦为笑柄?再者便是那性情暴戾的少爷小姐们,本人也知道这种事情并不光彩,莫不是在人前格外端庄有礼温和宽柔,背地里如何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却无人知晓。 但像今日这般,一届奴仆在外客面前先诬赖陷害主子,后又公然指责未婚的小姐暴虐骄纵亲自动手殴打丫鬟的却是闻所未闻。尤其这个外客还是本朝数一数二的极尊贵之人,长公主殿下!吴二家的要么是得了失心疯,要么就是另有隐情有意闹大。可无论哪样,定安侯夫人的脸面都已经被她踩到地上踏了数脚。管家管出这样的人和事来,就算襄宁不是外人,可这当家主母的脸上到底无光。何止无光,简直是灰头土脸! 因而严恬这边刚看向大伯母,还未有什么表示,那边她大伯母便已然眯起眼睛,冲着地上的吴二家的冷笑一声:“你今日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自己一路往绝处奔!先是攀诬主子污了寿礼嫁祸于你,随后又自打自脸说是自己污损寿礼诬陷主子。如今又说主子打了你未过门的儿媳妇。怎么?你当我是软柿子好拿捏不成?!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怎么回事?!来龙去脉给我仔仔细细地说!明明白白地讲!!” 话音未落,侯夫人便一掌拍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那击打声其实不大,但对吴二家的来说却如闻惊雷,浑身猛然一抖,立时吓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 严恬垂下眼睛,心里暗暗点头。堂审中要的就是这份气势与威摄。她虽擅长见微知著,能于细枝末节间抓住被审者的漏洞,可却独少了这份气势。因而如若堂审,她对嫌犯来说便没有什么震摄力。可这份威摄却恰恰能让嫌犯遭不住压力,露出破绽。所以这也是为何每每她掺和父亲的案子时,或只后堂牢中设计问话只在察颜观色,或运用话术套出蛛丝马迹。 而今日这吴二家的恰恰便是这种情况。她不怕自己,甚至带着一分轻视和敌意。很难说这不是侯府多年来对严文宽这个庶子轻视的衍生和延续。毕竟和康郡主在世时统领侯府中馈,奴随主人意,如今府中的世仆老奴未必没留有旧主遗风。 所以严恬无论是在气势上还是立场上似乎都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更没有那份居高临下的震摄力。而她的大伯母定安侯夫人却是有的。并且在她尚未隐晦请求时,便果断出手。果然,一力降十会,独独这份威慑便已然将吴二家的吓瘫在地,随后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地说了全部经过。 “奴婢受主子信任看管这多珍阁。今日听到卯正的梆子声便来这耳房守着。半晌午,奴婢有些困倦,正巧清尘孝顺,端了盅提神的浓茶汤来给奴婢。奴婢喝完果然就不困了。可许是早上吃坏了什么,随即又有些闹肚子。清尘便替奴婢守了一会儿这多珍阁。 “可不想待奴婢回来后,便发现长公主的百寿图被污。清尘双颊红肿只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奴婢下了死力去问才问出缘由。原来,奴婢走后不久,恬姑娘便来了,非要看这多珍阁里的宝贝。清尘不允,谁知她竟伸手便打,连煽了清尘五六个嘴巴,把孩子打得……” “伯娘……”清尘此刻哭得几乎快要断气,可还是勉强颤微微地扭头去拦。 不过吴二家的却是会错了意,脖子一梗颇硬气地说道:“莫怕!有伯娘在!定不让你受这哑巴委屈!” 随后磕了个头继续道,“刚刚恬姑娘那一通儿茶碗哪来哪去的,奴婢是被绕晕了。却也知道自己没法解释,毕竟奴婢是真的在说谎。府里规矩森严,决不允许奴才擅离职手守或随意顶替。若是让主子知道清尘顶替了奴婢,且长公主的寿礼还是在她手上出的乱子,这孩必然要被赶出府去,那她这一辈子可就完了。因而奴婢这才犯了糊涂,冒死认下了这污损寿礼的罪过。 “可奴婢还是要说,恬姑娘虽没端着茶来,可这寿礼却未必不是她污损的!清尘端给奴婢原喝的那碗茶就足矣!清尘这脸也不是什么淘气私斗,而是恬姑娘打的!” “这就奇了,刚刚还说多珍阁内放不得茶水,我去那多珍阁前怎么还先进下人的耳房寻杯茶不成?便是进了下人的耳房,怎么还独独去端那被人吃了一半的冷茶?且还一直端进了多珍阁里?!荒谬!” 按说耳房的人一见有人来必是第一时间迎出去拦着。像严恬这样的主子是不可能进下人的耳房,更不可能去碰下人用过的东西。这话一听便不靠谱。除非严恬得了失心疯,就是冲着直接找杯茶去泼长公主的寿礼来的。 如此,严恬一没自己大老远地捧杯茶来这多珍阁。二也不可能自降身价去下人耳房现找杯剩茶,且还端进多珍阁去。那请问她是用什么东西泼得长公主的百寿图? “审到这里也基本明白了。”严恬不再去看吴二家的,这就是个糊涂人,没必要和她掰扯清楚或说服她。在场的众人明白也就行了。 “想来吴二家喝茶的那个茶碗已被收走,是查找不出来了。而我巳时三刻出过莘荣堂,且自始没换过衣衫这事,也定是清尘告诉吴二家的。至于到底是谁污了长公主殿下的寿礼,现下却已有了个明晃晃的嫌犯!”严恬说着看了眼哭趴在地的清尘。“还有她这脸是怎么弄的……那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严怡的贴身丫鬟,其中内情……她两位伯母都还坐在这儿呢!尤其是二伯母,对她可是不错!她家的遭心事儿还是让她自己处置吧。 “不,不,不……”吴二家此时才猛然惊觉过来。之前一直想当然地认为严恬是真凶祸首,这才底气十足地先行告发。可如今若撇开她不谈,整个件事中清尘似乎才是那个嫌疑最大的人!茶是她端来的,寿礼被污时说来只有她在现场。且“恬姑娘污损寿礼”这些话也只是她自己说的,并无旁证。若真是如此……那这丫头可就是在拿全家的性命闹着玩儿!并且还把她也拉下了水!这是要坑死自己呀! 正在这时,忽听上座的长公主轻声一笑,说道:“我也乏了。严大小姐,可有兴趣去公主府坐坐?” ------------ 第六十九章 寿诞风波(九) 襄宁没往下听,可却不代表侯府私下里不会往下追究。清尘不是个能担事儿的,几句话问下来便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地全招了。 说来原也不过只是小女儿间的拈酸吃醋、使小性子罢了。严怡见严恬得了嫡母的喜欢,又似乎被长公主看重,当然她自己还有些隐密不可说的少女心事,于是便激起了素来争强好胜的心思,既不甘心被个外来的土狍子给比下去,又吃醋于怎么人人皆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堂姐青眼有加。于是她姨娘平日里念叨的那些手段计谋此刻就派上了用场。 一切皆不过是临时起意。她见严恬巳时三刻带着小珠出了莘荣堂,似乎又要去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许是好奇,许是嫉妒,严怡当时的心态不得而知,反正她也立时带着清尘跟了出去,暗中窥探,却发现原来是她想多了,严恬并未如她所想是去见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虽如此,严怡却当即生出一条计策来…… 先是让清尘端了碗下了一星儿巴豆的茶给多珍阁当值的吴二家的。因是已过了请期礼的儿媳妇,吴二家的不疑有他,反而十分感动。可谁知刚喝了几口那茶,她的肚子便闹腾起来。这位准婆婆立时便捂着肚子,把身子扭成了麻花。 不过不得不说,吴二家的当真是个尽职尽责的,任凭她如何难受,就是不敢擅离职守。今日府上忙碌,人手不够,可谓一个萝卜一个坑,现下和吴二家的换班的人不到时辰自然没来,她若是去了茅房,这多珍阁里的宝贝可由谁来看着? 于是,作为个孝顺儿媳的清尘此时自然知情识趣,主动要替婆婆分忧。开始吴二家的还有些犹豫,可无奈当时腹鸣如雷,虚恭滚滚,真真时不我待,于是最终她也只好潦草交待一句,便驾屁而奔,一骑绝尘…… 然后,严怡便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 长公主百寿图上的茶渍是严怡亲手泼的。用的便是吴二家的喝剩下的那半碗加了料的茶汤。 而清尘脸上的巴掌印,也是严怡亲手抽的。既为了增加那套诬陷说辞的可信度,也是为了彻底激起吴二家的怒火,好让她闹将起来…… 果然,出恭回来的吴二家的,一见清尘脸上的红肿印记,孩子又委屈得只会一个劲儿哭,她当即就上了头。 老实人要是犯起轴来,那必然是一根筋通到底,百事皆忘。于是这吴二家的既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追问清尘说得是真是假。只当场血气上涌,一心想着你三房一个养在外面的庶子竟好大的威风!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们这些几辈子的世仆老人儿岂是你说打脸就打脸的?故而竟凭一腔孤勇,直接跑到莘荣堂找了孙氏的贴身丫鬟双雁告状…… 这事来龙去脉原也简单,关键是严怡的整个设计竟十分周到,连外院的助力都想好了。 此事一出,立马让身边的丫鬟去外院寻吴二煽风点火,说什么他老婆已因此事被用了刑。又好心提醒他“最好去亲自寻三老爷好好说道”,目的不过是想借吴二的嘴把严恬的“丑事”传播出去,最好传到秦主恩耳朵里。若是吴二脑子一热,真当着众人的面和三老爷严文宽“好好说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果然,吴二一听媳妇儿挨了打,当场就急怒攻心,也顾不上其他,立马去找了二老爷严文庄。不过他到底出门时还带了一两脑子,诉完冤后只请托二老爷向严文宽求情。最终未如严怡所想,“将事情闹大”、“让严恬的丑事人尽皆知”。 也由此可见,就算她爹严二老爷没什么脑子,这全家上下的其他人脑子都还是够用的。 此事后续并无特别。二老爷知道生事的竟原是自己的宝贝闺女,不禁又羞又臊,颇感脸上无光的同时又深深羞愧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教导有失。 女儿的所做所为其实基本已经算养废了。污损尊赐,陷害姐妹。为行陷害竟还动手伤人,伤的还是自小一起长大对她忠心耿耿的贴身丫鬟。所以说清尘当时对着吴二家的那满腹委屈却又哭诉无门的可怜模样未必就是装出来的,只是吴二家的会错了意。 这样不忠不悌不仁不义的事,若放在严家男丁身上,严老太爷说不定会当场亲手执刑,打死这个祸害。可多亏严怡托生了个女孩儿。倒不是说严家对女孩儿有多宽容,只是在世人普遍的认知里,女孩儿到底要一生困于后宅,将来即便嫁出去,也不过只是祸害一姓一户罢了。就如东静伯府的庶长女陆金桂,现下已然算是毒妇之首。 但若是个男儿,则必要出去闯荡,天高海阔,干一番事业。要是这样坏的品性,又有这样大的胆子,再加上严家这样的背景势力,那还不知会惹出多大的祸端。 所以对于严怡,老太爷严歌行恐怕是不想再见了,临了又皱起眉头狠狠瞪了严文庄一眼,道了句“好好教导”,便拂袖而去。 虽然老父在兄弟面前算给足了自己面子,既未训斥也未责罚,可严文庄恭听父训而弯下的腰杆儿却是半天也没敢挺直起来。浑身冷汗涔涔,后背小衣都湿透了。父确是慈父,可幼时也曾挨过竹条炖肉,且是慈父亲自掌勺,如今仍然记忆犹新。 等他终于敢挺直腰板儿,想找夫人商量一下严怡以后的教养问题时,却见自己这位高雅脱俗才华横溢的神仙夫人,当面将脸子“叭哒”一撂,转身扶着丫鬟就走了。严文庄此时不禁兀自咧嘴苦笑,自做孽不可活呀! 严家子弟家风极正,却也并非没有个妾室通房。老大严文守屋里的张姨娘是和康郡主跟前的一等丫鬟,为人本份,妥贴可靠。 可严文庄屋里这位丁姨娘的来历就不那么简单了。据说当年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二老爷在街面上闲逛,正看见人伢子带了一队少女要往青楼里送。好巧不巧那时排在队尾最末的丁姨娘一眼便瞅见了二老爷,灵光乍现,犹如天助,似冥冥中老天爷在她耳朵边儿点拨了一句,在踏进青楼门槛的前一刻,她陡然来了个急刹车,转身几步扑通跪到了严文庄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直呼公子救命…… ------------ 第七十章 寿诞风波(十) 不得不说,当年丁姨娘时机抓得极好极巧妙,若她那时一只脚已迈进青楼,后来不论如何白璧无瑕,却都不可能被和康郡主接纳。一贱婢尔,皇族宗室的骄傲和手段自然不难解决一个勾引她儿子的妓子。 可如此未进青楼,当街一跪,就立马变成个风流公子搭救落魄佳人的风月戏码。再加上丁姨娘年轻时也着实算得上个佳人,颇有几分水秀,故而这戏词里才能见到的故事还真就被严家二老爷给演成了一段佳话。 为救差点儿沦落风尘的佳人,严二爷长跪求母,最终慈母爱幺儿,和康郡主拗不过幼子,勉强答应让这丁氏入府先做个通房丫鬟。 瞄上个登样公子便敢果断下手,而且还真就因此改变了自己一生命运的丁姨娘,岂是等闲之辈?起码这份眼力,这份果决,这份心机手段,便少有能出其右。 因此当后来的二夫人淮安名门谢氏允卿过门后,还真颇吃了她几次不大不小的暗亏。不过自小被谢家作为高门大族的当家主母培养的二夫人,岂是丁氏这等草根平民所能望及的。只两次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教训,丁氏便老实起来,再不敢轻举妄动。 再加上二老爷本身也不是混人,对丁氏怜惜是有,但也不过是对婢妾的情分。正妻、婢妾,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楚。尤其天长日久后,二老爷赫然发现母亲果真是照着他的心性给自己找了个可心的妻子。同样的淡泊疏宽,不喜红尘俗务,同样的浪漫率直,喜好诗词歌赋。于是夫妻二人愈发亲厚,感情渐笃,相敬相爱,琴瑟和鸣。 不过再恩爱的夫妻也有偶尔想弄死对方的时候。让二夫人每每想谋杀亲夫的原因便是丁姨娘和严怡。丁氏的运气着实好得过分,主母生下儿子后,她便怀上身孕,且顺利诞下严怡。虽不是个男孩,丁氏心中多有点儿遗憾,可毕竟母凭女贵,因此一举被提为姨娘,严怡也被允许养在自己身边。 二老爷这人说起来确实是个心胸疏阔的好人,可好人心肠软,耳朵根子也软。严怡便是被他亲口许诺给丁氏养的。因为这事,他之后在二夫人面前颇有些灰头土脸。好在二夫人本身也不愿操心,更不爱计较,又有个皮猴一样的严恪要养,于是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可谁知,随着严怡日渐长大,二老爷却因为当初的随口允诺愈发变得里外不是人了。说来嫡母教育庶子女本无可厚非,尤其若这嫡母心眼儿正,真心为庶出好,且又系出名门,满身的本事,那不比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妾室给的教导要好上万倍? 开始二夫人看着严怡活泼可爱也颇为上过心,也曾下力气想好好教导。可谁知每每孩子从她这里走上一遭,丁氏必然要闹出无数花样儿来。不是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仔细检看严怡周身,就是逮住严文庄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口里却只说夫人教导严怡辛苦。 如此几次,严文庄不明就里,还很和二夫人生了几场气。二夫人也因此慢慢灰心,索性撂开手去,随他们去闹,并和严文庄将话挑明,以后为避着嫡母苛待的嫌疑,严怡的一切教养莫来烦她,权全交给丁姨娘。 话一说开,严文庄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可事已至此,为了家宅和睦,也只能和稀泥了事。 但是随着严怡年岁渐长又生出几件不大不小的故事后,他才猛然惊觉自己这闺女似乎有些……上不得台面。 争强好胜,钻营小巧,还自命不凡,全无大族千金的气度心胸。 此刻二老爷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也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为何豪门大族内的庶子庶女皆尽量由嫡母教养?是因为嫡母往往也出身大族,无论眼界格局礼仪教养都不知要比那些出身草根的妾室高出几倍,所教养出的孩子自然完全不同。 可此刻却为时已晚,二夫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接手严怡。而严怡在她姨娘的教养下似乎已养成了一身毛病。丁姨娘尚不自知,只暗中窃喜女儿不曾和她离心。二老爷这儿虽心中忧虑但暂无他法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终于又有了今日这场故事。 最后,老侯爷严歌行也不能真的丢开手不管,只得捏着鼻子替二儿子收拾烂摊子。如何将丁姨娘送到庄子上休养以隔开她对严怡的影响,又如何让二夫人加紧对严怡的教导,甚至请了宫中退下的教养嬷嬷来,那皆是后话。 只是当听说长公主要走,且又咐吩莫要惊动宾客时,严歌行不敢怠慢,赶紧率领子弟女眷门口恭送,当然严怡此刻是不可能再出现在其中了。 不过到了门口,严老侯爷却赫然发现,严恬此刻正被长公主牵着手准备一同上轿,旁边的秦主恩浑身上下洋溢着过年般的喜悦。 老侯爷狠狠地皱了皱眉。而严文宽这位二十四孝老爹则立马慌了神,赶忙紧走几步上前拱手,只是尚未等他开口说话,长公主已然嫣然一笑,朱唇轻启,一句话便将他拦在原地: “严大人莫要担心,本宫与令嫒十分投缘,想带回府中小聚。用了晚膳后定派人将令嫒好生送还回去。” 天家的嫡长公主,放下架子把话解释到这个份儿上,已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怎么皇帝的亲姐姐,要你女儿去做伴解闷儿,你还敢拿乔儿推脱不成? 可严文宽此刻也犯起了轴,暗暗瞥了眼一旁的秦主恩,面上微露踌躇:“小女自幼恣意不羁,实恐冲撞公主金驾。” 襄宁垂眸,微微挑唇:“严大人果然是个慈父。令嫒活泼可爱且聪慧过人,怎会冲撞到本宫?便是退一步说,若真是淘气,本宫也不会和她一个晚辈计较,到时候认她当个螟蛉义女亲自教导也就是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顿。定安侯夫人与二夫人对视一眼,这是之前二夫人的隐晦提议: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议亲不成,为保严恬清誉,长公主可认其为螟蛉义女。之前长公主不接话,那便是默认心中有些想法。 而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她自己主动提及这话,反倒更加证明长公主是在认真考虑严恬嫁入公主府的可能性。这是为保严恬名声,说给外人听的。也是在给严家吃一颗定心丸:无论成与不成,长公主府皆会保严大小姐名声无虞。 可不想秦主恩此刻却不知脑袋抽了哪门子风,突然不怕死地嘀咕了一句:“呵呵,妹妹倒算了。其实我倒一直挺想要个弟弟……” 登时全场一片死寂,连房脊上的黑老鸹都立即知情识趣儿地闭上了鸟嘴…… ------------ 第七十一章 妓子 襄宁长公主笑盈盈地和众人道别,似乎完全没听见儿子用脚后跟想出来的那句胡话。 和风带着众女官列队摆架,人影绰绰,衣袂翩翩,眼花缭乱之际,秦主恩的胳膊上的嫰肉陡然遭遇到慈母的一记追魂夺命掐。秦大侠呲牙咧嘴,却不敢嚎出半声…… 长公主连“认义女”、“亲自教导”的承诺都做出来了,侯府上下此刻自然皆心知肚明。严文宽若再满腔不放心地拦着,那就太不识抬举了。于是严家老小只得俯身恭送。严恬恭谨地扶着长公主上了大轿。 长公主的十二人抬大轿华丽非常,朱红色的轿梁轿杆皆用刻了云纹、凤纹的金片子镶包,窗户门框上刻着神仙人物,嵌以宝珠玉石,金光烁烁,流光溢彩。轿身又布以彩绣,四面垂着珠帘,目测高有六尺,长约九尺,可容五、六个人共乘。 严恬第一次坐这皇家轿辇,颇觉得新鲜有趣。进得轿内竟发现比轿外更精致百倍。内里小几、茶具、棋盘、痰盒一应俱全,且皆为磁石制成,除更加小巧精致外,行轿时竟纹丝不动。她不禁于心中连连赞叹。 长公主端坐轿中,看着上来就摸摸看看兴趣盎然的严恬,忍不住笑道:“看着可新鲜?我这轿子还算平常,不过是嫡长公主的规制。若是凤辇可比这更加华丽精巧百倍。宫中的贵人平日里使的用的,无不如此,这些还只道寻常。真真只有你见不到想不到的,却没有她们用不到使不到的。” 严恬此时正仔细看着刻在轿梁上的八仙过海的故事,听长公主如此说也未留心,只当平常说笑,随口笑道:“东西再好偶尔看看倒也稀奇。若天天用,日日使,再好的东西也就变得平常了……” 话音未落,她猛然闭嘴,意识到自己又得意忘形,僭越了。 襄宁倒不在意,垂眸一笑:“你说的不错。任什么好东西若是天天见日日使,却也道平常。这便是为何那些朱门膏粱们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混帐话来。只日日锦衣玉食,如何知道民间疾苦?” “小女失言僭越,殿下勿怪。”严恬此刻到底老实起来,忙规规矩矩垂首坐好,不敢再如刚刚孟浪顽皮。 “你这认错倒快!和阿恩倒有一拼。”长公主看着严恬一乐,“不过,刚刚的话我只说了一半儿。你说的不错,再好的东西用着用着也便无趣了。可东西倒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人。 “凤冠朝珠,宝册金印,以女子之身光耀门楣。甚至,成为这天下最荣耀之人!这是多少女子自小的梦想,甚至穷极一生去追求。你呢,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严恬惊讶地抬头看向长公主,对面的长公主淡然浅笑,一双凤眸古井无波,却又寒光凛冽,压迫异常,让人于这目光下似无所遁形。 “殿下,您看这轿梁上的八仙。”只不过一息,严恬便又重拾小女儿之态,乐呵呵地指着轿梁说笑,似在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长辈闲聊,“可谓形形色色人物各异,不说面面俱到,但也颇代表了这世上的几种人。” “哦?”襄宁未等她说完,面上已露出了然之色,“难不成你想说的是那八仙中的曹国舅?弃荣华富贵而得道成仙?比照的便是这世上淡泊名利清心寡欲之人? “又或者,要说那何仙姑?八仙中唯一的女仙?你是想说女子也有那不虚荣造作、不贪恋红尘富贵的脱俗之人?! “再或者,你便是上面说的那样的人?想告诉本宫你并不屑于什么荣华富贵,也不似平常女子般虚荣庸俗,你本性就是个脱俗离尘的非凡仙人?” 说到后面长公主的话尾不自觉地微微拔了个音,却不甚明显,若非仔细听辨,许就错过了其中的嘲讽和那丝寒意。 清雅脱俗、与世无争、淡泊明志……林林总总,襄宁经历得太多了。一切不过皆是故作姿态的手段罢了。为的是让你的敌人放下戒心,让你的亲友怜惜甚至愧疚,更为了让你仰仗的恩主在赞叹你与众不同的同时主动给予你想要的东西。却终也不过只为一个目的,攀上权力的巅峰,得到这世间极致的荣华。 “如果得到前必须要装作不屑和厌恶,那么我会让你看到这世上最清高圣洁无欲无求的女人。” 这是谁曾教给她的呢?这个人教会她如何蛰伏隐藏,可却终不允她露出半分破茧的锋芒,是在护她,也是在压制她…… “不,小女说的并不是这两位。”严恬轻柔的声音打断了长公主已经出鞘的连绵刀锋,“严恬想说的是铁拐李。”她伸手指向轿梁正中那个衣衫褴褛、面目丑陋、拄着一只铁拐的瘸腿仙人,似未察觉出襄宁的犀利,语气中一派泰然。 “据说李玄原是位相貌堂堂的修道之人。一日元神离体出游,不想回来时却发现肉身被烧无法归位。于是无法,只能借用一个刚死去的乞丐之身,因此才会变成如今这般皮肤黝黑、发秃貌丑且瘸腿拄拐的模样。 “相貌之于人不可谓不重要,尤其之前芝兰玉树之后却面目可憎,如此天壤之别对于一般人定是天塌地陷的大劫难。” “李玄本就不是凡人,自不会纠结于相貌。”襄宁也随她看向轿梁。 “殿下说的对,可得道之人为何得道?为何凡人却贪嗔痴慢疑被五毒所苦?” “哦?你这是要和我说禅论道?” “严恬不敢!严恬见识短浅说不出高深的道法禅意。只是觉得李玄之所以不在乎外貌巨变只因他只在乎自己的元神。” “元神?”襄宁端起那磁石做的茶杯笑了笑,“可是我听说,你似乎不信鬼神。” “对,严恬不信。可,许多鬼神故事中却都针砭时弊,能看到现世的影子。或者说,这些鬼神故事原就说的不过是人。世人多爱借古讽今,更有以鬼怪神仙讽喻今人。” “有意思。你倒说说看。” “若以李玄比作凡人,那他的元神便是本心。如果一个人守得住本心,那玉容仙姿也不过是一具皮囊,荣华富贵也终不过是身外浮尘。一个人内心洒脱怡然,自然就不会再乎什么皮囊枯骨、富贵云烟……” 严恬是在说,若内心强大丰富,便会看淡这世间浮华,不惧失去,不执欲念,不自怨自艾。她没有在谈禅论道,可这话中却颇有几分禅意。 襄宁看着她半晌无话,直到严恬被她看得显出几分局促,方才忽而一笑:“你这套说辞倒颇有几分‘阳明心学’的意思。正所谓‘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又或者‘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 严恬摇头:“小女并不懂‘心学’。刚刚讲的不过都是自己的浅薄见识罢了。” 襄宁笑着叹气:“你这见识却不能说‘浅薄’,实在是已胜过世间大多同龄女子,甚至强过许多男子。我没想到你竟如此通透,又有这样高的悟性。本宫在你这个年纪时,尚不能有如此参透,更曾生过执念嗔痴……” 这话就此打住,襄宁顿了顿,随后抬头看了眼窗外,戏谑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这样有灵气的一个妙人儿,要被轿外那个混小子得了去。而那个混小子若得了这样一个通透的妙人儿,又是何其幸运…… 严恬不知所以,满头雾水。轿外骑着高头大马跟在轿旁的秦主恩陡然打了个喷嚏…… …… 长公主的仪仗所过之处皆要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又拉了黄绸设路障关防以免百姓冲撞。 朱雀大街此时便已肃清行人,各处回避,除卫队仪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外,连个咳嗽声都不闻。 临着朱雀大街有些距离的一座酒楼上,红䄂正站在三楼的雅间窗前凭栏而望,远远看着那队气派的皇家仪仗迤逦前行。 “姐姐,你看!那大轿旁边骑枣红马的可是恩爷?!”小紫衣一手指向窗外,一手扯着红袖的手兴奋地嚷道,“是恩爷!是他!和我之前说的一样,他剃了胡子果然又好看了一百倍!我就是认得!姐姐,我们快去找他!” 说话间她竟真就急火火地扯着红袖要下楼,却被红袖一把拽住:“你不要命了!此刻出去是想让皇家亲卫当街打死不成?” 这一声又急又厉,吓得原本还如云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小紫衣立马呆在原地不敢动弹。 红袖见她这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安抚地理了理她的的鬓发。紫衣不过才刚过十岁生日,分明还是个孩子,可却已然陷在了这烂泥潭里。 她又转头瞥了眼一直跟在身后的龟公,说道:“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你先到门外候着。” 待龟公出去后,红袖方才拉着紫衣坐下,柔声说道:“我知道你着急。毕竟出来时妈妈多有交待,今天务必要将恩爷请去芳满楼。可现下是什么情形?那公主仪仗也是你能随便去闯的?先别说公主看见咱们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污了眼,只一个小指便碾死咱们。单说那皇家亲卫见有人冲撞仪仗还不立马抽出刀来把你我剁成肉泥?!” 龟公不在,小紫衣这时方才敢掉下眼泪来。抽抽嗒嗒道:“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别生气,也别让妈妈知道,不然,不然妈妈又要拿带刺儿的荆条子打我了。” 这话让红袖心中一紧,忙去解她的衣服查看,果然见后背又添几道新伤,叠在旧伤痕上红紫发乌,且有细细的荆刺伤口渗出血来,愈发触目惊心。 “她,她怎么又打你了?!”红袖想找些什么来给她涂抹伤口,却终是徒劳,只能轻轻吹了几下,心疼地问道:“疼吗?” “不是很疼,姐姐别担心。”紫衣抹了把眼泪摇摇头,十分乖巧,又任由红袖帮她把衣服穿好。“我从来芳满楼那天就日日挨打,妈妈说这叫‘去去脾性’。这次的打已经轻了许多,并不比以前疼。妈妈说是出门前给我长长记性。 “她原话是这么说的,‘这次出门,切要提醒着姑娘,晚上务必得将恩爷请了来。今儿可是你青玉姐姐梳笼的好日子,半个京城的爷都来竞价呢。可这些爷怎比得过恩爷?恩爷那才是真正的王孙公子,一出手便是天大的手笔!这顿出门打是为了让你长个记性。记住了,记牢了。若是姑娘没请来恩爷,我暂时拿她这棵摇钱树没什么办法,可不代表我拿你个小贱蹄子没办法!到时候不管什么原因,只一顿荆条先把你打烂,再关到柴房不给饭吃。你可好好想想你要不要这条小命了!若是要,便跟着姑娘好生将恩爷请了来!’” 小紫衣叉腰仰头,将老鸨子的神态语气学了个活灵活现。可,这次却并未像往常一样逗得红袖一笑,反而让她眉头锁得更紧了…… ------------ 第七十二章 撮合 小紫衣说完这些话后就见红袖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忍不住心里也跟着担忧。 “姐姐,你怎么了?你可是……担心青玉姐红了以后,会夺了你花魁的名头?” 红袖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去看紫衣。小丫头却是会错了意,一本正经地皱起小脸儿点了点头,似颇能感同身受,“我也十分担心。若青玉姐姐当上花魁,我便不能再跟着姐姐了。毕竟芳满楼里只有当上花魁的姑娘才会分到丫头使唤。 “我不想被分给别人。跟着姐姐不用干重活儿,能吃饱,姐姐还教我识字。可若跟了青玉姐姐,就没那么好过了。”说着她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她脾气大得吓人,打起人来和妈妈一样狠。说来我原本是不担心的,姐姐比楼子里的所有姑娘都好看一百倍,可……青玉姐姐毕竟更年少些。妈妈说那些爷们儿都爱嫰柳,女人岁数越大越不值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以手掩口,呜呜地解释道,“姐姐,我,我不是说你,不是……” 红袖却不在乎这些,而是立刻担心起另一件事来,她忙拨开小紫衣掩嘴的手,急急问道:“什么‘嫰柳’、‘岁数’的?这话是妈妈特意跟你说的吗?她,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难不成你这么小,就要你去接客?!” “我吗?”小紫衣有些茫然,看着红袖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她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倒是说过我太干瘦,长得又丑,资质太差,白花了半吊钱来买我,浪费了许多粮食,却怎么也长不开,是个赔钱货,只配给姑娘们提鞋倒桶子……” 此话一出,红袖反而长长舒了口气。她爱怜地摸了摸小紫衣的头,想开口说点什么去安慰她,却又实在不知该安慰什么。安慰她莫要苦于姿质容貌?可这些却恰恰是她暂时最大的护身符。然而,这个护身符又能护她几时呢。 小紫衣看着红袖,心里却极明白。她缓缓将头靠到红袖肩头,轻轻说道:“姐姐不用为我担心。我长得瘦小又丑,妈妈并不急着拿我去赚钱。至于今日,就算请不来恩爷,姐姐也不必着急上火。我不怕挨打,真的。反正都被打习惯了,没事的。就是挨几顿饿也没关系,我在家时就天天挨饿,来这里竟能常常吃饱,已经好得不得了了。”说着她抬起头冲红袖一笑,细细淡淡的眉眼里满是天真。 红袖鼻子一酸,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放心,恩爷虽并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心上。可他却是个侠义重情的。今晚我必将他请去芳满楼。妈妈一高兴,定不会再打你了。只是现下恩爷和长公主殿下在一起,咱们这样的人万不能露脸冲撞,否则只会被打死。 “唉,也不知专替恩爷传话儿的佟大福现如今为何也不帮咱们传话儿了。大概是因为公主殿下回府,不甚方便。总之,你听我的便是,咱们总能找着机会。” 小紫衣偎依在红袖身旁,笃信地点了点头。她来芳满楼这两年里,红袖时时护着她,教她识字,让她吃饱,竭力为她打算。她自然是信红袖的,且一直都把她当成亲姐姐。 可越大她心里越明白,既然陷在青楼勾栏这样的烂泥坑里,就别指望能爬出去。所以能争取的也只是如蝼蚁一样活下去。若是尚有余力,她还想护着红袖一回。在这样的泥潭里,护住唯一给予她暖和光的人。即使一想到老鸨子的荊条,她就吓得浑身发抖,但也仍硬挺着对红袖说她不怕。 其实小紫衣知道,红袖虽然顶着花魁的名头,却并不像表面那般风光。老鸨子将她当成摇钱树,这两年若不是有恩爷罩着,她还不是什么恶心男人都得见,什么混帐客人都得接,在楼子里的日子定要艰难许多。 可是,恩爷已经快两个月没来芳满楼了,妈妈对姐姐的脸色也愈发难看。青玉整天想着压过姐姐占花魁的名头。若真如此,芳满楼里那群平日里眼红的乌眼鸡们还不得欺负死姐姐…… 她要护着姐姐。小紫衣想。不就是挨几次打,受几顿饿吗…… …… 公主府内果然如瑶台仙境神仙洞府,处处尽显皇家气派。严恬陪着襄宁长公主在府内的园子里逛了逛。后又被领到花房里喝茶。 毕竟三月初春天气尚寒,娇贵的奇花异草现下还只能养在生着地龙的暖房里。 严恬一进花房便觉异香扑鼻,满目缤纷。整个大厅宽敞异常,竟还有镶嵌着大块西洋玻璃的窗户,满室阳光,通透明亮。奇花异草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那花树皆栽在小腿高的青莲纹大花盆内,粗粗算来便有百余盆。而其他花草盆栽更是不知凡几,高高低低,花架林立,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如此摆满花草的大厅其实一连三个,却皆已打通,中间空出一块地方修了小桥流水又置了石桌石凳,抬眼望去竟一眼看不到尽头,如置身绿林花海,似处仙子洞天。 瑾嬷嬷在石凳上铺了锦垫,又置了茶果点心。襄宁携严恬坐下,见这丫头满脸兴趣,忍不住笑道:“如今初春,园子里除了桃李,那玉兰什么的不过都才刚打苞,没什么意思。这里好,又暖和又清雅。 “这府里也就我和阿恩两人,平日里太过冷清。以前他年幼顽皮,爱满府疯跑,一群下人跟着还跟不住。那时我总觉得这府太大,这么小个人儿扔进府里一错眼儿就没了。可如今,这公主府似乎又太小,困住了他,限制了他,让我觉得多有抱歉……” 父亲曾讲过秦主恩的身世,因此严恬心里立时明白了长公主这番话的深意。公主府困住秦主恩的不仅仅是他的行动坐卧…… 襄宁看着她,眼神渐渐认真起来:“阿恩从小便是个有志向的孩子。我记得他三岁时就喜欢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五岁时对我说将来要做大将军。六岁时指着文会的书生们说将来他要能文能武,断不会如此酸腐无聊…… “做母亲的总想让自己的孩子前途坦荡光明。可若是……不能,那便只能想尽办法让他顺心如意,一生顺遂。我对阿恩的期待恐怕,只剩下,衣食无忧,平安稳妥,将来再有个知心人相伴……如此一生,对他来说是不是也算过得?” 不知是不是错觉,严恬总觉得这番话中满是叹息。可当她抬眼时,却只见公主殿下的盈盈笑目,并无那声无奈叹息的影子。 她心中没由来地一疼,或许因为那句“若是不能”,或许因为那句“我对阿恩的期待恐怕只剩下,衣食无忧,平安稳妥……” 长公主的儿子却“不能前途坦荡光明”?长公主对唯一独子的期待却只是“平安稳妥? “你们在说什么?可是在说我?”一个飞扬的声音闯了进来,就像那个肆意少年本人一样。 严恬抬眼望去,却一头撞进了少年融融的笑意里。潋滟如水的眸是缱绻的丝,织就成一张连绵的网,就这样罩住了严恬。让她陡然小鹿乱撞。 严恬不傻。秦主恩之前的求娶,之后的相帮。长公主今日破天荒在严家露面,如今又话里话外多有试探暗喻。严家上下对待长公主的突然到访既心照不宣又讳莫如深的态度…… 原先在洛州,她只觉得秦主恩对她不过是一时的新鲜有趣。可,来京城这段时间,她却渐渐改变了想法。 秦主恩这个人看似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内里却极为老成练达心思深沉。为人处事,表面似凭一时意气,实际皆为深思熟虑有的放矢。 尤其后来当严恬得知了他的身世,再见面时她竟有一丝丝心疼。她忽然间理解了他的玩世不恭放浪形骸,理解了他倏然一现却又无迹可寻的悲哀与不甘。更叹于他波澜不起的隐忍与风平浪静下的坚韧。 背后时时有一双紧盯的眼睛,头上刻刻悬着一把欲坠的利剑。齐家与朝廷的恩怨,周围处处险象环生。他却也尽量活得恣意精彩。设身处地,若是自己,未必能做到如此。 秦主恩看着严恬,粲然一笑,似清风朗月,若皎月出云:“我这把胡子一剃,是不是面若冠玉,貌赛潘安?恬恬这是被我的美貌所折服了?” 呃…… 严恬觉得自己大概高估了这货。据说缺心眼儿也会活得恣意精彩…… 长公主微微一笑,转头看向正给秦主恩上茶的和风:“你和暖红、温月带着丫头们收拾收拾这些花儿。这都四月了,可不得把它们都搬出去见见天光?”说着她伸出手,瑾嬷嬷赶紧上前来扶。 “本宫也坐累了,不知道东边玻璃窗旁的那株赤丹山茶现下如何了。瑾娘我们过去看看吧。”瑾嬷嬷忙笑盈盈地点头应着,扶着长公主便走了。 偌大的花房内,有四散开来修剪花草的宫娥女官们,有站在最东边赏花的长公主和瑾嬷嬷,看着人实在不少,可却都离得甚远。秦主恩与严恬这方天地却独独空了出来自成一国。 秦主恩知道,他娘这是想给他和严恬单独相处的机会,却又碍着体统礼法姑娘家的清誉,故而才在这大得像花园子一样的暖房里安排两人见面。如此既有长辈下人在场,而非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都离得甚远不去打扰二人说话。 恰好,他有很多话要和严恬说,很重要的话…… ------------ 第七十三章 情定? 两人对坐饮茶,一时相顾无言,气氛有点尴尬。 “咳……” 秦主恩装模作样地以拳抵唇痰嗽一声,眼睛却偷偷往严恬那儿瞟。 不知是不是她身旁那盆朱槿开得太过如火如荼,映衬着严恬的脸红若桃花,灿若朝霞。 秦主恩猛然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这回是真咳了个惊天动地。 “这是怎么了?”严恬一惊,赶紧拿起他面前的茶碗递了过去。 馨香扑面,佳人在前,秦主恩接过茶碗时倏然又划过那雪白的柔荑…… 这回不单单是咳得死去活来了,一口气喘不上来,他差点儿就憋死在当场。秦主恩一手端茶,一手捂着那颗如脱缰野狗般奔腾跳跃的心,简直想把这满腔的赤胆真心一口气儿全都咳出来摆到严恬面前。 见他咳得越发利害,严恬一时顾不上许多,忙起身绕过石桌来看他:“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咳得这么厉害?” “你,你坐。我,我有话对你说。”秦主恩勉强掐住自己的肺管子,立时出击。 大概是迫于长公主的威仪,今日的严恬格外温顺,这可是独此一份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咳!”他默了默,没由来地紧张起来。自小身份高贵,于男女一事上他向来无往不利。可自从上次洛州被拒,秦主恩才终于知道了天高地厚。自己竟也会碰壁失利?! 对于严恬,他时常会生出几分无能为力之感。而这份无能为力、患得患失,又让严恬显得格外难能可贵。又因这份难能可贵,秦主恩更是生出百倍的渴求来。他觉得比之前洛州那次求娶,现在的自己更加百倍千倍地想与严恬携手一生。不仅仅因为求而不得,更因为这些时日的相知相惜。 “我这人脸皮厚,凡事总想若有一线希望也要勉力一试。上次……洛州之事,是我草率唐突了,并未说清心中所思所想,就贸然前去。你不信我也是应该。 “可经过这些日子相处,你应该知道我并非那种孟浪莽撞之人。凡事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非一时冲动。所以不管是洛州那次,还是……还是今日这次,我都是极为认真笃定。” 说着,秦主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如果,如果这些日子来你的心意有所改变,哪怕只是一点儿,哪怕只是看我比之前更顺眼了一分,那,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之前说的话。这世间太过无趣,我们对这世间也太过无能为力。你之前说审疑判案是你在这无聊人生中寻到的一点快乐。我想我能够理解,大概就如你也是我这无聊人生中少有的快乐一样。若以后的人生没有你,或许也是能过的,却不过只是行尸走肉,日子索然无味罢了。” 少年情怀总是诗。这番话热切中又带着几分忧伤,似一张绵绵细网,悄无声息地罩了下来。严恬于这网中惊慌失措,无路可逃。她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这样的深切直白,瞬间击碎了之前所有的刻意防备,坚硬的城墙也不过瞬间,皆化轻烟。花房内人影浮动,可又似乎这世上只剩下了她与他。 “以前,我并不觉得我一定要嫁给个什么人。”严恬的声音中有几分强压的镇定,“我知道我自己,不合时宜,与这世上的人似乎格格不入。若用世俗的眼光衡量,我并非是个好女子,大概应是个……不安于室之人,反正不会旺家旺族。 “既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又何苦去祸害别人?更何况,若真将我拘在后宅那一方天地内,我定然会极不开心。我向来不愿有意迎合,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终其一生恐怕也变不成个符合世俗要求的贤良妇人。我常想,人活一世,譬如朝露,不过朝生暮死。却为何要委屈自己不得开怀?这短短几十年里,我只想活得恣意洒脱些罢了。” 严恬的话似乎恰好击中了秦主恩的某些心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这些可是想吓退我?却不知这番话反而正合了我的心意!我也并不想要一个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的妻子,更不需要什么人来帮我……旺家旺族。你所说的‘不安于世’在我来看却是有趣鲜活,是这世间少见难得的生动明媚。 “我也觉的人活一世有太多的无奈与不如意,正应该活在肆意快活才好。你看,你的想法竟原来和我不谋而合!我们都是这红尘世俗的反叛!都是这规矩人世里的异类!” 秦主恩的眼神炽烈起来,满是少年郎的热情与渴求,既赤诚坦白又带着丝丝侵略。严恬于这目光下忍不住微微避开了眼睛。 “你说你想恣意洒脱地活一辈子,我恰恰也是这么打算的。你……或许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也应知道我的尴尬之处。所以对于我,那些普通的朱门千金,原就应该谨慎万分。那些女子的大志向无非就是丈夫挣来功名荫庇,使其可诰命加身凤冠霞披。 “可,我却是不能。连将来的儿子恐怕都挣不到一个前程。说来,我既如此,又何必娶妻生子,连累他人。却不想老天爷开恩,竟让我遇见了你。”秦主恩先是自嘲一笑,随后极认真地看向严恬。 “我知道你不同于那些高门闺秀朱门千金。虽亦出身世家,却有着别样的疏阔心胸。你的心里装的是山川大河,而非那玉带金印。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所以,我才会如此欣喜若狂,才会对你紧追不放。老天待我不薄,许是并不想让我孤老一生,故而才让我遇见你。并不能说你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可,其他人又如何?我遇见了你,我只遇见了你,既遇见我便不想放手。” 严恬心如擂鼓。她看着秦主恩,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年的执着如此滚烫,她无法自欺欺人地视而不见。 “我确是不在乎诰命金印凤冠霞披。可我似乎也不在乎什么世俗的天伦之乐。我也许并不能成为一个好妻子……”严恬犹豫道,却不知自己的心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丢盔弃甲,“天大地大,海阔天高,有太多的地方我想去看看,有太多的风土我想去经历。我很久以前就曾想过将来要出僧入道,借修行之机云游四海……” “但这并不是一个女子轻易可以做到的,哪怕你是个出家人。”未等严恬说完,秦主恩便开口截断:“先不说强盗悍匪多在山野绿林出没,只说若走到那穷山恶水无着无落的地方,你一个女子到时候如何应对?可我却颇走过一些地方。这天下也有一群帮众弟子的人脉接应。更重要的是,我素来的志向也是海阔天高,浪迹萍踪。” 他看着她笑意盈盈,眼中似乎藏了一片星辰大海,“到时候我可以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们可以同去大漠看塞外孤烟,听说那儿的风沙极大,可却颇有异域风情,满地深目高鼻的胡商,卖的都是宝石香料和稀奇玩意儿。或者我们去江南看轻舟采莲,那里我是去过的,吃的饭菜皆香软甜糯,那儿的人说话也是甜糯。 “再或者我们可以寻条大船出海,去看看海外那些蛮夷小国如何?我就很想知道夜叉国的人是否真的生来就面目漆黑,真的不是日后晒成那样的?诶,你知道现在市面上有一种昆仑奴吗?据说就来自夜叉国……” 在秦主恩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严恬一时听得入神,竟完全没注意到他一连用了多个“我们”。甚至随着他的讲叙,严恬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幅幅她与秦主恩同去大漠、同游江南、一同出海的画面。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地方,有这样一个稀奇有趣的人陪伴,似乎……并不坏。甚至,好得不得了…… 气氛就这样渐渐轻松愉悦了起来。秦主恩讲述着他所见所闻的风土趣事。严恬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拄着下巴一字一句听得认真。或偶尔插上一句,或评论一番,又或啧啧赞叹称奇,时不时还问上一句。引得秦大侠立刻全面开屏,口吐莲花,又卖起百倍力气,誓要抢了满京城说书先生的饭碗只摆在严恬一人面前。 “公主,您看!”瑾嬷嬷笑容满面,示意正在修剪花枝的襄宁去看远处花草掩映间的那对小儿女。 暖房中宫娥女官来来往往,可那二人的一方天地却似乎自成结界,气氛隐秘而欢喜,仿佛还流淌着掩也掩不住的甜。 “真是让人羡慕呀。”襄宁持着刚刚剪下的花枝,轻轻笑道,“少年慕艾,情窦初开,真是这世上最好不过的情怀。”说着她俯身放下手中的花枝,嘴角的笑竟有几分苦涩,“但愿得偿所愿人长久,只恐……身世沉浮雨打萍……” “公主!” 瑾嬷嬷知道襄宁在感叹什么,担心什么,甚至,怀念什么。她轻轻握住襄宁的手, “已事过境迁,人还是得往前看……阿恩他,一定会过得极顺心如意。” “你说的是。”再抬头时襄宁似乎平和了许多,她转头又看了眼那一双小儿女,渐渐地也真正开怀起来,“哪儿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阿恩真是,唧唧咕咕,嘴巴一刻不停。” 瑾嬷嬷忍不住笑容更盛,故作夸张道:“可不?咱也不知道这都哪来的话。离得远也听不见说些什么。怎么倒像是几辈子的话都要今儿一起说了似的?!” “哪有几辈子的话?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襄宁笑着摇头,“不过这小儿女的事上还真应该把话说透说开才是。你别看阿恩平日里插科打诨看着机灵,可真遇到这种正经事竟然就变笨了。只会剃了胡子瞎打扮,再穿成个花蝴蝶一样到处扑腾……”说着二人都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瑾嬷嬷笑道:“要不还得公主你这当娘的出马呢。” 襄宁边笑边看了眼窗外的天光:“可这再多的话也都留到以后说吧。毕竟是姑娘家,总得在天黑前给人家好生送回去。瑾娘,现在就吩咐摆上晚膳吧。虽天色尚早吃不了几口,却是应有的礼数。” “是。”瑾嬷嬷行礼称诺,随后又笑道,“不光是礼数,阿恩也定会极高兴的。”说着便下去安排。 襄宁的笑容不禁又盛了几分。然而下一刻她忽然就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起身直奔自己那盆宝贝朱槿。随后她精心养的宝贝就被另一个宝贝当场辣手摧花,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开出来的一双并蒂花,被毫不留情地给薅了下来。 笑容迅速凝固,她想上去打死这个败家子儿…… ------------ 第七十四章 断情? 虽然不过是通普的一顿晚膳,只三位主子享用,可公主府的排场岂是寻常的高门可比?瑾嬷嬷带着人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的菜。且无论荤素冷热都是双数,席间多见百合、莲子这样的菜品,连鱼肉汤品中也多用这两样来配。 严恬一见便心下明白,忍不住双颊飞红,被别在衣襟上的那枝并蒂朱槿一衬,更显得人面桃花相映红。 坐在主位上的长公主心尖尖儿却忍不住一疼,但随即默念两句:身外之物!都是身外之物! 倒是秦主恩,此刻满面春风,浑身喜气洋洋,看着严恬,从刚才到现在,嘴角就没撂下过。襄宁简直都没眼看。平日里倒也知道这小子有时候跟根木头一样憨,但没想到会是个实心儿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手段,也不知刚刚唧唧咕咕和人家姑娘说了些什么,这就算是应下了? 年华灼灼艳桃李,结发簪花配君子。虽未簪花结发,可这算不算佩花定情? 襄宁心中高兴,举筷去让严恬:“也不知你的喜好口味。不过没关系,我让瑾娘记下,下次来多做些你爱吃的菜。” 严恬简直羞得抬不起头来,却也赶忙起身行礼:“谢殿下。” “都是一家人,不必拘谨。” 襄宁的意思是,长公主府与严府沾着亲呢。可听在秦主恩耳朵里却变了意思: “对,对,都是一家人,见什么外呀。” 襄宁抽了抽嘴角,谁说这货是个实心儿木头的?她收到回刚刚的话。 严恬此刻都快熟透了,连耳朵尖儿都红得滴血。 怎么就接了秦主恩递过来的花呢?她自己都一时想不明白。初时明明是在清清楚楚地拒绝,告诉他自己并不适合成为一个妻子。可怎么最终他就把自己说服了? 是从哪一句开始呢?是“既遇见,我便不想放手”?还是“若以后的人生没有你……不过只是行尸走肉,日子索然无味”?又或者是“我们都是这红尘世俗的反叛”?再或者是“我陪着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她不知自己是否算被秦主恩说服。她只是刚刚在心中设想了一下,若未来的日子里都有秦主恩……那她,应该是极欢喜的。 那少年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却已然不为她所控,不知何时驻扎心头。 若以后的日子有他,一个共同的世俗反叛,一个离经叛道的盟友,一个浪迹天涯的伙伴…… 严恬忽而明白了她对他的感受,那是于这万丈红尘茫茫人海中,竟得遇一个如此相像、如此契合的同类的感觉。就如于伯牙与钟子期那样的知音相惜。有的人终其一生未曾得遇。而她,似乎运气不错。 所以,她,算是心动了吧。 …… 火烧云铺满了半边天际,与另一半湛蓝晴空一对比,头顶的那整片天空似乎就变成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双面美人儿。一半热情似火,一半却清冷自持。余晖夕照是她的华衫丽裙,西垂乌金是嵌坠裙上的硕大明珠,光彩夺目,热情张扬。那半面晴空被这斑斓热闹一衬,却立时显得分外清冷通透,如一张清丽绝俗又冷若冰霜的素净俏脸。 严恬坐在小轿里,微微揭起窗帘,眼看着公主府朱红的门框徐徐从她眼前掠过,然后是汉白玉的石狮、青石条的台阶…… 外面晚风清爽,夕阳正好,正好的还有她此时的心情。 公主府的女官和风亲带一队护卫护在轿侧。原本秦主恩主动请缨要送严恬回去,却被长公主笑骂他莫要招摇再给女儿家添不必要的麻烦。可此刻这公主府的女官护卫跟轿,似乎也并不如何低调。 严恬垂眸一笑,她知道襄宁长公主是好心。女官护卫相送,大不了说一句严家大小姐入了长公主的眼,二人交好罢了。可若是秦主恩相送,那这一夜间却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编出多少故事。 然而,一对男女的身影陡然闯进了眼帘,立刻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南来的春风夹带着一丝清甜的水汽,卷着甜糯的娇声软语就这样不经商量地直直撞进了严恬的耳朵里:“青玉梳笼,爷今夜好歹来芳满楼捧个场,就当偏疼红袖了。” 梳笼,芳满楼,红袖…… 严恬不是个不谙世事的深宅闺阁,之前洛州钱二芦案她曾与风尘女子有过接触,自然知道什么叫“梳笼”,而那几个香艳的名字又分别代表了什么。 公主府围墙下的暗影里,一对男女极亲密地站在一处,秦主恩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急切:“我晩上定到!你赶紧回……” “去”字未等出口,便被迎面风给陡然拍了回来。严恬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波澜不起地从他面门上悄然划过。之所以波澜不起是因为已然冰冻三尺,不光无波无澜更无生气温度。秦主恩当即被冻在了原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本想两句话赶紧把红袖打发走,可谁知严恬的轿子怎么就那么快地从府里出来了?!管车马的管事都他妈是干什么吃的?! 这激灵灵一吓不要紧,秦主恩顿时觉得混沌初开,蒙昧立除,他犹如天助陡然得了一种神力——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期! 待反应过来时,小轿已然走出数丈之外。秦主恩立时扒拉开红袖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却不想迎面遇上小珠去而复返。 “秦公子!”小珠绷着一张严肃的小脸堵住去路,“我家小姐让我给您带几句话儿,呃……‘孤舟远客非一路,山穷水尽各自行。天涯独闯君莫问,自此相忘不留名’。”说罢她将手里的东西往秦主恩怀里一塞,转身就走。是那枝原本别在严恬衣襟上的并蒂朱槿。 “什么,什么‘孤舟远客非一路’?”秦主恩急了,当即发起疯来,边追边喊,“我们就是一路人!什么‘各自行’!什么‘相忘不留名’!严恬!严恬!你给我说清楚……” “公子!”去路再一次被堵住,是和风,“您这样太难看了!” “你起开!爷的媳妇儿都快没了!我还管什么难看不难看?!”秦主恩彻底发了狂,伸手扒拉开和风就要继续向前冲。 “公子!”和风虽被甩了一个趔趄却立时回身一把大力拽住秦主恩,满面焦急,口气中甚至带了一丝严厉,“您自己不管不顾可以,可严大小姐呢?您在大街上这么一闹,严大小姐可还有闺誉?” 事关严恬,秦主恩仅存的一丝理智硬生生地将他暴走的身体拉了回来。拿着并蒂朱槿的手颓然垂下,只不过一【表情】,整个人便似脱了全身的力气。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顶载着严恬的小轿渐远行渐远,一向潋滟的黑眸此刻竟真的缭绕起了一层氤氲水雾。 和风叹了口气,福身一礼,便匆匆赶上前面的队伍。她不能让这俩人当街闹起来成为全京城的谈资。这不仅是为保全二人的脸面,更是为他二人日后留得一线。 站在墙下的红袖此刻自然不敢再去上前招惹,可却满心惊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秦主恩。在她的印象中,这位京城顶级的王孙公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能人。摆得平黑白两道,镇得住官府绿林。交友广泛,出手阔绰,有手段,有谋略,也颇有几分浑不吝的无畏和豪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满身匪气的男人,竟会让她看见此刻这一幕,倒颇像……一只被丢弃的大狗…… 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的那只委屈巴巴的大狗甩了出去。 严大小姐?红袖也转头看向那顶远去的小轿。是叫……严恬吗?那,一定是位极漂亮的千金小姐吧。 她似乎明白了秦主恩为何会突然改了性子,一连那长时间没有去芳满楼。也似乎明白了原本负责传递消息的佟大福这两日为何偏偏拒传她的消息…… 佟大福表示:姑奶奶您猜得真对! 刨完方金堂的坟后,大福曾暗戳戳地问过二禄、三寿。如今按他们家九袋长老这势头,以后像红袖姑娘那帮子红粉知己们可该怎么办?不想话未说完,便立时被三寿一拳锤进地里。二禄貌似老谋深算地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跟他咬文嚼字:“兄弟,别说我没提醒你,以后少说这话,否则你这后半辈子可真祸福不定呀。” 果然,如今他的福气大概只剩下每年请哪班和尚超渡了! 其实,佟大福本不想替红袖传话的,可红袖却去求了他的新婚婆娘苟氏。苟氏一家子都是唱小戏的,曾到芳满楼里教过姑娘们,于是便与红袖这么认识了。 事后,当大福得知自己捅了这么大一个马蜂窝时,他表示:阎王让我三更死,我这是收拾收拾准备二更就过去了。 …… “孤舟远客非一路,山穷水尽各自行。天涯独闯君莫问,自此相忘不留名。”襄宁拿着和风抄的小笺一字字念道,临了竟忍不住噗嗤一笑,“果然是个宝贝!这丫头的才思竟也不错。不过只一息间,就作了首还挺工整的‘拒情诗’。如此,我反倒怕阿恩配不上人家了。” “您还笑呢?!”瑾嬷嬷此刻着急上火,“阿恩刚刚回府时就半死不活的,现在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没出来,敲门也不应!若不是和风回来复命,咱们还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场子官司。现下可如何是好?!阿恩都那样了,可别再出个好歹!” 襄宁看着瑾嬷嬷挑了挑眉:“你放心,他不是个心眼儿窄的。再说,这能怪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只能怪他自己! “唉,我本还打算这两日去向严文宽提亲呢。如今看来暂时也不用了,没得前脚提亲,后脚被拒的。那公主府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您怎么还有心思说笑呀?!”瑾嬷嬷一时竟不知道该说谁更不着调,“阿恩之前在洛州就被那严家丫头拒过一次,如今好不容易说和了,却又出了这样的事!他本来就眼界高,难得看上一个对眼儿的。若这个黄了,那我真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样儿的能入他的眼……” “你以为他能让这事儿就轻易地黄了?”襄宁看着瑾嬷嬷,脸上的笑意颇有几分狡黠,“你太小看那小子了。我生的,我清楚。他这会儿看着半死不活,可心里说不定憋着什么招儿呢。从小到大,他可没那么容易认输,凡事莫不是越挫越勇,越难越冲。这才练就了那一身精灵古怪的手段来。 “其实,我倒觉得这事儿出个岔头也好,正好给他个教训!孩子大了太叛逆,当娘的实在是管不住。但,这不早晚就来了个能收拾他的人?! “将来等他有了子女就好知道了,当父母的,哪有那么容易?!唉,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瑾嬷嬷此刻简直是,抬头一个大晴天——整个一个大无语(无雨)。说来阿恩那跳脱的性格,还真能从他亲娘身上找出几分痕迹来。 “你呀,就别担心!”襄宁看着瑾嬷嬤又是着急又是无语的表情,忍不住安慰她道,“这事儿没那么糟。你以为那丫头心里就好受了?呵,今儿晚上呀,这俩人,谁也别想睡个安稳觉!” ------------ 第七十五章 就此止步吧 是夜,定安侯府按惯例烟花绽放鞭炮齐鸣,真真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戚兰风搀扶着白絮站在大门口,看着东南天际阵阵炫亮和劈劈啪啪的热闹一时有些迷惑。 “这是……谁家办喜事吗?”戚兰风道。 “诶,小郎君!”白絮今日精神尚好,她伸手拦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这是城里哪家大喜呀?” “是定安侯府的老太爷做寿。”小孩儿兜了满衣襟的哑炮糖果急急道,“说一会儿还要撒铜钱呢!不和你们说了,来不及了!”说着便像只兔子似的窜回家先安置他的宝贝去了。 “定安侯府?”白絮若有所思,问戚兰风道,“之前说廷哥儿喜欢的姑娘是不是就出身定安侯府?” “是,你记得没错。”戚兰风笑道,“是老定安侯第三子的独女。说来这位严三爷的亲娘就是当年同和康郡主打擂台的那位。虽说是个庶子,如今却正经出息了,已坐到四品京兆尹的官职。” 白絮皱起眉来:“咱们方家和严府是世交。严家老太爷做寿,咱们本应备一份礼送去才是。毕竟廷哥儿还在呢。” “啊?这,我倒是没想到。”戚兰风是大内侍卫出身,本就不通庶务。以前平国公府尚在时这些事更不用她去管。 如今,平国公的爵位没了,但方家的后人还在,这些礼数说起来是不应该丢的。更何况方玉廷还喜欢人家的姑娘。 两人赶忙进屋去寻方玉廷,见他正就着烛火在看兵法。 “哥儿。”白絮如果今身子愈发虚弱,不过只从门口进来这两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今日是定安侯府严家老太爷的寿辰,咱们方家理应备份礼送去才是。” 方玉廷放下兵书,起身先扶二位嬷嬷坐下,随后坐回原位道:“不必。平国公府已然不在,我素来又和定安侯府无甚交情,如此突然送份寿礼过去反而唐突。” “如何会唐突?”白絮急得叹气。她这两日已然察觉到方玉廷不通庶务且孤拐固执的性子,“平国公府虽然不在,可你这方家后人仍在。严家与方家是几代的世交,更别说你外曾祖柳大将军与这两姓祖上也是关系极好的同袍,皆出身当年大名鼎鼎的凌家军。你既是方家人又有柳氏血脉,与严家是正经的世交故旧。如今严家老太爷做寿,按正理是应该亲自去贺的。但如今这时辰,自然已是晚了,可补份寿礼却还来得及……” “他们不会在乎的。”白絮话未说完便被方玉廷出言打断。他垂下眼睛看不清情绪,“如今满京城的人,除了前些日子的那场官司,谁还会在乎什么方氏后人?再说我本就不像……大哥那样,擅交际,自小便与那些高门子弟交好。我若这样巴儿巴儿地上赶着攀交情,反轻贱了自己。” “这样怎么会是上赶着攀交情……”白絮越发着急,探起身子向前,想说那是情义礼数,是人情世故。且这些老亲旧友皆是你祖上出生入死的兄弟亲朋,个个忠义传家,如何会像你想的那般势利。 可这些话尚未出口便被戚兰风给拦了下来,她冲白絮使了个眼色。 白絮不懂方玉廷。这孩子看着沉默寡言,木讷孤拐,可内心其实极为戒备敏感。 这也难怪,他自小便在陆金桂手底下讨生活,仰人鼻息,察言观色,却又履履碰壁。试想一个孩子若满手捧着真心递给他本以为会珍视的人,不想却被一把打散,又踩上几脚,被如此轻视亏待,周围又皆是恶意,任谁也会满身戒备地把自己封闭起来。如今又逢此大难,他心中除了敏感,恐怕还有那么一丝自卑。好在方玉廷本心善良刚直,一路走来才未长歪,只是性子太冷。 白絮生来便是高门世仆,她眼中的主子们皆是练达世故,长袖善舞,遵循着高门间的处事之道。所以,她不会理解方玉廷的。 戚兰风想了想,然后柔声对方玉廷道:“那你喜欢的那位姑娘呢?听你说好像就是这严家的。给她祖父贺寿总是应该的。这也是做晚辈的礼数。” 方玉廷听到严恬,嘴角难得地挑起一丝笑来,可默了片刻却问道:“我给她祖父送礼,她会知道吗?” 这……还真不好说。以严恬的情况定不会参与定安侯府的中馈,自然便不会知道今日有哪些宾客送了什么礼。再者,她一年轻小姐,也自然不会亲自去清点寿礼,做这些库房下人的活计。 “那既然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还不如直接送她喜欢的东西给她本人。” 他的意思是,除了严恬,其他人都不要紧,包括严恬的长辈至亲? 这……逻辑上似乎也通…… 白絮捂嘴咳嗽了起来,她觉自己再待下去有可能会被气死当场。 真是愁人呀!该怎么和他解释这讨好姑娘不只是讨好本人就可以的,还得讨了姑娘家人的喜欢才行! 哦,估计这些话他也不会懂的。反倒有可能会瞪着眼睛问你:我又不喜欢她的长辈亲朋,要他们喜欢我做什么? 唉!人情世故这种东西该怎么给他讲明白?原本世家大族之间最平常的事,怎么到了廷哥儿这儿就没有人情,全剩事故了呢?!他这份为人处世,简直就像街上乞丐身上的百纳衣,碎得没一块好地儿了。白絮都不知道该从何处给他缝补。 …… 夜色渐深,严家小院。 严文宽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女儿,傍晚在定安侯府匆匆用过家宴便告罪回家。不想女儿已然先一步从公主府回来,可脸上却不见他所预想的欣喜娇羞,反而波澜不起,极为冷静。 严文宽却知道,女儿这是在难过。年少丧妻,独自照顾幼女,这对别的男人来说太难太苦几乎不可能撑下来,可严文宽却坚持了下来,且乐在其中。除了对爱妻的深情追思外,还因严恬自幼便极孝顺懂事,深知老父不易,从来扮喜不扮忧,有时甚至彩衣娱亲,只为博父亲一笑。所以严恬从小就快乐飞扬,是他的开心果。 可,人不会总是快乐飞扬的。严恬当然也会伤心难过,虽每次她都强忍,面上几乎看不出痕迹,可严文宽作为父亲,却还是每每皆能准确感知。就如今天,恬恬正在伤心,而且极其伤心。 故事不长,不过是从下午离开定安侯府讲起,严恬却讲得十分艰难。 真是奇怪,只是一小段过往罢了,何时她连话都讲不明白了? 真是奇怪,她似乎力气也变小了,为何使了百倍的力气却才勉强绷住了眼泪?自己可是一向极擅隐藏情绪。但今日却似乎格外的难,格外的费力?那一次,她面对那么大一堆的银票和地契都能做到波澜不惊…… 那么一大堆呢…… 真是奇怪,她好像是生了病,不然为何心这么疼呢?可她一向强壮,骑马射箭,上墙爬树,比男孩子都迅捷灵敏,就如那次骑马……就如那次爬墙…… 还有…… 严恬陡然捂住胸口,毫无征兆地一头扑倒在地。严文宽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飞跨一步伸手来扶。“哗啦啦”茶碗打翻碎了一地。门外的小珠、胡婶听见声响一起跑了进来。 此刻严文宽坐在地上,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严恬,眼眶发红,却强扯出一个笑来,吩咐道:“没事。去给小姐热碗牛乳。多加糖!” 话音未落,严恬便伏在父亲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什么是父母?父母便是这千万般苦中的那勺糖…… …… 严文宽很后悔没能早点和严恬谈一谈。以前虽然他也有诸般担忧,可却仍心存侥幸。秦主恩恐怕是这世上最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男人,也许也是最能理解和包容同样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严恬。 他很早之前以为只要有个可控的男人,再保女儿衣食无忧平安一生便好,于是他找到了田双全。可后来发现,那样的男人会是严恬的累赘,会是束住她的绳索。和田双全在一起,严恬永远不会快乐。 这世上,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同样的鼻子眼睛,可你就只同他呆在一起才会快乐,也只愿意和他呆在一起。若是别人便沉闷压抑,怎么也快乐不起来,甚至相看两厌,甚至彼此生怨,甚至宁独坐寒地也不愿回家和那人共处暖室…… 严文宽不敢冒这个险,于是他放弃了田双全。可他同样也不敢冒另一个险,所以他不敢放弃秦主恩,虽然他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缺点”和隐患。他尚未来得及和严恬谈及的“缺点”和隐患。他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去谈…… 今日,他却被迫要来谈这个话题。也要谈一些……男人的真相。或许还有一些机锋禅语,关于选择和舍弃…… “女儿,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就如一朵花必会凋谢,一片叶会有虫咬的痕迹,一束阳光不会始终照耀在你的身上。若如此,便只能看你要选择什么,然后舍弃什么。若选择此时的艳妍芬芳,便要舍弃花朵的长久陪伴。若选择新绿的愉悦清馨,便要舍弃叶的完美无瑕。若选择温暖与明亮,便要舍弃光的固守坚持。若,选择以后,便要舍弃从前……” “可,父亲,人真的会如同一朵花、一片叶、一束光那么简单吗?我以为的以后就真的是以后吗?那我,又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从前?” “这……超出了我的判断,毕竟未来有太多的不可预测……” “父亲,我好生羡慕母亲。她一定是个得上苍眷顾的女子,所以才遇到了父亲。” “那上苍一定极恨我,薄待于我。就这样早早地把她接回了天上,扔下你和我在这世间。唉,众生皆苦。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反而想你平庸一点儿,受挫一点儿,也许这样磕磕绊绊却终能走得长长远远。” “爹爹,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依心所想,依心而行,一切随缘随心总是对的。” “我的心似乎告诉我,就此止步吧……” ------------ 第七十六章 恶鬼索命 第二日,天光未亮,严家小院的大门就被人拍得山响。 孙伯去开门,却原来是衙门里的班头儿臧高升。 “老爷呢?”臧高升急得跟火上房似的,边说边伸手摘下帽子给自己扇风,“快,快去,禀告老爷,驴儿胡同出了命案!” 天子脚下出了命案,这可非同小可。孙伯不敢怠慢,立即去拍严文宽的房门。 昨夜,严文宽开导女儿至半夜。等父女二人散了,他又颇为担忧愁闷,不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至过了丑时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谁知,刚入梦乡便被叫醒。当得知出了命案后,立时惊坐起身,睡意全无。 他这四品京兆尹才刚上任不过一个月,京中竟又出了命案?!此次可是在他上任之后发生的。天子辇下,首善之区,不想竟发生此等杀人大案!若不及时捉拿住凶犯,轻则京中百姓人心惶惶以致影响经济民生。重则埋下治安隐患,凶犯如暗处疯犬不知何时再伺机行凶害命。于是严文宽立马穿衣梳洗,不过片刻便收拾妥当。 “现场可被移动?是谁报的案?报案人现在何处?”一出房门便见臧高升在外候着,严文宽于是边披大氅边问道。 “回大人,”这位臧班头本色不改,一见上官立马浑身上下似被抽走了骨头,先紧跑两步过来给严文宽打个千儿,随后咧着那缺了颗门牙的嘴,仰脸儿谄媚地笑道,“并不敢擅动现场,仵作老邓已然去验看了,只等老爷过去再详尽禀报。报案的是死者刘三乔的婆娘刘王氏,现下已在京兆府衙候着。至于凶犯赵独眼儿,小的已带人捉拿归案,现关在府衙地牢,只等老爷去审。” “凶犯已被捉拿归案了?”严文宽有些惊讶,又实在意外于京兆府差役的办事效率,“难不成凶犯当时也在现场,你们又捉了个现形?” “那倒不是,并非个个凶犯都似平国公府的二爷,杀人后还能在尸体旁闭目打坐。是刘王氏来报案时亲口指认的赵独眼儿。再加上刘三乔本就和赵独眼儿素有旧怨,两家又住得极近,周围邻居都曾亲耳听赵独眼儿说过,要放鬼整治刘三乔,让刘三乔死在他的手上。” “放鬼?”严文宽只觉得这案子愈发蹊跷。 “老爷有所不知。”臧高升拿着帽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随后又戴在头上,“这赵独眼儿是个摆卦摊算命的,家里几辈儿都干这行当,说来倒颇有几分邪性。曾有不止一个人半夜在他家附近看见到不干净的东西。而且据说那些东西居然有的开口喊冤,说是赵独眼儿拘了他们驱使,并百般求救。 “这事儿老爷听着大概觉得稀奇,可却是千真万确。早在鲍大人任上时便有两个看见那东西的人来衙门里报过案。当时鲍大人原本想查来着,可不想恰巧出了平国公府灭门一案,他实在精力不济分身乏术。再加上当时并无百姓受伤殒命,不过是两个目击者受了一吓,于是这事儿也就被暂时撂下了。 “如今却因赵独眼儿养的恶鬼闹出人命,街里街坊此刻都炸了锅。大家不用想就知道是他干的,一大早便围了赵家砸门。要不是我带着兄弟们去得及时,那厮早被众人打死。饶是如此也颇挨了几下,却也是活该,谁让他不做人事儿,犯了众怒。” 这么一说严文宽似乎有点印象,刚上任时他查阅旧案,确实曾见过臧高升所说的“见鬼”的案子。因无人伤亡,当时的京兆尹鲍营柏并未做什么处理,不过草草结案罢了。他捋着胡子沉吟片刻,决定不管其他,先看看案发现场再说。 “你前头带路,我们先去死者刘三乔处看看。” 臧高升哈了哈腰,转身刚要迈腿却忽听身后传来一把子清凌凌的声音,“爹爹等等,我也要去。” 臧高升一回头,便看见了扮成少年的严恬。准确地说他就只见过面目黝黑作少年打扮的严恬。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上官老爷只有这一位千金,且是定安候府的大姑娘。虽然上次平国公府一案就见过这位小姐,可到现在他也不知这位千金小姐的真实面目到底如何。 或许扮女装也就这样?又黑又瘦,像个没长开的小子?那长公主家的那位爷可到底是图个什么?芳满楼的红袖不比这位更像个女人?又或许……不管是芳满楼还是锦绣园、落霞坞,白净水嫰的那位爷是已经腻了?这是,想换换花样儿?呃……黑瘦刁蛮雌雄难辨的官家千金? 但不管如何,这位既是上官的千金,又是那位爷的心尖尖儿。尤其那位爷大概因为这位小姐的原因,连带着对他们这位新任上官也恭敬有加。他一个小小班头,自然不敢怠慢。这两位无论是谁都得供着敬着伺候好了才是。 于是臧高升赶忙回身更加谄媚地冲严恬打了个千,一张老脸笑得纹路纵横,绽成一朵硕大的黑黄菊花,除了不知所踪的门牙,满嘴的黄牙都争先恐后地出来露了个脸来。他把这副荡气回肠的尊容平端到严恬面前,然后慢慢屈膝请安,着重为了让她看清自己的笑容是如何毕恭毕敬外加热情似火。 严文宽一进京就经了一番闹腾,他便知道这仕途以后多多少少得沾点儿秦主恩的光,不想沾都不行。也是,否则就凭他这新来乍到的,根本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完全收服了京兆府那帮盘根错节油头滑脑的活爹,此后各项公务也不可能如此顺利。此刻见臧高升对严恬这番作派,他心下自然明白是因为谁,不禁皱眉叹气,生怕恬恬又想起那人心里不自在。昨晚大概是这孩子长这么大以来最委屈无助的一次了吧。 严恬确实想起了秦主恩。臧高升的谄媚还不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可昨晚一夜无眠,辗转反侧,虽然有些事还未能参透,可到底比昨日冷静不少。所以她此刻顶着两个桃儿一样的眼睛,站在那里,并不见有什么睹“物”思人的悲怆。反而极平静地把眼睛从臧高升那皱皱巴巴的脸上挪开,看向严文宽道: “父亲带上我吧。我……找些事做,或许会好些……”她垂下满是血丝的眼睛。真如襄宁长大公主猜的那样,“睡不着的可不止秦主恩一个”。 严文宽叹了口气,点点头。看严恬的样子定是孙伯开门时便知道消息穿戴起来了。刚刚或许还站在这儿听了好久。也好,有件事做总比闲在家里胡思乱想的好。他招了招手,带着严恬一起出了严家小院的大门。 …… 严恬自己幼跟着她爹办案,也颇见过几个死人。所以那次跟着秦主恩去刨方金堂的坟才会显得如此淡定从容,当时反倒把秦主恩给惊着了。 这回说实话案发现场并不血腥也不凌乱。甚至若不仔细去看躺在床上的刘三乔是面部青紫,眼睛外突,手脚冰凉,一副被人闷死的样子,乍一进门还以为是一个男人再平常不过地躺在自家的床上休息。 仵作老邓的结论果然是,死者乃是被人用外力捂住口鼻,使其窒息死亡。可除此之外,现场似乎没有什么其他线索了。 臧高升说现场没被破坏,那显然是在吹牛了。从门口到床边这几步路,地上全是鞋印,看得出,除了刘王氏的鞋印外再就是仵作和差役们的了。说不得这中间还有那些一大早听到刘王氏喊叫赶来查看帮忙的邻居们。当走到窗户跟前时,父女二人几乎是同时停下脚步,然后相视一笑,有了!严恬掏出了纸和笔…… 二人又看了看院子,见院墙甚高,若翻墙进院儿并非易事。这儿附近百姓普遍家境殷实,因此院落围墙也甚为整齐。 众人勘查一番后撤出刘家,刘三乔的尸体被拉回了府衙,仵作会再仔细检验,而严文宽则立即提审了刘王氏和赵独眼儿。 刘王氏是个二十来岁的瘦小女人,眉眼稍稍下垂,似乎天生带着一副苦相。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此刻已然六神无主,跪在堂下,只一个劲儿地痛哭,撕心裂肺语凝声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严恬躲在大堂的帷幔后面,看着堂下这个因死了丈夫就似塌了整片天的女人,心里突然似乎小小地开了一条缝来。自己不是本就不想成为这样的女人过这样的日子吗?那自己此时又为何为了失去成为这样的女人过这样日子的机会而烦恼自苦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如皆归于昨日,既不可留,则不烦忧…… “刘王氏,你丈夫刘三乔可有仇家?昨夜之事且仔细说来!”公堂上,严文宽一拍惊堂木,气势陡起。 “大人!”刘王氏伏地磕头,泣不成声,“我夫的仇家便是邻居赵独眼儿!我夫乃是,乃是被奸人赵独眼所养的恶鬼索去了性命。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恶鬼索命?无稽之谈!这世上岂会有这种荒唐离奇之事!” “大人可以去查!赵独眼养鬼方圆几里都是知道的,他自己就常常拿这话吓唬人!且还有人曾亲眼见过他养的那些邪祟! “说来两家的恩怨盖因几年前我家修院墙时多占了他们家院子一尺地,因此生了嫌隙,一直至今。那赵独眼儿也是恶毒,曾站在院墙那面破口大骂,还说要用邪术下咒,让刘家断子绝孙。果然,我嫁进刘家这么些年竟未生出一男半女……” 说着刘王氏似触到了伤心事,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更加凄苦,“两家就这么结下仇怨,一直吵打。前几日我夫君在门口的大街上又遇到赵独眼,二人一言不合便再次吵打起来,我夫君毕竟年轻力壮,赵独眼儿当时吃了亏。可他临走时却下死力啐了我夫君一口,说让他等着,早晩,早晚会死在他的手上!于是今日一早便出了事! “这话当时不少街坊邻居都听见了!他们都可作证!且我今早起来就发现夫君死了,可昨晚一夜竟没听见任何动静,门也是在里面插得好好的!不是赵独眼放出的恶鬼索走我夫君性命,还能是哪个?求青天大老爷给民妇做主,替我夫君申冤!”刘王氏说着便伏地磕头放声大哭起来。 ------------ 第七十七章 赵半仙儿 严氏父女虽不信鬼神,但却也并非完全不知道民间一直流传着一种收鬼养鬼的说法。据说道术中有三大法坛,其中茅山法坛便专擅此道。又传茅山养鬼分很多种类,如情鬼、财鬼、八翁、灵童、守园鬼等等。领养之鬼灵能与养者沟通,受养者驱使,至于其中手段却据说是些什么秘术,外人不得而知了。 赵独眼儿平日里正是到处吹嘘自己此术家学渊源且师从茅山,祖上便是茅山派祖师许逊的弟子,故而是得了真传,可算知天机,断看生死,解噩运,知富贵,总之已是半仙之体。 又说若不是因为他泄露天机太多,自己也不会瞎了一只眼睛,老婆也不会替他遭受天谴早早被收走阳寿,他也不会这辈子只得了个女儿,以后连个继承衣钵的男丁都没。可见老天爷惩罚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是怕他的子孙后辈代继续泄露天机。 对此,严恬表示:胡说八道,满嘴放炮! 果然,赵独眼儿一上大堂,立马就卸下了他那一身的道骨仙风,趴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起冤来。 什么?养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前年养条狗都没养活,更何谈养鬼?!当然,养鬼倒不需要保“活”,但这事儿真的不存在!我只是打打嘴炮吹个牛逼,吓唬吓唬那帮没什么见识的小老百姓!可没想到会把自己搭进来呀! 什么?茅山学艺?不不不,我们家从没上过茅山,只上过茅房。更不知道许逊是哪个堂口的! 什么?杀人?!!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人虽然师从道家,但一直有颗志向我佛普度众生的慈悲之心!怎会杀人?!是谁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刘三乔之死都说是我的锅?冤枉呀大人!小人石碑都背得,就是不会背锅!我可是上有五百多岁的祖师牌位要供奉,下有如花似玉的十八岁女儿尚未出嫁。若小人冤狱而死,祖师谁来日日供养?还不得饿死在天上!我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又如何是好?诶!话说小人见大老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大富大贵之相,又着实容颜俊美气宇轩昂,不知家中可有夫人?小女除不做妾,续弦继室倒是可以考虑…… 整个堂审走完,严文宽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就这么个天选之人,想来老天爷应该不会那么没眼色地给他配上一副恶毒心肠。否则这又蠢,还又坏?又怂,还又恶?酒囊饭袋加奸诈阴毒,在一人身上齐聚?那着实是给得太多,属于过度偏爱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赵独眼儿的供词倒是没什么破绽。据他招供,昨晚他在自己家中宴请城西的姚媒婆和她老头子,喝了一夜的酒,一直到卯时。其间他女儿也炒菜温酒地招待客人,故而皆可为他作证。 至于为何这酒喝了那么长时间?赵独眼儿看着严文宽忽而尴尬一笑。 由于算命是自古以来天朝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因此赵独眼儿在多年的经营下也算小有家资。再加上女儿姿色出众,于是择婿上就挑剔了些,颇有点儿高不成低不就,这样一拖就到了十八岁。不过昨日姚媒婆倒是给他闺女赵鱼儿做了个好媒,京郊钱大财主家的幼子。那钱家虽在京郊,可却是正经的耕读之家,家境殷实,有房有地,使奴唤婢。钱大少爷更是极为上进争气,不过十七便已有秀才功名在身。若不是自己女儿出了名的漂亮,人家还未必能看上他赵独眼儿的家世呢。 席上姚媒婆说得天花乱坠,赵独眼听得称心如意。可毕竟这辈子只得这一个女儿,自小又爱如珍宝,好不容易养到十八岁,断不可贸然许了人家,总得把对方的家世背景摸个清楚才是。 因此赵独眼儿拉着姚媒婆两口子这一通细细盘问。也不能说问了钱家祖宗十八代,但起码上数十七代是问了个清清楚楚。直到晓月西坠,天际发白,这才终是放了媒人回家。 说到这里赵独眼儿看着严文宽忍不住多解释了几句:“大老爷,我可不是自夸,我那闺女确实在是远近闻名的漂亮贤惠。多少人上门求亲!门槛都快被踏平了。不过大老爷放心……”说着赵独眼那只硕果仅存的小眼睛突然就迸出了点儿暧昧的光,“那钱家的亲事现下并未说死。哪天……要不先让姚媒婆将小女的画像拿来给大老爷过目?不知大老爷的生辰八字如何?是否也有小像……” 严文宽一口气没喘匀,顿时被从门外吹来的西北风呛得泪流满面,咳得肺都快奔腾而出,惊堂木拍得“啪啪啪”像在扇耳光。 帷幔后的严恬本来经了一夜的凄风苦雨,此刻心里就跟上坟似的。可一听到赵独眼这话,嘴角当即便有了自己的想法: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让我先笑一会儿再说! 果然,她爹的灼灼风釆无人能敌呀! …… 姚媒婆和她老头子也被叫到堂作证了。赵独眼儿确实所说非虚,昨晚三人整夜喝酒。但这似乎并不能洗脱他的嫌疑。刘三乔的老婆刘王氏一口咬定赵独眼是拘鬼索命。恶鬼杀人自是不必养鬼的人亲自动手。 严文宽却心里明白,什么养鬼秘术,什么恶鬼索命,皆是无稽之谈!然而,赵独眼儿名声在外,他本人也对这个“本事”甚是得意,在街坊邻居面前不能说有意渲染吧,那也是大肆宣扬。再加上除了刘王氏公堂之上言之凿凿外,大概半年前更有两个人曾来京兆府报过案,称亲眼看见赵独眼儿所豢养的恶鬼向其求救…… 其一,布商吕大力见鬼案。 去年冬月二十三,布商吕大力与友人喝酒夜归,独行至赵独眼儿家附近时,忽见一无脚小童悠悠荡荡飘了过来,其面目黑紫,七窍流血,甚至是骇人。吕大力当即吓得瘫软在地,心中万分想逃,可无奈两腿软如面条,只能一边尿了裤子一边体似筛糠。 那小童垂下半烂不烂的眼睛看着吕大力,却不立时害他性命,而是呜呜咽咽哭诉起来,那鬼哭声当真是让人毛骨悚然。他自称家住城北草虫胡同儿,名唤傅能,因淘气贪玩于两年前被一跛脚老道诓骗毒杀,随后魂魄被拘在老道的随身葫芦内。后赵独眼儿将其买下,拘在家中,百般驱使,不得投胎,更被指使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害人勾当。 如今他罪孽愈深,若不及时解脱投胎,将来只怕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下场。故而这傅能的魂魄方才趁赵独眼儿不备,冒死逃了出来寻人搭救。 他又说,救他轮回生天原也不难,只需寻到赵独眼使的那些个拘魂的符咒法器烧毁砸烂便是。 不过这个吕大力胆子实在太小,傅能的故事尚未讲完,他就已然是吓得当场晕了过去。直到早上雄鸡报晓天光微亮,方才慢慢苏醒过来。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府衙报案。 其二,孙范见鬼案。 与吕大力见鬼案大同小异。事隔半个多月后,腊月十六这天,无业游民孙范同样晚归独行,同样行至赵独眼儿住处,遇到的却是一个面目肿胀、头大如斗的落水女鬼。女鬼自称京郊农户,夏日河边洗衣时不慎落水,魂魄本潜在河里伺机寻找替身冤魂,不想一日却被路过的赵独眼儿发现并收伏驱使。同样造孽太多,不久便要灰飞烟灭,特于“办差”间隙出来寻人解救。 这回孙范却是比那吕大力更有尿性,愣是强撑住了没晕,转身撒丫子飞奔逃窜。跑回家后立时浑身战栗,大汗淋漓,倒头便大病一场。待几天后病愈,孙范咬牙爬起身来颤微微地来京兆府报官。 …… 严文宽当初刚上任时查阅历年卷宗,倒真曾翻看过这两桩案子,且颇有些印象。此时过完堂审,再将这两份卷宗调出,于后堂同严恬细细翻阅,不禁让他陷入沉思。 这两桩“见鬼案”皆发生在“刘三乔案”之前,且已有数月,甚至是在严文宽上任前。当时京兆尹鲍营柏因“未有百姓伤亡”,又以“鬼怪之事无法查实”为由,将这两件事就那么轻轻揭过。可如今,却又因这“鬼怪之事”闹出了人命…… “爹爹,您看!”正在这时严恬皱眉将手中的卷宗递给严文宽,打断了他的思路,“两桩‘见鬼案’中的‘被拘冤魂’还真有其人!先是‘傅能’,乃永治十八年春也就是前年,其父傅立秋前来报案,称其子傅能失踪,至今此案仍悬而未决。 “再者,‘京郊落水农妇’一事也是属实。同年夏天,京郊八里村里正来报,农妇汪赵氏河边洗衣不慎落水,仵作前去检验,证实其确为落水而亡,后官府将尸身发还死者家人让其安葬。 “这两桩人口案子事发后一年,也就是去年冬天,便有吕大力、孙范二人来报案‘见鬼’……” 她话未说完,忽见臧高升一路小跑进来,跪地回禀:“启禀大老爷,小的带一班兄弟去搜了赵独眼儿的家,从其家中搜出无数纸人符咒天灯牌位等巫蛊害人的玩意儿。更找出两个纸扎小人儿,上面似乎用朱砂和血写了符咒,且一个背后写着傅能的姓名及生辰八字,另一个背后写着‘汪赵氏’及其生辰八字。如此看来,那赵独眼儿拘鬼作祟属实!刘三乔定是被他所养的恶鬼索去了性命!” “这……” 严氏父女听闻此言忍不住对视一眼。种种证据皆一致指向此案为“赵氏巫蛊,恶鬼索命”。难道,这世上还真有什么“恶鬼”不成?! ------------ 第七十八章 两少年 “臧班头一早就操劳此案,实在是辛苦了。”立于案前的严恬看着臧高升笑盈盈地道了句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小姐……不是,小少爷客气了。”臧高升得了夸赞立时又卖了百倍力气摆出一张笑脸,力求让满嘴牙齿占据上大半张脸。 “这之前来京兆府报案的吕大力和孙范不知现在何处?毕竟他二人于去年年底一先一后来报案称撞见恶鬼。如今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又似皆与这恶鬼有关,理应让他们再仔仔细细地来说个清楚才是。” “这……”臧高升低着脑袋一时看不清表情,但明显能感觉到他有一丝犹豫,不过却也只是一息,转瞬便抬头笑道:“小少爷思虑周全,果然是得了老爷的真传!那老爷,我……” 严文宽垂眸点头:“去把那二人带回府衙。我要亲自再审一审这两桩“见鬼”的案子。 …… 臧高升带人又出去跑了一圈,直到未时方才回来,这次却两手空空。 吕大力前两日去南方贩布,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孙范现下倒是在京,却生了极重的病,连床都下不来,据说那病还容易过人,除了他婆娘,轻易没人敢去寻他。 听了回禀,严恬皱眉不语。严文宽却面上波澜不起,挥手吩咐一直小心翼翼觑着二人脸色的臧高升退下。 此案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的不光是衙门里的案子,大概还有严恬的终身大事。傍晚,严文宽带着女儿放衙回家,孙伯忙迎上来给二人开门,顺便禀报说,他父女一大早前脚刚走,秦主恩后脚就来了。 “那秦公子似乎生了什么病,脸色很是不好,人也木木的。”孙伯此话一出,严文宽便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严恬的脸色。 这时胡婶拿着拂尘过来给他二人掸身上的灰尘,孙伯站在一边也就顺势继续回道:“老奴跟他说,老爷、小姐有事,一早就出去了。他听后也不知是一时没反应上来呀,还是根本就不信我说的话,先是瞪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我。那样子,嗐,可真是吓人!然后又伸长了脖子向院子里好一番张望。不过最后还是应该信了老奴的话,只说了句‘我再来’,便像掉了魂儿一样晃晃荡荡转身走了。老爷,我怎么看着……”孙伯突然变得神神秘秘起来,“这秦公子像是中了邪,那无精打采的样子,颇似被下了我们老家说的‘失魂咒’……” “莫要胡说!”严文宽斥了一句,又回头看了眼严恬。孙伯赶紧闭嘴。 严恬面无表情,接过胡婶手里的拂尘”啪啪啪”给自己掸扫了几下,随后回手一塞,便从他们面前闪身而过,径直回到后院自己房内。 严文宽叹了口气,朝胡婶摆了摆手:“去准备晚饭吧。给恬恬炖盅好克化的汤来。这孩子从早上忙到现在,饭也没正经吃上一口……” “啪啪啪……”话音未落,又有人来拍院门,孙伯去迎,严文宽则站在院中回身而望,来的却是方玉廷,身后不出意外地又跟着个挑担子的,这回是两大筐桃花。 严文宽在心里一拍脑门。这方家小子是不是有点儿实在过头儿了,怎么每次送他闺女东西都搞得跟上货似的。 方玉廷这人严文宽不是没考虑过,可思来想去却终还是觉得不妥。别的不论,只单说他曾亲手杀过人这件事…… 虽说是情有可原,而且皇上御笔亲判其无罪,可以他的识人眼力来看,这方玉廷从小成长环境恶劣不公,又没有个睿智妥帖的长辈引导,以致他性格极为偏激,却又心地单纯,不通世故。对严恬来说实非良配。若真与这样的人走到一起,严恬的以后人生大概会很累,身心俱累。 不过孩子还是好孩子。起码要长相有长相,要性格有长相的。严文宽决定委婉地把人打发走,就不留孩子吃饭了。 于是他只稍微顿了顿,便立马笑容慈祥地表示,两家虽是世交,但这不年不节的,真没必要老来送东西。方玉廷这做晚辈的心意他心领了,但东西还是拿回去吧。 呃,也不对,细算下来这方庸的儿子好像和他还是平辈儿…… 方玉廷只是清高孤傲稍显不通世故,但并不傻。严文宽这番话的意思他自然听懂了。 方玉廷垂眸,浓密而卷翘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黯然。他顿了一下,随后拱手道:“这桃花,还有上次的公鸡、大上次毽子,并不是送给大人的。也不是因方严两家世交情义而送的走亲礼,这些都是,都是送给严大小姐,想讨她欢喜,让她开心的。所以大人不必领情,也不必按高门世族的规矩客套回礼。”说着他忍不住抬头向院内张望了一眼,却再没能如上次那般看见个鲜活飞扬的姑娘笑着跑来,挥着擀面杖说莫折了公鸡的尾羽。 “呃……”严文宽没料到方玉廷说话会如此直白,一时竟接不上下茬儿。 方玉廷正色继续道:“玉廷大概知道大人担心些什么。那……也确实是玉廷的不足之处。可大人,能否,能否问问严大小姐的意思?且能否帮我带个话儿给她? “就说……我方玉廷虽命运不济,父母缘浅,又逢……坎坷,落破无靠。可我却知严大小姐并非如那些追名逐利、浅薄志短的庸人俗人,而是品性高洁,虚怀若谷。且小姐目光如炬,定也是知道玉廷是什么样的人。玉廷种种自是不堪匹配,可却自恃真心赤诚世上无人能及。若是小姐别的不论,只要赤诚真心,那玉廷满腔皆是,且只给小姐一人……” 说到最后,这位冷面郎君竟然难得地倏然红了脸,连脖子都红了个透彻。后面几句更是渐渐声如蚊呐,说完连头也不敢再抬,匆匆拱手行礼,转身飞一样逃离。 这…… 严文宽看着那芝兰玉树的背影,忍不住捋着胡子狠狠惆怅起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多么赤诚好看的少年郎呀!可惜,怎么就一言不和爱杀人呢……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刚走了个冷面俏郎君,后脚就来了个苦瓜脸大将。当秦主恩被孙伯引进门来时,站在院中尚未来得及回屋的严文宽当即就觉得孙伯领了块乌云进门。 他抬头望了望天,嗯,今日这天儿确实不怎么晴朗。好呀,春雨贵如油,秦大侠来寻仇。 秦主恩一进门便看见院中那两筐桃花,他不由得眼神闪了闪,却到底没问,而是挪开眼睛,拱手行礼。 昨晚到今日,他过得很不好,一夜未睡,也没正经吃什么东西。自己似乎生了病,恹恹地提不起精神,连呼吸都显得那么多余且累赘。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却唯有“严恬”这二字能瞬间在他漆黑死寂的心中炸开朵朵小小绚丽的烟花…… 他一定是病了,不然就是疯了!此时蓦然回首,心中颇有些五味杂沉。花花世界惹人醉,自己浪得太到位。于是,遭报应了! 还有,刚刚他来时远远地看见方玉廷从严家小院出来,那一刻的心情,怎么说呢,就像自己辛辛苦苦浇水,日日施肥捉虫,临了终于开花结果,却一个错眼儿没看住,就被别人摘了果子。自己的真心呢?!自己的辛苦呢?!难道皆付之东流?秦主恩想杀人! “严三叔,我想见见恬恬。”只这一句,便十分阴郁骇人。 严文宽眯起了眼睛。他料到今日的秦主恩定会与平时不同,却未料到他陡露锋芒会是如此的压迫冷冽。这样不可控,他当然不能让他去见恬恬。更何况,昨夜恬恬已表明想法。 “阿恩,”严文宽语气极为平静温和,却隐着千钧威严和极力压制。如一个和蔼的长辈用最平和的语气来娓娓告诫你最好不要胡闹,那份和蔼中暗示了背违的后果。“昨天的事恬恬已经告诉我了。无论她开始如何作想,如今却已决心放下。你也不必纠结,昨日已成前尘,莫要再纠结旧事。” “严三叔,”秦主恩抬起眼睛,无波无澜,并未如严文宽预料的那般赌咒发誓或有什么激越之举,他平静得有些过分,“我只想见严恬一面,只见一面。我有话要和她说。” 严文宽叹了口气:“恬恬亲口对我说过,她,不见你。” “不见?” “是,不见。” 秦主恩和严恬掺和方玉廷案件时,他曾试探过她。以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以他这个皇亲贵胄如履薄冰的现状来试探。当时她没有逃,他便对自己说,既然她此刻没逃,那么,她就再也逃不掉了! 她说放下?!怎么可能!秦主恩心中冷笑。他不会让她放下! “不!我要见她!”话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就如铁锤一个个砸了出来,每个字都是一枚冷硬的钉子,尖锐冰冷,直直被锤进了听者的耳朵。 秦主恩气势陡然一变,刚刚的平静掀起了波涛,满身的暴戾之气此刻似被极力压抑着,一触即发。 一旁的孙伯见此不禁心惊胆颤,赶忙悄悄去招来侯府那两个家丁过来镇场。 却未料,严文宽一介文人,此时面对这样一头喷火怪兽,竟毫不退缩胆怯。他挺胸向前迎上一步,态度坚定,语气铿锵,掷地有声道: “不见!” ------------ 第七十九章 柴门公子 秦主恩出了严家小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突然觉得好委屈,就像那两年襄宁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去冷月观修道或去宫里陪太后一样。 那时他还没有习惯,时常担心他娘会不要他了。这并非杞人忧天,他原就不姓秦。那时他常常想,若他娘真不要他了,那他可就真没人要了。真的没人了…… 秦主恩抬眼看了看天。要下雨了吧,天阴得都不透缝儿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咦?怪事!不过就是仰着头看了会儿天,怎么就这么酸呀?脖子也酸,眼睛也酸,酸得都快冒水了。可好在是仰着头…… 他慢慢蹲下身子坐到了石阶上。房檐外一声春雷,随后终是哗啦啦地下起雨来。这雨可真大呀,都扫到脸上来了,然后又打在心上,又冷又疼。 …… 外面下雨了。严文宽看着窗外,忍不住皱起眉,转身吩咐孙伯道:“那孩子刚出门,应该走不远。你快去送把伞给他。” 孙伯应了一声,赶忙出去,可不过片刻又折返回来:“老爷,不得了了,秦公子此刻正坐在咱们家门口哭呢。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给他伞,他也不接。我只好把伞就那么放在他身边……” 话未说完,严文宽便忍不住跺脚,口中念了句“冤家”,伸手抢过孙伯手中正滴水的油纸伞,转身冲进了雨里…… …… 后院,小珠此时愁容满面,一边看着她们家小姐了无生气地绣着花,一边回禀道:“……二人僵了半天,最终还是秦公子败下阵来。随后他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出了咱们家的门。这天儿不知怎的突然就下起雨来了,想必老爷也是不放心,赶紧让孙伯给秦公子送把伞去。谁知道,孙伯一开门,却见秦公子正坐在咱们家门口,望着房檐儿的雨哭呢……” “嘶……”严恬一针下去,立时冒出一个血珠子来,玛瑙似的,轻轻一颤便倏地把绷子上那块素白的丝绢染红了一块儿。 “哎呀,小姐!”小珠扯住严恬的手指,却见她只是木然地看着那再次冒出来的血珠发呆,似乎并不觉得疼。 “小姐,您可别吓我呀!”小珠在严恬眼前划拉了两下,说话都带了哭腔儿,也顾不得什么了,赶紧把严恬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了吮。 “您说您绣什么花呀?上次给愉少爷绣了双鞋垫儿费了多大劲呀?手指头上扎得全是小眼儿。您当时不就说,以后再也不拿针线了吗?上次是为了兄妹情义,没有办法。这次可是为了什么呀?” 严恬木木地转头,看了眼桌上的大齐律,声音没什么起伏:“心不静。书,看不进去。以为绣花能静下来。” 完了,小珠看着她们家小姐愈发想哭了。小姐这不会是傻了吧?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说傻就傻了呢?咦?这话说的!傻了的还有谁?嗐!不是还有此刻正在前院听老爷训话的秦公子吗?! …… 严文宽跑到大门口,连拖带拽地把正堵门嚎丧的秦主恩给弄了回来。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严大人深觉自己有责任该渡口活气给这小子。 若是他一个想不开,再半夜偷偷吊死在自家门口,别人不知,单他娘、他舅舅、他亲姥姥,这三位,随便哪位活剐了他都跟玩儿似的。他还想挣取走在严恬后头给闺女送终呢! 以前在洛州审案,严文宽总会对嫌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想你的父母妻儿! 可自从进京当了这个京兆尹,他如今每每都会对自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想想你的父母妻儿! …… “我与恬恬的母亲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书房内,严文宽与秦主恩皆换了干爽的衣服,然后一人被胡婶塞了碗姜汤,限时半柱香内喝完。此刻他看着秦主恩穿着自己年轻时的竹青儒袍,心中不禁感慨。 “这衣服便是她做的。”说着又忍不住一笑,“我年轻时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她做的。” “严夫人一定极贤惠。”秦主恩捧着姜汤,脸隐在灯影里,声音闷闷的,说不出的颓废沮丧。 严文宽笑了笑,“是很贤惠,也极聪敏。恬恬很像她母亲,却又不十分像。就说这女红针线,恐怕她就做不来。”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放下汤碗哈腰坐在炭盆旁烤了烤手,“这孩子,大概是被我惯坏了,不光针线上懈怠,胆子也大,主意也正,全然不像个姑娘家。小时候我只想让她恣意开怀过得顺心,却不想长大后她这性子却如何也扳不过来了。 “唉!恬恬一出生她娘就没了,她从没见过她娘,可却极爱听我讲她母亲的故事。大概是这些故事听得多了,渐渐地就有些魔障了。总是觉得这世上的夫妻都应该如我和她母亲那样。可,这世上人和人之间又何其不同。 “许是她后来终于知道了这些不同,却似乎晚了。她因此变得很偏激,对男子颇有些……偏见。” 说着严文宽忍不住看了秦主恩一眼:“恬恬对婚姻之事看似并不在乎,实际上我却知道,她只是将其想象得太过完美,于是便觉得这世间并无她所想的情爱婚姻,索性也就不去期待。” “可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完美的东西。您是知道的。”秦主恩执着地看着严文宽。 “是,我知道。”严文宽点头,随后却垂眸一叹,“可,昨天恬恬问我,以后呢?” “什么?” “她的意思是,往事已成云烟,倒不必纠缠。可将来却前途未卜,她却,不敢赌。既然有往日因,未必不能有日后果……” “她不信我?”秦主恩急急向前一探。 “你信你自己吗?”严文宽看着他问,“现在倒不必作答。我知道你此时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皆会是出自真心,真若金玉,坚比磐石。可过了今天呢?或者,过了一年,十年,二十年呢……你也会如今日这般?初心不变吗? “我知道我这是也像恬恬那般发了痴,太过不切实际。这样的男子凤毛麟角,如何就有幸遇见。可我愿意陪我女儿等,即使等不到也没关系,我尽量走在她后面便是。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十年,二十年后他还会如今日这般真心赤诚吗?那时他可还会有现下这般初心?秦主思跌跌撞撞地离开了。他不知道答案。 不!最初他不是本就抱着将严恬“掰过来”的心思吗?他的原话是,“不让纳妾?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一夜真是漫长呀。窗外的雨下了整晚,让人好生心烦…… 第二日一早,雨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混着水汽,清爽异常,让人不禁精神一震。 可严恬并没有同老父亲一样,被这雨后的春日清晨振奋了精神。而是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儿蔫头耷脑地跟在严文宽身后。 唉!二十四孝好爹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那可真不是个东西! …… 刘三乔一案陷入了僵局。虽说赵独眼儿似乎是凶手,但却并无人证物证。只有刘王氏的指证和那个子虚乌有的传闻。 按照严氏父女本心,既无证据,就应先把人放了。可这案子似乎又不是完全没有证据。去年年底,鲍营柏审的那两件“见鬼”的案子就是线索。 故而,今日一早严文宽带着严恬亲自去察访两起“见鬼”案的报案人,吕大力和孙范。 吕大力确实去了南方,家中只有他媳妇儿一人。问她男人贩布何时归家却是一概不知。 至于孙范,因据说身患重病且极易过人。严文宽原不想让严恬跟着。却不想这丫头死犟死犟的,根本劝她不动不说,还好悬没被她给劝说动了,让严大人留在家中…… …… 雀儿桥胡同里住的人都小有家资,和吕大力住的那小商贩聚集的东市不同,这里院落整齐,邻居也友善安静,是京城中颇能住得的地方。 严氏父女按照卷宗记注的地址兜兜转转找了过来。谁知尚未找到孙范的住处,却于一户民宅院外,和正开门出来的方玉廷碰了个对脸儿。 “严大人!严大小……严少爷!”方玉廷有一瞬的意外,随即便欣喜若狂。他急忙上前,却又猛然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妥,于是惊喜中便带了一点儿手足无措。“你们,你们可是来找我的?” 他就知道!当严大人将他那番话带给严大小姐后,她必然会见自己!他已然一无所有,唯剩下这满腔赤诚和一颗真心。如果他没有看错,严大小姐绝不是庸俗之人,定不在乎什么钱财权势,但她一定在乎这一颗真心。 可惜,这一颗真心随即便遭了霜打。 严恬看着他眼中并无波澜:“呃,方公子?您,可知道这附近住着一个叫孙范的人?他曾来京兆府报过一桩“见鬼案”……” 方玉廷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原来是自己想岔了。可他却也并不多纠结,想了一会儿,点头道:“确有这样一个人。” 随后看到严氏父女交换眼神似若有所思,不禁忽而一笑,若梨花映水,风华无双:“方某在军中乃是斥候营校尉。若有用得着之处,请尽管直说。方某义不容辞,定尽心尽力……” ------------ 第八十章 世族豪奴 戚兰风和白絮没料到家里会来客人,更没料的这客人竟会是严文宽和严恬。一时间二人颇有些手忙脚乱。 之前因平国公府的案子,这两人和严文宽也算“熟人”,故而再见面时难免有些尴尬,好在还有个严恬在场。 于是上了茶后,戚兰风和白絮就开始围着严恬打转儿。一会儿端点心,一会儿送蜜饯,拉着严恬的手上下打量,没话找话,边看边笑,颇有点儿婆婆相看儿媳妇的意思。弄得严恬脑袋发懵一时也手足无措起来。 严文宽自然也是第一次经这阵仗,看着眼前这三个女人一台戏,他一个看戏的都替台上这三位尴尬。 方玉廷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再这样下去严恬有可能撑不住呀! 咦!别看他呀!严文宽望向房梁躲避着女儿投来的求助目光。闺女你自求多福吧。为父的可以为你提供除帮助以外的任何帮助,但帮助是真不行!挺住! …… 方王廷不愧出身斥候营,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回来了,且将孙范的事摸了个清楚。出人意料,孙范并未得什么重病。 “此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平时倒并没有什么正经营生。但他父亲是户部钱库的司库小吏。平日里一家子靠着祖产和司库的饷银倒也相当过得。 “刚刚我潜在他家屋顶查探,不想竟见孙范本人正在院中溜达,脸上全无病容,身上也无病态。不过,只片刻便见他媳妇儿出来叫他回屋,道,‘我表哥不是让你别出屋吗?躲过这两天就好了。’那孙范却似颇不耐烦,只道,‘我又没出大门,只在院子里遛达。’却到底还是回屋去了。 “方某当时便觉此事蹊跷,于是又顺便出去转转打听了一下孙范妻子的娘家。据说这孙杨氏的娘家也很有些根基,其父兄在各衙门口皆做差吏。且这一家子于这行上不光颇有传承,还十分愿意与同行联姻。孙杨氏的母亲杨臧氏家中便也是世代为吏,毕竟这差吏衙役皆是子承父业无需科考。孙杨氏口中的表哥想来便是她外祖臧家的亲戚,却不知让孙范装病的目的……” “你说什么?孙范妻子的外祖家姓臧?”方玉廷话未说完,便见严恬猛然起身,随后转头看向严文宽。“这臧姓实在稀少!父亲,女儿心中突然冒出个猜测,若是按此猜测细细捋顺……”严恬低头想了想,再抬头时目光炯炯,“整件事似乎就能串上了!” 严文宽亦眯起眼睛捋髯想了片刻,随后点点头:“只是,还有几点需要证实……” “还需要查证什么,大人和小姐只管对方某说!方某别的能耐没有,但这乔装打探、套取消息、侦探敌情、暗潜盗密等等斥侯的营生,我倒是个行家!我若说是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方玉廷虽听不懂父女二人话中的机锋,但却知这事定十分要紧,忍不住立时再次请缨。 “这……”严文宽却有些犹豫,“如今这状况确实不太适合惊动京兆府中的差役。”他站起身,踱步来到方玉廷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你籍属军中,并非官府之人。如此行事……恐怕不妥……” “方某现已停职,且并未接到上谕让方某官复原职或另有安排,其实并无不妥。”说着方玉廷转眼去看严恬,“我虽不知二位所说之事的来龙去脉,但想来定是极为要紧。严大人又说‘不太适合惊动京兆府中的差役’,那此事便没有人比方某更适合协助大人的了!希望大人和……小姐,不要推辞!” 许是看向严恬的时间太长,说到最后,方玉廷竟忍不住脸上一红。刹时桃花映面,竟分不清是这人面更艳,还是桃花更红。 严恬虽不是花痴,可美男在前,且眸如幽潭笑意盈盈,面若桃李情意切切。饶是再老成持重,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六岁少女。知好色则慕少艾,并不单单仅指那些少年郎。于是此刻她的心突然似被什么撞了一下,随即脸上莫名就飞起两朵红云。 严文宽见此忍不住皱眉,当即甚煞风景地咳了起来。未想这咳声竟又把屋外的人给惊动来了。白絮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已至晌午,还望大人和小姐赏光留饭。粗茶淡饭聊表心意,贵客莫要嫌弃。” “切莫客气,我们并不想过于叨扰……”严文宽赶紧推辞。 只是他话未说完,却忽见白絮正色道:“严方两家本是世交,大人如此生分,可是……嫌弃方家现已衰败?” 果然是世族豪奴,开口直呛人肺管子。严文宽立时又咳了起来,这回是真被呛着了。 白絮也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从她一介奴仆口中说出着实僭越,可这却实在无法。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廷哥儿委实是个不通庶务的。方氏已凋零至此,将来唯有靠廷哥儿才能立得起来。那么,一个好妻子的扶持便至关重要。 这严家小姐虽然女扮男装,可第一眼见时她就十分喜欢。以她活的这把岁数来看,这位小姐谈吐文雅,不卑不亢,且对她和戚兰风全无轻慢之意,教养极好。若廷哥儿有幸得之,将来方氏一族翻身有望。 所以她才使了个激将法。若能让两个孩子有机会多接触接触,那这个恶奴她当也就当了。只是,她忍不住又有几分心忧,严家大小姐似乎对廷哥儿无意…… 严文宽和严恬到底还是留下来吃了午饭。毕竟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转身就走还真的挺像看不起人。尤其方玉廷今日还帮了大忙。 席间三人颇有些尴尬。严文宽这满腔忧虑一片慈心简直诉说无门,只觉得为了女儿愁得华发遍生,心力交瘁。严恬这两天因秦主恩之事本就受了点儿刺激,此刻闷闷的,并不怎么愿意说话。 唯一真正开心的恐怕就只有方玉廷了。他又记起师傅和白嬷嬷之前的叮嘱,‘务必要尽地主之宜招待好客人’。于是这顿饭简直用尽了毕生所有热情,把原本冰块儿一样的自己给彻底点燃。除了客套地让酒让菜,竟然也开始没话找话起来。 “那个,大人……小,小姐,请用,莫要客气,莫要客气……” “……” “不……不知大人这一向,身体可好?” “身体康健?甚好,甚好。” “……” “不知,小姐最近一直,一直读什么书?” “大齐律?甚好,甚好。” “……” “不知,府上,府上一切可好?” “都好?甚好,甚好。” “……” “不知,呃……咳,之前方某送去的那二十只公鸡,可还好?” “不好?都被吃了?啊……甚好,甚好。” 躲在门外偷听的戚兰风和白絮忍不住捂眼,连 她俩此刻都尴尬得天灵盖儿发麻,也不知席上那对父女此时做何感想? 席上这对父女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吃饭还是还是在报案。对面这位判官,您真的不需要拿笔记一下口供?莫不是想替那二十只公鸡申冤? “世侄不必太过客气。”严文宽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方玉廷进行下一波更尴尬的寒暄前果断引开话题。“世侄探查的本事颇高,难怪年纪轻轻便能在军中统领斥候营。” 说到自己在行的事,方玉廷终于变回了一个正常人。他先是不好意思地垂眸一笑,立时波澜乍起,风华无双。连严文宽都忍不住看得一呆。 “玉廷十五岁参军,虽生性木讷,却,也算心细。虽不善与人相处,但每每暗访时,不知为何所探访的妇孺皆十分愿意配合。故而探查蛛丝马迹倒似比平常人更容易一些。再加上玉廷自诩武功不错,因而隐踪匿迹,暗中监察也算在行。所以于斥候这一行上倒颇为得心应手。”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紧接着又道,“刚刚大人与小姐所说之事似乎十分要紧,想来必涉及判疑平冤、案情真相。廷虽不才,但也知道什么是大义公正,更何况大人和小姐……还帮玉廷查明冤情。若大人有用的上玉廷的地方请尽管开口。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脸上又是一红,偷眼看了看严恬,“并不是为了什么个人情义。而是为了这天地间的明公正气!”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严文宽捋髯点了点头。以他对方玉廷的了解,这番话应该不是什么虚伪高调。此人虽性子孤拐却是赤诚直率。而如今这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很多人是不能再信了,也不能再用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严恬,见女儿也正在看他。为了这天地间的明公正气,也为了那枉死的冤魂,方家小子,恐怕这件事还真要劳烦你了。 “说来,原是这两日新报到京兆府的一桩人命案。”严文宽道,“只是此事为免打草惊蛇,恐怕得隐密行事。可否,请玉廷去探查一个叫吕大力的布贩。” ------------ 第八十一章 陌上谁家少年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春日午后的京城,鲜妍明媚又满是烟火气。街边黄茸茸的嫩柳,民户门前一簇簇的淡紫色不知名的小花,酒家店铺外摇曳的各色幌子,都沐着春风暖阳,连空气中似乎都有一丝丝惬意的欣喜。亦如方玉廷此刻的心情,躁动却又十分欢喜。 他落后严文宽半步,与严恬并肩而行。这样的同行似乎是第一次,却又恍惚间不知何时曾有过似的,否则那鼓噪慌乱的心为何又仿佛能寻出一丝安适舒畅来。 街上这一行三人颇有些扎眼。那年长的虽已近不惑,但依然玉树临风,仪表不凡,是个切切实实的中年美男。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两个的翩翩少年郎更是芝兰玉树,相貌出众。 尤其那个身材高大的,姿容秀美,风华无双,龙行虎步间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引得街上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皆频频偷眼来看,更有那胆大的,竟故意走到跟前驻足而观。 此时此刻,方玉廷却心无旁骛,只一心一意地看着身旁的严恬。严大小姐今天似乎不太开心,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气氛欢快一点儿呢?可他并不擅言辞,更不擅长活跃气氛…… “方公子。” “啊?啊!” 严恬的声音猝不及防,方玉廷觉得自己此刻这呆头呆脑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心中不禁狠狠懊恼。为补救,脸上不禁比平时更郑重几分。 “小姐请讲。” “严恬忽然想起一事,此刻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能否相助?” “小姐尽管直言,方某,定全力以赴!” 许是觉得方玉廷此时那宛如上战场前立军令状的郑重态度颇有意思,严恬终于忍不住微微展颜,挑唇道:“可否请公子有时间再去关照一下驴儿胡同的赵独眼儿家?” “好!方某定不辱命!” 呃……就这么一口答应了?也不问前因后果?严恬颇为讶异,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这少年。 方玉廷见状心中明白,不禁抿唇一笑,“小姐如大人一样,中直公正,且为人良善,心怀他人。小姐又用了‘关照’二字,想来定是那户姓赵的人家有了什么难处。小姐所托,莫敢不从,更何况是助人之事。” 这人!还真是……率直赤诚…… 想想还是应多解释两句,于是严恬道:“托请公子所查的吕大力、孙范二人其实都与近日一桩命案有关。该案嫌犯已关入大牢,可他尚有一未出阁的女儿独自留在家中。其又与苦主是仅一墙之隔的邻居,恐怕这姑娘的日子会十分艰难。且此案疑云重重,背后似另有隐情,说不定藏着个天大的冤枉! “正因该案现下情势未明,而严恬和父亲周围的人……又鱼龙混杂,良莠难分,实在不知底细,故而一时不敢露出半分行迹,只怕会打草惊蛇!严恬这才想起托请方公子关照一二,起码让那姑娘近段时间先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后面的话严恬顿住了。只因对面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中突然起了粼粼波光,浮动在涟漪般慢慢漾开的笑容之上,似春水碎金,似蓝河月影,这世间最细腻的工笔也难勾画出那样如水如云如一袭翩跹水袖般的线条,最墨彩飞扬的写意也难挥洒出那样似风似雾似远山寒月般动人心魄的神韵。少年美如斯,终不负这绮丽华年…… “你认识那赵氏女?”方玉廷并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看来是什么样子,他只是这样眉眼挂笑地去问严恬。以前他极少笑,最近却极多。 “并不认识。”严恬似乎被蛊惑了,一时间只觉得除了这眼前人的笑容其余竟皆白茫茫一片。并不知该想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只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从口中飘出。 于是那眼前的华光溢彩立时又更加耀眼了几分,连方玉廷的声音中也浸满了欢喜和赞叹:“你,果然至善!我何其有幸,能与你相识……” “……” “咳,咳,咳,咳……”可怜走在前面的老父一片慈心,可最近仿佛身体不健,咳得愈发多了。 严恬猛然惊醒,她垂下眸子继续前行,心中却忍不住自嘲一笑:现在终于知道了,古时那些沉迷美色的昏君原来竟也“情有可原”!果然美色误国呀! “我的字是‘一弦’。” “什,什么?” 美色完全没有身为美色的自觉,既不像妲己那样骄纵狂妄,也不似褒姒那般冷若冰霜,似乎极平易近人,且没话找话。 “我是说,我的字。是,‘一弦’。你以后,可以,可以叫我的字,倒不用一口一个‘方公子’……” 严恬:“呃……” 严文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方玉廷心中有些奇怪严大人的身体状况,刚刚吃饭时不是说康健得很吗?不过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字取得奇怪?” “呃,没有没有。” “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可我十五岁那年白嬷嬷找到了我,告诉我身世后,我才知道父亲给我取字‘一弦’的深意。” “嗯?”严恬再次转头去看方玉廷,她没料到方玉廷还会卖关子,更没料到这关子对自己竟还挺有用。 此时严玉廷脸上的笑容已然尽收,他默了默,方才说道:“因为我娘的名讳是柳氏华年。” 严恬不由得心中震动。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这也许是方庸能给发妻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浪漫与怀念了吧…… 三人一时安静下来。并没有人说什么感人至深的话,可空气中却流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方玉廷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起两位嬷嬷教过他要“哄姑娘开心”,于是扭了扭手,又道:“我以前一直想,多亏我娘只生了我一个。若是,再有个手足,那我父亲岂不是要给他赐字‘一柱’?假若是个弟弟倒也勉强使得,可若是个妹妹,那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他竟还会讲笑话!这就如稚子长到五岁方才学会开口说话,无论说了什么,周围人必要大加赞赏鼓励才是正理。更何况这位万年冰山偶尔讲的这一回笑话也确实可乐。严恬忍不住“噗嗤”一笑,算是这几天来难得的真正笑颜。 方玉廷见此心中高兴,不由得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四周又流动起快活的空气。 …… 四周的空气陡然结冰,秦主恩站在严家小院门口,远远看着严文宽身后,严恬和那个方玉廷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几天来一直罩在他头上的那片乌云,立刻风住雨歇,然后改下起了鸡蛋那么大的雹子。 这事儿后来还是被他娘襄宁长公主知道了。到底是亲娘,当时就语重心肠地宽慰他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自己浪得知己满天下,还想能一直江山美如画?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要不让你受尽苦悲,你怎会知道真情可贵?! 严恬这丫头,真是相当可以! 不过此时此刻,秦主恩还尚未接收到来自他亲娘那份沉甸甸的母爱,暂时还能勉强保持情绪稳定。 可严恬却在看见秦主恩那一刻,原本刚浮到脸上的那点儿笑影儿立即荡然无存。她垂下眼帘,草草福了一礼,便转身匆匆进了严家小院,徒留身后三个男人一起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而又大眼对小眼地互瞪。 其中一对儿的目光,那彼此是相当胶着,简直天雷斗地火,一路火花带闪电!严文宽站在二人中间,大晴天感受着电闪雷鸣的快乐。若被雷劈,也算渡劫!谁让他前世不修,今世的小棉袄四下漏风。 他有心离去留这俩货在这儿随意发挥吧,又怕二人真在自家门口发挥超常再闹出个把人命,那他们老严家可就满京城出了大名了! 严文宽先看了看似杆长枪一般杵在地上的方玉廷,又看了看似另一杆长枪般杵在地上的秦主恩。两杆长枪皆腰身笔直,浑身绷紧,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很好!这要是火拼起来,恬恬就真能如愿地麻溜儿出家了! “玉廷、阿恩。”严文宽上前一步隔开两人的视线。“时候不早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刚过正午的太阳。“都早些回家吧!” 二人未动。严文宽觉得站在中间的自己似被四道利刃扎成了漏壶。他转头看向方玉廷,目光坚定,直迎冰刃!片刻,万年冰山终是松动,垂眸收回锋芒,缓缓拱手,行礼告退,转身前却仍不忘隔空向敌手发出冰刀数枚。 见终于劝走一个活祖宗,老父亲心中暗暗擦了把汗,随后转头迎战另一个。呼呼喷火的牛魔王到底没敢火烧严文宽,却转瞬眼中又水雾氤氲,如昨天那般满面委屈。 严文宽心中一软,不过,没有后退。 最终,秦主恩拱手行礼,未能说上一言,便铩羽而归。 武林高手严大人,以一敌二,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 “要不……我让全京城的叫花子去把严家小院儿给围了?” 长公主府内,大福、二禄、三寿,三人三个板凳,排排围坐在秦主恩的床前。看着床上双目无神直挺挺仰面躺着的头头儿。三位觉得,若不哭上两声似乎不太应景。可若真哭了又似乎很难收场…… “搅得家宅不宁,吓着恬恬怎么办?”秦主恩眼珠不动,说话有气无力。 不必哭了,他们家九袋长老还有气,只是不多而已。 “要不我派人趁其不备,烧了他家的柴垛?将严大小姐逼出来,您不就能说上话儿了吗?”二禄献计。 “水火无情,若是恬恬因此受伤怎么办?”秦堂主气若游丝。 二禄觉得问题不大,起码还有口游丝不是。 三寿挠了挠头:“呃……我,我倒没什么好招儿。要不,要不您去求求皇上,撤了严文宽的官职,再随便按个罪名?她要是成了罪臣女,您不就有机会英雄救美了吗?那些什么‘救风尘’的戏文不都是这样吗?!翩翩贵公子援手落魄佳人……” “以后少看这种戏!”床上半死不活的秦大侠说话终于有了点儿中气,大概是被气活过来了。“先不说皇上圣明,你这假公济私陷害忠良的损招儿纯属找死!只说若是真成了,以恬恬的性子,爷我的寿数也就到头儿了!我还娶她为妻?她取我狗命还差不多!!” 三寿点点头,还得是优秀的自己!作为公子身边第一心腹,治病救人的重任这不就落在了自己肩上?关键他还真就妙手回春了!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低头跑了进来,俯在大福耳边嘀咕了几句。大福脸上立时变颜变色的,觑着床上的秦主恩小声跟那小厮说:“这个时候,她不找死吗……” “怎么回事?”既然被三寿回了春,秦主恩也就耳聪目明了起来,他歪着头恹恹地问了一句。 “那个,那个,咳……”大福搓了搓鼻子,“红袖寻到我那儿,问爷,能不能见她一面?” “不见!!!”中气十足,声震屋瓦。 行,这回不用争了。真正的妙手回春应该是佟大福才对! ------------ 第八十二章 门外妓 刘三乔案案发第三天,从最初疑云重重毫无头绪到现下云雾渐散初露端倪,方玉廷在这其中属实帮了大忙。 可,有些疑点尚待查实,而凶手的动机也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于是,这日严文宽和女儿定好,一早便去赵独眼家查访,许是能寻出凶手杀人的真正动机。 严恬扮起男装已是轻车熟路,且自诩手法娴熟挑不出破绽。可不想一出大门却仍被人给一眼识破。 “您可是……严大小姐?”大门口,一个头戴幂篱手提瓷坛的女人不知从哪儿倏然闪身出来,并直直迎上严恬,“奴家有件要紧的事,可否借一步单独与大小姐说话?” 严恬十分惊讶,而严文宽则反应极快,闪身挡在女儿前面,满脸戒备,语气颇为不善:“既认识本官家眷,想必也应知道这里住的是什么人!你一无拜贴,二无引见,就这样冒然上门堵人,实在无理!且你幂篱遮面,实在不知是何许人也。更不知是善是恶!如何就信你口中的什么‘要紧事’?!” 严文宽身上颇有官威,如此几句气场大开,那女人被这气势震慑,不禁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立石阶之下,手足无措,极为尴尬。 可饶是如此,她却仍强撑着没逃,反而颤巍巍抖手将幂篱揭起,道了句,“是奴家轻狂了,忘记展露贱容,二位勿怪。” 幂篱下一张娇媚的俏脸,桃腮樱唇,杏眼含情,虽有惊慌之色,却平添了一丝楚楚可怜之态,真真是个难得的美人! 严恬皱了皱眉,这女人她有印象。那天同秦主恩立于墙下说话的就是她!既然如此,那这女人的身份也就清楚了。 严恬眼力不错,来者正是红袖。 红袖此刻的畏惧瑟缩并非故意做态,实在是堂堂掌管京畿的京兆尹大人官威骇人。尤其严文宽刚刚那满眼戒备地厉声一喝,除了让她当即浑身颤栗冷汗直冒外。也让她心中明白,这位大老爷应该已经察觉自己是个什么人了。 说起来,作为芳满楼的花魁,她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绝不是个畏缩怯场见识短浅的。而四品京兆尹和之前的一些恩客相比,也并算不上是个什么“大官”。她之所以如此胆怯,完全是因为今日之行有着天大的不妥!如红袖这样的一个下九流的妓子,是绝不该自己贸然寻到官员府上的,并还在门口当街堵拦官家小姐!如此毁损千金小姐的闺誉,便是现下立马将她当街乱棍打死都不为过! 当然,那些贵人老爷们也有不少曾派人去楼子里接她到府上作陪唱曲儿。可走的却不过是下人们进出的角门,见的也只有前院的爷们儿,当的自然是供人取乐的玩物。 红袖心里明白,她一个玩物,没人会拿她们的命当人命。有多少姐妹前一刻还在和王孙公子温柔缱绻小意温存,后一刻却因一语不慎触了霉头。挨顿毒打都是轻的,更有甚者就再也没能回来…… 老鸨子不过当着她们的面儿假惺惺地掉上两滴眼泪,转身就又欢天喜地地送去别个姑娘…… 她们不过是个玩意儿,若寻到个靠山也许还好些,却终不过只是个有靠山的玩意儿罢了。可,玩意儿也是要活下去的…… 红袖稳了稳心神,努力挂起一张笑脸。她今日原就做好要受尽羞辱的准备。羞耻心这种东西对她们这种人来说就是个笑话,别人的尊重那更是摘星揽月一般的奢望。 她捧起手中的瓷坛,躬下腰身,极力卑微恭敬:“这时节桃花正好,喝些桃花酒也算应景。这是奴酿亲手酿的桃花酒,还算可以入口。前两日不知是小姐尊驾,奴家多有冲撞,特来陪罪。” 芳满楼花魁红袖姑娘亲手酿的桃花酒,千金难求,多少王孙公子捧着金锭却讨不到一杯。且酿这酒确实费心费神,用去年的桃花精酿细心窖藏一年方可入口。红袖知道千金小姐们都不喜金银俗物,但极爱好风雅。而她也确实拿不出那些金银俗物,唯有这酒还算风雅。 可是,她却实在不知,千金小姐的风雅却和男人们的不同。公子哥儿们追逐的风花雪月,在闺阁金质们看来也许是污臭不堪。便是她们这样的人碰过的东西都要砸碎扔掉的。红袖生于柴门小户,自小长于泥潭污淖,整日迎送皆是男子,她自然不会知道。 四周忽而一静,空气有一丝尴尬慢慢弥散开来,红袖有些不知所措,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事。 “哟!这不是芳满楼的红袖姑娘吗?”身后忽而传来一个粗鄙轻佻的声音。 笑容迅速凝固,红袖如闻魔音,顿时面若死灰,僵在原地。 严恬看在眼里,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臧高升看了眼立在台阶下捧着酒坛子的红袖,心里莫名的解气。看样子这芳满楼眼高于顶的花魁娘子今日是吃了憋。不过是个婊子罢了,平日里趾高气扬,还真把自己当成盘儿上得了席面的菜了?!若不是有恩爷护着,他花几个钱也能睡上几日。 今儿看这架式是亲自上赶着来奉承的?想来定然也是为了恩爷。也是!臧高升又偷偷瞥了瞥严文宽身后的严恬。这自古小婆的生死皆握在大婆手里。莫不是都上赶着讨好奉承。只是她红袖也配当恩爷的小婆?!不过是个楼子里的妓女,破烂货一个,还真做起了进公主府的春秋大梦! 想到这儿,臧高升又咧开了嘴,露出他那副招牌的缺牙笑,一路小跑地跨上台阶,先俯身冲严家父女打了个千儿,随后矮着半截身子扬脸儿谄笑道:“给老爷、小少爷请安。今儿一早可是要去衙门里?刘三乔的婆娘这两天日日哭闹,吵着要衙门快些结案,好让赵独眼儿给她男人偿命。小的也被她闹得发烦,跟她说让她好生等着,大老爷自是包公在世,明镜高悬,这两日就会给她一个公道。 “早上我一起来就想,老爷和小少爷今日定然要急着上衙门审这案子。路上会不会有个什么支使呀,万一想使唤个人又不得力可怎么办?故而特地跑过来伺候。不想竟在这儿碰上了红袖姑娘!我们原也是熟人……” 严文宽沉下脸来。臧高升立刻识趣儿地闭上了滔滔不绝嘴,眼珠儿一转便明白了严文宽不高兴的原因。这可是京兆尹大人的府邸,且府中只有一位千尊万贵的小姐,又出身侯府,真正的名门望族,竟被一个妓女晴天白日地找上门来,那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大老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甚至定安府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自己在大街上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出红袖的家门名号确实十分不妥!臧高升在心里小小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一看见老熟人可怎么就得意忘形了! 于是赶紧拿话找补道:“想必是恩爷特意让,让人来送桃花酒请小少爷尝鲜的吧。老爷、小少爷有所不知,这位酿的桃花酒可是京里一绝,远近闻名,多少人拿着金锭都买不到的。一看恩爷就极疼小少爷……” “好了!今日本官要带家眷逛逛这京城,并不去衙门,你且回去吧!”臧高升此行目的一望而知,无非是想催促着赶紧给赵独眼儿定罪。严文宽心中不禁冷笑。 可这一口一个“恩爷”却着实让人心烦。他看了女儿一眼,见严恬面无表情,忍不住心疼,于是一甩袍袖打断了臧高升后面就要奔涌而出的马屁。 “是,是,是。老爷进京这些日子实在操劳,竟没带着小少爷好好逛逛!原是应该歇上两日,看看这京里的风光的。”臧高升点头哈腰,心里却会错了意。这上官老爷怎么就如此烦躁,连恩爷的好话都听不得了? 嗨呀!他突然自以为想通了关窍,在心里一拍脑门,自古妻妾和睦都是狗屁,死敌还差不多,更何况这还是个楼子里的野花!以恩爷对这位千金小姐的心思,红袖近日里定被整治得很惨,这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巴儿巴儿跑来伏低做小地献殷勤。 自觉参透的臧高升立时换上了另一副嘴脸,他先斜乜了一眼红袖,随后嗤到:“这酒确实不是小少爷这样尊贵人喝的。也不知是脏是净是香是臭。便是这坛子,既然被腌臜人拿过了,小少爷自然连碰都碰不得。这门口的地也是,自是要洗上三遍。老爷、小少爷莫急……” 说着他又哈腰冲着台阶上面腆脸笑道,“小的一会儿就去衙门里叫上一班兄弟,抬水来洗地。” 转头又把脸一抹,再次摆上一副鄙夷之色,斥责红袖道,“真是!什么狗一样的东西都敢到贵人面前露脸?!仗着自己长了个狐狸样儿就想上赶着来当狗?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什么臭烂东西!这酒,拿去扔了也罢!免得污了我们小少爷的眼!”说着就要劈手去夺。 红袖自始都低着头,木然地站在原地,任由那些羞辱迎面砸向她。她原本就是来受辱的,只要严大小姐出了气,恩爷的气也就消了。那么紫衣或许就有救了。 “慢着!”一个声音敲金击玉。 红袖僵硬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立于自己面前严恬。 春日的晨辉下,那个扮成小小少年的姑娘冲她粲然一笑:“这酒是你亲手酿的吗?一定好喝。我想尝尝!” 严恬一直不明白,若男人寻花问柳,有些女人不去教训那男人,怎么反而对女人大大出手。男人造的孽,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一概都要女人来背?! ------------ 第八十三章 风尘侠 今日是红袖这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从大门进府,第一次与一位千金小姐对坐,第一次有下人给她真心恭敬地上茶而没用鄙夷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让她恍惚间生出一丝错觉,自己仿佛也算是个人…… “姑娘说找我有‘要紧事’,不知究竟何事?”宾主落座,严恬开口问道。 臧高升来这儿的目的一目了然,可这位红袖姑娘的目的却不怎么好猜。 “奴家……”她哪有什么“要紧事”?!她不过是来这儿主动受辱,让严大小姐消气,让秦主恩消气的。“那日……奴家并不知严大小姐在公主府上做客,便擅自寻去,冲撞了大小姐。这事儿让恩爷……哦,秦公子,生了好大的气。听说还让两位生了嫌隙。此事皆因奴而起,奴家心中十分惶恐不安,故而今日特来向小姐赔罪。那日……秦公子事后并没有去……我们那里。且,自从小姐随严大人进京后,秦公子就再没有去过……。奴家除了那日外也从未见过公子爷。大小姐真的不必因为这事生秦公子的气……” “红袖姑娘。”严恬并没有从红袖的脸上看到因与秦主恩相熟而刻意显露的炫耀或挑衅,反而只看到了为难和惶恐。这位还真是郑重其事地来道歉的。可,她却并未犯过什么错。严恬觉得有必要解释几句。 “你不必为难,这与你并无干系。此事……” 话说一半她却突然顿住了,只因实在无从解释。是说她和秦主恩本就毫无关系?还是细说她那点子不被世俗所理解的痴意?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有些事这世上或许也只有父亲才能理解。 “此事并不要紧,姑娘也不必自责……” “不,不!这事十分要紧!秦公子因为此事生了好大的气。小姐若不消气,秦公子定然也不会消气。只要小姐能够消气,要打要罚任凭处置!”红袖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严恬火气未消,仍耿耿于怀。于是说到激动处起身便要去跪严恬。 “你这是做什么?!”严恬吓了一跳,连忙和小珠上前扶住她。 “红袖今日乃是来真心来赔罪,并非有意轻狂。小姐若是不信……红袖,红袖愿长跪不起以表诚心。” 严恬叹了口气,这姑娘怎么还犯起轴来了呢?她斟酌了一下,虽不知对方能否听懂,但还是尽量向她解释道:“此事和别人的无关,原因在我。就如……我喜欢一边荡秋千一边吃红豆糕,看着云,吹着风,远处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可有一日却不让我荡秋千了,也不让我看天上的云,吹外面的风,去看那无边无际的田野,只给我一堆吃不完的红豆糕。若如此,即使是京城彤翠楼里最好师傅的手艺,我也不会开心,也不会要那些原本爱吃的红豆糕……” 严恬看了眼红袖,见她低头恭谨聆听,似若有所思,忍不住苦笑,“这比喻可能并不贴切。你也许听不明白……” “不,红袖虽然愚笨,但大小姐的意思却勉强能听懂一二。大小姐是说秦公子便是那红豆糕,小姐并非不喜欢,只是,只是有比这红豆糕更重要更喜欢东西。可选了红豆糕却要放弃那更重要更喜欢东西。所以大小姐宁可以后都不吃这红豆糕了。” 严恬未料红袖竟有如此悟性,心中惊讶的同时也不免开始对她审视几分。 “红袖斗胆猜测,那更重要更喜欢东西,或许是小姐的自在心气儿,或许是小姐自小的矩规忌讳。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们总是有极多的矩规和忌讳。有人一辈子只用梅花上的雪泡茶喝,其他的水皆不入口。有的从不碰金银之物,只觉俗不可耐。小姐的规矩和忌讳想必定极重要。而秦公子又似乎不合小姐的规矩,或是犯了小姐的忌讳。 “可,小姐是那日看到红袖后才决定‘不吃红豆糕’的,那么如此说来……这忌讳定是红袖了!全因红袖才让小姐和秦公子生出嫌隙,红袖简直罪该万死!但红袖之前所说确实千真万确无半句虚言。秦公子自从得遇小姐便一心一意,再未去过那些风花雪月之地。我们这些人,也不过皆是公子王孙们取乐的玩意儿罢了,大小姐真的不必往心里去!也不必拿我们当真。” 得!这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话说前半段时严恬还惊讶于红袖的悟性,等说到后半截时怎么又回到了原点。严恬颇觉得头疼。 “你这话对,也不对。”严恬不想再和她绕来绕去,“我确实有些不为世人所容的怪癖,说了你或许也不会明白,便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明白。我若嫁人必要找一个能‘公平’待我的男子。我对他忠贞,他便对我忠贞。我对他信任。他便对我信任,我对他尊重,他也对我尊重。女子于这世上确实孱弱,可我却不想以一个弱者的姿态一生依附于一个男人。若将男子比作一棵树,我却不愿做一枝攀附其上的藤,必要做另一棵树才好。与他并肩,同面风雨,共迎阳光。我们相互支持,也能各自生长。若找不到这样的男子,我便不嫁,只一个人当一棵树便好。” 红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时消化不了这番惊世骇俗之言。她并没有完全听懂,可她却隐隐觉得严大小姐似说了一番很了不起的言论。 “而姑娘刚刚所言,也让严恬十分难过。这世事确实不公,有人生于富贵,有人却陷于泥淖。姑娘或许也可以不必自轻自贱,人就是人,即使陷于泥淖也可以尽量活成一枝莲才好……只是,这样却甚苦!姑娘……姑娘不必在意严恬所言,只遵着自己的想法便好……” 说到最后,严恬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十分不妥。她不是红袖,无法体会红袖的苦,又有什么资格去教她怎么活?是她唐突了!她是何其幸运的,生于富贵之家,又有一位开明且疼爱她的父亲。她可以肆意说些“公平相待”的惊世之语,可以选择自己想活成的样子。便是父亲百年之后,即使她不嫁人也会有家族庇佑。可,越到底层却越没有选择。红袖她们不是不想当人,而是不能。 红袖落下一滴泪来,此时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觉得严大小姐的话很了不起。这位小姐竟然天真地想让天下所有的女人都当人,和男人一样的人!也包括她!真的是,真的是,太傻了! 还有,严大小姐刚对她说什么?她为她难过?她竟会为她难过! 她扭过脸悄悄去拭眼角的那滴泪,纳罕自己怎么也变得和这位千金小姐一样傻了。 “红袖的本意确是为了来受辱,以求小姐消气。可今日方知,红袖狭隘了。小姐心底纯良,如璞玉浑金,红袖此来真的是有辱小姐……” “红袖姑娘……” “请大小姐听红袖说完。今日造访,红袖本是为了生计。可现下,红袖却真心觉得大小姐与秦公子是一路人。若错过,着实可惜。” “我不明白。”严恬心中告诉自己,不要再探问有关秦主恩的任何事了,就到此为止了吧,可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 “秦公子与小姐一样心地纯良!他,也是真心把我们这种人当人。”红袖倏地又红了眼睛,看着严恬苦笑道,“我们这些下贱人的事,实在不值得拿出来说,只怕会污了小姐的耳朵。可不说又怕小姐与秦公子间的误会难解。 “秦公子生性侠义豪爽,结交三教九流,从不自恃身份轻视或欺辱我们这些人。更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就例如,楼子里那些姿质普通的姐妹若生了病一般只能熬着,无非是鸨母吝啬,为省下那笔药钱。命大的兴许熬熬也就好了,可许多姐妹却是越熬越重,甚至丢了性命!若遇上那有情的恩客,或许还能帮着请个大夫,也有捡回一条命的,可大多数却只能等死。但只要去求秦公子,不管认不认识,他竟都会帮忙请医延药,救人一命。若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秦公子所救的人命大概已经可以建起通天高塔! “还有,还有就是奴家。奴十岁被拐子从江南拐到北地,后又来到京城,在人伢子家被调教了一年才被卖到,卖到芳满楼。时隔几年,可奴依然记得家乡亲人。前两年,秦公子就曾亲自去江南专替奴寻访父母亲人……奴,奴并不是炫耀,只是想说,公子实在心善……” “寻到了吗?”严恬问。 红袖垂下眼睛,半晌方才点了点头:“寻访到了。只是……父母在我被拐后气急攻心没两年就都去了。家里只剩兄嫂……” “那你想回家吗?” 红袖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如何回去?鸨母定不会轻易放了我这棵摇钱树!以前也不是没有那家财万贯的富商想赎我,却被鸨母的要价给吓退。家里怎么赎得起我?再说,那里毕竟已是兄嫂的家了,我还有两个尚未出嫁的侄女呢。像我这种伤风败俗有辱门楣的女儿会连累着侄女们将来嫁不出去的!我不能回去,他们只当我死了才好。 “但无论如何,我都十分感激秦公子!非亲非故,却能费心费力替我去江南寻访!这份侠肝义胆,世间难找!秦公子他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不期然秦主恩的脸便闯进了严恬的脑海,心陡然漏了半拍儿。 红袖有她的局限性,整日身处勾栏,所见所闻自是勾栏中事,能列出的大义之举也仅限于此。可,这并不妨碍证明秦主恩是个好人。 她以前也本就一直说他古道热肠,虽有微瑕却不失大义。 “严大小姐?奴家可是说错了什么?”见严恬沉默,红袖猛然想到,自己觉得是剑骨侠风之事,在这些千金小姐眼中也会是吗?自己刚刚说的那些故事,在严恬眼中有没有可能反倒变成秦主恩眠花宿柳放浪形骸的又一个证据?她忐忑起来。 却不想对面的严大小姐并未露出什么嫌弃之色,反而看着她和煦一笑:“多谢你告诉我这些。”随后又垂眸道,“可我现下,却并不想再多说此事。 “红袖姑娘,我其实……有另一件事想问你。就是,刚刚在门口时,臧高升似乎对姑娘十分熟识。那么姑娘,可也认识此人?” 此话一出,便见红袖勃然变色! ------------ 第八十四章 白璧仙郎 红袖平日里迎来送往接触三教九流,认识个京兆府的班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可若只听见个名字就脸色大变,那就不怎么寻常了。更不寻常的是如此变颜变色下,她还矢口否认: “我和,和这个臧班头并不认识!”说这话时她却满脸惊慌。 严恬皱了皱眉:“秦主恩,似乎和这位臧班头十分相熟。” “不不不!恩爷并不知道臧高升干的脏事!” “脏事?!”严恬目光如电,“什么脏事?你和他不是不认识吗” “不,不是,我,我瞎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严大小姐安坐,奴家,奴家先回去了。”红袖越发慌张,起身匆匆行礼告辞。 “红䄂姑娘!”严恬开口唤道,迫使已匆匆走到门口的红袖转身,“那姑娘可认识一个叫刘三乔的人?” “奴家并不认识。” 这回她脸上没有慌乱之色。 “那京南驴儿胡同有个叫赵独眼儿的算命先生,姑娘可认识?” “奴家从不算命,也不认识。” 这次她答得不光笃定,语气中还有一丝摸不着头脑的疑惑。 严恬确定红袖后两句没有撒谎,这点儿眼力她还是有的。 “还有一个问题。”严恬想了想又道,“这回纯属好奇。姑娘是如何猜到我是‘严大小姐’,而非‘严小公子’的?”她想起之前方玉廷就未曾辨出她的男女扮相。可这位红袖如何却能一眼识破?难道自己的男装扮相有什么破绽不成?! “大小姐的易容和模仿之术确实高妙,扮相妆容还有体态行止上竟毫无破绽。只是,奴家前日曾见过小姐,尤记得小姐的这双眼睛,清澈干净又洞察通透。人的相貌体态甚至声音都能有意改变。可唯有这双眼睛却因直通内心,实在无法改变。” 这位红袖姑娘,还真是极有悟性!可为何一说起臧高升她就阵脚大乱了呢? 严恬看着再次行礼告辞,随后跟着胡婶离去的红袖,满心不解的同时又忍不住暗暗一叹。这世间苦命之人着实太多,而红颜薄命又实在可惜可怜。 “小姐,我听梁水、温堂说,这个红袖还是个什么花魁!那她怎么不攒钱自赎自身呢?就像戏文里给自己赎身然后又嫁给卖油郎的花魁娘子那样,不就既脱了苦海又得了好姻缘吗?” 梁水、温堂是侯府送来的那两个下人,被严恬一顿收拾后最近甚是驯从乖顺。不过许是穷极无聊,他俩平时闲暇里倒极愿意和小珠、胡婶瞎唠。 严恬摇头:“你都说那是戏文里的事了,实际的烟花场所哪里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若人人都能攒钱自赎,那老鸨子,勾栏背后的老板,可要如何赚钱?尤其那些所谓的‘花魁’,可是一棵大大的摇钱树,让她们赎身无疑是杀鸡取卵,如何会比那慢慢压榨更有利可图?” 说着她叹了口气,“你可记得咱们在洛州认识的蕙娘?她也是个‘花魁’,且聪慧沉稳,‘钱二芦案’她更是功不可没。 “可就是这样一个精彩的女子,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火坑。老鸨子也不说不让赎人,只开口要价五万两白银!光这个天价赎身银子就吓跑了多少人? “便是退一步,若真有人出了重金将人赎出来,却也未必就是好事。这世上男子……多薄性寡义。良人难求,落得如杜十娘那般香消玉殒或被厌弃转卖的下场,反倒才是平常。更有那等喜欢虐妾杀妾的恶魔,如南宋的江东兵马钤辖王愉,一生虐杀小妾数十人,手段极其惨忍,可根据律法他也不过被判个流放。妾比畜产,杀妾比杀妻还要减罪二等。 “再说,那杜十娘也和‘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瑶琴一样,只是戏文里的人罢了。实际里哪有青楼女子能攒下钱来的?你以为青楼里的打手龟公可是什么善男信女?老鸨子更是一味地压榨搜刮,如何会让她们藏下私房还自赎自身?连人都是青楼的,那钱自然也全归青楼所有!自赎的私房钱就不可能被攒下。 “蕙娘就曾经告诉过我,妓院的老鸨最爱干的事儿就是天天去姑娘们的屋子里‘敲地砖’。那明面上能找到的‘私房’自是被搜刮一空,可老鸨子又怕搜的不够干净,姑娘们藏得隐秘,于是日日去各屋里每块地砖都敲了个遍,看看那地砖下是不是空心的,可是私藏了钱财。 “如此你看,那些青楼勾栏里的姑娘可还会像你看的戏文那样,自赎自身,再嫁个如意郎君,最终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除非年老色衰否则老鸨们是不会放人的。便是真的放人了,那又如何确定所得的姻缘是段佳话而不是个笑话,所嫁之人是如意郎君而不是只中山狼? “唉,说来这些青楼女子的命是极苦的,陷于泥污的那一天便被困于其中,虽苦苦挣扎却终究仍不得脱困……” 这番话听得小珠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可她说不出话来,门外却有人极想说话。只听得一个似极力压着怒火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那些不过都是极下贱的人。小姐冰清玉洁,理应远着那样的人才对。别说接见,便是谈论也是对小姐莫大的亵渎。” 严恬转头望去,见门口站着父亲和眉头紧皱满脸不赞同的方玉廷。 刚刚方玉廷进门时正碰见出门的红袖。官府有令,妓子出行应着皂衫,其家属或龟公应戴绿头巾。因此方玉廷一眼便看见了红袖桃红大氅内露出的皂衫,他忍不住猛地皱起了眉头。 被个俊俏郎君满脸带煞地皱眉一瞪,吓得红袖立时慌忙放下幂篱,又紧了紧大氅遮住里面的皂衫,随后匆匆擦肩而过。但她心中仍十分忐忑,唯恐自己今日之行会给严家大小姐惹来麻烦。毕竟千金小姐的闺誉极其重要。而与妓子相交,那无疑是在给闺誉挖坟。 再说方玉廷,虽心中生疑,却又觉得难以置信,想来想去总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待跟着孙伯进了院子,他仍满腹狐疑。 严家小院只有前院这一间会客的花厅,所以严文宽也未多想,直接便将方玉廷领了过来。他本意是想和女儿一起听听方玉廷调查吕大力的结果。可未曾想,方玉廷的调查报告尚未听到,却先听了一番女儿的妓女悲苦分析。 严文宽立刻便直观地感受到了身旁这位煞神的冲天煞气。他赶紧转头看了看方玉廷,还好,还好,这位今天并没带刀。 这就是他为什么觉得方玉廷不适合严恬的原因。别人家的老丈人怕的无非是夫妻不和,小两口闹什么别扭生什么口角。但倘若把严恬嫁给方玉廷,那他害怕的可就是杀妻惨案,严恬是人头落地还是被大卸八块!而且以严恬的尿性,她绝对有本事踩着方玉廷的刀尖儿上下翻飞地舞! 这事儿并没有多做纠缠。严恬始终明白一个道理,人各有不同。人不同心,则超然独往。这就是为何世人常说知己难求。何为知己?心之相通,情深义厚。而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心之相通?所以面对方玉廷的这番评断她并没有去反驳也没有试着解释,只是沉默以对。 严恬的沉默让方玉廷有些慌,他迅速检讨了一下自己的言行。发现内容上并无错误,那或许是态度上太过严厉?毕竟是姑娘家,许是受不住自己这番疾言厉色。今日暂且不提。待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去说。自己届时再温和一点儿耐心一点儿也就是了。 严文宽捋着胡子,觉得此事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若严恬和你争论,那说明她觉得你“孺子可教”。近的可以参考严愉。可若她连争论都不想和你争论了,那只能说明她认为你和她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方玉廷从未入局! 从未入局的方公子并不知道这些,他记起了正事,今天是来报吕大力的探查结果的。 果然,经探查,这个吕大力有一个两姨表兄,叫臧高升。 吕大力也确实不在京城。可到底是去南方上货了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就说不清楚了。 这消息让严氏父女并不意外。二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该案端倪渐显。 “现下真相渐近。”严恬看向父亲,“臧高升果然与前两起‘见鬼案’的目击者都有关系。可‘刘三乔案’却无直接证据证明与其有关。父亲和我今日本就要去赵独眼家查访,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说到赵家,小姐猜得果然不错。”方玉廷说着看向严恬,一对上严恬那双清潭般的眸子,便终是忍不住露出自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来,“那赵家姑娘确实艰难。昨日傍晚我探查完吕大力顺道去了趟赵家,谁知正见一群人堵门叫骂。为首的是个女人,披麻戴孝,痛声哭嚎。赵家院门紧闭,全无半点声音。 “我打听到那女人原来是隔壁的邻居,也就是大人正在审的那起命案的死者刘三乔的遗孀。而她身后的或是其亲属家眷或是周围四邻,因赵独眼养鬼,搅闹四邻不安,此次更是闹出人命,因此众人结伙儿去赵家门前讨要公道。 “那群人开始只是叫骂,后来竟冲撞起院门。我听小姐说过那赵家的长辈现已被押入大牢,家中只剩一位姑娘,便觉得这些人以多欺寡,恃众凌弱,实在过分。于是冒充那赵家姑娘的远房族兄出手教训了这帮人,警告他们一切只等衙门作判,莫要再来搅闹。那群人许是见我不好惹,慢慢也就散了。” 严恬点点头:“方公子侠义心肠,救人水火,功德无量。” 从进门自己说了那番话后,这是严恬第一次和他说话,方玉廷发堵的心忍不住一松,似得了大赦诏书一般松了口气,脸上便不自觉地笑得更开了,登时如皎月出云一般。 严恬赶忙垂眸,心中默念数遍:红粉枯骨,色即是空! ------------ 第八十五章 大姑娘 佟大福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想起媳妇儿苟氏昨晚说要吃糖炒栗子,于是吃了晌午饭便颠儿颠儿地出门去买。谁知一开院门,却见红袖正守在门外,拦住去路。 “哎哟!我的姑奶奶!”大福一见是她,差点儿就想当场跪下,“咱上回不是都说明白了吗?爷现下不想见您!您惹了这么大个乱子,搅了爷的姻缘,连累得我差点儿就跟徒孙们一起去太安庙前亲自要饭了!您就好歹消停几天吧!只当可怜可怜我。等爷的这股子邪火消了,我再替您递话儿。您看成不成?” 红袖直视佟大福,问他:“你确定我消停几天,恩爷的火气就能消了?” 啊?那啥,我不确定…… 大福被红袖噎了一跟头,颇有些张口结舌,心里实在不知这位姑奶奶还想怎么坑他。 红袖也不管他,只继续道:“我想恩爷这两日心烦无非是因为严家大小姐。我刚刚已经去找过她并亲自赔过罪了。想来她说的一些话,恩爷定会极想知道。” “什,什么?你亲自去找过严大小姐了?!”佟大福吓得魂都飞了。“这事儿我可不敢给你去传!而且我劝你也别再闹什么故事了,老老实实等这事儿过去才是。恩爷看着好说话,可那不过是不和你我计较罢了。” 你看着他平时不发威,就真当他只是长得虎头虎脑儿了?我虽然人生在世不如意,但我暂时还想在世! “你怕个什么!”红袖恨铁不成钢地嗔怪道,“你放心,我没去惹事。而且严大小姐与我相谈甚欢。你就按我说的一字不漏传话过去,保你无事。还能让恩爷一片云彩尽散,解了这两日的郁结!” 说着她顿了一下,随后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道:“你就说,‘严大小姐说了,她不想做缠树爬高的藤,而是要做一棵并肩而生的大树’就行了。其他一概不必多说,他自会明白。” 他自会明白?你当他猜迷有瘾呀?大福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只觉得这女人是想见恩爷想疯了。什么大树什么藤的?怎么这里面还有花园子的事儿了? “你千万要记住了!一定要把刚刚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恩爷!万不能有所遗漏!恩爷听了这话,自会知道严大小姐是怎么想的了。”红袖却是再三嘱咐,十分慎重。 为了赶紧打发了这姑奶奶,大福只好扮出一脸认真答应下来,嘴上再三保证定将这话儿给带到。红袖这才放下心来,满意地走了。 做棵大树不做藤?看着红袖渐行渐远的背影,大福心里琢磨了两遍,随后挠了挠头。什么意思呀?这么不着四六的话当真是严大小姐说的?该不会是红袖随口编的吧?嗯,应该是!估计这丫头病急出昏招,为引爷去见她撒了个谎!可真够有心机的! 被大福扣上心机女帽子的红袖虽然也担心这话能不能被顺利传给秦主恩,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做纠缠了。一回芳满楼,红袖并没马上去鸨母那儿报备,而是先匆匆去了后院。 在一排逼仄阴潮的木屋中,最破败漏风的几间是专门用来安置那些生病的姑娘。用老鸨子的话说是“免得过了病气给其他人“。可实际上,却只是为了让那些已经赚不了钱的可怜人在这儿等死罢了。 红袖轻轻推开其中一间,里面的烂草堆上躺着的正是瘦骨嶙峋的小紫衣。那日秦主恩并未来芳满楼给青玉捧场。老鸨子生了好大一股怒火,却又不敢发在红袖身上,便只能拿紫衣出气。 于是先一顿毒打,后又水米不给。可怜小紫衣遭了这一场非人的折磨,当夜就发起烧来。老鸨嫌她晦气直接将人扔进了这“等死屋”内,还满腹委屈跟其他人道,白花了半吊钱买她回来,尚未赚回本儿来,反倒赔进去她这两年的饭钱! 这两日小紫衣一直高烧不退,人已经迷糊起来,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了,可却没有人给她请郎中医治。无论红袖如何跪求,老鸨子只铁石心肠地咬定牙关,且还时不时地拿话怼她:“姑娘还是安分些好!这两个月恩爷不来你就不开张了?自己的官司没摆平还有心思替别人申冤呢?青玉得了陆家昭少爷的喜欢,现下越发出息且知道孝敬妈妈我了。姑娘也多学着点儿才是。若过几日姑娘还是这么着三不着两的,那干脆赶紧让出那添香阁的上房,免得呀占了好人的地方!” 红袖看着紫衣,百般心疼却束手无策,忍不住落下泪来。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依旧滚烫如火。她忙伸手拿起旁边那把破了嘴的茶壶倒出半碗凉水,又从怀中掏出两块点心,掰碎了泡在里面,待化开了,将小紫衣扶起给她缓缓灌了几口。 许是吃了东西的缘故,小紫衣终于慢慢睁开眼睛,见是红袖便勉强扯出个笑来,轻声道:“姐姐怎么哭了?这样一会儿眼睛肿了,被妈妈看见,又好挨骂了。我今天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反而身上松快了许多。姐姐不必担心。我刚刚呀……还梦见了我娘,她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抱着我,给我唱山歌。还穿着她生前爱穿的那件靛蓝色的褂子,我都闻见了上面的皂角味儿了……真好闻呀……姐姐,我想,我娘定是想我了,要接我去了……” 严恬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滚滚而出:“紫衣,我的好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一定会!” …… 赵家家底儿殷实,因而院门和院墙都修得极为体面整齐。严恬此刻敲了半天的门,却没人来应,周围的街坊邻居反而有几个被引得开门探头探脑。 不过,大概是方玉廷昨日已闯下了赫赫威名,那几个探头的邻居一见这位玉面阎罗的目光扫来,立马就抱着脑袋速速关门,并无人敢过来找死。 三人敲了半无果,严恬忍不住去看父亲和方玉廷:“难不成……人不在家?” “应该不能。”方玉廷摇头,“昨天我走时一再叮嘱那赵家姑娘莫要出门,免得再被围堵。她也答应得好好的。今日这……难道她昨晚又受了什么搅扰?还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吧?” 说到此处,方玉廷不禁有些紧张,也不等严氏父女开口,说了句“我去看看”,就哈腰提气纵身跃过墙头,跳进院里。 小院内静悄悄的,一时看不出不什么。方玉廷扫视一圈儿,便去拔了门闩开门放严恬和严文宽进来。 三人先对视一眼,皆觉得这大白天静悄悄的赵家似乎不太对劲儿。于是掩上院门后,赶紧来到正房门前,谁知正房的门已被人从里面锁上了。 “赵姑娘可在家。”严恬拍了拍房门。 房门后传出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正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竖着耳朵偷听。方玉廷有些着急躁,忍不住也伸手拍了拍房门:“赵姑娘!你在吗?我是昨日来过的方玉廷呀……” 话音未落,房门后响动一片,似有人费力地去搬开什么,随后门猛然被人打开,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手握柴刀满眼惊恐地出现在三人面前。却在看到方玉廷的那一瞬间,柴刀掉落在地。 “方大哥!”赵鱼儿泪盈于睫,“我……” 谁知话未说完,人便一头栽了过来。方玉廷手疾眼快将她接住,其余二人赶紧围了过来,却见这姑娘已经昏了过去…… 赵家的条件不错,赵独眼儿又极疼女儿,因此赵鱼儿虽是小家碧玉,可卧房却颇为讲究,很有几分大家千金绣房香闺的意思。 严恬侧坐在床上,抱起赵鱼儿给她灌了点儿水,又掐了掐人中。缓了半天,这姑娘总算慢慢苏醒过来,可一睁眼却赫然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个“男人”怀里,不禁当即“嗷”地嚎了一嗓子,一把将严恬推开。 方玉廷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住严恬。严文宽却眉头大皱,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开了二人。 “你们,你们是谁?”赵鱼儿看着严氏父女目露惊恐,满脸戒备。 “赵姑娘,你别怕。”严恬不再故意压低嗓音,而是尽量柔声说道,“我也是女子,如此打扮只是为了方便出行。这位是京兆尹严大人,特为你父亲一案前来查访。” “京兆尹严大人?”赵鱼儿狐疑地看了看严文宽,随后又去看旁边的方玉廷。 “赵姑娘放心。”方玉廷点头作证,“这两位确实是京兆尹大人和其千金。便是方某昨日来为姑娘解困,也是受这二位所托。” 可未曾料想,赵鱼儿听得此话,眼中的惊恐戒备不减反增,她先瑟缩地向床里退了退,盯着严文宽看了半晌,随后似下了极大的决心,猛然起身跪在床上,一边泪流不止,一边磕头求道:“求,求大人放过我爹!我,我愿意嫁!愿意嫁!” “蛤?! 严恬和方玉廷听得满头雾水,一起转头去看严文宽。 严恬脑子一转,灵光乍现。她忽然想起赵独眼儿那日差点给她爹来了个公堂提亲…… 呃,她爹这是……千年的老树要发新芽,过了季的牡丹他想开花?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女,自己闺女的脉严文宽一向把得很准。严恬眼中贼光一闪,老父亲当场心知肚明。于是知道,是时候该给孩子用些清热解毒的鸡毛掸子了。 俗话说得好,熊孩子胆儿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鸡毛掸子定要抡圆了给她一顿暴打! ------------ 第八十六章 逼嫁 严文宽心里一直认为,在严恬面前,他讨个大说是她爹。可认真论起来,这丫头却是他的活祖宗! 小祖宗多亏没来个当场认母,但那烁烁放光的小眼神还是立刻让老父亲受了不小的刺激。此地暂时找不到称手的兵器,等回家为父再细细告诉你什么叫做“为父不仁”! 而此刻床上跪着的那位也开始为了她爹发力了,以极虔诚的姿势趴在床上,脑袋磕在褥子上“噗噗”作响,虽然泪流满面,但仍不损其姣好的面容,反而梨花带雨凭添几分动人之色。 “大,大老爷,小女子,小女子愿意嫁!而且,而且心甘情愿!之前我爹拒婚,那并不是本意!真的不是本意!请大人饶过我爹!饶过我爹!” 等等,等等!怎么还越说越像真的了?就连方玉廷此刻似乎都生了疑,神情复杂地看向严文宽。 “你先别着急。慢慢说。”严文宽虽心中极其讶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和声细语地问赵鱼儿,“你刚刚说你愿意嫁给谁?你爹之前又拒了谁的求亲?” 赵鱼儿显然没料到严文宽会有此一问,不禁抬头惊讶地看向他:“大老爷,您,您不是都知道吗?” 严恬见此便知其间定有误会,于是道:“赵姑娘可能有所误会。我爹爹是今年正月接到的朝廷任命文书,二月里才到京城上任的。这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尚无时间有幸认识姑娘,更不知道姑娘的姻缘花落谁家。唉,实在可惜……” “嗯哼!” 严恬本来还想感叹两句,却被她爹一声痰嗽,赶紧憋回去了后面的好话。 赵鱼儿一听却是惊疑不定,盯着三人逐个看了一遍。半晌方才颤巍巍地试探着问道:“大老爷,大老爷,是新近上任的?” 严文宽与女儿对视一眼,随后正色道:“正是。” “那大人同,同臧大爷可也是,也是情同手足?” 臧大爷?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可严恬却灵光乍现,陡然明白过来。 “赵姑娘,”她抢先开口道,“我爹刚进京不久,虽也有亲朋故旧,但绝对没有什么姓臧的知已密友!” 床上跪着的赵鱼儿满眼惊疑,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严恬随即话锋一转,声音中便透出几分倨傲来,“而且我爹爹出身定安侯府严氏,又是堂堂京兆尹大人,皇亲国戚高官重臣,岂是平常人随随便便就能结交的?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必得出身名门望族!可你说的那个什么……姓臧的,我却从未听说过京中有臧姓高门。”严恬说着转头看了父亲一眼,严文宽目光闪闪,捋着胡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果然父女连心,心有灵犀。 “既然不是什么高门显贵,怎么可能与我爹爹去结交,还情同手足?赵姑娘可真是说了个好大的笑话。” 说到最后,严恬语气表情愈发夸张,那脸上的笑颇带了几分桀骜不驯甚至轻蔑来。 一旁的方玉廷忍不住皱了皱眉。 赵鱼儿忍不住再次去看向方玉廷。可这次却只见他皱眉,脸上神情颇为复杂。 “那赵氏女,”严文宽适时地插话进来,把赵鱼儿的目光引了过来,“本官新到京城,衙门里尚未培植什么心腹知交,你说的那个臧某人并不知道是谁。但不管是谁,那人分明是在招摇撞骗,实在可恶!劝你莫要上当!若让本官知道其为何人,定要对其严惩不待才是!” “大老爷要严惩那人?”赵鱼儿盯着他问。 “对!竟然假借本官名号!定要严惩!”严文宽本就颇有威仪,现下面色一沉,更具官威。 “可,可我爹呢?若大老爷并非臧大爷交好,那我爹岂不是更没救了!”赵鱼儿不喜反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可是杀人重罪呀,我爹岂不是真的活不成了?可我爹他向来胆小,连杀鸡都不敢,如何会杀人?大老爷,我爹冤枉呀!” “你先别急!”严恬已顾不得魔音贯耳,上前去握赵鱼儿的手,安慰道,“就是因为此案疑点太多,我爹今日才来此查访。你放心,京兆府绝不会冤枉好人!你爹若真是冤枉,衙门自会还他一个公道,他定会平安归来。” “真的?”赵鱼儿抹着泪,犹疑地看她。 “真的!”严恬点头。 赵鱼儿第三次去看方玉廷。这次方玉廷冲她笃定地点了点头。 “求大老爷救命!”赵鱼儿当即便冲严文宽狠命磕头,哭诉道,“臧大爷就是京兆府衙役班头臧高升,他说与京兆尹大人相熟且情同手足。我若嫁他就能免了我爹的杀人罪责!” “那臧高升何时对你说的这话?他又是何时曾向你求亲?”严恬急切问道。 “去年年底,他来向我爹提过亲。可他比我大十多岁,又是娶过亲的,我爹自然不会同意,给一口回绝了。 “不想却因此得罪了他。那日他指着我爹的鼻子骂了不少难听的话,还说……”赵鱼儿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严文宽,“说他和京兆尹大人情同手足,好得穿一条裤子。像我爹这样的蝼蚁草民全凭他一句话,叫他生就生,叫他死就死。 “我们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只把这些当成气话,原本以为事儿也就过去了,可谁知,我爹他,怎么真就惹上了人命官司,被抓进了衙门!” 赵鱼儿说着已然是泣不成声,抱着腿坐在床上,抹着泪继续说道,“就在昨天半夜,他不知怎的竟翻过了那么高的院墙,跳进我家门口院儿里来。我当时吓得半死,好在房门窗户都会从里面闩着,我又下死力搬了衣箱炕柜儿把门窗都给堵上。他大概也怕我吵嚷起来惊动了邻居,所以只趴在窗户上对我说,我若嫁他,他就让大老爷胡乱打发了刘三乔家的,然后把我爹给放出来!我若不嫁,他就让京兆尹大老爷判我爹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这可是杀人死罪,若不按臧高升的办法,我爹可就真回不来了……”赵鱼儿垂头啜泣,“我思前想后一夜没睡,却实在想不出法子。心里又害怕他会再折回来,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终于下定决心,不想就听见你们敲门。我开始非常害怕了,直到听见方大哥的声音……” 看来昨天方玉廷的英雄救美……呃,美英雄救美,颇有收获……不过严恬并没有在这事上细琢磨,而是皱眉和父亲对视一眼。 “你说臧高升去年年底来提过亲,具体是什么日子?” “具体的日子……我有些记不清了。应该是……应该是冬月中旬左右。我记得月亮圆过了,怎么也是过了冬月十五的。” 过了冬月十五?而去年年底的两起“见鬼案”分别发生在冬月二十三和腊月十六。也就是说臧高升来赵家提亲被拒,不过七、八日他姑舅表弟吕大力便“亲眼”看见了赵独眼儿养的“恶鬼”。紧接着半月有余臧高升的表妹夫又“亲眼”看见了另一个“冤魂”。 在此之前就多有传言说赵独眼儿擅长邪术,经此二事更盛传他拘养恶鬼以供驱使。可笑的是,赵独眼儿不知其中凶险反倒沾沾自喜,用以佐证自己道行高深,好赚些香火银钱。再经有心之人推波助澜,这传言愈发离奇怪诞且人尽皆知。 如此又过了三个多月,与赵独眼儿曾有嫌隙的刘三乔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自己的睡房内,且房门里面上锁,凶手行踪诡谲,现场痕迹难寻,真似鬼魂所为一般。 严恬只觉此案愈发明朗。动机已然找到,那现下唯差做案手段,若能参透,此案便可告破! 她猛然想起些事,转头去问方玉廷:“方公子,你可知除了梯子以外,有什么东西携带方便且可助人攀墙跃脊?” 方玉廷有些不解地看向她,答道:“江湖中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五花八门,不过最常用的便是‘飞索’,也叫‘飞虎爪‘。一般精钢打造,分成五指,略似手掌,内设机关,系有长索,既可用于飞檐走壁攀墙跃脊,又能当作暗器飞掷伤人。” “那方公子可认得此物留下的痕迹?” “以前在军中见过。辨别痕迹却也不难。” 严恬兴奋起来:“我有两处地方,想请方公子找一找是否有那‘飞虎爪’的印迹!” 严恬所说的两处地方一个是赵独眼儿家的院墙,另一处便是刘三乔家的。果然,两家院墙隐蔽之处皆找到了“飞虎爪”印,且经过比对,乃出自同一器物。 这臧高升真是布了个好大的局!严恬冷笑连连。心狠手辣且极有耐心,等了三个多月方才动手。不过,算来两桩“见鬼案”后,紧接便出了平国公府灭门案。当时的京兆尹鲍营柏正焦头烂额,频出昏招,最后终因办案不利被罢官回家,严文宽这才进京接任。那段时间确实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想来,如今平国公府一案已结,京城暂时消停下来,臧高升自认为“时机已到”,可继续进行他那未完成的算计。 可惜!他拿错了主意!新任京兆尹严文宽可不是他那位“情同手足”的糊涂车子鲍大人! …… 事情已基本探明,三人离开赵家。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回去的路上,严文宽捋髯看向女儿,“那臧高升为人奸滑,口蜜腹剑,巧舌如簧。且在京兆衙门内拉帮结派,故旧遍地,盘根错节。咱们一招不慎便会打草惊蛇。现下咱们手中的证据皆为间接,需层层推导才能得出结论。可如此,只怕他会想出百般借口于以抵赖。因而此时并不适合打草惊蛇。或者能找出直接证据证明其杀人逼婚,或者能拿到臧高升的确切的口供,这才是要紧。” 严恬听后若有所思,虽知道父亲此言极是,却又一时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行事。 而方玉廷虽知此案始末,但并不太擅长审疑断案,故而也不多言。 三人一时沉默不语,只各怀心事走在街上。突然迎面来了一队人马,一顶粉色小轿被护在中间。两拔儿人好巧不巧地打了个照面儿。为首的佟大福一见对面走来的严氏父女时,当即就给自己跪了。这运气!大白天碰见鬼和这比都算鸿运当头了! 上回因给红袖传话儿差点没被弄死,这回估计得直接入棺!大福想,要不赶紧回家收拾收拾,连夜抗着老婆跑吧! ------------ 第八十七章 嫰柳 佟大福挡着脸从三人面前灰溜溜地滑了过去,只瞪眼儿愣装不认识。若他不这么鬼鬼祟祟的,或许严恬一行还注意不到他。可这一副做贼心虚外加撞见鬼的样子,严恬想不注意他都难。 轿子颤巍巍地从眼前掠过,然后好死不死,街边吃茶撩闲的人群中便有那爱嚼舌头的闲汉给严恬三人解了惑。 “那不是长公主府的佟大爷吗?这是从芳满楼里抬了什么人出来?” 众人随着那人的话儿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芳满楼,然后又回头追望一路狂奔的佟大福。 有那消息灵通人士便忍不住开口显摆自己刚听来的新闻:“别瞎猜了!这位佟大爷家有悍妻,他可不敢从芳满楼往回抬人!这抬的呀……”说着那人拖了个长音,果然引来周围一片好奇催促之声。 卖关子的人十分得意,摇头晃脑似一只夸耀的公鸡:“当然是长公主府里的那位爷要的人!” “哦?恩爷?” “自然!我听芳满楼里烧热水的驴二头说,这位爷口味还真是刁钻,那些有前有后长开了的不要,偏偏赎了个刚满十岁芦柴杆儿一样的黄毛丫头回去……” “刚满十岁?”有人不禁怪叫道,“乖乖,那能干点儿什么?” 此话一出,立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严文宽脸色沉了下来,拉着严恬就要逃离此地。方玉廷的脸色难看至极,边逃边忍不住瞪了那群人一眼。 然而,耳朵还是比腿慢了几分。那帮闲汉的野话硬生生地追着他们缠上来。 “男人都爱嫰柳!这种勾栏里调教出来的姑娘自是有千般花样万般手段。别看这小娘们儿才十岁,说不得有如何勾人摄魄的本事呢!否则怎么会被那样一等一的人物给赎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方玉廷此刻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粪坑里,不光脏了耳朵,连眼睛、鼻子、头发丝都受到了玷污。 这种厌恶与屈辱转瞬又蒸腾成了愤怒,他皱起眉,紧抿嘴唇,转头看了眼严恬,半晌终是没能忍住,说道:“那种地方的人皆是鲜廉寡耻、污秽……淫荡!秦主恩实在不堪!竟,竟喜欢这样的下贱之人……真是,真是……” 他不太会骂人,刚刚那些词儿已算穷尽所有。故而一时间俊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虽然知道方玉廷为人耿直,厌恶风尘,但严恬还是微微有些诧异。这件事情更应该让人唏嘘哀叹的难道不是“十岁”二字吗?那孩子虽不知样貌长相,可如此年幼,竟身陷泥沼,何其的可悲可怜可叹可惜! 可方玉廷似乎只注意到勾栏下贱,风尘可厌。这世间,人与人竟如此不同! 她想起红袖,虽相见时极力做出个从容不迫的样子,可话语神情中仍浸染着悲苦自贬。 “其实,流落风尘者,大多皆非本心所愿。都是些苦命人,其中凄楚悲惨,绝非他人能体会揣测的。” 方玉廷十分惊讶,他没料到严恬会有如此辩白。为风尘女子吗?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虽想开口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说辞,只能皱着眉沉默下来。 严恬也沉默了下来。方玉廷的话中除了对风尘女子的不齿,还有对秦主恩的鄙夷。这一点她无话可说。但却又不自觉地想起红袖说过的,秦主恩“拿她们当人”的话。 虽不知始末,可,或许其中另有什么隐情呢? 想到这儿,严恬不禁心中一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似在替秦主恩开脱辩解…… “小姐既能如此说,可见并不是个倨傲之人。”许是这一路上忍得太过辛苦,方玉廷索性一吐为快,他本就刚直,不擅转弯抹角,“但小姐刚刚在赵家却又对那赵姑娘说,‘往来之人非富即贵,必得出身名门望族’……那像方某这般,这般,被褫夺爵位,既无家族依仗,又无豪产傍身的布衣白丁,小姐……小姐可是觉得与我相交,有被辱没?!” 严恬再次被方玉廷的话震惊到。这回连严文宽都忍不住侧目。 严恬不由得叹气:“方公子实在是多心了。刚刚所言不过皆是为了从赵鱼儿口中问出真相,并非家父及严恬本意。只能算是审案中一些小小手段罢了。 “那赵鱼儿连京兆尹年初换任都不知,一看便是个不出门庭不谙世事的……单纯性子。” 说到此处严恬的思绪不自觉地就跑偏了,想起曾在洛州乡下见过的那些村妇,大多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日只满眼黄土、灶台,有些人活了一辈子甚至还不知道每月十五月亮会圆,只以为上元、中秋才能得见圆月……人若活成如此见识,便又是一个可怜可叹。可这世上的女人却又大多皆是如此。 “与这样的人说得多了深了,恐怕她不会理解。唯有用她理解的方式来说话,方才能取信。因此我才故作倨傲,毕竟在她眼中,京兆尹已算高不可攀的‘大官’了,傲气凌人才是再正常不过。” 方玉廷不笨,只是性子孤拐些而已,严恬如此一说,他当下也便明白了,反倒因为刚刚的狐疑而有几分不好意思。 严恬心事重重,说完便默不作声。严文宽看着女儿,心中叹气,却无可奈何,只能默默陪女儿走了一路。 …… 是夜,雀儿桥胡同儿的方家小院。 方玉廷坐在灯下盯着烛火发呆。戚兰风去西厢安置了白絮后,回来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心:“玉廷,这是怎么了?可是今日出门后和严家小姐闹别扭了?” “嬷嬷。”被打断思绪的方玉廷先站起身来扶戚兰风坐下,随后想了想,道,“我总觉得我同严大小姐有些……”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形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她说的话,有时我并不是很明白。” “啊?这是什么意思?”戚兰风也听了个满头雾水,“严大小姐说了什么你听不明白的话?难道是蛮语?” “不,不是蛮语。”方玉廷只觉得越说越乱,想了想却又摇头道,“也没什么,后来也就都听明白了。” 戚兰风摇头笑道:“你呀,从小到大一向性子直,定是说了什么姑娘不爱听的话被人家,姑娘顶了回来。和姑娘相处可不敢像以前那样直通通的,得顺着姑娘家说才是。” 方玉廷听后先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也并不是……”想了想,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嬷嬷,从小你就告诉我,那些青楼勾栏的风尘女子皆鲜廉寡耻,道德败坏。可……她们真的如此不堪吗?真就没有一点的可怜之处?想来那些误入青楼的女子本就非其所愿……” “玉廷!你怎么突然为什么青楼女子说起话来了?”戚兰风一下子就急了,“你可别是去逛青楼了吧?那是什么地方?这世上最肮脏下作的地方!自小我怎么教你的?那里面的人鲜廉寡耻,人尽可夫,个个是索钱的鬼狐,剔骨的钢刀。你这种小郎君若被那里面的坏女人勾了魂儿去,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我知道了嬷嬷。”见戚兰风越说越激动,方玉廷赶紧开口拦道,“我一直记着您的教导,并没有去那种地方。只是,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真的?”戚兰风疑道。 “自然是真的。”虽然方玉廷仍满心疑惑,可他此刻却不想再深究了。 这一夜似乎很平静,方玉廷枕着那满怀的少年心事沉沉睡去。只是他却不知,京城的另一边,严恬正轰轰烈烈地扛起锄头,又要去扒人家的坟头…… …… 办个差都能在大街上碰见严恬,大福觉得自己和这位恬姑娘真是上辈子深深积怨,这辈子大大有缘。不能说八字相合吧,也只能说是相生相克了。 既然遇见了自然就得赶紧禀报,更何况还是在办那种差事的情况下。他家九袋长老的那点儿本就捉襟见肘的名声,现下恐怕早已资不抵债。 然而出乎意料,秦主恩听完禀报后当场表示情绪稳定。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也不怕再添这一瓢。 不过大福心里暗暗嘀咕,他们家爷这头死猪不会是被恬姑娘把心给烫熟了吧。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哀大莫过于心死?! 然而事实教育了大福,虽然他的发量感人,但依旧属于头发不长,见识短了。秦主恩的情绪稳定,一般是建立在胸有成竹的基础上。严恬不见他、不听他解释。没有关系!自然有人会帮他去见严恬,替他去解释! …… 时间往回倒,当严恬与父亲、方玉廷从赵家回来时,早已过了晌午。三人马马虎虎吃了顿不知是午饭还是晚饭的餐食后,方玉廷拱手告辞。 送走客人,严恬换了身衣服便去了父亲的书房,一起商议如何才能拿到臧高升的口供。 此时,日影西斜,暮色渐至。严文宽刚想吩咐来人掌灯,却忽见孙伯急匆匆进来禀报:“老爷,小姐,今儿一大早来堵咱们家门的那个红䄂姑娘,她又来了!” …… 夕阳的余晖正好,点点的金光披洒在红䄂桃红色的大氅上,柔媚而又平和。此时的她,犹如一个脚踏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来亲自解救秦大侠于水火! ------------ 第八十八章 拐卖 严文宽本意并不想让女儿再见这个红袖。他不是严恬,做不到心无偏见。可严恬却执意要见。 早上提起臧高升时,红袖明显神色慌张,随后同一天内又再来拜访……严恬总觉得,她此来应是和臧高升有关。 然而,严恬似乎猜错了。红袖开门见山,一开口却是替秦主恩辩白:“大小姐今日晌午可是遇见佟大福从芳满楼里抬人出来?轿子里确实是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名叫紫衣。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来待。两日前她遭了鸨母毒打,高烧不退,小小年纪生死一线,现下全凭一口气吊着。 “于是我便去求了恩爷救她出来。恩爷并不像外面传得那般不堪,反而是重情重义救人水火的英雄!” 虽之前有所猜测,可如今得了红袖的亲口证实,严恬心里还是忍不住升腾起一片小小的欢喜。她不敢细想这欢喜的由来,却清清楚楚知道这是欢喜。 红袖看着严恬的脸色,口中继续说道: “这京城里的王孙公子,不管外表多么光鲜,可内里,呵,却是一团污糟!背地里腌臜事儿做得比谁都多比谁都坏。明面儿上一个个满嘴的礼义廉耻仁义道德,眠花宿柳时却把这些都抛在脑后。 “舍得大把大把地花银子捧个妓子,却从来没有人会拿钱来赎个真正的苦命人出去。要赎也是赎那年轻貌美能唱会跳的,谁会愿意为一个快要病死的毛丫头花钱。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个物件儿罢了,买物件莫不都讲究个物美价廉,谁又会真的为了去救命? “更有那等爱惜羽毛的,一边来寻欢作乐,一边又嫌青楼下贱污了他们的清白。这等人更不会轻易去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毕竟狎妓是风流韵事,可赎人却是有违家规礼教! “可恩爷不一样,他会去救一个快要病死的苦命孩子,只是救人,并不在乎外面的传言有多么不堪。他更不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禄蠹……” “禄蠹?”严恬挑了挑眉,“这些话是秦主恩教你说的?” 倒也不是说红袖说不出上面那些话来。既然能当上花魁,背后必然会被精心调教,琴棋书画、诗词谈吐都应是好好学过的,否则如何去应付那些附庸风雅的嫖客? 可话虽然会说,气势却不可能从早上的谦卑怯懦一下子变成现下这般愤世嫉俗。尤其“禄蠹”二字,一张嘴便骂尽朝廷上下、官场丑态。 早上那一面之缘,严恬看得出红袖应该出身平民,虽有些眼界,但这个词绝不是红袖自己能想到并说出口的。只能说明有人提前教过她。 红䄂十分惊讶,她没料到严大小姐竟只通过区区两个字便判断出此番话是秦主恩教她的。她下意识就想否认,可那到了舌尖儿的话滚了两滚,却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 “大小姐果然聪慧。”话音一落,又忍不住再叹一声,“真的和恩爷说得一样聪明。” 严恬垂眸,用这个动作,硬生生压制住想就红袖这话往下探问的冲动。她不该问,不能问。 “红袖姑娘。”再开口时,嗓子却有点发紧,“你今日来就只为解释这些?” 红袖看着严恬,微微有些失望,严大小姐还是有意避着恩爷。 “我来并不只是为了恩爷解释。我还有一些……关于臧高升的阴私隐秘要告诉大小姐。” 严恬立时抬头,眼中精光四射。她原就猜测红袖认识臧高升。 “这也是秦主恩教你说的?” 红袖咬唇摇了摇头:恩爷虽结交三教九流,交友广泛,和臧高升也算熟识,可他们绝不是一路人。而且二人也并没有什么太深交情。像恩爷那样的人,想攀附结交他的人不知凡几。臧高升不过是趋炎攀附极力讨好中的一个罢了。严大小姐便是不相信我,却也可仔细想想恩爷的为人。” 严恬点了点头:“我信。姑娘请讲。” 红袖看着严恬,慢慢那眼中露出了几分虚茫,仿佛在看向另一个时空,那是一个她不愿提及,很遥远的时空。 “那时我才刚刚十二,也就比今日您撞见的紫衣大那么一点儿。家中虽是柴门小户,可有父母兄长疼爱,日子也过得颇为舒心。 “那日上元节,我和小姐妹们出去看灯,不知怎么人挤人地便走散了,稀里糊涂地进了一条暗巷里,正着急呢,突然有人在我肩头狠命一拍,待我转头想看清那人面目时,迎面忽地就扑来一股异香,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先是被卖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的一户人伢子家里。听那边人说话的口音,已是离江南有了些路程。那里关着七八个女孩儿,说是要‘好好调教’。呵。其实就是像驯狗一样,让你听话罢了。期间凡是想逃跑的都被抓了回来,并当着其他女孩儿的面儿毒打。有挺不过去的,当场就被打死了。我也挨过两场,好在活了下来。 “渐渐的大部分姑娘都认了命,周围人来来去去,不断有人不知所踪,然后又补进来新的。可能是我太不驯从,所以竟在人伢子家里待了一年。 “一年后,许是见我终于听话顺服了,于是被人绑了手脚,塞进一辆装满同样被绑了手脚的姑娘的大车里,就这样又不知行了几天几夜,来到了京城。” 说起几年前被拐的经历,似乎陡然挑开了红袖心头的旧疤。那伤口原就没有长好,此时硬生生地被抠去了上面薄薄的痂。立时,鲜血直流,痛不欲生。她忍不住别过头去,掏出帕子偷偷擦了擦眼泪,虽然知道这番掩饰不过枉然,但仍想留住一分体面。可笑吧?她这样的人,竟也想要体面! 严恬垂下了眼睛,她想起在洛州时,自己女扮男装替父巡视辖境。那时放歌纵马,快意潇洒。可真就没有危险吗?真就没有可能遭遇红袖那样绝境吗?当然不是。不过如同父亲所说那般,只因她是定安侯府的姑娘,若她有半分不妥,祖父能闹上金殿直达天听!所以县府官员莫不提心吊胆,极力保护配合。她终还是受了家族的庇护,要念家族的好处。 红袖此时则已陷进痛苦的回忆之中,哽咽道:“我十三岁那年被卖到芳满楼。紫衣所有的苦难我都曾经历过一遍。也曾被鸨母拿带刺儿的荆条去过‘脾气’,也曾饿了三天被去‘心火’。我想过死。可在妓院那种地方死都是奢望。老鸨为了让你屈服,会命人钳住你捏了鼻子强灌粪水,直灌到肚子滚圆再一脚踩下,那大粪就从鼻孔和嘴巴喷了出来。或是扎了你的裤脚,再寻只猫塞进你的裤裆里。然后龟公拿鞭子抽猫……那尖叫声响彻院子,也不知是猫在叫,还是被猫抓咬的人在叫……” 严恬偏过头闭上眼睛。红袖猛地回过神来,心知自己又陷了进去,却吓到了面前这位千金小姐。她不禁苦笑一声: “我不知是比紫衣幸运还是不幸,没有命悬一线进那‘等死屋’。可,也没有等来像恩爷那般的好心人救我出去。 “不过,初时我也曾有一次试着逃跑。而那回差一点儿就成了!可,老天却并不可怜我,让我遇见了,臧高升……我以为他是官府之人,会救我于水火。他却骗了我。我,最终被送回了芳满楼……” 初逃魔窟的小红袖慌不择路。前路不知,后有追兵。她知道被抓回去逃不过一场非人的折磨,说不定会被老鸨活活打死。可她仍是拼命地往前逃。 然后她撞见了身穿官衙差服的臧高升。本以为这个官府之人会是她的救命稻草,却不想这人竟是她的刺骨利刃。 臧高升在听她哭诉自己是被人伢子拐卖进京并苦求救命后,立时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骗她会去江南帮她寻找父母,送她回家。然后将红袖带回到自己家中…… 却,奸污了她! 在她满怀希望以为得救等待回家的时候,给了她灭顶一击…… 红袖从未和别人提过这段过往,除了当年事后给她验身的老鸨,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于她来说这段回忆实在太过痛苦太过不堪。她曾试着努力忘记,但并不成功。那件事如同一个幽灵鬼影,每每于午夜梦回纠缠于她,扼着她的喉咙,用那张极恶心的鬼脸冲她淫邪地笑。她扎挣不过,她喘息不得。活着便要日日受这锥心刺骨的痛苦。可,后来她决定要活着!贼老天逼她去死,她偏不遂了贼老天的意! 红袖自然也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严恬,那是她准备一直带进棺材里的。虽然她是妓女,原不应在乎这些,但她还是可笑地执着于那一分并不存在的体面。 只提被骗,不细说过往,与臧高升的恩怨不过寥寥两句。可严恬总觉得红袖似乎瞒下了一些经历,一些她极不愿提及的经历。 “你当时的处境,一定十分……艰难!” “还好,也算熬过去了。”红袖低下头,“因为这件事,我便与臧高升的媳妇吴氏认识了。” “什么?你说什么?!臧高升有老婆?”严恬十分惊讶。既然他有妻,为何还要强娶赵鱼儿?难道是想强行纳其为妾? 红袖点了点头:“那吴氏原是臧家的童养媳,好像比臧高升大了五岁,品行心肠都是极好极善的。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没少受搓磨。但据说她曾给公婆守过孝,所以臧高升并不能以无子为由休了她。我与吴氏,因为那次的事认识。吴氏对我,多有照拂。所以,”红袖看向严恬的眼神突然狂乱而热切,语速也快了起来,“所以后面臧高升对外说吴氏与人淫奔私逃,还以此为由装模作样地出了份休书。我便知道他定是在说谎!吴氏绝不是那样的人!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吴氏失踪,定是被臧高升害了!而且,而且我有证据!” ------------ 第八十九章 杀妻 红袖常常会梦到五年前那个阴沉的夏日午后,笼屉一样的屋子,闷热而窒息。死一般的寂静,她所有的叫喊都被这寂静吞没,逃不出去。周围似乎浮动着流火,烤干了她的眼泪,她的希望,她的生欲,甚至是她呼吸的空气,灼烧刺痛,撕心裂肺。她喘息不得,她支离破碎…… 一根腰带悬于房梁,她想是该结束一切了…… 被锁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猛烈地拉扯着,臧高升似乎回来了!小红袖慌乱而又绝望,握着绳套的手忍不住抖得厉害。终于她眼睛一闭把脖子伸了进去,凳子“哐当”一声被蹬翻在地。与此同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每每午夜梦回,红袖都会在此处被一下子惊醒,却在睁开眼睛的前一刻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把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给咽了回去。春宵一刻,身边的恩客确是花了千金来买。她不能惊了客人,这一行竟也讲个诚信。 那日撞开门的是归家的吴氏。一见这情景吓了一跳,好在她生得高大健硕,立时上前把红袖抱了下来。不过也就刚吊上,红袖到底没死。 虽然小红袖当时心如死灰一言不发,可吴氏见这丫头被锁在自己家中,又形容狼狈,衣衫不整,且鼻青眼肿,满裙血污,当即也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于是立刻一股怒气上头,心中怒骂臧高升这个杂碎丧尽天良,又哀叹红袖可怜,小小年纪惨遭毒手,忍不住眼中泛泪。可也来不及细说,手上不停,迅速收拾出一个包袱,又掏出一把铜钱塞了进去,然后急切地对红袖说道:“丫头,臧高升现下不在家,你快逃吧!路上把脸抹黑,最好能扮成个小子,赶紧跑!” 这话如投湖的石子,让红袖死了一样的心生出一丝震动。她转头木木地看着吴氏,却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了!快走!”吴氏没时间多做解释,拉起红袖便向门外跑去。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臧高升正好回来,两方在院子里碰了个对脸。见吴氏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扯着红袖,这浑蛋当即就炸了,两步上前蹦起来抽了吴氏一巴掌:“你个臭婆娘!又泛什么烂好心!你知道这丫头值多少钱?!竟敢给我放了?信不信我宰了你!正好换只能下蛋的来!” 吴氏捂着红肿的脸将红袖护在身后,试着和他讲道理:“她还是个孩子。你便宜也占够了,何苦为难她?不如放她一马积些阴德。” “积什么阴德?晦气!老子阳间还没待够呢!需要去积阴间的德?!赶紧把她给我!” 说着便要伸手去捉红袖。可臧高升生来干瘦矮小,而吴氏高大壮硕又干惯了粗活,很有些力气。但夫大如天,她并不敢和臧高升动手,只是极力护着红袖避闪,并向门口逃去,期间自己反倒重重挨了数下。然而,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院门陡然被人撞开,呼啦啦闯进一批芳满楼的打手。红袖被一拥而上堵了嘴,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被连拖走了。吴氏极力去扯着她,可到底被臧高升一拳打倒在地…… 后来红袖常常会想起吴氏,那是她在深渊地狱时遇到唯一的一点良善、一丝温暖,是真正想帮助她救她的人。红袖不知道自己被抓走后吴氏的处境会如何。臧高升绝非善类,如何会轻饶了差点放走她的吴氏? 回到芳满楼自然就如重回地狱。可也许是她的“资质”实在太好,老鸨子并不想砍了这棵摇钱树,她还是勉强活了下来。没过半年,老鸨子就逼她接客。然后她慢慢熬成了花魁,又遇到了秦主恩,渐渐被捧成了芳满楼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老鸨子见了她都要陪着笑脸,轻易更不敢得罪她这棵已有了靠山的摇钱树。 后来她曾拜托佟大福去打听吴氏,得到的消息却是,两年多前,也就是她被捉回芳满楼后一年,吴氏某日同北地来京行脚贩米的奸夫一起私奔了。 “那臧高升是个好色的,惯爱逛北里那边的下等窑子……”红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正在和谁讲话,不由得垂下眼睛嗫嚅半天,方才继续道,“那边儿家家都知道吴氏的故事。说来也怪,当男人的原是该忌讳这样的事,可臧高升却偏偏逢人便讲,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头上有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闹得人尽皆知,却也没见他认真报官找人,只草草去官府出了张休书。 “吴氏原就是臧家花钱买来的童养媳,家里已没了亲人,自然也就没人怀疑且替她出头!可,我却总觉得吴氏断不会如此。 “这两年因我名声渐显,又有人撑腰,所以行动上自由了不少,故而时常留意臧家。去年中元那日,偶然在街上看见臧高从纸马店出来,手里拎着把崭新的桃木剑。我当时心中奇怪,便暗暗跟在他身后,见他径直回家却并不进家门,而是上了后山。 “当日因怕被他发现,并未跟着上山。第二日趁他去衙门当差时,我偷偷去了臧家屋后的山坡。在半山腰的歪脖树上看见了那把桃木剑!剑尖冲下而悬,似……似小时候我爹娘为辟邪在家挂的金刚剑!” “你是说臧高升中元节买了把桃木剑挂在后山的树上,还布了个驱鬼挡煞的金刚剑阵?”严恬好像明白了红袖在怀疑什么。 金刚剑阵,如雷贯耳,前两日齐国公府灭门案她才刚有接触。该阵本就是个辟邪挡煞的风水阵,平常百姓家也时常摆置。而中元节乃是民间传说中的鬼门大开日,据说届时百鬼夜行,有仇寻仇有冤报冤。故而这日除了诵经祭祀,还有那干了亏心事的人会布阵挡煞。桃木剑便是驱鬼挡煞的最好法器。 臧高升他亏了什么心?又要挡谁的煞?! 红袖看着严恬,知道她听懂了自己的故事,心中不禁凄然一笑。那些跟踪臧高升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名字都令她作呕,更何况故地重游。那感觉就如蛆虫附骨,剐肉诛心。可她还是一边浑身颤抖一边咬着牙跟了上去。不光因为对臧高升的恨,更多还有对吴氏的担心。 “我在歪腰树下还看到了一把折断的旧桃木剑。小时候,常听老人说,桃木属阴,虽能辟邪挡煞,但要时常更换,否则用久了,法器反而会因阴气饱和而致阴阳混沌,招来邪祟。他如此谨慎,我怀疑,我怀疑臧高升心中有鬼!吴氏她,已然被害!”红袖不自觉地有些哽咽,她遇到的好人不多,吴氏便是其中一个。 “一切只是猜测,说不定吴氏还好好地活着。”红袖并未细说以前的过往,可严恬却能看得出来,吴氏对红袖来说是极为重要之人。 红袖难过地摇了摇头。她也曾抱过这样的幻想,可在看到那金刚剑阵的一刻,她便知道自己曾经的不安担心到底皆变成现实。 “人是否还活着只要挖开那桃木剑下的土便可知道。剑尖儿所指之处便是冤煞所聚之地。大小姐可一探究竟。如若真是,真是吴氏蒙冤丧命,只请大小姐替她申冤,讨个公道!” “你说的那棵歪脖儿树在何处?” “就东耳街臧高升家后山坡向阳一面的半山腰上。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小土坡。那上面本来就光秃秃的没什么树,阳面半山腰只那一棵歪脖子松树,十分好认。”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三乔一案尚未告破,又有人状告臧高升疑似杀妻。两团乱麻喜相逢,看你如何理得清! …… 理不理得清严恬暂时不知,因为她爹根本就不允许她出手去理。 红袖来时,日薄西山。红袖走时,夜色渐浓。 送走客人,严恬匆匆去寻她爹。按照她的想法,吴氏是死是活怎么也得先挖开那片地去看一看。可臧高升在京兆府经营多年,盘根错节,树大根深,若为此去衙门调集人手,必会打草惊蛇。更何况臧高升的家就在那山坡附近,极易把人惊动了。不如先由自己带人悄悄过去挖挖,看那金刚剑阵下到底镇得是个什么! 严文宽表示非常赞同!于是,反手就把严恬锁在了家中,自己带着梁水、温堂刨坟去鸟~ 严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她表示,她爹这份叛逆是越来越猝不及防了! 其实她也理解严文宽的意思,三更半夜,又是去荒山野岭挖一个不知真假的野坟,她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安全。可她却极想去看看。事关吴氏生死,又是一条人命。 怎奈她亲亲老爹身轻如燕,高声吩咐了两句后,趁严恬不备,便带人“嗖”地窜出了小院,“哗楞楞”锁上了大门。 孙伯、胡婶、小珠面面相觑,三脸懵逼。您怕小姐闯祸,可连带着锁我们干嘛呀? 不过,深更半夜的也不是不能接受。三人只是短暂地懵了一下圈,然后就各自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徒留严恬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去深刻体会这顿劈头盖脸的父爱! 唉,她叹了口气,就着月色百无聊赖地晃荡到后院。看着那黑黢黢高大的院墙,忽然惆怅了起来。 上次,有个清风晨露一般的少年架梯而来。晨曦金辉下,冲她粲然一笑,若灿灿朝阳,风华无限。他说,恬恬,我带你出去…… “恬恬,我带你出去!”一个声音突然从墙头传来。严恬抬头,正见不知何时,那个清风晨露的少年又爬上了墙头儿。皎月华光下,冲她粲然一笑,眼神明媚,无限风华,好一个俊俏的爬墙小贼。 不知为何,严恬突然有点想哭,胸口有只小鹿撞得天昏地暗。 ------------ 第九十章 尸骸 秦主恩胸口突然有只小鹿撞得天塌地陷! 月朗星稀,清辉如水,严恬俏生生地立在墙下,眉眼浸着月色,青竹的衣裙上染着清风。青丝粉面,秋水盈盈,那是他喜欢的姑娘,可他喜欢的姑娘如今却拒他千里之外…… 襄宁长公主说得没错,秦主恩想要的东西向来极力争取,从不坐以待毙。至于这个几天他能想到的争取严恬的方式……咳,就是吧,和大福、二禄、三寿密谋,怎么把严恬给绑了! 你不愿意和我说话?行,那我就把你绑了来,咱们平心静气地好好说道说道! 只能说,这个计划草率了!秦主恩真是急昏了头。他若清醒下来仔细想想就会意识到,把人绑了来后根本就不可能平心静气。严恬向来吃软不吃硬,虽然当时一定会好汉不吃眼前亏,但事后绝对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寻机打折你狗腿!若他真敢这么干,他俩这辈子也就缘尽了。严恬宁可出家也不会和他有什么瓜葛。鱼不一定死,但网必须得破。 不得不说,红袖算是救了秦主恩一条狗命! 起初佟大福根本就没想把红袖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学给秦主恩听。那话颠三倒四,不知是真是假,他之前就因传话闯了大祸,他们家九袋长老虽不会打狗棒法,但不代表不会把他当成狗打!现在的佟大福倒也不能说胆小如鼠吧,只能说耗子都嫌他拉低了整体种群的英勇水平。 不过大福这人,胆子小,心思也浅,藏不住事儿。上午给苟氏买完糖炒栗子,他就赶紧滚去长公主府参加四人绑票会议。期间别人热烈讨论,他这边儿却心不在焉,总琢磨着红袖那话里什么大树什么藤的到底是个啥意思,想着想着就魂飞天外去了。 秦主恩是什么人?火眼金睛里向来不揉沙子!本来心里就窝着火,一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空壳样儿,三昧真火立刻就“腾”地燎得老高。我这儿满脑门子官司想着怎么绑人,你那儿满脑门子溜号是不是不想作人? 秦主恩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大福立马慌了手脚,大嘴一松刚刚的事儿就秃噜了出来。事关严恬,立刻就掐在了秦主恩的脉门上。 他可不是大福,那大树和藤的比喻他一听就知道是严恬能说出来的话。所以也不半死不活地躺着了,一杆子蹿起来跑去了芳满楼,他要听红袖一字不落地给他仔细复述。 于是,小紫衣就这样得救了!以严恬的消息,换紫衣一命。当然,红袖还得有其他作为。除了来找严恬替秦主恩解释外,她还要引蛇出洞……啊呸!创造条件,让二人相处!绑票计划彻底作废。 事到如今,文化人二禄再看红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红袖”与“红娘”竟然只有一字之差!红字辈儿的果然人才辈出! 先不说二禄如何给“红家人”修祖谱。只说此刻秦生见了严莺莺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颇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趴在墙头儿扭捏半天,方才想起正事儿,赶紧如上回那般把三寿递来的另一架梯子顺了进来。 “恬恬,走!我带你去刨坟!” 墙下的三寿捂脸,你俩这对豺子狼人真是糟蹋了今晚这大好月色。 严恬抬头看了看月下的爬墙少年,他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来见她,却并不让人觉得有一丝狼狈。即便是在做贼,他也依然是那个锦衣玉带狂放不羁的潇洒公子,仿佛连“贼”这个字都因为是他来做而陡然矜贵了起来。 虽心中五味杂陈,却没时间多想,严恬揽裙几步便爬上了墙内的梯子。只是这次秦主恩却没赶紧爬下墙外的梯子给严恬让路,而是笑盈盈地趴在墙头等着和她相遇。她一句话都不问便敢跟着他走,她仍满心信他。 这个认知让秦主恩在心里忍不住炸开了一片绚丽烟火,斑斓旖旎,无限欢喜。 “你知道我知道你想去哪?”语气是这几日里难得的轻松和调侃。 墙下三寿:爷,时间有限,咱不玩绕口令好不好? 严恬紧抿着嘴唇,抬眼看他,这厮正趴在墙头儿和她四目相对,眼神灼灼,颇有不答他便不下墙的架势。于是终败下阵来。 “您这一来,可不就揭开了红袖‘细作’的身份?我想去哪还不是秦公子早就计划好了的?” 哟呵,怨气不小!秦主恩忍不住笑得更开了。严恬已经三天没和他说话,再闻其声如闻仙乐。但他很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在严恬赌气不去前,赶忙顺顺溜溜地滚下墙头儿,给严大小姐让出一条路来。 墙外,有一匹白马,三寿不知去向。秦主恩站在马旁牵着缰绳,冲她粲然一笑:“你走得慢,不如骑马去。” 堂堂的秦大公子竟然给她亲自牵马坠蹬?严恬挑了挑眉,没敢动。 秦主恩一脸诚恳:“严三叔已经去了,咱们再不走可就晚了。” 再不走坟都刨完了。严恬决定事出紧急,可以不拘小节。不好意思,委屈秦大公子了。 “不好意思,委屈恬恬了!”严恬没想到自己刚爬上马背,秦主恩便也飞身上马与她共乘一骑!“事出紧急,只好不拘小节!”说着他手中缰绳一抖,那马便飞奔起来。 “哎……”严恬大呼上当,挣扎两下却到底为安全计只能作罢,心里越发窝着火。 喵了个咪的,大意了! 秦主恩也觉得自己大意了!在温香软玉入怀那一刻,他陡然僵直了身子,刚刚心头那只鹿迅速化身为鹿力大仙,“咚咚咚”撞得房倒屋塌。他只能在这一片废墟上反复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碰,非礼……非礼……非礼呀……”他圈着严恬的胳膊已经僵得不会打弯儿了。 本来吧,他还想趁这大好机会在严恬耳边说两句骚话套套近乎。正好值此月色良辰,清风白马,少年佳人,温言细语,浅笑低吟……这气氛可不一下子就烘托起来了?! 可真到动真格儿的时候,这完蛋玩意儿却一句也说不上来了!真是白瞎了他那张轰轰嘴炮和惑人的俊脸! 路并不远,马都没跑尽兴就被勒住了缰绳。 半山腰上确实有棵歪脖儿松树,二禄带着人正候在那里。见秦主恩和严恬来了,他赶忙迎上,却意外地看到他们家堂主同手同脚地从马上爬下来。爷您这……胳膊腿儿是刚找的木匠给按上的? 严恬心里有气,不说其他,跳下马直接问道:“我爹呢?” 虽说他二人是骑马,可严文宽早就出发多时,路又不远,本该到了。 “呃……”二禄去看秦主恩。 “咳……”秦主恩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那个……放心,放心,大福去引路了。” 引路是引路,但不代表不会遇上个鬼打墙什么的,当然最后一定会及时赶到的。 都是老中医,你给我开什么土偏方?!从刚才到现在,秦主恩是一直踩着严恬的底线大鹏展翅。不过人在坟头下,不得不低头。严恬压了半天火,终于放弃了对他人身攻击。 “这儿离臧高升家颇近,恐打草惊蛇,得快些才是。”她边走边说。 秦主恩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上,“恬恬放心,三寿已经去看着了。” 要不三寿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当然是马不停蹄地跑去臧高升家屋顶上趴着。 严恬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行吧,其实此刻自己应该感动才是,毕竟秦主恩算计到了她所有的算计。但不知道算没算计到自己此刻想打人的心情。 …… 歪脖儿树簇簇茂密的松针中掩着一把桃木剑,鲁谦老早就候在此处研看多时。见秦主恩过来赶紧拱手施礼,心里却暗暗纳罕堂主怎么带了个大姑娘来。不过他并不多作纠结,起身后指着那柄桃木剑道:“小人刚刚仔细看过,这桃木剑上刻了符文。小人虽不甚精通,但大概也知道些。这符文极其阴损,大意应该是诅咒往生者不得轮回,魂魄受业火焚烧之苦,最终灰飞烟灭。” “剑下会有尸骨吗?”严恬急切地问。 鲁谦点头:“九成!” “挖!”秦主恩挥手下令,二禄立刻带人上前。 好在此时天气渐暖,土层松软湿润,二禄等人挖起来并不费劲。秦主恩和严恬并肩立在树下看着。严恬看着众人,秦主恩看着严恬。 “你说你不愿做一枝攀附的藤,必要做另一棵树才好……”他试着开口,“我,我从不认为女人应是男人的附庸。这话你也许不信,毕竟世人多不如此认为,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何时他竟变得如此笨嘴拙舌? 严恬垂下眼睛,秦主恩他听懂了自己的疯话。是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这就是她最终想说的。可在这天上地下,这以夫为天、父权至上的世界,严恬的话实在惊世骇俗。 但,秦主恩却说,他,也是这样想的…… 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男人动心了。并不是因为他的天马行空、肆意洒脱,也不全因他与自己彼此理解,也算志同道合。更重要的是他胸怀坦荡,可纳日月山川,可容得下这小小的女子…… 但,世间之大,却皆容不下这小小的女子。 周围安静了下来,唯剩二禄几人挖坟凿墓的声音。秦主恩静静地看着严恬。严恬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的炽热,可她不敢抬头。唉,心魔源于执念,她执念仍在,心魔难消。 二禄用眼角余光瞥着这两位。你俩能不能不老在坟前玩暧昧?别人都是花前月下,你俩在这儿坟前月下?是不是有点过分?! “挖到了!”一个小厮突然兴奋地叫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严恬和秦主恩围上前来。同时围上来的还有匆匆赶来的严文宽。有大福带路,严文宽主仆三人来得就是这么恰如其分。 在莫名其妙遇上连环鬼打墙后,严大人心里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果然来后毫不意外地看见他闺女现身在这荒山野岭。现在他连瞪眼都懒得瞪了。这个时辰,这种地方,这丫头跟着秦主恩就这么跑来了?到底是胆子太大还是脑子太少?! 被挖出的东西是个破烂麻袋,二禄看了眼秦主恩,随后伸手去解。那麻袋已经朽了,不过轻轻一扯便碎成几片。一具蜷成一团的骸骨滚了出来。 秦主恩闪身将严恬掩在身后,遮住口鼻道:“已化为白骨,看不出是否是吴氏。但既然挖出骸骨,就说明红袖的猜测不错。” 正说着,鲁谦用树枝在那堆骨头里扒拉出一把已经发乌的银发梳来。秦主恩伸手拿帕子垫着接了过来,转身先托给严文宽去看。 严文宽皱眉:“这遗物大概能证明死者身份。不知红袖是否认识此物。” 秦主恩随后又递给严恬。严恬看了两眼点点头,抬眼客气道:“今日多亏秦公子……” “诶,那个,严三叔……”严恬眼神一闪,秦主恩就知道这丫头又要过河拆桥。他都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不过他没给她这个机会。 “我倒有个主意,可以拿到臧高升的口供!” 果然,严恬立时闭上了嘴。 ------------ 第九十一章 算计 臧高升做了一夜的噩梦,迷迷糊糊中总觉得头顶上悬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得他浑身汗毛倒竖,后脊背一阵阵发凉。可似睡非睡间就是醒不过来,仿佛遭了鬼压床,脑子似乎很清醒,身体却动弹不得。 直到雄鸡报晓,天蒙蒙亮,他才好不容易挣扎着醒了过来,浑身上下像被老牛犁过了一样,头疼得几欲裂开。 臧高升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房顶,半晌重重地喘了口粗气骂道:“臭婆娘,死了也不让老子安生!”随后忽地起身,胡乱穿了件衣服跑到院子里,拎了把锄头就要出门。谁知正在这时,院门陡然被拍了个山响。 来人原来是京兆府的差役,娄小乙。 “臧头!”许是一路跑着来的,娄小乙浑身热气腾腾,脑门儿上的汗顺着脸往下直淌,一见臧高升如获救星,上前就来拉他,“臧头,快跟我走,大老爷有个急差,让我跑着来找你,限时一柱香内必须把你带到衙门。” “急差?什么急差?”臧高升眼珠子乱转,心中惊疑不定。所谓疑心生暗鬼,他本来就心中有病,此刻一点儿风吹草动立即十分警觉。 娄小乙摘下帽子擦了擦脸:“今儿大老爷到得可早,天不亮就来了。一来便到值夜房把我给叫醒,说是想到了刘三乔案的一些线索,让我速速跑来找你。” “刘三乔案?”臧高升心中稍定,“大老爷说没说是什么线索?” “那倒没有。不过倒说了一句若是查实,那赵独眼儿恐怕要罪上加罪,永难翻身!” “罪上加罪?永难翻身?”臧高升摸了摸下巴一时没想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听这口风,严文宽应该不会给赵独眼儿翻案。想到这儿,他冲娄小乙挥了挥手,“走,先去衙门看看再说。” 京兆府内,严文宽一大早派人去叫臧高升后就直接来到架阁库内。 架阁库,顾名思义,内置木架,数格多层,以年月次序注籍立号存放卷宗档案,是各府衙内保存卷宗档案的地方。此处为各级府衙最紧要的所在之一,其重要性不逊于钱粮库。 此刻,管架阁库的徐主簿跟在严文宽身后,微微弯着腰,指着架子上那摆得密密麻麻的文书卷宗逐一介绍道:“大人请看,这些是永治十三年的案卷。算是咱们京兆府最早的卷宗了。大人是知道的,卷宗档案一般在本府的架阁库内也就保存八年,以保证各位大人能随时调取查阅。但要是超过八年,按朝廷的规定就得送到金耀门文书库统一保管。毕竟那里是汇集大齐各州府县衙文书卷档的地方。” 严文宽顺着徐主簿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点点头:“徐主簿辛苦。本官初上任时来这架阁库看过。当时便觉得徐主簿对此处管理得甚有条理。凡是本府差役来奉命调卷出库,都需上官本人用印。若是有人来库内查阅,你皆依规亲自陪同,或出门将库门反锁,只留阅卷人在此。徐主簿如此尽职尽责,本官甚是欣慰。” “大人过奖了,这本就是下官职责所在。”被上官夸奖,徐主簿到底脸上有光,笑意也就掩不住地浸在了眉眼的纹路间。 “大人,小人来了。”这时臧高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严文宽微微一笑,抬眼招他进来:“臧班头。” 臧高升慌忙一路小跑过来,先哈腰躬背给严文宽行礼请安,随后又给徐主簿行礼。 严文宽也不多说其他,指着这满屋子的卷宗架子对他说:“你对刘三乔一案也算熟知来龙去脉。赵独眼儿若养鬼害人,绝不会只拘了傅能、汪赵氏这两个冤魂。我猜他手下还定有其他鬼魂,说不得其中会有他亲自杀人而拘的魂魄。 “今日叫你来这架阁库,是想让你先排查一下近八年来的人口失踪和死于非命的案子。凡查阅到此类案子,定要桩桩件件详细摘抄记录。本官给你三天时间,你现在就着手干吧。”说罢又点了点一旁长案上的笔墨纸砚。 “大,大人……”臧高升惊得张口结舌。八年的案卷呀!就算一年两百桩案子,他也有一千六百本卷宗要查!让他一个人?三天内干完这事儿?这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诶!”可谁知严文宽却先一步摆手压住了他的异议,“臧班头可不能嫌辛苦有意推脱呀!这衙门里放眼望去,还真寻不出几个如臧班头这般识文断字又熟知案情的差吏。实在是个出众的人才!本官初来时也多亏有你辅助,所以私心里对你十分看重,故而才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予你办。你,可不要辜负了这份信任……” 说到最后他伸手在臧高升单薄的小肩膀上拍了拍,那纸片儿一样的身板儿随着这两巴掌不由自主地就矮了矮。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臧高升再推脱可就不合适了。他只得勉强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努力笑成一朵万寿菊: “大老爷,放心,放心。能得大老爷看重是小人的福气。这差事定会办得妥妥贴贴,妥妥贴贴。” “好!”严文宽点头称赞。随后又转头冲徐主簿笑道,“刚刚还说,徐主簿将这架阁库管得有条不紊。以前凡是来库内查卷的,或由徐主簿亲自陪同,或依规将库门反锁。 “想必徐主簿公务也是十分繁忙。那就依规反锁大门,辛苦臧班头一人于这个大厍中查阅吧。” “大人说的极是。老臧辛苦,辛苦。”刚刚还被严文宽夸奖尽职尽责,此刻徐主簿当然不会自砸招牌,赶忙拿起钥匙串,道了两声辛苦就跟在严文宽身后“嗖”地一下闪出了大门。 这差事是查阅整整一库八年来的卷宗。他在这陪着?他又不是望夫石! 所以还没等臧高升反应过来,架阁库的大门已然被“咯吱吱”关上了,随后便听见“哗楞楞”几声锁响,他就这样被人从外面反锁了个结结实实。 “诶?诶!大人!大人!” 这库里为防失火,禁用灯烛。又为了防盗,故而只于墙上一人多高处凿了排拳头大的小窗。此刻大门一关,库内顿时阴森森寒涔涔。再有那排小窗皆敞开着,光未透来几分,小阴风倒是从此处阵阵吹进,吹得臧高升心中又冷又发毛。 “今日起码得查五百本才是。臧班头还是快些吧……”严又宽的声音渐远,似乎已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诶……妈的!”臧高升这时才敢把不愤挂在脸上,边轻声咒骂边朝地上下力啐了一口,却到底无可奈何,只能认命地查起卷来。 他却不知,大门一关,外面的严文宽便打了个招呼,匆匆离了衙门。他是此处最高长官,自然没人敢拦。 那把银梳已经红袖辩认,确实曾在吴氏的发髻间见过。现下当务之急,便是如何证明臧高升是这两起杀人案的凶手! 若一般衙门审案,不管其他,只将嫌犯拿来,一顿板子,直打到他招供为止。可臧高升出身差吏之家,又当差多年,对动刑审讯甚至三司核审中的道道心里都是门儿清的。若按普通犯人处置,只怕此人油滑,极尽抵赖。甚至当时招供,免受皮肉之苦,事后三司核审,再当堂翻供,只说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届时严文宽反要落下个枉法失职滥用私刑的罪名。 不过,瞌睡时总有人来送枕头。这不,秦主恩就挑眉一笑:办法我早替你们想好了! 因此严大人这才一早将臧高升诓锁进架阁库内,随后匆匆出衙回家。毕竟昨晚折腾至半夜,有什么办法也只道今早再议。 至于锁住臧高升的目的,则是因为严恬心生警觉,生怕这家伙再去吴氏的埋尸地转悠从而发现端倪,这才给他爹出了这么个主意。也是,既已挖开地皮儿,不管如何仔细回填掩饰,臧高升若要有心,都会发现破绽。 此事夜长梦多,严文宽不敢怠慢,把人锁住后立即快马回家。谁知一到家门口,他当场脑瓜仁子嗡嗡直疼。 秦主恩和方玉廷又在他家门口杠上了。 严大人都奇了怪了,这俩人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缘分?为啥总是能剑拔弩张地相遇! 严大人你有没有考虑过,以这俩人心中那点儿小九九,一天能往这儿跑八趟,遇不上才是特殊的缘分!而且气氛剑拔弩张点儿已经不错了,没当街互砍都算是勉强给您老面子。 只是这回倒没等严文宽想招儿化解,秦主恩先主动地打破了尴尬气氛。他斜乜着方玉廷,十分大度地赏了个眼神:“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这事儿说不定你也能帮忙一二!” 说罢转身把脸儿一抹,又笑容可掬地过来搀扶严文宽:“哟,严三叔您怎么还站在门口呀?快,快进家来!” 严大人晕晕乎乎地就被让进了自己家,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门儿。这家的户主确定姓严不姓秦? 他那是没回头去看身后的方玉廷,否则更迷糊。这位煞神此刻浑身上下冒着黑气,方圆百里,神鬼勿近! 不过,毕竟人命大案,事关重大。众人暂且先放下了那点子个人恩怨,齐聚花厅。前情不多赘述,包括大福二禄三寿等人也都是知道经过的。 秦主恩到底是个奇谋鬼才,把他那番计划仔细一说,严文宽和严恬考虑再三都觉得此计虽然有点儿仓促,但倒也确是个办法。现下实在别无他法,若此计失败,再捉人强审也是不迟。 这气氛一和谐,某些人便要犯贱。见恬恬终于答理自己了,秦主恩瞬间腰板挺直仗“贱”而立,盯着方玉廷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不过这事儿吧,说来还有一桩,是定要请方公子来挑个大梁的!” 晴天白日,方玉廷陡然觉得后背一凉,心道不好,秦主恩这厮要算计自己! ------------ 第九十二章 索命 臧高升溜溜儿在架阁库里待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下山,才被放了出来。 那架阁库里又冷又暗,拳头大的一排小窗吹进来冷风阵阵。这一日待得他浑身骨头发寒,喷嚏不断,涕泪直流。再加上光线昏暗,阅卷阅得眼睛都快瞎了。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待库门一开,他立刻就抱着晕乎乎的脑袋逃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回了家。他似乎受了风寒,隐隐有发热的迹象,整个人萎靡得不行。 这状态今晚赵家是去不了了。本还想寻机把生米做成熟饭。可现下这情况,火都生不起来,还熟饭,热水都别想了! 回到家,臧高升就一头栽倒床上,看着屋里的冷锅冷灶空床凉被,心里难得地生出了那么一点子悲戚来。这家里呀,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平日里倒不觉得,可真有个头疼脑热山高水低时才发现,那些勾栏里的不过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罢了。当不了家,烧不得饭,便是暖个被窝也直眉瞪眼地一心只想要钱。婊子好看,却贵而不惠。还得娶个正经女人才是。 说到正经女人,他今天竟又破天荒地第二次想起了吴氏。那婆娘虽然丑笨,但确实是个正经女人。洗洗涮涮,挑水烧饭,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又勤勤恳恳伺候自己爹娘归了西,说实话他娘当年确实眼光独到,给他买的这个童养媳干起活儿来能比上个大牲口。 可惜,怎么就长得那么丑陋粗笨呢?那双大脚,那大身板子……他当初一见便厌恶至极。想想自己要和这么个比男人还粗壮的女人过一辈子,他都快吐了。 父母去世后,他也曾想过休妻另娶。可吴氏是买来的孤女,“有所娶无处归”,又为父母守过孝,这“三不去”就占了两个。也就是说,如无意外,他这辈子都得和这个女人绑在一起。 唉,吴氏呀,吴氏。臧高升心中默念。你也莫要怪我。是你自己不争气,生得太丑。我这也算帮你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生个好模好样,当一当那娇滴滴可人疼的真女人。你反而要谢我才是……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觉得遍体生寒,脸上似阴风阵阵扫过,再加上他原本就受了风寒,又饿着肚子睡觉,此刻陡然惊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分外难受。 臧高升抱着脑袋坐起来,抬眼便看见家里门窗大敞大开。夜凉如水,他刚刚吹得并不是什么阴风。可这夜风冰凉依旧如小刀片儿一样刮得人皮肉颤栗,引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心头窝着火,臧高升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去关门窗。屋内没有点灯,屋外残月如钩,似乎还起了薄雾,那层缈缈雾气被半明不暗的月光一照,模糊间似平白添了一丝诡异和阴森。 站在门口,臧高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手上的动作便急重了几分,随后又转身去关窗。可谁知,这边刚把窗户关上,那边儿本已掩好的门却不知怎地突然又被一股力道给推开。 “难道是风?”这句自言自语音量颇高,实则为给自己壮胆。 关上窗户,插销也插得牢牢的,臧高升回身抄起了旁边手腕粗的门栓,走向门口。不过是再去关个门,他这浑身戒备的架势却像要去斩妖除魔,或是……被斩妖除魔! 今夜外面极静,树影儿呆愣愣地映在窗户纸上,偶尔摇上一摇,风似乎根本就没有大到可以把门吹开的地步。臧高升心里忍不住突了突,自己睡倒前这门窗可明明都是关紧了的,更何况他睡觉一向警醒,怎么门窗大开他竟连个动静也没听见? 外面那点子月光被雾一遮,更加黯淡,似乎并不想让人借着它看清什么,反而模模糊糊下让一切愈发晦暗不明…… 门被顺利地关上,门栓也顺顺溜溜地插了进去。臧高升舒了口气,在心里笑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变得跟娘儿们似的一惊一乍的。 心下一松,风寒的症候就又重新袭卷而来。他揉了揉发涨的脑袋,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摸索着去寻火镰子点灯。谁知一回身,陡然迎面直直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睛。臧高升吓得“嗷哦”一嗓子窜起三尺高。 “你,你是谁?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双眼睛似两只飘乎的灯笼,于黑暗中捉摸不定地浮动,让人猜不透眼睛后面隐着怎样的面目和身躯。如同一只野兽,伺机待发,会突然捕咬上来。 忽而一闪,那双眼睛又不见了,屋子里空空荡荡,却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哀怨凄厉,分不出是男是女。 “你,你别装神弄鬼!”臧高升的腿肚子开始抽筋,可面上仍强撑着气势,小眼睛满屋乱转地找寻,“我臧某人可不是吓大的!” 哭声戛然而止,与此同时迎面猛然袭来一股劲风,未待臧高升反应过来,便兜头挨了一个大大的耳光。他顿时跟块破布一样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许是被打懵了,臧高升半天才爬了起来,“呸呸呸”吐出两口血沫子和一颗后槽牙。随后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可屋里并没有人,刚刚那一巴掌不知从何处扇过一来。那呜呜咽咽的鬼哭仍在继续。他转身就往外跑。 门栓插得很紧,连抠带砸地拔了出来,终于将门开了个小缝儿,只是尚未见到天光,却陡然又被一股不明的力道给关合上了。随即又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臧高升滴溜溜重新退回屋内。然后一具黑黢黢的身躯便悬在了他的面前。 对!是“悬”在他面前!脚不沾尘,离地半尺!原本被上了插销的窗户突然四敞大开,冷风一吹,让人瞬间汗毛倒竖。 窗外惨白的月光透进屋内,照在黑影身上那套破破烂烂的女人衣裙上,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摇,却遮不住满脸的腐肉血污。还有闪着凶光的可怖眼睛,似乎有血正从是从那里流出,“滴嗒”,正落在臧高升脸上。 “啊!”臧高升的尖叫响彻云霄,“你,你是谁?” “臧高升呀……”那黑影轻轻一叹,声音粗闷喑哑,仿佛胸膛里卡了什么东西,让这一叹不甚清爽。它慢慢举起腐烂的双手,遮住嘴的位置“呕呕呕”地干咳了起来。 臧高升此刻已来不及多想,全凭本能,一边尖叫,一边狗一样爬向门口。却突然间,又一个倒吊的人头脸对脸地贴到他面前,随后“噗”一口泥沙直喷他的面门。 “啊!”臧高升忙向后躲避,边逃边问,“你是,你是吴氏?!” “我的命呢?”那黑影的声音很轻,其中还夹杂着委屈的呜咽。不过许是咳完后到底“清爽”了不少,每个字都如钢针般冰冷清晰,让人头皮发麻,恨不得把这几个字从耳朵眼儿里抠出来才好。 “是你,拿走了我的命?”黑影又哭又叹,语气并无起伏,却让人听出满腹的冤枉怨恨。它缓缓落地,慢慢伸出尖锐如钩的十指,走向他。 “呵,呵……你,你别装神弄鬼!我可不怕你!”知道是“吴氏”后,臧高升反而镇定了几分。他连滚带爬地奔向身后的床榻。枕头下有重金求来的灵符,可以驱鬼镇妖,百邪不侵。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尚未奔到床头,他便感到头上猛遭一记重锤,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似乎也没晕过去多久,臧高升是被活活冻醒的。再睁眼时,竟已不在家中,而是瘫坐野地,背靠一棵大树,四周空旷,一时辨不出是什么地方。他想伸手去揉一揉疼得快裂开的脑袋,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戴上了重枷。 这是?刚刚不过只是短暂一晕,怎么就戴上了枷?且这枷实在笨重,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却也不过只能左右转了转脑袋。 背后传来一个半阴不阳的怪腔怪调:“吴氏呀,你到底还是把这臧高升的魂魄给拘了来。行吧,看在你冤深似海的份儿上,阎王老爷并不和你计较这杀人索命的罪过,只当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快快随我们哥儿俩去吧。那刘三乔如今呐,也正跪在堂上告状呢。” 杀人索命?刘三乔?臧高升心中一惊,人立时清醒不少。他刚想举枷扭身去看,不想背后那声音的主人却先一步闪身来到他的眼前。 这不看不要紧,仔细一看,好悬没把他给吓死。站在面前的是个身高丈余的大个子,一张大脸惨白惨白,黑洞洞的眼睛像两个窟窿,红森森一张血口,浑身上下穿白挂皂,唯有那片鲜红的舌头垂在胸前半尺多长,飘飘荡荡,成了个难得的装饰。这不是老人常说的白无常又是哪个?! 既有白无常,自然就有黑无常。还未等臧高升反应过来,便听见“哗楞楞”锁链声响,沉默寡言的黑无常牵着同样带了枷的吴氏从臧高升的背后绕了出来。 吴氏还是和生前一样粗壮,因腐肉血污已辨不清面目,可那双血红的眼睛却滴溜溜乱转,凶光毕露,杀气腾腾。 人在极度恐惧时,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臧高升此时才知道这个道理。他嗓子里似堵了块抹布,“咕噜咕噜”,许是想叫,但到底没发出一丝声音。 这一定是有人在捉弄自己!一定是!他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或是什么仇家设计要套出他的把柄? 可,又不太可能。刘三乔一事除了自己那两个亲戚,外人怎会知道与他有关?更别说吴氏的事了!他敢保证,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难道,难道他……真的死了? 想到此处,臧高升不禁又打了个冷颤,那颗生前受了风寒的脑袋立刻更疼百倍,从而告诉他这并非做梦。听说枉死的人,死前那一瞬所受的苦痛会一直陪伴着他的魂魄,甚至到投胎转世。他这是……确实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那白无常却不管其他,只一抖锁链,尖声道:“别歇了,咱们走吧。” “走,走?去,去哪儿?”他仍心存侥幸,忍不住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谁知这一问竟立时招来三鬼齐声怪笑,那声音呜咽阴森,让人毛骨悚然。 “你问我去哪儿?”白无常说着伸手一把就将臧高升连人带枷地给薅了起来,随后桀桀怪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 第九十三章 地府 臧高升深一脚浅一脚被白无常拖着前行。身后是黑无常锁着吴氏。 经过之前那一吓,他现在已经信了八分。自己这是被吴氏变的厉鬼所杀,现被黑白无常拘了魂魄。所以他心里是真害怕了。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儿,如何不怕? 除了怕还有百般懊恼。自己怎么就“死了”呢?这世间的声色犬马醇酒美妇自己尚未享受够呢!更有过两天那披红挂彩的小登科,再做新郎,重入洞房,而这回娶得又是个一等一的美娇娘!不想他还没入洞房,却先入了地府! 至于剩下的那两分不信,则是因为这人向来奸猾,疑心颇重,即使见着棺材,也得掀开盖儿看看,才会落泪。故而臧高升心中仍存了个疑影儿,跌跌撞撞间小眼睛四处乱瞟,总想寻出些破绽来。 然而荒山野岭,四周光秃秃的,并看不出什么。忽而来到一处大门前,似乎与人间的豪宅没什么两样。只是那大门两侧挂着的是雪白的灯笼,将门上一块匾额照得通亮。匾上四个大字,“出生入死”。 到此时臧高升并未觉得如何,反而疑心更重,只觉得这和自己想象的地府颇有出入。可大门一开,他却当即吓得一个踉跄,好悬没再次瘫坐在地。 迎面满眼血光,几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正按住一人,其中一个操着铡刀,手起刀落,登时血光迸现,便砍下那人的一只手来!躺在地上的人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曲三金,生前偷盗,死后阎王老爷判其于这第十八层阎王殿受剁手之刑。再到黄泉河里泡上个九九八十一年才可转世投胎。拖下去吧!”那行刑的恶鬼边说边捡起地上血淋淋的断肢。下一息臧高升好悬没吐了出来!只见那截断肢就这样被顺顺溜溜地送进了恶鬼的口中,它竟然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 那个叫曲三金的抱着断臂满地打滚儿,哀嚎欲绝,另几个恶鬼立时将他拖走。 “哟,白大人!黑大人!”青面恶鬼见到黑白无常立马端起一张似哭非笑的鬼脸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说起话来跟在台子上唱戏似的,“这是新办差去了?辛苦辛苦!”嘴上道着辛苦,可手里的那截儿断肢却没舍得扔下。当着臧高升的面儿,这恶鬼大大咧咧地伸出一条黑绿色的舌头,贪婪地舔了舔上面的血水,随后像啃鸡爪子一样咯吱咯吱地嚼了起来。 “呕……”坐在地上的臧高升再也忍不住了,俯身大吐特吐起来。 白无常却没管这些,冲那啃手的恶鬼点了点头,一把将还在呕吐的臧高升提溜起来,大步拖着向里走去。 吐了一场,精神似乎更加萎顿。臧高升任由白无常拖行着,踉跄间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阎王殿虽外面看着普通,可里面却别有洞天……不!是这里面根本就看不见“天”!头上空洞洞死沉沉的漆黑一片,已不见了刚刚的残月孤星、薄雾淡云。似乎一进那“出生入死”的大门,便进到了另一个不见天光、没有日月星辰的世界。这里所有的光亮,唯聚在路两旁那几个一动一不动的引路小鬼手中的白灯笼上!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合上。臧高升突然醒悟过来。出生入死?出生入死!不!他不能入这鬼门关!入了死,就回不了头了! 想到这里,也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量,臧高升猛然大力挣开了白无常的桎梏,发疯一般转身向大门跑去,却被紧随其后的黑无常上来一脚踢倒在地。戴着枷的吴氏见状,立时呲着一口黑牙,十指做钩,又要扑将过来,却被黑无常一把拽住锁链给拖了回来。 “别费劲儿了!”白无常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笑嘻嘻地看着一时没爬起来的臧高升,尖细的声音剌着耳朵生疼:“阎王让你三更死,就不会拖到五更天!更何况还有个吴氏在呢!你便是逃到天边儿去,她也能找着你。哦,对了,还有那个刘三乔!如今他二人都要在阎王驾前讨个公道,这才带了你来地府来告状。否则遭两个恶鬼索命,说不得你就要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说着也不管地上人的如何两股战战,软成面条,只一把提溜起来拖着向前。于是臧高升被迫又开了一路上眼界,受了一路的刺激。 先是迎面一口烧了滚油的大锅,几个小鬼架着个剥了衣服全身赤裸的人投了进去。那人被炸得惨叫连连,每每想爬出油锅,都被锅旁的小鬼拿着木叉一把按了回去。可炸了许久,就是不死。也是,本就已变成鬼魂,如何会再死一次?! 然后又看见个被剐心剖肝的,内脏散落一地,恶鬼们聚在一起挣抢分食,被吃掉内脏的人敞着空荡荡的肚皮瞪着眼睛,发出“嗬嗬”怪叫,朝臧高升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似乎在求他相救。吓得臧高升立时又是一声尖叫,随即裆下水渍淋漓。 然后又有什么剥皮、挖眼、开膛、抽筋……经历了前面几个最骇人的情形,后半段路程他已吓得麻木,只是半闭着眼睛,任由那个力大无穷的白无常拖行,每每有冤魂因受刑而凄厉惨叫,他就下意识地也跟着尖叫起来。 路,其实不长。可臧高升走得却备受煎熬,几度要昏厥过去,都被白无常一把拖起来给摇醒。怪不得人们常来说心路艰难如走了趟阿鼻地狱,这真正的地狱之行可比世人口中所说的更加惊悚骇人。 也不知被拖行了多久,经了刀山油锅,穿过一堆断肢残躯,前面引路的白无常突然停下脚步,将他扔在地上。 “臧高升已捉拿归案,属下等特来交旨!”白无常的声音尖锐刺耳。身后传来“哗楞楞”锁链声响,黑无常也忙扔下手中锁链上前一步行礼复命。吴氏自觉跪地,一言不发。 这是……阎王殿? 如烂泥一样的臧高升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大堂正中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的却不是什么“明镜高悬”,而是“天理昭昭”! 两根丈来高的石柱上插着火把,虽然如此,堂上依旧昏暗,压抑得让人喘息不得。 这大堂的情形似乎与他平日在京兆府所见的并无二致。同样一张硕大书案,一把交椅,大老爷端坐其上,衙役三班列队,书记在侧持笔记录。 只不过这是里的大老爷换成了头戴冕旒,身穿衮服,脸色漆黑,长髯垂胸的阎王。衙役三班变成两队形容怪异的小鬼。侧案的持笔书记则成了翅帽红蟒,身材矮小,满脸虬髯,眉眼狰狞的判官。 许是虽人马不同,但到底场景与生前相似,到了熟悉的环境,臧高升此刻反而清明不少。他抬眼环顾四周,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怪异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忽然,听得堂上惊堂木响,一个沙哑低沉又有些奇怪的声音传来:“堂下臧高升,你可知罪?” 若是生前,此情此景臧高升定然镇静百倍。毕竟他经过的堂审大大小小不说上千也有几百,里头的道道儿比谁都懂。光是打犯人板子,他就能玩出十几种花样儿来。大老爷堂审的套路他也明白,无非就是先验名证身,再拿几个证据逼犯人开口。或者根本就没有证据,只一顿板子打得人开口!拿了口供便万事大吉,此案告结。地府的大堂一开局似乎也不过如此,和京兆府的并无不同。 可是他毕竟受了一路惊吓,而且生前受的风寒似乎也跟着他一起来了地府,此刻昏昏沉沉浑身无力,脑袋里装满了刚刚所见的血腥残酷、内脏断肢,满耳皆是惨叫哭嚎、鬼泣嘶吼。鼻子虽堵得厉害,却总是若有若无地萦绕着一股血腥味儿。更何况身后还跪着个吴氏呢!隐隐约约,只觉后背一股阴森冰冷的冤气从下至上冲到后脑海…… 因而他此刻竟少了平日里的油滑狡诈、傲慢自大。反而多了大势已去的心灰意冷,和不知会受何种酷刑的恐惧煎熬。 臧高升没有做声。一半是因为心中畏惧,不敢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造的孽障恶果。一半是心存侥幸,自忖说不定有些事他做得隐秘,真的是神鬼不知觉。 不过,这算盘似乎打错了。堂上的阎王问了一声见他不答,于是也不纠缠,转眼看向堂下另一处,问道:“刘三乔,你为何要状告臧高升?” 此时臧高升才发现自己身前书案的影子里还跪着一人,说是跪,倒不如说是趴在地上。五体投地,头脸紧埋于双臂,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 虽刚刚白无常提了一嘴,可真见着刘三乔,他还是又吓了一跳,本来因为吴氏就心惊肉跳,此刻更加惊恐万分。 他忍不住伸长脖子观望。因光线昏暗,具体的看不分明,但影绰绰只觉得似是刘三乔的身形。就如身后跪着的吴氏一样,虽面目模糊,但他心里几乎认定便是! 此时刘三乔匍匐于地,呜呜地哭了起来:“阎王老爷!小人死得冤枉!”许是被闷死的缘故,那哭声来瓮声瓮气,如同被捂在枕头里控诉。“小人本来阳寿未尽,是臧高升害死小人的!” “哦?”阎王爷看了臧高升一眼,见他浑身似在微微发抖,不禁心中冷笑,继续问道,“你与那臧高升有怨?” “无怨!” “有仇?” “无仇!” “那是有银钱赊欠,借债不还?” “并无债务。” “又或争风吃醋,因情杀人?” “小人娘子贞洁贤惠,绝无此事!” “既如此,你与臧高升无仇无怨,既非财杀又非情杀,那他为何要害你性命?” 阎王爷此问出口,堂上众人不由得一起去看刘三乔,也包括瘫在地的臧高升。 “只因,只因臧高升想娶赵独眼儿之女赵鱼儿。赵独眼儿拒了,他便怀恨在心。杀了小人再设计栽赃赵于独眼儿。后面便能以救父为条件逼赵鱼儿嫁他。小人的命不过是他逼嫁毒计中的一环!小人冤枉呀!小人死得冤枉!” 此话一出,臧高升当即大惊失色。此计他只心中谋划,从未与人说过。便是他两个帮凶也不知其动机底细。却不知刘三乔竟如何知道! 与此同时,堂上的白无常大步走了过来,一把将瘫坐在地上的臧高升给提溜起来,并抬脚踹在其腿弯上。臧高升一声闷哼,随即“扑通”一下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 ------------ 第九十四章 真相 臧高升连惊带吓,又被白无常一脚踹跪在地,此次刻忍不住哆嗦成一团儿。 他一直觉得这世上大奸大恶的人多了,老天爷那么忙,未必有闲心管到他这档子事儿上。再说真到自己走这一步时,黄泉路上多带些银钱,收买个鬼差阎王什么的也就是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地府里的人情世故、明暗规矩无非也就那样儿,不会和阳间有什么大的不同。 可如今看来,他还是想错了。刘三乔作为被杀的冤魂,几句话就揭开了自己行凶的过程,更将他从未宣之于口的作案动机也说了个清清楚楚。可见天理昭昭,日月明鉴! 此刻,阎王殿君看着臧高升冷笑道:“臧高升,你在这阎王大殿上招与不招其实都并没什么用。所谓,是非功过无须评,自有因果来判定。莫道暗事无人知,天地有眼万事明!此处不比阳间,你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隐秘却都桩桩件件皆记录在生死簿上。只等你一入地府,便彻查清算。 “你以为这堂上高悬的‘天理昭昭’四字是何意?!是苍天有眼!是日月明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世间阴邪污秽皆逃不过这‘天理昭昭’! “就如刘三乔一案,你自以为兜了个大大的圈子,便谁也不会将此事想到你的头上?却着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为强娶赵氏女赵鱼儿,你于去年冬月便定下毒计。先放出谣言污蔑赵独眼儿擅长拘魂驱鬼的邪术。可笑那赵独眼儿心中不生警觉反倒沾沾自喜,自以为如此便能佐证其神通灵验,趁机可多赚些银钱。 “紧接着你又利用在京兆衙门当差之便,查得一起人口失踪案和一起农妇横死案。这两宗意外皆有家属报案又有卷宗存档。你既可参与调查,也可翻阅卷档,自然熟知案情,利用其设下毒计也就不在话下。 “于是,先与你那两个表亲姻戚大力、孙范狼狈为奸。借着当时赵家拘鬼谣言四起之机,让这二人分别扮成普通市井小民前去京兆府报案,称其亲眼看见赵独眼儿所拘鬼魂。而这两个鬼魂有名有姓,又是之前被家属报过案的,让人不得不信!到此毒计已成一半。不过你如此费尽心机铺垫,自然不会只想以个简单的“养鬼”罪名给赵独眼儿定罪,而是为了那后面的一击必杀! “为人一世总会有几个对头仇家,恰好刘三乔与赵独眼儿素有旧怨,前几日又再生口角,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你所设毒计中最悲惨的一枚棋子! “那日半夜,刘三乔夫妻二人皆已睡下。那凶手借飞虎爪这等江湖手段翻墙入院,寻到正屋后用竹管捅破窗户纸施以迷烟。随后再用倒钩钩开窗户插销,跳窗入室。在刘三乔夫妻俱迷睡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捂死男主人。凶器便是刘三乔身上的棉被。也算就地取材,不留把柄。 “因你是官差之身,便于搜查赵独眼家时栽赃嫁祸,悄悄放了些巫蛊养鬼的证据在那里,然后再公然‘搜寻’出来,坐实赵独眼儿之罪。 “当然,有这等手段,那凶手也完全可以不必这么大费周折,如法炮制地去暗中杀了赵独眼儿似乎更加快捷。如此赵鱼儿变成孤女,再行逼嫁,似乎一步便直达目的。 “可是你却是个奸猾的,想得也颇多,知道若如此行事,赵鱼儿反无所顾忌,更不会‘心甘情愿’嫁你!不甘不愿,闹将出来,你便要落个强抢民女的罪过,甚至毒计败露。 “再者那赵家岂无族人?怎会任由你逼嫁强抢?届时说不得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故而你才如此兜了个大大的圈子,设下这么个还算周密的计策,以赵独眼的生死来逼迫其女赵鱼儿,让她‘心甘情愿’地嫁你为妻。 “之前你又与原京兆尹鲍营柏交好,所谓扯得虎皮,拉得大旗。在对赵鱼儿一通巧舌如簧的恐吓吹嘘后,让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女子更加误以为你便是能救她父亲的唯一救命稻草。而赵氏族人则因赵独眼儿案涉巫蛊杀人,皆纷纷唯恐避之不及。自此你所设毒计已成,只坐等收利便是。 “至于逼嫁成功后,那赵独眼儿能否救出,你却不管。到时候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你也不会再关心他的死活。我猜,只一句‘你父亲罪孽深重,大人不允’,便能搪塞了赵鱼儿。届时赵鱼儿已嫁你为妻,也便只能认命!” 一番分析,抽丝剥茧,丝丝入扣。不仅将整个行凶过程描述得准确详尽,更将臧高升的内心动机说得分毫不差。甚至,比他自己更加了解他的阴暗狠毒。 他自然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此时有人能将这些事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说个全面!此人若不是以天为眼、洞察人世的阎王老爷,还能是谁?!难道还是他臧高升的知己不成! 不过,阎王想来并不愿做他的知己,阎王爷应该只想把他油锅浅炸,炭火大烤。 “臧高升,本君说的你认是不认?” 那还有什么不认的?老话儿说天地有眼,却原来并不诳人!自己心里那些个见不得光的腌臜已被扒了个干干净净,如何还敢抵赖?更何况,这是什么地方?阎王殿!刚刚那一路的大开眼界,已经把他的狗胆吓得稀碎,他怎么敢在阎王殿上逞英豪?他只是死了,又不是傻了。 “阎王大老爷说得都对!小人,不,小鬼,该死!不是,该,该……” “莫说其他,你只说刘三乔一案,你认罪不认?!” “小的认罪!认罪!”臧高升边说边磕头如捣蒜,却又忍不住偷眼往堂上瞟。 光线昏暗,并看不清堂上阎王爷的表情。他旁边书案后的红衣判官似乎已录完了口供,正慢慢搁下笔。不料,桌子上的那张口供突然仿佛有了生命,自己竟荡悠悠站了起来,随后蹿了两蹿,飞身缓缓飘到一旁的白无常的手上,又像宠物一样安静乖巧地接受了白无常的安慰抚摸。 这一幕看得臧高升头皮发麻,连再看第二眼的勇气都没有,他赶紧低下了头。却不想,那张口供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倏地又飘到他的眼前。 “既已认罪,签字画押。” 阎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随即便有个瘦小的鬼差跟股旋风似的,“嗖”地将笔、墨、朱印放到了臧高升面前,可未等眨眼却倏然不见了踪影。 臧高升吓了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看。若不是面前放着笔墨朱印,他还以为自己花了眼。于是不敢怠慢,慌忙抖着手拾起了笔在口供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颤巍巍按了朱印,盖上自己的手印。 只是刚收回手,那个旋风鬼差又似被按到了绷簧一般,倏地刮了回来,未看分明间已卷走了地上的口供。 被这个小鬼儿陡然连续吓了两次,臧高升原本已经半干不湿的裤子当即又水当淋淋。这家伙现下已经完全变成一坨烂泥,原本的那两分怀疑都被吓得尿了出去。 殿上端坐的阎王此刻举着臧高升签字画押的口供看了一眼座下的判官,二人目光皆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这时,堂下却又传来臧高升气颤声抖的哀求:“阎,阎王老爷,小的,小的求阎王老爷饶过小的这一次!小的定然,定然洗心革面……呃……”臧高升词穷,若他是个活人,自可赌咒发誓地说会改过自新。可他现在死了!那再说什么?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还有这等好事儿? “哦?让本君饶你?”阎王慢悠悠地冷笑一声,“要知这天地人三界都要遵着法度律条。地府自然也有地府的律法!你杀刘三乔一案,本就罪孽深重,原应受酷刑惩戒。但念你并未顽抗,也算坦白,刘三乔的冤枉寻到根源,找到冤头债主。自此存于他阴魂的冤气可消,他自可去投胎转世。而你,也可免于此案的刀山火海油烹肢裂的刑罚,却不可投胎做人,按律应打入畜牲道,轮回十世,也便罢了。可……” 说到此处,阎罗殿君不禁又一声冷笑,“你在阳间就真的只犯下这一桩罪状不成?这地府内就没有其他被你所害的冤魂?” 话音未落,原跪在臧高升身后的吴氏突然不知怎的瞬间移到了他的面前。臧高升没有防备,立时吓得“嗷”的一嗓子,向后弹出一尺。 那吴氏也不上前来抓他,只透过遮在脸上的一把浓密秀发,灼灼地看着他,似在看一盘可口的下酒小菜。臧高升又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抖得牙齿和浑身的骨头一起咯咯作响。 “臧高升,你要知道,若冤魂身上怨气不解,便无法投胎,终日徘徊于奈何桥畔,只为寻那冤家仇寇报仇雪恨。或亲自摄魂夺魄让其飞灰烟灭永世不得超生。或是来本君这儿状告以申其冤。若你不能似刘三乔案那般化解了这吴氏的冤枉,那本君便依律断罪处刑,以解吴氏之冤。 “说来其实也简单,不过是让你把这阎罗殿内十八层地狱的般般刑罚皆走上一遍。火海、刀山,冰锥,油锅、剐眼、剖心、断肢、锯裂,钩脊、炮烙……也不过只一百零八道罢了。” 阎王每念一种刑罚,臧高升便会哆嗦一下,似乎那酷刑他已切身体验了一样,浑身冷汗淋漓,衣衫尽透。也分不清哪里是汗,哪里是……尿。 “这些刑罚一样一样慢慢来施,每行一刑,吴氏的冤怒便可减一分,直至一百零八道刑罚全部行完,吴氏便可平冤消怨,安心投胎。而你,也可带着这一身罪孽,数罪并罚,沦为畜牲道。只是这次却不能只轮回十世了,说不得要多做几世牛马。来呀!”阎王殿君说罢,一拍惊堂木喝道,“先将臧高升投入油锅!” ------------ 第九十五章 忏悔 只“油锅”二字刚一出口,臧高升就吓疯了。看着慢慢从殿上飘下来捉他的黑白无常,立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此时他害怕得都已忘了害怕,手脚并用地爬着想去抱吴氏的大腿,却见那吴氏脚不沾尘,倏地向后平移了半丈。 “娘子!娘子!”臧高升满脸涕泪,边屁滚尿流地爬向吴氏,边苦苦哀求道,“我不是人!我不该想换个媳妇儿就杀了你!可,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想让你早些投胎,下辈子生得花容月貌,出身富贵人家,再嫁个比我强千倍万倍的如意郎……” 不过这些狗屁尚未放完,便见吴氏陡然腾空窜了过来,“啪啪啪啪”连着狠狠扇了他四个耳光。这回臧高升满嘴牙全都晃荡起来,“噗噗噗”如吐西瓜籽儿似的吐出一串沾血的黄牙。 “湿分儿(媳妇儿),湿分儿(媳妇儿)……”这厮此刻也顾不得脸肿嘴歪,满嘴漏风,只拼命爬着去求吴氏,“只绕(要)你冤气可哲(解),不让我厦(下)油锅,开膛勾脊,让我干什么都省(行)!我来生做柿柿(十世),不,一百世大王八都行……” 臧高升连连磕头,赌咒发誓,比戏台上的小丑还要精彩百倍。吴氏却只冷眼看着,并不做声。 不过堂上的阎王却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终于开口沉声劝道:“那吴氏,说来夫为妻纲,夫主为天。这天要你如何……唉,也算是情有可原。你虽满身冤枉,却也不必太过执着纠缠,否则反误了你投胎转世。 “不如这样,让你生前的夫君诚心写下忏悔,你以此为凭,可要他为你十世当牛做马。十世之后你冤屈尽平,他亦罪孽赎清,如此也便不必让臧高升现下再受那一百零八道酷刑之苦。” “小的软(愿)意!小的软(愿)意!”臧高升立马“咚咚咚”连磕响头,忽扇着四处漏风的嘴,“只要不让小的受刑,投胎流(牛)马就投胎流(牛)马!” 阎王看他一眼,没有搭理,而是转向吴氏:“吴氏,如此你愿不愿意?” 那吴氏转身看向上座的阎王,伸手以袖遮面又呜呜低声啜泣起来,却到底点了点头。 “也罢!”说着阎王抬手冲臧高升抛下一摞白纸,“你将自己如何害死吴氏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清清楚楚地写下来!不得隐瞒遗漏,必得诚心忏悔,方才能消解冤气!” 那一叠薄而轻的纸,如同一把白纸钱儿,刹时围着臧高升飞舞,将他罩住,随后当头飘砸下来,铺了满地,似在给他送葬。这让臧高升本就绷得快断了的神经,立时又受了个不小的刺激。 “少(小)的,少(小)的定吃(诚)心忏悔,吃(诚)心!”他哆哆嗦嗦捡起了刚刚的笔,蘸墨写了起来。 大殿安静下来,众鬼仿佛此刻皆化成木雕泥塑,动也不动。唯有吴氏尚围着臧高升一圈儿一圈儿轻飘飘地转着,似怕他忏悔不诚又或隐瞒真相。所过之处,地上的白纸就被一股阴风扫过,然后整整齐齐地聚作一堆儿。 臧高升一边写,一边偷眼瞟着围着他不远不近转圈儿的吴氏。脑门儿上冷汗涟涟,生怕吴氏一个不耐烦,突然就扑上前来生吃了他。 殿上火光昏暗,红衣判官的书案上尚还有根蜡烛,臧高升却不会有这样的待遇,故而他写得十分吃力。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长得殿上的众鬼都已保持不住泥塑的姿势,有几个甚至背过脸去偷偷打起了哈欠,那篇忏悔书才总算写完。 字体……呃,跟狗爬一样,涂涂改改,看懂已属勉强。文釆……完全不必期待,大白话都差点儿没说明白。臧高升签字画押。旋即又是刚刚那个旋风小鬼儿“嗖”地卷起地上这一摞忏悔书,送到阎王案前。 大案上掌了灯,阎王爷将脸隐在暗处,伸长胳膊远远举起那忏悔书就着灯光逐张查看。事情并不复杂,几下便将那臧高升杀害吴氏的案情梳理出来。 三年前,臧高升诳骗红袖,将其送回芳满楼,不仅占了便宜,还得了笔小财。自那时起他便尝到了甜头,从此和各大妓院勾结,专门干那捉拿逃妓、为虎作伥的勾当。甚至更有拐卖少女、逼良为娼等等恶行,祸害了无数如红袖一样的可怜姑娘。 初时吴氏只是极力阻拦,并意欲劝他向善莫再干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又拿些阴司报应的故事来警示于他。可谁知臧高升这厮已经烂到根儿了,天生的坏种恶棍。这些劝人向善的好话到他耳中反而觉得无比聒噪厌烦,又觉得吴氏唠叨的那些十分晦气,分明是在诅咒他,更是坏他好事,挡他财路。 于是愈发虐待吴氏。吴氏每劝一次,便会挨他一顿毒打。那吴氏虽长得壮硕,可内里却极贤良温顺甚至有些懦弱的。也是,自小就做童养媳,若不贤良温顺,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她连遭臧高升几顿毒打,却只会一味忍耐,不过心到底渐渐冷了,只觉自己男人已无药可救。 两年前的一天,也是这般月黑风高,臧高升又干了起伤天害理的勾当。被害的姑娘与那时红袖的遭遇如出一辙。事后臧高升锁上门出去叫人,姑娘万念俱灰意欲寻死。又是吴氏从天而降,这次心下一横,收拾东西准备和她一起逃出狼窝。 二人本已都跑出了两条街了,可倒底还是被妓院的人捉了回去。姑娘被强行带走,不知生死,而吴氏又毫无意外地残遭毒打。许是经了几次这样的事情,早让臧高升恨吴氏恨得咬牙切齿,此刻越想越气,手上也越打越凶,一时刹不住性子,竟捡起个满登登的酒坛子当头砸了下去。吴氏当场满脸鲜血,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在地。 直到此时,臧高升方才停手,却不说赶紧救人,反而围着已被打成血葫芦的吴氏转了两圈。随后一个恶毒的念头窜了上来。他早就厌烦吴氏,只是到底明媒正娶,“三不去”里又占了两条,实在无法休弃。既然休弃不了,那么,不如就此送她归西,彻底摆脱了才是。于是他抄起家中剃骨用的牛耳尖刀…… 臧高升的悔过书自是不会写得如此详细,但也大差不差。“阎王”看后便立时知道了前尘过往,不过描补几句,当日情形就得以再现,过程之细,人心之险,皆如昨日发生亲眼所见一般。 凶器事后被臧高升仍留在家中使用,也不知是他胆子太大嚣张致极,还是丧心病狂毫不在乎。不过这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阎王大老爷,小的,小的该死,不,是该得报应,下辈子愿转世投胎成个畜牲赎罪……” “你何止下辈子该转世投胎为畜牲!这辈子就应受极刑,千刀万剐!”阎王老爷突然变了声音,一改刚刚的低沉沙哑,声音洪亮清澈。 臧高升猛然抬头,满眼惊恐。 ------------ 第九十六章 少男梦 大殿之上立刻升起十几个硕大的灯笼,通火通明,亮如白昼! 满殿的鬼差冤魂此刻皆嘻嘻哈哈地卸了伪装。书案之后,严文宽摘下长髯,又拿湿帕子卸了那一脸的漆黑油彩。随即他背后的大幕倏然落下,里面分明坐着京兆府的少尹、功曹、参军、司库…… 有品有级的主要官员悉数在此,连今日锁了臧高升一天的徐主簿也在其中。臧高升刚刚所说所做皆被这些人看了个满眼,听了个满耳。更别说还有他签字画押的口供、亲笔所写的悔过书。他的罪行已辩无可辩,罪无可逃。 臧高升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对面的白无常缓缓去了他那身装扮,竟然露出秦主恩的面目来…… “既然人世间的堂审他熟门熟路,那就换个他不熟的!比如在阎王殿上的过堂!” 时间倒回今天早上。严文宽将臧高升锁进架阁库后,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商量对策。 秦主恩的这番高论,确实不怎么阳间,但似乎很有些道理。 “严三叔无非是怕臧高升那老小子身经百战,熟知堂审的套路,受审时狡猾使诈,以虚言应对。甚至这边在京兆府招供,那边却于三司复审时翻供。更或反咬诬陷,胡言什么刑讯逼供,捉良冒功。还有他在京兆衙门内的人脉交际,也颇为复杂,盘根错节。开堂之前说不好会有人通风报信,打草惊蛇,让他有了准备。以上种种确是于我们大大不利,但我出此计应该俱能破解。 “这老小子为什么要在吴氏的坟上布阵?说明,他怕鬼!从他悬剑布阵这事儿上便能看出,此人做贼心虚,心虚又生出暗鬼! “其实这也不奇怪,世上多少杀人越祸的恶人背后却乞神拜佛,比那正经的僧道都虔诚百倍。无非是想保佑自己坏事做尽却不被揭穿,不受惩罚。更有还想保得自己荣华富贵,千秋万代。 “所以呀,这恶人要么荤素不忌鬼神不怕,是个彻彻底底的滚刀肉。要么就是坏事做绝,心中有鬼,于是格外地怕鬼敬神,虔诚百倍。 “臧高升应该是后者。既然他怕鬼神,那我就不信他会不怕地府阎王天理循环!索性我们就给他设个‘索魂局’!” “索魂局”,顾名思义,走的是鬼鬼神神的路子。秦主恩的意思是,将自己就近的一个庄子布置成地府的样子。再派人扮成黑白无常半夜里到臧家索命。押解到“地府”之前,找个身手好的高手扮成吴氏,实实在在地吓他一吓,最好把他狗胆吓破!如此这般最终到‘阎罗殿’上来个冤魂告状! “只要这一路上手段得当,他信以为真,到了‘阎罗殿’再体验一把刀山火海下油锅,十八层地狱走一圈儿。到时候我就不信他腿会不软!罪会不认!” 这种偏门又邪乎的主意也只有秦主恩都能想得出来。他这人,鬼神不忌,且敢以鬼神为戏。属于别人身上纹钟馗,钟馗身上纹个他。 不过……此计似乎并不怎么好施展。 严恬看向父亲,伸手敲了敲桌子:“这计策若是用好了,正抓住臧高升心中有鬼又毫无准备这点,说不得真能拿到口供。兵法云,‘上兵伐谋,攻心为上’!只是,那臧高升太过油滑精明。但凡让他看出一丁点儿破绽来,此计便前功尽弃! “所以,若施此计,首要的是地府的布置,如何做得逼真,不露破绽……再一个是地府中的‘鬼魂’!若是鬼不像鬼,哪怕露出一点人形,以臧高升之警惕,此计必然会被识破!所以这个‘索魂计’若真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严文宽捋髯点了点头。若真要施行此计,无异于演了一场大戏。可戏班子排戏还得演练几场,一招一式更得是有些功底的戏子才不会露怯。如今像秦主恩说的这般临时起意,现凑几个人去起一场阴界的地府大戏,就难保哪个环节不出纰漏,不会漏馅儿。到时候费时费力,还达不到目的,反而打草惊蛇,让臧高升有了准备。 秦主恩自然知道严氏父女担心什么,刚想捧起硕大的笑脸打个保票儿,不想却听到旁边的方玉廷冷哼一声:“严大小姐说得极是!秦主恩,你刚刚说的什么十八层地狱、黑白无常,想来应该是街头杂耍的东西吧?那臧……那姓臧的又不是个傻子,这种糊弄人的东西他能看不出来?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再帮了倒忙。” 秦主恩这厮一口一个“恬恬、恬恬”地叫着,听得他心烦不已,于是挑起刺儿来毫不留情面。 “还有那个吴氏,虽说姓臧的心里有鬼,又是坟上布阵,又是年年压制,但毕竟二人乃生活多年的夫妻,即使成了鬼魂,那姓臧的岂会不认识?岂会看不出来?你随便找个人一扮他就信了?” “确实不能随便找个人扮。”原本听了方玉廷的话已经撂下脸子的秦主恩,听到后面的话忽地就端起了一脸奸笑。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方玉廷,就差在脑门儿上刻上“我是混蛋”四个大字。 “要不我刚刚怎么说方公子得在此事中担当大任呢!这吴氏冤魂要先把臧高升的狗胆吓破,是个切切实实挑大梁的角色!所以扮吴氏的人绝不能像我、大福、二禄、三寿这样臧高升熟识之人,否则近处吓他极容易就被看出破绽。且我们身形也不对,哪有……那女人的袅娜之态?!而且这人又定要身手极好,轻功了得。如此扮起女鬼才不出纰漏。思来想去……唯有方公子最为合适!你这身姿绰约,轻功又极好。嘿!还别说,要是穿上裙子,还真有几分女鬼的风姿……” 方玉廷挥拳而上,众人立时一起围上来劝拦。 严恬默默捂脸。她想起之前秦主恩在牢头祝九那儿曾讲过,九岁那年这位混世魔王曾率众围攻方玉廷,就是意欲控制住人后,给其,咳咳,换上女人穿的裙子…… 今日这一场……很难说不是秦主恩有意设计,呃……就是为圆他当年那个小小的少男梦…… ------------ 第九十七章 硬造鬼城 两小儿对骂,一人十九,一人十八。 福禄寿三人恨不得自己聋了。一不小心就知道了头子太多儿时秘密!此刻想象力已经起飞,自己将来各种死相,已经超乎你的想象! 严文宽只得认命地又来给他俩调停。好在这两只炸了毛的斗鸡还算知道轻重,到底记起正事要紧,没有真到院子里“比划比划”。 秦主恩压着火气,和方玉廷乌眼鸡似的互相瞪了半天,方才撇开头去,说了自己的打算。不得不说,他真的事事皆考虑得极周到细致。对于严恬口中的顾虑,之前竟已经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三叔和恬恬不用担心。这地府阎王殿昨晚挖坟的时我就已让人先着手布置了。我城南有处庄子,虽地脚偏僻又靠着一片荒地,但用作这事正好。且里面还有个极大的厅子,拿来布置成阎王殿简直再好不过。 “为怕露馅,我已让人从门口到那大厅一路搭了天棚,所用材料却不是平时透光的粗纱,而是极厚的黑布。如此遮天蔽月不见天光,又是深更半夜灯火微弱,谅那臧高升也看不出破绽。 “至于扮鬼,恬恬说的不错,确是最容易露出马脚。因而我想除了‘吴氏’外,一众‘鬼魂’皆尽量离臧高升远远的,锁他的无常用长一点的锁链便是。就是必须到他面前取送东西的鬼差,也得寻个身形极快的。这个三寿倒可以担当。” 严文宽和严恬没料到秦主恩竟然筹谋至此!昨晚坟还没刨,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吴氏冤魂,他就已经开始排兵布阵。 严大人看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此计,可行。 严恬却隐晦地看了方玉廷一眼。虽知道秦主恩有犯贱的成份在其中,可也说得确实不错。这些人中轻功够俊,且又能扮成吴氏不被臧高升识破的,似乎确实只方玉廷最为合适。 方玉廷尚未如何,秦主恩却是看明白了严恬这眼神中的意思。他不禁微微一笑,暗中手腕一抖,“啪”地弹出一枚铜钱,只听“夸嚓”一声,廊檐儿下的鹦鹉笼子应声摔落在地,顿时散了架。笼子里那只红毛绿羽的鹦鹉当即扑棱棱逃出了牢房,一边为重获自由马不停蹄地疯狂逃窜,一边欢快地高声唱着喜歌:“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诶!小喜子!”严恬立时急了,追着那鹦鹉就往外跑。 三寿刚想飞身去捉,却不想被秦主恩一把拽住。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如闪电疾风,“嗖”地飞了出去。在众人尚未看清之际,出逃的小喜子已然被捏在了方玉廷的手里。 万丈金辉尽洒,半院晨光,半院美人风华。方玉廷缓缓飘身落下,身姿英挺,风华无限。他慎重地将那只艳丽的爱宠捧到严恬面前。小珠赶紧提来个新鸟笼子。 严恬接过小喜子,抬眼冲方玉廷嫣然一笑:“多谢方公子仗义出手!” 眼前人的笑脸刹时化成一朵芙蓉,粉粉红红的花瓣随风摇摇曳曳,就这样摇在心尖儿,曳到胸口。方玉廷的脸“腾”地就烧了起来…… 秦主恩的火“腾”地就烧了起来。为了伤敌八百,他先自损一千?!妈的,赔死! 三人行,必有一人不行!但他绝对不能不行! “多谢方公子仗义出手!”秦主恩念着严恬的台词儿,打着哈哈,插在二人中间。严恬转身将鹦鹉小心翼翼地送进小珠手中的新鸟笼里。方玉廷皱起眉,嫌恶地向后连连退了几步。 “方公子侠肝义胆,向来仗义,更兼身手了得,轻功不凡!要不怎么说这扮吴氏的大任非君莫属!无人能为!” 不得不说,秦主恩这人,脖子以下全是格局!虽然看方玉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毫不掺杂个人感情的吹捧还是张口就来的。他此刻把方玉廷架得高高的。你想下来?怕不怕摔个稀碎?! 不过方玉廷还真不怕摔。人情世故全是事故的方公子惯过谁毛病?他就是摔下来也得先把架高他的人砸个稀碎。 “秦主恩你别拍马屁!”方玉廷冷笑,“以为给我戴高帽就能让我扮女人?做梦……” 然而,恰在此时,安置好爱宠的严恬转过脸,盈盈秋水似带了些许濛濛雾气,就这样不经意间轻轻扫来。方大美人儿的脸颊立时就浸润了一点儿淡粉的潮,然后这红潮慢涌上了颧骨,最后爬到了耳朵尖儿上。 “但,但这,毕竟人命关天!方某,向来以除暴安良为己任,自不会,任由恶人逍遥法外!” 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秦主恩挪了挪脚,遮住了严恬。此刻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他妈的反而非常想杀人! 解决了吴氏这最重要的一环,其他事儿就好办了。秦主恩扮白无常,负责捉拿臧高升。他行事谨慎,锁链又长,加上光线昏暗又不近身前,所以轻易露不出破绽。 大福扮黑无常,只少言沉默便可以了。二禄扮成那个吃断肢的恶鬼,吃的自然是个面捏的胳膊。三寿依计扮了个旋风鬼差专门递送东西。鲁谦因为熟知《玉历宝钞》,身形又和刘三乔相似,因此不仅让他主持地府阎王殿的设计、小鬼们的排演,还让他也过了过戏瘾,扮成刘三乔的冤魂殿上告状。至于阎王爷自然是严文宽。严恬扮成判官。 一入夜秦主恩便派人将衙门里有品有级的官员都叫来听审,又怕这几个官员里有和臧高升交好的,再暗中痰嗽一声什么的来通风报信。 所以人聚齐后,秦主恩先露了露脸,拿出皇帝亲外甥的威风,提前把丑话说在前面。今天谁要是漏了半点风声,那他得好好思量思量,这后半辈子别说做官,便是做人恐怕也机会很小了。因此幕布后面虽然只一个小厮“伺候”,但这帮大人们却都各个安静如鸡,别说咳嗽,就连呼吸都尽量避免。 至于那些刀山油锅、开膛破肚的把戏,更是简单。可别忘了秦主恩是干什么的。所统领的三大帮里人才济济。漕帮的人更皆是些走南闯北跑码头的。因此那些江湖诈术自然有不少行家里手,布置起来也并没有多难。 一锅白醋上面倒些许的油,火刚刚架起,锅内就立刻翻滚沸腾起来,如同整锅的热油滚沸。可实际锅中的白醋却只不过温热而已。人下到锅里并不比一场热水澡更来得火烫。 开膛破肚更是简单,只几盆狗血,一副猪下水,揭开盖在肚子上的猪皮,就可以操练起来! 方玉廷在臧高升家脚不沾地悬在半空,是用了二禄给他的暗器飞索,原是一根极细的钢索,一端连着三指飞爪,与飞虎爪相似,却要小巧许多。系于腰间,用时销簧勾住房梁。 严恬笔下的口供为何似活了一般自己直飞到秦主恩手上?那自然是口供一角粘了根极细的渔线,你猜渔线的另一头在谁手中? 只有上刀山下火海什么的,是需要些真工夫的。不过都说了秦主恩手下一堆跑码头的,打把式卖艺本就是他们的本行。就这还全怪秦大侠限制了他们发挥,否则会有更多绝活可以展示。 丐帮、漕帮、青红会此次可谓紧急动员,精诚合作,从昨晚就开始布置演练。凡是曾当过戏子的甚至平日里莲花落耍得好的帮众子弟们,都过来参战。恶鬼画上油彩,犯人泼一身狗血。众人在秦主恩的带领下,拿出毕生演技,一日一夜硬造出了个酆都鬼城! 这事儿,也就只有秦主恩能办到! 万事俱备,剩下的只看严恬和严文宽的了。严恬自然也没闲着,此计一定下来,她便把自己关在屋里,根据臧高升的性格仔细写了个审案的脚本。 对,审这案子也需要个脚本。 臧高升太过狡诈精明,又有极熟悉衙门里那一套,若不做个贴合地府的审案章程恐怕很难骗过他。故而“阎王殿”上,“阎王”所说所问皆是句句设计好了的,旨在步步引出真相,让臧高升主动招供甘心画押。 那刘三乔一案,严氏父女几经调查,本就真相显露,唯一不明的是那日到刘家亲手捂死刘三乔的究竟是不是臧高升本人。毕竟他还有两个帮凶。那孙范体形太壮,翻墙钻窗似乎不太可能,而那吕大力据查却和臧高升一样矮小,倒也可能是实施杀人的凶手,且现下行踪不明。所以严文宽做个苍天有眼万事皆明之态叙述刘三乔被杀过程时,却有意在杀人细节上用了“凶手”二字,而非直说臧高升行凶。 至于吴氏被杀一案,只知结果,却不知过程,因此便不能像刘三乔案那样以洞察世事之态说出此案全貌,再让臧高升签字画押。唯有设计让他自己招供,详细说出作案动机和行凶细节。 好在之前地府种种,演练得十分逼真。臧高升已经吓得崩溃。严文宽按严恬的脚本又恩威并施连说带吓,于是他当场就招了,真的仔细写下实为口供的“悔过书”! 不过短短几日,扑朔迷离又离奇诡异的“拘魂杀人案”便被告破,且还顺带破了两年前的一场沉冤地下未得昭雪的命案。 臧高升因杀人、拐卖、逼良为娼等几项大罪被判秋后处斩。三司复核,其抵赖不得,核准。 孙范、吕大力虽不是臧高升的杀人帮凶,但也有虚报刑案、欺骗官府之罪。几日后当吕大力从外地行商归来,便被京兆府的差役一副刑枷锁去大牢,和孙范一起收监。 赵独眼儿无罪释放,只是临出衙门时却得了严文宽的一番训戒,警告他莫要再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小老头自然唯唯喏喏,连连称是。不过,想来经此一场,他也再不敢吹牛胡说。倒是可惜了他那美貌贤惠的女儿,原本要说亲给京郊财主家的小儿子,但因为这场官司到底给搅合黄了。可是据说,赵鱼儿自此对方玉廷却是上了心。也不知她父亲如何打听到了方玉廷的住处,从那儿以后这姑娘便常常去雀儿桥胡同送些精巧的吃食或针线。 上面桩桩件件虽说着简单,但实际颇为繁琐,杂七杂八地需件件收尾,一场闹腾下来也便进了六月里。 严文宽经此一案,名声大噪。“严青天”的名号也就被百姓们叫起来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而此时此刻,严家小院内的石桌旁,严恬与秦主恩对坐。 午后和暖,阳光洒在二人身上。窗前的紫色玉兰开始怒放,新架的迎春花却早已落尽了黄茸茸的花瓣,只剩下郁郁葱葱满眼浓绿。几只母鸡“咕咕咕”地叫着,悠闲地在院子里啄食。 小珠和胡婶进进出出忙着晒被子。胡伯带着梁水、温堂在前院翻地,要再种些胡瓜、豆角。严文宽躲进书房看书,可敞开的后窗却正对着后院的阳光玉兰,绿叶石桌,以及石桌旁的那对小儿女…… 这真是一座温馨祥和又烟火气满满的小宅院。可这份温馨却并未感染到秦主恩,他看着对面提壶给他倒茶的严恬,右眼皮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跳,今天恐怕有场硬仗要打…… ------------ 第九十八章 认母 今日这场谈话是秦主恩提出的,可他却并没有说服严恬的把握,甚至连要说什么都还未想好。但他却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臧高升伏法,他出人出力出谋划策。虽说借机提要求有点儿挟恩图报的意思,但若不逮住这机会和严恬说上话,以这丫头卸磨杀驴的尿性,几天后他秦主恩定然又会泯然于众人矣! 可该说些什么呢?秦主恩看着严恬,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不过他不知道说什么,严恬却知道。 一杯茶被推到他面前,严恬稍一思忖便开口给他判了死刑:“前些日子祖父做寿时,严恬有幸得见长公主殿下,竟与殿下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严恬自幼丧母,从小便未如他人那般得过母亲疼爱,却不想承蒙殿下厚爱,在定安侯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亲口承诺欲收我为螟蛉义女。此事严恬自是乐意之至且欣喜若狂,虽知实在高攀,却又万分想得到如长公主这样的母亲的怜爱。便是秦大哥,在严恬心中亦与侯府的几位哥哥是一样的!所以,过两日,严恬自会备上厚礼,亲去长公主府上拜见殿下,腆颜认母……” “严恬!你有完没完?!”秦主恩不是个没脾气的主儿。这段时间严恬几次三番把他的逆鳞当鱼鳞刮,若放在别人身上,坟头恐怕都被拍平了好几回。 不过他这边调门儿刚一升高,那边书房后窗里便陡然传来一声痰嗽。秦大侠立马咬着后槽牙把脾气给憋了回去,只是再开口时虽刻意放缓了声音,但内容却不怎么温和。 “去挖吴氏尸骨那晚,我就说得明白!我秦主恩与这世间的男子不同,能容得下你严恬的惊世骇俗,明白你的不甘自苦,懂得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奇思妙想。‘女子不依附男人’,这话对外人来说简直闻所未闻惊世骇俗。你出门随便抓个男人问问,看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懂你的‘疯话’?还有谁会和你志同道合地一起发疯?!”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脾气是真的压不住了,脸什么的索性也不要了!他忽地站起身来,两手拄着石桌探身向前,盯着严恬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严恬!你不要欺人太甚!不要仗着我喜欢你就三番五次地溜着我玩儿!高兴了便给两句好话让我觉得大有希望!不高兴了,找个借口就把我打发了!” 这话也太直白了!严恬再泼辣也到底还是个大姑娘,一时脸上忽红忽白,神情变幻不定,既惊慌失措又羞愤难堪。 “对,你没听错!我就是明明白白地说了!我喜欢你!喜欢到,喜欢到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我他妈的这些日子里做得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吃饱了撑的吗?还不是为了讨好你!我为什么要讨好你?我秦主恩从生下来除了皇上太后,我还讨好过谁?!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你别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我就不信你不知道!你就不喜欢我?!你明明也喜欢我!我知道你喜欢我!可你怎么就揪着那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放不下呢?你怎么就那么矫情!” 完了!秦主恩疯了! 当听见这边动静不对时,严家小院的五个下人立马都跑了过来,以防止这疯子再当场吃了他们家小姐。然后,便全体聆听了秦大公子的激情告白! 严恬有点想死。 严文宽也迅速抵达现场,护在女儿身旁,时刻准备削死这个冲他闺女胡说八道的鳖犊子。 在场众人都很紧张。以前的秦主恩,莫不,是笑语盈盈,彬彬有礼,端着一张温文尔雅大家公子的面孔。今天这骤然发疯,确实把孙伯等人给吓懵了。 严恬却知道秦主恩本质是个什么人,并没被吓着。反而看见老父被自己所累,一介书生颤巍巍跑过来和这莽汉对峙,心中颇为愧疚。且到底是个姑娘家,秦主恩刚刚那番胡言乱语着实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大脸。好在都是自家人,以她家中活祖宗的地位,这事儿没人敢转头不忘的。 气氛不过只僵了一息,严恬转身冲严文宽福了一礼:“爹爹不用担心,我与秦大哥好好说话呢。声音虽大了点儿,但气氛倒是融洽。爹爹既有公务就快去忙吧,女儿与秦大哥尽量小声些,定不扰了父亲的清静。” 秦主恩也觉得自己刚刚那番鬼哭狼嚎着实惊扰,虽并不觉得所说的话有多么不要脸,但调门儿确实是高了一些。于是勉强摆出副和颜悦色的面孔,冲严文宽拱手行礼:“三叔放心,我与恬恬甚是和睦,只是说到兴起便声高了些,扰了三叔清静。小侄赔罪。以后定再不这样了。” 好好说话?甚是和睦? 严文宽看着瞎话儿张口就来的二人,忍不住叹气。自己虽然未至不惑,但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却已经是风烛残年。俗话说儿女都是债,他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欠了严恬多少钱,这辈子是不是得倾家荡产才能还完! 严文宽无力地摆了摆手,遣散孙伯等人。随后又拿眼轮番瞪了二人一顿,最终只能沉声斥道:“既要说话,便心平气和。莫要吵架!” 二人忙满口答应,唯唯喏喏地行礼相送。严文宽无法,也只能挥了挥袍袖,继续躲回书房的后窗下,呃……办理公务。 经了这一场,秦主恩的火气到底发出来一些,反而平静下来,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也似乎理清了,起码知道要和严恬说些什么。 他抬手以拳抵唇咳了一声,尽量放轻声音说道:“我刚才没压住火气,你,别见怪。可,刚刚所说却句句真心!我……心悦于你!这事儿不是今天第一次提,你也不是半点不知!我是有些毛病,可自问人品尚可。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起码比这京城里一多半儿的王孙公子都强,且也是最和你‘志同道合’的人。”说到这儿他突然热切起来,认真看着严恬,眼睛闪闪发亮,“而且,而且我也知道,你对我,绝非无情!” 严恬再怎么彪悍也到底是个姑娘家,被个男人左一句“喜欢”,右一句“心悦”地直烀到脸上来,面皮不自觉地就烧成了个火炉。尤其最后一句话,倏然点中了心事,她顿时心慌得不行。 看着捏着茶杯微微发白的手指,严恬强自镇定,半晌方才开口问道:“秦大哥,那你可曾想过,这份喜欢能撑多久?” “能撑多久?”秦主恩一时有些发懵,“你?移情别恋了?” 放屁!原本刚升腾起来的那点子哀愁当即被他这一句话给崩得无影无踪!严恬磨了磨牙,这厮的脑子大概只有屎壳螂会十分钟意! ------------ 第九十九章 有病 严恬原本对秦主恩抱有的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歉意立刻烟消云散。她看着眼前已经狂化了的秦主恩,很想拍死这货。 “我就知道!我他妈的就知道!”秦主恩为了压制跑出去揍人的冲动,此刻像只苍蝇一样绞着手满院子嗡嗡乱转,“是方玉廷那小白脸子是不是?是不是!那小子除了一张脸……当然武功也还行。还有什么好的?”说着他猛然停住脚步,看着严恬,委屈得微微发抖,声音甚至带了几分哭腔,“严恬!你,你为了他,不要我?!” 他说不下去了,怕再多说一句,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小时候就被方老二压了一头不说,长大了媳妇儿还被人家给撬了。方玉廷!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想到这儿他掉头就跑。喵的,不忍了!老子要去揍人!或者……去被人揍! 严恬有点脑壳疼。秦主恩你这脑子是进过水游过鱼,还是蹦过蛤蟆跑过驴?但也不能真就让他这么疯疯癫癫地跑出去。这要是出点儿什么事,严家满门都赔不起。 “诶!你回来!回来!”也顾不了许多,严恬上前就去拉秦主恩的袍袖,“这和方公子有什么关系!你给我回来!” 无奈这头倔驴力大无穷反拖着严恬滑行数步。严恬急了,口不择言,“我既不嫁你,别人更不会嫁!你去找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秦主恩一个急刹车,严恬好悬没被晃个狗吃屎。 这两句话成功稳住了秦主恩。严恬这意思是……他是她心中的第一人?若要嫁人定会先选择他?而方玉廷却是个“不相干的人”? “你看今日春光正好,不如我们坐下细聊?” 秦主恩瞬间人模狗样。严恬默默放手。有些人你跟他说话就不能太含蓄,倒不见得是他不够聪明,可能就是单纯的脑子有病。 于是坐下后她这次一点儿也不敢拐弯抹角:“我已经决定一辈子不嫁人。伺候父亲百年后便会出家入道。这世间的男子我谁都不嫁。至于原因……” “原因?是因这世间婚姻礼法对女子的束缚、不公?是你不想一生依附于男人?” 严恬叹气,秦主恩确实是这世上除了父亲外最懂她的男人。 “可,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任你天高海阔?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和你同作大树并肩而立?” 严恬垂下眼睛:“是呀,我怎么就知道呢?不过还是刚刚问的那句话罢了!那份能撑起你的宽容、忍让、迁就的喜欢,对我的喜欢,能撑多久? “刚刚说的一切简直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极致纵容。可,这纵容也不过只是依附于你对我的喜欢罢了。我仰仗的也是你对我的这份喜欢。若这份喜欢不在了呢?我又该何去何从?我还可以不被束缚,被公平对待,还能天高海阔,与你并肩而立吗?说白了这一切,我将来的一切,我严恬这个活生生的人,不过皆要依附于你!依附于你那份充满变数的喜欢!我说不想依附于男人,却最终还是得依附于你……” 严恬觉得悲哀,这个时代身为女子的悲哀。只要她嫁人,便必然要依附于一个男人,她所追求的东西或许这一生也不会得到。 秦主恩喜欢她时,会给她天高海阔,给她并肩而立。那秦主恩不喜欢她时呢? 所以她才无法接受他。所以她才会问父亲那句,“我以为的以后就真的是以后吗?那我,又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从前?” 一切依附于秦主恩宠爱而得到的平等、恣意真的会长久吗?若哪一天他不喜欢了呢?这并非没有可能,她有前车之鉴。 秦主恩沉默下来,他彻底明白了严恬的意思。她不屑于一个男人施舍的平等和自由。因为那是施舍,所以随时可以收回。他很想说一句,“你多虑了,那样的担心永远不会发生”。若是别的姑娘他也就说了。可这人是严恬。他不能也不愿随意承诺。他应言必行,行必果! 是的,他不确定自己对严恬会不会一直持着初心。现在所说的每句话当然字字真心。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他可还会愿意放任她肆意张扬,纵容她与自己并肩而立?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对旷世佳话,却也会写下十三字绝情诗,也会流传下那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他凭什么就保证自己会心比金坚,会比司马相如更一心一意?毕竟他曾经本就打着要把严恬“掰过来”的算盘。 秦主恩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严恬说完这些,一时没有开口。那日她第一次见到红袖,顿觉心如刀割,她便知道自己已不知不觉陷了进去。这个看起来散漫疏懒玩世不恭的纨绔公子竟不知何时化身为贼,悄悄偷走了自己的年少憧憬、春阁绮梦。那一刻她害怕了。 十年后的严恬,还会是严恬吗? 卓文君的故事她也自小知道,那是她极佩服的一个女人,无关文采,无关那些香艳的情事,而是真心推崇她的坚定和绝决。她并不要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立足于司马相如身后,而是想以一个“人”的身份并肩站在丈夫的身边。若不能,那便放手。无论是《两地书》还是《白头吟》,世人只津津乐道她驯夫有术。却有几人会明白她的挣扎与不甘?还有那份做“人”的痴心妄想! 可严恬却是懂得,竟与这位千年前的古人成了知己。但她也知道自己不如卓文君那般勇敢。她写不出《两地书》,写不出《白头吟》,也做不到在镜破梦碎时重新拾起,和着眼泪亲手粘好,再不计前嫌地拥入怀中。那需要极致的通透和无限的勇气。而她,并没有。 她和秦主恩其实都是有病。一个虽为女子,却极力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挣扎,不愿淹没自我。另一个虽为男子,却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竟极珍视这个拼尽全力不淹没自我的姑娘。唉,这俩人原来都得了那不合时宜、不容于世的病! 他二人也确实应该回去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 小院儿一时静了下来。初夏的暖风如泣如诉,萦萦绕耳,似在轻声讲述一个古老又永恒的故事。痴男怨女,轮回千年,亘古不变…… 小珠匆匆跑来:“小姐,秦公子,那个红袖姑娘派人送来了两张请帖,说是今儿晚上要在芳满楼设宴谢恩。” 新题未解,旧债追来。秦主恩心虚地偷偷瞄了眼面上平静无波的严恬,只觉得心虚胆怯,头大如斗。 ------------ 第一百章 赎身 红袖经过几次历练倒愈发精乖起来。这次连大福家门边儿都没沾,直接将请帖送到了严家小院儿。 先不说佟大福会不会给她传话儿,就算真传了话儿,秦主恩估计也不会见她。但求见严恬却不一样。严恬多半会见她,既然有严恬,那就必然会跟来个秦主恩。所以这次严恬倒是主宾,秦主恩反是个陪客。 严恬本可以不去。可不知为何,她隐约间总觉得红袖此次邀请有些郑重,似有什么大事要说。虽是风尘中人,又存着一些道不清理不明的关系,可严恬却并不看低红袖。若不论出身,红袖倒是个侠义心肠重情重义之人。更何况男人造的孽,为何要女人间互相为难。 只是,严文宽那儿却不怎么好说话。许是窝在后窗下听二人说了半天胡话,严大人颇受了些刺激。再见这俩人进门时,直觉得走进来一对儿牛鬼蛇神。 老父亲很想问上一句:你俩左一个心悦,右一个喜欢,听得窗下老父面皮滚烫羞臊无比,怎么最后竟没说出个结果!是不是就单纯地拿我涮着玩儿? 故而任严恬说破了嘴皮子,严文宽就不为所动。芳满楼是个什么地方?严恬我是不是把你惯得要上天?! 便是秦主恩来帮腔也没有用。凭他如何承诺会包下芳满楼,且闲人免进,四下戒严,全程护送,以保严恬清誉。严文宽只油盐不进。秦主恩你自己都满身饥荒呢,还敢给别人打保票?! 不过严文宽心里也挺奇怪。这俩人貌似刚才谈崩了,可怎么现在一个比一个平静?尤其秦主恩,虽若有所思,但面色沉稳,浑身上下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升华感?这是……参透了,还是活够了?! 秦主恩当然尚未活够。但若说参透,却也未达化境,只是小有感悟。严恬既说出“我既不嫁你,别人更不会嫁”的话,其实也是在侧面承诺他,要么不嫁,要嫁只会嫁他!既得了承诺,他自然就不必着急。毕竟有些事……他确实也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思量思量。 他真的愿意一生一世与严恬这样一个女子平起平坐并肩而立吗?真的不是一时兴起?不是一时冲动? 他觉得自己一定疯了,竟会认真考虑起这些疯话来。若说给人听,一定会被耻笑发痴。这世间男子莫不皆要找个温柔乖顺,以夫为天,内主中馈,外无主见的贤良女子为妻。而这世间的女子也多是如此。可他却不知中了什么蛊,偏偏看上了严恬!这样一个满身芒刺,牙尖齿利,我行我素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何其难缠,可这样的女子又何其难得…… 秦主恩不知道,他这份痴意也正是被严文宽看重的原因。严文宽自己是男人,他自然知道这世间绝大部男子眼中的女子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即使有那么一两个对严恬这样的姑娘感兴趣的,也不过是贪图一时新鲜。这新鲜感过了呢?还是会拘着她做一个循规蹈矩亦步亦驱的平常妇人。而那对严恬来说,却是磨灭天性,抛弃自我。变成一个庸碌妇人?更像是一场灭顶之灾。 可他却相信秦主恩不会。即使此刻的犹豫和反思,竟也显得难能可贵的。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根本不会去为一个女子费尽思量,反思自己。 不过,虽他看重这小子,但不代表他会允许这混帐带着自己闺女去逛青楼!那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严恬,你成何体统!一个姑娘家是怎么想的?竟要去逛青楼?!”秦主恩猝不及防地就拿出了兄长的气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训斥道。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古华山一条道,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呃……这厮……是接受了她要认大长公主为义母的事实,于是提前进入了“义兄”的角色?严恬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秦主恩快要眨出火星子的眼睛,一边揣度一边斟酌着开口道:“并不为别的,而是为了红袖。虽然臧高升伏法之事已派人给她送了信,但我总觉得应当面和她说一声。她实在是个苦命人,但却又是我平生所见女子中颇有情有义侠肝义胆的一个。我只见她这一次,也算是有始有终,了结这一段善缘。” 严恬不想拒绝红袖,是不想让她误会自己看轻她。红袖虽身陷泥沼,却极力自尊自重,那份在严恬面前强撑起的从容和体面,是这烂泥潭里难得开出的一朵莲。 “确定只这一次?” 秦主恩又眨眨眼睛,这次严恬终于心领神会。 “确定只这一次!” “一次也不……诶!严恬!你给我回来!” 严文宽话未说完,便见秦主恩拉起严恬就往外跑!老父亲都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从书案后面绕出来就追,却到底腿脚上慢了一筹。这二人窜得比兔子还快,孙伯等人只觉一阵狂风从面前扫过,俩人便已窜出大门不见了踪影。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严文宽气得胡子直颤,指向大门的手抖得像在掂大勺。 “孙伯!孙伯!”他一迭声地叫道,“去取家法来!取家法!” 本来就受了刺激,如今自己闺女竟公然跟个男人跑了,严大人觉得有点儿上头!小兔崽子,你等会儿回来的,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儿! 老爷要动家法?看来是真气着了。孙伯颤微微取来了戒尺递了过去,然后同胡婶、小珠齐刷刷地看着严文宽拎着家法团团在院子里转了三圈儿。他们仨倒不似梁水、温堂那么着急。那俩人来得晚,阅历浅,尚不知道这天地合一,万物相生,万物相克的道理。用在咱们家就是,老爷生小姐,小姐克老爷,天理道法,莫有意外。 …… 华灯初上,芳满楼今日并没有往日的欢腾喧嚣,反而稍显冷清。秦主恩今晚又大手笔地包了整夜,携了一位面生的小公子来此处“开眼界”。可却并未如往常那般红飞翠舞地热闹起来,只是求清静似地躲在红袖的添香阁饮茶清谈。那添香阁内,此刻纱影缈缈,香气缭绕,美人随侍,宾主尽欢,一派雅致温馨,恍若神仙洞府。 煮茶的风炉用紫铜所铸,小巧玲珑,刻纹精美,里面架的是无烟银霜炭,炉火极旺,以致炉身烧得通红发亮。 当年后羿射下的那几团太阳是不是就如眼前这风炉一样,红亮滚烫?若落到地上,也不知会不会烫死个人。红袖想得出神,手上的芙蓉团扇却未耽搁半分,不疾不徐地扇着那炉火。 可也只是一瞬的恍惚而已,她便醒过神来,不禁低头自嘲一笑。松花色的撒花绉纱袖口轻摆,缓缓带来一阵香风,两盏琥珀色的馥郁茶汤被恭恭敬敬地呈到两位贵人面前。 严恬略欠了欠身子,接过那茶盏,暗中却忍不住拉了拉身上的宝蓝色织金云纹直裰。大概因这衣服是成衣铺里现买的,并不十分合身,所以穿在身上直觉得别扭。 秦主恩拽着她跑出严家小院后,十分伶俐地就近去车马店雇了顶小轿,把严恬往里一塞,然后直接抬到佟大福家。他秦主恩怎么也算京城里响当当的响当当。领着个大姑娘满街乱跑,估计出不了半日全京城的人就会共襄盛举,全情投入到他的又一次桃色新闻当中。若如此,他一个男人其实倒没什么问题,甚至乐见其成,就怕严恬会觉得他别有居心。 他俩现在各顶了一脑门子的官司没理清,实在不应节外生枝,更不能让严恬对他再多顾虑一分。因而只他俩时秦主恩反而比平时更规矩周全。先吩咐佟大福的媳妇苟氏去买来严恬女扮男装的应用之物,又命二禄去包下芳满楼,再让三寿带了一队兄弟四下暗中设了关防,这才放心领了严恬来见红袖。 福禄寿三人被使唤得团团乱转,又如此兴师动众兼小心谨慎,竟然只为了一个严恬?!红袖心中不禁又赞又叹,只道情之一字实在无理可讲,像秦主恩这样的人竟也会这般患得患失。 献完了茶,红袖起身飘然一拜:“红袖在此谢过二位大恩。”再抬首时虽满脸笑意,眼中却闪着泪光,“臧高升伏法,红袖也算大仇得报,了却一桩心事。可红袖身无长物,又出身下贱,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报恩的。只能亲手燃炉煮茶,聊表心意。”她没说是什么大仇,在座的两位也从未问过。大概会以为是送她重回狼窝的仇。可红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严恬或许能猜到点儿什么。即使不多,但却一定懂她此时的痛快与释然。 女人和女人之间有时很微妙。男人总说士为知己者死,只觉得女人间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情义,有的也不过是围绕或争夺他们而生出的虚情假意,勾心斗角罢了。呵!他们太自以为是!怎知女人不会为知己者死?! 红袖一瞬不瞬地盯着严恬。看到她轻呷一口,随后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来,乐呵呵地赞了声“好茶。” 因这称赞和笑意,红袖也高兴了起来:“严大小姐喜欢吗?我这茶可喝得?” “自然!”严恬抬头看她,那眼神是自幼风尘中打滚的红袖难得一见的和善真诚,“何止喝得?简直是妙品!还有上次那桃花酒也是!若开个酒馆,不知会有多少人抢着去买。红袖姑娘慧质兰心,巧手得很。” “严大小姐当真?”红袖的笑越发明媚,“红袖可是当真了!赶明儿若真当垆卖酒,只盼不会饿死……” 这会儿工夫严恬只被红袖缠着说话,似乎忘了这儿还有个活人。这让秦大侠十分不爽。他刻意地痰嗽了两声,意在提醒:此处有人,大个儿保活。 严恬倒没什么反应,红袖却被倏然警醒,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兀自低头苦笑一声,随后轻声软语道:“说来,恩爷以前曾经答应过红袖的,要赎我出这芳满楼!” 要完! 不久前,秦主恩突然发现自己天赋异禀,就是,总能看到自己的死期…… ------------ 第一百零一章 出路 “那时恩爷可怜红袖,想救我脱离这泥潭污沼。可红袖这一条贱命一副残躯却如何配得上鸨母十万两银子的要价!十万两银子……”红袖笑了起来,笑得气凝声咽,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红袖何德何能?!竟值这天价!” “我那时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应陷在这里,想救你罢了。至于那赎身的银子,你倒不必担心,我自会去和老鸨议价,把一切处理妥当……”秦主恩边说边惊悚地觑着严恬的脸色,极力解释。可他到底想解释什么呢?是欲赎红袖与风月无关?还是他对红袖的情义其实没那贵? 自作孽不可活,秦主恩想死。 “恩爷重情重义,且为红袖费心,红袖自是知道。” “不不不,其实也没像你想得那么感人……”秦主恩觉得自己今晚恐怕真得死在这儿。什么情?什么义?哪有心?没有,没有!红袖您老高抬了!高抬了! “红袖当年拒了恩爷。除了因红袖不值那天价,还因这天地虽大却无一个弱女子的立锥之地。我出了芳满楼能到哪去?能干什么?我这个样子……”她摸了摸脸颊,苦笑一声,“说句不知羞耻的话,出去了,这张脸也是个大祸害。所以我当时恳求恩爷,先把这赎身的机会给我留着,待我想好了出路,再求爷开恩赎我出去。” 秦主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此时方才知道什么叫“死去活来”。红袖的几句话可谓叫他从生到死都经了一遭。 “好好好!我赎你本就是想让你找个正经人家或营生。并不是,并不是……”并不是想养为外室当个小星。以红袖的身份,定是进不了公主府,当不成正经妾室的。 严恬没答理秦主恩,而是问红袖:“那你现在想好出路了吗?或者……可有想嫁之人?”最后一句似乎不太可能。不知为何,她虽与红袖不过只几面之缘,但却直觉她不会把嫁人当成出路。 果然,红袖讽刺一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何苦去为难那些小门小户的老实人?” 秦主恩此刻简直想给红袖立碑!她开口就说不嫁人,又说不去为难小门小户,那也侧面表明,高门大户她更从未想过。他应该是说得清了。 “至于去处……”红袖垂眸,“我再想想,说不定很快就想到了……” “好,好,你慢慢想!不论是想买座农院耕种纺织,还是寻处门面做点儿生意,我都保你清静,不受滋扰。”秦主恩抢着开口承诺,实际却是鸡贼地把这“出路”画出两条来。也意在说给严恬听,他秦大侠真的只是义薄云天,绝无其他想法。 不过却不知秦大侠是否还记得,严恬刚入京时他的初心? “这点我自是信爷。”红袖说这着又起身一拜,“红袖还要替紫衣谢谢爷的救命之恩!听说她被安置得就十分妥当,现下在爷的一个庄子上将养。红袖相信,到时候爷也自会将红袖也安排妥贴。” 好,好。秦主恩甚感欣慰。红袖这每一句话看似闲聊,其实都是在为他解释。 “恩爷,严大小姐,红袖为二位唱个曲儿如何?” …… 这一晚,红袖极力欢笑,似真因大仇得报而称心如意。可严恬却总莫名于这欢笑中品出一丝淡淡的悲壮来…… 毕竟是秦楼楚馆,烟花之地,严恬既见了红袖便不应再多留,刚到戌时二人就起身告辞。 出了红袖的添香阁,秦主恩走在前头护着严恬下楼。严恬却反而站在楼梯上顿了一会儿,抬眼望了望这灯火通明声色犬马的热闹之地,那四处张挂的红绸绿缎,华丽精美的红木桌椅,一楼铺着硕大绚烂的牡丹地衣……好一个金玉其外的大大火坑! “青玉见过恩爷。见过这位公子。” 这一声娇音实在甜腻,严恬不由自主地向后避了避身子,似要躲过这波糖箭蜜雨。 一个花苞儿初绽般的小美人伏身拜在阶下,脸儿却高高地仰着,眼波流转间目光中倏地向二人抛出了数把钩子。 严恬忍不住又往秦主恩身后躲了躲。她见识少,对这等风味实在招架不住。 秦主恩则端起张一本正经的脸,矜持地冲那位青玉姑娘点了点头,随后回身引着严恬欲继续下楼。 “爷……”谁知青玉礼毕起身后却并未闪身让路,反而上前一步出口拦道,“天儿这么早,爷怎么就要回去呢?以前哪次不是玩到子时以后?便是到第二日早上也是有的……” 红袖欲其生,青玉欲其死,秦主恩现在生不如死。刚刚红袖明里暗里费劲巴拉解释了半天,青玉这一句话便前功尽弃。果然出来浪的,迟早都会浪里个浪……不是,浪里翻。 秦主恩赶紧回头去看严恬的脸色,却见到身后的人面色平静,他这心里反而又立时“啪嗒”掉进了泔水桶里,不是个滋味。严恬若生气了,他是真害怕。可她现在情绪稳定,秦主恩则又委屈得不行。您老人生五味中可知道“酸”?上赶着送来的醋都不吃?是我不值得吗?那谁值得?方玉廷? 青玉却不知道他们这些故事,见秦主恩脸色不太好看,又一个劲儿地回头去看楼梯上那位面目清俊的小公子,心下便会错了意。以为秦主恩本想多留,无奈带来的这个“孩子”闹着要走,故而未能尽兴便被迫离场。 有了这个认知,青玉心里反而立时激动窃喜起来。能与长公主独子相交的人,非富即贵,恩爷又如此伏低做小,这位莫不是……皇亲国戚?!这可是个一飞冲天的大好机会!恩爷已被红袖那贱人拢络住了,自己试了几次,却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也不知那红狐狸背后说了自己什么坏话,下了什么绊子。 不过这位小贵人却是不同。如此年少,又闹着要走,显然是个未经风月的“雏儿”。凭她的手段,拢络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还不手到擒来?便是那见过大世面的东静伯嫡长孙陆昭陆大少又如何?还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想到这儿她完全忽略了秦主恩铁青的脸色,几步上了楼,赶着往严恬身上扑:“这位公子眼生的很,想是不常来。奴家今年十四,不知小郎君儿如今多大?奴家是该叫哥哥,还是该叫弟弟?” 严恬吓了一跳,没料到竟然还会有女人看中自己。她扮男人虽然十分精妙不露破绽,可因为个子不高五官精巧,装扮上后都是个没长开的瘦小少年模样,这副样子行走在外,可从来没招惹上过哪个女人。哪个女人会喜欢个十岁出头的半大小子?这位可真是……口味独特! 口味独特的青玉姑娘刚飞扑过来,便被秦主恩一巴掌摁在了楼梯上。秦大侠的火气都快蹿上房梁了! “她不喜欢你这种的!她喜欢……”不知怎么方玉廷的脸就冒了出来,熊熊大火上陡然被泼了一个桶子陈年老醋,“嘶啦”一声那醋瞬间蒸腾起一大股子白烟,酸味直冲天灵盖儿。秦主恩置身这酸雾醋海中,脸都绿了。 “她喜欢脸白的!” 这完全是迁怒!吃飞醋吃得都分不清男女了! 严恬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厮阴阳怪气的老毛病又犯了。 青玉微微一愣,却转瞬便得意起来。自己真是好本事!恩爷这是……吃自己的醋了?就说嘛,这男人护食,若是没人跟他争抢,他便轻贱于你。若一旦有人和他争,他又转过头宝贝起你来了。 想到这儿,青玉不由得身子一软,顺势便倒在了秦主恩身上,“恩爷莫气,青玉不过是尽些礼数罢了。既是爷带来的客人,总要招呼妥贴才是。” 严恬挑了挑眉。眼前的风景稍显刺激,俊男美女身贴身地相依而立,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对于红袖,她不知为何心底总是怀有一份信任的,可对其他人却没有。一股无名火陡然冲到了头顶,她还没来得及分辨这火气是打哪窜来的,嘴巴却更快一分:“秦公子倒是颇受欢迎!” 只一句,秦主恩立马立地成佛,只觉得周围鸟语花香,阳光普照。严恬这是……吃醋了?哎哟喂,百年一遇,普天同庆,爽到了,爽到了! 暗爽的秦公子默默收回欲将青玉推出去的手。男子汉大丈夫,被人揩个油吃点儿亏什么的也不是个大事。严恬为他吃醋这功绩,堪比逼着哑巴说了话。 八面玲珑的青玉姑娘,似乎看明白了二人之间的暗战,此刻满脸为难,虽身子又暗暗往秦主恩的怀里靠了靠,脸却伸向严恬,“两位公子切莫为了青玉争吵……” 只是,这话未说完,添香阁内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是红袖!严恬心中一跳,转头便往红袖的屋子跑。秦主恩立刻推开青玉跟了上去…… …… 当鸨母龟公们被惨叫声惊动赶过来时,添香阁门口已经聚满了楼子里的姑娘。 鸨母焦急地扒开人群进屋,只看了一眼,便当场跌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干嚎起来:“哎哟!我的老天爷呀!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了吗?!” 屋内一片狼籍,风炉滚在一遍,碳火散落满地,刚刚喝茶的杯具尽数碎在地上。茶水从这些破烂瓷片中一路蜿蜒流淌出来,只是刚碰到那殷红的木碳,便“嘶……”地抽气一声,冒出一股白烟,似乎被烫得不轻。 被烫得不轻的还有严恬怀中的红袖。大片烫伤布满整个左脸,皮肉焦红,似乎还有碳火的烧痕,鬓边被燎起了一溜儿硕大的水泡…… 严恬红着眼睛吼了一句:“快去请大夫!” 秦主恩忙上前蹲下身子安慰道:“你莫急!三寿已经去找了!你莫急!” 红袖说她自己不慎失足跌了一跤,脸正好摔在了那红亮滚烫的风炉上…… 可严恬却知道,红袖是故意的,这便是她已经想好的出路! ------------ 第一百零二章 毁容 添香阁门口的人都散了,那些看热闹的姑娘们走时脸上或是带着兔死狐悲的愁苦,或者是带着幸灾乐祸的亢奋,而最多的却是事不关己的麻木。 这楼子里年年有太多姑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有被赎走的,有被转卖的,有因病被扔到后院做苦工的,有死了被拉出去埋乱葬岗的。可无论走了多少,都会立马再补进来更多更美的姑娘。她们都有更年轻的身体,更漂亮的脸蛋。芳满楼从来就不缺年轻貌美的女孩子。而这添香阁的上房,也从来不缺更会给鸨母赚钱的花魁! 此时屋内的老鸨确实是焦急的,羽扇抡得像转起来的风车,自己本人也化成个陀螺围着红袖和郎中团团乱转,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念叨叨,“这可怎么好哟!”“哎哟,可是能治得一点疤都不留?” 红袖冷眼看着老鸨,漠然地任由郎中检看。除了刚刚那一声惨叫,自始都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如一尊泥胎木塑。仿佛受伤的并不是她,仿佛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坐在一旁的严恬看着老鸨却是觉得心烦,端起茶碗半天也没喝得下去,末了忍不住将茶碗重重地往几上一顿,那瓷碗儿的脆响立时惊动了旁边的秦主恩。他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严恬,随即转脸指着老鸨子喝斥道:“你!找个旮旯儿老实呆着!别在这儿碍眼!” 芳满楼的老鸨,也算是个见过大世面颇有头有脸的人物。原本满心满眼地扑在她这棵摇钱树身上,不料突然就被秦主恩吼了一嗓子,立时吓得一个激灵,憋了憋嘴,终是夹着羽扇儿不甘不愿地缩到了墙角儿。 “先生,她怎么样?”严恬看着红袖的伤,心里堵得发慌。 郎中摇头叹道:“脸是彻底毁了,回天乏术了。烫伤里还夹着烧伤,日后不留疤是没有可能了,而且这疤将来还定不会小。”他还有句话没说,这烫伤叠着烧伤,层层叠叠,怎么看着倒像故意为之。但,又似乎不太可能。相貌对女人来说何其重要,尤其还是这靠脸吃饭的妓子。更何况,那得多疼呀! 没等严恬、秦主恩开口,缩在墙角的老鸨子倒又“嗷”的一声哭嚎起来:“啥?脸彻底毁了?得留好大的疤?哎哟喂!这可要了我的亲命喽……” 秦主恩一个眼神过去,老鸨子的后半段截话便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噎得她直翻白眼儿。 郎中一边摇头一边打开医箱取出纸墨开方,口中念叨着:“外敷内服的药都得用些。怕就怕再发起热来。这些时日切记碰不得水,若伤口溃烂了就更不好了……” “还要用药……”这老鸨子总是不长记性,就是不肯安静地当个哑巴,“那得花多少钱……”虽然只是怯怯的自言自语,可这嘀嘀咕咕还是像针一样扎着所有人的耳朵,轻易便将人的火气给挑了上来。 严恬这次是真火了。她转头瞪向老鸨子:“你闭嘴!《大齐律》有云‘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你这芳满楼里有多少是被逼良为娼的?又有多少良家女如眼前这般被残害死伤的?!你们不顾人命,只一味地赚黑心钱!就不怕律法天理!” “嘿!你这位小公子怎么说话呢?!我们这儿的姑娘可都是正经路子来的!有官府盖了大印的户籍身契。您可不能红口白牙地诬陷我们……”原本唯唯诺诺的老鸨子听了严恬的话,一对三角眼登时就立了起来,仿佛被人踩到了尾巴,原地跳起脚来。 “啪嚓”! 只是她话未说完,一个茶碗便飞过来砸在脚边,碎瓷片子四散飞溅,茶水染湿了裙角儿。老鸨子吓了一跳,“啊”一嗓子,原地向后弹了起来。 “爷给你脸了是不是?!”秦主恩撩起眼皮淡淡地看着那老鸨,“你这芳满楼背后的东家是谁,又与哪几家有瓜葛,爷说不得比你还门儿清。平时不过只当寻个乐子,相安无事也就罢了。怎么?今儿倒敢对爷的客人狂叫乱吠起来了?难道是你主子给你撑腰,要和爷打擂台不成?你信不信,爷今儿就是立时烧了这芳满楼!你那主子连个屁都不敢放!平时不愿意搭理他们不过是嫌沾一身腥气!怎么?你算哪根葱?倒上赶着跳出来找死?!” 老鸨子吓得“扑通”就跪倒在地,讪笑道:“恩爷,恩爷息怒……全是我这张臭嘴不会说话!”说着忙左右开弓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把我当成个屁给放了吧……” 后面的话严恬不想听,自动便给忽略过去了。她垂眸定了定心绪,知道自己刚刚有些怒极攻心,口不择言。能在这京中开起来的大买卖,背后哪个不是有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那网里个个都是她严恬惹不起的人。秦主恩帮她出气,说话又狠又硬,或许是真的不怕那些人,可是她却不能给他惹这个麻烦。 她叹了口气,转头又问郎中,“方子可开好了?” 许是没怎么经过这种场面,郎中被秦主恩刚刚的气势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开完方子,便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严恬,却被秦主恩伸手接了过去。 “三寿!” 他叫了一嗓子,立时便见黑影一闪,三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单膝跪在秦主恩面前。 “去抓药!” 这大晚上的哪还有药铺开门。不过三寿没问也没迟疑,只一息间便又没了踪影。 这一幕差点儿没把郎中送走,老头子一屁股坐到了身后椅子上,哆哆嗦嗦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老鸨子也觉得后脖梗子阵阵发凉,不由自主地抬手又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药很快就被抓了回来。严恬亲手将那外敷的给红袖涂上。三寿又抓了个小丫头吩咐去按医嘱煎药。 此刻添香阁内只剩下秦主恩、严恬和红袖,还有那个跪在地上仰脸儿讨好讪笑的老鸨子。 “妈妈,我要赎身!”自烫了脸后,这是红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 第一百零三章 讨价还价 之前无论那烫伤如何疼,红袖自始连眉头都未皱一下。而今更是笑语盈盈,眉目疏朗,仿佛她并未毁了脸,仿佛因卸下一身枷锁而极轻松自在。 “赎身?”老鸨子觑着秦主恩的脸色,拄着自己的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我的儿,怎么想起来赎身来了?可是我这个当娘的对你不好?再说你如今这样儿,谁会真金白银地来给你赎身,便是去了……”她又向上首偷偷瞟了一眼,“哪个还能像恩爷这般疼你……” “行了!”秦主恩垂眸撇着茶碗中的水沫,“你开个价吧,我给她赎身。” “哎哟!姑娘大喜呀!”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老鸨立马喜气盈腮。 恭喜完红袖,她转而又小心翼翼地过来奉承秦主恩,“还是恩爷重情重义!爷,您看,您和咱们芳满楼也是常来常往,又和红袖情投意合多年,红袖的价儿您之前也问过,十万……” “妈妈,”红袖开口截断她后面的话,“我现下这副模样,可还值十万两银子?”她冷笑着,“郎中都说我这脸是彻底毁了。红袖最值钱的可不就是这张脸吗。如今脸毁了,也就不值钱了!我现在值个什么价儿,想必你心里十分清楚。既然是做买卖,那就总得讲究个货真价实、物有所值。我这个货真不真,值不值,可就在这儿摆着呢!你要的这价实不实,明眼人可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嗐!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老鸨子挂出笑脸亲亲热热地拍了红袖一下,收回手时,却顺势指头一勾,暗中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恩爷哪儿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呀?你这么说,知道的是你心疼恩爷,怕爷花那几个小钱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恩爷小气,竟舍不得那几两银子为了你们的情义!你这不是寒恩爷的心吗!” “妈妈,你看我如今这样子。”红袖起身,笑盈盈地将受伤的半张脸擎到老鸨眼前,眼神中竟是从未有过的狡黠和戏谑。 被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一烫,老鸨慌忙瞥开眼睛。红袖见此笑得更欢了,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让她不得不抽气着收了收笑容。 “妈妈可想好了!”红袖俯在老鸨耳边轻声道,“我这样子说不得将来就砸在你手里了。现下恩爷还没回过味儿来,只因当初的情意一时不忍,便说要赎我。妈妈若是要价狠了,焉知他不会一下子明白过来?!若那样您可不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了!我劝妈妈见好就收才是。需知贪心不足蛇吞象,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这话说得甚冷,更冷的是红袖那直勾勾的眼神。她盯着老鸨,掩口吃吃笑着,让人无端头皮发麻,仿若一个阴森又文静的疯子。 “不过若真是赎不成身那我也不怕。”红袖甩了甩水袖,立时挽出了几朵妖娆的花,“反正我这辈子也算完了,便是待在这芳满楼也是不错。还能给您送个终什么的,也算全了咱们的母女情义!” 老鸨吓了一跳,心道这丫头可别是受了刺激真的发了疯?给我“送终”?这话听着可不大是味儿!疯子不怕挨打,也没什么能辖制住的,万一这丫头哪天再一把火点了这芳满楼,那她可就真被“送终”了! 老鸨子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红袖,见她确实状似癫狂,宛若发疯,心里不禁打鼓。可转念一想,又不禁冷笑连连。她前面的话可不太像个疯子能说出来的。这大概是怕我要价太高,把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给吓跑了,才装疯卖傻,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这蹄子说的确实不错!若真要把这尊大佛吓跑了,以她现在这样子,那必然砸在手,赚不着银子,反而还得赔上一日三餐的饭钱。 自以为想通关窍的老鸨子转了转眼睛,随后挥着羽扇儿装模作样地叹道:“还是我们红袖心疼恩爷,果然这自古女子最为痴情!当然,恩爷也是情义无双,世上少有。 “唉!说来我养了姑娘这么多年,是真的热剌剌一腔心血,实心实意地全扑在姑娘身上!姑娘吃的用的穿的使的,哪一件不是顶尖儿?这一日三餐龙肝凤髓的咱不敢说,但那也是顿顿鸡鸭鱼肉地供着。一年四季的衣裳哪件不是绫罗绸缎?这些可不都是银子换的?再有给姑娘请的那些个教琴棋书画的先生……” “好了!”秦主恩听着不耐烦,挥手打断道,“你就说多少钱吧!” 老鸨讪讪笑道:“我也不和恩爷要虚价了,这几年衣食住行的花费统统加起来……四七二十八,五八四十……您就,赏我们三……” “三十两银子便是了!”老鸨子话未说完,红袖便接过话尾。“毕竟你买我也不过才花了十两银子,当然那时也算是花了高价。可这些年我也给妈妈赚了不少银子,何止十两,几千上万个十两都有了。卖三十两银子您不亏!反还赚了不少!” “哟!姑娘你这是怎么说话儿呢?可不敢这么贱卖自己呀!”老鸨子怪叫一声,下死力剜了红袖一眼,“妈妈我这一片真心可都是为了姑娘好呀。你把自己卖得这么贱,那以后买你的爷们儿可就不会把你当回事啦……” “瞧妈妈这话说的,我一个玩意儿罢了,脸又毁了,哪敢奢望爷们儿真把我当回事……” 严恬实在忍不住了,忽地起身,在几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出了添香阁,“啪”地掩上那扇雕花刻叶的闺门,将讨价还价声全部隔在了门内。 心口极闷,一时喘不上气来。她后背抵着墙,揪着领口,憋得眼中泛泪,憋得心如刀绞。这是严恬第一次看见有人能不带任何感情地出售自己。红袖把自己只当成了一个物件,一个廉价的物件,嬉笑怒骂,讨价还价,看不出羞愤耻辱。 或许逢上荒年,那路边自卖自身的灾民孤儿也会如此,却都没有红袖这般冷漠平静,这般讥讽残酷,这般从容地置身事外与市侩算计的老鸨子讨价还价。 就好像她卖的不是自己,就好像她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 第一百零四章 相逢便是报应 老鸨子当然不会坚持要价十万两,那原就是为了留住红袖这棵摇钱树,吓走那些权势嫖客的托词。这全大齐根本就不会有人为赎个妓女花十万两纹银。 第二次开口叫价,原想着叫三万两。当然,这三万两也是个大大不可能的天价,却到底比十万两靠谱些,起码不会如之前那般让人一听转身就走。叫出这个价也是有意等着秦主恩杀价。怎么说也是个爷们儿,她叫出这么高的价,秦主恩怎么好意思杀价杀得太离谱?估计会一口便亮出他的上限。无论上限如何,对老鸨来说都是稳赚不赔。 可谁知,她却失策了。秦主恩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机会,红袖这小蹄子胳膊肘往外拐,来了个自降身价,帮着外人自杀自价,且杀得老鸨子片甲不留。 三万两还价三十两,老鸨气得发疯。两人来来回回拉锯,终让一直记挂着门外严恬的秦主恩彻底不耐烦起来。他将一张银票“啪”地往身边小几上重重一拍,皱眉看向老鸨:“爷不是冤大头,三万两你梦里想想也就罢了。这是五千两银票,一手交钱一手交红袖的卖身契!明天二禄会同你去官府报备,消了红袖的贱籍,以后她便是我秦主恩的门下!这两天先暂时寄住在你这添香阁里,给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会另派个人过来伺候,饭钱房费什么的我自和你另算。等爷一切按排妥当,便来接她……” 老鸨子眼睛一亮,虽面上作了个不情不愿的勉强样儿,可扬起的嘴角,满眼的贪馋,还是暴露了她的激动和暗喜。她上前伸手想去拿那银票,却不想红袖闪身挡住。 “爷!红袖不值……” “休要啰嗦!”秦主恩起身冲她摆了摆手,边往门外去寻严恬边道,“爷说你值你就值!” 能用银子解决的事,秦主恩向来不愿多费口舌,但这也不代表他是个任谁都能宰上一刀的肥羊。之前要价十万两,他再如何捞人心切,事非必要,这天价也只能让他暂撂开手去。可今日,红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压下自己身价,让老鸨心甘情愿地放她离开。但秦主恩却看不得她如此自贬。只要老鸨肯放红袖走便罢了,至于身价银子,红袖当然是值五千两。 可此刻老鸨却不这么认为,满心欢喜地捡起银票,跟在秦主恩身后一迭声地歌功颂德:“恩爷真是性情中人,又见识多眼界广。不像红袖这小蹄子!只一味的眼皮子浅,这辈子也就是说多亏遇上……” 后面的话虽被秦主恩不耐烦地挥了回去,可她心里却真如嘴上一般,只觉得红袖是故意搅局。好好的生意,差点儿被这贱人给搅和黄了。 不过好在结果大差不差,到底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一出手这价钱给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要知道,年前落霞坞才有个花魁被赎身,身价银子两千五百两已是前无古人。而那花魁又二十有五,实属“高龄”,正是由盛转衰一路下坡的时候。落霞坞竟用这等天价卖了个过季的花魁,他们的老鸨廖妈妈那几天,得意得简直鼻孔冲天,走路都带风! 如今且再看她!芳满楼用一个毁了容的花魁,卖出五千两来,比她们落霞坞多了整整一倍,任谁不得对她乔妈妈挑个大拇指,赞上一句“好本事!” 当然,若红袖的脸没毁,她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人以这个价赎买。花魁就是这勾栏里的金字招牌,能下金蛋的母鸡!养出一个能立得住的花魁,那得耗费无数钱财心血!且也不过就那么几年的好时候,自然要物尽其用。除非真有人拿几万两银子来赎,否则她们这行是万不会把一个正值花期“前途无量”的花魁早早“贱卖”。怎么也得压榨到价值将近枯竭,才会放人一条生路。不过,却也要那花魁有命活到最后,有命被狠狠赚上一笔。 如今她乔妈妈的本事被这五千两银子和红袖脸上的伤疤衬托得光芒万丈。这是她后半辈能时常拿出来吹嘘的辉煌业绩。 再说秦主恩这边儿,开门将心塞憋气的严恬拉了回来。先借着灯影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见这丫头嘴唇苍白,眉心紧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布满血丝且雾气氤氲,似下一刻便会从这蒙蒙雾气中垂落下一滴带血的露珠…… 秦主恩的心尖尖儿不由得狠狠一颤,莫名就感到一阵嘶嘶拉拉的疼来,似有什么东西被撕扯着,不由得也跟着她一起皱眉一起憋闷。 以前在洛州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竟见不得严恬皱眉。如今却知道了,原来他们心意相通,她疼,他也会疼。且因为她疼,他只会更疼。 “你放心,事情已经解决。我会安置好红袖。你放心……”平日里巧舌如簧的秦大侠突然变得笨嘴拙舌,反反复复只会说“你放心”三个字。因为他知道,严恬的不开心并不仅仅是同情红袖。她同情怜悯的也是她自己,是天下所有女子。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劝慰。 “恩爷,身契取来了。”老鸨不合时宜地插话进来。 秦主恩皱了皱眉,没答理她。 红袖忙伸手接过那身契,笑盈盈地直接把人搀出了添香阁,“妈妈,恩爷可是包了这芳满楼一整晩。妈妈这么高声大气的,看着可是像要赶人。”说着回手将房门关上。 “瞧姑娘这话说的!”恩爷请都请不来呢,怎么会赶人?妈妈哪会是那等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人?”老鸨子刚得了笔大钱,心情极佳,并不计较红袖说话夹枪带棒。 “那妈妈回去歇着便是,看样子爷们儿们还要再乐上一乐,妈妈可别过来冲撞了。” 老鸨子立时顺坡下驴,亲昵地拍了拍她:“那就辛苦你了。乐可是乐。你这脸却是要千万小心……嘶,疼不疼呀?” 红袖的脸都这样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竟又来了兴致?啧啧啧,真是……看来红袖此去还真是祸福难料。 说来,好模好样的,男人都有腻的一天,更何况是这已经毁了脸的废物。秦主恩今日大概是被当场架到那儿了,一时脑子没想清楚,便花了这个冤枉钱。可事后清醒过来了呢?红袖被厌弃几乎是一定的。只是不知下场如何。唉,被金主厌弃的女人,下场又能是如何? 老鸨子在那副黑心肝里竟难得地扒拉出一丝怜悯来,叹着气拍了拍红袖的手:“咱们母女一场,也算缘分。你既攀上了恩爷这根高枝儿,以后……自是平步青云。男人不过都是一样,凡事多忍耐些也便是了。”能说上这番场面话已算仁至义尽,老鸨子装模作样地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随后捂着胸口那张热乎乎的银票下楼去了。 望着老鸨的背影,红袖忍不住挑唇冷笑一声,却立时牵动伤口,疼得忍不住抽气两声。可她却并不想因为这疼收敛笑容,慢慢的那冷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笑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卖身契揣进怀里。以后每年的今天便是她的生日了,她的重生之日! 红袖回头看了看添香阁的房门,屋内的那对男女想必应该有不少话要说。她今天这一场不过就是为了成全。成全秦主恩,也换秦主恩成全自己。严大小姐在意的过往,自己都讲得明明白白。包括以后,因为她的毁容也被撇得干干净净。至于秦主恩要如何赢得严大小姐的芳心,那便是他的手段和本事了。 红袖寻了个绣埻摆在门口坐下,她并不担心秦主恩会在屋子里干出什么腌臜事儿来,他不是那样的人。 秦主恩确实不是那样的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自己心仪的姑娘。于是他决定,答应给人家当哥哥!他怕是连人都不是! “你今日下午的话,我……一时还没想明白。我不能骗你。所以……你若真想认我娘为义母,我答应了。” 严恬有些惊讶。她抬头看向坐在茶桌对面的秦主恩,一时间竟辨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秦主恩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红袖的自残求生刺激了他。他不想让严恬最后也落得这般境地,并不是说她会流落烟花之地,而是为了自由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他现在当然可以承诺她将来永不纳妾彼此忠贞,许她此生并肩而立,给她尊重给她自由。可若哪天他改主意了呢?毕竟他现在并没有参透,并不能保证,若承诺便是骗她。 可将来如果做不到,以严恬的激进和决绝,他怕她会付出比红袖更大的代价来摆脱他。那将会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不敢赌!既然严恬要一份平等和尊重,那么就先从此刻开始吧。 “我娘的寿辰是七月初五。今年我会在广合戏楼热热闹闹地办上一场。届时便是你认母的时候。我娘,她喜欢你!无论是当女儿,还是当儿媳妇儿,她都会极高兴的。也算是给她贺寿了……” 这几句话秦主恩说得艰难。他突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句戏词,叫“字字泣血,句句含泪”。没想到他反骨铮铮的一代大侠,竟然也会有如此缠绵哀愁催人泪下的时候! 呜呼!果然人生在世,相逢就是一场报应! 秦主恩的报应叫严恬。 ------------ 第一百零五章 醋缸 京城西北这一片儿叫大里道,是平民百姓小商小贩的集居地。百姓的房舍院落散布四周,围着中间一个大大的菜市场,菜市周围又林立着不少小店铺,包子铺、小酒馆、茶水摊儿、杂货店……应有尽有。 一大早儿天不亮,菜巿场以及周边的商铺便吆喝经营起来。百姓们买趟菜回来,基本上也就一路把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儿、吃的穿的、使的用的都买齐了,甚是方便。 这些小商铺物美价廉,虽然也有店面本钱,比露天的菜摊子精贵不少,但这儿的卖买主要面向平民百姓,所以自然不会像城南彤翠楼那些大卖买那样,动辄就万两银子的本钱,不过都是些小本生意罢了。 在这一堆小商户里,这两天新开的一家茶酒铺子格外扎眼。铺面倒是不大,店里也不过只摆得下几张桌椅,却卖得极醇厚的桃花酿,煮得极香浓的好茶汤,所以虽刚开张,生意倒是不错。 更奇的是这店的老板竟是个身姿如柳风情万种的年轻女人,只可惜却是毁了容貌的,左半边儿脸被一大片坑坑洼洼的新烫疤占满,看着有些骇人。 店里打下手的伙计是老板娘的妹妹,一个十岁出头干巴巴瘦的黄毛丫头,却异常喜庆勤快,无论手里干什么活儿,脸上都笑呵呵的。便是偶尔遇上那脾气不好的主顾,高声大气地吼她两句,她也是一路笑着给人打酒倒茶,如此一来吼她那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当然,女人开店,是非总是多的。可奇就奇在这家店地痞流氓是一个也不敢上门找茬儿。 京兆府各管一片儿的四个通判中,管这大里道的邢通判在这小店开业当天就让手下的差役们个个带刀排着队围着铺面团团转了八圈,又从里到外一寸一寸像踩岁似的踩了八趟。这么一折腾,别说地痞流氓,就是山精鬼怪都不敢随便上这店里找死。 百姓们私下议论,这爿茶酒店背后指不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势力。说不定是当朝一品宰相的大管家的儿媳妇儿的干姐妹隐居在此。不过管他是什么大势力,和平头老百姓们倒也没多大关系。 只是没人知道,此刻那了不得的势力就坐在这小店内。 定安侯府的严二公子正委委屈屈地陪着大势力窝在一张硬板条凳上。看着对面那货跟只松鼠一样,满脸忧郁地刨着花生壳,心里直想拿个箩筐扣他脑袋上。 “你大清早儿领我来这儿坐着?是彤翠楼装不下你了?”严二公子皱着眉抬起袖子看了看,新桌椅上的毛刺儿把他刚上身的湖蓝色云蝠缂丝袍子都给勾起了丝。不染俗尘的贵公子现在有点儿抓狂。 “老邢这事儿办得不错,既然提出来想见见我,总得给个面子。再怎么说也是个正六品不是?” 严愉想起刚刚那个一见面儿上来就差点儿大礼参拜的邢通判,忍不住撇了撇嘴。 秦主恩扔下花生改嗑毛豆。现在他倒不怎么像忧郁的松鼠了,但那丧眉搭眼儿的样子再配上窸窸窣窣的动作,倒特别像只垂头丧气还不忘干饭的土耗子。不堪呀,不堪! “我一想,不如就在这儿一起见了。既给红袖撑撑场面,也正好咱俩出来聚聚。你也别老去那些大酒楼,常出来体验体验这百姓烟火才是。上回恬恬就说你‘何不食肉糜’,怎么也不长个记性!” 严二公子翻了个白眼。这世道反过来了!妹妹不尊长幼出言教训哥哥!然后就还真有狗腿子让你麻溜儿地长点儿记性。人伦惨剧呀,人伦惨剧! “这小店儿的店名怎么取的?”不爽至极的严二公子开始找茬儿,“叫什么‘清泥垆’?泥本来就浊,前面竟然加个清字?清字原就和水相配,和泥怎么配?!不伦不类,简直狗屁不通……” “你大堂妹取的。” 严愉闭嘴。 是我草率了!现下再看这名字……嘿!你别说,还真有种不伦不类的美感和不怎么通顺的别致! 祖父寿诞那日,他大堂妹一战成名!他二堂妹自此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二个时辰在跟着各种嬷嬷学规矩。对,没错,十二个时辰!吃饭睡觉上茅房都得学规矩。严怡现在常常半夜醒来,被直挺挺立在床头指出她睡姿不对的仪态嬷嬷给吓得一声惊嚎。然后另一个教谈吐的嬷嬷便会匆匆穿上衣服跑过来纠正她的音量…… 怎一个惨字了得! 严二公子决定尽量不和他大堂妹起什么冲突。若非要起,那他必须主动认怂。然而,他还是严重低估了严恬,主动认怂的不只他一个人。 “什么?你要认严恬当妹妹?!”严二公子身边好在没有什么教谈吐的嬷嬷,否则此刻就不是跑过来纠正他的音量,而是跑过来缝上他的嘴!这破锣嗓子一嚎,屋里屋外的客人全都吓了一跳,一起转头怒目而视。红袖赶紧出来一一安抚。 严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压低声音探身去问秦主恩,“说说看,你是怎么想开的?” 秦主恩抬起眼皮瞅着他的脑袋,磨了磨牙。他是想开了,想开瓢儿。 “以严恬的性子,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绝对能第二天就跑去我家,给我娘当场磕头认母。我娘又曾放过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反悔!若如此她就真成我妹妹了,再无可回转!” “啊?合着你让她七月初五长公主生日那天认义母干娘是为了拖延时间?!” 这语气听着竟似乎有一丝失望是怎么回事?秦主恩垂眸扔下手里的毛豆壳,决定不跟他二舅哥计较。 “确实有这个想法。我这人你也知道,倔。既然认准了严恬,那就是严恬!别人都当不了我媳妇儿。” “诶,诶,诶……你说话注意点儿!”这一口一个“媳妇儿”的,真当他这个当哥哥的是摆设不成?! 秦主恩没答理严愉,“可严恬也倔。她想要的一些东西……我不知道能不能给,又怎么给。若冒然答应,那便是骗她,即便以后成了亲,也是个后患……” 严愉听得一头雾水,可也似懂非懂地抓住了些要点:“诶!我虽说不知道你俩因为什么闹起来。但听你这话我怎么觉得那么矫情呢?这女人若都成了亲还能有什么后患?她自然要从此安于后宅相夫教子。男人就是天!她还翻得出天去不成?! “再说,男人既是天,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叫不能骗她?你现在说的话和以后说的话,句句都能对上?便是真有那几句对不上了又怎么样?夫为妻纲,以夫为天,你说的便是狗屁,她也得听着!我看你是不是最近和严恬待时间长了,都待傻了?这说出的话,我怎么听着直犯迷糊!” 秦主恩抬头看严愉。他忽然明白严恬为何对自己虽然有情却仍心怀疑虑,宁以终身不嫁相拒。也明白了她为何对这世间男子如此绝望,甚至自幼便认真考虑出家入道。男子为天,女子附庸,这是自古几千年来的道理,人人皆遵着这个道理理所当然,无论老少男女。更何况男子本就从这道理中得利,又如何会去理解严恬那番“并肩而立”的痴意! 秦主恩重新垂下眼睛,兀自笑了起。严恬呀严恬,你我果然都是有病!既不合时宜,也不融于世,真真是天生一对!你说,你可能逃得脱?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严愉看着秦主恩自顾自地低头“傻笑”却是摸不着头脑,伸手在他眼前划拉两下,惊悚道:“你这是……被严恬给气傻了?她到底跟你提了什么了不得的要求?难不成……难不成,以后不许你纳妾?” 以严恬的尿性这事儿她能干出来!身为堂哥的严愉此刻红了红老脸,深感惭愧。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竟出如此妒妇,实在无地自容。 “这事儿……你多担待!我三叔就是个不纳妾的。严恬自小又没个正经的女长辈管教,也没人告诉她这些……”作为兄长总得解释两句,严家女孩儿并不都是这样儿。而且严恬这样也实在是事出有因。 秦主恩却不想和严愉多做解释。他不会理解的。跟他说男女平起平坐,并肩而立?严二公子大概会以为他得了失心疯。于是只含含糊糊道:“她确实提了这事。” 严愉一脸的果然如此,顺便又把惭愧之色加深了几分,起身殷勤地为秦主恩添了杯酒,以表家门不幸,羞愧难当。 “但这只是一方面,还有些其他别的事儿。”说来今日秦主恩倒确实想通了许多,不能说豁然开朗吧,却也差不太多。“到我娘寿辰这一个月,也是我给自己的一个期限,等我彻底捋顺了,也就好了。我今儿叫你来是求你帮忙的,毕竟时间仓促,现在广合戏楼那边儿便得准备起来了……” 话说得模棱两可,严愉却听着更加惊悚了。不让纳妾还只是其中一方面?严恬到底都提过些什么天打雷劈的要求?关键秦主恩!这样你都能忍?还想娶她为妻?你确定没有什么惊天把柄被她抓在手中? 或者……这俩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病?! 不得不说,严二公子真相了。 正在这时,一坛桃花酿被人往二人桌上一顿,一个清悦飞扬的声音笑道:“严二公子,这坛桃花酿麻烦您带给严大小姐。严大小姐向来爱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聊表心意罢了。” 是红袖!此时穿着一身青蓝布衫簪着木钗的红袖却比之前在芳满楼内穿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的红袖更来得神彩奕奕、生气勃勃。 秦主恩拿眼看她,深觉自己又被卸磨杀驴了。多好的一个见严恬的机会呀!这个红袖!出了芳满楼后是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儿了。 也不怪红袖现在不把秦主恩当回事儿!她实在是怒其不争!当日都把俩人关一个屋里了,她还亲自守在门外,秦主恩你就是再正人君子干不出禽兽的事,但也不能禽兽不如地直接有情人终成兄妹吧?! 秦主恩在红袖的心里被狠狠地唾弃了!挺大个个子,啥也不是!长个那么好看的脑袋,合着就是为了显得个儿高! 秦主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真他妈的苦,比他的命还苦! 严愉好歹是个人,先凑合着用吧。秦主恩很没骨气地屁颠儿屁颠儿跟着他一起去了严家小院送酒。 大门一开,来迎的是孙伯:“哟!二少爷!您可是稀客!呵,秦公子,又来了!” 秦公子,又来了!秦公子,不是稀客!秦公子悲催地问:“你家老爷小姐呢?” “哦,在花厅见客呢?方公子来了!” 上午喝进肚子里的酒,不到半个时辰全部都酿成了醋。这世上现在已经没有比秦公子更酸的物什了!东北的腌酸菜,河北的红山楂,云南的酸豆角,都不及秦主恩这口大醋缸! ------------ 第一百零六章 废物 “玉廷得了任命,真是可喜可贺!” 花厅内,严文宽看着眼前身穿正六品武将官服方玉廷,真心为他高兴。虽逢大难,但终是雨过天晴,云开见日。 他私心确实不想让方玉廷与女儿有什么挂葛,但那也只是觉得这孩子性子孤拐,不是良配。可作为世交的后人,严文宽还是真心希望他能施展抱负,振翅高飞。 方玉廷人逢喜事,原本清清冷冷的一个人,今日也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起来,开口时言语间满满笑意: “我也未料到兵部公文今日会送到家里。原还想着过些时日西山大营若不召我回去,我便去兵部问问。谁成想任命公文竟先一步到了。不过,监门右将军虽挂了‘将军’二字却到底不过只是管南宁门和东华门两处的六品之职,并没什么。” 说着他又拱手郑重地向座上严文宽行了一礼,“玉廷……遭逢大劫,多亏大人断案如神,还我父母公道,又救玉廷性命!大人之恩山高海深,玉廷……” “诶!”严文宽摆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断案平冤本就是我应做应为之事,不过尽了为官者的本分,当不得谢字。此事不必放在心上,‘恩情’之类的话更是休要再提。” 说着又笑道,“不过你刚刚自谦说什么‘监门右将军……不过六品,并没什么’的话,我却是要驳上几句。监门将军有左右两位,分别各管的京城四个外城门,保着城京百姓的太平,保着内皇城大齐天子的平安,责任不能说不大。而你今年也不过才一十八岁,小小年纪便能担起如此重任,做到正六品之职,在这大齐上下已实属难得。且你并非靠父祖恩荫,全凭自己本事一路走来,着实让人钦佩。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尚不知世事,懵懂读书,直到年近三十时,才做到正六品同知……” “大人太过自谦,武官本就与文官不同……” “玉廷,我并不是自谦,也不想细说文武之分。我只是想说,男儿生于天地间,当顶天立地,胸纳百川,不应自怨自艾,更不应妄自菲薄……” 严文宽点到为止,方玉廷却心神俱震。严文宽此刻是以长者的身份在教导于他,就像他父亲方庸一样。可父亲的教导从来没有这般激昂过,也从未如现在这般告诉他,大丈夫应有容纳百川的心胸,有顶天立地的自信。反而都是要他为人谦逊有礼,仁孝恭谨。他从小到大缺的恰恰便是这份心胸,这份自信。 也是,长于陆氏之手,处处被针对打压,生死日悬一线,幼时的他如何会不怀疑自己?除了忍让谦卑,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活下去的办法。他又如何能养出那份胸怀那份自信?这是他欠缺的,他尚不自知,如今有人提点,让他反思之余又十分感动。 “谢大人提点!” “提点倒谈不上。方严两家本是世交,我只想让方家后人皆能昂首傲立于天地间!” 方玉廷记住了这话,且记了一辈子…… “父亲,”严恬此刻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按您说的,我去书房将书寻了出来。”托盘上摆着厚厚的一摞书,新旧相叠,一看便是多年费心搜集来的。 严文宽伸手接了过来,先是爱惜地摸了摸,随后递给方玉廷:“既是升任,理应相贺。你武艺不俗,听说幼时文采也极为出众,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这是我这些年来搜集的各类兵法,便送予你作贺礼。武功是百人敌,兵法则是万人敌。只会武功不懂兵法,那不过只是一介武夫。为将者心中若有丘壑,不仅可敌万人,更可救万民。只盼日后这些兵书能对你有所帮助。” 方玉廷慌忙双手接过,抬眼看向严文宽,忽然鼻子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热。他自小得到的关爱很少。父亲整日郁郁寡欢,总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一幅画像长吁短叹。对他虽也用心,却精力有限。且每每看他都像从他身上找寻另一个什么人的影子。后来他才知道,那画像画的便是他亲娘。于是一切困扰和疑问皆有了答案。可这并不能弥补他从小被亏待的缺憾。 今日,严文宽赠他兵书,这不仅仅是贺礼,更是他自小从未得过的关怀鼓励。 方玉廷撩袍便要跪拜:“谢大人……” “使不得!使不得!”严文宽赶忙一把将他扶住,“我只盼你日后能为民尽力,为国尽忠。” “玉廷谨记!”方玉廷再次深施一礼。 严文宽伸手将其扶起,并引他去坐。严恬则冲二人福了一礼便欲退下,不想却听见方玉廷出言唤她:“小姐……小姐,请留步。” 转而又冲严文宽一抱拳,满脸通红道,“说来,说来玉廷确实有些唐突。可,明日上任后,玉廷大概便得驻于军中,虽每十日沐休一日,但毕竟相见不便。所以,所以便想于今日将话说明白……玉廷想问,不知,不知上回我说予大人的话,大人可转告小姐?小姐,小姐又是如何做想……” 说的却是“拘魂索命案”案发那日,方玉廷凑巧来送两大筐桃花,随后他向严文宽表明心迹,并希望严文宽将他那片“赤诚真心”带话给严恬。 呃……但是,严文宽没带。 他揪着胡子有些尴尬。自己起先是不愿让严恬与方玉廷有什么瓜葛,后来则是因为查“拘魂案”便将这事儿给搁置下了。本想着时间一长也就蒙混过去,谁知方玉廷今天会重提此事。 唉!怎么办?人家孩子不过就托你带个话儿,关键这两天还尽心尽力地帮你查案,你却转头就把受人之托给扔到脑后?!更重要的是,刚刚还义正严辞地教育了人家一通儿“顶天立地大丈夫”的话。可你自己却转眼就言而无信?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严大人心里有点慌。 “这事儿,父亲和我讲了。”严恬适时插话进来,解救老父于水火。 她爹左右为难,方玉廷面红耳赤。聪明如严恬,怎会猜不出要带的什么话?更何况方玉廷的心思并不难猜。 她低头看了眼方玉廷腰间系的那个崭新的玉兰花荷包,忍不住挑了挑唇角:“可,严恬自小生性顽劣,乖张孤拐,实非良配。方公子理应找个温婉持家的姑娘共度一生才是。就如这位擅绣玉兰花的姑娘……” 方玉廷忙顺着严恬的目光低头去看自己的荷包,登时便满脸紫涨,有点儿不知所措。这荷包是赵鱼儿给他的,弱质女流,又是姑娘家一片真心实意,他不好拒。家中两位嬷嬷也并不讨厌那赵家姑娘,只是白嬷嬷却曾明白说过,赵家出身太低,只可做妾。他当时就被臊住了,只觉得这话都哪儿跟哪儿呀。可现下看来,严大小姐似乎也误会了。方玉廷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严恬却没让他为这个难,笑着解围道:“再者,这事还是因为严恬。我幼时曾有幸得一师太点化,当时便觉蒙顿尽除,豁然开朗。于是从小发下宏愿,将来伺候了父亲百年,就要侍奉佛祖,青灯古佛,脱离红尘……” 老父亲咳了起来,感觉自己离“百年”也就差不多这几天儿了。 方玉廷十分惊讶。他没想到严恬会有这样的“志向”。心仿佛立时被挑开了一个窟窿,汩汩地涌出血来。他低下头,极力隐忍,却痛彻心肺。 “三叔!”正在这时,严愉的破锣嗓子震天响,人还未到,嗓门却先进了屋。 秦主恩本来打头走在前面,被他在身后这么一吼,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蹦起来。 严文宽看到亲侄子来了是真心高兴,眉开眼笑地迎上前去,指着严愉道:“这几日倒是没见。我去给你祖父请安时,听你父亲和二叔说你和严恪已入了国子监?这是好事呀!” 严愉、秦主恩二人赶忙过来给他见礼。起身后,严愉反而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也不算什么,读书罢了。倒是三叔这些日子可好?前几日的‘拘魂索命案’闹出好大动静,现下市井皆赞三叔断案如神,是青天大老爷……” 这面叔侄二人笑着寒暄,那面秦主恩却第一时间去看严恬。 严愉跟在后面,可能没听清严恬那番高谈阔论,但秦主恩却是听见了。上次她也说过这话,不过他从没当过真。严恬出家?笑话!让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去拜佛供神?佛祖他老人家可愿意收下这个妖孽?就算收了,以后她一个无肉不欢的出家人,成天对着菩萨说些什么?“贫尼愿一生荤素搭配,肥瘦相间”?你猜菩萨会不会削她? 严恬她出不了家!只有傻子才会当真。例如方玉廷。 傻子方玉廷此刻正黯然神伤,这副模样立时便触动了秦主恩这厮身上的某处机关,于是准备万贱齐发。 “这不是方公子吗?!我听禁军营的老郝说,你这是刚当上六品监门右将军了?可真是年少有为呀……” 这话本意是想讽刺,可是等最后几个字出了口,他便察觉出不对劲来。方玉廷确实是以十八岁之龄升任正六品监门将军。可多少人熬了一辈子,也不过才是个八九品的小官,严文宽在这个岁数也未必坐到六品之职!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讽刺的,反而应真心道贺才是。 再说,方玉廷的确小小年纪就年纪轻轻!他可不比自己还小上一岁?!与方玉廷的年少有为相比,秦主恩反被衬得更像个废物! 虽然他一直秉持着“只要我是一个废物,就没有人能利用得了我”的理念,倒也挡住了不少麻烦。可怕就怕这世上所有人都当了真,甚至包括他本人!故而此话一出口秦主恩马上就又别扭又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 方玉廷向来耿直且教养极好。虽此刻心如死水,却不能对向他道贺的人不理不采,于是只得勉强冲秦主恩一抱拳:“多谢秦公子相贺。也愿秦公子早日大彻大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 说的却是楚庄王的典故。淳于髡隐喻谏楚庄王曰,“国中有大鸟……三年不飞又不鸣……” 方玉廷若非真心,那他才是阴阳怪气第一名!但如若是真心……那就真把秦主恩当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废物! ------------ 第一百零七章 祸从口出 秦废物郁郁不乐,同严愉、方玉廷在严家小院报仇雪恨般地干了一顿午饭后,便被严文宽客气地送了客。严恬自然没说上话儿,连面儿也没看上几眼。 郁闷的秦主恩回到公主府,然后就发现他娘也不见了。 “公主带着和风她们去了冷月观了,说是……”瑾嬷嬷忍不住想乐,强忍了半天才把溢到唇边儿的笑给憋了回去,“说是先出去躲躲她干闺女!毕竟认亲礼还没置办好呢,怕哪天咱们家小姐突然就过来磕头认母,公主府再失了礼数。 “公主也觉得寿辰那天是个好日子,你说得对,那天收闺女最好,必能保母女二人一生顺遂无忧。所以她先出去住两个月,待到寿辰那天再回来,神清气爽地母女相认! “至于我,这两天也是有的忙了。公主让我在家备着各色认亲礼。说她好不容易有了闺女,可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给她?让我开了库房细细地找,若是有什么不够的不好的,定要及时告诉她。她只管跟太后皇上去要……” 秦主恩看着瑾嬷嬷一时没说话。这真是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瑾嬷嬷跟他娘学坏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瑾嬷嬷掩口匆匆从秦主恩身边走过,生怕稍晚一步就笑了场。这些话自然是长公主教她说的。当娘的一片慈心,听了儿子和严恬最近的故事后,只觉得当面笑得太大声,多少会让大家不太体面。于是索性躲出去,也算给她这好大儿留条活路。起码严恬若想现下立时认母,是找不着正主儿的。至于瑾嬷嬷,确实是被留下置办东西的,只是置办的倒底是认闺女的认亲礼,还是秦主恩的聘礼……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只能说,长公主母爱还是有的,但不多。 不过关于母爱,严家三公子严恪此时此刻应该体面会得最为全面到位。 夕阳的金辉若一层薄纱,轻柔而霸道地铺陈下来。沾染在二夫人仙气飘飘的衣袂袖口上,也沾染到她手中紧握着的……藤条上。“小冤家!”二夫人指着跪在院子当中的严恪,气得手都打颤,厉声喝道:你给我细细地说!今儿中午在你那帮朋友面前都是怎么吹牛的?!” 原本还有几分薄醉的严恪,看着母亲手中的藤条,又看了看堂屋大案上梁家送来的那堆厚礼,立时打了个激灵,中午喝下的美酒全化成背后的淋淋冷汗…… 严家小辈儿的男丁大差不差,皆被教育得很好。严忻作为嫡子长孙将来要承继成为整个家族的领袖,故而从小就老成持重,才学上也出类拔萃,早已考了功名在身。 严愉就更不必说了,虽说爱和严恬拌个嘴打个机锋什么的,但心眼儿极正,为人上进,平日帮着母亲处理些庶务,可学业上并没落下过,这几日又入了国子监,只等日后走科考的路子。 严恪因其父母皆是闲云野鹤的潇洒性子,故而自小也养得洒脱不羁。虽学业不差,人品一流,但二夫人并不刻意拘着他一味地走经济仕途,因此性子便多了一份跳脱活泼。闲暇时更愿意呼朋引伴,寻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出游相聚。 而这志同道合的朋友中便有梁老宰相的嫡孙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弟弟梁鸣闻。 梁鸣闻,梁家的长房嫡孙,正统嫡枝,品学优异,已于去年考得举人功名,只等春闱再试身手。年龄虽是这帮人里最小的,可因家世学业上乘,又颇擅于出谋划策出些古灵精怪的主意,反而隐隐成了严恪他们这帮人中的领袖。 今日国子监沐休,李祭酒的儿子李道拉着严恪等三四个小哥们儿又寻了梁鸣闻一起出来踏青。 说是踏青,不过也就是出城走上两步,最后还是落到吃吃喝喝上去。故而晌午时分这一群半大少年寻了个不错的馆子,早早地便结束了“踏青”。而男人们在酒桌上能干的事极为有限,无非两件,拼酒和吹牛。 酒酣耳热之际,这一桌子血气方刚的少年们便开始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胡侃起来。说得无非是自己那些看不见的本事、未被证实的功绩,彼此再天花乱坠地互吹互捧一番,到后来一个个于酒桌上彼此执手感叹,颇有“得遇一二知己,此生死而无憾”之态…… 直吹到最后牛已不剩几头,只剩下那满桌的醉猫。索然无味间,忽有人又说起近日的新闻,京兆府大破“拘魂索命”案。此案之离奇,案情之曲折,无疑成为这席面上难得的佐酒小菜。 唐翰林家的小儿子当即便指着严恪笑道:“那不正是你三叔的神断?现下满市井都已传开,说严三老爷晓阴阳,通鬼神,审疑作判神乎其技,能如前朝的包大人一样入地府拘得冤魂恶鬼出来喊冤作证。如今茶馆里都有先生开始说你三叔的书了。不过我倒也跟着听了两段儿,太过夸张!什么‘头戴八宝赤金冠,脚踏琉璃电光兽,掐诀念咒,一道金光便下了地府……’说得你三叔跟个江湖打把式卖艺的似的。严恪,你倒说说,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你三叔可是真调了整个阴曹地府的鬼魂帮他审案?” 此话一出,满桌的醉小子便都转头去看严恪。众人酒也不喝了,筷子也放下了,只等严恪开口解惑。梁鸣闻更是起身执壶,绕开众人,亲自给严恪满上了一杯桃花酿。 陡然受到如此瞩目,莫说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便是再年长持重些的,估计也得飘飘然找不着东西南北,更何况是这等家族荣耀的事迹。于是,与有荣焉的严家三公子严恪,久未再犯的“人来疯”便当场发了作。 这事严文宽回侯府给老侯爷请安时,也曾当个趣闻讲过。当然为避免麻烦,他隐去了其间的一些人物的事迹,例如秦主恩和方玉廷的相助。反正也不过说来解闷儿,听个新奇有趣罢了。 严三公子脑子好,故事不光记得一字不落,更还自行描补了不少生硬空白之处。钢口也好,一张嘴便是锦绣文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简直抢了半个京城说书先生的饭碗。说到最后,严恪一口干了杯中酒,抬手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顿,“啪”地一声脆响,全作说书先生的醒木: “……故而,此次案虽看似是一起杀人驾祸的人命案子,可缘由却皆因强娶美人不成的风月祸事!那臧高升奸滑狡诈,我三叔略施小计也便让他认罪伏法。民间传说种种皆为夸大其辞,不足为信。众看官却道如何?可有解惑一二?” “好!”李道最先喝了声好。随即这帮少年们便一起起哄喝起好来。 严恪起身团团抱拳拜了一圈,此刻酒劲儿更加上头,人晕晕乎乎东倒西歪也站不平稳。忽又听鸿胪寺卿家的大公子周笑秋在那儿感叹:“这案子竟是由个女子引发的?可见这世间女子皆为祸水,成日介饱食终日,做不出什么功绩不说,竟还惹是生非,更不知自省避祸,真是蠢笨不堪!” 严恪自幼被母亲教育得很好,最厌这世上间那等自以为是愚蠢自负的须眉浊物,更厌那些故意贬损女子之言。在他看来,男子如此,简直是在有意借贬斥女子来抬高自己,真真是小人行径,污浊不堪!因此周笑秋话音未落,严恪便一边晃悠着坐下,一边冷笑着驳道:“你这话不对!这和男女有何关系。那被强娶的女子本就可怜,平白无故人在家中反招来祸事。怎么不去骂那杀人嫁祸的无耻之徒,反倒骂起她来?再说饱食终日无所功绩的蠢笨之人男女都有,又不是只存在于女子之中。周兄此言实在有失偏颇。” 不想这番辩驳竟一下子点在了周笑秋的逆鳞上。他不禁皱眉看向严恪,认真辩道:“我并非有失偏颇,而是有理有据!我生平所见女子竟就未见过聪慧机敏合时宜的。莫不皆是肤浅蠢笨、争风吃醋、只在吃穿二字上下得功夫的。如此说来,这女子可不就因蠢招祸?怪不得自古圣人便教导女子要安时守分,安于后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是怕她们太过蠢笨再连累了父兄夫君……” 周笑秋这番言论越说越是偏激,众人却知他是因为周鸿胪府上现下继母当家,他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异母的姊妹成日搅闹,故而对女子观感颇为不好,才作此言论。 若是以前,严恪也就打住话头儿,另说起其他故事。可今日实在是酒多了,而刚刚又被大家一番力捧,心气儿便高了不少。此刻周笑秋如此一说,反又有几个平日在家中受了姫妾“折磨”的,也开口随声附合,这让严恪立时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 “你们未见过聪慧女子,那是你们见识短浅,并不是这世上没有!那聪慧的女子我们家就有!” ------------ 第一百零八章 陪伴凤驾 “对对,定安侯府的两位夫人或出身宗室,或出身名门,皆是女子中的翘楚……”梁鸣闻见气氛有点僵,忙开口打圆场。 不想严恪意气更胜,拦住梁鸣闻的话,道:“并不是说长辈们。你们以为如今我三叔的衙门中为何没请师爷?那‘拘魂索命’案又是谁帮着出谋划策,布置得不露破绽?包括上次那方……包括以前在洛州,我三叔一样未请过师爷,却自有人替他打理妥帖,甚至帮我三叔破了天大的奇案!各位可还记得那件轰动大齐的‘白衣大仙案’……” 严恪就这么把严恬给卖了彻底。好在他当时尚还留了一分狗脑子,记着“家丑不可外扬”,所以祖父寿宴上的闹剧因事关严怡闺誉也就没拿出来佐证严恬的聪慧。刨方金堂坟那事儿因实在太过彪悍,故也被隐了下来。但剩下的不管该说的不该说的,严恪借着酒劲一吐噜全说了! 严恬事后表示:三哥您可真是我亲哥!你这一通儿吹牛,我喜提一串儿活爹! 当日,梁鸣闻兴冲冲回到相府便直奔后院。 “祖母和母亲都莫再烦愁了!我找到能替皇后娘娘分忧的人了……” …… 梁家与严家同属辽东旧部。只是现如今严家明哲保身,渐渐放下军权,再加上子孙也都争气,后人竟多走了科考文官的路子。 而梁家则本就出身文官,祖上原是圣武皇帝的谋士,据说还曾得过圣智皇后的指点,故而虽是辽东旧部,却并非勋贵,而是正正经经书香门弟,走文官仕途。再加上子孙也皆上进,长子现任吏部侍郎,颇有建树,受天子器重。次子于地方上历练,年年考评皆为优等。 孙辈里,梁鸣闻己于去年中举,只待春闱殿试,一飞冲天!当然,梁家现下已经有了位一飞冲天的人物,那便是梁老相爷的嫡出孙女,梁鸣闻的大姐,当今的皇后娘娘! 后宅内,梁鸣闻一通儿演说,口灿莲花,惟妙惟肖。梁老夫却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先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又问他可去前院给祖父请安了?将人打发走后便自己坐在榻上沉吟不语。坐在下首绣埻儿上的儿媳,皇后娘娘的生母方氏,见此便忍不住有些着急。 “母亲,”她起身接过丫鬟手中的老君眉,亲自捧到婆婆面前,“若闻儿所言属实,那严家这位小姐倒是个人才,兴许能替皇后娘娘分忧一二也说不定。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可上回方家的事,皇后娘娘已然受了牵连和委屈。这都怪儿媳……” 说着她垂下眼睛,虽然自己出身方氏近枝,并非平国公府一脉,可毕竟姓方。 “诶!天意人祸罢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梁老夫人接过茶碗,冲方氏摆叹道,“不过这两年皇后的日子确实不怎么轻松。太后娘娘年事渐高,慢慢将宫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皇后。这原本是好事。可,怎奈……皇后自小娇养,又是个温和柔顺的性子。这陡接过权柄,又是后宫那样一个荣华是非地,可不就力不从心了?” 老夫人越说越心疼,忍不住摇头,“她十五岁与皇上大婚,那时陛下也不过才十七,年轻懵懂,自然全都得仰仗着太后教导。太后娘娘也是真心偏疼皇后,将她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可,皇后哪儿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过贞静贤良,也太过温和柔软了些!以前有太后娘娘镇着,后宫自然出不了什么乱子。但如今太后娘娘卸了这大任,只一心地颐养天年。皇后于宫中独挑大梁,可就有些艰难了……” 方氏坐回下首,头几乎埋到胸前,满脸羞愧道:“这些都是儿媳的错。原本以为女儿家性子就应该贞静温顺,便从小就这么教导皇后娘娘了。谁成想,娘娘后来竟入了宫。可,当初太后娘娘也确实是看中皇后温柔恭顺才选她入主中宫的,如何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太后娘娘一辈子强势多谋,自然喜欢温顺乖巧的儿媳妇儿。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哪个婆婆不喜欢温顺乖巧的?”梁老夫人边说边拍了拍方氏的手背,方氏脸上又是一红。 “做普通人家的儿媳温和柔软点儿倒没什么,可做这皇帝的正妻,天下之母,温和柔软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就如现下这场,不过是几个嫔妃闹出的一场罗圈儿官司,皇后就手忙脚乱起来了! “这事是不大,可却万万不敢惊动太后她老人家。你想,是太后娘娘亲手将后宫交给皇后的,若连这点小事儿都理不分明,那就不仅仅是在说皇后无能,更是在说太后她老人家识人不清!那是在打皇后的脸!更是在打太后娘娘的脸! “而上次方家的事……想必你也能看出几分。这暗中趴着猛虎恶狼呢!都在暗中窥伺着,只等趁你不备就扑将过来咬上一口!皇后和太子的处境……” “母亲!”方氏赶忙向前探身拦了一句。 梁老夫人这才猛然惊醒,看了看左右,见并无旁人,可到底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老了!糊涂了!”老夫人苦笑着摇头,“刚刚说,这场罗圈儿官司实在没有必要惊动皇上和太后!可宫中人多嘴杂,拖得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被小人说嘴,也越显得皇后才浅。若时间久了,真逼得太后这尊大佛亲自出山,那颜面尽失的便不仅仅是皇后了!还有一手教导皇后的太后娘娘!还有……太子!” “母亲,那您看闻儿说的严大小姐……” 梁老夫人缓缓拿起茶杯,沉吟道:“或许,也是个办法!但却不能只光听信闻儿那群小子们的戏言。得让家里的男人们也出去打听打听才好!你这就去派人把你公公和你夫君请来……” …… 若在平日里,严恪是断不会在外面提及自家姊妹的。可醉酒误事,再者初时被众人一捧,后又被周笑秋一激,自己本身也觉得严恬着实有些本事,故而心里没憋住话儿,酒桌上就拿严恬吹了牛。 可这要是以前,他们这群人里也不是没有喝多了说些自家女眷新闻的,不然你道大家如何知道周鸿胪府上继夫人的故事?可这些人到底都读圣贤书,颇知道些礼义廉耻,故而以前便是偶尔谁漏了自家姊妹女眷那么一两句,大家也都打个哈哈过去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更不会在外面传。 但却不成想,严恪中午一通胡绉,梁相府傍晚便送来厚礼,梁老夫人亲自登门拜访,话说得婉转又诚恳:皇后娘娘于宫中多有寂寞,急需一位像严家大小姐这般聪明机敏的小姐进宫陪伴凤驾…… ------------ 第一百零九章 懿旨 梁家百年大族,宦海沉浮,调查个把人什么的不是个难事。虽然严恬受了父亲的教训,进京后谨言慎行,极力低调,但蛛丝马迹还是有的。 更何况连严愉都知道轰动大齐的“白衣大仙案”是严恬协办的,有心人稍一打听,也便会知道。尤其严歌行做寿那日,梁侍郎梁琦也携了家眷代表梁相府来贺。虽不知严怡那档子官司,但长公主对严恬青眼有嘉这事儿众人皆有目共睹。 长公主的目的尚不好揣测,或许真如市井所传,有为独子结亲之意。毕竟严文宽进京时秦主恩闹出的动静也不是什么新闻。可有一点却能肯定,长公主目光如炬,这些年来从未听说她对哪家小姐有过青睐,能得长公主青眼,那这位严大小姐定是有些才干。 于是,梁老夫人亲自登门侯府,凭着两家子同为辽东旧部的老交情,诚恳相求。所求的又只不过是要个小辈儿进宫给皇后娘娘“解闷儿”的“小事”。这让定安侯府如何拒绝? 不过梁相府失策了。叛逆了一辈子的老侯爷严歌行当场霸气表示:不去! 什么“解闷儿”?我那大孙女长得像个好笑的人? 京中这段时间实在不怎么太平,平国公府那案子就暗潮汹涌,隐隐影射中宫、太子。这个时候皇后的娘家倒找上门来,你们这也算念着旧情?什狗屁旧情?适当的时候,可以不要! 当然,严歌行当面还是把话说得很委婉。只说孙女没什么见识,唯恐冲撞了皇后娘娘,就不进宫给娘娘添麻烦了。 然而,梁老夫人还是执意留下礼物,其态度相当诚恳固执,似乎拿出了要三顾茅庐的架势。只说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去严家小院叨扰,希望这两日能见上严大小姐一面。 将人送走后,侯府上下便围坐在一起,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盯着那满案的厚礼和跪在院当中的严恪。 最终定安侯严文守看向严歌行:“父亲,要不……明日派人去把三弟和恬儿叫回来商量商量?” 说的是什么呢?!合着闹腾半天,倒把正主给忘在了脑后! …… 第二日晌午,严文宽散衙,带上女儿去定安侯府给老侯爷请安。严恬一进前院书房,便看见了蔫头耷脑被命令继续跪在门口的三堂兄。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心里非常想亲手给这位三堂兄盖座像样儿的坟。 三哥哥,你看我身上这口天外飞锅,像不像那座能埋了你的梦中情坟? 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严恬去过一次,但绝不想再去第二次!那地方藏龙卧虎,什么生猛海鲜都有,可一点儿都不好玩! 来之前,去请父女二人的严愉已经把事情经过简要说了一遍。故而众人见完礼,二十四孝好爹严文宽便立刻向他爹表达了敬佩:爹您英明!拒绝得好!要不怎么说还得您来当爹呢! 然而,话音未落,宫里便派了人来,捧着明皇的龙凤卷轴传皇后娘娘懿旨:“宣定安侯府大姑娘严恬明日巳时进宫陪伴凤驾。” …… “胡闹!胡闹!”梁相府内,梁老相爷被气得背着手满屋子乱转,看着跪在书房地当中的梁鸣闻,指着他点了半天,最终却是一跺脚,转头对长子梁琦道,“你看!你养的好儿子!” 梁琦弯腰垂手恭立,生受了父亲喷来的一脸唾沫星子,随后瞪向地上的梁鸣闻:“是你给皇后出的主意?让娘娘派人去定安侯府传懿旨?” 梁鸣闻缩了缩脖子,怯怯地偷眼看了看祖父,不想却正碰上祖父吃人的目光,立时吓得一个激灵低下头去。随后硬着头皮回道:“今天,今天孙儿随母亲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正好,正好遇上了皇后娘娘也在坤泽宫。故而请完安后就去了娘娘宫里说了会子话儿。说话间就提到了严家大小姐……” 太后一向喜欢孙男弟女绕于膝下,既显得人丁兴旺国运昌荣,又有小辈儿们解闷儿享一享天伦之乐。故而这些皇亲国戚们便号准了太后娘娘的脉,每每进宫请安皆会带一两个懂事嘴甜的孩子到她老人家面前凑趣儿。像秦主恩、方玉廷,包括死了的方金堂,小时候就经常担此“大任”。只是现下大了,秦主恩和方玉廷便有意避嫌,但也偶尔会进宫陪太后说会子话。而梁鸣闻和他们比起来,去的次数可就要多得多了。 皇后与这个弟弟差了十岁,说是姐姐从小一手带大弟弟的也不为过。姐弟二人的感情十分深厚几近母子。梁鸣闻从小又是个嘴甜讨喜会来事儿的性子,故而格外讨得太后喜欢。便是皇上,也觉得自己这个小舅子机灵聪慧,能哄太后高兴,是个人才。再加上皇后的母亲方氏又是太后的娘家侄女。因此便特准自己的岳母和小舅子可时常进宫走动,并不必提前递折子等召。 “想来你们便跟皇后娘娘说起严家拒了让他家姑娘进宫陪伴凤驾的事儿?”梁相爷瞪着他问道。 “就,就提了那么一嘴。” “然后你就撺掇着皇后下了懿旨?” “父亲,父亲,都是儿媳的错!是儿媳撺掇的皇后娘娘,和闻儿无关!” 书房内祖孙二人正对答着呢,不知方氏怎么就冲了进来,扑通跪在老梁爷面前,“全是儿媳思虑不周!只觉得皇后娘娘现下艰难,儿媳也是一片慈母心肠,便犯了糊涂。想着母亲亲自去都请不动那严家姑娘,那就只能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才能请得动了!故而便给娘娘出了这么个主意。父亲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梁闻鸣赶忙回身去搀扶母亲,鼻子一酸,只觉得母亲代己受过,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 “你怎么跑来了?还不快回后宅去!”梁琦皱眉瞪着方氏,又偷眼去看父亲,生怕梁老相爷怒上加怒。 好在梁相对这个贤良恭顺的儿媳向来慈和,并没有再大动肝火,而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上首交椅上坐下: “胡闹!且不说是你们谁的主意。如此一来,岂不是在搬皇后娘娘来压严家?我们和严家几辈子的交情,便是想用他们家的大小姐,也得你母亲和我豁上老脸慢慢去求才是!严家不允,也是情有可原。如今这形势……他们不愿意趟这浑水也合情合理。我们私下去求了,成与不成都不伤彼此的情份。成了皆大欢喜,不成也便撂开手去,不提也罢。两家面上仍是老亲旧友。 “可你们现在算什么?请出皇后娘娘的懿旨?这叫以势压人!几辈子的交情被这一压,还能剩下几分?!以后两家如何相处? “再说,皇后懿旨向来用于察管后宫、教化天下女子的。你们这只是让个官眷进宫陪伴凤驾,就如此兴师动众?!这让皇后娘娘以后如何自处?更让那严家姑娘以后如何自处?!” 严家姑娘表示:如何自处?能不能不处?!我谢谢你! 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了,这严家庶子生的大姑娘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让皇后娘娘正儿八经地发了道懿旨,命她进宫陪伴凤驾! ------------ 第一百一十章 中宫 懿旨都接了,这皇宫是必须得去了。严家老小坐在一处面面相觑,现下当务之急是猜猜皇后娘娘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竟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请外援?! 此刻外书房内,严忻、严愉自不必说,严恪本就一直跪在门外倒也便宜,就连长孙媳妇儿孙氏,老侯爷都派人叫了来。可见侯府对此事的重视,这也是对严恬的重视。 严恬心中感动,如今才真正明白当日父亲对她说的那番话的含义。她父亲与侯府无论之前有什么龃龉,却都是休戚与共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低头沉吟片刻,严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自上次进宫,她便对那座集中了人间极致富贵和权力的皇城没有半分好感,甚至暗暗藏着一丝恐惧。 “若真要进宫,严恬应该怎么做?求祖父教我。”既是一家人,便没有必要绕什么弯子。严恬问的是,若真遇上什么事,是帮还是不帮? 虽然之前祖父硬气地拒了梁家,可那凭的是两家的交情,祖父的这把子年纪和辈分。谁也说不出什么,大不了只当两家开得个玩笑哄着个老小孩儿高兴,梁相府一笑也就罢了。 可如今,皇后娘娘正儿八经地下了道懿旨,那就不能只当成个玩笑。牵一发而动全身,看似只事涉后宫,可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其他势力,辽东旧部,京派旧党,朝堂,还有……太子! 那么,她此次进宫应如何应对?行差踏错,会不会击起风浪千尺?!严恬她现在不敢确定。 定安侯严文守看向父亲。严歌行捋髯一默,随即冲他点了点头。 “恬儿此去倒不必害怕,只依着规矩行事便是。”严文守沉吟道,语气极力温和,生怕自,己过于严肃吓到侄女,“但,辽东旧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话留半句,点到为止。 梁家与严家一样同为辽东旧部,大伯父这话是在告诉她,严家表面不偏不倚、中庸平和,但实际却早已站队!太子的背后就是辽东旧部! 严恬略一沉吟,便心中有数。 “据严恬所知,宫中各处皆有专人统领,各有章程,各司其职。像纠察宫闱、司责罚戒的便有宫正司。管内库银钱的有尚宫局。管贵人们衣装有尚服局。吃食有尚食局,礼仪出行有尚仪局……六局二十四司,各有职责又相互配合。皇后娘娘操劳,既要教化天下女子、辅佐天子,又要管理嫔妃……”,她起身冲两位伯母福了一礼,“请两位伯母和大嫂教我!” 她的意思是,宫中事务,虽皆有专管,依规咎责,依律惩办。可有些事,下面的人却是万万处置不了的。例如嫔妃们闹出了什么故事。主子贵人的事,那些尚宫主管谁人敢去做判?唯有请皇后娘娘明断!严恬要出身京中高门的伯母嫂子们教她的,便是想了解这京中豪族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亦包括宫中嫔妃背后的家族势力。 两位夫人则对视一眼,暗暗点头。严家上下皆脑子清楚,严恬能想到的,众人谁想不到。这便是为何今日这外书房破天荒地把家中女人也聚了进来的原因。 “老大家的,”老侯爷发了话,“你和老二家的带孙氏和恬儿下去仔细教导!其他人留下。” 屋内四个女人起身行礼告退,留下这屋里屋外的一群男人们。 其实这事儿吧,男人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事涉后宫,一群大老爷们儿他就是再着急也伸不进手去。可作为男人,各家之主,定安侯府的前任、现任和未来的顶梁柱们!逢此大事,又实在不能毫无作为只两眼一闭地交给一群女人去处置。那样既显得没什么担当,又看着似乎有些无能。故而众人皆硬着头皮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没动。 “那个……”跪在门外的严恪偷偷活动了一下,面对屋内诡异的寂静,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破僵局,否则这两条腿得废。今天一早儿刚爬起来,就又被命令跪在此处。严恪委屈,但严恪不哭。 “祖父,父亲,那个,既然我娘她们都去了后宅。那咱们聚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不如,散了吧。” 瞎说什么大实话!严二老爷甩手就将圈椅上的靠枕砸向自己儿子。 “小畜牲!都是你惹的祸!还想散了?你给我老实儿跪着!” 众人赶忙上前拦着。 “二叔,二叔,二叔……” “二哥,二哥……” “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二弟!孩子嘛……” 不过严恪的突出表现到底还是打破了书房的尴尬气氛,二老爷满脸羞愧地握着严文宽的手:“三弟呀!这事儿都怪我!子不教父之过……” 他说不不去了。他这一双儿女一个比一个能作。前有严怡,后有严恪……不如趁着年富力强再和夫人生个孩子? “二哥,你说的哪里话!这事全是意料之外,如何能怪得了恪儿?”严文宽拍了拍严文庄的手,随后起身去门外亲手扶起严恪。 严恪感激涕零:三叔,虽然咱俩还不怎么熟,但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 严歌行看着满屋子儿孙兄友弟恭,相处和睦,不禁十分欣慰,但同时也难掩担心。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莫吵,随后问严文宽道: “这事若真像恬儿所说,事涉后宫嫔妃……那各位贵人背后的家世背景还真是盘根错节,不可小觑。恬儿……可有把握襄助皇后理个分明?” “这……”严文宽自然是这些人中最心焦的,他皱着眉,叹了口气道,“儿子不知。儿子甚至都不知道是否真如恬恬所说那般,皇后召见乃是为解嫔妃之事。” 严文宽只有严恬这一个女儿,又是从小亲手带大,他现下确实关心则乱。 不过,严恬并没有猜错,皇后娘娘遇到的难题的确事关嫔妃,而且还不只一个。 下懿旨的第二日上午,椒阳殿内。一串儿女人围着皇后打转吵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搅得她头疼欲裂,如同掉进了苍蝇堆里。 好不容易打发了这帮前来请安定省的妃嫔,皇后终是体力不支,歪在榻上,重重地叹了口气,转头吩咐身边的大宫女豆蒄:“去,到偏殿把母亲和弟弟请过来。”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皇后 宫人们来来往往,撤了刚刚各位娘娘主子们剩下的残茶糕点,又请了侍郎夫人、公子上座,重新上茶。皇后娘娘皱了皱眉,吩咐着开窗通风,重燃薰香。 “这一大早便闹了起来,各说各的道理。乱糟糟的,实在吵得人头疼。”皇后看到母亲终于难得地放松下来。 梁夫人听着心疼,但看了看左右,还是先笑着问道:“太子呢?怎么不见?读书去了?” 果然,一听说起儿子,皇后终于欢喜起来,轻声细语道:“去上书房了。近日读书愈发卖力,只说要拿他舅舅做榜样。” 如此一说,母女二人皆笑了起来,气氛终于轻松欢快起来。梁夫人边笑边看着宫娥们渐渐全都退下,脸上的笑也随之慢慢淡了下来。最后她到底没能忍住,开口教皇后道:“刚刚乱哄哄的,为娘也没敢多说。现下人都散了,我不得不说娘娘一句。娘娘累了这一早上,怎么还由着她们吵闹?本应该训斥几句才是!这里毕竟是中宫,这……像什么样子?” 见母亲一脸忧烦,皇后立时有些内疚:“累得母亲跟着一起操心了。是女儿不好……” “娘娘万不可这么说。”梁夫人赶忙拦道,“我也是替娘娘着急。刚刚在偏殿坐着时,便听到这正殿里……”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却没继续说下去。再怎么乱那也是皇后统管的后宫,先不说一介臣妇非议后宫十分不妥,只说这中宫职责,她越多有抱怨,就越显得女儿才浅。 “娘娘,还是太过慈和了……” 母亲这一叹,皇后心中别扭,垂眸道:“我本就不擅这些,母亲也是知道的。再加上新入宫的这几个实在年轻,那肖才人比闻儿还要小上两岁,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都是一群孩子,何苦与她们正经生气?好好教导也就是了。” 梁夫人顺着皇后的话转头去看一旁正百无聊赖翻捡着盘子里点心的儿子,心中不由得一暖。梁鸣闻十六岁中举,历朝历代显有如此年少的举人,真真当得起一句少年天才。他和面前的皇后一样,都是自己这辈子的骄傲与希望。 说回到皇后娘娘,梁夫人不禁又是一叹,知女莫若母,皇后自小单纯赤诚,宽厚温和。可这也恰恰是她这个当母亲所担忧的。 “娘娘心肠最是柔软和善,可也要有个度才是。您是一国之母,后宫之主,严厉一些也是应该。” 她与婆婆乍一听皇后的困境,便如临大敌。说白了,还是怕女儿被人欺负了去。宫中情势复杂,暗流涌动,这些似乎并不是单纯宽和的皇后能应付得了的。 然而,皇后娘娘却并没把这些当成个了不得的大事,反而柔柔一笑:“便是后宫也左不过是一大家子人。谁还真心和家里人动气?至于她们这几日吵闹的事,我原不过只抱怨两句,没想到祖母和母亲就听进心里去了。不过是个小小的糊涂账罢了,我能理出头绪就理一理,理不出来就让她们自己闹去。再左不过还有太后娘娘呢……” “娘娘也不能事事都依赖太后娘娘呀。太后将后宫交给你,那是对娘娘的信任。皇上……也是希望娘娘能立住的。娘娘万不能再损了太后她老人家的面子……” “我知道。”见母亲愈发担忧,皇后赶紧安抚,“母亲莫忧。不是说那位严家大小姐足智多谋吗?说不定还真能帮上我这个忙也不一定呢。” 不想皇后话音刚落,旁边一直不语的梁鸣闻便立时接话道:“说来那严家姑娘不是应该今儿上午就到吗,怎么现在还没来?” 他向来小孩心性,虽然今年十七,又于去年考中举人,可家里上下包括他姐姐和宫中太后都拿他当个小孩子来看。久而久之,连梁夫人都快忘了自己这个儿子已经越长越大,还仍拿他当个小孩子时常领进宫来。 梁鸣闻原本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立时又引出梁夫人连声嗔怪:“你还好意思提?!昨儿一早领你来原本是为了给娘娘说说那严家姑娘的传闻,让娘娘定夺此人是否可用。可怎么我不过出去更衣的那么一阵儿功夫,你就撺掇着娘娘下了懿旨?若不是我替你求情,你祖父和你父亲昨晚上能扒了你的皮!” “诶,娘,这和闻儿何干?”皇后赶紧拦着,“懿旨是我下的,并不关闻儿的事。这些时日,我确实觉得力不从心,也想找个臂膀。便是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找个人陪我说说宫外的新鲜趣事也是好的……” 宫中的日子这两年她愈发觉得漫长难熬起来。可回想当年自己初嫁入宫时,却似乎并不觉得日子怎么难过,反而每日都新鲜有趣。那时候的皇上也不过才十七,那时候诺大的皇宫并没有这么多人,那时她和他也只是一对儿寻常的少年夫妻罢了…… “那严家姑娘听闻儿讲倒是个新鲜有趣又有几分本事的,所以我这才动了心思,想让她进宫一趟,也只是想看一看生动的面孔。这宫里虽然有几千张脸,可真是奇怪,明明在家时都是鲜活灵气的,但怎么一入了宫,那股子灵气儿生动似乎就没了……” “娘娘!” 皇后垂眸一笑,嘴角似乎尝到一丝苦涩,“至于那道懿旨……的确是我思虑不周。只是听闻儿说祖母亲自去严家竟然被驳了面子!我便想,既如此,那也只有下道懿旨方才能请了来!” 她这分明是在斗气。可入宫十几年,她又何曾如此痛痛快快地使过性子?难道只这一次也不行吗?! “再说历来皇后都有中宫笺奏之权以实现心愿。我入宫这些年来无论生辰年节,都从未用过之权。且如今也并不是兴师动众的中宫笺奏,只不过是道小小的懿旨而已。太后娘娘这一辈子发过多少旨意呢!我这十来年也不过才只此一道……” “娘娘慎言!”梁夫人吓了一跳,“如何敢攀比太后娘娘。” 殿内宫人皆已退下,不过只剩下个娘家陪嫁进宫的豆蒄侍侯。皇后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可她现在只得觉心累无比。她连说想说的话都不能了吗?她不过想通过这偶尔的任性肆意,来证明自己仍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便是连这点活着的感觉都不给她。她沉默下来,似乎又变回那个温婉恭谦的皇后娘娘。 梁鸣闻察觉到了姐姐的情绪变化,赶紧笑着插话进来,“母亲莫要生孩儿的气,我也是担心姐姐。我看祖母被严家拒了,丢了大大的面子,回家后心里老大不自在,才跟姐姐说的。 “唉,祖母都这么大岁数了,竟还被严家给撅回来,一回家就唉声叹气,我看着心疼得紧。还说什么严家是几辈子的老亲旧友?!所以我就跟姐姐说,不如咱们就下道懿旨宣他们家姑娘进宫,如此祖母的面子岂不就找回来了?他们还敢违抗皇后娘娘的懿旨不成?其实这并不关姐姐的事。 “再说,听那严三儿所言,他那妹子不光有几分能耐,还长得漂亮。我也是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胡闹!”梁夫人听他说完这番话当即就立起了眉毛,“这是什么鬼话?!再说你这是什么好主意?!差点儿没让你祖母气上加气!昨儿都派人去抓平肝顺气的药……” 梁夫人陡然住口。果然,歪在榻上的皇后一听立时挥开豆蒄坐直了身子:“祖母怎么样了?身上可是不自在了?我这就派御医去看看……”皇后自小由梁老夫人一手带大,祖孙俩感情深厚。 “娘娘,娘娘……”梁夫人自知失言,赶紧上前拦着,“并不要紧,我是吓唬闻儿呢。不信你问他,你祖母今儿早上胃口是不是好得很。”梁夫人转头直朝儿子使眼色。 “呃……是。祖母今早吃了两块枣仁糕呢,还喝了半碗鸡汤。”梁鸣闻摸了摸鼻子。祖母确实是有些生气,不过却也有限,并未像祖父那般暴跳如雷。究其根源,还是因为祖母最心疼皇后娘娘,凡事以皇后为重。那道懿旨确实压了严家,坏了两家的情分,但这些同皇后娘娘相比,祖母应该还是觉得算不得什么。 “真的?”皇后狐疑。 “真的!不信我立誓……”梁鸣闻说着就要立指冲天。 “胡闹!” “胡闹!” 皇后和梁夫人同时斥道。梁夫人更是伸手拍了他一下。 母子三人正闹着呢,忽见皇后的贴身女官晴圆姑姑进来行礼:“娘娘,严家大小姐到了。”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群殴 梁鸣闻觉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严家妹妹果然名不虚传,美得生动无比,美得灵气逼人,和他平日里所见的那些美人儿完全不同。 他从小便认为自己天赋异禀,极擅鉴人,尤其擅鉴美人。严家妹妹可当得起“不俗”二字。 这却十分难得。碌碌俗世,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两个字?也就这严家妹妹,仿佛唯二可当得此评。 严恬并不知道自己一眼便成了别人心中的白月光。跟着宫娥走进椒阳正殿时,她还挺惊讶,怎么除了端坐在凤座上的皇后娘娘,殿内竟还坐着一位夫人和一个年轻公子。 心念一转,也就想明白了,这二人大概便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和胞弟。那年轻公子应该就是那位把她三堂哥的话听进心里然后立马让她“懿旨临门”的“国舅爷”了。 “臣女严恬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严恬依着规矩三拜九叩。 “不必多礼。豆蒄去扶严大小姐起来。赐座。” 严恬未料到皇后娘娘的声音会是这样的。她原本以为便不是像太后娘娘那般威严压迫,也应该如长公主那般清冷洞察。可皇后娘娘的声音却温柔清朗,沉稳中又藏着几分暖意,让人一听就觉得这是一个又温和又善良的人。 严恬起身时便忍不住偷偷向上看了一眼。人如其声,芙蓉粉面上嵌着一双清波粼粼的圆圆杏眼,波光荡漾间那清澈便溢了出来,浸染了芙蓉粉面,浸染了皓齿朱唇,皇后娘娘整个人都是柔和清澈的。可不知为何,这清澈却并不十分明亮,其中似乎蒸腾着一层淡紫的雾气,萦绕着一丝丝'违和的忧郁。这忧郁从哪儿而来呢?她明明从小到大都应该被保护得很好。哪怕在这座清规森严让人生畏的皇宫里。 严恬想起来之前大伯母和她的私语: 皇帝十七大婚随即亲政,太后娘娘激流勇退,立时将朝堂让权给皇上。这也是为何历朝历代若子幼母强太后听政,最后都落得个母子生隙天家无情的下场,但本朝却自始都是母慈子孝,皇帝与太后一直感情深厚,母子相得。 不过当时新晋的皇后娘娘却才不过刚及笄,年龄太轻,陡然掌权后宫,实在吃力。 于是太后便多有操劳,从前朝转向后宫,手把手地扶持教导。本想着不过一些时日也便放权给皇后,但是天眷大齐,国祚绵长,帝后大婚不久就传出喜讯,皇后娘娘怀上了龙嗣。嫡长子,意义非凡。于是交接后宫之事也就暂时放下。不料这一放便是十多年。 恬儿原说得不错,太后娘娘这几十年的后宫统御成果斐然,宫禁门署各司其职,尚宫主事尽职尽责。可太后娘娘虽是强人,却不是神人。这两年她老人家的身子愈发不爽,于是终慢慢将宫中大小事务彻底交给了皇后。 但……这位皇后娘娘做姑娘时就是出了名的好性儿,最是温柔贤惠。这些年又因太后羽翼庇护而无忧无愁,故而虽年岁渐长,却仍天真赤诚。可宫中那种地方,天真赤诚只会…… 大伯母没有再往下说,但严恬却从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猜出了后面的话。以皇后娘娘的性子,若只是当一普通富裕之家的小儿媳,倒没有什么,反倒会因其温柔可爱讨得公婆喜欢。可若是当一家子主母宗妇,那就多少有些不足了。更何况是这统领后宫,表率天下女子的一国之母,皇后娘娘…… …… 宫女搬来绣埻,放在梁夫人对面。严恬垂首谢座,心中虽波涛起伏,但面上却半分不显。只听得上头的皇后娘娘笑盈盈地和她闲话家常道:“严大小姐莫要拘紧,梁严两府本就是世交,严小姐来本宫这儿就当走亲戚才好。今日恰好本宫的母亲和娘家兄弟也进得宫来。只当是亲戚间叙旧,陪本宫说说话儿便是。” 严恬听此赶忙起身离座,又给梁夫人见礼,口中道,“见过夫人。” 梁夫人起身亲自扶起严恬,低头仔仔细细看了她一番,随后笑着对皇后道:“真是名不虚传,果然是个极标志的孩子。”说罢伸手摘下发间的缠丝嵌宝莲花金钗插到了严恬的发髻上,以充见面之礼。 长者赐,不应辞。严恬忙再施一礼谢赐,却并不多言,面上只做娇羞怯弱之状,意欲赶紧将眼下这尬死人的场面给应付过去。面前这两位大佬最好能看在自己木讷无趣的份儿上,大发慈悲地当场把她当个风筝给放了。 只是严恬这架风筝还没等“才乘一线凭风去”,就“便有愚儿仰面看”了。 “严家妹妹是个不俗之人,母亲给这等金银蠢物却是俗了,配不上严家妹妹。比不上娘腕上的玉环。古人曰‘石之美者,且玉有五德。’既以玉比美,又以玉比德,可不正与严家妹妹相配?” 严恬有些惊讶,一抬头正见皇后的亲弟弟笑眯眯地看向自己。那少年似乎并不比她大,眉染春烟,眼含秋水,春烟有意,秋水蕴情,又锦衣玉冠,玉面朱唇,着实是个一等一的富贵膏粱。 他就这么当众把自己亲娘给撅了?这话的意思简直就是:娘你看你送的这礼,忒俗了!你手腕上那镯子那么好,为啥不送人呢?是不舍得吗? 严恬看了眼面色铁青一时下不来台的梁夫人,忙打圆场道:“公子实在过奖了,严恬不敢当。都说长者佩玉延年益寿,又或玉配君子。严恬年少,又是一介裙钗,并不适合。反而夫人所赐与我正好相合。夫人慈爱,寓意深远,乃是教导严恬,应女事不废,理妆整鬓,妇容益恭。” 私心里她自然更喜欢金子,若真遇上急事儿,剪了就能当钱花。玉这东西,变现不便,还娇贵易碎,实在是中看不中用。再说自己一个没什么妇德的人佩这象征德行的美玉实在受之有愧,没的再“玷污”了人家。 只是严恬一番话说完,却当即让其他三人一默。原本被亲儿子给架到台上下不来的梁夫人看了皇后一眼,微微点点头,不靠谱的梁鸣闻竟靠谱了一回,这丫头口齿一流,应对得体,更难得的是这份急智,看来那道惹相爷发了大火的懿旨并没有白发。 梁皇后也觉得这丫头有趣。自己素无急智,而闻儿自小就古灵精怪,淘气起来常常让她都十分无措,难得这姑娘竟然张口就把话给接住了。既没让闻儿闹下去,也全了她母亲的面子,真真是难得。 而此时梁鸣闻不知为何脸上突地通红一片,忙掩饰着起身行礼:“严家妹妹果然如严三哥说的一样,才思敏捷,聪慧过人。不俗已是世人少有,聪慧更是于女子中难寻……” 好嘛!这是明目张胆地就把她三堂哥给卖岀来了!严恪何止交友不慎,他简直误入歧途了这是! 严恬忙低下头去,道了句,“不敢当。” 众人正说着话儿呢,忽然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几位主子在芍药圃打起来了……” …… 当严恬跟着皇后一行来到芍药圃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皇妃吵架?这分明是泼妇比武! 几拔儿人马已经滚成了土茄子。忠心耿耿的宫娥太监们一边各自竭力将自家主子从人堆儿里扒拉出来护在身后,一边又个儿顶个儿不怕死地闭着眼睛向前冲锋陷阵。 有人干脆扯着嗓子仰天嚎道:“你们护着主子!对面那帮人交给我了!”真真是一个比一个赤胆忠心,一个比一个恪尽职守!乍一看,竟滚了一地的忠心典范、护主楷模,让见者感动,闻者落泪。这不皇后就快哭了,被眼前的景象给气哭的! 不过,还没等皇后娘娘真哭出来,裹挟在人群中年龄最小的肖才人倒抢先开嗓号啕起来。 肖才人入宫不久,今年才刚满十五,大概是从未见识过如此盛况,虽被太监宫女团团护住,可还是吓得花容失色,体似筛糠,陡然看见皇后来了,立时如见亲人,心酸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于是立马用响亮的哭声,第一时间向亲人皇后娘娘问安。 而赵婕妤和吕才人此时此刻就淡定很多。许是年岁稍长,也算吃过见过,此种场面完全造不成心理负担,反而更加全情投入,共襄盛举!咱们是来参战的,不是来参禅的!小的们!跟着本宫冲呀! 因此,皇后娘娘驾到,这俩是谁也没有看到。只一心想着,老娘的武魂已燃!都得死! 站得离战场最远的陶美人倒是也看见皇后了,到底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此刻她既没有像肖才人那样如见亲人先哭为敬,也没像其他两位那样只一门心思地共襄盛举,而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脸上虽有惊乍,但行动却异常沉稳,被一众身强力壮的宫娥太监们团团护在中间,乍一看,那几层人墙竟围成了个结实的圆瓮,最外层的太监们一个个极力招架,原是想护着自家主子速速离开战场。不过在看见皇后娘娘之后,陶美人立刻发出指令,由宫女搀扶着,小心翼翼扶着腰身,挺着依旧平坦的肚子,缓缓把这个大瓮平移了过来。 皇后都被惊着了!瞠目结舌地眼睁睁看着这个人瓮,队形不变,步调一致,齐心协力,整齐划一地一步步缓缓移到自己面前。仿佛陶美人穿了件裙摆异常宽大的舞裙,只是上面缀满了活人…… 其他嫔妃也有不少跑来看热闹的,煽风起哄的、掩嘴说笑的,宫里嘛,大家都是一家人,讲究的就是一方有难,八方逃窜,安全距离,仔细观看。 梁皇后此刻只觉得脑瓜仁子嗡嗡直响。嫔妃互殴?历朝历代简直闻所未闻! 梁夫人和梁鸣闻更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间面面相觑手足无措。此为皇宫内闱,打架的又是嫔妃贵人,皇帝家事,他们这些外戚本就应该装作看不见避着嫌疑才是。 可梁皇后现下是真被气着了,抖着手指向人群,竟愣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梁夫人见状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替她捋顺前心后背。 好好好!原来是她自己想差了!什么“左不过一家人”?什么“让她们自己闹去”?这场面若是再放任不管,这群人岂不是要大闹天宫!梁皇后气得抖成一团,忍无可忍,刚要大喝一声以震慑乱局,却突然被人扶住了另一只胳膊。 “娘娘,您看,是否派人去把宫正司的人叫来?” 是严恬。 梁皇后转头看她,四目相对,电光石火,灵犀一点。这小丫头不疾不徐坚定平静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某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被她眼中的幽潭冷泉一沁,梁皇后立时冷静了下来。她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一旁的晴圆:“去把赵宫正叫来。” 一司掌事,正五品女官,掌着戒令、纠禁、谪罚,自是不能随便派个小宫女去叫。晴圆去,却是正好。 见皇后终是定下心来,严恬微微一笑,转身冲豆蒄轻福一礼:“烦请姐姐派人去给娘娘搬把舒服的椅子来。” …… 六月中旬的半晌午,日头还是挺毒的。宫正司的张宫正跟在晴圆身后不过只急走了两步,额头上便密密地见了汗珠。快到芍药圃时,老远就看到一把明晃晃的九凤黄缎曲柄伞盖支在柳树荫处。皇后娘娘坐在伞下端着茶碗却半天未动,只瞪着柳荫外乌殃殃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运气。肖才人、吕才人、赵婕妤,还有刚刚围观看热闹的嫔妃主子们,现下俱都老老实实站在荫凉底下,垂头恭立,大气都不敢出。陶美人因为有孕,被赐了个绣埻儿坐在了皇后娘娘身旁,却同其他人一样有些许不安和无措。 张宫赶紧低下头,快步跟着晴圆走了过来。满芍药圃跪着站着少说也有几十号人,却异常安静。皇后娘娘面沉似水,许是被气狠了,并不似平日里的温柔随和。 …… 刚刚她被互殴的嫔妃们气得昏了头,差点儿没大喊大叫地亲自上前制止。若真如此,被有心人一传,说不定就变成了皇后为争风吃醋,亲自上阵斗殴…… 这话自是没人会信,可怕就怕这种流言传得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真相许不重要,可人言实在可畏。 多亏严恬及时上前提醒。梁夫人也立时反应过来了,这涉及到后宫内帏,又皆是嫔妃贵人,她一个外命妇带着个外男在此实在不合适,于是忙领着梁鸣闻匆匆告退回避。皇后也重新收拾了下心境,开始认真审视此事。 她只是自小娇养,性子是率真单纯了些,却并不是无知。宫妃当众互殴,已是一件大大的丑闻,历朝历代都闻所未闻。无论如何,皇后无能的帽子现在都已是兜头扣了下来。这两日肖才人她们闹腾的事情她原想着众人慢慢商量着处理便是,如今闹成这样定是不行了。原不紧急的事,经此一闹也变成紧急,此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将不利影响降到最低。 她转头看了看严恬,或许弟弟说的不错,这姑娘大概还真能帮她一二。 “张宫正,你来的正好!”皇后将茶碗递给了豆蒄,随后指着地上跪了一面的宫女太监们,“这皇宫大内,天子居所,竟有奴才私斗!简直岂有此理!你带人将这几拨奴才带回宫正司,依宫规处置便是。” 皇后一开口便把事情定性成奴才间的私斗,既不提聚众人数,又说依宫规处置,就是不想将事儿闹大,也不要牵扯到各位娘娘们头上。主子们没事,那么这些打架的奴才们也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个意气相争,施以小惩。张宫正心领神会,忙低头称诺,然后吩咐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女史马上去清点闹事的宫人,并领去宫正司。 如此一来原本刚安静下来的芍药圃,立时又闹腾起来,有人害怕得哭了起来,有人开始磕头求饶,还有人抬起身子去向自己的主子求救,一时间闹哄哄地乱了套。 皇后按着太阳穴不胜其扰,冲张宫正连连摆手,示意她快些处理。 不过此时原本低眉顺眼儿站在嫔妃中的赵婕妤看见自己的贴身宫女珍珠苦着一张脸冲自己挤眉弄眼连连央告,又见皇后娘娘闭目养神也不管这乱糟糟的场面,似又恢复了平时的好性儿,于是心思便活泛了一些,悄悄迈出一只脚,刚准备上前跪地替自己的奴才们求饶。却忽听皇后娘娘身边那群宫女中也不知是哪一个高声宣道:“哭闹搅扰者,乃系心怀怨怼,以下犯上!依宫规,杖毙!”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宝贝 吵闹声戛然而止,赵婕妤收回了迈出去的那只脚。豆蒄身姿不变,敛息垂眸,只是目光微不可察地向身后扫了扫。严恬隐在她的身后。 皇后微微挑起嘴角,转头伸手跟豆蒄要茶时,却暗暗冲严恬挑了挑眉,其中带了赞赏肯定,又有一丝亲昵,就如同家中小姐们暗戳戳打着眼色,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 严恬的心不由得蓦然一软。这样的皇后娘娘呀,如同邻家长姐,温暖和善,便是如此乱局,也先想着护住众人。便是如此搅扰,也仍然疏朗明媚。可这样好的一个人,却怎么就入了皇宫?这里并不适合她。 张宫正带着一众闹事的奴才乱哄哄退下,顿时便清静了不少。奴才的事自然会由专门管奴才的地方去处置。可嫔妃们的事情却仍要由皇后娘娘来拿个主意。 肖才人苦着一张脸,刚刚的泪痕还闪亮亮地挂在脸上。吕才人和赵婕妤刚刚闹得最凶,此时却是缩着脖子安静得如同两只鹌鹑。陶美人摸了摸肚子,觉得有些不安,可到底心里有底,脸上也就慢慢缓和了几分。看热闹的嫔妃们一个个暗中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后娘娘接下来要如何处置。 “你们先都散了吧,各自回宫好好反省反省!此事因肖才人、吕才人、赵婕妤和陶美人而起,本宫稍后再宣你们四人。” 在场所有妃嫔都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就说嘛,皇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那样和软的一个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强硬起来了?如今不过又像往常一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罢了。没事了,没事了,一片云彩又散了。 众人行礼告退,一个个走得毫无压力和负担。 见人都散了,皇后方才看向严恬叹了口气:“让严大小姐见笑了。今日这场闹剧起因便是我召你进宫所为之事。严大小姐可愿意陪本宫用个午膳?也顺便听一听这来龙去脉。 严恬忙福身一礼:“严恬遵命。” …… 这场闹剧确实因肖才人、吕才人、赵婕妤和陶美人而起,确切地说应该是因肖才人而起。 永治帝内敛克制,亲政以后多把精力放在勤政务实上,并不十分在意后宫,以致后宫空虚,久不充斥。后经谏奏,太后娘娘于年初选中了几家闺秀,以充盈后宫。肖才人和吕才人便是四月里刚刚得封进宫的。 就如同皇后所说,肖才人今年不过才刚及笄,在家中又是娇养,故而入宫后仍是天真烂漫一团孩子气,但却也是一等一的温顺可人,讨喜得很,连太后娘娘都十分喜欢。她又原出身颍川肖家,名门望族,族中女子多有嫁入宗室的。故而皇后娘娘也并不拘着她,只当成自家幼妹,闲时也一处说会子话来解闷。 可前几日,一向温顺乖巧的肖才人却突然哭着跑到椒阳宫告状,说有人拿了她的东西不还。 若是平常东西自然不值得她这般兴师动众,说来那东西确实有几分来头。 太宗时期,肖家曾出过一任肃王妃,而这位王妃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史官都曾费了些笔墨地为她立了个小传,便是在宗室中也是赫赫有名的。只因这位王妃一生多子,无出其右。 她前前后后共为肃王诞下八子三女,且除幼子三岁夭折外,其余个个皆身强体健,活到高龄。 要知道,皇亲宗室虽不缺医药,衣食丰足,生下的孩子也比外面那些穷苦百姓的孩子要康健一些,但却也有限。老话儿反而会说,越是富贵的孩子越难留长,倒是越贫贱卑弱的孩子反越好养活。否则也不会有“起贱名,好养活”的说法。所以这位多子的肃王妃简直就是宗室里甚至整个大齐了不起的祥瑞。 而肖才人哭诉被人拿走不还的东西便是这位肃王妃用过的一枝累丝送子观音挑心金簪。此簪确实不是俗物。事后皇后娘娘也曾经亲自看过,的确珍贵。簪首正中嵌着一块和田玉圆雕送子观音菩萨,慈眉善目,怀抱小儿,结跏趺坐,身周和膝下有累金丝莲枝和莲花座,其间嵌以珍珠、宝石点缀。簪铤上錾刻“太宗三年六月初十日,肃王妃肖氏”的字样。 若只是华贵价高也便罢了,但据说此物还颇有几分灵验神通,能保佑女子子嗣绵延,儿女缘昌荣。肃王妃当年的福气便全凭此簪。肖家几代姑侄相传,皆由女子承得此物。因肖才人被选入宫中,此簪便作为她的陪嫁带进宫中,其中寓义希翼不言而喻。 不过肖家的这件传家宝虽然充满了奇幻色彩,但却并不怎么被外人所知。也是,谁会闲着没事拿自己家值钱的宝贝出去招摇?老人常说财不外露,招摇几次就容易招了贼来。历朝历代夺宝灭门的案子不计其数,持宝之人也只想得些遗泽而已,却并不想就地变成遗泽。 再说他们肖家为百年大族,家传的宝贝多着呢,绝不只这簪一个,族人们这点儿深沉涵养自然是有的,怎么可能随随便便露白。 然而,这件保生送子的宝贝最终还是被人知道去了。宫里最先知道的,便是同肖才人一起入宫的吕才人。 肖才人到底年轻,初进宫时,人生地不熟的,难免会有些慌张无措,如此便很容易抓住和自己际遇差不多的人来抱团取暖。而同她一起进宫了吕才人便成了那个和她抱团的人。 吕才人,比肖才人大了两岁,出身一般,父亲只是普通的五品郎官。不过她本人是家中长女,故而为人沉稳世故,且主意极大,最擅长出谋划策。初来乍到,吕才人便迅速地与单纯又无助的肖才人打成一片。 初初离开父母,又入了这四四方方的深宫之中,肖才人难得交了个知心人,且这人又和她一同进宫,年龄相仿,颇有长姐风范,于是立时便同她交心交肺,处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这灵验神奇的陪嫁自然也主动拿出来给姐妹看了,那肃王妃的故事和保生送子的传说自然也被毫无保留地讲给了姐妹去听。只是她没想到,姐妹在看了簪子听了故事后,眼睛倏然一亮,当场表示,你这灵验的簪子能不能先借我戴两天?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诓骗 女人这一辈子,唯一的指望不过是个儿子。宫中的女人犹甚。子嗣对她们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恪守妇道、血脉绵延那么简单了,而是家族荣光,锦绣前程,甚至是将来的一飞冲天!所以凡与子嗣有关的事物总能引来狂热的追逐,甚至是麻烦纠缠。 当吕才人一提出这个请求,肖才人便呆在当场。以她的认知,自小便被教导过“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又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自己,是万不会去借别人的传家宝,如此既让朋友为难,又不合礼数,更有违教养。 然而,吕才人并不为这些狗屁礼数教养所累,也不太觉得朋友会有什么为难,反而立马化身成狗皮膏药,贴了上来,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开始游说。 “妹妹也是知道我的。”吕才人泪眼盈盈,握着肖才人的手,连连嗟叹,“并不如妹妹这般有钱有势有家族撑腰,又有父母兄弟千疼百宠从小蜜罐里泡大。我原就是个苦命人,家里既没什么助力,也没人在乎。我只盼一朝入宫,能站稳脚跟,将来不说光耀门楣,但起码能让母亲在家中挺直腰杆儿,不再受那生了儿子的姨娘的欺负。”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真的悲从中来,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 肖才人听她说过家里的情况,此时见她如此,不由得也跟着难过。吕才人见肖才人面露同情,眼神突然就变得热切起来,一把握住了肖才人的手,剖白道:“我知道妹妹是心疼我的。如今咱们一起进宫,正应该互相扶持才是。若是姐姐将来得了圣宠定不会忘了妹妹。就如姐姐知道,妹妹若是飞黄腾达了,也一定忘不了姐姐一样。咱们姐妹本就是一体一心,将来富贵荣宠更是同担共享!” 肖才人被她说得心中发烫,忍不住回握她的手点头道:“那是自然。” “所以呀!”吕才人看着那簪首上的送子观音,神情愈发狂热,“咱俩进宫快两个月了,虽然现在还没侍寝,但这是迟早的事。皇后娘娘说皇上这些日子在忙什么西北旱情,待国忧解了,自会替咱们安排。 “妹妹年龄还小,太早生育恐伤了身子。我老家便有不少年幼产子最终一尸两命的例子。妹妹着实应该多养两年,待身形长开,能受得住生育之苦,再筹谋此事也是不迟。可若如此妹妹手中这灵验的宝贝岂不就白搁了两年,着实可惜。 “说句让妹妹见笑的话,姐姐我到底年长些,自然是想怀上皇嗣的,可却并不只单单为了自己。我想着若怀了皇嗣便有了资本来扶持妹妹。到时候咱们姐妹俩于这宫中相互提携,焉知后半生不能过得惬意顺心? “这宝贝,只当借给姐姐的一个彩头、一个盼头。我也并不多借,不管灵不灵验,只半年为期。这全是为了妹妹着想。望妹妹能知道姐姐我这一片心……” 于是那天傍晚,吕才人欢欢喜喜地戴着那枚送子观音挑心簪回了自己住的紫霞宫。而且肖才人则在陪嫁丫鬟兰心满眼担忧下收好了吕才人亲笔写下的借条。 “兹借肃王妃所遗送子观音挑心簪一枚,期限半年……” 妃嫔们私下交好借借首饰原也平常,可坏就坏在事后吕才人竟又拿这东西去做了个人情。 紫霞宫当然不可能只于一个小小的才人独居,这里还住着该宫主位,赵婕妤。 赵婕妤入宫时间不短,位份也不低,又是紫霞宫主位,因而吕才人自入宫伊始便对其多有奉承。那日吕才人头上戴着那支送子观音挑心簪回了宫,却正与也从外面回来的赵婕妤打了个照面。依着规矩吕才人忙俯身施礼,于是她头上的这枚玉雕金簪便明晃晃地闪了赵婕妤的眼。 入宫多年,从未怀上过子嗣,这是赵婕妤多年的痛处和执念。因此她对那等有特殊祥瑞寓意的东西就格外在意。扇面儿上一定要画结了籽儿的莲蓬,扇扇子时便叫“徐风送子”。鞋帮上要绣榴开百子的花样儿,自己起名叫作“步步子来”。平日里惯爱穿瓜瓞绵绵的衫裙,枝枝蔓蔓,绵延不绝。便是吃个水果,也只多吃葡萄、石榴这样多籽的东西。并且从不吃桃子,一是因为其并无多子之意,二是桃子,“逃子”,实在是不甚吉利。 后来又有人向她谏言,说那西瓜虽然看着是孤孤单单一个,但其实腹中多籽,着实是个吉利非常的水果。于是这位赵婕妤又开始爱吃西瓜了。 求子心切的赵婕妤几乎魔障了。而魔障了的求子人此刻恰好看到了个送子的吉利物,那结果可想而知。赵婕妤眼睛都绿了,直勾勾盯着那簪子迈不动腿儿。虽不知道这簪子的来历,可那块品相上乘的硕大和田玉,那精湛不俗的圆雕工艺,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古物。而这种多年传承的老东西向来有些灵性,说不定真寄着送子观音的法身,沾了日精月化的灵通。于此她决定把这簪子弄到手。贵重不贵重的倒不重要,她主要是喜欢被保佑的感觉…… 吕才人自然是不肯。自己费了老鼻子劲才请了这尊送子观音回来,更何况还是借别人的。不过她为了壮门面,倒没说这东西是借的,只说是自己家的嫁妆。其意在表白,我们吕家虽只是五品郎官,但也颇有些能拿得出手的宝贝。 然而没想到,她这一吹牛,无疑是三岁孩童怀抱金元宝于闹市中过,赵婕妤更加势在必得。 不过婕妤娘娘怎么说也是大家子出身,她倒没有明抢。 “才人如今还没侍寝呢,皇上的面儿都没见着,想子嗣的事是不是太早了点儿?倒不如我见着皇上时替才人美言几句,皇上一高兴,定会召见才人的。” 吕才人犹豫了,毕竟得见天颜是她现下最大的心愿。见面才能生情,不见天颜一切皆是空谈。而且她也有这个自信,以自己的姿色才智若得见天颜,必能承恩得宠。吕才人咽了咽口水,赵婕妤画的大饼,真是听着就解馋。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赵婕妤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皇上几面。等着她美言,那还不如去等死,起码死还会到。 赵婕妤是个人精,察言观色后决定再接再厉。她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吕才人的手:“才人这般美貌,若是得见天颜,定会一飞冲天,来日说不得我还得多有仰仗呢。只不过……这女人啊,美貌就如朝露浮云,转瞬即逝。才人这般好相貌,可得好好保养。万要在见到皇上之时,容光焕发,风华最盛才是。” “如何才能在见到皇上时容光焕发,风华最盛?”吕才人望着那张越画越香的饼几欲饿死,问出口的话便带了股子饿死鬼的急切来。 见鱼儿咬了钩,赵婕妤微微一笑,携着吕才人的手一路进了自己住的正殿。 一小罐珍珠粉,品相倒还算不错。赵婕妤捧着它却像捧了个观音座前的玉颈瓶。 “才人莫要小看了这罐子珍珠粉!它可是用正宗南海海螺珠碾成的无价奇珍。海螺珠才人也是知道的,本来就一颗难求、价值连城。更何况这些磨粉的珠子颗颗都有拇指那么大,年头也足,外敷内用都可,且功效神奇,能让人青春永驻,甚至返老还童!才人若用了这海螺珠粉,他日得见皇上,必能艳压群芳,独领风骚……” 赵婕妤的口才了得,又擅长抓住人心,吕才人这个初出茅庐的十七岁少女能忽悠得了小她两岁的吕才人,却不是赵婕妤的对手。待她从紫霞宫正殿出来回自己所住的偏殿时,头上的送子观音挑心簪便不见了,而怀里抱着一罐子“海螺珠粉”。 不过可惜,这罐子“价值连城”“无价奇珍”的“海螺珠粉”,第二日便让她丢了大人。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喜脉 本朝太后纯仁慈爱,皇上体贴万民之心,不忍宫中嫔妃才人与父母骨肉分离,因此曾特降恩旨,于每月十六准许宫妃亲眷请候入宫探视。虽每次请见待召者众多,而准其入宫探视者寥寥,但若只定时请候总会得召觐见,届时母女亲人相见,自是能解思念之苦。 而吕才人运气不错,碰上个心软体恤的皇后,怕新入宫的肖吕二位才人初嫁思家,特准本月十六肖吕两家亲眷入宫探望。 于是,那一日吕才人便拿出来了那罐子海螺珠粉,意欲在庶嫂面前显摆显摆,从而给自己的母亲长长脸面。 然而,脸面确实有,只不过在鞋底子下。庶嫂娘家是皇商,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了这罐子“海螺珠粉”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妹妹许是想差了,这东西可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海螺珠粉’,只是最普通的珍珠粉罢了,且品相也是一般,不过是二三等的东西。在我娘家的铺子里有的是,也就二三十两……”她忽然想起这是深宫大内,其中说不得有什么故事,于是忙转了个弯儿道,“不过……许是我看差了也有可能。无论是哪位贵人赐给妹妹的,都是难得的福气……” 她庶嫂后面的这番找补却并没宽慰到吕才人。一想为了罐子二三十两的劣等货竟失了真正价值连城且说不定大有灵通的送子观音簪,吕才人悔得差点抽自己一巴掌。若不是她那贤良胆小的母亲拦着,她能一路打上赵婕妤的房门。 而此时此刻,肖才人那里也热闹非常。前来觐见的母亲从丫头兰心那儿得知自己这傻女儿被人几句好话就哄去了送子观音簪,一时气得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唬得肖才人立时蹦起来就想去召太医。如此兴师动众,女儿是嫌这皇宫里水太浅,还是自己命太长了。吓得肖夫人立马就好,指着她咬牙喝道:“你给我站住!给我坐下!” 见一向温柔慈爱的母亲突然疾言厉色,满脸铁青,肖才人又懵圈又是委屈,一时间呆愣愣站在原地眼中泪花打转。 肖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只觉得女儿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且她竟还完全不会游泳。 “先不说那簪子乃先王妃遗物,是无价之宝。只说娘曾说过多少次这簪子的来历灵通,且又说过多少次它能保你怀嗣生子。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切莫招摇,更不可让人得了去。可你怎么,怎么竟然还外借?!先生子再提携你这样的鬼话你也信?你想没想过,若是你先生了皇子,还用得着她来提携吗?!这是谦让的事吗?这反而不应是抢占先机的事吗?况且那吕氏一听就是个油嘴滑舌、古怪刁钻的人!这簪子她将来能痛痛快快地还你吗?若她硬是不还,你待如何?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单纯?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肖才人吓哭了。一是她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二是此刻她也回过味儿来了。 待送走母亲,肖才人于黄昏时分带了借条匆匆赶到紫霞宫去找吕才人,想要回那支送子观音簪。却不想一进院门便见漫天白粉飞扬,吕才人正叉着腰指着地上的破瓷罐子和赵婕妤对骂。 只是刚听了两句,肖才人就突然两眼一翻身子向后一仰轰然倒下晕了过去,吓得一众宫女太监慌忙来扶。 她听见,吕才人冲赵婕妤要簪子,赵婕妤却带着哭腔说,簪子丢了!真丢了! 簪子确实丢了!她戴着出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头上就没了那簪子。有个小宫女口无遮拦,嚷了句,“送子观音没了”。气得她兜头盖脸就给了一巴掌。 自此肖才人、吕才人、赵婕妤这三人的胡涂账便拉开了序幕。肖才人跟吕才人要簪子,吕子才人说,簪子不在她那儿,找赵婕妤要去。 肖才人找赵婕妤要簪子,赵婕妤却奇道,我又不是从你肖才人手里得的簪子,咱俩没有任何瓜葛,你凭什么朝我要东西?况且现在簪子丢了,我哪知道你说的簪子和我从吕才人那儿得的簪子是不是一个?再说,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同一个簪,但当时我可是用别的东西换来的,以物易物懂不懂?那簪子它已经是我的了,我凭什么给你?再再说,重点是,簪子确实丢了! 如今赵婕妤也深觉委屈没处诉!好好的送子观音,怎么就没了?该不会是自己福浅压不住吧?!虽说换簪子的珍珠粉确实有限,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那簪却是贵重异常。好好的一个寓意吉祥又价值连城的宝贝得而又失,且这事怎么看怎么像老天在冥冥之中暗示于她,自己或许根本就没有怀上龙子的福气,不然为何连送子观音都弃她而去? 赵婕妤此刻的郁闷烦躁可想而知,一回屋就倒在床上,头上围了帕子直嚷心口疼。而这时肖才人又不开眼地过来闹腾,她爬起来应付时便不免没什么好声气了,几句话就把小姑娘顶得哭着跑出了门。 然后自此肖才人便哭上了瘾,天天来这紫霞宫哭上一圈儿,从早嚎到晚,一进门就撕心裂肺扯着嗓子唱,特别像来报丧。 烦得赵婕妤不停派人去对门吕才人那儿,让她赶快把人给打发走。 可吕才人这边也难呀,她现在简直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一方面肖才人天天找她嚎丧,她年纪轻轻的竟然找到了看自己出殡的感觉。另一方面她又因赵婕妤的一罐劣等珍珠粉失了肃王妃灵验的送子宝贝而懊悔万分。 然而面对一个给她哭丧,一个骗她上当的两个人,吕才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肖才人自不必说,她本来就心比肾还虚,自然不敢上赶着招惹。而赵婕妤呢,虽说她也怀疑那簪子是不是真丢了,说不定被赵婕妤密下了,自己也曾想找她大闹一场,可这个人位分比她高,入宫的年头比她长,家里的势力比她大,又是这紫霞宫的主位,仔细一想她又人比狗熊怂,决定老老实实缩头保平安。 左右两尊佛,她都惹不起,却也躲不过。于是吕才人干脆两眼一闭躺平装死。你赵婕妤嫌烦,你自己赶肖才人去!你肖才人要簪子,你自己找赵婕妤要去!我吕才人文能撂笔听挨骂,武能下马递人头。爱咋咋地!不行你俩就现场给我开个瓢儿。 于是紫霞宫颇为热闹了两天。然而第三天,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立时打破了这“欢腾”的气氛。宫中就要添丁进口了!住在翠竹轩的陶美人被诊出了喜脉!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遗失物 宫中嫔妃有孕,这可是涉及皇脉子嗣的大事。尽职尽责的皇后娘娘立马赐下各色补品、钗环首饰、绫罗绸缎不能一一细数,又传旨宫中各司平日里务必让陶美人顺心顺意,御膳房除皇上太后外要先紧着陶美人的口味,尚衣局此时要赶制出几套孕妇腰身的衣服,尚宫局则从今日起开始去翠竹轩教导上下宫人一些生产之事,林林总总,不胜枚举,陶美人一时风头无两。 而这消息让不管是求子疯魔的赵婕妤,做梦都想尽快得见天颜怀上龙嗣的吕才人,还是虽懵懵懂懂却也知道龙嗣之重的肖才人,都呆了一呆。三人心中各有各的苦涩。自己求而不得或疯魔执着的东西,别人为何如此轻易就能得到呢? …… 按规矩,这消息一经正式公布,嫔妃们是应该前去翠竹轩道贺的。这种事都是赶早不赶晚。于是三人一得着消息就前后脚去了翠竹轩。一见陶美人,三人立时知道了她如此受上天眷顾的原因。确切地说是受了送子观音菩萨的眷顾!那枚肃王妃遗物,送子观音挑心簪原来被陶美人捡了去。簪铤上确实有肃王妃字样,可本朝并无肃王,所以陶美人也不知此簪来历,便私心留下了。 等三人赶着去了翠竹轩时,正看见她在向来访的众妃嫔们展示她的飞来之福。 “这簪子,我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就被我捡着了?诶,你们说巧不巧,也就捡了这簪子的第三天竟就被查出来有孕了……” 于是,仨人一起燃烧了! 赵婕妤的眼睛都红了,满心只有一个想法:我的!本来都应该是我的! 吕才人懊恼得当场想死。为贪个草芝麻丢了个金西瓜!若不是舍不得自己,她都想揍自己一顿。 而肖才人,却是又哭了起来。 三人当即大闹翠竹轩,一致要求陶美人归还簪子。可到底归还给谁,却是各说各的理。 家里陡然闯进三个疯婆子,陶美人当时吓得差点动了胎气,翠竹轩的宫人也不经事儿,一见这阵仗立马有人一路哭嚎着跑去椒阳宫里求救。进门就以头抢地,高呼“皇后娘娘救命,赵婕妤、吕才人、肖才人要生吃我们家主子呢!”吓得皇后立马摆架翠竹轩。事情终于闹得阖宫皆知、不可开交。 然而即使闹到皇后娘娘跟前,似乎也并不那么容易解决。 陶美人倒好说。这簪子本就是我捡的,福气呢我也得着了,还回去物归原主什么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娘娘,我到底应该还给谁呢? 肖才人虽然哭得眼睛红肿都快封死了,可言词上还是很清楚明晰的。这簪子本就是我肖家的财产,那簪铤上也明明白白写着“肃王妃肖氏”的字样,自然应该归还于我。 可吕才人却不乐意了。这簪子虽原是肖才人的,但我已与其约定好相借半年,且有借条为证。如今借期未到,肖才人若是现在就要了回去,那是言而无信,违契不诚!故而陶美人理应把那簪子归还给我才是。 然后赵婕妤便也插了进来。簪子是我用珍珠粉换来的,以物易物知不知道?这簪子就已经是我的了。陶美人得把簪子还我。 赵婕妤不提那罐子珍珠粉还好,一提珍珠粉,吕才人立刻就粉尘爆炸了。你用半罐子劣等珍珠粉换走了我那珍贵异常的送子灵簪,弄丢了不说,反而还保佑了别人!什么狗屁高位份好家世?不管了,老娘要和你拼命! 许是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吕才人的腰杆子难得地硬挺起来。与赵婕妤当场飞沙走石,差点就要大打出手。 而一旁的肖贵人,毫不意外地又哭了。 来龙去脉大概就是如此了。皇后娘娘也是被她们闹得没法子,却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判。似乎各自都有些道理,若想反驳谁又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于是这事儿就耽搁到现在,簪子还在陶美人处保管,几个人争得不可开交,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颇有闹大之势。 终于,那晚永治帝在椒阳宫用过晚膳后忍不住提了一句,“皇后主理后宫实在多有操劳,但有些事不如尽快处置,切莫扰了太后的清静才是。” 话虽说得委婉,但意思十分明白。这让一向性子宽和的皇后也不禁为难起来。不过帝后算是少年夫妻,感情还是有的,再加上皇后也实在没什么办法解决此事,故而皇上那句提醒就一直拖拖拉拉磕磕绊绊地给耽搁到了现在。 这才有了后来的故事。她那天实在心烦便把这事儿讲给了母亲和弟弟听。皇后可以把事儿搁置下来,但梁家上下却是不能。无论是梁老夫人还是梁夫,都浸淫后宅多年,她们可从来不觉得皇宫里会是什么“一家人”,会有什么寻常百姓家的“烦心事儿”。 而朝堂上的男人们则想得更多。毕竟上回平国公灭门案中,皇上已隐隐露出打压辽东旧部以平衡朝堂势力的迹象,如今对皇后说的话简直算得上是在明明白白表达不满。皇后听不出来,可不代表他们也听不出来。不慎小疏,大患莫救。皇后处理不好后宫之事,说句才能匮乏倒是其次,可她还是太子的生母……有些事不能细想,梁家满门立时绷紧了神经。当然还有那位才满十七岁的少年举人国舅爷…… ……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严恬安静乖顺地坐在皇后娘娘身边听她讲完,暗中却是满心的无语。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毕竟刚刚宫里挺乱的,梁夫人早就带着梁鸣闻离宫回府了。此时椒阳宫内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豆蒄伺候着皇后娘娘和严恬用膳。 严恬抬头看了看略显空旷的偏殿,略一沉吟便决定有话直说:“娘娘,严恬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出入衙门,耳濡目染,也颇知道些民间百姓纠纷的处理之道。其实这事若只当成个普通百姓间的物属纷争,倒也简单……” “哦?”皇后眼睛一亮,脸上就挂出笑来,并未因严恬说这件困扰她多日的事儿简单而表现出不快。“快说说看。若能妥当解决这事儿,我定会好好谢你。” 严恬暗暗松了口气,却忍不住在心中又叹了一句,多好的皇后娘娘,可她似乎并不是真的快乐……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帝王 “咱们先从陶美人说起。”严恬决定各个击破,从最简单的开始说。“其实这位娘娘并没什么不好的。拾得东西理应归还,而陶美人也并不想要那簪子,现在只是看要归还于谁。还给赵婕妤?却是无理无据。” “如何会无理无据?那簪子可是赵婕妤用珍珠粉从吕才人的手里换来的。”此时残席已经撤下,窗外阳光正盛,二人坐在最风凉的北殿里,皇后娘娘笑盈盈地递给严恬一碗冰冰凉凉的杏仁豆腐。 这场景像极了自家姐妹间的小聚,严恬不禁想起洛州时她和勒惠娟夏日在知府后衙闲坐乘凉时的情形。惠娟如今安好,腹中孩子渐大,无论男女将来都是她的依靠。这个时代,上到尊贵如皇后娘娘,下至平民百姓,给予女人的出路都实在太少了,似乎最终只能落在子嗣大脉之上。 “婕妤娘娘的话可不大通。”严恬收拾起乱糟糟的思绪,边起身屈膝谢恩,边伸手接那碗杏仁豆腐,却被皇后给一把摁住,随后那冰碗便被塞进了她的手中。 “不能多吃,太寒凉。”皇后娘娘随口嘱咐一句后又问,“怎么不通?” 严恬嘴角微扬,垂眸舀着碗里白腻的冰点,“婕妤娘娘说以物易物,可以物易物莫不是讲究个价钱相当,等价交换。我用一袋米换你一罐盐,价钱相差无几,这才叫以物易物。可若我用二十两的东西去换你万金的宝贝,这也叫以物易物吗?这分明是明抢!” 许是这椒阳宫中的气氛实在太过轻松温馨,皇后又实在太像个闺中长姐了,所以严恬有些得意忘形,话一出口,方才猛然觉察不对。微微一顿刚要找补着说些什么,却没想到皇后倒先笑了起来。 “对对对,你说得对,是这话呢。我原就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可这四个人葫芦搅茄子似的搅在一起,我头都大了,听你这么一个一个地单拿出来说,可不就清楚明白了吗?如此说来赵婕妤所谓的以物易物并不成立,那这簪子和她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皇后娘娘说的是呢。更何况把自己的东西换给别人,送给别人,甚至扔了,都是有理。可吕才人却是用别人的东西和赵婕交换,这是哪来的道理?吕才人本来就无权处置那簪子,这以物易物之说从根儿上就不成立。 “若赵婕妤用同样价值连城的东西去换了那簪子,且她又不知情那簪子的来历,如此倒还情有可原,说不得要三人坐下商量如何补救赔偿。可这价不相等,又无权处置,赵婕妤就和这簪子没有半分关系。将来只让吕才人还她一罐同样品相的珍珠粉便是了。” 皇后摇着团扇笑着点头道:“说的是呢。不过吕才人确实借了那簪子半年。如此说来,这借期未到,陶美人应将这簪子还给吕才人了?毕竟人贵以诚,肖吕二人既已达成出借约定,自是应该遵守才是。” 严恬也摇了摇扇子,却摇头道:“吕才人这面娘娘倒可参考一下大齐律。大齐律中有云‘私契相约,官为不理。然诸违契不诚者,本契无效,笞二十’。吕才人将所借之物私自易主,可是明明白白的违契不诚呀。试想她将簪子换给了赵婕妤,待半年借期期满,她可会归还?吕才人所为已是违契,其与肖才人所约自然作废。且如此为人不诚,实非立身之道。立身必先立德,无德无以立身。吕才人之行,包括赵婕妤以贱易贵存心欺诈之行,皆是……”严恬闭了嘴,如何处置却是皇后娘娘的事了。 “皆是立身不正,无德无信,为人不耻,理应小惩大戒,以正宫闱!”皇后接过话头,语气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如此这簪子就应还给肖才人。本就是她家祖传的,如今那些纷争又皆理顺了。这孩子虽说有些天真,但整件事中却并无过错。” “娘娘英明。”严恬笑着奉承了一句,引得皇后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连续闹了几天,搅得阖宫不安的“金簪案”就这样被严恬几句话给解决了。皇后娘娘叫来了肖吕赵陶四人,命陶美人将簪子归还给肖才人。然后又分别以为人不诚、欺诈无义为由训诫了吕才人和赵婕妤。如此一来吕赵二人可算是大大的丢了脸。如今满宫都知道她二人闹得连一向好性的皇后娘娘都看不过去下了训诫。 吕才人吓破了胆,又觉得丢了大脸,自此一蹶不振,只躲在紫霞宫偏殿中闭门不出。赵婕妤也自觉大大损了面子,却是满心怨怼。这两人同住一宫,常常闹得鸡飞狗跳,也算前世不修。 当日处理完“金簪案”皇后和严恬说了好一会儿话。正巧张宫正又过来禀告花圃斗殴的之事的处罚事宜,皇后便顺势拉着严恬将之前宫正司报来的几件不大不小的纷争当场给一并解决了。喜得张宫正连声问道,严大小姐明日可还在?奴婢尚有几件难题需要请教。 于是皇后顺水推舟地下旨留严恬于宫中住上一日。又安排自己身边另一个大宫女青鸟带人收拾宫室伺候严恬宿下。此时梁皇后只觉得弟弟推荐的这个人才极好,确实给她添了助力和臂膀。 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自然阖宫都知道皇后娘娘那儿来了一位极聪明的左膀右臂,不光帮着理顺了“金簪案”,还能顺带着协助宫正司纠察宫闱,理息纷争。就连永治帝那儿都得了信儿,当晚来椒阳宫用晚膳时,便忍不住笑着问皇后:“听说你今儿新得了个智囊?且颇理清了几件大事?” 彼时天色已晚,太子秦淼陪着父皇母后闲谈了好一会儿后,起身请安告辞,准备回东宫夜读。梁皇后随后吩咐摆膳,帝后二人入席就座,永治帝便笑着有此一问。 皇后垂眸笑道:“皇上这消息够灵通的。不过我这位小友确实能算得上是个智囊。” “哦?”永治帝不禁兴趣更浓,“能被皇后称为‘小友’?那这人可不简单。说说看,都发生了什么趣事。”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蠢货 “皇上的兴致这样高倒是难得。”气氛如此轻松,这让皇后不禁恍惚起来,似又回到当年初嫁年少相伴之时,“说来这姑娘以前进过宫,就是如今的京兆尹严大人家的千金。” 是她…… 永治帝很有些印象,几个月前曾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个颇有几分聪慧的姑娘。当然样貌也十分出众,不然当时怎会勾得丽嫔打翻了醋坛子。 果然就听皇后继续道:“先时只觉得这丫头聪明。皇上原也知道那肖才人的金簪案,如今就是她帮着解的。”于是便细细讲起今天晌午的故事,又笑道,“后来宫正司的张菊又来了,回完了事恰提了提之前尚工局的织造管事崔蜡与御膳房副总管王大富的官司。” “这事儿我倒听人说过。”永治帝将手中的汤碗递给皇后,“不过是两个奴才间的嫌隙。” “倒也是,事情本身原也不大。不过这俩人身上毕竟担着重要的差事呢。如此一闹,两处竟一时找不到个正经人来接替。这事儿说来其实就是崔蜡那边要赶造一批针线,织造处的人干活干得晚些,崔蜡便让王大富留点吃食给他们做夜宵。以前这事儿直接告诉御膳房总管老丁也便是了。可那两日偏偏老丁生病不当职,王大富又一根筋,非说不合规矩不给留。于是这俩人吵着吵着就动手打了起来。” 听皇后说到这里,永治帝心中一直藏着的那些小小的不快便又翻腾了上来。他垂下眼睛没说话,只觉得如今这后宫真就跟个菜市场一样,动不动就奴才厮斗,成何体统! 皇后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因今日高兴也就没注意到他的不快,只是盛了汤又递了回去,笑道: “皇上说得不错。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本来训戒几句,彼此互相说两句软话,然后各自回去当职也就好了。可谁知这俩人都是犟种,谁也不服谁,宁可在宫正司的牢里呆着,也拒不向对方认错。关键这二人如此耗着,差事全都落下了。可若就这么放了,刚刚都说了这二人差事要紧,万一再心怀私恨,闹出什么乱子,那可就不好了!不想那严大小姐倒是有本事,几下就让二人相互道歉,重归于好。” “她竟还有这等本事?”这事儿倒是稀奇,引得永治帝也好奇起来,“她是怎么做的?” “她呀,好本事。竟让崔蜡认了王大富当干爹。” “什么?”永治帝有些惊讶,“依你刚才所说,这俩人说是水火不容也不为过。怎么竟还当了父子?他们可是真心愿意的?” 宫中父子师徒相帮相扶的多了,甚至还有对食的。虽不鼓励,主子们却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奴才们那么多,也需要情感慰籍,这种事禁是禁不完的。 “那丫头说‘保证没问题’。”皇后笑着摇头,“问她,她便只是一句,‘利益相关,各取所需,自然也就和睦了。’” “哦?‘利益相关,各取所需‘?”永治帝沉吟道,只觉得更有意思了,“这丫头果然如你所说,真是好本事。且竟还故弄玄虚。” 皇后跟着又笑了一回。 其实说严恬故弄玄虚还真是冤枉了她,实在是这事儿太不值一提。不过是了当日去尚宫局走了一遭,了解到两人的背景家世,知道崔蜡虽年纪轻轻便爬到织造管事的位置,可他家贫弱,弟妹众多,家中父母多仰赖他寄回的银钱度日。说来也是,这宫里的太监们若不是家中揭不开锅了,谁也不会将好好的男丁送来干这断子绝孙的行当。而那王大富,这一生刻薄,无亲无友,却是颇攒下了一些家当。 一个家贫根浅,既害怕失了如今的位子,又想找个有根基的靠山。一个年老体弱,虽颇有家底却又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这样两个人,你让他们相互低头认错或许难于上青天。可若调停他俩各取所需,各得其所,那二人自然愿意彼此先服个软以示诚意。 如此崔蜡得了个有银钱有根基的义父,宫中日子过得愈发轻松,宫外也可补贴父母。而王大富得了人照顾,此生临了也享享儿子福,不算孤老一生也是不错。 至于这中间调停二人的手段,那确是全靠严恬自己的本事了。自幼跟着父亲出入府衙,她自然学会了一套察言观色、斡旋解纷、息事宁人的本事。 严恬的话题到此为止。帝后二人烛影对坐,彼此相顾,一时竟无话可说。慢慢的笑容一点一点僵硬起来,气氛渐渐尴尬。半晌永治帝问了一句:“皇后最近可还听琴?” “听。”皇后垂眸,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形支影单时,听琴倒可以解闷儿。” …… 严恬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替宫正司解决了个小问题,却立马像捅了个连环马蜂窝。张宫正当即就抓着她不放手了。马不停蹄地跑来奏请皇后,说宫正司很有些陈年积案待查,且数量颇丰,恳请严大小姐救人于水火。然后皇后娘娘便欣然应允,传下口谕,继续留严大小姐宿于宫中…… 严恬现在很郁闷,非常想抽自己一顿。 与此同时,皇宫中西六所的灵犀宫中,丽嫔正端着茶跟坐在上首的刘淑妃说道:“那边儿好本事,竟找了个帮手来了。我本还想着让人去给那赵没脑子撮撮火儿,谁知事儿突然就这么结了。好生没意思。” 刘淑妃微微笑着,垂眸用碗盖撇了撇茶沫子,并不答话。外面荷风吹进窗来,轻轻揭起她素淡纱衣的一角,浅淡的眉眼,如玉的面庞,嘴角那抹温和慈悲的笑衬得她愈发像尊慈眉善目的菩萨。 丽嫔将茶碗又撂下,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急躁,“那边儿打得什么算盘当我会不知道?说是帮手,呵呵,具体帮些什么可就不知道了。想不到她这第一与世无争的贤良人竟也有用这等手段的时候! “娘娘不知,那丫头我曾见过,嘴乖奸猾得很。那模样嘛……呵,”丽嫔冷笑一声,眼底涌上了一丝怨毒,“白狐狸精一个。” 这话倒引起刘淑妃的一分兴趣,她撂下碗盖问道,“这话奇怪,狐狸精就是狐狸精,怎么还分出黑白红黄来了不成?” “娘娘不知,这世间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可不都是一个样子。”丽嫔有意卖弄,她自小听母亲讲得多了,而恰巧她们东静伯府可不就有一只老而不死的! “世人只觉得妖娆妩媚,风骚放荡的是狐狸精。却不知有那么一种人,面上乖巧清纯,内里却更擅长勾引男人。这等人表面看着端庄老实,冰清玉洁,可她再白如雪纯如冰也变化不了她狐媚子的本相,不过是个看着洁白的白狐狸罢了!” 说到这里丽嫔下意识间便有些咬牙切齿。这些年母亲被家中那个白狐狸精姨娘所压制的屈辱她自不会忘,连带着愈发怨毒憎恨周围所能见到的一切美人儿来。这当然有为留住圣恩的嫉妒,但她自己知道,更多的还是一种怨恨和迁怒。 刘淑妃却是不能与她感同身受,只笑着说了句“这话新鲜”,便不再多言。不多时又道累了,于是便笑盈盈地端茶送客。 只是丽嫔一走,这尊低眉菩萨嘴角的浅笑瞬间便讥讽刻薄起来。 “蠢货!”朱唇轻启,那语气却不像骂人,反倒更像怜悯。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疯子 “也多亏丽嫔娘娘是这个性子,娘娘用得才顺手不是?”殿内宫人早被于嬷嬷挥退出去,她上前给刘淑妃按着肩膀。 刘淑妃微闭双目冷笑道:“用她?你真是太抬举她了。用这样一个蠢货没得倒反拖累了自己。除了自家人,哪个又真正能用?”说到这儿刘淑妃睁开眼睛,问道,“峰儿进京可是就这几日?” “回娘娘,说是明后日就进京了。”又笑着凑趣儿道,“三公子真是好本事,不过于西北历练了一年便立了大功,被升调回京,当了这宫中禁军的右卫将军,真是好生威风!” 此话正说到刘淑妃的心坎儿上,这回才真真正正露出个笑来,“他与我是同一个娘生的,自然是好的,且又上进务实,比那些花架子的小奶伢子不知好上多少!” 于嬷嬷自是知道这“小奶伢子”指的是谁,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刘淑妃心情大好,忍不住也笑道,“同样是一奶同胞,可我弟弟却是实实在在能撑起一方天地的!既成了家又立了业,军功官职,荫妻封子一样不落。虽说自是早出生几年占了先机,可我就不信,再给那奶伢子几年他能长成什么有用的东西?!撑死了也不过做个弄臣罢了!” “刘家的公子们自然个个都是大材!尤其是三公子,更是少有人能比得上!” “有本事那是自然,关键峰儿比别人更贴心,更能为我这个姐姐赴汤蹈火!” “娘娘!”于嬷嬷陡然警觉,不禁抬头又四下望了望。 “怕什么!”刘淑妃懒洋洋地歪到榻上,“人不都打发出去了吗。” “娘娘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呵!”刘淑妃忍不住冷笑一声,“这灵犀宫内,我现如今若还需小心谨慎,那这些年我可真是白活了!咦?你说这话……可是这院子里又有人闹妖儿了不成?” “他们哪儿敢呀,一个个听话着呢!”于嬷嬷忙陪笑道,可即便像她这样伺候了半辈子的老人此刻却仍禁不住冷汗淋漓。姑娘虽是自己从小奶到大的,可她真的从未有一刻摸透过姑娘的脾性。面上刘淑妃真真是个再端庄不过的大家闺秀,连相貌上都带着几分菩萨的慈悲之相。但只有她知道,姑娘的心有多硬多狠。仿佛没有什么能让她怜悯心软的,除了自家胞弟和二皇子外,其他所有人似乎在她心里都不怎么被当成人来看待。 好在刘淑妃并没有细究这些,眼波流转,问道:“峰儿因军功回京,皇上应该会赐他进宫来见本宫一面。到时候我们姐弟自然有些……体己话要说。这院子里上下务必给我把严了!若出一个调皮捣蛋的,坏了我的事……”刘淑妃不禁冷笑一声,没往下说。 于嬷嬷却是明白,忍不住激凌凌打了个寒战,赶忙恭恭敬敬诺道:“娘娘放心!这院中早已如铁桶一般!” 刘淑妃不置可否,端起茶刚要喝,忽又想起什么,撂下茶碗问道:“沐儿还在读书吗?戚御医开的那副补心益智的汤药可给他端了去?” 于嬷嬷忙点头道:“二皇子用过晚膳便去了小书房。那药也端了去了?” “喝了吗?”刘淑妃垂眸看杯子内的茶汤。 “呃……” “还是不愿意喝?”那茶碗“哐当”一声被碰翻在桌上,刘淑妃起身便要往外走,“总是这样不懂事!我还不全是为了他好?!” “娘娘莫急!莫急!”于嬷嬷吓得连忙把她拦住,“现在时候还尚早,戚太医不都说了嘛,这药临睡前喝最是有用。二皇子想来定是要看完这会子书再喝那药的。” 这若真的一个没拦住,母子间定然又要起冲突。若二皇子心里真存下了什么龃龉,难保将来不会母子离心呀。可这话又不能和娘娘明说,否则又是一场好闹。唉,娘娘近两年来越发偏执,也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不过许是刘淑妃自己也想明白过来了,到底平下心气,转身又重新坐回榻上。 “行吧,这两天先尽量顺着他的意吧。让他乖乖读书,闲时莫要出去随便走动……不如,索性就说沐儿中了暑热。派人去各处说一声,这两天就不去太后皇后那边儿请安了。” 于嬷嬷知机,忙点头称诺。 “娘娘,您看……那边儿新找来的那个小丫头,可会坏事?”有些事她不免会多想一分。 “坏事?哈哈哈哈哈哈……”刘淑妃笑了起来,大开大合,极其嚣张。若皇上、太后见到此景定会十分惊诧,这平日里的恬静菩萨现在竟笑得像个罗煞女魔。 “一个小丫头罢了!嬷嬷还真中了丽嫔的毒,草木皆兵起来了?!” “老奴也是怕有个万一。” “怕什么。这么多聪明人难道还比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真是笑话。”刘淑妃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袍子,“丽嫔那个蠢货有一句倒说得不错,‘帮些什么还真不一定’!这不过是那边儿勾着皇上的噱头罢了!呵,没想到,她这么个贤良人儿也会玩这套把戏!当真让我刮目相看!这是见太后真放手不管了,她索性也不装那贤良了?!” 说罢顿了顿,又忽而一笑,只是这笑让于嬷嬷陡然寒毛倒竖,遍体生寒。 “不过,辽东旧部……说来我忽然想起一个极有意思的故事。说是两家旧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可一日其中一家突然发现自己家失窃的宝贝竟藏在另一家里……也不知后来这两家还能不能继续交好,还能否如铁板一块?!” “娘娘,三公子尚未归来,小心节外生枝!”于嬷嬷忧心忡忡。 “怎么?你这是不信我?” “老奴不敢,只是,只是怕生出了什么意外。” “呵,能有什么意外?你怕个什么?”说着刘淑妃轻轻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却字字怨毒,“我这也是被她压得太久了,忍得太久了,久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活得可真累呀,怎么就不能顺顺畅畅地喘口气呢?站在万人之上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想当年,明明是我先认识的陛下,明明陛下和我最为投契……可就因她是辽东旧部,她和太后沾亲!一个蠢笨无知的黄毛小丫头,就当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好在,太后也终有老了的一天。你看,如今不就是管不动了?后宫一下子乱成什么样子?!却对咱们又多么有利……” “娘娘!” “你又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是真的等不及了!”刘淑妃的笑意愈发张狂妖异,“峰儿现下也快回来了?那边这时候也应该乱一乱了。否则一向风平浪静,陡然就起浪三尺,如何取信于人?” 说着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半掩的窗户,望着天上那弯模模糊糊起了一层月晕的残钩,不禁又畅快地笑了起来。要起风了,她等得实在是太久太久,耐心早已耗光,她已经等不及了…… …… 等不及的可不止刘淑妃一个。第二日一大早,秦主恩便狗撵兔子似的滚进了慈宁宫,豪言壮语地要在他外祖母这里尽孝一天。 太后娘娘笑呵呵,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秦主恩这份狗里狗气的孝心…… ------------ 第一百二十章 心悸 严愉一直觉的秦主恩上辈子应该是条狗,妈的鼻子是真灵。若是空气中没了严恬的味儿不呛他的肺管子,他立马就浑身难受,精神状态都不怎么稳定了。这是个什么道理?严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贩剑”也许是一种职业,但秦主恩愣是硬生生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信仰。 严恬前脚刚遵懿旨进了宫,秦主恩后脚就闻出味儿不对来了。那天严愉本来好心去广合戏楼帮他布置,他却追着严愉直问严恬这两天情况如何。 “我昨儿去严家小院,下人们说老爷和小姐都去了你们侯府本家。今儿一早上起来我就觉的心悸得厉害。”秦主恩来了个西子捧心,与他那大身板子相得益彰。“思来想去,唯有恬恬与我心意相通,我这心悸的缘故想来定是因为她了!该不会是昨儿恬恬去你们侯府,又被你们家什么人下了绊子吧?” 放屁!你们家人才爱窝里斗下绊子呢! 严愉强忍着才没让拳头挨上秦主恩脸上的皮肉。心中不禁对襄宁长公主生出深深的同情。公主殿下真是修了八辈子血福,外加天黑走路撞见宝了,才生出了这么一个好大儿。世人都说母子连心。得,搁秦主恩这儿,他直接忘了他娘,倒和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丫头片子连了心。也不知道长公主知道这番高论后,能不能笑得梦里都坐起来给自己顺顺胃涨气。 长公主怎么想的,严愉自是猜测不到,不过秦主恩这厮怎么想的却一目了然。严愉犹豫都没犹豫,直接就告诉他严恬今天进宫了。 “皇后娘娘的懿旨都下了,她说什么也得走这一趟。不过估计也没什么大事,傍晚就回来了。你在宫外老老实实地呆着吧,别去给她添乱。万一宫里真有个什么密事,你此时慌慌张张寻去反而不好。” 秦主恩知道严愉这番话完全是为了他好,既怕他立时寻进宫去太过扎眼,有损严恬的名声。也怕严恬乍一见他再分心走神,耽误了正事。 听人劝,吃饱饭。于是秦大侠抓心挠肝地等到了傍晚。然而,严家小院却等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严恬留宿宫中!秦大侠当即决定,饱饭什么的可以少吃一顿,他得进宫!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便颠儿颠儿地跑到了慈宁宫。 爷不装了!爷其实是个大孝子! 外孙子从小就不爱进宫,今儿主动来尽孝太后她老人家自然高兴。虽然心知肚明,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他胡闹。 秦主恩先是耍尽花活哄得老太太笑声连连,随后便提出今日天气正好,不如陪着外祖母去御花园走走。老太后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笑意盈盈,秦主恩看着外祖母却满脸的大公无私道貌岸然。 天气确实晴好,太阳硕大,当空照耀。虽是上午,可暑热已至,慈宁宫这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在六月三伏天儿的大太阳底下乱晃一通,个个晒得滋滋冒油。 秦主恩并不管跟在身后的那群油汪汪的宫人们,只扶着太后一路向前,也不知他到底要去哪里。太后被他拖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强忍着没说话,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挑了挑。 “哟,这怎么顺腿儿就走到舅母这来了?”秦主恩脸不红心不跳,用生硬的演技告诉太后,只要我想,哪里都是顺路,“哎呀,这天儿也太热了,外祖母是不是也累了?不如去舅母这儿歇歇?正好用些冰碗解解暑气。我也正想给舅母请个安,毕竟好久都没来问候了。” 太后挑眉看着他,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一语双关,秦主恩果断当没听懂。 众人迈进椒阳宫,便有个小太监赶着过来行礼,随后要跑去禀报,却被太后拦住,又留下了身后的宫人,独由秦主恩搀着绕过了影壁墙。 远远地正看见前面听音阁内,严恬在那儿替宫正司断案呢。听音阁四面的竹席帘子都被卷起,唯有东面落下月白纱帘遮阳。皇后娘娘坐在一旁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听审。清风过堂,纱帘缈缈,严恬执笔伏案,清丽佳人,娥眉微蹙,秀目半垂,婉转思绪,满面专著,好一幅案牍美人图。 秦主恩不自觉地就脸上带出笑来,虽扶着太后,脚下却不由的加快了速度。穿花渡柳,祖孙俩隐在花枝垂柳之间,听那阁内审案之声渐渐清晰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审案现场,简直就是一个大大的菜市场。一群人跪在地上,东一棒子,西一榔头,各说各的。严恬却是稳稳坐在案后,如定海神针,有条不紊,逐案批示。 这边刚喊了句,“奴婢冤枉!奴婢并未偷李娇娥的银钏”。那边严恬却已审结了上一个案子,边写边念道:“王六儿心虚做假,暗毁证据,绣品乃其贪污,交宫正司刑罚。”话音刚落,便有人忙上来将那王六儿堵了嘴拖了下去,过程干净利落,未溅起半点水花。 又有几人喊道,“不是我,我没偷吃主子的龟苓膏”,“也不是我?”,“更不是我!奴才冤枉。这边严恬又扔下刚刚写好的判词,重新醮饱了笔给李娇娥案作判,“李娇娥乃尚工局裁剪,喊冤的钱玲珰系尚食局厨娘。银钏入水有油花浮起,可见被手有油污之人拿过。裁剪手无油,厨娘手满油。钱玲珰偷盗反诬,交宫正司刑罚。”立时又涌上几人,将钱玲珰拿下带走。 如此又断了龟苓膏案,理清了月例银子案,辨明了真假丸药案……林林总总,不能一一细数。原本纷乱不堪的听音阁内,慢慢地喊冤之人渐少,嘈杂之声渐静。 皇后娘娘看得几乎入神,连手边的茶碗都忘了撂下。太后站在花丛里眼睛望着阁内,嘴里却对秦主恩道:“乖乖!这丫头真是不得了!以前听书只道三国时的凤雏庞统能日审百案,哀家还道那能是个什么情景,不想今日竟会亲眼得见……”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似有谁一下子踩断了话尾。太后陡然严肃起来,盯着听音阁某处,缓缓皱起了眉头。 秦主恩却是没注意到外祖母的脸色变化,只伸着脖子一味地去望严恬,满脸与有荣焉地夸耀道:“她自然厉害,这些还够不着她能耐的一半儿呢!” 说完心潮越发澎拜,嘴巴便比脑子快了半分,突然叫了声,“好”! 阁内众人皆被这一声给惊动到,纷纷转头寻声望来。 严恬缓缓站起身。花丛掩映中,秦主恩的笑容明亮又灿烂。心就这样突然莫名狂跳起来,跳得那么欣喜欢腾,跳得那么肆意飞扬,跳得越来越不受控制,跳得她脸红气短,跳得她喘息不得…… 严恬伸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用力呼吸,却是徒劳,身子终于不受控制地一软,“哗啦啦”,书案上的水丞被扑到地上,摔得粉碎。被掀翻的砚台墨汁淋漓,立时污黑一片,纸笔狼藉,茶碗半倾,金色的茶汤蜿蜒流出。 严恬轰然倒地……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心疾? 听音阁内立马乱了起来,宫人们慌成一团。原本想出门恭迎太后金驾的皇后惊了一跳,当即转身就要奔向严恬,却被豆蒄一把抱住:“娘娘莫去!尚不知严大小姐什么症候,过不过人……” 旋即一条黑影风一般倏地从众人面前划过,直刮起严恬身边:“恬恬!严恬!你醒醒……” 秦主恩半跪在地抱起严恬,喊着她,摇晃着她,看着她的面色渐渐苍白如纸,心中六神无主,耳边似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朝他嘶吼,快做点儿什么!快救她!对!找大夫! “大夫!” “传太医!” 一个颇有压迫感的声音与秦主恩慌乱的吼声撞到一起。秦主恩抬起头,正对上永治帝那双威严又略显焦急的眼睛。 …… 太医院医正孙芷菱是有名的杏林圣手,他若出手,严恬便有把握救得回来。 椒阳宫的清风小筑内,孙医正先命人给严恬灌下一碗汤药。随后本来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的严恬却突然呕吐起来。一直守在床前的皇后,立时指挥着宫人上前收拾。 “是心疾。”孙医正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把自己围在中间的诸位大佬,拱手想先行一圈礼。 “你别整那些虚的!”秦主恩瞪着眼睛似要吃人,一把将孙医正提溜起来,“什么心疾?说明白点!心疾怎么还吐了?” “阿恩!”坐在上首官帽椅上的太后沉声斥了一句,“莫要捣乱!” 秦主恩听见了,却没放人。 “朕给你免礼。你只说要不要紧?”永治帝皱起眉,看了看孙芷菱,又看了看秦主恩。 “这……不好说……” “什么叫不好说!”秦主恩几欲暴起。 “阿恩!”永治帝沉着脸也喝了一声。 “严,严大小姐的脉象确实是心疾之相。之所以会吐,是因为心疾往往会使五脏瘀血,从而引起胃经失调,故而……” “你只说怕不怕!她何时能醒?”秦主恩捏着孙医正脖领子的手又紧了紧。小老头被掐得面唇发紫,几近闭气。 “若,若挺过今晚,便,便是没事……若挺不过,就,就……” 孙医正觉得自己怕是挺不过此刻。 “挺不过?怎么会挺不过?!” “好了阿恩!”永治帝一把挥开秦主恩。能拉开百石强弓的臂力到底救了小老头一命。孙医正捂着脖子,强忍不过,闷咳了几声 “孙芷菱!你切要全力救治严家大小姐!”永治帝沉声道,语气中似隐着刀锋,寒气逼人,凌厉无比,“严家大小姐生,你生!严家大小姐亡,你亡!” 所有的咳呛一下子全都强咽回去,孙医正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体似筛糠,冷汗淋漓。 坐在上首的太后娘娘看了看眼睛红得几欲滴血的外孙,又看了看隐着万钧雷霆的帝王儿子,狠狠皱起眉头。刚刚在听音阁外,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永治帝也站在阁外的角落里静静地看向严恬,而那目光中闪烁着这么多年来少见的饶有兴趣…… …… 严恬并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似乎只是眼前一黑,眩晕了片刻。再有感知时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混沌,眼前光影交错,耳中声音嘈杂,随后心脏猛地激跳起来,一下一下撞着胸口,似要撞破那樊笼逃出生天。严恬被撞得气息大乱,忍不住一口急喘,立时呛得咳了起来。 “醒了,醒了,严大小姐醒过来了。”殿中宫人一片欢腾,似在奔走相告。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的手被另一双温暖的手给轻轻握住,耳边传来轻声呼唤:“恬恬,恬恬……” 入目是一片昏黄的光,屋子里似乎已掌了灯,她那昡晕混沌的脑子里不禁划过一丝惊诧:怎么就掌灯了?不过才晕了片刻,天竟然就黑了? “恬恬饿吗?可想吃些什么?” 寻声望去,竟然是二伯母坐在床边。 “二伯母?”严恬有些迷惑,自己这是从皇宫被送回了定安侯府? “小姐,小姐,你醒了……”二夫人身后的小珠抢先开了口,却突然情难自禁,眼泪忍不住刷地就掉了下来。她赶紧住嘴,使劲憋住哭声。 二夫人皱眉,立马转头给了她一个制止的眼神:“去洗把脸再进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哪容得有人随意哭! 小珠也知道轻重,赶紧用帕子捂了脸,跑去后面的净房。 二夫人转回头来,边给严恬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边开口替她解惑,“皇上、皇后慈爱,今儿派人到家里传信时,特地破例要‘寻一个小姐跟前儿的人进宫伺候’。你祖父本来不放心,想从府里挑个年岁稍长的来照顾你,可我和你大伯母都觉得与其送个不知你习惯喜好的来,还不如让胡婶或者小珠这样自小跟随的进来服侍妥帖。胡婶到底年龄大了,有些事怕她一时应对迟慢。小珠倒还机灵……” 严恬虽然脑子仍混沌一片,可这些话却是全听明白了,不禁内疚道:“吓着祖父和各位长辈了,是严恬之过。” “是你遭罪了。”二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严恬的手。想起宫里派人到侯府传话时,府里当即就炸了营。严歌行立刻派人去各处把正当着差或上着学的大小男人们全都叫回了家。严文宽听到严恬得情况,吓得当场腿都软了。 “白天里全家人刚得着信儿时确实吓得不轻。尤其你爹,就你这一个孩子,当时脸都白了,简直六神无主。你祖父差点就要亲自进宫来。可这皇宫大内,外男到底不便,于是只我和你大伯母来了。 “你大伯母还得管家,府中一大家子人全都靠她,所以宫门下钥前,我好说歹说给她先劝出了宫。 “皇后娘娘自从你昏迷,就一直在这儿守着,直到丑时我看她实在劳累,似有不支,便和晴圆女官极力劝谏她回去休息。这其间太后娘娘多次派人来问,连皇上也派人来问过两次……” “丑时?”严恬满眼迷茫,“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子时了。”二夫人边说边理了理严恬鬓边儿的碎发,“太医说你这心疾的毛病发作得着实凶险,不过挺过今晚也就平安无事。阿弥陀佛,老天保佑,总算是过了这一劫,自此咱们家恬恬可就长命百岁,无灾无难了。”二夫人念完佛,又道,“你现在可想吃些什么?毕竟这一天水米未进。” 心疾?严恬看向二夫人,目光复杂。 “伯娘,”她再开口时声音娇软,似一个受宠的娇娇女向亲近的长辈撒了个再平常不过的娇,“我想喝绿豆汤。”可脸上的表情却与这语气完全不符,满是紧张戒备,甚至带了丝难掩的惊恐。 二夫人猛然瞳孔紧缩,神情也立时也严肃起来,但说出口的话却轻轻柔柔满是宠溺:“你这孩子,自小就喜欢喝绿豆汤。虽现下病着,竟还想着这口儿。不过如今已进三伏,喝点儿这个确实袪热解暑,我这就请宫里的姑姑去给你准备。哦,对了,那绿豆汤可还是要放冰糖?” ------------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中毒 自己从小与侯府多有疏远,本家长辈对她的喜好习惯知之甚少,二伯母现下这熟稔的语气,既是说给这满殿不知情的宫女太监听的,也是在告诉严恬,她听懂了。绿豆汤解毒。严恬刚刚在告诉她,自己不是心疾,是中毒! 严恬此刻极为惶恐不安,若非有二伯母在身边,她心里可能还要再多一份无助。混混沌沌的脑子一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要害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皇后?怎么可能!欲知谁想害你,便想想你的被害对谁有利。她若被害,对皇后没有半分好处,反而会祸患无穷。 严家是辽东旧部重要一枝,虽表面上平和无争,又已交出兵权,一心只走文官仕途。可严恬这半年来慢慢也细品出来,其实严家在辽东旧部中担当着一个重要角色,沟通凝聚,连接各方。严家是一个负责联络几方势力的连接点,一个让西北的黄家,辽东的赵家,南疆的姚家与京中的方家、梁家等同气连枝、形散实聚的关键! 所以梁皇后绝不可能害她。她没有动机,没有任何害她的理由。相反,若她在椒阳宫内出事,梁皇后必脱不了干系。梁、严两家会不会因此生出龃龉?严家这个联络人会不会因此起了外心?此事会不会让辽东一派从内部出现一道裂痕?毕竟严歌行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而他最钟爱的儿子却只有自己这一个女儿……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这更像是一场离间计! 这些乱糟糟的思绪不过电光石火在严恬心中倏然一现。此时,小珠刚刚洗了脸回来,二夫人还未等吩咐她去找宫人安排吃食,门外已然有太监憋着尖细的嗓音宣唱“皇后娘娘驾到”。 一屋子的人赶紧跪地行礼。严恬挣扎着要起身,却只是略微一动,眼前便是一黑,心脏当即狂跳,似要撞破胸膛。她赶紧捂住胸口,急喘两下。 “你起来做什么?!快快躺下!”皇后一进门便看到这一幕,吓得赶紧急走两步来到床前按住严恬,“你一个病人,谁会和你计较那些虚礼!快躺下。” 随后又向二夫人说道,“夫人不必多礼。” 二夫人起身的功夫,后面跟着的医女已然上前来给严恬把脉,随后向皇后行礼回禀:“严大小姐脉象逐渐平稳,心疾的症状已然有所缓解,调养得当应该便无大碍了。明日请孙医正再来诊个脉便万无一失了。” 皇后娘娘明显舒了口气,冲床上的严恬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吓坏了本宫了。如今并不方便挪动,你好生在宫里休养一段时间才是。若不养得白白胖胖回去,我只怕你祖父严老侯爷来找本宫算账!” 众人皆跟着笑了起来,整个椒阳宫的气氛也随之一松。 严恬也跟着一起乐着,心里却柔软一片。已过子时,皇后娘娘却去而复返,只因得知她苏醒过来。定然不会是皇后娘娘,她那么善良温和的一个人…… 宫娥们忙忙碌碌地给严恬煎药、准备吃食。众人略唠了几句,二夫人便诚惶诚恐地跪请皇后为凤体计早些回殿安歇。皇后虽然还是不放心严恬,可又怕扰了她休息,于是很是嘱咐了宫人一番,又吩咐青鸟好生为二夫人收拾住处,待得知一切皆已安置妥当后,方才放心离去。 绿豆汤最先端了上来,却是两碗。二夫人伸手先端了一碗,看着严恬笑道:“借你的光,我也喝一碗去去暑气。”随后一饮而尽。 严恬陡然红了眼眶。她知道二伯母这是怕她再被投毒,所以替她以身相验!她如今遭受重创,身体绝对应付不了第二次打击。父亲果然说的不错,这世上或许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单打独斗,可若有了家人,便有了一份遮风挡雨的庇护。 二夫人见她这样反而笑了:“有太医们盯着呢,没事。” 这是在告诉她,不用担心,此事已然惊动了皇上皇后,太医也随叫随到,应该没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行害人之事。便是真的万一失策,已然惊觉的太医也会把她迅速给救回来。 严恬笑中带泪,点了点头:“严恬不懂医术,可却听说心疾一般不会连续着二次发作,否则那便不是心疾了。” 她是在告诉二夫人,她也认为害她之人应该不会再次下手。用不知什么毒将她的被害伪装成心疾突发,是为了掩人耳目。可若连续下毒,便有暴露的风险。能精心设计掩人耳目的下毒之人应该并不想暴露。 严恬被这一番折腾,此时混沌渐消,心中越发清明起来。她想,自己若死在了椒阳宫,谁会因她这轻飘飘的一条性命而获利呢?若真如她所猜测那般,动机不过为挑拨辽东旧部间的关系,那么这下毒之人其实并不难猜……而且还有一点可以肯定,能在皇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下毒,椒阳宫内已经渗透了那帮人的奸细! 只是,所用的毒又是什么?竟能造成心疾的症状!而深宫禁院之内竟藏有如此杀器,简直后患无穷!这杀器又可会在某个意想不到之时剑指那更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一切皆是猜测,她没有证据。连太医都说她不过只是犯了心疾。所以无论皇上还是太后,甚至皇后,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场投毒阴谋。她若冒然揭发,说不得反会落得个诬陷宫闱的罪名,届时必会连累整个严家。 相信她的人太少了,二伯母是一个。秦主恩应该也算一个。 刚刚二伯母提了所有人在她中毒后的反应,却独独没提起秦主恩。也许他作为外男,在二伯母进宫之前便已离开。也许是行事不显,二伯母并未记住他。可严恬此刻最想知道的却唯有秦主恩的情况。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毒发之前,只喝了那杯味道稍觉怪异的茶。当时她还奇怪这茶为何竟尝不出来是什么,既不是绿茶,也不是白茶,若说是花茶,味道又实在太过浅淡…… 在毒发那一刻,她第一时间便怀疑到了那茶!看着秦主恩惊慌失措地飞奔过来,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根根暴起,严恬除了感动之余,用尚存的一丝镇静,将浸了茶水的帕子偷偷塞进了秦主恩的衣袖中…… …… 宫外,严家小院内。秦主恩捏着那块已经半干了的帕子十分郑重地又问了严文宽一遍:“三叔,你可确定?恬恬从未犯过心疾?!” “千真万确!恬恬自小强壮,从无心疾之症!”严文宽说着仰头用手捂了捂眼。担忧如一场凌迟,撕心裂肺地折磨了他整整一天,此刻严文宽的形容十分憔悴。 秦主恩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帕子。那么,这一切便都能对上了…… ------------ 第一百二十三章 亲探 严恬中的是夹竹桃之毒。 夹竹桃,极毒之物,尤其种子,毒性最强。中毒者会心悸房颤,脉搏短绌,与心疾的症状几乎一般无二,连太医都很难诊辨出二者的区别。孙医正也正因如此才断定严恬是犯了心疾。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孙医正稍有怀疑,可这深宫大内,皇后寝宫,谁又敢轻易说出“中毒”二字!那轻飘飘的两个字,说不定会立时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好在之后严恬吐了,除去大半毒物,看似是因心疾内脏瘀血所致,实则乃系中毒反应,却着实因此保住一命。 当严恬将蘸湿的帕子塞进秦主恩袖中时,他当即便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严恬绝不是突发急症,而是中了阴谋! 可随及宫人们呼啦啦涌上前来。皇上竟也来了!有人去请了孙医正。他被众人挤了开来。严恬就这样被浩浩荡荡地送进了椒阳宫的清风小筑…… 看着她被人抬走,秦主恩下意识地想跟过去,却被太后给一把拽住,让他“莫要添乱”。 秦主恩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表情如何,甚至心境如何。只觉得自见严恬倒地的那一刻,心便陡然被抛向空中,然后就再没有落过地,也不知飞到了何处。没了心,人自然就是变得麻木迟钝起来,又满是不耐烦。后面外祖母的嘴张张合合,似对他说了些什么,可入耳的却只有一片嘈杂。 眼前所有的人似乎一下子突然变得诡异沉闷又不可理喻。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让他只想发狂。 秦主恩抱着脑袋,头疼欲裂,清晰明白的却唯有“严恬”二字,严恬!严恬!严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也不知道是如何有条不紊地召集手下辨认那块洇湿手帕上的毒。他掌着京中三个江湖门派,寻一个擅长识毒的人并不难。 一切按部就班,却又麻木至极。当调查妥当,赶到严家小院时,天色已晚,然后秦主恩看到了和自己一样木然迟钝且满面苍桑的严文宽。 二人聊了两句,随后便各自陷入了无尽压抑的沉默中。恐慌如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地砸了过来,将两人吞噬淹没,只剩下窗外那片无声无息的黑暗…… 孙伯进来添了一次灯油,胡婶上过两次热食,可书房里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样不言不语,不摇不动,坐了一夜,似泥胎木塑,只直挺挺地望着对方。 直至天将破晓,东方渐明,院门陡然被拍得山响。定安侯府派人来报信:严恬醒了!昨夜子时就醒了,只是那时皇城已然下钥,便只能等到今早天亮派人给定安侯府送信。 严文宽终于敢闭上眼睛长舒口气,却哪知心头一松,整个人就突然不支,身子一歪便一头栽了下来。不过立时被一大双手扶住。 严文宽抬头看了看扶住自己的秦主恩,同样熬了一夜,同样双眼密布血丝,满面憔悴。他冲他点了点头,勉强开口道了一句:“恬恬任性,你以后多多担待。” 没有什么比这十一个字更重的托付了。此刻一位父亲正颤巍巍地双手捧出他那百般呵护万分珍爱的宝贝,却以极低的姿态仰面托送,郑重地交付于他人。 秦主恩眼中的血丝一下子更红了,氤氲着水雾,他点了点头:“您放心!” 他要马上进宫!他必须亲眼看到严恬安好! …… 头一晚除子时醒来那一次,其余时间严恬几乎都在昏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已经天光大亮。 二夫人仍坐在床边,似守了一夜,眼下青黑,神情萎靡。见她醒来,面上一喜,忙吩咐小珠去给严恬弄些粥食汤药来,却起身猛了,当即只觉眼前一黑,随即天旋地转,她忙扶住床柱。 严恬吓了一跳,叫了声“伯娘”!欠身就要起来,却把自己闪得一阵目眩,又重新跌回床上。 好在青鸟就在旁边,立时同小珠一起上前扶住二夫人。然后忙咐吩宫娥去叫当值的医女给二夫人诊脉,却是因为熬了一夜,连惊带吓给累的。 严恬心中又感动又内疚,于是只说宫中姑姑会多有照顾,好说歹说才将二夫人劝去偏殿休息。小珠本来她也想给打发下去休息的,不想这丫头死倔,愣是瞪着眼睛说不困,只围在她床前打转儿。严恬无法,也便随她去了。 青鸟果然尽心,一边派人去禀告皇后娘娘,请孙医正来诊脉,一边布置严恬的膳食,又命人打水,伺候严恬盥洗。 一番折腾,严恬虽仍觉得身体虚弱,但精神上倒似好了不少。到底她当时自救得当,再加上自幼体壮,总算熬过一劫。 只是刚想松口气,心下考虑着不如待二伯母休息好后,便趁机跟皇后娘娘辞行,随其出宫还家。自己中毒之迷尚未解开,皇宫实在是个大大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却不想,下一刻豆蒄便匆匆赶来通报:一会儿皇上、皇后驾到!恬姑娘准备一下接驾。娘娘又说,得知定安侯府的二夫人熬了一夜,才刚休息,莫要惊扰才好,就不必去召她过来。 谁也没想到永治帝会亲自跑过来看一个臣女!清风小筑上下皆惊,一时间派来伺候严恬的宫女太监们皆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没了章法。 严恬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皇上此举何意。但事到眼前,也只能沉心定气,命小珠帮自己梳头更衣。 待永治帝迈进清风小筑时,便见严恬已穿戴整齐,被人扶着跪地迎驾。苍白的小脸满是病容,跪地之姿如娇花弱柳,大有弱不胜衣之态。可却双眸乌亮,神色坚毅,与这楚楚可怜的柔弱刹时冲撞成一种奇妙的感觉。她似乎比几个月前所见更添几分恬静温柔,却又似乎比几个月前更加通透倔犟。 永治帝的心尖尖儿忍不住一颤,随即又没由来地跳了两跳。 “你大病未愈,不必多礼。”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不过短短几个字,却被说得甚为婉转悠扬,是平日里难见的和蔼可亲。 一旁的皇后忍不住抬眼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这位人间帝王的身上,却映照出了天神般的模样。不过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明黄色的常服,乌发绾髻也只是一支白玉簪子,但身姿如松,似不染凡尘。 这位主宰着她整个世界的天神,和她是少年夫妻,也曾温柔缱绻如胶似漆,也曾笑语晏晏琴瑟相随。他也曾常常这般饶有兴趣地同她说话,热情浓烈,满是感情。可不知又从何时起,这一切忽地就被冰封于原地。一切的快乐欢喜、温柔可亲,皆化为相敬如宾、刺骨寒冰。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从淑妃也生下皇子?从丽嫔入宫?从那些鲜妍的面孔断断续续地出现在她面前?还是从他觉得自己不够能干,不是想像中皇后该有的样子,愈发对自己不耐烦开始?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皇后娘娘摇了摇头头,拉回思绪,指挥着宫人将严恬重新扶到床上,又命人在她身后垫上厚厚软软的引枕。 屋内狭小,有太监搬来两个绣埻儿摆在床前,帝后二人落座。 跟来的孙医正上前看诊,却无论如何不敢同皇上、皇后平起平坐,于是只能单膝点地为严恬把脉。 见此情景,严恬吓了一跳。一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御医半跪在自己床前?这哪里使得!忙挣扎着要下床。 皇后却起身上前扶住她,随后坐到了床头。如此孙医正便是在跪皇后娘娘,而非严恬。 这体贴之举让严恬不禁心中一暖。仰头去冲身边的皇后甜蜜一笑。皇后则笑着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如同对待自家宠爱的小妹。 “严大小姐已然无碍。”片刻后,孙医正起身向帝后二人行礼回禀。 “那以后可还会再犯?”永治帝亲自开口问道。 孙医正额上见了汗,却不敢掏出手帕去擦,只摇了摇头:“这,这不好说。” 永治帝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随后看着床上的严恬,笑着宽慰道:“你倒不用担心,不管这心疾之症是轻是重。朕都保你长命百岁。” 皇后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金口玉言,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儿戏。 果然,严恬机灵,苍白的小脸上立时喜笑颜开,拱手谢恩道,“严括谢陛下隆恩!自此严恬与严氏定不负陛下厚爱,定长命百岁……” “诶!你这丫头!莫忽悠朕!”皇帝嘴上虽是轻斥,可脸上的笑意却未变,“朕何时提过严氏?你这如何就把严氏给带上了?”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惊觉 清风小筑内,永治帝聊兴愈浓,一时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严恬表面巧言善道笑语盈盈,似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女言语娇憨,可内心却极为忐忑,说笑间暗暗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严恬生于严氏,自是与家族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得严氏有损,严恬会长命百岁的。陛下金口玉言,既说保严恬长命百岁,那严氏自然不止延续百年!” “哈哈哈哈哈……”永治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似被这心无城府之言真心逗笑,“你这丫头乖滑得很!上次是替父亲表功,这回又来为家族讨封!朕若着了你的道儿,岂不是除了保你,还得再保严氏百年无虞?” 原来他们曾见过,怪不得如此熟稔。皇后亦跟着微笑,缓缓垂下眼帘。 “严恬谢主隆恩!” “你这丫头……”永治帝也意识到今天自己似乎笑得太多了。不过严家这丫头也确实有趣!她和宫里的这些女人不太一样,并不会既想要,又故作清高地推辞。也不会不想要,却仍隐忍地接受。所有的私心都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不遮掩,不做作,更不会故作聪明,也没有愚不可及。难得的灵动率真,轻松自在。 “上次你不是说怕朕吗?今日朕倒是没看出来!你这前后不一,可是欺君呀。” “可臣女后来也说过,之所以由怕转为不怕,是因为陛下是那旷世明君。” “又拍朕的马屁?!”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实话实说。” 二人一说一答,有来有往,气氛热闹轻松。皇后娘娘坐在床头,沉静温和,嘴角含笑。此刻三人似能入画,似是真的一派温馨,真的岁月静好…… “朕一直未想明白,你昨日听音阁审案,是如何以做到如古人庞统那般‘手中批判,口中发落,耳内听词,曲直分明,并无分毫差错’?有人说那是因为庞统有大神通,可通鬼神,测天机,故而手眼耳口鼻俱能分开各自审案。难不成你也学过什么上古密法?练就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神技?” 原来皇上是来解惑的。严恬心下一松,虽已然体乏神困,可仍强打精神陪笑道:“手眼耳口鼻配合倒是有一些,却并非什么神技。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想来庞统当年作判之前是用了各种策略技巧的。 “就如臣女,昨日看似行云流水,几息间便断一案,可臣女于前一日就随同宫正司的张宫正调阅卷宗,亲到那几个案子的现场调查,查看了所有证物,听了相关证人的证言,晚上又细细看了案中人的口供,反复推理,寻出漏洞……如此方才敢断一案是非,定一人罪罚。 “想来凤雏庞统亦是如此。不过臣女处理的毕竟只是宫闱纷争,到底算是家事,无伤大雅。而庞统所遇之案如若是那大奸大恶邪祟疑案,他应还要派人跟踪、监视嫌犯等等手段齐上,那便更加繁琐复杂,更加耗时费神。” “原来如此。”永治帝听后笑着点头,“下判前原来要如此耗神费力,那你这丫头昨日突发心疾的原因也便寻着了。想来你昨日取证阅卷,忙了整整一天一夜,便累得犯了心疾。” 严恬心中一惊,她没料到皇帝竟然如此就给她的“心疾突发”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只是她这边还没等开口,那边皇后已然满面愧色地冲皇帝请罪:“这都是臣妾之过,考虑不周,累得这孩子心疾突发……” “这与皇后娘娘何干……”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给别人申冤的严恬如今自己倒要冤沉莫雪了? 皇上却是又笑了起来:“皇后不必自责,你看这丫头为了维护你都急了!这只能说明她身子太弱。若这样不如就多留她于宫中将养几日。毕竟宫中的医药比民间便意。” 严恬听后大急,刚张了张嘴想找个什么话儿来推辞。却不想皇后已然温婉地点头称是:“臣妾也正有此意。便是陛下不说,臣妾也是要如此安排的。” “这正说明皇后善解人意,与朕想到了一处。”永治帝边说边站起身来,“不想竟就这么闲聊了大半日。朕今日还有政务要处理,先走一步。剩下的交给皇后安排便是。”说罢又点了点严恬,“你不必动,好生将养。” 众人忙又兵荒马乱地跪倒一片恭送圣驾。严恬哪敢真就不动,忙在小珠的搀扶下于床上跪送圣驾。 皇后望着永治帝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跪地的严恬。这宫中怕是要添人进口了…… 永治帝一走,整个清风小筑的气氛也随之一松。别人倒还好说,只是严恬一松下心神,顿时便觉体力不支。皇后娘娘却是看出她的勉强来,伸手扶她躺下,小珠慌忙上前来接手。 “你这身子确实应该好好调养才是。”皇后边说边拿帕子给严恬擦了擦额上的汗。“若调养不当,身子亏空了,将来嫁人生子却是有你遭罪的。” “谢娘娘疼惜。”严恬看着皇后,笑容虽有几分虚弱却调皮更多,“不过也不必担心,反正我将来也不想嫁人,自然也就不会生子。所以调养倒是为我自己调养,并不执着这些……” “胡说八道。”皇后瞪了她一眼,却仍是软糯温柔地嗔怪,“姑娘家如何敢说这样的话?!”说着见她因半躺,一侧鬓发松散,于是伸手摘下自己左鬓的凤尾掩鬓,理了理严恬的头发给她别了上去。 “你是个有福气的。”皇后的声音不大,却似掺进了一丝淡淡的苦涩,“以后只怕会有更大的造化,前途不可限量。皇上既要留你在宫中……多住些日子,你便安心休养就是……” 严恬心中陡然一惊,当即似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激凌凌打了个冷战,混沌的脑袋马上清醒无比。便是在前一刻,她也还从未往这方面想过,从未怀疑竟还有这种可能。可皇后娘娘这隐晦不明的表情,这大有深意的言语,自己发上这枚只有宫妃才可佩戴的凤尾掩鬓,还有今日皇上突然驾到反常地亲自看望一个臣女…… 严恬觉得自己原本休养一天一夜,已然平复下来的心脏,陡然又剧烈地震颤起来,那种让她呼吸不畅快要窒息的感觉又重新回到胸膛。 不!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严恬真真切切地害怕起来。她从小到大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可此时却怕得要死。 宫中真的不宜久留,她必须尽快和二伯母商量出个对策,速速随她出宫才是。 然而,事情并未如严恬所愿。二伯母确实出了宫。而她,却被太后娘娘一道口谕,招进了慈宁宫“由太后娘娘亲自看顾,仔细调养”……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说服 秦主恩自幼习武,内练一口气,外练厚脸皮。 当皇帝亲自到清风小筑去看严恬时,他其实也在宫中,正压着满心的忧虑,强颜欢笑地给太后来了段儿彩衣娱亲。本意无非是想请太后这尊大佛发个慈悲带他去看看严恬。 然而,这一回任他脸皮厚如城墙,却架不住太后她是个拆墙的瓦匠。老太太只笑呵呵地歪在榻上,满眼慈爱地看着他上蹿下跳,然后一句话便把他打回了原形,“我也乏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歇着?秦主恩觉得自己要歇菜。他不明白,太后向来疼他,对于严恬的事虽未明说,可也彼此皆心照不宣。但今日,却为何如此反常?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宫里恐是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宫里确实生了变故,这变故就是帝王心事。 严恬并非自作多情,她的预感不错,永治帝有意将她纳入后宫。 “皇帝说什么?!那丫头皇帝之前不是跟哀家说过,她……她身上有别的机缘吗?” 时间倒回严恬中毒那晚,椒阳宫的清风小筑内,严恬生死一线,二夫人和皇后忧心高悬。而慈宁宫的青松阁内,太后却正满面震惊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帝王儿子。 “今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阿恩他……” “母后!您不是也想彻底放下这宫中缚累,颐养天年吗?”永治帝的声音不大,但其中的压迫感十足。太后后面的话一下子全被堵了回去。 “母后看看皇后,她可是那能辖制住后宫的人?朕并非对皇后不满,不过只是想给她寻个帮手罢了。这帮手既不能像平常女子那般庸碌蠢笨,却也不可像历朝红颜祸水那般心术不正,权欲难平。如此嘛,人选便是有限。朕这两年也颇考察了几个……”说着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非蠢即笨。或见识短浅,却自鸣不凡。又或外强中干,志大才疏。这些所谓的名门闺秀,着实让人大失所望,腻歪得紧。不过,这个严恬倒是有几分与众不同。之前朕与之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心术正派坚毅的,既不虚伪迎合,也不随波逐流。今日再看其断事,能力也十分不错。若她是个有造化的,能熬过今日这一劫,以后给皇后当个帮手,却是足够了。 “正好,母后也趁这机会放下缚累,好好休养身体才是。这些年来,母后兢兢业业,劳心费神,也应该好好歇上一歇,过几天含饴弄孙的舒心的日子了。” 太后端起茶碗,垂下眼帘,一时没有开口。儿子如今愈发强势,大齐上下的权柄已尽被他牢牢掌握。这是好事!说明他终是长成了一位真正的人王帝主,自己也算完成了先帝遗愿,确实应该功成身退。 不过,他的儿子却也有那些明君英主共同的特点,那便是薄情。无论是十年前他斩草除根地杀了齐家上下数百人口,还是如今玩弄制衡权术,用京城一派打压辽东旧部。那都是他长成为实权君王的代价。 包括她这个娘亲的,也不过只是君王成长路上的一方被踏的阶梯罢了!从退朝还政到权柄渐放,再到退居后宫,又到如今连这后宫之权也要彻底放手,她其实并不觉得委屈。这本就是她这一辈子应尽的职责,是她对先帝的誓言承诺。她用一生来兢兢业业的谋划,只是为了让儿子以她的血肉筋骨为阶,一步步登上那至高无上的荣耀宝座。就如那欲展翅的小枭,一飞冲天前必是要先吃尽他母亲的血肉!她的儿子便是一只志在万里的枭,她甘愿成为那祭献自己的枭母! 可,她为了儿子可以如此奉献全部,且无怨无悔。别人呢?别人也愿意为了她的儿子心甘情愿地成为一块阶石吗? 就如她的女儿,二十年前为了皇帝化敌为夫嫁入齐家,十年前为了皇帝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婿人头落地。那么如今呢,她可还会愿意继续匍匐在地,同她一样以血肉之躯虔诚地托起皇帝这至高无上的宝座?为了她的儿子而委屈自己的儿子? “可是,阿恩……” “阿恩年纪还小,懂得什么?不过是一时的新鲜罢了。”永治帝漫不经心地撇了撇茶碗中的沫子,“况且我听说,严恬的态度一直都是推拒的。而阿姐已有意认严恬为义女,且阿恩也并不反对,似乎还已经开始帮着着手准备阿姐的认女事宜。如此看来,之前不过是个误会!今日之举说是兄妹情深也是有的。” “此话当真?”太后大为震惊,却知道皇帝在阿恩身边安插了人,且不只一个,这话许是不假。 “自然当真。阿姐这几日去了冷月观修道,估计回来也就要认女儿了。” 太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几分,但仍有几分疑虑:“可,那丫头,到底被诊出心疾,将来于子嗣上……” “人尽其用罢了。”永治帝看着太后微微一笑,“朕已有太子,其他子嗣不过皆是锦上添花!何必纠结于此?” 这话终于让太后彻底放下心来。她于昏黄的烛影中缓缓点了点头。儿子是她这一生的全部依仗信仰,而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嫡长孙。永治帝这话无疑是在给她吃一颗定心丸。若无意外,太子地位永固。大齐的后宫出不了因宠妃惑主而更易储君的故事!既如此,一切便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又有什么能和儿子、嫡孙相比的呢? “明天让那丫头搬到慈宁宫来住吧。我要好好看看才是。她若是真担得起皇帝这番赞誉,那也是她的造化。” “母后自然是调教人的高手。”永治帝此时的笑才带了几分真意,“能在母后这儿学上几日是她的福气。” 这对人间至尊至贵的母子就这样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就这样轻易地决定了一个女孩子的一生…… …… 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细细密密地洒满整个清风小筑,也披洒在严恬那把乌油油的青丝之上。皇后坐在一旁,看着晴圆仔细地给严恬梳妆,脸上的笑容温婉又欢喜。 “太后慈爱,挪你去慈宁宫亲自照看。这是你的福气。你只管安心过去,缺什么使的用的,本宫自会派人送去……” “娘娘,”严恬心里闷得发慌,她抬眼看着皇后这张无懈可击的笑脸,那么端庄得体,寻不出一丝破绽,终是忍不住问出口来,“您,真的快活吗?” 皇后一顿,似十分惊讶,可随即便反应过来,不禁勃然变色。 “放肆!” 严恬立即翻身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宫道打马 满屋的宫女太监立时跪了一地,谁也不明白一向宽和的皇后娘娘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恬姑娘似乎也并未说什么了不得的大逆不道之语。娘娘怎么就生起气来了?! 这些人中小珠最为紧张,跪下时有意向前一步,挡在严恬身前。 皇后看着跪了一屋子的人瞬间冷静下来。刚刚因被拆穿心事而生出的恼羞成怒,此刻也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地上病病殃殃的严恬,忍不住叹了口气。先上前将她扶起,又挥手退下屋内众人。 小珠连忙帮着把严恬扶上床榻,本不想走,却也被严恬拍了拍手背给打发了下去。 “性子这样直,嘴巴也这样直,虽然有才干却全是得罪人的才干……这将来可如何是好呀?” 皇后娘娘的话,是真真切切地为她忧心。 所以我才不会进宫,死也不会。严恬垂下眼睛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 皇后娘娘却不知道她心里这番混账话,伸手拿起梳子继续替她抿着头发,“大概你年纪尚小,还是小孩儿心性,有些道理知道得并不太清楚。女人这一辈子呀……”她突然顿了一下,随后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快不快活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夫君是否康健,你是否能诞下子嗣,你是否足够贤惠,让夫家人丁兴旺香火绵延……” “娘娘,您从来只想这些吗?那您自己呢?您从来不想您自己吗” “你这孩子!”皇后娘娘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却还是极有耐心地跟她讲着道理,“没有夫君和孩子,哪里有你?他们若过得不好,你只会过得更加不好……” “这多可笑。”严恬垂下眼睛喃喃道,“女子也是个人呀,可却似乎并不被当成个囫囵个的人来对待。这一块儿是丈夫的,丈夫不好,你的这一块儿便不好。那一块儿是子嗣的,若没有子嗣,你也就少了那一块儿。从开始到最后女人一直是支棱破碎,从没当过完整的自己。连快活都不能完完全全只为自己快活。哭是为别人哭,笑是为别人笑。那她自己呢?她自己又在哪里?” “这是什么疯话!”皇后娘娘彻底皱起眉头,可面上并没愤然怒斥,只是声音中有无尽的疲惫忧郁,“做女子的本就该安分守己,三从四德。本宫不管你刚刚这番话是别人教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只劝你这些话从今往后起就撂开手去,不要再提。这宫里……也不是能说这种话的地方。” 严恬抬起头看着皇后,她们有各自的角色,站在不同的立场,谁也不能说服谁,严恬也从来没有想说服过谁。她叹了口气,“娘娘,椒阳宫中……人太多。而人心却恰恰又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她想给皇后提个醒,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严恬并没有自己中毒的证据,也不知道下毒人的动机,甚至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皇后再如何和善温良,也断容不得有人构陷后宫,更何况事发之地还是她的寝宫! 嫔妃打闹、宫人纷争,到底不过都是些小事,说句皇后才浅也便罢了。可若有人在后宫中毒,那便是天崩地裂的杀头大事!事涉皇上太后众皇子公主的安危,后宫竟深藏杀器?皇后难辞其咎!如若事发,届时定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本宫知道你心地赤诚。”皇后果然并未完全听懂,却还是被点透了一点儿。“你放心,本宫……” “禀娘娘,太后派来接严姑娘的人到了。” 这晦暗不明的话题就此戛然而止。严恬被人扶出了清风小筑,带着满心的忧虑上了太后专门赐下来的肩舆,在皇后的亲自目送下缓缓离开了椒阳宫。 她回头望了望,蓝天金辉下,那四四方方天地中的皇后娘娘,虽被前护后拥,却显得十分孤独寂寥…… “娘娘,这几日一直未招余生欢入宫献技,今日可要听琴?” “招他来吧。” 这宫中的日子实在太过漫长,总得找些事情来做才能熬得过去呀。 …… 红墙翠瓦,花木荫荫,光洁的青石宫道长长向前延伸,似一眼看不到尽头。虽阳光正好,可严恬的心里总有一丝阴霾挥之不去。 二伯母回府后定会将宫中情形同祖父、父亲等人商议。他们又会做出什么决断。如今看来皇后娘娘和太子身处漩涡,却懵懂不察,只怕将来会有大祸临头。 还有秦主恩,他是否已经查明了那毒?他现在又在做些什么…… 正胡思乱想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严恬纠缠的思绪。小太监们抬着肩舆慌忙让路,一行人避于墙下。严恬寻声望去,正与一个身着朱红织锦剑袖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男人看着也不过二十多岁,可神情倨傲,气势迫人,颇有几分目空一切的架势。看见严恬一行,他先一勒缰绳,停下马来,借马打盘旋之际,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严恬一番,随后也没多说其他,猛然一抖缰绳,又继续打马前行,那群已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太监们只好继续跟在他身后接着跑。 “这是谁呀?”严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皇宫禁院内,竟然有人敢大摇大摆地于宫中打马飞驰。 “这是淑妃娘娘的弟弟,刘峰刘将军。”因严恬现下还在病中,为稳妥起见,太后派了身边的瑞嬷嬷过来接人。此刻瑞嬷嬷看着刘峰远去的背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位刘将军在西北立了军功,现如今被调回京任御前侍卫飞凤营统领。皇上念其有功,赐宫道打马,麟趾殿御宴,淑妃娘娘姐弟相见,难得的恩典体面。” 虽是皇上下旨钦赐,但刘家小儿这番作派未免有点太过招摇。瑞嬷嬷跟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大风大浪见得不少,嘴上虽未说什么,心里却已有了些不好的评判。 严恬听后心里却是不免又多想了一层。刘家乃京城一派,皇上如此大张旗鼓地施恩刘峰,推崇其军功,这里面难免有后浪替换前浪之嫌。至于刘家这个后浪,催替的自是辽东旧部这个前浪。刘峰的这次军功许是不大。这些年来也就前次黄家军大战回鹘萨里部那场算得上是大役。其余时间虽小有骚扰,但也算太平。否则真有大战,官府邸报不能全无消息。那么皇上如此造势,其圣意也就不难揣测了。无非是先拿刘峰的军功作个噱头,但毕竟这军功太小难以服众,于是再将其调回京城,浑身渡层金羽,如此将来飞升派去边地军中再任高职也就有了服众的资本。 皇上这是将来要重用刘峰呀。就如方玉廷一般,都是将来派去军中替换掉皇上看不顺眼的那些老牌势力的人选。方玉廷的优势在于虽出身辽东旧部,但族中无人,格性孤直,可做直臣。刘峰则在于出身京派,与辽东旧部是天然的牵制关系。再加上年前皇帝有意保下的西北黄家小将黄启锋…… 永治帝似乎在布一场很大的局。看似引辽东旧部与京派水火不容,他从中制衡,可细细想来似乎党派之争并非重点,他要做的是以新替旧,稳固基石。换掉那些树大根深的旧势力,用这些他一手提拨起来且对他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的“新人”去破旧立新。他要的是建造一支只完全忠于自己的新势力。那么如此说来,皇上会不会对宫中势力也有此意?! 严恬心中不禁陡然一惊。自己会不会就是宫中那把被皇上选中的“破旧立新”的刀?而要被破的“旧”,是太后?还是整个后宫? 自己中毒到底只是一场临时起意的嫉妒,还是破旧立新的前战?!严恬只觉如冷水浇头,霎时寒彻骨髓,冷汗淋漓。这份惊恐致使她到了慈宁宫后,仍有些浑浑噩噩,神思不属。 好在太后慈爱,见她如此认定是大病未愈又挪宫劳顿,以致心神疲乏。于是赶紧又去请了太医来好一番看诊,在得到“不过体弱,仔细调养也就好了”的答复后,方才松了口气。忙让宫人将严恬好生送去之前收拾好的飞红阁歇息。 “这一路上,依你所见,这丫头如何?”严恬走后,太后叹了口气,边端起茶碗边问向身边的瑞嬷嬷。 “回娘娘,老奴愚笨,只短短一段宫道之行,倒看不出太多什么。不过是离开椒阳宫与皇后娘娘告别时严姑娘礼数周全,不骄不躁,未有失礼。上肩舆前,严姑娘先以晚辈礼给老奴道了声罪,似颇知道敬老尊老,家教很好。一路上一直气度沉稳,行止端庄,既无因被太后看中而得意张狂之态,亦无畏缩惧怕的小家子气,不卑不亢,有大家之风。只是……”瑞嬷嬷稍稍顿了顿,“今日走到红墙夹道时,正逢淑妃娘娘的弟弟刘峰将军奉召打马进宫,因行得急了,便被严姑娘注意到,问了一句……” “哦?奉召打马进宫?还是在红墙夹道那么窄的地方急驶?倒不怪严家丫头奇怪问上一句,是个人都会奇怪,都会问上一句。你告刘氏的这一状,哀家收到了,告得有理。” “老奴不敢。”瑞嬷嬷忙跪下请罪,“老奴并无搬弄是非之意。” “你起来。说个实话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呵,有些人也确实猖狂太过,应该找个厉害点儿的管管他们才是。”太后撂下茶碗看着正起身的瑞嬷嬷,“照你这么说这严家丫头倒个知礼懂事儿的。这很好。 “看来还是皇上独具慧眼,一挑一个准儿。”瑞嬷嬷露出个赞叹的笑来。 可太后却没有笑,只是摇了摇头:“不过只这一会儿的见闻,却不能这么较易下结论。毕竟是要入宫来担大任的人,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更何况她……” 太后娘娘后半截的活戛然而止,过去的事倒不必再提,只要入宫后严恬能本分守礼也就罢了。到时候该避的嫌自然也就避了。她挥了挥手,“这几日她在这儿养病,你们也正好替哀家好好看看,若有什么不妥也能提早教导。” “能得娘娘教导是这姑娘的福气。” 太后娘娘却冲瑞嬷嬷摆了摆手,随后垂眸又叹了口气。 飞红阁内,被安置好了的严恬喝了药后似乎累极,侧卧在床上双目微闭,仿若已经睡着。被派来伺候的大宫女祥云悄悄遣退了屋内的宫人,只留下小珠值守。 屋内静悄悄的,香炉升起安神香的烟雾,严恬缓缓睁开眼睛,然后慢慢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来。这是在慈宁宫偏殿内等候太后接见时,不知是谁塞给她的。她并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记得身形很快。这人大概是秦主恩或长公主放在宫中的耳目。可如此就被起用了,其实非常危险。 危险的不光是长公主的宫中耳目有可能暴露,危险的还有那纸条上的三个字,“夹竹桃”。 严恬终于知道自己身中何毒了。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封宫 麟趾殿赐宴,皇上亦到了场。天恩浩荡,刘峰跪地谢恩时,声泪俱下,表决心的语气更是铿锵热烈,全全一片忠君爱国的赤胆忠心。皇上倒没留太长时间,只为让刘家姐弟二人能说说体已话。 那日永治帝走后,于嬷嬷便守在大殿口门,又将殿内宫人遣出,皆远远站到外面候着。于是虽麟趾殿门窗大开,但宫人们却只能看到那灯火通明的殿内,刘氏姐弟笑语盈盈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却不知在说些什么…… …… 严恬被太后接去亲自照看,二夫人自然不必再留于宫中,于是在严恬被接走当天便出宫回了侯府。可是严家的女子哪一个是白给的?不过于宫中呆了两天一夜,二夫人便嗅出了太多不同寻常的气息。严恬中毒之事,自有秦主恩通风报信。但皇上亲自驾临清风小筑来探望一个臣女,这似乎更为诡异离奇。 以至于她回府后只将此事以春秋笔法不带任何情绪地叙述一遍,就立时引得全家上下又是一番惊诧。 彼时严文宽也在,他自然格外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和康郡主当年的想头竟又重新落回到严恬身上。 严文守先看了看老侯爷,又转头看了看严文宽:“恬儿这事……其实也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三弟和恬恬都有这样的心思,倒是……” “绝然没有!”严文宽愤然拍案而起,声震屋瓦,“恬恬她绝不进宫!” 严文守吓了一跳。二老爷严文庄赶紧去看他爹严歌行,生怕老大、老三再打起来。严忻、严愉、严恪三个小辈吓得都不敢作声,一个个跟鹌鹑似的老老实实坐在角落。孙氏没来,两个儿媳妇本就是列席,此时更没有她们说话的份儿。 严愉心想,来了来了,他三叔果然一事涉严恬就立马要从弥勒佛变身为斗战胜佛! 严文宽也未等其他人再开口,转身撩袍便给严歌行跪下。 “父亲对儿子恩重如山,儿子这辈子都报答不完。可儿子也是个父亲,必要为子女计。儿子也只想让严恬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从未想过望女成凤,而严恬的性子也绝不适合入宫为妃!如若,如若真有那么一天,儿子不孝!恳请爹爹届时立开宗祠,将儿子逐出严氏一族,以免儿子所作所为给家族惹上大祸……” “混账东西!”严老侯爷一个靠枕砸在严文宽头上,“你这是说你爹我胆小怕事,将来要舍了儿子孙女去媚上惑主以保平安?!你当我们严家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你当我严歌行是个什么没风骨的软蛋?” 严文守摸了摸鼻子,他觉得父亲这招隔山打牛真是出神入化!虽句句攻向严文宽,却掌掌都扇在他脸上!可是,他冤枉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三弟误会了!”严文守好声好气儿地解释道,“是我原以为三弟和恬儿都有这份意思,所以才如此说。既然不是,那咱们自然再想别的办法就是。毕竟这是孩子一辈子的事,万不能委屈了恬儿。” 严文宽和严恬入京这半年来,与侯府本家走动颇为频繁,且相处融洽,感情便日渐亲厚起来。虽其间也闹过如严怡那般的小龃龉,可真正到了这种时刻,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必然要团结一心,一致对外的。 而堂堂定安侯,在庶弟面前都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了,严文宽再怎么为了女儿竖起满身芒刺,此刻也只能偃旗息鼓,赶紧去给他大哥赔罪。 “小弟关心则乱,行止无状,大哥恕罪。” 严文守将他扶起:“家家都有儿女债,愚兄明白,你不必多想,现下恬儿那边反而是最为紧急。先有中毒一事,再有如今这……”严文守一顿,陡然目露精光,锐利的眼神在严忻三兄弟身上一扫而过。 严忻知机,立刻领着严愉、严恪起身行礼,“儿子知道轻重,内言不出,外言不进。出得此门,言留室内,决不说与他人知晓。” 事涉皇家,其他二人亦知道轻重,忙赌咒发誓,保守秘密。严文守倒没说话,只是隐晦地看了弟弟严文庄一眼。他自己的儿子他还是有谱的。没谱的是他侄子,这些事的始作俑者可不就是他。 严文庄被他哥这么一看,老脸不禁红了红,立刻指着严恪骂道:“这些日子不许出门!若咱们家的事再传出去一个字!我就扒了你的皮!” 严恪都快哭了,他哪里还敢出去说呀!这些日子别说出门,房他都不出了。他也知道今天这商议本来没他什么事,他应该和严怡、严惜一样被大嫂孙氏领去后宅绣花……啊呸!不管去干什么吧,反正全家原就没想着叫他过来列席。 可到底大伯疼他,说他做为男子将来怎么也得顶门立户,此时不予磨练,更待何时。于是他到底还是被叫来了。然后他就从全家人看他的眼神里,包括他爹他娘的,看到了担惊受怕。就好像叫他过来全家都担着什么天大的风险一样。严恪气得眼眶都红了。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若现在敢哭,她娘严二夫人就敢立刻把他奶娘从湖州老家请回来给他再续奶源。在现眼丢人与麻木不仁之间,严恪选择重新做人。 “孩儿知道错了。孩儿发誓,若再在外面胡说八道,我就,我就……” “你就再发誓!”严愉一把捂住了严恪的嘴。你想说什么?断子绝孙还是全家死光?你赶紧给我闭嘴! 就这样吧!孩子还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缺心眼。严家众人已经不想再理会这倒霉孩子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严恬。 “孩儿认为,大堂妹中毒一事不如,去找梁府商量商量?”严忻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自是不能散布大堂妹在宫里中毒一事。毕竟皇后娘娘总理后宫,一个闹不好或者被说成造谣生事,污蔑宫闱,再或者被有心人利用就是后宫纷乱,皇后无德……” 严歌行耐不住咳了一声,严忻赶紧拱了拱手告了个罪。 “就怕大堂妹觉得委屈,自己再忍不住去寻人去说了。如今无凭无据,仅那一条手帕,实在是空口无凭,反而更像诬陷,若还是被那有心人利用了去……” 严忻边说边看向严文宽。严文宽却冲他摆了摆手,“贤侄放心,恬恬自幼聪颖,这事其中关窍她也定能想到。放心,若无十足把握,她不会轻举妄动。” “那就好。”严忻老成地冲他三叔一拱手,又冲众人道,“这事说给梁家就不同了,我们只是提醒并不是散布,既看不见恶意,又不会被人利用。梁家信,便会亲自进宫提醒皇后,中宫之危可解。梁家不信,那也是私下沟通,对严家也似乎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很好,”坐在上首的严歌行点头赞道,“昨日恬丫头中毒,却不知缘由,我焦了一夜的心,差点打上梁府大门。毕竟是在皇后宫中出的事,他们梁家难辞其咎。如今虽不知行凶者是谁,可,却也好猜,不过是那几个不对付的……提醒一句也好,让他们去查!只是这帝王心思……” “祖父,咱们不如快些给大堂妹定个人家……”严愉几乎从和严恬相熟那天起,就一直盼着把这个堂妹嫁出去,“至于人选,你们看秦主恩如何?” 秦主恩若在场,此刻定会感激涕零!这么多年,爹我果然没白疼你! 严愉:这么多年了,随便养个什么玩意儿也都处出感情了不是?! 众人一时没有说话,全都去看严文宽。其实说实话,严愉这主意虽然馊,但倒不坏。秦主恩这半年是个什么德行,众人又不瞎,看得自然清楚。尤其严歌行做寿那次,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可严文宽却也知道自家女儿是个什么德行,这事儿要是背地里就给定了,成亲那天她敢请来整班的和尚给自己念往生咒超渡。面子?多少钱一斤?她自己的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你的? “这……还是应该从长计议。”老父亲叹了口气,真是操碎了心,“既然愉儿提起,我也就多说一句。皇上有意纳恬恬入宫一事,毕竟只是猜测,倒先不必让秦主恩知道。” 严文宽看了一眼严愉。严愉立刻心领神会。以秦主恩那混不吝的脾气,再加上他这半年来对严恬的心思,一个弄不好,还真容易出大事。 不过给严恬找婆家这事儿其实并没有被完全放下。老侯爷严歌行已经准备最近悄咪咪找一下长公主探探口风。以上次寿宴所见,襄宁长公主对严恬绝对是满意的,他不会看错。 至于向宫中皇后娘娘示警一事却是当务之急。为掩人耳目,第二日不过是定安侯夫人去梁家走了趟亲戚。 初闻此事,梁家十分震惊,随后便本能地表示怀疑。宫闱禁地,如何会有那杀人的毒药?这可别是什么误会吧。毕竟皇后娘娘刚从太后手里接过后宫权柄,可千万不能出事,尤其还是这种天崩地裂的惊天祸事!后宫现毒?别是什么有心人在造谣吧。 定安侯夫人言尽于此。相比梁家的娘娘身处险境,她们自己家的姑娘已然涉险被困才更让她心焦。 梁家商议了一夜,终于断定严家示警可信,应尽快将消息传到宫中。 第三天一早,梁夫人便向宫里递了觐见折子,梁鸣闻也兴奋一夜,欢喜于能再见到严恬。然而,觐见折子却被驳了,随后传来个诡异的消息:太后微恙,为保静养,皇后不再接见外命妇! 乍一看似乎没什么问题。可是,之前太后也曾凤体违和过,却从来没有禁过宫闱!这事看着,反而更像是封宫! 宫里,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淫毙 严恬在慈宁宫休养的这两日,确实被精心照料,事事周全到,处处顺心。又因是太后宫中,管得如铁桶一般,她倒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太后除了她刚来时召见过一次外,平日里只让人传话,并不兴师动众地惊扰她休养。而严恬也恰好在这难得的清净安稳中慢慢理顺思路。 她找来不少医书查阅,得知夹竹桃之毒可使人心悸气促,似心疾突发,以致猝死。 真是绝妙!皇宫禁地,太医自然不会首先怀疑中毒,而只能当成心疾。便是细枝末节有那么一两处疑点,也自动当成自己多心给轻轻放过。毕竟心疾不过是寿命天意,而中毒可就是滔天人祸了,一个弄不好便是血雨腥风! 再者,夹竹桃这种毒物宫中向来是不种的,毕竟还有太医院盯着呢,为了主子们的安全计,那些危险的花草必是不能养在宫中。可,会不会有人私养却不被人知呢?又或者宫中有谁暗中藏匿了夹竹桃的种子干花? 严恬当然不可能逐宫彻查,但她却总觉得此事与京派脱不了干系。毕竟若用被害取利论来判断,若辽东旧部之人被害,自然京派能从中取利。而在宫中,若是皇后出事,取利最大的唯有那已育皇子且能分庭抗礼之人…… 严恬不敢再往下想了,她现在只想速速出宫去。可,太后并不放她走,传了口谕让她“于宫中好生将养,太医们日日都来,倒比家中便易”。 然后,宫里便出了大事! 严恬入宫的第四日,椒阳宫内赫然惊现一具男尸!不是太监,而是真真正正的男人尸身!其怀中搜出一首皇后亲笔所写的香艳情诗: “青丝七尺长,解语言宫商。芙蓉失新色,春笋拨弦忙。昨宵欢臂上,郎口暖甘香。却知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永治帝接到呈报,气得当场砸了龙书案。随后呛啷啷抽出龙泉剑就要冲去椒阳宫亲自结果了皇后。吓得太监总管刘诚赶紧下死力抱住皇帝,正乾殿的宫人呼拉拉跪了满地,拼命磕头劝拦,永治帝这才慢慢冷静下来,举剑拧眉喘了半天粗气,最后方才咬牙命刘诚传口谕,密调御前亲卫、大内高手将椒阳宫围住,外人不进,内人不出,违者格杀勿论! 随后他又淡淡扫了眼那一地宫人,刘诚原本只是汩汩冒在脑门上的汗,霎时就流了满脸满身…… 待太后得着信时,椒阳宫已被奉命而来的亲卫围得密不透风。而当严恬被太后召见时,则已然过去了整整大半日…… 慈宁宫的偏殿内,太后娘娘看着严恬,神情十分复杂:“椒阳宫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严恬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知道皇后娘娘统御下的后宫稍有些混乱,但万万没想到会乱成这样!外男横死在皇后宫中?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是谁发现了尸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严恬猛地从绣埻上站起身来,已经全然忘记了在太后面前的礼数。 太后却并没怪罪她,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是今早天不亮时发现的。人倒在椒阳宫正殿门前。最先看见的是皇后的掌事宫女晴圆,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动!许是被吓破了胆,又或是知道些什么,反正在众人围过来时,她一头就扎进了井里。” 严恬闭了闭眼,晴圆根本不是什么吓破了胆,更不是畏罪自杀,她是被逼着自灭自口!严恬曾隐晦地提醒过皇后,椒阳宫内有奸细,没想到这个奸细竟然是皇后身边第一得用的掌事女官。 “那,那具男尸的死因为何?” 严恬看到太后迅速地沉下脸来,唇边泛起了两道深刻的皱纹。她没有说话。这似乎有着一个极其不堪的答案,让她狼狈又厌恶。 瑞嬷嬷知机,看了太后一眼接口道:“那人被发现时衣衫……颇为不整。御医验过了,是心疾。据说人在极度的……兴致高昂后,有的会诱发出心疾……”说白了就是有可能因房事力竭诱发心疾而亡。 太后没说话,她看着严恬,目光变得奇怪起来,似乎觉得严恬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听到这些话时竟面色如常毫不羞臊,实在有失体统! 可严恬现下实在没有心情羞臊。“心疾”二字如一柄重锤,当头一击将她砸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竟又是心疾!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晴圆疑似奸细,那死者到底是真的心疾还是和她一样也是中毒。一切都还只是怀疑,可一切却又仿佛在暗暗说明着什么!这是一场阴谋,一场惊天的大阴谋! “死者是何身份? “那死人是舞乐司的伶人余生欢。”瑞嬷嬷开口时满是不屑厌恶,“擅弹古琴,曾以一首《恨离别》轰动京都。更是曾与皇后娘娘斗琴而胜,因此……深得娘娘赏识。” 瑞嬷嬷后面的话还是委婉了。事实上,宫内下等洒扫的宫人中隐隐流传着一个谣言,皇后娘娘和伶人余生欢相好。只是这谣言隐秘且传播范围不大,因而一直未能传到太后皇上的耳朵里。 “哀家很庆幸,当日及时地将你从椒阳宫中接到这儿来。”太后终于开口了,语气疲惫又颓废,却藏着背水一战的铿锵,“也是算救了你,否则现下你恐怕已封在里面,也……生死难料!” 严恬抬起头,正见太后盯着自己,目光严厉又带着几分热切,“现下皇上气极,已派贴身亲兵封了皇宫各处!便是东宫……也被禁了足。太子何奇无辜,此事想来他现下仍一无所知,不明缘由。 “哀家不能去叫那帮老臣故旧来求情,也不能找刑狱司来查清真相。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你或许可以帮上忙!上回玉廷的案子就多亏有你。‘继母无义,不以其母’这判词虽是你父亲所写,但也定有你的功劳。你能救方玉廷一命,那么也能救太子一命!” 严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她只字未提皇后,却要保住太子,说明她也并不相信皇后的清白!刚刚话中似乎句句都是寄希望于自己保住太子,可实则心里已然做了决断。放弃皇后,弃卒保车。之所以还是要让她查案,只是为了找个理由将太子摘个干净。就像“救方玉廷一命”那般,无论是巧言令色,还是剑走偏锋,力求让太子洁白无瑕,不受半点沾染。 但,这怎么可能?! “娘娘!”严恬俯地叩首,因大病初愈,又逢此大事,此刻颇有些体力不支,说话时气息不稳,“若皇后有失,太子定遭厌弃。古人中虽有甄后冤死,其子曹睿依然继承大统的榜样,可魏明帝自幼忍辱负重,认贼为母,苟且偷生,方才有此奇迹。历朝历代,母亲被废的太子有哪个会得以善终的?更多的是母子相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卫皇后与刘据的悲剧!臣女以为这件事应先查明真相,再设法保人!否则,皇后极有可能含冤莫白。而太子因生母之罪,最后极有可能会被厌弃。” “放肆!”这话说的实在太过直白。刘据更是曾有造反大逆之行。太后一拍凤椅,勃然大怒,“什么真相?你是说这后宫中出了奸佞,有人陷害皇后?!” 皇后不贞自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丑闻。可若是后宫嫔妃杀人构陷,那便不仅是一个惊天丑闻,更是能引得大齐天塌地陷的大大阴谋!且既能杀得了余生欢,又怎敢保证不会去杀皇后、太子、甚至皇上…… 太后心中一沉,立时词锋如刀,字字寒冰,“你怎么就知道另有真相?你怎么就确定皇后清白?” 严恬原本就病弱的身子此时更加虚汗淋漓,可她别无他法。自入宫那一刻起她便已然身陷局中。在太后将她召来那一刻,她便已然无法脱身。既然自己已是死局,那不如尽力一搏,起码能还死者一个公道,还冤者一个清白! “真相如何,严恬未查,尚不清楚。”严恬再次叩首,“可娘娘既要保太子就不能弃皇后,不能不查真相侥幸绕过。即使表面上皇后可用恶疾不治或意外身亡遮掩过去。但娘娘可曾想过,此事在陛下心中难道就只是皇后一死便可平息的吗。哪个男人会容忍这等颜面扫地之事?一个母亲被极度厌恶的儿子,可还会得到父亲的疼爱?如今东宫被封便是征兆!皇上,难保没有以‘刘据’为鉴,防患未然之心! “所以臣女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后娘娘,若皇后不保,太子必然不保!” 这番道理太后自然知道,否则她也不会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叫来严恬,逼她如保方玉廷那般保住太子。虽然太子自始未掺和其中,自证清白似乎多此一举。可皇家血脉不容半分失误,更何况天家无情,而她的儿子又是冷血中的冷血,无情中的无情! 太后娘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眉心紧皱,缓缓靠向身后的引枕。这是一个选择,她总得放弃一些什么人。就像她原本想着保住太子而选择放弃皇后一样。看只看她想保护的与被放弃的相比是否值得?不过这世上除了皇上与太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或事更配得上太后娘娘心里的那份值得。她终于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可有把握保住皇后?” “臣女,没有把握。臣女刚刚说了,能做的只是去查明真相!” “若查明了真相,又会是一番什么情形?”太后这句更多像是自问。 严恬回道:“臣女现在还未着手去查,所以不敢妄下断言。可臣女却知一个人所作所为必是前后一致,心行合一。若心地善良便不会做出大恶之事。若疼爱子女,便凡事为子女计,不会行差踏错毁了子女前程。 “更何况此案疑点重重。就例如那伶人的尸体为何会倒于椒阳宫的院中?难不成余生欢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故意跑到院中去死?” 太后恍然一惊,这个疑点似燎原星火,让怀疑陡盛。宫中若真有此等威胁,必要在酿成大祸前清查处置。这次还只是杀人陷害,万一以后这帮宵小找到了东宫甚至正乾宫的关防破绽呢,又会不会把这等手段使到皇上、太子身上? “你要如何去查?你要哀家去做什么?” 严恬并未因此长舒口气,反而神经绷得更紧。 “请太后说服陛下给严恬几日时间查明真相。” 起码不是今日便赐皇后三尺白绫。 “好。哀家能为你向皇帝要七天的时间,这已是极限。” 七天?七天太短了!可,现下也只能如此。 “臣女还要见皇后娘娘一面。” “可以,这个哀家也去同皇帝说。” “还有一件。”严恬抬起身子看向太后,此刻她虽然跪地,却脊背挺直,倔强而坚定,“严恬此行,万劫不复。请太后下懿旨,将严恬逐出严氏族谱,此生所为与严氏再无瓜葛!若罪该万死,只严恬一人独领!”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杏花吹满头 严恬知道自己将来很难善终。 若事败,她便是一死。 若事成,知道如此皇家辛秘,她似乎也是无路可走。 早在太后将她召来告诉她椒阳宫出了大事时,她便已经被注定了结局! 此刻严恬感到寒意刺骨。人命之于这些上位者到底算个什么?可被随意吹灭的火烛?毫无负担,无知无感?就如那伶人余生欢,以这样极不体面甚至大逆不道的方式死掉,甚至没人愿意提起他的名字,更别说帮他查清真相,申冤偿命。 还有至尊至贵的皇后娘娘,竟并不比伶人的性命更受重视。太后只看到她的嫡长孙太子殿下,而皇帝只在乎自己受损的尊严。于是太后第一时间的应对便是献祭皇后,平熄皇上的怒火,再召她来出个“上次那样的主意”,来保住太子。 可,皇后真的就该死吗?余生欢真的就该死吗?她严恬真的就该死吗? 严恬闭了闭眼,这是个无理可讲的世界。现下她能做的唯有不拖累父亲,不拖累家族。她自小同严氏宗族虽然并不亲近,可血浓于水,这半年来祖父的慈爱,伯父伯母们的照顾,兄嫂严惜的友悌,让她已彻底放下了过去的偏见。父亲说得对,她从小就得家族荫庇,才能活得如此肆意潇洒。那么,现在她能做的唯有不连累家族。 ……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说话……”后面的话太后却是说不下去了。她召严恬来的那一刻便定了这孩子的命运。说来是她对她不起。 “好吧。”她垂下了眼睛,“哀家会写一道懿旨给你。只是你不用灰心,若保住皇后太子,你自会有你的荣华富贵,无上尊荣。”若事成,将严恬纳入后宫便是。既封住了密秘,保住皇家颜面,宫中又得了个能力出众的干将,圆了皇帝后宫权柄交替的心愿。而立此大功,到时候封为贵妃也不为过,还解决了严恬的封赏。她因此事与皇后有旧,以后替皇后统领后宫就更加名正言顺,也更能服众。 只是,上述这一切皆有个前提,那便是保住太子!证皇后清白!一切皆要她争气才行! “外面的市井百姓常说富贵险中求。如今有一场泼天的富贵在等着你。成了,你便光宗耀祖,严氏借你之功可再进一层。可,若不成……唉,你要的懿旨说不定也就有了用处。” 这暗示已然明明白白,泼天富贵,无上尊荣,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能为家族光耀门楣?唯有入宫为妃。 严恬垂下眼帘,不辨喜怒。 …… 一连三天,永治帝该上朝上朝,该批奏折批奏折,该见的大臣一个没少见,谁也看不出宫里出了桩惊天丑闻。 那些有女儿在宫里的人家,也不过只少数那么几家隐隐觉察不太对劲。而这其中除了皇后的娘家梁相府心急如焚却找不到门路外,因严恬困于宫中又探不明状况的严家也焦急万分。 宫中,与严恬谈话后的当天下午,太后娘娘便派人去请来永治帝,也不知说了什么,最终说服他给了严恬七日时间,来查明皇后宫中的“艳诗人命案”。 严恬努力稳住心神,这起案子也许会定格成她人生最后的时刻,无论结局如何,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她的人生也都算圆满。毕竟以前皆是她协助父亲,而这次是她独审,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却是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案!用秦主恩的话来说,“这波不亏!” 秦主恩……不期然,这个陡然钻入脑海中的名字让严恬心神一颤。如果这真是生命的最后一程,那她是否愿意暂时放下自己那些思虑坚持,义无反顾地去爱一场呢?只凭本心,不掺理智,心动就是心动,欢喜就是欢喜。她喜欢上了一个少年,然后燃烬一生的勇敢。就如那首血淋淋的词写的一般,“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严恬喜欢秦主恩,她一直知道。但是很可惜,她一直更爱她自己。 …… 太后实现了严恬的三个要求,向皇帝要来七天时间,给了她一份脱离严氏宗族的懿旨,还有去见皇后一面。 当天晚上,一个粗手大脚神情漠然严厉的嬷嬷将严恬领进了设有重重侍卫把守的椒阳宫。 东配殿内,灯光昏黄,皇后娘娘脱簪素服,不施粉黛,眼神空洞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虽不过才算初识,可这两日相处,皇后的温柔和善还是让严恬心生暖意,因此乍见她心灰意冷了无生气的样子,严恬忍不住便鼻子一酸。 那壮硕的嬷嬷应是事前得了吩咐,一将人领进屋子便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外。严恬心下一松,知道这位应该和戚兰风一样是太后身边的大内高手。 “娘娘,”严恬低声去唤皇后,“您还好吗?” 皇后焕散的眼神终于缓缓在严恬身上聚焦,然后漠然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惊讶:“你?你怎么进来了?这里已经是是非之地,你出去了乃是万幸,又回来做什么?” 严恬的眼眶霎时便红了,即使身陷囹圄她也还是会下意识地替别人考虑。 “太后要我来查明此案……” “查案?”皇后的笑苦涩至极,“他们竟然让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来替我申冤!那些刑狱能臣呢?那些讼案高手呢?你知不知道你掺和进了一件什么样的惊天大案里?只靠你之前判明宫人斗殴、财物侵占的小功绩?你就敢来审这样一桩宫闱内的惊天丑闻?” “娘娘!” “我说了!它就是一桩丑闻!人人心里都知道,都说得,为何就我说不得?!难道说了,我就是认下了?不,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丑闻!这还是皇上的!是太后的!是整个大齐的!所以他们才封了我的椒阳宫,或者,已经封整个皇宫!所以,他们才不派那些重臣名狱来彻查此事,而只派了你一个小丫头来‘查明此案’!虚伪!虚伪呀!什么查明此案,不过让你来送死!也是为了让我死得更心甘情愿点罢了。 “可我并不心甘!我如何心甘?我这辈子活得就好不心甘呀。陛下怨我才浅,德不配位。可我本来就是如此!那年杏花吹满头他娶我进宫时,我就是如此!他与我春日携手游园时,我就如此!他与我琴萧合奏,鸾凤和鸣时,我就如此!我一直如此,从未变过!变了的是陛下,是我的夫君……” 许是太过激越,皇后微微有些气喘。她垂下头,平复着气息,眼中正映入帕上那朵红杏。她禁不住又苦笑一声: “我,并不是一个擅妒之人。自小就便一直想做个好妻子,好主母,让家中太太平平,让大家日子舒心。夫妻恩爱,公婆疼惜,儿女康健,姫妾和睦,一个女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我自然知道一个男的人并不可能只属于一个女人,更何况他还是帝王。但我只要他与我心心相印,只要他还是那个杏花雨下的少年……可,一切终究还是变了!我还是那个我,可他已然不再是那个他。这宫中,实在是太大太冷了。他却又离我那么远,且越来越远……” 严恬突然理解了皇后娘娘的那份悲伤。她原是一个明媚开朗的女子,并不该有这样的悲愁,一切只是因她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然后又全心全意地依附于他。这个男人不光是她的世界,更是她的内心依靠,是她的支撑和幸福。 可若这个男人不爱她了呢?没有你,我是谁?得不到你的爱,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她的世界就这样开始崩塌了…… 严恬不理解皇后这样的女人,但她知道,这个世上大多数皆是皇后这般的女人。她们被赞为“痴情”,自古女子多痴情。有的孤雁难飞,为情而殉,被颂有情有义。有的被负自戗,玉碎珠沉,被歌节烈。严恬年少时常想,这些女人为何要为别人去死?为何不能为自己而活?只因男子薄情,收回了情爱,便生无可恋,便命如枯木? 可到底还是她幼稚了。这个时代,为自己而活的女子也未必能得善终。这个时代,女子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严恬无力改变这个时代,但她仍想尽力改变皇后的结局。 “娘娘。”她试着拉回皇后的情绪,“那首艳诗……是您写的吗?” “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去写它,便是看一遍都觉得污秽不堪。”皇后露出极为屈辱的表情,“你竟和他们一样,把我当成那种……品行不端的女人?!” 严恬陡然松了口气。她起身下拜请罪:“娘娘息怒。严恬无状,只为查明案清,还娘娘清白!” 严恬信了皇后。她的眼睛没有撒谎。其实她信她的理由很多。皇后的人品性格。为母则刚,一个母亲很少会拿亲生儿子的性命前程冒险。可这些都不如她亲耳听到皇后的否认来的笃定。 ------------ 第一百三十章 刀笔吏 严恬信了皇后,但有些事她仍要问个清楚:“那么娘娘,那日余生欢又是何时离宫的呢?” “这重要吗?”皇后戚然一笑,“他最终还是死在了椒阳宫里。谁会相信他原本曾真的离开过。你相信?可这并没有用。还有那首淫诗,我便是说不是我写的又如何?人人都认定是我写的,我百口莫辩!难道多你一张嘴,就可以抵得过那悠悠众口?” “娘娘!那太子呢?您就不想为他争一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太子?”皇后的目光陡然清明起来,随即腾得站起身,“东宫!东宫可受到处置?!” “娘娘放心,东宫现下暂时安好。”严恬忙握住皇后的手,安慰道,“可娘娘,您不能放弃生欲!若没了您的庇护,太子以后又会如何?” 有一个失贞淫荡的母亲,太子的命运几乎已然可以预见! 皇后缓缓坐下,她死死盯着严恬,半晌方才惨然一笑:“你既已入局,便没有退路。这些你可知道?” “臣女知道。”严恬点头,“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区区一生,无论长短,总要活得个铿锵激昂、活得个坚守本心、活得个精彩热闹、活得个明明白白才好!” “好一个铿锵激昂,好一个明明白白!严恬,我现下唯有靠你了!对不起,拖你入局,实在非我本意!” “娘娘请讲!” …… 严恬在椒阳宫内整整呆了一个时辰。等再出来时,她向皇后拜别,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悲悯:“娘娘,臣女可以勉力一试,还椒阳宫一个公道。可,自此以后,无论结果如何,您与皇上,恐怕会形同陌路,恩爱再无……” 即使皇后是清白的,这件事也终究还是会成为永治帝心中的一根刺。人人都不愿意去回想那些难堪的过往,更何况是至尊的帝王! 况且,他二人中间还隔着皇后的娘家梁氏一族呢。那个门生故旧遍布朝堂的“梁半朝”!皇上未必不想借此机会来慢慢清理前朝。故而此事以后,皇后最好的结果恐怕只有冷殿清灯,此生与皇帝不复相见。一腔痴情终错付,从此天涯陌路人。皇后娘娘的依赖与信仰将彻底崩塌…… 两行清泪划过,打湿了薄薄的衣衫,也浇灭了心中那簇忽明忽暗的微弱火焰。罢了!她闭目叹息,只要能保住淼儿,自此她愿斩断红尘,生如枯草…… …… 夜深,太后并未安歇,秉烛达旦,只等严恬回来复命。 严恬跪地:“严恬已得皇后娘娘口供,现下只待搜集证据。” “什么证据?”太后的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尸体就在椒阳宫,人证物证俱在,严恬你还要什么证据能推翻这一切?她原本以为严恬会出什么奇招,却不想只是“搜集证据”! 严恬闭眼稳了稳心神,她知道自己已是离弦之箭无可转还。可,她自从进宫那一刻起便已然身不由己。 “搜集的证据无非要证明两点。一是那首艳诗并非皇后娘娘所写。二是证实皇后娘娘所说,死者余生欢昨日申时便已离开椒阳宫。” “皇后告诉你的?” “正是。” “皇后的话就是真的吗?” “所以才要证据佐证!” “证据从何而来?” “娘娘,”严恬并没有回答太后的问题,而是直起腰身,目光清澈,不闪不避,“您能帮我给秦主恩送封信吗?” 太后娘娘看向严恬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寒光四射,锥心刺骨! …… 在严恬进宫的第五日,秦主恩终于接到了严恬的消息。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感觉,捧着信使送来的小笺差点喜极而泣。 虽然皇宫被封,可太后统御多年,自然有她自己的办法。再说这事皇上未必不知,既然给了严恬七日时间,那他便也想看看,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到底有何本事,最终能查出个什么结果! 信很短,被送出来之前应该已被重重检看几番,里面不可能透露宫内的密秘。却寥寥数字,便让秦主恩莫名地感受到了严恬的压力和无助。 严恬拜托他去办一件事,到洛州济阳县寻一个叫申无恙的刀笔吏,并定要将此人于七日内完好无损地带到皇上面前。 申无恙,一介小民,却有一过人之处,便是极擅仿人笔迹,曾帮贼人造伪文书、欺诈行骗。之前济阳县邱荣发父子险些被吴氏父女以一张假卖身契骗去家财人身,便是这刀笔吏的手笔。后严文宽彻查平国公原配柳氏被毒杀一案时,东静伯陆府曾借此人名头欲诬陷严文宽监守自盗伪造陆金桂笔迹行所谓的“陷害忠良”之事。此人虽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却已然有几分名声在外。如今严恬却要用到此人。 当初,邱荣发一案,吴氏父女被判为主犯,又因平日里作恶多端,故数罪并罚,流放三千里。申无恙却是定为从犯帮凶。盖因其原为奉养病母才被迫为虎作伥,故而当时的济阳县令有感他心怀孝道,良心未泯,因母之故被迫依附于贼,且尚要独自奉养寡母,故而并未重罚,只判其笞刑四十,并关入大牢服劳役半年而已。如今已是六月,算来申无恙半年刑满,应已被释放归家。 可为何要秦主恩去寻人?为何不请永治帝下一道旨意由官差将其送进京?如此岂不更加便易?秦主恩略一思忖便想通其中关窍。首先,宫中毋庸置疑必是出了大事。其次,自古后宫之事并不仅仅只限于后宫,必涉及到前朝、外戚、朋党,甚至……立储!虽不知严恬欲用此人做甚,但定然关系重大。她这是信不过各府的差官衙役,说白了是信不过朝廷中人!只怕万一有心人得到风声从中作梗,那这个刀笔吏未出洛州便会真成刀下之吏。 可严恬却相信秦主恩!不光相信他会帮她寻人,更相信他有那份本事能将人平平安安地送到皇上跟前。 是的,严恬猜到了,秦主恩的江湖势力应是得了永治帝的默许,甚至有意授权扶持。 秦主恩是齐家后人,永治帝不会不心存芥蒂,不会没有防范之心。可同样秦主恩也是永治帝的亲外甥。娘亲舅大,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虽是帝王,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襄宁长公主用一辈子的幸福,夫家全族人的性命保他帝位稳固,保他江山一统,他便是再铁石心肠,也会对襄宁母子心怀愧疚,再是帝王铁血,也会对姐姐和外甥存着一份亲情。 秦主恩身份尴尬,易招猜忌,这辈子难入朝堂。可是把那下九流全是乌合之众的江湖势力给他几分,却似乎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既让整日无所事事的外甥有了个差事干,又算投其所好,更让他这个当舅舅的尽了一片慈心。再者,还能让秦主恩充当耳目,替朝廷盯着江湖。 别说什么江湖自成一体,朝堂鞭长莫及。需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谓江湖,从来就没有脱离过朝廷的掌控…… 严恬懂秦主恩。秦主恩也自然懂严恬。接到信后,他没多问半句,立刻就将大福、二禄、三寿叫来排兵布阵。 “从京城到洛州紧着走也得需要五天。”秦主恩看着他三人,全无平日里嬉笑玩闹之态,“若一来一回便得用上十天。就算不眠不休连夜赶路,七天也是勉强。可那刀笔吏原本就是个书生,三四天的日夜急行他定是经不住的,半路上再出个什么闪失。若如此……”说着他曲指敲了敲桌面,“只能传信去洛州,让兄弟们把人送来,这样单程所用的时间也就宽裕许多。大福!” “属下在!” “你立刻传令下去,命丐帮子弟从京城一路传信到洛州。无论是飞鸽传书,还是旗语、纸鸢、烟信,总之,我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在一天之内将‘找到申无恙,六日内送进京来’的消息传到洛州。” “是!”大福拱手领命,转身下去安排。 “二禄!”秦主恩道。 “堂主!” 多少年了,秦主恩头一次如此郑重。二禄忍不住也肃然起来,立时合上手中那把颜大家写的折扇,然后捋了捋袍子上的褶皱,郑重其事地挺起胸膛。 “召集帮内所有高手,配合丐帮的兄弟一路暗中护送申无恙进京,万要确保他完好无损地进京。”严恬担心的是什么,秦主恩自然知道。 “属下遵命。” “三寿……” 听见叫自己,三寿的眼睛不禁一亮:“在!” “呃……”秦主恩想了半天,最后才勉强道,“咱们这次行动虽然秘密,但也难保消息不外泄。你……你就多多探听着点官府那边儿的动静吧。一有风吹草动,立时来报!” 三寿顿时泄了气,重新趴回椅背,有气无力地应了个“是”。都说是丐帮、漕帮的秘密行事,官府还能得着个屁消息呀?!再说您作为皇帝的亲外甥,官府的消息还用得着我去探听?! 果然,既然能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那就证明,这个任务它不重要! 秦主恩这边排兵布阵地去寻申无恙。而严恬那边,正谋划着把整个大齐皇宫给掀个个儿……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审宫 宫中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其实并不难猜。一切看似扑朔迷离,却是不过皆遵着那一条最朴素的道理:你的被害,会对谁有利? 欲害皇后只是表相,最终的目的是剑指太子。可若直接毒杀太子呢?先不说东宫在太后皇上眼皮子底下亲自看顾,防范甚严,刺杀之说简直是痴人说梦。单说若国之储君出事,届时天威震怒,雷霆手段,那些隐在暗处的宵小哪个敢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到时候反而弄巧成拙,把自己折了进去。 可若陷害皇后,似乎就“保险”得多。又是这等让人这般讳莫如深甚至恨不得杀人灭口的“风月情事”,成功的机率便大大提高。 皇上也是男人,男人遇到这种事只会恼羞成怒,为掩羞辱定会快刀斩乱麻,以最快速的方式平息事件。届时皇后必然是死路一条。 还是那句话,一个淫荡母亲的儿子,他的父亲又会心存几分怜爱…… 这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局。布局者似乎疯狂又傲慢。他就是在明明白白地算计,皇帝受不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而皇后又真没那么重要,并不值得骄傲的君主承受一丁点儿的羞辱…… 太子,皇后,辽东旧部!皇子,嫔妃,京城一派!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唯缺证据。这便是严恬向太后请求调查的第二件证据。 “什么?你说什么?” 时间仍退回到去见过皇后的那晚,太后听到严恬的奏请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臣女,要审整个皇宫!”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太后怒极反笑,“你要审整个皇宫?!也包括慈宁宫?也包括哀家?!” 严恬当时本就伏身跪地,一听此言立时以头触地:“娘娘要严恬查明真相,严恬刚刚说了,要查明真相就得找到两个关键证据。一是证明那首艳诗并非皇后娘娘所写。二是证明余生欢曾已离开椒阳宫。 “若余生欢曾离开椒阳宫,甚至离开皇宫,那他再重回椒阳宫似乎万不可能。娘娘自然比严恬清楚,宫外之人尤其优仱外男,若要进宫,自是层层引见,行动举止无一项不在宫娥太监的眼皮子底下。而离宫亦是如此,要有太监引领到宫门,宫门守卫将人接过,侍卫处之前已记下入宫时间,此时则要记下离宫时间,并同时有侍卫将人送出宫去。” “你说的倒也不错。可假如,我是说假如,皇后欲行丑事,掩人耳目呢?侍卫营那儿倒是查了,只见余生欢入宫的记载,不见出宫的记录……” “那这整个皇宫就真的更应该好好审一审!外男入宫,宫门侍卫处又有记载,一路太监宫女引见,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可过了一夜,这外男仍未出宫,竟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上报皇上太后吗?!” 此话一出,太后才被猛然点醒,不禁大惊失色。对呀,外人入宫无论臣子官眷还是优伶工匠皆要记载入宫出宫的时辰,并且每人入宫的时间也皆有定数,一般最多也就一个时辰。像她以太后之尊倒可不必拘着时辰,有时甚至留那看得顺眼的官眷小姐宿在慈宁宫,可这也仅限于女眷,且也仅限于慈宁宫。除她和皇帝之外,宫中任何人包括皇后都无此特权。 而且即使留宿官眷,或一不小心来觐见的访客超了时辰,宫门侍卫处定是要呈报尚宫局的,而尚宫局的人也定会去寻找此人,或立时请示那处主子将人送离出宫,或报请皇上太后等待留宿宫中的示下。但绝不会如余生欢这次,宫中酉时已然下钥,他一个外男却尚在宫中,各处更是皆未奏报,静悄悄的,尤如从未曾有外男入宫一样! 太后越想越心惊!若说是皇后铁了心要私留余生欢宿于宫中,让满宫闭嘴,又掩人耳目,她完全不信!皇后的能力手腕都还没达到这般力度,否则她和皇帝也不会想找个有能力的姑娘入宫来助皇后协管后宫。皇后那儿只不过刚接手后宫几天,就能纵得嫔妃互殴。她若有这般手段,之前她们这对帝王母子还愁个什么?! 可若不是皇后的手段掩了余生欢未离宫闱之事,那又会是谁?谁有这般手段在皇帝太后的眼皮底下杀人越祸,栽赃陷害?谁有那个手腕让侍卫处尚宫局统统闭嘴,隐瞒不报宫中有外男未离?!是谁?这个隐在暗处的人势力如此之大?!手段如此之高?!能耐如此之强?!太后掌管后宫数十年竟未发现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股势力?!这太可怕了!这是对她统御能力的极度嘲讽!是对她治下手腕的极端蔑视! “哗啦啦……”太后失手碰砸了茶碗,瓷片子碎了一地,茶汤泗流,太后捂着胸口抖成一团。 严恬惊了一跳,吓得当场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瑞嬷嬷连连惊呼“传太医”,并立刻上前掏出个瓷瓶给太后口中塞了枚丸药。殿中不过几个心腹,此时皆慌乱成一团 那药不知是什么,但极为有效,太后缓了半晌终是一口气吐了出来,随后冲瑞嬷嬷摆了摆手:“不必传太医。现下这情势万不能兴师动众,再节外生枝。” “可是,娘娘……” 瑞嬷嬷急着开口劝说,却还是被太后拦了下来。 “老毛病了。以前又不是没犯过。哀家自己的身子,心里有数。这保心丹就足够了。太医来了也再说不出什么新鲜的来。” 此时严恬方才心下一松,跪得僵直的身子顿时便瘫软下来,冷汗涟涟,两股战战。 她刚刚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若太后出事,她这个几句话就“气死”太后的人,会立时死无全尸! 太后看了严恬一眼,见她满脸虚汗,浑身直颤,不禁心下生出一分怜悯。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娃娃,又大病初愈,纵使聪慧,又曾经过几分历练。 “清露,你去扶她起来,赐座。” 殿内众人终于皆渐渐安定了下来。严恬被扶坐到了绣埻儿上,一时间惊战恐慌也慢慢平复下来。她到底比别人多了一丝敏锐,故而稳下心神后略一思量也就明白了太后刚刚惊怒的原因。 “太后娘娘辅佐两朝,母仪天下,慈爱明德,睿智通达,娘娘的才德,无论男女少有人能出其右。 “因而严恬并不认为有人会在太后娘娘的圣明之下瞒天过海地……暗掌宫闱……” “放肆!”严恬话音未落,瑞嬷嬷便开口训斥,同时觑着太后的脸色。 “让她说。”太后摆手。 “严恬有一猜测,也许并非真相,不过却也算个思路。若那余生欢当日真已被人引到宫门侍卫营了呢?只是因种种原因,人未出宫,而是死了,后来其尸身又回到了椒阳宫……” 若如此,那就是针对皇后甚至太子的大阴谋!虽也并不比“暗掌宫闱”这样的事好多少,却总比阖宫恶人强上一些。太后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下来。 “若如此,那就只侍卫营中出一个宵小,宫中有一两个如晴圆那样的接应,便可完成。皇后的椒阳宫中有小厨房,每日天不亮便会有水车菜车来往,如此连掩人耳目运送尸体的工具都有了。” “你这番猜测似乎倒也合理。只是证据呢?这该不会就是你要审整个皇宫的理由吧?!” “正是。”折腾了这一日,本就虚弱的严恬此刻头晕目眩,颇觉体力不支,她忍不住伸手去按胸口,想强压住那颗跳得激越杂乱的心,“若真如臣女猜想那般,就一切皆有迹可寻。雁过留痕,风过留声。虽然皇后娘娘先前告诉臣女引送余生欢的正是那死了的晴圆。可我不信晴圆能掩了这满皇宫的耳目,如幽灵一样带着余生欢离宫却毫无痕迹。还有宫门守卫,禁军统领,尚宫局,回事处,层层追查总会问出些什么。” “若是问出来的口供皆不利于皇后呢?”太后问。 严恬的表情突然晦涩起来:“臣女只信证据。” 太后看着她,目光严厉且复杂,半天方才摇头道:“你这是真想把大齐的皇宫翻个个儿呀!哀家明白你的心思,正是想利用这一点使人人自危,绞尽脑汁去证明自己,甚至互证,如此人人互证,串联起来,终会牵出晴圆、余生欢的行踪! “但你可曾想过审问阖宫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你明着在说皇城宫禁不严,这上上下下两千余人包括嫔妃公主甚至哀家都有嫌疑!都不清白!毕竟若这外男真隐匿一夜,谁又能保证自己干净清白?” “严恬只审宫人,并不敢惊动各位主子。”她自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可她别无他法。 “便是只审宫人,也是惊天动地!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今要审问满宫上下,大家其实是在被迫‘自证清白’!人人似乎都有了嫌疑,人人都要说出那日的行踪,甚至是那日自己的秘密!便只是宫人也会牵出他们头上的主子!你将以一己之力,得罪这全宫上下两千多人!更有皇妃贵人、皇子公主!你以后……要如何自处?” 太后这话问得隐秘,可严恬却是听懂了。她是在说,若今日得罪了满宫上下,那以后入宫为妃,她将情势艰难!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辨字 太后是慈母,就如同这天下所有疼爱儿子的慈母一样,儿子所求所愿无不掏心掏肺地去满足,竭尽所能地去实现。便是上天摘星揽月,若是可以,慈母们说不得也会搬把梯子去够上一够。既然儿子想要严恬入宫,太后就从未忘记过这个提议。且又经此事,严恬最终的结局似乎也只能是入宫。 可尚未明旨纳入宫中,她便已得罪阖宫上下,将来谁会服严恬的管束,严恬又如何协理后宫?那她的入宫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入宫自然也就没有了意义!这正是严恬所求所愿的。如此将事情闹大,搅得天翻地覆,搅得阖宫厌恶,她也就丧失了入宫的价值。这是一个机会,既可查找证据,又能借机脱身。一箭双雕。只是,她既知道了这么个天大的秘密,若最终不能入宫,除非一死,否则最好的脱身结果似乎只有青灯古佛出家为尼。严恬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若如此,其实也算重拾初心。可此时此刻,她却不能对太后实话实说。 “严恬不怕。严恬只想查明真相,不负太后重望!” 太后看着她,半晌忽而讽刺一笑:“你这场面话倒是张口就来!可却蒙不了哀家!今日因结后日果。你将来的结果如何,我们等等再看就是!你说的不错,现下重中之重是查出真相,保住太子。可这阖宫两千余人,你想一人去审?” 严恬再次跪地:“请太后借严恬十个能写会记且忠心耿耿的宫人来……” 七天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表情】及逝,快得严恬都没来得及睡上一个整觉,没吃上一顿正经饭菜。 太后借给了她十个能写会记的女官。这很不容易,在宫女太监人均文盲的皇宫里,恐怕也只有太后娘娘的慈宁宫能有这样的手笔。 严恬第一日先将包括这十人在内的慈宁宫上下一百多宫人,逐一录了口供,每人均要将六月初六那日从下午未时到第二日清晨做过什么,看见了谁,何人能证明,一一细细说明。第二日又带着瑞嬷嬷去单独审了椒阳宫。 六月初六未时,是余生欢入宫的时间。第二日清晨,是椒阳宫院内发现他尸体的时间。 随后她将这十个女官分成五班,两人一班,又将宫内各处分成五块儿,让她们每班各领一处,每处宫人逐一按之前慈宁宫受审的套路去录入口供,然后再汇总到严恬处。 慈宁宫自然还好,太后娘娘亲自坐镇,严恬审得还算顺畅。可宫中其他各处可就不那么顺畅了,正如太后所料,全宫宫人受审的消息一经传出,立时如滚油溅水,炸得沸满盈天,怨声载道! 虽说没有审这满宫大小主子,可下人们的去向自然不得不牵扯到主子贵人。如此阖宫上下,就没有不骂声严恬的,众人从未如此团结一致地去憎恶同一个人。 人人都要自证清白,自然人人都受了委屈,而这份委屈却都是严恬给的,她自然成了众人的仇敌,满皇宫的对头!掀起这般轩然大波的严恬,现下已成为大齐第一恶人,为这座恢宏皇宫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上下齐心作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这如潮的恶骂声,严恬却充耳不闻,似无知无觉。只命每班宫人每日最少取八十人口供,为免夜长梦多宫人相互包庇,只极力求快。期间若真有人所言前后矛盾,或几人于同一件事上口供不对,因无时间查证,严恬也不多做计较,只立时将那几人拖到宫正司,略施手段,撒谎的便吓破贼胆,伏地说出真话。虽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因而,不过两日,严恬暴戾成性凶残不仁的名声就又传遍了全宫,众人给她取了个母夜叉的诨号。 当然,也有那有头有脸的宫女太监想要炸刺儿,但这五班女官人人腰上皆别着太后所赐的“慈宁宫”的金牌,若有不服,那女官只管将金牌往桌上一撂,又重重罚了几个领头管的,终是于一开始便稳住了局面,后来几天也愈发顺利起来。 这七日里,严恬不眠不休,看了将两千多份口供,本就大病未愈,此时更加形销骨立,病容憔悴。急得小珠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却毫无办法。无论她如何规劝,严恬只置若罔闻。甚至若劝得紧了,耽误她查阅证言,严恬反让人将小珠强行“带回房中休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七日几乎要了严恬半条命,却到底给了皇后一线生机! 而这七日里,秦主恩也终于将那个擅于仿字伪造的刀笔吏申无恙完好无缺地送到了皇帝、太后面前…… 御书房内,上午炽热的阳光从一扇窗子照在地上跪着的申无恙身上,永治帝隐在暗影里辨不出喜怒。能将一个升斗小民如此带到他的面前,除了慈宁宫,这大齐再无二例。秦主恩规规矩矩地侍立在皇帝身边,却不怎么定心,趁人不察,偷偷瞥了眼身后的屏风。那扇屏风此刻正严严实实地将太后和严恬掩在后面。太后坐在凤椅之上,端茶看了眼立于身边严恬,见她这两日越发孱弱,大有不支之态,此刻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心无旁骛,不禁心下松了松,低头去喝茶。 龙书案下申无恙此刻正战战惊惊跪伏在凉冰的地上,既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上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这里似乎是个祠堂,又或者是个什么庙的大殿。此刻,满殿光亮却皆只照在他一人身上,照得他面前的地砖发白,却让书案后的阴影愈发浓重,让那隐在阴影中的人如一尊神像,神秘莫测,不似凡人。 申无恙不知此时自己正在见谁,也不知道要他来此处做些什么。那日他本来好好地呆在家中,并未再闯祸惹事,却突然闯进来一伙强盗,强行将他掳走。好在被拖出门前,听到其中一人对他老娘说,“你先别着急,我们请你儿子去帮个忙,不过几日就平安地给送回来。”又留下那么一大袋银子,他这才稍稍定心,可却并非不怕。 这几日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他一介书生,愣是如从军一般日夜骑行百里,两股磨得血肉模糊,却并没有人让他歇上一歇,被上了金创药后,仍要继续前行。然后就进了京。 一进京城他先被人带去一所民宅沐浴更衣,紧接着便被蒙了眼睛堵了耳朵给马不停蹄地带到了此处。 他这一生长于乡野,读书不成,文章不精,可唯有那笔字儿尚可拿得出手,尤其仿选笔迹的本领实属天赋。也正是因为这笔字儿、这天赋本领,让他被吴氏父女看中并拢络了过去,这才有了那样一段为虎作伥的不光彩历史。而今日所经所历他细细一想,也便猜到,恐怕是京中哪家豪族大户,寻他来做那等仿造作伪之事!只是看如今这阵仗,这人家绝非吴氏那般乡绅地主所能比的。那么,让他所为之事岂不是更大更坏,更罪孽深重?! 申无恙额上冒出了汗。他经了这半年的牢狱之灾,已然彻底改过自新,亦曾向他娘发过重誓,再不去做那等诈骗强盗的勾当。可如今,找他的这个宅门儿似乎很不一般,难道是京中哪个大官要如戏文中那般勾陷忠良,伪造通敌罪证?那他,那他……申无恙小眼睛乱转,终是瞥到了一旁的石柱。那他是不是也应该如戏文里的忠良节臣那样,立即以头触柱,血洒当场,树个读书人的气节肝胆,再被后世百姓传颂哭祭,最终也能被写进戏文传唱百年…… 可是,以头触柱,说来会不会极疼?血洒当场,必定污了他身上这套新衣!他娘今后又靠谁去养老?不过据说忠良之母都会由地方上好生供养,可那奉养之人可会知道他娘从不吃辣,半夜需喝温水一盅…… 申无恙这边满脑子胡思乱想,心中努力去做赴死的准备,却忽见两张字纸飘飘荡荡地落到了他的眼前。一个极威严的声从头顶传来:“对一下,这两张纸的字迹可是出自一人之手?“ 他没料到捉他过来竟只是为了这个!不为造假,而为辨真!申无恙简直快喜极而泣!自己大概不必触柱去死,老母半夜仍能喝上他倒的温水。 辨别仿字其实简单,他既然擅长仿字,自然也就知道仿字的门道,分得出原文与仿字的细小差别!申无恙捡起那两张纸看了看,一张是用黑墨写得首极露骨的艳诗,一张是用朱笔杂乱无章地写得几个毫不关联的单字。但很明显,这些朱字全出自那首艳诗之中! 原来是京中哪个大官被带了绿帽!这是捉他来断个真假。申无恙猜测着,心中也随即一松。不过是个风化丑闻,比之前设想的陷害忠良、谋朝篡位可好得太多了! 他不敢怠慢,只想速速了解此事,好回家与母亲团聚。于是忙拿出自己生平所学,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趴在地上仔细辨看,又要来纸笔自己也抄抄写写一番。整整一个时辰后,他终于丢开手去,伏地磕了个响头:“回,回贵人,这两张字,并不是同一个人所写!” 屏风后面的太后娘娘顿时长长地舒了口气…… ------------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证人 “仔细说清楚些!怎么就断定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是另一个声音,没有刚刚那人威严,但似乎更年轻些。 申无恙不敢抬头,只盯着地上的两张字继续说道:“仿字常常字形易得,字意难仿。故而今人仿古人书法,往往得其形而不得其魂。此篇字便是,朱字娟丽端正,有一股难言的贵气蕴在字中,而墨字却是匠气过重,只有形无意,更别说什么雍容贵气。而且……” 他又仔细看了看,道:“除了字意,这墨字破绽也颇多。首先此篇文字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写写停停。我猜想仿字之人大概是每个字都需仿模练习数遍,习得熟练后才会誊录上去。这就导致了每个字的墨色不同!需知便是同一块墨,不同时间研的墨汁,用水多少,磨得时长时短也皆会造成细小的差别。就算是同一瓯墨汁,放置一段时间,写出的字也会颜色不同。更何况这字于不同时间所写因而用墨浓淡、力度心境等皆有不同,墨色上也自然会有差异。只是这些细节太过微小,常人恐难辨察,便是小人不经仔细比对也是不敢确定。 “而这一篇不过短短三十二个字,却有近十处墨色差异,想来那仿字之人学艺不精,写写停停,若是小人就决不会有此纰漏……”他猛然住嘴,意识到自己说得兴起有些得意忘形了,于是忙又找补,“但这篇朱字却应是原主的真迹,除了形神兼备,更是一气呵成,并无中断,这从墨色上便能看出来。” “就这些?”秦主恩边觑着永治帝的脸色,边又问了一句。他并不知道永治帝让申无恙辨的是什么东西,却大概能猜到应该事关重大,必和严恬这几日封在宫中的缘故有关。这才没话找话,想强行掺上一脚,趁机套出点消息来。然而永治帝并没有继续给他这个机会。 “你先回府歇着吧!”他冲秦主恩挥了挥手,“这人倒还算有趣,留下解闷儿便是。刘诚!” 太监总管刘诚赶忙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请秦主恩。秦主恩无法,同样是卸磨杀驴,永治帝就是比严恬更能让驴子忍气吞声。他再次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终是带着满心的遗憾跟着刘诚出了御书房。 望着外甥离去的背影,永治帝又转头瞥了眼那架屏风。屏风后静若无人。他原是不应该留秦主恩这片刻的。可,这也算是一个考验,对严恬的。 太后并无动静,看来严恬的举止还算端庄稳重的。永治帝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露出一丝满意。 他看重的当然是严恬之才,可身为女子还是应该才德兼备才好。若妇德不守,那再好的女人也是要不得的。更何况,秦主恩对严恬的心思一直就不一般。虽说他得的消息是严恬“多次相拒”,但这种事情谁能说的清呢。花香引蝶,可花儿再是无辜,也得平白担个招蜂引蝶的骂名。皇帝的女人,自然得是贞洁之首,事关将来皇嗣大脉,不得有半分差迟。所以他才故意留了秦主恩一会儿,并让他自作主张发声传信。秦主恩的小心思暂且不管,毕竟是血脉亲缘嫡亲的外甥。可屏风那头的严恬若露出一点什么,便是太后也不会饶她。如今看来,似乎真的可以放下心来。 永治帝暂且放下了对未来那顶绿帽子的担忧,转而来处理现下头上这顶。 “就只有这些?”他再次开口问下面的申恙。 这声音似乎是比刚刚又冷冽了几分,申无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哪句话没说好得罪上面那位看不清面目的贵人。却实在抓不住关窍,只能如实继续答到:“这墨字仿得并不高明,除了刚刚所说的字意、墨色问题,字之本身也多有瑕疵。就如,就如这个“长”字,那一捺却是中间顿了一下,如果仔细看便能发现其实这一捺却是描了一笔,明显是临模之人初时对这字体并不熟练,又要刻意求像,故而只能依样描画出来。如此破绽还颇有几处,若仔细辨看,并不难发现……” 送秦主恩出门又回来的刘诚此时又受皇帝的指派去将地上的那两张纸拿回龙书案上。刺眼的阳光下,蓝色的缂丝袍脚于眼前一闪而过。,在地上的申无恙不禁心里暗暗赞叹,果然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大官家里便是连个下人都穿得比县里的财主好! 永治帝接过字纸,随后挥了挥手。立时又有人上前将申无恙蒙眼塞耳,然后带了下去。 御书房内剩下的窗户随即被全部打开,顿时阳光满室,暗影再无。永治帝仔细辨看手中那两张字纸,随后脸色慢慢放晴。屏风撤下,太后坐着没动,严恬颤巍巍起身跪地行礼。 “这便是你这七日里要找寻的能证皇后清白的证据?”永治帝将那两张纸撂在桌子上。 下面跪着的严恬几天不见似乎又孱弱不少,大有弱不胜衣之态,尖尖的脸儿愈发没了血色,反而显得更加楚楚可怜。这是一连七日不眠不休,审了阖宫上下的结果?永治帝挑了挑眉,边示意刘诚,边道了句,“平身,看座。” 刘诚心中一顿,手上却没半分怠慢,忙把刚刚严恬坐的那个绣埻搬到殿下,又亲自扶起摇摇欲坠的严恬坐下。 严恬确实越发虚弱,刚刚那一跪便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这两日真的是太累了,她不仅耗尽体力还熬干心血。此刻只觉得头晕目眩,耳如鸣金。 “陛下,”她开口时气促声颤,气息不稳,“申无恙此人,乃仿字临模的高手,他既已看出那张……艳诗乃是临模,并非皇后娘娘所写,有此一点便可证明皇后娘娘乃是被人陷害!” “就凭这一介山野小民的话?”永治帝冷笑一声挑了挑眉,“且不说这小民的话有几份可信,便他真是个仿字高手,所说句句皆真,那也只能证明这艳诗并非皇后亲笔所写罢了。却不能证明皇后从未失德!如何证明是有人陷害?就不能是那狗才……余生欢因无耻讨好而逢迎模仿的?皇后的院子里躺着一具男尸!这可是实实在在无数人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只凭一个山野小民,一句皇后冤枉便能开脱!” 御书房内立时一静,原本松了口气的太后此刻又将心提了起来。她放下茶碗,转头去看自己这位不依不饶的帝王儿子。 这种事到底极不光彩,便是放在民间,普通男子也会无地自容,因此杀妻甚至自杀的大有人在,更何况是这至尊帝王,又是和这么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永治帝说这些话时就极不自在。可让他惊奇的是,殿下的严恬似乎并无半分别扭,只一脸肃穆垂首听着,就如一个大夫在检视病患,一个先生在面对稚子,无悲无喜,唯有认真。 面对这样的严恬,永治帝反倒慢慢平静下来,原本的满心警惕防备愤怒尖锐,在这个认真肃然的小姑娘面前竟然渐渐平复了一点儿。他甚至难得地又安抚了她一句:“若就是查不到证据,你倒也不必担心,横竖与你无关。” 太后转眼又去看严恬。 怎会与她无关?严恬垂下眼睛,既已入局,她便脱不了干系。 “让申无恙来证明那艳诗并非皇后娘娘所写,只是其一。”严恬似并没有听懂帝王纡尊降贵的安慰,“臣女这两日收集的阖宫证言,才是关键!”说着她从怀中掏出几份证言,重新跪地双手高举,刘诚忙上前将其接过,并呈到龙书案上。严恬却没有起身。 “据宫门侍卫营的记载,余生欢未时入宫。而据皇后娘娘所说,他申时便被晴圆引着离开了椒阳宫。 “六月初六是大暑,又是天贶节。太后娘娘还有宫中不少贵人皆笃信佛教,那日又恰是观音菩萨的得道之日。故而贵人主子们体恤,那日按照惯例过了晌午各宫里皆给本宫门内的宫人放半天消暑假,让宫娥太监们自行纳凉避暑,不必出去到大太阳底下行走。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的,也尽量早晚间暑热过了再派人出去。未时到申时这一个时辰正是一天中最暑热之时。臣女这几日收集了各处证言已有证实,那日直到酉时,各宫宫人或纳凉午睡,或避暑闲聊,竟少有人出去。故而晴圆无论是未时从侍卫营将余生欢引到椒阳宫,还是申时将人又送离出去,竟似乎皆无人看见。 “可臣女曾说过,光天化日,若事乃人为,便有迹可寻!所以这几日审了全宫上下,臣女也找到了证人!” ------------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陪王伴驾 难得的半日清闲自然没人愿意浪费,可主子们的差事却也不能没人去做。于是刚入宫的底层小宫人们那日并不能全然安心歇着。 翠竹轩里刚刚被采选进宫的叶儿,那日便被支使着去了大太阳地儿里跑腿。 自从陶美人怀了身孕,翠竹轩破例按妃位设了小厨房。六月六日暑热难耐,陶美人现在又比平时娇气,闹着要吃冰碗。宫里的人哪敢让她去吃,于是贴身嬷嬷便求着劝着,变幻无数花样哄着她,才终于同意改喝些未冰过的酸梅汤,却也不能多喝。 不过吩咐人去做时发现小厨房没了甘草。 这喝酸梅汤加甘草是陶美人自小的习惯,若缺了这一味,原也没什么,可对于一个娇气的孕妇来说却是不行,更何况这孕妇怀的又是万分金贵皇嗣。自然还没等她不依不饶地开闹,贴身伺候的嬷嬷便赶紧吩咐人跑着去取,也顾不上什么六月初六消暑半日的说法了。这差事就落到了刚进宫的小宫女叶儿身上了。 叶儿先跑去御膳房,被告知这两日为支应各处主子,今儿甘草恰好用完了。于是她又跑去寿药局,这才终于拿了一包。这来回折腾了两趟,路上正好看见的晴圆引着余生欢从椒阳宫出来往北走。 “那会儿大概,大概是申时了吧。”叶儿站在严恬面前十分胆怯,不明白为何同小姐妹们一起录完话后,又回头单单又把她给叫了过来。干巴巴瘦的小姑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眼睛里极力憋住一泡眼泪,“奴婢,奴婢并没偷懒。虽然回去时已经申时二刻了,可寿药局本来就离御膳房远。离翠竹轩也不是很近,奴婢绕了一大圈儿呢。再说,再说回去后松青姐姐已经罚过奴婢了。奴婢……”叶儿越说越害怕,似乎那日被打的疼又爬回身上。 严恬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你别怕,我并不是想罚你。我只是想问,你确定那日看见晴圆领着余生欢从椒阳宫中出来时是申时?” 头一次被个“贵人”握住自己的手,小丫头的脸儿顿时涨得通红,瘦瘦的小手就那么一直擎着动也不敢动,“嗯!”她用力点了点头,生怕自己有一点迟疑再辜负了“贵人”的怜爱。“那日奴婢出门时松青姐姐指着偏殿的自鸣钟说,‘现在就快申时了,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去寻甘草,若回来晚了仔细你的皮!’所以奴婢记得清清楚楚。 “出了门奴婢就往御膳房跑,生怕晚了。路过红墙夹道时便看见晴圆姑姑领着那个常进宫的弹琴先生往北走。椒阳宫在他们身后南边儿,可不就是才出椒阳宫? “奴婢当时生怕耽误了时间,就偷偷躲在宫墙后面避了避,没上前去给晴圆姑姑请安。” 所以余生欢申时确实被晴圆引出了椒阳宫。叶儿的话也有人证。翠竹轩松青的证言能证明叶儿快申时出的门。御膳房副总管王大富证实那日申时多一点叶儿来御膳房要过甘草。寿药局的账上明明白白记着申时一刻叶儿来取了甘草。而且从翠竹轩到御膳房最近的那条路必然经过红墙夹道。 再者,还有一个被派出宫去采买的小太监恰好于申时初刻回宫。在北宁门侍卫营外也看到晴圆和余生欢。他当差的尚衣局有人佐证了这小太监出宫、回宫的时间。 至于余生欢进了侍卫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余生欢的尸体又是如何回到椒阳宫的,那就不得而知了。严恬并没有审问天子近卫的权利,能审整个皇宫已是前无古人的奇事。 不过之前她曾猜测过,皇后的椒阳宫中有小厨房,每日天不亮便会有水车菜车来往,那日余生欢或许已被晴圆送进侍卫营,甚至说不定就死在了那里。第二日天不亮时,尸体被人给塞进水车或菜车内,又运回了椒阳宫…… 这些皆只是猜测,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可确实有负责洒扫宫道的小宫女于第二日寅时左右看见椒阳宫的堂堂掌事女官晴圆竟亲自押送着送菜车进了椒阳宫,而同她一起当值的其他宫人也可证明。 真相呼之欲出,可却不是她小小的严恬该彻底挑明的。皇城禁卫军事关兵权,天大之责,应该怎么去审,那只能由皇帝决定。 只是,这短短几天内,竟能从全宫上下两千多份证言中理出了三条完整的证言链!严恬的本事确实果然不容小觑! 要知道,宫中的生存法则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关己不出头,一问摇头三不知”。何况出了这样大的事,谁敢主动往自己身上招惹?便是真知道点什么,也莫不是躲着藏着,将所见所闻都烂进肚子里。 这也是严恬要审整个大齐皇宫的原因!宫人们自然不会顺顺溜溜地主动说出当日所见所闻,可众人互证互检,若有隐瞒由宫刑司处置。这便让众人被迫如实吐露行踪所见。其中自然会有与晴圆、余生欢时空重叠的证言。 当然,这宫中也不是人人的证言都有用,如何在这两千多份的自述中筛选出关键有用的,那便是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的严恬的本事了! 怪不得她如此憔悴,竟比犯心疾时还要病弱几分。永治帝想。想必这几天熬心费神,颇耗了些精神吧。如此身体可如何挺得住! “去查查那日北宁门侍卫营里谁当值。”他转头吩咐。刘诚不敢怠慢,忙行礼跑着去查。 坐在皇帝身后自始一言未发的方太后,此时则轻轻撂下茶碗,扶着瑞嬷嬷的手站起身来,道:“哀家也乏了,闹腾了这一圈儿皇上心里也应该已有了圣断。这后宫也不能老这么着,陛下早点拿个决定才是。” 申无恙证明艳诗乃系伪造,严恬梳理了整宫的奴才揪出线索证明余生欢当日确已离开椒阳宫,甚至有可能已经出了皇宫。那么皇后虽不至于完全不受影响,起码冤情已洗去大半,太子也便保住了。至于到底是谁陷害后宫,意图扰乱朝纲……那便是永治帝的圣断了! 严恬忙跪地告退,安静地跟在太后身后。 “母后操劳,儿子心中实在不安。”永治帝起身去扶太后,转头又看向严恬,“不过,严姑娘暂且留一下,朕有话要说。” 严恬脚下一顿,心中隐隐泛起不安,可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 太后也顿了一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严恬一眼,“清露,你留下伺候吧。”说罢拍了拍永治帝的手背,转身带着宫人离去,唯留下严恬尴尬地僵在原地,站也不是,退也不是。 此时,原本为审申无恙而被屏退的宫人们已排列整齐地鱼贯进来。虽然满殿是人,又有清露,可皇宫大内,奴才向来当不得人的,不过是如烛台屏风一样的摆设而已。她和永治帝此刻也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坐吧。”永治帝边说边回到龙书案后撩袍坐下,“去给严小姐端碗燕窝来。”后一句是吩咐身边太监的。 “你这几日可是太过操劳?这身子倒显得愈发清减了。朕这里让太医院配着丸药呢,都是益气之物,待让御医们再好好议一议,给你多配一副就是,以后你便跟着朕一起日日用上一些。” 以后日日?雷霆万钧的君王竟也有如此和风细雨之时,可严恬宁愿这关怀皆是冲着自己身后的定安侯府。 一旁的清露眼观鼻,鼻观口,岿然不动,似乎皇上向来就是如此温柔,这和风细雨一直都如此遍吹大地。 “臣女谢主隆恩!”严恬又起身要跪,却被收到皇帝眼色的清露上前一步给扶了起来。严恬心里苦笑,脸上也只能装作懵懂无知,“臣女一向资质极差,身体底子原本就不好,所谓虚不受补,只是怕反受不住浩荡天恩,辜负了陛下的一片慈心。” 永治帝皱了皱眉,这话是在明明白白地拒绝吗?虚不受补?她这是说自己不配?还一片慈心?难道自己是个老头子不成?! “有些事、有些人其实一早便定了结果的。”不过只一瞬的不悦,永治帝转而柔声轻笑起来,似不过心情极好地在哄个胡闹的孩子,只是道理还是要讲的,“就如这芙蓉。”他引着严恬去看龙书案头上置着的插瓶芙蓉,永治帝伸手便将那朵开得最盛的从枝上掐了下来,随后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从它一破土发芽到展叶吐蕊,上天就已经定下它将来的去处,是要摆在朕的案头陪王伴驾。那它便只能被摆在这儿伴驾。这是它的命数,也是它的福气!” 严恬心头一紧,手心里满满的全是汗。 “陛下,老奴复旨。”刘诚的及时归来让严恬在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可永治帝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却似乎洞悉了一切。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在严恬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终是转到了刘诚身上,神情微微一敛:“讲。”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吐血 刘诚看了严恬一眼,到底是一直跟在皇帝身边的老人儿,半辈子的小心谨慎,此刻并没敢当殿回禀,而是上前几步俯身冲永治帝耳语了几句。 永治帝脸上波澜不起,让人猜不透喜怒。沉吟片刻冲刘诚道:“宣刑部尚书董朗来。” 刘诚行礼退下。 严恬垂下眼睛,只做不察。刑部介入,这是个信号,代表很多,皇上信了自己的调查,信了皇后的清白,又或者皇上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起码已经怀疑上了谁…… 燕窝粥被端了上来,清露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随后走至严恬面前,双膝跪下,高举托盘呈上。严恬慌忙起身避让。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是皇子公主们也要礼敬三分,更何况是她。 “你坐下就是。”龙书案后,永治帝笑着发话,“她是奴婢,你是主子。以后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还能回回都站起来不成,那岂不累坏了。” 话毕,殿内的宫人们立刻人人脸上都露出笑来,为皇上讲了这样轻松诙谐的话,气氛轻松欢快起来。 可严恬却并不轻松,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谢了恩,然后接过那碗重似千斤的燕窝。 “这燕窝里朕叫人按太医院的方子加了高丽参等补元气的草药。你放心,这是之前给你诊脉的孙芷菱专为你定的方子,朕让他先呈给朕过过目,方子还是不错的,既益气补血,又平缓温和,并不存在什么虚不受补的状况。本来这两天就要咐吩寿药局和御膳房日日给你做些送去的。今日正好就在朕这儿先试试这燕窝可还顺口?若吃着不好,朕再让太医院去改方子。” 满殿刹时一静。九五之尊的皇帝竟亲自操心一个臣女的补品方子?还让她当场试吃并给予反馈?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殿中但凡有点脑子的宫人,此时心里已然明白,这位严姑娘可不简单,别看她这两天把阖宫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可这位将来应该是能一飞冲天的主儿! 而严恬此刻品着这碗燕窝味同嚼蜡,不光吃不出滋味来,反而胸口闷得发慌,那一勺勺被迫咽下去的燕窝,一进腹中仿佛立时化成一只只铁锤,“嘭嘭嘭”不断敲砸着她的心脏,敲得她一阵阵心慌心悸,敲得她腹中翻江倒海。她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了,那仅剩的半碗燕窝又不知要化成多少重锤,会不会一入腹中便立时锤得她搜肝抖胆地吐出来!那可如何是好?殿前失仪,大齐律怎么定罪来着…… “启禀陛下,刑部尚书董朗殿外候旨……” 刘诚的禀报再次救了严恬。她忙放下那半碗燕窝,行礼告退。 “你先稍留一步,朕有件事要告诉你。”永治帝看着几上的残粥皱了皱眉,“你这个样子……朕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本就大病初愈身子羸弱,真怕你一时着急,再急火攻心,更有损康健,这才想让你先进些东西……” 严恬皱眉,已然忘了忌讳,抬头去看永治帝。她直觉得不好,心骤然狂跳不止。 “你父亲……昨日上衙时突然吐了血,并昏厥过去……” “父亲!”严恬吓得忍不住叫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永治帝见她这样,也吓了一跳,忙喊了声,“传太医!” 严恬此刻握住清露的手,用力咬了下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殿外尚候着朝中重臣,她担不起这红颜祸水的名号! “臣女无状,惊扰圣驾,严恬罪该万死!”她又想要跪,却被清露再次扶住。 永治帝也缓过神来,他这御书房是议政的地方,历朝历代还从没有为个女人兴师动众地召太医到此的先例,他可不想担这好色昏君的名号! 永治帝冲刘诚摆了摆手,算是收回刚刚“传太医”的口谕。 “是朕说得急了,吓着你了。”他和声细语道,“你不用担心,我昨日已派太医去看过你父亲了,不过是极轻微的心疾之症。说也奇怪,心疾从未听说过会吐血……不过你却不必担心,太医回报,你父亲的脉象确实无碍……” 心疾?又是心疾?!难道那幕后黑手已然盯上严家,已然对父亲下了毒手?严恬忍不住揪住衣襟,她此刻六神无主,喘息不得。 永治帝知道她是真急了,于是忙长话短说,“你父亲昨日下午吐血后便被送回家中。你祖父当日便给朕递了折子,说你父亲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此时突然生病,定会思女心切,又或可能原因思女心切引发了急症也未可知。朕这才知道此事,并当即派了太医前去探望。你倒不必担心,据太医所诊确无大碍。不过到底父女连心,如今……宫内之事也解决了七七八八,你便回家去看看你父亲……” “谢陛下隆恩!严恬这就去慈宁宫向太后辞行!”严恬此时归心似箭,虽永治帝说严文宽身体并无大碍,可她仍心慌得不行,握着清露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永治帝理解她的焦急不安,并不因她态度急切为忤,点了点头道:“朕会让人备些药材补品稍后赐给你父亲。你切莫着急。”随后转头吩咐,“去,给严姑娘备架肩舆,好生送到慈宁宫去!” 皇帝亲赐肩舆,这又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荣耀。可严恬并没有心情仔细体会这份荣耀。此刻,她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到父亲身边。 御赐肩舆便是不想招摇,也确实招摇了。严恬回到慈宁宫,急匆匆向太后辞行。太后并没有为难她,安慰了两句,又敲打她“谨言慎行“,便放她去了。 严恬带着小珠,跟在引领嬷嬷身后,一路行色匆忙。她此时只想速速离了这牢笼,速速回家去见父亲。 然而,冤家路窄。有人就是不愿让她速速离开。内宫门就在前面,丽嫔却带着赵婕妤、吕才人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挡在宫门之前。 “哟,这不是几天来大闹皇宫的病美人儿吗?”丽嫔一开口就夹枪带棒,字字如针,“怎么?把这阖宫上下闹腾一遍,搅得大家鸡犬不宁,这就想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你出了这个门可是还想再重新回来?若再入这个门,严大小姐可想过要以什么身份?要做什么事?可还是这般搅天搅地,把大家折腾个人仰马翻?!” 丽嫔陡然声色俱厉,跟在她身后的宫人们立时对着严恬骂声一片。“母夜叉”,“搅事精”,“拿着鸡毛当令箭”……比这难听的话无计其数。 严恬看着咬牙切齿满脸愤恨的丽嫔,看着目光恨恨又小人得志的赵婕妤,看着眼露怨毒却畏畏缩缩的吕才人,看着她们身后那群破口大骂群情激愤的宫人们……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寻她报仇的。今日若不让她们出气,定不会放她过去。可她必须要过去,必须要出宫,必须要尽快见到父亲,必须确定他是否真如永治帝所说的那般安好。 严恬将冲到她身前的小珠拉回身后,冲丽嫔缓缓下拜,“给丽嫔娘娘请安。请问娘娘要如何才肯放严恬过去?” 丽嫔没有料到严恬会这么直白,弄得她竟一时有些张口结舌,半晌方才冷笑一声:“你倒是直白爽快!可见你也觉得自己这几日在宫中嚣张跋扈,猖狂至极!既认识到错了,那就当着众人的面给我好好赔罪!拿出诚意来!若有半点儿不诚,让我们有半点儿不满意,你就休想过这道门!现在,贱婢!给我跪下!” 严恬看了看丽嫔,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群神色各异的随同,慢慢垂下了眼帘,缓缓屈下膝盖…… “小姐!” 小珠哭着欲上前阻拦,却被严恬一把推开。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她头一次对小珠疾言厉色。 膝盖“咚”地砸到了大齐皇宫的青砖之上,不过也只溅起一层薄薄的烟尘。 “现在给我们磕十个响头!”丽嫔笑得愈发得意猖狂刻薄,“若有一个不响,就别想过去!” …… 慈宁宫中,瑞嬷嬷脸上露出急色,“那丫头被拦在翠华门那儿,丽嫔正领着一群人胡闹!您看,是不是让老奴走一趟去给那丫头解个围?” 太后却并未像瑞嬷嬷那般着急,而是垂眸用碗盖撇着茶碗中的水沫,“那丫头心气儿太高,太硬。让她吃点儿亏也好,知道知道天高地厚。否则将来入了宫,如何伺候得了皇上?做女人,柔顺温软还是要的。怎么竟会有像她这般尖刻锋利的女子? “再说,阖宫现在都存着气呢。若不让她吃点儿小亏,这满宫上下的气往哪儿出?!” “可丽嫔这次闹得实在太不像了!听说把紫霞宫的人都叫了去,能搜罗的宫女太监也都搜罗了去。这阵仗可就太过了!”瑞嬷嬷越说越急。她这几天对严恬的观感其实颇为不错。 “你放心吧!”太后撂下那碗茶,“并不用你我操心,自会有人去解救她。这也是个好机会,既让这丫头尝尝苦头,知道个天高地厚。也让宫里这些人把气给出了,否则一直憋着迟早会闹出事来。更让他,有机会去英雄救美……让这丫头领个情。现在可不就差个‘情’字吗?甭管什么‘情’,领了就好……” …… 翠华门前,严恬看着冷笑挑衅的丽嫔,缓缓俯下身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掌掴 “娘娘,要不,还是算,算了吧。”赵婕妤看着跪在地上面无表情的严恬,一时心里有些打鼓,忍不住扯了扯丽嫔的衣袖劝道。“现下她跪也跪了,应该已是认错。娘娘消消气便是。有道是杀人不过头点地。娘娘大人大量,何苦跟她一个毛丫头认真?” 这位几日来在宫中闹腾得快翻了天,却没得皇上一句申饬,且听说今日可是坐着皇上亲赐的肩舆从御书房出来的……将来这位的造化说不定能在丽嫔之上。 刚刚若不是丽嫔好一番威逼利诱,自己断不会掺和进来。只怕这位以后真要寻仇报复,自己可不就首当其冲?! 吕才人也觉得不妥,可她畏畏缩缩不敢说话,只能站到赵婕妤身边频频点头。二人破天荒地达成了一致。 因为送子观音金簪的事,她俩自然是恨严恬的。若不是她,也不会一个得了“为人不诚”的评语,一个被批“欺诈无义”,皆成了全宫的笑柄。 可她俩毕竟也只是普通闺阁女子,有嫉妒心,有小愤恨,却也有些许的良善和顾忌。看着被欺压得一声不吭的严恬,又于心不忍,只觉得丽嫔着实过了。况且便是为自己将来的前途计,也不能将严恬得罪狠了,毕竟这姑娘以后的造化谁也说不准。 丽嫔却是一下子被扫了兴致,立刻就生了气:“哦?怎么?你俩又做起好人来了?既跟我来这儿,还想着卖好给她,给自己留条后路,将来从她身上得什么好处不成?!我告诉你们,做梦! “既然跟来,就已经将路堵死,把她给彻底得罪了!想找后路,只能找我!想要好处也只能跟我要!”说着她狠狠扯住赵婕妤的手腕,拖着她上前几步,“我现在给你个表忠心的机会!来!给我狠狠抽她的脸!” 丽嫔此刻凶神恶煞,状如夜叉。赵婕妤吓坏了,忙拼命挣脱,终是脱离了她的桎梏,一溜烟儿地躲到了人群后面。 丽嫔回头,又要去捉吕才人。吓得吕才人连连摆手,步步后退,贴身侍女赶紧护着她也往人群里钻。 “呵!一群胆小怕事的东西!”丽嫔此刻已被嫉妒恨意激得疯魔了,她转身看向严恬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眼中涌出一丝血红,“多好看的脸呀!可惜!这张脸太碍眼了!”说着她抬手冲着严恬的左脸便挥了过来。 “小姐!”小珠终顾不得严恬的命令,飞扑上前,却被严恬手疾眼快一把推开。 “啪!”这一掌虽被小珠挡了一下,却还是落到了严恬脸上,登时左脸便红肿起来。 “竟然敢拦?!”丽嫔怒道,“我还本想这一巴掌赏你个口吐珍珠!”说着她又举起了巴掌。 “皇上口谕!”一声高呼,穿云破雾。 丽嫔一顿,众人看到气喘吁吁的刘诚一路跑来。 严恬心中苦笑,这位刘公公可真是她的“福星”,今天连着给她解围。 “皇上口谕:丽嫔、赵婕妤、吕才人聚众滋事,成何体统!着各自回宫禁足一日!其余人等速速散去!” 如此轻拿轻放。严恬明白了,今天这一场自己终是要受的,只为给这让她搅得天翻地覆的后宫一个交代。 众人做鸟兽散。赵婕妤和吕才人似受了不小的惊吓,带着各自的宫人逃也似地跑回了紫霞宫。便是没有这“禁足一日”的处罚,她二人也断不敢再出来了。丽嫔满眼怨毒忿恨,却终是没敢再继续纠缠下去,一甩袍袖,恨恨离去。 “严姑娘,”刘诚看着人散了,忙上前亲自来搀扶严恬,“皇上吩咐,于翠华门口备轿。咱家亲自送您回府。” “有劳公公!”严恬拄着小珠起身,顺势冲刘诚福了福。 “不敢,不敢。”刘诚忙避了避身子。 一路无话,内侍们抬着小轿出宫,穿街过巷,赶向严家小院。只是,行至朱雀大街时,远处一队人马却暗暗朝他们驻足观望。为首坐在马上的青年将军面如重枣,神情倨傲,正是刘淑妃的胞弟刘峰。此刻乃是宫中换防的时辰。 “那跟轿的似乎是皇上身边的刘诚。轿中坐的是谁?”刘峰眼睛望着前方那顶小轿,嘴上吩咐身边的小校,“去打听一下!” 小校得命,翻身下马,往宫门方向跑去。也就半柱香的时间,便返身跑回跪地禀报:“禀将军,宫门禁军营咱们的人说,轿中坐的是京兆尹严文宽的女儿!” “哦?是她!”刘峰眯起眼睛,目光阴鸷。 这几天宫中密不透风,他完全得不着半点儿消息,既不知道姐姐如今怎样,也不知道那事现下进展如何。 可,这个黄毛丫头竟能出得宫来……那是不是就说明宫中情势有变?!姐姐曾说过这丫头奸猾得很,对他们的事儿她不一定有用,但却是个能坏事儿的主!且命也极硬,竟能逃过那劫!这次她能出得宫来,难道姐姐那边被她坏了事?可恨自己肋无双翅,无法进出大内,而宫里又被皇上的贴身亲卫和大内高手封锁,姐姐根本送不出信来! 不过,似乎倒可以问问这个丫头!她的命硬?呵,我倒要看看能有多硬! …… 严恬被平安送回到严家小院。下人们见小姐带着小珠回来了,个个喜笑颜开。胡婶忙准备了个上上封塞给刘诚,又拿出四个装了银锞子的荷包打赏给抬轿的小太监们。送走这一行人,严恬一刻都不敢耽误,转身飞奔向严文宽的房间。 “爹爹,爹爹,您怎么样了……”严恬急得快哭了。一推门,却看见老父亲正满屋子转圈儿。 一见女儿回来,严文宽立刻神情激动,父女二人似经了一场生死离别:“恬恬,你终于回来了!”说着他突然又皱起眉头“你怎么瘦成这样?这脸……又是怎么回事?” “我这……”严恬忙伸手遮挡,却已然晩了,“没事,不过碰了一下。哎,爹爹,您到底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怎么还吐血了?怎么还犯了心疾?您,您怎么不上床躺着呀?!”严恬越说越急。 严文宽赶紧连连摆手:“莫急!吾儿莫急!”随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舌头,“吐血是咬破舌尖儿做的样子。现在就是舌头有点疼。” “那心疾呢?不是御医诊脉说爹爹犯了心疾吗?”严恬紧皱眉头,上下左右地检视老父。 “没事,没事!”严文宽乐呵呵道,“爹康健得很。我本想吐口血出来,做个思女成疾的样子,好让你祖父去宫里要人。谁知道皇上竟派了太医过来给我诊脉!我这没病哪敢让他去诊?穿帮了岂不就成了欺君之罪?于是为了蒙混过关,为父便喝了点儿夹竹桃叶子泡的水……” “什么?!”严恬弹了起来。 “诶!诶!你别急!你别急!量非常少!非常非常少!只是能引起一时的心悸。太医诊完脉走后,我不一会儿就好了!就好了!刚刚宫里内侍来的时候,我怕漏馅儿愣是没敢出去见你,给我急得哟……” “爹爹!您怎么能随便喝那种东西呢?!您知道那有多危险吗?!大夫呢?!我得去找大夫!” “你回来!回来!没事儿!量少!非常少!” “少也不行!您怎么知道量多量少?是轻是重?万一……不行!我要找大夫!” “你坐下!坐下!没事儿!真没事儿!有高人指点,没问题的……” “高人指点?高人?”严恬眯起了眼睛,“这个高人……该不会是秦主恩吧?!” “呵呵,呵呵……”老父亲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严恬开始磨牙。我就说嘛!我爹正直守诚了一辈子,这种损招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又是咬舌头,又是给自己下毒的?!身子骨能受得了这么折腾?!秦主恩!我跟你没完! 没完好!没完好!老父亲欣慰地表示,“未完待续”终归好过“完”。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严文宽终于把注意力又重新拉回到他宝贝女儿的宝贝脸蛋上。 “爹爹……”严恬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严文宽突然严肃且忧伤起来,“如果,如果皇上要我进宫……您,会同意我出家吗?” 其实她还有一道脱离严家祖谱的太后懿旨,若有必要,她自会拿出来一用。可现下却不能提及,免得让父亲伤心。那是她最后一搏的依仗,也是她鱼死网破的底气。 严文宽乍听女儿此言,并未感到十分意外。之前二夫人从宫里回来时,就曾给全家提过醒。 “这伤,是宫中贵人所伤?”恬恬不说宫中发生了何事,那定然是不能说。可有些事却也不是完全猜不出来。那地方女人多,又守着同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的事再所难免。看着女儿形消骨立的单薄样子,严文宽心里难受。也不知孩子这几日在宫中经历了怎样的风浪。 严恬垂下眼睛默不做声。宫中的事,有的她不能说,有的是她不愿说。 严文宽叹了口气,也不多问:“你肆意飞扬惯了,极不适合那富贵窝子。可,也实在不适合出家入道。为父之前不同意你这想法,是不想你受清规戒律束缚,受修行孤寂之苦,是希望你能像普通女子那般能夫妻和睦,将来儿孙绕膝,一辈子尽享天伦……” “爹爹……”严恬有些哽咽。 严文宽眼中也闪着泪光。他摆了摆手,“所以这些年为父到处留意可靠的后生,可看来看去却都觉得配不上我儿。 “那日,你二伯母回家后提及宫中种种,说皇上似有意纳你入宫。我当时便说,我儿绝不入宫!你放心,你祖父、你伯父他们都不是那等攀附裙带之人。虽女儿入宫,光耀门楣,无尚尊荣,但你不愿意,那家里便绝不会送你进去!” 严恬心里感动,忍不住又叫了声,“爹爹。” “恬恬,”严文宽突然郑重起来,“你二堂兄之前提过,若不愿入宫,可碍于圣意难违,不如在圣意决断之前择婿下聘,定下终身。而这人选……你看秦主恩如何?” 一阵长长的沉默,严恬垂着头,半晌未语。 ------------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遭围 “爹爹。”严恬轻轻叹了口气,再开口时满是无可奈何,“现下已经不是咱们想不想与长公主府结亲,而是长公主府敢不敢与咱们结亲。与我……结亲,他们会不会受到拖累……” 言尽于此,严恬再次沉默。严文宽却稍一思量就立刻明白过来。他一直如珠似玉地宝贝着自己的女儿。可他却忘了,秦主恩也同样是别人如珠似玉的宝贝儿子。长公主作为慈母,可愿意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而置自己亲生儿子于更加艰难的境地之中?! 秦主恩本就身份尴尬,既是皇亲国戚,得皇帝垂怜。却也是罪臣之子,受君王忌惮。看似恣意随性,实则如履薄冰。长公主府这般境况,平心而论,一般人定不会掺和现下这是非圈,和当今圣上争女人!这只会让秦主恩的境况雪上加霜。 严文宽的嘴角垂了下来,皱纹仿佛又深刻了几分。几日来的忧虑折磨,让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不少。 严恬看着父亲,心中愧疚难当,她俯身半蹲在严文宽膝前仰头看他,眼中含泪:“爹爹放心,我便是出了家,也是爹爹的女儿。而且有爹和严家护着,这辈子定是不会吃苦的。” 然而,这话并没有宽慰到严文宽,他抚着严恬的发顶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半晌方才勉强开口,却仍想再尽力一试:“可,阿恩呢?为父总觉的,阿恩,阿恩他并不会在意这些……他应该,更在意你!事在人为,总会有比青灯古佛更好的法子!” 这些日子,女儿的心思变化他看得清清楚楚。之前她已决定挥泪断情,可如今却又这般患得患失。刚刚那阵沉默更已然充分说明问题,秦主恩彻底入了她的心。若未入心,又如何会有对他境况的担忧? “或许,或许我们能找到两全之法。”作为父亲,他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女儿一生的幸福。秦主恩或许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严恬那些稀奇古怪想法的男人了,错过便真就是一生。 “可我与他……”严恬喃喃自语。还有那么多未能达成一致的分歧。可是……这些分歧在天地君王、生死皇权面前,又似乎那么渺小苍白。到底什么值得坚守不渝?到底什么才是亘古永恒? “恬恬,你可还记得洛州冷家父女?!”严文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此时陡然双眼一亮,灵光乍现,“不如你也来一场抛绣球招亲!” 抛绣球?!严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看着她爹不禁愣了愣神。她没料到这三个字能从自己严正刚直的老父亲嘴里蹦出来。和秦主恩呆了几天,父亲怎么也变得天马行空漫无边际起来了? “对!”严文宽边思索边道,“到时候我们广撒消息。阿恩那孩子本就有心,这点为父是知道的。若公主府不惧那些,他自会来抢你的绣球!”说到底还是为了秦主恩。其实在严恬中毒那晚,严文宽便已然郑重地将女儿做了托付,他认定了这个女婿,他认定秦主恩能让严恬幸福。 “如此,咱们也有了应对皇上的说辞。就说,因你行事乖张致使难嫁。本来就一直想着抛绣球招亲。如此皇上必不会纳你入宫。毕竟你抛头露面,又闹出那么大一番声势,皇室又讲究个低调体面……” “可,他若是不来呢?” “若他不来……那便是天意!也,正合了我儿出家入道的心思……”严文宽叹了口气,“爹爹会和侯府本家好好商量商量,届时可能还要多多仰仗你那几位兄长。尤其你二堂兄严愉,毕竟他于这些事上颇有些智谋。” 严恬垂眸,再次不语。如此也好,也算是一个彻底的了断…… “老爷!老爷!不好了!”正当父女二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时,孙伯突然慌慌张地跑了进来,“老爷,外面来了一队军兵,为首的将军说看见了什么江洋大盗跑进咱们家,非要带兵进来搜查! “江洋大盗?!”严文宽和严恬同时站起身来,满眼不敢置信。 “对,在门外是这么喊的来着。可咱们家院子不大,院墙又高,我们这四五个下人这会儿工夫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前院后院就一直没断过人,并没看见有什么人跳进来。加上前儿老爷教导我们说如今不是很太平,让守好门户,我们更是半点不敢大意。再说这院里还养着鸡鸭鹅呢,尤其那只看院的大鹅,若是真跑进人来了,哪能连个声儿都没有?! “所以当时梁水、温堂听外面叫门的兵丁如此说,且那砸门声又似来者不善,就留了分心眼儿,没敢开门不说,反而把门给闩紧了。 “老奴刚刚顺着门缝看了看,那队军兵的服色似乎是宫中禁卫,加上为首的将军,大概能有十来个人……” “宫中禁卫?”严文宽越发诧异,“我本就管着京畿治安,若有什么江洋大盗逃窜入京,我怎会一点风声不知?再说宫中禁卫的职责本是保卫大内皇宫,何时竟也开始捉拿起盗贼来了?便是真捉拿盗贼,这强盗怎么又跑到咱们家来了……” 严恬却是心下稍一思忖便明白几分,转头看向父亲:“爹爹,这一场……恐怕,是冲着我来的。”既然出宫前能被人围堵着欺打,那出宫后被人追着找麻烦自然也不是不可能。 …… 门外,刘峰骑在马上,带着一队军兵气势汹汹地列队于严家小院前。看着派出去的小校拍了半天的门愣是没人来开,他不禁冷笑一声:“看来这院内的主人已然被江洋大盗控制住了!我等既然食君奉禄,自然要恪尽职责,保一方平安。小的们!看来咱们只能将此院门砸开推倒,以解救院内被挟持的人质!” 此门一开,军兵闯入,那到底有没有什么江洋大盗可就再也说不清楚了。到时候随便杀个什么下人再将脸划烂,就更坐实了这一说法。如此一来,谁又敢保证那“江洋大盗”没曾穷凶极恶地毁了严家小姐的清白?!呵!而且他们这一大队男人闯了进去,不管干了什么,出没出格,这严大小姐的清白就都已然尽毁!如此既除了个和姐姐作对的对头,又能借机恫吓,从严恬嘴里逼问出宫中的消息。简直一石二鸟! 刘峰扬起了手,身后的军兵立时一肃,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只等刘峰的大手一挥便立时冲破面前的院门! 门内,严恬和严文宽已然来到院中,她透过门缝向外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刘峰。是他!严恬其实并不十分意外。宫中形势波诡云谲,椒阳宫命案看似是个风月案子,其实却涉及党争、储位…… 她退回到父亲身边,望着大门,严阵以待。 “孙伯,”严恬声音不大,温和平静,极力不让心中的恐慌泄露出来再传染众人。“你让梁水翻墙出去,速速到定安侯府向祖父求救。就说禁军飞凤营的人围了咱们家!” 定安侯府虽然现在走的是文官仕途,可不代表他们军中势力已然消尽,若要借力,还是能借得上的。只是如此,严家一向中庸低调的形象恐怕就要崩毁,帝王的忌惮说不定也就随之而来…… “届时如何决断全凭祖父!剩下的,就全靠咱们尽力拖延。”严恬心中一叹,若拖不下去其实也没关系,反正自己本就打算出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又岂会在乎什么闺誉名声,什么红尘俗事! “爹爹,您别太担心!”严恬回身去搀扶严文宽。多日的忧心,又浅中夹竹桃之毒,如今还逢此祸事,严恬真怕老父亲心力不支。 “我儿放心!为父好的很!今日爹爹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你周全……” 然而话音未落,梁水也还未等爬出墙去,却忽听门外有一人高声断喝道:“哪个狗东西敢来这里撒野?!难道是活得不耐烦,想去阎王面前报平安?!” 是秦主恩! 严恬顿时脑子一热,想也没想,揽裙便冲到了门口。这一刻她方才知晓,自己原来这么想他……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英雄救美 刘峰的手已经抬了起来,然而还未等他一声令下破门而入,却突然呼啦啦涌上来三十多个乞丐和短衣襟小打扮的江湖人士,这群人一字排开,列成人墙,挡在严家小院门前!被这么陡然一冲,刘峰所带的兵丁不由自主地皆向后退了两步。 “刘疯子,你可是真疯了!”秦主恩缓缓走了过来,抬头看向马上的刘峰,冷笑道:竟敢私调禁军,搅闹京城!” 私调禁军罪同谋反,更何况还是大闹天子辇下,简直用心险恶,罪不容诛!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就是压也能压死他。 不过刘峰却并没有被他吓住,反而轻蔑一笑:“秦主恩,你可别危言耸听!我一早换防,路过此处,正看见有一江洋大盗翻墙跳进这院里。为保百姓安宁,自是要进院捉拿。你别乱扣帽子,诬赖好人!” “诬赖好人?”秦主讽刺地挑了挑唇角,转身穿过人群,迈步走上门口的石阶,随后眼睛看着刘峰,嘴上却冲院内高喊,“院中可进了什么江洋大盗?!” 他本意不过是想得院子里的一声否定回应,也便有了斥退刘峰的理由。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话音未落,院门陡然大开,秦主恩回头,刹那间便一下子跌进了严恬那两潭盈盈秋水之中!心陡然失重,忽悠悠跌落下去,深不见底,却一路跳得那样快那样急…… “恬……恬……”秦主恩惊喜交加,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你的脸?谁干的?!”他料到严恬此次宫中之行会情势艰难,可却没料到她会挨打。 严恬下意识地捂了捂脸,却并未答他,只是看着他柔柔一笑。不知为何,眼睛一下子就酸涩起来。她本可以在院中隔空应他一句“并无贼人入院”。可她还是忍不住跑来开门见他。只为看他一眼,只为这一眼万年…… 见院门打开,刘峰当即便想带人往里冲,可秦主恩的人岂是吃素的?立时结成一道人墙,二禄等漕帮兄弟更是暗中掏出尖刀,在马眼前乱晃,如此立刻逼得那几匹战马连连后退。骑马的一退,地上跑腿儿的自然也就全都往后又撤了两步。 “院内并无江洋大盗!”此时严文宽也来到门口,站在女儿身旁。孙伯带着梁水、温堂、胡婶、小珠呼啦啦跟在后面,一个个皆神情警觉,浑身戒备。 “本府乃是管着京畿治安的京兆尹,从未听说有什么江洋大盗逃窜入京!便是真有,又怎么会自投罗网,跑进本府家里来?!” “严大人乃是文官,”刘峰漫不经心地勒了勒缰绳,制止了盘旋不安的坐骑,“并不知道江湖上这些亡命之徒的手段和花招!说不得这贼人就在府上哪个不起眼的角落藏着呢,只等我等撤走,再出来作乱。那岂不更是不好?刘某也是好意,若是不进去好好搜搜,只怕大人也要受到牵连……” 以现下这形势,公然掳走严恬是不能了。可若咬死了“藏匿贼人”,到时候再搜出点什么东西,或哪个兵丁见色起意冲撞了千金小姐……倒还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呵?什么江洋大盗!”秦主恩此时不情不愿地将眼睛从严恬身上挪开,指着刘峰冷笑连连,“刘疯子,你别信口开河!我看你借口保护是假,借机冲撞民宅、毁人名节清白是真!孙伯!关门!今天这群狗,我替你们家老爷和小姐赶了!” 秦主恩一声令下,孙伯立时上前关门。院门缓缓合上,严恬的水眸花靥慢慢消失在门后。秦主恩不禁有些怅然若失,这么多天他们不过才刚见上一面。 “秦主恩!你!”陡然被人点明了自己那点儿龌龊心思,刘峰当即便恼羞成怒,望着对面迅速关上的院门,不由得急怒道,“秦主恩,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这里可是人人都穿着官衣儿!你如此推三阻四,莫不是与那贼人一伙儿,欲行包庇?!且聚结了这么一批乌合之众,难不成想公然抵抗官兵?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不就是扣帽子吗?谁还不会! “哈哈!”秦主恩大笑起来,“谋逆?造反?我反谁?反我亲娘舅?反我亲姥姥?反我亲娘?!刘疯子,我看你不光是疯子,还是个傻子!兄弟们!”最后一句一出,立时引来众人齐声高应。“这等宵小,爷只自己一人便能全给收拾了!你们只要给爷守住这道院门,半个人也别给放过去。切莫让哪个不长眼的王八崽子扰了院里人的清静!听清了吗?!” “听清了!”一众老爷们儿齐声应和。 站在最前面的大福和二禄却互相忍不住对视一眼。他二人心知秦主恩这是为了保护众兄弟,不让别人抓住把柄再给按个谋反犯上的罪名。毕竟对面这帮人皆是穿着官衣兵服的禁军,若有冲撞,事情可大可小!秦主恩自有依仗,可这帮兄弟们却没有。 “听清了!”同时,一道悦耳娇音斜刺传来,却是红袖带着紫衣。众人纷纷让路,荆钗布裙的红袖,拎着一根手腕粗烧火棍,几步便上了台阶。秦主恩赶紧向旁挪了挪,给这位女侠让个地儿。 红袖却先不管他,伸手掏出一把大锁往两个门环上一扣,随后招呼一声,“紫衣!” 小紫衣立刻上前将扛在肩上的条凳往门口一放,姐妹二人齐刷刷坐了下来。 红袖大马金刀,以棍拄地,看向秦主恩豪气冲天:“你且去忙便是。这门、这院子只交给我们!谁要想进这院子,就先问问我红袖答不答应!” 女侠大气!小的这就下去! 秦主恩冲红袖拱了拱手,心知她这是为了保全严恬名节。刘峰带人欲闯严家小院,是想借男女之防造谣生事坏严恬名节!可他领来的这一街兄弟却也个个都是男人,若有人使坏造谣,同样说不清楚。刘峰的人没进过院子,可怎么保证你秦主恩的人便守规矩?!如今有红袖坐阵,自是又稳妥一层。 秦主恩随后分开众人走到前面,冲着兄弟们笑道:“今儿爷想自己逞逞英雄!你们给我守好大门,谁也不许动手!坏了爷的威风,可别怪爷翻脸!” “呵!就你?!”话音未落,刘峰便出言讥笑:“这京城上下谁不知道你秦主恩读书不成,练武不行,是个十足的纨绔废物!不过是仗着个好出身,别人捧着你三分罢了。怎么,平日里被人捧惯了,自己就真的信了?那今天我就让你清醒清醒,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是个什么货色!” 说罢,刘峰一拍马背,腾空跃起,挥动双掌,直奔秦主恩面门拍去。他原本想得简单,自己这一掌千斤,秦主恩这么个废物还不当场被他拍晕?到时候命人把他给拖下去就是,对面的那帮乌合之众没了头领自然一冲就散。 果然,站在马下的秦主恩似被他这泰山压顶之势给吓傻了,竟然直愣愣站在原地,躲也不躲,眼睁睁看着他一掌击来。刘峰心中得意,默念道,秦主恩呀秦主恩,凭着你是皇上的外甥,我本想收几分力道,可你张狂太过,也应该受些教训! 如此这一掌已到近前,刚猛异常,呼啸生风,刘峰如飞来的铁塔,黑黢黢压顶而来。可此时秦主恩却突然左腿后撤,扎了个弓步稳住下盘,然后不慌不忙,抬手以掌相接,当即“啪”的一声两掌相对,他竟硬生生地接住了刘峰这一攻。 刘峰本就是自上而下,借着冲劲,又自恃学武,力有千斤,这一掌势如破竹,威力甚大。然而,却不想被秦主恩迎面以掌相迎,两掌对碰的一瞬间,他顿时觉得手臂发麻,肩膀震得疼痛难忍,悬在半空的身体当即就失了平衡,浑身一抖,跌落在地。抬头再看秦主恩,却是自始纹丝未动,脸不红,气不喘! 这一下可是丢了大人,刘峰身后的兵丁面面相觑,一时没搞清状况。秦主恩的人则顿时哄堂大笑,嘲讽声此起彼伏。 刘峰气急败坏,一把大力甩开跑过来扶他的兵丁,指着秦主恩,“你……”。却半天说不出下文。他没料到秦主恩竟会有如此武功,不光生生接他一掌,更让他颜面扫地。这说明他习武多年,且内力深厚!他倒是小瞧了这个纨绔! “呵!爷平时不发威,给你留一分脸,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了?”秦主恩站直身子掸了掸衣襟,“你这狗屁功夫还上战场杀回鹘人?!怕不是每次都躲在你师娘的后面冲锋陷阵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大福、二禄领着众人可劲儿大笑,声震屋瓦。 刘峰似被点中心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羞愤欲死。此刻,他原本尚存的理智已尽数被怒火焚成灰烬,伸手“呛啷啷”抽出旁边兵丁的佩刀,飞身跃起,以迅雷之势挥刀向秦主恩砍去……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算 说时迟,那时快。秦主恩伸手接过一条镔铁大棍,双手向上一托,只听“嘡”的一声,众人耳朵直被震得嗡嗡作响。 刘峰“蹬蹬蹬”后退几步,手中佩刀好悬没被搪飞。此刻他只觉得虎口发麻,刀把上濡湿一片,原来虎口已被震裂。 秦主恩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看着刘峰微微一笑,突然棍尾一挑,霎时扬起一片烟尘。刘峰当即便被迷了眼睛,忍不住伸手去揉。可此时秦主恩的大棍已经压顶砸来,棍风呼啸,刘峰大惊,也顾不得其他,忙眯着眼睛勉强应战。然而对面那条镔冰大棍似立时化身刚猛蛟龙,上天入海,扫荡乾坤,直被舞得虎虎生威,密不透风! 刘峰提刀接招,却是招招后退,步步勉强。秦主恩这面似疾风骤雨,风卷残云。他那面却是风雨飘摇,极力支撑。终在强接了几棍后,败下阵来,转身提剑便跑。秦主恩却哪能让他就这么全身而退,一纵跃起,以棍当枪,棍头直追过去点向刘峰的后腰。刘峰终是慢了一步,腰上乍然剧痛难当,他被当场一棍子杵趴在地,佩刀脱手而出,甩出老远。 大福二禄等人立即又是一阵欢呼呐喊。 刘峰趴在地上,面色铁青,渐渐拢上了一股死黑的煞气。此刻,他只觉得这天上地下皆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和秦主恩间不共戴天之仇。杀了秦主恩!他对自己说道。杀尽秦主恩身后那帮嘲笑他的人!杀光秦主恩要保护的严家人! 他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死死盯着对面这一群人,脚下却慢慢后退,隐到他带来的军兵身后。什么皇帝的外甥,什么平民百姓,什么官宦人家…… 刘峰抬起手,冲手下兵丁道:“对面皆是谋逆叛乱的贼子!反贼人人得而诛之!来呀,冲过去,凡有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大手一挥,军令如山! 众禁军只有一息的犹豫,却终在长期的训练下,顺从地选择遵命而行。“呛啷啷”腰刀出鞘,十数军兵举刀前冲。 突然,不知从哪儿飞蹿出数条大犬,凶猛异常,只认准禁军,冲扑上来,张口拼命撕咬。军兵未料会陡生意外,纷纷措手不及。一时间惨叫呼嚎声响彻云霄。 然而,人到底比狗灵活凶残,不过一时落了下风,随后到底缓过神来,立马手起刀落,刀下血光迸现,狗头纷纷落地,乱滚了一地。 “老祝!”秦主恩以棍拄地,冲身后喊道,“你这情爷领了!等爷收拾了这群狗东西,就给你这些狗头将军立碑!” 此时,人牢的牢头祝九躲在人群后头,看着那满地的狗头,心如刀绞,忍不住偷偷抹起眼泪。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你们也算为义而死,死得其所! 再说那十几个禁军,虽然杀了冲过来扑咬的猛犬,但不少人身上都带了些伤,再加上秦主恩气势如虹,对面人多势众,这十来人不免就生出几分胆怯之意来。举刀步步逼近,却皆小心翼翼,缓缓而进。 正在这时,忽听街面上脚步声整齐划一,随即便又有一队军兵由远及近列队跑来。刘峰的嘴角此刻忍不住飞扬起来。 还是他睿智英明,早在秦主恩领着这帮乌合之众前来拦阻时,他便已然偷偷派人去飞凤营急调一队官兵。原本只想壮壮声势,可如今看来,却正好是物尽其用! 秦主恩呀,秦主恩,今天这羞辱之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刘峰心里得意,转身爬坐上了他那匹高头大马,又重新恢复成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的模样。一双细长的三角眼阴鸷地扫过所有军兵,无论是之前那十来个人,还是后来的数十人,被这大队人马一簇拥,让他重又挺直了腰杆,捡回了刚刚摔得稀烂的脸面。 “冲!”手只微不可察的一点,惜字如金的样子真是像极了杀伐果断的沙场战神。 大批的军兵立时抽出佩刀,冲向秦主恩。 大福和二禄大急,各自亮出家伙就要前冲护主,却被秦主恩大棍一横挡了回去。 “都说了不要抢爷的威风!老实站在此处,替我守好这门户!不过,爷能交到你们这帮有情有义的过命兄弟,这辈子不亏!” 话音未落,他便冲了出去,以一己之力大战数十之众。那根大棍上下翻飞,如风车飞转,密不透风,只见寒光缭绕,不见兵器和人,杀气腾腾,呼啸生风,所碰到之处甲衣平飞,所碰之人哀嚎倒地。此时莫说是禁军,便是连个雨点儿都透不过去。 然而,双拳难抵四手,好汉架不住群狼。秦主恩到底是以一抵众,禁军为了求胜,迅速变幻阵法,来了个车轮大战,几人一队,轮番进攻,欲以多欺少。时间一长,秦主恩不免越战越苦,精疲力脱。 只一瞬的精力不济,便有一线刀锋倏然划过他的肩膀,立时红光迸现,血染征衣。这如一个信号,迅速让围攻的兵丁们得到了鼓舞,攻势愈发猛烈。 然而他们却未料到,这道伤口并没有让对面之人落了下风,反而立时激出了他心底深处的某个狂念!陡然见血,秦主恩的眸子一暗,刹时满眼殷红。那年齐家百余颗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也是这般的颜色,也是这样的腥气…… 他突然发了狂,手中那根大棍原本还拿捏着分寸,此刻却如一条噬血的恶鲛被放出了地狱。一棍扫过,一颗头颅应声碎裂,鲜血混着脑浆迸溅了他一脸,尸体无声倒下。在场众人皆是一惊,秦主恩却反而得了愉悦,他提着棍笑了起来。 这邪狂的样子甚是嚣张骇人,却也点燃了军兵们的怒火。原本不过奉命行事,而此刻却变成为同袍报仇,也为保自己性命。新的一轮围攻又开始了,此刻双方已杀红了眼。他们与秦主恩,今日不死不休! “秦主恩!秦主恩……”严恬趴在门上,泪流满面。门外他伟岸如山,虽浑身浴血,仍鹰视狼顾,如同煞神!满耳皆是杀声,满眼全是血色。她使尽全力拽着那院门,喊得声嘶力竭。 严恬不知今日会如何收场,但她想,不如就这样冲出去,于乱军中寻他,然后同生共死,然后死后同衾…… 可一把大锁扣在门上,红袖和紫衣坚若磐石。她现在能做的,只剩下叫着秦主恩的名字拍打院门,哭倒在地。小珠和胡婶想上前去扶,却被严文宽拦住。他冲二人摇了摇头。女儿有她的执着,可也许于这一刻,她会想通些什么…… 数十人竟然人无法闯开秦主恩这一人之关,且他反而似越战越勇,双方愈发胶着。此刻刘峰渐渐清醒过来,自己刚刚确是受辱失常了,竟将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今日该如何收场…… 他转了转眼珠,忽然阴毒一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秦主恩他一个叛臣之子难道就敢保从未生过二心?就敢保皇上从未有所忌惮?人若死了,那事情始末如何,还不是由他说得算?!起事造反,谋逆叛乱,聚众袭京,攻占皇宫……证据便是秦主恩亲手打死的禁军,就是对面这群乌合之众的脑袋! 想到这儿,他从左右靴筒中抽出两把匕首,然后对准秦主恩,左右开弓,连甩过去,立时飞刀齐发,一把直奔秦主恩的心脏,另一把奔刺哽嗓咽喉。 秦主恩苦战多时,已然力竭,此刻虽是见血发狂,却到底精疲力尽,以一敌众已愈发勉强。 谁知,正在这时,忽听耳边风声呼啸,他一抬头正见两把匕首迎面袭来!此刻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把飞刀到了跟前…… ------------ 第一百四十章 美人救英雄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人影一闪,只听“当当”两声,一把长剑如疾风闪电,寒光乍闪,那两把匕首顿时皆被摚飞出去。 一黑衣少年飞身入场,长身玉立,如神兵天降,气势迫人。来人却是方玉廷! 他先长剑翻飞,几下逼退了上前来攻的禁军,随后迅速与秦主恩汇合一处,以背相抵,执剑与众人对峙。禁军们忽见飞降援兵,且又武功不俗,不知根底,一时皆举刀相向,不敢近前。 “秦主恩!”方玉廷回头瞥了眼浑身是血、摇摇欲坠的秦主恩,皱了皱眉,喊道,“你可别死了!” “放屁!”没有什么比情敌的轻视更能激发起一个雄性动物的好胜心了,“东南西北四条街,你打听打听谁是爹?!我命硬得很!阎王说了,他不收!” 方玉廷一脑袋黑线,这厮是不是听不出好赖话儿! “方玉廷!”见自己的暗算落空,刘峰不禁气急败坏,“难道你也要造反不成?!” “造反?”方玉廷看他,只觉得几年不见,这刘峰越发疯癫了,“你不是朝廷,也不是王法,你说我造反便是造反了?笑话!我不知道你与秦主恩有何恩怨,但你今日私调禁军,公报私仇,却是实实在在地犯了朝廷王法!” “我犯朝廷王法?”刘峰仰天狂笑,甚是嚣张,“你睁开眼睛看看!我这身上可是穿着官衣!我这些兵丁身上可都穿着兵服!此时此地,我就是朝廷!我就是王法!你若敢动手,就是造反!就是逆贼!和秦主恩一样,造反逆贼,格杀勿论!” 方玉廷看着他,目眦欲裂,心知这疯子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手中长剑一横,回头看了眼秦主恩,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二人立刻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随即杀气陡重,皆准备恶战一场。 刘峰嘴角噙着一丝阴狠冷笑,缓缓举起手来,那个“上”字已奔到唇边,只待冲口而出,却忽听远处有人高声冷笑:“你是王法?你是朝廷?好大的口气!那今天便让你见识见识,到底什么是王法!什么是朝廷!” 人影倏然一闪,众人未等看清,那人已经翩然飞到刘峰近前,双手一挥,血光迸现…… 刘峰胯下那匹胭脂红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一只脚轻轻踩了一下,随即不知为何,背上的主子却陡然一声惨叫,吓得它也立时“咴咴咴”地跟着嘶鸣,心里发慌,便忍不住抬起前蹄直立了身子。却没想到,主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勒住自己的缰绳,而是“扑通”一声栽到了地上。 地上的刘峰像只蠕虫一样满地翻滚,大声哀嚎,若不是有兵丁迅速上前扯住了马的缰绳,他可能会被马踏而死。 是的,他躲不开那匹受了惊的马,也不能从地上爬起身来。因为他的两条胳膊此刻皆离他数尺之远,且已被自己的爱马踏在蹄下,踩得稀烂! 和风手持两把梅花短刀,飞身回到襄宁长公主驾前。暖红递来块巾子,她伸手接过,安静地擦拭着双刀上的血迹。 长公主扶着温月的手款款走下大轿,轿旁气喘吁吁的三寿第一时间跑进人群里去寻秦主恩。 禁军们谁也没敢动。便是不认识长公主殿下,也会认识那跟轿的宦官服色。这世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唤太监的,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十二人抬的大轿。有人犹犹豫豫地伏身跪下,于是仿佛受了某种传染,在场所有人立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如此秦主恩和方玉廷站在其中就显得格外扎眼。当然,更扎眼的还有此刻那个躺在地上打滚,血葫芦一样的无臂刘峰。他滚得满身满脸全是血和土。两肩血涌如柱,再和泥一滚,竟看不出是人是鬼,十分骇人!没人敢上去扶他。不光因为他形状吓人,还因为害怕那武功莫测的大内高手再不知不觉中取了自己的项上人头。 “你看本宫是什么?!朝廷还是王法?”襄宁长公主笑盈盈地看着地上的刘峰,只是那笑让人如坠冰窟,“你想杀我儿子?还想在他身上按个谋逆的罪名?!”襄宁眼神凛冽,寒意彻骨,“可惜你们打错了算盘!” “秦主恩!秦主恩!”一声呼唤惊醒了怒极的襄宁。她回头去看,见自己的儿子不知何时已轰然倒地。被红袖放出了来的严恬此刻正伏在他身旁不停地呼喊。 襄宁不由的一惊,赶紧几步来到儿子身边,蹲下来伸手给他号脉。 秦主恩这时方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他娘和严恬,极虚弱极凄美地笑了笑,“无碍的,我只是有点儿累了……” 严恬此刻是真的忍不住了,立时大哭起来,泣不成声。 一旁的方玉廷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严恬,不禁垂下眼帘。严恬说她是要出家的,他原本信了。可今日沐休下了职,他还是依着本心走到了这里。他原对自己说,他只是过来看上一眼。不是还有世交之情吗?不是还有救命之恩吗?不过现在,他突然不太确定了,严恬她真的要出家吗?她会不会已经改了主意…… 襄宁长公主皱着眉头号了半天的脉,然后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果然!秦主恩在心里吐槽。她娘就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女人! “你放心吧。”秦主恩决定不再去看他娘,否则容易心虚得立马活蹦乱跳。他转眼看向严恬,气若游丝道,“我命硬得很。你莫担心。我这身上,我这身上都是别人的血。你看我娘,她就不哭。” 咱就说,哪句话不是实话吧?!我秦主恩向来诚实!向来! 严恬却摇着头,哭得更厉害了! “丫头,他交给你了!”襄宁长公主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本宫还有些事要去办。这小子若是有什么好歹,我只拿你来问话!”知子莫若母,那她就帮他一把,赖上严恬。秦主恩感激涕零,直想立刻翻身给他娘磕个大的,但他忍住了。 统领禁军四营的定京将军,此时也终是到了。自己手下一营统领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作为禁军最高长官到底脸上无光,于是先下马朝长公主拜了拜,随后便命人赶紧抬着已不太全乎的刘峰,带着剩余的禁军,速速离去。 襄宁则在严文宽率众恭送、儿子躺地恭送、严恬哭哭啼啼恭送下,摆开全副仪仗,浩浩荡荡地奔向皇宫! 呵呵!这十几年的郁气,我今天要好好地出一出! ------------ 第一百四十一章 砸宫 当灵犀殿的宫女匆匆来报“长公主殿下驾到”时,襄宁已然率众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灵犀宫的大门。 刘淑妃起先只是诧异,长公主与她并无交情,或者说她曾想与长公主相交却被漠视了,今天怎么倒主动来了?刘贵妃漫不经心整了整衣衫,扶着于嬷嬷的手慢悠悠地起身出迎。这两天诸事不顺,让她焦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自然也就没什么心情去逢迎襄宁。可该有的礼数却不能差,于是她强撑着笑脸,如出尘仙子般飘飘然来到院中,口中寒暄着:“殿下稀客,今日怎么有空驾临这灵犀宫……” 话未说完,便见襄宁已然笑盈盈地走到了她跟前。刘淑妃伸出手去。原以为两人会按家礼拉着手互相福上一福便是。她明明看到襄宁也朝她伸出手来。然而她却抓了个空,长公主的玉手并未覆在她的手上。而是,狠狠甩在了她的脸上! 紧跟在刘淑妃身后的于嬷嬷惊了一跳,心里尚未想明白缘由,身体却已然下意识地冲上前来护主,却被襄宁身边的瑾嬷嬷一脚踹倒在地。她捂着胸口,憋喘不过,半晌“哇”地吐出口血来。和风此刻带人“呼啦啦”推搡开灵犀宫的下人,将他们与刘淑妃隔开。 满院子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都吓傻了!长公主殿下二话不说上来就掌掴了淑妃娘娘?!而且这架势……简直就像带兵来攻打灵犀宫一样! 据说公主近侍皆是女军,个个身手不凡,本领高强。领头的几位女官更是大内高手出身。就如刚刚一脚将于嬷嬷踢吐血的那位,原就出身军中。如此一来,大多数人皆不敢擅动。 当然,也有人想冲上前去尽忠护主,但却都被和风等人干净利索地给一顿暴打,于是再就无人敢前来送死。 “你竟敢打我?!”刘淑妃此刻也满眼的不敢置信,捂着左脸,目光几乎化为毒箭,射向仍笑意盈盈的襄宁。 襄宁气定神闲,抬手吹了吹指甲,慢条斯理道:“打便打了,这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话音未落,陡然抬手又反正连抽了刘淑妃四个嘴巴,却犹不解气,上手拽着她的发髻就向前拖,一路拖至灵犀宫门口,一把将她甩出大门,重重地摔在宫道之上。 这番热闹立时引来路过的几个宫人向这边探头探脑。襄宁长公主动手打人了?被打的人竟然是淑妃娘娘?这消息实在太过劲爆,也太过无厘头了! “你!你疯了!”此时刘淑妃钗环满地,发髻散乱,粉面赤红,形容狼狈。她扑倒在众人眼前,一时间成了街头被耍的猴子,台上被围看的小丑,这让她简直羞愤欲死。 “我疯了?”襄宁仰天大笑,随后面色一凛,低头看她,“我还能有你们刘氏姐弟疯?!这宫里的事儿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就在刚刚,你那疯子弟弟却私调禁军,当街围杀我的儿子!你说,到底是谁发了疯?!” “什么?!”刘淑妃大惊失色,一时无法消化这消息。 “不过你倒不必担心。”襄宁并没有给她时间慢慢消化,“我儿子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而已。”她笑盈盈地看着地上似乎松了口气的狼狈美人儿,“可惜,你弟弟刘峰,却被我两刀给削去了双臂,自此恐怕要残废一生了……” “什么?”刘淑妃猛然瞪大了双眼,随后立即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不!不!!襄宁!”她目眦欲裂,满目狠毒,伸手指向长公主,“你……” “放肆!”襄宁飞起一脚直踢那根指向她的手指。 “啊……”刘淑妃又是一声惨叫,那根手指此刻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起来。 “本宫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襄宁看着捂着手趴在地上嚎叫的刘淑妃,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襟,“来呀,给我砸!不!是给我拆了这灵犀宫!” 一声令下,襄宁带来的这队娘子军立时齐声应和。于是,当真就开始拆起了宫室。长公主更是亲自动手,砸了满屋子的古董摆件儿。 箱柜中的包袱、匣子尽数被拽了出来,衣物全都扬到宫道之上。大大小小的珠宝匣子被当众砸到地上,首饰洒满了门前的整条宫道。此刻灵犀宫放眼望去,可真是满目金银珠翠,遍地绫山绸海。期间,这一地的宝贝有没有被别宫的小太监小宫女摸去可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犹还不够,长公主一声令下,数十名女军又开始拆窗破门,屋内门窗自不必说,窗棂门框全部砸碎,又有几人拿了根一抱粗的木桩去捣拆大门。 刘淑妃此时也彻底疯了,于众目睽睽之下瘫坐在地,高声尖叫,放音嚎啕,全然失了往日的端庄仙气。自然也有那忠心的奴才想偷偷上前去扶,却全被和风带人拍倒在地。整个灵犀宫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姑母!姑母息怒!姑母息怒!”正当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一个少年嚎哭奔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襄宁的腿大哭哀求起来。 来人却是二皇子秦沐。 …… 一柱香之前,二皇子秦沐原本正和太子一起下学,出了上书房。二人边走边聊,本想同去御书房给父皇请安。可谁知,路上正遇到个灵犀宫的奴才疯了一样往这边跑,一见秦沐如获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纳头拜磕哭诉道:“皇子,皇子快回家看看吧!长公主,长公主要打杀咱们家娘娘!此刻正在拆灵犀宫呢!” 一旁的太子秦淼忍不住皱了皱眉,只觉得这奴才语无伦次,不知所谓。却又心中一动,暗暗给身后一个魁梧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十三岁的秦沐到底年幼,心志不稳,一听此言,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连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姑母?姑母怎么会打杀母后?” “真的!是真的!”来报的小太监想必已经吓得疯癫了,连连磕头,只求速搬救兵,“长公主说刘峰将军私调军兵,当街围杀恩公子,于是进宫报仇来了!奴才我也是拼了命才逃脱出来,想着找太后、皇上前去救命!现下灵犀宫已被砸烂,淑妃娘娘生死未卜……” 一句“生死未卜”当即吓得秦沐气急息乱,一口气没上来,立时白眼儿直翻,仰身就要往后倒……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委屈 秦淼一看弟弟要晕,赶忙上前,一把将他扶住,伸手掐向人中。 骤然巨疼,终是让秦沐清醒过来,随即也顾不上是在大庭广众下,张嘴便嚎啕大哭起来。 秦淼皱眉,拍着他好言安抚道:“二弟莫急,这奴才许是情急言重了。姑母向来宽和慈爱,便有什么龃龉,也会顾及太后和父皇。淑妃娘娘定然没事的。你现下莫哭,赶紧回灵犀宫去才是正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还能劝解一二。” 这话果然给秦沐提了个醒,他立时勉勉强强止住悲声,边拭泪,边哽咽着对太子秦淼道:“哥哥和我一同去吧,姑母向来疼你,便是母妃真的做错什么,哥哥一劝,姑母也就好了。” 可秦淼却冲他摇了摇头,正色道,“我现下最要紧的应该是去请父皇和皇祖母。二弟想想,若姑母真的生了大气,这世上还有谁能劝住她? “你这奴才许是吓着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假使还让他这么着去奏禀父皇太后,能否得见先不说,这慌张之态若惊了圣驾,或吓到皇祖母,淑妃娘娘的境况岂非会变得更坏?且这奴才的小命也将不保!” 说着太子瞪了那小太监一眼,吓得此人脖子一缩,立即磕头如捣蒜,心中不禁直呼:太子果然如传言那般慈善,自己若真冒冒失失地惊了驾,此刻已不知在哪儿投胎。 二皇子秦沐更是感恩戴德,执着太子的手哭道:“求哥哥速去请来太后和父皇,母妃性命俱拜托哥哥。”说罢草草行礼,带着那个小太监急匆匆便向灵犀宫赶去。 太子看着秦沐离去的背影,一时没动,目光沉稳,神情老成,竟完全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片刻后,刚刚离开的那个魁梧的太监回来重新躬身站在太子身后。 “已经查明了,刚刚灵犀宫的太监说的不错。只是起因原是刘峰要冲闯京兆府尹严大人的家……” “是这两日有女眷留宿宫中的……那个严家? “是。后面的事大差不差。不过现下淑妃娘娘并非生死未卜,只是受辱而已。” “那表哥现下如何?”太子回头问道。 太监拱手回道:“恩公子无事。” 太子松了口气,点头道:“也是,若表哥有什么闪失,姑母今日就不会是这番作为了,淑妃娘娘也不会只是受辱。到底家和万事兴。走!我们请父皇和皇祖母去!” 家和万事兴,若刚刚不出言阻拦,依着那个语无伦次的小太监到父皇面前一通儿胡说,还如何“家和万事兴”?! …… 此时此刻,灵犀宫门口,秦沐看着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母亲,看着一地的珠翠绫罗,看着满宫狼藉废墟,门碎窗崩,墙倒瓦落,不禁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姑母!姑母!”他跪地扯着襄宁的衣角哀哀求道,“姑母一向疼我,今日若母妃犯了什么错,请姑母只看我了,就饶过母妃这遭吧!” “沐儿!”刘淑妃又急又怒,起身便跑过来想去拉扯二皇子。自己那如太阳般闪耀尊贵的儿子呀!如何能这般卑微地下跪?!然而她被长公主的女卫们拦住,只能于人墙外嘶吼。 襄宁缓缓俯下身去,低头冷冷地看着秦沐,那目光寒凉刺骨,已无往日作为姑母的慈爱。她一字一顿地对秦沐说道:“皇子请放心。本宫,定会活得长长久久,活个百岁千秋!” 二皇子抬起挂满涕泪的脸,有些茫然无措地与襄宁对视。他不明白姑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人墙外的刘淑妃却是听懂了,她狠狠攥住拳头,牙齿忍不住咯咯打颤。 襄宁长公主是在说,从这一刻起,她襄宁会一直在。而只要她在,二皇子便绝无可能问鼎大宝! 襄宁从未想过要当馆陶公主,可如今倒不妨一试! 刘淑妃原本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似乎算计了所有人。可她却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严恬。而那个严恬竟会又引出了本就与世无争四大皆空的襄宁长公主。 峰儿,你没事招惹秦主恩干嘛?!可一想到刘峰,刘淑妃又陡然记起弟弟已然成了残废,再无前程可言。如此两下夹击,顿觉胸口一紧,喉头一甜,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母妃……”秦沐大叫。 然而这一声呼喊却立时被淹没进了另一个声音之中。 “皇姐,你这是做什么?!” 襄宁寻声缓缓回过头去,见皇帝和太后都来了。 “皇上?皇上!求皇上为臣妾做主!”襄宁这边还未等开口,刘淑妃已然转身飞扑过去,跪在永治帝脚下,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嘴角的血渍被雪白的肌肤一映,鲜艳得惊心动魄,更显得她蒙冤受屈,狼狈可怜。 见母亲一哭,原本因惊恐止住哭声的二皇子秦沐立时又号啕起来。满院子的宫人见两尊大佛驾到,似终有了主心骨一般,也皆跟着他们的主子一起喊冤啼哭。一时间,灵犀宫哭声震天,尤其刘淑妃和二皇子两位主哭,一唱一和,高低起伏。 太后忍不住皱眉,上了岁数的人听不得哭声,既不吉利,又闹得人心慌。永治帝看了眼太后,随后沉声发话道:“好了!都禁声!” 整个宫院立时一静,再无一人敢放悲音。 长公主却是不看皇帝,只看向太后,忽然流下泪来:“娘亲!晏晏委屈!” 只这一句,立时让太后肝肠寸断,她哑着嗓子喊了声,“我的儿!”随后几步上前,颤着手将襄宁揽入怀中!娘儿俩抱头痛哭。 襄宁她委屈呀。她的委屈说不得,也道不明。 永治帝叹了口气,撇开头去,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上,”襄宁伏在母亲怀中,看到永治帝这番神情,忍不住问他,“你现在只知道我叫襄宁?可谁愿意当襄宁?你可还记得姐姐的名字?” 几句话,永治帝彻底绷不住了,眼睛一热,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却碍着威仪仍撑着面色不改。是呀,这世上原本只有秦晏,哪有什么襄宁?“襄”,助也。“宁”,平定。这是用她夫家百余颗人头换来的封号,是用她二十年的青春岁月换来的封号,是用她的灭情绝义剜心剔骨换来的封号…… 秦晏她委屈,她应该委屈,她的所有委屈都是他给的。 刘淑妃见这场面心知不好,虽不敢说话,却偷偷拽着永治帝的袍角,轻轻摇了两摇,似在乞求,也似在撒娇。永治帝低头,正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泪目,更显得娇花弱柳,楚楚可怜。 可,这份楚楚可怜,这份含冤受屈,却并没有勾起皇帝的半分怜爱,反而在看到刘淑妃的那一刻起,瞬间就冷硬了心肠!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疯了 刘淑妃那张清雅脱俗的脸上似乎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自作聪明”。而永治帝向来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 严恬既然已经做了那么多,最后将线索明明白白地送到了他的手中,他便是不用刑部的董朗,没有那班刑狱高手,也能轻松查出幕后黑手! 严恬只是无权去查皇城禁卫,无法去查给宫中送菜送水的小民。可他是手眼通天的皇帝,只消严恬走后的两个时辰,这些被她指明的线索便皆化成供词证据摆在了他的龙书案上。 专给皇后小厨房送菜的车到了北宁门禁卫处便不能再前行一步,自会有宫中的太监过来接手。这或许便是送菜的翟氏夫妻没有被灭口的原因,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六月六日那天,来接菜车的并不是什么内侍太监,而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威风的姑姑领着两个禁卫军爷。翟氏一家不知道菜车进了宫门后发生了什么,可那辆车却还在。从车板的钉子上寻到了一小块细棉布,那花色和大小正与余生欢外衣上的一个破洞对上了。果然如严恬所猜测那样,余生欢大概真是死后被这菜车运回椒阳宫的…… 就在刘峰当街围杀秦主恩之时,在刘淑妃午膳后高卧消食之时,帝国的一班刑讼精英已于这短短的时间内查实了北宁门那天当值的名单背景、亲朋故旧,甚至还取了这些人的口供证词。不过只两个宵小,现于飞凤营任职,之前却是跟随刘峰同去西北的家臣,出生入死,忠心耿耿。 这短短两个时辰,悄无声息,查得的真相大白,却是以严恬七日不眠不休,以必死之心几经波折方才换来的! 刘氏姐弟太自傲了,自以为智计过人,自以为事情会按他们想当然的设想一路发展下去。却不过只是被狂妄自大蒙蔽了眼睛,沉浸在自我幻想中的一场自娱自乐罢了! “来人呀!”永治帝沉声说道,送二皇子去太后宫中休息。” 刘淑妃蠢笨狠毒,可秦沐却毕竟是自己的骨肉,不能不保。 二皇子秦沐一时有些茫然,似乎没有理解他父皇的意思。不是应该先申饬姑母无理施暴吗?怎么倒先说到了他的头上来了? 直到有人过来请他,秦沐仍还跪在地上,完全没搞清状况。可慈宁宫的嬷嬷们却不会让他一直懵懂茫然着,左右用力一搀,就把人给架走了。临了,他只来得及喊上一声:“母妃!” 永治帝摇了摇头,这个二儿子和太子比果然差得太多了。 太子这次表现得很好。前期处变不惊,虽被禁足,但仍能泰然处之,于东宫安心读书。后被解禁,却不急不躁,仍按部就班地上学、定省。虽才十四岁,但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家风范。 便是这次襄宁来大闹灵犀宫,太子也是处理得当。先安抚了秦沐,端的是兄友弟恭。又亲到御书房据实以报,没有一字不实,毫无半点私心。便是后来命他即刻回去东宫,莫掺和此事,他也不多问半句,依令而行。是个孝敬恭顺、心怀君父、明理通达的好孩子,也是储君该有的样子。永治帝对太子不禁又满意了一层。而此时再看秦沐,却是在心里给彻底放下了! “沐儿!”看着二皇子被人架走,刘淑妃不禁惊恐起来。将二皇子送到太后宫中,到底是因为灵犀宫被砸而送去暂住?还是因为其他…… 果然,永治帝下一句话便让她完全陷入了绝望。 “淑妃疯,送去玉碎轩静养。” 玉碎轩,大齐的冷宫。 刘淑妃张大了嘴巴,满眼的不敢置信。一定是,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她在心里飞快地复盘着自己的全部计划。在她的设想里,皇后此时已必死无疑。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的名节已毁,绝无半点生机。皇上也是男人,是男人便容不下妻妾不忠,容不下头顶绿巾,更容不下这样的事情宣扬出去!最终的结局定应如她预想那般,皇后被匆匆处置,一床大被悄无声息地掩下了皇家所有的耻辱。 至于那个叫严恬的黄毛丫头,不过是白白瞎折腾几天罢了。为皇后申冤?呵!笑话!就凭她?!漫说自己的局天衣无缝,便是有什么纰漏,她一个只有几分小聪明的丫头片子,会有多大的能耐? 在她看来,严恬的所有折腾不过皆是别有居心罢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皇上!看,果然今天晌午,严恬不是就是坐了皇上的肩舆回的慈宁宫吗? 刘淑妃觉得一切本应尽在掌握。可皇上此刻的态度却在告诉她,她哪里出了错…… “陛下!”她叫了起来,“臣妾……” “回太后娘娘、陛下、长公主殿下,这是从淑妃娘娘房中找到的。”暖红手托一个包袱跪地禀报,截断了淑妃后面的话,“应该是阴干的夹竹桃的花叶种子。这东西……有奇毒!” “什么?” “奇毒”二字让太后和永治帝同时颤了颤心神。也让跪在地上的刘淑妃瞬间面如死灰。内宫私藏毒物罪同谋反! “交于太医院,严查!”太后娘娘彻底被惊着了。她想起严恬之前的话,一星微火,便可酿成燎原大祸。那时她并不相信她御下多年的后宫会有什么大纰漏,会出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她太过自信了,可如今刘淑妃的所作所为,这包明晃晃摆在眼前的毒物,让太后不得不相信,自己确实老了,已经没有那么强硬的手腕儿掌控后宫了。 “带下去吧。”永治帝挥了挥手。几个太监一拥而上,刘淑妃尚未来得及喊一句冤枉,甚至哭上一声,便被堵上嘴架给走了。 当晚,户部尚书刘其昌接到了皇帝的圣旨,先申饬其教子不严。其子刘峰因与长公主独子秦主恩发生口角,竟公报私仇,私调禁军,当街围杀。刘其昌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连降三级。 同时,宫中传来消息,刘淑妃行止暴戾疯癫,经太医确诊乃犯了离魂之症,特着其于玉碎轩静养,家眷不得入宫探望,以免搅扰淑妃。 本来禁军营刚刚把失了双臂的刘峰送回来时,全家就立时塌了天,刘夫人看着血葫芦一样的儿子,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了过去。刘峰的妻妾更是嚎啕大哭,悲声一片。如今又接了这样的一道圣旨,得到这样一则消息,刘家的天是真的塌了下来!现如今京中谁也不敢再和他家来往,生怕沾染上半点晦气…… …… 慈宁宫的听雨轩,四面环水,唯一架小桥通向这湖中央的小筑。这是襄宁从小最喜欢的地方,便是大了,也常喜在此处休息。 屋内门窗大开,四周水波粼粼,夕阳金辉,清风徐徐,清爽怡人。一众宫娥伺侯着刚刚痛哭一场的长公主洗漱匀面,随后皆捧着水盆、面巾静静退下。只是这其中有个面目极平淡的宫女却稍显磨蹭,落在了最后。 “你做得不错。”所有人都已走远,屋内只剩下襄宁、瑾嬷嬷和这个宫女。小桥上是和风、暖红带人把守。襄宁走到这宫女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以前只知道刘氏蠢且喜欢装模作样,却未料到她竟还如此狂妄自大且自作聪明。呵!竟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她边说边摇了摇头,颇觉可笑。 “殿下,”那宫女垂首,半晌方才恭谨地提醒了一句,“皇上对严姑娘的心思……” 瑾嬷嬷忍不住转头去看襄宁。 襄宁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没事,你仔细盯着点就是了。除非皇上、太后下了明旨,否则都是无碍。如若真到了那一步,那你至少要在下明旨前一个时辰传信给我。” “属下遵命!”那人行礼告退。 “公主!”瑾嬷嬷有些着急。 “你别急。”襄宁笑着安抚她,“这也算个契机。那俩人总是为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别别扭扭,好没意思,如此激上一激倒是好事,说不定就都开了窍,去了执念。若那两个小东西真的废物,竟一直想不出法子摆平,那我也自有办法。” 瑾嬷嬷听得此言却仍忧心忡忡,并未完全放下心来,这事毕竟关系到秦主恩一辈子的幸福。可襄宁看着她却不禁莞尔一笑,“瑾娘,我和你打个赌如何?我赌那两个小东西定能自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并不用我操心!” 严家小院内,严恬和秦主恩同时打了个喷嚏。 正给秦主恩诊脉的宋军医站起身来,冲旁边的方玉廷道:“你不是说人快死了吗?你听听这中气!起码比在座各位活得都长!” 满屋子人一脑袋黑线。这位到底是大夫呀,还是管生死簿的阎王?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风光大嫁 秦主恩在被抬进严家小院时,满脸满身全是血,关键他还半死不活地直哼哼。吓得严恬六神无主,一面强忍着泪意,一面哑着嗓子吩咐梁水赶紧去请大夫。 离秦主恩最近的三寿,暗中接收到了他们家舵主使来的眼色,立刻明白过来,忙一把拉住梁水,自告奋勇地先一步蹿出了大门。 大夫的医术倒是无所谓,重点是,一定要“相熟”! 然而,方玉廷这厮却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在三寿蹿出去的同时,自己也“腾”地站起身来,拱手跟严氏父女道:“我们军中有个姓宋的军医就住在这附近,且最擅刀枪外伤。今日沐休,他定在家中。方某这就去把他给叫来。保证比请别的大夫要快。”说罢也不待众人答话,转身飞奔出门。 宋军医果然家住得极尽,也果然比别人都快。快得连三寿请的大夫还没见着踪影呢,这位宋军医就已经三下五除二地给秦主恩包扎好了左肩上的伤口,还写了张止血消肿的药方子。 “三碗水煎成一碗,一日服两次。”说罢他看着躺床上直哼哼的秦主恩忍不住皱眉,忍了半天终是忍不住了,开口冷言讥讽道,“你这刀伤不深,不过就划破了点皮儿,何至于就这样半死不活的?像你这样的小伤,若在咱们军中,哪个软蛋会就地便躺下了?!莫不都是稍一包扎就提刀重新去上战场……” 什么?软蛋?你说谁?!床上的秦主恩“腾”地一下就弹了起来,精神抖擞。 这人是来救命的?这人分明是来送殡的! 来送殡的宋大夫毫无自觉,此刻嘴上似架了门红衣大炮,继续对着床上的病人狂轰乱炸。主打一个干掉你后再念经,不负如来不负卿。 “你这脉象除了稍微快点儿,倒十分稳健有力,跟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似的……噢,我忘了,你就是个大小伙子哈!刚才一直哼哼唧唧,我还以为是个娘们儿呢…” 宋大夫陡然闭嘴。他突然想起来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姑娘严格意义上也算是个“娘们儿”。“娘们儿”并无不好,尤其不该应当着人面用作贬损。可他到底还是看不上秦主恩这副软巴拉唧的作派,越说越气,一甩袖子连诊金也不要了,背上药箱转身就走。严文宽赶紧追出去相送。 “诶!你给我站住!你说谁是娘们儿?!谁是软蛋?!”宋军医果然妙嘴回春,一张嘴就立刻让奄奄一息的秦大侠起死回生。不光不哼哼了,还中气十足地跳下床来追着他讨要说法。大福、二禄赶紧上前拦着,生怕他们家爷再抡起大棍重新玩儿命。 一旁的严恬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缓缓落回了肚子里。可一转念,却又立刻明白过来,不禁开始磨牙。喵的!秦主恩!你活蹦乱跳,我又哭又叫,你刚刚是故意看我笑话的吧?! 秦主恩被大福、二禄一拦,立刻理智回笼,随即两眼一翻,就想重新再“晕”回到床上。 然而陡然接住他的不是香软大床,而是一双钢铁臂膀。方玉廷长臂一展,就接住了要往下倒的秦主恩,然后打横儿向上一端,竟就地将他给抱了起来! “你若是没什么事了,我便送你回家吧。在别人家里躺着,毕竟多有不便。” “喂!方玉廷!你他妈!你他妈放我下来!放我下来……”秦大侠第一次被人如此抱在怀里,简直羞愤欲死! 然而他大战一场,已经彻底脱力,又受伤失血,身体发虚,此刻虽极力扑腾,但却挣扎不过,反而平添了几分欲拒还迎的娇羞之态。 方玉廷稳如泰山,对秦主恩的挣扎扑腾统统予以漠视,只两手端着个大活人,面无表情地迈步走出大门。 旁边看热闹的严恬突然莫名觉得有点儿甜是怎么回事?她赶紧甩了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糖给甩了出去。 她这想法若被秦主恩知道了,恐怕也会觉得甜……喉咙一甜,当场吐血。 送大夫回来的严文宽赶紧闪身,给二位新人……不是,给二位少侠让路。 大福、二禄张着大嘴,二脸懵逼,浑浑噩噩地跟在后头,一时脑子都不太够用!他们家爷?那么大个人物?!现在竟以如此小鸟依人之姿,被……抱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真是……奇观呀,奇观!看一眼少一眼!赶紧看!赶紧看! 而正在这时,三寿领着那个“相熟”的大夫也赶了过来。于是秦大侠的丢人现场又添两位见证!真是一世英名呀,毁于一旦! “方玉廷!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 秦主恩被送回长公主府其实也好。一来到底是自己家,休息养伤俱都方便。二来长公主当晚就回了家。虽然长公主殿下的母爱山呼海啸,但家里趁个妈,到底是富裕些,秦主恩心里还是非常受用的。三来嘛,第二天严恬就进了宫,秦主恩不在也好,免得没被刘峰打死,却被他亲娘舅给气死了…… …… 第二日下了早朝,雍和殿内,刘诚指挥着小太监们来来往往摆上早膳。永治帝卸了冠冕朝服,身着便装,坐在桌案后面。 以往这个时候,皇后多半会亲自过来侍奉。然而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刘诚暗想,这雍和殿皇后娘娘恐怕再也不能踏进一步了吧。 没有皇后,自然也会有别的娘娘。刘诚边忙活着,心里边默默盘算。将来谁会有幸来这雍和殿伺候呢?毕竟这里可是皇上的寝宫,能被长久留在此处的女人,大概便会是这大齐皇宫下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女主人。虽然皇后还在,可人人都知道,皇后她也只剩下了个位份而已…… “严恬……” 刘诚一惊,忙躬身凑到永治帝身边听候吩咐。可永治帝却只说了个名字便顿住了,半晌忽而一笑,“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她,问上一句罢了。却不知道要问些什么。昨晚,朕和太后的赏赐都送去了严家小院。虽然名义上是给严文宽的病礼,可她应该明白这礼原是为了谢她。且严文宽又在病中……只怕今日她会亲自进宫来谢恩。” 刚刚琢磨的事儿此刻就有了答案。刘诚觉得这位严家大小姐可真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陛下,这是,想见见恬姑娘?”虽心里有了答案,可话却不能说得笃定,请示下的语气态度还要诚恳自然,但又必得替主子说出心里想要的东西……哎哟喂!只希望将来这严家大小姐能有他这一半儿的本事,那她便能做一朵合格的解语花,再加上她的才华能耐,就定会盛宠不衰。 “恬姑娘?甜姑娘!”永治帝听后果然心情极好,大笑道,“好!这个称呼好!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你说她甜吧,却又时不时地辣你一下。就像,就像川地的泡椒!酸甜爽辣,虽不是难得的珍馐,却别有一番风味,略吃几口竟还上了瘾。嗯,恬,甜,恬妃,恬贵妃……” 刘诚陡然一惊,心道一上来就封妃的,已然是了不得的天恩了。可这一上来就封贵妃的,那可真是自古没有几个,本朝更无先例。这位恬姑娘可真是洪福齐天呀! “那恬姑娘拜谢太后出来,奴才将她引到哪儿去见您?” “就引这儿来吧。”永治帝接过粥碗,举箸向旁边指了指,“东面那屋不是刚收拾出来吗?也领她去看看,我猜她定然喜欢。” “是。” 巳时正,严恬进宫谢恩。巳时一刻,严恬拜别太后。巳时二刻,严恬被刘诚引进了雍和殿的东偏殿内。一进殿门,她便被惊住了。 “喜欢吗?”宫人在刘诚的指挥下全都静悄悄地退下,永治帝身穿一件团龙纹常服,玉簪绾发,英姿勃发地站在严恬身后。 严恬吓了一跳,赶忙回身,跪地行礼。 “起来吧。”永治帝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是少见的温和笑意,“你今儿脸色倒是好了不少。身上可大安了?” “回皇上,臣女无碍。谢皇上关怀。”严恬极力垂首,可无论如何却无法把自己整个人都给掩藏起来。 “那就好。”永治帝只当她是害臊,心里不由得生出一分怜爱,脸色也越发明媚,“这些你喜不喜欢?”他抬眼望向那整整三面墙的书架,上面整整齐齐摆满了各朝法典。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这文山书海上,让人感到格外的惊心动魄。 “朕知道你擅长律法,也喜欢律法。这一屋子的律书,是这两日朕命人搜集来的。本朝的大齐律自是不在话下。除此之外,还有各朝法典,名案判书,甚至是卷宗原文都有。这些都是你的……” “陛下,”严恬顾不得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谢罪,“臣女浅薄,只是偶读律法,也不过是闺阁无聊,聊以自娱。臣女自幼顽劣厌学,并不想当什么才女,也当不了才女。” 永治帝皱起眉头,他的好心情似乎被破坏了,“你不想当才女?那你想当什么?”这话已没了刚刚的温和,仿佛掺进了一丝严冬的寒意。 “臣女,自幼便有一心愿。”此刻已然退无可退,严恬索性将心一横,“臣女想出家入道,云游四海……” “哈哈哈哈……”话音未落,永治帝陡然笑了起来,似听了个不可思议的笑话,“你这想法太不切实际。先不说是否可行,只说朕若不准呢?严恬,朕不准你出家!朕要你将来风光大嫁!” ------------ 第一百四十五章 抢绣球(呼应) 六月正午,骄阳似火。 严恬从雍和殿出来时被这暑热一烤,心里就跟生了把火似的,说不出的心烦气躁。她竭力将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全都聚在自己的脚步之上。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她现在已没了退路,父亲说得对,“抛绣球”也许能让她绝处逢生。 他若害怕了,犹豫了,仍未想通,便不会来。那她就剃了头发去出家!届时她已是方外之人,皇上便是不准,又能如何?总不会逼她还俗吧!太后和皇上都是极重脸面之人,他们不会为了个女人闹得天下皆知,让百姓笑话。 可,他若是来呢?那么她也就下定决心试上一试。试着不害怕,试着不犹豫,试着和他一起想通一些事。这不是在妥协什么,而是在接纳一些什么。人总不会一成不变,除了那些她坚守的原则,她也想试试为了一个人而勇敢起来…… …… 广合戏楼前,秦主恩抱着绣球,缓缓牵起嘴角,露出个想吃人的笑来。妈的!今天谁敢和我抢媳妇?我去刨了他的祖坟!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未待众人反应过来,秦主恩已然从楼上飞身而下,来到内侍面前,那绣球仍紧紧抱在怀里。 “想必外祖母这是知道我抢了绣球,定下婚事,故而特地派你来赐定亲礼的吧?还是外祖母疼我。”说罢他撩袍跪地,纳头便拜,“谢太后娘娘赏赐!” 磕完头后,秦主恩又干净利落地站起身来,上前伸手一把将绑在内侍胸前的玉匣拽了下来,然后转身就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马上的内侍都傻了。啥?诶!那个啥! “你回去复命吧!”秦主恩边走边冲身后的内侍摆了摆手,“我一会儿就携未婚妻严氏进宫谢恩!” 啥?一会儿?内侍觉得后脖梗子凉嗖嗖,自己这小命儿回去后都不知道能不能拖过这“一会儿”!。 同时严愉也率先反应了过来,立时招呼自己带来的手下,跪地谢恩。口称:“谢太后娘娘赐严氏女添妆。”于是满街的百姓、差役,包括楼上的严氏父女皆顺势跪地,山呼谢恩。 严愉这边儿却在心里狠狠吐槽:秦主恩,你编瞎话也编得圆点儿呀!这面刚接了绣球,太后那边的添妆礼就到了?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让老百姓编排太后娘娘有千里眼顺风耳吗?得,这两天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能乐疯了!来活儿了!来活儿了! 那内侍也是个机灵的,见此情景,并不纠缠,立时拨转马头回宫复命去了。反正东西是送到了,至于谁接的……皇上,您听我跟您细说…… 秦主恩接了那四柄玉如意,此刻的心情怎么说呢,就是外表无动于衷,内心山体滑坡。喵了个咪的!爷我今天得撒个泼! 他纵身一跃,重新又跳上二楼,看着楼上的方玉廷,幽幽道,“严恬已经名花有主,方公子下次请早!” “你!”方玉廷剑眉倒竖,忍不住出言相讥,“秦公子想必忘了,刚刚严家小姐有言在先,接绣球者,日后无论有无子嗣,都不得纳妾。据方某所知,秦公子向来风流,红颜知己无数,这可不符合严家小姐的要求。不如将绣球让与方某。方某刚刚已然立誓,且必会遵守誓言,言出必行!” “对对对,我也……”梁鸣闻刚一开口,秦主恩便回头给了他一眼刀。后半截儿话陡然就被吓了回去,差点没把他噎死。 “呵呵!”秦主恩冷笑,“既然敢来接这绣球,我自然就已想得明白,也自然敢作保以后绝不纳妾。若怕我言而无信?你光发个誓有什么用?我秦主恩敢此时此刻当场立下契书!以后若我背契纳妾,则名下所有产业尽归严恬,并放妻和离!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契成后立即到官府备案,签字画押,违契追责!” 此言一出,不管楼上楼下,众人一片哗然。立不纳妾的契书?这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大齐简直就是个笑话一样。 严恬却没想到他能这做到这一步,不禁眼圈一红,心中一片暖意。 严文宽忍不住脸上挂了笑,捋髯看向女儿。他知道严恬这应该是彻底放下了顾虑。 严愉在下面则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欢喜,简直快裂开了。这秦主恩为了一个女子是不是疯了?!不过这女子是他堂妹,他是不是应该高兴才对?! 秦主恩抬头看向严恬,见她也正看向自己,目光相遇,二人心头俱是一颤。这时方才知道什么是心有灵犀,什么是心心相印!他忍不住看着她笑道:“我若违背契书,便是违约不诚。咱们大齐律对‘立契不诚’是怎么个惩处来着?” 严恬也笑了起来:“诸违契不诚者,笞二十。” “可不是?!”秦主恩点头,“到时候我全部家当都已经给了你,又白白挨了顿板子,哪还有钱有力气去养活什么小老婆!” 这话太粗俗,可严恬认为话糙理不糙。 “所以,”秦主恩又转头去看方玉廷,面无表情,“这天儿也怪热的,方公子还是哪儿凉快去哪儿歇着吧。喝喜酒的时候我叫你!但份子钱不能少于一千两!” 方玉廷的嘴角抽呀抽,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不愿,可看到严恬看向秦主恩的目光时,也便瞬间泄了气。自己终究和她有缘无分…… …… 长公主新得了个儿媳妇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当天下午就直接进宫去报喜了。也不知道跟皇上、太后都说了什么,傍晚时分,宫里的赏赐就直接送到了严家小院。同时皇上又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称二人佳儿佳妇,珠联璧合。太后也赐下大量添妆,而那四柄玉如意由内侍传太后娘娘口谕,“以做大婚时压床之用”。 …… “殿下,实在是抱歉。那广合楼原本是想布置一新给您祝寿用的,谁知……” 事情尘埃落定,长公主特意派人去接了严恬到冷月观陪自己散心。冷月观倚山而建,绿树成荫,山风清凉,正好避避暑热。严恬一见长公主先是觉得害臊,随后又不免觉得闹这一场多有抱歉。 “诶,这有什么。”长公主领着严恬坐到花架下的荫凉处喝茶,凉风习习,好不惬意。她柔声细语道,“那地方本来就是阿恩为了娶媳妇儿布置的。我过生日倒是其次,不过是个噱头。如今媳妇儿也得着了,这布置也用上了,还省得我出场来给他撑场面当引子。更重要的是合了他的意,圆了他那么大个心愿。这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傻小子,原本还想扮上小生上台把求娶的词儿给唱出来呢,戏词都编好了。本来我还愁得很,这可如何是好,我虽然在下面坐着,可到底也臊得慌。再有他这招儿也不一定管用呀。别到时候这小子人也丢了,媳妇儿却没求成,那我可不就跟他一起转着圈儿地丢人了吗?! “不过,还好还好,这一下子竟省了我不少事!所以说嘛,关键时刻还得看舅舅呀!娘亲舅大,舅舅总是偏帮外甥的。” 严恬:呃……呵呵,呵呵,呵呵……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口吐珍珠 皇宫,御书房。 “阿姐,你以为我是忌惮阿恩?我这是在护着他!”永治帝坐在龙书案后,颇为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严恬和秦主恩的事,既然木已成舟,不提便是,作为一国之君,他这点心胸还是有的。可襄宁此时却不依不饶,又提起了阿恩的身世,这让他颇有几分无奈。 “我自然知道你是在护着阿恩。”襄宁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可,有些人却不知道。他们看陛下不让他入朝堂,便疑你是在防他,忌惮他,质疑他的忠心!就如这次,那刘峰如何敢胆大包天,私调禁军,当街围杀阿恩?还不是陛下平时给他们的错觉,让他们以为阿恩是随便个什么东西就可以打杀的罪民!”茶碗被重重地往小几上一顿,襄宁的尾音也陡然升高。 “阿姐莫要生气,那刘峰现下已成废人,莫说前途,连自理都不能。他那样心高气傲之人,如此还不如一死。”自他登基以来,这还是襄宁第一次和他当面拍桌子。阿恩便是襄宁的逆鳞!刘峰如今生不如死,不冤。 “拿齐氏后人来说事儿也就罢了。可陛下有没有听说,现下竟还隐隐传出了个更荒谬的谣言。”公主抬眼看向永治帝,目光冰冷,无半点温度,“有人竟拿……废帝血脉来造谣阿恩!说阿恩并非是我的骨血,而是,顺平遗脉!” “这怎么可能?!”永治帝也很惊讶,“阿姐从怀阿恩起,直到他出生长大,朕可是没错眼儿地看着他一天天长起来的!朕能认不出自己的外甥?!” 襄宁冷笑:“我自然不是那舍己为人之人,唱不了《赵氏孤儿》!陛下也自然是不会相信那些谣言。可,陛下的后人呢?他们可并没有不错眼儿地看着阿恩长大!若是那帮宵小将这个谣言一直传下去呢?陛下万年以后,阿恩这一枝儿可是要活,还是要死?”这才是襄宁削去刘峰双臂砸了灵犀宫的根本原因!刘峰说秦主恩是反逆叛贼,其心可诛!他简直是在阎王殿前翻跟斗,作得一手好死! “除去皇族身份不谈,我也不过只是个极普通极自私的母亲罢了。满心满眼只想为我的儿子找个保障靠山,好保他以后长命百岁、平安喜乐,保他的子孙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受这莫须有的谣言陷害!” “皇姐想要替阿恩讨什么?”永治帝看向襄宁,神情凝重起来。 “一个安身立命的名号。”襄宁也看向永治帝,“我想让阿恩,当丐帮帮主。” “阿姐怎么会想让阿恩当乞丐?”永治帝皱眉,“更何况丐帮虽是天下第一大帮,却是江湖门派……” “你我可都是出身皇家。”襄宁微微一笑,垂眸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我虽是女子,却年长你五岁。当年你尚稚幼懵懂时,我已随侍父皇身边,更也见识过无数军机秘密。这江湖第一大帮……呵,说白了不过是朝廷的第一耳目,搜集天下情报的第一衙门!” “皇姐……”永治帝抬手制止,随后看了眼刘诚,挥手让他到门外守着。 襄宁笑了笑,拿起茶碗继续道,“想当年那洪七公于民间到处吹嘘宫中御膳房的鸳鸯五胗烩乃天下第一美味。他一个叫花子是如何能偷潜进宫的?任他武功再如何高超,轻功再如何厉害,可宫中的防卫,大内高手,当真都是摆设不成?这高墙重门都是纸糊的不成?其中缘由陛下自然心知肚明!说什么江湖中人?可若没有朝廷的首肯,就没人敢当这个江湖中人,敢当这个丐帮帮主!” 永治帝默了片刻,到底犹不死心:“阿姐为保阿恩以后安身立命,何必偏去丐帮?名声毕竟不好听,且人多事杂。不若朕将来赐阿恩一个清贵爵位,一辈子做个逍遥的富贵闲人……” “不!我就要丐帮帮主!如此才能置于天下人眼中!那清贵侯爵会有几人知晓?” “阿姐这是不信我?想让天下百姓看顾阿恩,看着朕和朕的后人?!” “陛下,你就当阿姐是小人之心吧!”襄宁再抬眼时,已没了刚刚那股子尖刻的锋芒,眼中反倒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那丐帮虽势力不容小觑,但却甚不入流,一帮叫花子而已,着实翻不出天去!阿恩不能入仕,可本事手段样样不俗,这你也是知道的。如此一来,也算人尽其用,让他有个营生去经营。便是阿恩的后人也能以这营生在未来的君主那里讨口饭吃。说白了,有了这个依靠,以后每位皇帝都不能为难他们,反而会多有依仗。可,却又因为不过皆是些乞丐混混,到底是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反而又少了诸多的是非、猜忌。” “好吧。”永治帝被襄宁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无力感所打动。姐姐曾几何时有过这样的无奈?印象中的姐姐一直都和母亲一样,像一棵大树,为自己遮风挡雨。“既然这是阿姐所求,那朕便准了……” 只是,这句话刚一出口,他和襄宁便俱是一震,又同时一默。这话太熟悉了。是什么时候说过呢?大概十年前吧,处决齐氏一族的前夜。襄宁赶来替驸马齐茂求情,永治帝也是这样说的。然后襄宁便兴冲冲地奔去天牢接她的夫君,却最终,只接回来一具尸体! 他,用衣带吊死了自己。 齐茂爱她至深,也知她至深。知道她一定会为他求情。可他却无法独活下去,无法日日面对着她独活下去…… 襄宁走出御书房,黄昏的风吹起她几缕发丝,本来暖洋洋的晚风,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些阴冷。这是地狱来的风吗?是齐茂送来的风吗? …… “嫔妾,嫔妾参见长公主殿下!”襄宁的惆怅被不合时宜地打断。这抹甜腻娇音的主人正是艳冠六宫的丽嫔娘娘。 许是前日长公主砸了灵犀宫,威名赫赫,如雷贯耳,此刻丽嫔陡然与襄宁迎面相遇,便不免有些胆怯心虚。可如今已避无可避,她不得已只能福身行礼。 襄宁回过神来,盯着她沉默地看了半晌,不辨喜怒。这诡异的安静让丽嫔不禁更加害怕。 “嫔妾,嫔妾,先告退了。”她转身要走。 “慢着。”襄宁开口道。 和风立刻带人拦住她的去路。 “殿下,殿下,有何咐吩?”丽嫔勉强想挤出个笑来,却不太成功。 “听说前儿你打了本宫的儿媳妇儿?”襄宁垂眸掸了掸衣袖。 “殿下,殿下的……儿媳妇儿?”丽嫔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呀,她叫严恬。” “啊?!不不!嫔妾当时并不知……不,那时严家姑娘还不是,还不是公主的儿媳……” “可她现在是了!”襄宁娥眉一挑,尽显长公主的飞扬跋扈,“她以后自是不必说。但她以前所受的欺负,我得替她讨回来!我听说你之前要赏她个‘口吐珍珠’?” “不,不,殿下,我……” “啪”地一声脆响,丽嫔的脸登时就歪到一边,随即肿胀起来。春晖宫的宫人们立刻想上前护主,却俱被和风带人拦住,并随手又给了他们一顿教训。 “珍珠呢?”襄宁皱眉,转头去看瑾嬷嬷。 瑾嬷嬷立时会意,上前一步,抬手“啪啪”反正给了丽嫔两个耳光。她出身军中,那手劲儿自是非一般人能比。丽嫔当即便脸颊紫胀,唇破血流,脑袋一歪“噗噗噗”连吐出数颗洁白贝齿来。真真是口吐珍珠,红白相映。 自此,丽嫔娘娘缺了满口皓齿,又脸颊受损,算是彻底毁了容貌。失了这冠绝之姿,恐怕以后圣宠再无。 她坐在地上,懵了半天,直到一众宫人被放过去搀她,丽嫔方才缓过神来,随后立即放声大哭。 襄宁看都没看她一眼,带着人转身悠悠离去。这皇宫可真像个养着各色鸟雀的金丝笼子呀,实在让人不喜。看来,她以后还是尽量少来才是……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婚后一 两年后。 这天正六品兵部员外郎严愉严大人,如往常一样坐在衙门里,接过下属呈上来的一摞公文。然而,不过只翻开第一本看了两眼,他突然就脸色一变,站起身来。 “我临时有事先出去一趟,你帮我把这摞公文分分类,等我回来再处理。”严愉扔下手中公文,亲切地拍了拍下属的肩膀,随后一骑绝尘,转瞬就无影无踪。徒留身后的小主事张口结舌站在原地,欲哭无泪。 大人总是过于相信小人,真是让小人生不如死。行吧,新婚快乐吧! 不过严愉这次却并没像往日那般回家找新婚妻子品茶赏花,而是直接去了长公主府。一进大侠居的院门,他就扯着嗓子喊:“我去!大妹夫,你知道谁回京了……”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白花花的日头下,秦主恩正一脸悲苦地跪在院子当中。 “你这是……”严愉立马小心翼翼起来,蹑足上前,悄声问道,“……跪天祈福?长公主的身体……” “我娘一百三十八岁的大寿她准备自己亲自操办。一百年以后的事儿呢,你放心。” “呃……那就好,那就好。”严愉摸了摸鼻子,“那你这是唱哪出呢?天地、君王、亲师、父母,你这跪的是……” “老婆。” 严愉卒。死因:气的。我大白天擅离职守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让你亲自把我送走是吧? “赶紧起来,别在我跟前丢人显眼!你俩这是又闹什么呢?”严愉恨铁不成钢地上手拖他,简直想掐死秦主恩,“怎么一遇上严恬就这么没出息?你就不能硬气点!” 硬气?硬气我会呀!东西南北四条街,打听打听谁是爹!被严愉拽起身来的秦主恩瞬间就雄起了! “老子今天就这儿跪到死了!”他扯着暴起青筋的脖子冲屋内嚷嚷,“谁他妈劝我都没用!” “扑通”一声,磕膝盖砸青石板,声音酸爽得就像老陈醋泡山楂。让人菊花一紧,虎躯一颤。 严愉决定这货爱咋地咋地吧,他救不了了。早死早超生,祝你平平安安上路,快快乐乐投胎。 “方玉廷从西北述职回京,你猜他有没有可能来见严恬?”有事儿说事,秦主恩爱听不听。 果然,话音未落,秦主恩嗷一嗓子就从地上蹿了起来,“二禄,二禄!”他鬼叫道,“把公主府给我封了!这两天谁都不许出门!谁来也都不见!” 二禄抱着苦瓜脸跑了过来:“堂主,夫人,夫人她其实早就从后门出府了。都走大半天了。” 也就是说,秦主恩跪了半天空房,演技全都浪费。 “大福!去给我盯着夫人去哪了!”秦主恩的心态彻底崩了。 完!天苍苍,野茫茫,一枝红杏,她要出墙! “你俩到底整什么活儿呢?”严愉简直没眼看,“闹成这样,长公主也不管管吗?” “我娘这两日去冷月观修行了。然后……” 然后就出事了! 昨日七夕,严恬有感婆婆自己在冷月观内修行,太过孤独凄凉,于是为尽孝心,便去观里陪她“老人家”过了个节。当然,这是对外的说辞。 对内呢,就是……不知道秦主恩又怎么惹毛了严恬,大过节的,严恬表示,爱谁谁!老娘不伺候了!我找我婆婆玩去! 七夕呀!牛郎织女这天都还成双入对呢!他却在这儿独守空房?秦主恩委屈,但秦主恩不说,他只是自己喝了点闷酒聊以解忧。果然,何以解忧?唯有醉成死狗!然后……他就被一个丫鬟爬了床。 “什么?!”严愉一蹦三尺高,像躲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跳开了。“你,你被得手了?”那他还能活着跪在这里?他大堂妹这家教也不是很行呀!“悍妇”之名真是名不副实! “得手个屁!”秦主恩几乎在咆哮,“你他妈醉得跟滩烂泥似的能成事儿?根本啥也干不了好吗?所以那些所谓酒后乱性的,其实心里清明着呢,只不过想借酒装疯罢了,纯属狗屁借口!” 严愉竖了竖大拇指,还是您老精辟!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就被赶回家来的严恬撞了个正着呗!当场鸡飞狗跳。 “那丫鬟瑾嬷嬷都给验过身了!我是清白的呀!我!清清白白!白璧无瑕!玉洁冰清!而且瑾嬷嬷连夜就把人给送伢行发卖了。可你妹妹还是不依不饶!任我好话说尽,就是不给我个好脸儿!也不让我进屋!我这一大早就来跪着负荊请罪,她倒从后门偷偷跑了……”秦主恩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再多说一句,眼泪就会大雨滂沱。你看天边的那片鱼鳞云,像不像我此刻碎掉的心心。 “大福!”他又转头扯着脖子喊,把所有的怨气都吼成了气壮山河,“夫人去哪儿了到底查到了没有?” 大福赶紧满头大汗跑了过来,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迎头给秦主恩磕一个。 “夫人她带着小珠去冷月观了。让人备车的时候提了一嘴,说今天要去给观里的女童讲学。属下已经派人一路护送过去,确实奔着冷月观去的。不过……”大福看了看秦主恩,没敢继续往下说。 “不过什么?有屁快放!”暴躁的秦长老已经开始呲出獠牙。 “不过有兄弟来报,说好像,看见平国公家的方将军了。刚刚在街面儿上打马急奔,好像,好像,去的也是冷月观方向……” 严愉两手一摊,我没说错吧。 “他俩倒不能有啥事,我自己的妹妹,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严愉先把严恬摘了出来,“不过方玉廷那小子倒不好说,总感觉他贼心不死……” “给我备马!”秦主恩一声吼,全府吓得抖三抖。 “三寿!你去点齐人马,跟爷出征!” 三寿叹了口气,跳上房脊安安静静地装死。 大福、二禄则慌不择路,同时夺路跑去马厩,然后抱头就撞成了一对儿油炸果子。大福到底体壮,迅速爬了起来,落荒而逃去备马。二禄则抱着被撞晕的脑袋,被秦主恩一把揪了回来。 “你看看爷的头上,”他伸过头去,“是不是有点儿绿了?!” 完了,秦主恩疯了。严愉有点儿害怕。这咬牙切齿的劲儿,感觉下一刻就会呲着獠牙猛扑上来。这家伙可别是要显出原形吧。 迷迷糊糊的二禄甩了甩脑袋,还真就不顾死活地仔细往他头上瞅了瞅,然后摇头:“您倒是没有。不过今儿早上夫人出门时倒顶了满头的翡翠,连衣裙都是翠绿色的。她说这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回家喜提翡翠绿’……” 秦主恩瞬间就蔫了,自作孽不可活,他现在好像没有那个生气资格。 严愉抱着廊柱笑得快断了气。 “你笑得很开心呀?”秦主恩磨了磨牙。 “要不是打不过你,我一定笑得你无地自容。哈哈哈哈哈哈……” …… 冷月观内,严恬笑嘻嘻地领着方玉廷进了西跨院儿,一推房门,正见屋内赵鱼儿领着一群女童在绣花。 一见门口竟站着方玉廷,赵鱼儿满眼不敢置信地站起身来,随后眼神里突然就填满了欣喜若狂和闪闪泪光,她哽咽着喊了声,“方大哥”。 方玉廷见她这样,脸“腾”地就红了,手和脚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多余,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也不知道该摆成个什么样式。 “孩子们出来吧,今日的女红就学到这儿了。咱们上南院儿听公主讲《论语》去。” 女孩子们纷纷放下自己手中的绣品,嘻嘻哈哈地跑出了屋子。不知是谁路过方玉廷身边时推了他一把。方玉廷身子一晃,就趔趄进了屋。 严恬低头抿嘴儿一笑,顺手带上了房门。 孩子们吵闹嘻笑声渐行渐远,屋内渐渐静了下来,却有些尴尬。方玉廷以拳抵唇转头咳嗽了一声。赵鱼儿那张艳若桃李的面颊陡然更红了几分。 “多,多谢你这两年去雀儿胡同替我照顾两位嬷嬷。”方玉廷不知为何越说心跳得越快,“让我能安心去西北戍边,没有后顾之忧。” 赵鱼儿低着一张大红脸,紧紧捏着手中的绣品,“并不用谢。我这,这也算是在报恩……”可想了想她终还是抬起头来,虽然极为羞怯,却隐隐又透着一股勇往直前,“我是个见识短浅的,并不似,并不似严大小姐那般有本识有学问。我只知道女红家务煮饭烧菜,将来,将来也只会伺侯夫君公婆……” 赵鱼儿臊得不行,忙又低下头去,声如蚊呐,“可严大小姐却说,这也很好。谁规定女人必须得是个什么样子?女人想成为什么样子就成什么样子!不想困于一方天地,那就出去走走。想相夫教子,那就去觅一良人……”她抬头看了方玉廷一眼,见他认真在听,并未露出不耐烦或惊讶厌恶的神情,不禁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我知道,知道我一个平民百姓,并配不上你。你也不用心中不安,或者把我当成个负担。我以前还想,不如给你做妾也好。可严大小姐却把我骂了一顿。 “她说她祖母便是为爱做妾,看似守着爱人共度一生,压了原配一头。可她这一辈子却过得极为内疚不安。那样骄傲坚强的人,熬过了发配北地的苦寒日子,却为了她祖父放弃自尊,放下骄傲,委身做妾,与另一个女人争斗厮杀了半生……她死前跟田氏女儿说,‘不要丢了自己’。想来她这一生是极为遗憾的。 “她的这些话我并不是很懂,可严大小姐说的总不会错。所以我就想,不如,不如就这样吧。大不了将来我挂在这道观里当个女居士,在家修行的那种。既能教孩子们女红针黹,又能照顾父亲、照顾两位嬷嬷。便是你将来娶了门当户对的夫人,也可以安心地带着夫人去任上,并不必操心两位嬷嬷。嬷嬷们其实就常常担心以后会和夫人相处不来,但有我就不会……” “我自然不会纳你做妾。”方玉廷截住了赵鱼儿絮絮的话尾。 虽然心里早已想开,可乍听这话,赵鱼儿还是忍不住陡然红了眼睛。她把头埋到胸前,极力不让自己的啜泣声溢出唇边。她本来就不该奢望的,不是吗?那样一个天神般的贵公子,自己这种没有见识的市井丫头如何敢高攀?自己和自己不是都已经说好了的吗?嗐,真是的,你倒是哭个什么?! “因为我方玉廷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娶你过门呀!当什么妾,你要当我方玉廷的妻!” 赵鱼儿猛地抬起布满泪水的小脸,正对上方玉廷那双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真好看呀!就像天上的星星,像长公主殿下耳朵上的明月珰,像月亮下波光粼粼的湖水。那日他把她从愤怒的街坊手中解救下来时,也是用这般好看的眼睛看着她…… “方大哥,我……” “方玉廷!你个龟孙儿!你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门外一声杀猪嚎,立时淹没了赵鱼儿后面的话。 方玉廷皱了皱眉,大白天的,冷月观这是要杀猪?而且杀的还是只野猪吧!这力气是真不小,嚎得都岔音了。 门外,秦主恩的火气已经冲到了房脊上,再不灭火,他就熟了!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婚后二(终) 秦主恩一溜火光地奔进了冷月观的西跨院,身后严愉、大福、二禄、三寿四个人都拖不住他,野猪成精了属于。 “方玉廷!我要和你……” “拼命”二字尚未出口,便见方玉廷和赵鱼儿推门从正房走了出来。许是被秦主恩这泼皮吓到了,赵鱼儿瑟缩地往方玉廷身后躲了躲。方玉廷向前一步,将她护在身后。 随后严恬的声音从他们这群人的身后传来,“你们怎么来了?” 秦主恩等人齐刷刷回头,正见严恬满脸诧异地站在院门外,两手各牵着一个女童。两个小姑娘见此情景,对望一眼,然后松开严恬的手转身跑了。 “你要和我……干什么?”方玉廷皱着眉问秦主恩。这人从小就讨人嫌,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嘿嘿,嘿嘿,我要和你,我要和你……”秦主恩感觉自己脑浆子都快沸腾了,“我要和你,拜把子!” 牛逼!就凭自己这份急智!在汉朝高低得是个东方朔了。 “我不愿意和傻子当兄弟。” 呃…… “嘿!方玉廷……” “嘿!你怎么说话呢……” 这回不光秦主恩再次发飙,严愉也当场裂开了。就我愿意和傻子当兄弟呗?你这拐弯磨角地骂谁呢?! 福禄寿三人相互嫌弃地看看对方,都觉得方玉廷这话是在点自己呢。 …… 转眼就到了晌午,冷月观吃的是素斋,严愉向来无肉不欢,于是自动自觉地滚回家去找他媳妇儿了。方玉廷和赵鱼儿的事算定了下来,两人现在都臊得慌,自然不会一个桌上吃饭。一个赶紧回去准备三媒六聘,一个回家和自己的爹好好说说这事。 不过不得不说,赵鱼儿她爹赵独眼儿这次总算得偿所愿。本来女儿看上个贵族公子他还挺高兴的,多高的门第,多漂亮的人呀,卦相上又说是天作之合。自己这辈子的心愿可不就是给女儿嫁个好人家?只不过,就是要去做妾这一件事他不太满意。可在他的印象里,高门妾毕竟好过寒门妻,于是也就忍了。但谁知这一等却等了两年多。女儿也轴,百说不听,且都说出要当在家居士的话了。愁得他呀,已经开始认真考虑给女儿在她那屋摆个佛堂了。 然后,闺女就跑回家告诉他,方玉廷不日便来提亲,而且不是做妾,是娶妻。老头子高兴得差点儿没厥过去。哎呀呀,苦尽甘来,苦尽甘来。他就说自己的闺女不能白白生得那么美。这不,终于以二十岁高龄成功嫁为将军夫人!关键她还是原配!头婚! 至于严恬和秦主恩,也被长公主赶了回去。这好好的一天,一大早就被秦主恩鬼哭狼嚎地扰了清静,长公主没打死他就已经算为娘的舐犊情深了。 临走前,长公主偷偷握了握手严恬的手,冲她眨眨眼睛,“使劲儿削他!不必给为娘面子!” 严恬遵旨。 秦主恩这回不骑马了,而是非要和严恬一同坐车回家。香软舒适的马车骨碌碌行在平坦的官道上,十分稳当。又似乎刻意行得很慢,让人摇摇晃晃,昏昏欲睡。两面车窗挂着纱帘,微风轻拂,说不出的惬意。 可是车里的两个人却似乎并不怎么惬意,至少有一个不是。严恬微闭双目,一言不发。秦主恩抓耳挠腮,如坐针毡。 “那个,咳,夫人,夫人就没有什么话想对为夫说的?” “没有。”严恬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没抬起半分,“我爹从小教我,不许说脏话。” 呃……这意思是,除了脏话,她对他无话可说? “你看,你看,咳,这话儿怎么说的……”秦主恩继续努力。他伏下身子,从下往上去看严恬的脸色,“娘子,为夫发现你越来越好看了。尤其这个角度,十分的宝相庄严,跟女菩萨似的。” 严恬睁开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求女菩萨大慈大悲,慈悲为怀,就饶过小人这遭吧!” “这是哪儿的话呀?”严恬挑了挑眉,“秦大侠英明神武,哪有什么错儿需要我来饶过的?” “瞧您这话说的,”秦主恩涎皮赖脸地又往严恬身边儿贴了贴,“没错儿就不能被您骂两句了?这就见外了不是!” “噗”,严恬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秦主恩立刻趁机一把抱住了他的亲亲媳妇儿。 “娘子不要生气了,你若是气坏了身子我可怎么办呀?!” 若说犯贱,秦主恩简直天下无敌。严恬也是无法,可想想昨晚的事,虽错不在秦主恩,却又实在委屈得慌。于是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把。秦主恩立时疼得呲牙咧嘴,可仍努力露出满口白牙强颜欢笑,一时间面目扭曲,甚是狰狞。 严恬叹了口气,伸手在刚刚掐过的地方仔细地揉了又揉,“我这些时日也是满肚子火气,就拿你出了气,反而是我对你不起,还望你多多包函……”她垂下眼睛说不下去了。为什么满肚火气?这事一提就让人心烦。 嫁入长公主府两年,却始终无子。正经婆婆自然好得很,什么不说。可宫里却明里暗里各种施压催促……喵滴,当年还真不如剃个光头去出家。 “你想都别想!”秦主恩就是严恬肚子里的蛔虫,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这丫头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你憋着满肚邪火,不冲我身上发冲谁发?你冲别人发一个试试?看我乐意不乐意?! “阿恩……”严恬瘪了瘪嘴有点想哭,靠进秦主恩的怀里,又往里钻了钻。秦主恩顿时觉得夫纲大振,愈发豪言壮语起来。 “我之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立了字据,无论有无子嗣,都不会纳妾。我秦主恩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至于京里这些破事儿,你该生气生气,该不爽不爽,实在不行咱们就离开京城!你不是一直想游历四方吗?咱们这两年也就小打小闹地出去玩了那么两趟。这次不如索性就借个由头躲出去逛逛……” “恐怕,这一二年是出不去了……”严恬叹了口气,抬起脸来郑重地看着秦主恩。 “为何?” “我怀孕了。” 秦主恩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严恬从怀里拉了出来,然后上上下下仔细检看一番。胳膊腿儿僵硬得就像刚刚才按上去一样。 “真的?” “真的!” 下一刻,严恬惊恐地看到秦主恩好似中了邪,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开始使劲地晃着脑袋!身体稳如泰山,稳稳抱着严恬八风不动,脑袋却像失去了控制,摇得像狂风中的苹果。 “哎,你慢着点儿!别摇掉了!”严恬捧住了秦主恩的脸。 秦主恩现在已经不会说话了,只剩下满脸傻笑。他原本都已做好此生没有子嗣的准备。他原本想,只要有严恬相伴一生也就足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得遇严恬,上天已然待他不薄。 不想,上天竟如此厚爱于他!他不怨了!为了严恬,为了他们的孩子。 严恬看着他这副傻样,也笑了起来,只是心中有些发酸。他其实还是想要孩子的吧,只不过为了她强作毫不在意。这才是她烦恼心焦的真正原因。别人的看法与她何干?她在乎的不过是他,也只有他而已。 那封放妻契书是她的退路,彼此两厌时,让她可全身而退,寻一条生路。可现在她仍爱他,就像他仍将她放于心尖,那么旁人给她的委屈便全是狗屁。她可以为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就如他一直为她披荆斩棘,遮风挡雨。所谓勇敢,不过是为了心中所爱拼尽全力罢了,无论是人还是事。 不过,长公主说了,该削还得削! “昨天我在冷月观陪娘的时候突然想吐,娘就叫了太医给我诊脉……”严恬挑了挑眉,女人嘛谁还不擅长翻个旧账?“本来昨晚紧赶慢赶地回家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谁知你……”她不说话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秦主恩,里面满是委屈。 秦主恩心都碎了,简直想当场以死谢罪。但是他不能死,恬恬不能成为寡妇,孩子不能没有爹,他怎么也得活到一百三。 “为夫该死!让夫人受了大委屈!夫人放心。以后我身边一丈以内除了夫人外,只见男人不见女人!” 长公主:你这牛皮吹得就草率了。一丈以内只见男人就安全了?呵呵,到底是年轻见识少!想你外祖秦氏一族里,好像就颇出过几个分桃断袖的……咳咳咳…… 车窗外秋色宜人,清风徐徐。车内有情人相偎相依,喁喁私语,情意绵绵。 “得快些去告诉爹爹!” “那是自然,到家我们就派人送信。” “祖父那里也得送信。以后有很多事还得仰仗两位伯母呢……” “送信,送信,一并都送。” “一并都送呀?” “唉,宫里怎么也得告诉一声吧。” “哼……哎,对了,回去后娘的院子要着人再好好收拾一下,娘明天就带着和风她们回家了。” “呃……也是,儿媳妇儿都有了身孕,自然要回府住着有个照应。那为何不今日跟咱们一起回府?” “你个呆子!” “呵!合着你们婆媳是串通好了的。今日专门留给你驯夫?” “呵!我哪里敢,秦大侠冤枉小女子了!” “你还抵赖……哎,小心小心,是我错了,错了……” “……” “我说瑾嬷嬷今儿早上怎么给你备了这么一辆车!天儿热成这样,褥子却有三尺厚,还没有用冰。合着你们就瞒着我一个人!” “你嫌热?那你出去呀。” “嘿嘿,不热,不热!我看见夫人心就凉了!” “什么?!秦主恩!你又犯皮是不是!” “哎哟!哎哟!娘子,夫人,我错了,错了!你轻点,不是,你慢点呀……” ……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