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异乡异客 ------------ 第一章 送饭 大华西北,四百里荒沙瀚海,与被阳光晕染的云层混成一片金色。 沙海东南面,一座城墙围绕的坚城伫立于金绿二色交界处,犹如沉默的披甲武士。 城市北面,高悬于北城门上方的匾额,著有三个隶书大字。 金海城。 今日正是三月初,大华其余各州郡早已在春色中沐浴经日。 唯有这西北边陲恶地,南风路遥,总是来迟。 城内西南,是洪家府邸。 洪府占地广阔,是金海城内一等一的高门大户。 但高门之中,却也有蓬户。 洪府角落,瑟缩着的破旧小院里,叶绿与花红刚刚寄上枝头。 这是座只有一进、共两间半平房的独立院落,建筑老旧、墙面斑驳,唯有地面打扫得格外整洁。 此时,正对院门的主屋内,一位青年略有艰难地穿衣下床,来回缓慢踱步。 他一身素色布衣、四肢修长,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身材瘦削到了虚弱的地步。 “嘶,内伤还未好全,但总算是能走动了。” 青年轻声自语,在方寸地来回踱了几圈,最后扶了一把桌子,方才缓缓站定。 此人名叫洪范。 身是此世人,魂却是异乡客。 他前世是研究所的航空发动机工程师,年纪三十出头,刚刚走上管理岗位,正是雄姿英发的时候。 然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他送走。 万幸是不知名原因的穿越让他鸠占鹊巢续了性命。 不幸是此方世界的物质文明明显落后前世数百年。 为之奈何? “从睁眼那一日算起,我在床上躺了足有十天。” 洪范手指握拳,以拳峰碾着木桌。 这具身体的拳峰被磨得很平,与他前世相仿。 “这地球看来是回不去了……” 他轻声叹道,本捏紧的拳头终是缓缓展开。 几日前,洪范伤势尚重,浑浑噩噩中始终难以确信穿越的事实。 但现在,事实如铁,他所能做的只是消化种种情绪,彻底接受。 洪范双手扶着桌面,在凳子上缓缓坐下。 “呼……” 肌肉发力带来的酸疼与胸口的虚火让他忍不住深深吐气。 脑海中,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再次泛起。 性格执拗、练武疯魔的青年在族学对练中多受欺侮,受伤后却还要透支修炼,最后因伤势积累、补益不足而猝死。 “十七岁,前世还是高二年纪。” 洪范摇头叹道,微微晃动身子,好似酒后散劲一般。 或许是魂穿的融合冲击太大,他没有继承原主的完整记忆,反而多是琐碎的意向和情绪。 正当青年整理记忆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响起说话声。 “蒋家嫂子,这,今日怎么又没了肉食?我家少爷的伤势还没好啊……” 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声线温和中带着点拘谨。 【这是刘婶的声音。】 洪范心中想到。 这位刘婶是母亲的丫鬟,年纪比故去的母亲稍小些。 这些年来,洪范能够长大成人,全靠刘婶照顾。 这时候,又有声音回话。 “你给的那块锦子原就换不了多少东西,能给七天的肉食都是多了的!” 回话的应该是个老年妇人,声音格外洪亮,好似生怕没有第三人听去。 “可是,蒋家嫂子,我家少爷连床都还下不得,光吃这些素的如何能行……” 刘婶说着,声音里已有哀求。 但对方却是不为所动。 “吃素可是好的,大夫人每月都茹素呢!再说范哥儿这么吃都吃了两年多了,能有啥事?” 这蒋家嫂子不耐烦回道。 刘婶还要再说,却听到屋里传出声响。 嘎吱一声,木门被拉开。 两人循声看去,却是洪范略有艰涩地跨出门来。 “刘婶。” 青年人投过目光和声唤道,算是打了招呼。 刘婶立刻担心起来。 一是少爷病还没大好,怎能起床。 二是少爷以往从不愿意与蒋家婆子这类下人照面交涉。 但两人目光一接,刘婶却发现少爷眼中格外清明,偏激戾气全然消失不见。 瞧着青年目光沉稳、面若平湖的模样,她不知怎的心绪就平静下来。 另一边,蒋家婆子倒是心里一惊。 在她眼中,这洪范身量瘦削,病弱得全无练武者模样。 但那份饰着病气的苍白,以及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质,却让他比从前还要俊美。 哪怕蒋家婆子一直看不起这位“范公子”,此刻心底也不得不承认没见过这般俊俏的哥儿。 【到底是继承了那狐媚子的美貌,可惜却生了副孬性子。】 蒋家婆子心中忖到。 “少爷,外头天凉,你怎么起来了?” 刘婶赶忙上来搀扶。 洪范仔细打量这位盘着头发、满脸风霜的中年女人,自然升起亲切亲近之感。 “婶子,我不碍事了。” 他回道,发现她头上最宝贵的织锦头巾不见了,心中便已明白情况。 洪范抬头,一眼扫见院中石桌上的几盘饭菜,还有站在桌边的蒋家婆子。 他心中本能泛起厌恶。 两碗饭加起来也就三两,菜则是没多少油水的素菜,荤腥一点也无。 在零碎的记忆中,两年多来基本都是这般配置。 外人恐怕很难想象,洪家少爷的餐饮竟如此贫瘠。 “就这些?剩下的呢?” 洪范站在门阶上,居高临下问道。 蒋家婆子闻言眉头一挑,回道:“哪有什么剩下的?范哥儿,老太婆就是個传菜的,厨房给我什么我就拿过来什么。” 洪范摇头道:“洪家规矩写着,进族学的子弟一顿四菜,两荤两素。这里只有两素,剩下的呢?” 他说话时声音虽虚弱,但清朗沉稳,凛凛如松下穿风。 也不知是因为容貌还是风姿,向来泼浑的蒋家婆子没来由地一窒,冠绝仆妇的伶牙俐齿竟不得发。 刘婶也很惊讶。 众所周知,洪范性子沉闷,话语很少,从未有这样说话堂皇直接的时候。 族里上下都说,那偏激阴鸷抵了他的俊秀,庶出的到底没有嫡出的气度。 但今日看来,这场大病却是将范哥儿消磨得完全不同了。 不过,蒋家婆子很快适应过来。 一个失慈被妒的庶子,纵然名义上是主子,又哪里有威风? “规矩是规矩,但还得看落没落在实处。” 蒋家婆子讽刺道。 “这都两年多了,范哥儿刚刚说的洪家家规,也不是今天才写的吧?” PS:新书上路,请大家多多支持!!! ------------ 第二章 指望 “少爷……” 听到蒋家婆子如此讥讽,刘婶忍不住轻声唤了句。 要是以往,少爷免不了握紧拳头,怒目而视,大发火气。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却是不敢动手的。 出乎两人意料,洪范却没有发作,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他并不恨蒋家婆子,心里的厌恶更多来自继承的记忆与情绪。 饮食克扣这事不是一日两日,而是自十五岁入族学后,便一直如此。 稍一深思就知道,如此苛待族长之子——哪怕是没娘的庶子——这哪里是一位家仆能够做到的? 【长期没有足够营养补充,又练武过度,应该是‘我’猝死的主要原因了。】 洪范想到。 【人是铁,饭是钢;必须要先解决吃饭问题。】 另一边,蒋家婆子见对方沉默,自以为得胜,瞥了眼刘婶,自顾自转身出门去。 不止如此,她走到院外后,还故意出声讽刺。 “三等主子也配摆威风?” “奴几辈生的还想顿顿吃肉,没本事强撑,练武早晚练死……” 这一回,蒋家婆子的破锣嗓子调门不算太高,显然也是顾忌影响。 但足以让院内听见。 “奴几辈生的……” 洪范轻声复述,记忆里浮现出一个面目迷糊的女子模样。 那应该是身体原主的母亲,一位出身丫鬟的妾室。 “少爷……” 刘婶怕少爷心中积郁,故意想岔开话题,却见到洪范只是随意地一摆手,嘴角绽出笑意。 “无妨的,婶子。” 他伸手指了指石桌,说道。 “外头风寒,我们到房里用饭吧。” 这正中刘婶下怀。 她刚应下,便见到少爷负起双手,一边蹒跚回房,一边摇头哂道。 “娘的,名校毕业、职场得意,正要走上人生巅峰,就给我送到旧社会,狗日的贼老天……” “这么差的出身,这不得给个顶级系统?” 这些话,刘婶当然听不懂。 她拿上碗筷,回身瞥见少爷的背影隐入暗室之中。 话音止了,有笑声传出。 这一回刘婶却是听懂了。 笑声里,是一抹压都压不下的悲凉。 ······ 洪范的屋子狭小,摆着床的卧室与会客堂一体相连。 圆桌上,两碗饭摆在左右,中间是一盘青菜,一盘豆角。 窗外天色已暗,刘婶却未点灯。 洪范没有问——无非是节俭,或者压根就用完了灯油火烛。 肉都吃不上,难不成还想有夜生活? 打开窗门透气,他在桌边坐下,执起筷子,准备用饭。 刘婶站在一侧,没有入座。 “婶子,怎么不坐下用饭?” 洪范随口问道。 穿越十日以来,他一直卧在病榻,由刘婶陪床喂食。 这倒是两人第一次一同用饭。 “少爷怎么说笑?” 刘婶疑惑道。 “我是夫人的丫鬟,如何能和少爷一起坐着?” 洪范闻言方才了然。 “婶子才是说笑,我算什么少爷?” 他自嘲道。 刘婶怕少爷自怨自艾,正要相劝,又被抢白。 “这世上,可有肉都吃不上的少爷?” 此话一出,刘婶不由沉默下来。 洪范却不以为意,继续开口:“而且刘婶与我之间,名为主仆,实是相依为命。” “这洪家府邸内,若婶子都不与我同桌吃饭,我难道还去找大夫人、大公子不成?” 刘婶闻言连忙抬头,担忧地望向自家公子。 对视之时,却见到后者眼中没有自己担心的怨怼,反而澄如碧空、一片朗朗。 于是,她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命根,在桌边坐下。 外头,天色黑了下来。 月光穿门,斜白半壁。 室内没有点蜡烛,却显得格外亮堂。 主仆二人沉默地用饭。 刘婶将端着的碗捧得很高,好遮住自己不断滴落在碗里的泪。 她也奇怪,哪怕是夫人刚去世最艰难的那几年,自己也少有哭泣。 但今日心中明明没有悲伤,泪水却止都止不住。 桌对面,洪范则格外地细嚼慢咽,好似要将仅有食物中的营养全都压榨出来。 用完饭后,刘婶收拾碗筷。 洪范重伤未愈,又觉得乏力,便回床上休息。 就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与呵斥声,他很快落入梦乡。 刘婶收拾好碗筷,见少爷已睡去,便替他仔细掖了被角,关上门窗将餐具餐盒送回厨房。 回程路上,她脚步格外轻快。 说起来,今日并无什么变化——反而是难得用了几日的肉食又被裁撤。 但她只觉得心底突然有了指望。 人一有指望,就连天上的星星都会亮成一轮轮太阳。 回到偏房,刘婶依然辗转难眠,最后却是起床在屋角的菩萨牌位面前叩拜几轮,才沉沉睡去。 洪范重伤十日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 第二日,辰时时正(早上八点到九点)。 主仆二人用完早餐后,由刘婶送回餐篮;洪范则在独门院子里缓缓步行,权当运动。 院子大约十米见方,自院门处以石板铺出了通往两间矮房的Y字型道路。 除去边缘的零星地方,院中地面都是被踩得不能再实的夯土地,没有一点草木生长。 结合院墙上许多粗浅的拳掌印记,这显然都是“洪范”每日勤练不辍的结果。 唯有东南角落,立着唯一的一株高大乔木。 这是一棵槐树。 树高十几米,枝干虽有些歪斜,但此时光秃的树干上已满是嫩叶,显出勃勃生机。 洪范在树前驻步。 他知道这棵老槐是主仆二人的功臣。 它的花可以食用,荚果、叶、根皮都清热解毒,可以入药。 每年夏秋,刘婶就会借来梯子采花摘果,卖了补贴家用。 【也难怪院墙破损,偏偏这棵树却完好。】 洪范想到,拍了拍树干,收起回忆。 今日起床后,他便感到身子比昨日又大有好转,胸口也不再虚火如焚。 【或者可以做些简单运动了。】 洪范心头自语,双手扶着树干,做了几个简单蹲起。 出乎他意料,这具还处于病弱状态的躯体肌肉却意外地有力。 三四個无负荷深蹲下来,几乎感觉不到消耗。 【到底是常年练武的体质,内伤未愈,依然比许多白领强多了。】 洪范浅浅活动了下全身筋骨,想到。 【必然也有最近这些天伙食改善的功劳。】 少爷重伤十日,老仆送出去了块宝贝织锦,只换了七日肉食。 “奋斗了半生,回头又让我奔小康,真是一穿回到解放前了……” 洪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槽道。 ------------ 第三章 星君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人还未进门,嗓门便先传了进来。 “范哥儿,我又来看你了!” 洪范循声望去,见到一位个子比自己矮了一寸的微胖青年大喇喇推开虚掩院门,阔步进来。 “呀,你怎么起来了,身子大好了吗?” 此人见到洪范正在院子里,圆脸上顿时绽出亲厚笑容。 “是洪福啊。” 洪范也主动招呼道,倒是让对方有些受宠若惊。 这微胖青年是三房的庶子,名叫洪福,算是洪家年轻一辈洪范唯一的朋友,也是卧病十日里唯一来探望过他的人。 “今早起来就觉得好多了,躺久了,就想活动活动。” 洪范说道,伸手将好友兼小几个月的族弟引到院中石桌边坐下。 洪福是年少性子,见到洪范伤病无碍,立刻散了忧虑。 简单关心几句后,他便入了正题:“范哥儿,我今日来一是探望你的伤势,二是帮教习带个话。” “你说。” 洪范回道。 所谓教习,乃是洪范洪福二人的族中长辈洪礼。 “你知道的,一個月前,惊沙星君不是殒了吗,出殡的日子就选在两日后的三月七。” 洪福说道。 “星君陨落,照例都是要送回神京安葬的; 惊沙星君护佑金海城十三年,生前又是城里第一高手,所以掌武院那边就想把仪式搞得体面些,免得让那些神京过来的缇骑看轻。” “所以,城守便给各家传了信,要让所有青年子弟能到的一概都到,给惊沙星君送行。” 洪福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教习就想遣我来问问,你身子好了没,能不能去。” 听到这里,洪范一时沉凝。 他能记起星君是得了什么劳什子“权柄”的人的尊称,但具体到惊沙星君,记忆却又似有若无起来。 另一边,洪福却以为好友因为伤势未好还在犹豫,于是开口再劝。 “范哥儿,要我说既然伱都能下地了,那去参加下总是不妨的。” “这惊沙星君毕竟是我们金海城的恩人,而且为他出殡必然有好大场面,去了还能涨涨见识——据说那些护送的缇骑,都是高手里的高手!” 洪福说道。 他知道洪范的脾气有些偏激,所以说话也很注意语气。 “对了,初七晚上的白事宴还被大夫人做主承揽来,由咱家承办。” “你要是去参了礼,晚上咱还能一块混顿席面!” 作为仅有的好友,洪福很了解洪范的处境。 洪家用来招待全城上流的宴席,不说海味——金海城地处内陆,附近只有沙海与崇山——但山珍绝对少不了。 一顿饕餮下来,能抵得洪范半个月的油水了。 洪福的一通话打断了洪范的思索。 “这种事,我既然能动,自然是要参加的。” 洪范颔首回道。 “惊沙星君纵横金海沙漠十几年,也不知为金海城杀了多少犯边蛇人,他要走,我们金海子弟当然要送一程。” 此话一出,倒是让洪福一愣。 他原本已做好范哥儿发火的准备——刚刚自己失言提到了大夫人。 “范哥儿你这么想可就对了!” 洪福露出笑容。 “出殡时间从后日下午开始,队伍自西城门出发,一路到东城门,最多也就大半个时辰;到时候我来凑你!” “那范哥儿你继续休养,我这就回复教习去!” 洪福利索起身,出了院门。 洪范却默坐在石凳上,半晌无语。 好友一通话语,搅起了许多未收拢的记忆碎片。 “犯边蛇人,武道星君;倒是个精彩的世界……” 良久后,洪范才收拾好情绪,深长吐气缓缓起身。 “要是午饭能吃到两片五花肉,那就更好了。” 他自嘲一笑,然后又老气横秋地在院子里负手踱开步子。 ······ 两日后,三月七日。 金海城中无风无雨,只是多云。 未时初(下午一点)刚过,洪范便在洪福的陪同下,前往金海城正中心最长的安宁大街边等待。 出殡队伍还要些时候才来,但前来送殡的各家子弟大部分都已经到达。 由于惊沙星君本人孑然一身无妻无子,是故全场未有披麻戴孝者,只是所有人都身着深色衣物,手臂上扎着白布。 洪范二人也是如此。 “范哥儿,我们来这边。” 洪福扫了几眼街边人群,很快在中小家族汇聚处挑了个心仪位置,拉着好友过去。 作为洪家子弟中的“吊车尾”,离自家人远些,反而让他自在。 街边汇聚的都是各家年轻人,免不了话多嘈杂。 但洪范稍一留神,却还真见到许多人一脸肃容,明明灵车未来,已经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看来惊沙星君在金海城是得了民心的。” 他不由叹道。 一旁的洪福闻言,却是嗤笑一声:“得民心是不假,要不是有星君狠辣手段,沙海那边的蛇人也不会规矩那么多年。 但范哥儿你瞧见的这些人,拜的可不是星君。” “那他们拜的什么?”洪范奇道。 “自然是那颗名为‘沙世界’、能够操纵荒沙的命星了!” 洪福理所当然回道。 “还不是练武资质不行,便想得授权柄,走条捷径。” 小胖子轻哼一声,一副我与他们不同的不屑模样。 但他的骄傲并未坚持多久。 眼看周围祈祷的人越来越多,洪福很快忘了前言,也合起了双手。 “范哥儿,梦想还是得有啊!” 不仅自己来,他还开始撺掇洪范。 “要是咱成了星君,洪平洪安他们哪还敢欺负我们?” 【所以‘得授权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洪范还想再问,却被西方传来的一阵尖锐呼啸打断。 正是一排鸣镝升入空中。 这代表出殡队伍从西城门那边正式入城,开始往东边前进。 街道两旁,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金海城虽是凉州边陲第一大城,但实际规制有限,拢共十几万人。 贯穿城西到城东的安定街,车队再慢,走完一程也不需要太久。 约摸一刻钟后,灵车行进的轱辘声,马蹄踩踏声,以及衣甲摩挲的簌簌声遥遥接近,让气氛越发肃穆。 等到代表皇家威严、开路在前的四位高级别缇骑,身着祥云纹紫色袍服、骑着高头大马经过众人的时候,一路追着灵车的哭声也蔓延了过来。 ------------ 第四章 出殡 洪范身周,之前高谈阔论的、合十祈祷的,甚至于只为长见识混席面而来的洪福,都不约而同地双目泛红,哭出声来。 就好似非如此不能向星君证明诚意。 身处连成一片的啜泣声中,本无悲意的洪范居然也觉得鼻子若有若无的发酸。 【人类果然是社会性的动物。】 他微微垂下头掩饰自己的不合群,心中想到。 等到四位高级别缇骑经过,洪范再度抬了几分头,将目光向四马牵拉的灵车上探去。 这灵车却是没有加盖的。 黑漆檀木的车身上,铺着数层紫色漳绒(天鹅绒)。 惊沙星君的遗体头戴黄金冠、佩铠甲,身上披着龙纹金绸,平躺其上。 目光落向星君遗容,只一眼,洪范便忍不住一惊。 这竟然是一具干尸! 毛发完全脱落,肌肉多有挛缩,露出了狰狞的牙根…… 【停灵一月,也不至于这样吧!?】 洪范想到,不敢再看。 灵车之后,随车步行的还有两百余位一看就有业艺在身的壮汉,其中还有不少眼熟之人。 【他们都是各家曾追随惊沙星君历战蛇人的勇士。】 此时哭声正汹涌到鼎盛。 洪范收回目光,突然觉得心口发闷,好似见到了什么极恶心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是紫色天鹅绒上陈列的那具金冠干尸,还是周围密密麻麻哭到潮湿的灵魂。 灵车缓缓经过,此时才刚到申时(下午三点)。 洪范眼前却突的一暗。 就好似有天狗,一口吞掉了太阳。 他猛然抬头,只见天上层叠蔽日的云气剧烈翻滚,向下压抑,竟如怒海倒悬。 正当洪范发怔的时候,经过他身前的灵车上,一道金色光芒自星君干尸眉心陡然冲霄,射入云海。 霎时间,光华自云后绽放,将黑色云城点得璀璨。 天地之间,仿佛走了一个忽闪。 明光遍洒,镀万物为黄金。 还未等洪范有反应,刚刚冲入天穹的金光便再入凡间,朝他射来。 “蛤?” 金光入体,洪范惊惧之下剧烈喘息。 但他瞥视左右,发现周围人毫无所觉。 他的异状,也只被他人当做悲伤过度。 【刚刚的场景,难道是幻觉?】 洪范垂首将面目藏入阴影,不动声色地按过胸口与小腹,确认浑身上下毫无变化。 不多时,灵车队伍缓缓远去。 哭声也不意外地跟着走了。 洪福三下五除二地抹干净眼泪,朝洪范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大约是在夸赞他刚刚悲极如窒的出众表演。 安宁大街上,各家子弟们虽然收了哭声,却依然肃穆于原地等待。 礼节还未结束。 直到许久之后,响箭在东方再度尖啸,众人这才各自松散。 至此,灵车踏出金海城,将一路东行,前往神京。 “行了,范哥儿,咱可以回家等着吃席了。” 洪福拍了拍身上长衫,抖下不少尘土。 金海城挨着沙海,不论四季风沙都不小。 洪范点点头,也装作无事发生。 两人寻了条人少些的小巷,一同往城市西南方走去。 那是洪府的方向。 转过两个街角,随着周遭安静下来,他们听到了远处偏巷里传来飘摇歌声。 “日暮天色愁,挽歌出重楼; 谁家白鹤车,送君入幽游。” 歌声温柔哀婉,随风烟散。 走到巷口,洪范偏头看去,因距离尚远看不真切,只是见到一片红色灯笼在昏暗中因风摇曳。 “那边是烟柳巷,都是些歌女勾栏的营生。” 洪福随口解释道。 “星君灵车还在的时候,她们是不配出声的。” 洪范点点头,脚步不停。 在他听来,这些歌女自发的凄婉送行歌声,却比刚刚各家子弟们的哀哭来得更加真挚些。 ······ 洪府的白事宴在酉时正开始(傍晚六点)。 在大夫人的布置下,府苑与平日已完全不同。 换下房顶的每一片残瓦,将庭柱摆设都擦得一尘不染。 一张张新打过蜡的圆桌和木椅被妥善安放在几进院子,再被周围廊檐下的素色灯笼遍照,便现出重重辉煌。 种种华美精致,只为让人一眼便知洪家在金海的体面。 当洪范与洪福抵达时,客人们已经将外头的位置占满了一半。 院子里人声鼎沸,不少人吃得满嘴流油,浑然看不出下午出殡时的悲意。 洪范丝毫不觉得意外。 陶潜关于白事的诗歌,他小时就熟悉。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洪范放眼扫去,见不少洪家子弟看着克制,浑身却不免有几分意气飞扬。 很快,他就从零星入耳的对话中了然缘由。 金海城内统共三位先天级别的高手。 为首的惊沙星君一去,金海第一的名号就落到洪家族长洪坚的身上——这位洪坚,正是洪范魂穿之人的生父。 【这人心思量,换個世界也是一样……】 洪范无声哂道。 酒席分成里外两部分。 里头的大约二十几桌摆在第二进的正堂,招待的是真正的贵客。 而外头的大几十桌则是没有排定座次的流水席。 洪范洪福二人挑了张多是外人的桌子坐下,和同桌之人拱手招呼后,便也大快朵颐起来。 虽是次一等的席面,但桌上垒起的十几盘菜却很扎实。 白切鸡、老鸭汤、牛羊肉…… 甚至还有两盘淡水鱼虾。 之前刘婶用织锦头巾换来的荤腥也就是饱腹,哪里能比得上今日的丰盛? 最近三日每日只能吃个半饱的洪范也不矜持,甩开膀子就大吃起来。 不过饕餮之余,他还一直留了几分注意力在正堂方向。 自从晚宴开席,那边就一直有贵客往来不休。 只是啃下一只鸡腿的功夫,洪范便又见到洪府的求大管家半低着头,领着几位身着官服的贵人以及随行女眷进来。 而正堂门口,一位身着盛装、头戴金钗的雍容妇人正在一位高大青年陪同下,快步出迎。 一抹不受控制的恨意当即在洪范心中扬起。 他立刻知道,那妇人便是自己当前窘境的始作俑者。 洪坚的正妻,洪府大夫人。 而她身旁那位老成英武的国字脸青年,则是洪范名义上的兄长、洪家长房嫡长——洪胜。 PS:大家看书的时候破折号(——)中间有没有一个空格? ------------ 第五章 名器 同桌外客也看见了正堂门口寒暄的宾主几人,开口便是称赞:“到底是高门大户,贵家大夫人这气度可是不逊男子!” 大华风气,向来也是重男轻女;但由于武道男女皆可练,故而女子地位虽然仍有不如,但也不忌讳抛头露面。 洪福听到外客称赞大夫人,略有担心地瞥了眼好友,却见到他温和一笑,连连点头。 实际上,洪范却压根没注意旁人在说些什么。 此时,他正一面观察大夫人的言行举止,一面与自己的模糊记忆,以及昨天从刘婶那问来的信息相互印证。 【主母出身州府陈家,特别要体面,凡事喜欢做主。】 【年节都要大操大办,不能被城里其他几大家子比了下去。】 【特别重视名声,在人前总是要四平八稳,以家规为矩。】 【人后的话,大家多少都觉得她是有些小心眼的。】 【唔,这样背后议人是非,菩萨要怪罪了……】 【至于大老爷啊,他几年来都深居简出不管事,纵有大事也只露个面而已。】 脑海中念头电闪,洪范已有最后决断。 大华天下,武道是立足之本、进身之阶。 而洪范若在这长身体的年纪,只凭每日两碗绿叶菜,莫说强练武道,成长发育也太不够。 是故,就在今日宴席上,他打算找机会解决自己的伙食问题。 细细数来,洪范手上好似没有任何筹码。 武道是族学垫底水平,更别说现在内伤还没好全。 口袋空空,甚至要刘婶以心爱之物换取肉食。 以往的偏激阴鸷性格,导致族内族外毫无人脉可言。 纵有满腹知识,也不知如何变现。 浑身上下,似乎唯有俊秀无比的容貌足以称道。 可洪范知道,他其实还有一重依凭。 那就是身份。 他是洪家家主的亲子。 在亲生母亲去世后,大夫人更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当然,这些身份是有名无实的。 但哪怕名器,在合适时候,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不多时后,洪范等待的机会就来了。 一位小厮快步奔入内报信,门口求管家脸上的笑容堪称谄媚。 这必然是贵客中的贵客——盖因大夫人前所未有地主动迎到了第一进院门。 “呦,是李家的家主和大公子到了。” 流水席中,很多人都认出了来者。 金海城除去惊沙星君和洪坚,最后一位先天强者,便是此时一身素白衣袍、缓步入院的李家家主——李鹤鸣。 洪范“记得”此人的一些传闻。 据说,他年轻时天赋卓越,是登过榜的天骄。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 此时,大夫人领着洪胜自洪范坐着的圆桌旁快步穿过,面上的笑容可谓热烈。 当大人物们开始寒暄,周围流水席上连说话声都轻了许多。 洪范也开始发力。 他夹了一块五花肉在口中咀嚼,回忆起穿越前的家人和优渥生活,放松了所有情绪控制。 悲伤顿时逆流成河。 顺着他白皙的脸颊,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在打过蜡的桌面。 长得过分帅气的部分优势——在人群中天然会吸引注意力——立时就显露出来。 周围人马上注意到了白事宴上这“不合时宜”的眼泪。 “洪范老弟,怎么突然落泪?” 同桌一人问道。 圆桌坐满时,他们就互相自我介绍,交换了姓名。 “无妨……” 洪范摆了摆手,仔细将口中五花肉咽下。 “只是太久未曾吃肉,是故落泪。” 此话一出,周围几桌皆惊。 他们中大部分虽然不认识洪范,但见他的过人容貌和稳重气度,便以为至少也是族中俊秀子弟。 没想到平日生活居然如此凄苦。 “这,怎么会?老弟不是洪家大房子弟吗?” 同桌另一人也关心道。 他却是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听到此话的大夫人,脸皮猛然一紧。 很快,周围响起更多窃窃私语。 “我这族弟是庶出,确实听说平日多被苛待……” “他之前好像练武过度还受了重伤,本以为是资质不堪,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原因……” 大夫人终于捱不住——她已经发现各个方向瞥过来的目光开始古怪起来。 “范哥儿,这是怎么了?” 她不得不上前几步,故作关心地发问。 洪陈氏年纪四十许,保养得当。 此时一身敕命大妆,气度着实不凡。 再加上大庭广众围观者甚多,如果换成已猝死的那位,恐怕连话都说不利索。 但现在的洪范两世为人,面对数百人的大报告以前也做过不少,自然不会怯场。 “回大夫人,只是一时感慨失态,并无其他。” 洪范大大方方抹去泪水,自座上起身,先是恭敬地对大夫人施礼,然后才答道。 按照礼仪,他该称呼对方为母亲。 但听到“大夫人”三字称呼,洪陈氏反而面色柔和了不少。 洪范自陈吃不上肉的话,刚刚许多人都有听到。 这么多眼睛耳朵关注下,如果洪范一句“母亲”脱口,那洪陈氏绝对少不了一个善妒严苛的恶名。 “不必掩饰,我方才听到,你说你平日吃不上肉?” 大夫人说道。 “洪家家规有言,进学子弟一顿四菜,两荤两素,怎会无肉?” 到了这份上,她当然不会愚蠢到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不必拘谨,若有委屈尽管说来,自有人替你做主。” 大夫人说完,又转首看向李鹤鸣父子。 “鹤公,家事耽搁,不如让胜哥儿先引您二人入内?” 她歉声道。 “我家老爷这会也应该入席了。” “不必,我稍候无妨。” 李鹤鸣却是拒绝,似乎对眼前之事饶有兴致。 既然气氛到了,洪范也不再装。 “家规自是尽善,但奈何有恶仆贪婪,每日克扣,使范常年不知肉味。” 他再一拱手,朗声说道。 听闻此言,场间又是一阵喧闹;边上求管家的脸色更是黑得快滴下水来。 “你口中的恶仆是谁?” 大夫人问道,声音凛然如剑。 “回大夫人,是负责传膳的蒋氏。” 洪范答道。 此话一出,包含李鹤鸣在内,许多人都表情玩味。 长房少爷,被一個传膳的恶仆欺侮,以至于不知肉味,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情。 但更可笑的是,此时一个伸冤的、一个做主的,却都言之凿凿,好似真是如此。 ------------ 第六章 母慈子孝 “求管家,你现在就把蒋氏传来!” 大夫人厉声下令,立刻就有小厮往厨房冲去。 不多时,蒋家婆子就被提了过来,头上还戴着刘婶的织锦头巾。 然后便是得了大夫人指示的求管家开始问话。 事情发展正如洪范预料——往日伶牙俐齿的老太婆眼见这么多大人物在场,哪里还有能力对质辩驳? 几番问话下来,她就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所作所为全部抖了干净,半瘫在地上。 “大夫人与管家平日都对老仆亲善,老仆就猪油蒙了心,起了贪念,这才在范少爷处下手。” 不过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蒋家婆子至少还有一线清明,只把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来揽。 “老仆家里世代都服侍洪家,老仆今次犯了大错,愿领受责罚,只求大夫人不要赶我出门……” 这等场合,她不敢施展嗓门,只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止。 直到求管家上去一脚将她踢翻在地,这才委顿住口。 有李家客人等候在旁,大夫人不愿拖延,很快做下判决。 “蒋氏,若非我洪家以仁德治家,今日便是打杀了你,也是天经地义!” 她声色俱厉,吓得蒋家婆子又开始狠命叩头,额上很快鲜血淋漓。 “万幸范哥儿没出什么好歹,便饶你性命。” “求德,罚蒋氏半年月例,革出厨房,做净厕妇。” 所谓净厕妇,便是清洗马桶茅房的奴仆,在洪家是报酬最低也最为肮脏卑贱的工作。 “范哥儿,这番处置,可能合你心意?” 大夫人又对洪范问道。 “夫人处置公道,洪范没有异议。” 洪范再度行礼,一眼也没有看软在地上的蒋家婆子。 他很清楚,今日处置看似严厉,实际上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奴仆欺主,不论在哪个宗族都是最大的罪名。 蒋家婆子的责罚最终止于钱财职位,一是洪范自身位卑无力,二是她在上头也确实有几分体面。 据刘婶所说,这蒋氏的两个儿子,都算得上长房两位嫡子的身边人。 眼见事情平息、洪范识趣,大夫人心头怒意稍敛,转头又对求管家训斥,罚了他三個月的月例。 后者作为蒋氏的顶头上司,只能低头唯唯,不敢做声。 一出闹剧,最后以大夫人对洪范的诚挚关怀作结。 看起来,洪家长房依然是母慈子孝,些许风波不过是下面人的自作主张。 “我治家无方,让鹤公见笑了。” 大夫人重新挂上笑颜,自嘲道。 “我等大族托庇广泛,难免泥沙俱下。” 一直负手旁观的李鹤鸣浅笑回复,又特意对洪范开口。 “受恶奴如此苛待,竟还能一心维护家声,当真不易。” 这话似是嘉奖,但在洪范听来,却总觉得有股讽刺味道。 只不过讽刺的不是他,而是洪家。 随着几位大人物的背影消失在内院,外院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其中言语,大多就是在讨论刚刚之事。 流水席上,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看出“母子”两人间的暗流。 要真是母慈子孝,告状还需要等到今日? 洪范本人对此,自然最是清明。 自今日后,他可以肯定每日饮食不仅不会有折扣,甚至还会比正常标准好得多。 否则洪陈氏必然逃不掉苛待庶子的恶名。 但这一切当然不是没有代价的。 今日被落下的面子,必然会像一根刺一样扎在洪陈氏的心中,假以不长的时日,就会爆发出来。 如此思虑着沉默片刻,洪范突然注意到坐在身边的洪福已经定定注视了自己半晌,连碗里剥好的虾仁都忘了往嘴里送。 那可是他的最爱。 “洪福,这样看我作甚?” 洪范笑问。 “啊,也没啥,就是觉得范哥儿受了次大伤,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洪福挠了挠脑袋,回道。 “是有些不一样了。” 洪范点点头。 “卧病在床的这几日,其实我一直在反思。” “反思我前些年在待人接物、澄心正念上的诸多不足。” 他说着,抬头瞧着天上那轮明月。 “但我得承认,过去的我,有一件事看得着实透彻。” “什么事?” 洪福好奇道。 “那就是男儿立身靠自己——在这金海城,那便只有武道二字!” 洪范轻声叹息,再不管那轮似是而非的明月,只张手抄起一块蹄髈,痛快大嚼。 随着盐分和油脂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那些纠缠不去的利弊权衡终被他彻底抛开。 好好疗伤,好好练武。 至于未来,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PS:半夜没睡着,磕了片安眠药,今天就起迟了…… 一般来说都是上午起床就更新。 ------------ 第七章 龙魂树 同日,两个时辰后,亥时正(晚上十点)。 宴会招揽来的热闹早就散尽,洪范也回到了自己偏僻的小院。 三月初的夜凉如同流水,哪怕门窗紧闭也不能尽断。 洪范盘腿坐在床上,肩头披着毯子,一点点梳理记忆。 洪家传承的炎流功、引气行脉、观想…… 说起来也有趣。 他记忆中连洪坚的模样都不甚清晰,但关于武道的一切却如掌中观纹、一丝不差。 “到底是个重伤猝死都无人问津的可怜家伙……” 洪范忍不住自嘲一笑。 零碎记忆被一点点分拣归类。 此世人族武道分为力、气、意三大境界,其中力境又有内视、贯通、浑然三个小境界。 如今洪范就处在最低的内视境。 进学两年余,武道进境只有如此,按照记忆中的标准来看,天赋只能说是下等。 “实力垃圾却帅气逼人,也难怪总被人欺侮。” 洪范轻声自语。 最近几日,他的伤势恢复顺利,尤其在今晚成功处理掉“营养危机”后,心念越发舒畅,似乎内伤已然无忧。 于是,恢复武道修行就被提上日程。 【所谓内视境,便是修出了气感,能够将念头附着其上,纵览体内经脉关窍。】 洪范想着。 【这也是修行的基础。】 随着他正心诚意专注于体内,微弱而清晰的气感很快出现。 细细感知,就像是一股温热火流在经脉中缓缓游走。 而同一时间,洪范的五感也内化入体。 气感行于经脉,便像是前世驾驶一般,能将经脉的通畅、茁壮程度等等“路感”回传。 【先走一遍小周天吧。】 洪范心道。 所谓小周天,便是沿任、督二脉循环。 自下丹田出发,气感经会阴,过肛门,沿脊椎督脉通过三关,到头顶泥丸,再由两耳颊分道而下,会至舌尖。 督脉走完,又与任脉接,沿胸腹正中下还丹田。 一個循环走完,洪范并不觉得吃力,反而神清气爽。 这也是因为“小周天”是内视境最初级的阶段,在其上的还有“大周天”,以及“冲脉面”。 洪范当前的修为,就在大周天。 【从刚刚运气的表现来看,应该可以恢复低强度修行了。】 穿越者压抑住第一次接触武道的欢欣与好奇,保持思维的冷静。 【走一遍大周天,如果力有不逮,决不能勉强。】 所谓大周天,是指气感下至涌泉,中通任督,上达顶门,循经运注一周,归元丹田的修炼法。 其运转路径比小周天更为广大,消耗心力也更多。 洪范抖落毛毯,保持穴位与自然相接,然后引导气感向下。 由于还未完全掌握大周天,他还需要在心中观想家传炎流功法决。 【真气旋还,三宫升降,往来於是无穷。 透关神水,铅汞过三峰; 返复周流八脉,戊己炼,阴虎阳龙。 凝思处,火光朗朗,身外见形容。 身似磐石,外邪如风,我自岿然不动; 大道玄炉进火,炎流锻炼神功……】 在洪范的专注下,气感自涌泉回返,走督脉向顶门行去。 及至咽喉处,他便觉得心力吃紧,气感保持不住,缓缓消散。 最后只能一咬牙,将之勉强送上百汇。 【果然不行,大周天只能走到一半……】 正当洪范心有遗憾的时候,他眼前却突然大放光明。 【是外头起了闪电?怎么没有雷声?】 疑惑刚起,就被澄清。 【不对,我眼睛明明还闭着;这金光不是我眼睛看到,而是内视所见!】 很快,金光散去,洪范恢复了“视野”。 在自己的灵台内,他竟然看到了一棵金色大树! 这树木顶天立地、通体黄金,其树干上遍布龙鳞,树根绵长好似龙须。 【这是,嗯,龙魂宝树?!】 洪范刚一思索,心头便涌上一个名字。 就好像是这棵不知何时种在他脑海中的大树主动通名一般。 【你是什么来历?】 洪范尝试以意念发问,却再得不到回应,只见到金色枝叶轻柔摇摆,好似被念头之风吹动。 树叶之后,两枚树果现出身形。 这果子颜色血红呈半透明,果肉里遍布金色脉络,见之忘俗。 【龙魂树上龙魂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是什么味道……】 洪范本能想到。 谁知随他念头一动,被注视的那枚龙魂果便从枝头落下,坠下灵台化入识海。 霎时间,无形风暴起陆,席卷洪范全身。 自丹田处,一股强烈气感不受洪范控制的凝聚,然后沿着此前炎流功口诀规范的大周天路线飞速行进。 洪范的感官被这股气感带着走,竟陡然生出飙车般介于控制与失控之间的快意。 很快,气感狂飙着掠过涌泉,沿督脉向上。 但这一次,它一点也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经过百汇,进入任脉,向下注入丹田。 原本不知多少次尝试都未能全功的大周天阶段,居然被一次性突破。 变化还不止如此。 狂暴的气感在完成大周天后,自丹田扩散而开,灌入冲脉面。 冲脉面,是内视境的最后一个阶段。 所谓冲脉,乃是五脏六腑十二经脉之海,五脏六腑都禀受它的气血濡养。 在进入贯通境之前,武者必须要引导气感强化冲脉附属的这一片次级经脉海洋,方能得到再进一步的基础。 大约小半时辰后,洪范感觉五脏六腑间的鼓胀感缓缓散去。 就在刚刚这一刻钟内,他的四处脏器已被浸润——也就是说那一枚龙魂果不止帮他突破了内视境二阶,还完成了三阶的小半。 不止如此。 在洪范更加敏锐的内视下,让这具身体猝死一次的内伤已完全痊愈,连经年练武带来的许多暗伤都被修补。 效果怎一个拔群了得? 而且洪范莫名知晓,这一枚龙魂果的效力还只去了小半。 【这龙魂果居然可以拔升武道境界,修复伤势……】 洪范深深呼吸,强迫自己从实力飞速提升的喜悦中冷静下来。 正当他思索这龙魂树和龙魂果可能来路的时候,变化继续发生。 自他眉间,与丹田处截然不同的第二道气感,沿经脉缓缓淌下。 这道气感缓缓成长,须臾间居然将剩下大半的龙魂果全部消耗。 一时间,洪范仿佛置身沙漠,浑身泛起干燥死意。 【不,这不是气感,这是真正的真气!】 洪范心中升起明悟。 相比炎流功的气感,这一道气真切凝实、本质崇高,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同一时间,灵台中的龙魂树枝叶招摇,大放光芒。 在其规整下,炎流功练出的气感与新生真气各自沿经脉循环,居然互不干扰。 大约又有小半个时辰工夫,龙魂树缓缓暗下,而洪范体内的两股力量强弱已然仿佛,都停留在冲脉面境界。 ------------ 第八章 沙世界 时间在内视中不知不觉流逝。 等到第一枚龙魂果消化完全,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三月初,冬日的寒意还未褪尽。 洪范穿上外袍推开房门,立刻便被凉气包裹全身,好似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金海城这种边陲小城,自然是没什么夜生活的。 取下门闩,洪范迈过门槛走到院外。 放眼扫过,没有灯,也没有火。 整座洪府如憩兽,安静地趴伏在夜色里。 “真是格外充实的一天。” 洪范轻声自语。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夜色,霎时心脾如沁;再抬头一望,又被暴雨般的星光洒了一身。 回到院子,洪范闩上门,开始熟悉新得的力量。 他先是仔细热身,然后使用前世爱好的散打技术,打了几套空击。 整个过程都尽量无声,避免吵到早已入睡的刘婶。 等到筋骨活动开来,洪范按照项目一项项测试。 垂直起跳,净高大约一米五。 奔跑速度百米逼近十秒。 实心石头凳子大约有百斤重,洪范举起来做组毫不费力。 综合评估,深蹲卧推至少有两百公斤,爆发力更是极为出色。 考虑到现在约摸六十公斤的偏轻体重,他的身体素质已经达到前世顶级运动员水平。 【纯身体素质方面,对比受伤之前,大约成长了五成。】 洪范放下石凳,呼吸只是微微急促。 【比起族学里其他的内视境冲脉面武者,硬素质要强出一筹。】 体魄之后,接下来该试功法。 洪范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边,伸手拘了片水,托在掌心。 然后,他依照炎流功引导气感,沿手阳明大肠经一路走向右掌。 掌心温度立刻有了变化。 大约三个呼吸后,手中的冰凉缸水中生出大片气泡,竟然沸腾起来。 【极限大约是一百度左右,但是生效太过缓慢,且需要精神专注,几乎没有任何实战意义。】 洪范默默摇头——内视境连真气都没有,自然用不出任何炎流功杀招。 他又开始测试自眉心上丹田引出的陌生真气。 【没有对应功法,就先按照大周天运转吧……】 洪范心念一动,真气自然流转。 而在他身周,小院里的沙尘却是无风自动,环绕飞舞。 “这,这是?” 洪范的震惊难以言表,以至于无法再保持沉默。 金海城中凡是练武之人都知道,力境之内,真气无法勾连驱使外物。 因为那是引先天气入体、化真气为真元后才有的特征! “所以,这不是真气,这是真元……” 洪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惊叹道。 随着他以意念引导真元走到掌心,盘旋飞沙也在他掌心汇聚成一個旋转沙球。 “这是,沙世界!” 洪范五指捏实,将沙球攥得粉碎。 【今日出殡时只有我能见到的天地异象,原来不是幻觉?】 洪范一边思索,一边忍不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那道从惊沙星君眉心处射入天穹的金光,原来就是命星——‘沙世界’!】 突然得到改变命运的资本,哪怕洪范两世为人,也一时情难自禁、喜不自胜。 喜悦之后,则是疑问。 【所以我是走了大运,受到了命星的垂青?】 洪范回想起出殡时那些合十祈祷的各家子弟们。 【但能够居高临下、强制协调炎流功与沙世界的龙魂树,显然和两者不是一源。】 【或者,是龙魂树招揽来的沙世界?】 洪范想着,又记起看到金冠干尸时无来由的恶心。 【嗯,或许甚至不是‘招揽’……】 他在石凳上坐下,将今日经历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 【可惜,如果早知道我会有这番机缘,就没必要那么鲁莽地用洪陈氏做笺,治了蒋家婆子。】 【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 洪范发动内视,立刻又在灵台上见到了那棵金色大树。 枝干巍峨,以龙魂为名,能拔升境界、治愈伤势,还能强行平衡不同源力量的强弱…… 洪范哪怕用脚指头想,也知道龙魂树的来头很可能大得惊人。 但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室友”,他却没有任何了解——如果不是今日将其激活,甚至不知道对方存在。 这不得不让穿越者心有隐忧。 洪范前世也看网文,知道金手指几乎是穿越者标配。 而主角们一旦有了系统,无不自觉天命在我,各个纵横跋扈、毫无顾忌。 现在换成自己,他却成了好龙的叶公。 大能布子也好,神人遗蜕也罢。 识海上莫名其妙长了棵树,但凡有点智商都会担心为人摆布,成了圈中猪羊。 不过,这些忧虑很快就被洪范压下。 无他,瞎想无用。 此身为低贱庶子,十几日前才猝死一次,连口温饱都是今晚豁出去换回来的。 近忧如此,既能解燃眉之急,也就顾不上远虑了。 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 洪范心中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龙魂树的金灿枝叶中,还有一枚龙魂果,但他并不打算立刻使用。 实力攀升太快,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有问题? 此外,他也不打算立刻公开自己继承了命星沙世界。 下午出殡时,洪范听了不少关于命星权柄的传闻闲话。 但这些街头巷尾的言语未必有多少含金量。 所谓“命星降于有缘”的说法,自小在唯物主义教育中长大的穿越者是嗤之以鼻的。 星君尸首不朽不坏,按律须送回神京安葬。 其背后不可能没有用意。 以洪范想来,命星传承很可能也有内部规律。 他要是没搞清楚就随意暴露,万一与常例不符被盯上,岂不是乐极生悲? 随手一挥,洪范将衣袍、石桌上零散的沙尘归复地面,然后回到房中。 脱下鞋袜外衣,他在床上躺下,盖上了那床补了又补的薄被。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有三。】 【第一是练武,此为根本。】 【第二是更深入地了解大华,寻找可以变现自己知识储备的途径。】 【第三是了解星君相关信息。】 洪范定下规划,脑中种种思虑慢慢平复。 不知怎的,自穿越以来,他居然第一次开始期待明天。 “有武道,有命星,有龙魂树;说不得也有回家的路……” 洪范侧着头望着从窗纸透入的月光,自语道。 然后,转眼便陷入深沉睡眠。 ------------ 第九章 呜咽 “模拟实验准备完毕,本次将验证燃烧室与涡轮的温度极限。” 洪范穿过实验室,听取身边副手的急声汇报。 “开始整机试车。” 他冷静地下达命令,快步走到观察室内站定。 隔着几层保护玻璃,银白色的新型发动机被固定在车架上。 一切都如此熟悉,如此得心应手。 “准备开机,倒数,三,二,一……” 旋即,叶片的旋转声响了起来,频率越来越高,很快化作蜂鸣。 洪范双手抱臂,默默等待结果。 这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尖锐噪音,搅得人心绪不宁。 怒火在这位年轻高工心中汇聚。 然后,把他吵醒。 “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斑驳了漆面的架子床床顶。 窗外,则是珠颈斑鸠破锣般的叫声。 【中华,大华?】 【清醒,抑或只是坠入了另一个尚未醒的梦?】 洪范一时恍惚。 顺着鸟鸣,梦境的残余在大脑皮层上逝去,仿佛指间沙,很快便难追及。 他翻身下床,瞧了眼日头,发现居然已经到了中午。 昨夜被龙魂树与沙世界耽搁,他睡得太晚了。 小院里,六个大小不一的碗盆正摆在石桌上,上头还倒扣着瓷碗保温。 洪范洗漱完毕,唤了几声刘婶,发现无人回应。 显然,她是将午餐换到自家碗里后,去厨房还食盒去了。 眼见时间还早,他便打算先练练拳脚,等刘婶回来。 实际上,哪怕不算继承的记忆,洪范也可算是个武者, 穿越前,他是一位多年的搏击票友,练过散打和巴西柔术,远踢、近打、贴身摔,乃至地面技,都广有涉猎。 只可惜上辈子身体天赋一般,面对高水平对手,洪范能依靠的只有出色的距离感和格斗智商。 但现在不同了。 气感流转,他上步刺拳,轻松在院墙上打碎一块墙皮,而拳峰只是微红。 接着是各种拳腿组合空击。 再是连续的下潜抱摔。 加速,滑步,下潜,起身…… 一套动作在洪范的流畅演练下,快得几乎像是在贴地飞行。 按如此强度训练了十分钟,洪范突觉下丹田不适。 这是精力枯竭的征兆。 【没想到武者的耐力竟如此不济。】 他皱眉想到。 【或者只是内视境如此?】 不过精力虽然枯竭,也还能做些技术训练。 脱去衣衫,洪范赤足只穿短裤,开始在夯土地上反复练习前后滚翻、虾行、肩滚、骑乘滑动等等技术动作。 如此半小时后,他终于心满意足。 以冷水清洗身体,换上干净新衣,分外清爽的同时,饥饿感也陡然爬了上来。 一具前世顶尖运动员水平的身体,消耗必然惊人。 眼见刘婶还未回来,洪范便径直在石桌边坐下,打算自己先吃。 他与刘婶之间,不需要多余的客气。 如昨日所料,午饭果然达到了标准。 除去一大盆饭,还有四菜一汤,两素两肉。 掀开倒扣的瓷碗,都是热气腾腾。 洪范一顿大嚼,很快将饭菜都消灭了大半。 这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踉跄脚步。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是刘婶垂着头进来。 “少爷,起来啦?” 她掩上院门,见到石桌边的洪范,笑着问道。 但后者却没有立刻回话。 “婶子,怎么了?” 洪范起身问道。 以他的察言观色,自然能看出刘婶笑容的勉强。 “没事啊,少爷……” 刘婶还想掩饰,却被洪范几步赶到身前。 他目光一扫,立刻发现了对方打湿的裤脚上,有未被完全洗去的血迹,以及因抚平而不显眼的破洞。 “你受伤了?” 洪范蹲下,替刘婶稍稍卷起裤腿,便见得两排深深牙印。 血勉强止住,伤口却还暴露。 “少爷,是我不小心;一点小事,不碍事的!” 刘婶后退一步,放下裤腿,连声解释。 但自家少爷格外认真的容色,止住了她的话。 “母亲去后,是婶子拉扯我长大。” 洪范起身,肃穆开口。 “婶子于我,不容有失!” 仅仅八個字,却让刘婶顿时怔住,再难言语。 “婶子别动。” 洪范说着,转过身将矮小干瘦的刘婶轻松背到背上,然后在石桌边放下。 “必须先处理伤口,我去烧水。”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转身大步而去。 此时,坐在石凳上的刘婶眼眶已然通红。 先是在偏房烧了热水,又取床上布帘撕下一条。 将伤口仔细清洗,用煮过的布条包扎。 最后取来毛巾,让刘婶就着热水烫了烫脸。 直到这时,洪范才第二次发问。 “婶子,发生什么了?” 但刘婶哪里还说得出话? 她只是止不住地摇头,细细端详少爷的面容,然后笑着流下泪来。 自洪范母亲去世十年来,这位失主的仆人第一次如此失态。 她撕心裂肺地低声呜咽,嘴里含糊着“菩萨”、“夫人”之类的词语,任由泪水一滴滴落在尘土。 而洪范只是拍着她的背,耐心等待。 好半晌后,刘婶才渐渐平复心绪,将一切和盘托出。 面对这样的少爷,她着实不觉得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 “婶子是被蒋家婆子的小儿子、蒋有才放狗咬伤的。” 洪范缓缓点头。 他知道那两只狗。 两只大狼青,每只都上百斤重,是长房嫡出小少爷洪平的心头好。 他也知道蒋有才。 这人一直是洪平的常随,现在负责替后者养狗。 “少爷,那两条狗被蒋有才训得乖觉,所以我这伤决计是没事的。” 刘婶见洪范面色深沉,忍不住又开口。 她这句“没事”,指的是狂犬病。 “少爷落了蒋家婆子的面子,他家小子放狗咬我,也算扯平。” “而且从今往后,再没人克扣饭菜,少爷再不怕练武亏虚……” 她看着桌上被吃掉大半的饭菜,言语里满是喜悦,浑然已将腿上咬伤抛之脑后。 “婶子这几天好好养伤,这些我都省得。” 洪范点头回道,未做表态。 他穿越只不过十几日,前世虽然喜好搏击,却也从来遵纪守法。 像那种动不动“龙有逆鳞,触之则死”的中二话,以及“不顾后果,鲁莽杀人”的中二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如果今天这狼青是咬在洪范腿上,若有必要,他大可以暂时忍耐。 但既然对方冲着刘婶,他便不得不有所报答。 ------------ 第十章 夜游 三月初八,当夜。 丑时——也就是凌晨一点钟——刚刚过了不久。 小院外四下无人,洪范无声掩上木门。 今夜多云盖月、万物无光,正是外出办事的好天气。 青石板路上,洪范一身玄色衣裤,行藏毫无掩饰,浑然有闲庭信步的气势。 若有人见到,也只会觉得这人是半夜难眠,出来散步。 只是在他脚边,每一步踏出后,尘土都会被无形之风搅乱,破坏掉痕迹。 洪范的目的地是狗房。 或者说,是蒋有才的居处。 穿过几进院落,洪范毫无阻碍地接近了目的地。 洪府内,当然是有壮丁巡夜队伍的。 只是人手不多、警惕心也不强,对府内的巡视多有疏漏。 蒋有才的“狗房”是两间相邻平房中的一间。 没有院落,所以洪范也不需要翻墙。 洪家虽然是金海豪门,但也没有奢侈到连家生奴仆和狼青都有独门小院居住的地步。 不速之客虽然放轻了脚步,但动静还是被机警的畜牲捕捉。 铁链声哗啦,两只百多斤的大狗竖起耳朵。 当洪范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它们便立刻放声大叫,将脖子上的链条扯得笔直。 以穿越者的目光看来,这两条大狗也很神骏。 毛色鲜亮,肌肉强健,目光锐利…… 换做寻常蟊贼,潜入时被它们发现,必然心慌不止。 但洪范知道,半夜时分的洪家,没人会理会这两头见人就叫的狼青。 武道传家的豪强,原本就不靠畜生看家——更何况洪府大老爷现在是金海城新任第一高手,又有哪个笨贼敢来? 从一开始,它们就只是洪平的玩物罢了。 果然,狗叫过了两巡,周围也没有房屋亮灯。 只有蒋有才自房中喝骂出声。 “两个蠢物,大半夜的吵闹什么?” “赶紧住嘴!” 而两条狼青果然乖觉——受了主人呵斥,嘤嘤两声后,居然真的住了嘴。 “嗯,狗是好狗,可惜跟错了人……” 洪范轻声自语道,缓步上前,在两条狼青面前一步处站定。 或许畜生确实在某些方面比常人更加敏感。 面对手无寸铁逼近的洪范,两条狗却好似察觉到了潜藏的危险,不仅不敢再叫嚣,反而夹着尾巴往后躲去。 但拴在树上的铁链断绝了它们的生机。 洪范五指虚握,轻易从地面拉起大片沙土。 而后,这些沙土汇聚凝实,化作悬浮细流。 他再度前逼,至狼青一米左右距离,右手发力一握。 沙流顿时暴动,沿着第一只大狗的口鼻飞速贯入,至气管中固化堵塞。 感受到致命威胁的狼青想要做声,却再不能够,只能瘫倒在地,用前爪抓挠喉咙。 但这只是徒劳。 很快,它便于无声中,窒息死去。 至于目睹了这一切的第二条狼青,此时已浑身发抖,站都站不起来了。 如法炮制,洪范完成第二次处决。 然后,沙土从犬尸们的口鼻中飞速倒流而出,散入夜空,一粒都没有留下。 “这样,才叫扯平了。” 洪范望着十几步外的平房,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今夜,他只动狗,不动人。 对洪家来说,死两只畜生是一件不值得追究的小事。 但一位青壮年家生子突然夜晚暴毙,必然会引发不小波澜。 洪范此时刚刚激活龙魂树、得了沙世界,正是百废待兴、潜龙在渊的时候,没必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至于蒋有才,明日,骄横暴戾的长房嫡子洪平自然会给他应有的惩罚。 ······ 三月初九,清晨。 洪范神清气爽,起了大早。 用冷水洗漱后,先练了半小时的空击,又在石桌边与刘婶一道用了丰富的早饭。 饭后,刘婶端着脏衣服和木盆出去洗衣,小院里只剩洪范一人独处。 昨日的牛刀小试,让他感受到了沙世界的力量。 此刻,他很想多试试控沙,摸清楚其各方面极限。 但洪范晓得,这墙壁不过两米高的狭窄院子,实在不是能保守秘密的练武场所。 “当前之际,还是先专注炎流功。” 正当他打算继续练习的时候,院外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 “范哥儿,我来啦!” 如此熟络自然,只会是洪福。 “你现在身子如何了?” 来者进门后,自顾自在洪范身边坐下,先是关心了病情,然后就着石桌上早餐剩下的小半碟花生米,打开了话匣子。 “范哥儿,你这儿倒是清净;我来的时候路过洪平那院子,好家伙,他亲自提着鞭子正在那抽人呢!” 洪福一边说一边大口咀嚼,牙关里传来花生粉身碎骨之声。 “抽谁?” 洪范饶有兴致,明知故问。 “还能是谁,他那个常随蒋有才啊!” 洪福回道。 “我在院外听了片刻墙根,大约是那小子把洪平的两只宝贝大狼狗给养死了。” “据说洪平这几天还约了迟家的二少斗狗呢,这下折了面子,以他的性子,那还不狠打?” 洪福几下嚼完了花生,擦了把嘴。 “我路过时一瞥,呵,蒋有才背上的衣服都给抽烂了,满身是血,好歹得躺個十天下不了床。” “就是不知道那两头大狗会怎么处置,加起来能出百多斤肉呢……” 洪福舔了舔嘴唇,却又觊觎起了那两头狼青的身子。 “你要是搞到了狗肉,可得叫上我。” 洪范开玩笑道。 “嗨,就冲这半盘花生,那必须的!” 洪福一拍大腿,笑道。 话音刚落,他又突兀一拍脑门。 “哎呦,差点忘了正事。” 洪福脸上显出忧色。 “范哥儿,你现在能去族学了吗?” ------------ 第十一章 族学 “怎么了?” 洪范有些疑惑。 “我这次来,是奉了教习话;他想让我看看你身子骨是不是已经好了,可以回去上课。” 洪福答道。 “我因为之前的伤势,可是差点送命;这歇了十几天也不算长吧?” 洪范反问道。 他经过龙魂果滋养,身体已经恢复全盛。 只是这事来得突然,所以没有直接回应。 洪福这边,果然也有后话。 “当然不算长!” 他却是带了些怒气。 “之前洪平那家伙出去打猎扭伤了腿,可是连休了两个月,何况范哥儿你这样床都起不来的内伤!” “教习那边本来不急着催你,想等你伤势大好再说。” 说到这儿,洪福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范哥儿,这话只入你我两人之耳——我听说背后其实是大夫人在催教习。” 他说着,还不自觉回头瞥了眼院门。 “好像是大夫人私下去见了教习,说初七晚上见你已完全无恙。” “教习原本不想搞这么急,但她却托口‘年轻人不能懈怠,长房子弟更要为人表率’云云,让教习不能反驳。” 洪范闻言微微点头。 他心中了然,洪陈氏是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她来说这种“长辈督促晚辈”的话,族中除去大老爷,其他人是没法还口的。 “要我说,大夫人这回可真是有点歹毒了!” 洪范自己还未表态,洪福倒是说了诛心之言。 只是声如蚊蚋,音量小的过分。 “要不我直接回复不行?就跟教习说伱还不能活动太久……” “然后你也再躺床上装一装?” 洪福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 这时候,他却见到好友爽朗一笑。 “没事,你不必为难,也不必弄虚作假,今儿我记得不是休沐日;这样,下午我就和你一起去族学。” 洪范回道,容色轻松毫不在意。 洪福心中却是一个咯噔——他原本还以为族兄是大病之后有了后福,改了性子。 没想到,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根子里和原来还是一样! “范哥儿,这可千万勉强不得啊!” 洪福急道。 “你看我第一次来看你,那时候你在床上,是怎样的艰难样子?” 他知道好友对武道最是疯魔,一扯到练武,连大夫人明摆着的私心计策都看不出了。 但洪范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语气不疾不徐:“真的没事,我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 “我不信。”后者摇头,回以三個字。 “那我就证明给你看。” 洪范话一脱口,猛然起身,气感循经脉一起,就在院中打了一套酣畅淋漓的炎流功筑基拳。 这一套拳法带着故去洪范两年半的苦功,打得是虎虎生风。 而最重要的是,打完拳后,洪范呼吸只是微微急促,看起来比洪福自己还要强些。 “这,这可真是邪门了……” 洪福喃喃自语,不敢相信。 这筑基拳虽然只是炎流功体系内最基础,负责打熬筋骨、引导气感的练法,但内视境武者练下来,还真不轻松。 否则哪里能起到锻炼效果? “难不成,这是那些话本小说里说的破而后立?” 洪福挠了挠头皮。 这下他是真的没话说了。 ······ 同日,未时正(下午两点),洪范与洪福一同前去上学。 洪氏族学分为文武,其中武学每练四日休沐一日。 当然,大华武风鼎盛,大部分子弟在启蒙识字后,都是入的武学。 在路过狗房门前时,他们见到了树下两条空荡的铁链,以及屋内传出的呻吟与哭泣声。 呻吟来自蒋有才,哭泣的却是蒋家婆子。 洪范快步经过,心中并无多少报复的快感。 两位连自身人权都不完整的奴仆,还不至于被他当做敌人。 很快,洪范与洪福抵达了位于洪府西北角的练武场。 作为武道家族除藏经阁之外最重要的基础设施,这里的配置自然是顶级。 过万平米面积,整片场地全是有专人负责每日平整的夯土地。 各式人靶、木靶、铁靶、沙袋,以及高低不等的梅花桩阵,错落在不同分区。 而夯土场地一侧,屋檐下则有着各种兵器、铁制负重,以及类似前世龙门架之类的健身器材。 与记忆中一样,一位发须皆白的劲装老者正如标枪般插在练武场正中央,静静等待着所有人到齐。 这是族学的教习洪礼。 他是洪坚的堂兄,二房的老爷,也是洪家六位浑然境武道高手中修为最高的一位。 “教习。” 洪范二人默然入场,走到洪礼面前恭敬行礼。 “洪范,身体确定没问题了吗?” 洪礼微微点头回礼,认真问询道。 “教习放心,已经没有大碍。” 听闻洪范当面确认后,老者便不再言语。 于是,两位青年自觉站到一旁,安静等待开课。 大约一刻钟后,赶在上课时间前,共三十几位进学子弟陆续到齐。 他们全都是年纪在十五到十八之间的年轻人,武道都在贯通境以下。 早上鞭打了蒋有才的洪平也在其中。 在金海城,贯通境便可算作强手,是家族的中坚力量,不再需要族学这种集中教育了。 “时辰到了。” 待子弟们统一行礼后,洪礼负手站至众人之前,正式开课。 “今天又有两位新生入学,洪青、关富。” 他伸手示意两人出列,让大家互相认识。 洪范知道前者是五房的子弟,后者则大约是家生子或者洪家城外庄户的良家子。 “我会为你们大略讲解天下武道的基本境界。” 洪礼说道,让两位新人入列。 “至于之前已经听过的,你们也可以复习一遍,温故知新。” ------------ 第十二章 软柿子 “人族武道,分为三大境界,分别以力、气、意为名。” 练武场中,白发老者负手踱步,说道。 “其中力境磨砺自身,首重体质; 气境沟通自然,首重根骨; 意境操弄森罗,首重悟性。” 队列中,大部分人百无聊赖,但洪范却听得认真,与记忆一一比对。 “天下功法,能成就意境武圣的,称为‘经’; 能成就元磁宗师的,称为‘典’; 能成就气境先天的,称为‘功’; 再往下,只能在力境打转的,便不入流,称为‘诀’。” “这便是武道功法的‘经典功诀’四品。” “我们洪家家传功法炎流功,便属于第三品,是金海城中一等一的武道门径!” 说到这里,洪礼语气略有激荡。 “我们洪家家主,如今的金海城第一高手,便是炎流功大成境界。” 他矜持说道,引得众多子弟与有荣焉。 尤其是洪平,眼睛差点抬到了头顶。 不过,同样是长房子弟的洪范,感受到的却是各个方向射来的轻蔑视线。 而后,洪礼开始详细阐述武道境界的划分与特征。 “力境之中,有三个小境界,分别为内视、贯通、浑然……” “修出气感后,即为内视境。” “破内视三关,打通第一条正经后,为贯通境。” “至此气感凝实为真气。” “打通十二正经,以及第一条奇脉后,为浑然境。” “至此真气便可外放。” “浑然境圆满后,武者便要感悟自然,尝试以外化内,气返先天。” “及至真气尽数转为真元,便正式踏入气境。” 大约一刻钟,洪礼的讲解走入尾声。 然后,他带着众人来到演武场的人靶区域。 “武道之神奇,终究是眼见为实。” 洪礼说着,右手并指成掌,立于身前。 “洪青、关富你二人第一次进学,今日我便稍作施展,让你们一窥我洪氏武道风采。” 话音刚落,高热自他手上散发出来,扭曲了周围空气。 第一排正对辐射的洪范等人霎时脸皮发烫。 “这一招,名为火云掌!” 洪礼沉声喝道,挥掌而出。 恢弘气声中,无形炎流疾行十余米,将一个木制人靶隔空点燃成熊熊火炬。 “这就是浑然境的威势啊!” 虽然已多次见识过,洪福还是忍不住赞叹。 “可惜得到了贯通境才能修习杀法……” 而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的两位新人已经目瞪口呆,心中生出无限向往。 完成简单的“迎新”工作后,洪礼正式授课。 他先是带着众人复习了筑基拳、炎流功心法,领着所有人观想气感、引导循环。 接着是答疑环节。 答疑之后,惯例是对练。 “武道武道,以武证道,是打出来的功夫。” 洪礼念叨着口头禅,让所有子弟按照境界自由组队。 “都给我记得,拳脚别求快求重,出手前注意引气,出手时注意合气……” 随着他一声令下,洪福立刻就想与洪范搭话。 武道天赋平平的庶子,是族学中实际处境最差的存在。 毕竟嫡子们都喜爱摆主家风度,不至于明着去欺负那些不姓洪的“下人”。 想要在对练中不被欺负,“洪范们”互相组队是最好的办法。 但洪福今天还是不够快。 “洪范,这回我俩一队如何?” 说话的是一位面目与洪福五分相像、却高出半個头的青年。 洪范认得他。 此人名叫洪安,是三房的嫡子,也是洪福的兄长。 听到自家“大哥”过来,洪福立刻化身鹌鹑,把涌到喉咙的话语吞了回去。 在给了好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他便赶紧溜开,另找人报团取暖。 “洪安,你倒是会抢!” 几步外的洪平挑声道,脸上略有遗憾。 洪安闻言,回身得意地拱了拱手,就像是率先抢到猎物的猎手。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担心洪范会拒绝。 洪范也确实如往常一样,没有拒绝。 他颔首应下,与洪安一起在边上寻了块空地。 作为心理年龄三十好几的“社会人”,穿越者前世早就饱经职场磨砺。 人类社会不论表面上如何粉饰,根子里终究不能完全褪去丛林法则的底色。 就像猛兽居于山中,你越是不敢用爪痕尿液明白无误地标明领地,邻居就越会侵门踏户。 越怕事,越来事——被穿越者取代的青年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或者他明白,却没有勇气。 对于族学“对练”,洪范有着许多记忆——与其说是轻实战,不如说是回合制的喂招与拆招。 两人一队,轮流负责进攻与防御。 攻方不允许佯攻和连击,防方则不允许躲闪。 【这种训练的目的,一是熟悉打击,二是气力合一。】 洪范心想。 “你先来。” 洪安大度说道。 洪范点头,待对方摆好架势后,蓄势出拳击中对方格挡的小臂,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拳速度不快,力量也不重。 “太轻了。” 洪安接得轻松,还哂笑嘲讽。 他当然不知道,洪范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已经突破到了内视境第三阶,刻意收了几成力道。 重伤初愈,结果武道却突飞猛进,未免太过招摇。 “你就不能再用些力气?” 又格开一拳,洪安再出言挑衅。 但洪范不为所动。 他只是按照教习要求,每一击都务求扎实,将气感流转与肌肉发力配合到位。 如此五轮打击后,攻守调换。 “总算轮到我了。” 洪安活动了下肩膀,也不提醒,朝摆出拳架的洪范就是一拳。 这一击被拍挡格偏。 高大青年低哼一声,换手又是一记重击,落在洪范小臂上,造成些许刺痛。 后者微微皱眉。 两轮防守下来,洪范意识到对方压根意不在“练”,而是在“打”。 余光里,两人注意到教习绕到了远处。 洪安明显兴奋起来。 他上前半步,提膝好似要出腿,实际上却轰出后手重拳。 这一下来的突然,哪怕洪范抬肩格挡很快,脸颊也被拳峰擦中。 “可惜差了点。” 洪安低声笑道,状若失望。 洪范有些不耐了。 “伱刚刚以出腿佯攻,不合规矩。” 他放下拳架,冷淡警告道。 “谁说的,我刚刚那是步法!” 洪安强词夺理道。 自对练伊始,他就莫名觉得没有往日的爽利,到现在终于意识到原因。 今日的洪范太过冷静,原本该有的紧张与惧怕,全都荡然无存了。 ------------ 第十三章 教训 大部分霸凌者的乐趣不在于施暴本身,而是对局面的控制,以及他人流露的恐惧。 洪安也是如此。 只是洪范今日的泰然自若,让他毫无乐趣可言。 确认教习正在练武场远处纠正动作,洪安心中的自大膨胀起来。 他不管搭档连防御架势都没摆,上步便是一拳。 洪范架臂格挡。 但洪安一击打出还不住手,拧腰出拳连击。 这一次,洪范向后滑步闪开。 “你又违规了,教习不许连击。” 洪范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幼稚把戏实在是让他无趣。 “怎么,你怕了,想去跟教习告状?” 洪安只是反问。 他满心以为会得到如以往一样的沉默。 但现实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洪范上前一步,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直视着洪安的眼睛,轻声发问。 “你不觉着这样玩闹很没意思吗?” “我……” 洪安气势一窒。 然后,洪范的下一句话又逼到他耳畔。 “你我干脆放开手脚打一场,如何?” 这一下,不仅是洪安,连周围练习的几组人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除了长相一无是处的洪范也敢主动邀战?! 众人目光下,三房嫡子如何能在庶子前退缩。 “来就来!” 洪安涨红了脸,回道。 没有什么裁判规则这种奢侈的东西。 两人摆开架势,互相碰了碰拳就算开始。 受激恼怒的洪安率先进攻,交叉步拉近距离,上来就是一记高位扫腿。 这一击明显合气,可谓势大力沉。 但在洪范看来,破绽未免太大。 侧身叠臂,他接下扫踢,而后趁其力道用老的时候旋身一记低鞭腿,抽打在对手唯一支撑腿内侧。 来自前世K1某光头的得意防守反击技。 洪安受击踉跄,大腿内侧一阵火辣疼痛。 更让他难捱的是清亮打击声吸引来的更多目光。 此时,几乎族学里的所有子弟都已停下对练,专注于两人的对决。 在各种意味不同的视线下,洪安越发上头,急于找回面子。 他滑步前趋,手上以刺拳佯攻,真正杀招落在紧接着递出的中位侧踹。 但这些花招在练了多年MMA的洪范看来粗糙得可笑。 低手拍挡后,洪范又是一记扫砍,抓住洪安落腿的时机,轰击在他站立未稳、无法防御的膝弯外侧。 疼痛霎时钻心。 瞥了眼被打击至红中泛紫的皮肤,以及洪范淡然的眼神,洪安终于意识到双方的技术差距大得离谱。 这让洪安战意严重受挫。 他勉强维持站架,朝后退了几步,再不敢主动进攻。 场中,各种议论声此起彼伏。 “洪范这是生了场大病豁出去了?” “洪安居然完全不是对手!” “好家伙,范哥儿这破而后立也太猛了;我是不是也该找机会病一场……” 种种评价入耳,洪安脸色越发青白变幻。 但胆气一丧,他连移动脚步都觉得艰难。 “就这?” 洪范低声嗤笑,摊了摊手,第一次主动前压。 一步,两步…… 在洪安看来,这几步却是踏在自己脸上,将平日累积的面子一点点碾碎。 “呜啊!” 心理上被逼到角落的青年终于失控,发出不知是畏惧还是愤怒的嚎叫,朝前递出拳头。 洪范的应对可谓闲庭信步。 沉身侧闪,后手迎击。 一气呵成。 众人只听一声闷响,便见到拳头打空的洪安被对手精准命中下颌,立时倒地。 这一回,他却是彻底失去战力,几次尝试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练武场上,刹那鸦雀无声。 洪家子弟们是太过吃惊了。 他们一是惊讶于向来强悍的洪安三招脆败,二是惊讶于洪范制敌后云淡风轻的表现。 哪怕是洪福也从未想过,自家好友骨子里居然还有这一番面貌——只能说是帅气逼人。 最后打破平静的,是教习沉重的脚步声。 他负着双手,在洪安身边站了片刻,对边上一组凛然命令:“你们两个,把洪安抬到阴凉处去。”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洪范身上。 “你随我来。” 洪礼说道,快步离开练武场。 直到两人进入教习的教舍,他才开口:“伱倒是用的好把式!” 话音冰冷,藏有怒意。 洪礼自年老接管族学后,对于弟子们的管理颇为开放。 在他看来,年轻气盛的青年们聚在一起练武,分出个三六九等,有些霸凌欺侮的情况,不仅不可避免,还甚至有助于精进。 至于实战,只要下手有分寸,他也都持鼓励态度。 所以,往日洪平、洪安们欺负人他不说话。 今天洪范亲手揍了回来,他也不提前介入。 让洪礼发怒的,是洪范比斗时用的技法。 “我说过很多次,未出族学,不准去学那些东西!” 老者怒声呵斥道。 他盯着洪范俊美过分的面容,脑中回想起刚刚他使用过的防反和迎击招式。 作为另一个世界搏击领域多年发展出的技艺,哪怕在洪礼看来,也着实精湛。 但正因如此,他才越发愤怒。 要练到这個地步,洪范在上面花了得有多少时间? 如果这些时间是花在炎流功上,又能有多少进步? 他教学多年,不怕弟子没天赋,就怕走歪路浪费了天赋。 “洪范,你还有我们洪家子弟的志气吗?” 洪礼低声喝问,颇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我说了多少次,拳脚把式专注利用破绽和身体结构,最受局限!” “须知破绽都是根据武者的力量和速度生灭,你用一千斤的力气对别人一百斤,他心眼手都跟不上你,纵练了十年百年把式,又奈你何?” “洪家子弟,除非自知武道再难有进步,就没有在把式上浪费光阴的!” 一顿呵斥,洪礼越说越气,拔出腰间戒尺就要惩戒。 但当他看到洪范伸出的手掌上层叠的老茧,以及磨平的拳峰,这戒尺却是打不下去。 作为教习,他不希望弟子浪费时间走上歧路。 但作为长辈,他不能不允许受侮者夺回自己的尊严。 传闻中,面前青年连三餐都吃不好,又奢谈什么精进功体…… 一念至此,洪礼怒意骤消,稍有踌躇后,反而从怀里掏了三颗推宫丸,递给洪范。 “拿着。” 这推宫丸是洪家独门秘方所炼,对内视境与贯通境武者修炼都有极大助益。 作为洪家子弟入族学之后的福利之一,每人每月配额只有一颗。 长辈所赐,洪范自不推辞。 领受之余,他以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还礼。 ------------ 第十四章 测试 静室之内,练武场上的呼喝声显得很远。 洪礼坦然受了洪范的躬身礼节。 身为师长,他看着面前青年俊朗出挑的面容,以及沉稳坚韧的气质,不知为何,心中却觉得刚刚的三枚丹药还显单薄。 于是,他又给出承诺。 “罢了,我知你练武素来刻苦,又忝为你教习;以后你若再有难处,可以来寻我。” 话语脱口,洪礼习惯性板起脸负着手,就要离去。 及至一只脚踏出门槛,他又忍不住驻步。 “洪范,以后那些把式,不要再练。” 洪礼嘱咐道。 “武道门类无穷,譬如硬功毒掌之类,你主动近身,岂不是自讨苦吃?牢记功体才是根本!” 他又补了一句。 见到洪范恭敬受教,老教习点点头,终于如释重负。 “你伤势初愈,今天就早些回去休息。” 抛下最后一句,洪礼似乎不喜自己啰嗦,三步并作两步,走回了练武场。 金光普照下,他随口指教着对练如常的弟子们。 然后白胡子翘起,哼起了凉州小调。 ······ 日月升落,从来不因人事耽搁。 三月的初十与十一两日,洪家的族学运作一如往常。 唯一的不同,是洪安请了两天假没来。 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身体没事,只不过当众被击倒,一时抹不开面子。 而作为冲突的胜方,洪范在子弟间的地位提升可以说是立竿见影。 不说言语和肉体上的欺凌,就连平日里总落在他身上的各种轻佻目光,也全然消失不见。 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便是如此。 洪范崛起,最沾光的还属洪福。 对练时,他稳稳的和好友组队,再也不用担心被作为出气的对象。 两日来,小胖子前往族学的脚步都轻快三分。 “范哥儿,小心了。” 练武场上,洪福轻声示意,一记合气摆拳挥出。 洪范撑手外格,轻松挡下。 七八轮攻防下来,他身上干爽,额上一滴汗都未出。 “范哥儿,你现在可是不同了。” 洪福甩了甩微麻的手腕,羡慕道。 “要是我也跟伱一样能打,看洪安还敢不敢老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你这可想错了。” 洪范笑着回道。 “想要不被欺负,从来不需要证明你是最强的。” “依我看,你现在的本事足够了。” 洪福闻言,明显不信:“你可别诓我,你要不是暴揍了洪安,他们哪里会怕你?” 他说着瞥了眼族学小霸王洪平。 这家伙正随心所欲地挥洒拳脚,让搭档疲于应付。 “让人怕的东西不止绝对武力。” 洪范摇头。 “足够让对手承受损失的能力,敢于随时反击的决心,两者相加就够了。” “毕竟这个世上,热衷损人利己的多,愿意损人害己的,却很少。” 洪福闻言一时沉默,半晌后才幽幽叹息。 “范哥儿,你说的这些,也不比能打容易呢……” 他收拾心情,引气出拳,再度被洪范轻易拍开。 对练结束,又是一日过去。 三月十二,是族学的休沐日。 辛苦四日后,大多数洪家子弟都会用声色犬马的方式尽情释放。 洪范没有加入他们的行列。 用过早饭后,他就一个人从东南面出城,前往城外那一片青葱矮山。 深入山区七八里地后,洪范在一片毫无人迹的林间空地,停了下来。 他是来练习沙世界的。 为了保密,自窒杀两头狼青的那一晚后,洪范五日来再也未曾使用过星君权柄。 今日进山,他就是想对沙世界的当前极限,做一个全面评估。 首先是制沙。 洪范立于草地,单手开掌按在地面。 意念一动,真元便自上丹田涌入督脉。 变化在五指间发生。 呼吸之间,褐色土壤飞速脱水,其有机成分也在翻滚间被摒弃。 很快,手掌按压之处,就积累起了几千克均匀纯净的沙堆。 “嗯,有这個办法,至少不需要随身带个葫芦。” 洪范低声自嘲道。 以他现在的制沙速度,遇到突发情况,显然是派不上用场的。 好在金海城里啥都可能缺,就是不缺沙土。 “接着是最大控制距离。” 洪范起身,右手虚引,将一抔新制细沙吸到掌心。 真元喷薄,沙风顿时卷出,大概只坚挺了三米左右,就失去力道四处飘散。 新任星君沉默了。 “极限攻击距离三米,脱手后杀伤力大约与成年人全力抛掷相仿……” 半晌后,他才低声评估。 “出了这个范围,基本只能算是扬尘了。” 还剩下最后一项测试——极限强度。 探手一挥,洪范将空中飞扬的沙尘吸回掌心,飞速塑形为一根坚实圆锥。 然后,他猛然上步,一掌按在身边的参天大树上。 砰然闷响中,沙锥碎了一半,烟尘再次弥漫。 “树皮被压碎,硬木上留下了半公分厚度的伤痕。” 洪范仔细检查“战果”。 涅槃新生后的沙世界强度还非常一般。 以效能论,沙制兵器远不如一把匕首或者硬木短棍来的好使。 “攻击方面不行,但如果用在防御上,还是能抵消不少伤害。” 洪范一边评估,一边摊平手掌,看着掌心短了一半的沙锥高速软化,重新塑形为一副拳甲。 但未等他测试,拳甲就自行崩溃。 他的真元已消耗殆尽。 “实用性上远超同境界的炎流功,但精力消耗要大得多。” 洪范总结道。 虽然刚刚测试的结果看起来很一般,但上辈子也是高知的他一点也不觉得沙世界弱。 相反,这能力非常致命。 论明的,控沙可以在近战中堵塞气管,覆盖侵蚀五官。 使用得当,足以以弱胜强。 论暗的,洪范可以在“切磋”中刻意制造开放性伤口,然后控制肮脏尘土侵入对手体内。 这一手“百分百制造伤口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与剧毒无异。 甚至连死者家属也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脓疮发作”这种事乃是“天意”。 演练完沙世界,洪范又以树为靶,练起炎流功。 心流专注,时间过得飞快。 日头西斜,洪范以恢复的真元将地面上散落的沙尘全部扬入空中,确保痕迹消除后,方才回返。 ------------ 第十五章 一石三鸟 次日,三月十三。 金海城,与洪府相邻的一间小院。 蒋氏长子蒋有德将郎中送到院外,奉上程仪后,回到厢房。 他的好弟弟蒋有才正趴在里屋,不时痛得哼唧。 蒋家婆子则一边抹着泪眼,一边陪床。 蒋有德的这间小院是去年才购置,其两侧都有厢房套间,论陈设和布置比洪范那间强过两个档次。 这也是他弟弟被安置在此养伤的原因。 与另两位家人不同,同是家生子出身的剽悍汉子已经在两年前脱了奴籍。 身为贯通境武者,蒋有德位列洪家家族精锐武装“朱衣骑”,享受族内第一等的待遇。 但此时,他脸上只有凛冽风霜,并无风发意气。 “大郎,我知道你向来有主意觉得娘没见识,但这一回,你一定得听娘的!” 蒋家婆子从里屋出来,在长子身边坐下,带来了几分硫磺粪臭。 “就这个月,等你弟弟伤好些,你就去找胜公子,从朱衣骑退下来……” 见儿子张口欲言,她便抓起儿子的手,让他听自己说完。 “上个月的事,我从管家那边知道了——你们去扫荡金海里最大的那绺子沙匪‘海上飞’,又有一死一伤。” “我知道你不怕,但伱爹去得早,为娘的却只有你俩了——族里那么多好手,哪里就差你一個?” 蒋家婆子说着,又淌下泪来。 “你已经二十七了,都还没有成家——你的炎流功,也卡了两年。” “我私下里可听说,你们朱衣骑动手,都是难有长进的先往上顶……” 蒋有德想要回话,但看着老母亲的婆娑泪眼,最终只得咬牙沉默。 半晌后,他终于闷声应承:“行,老娘,回头我去找胜公子说就是。” 此话一出,蒋家婆子顿时收了眼泪,只觉得窗外天色都亮了几分。 “这就好,这就好,大郎你总算是懂了为娘的苦心!” 她从椅子上站起,一边搓着手一边在屋里转悠。 “我听说族学正好缺一名教习,既安全又体面;与你沙场里挣来的本事,岂不是正相配?!” 蒋家婆子却是早就有了主意。 “这事还有一桩好处。” “平少爷现在就在族学,你如果去了,天天都要和他往来。” “凭借这份情谊,还有你在胜少爷那积攒的面子,他以后也再不能对你弟弟那般暴躁苛刻。” 蒋有德闻言,不由点头连连,觉得母亲这回思虑妥当。 但就在他心下稍安的时候,蒋家婆子却是话锋一转。 “这族学里还有一人,也要你注意——就是长房那个洪范!” 提到这个名字,她脸上的沟壑越发黝深。 “就星君白事宴那天,这小子当着外人的面告为娘的刁状,害得我现在每日屎里来尿里去,身上的衣服都要洗个三遍才能除味。” 听母亲说着,蒋有德的颌线也不由发紧。 他知道洪范告状的事自家未必占理,但事涉老娘,蒋家大郎心中自有一份愤恨。 “还有你弟弟养的两条狗,油光发亮的,怎么就突然死了?还就在咬了姓刘的当夜……” 蒋家婆子话音一顿。 “要我说,必然也是洪范下毒毒死的。” 此话一出,蒋有德忍不住嗤笑出声。 “老娘,那狗肉后来都被几个管家卤吃了,香得很,哪里来的毒……” 蒋家婆子微窘,嘴上却不服:“你懂什么,能毒狗的东西,未必能毒人。” 揭过这茬,她又坐下,对着长子一顿撺掇。 “大郎,你一向是有本事的;等你去了族学,好好结识了礼老爷,找机会定要还这洪范几次!” “不给他点厉害,这小子还真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少爷呢!” 蒋有德闻言先是撇了撇嘴,然后郑重道:“老娘,这些话咱可不能乱说,他到底是姓洪的!” “姓洪的又怎样?我在府里一辈子,还不知道夫人有多厌烦这个洪范?” 蒋家婆子的嗓门提了上来。 “上回在宴席上,他告的是我的刁状,落的可是大夫人的脸面;以大夫人的性子,还不知道多气呢!” 老娘狠捶了下桌子,不再给儿子插嘴的空隙。 “大郎,这事你听娘的,这事可不光是我的意思——求管家那边,可是暗示过我,说是大夫人的授意!” “凭你朱衣骑的脸面,找个由头治一治洪范,有什么妨碍?礼老爷也不会管的!” “求管家可是说了,只要咱应下了这事,娘的差事就能有转机……” 说到这里,蒋家婆子的语气急切起来。 “为娘的这番布置,这话怎么说来着?那是一枚石子打三只鸟!” 她言语间满是自得,一对小眼睛满是期盼地望向蒋有德。 “大郎,你是个孝顺孩子,总不希望自家老娘每日在茅厕里度日吧?” “……” 话说到这份上,蒋家大郎除了默认,再无他法。 ····· 转眼,已是大半个月过去。 日子转到了四月初三,金海城中的春意也走到了最后一茬。 洪范盘腿坐在床上引气循环,不断冲刷脏腑血海。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感到体内残余的最后一分推宫丸药力被消化殆尽。 “冲脉面需要浸润的五脏六腑,我已完成五脏二腑,只剩下小半。” 洪范十指开合,感受由内而外的充盈强盛。 “按照这大半月的速度,我到达内视境巅峰,大概还需要两到三个月。” “当然,这是推宫丸拉满的情况。” 这段时间洪范心绪平稳、饮食充足,再配合教习私下赠予的三枚推宫丸,修行立刻上了快车道。 与记忆中相比,进步速度是整整三倍。 “如果两年半前,我入学时就保持这个步调,现在应该已晋入贯通境多时了。” 洪范起身下床,稍有可惜。 当然,这是纯理想状况——哪怕洪平、洪安也没有高品质资源拉满的修行待遇。 推宫丸价格不菲。 入学子弟每月一枚,在族里已经是不小开销。 “综合比较,对修行速度影响最大的还是武道资源。” 洪范自语道。 三月一整个月,加上族里下发的那一枚,他一共消耗了四枚推宫丸。 其中下发的那枚是中等品质,功效持续了五日,而教习的三枚俱是上等,一枚能管八日。 四枚加起来正好一个月。 【因为沙世界,推宫丸的持续时间缩短了一半……】 洪范细细衡量,心道。 自激活后,来路不明的龙魂树就被动发挥作用——每一份摄入的资源,都被它均分给炎流功与沙世界,保证不同源力量间始终平衡。 在星君身份未能暴露之前,这相当于洪范每一分投入,只有一半转化为即战力。 ------------ 第十六章 助教 【充裕的修行资源,是我现在最亟待解决的问题。】 洪范屈起指节,轻轻叩击桌面。 【这事还得从求德那先下手。】 求德是求大管家的全名。 作为洪府的家宰以及王夫人的心腹,这老头在府内权力极大,哪怕对上寻常嫡出少爷,也不落下风。 入学子弟们的月例与推宫丸等,都由他一体分配。 也正是因此,洪范与此人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不少。 譬如月例。 洪家乃是金海城一等豪族,洪范作为长房少爷、族长亲子,每月的月例都有三两白银。 这是非常高的数字,以金海城物价,足以购买七百二十斤米,或者一亩下田。 不论银铜贵贱涨跌,一两银至少能换千文以上。 但实际上,洪范与刘婶每月到手的,往往只有零碎的小几百文钱——否则他也不至于丁点油水都吃不到。 月例损耗,名义上的原因五花八门。 譬如生活用品的耗换,院落的维护修理,应季发放的衣服等等…… 这些本该都是免费的。 此外,最大一部分则是给求德的孝敬——少了这份孝敬,福利中的那枚推宫丸就必然品质极差,功效维持不了几日。 【两年半时间,九十两银子,怎么也得连本带利拿回来!】 洪范默然自语。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响起呼唤——是凑他上学的洪福到了。 ······ 春寒散尽,日光煌煌。 演武场上,正是一年四季中不冷不热、最舒适的时候。 洪范二人转过高墙,便见到场地中央有两人已早早在此等待。 其中一人负手伫立,当然是洪礼。 另一人高大健壮、双手抱臂,正是新任助教蒋有德。 他退出朱衣骑、转任族学已有近半个月,期间做事沉稳,让洪礼觉得颇为得力。 而洪范这边,自然也不会对如此“巧合”的人事调动毫无反应。 半个月来,他基本从各个渠道全面了解了蒋家大郎。 在朱衣骑服役七年,风评不差,受过几次重伤,立下过汗马功劳。 武道方面,自两年前卡在贯通境第三条正经后,再无寸进。 “今日,老夫为你们讲一讲功、法、技,三者的差别。” 洪礼背负双手,惯例先讲学。 “功法,功法,实际上并不是单一概念。” “功,是获得、培养真气的手段,涉及经脉网络的贯通、拓宽,决定了武者的基础素质。” “法,是操纵真气的手段,包含发劲手法、运气路线,以及观想法等等。” “举例来说,炎流功是前者,火云掌就是后者。” “一般来说,完整的武道传承都是功与法相结合的体系。” 洪礼踱着步子,发现洪平在开小差,便弹指发出一道指风,打得他一個趔趄。 “功法之外,还有技。” 他瞪了洪平一眼,继续说道。 “技包含了距离感、空间感、身体结构认知,以及利用破绽等等战斗手段。” “功法技三者中,功为根本,技为最末——因为技巧总是随功法的变化而变化。” 洪礼说到这儿,特意瞥了洪范一眼。 “同样动作的进攻,不够快就是破绽;同样动作的防御,不够硬就是破绽。” 教习的讲课持续了两刻钟。 然后是惯例的筑基拳、引气、观想,与问答环节。 压轴的,自然是对练。 随着洪礼一声令下,洪福便自然而然地朝洪范走来。 这半个月,他每次都是与好友搭档。 但今日却有了变化。 “洪福,以后我俩不适合再一组了。” 洪范正色道。 洪福闻言心头一惊,以为对方打算“放养”自己。 但洪范旋即转向教习,再度开口。 “教习,我突破到了内视境三阶了。” 所有人立刻看了过来。 距离伤愈过了一个月,洪范自忖此时公开突破的消息,不至于惊世骇俗。 但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受伤前他连大周天都远未圆满,一下子说突破到了冲脉面,依然快得离谱。 “你突破了?” 洪礼明显吃惊,确认道。 “就在昨天。” 洪范说道,伸出手来开始运气。 很快,他掌心上方的空气微微扭曲。 洪礼稍一感知,就确认是冲脉面修为。 “嗯,进步很快,基础也很扎实。” 老者微微颔首,脸虽然板着,却明显很高兴。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龙魂果的功效,只以为是上回教诲有效,使洪范专注于炎流功所致。 “冲脉面武者力量比大周天强出四成,你俩不适合一组了。” 洪礼对洪福说了一句,便举目扫过人群。 但三十几位子弟中,冲脉面修为的之前总共六位,洪范正是多出来的那个。 正当教习心中排列组合的时候,一直静候在边上的蒋有德上前两步。 “教习,不如让我做范公子的对手?” 魁梧汉子请道。 洪范心中微动,面上丝毫不变。 洪礼则不疑有他,颔首应下。 校场上,众人各自结对散开,操练起来。 洪范这边也是如此,一板一眼,很快几个回合过去。 眼见子弟们都有模有样,洪礼自觉无事,便回到教舍休息。 这一幕蒋有德看在眼里。 他随意拨开一记来拳,状若随意地发问:“我听说,范公子在实战技艺上已有钻研?” “确实花了些功夫。” 洪范如实回道。 “你拳脚间发力格外流畅,比族学中其余子弟高了不止一筹。” 蒋有德点点头,突然发出提议。 “单纯收发招对你来说太简单了,不如我们改打轻实战,效果会更好。” 所谓轻实战,已经是摆脱回合制的实战化模式,只是不用全力罢了。 “你放心,我会把力量速度压制在冲脉面水平,与伱一致。” 蒋有德保证道。 “就按照助教安排。” 洪范坦荡应下,丝毫不惧。 练武场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自忖安全有绝对保障。 轻实战一开始,氛围便大不相同,两人的战团也立刻成为众人关注的中心。 有前世不知多少次八角笼实战打底,洪范很快便全心投入,与蒋有德你来我往、流畅攻防。 但就在渐入佳境的时候,蒋有德的动作有了变化。 趁洪范起腿之时,他猛然侧身前撞。 前者应变不及,被阖身击飞。 好在受身充分,没有受伤。 无人说话。 洪范不惊不惧,只是沉默起身,再度加入战团。 然后,过了几秒,就被蒋有德以柔力掌击胸口,一屁股坐倒。 如此继续数轮,洪范却是像一个无法自主的沙包,次次都被轻易放翻。 ------------ 第十七章 兵不厌诈 夯土地上,又一次尘土飞溅。 洪范狼狈地后滚翻卸力,起身之时,白色武道服已经被染成土黄。 但哪怕被近乎于“玩弄”、“羞辱”的次次击倒,他依然神色沉稳、毫无窘迫。 逆境之中,他终于切身体会到洪礼的教诲。 即所谓的“道在技先”。 十几回合较量,蒋有德展现出了老练的战斗技巧。 但洪范非常确定,自己的技术远比对方全面、精湛。 问题是,同样的力量与动作速度,他就是跟不上。 【蒋有德使用的身体素质确实保持在冲脉面水准。】 洪范调整呼吸。 【但他的神经反射与动态视觉远超于我……】 他努力阅读对手的动作,但甫一出拳,又被蒋有德拿住手腕,别腿摔倒。 只此一回合,差距就暴露无遗。 在前世拳馆,洪范哪怕与荣誉等身的馆长对练,也从来没见过对方能轻易“捉住”自己的刺拳。 职业格斗家级别的肌肉记忆和策略选择需要多年磨练,但在这里,却抵不过境界提升后反射速度的增长。 孰先孰后,不言而喻 【这一番“羞辱”,倒让我受益良多。】 洪范活动肩周,确认没有拉伤后,再次起身。 他知道蒋有德现在演的这一出,是冲自己来的。 这种手段,若对上原来的洪范,或许还真的有效。 可惜,面子这种东西,被剥夺了过去的穿越者已毫不在乎。 “多谢赐教。” 洪范摆开拳架,朗声请道。 “我们继续!” 话音乍起乍散。 此时的练武场,正是日光热烈,长风清朗。 众人眼中,洪范继续被助教折磨。 但洪平洪安们已不觉得解气。 他们只觉得这个满身黄土的家伙,越发锋芒锐利,令人不敢轻侮。 另一边,蒋有德脸色不再轻松。 他原以为稍施手段便能让洪范心态失衡出个大丑,没想到这小子年纪不大,心性却格外沉着。 【这番结果,定然不够让大夫人满意……】 蒋有德心中想到,牙关渐渐咬紧。 他再清楚不过,如果按大夫人的意思出手,自己在洪礼那的印象必然会恶化。 但想到背上伤痂未去的弟弟、每日淘洗茅厕马桶的老娘,他终究横下心来。 策马扬刀七载寒暑,蒋家大郎一旦下了决心,向来不后悔。 他右掌前扣,挡住洪范勾拳的同时二次发力,震散其拳架,反手又以指骨关节拂中其脸侧。 打击声清脆,划破了练武场的上空。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洪范踉跄退了几步,脸上一阵刺痛——顺手一抹,却是指腹微红。 族学对练,一般不冲脸去;就算冲脸去,也不会发力。 毕竟脸上破相,最损体面。 洪范站定,皱眉注视对手。 他知道自己帅气逼人,也知道对方不怀好意。 只是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一手。 “怎么了范公子,打疼你了?” 蒋有德故意问道。 他在朱衣骑服役多年,手上人命不止五指之数。 此刻明明是自己挑事,却毫不心虚,反而大方发问,不堕声势。 要是面对族学里其余最爱装样的子弟,这一问或许就把事情堵过去了。 但洪范心里年龄可比蒋有德大多了。 “你刚刚用的力道超过冲脉面了。” 穿越者冷冷道。 “不合规矩,而且很危险。” 洪范虽还差几处脏腑未受气感浸润,却有龙魂果额外强化了肉身,力量比得上寻常内视境巅峰。 对练时,他一直略有收敛。 所以当对手表现出压倒性的力量,就必然是越了界。 “习武之人,受伤是常事,范公子何必强行找补?” 蒋有德摇头哂笑,理直气壮。 “我刚刚确实一下子爆发力道,但绝没有超过冲脉面范畴。” 他不给洪范辩驳的机会,音量加重,气势也是层层拔高。 “武道胜败,在料敌先机,在兵不厌诈!” “范公子,你以后若遇到敌手,示弱后给你突然一击,到时也要这样停下来作色质问吗?” 蒋有德双手抱臂、话音雄浑,将常年任事的蛮横犀利尽数展露。 此时在几十位族学子弟看来,助教威势赫赫,竟让人心生畏惧、不敢反驳。 练武场上,唯有洪范依旧呼吸深长。 脸上挨了一记,不至于让他生气。 些许流血淤青,也不足以损伤他超群的容貌。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发火,必须要发作——就像前世职场中的许多时候。 只因愤怒是极好的工具。 今日之事若是随意算了,那不管蒋有德是为母报复,还是受了大夫人的授意,以后这样的事情反而会更多。 心念电闪,洪范已有策略。 “你!” 他双手重重握拳,咬着牙上前半步,昂头盯向蒋有德。 但终究没敢动手。 然后,众人眼中的洪范像是泄了气一般,视线越过身前对峙之人,看向远处。 “教习,我有事禀!” 顺着洪范气急败坏的话语声,蒋有德与众人都以为冲突已经结束,松弛转首。 正在此时,洪范骤然动作。 他一脚踢起大片沙尘,直接糊了蒋有德满头满脸。 刺痛之下,后者应激闭目。 趁其失去视野,洪范瞬步抬肘,递出一记大摆拳,正轰在他脸侧。 这一拳力发勃然,打得全无防备的魁梧汉子后退数步。 等他站定后勉力睁开眼睛,又朝身侧啐了一口。 却是混着一颗断牙的血痰。 同一时间,洪范的声音朗朗传来。 “武道胜败,在料敌机先,在兵不厌诈……” 他说着挺直脊背,朝着蒋有德拱手一礼。 “洪范,多谢助教指教。” 风声萧萧,吹得练武场上落针可闻。 此时族学子弟们望着洪范的眼神,已然敬畏自生。 什么洪平洪安,不过是只敢对同学出手的假把式,哪里比得上拳打老师的范哥儿?! 洪范的回敬,使蒋有德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心中已然怒极。 第一怒是断牙不比其余伤势,无法治愈——大华朝没有种植牙技术,哪怕用黄金修补断齿,也算是破相。 第二怒是自己在朱衣骑任事七年,风火里来去,却因大意被一个内视境当众击伤。 至于最后一怒,则是因亲人受人挟制,被逼着用了恃强凌弱的下三滥手段。 “范公子学以致用,着实了得!” 默默深呼吸数次后,蒋有德方才回应。 他弯腰拾起断牙,发丝里满是沙土。 所有人都知道冲突彻底结束了。 练武场边,洪礼正从教舍快步走来。 ------------ 第十八章 本位 四月初七,休沐日,未时刚过(下午一点)。 南风吹入小院,先捎带上槐树叶的梭梭窃语,又穿窗溜进屋里。 架子床内,洪范吐息如白龙,将床帘动摇。 截至今日上午,四月份配额内的那枚推宫丸被他消耗殆尽。 接下来,他持续了一个多月的高速进步,又会被原本的龟速取代。 烦心事还不止这一遭。 他听刘婶说起,降为净厕妇的蒋家婆子又被复起,被大夫人调去做既有油水又轻松的器物采买。 昨日,两位冤家相遇,免不了又是互相言语挤兑。 以蒋家婆子撒泼使浑的功夫,更文气的刘婶自然不敌,连着两天脸色不好。 诸事纷杂,哪怕洪范有超过年龄的修养,也稍觉气闷。 下了床铺,他一抬眼,又见到自己二十几日前伤势初愈时,亲手书写贴在书架边的两幅字。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书法水平只是平常,但下笔时的心绪,倒依稀可见。 洪范将这联诗句来回读了几遍,默立片刻后换了身武道服,打算按惯例前往城外。 恰在此时,院子里响起了刘婶的招呼声。 是洪福来了。 洪范倒没有赶客,稍稍挂起笑意,将小胖子迎了进屋。 这些天来,洪福可谓春风得意。 自从蒋有德被一拳断牙,洪礼却息事宁人后,洪范在族学中的地位便达到了新高。 占据食物链顶端的洪平等人虽然不至于来讨好他,但哪怕对上洪福之流,也自觉留足面子。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洪福这回急匆匆过来,是为了报信。 “范哥儿,就刚刚午时,我与四房哥俩在酒楼喝酒,就是那家‘杜康居’。” 他在桌边坐下,打了个饱嗝后,直入正题。 “你猜怎么着,蒋有德正好也在!” “他怎么了?” 洪范靠着椅背,头也不转地问道。 “他和几个朱衣骑的好手一同吃饭,正说到上回你在族学打断他牙齿的事。” 洪福回道,声音不自觉低了低。 洪范挑了挑眼,示意好友继续。 “详细的我也没听清楚,大概是其他几人不屑你声东击西,说这事没完……” 洪福说着挠了挠头皮,对自己话没听清就煞有介事过来,颇为不好意思。 洪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倒不是害怕。 蒋有德虽然脱了奴籍,但一身家业都系在洪家——上回洪礼已经恼了,只要他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借個胆子也不敢下黑手。 只是老被这些不上档次的事情分心,洪范有些烦躁。 “多谢你专程报信。” 他挥散情绪,对洪福谢道。 后者看着族兄的表现,以为他是心中忧虑,就随口聊起今日听来的其他琐事,以活跃气氛。 “我在杜康居还听说了一桩事,就在昨天上午,飞雁派的一位好手拜访漩涡门,点名叫人出来。” 洪福说道。 这两个门派洪范都有所耳闻,这飞雁派的声势却是远不如漩涡门。 “据说是因一女子起了纷争。” 洪福的描述绘声绘色起来。 “两个贯通境的高手,当着上百号人的面开打,飞雁派的那个大胜,把对手打断了一条胳膊!” “漩涡门,可是号称金海第一大派;后来这事怎么样了?” 洪范很感兴趣。 “就是漩涡门姓乔的那个断了只手,承诺不再纠缠那女子。” 洪福简单回复。 “事情了了?” 洪范大惑不解。 “了了啊!” 洪福说得理所当然。 “都打输了,还能怎么不了?” “众目睽睽的,没人去告官吗?漩涡门的人就认了?” 洪范坐直腰背,明显认真。 “国法哪里管得到这个?” 洪福展颜笑道。 “自有大华朝开始,天上地下就是拳头最大,道理次大。” “只要占着这俩,什么国法家规、纲纪辈分,那都得靠边!” 洪福说着口干,又抄起水壶往嘴里浇了一大口。 “百姓们日常矛盾这么多,争井、抢地、闲言碎语,街头巷尾哪天不打几场?” “只要由头站得住、手段光明正大的,大伙只会叫好,城守府哪会多嘴?” 听了这些话,洪范却是眉头紧锁,好似抓住了点什么。 “不说他们,就说我们“洪李迟”这金海三大家族,一姓之盛衰也全系于武道;真有偏支练武有成,嫡庶互易也是寻常。” 洪福抹了把嘴巴,继续说道。 “这些道理,还都是范哥儿你以前和我说的……” 话音落下,他看到洪范眉心骤然舒展。 穿越至今已有一个半月,洪范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很大误差。 前世他读过红楼梦,也喜欢历史,很清楚古代名教和纲常的森严。 所以来了大华后,他对洪陈氏的主母身份、嫡庶的地位差别都很忌惮,平时行事务求稳妥,见招拆招绝不越界。 但现在看来,自己却是想差了。 在大华的生存法则里,有剑亮剑,有力出拳,本就是天经地义。 【是啊,在穿越前的世界,力量来自于组织与规模,所以才有权力本位、忠孝至上。】 洪范心中叹道。 【但在这里,武道才是一切的本位。】 自穿越后,他一直重视练武。 但那实际上是将其当做了科举之类的替代品,作为获取权力的途径。 听了洪福一席话,洪范才骤然醒悟,武道不是获取权力的途径…… 它就是权力本身。 想要改变环境,就得去打出声名,打出威风,打得金海城中都知道他这一号洪家少爷的名头, 打到洪家资源更多地朝他汇聚。 到时候哪怕洪陈氏名为主母,又能玩出什么小动作? 一念至此,洪范忍不住摇头失笑。 笑声渐止,他心头却有洪流汹涌。 “洪福,我还有一问。” 洪范抬头问道。 “像你刚刚说的挑战,可以被拒绝吗?” 洪福与族兄对视,只觉得他俊朗的面容变得不同。 仿佛从玉山自固,变做了大荒川流。 “如果境界不同,低的一方当然可以拒绝,或者寻人代为出手。” “但要是低对高,或者由头坚实,拒绝就免不了让人看不起了。” “明白了,明白了……” 洪范连连点头,重重地拍了拍族弟的肩膀。 不久后,两人先后出门。 洪福照常去寻休沐日的乐子,洪范则出城进山。 见少爷们散了,刘婶拿着抹布进屋打扫,却见到原本挂在书架旁的诗联已经被揉成一团扔在纸篓。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墨迹未干的新挂大字。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PS:本章两联诗分别摘自李群玉的《自遣》和吕洞宾的《绝句》。 另,希望大家能投资的投资一下这本书,感谢~~ ------------ 第十九章 贯通 半个月后,四月二十一,小满刚过。 金海城内天气热得极快,几日间便有了夏天的样子。 城外农庄里的麦籽也渐渐丰盈,让农人望之心喜。 就在昨日,洪范的旬月苦修又有成果,成功引气浸润六腑之一的胆。 按照上一枚龙魂果的功效来评估,第二枚果子已足够他一举冲入贯通境。 这也正是他的打算。 夜色渐深,城中的灯火慢慢黯淡。 洪府小院中,洪范端坐床上,斩去杂念。 他的意识归于灵台,很快又见到了那一棵鼎立于识海的金色大树。 念头生灭,譬如风过,将叶子片片拂动。 仅有的一枚龙魂果露出身形。 果肉血红,依然是半透明状,其内布满金色脉络。 【我要吃你。】 洪范起心动念,果子便坠下枝头。 气血精华自他体内霎时喷涌,竟有狂风暴雨之势。 依循炎流功的行气路径,这风暴高速循环,其上不断散落绵密雨丝,迅猛而柔和地涌入脏腑。 冲脉面上每一条大小经脉都被滋养,效果比自行祭练的还要扎实。 每分每秒,洪范的武道修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直到一个时辰后,五脏六腑中仅剩下的小肠、大肠,与膀胱三处,已被气血尽数浸润。 原本预计还需要两个月时间才能抵达的内视境巅峰,须臾竟在眼前了。 洪范并未激动。 他很清楚,这只是盘开胃菜。 冲脉面一经舒畅,体内大小周天便结成了气血交通的有机整体。 真气的产生也因此有了基础。 气感一遍遍高速循环下,洪范最先体会到变化的,是十二正经之一的手太阴肺经。 在中府穴——也就是手太阴肺经的起点——他感觉气感骤然紧缩。 就如同广阔而虚无的云气凝结成微小的水滴。 然后它们开始沿着正经流动。 水滴从中府开始,经过云门、天府,譬如山泉叮咚。 越过侠白、尺泽、孔最,已是溪流潺潺。 最后贯穿经渠、太渊,直抵终点少商的时候,便成江河涛涛! 十二正经之一,至此全线通畅,再无桎梏。 洪范保持念头的聚焦,一边深长而专注地呼吸,一边仔细体味变化。 【不再是空泛的觉知,而是流动的实质……】 他双拳捏紧又松开。 【这是真正的真气,是达到贯通境的标志!】 正当洪范心怀激荡的时候,龙魂果的效力还在发散。 比炎流功消耗的更多气血精华被上丹田吸收,化作沙世界的养料。 在龙魂树绝对公平的分配下,两种品质完全不同的力量体系继续保持平衡,各自循环互不冲突。 至此,果子效力已完全消耗。 其最终功效,是浸润了三处内腑,贯通了手太阴肺经,并打通了手厥阴心包经的第一個大穴“天池”。 在不考虑外力辅助下,相当于洪范至少七八个月苦修。 【这就是贯通境第一正经的修为……】 退出内视,洪范第一感觉就是原本昏暗的室内明显变得明亮。 同样的眼球进光,原本只有大概轮廓的桌椅摆设,现在依稀能看清纹路。 洪范的呼吸微微急促。 他下床推开木窗,抬头便与挂在墙头的弯月相对。 院中土地在银光照耀下,仿佛有了水面的粼粼波光。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悠长的打更声自远处传来,衬得四下格外幽静。 “四更天,已经过了两点了。” 洪范轻快自语,在默然与月亮对视片刻后,就关窗退回屋内。 片刻夜凉,足以洗尽燥气。 脱衣,上床,盖被,入眠。 他的呼吸声很快在屋里平稳起伏。 次日,四月二十二,休沐日。 清晨一早,洪范用过早饭后,便带上干粮出城。 他的目的地是城外山腰上的“私人练武场”。 巳时(上午九点)。 熟悉的林间空地里,洪范盘腿而坐,手上握着一根干枯的杨树枝。 家传功法特有的炎流真气沿手臂奔腾,转眼便在掌面汇聚。 不需特殊法门,仅仅是真气本身属性便让枯枝表面碳化、熊熊燃烧起来。 【我掌心温度应该接近三百摄氏度;如果配合对应杀法,威力和速度应该还能提高不少。】 洪范评估道,五指奋然发力,将手心枯枝捏得粉碎。 火团落地,立即被流沙掩埋。 接着是基本素质测试。 速度用几次短跑粗略估计,百米跨入十秒大关。 力量则更夸张。 五百斤的岩石,被青年背负,连续五次蹲起。 【这石头抓起来不太趁手,如果换成杠铃,我现在的深蹲和硬拉至少超过了三百公斤,比内视境三阶时提升差不多五成。】 洪范想到。 他凌空放下岩石,落地处岩面顿时皲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远处,一片灌木摇晃不止。 却是一头窥伺的成年黑熊丧了鼠胆,狼狈逃窜。 “三百公斤,差不多是我体重的五倍。” 洪范浑不在意,揉按着吃重的掌缘,评估道。 放在前世,这是人类作为物种的顶级水平,只有极少数职业大力士能够触及。 但洪范有的不仅仅是力量,还有同样抵达凡人极限的敏捷、协调…… 换句话说,贯通境的他,已经可以被称为“超人”。 力速之外,更让洪范振奋的进步来自于感官与神经反射。 被风摇晃的树叶,纷扬的沙尘,林间一闪即逝的野兔…… 原本或繁复、或迅捷的事物,在现在的他看来都如此清晰、缓慢。 借由沙世界,洪范轻松抓了只麻雀,托在手中。 这惊恐鸟儿一见束缚的五指松开,展翅就跃入空中。 然后被后发先至的人类再度以柔力一把握住。 再放,再抓。 如此反复五次,还没等洪范玩尽兴,麻雀自己就绝望摆烂,瘫在了他的掌心。 “光凭这反应速度,前世拳馆那两位现役职业选手,恐怕也不再是我对手。” 洪范放生麻雀,喜悦中略有怅然。 再对比起一个月来蒋有德在族学的几次招数演示,他虽然自承不如,但绝对是在一个层级。 毕竟贯通境十二道正经,蒋家大郎也就是两道正经的修为而已。 炎流功之后,轮到沙世界。 相比内视境时,不论是控沙的范围还是力道都增加了一倍不止。 至于进步最大的,则是响应速度。 洪范在一棵大树前站定,念头一动,脚下沙土瞬间逆流冲上,在树干处汇聚包裹成甲。 从前到后,大约只要半秒时间。 洪范满意地点了点头,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匕,以成年男子的力道猛然前刺。 沙响只一刹,匕首未能贯穿防护。 “防御力要强过单层皮甲,但是弱于皮札甲。” 洪范插回匕首,起心动念间,砂砾便将刀伤自行修复,只消耗了很少的真元。 测试完毕,他开始更多更复杂的训练科目。 直到消耗了大部分体力后,赤裸上身坐在巨树枝干上的洪范,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高踞山腰,长放眼量。 替大华镇守边疆的金海城尽收眼底。 【炎流功在明,沙世界在暗。】 洪范大口咀嚼着面饼,体味着一丝丝释放的甜味。 【境界相仿的情况下,金海城能胜过我的恐怕不多。】 两个月来,他第一次生出未来在握的强烈信心。 ------------ 第二十章 亮剑 五月初二,差几日就是芒种。 南来之风带来充沛的水汽,让向来干旱的金海城饱饮数次。 雨水去后,被尘土覆盖的街头巷尾焕然一新,搭配上越来越薄的夏衣,让城中男女老少多了几分爽意。 距离洪范武道突破,已经过了十日。 期间他照常前往族学,没有公开进展。 但私下里,洪范不断从各方面熟悉适应新的境界,及至此时,已然达到最佳状态。 今日是休沐日,也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洪福未见他的族兄出城练武。 洪范的小院里,两人就着槐树的荫凉,久违的下棋取乐。 以往,堂兄弟俩都是棋逢对手,但今日的洪范却是棋力暴涨,侵略如火。 大半个下午时间,洪福连输了七局,送出去的二十一个铜板在棋盘对面垒得老高。 “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太热,这棋没法下了……” 第八局开了個头,小胖子眼见得又陷下风,当即随手搅了棋局,不肯再就范。 “范哥儿啥时候偷偷涨得棋,偏偏先来坑我?” 他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看着气定神闲的族兄,眼珠转悠着想找个由头把输了的铜钱要回来。 这时候,门外来了呼唤。 “范公子,有您的口信。” 来者在院门口停下,也不进来,只是拄着门墙朝里探望。 “我在。” 洪范起身迎去,顺手把赢来的铜钱抄在手里。 “范公子,我叫阿和,今天在侧门当值。” 身着青衣的下人恭敬说道。 “刚刚府外来了个半大孩子,说是杜康居有人托他给您传话。” 洪府说大不大,自从洪范在族学中动了两次手,很快就散开涟漪。 如今一般下人已不敢再轻视他。 “话只一句,说是您要他关注的人,此刻就在酒楼二楼。” 见到院里的洪福,阿和还刻意放低了音量。 “话我收到,辛苦你了。” 洪范闻言颔首,随手将二十一枚铜钱拍在对方手心。 阿和得了报偿,身子躬得更低,口中说着吉祥话,欢天喜地而去。 “范哥儿,那可是二十一个大钱!” 洪福心疼不已,见阿和走得远了,忍不住出声抱怨。 “你给他不如还我……” 但当小胖子目光与洪范一接,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你先自己玩着,我出门办点小事。” 洪范轻声说道。 话音落地,转身已大步出了院门。 “哦。” 洪福闻言一怔,本能应下。 等到洪范背影消失在巷口,他才回过神来,小声嘟囔道: “什么‘自己玩着’,当我是小孩子么?” “再说一个人怎么下棋……” 然而只两句话,就又住了口。 洪福回身走了几步,不自觉揪起衣领透气,这才意识到身上发了一层细汗。 他回想起了洪范刚刚的目光。 那是小胖子从未见过的目光。 就像是出鞘第一瞬的剑。 ······ 金海城安宁大街的中心段,最是商贾聚集。 两层楼高、占地不小的杜康居就坐落在安宁街中段的偏僻位置,在金海正经酒楼中,算得上是中档。 酉时(傍晚五点),阳光还未成为晚霞,楼里已经有了好几桌客人。 其中二楼靠窗临街的好位置,坐的正是蒋有德以及他在朱衣骑的三位队友。 几人都是过命的交情,配着好菜好酒,气氛原本是融洽。 但自蒋有德不小心在酒盏液面上见到了倒映的半颗断牙后,顿时急转直下。 酒浇愁肠,抱怨自生。 眼见二楼客人稀疏,几位汉子便直抒胸臆。 家生子与良家子出身的朱衣骑,能抱怨的无非是老生常谈。 譬如洪家炎流功对外姓有所保留; 譬如少爷们进学后独有的福利; 再譬如只会对外姓使用、有损潜力和寿元的横练手法…… 但几人抱怨几句就各自住嘴,说不下去。 牢骚归牢骚,他们都清楚这身业艺是洪家给的。 同一时间,一身素白劲装的洪范转过小巷,踏入安宁大街。 他的目光遥遥罩向杜康居,锁在二楼临窗的那一桌酒席。 然后,径直走去。 或许是肃然的气质,或许是出众的容貌,洪范无声行路,依然吸引了大量目光。 长街之上众目追光,一时竟有看杀卫玠的意思。 如此明显的异常,几位武者自然不会错失。 蒋有德放下酒杯侧身瞥视,一眼便注意到了走到杜康居下站定的洪范。 “范公子,休沐日能在这里见到你,倒是巧了。” 他气性未消,这招呼打得格外的冷。 仇人相见,本来没有攀谈的意思。 但洪范的回复却让桌边几人一怔。 “蒋教习,今日并无凑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洪范扬声说道,声音毫不克制地落在所有人耳畔。 “我洪范身为洪家子弟,向来一心武道,不希望常有琐碎腌臜烦扰。” “此来寻你,就是要一并解决这些事。” 听到“就是来找伱”的时候,众人就支起了耳朵,知道有热闹可看。 及至“洪范”二字一出,人群更是起了喧哗。 一个月来,“因经年不知肉味而落泪”的故事,早就在好事者的传播下人尽皆知。 只不过事情的主角一直深居简出,所以名字对不上人。 此刻洪范真人露面,引发的纷纷议论里,却是偏向他的较多。 无他,长得这么俊俏,怎么可能会是坏人? 嘈杂一起,连安宁大街上其他的高层酒楼都陆续开了许多窗户,打算瞧瞧热闹。 环境越热烈,当事人的心情却是越冷。 “范公子,你想要怎么解决?” 蒋有德起身凭栏而立,问道。 “我辈武人,当然是用拳头解决。” 洪范断然回复。 此话一出,包括蒋有德在内的几人全都面露讥笑。 “你要和我打?” 蒋有德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俯视洪范。 能在朱衣骑中服役多年的没有蠢人。 他心中闪过种种计较,自觉摸到了来者心思。 无非是故技重施,以主家名头配合外力强逼他公开服软。 如果是平时,蒋有德宁愿给洪范作揖赔罪,也不会应战。 哪怕对方曾打断了他半颗牙,但“上下尊卑”四个字,家生子出身的他怎么会忘? 一笔到底写不出两个洪字。 但刚刚几两烈酒下肚,才酿出了腹中怨气。 这时候被洪范当面挑战,蒋有德却有些不愿退也不能退的意思了。 ------------ 第二十一章 堂皇 与蒋有德揣测的不同,此来杜康居,洪范战心甚笃。 以贯通境一道正经的修为,挑战两道正经的对手。 平心而论,不用沙世界,洪范没有必胜的信心。 但他也不需要。 自古逞刀兵威势,不须杀人,只用见血。 今日洪范就是要以蒋有德为磨刀石,打出自己的天赋与血性,磨砺出在金海城的第一分名声。 至于交手的后果,他也早有思虑。 大庭广众下,双方明刀明枪决斗,安全性反而最高。 以朱衣骑服役多年的功劳苦劳,蒋有德自己是被去了奴籍,重获自由身。 但他的母亲弟弟还没有。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蒋家人依然要在洪家的羽翼庇护下讨生活。 如此,哪怕蒋有德能赢,也会自我约束,绝不敢对洪范下重手。 所谓胜军先胜然后求战。 决斗本身,洪范未知胜负。 但决斗之外,他已立于不败之地。 “蒋教习,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今日我来寻你,有三个由头,须要言明。” 众目睽睽下,洪范面色泰然,一手负在背后,一手又竖起三个手指。 “第一,两年半来,你母亲蒋氏为我送饭,私下一直克扣苛待;我之前修行亏虚内损几乎丧命,她是居功至伟。” 围观人群闻言,又是一阵吵闹。 星君白事宴上有个苛待主子的婆子被大夫人处置,这事他们金海皆知。 只是没想到就是二楼那魁梧汉子的家母。 “第二,大夫人因你母亲苛待我而治她罪,你弟弟蒋有才不知羞愧反而寻机报复,放狗咬伤我婶子。” 待物议稍歇,洪范再度开口。 “第三,前些日子你作为教习在族学里与我对练,心怀怨怼,有意伤我脸面。” “这三個由头各个坚实,我今挑明,你可敢认?” 洪范凛然发问,清冽声音在安宁大街鳞栉高楼间回荡,隐有铮铮回声。 而蒋有德被对方一双黑目炯炯注视,竟有日光炽烈之感。 心思一乱,他却是无话可说,只能冷哼默认。 这一下,围观者便觉得是非已然分明。 长街四面,各种指点非议合在一处,譬如泰山压顶。 蒋有德纵然剽悍老辣,照样脸颊如烧,面色难看到了极处。 金海是边陲小城,坏事向来像长腿野兔般跑得飞快。 今日之后,洪府内这一支蒋氏,名声大概要臭不可闻了。 另一边,洪范以几句问话占下道理,气势越发堂皇。 “其实第三点也就罢了,蒋教习,伱我武人,对练时原本以效果为要,受点小伤不值一提。” 他略略收敛锐气,好似出拳前的蓄力。 此时风过长街,绷紧了洪范的衣袖,勾勒出其下雕刻般的肌肉轮廓。 言实相得,越发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此外,我虽年幼,也知道人生在世,道理之前还有个亲仇。” “我与你母亲、幼弟有嫌隙,你为人子、为人兄,有所偏向是人之常情。” 他这番话脱口,出乎围观者意料之外,倒是让二楼几位朱衣骑面色缓解。 然后就在下一句,洪范的声音又如玉剑斩铁,揪人心弦。 “但蒋教习,有一个说道你必须得认!” “那就是蒋家婆子在洪家是仆,我是主,她冒犯苛待我,我治她本是天经地义!” 蒋有德闻言不由默然。 他此刻只觉对面这位十七岁的年轻人说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自两人照面开始,每句话都譬如一重浪涛。 此时浪浪相叠,已成海啸之势,让人再难抵挡。 “蒋教习,你在朱衣骑任事多年,为洪家立下过汗马功劳。” 洪范注视着蒋有德双目,说道。 “范身为武者、又是后辈,一是不愿与老弱撕扯,二是无论如何也要给你体面。” “所以我只身前来,就是要与你光明正大论清楚道理,再将这些腌臜一并解决!” 说到此处,洪范当着众人之面着手束袖,伸手相邀。 “今日就在这安宁大街上,你我赤手一战,不论年纪身份,全凭手下功夫销此恩仇!” “如何?!”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镇得长街落针可闻。 刹那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此时此刻,几位朱衣骑都觉得这庶出公子洪范不似传闻中阴郁偏狭,反而有股子练武之人正大阳刚的气概。 而作为当事人的蒋有德也不得不承认洪范词锋非凡——明明自己受他摆布,却觉得对方步步妥当,生不起丁点愤懑。 “范公子欲一战,蒋某当然不惧。” 蒋有德压住心绪,回道。 “但你不过内视境修为,我已经是贯通武者。” “境界有别,恕难从命!” 然后,他就见到对方摇头发笑。 “内视境,那是过去时了。” 洪范轻声说道,手掌一翻,掌心顿时有无形炽流汇聚,烧得大片空气扭曲。 赫然是贯通境才有的手段。 这一下给几位朱衣骑的震慑,还要比之前言辞机锋更大。 他们都听说洪范三月初还是内视境大周天,这才两个月居然破入贯通境了…… 在金海城豪强子弟中,十七岁半的内视境大周天算是底层天赋,别无一用。 但换成贯通境,就可谓中上了。 虽说武道越往上修习越难,但以洪范的年纪和勤奋,只要不夭折,中年突破到浑然境也不是没有希望。 到了这份上,蒋有德已是万分凛然。 他知道这一场是非打不可了。 解下外袍,魁梧汉子露出内里贴身劲装,单手一撑围栏,从二楼一跃而下轻巧落地。 四米落差只是等闲。 “既然范公子心意已决……” 蒋有德傲立街心,朗声说道。 “那蒋某恭敬不如从命。” “如公子所言,此战无论胜负,过往龃龉一笔勾销!” 见两位贯通境好手各自摆开架势,长街两边堵着的人都不约而同往外撤开。 大华武风炽烈,金海城更是与冷血异族为邻。 这里的百姓没吃过猪肉,也都见过猪跑。 到了贯通境界巅峰,武者便能走追奔马、手接飞鸟,蹲举两千斤,赤手断刀剑。 蒋有德和洪范虽然都是贯通境初阶水平,但只是比斗时飞溅的碎石,也可能伤人性命。 很快,安宁大街中心空出了二十几米宽的地界。 这便是两人的擂台。 PS:昨晚肠胃犯病,呕吐胀气,快到天亮才睡着。 难受住了…… ------------ 第二十二章 烙铁手 当洪范与蒋有德在战圈中立定的时候,数十米外的四层酒楼“听海阁”最高层临街的窗边,也站了数位年轻男女。 相比杜康居,听海阁的档次在金海城首屈一指。 能在这四楼包厢聚会的,自然都是城内台面上的人物。 “不到十八岁进入贯通境,虽然与胜哥哥差得远,倒也算是个人才了。” 宽窗中心,一位年纪十七八岁,穿着翠绿长裙的女子打量着洪范,评价道。 她身量高挑、样貌极出众,而眉目间的娇蛮傲气更为精致五官添了一分灵动。 只一作色,不论喜怒俱有风姿。 “不过方才突破就对上洪家朱衣骑的老手,哪怕有些天资,也必然不敌。” 她随口断言道,好似自己内视境的修为,比贯通境还要高明。 “胜哥哥,你的庶出弟弟,看来要吃苦头了。” 此言一出,顿时有好几位公子哥捧场赞同。 他们如此阿谀,一是因为少女是金海城第一秀色,二是因为其父名为郑准,正是金海城城守。 而城守千金口中的“胜哥哥”,正是洪范嫡出的同父兄长——洪胜。 “芙蕖妹子不必担心,如果有必要,我自会出手介入。” 洪胜同样注视着街心两人,回道。 虽然离战场隔了几十米,且身处四层高楼,但在场无人觉得他托大。 作为年轻一辈最为出色的天才,洪胜年纪虽只二十一,但修为已经达到浑然境,打通了八脉其六,几乎要追上洪礼。 金海城中,甚至没有一人的天赋与他接近。 是故许多人认为洪胜能在二十四岁之前晋入天人交感境界,重现李鹤鸣当年位列天骄榜的荣耀。 长街之上,互相对峙的二人自然不知道远处的对话。 洪范脚踏青砖,呼吸轻缓下来。 旁观者在余光中淡去,他仿佛回到前世拳馆实战的时候。 这一次不是族学对练,两人都不会留手。 “范公子,请!” 蒋有德双手虚握摆出架势,自恃修为让出先手。 洪范也不谦让,以旁观者看来奇怪的格斗架缓缓前压。 连续两个垫步迈出,他突然送肩,故意做出挥拳预动。 蒋有德的反应也是极快,退了半步,前手开格。 但洪范肩动拳却不动,佯攻后跟上的是一记中位侧踹。 这种腿法最及远,而且迅速。 这一击命中对手小腹,力反馈落得坚实。 蒋有德嘴角抿起,略有吃痛。 他虽然让了先攻,却没想让对手如此轻易中的。 心火一烧,魁梧汉子不再客气,真气奔流大步压上,后手拉开就是开碑砸掌。 这一下在别人眼里可谓势大力沉,但洪范看来却太过莽直。 他面无表情不退反进,前手如灵蛇扑咬,冷不丁一击刺拳后发先至,印在蒋有德下巴。 不论何时,直线拳法都比弧线拳法更快,何况是前手对后手? 一击得手,洪范在蒋有德视野里的上半身突兀一塌,以摇闪环绕步躲开砸掌。 正面重击打空,侧面立时暴露。 洪范几乎与步法同步的右手斜勾拳射出,精准咬在对手侧肋。 这一拳打得极重,发出砰然闷响。 蒋有德一声不吭连退数步,喘息不止。 一轮交手下来,听海阁上观战的几位大少面色严肃了不少。 而身处战局的蒋家大郎更是吃了一惊。 他发现洪范比想象中还要擅长近身搏斗——刚刚那一记前手拳居然一丁点拧腰或送肩的预动也无。 至于第二轮的步拳配合更是浑然一体,意到即步到、步到即拳到。 【难道我在朱衣骑效命多年,拳脚功夫还不如一个半大孩子老辣?!】 蒋有德心头泛起一個荒谬念头。 他却是想对了。 洪范前世训练的搏击馆,馆长是职业比赛拿过金腰带的名教练,各种实战细节都精益求精,务求到位。 临到穿越前,他虽说仍属票友,但对上体重低两个级别的边缘职业运动员,也有一战之力。 而朱衣骑作为家族暴力武装,就完全不同了。 在他们的技能包中,拳脚只是排在功、法、兵器、骑术、箭术,以及战阵配合等等之后的非必须技能,纯靠经验积累自然增长。 蒋有德陷入下风,最恼怒的人却在场外。 “这姓蒋的真是没用,长别人这么多年纪,结果被这样戏耍……” 听海阁上,被当场打脸的郑芙蕖自觉失了面子,娇声斥道。 “芙蕖妹子这是看低了蒋有德。” 她身边另一位年轻公子驳斥道。 此人身材壮实、面容方正,名为迟心赤,是三大家族之一迟家的嫡长。 “他那记开碑掌法甚是坚实、可圈可点,只是洪范太过犀利——同修为下哪怕是我,刚刚那两拳一绕,也要中招。” 迟大少年方十九,已经是贯通境十一条正经修为,眼光自然不差。 “胜世兄,你这个庶弟可不寻常;年纪不大,在哪里练得这般技艺?” 他半是称赞地问道。 洪胜当然答不出来。 他这两年早就深度介入家族大事,没空关心还在族学打转的废物弟弟们。 但以他的眼光,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洪范的招式不仅是犀利迅捷,甚至是精简到具有美感的地步。 众人几轮对话,长街上两人又交手过两回合。 依然是拳脚试探,但蒋有德不仅没能捡到便宜,反而大腿吃了两次低扫,脸颊挨了一记迎击拳。 技术上的高下已然分明。 蒋有德撤出战圈,摸了摸火辣疼痛的面颊,不再做无谓尝试。 “范少爷,你拳脚着实了得,蒋某不是对手。” 他沉声说道,双手并指成掌。 “接下来我要用杀法了。” 洪范没有回话,面色明显凝重。 洪家子弟一旦打通正经得了真气,就能够学习烙铁手、火烈刀等等杀法。 但洪范晋级贯通境后一直秘而不宣,当然也还没法向洪礼学习上述招式。 蒋有德双手一错,手掌自掌心到指腹尽数通红,好似烧红的烙铁。 【我运起炎流真气后,手掌的承受上限是三百摄氏度,但蒋有德的温度明显不止。】 洪范心道。 形式上,这招杀法与他聚气掌心相差不大。 但只凭前者真气运转一蹴而就,实战效果已是天差地别。 “烙铁手,请指教。” 此时,蒋有德最后一次出声提醒。 然后阖身前压,再度攻来。 ------------ 第二十三章 降服 激活烙铁手之后,蒋有德整个格斗体系都有相应变化。 进攻上由砸击改为拂指,动作风格从厚重转为轻柔。 这让他的攻击速度和攻击范围全都大增。 一时间,洪范唯有不断后退控制距离,丝毫不敢硬接。 但所谓守久必失。 几轮攻防后,他身上衣衫便被拂中撕开多处,不仅白布被燎得焦黄,自身也轻微烫伤。 伤势积渐,体力消耗同样大幅提升。 此世贯通境武者,按照修习功法在爆发和耐久两方面的侧重不同,全出力战斗时长从五分钟到十五分钟不等。 换做战场厮杀,一刻钟轻易便可用人命耗去。 但在一对一决斗里,这时间却无比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蒋有德猛攻不停,直到将对手逼到死角。 街墙堵在背后,轰来的重拳封死了正面。 在大部分人看来,胜负即将分明。 “喝啊!” 洪范吐气开声,架臂上肩进步前迎。 却是避无可避后,一副要硬吃的架势。 【小看我的拳力,还是赌我不敢下重手?】 蒋有德心头暗哂,拳势更猛。 但正是这一记发力刚猛的重拳,让洪范找到机会。 前腿一塌,他以突如其来的矮身避过重击,随后脚掌猛然蹬地,瞬息前移身位,贴入对手怀中。 正是重复了不知多少次的下潜抱摔。 蒋有德弓马娴熟、精擅刀法,八年来连人头也斩过数枚,唯独没单独训练过防摔。 不过刹那迟滞,他已被挽住膝弯、顶住腰腹。 怒吼声中,洪范发无俦力,将蒋有德一把掀翻。 拿位,过腿,骑乘…… 几个寝技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连带诸家酒楼高处,也传来声声喝彩。 逆风多时的洪范拿到优势位置,出手毫不留情,砸拳落下有如雨点。 蒋有德叠起双臂格挡,三拳里只能勉强挡得两拳,口角眉弓很快挂彩。 但几轮下来,竟是洪范先支持不住。 原来蒋有德眼见败局将至,不顾真气消耗,将烙铁手扩大覆盖到整片小臂。 “蒋家大郎已经用出十二分力,胜败在此一举……” 高楼之上,洪胜低声说道。 此时不管是听海阁还是杜康居,所有人都观战入神,再无闲杂言语。 几次拳臂交击后,洪范的拳峰和掌缘均被烧伤。 他吃痛下压制稍缓,就被对手以爆发力掀翻,反压在下。 “攻守之势易也!” 挨了不知多少拳头的蒋有德怒声大喝。 他右手轰下,见到洪范严防头部,直接变线落在胸膛。 这一记地面砸拳力道极重,打得洪范气息一窒,防御顿时散乱。 【是我胜了!】 蒋有德无声咆哮,左手拳收起炎流,径直朝洪范脸颊落去。 但他不知道,基于开放式防守位置,一位柔术老手能有多少种扭转战局的反击方式。 关键时刻,洪范微微偏头,不顾脸颊受创,双手反拿住对手手腕的同时,下半身竟如大蟒般逆缠而上。 十字固须臾成型。 杀机爆发。 蒋有德不知厉害,只以为对方不服输还要纠缠,当即不管左臂,砸下右拳。 但肘关节的剧痛打断了他的动作。 “嗯?” 蒋有德终于意识到不妥。 但降服已然成型,他再发力拔臂,怎么脱得了身? 此时,被锁的不知道可以拍三下认输,锁人的也不会犯蠢留力。 咔吧! 只是微微相持的停顿后,一声瘆人的咔嚓声响起。 蒋有德的肘关节脱臼了。 所有的反击意图都被痛苦刹那摧毁。 痛呼声中,蒋有德终于抽出左臂,连续翻滚拉开距离。 数秒后,当他扶着无力挂下的小臂起身时,浑身都已被汗水浸湿。 “结束了。” 听海阁上,洪胜淡淡道,态度没有偏倚。 比斗的二人,一个是他异母弟弟,一個作为朱衣骑曾在他手下效命多年。 于洪胜而言,各有远近亲疏。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母亲对洪范的厌恶。 但洪胜身为嫡长,一向都以未来的洪家族长自居。 大夫人对于洪范的欺压,在他看来毫无必要——洪家子弟的每一分力量,都只会是他的助益。 “这汉子原本在拳脚上就多有不如,现在又断了一只胳膊,你弟弟已经胜券在握。” 一位身材颀长瘦削的清冷公子淡然回道。 他是李家大公子李神机。 三月初的白事宴上,他陪同父亲李鹤鸣出席,与洪范有过一面之缘。 “诚如两位兄长所言。” 迟心赤也忍不住赞道。 “洪范刚刚这招,呵,真是精妙绝伦!” 他在心中反复推演“十字固”数次,只觉得回味无穷。 包厢里,凡是在武道上有所成就者,都觉得这一战颇为精彩。 唯有看不太出门道的郑芙蕖哼唧一声,还未释然。 长街中央,洪范与对手同时起身,却没有再进攻,反而揉了揉还在作痛的胸口。 刚刚第一记砸拳,大约打裂了他一根胸骨。 好在对战力影响不大。 另一边,蒋有德喘息数次,渐渐适应了疼痛。 能入朱衣骑者,皆有过人之勇。 哪怕知道自己胜算渺茫,他还不甘认输,要以单手迎敌。 正在这时候,蒋有德却见到对手散了拳架。 “蒋教习,今日我战意已尽,不如我们就此罢手,算作打平如何?” 洪范开口说道,清朗声音被穿街长风送到所有人耳畔。 蒋有德闻言一愣。 他压根没想到对手会在胜券在握时主动言和。 须知洪范身上看起来伤势颇多,实际并不太影响战力。 反而自己被卸了一只手,实力已不到平时五成。 【这种时候,他竟然主动全我脸面……】 一念闪过,蒋有德骤然领悟,心头微微一热。 “好,好……” 借着台阶,他同样撤去战斗姿态。 “范少爷说是打平,那就算打平。” 但沉默片刻后,蒋家大郎终究捱不住心头惭愧,喟然长叹。 “我痴长范少爷十岁,唉,这一战到底是我输了。” 此言一出,这魁梧汉子却仿佛释下重负,整个人彻底松弛。 “今日我蒋有德算是见识了范少爷的真风采。” “明日我便带老娘与弟弟一起,登门向少爷谢罪!” 听闻此言,杜康居二楼的几位朱衣骑已经知道,他们的好友是彻底熄了与洪范争高下的心思。 ------------ 第二十四章 化干戈为玉帛 见到蒋有德服软,洪范脸上绽出笑容。 这是他的目的之一,但不是全部。 此战根本,不在胜负,而在搏名。 意欲搏名,不仅要有力,还要有节。 “教习言重,何至于此?” 洪范摇头道,主动上前。 “请稍作忍耐。” 他伸手托起对方断臂,将肘部过伸牵引,待关节脱出后再屈肘往回一送,便成功使其复位。 蒋有德屈伸左臂,立时发现疼痛散了大半,恢复了部分活动能力。 这般场景,更让周围气氛节节攀高。 蒋家大郎瞥视左右,心中暗自叹息,只觉得洪范哪里是小他十岁,分明是长他十岁! “有德服了!” 他强行抬起还不利索的手臂,朝洪范一拱手。 便是这一拱手,宣告干戈化为玉帛,带起如雷喝彩。 此时洪范衣衫褴褛,满身伤势。 但这不仅不损他仪容,反而如同为玉山风姿增添了断崖险峻。 一时间,许多妇人少女偷瞧着他残破衣袍下露出的精壮身形,禁不住霞飞双颊。 杜康居二楼,一个雄壮声音破开嘈杂,朝下呼唤。 “洪范少爷,鄙人是朱衣骑沈鸿;如不嫌弃,不如上来同饮?” 却是蒋有德的同伴之一,一位光头壮汉大声相邀。 “盛情心领!” 洪范诚挚拱手。 “不是不想给几位面子,实在是身上被有德打得疼痛难忍,要先回去抹点跌打酒!” 此话一出,配合少年身上的伤势,不仅让二楼几人释然,就连蒋有德也露了几分笑容。 “是这个道理,倒是我们没眼力见了!” 几位汉子纷纷回礼,都觉得这位洪范少爷进退有度,是个能处的。 朱衣骑中,洪姓子弟与外姓数目本就是五五开。 那种眼高于顶、看不起人的少爷沈鸿等人见得太多,像洪范这样的却很稀罕。 告别几人后,洪范转身往原路回家。 不需开口,满街之人就为他让出道路。 听海阁四楼,洪胜目送庶弟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经此一役,原本针对洪范暗中待发的麻烦,十成之中至少能免去九成。 而他母亲再要找人捉刀,可谓难上加难。 【是個可用的人才。】 洪胜暗自点头,顺手带上窗户,坐回酒桌饮乐。 ······ 第二日,五月初三。 正如昨日所言,左手吊着绷带固定的蒋有德一大早便过来赔罪。 他不仅带来了老娘与弟弟,还准备了一份不薄的礼物。 刘婶那一块织锦头巾也洗净了,包含在其中。 蒋家婆子和蒋有才表现得很干脆,见了洪范纳头便拜,口称自己猪油蒙了心,还要自甩耳光。 显然蒋有德被打断手这件事,是真的吓坏了两人。 多年来,刘婶第一次遇到这样解气的时候。 但她终究天性善良,见到对方如此谦卑,便追究不下去了。 洪范坦然受了蒋家人的跪拜,收了礼物,也懒得再计较。 他到底不是本尊,对这两年被苛待的记忆,继承得很模糊。 蒋家几人走后,时间尚早。 洪范心有所感,回到房中静坐。 也不知是龙魂果效力还有残余,还是长街一战后念头通达;赶在中午之前,他居然冲破了手厥阴心包经的第二个大穴“天泉”。 ······ 当日下午,洪范换过衣服,前往族学。 他的脸颊和手掌上,比斗留下的伤势还很醒目。 蒋有德也是同样,吊着左臂陪同在洪礼身旁——见到洪范过来,他还主动点头打了招呼。 众位子弟却看得出来,这招呼的姿态不是助教对学生,而是平辈的尊重。 如此,所有人都确认“昨日洪范在安宁大街挑战蒋有德”的事情真不是谣言。 洪范同样对蒋有德无声点头,然后大步行至洪礼面前行礼。 “伤势如何?” 洪礼细细端详弟子脸颊上的挫伤,默然感慨片刻,方才问道。 对于洪范两个月内惊人的进步,老者惊喜之余,倒没有觉得不妥。 与族内其他人的看法相仿,洪礼只觉得是充分的肉食以及自己送的三枚上品推宫丸起了效果,助其兑现了真正天赋。 大华九州,世家门派无数。 像这种落魄时默默无闻,资源到位就连续破关的例子不少,不过是“厚积薄发”四字。 “只是皮肉小伤,没有大碍。” 洪范恭敬回道。 “昨天的事我都听说了。” 洪礼本想称赞几句,但话到嘴边,却又习惯性板起脸。 “你有如此进步,我身为教习很高兴,只是以后行事不能如此鲁莽。” “有德毕竟是自己人,也就罢了;若是对上外头的,未必在乎大庭广众,说不得就要借机伤你废你!” 洪礼教训道。 以他的阅历,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洪范与蒋有德之间是真正摒弃了前嫌。 “好了,你既然入了贯通境,炎流功就算是登堂入室,以后不必再来族学。” “先去旁边候着,下学之后,我再单独教你杀法。” 洪礼说道。 洪范颔首应下,转过身来,目光顺势扫过“前同学”们。 除去意识到失了靠山、对未来稍有彷徨的洪福,大部分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尊重、畏惧,与羡慕三者结合。 至于被揍过的洪安则是不自然的敬畏,主动别开视线避免对视。 唯有身份最高的洪平毫不示弱,面对“居高临下”的瞥视,刻意鼓足气势“反击”。 这位嫡幼子却是不知道,洪范并非“瞧不起他”。 刚刚目光中的那抹淡然,无非是不再藏拙后,二世为人的“过来人”对上高中生的自然而然。 一个时辰后,最后的对练环节结束,众人放学还家。 一直等在练武场边缘的洪范随洪礼步入教舍。 “贯通境第一道正经手太阴肺经的修习法门早就给你们讲过。” 教习也不废话,虚掩上房门后就开始授课。 “之后十一道正经也大同小异,只是有几处特殊冲关法,我现在对伱做个提点。” 洪礼细细口述。 炎流功作为洪家最核心的资产,在日常传授时向来是不立文字,最大程度避免泄露。 洪范本就记忆力超群,不需教习过多重复就轻松记下。 这越发引得洪礼开怀。 他年纪大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能看到族中结出新枝嫩芽,便觉得付出没有白费。 ------------ 第二十五章 此情无劝 “功体之外,今日我再传你烙铁手。” 洪礼微微侧耳倾听,确认附近无第三人,继续说道。 “杀法分五类,分别为攻伐、提纵、横练、恢复、舍身。” “攻伐主搏杀,例如兵器、招式;” “提纵主位移,例如步法、轻身;” “横练主肉身,例如硬功、柔术;” “至于恢复与舍身,前者医治内外伤,后者则是燃血、天魔解体之类。” “烙铁手,是将炎流真气引导、聚集、爆发于特定穴道的手段。” “在炎流功诸多攻伐法中,烙铁手是基础……” 洪礼的授课清晰细致,一刻钟功夫就将要点覆盖了一遍。 洪范聚精会神,丝毫没有遗漏。 但当他将发招流程在心中仔细重复,便发觉颇为繁复,远远不如昨日蒋有德实战时那般简洁。 “你初学烙铁手重在熟悉,练习时动作与心法都要一丝不苟,否则欲速则不达。” 似乎看出弟子所想,洪礼又解释道。 “等练到念起气起、不假思索,真气运行与外部动作完全分离,就可晋入‘无招’境界,随心发动。” “配合兵器使用的火烈刀,运转方式与烙铁手相同,无非是要将热力贯入手中兵器,真气消耗更大、爆发更聚集。” 【将热力贯入兵器?沙世界支配的沙子,是否能算作兵器?】 洪范闻言想到。 【如果我以砂砾代替机械结构,以炎流代替燃料……】 念头一起,许多前世的知识案例便纷至沓来,吹得龙魂树枝叶婆娑。 洪礼并不知道弟子在想什么,只以为在仔细记忆。 “门道你已得了,今后自己修炼,若有不懂随时来问我。” 他说道,起身示意结束。 临出门时,老者又想起昨日传闻中最被着重提及的拳脚招数,忍不住回头补充。 “还有一句话……” 但洪范却抢在洪礼之前回答。 “功为根本,技为最末。” 此言一出,一老一少两人各自绽出笑容。 ······ 洪礼负手离去时,是傍晚五点。 时维五月,天色却还很亮堂。 洪范走出教舍回到练武场,发现洪福未走,还在等他。 “范哥儿……” 见人出来,洪福赶忙小跑两步上来。 “还在啊,等久了吧?” 洪范笑道,往人靶区域走去。 “范哥儿,你昨日居然是去找助教寻仇,还和我说是小事……” 洪福埋怨道,与族兄并肩走着。 “哪里能说是寻仇,只是亮个相而已。” 洪范摇头道。 他能看出洪福心头有些忧虑,并自以为了解。 原本洪范、洪福算是族学中的抗压二人组。 现在前者一飞冲天,只剩后者一人面对洪平、洪安等“虎狼”,有些畏惧很正常。 但洪范未将其很当一回事。 这倒不是他冷血薄情。 在洪范看来,洪礼管理下的洪家族学总体规范。 哪怕洪平、洪安最多也就是借着对练欺负人,从没有财物和人格上的霸凌。 以他一个社会人的心态,只觉得这些同龄人的打闹不过尔尔,很快就会在人生的成长中被稀释冲淡。 “你放心,我会与有德打招呼,不让洪平他们欺负你。” 洪范保证道。 但出乎他意料,洪福毫无喜悦,只是摇头。 “不是为这个。” 小胖子不自然地挠了挠头皮,扭头看向远处。 “我原以为还有一年半呢……” 他本想多了解族兄昨日一战的细节,但一念及此,兴头就散得干净。 洪范霎时明白了自己的自以为是——洪福惆怅的不是受人欺负,而是与好友的分别。 按照洪家惯例,子弟入了贯通境,或是年满十八出了族学,便会失去福利,需要自己任事谋生。 至于去处,武道有成的一般先去朱衣骑,前途落在城防司或卫所;武道不成的则会在城内店铺或城外庄子谋個职位。 总之,洪范今后便要担起养活自己那个小院的责任,必然无法与洪福常常相见了。 并肩而行的两人沉默下来。 不提继承的记忆,光说这两个月,洪范便与身旁的小胖子积累了深厚的友谊。 但唯有“分别”这件事,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人生在世,无论亲朋还是同窗,本就是缘来一程同行,缘尽各自赶路。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无论贫富贵贱,“相伴一生”都是稀罕的奢侈。 此时的洪福感到羞赧,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分别的苦恼。 但洪范两世为人,却早已熟稔到麻木。 也正因如此,他无话可劝。 “打拳吧。” 洪范走到人靶前站定,说道。 “我刚得传烙铁手,还得趁热打铁练几遍。” 他回想洪礼刚刚教授的种种细节,运气的同时观想无名火焰于手心燃起,朝前一掌轰出。 这一击正中人靶面门上披着的厚纸,大约持续一秒后,便将其点燃。 “这是一次就练成了?” 洪福奇道。 “烙铁手是炎流真气的基础运用,难度不在成功,而在迅捷与快速。” 洪范回道,随手扯下燃烧的纸张,从边上木柜子里抽出一张新的挂上。 “刚刚蓄力得有些久了。” 话音落下,他再度凝神观想,一掌击出。 厚纸熊熊燃烧,化作灰烬散去,露出其后毫发无伤的硬木。 “按照教习所述,贯通境巅峰的烙铁手能将硬木轻易碳化磕碎。” 洪范再度换了一张纸。 “我这还差得远。” “别光看,伱也练起来!” 洪范叫唤道,轰出第三击。 如此一刻钟工夫,堂兄弟两人以左右手不断出掌,蹂躏人靶。 在他们身前,同样的火焰一次次燃起。 然后随着金红色的太阳落下天边,在越来越暗的世界中,这火焰越来越显明亮。 及至洪范真气枯竭,彻底扎实记忆时,洪福的惆怅也已消失。 就像是被火烧了个干净。 “就到这了,冲个水去?” 洪范擦了把汗水,笑道。 “走着。” 洪福回道,松开袖子随手抹了脸。 练武场后头,有一口被矮墙围了三面的井。 这井很深,是故水也冬暖夏凉,冲在身上最为舒适。 如过往的无数次一样,两人先将水打到木桶里,然后各自脱了衣服挂在墙头,往头上浇了半桶。 凉水一沁,疲乏顿消。 就着天边最后的余晖,他们彼此打量。 洪范看见了洪福肚上的肥肉,摇头莞尔。 洪福看见了洪范胸前的青肿,噗嗤哂笑。 他们的笑声原本很轻,但很快就变得畅快轰烈。 离情幽幽,无话可劝。 唯此一笑,可解百忧。 PS:各位读者能投资的烦请投资一下~~ ------------ 第二十六章 亲近亲近 等冲过了水,天色基本已全黑。 两人换上衣服,往回走去。 “洪福,你说我现在金海城大约什么水平?” 洪范问道。 “光论金海城,范哥儿你应该是大几百名吧。” 洪福回答得不假思索。 “不算东北边沙口卫所,城内贯通境往上的绝对不到千人。” 俗话说,差生文具多,球渣装备好;大华也是如此。 族学里,偏偏是练武不行的子弟,对家族强弱、关公秦琼之类的话题最为精通。 “仅算贯通境,我们洪家内外应该有八十几人;李家和迟家比我们少些,加起来大约一百二。” 洪福掰着手指,开始发挥。 “再算上城防司,以及城守府、掌武院、器作监里各位大人和他们的护卫,撑死了五百人。” “至于浑然境往上的,总计不过贯通境十分之一左右;按范哥儿你现在一道正经的修为,至少应该是前六百吧。” “前六百吗?” 洪范点头道,觉得这估计大差不差。 武道一途,内视到贯通是第一次质变。 金海城十几万人口,大部分百姓都没有习武的门路与资源。 不说功法获取的问题,光是半脱产和充分饮食保障两个要求,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满足的。 当然,洪范并不觉得自己是这六百人的末尾。 不说他魂穿时带过来的搏击技巧,光是沙世界就足以让他反杀一票三道、四道正经的武者。 “按你刚刚所说,城守府、掌武院、器作监加起来,武道好手数量还远不如我们三姓啊。” 洪范又若有所思道。 算上军队总共五百位贯通境,结果“洪李迟”三大家族就占了两百。 而且基数在此,说明上述官方机构里也必然有大量三家之人。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 这样的力量对比,地方豪强半割据几乎是难免的。 “那必然是我们三姓多啊!” 洪福回道,显然没有领悟族兄的意思。 “郑城守只是内视境,器作监的闻师匠听说是贯通境巅峰的修为——不过器作监本来就不以武道见长。” “倒是掌武院的公孙武监,是天人交感级的大高手。” 作为族学吊车尾之一,洪福对这些信息是如数家珍。 “贯通境巅峰,已经足以担任器作监一城之首了吗……” 洪范闻言说道。 大华武道昌盛,又被异族环伺,因此孕育出了掌武院、器作监两个庞大的实权机构。 掌武院总揽天下门派、功法、武道资源等事宜,掌握海量丹药炼制技术,有独立的情报与执法建制。 器作监则类似于前世的军工复合体,除研发之外,还负责制造神兵军械。 其内地位最高的几位“术圣”,权力据说可比一州之牧。 自穿越后,洪范就想过寻机加入器作监。 凭借前世航空发动机工程师的底子,他要青云直上,应该不难。 但这条路子最后还是被他定为后备计划。 人类社会中,暴力是终极的真理。 武道是此世的绝对暴力。 是故大华以武为尊,其余法门都只能是依附。 有了龙魂树和沙世界,洪范没必要舍近求远。 “贯通境巅峰也不算低了。” 洪福不知族兄念头,还以为他觉得贯通境巅峰修为低微。 “在惊沙星君走了以后,不算东北面卫所的楚猛将军,金海城拢共两位先天,就是我们家和李家的大老爷。” 洪福继续掰着指头计算。 “单算我们洪家,只六位浑然境,天人交感和先天各有一人。” “所以闻师匠的武道修为,在城内怎么也是前百了!” 洪范没有解释洪福的误会,只是点了点头:“金海十几万人,排名前百已是了得。” “州里的情况呢?” 他再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边地小城,和州府那是比都没得比的。” 洪福摇头答道。 “大华两百余城,金海不是最末,也是最末之一了。” 洪范不再追问,默默颔首。 不知不觉中,两人走到了洪范家门口,闻到了小院里的鸡汤香味。 “洪福,我走啦,回见!” 洪范挥了挥手,步入院子。 洪福放缓脚步目送族兄进门,刚一转身,就听到隔墙传来的吟诵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先归家食炖鸡……” ······ 次日,五月初四。 洪范在院子里做完早课,与刘婶一同在石桌上用饭。 餐食不复杂,不过是一盆稠粥,两个煮鸡蛋,一碟咸菜,还有两份煎饼。 但就是这样一份早餐,金海城里绝大部分人是没法每日享用的。 身处族学,伙食是族里管。 离开了族学,柴米油盐就要自己张罗了。 “少爷,昨天族里和我说了,餐食这块厨房会多管一個月,到六月初三。” 刘婶用一角煎饼抹去碗里最后一点残粥,咽下后说道。 “等今儿下午,我去求管家那领咱最后一份月例。”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笑颜。 在这位苦了半辈子、无夫无子的妇人眼里,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凡是洪姓子弟成年,族里都会安排差事,无非好坏肥瘦罢了。 金海城虽然偏僻,居民单纯吃饱饭的成本却不高。 所以洪家上下基本没有饿肚子的族人。 但还在飞速进食的洪范,没有刘婶这么乐天。 他担心的倒不是自己顶得上两三个成人的饭量,以及每一顿都要有的大量优质蛋白。 对于武者来说,衣食住行再贵,哪里比得上武道资源的消耗? 品尝过上品推宫丸拉满以后的修行速度,洪范哪里还能忍受过去的龟速? 是故在他心中,再没有比搞钱更重要的事情了。 呼哧一声,洪范将瓷盆剩下的粥底一口喝完。 然后他状若无事道:“婶子,下午你歇着,五月那份月例我去领就是。” “这种杂事怎好麻烦少爷……” 刘婶连忙拒绝。 “自从少爷武道突破后,族里再没有人给我脸色了!” 她最近就怕闲着,越忙才越快活。 “婶子,我现在与以往不同了;这次去,也是想和求大管家亲近亲近。” 洪范笑道。 贪了老子九十两月例,他娘的可不得亲近亲近? 听闻此言,刘婶这才眉开眼笑、满口称是,只觉得少爷不仅武道方面开窍,人事方面也越发精通。 ------------ 第二十七章 只争朝夕 同日下午,洪府倒座院。 所谓倒座,是与正房相对坐南朝北的房子,位于洪府的最南端。 因其门窗向北,采光不好,所以作为下人的住所。 管家作为下人之首,其独门小院自然也落在此处。 此时,留着山羊胡子的求德端坐堂内,虚掩着门正在算账。 这两日是每月发放月钱的时候,他作为最高执行者,照例多有进帐。 是故算盘上的玉珠越是跳动,求德脸上的笑容越美,好似在安静的明堂里听到了金银落袋的叮当声。 账目算了一半,突然有小厮进来低声汇报,说是长房的洪范少爷亲自来领月例。 求德闻言眉头一皱,敛去笑容。 他作为洪府家宰,向来思虑缜密,对洪范晋入贯通境早就有了准备。 打开抽屉,求德取出一个包着五两银子的布囊交给小厮,让他给洪范送去。 其中三两是本月月例,剩下的是他作为管家奉上的贺礼。 当然,如果今日是刘婶来,便只能拿到一个三两银的布囊。 但小厮刚出去不久,门口却又响起沉重脚步声。 算账时最烦他人吵闹的求德正欲呵斥,便见到虚掩的房门被一手推开。 与阳光一同进来的,是一位俊朗青年。 正是前日挑了蒋有德的洪范。 “范少爷怎么过来了?是阿杰刚刚没把月例给您送去?” 求德起身笑问道。 “送到了,求管家的好意,我也收到了。” 洪范负在身后的手一亮,握着的正是那装了五两银的布包。 “那范少爷是还有事寻我?” 求德客套一句,心道对方大概是过来道谢——所谓礼尚往来,本就是大家互给体面。 但他没想到,洪范居然真的点头应下:“确实有事寻求管家。” “何事?可是下人们有什么做得不好的?” 求德愣了一下,问道。 “不是。” 洪范摇头道,上前两步,走到求德近前。 “洪范此来,是想问下管家,之前欠我的九十两银子今日可能还来?” 这番话出乎意料,让求德愣在原地。 “九十两银子,求某欠你?” 他低声复述了一遍,心中莫名其妙之余,脸上还是努力挤出个笑容。 “范少爷莫要说笑!” “这么一大笔银子,借了那么久,我怎么会说笑?” 洪范却神情严肃,双眼直视过来。 “两年半,三十個月,每月三两可不是从我这借了九十两?” 此话一出,求德顿时醒悟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 但他如何会认? 不说每月月例还是发下去小几百文铜钱,就说克扣了的部分,也不都是求德一人拿的。 作为管家,他当然知道子弟一入贯通境,无论出身,在洪府内就有了个位置。 但这种没有账目的事情,难不成还能溯及既往? 须知洪府贯通境往上的参差有百人,这大管家可只有他一个! “范公子这事说得,可有些没头没脑。” 求德的脸色冷了下来。 “说别人借了你的钱,那可得有借据!” “借据倒确实没有。” 洪范回道,明明被问住,脸上却反而挂起笑容。 “荒唐,没有借据,也能空口白话要钱?” 求德冷笑道。 “这倒座院可不是打秋风的地方!” “求管家说得也有道理。” 洪范点点头。 “但我那九十两未到手的月例,如果不是被人借了,难不成是求管家中饱私囊了?” 这诛心之言一出,是要把台面下的事摆上来明说了。 求德脸色一沉,瞥了坐在明堂角落的账房一眼,示意赶紧出去。 待人走后,他才仔细关了房门,回身说话。 “范少爷,月例的事情,不止我一人的手尾,这事咱们都搬不上台面!” 此时屋内只两人,求德便放开了言语。 “范少爷也不必作苦主之势压我。” “求某人这边是谈不上光明正大,但是本该公平分配的推宫丸,范少爷每月都不会拿到下品,让族里子弟们知道了,难道就没有非议么?” “往者不可追,范少爷不如高抬贵手,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求德一番话说完,便毫不退让地与洪范对视。 但后者不接口,只渐渐敛了笑容。 暗室之内,洪范抬起双手——皮肤白皙,但手掌和拳峰全是厚实老茧。 “高抬贵手?” 他轻声问道。 “求管家,此手可贵?” 求德一时沉默。 洪范收回手,继续说道:“推宫丸品质有好有差,我当然知道。” “但从大数上说,每人分到的丹药平均都该是中品,哪里还需要用月例来换?” “如果这两年我得的每一颗推宫丸都是上品,今日也绝不会过来了。” 洪范摇头道,目光落回求德脸上。 “求管家是大夫人的心腹,应该知道我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如今您又见了我这双手,再料想下这贯通境我是如何用血汗换来,想必不难。” “两年半光阴蹉跎,俱往矣,就罢了……” “但如今,我只争朝夕!” 这番话洪范说得云淡风轻。 但求德却真的从中听出了头角峥嵘。 老实说,如果九十两都是他一人拿了,现在还了就还了。 但要让吝啬鬼求德替其他人填坑,这如何使得? 难不成你洪范还能像对付蒋有德一样,寻个由头和族中管家火并? “范少爷还是请回吧。” 求德噎了片刻,最后还是硬起脸色。 “真要把事闹大,求某一介家仆,不比范少爷前途广大,无非就是损些脸面罢了。” “此事休要再提!” 他说完上前将院门打开,伸手送客。 洪范没有发作,只是深深了望了求德一眼,略一拱手便大步出门。 他本来也没把这事想得那么容易。 前世有句俗话,说天下有两种事最难。 第一是把自己的思想放入别人的脑袋,第二是把别人的钱放入自己的口袋。 掏钱从来不易,何况掏的还是求德这种吝啬鬼的口袋? 与蒋有德一战确实为洪范带来了一些名声,震慑了一些宵小。 但要正本清源、溯及过往,还远远不够。 谋上者须有肚量,谋下者得显手段。 求德这般硬气,无非是把他当成了初出茅庐、缺乏手段的小儿,因此算不清利弊。 但没关系。 这利弊洪范很快会帮他算清。 ------------ 第二十八章 朱衣骑 “刚我说到哪了?对了,是四个去处。” 小院石桌旁,一位面目慈祥、戴着顶布帽的老头屈起四根手指,缓缓说道。 “第一个是朱衣骑,这儿永远缺人; 第二个是西大街上米铺的执事,跟着你族叔洪升; 第三個是去州府,随你洪磐大伯做事; 第四个是独当一面,去管城外的黑毛庄。” 这耄耋老者名叫洪善,比洪坚还要长一辈,在族内德高望重,负责人事。 此时是五月初五的午后,洪善来找洪范,就是要聊后者的去向问题。 “要想轻松自在,就去米铺和庄子;但你这样的好孩子,去了未免蹉跎。” 老头饮了杯茶润口,继续说道。 “待遇最好的,肯定是第一个和第三个。 朱衣骑底俸一年六十两,立功有赏,年节米面肉都少不了,就是凶险些。 去州府的话,以你贯通境的修为,底俸八十两至少,但一年恐怕回不了金海几次。” 洪善暂时住了口,满意地看着刘婶把茶杯添满。 “还请善爷爷多说说朱衣骑的情况。” 洪范拱手道。 “嘿,我也猜你想去朱衣骑,年轻人不拼搏一把怎么行?” 洪善咧嘴笑道,露出掉了一半的牙齿。 “咱家的朱衣骑,那可是金海最出名的精锐——朱衣就是‘红(洪)’嘛!” 谈起这个,老头顿时喋喋不休。 “朱衣骑人手增减不定,现在有六十一个;要加入其中,武道修为最低也得是贯通境。” “说起来,有这支队伍也是惊沙星君的功劳。” “当年他打退蛇人扭转局势,我们转守为攻,但朝廷给的支持不够——就靠咱金海城,哪里能供应大军出动的消耗?” “那时候星君就主张将全城贯通以上的高手集结起来使用,杀入蛇人境内以战养战。” “就是从那时起,咱家的朱衣骑、李家的无当骑才有了架子。” 洪善年纪大,说话难免唠叨。 但偏偏洪范听得认真,毫无年轻人的毛躁,让老头说个尽兴。 “那一阵,我们夺回了金海沙漠里的所有补给点,还纵横蛇人诸部落,往来如风,让那些冷血异族怕我们怕得要死!” “不过几年前星君老了,这队伍也就散了。” “像咱家大老爷或者李家鹤公,也是先天高手,但到底没那个威望。” 洪善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事他虽然没说下去,但洪范能猜到关窍——无非是这种打破门户的事情,还是得门户外的人才好领头。 “后来咱家就建了朱衣骑。” 洪善大口饮茶,又往下说。 “蛇人虽然不敢来了,但金海里沙匪还是不少,再加上南边的淮阳国乱子不断,咱凉州的盗匪寨子是越来越多!” “所以范小子,入了朱衣骑虽然平日自由些,但有事是真要见血的……” 就着茶水,老头一说就是半个时辰,喝干了两壶水,上了四次茅厕。 但这反而坚定了洪范的打算。 “善爷爷,我打定主意了,就去朱衣骑。” 他说道,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无他,四个去处唯有朱衣骑既能保障充分的武道修习时间,来的钱又多。 老头明言,朱衣骑每次任务后,参与者或者得赏钱,或者能瓜分战利品。 正所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好啊,好啊;咱们这样的大族,还得靠你这样有血性的子弟才能撑起骨头!” 洪善一拍桌子,竖起了大拇指。 “我明日就去胜哥儿和明老爷那通报此事,早日让伱入职。” ······ 次日,五月初六,申时正(下午四点)。 洪范身着白色长衫,头上戴着顶帷帽(披纱的斗笠),步入烟柳巷口。 烟柳巷虽名为巷,实际上街道颇宽,能通马车。 巷子两旁,挂有红色灯笼的青楼酒馆重重相接,浓重的脂粉味道自窗棂中散溢而出,让来者旖念自生。 洪范缓步入内,直到看见了两层楼高、占地不小的羞花馆,这才在附近找了个视线开阔的茶摊,坐下等候。 他此来当然不是为游乐,而是为了堵人。 今日过了晌午,求德的大儿子就来到羞花馆寻他老相好。 当然,上述信息都是要花钱的。 好在金海城人工不高,以求德送的那二两银子贺礼,买几条情报和几个帮闲的盯人功夫,可谓绰绰有余。 半个时辰过去,洪范在摊上的茶水已经换了一壶。 烟柳巷乃烟花地,巷内淫言浪语多有,往来目光放肆。 但洪范并未觉得难堪。 前世学历虽高,他却不是那种斯文清高的性子。 做事嘛,吃得了宴席,却滚不得烂泥,那可不行。 很快,又半个时辰过去。 酉时初,羞花馆门口人声稍有升腾,却是一位半老徐娘伴着两位男子出来。 这两人一个三十许年纪,穿一身锦袍,眸中神光散漫,酒已醉了一半。 第二人则形如铁塔、气足神完,穿着开襟马甲,露出一对肌肉坚实的臂膀。 按照洪范得到的消息,这第二人是求德为自家长子雇的护卫。 这看起来似乎很奇怪。 洪府的主家少爷们——不仅是洪范,哪怕是三房的嫡子洪安——在城内玩乐也是没有保镖的。 但偏偏尚在奴籍的求德,却有这个财力。 “求大爷,可别忘了约好的日子,您要是不来,明月可是要伤心的……” 老鸨送人出门,嘴里不停讨好。 二楼,她口中的明月姑娘也倚窗而立,含情脉脉地望着求大。 勾栏之中,一个足以作为后世商学院教案的客户维护流程正在上演。 恰在此时,洪范摘下帷帽放在桌上,起身大步流星。 烟柳巷街心,他驻步拦在两人之前。 “你可是求德家的大郎?” 洪范出声问道。 “你是何人?” 求大扶着伴当,皱眉反问。 他早脱了奴籍,平日在求德购置的宅院中生活,自然不认识洪范,只觉得拦路之人太过俊朗,让人生厌。 反倒是老鸨与明月两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思量这等少年要是前来光顾,该打个几折。 “你不需要认识我。” 洪范说道。 “你只需要替我向你爹传句话。” 这两句话语气平常,没有带着情绪。 但正是如此,反而让求大觉得自己受了轻视。 ------------ 第二十九章 斑斓紫 须知金海城中,洪府家宰求德迎来送往的都是顶级名流,自己也算是个台面上的人物。 求大平日挥霍乃父家资,又披着洪家虎皮,向来都是横行无忌,轻易不受委屈。 更何况,明月姑娘可还在后头看着! “虎子,给他点教训。” 求大伸手一指,命令道。 主家开了口,铁塔般的汉子顿时逼了上来。 这虎子修习的是江湖浅白功夫,修为只到内视境大周天。 但搭配他天生过人的体格力量,与寻常冲脉面武者交手也能相持。 “小子记得,打你的人叫梁虎!” 虎子睨着“瘦弱不堪”的洪范,拉开胳膊抡圆了就是一个耳光甩出。 但这一巴掌却是被挡了下来。 围观者们定睛看去,发现巨汉的右手手腕被小了两圈的青年擒在手里——后者神情轻松得好似在自家鸡圈里抓了只鸡。 “你……” 梁虎铁铸般的胳膊上肌肉条条束起,额上豆大汗珠流下,竟是疼得连话也说不囫囵。 “我记得了,挨打的人叫梁虎。” 洪范右手握拳,浑身如长弓张满,力量的美感刹那一闪,就随着山洪崩泄般的拳头贯入了梁虎小腹。 望着少年出拳刹那、翻卷白布衣衫下隐现轮廓的肌肉线条,老鸨和明月仿佛各自回到了青葱少时,不知不觉半红了脸。 【这样的品格面貌,就是倒贴一百个大钱,我也是肯的。】 羞花馆上,好几位姑娘同时想到。 另一边,梁虎遭了此生未有之重。 一击之下,他便如断了线的木偶,扑通双膝跪倒,然后软在地上,无声无息蜷成了婴儿模样。 众人看去,那张满是横肉的宽脸上只剩下茫然,好似回到了刚出生时的纯洁,再无一丝凶戾之气。 求大的酒霎时醒了一半。 “我爹是洪家……” 他颤声说道,全身抖如筛糠。 “这我知道,不必你说——你爹是洪家家奴嘛。” 洪范抢白打断。 “我早就说了,来找你就是托你向求德传個话,结果伱偏要生事。” 他一步跨过梁虎,凑到求大耳边说道。 “让你爹把欠我的一百二十两银子早点还来,他知道我是谁。” 求大闻言自是点头连连,哪里敢多问一句。 洪范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一众姑娘失望的目光中取回帷帽潇洒离去。 ······ 五月初七平静得出奇。 洪范在小院里修行一日,既未等来一百二十两银,也未等到有人登门兴师问罪。 日升月落,已是初八早上。 洪范就着槐树荫凉做完早课,把挂在边上的帷帽戴上。 “所以求管家,你是反射弧比较长,还是有了误判?” “以为我到底不敢对你儿子们下手?” 他自言自语两句,与刘婶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院子。 半个时辰后,城南的天井胡同。 洪范摘了帷帽跨过门槛,劈头便被一阵热闹撞在脸上。 “接下来要开盆(开赛)的,是求二郎的大将斑斓紫,和鲁七郎的力士耸青铜!” 一个清瘦老头用金石般的嗓音吊啸道。 天井里头,一张长木桌被众多人围得水泄不通。 洪范凭力道挤进去,才见到了大将和力士。 却是一紫一青两只大个头蛐蛐。 “这一场胜者的彩头是两千大钱,想顺道发财的爷请边上下注!” 老头瞥了眼挤进来的生面孔,也不去管,只是照流程推进。 随着裁判一声“搭牙”喝令,蛐蛐们被探棍引导着互相开咬。 木盒子里厮杀一开,天井方寸地刹那绷紧。 盏茶功夫里,围观者或蹙眉攥拳,或振臂助威,浑然忘我。 至于下了注的,抑或本就身在局中的求二与鲁七,那更是青筋暴绽、咬碎牙关。 及至老头最后一声“耸青铜立盆(死了),斑斓紫通吃”,紧张气氛才在轰然喝彩中散去,让桌旁老少们回过了魂。 求二郎小心翼翼提回蛐蛐,又从鲁七那取了两千大钱的彩头,气势越发高昂,只觉得今日气运大发,要再往赌坊厮杀一通。 但刚等他迈出门槛,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把住肩头,带往侧面。 “你那虫儿不错,能值不少银子吧?” 求二皱眉转首,便见到一位背着帷帽的青年。 其人比自己年纪稍小,容貌俊美得不像话。 求二先是一怔,然后面色立刻苍白起来。 “还,还行吧。您是,洪范公子?” 他卖着笑,低声问道。 “看来你大哥有替我传话。” 洪范点点头,瞥了眼跟在求二身后的壮年伴当。 此人是求德为二儿子配的常随,手上也有点功夫。 但想到昨日被抬回去的梁虎,这家伙哪里敢动? “人多眼杂,我们去隔壁巷子说话吧。” 洪范说道,手上发力,不容分说地把求二带入了胡同角落的一个断头巷子。 此时虽是晌午,但这高墙深巷却很幽暗,仿佛与世隔绝。 “求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找你是来催债的。” 洪范靠在墙边,堵着巷口。 “你爹欠我钱的事,你知道的吧?” 他双手抱臂,侧首问道。 求二本能摇头。 他心道我爹从来只搞钱,哪里会欠钱? 但看到玉面煞神眉头一竖,只好又点头。 “唉,你看我面相,也知道我是个怕事的平和性子。” 洪范叹息一声,面露愁容。 “但你爹是府上大管家,他欠我钱不还,我着实没有办法。” “这才被逼着来找你们。” “你能理解的吧?” 求二提着蟋蟀笼,心道我理解个屁,但面上还是连连点头。 “对了,昨日那个梁虎,后来伤势如何了?” 洪范关心道。 “虎子他受了您的,额,指教,今早还不能利索下床。” 求二回道,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昨夜以前都不知道,梁虎还能有那么人畜无害的一面。 “指教?用词倒挺讲究,和你三弟一样上过文塾?” 洪范笑道。 “去私塾上过几日,但天资驽钝,没学出什么名堂。” 求二赔着笑。 “好了,寒暄就到这,我今日找你,也是想再托你给你爹传个话。” 洪范说道。 “一定传到,您说!” 求二讨好笑道。 “这回不用说,我这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洪范咧嘴笑道,从砖墙上借力弹起身子。 求二的笑容勉强起来。 他是个伶俐人,知道不用动嘴,那想必是要动手。 PS:最近消化很不好,老是胃动力不足胀气,有啥法子没有? ------------ 第三十章 钱来 “范少爷,惩治我这样的烂人,那是脏了您的手啊!” 求二作揖求道,拿余光去瞥自家伴当。 但后者哪里敢上来顶缸——你姓求的是我老爷,那姓洪的岂不是我老爷的老爷? “你过虑了。” 洪范郑重摇头。 “我自己刚刚从泥潭里爬出来,又有什么脏不脏手的?” 他说着握拳腰际,上步一记旋腕崩拳轰在求二小腹,看着他无声跪倒在面前。 “哦,不对,还是有话要传的。” 放倒了求二,洪范突然又把目光转向那位伴当。 “你回去告诉求德,这回不是一百二十两,是一百五十两了。” “我听说求家老三读书刻苦,是个正经孩子,我也不想去找他。” 见到伴当点头连连,洪范便戴上帷帽转身出了小巷,没入光里。 然后,就在前者自以为逃过一劫、正扶起自家二少的时候,洪范又转了回来。 “大,大爷……” 伴当面色煞白唤道,却见对方也不理他,只是捡走了装着斑斓紫的竹笼。 然后,第二次没入光里。 ······ 金海城,当夜。 求家的院子前后三进,在城内也算是大户建制。 大半辈子打拼,求德攒下了两三千两银子的身家,超过了不少中小地主。 算上管家职位带来的灰色收入,以及他与自家那口子两人的月例,求家一年能有超过三百两净入。 也正是如此,求大管家才能养得起梁虎那样的剽悍家丁。 夜未深,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今日,平常常住洪府的求德难得归家用饭,但饭厅里气氛却是一片阴沉。 “洪范啊洪范……” 求德咽下一块不知味道的熏肉,叹息道。 “我以为自己没小瞧你,但我到底还是小瞧了你。” 就这两日,他仔细了解了蒋有德一战的经过,尤其是其间两人的言语风采。 再配上自家两个儿子的一应遭遇,心头对洪范此人已有了大概勾勒。 “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我明日就把钱给他。” 求德放下筷子,打定了主意。 “这怎么行?” 求德同样在洪府栖身大半辈子的发妻收起哽咽,恼怒道。 “二郎和梁虎现在还在房里躺着,这事就这么算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亮出泼妇劲头。 “他的九十两月例里头,我们得了的最多也只三成。” “何况他现在狮子大开口要一百五十两,那岂不是我们还要赔出去一百二十两!?” 发妻发飙,求德也不反驳,只是直起脊背漠然望着她。 很快,老妇就自己瑟缩了气势,自顾自淌泪抽搭起来。 “我这些年下来,走到这个位置,见过的人太多了。” 求德收回目光,说道。 “我不怕武道高且体面的——譬如金海最顶上这几家的老爷们,他们不轻易对下面人出手。” “我也不怕武道低且心狠的——譬如北城那些市井泼皮,梁虎背把刀去就能料理。” “但我就怕洪范这种‘心里拎得清,手底做得出’的。” “他是贯通境,咱们打不过;他说要去找老三,那就是真的会去!” “两年半啊,洪范装废物装了整整两年半!越是能忍的人,越是记仇……” 说道这里,求德心中泛起丝丝惧意。 他不是没在话本故事里读到过经年装疯卖傻的人,但现实里,他是第一次见到。 “我们不说他未来武道还能有多少进步,哪怕一辈子都入不了浑然境,这也不是個能得罪的主!” 他说着说着,决意反而越发清晰。 这时求大突然插言。 “爹爹,贯通境又怎么了?他才一道正经修为,不说偷袭,只要五六个刀弓娴熟的好汉子,照样能够正面围杀!” 他两日前在老相好面前失了面子,心中不忿难平。 “我听道上的人说,买一条初入贯通境的性命,也不过百两银子罢了……” 求大郎话没说完,就见到自家老爹起身过来,探手就赏了一记脆的。 “我花了这么多钱,就养大了你这一头蠢猪!” 求德破口骂道,满脸涨得通红。 “伱要去雇人围杀你老子的主家?你是觉得自己能躲过大老爷的慧目,还是武老爷麾下差吏的搜查?” 两句反问出口,他还觉得不解气,绕过来又给了大儿子两脚。 “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在外头一句都别多嘴,也不能让老三知道。” 求德以威严目光扫过妻儿。 “就明天,我亲自给他把银子送去,按他说的数再往上添点——就两百两吧。” 话虽说得斩钉截铁,但他心中想起白花花的银子,胸口还是一阵气闷。 “两百两,唔,两百两!” “这是买安生的钱,这种狠人,不花可是不行……” 手按圆桌回到座位,求德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自言自语,悲痛到连表情都狰狞起来。 ······ 五月初九,天气爽朗。 洪范一大早就出了门,先是在天井胡同把身价“还行的”斑斓紫大将军转手贱卖了小一两银子,然后又去了城外。 整个白日,他在山中反复锻炼控沙能力,直到力竭数次。 针对当下的沙世界境界,洪范尝试开发沙刺投射与沙雾两项杀招,但最后隅于修为限制,始终难尽全功。 好在这种阶段性的连续失败,他前世当工程师的时候,已经习惯。 酉时初(傍晚五点),洪范赶在天黑前回到小院,随手一推,院门纹丝不动。 白天向来不锁的院门,今日却是被闩上了。 还未等洪范出声,院里头已响起刘婶警惕的盘问:“是少爷回来了吗?” “是我。” 洪范应道,这才被开门放入。 “婶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他入院笑问,心中已有猜测。 “求管家送银子来了!” 刘婶用气声回道,往院外左右探了两眼,赶忙又把门闩上。 “能做到管家,到底是个懂事的。” 洪范低笑一声,从缸里舀了瓢水牛饮,进里屋坐下。 还没等他主动开口,刘婶很快就从偏房角落的柴火堆下头刨出个布褡裢,小心提了过来。 “少爷,下午求管家一个人过来,说是向你还钱,便把这褡裢给了我。” 她略有犹疑地说道。 “我当时还想细问,他只说等你回来便知。” 洪范闻言点了点头,随手将桌上的褡裢打开,便露出其中四十个五两重的银元宝来。 “哎呦……” 饶是下午时已来回点了数遍,刘婶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惊,赶紧几步冲到房门口,将这重门也闩上。 PS:投资,票票,追读……新书期比较关键,还请各位读者多多帮忙~~~ ------------ 第三十一章 交通堂 “少爷,求管家说是还钱,但咱哪有钱借过他?” 她用极低的音量问道,好似隔墙有耳。 “倒也不全是他借的。” 洪范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笑道。 “这里头有着两年半来积欠的月例,剩下的算是他送我的贺仪吧。” “婶子别担心,人家主动上门送的钱,难不成还能是我敲诈勒索的?” 听少爷这么说,刘婶觉得很有道理,心下稍安。 “几日前我去倒座院拜访,求管家和我是一见如故。” 洪范放下银子,随口乱编。 “这贺仪重是重了些,但非如此,不能显出他与我的交情。” “是了,少爷一表人才,以后肯定是族里大用的,求管家巴结着点,也是应该。” 刘婶闻言,也轻易想通了。 她看自家少爷,自然是王婆卖瓜,觉得天上有地下无。 借着窗外微光,洪范将银子点了两遍,确认是两百两——比自己要求的多了五十两。 这让他略有意外。 但凭这额外的五十两,洪范以后再有短缺,倒不好又拿求德开刀。 另一边,刘婶去了旧忧,一时又添了新愁, 这一笔巨款,该怎么花? 整整两百两银子,在金海城可以买二十五亩八两一亩的上田。 这些田租出去,一亩地一年能收两石粮租子。 加在一起,年头好一年有二十五两的收益,年头不好,小二十两总是有的。 这是足以传家的一份财产! “这笔钱,要不便拿来买城东南的好田……” 刘婶提议一半,却见到自家少爷摆了摆手。 “婶子,这笔钱是因武道而来,也应还复武道。” 洪范说道,将展开的褡裢重新系起。 “世道不宁,有武道在身,比什么银两田地都保值。” 刘婶闻言先一怔,再想到最近日子与过去的差别,不由重重点头。 ······ 五月十一,晌午。 披着明媚阳光,洪范背着装满全部身家的褡裢出了洪府。 拐过数片街区,他转入赤沙大道,踏进了金海城最为繁华的贸易区域。 在这里,商贩的吆喝声、路人的闲聊声,乃至长风翻卷大旗的声音混成一片。 大步行于街上,仿佛正踩着浮世鼓动的脉搏。 赤沙大道中央,全城最大的高端商号“交通堂”正坐落于此。 这也是洪范的目的地。 武道资源通常只有两个来源,一是野外生长的天材地宝或者异兽血肉,二是按照秘方以各种珍贵药材练成的丹药。 对大部分底层武者来说,这两者同样稀罕。 金海城内除去掌武院,只有洪李迟三家拥有各自的独门秘方,其练成的丹药大部分都供应族内。 唯有少数极有背景的商铺能够定期上架一些武道资源售卖。 在门口守卫的注视下,洪范泰然自若步入店内。 交通堂分为三层,单层面积在三四百平米。 其陈设都是上了深漆的红木,上头用金绸托着各式样品。 洪范目光只一横扫,就见到了超过十位驻守各处的护卫,从反应来看,领头的几位明显有贯通境修为。 柜台后,闲着无事的几位女侍见客人进来,都想前迎——浅红色武道服一般只有洪家子弟会作为常服,而且来者姿容风仪又格外出众。 最后明显地位较高的那个用眼神逼退了其余人,占下了这桩生意。 女侍将洪范迎至店侧坐下,先恭敬行了一礼,又奉了茶水,然后才侍立着柔声问道。 “欢迎公子光临交通堂,奴婢名叫娥茗,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洪范并不意外于如此好的服务态度,毕竟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出来他褡裢里装的东西。 “我想要求购一些贯通境内用得上的修行资源,预算在两百两上下,最好价格适中。” 他径直说道。 不像其余私人渠道,交通堂的生意在金海是以守规矩著称。 “奴婢明白了。” 娥茗点头道,稍作沉思,就回身取来七个木匣子。 第一個匣子打开,里头是通体浑圆光洁的黑色药丸,自有清香,品质出色。 “推宫丸,这你不用介绍。” 洪范点头说道。 他目光转向第二个匣子,里头是一段赭色熏香,闻之馥郁。 “贵家的推宫丸能够补益精气,尤其对冲击穴位有特效;而这引血香由李家炼制,能够宁静精神、活络血脉,与推宫丸正好搭配。” 娥茗坐实了客人的家族根脚,越发和颜悦色。 “第三个匣子里的是迟家的聚气丹,其功效略有不同,并不能增幅修炼效果,而是可以将耗尽的真气顷刻补足。” 她又介绍起第三个匣子里牙白色的丹药。 “有了它,每日修行时间就能大大延长,是故有异曲同工之妙。” 洪范闻言点头,立刻理解。 这就类似前世大国奥运队的那些高科技恢复技术,可以让运动员挤出更多休息时间投入训练。 “第四个匣子里的是异兽凿齿的肉干,食用后可大量补益血气,对功体和横练都有效果。” “第五个匣子……” “第六个……” “第七个……” 不一会儿,娥茗就将七样资源的功能和价格全部介绍了一遍,并没有价格离谱的东西。 实际上金海城地处偏僻,高级别的资源本来也很难流转到这儿。 洪范颔首致谢,心中默默思量。 推宫丸高品质的三两一枚,普通的二两。 其中前者功效能持续散发半个月,但考虑到龙魂树和沙世界的双倍耗能,在洪范这只能持续七八日。 以他的两百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到够五百天的量。 但洪范要的不是持久,而是效率。 现在他不过初入贯通境,就轻松搞到了这么多进项。 只要实力稳步提升,以后入了朱衣骑,再开拓些路子,钱只会来得更快。 “这样吧,我就要二十四枚推宫丸、三十段引血香,以及二十斤凿齿肉干。” 洪范按照标价计算后说道。 这三种资源可以搭配使用将效率提到最高,总价正好在两百两,且足够用六个月。 就在娥茗敲定了单子,回去准备货品的时候,交通堂门口传来一阵整齐问好:“大小姐。” 洪范循声望去,见到一位少女在侍女陪同下走了进来。 这女子穿着剪水绿裙、着了淡妆,容貌身姿与前世的明星超模有的一比。 不过最让洪范印象深刻的是她走路时始终下巴微扬,像一只刚换上白羽的天鹅,透着遮不住的傲气。 PS:亩产数据参考论文《宋明清时期太湖地区水稻亩产量的探讨》,文中推算出了唐、宋、明、清四个朝代太湖流域的平均亩产:唐朝亩产138公斤;宋朝亩产225公斤;明朝亩产333公斤 文中大华有武道黑科技,百姓平均体质寿命都有增益,所以虽然金海城是边疆,上田亩产参考宋朝太湖平均亩产数据大概不过分? 反正就是个设定,大家也别深究。 ------------ 第三十二章 回音 洪范来之前便知道交通堂是金海城守郑准的产业。 也正因此,这里能占据赤沙大道的中心位置,从金海三大豪强手上要到丹药配额。 所以纵然未曾蒙面,他也能猜到这位美丽少女的身份。 郑准的独女郑芙蕖。 另一边,郑家千金则习惯性地扫了眼店中客人,目光在洪范身上落了片刻,就转身上楼。 “莲藕,刚刚楼下那人,就是上次安宁街上邀战的洪范吧?” 等到上了二楼,郑芙蕖突然住了脚步,侧首对丫鬟问道。 “是的,就是他。” 莲藕笃定回道。 她的记性不怎么好,时隔十日,见过的大众脸未必能记得。 但以洪范容貌之出挑,反倒是想忘都忘不掉。 “我这几日倒也有听人提起,说他有中上天资,未来说不定是能进浑然境的。” 郑芙蕖复又迈步,微一挑眉,语气却不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是胜哥哥的弟弟,我也不该吝啬提点。” 她走到里屋坐下,伸出手指点了点脸颊。 “这样吧,你下去说一声,不管他来买什么,都给他九折。” 话一脱口,少女又像是不认输般补了一句。 “另外,叮嘱他一句,就说让他好生修炼炎流功;既然有些天赋,就别把时间浪费在拳脚把式上。” “莲藕,你觉得如何?” 郑芙蕖问道。 “我觉得很好啊。” 丫鬟回道。 “小姐未来要出嫁,金海城内,无非也就三四人可想。” “依我看,胜公子就是最好的。” “所以小姐照顾他庶弟,当然是好事!” 莲藕欢声说道,脸上泛起促狭笑容。 “就你会胡说。” 郑芙蕖横了她一眼,呵斥一声,但心中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莲藕转身下楼,径直便往洪范走去。 “可是洪家范公子当面。” 她以陈述的语气,发了个问句。 “是我。” 洪范回道,安坐椅上。 “我家小姐与范公子兄长胜公子交好,是故有交代,今儿范公子的单子,全都九折。” 莲藕淡淡说道。 “那可要多谢贵小姐好意!” 洪范闻言,立刻起身,微微回了一礼。 这下子,约莫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脸上才多了些笑意。 “此外,小姐还有一言赠公子。” 莲藕坦然受了一礼,又说道。 “公子既有武道天资,便该专注功体,不应把时间浪费在拳脚把式上。” 洪范不明就里,只觉得这话有些没头没脑。 但他还是颔首应下:“替我谢谢郑小姐。” 若是寻常一朝得势的少年人,或许会有不忿,觉得我们素不相识,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但洪范早不是这个年纪。 人家给省了二十两银子,就是过来骂他两句,他也只会觉得超值。 丫鬟见状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不多时后,女侍将打包好的丹药肉干送了过来,还额外退回了一张二十两面额的银票。 省下了这笔钱,洪范的日常消费,能多不少余禄。 背起东西,他将小桌上奉送的酥酪小食几口吃了個干净,大步出门而去。 此时临近中午,金海城中行人渐少,炊烟渐多。 通往洪府的一道小巷里,孩子们用树枝在地上划分方块,大呼小叫着跳起了房子。 其形制玩法,与前世大同小异。 洪范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他们,仿佛在隔着一个世界,聆听童年的回音。 许久后,他拐出巷口,再次步入阳光大道,心中平静而踏实。 ······ 三日后,五月十四。 入夜。 水流般的月华自枝叶灌木的缝隙中淌下,引得渠边青蛙、草内鸣虫大惊小怪,聒噪不止。 洪范闩了屋门,在手指间凝聚热力点燃血引香,又取了一小块凿齿肉干叼在嘴里。 及至在床上端坐,鼻端嗅着了浓郁香气,他才含入肉干,发力大嚼。 前几口下去,凿齿的肉就譬如一块石头,坚硬且无味。 但随着肉质纤维被臼齿碾开,唾液又点点渗入,一股略带腥味的鲜甜便在唇齿间漾开。 吞下肉沫,洪范如同饮下一口烈酒,有灼热沿着食道直抵肠胃。 然后,本就在推宫丸作用下充分活泛的血气,越发炽热激昂。 借着三种武道资源之力,洪范澄澈心神,引导炎流真气一次次循环冲击穴道。 时间点滴逝去,直到后半夜,他才觉得精力疲乏,无以为继。 至此,手厥阴心包经的第三个大穴“曲泽”已经松动大半。 几日修炼下来,洪范对于目前的进步速度已有大概评估——打通一条完整正经,大约需要两个月时间。 这速度比起单有推宫丸时又快了差不多三四成,相比穿越前的原主,差不多是整整四倍。 【假设没有任何外力助益,以这具躯体的资质,六到八个月能打通一道正经。】 洪范心道。 【确实是中上的资质。】 贯通境十二道正经,八个月通一道,满打满算不过需要十年时间。 似乎三十岁前进入浑然境是按部就班的事情。 但洪范知道现实和纸面潜力永远是两码事。 就像前世DOTA、LoL等游戏一样,修行武道也讲究一个滚雪球——同样的装备和经济,相差三分钟到手,对局势的掌控力完全不同。 越快突破,越能汇聚资源,越能保障充足的修行时间。 如果内伤猝死相关的一切没有发生,原本的洪范恐怕会黯然离开族学,然后深陷于日常生活的旋涡中,为衣食住行无尽奔波。 到时候,他每天连练武时长都无法保证,别说八个月,一年半都未必能贯通一道正经。 久而久之进境缓慢,难免散了心气,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练武的料。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本就是一步慢步步慢。 正因如此,当日面对求德,洪范才有“只争朝夕”四字。 一夜过去,五月十五。 洪范刚用完早饭,便等到一位发须花白、拄着拐杖的客人。 族内负责人事杂物的洪善。 “范哥儿,我这回过来,是有些不太好的信儿。” 洪善在石桌边坐下,说道。 “上回你说要去朱衣骑,我也觉得是十拿九稳的事。” 老头略有些不好意思,连刘婶泡来的茶水也没沾嘴。 “但昨日我又去确认,那边却不置可否。” 洪范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是有什么特别的说法吗?” 他一口饮干茶水,问道。 PS:本书到现在还没有一条喷的帖子,说明我的水平比上本书开头时期有进步。 就还挺高兴的。 ------------ 第三十三章 贺胜节 “额,可能是朱衣骑没有出缺吧……” 洪善揣测了一句。 说完后,老头自己也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太过可笑。 一个几十人规模的家族武装,哪有什么出不出缺的? 洪范默然点头,没直接追问,反而亲自回了里屋,取来了一饼茶叶,双手送到洪善面前。 “最近为了我的事情,善爷爷多有劳累,这饼普洱‘天南炙’陈了七年,请善爷爷收下。” 他说得颇为淡然,喜怒不显更遑论谄媚,但神情却很真挚。 洪善原本不想收,但这老头除了茶本就别无所好,见洪范坚持,最后也就收下。 正因如此,事情又没有办妥帖,他反而抓了抓胡子,无论如何也要再掏出些话来。 “其实为你的事,我和胜公子还有明老爷都见了两次。” 洪善的声音低了下来,而刘婶早就知趣地避到里屋。 他口中的胜公子自是洪胜,是朱衣骑名义上的负责人——当然洪胜现在主要任务还是修行,所以实际管理上几乎不出面。 而明老爷全名则是洪明,族谱上与洪坚算是一辈,是洪范的远房堂叔,也是朱衣骑的真正管理者。 “明老爷当然是没有意见,是胜公子给不了回复。” 洪善继续说道。 “但我与胜公子聊下来,私下觉得,他是看得上你的。” “范哥儿,这或许是他得了其他人的意思,这才不好利落作决定。” 老头说完了这番话,仿佛松了口气,这才端起茶杯,饮了半凉了的茶水。 “善爷爷,我晓得了。” 洪范颔首回道。 他用脚指头猜也知道,大概就是大夫人又在搞鬼。 洪胜作为家中实际上的第三高手(洪礼年纪大了),又是嫡长子,除了两三人外没人能左右。 其中作为族长的洪坚,以及任职金海城城判的洪武没任何理由找洪范的霉头。 所以只能是洪陈氏了。 至于大夫人的想法,也很好猜。 朱衣骑相当于洪家的黄埔军校兼近卫军,洪范若进去锻炼个两三年,不说武道修为,至少人脉和地位都会被夯实。 到时候大夫人哪怕在后宅一言九鼎,对他也再难施加影响力了。 “总之这事我会帮你关心着,如果朱衣骑这边走不通,其他几个去处我肯定能弄妥帖。” 话语说尽,洪善留下保证,揣上那饼普洱拄拐离去。 洪范送他出门,之后坐回桌边若有所思。 洪陈氏的可笑阻挠,在他看来不难解决,只随意一想,就至少有三四种办法。 不过这些办法大多要寻人疏通,欠下人情,而且难绝后患。 正在这时,刘婶揣上装钱的布包,打算出门去。 “婶子要去忙些什么?” 洪范问道。 “过几日就是贺胜节,按例得去找裁缝给少爷做一套新衣。” 刘婶笑着答道。 洪范闻言却是心头一动。 在这贺胜节上,他或许倒是能借到一程东风。 ······ 五月十八,贺胜节。 大华九州过万万人口,绝大部分不知道这個节日。 最初节日所贺的是金海城对于蛇人的军事胜利,所以庆祝范围只限制在凉州西部的几个小城。 不过历经年岁转变,现在的贺胜节已转为祝福年轻一辈的节日。 在这一天,金海各家子弟都会齐聚一堂,长辈则要给与勉励。 申时正(下午四点),洪府规模最大的明善堂内便聚集了百余位年纪十几、二十几的洪家子弟,以及十几桌提前摆好了凉菜的酒席。 府内空旷的广场处,还有请来的戏班子正唱着雄浑曲调。 洪范到场后,自然是在洪福那一桌坐下。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之前一起上学时,他与这些“同学”之间都没有什么交情。 但分别了十几日,再度见面,反而有些前所未有的热络。 不多时后,待所有人都依次落座,明善堂内无来由地渐渐安静下来。 又过了片刻,正堂边的后门才渐渐响起一道不徐不疾的脚步声。 绕出来的,是一位面容方正、身形健壮的中年男子。 他身着朱红色袍服,束镶玉的宽腰带,负着双手,立于堂中站定。 众人注视着他,不自觉便口舌生燥,仿佛注视着一捧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是洪坚,洪家的家主、先天武者、世袭的镇国校尉。】 洪范想到。 【也是这具身躯的亲生父亲。】 “族长到,诸子弟起立行礼!” 中间第一桌上,洪胜起身喝令道。 所有人都应声起立,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了。” 洪坚压了压手,开口道。 他的声音极为粗粝,仿佛脱了水的砂砾在互相摩擦。 “今日难得子弟们都在,我便说两句。” 洪坚目光扫过众人。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望你们步步踏实、不舍初心,如此,当可慰平生。” “好了,开席吧。” 几句欠缺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淡而无味的话语说完,洪坚就转身离去。 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是敷衍。 然后,明善堂真正热闹起来。 作为金海城一年数得上的节日,今日的酒席菜品丰盛,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被允许饮酒。 贺胜贺胜,若无杜康,贺个鸟甚? 洪范一桌上,众人推杯换盏,话语不停。 作为桌上唯一的一位贯通境,洪范难得的收到了许多恭维,他也一一举杯回应。 一直自命身份不同的洪平也受感染,主动与他搭话:“洪范,你现在不用上学,可是过上舒坦日子了!” 洪范只是笑着吃菜,没有回话。 洪平以为对方没听见,又出声道:“洪范……” 但这时,洪范却端着酒杯拉着洪福去了洪胜那桌敬酒。 洪平的脸色当即大恶。 一场酒宴在煊腾中过去。 贺胜节的最后环节,是一位作为代表的长辈,为每一位子弟寄语赠礼。 这也是大伙今日的第二期盼。 寄语虽多是客套话,但赠礼都是真金白银。 一般金额从半两到一两银子之间,足以去烟柳巷潇洒个一两次。 与往年相同,赠礼的职责由大夫人承担。 “彰哥儿,我听升叔说了,你今年比去年上进,但还要再接再厉!” 她端坐主位,将一个红色锦包递到一位二十许的青年手里。 后者自是拜谢不止。 人上人下,流程走得很快,不久就轮到了十七八岁这些还在族学的子弟。 ------------ 第三十四章 东风 “清哥儿,上回我和礼老爷叙话,他说你修为精进,距离贯通第一道正经,也就是几个月功夫了。” 大夫人和颜悦色道。 有一说一,能够认出族里上百位年轻人,还说得出他们的近况,至少从管理内宅的素质上来说,洪范觉得洪陈氏还是很称职的。 “清哥儿,这是你的那份。” 她说着给出锦包。 “多谢大夫人!” 作为族学六位冲脉面之一,庶出的洪清姿态格外低。 “清必不忘大夫人栽培之情,将来武道若有成,愿追随胜兄长左右,效牵马坠蹬之劳!” 在洪范看来,洪清这话有些轻贱自己。 但大多数人未觉不妥。 嫡庶之差,再加上天赋之别,大华从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 接下来就是洪范。 “范哥儿,你以往日子艰难,是我的疏忽。” 大夫人见洪范上来行礼,笑容不仅未冷,反而越发灿烂。 “好在你自己有出息,我听说你和蒋家那几口子的矛盾也解了,我就放心了。” “这个给你,愿伱好好练武,以后更有能为,做你胜兄长的辅佐。” 洪陈氏温言寄语,好似这是她的真实心意。 洪范当然不会较真,拱手称喏。 接过锦包,他余光里却瞥见,排在自己后面的洪平突然上前一步。 这正在预料之中。 在洪范继承的记忆里,洪平占了不少篇幅——族学之中数这家伙身份最高,也最会欺负别人。 平时哪怕无理,洪平都搅得三分,何况今日他理直气壮觉得是洪范先“羞辱”了他。 “洪范,你这称个喏就完事了?” 他出言问道,一股子阴阳怪气。 “我兄长可是金海城牛耳尖尖上的人物,你不得说個牵马坠蹬的动听话来?” 这话虽是对着洪范说的,边上的洪清却仿佛受了背刺,脸色陡然阴沉。 大夫人眉头一皱,准备呵斥小儿子。 但洪范抢在他之前就朗声出言。 “平哥儿,怕你不知道,胜公子不仅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兄长。” 他转过身,一对浓墨点染般的眸子直直盯在洪平脸上。 “而且,我也是你的兄长。” 后者被这样当众逼视,心火越发高涨。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我的兄长!” 洪平嗤了一声,还击道。 他这是说的心里话——作为嫡幼子,庶出的洪范最多就是个名义上的兄长。 真论地位,两者向来是天差地别。 但就是这句话,让对方得了契机。 洪范没有动怒,只是转身望向洪胜。 “平哥儿当初在族学与我常有交手,或许心中对我有气。” “他毕竟还年幼,嘴上认不认我这个庶出兄长,都无所谓。” 事情发展到这,大夫人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不好。 但洪范话一脱口,就凛然生出气势,如何还能打断? “但胜兄长向来是洪范楷模,洪家未来的掌舵之人。” “我却不知,兄长是否认我这个弟弟?” 洪范正身拱手发问,霎时让明善堂一片静寂。 几十上百双眸子望向洪胜,尤其是许多庶出的子弟,目光尤其认真。 此时,就算是心头糊涂的,也本能发觉气氛肃穆,不敢轻易出言。 【洪范这意思是只在乎兄长,故意鄙夷我?】 洪平转动通了六窍的心房,想到。 但同样的局面,洪胜的感知截然不同。 作为家中力主培养的接班人,他是有政治敏感度的,知道洪范这一问发出,不管其本意如何,都已经不再是为一人而问。 众目睽睽,他的回答将代表他的治家态度,绝对含糊不得。 “使亲弟有此问,是兄之过。” 洪胜先对洪范拱手回道。 然后,他第二句话陡然凌厉,正是对着洪平。 “使亲弟发此无情无义之言,更是兄之过!” “洪平,你现在去祠堂跪到明天天亮,然后抄写一百遍洪氏家训,三日后交给我!” 局面急转直下,洪平却还属于半懵的状态。 他向来得母亲与兄长疼爱放纵,突然遭到这般重罚,如何甘心? 但当洪平以委屈抗拒的目光望向洪胜的时候,得到的只是加倍严肃冰冷的瞪视。 这纵横族学的混世魔王哪里知道,此时他面对的不是兄长,而是图大图强图人心的洪家准族长? “兄长,我知道了。” 短暂的对视后,洪平便败下阵来,连锦包都没领,就颓颓然垂着头,直接往祠堂去了。 而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洪范心中清楚,自己加入朱衣骑的事,再不会有阻碍。 ······ 三日后,五月二十一,午后。 洪家武勋堂。 在洪善的张罗下,洪范、洪胜、洪明三人相约在此会面。 不过洪范到时,却见到洪礼也在,与洪胜分坐左右上首。 他上前各自见礼,对洪礼依旧以教习称呼。 “你已出族学,不必再称教习。” 后者摆手道。 “按辈分唤我伯父即可。” “我今日恰无事,正好听善公说你要入朱衣骑,就过来看看。” 洪礼又状若无事补了一句,示意洪范在他与洪善一侧坐下。 在场五人中,以洪善辈分年纪最高。 但这老儿只有内视境修为,严格来说算不上武者。 所以综合修为、辈分、职务,以洪礼地位为最。 他也是当仁不让,第一个开口。 “洪范,我知你向武之心甚笃,但朱衣骑不比其他去处。” 洪礼先来问洪范。 “你可要想清楚,进了这里便要受军令束缚,以后是真刀真枪,见生死真章了!” “伯父,我已思虑清楚。” 洪范答复得毫不犹豫。 “加入朱衣骑,一是为武道精进,二也是为族中出力;身为洪家子弟,如何能退缩?” “好,便是要你有此心。” 洪礼颔首道,复又看向洪胜。 “阿胜,我前几日听说,洪范这事你一时给不了话,可是有什么难处?” 此话一出,洪范心中已明了,洪礼哪里是凑巧来看看,而是专门过来为他掠阵。 说起来,这一老一小在族学中相处有两年零八个月,但一直到前两年半,都谈不上什么孺慕与知遇。 只是最后这两个月,见识了后者的武道精进与进取之心,教习与弟子间才真有了些师徒的名实。 而洪范最初想到的解决此事的途径之一,就是寻洪礼出面。 “伯父多虑了,家里有能为的子弟入朱衣骑,哪里能有什么难处?” 另一边,洪胜却笑道。 “说来也惭愧,只是我前几日在修行上遇到些阻碍,一时对余事有些疏忽懈怠了。” PS: 在此特别感谢各位从老书过来的老读者,感谢你们为新书发的帖、投的票、打赏的起点币! 怎么说呢?就颇有种“江湖路远,喜逢旧游”的感觉。 你们知道我是很爱看书评章说的,所以你们每个ID我都特别熟悉,我写上本书时的很多调整与进步也来自于你们的意见和反馈。 人数太多无法一一列举,你们自己对号入座哈哈~~ 另,没投资的投资投个资,有推荐的投个票,对新书榜排名应该有点帮助? ------------ 第三十五章 缘分 “那就好,既然如此,今日恰逢我在,便将事情具体定下来吧。” 洪礼闻言,直接就把话题向前推进。 “洪明,朱衣骑六队,哪几支最需人手?” 他看向负责实际管理的堂弟,直呼其名——辈分虽然相同,洪礼却比洪明年长了近三十岁。 “回兄长,第三队与第五队人数最少。” 洪明坐直身子回道。 “那要不就去第三队,跟着阿烈?” 洪礼望向洪胜。 他口中的阿烈名叫洪烈,是第三队的队正,也是洪礼本人的庶出幼子。 “就按伯父的意思。” 洪胜当即拍板,一丝犹豫也无。 说起来,洪礼年纪大了,在族内外不再兼着任何权力部门的位置,算是退居二线。 但他修为高、资历深,又负责给子弟启蒙,所以论影响力之大,恐怕只逊色于族长一人。 “说起来也是巧,蒋有德原本就是在烈兄长手下,现在范弟去补了他的缺,也是一桩美谈。” 洪胜又说道。 然后,他望向洪范。 “今日一早,洪平那浑小子罚抄的家训,我已经看过了。” 洪胜苦笑道。 “贺胜节时,他说的不中听的话,你作为兄长别忘心里去。” “当然不会,我知道他还是孩子心性。” 洪范拱了拱手,语带歉意。 “只是那日被他当面不屑,我心里也着实有些恼了,才会那般正式。” 洪胜闻言点了点头,这也符合他的想法。 相比洪平,洪范确实早熟很多,但横竖也就是个不到十八岁的半大小子,哪来那么多心眼。 “那就好;我这备了点小礼,你且收下,就当是洪平的赔罪。” 诸事议定,洪胜又取出一个木盒子,打开露出里头的五颗推宫丸。 好处上门,洪范自然不会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当即一把接过,诚恳道谢。 武勋堂内一时间兄友弟恭,洪礼摸着胡须暗自点头。 ······ 上面的事情搞定了,下面的进展就格外迅速。 只是三日后的五月二十四,朱衣骑第三队的队正就与未来的新队员见了面。 地点在洪府的马厩。 “贯通境练到了顶端,爆发起来的速度与战马无异。” 洪烈一边为自己心爱的骏马“玄蛟”喂食,一边介绍道。 他身高一米八出头,剑眉浓黑,留着钉板般的短发。 此时虽一身常服,但洪范仅看抚在马首上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掌,就知其人不是庸手。 “但力境武者真气宝贵,且难以持久;哪怕是‘走追奔兽,手接飞鸟’的浑然境高手,赶路冲阵时还是要依靠马匹。” 洪烈喂完了马料,拍了拍手,引洪范走向马厩另一边。 “你入了朱衣骑,便也要配马——这一排都是无主的好马,你可自选一匹有缘的。” 洪范闻言自十几匹骏马前一一走过。 这些马儿大多温顺,只有一匹两岁的黄骠公马伸嘴欲咬、格外不服。 “队正,就它了。” 洪范当即觉得与此马有缘。 无他,就是喜欢自命不凡的家伙。 “你倒是会挑,这匹黄骠马肌肉强健、性情刚强,本来还打算留着做种的。” 洪烈点头道。 “不过你既然选了它,我让马倌明日就动手骟了;恢复顺利的话,十日后就可以照常役使。” “最多三四个月,它就不再记得自己曾是匹公马了。” 两人说着马事,转身离开马厩,只留下那匹自以为得胜、浑然不知命运安排的黄骠马还在摇头晃脑。 一刻钟后,军械仓。 洪烈口称族叔,与军械官完成了登记手续。 按照洪范身形,后者发了一把骑兵角弓、两壶箭、一把横刀,以及一把马槊。 “这把角弓力道比寻常重步弓还要强些,不过我们贯通境武者在马上用来,倒是正好。” 洪烈仔细检查了装备,引弦一次后将弓箭递给洪范。 “伱可试试力道,注意不要空放。” 而后,两人又各自试了试刀槊。 横刀狭直雪亮,刀长三尺,刻有“王不留行”刀铭,极为趁手。 但与马槊相比,这把好刀却立时显得秀气。 洪范新得的这把长槊全长四米,仅双面开刃的槊锋就有六十厘米,其上还有明显的破甲突棱。 就在他把玩挥舞的时候,仓内沉重脚步又近。 这回搬来的是一件鱼鳞皮札甲。 “你们点一点,东西齐了。” 军械官将皮甲摆在长桌上,粗声道。 “洪范,你来上身试试。” 洪烈立刻说道。 这皮甲由寸许长的硬皮方片组成,有交领和长袖,前后左右开叉,譬如一件长袍。 洪范放下马槊,在两人帮助下披挂甲胄。 出乎意料,这甲胄上身后并不觉沉重,手臂活动也很灵活。 “怎么样?” 洪烈笑道。 “这皮甲都是器作监巧匠手制,每块甲片都是由上等生牛皮涂上桐油后,先经火烤,又反复与铁屑合锻,硬度不下铁片,等闲弓箭无法射穿。” 洪范有些奇怪——金海城内铁器根本不稀罕,既然想要硬甲,何必舍铁求皮? 洪烈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解答道:“这皮甲虽好,但当然比不上铁甲。” “倒不是咱家配不起铁甲;只是全钢铠甲乃是朝廷大禁,我等地方大族尤为敏感,轻易不敢逾越。” 【轻易不敢,不轻易看来就是敢了。】 洪范闻言点头,听出了洪烈提到朝廷时的不以为然。 毕竟论天高皇帝远,大华恐怕很难有比金海城离神京更远的地方。 “好了,东西帮你领全了,以后出任务若有损耗,可以再申报换新。” 告别军械官,洪烈帮洪范提着东西出门。 似乎是怕洪范不够珍惜装备,他又特别补充:“就这么一套,寻常百姓之家,劳碌一辈子也无法配齐。” 洪范颇为意外。 金海城这边的百姓虽不富裕,但一户一年扣去租税后十几两的收入却是有的。 “你听我算就知道。” 洪烈回道。 “黄骠马很神骏,成本大约三十两银,皮甲弓刀一块儿算五十两,而这把上等马槊用的是崔家千辟钢,至少比得上那匹马。” “此外,族里还会负担朱衣骑的战马照料——不算人工,一年光一匹马用的草料豆料,就要十两银子。” “一匹马一年要吃十两?” 洪范眉头一挑——这能顶得上好几個刘婶。 ------------ 第三十六章 进步 “这还不是朱衣骑花费的大头。” 洪烈微微摇头笑道。 “最大的花费其实是我们。” “朱衣骑内,最低年薪俸也要六十两,有战功还要有赏赐;林林总总一算,族里一年花在咱六十几人身上的银子,就要近万!” 【一万两银子,如果换成武道资源,能够带来怎样的进步速度?】 洪范闻言不由咋舌。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洪烈误以为自己的话让堂弟蒙受了太大压力。 “我们洪家广有良田,金海城东南边的上田田庄,我们也有十几处,一个庄子一年至少三四百两进项。” “再加上城内商铺、出租的屋舍,一年扣掉所有支出,三四千两银子的净进项总是有的。” “好了,今日日头尚早,要不我带你去演武场,操练下弓刀?” 洪烈问道。 洪范自然不会拒绝。 洪府演武场位于西北角,因为主要用来锻炼弓马之术,所以场地比东北角的练武场还要开阔。 见到洪烈领着生面孔进来,许多骑士射手都遥遥招呼。 而最让洪范惊讶的则是场地一角,十几个被铁链吊起的钢球阵中,有一魁梧大汉身披厚布甲,正来回冲撞,赤手劈杀。 “那是第一队的队正,七房的洪博。” 洪烈挑眼一望,面色微冷。 “他是贯通境十道正经修为,只差我一道,但天生大力,能着百斤重甲、使三十斤重兵器连续高速冲杀。” 洪范听得心头一突。 他前世虽然不玩兵击,但对于冷兵器也不是毫无了解。 一般来说,双手大剑重量最多也就是六斤、八斤的样子。 十二斤左右的装修大锤已经足够砸碎水泥墙,用来杀人绝对是威力过剩。 而三十斤的武器,若是抡开了,恐怕是字面意义上的“人马俱碎”。 “百斤甲、三十斤兵器,还能奔走如飞;对上这种武士,凡人的数量有什么意义?” 洪范不由叹息。 “哪有那么夸张?” 洪烈咧嘴笑道。 “寻常贯通境巅峰不过能扛两千斤力道,哪怕全身钢甲,也敌不过几十老卒的铁网、抛索。” 【是了,此世有武道,也有机关丹药啊……】 洪范一愣,立刻又想起器作监这个大华军工复合体。 “好了,今日我先带你熟悉下步射时的推弓、勾弦、靠位等基础,然后教你用刀八法。” 洪烈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练习弓与木刀,带洪范走上靶场。 整個午后余下的一个半时辰,两人便在演武场度过。 洪范的学习速度之快,很让他的临时老师惊喜。 “没想到堂弟容貌出众,脑子也灵巧!” 洪烈收起弓刀,拍了拍洪范肩膀。 “按这个进度,再需要两个整日,我就能把所有基础知识和练习方法都教给你。” “到时候,你就方便自个儿磨练了。” “总之上面若没有命令下来,我一般不是在家中,就是在这儿;伱有问题来寻我即可。” 逆着夕阳,洪烈笑得爽朗。 他今年二十九岁,早已成家有了孩子。 “多谢堂兄,今后便多有劳烦了!” 洪范庄重道谢,深深一礼。 “都是分内之事,你这般严肃,难道是这声堂兄唤得不诚心?” 洪烈摆了摆手,还刻意板起脸质问道。 两人各自失笑。 “你现在只是队中后补,至少要将步射、骑射、步刀、马槊,还有贯通境的杀法都掌握才能正式入队。” 洪烈补充道。 “以你的悟性,我看三个月肯定能成了……” 傍晚时的演武场,堂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出。 落在身后的洪范望着洪烈的背影,依稀窥见了其父洪礼年轻时的样子。 ······ 两个多月后,八月初六。 西北凉州,白天日照时尚有些热意,但只消太阳落山,寒意便立马爬了上来。 夏日至此彻底地离去了,只余每天清晨时凝结的露水,作为别泪。 此时节气是以得名“白露”。 晌午时分,洪范带着弓刀、骑着骟马出城,自东南进山。 依旧是熟悉的林地,只不过乔木树叶大部分已经枯黄。 洪范牵马入林,于枯枝败叶上踏出一片秋声。 “宾利,你就在这老实吃草,不要走动。” 他将黄骠马系在一棵树下,轻轻拍了拍马脸。 忠心耿耿的“宾利”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带种的。 在密林的掩护下,洪范先是练了几通烙铁手,复又拔出“王不留行”横刀,演练刀术与“火烈刀”杀法。 不多时,周遭几棵大树又遭了灾,被劈出好几道焦黑伤疤。 及至真气耗尽,洪范又以树为靶,用自己买的竹箭练习速射。 角弓不需开满,两秒便是一发,算上拔箭与纠正姿态的功夫,半个小时已练了几百发。 二十米距离,每一箭即使不中靶心,也不会偏出很多。 仅仅两个半月,洪范凭借原本就超出普通人的智力,以及武道的加持,已然将弓、刀、马、槊,连同炎流功的基础杀法,全都练熟。 至于最重要的功体方面,他自然也不会落下。 这段时间,洪范消耗了价值七八十两白银的武道资源,在贯通第二道正经“手厥阴心包经”之后,又将“手少阴心经”的九个大穴打通了四个。 单论炎流功的修为,他已经追上了年长十岁的蒋有德。 不过他的进步远远不止如此。 手指无声弹拨,洪范将脚下荒沙大片扬起,笼罩了自身与周边数棵大树。 方圆十米内,风声低沉呜咽,阳光与视线一同被隔断。 但在洪范的感知中,十步之内世界依然清晰。 因为被沙世界操纵的每一粒沙,都随时在为主人反馈信息。 “从开始构思,到完成设计,再到今日实现,整整两个月……” 洪范轻声感慨,拔刀一斩,将身侧卷入风沙的一片落叶切成两段。 “这一招‘沙雾’,我总算成功了。” 散去沙雾,他还刀归鞘,将一团砂砾召入掌心。 反掌一推,砂砾便化作三枚梭刺,闪电般跨越五米距离,钉入树干一寸。 这一招沙刺,相比沙雾更加简单,一个月前洪范便已练成。 至于边上的宾利早就看得双目呆滞,连嘴里的青草都忘了咀嚼。 【若是生死相搏,我现在以一对多,胜过三到四个蒋有德应该不成问题。】 洪范一边思量,一边将训练场恢复原状。 【沙世界如此强力,也难怪先天境界的惊沙星君一人足以扭转金海战局。】 PS:今儿闹钟闹了几回都起不来,到底是礼拜六…… 另,大家走过路过点一下投推荐票,感谢感谢~~~~ ------------ 第三十七章 圆周率 两管蓝量都耗尽后,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正午。 洪范在旁边的树桩坐下,取出宾利背着的烙饼与熏肉大快朵颐。 他一边吃着,一边不停思索。 这两个月,他不再有月例,但朱衣骑每月五两的薪俸已不折不扣准时到手。 算上之前的结余,洪范有三十四五两白银的储备现金,武道资源则能坚持四个月左右。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清楚此身天赋,已被兑现到极限。 基于两个月贯通一道正经的速度,再考虑到武道修行越往上越艰难的特点,洪范预计自己能在二十一左右进入浑然境。 这还有两個大前提。 一是冲关时没有遇到瓶颈。 二是每年保持至少四百两白银的投入。 “四百两啊……” 洪范咽下熏肉,嘬了个牙花。 这笔钱可以买八十亩上田,雇佣至少五个贯通境好手卖命一年。 哪怕是拥有千亩田地的地主家庭,供应起来也不容易——毕竟总不能全家就一个人放肆吃喝修炼,剩下人都替他节衣缩食。 但即便如此,同样到了二十一岁,初入浑然境的修为距离浑然境六脉的洪胜来说,依旧差出老远。 【现在想来,老天爷对我穿越后的身份,也是很优待了。】 洪范将最后一角饼子叠在一起一口嚼了,想到。 【如果魂穿去了寻常百姓人家,光是找到炎流功这个级别的功法,就不知道有多渺茫。】 【另外,金海城也实在太过偏僻……】 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能不想起龙魂果的好呢? 嗑上一枚果子,那可比推宫丸带劲多了。 但问题是哪怕洪范天天都在内视时与龙魂树打几个照面,依然搞不清楚它结果的机制。 目前仅有的猜测,是击杀星君或者俘获权柄。 但金海城除了洪范自己没有第二位星君,哪怕有,他也没本事杀一个试试。 “空有宝山但不得其门,为之奈何?” 洪范叹息一声,余光瞥见远处灌木丛中有一头草黄色的叉角狍子正侧首窥探。 起心动念间,他已探手抓住角弓。 最近这段时间,洪范修行非常刻苦,食量也越发大。 为了尽量节省花销,他经常自己打猎作为肉食。 但引弓之际,洪范又想起家里还有头刚吃了一半的野猪,最终收了手。 远处的狍子并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只是循着灌木嫩枝缓缓走远了。 ······ 同日,下午。 洪范穿过金海城东门,在军士热络的招呼声中入了城。 路上的行人百姓,不分男女,几乎每一人都会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对此,洪范早已习惯。 在这个世界,骟过的宾利堪比前世调校过操控的跑车。 精美的角弓与横刀则类似于突击步枪。 再配上俊美容貌,没有回头率才是怪事。 穿过两条街道,洪范在一个小摊前停下脚步,打算买上一些水果。 正在这时,一段对话传到他耳中。 “割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周合体而无所失矣……” “割割割,我割你个球!这外接多边形都割到快十万了,还是不够,难道还能割到百万、千万去?” 洪范循声回头,见到两位身着青色袍服、束着衣袖的年轻人正从身后路过。 这种制服,是器作监的标配。 “都十一位微数(小数)了,这个精度已经很高了!” 两人中左边大头的一位继续抱怨道。 “再算下去有啥用?哪怕是大监造管着的那些天字号匠造项目,也不可能用得上这样的精度……” “呵,这不就是没用才要我们算吗?” 另一位招风耳冷笑回道。 “算他一辈子,再算个几位微数出来,说不定以后能用上呢?” “不过反正我们是沾不到光了。” “也是。” 大头那人闻言一叹。 “跟着师匠被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我本来也不该指望能分到什么重要工作……” 说到这儿,两人各自无言,越发颓唐。 如果是一般百姓,或者是世家贵子,此刻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洪范却瞬间明了。 这两人讨论的显然是用几何法计算圆周率(π)。 所谓“几何法”是从单位圆出发,先用内接正六边形求出圆周率的下界为三,再用外接正六边形并借助勾股定理求出圆周率的上界小于四。 接着,再对内接正六边形和外接正六边形的边数分别加倍,将它们分别变成正十二边形,再借助勾股定理改进圆周率的下界和上界。 按照两人所说的“外接多边形都割到快十万”,洪范稍一心算,就知道是98304边形(3*2^15)。 十一位小数的圆周率精度,意味着公里级长度的部件才偏差十几个纳米,哪怕是放在工业时代也太够用了。 几何法玩到这个地步,再往下切多边形极为繁琐。 最关键的是,哪怕一辈子切割下去,多算了十位二十位,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难怪这两人如此丧气。】 洪范想着,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前世幼时,他就与其他许多儿童一样,被望子成龙的父母逼着背古诗和圆周率一百位。 如今二十大几年过去,他依然能记得大部分。 还不止是结果而已。 作为理工男,他不仅知道几何法,还懂得分析法——对于现代工程师来说,这实在是谈不上多高端的内容,只一个泰勒展开就有了。 于是,洪范立刻上去搭话:“二位,我冒昧听到你们的谈话,请问是否是在讨论计算圆周率?” 大脑袋与招风耳本就情绪不好,被人打扰立刻想呵斥。 但看见洪范身着红色武服,带着宝马弓刀,这才压下脾气。 “这位公子也知道圆周率?” 大脑袋挑眼问道。 他知道对方大概是洪家子弟。 但作为器作监有正经官身的次匠,又是从州府过来,大脑袋对金海本地人也谈不上多看得起。 “略懂一点,我一直喜欢数术,这几年也有花时间研究过这个领域。” 洪范回道。 “哦,那挺好啊,多算算数能够活跃脑筋。” 招风耳显然不想与这位过分帅气的武夫聊天——这些脑袋里全是肌肉的家伙,能懂个卵子数术? “我们还有事,这位公子就此别过。” 他随意地拱了拱手,与同伴转过身去,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身后传来话语。 “3.1415926535897。” 小数点后十三位数字一出,招风耳心惊脚软,竟是被铺路砖一绊,滚倒在了街上。 ------------ 第三十八章 泰勒展开 “你怎么可能知道监内算出的圆周密率?” 招风耳跌了一跤,却顾不得疼,赶紧爬起来质问。 “不应该啊,虽然这机密的密级没多高,但也不该是外人能够知道的……” 但他还是忽略了重点。 “不,经赋,他刚刚说的微数可不是十一位,而是十三位啊!” 大脑袋扯了下同伴的手臂,补充道。 这下子被叫做“经赋”的才反应过来——对面这洪家公子报出的数字竟然比器作监还要多出两位! 虽然数字多了也未必对,但前面十一位能够对上,已经足够让两人凛然了。 “不行,这位公子,你得随我回去见师匠!” 他也不顾自己修为低微,上来拽住了洪范衣袖,凛然道。 后者当然不会拒绝。 洪范本来就是以此谋取进身之阶。 一刻钟后,金海城器作监。 正堂内,师匠闻中观正手执削细了的缠布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但从外头传来的一阵喧哗脚步打断了他。 闻师匠抬头一看,见到自己的两位弟子贾子勇与朱经赋小跑着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俊朗英挺的青年。 “老师,弟子有大事汇报!” 刚一入门,招风耳朱经赋就嚷嚷道。 “这位公子,他,咳咳……” 由于话语太急,他一句囫囵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坐下再说,像什么样子?” 闻中观低喝一声,顿时杀掉两位弟子的急切。 这时候,洪范也在暗中端详这位官列六品,与城判洪武同级的金海器作监之首。 个子矮壮,目如铜铃,骨节粗大。 虽然一身文袍,反而透出一股匪气。 “老师,这位洪范公子声称自己算出了十三位微数的圆周率。” 平复咳嗽后,朱经赋说道。 闻中观闻言面色不变、嘴角微抿,状似不屑。 但接着贾子勇的话,就让他再也淡定不得:“而且前十一位与咱们监里算出的全部相符。” “此话当真?!” 闻中观低声喝问,目光炯炯地望向洪范。 后者欠身一笑,当即将十三位圆周率又背了一遍。 一时间,正堂内陷入沉默。 “小朱,小贾,肯定是你们不小心把密率透露出去了!” 这时候,侧门处传来一个责备声。 洪范转首望去,见到一位身材瘦高、留八字胡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大匠,您这可是冤枉我们了!” 一见此人,朱贾二人立刻起身回道。 【师匠是正六品,大匠是正八品;此人应该是闻中观的副手。】 洪范心中思量着,又开口自辩。 “两位大人明察,我在今日之前,与朱贾二位阁下并不相识。” “至于十三位圆周率,也是我独立计算所得。” “独立计算所得?” 但他的话语,反而让瘦高大匠冷笑更甚。 “那我问你,你是从哪得的算法?又花了多少时间才算出这么精确的数字?” “我看你最多十七八年纪,明显还有武艺在身,伱该不会说是全靠自己摸索吧?” 哪怕在洪范看来,此人的质疑也合情合理。 换回前世,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能有一个個人从零开始全凭独立推演,就创造出超过主流学界的成果。 但谁让穿越者是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之上? “回禀阁下,我乃是自己摸索的算法;算这十三位数也是顺手而为,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洪范略一拱手,昂然对道。 这下子,连一直不置可否的闻中观也显出不耐。 但抢在几人开口前,洪范再度出言。 “我知道几位乃是用的割圆术计算圆周率。” “在我看来,这方法过于原始,繁杂低效。” 他语气虽诚恳,言辞却冒犯。 “放肆!” 瘦高大匠勃然色变,喝骂道。 “钱宏,稍安勿躁。” 闻中观一摆手,示意副手息怒。 “割圆术原始?洪公子倒是口气不小。” 他负起双手,炯炯目光盯向青年。 “此刻纸笔俱在,不如让我等见识见识阁下的手段?” “正所欲也,不敢请耳!” 洪范当即应诺,上前执了炭笔,随手将闻中观写了一半的纸张掀到地上,露出下面的白纸。 然后,他按照前世的数学知识,从导数定义开始写起,将泰勒公式的完整推导过程全部写了下来。 一时间,室内只有风声、呼吸声,以及碳笔书写的沙沙声。 很快,泰勒公式推导的内容完成,总共不过占了半页纸。 最后,他画了个坐标系,以原点为端点,于四十五度角做射线一条,写下了最后的式子。 【tan(π/4)= 1】 【π/ 4 = 1 - 1/3 + 1/5 - 1/7 +.....+(-1)^k (1 /(2k+1))+....】 “如何?” 洪范抛下碳笔,思及自己大学基础之坚实,不由生出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但他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赞叹声。 “范公子,你这些鬼画符写的是什么?” 闻中观压着性子,问道。 洪范立刻醒悟——两个世界的符号体系压根不相通啊! 不说各种符号和英文字母,哪怕数字写法都完全不同。 于是,他尴尬地放下高人风范,将整个推演体系中所有的符号、概念与闻中观一一对照。 大约半个多时辰的细致交流后,洪范便了然闻中观的师匠“职称”以及器作监的“理论研究”不是浪得虚名。 类似坐标系、三角函数、函数、导数、微积分等等概念,后者都已了解。 同时,闻中观与钱宏两人也知晓这位年轻公子不完全是胡言乱语,对于数术还真有一番造诣。 沟通已毕,洪范使用器作监的符号体系,把上面的推导过程重新书写了一遍。 这次等他放下碳笔,除了朱贾两位次匠仍然半懵,师匠与大匠已经是眼珠子黏在了纸上,顾不得理会其他了。 时间分秒过去,两位中年人越是看,越是懂;越是懂,越是震撼! 在洪范前世,泰勒公式是十八世纪早期的成果。 这套工具可以将一些复杂的函数近似地表示为简单的多项式函数,将非线性问题化为线性问题。 此外,还能用在求极限、判断函数极值、求高阶导数在某点的数值、判断广义积分收敛性、近似计算、不等式证明等等方面。 求个π只是应用之一。 泰勒公式现世的时候,牛顿还在世,而泰勒正是牛顿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之一。 当然,到了洪范读大学的时候,这已经是“上古”玩意,属于随便一个数学系本科生一入学就要了解的东西。 但在大华,这是正儿八经的前沿、尖端! PS:说起来作者硕士虽然读的是金融,但本科是正儿八经的数学系出身,小学到高中还先后搞过数学物理竞赛,得过一些全国奖项。 可现在年过三十,上述一切都已经散做茫茫;哪怕拾起书本再读,却连似曾相识的感受都寻不回来了。 所以理论上的东西,假如有什么不妥的,大家也就一笑置之;毕竟洪范设定上的知识水平,可比我这个作者高多了。 另,新书期推荐票好像挺重要的,走过路过麻烦投一下推荐票,感谢~~~ ------------ 第三十九章 升官发财 “这里的意思是……” 闻中观将不长的证明过程读了又读,不断挑出一些不明白的地方现场询问。 洪范也毫不藏私,尽力为他解释。 可越是如此,闻中观心中反而越是升起一种矛盾的感受——他所感受到的洪范的学问,是极为成熟,极为有体系的。 这实在不太像是一个默默无闻之人,能业余捣鼓出来的东西。 “所以这都是你一个人研究的?” 闻中观长吐一口浊气,抬头问道。 “是的,都是我业余时自己捣鼓的。” 洪范坦然回道,没露出一丝心虚。 因为他从大一开始,对学到的知识就务求扎实。 哪怕那些只需要知道如何应用的定理、引理,他也都要熟稔到能够独立证明为止。 若非如此,也无法在之后的工作中迅速脱颖而出。 “真是了得啊!” 闻中观赞叹道。 “不说这套新的理论,哪怕是你自创的这套书写系统,也很不凡……” 他回头拿起洪范一开始写的那张纸,细细浏览。 虽然不能说其符号、数字比器作监用的全面优越,但其清晰精简处,值得学习的地方可谓太多。 而这恰好是洪范“原创”的最好证据。 只是游离于体系外之人,居然能闭门造车到这个地步,着实太离谱了些…… 不管如何,事实胜过一切。 闻中观与钱宏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最终都接受了唯一一個可能的解释。 那便是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是如假包换的绝世天才。 “这个理论有名字吗?” 闻中观问道,推开杂物,小心地将两张手稿平放在长桌中心。 “有的,我叫它泰勒公式。” 洪范默然片刻,最后还是因剽窃而惭愧,报了原名。 但没想到两位长者听到名字,纷纷点头。 “‘泰’有‘极、最’之意,‘勒’可表‘强制、逼迫’。” 闻中观一边品味,一边抚摸胡须、不住点头。 “此法能无限展开,逼近极限,取名‘泰勒’,确有一番意味。” 【这TM也行?】 这下子反倒是洪范不知该如何出言相对了。 “师匠?” 另一边,钱宏轻声唤道,递了一个急切眼色。 闻中观自然晓得副手的意思。 “洪公子,闻某冒昧一问,你愿意加入器作监吗?” 他突然开口道。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立刻给你一个大匠的官身,与钱宏相同。” “这也是我作为师匠,职权内能给的最高待遇。” 洪范再次发愣。 他知道此行当有斩获,但没想到斩获来得如此之“直白”。 至于仍在强行参悟泰勒公式的朱贾二人,听了这话,已经被震惊得难以言语。 “大,大匠?” 朱经赋是底层匠人出身,在凉州器作监混了七八年才被闻中观赏识收为弟子,现在二十五岁,不过是个从九品次匠。 而身为正八品大匠的钱宏,今年已经三十八岁。 这洪范长着张小白脸,看着最多也才十七八岁啊! 然而朱贾二人哪里知道,闻中观和钱宏甚至觉得大匠也是给得轻了。 “大匠怎么了?” 钱宏哂笑道。 “这泰勒公式若是没问题,至少得换个师匠!” 他说着,又对洪范拱了拱手,笑得格外亲热。 “况且洪公子如此年轻,品貌又是堂堂,将来就是登上大监造的位置,也未可知!” 以闻钱二人的水平,虽然无法独立判断洪范的证明完全可靠,但光从能理解的部分来说,便知道价值极高。 高到或许能让他们因功升迁回州府西京! “大,大监造?” 这回是贾子勇被吓得合不拢嘴。 “那可是正三品啊,比郡守还高,一般的元磁宗师也比不得……” 朱经赋小声说着,忍不住上下打量洪范。 “你懂个卵?当郡守才用得了多少脑子,能更新数术大道的才是凤毛麟角!” 钱宏当即不屑。 几人说话的档口,洪范心中已有权衡。 论权势,器作监远超洪家,与朱衣骑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势力。 但正因如此,它作为大华一等一的实权部门,传闻中在修习武道方面受到极大限制。 洪范此时对其中关节缺乏全面认识,却是不愿意轻易阖身押注。 于是,他梳理完心绪,给出回复。 “我是洪家长房子弟,从小受家训熏陶,一直致力习武。” “至于数术,只是修行之余的爱好。” “如今我突破贯通境未久,并在朱衣骑中任事,实在难以一身效命二职。” 他说着微微欠身,为拂了对方好意致歉。 闻中观却毫不失望:“原来伱在担心这个。” 对于洪范的想法,他不仅不觉得冒犯,反而非常理解。 大华九州,武道是千百年来的根本,是圭臬,是正途。 与之相比,不管是文学、策论还是数术机关都只能等而下之。 正所谓“一力破万法”。 换句话说,闻中观刚刚的劝说就像是前世教练撺掇优等生练体育,被拒绝那是很正常的。 “洪公子不必担心,我给你的这个大匠官身可以不履常务。” 他继续提高条件。 “而且器作监正七品以下,不强制转修功法。” “你照常练武,只需在数术上像原来那般用心;平时若有疑难,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钱宏讨论。” “此外,除去正八品的品秩,大匠一年四百石的俸禄给你照发。” “只有一点——你这篇泰勒公式,要挂在我金海器作监名下,报给州里。” 闻中观一口气说完。 而钱宏生怕洪范不满,立刻补充:“你不必担心我们抢你的成果,作者名字依然是你,只是算作金海器作监的产出。” 正八品的级别,一年二百两银子的俸禄,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条件给到了这个地步,再挑剔那是不知好歹了。 “如此厚爱,洪范受之有愧!” 洪范叹道。 闻中观闻言只是欢喜大笑:“我们器作监富甲天下,连朝廷国帑每年都指着我们多缴盈利,一点点薪俸算不得什么。” “这样,我现在就去给你办理职位手续。” 钱宏急不可耐道,似乎生怕眼前之人反悔。 “你将泰勒公式的推演再检查一遍,把那些新符号注释好,我好尽快送往州里审阅。” 自觉前途有了转机的闻师匠同样心情大好,拍了拍洪范肩膀,嘱咐道。 而后者则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师匠,我希望器作监不要透露我晋升大匠的消息。” 他拱手说道。 “啊,我懂我懂!” 闻中观立刻回应。 “你是怕出名后身边多出些趋炎附势之辈对吧?” “嗨,我们这类人,就没几个喜欢浪费时间在社交上的。” 另一边,钱宏也心有通感,连连点头。 不论哪个时代,真正喜好钻研的知识分子大都不喜欢被“盲流”们打扰。 实际上两人却误解了洪范的用意。 他其实是担心出名太快会掀了自己的老底。 毕竟十七年来,刘婶、洪福等人都知道洪范屋里纸都没几张,平时更从未花时间研究过什么数术。 PS:又胃动力不足,吃了两颗吗丁啉还是不行。 难受得睡不着,干脆起来先更新了。 ------------ 第四十章 入队 洪范出了器作监衙门时,天色已经暗了大半。 【今天到家,立刻就要多准备些研究草稿,以防万一。】 他牵着宾利,心中想到。 【至于刘婶、洪福那边,也得提前打些补丁,装装样子。】 刚才办完手续后,他得了一块代表大匠身份的未知金属令牌,其背后还有新刻的“洪范”名字,以及“器作监凉州金海”字样。 此外,闻中观还发了一百两纹银,说是上半年“未发”的两百石俸禄。 器作监的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算上朱衣骑的薪俸,如今洪范一年至少可得两百六十两白银,收入就快赶上求德,超过了族内绝大部分人。 今日的经历,还给他昭示了一条新路。 借闻中观的东风,洪范若放下一切在器作监体系内经营,恐怕能更快地获得权力和地位。 然而只是畅想片刻,他便扫去了这些念头。 作为穿越者,洪范很清楚工业和科技的力量,但他也同样清楚,上述一切都依赖组织与体系。 基于大华当前的情况,工业化绝非是一两代人能够完成的事情。 归根到底,这是个“天人武圣,人尽敌国”的世界。 哪怕他爬到了大监造乃至术圣的位置,在最顶级的武道高手面前,也无法百分百保障生命权。 相反,武道走到高处,不仅能带来力量,还可以增长寿元。 从最近几个月的见闻中,洪范得知先天高手能够活到一百二十岁,而再往上的元磁、天人境界,每一重都能带来数十年寿元。 等未来攀上天梯、破开天门,再回头攀爬科技树,正是事半功倍。 想到这里,洪范轻轻摸了摸藏在里衣的大匠令牌,不由心头安定、脚步越发轻快。 ······ 三日后,八月初九。 一个无甚特别的日子。 就在今日,洪范要参与朱衣骑的入队检校。 日上三竿,露水蒸尽。 演武场上,六十余人身着统一暗红色武服,分为六队,身边牵着各自的战马。 洪范列位第三队中,右手边是队正洪烈,左手边则是之前在杜康居见过的光头大汉沈鸿。 此外,当时与蒋有德在杜康居聚餐的另外两位孙力与孔海,如今也成了他的队友。 两個半月来,洪范几乎日日都会到演武场操练弓马,与十位队友合练都已多次,是故不再需要互相介绍。 “集合诸位,是有一件大事。” 众人之前,洪胜负手高喝。 “三位新同袍将于今日加入我们之中。” “请他们上来。” 洪胜伸手一引,下方队列中便有三人出列,到他身边站定。 “洪杰,十九,贯通二道正经。” “弓正,二十二,贯通一道正经。” 洪杰与洪范年纪相差不大,在族学中曾有一年同窗,后来据说先去了州府。 至于弓正,大约是族中家生子,洪范倒不认识。 在两人报名后,洪范也背负双手,朗声喝道。 “洪范,十八,贯通二道正经。” 他生日在九月十一日,此时是八月初,便直接报了十八。 洪胜目光扫过三人,缓缓点头。 洪范三个月突破一道正经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要更快些。 这当然是好事。 “我不多说废话。” 洪胜继续道。 “按老规矩,今日大伙团聚在此,不仅仅是欢迎,也是检校。” 他示意三人入列——洪杰回了第一队,弓正去了第五队。 “三人三场,都是一对一,先从洪杰开始。” “谁来?” 场下一时安静。 入队的流程,洪范之前已经从洪烈处听说。 名义上虽是检校,实际上不会真的测出个合格与否,并将不合格的打回重修。 毕竟能入队的哪怕新人,也至少是贯通境的好手,多一人便有一人的力量。 像这般做个形式,一方面是杀一杀新人心气,另一方面也让老人验一验成色。 但正因如此,有自信下场检校的老人都会挑选新人最擅长的科目,且自负必胜。 否则难以服人。 片刻后,第二队的一位矮壮汉子第一个出声:“我听说洪杰兄弟最擅骑射,鄙人二队徐庭,望领教。” 洪杰应声出列,翻身上马。 已是深秋,演武场上气凉如水,但洪范能看见他还未动手,额上已满是汗渍。 持弓在手,指间夹着两支箭,洪杰纵马掠过三十米外三个圆形箭靶。 众人只见他于奔马上连续三次开弓,笃笃笃三声后,三箭便箭箭上靶。 且每一箭都落在最中心人脸大小的圆圈内。 洪杰勒住战马,右手挥拳,满是振奋。 第一队中响起掌声。 人群之中,洪范也暗暗喝彩——这三箭的功夫,他暂时比不上。 校场上,徐庭同样策马入阵。 同样的马速、距离、动作,三箭出手,却是每一箭都正好命中洪杰的箭尾,将箭枝破成两半。 这下子,全场都是欢呼,唯有洪杰笑容一窒。 等到欢声散去,下马的徐庭却向洪杰一拱手。 “我听说洪杰兄弟是二道正经,我长你三道正经修为。” “等他日你到了我这个功力,箭术当不下于我。” 此番话一出,洪杰的面色终是好了不少。 众人的目光转向弓正。 “我是四队的洪全,想试试弓正兄弟的马战手段。” 一位四肢修长的汉子步出队列,出声喝道。 相比徐庭,他的口气明显不客气许多。 弓正也不回话,点了点头,就解了马槊枪刃上的厚布包头,开始着甲。 “切磋不用马槊,那边有白蜡杆子。” 洪明见状,摇头笑道。 披挂完毕,两人各自乘马站在场地两端,待洪胜一声喝令,就相向冲锋。 朱衣骑选用的都是好马,短程加速极快,且这两人都是双手持杆,以腿控马,显出精良马术。 兵器交接,结果瞬间分明。 弓正的长杆被对手一击荡开压制。 错身之时,洪全反手推杆,就将新人扫下马。 抛下一句“还需努力”,前者就高踞马上归队。 “倒是个闷葫芦。” 洪范身边的沈鸿看着被捅下马后一声未吭的弓正,笑道。 “出了族学四年还能进贯通境,必然是坚毅性格。”洪烈接口道。 第三队几人闻言,都略带肃然地点头赞同。 两场下来,老人都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如果不是自认有必胜把握,谁愿意上来丢脸? “还剩最后一场,第三队,洪范。” 洪胜领着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自己的庶弟身上。 “谁来?” PS:新书期求点推荐票,麻烦各位读者啦(抱拳) ------------ 第四十一章 足跟勾 六支队伍沉默了片刻。 倒不是说朱衣骑们觉得洪范很强,而是他们考虑到洪胜与洪范的同父兄弟关系。 不过这种顾虑到底是有限的。 一队的队正洪博稍作示意,立刻便有一人大步出列。 “我听闻洪范兄弟拳脚功夫极为了得,刚入贯通境就击败了蒋有德。” 此人身材强壮,四肢粗短,譬如小了一号的棕熊。 “我是洪炎,从小学习家中拳术,想与兄弟试试拳脚。” “请前辈多多指教。” 洪范拱手笑道,解下腰间横刀,信步走到人群之前。 “指教不敢当,不过有一件事我先说好,我是贯通境四道正经修为。” 洪炎挽起袖子,在洪范对面站定。 “朱衣骑不是族学,一切向沙场靠拢,我们切磋时没有限制修为的说法。” 动手前,他又特意补了一句。 “正该如此。” 洪范颔首道。 以他的评估,贯通境一道正经大约会相差一成左右的身体素质。 两道正经差距,差不多是百分之二十出头。 不过洪范本身有沙世界被动增幅,还吃了许多凿齿肉干,身体素质未必比他差。 “我也有一句话在前。” 双方互相行礼时,洪范轻声说道。 “如果我侥幸擒拿成型,还请前辈快速认输,免得误伤。” 他说得很真挚——以弱击强,洪范必然要用柔术,偏偏又属这玩意容易折筋断骨。 但这话在洪炎、以及在场耳力强劲的各位听来,未免有些挑衅味道。 洪胜举手一挥,战斗正式开始。 洪炎箭步欺进,起手以崩拳开路,被有意留了距离的对手滑步躲开。 一拳击空,前者换架再追,先是劈掌如斧,复又上步顶肘。 如是三进三退后,洪范以高架臂硬顶开一记抽鞭似的单劈手,方才得到空隙。 边上,第一队的汉子们呼声如雷,为队友的凌厉攻势叫好。 【发劲短促刚猛,譬如崩弓炸雷,擅用拳掌胯肘,类似前世刚拳靠打的风格。】 洪范不急于主动进攻,一边以假动作试探,一边编织对策。 【力量略强于我,速度与我相仿;我最大的优势在于臂展。】 心中定计,他相应转变打法。 前手刺拳控制距离,后手重拳制造威胁。 但真正的杀手锏埋在下三路。 连续刺拳出手,洪范抓住对方改变重心的一瞬,就是低扫重击。 相比之前与蒋有德一战时主攻的大腿和膝弯,这一次他用的是“卡夫踢(Calf Kick)”。 在技法上,卡夫踢与常见低扫差别不大,但着重攻击的是小腿外侧的腓总神经。 作为人体膝腿关节的重要传感枢纽,腓总神经支配了四十二块小腿肌肉。 当它受伤麻木时,人的踝关节就会失去响应,无法完成背屈动作。 这对移动和腿部发力的影响是致命的。 而且,由于小腿肌肉较少,针对腓总神经的攻击很容易见效。 几轮进攻之后,洪范挨到了两次长拳劈挂,以脸颊青肿的代价命中了四次踢击。 “这也叫擅长拳脚?” 洪博双手抱臂,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嘲笑道。 “阿烈,你这弟兄光用这种冲着腿去的招数,无非是仗着手长脚长换点场面,有什么用?” “二道正经对上四道,博哥遇到修为压过自己的对手,难不成还上去硬拼?” 洪烈也不动怒,淡淡讽道。 “哼,要是我,那也未必不能硬拼。” 洪博闻言一愣,抱着的手臂上肌肉绷紧,嘴上还是不服。 然而观战者们全不知晓场下的此消彼长。 在被四次踢击命中左小腿同一位置后,洪炎明显感觉移动艰难。 他习练的拳术格外讲究力从地起、站架扎实。 腿脚不灵,哪里还有迅猛可言? 眼看对手还要朝小腿低扫,洪炎被迫换架,以右腿在前。 可就在他重心变换的时候,洪范猛然直拳佯进,骗起对手屈臂,再施以剪腿摔。 洪炎知道对方精于关节擒拿,仓促间就想脱离。 但防摔这种事离了踝关节还怎么搞? 双腿一剪一扣,洪范就将对手摔倒。 洪炎顺着本能反应想要起身,谁知抽腿稍慢便被拿住了右脚踝。 双腿交扣成锁,洪范教科书般的“足跟勾”绞杀瞬间成型。 洪炎仰躺在地,看不清脚下虚实,只觉如被一条大蟒绞在下盘,封住移动。 他心知厉害,奋力蹬腿尝试摆脱。 正在此时,洪范腰腹猛然发力,以自身为杠杆,横向拧动洪炎的膝关节。 只一刹那,针扎火燎般的剧痛沿着神经一路烧到了洪炎脑海。 【要死,再下去我这膝盖得折!】 关键时刻,洪炎福至心灵,连忙喊停。 局势扭转的速度如此之快,超出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甚至直到洪炎认输时,大部分人还没想清楚洪范那招到底有什么名堂。 但胜负就是一切。 兔起鹘落间,朱衣骑“最擅拳脚”的名头已然换了人。 “我输了,唉……” 洪炎起身拱手道。 他心中不是没有“对手不按套路出牌”的不甘,可膝盖间的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服。 “你这锁拿功夫真是厉害,我以前只听说过用手擒拿,没想到用腿也成。” “不过是些不堪大用的小技巧。” 洪范回道。 他倒不是故意谦虚。 哪怕在前世,柔术寝技对环境和规则也有着很高的要求,更何况此世还有真气真元。 “范哥儿这些技巧是从哪学来的?” 洪胜关心道。 “回兄长,是这两年半练武进度慢,自己琢磨的歪门邪道。” 洪范回道。 “现在武道有了进步,就不打算再花力气了。” “是应该以功体为重。” 洪胜点头认可,宣布第三场新人洪范获胜。 回到队列,洪烈亲热地拍了拍堂弟的肩膀,而沈鸿等人则是用比刚才一队更大的声音喝彩。 这一战洪范以弱胜强,给第三队挣了不少脸面。 入队流程走完,洪胜第一个离开。 所有队伍顺势解散,但洪明唯独留下了第三小队。 “今日留下你们,是有一桩任务要说。” 他负着双手,站在十一人前。 “是关于‘海上飞’的事。”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海上飞”是金海沙漠里最大的一伙沙盗,据点繁多,据说有好几百号喽啰。 洪范之前与蒋有德几人喝酒时就曾听说,朱衣骑曾在他们手上丢过人命。 “我们派去的人回来了。” 洪明低声说道,负着的手缓缓捏拳。 “惊沙公一走,海上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认我们三家的名头了。” “软的不行,还是得来硬的。” PS:今晚继续胀气,吗丁啉都没啥用。搞到现在睡不着,干脆先更新了。 人到中年问题各种多,明明还一身肌肉硬拉卧推一百四五十公斤的,不是这痛就那痛,不是失眠就胀气…… 难。 ------------ 第四十二章 祖龙 【我们的线人刻意让海上飞得了信,知道了下一波迟家商队的路线。】 【就在三日后,我要亲自带队,来一次黄雀在后。】 【这回三家联合出人,我们洪家就属你们和海上飞仇怨最多,我就挑你们去。】 【回去做好准备,这一次,必然要见血!】 洪范脚踩青砖,心中又一次转过昨日洪明的训话。 后天,他就要随队进入戈壁沙漠,第一次参与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弓已娴熟,刀也磨利。 但生死间有大恐怖,要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他今日一早出门就往器作监过来的原因。 洪范手持令牌入了衙门,找到闻中观。 后者此时正捧着那篇泰勒公式的抄本钻研,见到原作者过来顿时大喜。 “洪公子你来啦,你撰写的正本我日前已经发往西京大监造处了,定然会有回音。” 闻中观说道,上来就拽洪范的袖子。 “但你写的这几个余项的各自作用,我还有些不明了……” 这时,隔壁听到动静的钱宏也快步过来。 洪范耐心解了两人的疑惑,这才得空说正事:“师匠,我这回是想要调阅些档案。” 他知道器作监作为大华的科研共同体,凡事都有记录的习惯。 “主要关于武道、权柄方面。” 洪范补充道。 “档案?我们金海这边当然是有的。” 闻中观利索回道。 “但我们权限、人手有限,档案内容都是地方相关为主,不很齐备。” “不碍事,本就是博览罢了。” 洪范回道。 他如今是正牌大匠身份,查阅档案自是分内权力,所以钱宏立刻就领他去了。 金海器作监的档案在闻中观口中虽“不齐备”,但也足足装了三层屋子,有专人防火驱虫。 洪范随钱宏进去,发现内部是按照内容分门别类摆放,查找起来毫不困难。 但武道方面只有见闻,没有一丁点功法技的具体内容。 钱宏看洪范脸色知道他是奇怪,主动解释道:“我们器作监有人、有钱、有物资,五位术圣各个都是正二品,与各部尚书们同级。” “威势到了这份上,未免犯忌讳。” 他手指了指上面。 “所以咱们的档案收集哪方面都可以,唯独不能涉及功法和武道资源——你想看的要是这方面,那得去找掌武院。” “器作监内,倒也有一门特传功法,名叫‘天机典’,修炼者耳聪目明,全身关节动作极为灵敏精准,随手画圆画方比得上常人圆规尺量。” 钱宏说完,又补充道。 “我和师匠练的也是这门功法。” “不过天机典虽说是典级,但极难达到元磁,一般天才修到先天已是极限。” “若只论战力,说实话未必比得上伱家传的炎流功。” 洪范听完默默颔首。 “我自去忙了,你若有事,直接吩咐下面的看守即可。” 钱宏交代一句,便下楼离去。 借着穿窗射入的昏黄阳光,洪范目光扫过书架,很快寻到了自己的目标——《金海星君志》。 抽出书来,他随手翻过之前那十几个详略不等的记载,直接看到最后一人。 惊沙星君,马惊沙。 这一位在金海待了十余年,相对来说记载远比之前那几位的详细。 【马惊沙本名不祥,原是北疆抵御巨灵的老卒,只小周天修为,五十八岁时受了龙赐命星,改名‘马惊沙’,正和十六年前来金海城。】 “现在是正和二十七年,所以他是十一年前过来的。” 洪范轻声自语道。 “十一年时间,从小周天抵达先天巅峰境界,好快……” “不过这‘龙赐’是什么玩意?” 他继续往下看。 【马惊沙所受命星为沙世界,能够掌控荒沙。】 【星君权柄不增寿元,没有修炼之法,提升全靠悟性与战斗,是故马惊沙选择金海城作其主场。】 【十一年中,马惊沙战力提升迅猛,每过大战必有增益,金海坊间一度传闻命星能拘魂魄。】 “命星不增寿元?难怪才六十九岁就死了,这还不如练武……” 洪范皱眉道,心中略有不妥。 “不过权柄居然能依靠杀戮提升,MD,怎么有点邪修的意思?” 后头的内容多是马惊沙的征伐经历,没有洪范想了解的内容。 翻了几個书架,他又找到一本《神灵纪》。 书籍很薄,但其中类似传说的内容格外惊人。 【众灵之首,其唯祖龙。 开天一年,祖龙自天外而来。 三年后,日月道德匡正,神明宿位鼎定。 祖龙身长千丈、金身煌煌,传授武道、广播文明,公天下身物,使凡人成其血嗣。 血嗣中卓然出众者,为皇、为公卿、为世家。 祖龙重塑天下毕,欣然自得,筑龙宫于神京御台,喜长眠。 神京偶有地动,皆为祖龙翻身。】 “什么玩意?器作监还记录这种上古传说?” 洪范满头雾水,但还是读了下去。 【众灵中最肖祖龙者,即九首蛇神。 九首蛇神居天下极西,子嗣皆双手长尾,力大冷血…… 蛇神之殊,始于龙血;蛇人族内,以血为尊……】 【海龙神居南海,麾下海族驯海兽、乘海潮,常年侵扰瞻州南部,每百年必有大战……】 【千眼魔神居天下极东……】 【食心魔王……】 “写得还挺像模像样。” 读到这里,洪范调笑之余,突然发现自己心脏跳得极快。 因为神灵纪里的笔触非常精炼纪实,内容凡能与现实或记忆相证的,一概都无疏漏。 【难道,这世界真的有龙,有神明?】 洪范几下翻完整本薄册,扯开衣领,一时口干舌燥。 【是了,蛇人都有了,有个领头的蛇神也不稀奇吧?】 他放回《神灵纪》,又找到一本《命星考》。 这里头的内容就更加对症。 【新世一年,祖龙击杀千眼魔神后,叹天下饱受战火凌虐、民生凋敝,赐千种权柄,名为命星。】 【命星传承全凭天分机缘,不拘时间地点人物;除祖龙外,天下无人可算命星落位。】 【命星一旦选定继承人,新任星君短时间内实力会连续突破,被称为‘命星入位’。】 【命星权柄均由真元发动,天人交感以下者无法感应。】 PS:最近这几章铺陈内容比较多,这段过去会再次拉快节奏。 另,求推荐票。 ------------ 第四十三章 异星养鸡 “新世一年,按照刚刚那本书的年表来算,那就是两百年前。” 洪范与历法对照,算出具体时间。 “难怪《金海星君志》里记载最早的那位也只在一百八十年前。” “这么说,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他放下《命星考》,再度抽出好几本可能有关的书,一一浏览。 一刻钟后,洪范随手掷开书籍,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他身边摊开的《大华风俗志》上,记得分明。 【每至唤龙节,神京百姓无不翘首以盼。 三四年中,祖龙当择一有应,于灯华间游出龙宫。 是夜,数百万人可见辉煌。】 “最近一次唤龙节见到祖龙是正和二十四年,也就是三年前……” 洪范喃喃道。 “所以,这世界真的有龙,真的有神?” 一时间,浑身鳞甲、黄眸竖瞳的蛇人,驱使真气、空掌燃木的武者,传说中的武圣、神明,以及祖龙等等形象都在他心中盘旋飞舞。 等到杂念渐次平息,洪范将书本归还原处,才想起海上飞的情报还没有查。 但这时,原本让他忧心忡忡的金海沙盗之首,已无法掀起丁点波澜。 【海上飞: 正和二十二年,由‘分光刀’万光霁创建。 正和二十四年,万光霁晋入天人交感境界。 正和二十五年,海上飞兼并沙蛇、地龙、穿山甲三绺沙匪,自首领以下有三位浑然境、过二十位贯通境,超过四百喽啰。 正和二十七年,海上飞占据的沙漠补给点超过十五处,在数百里金海沙漠各方向都有活动。】 海上飞的档案比想象中还要简陋。 但洪范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收获。 根据《命星考》等多份档案交叉印证,他确定命星传承不涉及人为,哪怕权柄的赐予者祖龙也从不干涉。 既如此,沙世界便随时可以暴露,相当于替他增幅了不止一倍的明面战力。 出了档案室,洪范在无人处狠命揉了揉脸,走入中堂。 借着翻阅档案的话头,他对闻中观与钱宏旁敲侧击,不动声色地又确认了一遍《神灵纪》、《命星考》的核心内容。 据两人说,仅西京城内,曾经在神京见过祖龙的就有数十人。 这下,再由不得他不信了。 “好啊好啊,一千丈长的五爪金龙,还是从天外来的。” 出了器作监衙门,洪范低着头走在路旁,不住低声自语。 “本来以为是封建社会,前工业时代;现在好了,朝廷两千年前已经和外星人建交了。” “转了一圈,我反倒成原始人了……” 他自嘲道,借由玩笑一点点排解掉压力。 穿过长街,洪范心中漂浮着的无所适从逐渐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埋在底下的强烈危机感。 依托命星成立的能力。 通过杀戮成长的权柄。 寿命一如常人的星君。 死后统一安葬的传统。 【所以这究竟是救世主怜悯世人播撒权柄,还是地外生命远道而来异星养鸡呢?】 洪范低声笑道。 出于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灵机,最后一句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星君战力提升迅猛,每过大战必有增益,金海坊间一度传闻命星能拘魂魄。】 此话的真假,洪范再过两日就能印证。 ······ 两日后,八月十二。 天还未大亮。 洪范将提前准备好的一些手稿放在书架各处,又在书桌上用镇纸压上一张写了一半的论文。 论文的内容是“洛必达法则”。 洛必达法是在一定条件下通过分子分母分别求导再求极限来确定未定式值的方法,是十七世纪末微积分方面的重要成果。 选择它作为下一份论文,洪范是有所考虑的。 前世有句俗话,叫做“领先一步是天才,领先两步是疯子”。 这话虽然不完全对,但也极有道理。 在数学物理方面,穿越者当然有很多震撼性的成果可以输出,可他必须考虑到做出这些成果所需要的地基。 若是不小心造出了空中楼阁,器作监的大监造和术圣们肯定能发现端倪。 用完早饭,洪范与难掩忧色的刘婶告别,带着全套装备出门。 辰时初(上午七点),所有人在西城门汇合。 洪明领队,其下三支十人队分别来自三大家族。 点卯后,共三十三人,无一人迟到。 数十位武装到牙齿、拄着马槊的精锐聚在一处,将整个西城门镇得格外幽静。 不说往来百姓,哪怕是守门的兵丁都不自觉收了声音,大多以手势表意。 洪烈见状一笑,拍了拍沈鸿与洪范的肩膀,示意两人跟随。 三人先是往城门洞寻军士说笑两句,讨了一瓢饮水,又拦住刚入城的一位挑担老汉买了十几张尚热的炊饼。 “这新鲜炊饼不错,肚里还有位置的,都拿去尝尝……” 洪烈捧着饼子回来,像后世散烟般很快分了个干净。 等十几张炊饼被三家精锐们各自撕扯下肚,行人们仿佛才确认这些甲胄在身、一身煞气的汉子也是血肉做的,恢复了往日生气。 “各位大爷稍候,商队已装完车,到这最多半刻钟功夫。” 不多时后,一位迟家下人狂奔来报信,说完又发足回去。 过了大约八、九分钟,以十辆大车为核心的车队果然到了西门,首尾车辆上还竖着迟字大旗。 车队周围有十几位骑士护持,拉车的则是洪范未曾见过的半牛半骆驼样的巨兽“牛驼”。 领队的老者骑在马上,与洪明遥遥对了眼神,便领队出城。 又候了一炷香功夫,洪范等人也得令上马,在众人的畏惧目光中肃然出发。 等到城墙在身后逐渐矮小,身侧又没了行人,三十几位骑在马上的汉子反而舒缓了神色,各自说笑起来。 闲聊之中过了两刻钟,绿色逐渐褪去,戈壁取代了土壤。 地面向上隆起,路断在荒丘的顶端。 “金海到了。”洪烈说道。 “在哪?”洪范问。 “在脚下。” 沈鸿笑道,双腿轻夹马肚。 众人策马,踏上荒丘之顶。 无垠沙海照面来迎。 洪范望去,只见得没有一丝杂色的金黄色蓦然撞入眼中,一路铺陈接天。 他勒住马,被天蓝地黄撑满了视野,一时只觉得身体酥麻,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看傻了?” 沈鸿笑道。 他却不知,穿越者心中回忆之川流,此时正掠过魔都高楼、万里长城、西子湖畔…… 洪范前世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到过沙漠。 “没进过金海,可不能说自己是金海城人。” 洪烈打马凑近,也调笑道 “惭愧,惭愧。” 半晌后,洪范才随口掩饰。 “范今日方知,江山辽阔,真有万里……” 他故意发笑,策马于众人之前下坡,悄然藏起眼底悲意。 ------------ 第四十四章 鹰立如睡 马头朝向世界的西方。 半日过去,隔着两三里地的戈壁与沙丘,洪范的队伍远远缀在商队之后。 “金海分隔凉州与蛇沼,其中至少有十几绺沙盗。” 沈鸿吐了口进嘴的风沙,用头巾将面门围了几层,说道。 “自从将蛇人赶出了金海,这几年沙匪从不动挂金海三家旗帜的商队,主要朝下面的县乡动手。” “这几个月,海上飞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他说着又把面巾往头顶扯了扯。 深秋八月的金海,阳光在白日依然热烈,晒得沈鸿光头发烫。 “都说凉州‘晨穿皮袄午穿纱’,和金海里头比,那都是温柔的。” 孙力拔出副水囊浅饮一口,对洪范说道。 视野远处,沙丘顶上己方前出斥候的身影起伏不定。 光照、干燥、强风…… 这一切并未成为洪范的困扰。 在他上丹田内,沙世界真元比平日更为运转自如,仿佛入了主场。 “你看起来倒很适应。” 洪烈驱马与洪范并骑,打量他一眼,说道。 “从这里西行半日再转南,就能直达胜州腹地。” “这两年淮阳国商税越翻越高,多亏这条路,我们这边的苁蓉、戈壁玉,还有盐湖的出产,能够一直卖到南边。” 洪范点点头,注视着逐渐被风沙掩埋的商队车辙。 借着耳闻目染,他从继承的记忆里提取出了不少信息。 虽然是边疆僻壤,但金海城西南面就有数个盐湖场,出产湖盐与芒硝——朝廷的“官山海”政策,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却是形同虚设。 凭借上述“硬通货”,凉州西面的商贸异常发达,而迟家就是依其而起的佼佼者。 又数个时辰后,天色渐晚。 黄沙中吸附的热气极快消散,诸位汉子各自在皮甲外披上厚罩衣。 酉时正(晚上六点),朱衣骑的各位抵达了第一处“绿洲”。 所谓绿洲,实际上是一眼脸盆大小的岩中泉眼。 泉眼水量堪堪足够饮马,其外有两圈稀疏的沙棘和千岁兰,展示出一些聊胜于无的绿意。 但正是漫天沙黄中的小片绿色,让众人格外肃穆。 不论人马,饮水抹脸时都小心翼翼,好似在进行庄严的宗教仪规。 “我们现在出城差不多四十里,洪范兄弟,你是第一次进来,大概不知道。” 沈鸿一手拎着灌满水的水囊,一手撕了半张饼子,在洪范身边坐下。 “数百里金沙瀚海,蛇人也好,沙盗也好,咱们也好,地盘和实力的根基,就落在这样的补给点上!” 洪范闻言点头,心中泛起“水是生命之源”之类的话语。 但在另一边坐下的洪烈却是笑道:“你还没听明白。” “有水才能养人活命,不是这個意思吗?” 洪范疑问。 “不只是这个意思。” 洪烈用牙狠狠撕扯下一块干饼,含糊回道。 “人与马能到的地方,才能圈做地盘,谈得上控制——牛驼可以十天一喝水,一次喝数百斤,但这负重的大畜牲走得太慢,做不了事。” “所以沙匪与我们在戈壁沙漠里还是得用马,而马最少每两日要饮水几十斤……” 听到这里,洪范顿时领悟。 沙海中的补给点就类似于加油站,决定了马队的活动范围乃至路线。 “队正的意思是,沙漠虽然无界,但所有人的走线其实都大致固定,而且有很多地方牛驼队伍能过,马队过不了?” 洪范若有所思道。 “洪范兄弟到底是聪明,就是这个意思!” 沈鸿一拍大腿,大声笑道。 “海上飞掳掠如飞也得靠马,所以你别看金海广大,实际上大伙都得按照指定路线往来。” “而商队一旦过了马队能及的区域,沙匪们也鞭长莫及!” “原来如此……” 洪范咽下干粮,颔首道。 “正如沈鸿说的,海上飞若想动手,只能在前三日,最大概率明日下午。”这时候,正巡视人员马匹的洪明也踱步到几人附近,接口道。 “不同的补给点能够供给的队伍规模也大不相同;比如整个金海南部,可供大军使用的只有四个大型绿洲,现在全在我们大华的控制之下。” “当然,除了那些公开的补给点,还有各家秘而不宣的;这方面,就属迟家积累最深厚了。” 洪明说着,朝另一边的十人示意——后者是迟家的骁勇骑,此时身着薄皮甲、披着斗篷,也在啃食干粮。 见朱衣骑等人循向望去,这些汉子们也颔首致意、与有荣焉。 “海上飞有三位浑然境,每次出动至少有一人带队,配五六位贯通好手,二三十喽啰。” 洪明注意到洪范听得认真,便又开口。 “我们此行战力是他们两倍不止,所以你们不须太忧心。” 又一个时辰过去。 洪范最后一次检查了宾利的状况,转过身子,便与降落在沙漠的银河相遇。 在他眼前,夜幕张开臂膀,将万物拥入怀中。 这一晚,毛毡隔开了金海的极寒,梦充满了未知和冒险的味道。 第二日,天还只蒙蒙亮,队伍便再次启程,不久后赶上了商队的车辙。 只不过,行进方向从正西转为正北,环境也从沙漠逐渐转为戈壁。 午饭后,随着冲突的可能临近,洪范心中不免绷紧。 同样的,沈鸿不自觉摩挲横刀刀柄,孔海的罩衣批了又解、解了又披,好似胯下马儿正交替穿行在两个季节。 【他们也如此,算不得我怂……】 洪范心道,顺着马队朝前看去。 洪烈仰躺马背、枕着双手,正与空中仅有的一片孤云对视。 最前方的洪明则信马由缰,垂头打着瞌睡。 【看来时候尚早?】 洪范自问道。 不多时后,他与沈鸿等人也被带得恢复自如,欣赏起戈壁滩中的嶙峋山岩。 沉默的行路持续到申时差两刻(下午三点半)。 一枚鸣镝冲霄而起,鹰啼般的尖锐声音顺风传出里余,抵达洪范等人耳畔。 这是斥候约定好的信号。 “弟兄们,来活了!” 一声咤喝绽开。 众人循声看去,正是最前头的洪明。 “咱们跟上去!” 这胡须大汉回头须臾间环视众人一圈,目光流电,哪里还有之前的昏沉模样? 沿着商队车辙,马队以半速朝前驱驰,大约五六分钟后,抵达矮谷间的现场。 ------------ 第四十五章 王不留行 洪范攥着缰绳,打量前方情况。 谷地宽不过百米,两侧是隆起的缓坡。 挂着迟家旗帜的队伍停在谷心,早已用麻绳绑着大车结成圆阵,将驼牛与人马围在里头。 车阵外,六位披着轻皮甲的沙匪骑士拖着尘埃绕圈驰掣,坡上则站着二十几位下马持弓的喽啰。 车阵上,数十发箭矢稀稀拉拉的插着,还有两头中了箭的驼牛正发出哀鸣。 之前洪范见过的领队老者此时正站在一辆板车上,与领头的沙匪艰难交涉。 正在这时,群马奔腾之声与一道雷霆怒吼同时传来。 “余开诚,你洪明爷爷来了!” 车阵内迟家众人见到援军抵达,顿时欢呼不止。 另一边,名叫余开诚的浑然境匪首则面色一沉,毫不迟疑地招呼手下骑士后退。 及至海上飞诸骑撤回坡顶,马队正掠过车阵,掀起尘土如龙。 洪范抑制住急促起来的呼吸,俯身摸了摸宾利的脖颈。 体表微热,略有汗意。 慢跑了三里地,战马们马力健在、热身充分,很适合全速冲杀。 这正是洪明的考虑。 “列横阵,迟家的弟兄上来!” 他朝天一振马槊,催马冲出。 “敌在前,随我杀!” 话音落地,剩下三十二骑立刻分做三横跟上,第一排正是迟家骁勇骑十一人。 沙匪见状,略有骚乱。 眼见双方强弱分明,七位武道在身的骑士当先沉入坡背,只有受了死命的二十余位喽啰占住高点,以箭矢阻滞。 但区区火力,怎能阻得了金海城内最精锐的骑兵编制? 一轮二十余支箭矢,只有不到一半射正,但旋即被刀剑斩飞。 看清箭路,对贯通境武者来说只是寻常。 洪范削断当胸过来的一箭,听到一阵金铁交鸣声,却是最前列的迟家骑士们赤手开拂,震开利箭。 这一手出自其家传武道——铁衣功。 这门功法兼顾内外,运气后血肉之躯便成钢铁浮屠,不惧凡兵劈砍。 正因如此,洪明才点名让这十一位只穿轻甲的骑士列位最前。 战马奔驰,六十米距离转瞬即逝。 众人刀剑还鞘,自马鞍鸟翅环中拔出马槊。 马上缓坡,长槊放平,大战一触即发。 阵型后部,洪范夹着马槊伏低身子,被战鼓般的马蹄声四面包裹,只觉心中一切情绪都在远去。 然后,突如其来的喝令打断了他的抽离。 “驻!” 洪明猛拽缰绳,胯下骏马嘶鸣立起。 在他之后,几十骑同时降速急刹,若非俱是精锐,必然已有损伤。 “统领?” 骁勇骑中的队正急促问道。 “不对,情况不对。” 洪明挥槊荡开两支稀拉羽箭。 “这些喽啰太镇静了……” 洪范闻言望向坡顶,发现沙盗喽啰们不仅没有趁势加剧攻势,反而住了弓箭,显出几分不知所措来。 一些撑不住劲的,更是不自觉朝坡后回望。 “有埋伏!” 洪明确定判断,低声命令道,第一个调转马头。 “到底是洪家的‘火须明王’,居然套你不中。” 缓坡顶上,传出嚣狂笑声。 沿着一字坡棱,先上来两人。 第一人是之前露面过的高瘦匪首,第二人则肌肉如岩、魁梧高大。 二人身侧,还有二十余位披甲骑士现身,周围还跟着五六十位手持重步弓的沙匪。 算上之前的“诱饵”,海上飞居然出动了超过百人。 “‘四臂夜叉’余开诚、‘断钢’方天纵……” 洪烈插回马槊,口中念道,面色凝重。 这两个名字洪范都在器作监档案中见过,正是万光霁麾下三位浑然境其二。 【以三十对过百,我们不会是对手……】 洪范心中判断。 武者到了贯通境,配上短兵后战力等若猛虎。 寻常街斗中,哪怕蒋有德这种朱衣骑垫底的,一次性打赢五个厮混帮闲也很轻松。 但如果后者装备了刀枪弓弩甲,情况就不同了。 “撤!” 坡下,洪明无视沙匪挑衅,也不管慌乱的迟家商队,拔马便走。 后队变前队,就在三十三人起步的时候,坡上传来密集惊弦声。 背对箭雨,骑士照顾战马的难度上升数倍。 一轮射击便倒了五骑。 第二轮又是四骑。 本处在阵中后排、恰好没事的洪范攥着横刀,回过头去,正看到几位翻身而起的骑士搭来的眼神。 烟尘滚滚,无人留行。 风啸撕破马蹄声。 与洪范并骑的孔海旋动马槊,替宾利的屁股拨开一箭。 “走,救不了的!” 这位皮札甲上插着两支箭矢的汉子喝道。 洪范无声点头,忍不住又往回看。 他见到远处第一批坠地的骑士们接连被箭矢钉死在地。 最后的两人咆哮着朝坡上冲击,但运转到巅峰的铁衣真气不过坚持了数秒钟便被突破。 缓坡上,箭雨成攒,一朵一朵地浇灭生命之火。 笃! 洪范空白的思绪,被乍起箭啸打断。 身侧,孔海的战马中箭失了后蹄,被大地猛然拽倒,顷刻间跌出阵型。 此时的马队已经奔离缓坡七八十米远,熬过了三轮箭雨。 这個距离上,喽啰们的箭没了准头,但打马追来的沙匪骑士们正在冲坡。 孔海是朱衣骑的人,李家与迟家的骑士当然不会回头。 【因为回头就是在赌命……】 洪范心中念头闪过。 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想透彻利弊,但手上已经拉起缰绳、横刀立马。 与他同样动作的还有洪烈。 回身的两人对视一眼,互相都有些惊讶。 “你救人,我掩护!” 洪烈猛催胯下玄蛟,挥舞马槊挡住零星箭矢。 洪范也不迟疑,策动宾利掠过孔海,将他一把拉上马背。 同一时间,许多无形无质的东西也跨越数十米距离,被沙世界俘获。 【果然,星君权柄能够自杀戮中汲取养分……】 洪范想到,余光中瞥见一道黑影极速迫近。 他本能横刀贴身,只听砰然铮鸣,像是有锤子砸在小臂。 铁箭弹开,“王不留行”的刀面上留下一个凹坑。 远处,魁梧的方天纵放下骑弓,面现不虞。 掉过马头,玄蛟和宾利撒开四蹄,全速狂奔。 ------------ 第四十六章 一人成阵 “兄弟,我欠你一条命!” 死里逃生的孔海低声喘道,反手拔掉插在后肩的箭矢。 “那你可得好好活到我要账的时候!” 洪范猛夹马肚,一边头也不回地豪气大笑,一边想把横刀插回刀鞘。 可惜奔马颠簸,一个简单动作他却是做了三次才成。 前方,洪明略微压低速度,很快将策马急追的洪范、洪烈两骑迎回阵中。 至此,来时的三十三骑还剩二十一骑、二十二人,其中更有七八人挂彩。 缓坡上的沙匪喽啰已被甩到天边,但四臂夜叉和断钢率领的二十多位、最低冲脉面修为的骑士还在急追。 两个骑士集团隔着三四十米,持续以弓箭互相消耗。 倒坐马鞍的孔海双刀连斩劈开数箭,看到身侧射出的箭矢被追来的沙匪侧首让开。 他于是回头对洪范呼喊:“敌强我弱,射马不射人!” 洪范闻言一愣,立刻明白。 寻常骑弓的箭速有限,射人可以被轻易躲闪或凭借甲胄倾角弹开,反而是进攻方更费体力。 但追击战中,射马却会让对方非动用真气不可。 洪范朝马腿再发一箭,这回成功逼得沙匪横枪扫荡。 追逃之间,须臾又驱驰了几里地。 孔海换了匹失主战马。 但哪怕洪明努力牵制,三十三人也只余下十八人十八骑。 而衔尾不弃的海上飞还有二十三人。 到了这时候,双方都已经耗尽箭矢,浑身真气也已枯竭。 余开诚与方天纵对视一眼,知道摊牌绞杀的时机到了。 策马扬鞭,沙匪们开始拉近距离。 但等待破局机会的并不止他们。 洪范拔起马槊、调整呼吸,本已力竭的手臂中再次充斥力量——他的炎流劲早就用干,此刻奔涌在经脉中的乃是丝毫无损的命星真元。 “统领,怎么办?” 洪烈瞥了眼后方,低声问道。 所有人都知道,逃不是办法。 摆在众人面前的选择,一是决一死战,二是断尾求生。 通常来说这不难抉择——沙匪命贱,不要说豪强公子,便是用良家子换也不值当。 但对于这支三家合并的队伍,第二个选择却远比第一個更难。 洪明回首扫视众人,见到的每一双眼睛里都有血色。 “三家各……” 他咬牙正欲决断,却见到缀在最后的洪范猛然勒马调头。 “我来破敌!” 怒喝声烈,譬如狼烟。 洪烈、沈鸿、孔海等人循声回望,便见到刚入队的年轻骑士已经放平长槊,狠踢马肚。 宾利吃痛,嘴角吐着白沫死命加速。 戈壁滩上,一人逆行,匹马成阵。 哪怕战友也没反应过来。 “小子竟如此,吾何以堪?” 洪明目眦欲裂,被血染红的络腮胡须颤抖不止,好似凝焰。 “尔等都走,不需管我!” 火须明王拔刀立马,掷下八个字便反身追去。 另一边,沙盗阵中嘲讽声烈烈纷扬。 “寻死蠢物!” “不知死活!” 但洪范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燃烧,大腿亦止不住地颤抖。 激素分泌,瞳孔凝缩。 烟尘簇拥下,他纵声长笑。 “荒沙无情,尔等莫怨!”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洪范前倾身体,两个多月来自洪烈、孔海处习来的骑战技艺缓缓流过心中。 相比长枪,马槊质硬且长。 不需捅刺,其巨大双面刃就能靠马速制造致命伤。 【活手攥枪,死手持槊……】 洪范瞄准来敌、稳守中线。 “沙雾”发动。 自宾利脚下,荒沙滚滚如浪,顷刻淹没其身周十余米范围。 风沙先少年一步入阵,让沙匪们的世界陷入昏暗。 锋刃相接。 冲在第一位的贯通境沙匪骤然目盲,于失措下挥出一记空枪。 然后,他就被长槊笔直贯入心口。 “一骑!” 洪范沉声怒吼,紧臂夹槊。 长杆微弯,将失去生命的躯壳弹离马背。 荒沙染血,风咽更盛。 拧腰盘槊,洪范将死尸从刃上甩下,又使出偃月刀的过肩刀势。 环槊绕颈,雄浑风声扩散如潮。 第二位贯通境沙匪听到动静,横持长枪欲拦,却被迷乱沙流骗过。 刺耳破甲声起,槊刃纵断胸骨贯入躯干,刃尖自后背破出。 “二骑!” 洪范高喝一声发力旋腕,长刃在沙匪胸口横转九十度,自侧面破出,将大团骨肉搅入空气。 此时,第三位沙匪循声接近,默默出刀斜斩。 但纷舞砂砾将所有信息都忠实地传递给了主宰。 洪范将马槊抗上左肩,架住弯刀,左手凌空抓出一柄沙剑,掠过时顺势捅入对手的大腿动脉。 血泉混着崩散的沙子喷出。 “三骑!” 趁着前方清朗,洪范回手运劲,于五指间塑形四枚沙刺,甩腕抛掷。 在滚滚风沙掩护下,四位目标中修为较低的两人中招,胳膊和小腿上分别给开了个口子。 奔马交错。 于无声中,砂砾沿着他们的血管朝内蔓延。 沙刺无毒,但在这缺医少药的金海,伤口感染却比什么都毒。 “四骑、五骑!” 洪范连声长啸,已完全没入敌阵。 “小子猖狂,给我死来!” 下一位循声冲来的,是海上飞的四当家——余开诚。 他手持弯刀,极速划斩。 浑然二脉对上贯通二道正经,若是见招拆招,洪范无论如何跟不上对方动作。 但预先依附在他身躯上的沙子可以。 就像无数次训练时那样,荒沙在主人肚腹间瞬息凝实成盾。 刀刃劈中,轰碎沙盾,将鱼鳞皮札甲斩开一半。 肚腹钝痛晕开,洪范却捕捉到机会。 他借沙雾遮掩,顺势侧身,在双方远离时倒追一槊,划开了余开诚坐骑的后腿。 “第六骑!洪范于此破阵!” 沙雾中,昂扬长啸与惊怒之声同时拔起。 “沙,沙世界?!” 就在刚才,自信必杀的四臂夜叉以弯刀劈开沙雾,惊鸿一瞥间,看到了最后挡住他的东西。 那是活物般的沙子,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的恐惧。 沙雾散去,洪范已一骑杀穿敌阵。 失去坐骑的四臂夜叉目光闪烁,点沙两步后拔起身姿,跃上身前的无人奔马。 就在前方,是反向冲来的洪明以及数位朱衣骑骑士。 “星君入阵,我们撤!” 撇下一句话,四臂夜叉打马转向,竟是逃了。 首领如此,本就精疲力竭的沙匪们眼见要被前后夹击,更是士气崩塌、各自鼠窜。 十几人中唯有方天纵提着大刀还想再战。 但眼看众人皆走,“断钢”只得跟从。 PS:求票 ------------ 第四十七章 替罪 酉时正(晚上六点),天已半黑。 戈壁滩四面的断壁连山好似披着黑袍的巨人,沉默地围视着幸存者的沉默行军。 不多时后,洪明率领的队伍抵达了最近的补给点。 泉眼旁,众人各自取了饮水,少有话语。 待所有人依次洗脸饮马后,带伤的骑士们开始清洗包扎伤口。 洪范将宾利在一棵胡杨断木上拴好,先喂了混着鸡蛋的豆饼,又顺着马腿上颤抖的肌肉纤维按摩片刻。 及至战马打着响鼻轻松下来,他才从等在一旁的孔海手上取了干粮,在篝火边坐下进食。 今日一战,损失可谓惨重;包含洪明在内,队伍还剩一十八人。 其中洪家九位、李家五位、迟家四位,相对来说朱衣骑损失最少。 这一是洪明照拂更多,二是中伏时朱衣骑阵型更靠后。 在洪范看来,世事没有绝对的公平,没有什么可以过多指责的。 咬下一口干饼,他闭口咀嚼,等待唾液将其湿润,同时进入内视视角。 黄金色的龙魂树展现眼前,无风摇曳。 树下,半虚幻的气雾氤氲成团,正一点点化作金色流光,被根须抽入树中。 这大约是死者的遗赠了。 洪范心中复盘战局——金海三家共战死了十五人,海上飞的损失则是十三人。 当然,这没有算必然已被全员俘虏的迟家商队。 回顾全程,洪范问心无愧,自认已经做到最好。 但袍泽性命如山,早就压得许多人喘不过气。 当朱衣骑众人陆续开始进食的时候,李家和迟家的几位却始终坐立不定,连喂马都很草草。 等到洪范吃了半张饼子,这些人终于按捺不住心气,解了刀后结队过来。 “洪范兄弟,我们有些话不吐不快。” 为首的一名迟家汉子在篝火旁站定,说道。 “你之前的冲杀,用的是沙世界。” 他用陈述的口吻问话。 这是所有人都关心的话题。 “是的。” 洪范承认得自然而然。 “为惊沙星君送行后不久,我就逐渐发现自己能够控沙,继而推测是继承了命星。” 迟家汉子缓缓点头,面色却更紧绷。 龙赐星君的名头,虽然同为“祖龙血嗣”的高门世家不以为然,在民间还是有些神圣性的。 至于在场的诸位精锐,更是人人见过马惊沙生前,晓得沙世界在数百里金沙瀚海中的统治力。 可正是如此,他们才越发犹疑愤怒。 “星君传承是该谨慎,今日事发又是突然,你早先不说也没什么。” 迟家汉子继续说道。 “但你既然有了控沙之力,为何不在大伙中伏后一早出手,多救些手足性命?” 他低声道,虽然有意压抑声量,却还是免不了透出质问的意思。 此话一出,不光迟李两家九人,朱衣骑也有许多目光注视过来。 但洪范面色如常。 “因为我救不了。” 他回道,只是缓缓摇头。 “单骑冲阵后,其实我已力竭。” 洪范说着脱下皮甲敞开布袍。 他露出的小腹,居然是一大片骇人青紫。 “两根。” 洪范叹了口气,说道。 “我中了四臂夜叉一剑,哪怕当时已全力防御,还是断了两根肋骨。” 他低头发笑,笑声中有切齿之音。 “我忍耐了许久,忍到他们真气枯竭时以逸击劳,不过杀伤了三成人数,还是靠惊沙星君遗威将他们吓退。” 洪范摇头道,抬眼直视迟家发问者。 “如果在中伏时出手,我豁尽全力或能击杀两三人,但于大局无益!” “怎么会只两三人?” 一位李家汉子上前半步,急声插言。 “你不是使了沙雾招数?若在我们有余力之时动手……” “我那沙雾认得我,却认不得各位!” 洪范寒声打断。 对方当即语塞。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洪范掩回衣衫,语气淡漠。 “几位心头若还有气,不如多想想我们的行动消息因何泄露,反过来被打了埋伏!” 这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但却意外激起了对方的火气。 “兄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迟家汉子怒道。 “难不成是觉得我迟家泄露了消息?” 洪范只是大口吃饼。 这种没头没脑没意义的话,他自然不接。 然而对方见他沉默,却还是梗着脖子不肯走。 几个呼吸的死寂后,刺耳的嘎吱声在一边响了起来。 却是一言不发的洪明,突然掏出磨刀石,大手大脚地磨起横刀。 噪音如令,洪烈、孔海、沈鸿几人接连站起,解了刀剑围了过来,将洪范隐隐掩到身后。 “听了半天,老子是没懂你们在聒噪什么。” 孔海笑道,抱起双臂。 他此时已经卸了甲,强壮的肩头被绷带绑着,上面还洇着血。 “TNND,我中箭落马,是谁回了头?是谁赌命上来救我?” “那时候你们在何处?” 孔海说着又上前半步。 “伱们当时对老子见死不救,那洪范兄弟出不出手、何时出手,你们又有什么脸面来说三道四?” 这句质问脱口,迟李两家的几人顿时胸膛起伏。 他们想要回敬,但字卡在嘴边,却脱不出口。 被人嘲讽,怒则怒矣,但对逝者有愧也是真的。 僵持之际,洪范缓缓起身。 “十五人,这一战我们先后损了十五人。” 扶着队友的肩膀,他站到迟家汉子身前。 “一位位袍泽中箭落马,死于刀兵之时,你们为何不反身死战?” 他的话无人回答。 “不需你们说——无非是开始救不得,后来有心无力。” 洪范自问自答。 然后他冷笑起来。 “彼时敌骑驱赶,无力玉石俱焚。” “现在海上飞走了……” “倒有力气对我摆弄口舌?” 三个句子在营地里打转,很快别过篝火,各自往黑魆中远行。 无人说话,连磨刀声也停了。 只有篝火噼啪,以及几人粗重的呼吸声。 “罢了,罢了……” 洪范目光一一扫过面前所有人。 “若取洪范为替罪,能让几位心头好受些,但请自便。” 他轻声笑道,回身往篝火边坐下。 而迟李两家的骑士至此终于泄了心气,各自散去后,将脸面藏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PS:欢迎新读者去看我的老书《终焉使徒》。 老书刚开书时我的水平和完结时差距比较大,前两卷现在去看问题很多,从第三卷中后部分开始我水平有了明显提升。 ------------ 第四十八章 余波 八月十五,下午。 赶路两日后,洪范等人的队伍终于跨越沙漠,重新看到了城墙的轮廓。 临近城池,路上渐有行人。 洪范远远望去,便见城门处熙攘如常。 金海没有名为中秋的节日,是故今日与八月的剩余日子本无不同。 但浑身带着血腥味的骑兵队伍改变了这一切。 在城内人听来,城门外的喧闹近乎突然地被掐灭。 门洞内,等待城防司抽检的百姓们好奇地朝前张望,结果被面色严肃的守城兵丁赶到一侧。 然后,他们见到十八位人马疲敝的骑士一字入城,身上的甲兵还带着新干血迹。 沉默如同在水中晕开的墨汁,飞速笼罩了刚刚还生气勃勃的城门。 这是金海三家的精锐,城内老少都认得。 但已许久无人见到过他们如此狼狈。 队伍上了安宁大街,自洪明起各自下马。 正在这时,洪范却突然心生感应。 灵台上,向来稳定的龙魂树枝叶动摇,全部转往同一个方向。 循着这道灵机,洪范微微抬头,隐约在街边的三楼窗后,见到两个人影。 【有人在窥伺。】 他念头一动,正欲再探,却见人影一闪,旋即失了感应。 从头到尾,队伍中除他之外,连洪明都未有察觉。 很快,队伍行至下个路口。 十八人分作三股简单拱手后,各自解散返还。 回府后存了马匹,洪明先给有伤在身的弟兄安排了郎中,然后带上洪烈一块去向族中汇报。 及至洪范回到小院,呆坐院中的刘婶自是欢喜不尽,立刻取了荷包去置办饭菜。 一夜过去。 洪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用饭后也不出院子,只是在房中静坐。 他是在等待事情的余波。 两世为人,洪范向来是谋定后动的性格。 星君身份牵扯颇广,暴露后必然有仅凭档案见闻无法算尽的影响。 而洪范便是想透过他人的反应,来重新评估自己的位置与价值。 很快,第一重反馈到了。 下午三点多时候,刘婶捧着個盒子小步快跑回了院子,第一件事就是关了院门。 “求管家硬塞给我的,说这是上回公子借钱的利息。” 她在石桌上将盒子打开,里头却是整整齐齐的二十个五两银锭。 “我问说怎么利息有这么高,他却怪我多嘴……” 刘婶轻声说道,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对自家公子的任务经历和所受具体伤势,她是一概不知。 “求德求德,倒是敢舍敢得。” 洪范拿起一块银子捏了捏,露了三分笑意。 “当了这么多年家宰,难怪这人屹立不倒。” 出乎他预料,洪府大几百口人里反应最快的竟是个家奴。 收了银两,洪范回房提笔又给闻中观写了封信,言明自己受伤不便出门,再说了沙世界的事情。 如此,金海器作监便不会有不必要的担心。 八月十六在平静中过去。 到了次日,沙漠里的事情终于彻底发酵。 不止各大家族,便是街头巷口也都热闹着两件事。 第一件是洪李迟三家的马队在海上飞手上损失惨重,一次丢了十五位贯通境。 对于整个金海城这都是一次震撼,连带负责此次行动的“火须明王”洪明也名声大损。 第二件是惊沙星君的命星“沙世界”留在了金海,选择的继承人是一位洪家年轻子弟。 这事信息更少,影响则更深远。 从小处说起,就是仅一个上午,洪府边角处的小院就接待了来自各房的七八波人——无非都是听到消息,想替自家小一辈攀点交情。 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洪范托口伤势,避了个干净。 只是刘婶在院门口接连陪着些素无来往的长辈聊了几个时辰的闲天,最后收了好几筐的菜肉鸡蛋。 等到晚上,她已从不同嘴巴里把自家少爷经历的事情大概听了个轮廓,心中忧大于喜,辗转反侧到天亮。 字都不识的刘婶不知道权柄的殊胜。 但身为金海人,她却知道过去十年来与蛇人的每一场大战,都有那位老星君的名字…… 一墙之隔,洪范同样整夜无眠。 在他的经脉中,炎流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循环自生,最后凝聚入手少阴心经,接连打通了“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四个大穴。 寅时初(凌晨三点),洪范打通最后的“少冲”穴,彻底贯通了第三道正经。 但龙魂树根须下的氤氲云气,居然还未耗尽。 等到天色大亮,高速运转的真气终于慢下,停驻在手阳明大肠经的第六个穴位“偏历”。 至此,第四道正经也破了小半。 八月十八日的清晨时分,小院里起了炊烟。 因不同原因而疲惫的两人一同用了早饭,然后各自回房补觉。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直到被登门的求德叫醒。 “范少爷,族长有请。” 管家微微躬身说道。 这是洪范等了许久的事情。 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能谋一域”,他需要借此确定一些猜想。 穿过连廊,洪范来到洪坚的书房。 一入房门他便闻到深沉馥郁的药香,体内气血立刻有了反应。 【这必然是比血引香级别高出很多的武道资源。】 洪范转过玄关,见到茶桌边坐了三人。 左侧的老者须发花白、正身危坐,端茶执杯如操礼器。 中间的中年人身着红袍、面容肃重,沉眸如山幽然深远。 右边的男子中等身量、相对年轻,其眉眼藏剑戟,威势最显著。 三人洪范都认得,分别是洪礼、洪坚、洪武,乃是府中实力与地位最高的三人。 “见过族长、伯父、叔父。” 洪范拱手行礼,随洪礼手势在茶桌对侧坐下。 这是他第一次在私下场合见到洪坚。 继承来的记忆中,母亲早早病死,大夫人一直作梗,但父亲从未看望过自己。 被取代的那位洪范对此如何能没有怨怼? 只不过物是人非,穿越者将这一切都转为淡然。 静室中,茶香与药香纠缠混合。 最先开口的是洪礼。 “我向洪明和洪烈问了这回的情况。” 他以二指拎起茶壶,替洪范洗杯斟茶。 “若非你果敢谋划,恐怕没有几人能活着回来。” “这是大功一件!” 洪礼说道,望向弟子的目光里多有感慨。 “今日唤你来,一是嘉奖,二是有要事要确认。” 他说着,面容严肃起来。 “洪明说你继承了命星……” “此事非同小可!” ------------ 第四十九章 试探 “命星权柄我不太了解。” 洪范回道。 “但在为惊沙星君送行后,我确实突然有了控制沙土的能力。” 此话一出,他注意到洪武和洪礼身形都略有紧绷。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这盆花可要紧?” 洪范目光扫视,最后落在窗边的一盆黄花上。 洪坚了然意思,回道:“你自随意,不过是花园里移栽过来的寻常盆景。” “好。” 三人听洪范轻声应道,伸手虚空一招。 两米外的花盆霎时颤动起来。 黄花绿叶下,湿润的泥土飞速脱水化沙,分离掉所有腐殖质,漂浮到空中。 等洪范五指一握,这团新沙便被凌空摄来,在他掌心上方回旋成球。 “果然,果然是沙世界……” 洪礼亲眼见证这熟悉的神通,口中不住喃喃。 哪怕是最为内敛的洪坚此时也轻叹一声,目中显出几分追忆。 待三位长辈确认无疑后,洪范顺手一推,沙球就无声回滚落入盆中,一颗不乱。 “好啊,好啊,祖龙与我洪家不薄!” 洪武一拍大腿,先是喜色难抑,随即又露出一丝后怕。 “这么大的事,侄儿你怎么不早说?” “这回入金海,要是被那些海上飞得逞了,那简直是……” 听到洪武的话,洪礼面色也绷了起来。 “我听说你之前常常一个人出城进山修炼?” 他蹙眉问道,稍有责怪。 “回伯父,我之前没说,倒不是有意隐瞒。” 洪范拱手回道。 “只是这控沙神通初得时极为微弱,又不能确定其来路,我只以为是出了什么异常,只敢先偷偷熟悉。” “至于出城修炼,第一是不敢将沙世界示人,第二也是我食量越来越大,去山中修炼能顺道捕猎,节省花销。” 这几句话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真情实感,只是关键动机处稍有模糊,所以被洪范说得尤其诚挚。 书房中再次沉默。 在决定传召洪范之前,洪家几位话事人当然已从多方面重新了解了这位后辈。 所以他们知道其话中的“捕猎”、“节省花销”之类,全都属实。 甚至有更多的实话,是年轻人明明可以说、应该说,却没有借机说出来的。 这正是洪范要拿捏的尺度。 “唉,你小小年纪就这般谨慎,可见没少吃苦。” 洪武拳头微紧,叹息道。 他是金海城的城判,负责刑名缉盗,观察力向来过人。 从洪范入门面对洪坚时用的“族长”称呼,再到面对他们三位长辈时自称“我”而不是辈分,他心中已有判断。 “家里的小辈身上出了异常,最先想到的不是向我们这些长辈禀告,而是选择一人独扛,这是我们的过失。” 洪武抬头对亲兄长说道,这个“我们”明显意有所指。 另一边,洪礼同样眉峰聚起。 洪坚闻言重重点头,开口道:“这是我的过失。” 他的声音依然粗粝,但相比贺胜节那次少了很多血锈味。 得了他这句话,洪礼、洪武面色立时平复。 “范儿,你这回回来,可有发觉什么变化?” 洪坚坦然认错后,又问道。 他的语气平直,称呼中听不出什么父对子的亲切不同。 洪范知道对方在问什么,如实回复:“自回来后,我的战力有所增长,相比出发前又突破了一道正经。” 三人听后互换了眼色,各有振奋。 “这就对了,从前惊沙公也是如此!” 洪武一手握拳打在手心,急声道。 “这次的事情,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举杯把茶水一口饮尽,然后看向洪范。 “自你们把消息带回来后,三家都各自在查,于昨夜顺藤摸瓜抓到了内鬼。” “迟家的人,在商队做事。” “我们这次行动的消息,被他换了两百两银子——我们的人去迟了一步,让这杀千刀的上了吊,最后没救下来。” “便宜他了!” 洪武重重拍了下扶手。 这番话他说得很正式,不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解释,反而像是在给一个交代。 洪范点点头,然而眉宇间的未尽之意三人都看得出。 “洪范,有想问的就大胆问,我们洪家在金海还是能兜住事的!” 洪礼将少年面前凉了的茶倒了换新,淡淡说道。 “是不是与李兴发和迟英朗的过节?” 老者口中的李兴发和迟英朗,就是之前回城时朝洪范发难的两位骑士。 “不,他们不过是失了袍泽悲痛失态,哪里说得上是过节?” 洪范先是摇头,然后问道。 “我们凉州与蛇人攻杀不断,百千年来血债累累。” “如今老星君仙逝,蛇人那边没有反应吗?” 这话问得超出书房内所有人的预料。 哪怕是洪礼也想不到,这位刚出族学的弟子,视野居然落在这儿。 “侄儿不必忧虑。” 洪武浅笑回道。 “前些年惊沙星君深入蛇沼,那些边疆聚落都被打断了骨头。” “如今它们正在内乱,五六個氏族剑拔弩张;以现状估计,三五年内难有威胁。” 他的本意是想让侄儿安心。 但没想到洪范借此验证了猜想,顺势再度发问。 “所以我们三家一直有蛇人那边的消息?” 这话是基于继承的记忆所问。 蛇人与大华人族的几重隔阂,凉州边疆男女老少都知道。 其中第一重隔阂是金海沙漠,而第二重则是语言。 隅于发声器官,蛇人和人族互相无法学会对方的话语——除非是蛇人中的血脉贵族,或者人族中的中高阶武者。 洪范这一问,不仅让三位长辈再次沉默,还略略改变了他们居高临下的态度。 “命星入位,看来是挑过的……” 洪武叹道,惊讶于后辈的敏锐。 “大哥,我这侄儿是‘锥处囊中,其末立见’啊!” 另一边,洪礼也摇头发笑,抬了抬眉毛,示意小子别放凉了自己斟的第二杯茶。 见洪范一口干了茶水,他才说道:“伱到底要问啥,直说吧。” “我们与蛇人那边有通商?” 洪范放低了声音,终于问出了关键。 “朝廷知道吗?” 一矢中的。 房里静了静。 洪武执杯饮茶,似有尴尬——刚刚是他露了话头。 按照常规,三位长辈应该以一句“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呵斥以对。 但洪范不是别人,他是祖龙赐给洪家的星君,而且显露出了明显超过年纪的心性。 片刻后,洪坚打破沉默。 ------------ 第五十章 举一反三 “我们金海是在与蛇人通商,事情是迟家在做,但我们和李家都有参股出力。” 洪坚注视着儿子,缓缓说道。 洪范闻言点头,面如平湖。 这下子三人更惊讶于他的静气。 他们本以为会见到更激烈的反应,譬如勃然大怒之类——所谓少年意气,洪范正处于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年纪。 “这确实犯了朝廷的忌讳。” 顿了片刻,洪武继续解释道。 “不过比起我们自己与蛇人的血仇,朝廷那些贵人的意思又算什么呢?” 他嗤笑一声。 “这几年我们卖过去的主要是铁器与布匹。” “当然不是兵器。” “主要是各种工具、祭祀用的礼器,还有丝绵衣物——蛇人们特别重视血祭,这些东西的价格在那边很高。” 开了头以后,洪武干脆和盘托出。 “蛇人没有炼铁或纺织的技术?” 洪范旋即问道。 他此时想到的是档案里的那位“九首蛇神”。 众灵之中所谓“最肖祖龙”的神明,其麾下眷族与人族征战多年,却不会纺织、打铁,未免可笑。 “额,倒不是技术上的问题。” 洪武回道,对侄儿举一反三的速度稍稍习惯了些。 “寻常蛇人与我们这的爬虫相似,都是冷血。” “它们既不耐热也不耐冷,温度一高就得寻荫凉处休眠,所以干不了烧炉打铁的活。” “至于纺织更多则是地理原因——金海西北越往里越是沼泽瘴气,桑麻无法生长。” 洪武曾经随兄长和马惊沙多次杀入过蛇人境内,话里提到的信息都是他亲身确认。 洪范恍然大悟。 “范哥儿,族里这样做,其实也是不得已。” 这时,酝酿了许久的洪礼插口道。 “前些年惊沙公尚在的时候,我们金海譬如烈火烹油。 但昂扬声势下,各家亏空实际上都很重。 我和你爹上面那一代的长辈,不是死在金海就是死在蛇沼,有许多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 他说到这儿停下来咳了数次,脊背弯起。 几息之后,老者复又板直脊背,补充一句:“当然,蛇人流的血只会远远比我们多!” 饮了杯热茶,洪礼稍稍平复,继续开口。 “后来淮阳国的商路又断了,我们三家的情况越发不好。” “直到迟家开了北上的商路,靠那边过来的皮革、药材、蛇胆,金海城的元气才慢慢补了回来。” “否则当初你入学时,族里恐怕连推宫丸都发不下来了。” 【蛇人卖蛇胆,什么地狱笑话?】 这是洪范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 但在长辈们的注视下,他只是轻舒口气,回道:“多谢长辈们容忍小子逾越,我明白了。” 书房内,略有僵硬的气氛迅速软化下来。 对于本次召见,洪范主要有两层目的。 第一是在沙世界的基础上增加自己的分量。 第二就是试探清楚三家与蛇人之间的关系。 穿越半年来,他的修行逐渐走上正轨,与器作监的关系也日渐扎实,相当于是进入了高速发育期。 洪范此时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不确定性。 如果洪家里通外族、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就要早备后路了。 好在现在看来,金海城的情况大约类似前世的北宋与西夏的民间走私。 明明双方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但在官方默许下,还是前者向后者买战马,后者向前者买铠甲。 “你性子沉稳,只是心里装的事情太多。” 洪礼半开玩笑地斥道。 “族里我们还在,轮不到你来操心。现在摆在眼前的就一件事,向海上飞还以颜色!” “这件事我在和两家安排,只是他们稍有些情绪。”洪武接口道。 “有情绪也是应该的。” 洪礼浅笑道。 “事情是洪明带队,结果我们损失最少,只损了两位外姓。” “更重要的是,沙世界还入了我家!” 他说着看向洪范,目光得意。 这时候,洪坚缓缓插言:“我听说余开诚打断了你两根骨头?” 洪范点头回话:“中了他一刀,但伤势不重。” 洪武冷哼一声:“伤我侄儿,若有机会照面,我定取他人头!” 他诨号“火里金刚”,是天人交感修为、族中第二高手,说这话恰如其分。 洪礼闻言,笑着将几个茶杯一一斟满。 “那四臂夜叉的头颅先寄在他项上无妨。” “未来等洪范有了惊沙公的两分威势,大可亲自报仇。” 他放下茶壶,对着洪范最后嘱咐道。 “你回去后好好养伤,不急着修行。” “切记今后不要随意出城修炼——伱院中的一应日常供给,全都由族里出!” ······ 小半个月后。 九月初一,每月两次赶大集的日子之一。 金海城东门外,高杆上的旗帜迎风飞舞,木栅栏隔出的过道中摩肩接踵。 混杂着汗味和牛羊腥臊的凉爽秋气卷着干草打转,最后被毛毡隔在车厢之外。 这是一架双马拉的舒适大车,通体上了暗红的深漆,两侧还打着洪家的家徽。 车挨着市集停在入口旁,坐在车前的肥壮车夫用高傲的目光注视经过的路人,逼他们避让三尺不得近身。 车厢里,洪范正闭目盘坐。 此时的他正处在内视状态,竭尽神识感受龙魂树的运作。 可直到一個时辰后,金色宝树的根须下依然只有极其单薄的云气。 “呵,卡bug失败了,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洪范自嘲地叹息一声,睁开双眼。 他略略挑起车帘,目光掠着人流扫过大半个集市。 鳞次栉比的木架和台板上,许多新鲜宰杀的猪牛羊被剥皮放血,按照买家的要求肢解。 像这样的过程,之前的一个时辰里至少发生了数百遍。 然而加总后足足数万斤的牲畜,只给沙世界提供了不多的养分——等量换算到全天,大约是小半枚下品推宫丸的当量。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们回去吧。” 洪范隔着门帘,对车夫命令道。 “范公子,小的得令!” 听到身后主家出声,肥壮车夫立刻躬起脊背换了脸色,谄媚道。 车是公中的车。 家奴也是族里的家奴。 但洪范只是给管家递了一句话,便全都安排妥当。 如今的他,终于有了正牌少爷的威严与待遇。 PS:作者本人的情绪排解能力还是比较短板。 昨天看到几条抬杠和喷的帖子,气得半天写不出字。 不过也比上本书刚开始好了,那时候被喷子骂几句能记好几天。 为之奈何。 ------------ 第五十一章 兄弟 洪府,灯火初上。 明善堂偏厢最靠外的小厅里,小圆桌上摆了两盘凉菜、一壶新酒。 隔着桌子,洪范与洪福对坐。 自离开族学后,他每个月都会主动邀约请堂弟吃饭。 如是,洪福的各方面处境都有好转。 不过以往两人都是约在外头的酒肆——能在明善堂安排席面,这是洪范自金海归来后新得的“权势”。 “洪平修为达到内视境巅峰了,教习估计他再有四、五月功夫就可能贯通第一道正经。” 洪福略有羡慕地说道,打量着偏厅的典雅摆设。 明善堂的几间大小包间,向来都是供族内长辈宴请外客时使用。 以往十几年,他还未曾有机会在此享受。 “我这段时间也有些进步。” 洪福说道。 “我私下里请教习探脉;他说到年底前,我应该能突破到冲脉面。” “说不得还会比洪安快些!” 说起与亲兄长的对比,小胖子的语气克制而轻快。 “对了,我听说大公子今日带人回来了,可是事情有了结果?” 洪福看了眼族兄腰间的绷带固定,关心道。 “是的,三家的队伍都回来了,都是族中嫡长亲自率队,扫荡十日斩首数十级。” 洪范回道。 “海上飞这还不肉痛?让他们在太岁头上动土!” 洪福闻言痛快地干了杯酒。 洪范神色却无振奋。 “这些斩获大多是其他绺子的,海上飞的人收缩得很好。” 他说道,想起了十几日前被龙魂树感应到的两位神秘人。 “族里认为是万光霁为以前的事情报复,但我总感觉没那么简单。” “范哥儿,就一群小小沙匪,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洪福笑着锤了下族兄的臂膀。 “真把咱们惹急了,只大老爷一人北上,他们就得散伙!” 洪范闻言点头,饮下杯中残酒。 在两人说话间,热腾腾的菜肴接二连三上来——硬菜方面除去整只炖烂的母鸡,还有一尾烧鱼。 两人方才动了几筷子,便听到隔壁厅里觥筹交错,议论声顺着横梁飘了过来。 “大夫人要被夺了管事之权,这事你们知道吧?” 听起来是中年男子在说话。 语气做出了“法不传六耳”的姿态,声音却大得生怕旁人听不见。 “这谁不知,据说是磐老爷和武老爷的夫人接手,但不是说是因为大夫人身体不适吗?” 另一个声音问道。 隔着一道墙,洪福不自觉停了筷子,专注侧耳。 “锦衣玉食的,哪来什么身体不适?” 第一个人果然回道。 “我跟你们说,那是她苛待了咱洪家的星君,被拿来做了交代!” 洪福闻言一怔,望向桌对面俊朗一如往昔的兄长——他知道星君权柄不同凡响,却没想到甫一继承就有这般威力! 但洪范神色依然从容。 洪家后宅的权力变化,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洪府大几百口人,除去刘婶和洪福,洪范处理其余人际关系都基于一点。 利益交换。 所以大夫人的处置,就是上回谈话中他半隐半发的试探。 魂穿两界,别无亲故,与世无纠。 此时家族对他的态度,也将决定未来他对家族的态度。 好在洪家到底是刚刚经历过血火磨砺、正处于上升期的力量,并未因洪范年少而轻视,很果断坚决地做出了补救。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们这就不懂了。” “星君权柄虽然厉害,但惊才绝艳如惊沙公,那也是成长了十年才有威震金海的威势!” 说到这里,声音终于小了下去。 但以洪范的修为,还是能依稀听见。 “大公子最多年把功夫就能达到力境巅峰了,要是一切顺利,两三年内就入先天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想的那种事,我看绝不可能!” 声音说到这里已如蚊讷,但又迅速反弹。 “怎么回事,人来人往三四回,菜全上到隔壁去了?” 最早那位中年男子不忿道。 “凉菜都吃完了,这是让我们喝干酒吗?” 接着就是桌椅挪动,以及烦躁的脚步声。 很快外头传来喝问下人的声音,然后又戛然而止。 洪福摸不着头脑,洪范却大致猜到了事情。 隔壁安静了片刻,然后包间的门口就来了一老一少两人。 “没想到是范哥儿在隔壁,我是你堂叔,现在负责族里在西大街的米铺。” 说话的人两手分别拿着酒杯酒壶,身材富态面容白皙。 洪范记得此人名叫洪升。 当初他出族学后的几条出路里,就有一条是去给这人打下手。 “这是犬子洪彰……” 几杯酒下肚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偏厅里这才恢复安静。 洪福一时陷入沉默。 洪升虽然在武道上没什么建树,却颇有经商才能,在族中是数得上的出手阔绰。 可就是这位远房堂叔刚刚却热络地给洪范赔笑脸。 “范哥儿,那天街上那么多人,真没想到是你得了沙世界。” 洪福突然叹道。 他现在回想起洪范在内伤初愈后的连番突破,终于能够理解——那是“命星入位”的功效。 但洪福没有因此就将好友的进步尽数归结于运气。 他是与洪范最亲近的人,他最知道洪范半年来有所改变的方方面面。 待人接物、言谈举止、风度气质、突然显露出来的搏击技术,以及关于数术与器械的、他一点都听不懂的奇思妙想…… “范哥儿。” 洪福唤道,定定地注视着族兄。 “怎么了?” 洪范笑着问道。 “我突然觉得,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伱……” 洪福怔然说道。 话一脱口,他就意识到有不妥之处,却终究止不住心中五味杂陈,只得饮酒作为掩饰。 洪范举杯相陪,没有开口。 本来同是学飞的笨鸟,结果有一只突然腾云九霄、现出鲲鹏之势,被拉下的如何能不忧愁? 不过偏厅里的氛围维持不多久,就被洪福自己打破。 “嘿,人心不足蛇吞象。” 他嘴里嚼着鱼肚,口齿模糊。 “金海城十几万人,偏偏是我的族兄成了星君,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情!” 小胖子咽下鱼肉又扯了一只鸡腿放到洪范碗里,自己抓起另一只猛啃。 好像非如此无法解忧。 洪范望着洪福被鸡油染得发亮的嘴角,忽的发笑。 “也就是你,忍受得了当初的我了……”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個小木盒,打开放在桌上。 里头是五枚品质上佳的推宫丸。 “努力搏一搏,争取在一年内突破贯通境。” “如果不够,回头再找我。” 洪范随意说道。 有了洪礼的承诺,至少他再不会缺推宫丸。 “给我?这可太贵重了……” 洪福闻着丹药香味,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却还不自觉地咀嚼鸡腿。 “尽管拿去就是。” 洪范推过盒子。 “洪平有他的兄长。” “你也有你的。” ------------ 第五十二章 活炁丹 半个月后,九月十四。 海上飞带来的风波已经远去,秋末的金海城笼罩在收获的气氛中。 晌午时分,洪范收起文房四宝,完成了名为《确定未定式值的一种特殊方法》的定稿,并将该方法取名为“必达法则”。 在这篇不长的论文里,他论述了在一定条件下通过分子分母分别求导再求极限来确定未定式值的方法,完成证明并给出了几项推广。 实际上就是高数基础内容,伯努利提出的“洛必达法则”。 这项成果在前世完成于1696年,匹配当下器作监的数术理论进度。 用过午饭,洪范取出被刘婶缝在被褥里的三百两银票,趁着热烈阳光出门去。 这是他存款的大半,分别来自于器作监的俸禄以及朱衣骑金海一战的百两赏银。 偏厢里,刘婶见到少爷远去,连忙取了竹竿,在槐树下打起荚果。 如往年一样,她打算将这些果子卖了补贴家用。 虽然洪范明言希望刘婶多多休息,并将数十两日用现银都交由她保管,但有活不做,她只觉得浑身难受。 另一边,洪范的目的地是交通堂。 他搭配好的推宫丸、引血香和凿齿肉干组合存货还有三分之一,能继续用两个月。 但一段时间持续使用后,凿齿肉对体质的提升效果越来越差。 好在交通堂昨日派人传信,说他询问许久的“肉苁蓉”终于到了一批好货。 所谓“肉苁蓉”,是一种寄生在沙漠树木梭梭根部的寄生植物,从梭梭寄主中吸取养分及水分生长,被称为“沙漠人参”。 从药性上说,肉苁蓉补肾阳、益精血,能帮助武者扎实基础、提高修炼速度,价值比推宫丸更高。 不过这种凉州特产能被本地人消费的却不多——州府与神京的高卖价使得高品质肉苁蓉外销比例很高。 正因如此,洪范一得到消息第二天便打算去提货,免得夜长梦多。 午后的赤沙大道宁和繁华,吆喝售卖声连成一片,只有在交通堂等核心区域才稍有收敛。 一回生,二回熟;洪范目不斜视地经过门外守卫,一过门槛就见到那位面容熟悉的女侍迎了上来。 就是当初那位“娥茗”。 “洪范公子,您来了!” 娥茗直接唤出名字,显然对眼前的俊朗青年记忆犹新。 “您要的苁蓉都到了,最好的品质,您点验过后就能取走。” 洪范点头想往里走,却在玄关无人处被女侍拦了半个身位。 “洪公子,交通堂的规矩,往里得先解剑。” 她凑近半步,低声请道。 洪范闻言瞥了眼身后不远处的昭明街道,也不多说,将“王不留行”横刀解下来交给对方。 娥茗舒了口气,回头唤来另一位更年轻些的女侍招了招手,后者便双手恭敬接了横刀往后堂去了。 柜台边,洪范见到了此行目标。 红色鹅绒上,数斤晒干的肉苁蓉整齐排列。 这些沙漠人参总长米余,茎秆都不分枝,带有钟状花萼和大量密集的鳞刺状叶片。 总体来说,外形并不雅观。 “都是我们堂内从周边收来的一手货,足够一人使用半年,总共一百二十两。” 娥茗说道。 “这個价格已经算上大小姐给您的折扣。” 洪范点了点头,将每一根苁蓉都仔细检查,确保里外完好。 大约盏茶功夫后,他终于点头,取出两张百两银票付账。 “我这就让人给您包好。” 娥茗随意点验过银票,神情依然一丝不苟。 “公子要用苁蓉,可以切薄片以茶冲服,或者寻郎中制膏。” 她没有急着去寻账房,突然又低声道。 “洪公子,关于武道修行,我们店内其实正好还有更好的丹药——活炁丹。” 洪范眉头一挑。 他听说过这个活炁丹——这是凉州另一座大城怀掖城的头号家族孟家的出产,功效远超推宫丸,据说对浑然境也有一定作用。 “活炁丹的药力至少在推宫丸五倍,对贯通境武者修炼效率的助益也高出三、四成。” 见对方意动,娥茗介绍得更加殷勤。 “目前店里无主的活炁丹还有两枚,一枚作价……” “一枚作价四十两,折后。” 娥茗顿了顿,报了个数字。 不必问,这价格里有很高溢价和提成。 但洪范不是刘婶,只要在承受范围内,能用金钱换取武道进度,他是多多益善。 “我要了,你去取来。” 这句话让娥茗舒了口气,重重点头就往后堂去了。 然而没多久,事情却起了波折。 当娥茗抱着一个紫檀盒子走回前堂的时候,却被拦住。 这是一位高大年轻公子,其衣着华丽配着宝剑,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年纪。 而领着他的女侍,正是之前替洪范解剑的那一位。 洪范靠过去,还没近前就听到对方话语。 “买东西讲究先来后到,这两枚活炁丹先到了我面前,自然合该我得!” 年轻公子说着伸手去夺盒子,被女侍退了一步让开。 “娥茗,怎么了?” 这时候洪范到了。 循着他的声音,年轻公子住了手转身打量,目光着重扫过他的衣着佩饰。 仅看外在,洪范衣着只能说整洁,远比不上对方缀玉环佩来的富贵精美。 只不过论及颜值,却正好相反。 “劳烦公子稍候。” 娥茗先对洪范欠了欠身,然后又转向对方。 “方少东,实在抱歉,但是这两枚丹药已经被洪公子定下了,而且现在东西也在奴婢手上。” “如果这回是佳人先取到东西,娥茗必无话说。” 她口中的“佳人”,正是另一位女侍的名字。 “你休要诓我,佳人与我明言,活炁丹并无人预定。” 方少东只是冷笑,哪怕听到竞争者姓洪,也殊不退让。 须知洪家在公子年纪的至少大几十人,哪个都要让,哪里让得过来? 若真是要紧的那几位,他作为台面上的人物,也不至于不认得。 “这活炁丹于本公子有大用,恕本公子不能相让。” 方少东说道,拦在娥茗身前。 女侍一时有些进退不得。 “娥茗,你放宽心。” 这时洪范说道。 他对金海方家有些大略了解——算是城内二线的家族,以财力闻名。 眼前这人,不出意外是方家嫡长方志武。 与洪家相比,方家实力势力都有差距。 若是半年前倒不好说,但以自己现今在家族中的地位,今日不卖面子不会有任何后续。 ------------ 第五十三章 设计 “既然你已取到东西,我们去结账便是。” 洪范懒得费口舌,只对娥茗开口。 这等姿态,顿时让方志武大怒。 “阁下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质问道。 【你猜对了。】 洪范心中哂到。 从对方体魄动作观察,他能看出大概是内视境的粗浅修为。 该说不说,确实也没啥可放眼里的。 眼见两位大客户要吵起来,两位女侍都明显紧张。 “两位公子莫要伤了和气,我们交通堂也不止有活炁丹一种上品,不如我们去后堂雅室慢慢商议?” 佳人出言劝道。 “我这就让人去准备堂内最好的茶点!” 娥茗立刻附和。 “也罢。” 方志武听着女侍软语,想起这俊逸青年的姓氏,略略压了火气。 然后他自顾自先往后堂走去。 前头的洪范则受了两位女侍的道歉,想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及佳人刚刚提到的“不止一种上品”,最后也随顺了她们的请求。 后堂,穿过雅致的雕梁走廊,洪范负手走向尽头的雅室。 一般来说,这里只有贵客才能进来,是故装潢摆设比前头更加奢华讲究。 但不知为何洪范始终心有不妥。 迈步之间,他脑海中快速掠过进入交通堂后的种种,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 【我进门时受娥茗与佳人的要求解了横刀,但方志武为什么还能配着宝剑?】 思及此处,刚刚伸手撩起珠帘的洪范立刻驻步。 与此同时,龙魂树突然有了反应。 树枝招招、金光流溢,指向雅室的方向。 这是一个月前他回金海城时曾遇到过的感受。 【房内有人潜入,很可能是城门内那两人之一!】 洪范感触既生,第一时间便压下好奇,想转身退出雅室。 但已经来不及。 “你做什么?!” 玄关屏风之后,方志武的惊呼声响起,然后被利器破体之声压过。 人声戛然而止。 屏风背面溅上零星血点,缓缓晕开。 珠缀摇曳,腥味扑鼻。 洪范身上寒毛根根倒竖。 在他身后,听到声音赶过拐角的娥茗与佳人惊声尖叫。 茶盘坠落,譬如鞭响。 龙魂树的感应迅速消失。 【是冲着我来的?!】 洪范后退一步引气待发,五指间灰尘盘绕。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近十位刀剑在手的武者护卫已从堂前赶到,将惊疑目光落在走廊内的三人身上。 “雅室里刚刚有人动手,很可能出了人命!” 洪范散去腿边风沙,指了指走廊尽头,沉声说道。 领头的护卫点头后拔刀出鞘,越过三人朝内逼去。 不出意外,房内只有仰倒在椅子上的方志武尸首和满地鲜血,再无他人。 【方志武的仇家寻仇?】 洪范默然猜测,直到半绕过屏风,看到死者心口贯穿的高温横刀,以及伤口处焦黑的织物。 正是自己那把“王不留行”。 杀气骤起惊心。 “我入门后,便依你要求解刀。” 洪范猛地拧过头脸,一步迈到门口,目光利剑般刺在娥茗苍白的脸上。 所有护卫都看了过来。 “洪公子莫要说笑,交通堂里都是武者往来,哪里曾有过解刀的规矩?” 女侍的回答既轻且虚,却如闷雷般回荡在洪范耳畔。 “而且我们过来前,这儿明明只有您和方少东两人……” 霎时间,护卫们的警觉心提到了最高,刀刃剑尖隐隐指向洪范。 正在气氛僵硬到极点的时候,后者主动散去真气。 “此事有人设计。” 洪范放松姿态,突然哂笑一声,看向护卫首领。 “我姓洪名范,洪氏族长洪坚正是乃父;死者应该是方志武,方家的少东。” “若我洪氏要动他方家,何须用刀?” 此话一出,不单是护卫们尽皆凛然,两位女侍也出汗如斗。 金海第一高手的大名谁不知道? “我会在此不动由尔等看守,但你须遣三人即刻去报信。” 他走到雅室内,随手搬起一张干净椅子摆在正中,毗邻尸首大马金刀而坐。 “第一人去城守府,禀告城守,请捕快仵作。” “第二人、第三人分别去洪家与方家,告知此处诸事。” “快去!” 佩刀插在尸首,血气蒸腾雅室。 洪范身为第一且唯一的嫌疑人,此时一坐,却像是神针定海,霎时镇住气氛。 连带被突发事件惊了神的护卫们也冷静下来。 “鄙人魏英,忝为交通堂护卫首领。” 护卫首领将长刀归鞘,对洪范略一拱手,又转首看向手下。 “就如洪公子所言,尔等三人各去报信,我带人在此看守。” 很快,距离最近的城守府的人就到了。 来者是足足六位衙役,且为首的两人都是贯通境。 确认了来人腰牌,魏英明显松了口气,而洪范则主动起身相迎。 沉着得倒像是他被人砍了一般。 “鄙人田六,足下可是洪范公子?” 排开守卫,走在最前的山羊胡捕快上来问道。 “是我。” 洪范颔首回复,然后刻意发问。 “我叔父洪武来了吗?” “洪大人恰好不在衙门,但我等已遣人前去禀告。” 田六回道,环视现场后示意护卫们到外头守着,不要挤在此处。 沉默再次笼罩了雅室。 这时候,一位手提铁索的年轻捕快用疑问的眼神瞥向前辈。 他这是在问要不要按流程先制住嫌犯,乃至定住穴位。 田六回了个“你脑子进沙了”的责备眼神。 捕快开始检视现场。 洪范寻了個时机,走到田六身侧。 “此人非我所杀,今日之前亦不相识,应该是有人设计。” 他低声说道,自怀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递了过去。 “事涉人命,但有要求洪范都全力配合,只是有件事要请大人助一臂之力!” 如此横财,让田六明显挣扎,但他最后还是回绝。 “若是旁人,小的自不客气。” 他苦笑道,话语艰难而诚恳。 “可公子乃是洪城判的亲侄儿,我平日全靠城判照顾,这钱无论如何也收不得!” 得了他的话,洪范反而放下心中三分警惕——田六有此顾虑,便是还想在洪武手下干下去,不至于是设计者同谋。 “既如此,我便将事情拜托大人。” 洪范道。 “不敢当公子尊称。” 田六回。 “请往洪家一趟,告知我院内仆妇刘氏,取我日前新写好的那篇文章,立刻递交给器作监闻师匠。” 洪范快速而清晰地陈述道。 田六闻言先是默记,又将“刘氏”、“日前新写好的文章”、“器作监闻师匠”等几个重点反复确认,这才重重点头。 “伱们‘护住’洪公子,我亲自往洪府走一趟。” “若是这边事了我还没回,你们就带洪公子和方公子的遗体先行回衙。” 田六嘱咐道,对洪范拱了拱手,快步离去。 PS:这两天好几位读者发帖,说看到现在还没有出现简介里提到的那些能力。 是这样,我写书特别怕战力崩溃,又不喜欢换地图套皮,所以为了避免战力膨胀、世界观儿戏化,在主角能力方面控制得会比较严格,务求循序渐进。 这方面终焉使徒的老读者会比较清楚——前期说了哪些人是最强,后期也不会冒出些隐世高手超过他们。 还请稍稍耐心些,这本书的节奏还是比较紧凑滴。 ------------ 第五十四章 同心勠力 九月十四的夜晚,对于金海城的许多人来说都不平静。 城守府衙门、洪家、交通堂等等地方灯火通明,商议不断。 至于陡然失了少东的方家,更是沸反盈天,笼罩在压抑的愤怒之中。 依托于两位女侍的口供以及一些护卫的目击旁证,在他们这些“受害者”眼中,事情的脉络可谓再清晰不过了。 先是洪范与方志武因为活炁丹起了争执,再是两人于雅间独处,最后是前者的佩刀贯入后者心口。 死者被一击致命,人犯被当场抓获。 这一夜间,发生许多人事。 方家的家主亲自带人赶到城守府,红着眼查看了亲儿的遗体,默然落泪后又去交通堂。 雅间的布局是分明的。 只有一道门,以珠帘相隔。 作为谈事处,对着安静后街的窗户务求幽闭,所以外头种着如墙灌木。 这木墙分毫无损。 在此基础上,要说快速穿窗、杀人后无声往来,即便是浑然境武者也做不到。 纵览金海城,排除掉洪家和官府各机构,能做得这事的高手甚至算不满五指之数。 至于洪范本人,则是另一个焦点。 方家、乃至城中大部分台面上的人物都在今夜风波中确认了他的身份。 这一位洪家庶子乃是新任星君。 厚重夜色下,顿时有了更多的各色喜忧。 唯独方家家主的愤怒炽盛不改。 沙世界固然可以是受人设计的原因。 但也可能正是洪范肆无忌惮的理由。 另一边,城守府的田六没有辜负洪范所托,硬是在小院门口等到了卖完荚果、挑着空筐而回的刘婶。 等到事情交待大半,后者却是失手落了筐,再没心思去捡。 “官爷明鉴,我家少爷绝不会杀人!” 她先是颤声来回重复着这句话,待片刻后听清自家少爷已被城守府羁押,终于强咽唾沫回过神。 到了这时,田六才小心转述了洪范的话。 “今日新写的文章”、“器作监”、“闻师匠”…… 刘婶口中念叨着几个关键词语,脸上的惶急渐渐退去,转而有了懵懂的坚毅。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待彻底记下后,她这才想起还未有表示,赶紧从怀中掏出一把大钱,猛地塞入捕快手中。 未等对方推辞,刘婶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小院去了。 于是,田六只得将几十个用绳串好的、新旧不一的大钱慎重收入怀里,叹息着离去。 作为捕快衙役,他半生见了无数生死离别。 但每见真挚真情,总是心有所动。 盏茶功夫后,刘婶取到了洪范晌午刚完成的论文,小心包好后藏在怀里,又取了少爷给她的数十两散银,草草拜过菩萨后,径直便出门去。 至于晚饭什么的,早已忘了。 可惜,等到了器作监时夜色已深,除了值夜的护卫,其他人早就下衙。 是夜,刘婶便在衙门外的街角瑟缩了一宿。 同一时间,洪家高层的活动自然更加有序而高效。 除去驻扎州府西京的洪磐和在卫所从军的洪伟,其余六位浑然境之上的高层全部集合。 无非两個字——保人。 自私自利是地方豪强骨子里的天性。 不说洪礼、洪武无论如何都不信洪范会因为争夺丹药当场杀人,哪怕是杀了,洪家也不能允许自家星君与方家小子换命。 六人会议中,一项项事情被分配。 礼物置备、分头拜访、斡旋官司…… 甚至洪明还被派出城去联络非本地的家族故旧,以备不可挽回时最后一搏。 雄鸡唱晓,天际破了鱼肚白。 第二日闻中观大早上衙,却是被一位发丝披散、颠婆子般的仆妇突然冲出来拦住。 半晌后,闻师匠听明白是由,草草浏览了被心口捂得温热的论文,彻底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待推辞了刘婶那数十两散银,他大步入衙,脸上不仅没有一丝早起的朦胧,反而满是悍然。 对别人来说,交通堂一事是要谋害洪范性命。 于闻中观,这便是要斩断他好不容易得回的前途。 ······ 九月十六,中午。 金海城守府大牢。 阴暗的门厅处,几位狱卒正就着简陋饭菜闲聊。 “我今天过来时听阿四说,交通堂的差事已经全了;洪大人全程回避。” 一位卷着衣袖的年轻狱卒说道。 这里的“差事”指的是“发差”与“销差”,大致是拘传人事、搜集证据的流程。 “这么快?这才两日不到!” 第二人停了筷子,惊道。 “死的可是方家的长子,本来都在准备掌事了的,全城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最为年长的第三人笑道。 “上头那些经手的,据说两天来都没怎么睡,估计很快就要过堂(庭审判决)了。” 他夹了片猪耳,又补了一句。 这些狱卒虽然权力不大,但对于犯人家属上下其手却是不难,基本不会差了肉食。 “我看城里都传,说人证物证齐全,该判斩首呢!” 第一人又说道,旋即引来同僚的哂笑。 “哪有那么容易?” 最年长的第三人摇头道。 “要判个寻常人流刑,城守也要上报州牧,何况死刑?那都是要送到天子脚下核查的!” “再说了,这回进来的这位小爷身份可不一样。” 他说着往里瞥了一眼。 若是往常,狱卒们免不了整点小酒。 但这几日因为某人的存在,他们却得格外兢业。 牢房里头,身无枷锁的洪范静坐于木板床上,将外头的议论听得清楚。 相比于隔壁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囚犯们,他的心思尚算平静。 这倒不是洪范看淡生死,只不过他知道自己大概率性命无忧。 杀人之罪,不涉及不赦的“十恶”,最多也就是斩监候。 按照一贯流程,需要经过城、州、中央三级复核。 再加上他星君的身份,哪怕判处死刑,也必须要送抵神京,由刑部甚至天子亲自批勾才行。 这还只是程序。 洪范此身,乃是金海第一豪强洪家的星君。 一位二线家族的嫡长子死于非命,在金海城是个大事。 但要以此吓住洪家,还远远不够。 所谓豪强,向来是宗族利益优先,国家朝廷在后。 假如真没有其他办法,洪家大可以劫狱劫囚,把洪范换个身份送到他处。 只要没有留下太硬的证据,城守府毫无办法——须知金海城防司与沙口卫所里都有不少洪家军官。 一句话,要全面压制乃至毁灭某个豪强大族,就必须要有强大外力介入不可。 PS:明天是运营官的生日,所以先提早更新了。 ------------ 第五十五章 过堂(求追读) 同日午后。 洪范在狱友们羡慕的注视下用过了三菜一汤的外送午餐,席地而坐尝试修行。 在去交通堂前,他的第四条正经便只差两个穴位“禾髎”、“迎香”就能贯通。 然而往日顺畅的入定行气,今日或许因为少了各种资源辅助,却显得格外艰难。 洪范叹息一声,不得已停下,又以真气灌注手指在夯土地面上书写。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孙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苏洵; 临大事而不乱,临利害而不失……】 写到第三句,他却越发心浮气躁,连作者都想不起来。 最后干脆在横线后瞎写了“鲁迅”二字。 “罢了。” 放下武道,洪范将心思集中到方志武之事上。 他不知道龙魂树感应的机制,但直觉上却能确定杀人者一定是第一回那两人中的一个。 【那人能在我二十步内动刀杀人,却不露任何声响,武道必然远高于我。】 洪范一边想,一边将刚刚写下的三个名字以手指擦除。 【但也不至于太高。】 【他们如果有百分百把握不露痕迹地干掉我,直接动我就是。】 【所以应该是浑然境高阶到天人交感左右?】 胡思乱想间,外头传来脚步声。 却是狱卒领着一位面生的衙役走到牢门前,示意他过去。 “范少爷,是武老爷让我来的。” 等洪范靠近,这衙役便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同时亮了亮袖子里的织锦头巾。 这明显是刘婶的东西,被带来作为信物。 “请说。” 洪范点了点头,心中戒备散了七分。 “这次的事情因为亲族回避,所以武老爷不太能直接插手。” 衙役说道。 “但府里让我转告少爷,不论情况如何,请少爷务必咬死那日不是自己动的手。” “府内定能保少爷无恙。” 洪范沉稳回复,表示知晓。 话一叙完,狱卒当即带着衙役出去。 洪范目送两人离开,嗤笑一声,回身坐上木板床。 【本来就不是老子干的……】 他心中哂道,闭目后自然进入内视。 这一回,洪范却很轻易地致虚守静,进入修行状态。 ······ 三日后,九月十九。 霜降将至,阳下入地,阴气始凝。 一夜过去,整個金海城的屋檐窗棂都被镀上银白锋刃,透彻深秋之寒。 而等瑟瑟秋风穿街走巷了一个上午,午时的骄阳又破开漫天飞云,致万物以笑颜。 今日,在金海城守府的明镜堂,城守郑准将亲自过堂方志武案。 “明镜高悬”匾下,一切就位。 洪家方面,洪礼与洪武作为代表入座。 为了表示正大光明,李家家主李鹤鸣、迟家家主迟追远,以及其余数位城内头面人物都有出席。 其中面色最阴沉、形容也最憔悴的,当属方家家主方成业。 半生拼搏成业,老来长子暴毙。 悲愤如火,几日来烧得他五内如焦。 郑准一声令下,人犯便被两位差役带了上来。 这一次,为了面子过得去,洪范是被上了铁索的。 他在堂上站定,无视方成业的逼视,目光与两位长辈先后相接。 他们面色凝重,强露三分宽慰笑容,看起来进展并不理想。 洪范对此有心理准备。 金海三家互有数代人的交情。 不夸张的说,只要洪李迟统一意见,城里不管什么事都能定下七成。 但偏偏洪范是潜力极大的星君。 如今蛇人束手,洪坚又是金海城第一高手,李家与迟家再迟钝,也知道让洪家再出一位惊沙公的后果。 或许一代人后,金海就不是三姓当头,而是一龙二蛇了。 “嫌犯洪范,将当日情况与本官详实道来,不得欺瞒!” 惊堂木响,郑准虎踞台上,森严喝问。 洪范拱手一礼,将几日来被问询数次的事发过程又说了一遍。 期间方成业自是冷笑连连,而洪家二人则颔首不止。 洪范在方志武死后的表现,洪家高层已通过多个渠道确认,加上此时亲见他淡定沉稳的姿态,心中再无疑虑。 盏茶功夫后,郑准问毕,又喝令调人证、物证上堂。 差役领命而去,堂上陷入短暂的平静。 洪范静立如松,缓缓环视在场众人。 从苁蓉到货、解剑、活炁丹,到最后的雅室私谈,有这么多的信息与环节。 既然两位女侍是伪供做局,那方志武当日的出现也必不是偶然。 威逼利诱前者容易,诓骗方家少东却难。 所以哪怕洪范不知道杀人者身份,却认定必有本地大势力参与——最可能的便是三姓之一,或者城守郑家。 【但如果是这样,设局者一定能猜到族里哪怕翻不了案,也会救我出去……】 洪范想到。 他余光瞥向旁听的两位长辈——洪武冷眼旁观,洪礼暗藏不屑。 换做脾气更烈的洪明,恐怕更是不耐。 【或许,这也正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洪范若有所悟。 【从一开始,他们布这个局就不是为了杀我……】 嫌犯心中思虑不断,而堂上证供还在继续。 “交通堂从来没有解剑的规矩。” “方少东不愿意让出活炁丹,两人的冲突是从洪公子要强行结账开始的。” “我们俩循声进入走廊时,正见到洪公子站在雅室门外,绝没有别人。” “奴婢发誓所言不虚!” 娥茗与佳人泪眼婆娑,顶着诸多大人物的注视,将证言一一复述。 从头到尾,两人都没看洪范一眼。 而站在一侧的方成业,则痴傻般定定注视着以木盘呈上来的涸血横刀,以及边上烤焦的衣衫。 反复询问双方多次后,郑准只觉口干难耐。 他不觉得洪范是凶手,但人证物证俱在,让人无话可说。 “本官问完了,各位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郑准擦了把额上汗水,向四座发问。 厅内一静。 “不会有了。” 目光仍然发愣的方成业说道,满是血丝的眼睛红得发亮。 “城守大人严审森然,案情已水落石出。” “方某不信,我金海城地处偏疆,难不成还能有外来的火性真气高手,莫名其妙以人命设计洪家一个声名不显的后辈?!” 他初时还能压住语气,但说到最后,话语中已藏不住激烈与快意。 PS:作者以前一直是闷头写书,不懂运营门道的。 今日道听途说了一番,得知现在起点推荐位全看追读,然后礼拜四安排推荐位的时候,看到的正好是礼拜二的追读。 本书现在在第三轮,不知道能不能上第四轮。 但我就还挺想上的。 所以今天早点更新,这样明天编辑看到的追读会高一点? 唉,搞点小聪明,还希望大伙这几天先别养书,都看到最后一页吧~~~~~~ ------------ 第五十六章 菁华(追读,追读~~~) 方家是金海最大的布匹商。 方成业以沉稳老辣闻名,可今日却处处失态,恍若疯魔。 郑准体谅他之余,也只能以“节哀”两字宽慰。 两位人证被带了下去。 惊堂木在手,判决看起来已经清晰,但城守依然觉得开口艰难。 几日来各方串联,方方面面的意思都汇聚到了郑准这里。 他清楚洪家在洪范之事上的坚决,也收到了李家和迟家默许甚至助推的态度。 而此刻更让郑准在意的是端坐场间的另一位。 此人眉眼纤细、面白无须,瞥视之间神光显露。 正是金海掌武院的掌院、天人交感武者、城内一手之数的高手——公孙实。 大华之天下,实际上是两重世界。 一边是“村田阡陌闻鸡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凡人。 一边是“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更别我二更回”的武者。 自皇室以下,朝廷文官系统管的是前者,掌武院管的是后者。 虽说互不统属,但终究是后者更高更重。 公孙实便是掌武院这个庞然大物在金海城的代表。 “如方家主所言,事实已基本清楚。” 果然,公孙实见流程停滞,发问道。 “依律如何处置,城守大人当做决断。” 他是出名的铁面无私。 郑准又擦了擦汗水,勉力笑道:“兹事体大,涉及命星,不免忧心……” 公孙实没有再催,双目微凝,落在洪范身上。 他与洪家无冤无仇也无惧,只是自命职责所在。 两千年来,祖龙对其眷族向来放纵,连人皇更迭都无所谓。 及至命星降世,祂也依然如此。 近两百年,出过不少杀戮无辜的星君,但从未有一人被“收回”权柄、归复凡人。 反而是被掌武院麾下缇骑围剿击杀的例子不少。 “方志武案,脉络已大体清楚。” 终于,郑准缓缓开口。 洪范目光依旧沉着,但呼吸却不由屏住。 此案依律,不是斩监候,就是流刑。 而罪名一旦确定,与之前“暂居”监牢的情况就再不相同。 作为武道在身的犯人,他会被穿骨定穴,不仅无法修行,身体还会承受极大伤害。 “本官……” 就在城守欲作判决的时候,门外传来急切脚步。 “此案有异,城守莫急!” 人还未见,一道喘息不定的粗豪声音先闯进来。 “况且洪范乃我器作监之人,我部无人在场,审议一概不算!” 众人循声望去,见到一位着文士袍的矮壮汉子越过门槛,昂然而立。 “闻师匠有何指教?”郑准认清来人,压下性子问道,明显不悦。 一身汗水、脸色发红的闻中观先以目光朝洪范示意,然后才回道:“正如我刚刚所言,洪范乃是器作监正八品大匠,纵然涉案受审,也必须有我部官员在场!”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方成业怒目圆睁,而洪礼和洪武则先惊后喜。 洪范的星君身份此时众人皆知。 但无人想到这个俊秀青年居然还是器作监的人——而且是正八品大匠! 方成业顾不得情面,驳斥道:“人犯小小年纪如何能得正八品官身?荒唐!” 一直沉默的李鹤鸣似乎也觉得来者过于胡闹,禁不住开口道:“此乃命案,望闻师匠慎重!” 闻中观先挑眼回瞪方成业一眼,又向李家主回话:“鹤公不知,闻某此生都未如此时慎重!” “盖因洪范不仅是我金海器作监正牌大匠,更是我部将升之龙,为数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天才!” 他以一双铜铃大眼扫过堂内众人,气势越发剽悍。 “我怀疑幕后主使栽赃洪范,正是要害我大华菁华!” 这句话的调门,哪怕在洪家二人听来,也觉得太高。 公孙实更是皱眉注视闻中观,似乎在分辨对方所言真假。 但后者怡然不惧。 大华朝廷,除行政系统外,有三大实力部门——分别是军队、掌武院、器作监。 论战力,前两者比第三者强得多。 然而器作监负责后勤军械、神兵机关,与它们有太多的利益纠葛。 遇上闻中观,人人惧怕的公孙掌院着实没多少威风可抖。 “好一个将升之龙!方某倒想听听,人犯有怎样的功绩,堪称大华菁华?” 方成业怒极反笑,喝问道。 “嘿,闻某明白说了,凉州大监造很看重洪范。” 闻中观森然回道,顿时让堂内气氛越发严肃。 大监造是器作监体系内的一州之首长,领正三品官衔;若要论实权,凉州大监造比神京部属的一些普通侍郎还要更重。 这完全是金海城够不到的大人物。 “他若出了事,后果不言而喻!” 闻中观说着取出藏在袖中的书信,前所未有地神采飞扬。 好似正执着自己的康庄前途。 就在几日前,金海器作监收到飞鸽传信,知道州部的正式公文即将抵达。 但洪范过堂事急,是故他令钱宏三日前单人匹马出城,循着驿路去迎。 及至早些时候在城门口接到东西,闻中观当即挥霍真气,赶到城守府。 是故刚才他面色涨红、气喘吁吁。 “洪范公子亲启。” 潇洒抖开信纸,闻中观读得中气十足。 “由中观上报后,吾收到‘泰勒公式’之文章,如获至宝。” “是夜反复研读,只觉说理精妙、应用无穷,欣欣然不知天明。” “……” “听闻洪公子精进练武,钻研术数只是爱好。” “随信附有薄礼若干,望君熏陶武德之余,亦能多留精力于数术,善莫大焉!” “敬辞手草,庄立人。” 一封短信很快读完。 随着闻中观说出最后三字落款,堂内一片静寂。 众位居于金海城顶端的人物再次瞩目洪范,好似重新认识了他。 “凉州大监造,庄立人?” 郑准嗫嚅嘴唇,轻声问道。 这一刻,堂上所有人多少都露出些敬畏——作为器作监的州部首长,大监造虽然战力未必多出众,但地位还要超过寻常元磁宗师。 “没错,正是庄公的亲笔信。” 闻中观昂然回道,与有荣焉。 他迆迆然踱步上前,将书信呈给明镜高悬匾额下的郑准。 后者双手接过,细细浏览。 及至确认最后落款,郑准原本执信的双手,都改为平托。 “都说见字如人,如此遒劲笔力,本官见之心折。” 他摇头晃脑赞叹一声,小心将信奉还。 这下所有人脑中都只剩一個念头:这个“泰勒公式”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有如此威力?! PS:这本书开头感觉比老书开头进步很多。 现在的内容还在蓄力阶段,到卷尾会一波波爆发出来,我个人认为各方面水平——包括人物、文笔、节奏、爽点肯定会比上本书后几卷要明显好。 所以,唉,反正胡言乱语一通就是请大家最近多多追更。 虽然我这码字能力,也确实无以为报…… 总之拜托了。 ------------ 第五十七章 礼物 “泰勒公式,以多项式函数拟合,可以将非线性问题转化为线性问题,在极值判断、近似计算方面应用范围颇广……” 高堂之上,戴着枷的洪范侃侃而谈,容色平静而优雅。 唯有他背上被浸湿的汗渍稍有不谐。 作为“原作者”,他用几分钟就将自己的成果大致介绍了一遍。 但全场除了闻中观,其余哪怕有博览之名的洪礼也是大眼瞪小眼,甚至连个皮毛都听不懂。 “算了,贤弟不如省些力气。” 闻中观哂笑一声,负手道。 他先与洪范对视,再扬首扫过众人。 一眼之中,充满了高级知识分子群体对盲流们的怜悯。 “你们就知道,光在近似计算一个方面,这泰勒公式就能让许多天字号项目大大受益!” 闻中观换了个解释方式。 话题转到应用层面,众人多少懂了三分——器作监天字号项目都是大监造级别领导,最少的花费也在十万两上下,有些甚至过百万两。 这下连公孙实也明显动摇。 事前的口角、半密室的现场、“王不留行”横刀、炎流功烈火刀标志性的碳化伤口…… 这些证据用来判定一场普通凶杀案,确实太够分量。 但如果嫌疑人是大监造都赞誉有加、成果能影响器作监收支的天才,那就显得不够详实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看向城守。 郑准这回是真的坐蜡了。 他在心中骂了闻中观无数遍,怎么不将内情早点告知。 宦海半生,郑准虽然谈不上手腕出众,至少意识早就千锤百炼。 如果是私下,他自然可以见风使舵。 然而此刻光天化日、此地人多眼杂,他不管是判有还是判无,都要承担后果。 前者是徇私枉法、畏惧强权的风评,后者是器作监高层的敌视。 “此案……” 郑准以手巾抹了把颈间重汗,果断祭出拖字诀。 “此案事关重大,还需再查。” “不错,城守大人所言极是!” 洪武眼见转机,忍不住振奋出言。 “此案必有幕后黑手,不仅要核查两位女侍,还该一一讯问与受害人本人近日有所交往的一堪人等。” 方成业眉峰倒竖,就要反击。 但闻中观却抢在他之前发言:“勘清此案,才是对方少东最大的交待。” “闻某回去就会上书州部,快马加鞭去请神京三司星君。” “最多一個月,等三司星君驾到,他心通、宿命通、落地狱权能一现,案情自然水落石出!” 他说着,目光落在洪范身上的铁索。 “我便不信,这草草编织的燕雀之网,能陷我部的云中白鹤!” 至此,作为苦主代表的方成业也无话可说。 闻中观口中的三司是指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 其中汇聚了多位刑讯相关的星君,各个声名卓著,具备读心、鉴谎、复现、逼供等等能力。 正常来说,一个边疆小城的命案请不动他们。 可谁叫洪范现在得了顶头上司的青睐? “既如此,此案容后再审,嫌犯先收监吧。” 郑准说道,但做下决定后,旋即又意识到不妥。 若真有幕后黑手,眼见陷害不得,很可能会有激烈动作。 于是,他又特事特办,授命将洪范转移至城守府衙拘禁,安排高手专程保护。 ······ 九月二十二,仅仅三日后。 洪范结束了自己的监牢之旅。 转折来得远比所有人想象更快——就在这三日间,涉事的两位女侍、交通堂的一位管事,以及方志武的常随小厮就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吞金、上吊、恶疾,以及投井。 翌日洪范就被城守府释放,接他的是洪家最好的马车,由洪明亲自护卫。 至于府内,迎接他的是大鸣大放的鞭炮、门槛前的火盆,以及憔悴的刘婶。 下午,洪范又在几位好手的护卫下,带着请柬到了器作监。 家中星君释厄,摆宴是题中之意。 管事的两位夫人考虑到方家少东尸骨未寒,冤情还未昭雪,便打算将宴请范围限制得小些。 但无论如何,对此事出了决定性力量的闻中观等人,都是洪家一定要邀请的。 “我那日以三司星君一吓,结果那几人隔天就死,真是离谱。” 会客室中,闻中观与洪范在茶桌两旁对坐,说道。 陪坐侧面的钱宏皱眉叹道:“四个人同一日暴毙,这事做得果断有余、精细不足!” “哼,何止不精细,根本就是粗放到傲慢,压根不把人命放在眼里!”闻中观接口道。 “幕后之人将局布得很好,可最后的收尾却如此草率……” 洪范回想起龙魂树感应到的那两位神秘人,猜测道。 “我总觉得不像是金海本地人的作风。” 闻中观点头赞同:“以人命做局、风声鹤唳中一日连杀数人,必然是武者。” “而且武道修为不低。” “昨日你嫌疑得洗,郑准立刻就命你族叔洪武全权负责此案,算是卖好。” 提到金海城几位实权官员,他依然声音隆隆地直呼其名。 “最重要的你自己得小心。” “构陷你之人做事肆无忌惮,其实你这请柬托人送来就行了,我们之间不需这么客气!” 闻中观嘴上说着,双手接过洪范递来的请柬,仔细翻阅后规整放在桌边。 这时,钱宏突然兴奋插言:“对了,洪贤弟伱之前托人送来的新成果‘必达法则’这几天师匠和我都拜读了。” 他说着顿了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夸口,最后只能比了个大拇指以示心服口服。 聊到这个话题,闻中观也眉目松解,赞叹道:“确实,成果好,名字取得也好!” “正好有些事还得当面和你说。” 他豁然自椅上起身,从身后书架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和一个玉盒。 信已被打开过,而玉盒上还有蜡封。 “这是?” 洪范问道。 闻中观笑着回道:“这是庄公给你的礼物。” 这时候,贾子勇和朱经赋分别端着果盘和点心进来,听到大监造送礼,顿时放慢动作磨蹭着不想走。 以往他们只见过用别的材料装玉,这是第一次见到以玉为盒。 可见里头的东西不是凡品。 闻中观见状也不急着赶人,当着洪范的面运转真气,以拇指指甲为刀,如机器般精准将蜡封切开。 盒子打开,里头是四枚拇指大小的白色丹药,其外表恍然玉质,一眼便见贵重。 ------------ 第五十八章 白露丹 “唉,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闻中观手执玉盖,怔然叹道。 “白露丹,海州心圣宗出产的顶级贯通境药物,我离开西京时,听说一枚作价三千两白银。” 话语一出,屋内其余四人全都被吓住。 “三千两白银,我的妈呀,这一盒不是一万二千两?!” 朱经赋惊道,一对招风耳憋得通红。 “一颗丹药吃空一个大富之家?什么效果能值这个价?”贾子勇也咋舌道。 “白露丹只对贯通境武者生效,且功效很简单。” 闻中观回道。 “药效如白露,不论任何功体皆能化入无碍,无副作用贯通经脉。” “使用者若天赋不差,一枚可抵一道正经。” …… “一丹破一道正经?这四枚丹药岂不是四道正经?!” 听到这儿,钱宏大受震撼,心头火热之余,眼睛也好似黏在了丹药上。 他年近四十,多年消磨才是贯通境六道正经修为,对武道已经不抱希望。 正因如此,才格外能体会到这种轻而易举的“飞跃”之可贵。 反倒是边上两位内视境的年轻次匠,由于差距过大,只有云里雾里、高山仰止而已。 这时,会客室中只有闻中观一人未有失态。 “其实我们器作监要购买武道资源,是比较敏感的事情。” “大监造因你喜好练武而专门准备这份礼物,可见器重!” 闻中观说到“器重”二字,面上与有荣焉。 “不过贤弟也不需惶恐。” “这丹药虽贵重,但相比于你泰勒公式的创见,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一把将玉盒推到洪范面前。 边上,钱宏听到“泰勒公式”,神色霎时清明:“师匠说得对。天下贯通境武者多如过江之鲫,区区四道正经、或者万二千两白银,相比洪贤弟的两篇论文,只是草芥白露!” 洪范听到二人如此说,心中虚浮感稍稍褪去。 他伸手拉过玉盒,想要拿起丹药,又稳稳住了手。 “这丹药使用可有什么注意事项?” 洪范抬头问道,眼中已然平静。 “庄公的信中有提,使用方面没什么特别的,在修炼前合水服用即可,一枚丹药的药效大约在十五日。” 闻中观回道。 “白露丹的丹道是‘以心御体,以外移内’;使用者必须连续服用,最多可连用四枚,若用量再多,便很可能会迷乱心智。” “此外,此丹效果一旦中断,二次服用便不再有效。换而言之,一人一生只得使用四枚。” “多谢师匠解惑,我明白了。” 洪范将玉盒盖上收起,想要请闻中观转达对庄立人的感谢,可是几番组织言辞,话却说不出口。 来自大监造的亲笔信与礼物不可谓不真挚,且正好解了方志武案的燃眉之急。 但他只是将器作监作为一个备选,虽领着大匠身份,本身却未彻底融入。 基于此,任凭言辞如何凿凿,洪范也不免心头有愧。 闻中观一眼看破“贤弟”的为难。 “你的情况——包括你在族中任事,并未实质介入金海器作监的工作——我都有如实转述给庄公。” 他摆手让两位弟子退下,待门外脚步声远去,说道。 “他对此没有不满,只以一句话回我——洪范公子年纪尚幼、心思未定很正常,你便告诉他我部大门为之常开即可。” 会客室内陷入宁静。 洪范良久难言,只是默然点头数下,好似在心中做出了一些承诺。 然后他又凝眸看向两位前辈,起身庄重说道:“此次之事,蒙二位鼎力相助洪范方能脱险,恩情必铭记在心!” 说着,便是弯腰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 两人都没有坐着受这一礼,而是起身相扶。 “你我之间不需言谢——伱别怪老哥说话直白,我和钱宏调回州府的事,可还要靠你呢!” 闻中观这话未免赤裸,但洪范听来却舒服得很。 非亲非故之间,利益本就是情感的基础。 ······ 次日入夜。 洪府明善堂内,灯火灿烂、雕梁映光。 不轻易使用的正堂内,各种珍馐摆了满桌,十几人酒食酣畅。 圆桌没有设正首,而是改为对称的左右上首,分别由郑准与闻中观落座。 而洪坚与洪礼分别坐在两人身边相陪。 小一辈的,只有洪胜以及洪范二人有资格入席。 但除去城守府与器作监的几位要人,李家和迟家却是无人受邀。 “爵爷如此客气,我是受之有愧啊!” 郑准放了酒杯,朝洪坚略一拱手。 他这個爵爷尊称是冲着洪家世袭的“镇国校尉”而去。 “所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案关键还是洪范行正影直——当日交通堂内的应对,我问询下面人时,他们都是赞不绝口。” “昨日我又约了方家主,好好劝了一遭;等过些时日他心中哀怒稍减,也就能转过念来了。” 郑准说着朝洪范温和笑道,又转了话锋。 “现在看来,此案多半是有外人作祟,鹤公与……” 他本想替另两家分说一句,但见酒桌上人声突歇,立刻住了话头。 未等气氛冷下,侍立在旁的求德已经接口:“我今日正好去方家取货,他们掌柜还与我私下道歉,没想到是大人在斡旋!” 话音落下,洪范顺势就起身举杯相敬。 一顿觥筹交错,声势复又火热。 明善堂中此时坐的大半都是武中强手,喝酒都是整爵整碗。 互相敬酒三巡,桌边便斟空了数个坛子。 连闻中观这准浑然境都已面红耳赤,体魄稍逊的钱宏等人更是舌头发直。 “如今边患消停,贵家麒麟子独树一帜,已然先天在望。” 郑准微微打晃地举杯,先对着洪胜说道。 后者得长者赞赏,起身满饮作谢。 然后郑准又看向洪范,半贺半叹。 “洪范贤侄虽然年纪天赋稍逊,但有沙世界助力,十年后当是惊沙公第二。” “彼时之金海洪家,可要声震凉州啊!” 酒席之上,诸位洪姓谦虚不止,而钱宏却是大笑。 相比闻中观,他更有求真者的自矜与傲慢——在他看来,什么洪胜、马惊沙不过赳赳武夫,如何能与推导出“泰勒、必达”的洪范相比? “城主大人此言差矣,哪怕没有命星,以洪贤弟天赋机缘,起势何需十年?” 钱宏脸色涨红,反驳道。 PS:不好意思,今天更新迟了。 昨晚又犯病了,肠胃难受,本来已经好了来着。 ------------ 第五十九章 裂痕 “钱大人说的天赋机缘,何解?” 洪明闻言来劲,撒开五指拍碎又一坛酒的封泥,主动给钱宏斟酒,好奇道。 “天赋分文武,各人各有看重,我不去说。” 钱宏大喇喇受了火须明王的服务,回道。 “洪贤弟可是得了庄公器重,如何少得了机缘?” “光说这一次,随信送来的贺礼便有四枚白露丹,货值一万二千白银!” 话一脱口,除去昨日受了洪范汇报的洪坚等二三人,其余诸位陡然失语。 正给大哥倒酒的洪明更是连酒杯满了都没注意到,直到酒水四溅才反应过来。 “白露丹……是海州心圣宗出产的、位列掌武院第二品前列的白露丹?” 郑准吃惊问道。 “范儿承蒙庄公厚爱,确实如此。” 洪坚颔首回复。 “心圣宗我知道,天下四大武道宗门之一,还有武圣坐镇。” 坐在洪范身侧的族叔洪城好奇道。 “但这白露丹是个什么说法?” 他是洪家六位浑然境之一,在城防司任职。 此问一发,众人都看向洪范。 “我还未用,据说是辅助贯通境武者开通经脉,只是效果好些,本质上与我们的推宫丸无甚区别。” 洪范回得寻常,并无自矜神色。 “哈,你们莫听他故作谦虚。” 闻中观摆手道。 他入金海后少有顺心事,今日酒逢对手,却是非得趁意不可。 “我当初在西京可有听说,白露丹的炼制与心圣宗的《大梦无觉经》大有关联。” 在座武者闻言皆有动容。 在大华能以“经”字冠名的武学,都是公认能直指武圣境界。 “按照庄公的说法,白露丹一人一生最多能用四枚,不拘使用者功体种类皆能化用无碍。” 闻中观继续说道。 “至于用药后的进境,当与使用者天赋相关。” “总之以洪贤弟的上佳天资,四枚丹药连用两个月,至少便是……” 他卖了个关子,指了指面前空杯。 边上洪明立刻识趣,从求德手上抢过酒壶,踩风火轮般地上前倒酒。 酒杯倒满,闻中观一口闷干,这才再度开口。 “至少是四道正经!” 随着钱宏配合师匠排出四根手指,酒桌旁便应景地响起一阵吸气声。 众人之中,反应最大的却是洪胜。 当他听到“两個月四道正经”的时候,忍不住便深深瞥视洪范一眼,而后又迅速低头掩饰。 起初,洪家大公子对庶弟的咸鱼翻身并不以为意,甚至在沙世界暴露后,依然安处泰然。 因为他在武道上的领先优势太大了。 “二弟有此机缘,真是大喜!” 一次深呼吸后,洪胜率先举杯相贺。 “多谢兄长!” 洪范回敬道,将对方的异常看在眼底。 望着庶弟极有分寸感的笑容,洪胜的思维越发控制不住。 他先是想到了蒋有德、沙世界,而后是方志武案发后,洪范的一应处置。 最后,贺胜节时的遭遇也一一浮现入脑海,让他浑然有入人瓮中之感。 烈酒如火,一路烧到愁肠。 洪胜顿下空杯,草草演完笑脸,只觉屁股下的漆椅突然变得崎岖膈应。 而其余人惊喜过后,则是转为唏嘘。 “出手就是千两黄金的礼物,我的年俸也才四百两啊!一枚丹药抵我八年辛劳,大监造到底是大监造……” 洪城喟然叹道,看向侄儿洪范的目光甚至有了羡慕。 他是洪福的生父,浑然三脉修为,在城防司任职。 于金海城人而言,大监造太高太远,好似天边的日头;对其有多少光热,他们其实没什么概念。 现在有这份伴手礼作为比较,洪家众人才依稀知道自家子侄抱了怎样一条粗腿。 ······ 九月二十三日,深夜。 洪府那间偏僻小院外,擎着灯笼的巡夜队伍兢兢业业地绕过了第三回。 里屋的洪范听着脚步声近了又远,沉浸在安宁之中。 距离金海沙漠一战已过去一个月,虽然牢狱之灾牵扯了几日精力,但他的进度并未拉下太多。 贯通手阳明大肠经共二十大穴,如今已通十九,只差临门一脚。 服下新切新泡的苁蓉热茶,换上一截未用过的引血香。 排除杂念,洪范再度进入内视状态。 炎流功运转如轮,具备实感的真气不断鼓荡,朝着最后的关口挤压。 借助推宫丸的力量,持续行功半个时辰后,洪范突觉劲力一松。 随后头面之风祛尽、巅顶之寒逢春,鼻窍呼吸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顺畅。 他知道这是手阳明大肠经的最后一个穴位、鼻翼旁的“迎春穴”被贯通。 “四道正经修为,在朱衣骑有平均水准了。” 洪范退出内视,双手缓缓握拳,感受力量的坚实提升。 然后,他迅速收拾过分轻松发散的心情,进入今日正题。 身旁玉盒中,第一枚白露丹被取出。 含入口中、放置舌上,洪范能感知到丹药表面的玉质温热触感,而随着津液分泌,原本龙眼大小的药丸迅速烟化消融,沿着食道一路往体内散溢,化为沉沉药力。 随着口舌上最后一点承重感消失,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三千两银子没了。】 与此同时,本已进入的内视状态仿佛被漩涡吸引,朝着更加深沉的方向转化。 时间的流逝渐渐模糊。 洪范耳畔响起无数模糊而遥远的厮杀吼叫,眼前飘过零落难辨的战斗场面。 待他转过念来,发现自己落在一条宽广而芜杂的河道。 河道呈半圆形制,其两侧满是皲裂,好似干涸了许久。 大量难以识别种类的灰黑荆棘、木石障碍正滋生堆叠在其中。 【我这是在哪儿?】 洪范心中念头一生,蓦然就有回应。 【我这是在手少阳三焦经,眼前正是第一大穴——关冲。】 第一个自主念头出现后,他迅速恢复了思维。 【我刚刚服用了白露丹,正在行功……】 思维一走,霎时有无数虚无朦胧之露气从天四降,在河道中汇聚成熊熊烈火,朝前涌动。 洪范细细看去,发现烈火如墙如林,外形与洪礼之前演示的火云掌如出一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焚烧河谷中的沉疴。 流火熏天,时间漫漫难量。 待洪范心力殆尽自幻境中醒来,发现窗外天已破晓。 而手少阳三焦经的第一大穴关冲、第二大穴液门居然一夜之间都被贯通。 明明一夜之间武道大有进益,洪范却生出怅然若失之感。 “白露丹,心圣宗,大梦无觉经……” 他端坐床上口中喃喃,不自觉便想起心圣宗闻名天下的武道总纲——心外无物。 ------------ 第六十章 非牛顿流体 白露丹的效果一如庄立人信中所说,丝毫没有折扣。 在九月二十三日往后的一个月时间内,洪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勤练不辍。 及至十月二十日,他已连续贯通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成就六道正经修为。 在洪烈小队内,这仅次于洪烈(十一道)与沈鸿(七道),位列第三。 不过问题也不是没有。 与以往使用其他武道资源相同,这一次龙魂树也不偏不倚地均分了收益,将炎流功与沙世界同步提升。 因此,不过一个月功夫,四枚白露丹已经消耗殆尽。 这在洪范的预料之内。 “出狱”后的酒席上,他刻意回避白露丹的具体指标不是为了低调,正是考虑到了双份消耗将会导致的预期差。 次日清早,晨光与鸟鸣准时穿窗。 难得睡足四个时辰的洪范推开院门,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小院。 屋墙依然简陋,但地面被重新平整夯实,沿着墙根还摆放着一排新打制的力训工具——不谈那些大小配重,光光纯钢的杠铃杆子就有百斤分量。 武道既有突破,少不了必要的适应训练。 简单热身直至微汗,洪范将八成配重装上杆子。 而后便是一声低喝炸响,炎流劲狂奔于全身经络,惊走了槐树上迎来送往的雀儿。 七百公斤的杠铃被从架上扛起,近乎毫无晃动。 洪范退开两步扎实双脚,努力朝后屈髋,下蹲直至臀位低于膝盖,复又拔起。 一個极标准的全蹲。 “如果上了绑膝和护腰,再提个几十公斤不成问题。” 放回杠铃,他望着铁架下压出的深深土痕,禁不住露出喜色。 “一个月时间提升了近三成的绝对力量,论快还得是氪金啊!” 洪范自言自语道。 初入朱衣骑时,他听洪烈说家族一年在这支铁骑上投入万两白银,当时便畅想这钱若砸在一人身上,能换来怎样的进步。 只是没想到当初的白日梦才过了几个月就已变为现实。 力训之后,洪范先与刘婶用了早饭,然后又回屋小睡个回笼觉。 方志武案后,族中出于保护的考虑,特别豁免了他年内在朱衣骑的任务。 而在这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里,洪范也不仅仅是练武,同样还完成了“拉格朗日插值公式”的论文撰写。 目前这份“杰作”还被他压在书架底层,未有呈递器作监的打算。 泰勒公式换来的回礼,让洪范激动之余也暗自凛然。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才”出头更要循序渐进、步步扎实。 一个过分年轻的边疆小子如果按月出顶级学术成果,便如子夜火光,不仅会引来瞩目,更会招致危险。 到时器作监乃至大华的对立力量但凡有所行动,第一件事就是上门索命。 午饭后,得了洪范授命的刘婶一人出门,去给捕快田六家里送些布匹、腊肉。 洪范闩了院门,确认四下无人后,从屋内取出一大张白纸,独坐在石桌旁推演。 由于洪武对方志武案真凶的调查一直了无结果,族里直接禁止他出城修炼。 但洪范并未停止思考。 相反,随着沙世界真元逐渐丰沛,一些画风与大华迥异的点子也在他心中渐次冒头。 石桌上素纸铺陈,上面以碳笔写画。 最上方写着“前混式含沙水切割”一行小字,中间是一副力学结构草图。 草图后头跟着一堆复杂公式,以砂砾的面颗粒密度、速度、平均质量计算出了近似冲击压强。 纸张最下方,则是一张测试结果表——其每一行是不同当量的真元出力,每一列则分别记载射流直径、持续时间、毁伤效果,以及有效杀伤距离等数据。 “上次试验,我这沙流刀的巅峰压强达到了九十兆帕,已经接近成功了。” 洪范自语道,将一团细沙聚拢在掌心。 手成剑指,他按照记忆和数据微调真元,猛然催动力量。 蜂鸣霎时响起。 细而凝练的沙束从剑指中间射出,保持凝练半掌距离后,爆散入空气。 从声势看,这一道沙流刀的峰值压强绝对达到了一百兆帕,已足够切割岩石铁甲。 “之前百般计算、调整招式,总是棋差一招;没想到第六道正经一破,事情轻易就成了。” 洪范脸上绽出笑容。 “到底是大力出奇迹!” 他说着来到院角掀开蒙着的黑布,露出下方满是凹凸不平小孔的石板。 洪范调整呼吸、鼓荡真元,再度“试刀”。 高速沙流澎湃激射,轻而易举将五厘米厚的石块打得对穿。 “杀伤力足够了,只是攻击距离太短,准备时间也太长。” “我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未通,真气流转必有迟滞,到了浑然境巅峰应当能一蹴而就。” 洪范说着将“出刀”的手掌放在眼前,没有见到任何伤痕。 “前世用水切割,里头的石榴砂微粒起到超过九成的作用,但对喷嘴的磨损很严重。” “我有沙世界超距控制,倒是没有这个问题。” 给石靶蒙回黑布,他休息片刻后,又从房内取出第二张写满了的白纸,专心琢磨。 这张纸上记载了两个研究项目——第一个是“非牛顿流体甲胄化(V2.7)”,第二个是“滑翔沙翼(V4.4)”。 所谓牛顿流体,是指任一点上的剪应力都同剪切变形速率呈线性函数关系的流体。 譬如水、酒精、低速气体等等。 换做简单粗暴、但寻常人更容易理解的解释,就是牛顿流体的黏度只由温度和压强决定,而非牛顿流体的黏度还与受力有关。 这里洪范所研究的非牛顿流体特指“流沙”——一种由沙、水、空气混合而成的特殊相。 相比“越被大力搅动,流动越快”的水,流沙具备“剪切增稠”、“剪切稀化”等特殊性质。 当在临界点以下受力,流沙的液体性质会增强——比如陷入其中的人胡乱挣扎反而脚下越松,会陷得越深。 但一旦外力超出临界,流沙反而会黏度暴增、瞬时固化,将物体锁死——其固化后的硬度还非常高。 洪范正探寻的杀法,便是以流沙附着自身、形成一套重甲。 如此,常规状态下沙甲柔软贴身,丝毫不影响动作。 一旦敌人的兵器、肢体在甲外劈砍或甲内抽拔,沙甲都会瞬间固化,相当于具备防御和锁拿双重效果,对不了解的对手来说堪称杀手锏。 此外,由于上述变化完全是非牛顿流体的物理特性,所以既不需洪范临场反应,也不用额外耗费真元。 他所要做的,仅仅是维持沙子的流沙相位以及铠甲外形而已。 这还仅仅是力境的效果。 未来沙世界若是到了气境乃至更高,洪范或许还能主动利用流沙的“剪切稀化”性质,使出战场级变化——譬如液化大片地面,化固态大地为“水域”,一次性束缚军阵乃至吞没建筑。 沉思琢磨中,时间走得飞快。 待洪范回过神来,院墙上天色昏昏,已然不见日头。 PS:今天这后半章解说读过我上本老书的读者应该会有熟悉感。 说理上可能有些啰嗦。 但不说这些,杀法研发就没那个味了。 ------------ 第六十一章 嫡庶互易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 日光猛烈,轻易除了积攒一夜的霜冻。 洪府演武场上,两支马队各有九人,分别列阵于沙地两端。 “都准备好了?” 洪明抱着双臂,站在中央,朝两边喝问。 “一切就位!” 第一小队和第三小队的两位队正闻言响亮回答。 “预备。” 洪明点点头,举起双手。 声音拉长,绷紧场上场下所有人的心弦。 一身重甲的洪范列位第三小队中,轻扯缰绳,握紧替代马槊的白蜡杆。 “杀!” 喝令冲天,在洪烈和洪博的带领下,共十八位贯通武者狠踢马肚,相向冲锋。 铁蹄践踏,烟沙飞散,好似稀薄的海潮。 演武场虽然开阔,但在骑士对冲时,还是显得狭窄。 哪怕十八人都是精锐,也无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既引弓射击又不影响冲锋。 但洪范却不同。 相隔二十米时,他猛然挥手,劈头盖脸就是十几发钝头沙弹射出。 饶是第一队努力抵挡,也有两人中招。 沙弹之后又是沙雾。 由于顾忌队友,这次的沙雾不是围绕洪范而起,而是像沙墙一般前扑。 如是,待洪博等人骤然恢复视野,对方的枪杆已在眼前。 第一队中,洪杰胡乱劈出长杆,被洪范以沙圈锁住。 后者再顺势一拔,便扯对手下马,横身砸在地上。 两队交错。 待洪范勒马回身时,自家只少了一人,而对方独剩洪博一根独苗。 以八对一,胜负不言而喻。 “第三队胜!” 随着洪博被一顿乱杆打下马,洪明大声宣布结果,满意地朝洪烈这边点点头。 “轻松写意……” “毫不费力……” “我都赢腻歪了!” 沈鸿、孔海几人拄着长杆摇头晃脑,满脸得意。 这越发刺激了灰头土脸的洪博。 “呸,你们胜之不武!” 他拍了拍甲叶里的沙土,驳斥道。 “博哥怎么说气话,公平比试,哪里不武?” 洪烈笑问道。 “你们有沙世界……” 洪博嘟囔道,不忿地瞥过洪范,又看了眼同期入队、此时正撑着腰眼的洪杰,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 “嘿,那博哥你还天生神力,以前怎么不说?” 洪烈摇了摇头,调笑道。 “谁让洪范入了我们小队?你不服,不如去找枚命星,也当个星君?” 这下洪博没了言辞,默默牵马离场。 第三小队见状,仿佛又得了一个胜场,纷纷热烈说笑。 “自范哥儿来,我们好像小队比试再也没输过?” 孔海主动接过洪范手上的白蜡杆,说道。 “你这一说,确实是啊!” 沈鸿摘下头盔,抹了把光头,接口道。 他说着看向洪范。 “你正式入队也才三个来月,说起来咱们相处时间也不长,但我老沈可是心服口服了!” “我也是!” 边上散发披肩的孙力同样说道。 “金海这么多豪门贵子,我就是觉得咱们队正和洪范最是豪杰,愿意追随!” 话说到这里,聚成一团的第三小队莫名一静。 洪烈脸上略有不自然。 “我这身手段都是各位兄弟教的,伱们这般抬举,我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洪范笑着自谦,心中却觉得他们意有所指,只一时想不清楚。 “我今日约了堂弟吃饭,可要先失陪一步。” 寄下马后,众人互相拜别。 马厩外,洪范果然转头遇到了等在这里的洪福。 两人轻松说笑一路往回,意外遇到了洪平、洪安两人。 “范哥儿……” 洪安见到来人,挤出笑脸想主动打個招呼,但边上的洪平却刻意偏过视线,绕道而走。 话说一半的洪安只得赔笑跟上。 “这是怎么了?” 洪范问道。 以他的敏锐,当然看得出洪平刚刚是冲着自己。 “还能怎么了,为他哥不平呗。” 洪福随口回道。 “他们可是亲兄弟。” “洪胜?他怎么了?”洪范心中不谐之感更盛。 洪福闻言一愣,看向堂兄:“范哥儿你真不知道?” 洪范苦笑回复:“我在小院里闷了一个月,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啊。” 洪福点了点头。 “要说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都没发生。” “但要说什么都没发生……” 小胖子摇头晃脑到一半,就被洪范抽了一个头皮:“说重点。” 这下洪福终于老实说话:“就是外头都有传言,说我们洪家可能要易嫡庶呢。” 此话一出,洪范顿时眉峰蹙起。 “这传言怎么个说法?” 他凝重问道。 “就是说范哥儿你天赋不差,以前是珠玉蒙尘;现在得了沙世界,又在器作监那边显出宿慧来了,得了大监造的看重……” 洪福答得老神在在。 “总之就是说你比大公子更适合继承家族,当族长。” “我觉得吧这事也不是没谱。” “我们金海不比中州那些高门郡望,规矩没那么死,就城里各家的当家人,便有好几位是因贤能上位……” 洪福说着说着,居然也鼓吹起来。 这让洪范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掏心掏肺地说,自来到这方世界开始,他从来没想过要留在金海城当个豪强家主。 哪怕成不了武圣天人,便是全心投入器作监混个术圣,不也比在凉州边陲有前途? “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族中的长辈可有表态?” 洪范问道。 “这种事,上面自然是没人说话了。” 洪福回道。 “可真回过头去想,倒想不出是哪儿先传的——就好像突然便满城风雨,大伙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小胖子挠了挠脑门,心里还有不平。 “但我私下琢磨,觉得挺有道理啊!就范哥儿你现在这派头,那不是文成武德、迷死万千女子,当家做主怎么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洪范摇头,神色颇有些凛冽。 “你知道一个词叫捧杀吗?传这话的人,可是想害我啊……” 洪范说着,两人已走回小院。 石桌上,刘婶刚刚指挥厨房的下人布好酒菜,见两人回来,当即止不住笑意地招呼。 等兄弟俩相对坐下,她先斟了酒,然后主动避入偏厢,没有入席。 虽说平日在洪范的强烈要求下,主仆间已没有那么多阶级规矩,但只要有外客在,刘婶就变得执拗,怎么都不愿意伤了少爷的脸面。 ------------ 第六十二章 表态 两杯热酒下肚,在洪范的要求下,洪福搜肠刮肚,把关于嫡庶互易的见闻说了个遍。 “大概传了得有十几天了,听范哥你这么分析,好像确实是从外头传到家里的意思。” “大公子还是和往常一样,我碰见过几次,甚至比以前更加和颜悦色!” “子弟间都知道这事啊,传开了之后就洪平他反应最大,话都不和我说一句了。” “也不都是他那样,其他有几个有眼力见的,还热络巴结我,想让我带来见你呢!” 酒菜吃了一半,洪范基本对局面有了把握,心中已有定计。 他前世理工科出身,对谜语人向来深恶痛绝。 现在针对自己的风波已成,且明显充满恶意,洪范或许无力抓住始作俑者,但至少能保证洪府内部的团结。 盖因他从未觊觎洪家内部的权位,也没兴趣成为洪胜的竞争对手。 族长之位,是权力,也是责任。 洪范不愿被捆绑在大华边陲一生。 是故,待酒足饭饱送走洪福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求德,希望安排自己面见洪坚、洪胜。 ······ 求德传话之后,当夜就给了反馈——明日午后,大老爷与大公子都有时间。 十月二十三日,洪范提早半刻钟抵达族长书房。 未过玄关,馥郁药香已充斥鼻端。 此时洪胜还未到,独父子二人落座。 自上回宴请闻中观后,洪范一整月未见过洪坚。 此时照面,后者仍旧一身红袍,虽不减登山临下的旷远气势,面色却显得苍白。 “白露丹用得如何了?” 洪坚率先开口。 “四枚都已经用完,突破了两道正经。” 洪范如实回道。 听到四枚丹药一个月就已用完、效果也不如预期,洪坚微微一愣,没有多言。 “一月两道正经,可谓快极;一路下来可有什么副作用?” 他又问道。 “副作用没有,但确实有些异常。” 洪范回道。 “我以往睡觉极为踏实,向来一夜无梦,但这段时日梦越来越多。” “内容多是武者修炼、城池营造之类的。停药之后,很快便恢复正常。” 洪坚闻言点头,思虑片刻也无头绪。 书房中静了下来。 一轮对白说完,两人似乎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于是父亲注视着茶杯上的纹路,儿子盯着窗户边的盆栽,好似各自在参悟里头的奥妙。 好在尴尬没有持续太久。 洪胜压着点到了。 “有些事务牵绊,劳父亲大人与二弟久等。” 大公子对这间书房熟门熟路,进来后略一行礼,就自然在洪范对面坐下。 其容色举止,与从前似乎毫无变化。 “二弟专程让求德通知,可是有什么要事?” 洪胜很习惯洪坚的沉默,主动以半個主人姿态斟茶倒水,挑起话题。 然后,他就被庶弟的开门见山震得僵住了脸色。 “兄长定然已听闻,族内族外都有物议,猜测我洪家或易嫡庶。” 洪范坦然说道,直视洪胜。 洪坚唇线微紧,没有说话。 “确实有听说。” 洪胜猜不透弟弟话语里的涵义,难得有些无措,只得先挂上惯常的温和笑容。 “二弟继惊沙公衣钵,未来必有大成就,众人有此畅想也是寻常。” “未来二弟若领家中事,愚兄没有二话……” 不论在族内族外,洪家大公子向来以八风不动、滴水不漏闻名。 此时父亲在侧,他本能就罗织其兄友弟恭的外壳,掩藏真实的情绪。 但洪范要的不是这种“应对”。 “哪里来的‘寻常畅想’,兄长难道见不到这风波后的滚滚恶意?!” 他眉峰攒升,骤然打断。 “如今我族势头昌隆,但有衰败,必然起于内部不合。” “我详细问了几人,都说这番言语自族外而起,传至族内;窃以为,其心可诛!” 洪坚、洪胜都不是愚钝之人。 这一番话语的道理,他们如何不明白? “二弟所言不差。” 洪胜直起脊背、面色肃然,却一时没有再开口。 他这番吝啬言语的姿态,反而让人见到诚意。 “我今日要见兄长,便是要对此事明白表态。” 洪范说着豁然起身,朝洪坚拱手。 “父亲在此见证,洪范从如今、往以后,不论武道权柄是否成就,绝不会有以庶幼易嫡长之心!”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譬如立誓,使洪坚、洪胜各自动容。 豪门大族之间为了争权夺利,怎样的心机计谋都有人用过。 如果洪范这番话只是与洪胜私下说的,十分诚意最多能落下三分。 但此时有两人生父兼当代族长在侧,这表态的分量就绝不相同。 “洪范。” 洪坚轻唤一声庶子全名,手按膝盖,上身微微前倾。 “你可知今日言语之重?若非诚心诚意,现在还可收回。” “我为尔父,须知你在我面前之言语,不可有反复!” 话语落下,玄奥顿生。 这是洪范第一次感受到金海第一高手的真正威势。 叶在脱水、花在碳化,茶水沸腾回旋,桌椅将要燃烧…… 书房之内大气霎时凝固,好似有热带风暴将要凝眼,让人凭空生出天高地渺、无处依凭的感受。 但洪范丝毫无退缩之意。 “正要以此证我真心!” 他直视洪坚火焰般的瞳仁,一字一句回道。 “好。” 洪坚轻巧回道,书房内的一切仿佛得了大赦。 洪范以余光瞥视,只见盆栽茶壶毫无变化,仿佛刚刚所有都是幻觉。 “阿胜,给你弟弟斟茶。” 洪坚靠回椅中,虚声命令道。 “是。” 洪胜立刻领命。 他起身将茶壶茶杯倒空洗净,重新取茶叶泡好,然后斟了满杯,双手奉到洪范身前。 “愚兄必不负二弟看重!” 洪胜放下茶杯,呼吸略有不稳。 这次洪范没有自谦,而是径直举杯饮尽。 待空杯顿下,他才发现就刚刚与洪坚一轮对白的功夫,自己的里衫已被汗水浸湿。 谈话的主题落定,书房里的氛围轻松下来。 “今日之事,我会与你们几位叔伯通气。” 洪坚说道,脸上明显多了笑意。 “不管如何,伱们二人未来都会是家中柱石,也会是金海的柱石。” “胜儿你身为兄长,要多照顾弟弟。” 此时洪胜心头正是火热,立刻便落实要求。 “我听掌武院的朋友说,十月末新一期四榜就要发放;各家的年轻一辈已按惯例约了局,要在听海阁观榜。” “我会安排二弟与我同去,正好引荐给金海各位同侪。” PS:四榜是从一世之尊学来滴。 上本书的旧日集会也是学得诡秘,但是学坏了…… ------------ 第六十三章 四榜 编辑“四榜”,是大华掌武院标志性的职责之一。 四榜分别名为“天、地、天骄、集恶”。 其中天榜列武圣,地榜列天门之下前百位(大)宗师,天骄榜列二十四周岁以下前百位高手。 至于集恶榜则不拘修为、数目,罗列所有浑然境以上遭掌武院通缉的武者,并以罪行大小排名。 四榜每月在神京更新,之后由驿路系统朝全境辐射。 不论何州何郡何城,每逢掌武院放榜都会引发全民关注。 金海城也是如此。 只是凉州边陲实在偏僻,是故榜单更新很慢,通常每三月才有一次。 在早先的六月底,其实也有一次放榜。 然而彼时洪范刚刚配齐武道资源、加入朱衣骑,正有成吨的技能需要磨练,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其实半年前二弟在安宁大街公开挑战蒋有德的时候,我和李神机、迟心赤正好就在听海阁楼上观战——那时候他们就对你的锁拿功夫印象深刻。” 洪胜笑道。 “这回你若去了,这帮家伙必要抓着你灌酒。” “兄长拳拳心意,我自然从命。” 洪范应下邀约,脸上却无笑意。 “但我始终有一重担忧。” 洪坚了然道:“是交通堂的事吧?” “正是。” 洪范颔首道。 “方志武案到现在一个月,武叔那边进展还是有限;而且我有预感,之前海上飞反伏击我们的事情,与此也有牵连。” “这几件事,没有金海本地力量的参与,绝对做不到如此利落。” 洪坚、洪胜闻言俱是点头。 设计自家星君的黑手抓不出来,已成为洪家众高层的一桩心病。 “对方既然出了这种手段,必然还有后续。” 洪范接着说道。 “我们断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他看向洪坚,见到对方颔首支持,继续道。 “所以我想借此次放榜聚会,行引蛇出洞之计。” “你想怎么做?” 洪胜问道。 “此事简单。” 洪范浅笑回道。 “外人不知今日之事;到时兄长先假装与我不和,作嫌隙状。” “之后,我再找机会一一得罪那些有嫌疑的大族子弟;若他们心中有鬼,之后必定会借机找你生事!” 这计划谈不上高明,甚至有些粗糙。 不过在没有多余信息的此时,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计划并无不妥,可这不是会有损二弟名声?” 洪胜瞥了眼洪坚面色,疑问道。 “无妨,我年纪尚小,未来也不需为族中表率,名声好差都无所谓。” 洪范径直回道。 “况且我在族外名声差些,反而能平息城中议论,让背后之人无从挑拨。” 他这是要双管齐下,彻底断绝背后之人挑拨的可能。 听到庶弟如此说,洪胜再度怔住。 “何至于此?!二弟这是将我当做无情无义之人了!” 他怒声说道,禁不住心头发热。 “兄长想岔了。” 洪范摇头道。 “我只是防微杜渐。” “这段时间我也稍有读史;自祖龙开天以来,被时势推上风口浪尖的人何其之多?” “正要这般做,才能彻底鼎定人心!” 洪胜一时默然,都不知该怎么接话——自小受洪陈氏教导的他,实在是不适应对方这种毫无遮拦的沟通方式。 身为嫡长、洪家的准族长,他很想驳斥洪范,在父亲面前展示出些许高风亮节。 但话到嘴边,洪胜终是说不出口,以至于面皮烧得通红。 如此,事情便被定下。 ······ 六日后,十月二十九日。 金海刚过了两阵小雪。 此时雪虽消了,天气却越发寒冷。 午时初(上午十一点),洪范与洪胜在洪府侧门汇合。 边上,两架马车已套设完毕。 “听海阁四楼蓬莱厅。” 洪胜再次交代一声,上了规格稍差些的那辆马车,当先出门。 大约半刻钟后,洪范同样出发。 距离掌武院放榜还有一個半时辰,但此时的安宁大街已经非常热闹。 街旁的摊铺各自被行人围绕,众人口中呼着白气,就四榜的可能变更大发议论。 连冻僵了的青石板路,都被无数脚板踩得软和下来。 “借光,让路!” 车夫呼喝开道,带着洪字家徽的马车碾着青石板颠簸前行。 除了那几位高高在上的武圣,以及地榜榜首多年的“千里一步”风间客,一路上洪范听到相对多的就是洪胜的名字。 九月末的时候,后者武道又有突破,达到浑然境七脉修为,与原本的族内第三高手“丹心剑”洪礼平齐。 当然,外人们的关注点并不在此。 他们讨论的是洪胜在二十四岁前能达到怎样的高度,有没有可能登上天骄榜。 花了大约一刻钟,马车抵达目的地。 与寻常酒肆不同,听海阁没有开放式的堂食,从二楼起全是包厢。 今日放榜,自然无不满客。 在两位侍者的引领下,洪范拾级而上,只能隐约听到几句大声喧闹,可见酒楼在隔音方面下了功夫。 到了四楼,前面的侍者抢先上去敲门。 待两扇木门被朝里拉开,顿时有大股暖气带着喧闹涌入过道,绒绒地扑了洪范一身。 一墙之隔,倒是两个季节。 蓬莱厅中,年轻男女的谈笑声夹杂。 随后,候在门旁的侍者又高声唱名:“洪家洪范少爷到了。” 屋里二十几人立时一静。 除寥寥几人外,他们都没见过洪范,但却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 “是我二弟来了!” 洪胜的笑声最先打破平静。 他一起身,所有人就都被带动朝着门口迎来,正遇上转过玄关的洪范。 双方见面,自是相互打量。 老成英武、身着暗红武服的洪胜领在最前。 落后他半步的是一位颀长瘦削的清冷公子——李家嫡长李神机。 两位金海青年一代仅有的浑然境高手之后,明艳黄裙搭配牙白珠钗的郑芙蕖处于众星拱月的位置。 少女身旁,还跟着位身材壮实、面容方正的青年。 从站位以及身旁众人的身体语言来看,不出意外是迟家少东迟心赤。 与这二十余人相对的,便只一人。 洪范无视冷热目光,与兄长微微点头致意,旋即视线横扫。 包括郑芙蕖在内,二十余人对洪范的第一印象就是俊朗过人、冰冷高傲。 他们当然不知道,对方此时正分心龙魂树,对在场所有人一一感应。 识海上一切平静,显然那两人不在此间。 ------------ 第六十四章 天骄 听海阁,蓬莱厅茶室。 暖气顺着火道烘出墙壁,伶俐小厮往来端茶倒水。 洪胜为庶弟引荐诸位好友后,众人围坐茶叙。 话题自然不离四榜。 “瞻州西的食心无常又起黑潮,剑圣万归彻前去扫荡。” 一位容貌清秀的青年解说道。 “据说剑光过处,潮水断流;失心鬼残肢断臂洒落如雨。” “这是十月初的事情,我师叔恰好当场见证。” 此人名叫丁雨石,是金海第一武道宗门旋涡门最出色的当代弟子。 他寥寥数语,引得众人不由自主勾勒武圣气象,默然神往。 “我也从家中商队那听到一桩见闻。” 片刻后,另一位手持折扇的崔家大少说道。 “说是汉州一个村子招待了一位游方僧人几日,后来突然起了山洪。” “结果那僧人连出数掌,居然凭空吃了洪潦!” 说到吃惊处,他啪的一声猛然收了折扇。 “这游方僧是‘色空互易’怀藏大师?” 迟心赤好奇问道。 “我也这般想。” 崔玉堂连连点头。 “我家商队管事说,之后那村子所在的几个山头,却是连下了几天的小雨。” 茶室中一片寂然。 “武圣到底神仙人物,种种事迹已超凡人所能想。” 洪胜叹道。 “若非祖龙区别仙凡,实难想象天地面貌。”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 洪胜提到的“仙凡区别”,洪范在器作监档案中也有读到——大约是祖龙与众灵、武圣有约,意境之上不得对意境之下滥用武力。 这也被作为祖龙的主要“德政”之一。 不过武圣毕竟离金海城太过遥远,天榜也往往二三十年没有变化,很快聊无可聊。 “卫所那边军驿内参,说是青州大雪冰封、北地巨灵犯边;‘目无余子’后知野北上守御,一箭破空三里,射杀敌将!” “淮阳国宗师‘铁掌开山’段天南自具州戍边而回,得‘代天行罚’易震评语,说五年内有望地榜。” “易圣他老人家据说都快三百岁了?唉,也不知道淮阳国的那位风家老祖宗能否破开天门,成就武圣……” 茶室内,洪范只听不说,将诸多消息与自己所知相互补充印证。 此世不比前世互联网发达、信息爆炸,大多时事见闻还得靠口耳传播。 刚才几人提到的后、易、风三姓,正是大华仅有的三大诸侯王室,各执掌有大华十经之一。 除去淮阳国风家,另两个王族都有武圣驻世,岁寿已超二百五十年。 由于元磁宗师寿元至少百五十岁,地榜每年增减往往只有数人。 是故话题在谁都没见过的江湖传奇身上兜转几番后,又转到了天骄榜。 此榜只录未满二十四岁之武者,每年更替十几二十人,且至少与在座有边可沾。 气氛因此骤然热烈起来。 “‘流云’寇永高踞榜首已经大半年,说不得该挪位置了。” 座次之中有人故作深沉道。 “他还差三個月就满二十四岁,本来也快了。” 郑芙蕖随口便回。 “流云之后,诸位看好哪位?” 崔玉堂顺势发问。 “自然是如今的榜上第五,‘枪灵’古意新。” 郑芙蕖昂起下巴,第一个出言。 “古意新年纪不满二十三,上次换榜时先天六合已成其五,只差一步就到先天境巅峰。” “枪乃百兵之王,他若再有进步,超过寇永也是寻常。” 堂中唯一一位少女发话,其余人不管心中是否赞同,脸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古意新之外,‘小斗帝’屈罗意的势头也很猛。” 迟心赤接着说道。 “他比古意新还年轻一岁多,差不多是胜兄长的年纪,上回已经杀入榜单前三十,未来大有可能成为榜首!” 他说得兴致勃勃,却发现无人附和,还不明所以地被郑芙蕖递了一个白眼。 【这位迟大少是缺个心眼?】 洪范想到。 茶室中氛围被一句话冲淡。 这时洪范突然看到崔玉堂朝自己展颜而笑。 “茶都换了三盏,洪范公子怎么还是金口难开?” “须知今日一见,公子未来免不了被玉堂叨扰,可不能如此生分!” 虽是句自来熟的玩笑话,但崔大少说得明快清爽,让人难生厌恶。 “我倒不是生分,只是平日闷头练武,对江湖消息远远不如诸位灵通,所以无话可说。” 洪范平淡回道,复又发问。 “听方才几位兄长所说,这天骄榜上百人都是不到二十四岁的先天?” “倒也不是。” 崔玉堂摇头回道。 “差不多是七成先天,三成天人交感,间或有榜首元磁境或榜尾浑然境。” “仅上一期来说,百位天骄最高就是寇永的先天巅峰,榜尾则有两人以浑然境列名,据说都未满十八岁。” 提到这茬,沉默许久的洪胜终于开口:“‘电光一闪’易佐、‘镜花水月’时霁月,都是浑然境巅峰,分别列位九十九和一百。” 两个名字,让他不由自主神色肃重。 “不过二弟你可别把他们真的当做榜尾。” 洪胜转向洪范。 “他俩以浑然境跻身天骄榜,其战力不仅是超越天下所有同代同境者,更是压过了绝大多数的天人交感武者。” “若论天赋,恐怕比榜单前列的大部分人都更加恐怖。” 在座众人闻言,俱是颔首。 “这两位高门之后,又何止天赋恐怖?” 李神机也叹道。 “易佐是琅琊国易圣的嫡亲子孙,修的是十经之一的《虚空雷殛经》;时霁月则是心圣宗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得时圣亲传《大梦无觉经》。” “代天行罚,心外无物;彼其贵种,我等何及?” 他口称两位武圣名号,冷哼一声。 洪范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位的名字,比周围人更加惊讶。 “十八岁未满,只不过比我稍大些……” 他望洋兴叹道。 洪范此世的生日是九月初,现在刚满十七,不过金海地方素来没有给年轻子弟过生的风气,所以那日只在一如往常的修炼中度过。 洪胜见状,怕庶弟自挫锐气,强笑着宽慰:“人生际遇,本就羡慕不得。” “这世上有缘得见武道经、典的从来少数;大部分人要冠上天骄二字,就必须在二十四岁前晋入先天。” “而能做到这点的,大有人在。” PS:最近这几日的更新差不多交代完东西了,接下来节奏会拉快。 另,本书上了第四轮新书推荐,还是有点高兴的。 ------------ 第六十五章 剑鸣鹤唳 洪胜说着看向李神机,说道:“远的不说,我们金海李家的鹤公,也就是神机世兄的家严,当年便曾位列天骄榜上。” 洪范一怔,倒没想到曾有两面之缘的李鹤鸣有这样光辉的过去。 “确实如此!” 李神机挺直脊背回道,隐隐自傲。 “彼时家父年二十四,以家传如意劲登上天梯、气返先天,又将无形气剑练至大圆满,与凉州各地年轻翘楚切磋百场,未逢对手。” “是岁,家父得号‘剑鸣鹤唳’,列天骄榜第七十六位。” 如意劲是金海李氏家传武道,无形气剑则是其配套杀法。 上次被伏击时,洪范曾见过无当骑好手以气剑在十余米外点杀沙匪,真气到处甲兵凭空破碎,犀利非常。 “鹤公的威名我是见识过的。” 崔玉堂一拍折扇,诚挚附和。 “我去年随家中商队游历凉州诸城,各地老一辈江湖人提到我们金海,都要回忆一番当年‘剑鸣鹤唳’潇洒败敌的风采。” 这话显然说到了李神机的心坎。 “玉堂读书行路,是有见识的。”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可惜二十五年过去,金海尚无人能复现家父壮举……” 虽然用词是“金海无人”,但众人都听出了李家大公子的自嘲意思。 茶厅里都是些未成家的年轻人,其中李神机年满二十三、浑然境四脉修为,在年龄和武道上都居于前列。 但他显然已与天骄榜无缘。 “唉,小弟可见不得李兄作此难色!” 崔玉堂怪罪道。 “金海若要出天骄,也只在三家诸位之间;若是几位兄长都如此,那我们这些注定摸不到天梯的,岂不是该天天哭丧?” 他这话引得李神机苦笑摇头,但心中到底释然了几分。 金海城内,“功”级武道仅洪李迟三家的《炎流功》、《如意劲》、《铁衣功》而已。 其他中小家族、门派传承的“诀”级功法上限就只到天人交感,天然毫无希望。 洪范闻言忍不住皱眉。 “若大华十经遍传天下,恐怕再没有什么蛇人、巨灵之患了。” 他轻声道。 丁雨石立刻接话:“公子是在说门户之见?” 就在他有所期待的时候,洪范却摇头自我反驳。 “有这个意思,但问题的根子也不在这。” “是武道的位置摆错了。” 洪范汇总穿越以来的记忆、见闻,骤然发现在此世大华,能真正从物理上“解放人”的武道却很少被当做生产力工具,反而成了生产关系的保障。 换句话说,就是高来高去的武者们不投入劳动去做大蛋糕,而是在生产资料所有、产品分配等方面大发力量。 不过,就在丁雨石等人“洗耳恭听”的时候,洪范却住了口。 他早过了为现而现的年纪。 刚刚心里闪过的这些话如果对在座这些年轻人说,不仅是对牛弹琴,更是交浅言深。 只是在茶室其他人眼里,洪范这种话说一半的姿态未免有些目中无人。 “要说门户之见,金海城里十几万人,咱们应该是最没资格抱怨的了。” 气氛略有变质的时候,又是崔玉堂开口接茬。 “而咱们之中,最不该提这茬的就是洪范公子你了!” “命星权柄天然就是真元,没有后天先天界限,未来公子要突破到先天境界,只会是水到渠成。” 这两句似贬实捧的话却起到了反效果。 “是啊,置身事外的人说话当然轻松。” 郑芙蕖揶揄道。 作为圈子里众星拱月的中心,以往都是她以傲凌人,哪里受得了被人轻视。 “千种命星,沙世界虽然不如两界通、钧天侯、黑白麒麟这些拔尖的,但怎么都超过一般武典。” “大华再有门户分别,你洪范反正是超脱了。” 洪范无视了少女的挑衅,默默将她提到的几种命星名字记下。 正当迟心赤犹豫着要出来当和事佬的时候,李神机冷不丁发问:“据说器作监的庄公给洪贤弟赠了四枚白露丹?” “李公子倒是消息灵通。”洪范回道。 李神机挑了挑眉:“不光是我,在座恐怕都知道了。” 洪范环视众人,发现果然大部分人毫无意外之色。 当日酒席后,洪府众人确实没有要求郑准、闻中观等人保密消息。 “我听说白露丹三千两一枚,可破一道正经?” 迟心赤主动问道。 “理论上是如此。”洪范点头。 “想不到天下竟有这般神异药物,可惜交通堂……” 迟心赤正要感叹,见郑芙蕖嘴角抿紧才后知后觉说错了话,立即住口。 “那你现在已经是八道正经修为?” 郑芙蕖对他已懒得生气,挑眉朝洪范问道,浑然无所谓自己刚刚嘲讽过对方。 “天赋有限,四枚丹药不过贯通两道正经。” 洪范回复得很坦诚。 包括洪胜在内,所有人都第一次知道这个信息。 茶室内微微一静。 “武道天赋什么的,对洪贤弟已经不重要了。” 小半晌后,李神机第一个出声宽慰。 “有了命星权柄,前路一片坦途。” 他这回话语格外恳切。 “我若得了沙世界,哪里还会搭理如意劲?” 众人笑着点头。 洪范却摇头:“命星权柄不增寿元,我倒是不打算放弃炎流功。” 郑芙蕖当即撇了撇嘴。 “洪贤弟倒是考虑周全。” 李神机嘴上恭维,语气明显不以为然。 命星道途上没有“气返先天”这個关卡,是故星君兼修武道往往是耽误时间。 更何况洪范天赋不过如此。 在众人看来,等洪范练炎流功到了关口,被天赋限制得有力使不出,自然知道“人力有时穷尽”的道理。 念头转了一圈,李神机意识到自己刚刚表现得太赤裸,发言补救: “贤弟有所不知,很少有人能够将命星与武道一同使用。” “家父与惊沙公常年一同征战,友谊甚笃,倒是知道几分内情。” 他揭开一桩密辛。 “惊沙公到了年岁,身体逐渐衰颓,便向家父求教如意劲,以求延寿。” 李神机微微一顿,见所有人都听得认真,便不卖关子。 “但最后效果很差。” 他说着看向洪范。 “命星真元自有轨迹,修行时必会与武道功法相冲,想要同时习练两股力量,经脉需要远比常人坚韧。” “真到动手的时候,又必须一心二用,难如双手互搏。” “经脉坚韧、玲珑心窍都是武者中百中无一的天赋,贤弟是否具备先不谈——但若有沙世界解决不了的对手,炎流功、如意劲又能派上什么用?” ------------ 第六十六章 座次 几句话下来,李神机已将道理辨明。 洪范则愣在座中——没想到原来沙世界真元与炎流功真气的和平共处,不是“本该如此”。 回想命星入位后的种种,显然是龙魂树居高临下,将相差极大的两个体系接洽弥合——也难怪什么武道资源到了他这都只剩一半效果。 而洪范的表现看在别人眼里,自是验证了李神机所言不虚。 “嘿,今日要不是神机哥哥,有的人可得误入歧途了……” 郑芙蕖哂道。 她靠上椅背,心中已将洪范划到表面“老成高傲”、内里“年轻稚嫩”的范畴去了。 “原来命星与武道双修,还有这种关窍;多谢李公子指教!” 洪范无视郑大小姐,起身致谢。 “唤李公子生分了,你随胜哥儿叫我世兄即可。” 李神机颔首受了,回道。 “老弟不必失望,武道天赋本来强求不得。” 迟心赤见洪范面色淡淡,还以为他强撑面子,主动出言宽慰。 “至于寿元的事情,咱们都还年轻,等年纪到了再忧虑也不迟——现在都有了白露丹,未来寿元类的丹药想必不难。” 郑芙蕖听到迟心赤又用真挚口吻说些蠢话,习惯性地想呵斥。 增长寿元的药物哪里是容易找到的? 然而思及自家交通堂与大监造的差距,她最后又住了口,只能自生闷气。 另一边,洪范微微点头,示意听到了迟心赤的话。 但作为对祖龙天然祛魅的穿越者,他无论如何都不愿只依靠命星立足。 而且托龙魂树的福,炎流功现在与沙世界就像是自动平衡的天平两端,除非散功,否则想不练都不成。 最近两个月来,洪范对未来作战方式已有初步规划。 其中火属性功法至关重要。 依托砂砾天然的固液两相性质,他可以构建前世种种机械结构——非牛顿流体重甲、滑翔翼、沙流刀等等设计,只是当前力所能及的一小部分罢了。 未来待炎流功有成,以火属性真元为动力,他完全可以将滑翔翼进化为喷气式战斗机,沙流刀升级为气割割炬。 洪胜端坐一旁,看出洪范不以为然,开口圆场: “二弟一向勤于武道,我这兄长最知道。” “不过世兄说得确有道理。” “当初惊沙公横行金海,同境界以一敌三只是等闲。” “炎流功到底相形见绌。” 在座只有他适合说这句话。 “对了二弟,大半年前你与蒋有德比试时,我们就是在此观战。” 洪胜转开话题,拍了拍洪范肩膀。 触肩的手一触即收,被拍的身子略有僵直。 众人将之看在眼里。 又几轮闲聊后,听海阁的管事穿过玄关,躬身默立在洪胜一眼可见的茶厅角落。 这是示意可以开席。 蓬莱阁的饭厅面积宽敞,边上成排的花窗关得严实,隔绝了外头的喧闹。 书有“槐荫裕益”的槐木匾额挂在梁上,其下纵向摆了两桌酒菜,边上是正好与人数相等的座位。 好几位侍者躬着身子将木椅一一拉开,引贵客到位置。 显然两桌的座次是提前安排好的。 闲聊、招呼、桌椅移动等声音混杂的热闹渐渐冷却,所有人各入其位。 除了洪范。 他站在主桌边,无视边上侍者的恭请,垂目扫过所有座位。 匾下的上首是郑芙蕖,其右手边是洪胜,左手边依次是李神机、迟心赤。 十二个位置十二人,全都坐满。 轻松的氛围稍有凝固。 “二公子,您是这边的上首。” 听海阁管事见状赶忙一個眼神驱走了发懵的侍者,亲自过来请道。 “所以我是坐次席?” 洪范负起手,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管事。 “这是你安排的?” 管事遭此一问,额上顿生汗渍,不知该不该答。 这时洪胜朗声开口。 “今日说好了是我做东,所以座次也是按我的意思。” 他笑望庶弟。 “安排你我兄弟不同桌,主要是想劳烦二弟替我在那一桌做个知客。” 洪范缓缓点头,复又发问。 “这是好事,兄长怎么不提前知会我?” 这话问得认真。 认真到洪胜挂不住笑容、一时无言。 此时好几位侍者端着木盘上菜,见状都不敢进来,在动线上挤成一列。 明明砖墙火道内炎流不断,坐在主桌上首的郑芙蕖却凭空觉得周遭冷了下来。 下首的崔玉堂想要说话,但目光在洪家两兄弟间游转一次,终究还是明哲保身。 这时候莫说他有没有面子劝和,就是自折脸面给洪家星君让座,说不得也会被洪胜误解为站队。 眼看管事后背渐湿、斗胆想要说话的时候,坐在上首左二的迟心赤开口。 “此事倒是错在胜兄长。” 他起身离座,说道。 “洪范老弟第一次与大家聚会,名字和面孔此时恐怕都难记全,如何当得知客?应当是我们给他做知客才对!” 迟心赤笑着走到次席,伸手想要为洪范再度介绍:“老弟,这一位是……” 话没说完,旋即被抬手打断。 老实讲,就迟心赤这说话八面漏风的样子,洪范并不想先试探他。 但此时箭在弦上,也就顺水推舟。 “既然红哥儿对这边的朋友如此熟悉,不如我们换个位置。” 洪范直接拍板道,径直上前坐了第一席空出的位置。 场间又是一静。 这下轮到迟心赤讷讷于原地。 他年长洪范两岁、性子平和,此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觉得失了面子,而是本能瞥了眼上首之人。 【迟大少不愿与郑家大小姐分坐两桌?】 洪范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默默想到。 【幕后黑手就算是迟家,这人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见迟心赤受人针对却只知偷瞧自己,郑芙蕖心头无名火起。 “待会将放四榜,这会能在此间入座的都是金海城年轻一代翘楚。” 她伸出白皙小手猛一拍桌面。 “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不如站着,免得叫人耻笑!” 城守千金昂起下巴厉声说道,引得头上珠钗摇晃。 清脆话音回荡暖厅,吓得那些手酸的侍者差点摔了菜肴。 而上下两席间,看起来最尴尬的却是迟心赤——他觉得自己作为唯一一个站着的客人,正被言语刺中。 隔着个李神机,洪范坦然承受着少女的怒视。 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 PS:前段时间还挺关注本书数据,以及在新书榜上的排名什么的。 这两天新鲜感过了又没劲了。 大家想追就追,想养就养,有票愿意投就投一把。 反正我慢慢写,这书肯定鸽不了。 ------------ 第六十七章 降维打击 “芙蕖小姐说得是。” 洪范缓缓起身,点头道。 郑芙蕖见状,还以为又如往常般轻易得胜,怒气稍舒间,便见到洪范自怀中取出一枚厚重金属令牌。 然后,他信手一抛,就将令牌抛到少女面前的瓷碗里。 哗啦! 烧有鸣禽花纹的瓷碗连带盘子霎时被砸成数块,其中一个碎片崩落在郑芙蕖怀里,正好是鸣禽的首级。 “你?!” 郑芙蕖虽练过武,但从未实战,修为约等于没有。 遭此一吓,她面色煞白,竟连话都说不出。 “洪范年方十七,已得国朝正八品官身,金海城年轻一代的翘楚,我自认当得其一。” 满屋寂然中,唯有洪范声音清朗。 “今日如果是郑准大人在,我从旁作陪自是应该。” 他目光直刺郑芙蕖面门。 “只是不知芙蕖小姐你又是何德何能,坐得住这个上首?” 此话一出,郑家千金脸色顿时从白转红。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不配坐上首的。 只不过一方面父亲郑准是金海明面上的主官,另一方面武道第一的洪胜与年纪更长的李神机不愿明着分出个高下,所以便捧出她做個缓冲。 然而被众星拱卫得久了,久隅内视境的郑芙蕖却浑然忘我,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也是满座青年武者中的魁首之一。 直到此时此刻,这错觉才被洪范的喝问撕开。 “你问本小姐何德何能……” 郑芙蕖满是羞愤,嗫嚅着很想回应。 家世、美貌、眼界…… 可看着眼前如假包换的器作监令牌、想到传闻中庄立人寄出的亲笔信,她竟是找不出自身有任何可以对抗的资本,终究无言以对。 于是,郑大小姐举目求援。 在座二十几人,已在家中任事的公子哥并不少,但有正儿八经官品的,独独洪范一个。 降维打击了属于是。 “我,我……” 郑芙蕖嘴唇颤抖,从未感到屁股下的凳子如此滚烫。 更关键的是,平日那些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百般讨好的家伙们,除了还在思辨是非、组织语言的迟心赤,竟没有一个敢挺身而出、为她顶撞洪范。 唯有见识短浅,不明白什么是命星、什么是星君的莲藕,发出了最直白的愤怒。 “洪范,亏我家小姐当初还特地让我传话指点你!” 小丫鬟风火般从偏厅冲过来护在郑芙蕖身边,一把抓起那面器作监令牌就想掷在地上。 “好胆!” 洪范当即暴喝一声。 “你若撒手,便是公然藐视器作监;本官今日毙你于掌下,郑大人想必也无话可说!” 他肃声厉色道,炎流劲轰然运转扭曲掌下空气,总算吓住对方动作。 “莲藕,把令牌放下。” 郑芙蕖也反应过来,急声道。 若是她掷了器作监令牌,最多不过是郑准对闻中观陪个不是。 可若换成身背奴籍的莲藕,决计顶不住追究。 见到主人反应,丫鬟方才意识到利害,颤手将令牌奉回桌上。 终于,慢了一拍的迟心赤自认盘清了双方对错,出言介入:“芙蕖妹子……” 但郑芙蕖已然羞耻到无法安坐。 她猛然起身,半掩着发红的眼眶,带着莲藕快步出了饭厅,只剩张口欲言的迟心赤愣在原地。 砰。 远远传来摔门声。 蓬莱厅内落针可闻。 洪范收起佯怒的伪装,发现自己虽然气走了“圈子核心”,许多人与他相接时的目光反而多了几分谨慎讨好。 这时候,洪胜打破沉默。 “红哥儿,要不伱追上去安慰下芙蕖?可别让她气坏了身子。” 听他一言,迟心赤恍然大悟般“唉”了一声,朝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又乍然折返,干脆开窗从四楼跃了下去。 冷风穿窗,兜转一圈。 气氛反而稍稍缓和。 洪胜起身,双手拾起八品大匠令牌,朝洪范递去。 “二弟,要论官身,你肯定是这里最大的了。” 他笑道。 “但我们年轻一辈聚会,没必要论那么清楚吧?” 洞开的窗户被管事关上,主桌上首的碗碟碎片被侍者收走。 洪范嘿了一声,朝兄长略一拱手,先是回了句“听从兄长指教”,再双手将令牌接过。 一时间,蓬莱厅内一团和气,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啊,你们兄弟俩闹出的别扭,把郑家大小姐和迟大少烧得面红耳赤,现在又装哥俩好了?】 崔玉堂心中忖到,但哪里敢说出来? 另一边,坐下的洪胜举起酒杯,对所有人开口。 “红哥儿估计一时回不来了,我们先开席吧。” 话音落下,各家公子和听海阁的管事、侍者全都松了口气。 “呼”的一声汇在一起,倒像是在室内起了道无源之风。 一道道在托盘上候了许久的热菜被端到桌上,侍者们维持着僵硬的笑脸退下,直到出了门才龇牙咧嘴地甩起手臂。 酒席主位都还空着,用餐氛围自然也一般。 第一轮酒下肚半盏茶的功夫,还是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声,无人说话。 直到洪胜、李神机主动挑起几个话题,才稍微恢复了些氛围。 而出乎洪范预料,等到酒食半酣、互相敬酒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到他这敬了一杯。 未时正(下午两点钟),桌上已是残羹冷炙。 正当众人零散在蓬莱厅各处闲聊小憩的时候,外头猛然起了欢呼,然后是一阵鞭炮炸响。 “时辰到了,放榜了!” 也不知是谁先呼喝一声,然后临街的排窗就被人一一打开挤满。 当然,最中间的位置,自是留给了洪胜、李神机几人。 洪范跟着兄长站到窗边,便见到安宁大街上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依靠掌武院与城守府的衙役艰难维持秩序。 街对面,二十几米长的高杆顶端挂着两条炮仗,噼里啪啦地在半空抽了上千鞭。 待回声远去,烟雾散开,人群不约而同静下。 然后是一个身着掌武院制服的壮汉气沉丹田、雄浑大喝。 “正和二十七年,掌武院四榜第十期,放榜!” 他说着便运气纵身,沿着长杆垂直奔行,直到十几米处单手抓杆一跃,飞腾数丈后,将另一手上擎着的武榜挂上杆头。 明黄织锦垂直滚落,锤鼓般嘭然一声,兜风绷直。 洪范视线微抬落在榜首,第一眼就见到两个大如车轮的墨字。 《天榜》。 ------------ 第六十八章 声闻天下 街面、店门、窗边…… 所有人的视线一同汇聚,看向最高处的天榜。 排在第一、居中排版的名字是“气镇山河—萧鼎”,其左下则是榜二“生机转轮—关奇迈”。 杂乱的鼓噪声升腾起来,马上又被一个大嗓门压下。 是守在旗杆边的掌武院衙役开始字正腔圆报榜。 金海城百姓多少能认几个字,但阅读无障碍的却不多,所以需要有人读榜。 “镇山王列天榜榜首,山长列榜眼,还是老样子。” 丁雨石按着窗沿,说道。 “今年第十期,在神京应该是一个月前就发了。” 他口中的山长正是指关奇迈——此人执掌掌武院,位列当朝正一品。 天榜简短,总共不到十個名字。 在这些名字之下,只称号、年龄、籍贯、所修功法等等少数信息,最多占满两行。 洪范目光一扫,很快拉到榜末。 最后一位武圣是尊号“心外无物”的心圣宗宗主时浩然,时年七十八岁。 在他之下,是小一号字体书写的百人地榜。 列位第一的是淮阳国风氏的老祖“千里一步”风间客,时年一百七十九岁。 相比武圣,地榜宗师的介绍更加丰满,除去功体杀法,还有最具代表性的战绩。 正当洪范沿着排名往下浏览、以前世记忆法努力速记信息的时候,三楼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 “天骄榜榜首变了!” 众人闻言连忙看去,果然见到原本排名第一的“流云”寇永降到了第二。 新登顶的则是之前被郑芙蕖好一通夸赞的古意新。 只不过,他现在的称号已经从“枪灵”变成了“枪魁”。 【‘枪魁’古意新,胜州茂彦人士,正和四年生人,为人任侠无惧。】 洪范默读此人介绍。 【修习《步掷金刚典》,先天六合圆满,手持一杆朴素铁枪,据说为古战场遗兵;】 【十四岁始练武,于枪术一道精进无碍,闻一知十;】 【正和二十六年二月,造访西京修罗宗,三招击败‘小斗帝’屈罗意;】 【正和二十七年一月,应战‘疾光电影’易奢于神京,七枪七洞;】 【正和二十七年九月,约战‘流云’寇永于瞻州临渊,百招后钉穿寇永手心。】 “居然是正面击败的上任榜首……” 洪胜握拳叹道,欲言又止。 此时报榜者刚刚读到地榜前列。 洪范继续往下看,一路扫到黄榜之尾。 【天骄榜第八十七:‘追风步’风天青,淮阳国风氏,修习《天罡神风经》……】 【天骄榜第九十四:‘弹指霹雳’曹瀚海,凉州金磁门,修习《操铁手》……】 反倒是之前提到的“电光一闪”与“镜花水月”,大约是卡在了天人交感关口太久,都被挤下了榜单。 百位天骄,凉州只占九人,其中六人都在省府西京。 整个凉州西,只有东北边最繁华的大城怀掖城有一人入榜。 至于更类似于武者通缉令的集恶榜,则没有挂杆的待遇,而是由纸张书写,常年贴在掌武院门口。 洪范读完两百多个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觉得像是前世看完了最新一期的富豪榜,得了一些遥远而没有实际意义的见闻。 “天南海北只取百人,信息却被收集得如此详细,掌武院当真了得。” 他说道,又对身旁之人发问。 “难道是有意上榜的人自己向当地掌武院披露申请?” “我看榜上诸人的战绩,相互之间交手不算普遍,如何评判高低?” 被他一问,还在发怔的洪胜和李神机都醒过神来。 “若全是本人披露,哪里显得出朝廷的手段?” 洪胜笑着回道。 “一方面,大华凡有城邑集聚,便设掌武院。所有出挑武者的功体、杀法、兵器、乃至性格智略的情报都会被收录。” “另一方面,自朝廷设立武榜,我辈武人谁不想一朝鹏举、声闻天下?除了身有背负、隐姓埋名的,其余人只怕掌武院不知晓自己的进步。” 他说着,目光又不自觉投向黄榜。 “胜哥儿所言不差。” 李神机赞同道,继续解答了洪范的第二个问题。 “至于依靠这些情报评定天下武者高低的,是掌武院的一位星君。” “其命星名为‘解天机’。” “据说这位星君脑力无穷、过目不忘,能凭空模拟武者战力;只要情报足够详细,得出的结果很少失误。” 【这‘解天机’听起来类似于人肉超算,三榜则是脑力斗蛐蛐的结果……】 洪范颔首致谢,心中想到。 “不过榜上结果也不必尽信。” 李神机继续说道。 “譬如天榜上诸位武圣没有直接交手,便向来是与朝廷关系紧密的排在前面。” “其实按民间说法,大部分人都认为镇山王未必是其后几位的对手……” 正当窗边几人交谈的时候,他们的讨论声骤然被环境压过。 却是目力出众的报榜人刚刚将天骄榜新榜首的事迹念完。 “流云居然战败了。” “天骄第一,合该称魁!” “闻一知十,简直步掷金刚再世……” 声音前所未有的盈盛起来,甚至逼得报榜人暂时住口。 一时间,街道上空充斥起嗡鸣,而这些嗡鸣被分辨到细处,全然都像是在呼喝新任天骄榜首的名字。 很快,窗边诸人已彻底分不出音声的形状——只觉得是有自天而降的大风,在城市街道的上方呼呼吹着。 “古意新……” 洪范忍不住复述道,忽然便起了错觉。 一位白衣背枪的青年正凛然行于天南,而他的名字与战绩却响彻数千里外的每个城市。 【所谓一朝鹏举、声闻天下,这便是了!】 洪范想着,忍不住捏了捏衣角,吸掉手上新发的细汗。 听海阁上并不止他如此。 排窗明明开着,气温也很低。 但冰冷北风好似全被窗外的呼啸驱走,每个人只觉一股特殊的燥意在心中游荡。 无非八个字——人生一世,正当如此! 议论声逐渐变得空洞而模糊。 稍歇片刻的报榜人放下叉腰的手,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读完。 然后,声音彻底芜杂。 众人先是听到街上有骑在大人颈上的孩童大叫“我以后要当武圣”,而后是吟咏之声从下面的三楼传来。 仔细去听,依稀能分辨是临时口占的打油诗,用词大约是“鱼跃龙门”、“天不负我”之类。 哪怕以洪范的半吊子水准,也能听出文字潦草,满是矫揉造作感。 但此时的蓬莱阁众人无一嘲笑,反而彻底压不住心头激荡。 ------------ 第六十九章 拏云之志 午后骄阳的烈,盖过了冬日西凉的冷。 楼上楼下,一时多有壮语豪言。 而待下面声音稍歇,洪胜突地一按窗台,大声应和: “躬砥书剑二十年, 指掌之中见青天; 男儿矢志开天门, 接天台上有新篇。” 四句脱口,这位年轻的浑然境七脉高手却是手指发颤,面色涨得通红。 大华武道两千年,向来以开天门指代突破意境。 接天台则是神京郊外之地标,供奉有历代武圣。 “男儿矢志开天门,接天台上有新篇……” 李神机轻声复述,先是微微摇头,最后又忍不住轻抚腰间玉佩。 然后,他也开口: “庆云未接天, 飞龙潜作鲢; 凤凰失其羽, 还藏燕雀间。” 两首小诗传出,彻底鼎沸楼上楼下人声。 眼见众多视线朝这边指点仰望,李神机脸色微白,攥紧玉佩转身避回厅内。 而洪胜饶是面红若滴血,将窗沿捏出了裂纹,依然顶着万千视线钉在原地。 “胜哥儿,好诗,好气魄!” 一道特别响亮的叫好声从下方传来。 洪范循声望去,发现是挤在街上人群里的迟心赤。 在他身边还有郑芙蕖与莲藕一对主仆。 见到“仇人”也看来,俩人立刻冷下面容,别开视线。 蓬莱阁这边,好几位原本坐在次席的公子换了眼色,不约而同地凑到洪范身边,拱手劝他也来一首。 洪范本想推辞,但转首间再度看到明黄织锦写就的武榜,却不再觉得那般遥远。 烘然的氛围、众人的注视,以及汇聚成风声的人声,好似道道绳索,将他这位异乡异客牵连上了这座边疆小城。 前世平淡而充实的记忆走马灯般闪过,其后接上的是此世修行时的灼热炎流与飞沙走石。 似乎同样真实不虚。 于是,他终究压抑不住心潮。 “我素无诗才,却曾于古书中读到一联,能衬今日意气。” 洪范不愿抄袭,出言在先,方才吟啸。 “惟愿在座诸位,往后若困若伤,仍能不失不忘: 须记今日拏云志, 曾许人间第一流!” 天地间陡然一静。 人群吐息成雾,武榜兜风如鼓。 洪范的声音在安宁大街楼宇间回荡徘徊,越传越远。 而后,四面八方的喝彩声勃然狂烈。 ······ 几日后,十一月初一。 冬日已深,干燥的金海城却没有太多雪。 上午巳时初(九点),清早的寒意退了大半,只在边角处还有些许薄霜在对着阳光负隅顽抗。 洪府倒座院唯一的独门小院里,一只巴掌大的黄喉鹀停在窗棂的高处,蹭着里头充足的炭火暖气。 屋内,求德坐在书桌后,一边核对账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对面中年男子诉苦。 “求大爷,族里配给我家的新丫鬟啥时能到,您这回得给个准话。” 男子哀声要求道。 “这都等了一个半月了,最近我那口子兼着伺候我老娘,天天寻由头跟我吵架,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他愁苦得眉眼下拽,好似一个八字。 但求德不为所动。 “洪达老弟,丫鬟我也变不出来,还得等。” 他头也不抬道,再三确认后在账本底端画下朱批。 “求大爷,你这可是诓我了!” 洪达脸色一板,声音大了两分。 “我来之前已经去问过,知道丫鬟房那边新来了两人,正在教规矩,这才过来的……” 他正理直气壮说着,被求德抬眼一瞥,声音又软了回去。 “求大爷,我也没别的意思,但上回的节礼,你可是收了的。” 听洪达这般说事,求德只好停下笔:“确实有两個,但那已经有人定了。” “怎么就有人定了,不讲个先来后到?!” 洪达作势猛地按了下桌面,却不敢真的发力。 “你要讲先来后到也不是不行。” 求德回道。 “人是朝日院那边要的,你自去上门讲你的道理就是了。” “朝日院?” 洪达闻言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是咱家那位星君?” 这回,他的声音却是比刚开始还轻了三分。 求德点头正要回话,听到院里传来了脚步声。 洪达转头看去,是个圆滚身形的少年大步迈了进来,边走还边往嘴里塞着糕点。 “福哥儿,什么事这么早过来?” 求德主动问候道,人没起身,态度却亲热。 “求大爷,没别的事,就是来问问事情妥了没有。” 进来的洪福朝求德拱了拱手,又朝面生的洪达点了点头,方才腆着肚子问道。 “东西已经装车了,等会就让阿杰带人送去朝日院。” 求德立刻回道。 “至于两个丫鬟也已经挑好,名叫桃红和柳绿,都是老实妥帖的,做事也麻利!” 他笑着回道,瞥了不是滋味的洪达一眼。 后者接了眼色,只好起身往边上的椅子一挪,把坐热了的圈椅让了出来。 “啊,那就好!我那刘婶最是心善,新来的丫头要是心眼多,家里凭白多些波折。” 洪福低声朝洪达谢了一句,方才坐了。 “那是自然,这点事我要是都做不好,耽误了二少爷修行,岂不是罪过大了?” 求德笑道,翻出杯子给洪福倒了杯茶。 边上的洪达嘴角一撇,却见求大管家也给自己补了一杯,面色方才回暖。 “这几日让福哥儿为这些琐事跑了好几趟,真是辛苦了!” 共饮热茶后,求德叹道。 “难怪族里都说二少爷就与你最亲。” 这话洪福爱听。 “没办法,一世人两兄弟,我不帮他谁帮他?” 小胖子自得道,快活地抖起腿来。 ······ 午后,洪府朝日院。 半旧的建筑被打扫一新,几位身着短褂、露着胳膊的汉子正吃力地将铁制负重搬到指定的院角。 上个月底,洪胜在小规模族会上主动提出二弟的院落条件太差,需要更换。 无人不开眼的阻拦。 于是,仅不到一个旬日,洪范就乔迁新居。 相比老屋,朝日院同样只有一进,但面积却大了数倍。 除去二层储物的小阁楼、院里的六角亭,正经可用的房间足有六间。 此时,洪福翘着二郎腿,正坐在亭中。 “范哥儿,推宫丸、引血香、聚气丹,按照三、二、一配比,一共是六个月的量,用我的名义买的。” 他指着桌上的木盒说道,又掏出一张银票、两个碎银锭。 “钱还剩下十八两。” PS:洪胜的四句是瞎写的。 李神机的四句改自曹植《言志诗》: 庆云未时兴, 云龙潜作鱼; 神鸾失其俦, 还从燕雀居。 【须记今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一句,改自清代诗组《题三十计小象》。 ------------ 第七十章 人间烟火 洪范点点头,仔细查验了下丹药成色。 确认没问题后,他把十两银票收起,又将八两的碎银子推回给洪福。 “这里的丹药都是按比例配好,我就不分你了,这些银子你拿去用。” 洪范笑道。 “到底还得蹭你这大财主的光!” 洪福嘿嘿一笑,麻利收下、毫不推辞。 事情交代完,两人刚闲聊两句,外头便来了几个年轻子弟,往院里小心探看。 洪福见状当即坐不住屁股,朝洪范道别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去,往城东消磨休沐日时光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 院中的布置都已完备,额头微汗的监工刘婶总算得了空闲。 她瞥了眼院中确认再无他人,这才入了亭子,在桌边与少爷共坐。 至今年年底,刘婶年纪四十有一,发丝已有两分花白。 但除去手指上的几个冻疮,她的气色却远比今夏时更好。 “阿杰他们走了?” 洪范随口问了句,自然地牵过刘婶的手。 炎流劲缓缓发动,将一份热力透入冻伤。 “嗯,从院子后门走的。” 刘婶回道,似乎冻伤处受热有些瘙痒,抽了抽手指。 “东西都移过来了,里外我也看过,弄得很干净。” “只可惜那棵槐树没法移过来,今年还结了这么多荚果……” 她忍不住絮叨。 “求德这人做事还是靠得住的。” 洪范接口笑道。 “人挪活,树挪死;那棵槐树年纪大了,就别折腾它了。” “对了婶子,我多嘴问一句,你和汤大個的事怎么样了?” 这一问,立刻让刘婶抽回手,红了脸。 “汤大个”是洪府马厩的马夫,苦出身、块头大,人很老实。 他年纪比刘婶还小两岁,在洪范还没有出头的时候,对她便多有好意。 “也就那样吧……” 刘婶揣起手,回道。 “无非就是一起凑合过日子呗。” 她本是随意说着,却止不住笑了出来。 少爷成为星君后,向刘婶示好的人很是不少。 但那些人她一个都看不上。 洪范见状,心中便已了然——为自家婶子找个另一半,本就是他致力推动。 当然,以他的发展势头,此事若是往后推一推,身边人必然能找到更高的归宿。 但那大概率不是好事。 “行,你们要是定了,回头我去和求德说一声,就让汤大个搬到朝日院来住,以后他可以给我养马、驾车。” 洪范决定道。 听少爷这般说,刘婶羞得回不出话,只轻微地点头——穷苦出身、又在奴籍,两人本也没有什么大操大办的念想。 一桩大事了却,亭子里静了下来。 冬日的午后,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 穿亭风虽冷,却被炎流劲中和。 院里的草木土地,则被日头镀得一片金灿,不似凡间。 刘婶打量着这片小天地,越看越是喜欢,忍不住抹了抹眼眶。 “婶子好端端地怎么来了情绪?” 洪范笑着问道。 一时间没有回话。 片刻后刘婶拭干净泪水才转过脸,仔细端详着少爷英气勃勃的脸庞。 “好日子来得太快,这院子太漂亮,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她目光怔然,止不住哽咽。 “就很怕有一天会醒……” 洪范闻言,本能想要赞同——是啊,我也觉得像是做梦。 可话到嘴边,他望着刘婶自然改口。 “不是梦,怎么会是梦?” 他说着别开目光,脚边风沙回旋飞舞、烈烈如潮。 “难不成梦里用冷水洗衣,也会长冻疮?” 亭子里,主仆二人同时发笑。 笑声荡开,便使天上院落,坠入人间烟火。 ······ 搬家之后,转眼又是大半月过去。 日升月落,洪范每天习武读书,诸般日常仅“平淡踏实”四字便可概括。 十一月二十七日,冬至刚过不久。 入夜。 安宁大街两侧,被扫堆起的积雪已经冻实,成为灰色的脏冰。 听海阁二楼的文春厅内,诗会的气氛正是火热。 自一个月前被气走后,郑芙蕖被众人请了数次,终于不再闹别扭,回来参与聚会。 “我如山溪君如岩,风动水波是我心……” 一位身着锦衣、手握折扇的公子哥深情朗诵,正对郑大小姐的五官纠结,目光却刻意避开。 此人名叫高俊侠,是金海城最大客栈金风楼的少东,投在漩涡门下习武。 尾联落下,他的大师兄丁雨石第一个大声喝彩。 随后无数夸赞纷扬而起,充斥了不大的暖厅。 【他大抵是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帅。】 洪范结合自己高中时的经历,揣摩道。 此时他靠着椅背沉默而坐,就像藏在满室热闹的缝隙里,独享着孤单。 金海城文风惨淡,哪怕是最顶尖的这一撮,作诗水平也很低。 一圈分享下来,基本上无人能玩转平仄,更遑论用典,能押好尾韵已算出色。 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就着酒菜高乐。 一个时辰后,杯盘已狼藉,各人回各家。 洪胜与洪范落在最后,挥退送出门的管事,停留在昏暗的后巷。 “这个月我们先后进了四次金海,剿了两个绺子的沙盗。” 洪胜浅笑道,嘴里溢出白气。 “海上飞又被我们撞着一次,终于派人来服软了。” 后巷空荡,只有停在巷口的拉车马儿不住打着响鼻,似在催促。 确认了四下没有第三人,洪胜又继续开口。 “那两边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 “放榜那次后,红哥儿刻意找过我说话,是劝我作为兄长要忍让弟弟。” 他说着笑了笑。 “至于芙蕖妹子也还是小姑娘心性,我去劝了两次,她虽然没给好脸,但我倒是觉得她是有些怕你了。” 洪胜看着庶弟过分平静的面容,叹道。 “兄长辛苦了。” 洪范回道,不觉得意外。 迟心赤与郑芙蕖都是藏不住心思的性子。 这两家哪怕真有些念想,恐怕轻易都不会对他们透露。 巷子里静了下来。 说起来洪胜也算是健谈,可在洪范面前他却常常莫名口拙。 数息之后,前者才又想起一桩事。 “对了,还有几日就是腊月初一的会猎,今年是李家做东。” “惯例是各家出众的年轻子弟都要参与的,二弟可打算去透透气?” 洪胜问道。 虽然平时与庶弟见面不多,他却很清楚对方练武的刻苦。 “这事神机世兄也与我提了,我打算去凑个热闹。” 洪范回道。 方志武案过去了两个半月,期间云淡风轻、事事寻常。 洪范也渐渐从那种受人窥视的危机感中退了出来。 “这就对了,伱天天闷头练武,是该忙里偷闲!” 洪胜回道,明显高兴起来。 PS:高俊侠一联诗是瞎写的。 这两章自我感觉写得不错。 ------------ 第七十一章 会猎 十二月初一,午后。 凉州西部连续下了多日的雪,至此暂歇。 金海城东南的台山中,斗篷般的雪层从山顶一路披到山脚,洗去了大部分杂色。 山腰处,一列队伍如长蛇般缓缓挪移;其中人与马艰难迈步,就像是长蛇翻动的鳞片。 洪范身披厚袄、牵着宾利,走在队伍中段。 在最前方,李家雇佣的人手负责引路;中间则是各家参与会猎的子弟与仆人。 经过数百人的踩踏,蓬松的雪地被踩得严实,正方便队伍最后驮马拉着的马车与板橇通行。 “会猎每年一次,日子不定,但都在腊月初;今年参与的有三十几家,上上下下总共四百多人。” 洪胜同样牵着马匹,步履轻松地解说道。 “这回是李家做东,他们会负责提前选定并平整营地,准备好干柴、火炭。” “冬猎开始前的几日,受雇的猎户会多次打围,驱赶兽群进入猎场;这第一是保证大家不会空手而归,第二也是防止猎区里有太危险的异兽。” 此时寒风卷过,将人声稀释。 洪平牵着新养的两只猎犬,紧了紧皮帽,一反常态的寡言少语。 “这么大的雪,又是在山中,想来李家要花不少银子?” 洪范自如问道。 身为贯通境武者,又修习的炎流功,他在冰雪中的姿态远比洪平舒展。 “也不太多,大约一二千两吧,主要是雇佣的猎户和民夫,还有准备的彩头。” 边上,一位留着络腮胡的矮壮青年回道。 “参与会猎的都是城中乡里各大家族最出挑的子弟,彩头若是太便宜,就弱了轮值东家的体面。” “以这些年的惯例,会猎都是三姓做东。” 他名叫洪赦,年纪二十二,贯通境十二道正经修为,是洪家年轻一辈中仅次于洪胜的佼佼者。 洪家此次总共来了十人——四位洪姓,还有六位仆役。 其中年长的三位都可谓出挑,唯有洪平靠的是出身,在众人眼里算是个饶头。 “会猎这个事传了有数代人了。” 洪胜接回话头。 “我听说以前蛇人占上风的时候,每起兵灾,族里就要安排老弱出城进山,日子艰难时多要靠打猎维持,所以会猎也有纪念的意思。” 他说着瞥了眼前后绵延出数百米的队伍,看到众多健马与毛皮发亮的猎犬,以及最后那十几辆捂得格外严实的马车,复又发笑。 “当然,说是纪念,实际上更多是交际游乐——年年有这么一桩事,金海里外各家的交情便不至于淡下来。” 他收回目光,话语里的笑意淡了下来。 “这钱花得是很值的。” 洪范接口道,洪赦同样点头。 冰刀般的绕山风再次呼啸,在三位炎流功有成的青年高手身上碰壁数次后,死命逮着唯一的内视境欺负。 洪平微微瑟缩,将猎犬牵得更紧。 他的第一道正经已经打通八成穴道,最多再过月余就能抵达贯通境。 按说以刚满十六的年纪,天赋不差。 然而好差本就是比出来的。 就在大半年前,洪平还能在族学中以武道睥睨洪范。 但现在看着洪胜、洪赦对后者的平等态度,他便明了自己与对方的距离有多遥远。 或许还会更远。 顶着风压,队伍越过山脊。 洪范运使真气驱散迎面冰流,陡然听到前方传来惊呼。 他侧过视野,看到隔着谷地的对面山上有暴风卷着大雪片子翻滚驰掣、排山倒海。 一眼望去,仿佛一条冰龙张牙舞爪,沿着山麓吞没林地。 队伍稍停,周遭静默下来。 所有人注视了十几秒后,才听到因遥远而显空洞的呼啸声传来,如潮汐般层层叠叠拍打在耳畔。 洪范不自觉放缓呼吸,头皮隐隐发麻。 天地之威过去,长蛇般的队列再次启动。 大约是申时正(下午四点),数百人的会猎队伍抵达了李家预先选定的营地。 这是一片平整开阔、挨着林场的谷地,两边是全身披白的连山。 以洪范体感来算,温度大约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板橇和马车分散停下,包含宾利在内的马匹被统一关入提前搭好的木棚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停了许久的大雪又突兀下了起来。 各家的扎营位置都被提前分配好,洪家的自然在营地中心处。 仆役们顶着雪开始搭建帐篷,而郑芙蕖等下了马车、浑身裹成粽子般的各家姑娘们,则揣着手好奇地四面打量。 以她们为中心,眼里没活的公子少爷们也纷纷围绕过去。 独洪范留在原地。 他看着六位仆役将板橇拖来,取下雪锹卖力地平整雪面。 等到雪地压实,一块块四米长、一掌宽的木板横向平铺,垫出二十几平米的空间。 下人们在中心处先安好特制的铁炉,然后卸下七八米长的漆木长杆,顶端以绳扎好,每隔半米一支,聚拢起圆锥形的帐篷骨架。 洪范看到这里,就像小时候见到乡村的烧柴土灶一般,已觉得眼热无比,便要上前帮手。 仆役们自然推辞,尤其是刚刚入住朝日院不久的汤大个,更是惶恐。 以刘婶对自家少爷的爱护,要是知道汤大個让洪范干了粗活,恐怕很多日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但下人们再不愿,如何又拗得过主子的一意孤行。 “好啊老汤,你这是听调不听宣了?!” 几句硬话出口,汤大个便只得耷拉下浓密的眉毛,将手里的活计让了出来。 “少爷,这铁管要连着炉子,用来出烟……” 洪范摘了手套,一边听着下面人解说,一边手持定制铁管按上炉子,从帐篷骨架的顶端穿出,作为烟囱。 主体结构完成后,众人绑系横杆作为横梁。 最后是帐篷的“墙面”。 “这毛皮大毡共两层,一层是鹿皮,一层是羊皮,装车前都反复烘晒过……” 汤大个解说着,指导少爷用八米长的杆子将扇形毛毡挑至帐篷顶。 毛毡极重,本来需要好几人操作,但以洪范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却是轻而易举。 而后,其他人绕到对面,将毛毡顶上的连绳系在另一边杆底固定。 将多层毛皮毯铺上木板,再放上配好的被褥,最后用积雪压实帐边…… 洪范盘坐在帐内,看着仆役们仔细做最后检查,心中充满了劳动带来的成就感。 但他旋即发现,这里拢共只有四个铺位。 ------------ 第七十二章 龙嗣精血 双层毛皮毡围出了幽暗的私密空间。 “老汤,这么大的帐篷只我们四人用?” 洪范摸了摸身下舒适的皮毛,疑惑道。 “你们不睡这?” 汤大个一听,挠头憨笑:“我们下人臭烘烘的,怎么能和少爷们住在一块?” “那你们住哪?”洪范追问。 “我们当然是睡冰窝子了!” 汤大个一边回道,一边用手上零散的毛皮垫堵上帐内地面的每一寸空隙。 “什么是冰窝子?”洪范问。 “就是从雪岭下面挖出个大坑来。”汤大個咧嘴笑回。 “现在雪已结得很硬,冰窝子不必担心塌下来,还能防风防雪。” 他说着又将几床棉被系上帐篷木架,既能强化保暖,又能作为床位之间的隔幕。 “我们只要往冰窝子里头划拉些干草枯枝当床,上头再铺熟皮子、被褥,睡前将门洞用雪大半堵上,只留几个通气出烟孔,就暖和得很!” “当然,和少爷您这肯定是比不得。” 洪范听得好奇,起身就要一起去帮忙挖冰窝子。 但这一次,仆役们是如何都不敢答应他了。 几次发令后,洪范见汤大个始终不肯就范,只好做罢,将他们一股脑儿打发走。 此时大约是五点差一刻钟的样子,帐内只剩下些收尾工作。 洪范整好床铺,从帐外柴火堆里取出几块饱含油脂的松木,徒手以真气蓄热点燃后,将炉火点起。 帐内火光摇曳,温度很快升了上来。 无事可做的洪范走出帐篷,才发现大雪已停了。 此时日头西沉、天色昏暗,仆役们大都完成工作去布置自己的冰窝子,唯有各家子弟小姐们的欢笑声自营地边缘处远远传来,却越发衬得营地里万籁俱寂。 “唔……” 洪范哈了口热气四面眺望,只见到环绕谷地的诸峰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何处是林,何处是岩。 至于台山历经沧海桑田蕴养出的万千雄奇,更是被这场大雪杀尽。 天苍地白,世界于此刻大同,格外开阔。 但洪范望着雪色,心中却冒出与世隔绝之感。 半晌后,他长长叹了口气,矮身钻回温暖的帐篷。 ······ 同一时间,金海沙漠深处。 狂风穿过戈壁岩的缝隙,啸叫不绝,如野猿诡笑、灵猫夜哭。 陡峭而赤裸的山腰处,有微弱灯光从山洞门口折出;山脊高点,还有身着皮袄的哨兵居高守望。 这是海上飞深藏于沙海中的总部据点。 聚义厅的高台上,一位腰窄肩宽、留有短须的中年汉子靠坐在宽大木椅中,手中拄着把狭长双头刀。 此人正是海上飞的大当家,集恶榜列名五百七十二位的“大日刀轮”万光霁。 他左右两边,三位浑然境当家各自入座,与大哥一同会见访客。 访客是两位身着武士服的年轻男子。 “会猎的队伍已经入台山了,三日后回返。” 其中眉眼狭长的一人开口道。 “这回的单子就是要你们在彼时拦路截杀。” “我们的要求不高——金海城内一二流那几家的公子小姐,至少砍足十颗脑袋。” 万光霁颌线微紧,没有立刻回复。 “对了,洪家那个得了沙世界的也去了。” 另一位面色牙白的年轻武士开口补充道。 “他叫洪范,脑袋必须算在那十颗里面。” 沙世界三字出口,“四臂夜叉”余开诚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而“断钢”方天纵则捏了捏拳头。 而个子最矮小,整个人抱腿缩在椅面内的海上飞二当家“七步杀星”贺良骏则眯着眼,视线如铁针般在来者身上不住游移。 见两人说完,万光霁轻笑着摇头。 “做我们这行,有钱赚还得有命花。” 他以指节叩着镶铁的扶手,好似为话语伴奏。 “上回为了一万两白银,我们伏击了金海三家的队伍,后来几个月不得安生,丢了几十个儿郎,现在才稍稍平息。” “要是再接你们这趟活,那海上飞就是和整座金海城不死不休了!” “到时候不论洪坚还是李鹤鸣亲自带人进来,我们都担不起。” 听到大哥如是说,余开诚连连点头。 但两位年轻武士只是大笑。 “这等事,若我们还只出钱,那就是戏弄几位当家了。” 牙白脸敛去笑意,自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这回的报酬,却是值得上大当家这摊基业的!” 他五指一松,露出手心的物件——一个小巧的琉璃瓶子,其中盛着的是血液般的红色液体。 “这,这是?” 万光霁怔了片刻,突地低声发问,声线竟颤抖起来。 以他的眼力隔着十米也能看清琉璃瓶中血液的异状——大片血红中漂浮着无数金色星点,如星河般旋转不休。 “看起来大当家认得,这就方便了。” 年轻武士颔首道。 “一瓶‘龙嗣精血’,附带完整的辅材名录与使用方法。” 他说着以二指执起瓶子稍稍摇晃,血色中的金屑顿时翻涌聚散,放出明灭不定的微光。 万光霁痴痴盯着血瓶,神情略有挣扎。 其余三位当家见状都格外好奇——须知上回对方提出万两白银价码时,自家大哥也只是不置可否。 “大哥,龙嗣精血是什么?” 排行老三的方天纵率先沉不住气,问道。 万光霁深长呼吸,低声解释道:“祖龙天降后,不仅传授人族武道之基,更将血脉赐下,超拔了一批凡人。” “他们被称为龙嗣。” “龙嗣在修习武道、感应自然方面天赋过人,代代积累底蕴后,便成了历朝历代的世家大族。” “所谓龙嗣精血,就是这些天生贵种们的血脉精华。” 他说着,望着琉璃瓶的目光越发灼热。 “它能够从根本上改变使用者的天资根骨,远比寻常武道资源宝贵。” 听闻此言,三位浑然境当家呼吸也变得粗重。 他们都是三四十年纪,武道境界基本停滞,原以为一生只得止步于此。 现在突然窥见转机,如何能不激动? 然而正当众人意动的时候,万光霁却猛然一顿双头刀,瞬息压灭场间情绪。 “二位姓萧?” 他双目微凝,冷不丁发问。 “我们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 牙白脸武士淡淡回道。 “不重要?你们连身份都不露,我如何相信你们会守约?” 万光霁哂道。 PS:肠胃又炸了,不消化,一整天就打了点细纲,破坏了作息。 打算下周二去做无痛胃肠镜,看看到底啥毛病。 ------------ 第七十三章 血食礼 “要解决大当家的疑虑却是不难。” 狭长眼武士闻言一笑。 “只要应下此事,这瓶龙嗣精血和使用方法我二人此刻就预支给你们,如何?” 聚义厅突兀地陷入安静。 见他如此匪夷所思的大方,几位海上飞当家一时不知所措。 “诸位不必犹疑,我们没别的意思。” 牙白脸武士握紧琉璃瓶,言语中透出强烈自负。 “既然能给出这番报酬,我二人自然也不怕几位阁下毁约。” “丑话说在前头,拿我们的东西却不办事,后果绝对比惹上‘弹指火河’和‘剑鸣鹤唳’更惨!” 他言语淡淡,但每个字有如千斤重,一枚枚打到万光霁几人心底。 生意谈成,两位年轻武士连夜离去。 万光霁手执血瓶,心潮难抑。 “天人交感境界困了我足足三年多。” “待我们四兄弟分享了这瓶精血,不仅我能一窥先天境界,你们也能再进一步。” 他环视三人,目光却显萧索。 “可惜我们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基业,到时候就保不住了。” “大哥,这有什么可惜?” 排行第二的贺良骏笑得肆意。 “等大哥入了先天境界,天下之大我们何处不得横行?” “几百个喽啰而已,舍了又有什么可惜?” 方天纵出口附和:“二哥说得是!” “上回我可惜没能与那小儿星君交手,这回正好取他头颅。” “做完这一票报了前仇,我们就立刻带着银钱远走高飞,管他火河鹤唳的,到时候连根毛都追不到!” 声音于石室间回荡,很快驱走了万光霁的感慨。 “你们说得是,但下面的弟兄跟了我们多年,要散伙也不能丢了义气。” 他收起精血,命令道。 “老四,你派人去通知老吴,让他带着负责化霜(销赃)的弟兄先撤回来。” “老二,你临时去搜罗些贯通以上的道上好手,不要吝啬银两。” “至于使用精血所需的辅药,我亲自负责搜罗!” ······ 次日,上午。 太阳遥遥挂在天空,投下光芒。 连绵的雪岭将这些金色借去,二度挥洒后,却显得比天空还亮堂。 会猎已经开场。 山腰处,沿着兽群留下的脚线,几十名骑士正打马奔驰在光秃的林木之间。 洪范背着投矛、配着横刀,位列其中。 他不住轻夹马腹使宾利加速,矮身避过撞来的横斜树枝。 两侧,来自金海各家的年轻子弟们间隔数十米朝外延伸,组成了稀疏却不漏的围网。 在这围网的前方远处,数百头强壮角鹿组成的兽群受惊狂奔,被驱赶向预定的杀场。 猎人呼喝,马蹄雷震。 半尺厚的积雪被连环捶打,碎溅为雪雾。 数分钟的夺路狂逃后,鹿群赶过山脊。 就在山背那边,十几支三四人组成的猎队早就每隔百米蹲守于此,一声不出。 听到动静遥遥而来,等候已久的众人先后起身,大声呼啸着合围。 雪雾飙起,遮掩了山头。 两支猎队会师,包围很快完成。 兽群眼见逃无可逃,只得仓惶住了冲势,在原地挤作一团。 凉州的角鹿成年后重达四五百斤,头角锐利如矛、强壮暴躁,连狼群也不敢随意招惹。 但此时落入人类的重围,它们却一个個只顾往内圈拥挤,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脾气。 “各伙预备……” 高踞马上的李神机举起猎刀,大声命令。 “第一杀!” 一声令下,洪范手持投矛略一蓄力,便掷出风雷。 不止是他,此时每个小猎队中都有一人出手杀戮。 待飞矛中的,一轮便有二十几头角鹿惨叫倒下。 “第二杀!” “第三杀!” 李神机再度高喝两轮。 如是三轮结束,兽群中已倒下七八十头成年角鹿,流出的血将雪地染出大片红霞。 “收刀,解围。” 随着最后一道命令下达,包围圈让出一道口子。 见开了生路,被吓得瑟瑟发抖的鹿群不明所以,依然不敢动弹。 与李神机交换眼神后,洪胜驱马出列,挥手朝空地轰出一记火云掌。 轰然巨响中,白雪炸起十几米高,蒸成大片白气。 这一下,兽群终于挪动步子,将落在原地的哀鸣声踏碎。 及至彻底离了杀场,角鹿们方才夺回心智,撒开蹄子狂奔着化作一阵闷雷,隆隆下山。 远处乘着雪橇看热闹的女孩们欢笑着赶来现场。 猎队们根据矛杆上的标记确认各方猎获。 两头数百斤重的角鹿被下人们补刀后,抬到洪范几人身前。 “老弟,感觉如何?” 高俊侠对洪范笑问。 “天高地阔,追猎雪原;确实令人难忘。” 洪范注视着远处雪地上朵朵盛放的血红,颔首道。 沙漠中与海上飞厮杀那次,一方面对手是匪徒,另一方面他视线被沙雾遮蔽,全靠沙世界感知对敌,是故对生死夺命的感受并不太深。 反而是这一次的矛猎,给他带来的震撼更强。 “难忘的可还有呢!” 高俊侠说道,拔出猎刀走到一头角鹿前。 他在鹿腹上轻划一刀,正好切开皮毛却不流血,然后在仆役的辅助下将整张鹿皮剥下。 然后,高俊侠将光溜角鹿翻倒朝上,开膛破肚后取出整副肠胃与膀胱,甩给了边上等待许久的猎犬。 由于未曾放血,裂开的角鹿腹腔顷刻间就被鲜血灌满,仿佛一个血缸。 其上热气腾腾而出,散出灼热的腥味。 洪范微微皱眉别开目光,却见到不止是此处,在场各个猎队都正如法炮制。 “这是血食礼,每次会猎开场都必不可少。” 高俊侠解释道,将角鹿的心肝取出,在掌中以利刃片开,复又放回血池。 就仿佛是涮火锅一般。 “老弟,试一试。” 高俊侠取了最好的一片心脏,以刀尖挑着送到洪范面前。 后者略有抗拒,但最终还是伸手接过放入口中。 鲜切的肌肉入口滚烫,坚韧难咬,腥味也奇重。 但洪范仔细咀嚼十数次后,将将咽下,口中反而泛起一股微甜。 “如何?再试试这肝子。” 高俊侠笑着抹去嘴角血迹,又挑起一片肝,在血池中涮了涮,递了过来。 洪范照样接过。 地冻天寒,山风急迫。 这一次冒着热气的生肝入口,却已微冷。 相比心肌,肝脏腥味更重,口感倒是极嫩。 待洪范全然咽下,却发现不知为何,浑身都暖了起来。 ------------ 第七十四章 追猎 苍蓝的天退得很高,一丝云也没有。 包含李家雇佣的猎户在内的七八人围着被开膛的角鹿一点点进食,吃的唇齿绯红。 被白雪擦净的投矛插在身侧。 洪范相对克制,在尝试数次后拒绝了高俊侠递来的半个腰子,示意已经足够。 不远处,郑芙蕖在众人起哄下强自咽了一片血食,果然如往年般经受不住,弯腰大呕。 七八十头数百斤的角鹿,血食礼不过消耗小半,剩下的则被块块分割带回营地。 中午时分,炊烟袅袅而起。 汤大个在帐篷前燃起篝火。 雪水煮的肉粥挂在火上,新猎的鹿肉串则插在火旁。 被火苗舔舐了片刻,略肥的鹿肉表面就溢满了油,脂肪特有的香气徘徊在众人鼻端。 待烤肉表皮微焦、肉粥咕嘟沸腾,蒋有才赶忙抢在汤大个之前,殷勤地拆肉盛碗,呈给四位少爷。 “满十四岁才能进族学是有说法的。” 洪赦大口吞下烤肉,一边继续话题。 “武道是破坏与重建的并行;经脉还未定型前,修行容易损伤潜力。” “当然,如果是在那些上等门派和世家,可以因人制宜早打基础。” “所以名门天骄们看着修为吓人,倒也不完全是天赋——说不准就是比我们早两年练武。” 他接过下人递来的方巾,擦了把络腮胡上的残油,继续说道。 “至于十八岁出族学,也是受资源限制。” “练满四年还入不了贯通境,至少在咱们这种人家,继续培养就吃力不讨好了。” 洪范闻言点头,灌了一大口肉粥。 他刚穿越时,身体原主还剩下一年半时间,修为却才到内视境大周天。 进度不济,也是焦躁愤懑的重要原因。 四人都是武者,吃肉喝粥都是快极,几句话功夫就解决了午饭。 “下午怎么打算?” 洪范将木碗递给汤大個,朝几人问道。 会猎的强制集体活动都安排在首尾,从此刻开始众人便能自由结伴活动。 “这两日我动不得。” 洪胜笑回道。 “你们仨可以去东边的深林里逛逛,运气好还能撞见山君熊罴。” 作为会猎仅有的两位浑然境之一,他要陪李神机留在营地应对急情。 “两位堂弟见谅,我恐怕也没法一起……” 洪赦闻言挠了挠长满胡须的脸颊,颇为不好意思。 “迟家妹妹想要只狐狸做宠物,我要去替她寻一寻。” 他说着老脸一红,嘴角却隐隐上扬。 “迟家妹妹”是迟心赤的亲妹迟宜悦,长得圆脸甜美,洪范曾见过几次。 此次她受郑芙蕖撺掇,便也跟着兄长来凑热闹。 “这样的话,不如二弟你带着洪平往北边走走?” 洪胜沉吟片刻,建议道。 他知道两位弟弟当初在族学多有龃龉,便想借机稍作缓和。 “兄长说了算。” 洪范回得轻松,显然对当初已不在意。 反而是洪平闷然点头,格外拘谨。 ······ 两个时辰后,台山北段。 大气携裹着无形冰寒掠过山体。 地面上的雪籽飘飞成流空的霜,与摇晃不止的树枝一同具现出风的形状。 林中,五人组成的队伍正沿着兽迹追踪跋涉。 “脚印的间距短了两寸,那山猪慢下来了。” 受雇于李家的老猎人半跪着探了探脚印,回头说道。 “浮雪比原来薄了许多,两位少爷,我们已经快追上了。” 洪范点了点头,看也不看洪平一眼,只大步向前。 在他身后,两人的随从汤大个与蒋有才赶忙压住喘息,努力跟上。 追踪猎物的过程是沉默而冰冷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五人的皮帽上已被风扑上一层薄冰。 而除去暗中驱使炎流功的洪范与洪平,其余三人连眉毛都被封冻。 然后,踏出疏林、毗邻山谷,他们终于隔着大几百米目击到了猎物。 一头浑身黑鬃的野猪,正走走停停,不住以猪鼻寻找雪下压着的草籽树果。 “两位少爷,这山猪至少得有三百斤。” 老猎人只遥遥望了一眼,便做出判断。 “这种体型的黑面郎,冲起来山君都得暂避。” 洪范闻言点头,摘下一支投矛擎在手中。 “多谢老丈,接下来我们自己来便可。” 他说着正要前进,回头却瞥见汤大个与蒋有才气喘吁吁、面色发白,便令两人暂候原地。 “我们上。” 洪范对洪平丢下一句,不待回复当先迈步。 两位武者缓缓加速,噗噗的踩雪声连成一片。 距离很快拉近到五十米内。 这个距离,洪范有百分百的把握一矛贯穿猎物。 但他没有动手,反而对洪平扬了扬下巴。 “你来。” 洪范低声说道,递出手中投矛。 以洪平的修为,此处出手没有十足把握。 可正当他微微一怔略有犹豫的时候,却注意到庶兄殊无笑意的打量目光。 于是洪平绷紧面容,一把接过。 内视境巅峰的炎流功全力运转,热力透出皮肤,与冰风对抗。 一个呼吸后,洪平举矛过肩,垫步出手。 这一矛去势飞快,在洪范看来力道比得上前世的专业运动员。 但烈烈大风却让投矛失了准,最后贯入野猪身旁的枯木,将成人大臂粗细的树干一击贯穿。 野猪被破木声吓了一跳,回头见到雪地中的两个人影,当即慌不择路地朝北面逃窜。 这也正是回金海城的方向。 当然,台山甚大,此去城池人烟尚有数十里山路。 “追。” 洪范丢下一个字,人已不再原地。 山腰覆雪,两人一兽于斯追逐。 地势逐渐升高。 直到一处山脊前,体力渐渐不支的野猪骤然在高处停下。 洪范二人也在同样的五十米外驻步。 一番高速奔驰,洪平体力已消耗大半,翻腾气血将他帽耳、衣领处的薄冰融化,看不出是汗是水。 他看着洪范拔出第二支投矛,随意握在手中,舞了个轻盈枪花。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与思维终于爆发。 “洪范,我有事问你!” 洪平借着心头涌起的那股蛮霸劲,喝问道。 “你说。” 洪范回得简短,注视着转过身来的野猪,迈弓箭步。 “你是不是要抢我哥的族长位置?” 洪平看着眼前之人舒展肩臂、蓄力如弓,问话直白得愚蠢。 “没这回事。” 语气随意,带着一抹毫不在乎。 “我不信!” 洪平火气上涌,音量更大。 “族内族外都在传,而且伱一直和我哥别苗头……” 于是,洪范笑了。 “那就算我要抢吧。” 他侧着脸,瞥了洪平一眼,轻笑着反问。 “所以,你待如何?” 破风声乍起乍灭。 洪平只感到周边雪地一震,面前黑光一闪。 远处,三百多斤的强壮野猪已被投矛贯穿,钉死在健木之上。 ------------ 异乡异客 ------------ 上架感言 刚刚补觉醒了,昨晚因为做肠道准备干脆一夜没睡。 胃肠镜结果出来,问题还不少。 两个胃息肉(直接全麻的时候给我切了),反流性食管炎,直肠炎,浅表糜烂性胃窦炎。 至少没瘤没癌,可以放下心了。 开始正文。 昨日下午收到小凤大兄弟消息,商讨上架事宜。 因为成绩还行,但达不到追读硬要求,他问我要不要再熬一周看看有没有机会上三江推荐。 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不强求这份圆满。 对比上本书,这本书在成绩上进步很大。 上本书因为编辑变动,以及自己水平不足,得了个最差的试水推后就开始裸奔,首订只有三十九,完本时均订一千。 从头到尾上过的推荐大概三四个,全是犄角旮旯(笑)。 这本书如今十五万字,已走完了四轮推荐,有效追读一千出头。 作为一个练习时长两年半的新作者,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 另,必须在这里感谢下所有支持我一路过来的读者。 尤其是从老书时就在的老读者。 你们的月票、打赏、书评等等我在本书虽然没有点名感谢,但在后台都会看到,都会记得。 每次都记得。 我写书的动机里,经济回报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老实说上本书那成绩就没挣什么钱,不算彼时防单机自己打赏的四五个白银宝箱,也未必够我因为长期久坐产生的治疗和理疗花销。 但如果只想挣钱,我就不会离开风投行业。 我是真的爱好写作。 创作给我的“独一无二”的成就感,以及读者们对我文字和故事的欣赏,是我持续码字的最大动力。 虽然我码字速度慢得离谱就是了…… 写网文是一场长征,我会尽量走稳,尽量走好,让每一个付费章节对得起我自己、对得起读者的点币。 再次谢谢大家。 另,最近身体实在不好。 两个半礼拜轻了十三斤,昨夜一夜拉稀未睡,今日上午又做了全麻切了息肉,现在正隐隐作痛…… 所以上架就没有加更了。 想来大家都会理解的吧(●>ω<●)。 黄火青 2023.3.10 ------------ 第七十五章 教训 风为矛破,悄然止歇。 山坡高处,野猪抽搐几次,魂归重山。 兽血灌溉入雪地,林地安静得像死去。 坡下,洪平粗重喘息着,仿佛刚刚中矛的是自己,直到数次后才勉强平复心跳。 正在这时,他听到身旁的揶揄。 “打猎这种事怪不得别人,成与不成,是要凭本事的。” 洪范抹掉毛皮衣袖上新融化的雪水,沿坡上行。 洪平踌躇刹那,最后咬牙跟上。 疾行数十步后,两人站上高处、拔下投矛,却如之前的野猪一般骤然止步。 原来这处山脊背后不是对称的下坡,而是刀削斧凿般的断崖。 洪范放眼望去,见原本流畅的山麓仿佛被凭空挖掉了一块,形成半圆形数百米高的落差。 此刻是酉时初(下午五点)。 金色夕阳自西北天极斜照入断崖缺口,被垂直岩面上覆装的冰棱折返映射,好似一道璀璨夺目的光瀑,将万物镀成黄铜。 天地间除却狂风呜咽,一时无声。 “刚刚那些话,是逗你的。” 片刻后,洪范突然说道。 “人间乃争世,我亦不得脱;但洪家族长这个位置,我实在没有兴趣。” “为什么?” 洪平闷声问道。 他从小就讨厌洪范,起先是因为对方比自己英俊太多,后来又掺杂了洪胜的缘故。 到了最近,这种讨厌里又夹杂了些许畏惧。 但此时沐浴光中,他莫名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还记得今年三月份我重伤那次吗?” 渟峙胜景,洪范悠然回道。 “大病之中我惟恍惟惚,曾入梦……” “我梦见青天之高无极,黄地之厚有限。” “野猪落其间,茫茫渺渺,何足挂齿?” 他潇洒笑道,蓦然止语。 然后突地起脚,竟将追踪半日方才得手的野猪踢落断崖。 “唉……” 洪平惊叫一声,视线痴痴追着猪尸向下,眼看其化作不起眼的黑点。 最后,崖下的积雪飞溅,远远传回“嘭”的模糊回声。 声音消散,他心中的重重块垒仿佛随着这头猪一同卸下,整个人莫名轻松畅快。 “洪平啊洪平……” 洪范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声音混着崖上冰风,仿佛很近,仿佛很远。 “大华九州四十九郡两百余城,纵横何止万里?” “金海不过沧海一粟。” 洪范回眸,注视着仅有血缘的弟弟。 “男子汉若有脚力,当亲自丈量天下……” 洪平闻言,只觉一股热气从胸中鼓胀,猛然抬头望向兄长。 然后他看见了洪范展开笑颜。 促狭而灿烂。 “为兄保证,绝对比你在族学中恃强凌弱畅快。” 受这一激,洪平万般情绪猛地一堵,脸盘刹那通红,羞耻得要找个地缝藏进去。 好半晌后,直到洪范回头下坡,他才用对方听不到的嗓音回了一句。 “我再不会了。” ······ 次日午后,大雪彻底停了。 会猎已走到尾声,今日虽然还要在帐篷住一晚,但实际上明日的日程只是赶路而已。 营地外的开阔处,大片积雪被铲开,平整出一片枯黄草场。 包含各家子弟、仆役,以及雇佣猎户在内的四百余人齐聚于此,都在等待着什么。 “每次会猎都会比出一个会首,这是惯例——练武之人嘛,凑在一起哪里能不分个高下?” 洪赦双手抱臂,对身旁几人笑道。 “不过为了不伤和气,这比试一般都是文比而非武比。” “‘文比’是怎么个说法?” 洪范问道。 “武比顾名思义就是两人直接交手打出输赢。” 边上的崔玉堂接过话。 “文比一般是间接的——譬如比轻身、比速度、比眼力、比招式等等。” 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阵欢呼。 两位李家武者扛着尊成人大小的金属靶子从营地出来,一路穿过人群,将其打入草场中心。 洪范凝目看去,发现这铁靶通体漆黑,还微微泛着暗红。 “既然立了玄铁靶,李家这回是要比杀法威力了。” 洪赦见状明显失望。 “没我们的事了。” 他放下抱着的胳膊,叹息一声。 “堂兄怎么这般灭自家志气?” 洪平不解道,明显不服。 洪赦也不辩解,反而看向崔玉堂。 后者便笑着解释:“我家世代经营铸造,这靶子大概也是寻我家打的。” “玄铁相比寻常钢铁硬度更高、能耐高热不易退火,因为比凡铁脆些,常常被用做名刀的刃口。” “炎流功本就强在高温而非劲力,又遇上寒冬腊月的环境,自然是不占便宜。” 洪平听完,大概明白了其中道理,自无话可说。 待铁靶被固定扎实,李神机提着一把宝剑踱步至场中,高声宣布规则。 “这尊人靶重五百斤,以玄铁打造。” 他说着随手挥剑大力横斩在人靶胸口,宝剑顿时崩断。 中剑处只留下一道浅痕。 “试招者不得使用兵器,不得借助药物。” “只能出招一次,持续时间不得超过三息,以破坏效果决胜。” 李神机说完规则,又卖了个关子。 “本次会首的彩头等会就到,必不会让大家失望。” 比试开始,立刻就有人抢上前试招。 但无论拳脚指爪,最多便是打出些划痕与凹凸,甚至还有几位震裂了自己的虎口拳峰。 等第一波十几人下来后,热潮稍有平息。 玄铁人靶的坚固程度超过了大部分人的想象。 见群伦束手,一直环绕在郑芙蕖身旁的高俊侠找准时机一振披风,大步出列。 金海漩涡门修习旋涡劲,以破坏力著称;而他已有十道正经修为,是门中仅次于丁雨石的新一代弟子。 站在与自己等高的人靶之前,高俊侠右手五指舒展、默运真气,一声暴喝。 喝声未散,他已闪电般挥出右臂,一把攥住人靶左手腕。 刹那间无事发生。 但很快,铁靶通体都微微震动起来,直到三息过后,玄铁铸造的手腕居然被生生捏碎。 喝彩声霎时冲霄。 这一手下来,看得洪平瞠目结舌。 高俊侠则享受着众人的注视,一边矜持地四面拱手,一边走回人群。 “这是漩涡门的真传杀法‘回旋掌’,在掌武院的评定里是入了二品的。” 洪赦说道,对小自己两岁的高老弟出了这老大风头羡慕异常。 (本章完) ------------ 第七十六章 君子不器 “回旋掌劲力暗藏,越是对上坚硬的甲胄和兵器效果越好。” 瞧见洪范露出异色,崔玉堂主动解说道。 “正因如此,漩涡门下一概不练兵器。” 他说着又看向洪赦。 “听说赦世兄修为已到贯通境顶峰,也该上去试试。” 洪赦本想推辞,但恰好瞥见远处牵着红狐的圆脸小姑娘正朝这边看来,络腮胡下的懒散脸庞顿时换上一副深沉模样。 “既然世弟相请,我就上去试试。” 他板直脊背、绷紧颌线,走到铁靶前站定。 喧闹的众人安静下来。 深深吸气后,洪赦运起十成功力,直到掌心白气袅袅,这才朝铁靶肚腹处轰下。 肉掌与金属相击,疼得他嘴角一抽。 收招之后,玄铁受击处果然颜色不变,只凹陷了小半寸。 被吊起期待的人群中,泛起失望的叹气声。 “唉,果然嗷,我就说今天状态不好……” 洪赦强忍住钝痛,一边早知如此般地长吁短叹,一边逃也似地溜回了洪范这边。 受洪家此行“第二高手”的“鼓舞”,接下来又有七八人上去试招。 等他们全部下来,人靶已经被划成了花脸。 见火候差不多,李神机朝身旁的弟弟递了个眼色,后者略一颔首便大步出列。 气氛又轰然起来。 “李须陀上了。” “他开年才十八岁,已经九道正经修为了。” “咱金海城里,也就李家无形气剑能够与漩涡门回旋掌比一比……” 群情纷纷,李须陀却不为所动,在铁靶三米外遥遥站定。 闭目三息之后,他豁然睁开双眼,刺出左手剑指。 人眼难以分辨的气剑须臾穿空,于金铁铮鸣声中斩下人靶右手的四根手指。 比高俊侠碎腕时更大的叫好声响了起来。 单根手指远不如铁腕强硬,但一剑斩断四枚,破坏力便或有过之。 “果然,会首应该是他们二人之一了。” 崔玉堂赞道。 “不出意料吧。” 洪赦无奈点头。 “经典功诀四品,我们金海城唯有漩涡门与李家这两门的杀法入了第二品。” “尤其是无形气剑,能在贯通境就实现真气外放,在凉州内外都有名声。” “说起来我们洪家好几年没有得过会首,也是因为炎流功太过均衡。” 虽然堂兄自承不如,但第一次参加会猎的洪平明显不甘。 “我大兄为何不上?他要是出手,必然不止砍下几根指头!” 洪平皱着眉头,目光看向远处的洪胜。 “胜公子不适合参加的。” 崔玉堂解释道。 “文比虽然没有明着限定修为,但浑然境默认不算在内。” “毕竟设置比赛的李家大公子自己修为都还不如胜公子。” 洪平无言以对,目光又有意无意往洪范这边看。 后者远观雪原、近看人群,沉默得很自在。 终于,被迫听了太多关于回旋掌与无形气剑的吹捧后,洪平挨不住了。 “洪,洪范……” 他习惯性想叫庶兄名字,但出口后又觉不够尊敬,以至于期艾起来。 “你身为星君难道还比不过那两人,不上去试试?” 洪范只是淡然发笑。 “虚名无用,徒增负累。” “我凭白得了沙世界已经够招摇了,又何必自寻烦恼?” 听他这样说,边上几人各有反应。 崔玉堂表面附和,心中觉得洪范是知难而退。 整天被刘婶洗脑的汤大个则是信了十分,觉得自家少爷高风亮节。 比试很快过了大半。 期间崔玉堂上去凑了个热闹,一拳轰断了人靶的眉弓。 洪赦则打着“为堂弟介绍前辈”的借口,硬拉着洪平凑到了迟宜悦那边。 这时,场外传来一道似虎似马的嘶鸣,压下了聒噪。 却是李神机承诺的彩头终于到了。 只见人群分开,一头战战兢兢的驼牛拉着个铁笼,其中关着一匹神骏异兽。 顿时,草场上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灼热。 这异兽马形黑尾,披着老虎般的玄黄条纹,明明看起来还未成年,肩高却已达一米六。 “好啊,原来李大公子口中的彩头,竟是一匹焦尾食虎兽?!” 崔玉堂惊道。 “这头食虎兽看起来再有半年就能长成,市价至少四五百两银子。” “难怪他专门以铁靶比试,这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他摇了摇头,难得露出一抹惋惜神色。 而远处,有望夺魁的高俊侠与李须陀更是呼吸急促,明显患得患失。 “四五百两银子,买这样一匹马?” 洪范目光扫过食虎兽令人生畏的满口利齿,问道。 “二公子可别觉得不值。” 崔玉堂回道。 “食虎兽耐力强横,成年后速度比寻常骏马快出三成,那一口利齿更是能辅助主人作战。” “有这样一匹神驹,征战沙场时战力何止翻倍?” 洪范闻言颔首,突然沉默下来。 片刻后,他无奈长叹一声,将捂了一整场的皮袄脱下来,递给了随侍在旁的汤大个。 “少爷你这是?” 汤大个眼看少爷卷起袖子,露出筋肉扎实的小臂,挠头发问。 “哦,我打算去试试那玄铁人靶。” 洪范状若无事道。 “啊,少爷你刚刚不是说‘虚名负累’吗?” 汤大个明显不具备崔大少的情商,愣头问道。 “老汤,君子不器,策略因时而易。” 洪范目光微凝,肃然回道。 “虚名无用,荣誉却不同。” “但刚刚堂兄有言,我洪家多年未曾得过会首;我身为后进子弟,怎能吝啬亮剑?” “至于那匹马,不过是饶头而已。” 三言两语平淡而坚决,如一柄利剑般斩在大字不识的汤大个心底。 后者抱着皮袄,张嘴望着少爷漫步出列,只觉得对方境界深远、难以测度。 当洪范身着单衣走向铁靶的时候,数百人组成的喧闹不自觉黯淡下来——这位过分英俊者的身份,所有人都知晓。 “呦,这是刻意要压轴出场?” 郑芙蕖挑起下巴说道,声音却不自觉地压低。 “看来某人还不服气。” “或许只是想试试手吧。” 洪胜推测道。 “二弟武道修为距离俊侠与须陀都有三、四道正经差距,炎流功又不擅长对付死物,恐怕很难。” “或许是要靠沙世界?” 高俊侠瞥了眼铁笼里的食虎兽,故作镇定发问。 “俊侠有所不知,在惊沙公手上,沙世界就向来以恢弘霸烈闻名,在攻坚破锐方面只是平平。” 李神机回道。 众人都能听出他言下之意,既然威震金海的惊沙公尚且不行,洪范更是如此。 (本章完) ------------ 第七十七章 夺魁 “不过少年人总是要年轻气盛些才好。” 表达态度后,李神机话锋又是一转。 “输赢本来就是次要的。” “兄长所言甚是。” 李须陀接过话头,负手笑道。 “多个人至少多份热闹。” 李家兄弟的话里有话,在场诸位都能听得出。 可惜有李须陀一剑斩断四根玄铁手指的表现在前,哪怕洪胜、洪赦心中不悦,也只得当做没听见。 但向来混不吝的洪平哪里按捺得住? “武道武道,以武证道,是打出来的功夫。” 他张嘴就是自家教习的口头禅。 “这还没动手,你们哪里来的定论?!” 话一脱口,不光洪胜、洪赦,连洪平自己都觉得奇怪。 就在三天前,他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洪范说话。 “那就等那人动手呗。” 郑芙蕖嗤声笑道。 在场诸人中,内视境的洪平地位显然最低。 碍于洪胜的面子,郑大小姐没有反唇相讥,只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再嘲讽洪范几句。 可话到嘴边,瞧见远处默然运气的冷峻青年,她忽然就想起那日砸碎了碗碟的铁牌。 于是,平日过分流畅的刀子嘴突的发钝,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远处,洪范站在人靶之前,全力发动沙世界。 以他为中心,无源之风周游不止,将缕缕细沙拉出地面。 沙流一股股汇聚,在洪范掌心缩成一团,加速旋转。 剑指平举,正对铁靶脖颈。 然后,尖锐到几乎超过人耳捕捉范围的蜂鸣声响起。 李神机目力全开,看见一道短剑般的沙束自洪范指尖爆射而出,轰在玄铁边缘。 大捧金色火花霎时飞溅。 巨大暴鸣声中,压强过百兆帕的沙刀以无可阻挡之势朝内侵彻,几乎一瞬间就凿穿铁壁。 洪范稳住出力,缓缓横移手臂。 三息之内,沙流刀匀速切过 随着最后一丛花火在风中湮灭,整个玄铁头颅滚落地面,砸出一个土坑。 沙流散去,全场陡然凝固。 没有喝彩,没有欢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铁靶那光洁平直的断面上,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是玄铁靶?” 高俊侠咽了口唾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但李神机依然听懂了他的意思,点头确认。 “那是玄铁靶啊!” 高公子将同样的话语又复述一遍,震惊之余,却是连彻底失去的食虎兽都来不及心疼了。 至于刚刚还胜券在握的李须陀,此时双拳紧了又松,竟是茫然起来。 无他,在洪范的成果面前,回旋掌与无形气剑无论是声势还是威力都相形见绌,连比较的余地都没有。 议论声在人群中缓缓漾开,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压低了声音。 “胜哥儿,徒手一招斩下那玄铁头颅,你成吗?” 洪赦忍不住发问。 “恐怕有些难。” 洪胜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复。 “四五十斤的玄铁重甲,胸径超过半寸厚,我随手一拳即能轰碎。” “但那人靶脖颈直径足足三寸……” 他越说越觉得不可思议,最后居然语塞——须知洪范距离他还有整整六道正经、七条奇脉的差距! 就在在场一众高手还在发懵的时候,不知其所以然的洪平反倒成了最昂扬的那一个。 “我早说武道要打过才知道。” 他得意说道,又故意发问。 “我二哥露的这一手,你们觉得如何?” 洪平小人得志的模样把郑芙蕖气得七窍生烟。 但一想到这小子有两位天赋过人的哥哥,郑大小姐只得保持沉默,强咽下这口气。 铁靶被枭首,比试自然也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周围人群聚拢上前,将洪范围在中央。 “二少,伱刚刚这一手是什么名堂?” 崔玉堂好奇难耐,第一个发问。 “这是我自己琢磨出的招式,取名叫沙流刀。” 洪范回道,接回汤大个递来的皮袄半披在身上。 “说起来这一招我上个月底才刚刚练成,没想到这次就派上了用场。” 听到他自承招式来历,人群中又是议论大发。 “果然是自创招式,我就说惊沙公当年并不会这一手。” “贯通境就有这般威力,到了先天那还了得?” “洪家二公子继承沙世界方才大半年功夫,居然能创出这般杀法……” 各种赞叹与震撼之声嗡嗡然混作一片,让李神机脸色越发难看。 风头被抢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是他的马很快就要没了。 洪赦拾起人靶断首,一边摩挲尚且温热的断面,一边出言:“我刚刚还说金海城唯有回旋掌与无形气剑能入掌武院杀法第二品,没想到堂弟年不及弱冠,便创造出如此招式。” “只是不知道这招是不是必须以命星驱动;若是能以武道催动,说不得能入第一品!” 他这话引发一片赞同。 水切割与含沙水切割这种强调切割能量而非切割硬度的技术,即使在另一个地球,也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产物。 换句话说,哪怕在冷战早期,地球上几十亿人口都还没人想到这个点子。 其原理远在大华武者的理解之外。 在这些人看来,刚刚的招数更像是洪范以沙成剑、一刀砍爆。 正因如此,才显得威力格外匪夷所思。 身处人群中心,洪范广受赞誉却不搭茬,只是礼貌微笑。 实际上,当下的“青春版”沙流刀弊端众多,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强力。 漫长的蓄力前摇、不小的消耗、过短的杀伤距离、无法移动施法…… 简而言之,实战性小得可怜,几乎只能用来处决无反抗之力的对手。 当然,洪范不会自曝其短。 片刻后,李神机总算调整好情绪,伸手压下喧嚣。 “各位,本次会猎比试看来有了结果。” 他朗声说道。 “金海洪家的洪范公子以沙流刀斩断玄铁人靶首级,当为会首,可有人反对?” 自是无人应声。 李神机见状示意人群让开,分出一条通向铁笼的道路。 “洪贤弟,请!” 他伸手相请,引洪范走到笼边。 “这头焦尾食虎兽是我机缘巧合下以六百两白银购得,还差半年就满三岁,可以役使。” 李神机忍住肉痛,解说道。 “现在,良驹配英主,相得益彰!” 此言一出,场间霎时欢动如雷;尤其是汤大个和洪平,手都拍到通红。 如此沸腾声势,让损失巨大的李神机越发难忍。 “这畜牲既已易主,现在便移交吧。” 他一挥衣袖,对下人命令道。 (本章完) ------------ 第七十八章 驯兽 李家仆役得令不敢犹疑,立刻开了笼门。 眼看自由将近,因人类围绕而焦躁不安的食虎兽嘶吼一声,迈着碎步跌撞闯出。 其尖牙利齿与凶悍气势顿时将围观者吓退出十几米。 “各位勿忧。” 李神机意识到自己做得太过露骨,赶忙宽慰。 “这畜牲被上了封口与足链,伤不了人。” 众人仔细看去,发现食虎兽四足被手指粗的钢链连成一体,长嘴上也箍了皮束带,这才散去惊惶。 “食虎兽寿命过二十年,一般都等到成年后才会入役,否则容易损伤潜力。” 李神机隔着数米为洪范介绍道。 “这畜牲现重一千两百斤,等到完全长成预计还能再重三百斤,蛮力堪比浑然境武者。” “一日只需要喂一次,至少十斤好肉、二十斤米粮……” 洪范原本满脸笑容,听到这里变了脸色:“一日能吃两钱多银子(一钱等于十分之一两),可真是头吞金兽!” “花销倒还是其次。” 李神机说着露出苦笑。 “食虎兽不比凡马,以脾气爆裂著称;若不能让它认主,随时可能惹出事端。” “这头畜牲我采买时就打定主意作为会猎彩头,所以未曾驯服……” “贤弟现在要不要试试?” 他这一问,立时点燃了现场情绪。 现场数百人,见过焦尾食虎兽的就没多少,何况驯服? 还没等洪范做出决定,洪平已经按捺不住凑了上来。 “洪范,额……” 他习惯性称呼道,被洪范回头瞟了一眼,赶忙换了用词。 “二哥,要不先让我上去试试?” 洪家子弟里就数洪平最喜欢飞禽走兽,最近几年常常往马厩钻。 不提猎犬,兔子鸽子什么的他已经养死了不少。 洪范先回头和洪胜对了个眼色,又仔细打量了下食虎兽身上的铁索和皮束,也就没扫洪平的兴致。 “行,你去吧,小心些。” 得了兄长首肯,洪平解下皮袄交给蒋有才,摩拳擦掌地朝异兽走去。 基于多次驯马的经验,他避开食虎兽踢咬的角度绕到其侧边,静立片刻。 由于眼睛位于头部两侧,马类几乎只有平面视觉,对静态物体的感知度也较差。 食虎兽对洪平的注意很快开始发散。 这时他将一枚石子抛出,越过马背落在对侧,吸引了食虎兽的注意。 马头转动,洪平顿时落在视野盲区的位置。 他猛然发力抓住机会跃上马背。 背后一重,食虎兽醒悟到是那人类骑了上来,瞬间狂暴。 它本能想要撒蹄狂奔,但动作被铁索牵扯,只能换做腾跃。 这是洪平在族学中从未感受过的力量。 没有马鞍和缰绳,他只得四肢并用抱紧食虎兽的肚腹与脖颈,可即便如此也只坚持了两个呼吸就被甩飞。 好在洪胜早就有所准备。 “没事吧?” 他发足点地,单手将弟弟接下,关心道。 “不碍事。” 洪平回道,龇牙咧嘴地摸了摸胸口。 “这食虎兽力气好大,绑着铁索还能把我震飞……” 他语气里满是余悸。 但洪平的失败没有吓住其他人。 瞥了眼抱着红狐的迟宜悦,洪赦抢到洪范身边,也说想试试。 洪范自无不允。 与洪平不同,洪赦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故方法也用的不同。 他全力运转贯通境巅峰的真气,光明正大朝食虎兽逼去,双手攥住了后者头颈上的束带与铁索。 粗重嘶吼中,一人一兽开始角力。 洪赦身材强壮,极限能蹲起两千三百斤负重,一鼓作气居然压得食虎兽不住后退,在草地上犁出四道蹄痕。 但力境武者的耐力到底无法与异兽相比。 只几分钟后,洪赦力量便开始下滑,最终控制不住兽头被一击顶飞。 击退强敌,食虎兽低吼着刨了刨蹄子,不仅未见疲惫,反而情绪越发昂扬。 “不成,搞不过它。” 洪赦活动着肩膀退到外圈,苦笑道。 “这家伙被铁链绑着力气依然不在我之下,耐力更是远胜。” “要杀它,我能找出一百种办法,但要折服它就力有不逮了。” 高俊侠、迟心赤几人原本跃跃欲试,闻言只得息了心思——以洪赦贯通巅峰的修为尚且不足,他们必然也顶不住。 “洪贤弟若是为难,不如让胜哥儿出手?” 李神机建议道。 “不把这畜牲的脾气压下去,它是一点都不从人意。” “多谢李世兄关心。” 洪范淡定回道,对李神机的小心思洞若观火。 就在刚才,他远远看到之前装食虎兽的铁笼已被李家下人拖走,还往里关了头黑熊。 “且让我自己试试,若是不成,再麻烦胜兄长助拳。” 洪范说着,朝食虎兽走去。 他却是连披着的皮袄都没有解下。 满场喧闹不约而同静下,所有人的目光汇聚过来。 由于之前沙流刀的惊艳,这一回再无人敢于轻易下判断。 “好马儿,能不能别给主人难堪?” 洪范走到食虎兽身前,笑着问了一句。 后者四足立定,长着长睫毛的暗红色眼睛直勾勾睥睨来者,纹丝不动。 洪范伸手去按食虎兽脖颈。 毛皮绵软,触手温热。 正当众人惊奇的时候,食虎兽骤然暴起转头就是一口,毫厘间被洪范避开。 “不给面子?” 洪范低声斥道,又见到异兽阖身撞来,只得退开三步躲避。 食虎兽移动受限,逼退人类后没有再追,只是得胜般跺足嘶吼。 洪范终于敛去笑容。 “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低声说道,隔着食虎兽两米站定,双手凌空虚引,便使足下草地沸腾。 枯草之下,被冻得死硬的土壤震颤脱水,很快化作均匀细沙。 这些细沙组成沙毯朝前缓缓蔓延,先包裹住四个马蹄,随后沿着马腿一路缓慢上爬。 食虎兽也发现了不妥。 它挣扎着来回甩腿,将铁索一次次绷直,却始终甩不下身上累赘。 只几个呼吸,大量砂砾已攀附上马身,最后在背部四面会师、连成一片。 这下饶是食虎兽力量惊人,动作也吃力起来。 就像是陷入泥潭一般。 直到食虎兽除了口鼻外全被覆盖后,洪范吐字如令。 “凝!” 原本略有孔隙的砂砾猛然收紧,霎时化作一座活棺,将异兽彻底锁死。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 油锅地狱 这一幕带给许多人强烈的既视感。 “当年的惊沙公就是用这种手段,在金海中不知碾死了多少蛇人……” 洪胜低声叹道。 包括他在内,许多人看向洪范的目光再不相同。 不是继承沙世界的幸运儿,而是冉冉升起的新任星君。 “呼哧,呼哧……” 由于沙棺的束缚,食虎兽每一次呼吸都比上一次困难,很快便痛苦难忍。 于是它开始不要命地挣扎。 沙覆内,肌肉虬结如条石,释放出的应力甚至将部分砂砾碾碎如粉。 斑斑血点从沙棺表面渗了出来。 “服了吗?” 洪范朗声喝问。 他上前数步,将手掌按上裸露在外的异兽鼻梁。 但食虎兽不仅没有低头,反而从鼻孔中喷出一股气流,吹得洪范衣襟凌乱。 “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倒是个有种的。” 洪范顿时想起了当初的宾利。 看着沙子上点染的红梅越来越多,洪平有些急了。 “二哥,可别把马儿伤得狠了!” “要不今天先算了?” 他还想着以后等洪范驯服了食虎兽借去显摆。 洪范摆手笑道:“勿忧,我会换个温柔点的手段。” 他说着横移两步到食虎兽身侧站定,双手按在沙棺表面。 片刻后,似乎毫无变化。 “这是玩什么名堂,怎么感觉沙棺材还松了些?” 李须陀皱眉不解。 但他的余光旋即瞥见自家兄长的面色陡然阴沉。 这时候,崔玉堂也发现端倪:“别看沙,看雪!” 众人闻言瞧去,果然发现被风卷起的雪花凡是靠近沙棺,很快便液化蒸发。 不仅如此,就连食虎兽渗出的血滴也在迅速干涸。 “洪范,你在使用炎流功?!” 李神机惊愕中也顾不得高门公子姿态,尖声问道。 “李世兄好眼力。” 洪范略微偏过脸来,玉砌斧凿般的侧脸上淌下汗水。 “当日在听海阁,世兄曾提过双修命星武道需要‘经脉坚韧’与‘玲珑心窍’两种百中无一的天赋。” 他顿了顿,刻意回过脸去,复又开口。 “洪范不才,恰好具备。” 李神机微微失神,咽了口唾沫。 郑芙蕖则绞着手指,想起当日自己嘲讽洪范的话,不仅脸颊发烧,心中更升起一抹后悔。 人群一时无言,只默默看着洪范傲立草场中心,左手引荒沙角力异兽,右手御炎流蒸腾冰雪。 狂风呼啸而来顶撞此君,竟丝毫动摇不得。 “呼哧……” 被迫蒸桑拿的食虎兽呼吸越来越艰难。 身处热砂之中,它仿佛一下子从寒冬去往烈夏,浑身上下唯有口鼻这一处清凉。 而本就难熬的酷热搭配上无死角封锁,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绝望感。 硬要形容,大约就是身着精神病院的约束衣,被抛在气温四十度的露天停车场。 百余秒后,洪范知道火候到了。 随着他缓缓撤下真元,沙棺崩解,汗出了又干不知几次的食虎兽瘫软倒地,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此时,旁观了整场的人群也不约而同松懈了半屏着的呼吸,让场间好似凭空起了阵微风。 “汤大个,抓把豆子来!” 洪范随手抹去脸上汗水,回头喝令道,却是神采飞扬。 “唉,少爷。” 汤大个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将随身携带的马粮袋子整个解下递过。 洪范从中抓了块豆饼,不设防地靠到食虎兽脸侧,一把怼到马嘴边。 不像喂食,反倒像是给了个耳刮子。 然而刚从油锅地狱回凡的异兽哪里还敢作色,不仅老实张嘴就食,连嚼都没来得及就投胎般吞下。 “嘿,这匹尖牙大马服了!” 汤大个见状,脸上豁然泛出喜色,拍着大腿叫道。 他说着,又忍不住用出养马赶车的本行,先是掀嘴唇看牙口,又是摸腿根。 一边施展,一边还啧啧称奇,念叨自己从没见过这样健壮的好马。 食虎兽自觉受辱,挣扎着还想扭头咬人,但余光瞥见洪范指尖荒沙流转,只得强忍悲愤垂头装死。 于是,更多好奇的大手在它身上游走起来。 洪赦摸胸肌,迟宜悦拽鬃毛,洪平还掀起马尾往下三路伸手…… 好在屈辱的时刻没有持续太久。 李家兄弟强颜欢笑的模样实在过于明显,扫了大伙的兴致。 夕阳正西下的时候,众人散场。 洪范亲自为食虎兽套上马嚼子和缰绳,牵回临时马厩。 木围栏里,汤大个领着其余几位下人正在殷勤地替食虎兽炮制独立隔间,兴致高涨得就像是攀上了事业的新高峰。 “我已经有了一匹宾利,你就叫做红旗吧!” 洪范拍了拍食虎兽的脖子,悠然道。 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出,这头异兽的智商远高于普通骏马,以至于重复几次后,便知道“红旗”成了自己的名字。 “你现在还小,每日先好吃好喝长身体,半年后我再征辟伱。” 洪范将食虎兽牵入马厩,引得周围战马一阵慌乱。 “别欺负其他马,别咬汤大个,别逃跑……” “这半年你若听话,到时我便留你卵蛋。” 他先指向红旗胯间,又看了看缩在角落的宾利。 “若是惹出麻烦,就别怪我割以永治了。” ······ 次日,十二月四日。 小雪靡靡,阳光却大好。 参加会猎的公子小姐们在帐篷里睡了一个懒觉,中午则继续享用这几天日猎来的各式野味。 饭后,仆役们熄灭火堆、拆解帐篷,整备好马匹车辕。 未时正(下午两点),队伍准时出发,预计在当晚抵达金海城。 归途中的队伍明显更臃肿。 许多来时空载的骏马都临时客串了一把挽马,拖在身后的板车上装满了冻得梆硬的猎物。 一个多时辰过去。 长蛇般的队伍走入一座山谷。 洪范举目顾盼,觉得颇为熟悉。 很快洪平也反应过来:“西边那座好像是前日我和二哥猎野猪时经过的矮山。” “翻过山坳,有好大一片断崖……” 他伸手指点群山,却不知自己也正在他人指下。 “二哥,人来了。” 东面山腰上,余开诚收回手指,朝身旁矮了一头的贺良骏问道。 “我去让下面备马?” “没必要用马。” 诨号“七步杀星”的海上飞二当家冷冷回道。 “现在积雪尚深,马冲不快。” “我们一路过来没怎么歇息,这么一小会马力恢复不了。” (本章完) ------------ 第八十章 截杀 “二哥说得有道理。” 方天纵点头附和。 冰天雪地中,此人依旧一身单衣。 “浑然境我们三对二,贯通境二十五对十八。” “对付一群娇生惯养的废物,步战足够了。” 他说着将手中六尺大刀贯入雪地,捡起脚边的镶铁甲开始披挂。 贺良骏俯瞰着完全进入山谷的猎队,开始发号施令。 “洪胜已经七脉了,正好和我一个境界,我去会会他。” “老四擅长游斗,去缠住李神机。” “那十颗人头,老三负责带人去砍。” “凑够数了就走,咱们不做亏本生意!” 他说完用手势唤来边上等着的喽啰。 “把滚木放下去,断了他们去路。” 片刻后,闷雷般的隆响震动山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雪龙从东面山坡飞扑而下砸在前方,掀起大团白雾。 “雪崩还是落石?”洪平不觉有异,问得轻松。 但洪范几人凭借强劲目力,已瞥见雪龙后紧跟着下山的几道身影。 一道尖锐割耳的声音拔地而起,将滚木坠山留下的回音尽数压下。 “‘七步杀星’贺良骏,请诸位停步稍歇。” 啸声顺风疾驰,一路传到山谷尾端。 海上飞的恶名、加上此时穿林而出的上百位武装沙匪,让五百人出头的队伍骚动起来。 没有人能预料到海上飞的截杀。 会猎队伍人多势众、战力不弱,不携带财物。 偏偏里头又都是各家最核心的年轻子弟,牵扯广大。 换言之,难啃、没油水、后果严重——这是盗匪最不喜欢的目标。 可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最前头,身为组织者的李神机责无旁贷,上前搭话。 贺良骏也不隐瞒来意,径直相告。 “李大少不必担忧,我们此来不为杀戮。” “只想借十颗人头。” 和煦的声音带着笑意。 然后,海上飞三位当家满意地看到许多李家雇佣来的猎户自队伍两侧登山而逃,很快让目标人数减少了近五分之一。 这些乡人本就是拿钱服务,此时为了一二两银子,哪里愿意替城内的少爷小姐搏命? 就在李神机施展言语努力斡旋的时候,各家的主心骨们已有反应。 板车与雪橇被排列着组成临时障碍。 十几位毫无战斗力的千金们被仆役保护着朝山谷外撤离。 “对面有一百三十人,人数还不到我们一半。” 洪赦说道,从马上取下两把短斧。 “沙匪只能打顺风仗,依托谷道我们不难固守。” 他看向洪平,故作轻松道。 “你年纪小,随宜悦他们先撤。” 听闻此言,被汤大个往怀里塞了把猎刀的蒋有才面露喜色。 作为家生子,越是危险越不能逃避。 抛弃主人的下场相比战死只会更差。 但洪平却断然拒绝。 “我不走;打虎亲兄弟,堂哥莫小瞧我!” 他取下马鞍边挂着的横刀,紧跟上来。 洪胜正欲劝阻,却见洪范先其一步按住洪平肩膀。 “你未出族学,明哲保身不算孬种。” 洪范五指发力,一边逼迫幼弟直视自己,一边快速说道。 “你若不走,待会或许命丧此地,或许终生残废。” 他停顿片刻,复又发问。 “再问伱一遍,走还是留?” 洪平先是一窒,旋即脸色涨红。 “我洪平可不怕死!” 他握紧横刀,仿佛第二次站上了猎猪的断崖,梗着脖子回道。 “生死自招,不后悔那就行了。” 洪范淡淡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手握钢叉的汤大个护卫下,朝阵前赶去。 山谷中段,两排车架组成简陋的城墙。 城墙空旷的两侧,数百人手持刀枪默然对峙,一触即发。 “李大少,我们海上飞接了的活有不成的,却从没有反悔的。” 贺良骏蹲坐在一根横斜的滚木上,轻轻活动十指。 “这头颅既然你不愿借,那我们就只能自己取了。” “小的们,随我杀!” 他发出夜枭般的尖锐啸声,踏雪数十步后,第一个入阵。 三米长的猎矛自板车后刺来。 贺良骏矮身避开枪尖滚上车板,手臂再舒展时,已然一指戳在持枪仆役胸口。 后者甫一中指未感疼痛,可再想动作时,却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及至猎矛与尸体同时落地,贺良骏已突入人群,再杀一人。 他所修习的《七星指》是声名在外的第三品武道,据说每一击都能截断气脉。 而只要命中七次,累积的伤势便会同步引爆,中者无救。 “七步杀星”的名号,正是由此得来。 七星指连点,贺良骏三步三杀,直到一道无形火云将其逼退。 “好一记火云掌。” 他咧嘴大笑,主动迎上洪胜。 正当此时,滞后的沙匪们呼喝杀至。 双方全面接战。 阵线西侧,手持短矛的大汉踏上板车,挺身朝洪范飞刺。 自古以来单刀进枪都是难题。 但修为的优势可以弥补一切。 洪范后发先至,反手削断矛头,第二刀平斩而出,横断沙匪小腿。 惨叫与血雾同时喷薄。 沙匪失去平衡摔在车上,本能地去握伤处。 护卫在侧的汤大个拔出腰间柴刀,扑上去一刀劈在他喉间,直到尸体彻底不动方才撒手。 阵线顷刻间交错,变成你中有我的态势。 世界拥挤起来。 在拼杀的人群上方,怒吼、惨叫、呼喝,以及兵器与兵器、兵器与木头之间的交击声杂糅在一块,与瓢泼出的血一同煮沸了雪谷。 汤大个被颈间血喷了一脸,随手涂抹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干呕声。 他回头看去,见到洪平跪倒在地吐得满眼泪水,连刀都落在地上。 紧要关头,洪范再不啰嗦,上前一把拽住其领口,甩手两记耳光。 洪平的侧脸立刻肿起。 脸上吃痛,他眼神稍得清明。 “现在走还来得及。” 洪范撂下话,回身劈飞一支落矢。 在他身后,洪平怔怔然注视着板车下被滴血灼开的雪,片刻后拾起横刀,起身守到兄长身侧。 第一波冲击下来,洪家三兄弟驻守的位置尚且稳固。 然而其他位置已有多处失守。 阵线东侧,一位头戴兜帽掩住面容的沙匪轰开车辕,杀入阵中。 六尺大刀劈斩,先断枪杆,再入持枪者胸骨。 顺手拔刀的同时,此人上步沉肩,又撞飞第二人。 (本章完) ------------ 第八十一章 要挟 武者在凡人面前从来不是无敌的。 不说专为限制武者开发的铁网、强弩、狼牙筅等等,狭窄地形下,只需数位配合默契的重甲步兵,就足以围杀贯通好手。 但在小规模乱战中,一位恃强凌弱的贯通境足以成为敌人难以承受的失血点。 手持大刀的沙匪正欲扩大战果,便听到耳后传来清亮剑鸣。 他架刀上肩,倚宽阔刀身为盾。 铮鸣声乍起。 沙匪撤刀回身,感到扩散开的螺旋风波拂过面孔,再伸手一抹刀面,发现交击处明显形变。 “雷鸣剑?” 他抬眼看向来人,沉声问道。 穿梭战场极速杀来的李须陀高声回应:“正是你李家爷爷!” 声音才脱口,第二道雷鸣剑又至。 沙匪大步前冲舞刀成轮,将破空而来的无形涟漪一体打爆。 真气散开,危险感却丝毫无减。 关键时刻沙匪偏头侧身,只听耳边风声一闪而过,先是兜帽前侧豁开,再是左肩皮甲断裂。 血珠沿着脸颊淌下。 “逐风剑的滋味如何?” 李须陀看见对手脸上半寸深的伤口,大声嘲道。 但他的笑容很快冻结。 乱风将沙匪兜帽掀开,李须陀这时才依稀认出,与他交手的哪里是无名贯通境,分明是海上飞三当家。 “断钢”方天纵。 他发现得太迟了。 距敌五步之遥,方天纵不再隐藏实力,浑然境功力勃发而出,顶着射来的雷鸣剑全力出刀。 这一刀的速度相比之前快了近倍,使人避无可避。 血光迸射,李须陀大声惨叫,胸腹竟是被一刀破开。 “李家老二的骨头,砍起来也没有比别人更硬。” 方天纵单手提刀,随手扯下被气剑轰烂的皮甲,裸身立于雪地。 “你的头颅老子先借走了。” 他说着一脚踩住李须陀的侧脸,发力将大刀贯下。 血箭飚出三尺,惨嚎戛然而止。 眼见此行中数得上的高手数招之内已然授首,方天纵身周一时无人敢近,形成圆形真空。 远处,瞥见亲弟横死的李神机目眦欲裂。 然而四臂夜叉以一手搬拦拳法纠缠不止,让他无法驰援。 方天纵拔出大刀,跃上马车顶端。 “还有九颗头颅,其中有一颗是指名的。” 环视战场,他很快就找到了特殊的那一个目标。 板车已碎成一地烂木。 让开打来的金瓜,洪范反手劈刀命中,只崩断了数片精钢甲叶。 着全身重甲的沙匪精锐咧嘴恶笑,顶着横刀不退反进,轰出重拳。 然后被洪范叼住手腕。 烙铁手发动,三以上高温燎出大片水泡。 沙匪吃痛后退,冷不防被洪平从侧面扑倒在地。 汤大个紧跟而上,须臾间,此人铁甲缝隙内已中数刀。 血液溢出。 “你们没事吧?” 洪范低声问道。 ….他扯开吸满了血的衣襟,鼻端萦绕不去的腥臭反而更重。 “没事。” 洪平喘息着回话,刚一起身余光便瞥见远处一人正挑起断剑,而后朝这边大力踢出。 速度快到他来不及开口提醒。 好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让洪范察觉到了危险。 五指握拳,沙流汇聚。 高速射来的断剑命中悬空沙盾,寸寸崩断。 “洪家小儿,我们第二次见了。” 粗豪嗓音响起。 洪范回头望去,便见一位赤膊大汉手提大刀,大步穿越战场。 此人脸上被开了个血口,浑身热气升腾,将沾身雪花轻易化开。 “方天纵。” 洪范脸色越发凝重。 “你们去西边帮洪赦。” 他推开洪平二人,不容置疑地下令。 炎流劲和沙世界全力运转。 “你还有余碌关怀别人?” 方天纵瞬步近身,闲庭信步般连劈两刀。 洪范左开右格倒退三步,额间已然见汗。 但他心中清楚,对方恐怕远远未出全力。 “上回你偷袭暗算,杀我手下五人。” 方天纵平举大刀,以刀尖指向洪范。 “你说我该如何报答?” 他厉声喝问。 洪范面对刀锋,冷笑以对:“不过随手之劳,三当家不必挂怀。” 方天纵忽然敛去怒容。 “我也不算利息,待会就砍你五刀如何?” 他轻声说道,屈指弹飞颌下半凝固的血滴。 “啵”的一声轻响。 正当洪范视线不自觉被红点吸引的时候,方天纵悍然出刀。 这一刀来势突然,速度却是平平,最后只划破外衣便被躲开。 与其说是杀人,更像是惊吓与戏弄。 果然,失手后的方天纵不急不怒,反而缓缓摇头。 “有欠有还,天经地义。” “说好了你欠我五刀,这五刀你便不能躲,也不能挡!” 他拄刀在地,笑容热烈而狰狞。 “否则我砍空一刀,就杀一人!” 他说着拔起身边无主短矛,旋身掷出。 二十几米外,一位迟家子弟应声倒地。 “看到了吗?这小子是因为你而死的。” 方天纵恣意笑道,饶有兴致地观察洪范的表情。 阴沉凝重,却依然太过镇定。 他不满意。 于是方天纵抡起大刀,又一次劈向洪范左臂——不致命,只致残。 洪范以王不留行拨开来刀,飞身再退。 第二刀又空了。 “没想到洪家星君竟是如此冷血之人!” 方天纵高声哂道。 “我看不如马惊沙远甚!” 他当着洪范的面转身踢出脚边断刃。 中刀者胸口被贯穿,踉跄数步方才倒地,随后被边上的沙匪枭首。 在过去多年的沙匪生涯中,断钢用这招玩弄过不少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 只可惜洪范前世扳过的电车轨道拉杆实在太多。 ….“洪家小儿,这一人也是你杀的!” 方天纵转回目光,嬉笑着望向洪范。 但在后者漆黑的眸中,他没有看见任何动摇与挣扎。 只有蔑视与讥讽。 “方天纵,瞧瞧你这自说自话的蠢样。” 洪范摇头哂道。 “你选的兵器,你挑的目标,你动的手……” “然后说两句蠢话,就成我杀的人?” 话说一半,洪范忍不住嗤笑出声。 笑声散开,使方天纵暴怒。 “你说我蠢?!” 他用脚尖挑起一把短匕,正欲再杀第三人,却被洪范打断。 “我有个建议。” “接下来这个,你就说是天榜上的武圣们杀的。” “因为他们没跪请你当大华皇帝……” “如何?” 听闻此言,方天纵手里的匕首竟是甩不出去。 他很想反驳,很想继续道德绑架,但舌头在嘴里兜兜转转,最后却一个屁也放不出来。 因为洪范说得实在很有道理。 方天纵沉默了。 这套言语诡计他屡试不爽,自以为难解。 此时被轻易戳穿,让他本就不多的脑容量有些过载。 洪范又挑眉发问。 “你们此来不就是要取我性命。” “现在又拖拉什么?” . 黄火青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八十二章 拉锯 方天纵闻言一愣,若非有多年的江湖经验,差点便要搭话。 但这已足够让洪范看出虚实。 【对方果然是冲我来的。】 他默然想到,余光瞥过身侧的焦灼战场,已有决断。 “你莫非以为今日之事我们毫无准备?” 洪范自信笑道,目光投向远处山谷口。 方天纵见状不由心惊。 但就在他转眼之时,洪范大步抢上一匹游荡过来的无主马匹,朝西面狂奔。 确认了沙匪动机,又亲见断钢之强横蛮力,洪范自认完全没有在混乱战场上与对手周旋的本钱。 唯一的生路就是趁海上飞另两位当家腾不出手时,利用山林地形甩开方天纵,而后绕路回城。 眼见委托人唯一指定的脑袋要跑,方天纵别无他法,只得跟上。 两人一追一逃,迅速将战场抛在身后。 这一幕被洪胜、洪赦、迟心赤、崔玉堂等许多人看在眼里,说不出的悲壮。 迟钝者佩服洪范独对断钢的勇气,机敏者则认为他想拖延强敌,减少伤亡。 但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觉得洪范能活着回来。 方天纵是浑然四脉,洪范是贯通六经。 正好一个大境界。 这不是战斗经验与拳脚技巧能够弥补的差距。 马踏雪原,速度虽快,对武者却谈不上风驰电掣。 仅以洪范亲眼所见举例,洪烈与洪赦都能短时间与骏马并驾齐驱。 他们还只是贯通巅峰而已。 此时身后若换做“四臂夜叉”余开诚,恐怕早已追上。 然而方天纵身材笨重,修习的断虎刀唯重力量与爆发,巡航速度正是短板。 很快里许地驰过,进入山麓林地。 随着地形坡度变大,战马的速度下滑明显,距离终于被拉近。 十五米,十米,五米…… 方天纵双足踏地炸开积雪,势如猛虎跳涧。 大刀横斩,断马腿如草杆。 洪范果断弃马,滚地受身时朝后掀起一道沙墙,逼得身后之人横刀遮眼。 但效果只是暂时的。 未等他全速奔出二十米,身后恶风已然逼近。 “死来!” 暴喝声中,方天纵滑步出刀。 这次他毫不留力,刀速比重伤李须陀那次不让分毫。 只听耳边风啸,洪范便知道这一刀避无可避。 他发足点地,于空中转身对敌,将归鞘的王不留行拦在身前。 轰隆巨响震撼密林。 大刀前压,先是将外鞘砍碎为无数木屑,复又轻易撞开刀身,压入沙盾。 巨力贯入。 贴着洪范肚腹的荒沙于瞬息之间层层炸裂,既是吸收动能,也在传递动量。 驻步收刀,方天纵瞥过刀尖,未见鲜血。 全速奔驰许久、又施展雷霆一击,饶是他有浑然境修为也不得不稍做回气。 另一边,借力摆脱的洪范炮弹般倒飞七八米,撞在一棵两人合抱的杉树底端。 巨木撼动,抖擞出大片冰雾,随后枝干上积雪坍塌,将洪范阖身掩埋。 “你这沙壳倒是抗揍。” 方天纵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调笑道。 没有回应。 “别装死,我闻到了你咳出的血味。” 他刻意絮叨激将,不愿轻易冒进给洪范任何机会。 “伱刚刚其实挡得不错,但以我断虎刀之重,你能接几次?” 正在这时,雪堆突然炸开。 方天纵顾忌沙世界手段,略略摆出守势。 然后他就看见洪范咬着横刀刀背,沿杉树树干朝上爬行。 砂砾凝成的尖锥套在四肢,举手投足间能轻松钉入树皮,转眼将主人送到树顶。 速度之快,还要超过猿猴猎豹。 “你这是觉得区区死木,能够救你性命?” 方天纵走到树下,仰头发问。 骑在十几米高处的洪范见状猛然锤了下身旁枝干。 大雪坠下,扑了方天纵满头满脸。 “姓方的,你杀人的本事不利索,废话倒是很多啊?” 洪范看着树下满脸雪水的巨汉,高声嘲笑道。 方天纵气得七窍生烟,退出几步后拾起几块石头,便朝树顶掷去。 可惜他对暗器手法一窍不通,无法同时保证力道与准头。 洪范或绕树躲避,或以横刀、沙盾格挡,轻易便解围。 “你等着,马上让你求死不能!” 飞石不成,方天纵又是几番狠话。 但话音散去,看着缩在树顶的洪范,他一时竟想不出什么简便办法。 须知恶匪“断钢”虎背熊腰,身高一米九有余,体重三百余斤。 在整个金海沙漠那么多沙匪绺子,找不出比他更雄壮的巨汉。 可惜上述种种,对爬树都是劣势。 若是上了梢头,用不了大刀、又不擅提纵术的方天纵自忖未必能应付无孔不入的砂砾——须知死在马惊沙手上的人,一大半都是被沙子堵了七窍。 踌躇片刻,海上飞三当家还是选择了以力破巧的办法。 换言之,砍树。 手提大刀,方天纵以十二层功力横斩,一击便深入木心。 洪范高居树顶,只觉脚下一震,不由皱眉。 这一刀的威力砍断重甲也是等闲,完全超出他的应对上限。 三四刀下来,大刀锋刃丝毫不损,杉树的底座处被掏出巨大窟窿。 活动了下被反震到酸麻的虎口,方天纵不顾洪范骚扰性的讥讽,上前推树。 面对恶汉块块耸起的肌肉,巨木终于坚持不住,缓缓倾斜。 但方天纵未能高兴太久。 杉树强干弱枝,分布相对稀疏,以洪范的弹跳本无法在树与树之间移动。 但大树的倒下反而弥合了这个障碍。 两树交错时,洪范一个窜跳,居然又攀上了另一棵大树,并迅速攀升到树顶。 扛着刀的方天纵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这棵稍小些的树又被伐开一半。 洪范趁着方天纵大刀入木、未及拔出的片刻僵直,主动跃下再次转移…… 如此重复多次,衫木伐倒了十几棵,洪范终于被限制到了树林边缘。 “这一回,我看你往哪里逃!” 放出最后一次狠话,巨汉大笑着推倒巨木。 洪范滚入雪地,卸力后即发足狂奔。 离了杉树群,他身旁人腿粗的低矮松树,已不足依凭。 后方,方天纵顶着剧烈喘息,提刀追去。 他丹田内只剩下三成真气。 面对洪范,这已绰绰有余。 山腰处,白雪皑皑,渺无人迹。 风雪渐高,山坡渐陡峭。 洪范顶着冰风亡命奔跑,脸颊被大颗雪粒打得麻木。 他认得周围的环境——两日前的那头野猪,行将就木前的最后一程,走的也是这条路。 正因如此,洪范知道自己仅有的生机就在前方。 山脊已在目。 刀兵将追至。 身后沉重的脚步越发近了。 紧要关头,洪范咬破舌尖斩尽杂念。 而后反身冲锋。 他三步连踏,步步都钉穿积雪,拽出沙烟。 炎流劲被近乎奢侈的灌入“王不留行”。 热浪滚滚烧灼,于纷扬大雪之中,刹那开出一条烟胧通道。 PS:切了息肉后肠胃有所好转。 这两天写作感觉不是很在状态,情绪有些进不去,对写出来的东西略有不满。 (本章完) ------------ 第八十三章 沙翼 “死到临头还敢向我出刀,倒是有种!” 方天纵长声赞道,托大地单手扬刀上格。 金铁交击,震波扩散。 断虎真气先碎鹅毛大雪为白雾,四溢炎流又将其全然蒸发。 方圆三米,霎时一片澄澈。 以单手对双手,方天纵只是去势顿止,洪范却嘴角咳血,被轰得倒飞而回。 两人的绝对力量在这次交手间展露分明,竟至少有五倍差距。 以洪范如今七百公斤的深蹲换算,方天纵的绝对力量在三到四吨之间。 堪比前世的轻型卡车。 “到我了!” 巨汉回正刀筋,正欲追身补刀,眼前却是一暗。 在刚刚反戈一击的时候,洪范暗中准备的浩大沙雾已经成型。 此时他借势倒撞,身影瞬息被荒沙吞没。 【还有五十米。】 洪范撞入雪地旋即翻身,强咽下喉间逆血,一刻不停地朝山岗上奔去。 但这一次方天纵没有失措。 “不过是拾马惊沙的牙慧,你以为足以横行天下?” 他纵声笑道,鼻翼扇动。 下一秒,积雪炸开,原地已不见人影。 洪范的沙雾感应内,一个手持片状武器的强壮人形突然撞入。 其人浑身空门大开、长舒猿臂,近身便是一道平刺。 【他是怎么锁定我的?】 洪范心中惊愕,仓促间唯有被动防御。 刀刃命中,方天纵获得反馈。 第一次受力,是垂直震开横刀。 第二次受力,是贯入沙盾。 第三次受力,切断的是皮肉和骨骼。 势尽回刀,双目紧闭的方天纵听到一声闷哼。 沙雾飞退,他再次沐浴光明。 睁开眼,雪地上果然留下浅浅血线。 “此乃断虎刀秘术,名为虎嗅。” 方天纵轻抚刀刃上沾染鲜红的缺口,狞声道。 “猛虎见血,便绝不会跟丢……” 话音落下,他再次爆发速度冲向沙雾。 另一边,洪范不顾胸骨断处剧痛,一边全力加速,一边扰动荒沙模糊自身位置。 但他身上散发的新鲜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动向。 【只有五米了……】 连续死拼让沙世界真元一时难继。 生死刹那,洪范只得背刀为盾。 时间仿佛慢下。 被荡开的沙。 被踩碎的雪。 面前山脊、自我、身后巨汉的相对位置…… 信息的洪流卷过洪范灵台,在弹指后与现实重叠。 断钢刀至,正中“王不留行”四字铭文,将伤痕累累的横刀生生斩断。 铮鸣尖锐,乍起乍灭。 洪范脑际一白,知道此刻生死已不由人。 三步开外,方天纵依然闭着双眼,但无数次运刀的经验让他清晰判断出猎物的动作。 对方兵器已失。 刀尖入肉半寸,刀口长有半尺。 不足以致命,但影响了对方的重心。 “这一刀,断你首级!” 方天纵放肆恶笑,右脚踏地如雷。 昏暗沙雾中,两人一先一后同时全力跃出。 数米距离转瞬即逝。 于此战中,方天纵得以第一次双手握刀,朝猎物使出全力。 此刀之下,不论是沙盾还是人体,都将一刀两断。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必杀之刀居然落空。 【洪范凭什么位移?】 方天纵心头疑惑。 【用沙子托举自己?】 【连吃我两刀,他回不了气的……】 他心念电转不停,直到自己一脚踏空。 恐惧突兀袭来,蚀骨穿肠。 沙雾被山风吹散,归还阳光。 方天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身处百丈高空。 余光反瞥,身后已是悬垂绝壁。 直到此时他才蓦然惊觉,自接近山脊棱线开始,方圆十余米的沙雾始终遮挡了大部分视野,让他丧失了对地形剧变的判断力。 “你竟敢与我换命?!” 死到临头,方天纵惊骇大叫,连素不离身的大刀都握持不住。 然后他就看到散开的沙雾重新汇聚,填补了洪范四肢之间的空隙,并继续扩张。 好似一张无羽之翼。 【这,这是?】 方天纵眼睁睁看着滑翔翼迅速成型,帮不远处的洪范稳住海拔。 天地寥落,徒留他一人加速下坠。 比最坏更坏的情况,正是“与敌偕亡”变成了“独入地狱”。 沙匪的心志彻底崩溃。 “我不服,我不服……” 拽着人生中最后的怒吼,方天纵如流星般越坠越快,最后砸在崖底冰岩之上。 峭壁乱流模糊了崖底传回的响声。 洪范不为所动,全力维持着沙世界真元的稳定输出。 他以四肢为骨架凝聚出的沙翼是“青春版”——既没有动力,总面积也仅有十几平米。 按照降落伞一公斤荷载最小半平米的面积比来算,这顶沙翼并不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减到安全速度。 好在洪范也不是普通人。 借助积雪缓冲与娴熟的受身技巧,他无伤落入崖底。 抬头仰望,百丈峭壁譬如凝冰悬剑,在风雪冲击下岿然不动。 危机解除后,洪范先处理伤势。 他的胸骨在骨体位置被切断大半,侧背则开着十几厘米长、半寸深的口子。 此刻肾上腺素缓缓退去,疼痛便火烧火燎般上来。 “单纯的胸骨损伤危险性不大,后背也只是外伤。” 洪范简单评估后,将外衣上干净的布条撕下,以炎流炙烤后作为绷带。 然后,他依照降落时一瞥的记忆,在一片冰岩上寻到了方天纵。 三百米断崖,这条巨汉结结实实摔下,居然还未死透。 “双腿寸断、腰髋糜烂、五脏俱损,内出血点难以计数。” 洪范以按压手法检查了方天纵的伤情,赞叹一声。 “这都还能留一口气,伱这体魄倒是名不虚传。” 他说着站起身子,与沙匪死死盯来的暴凸眼球对视。 “说起来你或许不信。” “你我实力差距太大,我本来只想借此天堑逃生;没想到你杀心太过炽盛,反而自堕深渊。” 洪范默然片刻,又轻声发问。 “我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断钢阁下能告知是谁要杀我吗? 方天纵激动起来,似乎想要怒骂。 但他的喉咙被淤血堵塞,最终只能嗬嗬出声。 “也罢,是我想多了。” 洪范点点头,转身走下冰岩。 两日前被踢下悬崖,如今已被冻成冰坨的野猪旁,正躺着摔去半截的断钢大刀。 他拾起刀,掂了掂尚算趁手的重量,大步走回。 “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 “你有今日,皆是自招。” 双手握刀,洪范清声朗朗,长身立于沙匪之侧。 “方天纵,此生将了,可还有未尽之事?” 嗬嗬声顿时激烈。 “哼,我就怕你没有……” 断刀斩下,咔嚓有声。 (本章完) ------------ 第八十四章 虚张声势 天色渐晚。 落日的余晖,为雪谷中的树干涂上了一层鲜血。 无形火云低空飞驰,擦着目标击空。 受热膨胀的空气发出恐怖雷音。 贺良骏翻身落地,将右手手掌插入冰雪,烫出一阵嗤响。 鏖战至此,他脸上自信阴狠的笑容早已消失。 其左小臂处的皮肤与衣袖被炎流劲一体烧毁,却连一丝疼痛也无。 这是深层组织严重坏死的表征。 另一边,洪胜也未好到哪里去。 他的上衣褴褛,右肩与左肋各有一处中间绯红、周围发黑的淤斑。 正是拜七星指所赐。 数十米外,李神机的形象尚算光鲜。 这倒不是他的实力压过四臂夜叉,而是余开诚此人狡猾惜命,开战至此只是纠缠,将一对一的决斗硬是打成了游击。 战场上横尸处处,战斗反而越来越迟缓。 会猎队伍这边固然是苟延残喘、无力反击,沙匪们也承担了不少伤亡、再无战意。 归根到底是来之前要求的人头数早就砍够,而海上飞从来没有超额完成任务的职业素养。 熬到现在不撤,仅仅是因为三当家还没回来。 就在此时,谷边林地传来雄浑风啸。 一把染血大刀从林中掠空飞旋数十米,横贯入一辆倾倒在战场中央的马车车厢。 零星战斗顿止。 攻守双方各有许多人认出,这是方天纵从不离身的大刀“断钢”。 此刀归来,意义不言而喻。 守方阵中人声一时湮灭。 洪赦几乎握不住短斧。 身中刀伤的汤大个眼前一黑。 被护在后方的郑芙蕖目光怔怔,更是周身寒彻。 “三当家回来了!” 相反,沙匪阵中欢呼叠起,响遏行云。 无人在乎大刀断去一半的刀身。 除非是勾连自然、神威莫测的真正神兵,其余兵器再有名也只是消耗品,向来常换常新。 方天纵每日不是砍人就是斩铁,断钢大刀早就换过几次。 待谷中呼声稍歇,林中脚步渐近。 众人目光汇聚,便见到一个消瘦身影大步出林,随手抛掷出一个球状物体。 这物体沿着雪地翻滚,最后仰面朝天,赫然是一个人头。 沙匪们的笑容迅速消失。 虽然这人头七窍都是血污,未瞑的双目更是骇人爆凸,但他们还是认出了其身份。 “这,这是三当家的人头?!” 一个距离最近的沙匪率先喊道。 惊声如刀,杀尽喧哗。 “搞成这样,难为你们还能认得。” 出林者立于高处,纵声长笑。 正是洪范。 “怎么,想不到活着回来的是我?” 他目光睥睨,扫过群匪。 “方天纵自以为修为高我一阶,就能稳胜。” “真是愚不可及!” “若是星君这么好杀,惊沙公如何横行金海十年?” 几句话功夫,洪范已横跨雪谷,大步入阵。 其每进一尺,沙匪便后退一丈。 及至他在雪谷中心站定,却是以身为界,使交战双方泾渭分明。 形势骤然逆转。 洪范身后,原本被杀得疲态尽显的金海子弟们只觉身体里又来了力量,涌起了血债血偿的冲动。 洪范身前,沙匪们端详着回来了但没完全回来的三当家,头上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 贺良骏见状不得不介入。 “你怎么杀得了老三?” 他厉声问道,目光钉在洪范身上,想要看清后者虚实。 但相互试探的游戏刚一开始,就被“梭哈”结束。 “堂堂七步杀星,只会问些废话?” 洪范斜睨贺良骏一眼,反手射出一道沙流,将插在车厢上的断钢大刀豁然拔出。 持刀在手,他上步踩住方天纵头颅,望向洪胜。 “大兄状况如何,可还能战?” “不算好,但不会比这矮子更差。” 洪胜回道。 洪范微微颔首,将方天纵的头颅缓缓碾入雪泥。 “虽然宰了脚下这厮花了不少力气,但我亦有余力。” 他说着平举大刀,遥遥指向海上飞两位当家。 “还剩一个杀星,一个夜叉;不如我兄弟二人联手,再留一个下来?” 此话虽是发问,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战意昂扬。 “正有此意。” 洪胜烈声回道,砰然捏爆掌心大气。 雪谷之中,气氛再度绷紧。 洪范缓步前逼,周遭方圆十米地面鼓动如沸。 沙流丝缕飘飞,譬如众星捧月,浮空飞旋。 目睹星君威势,不光沙匪喽啰心中惴惴,连余开诚也禁不住目光游移。 自家人知自家事,论正面作战,他这老四哪里能比得上老三方天纵? 但此刻“断钢”人刀俱亡,洪范看起来却连伤势都不太重…… 在注意到李神机暗捏剑指,缓缓靠近后,海上飞的四当家彻底绷不住了。 “二哥?” 余开诚不动声色退出数步,朝贺良骏唤了一声。 有这一声带头,沙匪们全都转回目光看向二当家。 贺良骏脸色阴沉,知道军心已不可用。 沙匪不比军队,逆风仗时可没有令行禁止的说法——当了逃兵,无非换个绺子而已。 “好啊,好啊。” 决断既下,贺良骏反而面色稍缓。 “我本以为马惊沙垂垂老矣尚能威震沙海,已是不凡。” “没想到你居然能以贯通境界反杀浑然四脉。” “树大招风,这笔血仇先记着,我倒要看看伱洪范还能活上几年!” “我们撤!” 一声令下,沙匪们如蒙大赦,转身便走。 包括洪胜、李神机在内,亦无人真的追击。 组成会猎队伍的终究是些公子仆役,而非真正的战士。 纵然练有武道,这些大多未经实战的年轻人固守自保已经勉强,更何况主动出击? 沙匪的背影刚消失在视野,阵地后方已传来一片刀枪坠地之声。 “我的洪范大少,你是怎么杀的方天纵?” 崔玉堂大步上前匆匆发问,身后跟着同样猴急的洪平。 但他们旋即发觉,转过身来的洪范殊无笑意,只瞥了他们一眼,视线便落在满地尸体之上。 两人的兴奋劲瞬间淡去。 “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洪范冷淡回应,与二人擦肩而过。 然后对着所有幸存者遥遥发令。 “先帮受伤的处理伤势。” “接下来的半程路能走的都下地走。” “马车和雪橇都让给战死弟兄的遗体——我们得带他们回金海城。” PS:设定定时发布,结果手一乱直接点了发布。 这是明早的更新。 (本章完) ------------ 第八十五章 归程 话语顺风传到众人耳畔,让丢了魂的重新得了活气。 见洪范第一个上前拖尸,很快所有人都动弹起来。 寂静了片刻的雪谷中,于是又有了声音。 伤者的呻吟,痛失至亲者的哀哭,劫后余生者的啜泣…… 唯有陷入永恒霜冻的死者依然保持静默。 他们之中仆役身份的大部分甚至分不到追思哀悼,最后只是被兔死狐悲的同僚们以兽皮草草包裹、搬上板车。 处理完遗体,下人们开始收拢物资。 “少爷,您先歇着,我和其他人去寻走丢的马。” 汤大个手臂上打着绷带,话语倒依旧中气十足。 “红旗身上还有嘴套铁索,又被我和宾利绑在一起,应该跑不远。” 这一战中他得洪赦看顾,不止活了下来,甚至还拼倒了一个沙匪。 “你去吧,小心别碰着伤口。” 洪范捂着胸骨靠坐在车辕上,摆了摆手。 仆役们四面散去,车队里顿显稀疏。 更多的动静显露出来。 郑芙蕖死了唯一的堂弟,正在莲藕的怀里低声呜咽。 迟心赤死了要好的堂兄,却还得强打起精神先安慰情绪崩溃的妹妹。 最远处,李神机独自跪在雪中,默然抱着亲弟李须陀的尸体。 他双目通红,流不出哪怕一滴眼泪。 洪范遍览种种胸口发闷,只好追着最后一缕夕阳转开视线。 天际,黄昏将死。 太阳藏在云里,宛如一个血洇的伤口。 ······ 半个时辰后,天空已彻底黑下。 众人沉默地赶路,以松脂火把补了日光的缺。 队伍剩下三百人左右,大部分高位者还是轮到了马匹。 毕竟死者远比活人不占地方。 洪胜坐镇队尾,李神机身处中段。 洪范则骑着宾利走在最前列。 逃跑不成的红旗被他用绳索拴在身后,背上两侧挂着洪家战死的四位仆役——蒋有才正在其中。 洪范体内,炎流劲与沙世界真元不需操纵、自然运转。 此战双方伤亡甚重,命星得到了可观的滋养。 接下来的几日内,他的修行速度与伤势恢复都会远超平时。 然而洪范的思绪并不在此。 海上飞固然是金海最恶名昭著的沙匪,但他们的实力与金海三姓任意一家都相差甚远。 这个道理“大日刀轮”万光霁最明白不过。 今日之后,凡是金海城能够触及的范围内,很快将不会有海上飞的存身之地。 问题是他们还是来了。 能让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沙匪不顾基业也要动手,背后之人付出的对价可想而知。 【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洪范默然思索,毫无头绪。 马蹄声从背后接近。 跟在少爷身旁的汤大个探出火把,照亮了来者的面堂。 “李神机那边的统计出来了。” 赶上来的是高俊侠与崔玉堂。 “这一战轻伤三十一,重伤二十二,殒了十六人。” 他低声说道,刻意落后洪范半个身位,仿佛是在向上位者汇报。 “有好几位都是关系重大——李须陀是鹤公的二子,还有郑冠玉是城守大人带在身边、最疼爱的侄儿……” 洪范微微皱眉,将他打断。 “刚刚那几个数是不算下人和护卫的吧?” “总数呢?” 高俊侠一愣,显然没有记住,倒是边上的崔玉堂替他补漏。 “我们一共伤了一百四十三人,损了七十八人。” 话语恭敬,再不如往日那般随意。 成为星君不过八个月,已经能跨一个大境界单杀浑然境高手…… 在高、崔等人心中,此时的洪范再不是“低配版马惊沙”,而是“沙世界PRO MAX”。 “死了整整七十八人吗?” 洪范低声回道,叹出大股白气,随风飘散。 “我数过,算上方天纵,海上飞一共落下了二十七具尸体。” “我们人数是他们的三倍,结果沙匪一个居然能换我们三个。” 他的话让两位青年脸上发烧。 “大家伙平日也常常演武较劲,自以为得意。” 高俊侠低下头,将面容半掩入夜色。 “没想到上了战阵,十分力却只能用出来三分……” 会猎文比时,他的漩涡掌能捏断玄铁人靶的手腕。 但一个时辰前,同样一掌却连质地平平的钢刀都无法轰断——只因这把刀正全速朝他脖颈劈来。 “人都有第一次。” 洪范宽慰道。 “你们不必太过自轻,我第一次随族叔出战时,也是头脑发懵,只能攥死马槊随波逐流。” 听到他以自身作比,两位向来自傲的公子哥脸色明显好转,甚至略有感激。 队伍末端,洪平同样在对洪赦喋喋不休。 “当时那些沙匪看到二哥就像见到鬼一样;看他走来,好几个路都走不稳,摔成了滚地葫芦。” “以前我听别人推崇惊沙公还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星君到底是不同凡响!” “不是我自吹,就今年年初的时候,他在族学里别说我,连洪安都打不过……” 他回味着洪范脚踩断钢人头时的万众瞩目,恨不得以身相替。 可身旁的洪赦却眉目深重,置若罔闻。 “堂兄,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洪平撇嘴问道。 “哦,我刚刚在想别的。” 洪赦随口答道。 “想什么?” “在想回去了之后怎么和伱的助教交代——蒋有德在朱衣骑的时候,和我是有交情的。” 洪赦叹了口气。 听闻此言,洪平才蓦然回想起自己的伴当蒋有才也丢了性命。 乱战之中,蒋家老幺既不敢逃命,又不敢如汤大个般死死护卫在主家身旁,最后竟是连什么时候、怎么死的都无人知晓。 是故洪平心中的悲伤也只若有似无,甚至还不如当初一夜之间死了两头狼青时。 “堂兄不必太过介怀,回去给蒋家人多补些银子罢了。” 他反过来安慰道。 “刀兵劫起,人死便如雪花落于雪地,为之奈何?” “何况这次连李须陀都没活下来……” 说到这里,两人各自后怕,都陷入沉默。 马踏雪中,蹄声钝闷。 板车上火把焰光濯濯,将马上骑士们的身形投在雪上,扭曲颀长。 洪平突然心有所感,不经意回过头去。 队伍最后,伤处打着绷带、只披一件单衣的洪胜正盯着板车上押运的断钢大刀发怔。 火光昏黄,只依稀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庞。 一人一马的大部分身躯落在光外,与之相接的,是看不出深浅的茫茫黑魆。 PS:好长一段时间没求订阅投票的事了。 大家有票的投一下,有能力的支持下订阅。 就酱。 (本章完) ------------ 第八十六章 汇报 十二月四日深夜,洪范等人抵达金海城。 往日的这个时辰城内早已宵禁,城门也不得通行。 但会猎队伍中是各大家族年轻一代的菁华人物,自然能特事特办。 沿着安宁大街,三百人携近百具尸首各自分流归家。 黑魆的城市灯火渐次点亮,无形的风暴蔓延。 洪府,常年不用的正门难得大开,洪胜第一时间去了族长书房。 洪范打发汤大个回朝日院,亲自将两匹马送回马厩。 他先是喂了宾利,又将对新环境略有过敏的红旗关入烈马专用的独立马栏。 长时间戴着铁索,食虎兽身上多处挫出伤痕,都被新主人一一上药包扎。 了了马事,洪范径直回了朝日院。 院门虚掩着,想必是为他留的。 宽敞的院子无人,一如离开时那般整洁。 几间房内都有灯火,尤其是洪范的套间照得通明。 大约是新来的两位丫鬟在烧炉备水之类。 他大步入院,经过偏厢门前时,正听到里头话音。 “你老实和我说,少爷有没有受伤?” 这是洪范第一次听到刘婶用质问的语气说话。 他放慢步子。 “少爷交代了,让我别跟你多嘴。” 汤大个明显左右为难,弱气道。 “你,伱真是要气死我……” 刘婶回道,人影在窗上移动,应该是在给汤大个清理伤势。 隔着门传出刻意压着的痛呼。 “痛了就叫,在我这你还充好汉。” 刘婶嘲道。 “你叫出来我还能看不起你?” 这时汤大个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不是好汉?下午我还亲手劈死一个沙匪!” “就用外面那把柴刀……” 话说一半,他陡然住了口。 片刻后才有刘婶低落的话语传出。 “你都伤成这样,还得意什么?” “少爷练武拼杀,我心痛得不行,但那是没法子。” “主家的子弟不这样,在族里就立不住脸面……” “你个奴几辈的傻大个,赶着装什么样子?” 她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 门外洪范收回了打算敲门的手,瞥了眼门阶处靠着的柴刀。 刀锋雪亮,唯有血迹干涸处像是涂了一层锈。 回到屋内,洪范在桃红柳绿的服侍下洗了身子,又给伤口换了绷带。 刚刚穿上衣服,就听到刘婶进来,眼眶还红着,说是大管家求德到了。 后者此来是为传话——族内几位老爷请洪范过去。 ······ 当洪胜汇报完诸事、走出族长书房时,月亮正上到天中。 刚刚洪坚以先天炎流劲替他推血过宫,打通了被七星指凝滞的经脉。 伤势已无大碍,但洪胜的心头依然积郁。 他沿着连廊行走,穿过院门时见到求德带着一人过来。 正是洪范。 洪胜强撑起笑容,本能驻步关怀道。 “二弟伤势如何?” 话语出口,他心中反而尴尬。 两人是同列归来,这一问却拖到现在才发,怎么想也不合时宜。 但洪范恍若未觉,笑道:“一点皮肉伤,刚刚换了药,不碍事。” 洪胜见状也欲来笑,可看着庶弟俊朗过人的面庞,不由就想起了放榜日那句“曾许人间第一流”后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以及昔日沙海中马惊沙统治级的战力。 明明武道天赋平平,连白露丹药力都无法尽数发挥,怎么偏偏在沙世界上的悟性如此惊人? 念头电转,他的笑容莫名冷却。 “父亲与两位叔伯在等,二弟先去吧。” 洪胜说道,让到廊道一旁等二人先过。 目送洪范的背影远去,他心中羡慕、忌惮、犹疑、惭愧等等情绪走马灯般换了一圈。 五味杂陈下,本心究竟如何,却是连他自己都辨不清了。 ······ 洪范步入书房,第一感觉就是药味明显变淡。 转过玄关,依然是洪坚、洪礼、洪武三人在座。 不同之处是茶桌上没有泡茶,反而横陈着方天纵的人头与断钢大刀。 简单见礼后,照旧是洪礼出言引洪范坐下,当先开口。 “台山一战的惨烈,之前胜哥儿仔细说了。” 他看着洪范衣领下的绷带,问道。 “你的伤势如何?” “我受了两处刀伤,一处在背,一处在胸口,不碍事。” 洪范随口回道。 洪武却不认同,想要亲自检查。 “我年轻时中刀的次数多了;刀伤是否碍事,不能光看体感,大意不得。” “你爹这儿正好常年备药……” 见他们坚决要求,洪范便听命褪去上衣,暴露伤口。 三位洪氏长辈都已身经百战,很快便有结论。 “后背不碍事,肌肉就伤着一点外边;放在寻常武者身上,不用药也就是旬日的事情。” 洪礼说道。 “胸口断骨倒是得长久些,但问题也不大。” 另一边,洪坚自书柜抽屉里取出两个小罐子还有干净绷带,摆在茶几上。 “左边的是黑木膏,主生肌;右边的是断续散,能接骨。” 他说着起身打开药罐,三下五除二替儿子上药、包扎。 其动作之娴熟精确,几乎无可挑剔。 搞定伤势,洪礼下座亲自替洪范披回衣服,开口入了正题。 “鏖战一场又连夜赶回,正需要好好休息,本不应该这时候折腾你。” “但是你这回做得实在惊世骇俗,却是由不得我们不问了。” 他先是笑着说道,又严肃地指了指桌上人头。 “方天纵是你一个人杀的?” 发此问时,三人脸上都带着不可思议。 “不是。” 洪范毫不犹豫回道。 “他是自己失足摔死的。” 此话一出,正符合三位长辈所想,但他们还是忍不住失望。 大约盏茶功夫,洪范把从引开方天纵开始的具体情况全部复述了一遍。 想到之前洪胜的异状,他又补了一问:“这事是否要我对外解释清楚?” “我觉得没必要。” 沉思片刻后,洪礼回道。 “方天纵跌下悬崖半是机缘巧合,半是被你的沙雾混淆;你死我活的事情,算不得吹嘘。” “你洪磐伯父自州府那边来信,说今年你继承沙世界之后,我洪家合伙生意的分成都高了一些;别人听到我们金海洪氏,也往往高看一眼。” “你作为星君的名声越大,对家族越有帮助。” 洪坚颔首赞同。 诸事议定,洪武又沉不住气般突然问了一句。 “交战之后,命星可有情况?” 洪范知道他在问什么。 “今日真气已格外活跃,几日内当有所突破。” 这一回三人都面露笑容,之前听洪胜汇报时带来的郁气霎时去了大半。 PS:真是有点气,这两章定时发布又搞坏了···· 手怎么这么贱。 今日去新华医院门诊又看了看,医生觉得没啥大问题,就是卡了点药。 我本来还想象直接像小时候一个点滴完事。 (本章完) ------------ 第八十七章 议事 十二月初五,清晨。 窗台上的寒霜很厚,朝阳刚与城市照面。 “二球,起来没,人呢?” 金海城东的一间小院里,身着锦衣、腆着肚子的吴广志用冰水抹了脸,呼喝着打算去踹赖床手下的房门。 这时,背后的院门被猛然撞开,吓得他肝颤。 “谁?” 吴广志低喝道,本能地想去拔藏在柴火堆下的钢刀,回头一瞥却发现进门的正是得力手下二球。 “你个龟孙搞什么东西?” 他怒骂一声,刚松了一口气,又被二球的关门声吓得一抖。 “老大,出大事了!” 未等吴广志发怒,身材肥壮的二球已几步窜到跟前,拉着他的胳膊钻进屋里。 “我去大街口那边买早饭,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二球把两个火烧放在桌上,放低声音问道。 吴广志白了他一眼,也不答话,抓起一个火烧就往嘴里送。 二球只能自问自答。 “掌武院门口的长竿上挂上了个七窍流血的人头,我还想着是哪个福薄的赶着寒冬腊月下去投胎……” “没想到是我们三当家啊!” 听到这儿,吴广志的脸皮顿时僵住。 他把嚼了半烂的火烧一口吐在地上,踱步喃喃道:“三当家死了?上回不是说最近要安生些的吗,怎么又给堵住了?” “听说不是被堵住的。” 二球赶忙来答。 “看热闹的有迟家的采买下人,听他们说是咱们的人昨日截杀了会猎队伍。” “各家死了的子弟有好几十个,连李家老二都被开膛破肚了。” “三当家则死在了洪家那个星君洪范手里。” 二球说完,伸手去拿剩下那个火烧,突然便看到自家大哥脸色青白。 “麻麻的,这下子完了……” 吴广志倒抽一口凉气,接着连牙齿都打起架来。 “大当家好不讲义气!” “咱们这些年替伙里留在金海城联络销赃,这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他揉了揉满是肥油的肚腩。 “自从马惊沙那老革入了先天境,咱们遇到金海的人向来都是退避三舍,井水不犯河水。” “不然李家、迟家,还有交通堂怎么会收咱们来路不明的货?” “现在马惊沙死了还不到一年,他们突然做这种杀头买卖,都不提前和哥儿几个通个气,好让我们早做准备,真是狼心狗肺!” 二球闻言也回过味儿来,终于顾不得肚里饥饿。 “老大,咱平时那么小心,连只鸽子都不养,别人未必就能发现我们吧?” “小心顶个球用?你拿人家当傻子?” 吴广志喝骂道。 “咱们的身份是没摆明,别人也没多问。可就平时走的那些货,有心人还能猜不到根脚?” “不行,人世险恶啊,咱们得撤!” 他说着从床头摸出把短刀,又自墙角夜壶下面掏出包金银,最后抄起桌上仅剩下的火烧,往房门走去。 推开木门,院子里居然已经有人等待。 未等吴广志开口讨饶,一道无声气剑便刺穿其膝盖,飚出串血珠。 正是李家逐风剑。 ······ 同日下午。 日头高照,寒冬的空气格外干爽。 行路者穿过阳光走入树荫,一步而已,就像是穿过了一个季节。 李家门口的长街,车与马挤满一路。 非年非节却有如此多的高位者齐聚,这种事金海城已长久未见。 李家,鹤唳堂。 主座之下,红木圈椅放了四排。 左右上首,洪坚与郑准各自落座,其后是迟追远领衔的各家家主。 洪胜此次伴父参会,也在外圈有一个位置。 待众人就坐,主人自堂后绕出,引得侧目一片。 盖因来者不是李家鹤公,而是长子李神机。 这位向来注重仪表的李家公子此时双目通红、满眼血丝,看起来似是一夜无眠。 “各位长辈,家君昨夜骤闻噩耗,悲痛欲绝当场呕血,是故今日议事由我代劳。” 他朝诸位拱手行礼,解释道。 所谓噩耗,自然是李须陀之死。 “今日请诸位到此,所为者有二。” 李神机沉声说道,识趣地倚着主位而立,没有真的入座。 “第一是向各位说明昨日遇袭的情况,以正视听……” 他从队伍出发回返开始说起,直到海上飞退出雪谷结束。 整场说明持续了半个时辰——作为本届会猎的组织者,李家的讯息自然最详实精确。 而直到发言结束,鹤唳堂中依然没有一点杂音。 因为众人都知道,李家既然将如此多要害人物请来,必然不止这番流水账,而是要给出一个说法。 果然,李神机环视众人,再度开口。 “第二件事想必各位都能猜到。” “我金海毗邻异族,向来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海上飞暴戾恣睢、怙恶不悛,断我商路杀我子弟,以至于不可忍之地!” 他的嗓音已然沙哑,吐字出声譬如锈铁贯沙,带着股血味。 “是故李家于此提议,金海诸姓合力出兵,扫平海上飞、斩尽沙匪头颅,以慰逝者!” 此言既出,顿时从者如雷。 尤其是家中核心子弟横死此役的十几个家族——譬如郑准、迟追远等等——话音中更是恨意凛然。 应和声潮水般退去,鹤唳堂中逐渐安静。 很多人的目光投向洪坚——他刚刚是少数没有说话的。 “不知洪世伯是什么看法?” 李神机问得格外恭敬。 洪家家主常年深居简出不事事,众人皆知。 但不管他如何低调,只要先天修为在身,便是金海城内毋庸置疑的擎天巨柱。 “海上飞祸害金海沙漠已有五年,我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洪坚回道,语速顿挫缓慢。 “但沙匪之棘手向来不在强大,而在隐蔽迅捷。” “贤侄欲出兵,我有一问。” “四百里金沙瀚海,荒沙漫漫,海上飞老巢何在?” 这一问发出,堂内顿时一静。 万光霁只天人交感修为,若是论正面战力,只能排入金海城前五。 他之所以能列位集恶榜第五百七十二位而逍遥自在,靠的就是藏身沙漠、狡兔三窟。 正当众人沮丧之时,李神机却是胸有成竹。 “海上飞巢穴所在,我李家已有计较。” 他说着一挥手,让手下自后堂带上来一位锦衣大肚、瘸了条腿的中年男子。 “这人名叫吴广志,身份是海上飞高层头领,负责销赃、采买。” “虽然他百般隐瞒身份,但长居城中,哪能滴水不漏?” “此次事发后,他正欲逃跑,便被我提前布置无当骑擒下。” 李神机扯起吴广志头脸对众人展示,又让人呈上一幅新画的地图。 这图画的正是金海沙漠,有朱笔标出数十个地点,核心几处还被打了红叉。 (本章完) ------------ 第八十八章 路在脚下 诸位家主大致扫了眼地图,立刻就发现独家所知的水源、绿洲位置竟然都在其中,可见内容货真价实。 鹤唳堂中一时人声嘈杂。 “我亲自审问了吴广志,得知海上飞巢穴依戈壁山窟而建,其内有暗河供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灼热气氛中,李神机高声出言。 “昨夜家君吐血卧床时有命,此次出兵,我李家将会出人出力出资,担负伤亡抚恤,只求兵贵神速。” “海上飞此次敢冒大不韪截杀会猎队伍,必然早有打算——若耽搁太久让他们远走高飞或挪了巢穴,只怕遗恨绵绵。” 他语带切齿之音,复又望向洪坚。 “世侄冒昧,恳请洪世伯亲自出手,教大日刀轮十死无生!” 李神机说完,一躬到底。 全场顿时肃然无声。 包括郑准、迟追远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一人身上。 “既如此……” 洪坚环视众人,坦然颔首。 “洪某责无旁贷。” ······ 十二月初六,黄昏将尽。 腊月的夜晚滴水成冰,但洪府内外依旧忙得热火朝天。 马夫为一匹匹战马补餐养膘,匠人为一把把重弓保养上弦。 就在今日,已有多位散在各处的朱衣骑好手被召回金海城。 洪胜在侧门下马,将缰绳随手交给门子,便风尘仆仆赶到了家主书房。 玄关后,洪坚正在读书,见长子进来也未释卷。 “父亲,十几家人聚在一块说了三个时辰,整个布置都细细讲定了。” 洪胜见状也不在意,一边说着,一边提起茶壶往喉咙里倒了半壶开水。 “以三姓为主,凑四十位贯通、五百位士卒;后日一早出发,以军法管制。” “郑大人会做背书,只是在卫所与城防司有职务的都不能去,否则事后上面要是较真起来会多很多事端。” 洪坚折了页脚,放下书本。 洪胜继续汇报。 “四十位贯通境我们三家各出一队,其余各家也会凑出一队。” “浑然境以上暂定四人,分别是我、李神机、迟家五爷和崔家二爷。” “算上不上阵的民夫,总共八百人左右,对海上飞应是泰山压顶之势。” 他轻松笑道,成竹在胸。 哪怕再高估海上飞的军力,最多也只及上述一半。 何况此战金海第一高手将会出阵——只此一人,战力就要远超过上述四位浑然境的总和。 洪坚闻言颔首,又问道:“贯通十人的人选定了么?” “我已经拟了初稿。” 洪胜立刻回道,自怀中掏出名单递了过去。 “我挑了九位擅长战阵的好手,只是昨夜蒋有德私下找我,说要为亲弟报仇,我见他恳切,便也允他暂时归队。” 洪坚展开名单,上面写了十个名字和其人对应的武道修为。 起首三人是洪赦(巅峰)、洪烈(十一道)、洪博(十道)。 末尾则是沈鸿(七道)、蒋有德(二道)。 洪坚皱起眉头。 “你二弟呢?” 他抬眼发问,注意到长子的眼神略有躲闪。 “二弟的实力自然是没问题的,毕竟断钢都死于他手……” 洪胜勉强回道。 “我主要是考虑到他的伤势还没好,所以没加他的名字。” 洪坚垂下眸子,没有立刻表态。 洪胜见状,急忙补充。 “何况此次强攻敌巢不比野战,哪怕浑然境修为也不敢说万全。” “若我出事,有二弟在,未来家族依然有依靠……” 几句话连珠炮般吐出,他见父亲依然沉默,竟是连额上都沁出汗水。 两人一时无言。 片刻后,洪坚再度开口,径直便是一问。 “星君每逢大战,必有增益……” “这事你知道?” 洪胜面皮一涨,胡乱点头后,讷讷无言。 “其实你二弟的伤势与伱相仿,都不碍事。” 洪坚垂下头,突然说道。 “作为星君,此战他若去了,哪怕只是压阵,也会大大受益。” “即便有危险,我也会护持。” 他伸手推回名单。 “父亲说得是,儿子欠考虑了。” 洪胜接过名单,窘迫回道。 “我这就去重新安排。” 他说着起身,逃也似的想离开书房。 这时候,洪坚突然将长子喝住。 “阿胜!” 洪胜僵在原地。 他转过身来,看到父亲正立在桌后,望来的目光忧心忡忡。 两人对视,洪坚缓缓发问。 “阿胜,你眼里的武道是什么?” 这本该是很简单的问题。 可此时洪胜面色羞惭,竟答不出。 于是洪坚绕过茶桌,朗声再问。 “是千军万马抢独木桥?” “还是一人独行涉水跋山?” 父亲走到长子身前站定,虎目炯炯,好似两团烈焰。 洪胜的呼吸急促起来。 在他眼里,世界正落入火中。 空气在发热,土地在融化,炎流从口鼻流入,将要点燃五脏。 恍惚间,一切事物都镶上了太阳般的金边。 书房内的时光仿佛凝滞,唯有雷鸣般的声音一字一句打入他的脑海。 “祖龙开天两千年,武道经、典早已过百。” “大华九州,天才俊彦此起彼伏,如过江之鲫。” 话语中,洪坚抬起手来。 “阿胜,越是眼花缭乱,越是心头气短,越要明白……” “路只在自己脚下!” 天摇地动间,洪胜感到一只炙热手掌拍在自己肩上。 他脑中霎时空白一片。 片刻后,当洪胜茫茫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依然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张名单。 而洪坚正捧着书卷靠在桌后,展开折起的页角。 ······ 同一时间,金海沙漠深处,海上飞总部据点。 聚义厅。 所有喽啰都被赶开,只留三位当家相聚议事。 “那两人给的说法与我们在金海城内得的情报都是一致的,洪家小儿只有贯通中期的修为,错不了。” 万光霁低声说道,双头刀靠在身旁。 “当年马惊沙未入先天之时,我曾经会过他。” “说起来是比一般天人交感厉害不少,但也没能留下我……” “若是再给那洪范几年,老三的仇怕是连我都报不了了!” 他瞥了眼空着的第三把交椅,越发烦躁。 老大如此,边上的两位兄弟反而更加“冷静”。 “大哥,老三的仇要报,但着实轮不到第一桩。” 贺良骏盘腿坐在交椅上,说道。 “这回的单子,照理说是要砍了洪范的脑袋才算了结。” “现在他人没死,赏格却提前给到我们了,这事不妥帖!”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心里话。 “大哥,那瓶龙嗣精血要是不赶紧用掉,兄弟我心里不安啊……” PS:好久没求票,昨天一求票月票多了不少。 所以还得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以后还是得多求求哈哈。 (本章完) ------------ 第八十九章 试招 「那两人的身份,上回咱已经有了猜测。」 贺良骏说道。 他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这时居然也有些拘束。 「大概率是姓萧的,只是不知道是外头那几支中的哪一支。」 无人说话。 聚义厅里火把摇曳,照得岩壁影影幢幢,乱人心神。 「大哥,说句泄气的,如果这两人上门要讨回赏格,还真有些棘手。」 贺良骏突然怪笑道。 「按我的说法,还是赶紧搞了仪式,把龙血用了,一了百了!」 余开诚闻言大点其头,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我上回随口一问,没想到让你们这般担忧。」 见两位结义兄弟如此忌惮,万光霁反而靠在椅背,傲然摩挲双头刀柄。 「那两人姓甚名谁其实也就是一说,江湖上到底还是拳头说话。」 「他们若有先天的战力,或立刻能唤来气境高手,要动谁、杀谁、试探谁,亲自去就行,哪里还用得着我们?」 这话说得在理,让二人稍稍安心。 万光霁继续开口。. 「龙血当然要用。辅药都是我亲自去联系的,最后一批还有七日就到。」 「等材料齐了,我们立刻就做仪式。」 聚义厅里的气氛立时明快起来。 「一码归一码,散伙的事情你们也要用心——行走江湖,武道是刀剑,义气是铠甲。」 万光霁又嘱咐道。 「这些天我让老十一把东西都清点好了;不算那些有价无市的,连钱带货差不多有八万两银子。」 「按我的想法,二十一个贯通境的兄弟,一人五百两;三百来个喽啰,一人五十两,银货参半。」 「这个价码是起步,立过功的、资历深的,还要再加。」 「最后剩个三四万两财货,我们带走……」 「这些你们俩要亲自定下条目,只是消息先别透出去,免得人心不稳。」 一通推心置腹后,两位当家各自离开,独留万光霁在大厅。 没了旁人,后者刚刚还稳如泰山的面色转为阴沉。 按照时间推算,吴广志早该接到消息。 可这么久过去,既不见人也不见信,万光霁心中隐隐不安。 「许是有别的情况耽搁了……」 他犹豫片刻后,却是深夜不睡,出门把山头上下的岗哨防卫又细细查验了一遍。 ······ 十二月初七,晌午。 洪范端坐床上,行功已有六个时辰。 自会猎归来,他的血气体魄便处于极端活跃的状态。 哪怕自己不作观想修炼,真气也自然运转,松动经穴沉疴,远超药石外物之效。 再经过数日苦修,命星俘获之元气便尽数转为扎实修为。 前夜,足太阴脾经四十二穴位全数贯通,成就七道正经修为。 今早,足厥阴肝经「膝关穴」冲关成功,第八道正经十四大穴已破一半。 巳时正(上午九点),洪范对着铜镜检查,发现背后伤口全部结痂,胸骨虽未痊愈,但只要不受外力打击,已经不影响动作。 从他体感评估,一方面是命星助力,另一方面也是所用断续散、黑木膏神效惊人。 回头想来,洪坚明明深居简出,对治伤用药之娴熟精到,却好似长期五劳七伤、泡在药罐子里一般。 穿上武服,洪范止住胡思乱想,步入院中。 他已经收到洪胜告知,明日出征海上飞有自己一份。 也算预料之内。 恰好修为又有突破,他便打算在今日将本就差临门一脚的「非牛顿流体甲胄化(V3.1)」一举完成。 朝日院中,汤大个在屋后劈柴,桃红柳绿都跟着刘婶去市场买菜。 洪范仔细对照之前的试验记录,稍稍调整「沙、水、空气」参数后,在左臂上塑造出十几公分厚的沙盾。 右掌缓缓压入。 触感譬如入水,细密、柔软、冰冷…… 而后骤然拔臂。 沙盾先是微紧,刹那后爆碎一地。 「常态下的液相很好,说明包裹的空气量足够。」 「但剪切增稠的性质不明显,湿度还要调整。」 「自然界流沙差不多就是如此。」 「可我的沙重甲需要更高的瞬时硬度……」 洪范提笔在当前的参数组合后头打了个叉,然后记下评语。 「修为提升后,对砂砾的控制力显著增强,试验方便了很多。」 「功体乃万技之本,教习所言不虚!」 调整后,他再次尝试。 从巳时初练到巳时正,一个小时里他重复了近百次,终于将流沙的比例拿捏到正好。 休息片刻后,洪范站到院中,全力驱动沙世界。 大股沙团自他脚下拔出地面,沿着双腿上行。 仅仅几个呼吸,院中已无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一米九高度、魁梧强壮的沙铸武士。 「呼吸口还算通畅,视野有些窄了……」 一个沉闷声音从甲下传出。 重甲武士一边活动肢体,一边调试面甲处的眼缝宽窄,直到最优。 「甲胄平均厚度在三公分,体积是前世重板甲的十五倍以上,但由于密度差距,重量只有一百斤出头。」 「常规姿态下真元消耗不大,我可以坚持一刻钟。」 「中近距离作战可以同时布置沙雾,作为感知替代。」 「只是消耗会大一倍。」 洪范自言自语道,随手拔起院中一棵枯草。 炎流劲勃然爆发,将沙铸手甲加热到四百度。 草叶很快焦黑碳化。 「沙世界负责防御,炎流劲负责杀伤,我这台沙机甲1.0居然还是个混动……」 洪范扬了掌中草灰,哈哈大笑。 他散去重甲,对屋后喊道:「老汤,替我取马刀和角弓来,然后再去叫洪福。」 「就说我要找他试招!」 汤大个应了一声,进门拿了兵器,又出门去。 不多时,小胖子就到了。 关了院门,洪福眼见族兄几秒内就化作一尊明***人,吓了一大跳。 「这是我新琢磨出的绝招,你来帮我试试威力。」 洪范说道,指了指摆在边上的各式兵器。 洪福点点头提起一把马刀,上步就是全力纵劈,没有丝毫担心——就沙重甲这个卖相,小胖子就不觉得自己能破防。 他的想法果然没错。 马刀劈中肩甲,只切入不到一公分,动能已经耗尽。 「这手感好奇怪……」 洪福吃力地拔出刀来,挠了挠头。 「第一下明明还不受力,却突然就进不去刃了。」 「再来,各个部位都试试。」 洪范说道。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洪福把所有兵器用了个遍,都未曾破防。 威胁最大的,只有一步外射出的十字开刃重箭,以及带着冲锋势能的马槊。 「好家伙,范哥儿,你这是刀剑斧枪全无敌了啊!」 洪福气喘吁吁地放下马槊,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九十章 母子连心 洪范缓缓摇头。 「谈不上无敌。」 「沙甲对动能的吸收性比铁甲更好,适合防御钝器,但硬度弱些。」 「内视境应该很难破防,不过贯通境发出的破甲攻击就未必了。」 他嘴上这般说,心中倒也不很担忧。 沙子在命星控制增幅下的各项属性,不论是硬度还是流动性,都远比天然状态更强。 而且这甲胄没有固定形状,各处厚度变化只在他一念之间。 刚刚洪范已暗中试过,以他当前的反应与控沙能力,弹指功夫就可以将沙甲局部增厚到十公分。 「试得差不多了,歇会吧。」 洪范真元将尽,散去沙甲道。 两人在亭子里刚坐下,洪福就突然问道。 「范哥儿,海上飞的断钢就是被你这个绝招打死的吧?」 不论什么时代,比战力、排座次都是年轻人的最爱。 《论洪范如何击败方天纵》是这几日外头很热门的话题。 可惜众子弟们各抒己见、争论不休,却一直没个结果。 洪福见了沙重甲这个绝招,自以为窥见真实。 洪范笑了笑,没有回话。 但他心中也忍不住比较——现在的自己能不能和「断钢」一战? 台山之役,是洪范第一次见识到浑然境强手的实战表现。 方天纵修为在浑然中段,提纵术应当是同境界垫底,但奔行时速依然接近六十公里——这差不多是寻常贯通境的上限。 而其专擅的力量则在三四吨上下,是贯通境巅峰洪赦的整整三倍。 换做破坏力描述会更加直观。 内视境冲脉面是凡人大力士水准。 贯通境能击断刀剑,拳碎砖石。 而浑然境足以轰飞战马,摧垮廊柱。 这还没算洪范与方天纵在神经反射上的差距。 几番思索后,结论不出意料。 必败无疑。 【配上沙重甲,主被动防御拉满,我大约能够多扛方天纵几刀,不至于死得四分五裂。】 【唯一的胜机只在于方天纵骄傲大意,近距离被我用沙流糊了口鼻眼耳……】 洪范想着,略有些丧气,随即又笑自己心急。 【都说一个大境界的差距至少需要四、五倍人数来弥补。】 【九个月前我不过内视境大周天,现在都膨胀到越级碰瓷浑然四脉了……】 见堂兄始终不愿露口风,洪福主动转开话题。 「洪平回来后,这两日的族学也没缺。」 「这家伙不知怎么开了窍,两天了都没有欺负人。」 「洪安借对练给洪清下重手,洪***而给他脸色。」 洪福还未出族学,嘴里自然说不出什么家国天下。 但这些阔别已久的鸡毛蒜皮,洪范依旧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蒋助教自你们回来后,就再没来过了。」 洪福又说道。 「他弟弟蒋有才死于沙匪之手,此时悲痛未已,做不了事是正常的。」 洪范随口回道。 洪福点了点头。 「听别人说助教他老娘听到儿子没了,当下人就木了,回过魂来后连着哭了两日,到现在都下不了床。」 「都说母子连心,果然不假……」 小胖子补了一句,却没听到洪范动静。 待他转头去看,发现洪范垂首默然,脸上竟有几分似有若无的悲意。 「范哥儿?」 洪福唤了一声。 想到蒋家婆子与堂兄人尽皆知的嫌隙,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今天就练到这,你自去吧。」 洪范勉强笑道,摆了摆手。 待洪福离开,他在石凳上又枯坐良久,方才起身唤了汤大个,一同往马厩去了。 ······ 洪家的马厩宽敞温暖,这几日的伙食也比往日更强。 宾利吃得马肚滚圆,已看不出前几日顶风踏雪的疲惫。 反倒是红旗初到新家,依然因警觉而疲惫。 检查过两匹马,洪范让汤大个骑着宾利在马厩外走走,自己则牵着红旗去了演武场。 不论是战马还是食虎兽,驯服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台山时的压服,只是让主人与坐骑之间分出了一个高低。 但建立联系、培养默契还需要水磨工夫。 演武场内人呼马嘶嘈杂,气氛颇闹。 洪范牵着红旗进去,人是星君、马是异兽,顿时吸引大片目光。 而食虎兽也立刻有了反应。 它不安地刨了刨地,眸子里野性浮现,目光微微发直。 「放轻松……」 洪范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拍拍马颈,出言安慰——熟悉人类战友、熟悉战场声音,本就是带它过来的主要目的。 片刻后,红旗紧张渐消,能随主人绕场散步。 洪范有了余碌观察。 沙场上大约有四十余人,其中有好几位在明日的出征名单上。 自古兵凶战险,再是大胜也不会没有伤亡。 将士出征,少不得要与家人好好告别,甚至心情沉重到留一份遗书。 大战在即还能沉住气训练,很是少见。 【洪坚平日总是神隐,没想到在族中倒有如此威望。】 洪范想着,目光扫过众人。 洪博套着厚重布甲,让洪杰以无头箭自背后与侧面射击,锻炼听风避箭。 洪烈换了把步弓演练行进速射。 蒋有德独占一个边角,双手持刀对着人靶劈斩,刀刀入木…… 但每当洪范遛马经过,每一人不论亲疏,居然都停下来主动行礼招呼——哪怕向来傲慢的洪博也是如此。 这几乎是浑然境的待遇了。 【什么命星、潜力,到底比不上战绩来得扎实震撼。】 洪范心下叹道,经过兵器架旁。 避雨檐下,木架最中心处新摆着一把二十斤重、只剩半截的雪亮大刀。 正是断钢。 方天纵的人头被送到了掌武院勾销通缉令,方天纵的刀作为战利品被洪范捐给了族里。 最后摆在这儿,既是昭示武勇,也是勉励众人。 「还好掌武院发了五百两白银赏格,否则你这一年就只能节衣缩食了。」 洪范挠了挠红旗的脸颊。 食虎兽生有犬牙,是杂食动物。 以其生命力之强,光吃杂粮五谷也不是不能养活,但那样必然会营养不良。 因此一日两百五十文的伙食费洪范并不打算省——毕竟他一身沙重甲配上全套兵器有近三百斤(不算马铠),一般战马还真遭不住。 (三百斤一般战马能背,但很难跑起来,且无法持久) 半个时辰后,红旗走得腻味,开始用马脸顶撞主人肩头。 洪范笑骂几句,走出演武场,发现一人默立在围墙外。 却是蒋有德。 他见洪范出来,疾步近前拱手道。 「二少爷,有德有话想对您说。」 「你讲。」 洪范敛去笑容,应道。 蒋有德确认四下无人,深吸口气低声道。 「前日我私下去见大公子,求一个出征的名额,恰巧看到了名单,上头没有二少爷您的名字。」 「他应该不愿见您随行。」 洪范闻言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给他传这样的消息。 可看着蒋有德水肿未退的眼眶,洪范马上反应过来。 这条汉子是对洪胜、洪平这对嫡兄弟起了憎恨心。 至于原因,无非是洪胜作为领队没能保住蒋有才,或者洪平能避不避,害得亲随枉丢性命。 「我明白了,多谢你告知。」 洪范回道,见蒋有德神色消沉,又补了一句。 「七情能伤身,悲则气消,思则气结……」 「此战海上飞,你我多斩几个沙匪,权当替令弟送行。」 蒋有德微微点头,挤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转身离去。 或许是余悲未尽,此人原本高大挺拔的脊背竟有了些佝偻。 洪范驻步目送,叹息一声。 他回想起会猎一战,正是自己允了洪平参战的愿望。 至于洪胜的心态失衡,以及相应的小动作,却完全没被洪范放在心上。 PS:今日写到一半写不下去,苦思冥想发现剧情逻辑有问题,与人物性格相冲,最后与运营官讨论后决定大改。 M,一日劳作不仅一章没写出来,昨天写的还要大改,真的是吐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九十一章 谷神不死 十二月初八,清晨。 阳光素白。 西北风卷着细沙,一重重撞碎在城墙。 金海城西门外,五百余位士卒以家族为单位列队,其后跟着驼牛牵拉、规模更大的后勤辎重。 洪坚一身文袍氅衣,站于五丈高的行军大纛之下。 阵前,洪胜骑马往来,进行最后的点卯。 虽然规模只不到千人,虽然只是「民间报复」,但能在数日之间完成动议、扯皮、分配、组织,这效率依然让洪范惊讶无比。 这一方面是因为金海豪强们执行力出众。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须陀战死,李家愿意全出军资、抚恤。 自古有钱好办事,哪怕战争也是如此。 辰时初,一切就绪。 没有训话,没有祭旗;洪坚只一挥手,全军便整队开拔。 小半个时辰后,洪范骑在马上第二次进入金海。 不同季节的沙漠有着不同的面容。 夏日的金海近四十度,沙地滚金,西南风拂面火烧般灼热,非逼得人戴上面巾不可。 冬日的金海滴水成冰,银沙寂寂,却在宁静之中显出远超其他季节时的流畅、庞然。 盖因凉州西部以北风最为强力,每到冬季,便能塑出落差更大、起伏更剧烈的沙丘。 洪范顺着队伍登临沙脊。 初时他不觉陡峭,及至最高处才恍然,距离起步处落差居然五十丈。 立足沙峰,洪范举目与北风对望,霎时见证了它笔下的「无限」。 起自北极天幕,顺滑的金色丝带一缕缕缠绕着大地,从天际无声延伸过来,先在眼前、脚下扩展成顶天立地的百丈壁垒,又蜿蜒消逝到南天之尽头。 八百人的狭长队伍,好似其中的一丝黑色线头。 洪范不自觉地勒住呼吸,勒住马。 但他无法收回目光,反而更贪婪地注视这一切。 沙之崖,遮住谷地的半天。 山与垄,用无数起伏链接成了憩息的龙。 而蜂窝、羽毛、鱼鳞、高塔等等形状各异的沙宫中,或许承载着金海的灵。 「天地之力,如斯伟岸……」 洪范低声呢喃,情绪被身下宾利的响鼻声打断。 原来他不自觉间抓紧了马颈上的鬃毛,揪得坐骑发痛。 「好马儿,我的错。」 洪范拍了拍马儿以示歉意,却发现上丹田微微灼热,沙世界正高速运转,显露出激昂、雀跃的情绪。 旁人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怎么了洪范,看你出神了好一会了?」 洪烈驻马,关心道。 「没别的,只是受了一点震撼。」 洪范笑着回道。 「见到金海的万寿无涯,突然觉察到我之渺小。」 「金海哪里谈得上万寿?」 边上打马上来的洪赦笑道。 见洪范看来的探寻目光,他出言解释。 「凉州西北,千年前本是一片湿润巨沼,据说那时候蛇人和我们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可比现在激烈多了。」新 「后来蛇神的神子与我们人族的一位武圣在这里交战,硬生生把巨沼打得生机断绝。」 「金海沙漠正是那一战的遗骸。」 这番话听得洪范咋舌。 「真的假的?两人交战,能打出数百里沙海?」 「或许一开始没有数百里,但应该大差不差。」 这回回答的是洪烈。 「蛇人那边的神子不是很清楚,但当时参战的武圣百里尸尊号「谷神不死」,接天台上位列第四十三,修习十经之一的《乙木青狼经》——如今掌武院山长位列天榜第二,修的也是此经。」 「《乙木青狼经》能够抽取万灵生机补益自身,凡有伤势眨眼即复。」 「据说当初那一战打了很久,有传十天十夜,也有传打了三十天。」 「总之此战之后,原本绿意盎然的巨沼硬是被抽干了生机,慢慢变成了沙漠死地。」 听到这儿,洪范已信了七分。 再放眼望向四周金黄,他却是莫名有些身体酥麻。 《神灵纪》上记载的东西更加夸张,但那只是文字,哪里能与金海相比? 「一战打出个大沙漠,相当于炸了多少枚核弹?」 洪范自言自语道,催马随队伍继续前进。 至于这几日击杀断钢、修成沙重甲带来的飘飘然,却是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 海上飞的老巢在沙海深处,距离金海城八十余里。 第二日(初九)中午,队伍接近目的地,停下来生火用饭。 此处已是沙漠的腹心位置,地形上的戈壁成分多过沙漠,到处都是***的岩石。 用过午饭、养足人马力气后,众人再度启程。 这回只走了小半个时辰,吴广志描述中的「红垛山」已然在望。 山如其名,远远看去仿佛一个红色草垛生在旷野,醒目无比。 距离更近,洪范所见更多。 山顶上的风蚀蘑菇,山脚下木栅栏圈养的成群马羊,以及远近散落的胡杨树…… 一路而来,洪范见到不少胡杨树。 然而金海南侧的胡杨们早就落光了叶子,唯独这里的居然枝叶繁茂,在蓝天下点缀为一团团金球。 沙尘烈烈,大纛无声向前。 远看如袖珍盆景般的胡杨渐次迎到近前。 缀满枝头的金色叶片下,洪范看见的是干枯龟裂、仿佛死了百千年的树干。 但正是如此,才越发彰显出澎湃难抑的生命力。 「老一辈人都说,胡杨是金海的魂魄。」 洪烈看着树,对洪范说道。 满枝鎏金,风吹绚烂。 大纛缓缓停下,民夫们开始从板车上卸下甲胄、兵器。 风鸣叶簌依旧。 可听在众人耳中,已是一片肃杀。 ······ 「自南面来的,约莫八九百人。」 「离山脚还有十几里地,最多大半个时辰就能到了……」 聚义厅中,万光霁听着喽啰的汇报大步不停,面色冷得像铁。 他出了洞口踏在岩上,果然远远望见一团蚂蚁般的黑色队伍正远远爬来。 「这才几日,我们自己都是初六清晨才回来的!」 「现在刚刚初九,就算金海人要报复,怎么可能来得这般快?!」 跟在大哥身后的余开诚呼吸急促,话语里全是难以置信。 「还有红垛山的位置,他们怎么知道……」 他连发数问不停,直到被万光霁鹰隼般的目光吓住。 「你去把洞里所有人都叫起来,全副披挂、备好兵刃。」 海上飞大当家先对着喽啰发号施令,又看向两位兄弟。 「老二,你带人去布置防备,拒马箭矢都搬出去。」 「老四,哼,你去收拾方便轻装携带的银票财物吧。」 他说完,双手各自按住两位结义兄弟的肩膀。 「守住山道,熬过白天这一场,等晚上我们就突围。」 「老四你那些派不上用场的话,可以等咱们活着出去再问!」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九十二章 请战 红垛山脚下四百米外,洪字大纛贯入大地。 旗帜下方,洪坚、洪胜、李神机、迟良弼、崔嘉树五人正打量着山寨。 “胡杨树根系极深,生长处下方必定有水。” 崔家二爷摩挲着手指上的铁指环,说道。 “那个姓吴的说红垛山洞窟地下有流量很大的暗河,看来所言非虚。” “既然海上飞不缺水,那我们远道而来,却未必耗得过他们。” 他眉头紧皱,看着沙匪们将羊群马队赶上山道、送入洞窟。 红垛山不过百丈来高,与凉州境内的连绵崇山相比,就是一个小石头岭。 但万光霁将老巢选在此处,却不仅仅是为了水源。 “如吴广志所说,上山路分为三段,大约是一个‘匚’字形。” 李神机举目远眺,接口道。 “这三段譬如三关,每一关都易守难攻。” “依我看,这仗越是一鼓作气越是好打;如若拖成了拉锯,恐怕伤亡惨重!” 如他所言,站在附近的洪范抬眼望去,也能依稀看清沙匪工事。 “匚”字下方一横约有一百几十米长,路上沙匪往来,已经摆好了十几层拒马。 “匚”字一竖则是条被山崖夹着的天险小道,只有三四米宽窄,两侧岩台落差平均有二三十米,上头还围着石块堆成的女墙。 “匚”字上方通往洞口的一横相对好些,只是攻方最先登者难免要受到三面围剿,不容易立足。 纵览全局后,洪范心头飘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八个大字。 他瞥视左右,身边每一人无不面露难色。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盏茶功夫过去,四十位贯通境以及五百位士卒都已披挂甲胄、全副武装。 红垛山头,黑底“万”字大旗立起,上百位弓手立在石墙之后,与山下队伍遥遥对峙。 受洪坚命令,洪胜大步行至山下站定,向沙匪喊话劝降。 声碎山头,无有回应。 片刻后,贺良骏自百多米高的陡崖上探出半身,抬手下射一箭,被洪胜赤手格碎。 至此,双方再无话可说。 “按照斥候的观察和吴广志的情报,红垛山四面陡峭,上山只有一路,也没有什么暗道。” 洪坚手拄长剑。 “数十丈峭壁,又有弓手严阵以待,浑然武者也上不去。” “登山三关,只得硬桥硬马依次攻取,别无他法。” 他说着环视众人,似是在等人主动请缨。 而迟良弼果然主动出列。 “世兄,凉州以西,莫不知金海骁勇骑铁衣当身,陷阵无畏。” 他拱手请道。 “此战,我迟家愿领第一阵!” 洪坚默等片刻,见无第二人说话,遂下军令。 不多时,十位骁勇骑带着自家百人队伍列队阵前。 迟良弼披上五十斤不止的重札甲,提着钢斧领在最前头。 “战必先登,迟五爷到底是豪勇!” 朱衣骑阵中,洪博赞道。 但洪烈却抱着双臂,不以为然:“勇是有的,豪却未必。” 几人不解,唯有洪范赞同颔首。 “怎么说?” 洪博问道。 不仅是他,洪赦、沈鸿等人同样疑惑。 “通常而言,第一战自是接敌于最锐,危险最大;这也是其他几家犹豫的原因。” 洪范与洪烈对视一眼,解释道。 “可此战不同。” “第一段路虽狭长、且密布拒马路障,但距离山下落差太小;海上飞不大可能在此布设重兵……” 洪博经验丰富,只听一句就反应过来。 “是了,这段路最高处不过三四丈,以我等脚力哪怕身着重甲,上去也不难。” “如果沙匪派下百十人妄图借拒马层层迟滞,家君只需令几位浑然领两队贯通从侧面登临穿插,就能断其归路,改相持为歼灭。” 他一拳砸在掌心,看向洪范的目光却不免诧异——后者满打满算不过第三次经历实战,怎会如此敏锐? “我于战阵实际不太通晓。” 洪范看出他的想法,笑着解释。 “但迟五爷刚刚的表现,让我多少猜到点意图,这才倒推出原因。” “待会迟家扫清拒马,到第二关稍稍损些人手,应该就会撤下来。” “多家联军,明面上必须要有个平衡。” “迟家既然顶了第一阵,之后到了更难的第二、第三关之时,家君便不好再强用他们了。” 他这番话的逻辑缜密、推演周全,却是连洪烈都有些意外。 两世为人,洪范所处的社会形态迥异,但人心并无不同。 对联军中的每支豪强而言,第一目标不是胜利,而是尽可能保全自家力量。 另一边,百余名战士上了山道,开始经受箭雨的洗礼。 浑然五脉的迟良弼双手持斧,无视挂上甲胄的箭簇,垂着面门大步前压。 十位骁勇骑横列两排、以身为盾,紧随其后。 两丈宽的砂石路上,不论挡着的是拒马还是栅栏,都被武者挥舞重武器轻易轰碎。 事情发展正如预料。 山道尽头的两队沙匪弓手在乱射几轮后旋即撤回高处。 战斗没有发生,高处直射的箭矢反而成了工兵作业的点缀。 迟家百名士卒以大盾架顶掩护,一面以携带的沙土填平陷脚土坑,一面扫清残余木栅。 如此稳步推进,不多时已扫清大半段来路,伤亡不过五、六人而已。 但贺良骏一个呼哨,改变了局势。 百米多高的崖顶上,箭手们背起步弓,就地从女墙取材,将人头大小的石块全力抛出。 依沿陡峭山壁,砂石弹跳速降,呼吸间就到山底。 “上方抛石,小心!” 迟良弼循声抬首,一边大喝示警,一边抢出几步轰出重拳。 雷声在山道上炸开。 以近百公里时速砸下的石块受击粉碎,崩裂了他的拳甲。 可惜这等本事在迟家也只是凤毛麟角。 三米外,一位骁勇骑来不及躲避,以臂盾硬接落石,盾碎臂断。 更多的动静从后方传来。 迟良弼回头望去,只见到士卒阵中惨叫连连,涌起数道血泉。 一轮二十几枚滚石,命中者三四中有一,平添六人伤亡。 崖顶的沙匪们继续动作。 迟五爷见到几十道视线朝他汇聚过来。 “都不许往上看!” 一声怒吼,他无视擦着头盔砸落的石块,用蘸血般的眸子扫过众人。 “架盾,向前!” 迟良弼大步登山。 百人队跟随着恢复移动。 盏茶功夫后,山道上的路障被尽数清理。 随后迟良弼带着几位骁勇骑往第二关试探性地冲了一波,旋即被密度远超之前的劲箭压回。 至此,他终于觉得分量足够,于是领着剩下的八十余人折返,一路带回之前被留在原地的伤员与遗体。 PS:来点票兄弟们~~~ (本章完) ------------ 第九十三章 驼牛力士 迟家队伍默默归入军阵,迟良弼手提头盔跟在最后。 五六百支箭矢,两段石头女墙,十九人伤亡,扫清了第一段山道。 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作战,但无视落石前进的画面已然足够分量。 “顶着两成战损尚且不溃,当真可谓骁勇。” 洪范赞道。 “还行吧。” 洪博接话道,口气更大。 “两成伤亡都吃不住,那还算什么大姓家兵?” 话虽这么说,朱衣骑们的神情却明显紧绷起来。 红垛山这三关中明显第二关最难。 现在迟家人下来了,再上去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我的人带了弓,但是没有用。” 木板临时架出的点将台上,迟五爷对众人说道。 “沙匪居于高位,最低的也有十几丈,射过来的箭又快又狠,压根没法还击。” “落石看着吓人,实际上准头无法控制,威胁不如弓箭。” “第一关坡度尚缓;第二关陡了许多,脚下多石块,攻杀越发受限……” 交流完情报,洪坚对迟良弼稍作鼓励,便打算确定攻第二阵的人选。 就在他目光看向长子的时候,李神机反倒出列。 “此行是我李家促成。” “洪世伯能来,也是受我拜托。” 他对洪坚拱手一礼,侧身遥望山关。 “这最凶险的第二阵,我李家当仁不让。” 点将台上,几人感其心意,俱是动容。 得到洪坚首肯后,李神机又转向洪胜。 “这第二关乃一线天险,海上飞必然分寸不让。” “诚请世弟以火云掌相助,与我共破此关!” 音声粗粝,字字染血。 洪胜一口应下。 军阵缓缓移动,李家的一百五十家兵汇聚山脚。 洪范目送标配刀盾的无当骑精锐经过,却突然有所感应。 灵台之上,龙魂树枝叶摇动,好似见到了食物,又像是碰到了同类。 他沿感应看去,便发现队伍之中有两位以面巾遮着下半张脸、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位丹凤眼形、一位肤色白皙,大步随队前进。 见他看来,其中一人还对他微微颔首。 洪范压住情绪,尽量自然地转开目光,可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正是他第一次与海上飞交手回城后在安宁大街上感应到的两人。 同样,也是在交通堂设计栽赃他的幕后黑手。 【这两人是李家人?或是外姓人借无当骑隐藏身份?】 【无当骑类似朱衣骑,成员绝大多数都是自少时培养,同吃同睡同行,修炼同种武功。】 【看来这两人的事情,李家大概率是知情的……】 洪范眯着双眼,一时间思绪纷繁。 远处,李家一百六十余人已经冲过山道半程,接近第二关。 为了最大化杀伤效率和节省物质,沙匪们这次却是连箭矢都没放几发。 转过“匚”字最下方的拐角,以披挂重甲的洪胜与李神机为锋矢,队伍进入一线天。 同一时间,山头石台上有三十位雄壮沙匪列作三排——他们是方天纵生前一手组建的精锐,名为“驼牛力士”。 这些人之中最矮的也在一米八往上,全员都练出了气感,更有四位修为达到贯通境。 此时他们披着在沙匪中堪称豪华的重札甲,每一人都拄着钢枪、背着方形重盾。 “第一队,上‘黑夜叉’。” 贺良骏负手在旁,喝令道。 第一排十位驼牛力士面有难色,但在二当家的注视下没有一人敢不服下手里的漆黑药丸。 也就是“黑夜叉”。 药丸下肚只几个呼吸,十位驼牛力士脸上的种种表情便都消解,化作朽木岩石般的无畏与麻木。 然后在贺良骏的呵斥下,他们分列三排,一手挺矛、一手架盾,携裹着三十位轻甲喽啰,沿着一线天朝下平推。 两崖之间,已是落石与箭矢的苦海。 苦海正中,两军前锋如浪,相向冲击。 洪胜无视流矢缓步蓄势,全力轰出火云掌。 无形炎流须臾驱驰十米,正面撞上力士盾墙,先是将蒙皮烤得焦黑,随后又如潮水般砰然腾起。 阵列缝隙中的两位喽啰发须燃烧,哀嚎着倒下。 然而重甲下的力士们却无视面皮与手背烧伤,步伐只是微顿。 洪胜身旁,两位无当骑越过他顶入枪林,长刀在大盾上劈出裂口的同时,自身也被戳刺破坏平衡、滚撞在地。 四米不到的面宽,两侧是数十米坚壁,中间是居高临下的密集枪盾阵。 战场不比决斗。 自身无法腾挪,敌阵无法调动,破绽什么的更是无从谈起…… 极端不利的作战地形,竟使贯通境武者占不到什么便宜。 雨点般的箭矢尚能以甲胄硬吃,可人头大的落石哪怕无当骑也挨不住。 谷道中轰雷阵阵,无形气剑不断凌空击破砂岩。 李神机落后于交兵处十余米,不住释放雷鸣剑。 在浑然五脉修为的支持下,他每一发雷鸣剑都能贯穿重盾与札甲,打坏驼牛力士的皮肉关节。 但也仅此而已。 服用了黑夜叉之后,人体对痛苦几乎没有感知,恐惧感也会变得很弱。 除非气剑命中心脏、喉咙之类的要害,或者生生流干了血,否则驼牛力士便会一直作战。 盏茶时间过去。 岩壁被鲜血涂满。 沸反盈天的喊杀声渐渐弱下。 李神机真气用尽、佩刀崩断,手持捡来的短矛步战。 洪胜头盔尚在、肩甲上插满箭矢,仰攻时却被攥住脚踝。 他垂下臂膀,随手捞住脚边开肠破肚的力士面门,催动烙铁手。 皮肉烤焦的滋滋声响起,脚踝处立刻释然。 两人身前,第二队驼牛力士还剩三人。 两人身后,双方丢下的尸首铺满了陡坡。 一线天距离被杀穿,还有二十余米。 贺良骏眼见事急,一脚踹开身边木箱,将里头三个人头大小的木罐捧出一个,点燃引线后掷下。 火罐正落往几位无当骑中间。 洪胜余光瞥见,想要出言提醒,却已太迟。 焰光爆裂。 一道比雷鸣剑更大十倍的轰响在一线天内膨胀开来。 挺矛欲刺的李神机只觉背部被人一推,阖身往前踉跄。 “火器?” 他顶着耳边蜂鸣站稳,回头看去,见到数米外的两位无当骑鼻端洇血、甲胄插满了铁渣破片,抓着石壁想要起身,却做不到。 贺良骏掷下的雷震子威力实际有限,大概也就比得上几枚落石。 然而攻方本是强弩之末,受此一击,士气荡然无存。 “后撤,后撤!” 李神机胡乱投出短矛,抱起倒地战士中的一位,高声嘶吼。 沙匪又是一阵箭雨。 随着洪胜最后转过拐角,山头上欢呼声响起,却仅有短短一阵。 仿佛是在为下一场大战留力。 (本章完) ------------ 第九十四章 自荐 太阳在天边瑟缩成一个圆点。 红得扎眼。 血是热的,却浇不去戈壁的冷。 寒风绕着石山冲杀了一圈,似未尽兴,于是又往士卒的膝弯、领口来逞能。 连战两场后,山头上下的军阵都显得僵硬而沉默。 颇像是被放了血后恹恹的巨兽。 点将台下,各家贯通精英们两翼排开。 点将台上,洪字战旗狂舞不息,如同被锁住的怒浪。 李神机与洪胜褪了甲胄坐在椅上,一边让随军郎中上药包扎,一边汇报。 “无当骑轻伤了五个,折了一个,还有一个正在鬼门关上。” “士卒伤六十七,死二十六,无力再战。” 李神机喘息了几口,好像这两句话很烫嘴。 “对面倒了四、五十个,得有五十个,贯通境的我点死一个……” 他说着看向洪胜,后者比了个二字手势。 “那就是斩了三个贯通。” 李神机点点头,面色稍稍舒缓了些。 这两年南边淮阳国不太平,流民不少。 只要无当骑筋骨不伤,损失的家兵很容易补充。 “海上飞刚刚肯定是用药了,不是黑夜叉就是鬼明王。” 他定了定神,继续道——黑夜叉能够暂时压制恐惧和痛苦,代价是折损寿命。 “那些全身甲的精兵断了胳膊都不知道退,好几个都是流血流死的。” “大日刀轮没见着,但七步杀星和四臂夜叉都在上头,带着一队贯通放暗箭。” “不过他们的弓不太行,速度力道平平,破不了甲。” 李神机正说着,后背处的切割伤被郎中猛然扎紧,顿时续不上话。 “还有雷震子。” 洪胜补充道。 在金海以往城防战中他见过这东西很多次——作为违禁品,限制级别比铁甲还要高。 “不过他们的存货肯定不多,否则不至于熬到最后才用了一枚。” “哼,器作监做的东西,却被沙匪用来对付我们……” 洪胜不忿道,朝红垛山投出目光。 一线天内,沙匪正将双方尸体沿陡坡踢下,简单清理阵地、回收箭矢。 这也意味着刚刚的血战除了消耗箭矢与石块,并没有达到任何战略战术目的。 点将台上一时沉默。 洪胜、李神机受伤力竭。 迟良弼正襟危坐,目光锁在山头,好似石雕。 崔家二爷的拳头握了又松,几次欲言又止。 这时候,李神机起身离座。 “洪世伯,沙匪借天险扼守,以逸待劳、尚有余力。” “若我们一意强攻,不论胜负如何,伤亡必定惨重。” 他叹息一声,对着洪坚重重拱手。 “破这第二关,还要请世伯亲自出手!” 此言一出,迟良弼、崔嘉树的面容霎时都生动起来,显然李神机所说正是他们所想。 论修为,联军四位浑然境以洪胜为最强,迟家老五其次,崔二只二脉修为,忝为末位。 论军力,各二、三线家族拼凑出的一百五十家兵,远不如李家上下一体、训练有素。 既然连洪胜、李神机的组合都败了,哪怕崔二领着人上去,也只是徒尽人事。 可先天高手是不同的。 虽然自扫荡蛇人后,洪坚许久未有过出手,但他先天四合的修为早就为众人所知。 红垛山的一线天再险峻,也慢不了他的脚步。 “气境威能,可不是力境能比的。” “有爵爷出手,大事当定。” “先天火刀面前,什么巨盾重甲,都得一扫而开!” 一时间,点将台四周议论声嘈杂。 然而洪范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须臾间,众多画面闪过他的脑海。 洪坚的深居简出与气色无常、他书房中的浓重药味、李鹤鸣的悲极吐血、李神机的主动请缨。 以及最关键的,混迹在无当骑中、暗算过自己的两位神秘高手…… 洪范猜不到这几人想要做什么。 不过他很愿意让他们做不成。 点将台上,洪坚对李神机略略颔首,拄剑起身。 “既如此……” 他遥望山崖缓缓出言,却见到台下有一人出列,大步走到台前。 正是自家次子。 “家君且慢!” 洪范朗声说道,庄重行礼。 喧哗顿止,只余旗声猎猎。 数百目光刹那聚来。 但洪范恍若未觉,只是昂扬开口。 “沙匪已是强弩之末,何须家君亲自出手?” “我愿为第三阵锋矢,陷阵先登,必破此关!” 豪言烈烈,顺风冲霄。 军中霎时轰然,哪怕几位浑然境也交头接耳起来。 众人惊讶之余,倒没有轻视。 这话如果是换作其他贯通境来说,哪怕是十二道正经修为的洪赦,也只是自取其辱。 但洪范不同。 他修为虽低,却是真真正正砍下了方天纵的人头。 须知哪怕四榜排位,也是战绩为首。 “二弟莫要托大!” 洪胜皱眉说道,言辞严厉几如责备。 “敌恃天险,上有飞蝗箭矢,前有重盾甲士;哪怕我与神机世兄联手也觉得吃力。” “你只贯通境六道正经而已,凭什么陷阵先登?” 议论声稍歇。 这也正是其他人想要问的。 “回禀兄长,”洪范直视洪胜,缓缓开口:“我此刻是贯通七道正经修为。” 后者闻言,眼角微微抽动。 “若是一对一,我固然远不是兄长对手。” 洪范继续说道。 “可这里是金沙瀚海!” 简短一句,胜过万语千言——谁能在沙漠里说沙世界不行? 原本打算劝说的迟五和崔二也闭了嘴。 马惊沙当年呼风唤雨的光景,他们都是见过的。 但洪坚还在犹豫。 在他看来,哪怕与此战胜负相比,依然是族中星君的安危更加重要。 “家君勿忧,仅我一人带队,当然不够。” 洪范再次出言。 “第三阵,还请崔二爷与我同往。” 这个邀请,在点将台上干坐了半晌的崔嘉树自然拒绝不得。 与次子对视片刻后,看着他澄澈坚决的眼神,洪坚终于作下决断:“好,那第三阵便由你来领。” 片刻后,申时未央(下午四点不到)。 洪范与崔二爷在山道前站定。 他们身后是双方合流选出的十二位贯通,一百二十位士卒。 洪范最后一次检查甲胄,侧首看了眼不远处的山脚——洪坚带着大纛前移数百米,正站在此处。 “诸位,上了。” 拔出战刀,他回头环视众人,大步登山。 (本章完) ------------ 第九十五章 荒沙战甲 日头在下落。 离天黑尚早。 四百里金沙瀚海,海上飞的据点远不止一个。 但在红垛山老巢常驻的只有三百人出头。 这些人鱼龙混杂,并不全是一般意义上劫道杀人的匪徒。 除去工匠、马倌、伙夫、向导,还有一批老小家眷,真正能战敢战的不过两百人而已,分属四位当家管理。 一个时辰的功夫先后守了两阵,沙匪的伤亡已过六十,余者也难免气力衰竭。 “熬到天黑就好了。” 许多人正如是想着,却看到山下人头攒动,联军第三波攻势缓缓成型。 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山脚,洪字大纛二次插下。 崖边,双头长刀贯入岩石。 “大当家,箭矢还有一千五百支左右,但石墙差不多拆完了。” “洞里的老小只要能动的,都被按十人一队分好,佩了刀剑。” 喽啰拱手汇报,被万光霁随手挥退。 以后者目力,这个距离已能看清洪坚面容。 无人说话。 但万光霁能感受到身侧两位结义兄弟的紧张。 总共百丈多高的山头,战场在山腰。 以先天高手的武力,随时可以切入。 “一线天不能放,必须要守到最后。” 万光霁拔起银刀,冷冷道。 “挡住这一阵,日头就要落了;天一黑,就有突围的机会。” “记住了,越是弱势,越不能轻易兑子——除非洪坚出手,否则你们也不能下场!” 语毕,他转身走向搬到了洞口的宝座。 见人走远,余开诚忍不住嘀咕:“一线天又要守,又不让我们上……” 贺良骏瞥了一眼,不耐烦地哂笑。 “蠢货,这你都听不懂?” 声音压低。 “大哥的意思是只他一人不可能是洪坚的对手,如果我们先出尽底牌,就再无生机!” 他说着提着把步弓,大步朝隘口走去。 同一时间。 联军的队伍安全通过最下方的山道,抵达“匚”字的左下拐角。 “待会我为锋矢。” 洪范对身旁战士们说道。 “等我破开阵线,你们跟上掩杀……” 见他言之凿凿,不单是崔嘉树,连诸位贯通境武者也颇觉无语。 “洪公子,伱可能不太了解黑夜叉。” 考虑到对方身份,崔二爷强压性子开口。 “用了这种药的人,打起仗来就如夜叉般不怕痛不怕死。” “如果用药之人本就强壮,再辅以全身重甲,哪怕是贯通境对上,也不是三两下就能拿下的。” “等会狭路相逢,崔某未必能顾得上你……” 他用教训的口吻说道。 可话说到一半,却是硬生生憋了回去。 因为洪范开始着甲。 荒沙盘旋于半空,辉映着泛红的阳光,如同飞舞的火。 洪范每走一步,便有一股沙流往他身上汇聚。 肩甲、胫甲、臂铠、头盔…… 五步迈出,洪范在一线天前站定,浑身已被砂砾覆盖。 由于此次有镶铁甲在身,完全体的沙铸武士高度有接近两米。 魁梧之余,其一体成型、板甲形制的外观,还充满了超越时代的力量美感。 “哎呦,这是个什么杀招,贤侄怎么不早说?” 崔二爷咽了口唾沫,赔笑道。 “这是我‘非牛顿流体甲胄化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洪范沉闷的声音自头盔下传出。 “你们可以叫它‘荒沙战甲’。” 考虑到“沙重甲”这个名字太过普通,他临时取了个更响亮的大名。 风声于此时激越。 众人循声抬首的功夫,一支远来劲矢已至,正中沙铠胸口。 “嚓”的轻响。 箭只入一寸,便耗尽动能,被砂砾凝固。 沙铠恢复液相。 洪范摊手接住箭,长放目光——远处隘口,隔着数十具横斜尸体,贺良骏正缓缓放下弓。 于是他散去沙盔,大声笑道。 “原来是老相识。” “七步杀星大名,倒是与这支冷箭相得益彰!” 贺良骏闻言不屑——光明正大向来不是沙匪的美德。 “黄口小儿,不过贯通修为,也敢来鬼门关闯荡?” 他居高临下,讥讽道。 “怎么,二当家不想见我?” 洪范挑眉反问。 “当日在台山,我斩下你三弟头颅时,还听他念叨,说等他二哥知道噩耗,一定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 话音传上山岗,很多沙匪变了脸色——他们大多是方天纵麾下的人马。 贺良骏心中咯噔一下,笃定洪范在放狗屁。 他“七步杀星”能当海上飞老二,全凭手上功夫硬;要论交情,老三死前只会想着老大。 但事涉义气,这话他澄清不得。 然而贺良骏装聋作哑,对方嘴上却不停。 “可惜啊可惜,方天纵却是错付了义气。” 洪范笑意渐止,声色渐厉。 “台山雪谷中,阁下畏战,落荒而逃;红垛山岗上,阁下避战,只放暗箭。” “断钢若是泉下有灵,想必是死不瞑目了!” 他这一喝蕴含真气,再经过一线天这个天然喇叭放大,使敌我双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死不瞑目”四个字回荡不停,直入幽冥。 山上一片死寂,山下却是哄笑连天。 哪怕不苟言笑的洪坚也微微莞尔。 他听洪范汇报过“血战方天纵”的内情,知道次子正在瞎编。 不过绝大部分人却是信以为真了。 哄笑声散入天野。 贺良骏与余开诚有心解释,但嘴巴张合几次,最终还是无言。 哪怕沙匪,也知道行胜于言的道理。 当洪字大旗出现在山下时,当家们的策略已经确定——用手下的肉身填线,等待机会逃跑。 贺良骏感受到了士气的下降,于是怒声喝令。 “放箭,放箭!” 一轮箭矢离弦,在沙甲上扎了个不痛不痒。 洪范不再饶舌,铸回沙盔,迈入狭窄山道。 “第三队,集合!” 余开诚沉声喝令。 十位武装到牙齿的驼牛力士沉默地列成一排,看向两位当家的目光已有变化。 他们都是方天纵亲手挑选、训练的亲兵,也知道上两阵活下来的八人,此刻正躺在洞内忍受药物副作用的折磨,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到了这个时候,贺良骏已经不再顾忌人心。 “都给我上黑夜叉,守下这一阵,每人赏银百两!” 他低吼道,视线如鞭子般抽过所有人。 七步杀星有多狠辣,手底下人最是知道。 十枚黑色药丸被依次服下。 很快,药性如野火般烧上来。 些许质疑、不满,譬如冰山上的浮水,迅速凝结。 贺良骏一声令下,十位重甲力士便提起大盾、带着数十喽啰,下了隘口。 尸体拦在半途,多不瞑目。 鲜血涂满两壁,腥臭未消。 若不是走势向上,此路竟像是通往黄泉地狱。 朱衣骑们随着洪范杀入一线天。 然后他们才真正理解了洪胜口中的“吃力”。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 远迈前人 三米来宽的山道,夹在二三十米高的山崖间,几乎没有光照。 再加上头盔限制视野,眼前可谓暗无天日。 头顶上,箭矢与垒石不住落下,让人每时每刻命如倒悬。 还未接战,走在第二位的崔二爷心头已经发苦。 之前洪、李二人说得再明白不过——驼牛力士固然悍不畏死,可更糟的是山崖顶上有两位浑然、十位贯通正时刻窥伺。 一边作战,一边还要提防视野外的冷箭;哪怕是浑然境,一身业艺恐怕也发挥不出三成。 但洪范不同。 他的荒沙战甲对付威力不到临界点的攻击——譬如寻常箭矢——突出一个轻松写意。 队伍最前列,魁梧强壮的沙铸武士挺立如盾。 步行二十余米后,其表面已被层层箭雨扎得好似刺猬。 然而随着砂砾表层转变相位,箭矢自行滑落,战甲旋即复原。 几轮攒射吃下来,洪范不仅毫发无伤,甚至连真元消耗也不剧烈。 “你麻麻的,这邪门星君莫不是捏了个沙靶,向我们借箭来了?” 崖顶,沙匪低声咒骂,转变目标。 崖下,洪范攥紧战刀,踏过中线。 距离驼牛力士的盾阵已不足十步。 荆棘枪林、牛皮大盾、铁片札甲…… 还有“黑夜叉”浸润下,麻木无情的暗红眼眸。 上述种种,陈列于荒沙战甲头盔下的一字型视野。 然后,化作炎流劲奔腾燃烧的最好原料。 “荒沙无情,尔等莫怨!” 战吼狂烈,洪范起步加速,冲向敌阵。 铁矛前扎,刺入应激增厚的沙铠,两寸即止。 枪柄受力弯曲,直至极限,最后生生折断。 “喝啊!” 洪范沉肩顶在居中的大盾,将力士侧向撞倒,随后将烙铁般的战刀纵劈在后者肩膀。 甲片尖叫着崩开,刀刃磕出黄豆大的口子。 四面八方,杀机刹那沸腾。 右侧力士砸下了枪杆; 左侧力士舍了短矛,自腰间拔刀; 上方余开诚的暗箭; 前方两位沙匪喽啰矮身捅来的短剑…… 但洪范毫不在乎。 反手劈斩,命中右侧力士颅侧。 战刀崩断,擦出大捧火花;钢盔飞起,奏出金铁铮鸣。 喽啰短剑中敌小腹,笑容刚出现在嘴角,头颅已被沙铸巨掌攥住。 洪范力发勃然,右臂下掼。 掌中脸面被按上膝盖,磕得烂碎。 阵门既破,他往敌阵里再挤一步,左肘横顶,贴中第二名喽啰胸口。 啜满了血的锋利沙锥自其背后刺出。 身后,三名失去重心的力士倚着石壁想要追击。 但洪范并非单枪匹马。 崔二爷年过四十,停在浑然二脉许久——其人逆风攻坚的刚毅或许不足,顺风添彩的武勇却是过剩。 “安敢背对于我?” 他一声大吼,以家传崩山诀催动铁锏,轰在力士头顶。 头盔扭曲瘪下,血出譬如泉涌。 另一侧,洪烈与崔二并列,一刀削飞无盔力士半个脑袋。 身后动静传来,洪范知道无后顾之忧,攻杀越发恣肆。 左手攥住一人小臂,高温沙烙使皮肉朽烂。 右手把住一人脸侧,拍在山岩如红白涂抹。 不过是撒泡尿的功夫,敌阵前锋已没。 一线天中,唯有傲然呼啸冲天,竟压过两军喊杀: “任尔八风袭来,我自岿然不动!” 长啸掠过大纛,已显得缥缈失真。 许多观战者已经看得呆了。 “难怪仅仅贯通境,就敢说陷阵先登……” 李神机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发紧。 “一线天一步一阶的狭窄环境,对步战双方都是限制。” “洪范于此一夫当关,恐怕是真能以一敌百。” 他说着看向坐在边上的迟良弼,问道。 “这身沙甲,五爷怎么看?” “比得上铁衣功了。” 迟良弼闷声回道,但很快绷不住劲。 “唉,命星神通着实可怖。” “只说单点防御力,这沙甲不算什么,我族中贯通境高段的好手都能做到。” “可问题在于消耗与全面性。” “铁衣功以及大部分的横练功夫,全身同时起效的真气消耗都很惊人,哪怕是我也往往等攻击临身方才运使。” 他一边解释,一边喟然叹息。 “此外,受经脉分布影响,力境横练武者周身防御力往往不够均衡,五官、后脑、下阴等更是天然要害。” “要做到贤侄这般周身无漏、长久不失,至少要到我大兄的水平。” 他口中的大兄,指的是天人交感级的迟家家主迟追远。 听到迟良弼如是盛赞,跟在几人边上的诸位贯通精英面色各有变化。 “夸张了吧,贯通七道正经能与天人交感相比?” “寻常贯通能打赢方天纵?” “单以此战论,洪家二少战力至少在浑然往上!” “前两阵的战果大伙也不是没见着,我家星君就算是与天人交感比拟,又如何?” “我族弟才满十八;迟公虽强,离惊沙公也还差得远吧?” 各式评论传入耳中,让几位浑然有些挂不住面子。 “当年惊沙公的沙盾防御力惊人,号称金海无人可破。” 李神机主动出言称赞,笑容略有勉强。 “洪范贤弟能将前辈故智如此运用,着实难得。” 洪胜附和颔首,绷紧的颌线微松。 但洪坚却断然否定。 “惊沙公的沙盾与洪范这身铠甲,内里完全不同。” “我与惊沙公并肩作战多年,他在达到先天前,几乎从没用过这样的永固式防御。” 在场唯一的先天发话,所有人即刻收声。 “道理他曾与我说过。” “砂砾本性松软,需要聚实才能御敌;是故凝沙为甲不仅需要持续运转真元,还极其影响自身活动。” “总的来说,就如刚刚良弼所言,一是不方便,二是消耗太大。” 洪坚眉头微锁,遥望次子的目光少见地露出钦佩。 “我不知道洪范是如何在贯通境解决这些问题的。” “但原因不外乎两条。” “或许是他上丹田异于常人,天生能储备巨量真元。” “或许是他天赋惊人——短短九个月,对沙世界的理解造诣,已远迈前人矣!” PS:有时候行文不得不用一些现代词汇,譬如“单点防御力”、“全面性”等等,否则感觉很难表达得清楚简练。 若有出戏,大家就自行脑补异界用词不同。 另,有能力订阅的读者请多多订阅,情况不允许订阅的读者也可以来夸我两句哈哈。 (本章完) ------------ 第九十七章 莽撞 四百里金海,就像冰冷的脸。 红日如眼,黄沙如面;无形之风往来驱驰,千年如一日。 而喊杀沸腾的红垛山,就像这张脸上一个将要爆开的疖子。 一线天内,最后的贯通境驼牛力士纵劈战刀。 刀锋吃入肩甲,即被荒沙反咬,竟拔不出。 弃刀与否的判断题在他脑中只盘旋一瞬,便已没了选择。 洪范攥住力士的手腕,顶着刀盾再登一阶。 透过衣甲,两人的真气直接冲撞。 洪范动作微微一滞——对方的修为至少领先他两道正经。 但两人短暂角力后,居然是驼牛力士立足不稳,率先朝后滑倒。 因为他脚下有沙。 对沙世界的主人而言,抓地力的上限从来只由真元的出力上限决定。 相持还在继续。 驼牛力士背靠岩壁,右手臂铠架住压来的烙铁手,左侧重盾护着大半躯体。 【炎流功与沙世界不善破甲,我还有机会……】 借助黑夜叉赋予的绝对冷静,他判断道。 但洪范没有给他机会。 蜂鸣乍起,瞬息拔高。 【盾在震动?】 力士转过眼,见到足以抵御斧劈的蒙皮重盾中心微微内凸,“啵”的一声被顶开一个小口。 刀锋般的砂砾射流穿入,顶在胸铠。 来自认知范围之外的打击。 “这是什么杀法?” 驼牛力士看着甲叶眨眼间崩裂破碎,本能发问。 不过他没能等到回答。 胸口突的发热,意识旋即稀释。 软下的手臂、散大的瞳孔、喷涌的鲜血…… “死亡”降临,留下签名。 洪范直起身,抖落背上插着的七八支箭,抬头看向高处。 随着他渐渐接近隘口,岩台与山道的落差越来越小,已进入沙世界的感应范围。 红垛山屹立恒久,满山遍地何处没有风化出的砂砾? 洪范抬手一拽,两位立在高处的沙匪箭手顿时觉得脚下踩了油,竟从崖上滚落,旋即没于刀林。 视野盲区,冷箭拖着“咻”声抵达。 重箭贯入沙盔侧面一寸,洪范连头都没歪。 “废物东西!” 贺良骏低声怒骂,撅断了手上的弓。 他眼看着隘口下沙匪的战线越来越薄、守势渐渐糜烂,心中方寸已乱。 踢开木箱,两枚雷震子被接连掷出。 这下终于又有了显著战果。 两位贯通境受震伤委顿。 崔二全力防御还是被开了一道口子。 唯独荒沙战甲上下嵌了十几枚碎铁渣,居然屹立不倒。 洪范甚至散去盔面,对着贺良骏隔空发笑。 前世职业所致,他对热武器的威力是有一定了解的。 普通手榴弹装几十克高爆火药,对无防护目标的杀伤范围不过三四米,还得是依靠破片。 这种黑火药装填的雷震子,除非贴身爆炸,否则如何动摇得了厚实沙甲? 底牌去尽,贺良骏牙关颤抖,眼中血丝更多更密。 “所有人,能动的都给我顶上去!” 他歇斯底里喝道。 “堵住他们,敢退一步就别怪我手辣……” 但无论他怎么威胁,都没人敢动。 很快最后一位驼牛力士软倒在地,被洪范踏断颈椎。 山道上再没有站着的沙匪。 除了数十具新鲜尸首,仅有七八位崩溃的喽啰跌在路旁乞活。 所有人都知道一线天已经守不住了。 “二哥,没士气了,守不住的!” 余开诚拖住贺良骏的胳膊,又对着隘口另一侧岩台、海上飞大旗下的十几位弓手喝道。 “赶紧退过来!” 弓手们如梦初醒,慌乱地撤往洞窟这边。 可惜已经太迟。 隘口处,洪范全身具装步步抬升,带着一身火色。 沙匪们本以为沙铠上的红是反射的光。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 如此深邃而艳丽的色泽,只能来自血。 众沙匪被骇得两面退开,独留洪范赤手立在风中,运转真元。 荒沙战甲上的红潮缓缓褪下,露出明黄的底色,最后在他脚下四面溢开。 好似一朵绽放的莲。 乒乓声胡乱响起。 隘口西边的十几位喽啰见了这朵铺开数平米的血之花,无不手足酸软,抛了兵器瘫在地上。 至于东边,三位当家阵前斩首数人、开了两箱金银,才让最后七八十位“职业”沙匪恢复些许组织度。 洪范站稳隘口,身侧是源源不断跟上来的战友。 每个人的战甲都崩了不少甲片,身上至少挂着三四支箭,几乎没有不带伤的。 “沙匪士气低迷无力反攻,但我们还得在东边布置防线……” 洪范对崔二爷说道。 他话语间散去沙甲,感觉上丹田的空虚胀痛感略略缓解。 “贤侄交给我就是。” 崔嘉树回得干脆。 上山前支吾难言的他此时是龙精虎猛,抹了把脸上血水,便带人顶往东边。 “大局已定。” 洪范目送崔二的背影,松了口气。 “是啊,真没想到,我们居然真能硬破了此阵……” 刀未归鞘的沈鸿上前两步站在洪范东侧,附和道。 洪范瞥他一眼,穿过散乱跪着的沙匪降兵,走上西面岩台。 崖边,战前万光霁亲手贯入石面的大旗飘扬依旧。 洪范踏上山岩,化沙流作薄刃,先一刀斩断旗面,又力贯双臂拔出旗杆,随手掷下山崖。 远处,欢呼声遥遥传来,如风似雨、经久不息。 洪范望着山下蚁附而上的援军,突然回头对时刻紧跟的洪烈、沈鸿二人问道。 “我之前说能先登破阵,你们不信?” “大公子浑然境都铩羽而归,你先前只一说,大家如何信得?” 沈鸿抹了把光头,也不避讳。 “所以你们明明不信,也陪我上来?” 洪范再问。 “都是过命的兄弟,上阵这种事,哪有谁陪谁的说法?” 洪烈扶着刀柄,反问。 片刻后沈鸿又开口:“其实不止是我们。” “整队时洪赦也说,族里就一个星君,若局势不对,大伙不管其他也得先把伱抢出来。” “洪博还多穿了一层锁甲,打算到时断后。” 山头一时无言。 “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洪范艰难挤出一句,旋即自嘲而笑。 他转过身,目光先是投在远处巩固防线的洪赦与洪博身上,又看向此时仍以身躯阻断狙击线、拱卫自己的二人。 “这回是我莽撞了。” 他轻声说道,前所未有的认真。 隘口以东,沙匪无力立足,正缓缓退入洞窟。 红垛山上,三人迎着落日而立,被山风洗去满身腥臭。 残阳夕照,其色昏黄。 洪范沐于光中,从心底透出暖意。 (本章完) ------------ 第九十八章 大日刀轮 夜幕降下,天空像是镶着银河的瓷碗,倒扣四野。 一线天既破,红垛山道相对平坦的第三关更不足为恃。 双方点起火把再战,不多时便有结果。 抛下十几具尸首,沙匪们退入山洞,依仗地形与长兵器作最后的顽抗。 到了这种时候,强攻已非必要。 崔二爷领人砍来数十棵胡杨,细细劈作柴薪,堆在洞口点燃。 黑黄夹杂的烟雾腾起,大股大股地灌入洞窟。 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与二氧化硫混着碳灰颗粒轻易迫退了数道防线。 但仓惶撤下的沙匪,却得到了比窒息更恐怖的处置。 贺良骏抽下长鞭,只一击便折断骨头,将血肉抹开如泥。 “谁让你们退了?” 他问得轻忽。 鞭稍侧畔,两具尸体死状凄惨,各自倒伏。 无人敢应。 沙匪们瑟缩在石壁边,战战兢兢好似鹌鹑,生怕重蹈同伴的覆辙。 可手下们越是恐惧,贺良骏的暴怒便越是无法抑制。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已不堪再战了。 “守在这,不许退。” 贺良骏掷下鞭子,血点溅在下颌。 “一人退,斩全伍。” “别想着投降,现下金海三家哪家没有我们的血仇?” 他嘴角下压,唇线紧抿,脸皮却分明在笑。 “平时用蘸着血的铜钱,吃人肉馅的馒头,现在膝盖一软就想活?” “你们出去也躲不过断头那一刀。” 他淡淡说道,带血的眸光好似十八层地狱里窜上来的火舌,一一舔舐过沙匪们的脸颊。 聚义厅内,余开诚看不见烟气,但能感觉到口鼻间的空气逐渐混浊。 他踱步无数来回,在交椅上坐下,眼皮一阖却蓦然觉得眩晕。 就好似高踞于燃烧楼台,六识之末,尽是大厦将倾的警报。 “大哥呢?” 冰冷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幻象。 余开诚睁开眼,看到贺良骏一身血气大步进来。 “在黑潭。” 他回道,喉间发紧。 “随我去。” 贺良骏睨他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红垛山下有暗河穿越,养活了山脚的几片胡杨林。 海上飞数百人的饮用洗漱,也都仰仗它。 狭长幽深的甬道盘旋向下,无人值守。 隔着拐角,叮咚水声轻快传来,其间还夹杂着规律的沙沙声。 两位当家擎着火把走入洞穴,见到自家大哥坐在水潭边的岩石上,一手持双头刀,一手握石。 动作往复,却是在磨刀。 跃动火光将万光霁的身影打在水上,看得贺良骏不明所以、烦躁难忍。 结义这么多年来,那把双头刀从来都是钝的。 万光霁所练的《分光刀》以庚金真气为刃,是以无坚不摧,哪里需要磨刀? “大哥,外头在用火烟熏洞,我们被迫让出了洞口。” 贺良骏嗅着此处清凉的空气,说道。 万光霁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继续磨刀不辍。 沉默持续了几个呼吸,贺良骏再度开口,语带催促。 “大哥,我不怕死,但咱们不能等死!” “我还有十一枚黑夜叉,下面贯通修为的还有十三人。” “要不我们去逼他们服了药,往外冲一波?” “现在天已全黑,我们若是能突围,往山下抢了马,不是没机会活命!” 他没能立刻等到回复。 沙沙声依旧。 万光霁低头磨着刀,直到贺良骏额角青筋鼓胀、双手缓缓握拳方才说话。 “我们四兄弟是七年前结义的。” 他以手鞠水,将刀面上的石屑濯去。 “老二,我刚刚在想,那时候的我要是听到你要给手下弟兄用黑夜叉,会是怎样的反应……” 贺良骏抿紧双唇,呼吸声越发粗重。 但万光霁恍若未觉。 “我们四人一同拼杀了四年,海上飞才算是立下了响当当的名号。” “在那之前,咱们连个稳当的寨子都没有,有肉就吃完,有酒就喝干……” “因为每一战都是最后一战,每顿饭都是最后一顿。” 海上飞的大当家缓缓说着,手上磨刀不停。 贺良骏嘴巴开了开,松开拳头,却是不敢说话了。 “那时候的咱们,嘿,就凭手中一把刀,心中一口气!” “无路开路;” “以死谋生。” 万光霁笑得昂扬。 “然后我们称霸金海,有三年了。” “发号施令、耀武扬威,天天母鸡孵蛋似的伏在那几把交椅上,武道无有寸进。” “三年过去,只给自个儿一个功法与天赋走到极限的借口,就算有了交代。” 话音顿下,磨刀石却还在响。 每次来回就像是落了一刀,斩去一缕妄念。 金铁过石,渐渐有了刃。 万光霁用手指捋过银刀,指腹沁出一颗血珠。 然后他霍然起身,提刀而立。 “都记得吧?老子在集恶榜上位列第五百七十二位!” “不用黑夜叉,不用弟兄们用命消磨。” “只要击退洪坚,咱就能过这个坎。” 他转眼看向贺良骏,血丝满眼、焦躁难抑的二当家接了这目光,便像是迎面中了一刀,陡然侧退开半步。 目睹这一切的余开诚,脑海里浮出四个大字,正是大哥响彻金海的名号——大日刀轮。 “咱的心钝了,早该磨一磨。” 万光霁将磨刀石随手抛入暗河。 “随我来吧。” 他迈开大步,头也不回。 “龙嗣精血我藏在石柩,以后伱们可以回来取。” “此战若能活,我破先天当如履平地,用不着它了。” ······ 洞口的柴堆被撤开,烟气稍稍弥散。 得益于洪范一次性破关的大胜,金海城联军士气正旺,再次发动猛攻。 这回洪范只随侍在洪坚左右,冲在最前的是迟良弼与洪胜,以及十几位未曾受伤的贯通精锐。 海上飞巢穴内甬道狭窄,地形同样易守难攻。 但方天纵直属的头领们早已全部战死,剩下的贯通境在前线见不到三位当家,亦不肯出力。 是故沙匪毫无士气,攻方势如破竹。 “这个石窟深藏山腹,只有一个出入口。” 李神机负着双手,说道。 “临急临时,莫说天人交感的万光霁,就算是先天高手也不可能再开出通道。” “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他语气切齿森然,许是想到死去的亲弟,难得失了风度。 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说大部分通道已被肃清,前锋逼至聚义厅。 洪坚闻言一声令下,亲下敌巢。 聚义厅中,终是王见王。 PS:不知道啥情况,上本书有时候思路不畅硬写也就写过去了,这本书心里要是没想满意,就一点也写不下去。 一天码两章都觉得略难…… (本章完) ------------ 第九十九章 弹指火河 当洪范跟随洪坚进入聚义厅的时候,万光霁正长身立于大当家交椅之前,譬如一柄贯地长枪。 高台下方,海上飞残存的数十位战力左右拱卫,与联军对峙。 「洪爵爷幸会,今日一见,风采不减当年。」 万光霁手提双头刀,无视洪胜、迟五等人,对洪坚说道。 「我们见过?」 洪坚问道。 「当年我们兄弟四人还未成事时,曾经在金海城逗留,远远见过爵爷一面。」 万光霁答道,目光微转,落在几步外的洪范脸上。 「倒是俊朗过人,你就是杀了我家老三的洪范?」 他以刀指人,挑眉问道。 「怙势恣睢之辈,横死不过迟早,何惜一问?」 洪范回得不屑。 「嘿,小儿说的倒是不错。」 万光霁闻言也不怒,反而颔首笑道。 「我们兄弟几个食恶自肥,死了怪不了旁人,只怪自己脑袋不灵、本事不硬。」 他说着,看向洪范的目光反而有些激赏。 「海上飞今日之难,一半是遭人设计,另一半却是在你身上。」 「我当年有幸从惊沙公手下活命,原以为他已是沙世界的命定星主,没想到你年纪不大,控沙造诣竟在其上。」 「说不得再过两三年,我也不会是你对手了……」 他长声叹道,不仅没有颓丧,反而神采越发昂扬。 崔二爷见状面现怒容,遥遥喝问:「万光霁,你这是觉得自己还有活路?」 「我万某人此生跌过的跟头多了,今日也不算是离黄泉最近的一次。」 万光霁随口回道,看也不看崔二。 「至于活路有无……」 「生死之差,不过碗大的疤,何必废话?」 他哂笑道,双眸微凝,钉死在洪坚面上。 洪范霎时心生感应。 空旷石窟内,仿佛有风波荡漾,触肤如切,使人汗毛倒竖。 这是力境武者无法感应到的先天庚金之气。 万光霁双手合握长刀,默运真元,刀头上便有明黄光芒浮现汇聚,延展出三尺气刃。 刀身转动,竟是无声无息切开岩石,几如无物。 包括洪胜、李神机在内,联军众人都凛然肃容、如履薄冰,而贺良骏、余开诚则眼含希冀。 此时此刻,海上飞大当家面对前所未有之大敌,已然将自身状态提升至生平最高。 「「大日刀轮」万光霁,以此庚金分光气刀……」 「向洪爵爷讨教!」 万光霁昂然高喝,箭步前踏,舞刀成旋。 洪坚闻言微愣,望着明黄光轮,没有回话。 下一秒,刀劲彻底爆发。 万光霁疾步连点,如飞燕抄水般一路踏碎岩台,眨眼间掠出数十米。 包括洪范在内,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捕捉他的速度,只觉原地光轮残影还未散,视野中又乍然蹿出一条黄龙。 惟恍惟惚间,唯有杀机真实酷烈,使众人顶发如揪。 然后,面对暴涨至五尺、当头而来的无当刀气,洪坚出手。 啵。 起心动念,只一弹指而已。 沙世界感应中的世界,于斯翻覆。 如果说之前先天庚金气搅起的扰动是波纹,此刻炎流劲带动的就是风暴。 洪范没有看到光,没有听到声,但六根六尘之外,他昏昏然觉得洞窟已化作洪炉,有烈焰如潮席卷。 无形火劲吹至,当者依次摧蚀。 首先动摇的是两道五尺庚金刀气,如飓风过处的火烛,瞬间熄灭。 然后是万光霁骤然放大的瞳孔,与他身上衣衫同时变色碳化。 炎流掠过其刀其人,劲力未已,又冲出数十米外,将中线上的大当家交椅爆燃成炬。 火焰熊熊,燎人须发。 最后,焚毁并携裹了血肉、布料、木头的先天真元才彻底显化,将残留的烟灰混在一块,撞上聚义厅后方十数丈高的岩壁,泼出一片墨色积碳。 如此种种,不过一瞬。 噗通。 洪范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见到浑身焦黑的万光霁仰倒在十数步外。 他的双头刀同样跌在地上,其硬木刀柄碎散成灰烬,两个玄铁刀头红热软化。 聚义厅中,散开的火劲激发出无数气旋,将众人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场认为万光霁能够击退洪坚的人极少。 可哪怕是洪胜、迟五也觉得这一战至少会有几个来回。 众所周知,虽然天人交感武者的体魄与浑然巅峰无差,但体内已收摄有一股先天之气,以此打出的杀招,正儿八经是先天级威力。 而万光霁威名赫赫,在同境界中绝不是庸手。 「什么大日刀轮,居然当不得一个弹指,真是徒有虚名……」 李神机注视着焦黑尸体,手指发颤,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话一脱口,他旋即又意识到失礼,连忙朝洪坚拱手相贺,正巧见到其动手后异样苍白的面色。 「世伯神威!」 以李神机的话音为引,联军一方尽皆欢呼,而沙匪们则面如土色,再无战意。 在洪坚目光横扫下,喽啰们接连跪地投降。 片刻后,海上飞站着的只剩下两位当家以及少数贯通境头领——他们倒不是心如铁石,只是自知分属首恶,即便束手就擒也保不下性命。 「爵爷,这两人不如交给我等料理?」 迟良弼出列一步,朝洪坚恭敬问道。 后者点头。 作为金海城第一高手,刚刚又一击脆败万光霁,他不需要和下面人争这点功劳名望。 迟五爷见状大喜,果断上前挑了四臂夜叉厮杀。 铁衣功对上搬拦拳这种杀伤力较低的游斗武道,本就克制。 再加上浑然五脉对二脉的修为优势,迟良弼轻易便打得余开诚无法反抗。 另一边,七步杀星一人独对洪胜、李神机二人,自然落在下风。 交手十数招后,贺良骏拼着以伤换伤,勉力在对手身上印了两指,旋即被无形气剑穿心而死。 击杀强敌,洪胜殊无喜色。 他只是怔怔然望着在岩面上溢开的血,忍不住瞥了洪范一眼——好似这些血都会化作后者的力量。 两位当家一擒一死,纵横金海沙漠的海上飞自此烟散。 将两百余位俘虏带出洞窟后,联军开始犁庭扫穴,整理战利品。 洪范身负此战先登之功,原本可以下山歇着。 但他注意到李家那两位引发龙魂树感应的无当骑混在士卒中深入洞穴。 此时他们却是扯下了面巾。 于是洪范喊上洪烈、沈鸿二人紧跟其后。 洞内人多眼杂。 有这两位帮手,再加上荒沙战甲,他的自身安全便有保障。 作为数百人常驻之地,红垛山洞窟空间自然极广。 其开口一侧的洞穴甬道尤其高大开阔,只是深入山腹后才渐渐狭窄。 海上飞多年来抢夺积攒的财物,正存放在最里端。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章 向前看 作为联军,战利品统一收缴清点后再发放,自然是应有之意。 是故洪范一路行来,见到的搜寻队伍基本都是数姓合流,方便监督。 不过规矩是规矩,再是完善也免不了会有独立行动之人、私吞财物之事。 譬如李家那两位无当骑,以及洪家三人。 洪范通过龙魂树感应,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嫌疑人身后,依次探过数个石室。 洞窟内虽阴冷简陋,海上飞的藏品却琳琅满目。 除开以箱装的金银铜钱,还有许多高档家具、精美玉器、武道丹药。 在一个杂物堆上,洪范还发现了两床以金线纺织的蚕丝被。 这些东西不光价值不菲,很多还带着明确的姓氏徽记,属于凉州不同城市的各大豪族。 擎着火把逛了半圈,两位无当骑脚步愈急,显然还未达成目的。 但洪范却率先有了发现。 在经过一处偏僻石室时,他感到龙魂树突然招摇枝叶,指出方向。 洪范领着二人入内,入目处尽是些价值不高的杂物,其上铺着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收拾。 然而龙魂树指向的最里端石壁却暗藏玄机。 沙世界在岩石内部感应到了零散砂砾。 「这石头是空的。」 洪范低语道,给洪烈、沈鸿二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到门口去把风。 两人立即照办。 而后,依照沙世界与龙魂树的指引,洪范很快找到了关窍。 一个缩小版石棺,藏于石壁内时严丝合缝,肉眼无法分辨。 石棺内藏着的东西有两样。 一个方形油纸包,以及一个装着不明液体的小琉璃瓶。 龙魂树的感应正是指向后者。 洪范取出东西,先将石棺推回,复又细细查看。 油纸包内存着的是厚厚一沓银票。 百两银子一张,一共一百五十张——其中一百张崭新整齐,五十张陈旧不一。 整整一万五千两现银! 洪范两世为人不是没见过大钱,可此时依旧有些口干舌燥。 在前世,这差不多相当于一千两百万R。 将银票小心藏入衣甲最深处后,洪范又仔细查看起琉璃瓶。 从质地看,瓶中所装的液体应当是血液,但其猩红之中还漂浮着无数金色星点,稍一受力,便如萤火般翻涌聚散,释放出明灭微光。 借着火光,洪范注视着血液,心中莫名就确定它极为宝贵,很可能就是两位无当骑的目标。 毕竟他们都能引发龙魂树的感应。 洪范轻轻摩挲瓶身,手指稍一用力,将瓶盖旋出一道缝隙。 就在这一刹那,他感觉灵台上猛然卷起风暴。 龙魂树龙须般的金色根系欢快飘舞,好似久旱的植物逢了甘霖,将一股力量从指间抽入。 而后,枝条间一枚果子从无到有、自虚凝实。 果色血红剔透,果肉内蕴金色脉络。 洪范自然认得,这是他阔别许久的龙魂果! 【这种神秘血液能够让龙魂树结果?】 洪范心中惊喜,再看琉璃瓶时,便发觉血液中的金色星点已然无力翻涌,缓缓沉淀下去。 【这不能算我私吞战利品吧?】 他飞快将瓶盖盖紧,然后把琉璃瓶同样塞入胸甲。 此前洪范一直疑惑是什么样的报酬能够让海上飞几位当家舍身去捋金海三姓的虎须。 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他怀中之物。 ······ 山腹内没有光照,亦无日月。 在其中生活做事横竖要油灯火把,是故没有白天黑夜的区别。 得到关键物品后,洪范几人撤下山头,入帐休息。 搜捡工作还在持续。 及至第二日清晨,沙匪老巢终于被整理出大半。 洪范叼着块干饼出了营帐,挑眼便见到三百多匹马、五百多头羊被新搭的简易木圈围着,挤在槽边喝水。 这些畜牲显然本是海上飞的资产——由于戈壁滩上植物稀疏放牧艰难,或许还有牧人正逐草未归。 但现在,它们都成了联军的战利品。 洪范上前细细打量,三百多匹马中约有三四成可以充作军马,剩下的也能役使。 以军马二十两一匹驽马十两一匹算,再加上羊,总价值有五六千两白银。 相比此时正分类装车的其他东西,这只能算是个添头。 金银、兵器、甲胄、弓矢、桌椅、布匹…… 不光是这些高价值的,在后头的几辆大车上,洪范还看到了成缸的灯油、捆好的火把、数百斤熏好的咸肉,以及陶瓷器。.. 林林总总装了数十辆双轮板车。 所有这一切都会被带回金海城,经过账房团队点验后分至各家。 午饭过后,队伍一切就绪,朝东南开拔。 骑士们去了甲胄领在最前。 队伍中间,车辆在洪字大旗后连成长龙,大部分载满财物与补给,小部分带着伤员与遗体。 最后方则是被粗绳串着的两百多俘虏以及牲畜。 旅程初始,周遭还很安静。 联军先后奋战五场,伤亡共计一百七,其中战死者四十有余。 洪范伴着马蹄声,余光能瞥见走在侧后方的蒋有德——他垂着头,正不住抹泪。 时间在沉默赶路中缓缓流逝。 扎营一夜,第二日清晨开始的跋涉是同样的阵型。 但午后,欢笑声开始在卒伍中洋溢开来。 洪范踩着双马镫直身回望,举目过处竟已见不到多少悲伤。 众人所谈论的,小部分是前日的战斗,大部分则是战利品之丰厚,以及各自能够分到的奖赏。 甚至于那些与遗体同车的伤员也多有笑容。 洪范扫过这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回过头来却是鼻头微酸。 这不是麻木。 相比前世,大华人族面对着远远更多的不确定性。 他们因此更熟稔死亡,也更擅于向前看。 红垛山已被远远抛在天外。 蒋有德不再落泪,只是用发红的双眼眺望。 队伍走到金海沙漠的边缘。 洪范慨然叹息,将视线投向西南。 在比沙之极更远的远方,他看见群山披着蓑隐在大地,被阳光鎏金的云气如骏马般奔腾于天穹。 翻过缓坡,金海城近了,零星的行道树开始出现。 沙托举着蹄铁,风栖息在树叶。 洪范拍了拍爱马温热的脖颈。 呼哧,呼哧…… 这是宾利快活的响鼻。 S:百章啦。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 唯有全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零一章 定品 十二月十五,清早。 夜雪初停,晨光通明。 洪府演武场外拦了木栅,闲杂人等都被清出。 偌大校场之上,只有洪礼、洪赦、洪烈、洪范、蒋有德五人,外加两位外客。 “去外头拦着,别让人进来。” 洪礼示意蒋有德去场外看守,然后对一位面目白净的中年官人说道。 “公孙大人,都准备好了。” 后者闻言,颔首为礼。 此人正是带着手下来访的金海武监公孙实。 大华掌武院以监察天下武道、武者为任,对新创武功、杀法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他今日登门拜访,便是为了给洪范此前使出的沙流刀与荒沙战甲定品。 “二公子,我们就先从沙流刀开始吧。” 公孙实对洪范说道,伸手指向侧面的三个人靶。 这三个人靶都是一米七左右高度、硬木质地,其中第二、第三个分别套着皮甲、钢甲。 洪范没有废话,几步走到裸装木靶前站定,左手剑指平举。 沙世界真元运转。 在他脚下,雪花瞬间被细沙穿透,崩解为离散晶体。 一个呼吸后,高速沙流爆射飞刺,轻易贯穿人靶心口。 剑指于嗡鸣中平移。 待洪范收招时,三十公分厚的硬木已被开出一掌宽的口子,可以自其中看到靶后的雪地。 “轻而易举,果然不凡。” 公孙实上前一步,瞥了眼创面,又立刻说道。 “接下来是棉甲人靶。” “二公子,请。” 洪范连发第二刀并不需要回气,却故意放缓脚下步子。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洞悉了公孙实的目的——连续试招本来就是一种压力测试。 三个呼吸后,沙流刀才第二次轰鸣。 同样的持续时间后,皮甲与硬木没有意外地被穿透。 公孙实略微皱眉。 除去穿透力,他没能从第二次试招中获取更多情报。 然后是第三次。 百兆帕级别的能量切割下,钢甲脆弱得好似纸片。 “多谢二公子。” 公孙实上前细细检查过钢甲胸部的断口,回身说道。 “武监客气了。” 洪范笑回,复又问道。 “定品这样便可以了吗,只需要展示三次?” “确实只需要展示。” 公孙实正色道。 “至于能从中看出多少东西,便是本监的事情了。” “当然,二公子若是愿意将真元线路、习练方法也告知本监,那自是求之不得。” “但武道功法无不是武者心血所聚,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资源;掌武院虽强,若要逼所有人交出根底,那便是自绝于人间了。” 公孙实坦诚道。 “多谢武监解惑。” 洪范点点头。 “所以接下来就是荒沙战甲了……” 他说着催动沙世界,以较平时稍慢的速度披挂沙甲。 眼见砂砾狂舞飞旋,转眼凝成近两米高的明黄甲胄,公孙实目光不由一亮。 “城里都传说二公子以此甲先登破关,视箭雨如无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他高声赞道,张手自数米外的兵器架上吸来一把普通长剑。 “这杀法既是甲胄,主防御,便请二公子接我三击如何?” “还请武监手下留情。” 洪范谦虚笑道,主动上前一步。 风声乍起。 长剑朝肩甲劈斩,力道大约在贯通境中段,被轻易挡住。 公孙实也不撒手,只是猛然旋腕。 瞬间,被沙甲被动咬住的剑身如麻花般扭转,铿然崩断。 “这算一招。” 公孙实快速说道,同时自兵器架上再度吸来一把马刀…… 很快,三招过去。 见洪范散去沙甲,洪礼主动问道:“武监大人,如何?” 他的语速较平时明显快了三分。 “这两门命星杀法俱是精妙,说来惭愧,仅仅观摩三次远不能尽得其妙……” 公孙实诚恳叹道,目中满是遗憾,醉翁之意昭然若揭。 这是掌武院的常用套路,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往往有效。 可当他看向洪范时,发现后者只是默默对视过来,神情竟比他更诚恳三分。 套路不成,公孙实只得作罢。 “虽然未能尽得其妙,不过毫无疑问,沙流刀与荒沙战甲至少都在功级之上。” 他说道。 洪礼呼吸稍稍急切:“所以,是第二品?” “是第二品,且至少是第二品里拔尖的。” 公孙实重重点头。 “若是二公子能够再多透露一些门道,我私下揣度,这两门杀法的品阶说不得还能往上够一够……” 他最后一次尝试。 但洪范仍然不为所动。 年纪轻轻自创二品杀法自是能收割名望。 可若是自创了一品,还一次创了两门,就有些生怕是非不临门的意思了。 一旁,洪礼闻言老怀大慰。 “正该是第二品,我金海洪氏终于也出了第二品的杀法!” 他来回踱了两步,对洪范越看越是喜欢,简直就巴不得自己有个正当年的女儿好嫁给他。 洪烈同样激动,只是在长辈面前不好过分表现,仅上前锤了洪范肩头一记。 “第二品杀法完成定品后,每一套院中会赐五百两补贴。” “两套总共一千两,待本监上报后,旬日内便会送到府上。” 公孙实交待完后推辞了留饭,直接回了府衙。 剩下五人中,洪礼辈分太高,蒋有德地位较低,也先后离去。 于是,本来准备好的午宴便由洪家几位年轻人消受。 明善堂最精致的厢房内,侍女将酒杯斟满,欠身退了出去。 三人碰杯,各自饮尽。 “红垛山一战你是首功,族里不是赏了三百两;这回定品又有一千两,可就有一千三百了。” 洪赦开口道。 “还有上回方天纵的人头,啧,整整一千八百两,都超过城守一年年奉了……” 他看向洪范的目光里是止不住的羡慕。 良田八两一亩;安宁大街上的店铺一小间不过四五十两银。 这一笔财富可是足以让三代人过上不需劳作的富足生活了。 “确实是不少。” 洪范顺承道,主动给两位族兄斟了酒。 “不过在西京、神京那些贵胄手中,这笔钱说不得就是一二枚丹药罢了。” 听他这么说,两人不由点头,羡慕之色稍淡。 “对了,海上飞的战利品都理出来了没?” 洪范举杯走了一轮,问道。 “理出来了,昨夜已经在分配了。” 洪烈压低声音回道。 他是洪礼长子,与父亲关系又亲密,消息最为灵通。 “除掉短时间内无法估价的,一共得有六万多两白银货值。” “这回有大老爷出马,我们家大概能得四成,李迟两家各两成;其余由出力过的其他家族分配。” “不过这消息你们可别往外传。” 洪烈又补充道。 “海上飞的东西都是从凉州各高门大户的商队里掠来的,很多财物都有苦主,不仅不好流通,还容易搅出事端。”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二章 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次日,十二月十六。 夜幕正凋零。 朝日自东方升,玄金相遇,染天中成玫色。 海上飞覆灭已经过去五日。 沙世界所掠取的生命精华被洪范尽数转为修为。 及至今日第三次鸡鸣,他全面贯通第八、第九道正经,并将第十道“足阳明胃经”的四十五个循行大穴冲开了五个。 功成圆满后,洪范又小睡了一个来时辰的回笼觉,方才起床。 身着轻薄秋衣,他先在正堂享用了小火炉温着的早饭,推开房门后,正听到院侧规律的劈柴声与刻意压低的呵斥声。 “这才过了十二日,你手臂上都还缠着绷带,就非得逞这个能?” 这呵斥心疼有余、严厉不足,明显是刘婶。 洪范忍不住嘴角弯起,回屋里取了一个木盒,沿屋墙走去。 “我不是逞能,就桃红柳绿那细胳膊棒子,院里这种粗活我不干谁干?” 汤大个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明明粗粝得好似土里埋了多年的老铁,音量却只敢比刘婶更轻。 “再说我这不是用的一只手嘛,刻意避着伤呢……” 洪范循声转过屋角,正见到刘婶眉毛倒竖、一把夺过斧头。 “好啊,到底是砍过了沙匪,都学会顶嘴了?” “再让你跟着少爷出去见几次世面,是不是还想去朱衣骑当老爷啊?” 她故作严厉道。 见婆娘恼了,汤大个哪里还敢说话,便只嘿嘿傻笑。 这时,两人听到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转头一看便见到了自家少爷。 “少爷,可是我们俩把你吵醒了?” 刘婶自责道,面色发红,提着的斧子不知该往哪里放。 汤大个则赶紧敛了傻笑,从木墩子上起身。 “我是武者,哪里有那么娇气?” 洪范回道,信步走到两人身边,发问。 “老汤,胳膊上的伤如何了?” “好得差不多了!” 汤大个咧嘴笑道,故意扬了扬手臂。 但以洪范的观察力,哪里看不出对方是在忍痛。 “好得有些慢了……” 他转头看向刘婶。 “婶子,药都按时用了吗?” 刘婶垂目回道:“都用了……” “我说的不是以前那些金疮药,是大老爷送来的断续散。” 洪范不依不饶再问。 一时无人回话。 片刻后,刘婶见汤大个想要开口,连忙瞪了他一眼,抢道:“那个药太好太贵了,管家说一盒要五十两。” “我们下人平日里就是做些杂事,伤好得慢些也不碍事,我就私下做主想把药留给少爷以后用……” 洪范闻言,摇头苦笑:“我的好婶子,这点东西有什么好省的?” “前两天族里不是给我发了三百两吗?” “昨日我新创的杀法还定了品,再过几天掌武院又要给我送一千两……” 洪范对着二人苦口婆心道。 “我们的日子现在比过去好,未来会比现在更好!” “咱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话语落下,他目光扫过眼神发愣的刘婶、挠着头的汤大个,一时间有些对牛弹琴的感觉。 “唉,婶子,我这会儿还得去族里办事。” “等我回来,伱要是还没给老汤换上断续散,那就是逼我亲自动手了!” 洪范故作严肃地威胁道。 接着他手掌一抬,地里就蹿出几股沙流,化作飞刃后在柴堆里回旋了几阵。 噼啪声中,剩下大半没劈的柴火便全裂成细条,散了一地。 ······ 半刻钟后,洪府正中、族长专属的三进雄光院。 洪范转过路口,见到求德揣着手、缩着脖子站在门口,显然已等了小会儿。 见到正主过来,求大管家耷拉着的眉毛立刻支棱起来,抢先上来问好。 几句寒暄后,两人过了院门,刚走过一段连廊便正巧见侧厢开了房门,旋即涌出十几位年纪各异的人——其中好几位戴着眼镜,有的还带着算盘。 “二少爷,这是各家过来核算红垛山收获的管事与账房。” 求德低声解释道。 “三天前他们就过来了,这几日都是在我们家过的夜。” “现在应该是全都理清了。” 洪范微微点头,又看到房中跟出来三人。 当先的男子蓄着络腮胡、一脸百无聊赖,正是他的族叔洪明,后头则是两位略显憔悴的妇人——分别是洪武的正妻清夫人,以及阔别许久的大夫人洪陈氏。 出门来的众人也见到了连廊内俊朗过人的青年,又听到洪明带着喜意的一声“范哥儿”,顿时明了来者身份。 于是,十几人纷纷涌了上来。 “二公子好,我是迟家迟文斌,执掌族中中馈。” “二公子,鄙人是崔家崔弘壮,负责打理族中店铺、墟集等事务。” “二少……” 洪范一时间被堵在廊道,却是寸步难行。 而这些访客对他所行礼节之到位坚实,竟比遇上“火须明王”洪明时还要多上三分。 这些人不是刘婶,天下也不是唯有洪范会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台山一战后,他已经是众人瞩目的将升之龙。 而数日前红垛山的战况详细传回后,不仅印证了其超越贯通境界的即战力,更是让“荒沙战甲”之名脍炙全城。 到了如今,再没有金海人怀疑洪家二公子的潜力——他不仅仅是在命星上拥有超越前人的造诣,更是具备同时驱使武道与权柄作战的绝佳天赋。 这也是为何各家管事们如此殷勤。 在他们眼中,洪范已不是青年新锐,而是第二个惊沙公。 或者说大概率更胜惊沙公。 面对这种场面,洪范应对从容。 “诸位太过客气……” 他戴起温和矜持的笑容,拱手一一还礼,又主动让到一边,请他们先过。 片刻后,人流沿着廊道出了院门。 洪明要招呼外客,与侄儿换了个眼神,便快步跟上。 廊檐下,洪陈氏避无可避地对上了洪范。 “范哥儿,很久没见了。” 她说道,勉强挤出了笑容。 “上回还是五月的贺胜节。” 洪范回道,倒是毫无尴尬。 “未能多向大夫人请安,是我疏忽了。” 他说着主动对两位夫人行礼,姿态神色与刚刚见到那些管事、账房时一般无二,看不出任何仇恨怨怼。 “我与几位长辈还有约,先过去了。” 洪范又开口道,不再寒暄,径直经过。 求德跟在后边,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抠回七分力。 PS:昨天章末这么多读者说我短,这有待商榷嗷。 上本书我日更都是四千一二百个字,现在经常四千五六百,有时候七八百。 另外大家应该发现了,我每章字虽然不多,但是我绝不水——写了以后无法让书质量变好的东西,我是绝不会往里加的。 大的方面,对故事无用的剧情我不会写。 小的方面,只在有情景交融的需要时才描写景物,而且务必精简,最好是一行字,至多不能超过三句话(上本书环境描写略多的教训)。 战斗方面,我会相对细致,尽量写出画面感和招式拆解应对的逻辑,此外多使用各类修辞手法提高阅读连贯性。 所以讲道理,应该不短吧?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三章 境随人转 脚步声渐远,洪陈氏捏紧了袖口,却没有动弹。 刚刚庶子的言行不算无礼,亦谈不上很尊重。 但正因如此,她才越发愤怒,并在怒火后泛起深深的无力。 惊沙公的白事宴后,洪陈氏本想过很多炮制洪范的方法,并依次做了不少计划。 可惜最后一件都没能用出来。 盖因洪范势头起得太快、太猛、太强,让她永远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今,其个人命运更是已与洪家深度捆绑。 洪陈氏扪心自问,洪家现在若是少了她,无非多摆一次流水席,可若是少了这个庶子,恐怕立刻会被外头看轻三分。 这样的后辈,早就超出了后宅阴私手段能对付的范畴了。 “嫂子?” 洪武之妻候在边上,待洪范走远,方才轻声问道。 “无事。” 洪陈氏摇头回道,想到刚刚洪范泰然自若的待人接物,复又叹息。 “虎豹之驹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范哥儿有出息,未来也能多帮衬他兄长,我自是高兴……” 她说着朝外走去,步子一个踉跄,竟是肩头磕在了廊柱。 另一边,求德过了第一进院落,却是忍不住唏嘘。 “管家这是怎么了?” 洪范好奇发问。 “只是感叹二少爷非常之人,能成非常之事。” 求德回道。 “此话怎讲?” 洪范再问。 求德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方才逐字逐句说道。 “大半年时间,二少爷修为连连破关、战绩彪炳,此乃其一。” 洪范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求德于是继续开口。 “飞龙在天后,二少爷又显容人之量、不翻旧账,此乃其二。” 这话说完,洪范倒是泛出笑容。 “心宽不计人间事,才是人间无事人。” “古人有言,境随人转。” “越是在路边的烂泥灌木上纠葛,路就越是泥泞难行。” “不如自己放长些目光,迈快些步子。” 几句话说完,族长书房已在前方。 求德沉默片刻后突然蹦出一句,却是发自肺腑。 “有二少爷,是家里的幸事。” “管家言重了。” 洪范鼻端嗅到书房门口飘出的茶药香气,摇了摇头。 “投在洪家……” “才是我的幸事。” ······ 书房中,茶已经泡好,洪坚与洪礼在座。 洪范与两位长辈略略见礼,便在茶桌对面坐下。 洪礼也自然地烫了个杯子,给侄子斟满。 “这几日族里的事情可多了。” 他抚着白须,笑着说道。 “你这会要见我们,可得有要事。” “确实有要事。” 洪范回道,转首看向门窗。 洪坚看出他的意图,闭目片刻后开口:“院中除我们外,只第三进处后门有两个下人,不必担心。” 洪范轻轻点头,将带来的木盒子打开,先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到桌上。 当着两位长辈的面,他将外包层层揭开,露出里头的一沓纸张。 “掌武院与器作监担保的户部官票,足色银一百两一张,一共一百五十张。” 洪范一口气说完。 房中气氛立刻凝固下来——莫说洪礼,连金海战力第一的洪坚都一时发愣。 “红垛山(哪来的)?” 洪坚与洪礼近乎同时说道。 “确实是在红垛山的一个山洞里找到的。” 洪范坦诚回道。 “我当时与洪烈、沈鸿一同乱逛,结果到了那个洞里却发现一块石壁有蹊跷——沙世界感应到了岩石内部夹着的砂砾。” “仔细检查后,那石头里果然有中空机关。” “这笔浮财就是从里头得来的。” 听完这番话,洪礼又默然片刻,才完全消化。 “龙敕星君,到底是气运惊人啊!” 他深深叹道,面上泛起压不住的喜色。 这次大战洪家总共就分到了小三万两财货,这一笔款子相当于额外多了一半。 哪怕对于整个家族而言,也堪称巨款。 “吾家子弟里也就是谨慎如你,才能在得了如此款项后,还能滴水不漏地等到各家分完财物,再作分说……” 洪礼一叹再叹,看着洪范的如常面色,突然又好奇发问。 “不过,这可是整整一万五千两,没人知道的一万五千两,你舍得就这样交给族里?” 洪范闻言,爽朗一笑。 “范虽年少,胸中亦有轻重。” 他话语轻快潇洒。 “一点身外浮财,伯父却用‘舍得’二字,未免太小觑我!” 洪坚微微颔首、面有赞同。 洪礼则豁然动容。 他主动举杯,竟是朝后辈庄重敬茶。 洪范恭敬接了,浅饮一口,继续说道。 “这些银票有五十张新旧不一,可另有百张居然连号,我估计这笔钱与海上飞招惹我们有关。” 洪坚检查了银票,发现果然如此,神色终于严肃起来。 而后,他见庶子又从木盒中取出另一样东西。 “其实我从那个石柩里取到的第二样东西,或许更关键。” 洪范说着将一个琉璃瓶托在掌中。 两位长辈看去,见瓶中盛着猩红血液,在刻意摇晃下纷扬起金色星点,绚烂瑰丽。 “看起来不似凡物。” 洪坚接过血瓶,端详片刻,皱眉道。 瓶子又传到洪礼手中,他细看之后还打开瓶盖闻了闻,也是摇头。 “可能是异兽血液,或者是特殊宝材;或许可以问问闻师匠。” 洪坚说道。 “器作监对于奇物的文牍最是齐全。” “我也是这个意思。” 洪范赞同道。 三人都是极有执行力的人,打定主意立刻去做。 大半个时辰后,人请到了。 研究了好一会,闻中观才谨慎开口。 “闻某倒是有些猜想。” “这瓶东西很可能是‘龙嗣精血’。” 听了这个名字,洪礼、洪范没什么反应,洪坚却眉头紧锁。 “龙嗣精血……所以这是皇族之血?” 洪坚凝重问道。 “只能说是有可能。” 闻中观回道,对几人解释。 “器作监内文牍有载——人血赤红,龙血金黄。” “而得祖龙授血的人族则赤血鎏金,天赋越好,金色越满。” “定鼎三百余载的萧皇室自然是其中翘楚——据说镇山王的血不是红中点金,而是金中杂红。” 他思忖片刻,又补充道。 “此外,闻某还听过传闻,说龙嗣精血极为宝贵,是顶级的武道资源,可以改变体质根骨,只是需要特殊使用方法。” “这很可能是海上飞突然发疯的原因。”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四章 谋逆 听到这里,洪范心中已有些许猜测。 龙魂树的名字并非是他自己所取,而是一开始就自然而然浮现在脑海。 顾名思义,很可能便是与龙族——或者说祖龙——有关。 现在结合闻中观所说,很可能便是琉璃瓶内的龙血成分催生了龙魂果。 基于此,那两位神秘无当骑能招致龙魂树感应也有了解释——他们同样身负龙血。 “所以策动海上飞袭击的,有可能是皇族?” 洪范低声说道,颇觉荒谬。 凉州在九州中排名靠后,而金海更是凉州边陲。 这样一座平凡小城,有什么资格招惹那些天生贵种? 一时无人接话。 闻中观犹豫片刻,看了洪范一眼,终究说出了所想。 “背后之人可能姓萧,但未必是皇族。” “十三王之乱,各位可曾听过?” 他扫过三人,见他们全都摇头。 “两百多年前的显圣十一年,天下生乱,十三位萧氏藩王联手谋逆,连两位皇室武圣都卷入其中。” “战乱持续数年,当时在位的顺帝驾崩,本系绝嗣,神京萧氏据说损失过半。” “如今在位的宣帝一系便是当时的旁支,因此得以上位。” “当时易、后、风三姓扶持新皇、携手平乱,这才凭借不世之功得封诸侯王。” 闻中观说到这儿,顿了顿。 “这些事虽然不算禁绝,但也还是比较敏感;我也是在西京时碰巧看到了监内记录。” 洪坚几人了然他的意思,立刻保证道:“师匠放心,我们晓得利害。” 闻中观点点头,继续道。 “十三王最后的结局是惨败,然而谋逆的萧氏族人并未全部授首;甚至我听说这两百年来他们还曾搅出不少事端来。” “所以这瓶子里的东西或许是从他们这一路来的。” 听完这番话,洪范深长吐气,明显有了压力。 他知道针对金海、针对自己的大概率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却怎么也想不到可能是前皇族。 萧氏家传《紫霄化龙经》,按照闻中观所说的叛乱年代,彼时已得国百年。 就算十三王全数败亡,其后人所拥有的底蕴与实力也必然远超区区边疆小城豪强。 “闻大人,您刚刚这些判断,有几成把握?” 洪礼沉声问道。 “只是猜测,不敢说把握。” 闻中观回道。 “我此前没见过龙嗣精血,不过是按图索骥。” “兹事体大,我建议将这琉璃瓶送往西京,交由州部检验。” “金海到西京距离一千二百里,马车往来大约一个月功夫,来年一月下旬便会有结果。” 这般处置,正合洪范心意。 然而正当他要出言赞同时,却瞥见洪礼欲言又止的面色。 心念电转间,洪范立刻反应过来伯父在担心什么。 闻中观此前明言龙嗣精血极为宝贵,是顶级武道资源。 假如这消息为真,这瓶血也的确是龙血——那送到凉州器作监后,如何保证能拿回来? 洪礼毕竟不知道瓶中精华已被龙魂树捷足先登。 果然,踌躇片刻后,他问道:“闻大人,若这东西真的是龙嗣精血,可以改变体质根骨,到时候可还能归还我洪家?” “说实话,闻某不敢保证。” 闻中观坦诚回道。 “庄大监造为人正直,必然不会贪图这点东西,但下面人却说不好。” “闻某这个师匠的身份,放在州部实在没多少分量。” “不过,若是以洪范的名义送过去,应该会好些。” 他此言显然是考虑到了庄立人之前亲笔回信的关系。 就在洪礼犹豫不决的时候,洪坚开口。 “还请闻大人相助。” “只要能有确定消息便好;至于东西回来还是回不来,本是次要。” 族长拍了板,洪礼自无二话。 “爵爷如此信赖闻某,闻某必不辱使命。” 闻中观小心收好琉璃瓶,郑重承诺道。 这时,洪范又说道。 “师匠,这段时间我又有些新成果,是关于已知多点拟合多项式的。” “我将其取名为《朗日插值公式》,已写成文章。” “您要不与这瓶子一块送去州部?” 闻中观顿时又惊又喜。 “好啊,你年纪轻轻倒是懂得韬光养晦!” “快去取来……” 不一会儿,洪范便将论文取回。 闻中观急不可抑地上手研读,嗟叹连连。 “有你的大作陪着,大监造定然会重视此事!” 他草草研读一遍,已大概知道价值,眉眼间尽是压不住的喜色。 “这样,我现在就回衙门去,命朱经赋做好准备,明天就带着东西随队奔赴西京。” 闻中观说着便要起身,却被洪范拦住。 这一回,后者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 看着几人不解的面色,洪范解释道:“从金海往西京,单程也要半个月,朱次匠若是明日启程,就赶不上回来过年了。” “这点银子还请师匠转交给他,路上能多些好酒好菜,权当赔罪。” 次匠一年的俸禄是两百石,相当于一百两。 这银票已经是朱经赋半年的收入,何止是多些酒菜的意思? 闻中观闻言一愣。 他望着洪范年轻过分的面容,铜铃般的双目中突然泛起沮丧。 “洪范啊,洪范。” “我当初若有你这番精细心思,怎么也不至于被赶到金海来了……” ······ 三日后,十二月十九。 晌午。 连下了两日的小雪,赤沙大道上各家店铺都派出伙计,例行扫雪。 与交通堂隔着三间大铺的位置,是崔家最早创建、也是规模最大的铁匠铺——断山堂。 大堂内,三位年轻人正在与一位管事商谈。 “张管事,我欲打造一柄雁翎刀。” 为首的青年男子生得方正面容,笑容规整。 他名叫杨英勋,是飞雁门年轻一代弟子。 “刀长四尺,宽一寸,脊厚半指,刀尖有反刃。” 张管事点头笑道:“这是贵门标志性兵器,我一听就晓得了。” “我会寻一等大师傅用灌钢法锻制,打折后作价三两,大约四天后可取,如何?” 杨英勋却没有立刻应下,反而不经意问道。 “今日崔大少可在铺内?”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五章 人脉 “少东的事情,我们下面人哪里知道?” 张管事回了一句,又认真问道。 “不过您要是有事寻少东,我可以去后堂问问。” “唉,那就不必了;一点小事罢了,何须麻烦他。” 杨英勋摇头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许久没见崔大少,关心一句罢了。” 他摆了摆手。 “张管事,不知德水大师最近可有时间,我这把刀想劳烦他。” 德水大师姓褚,是崔家三名锻刀大师之一。 大华兵器分天地玄黄四品。 寻常老铁匠打出来的东西再好也只是不入流,但崔家三名大师都能打造第四品黄级兵器。 张管事的笑容微敛。 “杨少侠,褚大师很忙,排期很满。” “而且他不是什么单子都接——武者挑兵器,大师也为兵器挑主人。” 他笑容热络不变,双眼深深瞧着杨英勋。 直到看出对方略有局促,管事才继续开口。 “不过您是飞雁门七代弟子中的翘楚,年方二十已有贯通六道正经修为,我想褚大师应该能挤出时间。” “不过这价格至少得是这个数。” 张管事毫不客气地伸出四根手指。 “四两?” 杨英勋身边的清秀少女问道。 管事低头忍笑,回道:“哈,姑娘说笑了,当然是四十两。” “四十两?一柄雁翎刀四十两?” 少女倒抽一口凉气,瞪圆了眼睛。 “沙师弟的刀才花了九钱银子,我看也挺好的……” 她指了指边上师弟腰间的连鞘长刀。 这回没等管事说什么,杨英勋反倒急着开口。 “池师妹,张管事给的是公道价。” 他的笑容很勉强。 “沙师弟买的是寻常铁匠打的制式货色,怎么能和德水大师相比……” 他与其说是向师妹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正在张管事默不作声旁观的时候,后堂出来两人。 青年的配着玉带,中年的戴着几个铁戒指,俱是锦衣绫罗、气势不凡。 铺内的管事、杂役全都躬身问好。 杨英勋认出来者是崔家的二爷与大少。 “崔公子,我们上回在听海阁见过。” 他咬咬牙,主动上前拱手问候。 崔玉堂见到外客,本能先起三分笑意。 他明显对眼前之人不熟悉,略一思索后才想起了对方身份。 “啊,你是飞雁门的杨少侠!” 有此一言,杨英勋顿时腰杆直了半寸。 “张管事,杨少侠是我朋友,你多上些心。” “今日玉堂有要事,失陪了……” 崔玉堂随口对付两句,便跟着有些不耐的崔二爷朝门外赶去。 有了少东一句话,张管事态度顿时不同,当下就去后堂请了褚大师出来。 褚德水年纪大约四十几,左臂健壮如常人大腿,右臂更是超过左臂一圈。 其为人倨傲,沟通倒是不难。 几句话后,两人商议好细节,褚德水便以忙碌为由回了后堂。 “事情定下了。” 杨英勋舒了口气,满是过来人的感慨。 “沙师弟、池师妹,师兄一直和你们说,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人脉,这下伱们也见到了。” “崔大少是金海一等一的尖尖人物,一般人想结交都结交不到。” “你们总想着练了武当了侠客,就再不向人折腰,那至少得有崔家大少这个地位分量……” 正在他教诲师弟师妹的时候,外头传来马嘶声。 几人回头看去,发现崔二爷与崔大少刚刚居然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等在门外。 一匹雄壮矫健的黄骠马稳当停下,自马背上下来一名极俊朗的玄衫青年。 然后,杨英勋几人便看见浑然境的崔二主动上前见礼,至于“金海尖尖人物”崔玉堂更是抢着替来人牵马。 听着两人口中的“范哥儿”、“二少”,他们哪还不知道此人身份。 众星拱月中,洪范与二人进门,传开欢声笑语。 “说来也巧。” “我的第一柄横刀,是在台山与玉堂一同遇袭的时候被方天纵砍断的。” 他亲热地搂了下崔玉堂的肩膀。 众目睽睽下,后者明明年纪更大,却丝毫不觉丢了面子,笑容反而越发热烈。 “我的第二柄战刀,是在红垛山一线天与二爷并肩作战的时候崩断的。” 崔嘉树连连点头,好似“并肩作战”四字是莫大的荣誉。 “如是两次,我才意识到一把好刀的重要性,只得厚颜麻烦你们……” 崔二爷佯怒道:“哪里能说是麻烦?!” “这是缘分,是祖龙的天意,说明二少你合该用我家的刀!” “否则让外地人知道,我们金海的星君不用崔家的兵器,以后我们生意都要难做了……” 店铺内早就停下手头一切事务的管事与学徒们立刻发出适时的笑声,当好背景。 这时候,听到热闹的褚德水也从后堂迎了出来。 “我刚刚在后堂心神不宁,果然是贵客到了!” 自他此时和蔼的笑容里,杨英勋竟是一分傲慢都找不到。 “范哥儿你有所不知,平日褚大师都是在铁英堂那边锻造,今日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舍了那头的事,特意过来等。” 崔玉堂顺势介绍道。 随着洪范郑重致谢,铺内气氛更是热烈。 “为我金海之龙锻刀,褚某怎么敢说辛苦?” “二少怎么还提钱的事,这不是打我崔二的脸?” “那日要不是范哥儿你斩了断钢狗头吓走了七步杀星,我崔玉堂未必有命在,这点事报恩也不够啊……” 几人簇拥着洪范入了后堂。 声音渐不可闻。 恢复冷清的铺子里,杨英勋几人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崔大少已经是金海一等一的人物,也需要这般钻营讨好吗?” 池姓师妹努力在脑海中摆脱了刚刚那张过分英俊的脸,望着还在摆动的门帘,呢喃道。 杨英勋闻言怔然,面上不由发烧。 片刻后,他终究回话。 “崔玉堂自然是金海的尖尖。” “但那位洪府星君的未来,恐怕不是小小金海框列得了的……” 话音飘忽,其中感慨与黯然糅杂。 ······ 后堂,褚德水为洪范讲解锻造。 “铁矿精炼后的生铁含碳多,硬而脆;炒制后的熟铁含碳低,软而韧。” “但一把好刀必须刚柔并济。” “尤其是武者的配兵,因为使用者力量大,坚固与韧性反而在第一位,锋利还在其次。” “否则贯通、浑然武者一旦施展,一刀缺刃,两刀崩断,岂不是个笑话?” “所以,大华如今都以灌法制钢。” “我们崔家也是如此。” 褚德水毫不在乎泄露工艺,说得很细。 “以上好生铁烧融后浇注在熟铁上,经过几度熔炼,使铁渗碳成钢。” “而后万辟千灌,才能尽钢之极致。” “再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方得堪用之刀。”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六章 雄奇杀尽 洪范认真点头。 前世他是工程师,对材料学也算了解。 所谓“万辟千灌”,辟是折叠,灌即渗碳。 牲畜尿淬火时冷却快,便于刀刃钢形成马氏体,增幅强度和硬度;牲畜脂肪淬火时冷却慢,则能保证刀身钢质韧性。 “我崔家家传崩山诀,讲究力道爆发的均匀稳定,是故我等百辟之刀,相当于寻常工匠千辟。” 褚德水说着取出一把以素布裹着的横刀,双手托着放在桌上。 “但仅仅会万辟千灌,最高只能到一等大师傅,做出些不入流的兵器。” “想要列入四品,还远远不够。” 他解开白布,露出其中横刀。 刀身八十公分长短,刀柄末端带有环首,上面系着半尺长的红锦。 其刀面雪亮,刀刃却黯然无光。 “此刀以千辟韧钢为体、玄铁为刃,再通过特殊手法烧刃,是褚某生平杰作。” “在第四品中应该也算得上中等。” 褚德水语气中隐有自豪。 洪范接过横刀,果然握感舒适,重心正好。 崔玉堂取来一把试刀用的生铁条,他再随手一斩,便将其两断。 “还请洪公子为此刀赐下铭名!” 见洪范用得爱不释手,褚德水拱手请道。 “这些难道不该是由褚大师来定吗?” 洪范反问道。 “贤侄可别推辞。” 崔二爷笑道。 “老褚这辈子打出来的第四品兵刃不少,但最终出名的不多。” “毕竟自古天下名剑,皆名于持剑者,而非是铸剑人。” “像天骄榜榜首古意新,用的不过是古战场上捡来的锈枪,可如今谁敢说那把枪不是名枪?” 褚德水闻言连连点头。 “正是这个道理。” 他赞同道。 “待未来洪公子闻名天下,或因此刀,褚德水也能在青史上留有一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洪范也推辞不得。 他随意横平刀身,镜子般的刀面光可鉴人,好似在钢上镀了窗外的雪。 洪范莫名想到了会猎时的台山。 风雪滚滚下诸天,茫茫莽莽,掩尽崇山峥嵘,不过须臾。 “就将这把刀唤作‘白灾’吧。” 洪范轻声道。 “至于铭文,就定‘雄奇杀尽’四字。” 褚德水闻言一愣。 “怎么,不好吗?” 洪范疑惑道。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褚德水苦笑道。 “刀名白灾,铭文雄奇杀尽;这感觉得放在第一、第二品的真正神兵上才合适。” “我这把刀也就是个第四品,有些撑不起这个名字。” 他说着老脸一红。 但洪范闻言只是大笑。 “二爷刚刚有言,在下是认同的——自古天下名剑,皆名于持剑者。” “他日要是有人诟病此刀此铭名不副实,那也是我的错,与褚大师何咎?” 此言一出,褚德水再无二话,将横刀取回,径直刻刀铭去了。 ······ 三日后,十二月二十二。 朝日院。 洪范以白灾凌空连斩飞起的草席。 横刀归鞘,席卷落在雪上,断成四段。 他这段时间加倍苦练,断续冲开了九个大穴。 足阳明胃经的四十五个循行穴位,累计已经贯通一十三个。 红垛山一战,洪范功劳只在洪坚之后。 但由于后者成名已久,又是金海第一高手,所以在名利上收获最大的反而是前者。 刚回金海城时,哪怕洪范两世为人、心性成熟,也难免在阿谀奉承中飘飘然。 可与闻中观的谈话后,幕后黑手可能的萧氏身份,为他带来了足够压力。 知道两人的样貌,知道他们针对自己的恶意,知道他们藏身在李家无当骑…… 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避免暴露龙魂树的存在,洪范无法将这些消息告知任何人。 哪怕洪坚与洪礼。 所以他去崔家买(bai)了(piao)刀。 所以他加倍努力地修行。 【一枚龙魂果差不多能够提振接近两道正经的修为,若是用在关键时刻,还有修复内外伤的特殊效果。】 洪范内视着摇曳的辉煌金树,计算到。 【距离战力质变的浑然境,我还差三道正经,以及一道奇经。】 【算上龙魂果,差不多要四到五个月工夫。】 他心头算定,又去屋内锁着的柜子里取出部分文件,用白灾作镇纸,在桌上一列三摊铺开。 白纸抬头处,分别用碳笔写着三行简体字。 《对强化沙雾杀伤性能的可行性探究》; 《对沙滑翔翼附加动力的可行性探究》; 《关于结合使用炎流劲与沙世界的进一步探索》。 在“沙雾杀伤性能”一文下,规则记载着许多内容。 包括不同距离上单位沙流的真元消耗,精度与力量极限,以及一个杀法预定名——沙蜉蝣。 空白处,洪范横划碳笔,开辟出新的实验记录栏。 真元浮动,无人院落很快被半径十余米的沙雾笼罩。 杀伤标准很简单,但实践起来却很错综复杂——在一个弹指的时间内将松散的沙雾凝成沙流,并在一个呼吸的时间内将冻土地面掘开一寸。 这是最基本的要求,毕竟武者不是蒋有才曾经养过的那两头狼青。 他们脖子上可没拴着铁链,不仅有手,还有武道。 数分钟后,一轮测试结束。 哪怕消化了红垛山一战的所有进步,沙蜉蝣的杀伤极限依然只有三米半径。 比最早窒杀狼青时的一米强了整整三倍,但依然是近身搏杀的范围。 “这一手要想有真正的战术地位,攻击范围至少要到五米。” 洪范皱眉自语道。 “按照贯通境的进步程度算,我要到浑然境才能做到。” 他作下结论,如实记载,倒不见沮丧。 第二轮测试关于动力滑翔翼。 这是一张丝毫不弱于沙蜉蝣的底牌。 飞行是人类的向往,在战斗中更代表着绝对的主动性。 以洪范的了解,大华人族不论修习什么武道,都要到了元磁境界后方能抵消重力、自由飞行。 仅有的例外是风家的《天罡神风经》,可以在先天境长时间御风滑翔。 当然,命星千种,能力五花八门。 其中能够在元磁前飞行的想必会更多些。 PS:这几章是过渡,节奏会慢一点。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七章 解牛典 基于更强的沙世界真元,洪范能维持的沙翼面积自然扩大。 再来一次台山山坳处的悬崖飞降,他有十成把握做得更好。 然而被动滑翔太过缺乏实战意义。 一是必须借助落差才能起飞,二是无法控制滞空时间。 不解决这两个问题,配上再好的操纵也只是个大号降落伞。 洪范首先想到的解法,自然是前世飞机的气动外形加上发动机。 职业关系,涡扇、涡喷、涡桨、活塞等航空发动机的结构他都如数家珍,眼睛一闭,脑海中立刻能复现它们的涡轮级数、涵道比、机械结构等等…… 但目前贯通级别的沙与火,完全无法支持他改出哪怕最简单的内燃机——不仅是精密度,更是高温与高压的限制。 【沙世界本身要维持机体,再直推螺旋桨的消耗太大了。】 洪范想到。 【唯一可能在力境实现的方法,就是制造上升气流。】 纵向风只有两种最常见。 第一种是水平风遇到障碍物(山峰)造成的山脊气流,第二种是温度差造成的热对流。 他能指望用的当然是后者。 【在滑翔翼前端制造进气道,进气后迅速加温,再自翼下排出。】 【我维持不了精密的发动机结构,也找不到类似航空煤油的高能燃料。】 【不过我有炎流劲,携带燃料利用化学反应加热显然是多此一举……】 洪范在纸上快速记录想法,脑中立刻有了模型。 不需要燃烧室,用沙子塑造微型蜂窝网状通气结构,最大化接触面积。 被高温沙网加热膨胀的空气可以提供动力与升力。 然后他立刻开始试验。 结果是理所应当的失败,洪范却反而露出笑容。 暴露出的问题很多,包括滑翔翼面积、沙网温度、沙结构强度等等。 但这些问题在量不在质,都可以凭借修为精进解决。 以他估计,门槛或许便是浑然境。 几个课题更新完,洪范又投入了一些时间给沙流刀与荒沙战甲,寻求进一步优化。 此时门外响起犬吠,院门被吱扭推开。 买菜归来的刘婶与汤大个进门后赶紧压低声音,生怕打扰了少爷的思绪。 不久后,厨房炊烟袅袅、菜香四溢,馋得日头西斜。 ······ 同日,深夜,李府。 李家家主书房内,依然亮着灯。 李鹤鸣与李神机两人在座,桌上摆着四个茶杯,斟了两杯茶。 亥时正(夜晚十点),两道身影轻易避开护卫的注意翻入别院。 正是两位身负嫌疑的无当骑。 “去开门。” 李鹤鸣说道,端起茶壶将两个空杯斟满。 李神机回身拉开房门,果然见到客人已站在门外。 人进来,房门悄然关上。 四人围坐,没有繁文缛节。 李鹤鸣举杯,两位访客嗅着茶香虽略略皱眉,还是陪了一杯。 “我们下午到的金海,此次约见鹤公是为了三件事。” 顿下茶杯,丹凤眉眼的年轻人首先开口。 “第一件是关于那瓶龙嗣精血。” 李鹤鸣面色一沉。 “第三回去,还是没找到?” “没找到;所有角落都已翻遍,只发现了一个石柩机关,但里头空空如也。” 丹凤眼摇头道。 “应该就是没有;因为我们之前给的一万两连号银票也不见踪影。” “会不会是还有遗漏……” 李神机问道,话没说完便被二人冷冷一瞥,立刻止语。 “十二和十三公子既然都说找不到,那便是没有了。” 李鹤鸣颔首道。 “但当日海上飞三位首领的尸体,都是神机亲自搜的,相比洞穴更藏不了东西。” 这一点两人也认可。 “以龙嗣精血的宝贵,万光霁不可能不随身保管。” 十二公子推测道。 “所以我怀疑东西很可能是丢了,而且大概率是被洪家或迟家偷偷藏了。” 李神机闻言略有肉痛——本来这瓶精血说好了是他的东西——但李鹤鸣却目光微凝。 另一边,十三公子寒声开口。 “哼,若是万光霁不那么废物,洪坚已被我们以秘法留在红垛山了!” “一瓶龙嗣精血的损失对我们南华萧氏来说不算什么——不说海上飞造成的杀伤,至少确认了洪坚的伤势。” “可问题是,如果他们认出了东西的根脚,我们的谋划便有暴露的风险。” 提到“暴露”一词,气氛霎时严肃。 尤其是李家二人。 李神机手心发汗。 李鹤鸣运使真元再次感知别院内外。 “所以我们的动作要进一步加快,必须要在三月前做完所有准备。” 萧十三沉声道,挑眼看向李鹤鸣。 “交给鹤公的那几件事,进度如何?” 用了尊称,语气却不太恭敬。 “已经完成一半,最迟在二月中旬全部完成。” 李鹤鸣仿佛毫无所觉,就事而回。 “都是我亲自负责,执行者都是李家最核心的子弟,绝对不会出岔子。” “那就好。” 萧氏二人面色稍霁,显然李鹤鸣的话在他们这仍有分量。 “最后就是借刀杀人之计。” 萧十三开口说起第三件事。 “金海三姓剿灭海上飞缴获大量财货的消息,我们已经传给那几家。” “这几年淮阳国商税加高、盗匪丛生,他们损失惨重,眼下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 “海上飞以前劫过他们不少商队,你们抢回的金银大半都是他们的损失。” “宫珩此人心胸狭窄、傲慢刚愎。” “稍加推波助澜,彼辈定然死咬不放,以解燃眉之急!” “只要拔了洪坚,到时又少了剑鸣鹤唳,待大事一举,金海城必然自溃,糜烂凉州以西也不是不可能……” 萧十二欣然说道。 兄弟二人对视浮起笑意,好似一切尽在指掌。 他们旋即看向李家父子。 李神机附和而笑,笑容略勉强,而李鹤鸣只是端坐椅上,不悲不喜有如石像。 “弃者如昨日,逝去不可留。” 萧十二见状却是温言来劝。 “一城无知草民,岂足惜哉?李家失一隅而得天下,才是喜事!”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份文牍展开,其上墨渍新干,显然是不久前书写的。 李神机的呼吸粗乱起来。 “这是《解牛典》的先天部分,今日便如约赠给金海李氏。” 萧十二看着李家大少黏在纸张上的目光,好似以骨头逗狗,饶有兴致。 “相比贵家《如意劲》,此本不仅包罗先天六合境界突破之法,其真元雄浑灵巧也全面优胜。” “而且,完整的《解牛典》更是囊括元磁五关,有机会突破到天人境……” 萧十三没耐心听兄长卖弄,一把抓起武典,随手推过桌面。 李鹤鸣默然以双手接过,面色如常,袖中手指却止不住地颤抖。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八章 年关 “鹤公,如之前约定,待万事具备,我们便会转交《解牛典》的元磁境部分。” 萧十二微笑道。 “至于天人部分,会在金海城破之日给到。” “我南华萧氏最不缺的收藏就是武道功法与资源。” “此事若成,不出两代,李家必定闻名天下!” 萧家子的话让李神机心头火热,刚刚的不忍瞬息无影无踪。 “二位,红垛山一战后,洪胜与洪范明显嫌隙加深,需不需要我着力……” 他主动提议道,却见李鹤鸣淡淡摇头。 两位萧氏公子更是笑得不屑。 “神机,做事要抓大放小。” 李鹤鸣教训道。 “不是说你之前炮制嫡庶互易流言的手段不行,而是在洪胜身上投入精力毫无意义。” “什么金海年轻一代翘楚,不过是榆枋燕雀无知之言——这天下哪里有天人交感都未到的年轻翘楚?” 他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情绪。 那是真实不虚的不屑。 “无非是个浑然境,真到大事将举的时候,多一个少一个毫无差别。” 李鹤鸣淡淡作下结论。 “鹤公慧眼如炬。” 萧十二赞同道。 “可惜一开始借方志武诬陷之事没能做成;否则洪家一旦有了激烈动作,以我们的影响力,便可轻易将他们全族打入十八层地狱。” “那个洪范成长太快了,才得了沙世界九个月,已经不能以贯通境视之。” 萧十三补充道。 “光是他个人的战力也就罢了,关键马惊沙死了还未久,沙世界遗威尚在。” “当时就不该动那个姓方的,正该直接杀了他……” 他后悔道。 “十三弟何必介怀。” 萧十二赤手执着茶杯,指尖冰劲散发,将杯内茶叶冻成齑粉。 “要杀他,机会多得是。” “无非迟早。” ······ 五日后,十二月二十七,晌午。 年关将近。 不论是金海还是神京,家家户户都陷入同样的喜庆忙碌之中。 刘婶带着桃红将蒸好的年糕趁热切出四条规整的长方形,按上了几颗大红枣,放凉定型后分别供奉在菩萨与夫人的牌位前。 几番虔诚祭拜后,她又取了年糕剩下的边角,蘸了糖后供给了灶王爷。 “灶王爷过年是要回天上的。” 刘婶一边忙活,一边教导新来的女婢。 “吃了咱们的蘸糖年糕,他老人家就被黏住了嘴,上天以后只言好事、不说坏事……” 厨房外,汤大个与柳绿忙着灌香肠。 忙碌未久,院外又响起吆喝:“汤大个,厨房开火了,炸东西去啊?” “等我会,这就来。” 汤大个赶忙大声应道,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便提起边上早就用箩筐装好的鱼、肉、豆腐丸子等,朝外头赶去。 对大华大多数地方来说,过年的食品里少不了炸物。 于是族里每年都会统一供油,指定两天开灶,帮族人加工原料——如此既方便,又节省。 整个朝日院内,只有一个人看着这一切,还在无所事事地犯懒。 地上铺着未化的雪,雪上架着藤条编的躺椅。 洪范一身单衣躺靠在藤椅上,眯眼望着刘婶几个忙里忙外,被冰风吹得熏熏然欲睡。 他连续多日苦修,已许久没有如此放松了。 正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位壮硕锦衣少年朝内巴巴探看。 “二哥!” 一声呼唤。 洪范循声望去,便见到了许久不见的洪平的脸。 “什么事?进来说。” 他打了个哈欠,缩了缩脖子。 “二哥,有件事得要你帮忙。” 洪平走到洪范身边,急声说道。 “和我大哥有关。” “你大哥?洪胜?” 洪范半支起眼皮,问道。 “他能有什么事?” “他自从红垛山回来,整个人就跟魔怔了似的疯狂练武。” 洪平忧心忡忡道。 “我听我娘说,大哥是到了浑然境第八道奇经的最后关口,可不知怎么就是突破不了。” “到了三天前,他直接把自己关在了麒麟院里,到现在也不让人进去,饭都没吃一口。” “连我娘都没办法了。” 洪范听到这,稍一思索便大概明白了。 “洪胜出事,伱没去找你爹?” 他不急着回话,又问道。 “我一开始就想去告诉我爹。” 洪平本能回道,又觉得这话很别扭——明明两人是一个爹来着。 “但我娘不让我去。” 他撇了撇嘴。 “她说都是小事别给我爹添乱,可明明她自己急得跟什么似的。” “嘿,想得太多,办法太少,此人之自扰也。” 洪范坐起身子,哂笑着摇了摇头。 “都是浑然巅峰的武者了,三天不吃饭算什么事?” “而且亲娘都没办法了,你还来找我?” 他笑着问。 没想到洪平回得极认真。 “是你的话,肯定有办法!” “而且我总感觉大哥这事可能和二哥你有关……” 他自顾自说着,又惊觉刚刚的话容易引起误会。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洪平正急着解释,就被兄长摆手打断。 “行了行了,就你的脑子,哪有那本事让我误会?” 洪范伸了个懒腰,不顾吃了苍蝇一般的洪平,下了躺椅。 大几个月前,他对洪胜还是很有顾忌。 因为此人是洪家实质上的第三高手,是朱衣骑的统帅,是族人认可的下一代族长。 有名,有实,有权。 洪范不怕他,但也不愿得罪他,因此在外头有“嫡庶互易”的传言后,立刻主动寻洪坚、洪胜二人沟通。 为求一个团结稳定的内部环境,他甚至不惜主动开罪郑芙蕖与迟心赤。 但洪范后来的进步速度太快了。 金海一流的武道资源配置、连续的大战、白露丹…… 到现在,他身上凝聚的实与势已经不差于洪胜多少。 因此,他也不再在乎后者的所思所想。 “洪平,洪胜最近有和你聊过什么吗?” 洪范问道。 “没有;我只能感觉到他很急,却不知道他在急什么、为什么急……” 洪平叹了口气。 洪范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 刹那间,许多事情兜转过他的脑海。 洪礼的族学教导,洪烈的校场演武,洪明的带头冲锋。 以及自己入狱时家族的鼎力斡旋,冲杀时族兄弟们的全力遮护…… 洪范扪心自问,洪胜这个人与他着实谈不上多少交情。 但洪胜这件事,他却是不能视若无睹。 PS:一些要交代的都得交代下。 之后的四五章是第一卷主角线相对重要的内容,再之后就是下一段大剧情。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九章 麒麟 洪范走到厨房外的方桌边,捡起一块放凉的蘸糖年糕扔进嘴里。 “洪平,听说你最近在族学里表现不错?” 他大嚼到牙齿间溢满了甜味,回头问道。 洪平停下去拿年糕的手,笑容顿时鲜亮起来。 “二哥你也知道了?” “有些小进步吧,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撇开视线,刻意望向院墙上的积雪,故作不在乎道。 洪范哂道:“我是说你最近没在族学欺负人。” 洪平的笑容僵住了。 “这确实是一个新的开始。” 洪范促狭的笑容绽开。 “当然,也恭喜伱进入贯通境。” 他拍了拍洪平肩膀,转身朝院外走去。 “你自去玩吧,我去看看他。” ······ 麒麟院是洪府最好的独立院落之一。 虽然比朝日院陈设旧些,但面积还要更大,其内甚至有一个不小的明水池塘。 在缺水的凉州西,这是最难得的奢侈。 洪范到时,麒麟院大门紧闭,只有一男一女两位下人坐在门外台阶上,身边放着早已凉掉的餐食。 他们是洪胜的院里人。 “洪平找我来的,他怎么样了?” 洪范径直走近,问道。 “二少爷!” 两人赶忙起身行礼,面色都很憔悴。 “大少爷三天都没出来了,不吃不喝的,也不肯开门。” 洪范点点头,说道:“无妨,练武之人其实和乌龟差不多,缩起头来很久不吃不喝不动也不会死的。” “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散了吧,我进去看看。” 他挥了挥手,把两人赶开。 麒麟院的女婢走到半途,原本想提醒说大少爷把门闩了。 没想到一回头,便见到二少爷纵身腾跃,直接从一丈高的墙头上翻了过去。 “大少爷还没同意,这是不是不太好……” 她看得愣神,呢喃道。 但边上的小厮只是拽着她走:“人家是兄弟,要你这下人操这份瞎心!” 年关时分的金海城很冷。 三米高墙合围的麒麟院内也没有什么不同。 洪范人在空中还未落地,已经看见了洪胜所在。 他乱发里嵌着雪籽,盘坐在全面结冰的池塘正中。 “倒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 洪范轻松落地,朝池塘走去。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洪胜,看见了后者憔悴的面色、参差的胡茬、碳化的袖口,以及多处轻度烧伤的手掌。 明显是连续修炼许久,且运使真气过度以至于伤到了自己——哪怕他坐在冰上。 “到底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洪字。” 洪范在池塘边停下,调笑道。 “九个月前,我就是这样差点把自己玩死的。” 洪胜闻言,头也不抬,只是发笑。 “你来,是要嘲笑我?” 他的眼眸发红,面色比身下的冰面更冷,好似见到了图穷后显出的匕首。 “嘲笑?我哪有玩这过家家的闲情。” 洪范摇摇头。 “人间如火宅,烦恼烧不尽。” “我是来劝慰你。” 他负着手,昂然而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有一半血缘的兄长。 “劝慰我?” 洪胜吃吃冷笑。 “如何劝慰?” 他自问自答。 “说我的天赋远超于你?说我执金海年轻一代牛耳?说我将来必入先天?” “还是说你绝不会谋取族中权力,族长位置?” 洪胜断续说着,说到最后忍不住大声发笑。 但他的拳头却捏得死紧,以至于灼伤中又渗出血来。 “不。” 洪范回道,声音轻忽而松弛。 “我很擅长说谎,但说谎是很累的一件事。” “对上你,我没必要。” 洪胜的目光射了过来。 洪范看着他抿紧的干裂唇线,认真开口。 “胜哥儿,我是必然会超越你的。” “我的战力会超越你,我的修为也会,其他附带的名气、权势、人望也自不必说。” “而且这种全面的超越会很轻松,也会比你想的更快。” 话语停了。 麒麟院里陷入死寂。 洪胜的胸膛剧烈起伏,牙关颤抖。 “这就是你的劝慰?” “劝我要服了,该认了?” 他身下飘起白气。 这是过于剧烈的情绪引动了炎流劲,升华了坚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洪范问道。 “还用问为什么?” 洪胜怒极反笑,竟有些歇斯底里。 可他越笑越笑不下去了。 因为从洪范的眼眸里,他找不到一点挑衅、一丝嘲讽。 唯有诚挚与认真。 “你还记得上次放四榜时的诗句吗?” 洪范突然问道。 洪胜脱口而出:“须记今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洪范摇头:“我说的是你的绝句。” 他说着低声复颂: “躬砥书剑二十年,指掌之中见青天; 男儿矢志开天门,接天台上有新篇。” 一声叹息。 “洪胜,你并没有看不清自己。” 洪范复又笑道。 “你的天赋冠绝金海当代,无有接近者。” “众人夸你是麒麟子。” “你如今年方二十一,与浑然巅峰只差一线,离天骄榜很近又很远……” “你其实做得很好了。” “你如此烦恼,不是因为看不清自己,而是看不清我。” 洪范微微扬起下巴,复又发问。 “在你眼中,我是什么?” 话语继续,没有等洪胜回答的意思。 “忘掉我的名字,忘掉你十几年印象中的那个洪范。” “我是沙世界选中的主人。” “我的命星天赋远超马惊沙。” “我是器作监大监造认可的数术天才。” “我用了九个月提升了一整个武道大境界。” “我拥有武道与命星双修的玲珑心窍与坚韧经脉。” “我在贯通境便具有准浑然境的战力!” “这样的我,这样的人,是蛇是龙?” “是燕雀还是凤凰?” 洪胜被问得怔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仿佛被堵住了心眼,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因为我将超越你而意难平,你担心我被众人拥戴抢了族长的位置?” 洪范忍不住发笑。 “你曾像这样担心‘流云’寇永吗?” “你曾像这样担心‘枪魁’古意新吗?” “你曾像这样担心‘铁掌开山’段天南吗?” 他的声音逐渐轰然,笑容亦越来越狂烈。 “你不担心他们吗?” 洪胜感觉洪范的目光化作了剑,刺入自己的眼睛,贯穿了自己的心脏。 “洪胜,你为什么不呢?”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章 感激 洪范迈步走上冰面,几步逼到洪胜面前,低喝道。 “眼里只看得到金海城的人,也要说在接天台上书写新篇……” 洪范轻声发问。 “不可笑吗?!” 看着怔然失神的洪胜,洪范失望地摇头,转身朝外走去。 “洪范,你担心吗?” 终于,颤抖的问话从后方传来。 “你担心寇永,担心古意新吗?” 洪范闻言驻步,半转过头。 他的侧脸上是洪胜从未见过的跋扈笑容。 “你以为我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洪范反问一句。 此刻,支持他作出回答的不仅是沙世界,不仅是龙魂树。 更是他两世为人的历练,以及曾经寒窗苦读十数载积累的扎实知识。 这才是穿越赋予他的正牌金手指。 洪范再度迈开步子。 背后,喘息声如风箱,渐渐粗重。 就在他将将走到麒麟院门口时,听到了声嘶力竭的呼喊。 “洪范,伱一定会上天骄榜的……” 洪范转过身来,望向冻结的池塘。 冰面上,洪胜手脚并用着努力起身,因为盘坐过久的腿脚麻木连续摔倒两次。 他脸上已涕泗横流,依然不管不顾。 “我也会的!我也会的!” 洪家麒麟子啜泣道,终于顶着庶弟的视线,颤抖着站稳。 就如放榜那日的听海阁上,涨红着脸,担起所有人的注视。 “我听到了。” 洪范点头应道。 “那就赶紧洗漱洗漱吃饭去吧;饿着肚子,可当不了天骄。” 门后的木闩被取下。 洪范吱扭一声拉开大门,迈过门槛。 正与台阶下的宫装妇人打了个照面。 “大夫人。” 洪范朝眼眶通红、正用手帕拭泪的洪陈氏问候一声,迈步欲走。 然后被叫住。 “范哥儿……” 注视着眼前俊美的青年,五味成杂的洪陈氏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曾经很讨厌洪范。 讨厌他的白皙肤色,讨厌他的精致眉眼,恨屋及乌的那种讨厌。 但她此刻很感激,发自肺腑地感激。 感激之余,却不知如何表达。 权力、钱财、资源、名望…… 短短大半年,洪范拥有的已经比她更多了。 于是,剩下的唯有言语。 “谢谢……” 洪陈氏哽咽道。 “范哥儿,谢谢你。” “解铃正该系铃人,大夫人不用客气。” 洪范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 “都是洪家人,应该的。” 话音温热、神情诚恳,竟让人分不清是虚情还是假意。 此时将近中午,日头已整个升入天空。 和煦而温暖的阳光洒下,平等无间地拥抱着每一寸大地。 ······ 正和二十七年,大年三十。 就在昨日,洪府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长房嫡子洪胜成功冲开第八道奇经“任脉”的第二十四个大穴“承浆”,打通任督二脉,正式抵达力境巅峰。 在这之后,他需要引先天之气入体,成就天人交感境界,而后攀上天梯,使真气真元化,踏入先天。 如此,才具备位列一时之天骄的基础。 洪胜生日在一月底,所以他还有三年零一个月的时间。 申时正(下午四点),洪范放下十斤好肉、八尺云锦,从田六家中出来。 (田六,城守府衙的中年捕头) 方志武一事后,每逢时节他都会让刘婶送节礼过来。 现下是年关,自然更加郑重。 至于更要紧的洪礼、闻中观、钱宏,以及朱衣骑中的袍泽等人,洪范已在前两日走了个遍。 全部礼物加总,花去了百把两银子。 所谓“财聚人散,财散人聚”,这点道理他未入职场就懂了。 一刻钟后,洪范回到府上,先去给红旗与宾利亲手加了个餐,然后才返回朝日院。 到了院门口,他却是遇到了在此等了许久的洪平。 “今天是除夕夜,等会就开席了,你怎么在我这?” 洪范笑着问道。 “这是要到我这蹭饭?一副碗筷的事,不过你别指望饭菜太好……” 洪平闻言略窘,挠头道。 “二哥,我是替我娘过来的。” “她让我请你去雄光院吃年夜饭,还让我态度一定要恭敬。” 洪范“哦”了一声,脑中飘起些“回忆”,缓缓点头。 “往年也都是有这道程序的。” 他回道。 “不过以前都是下人过来,今天换成你了。” 听着这话,洪平越发难安。 但洪范其实并没有使人难堪的意思。 “算了吧,你自己回去。” 他说道。 “这么多年都这般过,已经成习惯了,就还是像往年一样吧。” 洪平得了准话,却没马上走,还踌躇在原地。 “二哥,其实以前年夜饭时,爹都会问起你怎么不在……” 他终于还是说道。 这明明是句实话,可对着洪范的目光,洪平却脸上发烧,说不下去。 因为他隐隐觉得,洪坚曾问或不曾问,对眼前这位二哥来说,都无甚区别。 洪平只好略过这茬。 “我娘特别嘱咐我要说清楚,这回是恭请二哥你,还有朝日院的刘家婶子。” 这番话,倒是穿越者继承的回忆里没有的。 “嘿……” 洪范摇头笑道。 “我一直知道,你母亲不是蠢人。” “精明、聪明,只是眼光短了些——但这不是她的错。” 这句话把洪平听得莫名所以。 他还年轻,也不曾切身体会庶兄的经历。 这些年,洪范身体的原主每年也见不上生父几次。 自从母亲去世后,更是连年夜饭都从未团圆。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洪陈氏最好体面,明面上从不坏规矩,所以每年除夕夜都会派人来请。 以往她从来只请一人——这也是自然的,刘婶一个下人,如何有资格与大老爷同桌吃饭? 也正因如此,彼时的洪范从未答应过。 大华的除夕也有守岁风俗。 假若他去了,那个破旧的小院里便会只留下刘婶一人,孤单直到天明。 从前的洪范阴鸷、软弱、无力…… 但只此一条,穿越者便不觉得他全无担当。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洪范叹息一声,收起思绪,拍了拍洪平肩膀。 “等会天就黑了,回去吧;告诉族长和大夫人,我就在朝日院过年。” “若无意外,往后都会如此。” PS: (这部分是发文后再加的,不算钱) 上本书还没有节奏意识,前半本没啥爽点,所以这本书的初始定位是往小白爽文去的。 最早构思开篇的时候,我把大夫人、管家、两位嫡子设计成纯纯反派,在装逼打脸中被洪范一一解决。 老套是老套,但对我来说是一种锻炼。 毕竟装逼打脸是网文核心技术,九成九的书都是以此铺陈节奏。 然而写着写着,就被迫改大纲了。 按照预定,蒋有德会被洪范暗中以伤口感染在切磋后杀死,算是沙世界初露锋芒。 但真的写到那里,我想了三天各种替洪范找理由,也无法让他下这个手。 因为我设想的主角是一个成熟、有能力、有领导力的精英穿越者,而不是一个借金手指得势、随意放肆情绪的小人。 他高度利己,见识过工业化时代,了解众人强过一人的道理。 他应当有些人格魅力,应当能化敌为友,应当会折服周围人并将他们化作自己的势…… 不顾得罪与蒋有德有袍泽之情的一票朱衣骑精锐,不顾族人观感,仅仅为了泄愤而恶人(杀人),这种事洪范无论如何都不会做。 人是社会性动物,每个人都会成为某个人的墙,也成为另一个人的路。 我想在洪范眼里,不仅是蒋有德,哪怕洪平、洪胜也应该是资产,而不是债务。 故事往前走,人物慢慢有了具象。 不止是主角,求德、大夫人、洪胜的选择先后都与大纲有了相左。 这也是我写的比较慢的原因之一。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伤疤 年三十的日头落下。 月亮侧着脸颊,四野披上红霞。 朝日院的正堂内,炭火炉子烧得火热,桌子上摆满了盆碗。 炸豆腐丸子、炸鱼、白切鸡、酱五花肉、蒸香肠…… 六七盘荤腥外,还有两碟腌菜,一盘清炒的冬笋。 自然也少不了酒。 听海阁年前专程送来的“玉泉烧”,酒色清亮,醇香芬芳。 碗筷摆好,桌边坐下主仆五人。 放在洪府的其他地方,下人断不能与主家同座,但朝日院内,自是循洪范的意思。 刘婶起身倒酒。 洪范与汤大个用的是碗,桃红柳绿两个小姑娘用的是杯。 仅有刘婶以茶代酒,口口声声家里要留个清醒人收拾。 在洪范带头尝了个丸子后,众人开始动筷。 待侍女们稍稍垫了肚子,洪范举杯贺年。 杜康入喉,霞飞双颊。 喜庆的气氛在饭桌上满溢。 刘婶说自己是如何走了半座城买到的豆腐,好吃又便宜。 汤大个提到红旗又欺负了哪家的马儿,成了马厩的霸主。 桃红柳绿则叽喳着家生子间少男与少女的八卦。 一时间其乐融融。 五个人十盘菜,有洪范这位大胃王在,很快下去了小半。 装玉泉烧的瓷瓶也空了一半。 对比洪府诸子弟,洪范在下人中名声很好,宽和开朗且平易近人。 但半年来,没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与欺瞒。 此事不仅仅关于武道。 有人说是因为气度,有人说是因为容貌,有人说是因为星君自然而生的威严。 桃红柳绿也是如此。 相处了两个月,她们但凡是被自家少爷多看了两眼,都要期艾口吃起来。 今日一家子同坐一桌,又饮得微醺,桃红终于敢大着胆子与洪范说话。 “少爷是大老爷的儿子,又未成家,怎么不去雄光院吃年夜饭?” 她扑闪着眼睛问道。 “因为年夜饭要在家吃。” 洪范笑答。 “我的家是这朝日院,所以我人自然也在这。” 桃红柳绿闻言还有困惑,却不敢再问。 此时汤大个正傻乐着为自己斟酒,刘婶则低头吃菜。 纸窗突然被映上五色光彩。 片刻后,雷声轰隆传来。 “是别家在放烟火了!” 桃红与柳绿雀跃道,巴巴地望向洪范。 见后者点了点头,她们便下了座椅,先熄了两根蜡烛,又打开了窗门。 与冷风一同窜进来的,是彩色的光。 老实说,以洪范前世所见来对比,这烟火大约就是路边店最小的十响礼花的水平。 但他依然欣赏得很专注。 隔着半个洪府,一枚枚流星升起,炸成不同的颜色。 一道光就像是一位走马观花的客人,访问每一个开着门窗的房间。 流连一瞬后,不说道别便已离开。 刘婶与桃红柳绿却是看得痴了。 洪家是金海城最富裕的家族,各房各院里放烟花的不少。 东边暗下,西边又亮起。 各色光明断续了一盏茶功夫才停歇。 关好门窗,室内被炎流劲烘得快速回暖。 桌上的菜肴已经被扫灭了大部分。 “我倒是不知道,这世上的烟火原来已经有了这么多色彩。” 洪范随口闲聊。 “往年的除夕夜,府里也都会放烟火。可当时住得偏僻,我与婶子只能在院墙上看到些边角。” 他说着笑了起来。 “桃红柳绿是新入府的,应该没见过我们当时的住处——一个小院两间小房,就住了我们两人。” “不对,还有棵大槐树。” “天开地阔,我独占一隅;现在想来,倒也自在。” 洪范用追忆的语气说道。 但他继承而来的模糊记忆,在别人那里,却是刻骨铭心的伤疤。 刘婶终于按捺不住,落下泪来。 “少爷净说胡话,去年除夕你吃的是馍馍蘸酱。” 她因心疼而低声嚎啕。 “整个桌上的肉菜,只有我讨来的油渣和二房送的五两下水……” 烛火摇曳,刘婶微垂面容也不擦泪,仿佛是醉了。 “以前很苦,一点也不自在。” “朝日院比那时好十倍,好一百倍!” 她从不知所措的汤大个手里抢过酒碗,猛然灌了一口,然后泪光晶莹地望着少爷。 “少爷,你说,我们再不会回去了罢?” 洪范闻言默然,而后豁得站起身来。 他双手恭敬端起酒碗,低半寸碰了碰刘婶的碗沿。 “婶子,我向你保证,再不会回去了!” 他说得前所未有地郑重,一口将整碗酒饮得点滴不剩。 小半个时辰后,残羹冷炙被端回厨房,桃红柳绿将桌子擦得发亮。 亥时初刚过(晚上九点),朝日院外响起中气十足的呼喊。 “范哥儿,崔大少来啦!” 洪福喊了两圈,毫不见外地推开院门进来。 洪范自屋内探头,看到小胖子脸颊通红,显然是也饮了酒。 而他身后,跟着第一次进朝日院的崔玉堂。 “范哥儿,今晚是除夕夜,我家要打铁花,特别来请伱和福哥儿!” 崔大少满面笑容,诚挚请道。 “婶子和老汤,还有两位小娘子,都请一起……” “你真是有心了。” 洪范笑着回道。 以他今时今日在金海的位置,今晚来约的肯定不会少。 但崔玉堂毕竟是城内大少圈子里最会来事的。 他年前就送了丰厚节礼,为刘婶专门备了东西,这次过来还先去凑了洪福…… “我知道你们家年年都要打铁花,每次都是观者如云、人山人海。” 洪范故意问道。 “我们这可有六个人,会不会没有位置?” “怎么可能没有位置?” 崔玉堂笑容更盛。 “再挤也绝不能挤着你和婶子,否则便让我第一个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赤沙大道。 人群挤满了宽阔的街面。 崔玉堂领着人一到,便有两位候着的铁匠学徒迎了上来,用健壮的胳膊替他们开路。 断山堂隔壁十字路口的开阔地上,搭起了一个一丈多高、缀满了引火物的八角大棚。 大棚中央,一根三丈高的长杆笔直树着,顶上挂着一串鞭炮。 棚下,五对赤着上身的壮年铁匠拎着新熔化的铁水,已经准备就绪。 洪范几人在街边最好的第一排位置站定。 待吉时将近,崔二爷整理仪容,步入街心。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祠祀 一声喝令,仪式立刻开始。 一团铁水从钢桶中舀起抛飞,铁拍子形状的“花棒”默契跟上。 啪! 街道被猛然点亮。 在同一个刹那,竟似有千万朵金色昙花绽放。 光映亮了人们的脸,勾勒了他们的笑。 凋谢紧跟在盛开之后。 穷尽力量的铁花四面散落,先纷扬成金色的雨,再将热量传递给世界,随后隐入年夜的幕。 “喔……” 辉煌燃尽,观众发出失望的叹息。 然后,第二捧铁花恰好盛放。 大棚下,前一对铁匠过了中线,后一对已经跟上。 一千六百度的铁汁被花棒轮番击飞,一丛丛穿过大棚,顺手引燃了木梁上捆扎好的燃物。 光作飞龙舞,火自铁中生。 噼啪打铁声中,无数喜庆与快乐结晶,与燃烬的铁屑一同落了满地。 “范哥儿,那根最长的杆子叫老杆。” 人声鼎沸,崔玉堂得将头凑到洪范耳边,才能沟通。 “杆顶上挂着的鞭炮是彩头,若是被哪一位打出的铁花点燃,那就是得彩,代表来年顶好的运道!” 洪范津津有味地听着介绍,不住笑着点头。 又一重星雨黯下,他伸出手掌,正接到几颗尚余温热的铁籽。 “每年的打铁花,钱和人都是我们崔家自己出的。” 崔玉堂又说道,脸上满是自豪。 “第一是给金海添抹热闹;” “第二是祈福来年财运亨通;” “第三也是给家里的生意做做宣传……” 第一轮打铁花表演顺利结束。 赤着膊的铁匠们停下步子,吐出白气,插着腰恢复体力。 就在群情稍稍冷却的时候,崔二爷又上了场。 “各位,今儿这一轮下来,祖龙没允我们崔家的伙计们得彩。” 他摇头说道,脸上却毫无失望。 “我猜或许是福气不在他们,便不如请别人来试试?” 霎时,众人都雀跃举手,想要自告奋勇。 然而崔二爷不看他们,目光却只往某处瞅。 自是他侄子这边。 崔玉堂赶忙把住洪范的肩膀,往前推去。 “让我们金海的星君去试!” 他高声道。 此言一出,无人再争,只是鼓掌助威。 洪范自然意识到这是崔家人故意安排。 但盛情之下,如何能却? “金海洪氏,洪范!” 他朗声应道,大步去了街心,接过花棒。 八角棚下,最老道的铁匠上来,为他抛起铁水。 不过三丈高的长杆,以贯通境高手的精巧和力道,如何能失手? 一棒击出。 流星如瀑,逆冲而起,正中杆顶。 鞭炮立刻被点燃,噼啪声奏响。 “得彩啦,得彩啦!” 桃红柳绿第一个鼓掌,手都拍到通红。 所有铁匠都围上来,打出更多金雨。 早就等在一旁的两条龙灯也迎了上来,穿行雨中,绕着大棚与大棚中的洪范游动起舞。 “祖龙有应,彩头落啦!” “洪家二少得彩啦!” 无数的欢呼声弥漫街道,冲入云霄,点燃了夜空。 恰好,远处的钟鼓楼传来鸣罄敲钟之声。 时间正式从正和二十七年迈入二十八年。 人群越发沸腾。 掌声也好,欢呼也好,大笑也好,一切都联结在一起,汇入了风,将浮世喜悦一路带到天上。 火树银花下,刘婶看着少爷站在所有人视线的正中心,接受整座城市的祝福。 “夫人啊夫人,你看到了吗?” 她死死拉住汤大个的胳膊,笑着流下了泪水。 ······ 第二日。 正和二十八年,大年初一。 报本之礼,祠祀为大。 洪氏为金海大族,新年第一日最重要的自然是开祠祭祖。 相比其他寻常族人,洪范更是大清早就来到祠堂准备。 他将在此次祠祀中担任助祭孙的角色。 这是两世以来的第一次。 洪胜则一如既往的是主祭孙。 神龛前的十余台红方桌上,五牲一一在列。 饭茶酒粿品纸礼等等摆满了剩下的位置。 祠堂天井两边,有用架子支起的全猪、全羊洁牲,俱是放干了血,每根毫毛都被拔得干净。 红烛高烧,对联新挂。 时间接近正午,时辰将至。 洪家所有达到十五岁的男性都着整齐衣冠,列队候在堂外。 “时辰到了。” 一身礼服、担任“通、引”的洪磐与洪城对视一眼,开口道。 边上负责接应协作的“礼生”洪平、洪安得令,各自击鼓发磬。 鼓声一起,门外就有了动作。 龛门得由全族辈分最高的人来开。 年满八十二、拄着拐杖的洪善搀扶着伯父洪肥,颤颤巍巍走上前,拉开了专门提前润滑过的大门。 洪磐见状运气高喝:“祠祀开始!” 此时,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三通鼓毕,众人均已入祠。 堂内上下,一片肃静。 “请主祭孙、助祭孙上前,授巾盥首。” 洪磐朗声道。 洪胜洪范二人立时出列。 洪平、洪安小步疾行过来,前者端着盛有清水的青铜盥,后者捧着呈有毛巾的漆盘。 象征性的净手洁面后,洪城引导众裔孙献香献爵、献烛献帛。 之后是祭祀的核心——三献礼。 初献礼。 由洪胜祭酒,跪拜叩首。 亚献礼。 由洪范荐馔,跪拜叩首。 终献礼。 由洪坚朗读祭文。 燃香袅袅,诵音朗朗。 “建祠庙,祀祖祢,序次昭穆,春秋祭享,荐举蒸尝,实子孙报本追远之用心……” “正和二十八年,正月初一。” “子孙有成,当告祖宗。” “第二十八代子孙洪坚,年四十七,气反先天境界,得尊金海第一。” “第二十九代嫡长洪胜,年二十一,浑然八脉巅峰,修为冠绝当代。” “第二十九代子孙洪范,年一十八,执掌龙赐命星,名望盖压同侪。” “正和二十七年,十二月,洪氏联诸姓发兵红垛山……” 祭文很长,细数了一年来洪家发生的所有大事,自有煊腾气象。 洪范跪在第一排静静听着,自肃穆中感受到了难得的安详。 有这么一刹那,他觉得挤了数百人的祠堂好似成为了一个整体。 不光是人,不光是牌位,还有整片土地与建筑,都浑然成了一体,共享呼吸与命运。 三献礼礼毕。 洪礼一身大袍走到最前,代祖宗对众裔孙致嘏辞。 “告你子孙,守正守忠; 从德尽孝,勤奋俭恭; 承先启后,光祖耀宗; 勿负所嘱,更始更终。” 正午时分,祭祀结束。 长辈将两头洁牲分割成数百份,为参祭者每人发放一份。 这叫做“颁胙肉”。 洪范换下礼服,提着属于他的最大的那一份肉出了祠堂。 外头阳光煌煌,刺得他眯了眼。 洪府曾经很大很冷、又弯又绕。 但今天他恍然间却只走了一小会,就回到了朝日院。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扎根 大年初一的午饭,朝日院吃得很简单。 因为洪范这个大胃王的关系,昨夜的丰盛饭菜居然几无剩下。 好在有新带回的两斤多祭肉。 刘婶施展开功夫,将猪羊肉各做成两道荤食,再加上冬储的白菜、萝卜还有新摘的芫荽,轻易整出了一桌子佳肴。 就着馒头,五人对付了午饭。 上午,能上族谱的祖宗都已经祭拜过。 但洪范还有一位不得不去探望的亲人。 他此身原主的生母。 记忆中,洪范的母亲葬在台山中——因为她是小妾,所以既不能入族谱,也不能葬入族墓。 路途不近,未时(下午两点)不到,三人已经乘坐汤大个套好的马车出门。 本来拉车的应该是宾利,但洪范点名要用红旗。 往东南面出了城,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使空气越发的冷。 洪范坐在车上,茫茫然望向前方。 台山依然覆着雪。 山的峰棱被柔和后,看起来倒也像一个个连绵的坟包。 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 红旗也被留在此处——它满嘴尖牙一身蛮力,自然不用担心被偷。 “这座山叫青头,也是属于台山这片的。” 刘婶介绍道。 “当初专门找道人挑过的,果然,风水可好了!” 三人往缓坡上行了三四百米,便来到了青头山南麓的一块开阔地。 这里背后是隆起的主峰,左右是稍矮些的丘陵。 平坦的山谷正接着山脚,视野出奇的坦荡。 虽然有雪积着,但刘婶稍一分辨,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地方。 大约两米高的土包,顶上驮着雪,侧面用砖砌过。 坟头正面,立着一块未经过雕饰的石板,上头刻着一大一小两列字。 【金海城洪林氏之墓。】 【洪坚立。】 “夫人,我与少爷来看您啦!” 刘婶笑道,从汤大个手里夺过布袋,示意后者扫雪。 “这个是汤大个,养马的,您从前见过,现在算是和我搭伙过日子……” 少时,坟前被清理干净,露出冻硬了的土地。 她这才一样样掏出准备了很久的东西。 香烛、黄纸、纸钱、元宝…… 洪范上前帮忙。 “婶子,我娘是哪里人,墓碑上怎么没有刻名字?” 他莫名觉得心里发空,必须得说点什么。 “夫人是金海城外田庄里的出身,爹娘也都是洪家人。” 刘婶回道。 这里的“洪家人”,显然指的不是姓洪,而是“从属于”洪家的人。 “名字的话,夫人好像没有大名。” 她手头动作稍停,想了想后说道。 “我只听她娘家人唤她可儿。” “没有名字吗……” 洪范一怔,但没有太过意外。 这段时间他常常听说凉州诸城之外盗匪丛生,寻常百姓日子难过。 一位穷苦田庄家奴的女儿,没有大名实属正常。 “外祖、外祖母可还在?” 洪范又问道。 说这话时,他未免有些许愧疚——继承的记忆不全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穿越过来快一年,他竟从没关心过这些。 “少爷或许是忘了,他们三四年前都走了。” 刘婶闻言微愣,回道。 “乡下不比府内,庄稼人能活过六十已经是不错了。” 她继续说道,语气无有悲喜,只是寻常。 香烛点燃,三人各自拜过。 然后刘婶又跪到墓前,用烛火点燃黄纸。 火光腾起未久,她已经眼眶发红,口中絮叨不停。 仔细听去,大约是说少爷出息了,成了星君,可惜夫人您没看到云云。 洪范也在边上跪下,努力检索着继承来的记忆。 但他始终想不起洪林氏的面容,只记得她临病终时,依然有一种脆弱温柔的美丽。 那美丽无关颜色,是母亲对孩子生死难隔、绵延不尽的依恋与挂心。 最后,穿越者唯有老实磕了几个头,聊表借用其子身份的感谢。 黄纸很快烧完,刘婶又开始烧自己花了许久功夫叠的元宝。 “我们搬到了朝日院,现在日子过得特别好。” “院里新来了两个下人,叫桃红和柳绿。” “奴婢都听说啦,族里已经在讨论,要把您移到族墓、加入族谱呢!” “都是因为少爷。” “您都想不到,这事居然是大夫人先提出来的……” 洪范跪坐在一旁,怔怔然看着边上积雪的松柏和天上白云。 他不由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父母。 或许也是大年初一,或许也是某一个公墓,或许也是这般大小的水泥坟包。 唯一的差别只是化作灰烬的他躺在坟中,换两位白发人在外头烧纸。 洪范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意,努力地去想,去勾勒往昔的画面。 可竭尽全力后,他内心充塞的居然是茫然。 童年、上学、工作…… 关于前世的绝大多数记忆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淡薄。 历历在目的,反而都是过去的一年。 与刘婶一同借着月光吃饭; 在安宁大街上击败蒋有德; 和洪福在水井冲澡; 沙海中的反冲锋; 台山上的悬崖飞降; 红垛山的率阵厮杀…… 穿越以来才九个月,但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充实、太深刻。 火势渐弱。 风把烧成灰的黄纸元宝卷上半空。 跪在另一侧的汤大个露出笑脸,大声道。 “灰被风带走,就会一路到天上;这说明我们送的东西夫人都收到啦!” 刘婶也笑起来。 洪范木然点点头,站起身子。 他看着呢喃几句后再次磕起头来的婶子,还有边上规矩跪着的汤大个,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个念想。 【我已经是大华人,是大华金海城的洪氏族人……】 【我成了洪范,再也回不去了。】 想着想着,心头的酸甜苦辣便同时涌起,调和出最浓郁的悲喜。 自穿越后,他第一次控制不住、也不愿再控制情绪,被迫转身走开。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岩石上,洪范捏拳站着,脸颊被热流打湿。 此时山风吹得很烈,却都绕开他落下的泪。 许久后。 祭火熄灭,纸灰上只余阴燃的黯红。 刘婶与汤大个收拾东西起身,回头便看见少爷一人立在山岩高处。 站得极稳,望得很远。 就像是一颗漂流而来的种子,在这片大地上扎下了根。 PS:这几章有点偏日常,不太合传统玄幻的风格。 但其实写这种内容要调整情绪、要雕琢语言,特别花功夫。 本书第一卷标题既然是异乡异客,洪范作为穿越者与第二故乡结下羁绊的过程,本就是题中之意,是几条主线中较重要的一条。 喜欢看武道战斗、装逼打脸的读者请稍待,马上进入下一段大剧情。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苦主 正月十八,刚过了元宵节。 节日的余庆化去了积雪。 东风远来隔年。 吞沙吐雪数月的北风稍有收敛,将凉州四野让出部分。 在山之巅,在云之脚,寒风热流交汇,打出一场场细雨。 草木于是萌动。 洪府,明善堂。 梅花与竹叶妆点了窗景。 屋内五人分主客坐。 来者是身负浑然六脉修为的宫家家老宫明远以及两位年轻子弟。 宫家是凉州同光城的第一家族。 其当代家主宫珩有先天巅峰修为,在凉州西元磁境以下,号称战力第一。 洪家负责接待的则是“火须明王”洪明以及洪胜。 “元宵刚过便冒昧拜访,实在是不得已。” 宫明远于座中拱手道。 “但刚刚宫某所言,还请贵家斟酌。” 他头戴高冠面白无须,皮肤轻薄得能看清其下青筋。 此时宫明远轻声相请,便有威势引而不发,令人不敢轻视。 “我素知天下人传天下事,却没想到消息会走得如此之快……” 洪明粗豪笑道。 同光城距金海西南三百里,与金沙瀚海最南端毗邻。 “我金海诸家联手剿灭海上飞至今不过一个月出头,中间还夹着大年,没想到连三百里外的同光城都知道了!” 洪明意味深长地望着宫家三人。 “海上飞盘踞多年,如今被一举连根拔起,此乃丰功伟绩,哪里是寻常事能比的?” 宫明远恭维道。 “再者,我凉州诸大族间多有联姻,正月里少不了年节往来,消息扩散自然飞快。”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不错——除夕过后,洪家也来了许多别家子弟给娘舅拜年,吃喝之余便是吹牛打屁。 洪家二人略略点头。 “宫长老的意思,我们明白了。” 洪胜接过话。 “海上飞一战,我们确实有些收缴,但比预计要少不少。” “都说狡兔三窟,万光霁为人谨慎,也不知在沙海内有多少巢穴。” “我们估计许多财物都被他分散藏到了别处。” 他说着露出苦笑。 宫家三人面色微冷。 “不过如您所说,确实也找到了些贵家丢失的东西。” 洪胜继续说道。 “大约有几块玉佩,还有带有贵家徽记的木柜家私。” “这些东西我会安排人送到您下榻的地方,完璧归还。” 他说完后自顾自饮了半杯茶。 这是送客之意。 然而宫家三人毫无要走的意思。 “宫某先谢过大公子好意。” 宫明远口中称谢,但话中殊无谢意。 “不过据我听闻,贵家此次凯旋可是获利匪浅。”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宫长老何出此言?” 洪胜挤出一丝笑意。 “街头巷尾的传言,都是无凭无据的。” 宫明远摇了摇头,径直反驳。 “我听说金海诸家的队伍是腊月十二回的城,带回来数百匹战马几十辆大车。” “事后清点财货,总货值至少有六万五千两。”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洪明沉声问道。 对方的数字给得太精确,必然是有人告知。 洪胜同样心头一跳,但相比火须明王,他到底还是沉得住气一些。 宫明远微微一笑。 “明人不说暗话,宫某就直言了。” “半个凉州都知道,惊沙公尚在的时候,海上飞纵然借了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袭扰金海城的商队。” “前些年,万光霁四面劫掠,流的是我们的血,抢的是我们的肉。” “只可惜我们一直找不到他的老巢,否则我家家主早就出手!” 他说着,目光沉然扫过洪家二人,自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和一封火漆信件递给他们。 “这是几年来宫家因海上飞损失的财货账目,每一次犯案的时间、地点、死伤人数都有记录。” “信件是同光城城守府落印出具,以兹证明。” 洪胜二人一人翻册、一人拆信,各自读验。 账目里记录了十一次袭击,财物加总评估为两万五千两白银。 这还没有算损失的车队和人手。 “宫某当然知道,洪爵爷此次亲自带队剿匪,贵家也有不少伤亡。” 宫明远见两人翻完,又说道。 “如果我所闻不差,应当是战死四十余人,伤亡一百七上下?” 这数字太精确,再次听得洪家二人皱眉。 “所以于情于理,这两万五千两我们不可能全都要回。” “不如就请归还一万五千两,其余的就算是酬劳,如何?” 洪明闻言,脸色已阴沉如水。 一万五千两白银差不多相当于洪家每年结余的五倍。 这笔钱可以置办数千亩田产,或者将朱衣骑连马、带甲,再加上全套武器一起反复武装三次。 “阁下这是蛇人大开口啊!” 洪明讽刺道。 “洪某人不知道宫长老是从哪里听来的六万五千两这个数,但总之我洪家是没有的。” “还是那句话,有宫家徽记的那几样物什我们会送回……” “其余的,谁来觊觎都没用!” 说到最后,他已然声色俱厉。 ······ 一个时辰后,雄光院会客室。 洪明、洪胜过来向洪坚汇报。 在座的还有洪武、洪礼二人,以及专门被叫来旁听的洪范。 “算上两天前上门的权家和卢家,这是年后第三批过来的了。” 洪胜说道。 “三家都是来要被海上飞劫去的财物。” “权家要一万两,卢家七千,今日来的宫家要得最多,足足一万五千两。” “三家加总共三万两千两,是总战利的一半。” 他口中的战利自然不包含洪范私下找到的东西。 那一百五十张百两银票与疑似龙嗣精血至今洪家只有三人知道。 “空口白话就想掏走三万两?” 洪武不屑道。 “这回是大兄出马,我们还付出如此多损失。” “如今财货都已分到各家,那些金银上也没有名字,我看他们是白日做梦!” 他越说越是愤怒,还想再讲,却被兄长抬手制止。 “这三家带来的账目你们验过了吗?” 洪坚问道。 “我让求德亲自验过了。” 洪明回道。 “不能说完全对得上,但是十中五六是对得上的。” “考虑到多年来海上飞的销赃进出,恐怕他们的账目记载不虚——毕竟还有玉泉和同光两城城守府的信件证明。”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力 听洪明如此说,哪怕是脾气最火爆的洪武也没有反驳。 先天巅峰时的马惊沙在沙漠中的战力有多恐怖,彼时沙匪对金海城就有多“尊重”。 尊重到哪怕老巢离金海最近,他们也宁可绕远路去抢其他商队的东西。 所以从事实上讲,宫权卢三家还真是苦主,他们的诉求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在这世上,谁没有谁的道理? “缉拿盗匪归还财物的例子古来不少。” 洪礼说道。 “我们洪氏也不是一毛不拔的。” “倘若他们诚善相求,金海诸家给他们每家凑出个一二千两,也不是不行。” “但这事很蹊跷。” 他翻着桌上的账册,嘴角下压。 “这三家来得太快,而且对我们的收获、损失都所知甚深。” “我恐怕他们是有备而来,不会善罢甘休……” 听闻洪礼言语,洪武只是冷笑。 “堂兄勿忧。” 他以手叩桌,铿然有金铁声。 “掌武院早有成例,凡集恶榜犯人诛于民间,所得战利官府一概不取。” “管他们多细的账目,我只知万光霁是死在炎流功之下,人头也是我们送到公孙实那儿的。” “至于什么城守府信件,如果这玩意有用,我今日便可去寻郑大人现写五封、十封!” 听闻此言,洪明赞同得直拍大腿。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再去与宫明远重新对线一次。 这时候,洪坚却看向洪范。 “你怎么看?” 这是后者第一次参与洪家决策会议。 但他当然不会怯场。 “我也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洪范回道。 洪武、洪明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这次的事情,玉泉城的权家与卢家算是一路,同光城的宫家算是一路。” 洪范目光平静,继续说道。 “单是其中一路对上大半个金海,自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可若是让他们凑在一起——这非常有可能——光先天高手便有四位,就有些不是猛龙不过江的意思了。” 洪武本欲反驳,但思索一番后,还是点了点头。 宫珩“暗潮晦日”的名头,凉州以西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超过洪坚不止一筹。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得早做准备。” 洪范举杯啜了口茶水,心中又想起李家那两位无当骑。 “譬如我们与同光、玉泉两城有哪些利益牵扯?” “宫权卢三家能从什么方面给我们下绊子?” “特别是那边的商道,别漏出什么首尾。” 众人若有所思,唯有洪明与洪胜略有茫然。 “‘那边’是哪边?” 洪明问道。 洪范指了指北边——他显然指的是与蛇人的非法通商。 两人恍然之余,心头都有些发寒。 “我会去与迟家那边关照,范哥儿放心。” 洪武凛然点头回道,显然是听进去了。 “他们三家都住在金风楼,我已经与高家通气,一有情况就来报信。” “金海是我们的地方……” “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些什么花来!” ······ 同日,入夜。 细雨如毛,濡湿全城,风过更显阴冷。 天色刚暗下,赤沙大道上已经没了行人。 唯有金风楼灯火辉煌,雄踞街旁。 楼顶大厅,来自三个家族的十余位老少正落座宴饮。 “如宫长老所言,我们两家也是在腊月中旬便得了匿名书信。” 一位身材雄壮、胳膊粗比常人大腿的中年巨汉说道。 “信中详细记下了红垛山一战的战损与战利。” “从我们这三日拜访金海三姓的反应来看,当是真实不虚。” 此人是权家三爷权凯宏,修习家传《浮屠劲》,有浑然四脉修为。 上首坐着的宫明远点头赞同。 “没想到背后之人攒的局还挺大,这是要同时捉我们三家做刀。” 他捻起一颗花生,闭口嚼得粉碎。 “可宫长老还是来了。” 坐在次首的卢家外执事卢意锐浅笑道。 他留着黑色长须、身着文士长袍,容貌俊伟。 “此事或许是金海城内某家的对头所为,亦或者是海上飞残余的头领想要替当家们报仇……” “但对我们来说,这重要吗?” “确实不重要。” 宫明远咽下花生,回道。 “宫家此来,本就天经地义。” 他说着目光扫过左右二人。 “既然我等目的相同,不如合力?” “固所愿也!” 权卢二人立刻回道。 联盟一成,宴席氛围便更加火热。 几轮觥筹交错后,三位浑然境高手挥退他人,话题逐渐深入。 “这两年淮阳国朝令夕改、索取无度,整个凉州西南境况都不好。” 卢意锐说道。 “我等既为取财而来,便要尽量避实就虚,以势压人。” “卢执事是否有些高看他们了?” 宫明远挑眉道。 “天下熙攘,唯利益耳。” “我们拢共要从金海取回三万两千两白银,还能少得了硬手段?” 他一口干了杯中酒,傲然道。 “马惊沙已殒。” “迟家唯一的先天战死在蛇人手上,继任家主不过天人交感。” “现在金海有些名望的,只剩李家‘剑鸣鹤唳’而已。” 权凯宏提醒道:“李家那位现在只列金海城第二。” “我自然知道洪坚修为超过了李鹤鸣。” 宫明远略有不悦。 “不过此人素无才名,修行全凭水磨工夫,战力撑死与李鹤鸣仿佛。” 他自恃兄长宫珩压倒性的威名战力,并未将金海三姓看在眼里。 “金海两位先天,自是远不能与贵家家主相比。” 卢锐意奉承一句,话音却转。 “但吾等大族做事,不能只看当下。” “你是说洪胜?” 宫明远略略思索,反问。 “此子天赋固然出众,但我宫家本代最出色的子弟,也不逊色他多少。” “卢某说的不只是洪家嫡长。” 卢意锐摇头道。 “还有洪坚庶子、新任星君——洪范。” “洪范?” 宫明远显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去年继承了命星沙世界,随后异军突起。” 权凯宏解释道。 “据我等了解,此子彼时只有内视境修为,如今不过大半年,已有贯通巅峰战力。” 宫明远悚然动容。 一位成长如此之快的星君,未来无法晋入先天境界的可能性着实不大。 而巅峰马惊沙的战力,在金沙瀚海这块地形,是妥妥强过宫珩的。 “那倒是不能把洪家给得罪死了。” 他沉声说道。 “既如此,便不如先剪羽翼、断枝叶……” “待洪家势孤,再一举压服!”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六章 翻天社 两日后,正月二十,清早。 金海城东南,东风卷过群山。 骄阳一照,残雪已无容身之地。 嫩枝新芽去了头顶阻碍,丛丛簇簇地昂扬起脑袋,汇入春的呼吸。 经历了两日绵绵细雨,大路上的硬土软化成泥,纠缠着经过的马车车轮。 鞭子抽打声此起彼伏。 挽马们使尽了力气,可队伍依然停滞下来。 这是器作监部属的交通队伍。 “都快到金海城了,结果偏偏这时候遇到这种事……” 朱经赋叹息一声,心中想到了洪范赠予的五十两巨款,以及在西京几日盘桓的灯红酒绿。 于是他跳下了马车,取出少许干粮随身,独自离队赶路。 如今的世道不太平,城池间盗匪日多,内视境的修为尚做不到自保。 所以自金海往来西京,他只得随监内车队一同行动。 不过眼下已经进了金海城地界,安全上便不再有顾虑。 八九个小时后,一身臭汗的朱经赋赶到了金海器作监。 半刻钟后,闻中观便自衙中出门,既不坐轿也不乘车,只单人单骑往洪府而去。 雄光院中,手臂粗的蜡烛点了六根,照得屋内通明。 “一等世家皆为龙嗣,血脉都很精纯,不过其间还是会有细微差别。” 闻中观将琉璃瓶托在手上,说道。 “这差别我们看不出来,但州部能测出来。” “现在已经确认了,这瓶子里装着的就是龙嗣精血,而且大概率是萧氏的血。” 除他之外,屋内其余四人——三位洪家高层外带一个洪范——尽皆皱眉。 “洪范,大监造还特别夸奖了你的两篇新文章。” 闻中观继续说道,脸上浮出笑意。 “《必达法则》早就送到了,他之前没有单独回复是因为将两篇文章一起呈往贺州去了。” “贺州?” 洪范疑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贺州。” 闻中观回道,眉眼间却满是压不住的喜意。 “但要让大监造用‘呈’这个字,想必只能是那五位之一了!” “那五位?闻大人所说的难道是术圣?” 洪武发问,颇有些难以置信。 “闻某只是一猜,但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可能……” 闻中观回道,明明激动得眼皮发跳,却刻意转开了话题。 “也是因为洪范的原因,州部还是应了我们的请求。” 他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份簿册,递给洪坚。 “这是萧氏叛逆情报的部分抄录,几位阅览后我需要收回。” 洪坚翻开后,低声读诵。 “萧氏十三王后人屡受剿而不尽,后主要分为两股,各行其是。” “其一支取名潜蛇宗,盘踞于大华境外,广结交异族武圣神明,踪迹多见于天下诸‘无常境’。” “潜蛇宗虽为乱臣之后,但行事隐秘低调,少作杀戮……” “另一支取名翻天社,盘踞于南部三州,自称南华萧氏,两百年来致力于颠覆叛乱。” 之后是翻天社的部分履历。 “八十年前,胁迫策反青州三位上将,引巨灵南下,糜烂五百里,百姓流离死伤过百万人。” “三十年前,暗中渗透具州卫所,毒害水源、引燃山火,携兽潮西出重山,破城十一座。” “翻天社为达颠覆目的无所不用其极,里通异族在所不惜……” 洪坚读完册子,转递给其他几人。 一时间房内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这两股逆贼都已经传承多年。” 闻中观在旁补充道。 “潜蛇宗现在的做派更像是隐世武道宗门,所以朝廷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翻天社一直以来反心炽盛,你们从名字也能看出来。” 洪范翻看完资料,只觉得不可理喻。 反贼想要坐天下,他完全能理解。 然而里通外族进行无差别杀伤,明摆着会自绝于天下。 这么做怎么可能取神京萧氏而代之? 不过既然事实就是如此,他是否理解已不重要。 关键是无当骑中那两人是不是翻天社,金海城中是不是已经有了他们的同党。 想到这里,洪范不由想起了抱着弟弟跪在雪中却哭不出来的李神机,以及死了亲子却挂免战牌的李鹤鸣。 他只觉瘆人寒意在心底升起。 “翻天社每次作乱都手段残忍、波及甚广。” 洪礼凛然问道。 “海上飞老巢中既然发现了萧氏精血,州府那边就没有什么举措吗?” 他不愿相信金海城会成为目标,可看到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也不敢掉以轻心。 “本来是会有的。” 闻中观回道。 “但这次情况不同。” “这瓶精血是没有实际作用的死血,已经损失了精华,不再具有价值。” “按照州部回信的说法,翻天社虽然胆大包天,却向来注重声誉,从来不以诓骗成事。” “所以州里目前觉得海上飞此事为孤例,只是有人诓骗万光霁……” 洪范听到这里,忍不住嘬了个牙花。 龙血里的精华显然是被他的龙魂树吸了。 如今化成龙魂果,他想还也还不了…… “明白了,此事多谢闻大人操持。” 洪坚起身对闻中观致谢。 他神色依然凝重——龙血稀少,可以以假乱真,但银票却不能。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针对翻天社的同党身份,洪坚似乎略有猜测,只是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会将情况通报给城守大人、公孙武监,还有沙口卫所的楚猛将军,事情虽未水落石出,至少加强防备总不会错……” 密会结束,闻中观收回簿册,在夜色中单骑离开。 洪范独自步行回朝日院。 他心中已经有七分确认,龙魂树感应到的那两人就是翻天社逆贼,而李家正是他们勾结的内应。 至于外患,自是蛇人无疑。 有了假想敌,洪范再进行换位思考便相对容易了。 【李家不会与金海城同归于尽。】 没有什么利益比宗族存续更重要。 【李家也不可能转投蛇人。】 西荒沼泽不适合人类生存,蛇人亦不值得信任。 【李家还必须保证内应身份不暴露。】 否则以大华之大,他们也只会成为过街老鼠…… 【此外,李家纵然被策反,当前大概率也只有小范围高层知晓决策。】 毕竟数百位李氏子弟与蛇人的血仇,相比城内其他诸氏分毫不少,要让他们全族都做了人奸,恐怕难度比培养满门忠烈还要大。 洪范细密思量,很快便将桩桩件件理得清楚。 【李鹤鸣啊李鹤鸣,有很多事你都非做不可。】 提前变现固定资产; 为蛇人破城准备突破口; 在举事前转移核心族人…… 万花丛中过,难免叶沾身。 待洪范走到朝日院门口,他已然有的放矢。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施压 正月二十三,正午。 暖日高悬。 微风触肤虽凉,骨子里却和煦了许多。 朝日院的六角亭里,摆了十几盘荤素菜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其中几盘蔬菜是刘婶炒的,剩下的则是族里厨房送的。 桌边坐了五人——除了洪范这个主人,还有洪赦、洪烈,以及崔、高两位大少。 “金风楼里那三家的来意,在城里都传开了。” 崔玉堂说道,夹了片猪耳,嚼得沙沙作响。 “前日他们连着拜谒了城守府和掌武院,而且都是三家一同行动。” “我听我二叔说,很多小宗小姓都惴惴不安。” 他咽下猪耳,表情略有忧虑。 “这也难免。” 高俊侠颔首道。 “同光宫家是凉州西数得上的大族了,光他一家就有两位高级别先天,比我们金海一城还强些。” 在金海二代圈子里,洪范与李迟郑三家关系一般,反倒是高俊侠与崔玉堂二人对他心服口服、俯首帖耳,俨然一副绑上了战车的样子。 而随着洪范在族中位置水涨船高,双方家族的关系也因此越发亲密。 “玉泉权家的浮屠劲也是好大名头,代代都出悍将……” 高俊侠继续说道。 “说实话,咱们金海三姓去比,确实稍稍逊色。” 他与洪范相处已久,知道后者性子,所以直言不讳。 “卢家倒是相对弱些,但至少也是先天领衔、豪强根底。” “现在他们一副占着道理不依不饶的样子,不说别人,我门中几位长老都有些动摇。” 他说的“门中”指的是漩涡门。 其掌门葛天狼天人交感修为,光贯通境弟子就有一十三位。 “你们不必太过虑。” 洪范自饮一杯,笑道。 “三家为财而来,此事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利益纠纷的范畴。” “现在他们锣鼓喧天,又是找城守府递联名信,又是请公孙武监仲裁,无非是玩些极限施压的手段罢了。” “你们就想着,三家想要的拢共就三万两,如果本钱投入得太多,岂不是竹篮打水白忙活?” 听他如是宽慰,几人稍一辨析,立时安心不少。 “对了,我听说昨日金风楼还闹出了些事端?” 洪范劝了一轮酒,又问道。 “是李家先搅起来的。” 高俊侠回道。 “李家三房的老大李茂才在我家楼里饮乐,期间说起了讨钱这事,言语不太恭敬,正被权卢两家的几位听到,就闹起来了。” “两边都是年轻人,又身负武道,上火了就到院子里动手,结果李茂才脸都被打肿了!” “不过我听说后来洪平也去了?” 洪范皱眉发问。 “李家的事,怎么扯到他的?” 这回开口的是洪赦。 “李茂才、迟家老二和洪平那小子一贯是勾肩搭背、斗鹰走狗的,铁得很。” 他叹了口气。 “而且洪平年前到了贯通境,年后就进了朱衣骑。” “大夫人原本不愿意,想让他去州府跟着我爹(洪磐),正好有娘家人照顾。” “可那小子口口声声两位兄长都在朱衣骑,自己也在台山里砍过沙匪,决计不肯当‘逃兵’。” “最后么,他便来了第二队,就在我手下。” 洪赦说到这,伸手按了按眉心。 按照朱衣骑的老规矩,他作为第二队队正显然是负责带洪平的那一位——就像当初的洪烈与洪范一样。 但洪平这种跋扈小子,哪有那么好管? “昨日李茂才挨了打,就来找洪平出头。” “依他的浑性子,自然是大包大揽了。” 洪赦叹了口气。 洪烈闻言发笑:“就洪平那贯通境一道正经的修为,也能包揽?” “洪平倒也没蠢到自己去。” 洪赦接口道。 “胜哥儿和范哥儿他肯定没胆子怂恿,所以第一个就想拉上我。” “这事没有族里的意思,我又不蠢,当然回绝。” “只是没想到他后来又去找了徐庭他们……” 洪赦没有再说下去。 但洪范知道他的意思。 洪平是嫡幼子,是洪胜与洪范的弟弟。 徐庭他们虽然修为远胜,却只是外姓良家子出身,挡不住压力也很正常。 “总之最后是洪平这边赢了。” 高俊侠补充道。 “权家和卢家三个小子挨了打,令弟只受了一点小伤。” 但几人都能看出洪范目中的忧虑并未散去。 “你是在担心那几家为这事找上门来?” 洪烈问道。 “倒不是担心这个。” 洪范摇头道。 “这几条过江猛龙来势汹汹,有没有洪平这一遭事,迟早都会和我们对上。” “我只是觉得李茂才这事有些太巧了。” 他随手捻起桌面上一颗开心果壳,发力碾成碎粉。 “你们都知道,李家鹤公治家极严,不比我们族长惯常偷懒。” 听到这话,桌边几人都直起腰杆,强自肃容。 “这两日正是敏感时候,李茂才这等货色从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去金风楼挑事?” 洪范望向高俊侠,嘴角绽出抹笑意。 “我有一说一,单论酒菜,听海阁还是要比你家高出半筹的吧?” 高大少眉头一挑,张口就欲反驳,余光却瞥见崔玉堂、洪赦、洪烈三人都在点头。 于是他只得举杯喝酒,把话语吞回肚子里。 城里的时事说完,桌上的话题又转到了最新的四榜。 “这一回,咱凉州的天骄可是换了一位。” 众人说得兴致勃勃。 “‘翻江蛟龙’敖知机,西京人,是伏波帮帮主敖伏威的亲儿子,修习的《解水典》。” “年纪比范哥儿大三岁,如今天人交感就上了榜,位列天骄榜第九十七位。” “说起来大公子也是这个年纪,修为也只一线之隔。” “说不得,我洪家三年后能有‘一门两天骄’的胜景……” 又几轮饮乐,杯盘已狼藉。 桌下摆着三个空酒坛。 “今日承蒙二少招待,下回须由我做东!” 高俊侠按着桌子起身,脚步略有摇晃。 “到时候我遣人来请诸位。” “那必然是在金风楼了?” 洪烈故意笑问。 “不成的,不成的……” 高俊侠连忙摆手。 “楼里房间已经被那三家包了一半,估计马上又要有大部队过来。” “接下来我自己也打算先不去楼里,避着点这些煞星。” 他踉跄一步,扶住亭柱。 “再说了,二少都说了,论菜式还是听海阁更胜一筹……”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模仿,亭子下飞出一阵畅快笑声。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动擂 两日后,正月二十五,中午。 高俊侠有言必践,果然大发请帖,在听海阁三楼包了一间。 考虑到洪范不是很喜欢应酬,他没有叫太多人,只刚好填满一张圆桌的十个位置。 除去八位公子少侠,郑芙蕖与迟宜悦也被请到,喜得洪赦在无人处连连拍了高俊侠好几下肩膀,浑然有些至亲兄弟的意思了。 非年非节的午时,洪胜、李神机、丁雨石这几位日常理事的大忙人自是约不来。 是故在场声望最高的便是洪范。 在高崔二人的推举下,他坐上了居中的上首。 然后迟心赤与郑芙蕖才分左右坐在两旁。 距离洪范第一次光临听海阁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郑大小姐与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和解。 所谓有礼无礼,本就是依照地位而定。 台山血战后,郑芙蕖便不再与洪范置气,只是见面时稍有冷淡。 及至红垛山一战后,或许是后者暴露出了惊人战力,或许是替她报了堂弟血仇,郑大小姐反而对洪范格外郑重,在人后甚至颇有些推崇的意思。 洪范自然是乐得顺承。 一位年方十五的白富美,论心理年龄还比他小了一轮不止。 之前的一点毒舌龃龉,哪里会被他放在心上? “今日是高大郎做东,我们第一杯酒,就先敬大郎。” 洪范当仁不让地起了第一轮。 顿下酒杯,众人见他动了第一筷子,也不再客气。 这种聚餐洪范前世经历过太多,轻易便能主导话题,照顾到在座每一人。 再加上崔玉堂插科打诨,包间内很快融洽无间。 挑了个合适时候,在座唯一的李家子弟对洪范开口。 “洪二少,当初在金海沙漠里,我一时悲怒攻心,说了一些胡话。” 他名叫李兴发,比洪烈小了两岁,在无当骑中担任一队之长。 洪范首次暴露沙世界时,便是他带头上来与洪范对质。 但两人现今地位已然倒转,不能同日而语。 “今日聊以薄酒,向二少赔罪。” 李兴发双手举杯,说道。 洪范闻言一笑,示意侍者斟酒,而后单手抄起酒杯。 “李兄要喝酒就喝酒,还非得说些我已记不清的陈年旧事!” 两人伸手碰杯各自满饮,已然摒弃前嫌。 坐在下首的杨英勋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飞雁门主不过浑然境修为,他在飞雁门中固然有些地位,然而放在全城便难言出挑。 今日能敬陪末座,只是因为与高俊侠关系好,被寻来做个捧哏。 待洪范、李兴发、洪烈几人回忆完那次伏击战,杨英勋终于鼓足勇气起身敬酒。 “当日在断山堂有幸见着洪公子风采,英勋心中倾慕,一直难忘。” “没想到今日竟能与公子同桌共饮,实在是荣幸之至。” 他固然是在座地位最低之人,但这话里的谄媚味道还是惹来郑芙蕖一记白眼。 正当杨英勋尴尬之时,上首坐着的俊朗青年却提着酒杯起身。 这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高大郎与我意气相投,简直就如不同姓的兄弟一般。” 洪范温和笑道。 “你既然是大郎的要好兄弟,那我们自是天然有一份亲近。” “今日是第一次同桌,那以后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是下回你要敬酒,可别再起身。” 听了这番话,高俊侠自然是满面红光,当下起身举杯就要陪饮。 而杨英勋更是面红耳赤,手抖得几乎要洒出酒来。 “多谢公子,是英勋冒昧了……” 有洪范接了这杯酒,杨英勋的笑容顿时少了许多拘束,能够与同桌之人接上话题。 一顿好宴,宾主尽欢。 然而小半个时辰后,却来了不速之客。 门外的侍者被喝退,包间外响起三记毫不收敛的叩门声。 未等高俊侠发问,门已被推开。 玄关屏风后绕出三人,身后还跟着位满头冒汗的听海阁管事。 其中前头两人俱是身材高大、肌肉健壮,看起来二十许年纪。 第三人则戴着文士冠,腰间佩剑。 “各位金海的朋友,某家玉泉权华荣,叨扰了。” 为首的汉子在桌前站定,朝上首一拱手。 在他身后,另两人也各自通名:“权阳晖(卢兴朝)。” 三个名字就像是一阵突如其来撞入室内的暴雨,一下子将酒桌上的火热氛围浇灭。 如此阵仗,吓得迟宜悦脸色微白;郑芙蕖则扬起下巴,恶狠狠地瞪视过去。 “三位不请自来,居然还知道行礼,真是难得。” 洪范迆迆然靠上椅背,目光扫过三人,与权华荣对视。 边上洪赦双手抱臂,哂道:“高大郎,我一向听说你家金风楼的上房价格昂贵,这都逼得几位上门化缘来了?” 被洪家两位面刺几句,三位来者却浑不在意。 “确实是权某搅扰了诸位的好宴。” 权华荣说道,转身看向听海阁管事。 “这一桌酒菜的钱,你遣人到金风楼甲上房去收,报我的名字便是。” 挥退了碍事之人,他又看向洪范。 “我等三人昨日刚到金海,便听说三日前我族弟在金风楼承蒙洪家人指教,几日来吃饭饮水都要下人伺候。” “今日听说几位正在此饮乐,权某却是不得不来报此恩情。” “你们初来乍到,倒是耳目通灵。” 洪范直言道。 “说的是李茂才和洪平的事吧?你们想要个什么说法?” “正是此事。” 权华荣颔首回道。 “吾弟本事不济,挨了打便挨了,他自是没脸来要补偿。” “但我们几位做兄长的却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负手说道,目光睥睨全场。 “今日此来,便是想用练武之人的方式与各位做过一场。” “不论输赢,此事皆销!” 洪范听完,放声大笑。 “好一个‘不论输赢,此事皆销’!” 他一掌拍在桌上。 桌面无损,满桌碗筷碟盘却陡然一跳。 “小的挨了打,大的就来出头……” “今日若是大的又挨了打,下回是不是还要来个老的?!” 吃他如斯一问,三人都一时语塞。 “洪公子这是不敢吗?” 片刻后,卢兴朝按剑激将。 “吃饱喝足,饭后消食倒也无妨。” 洪范回道,并不意外对方认得自己。 若要在金海城内标定他,都不需要第二句话介绍——人群中最靓的那个仔便是。 “你要打,那就得接了我的彩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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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人之中,却是杨英勋最先发话。 刚刚的酒席上他喝了最多酒,又得了洪范看重,正觉得胸怀激荡无处释放。 “飞雁门杨英勋,也是六道正经。” 他毫不畏惧地顶住权阳晖的视线。 “我门中专练刀法,这不动擂可能用刀?” 杨英勋问道。 “自然没有不能的道理。” 边上配着剑的卢兴朝回道。 “那杨某就不客气了。” 杨英勋拔出佩刀,在对方三步距离外站定。 “刀名‘璇光’,吹毛利刃。” 雁翎刀头,反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崔家锻刀大师褚德水打造的第四品宝器。 “哼。” 权阳晖冷哼一声,自腰间解下一截打满了青铜圆钉的皮带缠在右拳,再把站位往前移了一尺。 他手臂颀长,打击距离虽然比不上持械,却也不短。 院子里的动静朝上传开,引得听海阁许多包间打开窗户,朝下探看。 “让你先手。” 权阳晖自负道,浑不在意有人旁观,唯有必胜之意。 “好……” 杨英勋肃正刀筋,一字出口,长刀同时劈下。 瞬息之间,刀光竟似比声音先到权阳晖面前。 飞雁门所传《坠雁刀》虽然只是第四品武道,但素来有凌厉之名。 铿然声响中,这一刀劈中铜钉,砍出大捧火花,留下一道深痕。 刀刃却分毫不损。 “武道不行,刀却不错。” 权阳晖哂笑道。 “接好了,这一掌我要打你中路!” 他将铜钉皮带转到掌心,运足十成真气一掌盖下。 不动擂虽不能移动,但允许躲避。 不过杨英勋自恃利器在手,只是拧转刀刃,横架身前。 青铜与玄铁二次碰撞,溅出星点铜屑。 权阳晖随手收招,而杨英勋却面色剧变。 以刀接掌,后者虎口竟然一阵钝痛。 显然同等修为下,他的力量远不如对手。 【不动擂下盘锁死,很难躲避卸力,每次攻防都是硬碰硬。】 杨英勋心念电闪。 【相持下去,我恐怕要输……】 “到你了!” 权阳晖见他默然,沉声喝道,不给任何恢复时间。 杨英勋只得动手。 “我要使的这招名为‘雁落’,小心了!” 他说完反手撩斩,引得对手格挡。 可正当招式即将相接之时,璇光刀刃却突的一偏,竟是恰好将灼目阳光反射到权阳晖眼中。 这便是飞雁门的杀招“雁落”。 对武道大家而言,这招谈不上高明。 无非是通过长期苦练,估准光线角度,用以制敌——属于洪礼看不上的那种。 但实战中须臾之失便是生死之隔。 日光刺目,权阳晖顿时失去视野,右手挥了个空。 同时杨英勋已调转刀刃,双手合握劈下。 这一刀,正中对手仓促扬起的手腕。 金铁之声扬起。 玄铁刀刃的硬度和锋利度自不必说。 厚实的镶铁皮护腕被平直切开,而后雁翎刀压入血肉,吃入骨骼。 仅此而已,连出血都不多。 “雕虫小技,让你捡了点便宜!” 权阳晖咬牙笑道,左手垂下,露出的白骨上只略有斩痕。 “这人的骨头难不成是铁做的?!” 郑芙蕖惊呼一声,双手一把抓住身边的迟宜悦——比武她见得不少,但如此凶残的却是第一次见。 未等郑大小姐缓过劲来,权阳晖已经打出第二道劈掌。 还是中路,还是毫无花哨。 铜钉命中了刀身,依然逼得杨英勋闷哼一声。 硬接了两招,他的手腕已然受损。 这便是武道品级的差距。 玉泉权家的《浮屠劲》在第三品武道里也算优良,而飞雁门所修《坠雁刀》不过第四品,根底上的差距太大。 第三轮杨英勋以直刺佯攻,改作横斩,可是效果还不如雁落,劈开一枚铜钉。 又是权阳晖的回合。 三轮之后,璇光劈烂了三枚铜钉,杨英勋手上却是伤势积累,虎口已然鲜血淋漓。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胜负已定。 “杨少侠,足够了。” 洪范出言道。 “公子,我还有再战之力……” 杨英勋忍痛回道,不愿意轻易认输。 对他而言,今日这种能在金海顶级圈子里扬名的机会,实在难得。 “无妨的。” 洪范再劝。 “你的刀法之迅捷凌厉,大家都看在眼里。” “今日这不动擂,本就是有利于权家功法的。” 他说着示意大家去看权阳晖的脚下。 众人瞧去,发现地面硬土已被此人双足踩入半寸,周围更是绽出无数不起眼的放射性裂纹。 “刚刚那些劈斩的力道,原来是被卸开了!” 崔玉堂恍然大悟。 “洪公子慧眼。” 权华荣见到自家门道三招就被看破,叹声道。 他毕竟是豪门子弟,见状也不小家子气,直接点明了家传武道特点。 “修习《浮屠劲》者,只要髋腿保持稳定,全身上下便浑然一体好似浮屠宝塔,不仅长于卸力,更能增幅力量。” 他说到这里,语气骄傲非常。 “难怪玉泉权家广出猛将——骑马作战时岂不正好扬长避短?” 洪范立刻举一反三。 “下回若与你们马战,却是要先冲着马去。” 权华荣闻言一愣,明显惊讶于对方的反应之快。 这番对话听下来,郑芙蕖柳眉渐竖。 “说是公平比斗,原来是要靠规则占这个便宜?!” 她双手叉腰,斥道。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二十章 不器剑 “郑大小姐此言好不公平!” 卢兴朝接口道,也不生气。 “不动擂的规则确实是我们几人更熟悉。” “可须知今日我们是以三人对八人,莫非金海诸位觉得这还让得不够?” 郑芙蕖闻言眉心一蹙,倒是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英勋顺从洪范的意思认输。 而后洪范也不客气,点了崔玉堂上去。 “金海崔家崔玉堂,贯通七道正经,修习《崩山诀》。” 崔大少摆好架势,示意对手先攻。 浮屠劈掌落下,被架臂格住,发出砰然震响。 崔玉堂面色微白,一个呼吸后已然平复。 而后他还以一拳,打得权阳晖呼吸一窒。 崔家《崩山诀》虽是第四品武道,运劲较慢,但力道浑厚平稳、可圈可点。 像铁英堂的褚德水等大师也都是倚此门武道锤铁成钢。 沉闷的攻防持续了八个回合。 最后还是权阳晖得胜。 崔玉堂败下阵来,倒也不见沮丧。 崔家注重商事经营,崔大少本人也是文修风范——武道练则练矣,实战却是平平。 相对而言,硬来硬往、不用太多对敌经验的不动擂反而适合他发挥修为,消耗对手。 洪范一个眼色,高大郎当即出列。 “金海漩涡门高俊侠,贯通十道正经,修习《漩涡劲》。” 高俊侠朗声通名,落位后也不客气,全力运起回旋掌,像会猎时轰击铁靶一般当胸打出。 彼时玄铁手腕都被一击而断,何况人身? 权阳晖本已是强弩之末,修为又与对手有着四道正经差距,竟是当不得一击。 踉跄退了三步,他点头示意服输,这才退到一旁包扎手腕上的见骨伤口。 再上擂的是卢兴朝。 “玉泉卢家卢兴朝,贯通九道正经,修习《不器剑》。” 他扶着连鞘长剑,笑着发问。 “高公子,该轮到我先攻?” 好似不是要交手,而是与好友下棋。 “你来便是!” 高俊侠刚刚脆败一位对手,心气正盛,随口便回。 说话之间,剑鸣乍起。 卢兴朝一剑平刺。 其剑速迅猛,剑音激越,让人如临大敌。 高俊侠双手同运回旋掌力,使出一招空手夹白刃,想要挫断长剑。 然而眼见他出招之后,卢兴朝灌满真气的笔直剑刃却陡然弯曲,上绕过封锁,一剑刺穿对手发髻。 “承让。” 卢兴朝毫不拖泥带水地收剑归鞘,面上笑容更盛。 胜负无需赘言。 刚刚这一剑既然能穿入发髻,如果他想,自然也能再往下低上两寸。 “你,你用的是软剑……” 高俊侠头发披散愣在原地,气得话语都说不囫囵。 卢兴朝只是淡淡开口。 “形而下者谓之器。” “名剑如水,君子亦当如是。” 这一下,文化水平不高的高大郎更是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得郁郁下场。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说得好啊!” 李兴发闻言叹道。 “我金海李家《无形气剑》位列杀法第二品,愿与卢公子一较高下。” 他见对方剑法犀利,却是战意勃发。 “李兴发,贯通八道正经。” 两人距离四步站定,以目光展开第一轮交锋。 这时,洪范突然插话。 “卢公子的长剑唯有剑尖开刃,想必不器剑以刺、戳为主,少有劈、砍。” 李兴发连连点头。 这个细节他刚刚倒是没注意到。 卢兴朝微微皱眉:“洪公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洪范一笑,只是回以“君子尚权”四字。 两位剑客的对决旋即展开。 李兴发以“逐风”、“雷鸣”、“螺旋”三道气剑对敌,杀得早春院落里剑气横秋。 其中雷鸣剑每发出时必声震楼瓦,听得观者行人心惊肉跳。 另一边,卢兴朝则风格细密,长剑如灵蛇、随意而动,将气剑逐一偏转。 双方相持许久,到底是李兴发先显出颓势。 其一自然是他修为略低,其二则是无形气剑消耗更大。 毕竟这本是力境中难得的远距离杀法,与对手比邻拼斗,就譬如手持箭矢肉搏。 及至两人各出一十七招后,李兴发回气不及,被不器剑绕开剑指顶上咽喉。 金海一方,还剩下四人。 战意难耐的迟心赤望向洪范,发现对方也恰好望来。 “还请红哥儿收拾残局。” 洪范拱手请道。 迟心赤当下应承,脱去外袍递给妹妹,只以一身劲装上阵。 “金海迟家迟心赤,贯通十二道正经修为,阳跷脉通了大半,修习《铁衣功》。” 他说话间催动铁衣身,浑身上下皮肉瞬息硬化。 其一双手掌再以高阶秘法“铁覆”二次加强,足以摧折金属。 卢兴朝面色格外凝重。 金海迟家的嫡长公子自然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尤其是迟心赤年方二十已是准浑然境高手,可谓一城之秀。 结果也不出所料。 饶是卢兴朝屡出奇招,每剑最多刺破对手皮肤,连肌肉都穿不透。 而迟心赤也不心急,只是稳扎稳打,每拳力求轰中轰实。 七轮后,他只消耗了小半真气,便将卢兴朝打得口吐鲜血、朝后跌退。 “卢老弟不必勉强,接下来由为兄顶上。” 权华荣上前扶住伙伴,低声说道。 明明在他面前还有四人待战,此人话音中却毫无压力,全是兴奋。 “再次通名,某家权华荣,修习《浮屠劲》,贯通十一道正经修为,第十二道也快了!” 权华荣大步向前,在迟心赤一臂外傲然站定。 金海年轻一辈中,后者已经算得上壮实,但相比前者,居然还要小上一圈。 “迟大少请尽管出手!” 对手话语轻蔑,迟心赤却不以为意,只是平直轰出铁覆之拳。 权华荣以单手轻易接住,无声而笑。 铁衣功善守不善攻,徒手一击被浮屠劲轻易卸入大地,竟打不出多少伤害。 “换我了。” 权华荣右手高举,缓缓蓄力。 自他掌下,风波环绕如沸、蜂鸣有声。 杀招出手,更是将沿途大气压得朦胧。 这一掌盖在迟心赤交叠的双臂上,打得他浑身巨震、面色大变。 铁衣之下,浮起大片暗红淤血。 围观的金海众人霎时心中发沉。 贯通境巅峰的铁衣身,哪怕裸身接破甲箭,也能连捱七八发,怎么会一掌破防?! 何况迟心赤修为上还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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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先是偷偷瞥了眼郑芙蕖,见少女转脸不理他,又看向洪范。 “范哥儿,我不是对手……” 迟心赤苦笑道。 权华荣轻易得胜,本想要嘲讽,但见对手如此实诚,反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擂非战之罪,只是武道克制罢了。” 洪范亦莞尔道。 对迟家这位老实少东,他是从来没有恶感。 “权家磨盘掌的关窍,大约是高能、高频振动。” 洪范推测道。 “你的铁衣浑然一体、刀剑难摧,对上磨盘掌反而成为介质,导致大部分掌力透入内部……” 饶是权华荣自控能力出色,闻言也不由动容。 玉泉城中,卢家《不器剑》极强调洞察力,有“敌阴不敌阳”的武谚。 但哪怕卢家最出色的那几位,也没有眼前这人“见微知著,一矢中的”的本事。 “洪公子眼力着实惊人。” 权华荣看也不看败下阵去的迟心赤,一对虎目只直直盯住洪范。 “就不知你手底下的功夫能有眼力几成?” 他挑衅道。 “某家少年从军、身经百战,可惜至今未与星君做过对手……” “还请洪公子下场,满我所愿!” 正当他战意勃发的时候,视线却被一道人影截断。 “想与我族中星君过手,可得先过我这关!” 洪烈大步上前。 紧接着被洪赦按住肩膀。 “堂兄,这个机会不如让给我?” 洪赦活动肩颈,关节咔吱作响。 他晋入贯通巅峰已有好一段时日,始终被卡在第一道奇脉,正需要一些恶斗作为突破契机。 洪烈瞥了眼正照顾兄长的迟宜悦,点头让开。 “金海洪家洪赦,贯通巅峰修为,修习《炎流功》。” 众目睽睽下,洪赦行至迟心赤留下的脚印上站定,仰视权华荣。 帅则帅矣,只可惜两个回合就灰溜溜败下阵来。 无他,磨盘掌威力太猛。 虽然这招蓄力缓慢,可有不动擂的规则束缚,洪赦只能硬捱。 “两个贯通巅峰了。” 权阳晖说道,瞥了眼权华荣箭袖上的碳化。 “我族弟论战力在权家年轻一代排得入五指之数,你们输给他实属正常。” 他这话貌似是宽慰,但在金海众人听来无不觉得刺耳。 郑芙蕖插着腰,有心回敬,却无话可说。 有修为优势还被一挑二,这时候再说规则什么的,不是借口也成了借口。 【不会要输了吧?】 她拿余光去瞟洪范、洪烈,却发现他们面色如常。 而刚刚打输了的洪赦更是抱着小臂凑到了迟心赤身边,毫无紧张感。 好似知道对方注定赢不了。 “红哥儿,我们今日是没有准备,若是比兵器,咱俩未必会输……” 洪赦小声说道。 然后被照顾兄长的迟宜悦鼓起圆脸瞪了一眼,立刻闭嘴。 “贯通巅峰某家都打下去两个了,洪公子现在能出手了吗?” 权华荣稍稍回气后,目光便睥睨向洪范。 后者自然也在打量他。 大半年过去,洪范身高长了三公分,差不多到了一米七八。 权华荣至少比他高了大半个头,身材更是魁梧近倍。 “我堂兄将你打伤了,需不需要给你几日恢复状态?” 洪范看着对手小臂上的烧伤,问道。 “大可不必!” 权华荣语气跋扈。 “某家是受了些皮肉伤,但战力无损,真气也尚有大半。” “洪公子更应该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洪范点点头。 “我明白了。” “我会使出全力,在阁下真气吃紧前分出胜负。” 洪范将佩刀“白灾”解下,递给洪烈。 权华荣见状,又刻意补充道:“还请尽管施展,若是不用兵器,到时别有遗憾。” “放心,我自然是会用的……” 洪范笑道。 话说一半,院内蓦然腾起风沙。 风,飘渺了音声;沙,模糊了世界。 洪范向对方走去,每步迈出便使呼啸荒沙越发猛烈,须臾间竟有遮天蔽日之感。 及至他站到权华荣身前一步,群沙方才汇流成股,以飞龙之势四方扑下,归复主人。 以人身为骨架,荒沙战甲快速披挂,一体成型。 权华荣忍不住退了半步。 而权阳晖与卢兴朝更是惊得瞠目结舌。 “忘了提前知会阁下,我的修为是九道正经圆满,第十道还差一成。” 洪范昂扬霸烈的声音从战甲下传出。 “而且,与贵家浮屠劲相仿,我的命星沙世界也很擅长阵地战。” 他这话不用说,在场所有长眼睛的都已经看出来了。 由于不动擂不需要考虑机动性,外加洪范修为又有提升,这次他催发的战甲高度达到两米五,胸甲最厚处超过一尺。 两人此前距离一步站定时,权华荣的头顶只将将到洪范胸口,而洪范的胸甲几乎要顶到他面门。 双方身材差距,几如豺狗与猛虎。 楼上的议论声都停了。 郑芙蕖定定注视着化身金甲巨神的洪范,这才明白当初红垛山一战后,城中疯传的“摧折箭雨,冲撞披靡”是个什么概念。 这种威慑力,正常人看了就不想打了吧? “这就是二少说的兵器?” 权华荣喉结滚动,抬头看着面前的雄伟金刚,强笑道。 “哦,对了,还有兵器来着……” 洪范恍然道。 权某人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说我都忘了。” 洪范弯腰从地上一提,左手直接拔出一面两米高、十公分厚的塔盾。 “我已准备好了,权兄尽管出手,不必担心伤我。” 看着面前比自己还高大的盾牌,被笼罩在阴影下的权华荣咽了口唾沫,哪里还说得出话?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碾压 权华荣的身经百战不是吹嘘。 饶是荒沙战甲卖相骇人,他依然没有失去战心。 只是这一次,磨盘掌的蓄力比往常更久。 洪范见状,稍稍调低了沙盾硬度,与铠甲形成“外柔内刚”的搭配。 这是前世汽车工业广泛应用的“缓冲吸能”架构。 权华荣深长吸气,一掌轰出,命中塔盾。 他横竖也没别的地方可打…… 高频振动的浮屠真气将落掌处的荒沙炸开,盾面更是泛起了水波般的涟漪。 这是劲力耗散的表现。 刹那后,十公分厚的沙盾被贯穿。 权华荣面色一喜,发力将指掌贯入胸甲。 但只压入半尺,拳势已然穷尽。 沙铸铠甲缓缓恢复形状。 这时候,权华荣心中猛然升起毛骨悚然之感——在他右臂周围,冰冷的沙粒正蠕动锁死。 好似一头凶兽在活动口器,准备咀嚼。 他猛然发力抽手,一下子却没抽出来。 “武道不行,杀法不错。” 洪范点评道。 “好,现在轮到我了……” “不可!” 权华荣赶紧打断。 “我手还没收回,没法防守。” “那你收回去便是。” 洪范笑道。 权华荣只得再度发力,可惜姿势别扭,毫无效果。 此刻不动擂不能动脚步的规则,反而成了他的限制。 “怎么了?是不收回去,还是收不回去?” 洪范关心道。 洪烈抱着双臂忍俊不禁,郑芙蕖与迟宜悦更是噗嗤失笑。 权华荣再度发力,脸涨得通红,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我收不回……” 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攻不进来,退不出去;这算输吗?” 洪范低头问道。 “不动擂攻防皆按轮次,刚刚是我的进攻回合,这当然不算!” 权华荣急了。 “好,你说不算就不算。” 洪范也不废话,散去荒沙桎梏,让对手拔出胳膊。 然后,他又幽幽开口。 “但我一攻,只恐怕接下来这几日权兄也得如令弟一般,找个下人伺候吃饭喝水了……” 沙盾与话音一同消散。 洪范右手五指虚握,如巨鲸吸水般招来满地沙流。 自他掌心,一把巨锤寸寸化现,其锤头浑圆,直径在五十公分左右。 哪怕按照寻常沙子的密度算,这锤子也至少有两百公斤重。 使用这么重的武器,不仅要穷尽洪范的肉体力量,还必须靠沙世界的超距控制辅助。 这一击的威力有多恐怖,哪怕是在场两位不太通武艺的小姑娘,也是可以想象的。 权华荣的脸已经黑了。 他额上布满了汗珠,嘴唇一片惨白。 “华荣,要不……” 边上的权阳晖颤声来劝。 “住口!” 权华荣沉声骂道。 此时此刻,是玉泉城权氏的先祖英魂与家族荣光在支撑着他。 “尽管来就是!” 他双臂交叠,嘶声大喝。 话音还未落地,已被雄浑风暴扯得粉碎。 在巨大金瓜的进击下,权华荣譬如当车螳螂。 双臂被震开,骨骼被击断…… 浮屠劲根本来不及处理溢出的动能,干脆利索地破功。 权华荣整个人横飞出去七八米,滚倒在地,双臂折成诡异的角度。 土地上血如泉涌。 即便如此,这还是洪范放水的结果。 听海阁上下一时如凝,没有人敢说话。 “还不去给他处理伤口?” 洪范散去战甲,喝道。 权阳晖和卢兴朝这才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将伙伴扶起。 这一锤子落地,败下阵来的权华荣脸上反而多了些自如。 “今日得洪公子指教,不敢或忘。” 他咬着牙勉强站起,明明剧痛当身,却硬是装作无事。 “这一擂是我们输了,我三人明日就离开金海城。” 待手臂上的暴露伤口被族兄扎紧止血后,此人又朝洪范行了一礼。 “同侪切磋,不敢谈指教。” 洪范淡淡回道。 “你伤得不轻,倒不必急着赶路,多休息几日也无妨。” “而我亦有一句话想要三位通传家中。” 他环视三人,缓缓说道。 “金海水深浪大,蛇人来了都得尽数淹死。” “不管诸位族中想要什么,还请他们三思。” 此言一出,听海阁上各层各厅中俱传出高声喝彩、烈烈掌声。 而权华荣三人则说不出话,互相搀扶着进楼,挨层挨间付账去了。 ······ 半个时辰后。 午宴早已散场多时。 听海阁不动擂的消息在众多观战者的散播下往金海全城传开。 洪范并未回家,而是跟着郑芙蕖去了交通堂。 这一次,他不需要女侍接待,直接与郑大小姐去了后堂雅间。 就是方志武血溅屏风的地方。 当然屏风已经换了。 “这就是伱定的天辛丸,三枚一共一百五十两。” 见洪范坐下,郑芙蕖也不唤人上什么茶水点心,径直取来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她今日仅上了些淡妆,点了上唇,身着一套水青色长裙。 其墨黑长发素披如瀑,以一道锦带束起,过处留香。 洪范打开木盒,将丹药一一取过检验,然后掏出三张五十两银票。 以他对郑大小姐的了解,这一桩生意后者不仅不会宰他,甚至直接给了成本价也说不定。 “天辛丸的功效很强,每一枚可以分成三份,和水服用。” 郑芙蕖不去动银票,又不经意地嘱咐道。 “莲藕去问过堂里大掌柜,说天辛丸虽然能在贯通境界大幅提高修行效率,但会伤害经脉留下暗伤,三枚丹药最好不要连用。” 守在门外的莲藕撇了撇嘴。 “我晓得的,多谢芙蕖小姐。” 洪范真诚感谢道。 相识许久以来,这还是郑芙蕖第一次与他独处交谈。 而洪范也实在太过出挑。 面容似芝兰玉树,气质若岳峙渊渟。 如此近的距离上,被他凝眸一望,少女恍恍然如见朗月,却是脸颊飞红,乱了些方寸。 “你花了钱买的,本小姐挣你钱的,谢我做什么……” 郑芙蕖期期艾艾抛下一句,竟是连道别都没说,就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洪范摇头一笑,收起木盒,起身往前堂走去。 门口,交通堂护卫首领魏英见他出来,领着手下格外恭敬地躬身行礼。 当初出了方志武那档子事,郑准勃然大怒,本来是要将他开格的。 后来是洪范私下让洪武去求了情,才让此人留下。 PS: 作者睡着了,今天是运营官手一哆嗦直接代发了,月初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投票! 感谢~(*^_^*)~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投资 怀揣天辛丸,洪范回了朝日院。 此时天色尚早,刘婶与两位小丫头在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洗着冬芹。 放下丹药,洪范换了身不醒目的素色葛布衣衫,戴了顶帷帽,又出门去。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他就一直沿着各条大街行走,把安宁大街、赤沙大道、烟柳巷、天井胡同等等商业区全都逛了一遍。 洪范并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几日前,他便拜托了崔玉堂帮忙统计金海城里大部分商业与住宅地产的归属情况,并在图上标明。 当然,其借口是“手上有点闲钱想要投资”。 今日中午洪范收到图纸,便趁天还未黑逐次走访。 果然,许多间属于李家族产的铺面与院落都在悄然间贴上了转让告示。 按比例算,足有其总数的四成。 入夜,洪府明善堂。 洪范在族厨安排了宴席,与崔玉堂在一间雅室内对饮。 “二少不说,这事我倒是没注意。” 崔大少看着图纸,听洪范一说,才恍然发现李家寻求转让的资产有些多。 “不过我确实有听家里说,李家最近抽了许多现银,本以为是要做什么大宗采买或入股什么的。” “现在看这个架势,倒是不太像。” 他说着住了话头,门外就响起敲门声。 一位下人进来,上了盘刚出锅的红烧鸡块。 “别家的私事,我倒是不关心。” 洪范等下人带上房门,说道。 “只是我现在正好手头上有一千八百两现银,一直存在家里,也不叫个事。” “你也知道,我在武道花销上面向来大手大脚,所以就寻思用这点钱置办点小产业,也好细水长流。” 他咽下口中喷香鸡肉,放低声音。 “李家这些店面,我好几间都去看过——位置好、人流旺,现在挂的价格还便宜得很。” “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也不怕你笑话,就是因为它条件这么好,我反而不敢下手了。” 洪范说到这儿,斟酒自干了一杯。 “我们这个圈子里,要论经营才能,玉堂你有家学渊源,那是独树一帜。” “所以我非得来叨扰伱一番,才能决定这一千八百两出不出手,往哪儿出手……” 大华风气,凡商贾家族出身,在地位上比有世爵传袭的向来低上三分。 崔玉堂平时与大族子弟交往,难免等而下之。 此刻他听到这些推崇话语,喝下去的三分酒力顿时酿出十分烈度。 “二少这话说得哪里有可笑之处?” “凡事要用到钱,那就不得不精打细算!” 他眉目舒展,气势霎时高了半尺。 “何况一千八百两现银,放在哪都是大钱了!” “二少放心,这事你就交给我,定给你安排妥帖。” 他推心置腹来言。 “我与李兴发年纪差十岁,关系却铁得像亲兄弟。” “我今晚亲自去找他。” “二少,这事后面但凡有什么门道,我都给你挖得清清楚楚!” ······ 第二日,正月二十六。 被洪范充分激发了主观能动性后,崔玉堂效率奇高。 不过隔了十二个时辰,事情已有眉目。 断山堂,几丛黄竹点缀的小院。 金风楼送来的酒菜摆了一桌。 只洪范、崔玉堂、李兴发三人落座,没有第四双耳朵。 “没啥大事,就是这一点情况。” 酒过三巡,洪范诚恳开口。 “劳烦李兄过来,先干为敬!” “金风楼的好酒好菜招待着,哪里能说是劳烦?” 李兴发赶忙也干了杯中酒。 “族里变卖房产,确实是有难言之隐。” 他压低声音说道。 “我的二伯李承望一直驻在州府,负责一应事宜。” “之前消息传来,却是说他染上了赌瘾,在西京赌坊里欠了七八千两银子。” 李兴发说着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显然心中有气。 “我这族伯怎么说也是浑然七脉的修为,为族里立有不少功劳,此时他被扣在西京,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不救。” “二少你是知道的,红垛山那剿来的战利里现银不多,东西短时间内又不太好出手,所以族里只得先贱价出了这些铺子。” “为了这事,我家家君都大发雷霆之火。” 听他如此说,洪范缓缓点头。 “所以那些铺子本身没什么问题?” “都是好的!” 李兴发回道。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所以这些转让事宜族里都尽量低调。” “也请二位不要外传。” 如此要求,二人自然满口答应。 酒足饭饱后,崔玉堂送洪、李二人出门。 洪范骑着宾利回了府上,径直便去了雄光院。 当夜,洪烈就收到命令,领了孙力、孔海二人,快马加鞭走一趟州府。 三人骑的都是好马,又全是贯通境武者,速度自然会比朱经赋快上许多。 以每日一百七、八十里估计,半个来月足够来回。 ······ 正月二十八。 雄光院侧厢,洪家高层俱在。 洪武站在厅中,通报见闻。 “迟家西南线的商队回来了,说是路上收到了好几封不具名的留书,都是些威胁言语。” “李家也是。” “我听李都尉说,西京的元磁高手‘震惊百里’蒋啖虎居然给他们写了信,劝说尽量把财货归还给宫家。” “说起来,当年剑鸣鹤唳高悬天骄榜的时候,这两人还是莫逆之交。” 他说着冷笑一声。 元磁高手固然可怕,但元磁高手的一封信却吓不到正六品的金海城城判。 “我听说城内许多等第次些的家族都有些动摇?” 洪礼问道。 “彼辈家中没有气境武者坐镇,自然是风下之草,硬不起骨头。” 洪武回得随意。 “我今日还从闻师匠那听来一桩趣事。” 他说着看向洪范。 “宫家的主业是开采玉矿,和器作监很有些关系。” “闻师匠说他收到了同光器作监的信,许了一些好处,想给我们加点码。” 听到这里,在座的洪家人都笑了。 有洪范这个“将升之龙、大华菁华”在,想让闻中观对付洪家,恐怕州府监造说话都不好使。 “就今早,权凯宏和卢意锐也来找过我了。” 洪明接口道。 “说是愿意单对我们一家私下做些退让。” 洪武闻言哂笑一声:“怎么个说法?” “就是在之前的基础上打个折。” 洪明回道。 “他们三家原本要我们退回一万两千两现银,权凯宏说可以再少两千。” “星君出手帮他们调教子弟,就减了两千?” 洪胜插话道。 “玉泉人倒是小家子气。” 室内响起轻松快活的笑声。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出大概与洪范在听海阁碾压击败权华荣有关。 在玉泉城,权华荣是年轻一代有数的好手,贯通境就跨境界练成了磨盘掌。 但这样的人上了不动擂,却连洪范一招都接不住。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山雨欲来 会议开到一半,屋内声音一顿。 门外有脚步声一路靠近,停在门口。 敲门后,进来的是求德。 他对众人躬身行礼,以眼神请示洪坚后,方才开口。 “高家的人过来,说宫家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刚刚到了金风楼。” 洪武面色一肃,譬如刀刃出鞘。 “都是些什么人?” 他问道。 “一位家老,一队仆役护卫……” 求德回道。 “还有三位二十许的武道种子——听来人转告,高家大郎说三人修为至少都在他之上。” “现在只知道后两人的身份,一个叫宫子安,一个叫宫浦和。” 求德行礼后退下了。 房门一关,屋内原本的轻松劲已散了个干净。 反而有些山雨欲来的意思了。 “我听说过这宫子安。” 任职金海城防司都尉的洪城思虑片刻后说道。 “宫家三房的嫡子,大概刚满二十岁,现在是浑然三脉;至少是迟家大郎般的天赋。” 他口中的迟家大郎是说迟心赤。 “浑然三脉,只排得上后两人?” 洪范好奇问道。 “那我知道第一人是谁了。” 接话的是洪胜。 “宫鹏云,宫家庶出的武道奇才,也是年轻一代的第一人。” “年纪比我大了五个月,年前时候我听说他突破了浑然第七道奇经。” 他指掌摩挲着椅子的红木把手,语态隐有傲意。 然后以简洁五字作出结论。 “此人不如我。” ······ 正月三十,朝日院。 天蒙蒙亮,窗纸外湿漉漉的全是露水。 洪范端坐榻上,将最后一份天辛丸化在水中,一饮而尽。 丹水微甜,让他忍不住砸吧嘴。 药力涌了上来。 本就在稳定循环的炎流真气仿佛被鼓了风的高炉,猛然扬起烈焰。 内视状态下,辛辣的感觉沿着足少阳胆经一路蔓延,很快抵达了第四十二个大穴“地五会”。 此穴位牵连视听二识,让洪范耳目刺痛。 正是在这种痛楚中,经脉的堵塞飞快清开。 洪范紧守灵台。 时间一点点流逝,地五会、侠溪、足窍阴三个穴位依次打通。 及至日头升起、天地大白时候,足少阳胆经已然贯通。 这是人体第十一道正经。 天辛丸的药力还有剩余。 洪范趁热打铁,又引导真气气血往足太阳膀胱经的第一个大穴“睛明”猛攻…… 等到真气枯竭、药力耗尽的时候,他已经打通了第十二道正经六十七个大穴中的六个。 功行圆满,洪范退出内视。 然而静坐之时,他依然能感觉到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这三道正经中传来若隐若现的辛辣痛感。 洪范再度运起沙世界真元循环游走,刺痛感略有加强。 他明明有心疗愈,却很难辨析到具体伤处。 【与寻常丹药带来的肿胀感大不相同……】 洪范思忖道。 【所以这就是‘药石难愈’的暗伤?】 三枚天辛丸连续使用,几日之内替他节省了两个多月的苦修。 正常来说这种功效级别的药物,哪怕只对贯通境有效,也不可能作价五十两一枚。 这从侧面说明了天辛丸副作用的顽固。 但洪范不需要担心。 他还有一枚龙魂果挂在灵台,如有需要,龙血精华便会涤荡全身,治愈一切沉疴。 半个小时后,洪范洗漱完毕,换了套演武劲装。 他的修为已接近贯通巅峰,各项身体素质自然有不小增幅。 握力超过了前世大型猛兽的咬合力。 垂直腾跃可离地三米多高。 视觉听觉明显强化,能看清百米外枝头上立着的麻雀。 反射速度在大几十毫秒左右。 深蹲足有两千四百斤,比朱衣骑中贯通境“神力第一”的洪博还要高出一线。 更大的进步来自于武道。 见院中无人,洪范自厨房中顺手牵走了刘婶的斩骨菜刀,躲到了朝日院角落。 大华没有温度计,他需要用其他方式测定温度。 双手夹住刀身,洪范全力运转炎流劲,手掌霎时白气袅袅。 数十秒后,钢铁与肉掌接触的位置便被烧到暗红。 这说明炎流劲力的温度已达到五百摄氏度。 披挂荒沙战甲,洪范同时催火劲于手甲,随手握住一块干柴,顷刻间将之点燃。 这一手的实战意义不言而喻。 未来,对手如果不小心被战甲咬住肢体,面对的将是最严酷的炮烙刑罚。 散去沙甲,洪范悄悄把回火后失去硬度的菜刀送回厨房。 然后他开始钻研下一个科目——制造流沙陷阱。 在理想情况下,这个陷阱应当同时具备如下特性。 第一,可以超距制造,部署全程不需要肢体接触。 第二,不破坏地表的土壤与植被结构,无法从外观上看出破绽。 第三,部署时间要快,最好能在换招间隙一蹴而就。 第四,在不完全合适的温度、湿度下,能保持一段时间不失效。 如此,该陷阱既可以在战斗中爆发杀机,也能作为守御或野营时的工事。 有荒沙战甲作为基础,洪范的进步很快。 一个上午的练习后,他已然能在四条特性中随意选取两条完成。 试想生死战中,高速移动时突然一脚踩空,旋即被流沙锁住腿脚。 以洪范此时的爆发力,哪怕是浑然境低阶武者,恐怕也要喝一壶。 晌午午时(十一点)刚到。 日光晒得人全身暖融。 洪福像从前一样啪啪啪拍打院门,“范哥儿,范哥儿”的呼喊不停。 两人早就说好,今日吃小胖子一个东道。 洪范高声应了一句,回屋换了身干净衣服,便与他勾肩搭背地去杜康居饮乐。 难得有金海顶流光临,酒楼老板顿时大喜过望,不仅送了两个菜,还亲自到桌边服务…… 时间走到正午。 太阳托腮挂在天中,看着金海城里的浮世百态。 朝日院外,少爷大吃大喝,满嘴流油。 朝日院内,老的小的却是鸡飞狗跳。 刘婶处理排骨的时候崩卷了刀刃,扯着汤大个的袖口,要查他是不是偷买孬货、藏了私房钱。 正当汤大个拍着胸脯保证的时候,院里又同时传来笑声与哭声。 笑的是插着腰的柳绿。 哭的却是小腿陷入流沙、还死抓着扫帚的桃红。 PS: 作者还没醒,运营官代更,大家周一愉快 T﹏T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赶紧出发去开庭……) 求票~求票~求票~ 谢!φ(*≧ω≦)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登门 二月初三。 小雨如毛,淅淅沥沥,从清早开始下起。 申时(下午三点),四位不速之客抵达迟家正门。 迟家家主被惊动,下人们奔跑起来,将消息顷刻间传遍府邸。 就仿佛一颗石子落入古池,溅起圈圈涟漪。 迟心赤与族兄快步出门,初时只觉得迎面之风略有湿寒,及至演武场,外衣却已被雨水浸透。 场中已围了好几圈人。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 人群中心,宫明远笑脸盈盈,对迟追远说道。 “我宫家几位后辈远来,久闻金海三家声名,便想与贵家子弟切磋一场。” “仅此而已。” 迟心赤排开人群,进到内圈,第一眼便看向说话之人。 此人戴着高冠、下巴光洁,大约四十许年纪。 在他身边,三位身着藏青色武服的青年傲然而立,每一人都面容白净,皮肤下隐隐可见青筋。 “三人对三人。” “按照天骄榜为限,二十四周岁以下都可以出战。” “没有其他规则,只要点到为止即可。” 宫明远迆迆然说道。 迟追远负手站在一旁,面色微沉,却没有拒绝。 他也无法拒绝。 宫家人登门求战、摆明车马,怯战只会比战败输得更多。 “便如宫长老所言。” 迟追远说道,随即点出三人。 迟心适,将满二十四岁,浑然二脉。 迟睿达,已满二十三岁,浑然一脉。 剩下一人,自然是迟家嫡长、他的亲子。 迟心赤默然出列,在两位堂兄身边站定,与宫家三人互相打量。 这一场登门切磋,他已有预料。 两日前,二月初一,申时。 也是这四人登门拜访漩涡门,要求切磋。 漩涡门派出了浑然二脉的大师兄丁雨石、贯通巅峰的二师兄文鸿振,以及贯通十道正经修为的高俊侠。 结果宫家只出一人,连胜三场。 据说此人还不是三人中最强的那个。 当日,漩涡门掌门葛天狼甘拜下风,明言今后漩涡门人对宫家退避三舍。 “远叔,这回还是我先来吧。” 宫家三人中个子中等的那位说道,旋即出列。 “鄙人宫子安,及冠之年,浑然三脉。” 他朝迟家众人微微躬身一礼,而后毫不客气地伸手邀战。 “请赐教。” 浑然三脉,超过了迟家青年一代的所有人。 不须族长说话,修为最高的迟心适便解下外袍,露出一身无袖劲装,毫不犹豫顶上。 没有什么繁文缛节。 细雨中,两人互一拱手,即刻开战。 切磋进行得很流畅,或者说太过平淡。 宫子安修为略高,动作明显比对手灵活、迅速。 但他或爪或掌的进攻落在迟心适身上,最多不过留下几道白痕。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十几回合过去。 “不愧是铁衣功。” 宫子安寻得间隙脱开几步,出言赞道。 “哪怕换做一身铁甲,挨了我这么多下,也该烂了。” 他说得好整以暇,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迟心适不愿费口舌,起手要抢攻,眉眼间却陡然泛起痛楚。 “迟公子,是不是觉得双臂不适?” 宫子安嘴角勾起,笑道。 他说着竟负起一只手。 迟心适不堪受辱,额上筋脉暴凸,强要动作。 但他抬手依旧困难。 “三哥,为何不用铁铸?” 迟心赤急声提醒道。 铁铸是迟家铁衣功浑然境界的杀法,能将表皮以下的骨肉以真气强化。 一旦使出,能使血肉之躯获得数倍于铁衣身的综合坚固程度,足以与玄铁刀锋短时对捍。 迟心适默然冲锋,没有回话。 唯有身边迟睿达低声回道,眉目凝重:“你三哥怕是早就用了……” 场中战斗再起。 然而无法灵便使用双手的迟心适落入绝对下风。 三个回合后,他更是因剧痛而无法正常动作,被迫认负。 “到我了。” 迟睿达甩下三字,脱衣上阵。 十一个回合后,他嘴角溢血,同样落败。 迟家还剩一人。 “迟心赤,年十九,贯通巅峰修为……” “请赐教。” ······ 二月初五。 晴天,风尘略大。 申时差一刻,李府门前,已有许多好事者在等待。 一刻钟后,钟鼓楼响起报时之声。 宫家四人的身影恰好拐过街角。 “金海武风昌盛,我宫家远在同光,亦是如雷贯耳。” 面对李鹤鸣,宫明远姿态明显更低,笑容也更谦和。 然而骨子里的强势,却丝毫不变。 “诚请鹤公准许,让小辈们互相切磋,资以精进。” 片刻后,李家也点出三人。 为首者自然是浑然四脉的嫡长公子李神机。 半个时辰后,宫家四人分毫无损的离开。 李家宣布当日闭门谢客。 ······ 二月初七,节气惊蛰。 惊蛰,卯月之始,分数仲春,卦在震位。 万物出乎震,乃生发之象。 昨夜春雷一响,惊醒越冬百虫。 及至午后,金海城依然是阴云密布。 明明气温进一步回升,街上却少有行人。 店铺即便惯常经营,管事与伙计看起来也心不在焉。 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城内西南角。 申时,宫家四人在权、卢两家人的陪同下,准时抵达洪府门前,遇到了提早候在这儿的洪明与求德。 没有奉茶,没有客套。 洪明甚至懒得与宫明远通名,单手一引,直接往演武场而去。 与往常不同,今日的洪府演武场竟挤满了几百人,闹哄哄得不成样子。 但宫家人一到,喧嚣声便霎时歇了。 洪氏诸人皆在,自不必说。 校场周围,漩涡门的丁雨石、高俊侠,迟家迟心赤以及他几位族兄,李家李神机一干人,乃至崔玉堂、郑芙蕖等人都各自在列。 不过混杂在数百人中,上头这些年轻一辈甚至不配有个座位。 宫明远环视一眼,目光率先投往最正中处。 那里摆了两排高椅,有资格就坐的不出意料是三家族长与高层、城守郑准、同知任元龙、武监公孙实、师匠闻中观等金海首脑。 同光、玉泉两城三家本是为银钱而来。 但事情走到如今,已不光光是红垛山财货的问题,更关系到这三座城的脸面。 宫明远被族中推举出来领队,自然不会怯场。 他与权凯宏、卢意锐三人上前,落落大方地与各位见礼。 “吾等此来,只为切磋。” “还是三人对三人。” “按照天骄榜为限,二十四周岁以下都可以出战。” “没有其他规则。” “有洪爵爷与鹤公在,区区小辈比试,必不会有意外。”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六章 阴流手 阴云压抑。 高风过处,云流翻腾譬如海浪。 但洪府演武场中,却是一丝风都没有。 宫明远立于场下,向列座于前的诸位介绍三位子侄。 “宫鹏云,虚年二十二,浑然七脉。” 三位宫家年轻人中身量最高的一位上前半步,向四方拱手。 此人头戴一顶青玉发冠,面容倒是平平。 “自一年半前,鹏云在同光城年轻一代,已无敌手。” 宫明远说道。 李神机咬住了后槽牙。 两日前就是此人轻易击败了他,乃至无伤连败李家三人。 武者受辱,莫过于此。 宫鹏云退回列中。 金海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瞥向洪胜。 后者面色淡然,唯袖中拳头捏得死紧。 “宫子安,我宫家三房的嫡子,差一年满二十四,浑然三脉。” 宫明远继续说道。 顺着他的话语,第二位年轻人出列,其黑发随意披散、眉飞入鬓,容貌清秀。 正是一人将漩涡门与迟家打穿的宫子安。 他目光与丁雨石、高俊侠、迟心赤几人一一相接,却是笑得灿烂。 “最后这位是我宫家家君幼子。” 宫明远移了两步,拍了拍第三人的肩膀。 “宫浦和,正月里刚过了生辰,满了十八岁。” 随后,他又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补充道。 “贯通巅峰修为。”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抽了一口凉气,好似校场上起了阵微风。 这种场合,贯通巅峰的修为倒算不上多高,可这宫浦和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比洪范还小四个月。 迟家大少天赋已然算出众,达到同修为却比他还晚了一年半! 不需要出手,宫浦和只是站在人前,便自有一股势头,彰显着同光宫家的煊赫武运。 “这般天资,怕是与阿胜相仿了!” 洪礼与洪武交头接耳道,与在场其余人一样,忍不住去看洪范。 但后者只是老神在在,垂目看着沙地发愣。 “我这三位子侄修习的都是宫家家传《玄阴真功》。” 宫明远的话语走到最后。 “因有些天生资质,素来自傲刚愎,还请几位贤侄不要留手,让他们见识见识天外天、人外人。” 观战的金海人或撇嘴或白眼,都听得出这是反话。 不过反感归反感,《玄阴真功》在凉州以西确实是闻名遐迩。 在掌武院品评的第三品武道中,它是上上之选。 历代修习者——比如当代宫家家主宫珩——多有借之突破到先天巅峰的例子。 若是再进一步,便可入第二品武典范畴。 相比之下,《炎流功》劣势不小。 宫明远替自家蓄完势,退到场边高椅上坐下。 郑准作为一城之首,既然今日人来了,自然要说上两句。 “你六人都是大华菁英,未来将大有作为。” 他起身嘱咐道。 “今日切磋点到为止,只分高下,不要伤了和气。” 六人各自称是,但面色或轻蔑或严肃,哪里找得出一分友爱? 演武场安静下来。 未等他人安排,宫鹏云主动走入场中,呼吸粗重,竟有几分按捺不住之意。 “洪胜公子,久闻你天赋超群,是凉州西疆五城一等一的天骄。” 他负着双手,目中满是锐利。 “今日还请不吝赐教!” “未列三榜,何敢称天骄?” 洪胜朗声回道,大步下场。 “也请鹏云公子切莫留手。” 他说着缓缓加速,炎流真气高速循行。 迈步间,烙铁手已经催到巅峰,近千度的高温足以软化金属。 但凡被切肤击中,立刻就能糜烂一块皮肉。 “小心了!” 洪胜并指成刀,极速迫近后长身横斩,被宫鹏云架臂挡下。 没有肌肉骨骼碰撞的砰然,而是液体沸腾状的嗤响。 后者手臂外,深紫色的真气形成气垫状的保护层,隔开高温。 “这就是阴流手?” 洪赦低声道。 此战之前,被宫家挑落的几个势力早就遣人过来同步了情报。 “阴流手”作为玄阴真功的核心能力,类似烙铁手之于炎流功,是将性质绵密坚韧的玄阴真气在体表织成软铠状护层。 其功效很多——既能抵挡兵刃,又能隔绝外邪,还能提高攻守转换时真气的响应速度。 而除开阴流手,玄阴真气本身就有独到特性。 就在两人手臂相抵的瞬间,紫色微微游离,朝接触者体内渗透。 洪胜显然知道厉害,力道发透、一触即分。 后退半步,他顺势旋身后摆出腿。 千度高温的脚面极速破开大气,拉起恢弘气暴。 宫鹏云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后退的同时以板桥姿势躲避。 但他的动作全然在对手预料之内。 洪胜落腿后翻步前压,借拧身力道,拳背如泰山压顶般劈下。 宫鹏云交叠双手上格,单膝被打得微曲,才吃尽拳势。 他正欲摧使真气反击,就见洪胜陡然旋腕一百八十度,改拳为掌。 掌心离宫鹏云面门不过两寸。 澎湃热力透出。 暴鸣骤起如雷,危机感如芒在背。 洪胜居然于咫尺距离,贴身发出一记火云掌。 巅毫间,宫鹏云全力仰首。 虽避开了大部分伤害,但他的额头被严重灼伤,顶心前部的头发全部烧毁。 无形火云破空,烧得大气朦胧。 两人各自分开。 场边,洪赦看得目不暇接,几乎跟不上动作。 洪范亦吐出一口闷了许久的浊气。 “不愧是小无漏境……” 宫鹏云赞道,面色阴沉如水。 他玉冠坠地、发丝披散,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浑然境不同于贯通境,其巅峰与非巅峰之间有相对明显的差距。 盖因“气脉浑然”这个概念,本就是指尽数打通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 正常功法在这一步时,所有需要的相关经脉都已经通畅,真气流转不再有“命门”。 如是,释放武技的蓄力时间大大减少——刚刚那一发意到气到的火云掌,洪礼却是打不出的。 这也是为何浑然境巅峰被称为“小无漏境”。 一轮近身战下来,两人的力量速度已有高下。 宫鹏云旋即改变战术,于剑指间凝聚深紫色细针。 “小心,是玄阴气针!” 李家几人认出招式,当即大声提醒。 这一招的攻击范围超过十米。 两日前李神机的中距游斗战术,就是败在此处。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七章 炙痛 “鹏云兄这是怕了?” 洪胜故意激将。 但宫鹏云不出一言,只是翻手射出飞针。 针速极快,逼得洪胜小心躲避。 在先天之前,炎流功唯一的及远招数就是火云掌。 然而此招是战阵杀法,攻击范围大,速度却算不得快,面对修为相仿的对手并不好用。 洪胜只能前压。 连绵紫雨中,他以烙铁手开路,不断拉近距离。 气针偶有命中,也不见血,只无声没入皮肉。 夯土地炸开烟尘。 洪胜爆发蹬地,将对手罩入拳脚射程。 左右开弓,眨眼间三轮勾摆连出,分别被宫鹏云以掌心、小臂、肩膀挡开。 三声连成一片的闷响后,洪胜滑步再起一腿,命中对手小腹。 素白衣服上先是印了个脚印,随后焦黄自燃、瞬息灰化。 两人再度分开。 宫鹏云滑退数米,脸颊肌肉颤抖,明显吃痛。 千度高温的烙铁手,哪怕只在真气隔离下短暂接触,依然能造成伤害。 一个呼吸后,战端再起。 连续几十回合的交手中,宫鹏云一直被动挨打,已然落在绝对下风。 及至后来,围观众人已觉得己方必胜,洪胜每出拳脚,立刻引发欢呼不停。 但实际上玄阴真气的渗透也在积渐。 火云掌出,逼迫走位。 洪胜矮身瞬步,双拳红热似火,须臾迫至对手身前。 正当气暴猛烈、纷扬发丝之时,宫鹏云见到了胜机。 “阴蚀,爆发!” 双手结印,他厉声呼啸,霎时将对手体内玄阴真气尽数激活。 剧痛从洪胜身上多个部位如潮扩散。 尤其是双臂,不仅真气不畅,痛苦更是浓重到无法凭意志抵御的地步。 拳已挥出、距离目标只三步,洪胜却压不住痛呼,踉跄停下。 “不好受吧?” 宫鹏云轻声笑问,上步一记正蹬。 洪胜无法防御,被轰得滑退三米。 面目低垂,嘴角滴下血水。 但他依然不肯倒下。 “玄阴真气作用于经脉,引发的剧痛非人力能抵挡。” 宫鹏云见状面色微肃,劝说道。 “你动不了的,已经结束了。” 在众人死灰般的注视下,他随手扯下被烧得褴褛的两袖,赤着胳膊上前,打算补上最后一击。 正在此时,洪胜猛然暴起。 十成力道的飞膝,轰在对手毫无防备的右上腹。 肝区受击,疼痛譬如狂澜,将宫鹏云摧垮在地。 胜负再次反转,看得众多观者欣喜欲狂。 “你,你怎么做到的?” 宫鹏云按着胸腹,几次努力,才将问话说完。 “炎流功秘术——炙痛。” 洪胜站直身子回道,脸上毫无忍痛的痕迹。 “以柔和火劲炙烤自身皮肉筋膜内外,可以立时止住疼痛。” 场中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听说这门杀法,议论纷纷、好奇不已。 不过洪范甫一听闻便已猜到原理。 无非是用炎流劲烧毁指定区域的游离神经末梢,人为阻断对痛觉的感知。 在前世,大规模焚毁神经会导致不可逆的后遗症。 但浑然境武者肉体强大,配合合适伤药,恢复如初应当不难。 一片哄闹中,宫鹏云被宫明远扶下。 玄阴真气有“梅雨暗潮”之名,入侵后极擅隐藏,也非常难以清除。 通常来说,武者一旦中招必须打坐内视,方能彻底解决。 所以宫子安没有给洪胜任何调息机会,立刻上场。 他的战术一如宫鹏云。 以玄阴气针远距离游斗。 另一边,洪胜上肢已废,此时连火云掌都用不出,只能垂着双臂一味冲锋。 凭借浑然巅峰的功体优势,他固然一度以腿法逼得对手狼狈躲避,却每时每刻都在被气针命中。 十回合后,火劲渐弱,二衰三竭。 洪胜仍鏖战不退,直到洪坚发声。 “阿胜,够了。” “玄阴真气残留经脉越久,造成损伤越大。” “下来吧。” 洪胜终于缓下动作,踉跄几步后方才站稳。 “子安公子,我输了。” 他深长吐气,认负下场。 观战者不论支持哪方,此时都不吝掌声。 宫子安亦默然抱拳相送。 他只受了些轻微伤,消耗了大约三成真气。 洪家下一个出场的是洪赦。 这一场对决尤为关键。 在金海诸人的判断里,洪胜绝对不差于宫鹏云,而洪范论真实战力,大概率也会超过宫浦和。 双方差距最大的一处,就在于中间这一阵。 洪赦固然是洪家年轻一辈修为第二,但他已二十二足岁。 论天赋别说与两位族兄弟相比,甚至还不如高俊侠。 万众瞩目中,洪赦束紧衣袖,与对手相对行礼。 宫子安的战斗经验很丰富。 再加上修为与功法品级的双重劣势,洪赦获胜的机会很小。 但他并不慌乱。 就在刚才,洪范已与族兄私下交待八字方针——狂轰滥炸,以伤换伤。 玄阴真功走的是水滴石穿的路子。 洪赦越是小心谨慎,宫子安越会如鱼得水。 唯有上来就全力以赴,或许还能多消耗后者几分。 “金海洪家,洪赦。” 通名之后,洪赦十指握成双拳,将炎流真气密布于整双臂膀。 六百度高温霎时扭曲空气。 顶着五倍于常态烙铁手的消耗,他呼喝猛进,以全攻无守的姿态朝前压迫。 宫子安稍稍措手不及。 只是不论力量还是速度,他终究远超洪赦。 进退之间,宫子安见招拆招,竟是将每一次进攻都以阴流手挡下。 战斗持续了十几个回合。 最后,洪赦没有受到阴蚀的折磨,而是被拳脚正面轰翻在地,无力再起。 宫子安付出的代价则是两处中度灼伤,以及四成真气消耗。 演武场边鸦雀无声。 唯有宫明远领着几位外乡人微笑鼓掌。 洪家只剩下洪范一人。 许多人的脸色已然难看起来。 权华荣的不动擂惨败过去不久,洪范的修为进度不是秘密。 彼时是九道正经圆满,十道差了一线。 现在只过了旬日出头,撑死了能贯通第十道正经。 哪怕再算上沙世界,要说洪范有可能击败寻常贯通巅峰,无人不信。 可要和浑然三脉对战,想必是大大不够。 “久闻金海沙世界大名,今日能与洪范公子交手,子安深感荣幸。” 宫子安略略整理仪容,朝场下朗声说道。 此时他连败两人,正欲乘胜追击,话语里带了些催促意味。 洪范闻言,落落颔首,与洪坚、洪礼、洪武等人对视后,终于缓步下场。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八章 霸王卸甲 没有风。 沙却开始躁动。 一缕缕顺着主宰的脚步朝上纷扬。 丝汇成涓,涓又成溪。 众人眼中,洪范坠入逆流的金瀑。 再现身时,已是一尊身高两米的魁梧暗金甲士。 “金海洪范,贯通十一道正经修为。” “此战必倾尽全力,不使子安公子失望!” 双方拱手见礼,即刻开战。 对龙赐命星,宫子安有所忌惮。 他率先使出玄阴气针远距离试探,轻易便命中数次。 荒沙战甲固然能大幅强化力量与防御,但要付出敏捷的代价。 而洪范的速度与反射等基本素质距离浑然境本就有差距。 好在气针虽快,所含劲力却孱弱,无法穿透遍布沙世界真元的沙铠。 宫子安显然能感应到这一点。 “龟壳倒是挺厚。” 他谑声说道,疾步近身递出长拳。 此拳朝面门而来,速度近乎于洪范动态视觉捕捉的上限。 拦截不得,他只得双臂抱架护头,被动防御。 臂铠受击,沙层炸开过半。 【玄阴真功不于刚猛见长,但他的绝对力量还是超过我七成……】 洪范心头评估道,沉身拉出一记右手下勾拳。 以宫子安的速度要避开这一拳不难,不过他同样有心试探对手,故而拧腰顶肘。 拳肘相接,震起大团沙烟。 出乎观者预料,洪范并未在硬碰硬中落入下风。 沙武士的动作固然一顿,但宫子安更是滑退半米。 盖因打击破坏力不仅看绝对出力,还与体量息息相关。 洪范身负沙甲,体重是宫子安的两倍以上,惯性要大得多。 双方都瞬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前者上步再进意图硬拼。 后者施展步法避实就虚。 只是洪范拳势收放之间的功夫,宫子安已在他身侧轰出两掌,于沙铠上打出两个手印。 力道被崩散的沙流吸收,痛楚并不强。 但有两股玄阴真气透入体内,旋即隐伏于经脉。 洪范心头一沉,反臂抽出记势大力沉的鞭掌。 然而宫子安只微移脚步,就游刃有余地贴面躲过。 “技止此耳!” 他出声笑道,正欲抓住机会再起攻势,却见错身而过的巨掌猛然攥紧。 砰然闷响中,拳铠上五百度的热沙四面爆开,譬如暴雨梨花。 威力不大,却胜在密集。 饶是宫子安护住面门第一时间后退,依然被热风糊上手背与脖颈,造成大片烫伤。 “见笑了。” 洪范转过身,对数步外灰头土脸的对手说道。 声音平淡,但在宫子安听来却格外刺耳。 他抿紧嘴唇,上前又是一阵猛攻。 硬实力的差距是鲜明的。 洪范只守不攻勉力抵挡,不过两个呼吸间又中了四拳。 玄阴真气借每一次身体接触透入,没有做任何直接破坏。 正因如此,方才格外难以定位清除。 一时间,洪范连战连退,极为狼狈,只得挥手掀起一阵沙雾拖延。 这是沙世界的招牌手段,宫家几人自然不会不知道。 宫子安不愿给洪范喘息之机,厉笑一声,毫不犹豫闭目撞入沙中。 他不是鲁莽。 玄阴真功修习者既然能以阴蚀引爆对手体内真气,怎么可能会无法感应? 自第一击长拳命中后,宫子安哪怕闭着眼,都能确定洪范的位置。 “你要往哪里退?” 宫子安疾步追击,震开最后一重沙幕,及至三步距离,打出重击。 可当他发足踏下,竟一脚踩空。 【演武场怎么会有水?】 这是他心头第一个念头。 【不是水,是流沙!】 只是起心动念间,流沙已吞到宫子安膝盖,并如老树盘根般锁死其下身。 危险感沿着脊椎霎时爬到天灵。 宫子安望向两米外的洪范——其沙甲陡然凝缩压实,譬如出拳前的蓄力。 然后,爆发。 “霸王卸甲!” 洪范低吼一声,自沙甲正面飙射出数十枚锋利沙矢,把对手全然罩住。 没有瞄准,没有重点散布…… 不过是竭尽全力的快,竭尽全力的猛! 宫子安仓促间被限定死身位,只得运足真气团身硬吃。 荒沙的暴怒骤起骤落。 洪范缓步拉开距离,因出力过度而喘息。 宫子安则挂彩六处,衣衫上红黄混色,鲜血已然淋漓。 连续被洪范阴到两次,他哪里还能有一开始闲庭信步的气质? 场边,金海人的喝彩声如潮水般涌入校场。 浇得宫子安怒气更盛。 “洪范,我小看你了!” 他双腿上玄阴真气激荡,顷刻破坏了陷阱的流沙结构。 “寻常贯通巅峰着实不会是你对手。” 宫子安迈上地面,双手结印。 喝彩声被瞬间杀死。 “阴蚀。” 他高声喝道,引爆了潜伏的所有玄阴真气。 洪范全身经脉中,霎时窜起十几股“乱军”,开始大肆破坏。 先是辛辣感泛起,而后程度极速加深,转为无法形容的剧痛。 他这才理解之前洪胜为何被逼得自毁神经。 沙甲崩塌大半,身上汗出如斗。 洪范双手拄膝,呼吸艰难好似溺水,尝试适应疼痛。 但有宫鹏云前车之鉴,宫子安没有一句废话,大步上前就要施以辣手。 这一刻,所有人都认为胜负已分。 哪怕洪家高层也是如此。 洪范没学过炙痛,也不可能学得会。 浑然境以下,控制力不足的炎流劲无法把握住度,或者无法完全阻断疼痛,或者会连组织器官一同焚毁。 可没想到,宫子安在接近洪范五米范围后,整个人也突然颤抖着停下,汗发如浆几乎跪倒。 “来而不往非礼也!” 洪范忍痛笑道,缓缓站直了身子。 众人一时茫然。 “我明白了!” 旁观的高俊侠突地高呼道。 “刚刚沙箭制造的伤口里留下了砂砾,二公子在操纵对方血肉中的砂砾!” 所有人都醒悟过来。 血肉伤口里夹了沙子,而且这些沙子还像钝刀子一般切割不停,制造的痛楚可想而知。 对决双方都在饱受剧痛困扰。 但战斗并不会中止。 “安哥,这人的控沙距离有限,退远些用气针!” 恢复了一些的宫鹏云朗声提醒道。 宫子安闻言立刻蹒跚后退。 然而洪范哪里会让他逃开? 两人的距离不仅没有拉开,反而越来越近。 战火重燃。 战斗的风格变得粗糙而大开大合——双方都因为痛苦而无法精细操作。 宫子安放不出飞针。 洪范无法聚沙塑形。 一时间他们所能使用的都只剩最基础的杀法——阴流手与烙铁手。 PS:这几天杂事比较多,所以我没怎么关注评论,也没在章末与大家讨论。 今天运营官告诉我说昨日两章有几位读者很不喜欢,觉得铺垫太久,与主角关系太少。 其实我一向有写群像倾向——我写作不带入任何一个角色,经常还会相比主角更喜欢配角。 上本书尤其严重,常常好几章没有老黄的事情,看得有人说快把主角忘了…… 对于网文来说,这是极不好的,所以这本书必然要杜绝这毛病。 但我终究还是想写出些有记忆点的人物的——而且希望每一卷都有。 这种情况下,我会在配角处尽可能精简笔墨,用有限的篇幅突出人物。 希望能有好的效果。 另,我虽然是新作者,但心态还算平和。 大家养书什么的也都没关系。 我或许以后会因为卡文而更新缓慢,但什么成绩不如预期之类的理由,是太不可能使我太监的。 写作嘛,不管他人怎么说,作者一定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临阵突破 宫子安掌根砸击,轰在紧贴颅侧的小臂。 洪范身子一矮,右拳却不稍慢,毒蛇般咬向对手侧肋,被反手荡开。 两人连续对攻,拳掌交击譬如锤击败革。 战斗变得朴素。 然而双方承受的痛苦都还在一丝一缕增加。 盖因每轮攻防,宫子安便多一处皮肉烧伤,洪范则多一处经络痛点。 不过后者依然在思考。 他想起了之前好容易才托交通堂搜罗到的天辛丸。 这种药效果强劲、数量稀少,价格却不贵,原因便是会在贯通沉疴的同时损伤经脉。 而玄阴真气的杀伤本质上也类似。 毁掉整条河道,河道里的堤坝自然也不复存在。 问题只在于程度。 玄阴真气的杀伤力远强于其助力,相当于狂暴版的天辛丸药力,以至于无人可以利用其正面效果。 但洪范不同。 他还有一枚龙魂果。 【龙魂果能高速治愈伤势,当初我用的第二枚浪费了这个效果。】 洪范用仅有的五分清明思考到。 【这时候服下龙魂果,不仅此战有望翻盘,借助玄阴真气,我的修为提升亦将最大化……】 他心念一动,灵台上便有反应。 树果落下,药力释放如同爆炸。 洪范动作一僵,被命中一脚,踉跄退出数步。 更剧烈的疼痛如火山爆发,须臾间席卷他全身。 【要死,脑子发昏,想漏了这一出……】 洪范拄膝垂头,默然思忖到。 服下龙魂果,经脉暗伤固然开始修复。 可是陡然狂暴数倍的真气真元也不再一味服从,竟是沿着受损状态的经脉高速暴走。 这就像是用拉伤的肌肉负重,如何会不痛? “这点痛,你就受不了了?” 宫子安以为对手率先被剧痛折服,朗声哂笑。 也正是这时候,他看到洪范抬起了头。 额角的青筋暴凸,眼眶边毛细血管被大片撑爆,自皮下晕开密集血点…… 而那双全然血红的眸子,已失了沉静,隐含着三分兽性。 “你疯了?” 宫子安不由敛去嘲弄,迟疑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对手变形的喘息声。 过度的痛苦已占据洪范所有思考线程。 此刻,他再无余碌去瞻前顾后,每寸心念唯专注于当下。 “好痛,好痛……” 洪范捏紧了双拳。 哪怕指甲不知不觉间刺破了掌心,也毫无察觉。 他只知道此刻自己正活着,正呼吸,正脚踏实地,正剧痛灼心…… 【此生热烈,当如此痛……】 洪范心头默念。 他随手扯下褴褛的上衣,露出耸起虬结的肌肉。 然后,凭借最后一分清明,发动进攻。 没有拳架,以交叉步加速。 洪范轰出后手直拳,与宫子安的崩拳互中。 紫色气劲在前者胸口爆开。 借助外来真气反冲穴位,炎流劲打通足太阳膀胱经的第十三个大穴“肺俞”。 力道化作震波,沿着皮肉骨骼荡开,使汗水浮空、碎成气雾。 “再重些!” 洪范烈烈呼啸,只退了半步就再度冲上。 仅此须臾功夫,他胸口淤紫处腾起白气,很快褪为深红。 “洪范的伤势在高速恢复!” 李鹤鸣凝声道。 在场目力出众的武者,心头多少升起几分惘然。 炎流功虽然力道遒劲,风格刚猛,但绝没有辅助自愈的功效。 洪范冲撞来的身形在宫子安瞳孔中放大。 这一瞬间,他觉知到自己竟有了一丝惧意。 然后,是数倍于恐惧的羞耻。 宫子安怒喝一声、正面顶上,亲手将恐惧击碎。 阴流掌刀劈中锁骨,又是一片青紫。 洪范的打腹勾拳还以颜色,将宫子安轰得双脚虚浮。 两人拳拳到肉互殴,若只听声音,还以为是在擂鼓。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洪范的足太阳膀胱经反复经历玄阴真气的伤害与龙魂果的修复,逐渐贯通。 膝弯被扫,就靠单腿打出前摆。 会阳穴突破…… 肩头中爪,便贴身还一个头槌。 承扶穴突破…… 胸口中指,上钩升龙命中下颌。 殷门穴突破! 不知不觉,洪范的第十二道正经完全贯通,修为开始往更高的层次过渡。 “打得好啊,但还不够!” 他尽情体味着经脉破而后立的痛痒,打出连绵不绝的立体进攻。 烙铁手的温度更高; 拳脚的力量更强; 炎流劲的响应更快; 伤势的恢复速度逐渐超过了对手的输出…… 数十轮混乱对攻后,宫子安已然反应迟钝,颅侧又中了一记高扫。 霎时,他感到脑子里被塞入了一头大象,退出几步后,昏昏沉沉得差点软倒。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会累?!】 宫子安大口呼吸着,将口中的锈味带入了肺里,忍不住咳嗽。 然后他张口吐出一颗带着血沫、不知何时被打断的牙齿。 另一边,洪范站在原地,没有追击。 他胸口轻柔地起伏,身上满是淡红色的血汗。 这汗水被高热体温一蒸,便缓缓氲开,将他整个人笼在雾中。 灼痛终于消散了。 入侵的玄阴真气已瓦解。 所有暗伤都被修复。 同时,龙魂果的效力也走到了尽头。 “洪范晋入浑然境了。” 全场肃静中,响起洪坚的声音。 洪胜摇了摇头,轻轻叹息,旋即释然而笑。 郑芙蕖擦去眼角的泪。 洪福用衣服吸干掌心的汗。 唯独没有人欢呼。 盖因此战太过惨烈。 数个呼吸后,淡红的雾气蒸尽,露出洪范恢复清明的眸子。 “子安兄,我临战突破。”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合五指,适应着新的力量。 “认输吧,你已不是我对手。” 没有盛气凌人,没有骄横跋扈。 只有理所当然的平淡。 宫子安同样站起身子,抬起了头——自刚才开始,伤口中的砂砾不再作祟。 但正是如此,才格外让他不能容忍。 “伱在小视于我?!” 宫子安怒笑道,压榨出仅剩不多的真气,再度运起阴流手。 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天赋不如两位族弟,可身为武者的骄傲,却不缺一分一毫。 洪范见状颔首,第二次披挂战甲。 浑然境后,沙世界的效果更强。 新的荒沙战甲只两寸厚,比原版薄得多,但防御力丝毫不差。 相对应的,着甲状态的敏捷程度大大提高,反过来超越了油尽灯枯的对手。 洪范迈步加速,自风沙中抽出两把重锏。 战斗起而攸止,结果毫无悬念。 第一锏打开招架,第二锏轰上胸腹。 宫子安重伤呕血,滚倒在地。 好在性命无忧。 风沙平复。 “诸位……” 洪范散去披挂,转身朗对众人。 “万幸不辱使命。” 李鹤鸣怔怔然望着场中青年,缓缓靠上椅背。 校场空寂片刻,然后被欢呼与哽咽填满。 剑鸣鹤唳的荣光已离开了金海城二十五年。 今日,每当放榜时便被万千讨论的“天骄”二字,在这座城市终于又有了具体的概念。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章 问答 宫子安的伤势虽不致命,看起来却触目惊心。 胜负一分,候在一旁的郎中赶紧快步将人带下场,做应急处理。 宫明远则拉着宫浦和面授机宜。 洪范等在场下,默然自省。 今日这一战对他来说不是非胜不可,只求问心无愧。 家族顶住了固然好,顶不住无非是掏些银钱。 毕竟他之前还上交了一万五千两白银。 此刻想来,临阵服用龙魂果无疑有些鲁莽——固然多了近倍的武道进益,但也承担了一定的长期风险。 只是被阴蚀剧痛折磨的时候,他确实想不了那么多。 等待未及太久,宫浦和大步下场。 “同光宫浦和,贯通巅峰境界。” 他高声通名见礼。 洪范同样拱手,还以礼貌微笑。 宫明远刚刚说了什么都已不重要。 洪范剩下的体力固然不多,但对付一个贯通巅峰,实在谈不上难度。 战斗开始,宫浦和第一时间后退,显然想拉开距离执行消耗战术。 玄阴气针飞射,被洪范偏头躲开。 “抱歉,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他随口说着,抬手掀起风沙。 这阵沙雾一次性覆盖了近三百平米面积,是之前的两倍。 昏黄滚滚,将宫浦和全然覆盖,隔断了所有视野。 洪范迅速塑形铠甲。 这一回的战甲极为轻薄,对敏捷几乎没有影响,反而在沙世界辅助下强化了绝对速度。 众人目送他冲入沙中。 战斗结束得非常快。 洪范的力量、速度、拳脚技巧全面超越对手。 更关键的是宫浦和甚至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几记刺拳扰乱站架,洪范再踢出强劲低扫,将对手轰翻倒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宫浦和豁尽全力想要起身,却发现身下土地柔软如水,手掌一按反而深陷。 沙雾散去。 众人见到荒沙煊赫腾起,将被陷了半身的宫家子四面包裹,顷刻间熔铸在地。 最后只露出一张脸。 “你使诈!” 宫浦和一边作无用挣扎,一边怒骂道。 洪范没有回复这种小孩子气话,散去沙甲,只是用手掌拍了拍他的头顶。 三场看完,权凯宏、卢意锐等人彻底松弛了坐姿,显然心气已失。 如果说宫子安对上洪赦那一战是完胜,那这一场就是大人欺负小孩。 洪范解开沙束缚。 宫浦和滚地起身,目中喷火般地望着对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克制的欢呼声自场边响起,又传到校场口,随即朝外蔓延远去。 及至下场,宫浦和已是委屈得眼角发红,差点落下泪来。 这时候,宫明远起身发话。 “洪范公子的本事,我们见识到了。” “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他看向洪范。 “第一,就在正月底,你应该还未满十道正经,为何区区几日就突破至十一道正经修为?” “第二,你能在战斗中高速恢复伤势,可是用了什么秘药?” “第三,我练武半生,临阵突破只见过冲开几个大穴的,伱刚刚与子安一战突破了一道正经、一道奇脉,何解?!” 宫明远的话里暗藏有洪范对决作弊的意思。 但他说的几个事由也正是其他人关心的。 “宫长老三问,我亦无法全然解答。” 洪范诚恳回道,心中早有定计。 “关于第一问,我与权华荣一战时确实是九道正经修为。” “不过最近几日,我一直在用天辛丸辅助修炼,所以省去了往常几个月的苦修。” “这件事芙蕖小姐可以作证,我的天辛丸就是委托她替我搜罗。” 众人看向郑芙蕖。 “洪公子所言不差。” 郑大小姐大方承认,竟是与有荣焉。 “一共三枚天辛丸,是我们郑家交通堂从怀掖城购来的。” 众人点头,于此事没有疑虑——天辛丸是怀掖城最出名的武道资源,效果大家都知道。 唯有洪礼皱眉瞪了洪范一眼,显然认为他不惜冒着暗伤也要突破修为是在胡闹。 红垛山战利引来的这点破事,哪有自家星君的潜力重要? “第二件事情我也说不太清楚。” 洪范略略斟酌言语,回道。 “但这种情况我以前经历过一次。” “那是在去年我刚刚获得沙世界的时候。” “彼时我重伤未愈,经脉多有暗伤,然而命星甫一入位,就使我恢复如初。” 他说着看向洪福与洪礼。 “这件事族中很多人都知道——我强练武道自伤,原本连走路快些都吃力,若没那一遭,也无法立刻回去族学上课。” “虽然口说无凭,但我只能向各位保证,我没有在战前服用任何丹药。” 听到这里,小胖子第一个出声响应。 “这事我知道得最清楚。” 他不敢接宫明远注视来的目光,音量却反而更大。 “范哥儿前一日和我去给老星君送行时还虚得很,第二天居然就能虎虎生风地打拳,我当时还怕他逞强,一命呜呼过去!” “洪福所言不差,确有此事。” 洪礼也出言作证。 “而且能达到刚刚洪范那种恢复效果的药物,至少能列到第二品,与白露丹相若。” “这种级别的珍品我们洪家就算有,也不可能浪费在这种时候。” 宫明远无话可说。 洪礼的用词虽不礼貌,却着实有道理。 “看来这是命星引发的神异了。” 公孙实颔首道。 作为金海掌武院武监,他对于沙世界的了解超过在场所有人。 可即便如此,公孙实依然不敢对命星权柄妄下断言。 马惊沙固然没有恢复之能,但现在洪范的命星天赋远超老星君,在金海城已是公论。 何况命星为祖龙所赐,天然具有神圣性。 除了祖龙自己,谁敢定论? “至于宫长老的第三问,其实正与第二问相关。” 洪范继续说道。 “我在与子安公子的对决中发现,玄阴真气对经脉的破坏特效与天辛丸药力在原理上有些类似。” “穴位之堵塞本就基于经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洪范发问道。 “恰好彼时沙世界格外活跃,我感到全身伤势高速恢复,便陡然有了个念头……” 不需他自己说下去,公孙实已然接口:“你想借玄阴真气这股外力强行冲开经脉障碍?” “正是如此。” 洪范应承道。 洪武、迟追远等人都不由自主点头。 在金海众人听来,洪范的心路历程自是顺理成章、无可指摘。 而像宫明远、宫鹏云、洪胜等了解阴蚀剧痛的人,更是暗自惊叹洪范心性坚韧,在那时候还能随机应变。 PS:第一卷写到后三分之一了,写得磕磕碰碰略有点艰难。 日常讨点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局限 三问三答完毕,今日“切磋”之胜负再无疑问。 洪家人自是骄傲。 金海众人也振奋不已,自豪于年轻一代压过了同光城一头——毕竟后者人口是前者三倍。 在洪武冠冕堂皇地勉励了一番后,宫权卢三家人告辞离开。 回金风楼的路,他们走得很艰难。 这一战全城瞩目,消息传得极快。 几乎是洪范击败宫浦和的时候,就有扒在校场门口的洪家家丁狂奔着朝外欢呼传信。 等到宫家几人走出洪府大门,战斗的结果和一些细节已半城皆知。 今日之前,宫家三战三捷,势头恍若黑云压城。 金海各家自是惶惶不提。 甚至见到他们露面,城中百姓说话都低上三分音量。 现在,形势逆转了。 走出不到三条街,宫浦和已经知道什么叫悠悠众口,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人离乡贱。 男人们指指点点,说某人被洪家二少打得哭了鼻子。 女人们品头论足,说某人长相丑陋,去烟柳巷要出双倍价码。 而孩子们则最真挚,一边舔着木棍上搅着的糖丝,一边大声问他是不是被沙子裹成了饺子…… 宫浦和只能硬着头皮忍着。 他是宫珩亲子。 若是败了一场比斗就对平民出手,那才是丢尽宫家脸面。 及至入了金风楼的门,三家子弟方才松了口气。 事情至此当然没有结束。 一直到晚上,金风楼下依然有人故意经过,大声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语。 甚至有孩子用弹弓往房间外墙上射石子骚扰。 然而宫家人一时却走不了。 一方面,宫子安伤势较重,至少要恢复几日。 另一方面,要回红垛山财货的事情要不要继续办,接下来怎么办,都由不得宫明远这个“领队”私自决定。 深夜,一只膀羽厚实、胸肌发达的信鸽自金风楼内放出,朝西南方向飞去。 这是宫家精心饲育的良种,能够以百公里时速连续飞行三个小时。 跨域金海到同光区区三百里,只要不到一个时辰。 最迟明日,宫家高层便会有决策。 ······ 次日,二月初八。 层云尽开,天光煌煌。 洪范难得的回了演武场一趟。 专程与蒋有德打过招呼后,他在里间见到了分主客坐的洪礼与求德。 见洪范进来,洪礼亲热招呼,而求德则立刻起身,礼数十二分周到。 寒暄几句,三人直入正题。 “西京那边,你磐伯父派回来的人今早恰好到家。” 洪礼说道。 “你昨日临阵破入浑然境,所以才寻你来。” “族里都说伱是心细如发、玲珑心窍,可能猜到是什么事?” 他卖了个关子。 “大概和武道资源相关?” 洪范用陈述的语气回道。 洪礼闻言故作叹息。 “我就知道族里子弟数你练武最刻苦。” “但昨日两场苦战,你又刚刚突破,歇息一晚也是应该的。” 他嘴里这么说,却忍不住笑得开怀,只恨洪范不是自己儿子。 “我也不是勤奋,只是在院中横竖无事。” 洪范谦虚一句,然后直言心中困惑。 “伯父,我昨夜修炼,照常用了贯通境时的资源搭配,但帮助很小。” “尤其是推宫丸和引血香,压根推不动气血了。” “这就是我本来要跟你说的事。” 洪礼闻言,颔首回道。 “奇经的循行路线比十二正经更加难以触及,推宫丸之类的药物力道难以达到,效果也太弱了。” 他望着洪范,目光竟有些惋惜。 “这其实就是我们这些边地宗族的局限。” “阿胜的天赋放到整个凉州也无疑是第一流的。” “他初练武时,我们把金海城所有贯通境能用的资源都给他配上了。” “从内视境巅峰到贯通境巅峰,阿胜总共只用了十五个月。” 洪礼说着,很自然地提起茶壶给洪范的空杯斟茶。 求德面前也有一杯茶。 但这位家宰除了最开始象征性抿了一小口,再不动分毫。 “平均一个月出头破一道正经,真是了不得。” 洪范赞叹道。 在有命星、龙魂果、白露丹、天辛丸几大助力的情况下,他走完这个过程只比洪胜快了四个月。 单论武道天赋,两人的差距不言而喻。 “是啊,在你之前,莫说金海,整个凉州西疆就没有同代人能在天赋上与他相比。” 洪礼回道。 “可他十七周岁抵达贯通境巅峰后,花了整整四年才到浑然境巅峰。” “一道奇经平均需要六个月。” “问题就在于我们缺乏浑然境的武道资源。” 洪范默然颔首。 六个月一道其实不慢了。 昨夜修行数个时辰,他对自己在浑然境的进步速度有了大概估计。 在无任何外力介入下,突破一道奇经在十个月左右。 然而这还是浑然境最初阶。 须知八道奇经中的任督二脉远比其他六道更难打通,更不要说练武路上难免有关隘迟滞。 洪范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族中要花大力气让洪磐在千里之外的西京立足。 “天骄榜前列的那些武道种子,常常会有一年半、两年就走完浑然八道奇脉的记录。” 洪礼继续说道。 “其实在我看来,阿胜的天赋纵然比他们不如,相差也绝没有那么多。” “主要是族里能提供的助力太少。” 他语带三分自责。 “正经为气血通行之主干,奇脉为正经之联络。” “相比贯通境,浑然境的修行速度对资源的依赖天然更大。” “伯父,我明白了。” 洪范回道。 他很轻易便接受了现实,也丝毫没有气馁。 毕竟相比洪胜,他的路子多出不少。 除去依靠族里,洪范还有命星掠夺,至不济大不了多剽几篇论文,再寻器作监的路子。 庄立人连白露丹都搞得来,什么搞不来? 另一边,洪礼不知道洪范的想法,只继续说道。 “推宫丸我们自家能做,所以能按照族规分配,由几位管家联合管理。” 求德听到这,把本就只坐了一半的屁股往前又挪了三分。 “但浑然境往上的资源,莫说我们洪家,整个金海都没有稳定的来源渠道。” “也是因此,你族伯洪磐一直驻扎在西京,竭尽所能地给家里收购浑然乃至先天境界所需要的各项武道资源。” “可即便我们每年都在西京花销几千两,能抢购到多少依然没法保证。” 洪礼眼皮耷拉,按了按眉心。 PS:科普一下信鸽的事。 信鸽送信靠的是归巢本能,所以只能单程回家,没法往返。 如果两个地方要建立信鸽通信体系,就要分别饲养信鸽,然后训练好后互换。 此外,信鸽每次送完信,还需要人专程过去目的地把信鸽带回来,才能再次使用。 再加上筛选、饲养、训练(从近到远放飞归巢,要反复很多次)…… 其综合成本远比常规用人送信来得大,一般组织是用不起的。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事不可为 “你族叔洪伟三十九,洪明三十七。” 洪礼说道。 “这几年,他俩大多时候只能用推宫丸配合品阶好些的异兽血肉。” “连阿胜都是有啥用啥而已。” 许是年纪大了,又没必要再在洪范面前摆什么教习的架子,他明显絮叨起来。 “蛇人以血为尊,不修武道。” “以前与蛇人常有交锋的时候,各家饿食蛇肉,渴饮蛇血,出浑然境的速度是现在的好几倍。” “这也是惊沙公要集结精锐杀入西荒大沼,能一呼百应的原因……” 洪礼自顾自说了盏茶功夫。 直到口里发干,他才意识到自己罗里叭嗦了半晌。 好在不论洪范还是求德,屁股都坐得很牢,听得极认真。 “如今我洪家得祖龙垂青,有了你和阿胜两位麒麟子,不知道是几代积累的气运。” 洪礼回归正题,语气逐渐严肃。 “你俩的天赋,决计不能浪费!” “红垛山一战后,族里的钱财充裕了不少。” “我与族长通了气,今后哪怕多卖些族产,也要给伱们二人当好后盾。” 说到这,他示意求德,由后者取出一个结实木盒。 洪范打开后,见到两枚深黑色的丹药,以及一块肉干。 其中丹药醇香中略带苦味,肉干则血色淡薄,反而泛着一抹青蓝色。 “这两颗是培元丹,半斤肉干是蛟肉,都是对浑然境武者特效的资源。” 洪礼介绍道。 “前者能提升真气活性,并持续恢复,提升修行时间与效果。” “后者能巩固经脉,强化肉身。” “劳烦族里费心了。” 洪范合上木盒,小心放入怀中。 “为你费心是应该的。” 洪礼笑回。 “以后每次州府那边回来人,你的那一份都会由求德亲手转交给你。” “他是府里的大管家,事事都是门清。” “你若有别的需求,也可以寻他做个对策。” 洪范与求德闻言相视一笑。 洪礼身为教习,精力大多用在族学,倒是不知道这两人早在大半年前就熟得不能再熟了。 三个人都不是闲人,事情说完,自没空闲聊。 洪范随意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座。 求德则一口喝干早已冷掉的茶水,又郑重朝洪礼行礼,方才跟在洪范身后出门。 ······· 当夜。 金海城西南三百里外的同光城。 炊烟才断,华灯初上。 宫府中堂,整面雕刻的玉屏立在门内,将烛火光辉剪得凌乱。 虎踞上首的是一位长须飘飘、身段修长的男子。 其肤色白皙剔透如玉,一对瞳仁像是养在水中的两丸水银,黑得如同浓墨点染。 正是宫家家主宫珩。 自他以下,堂中还有宫家一应高层落座。 “我听说城外那两笔债务都收回来了,现在账上如何?” 宫珩问道。 “不好,还是很紧张。” 主管财务的族老摇了摇头,回道。 “昨日刚还了几家商号的过桥银,现在账上还有三千两现银。” “哪怕尽量抠搜,也只够两个月不到的日常开销。” “恐怕要变卖些族产了。” 堂内一时无言,只有数声沉重叹息。 “最近一点货都出不去吗?” 另一位高层问道。 “大宗的一点没有,零散的又管得了什么用?” 族老回道。 “仓库里囤积的玉髓与青晶存货已经装不下了,这个月新出的货都堆到了院里。” “我带着几位管事去仔细估了估,至少应该有四万两的货值。” “看着满仓满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兴旺……” 他苦笑道。 同光城毗邻沙漠,是凉州的矿业大城。 宫家更是城内翘楚,光是独资的矿坑就有四个。 若以洪范前世的会计准则核算,宫家的净资产极高。 可问题在于现金流。 大华没有发达的期货现货市场,无法变现的存货便没有价值。 宫珩不住摩挲着扶手,明显焦头烂额。 “西京那边怎么说?” 他向另一位族老问道。 “午后刚收到西京回来的信。” 那人回道。 “庄公那边又寻了三处关系,可人家并不理会咱们这点小事。” “几位主管采买的监造都不太搞得定,毕竟我们是要取老人而代之。” “老五现在尝试走一个古姓监造的门路。” “此人主管人事,只是胃口有些大……” 边上立刻有人不满道:“我们这么大的生意,一个主管人事的能管什么用?” 但旋即被宫珩用一个眼神止住。 “生意大不大要看跟谁比。” 他冷哼一声。 “一年小十万两的流水,放在同光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可放到州里那算得了什么?” “咱们给淮阳国供了几代人的货,现在淮阳王把器作府说撤就撤了,天下能吃下我们这单生意的就只有器作监了!” 宫珩话语稍有急切,自觉失态后又强行缓下。 “大监造事务繁忙,顾不上也是正常。” “不过至少我亲自去西京时送的礼物庄公收了,大概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捋清思绪,做下决断。 “今晚就回信,让老五放手做,能搞定下面一个人就多一分把握。” “让他不要担心花销。” 几位族老欲言又止。 族里开源节流已经做到极限,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 宫家武力强横,在同光城是首屈一指。 但武道能直接转化的经济收益是有限的。 大华设掌武院镇压天下,武者巧取豪夺过了分就要上集恶榜。 到时候九州缇骑蜂拥而至,先天高手也要被赶成丧家犬。 宫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明远送回的信,今日凌晨到了。” 他取出一张狭长信纸,递给众人传阅。 其上以蝇头小楷写明了金海城近来诸事——权卢二家设不动擂,宫家三子登门挑战等等。 宫家几位高层看完后面色都有变化。 如果信中所言属实,洪家大公子洪胜天赋超过宫鹏云一筹,而二公子洪范更是在天赋和战力上双重吊打宫浦和。 “金海洪家这是鸿运当头,要起势了。” 一位族老叹道。 “尤其是这洪范,进步如此之快,或许几年后就有马惊沙的威势了。” “事不可为,看来只能罢手了。” 堂内几人颔首。 然而宫珩只是摇头。 “不,我已有决断,明日亲自往金海一趟。” 他沉声说道。 “如果是两年前,金海人剿了海上飞,又有了洪胜、洪范这等武道种子,我宫家不仅丁点财物不要,还该备上厚礼,好好结交他们。” “可西京的关节打不通,再过两月族里连给子弟的丹药都要发不起了!” “事不可为,也要强为。” “将来事有将来人。” “等搭上了器作监,日后我们再以双倍、三倍钱财给洪家赔罪便是!”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恩情 二月初九。 晴空如洗,放眼无云。 族学今日休沐。 洪福刚刚用过早饭,就被桃红唤到了朝日院。 一大早的众人都在忙碌。 刘婶浆洗衣物,汤大个保养白灾。 洪范坐在亭子里,正是在等洪福过来。 “昨日我去拜见了教习,见你在对练就没打扰。” 他伸手引小胖子坐下,闲聊道。 “现在武道修为如何了?” “冲脉面浸润了八成,快到顶了。” 洪福回得自信。 自从有了洪范这个后盾,他进步明显比之前更快,如今在族学里也排得到前列。 “范哥儿你放宽心,我虽然没啥志向,但族学里的事绝不会含糊。” 洪福拍着胸脯说道。 他这话洪范是信的。 小胖子天性爱玩,没有休沐日加练的习惯,但至少教习的布置从来不打折扣。 “这样就好。” 洪范颔首道。 “该玩的时候尽情玩,该学的时候努力学。” “别让你母亲失望便是。” 他说着招呼柳绿,从里屋取出一个大木盒。 打开以后,里头是以上好纸张一份份装好的丹香肉药。 “推宫丸,引血香,聚气丹。” 洪范一样样指着说道。 “还有我用剩下的部分凿齿肉干与肉苁蓉,都是上品。” 然后,他又将这些东西的用法和注意事项细细介绍。 “东西量不多,不过一个人敞开了用应该够八九个月;稍稍悠着点,一年也能支持。” 洪范说得轻描淡写。 但洪福去过交通堂帮忙办过事,很清楚眼前这些东西的单价。 加总以后,至少值一百四五十两银子。 “这些东西都是伱的了。” 洪范合上盖子,把木盒推到石桌对面。 饶是洪福心中已有预料,听到这话依然怔住了。 他这辈子从没收到过这么大笔的礼物。 “怎么了?” 洪范笑问。 “没啥……” 洪福低声回道。 他侧过脸,用手掌掩住眼睛,动作颇有些仓惶。 “风沙太大,不小心就迷了眼。” 洪范没有再调笑,只是静静等着。 好半晌后,洪福才调整好情绪,唯独眼睛还微红。 “按你的进度,加上这些外缘,应该不久就能到贯通境了。” 洪范继续说道,又吩咐柳绿去取两条热毛巾来。 “到时候出了族学,怎么打算?” “范哥儿,你是知道我的。” 洪福用毛巾烫了烫脸,回道。 “胆子小,脑筋也不灵光,看着就不是干大事的料。” “我最近也和我娘在商量这事,打算以后去州府跟着磐伯,比朱衣骑安稳,薪俸也多。” 洪范点头认可。 他将来必然是要去州府的——金海水太浅,已经有些无法支持他的发展。 洪福要是也去了西京,他还能照拂一二,也多一个往来好友。 ······ 同日,中午。 七八位大族出身的年轻子弟闹闹哄哄地一同上了杜康居的雅座,酒楼掌柜跟在边上好生招呼。 洪福正在其中,还被推举坐了上首。 毕竟谁不知道洪家三房的福哥儿是金海星君最亲的族兄弟。 在掌柜的特别安排下,这一桌酒菜很快被优先上满。 众人吃了片刻,正是满嘴流油的时候,却见洪福摇头叹气。 “今天这菜吃到嘴里,怎么有些没味儿呢?” 小胖子蹙起眉头,疑惑道。 “福少是觉得差了咸淡?” 虽然其他人都没吃出来,可既然是洪福说的,立刻便有个机灵的迟家小子起身要叫人来问。 洪福赶忙拦下。 “我省得了,不是菜的问题。” 他作恍然大悟状。 “是我早上吃的肉干!” “什么肉干啊,还能坏了舌头?” 坐在边上的洪清问道。 这一问正挠在洪福痒处。 “是交通堂里卖的那劳什子凿齿肉干,异兽来着。” 小胖子介绍得极流畅,简直像是提前背了稿子。 “那肉干硬得要死,不过嚼久了嘴里倒是一直有回味。” “说是能强化肉身,增幅气血。” 在座都是大族子弟,哪里还能没听说过凿齿? “这凿齿肉干可贵呢!” 洪清惊问道。 “福少这是大手笔啊!” “那肯定不是我自己买的,我哪有这钱啊?” 洪福摆了摆手。 “这事我也就和你们说说,你们别出去乱传啊。” “这不是我范哥儿进了浑然境,之前那些武道资源不就配不上了嘛……” 洪福敞开嗓门,说着生怕隔壁听不到的悄悄话。 “今早他把我叫去,一大盒子丹药值小二百两银子,一股脑全塞给我了!” “我就算奢侈点用,至少能用个一两年。” 这番明摆着炫耀的话一说出来,顿时让所有人嘴里的酒菜都没了味儿。 一道道羡慕嫉妒恨的视线将洪福包围。 小胖子面上淡然,心头却美得直冒泡。 “唉,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兄长就好了……” 一时间,雅间里全是这般叹息。 酒足饭饱后,众人先后离席。 洪福红光满面地付了账,独把洪清留到最后。 后者年前已经晋入贯通境,去向定了朱衣骑,只因还需习练弓马,没能立刻入队。 雅间内,洪福掩了门,取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了洪清。 里头是两颗品质中等的推宫丸。 “福少,这是?” 洪清问道。 “我从范哥儿那得来的推宫丸都是顶级货,平时这族学发的福利也就用不上了。” 洪福笑回道。 “我想着你入了朱衣骑,难免刀光剑影的,以后我每月那份都转给你。” 洪清闻言激动不已。 他也是偏房庶子出身,家中贫寒。 一个月两枚推宫丸在外头采买至少得四五两银子。 哪怕他入了朱衣骑,这也绝不是一笔小钱。 “福哥儿,你这恩情,我一辈子记得!” 洪清说着起身,见酒壶中一滴残酒也无,便取茶壶倒了两杯。 洪福接过杯子,却伸手按住他肩膀。 “你要记也别记我,这推宫丸得算作是范哥儿给你的!” “清哥儿,我话说前头,吃人的嘴短,以后范哥儿万一有事,你可得真上!” 小胖子说道,难得严肃。 “没说的,我晓得!” 洪清想也不想地回道。 “范哥儿是咱家星君,我又受他恩惠;就算他以后杀人放火、强抢良家、奸淫掳掠,去劫狱救他也必有我一个!” 洪福闻言展开笑颜。 “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道,与洪清以茶代酒,举杯饮尽。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四章 自由 三日后,二月十二。 白光如剑,斩破夜幕。 天色正破晓。 洪范自入定中醒来。 培元丹带来的温厚感与蛟肉的阴寒感还残留于神经未散。 几夜苦修下来,他对于真气的奇脉循行已较为熟悉。 在两种珍贵资源的辅助下,修行速度提高到了四个月一道奇脉。 只不过这种高速是无法持续的。 洪礼给与的两枚培元丹和半斤蛟肉只够常人半个月使用。 换做炎流功沙世界强制一碗水端平的洪范,还要打个五折。 昨日,他去咨询了求德,得知就这点东西花销差不多在百两银。 也就是说全效率拉满,常人一年要两千四百两,洪范自己要四千八百两。 简直离谱。 这笔钱哪怕族里愿意出,远在西京的洪磐恐怕也没渠道搜罗到足够的货。 窗外,雄鸡第三遍唱响。 带着橙红的晨光映亮了窗棂。 洪范下了跏趺坐,从床头捡起一本线编书,翻到记忆中的书页。 练武之余,他从器作监借了不少书籍,大多都是些闲书杂谈。 但正在这些书里,藏着大华的轮廓。 人族得祖龙庇护后,繁衍生息到现在的大华朝,人口已稳稳超过一亿。 考虑到朝廷的户籍普查滞后且粗放,算上隐户和奴籍,实际人口数再加几千万也不过分。 有这个人口,再加上武风盛行,武者数量自然也很大。 在掌武院的官方宣传口径中,大华号称有贯通武者百万,硬实力超过八荒四合任一异族。 然而浑然境就大不相同了。 按照闻中观的说法,囊括三大诸侯国在内,浑然及以上武者的总数决计到不了十万。 也就是说,洪范的修为纵然算不上万里挑一,至少也是千里挑一。 到了这个修为,在任何城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也有了基本的自保能力。 半本书读完,天已大亮。 洪范换了衣服,草草用过早饭,径直去了东南门。 春寒料峭未散。 风间歇吹过,像贴在脸上冰凉的手。 洪范已好久未出过城。 没有陪侍,没有马车。 他头戴帷帽单人徒步,与台山在开春后第一次相遇。 山顶尚有零星的残雪,像是朴素的上衣。 但自山腰以下,已铺满长裙般让人看一眼就感到快活的新绿。 无人的山坳中,洪范寻了棵不合群的矮树,开始练习新杀法。 火云掌。 炎流劲在意志的催使下奔行,沿着手三阳经汇聚在掌心,而后化作无形火劲,澎湃轰出。 十米外,矮树的枝叶被冲得漫天飞散,还未落地就烧作焦炭。 树干正面,树皮熊熊燃烧,劈啪作响。 一如烙铁手,炎流功配套的杀法都不难学,无非是运气汇聚、离体释放等等。 但真正的功夫,在于温度与速度。 像洪胜对决宫鹏云时在强对抗中翻手就轰出火云掌,洪范还远远做不到。 半个时辰的炎流杀法练习后,轮到了沙世界。 一个半月过去,洪范专注的课题还是原来那三个: 《沙蜉蝣V1.3》; 《灼沙V0.8》; 《动力滑翔翼V1.7》。 只是进度从“可行性探究”变成了“优化试验”。 在沙流的各种应用中,沙蜉蝣是洪范最早意识到的杀招之一。 而他穿越后最早夺取的两个生命——蒋有才负责的两只狼青——便是死在这招的简化版之下。 试想,在洪范身周数十米内,沙雾滚滚、聚散无形。 凡有敌人进入,不管是长鳞片还是着重甲,都会被无穷无尽、无孔不入的沙流追袭,动辄堵塞五窍、糜烂脏腑,岂不让人丧胆? 此招若成,不只同境界近乎无敌,更能以较低的真元消耗快速击杀或制服大量敌人,堪称战场收割机。 以洪范自己估计,完全体沙蜉蝣若收录掌武院《武藏》,哪怕不进第一品,至少也是个第二品天花板。 不过理想是美好的,实践却步步艰难。 沙雾、沙矢都是很机械、简单的杀法。 譬如使用枪械,扣下扳机让子弹出膛,就不须再管后事。 但沙蜉蝣不同。 它需要洪范维持感官锁定并导引沙流,对复数目标出手,所需专注度便成倍提升。 此外,沙子的速度与力量也不能稍弱。 九道正经修为时,洪范的有效杀伤范围只有三米,一旦超过这个距离,精细操作难免变形。 及至如今浑然一脉,凡六米内,他都能令荒沙随心聚散、如臂指使。 灌木丛生的浅林间,风沙暴起。 八只新抓的山鼠被释放,朝着外围狼奔豕突。 而后有沙流骤然凝聚,将它们拖回主宰脚下。 半刻钟后,沙雾散去。 洪范喘息不定。 可怜的老鼠们则一个个肚皮朝天,四肢还在抽搐。 体贴地换了处修炼场,洪范开始下一个项目。 相比沙蜉蝣,灼沙的研发进度还要更低。 预想中的画面,应当是挥手之间高温沙暴席卷,将敌人皮肉筛下、血液沥干。 没有全封闭三防服或者极强横的体魄,几乎没有常规方法能够抵御。 宫家登门切磋时,灼沙的丐版曾经烧得宫子安灰头土脸。 然而经过一个时辰的钻研后,洪范依然没有任何突破性进展。 出手八百度高温,有效距离却只有三米。 威力甚至不够杀死一头猪。 这是可以想见的。 大年夜,崔家打铁花就是很好的例子。 一千五百度的铁水,被赤膊上阵的铁匠用花棒轰入空中,等落下时早已固化,表面只是温热而已了。 沙子也是同理。 微粒与空气接触面积太大,越是高速运动,降温便越快,以至于陷入高温与高速无法兼顾的两难。 【若炎流真气没有质变,再改良手法,恐怕也不会有突破了。】 洪范想到,脑海里浮现出当初洪坚击杀万光霁那一幕。 气劲无光无声,超越六根六尘。 一点星火出手,幻化烈焰狂潮。 这炎流劲的先后天区别,绝不是单纯的物理高温而已。 洪范沉思片刻,取出纸笔记录下试验细节,随即将《灼沙V0.9》暂时封存。 试验的最后一项是动力滑翔翼。 离开林地,洪范走上一处落差百余米的断崖。 他晋入浑然境后,沙铸物品的强度进一步增强,新设计的滑翔翼与之前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毕竟这算是穿越前的半个老本行。 座舱为全包裹的蛹型,与机翼一体融合,观察视窗随意转移开闭。 机翼改为上凸下平的克拉克Y翼型,以获得最大升力。 翼根设置富勒襟翼,在不增重的情况下增加机翼面积,升力系数提升了130%。 前部预留可开闭进气道,内设蜂巢式炎流加热室,只要驾驶员肾不虚,动力随叫随到。 完善了滑翔翼的重心偏移算法,配合随用随造的副翼与尾舵,大幅优化操控性…… 不夸张地说,前世最好的滑翔翼也没有这个V1.7版“动力沙翼”的性能。 最高升限五千米。 加力极速两百公里每小时。 常规翼载荷六千克每平方米,极限情况下能再翻一倍…… 沿着新开辟的林径,洪范疾步狂奔。 一个呼吸后,达到八十公里每小时的极速。 携裹着巨大沙团,他自断崖上飞跃而出,化为一尾金色游鱼。 凌空御虚,极速狂飙。 碧空在上,林海在下。 无尽的蓝色与绿色往远处蔓延,与他的视线一起,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连成一线。 洪范贪婪地望着过眼风景,感受气流在发丝边狂乱掠过。 这种感觉,就像前世顶着台风在路上行走。 但今次是不同的。 【因为这一次不是大气在奔跑,而是我在飞翔。】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火红夕阳落下诸天,将要点燃大地。 洪范胡乱地呼啸着,朝着天边的瑰色滑行,沉醉于曾由鸟儿独享的自由。 PS: 运营官代更,求票票,就酱~ 谢~o(〃'▽'〃)o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玉髓 二月十四。 晌午。 春日祥和,金海的街道热闹。 洪范骑着马儿,沿着街边缓步前行,接受往来行人百分百的瞩目。 这次不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是胯下那匹满嘴尖牙的高头大马。 正是焦尾食虎兽——红旗。 两个半月过去,在汤大个的精心伺候下,红旗成长得比预料中更好,如今虽还差两个来月成年,但体格上已经可以役使。 此前,食虎兽在演武场经历了充分的社会化训练。 它彻底接受了洪范的主人身份,习惯了马厩里有吃有喝、有人刷毛的日子,也不再将人类视为敌人。 除了不允许洪范以外的人骑乘,其他方面与普通战马无异。 这次上街溜达,算是临毕业的社会实践。 宫家一战后,洪范的声望冲到了新的高峰。 在百姓眼中,这位洪家二少既威严又亲和。 不是洪胜那种训练出的彬彬有礼,而是打心底里平等视人的如沐春风。 路边店铺里,几位大胆的孩童甚至快步赶将上来,好奇地摸了摸食虎兽的皮毛。 洪范略有紧绷,但红旗表现得很好。 它只是歪着脑袋瞥了眼身旁的直立猿幼崽,打了个轻松的响鼻,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目的地器作监衙门很快到了。 大清早去送信请洪范过来的朱经赋已等在门口,殷勤地上来牵马引路。 洪范一进门,迎面就听见闻中观的热情招呼。 “洪范,你可来了。” 后者上来拽住他臂膀。 “今日找你来,是有大事,有好事!” 与往常不同,他与钱宏居然迎到了衙门第一进院中。 “州部有回复?” 洪范对二人简单行礼后,问道。 闻中观与钱宏闻言相视大笑。 “就知道瞒不过你!” 钱宏喜道,领先两步在前引路。 三人一同走到府衙最好的会客堂。 几张漆木桌上,总是凌乱铺满的纸张全都不见,还摆上了果盘甜点,显然是专门收拾过。 “贾子勇,泡壶茶过来,要用我最好的十四年炙!” 闻中观转头喊道,手上加力要把洪范扶到主位坐下。 “师匠,这可使不得。” 洪范连忙推辞。 “哪里话,这个衙门里,伱做啥都使得!” 闻中观大声说道,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掌就把人往座里按。 洪范只得从了。 不久后贾子勇端了茶盘进来,给三人斟了第一杯,旋即被钱宏赶了出去。 茶是用滚水泡的。 洪范端起来一口饮尽,感到一团温热自喉头落入肠胃。 闻中观、钱宏二人见状端茶欲陪,最后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又放了下去。 他们终于冷静了些。 “你的三项成果,《泰勒公式》、《必达法则》、《朗日插值公式》,名字取得好,内容更加好!” 闻中观说道。 “有了它们,不光是州部,整个器作监凡是要用到求极限、近似拟合的项目都大大受益。” “听说神京那边,不少理学士都大受启发,沿着你的思路开始做工作。” 钱宏补充道,与有荣焉。 “就昨天夜里,州部回过来的两封信到了。” 闻中观起身,从边上的书架上取下一个火漆密蜡封着的木盒。 “一封是庄公给我的,有一些小小的正面评价,就没必要说了。” “等到时候正式文书过来,我们再请你吃酒。” “至于这一封,是给你的。” 闻中观将木盒双手托着,小心放在洪范面前。 “你猜猜是谁寄来的?” 他与钱宏一起期待地看着洪范。 “这怎么猜得到?你们就直说吧。” 洪范笑道,然后就收到两人嫌弃的眼神。 “好吧,既然庄公的信师匠都说没必要说了,那想必这封信是贺州来的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见到钱宏重重点头,还是免不了心头火热。 身为器作监大匠,洪范这段时间对于监内情况的了解逐渐深入。 正三品的大监造整个大华有九位。 每一人负责一州之庶务,同时承担一些当地天、地字号项目的领导工作。 正二品的术圣大华有五位。 这五人只会参与天字号项目,且要有三人轮驻神京,联合处置监内大事。 以器作监的体量,他们中任意一人能够调动的资源都堪称天量。 而此刻两位离京的术圣,正有一位在贺州。 “那我就拆信了?” 洪范问道。 闻中观与钱宏连忙示意他自便,明明都是四十上下的人,竟有几分急不可耐。 炎流劲沿手三阳经汇聚,将指腹温度提升到两百度。 洪范伸手缓缓抹过木盒的封边,将火漆与密蜡化开。 木盒打开,里头是两样东西。 一封信,还有一块玉佩。 洪范先取信阅览。 信封上有一行楷书,写着“洪范小友亲启”。 正文比想象中更简短。 【《泰勒》、《必达》、《朗日》三文,得立人转呈,吾已研读。 未想见,芝兰玉树竟生金海边城。 君之雄文, 证明有浩气横飞,说理似雄狮直指。 吾阅览三巡难释, 如聚诸贤痛饮,闻乐部长歌。 俯视九州八部,须眉更属何人? 悬知万岁千秋,青史犹应记此! 雏凤音清,鼎龙髯去。 举烽命釂,愿君专注数术。 振衣远望,待君更有佳音。】 最后,落款只简单三字。 步天泽。 全信以正楷书写,字形恣意,却在每个起笔转折处都体现出近乎于机器般的绝对控制力。 这显然是《天机典》的功力体现。 洪范读完信,默然呼吸片刻,将书信递给翘首望穿的闻、钱二人。 两人如获至宝,轻轻托信字句诵读,生怕伤到了纸张。 洪范又拾起盒子里的玉佩。 此玉为椭圆形,没有图案,只手指长短,呈天青色,相比前世所见的玉质都远为剔透。 对着光瞧去,几乎有些果冻的质感。 握玉在手,触肤顿觉温润,使人心境不由自主地平和下来。 片刻后,闻中观读完了信,将其转递给还不过瘾的钱宏,又来看玉。 他当然是识货的。 “这不是普通玉器,而是一块玉髓,最好的那种。” 闻中观接过玉佩,摩挲后说道。 “这一枚,哪怕不算其作用,光是品相、玉种就能值个大几千两了!” “这东西还有作用?” 洪范好奇道。 他前世当然听过什么“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之类的话,但只认为那是宣传罢了。 “玉髓本身是没有的。” 闻中观回道。 “不同于普通玉质,玉髓能够储存天地灵气与真气真元,是我们器作监大部分神兵机关的能源核心。” 洪范了然点头。 他倒是没想到这枚天青色的石头还有当电池的功能。 “而且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枚玉髓里还被步圣存满了他的真元。” 闻中观继续说道。 “元磁境界的天机真元。” “天机典在作战方面无甚长处,但真元平和稳定。” “这枚玉髓你应该多多佩戴,能够增加你对先天之气的亲和感应。” 他把东西递回给洪范,欲言又止。 洪范点头,以随玉佩送来的红绳将之系在腰间。 他与闻中观一样领悟到了步天泽礼物的深意。 器作监内,中层以下不算,自中层开始所有人都只能修习《天机典》。 这是朝廷的规矩。 不论是庄立人还是步天泽,显然都希望这位展露了稀世才华的后辈能够“走上正途”。 PS:步天泽的信中化用了刘翰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冈赋》。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六章 释放 今日闻中观与钱宏的兴致格外的高。 洪范猜测,大约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回调州部之事有了转机。 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如同前世的省会一样,西京汇聚了整个凉州的武道资源。 如果闻钱二人能回到州部任职,洪范未来便多了条可用的人脉。 品鉴完了步圣的书法与玉髓,时间刚好走到了正午。 闻中观让下面人整备了一桌酒菜,拉着洪范畅快饮乐。 及至喝空了三个酒壶,他还让两位弟子也入席。 微风摇摆着中庭内的绿植。 午后的阳光烈而暖,晒得地砖发烫。 闻中观扯开了衣领,踢开了长靴。 凡酒醉不倒贯通巅峰的武者。 但洪范知道他确实醉了。 “你们跟着我吃苦啦。” 闻中观站起身来,一脚踏在椅上,对着钱宏和朱贾二人说道。 他仰起头,一次往喉中倒了半壶酒。 然后发出老虎般的咆哮。 “很快,我们就能杀回西京去!” 一句话出口,闻中观脸上的大红色一路蔓延到了锁骨,好似蒸熟的大虾。 接着是越发放肆的呼喝。 “以后有古俊友那厮难受的时候……” 洪范忍不住莞尔。 不过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不只是回去。” 钱宏右手重重拍了下桌子。 “庄公许诺了,是升迁回州部。” 他说完,又双手拍了一次,更重。 朱经赋与贾子勇勾肩搭背着,嘟囔起西京瑶河边的琼楼,与楼上的姑娘。 桌边五人,只洪范一人端坐,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他们放浪形骸。 盏茶功夫的鬼哭狼嚎后,堂内安静下来。 朱贾二人趴在桌上打盹。 钱宏仰头靠在圈椅上,望着中庭的绿叶出神。 闻中观则提着酒壶,赤脚在石砖上兜着圈,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身没穿来头没戴,六月天还拖毡鞋; 老羊的皮袄嘛毛朝外,不说个难看还难挨……” 五音不全的曲调有一搭没一搭地钻入洪范的耳朵,谈不上悦耳。 但他整个人格外松弛,听得专注。 片刻后,闻中观与钱宏二人也各寻了个舒服姿势,沉沉睡去。 洪范起身去了马厩。 回程路上,他低着头信马由缰,脊背被阳光晒得发痒,突然意识到一件千真万确的事。 正和二十七年以及这一年的冬天,是真的过去了。 ······ 同日,一刻钟后。 把红旗丢给汤大个,洪范回朝日院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 酉时初(傍晚五点),求德登门,说是雄光院那边有请。 洪范立刻去了。 进了侧厢,不止洪坚等几位洪家高层俱在,堂内还坐了三条风尘仆仆的汉子。 却是洪烈、孙力,与孔海。 半个月前,他们被派往西京,今日刚刚折返。 见洪范进来,洪烈三人全都起身见礼。 “阿烈,把情况仔细说说吧。” 见洪范坐定,洪礼开口道。 洪烈颔首,开始陈述。 “李承望与磐叔都常驻西京,两人很熟。” “李承望赌输了万两银子的事情是去年年末传起来的,磐叔也知道。” “但这事情确实有蹊跷。” “据磐叔说,李承望这个人一向谨慎小心,以前从没有赌博的习惯。” “就是去年六七月左右,他突然开始去赌坊,基本上三四日一回。” “赌博要玩大的,只能在赌坊。” “可李承望输钱的地方却众说纷纭。” “有说是一三坊,有说是暴发居,有说是逐水楼。” “可我们把这些地方都跑了个遍,却发现李承望在每家输的其实都不多。” “所以我们三人觉得那赌输万两的事情应该是炮制出来的。”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孔海。 后者取出一叠纸张,上面详细记载了三人的寻访过程——包括什么时候去了哪家赌坊,寻了谁,怎么让对方开了口,双方说了什么。 屋内几人仔细对照阅览后,心中已经有数。 “好了,这趟往来奔波辛苦了。” 洪礼笑道。 “这几日我那好孙儿总哭着找爹爹,还拽我胡子。” “你们都有家有室的,赶紧回去好生歇息吧。” “回头族里会按乙等外务给你们发赏。” 乙等外务一趟,至少是一人十两以上的补贴,顿时让洪烈他们喜笑颜开。 三人行礼后离去。 房门一被带上,所有人明快的面色都翻书般阴沉下来。 “看来李家与翻天社合谋的概率很高。” 洪范第一个说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洪礼满脸惊怒。 “他们怎么敢,怎么会?” 一直到翻看完洪烈的走访资料之前,他都无法相信金海李氏会与蛇人同谋。 毕竟李家这两代人里仅仅是他个人熟识的,就有不止十人死在蛇人手上。 “无非是利欲熏心罢了。” 洪武冷冷笑道。 “按闻师匠所说,翻天社继承了萧氏鼎盛时期的小半精华,手上的金银财宝恐怕比我们粮仓的存粮还多。” “寒门可望而不可及的顶级武道、神兵利器,他们想必是应有尽有。” “有这些东西,要打动一位先天,恐怕不难。” 众人默然片刻。 洪礼拳头几次松紧,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可李鹤鸣是上过天骄榜的!”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二十五年前,掌武院在安宁大街放榜时的光景。 满街满楼的人不分姓氏地跳叫,声势汇流譬如山海翻覆…… “是啊。” 洪范幽幽插言。 “或许正因为他上过天骄榜……” 漫长的沉默。 半晌后,洪武清了清嗓子。 “事关金海安危,绝对轻忽不得。” 他望向兄长,郑重发问。 “要不要立刻通报给城守府与掌武院几位大人?” 洪坚摇了摇头。 “翻天社与蛇人可能的威胁,我早就与他们通了气。” “但李家这事还不到时候。” “这点证据完全不够。” 他说道。 洪范亦颔首赞同。 对郑准、公孙实等人来说,防备翻天社和异族是一码事,要把矛头对准金海三家之一,完全是另一码事。 从推测嫌疑的角度来说,征兆已经不少。 正在发生的族产变卖; 红垛山一战的卖力攒局; 亲子战死,明明能亲手报仇,李鹤鸣却吐血称病…… 然而,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推测而已。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七章 蛇人 与高家、方家不同,李家是金海三大柱石之一,哪怕现在声望略不如洪家,可到底是一个档次的。 上百年来,李氏杀死过不计其数的蛇人,也被蛇人夺走过不计其数的族人。 相比这些血淋淋的铁一般的事实,所谓的逻辑推理就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仅仅因为沙匪的异动、器作监的过往秘闻、外加几个莫须有的事项,就说金海李氏里通外族、图谋毁灭金海,根本不可能服众。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预防,并收集更多证据。” 洪坚以指节轻轻叩着桌面。 “告知洪城,让城防司往北边再加设哨所。” “通知闻师匠,加强军械的巡逻防备。” “不必轻举妄动。” “对蛇人来说,天气还不够暖。” 他注视着跃动的烛火,淡然说道。 “城内若只是李鹤鸣,我随时理会得。” ······ 二月十五,莺飞草长。 金海。 人城在地,云城在天。 清晨一阵覆盖全城的牛毛细雨,使天地片刻相连。 巳时初(上午九点),浓云乘着东风西进,露出其后日头。 阳光淌入洪府,使黑瓦鎏金。 朝日院隔壁,洪范放下伴手的几斤糕点腊肉,在客位落座。 他侧手边坐着的主人家是洪伟。 浑然二脉,正七品都尉,在沙口卫所担任一个千人队的主官。 其人瘦高,面色蜡黄皮肤粗糙,显然常年受风吹日晒。 “范哥儿实在是客气了;都是一家人,哪还用带东西?” 洪伟让夫人给洪范亲自端茶,笑道。 他投身军旅多年,连今年春节都是在沙口卫所过的。 如今元宵节都过去了一个月,才有假回府一趟。 两人此前并不熟识。 曾经的洪范只是族学中不出挑的后辈。 过去哪怕在族里照面,洪伟最多也只惊讶于少年出众的颜色,留不下别的印象。 然而这次回来还没几日,关于族内星君的事情,他已听得耳朵出茧。 三战海上飞、碾压不动擂、打穿宫家子…… 更别说年纪轻轻便是器作监的正八品大匠,入了大监造的法眼。 洪伟如今三十九岁,大了洪范快要两轮,但修为只高一脉。 再论战力,他更是自忖不如。 所以哪怕与侄儿并不熟,洪伟也表现得格外和蔼热情,没有一丁点长辈架子。 洪范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刚穿越过来时,他身边全是歹人,只在刘婶、洪福这儿能见到些许温情。 进入朱衣骑后,歹人渐渐消失,每个人都开始变得通情达理。 及至暴露了星君身份,族里更是换了副天地,简直人人尧舜。 道理再简单不过。 强者面前,谁都会选择做个好人。 几轮寒暄过后,洪范抛出来意。 “我继承沙世界后,又加入了朱衣骑,参与了族中事务,深感我金海与蛇人血仇之深。” “近日听闻卫所消息,蛇人有所异动,故想向族叔请教。” 洪伟闻言颔首。 他二十岁从军,从哨所伍长一路干到千夫长,还随惊沙公进过大沼,就没有哪一年刀上不染蛇人新血的。 放眼这座金海城,他也是数得上的蛇人通。 “开春以后,沙口北边确实有动静。” 洪伟开口道。 “金海沙漠东西狭长,南北宽有二百里,其间尽是荒沙与戈壁。” “金海内暗泉数量不少,沙匪商队往来不绝。” “但大军开动不比其余——干粮辎重可以靠带,水却不行。” “所以凡是队伍人数到了千人以上,就只能依靠大型绿洲补给。” “这样的绿洲数量是很少的。” 洪伟顿了顿,饮了口茶水。 而洪范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金海城、玉泉城、沙口卫所这些看着是平地拔起、无险可守的地方,其实都扼守要道,是蛇人东进的必经堡垒?” 他问道。 “族里的传言说得不错,你脑子确实灵光!” 洪伟笑道。 “能补给军队的绿洲在金海城往北一线依次有四处,沙口卫所往西北有三处。” “不论我们过去还是它们过来,只要成了规模,就非沿着这几点连线走不可!” “我除夕前回不来,就是因为卫所外最远的星菱绿洲突然被蛇人两个百人队攻占。” 洪范闻言立刻警觉。 “不是说蛇人内乱,攻伐不断吗?” 他问道。 “内乱这事不假。” 洪伟颔首道,摸了摸额头,似乎在组织语言。 “可异族和我们这边情况不同。” 他尝试长话短说。 “蛇人以血为尊、寿命绵长,部族皆以血缘为脉络聚集,阶级森严。” “这个森严不是我们这种森严……” “这么说吧,如果部族祭司要选蛇人做血祭,被挑中的蛇人是二话不说便引颈就戮的。” 洪伟打了个比方。 这些事他十几年前就已经知道,可现在说出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下层蛇人不会思考?” 洪范皱眉问道。 “不,蛇人和胜州西面那些大虫子不一样,它们都有脑子。” 洪伟回道。 “这事我们理解不了,所以才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不过蛇人的部族之间并没有明确统属关系,加上不像我们有个朝廷日夜管着,所以常常打个不停。” “不是有九首蛇神吗?” 洪范回道,想起了《神灵纪》。 “蛇神和祂的血嗣当然有绝对的地位。” 洪伟点头道。 “但它们都长居在西荒大沼的深处。” “你可能不知道,蛇人不使用钱币,也没有税收徭役,蛇神那一家子地位类似祖龙,然而他们却不像大华有一个萧氏架在中间。” 这话虽然僭越,倒是也一下子把意思类比清楚了。 【所以神权至高,统一于蛇神;政权低一级,分散在每个部落。】 洪范心中总结道。 “平时我们大华与蛇人间的摩擦,都是在城与部族之间发生。” 洪伟继续介绍。 “战斗大多是千人对千人,撑死了到先天、元磁层次,远远算不得国战。” “我明白了。” 洪范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蛇人既然对死亡的概念没有畏惧,又有蛇神这个横压在上的绝对意志,所谓内乱也就只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宫珩 “我刚讲的‘以血为尊’,也不是我们这边高门蓬户的差别。” 洪伟换了个话题,越发深入。 “蛇人不修武道,实力提升是靠的血祭。” “这仪式很复杂,但总体来说就是用活物的血液拔擢受祭者的血脉,增强其实力与潜力。” “这活物可以是我们人族,也可以是蛇人。” 洪范闻言恍然。 “怪不得它们这几年不太平。” 他轻轻敲着桌面。 “得不到足够的异族来血祭,可不就得往同族下手?” 洪伟点了点头。 “有这方面原因。” “此外,惊沙公带队深入大沼,打得好几个部族元气大伤,互相间失去实力平衡,也是原因之一。” “但不管如何,蛇人天生冷血,不把命当命,对族仇家恨的概念也很淡。” “换作我们人族,内战打到蛇人那份上,不等到血债血偿或者精疲力竭,是不可能罢休的。” 洪伟神色略有严峻。 “可它们不同。” “如果九首蛇神下令,或者说有神子挂帅东来,轻易便能按下这点乱子,把互相间食肉寝皮的仇寇捏合成一股子战力。” “伟叔。” 洪范唤了一声,想到了翻天社。 “所以如果蛇人高层有想法,顷刻间就能整合大军,碾压过境?” 他的声音发沉。 没想到洪伟笑着摇头。 “这倒不必担心。” “因为担心也没用。” 他捻起块糕点,边嚼边说。 “道理上不是没可能。” “但到了国战的地步,必然是挥师数十万乃至百万,由天人挂帅,复数元磁境高手领军。” “我们杞人忧天也无用啊!” 洪伟拍了拍手上糕点碎屑,回道。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事极为稀少。” “自大华鼎定以来,凉州与蛇人只有过两次大战。” “我听楚将军说过战例,彼时战事将起,边疆各卫所还没见到风吹草动,反而是神京那边先行预知,做出准备。” “最后等到蛇人过来,无非是硬碰硬而已。” “在我想来,或许是有什么特殊的情报手段,譬如神而明之的命星权柄吧。” 洪伟说得轻松。 出于保密考虑,他还未被透露关于李家与翻天社的事情。 但洪范听来总觉得奇怪。 “祖龙是我大华人族之尊,传说九首蛇神也是受祂点化,在众灵中最肖祖龙。” “人族与蛇人发生大战,祂老人家就没有什么说法吗?” 他问道。 这个问题从前洪伟还真没想过。 “这我也说不好。” 他迟疑道。 “祖龙必然是不可能怕蛇神的……” “或者是知道蛇人翻不起风浪?” 洪伟只得按照常识做出推论。 洪范点点头,只说自己是随口一问。 对此世人类而言,祖龙是族群繁荣之始,是举世无敌之神。 然而作为异世而来的穿越者,却不自觉就换位思考,揣度神明的动机。 “蛇人有异动,卫所那边有什么举措吗?” 洪范转回正题。 “都是些常规举措。” 洪伟有些奇怪洪范为何如此关心此事,却也如实回答。 “营中每日点卯,加派绿洲守军。” “哨骑每日三出,还多设置了几个临时狼烟。” “另外,卫所往州府那边递了军情。” “不过听说因为淮阳国那边的事,神京派人到了西京,搅得几位将军不怎么太平。” 最后,洪伟笑着开解道。 “总之,贤侄不必忧虑,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 三日后,二月十八。 安宁的上午,点缀着克制的小雨。 西城门,满是风霜的门匾被一撇一捺打湿。 金漆写就的“金海城”三个大字,在雨中渐渐斑驳。 门洞外,老百姓排着队入城。 有的推着干柴车,有的背着野味和兽皮。 还有些抱着包袱,神情警惕,显然是揣着攒了许久的钱进城采买。 城门下,什长刘二拄着腰间刀柄,一双眸子鹰隼般扫过每位行人。 他守城门已经守了不止十年。 金海也不是什么大地方。 往来面孔只需一瞥,他就能看出个远近生熟。 再审视下穿着与行李,一个人的根脚去向便无法隐藏了。 正在这时,一阵突然的沉默沿着官道由远及近。 刘二横迈两步朝外探看,见到一辆高大华丽的四轮马车匀速驶来,拉车的是两匹明显混了血的异种大马。 金海城里没有这样的马车。 车厢宽大通体玄黑,折角处以玉镶饰,一眼便知华贵。 马车前行,不需要车夫呼喝,堵在前头的行人就不自觉让路。 很快,车就到了城门前,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直直往城门洞驶去。 刘二咽了口唾沫,拦到路中。 他看不出马车来路,但至少知道不属于金海城内的任何一位大人物。 “金海城防司,请问来者何人,有没有路引?” 刘二朗声问道,语气和气,没有往常的颐指气使。 身着锦衣的车夫勒住马,拿鼻孔看向刘二,哼了一声。 “让路。” 刘二一愣,心头火起。 他当然知道自己算不得什么人物。 可平日哪怕洪家二少到了城门口,也都下马步行,还与弟兄们赏个笑脸。 【什么档次,还能牛得过龙赐星君?】 刘二想到,直起微躬的腰背,手按上刀柄。 “报上身份,否则从哪来回哪去!” 他低声喝道。 “我们金海城还是有些规矩的!” 听了这话,车夫攥紧马鞭正要喝骂,却蓦然止语。 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四周的变化。 一种非“温度”所能涵盖的冰冷以马车为中心展开,先爬上每个人的脚踝,而后沿着尾椎一路通到天灵。 世界仿佛回退到了冬天。 土地冻硬,衣袂冻僵,人体依然温热,可鼻端的呼吸却变成了白气。 方圆数十米内,下落的雨丝霎时凝冰,沙沙落地,汇成碎散白霜。 然后,马车内响起一个素净的男声。 “同光,宫珩。” 城门前已经是鸦雀无声了。 刘二触电般地松开刀把,颤颤巍巍说不出话。 他身为什长,练的杂牌把式,修为不过冲脉面,但好歹算是个武者。 凉州西侧,凡是练武的,就不可能不知道“宫珩”这个名字。 刘二笔直的脊背无声无息间弯了下去,快步让到一边。 “您,您请……” 没等他把话说完,马车已越过他直直入城去了。 好半晌后,人群才再次朝前挪动。 结霜被千百只脚踏过,尽是粉身碎骨之声。 PS:(发文后加的内容,不算钱) 说个小事。 最近有两位读者总在纠结宫家要战利品剧情,反复留言说会赶读者,要成绩暴跌啥的,我有点不明白。 剧情已比较清晰了。 这是翻天社第二招又不成以后用的第三招,目的性一致,手段各有不同。 为啥之前沙匪的能接受,外部家族就嫌套路呢? 不说翻天社,宫家本身的动机逻辑也很清楚,家里实在没钱,只能从一些还能说得过去的地方搞钱,所以展现出猛龙过江的态势,和那种“芝麻绿豆矛盾,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啊…… 反正书的追订没问题,均订还是在稳步增长,只是因为裸奔没流量,涨得比较慢而已。 我喜欢和读者们交流写作,但就算总结后有收获也只会用在下一本书。 已经开写的书里不管是情节还是人物,我都不可能因章说和书评而修改的。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九章 理论 二月二十,午时刚过。 雄光院内,洪家的高层来了五人。 “他总共给七家送了信。” 洪武负手站在堂下,指着桌上的信封说道。 刚刚这封信已经被所有人传阅了一圈。 “洪、李、迟、崔四家族长,还有漩涡门的葛掌门。” “此外,郑大人与公孙大人也会去,算是做中人。” 这几句话说完,他在椅上坐下,又忍不住重重拍了下扶手。 “晌午才送到的信,竟然约今天晚上赴宴。” 洪武恨得牙痒痒。 “实在是欺人太甚!” 洪明忍不住附和。 大族之间正式延请,至少提前三日才算有礼节。 尤其邀的还是各家族长,一个个必然都有自己的安排。 “明叔,他固然是不给面子,可谁让他是宫珩呢?” 洪胜叹道。 “堂堂‘暗潮晦日’,同光第一大族族长,论实论势,在凉州西疆几城到底是数得上的强者了。” “阿胜,你这可是高看他们了。” 洪明不屑道。 “宫珩自個儿是先天巅峰,恐怕一巴掌就能打死你明叔我,我没话说。” “但宫家现在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他说着抓起矮几上的茶盏,连汤带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大嚼起来。 “好几个渠道都有消息回来,宫家现在的流水很紧,已经好几个月只有出没有进了。” “宫家积攒了大把货,根本没地方出,还要去寻商会做拆借。” “这在同光那边都不算什么秘密了。” 洪胜略有惊讶,他没想到宫家如此窘迫。 “你明叔说得不错。” 洪武赞同道。 “我估计若非如此,宫珩也不至于这般苦苦相逼。” “想想当日你和洪范堂堂正正赢了宫家三位武道种子后,权家与卢家跑得有多快?” 他抱臂哂道。 “宫家的情况是可以想见的。” 洪礼接口道。 “自从淮阳王及冠,几年来越发骄奢淫逸,这事你们也都知道。” “听说今年又搞了个新由头,要置办一个‘大乘舆’巡视全境,还让每个城都出节目和贺仪。” “被这么个草包折腾了这么多年,淮阳国逃民处处,赋税折了好几成。” “光去年,就有三波刺客尝试取他项上人头。” 听到这里,众人俱是默然。 “唉,毕竟他的老祖宗是地榜榜首风间客,最有希望列名接天台的那一位。” 洪明叹息一声。 “总之为了钱,淮阳王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洪礼继续说道。 “去年淮阳国连器作府都裁撤了。” “宫家失去了老主顾,存货必然积压。” “按照洪磐回来的消息,宫家人前段时间在西京挥金如土,就是要开辟器作监的新路子,流水吃紧也是必然。” “宫家人原来是在讨好器作监?” 洪胜意外道。 “二弟可是州里大监造看重的天才,宫家就没点顾虑?” “还有今天这会,他怎么没来?”他问道。 “之前派人去朝日院叫了,说是一大早就被器作监的贾次匠请走了,还未回来。” 洪武回道。 “范哥儿多低调的人,宫家必然是不知道此事。” “不过大监造看重他归看重,这事不适合做文章。” “把西京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拿来扯虎皮拉大旗,腰杆子不够硬,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点,所有人都颔首赞同。 “无妨,我是不信宫珩来了金海,还能有多硬。” 洪明说道。 “他只一人,我们有族长和鹤公二人,双拳还能敌四手?” 洪胜闻言大点其头。 然而屋内另外三位不置可否。 自洪烈回来后,他们已对李鹤鸣其人打了个问号。 “那今晚这宴,就得劳烦族长一人担待了。” 短会的最后,洪礼看向洪坚。 后者淡淡颔首。 “到时且看珩公有什么话说。” 洪坚回道,眼中古井不波。 ······ 同日,酉时正(晚上六点)。 听海阁四楼,蓬莱厅。 餐厅的红木圆桌被搬到了饮茶会客的小厅。 如此,八个座位不再能分出上下首。 “诸位,海上飞是沙匪,他们没有产出,所有的东西都是抢来的。” 宫珩清冷说道,目光直视对坐的李鹤鸣与洪坚。 “大华天下,士农工商也好,武者也好,财货归属转移,都要依法循理。” 他执着茶盏,手指皮肤之细嫩白皙却把毗邻的瓷器还比了下去。 “今日正好有城守与武监两位大人在座,能为我佐证一个道理……” “东西不是被抢了,就会换了主人。” 宫珩眼如凝墨,目光扫过金海众人。 “所以,红垛山的战利也没道理被阁下几家得了,便可以自行分配。” “否则,这岂不是成了黑吃黑?” 他啜了口茶水,笑着发问。 语气清淡。 但每个人都听懂了宫珩的言外之意。 若是财货被抢就换了主人,那便是只认拳头不认道理。 而在座拳头最大的,正是他本人。 金海众人面色凛然,一时无人接话。 于是,宫珩再次开口,提出了一个章程。 “我并非狂妄到指教各位做事。” “海上飞猖狂多年,如今烟消云散,全靠在座金海诸家鼎力扫荡,善莫大焉。” “宫家作为沙匪苦主,自是承情感激,必要有所表示!” “不过按照事理人情,应该是诸位将我家所损财货归还,而后我家自当取部分回馈,作为谢礼。” “具体份额,三成也好、五成也罢,我们都好再议。”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哪怕在郑准、公孙实二人听来,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但显然其余几位并未被说服。 “珩公所言差矣。” 迟追远回道,引来宫珩注视。 “道理是道理,但很多道理没有办法落到实处。” “沙匪不是个貔貅,他们也是有进有出的。” 他说着指了指满桌饭菜。 “我这几年素来听闻,海上飞四位当家喜爱享受,平日每餐都是美酒珍馐不断。” “而自他们以下,头领喽啰们也要吃喝,要采买兵器丹药。” “这一回我们从红垛山剿回这么多战利,只是用剩下的而已;实际上沙匪多年来的掳掠加总,很可能是三倍、五倍不止。” 迟追远诚恳解释道,最后还以一句反问。 “珩公,如果每一位海上飞的苦主都像你这般来索要战利,那我们岂不是一分抚恤都留不下来,还得倒赔十几、二十万两银子?”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四十章 算账 宫珩一时无言。 崔家家主崔嘉言见状,补充道。 “珩公,实际上不止你家,包括玉泉权家和卢家在内,有你们三家徽记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尽数归还了。” “可剩下的财货上并没有名字。” “恕我直言,贵家损失的三万多两财货,说不得早就被海上飞花销掉了。” 这番话说得郑准、公孙实连连点头。 但宫珩既然来了,就不愿善罢甘休。 “口说无凭。” 他摇头道。 “不如我宫家派账房过来,将红垛山战利查验清点,到时有了真凭实据,再论不迟。” 这一下漩涡门掌门葛天狼也忍不住了。 “珩公,红垛山是去年打的,战利也是去年就分了。” “你若是要点验账目,这事不难,我们各家都还留着,条目清清楚楚。” “但你想要看战利,难道各家还能把分发了的东西给收回来不成?” 宫珩眉头微皱,依然不依不饶。 “银两分发下去,自然不用再收回来,但其他财货总是可以的吧……” 他的话语被打断。 “宫家主,你倒是替自家算账算得细致。” 李鹤鸣冷冷笑道,显然是耗尽了耐心。 “那你来了金海,有没有替别家算过?” 他垂下双眸,让所有人看不到自己的眼神。 “我的二儿子李须陀就死在了海上飞的手上。” “他被方天纵一刀剖开了胸腹,惨嚎着死去。” “等他兄长把尸首带回来,他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五脏都颠得移位了。” “是我亲手将他的心肝脾肺肾,一个个放到该放的地方……” 李鹤鸣停下话语,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宫珩。 “这笔血债,宫家主,你能不能帮我算一算值多少财货?” “还不止是须陀,红垛山一战中,我们金海哪一家没有牺牲,这一条条为你们这些苦主付出的人命,又要怎么算?!” “宫珩。” 李鹤鸣朗声笑道。 “你把他们的命还回来,我李家就按你给的账目一個子不少的退给你。” 他说着端起茶杯,朝对坐之人相敬。 屋内一片郁寂。 郑准有心缓和气氛,可一句“节哀”挂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 宫珩坐视李鹤鸣的手悬在半空,没有举杯应和。 他年过五十,见惯了浮世熙攘。 谁家没有悲欢离合? 谁人没尝过酸甜苦辣? 身为宫家家主,宫珩此时心中只有八个字,越磨越硬。 【事不可为,也要强为。】 李鹤鸣一人独饮茶水。 咔嚓声响。 却是空杯被按回茶盏,笔直裂成两半,仿佛被无形之剑劈开。 “现在,宫家主不打算继续讲道理了?” 李鹤鸣一振衣袖,笑着问道。 “鹤公,我不是不想讲道理。” 宫珩同样笑着回道。 “只不过世事艰难,谁都有自己的道理,为之奈何?” “好一个‘谁都有自己的道理’。” 李鹤鸣颔首笑道。 “既如此,不如就别再装模作样费无用口舌,手底下见真章吧。” “你我做过一场;我若胜了,此事休要再提,你若胜了,我李家就按宫家老先前要求,还钱便是。” “如何?” 李鹤鸣昂首喝问。 其人如鹤立,其音如剑鸣。 “便如此言。” 宫珩颔首认下。 这时候,李鹤鸣看向了洪坚。 所有人亦如此。 从见面到谈判,从谈判到谈崩,没有人想到会如此之快,如此顺理成章。 但事已至此,洪坚不得不跟注。 宫家三位武道种子上门切磋,被洪胜、洪范一举击溃。 如今宫家家主过来,洪坚若连一战都不敢,不仅伤的是自己的脸面,更是让之前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也罢。” 洪坚深深注视着李鹤鸣,直到他若无其事避开视线,方才叹道。 “我选地点,珩公选时间,你我也过过手便是。” “好,多谢洪家主成全。” 宫珩应道,心头大定。 面对金海两位先天,他不止修为上领先数个小境界,且《玄阴真功》的品级也明显高过《炎流功》与《如意劲》。 一对一,他自认绝不会败。 “其余几位怎么说?” 宫珩又看向迟追远、崔嘉言与葛天狼。 这三人都不过是天人交感修为,单对单未必接得住前者一招,自然只能依附于洪李二人的战果。 诸事说定,众人无心再续宴席。 八人唤管事结了账,便各自离席出了蓬莱厅。 宫珩一个人走在最前。 未等他行至楼梯口,蓬莱厅斜对面的一个小厅突然开了门,溢出一阵酒气浸染的喧闹。 八九人从室内互相挤靠着走出。 宫珩随意瞥了眼走在最前的两人。 左边的矮壮汉子年纪四五十许,身穿黑色长衫,长着对豹子般的铜铃眼。 右边的青年明显未及冠,神情沉稳,容貌俊秀得令人一见难忘。 宫珩本欲下阶,却突然从那几人的话语中听到个名字——洪范。 他眉头微皱,驻步转身发问。 “你就是洪范?” 吃陌生人一问,洪范脸上浮荡的三分醉意立即敛去。 “是我。” 他望向宫珩。 对方的穿着、气度,以及与常人迥异的眼眸肌肤都昭示此人非比寻常。 “阁下是?” 洪范拱手问道。 “我是同光宫珩。” 宫珩回道。 “你之前打败的宫浦和就是我的幼子。” 他笑着说道,态度反而比在蓬莱厅内和气得多。 这时候,蓬莱厅玄关处又绕出来几人。 正是洪坚与李鹤鸣几位。 “你怎么在这?” 洪坚先对闻中观与钱宏点头致意,然后朝洪范问道。 “昨日闻师匠收到了州部往西京的升迁调令。” 后者回头拱手行礼,回道。 “故而邀我来庆祝。” 洪李等人闻言恍然,正要对器作监几人贺喜,却被宫珩率先打断。 后者却是看到了洪范行礼时腰间露出的天青色玉佩。 “洪范贤侄,你这块玉髓是哪里得来的?” 宫珩问道,神色急切而严肃。 他的行为当然是失礼的。 “是长者所赐。” 洪范心中略有些不舒服,但考虑到对方是先天巅峰强者,还是据实回复。 “敢问是那一位长者?” 宫珩立刻追问。 洪范直视对方,反客为主问道:“宫世伯是认得这块玉?” “确实认得。” 宫珩点头道,态度却更是和蔼三分。 “因为这块玉是我宫家出产的。”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四十一章 踏空 “呵,有意思!” 远处的李鹤鸣负起双手,冷不丁冒出一句。 洪坚同样眉峰竖起,问道。 “宫家主这是饥不择食了?” 他大步前迈,走到洪范身边站定。 “几位是会错意了。” 宫珩连忙解释道。 “这块玉固然是我宫家出产的,却早就不再属于我宫家。” “这是最为特等的玉髓,价值千金,被我亲手带去西京,托器作监庄立人大监造转送给贺州某位大人了。” 洪范闻言一愣。 他倒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巧——说起来也隐隐约约有听说过同光城是凉州的玉石之乡。 “所以洪贤侄刚刚说的长者……” 宫珩着急问道。 “正是步圣。” 洪范回道。 “步圣?” 李鹤鸣问道,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器作监的那位步圣?” 同一时间,郑准也问道。 “正是术圣步天泽。” 洪范颔首确认。 此言一出,宫珩面色微变,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对庄立人的公关不是没有成果,对方收下礼物后也确实不负所托,把玉髓转呈给了步天泽。 这意味着凉州器作监的顶头上司知道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想要再进一步也有了基础。 忧的是这么好的一块玉髓被步天泽送给了洪范,可见对这位后辈的看重。 【金海边陲的小子是怎么认识的术圣?】 【如果得罪了洪家,那最近这一顿操作岂不是弄巧成拙?】 正在宫珩心乱如麻的时候,李鹤鸣走上前来。 “上回就听说庄公给洪范贤侄寄了书信和四枚白露丹,自神机以下,我家子弟各个羡慕不已。” 他浅笑着说道,完全是一副谦和长辈的样子。 可边上的宫珩听到这话,不免心头一跳。 “步圣是当朝正二品大员,天下有数的人物。” 李鹤鸣继续说道。 “世伯实在是好奇,这块玉髓可是有什么神异?” 【这是当我面刺探情报来了?】 洪范闻言心头冷笑。 【这事虽不要紧,但我就不让你知道……】 他正打算随口搪塞,却没想到身旁已有人开口。 “玉髓的神异当然是在于里头存着的真气!” 钱宏今日高兴,连喝两场,早就满面通红。 “洪范这玉本身就是极品,用来保存真元经久不散。” “但更关键的是,玉髓里头有步圣亲手注入的元磁天机真元,就是要让他贴身佩戴,以亲和先天之气!” 他一只胳膊架在朱经赋肩上,另一只则随着话语左右挥舞。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倒不是说这种方式能有多大帮助——如果一点真元就使人登上天梯,那天人交感也不会被视为武道雄关。 关键这事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代表着厚重的期望。 “此话当真?” 李鹤鸣问道。 “那两篇文章竟有如此价值?” 他不知不觉间已敛去笑容,肃然起来。 “何止两篇,已经是三篇了!” 闻中观接过话头,与有荣焉。 “第三篇名为《朗日差值公式》,是关于已知多点拟合多项式的……” 他用几句话概括了拉格朗日插值公式的作用,看到在场几位先天高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心头快意得很。 另一边,钱宏兴致也越发高涨。 “洪范,他们听不明白这个。” 他得意道。 “要不让我把步圣给你的亲笔信给他们背一段?” 他问道,目光中满是期待。 刚刚饭局上钱宏已经找机会背了三遍,显然还是没有趁意。 洪范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什么否决的理由,只得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钱宏见状,清了清嗓子就吊啸起来。 “……得立人转呈,吾已研读。 未想见,芝兰玉树竟生金海边城。 君之雄文,证明有浩气横飞,说理似雄狮直指。 吾阅览三巡难释,如聚诸贤痛饮、闻乐部长歌。 俯视九州八部,须眉更属何人? 悬知万岁千秋,青史犹应记此! 雏凤音清……” 一封短信听完,全场鸦雀无声。 郑准、公孙实等人自是震撼于调门之高、赞誉之大,而李鹤鸣更是站在原地,怔然不止。 “现在你们懂得什么叫将升之龙、云中白鹤了吧?” 闻中观见状说道,与一众器作监同僚哈哈大笑。 这时候,宫珩的脑子彻底清楚了。 【俯视九州八部,须眉更属何人?悬知万岁千秋,青史犹应记此!】 千秋青史自不必说。 而八部是指朝廷传统六部外加两個地位更超然的掌武院与器作监。 俯视八部,记入青史……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要怎样的作为才能让术圣写出这样的赞语? 这位宫家的先天巅峰闻言福至心灵,立刻有了决断。 “唉,误矣,误矣!” 宫珩长声叹息,面上是十二分的悔恨与自责。 “步圣雄文虽短,却是言近旨远、微言大义,令宫某惭愧不已啊!” 他说着转身对着洪坚抱拳一礼。 “器作监诸圣为探寻天地至理夙兴夜寐,而我却落利欲之彀,还自以为得意。” “洪爵爷,之前酒席上所言战利之事一笔勾销。” 宫珩说完又挂上微笑,看向洪范。 “世伯还会在金海停留几日,贤侄若有时间,可否与我私下一晤?” 洪范一时间着实没想明白宫珩前倨后恭的道理。 但能扩展一条先天巅峰的人脉,他自然不会拒绝。 得到他应承后,宫珩喜不自胜,又对众人格外尊重地一礼,方才离去。 在场唯一的外地佬一走,听海阁四楼的气氛越发融洽高涨。 郑准、公孙实依次向器作监众人道喜,崔嘉言与葛天狼更是对洪范一顿夸赞,完全是平辈论交的姿态。 唯有李鹤鸣面上强笑,心头却怅然若失。 步天泽这个层次的人,本不该和金海城有什么交集。 洪坚与宫珩一战,李家与南华萧氏二人已绸缪许久,后头还跟着许多手段。 可如今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却突然失败了。 【莫名其妙,真的是莫名其妙……】 李鹤鸣伸手按住身旁的雕花木柜,心中满是困惑。 从交通堂设局,到台山截杀,再到红垛山一战,以至于借宫家之刀杀人…… 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都没问题。 但每次只要一涉及到洪范,事情就偏偏成不了。 【难不成星君当真有天命护持?】 李鹤鸣难以自抑地想到,心头先是恍惚,恍惚后又升起惶恐。 【抑或是我在逆天而行?】 回过神来,他看到一群人正以洪范为中心说笑着下楼,于是强自收拾心情下阶跟上,却一脚踩空、险些跌倒。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无尽的昏迷过后,时宇猛地从床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爱阅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爱阅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鲜的空气,胸口一颤一颤。 迷茫、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哪? 随后,时宇下意识观察四周,然后更茫然了。 一个单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现在也应该在病房才对。 还有自己的身体……怎么会一点伤也没有。 带着疑惑,时宇的视线快速从房间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床头的一面镜子上。 镜子照出他现在的模样,大约十七八岁的年龄,外貌很帅。 可问题是,这不是他!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无广告免费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而现在,这相貌怎么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纪…… 这个变化,让时宇发愣很久。 千万别告诉他,手术很成功…… 身体、面貌都变了,这根本不是手术不手术的问题了,而是仙术。 他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难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床头那摆放位置明显风水不好的镜子,时宇还在旁边发现了三本书。 时宇拿起一看,书名瞬间让他沉默。 《新手饲养员必备育兽手册》 《宠兽产后的护理》 《异种族兽耳娘评鉴指南》 时宇:??? 前两本书的名字还算正常,最后一本你是怎么回事? “咳。” 时宇目光一肃,伸出手来,不过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开第三本书,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时,他的大脑猛地一阵刺痛,大量的记忆如潮水般涌现。 冰原市。 宠兽饲养基地。 实习宠兽饲养员。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为您提供大神黄火青的荒沙主宰 御兽师?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踌躇 马车轱辘滚过青石板,如同琴竹敲打扬琴。 听海阁被远远甩在后方。 车厢宽大,矮几上跳跃着一豆灯火,将两道影子打在车厢两壁。 “这次步天泽来信,我没有立刻告知族里,不是刻意隐瞒。” 洪范说道。 “实在是有一些事还没想清楚。” 矮几对面,洪坚点点头。 他完全相信庶子的话。 洪范虽然忙于修行没有具体执事,在族里的地位却已经超过洪明、洪伟几人,几乎与洪武、洪礼齐平。 至于声望,更是犹有过之。 这是理所当然的。 日中则昃,为天地恒常之理。 老一辈的浑然境们虽然寿元还有不少,但武道潜力早已耗尽,像洪礼的实际战力甚至在逐年降低。 而洪范譬如初升旭日,还远远望不到巅峰。 如今,族里任何人都没资格、没能力去逼迫洪范做他不想做的事。 所以他既然不说,必然是心中有思虑未定。 沉默持续了片刻。 洪坚只静静等。 最终还是洪范自己开口。 “步天泽的玉佩代表着一条路,也代表着他的关切与催促。” “他希望我正式加入器作监,修习《天机典》。” 在第一次见到闻中观的时候,洪范就知道自己未来要作出抉择。 只是彼时修为尚浅、声名未远,还可以暂时搁置、且看且走。 但现在到时候了。 洪范抬头望向洪坚。 后者漆黑的瞳孔倒映烛光,仿佛里头有火在烧。 “天机典,我见识过。” 洪坚回道。 “上限是元磁初阶,在肢体控制方面功效很强。” “我记得钱大匠打磨的精钢零件,精度能够达到一寸的三万分之一,远超过修炼其他武道的力境武者。” “是的。” 马车起伏,洪范注视着舞动的火苗。 “《天机典》在战斗方面很一般,可到底是第二品武道,能够成就元磁。” “闻师匠替庄立人向我传了句话。” “只要我去西京,在器作监全职任事,他会帮我搜罗转轮丹,并亲自传授武道。” 他说到这里,语音艰涩,略有些难以启齿。 魂穿也好,两世为人也好,洪范这辈子到底是姓洪的,也在洪家扎下了根。 炎流功再差,也是洪家的家传武道。 “修罗宗的转轮丹数量稀少,价格不菲。” 洪坚听说过这种丹药。 天下四大武道宗门之一“修罗宗”的出产,能够在武者散功转修时降低真气损耗。 “转轮丹好像对真气属性有要求?” 他问道。 “对,转轮丹能使散功转修损耗从二三成降低到半成以内,但不能转换对立属性真气。” 洪范回道。 “炎流功是火属性,天机典是无属性,所以没有冲突。” “可是炎流劲与沙世界能够很好地配合。” “转修天机典后,我研发的杀法都只得束之高阁。” 马车咯噔跳了一下,转出了安宁大街。 洪坚已完全了解庶子的两难。 现在摆在后者眼前的岔路,是一条康庄大道。 名师传授第二品武道,不需要担心武道资源不足。 可以想见的未来,洪范或许会成为大监造,或许会成为术圣。 在他可能的一百数十岁寿元内,将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言可决无数人命运。 当然,这也将是他的上限。 器作监不比另一个世界的企业,不是辞了职就能恢复自由身的。 而洪范若拒绝器作监的橄榄枝,前路又不知会有多少坎坷、多少艰辛了。 洪坚思虑片刻,开口道。 “炎流功是第三品,最高止步先天。” 他没有表露任何态度。 “境界对武者的战力、寿命都是决定性的。” “天机典直指元磁,不论专擅如何,都远超任何三四品武道。” “可我觉得,你其实不想转修天机典?” 洪坚突地问道,双眸直视着洪范。 “确实有所顾虑。” 洪范回道。 “顾虑什么?” 洪坚追问。 “你在顾虑器作监的束缚?” 他未等庶子回话,便给出答案。 “器作监可以支配天量资源、权势无穷,却受朝廷以天机典挟制,武道最高只能到元磁境。” “而你还想要走得更远……” 洪坚看着完全谈不上亲密的儿子,将后者的真实想法缓缓说出。 “天人、武圣,甚至还要更远。” 洪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还是第一次听洪坚说这么多。 在金海城众高层里,有见微知著的,有心窍玲珑的。 洪坚向来被认为木讷、愚钝。 但今夜,在这小小马车里,正是这位洪家家主,将他从未说出口的想法一眼看穿。 洪范没有回话。 他向来不愿在事情做成前大放豪言壮语。 人族两千年,至今仅有不到百位武圣。 列位其中,难度远比前世当个一国总统、首相什么的更高。 “我知道伱不是个轻浮的人。” 洪坚垂下眼眸,继续说道。 “但推进一门武道的上限会比你想象的更难,尤其是先天、元磁这样的大关卡。” “每次推演都是行险。” “一旦失败,受伤是必然,送命也未必。” “很多才华横溢者年轻时不可一世,动辄武圣天人云云,百中九十九到死也到不了元磁境。” 他说完,不再开口。 洪坚在等洪范给出回答。 半晌后,当马车拐过又一个路口,接近了洪府大门,洪范才终于开口。 “或许好高骛远,或许贻笑大方……” “但我此生不愿隅于气境!” 他回得明快,回得坚决,回得斩钉截铁。 矮几上,豆大的灯火猛然一跳,竟有刹那燎原声势。 “好,那就不要去器作监。” 洪坚轻轻颔首,有极浅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即逝。 然后,他很认真地给出承诺。 “再等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 五日后,二月二十五。 灯火星点,夜色黯淡。 金海李家,族长书房。 “我们下午收到回复。” 萧十三一手搭在椅背,姿势放肆,神情却紧如张弓。 “步天泽还在贺州,给洪家小子的那封信也只是一封信而已。” “只是宫珩昨日启程回了同光,一时动不了洪坚了。” 他手掌按着木桌,指甲发力抠下一块漆皮。 “我总觉得有人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 “器作监的备料仓库、城防司的军械仓库、城守府的粮仓……一个个全都守卫森严,与几个月前不是一个样子。” “往大处说,整个金海城竟有些外松内紧,暗中提防的意思。” “这种时候强行动手,莫说破坏不成,哪怕放了火也烧不大,只会打草惊蛇。” 一番话说完,与他对坐的李家三人除去李鹤鸣外,都明显坐立不安。 “无非是被他们发现了龙嗣精血,引发了一定警觉罢了。” 坐在兄弟身边的萧十二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嬉笑着开口。 “刚刚提到的事倒也不是不重要,但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你们不用担心蛇人那边。” 他往后靠上椅背,全身松弛。 “有些事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 “我们是与一位银鳞神子定下了契约,对价亦已付清。” “到了三月后,那银鳞畜生麾下的一支精锐私军就会进驻金海沙漠以北,有两位五祭将领带队。” 萧十二进一步解释道。 “待天气再暖和些,不论这边准备得如何,只要我们发出讯号,它们立刻就会南下。” PS:昨晚磕了半颗酒石酸还是没睡好,今天就更新迟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契约 李家几人闻言略略定神。 神子是九首蛇神直系后代的尊称,成年后力量至少在天人层次。 这些贵胄中拥有纯血者全身金鳞,亚纯血者浑身银鳞。 而所谓“五祭”则代表着蛇人经过了五次血祭,虽然每次提升不等,但大约是先天水平。 “哪怕留下洪坚一条命,不动军械与存粮,就凭已经做好的其他准备,攻破金海也易如反掌!” 萧十二说得豪气。 “我金海是曾得罪过两位大人祖上?” 这时候,李神机也不知被触动了哪处心窍,突然鬼使神差问道。 话一出口,他已后悔。 但出乎意料,两位南华萧氏贵胄竟没有生气。 “我们与金海没有仇怨。” 一向面色严肃的萧十三回道。 “而且光是金海城,也还不够。” “一座城太少了,至少要把凉州西疆点着一半,至少要让百万人流离失所,才能撼动京畿……” 他缓缓说着,语气说不出的旷远悠长。 “李公子,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萧十二接话道,收起了惯常的轻佻。 “你只要明白,我们南华萧氏是在为大华、为这天下做事。” 此时此刻,两位萧氏俊彦再没有平日的骄横傲慢,反而显得沉重无比。 书房里的空气冷凝,半晌后方才回暖。 “还有一件事。” 萧十三又说道。 “得想办法把洪范除了。” 他看到李神机连连点头,面无表情地继续陈述。 “去年的他还是贯通境,也就罢了。” “现在到了浑然境,他已经很有些战力。” “更关键的是此人掌控沙世界。” “沙漠那头,多少蛇人现在看到风吹沙舞还要紧张得打哆嗦。” “待他日兵临城下,洪范往城墙上一站,多少也算根旗帜。” 说到这,萧十三的面色越发沉重。 “此外,我们的谋划不论走到了哪一步,只要遇到他就会被搅和。” “这人有些邪门。” “他不死,我心里难安!” 这一回,轮到李鹤鸣重重颔首,显然心有戚戚。 萧十二见状一笑。 “要不此人就由鹤公出手解决?以防万一。” 他出言试探,却被李鹤鸣以冷漠目光拒绝。 “怎么了?事情都到这份上了,鹤公还在犹豫什么?” 萧十二笑道。 “若是觉得怕脏了手,未免太矫情。” “我死后当下地狱;心都脏了,还怕脏手?” 李鹤鸣冷冷笑道。 “但契约就是契约,我们双方当初定好的东西,现在也不会改。” 萧十二没有反驳。 在计划一开始时,李鹤鸣就与他们立下规矩——整个计划里李家绝不会亲自出手击杀任何金海人。 这不是他心善,而是为了避免被萧氏二人以投名状背刺威胁。 翻天社是职业反贼,背着海捕文书两个百年,事情没做成拍拍屁股走就是了。 而李家不同。 如果只是创造条件、侧面配合,哪怕事败,自家也还有些许转圜余地。 自始至终,李鹤鸣有一点不敢或忘。 翻天社的目的是削弱金海,引蛇人糜烂西凉。 而告发合作伙伴,借朝廷之手把李家整个刨了,同样是削弱金海的大好方法。 “好,鹤公不须担心,我们是讲规矩的。” 萧十二点头道。 “刺杀洪范这件事,我们会亲自出手。” “对了,地道还有多久搞定?” “已经打通了。” 这次回复的是李家的二爷——李立诚。 “现在正在清理加固。” 此人是李鹤鸣的族兄,天人交感修为,在金海城防司担任都尉。 “那就好!” 萧十二微微松了口气。 “这样,十日后验收地道。” “只要没问题,到时就转交元磁部分的《解牛典》。” “然后,洪范就该上路了。” 萧十三颔首应和:“这一次我们会全力出手,让他在劫难逃!” “你们打算怎么做?” 李鹤鸣关切道。 “这事简单。” 萧十二回道。 “杀人嘛,越简单朴素的办法越稳妥。” “到时,让李公子找个由头请朋友吃饭,洪家单请洪范一人。” “地方就设在听海阁,散场拖得晚一点。” “待夜深人静,洪范回家途中,我们二人一同出手,他必死无疑。” 李神机闻言大点其头,满意非常。 诸事议定,萧家二人最先离去,而后是李神机。 书房里只剩下了李鹤鸣与李立诚。 “迁族的口风这几日都放出去了,下面人有什么说法?” 李鹤鸣问道。 “不免有些非议。” 李立诚回道。 “老人不说,自是故土难离,几乎没有情愿的。” “四十许年纪的是族中柱石,但他们好友、妻族都在本地,我李家在金海又体面,也不太想走。” “只有年轻人和孩子们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而且很多人对去淮阳国意见很大,那边这两年太乱了……” 李立诚颇有些愁眉不展。 李鹤鸣默默点头,示意明白。 “蛇人将要叩关,迁族是既定之事。” “淮阳国也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他对族兄语重心长道。 “金海一旦覆灭于蛇人之手,我们李家仅以身免,必定会引发器作监和监察院的注意。” “人族天下,唯有三大诸侯国在他们覆盖范围之外。” “其中河间在大华东北,琅琊在大华东南,与西凉天地之隔,唯有毗邻的淮阳国最近。” 李立诚唯有点头。 这个道理他也明白。 “淮阳国这几年很乱,但这正是我们想要的。” 李鹤鸣继续说服。 “此间事了,我们就将获得完整的《解牛典》,这可是直通天人的武炼大道!” “如果搬去个大治之地,家族该怎么解释功法来历?” “正因淮阳国大乱,待一二年后公开《解牛典》,我们才有遮掩的余地。” 这道理说得太对,李立诚除了点头别无他法。 “可淮阳王挥霍无度,麾下官员横征暴敛,大家难免担心……” 他思虑再三,心绪还是凌乱。 “我知道,所以需要伱多多辛苦。” 李鹤鸣沉稳说道,目光炯炯譬如明烛。 “立诚啊立诚。” “我当然知道那边乱得很。” “但混乱不一定是坏事……”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秃鹫 “对弱者,混乱是深渊;对强者,混乱是阶梯!” 李鹤鸣低声喝道,好似室内鸣响了钟鼓。 “我们有无当骑,有刀枪、有人手,到时候还能组建家丁队……” “平头百姓如今在淮阳国不好过日子,但我们不一样!” 说到这里,李鹤鸣胸口起伏、鼻息粗重,一对鹰目逼视俨然。 “我明白的,族长。” 李立诚微微低头,嗫嚅道。 “那要不要把这事和其他人说说,至少几位浑然境的族兄弟……” 他话说一半,被豁然打断。 “吾为族长,汝为我副。” 李鹤鸣低喝道。 “这事我们扛不住,谁扛得住?!” “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机事不密,祸倚人门!” 几句话连珠炮般脱出,譬如雷霆霹雳,轰得李立诚面色苍白。 “我知道,我知道……” 他双手攥紧扶手,把自己死死按在椅背。 “我就是总想到这城里有活生生的十万人,想到族里丢在北面的那些命债……” 话音艰涩,过梁即死。 寂静覆盖了书房。 李鹤鸣的厉色终于淡去。 许久后,他才再次开口。 “金海李氏是金海之魁首,却是天下世家之末流。” “我们的命里只有三品功法,世代与元磁、天人无缘。” “立诚,你我在逆命而行,逆命一定会有代价!” 他缓缓说着,脸上自始至终没有露出过丁点柔软。 “人为了活着,都会给自己找借口。” “我们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等明年,等后年,等李家在淮阳国扎下了根,等子弟们开始修炼百倍优胜于如意劲的解牛典……” “到时候不用我们去解释,他们自然会把这些忘掉。” 李立诚无话可说,只能凌乱点头。 他一把扯开门,跌跌撞撞出去。 静室里,独留李鹤鸣一人危坐于上首。 他端起早就凉掉的茶盏,凑到嘴边,手却发抖。 茶水洒出,沾湿了外袍。 李鹤鸣久久没有动弹,只是默默与手掌较劲,半晌后终于稳住。 茶水波纹缓下。 水面澄明如镜,倒映出人面。 双目通红,嘴唇干裂。 额上青筋虬结暴凸,好似人皮的皲裂。 “呵,鸣鹤脱羽,原来会成为秃鹫……” 他低声笑道,将茶水一口生吞。 ······ 三月初二。 清明将至。 金海城内日丽风和,万物皆显。 而城外台山更是草木萌动,一派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 金风楼顶层唯一的露台上,今日专程添设了一张小圆桌。 桌边坐了四人,分别是洪范、高俊侠、崔玉堂,以及李兴发。 “说起来,这两位我最早是在红垛山注意到的。” 洪范嚼着猪门腔,说道。 “一个丹凤眉眼,一个肤白如玉,攻山时随你家大公子奋勇在前,气剑犀利无比。” “不光是人长得出色,气质也英武不凡。” “我就奇了,这么出挑的人物,以前这么多年怎么都没见过?” 他举杯走了一轮。 “这两人洪少你不认识也正常。” 李兴发放下空杯,热情回道。 “他们是第四队的,本来就不是金海人,大概是一年前入的无当骑。” “两人是流民出身,说是七八年前就跟着我二伯在西京做事,后来得了他青眼,传了如意劲。” “后来族里有自家人要去西京,这两人就被调回来了,还挺得家君看重。” 洪范闻言颔首——李兴发的二伯就是传说中赌输了钱的李承望。 “这就难怪了。” “倒不知他俩叫什么姓名,以后有机会,可以认识认识。” 他随口道。 “两人是兄弟,都姓肖。” 李兴发回道。 “皇姓,胆子不小啊?” 洪范笑道。 “哪能啊,是‘不肖子孙’那个肖。” 李兴发接口道,话一出口才意识到用词不当。 但不知为何,洪范却是笑得直拍大腿。 “有机会结识洪少,自然是他们的机缘。” 李兴发继续说道。 “这两人武道修为不弱,至于仪表什么的,那自是拍马都赶不上洪少伱。” “但他俩有一点着实出挑,那就是花钱大方。” “不只是请客吃饭和生活用度,人家兄弟还在烟柳巷有固定的相好……” “一般的穷苦出身,很难有这俩的豪气!” 几人说着又饮了几轮酒。 而后崔玉堂就提到了这两日甚嚣尘上的李家迁族。 “这事反正就挺突然的。” 李兴发将领口扯开,抱怨道。 “老话说人离乡贱,金海李氏离了金海,哪里还能有现在风光?” “而且要搬去的地方还是淮阳国的宏博城。” “你们也知道,淮阳国这两年是个什么样子,每城每县都设卡收税,连商队都过不去了!” 他说着忍不住摇头叹息。 “我内人这几日一直和我吵闹,老丈人寻我喝酒,也让我出头去劝。” “可我一个后辈怎么劝?” 李兴发一口把酒闷了,眉眼拧成一团。 “你们也知道,鹤公在我族中的威严,那是正儿八经的家君!” “见了他我双腿都打摆子,哪里说得出话?” 见好友忧愁,崔玉堂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给他倒酒。 “我也听说这事了。” 洪范开口道。 “但李家几百号人,迁族这么大的事,也不是几个当家的发话就能定下的。” “毕竟你们祖坟都在金海,突然要南下总得给个说法吧?” “说法当然是有的。” 李兴发回道。 “淮阳国与异族不接壤,西南边的虫介有胜州隔着,西北边的蛇人有凉州挡着。” “所以迁到那边,我们李家就再不用与蛇人消磨了。” “这是第一条。” 他敬了洪范一杯,继续说道。 “第二条么,是认为淮阳国就要否极泰来了。” “这两年那边的本地大族纷纷外迁,产业、屋舍、田地都空出来很多,价格很低。” “然后最近朝廷也在关切淮阳王的恶行,据说礼部也派人去了。” “这时候过去接手,万一大势逆转,就能大赚一笔。” 李兴发说着,忍不住嗤笑一声。 “还有个第三条,淮阳国是交通要道,扼守南北商路咽喉。” “如果我们‘趁虚而入’,顺利卡上了位置,以后是吃用不尽。” 他说完哼了一声,向后重重靠上椅背。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五章 股圣 不过洪范却唱起反调。 “我倒觉得鹤公这是‘蓄谋已久’了。” 他笑道。 “我曾从书中读到过一句话,是一位古圣说的,觉得颇有道理。” “别人恐惧我贪婪,别人贪婪我恐惧。” “能行惊人之举,才能获惊人之利啊!” 不过李兴发现在显然看不上什么“惊人之利”。 “这话是啥古圣说的啊?我看是屁股的股吧!” 他拍着扶手,面露苦笑。 “我的好洪少,我都愁成这样了,您还拿这事寻乐子呢……” “股圣”一词说得众人莞尔,举杯又走了一轮。 小半个时辰后,酒足饭饱,四人散场。 餐费自然是落在高大少头上。 洪范回家小睡了一会,照例起来练武。 及至日头将落,他才沐浴更衣,戴着顶帷帽出了门。 李家要搬走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而这也可以作为翻天社完成前期准备、将要起事的标志。 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接近成功,就越容易露出破绽。 只需找到一个实实在在的物证,洪范便能扭转局势。 这事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容易。 自古以来,攻破一座坚城的办法早已穷尽,没有什么新鲜。 围困攻心、内应赚门、烧毁后勤、破坏军械、开挖地道、毁伤城墙…… 针对上述手段,洪范一项项做排除法。 有洪坚示警,城内驻军的军械眼下看管极严,出不了大事。 后勤方面,作为边疆军事重镇,金海的存粮足够全城人吃上一年不止。 水源则依靠从台山引来的井渠(坎儿井)。 春季正是化雪时节,暗渠水量很是不小,压根无法下毒。 至于内应,李家自己都要走,到哪寻大批人手替异族卖命? 基于此,能够提前布置并起决定性作用的,无非就是城墙和地道了。 而洪范作为执掌荒沙的星君,在探查地下工事方面,正是一等一的专业对口。 ······ 金海城不算治下的乡县,总人口在十万出头,在凉州都不算大城,更遑论天下。 但由于镇守边疆要道,其城墙却造得坚实恢弘。 周长十八里,墙高四丈,顶宽两三丈,足以让几匹马并排奔驰。 借着夜色掩护,洪范寻了个无人处轻易攀上了城墙。 按着女墙、趁着月光,他朝下探看。 以金海城的气候,自然配不起护城河,墙根处唯有十余米宽的沟壕。 沟壕底部,木刺铁钎根根直立,其上多有干涸赭色,说不清是锈还是血。 洪范眺望左右,随手一撑,跃下城墙。 沙流在足下化作鞋垫,让他可以踩着木刺贴墙行走。 沙世界真元散开,帮助主宰感应到半径二十余米内地层中的一切。 城墙的质量极好。 地基深达两米,以贯入大地的长木桩作为骨架,再用泥土层层夯实,外头垒砌青砖。 类似城门、望楼等关键处,甚至纯用条石构筑,再以米浆固化缝隙。 在卫兵注意不到的视线死角,洪范沿城墙北段无声往东飞掠。 三四里地须臾驰过,他接近了城池东北角,越发专注感应。 李家府邸就在金海城的这个方位。 结果不出洪范预料。 与李府一墙之隔,在沙世界的感应中出现了一段笔直的地下空腔。 洪范停下步子,将注意力全部深入脚下。 【深度六米到八米,宽度只够两人并排。】 【对人来说有些逼仄,对蛇人倒是无所谓。】 无人亦无光的地道中,零散在地的沙尘悬浮而起,缓缓充斥整段空间。 就像是洪范的临时肢体。 随着沙尘舞动碰撞,他脑海中大致有了地道的三维模型。 【地面被夯实,顶部和侧面全都以木柱加固。】 待城楼上的哨兵巡逻至别处,洪范沿着地道走向一路北行。 最后在八百米外的一个草坡处感应到了尽头。 地道的洞口在背向城墙的坡底,以沙土回填了两米,表面还铺了杂草皮掩盖。 如果没有沙世界,哪怕有人从上面踩过,也不会注意到任何异样。 洪范轻吐口气,回到城墙下,继续沿着墙探寻。 之后在城墙东段,他又感应到地基下埋了异物,不出意外应该是爆炸物之类。 及至绕城一周,洪范方才翻墙赶回洪府。 雄光院内灯火亮起。 一刻钟后,洪坚、洪武、洪范三人秘密离开,赶往北城墙。 事情到此还未结束。 子时初,确认了地道存在的洪家两人再次离开。 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带了四人回来。 分别是郑准、公孙实、闻中观、廖正豪。 其中最后一位洪范并不熟悉。 此人是城防司守备,天人交感修为,位列从五品。 之所以请这几位来,是因为他们乃是朝廷各体系正职官员,守土乃是天职。 若是金海城破,他们身负守土之失,必然被牵连治罪,是故不太可能与翻天社有牵连。 沿着洪范清出的洞口,洪坚手持火把排头,六人依次入内。 地道狭长笔直,挖掘痕迹处处分明。 尤其是尽头这一段的墙泥还未干透,表明施工很可能这两日才刚刚完成。 地道无人。 六人无声前行,走了大约两里地,方才到了尽头。 被锁死的宽大窖门下,刻意挖开了直径十余米的开阔地。 “这是为了方便攻城方汇聚兵力,一鼓作气再上地面。” 廖正豪压低声音说道,面色铁青。 公孙实默默点头。 在场几位武者修为都不低,有远超常人的方向感。 不需要上到地面,他们便知道自己正处在李府下方。 “李家从去年开始翻修后花园,这我是知道的。” 郑准喃喃道。 “没想到居然是在掩盖地道土方……” 他的脸色很难看。 身为城守,如果金海城破,郑准或者与城偕亡,或者论罪处斩。 看完地道,自是原路返回。 洪范一路清理掉脚印,将通道末端的土方和草皮复原。 而后众人又去城墙东段,挖出了埋入地下的异物。 这是一个案几大小的木箱,外头刷了白漆、画着雷纹。 “这东西叫白雷神!” 闻中观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我们监内制造的第二品机关,以充满火、雷属性先天灵气的玉髓为核心,配合炸药制成。” “一旦引爆,搭配这预先挖开的地下空腔,足以把三丈宽的城墙炸塌。” 至此,众人对李家与翻天社的勾结、谋划再无疑虑。 “若不是贤侄心细如发,金海这回在劫难逃。” 公孙实看着洪范操纵沙土回填、压实空隙,低声叹道。 “变卖家产、阖族南迁……” 他复又冷笑。 “李鹤鸣当真打得好算盘!” PS:本书官职体系是多个朝代的混搭。 大家切勿深究。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打哪指哪 子夜,万籁俱寂。 大漠风沙沉沉,星河明灭烁烁。 世界仿佛沉入了深海,金海城便如憩睡于海底的巨兽。 更北方,接连蛇沼的天际,被笼罩于无法揣度的黑魆。 洪府,雄光院。 灯火微明。 “翻天社是天字第一号反贼,凡有谋划,大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公孙实说道。 “如今李家的事情确认无疑,必须要立刻处置!” 他语速急切。 “按照蛇人习性,至少要等到三月末出兵,才最适合它们作战。” 廖守备回道。 “如今翻天社的布置都已被发现,明日我就给州府传加急军情。” “待都督府给出应对,蛇人之患当无忧矣。” 郑准闻言,心头稳了不少。 “如此,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控制局势、拿下首恶……”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了李鹤鸣与翻天社之人,大事则定!” 他振奋说道,却发觉无人接口。 窗外,雄鸡稀拉拉叫了第一回。 屋内静了下来。 “城守大人说得不错。” 片刻后,洪武回道。 “可现在唯有李鹤鸣在明处,翻天社的人全在暗处。” “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让他们脱离了金海城,我们就鞭长莫及了。” 公孙实、闻中观等人纷纷颔首。 道理说起来很简单。 唯独李家已明言迁族,据说在淮阳国宏博城吃下了一块不小的地皮,一副三月就要启程的架势。 临急临时,要在十万人的城市中寻找数量不明、特征不明的武道高手,且不能惊动他们,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金海众高层皆有些愁眉不展。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沉默是金的洪范突然开口。 “诸位大人,我对翻天社暗中之人的身份有些猜测,或可作为参考。” 一时间,六对眸子都望了过来,或惊喜,或急切。 “还请贤侄教我!” 郑准心头一热,当即说道。 “这两人身份我也是推测所得。” 洪范回道。 他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我们金海城是边疆恶地,城不大,人际关系亦很简单,几乎不会有外人莫名迁居过来。” “这种情况下,翻天社之人若想长居城中、出入自由且不引人注目,必然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 “考虑到李家与他们的勾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托庇于前者。” 听到这儿,廖守备若有所悟。 “所以是要筛查李府中所有外来者?” 他眉峰倒竖如剑,一副明日就提兵抄查的架势。 “廖守备中矣。” 洪范笑道。 “我此前有一个推断。” “翻天社敢图谋金海城,应该是在惊沙公死后才起的念头。” “否则此事太难,蛇人亦未必敢轻举妄动。” 众人颔首。 这判断虽非必然,但合情合理,不失为一个破局思路。 “考虑到消息传播的时间,翻天社之人抵达金海不会早于去年二月。” 洪范继续说道。 “所以前段时间我通过各方面渠道了解了李府去年的人事变动。” “自去年二月以后,进入李府的非本地人有且只有五人。” “其中有两人是淮阳国流民出身,做了家仆。” “一人从怀掖城过来,任了府内杂物管事。” “这三人我私下寻机会以真气探过丹田,都不会武道。” “所以问题在于剩下的两人?” 郑准接口道。 “城守大人慧眼如炬!” 洪范笑道。 “剩下二人在无当骑第四队,去年三月到的金海。” “其实我早就注意了他们。” “红垛山那次,两人攻山时盔下还戴着面巾,战后迟迟不出洞窟。” “现在想来是在寻那瓶龙嗣精血。” “后来我见此二人气质不同寻常,多次从旁打探,发现更多不谐。” “譬如说是从西京过来却没有西京口音,名为穷苦出身花销却大手大脚……”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 廖守备立刻抄起案上茶壶,给空杯满上。 洪范饮尽茶水,恭敬道一声谢,继续开口。 “此外,这两人还姓肖,名叫肖十二与肖十三。” “刻意与国姓谐音,不是他们又能是谁?” 上述种种,自然都是洪范先射箭后画靶的附会之说。 站在讲求证据的角度,远不如翻天社构陷他那次来得坚实。 好在逻辑方面,至少能自圆其说。 此时翻天社计划将成,时局所迫,乱作为也好过不作为。 有洪范这番推断,金海城众高层已足够下行动之决心。 “以二公子所言,这二人有问题的概率至少十之六七。” 公孙实顺承道。 “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能确保将这三位贼酋拿下。” “李家世代多出忠良,勾连反贼之事,族里大部分人想必都被蒙在鼓里。” “如果我们大张旗鼓上门锁拿李氏族长与无当骑成员,很可能激化局势,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不说,还凭白生出变数。” “得有个万全之法才是……” 他如此说着,便与其余几人一起,不自觉地把目光往洪范处投来。 “各位大人这是只管着一只羊薅毛啊。” 洪范笑道。 “这不是一事不烦二主嘛!” 廖正豪笑道,又给洪范斟了一杯茶。 他官阶为从五品裨将军,比洪武还高一级,平日性情粗豪,从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辈。 只是眼前青年身负偌大名望,今夜又有力挽狂澜之表现,让他甘做陪衬。 见众人都洗耳恭听,洪范也不推辞,将自己的腹案和盘托出。 “以我所想,最好是双线行动,将三人一举成擒。” “李家既然要迁族,只需要城守大人还有家君以饯行为借口邀请李鹤鸣赴宴,他就推辞不得。” “赴宴的地方就设在洪家,到时候除家君与公孙大人外,再把崔、迟二家家主请来。” “一位先天携三位天人交感,再安排几队朱衣骑待命,李鹤鸣插翅难逃。” “宴请时间可以安排在后日三月初四晚上。” 洪范低声说道,心中突然想起另一桩事。 今日下午他回家时,恰听刘婶提及李家派人来传信,说是要请他参加四日后的听海阁聚会。 可惜这顿饭恐怕是吃不成了。 如是想着,洪范继续往下说。 “然后就是翻天社二人。” “此事也不难。” “据我了解,他们在烟柳巷的闭月楼里各有位相好,每隔几日便会光顾一次。” “按日子算,下一回就是在初四……” 是夜,鸡鸣又起时,众人各自归家。 数个时辰后,天下大白,一扫晨雾。 明面上,郑准署名的请柬被送至李家。 暗地里,各项命令被有条不紊地执行。 数个小队的朱衣骑演训待命。 器作监的对武者军械被秘密调拨。 很快,又是十二个时辰过去。 PS:好几天没求票了。 大家看看月票还有没有,投几张意思一下。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洪门宴 三月初四。 夜幕自东向西升起。 落日的余晖被压向天际,缓缓燃尽。 金海城的连绵屋舍上,灯火星点亮起,直到连成一片温柔的明黄色。 今日的饯行宴是郑准延请,由洪坚承办。 戌时初(晚上七点),李家马车到了洪府门口。 求德早已在此等候。 见李鹤鸣下车,他恭敬一礼,弯腰伸手相请。 洪李二姓世交,洪府李鹤鸣从小到大不知来了多少次。 饭点向来是府中最特别的时刻。 大小院落中炊烟袅袅,远近鸡鸣犬吠散落,间或夹杂着母亲呼唤孩子归家吃饭的喊声,显出一副生机盎然的动态。 求德带着路,耳听目视这一切,面上便不自觉挂起笑意。 但李鹤鸣跟在他身后,步伐却逐渐沉重,好似背上正负着山川。 两人没有交谈,沉默走着。 李鹤鸣发现了异样。 求德领的路不是通往明善堂或者雄光院,而是洪府西北方向。 这地方前些日子他刚刚来过,正是演武场。 “求德,你家老爷这次难道是打算露天设宴?” 李鹤鸣笑问。 “是这个说法。” 求德半转过脸,边走边回。 “这还是城守大人先提的,说是‘以地为席,以天为盖’的寓意,今后纵然金海李氏去了淮阳国,咱也还在一个屋檐下,还是一家。” “啊,郑大人有心了……” 听闻此言,李鹤鸣脚步微顿,却是略有恍惚。 路有尽头。 步子既迈过,终点的演武场便自然而然落在眼前。 李鹤鸣信步迈入场中。 偌大的夯土场地一片空旷,正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边上竖着六支火把。 圆桌边坐了六人,分别是郑准、洪坚、公孙实、迟追远、崔嘉言,以及洪范。 一位先天,三位天人交感。 与请柬上的赴宴名单并不相符。 与此同时,洪范也看见了来人。 依然是乌发高簪、长须垂悬,一袭黑衣、宽袍博带。 其人飘飘如深潭飞鹤,皎皎似空谷白驹,卓然有仙人之姿。 这是洪范第五次见到李家之主。 与前四次仅有的不同,在于他腰间多了一把佩剑——李家武者到了浑然境,通常就不再用兵器。 当洪范注视来者的时候,对方也在注视着他。 对视片刻,李鹤鸣率先将目光转开,看向洪坚。 “今日这宴席倒是有意趣。” 他说道,负手往场中走来,见桌上无酒无菜,仅一壶水与六个杯子。 杯中盛着白开水,并无一人饮过。 “这是在等我开席?” 李鹤鸣打趣道,脸上戴着甲胄般的傲慢。 见他走近,六人都站了起来。 李鹤鸣停住脚步。 “鹤公还装模作样什么?” 洪范率先出声哂笑。 “背族之人,在洪家还能有好宴可吃?” 李鹤鸣闻言,笑容陡然敛去,默然无语。 请柬是郑准署名送的,掌武院武监也在座。 一切尽在不言中。 几个艰涩的呼吸后,他轻轻点了几下头,全身松弛下来。 “鹤公,你就如此认了?!” 崔嘉言见状猛一拍桌子,大声喝问。 “鹤公,做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你对得起金海先祖、李家先贤吗?” 也是今日到场之后,他和迟追远才刚从洪范等人那里知道了具体情况。 而及至李鹤鸣承认之前,崔嘉言个人都是将信将疑。 “嘉言老弟,李某就是为了李家才如此做。” 李鹤鸣漠然回道,言语中无有怒气,只面色冷得像铁。 “豪强与世家间的鸿沟,只能用第二品及以上的武道才能填平。” “得了解牛典,我金海李氏再不会是边疆小姓,而将名动天下。” 他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扶着剑柄,语气肃重,如礼如祭。 崔嘉言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话。 唯按着桌面的手指抖个不停。 “李世兄,只是为家族而已吗?” 洪坚追问道。 “李氏既得利,我自然也会得利。” 李鹤鸣喉结滚动,回道。 自两人各自接任家主后,他就再没有从洪坚嘴里听到“世兄”这个称呼了。 “家族于我,本是一体。” 然后,他看到了对面几人脸上不作遮掩的厌恶。 “呵,伱们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李鹤鸣沉声喝道,左手攥死剑柄。 “金海一、二等的家族,何家没有家奴?何家没有人命?” “若有机会得到第一、第二品功法,尔等会吝惜他人性命吗?!” 他目光如剑,略过洪坚,先后逼视迟追远、崔嘉言等人。 可惜没有一人偏开视线。 “李鹤鸣,你这次要牺牲的可不是一人、二人!” 公孙实怒斥道。 “你是要为你一人一家牺牲整个金海城啊!” “往上回溯五十年、一百年,李家多少先祖抛头颅洒热血,从蛇人手上将这座城池一次次保下……” “未来你下了九泉,如何去见他们?!” 公孙实猛然抓起身前茶杯掷出。 瓷杯在撞上面门之前,被气剑击碎。 而早就凉透的茶水却泼了李鹤鸣一脸。 他微微垂头,让水流在下颌汇聚滴下,没有擦拭。 “我会弥补的。” 李鹤鸣轻声回道。 “翻天社的谋划我很清楚。” “他们联络到的只是一位银鳞神子的私军,最多就破几座边城而已。” 他耐下性子解释。 “几座边城而已?!” 这回是郑准咬牙切齿反问。 “那可是几十万人!我们……” 话未说完,被陡然拔起的呵斥打断。 “我说了会弥补的!” 李鹤鸣吼道,脖子上青筋胀起。 “你们听不明白吗?!” “以我的天赋、我的资质,以我对武道的执着……” “未来有了解牛典,我必然能成就元磁;不,是成就天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空旷的演武场。 好似正自剖心肺,向天地鬼神证明些什么。 “到时候我会去北疆、赴南海、回西凉、走胜州……” “我会杀光所见全部异族,向金海人赎罪!” 李鹤鸣描绘着自己想象中的将来,面色涨红、瞳孔扩张,如同一切近在眼前。 然后,他的愿景被洪范的轻蔑笑声击碎。 “洪家小儿,你不信我能做到?!” 李鹤鸣怒声喝问,目中满是厉色,再戴不住自矜假面。 “做到什么?” 洪范不敛笑容,反问道 “勾结逆贼,里通异族,献祭故乡,换取武道?” 他一字一句吐出,如同持槊刺击。 “然后在金海的断壁残垣上,给我们这些冤魂上一炷香?” 洪范忍不住哈哈大笑。 “徒劳尔。” “不过是活在过去之人的无趣挣扎罢了!” 李鹤鸣闻言,脸上的血色蓦然褪去,只留下惨白。 短暂的沉默。 他竟无话可说。 盖因事实永远是口舌胜不过的雄辩。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事在人为 “呵,世事不过成王败寇。” 李鹤鸣低声回道。 “此遭是我失算,你们自然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抬手抹去脸上残存的茶水,下巴再次扬起。 “到了这一步,你还不服吗?” 洪范又讥讽道。 “既然你深信自己天资横溢,为何不自行推演功法?” “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伱刚刚说的《解牛典》也是由先贤所创。” “李家没有第二品武道,你就将《如意劲》推演到第二品,不就好了?” “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吗?” 李鹤鸣辩驳道,不屑嗤笑。 “黄口小儿,以为推演武道很容易?” “先天六合,主练十二经别,要将阴阳正经成对合和。” “这些离、入、出、合的别行部分乃是依附正经的根须般分支,你以为如正经和奇脉那般坚韧?” 他的音量又大了起来。 “不说不同功法六对正经的合和顺序不同,需要试验摸索。” “每道别行支脉都极为脆弱,尤其是深入体腔、勾连脏腑的部分(入),需要无数次尝试才能摸清合适的祭练手法……” “而这些摸索过程就是在你自己身上开刀,每次失败轻则受伤,重则送命!” “这还只是先天!” “元磁境界,武者要以先天灵气淬炼五脏。” “针对不同真元,淬炼的顺序、路径、方法,搭配什么药物、观想,几乎有无穷可能。” “一旦走错一步,脏器必然自损,伤害甚至超过持刀自戮,人何以堪?” 说到这里,李鹤鸣的脸上渐渐又有了红光。 “纵然是每代大华天骄,能自行推演武道的也只是凤毛麟角。” “洪范,你不过是在金海城里扬名,还未上过三榜,晓得些什么?!” 李鹤鸣一番发泄般的嘲讽后,洪范正欲反唇相讥,洪坚却先开口。 “李世兄,天下难事,固在人为。” 话音诚恳,却听得李鹤鸣长声大笑。 “固在人为?” “洪坚,你总是喜欢说这种漂亮而愚蠢的话。” 他摇头叹道,看向洪坚,如同在看一块顽石。 “除去死在大沼的那两位,洪家在你这一代,就没出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人物。” “你洪坚二十岁才入贯通,三十岁到浑然,又五年突破到先天,方才追上二十四岁时的我。” 李鹤鸣说起过去,脸上光彩充盈,好似抹了脂粉。 “是,凭借一股子愣劲,在我穷尽如意劲十七年后,你在修为上到底是反超我了。” “这或许给了你一些错觉。” “但我要告诉你,你从来都不能与我相提并论!” 李鹤鸣挺拔着脊背,目光抬过围墙,望向遥远的虚无。 “我曾列位天骄榜,我曾名动西京城;” “我满身章华,我天资横溢;” “所以我比你更明白一个道理……” “那就是人力有时穷尽!” 话语走到最后,他声音大得如同吼叫,将指节捏得青白。 “你这些年做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吗?” 李鹤鸣盯着洪坚,嘲弄道。 “洪坚,你花了多少银两?买了多少药材?” “你在红垛山的时候,又掩饰着多重的伤势?” “你以为世间事只靠坚持就能成吗?” “从第三品武道到第二品,中间差了多少分量,你厘得清吗?” 李鹤鸣说到这儿,松开五指,突然间意兴阑珊。 “固在人为,呵……” “你突破到先天四合也有五年了。” “自蛇人偃旗息鼓后,你便深居简出,想来是自伤自愈不断……” 李鹤鸣哂笑着,挑眼发问。 “我只问你,可有寸进?” 话音昂然,弥散于校场。 天地寂静。 此时,洪坚回以单字。 “有。” 他褪下右手拇指上的精钢扳指,笔直弹入空中。 铮鸣声清越。 先天火灵之气,因个人意志而汇聚。 在场所有武者的感知中,漆黑的夜空开始燃烧。 扳指落下,坠入洪坚掌心。 然后,在弹指间,精钢红热、软化、摊开成一掌的汁液。 这一幕看得公孙实瞳孔微缩。 作为本地武监,他对炎流功的了解极深,甚至超过许多洪氏族人。 这门功法上限在先天四合,巅峰温度能软化钢铁——只是软化,而非液化。 但洪坚的表现显然远远超出了这一极限。 另一边,洪范也在默默评估。 【铁的熔点是一千五百三十五摄氏度。】 【原本炎流功的上限温度不到一千五百度。】 【洪坚刚刚展示的至少有一千八百度。】 【已经达到前世顶级航空发动机涡扇叶片的工作温度了……】 众人惊则惊矣,唯有一人最难以接受。 “那扳指是铁的?” 李鹤鸣猛然一怔,急声问道。 洪坚散去火劲,将铁水倒在左手。 五指揉搓,铁水不一会儿就冷却固化,被揉捏成一颗钢珠。 弹指声再响,李鹤鸣将钢珠接在手心。 这是洪范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慌乱。 “你转修了别的功法?” 李鹤鸣仔细检查后,将钢珠捏在手心,问道。 洪坚摇头。 “洪李两家世交,你我亦多次并肩作战。” “先天炎流劲你还能不认得?” 他反问道。 “不,炎流功只到先天四合!” 李鹤鸣抢白道,声音发尖,舌根发颤。 “过去确实只到四合。” 洪坚淡淡回道。 “大前年年底,我将手少阳与手厥阴两道正经经别合和于胸中三焦,此为第五合。” “今年年后,我打通了手太阴经别全线,与手阳明经合和于肺肠,此为第六合。” “五年来,共推演一百七十二次,受小伤一百三十三次,大伤十九次。” “最严重的一次,火劲沿耳后经别烧入天灵,使我眉心剧痛、眼前漆黑,持续一十三日。” 他平直说着,仿佛在讲述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李世兄,如今我六合圆满,修为已臻至先天巅峰。” 演武场陡然一静。 这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消息。 哪怕洪范上回在马车中已收到了洪坚的暗示,此时依然惊讶难言。 他本以为洪家族长身有隐疾,所以被迫神隐。 却没想到,常有药香的雄光院内,洪坚不仅从未赋闲,反而是在几年如一日地自我折磨。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追灵 夜很黑。 长风掠过校场,触肤冰凉,吹得火把摇晃。 但李鹤鸣只觉得浑身发烫。 他以最大的力量挤压钢珠,用指甲切划其表面,希望证伪它的质地。 然而所有的反馈都不如愿。 因为这就是铁,是炎流劲曾无法熔化的那种金属。 “先天巅峰,你居然把炎流功推到了先天巅峰……” 李鹤鸣低声重复道,强逼自己接受这个残酷事实。 剑鸣鹤唳代表着金海城的一个时代。 纵然洪坚的修为后来居上,也难以比拟。 可如今自认为远不如自己的家伙,却不声不响做成了自己认为不可能的事。 一下子,李鹤鸣之前所有的傲慢,所有的伶牙俐齿,所有的自我辩驳都汇成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自己的脸上。 “鹤公,你误入歧途太深,已无路可走。” 迟追远见老友沉默,出声劝道。 “但李家还有数百口人,他们还要在金海过下去。” “束手就擒吧,把翻天社的事都供出来,或许能免死罪……” 话语苦口婆心,李鹤鸣却置若罔闻。 他将钢珠随手抛开,只冷冷瞧着洪坚。 “你我二人幼时便结识。” “多年来我们并肩作战不知几多次,却从来没有分出个高下。” “因为我从未把以往的伱当做对手。” 李鹤鸣说着,束起双袖。 “你既然晋入先天巅峰,今日我便不得不向你讨教,洪氏炎流功的厉害。” 话音遥遥传到校场之外。 两米来高的围墙后,霎时传来一片铁甲摩挲声。 却是两队全装披挂的朱衣骑一步翻了上来。 领队的洪明单手一抬,二十余把铜胎铁背弓顿时引弦张紧,箭尖齐指。 此种重弓,洪范也亲手试过。 弓力在三百到四百斤不等,搭配四两重的精钢长箭,初速达到一百三十米每秒,动能超过一千六百焦耳。 须知AK47的枪口动能不过两千焦。 这等箭阵攒射,先天高手也不能等闲视之。 但李鹤鸣垂手而立,看都不看墙头一眼。 片刻后,洪坚终是颔首。 他朝洪明摇头示意,令朱衣骑松弦,又让身边五人退开。 直到校场中心只剩下相对而立的两人,以及风摇树叶的簌簌声。 李鹤鸣竖起剑指。 真元喷薄,于指尖塑形大气,而后携裹先天灵气化作无色之剑,朝前飙射。 沉闷的雷鸣纵贯校场。 这一剑的速度全然超越了力境武者的感知能力。 洪范身为浑然境,此时目力全开,也只能依稀抓到几个不连贯的残影。 换作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见招拆招,只能被动防御而已。 但洪坚到底是金海列位第一的好手。 他脚步不动,单手抽击如鞭,将雷鸣剑凌空格偏。 暴鸣再起。 气剑斜贯在校场石墙,将米许见方的石壁轰得稀碎。 李鹤鸣面色一沉。 翻手之间,他又射出数道气剑,出力阶梯递增直到极限。 然而每一剑都被洪坚赤手格开。 一时间,校场里雷暴声连绵不绝,镇杀杂音。 “你兼修了横练功法?” 李鹤鸣忍不住出声问道。 以肉掌接气剑,这是他难以想象的躯体强度。 洪坚没有回答,只单手前伸,作为邀战。 李鹤鸣无法再追问了。 他颌线绷得死紧,双手迭出,用更高的速度连发气剑。 洪范终于见识到了先天高手全力以赴的破坏力。 以真元催动的雷鸣剑,每一剑的速度都是李神机使来的两倍以上,被洪坚格偏之后,至少能打出半米深的土坑——须知演武场的地面都是由千斤重物层层夯实。 单论侵彻力,堪比前世的高爆枪榴弹。 而这样的气剑,此刻每秒钟至少射出三发。 换句话说,一队贯通境在李鹤鸣面前,大概几个呼吸就会被杀干净。 剑雨密集如斯,洪坚却一步未动。 每道雷鸣剑都在更深更沉的雷鸣中被偏转,四散在他身周,纷扬起大量烟尘。 视野被遮蔽的刹那,一道没有轨迹的气剑骤然在洪坚身后现出行藏。 这一道逐风剑与洪范此前见过每一道李家气剑都不同。 不论是李神机还是李须陀,他们的气剑都是直来直往、无法变通。 但此剑轨迹飘忽,居然绕开纷扬泥土障碍,精准朝目标的视野盲区扎入。 【它是活的!】 洪范念头闪动,有心出声提醒,可话语的速度哪里赶得上气剑? 正在这时,洪坚背后响起暴鸣。 斜刺而下的逐风剑先是扭曲,而后凌空爆散。 烟尘飘落。 双方齐齐罢手。 自始至终,洪坚甚至没有回身。 “刚刚那是‘追灵’。” 公孙实低声说道。 “许久未曾见到了,李氏无形气剑的最高绝技。” 洪范默默颔首。 他虽未见过,却听说过。 据说是晋入先天境后方能参悟的杀法,可以隔空操纵气剑。 历代李家先天武者,也不是每一人都能掌握。 “我本以为你是以肉身硬挡气剑。” 李鹤鸣松开剑指。 “没想到偏折气剑的那声雷鸣,竟是炎流气爆。” “你的武道修为超越洪家历代先祖,你的炎吼也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听闻此言,洪范亦后知后觉。 李氏气剑固然犀利,但气剑到底不是剑气。 雷鸣剑也好,逐风剑也好,根底上由气流承载真元而成。 而空气难免受到物理变化的影响。 每当攻击临身,洪坚便瞬息释放炎流劲力,令空气膨胀爆炸。 如是,在爆炸超压以及大气密度剧变的共同影响下,气剑偏折。 现在想来,洪范觉得这一手竟有些前世坦克反应装甲的意味。 “我破入先天四合已有五年,总该有所进益。” 洪坚回道。 “可李世兄,你呢?” “追灵是二十五年前,你二十四岁时就掌握的东西了……” 他说着缓步向前。 在洪范的感知里,洪坚每踏出一步,都自全身释放出大量真元。 七步开外,后者身周五米内空气扭曲,脚下泥土红热熔化,如同笼罩在无形蒸笼之中。 这招必须配合先天火行灵气方能使出的杀法,众人都认得。 洪家炎流功·七步樊笼。 在武者身周制造高温领域,对所有近身者进行无差别伤害。 这也是洪武诨号“火里金刚”的由来。 “李世兄,追灵我见识到了。” 洪坚吐气开声,大步前迈。 每一步都留下一个红热熔岩脚印。 “往后二十五年,你又活到哪里去了?” 话音落下,他发足踏地,溅起一片金红。 酷热压迫而来,逼得李鹤鸣狼狈后退。 在他原本的立足点,洪坚自熔融的夯土中拔出拳头。 五指缝里,岩浆滴落。 “你的暴雨剑呢?” 洪坚再问,张手轰出一掌。 熔火飞溅。 高度凝缩的火行真元定向爆发,发出猛虎般的咆哮。 正是此前提及过的洪家先天杀法——炎吼。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章 至死方归 热流奔涌,逼得李鹤鸣再度闪避。 洪坚起速再进。 低沉雄浑的质问声滚滚而开。 “李世兄,从二十七岁到如今的四十九岁……” “你的长进就只是勾结异族,献祭故乡吗?!” 面对阖身撞来的高温樊笼,李鹤鸣提纵跃起,反手射出先天暴雨剑。 此剑出时寂然,飞射数米后骤然爆开,化作数十上百道微型气剑,覆盖绞杀。 但洪坚昂然不退。 炎流如虎啸,喷薄狂飙,将所有气剑反推湮灭。 这一击没有技巧,无非是火行真元的奢侈挥霍。 晋入先天巅峰后,洪坚经别通畅,十二正经彻底联结一体,大大提升了真元总量。 局面陷入一边倒。 巨大的修为差距,导致李鹤鸣在身体素质、神经反射、真元量级与输出功率上全面落于下风。 仅靠无形气剑技巧上的优势,完全不足以扭转。 数回合的追逃后,洪坚率先驻步。 “无形气剑是难得的精妙杀法,远近皆能,变化繁多。” 他注视着远处喘息不定的李鹤鸣。 后者额上汗水密布,黑衣被灼烧出多个空洞。 “可惜你未能完全施展它的力量。” 洪坚说道,有惋惜之意。 “如意劲变化有余,坚韧不足。” “气剑离体,威力便衰颓。” “凭借它,你伤不到我。” 洪坚语带萧索,撂下最后一句。 “束手就擒吧。” 此战胜负,已然再分明不过。 而洪坚刚刚所说,正是李氏武道众人皆知的缺陷。 无形气剑以真元为基,气流为质,威力与距离呈反比。 是故李须陀贴面可断四根玄铁手指,换到十几米外,威力最多能剩下三成。 “伱说得对啊……” 李鹤鸣定定注视着对手脚下熔融的土地,怔然回道。 然后他抬头看向洪坚,突地发笑。 “以气化剑不行,那以身化剑如何?” 他说着连点三个大穴。 却是毁伤丹田透支真元的舍身法。 并指成剑,如意劲活化沸腾。 “坚哥儿,再接我一剑吧……” 李鹤鸣爆发极速,比此前快了两成。 这回,他竟是不管不顾,笔直撞入樊笼。 在场的几位天人交感霎时看出了李鹤鸣的想法。 他是要以自身掌臂经脉为剑模,铸出一道不离体的气剑,再贴身爆发。 相比之前以气为质,此剑威力何止增强五倍? 【李鹤鸣这是要以命换伤,哪怕死,也要让洪坚见血……】 公孙实等人心头电闪,出声高喊。 “躲开!” 但洪坚没有闪躲。 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对手踏步飞驰,攻入樊笼。 李鹤鸣的黑色衣袖高温自燃,拖在身后,好似一双煊赫火翼。 “也罢。” 洪坚叹息一声,左手迎向刺来的剑指,右手朝曾经的伙伴胸口全力轰出炎吼。 刹那后,奔雷撞上烈火。 暴鸣扩散有如飓风,吹得众人衣衫猎猎。 李鹤鸣朝后抛飞出去,退出七八米才强行站定,咳血数息方止。 洪范屏息望去,见洪坚安立无恙、面上五色陈杂。 相反,李鹤鸣则双臂悬垂,胸口衣衫化灰,露出碳化的胸膛。 最后时刻,他居然拼着经脉破碎,强行收招。 剧痛如海潮,从胸口、双臂往全身蔓延。 李鹤鸣知道自己心脉焚毁,必死无疑。 但他反而恣肆大笑。 笑得畅快,笑到涕泗横流,笑到干裂的胸口被溢出的血浸湿。 半晌后,笑声渐止,他又看向众人。 “我李鹤鸣二十四岁入先天,二十七岁先天三合。” “李家没有给我最好的功法和资源,但在二十七岁前,我凭借如意劲与无形气剑打遍西凉同侪,未遇敌手!” “我不差,我绝不差……” 李鹤鸣状若疯癫地呢喃道,踉跄前行数步,望向洪范。 “纵观天下,我亦堪称才华横溢,配得上剑鸣鹤唳的称号!” “洪范,你说是不是?” 洪范闻言,负起双手,不理会他。 李鹤鸣愣了片刻,抿紧染血的嘴唇,颤抖着又看向洪坚。 “我推导如意劲不成,你却将炎流功带至六合,不一定是我没用。” “譬如功法基础不同,有的根基歪斜,天然没有前路……” 李鹤鸣嘴角不住溢血,泪水沿脸颊淌下。 但他恍若未觉,只是急切言语。 “对了,对了,还有气运!” “祭练经别的万种可能,我试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亦或不成,你则一次便可能成了!” “这不能代表我不如你。” “坚哥儿,你说是不是?” 洪坚一时没有回话。 他望着李鹤鸣。 他看到他的泪水与血混杂,一滴滴落在沙土上。 于是,洪坚终于浅浅点头。 李鹤鸣见状,眼里立时又有了些光彩,像得了糖果的孩子般转身蹒跚而行。 “就是这样。” “是的,就是这样。” “不是我不如人。” “命数已定,人难胜天,不是我不如人……” 他以虚弱的气声喋喋不休,跌撞到演武场边,留下一道鲜红刺目的血迹。 就像死在过去、久未下葬的火。 十几步后,李鹤鸣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大口地喘息着,靠坐在一棵槐树下。 月光被枝叶肢解,在李鹤鸣身上散作片片牙白,与破损的玄黑衣袂拼贴,仿佛鸣鹤翼上的羽。 洪范投过视线,不经意间正与将死之人相接。 “洪范,现在的你,就像那时的我。” 李鹤鸣轻声说道,艰难几如呜咽。 他伸手探入衣襟,按在肝肠处。 “正是那时、那样的我,咬着这几十年始终不放,让我难得一夜安寝!” 他缓缓说道。 每个字好似一缕出了就再回不来的气,历经牙关消磨方才吐出。 “呵,此生谁能知我? 惟愿不曾列天骄, 不曾上三榜!” 当众说出这句话,李鹤鸣结成一团的眉峰缓缓松开,如同解了重负。 他拔出腰间青年时受父亲所赐、至今保养如新的佩剑。 横剑置膝,以指叩击,铿然成拍。 轻柔而飘忽的歌声在演武场中响起。 “须臾之有,永恒之失;” “人生逆旅,至死方归……” 歌声仅仅响了四句,众人便听铮然一声,却是剑身被生生击断。 洪坚终于忍不住投眼过去,恰见到曾经的老友双目微瞑,落下最后一滴泪。 夜空寥廓,春风习习。 金海城的剑鸣鹤唳,在此刻随风而去,成为过往。 老一辈人心绪皆乱,难抑块垒。 唯有洪范上前简单整理了逝者凌乱的衣衫与仪容,将其按在衣内的手取出。 然后,他发现李鹤鸣五指间还紧握着一张老化泛黄、被血浸湿小半的纸。 洪范展开一看,竟是正和二年第七期天骄榜的抄录。 【天骄榜第七十六:“剑鸣鹤唳”李鹤鸣,凉州金海城人士,修习《如意劲》……】 字迹铁画银钩、朝气蓬勃。 好似一柄新磨之剑。 PS:最近写得比较艰难。 兄弟们来点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温柔乡 同日,时间回退至大半个时辰前。 烟柳巷内的闭月楼灯笼高挂、烛影满窗。 不宽的街巷上方,夜空都显出三分粉腻。 沿路走去,楼下是涂抹着厚重胭脂的老妈子迎来送往,楼上有姑娘们倚栏探看、眼波流转。 作为金海城最为豪华的烟花地,闭月楼自有不同于别家之处。 临街的四层楼只是普通客人的欢乐场。 深入楼后的街巷,四个尽数隔绝了外头嘈杂的独立雅苑,才是真正上档次豪客的销金窟。 只是在今日,这院子却是虫鸣绝迹、飞鸟不停。 月过梢头的时候,李家无当骑的两位豪客如期而至。 挥退谄媚的管事,萧十二与萧十三各自搂着名为半夏、白苏的标致少女,沿着雕栏拱卫的曲折行廊,走入灯火阑珊的后院。 刻意栽培的绿植,闹中取静的清幽,以及相伴的佳人…… 自身负重任入驻金海,仅有这时候,两位贵种能寻觅回过往的三分滋味。 四个雅苑满了三个。 剩下的那个他们来过多次,名为“温柔乡”。 院墙有三米高,阻隔了闲人窥探。 成丛的青竹半遮,其后是左中右分布的三间独立厢房。 窗门洞开,露出屋内横斜披挂的纱帷。 清风过路,将熏香送至来客的鼻端。 二人搂着姑娘行至院中,正欲分别高乐,却隐然发觉不妥。 以他们的品位来看,闭月楼所用的香氛自然档次偏低。 可再是低劣,也不至于夹杂入钢铁的油锈味。 “哪来的蟊贼,敢在我们金海李家头上动土?” 萧十三喝道,作势将怀里的白苏搂紧,手指却搭上了少女第三腰椎棘旁开一寸半处的气海俞穴。 此穴受击,能直接冲击肾脏,阻血破气。 “你这逆贼,还真把自己当金海人了?” 粗豪笑声当先传出,满是鄙夷。 中心的厢房内,一位披挂重甲的巨汉背弓按剑走出。 正是金海城防司守备廖正豪。 而左右两间厢房中,洪胜与洪礼各自现身。 翻天社二人转身欲退,又见到洪武带着崔二、迟五堵住了院门。 两位天人交感外加四位浑然境。 萧十二与萧十三都是天人交感修为。 如果只是这六人,他们不仅不惧,甚至还自觉有五分胜算。 毕竟紫霄化龙经的威力远不是什么第三第四品武道能够比拟的。 但此间布置,自然不是如此而已。 随着洪武一个呼哨,温柔乡外当即响起沉重脚步。 二十余位披着二层甲胄的贯通境好手翻过院墙,手上把持着抛索重网,四面散开。 之后,又有两百位城防司精锐沿着木梯登上院墙、跃至屋顶,手持步弓居高戒备。 看到这一幕,萧氏二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除去事先知情的组织者洪武与廖正豪,洪胜、迟五等人都是今日下午才接到命令。 而自朱衣骑、城防司等处抽调混成的贯通境队伍,以及城防司弓手甚至在部署后都还不知道要对付的是谁。 “两位姑娘,此地等会或要见血,还请暂避。” 洪武虎踞正门,对满脸惊惶的半夏、白苏说道。 “恩客,奴家……” 白苏望向身边同床共枕多次的情人,语带请求。 可话未说完,骤然爆发的真气已夺走她的性命。 “贱人。” 萧十三冷冷道,随手将怀中女尸撇开。 另一边,萧十二摇了摇头,对兄弟的狠辣颇为不满。 “半夏,你我有情义在,我不会杀你。” 他挠了挠身旁女子的脸颊,好似抚弄着一只体己的猫儿。 “但伱也不许走。” “否则便是你先负我了。” 萧十二凤眼微眯,笑意盈盈。 半夏闻言只觉一阵恶寒,不敢与他对视,又仓惶顾盼了洪武一眼。 最后,她终究不敢挪动步子,只筛糠般地站在原地。 “老实说,今日这一遭倒是出乎意料。” 萧十二问道。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二人身份的?” “这些话何必现在来问?” 廖正豪双手抱臂,冷笑道。 “等你们下了大狱,我们有的是时间亲近。”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众贯通境缓缓合围。 翻天社二人见状,心知不能拖延。 而就在两人交换眼色的时候,洪武也看出端倪,先一步高喝。 “动手!” 话音如令。 六张抛网被先后倾力掷出,朝正中心盖下。 器作监特制的“陷地网”,萧十二自然晓得厉害。 他双目泛紫,运起宝贵真元,双掌朝天轰出。 雅苑上空,低温冰流霎时纵横。 第一张抛网首当其冲,瞬息固化冻脆,而后被掌风摧垮,散作无数颗粒。 萧十三的重拳紧接着击出。 在他五指间,紫色怒焰狂燃而起,将第二重罗网熔融烧毁,飞溅出无数铁水。 这一幕看得洪廖二人心头一震。 他们今日带来的“陷地网”可不是凡品。 此网用料特殊,制作繁杂。 先要用钢丝配合天蚕丝一起揉成绳索,再以独门手法编织。 是故陷地网虽然重量不大,却异常坚韧,纵然贯通境武者全力一刀,也只能斩破单个网眼。 一旦落于网下,等闲浑然境十成战力也要消去七成。 然而眼前两位翻天社逆贼居然一招便毁去全网。 “紫霄化龙经……” 洪武望着两人紫芒迸发的眼眸,语音切齿。 紫为贵色。 大华向来以“怀金垂紫”形容地位。 而万千功法中,与紫色相关且最为知名的,就是神京萧氏的家传武道。 纵然是同一个境界,不同功法加持下的战力差距,亦可能天差地别——洪范就是最好的例子。 是故洪武压住躁意,断然舍了上前迎战的念头。 冻气火流交相辉映,破开前两重阻碍后,又在第三、第四张罗网上开出大洞。 不过两人终究没能躲开最后两张陷地网。 网既落下,廖正豪又高喝放箭。 弓弦破空声顿时急切。 箭矢密如飞蝗,四面泼洒。 常态下,除非以军阵覆盖性射击,否则以凡人士卒的动态视力与协调性压根不足以锁定天人交感高手。 但此刻顶着陷地网,萧氏二人无法位移,只得一人顶起冰盾,另一人挥开火墙,强行格挡。 冰火煊赫,以大量消耗真气为代价,他们守得密不透风。 而被强留在院子中心的半夏,立时被箭雨射成刺猬。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二章 贵种 他们面对的攻势绝非仅此而已。 士卒的木箭固然能被气浪轻易掀飞。 贯通境射出的四棱钢箭就需要分神格挡。 除去上述两百余人,雅苑四面还有六位浑然以上的真正高手。 洪武平举一人高的钢弓,搭上米余长的玄铁重箭,缓缓拉开。 此弓力过两千斤,所用重箭恰有两斤重,动能超过六千焦耳。 洪范前世,寻常狙击枪子弹枪口动能不过四千焦耳上下。 而论及破空飞行时的储能效果,重箭更是远胜子弹。 引弓一射,众人只听耳边猛的一声嗡鸣,便见到萧十二身形一歪,大腿被重箭贯穿,钉在地面。 另一边,萧十三同样连中两箭,分别贯穿了肩窝与腰侧。 “尔等岂敢?!” 两位贵胄怒吼一声,随手削断箭杆,不顾仅有的真元耗尽,撕碎最后两重陷地网。 但罗网之后,更有抛索。 将牛筋砸成细丝,以稀释的鱼鳔胶浸透,再互相纠缠成尾指粗的长索。 长索外以蛇人皮革贴裹,系上磨至吹毛断刃的钩爪。 如此制成的蛇皮抛索刀砍不坏,战马亦无法拉断。 就在萧氏二人招式走老,被迫回气的时候,有共七道抛索命中,挂上两人肢体。 每道抛索之后,至少有两位贯通境武者牵拉,少说三千斤力道。 强拼蛮力,负伤在身的翻天社二人不是对手。 而当他们以真气或冻碎或烧毁抛索的片刻,又被洪武等人命中数支劲箭。 到了这地步,纵是虎兕之躯,也支持不住了。 眼见萧氏二人脱力跪地,廖正豪高举拳头,喝止手下。 此时的雅苑,中心处半边凝冰,半边流火。 各种碎烂的箭头绳索更是散了满地。 “没想到失算一步,竟是落在些臭鱼烂虾手里。” 萧十二说着,左手支住膝盖,右手攥住腿侧钩爪奋力拔出。 血珠带出一串,伤口旋即被冻气冰封。 “我再问一次,你们是如何知道我二人身份的?” 他强行直起身子,仰首对洪武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 洪武单手拄着钢弓,快意发笑。 “我侄儿洪范发现李家有异,便暗中排查,逐一筛检可疑人等,最后锁定你二人。” “好个星君逆贼,当初就该不顾一切先杀了他!” 萧十三剑眉倒竖,面现悔意。 洪礼闻言大怒。 “两只瓮中之鳖,还做败犬吠叫!” “尔等若有一丝良知,就该……” 他喝骂未完,便被打断。 “住口!” 萧十三厉声斥道。 “边地贱民,也配与我二人如此说话?!” 眼见萧氏二人溢于言表的轻蔑,一向注意仪容的洪礼急怒攻心,竟是回骂不得。 萧十三见状愈发不屑。 另一边,萧十二上前两步,强吐真气,将血肉模糊的半夏与白苏冻成坚冰。 挥去其上箭杆,两人竟以女子尸首为座椅,大喇喇坐下。 如此猖狂做派,当即触怒众人。 “给我拿下此僚!” 廖正豪喝道。 军令一下,顿时有几位城防司的贯通境好手解下腰间铁链,将要上前。 萧十二见状,却是睥睨斜视,朗声大喝。 “谁要敢上来……” “便试试紫霄化龙经的舍身手段!” 此言一出,众人果然踌躇。 有两百多条好汉在场,自然不缺果敢无畏之辈。 洪武、廖正豪几人犹豫,却是生怕逼死了两条大鱼。 场面一时僵持。 唯闭月楼前院众多不明就里的客人循着热闹过来,被十几位士卒逼了回去。 萧十二于是蔑笑一声。 “瞻前顾后之辈,到底上不得台面!” 他哂道,看向洪胜。 “这院子里,也就伱洪胜还能入我眼界。” “但要与我二人交涉,你还是不够格。” 萧十二说着朝洪武勾了勾手。 “洪城判,去把你大兄找来。” “还有洪范。” “他设局陷我二人,本人竟敢不在……” “我南华萧氏安能受此等羞辱?!” 萧十二切齿道,伸手抹去嘴角溢血,顺手一甩,掷成一地冰渣。 “另外,我现在肚肠空空,屁股下面这肉垫也不够舒服。” “你派人去为我二人取桌椅酒肉过来,要最好的!” 洪武嘴角下压,充耳不闻。 “哼,局势尽在尔等掌中,你还怕什么?” 萧十二眉峰一蹙,语气不耐。 “放心,我兄弟二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去取酒菜过来,见到他们之前,我们既不会逃,也不会死!” 如此,洪武与廖正豪换了个眼色,这才对身后一位城防司什长扬了扬下巴。 “你去金风楼置办桌酒菜送来,要快。” 话音刚落,萧十三蓦然插言。 “慢着!”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银锭抛了过来。 什长得了洪武首肯,将银子拾起,掂了掂有二两重。 “小爷向来锦衣玉食,尔等休要糊弄。” 萧十三继续道。 “去听海阁。” “这一顿,要你们金海最好的菜,最烈的酒!” 说完这番话,他往地上吐了口逆血。 赤红溅开,其中金光点点,煞是打眼。 两刻钟后。 一队士卒抬着桌椅进来,在翻天社二人身侧摆好,又将食盒中的酒菜一一陈列。 萧家兄弟见状上桌对坐,不拔身上箭支,不顾口角溢血,只是以手抓肉,送入口中大嚼。 斟饮不便,萧十二又喝令士卒过去替他们斟酒。 洪武冷笑,颔首默许。 又一刻钟后,把守住闭月楼后门的士卒退开。 众人转身看去,见到是洪坚、洪范一行过来。 “大兄,鹤公那边?” 洪武上前数步,轻声问道。 “了了。” 洪坚惜字如金。 在两队朱衣骑的拱卫下,几人步入雅苑。 此时木桌上已杯盘狼藉。 萧氏兄弟浑身是汗、面色煞白,伤势却是又重了一筹。 见到二十余人明火执仗进来,他们不去看为首的洪坚、郑准,只是盯住洪范一人。 “肖十二、肖十三对吧?” 洪范自然不惧,坦然发问。 “翻天社布在金海城的逆贼,便是你二人?” 萧十三不答,只傲然喝道。 “寒门庶子,既知道是南华萧氏贵种当面,安敢不跪?” 此言一出,手持火把、护卫一旁的洪烈等朱衣骑当即火气上涌,按上剑柄。 但洪范丝毫不怒,反而摇头莞尔。 PS: 运营官代更,下午刚回上海,感谢支持! 晚安~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三章 白蛇 “穷途末路,还只会讨这种口头便宜?” 洪范认真回道。 “倒是我高看你们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桌边斟酒的士卒走开。 “今夜之事,是双线并举、除恶务尽。” “李鹤鸣刚刚已经授首。” “你们在城里城外布置的那些手段也都已经被我发现。” “执迷不悟没有意义,不如老实交代,能免活罪。” 洪范和声劝道。 许是受他的情绪感染,萧氏兄弟莫名平静下来。 “你说伱高看了我二人……” 萧十二低声复述,用杯中残酒仔细洗去手上油渍。 “倒不如说,是我兄弟二人小看你了。” 他抬眼细细打量洪范的脸庞。 “呵,到底是得祂赐了命星的……” 提及这一茬,兄弟二人不约而同面现仇恨。 在洪范看来,他们这份情绪倒不像是针对自己,而更像是对星君这个身份。 “二位与惊沙星君有怨?” 洪范问道。 “你说马惊沙?” 萧十三偏开目光,语态轻浮。 “北地老革而已,活得稀里糊涂,死亦无足轻重。” 洪范眉峰蹙起。 “里通异族者也配谈生死?” 他反唇相讥。 “为一己私欲改天换地,不惜伤及无辜,你们就自以为死得其所了?” 萧氏兄弟闻言不恼,只是蔑笑不答,竟有几分殉道者的狂热。 “洪范,你再是聪明,也不过是助纣为虐罢了!” 萧十二低声发笑。 两人不合时宜的倨傲激怒了郑准、公孙实等人。 “逆贼冥顽不灵,贤侄不必再与他们浪费时间了。” 郑准说道,示意下面人上前缉拿。 正在此时,雅苑内的先天灵气骤然震动。 洪范浑身肌肉一紧,手按刀柄,目光凝缩。 在萧氏二人喉间,一块浅紫色菱形蓦然显形,旋即碎散。 好似一枚被扯下的鳞片。 下一瞬间,冰火暴走。 不需要任何言语与眼神交流,萧十二与萧十三强撑伤躯、同时暴起,目标直指洪范。 刀子般的血雾自他们或封冻或碳化的伤口中飙射出来,吹飞尘土。 极寒冻气与高热紫焰盘旋于两人掌心。 所过之处,留下冻结与燃烧的尾迹。 力量超过了控制极限,因此在举手投足间散溢。 洪范的感知中,两人引动的先天灵气规模,居然与李鹤鸣全力出手时相仿。 以天人交感打出先天三合的力量,可谓恐怖。 但他心中丝毫不慌。 几乎是红蓝光色映照过来的刹那,与他同列的洪坚已有反应。 后发,然后先至。 众人只觉眼前火光一闪,洪坚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 萧十三自谓已化身成火,此刻却感到灼热。 距离洪范尚有五米,他被相向奔行而来的洪坚一记炎吼轰在腹部。 疼痛来不及散开,血肉连同神经已然烧毁。 耳边雷鸣一响,萧十三再握不住手中紫炎,也稳不住脚下步子。 他失去了所有力气,因惯性朝前扑倒。 这一幕看在落后数步的萧十二眼中。 按照预想,先天四合的洪坚没能力同时阻断两人的杀招。 惊怒之中,萧十二只得放弃原目标,将右掌先天冻气朝来者按去。 洪坚对以烙铁手。 拳掌交接,砰然一声巨响。 自萧十二五指开始,霜白须臾间消融。 热风如刀子般掠过其右臂,将冻气肢解,将衣袖湮灭。 萧十二怒吼着还要动作,却已被洪坚右手一把攥住喉咙,废了丹田后,离地擎在半空。 另一边,洪范冷眼看着萧十三双目失神、踉跄奔至眼前。 晋升浑然境后,他的神经反射速度大幅提升。 虽然只一刹那,便足够做出对方已经失能的判断。 但洪范还是拔了刀。 院内焰光濯濯。 白灾横空一斩,刀身映火,如同升起的太阳。 头颅滚落。 少许金红色血液沿刀滑下,浸润“雄奇杀尽”四字刀铭,旋即沸腾蒸发。 “这……” 见重要人犯被枭首,郑准猛然升起怒意。 可当他瞧见洪范脸上余悸,终究收回了呵斥,只低低叹息一声。 洪范刚刚的处置过当,其实是故意的。 自吸收了龙嗣精血,收获了一枚龙魂果后,他一直有一个猜想。 那就是身负龙血者,可以成为龙魂树的能量来源。 但龙子毕竟难得。 此时击杀萧十三,正可以验证机制。 收刀回鞘,他默然内视,果然见到灵台上长风吹拂。 龙魂树的金色根系轻轻摇摆,将外界能量抽入。 而后,枝条间生长出一枚果子。 果肉内蕴金色脉络,果色却仅有淡红。 竟是没有成熟。 【皇室中人果然能够催生龙魂果。】 洪范面上不动,心中却惊喜。 【可惜仅萧十三一人,还无法催化出一枚完整果实。】 他也不觉得奇怪。 毕竟萧氏兄弟二人明显年纪比他还大上几岁,修习的又是天下第一等功法,居然只有天人交感修为,可见天赋很是一般。 “郑大人,公孙大人。” 洪范心头落定,转身看向二人。 “刚才我受萧十三先天杀招刺激,一时反应过度,伤了人犯性命。” 他微微躬身,言语诚恳。 说心里话,郑准对此事是在乎的。 翻天社的逆贼,活捉的功劳肯定远比死的大。 但“犯错”的是洪范,他纵然不满,又能如何? “此事如何能怪贤侄?” 凭借宦海沉浮多年的历练,郑准立时压下情绪,反而滴水不漏地安慰道。 “恶徒拼死一击,不过咎由自取。” “而且这不是还有一个。” 顺着这句话,众人看向萧十二。 此时他已被洪坚摔在地上。 没有愤懑,没有激烈,只是一脸暮色,如同被秋风勒死的枯木。 重伤下强用舍身法,他全身小半经脉已被摧毁。 “洪坚,你的修为突破先天四合了?” 萧十二仰头问道。 “是的,如今是先天六合。” 洪坚回道。 雅苑内一阵骚动。 尤其是洪胜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父亲言语。 “还是炎流功?” 萧十二再问。 洪坚颔首。 萧十二怔了片刻,方才低声叹息。 “倒是没想到,边疆小姓,两代竟出三杰。” “古人有言,天无绝人之路,此之谓也……” 在廖守备的示意下,几位士卒上来将萧十二绑了。 这时,雅苑门口的尸体上传来窸窣动静。 众人转眼看去。 萧十三断口骨茬森森,本没有多少出血。 “什么东西?” 洪烈皱眉走近一步,倾斜火把。 火光照耀下,却是一条通体玉白色的小蛇自伤口中探起头颅,吞吐蛇信。 “家君!” 洪烈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拔出刀来,唤道。 洪坚与公孙实等人围了过去。 以他们的目力,看得更加清楚。 这条蛇只有半截,竟是寄生在人体血肉之上。 “嘶嘶……” 白蛇挣扎摆动,许是失了寄主,不一会儿就在众人瞩目下死去。 眼前的诡异一幕震慑得雅苑内鸦雀无声。 洪范心中惴惴,隐隐有不祥之感。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无如此时 金海城东北。 火把林立,照得黑夜有如白昼。 以城防司都尉洪城为首,朱衣骑、骁勇骑为骨干,外加城防司的过千士卒组成的队伍,将整个李府团团包围。 这是全城百姓生平罕见的大热闹。 自军队戒严的李府门前街外,闻风而来的乐子人挤得到处都是。 类似洪安、洪福等腿脚伶俐的各家年轻子弟,更是登墙攀屋,恨不得再长两双招子。 亥时初(晚上九点)。 洪坚、郑准、公孙实三人押着萧十二去了城守府。 而另一边镇压李家的收尾事宜,就交给了廖正豪与洪武带队。 一刻钟后,城防司以枪杆强行分开人群。 洪范等人抵达李府正门。 上千精兵,过五十位贯通,七位浑然境,四位天人交感…… 对失了剑鸣鹤唳的李家,这已经是泰山压顶之势。 李府已然戒严。 其大门洞开,只两侧封了拒马,似乎是在表明问心无愧。 李家二爷李立诚披甲按刀站在门槛之前,身边跟着数十位全副武装的无当骑。 至于两侧院墙上,更有上百位家兵手持弓刀戒备。 两方对垒,满街肃然。 顶着上百支劲箭所指,洪范一行人行至大门外站定。 洪武与廖正豪交换了个眼神,上前一步高声开口。 “我是金海正六品城判洪武。” “里头的男女老少听好了!” “李氏高层伙同翻天社逆贼,勾连蛇人意图覆灭金海,证据确凿。” “受城守大人命令、公孙武监委托,我与廖守备现在要肃清李府、清缴余孽。” “现勒令尔等立刻跪地缴械。” “若负隅顽抗,勿谓言之不预!” 几句话朗朗散开,顿时令全场哗然。 金海三家之一里通蛇人,这消息实在太大太过突然。 街头巷尾看热闹的百姓将信将疑。 无当骑与李家子弟更觉蒙受不白之冤,脸上涨得通红。 “不可能!” “你洪家血口喷人!” “欲加之罪……” 长街上叫啸声此起彼伏。 直到一声雷鸣炸起。 却是廖正豪发足踏下,将一块青石板踩得稀碎。 “此事机密,你们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但刚才洪城判所说,都已有人证物证。” 他粗声喝道,未及多做解释,一双铜铃大眼却先瞪向数十步外的李立诚。 “立诚,我只问你,这件事伱知不知道?” 李立诚闻言默然。 他在廖正豪麾下担任都尉多年,与洪城也是经年的同僚。 半晌后,李家二爷只是胡乱摇了摇头。 洪范见状朗声出言。 “李二爷,你说你不知道此事,我信了。” “那刚刚洪城判所说李鹤鸣里通异族之事,你信吗?” 他冷笑道。 “你若不信,现在可以去府内后花园看看,从北面城墙下通进来的地道,出口就在那儿。” 李立诚再次沉默,不说话也不动步子。 到了这一步,廖正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李立诚,你我多年共事,也曾并肩杀敌……” “我着实想不到,你居然要害我?!” 他怒声呵斥,手攥刀把,眼底却有哀色。 高门之下,李立诚的手松开刀柄,再没脸与上司对视。 “李二爷看来是默认了。” 洪范继续开口。 “里通蛇人之事,以翻天社二人与李鹤鸣为核心策划。” “今夜在洪府,当着郑大人、公孙大人的面,李鹤鸣已经交代了。” 可即便他如此说,大部分人依然不服。 “你们空口白话,谁知真假?” “要我们缴械投降,除非让家君亲自下令!” 一位李氏子弟喝道。 至此,洪范终于朝后头挥了挥手。 死后曝尸街头,在大华是与掘坟一个级别的重刑。 可如今别无他法。 士卒让到路边。 一匹驽马从后头拉来一辆盖着白布的板车,停在李府门前。 洪范走到车边,将布掀开。 众人沿着火光看去,眼见板车上躺着具尸首。 胸前炭黑,衣衫褴褛。 但面容经过清洁,其俊朗清矍,让金海人一眼便认得。 正是剑鸣鹤唳本尊。 见到李鹤鸣的尸首,李家人霎时似被抽去了骨头。 看热闹的百姓也霎时住了口。 长街上,气氛一时滴水成冰。 收到洪范示意,洪胜又捧出一个木盒。 打开盖子,露出的是萧十三的人头。 “翻天社乃是两百年前叛乱诸王后裔所结,此次派到金海的两人化名肖十二、肖十三,托庇于无当骑。” 洪范朗声道。 “其中前者已被活捉,后者头颅在此。” 洪胜将木盒凑到火把边。 众人循光看去,便将脖颈断处淋漓的杂金血液看得清清楚楚。 血中鎏金,是一等世家贵种的特征。 而萧十三的面目,不光无当骑,李家上下许多人也都认得。 两相佐证,一时再无杂音。 而刚刚那位出言质疑的李家子弟吞了口唾沫,隐隐然已握不住刀剑。 “各位,好言好语已经全说尽了。” 洪范将白布盖回尸首,转身说道。 “你们再回头想想,海上飞前段时间的异状,宫权卢家怎么就突然得了消息,李鹤鸣又为何突然执意迁族……” 他以凛然目光扫过墙头诸人。 “我有言在先,还有话要说的趁现在。” “待会再不配合,就要按公然抗法论处了!” 无人应声。 洪范知道火候到了。 众目睽睽下,他负起双手,以一身布衣平步入阵,穿过两侧手持刀剑的无当骑合围,如入无人之境。 李家门匾下,洪范在李立诚身前站定。 李家二爷的身量很高。 他拳头捏紧,垂目直视金海这一代最出色的后辈。 “李二爷倒还敢看我?” 洪范与他对视,笑道。 “我为何不敢看?” 李立诚捏紧双拳,反问。 洪范闻言哂笑。 “呵,李都尉敢看我,却不知敢不敢看我身后这满街之人?” 他转身后指。 “尔等计划若成,他们将尽皆死于蛇人之手。” “而金海城亦将沦为森罗鬼蜮!” 洪范说着让开身位。 李立诚咬着牙,喘了几口粗气,终究未能抬眼。 最后,他捏着的拳头也松开了。 “洪范。” 李立诚唤了一声。 “我们的事,是你破的?” 他瞥了眼街心,见廖正豪、洪武等人放任洪范领衔,若有所悟。 “今日的局,是你布的?” “是我。” 洪范答道。 “既如此,李家该多谢你。” 李立诚叹道,将腰间长刀连鞘解下,随手掷在地上。 “待会去了城守府,还请李都尉和盘托出。” 洪范说道。 “应该的。” 李立诚颔首。 “那就得罪了。” 洪范说着,上步打出一拳。 李立诚也不防御,任由这一击轰在丹田。 炎流劲如海潮灌入,烧毁经脉,废去修为。 李家二爷踉跄退了两步,如山倾颓,正坐倒在李府门槛之上。 “嘿,好啊!” 剧痛当身,他却是不顾血染前襟,长声大笑。 “一年以来,醒时如梦,梦时如醒……” “吾轻松无如此时。” PS:存稿越来越少,感觉快要维持不住日两更了,怎一个愁字了得……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死之艰难 李立诚的倒下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家之人,哪怕再执拗,此时也意识到自家是真摊上了大事。 洪范侧进一步,逼向一位无当骑队正的剑尖。 后者被迫垂下剑锋。 “李二爷已经认罪。” 洪范厉声喝道。 “还不缴械?!” 一喝之威,却是让那队正周身一抖。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而后是蔓延开的连锁反应。 一时间刀枪剑戟落尽,当啷之声此起彼伏。 洪范跨过门槛,视线左右横扫。 目光所到处,李家子无不抱头跪地。 一人压服百人,却是让外头站在屋顶上的洪福等人看得痴了。 廖正豪大手一挥,士卒便如流前涌,踢开满地兵器,将所有人一一控制。 “你们家大公子呢?” 洪范对李家众人问道。 “之前见到是在鹤唳堂。” 一人回道。 却是李兴发。 “多谢。” 洪范对他点点头,随即大步入内。 李家鹤唳堂。 烛火未点,漆黑一片。 “杖乡观国”的四字匾额高悬梁上。 据说是李家先祖因战功得封辅国校尉时,曾经的凉州州牧所题。 正堂中央,摆着一把木椅。 李神机仪容整齐、熏香佩玉,独坐其上。 在他身前,月光沿大门斜入,隔一尺驻步青砖,好似锋刃垂悬。 鹤唳堂离李府正门不算近。 不过今夜府中极为安静,声音勉强也能传到此处。 可惜,翻墙过院而来的话语,没有一点佳音。 先是李鹤鸣与萧家兄弟或死或擒的噩讯。 再是洪范的呵斥与兵器坠地之声。 眼见院外闪烁的火光缓缓靠近,李神机面上恍惚稍祛,眸中终于回过些神光。 “成王败寇……” 他低头自语,注视着不知何时爬上身子的月光,拔出膝上精装横剑。 “不过一命相抵。” 李神机胸膛起伏,双手举剑,缓缓横在颈上。 剑锋浸月。 触肤一点冰寒,旋即竟彻骨。 李神机的牙关开始打架。 他闭上眼,发力回推刃口,切入脖颈半寸。 疼痛泛开。 过分颤抖的手斜了剑筋,扯开伤口。 腥味翻涌上来。 李神机垂目一瞥,见到殷红难当的鲜血沿剑身流下,心中骤然翻涌起难以言喻的恐惧。 “哕……” 他仓惶捂住颈上伤口,却是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几口酸臭黄水溅上青砖,李神机才瘫倒在椅上,涕泗横流。 李家大少曾手刃过数人,也曾毫不犹豫地要用金海全城换取二品武典。 然而死之艰难,他却是今日方知。 此时,哂笑声在堂前响起。 “要活不活,要死不死。” “李大公子,意欲何为?” 李神机抬头,看到洪范正站在门外。 月光拉长了洪范的影子,将李神机整个人笼罩在内。 “我突然想起去年第一回观四榜。” 洪范迈步进门,继续说道。 “那次,李公子就当不得众人目光。” “可我却没想到,今日你居然连正门都不敢去。” 他不屑摇头。 “既不敢死,还装模作样拿着剑作甚?” 洪范喝道。 “是……” 李神机也不擦涕泪,只远远掷开剑。 然后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在洪范的影子里跪成一团。 “神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洪公子活命。” 洪范抬了抬手,没有回话。 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 守在院门口的洪烈、沈鸿等人大步行来。 “拿了他,废了修为,带回城守府大狱。” 洪范随口道,转身离开,再不看李神机一眼。 ······ 同一时间。 金海城以北,三百余里外。 西荒大沼。 蛇人的乐园,人类的禁区。 层叠的云覆盖夜空,后头氲着月亮,好似发光的雾。 天穹下,湿地平坦广袤。 草甸、芦苇、苔藓,以及稍稍高出地平的丘陵,将墨绿色的水体分割成无数小块。 大沼边缘,距离金海沙漠不到三十里的地方,生长着一棵巨树。 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片密林。 这是一棵沼榕,扎根于此不知年岁。 树冠高过三十米,覆盖百余米直径,垂下数千条气根。 木如华盖。 其庇佑的小片水域无日无夜,温度恒定,譬如一个独立王国。 沼榕的核心枝干下,新立着一尊古鼎。 铜鼎老旧,多有磨损,外头披了一层铜绿。 其上原本雕刻的龙纹失了细节,看起来好似游蛇。 哗啦。 鼎内传出水花声,似乎有物体在游动。 随着夜色渐深,游动声渐渐低落。 又过了片刻,动静停下,林间重归安静。 然后,树上响起了鳞片与树皮的摩挲声。 沿着树干,一条八米长的巨大生物无声盘旋绕下,探首朝鼎前探看。 鼎内盛着血。 血中养着蛇。 这是一条细小的白蛇。 其身体明显畸形,在五寸处有一不自然的转折——更贴切地说,倒像是原本生着两条脖颈、两个脑袋,后来又被沿着分叉处斩去一个。 此时,白蛇仰身浮于血水表面,不再动弹。 探看者延伸脖颈,吞吐长信,很快确认了一个事实。 白蛇已经死去。 于是,它滑下树干,直立起三米多高的上半身,取下背着的兵器。 这兵器有两米长、数百斤,庞然而粗糙。 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条金属巨棒,只是在窄面磨出了大概的锋刃。 持兵在手,蛇人武将轻轻一挥,以刀背砸鼎。 洪钟般的嗡鸣在树下传开。 霎时间,整个沼榕好似活了过来。 先是枝叶的簌簌,再是鳞甲角质与硬木的刮擦。 最后,数千条气根竟然同时动摇。 密密麻麻的蛇人沿着各条气根树枝盘缘而下,或落于沼水,或垂悬倒挂。 蛇人武将一爪按住铜鼎。 钟鸣既止,数个呼吸后,杂音也陆续断绝。 没有一句闲聊,没有一声抱怨。 沼榕林内安静得好似无事发生过。 只有数千双反射微光的眼睛,齐刷刷看着铜鼎前边的高大蛇将。 它一手持刃,一手按鼎,披着简陋的肩甲和胸甲,浑身长有赤红色的鳞甲。 尖锐嘶哑的蛇人语响起。 “奉神子之命,以我赤鳞之名……” “向南!” PS: 李家的故事告一段落,第一卷很快就要结束了。 人物上,李鹤鸣、李立诚、李神机我都想写出点风采特质。 但结构上,我不能给他们安排过多篇幅,否则会影响洪范这条线的节奏。 只能说这一段是很用心在写了。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草 正和二十八年的三月初四,对金海人来说是经年难忘的。 一夜之间,旗帜一般的剑鸣鹤唳身死,李家一众高层下狱。 堂堂金海三姓之一,竟戴上了里通蛇人的恶名。 这对一座小城来说,已是泼天大事。 事情之荒谬,事发之突然,让城内无数民众忧心忡忡、彻夜难眠。 这一晚,烟柳巷格外冷清。 但在城中许多别的地方,灯火却亮了一夜。 直到三月初五清晨。 太阳没有给任何人面子,照常升起,使破晓之光准时绽放于东方天际。 于是,生活以众人想不到的速度回归了正轨。 赤沙大道上,打着哈欠的百姓开门的开门,出摊的出摊。 日头升高,人流渐渐拥挤。 一如往常,豆花的热气、馒头的香味开始弥散。 仅有的不同,便是李鹤鸣的名字反复在铺面里外响起。 浑然如一味新添的早餐佐料。 ······ 转眼又是四日过去。 三月初九,中午。 明善堂的侧厢,酒菜如流传入。 一位二等管家挥退了侍女,亲自候在房内。 “二哥。” 洪平为洪范斟了杯酒,问道。 “你怎么知道在李家的事情上,人心已经落定?” “刘婶告诉我的。” 洪范随口回道。 听了这话,众人皆奇。 洪范一笑,咽下片羊脸肉。 “昨日,婶子替我去听海阁取卤牛蹄。” “她回来告诉我,听海阁一楼挂在正堂的题字被撤了。” “今早,婶子替我去安宁大街街口买炊饼。” “她回来又告诉我,摊主换了吆喝。” 洪赦闻言若有所悟。 “是了,我前两日去听海阁,当时就觉得正堂里少了点什么,原来是李鹤鸣题的那幅字!” 而后,洪福也接口。 “街口炊饼摊我常去,那摊主从前三句不离的吆喝,就是李家家君最爱吃他的炊饼。” 洪平闻言,顿时信服。 “唉,到底是二哥。” “现在我娘骂我,总拿你说事。” 他说着趁机往嘴里灌了杯酒,被洪胜瞪了一眼。 “大夫人怎么说的?” 洪福好奇道。 “她说二哥心窍玲珑,大哥做事沉稳。” 洪平叹了口气。 “独独我脖子上面是一罐水,脖子下面是一包猪油……” 他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偷摸给自己的空杯斟满。 洪福嘴角一咧,好容易才忍回笑意。 “猪油也挺好啊。” 洪烈宽慰一句。 “糊不糊涂不说,至少炒菜挺香的。” 这下子包括侍立在一侧的管家,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几轮闲聊后,话题又难以避免地转回到李家之事上。 “我在李府后花园忙了两日。” 洪范说道。 “有沙世界帮忙,那条地道已被回填了小半。” “剩下的部分会由李家人自己收尾夯实。” 他说着与洪胜单走了一个。 “我听我爹说李家谨慎得很,翻遍了府里都找不到什么落于纸面的证据。” 洪福接口道。 他的父亲洪城是城防司的都尉,正负责清查李府。 现在一方面因为洪范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修为即将先于洪安突破到贯通境,小胖子终于得了父亲重视,有了些独家消息。 “确实如此。” 回话的是洪胜。 “李鹤鸣很小心。” “没有书信,没有契约。” “直至初四当晚,整件事情明明都到了尾声,李家知道真相的还不足七人。” “哪怕挖掘地道的那一组无当骑,也被蒙在鼓里,只以为挖的是关键时刻家族的生路。” 他语带唏嘘,显然是震撼于李鹤鸣治家之能。 “但这也不重要了。” “李立诚、李神机等人都交代了。” “三日前,掌武院就放了两只信鸽,现在西京那边应该已经派人过来了。” 厢房内静了一会。 片刻后,才有洪平朝洪范发问。 “李家四百来口,说是又被关回了府上,每日采买都定人定时定点?” “我昨日听外面人说,里通异族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们都会死吗?” 洪赦、洪福等人闻言都抬起头,显然也很关心此事。 “我觉的不至于,应该是止于首恶。” 洪范说道。 “国法当然是国法,但灭族这种事一般也就是律法上写写,纵观一个朝代,落到实刑的例子也不多。” 他沉凝片刻,伸出两根手指。 “两个理由吧。” “第一是事情虽大,可最后李鹤鸣的图谋都没成。” “李家绝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大肆连坐不太合适。” 洪范说着,见洪平、洪福二人连连点头。 “第二是金海离神京太远,地方又实在太小。” “李家作为这座城池的门面,已经上百年了。” “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哪家没有姓李的媳妇?” “有多少孩子的母亲、祖母、外祖母出身李家?又有多少家族的女儿嫁入李家?” “不说远的,咱明叔娶的就是李氏女……” 几句话下来,桌上氛围明快不少。 “还是范哥儿看得清楚。” 洪福赞道。 “李家人身在局中,倒是糊涂得很。” “我听我爹说,这两日先后有七拨人想连夜出逃,全被他的人逮了个正着。” “这二十来人却是去了城守府大狱,与李大少作伴去了……” ······ 次日,三月初十。 庭树过雨,青翠欲滴。 午饭后,刘婶挎着菜篮与汤大个带着两位丫鬟出了城,说是季节到了,要给少爷拔点马兰头拌香油豆腐。 于是朝日院中独留洪范一人。 当然,他是从不会无所事事的。 因为李鹤鸣与萧十三的死,沙世界又掠回来不少滋养。 是故洪范近日武道进境极快,昨夜接连打通了第二道奇脉“阴跷脉”的半数大穴。 这距离晋入浑然境的二月初七,才过了一个月零三天。 考虑到浑然境武道资源的短缺,他相当于省却了三四个月的苦修。 “果然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啊。” 洪范叹息一声。 “要是金海能隔三差五死个把李鹤鸣,都不用等到今年秋收,我就成先天高手了……” 他说着褪去上衣,活动关节。 晋入浑然境后,洪范的力量又有飞跃。 等闲金属材料的杠铃已无法负担训练所需。 好在前些时日,院内的锻炼器具被崔家的工匠全面升级,改为了钢滑轮与麻绳结构。 如此,至少用到力境巅峰都没有问题。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接 半个小时的测试下来,洪范全身微汗。 他在力量方面的进步极大,深蹲从贯通范畴的两千斤一下子增长到了四千斤。 换到前世,可以轻松蹲举小汽车。 速度方面的评估原本一直是难点——在这个时代,计时很不容易。 晴天还好,大户人家都有垂直向南日晷。 到了没有阳光的阴雨天,便只能依靠钟鼓楼来对时。 不过一次偶然机会,洪范发现钟鼓楼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依靠刻漏(水钟),而是正儿八经的摆钟。 与闻中观交流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器作监的技术水平略有低估。 此世的微积分理论虽然诞生才十几年,但彼时更原始的微元法已经在器作监多有应用。 再结合简单的力学分析与三角函数,推导出简谐振动表达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到了现在,钟摆的等时性、T=2π*(l/g)^0.5的钟摆定理已经是闻中观与钱宏都理解掌握的知识。 有了理论的支持,再加上材料学和精加工能力又是大华的长板,摆钟便在七八年前问世了,只不过还未在民间推广开。 年后待闻中观几人等来了调令,洪范便厚着脸皮让他们帮忙加工制造了一台小型摆钟。 利用发条供能,使用粗糙的锚式擒纵器。 但这玩意正儿八经可以计时。 反复测试后,洪范得到了自己当前的极限速度——每小时七十六公里。 除去食虎兽这类异种,他的速度已超过所有战马,并拉爆方天纵生前。 基本体测后,照例是一些预研项目的落地测验。 《遁地V0.4》。 顾名思义,先通过命星在脚下高速制沙,再通过沙体的液相化实现地表以下的管道式高速移动。 然而实践并不如设想中那般美好。 受修为所限,洪范只能达到上限两米每秒的移动速度。 在浑然境的快节奏战斗中,这不具备战术意义。 但不失为一道保命手段。 正当洪范擦洗了身子,重新穿回衣衫的时候,朝日院外传来敲门声。 一轮三叩,不疾不徐,极为规整。 一听便知道是求德。 洪范应了一声,拉开院门,却见到门外站着三人。 求德之外,还有洪礼、洪胜。 “这是在练功?” 简单换礼后,洪礼问道。 他看到了洪范鞋面上的尘土与鬓角的浅汗。 “刚做完每日定课。” 洪范回道。 “今日来找你是有事。” 洪礼满意微笑,招手让他出来。 “城守府那边刚刚派人来传信,说李家之事大概都有了眉目。” 四人一边叙话,一边往正门行去。 “你武叔正在衙门,但兹事体大,所以要多几人过去。” 洪礼解释道。 洪范颔首,没有问为何族长不去。 自从初四那日后,洪坚又天天呆在雄光院,恢复了以往神隐的状态。 至于他具体在做些什么,洪范不用问也能猜个大概。 不多时,几人抵达大门。 马车早就备好,在临街处等着。 洪范、洪胜二人在车旁站定,照礼节待长辈先上车。 然而洪礼却原地不动,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伯父先请。” 洪范见状说道。 洪礼摆了摆手,抚须而笑。 求德见两位少爷不明白,低声解释了一句:“今日礼老爷不去。” 洪范闻言只微怔,旋即反应过来此事意味。 这是要把他和洪胜正式推到洪家台前。 今日的洪府外巷有些冷清。 没有观众,没有锣鼓喧天。 但就在此刻,洪家正进行权力的部分交接。 显然,在刚刚过去的翻天社事件中,家族上一代高层认可了胜范兄弟的能力,希望给他们加一加担子。 【现在倒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洪范心念电转,不过一阵风吹过小巷的功夫,就在脑子里跑了个全马。 【考虑到族长新暴露了先天巅峰修为,小辈哪怕搞坏了事情,要揭过去也相对容易……】 此时,洪胜也终于体味出了洪礼的意思。 从前的他作为嫡长,在家族高层的多数会议中可以列席,但并没有多少决策权。 等待已久的机会到了,洪胜禁不住心头发热,却又不知为何先瞟了身边的庶弟一眼。 眼见洪范正一脸松弛地神游物外,他只得主动出言。 “伯父,此次事大,最好还是要长者操持。” 他压住心绪,拱手请道。 “我与二,额,我阅历尚浅、思虑不周,怕是会有纰漏……” 洪礼只是洒脱地摆了摆手。 “庭柱已老,却不得换,那是青黄不接之时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者笑得和煦。 “也就是我洪家时运正盛,一浪高过一浪,才能使垂髫得育、黄发得闲。” “我年纪大了,还得对付族学里那些捣蛋鬼。” “所以你们就去吧!” 听他如此说,洪胜嘴上唯唯不语,身子依然犹豫。 洪范见状莞尔。 “大兄休作小女儿姿态!” “李家衰颓,我洪家家君却是修为大进。” “这时候伱就是捅破了金海城的天,咱也有能力补上……” 他说着轻轻推了洪胜一把。 后者脸上微红,朝洪礼深深一礼,终于钻入了车厢。 而后洪范、求德依次登车。 洪礼目送马车出了巷口。 一刻钟后,城守府。 引路的侍卫驻步院门。 洪范三人道谢后自行入了内室。 屋内已经坐了七人。 正中主位上坐的是郑准。 边上还有公孙实、洪武、廖正豪、迟追远、崔嘉言,以及金海同知任元龙。 几人本在谈事,见了两位后辈进来,都和颜悦色招呼,态度比从前又要好上几分。 洪范知道这不只是因为自己,更多是因为洪坚。 李鹤鸣死后,后者已是本城绝无仅有的先天高手。 而且还是先天巅峰。 近三十年来,除去洪坚,金海便只一个马惊沙曾达到这个修为。 更何况他的进境来自于以一己之力推演炎流功。 这将拉高整个洪家的上限,对金海城未来的力量格局产生深远的影响。 “两位贤侄请坐。” 郑准请道。 洪范恭敬见了礼,扫了眼剩下最外侧的两个位置,便挑了外围的那个打算坐下。 这时他的胳膊被轻轻拉住。 “你坐里头。” 洪胜低声说道。 “你是兄长。” 洪范有些意外。 “年纪上我是兄长没错。” 洪胜回道。 “可为人处世上却是你更像兄长。” 他笑着自嘲,神态毫无勉强。 于是洪范便随顺洪胜意思,换了座位。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报偿 屋内入座九人。 其中三人姓洪,还额外有一个求德站在洪胜身后。 李氏死后,金海城内的实力分布恰如此间。 众人坐定,公孙实第一个开口。 “这回的事情日前我已经用信鸽通报给了本院州部。” 大华境内,凡武者犯事由掌武院管辖。 尤其是翻天社这种顶级反贼,朝廷的一般机构压根没能力制约。 “州部没有往金海的信鸽,回信按估计明日才会到,但肯定已有应对。” 他继续说明道。 金海城距离西京一千两百里,信鸽走单程大约需要二十五六个小时。 朝廷公文驿路会稍稍慢些,但也不超过三日。 “萧十二是重要人犯,按照惯例,不需要金海这边出人押送。” “我估计州部会派直属缇骑过来,提押人犯回去。” “等到一死一活两个反贼都被带回西京,此事便算是功德圆满。” 听完公孙实汇报,众人默然颔首,都觉得轻松不少。 在他之后,郑准提了第二个事项。 “诸位,李鹤鸣的遗体现在还存在我这。” 他看向众人,问询道。 “各位觉得该如何处置?” 一般来说,死者自然是送回本家。 然而李家人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处于监视居住的状态,既没能力、也没资格料理前族长的后事。 “里通异族的大罪,按道理是火化。” 任元龙说道。 没有人附和。 大华的风俗是土葬。 对普通百姓而言,火葬与挫骨扬灰几乎是一个意思。 除去讲究四大皆空的沙门子弟,以及实在贫穷到负担不起土葬花销的社会底层,没有人会选择火化。 “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崔嘉言忍不住说道。 “我们到底与他相识这么多年……”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李鹤鸣。 崔嘉言今年四十有五,比李鹤鸣小了四岁。 当年两人的关系,恰可与此时的崔玉堂洪范相比。 虽然各是大族公子,但崔氏向来是李氏忠实的朋友与崇拜者。 而在目送后者打遍凉州同侪、高悬天骄榜后,这种崇拜更是达到了顶峰。 即至今日,也未尽褪。 “还是入土为安吧。” 迟追远轻声说道。 包括洪武在内,好几人颔首附和。 “土葬倒也不是不行。” 公孙实见状,插言道。 “但李鹤鸣犯了滔天大罪,必然要被革除李氏家谱,不得入葬族坟,亦不得祭祀。” 他语气严厉。 以刑罚震慑武者是掌武院的天职。 在座其他人都可以念旧情,武监却不行。 众人无话可说,默认了这个处置。 接下来是第三个事项。 “从李家抄查出来的东西,已经清点完毕。” 这回开口的同是任元龙。 “因为做好了迁族的准备,这回的收缴倒比较清爽。” “一共缴得三万二千三百五十两现银,加上其他财货,总计是九万七千两左右。” 在座都是金海城叱咤风云的人物,依然被这个数字镇住。 算上尚未出手变现的李家老宅和其他不动产,十万两也相当于李家家资的一半以上。 【这应该是李家数代人的积攒了。】 洪范想到。 犯了这么大的事,下头的无辜之人或可活命。 但大树倒了、猴王死了,猢狲们总得付出些代价。 “按照刑律,抄查所得的财货应当收归户部。” 郑准清了清嗓子,说道。 “还有掌武院。” 他瞥了眼公孙实,又补充道。 “不过此次翻天社案牵扯甚广,又多赖诸家出力,是以划出部分作为报偿也是理所应当。” “今日请诸位来的一大要事,便是定好分配方案。” 城守的话听得洪胜发懵。 自古以来,犯罪的家族一旦被抄,财物必然是上头拿去。 这个“补偿”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洪范自然听懂了。 按照律法,金海对这笔横财并不享有处置权。 不过人都是会变通的。 此时任元龙说的是抄查出来小十万两。 到时候郑准往上报的,或许便只有五万,乃至三万两。 神京离西凉太远,那些高踞部堂之上的大人物或许甚至没有一个听说过金海李氏,也没人会吃力不讨好地大老远特意派人过来确认。 【原来今天是有这么一出。】 洪范恍然。 【难怪洪礼自己都不来,还要让求德跟过来。】 【在家族财务方面,求德无疑是专业人士了……】 他正这般想着,洪武已当仁不让地开口。 “此案最初的端倪就是由洪范发现。” “翻天社二人是他锁定。” “收尾的布局也出自他。” “具体执行中,我大兄位居首要,我洪家朱衣骑也出了大力。” “还请城守大人考量。” 洪武言之凿凿,说得是理直气壮。 光听他言语,这十万两洪家不拿个一半,简直天理难容。 “洪范贤侄自是居功至伟,这没说的。” 廖正豪接口道,而后话锋一转。 “不过功劳是功劳,上面自会有奖赏。” “刚刚郑大人说的可是报偿……” 屋内霎时热闹起来。 一提到钱,哪怕向来话少的迟追远也变得伶牙俐齿,哪里还看得出谈到李鹤鸣后事时心有戚戚的样子? 洪胜默然坐在一旁,一时只觉得室内仿佛换了拨人。 足足讨论了小半个时辰后,众人才有了个初步意向。 洪家大约能分到近三成财货。 洪武对此基本满意。 然后郑准提出了第四个事项。 “萧十二的骨头挺硬,到现在还是不肯招供。” 他说着高声唤来外头的侍卫。 不一会后,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捕头就到了堂内。 此人正是当初负责方志武案、替洪范传讯的田六。 “郑大人,洪大人……” 田六一进门先对两位顶头上司行了正式礼节,然后向其余五位大人物各自躬身。 直到转到洪范这里,又换成了格外郑重的称呼。 “洪范公子。” 其语气亲热恭敬,甚至有几分肝脑涂地的意思。 “此人是田六田捕头,府衙里就数他最为得力。” 郑准介绍道。 “这几日萧十二便是由他负责讯问。” 他也看出田六独独对洪范的态度有所不同,略有诧异。 更惊讶的则是洪武。 他是田六的上司,相识共事已有多年,对其人很是了解。 可他现在莫名觉得,下属对洪范的敬服似乎比对自己还要多上几分。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再世祖师 整个洪家都知道,二少爷在待人接物方面是有东西的。 洪武自然也是如此。 据他粗浅观察,洪范对地位不如己者,无非也就是多做些财物布施罢了。 【明明我也算是礼贤下士……】 洪二爷心头纳闷。 另一边,田六正在汇报。 “萧十二这人有些难弄。” “每日送的茶饭他倒是照吃,看起来也毫无死志。” “可是不论我上了怎样难捱的手段,都撬不开他的嘴。” “有时候痛得越厉害,人犯反而越是昂扬大笑。” “关键罪囚现在已经失了武功,身上伤势也不轻,只不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而已。” “像鞭打、杖刑、烙铁、大枷这些重刑,我不敢轻易使用。” 田捕头说着捏了捏拳头。 “人犯会不会是用了什么特殊法子,去了痛感?” 公孙实问道。 “类似炎流功的炙痛那种?” “我看不像。” 田六回道。 “我上夹棍、针刑的时候,他身上会发汗,痛得厉害了筋肉还会痉挛。” “没想到这逆贼倒是条铁汉?” 洪武拍了下椅子扶手。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苦恼。 在座除去郑准与任元龙,其余都有武道在身,不是没有更狠的手段。 关键是他们都怕下手太狠,把萧十二搞死了。 生擒的功劳可比交上去一具尸体要大得多。 “田捕头办事牢靠,本官是信得过的。” 郑准说道。 “若是实在不成,也就罢了,还是以人犯性命为要。” 撬开萧十二的口,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然而洪范并不这么想。 若要给翻天社的金海败局找一个元凶,他不做第二人想。 既然已经与南华萧氏成了敌人,便不能轻易放弃每个获取情报的机会。 等人犯到了西京乃至神京,哪怕真被榨出了什么消息,又有多大几率同步给一个边陲小城? 洪范心中,在金海先完成审讯,然后亲手处决萧十二,才是利益最大化的方案。 毕竟他不在意什么功劳,却很在意剩下那半枚龙魂果。 “田捕头自去忙吧。” 郑准吩咐道,摆了摆手。 就在此时,洪范插言。 “大人且慢,此事或许能有转机。” 众人都看向他。 “用刑方面,田捕头是行家里手。” 洪范看向田六。 “但我有些不成熟的想法,或许可以一试。” “公子尽管说。” 田六立刻驻步,回道。 此时,洪武、廖正豪、任元龙几人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 倒不是他们轻视。 如今的金海城,或许有人看不起郑准,却绝没有人敢看不起洪范。 但一个年未及冠的青年,就算再有天资,对刑讯这种“歪门邪道”又能有什么认识? 只不过其人分量摆在那,哪怕睁眼说瞎话,众人也须姑且听听。 洪范略略斟酌言辞,开口道。 “刑讯之事,肉体上的摧残自然是离不开的手段。” “然而手段只是手段,我们的目的终究是击垮人犯的心智。” “如此方能予取予求。” 他思维渐顺,话语也渐顺畅。 “除去肉刑外,刑讯方式还有很多可以深挖的方向。” “我说几个思路。” “第一个是‘隔离’。” “哪怕是关在大牢里的囚犯,虽然没有自由,却还保留有一些基本的社交。” “譬如与牢头、狱卒、其他罪囚等等。” “如果我们能完全剥夺囚犯与其余活物的社交,时间一长,被隔离者的焦虑,以及对人际交往的渴望就有可能促使他主动开口。” 洪范顿了顿。 田六正专注地聆听他的话。 “隔离的再进一步是感官剥夺。” 洪范继续说道。 “如上所述,社交是人的基本需求,而社交是人与外界复杂的交互。” “我们如果连人最基本的交互都断绝,效果必然更上层楼。” “试想,把人关入一个箱子,放在地窖深处,让他除了呼吸以外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声光等任何刺激。” “时间稍长,便会让人产生度日如年之感。” 田六若有所思。 “当然,针对萧十二来说,隔离时间或许不够了,感官剥夺也未必立刻有条件。” 前世更多见闻浮上洪范心头。 “不过还有别的办法。” “我再说第二个思路——‘超负荷’。” “传统酷刑,追求的是提高痛苦的峰值,而所谓超负荷,则是追求压力的累积。” “其实现有多种方式。” “最简单的便是‘睡眠剥夺’。” “让几拨人轮流陪着囚犯,每当他犯困就强制清醒,如此二三十个时辰后很容易使人崩溃。” “还可以采用‘压力姿势’。” “用布匹、绳子或者枷锁将囚犯束缚在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或者将囚犯团成极限关入一个小笼子,长期保持很容易就能摧毁一个人的心理防线。” “此外,‘感官轰炸’也是个好办法。” “在囚犯耳边持续制造噪音,或者以强光照射他的眼睛——嗯,这个要实现好像比较困难。” 他说着说着,却是突然发觉这超负荷的原理其实与水刀有些神似。 后者也是放弃了传统看重的切割硬度,追求切割能量。 【果然道理都是相通的。】 洪范想到这儿,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任元龙看见这抹笑意,禁不住脸皮一抖。 而另一边,田六的眼里已经放出光来;本来靠着椅背的洪武,也在不知不觉间坐得笔直。 “另外还有一个路子,我觉得特别值得对萧十二一试。” 洪范补充道。 “这个思路是‘精神羞辱’,最简单的代表是‘强制裸露’。” “顾名思义,这我就不多解释了。” “萧十二此人出身高贵,内心又极为骄傲,这一手对他或许有奇效。” 一番话说完,屋内已然连大点的呼吸声都没有了。 托漂亮国与关塔那摩军事基地的福,这些刑讯概念在前世已不算稀罕。 而类似性羞辱、信仰羞辱这类太过悖逆人伦的,洪范还没有说。 “各位大人觉得如何?” 他最后问道。 无人回话。 被他目光扫过,郑准、任元龙等人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感觉嘴唇干得厉害,赶紧颤手喝了杯茶。 洪武摇头砸吧着嘴,明显还陷在余味未出。 而田六则是一副信息量溢出的模样,以景仰再世祖师爷的目光看着洪范。 “公子所思所言,高如天中之月,广如恣肆汪洋……” 田捕头连声赞道。 “田某茅塞顿开,唉,怎一个叹为观止了得!” 洪范刚刚说的很多东西完全超出了他对刑讯的理解与想象。 但他结合自己的经验稍稍细想,又发现非常合理,有很强的可行性。 此刻,金海城第一刑讯大手子只觉得自己的事业即将攀上新高峰,恨不得马上回大牢上手试试。 “唉,我今方知,天下真有生而知之者。” 公孙实叹道,看向洪范的目光略有复杂。 “是啊,真是痴长年岁。” 洪武此时也回过味来,说道。 “叔父这城判合该让给你当才是。” “谬赞,谬赞……” 洪范笑回。 “都是平时自己闲来无事的时候瞎琢磨的。” “不愧是龙敕星君,果然与众不同!” 郑准打了个哈哈,不动声色地擦了下额边的冷汗。 他倒是不知道哪家的良家子没事的时候净琢磨这些……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章 烽火 五日后,三月十五。 金海城。 晴空万里,碧如草场。 雄鹰飞过,放牧着北归的鸟群。 城守府。 还是五日前那几人,只不过少了求德,多了洪坚。 “小人先挑了洪公子说的几种法子试了试,明显有些效果,但还是不太够。” 田六站在堂下,对诸位大人介绍道。 “于是小人就用了最后那个‘精神羞辱’。” 他的眉毛飞了起来。 “效果果然拔群!” “按照洪公子的指点,我给罪囚上了头套,扒光了在院里遛了几圈,最后都还没出衙门,他就主动招了!” 田六说得激动,又朝洪范躬身行了一礼。 众人闻言自是大喜过望。 “萧十二招了什么,你赶紧细细说来!” 公孙实问道。 “他先是招了南华萧氏的老巢所在。” 田六说道。 “大概一百数十年以前,叛贼余孽就逃到了瞻洲南部,后来又迁到了一个海上岛屿。” “岛屿名叫金蛟,南华萧氏在那有上千人口,还携裹有过万民众。” “可有具体位置?!” 公孙实越发急切。 “这个却没有。” 田六回道。 “萧十二说金蛟岛不小,可是具体方位他也不清楚。” “怎么可能不清楚?他难道不是从岛上过来的?” 廖正豪喝问。 “回禀廖守备。” 田六拱了拱手,倒是不卑不亢。 “罪囚说往来进出都是坐的大船,单程都要十几日功夫,期间不能随意上甲板,所以不晓得具体方向和距离。” 廖正豪“唉”的一声,拍了下扶手。 “田捕头,可有问出南华萧氏的组织架构和力量?” 洪范此时插言道。 “有的。” 田六殷勤回道。 “据罪囚所说,南华萧氏内部还是按照当初叛乱时的诸王谱系分支,重要事项由各支‘亲王’共同决意。” “此外,南华萧氏目前有两位天人,过十位元磁,全都修习《紫霄化龙经》。” 此话一出,房内氛围稍冷。 以金海城的力量,任意来一位南华萧氏元磁都无人可制。 不过这等级别的逆贼,本来也不该是在座之人担忧的范围。 “金海这边的谋划,可还有遗漏的同谋?” 郑准问道。 “萧十二是说没有了。” 田六正色道。 “他说他是两年前离的瞻州,同期北上还有去北疆的。” “但凉州西疆这边只指派了他与萧十三两人。” 众人颔首,放心不少。 北疆之乱是去年的事情,规模不大,在座的都知道。 “对了,仇视星君这事你有问吗?” 洪范又问道。 “公子嘱托,自然不敢或忘。” 田六回道。 “只是唯独这件事罪囚怎么都不肯交代。” “我本来想再下点狠手,可今早他的心智状态已然差极,我着实是不敢再相逼了。” 洪范只得作罢。 “田六,话说这两人本名叫什么问出来没有?” 洪武接过话头。 “堂堂萧氏,又都是诸王世系,总不能真叫十二、十三吧?” “回大人,小人自是问了。” 田六嘴角带着抹哂笑。 “萧十二本名萧镇邪,萧十三本名萧克非。” 众人一怔。 房内一时多有唾弃之声。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狂奔靠近。 “军情急报!” 人还未至,呼声先到。 两息后,一位士兵冲入门中。 “各位大人,北面冷泉绿洲起了烽火,是甲等!” 他急急喊道,连行礼都来不及。 “你确定是甲等?” 廖正豪虎目一瞪,起身喝道。 “守备大人,决计错不了!” 士兵回道。 “北城墙上大伙都看见了!” 屋内霎时起了几分慌乱。 据洪范所知,金海这边的烽火是分了等级的。 其中丙等只一道狼烟,表示有零散敌军。 乙等为两道狼烟,说明至少有近百蛇人,可能夺取绿洲。 甲等是一地三烟同起,代表着大军压境。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起了甲等烽火?” 郑准有点慌神。 “会不会是搞错了?” 他来到金海城赴任不过六年,彼时马惊沙已经起势,逆转了攻守。 “丙等搞错也就罢了,甲等不可能。” 廖正豪断然否决。 “冷泉是最北边的绿洲,距离金海城不过一百六十里。” “若是蛇人大军压境,剩下三个绿洲哨所也是守无可守。” “最快四日后,蛇人当能兵临城下!” 他说着又对传令兵喝道。 “许四,去把军情记了,现在就以信鸽发往西京!” 士兵高声应是,转身一溜烟去了。 而高堂之下,不光郑准无所适从,任元龙更是嘴唇发白。 “怎么突然就到了这般地步?” 任同知喃喃道,瞥了眼与郑准并列而坐、面色如常的洪坚,惊惶稍减。 “明明主谋都抓尽了,蛇人怎会履约?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未必。” 公孙实摇头道。 “或许是与萧十三体内寄生的那条白蛇有关。” 洪范颔首赞同。 此时郑准终于镇定下来。 “没有了翻天社与李家作为内应,蛇人自无必胜把握,怎么还如此轻易出兵?” 他对廖正豪问道。 “城守大人有所不知,蛇人作战常常是不管胜负的,何况翻天社逆贼或许还给了其他报酬。” 后者回道。 “对这些冷血爬虫来说,战争就是为了血祭。” “赢了用别人的血,输了用自己的血,仅此而已。” 廖正豪冷笑道。 “那我们胜算几何?” 郑准再问。 “不好说。” 这回接话的是公孙实。 “李鹤鸣说联络的是一位银鳞神子的部族私军,那想来总兵力不会超过两万。” “考虑到同样扼守要道的沙口卫所与玉泉城,这兵力还要分散。” 任元龙闻言心头大定。 “那就是撑死数千而已了?” “我城中守军足有四千,加上各家子弟家兵,凑满六千也是不难。” “倚城墙之力、器作监军械之能,蛇人如何下城?” 他出声笑道。 但屋内无人附和。 “同知大人刚来金海不到两年,却是小瞧了蛇人。” 廖正豪出言道。 “按照朝中估计,蛇人丁口数大概在数百万。” “比我们大华少得多,然而彼辈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我人族作训半年方能得一个堪堪能用的刀盾兵,而蛇人天生有鳞甲利爪和尖牙,捕食猎杀的本事都是卵蛋里带来的。” “按照以往战例,同等修为下蛇人能以一敌三。” “若是一比一的数目,哪怕算上地利,依然是我们弱势。” 任元龙的面色又难看起来。 “廖守备,那我们是不是该速请援军?” “比如往沙口卫所楚将军那边?” 任元龙问道。 “那边必然动不得。” 廖正豪正色回道。 “年后他们就一直与蛇人有摩擦,现在想来也应在翻天社的布置之内。” PS: 运营官代更,早上好~ 本卷最后一段大剧情即将展开,感谢新老朋友的支持。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热视觉 “那其他各城呢?” 任元龙再问。 “恐怕很难。” 廖正豪摇头。 “首先最近的玉泉城也是边关要冲,必然少不得人。” “其次蛇人南下,向来是人人自危。” “除非上头有军令,否则边疆诸城间不能也不会自行调动支援。” 任元龙还不放弃:“非常时刻,难道不能便宜行事吗?” “任大人,便不便宜不由我们说了算啊!” 廖正豪笑道。 “也不能怪他们,谁都要优先为自家老小的安危负责。” “最近的河西大营距离我们四百里,但军情需要传到西京,待有军机决断后再往彼处。” “哪怕一点耽搁都没有,等援军开动少说也要十数日。” 任元龙沉默了。 大军出动不比个人,是极为繁复的一件事情。 刚刚廖正豪提及的反应速度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其实都不慢了。 然而洪范还是觉得奇怪。 大华与蛇人间罕有大战,这事他听族叔洪伟说过。 但考虑到两族间摩擦不断,驻军大营离边境如此之远,有些不合常理。 他如是发问。 回答的是洪武。 “这事有两个原因。” “一是凉州越往西耕地越少,产粮不足。” “我们金海城只有四千士卒不是因为足够,而是无法维持更多。” “日常驻军边疆,供粮损耗太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另一方面,不陈重兵于边境,也是有意引导蛇人来攻。” 这话听得洪范一愣。 “自从武圣百里尸打出了金沙瀚海后,金海就不再是必守之城了。” 洪武苦笑一声。 “我们距离西荒大沼足有两百里,这两百里绝地是天然屏障。” “相比前出战线于大漠,不如直接以金海城为一线。” “如此相当于拉长了蛇人两百里长的战线,布置军略的余地就大了很多。” “于上头而言,金海不过是大华九州二百余城中的一座。” “仅此而已。” 无人接话。 正在此时,刚刚离开不久的传令兵许四又狂奔而来。 “各位大人,冷泉绿洲的甲等烽火灭了。” 他汇报道,语带悲意。 这一回不需要人解释,所有人都明白内里意思。 烽火灭了,说明绿洲哨所已被夺取。 “明白了,你去吧。” 廖正豪摆了摆手,豁然起身,带得衣袍一震。 “我们对敌军来势一无所知,猜来猜去没什么意思。” “本官现在去安排城防,派遣斥候。” “明日待有回报,再召集诸位。” ······ 次日,三月十六。 乌云漫天,雨将下未下。 明明是午后,天地却晦暗得如同黄昏。 北方天际,三道狼烟缥缈而起汇成一股,联结大漠与云城,如同一条脐带。 孕育血战的脐带。 长风南来,一路吹沙滚石,啸叫不绝。 最后被一只铁掌按碎在城墙之上。 “守备,诸位大人都到了。” 传令兵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知道了。” 廖正豪拍了拍城砖,转身走入城楼。 楼内昏暗,虽是白日也要用火把照明。 “廖大人,听说侦查之事不顺?” 郑准见正主进来,起身探问。 “郑大人,何止是不顺?” 廖正豪回道,声硬如铁。 “一共两队二十人,每队队正是贯通境好手,其余也都是行伍老卒。” “人人配好马,着轻甲,哪怕正面应战亦足以应付六位贯通境武者。” “但最后一个都没能回来。” 他说着,负着的双手紧紧握拳。 “二十人一个都回不来吗?会不会是太过冒进了?” 任元龙惊问道,旋即被廖正豪冷冷瞥了一眼,立刻住口。 “能被选为斥候的就没有蠢人。” 后者强抑怒气,只是寒声回道。 “他们都是曾和蛇人照过面的,深知任务之重,明白万事以保全情报为先。” “只是同知大人或许不知,在金海沙漠里抵近蛇人大军,本就是脑袋绑在腰带上的活计!” 说到最后,廖正豪的声音重了起来。 任元龙深呼一口气,却是起身深深施了一礼。 “廖大人见谅,任某不知兵事,还望大人指教。” 如此,廖正豪心头暗火方才散了大半。 “不知者不罪。” “蛇人与我族不同,一双眼睛无法视远,听觉也不敏锐,但它们却具备异种特殊感官,能够看到外物身上的冷热。” 他解释道。 洪范一听就懂了——这说的是热视觉。 前世的蛇类具有名叫颊窝的特殊器官。 这是位于头部两侧外鼻孔和眼之间的一个三角形凹陷,对红外辐射可以直接产生反应。 此感受器对温度极为敏感,哪怕千分之几摄氏度的变化都能立即感知。 而让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颊窝的感知不是平面,而是立体的。 因此,蛇类能够确定温血猎物的方向和位置,哪怕蒙上眼睛也能一口咬中飞奔经过的老鼠。 此世蛇人显然也具备这样的能力。 “所以人类一旦进入蛇人的感知范围,隐蔽几乎是不可能的。” 洪范接口道。 “这着实棘手。” “二公子说得没错,但还不止于此。” 廖正豪继续说道。 “蛇人大军行动也会散布斥候。” “这些斥候往往体型修长纤细,可以躲在沙下、树丛,不仔细看压根无法察觉。” “此外,还有少部分蛇人能够改变鳞片颜色,距离一丈开外看过去与草木土石无异。” “再加上远超我族的敏锐嗅觉,斥候想要靠近蛇人大军无疑是在赌命。” 这番话听得任元龙面如土色。 “我刚刚说的还是体型较大的蛇人。” 廖正豪说着一声叹息。 “蛇人亦会蓄蛇,其中多为剧毒。” “这些蛇散布在军营之外极为隐蔽,可若是被咬中,哪怕以战马之体格也熬不过盏茶功夫。” 洪武、迟追远等人以及周围侍立的将士闻言都心有戚戚。 “蛇人静如死物,动如雷霆,是天然的伏击高手。” 洪武接口道。 “当初我们随惊沙公北征,哪怕是全员贯通境的小队前出侦查也很危险。” “而且那时候我们面对的还只是边境部落,并非神子私军。” 众人一时无言。 堂内只余疾风过窗之声。 这时,洪胜按剑起身,决绝出言。 “贯通不行,浑然境又如何?” “我愿意带队!”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二章 请命 洪胜年纪尚轻,没有真刀真枪在战场上碰过蛇人。 不过蛇他在台山中是见得多了。 对低修为武者而言,自树枝、草丛中冷不丁咬来的毒牙确实危险。 但以洪胜的目力、身手,一般蛇类的攻击速度在他看来慢得就像是老奶奶过街,随手就能掐中七寸。 “胜公子能有此心,本官佩服。” 廖正豪回道,并不显振奋。 “浑然境武者当然不是一般蛇人能对付的。” “只是除非有特殊功法,终究躲不过其感知。” “此次来袭的是神子私军,很可能有四祭、五祭蛇人贵族领军,万一被他们盯上,哪怕天人交感也未必回得来。” 他婉拒了洪胜。 若是寻常浑然境自行请命,廖正豪倒是无所谓一试。 可洪家的嫡长子若是殒在这等事上,他这个守备绝对落不了好。 “我听说蛇人不擅奔行。” 洪范问道。 “它们能追得上战马?” “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公孙实回道。 “与我们人族乃至四条腿的兽类相比,蛇人自然是不擅长奔行。” “普通蛇人不仅跑不快,耐力也不好。” 他的话符合洪范对上辈子所见爬行动物的一贯认知。 脊柱只能左右而非垂直弯曲,奔跑动作受限。 热了不会出汗、冷了不会发抖,依靠环境(晒太阳、钻洞)调整体内温度。 其优势是能耗很低,耐饿耐旱。 其劣势是体内各项生物化学反应无法稳定运行在最适宜的温度,很容易因体温影响活动能力。 “但我刚刚说的是底层蛇人。” 公孙实话锋一转,接着说道。 “蛇人一旦经过血祭,就譬如我们练了武道,有脱胎换骨之变化。” “蛇人以血为尊、专修肉身,自成体系。” “例如六祭蛇人,不具备先天真元的种种妙用,亦无法凌空虚度。” “但其体魄之强远超大华的横练武者,综合战力能与元磁宗师相比。” 武监说完,迟追远亦出言补充。 “高级别蛇人作战时看起来毫无花哨,但力量、防御、体质、耐力皆均衡强悍。” “我们依靠真气真元作战,先天高手全速奔行小半时辰也要力竭,长距离赶路尚需骑马。” “然而蛇人里的贵种向来是不需要假于外物的。” 两人一番话说得洪胜偃旗息鼓。 他有血性,刚刚主动请缨也不是沽名钓誉。 只是身为高级战力,若是明知风险收益不成比例还要逞能,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如之何解?” 闻中观蹙起眉头,出言问道。 以众人所言蛇人之特征,他一时想不出解法。 “无非是多撒人去罢了,十个不够就一百个。” 廖正豪瞥了眼楼外云天,低声回道。 “配上好马,多少总会有人回来。” “那就非得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吗?” 闻中观再问,略有不耐。 “蛇人来了,横竖不得与我们在这城下一战,到时候我们高踞城楼,来了多少人、多少高层战力不是一眼可得?” “何必非要去用人命去换?” “闻师匠明鉴,本官倒是无所谓的。” 廖正豪闻言不恼,只是面皮发笑。 “大敌当前,这城里任谁要走都有可能,唯独我这守备将与城防司上下一个都走不得。” “最糟无非是一战殉国,稀里糊涂点又有什么?” “但请各位知道,这天下可不止脚下而已。” 他走到阁楼门口站定,横臂平指北方。 “北面的绿洲是金海城的哨所。” “我金海城又何尝不是凉州乃至大华的哨所?!” 廖正豪的呼吸粗重起来。 “死二十人也好,死一百人也罢,早一日将具体敌情摸清,就能早一日往后方发报。” “翻天社的人说只来了神子私军,那便是了吗?” “没有具体情报发回,上头要如何调遣援军,如何安排后方?!” 他喝问道。 闻中观吃这一喝,反倒是平了心气,只回了句“我晓得了”。 风一刻不停地拍窗,可气氛依然沉闷。 “诸位不必太挂心。” 廖正豪吐了口浊气,随口宽慰一句。 “此事本官会安排妥当。” 他来回踱了圈步子,正准备唤人下令,又听见有人发问。 “诸位大人,蛇人确实无法凌空虚度?” 却是洪范。 “至少六祭七祭之内是不行的。” 公孙实回道。 “再往上就不敢担保了。” “那蛇人可有什么远程攻击的手段?” 洪范再问。 “很少。” 公孙实摇头道。 “制造一把好弓关键要有好胶,西荒大沼没有这种出产。” “再加上蛇人不擅锻造,也造不出好的投矛。” 迟追远、崔嘉言俱是颔首。 “它们倒是会做投石器。” 闻中观补充道。 “我衙门里有以往留下的样品,使用蛇皮与绳索制成,最远能有个两三百米射程吧,不过准头差得不行。” “那蛇人贵种呢?” 洪范又抛一问。 廖正豪本有些烦躁,但想到洪范那日与田六出乎意料的对谈,还是强行压了火气来答。 “神子级别的我不知道。” “多年前在战场上见过六祭蛇人,差不多相当于元磁境界。” “一把精钢长矛被它投出风啸雷鸣,横跨千米还能贯入城墙。” 洪范了然点头。 风啸雷鸣显然指的是音爆,这意味着六祭蛇人能投出超音速级别的打击。 至于千米外贯入城墙,乍一想威力可怖,然而这是水平方向的投射。 防空向来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据洪范所知,前世一把枪口初速三百米每秒的手枪朝天发射,不考虑横风导致的翻滚情况,最多也就到四百米高。 至于落回地面时,子弹更是只能剩下每秒五十米左右的速度。 遇到皮厚点的糙哥,甚至未必能打出血。 将超音速投矛的初速度假定在四百米每秒,考虑空气阻力与重力做功,洪范大略心算一番,估计这投矛能触及的高度在八、九百米左右。 不过高度到了七百米开外,投矛速度已只剩五十米每秒。 以洪范当前动力滑翔翼V1.8的水平,要避开很容易。 何况他也不太相信萧氏兄弟能引动元磁境界的蛇人贵种。 “多谢诸位解答。” 洪范长身而起,朝廖正豪一拱手,然后平声请道。 “人命贵重,不可轻掷。” “这回的侦查就让我去吧。”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御风以理 洪范一言,激起城楼中众多反对。 “不可!” 洪武、公孙实、闻中观沉声喝道。 “我素来知晓沙世界在大漠里的威势。” 廖正豪亦缓声劝阻。 “但此事不值当二公子冒险。” “自惊沙公逆转局势、扫荡沙海之后,沙世界已然是一杆旗帜。” “待异族兵临城下,荒沙高扬于城头的意义,却远不止于杀敌而已!” 他走到洪范身旁,按住后者肩头。 “大战在即,决不能意气用事!” 洪范感受到肩上力量,不抵抗地顺势坐下。 “廖大人莫急,我向来不是意气用事之人。” 他却是笑道。 “我既自荐,必然是有万全把握。” “你有什么把握?” 闻中观起身上前,第一次以责备目光望向洪范。 “难不成你已经不声不响地突破到天人交感了?” “哪能有那么离谱……” 洪范摆手。 “我只是会飞了。” 众人闻言一愣。 “侄儿你刚说的什么?” 洪武困惑道。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实在想不出“会飞”还能是什么词的谐音。 “我说我能飞。” 洪范再次起身。 “飞行,就像鸟儿那样。” 这回廖正豪没有再拦他。 “飞行?” 公孙实复述一遍。 “伱是说像元磁宗师那样?” 洪范点了点头。 “大概是吧,我也没见识过元磁境界。” 他回道。 “这还不离谱?这更离谱了!” 闻中观满脸荒谬。 “你还不如说你突破到天人交感了……” 好半晌后,众人才略略稳下心绪,能够让洪范继续陈述。 “我突破浑然境后新创了一门杀法。” “名为‘动力沙翼’。” 顶着诸多犹疑目光,洪范一边在堂中踱步,一边解释道。 “以沙为羽翼,以炎流作为动力。” “最高能过千丈,巡航速度大约是一个时辰三百二十里(时速八十公里)。” “全出力状态下,极速可达到巡航速度的二倍以上。” “像今日这种大风天,持续飞上个把时辰不成问题。” “蛇人现在又到了杉月绿洲,距离我们不过一百数十里,一个时辰足够来回。” 饶是他报低了沙翼的参数,依然无人敢信。 “好侄儿,不是你叔不信你。” 洪武皱着眉头。 “不说我洪家炎流功有没有这能为,哪怕是惊沙公全盛时期先天巅峰的修为,也没听说他能飞啊?” “兵事凶险,洪公子切莫说大话。” 公孙实对武道见识更广,因此也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哪怕淮阳国风氏《天罡神风经》也要在天人交感境界才能练成《风御术》,短时间凌空……” 洪范闻言也不在意,只是带头出了城楼。 “今日走北风,倒是正合适。” 他目光扫过天边渐散的狼烟,说道。 “各位眼见为实便是。” 众人在内城门上站定。 洪范则走上瓮城南北向的城墙。 径向长度近二十米,足够他起降。 真元震荡,将城墙根的沙土拔起。 而后跨越数丈落差,如羽毛般依附在主宰身周。 洪范迈步加速。 长风猛烈,吹得城上大旗猎猎。 而借这股力量,他猛然腾身,跃入长空。 沙翼招展,一体塑形,然后以夸张的角度与速度拔升,很快便离地有百米之高。 只留下失去言语能力的众人瞠目结舌于原地。 对于城墙上的大部分人而言,抵御元磁是只有耳闻而未目睹的境界。 今时今日,正是他们第一次见证人类搏击长空的英姿。 “我曾见过元磁宗师横跨天宇。” 廖正豪盯着沙翼起伏飘忽的轨迹,喃喃道。 “乍起乍停,与风无纠。” “和这不是一回事。” “没错。” 公孙实接口道。 “但这也不是御风,天地灵气没有变化。” 他沉凝片刻,又改了口。 “或者说,并不是如《天罡神风经》那般御风以力,而是以理……” “武道之极技,竟能夺飞鸟之造化?” 公孙实嗟叹再三,心中竟是有一股冲动。 如是人族菁华,必不可使之陷于金海。 若是局面不利,他身为武监即便拼了性命,也得护洪范出城。 沙翼降速,逆风下落。 众人蜂拥而上,唯有闻中观还呆傻般愣在原地。 此时,他心中却是被一个想法占满——若是以沙为翼能够飞翔,那以铁木金石是否也可以呢? 不久后,洪范二次起飞,笔直北上。 上百位士卒抬着脑袋,目送沙翼隐入云际。 在他们耳畔,“我去去就来”的话音顺风弥散。 正当众人凝望的时候,公孙实转身下城。 “不过一个时辰,武监不在此等候吗?” 郑准奇怪道。 “我回衙门去备银。” 公孙实头也不回地回道。 “这动力沙翼定然是第一品武道,按律要发两千两补贴。” 他说着下了城楼,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竟失了惯常的风仪,一路小跑起来。 ······ 同一时间,金海城西城门。 往常人流如织的门洞冷清了大半。 无人出城,唯有一些赶着牲畜、板车上载满家私的百姓排队入城。 “四位爷,麻烦了。” 什长刘二半笑道,双手递回令牌。 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对他点了点头,身侧还跟着三位劲装汉子。 四人身着赤色云纹武服,走入安宁大街,牵着的马匹都高大健壮。 “金海城给我的感觉不太对。” 为首的男子说道。 他目光扫过长街,发现很多店铺并未开门,行人亦不太活泼。 “纬哥说的是。” 另一人接话道。 “城上站着的兵丁太多了,刚刚那些守门卒也都按着刀。” 他说着,侧首望了望北城墙方向,自过路风中隐约听到人群的呼喝。 “文彦,你去问问。” 为首者说道。 四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位得令,便走入街边豉汁铺子。 咸酸味扑面撞来。 铺内陈设简朴,除了四个半人高的大缸,便是一张柜台、一把藤椅。 一位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老头缩在椅上,约莫七八十岁,半仰着头正打着呼噜。 “老丈,我是外地来的,想打听点事。” 名为文彦的年轻人上前两步,出声问道。 老头不应,呼噜更响。 文彦皱了皱眉,以指节叩了叩柜台,笃笃有声。 这回老头醒了。 PS: 运营官代更,芜湖~ 范哥儿起飞╰(*°▽°*)╯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四章 缇骑 “啥事?” 老头眯眼咕哝道,声线好似也被豆豉浸过,味道陈而重。 “外地来的,想打听点事。” 文彦第二遍说道。 今日天色不好,云很厚,铺子里更是暗沉。 但老头的眼睛好似自带着微光,只一眼就瞅清楚了年轻人的身形与衣着。 他将双腿放下椅子,半趿着棉鞋,回道。 “老头我耳朵不好,听不清楚唉。” 文彦叹了口气,自怀里掏出三枚铜钱,依次排在桌上。 “老丈,外地来的,想打听点事!” 然后,他第三次开口。 这下子,老头的毛病好似得了良药,顿时好全了。 “公子您请说。” 他“唰”的一下坐直了脊背。 “别的地方咱不清楚,金海城街面上的事我老蔡头就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老丈,城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文彦说道。 “我看许多店都没开,路上人也少。” “哦,原来你问这个啊,因为昨天北边沙海里起了烽火,全城人都见着啦。” 老蔡头回道。 “烽火?什么意思?” 文彦蹙起眉峰。 “就是说蛇人又南下啦,没几天应该就要打仗了。” 老头随口说道,起身取了柜子上的烟杆,到铺后的土灶下取了根阴燃的木条,就着给烟叶点了火。 “蛇人来势如何?” 文彦踱了两步,忍着劣烟辛辣刺鼻的味道,问道。 “小不了!” 老蔡头回了前屋,见外来的公子哥面色凝重,歪嘴解释道。 “昨日起的是三股狼烟,今儿也是,说明这回是玩真的了。” 他在藤椅上坐下,歪着嘴叼住烟杆,先轻吹了一口,再将烟草燃烧的香气狠狠吸回。 “公子不必忧心,咱和蛇人就隔着个金海住着,必然少不得来往。” “早几年都是咱们杀到它们那头去。” “现在风头变了,蛇人又不服了,那就再碰一碰呗。” 老蔡头眯着眼享受着,回话有些含糊不清。 只可惜烟杆里的烟草剩的不多,刚抽了三口就已燃尽。 他将老铜打造的长烟杆在柜边磕了磕,落下一撮土灰。 “公子还有要问的吗?” 老蔡头按下烟杆,最后问道。 “没有了。” 文彦摇头,转身欲走。 “这点事收你三文钱,倒是不太好意思。” 老蔡头说着要去揭酱缸的盖子。 “要不要拿点豉汁去?味道可好呢……” 而文彦只摆了摆手就退了出去。 “不识货呦。” 老蔡头撇了撇嘴,抬眼朝店外望了一眼,正见到天际的烽火缓缓弥散。 于是他哼了一声,却是从柜台下取了把柴刀,去了后堂。 很快,磨刀声响了起来。 ······ 一炷香功夫后,金海掌武院。 “公孙大人,某家史元纬。” 会客室内,之前牵马入城的高大年轻人对公孙实说道。 “这三位是杜博艺、郜文彦、许子晋。” 在他身后,另外三位年轻人同样拱手行礼。 “我等四人都是州部直属缇骑,分属于徐修齐司业提辖。” 史元纬说着递上四人令牌证明身份。 “徐司业与我相熟,我来金海前的送行宴,他也是在的。” 公孙实仔细查验了令牌,确认无误后回道。 “‘电光石火’史元纬,这两年在内参里见了好几次这个名字。” “听说现在州部几个缇骑队伍里,也是你们第三队最为得力。” “些许薄名,不值得公孙大人一提。” 史元纬谦虚道。 “不必过谦。” 公孙实笑道,亲自泡了壶好茶。 “金海城距离西京一千二百里,可不是什么人的名声都能传到这里。” “伱们此来,想必是为了翻天社逆贼?” 他问道。 “正是。” 史元纬颔首回应。 “受州部命令,我等前来提押人犯。” 他取出怀中的掌武院州部文书,正式转呈。 文书末尾还有凉州提督盖印。 “敢问大人,人犯情况如何?” 待公孙实阅览完全文,史元纬当即问道。 “萧十二正在本衙大牢,由专人寸步不离看守,伤势稳定,不必担忧。” 前者回道,却是慢条斯理。 “至于萧十三的尸首则冻在冰窖——他于围中暴起,被一刀枭首,这事你们知道吧?” “出发前徐司业都与我们说了。” 史元纬回道。 “我队中杜兄弟修习《凝玉典》,真气发动能使滴水成冰;到时逆贼尸首便由他一路带着,无腐烂之虞。” 公孙实点点头,让人取来一封早就写好的信,当着四人的面用火漆封存。 “我们对萧十二用了些手段,倒是问出了不少东西,都记在这里头了。” 他将封好的信按在身前桌上。 “公孙大人放心,我等必然送到。” 史元纬回道,却是径直探手取来。 “使命在身,不便耽搁。” “我们想现在就去查验下人犯。” 公孙实没有立刻回复。 “几位少侠这般急吗?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休整几日再走?” 他主动为四人添了茶水,提议道。 “不必。” 史元纬回以二字。 会客室中沉寂了片刻。 “看来你们也知道,蛇人南下,兵锋已在百里外。” 公孙实沉声一叹。 “事关金海满城百姓,本武监却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还请四位少侠暂缓行程,留下来助金海一臂之力。” 对方的意图,早在史元纬的预料之中。 出发之前,凉州掌武院就收到了飞鸽传信,其中提到了李鹤鸣已死。 如此,金海城便只剩下一位先天高手。 此时蛇人来犯,凉州州部直属缇骑小队这一位天人交感、三位浑然境就显得格外珍贵。 然而西京四人并不打算接受这个请求。 “公孙大人,恕难从命。” 史元纬拒绝得决绝。 “此事会有报偿。” 公孙实立刻回道。 “我会详细上报此节,使州部按照等第为四位发放功勋。” “事后我金海诸家的贺仪也决计少不了。” 四人还是摇头。 公孙实不由气急,话语里带了威胁。 “保家卫国,自是我辈武人本职。” “四位此时背城,良心如何能安?” “本官身为武监,若是城破殉职也就罢了,否则到时必上书提督尽报此事!” 四人略有动摇,显然心有顾忌。 但史元纬默默权衡后,终究还是拒绝。 “公孙大人,非是我等贪生怕死,只是事有先后。” “启程之前,司业几番强调人犯之紧要,必须活着带回西京。” “如此要务在身,史某着实不愿横生枝节。” “抱歉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六十五章 侦查 同一时间,金海沙漠。 距离地面两千米的高处,洪范正高速向北滑翔。 地面上,里许方圆的绿色地块缓缓挪至他身下。 绿洲形似长杉,中心泉如月牙,是以得名杉月。 今日燃起的甲等烽火也正是源于此处。 当然,此时火已灭、烟已散,哨所亦无人幸存。 百多米长的泉眼旁,只有蛇人密密麻麻地互相拥挤着,依次上前饮水。 鸟瞰之下,如同一堆杂色的蚯蚓。 洪范的耳边唯有风声。 他降低高度至一千五百米。 在这个距离上,凭借浑然境武者目力,足以看清人脸五官。 【数量在五千五百左右,考虑到散布在绿洲外的散兵,应该还能多上半成。】 洪范心道。 他控制尾翼,盘旋于绿洲上空,见到泉水中泛起数道尾流。 凝目看去,水面下隐隐有长迹缓慢游移,至少有十数米长。 海拔再度降低至一千米左右,洪范得以更详尽地观察蛇人外表。 浑身鳞甲、毫无毛发。 蛇躯占据了身体三分之二的长度,生有双臂与头颅、类似人类上半身的部分则占了三分之一。 似人非人,目中无情。 洪范遥遥望着,周身无法自抑地生出寒意。 他又回想起出发前廖正豪的交代。 【蛇人专修肉身,体型与战力正相关,通常来说越强横便越巨大。】 盘旋数次后,他对蛇人的总体实力进行了评估,还特别锁定了九个个体。 【身长八米的两个应该是经过五次血祭的蛇人,战力在先天范畴。】 【身长七米的七位是四祭,战力在浑然巅峰上下。】 正当洪范思量的时候,下方的蛇人群落却是有了动静——今日阳光虽弱,但依然使滑翔翼在地上投下阴影。 “碎牙尊上,天上有只大鸟一直盘旋不走,好一会儿了(蛇人语)。” 一位蛇人对两位五祭主将之一汇报道。 后者原不当回事,然而抬头观察了片刻后,终究警惕起来。 普通蛇人视觉不行,经过血祭后的贵种却不同。 碎牙看得清楚,天上盘旋的根本不是什么大鸟,而是从未见过的某种玩意。 “让开些。” 它低声喝令道,自边上取来一把做工精致的黑石长矛,团身仰头,估计着滑翔翼的轨迹。 片刻后,在目标即将经过其斜上方时,碎牙蛇躯发力,将自己弹射入十余米空中,同时猛然掷出石矛。 在其余蛇人看来,这一矛的力量不可谓不强。 然而想要触及千余米高处的目标,相差还是太远。 洪范完全不需要闪避。 他保持着航迹,俯视着石矛飞起近四百米高,而后耗尽势头自由落体。 最终,长矛在一块砂岩上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击伤害为零,动静却不小。 一时间大部分蛇人都注意到了天上的访客。 蛇人的秉性与人类迥异。 没有嘈杂,没有混乱。 只是整齐划一地仰首注视。 直对数千双如斯竖瞳,饶是洪范沉稳过人,也耐不住浑身发寒。 这时候,在他心中泛起的只有八个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蛇群另一头,全军的头号统帅赤鳞也准备出手。 它擎着一根两米长的石矛,在滑翔翼掠过时陡然飞掷。 同是五祭蛇人,赤鳞的力量要远强于碎牙,差距足有数倍。 但它这一击的效果却是远远不如。 盖因石矛压根承受不住过大的力量,在出手后便凌空崩碎,化作一片飞石,反而误伤了几位蛇人。 绿洲里这才有了少许混乱。 洪范见状,稍稍降低了滑翔高度,至六百米左右。 而后他将注意力专注到极限,不仅关注着两位已知的五祭蛇人,更以余光纵览全局。 他想要试探出在场蛇人的个体实力上限,为此甘愿冒点风险。 不大的一点风险。 在沙翼V1.8的测试中,洪范同时全功率输出炎流劲与沙世界真元,能在一秒时间内机动出十几米。 再考虑到他此时短至数十毫秒的反应时间,哪怕有元磁战力的蛇人在暗处投出两倍音速的长矛,他也有相当把握躲开。 至于天人级别…… 倘若队伍中真有八祭、九祭,乃至神子级别的蛇人在,那金海城横竖守不住,洪范亦迟早是个死。 赤鳞穿行于绿洲,略有烦躁。 它身为银鳞神子的直属部下,向来自负勇力。 两矛连出后,天上那个沙鸟不仅不走,甚至还降低了高度,明摆着是在挑衅。 这刺伤了它的自傲。 但蛇人军中金属武器极少,总共不过数百把而已。 赤鳞自己所有的巨刀自然是用料最足、最“豪华”的,只是其形状与重量都不适合投掷。 花了不少力气,它才自手下处寻得一把造型还算光洁流畅的钢矛。 这一次投射,蛇人释放了所有力量。 方圆十余米的沙尘被巨力掀起。 枝叶被强气流抽打摇晃。 尘雾中,铁矛冲天飙飞,斜飘至六百米左右高空,将将摸到了滑翔翼的边,方才坠落。 【没有听到音爆,射高在六百米左右。】 洪范与赤鳞对视一眼,拉高滑翔翼。 【所以蛇人将领的出手极限差不多在亚音速,秒速大约在两百七十米。】 【考虑到投出的长矛质量不低,它的破坏力要远超过李鹤鸣了。】 经过最后的盘旋,洪范顺风转向,在蛇人静谧的注视中一路南归。 三刻钟后,滑翔翼驾临金海城北城墙。 居高临下,宽阔雄城譬如一道铁线。 人流如蚂蚁般穿行上下,正搬运着垒石滚木、柴薪油脂。 有人看见了飞近的滑翔翼,开始呼朋引伴地指点。 随着早前目送过洪范北上的士卒点明了天上来客的身份,人群更是轰然。 “洪公子……” “二少……” 声音顺风攀了上来,空洞缥缈,却不减热情。 有人在挥手,有人在蹦跳。 所有人都在笑。 鼎沸冲霄的人声,以及如斯火爆场景,好似一碗灌入胃肠的热汤,霎时替洪范中和掉了此前蛇人带来的阴寒。 这时候,听见外头的动静,城楼内候着的廖正豪、郑准等人也走了出来。 望见沙翼,他们明显松了口气,绷了许久的脸上浮现了笑意。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源流 洪范缩减翼面,凌空飞降,正落于城楼侧畔。 沙翼主动解构,顺着北风散入天野。 洪范前冲几步,轻易消解了自身四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 而后,他被迎上来的廖正豪把住膀子。 “可算是回来了!” “明明还不到一个时辰,却感觉比往常半日还久……” 简短几句感慨后,众人簇拥着洪范下了城楼。 时局紧张,郑准、公孙实等人都有诸多事务堆积,无法一直候在城上。 一刻钟后,城守府府衙。 包括洪坚在内,金海所有高层汇聚。 “蛇人数量在五千五百至六千。” 洪范一人立于堂中,汇报道。 “两位主将为五祭,其余大约有九位四祭。” 气氛霎时严肃。 五祭蛇人战力至少在先天级别,失了李鹤鸣后金海仅洪坚一人可对。 “蛇人很快发现了我,而后两个蛇人主将先后出手。” 洪范继续说道。 “为首那位投出的铁矛射高超过了六百米。” “另一位的石矛射高达到了四百米。” “我估计双方的出手速度分别在二百七十米每秒和二百米每秒。” 他这次的表述采取了器作监普及未久的单位制度。 一米为三尺,一秒为十二分之一日(一个时辰)的七千二百分之一。 在实操方面,米以神京器作监制造分发的长度原器确定。 一秒则基于0.2482米长的单摆摆动周期来定义。 相比后世,这套系统不够精确,但已足够基本使用。 (度量衡与现代一致大家就当是个巧合。没有这玩意光靠什么‘弹指’、‘眨眼’、‘盏茶’的虚指很多东西难以叙述,而强行另编一套毫无意义……) 洪范口中的高度与速度,闻中观一听便知,倒是其余诸位多有愣神,还需心中换算一番。 “将铁矛掷出二百丈高,嘶……” 廖正豪拽着胡子,欲言又止。 这超过了天人交感境界太多,以至于他难以评估。 最后还是洪坚出言。 “两者修为都还在先天界内,强的一位应与我相若,弱的一位大约在先天二合。” 众人面色稍缓。 红垛山时,先天高阶的洪坚固然能一击摧垮万光霁。 但面对低阶先天,天人交感境界还是能对上少许回合。 若是以多击寡,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此外,它们的武备与我们大不相同。” 洪范再度开口。 “铁器普及率很低,仅少数身上配了甲胄,使用金属武器。” “底层蛇人使用石器与骨器,我遥遥观望,发现形制倒是很精美。” “它们普遍配盾,盾形为狭长椭圆,能负在背上不影响行动。” 他仔细回忆。 “哦,对了。” “我发现蛇人似乎没有携带多少辎重。” 洪范的这些“发现”,对在座大多数人来说是经验。 “蛇人的盾牌是有些名气的,因为形状相似,我们这边叫做蛇眼盾。” 洪武回道。 “其骨架以沼榕制作,木质比普通藤蔓硬,但同样强韧。” “盾牌外侧蒙了双层皮革,再胶上蛇鳞,防御效果比我们的钢盾分毫不弱。” 而后,公孙实接过话题。 “蛇人向来不需要辎重。” “在没有剧烈活动的情况下,这些爬虫的消耗极低,一次进食饮水足以维持旬余。” “出大沼前饱食一顿,哪怕沙海白日熏蒸,它们也只需每日足量饮水即可。” 他说着冷下话音。 “至于南下后的肉食,在彼辈眼中,我们金海城可谓到处都是了……” 此话一出,气氛不由诡异。 几位文官更是竖了汗毛,不寒而栗。 “你们很多人是没见过蛇人攻城。” 廖正豪见状,粗豪大笑。 “它们不使用攻城器械,战术也直来直往。” “奈何天生爪牙犀利,若没人拦截,四丈高墙转眼功夫就爬上来了!” “在蛇人看来,战争与狩猎本就无甚差别——我就曾见过打到一半忍不住,当场吞几截残肢饱腹的。” 他余光瞥见任元龙脸色发白,刻意说得活灵活现。 “吞便吞了。” 闻中观靠向椅背,哂笑一声。 “魂灵下了九泉,哪还管得着皮囊去处?” “横竖我们也剥蛇皮、吃蛇胆,礼尚往来就是了。” 廖正豪闻言不恼,反而大笑:“哈哈,正是闻师匠说的这个道理!” 笑声须臾散尽。 洪范发问道。 “说起来,蛇人与我族交锋有千年不止。” “耳濡目染这么久,在军备上就没有丁点长进?” 他知道蛇人有祭祀,会与人类交易礼器。 这显然足以称为文明了。 但两族毗邻几十代人,蛇人居然连弓箭、投石机都仿不出,让人不得其解。 “这倒不是蛇人愚蠢。” 公孙实回道。 “它们是不屑拾咱们人族牙慧。” 洪范眉毛一挑:“不屑?” “是的,蛇人很执拗。” 公孙实点头道。 “它们坚信生灵所趋向的极限,应当是自给自足。” “是故所有奥秘已存在于自身血肉之中,越是强者越不会假手外物。” 以往,洪范每次见公孙武监谈论蛇人,或是仇恨,或是嘲弄。 但这回后者倒是语气慎重。 窗外天色黯淡,室内烛火飘摇。 偌大厅堂,一时竟有些肃穆得过分。 “这倒是奇了。” 洪范朗声笑道。 “‘极限’与‘奥秘’之言过于缥缈,我不欲置喙。” “但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是直白的。” “蛇人们总要承认大华比它们强盛得多吧?” 廖正豪大摇其头。 “我以前在卫所从军,不是没见过被俘的蛇人贵种。” 他说道。 “它们莫不觉得我人族个体软弱,无非是人口众多罢了。” “人口多寡,本就依赖土地养活。” 洪范张口即回。 “我大华占据的天下膏腴之地,难道还是异族们奉送不成?” 他反驳得不假思索。 “啊咦,这话我当初怎么没想到?” 如此跋扈之言,却极称廖正豪心意,让他直拍大腿。 洪范意气未尽,继续开口。 “再者,假借外物云云,对‘外物’这个概念至少要有个定义吧?” “不说刀剑铠甲,武道入气境,必要引动天地灵气,算不算假借外物?” 他罕有地得势不饶。 “都说蛇人专注肉身,血祭难道不需要祭品吗?” 公孙实有些语塞。 “你这话说得当然有道理。” 片刻后,闻中观轻声回道。 “但蛇人所想所行皆有源流。” “据说九首蛇神就食九山,长寿无疆,威能可怖。” “蛇人的道路,就是传承自祂……” 提到异族神明,静室莫名肃穆。 好似有肉眼不可见的层层帷幔,自虚无中悬垂下来。 众人默契止语。 二世为人,洪范向来不是强为人先的性格。 但唯独这时候,他却是觉得喉头哽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不愿停下话语。 “九首蛇神理所应当看得比凡人更远。” “我没资格与祂分说。” 洪范走到门边,抬头直视被云气滤了一层的炽白天光。 “但武道乃是祖龙亲授。” “祖龙,想必看得比蛇神更远!” 话音不响,却字字分明。 堂前依然静谧,但众人都猛然觉得心头走了个忽闪,浑身轻松。 pS: 依然是运营官代更,临近月底了,希望大家伙多多支持投个月票,要是能够上参加下个月的月票抽奖就太好了(虽然我不知道这玩意是干嘛的……) 再次感谢-?ˋ?(?'?'?)??ˊ-晚安!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非常办法 风走在城池的上方,其势汹汹,不一会便将云海推得松懈。 自天空的缝隙里,日头招展了三分,穿门透窗,让堂屋内换了重天地。 洪坚斟了杯茶水,递给洪范润喉。 借这个时间,诸位大人们或是嚼食了几块糕点,或是擦了擦额上细汗,颇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受。 坐在最上首的郑准亦是如此。 城守扯了扯过紧的领口,看着洪范牛嚼牡丹似的连饮三杯茶水,又想着后者此前掷下的话语,脑中便跳出“命星天授”四个字来。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不那么担心金海城的安危了。 “杉月绿洲的泉水里,我看到了几道潜迹,很可能是些体型庞大的蛇类。” “六米长短的蛇人大约有小几十位,按守备的说法应当是三祭,浑然境门槛的战力。” “再往下的身形差别太小,便分不清明了。” 洪范调匀了呼吸,将所得信息全部通报。 廖正豪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而后去侧堂写成军情,用印后交给部属即刻急送后方。 少倾,他回到正堂,正接上下一个话题。 “刑名流程向来缓慢,李家的事情短时间内没法有个结果。” 廖正豪对郑准与洪武说道。 “现在战事在即,少不得李氏尽力,还需两位大人开方便之门。” 两人各自颔首。 李鹤鸣已死,迁族淮阳国之事也再无后续。 李家想要洗刷恶名,必须在这一战中做出些牺牲来。 正当此事商量得大差不差的时候,有一位衙役到了门外。 他是来找公孙实的。 “武监大人,今日早前您见过的那四位缇骑大人又来了。” 衙役行了一礼,急声汇报。 “来做什么,不是带他们查验过人犯了吗?” 公孙实不耐问道。 “那位史大爷说是改了主意,等不及明天,现在就要提人出城!” 衙役回道。 “他要提人,你们便让他提了?!” 公孙实喝问道。 “那哪能啊!” 衙役解释。 “小的自然劝他们先等大人回去,但那位史大爷不听,硬是往大牢去了。” “您和监丞大人都不在衙门,他们又手持缇骑令牌和文书,我等实在阻拦不得!” “好在田捕头正在狱中,听我抢先报信后,便把牢门径直锁了,让我来寻大人。” “我走时,那四位爷正在狱外喝骂。” “田捕头只说自己是奉城守与城判二位大人命令审讯罪囚,硬顶着不开门……” 听到这里,公孙实急躁之心方才稍缓。 田六此人做事素来稳妥,既有心拖延,便不至于半途而废。 至于四位缇骑武道固然高,但公然破门劫狱抢人的事决计是不敢做的。 “公孙大人,这是有什么变故吗?” 洪范听二人对话,事情已明白个大概,出言问道。 “说起来是不该有什么变故。” 公孙实回道。 “无非是州部派来押送翻天社两位逆贼的缇骑到了。” “文书令牌齐全,交接本是应有之意。” 他叹息一声。 “但这四人俱是州部精锐,为首的史元纬诨号‘电光石火’,修习《神行典》至天人交感境界,战力当在我之上。” “而他的三名伙伴也都是浑然境。” “危急关头,我私心便想让他们留下来,待蛇人退兵再启程……” 公孙实略有愧意。 满座都是或身家或性命系于金海之人,听闻此节哪能不理解? “公孙大人此念乃是公心,切莫自责。” 迟追远劝道。 洪范也是心头微动。 “一个天人交感、三个浑然境,还是善战之精锐,少说能顶得上三队贯通好手了。” 他看向公孙实,又发问道。 “州部缇骑的职级很高吗,公孙大人无法调遣?” “缇骑的级别不能说高低。” 公孙实回道。 “不管是直属州部的赤绶缇骑,还是直属神京的紫绶缇骑,都没有官品。” “缇骑是吏?” 洪范有些吃惊。 他还记得马惊沙出殡那日,着紫色祥云纹武服的神京缇骑高踞马上、威势煊赫的模样。 “缇骑也不是吏。” 公孙实再度否定。 “缇骑创制于百年前,后来得了个雅称,叫做‘天子门客’。” “虽然平日接受掌武院各‘司业’指挥,但其实更像是雇佣关系——完成下派的任务,以功勋换取朝廷赏格。” “我身为一城之武监,品秩比司业还高了两级,在辖域内有权给缇骑指派临时任务。” “但此时他们以押送人犯为由,我这区区武监的话便不管用了。” 公孙实语带自嘲。 洪范静静听完,心中已有定计。 蛇人强袭将至,金海城在兵力与高级别战力方面都有劣势。 这时候但凡多几个贯通境都是雪中送炭,于公于私,他如何能将这几人放走? “多谢公孙大人解惑。” 洪范颔首,指节叩动扶手。 “确实得想法子让这四人留下。” “贤侄计将安出?” 公孙实前倾身子,问道。 “任务既是‘押送人犯’,无非两个办法。” 洪范抬首回道。 “一是解了押送之责,二是除了受押之人。” 公孙实心头一惊。 这办法他不是想不到,却是做不得。 然而想到接连两日飘扬于北方的狼烟,堂堂武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此时,廖正豪断然出言。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办法!” 公孙实又看向洪坚,后者同样颔首。 共识既定,唯一的问题就是谁来动手。 或者说,是谁来负担主要风险。 郑准直身四顾,不见主动请缨者。 最后,还是洪范豁然起身。 “我来吧。” 他洒脱笑道。 “萧十二之事可大亦可小,但我在器作监有些门路,想来问题不大。” 此言一出,众人各有思量。 崔嘉言、迟追远心中惭愧。 洪胜自责不够担当。 在场却无人猜得到,当洪范一副风萧水寒的样子出门时,心中其实很有几分窃喜。 他又将得到一枚完整的龙魂果了。 ······ 半刻钟后,金海掌武院。 正衙之前,吃了闭门羹的史元纬抱臂而立。 他今日早先的打算是在城内留宿一夜,明日再走。 这倒不是四位缇骑精力不济,而是考虑到连日赶路后,坐骑需要恢复些体力。 然而思及与公孙实的对话,史元纬心头始终难安,最后打定主意今日便出城。 只可惜,明明武监不在,四人却被一个捕头堵在牢门之外。 缇骑背靠掌武院,平日对上什么江湖侠客、门派山庄,只一句“你的事发了”便能吓掉对方魂魄。 可身处官衙,遇到田六这个有官方身份、又得了上峰支持的吏员,却没多少威风可抖。 外头,洪范与公孙实入了掌武院大门。 远远隔着一进院子,两人已瞥见候在那儿的四位缇骑。 于是洪范转从侧厢直去衙后监牢,公孙实则正面迎上。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一百六十八章 论资排辈 牢门果然从里侧锁着。 洪范呼唤几声,便得了田六回应。 后者自侧面的观察窗探看几眼,都不需要什么交代,赶忙先开了铁门。 “二公子,来了四位西京的缇骑,要提走萧十二。” 田六开了门,当先说道。 “我没听几位大人有过这安排,见那几人神情又急,便自作主张先堵了他们。” “我知道。公孙武监正在外头周旋,我也是为此事而来的。” 洪范回道,又对围上来的牢头、狱卒们颔首回礼。 “可是那几人有什么歹心?” 田六问道。 “他们手续齐全,本就是为此事来的。” 洪范摇头道。 “起了歹心的却是我们。” 田六等人闻言,俱是困惑。 “那四人武道高强,蛇人来势汹汹,公孙大人是想留他们下来守城。” 洪范解释道。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田六了然,面上现出难色。 “可他们既然是西京来的,身负上命,我们如何拦得?” “强行拦人自是做不到。” 洪范回道,在几人簇拥下往牢内深处行去。 “所以我来坏了他们的差事。” “二公子要我们怎么做?” 牢头说道,脸上横肉鼓起,竟有几分当仁不让的气势。 “无非是进去宰了萧十二罢了。” 洪范笑道。 这一下,不论是牢头还是捕头都霎时气虚。 翻天社人犯是个什么干系,寻常百姓不知道正常,他们这些几次三番炮制萧十二的还能不知道? 今日强充好汉,事后若是州里大人物追究起来,下场何堪设想? 正当田六额上汗渍涔涔、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洪范爽朗一笑。 “这等事怎么能让你们担?” 他说道,自牢头手上取过甲字号牢房的钥匙。 “我既知晓,自是我来做!” 洪范说完,示意众人止步,便一人大步往里行去。 见他背影消失在地牢拐角,田六却是发力一拳砸在砖墙,打得自己皮开肉绽。 “呸,枉我平日还自诩有几分能为,真遇上事了才知道骨子里还是个草包!” 田捕头往地上啐了一口。 “要不怎么说二公子是咱金海天骄呢……” 牢头也叹息一声。 “他这人,有事是真上啊!” ······ 甲字号牢房是个地下暗间,三面围石,颇冷。 大约十米见方,没有开窗,仅有的门户被铁栅门拦着。 洪范自廊道里取了火把,开门入内,便见到了被四道铁链拴在石壁上的萧十二。 后者虽被锁着四肢,衣衫却干净整洁。 因为掌武院不计成本的施药,其浑身伤势也泰半结痂。 “田捕头,你还真是不死心啊……” 听到动静,萧十二侧偏过头,斜抬起眼。 “嗯?洪范?” 借着火光,他认出来人。 “是我。” 洪范回道,将火把插到牢房墙上。 “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萧先生可有良言相赠?” 萧十二闻言垂眼嗤笑,摇了摇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 石室内只有火把上油脂燃烧的啪吱声。 “我听说你的大名是萧镇邪。” 洪范上前数步,俯视着萧十二的侧脸。 “想想伱的名字,看看你做的事。” “可有一丝懊悔?” 萧十二咧了咧嘴,抬起头来。 “不忍是有,懊悔却无。” 他端详着洪范的脸,并无一丝阶下囚的颓丧。 “因为我的所作所为没有错。” “那金海人有错,我有错?” 洪范没有发怒,只平声再问。 “尔等全为自救而已,亦无错。” 萧十二不假思索回道。 “我南华萧氏子弟,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 “杀人放火、挑拨离间,都只对事,不对人。”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兄弟二人事败后,南华萧氏不会有人找上金海、找上你复仇。” 他偏开目光,定定注视着石墙上跳动的火。 “我晓得了。” 洪范不再尝试,挥手虚引,将满室沙尘引入掌心。 他正欲出手,却突然感应到身后风声激越。 是时,一道青黑色掌劲穿空而来,印在萧十二胸口。 洪范灵台风动,龙魂树枝叶摇曳,其间一枚果子彻底成型。 这也说明萧十二死了。 洪范骤然回首,看到牢门口站着一位浑身甲胄的魁梧将军。 “廖守备?” 他惊问道。 对方没有回话,大步走到萧十二身前,伸手探其颈脉。 确认后者死透,廖正豪方才看向洪范。 “贤侄莫怪。” “要扛这种事,也是要论资排辈的!” 他大笑说着,转身便走。 两人在田六、牢头等人敬佩的目光中走出了牢门,打眼便见到公孙实与四位缇骑正迎面过来。 廖正豪一身戎装,必然是高级军官。 洪范虽然身着便服,但姿容分外出色。 在大狱外看到这两人,史元纬蓦然觉得事情横生了枝节。 “武监大人,这二位是?” 他沉声对公孙实问道。 未等别人回话,相向行来的廖正豪便抢先出言。 “某家廖正豪,金海城守备是也。” 他大步走到五人身前站定,目光扫过四位缇骑。 “正有一事要通报给公孙大人。” “我刚刚查验了翻天社人犯,发现他因伤势恶化,已然丧命了。” 廖正豪昂然说道。 四位凉州缇骑面色大变。 “守备大人莫要说笑,这不可能!” 史元纬厉声回道。 他目光霎时锐利,若非思及城守备的从五品级别,早就喝骂过去。 廖正豪没有再多言。 他坦然受了四位缇骑的逼视,仔细整理了甲胄兜鍪,而后朝他们郑重施了一礼,旋即领洪范离去。 “武监大人,这是搞得哪一出?” 史元纬目送两人出了院子,朝公孙实问道。 “先进去看看人犯吧。” 后者回道,伸手一引。 此时牢门两侧打开,其内黑魆深邃。 在史元纬看来,好似一个捉鳖的大瓮。 五人入内,一路下至尽头。 甲字号牢房门开着,火把方才烧了小半。 萧十二垂头靠在墙边,左胸口塌陷,口角还在滴血。 史元纬上前提起尸首脑后披发,查看了伤处。 杀人的手段他认得——这是大华军中广为流传的摩崖掌力,而且未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好啊,好啊……” 他深深吸气,转首去瞪公孙实。 “看来这金海城我们是非守不可了?” 公孙实无言以对。 史元纬愤怒起身,沉肩将站在身后的武监撞开。 “待退了蛇人,史某若还有命在,公孙武监当知某家绝不是善罢甘休的人物!” 抛下这句话,他带着三位兄弟拂袖而去。 pS: 求票,就酱,谢!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坚不可摧 洪范离开掌武院的时候,天色尚早。 长街上没有多少行人。 自昨日起,金海城便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隆隆地运转起来。 游骑往周围乡野散了出去,将烽火的讯息传至每个角落。 许多农夫、猎户紧随着聚向城内,化作一份力量。 自北往南,家家户户都在加固屋舍院墙。 老人们磨刀,大人们将包在床下干草里的刀剑取出,交给半大小子。 穿过小巷,以洪范浑然境的耳力还能听到隔墙的嘱咐声。 “捅嘴巴和眼睛是顶好的。” “其次是砍腋下。” “实在不行就往肚皮去,那里的鳞甲软且薄。” “爹要上城,你留在家里保护你娘……” 之后的回应声懵懂稚***着洪范加快了步子。 洪府内同样冷清。 朝日院中刘婶正带着桃红柳绿收拾东西。 按照惯例,她们这些女眷会在战时搬到祠堂集中居住——蛇人擅长爬墙,围城时常有零散溜进来的。 至于不见人影的汤大个,则作为族中后备队,正在演武场集合。 洪范回了房里,自个打水冲洗了一番,换了套干净衣物。 他盘腿上了床头,想要打坐冲穴,却横竖静不下来。 眼睛一闭,绿洲里密密麻麻如蚯蚓般的蛇人便总是浮现在眼前。 反复了半刻钟,洪范下了床,想寻院里人说些话。 然而入了院子,远远见到在刘婶指导下适应着柴刀手感的两位小娘,他又觉得喉间攒着的那几句嘱咐实在是轻飘,不值得一说。 于是洪范干脆出门,径直去了北城。 金海城城墙内侧共有七处登城马道。 坡度在二十度,宽度足有六米,其高处与城顶海墁齐平,方便战时骑兵纵马上城、扫荡敌寇。 此时,马道上挤满了人。 他们正在器作监匠人的指导下组装弓弩。 此世还没有化工复合材料,只能用天然材料制弓。 弓弦一般来说是蚕丝,弓臂则是木材、角、牛肌腱(筋)等等。 这几种东西都价值不菲,在寒冬低温下保持紧绷有损寿命;故而在深秋,器作监就将其分拆入库。 现在自然需要加班加点复原。 洪范踏上马道,在士卒们接二连三的问候声中上了城。 城上繁忙更甚。 每隔十米一设置的火盆都已布好。 面北的女墙下,一把把刃面横装、类似钉耙的短斧被间隔放下。 洪范认得这玩意——名叫锉手斧,专门用来斩断搭上来的手(爪)。 更多的辅兵们正将刀剑斧矛等备用兵器抹上油,集中置备在海墁后侧。 蛇鳞如甲,纵然百辟之刃砍杀几次后也得缺口。 按洪城说法,一位猛将单场战斗换用六七把兵器只是寻常。 但锉手斧也好,其余布置也罢,在这城上都只能算是小玩意。 隔着数十米,洪范瞧见了背对自己的钱宏。 他正指挥麾下将夜叉檑与狼牙拍连上铁索铰链,测试收放。 更远处的城楼上,闻中观弯着腰检查完床弩,又捣鼓起另一个体型更大的未知器械。 云天高而远。 四野开阔,更见城垣渺小。 然而洪范看着城上的人,听着吆喝热烈的号子,却感到脚下夯土砌砖所成之物,比山岳更坚不可摧。 他怔怔然站了片刻,蓦然觉得心头踏实。 然后卷起袖子,也搬起军械,汇入了往来人流。 ······ 三月十九,申时(下午三点)过了不久。 晴空色碧如洗,一眼望穿万里。 金海城紧闭四门,如同一头伏地巨兽。 城墙为甲,招展旌旗是倒竖的鬃毛。 而海墁上数千将士森然成林的枪矛,则是它的爪牙。 敌人正在二里地外。 六千蛇人列密集阵,在蓝天黄地间独成一抹暗色。 洪范站在一座城楼上。 他身边是一台上了弦的床弩,身后是一位孔武有力的掌旗官。 而五六米落差下,更多的士卒则是三人一组,分别持重盾、强弓,或枪斧。 蛇人无器械之精巧,但个体力量着实惊人。 未经血祭的蛇人普遍就有四百斤体重,哪怕赤手与虎豹一战,也难言胜负。 人类士卒需要以三对一、配合默契,才有可观胜率。 否则换做三次一对一,便是蛇人稳胜了。 日头略有西斜。 蛇人集群如流水般波动,从中游出两条少说有七八丈长的巨蛇。 这两条巨蛇将两位蛇人主将托在头上,而后腾起身子举到半空。 如此,本就身形颀长的赤鳞与碎牙轻易便获得了媲美城楼的高度,看到了城头上的布置。 洪范能看出来,它们正在观察与交谈。 对穿越者来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 在另一个世界人类的认知里,自己是有且仅有的万物之灵。 因此他们天然有资格自命不凡,可以心安理得地对自然予取予求,甚至说出“宇宙创造人方能自我观察”的狂言。 洪范按着城墙,心头泛起淡淡不悦,以及微妙的惶恐。 盖因智慧不再是被“人”独享之物。 正在此时,赤鳞发出命令。 一道尖锐到超越凡人听觉上限的鸣音以它为中心扩散开。 蛇人们解下盾牌,自两翼开始化作律动的潮水,朝南进逼。 它们的阵型在移动中逐渐变化。 数百米后,一个里许宽的展开面成型,每一行仅有百余蛇人。 相比人族步兵,这是极为稀疏的。 按照洪范在朱衣骑中学到的步军典略,五十人方阵展开后不过十五米而已——同样的宽度,蛇人只布设三人。 自信得可怕。 主城楼顶,洪城看着敌军前锋跨入七百米内,对传令官下达命令。 没有无线电,没有信息链,没有火控。 但信息依然以这个时代独有的方式在高墙上流淌起来。 先是传令官的喝令,再是自主城楼开始、如烽火传递般,在各个城楼上高高擎起、左右挥舞的红色三角旗。 最后,床弩小队的诸队正们各自以大锤“扣动”扳机。 十余台床弩先后撒放,以预先设定好的仰角,朝七百米外的覆盖区域射击。 巨矢长达米余,铁叶为翎。 一个呼吸后抵达蛇潮,粉碎盾牌,将三头蛇人贯在地上。 却也仅此而已了。 pS:第一卷的最后一节。 战场描写会尽量细致一些,以增加实感。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一百七十章 接战 类似床弩、投石机这类武器,命中与其说是靠瞄,不如说是靠接。 杀伤未必大,但对士气的冲击很大。 然而巨矢射入蛇潮,譬如细雨入湖,连波澜都激不起多少。 洪范目光微凝。 他曾见过强大的热武器,也听说过火力制胜论和范弗里特弹药量。 但他更清楚,武器的威力其实没有想象中的摧枯拉朽,绝大部分战果的取得依靠的是对组织与士气的破坏。 否则四十三天里投放近两百万发炮弹,连山头都削低了两米,如何还拿不下几个区区山岭? 第一轮射击后,床弩兵们按流程调换插销,降低了射击仰角。 而后是数人合作以绞盘上弦。 敌阵进入五百米后,红色三角旗摇动,又是一轮齐射。 如是直至三百米外,床弩改自由射击时,总计击杀了十头蛇人。 到了这个距离,哪怕是普通士卒也能看清异族面目了。 反光的鳞片、直立的瞳孔,以及寂然无声的冲锋。 不同于许多新兵对于战争的想象。 没有狂乱的吼叫,没有雷鸣的踢踏。 亦没有慌乱与迟滞。 甚至竖瞳中都看不出杀意。 但正因如此,异族沉默的行军仿佛具有某种超然的威慑,遥遥未至,却已隔空冲击着城墙。 敌至两百米,主城楼上响起第一通战鼓。 强弩手以及具备武道修为的弓手开始自由射击。 所用俱是破甲箭,每一击命中都至少能给蛇眼盾开个口子。 敌至百米,鼓响第二通。 弓手全面发力。 城头上箭矢如飞蝗直下,将许多蛇鳞盾牌剥洋葱般摧垮。 蛇人前排阵型中有了明显伤亡。 洪范擎起铁胎弓,抬手射出一发四棱钢箭。 这箭先击破石斧斧面,而后贯入面门。 然后,身上扎了十一支利箭、豪猪般的蛇人终于倒下。 但它的尸体依然在发挥作用。 从旁经过的同族拖拽着五米长的尸体,挨近壕沟后,猛然掷于木刺之上。 而后,毫无犹豫地下坑,以重武器左右挥砍,竟是硬趟开一条路。 自赤鳞挥军后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蛇人锋矢触及到了城墙。 它们衔起兵器,直起身子朝上攀援。 战局如同上到九十九度的热水,只差一分便要沸腾。 偏偏在这时候,城上的箭雨反而缓了下来。 洪平取了把锉手斧,插在腰间。 洪福喘着粗气,汗水濡湿了里衣。 他只差三个大穴就到贯通境了。 往常,开五轮弓不过是热身,但此刻却耗去了大半力气。 “都提起神来……” 队正的号子扬起。 洪福默然颔首,啐了口唾沫,舍了铁弓,给自己罩上钢披膊。 这时候,城楼上起了第三通鼓。 鼓声高而急,竟是洪城亲手持槌所敲。 霎时,城头起了无数呼喝声,混在一块像是在洪福耳边炸了个霹雳。 他脑中空白,身子却自己动了起来,与另一侧的洪平同时发力前冲。 两尊吊在木架上、一米五见方的狼牙拍被推出女墙,自由落体而下。 拍子厚有三寸,上头镶了百余半尺长的铁钉,近两百斤总重。 正下方,蛇人被兜头盖中,脑颅西瓜般爆开,溅了满墙汁水。 狼牙拍悬在城外左右晃荡,吱扭声中,被绞车一点点拉起。 两侧是更多攀援而上的蛇人。 而后落下的是夜叉檑。 这是以三米长、一尺厚的榆木做成的滚柱,表面被贯满了打磨锋利的“逆须钉”。 哗啦声响个不停。 檑木拖着两条铁链沿城边落下,未到底端,已然沾满血肉。 远处,巨蛇载着赤鳞渐近,在两百米外停下。 这个距离对先天战力来说,半个呼吸时间就能跨越。 而正对巨蛇的城楼上,洪坚的身影同样出现,遥遥对峙。 大段大段的壕沟已被趟平了。 越发多的蛇人踩着同族的尸体上城。 洪福抱着块垒石冲到女墙边,探出头正要瞄准,却见到最近处的蛇脸距离自己仅有半米。 鳞片、竖瞳、毒牙,以及抠入砖缝的利爪,比梦中曾见的清晰冰冷百倍。 他猛然一窒,垒石脱手,砸在蛇人左臂。 骨头咔得一响。 蛇人往下坠了一尺,单臂稳住身子,还要上行。 洪福双手一推女墙,连连退出数步,牙关打着架,竟有些脱力。 他双手拄住膝盖,耳边一时听不见战鼓与喊杀声,只有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 另一头,蛇人翻上了城墙。 咬着的石刀刚取回手上,它已被洪平顶着大盾撞在胸口。 后者入了贯通境四个月不到,刚打通第二道正经,浑身有了七百来斤力道。 但这只是一次血祭后的蛇人平均水平。 蛇人半身盘绕女墙借力,一爪下按盾牌,另一爪持刀下劈,被锉手斧格住。 洪平颈上筋肉暴起,发了十二成力,依然被推得后退。 “洪福,助我……” 他艰声喝道。 喝声落下,回应的是风鸣。 铁箭离弦,贴着洪平的侧脸钉入蛇人眼窝。 血点溅在洪平脸上。 他心头略定,却发觉盾牌上对抗的力量没有丝毫衰减。 边上,与二人同组的老卒前刺长矛,贯入蛇人腰眼。 洪福的第二支箭钉入蛇人脖颈。 盾牌上的力道终于弱了大半。 洪平暴喝发力,这才将对手掀下城去。 如是以三对一的厮杀在城墙各处发生,但并不都是人类占了上风。 往东百米外。 一位青鳞蛇人顶着吃入肚腹一尺的刀锋前压,将石斧劈在铁盔顶端。 燧石刃面崩碎了一半。 头盔瘪下,战士软倒。 战刀被拔出一半时,蛇人又被斜里刺来的短矛命中胸口。 矛头横穿躯干,钢铁与鳞片磨出一串火星。 然而要害受创的异族只是张开大口,以人类无法复制的方式侧向发力,咬住矛手的脖颈。 嚎叫因疼痛而变形,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但士兵双手却攥死矛杆,拼命向前。 这时候,他感到有东西在身周流动。 大片砂砾绕过矛手的脖颈,自蛇人的巨吻与眼鼻中疯狂灌入。 沙子撑开了两颚,使士兵在附带伤害最低的情况下脱出。 然后,洪范猛然握拳。 蛇人的头颅胀大一圈,倒伏气绝。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吉凶 许多蛇人是有毒液的。 洪范伸手扶着脱力的士兵,想要查看他颈部的伤口。 但战场没有给他这个闲暇。 恶风自背后传来。 沙盾凌空自聚,被一击打爆。 洪范趁此空隙推开士卒、撑臂高抬,架住盖下的利爪。 这一击的力道比想象中更大,居然压得他双膝一矮。 这是一头长六米余的蛇人精锐,浑身赭鳞,从体型看应是经受了三次血祭。 差不多是人类浑然境初阶的战力。 蛇人吐信,混浊黄目盯着猎物,爪子发力下压。 对于力量,它在族内亦有自信,如何能看得起矮小瘦弱的异族? 然而正当蛇人期待着筋断骨折之声的时候,手臂却被硬生生抬起。 风沙环绕的啸声充斥了它的内听骨。 自利爪之下,站起的竟是一尊高有近丈的沙铸武士。 蛇人收回信子,拧腰刺出右爪,插入武士胸甲。 旋即被固化的流沙锁死。 攻守瞬间转换。 洪范一手攥紧蛇爪,以体重优势反推数步,另一手开掌拿住蛇首,猛然砸上女墙。 数块城砖粉碎,碎鳞四处飞溅。 蛇人狂乱挣扎,双手却不得脱,只得以长尾抽打。 但这毫无用处。 炎流真气奔涌于沙铠之内,将温度提升至八百摄氏度,须臾间便使蛇人两臂失能。 胸甲处砂砾变形前涌,固定住蛇人上身,化作断头台。 沙流刀蜂鸣。 一秒后,蛇首落地,切面平滑。 还在抽搐的无头蛇尸被推下城墙。 洪范散去沙甲,正欲加入下个战圈,耳畔又听到开战时的高频声音。 蛇人们立刻有了反应。 还未及上城的蛇人反身撤离,攀附在城墙上的则弹跃下城。 至于已然上城的则越发狂暴,不计代价地猛攻换命,直到死亡。 喧闹声渐熄。 日头沉沉地压在西天,泼下发红的暮光。 照在城上像血,照在血上像墨。 洪平摘下兜鍪,把早就砍卷刃的锉手斧甩回墙角。 利器脱手,被激素强行压下的恐惧与疲惫顿时涌了上来。 他茫茫然挪了几步,双腿一软就要瘫倒。 关键时候,腋窝处出现了一股助力。 却是边上洪福赶了半步,将他架住。 吃这一架,洪平只觉手脚越发冰凉,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被迫倚了过去。 “平哥儿,你自己多少出点力。” 洪福低声叫道。 “我也虚得很。” 洪平转头看去,见小胖子额上沾着血,还算干净的脸上毫无血色。 “抱歉,手脚实在不听使唤……” 他垂头说了声,莫名有些羞赧。 除了族学里的拳脚相加,这还是堂兄弟二人第一次肢体接触。 “坐下歇会吧。” 洪福回道。 两人蹒跚地挪动步子,在女墙下靠倒。 然后,他们也不敢扫视左右,只默契地抬头去看落日。 黄昏时候,霞光格外浓厚,照得人思绪迷乱。 “洪福。” 洪平突然唤道。 “以前做了很多不像话的事,今日给你道个不是。” 他略略偏开头。 没有回话。 洪平不知所措。 他转头去看,发现洪福仰头枕着双手,却是无声在笑。 “都啥时候了,还捡那点破事来说?” 小胖子瞥了堂兄一眼,嘲道。 他感到腰间硌得慌,随手一掏,却是从铠甲上拔出一片半嵌着的残鳞。 这鳞片上沾着不知来路的血,染红了洪福的手指。 “事是小,但现在必须得说。” 洪平也笑了。 “否则就冲今天这般光景,谁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他说着偏过视线,强行去看数米外那头死在女墙下的蛇人。 笑容很快逝去。 但冰凉的手脚却回了暖、有了力。 ······ 一个时辰后。 四野已完全暗下,如同被人遮了块幕。 女墙后点亮了成排的火把。 大部分士卒都下城用饭休憩,换辅兵与后备们上城处理尸体,做简单打扫。 至于一片狼藉的沟壕,却是无人能管了。 洪范孤身立在城头,借着火光俯视城下。 土坑里,一头被开膛破肚的蛇人正仰躺着,身上被几根木刺捅得对穿。 可它的眼睛依然圆瞪,好似在与城上之人对视。 蛇类没有眼皮,只有透明的鳞片保护眼球,这事洪范早就知道。 不管是在上辈子的中华,还是这辈子的大华,蛇类都与“长生不死”、“死而不僵”之类的概念紧紧相连。 盖因蛇类的特异气质天生给人以介于阴阳两界的感受。 洪范身后,脚步声渐近。 他偏头瞧见是洪烈过来。 “战后统计出来了。” 洪烈同样按墙而立,说道。 “这一战杀了三百二十三头蛇人,我们伤亡一百五十七。” “死七十四,重伤二十八,短期内还能再战的轻伤五十二。” 洪范叹息一声。 一人换两条蛇人,说起来不难看。 问题是金海是守方,拥有强弓硬弩以及充足的城防器械。 “以蛇人的悍不畏死,若改守城为野外步战,恐怕能打出一比十的交换比。” 洪范低声道。 “下一回可未必这般容易了。” 洪烈点了点头。 他们都看得出来,午后的进攻只是异族的试探。 作为神子私军,对方对人类的手段不够了解。 今日扔下三百余条性命后,下次必然会有所调整。 两人一时无言。 火光摇曳,洪烈也看见了城下被钉死的蛇人。 “明明是死了,看着却像是活的。” 洪范说道,其声幽幽。 “早前还未死的时候,看着又没有活气。” “蛇人脸上筋肉稀少,很难看出表情。” 洪烈接过话头。 “所以每次与蛇人战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斩首补刀。” 洪范突然问道:“蛇人会怕吗?” 洪烈语塞。 此时,一个粗豪声音应道。 “当然会!” 是巡城路过的廖正豪。 “算命的常念叨‘天道无吉凶’,贤侄可曾听说过?” 他走过来,拍了拍洪范肩膀。 “想要的能得到是吉,得不到是凶。” “心中有了得失,便会生出忧怖之心——按照佛门说法,便是因‘我执’而生烦恼。” “蛇人既然有欲求,自然就会害怕。” 洪范闻言追问:“那蛇人想要什么?” “它们想要血啊!” 廖正豪想也不想地回道。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祭坛 “九首蛇神被祂的子民们尊为万血之源。” 廖正豪说道。 “承受血祭、超拔血脉、更接近蛇神,或者干脆成为血祭的祭品,对蛇人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死亡。” “因为血只是发生转移,并没有被浪费。” 他抬眼望向远处。 月光下,蛇人们正在三里外忙碌不停,似乎在搭建什么工事。 “可若是血无法回归蛇神,它们就会恐惧。” “所以当完全没胜算的时候,这些畜生也会不战而逃。” 廖正豪冷笑着说完,勒令洪范二人下城用饭,好好休息。 目送二位后辈下了城,他正打算继续巡城,转眼间又瞧见了城下那具蛇尸。 竖瞳隔着冥阳两界,还在朝上打量。 于是一道摩崖掌力被张手打出,将蛇头轰爆。 “死都死了,看你娘的看!” 廖守备喝骂一句,负手大摇大摆着去了。 ······ 洪范随守城士卒一同用了大锅饭,而后独自回了朝日院。 刘婶三人还在宗祠,是以院中无人。 他解了甲胄,梳洗后换了新衣,勉强入定观气。 如是两个时辰后,洪范损耗的真气全复,却无法静心修行,只得下了座。 摆钟指向了子时(晚上十一点)。 三月十五过了还没几日,月相尚满,挂在天中格外亮堂。 墙头瓦顶,像是被刷了层烂银。 洪范在院中踱了几圈步子,干脆又披上腥臭的铠甲、佩上刀,出门往城北去。 登城马道下,百余头蛇人的尸首暂时堆在这儿,正有人往上洒石灰。 洪范大步上城。 遭大风吹了半晌,墙砖间的血味淡了不少。 他一路往城楼去,远远瞥见三里地外影影绰绰的正在忙碌。 那边是蛇人的营地。 说是营地,实际上并没有营帐与木寨,只不过会设置哨兵,并按身份地位排了歇息的里外次序。 而此时,约莫数百蛇人正用盾牌担着土方,往来营造着一个圆形高台。 洪范刷脸上了城楼,见到洪城负手而立,同样正借月光与地势打量敌阵。 “怎么不多休息?” 后者见侄子上来,意外问道。 “战事方兴,一个人在院里思绪散乱得难受,反而是在城上安定,便干脆回来了。” 洪范回道。 “那些家伙在做些什么?” 他又发问。 “是在造血祭的祭坛。” 洪城说道。 “蛇人进驻的地方,吃的住的家伙或许没有,可这玩意是一定少不了的。” “看着要修到七八丈高、五六丈内径,规模很不小了。” 他凝目观察片刻,又补充道。 “所以接下来必然是连场血战了……” 洪范叹了一声。 “怎么,你之前还有侥幸?” 洪城一愣,笑问道。 “是有些,或许也是因此才耐不住性子。” 洪范坦然地点点头。 “翻天社二人与李鹤鸣都已授首,他们的布置也都失效。” “族长还在,军械一应俱全,地道与白雷神却都没了。” “我本想着蛇人应约而来,发现情况有变,或许便会回去。”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现在见了这祭坛,便是断了念想。” 洪范吁了口气。 他攥住刀柄,感到纷扰不停的心神宁静下来。 “你做得已经够多够好了,金海十万人,总不能啥事都让你一肩挑了。” 洪城见状,慨然叹道。 “再说畜牲们硬要找死,咱们还能拦着不成?” “这里有我守着。” “你若嫌府上远不愿回去,我让人领你去城下北二街。” 洪城说着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被征的铺子里有半间被分给我用,现在正空着。” “你睡不着便闭目养神;多养一分力气,到时便能多杀一个。” 洪范见状也不废话,拱手行礼后便随亲兵下城。 夜格外漫长。 又是两个多时辰过去,城上的哨兵换过了两轮。 唯有洪城好似老树扎根,还伫立在城楼上不动。 申时正还差两刻(凌晨三点半)。 长夜未尽,破晓还早。 这本该是一天中最为冰冷黑暗的时候。 但金海城的城墙却被火光映得微红。 三里外,蛇人营造的祭坛在数刻钟前完成了主体。 此时直径二十米宽的半球形祭坛内堆满了木柴,正煊腾着五六十米高的烈焰。 洪城手按城墙,望着火焰出神,又是看了整整半个时辰。 直到火势将熄,他方才觉得眼睛干涩,伸手捏了捏眉心。 城楼侧方传来个粗豪声音。 “这把火烧完,这祭坛就算是成了。” 来者是他的上级。 “快酉时正(四点)了,你下去歇会,我来吧。” 廖正豪说道,瞥了眼远处火光,并不觉得新鲜。 他以往见过蛇人建造祭坛。 主体结构以岩石与黏土为材料,完成后再以烈火焚烧,类似大华这边烧制结砖。 “还有大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洪城回道,摇了摇头。 “蛇人昼伏夜出,不需阳光也能视物,惯例在夜晚发动攻势。” “咱们正好相反,后半夜正是最疲乏熟睡的时候。” “现在这个档口最危险,我干脆等用了早饭再歇吧……” 廖正豪闻言不再坚持,当即唤亲兵去城楼里抬了张方桌出来,又上了几样饭菜。 饭是热的,菜却冰凉。 没法谈口感味道,只能说有个咸淡。 于是女墙后头,城防司的守备与统领对坐,一边咀嚼一边默然望着三里外。 以他们的修为,蛇人的动向可谓是一览无余。 一刻钟后,火基本熄了。 营地里的动静却更大了。 众蛇人结起队伍,也不怕余热,沿着土坡依次上到祭坛边,以利爪在臂上开了口子,每人都放了些血。 这些血被焦炭与坑壁的余热一蒸,便腾起阵阵雾气。 一时间,祭坛顶上像是飘了块红云。 而后,一些体格庞大的蛇人又将昨日撤退时零散带回的二三十具同胞尸首带上祭坛,丢入坑中。 廖正豪依然是百无聊赖模样。 直到赤鳞上了祭坛。 【这点尸体,必然是不够一次血祭的……】 他想着,看到蛇人主将高高举起一只白骨做的瓶子。 瓶口倾斜,缓缓倒出一滴黯金色的血。 随着这滴血落入祭坛,绯红云气霎时沸腾。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战 廖正豪坐不住了。 他曾见过蛇人血祭,但绝无今日这般动静。 红云翻腾起伏,包裹了祭坛上半部,而后浪潮般四面散开。 土坡下,数千蛇人列着放射状的队形,朝中心处不住叩首,行伏地大礼。 隔着三里地,没有丁点声音传来。 但廖正豪看得出来,蛇人的士气已经提升到了极限。 很快,真正的变化席卷至金海城这一侧。 守军垂下视线,看到壕沟里腾起稀薄的红雾。 这是被抽出的残血。 数息后,城内堆叠的蛇人尸体也有了反应。 早已凝固的血浆加速干涸,在伤口开放处烟化,如绢似缕地升入空中。 腥臭味弥散开来。 红云越过城墙,一路往北,目的地正是蛇人祭坛。 赤鳞尖锐的啸叫撞上城墙。 蛇人开始整军。 同一时间,洪范从内视中惊醒。 灵台上龙魂树枝条簌簌,似有所指——其感应与当初见到萧氏兄弟类似,却更加诡异庞然。 他出了平房,行数十步出了街口,对面便是城墙。 空气中有微腐的腥味,城头上漂浮着红色丝缕。 低级军官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连片的军帐掀起,士卒们按伍按队依次集结,涌上登城步道。 这一切与遥遥传下的战鼓声相和,如同金海城醒来后逐渐雄壮的脉搏。 洪范几步跃上城墙。 三里外,他看见蛇人同样在调整队形。 海墁两侧,火盆被尽数点燃。 而后更多的火把被士兵们带上城来,照得四下如同白昼。 密集的火焰能在黑夜壮胆,也能迷乱蛇人的热视觉。 寅时正过了一刻(四点十五)。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蛇人发动全面进攻。 展开面近四里宽,覆盖了金海城整段北城墙。 洪福沿着步道狂奔上城。 出营帐时他还睡眼惺忪,等上了城,见到百米外黑魆中成片的反光眼眸,顿时醒了十分。 战鼓声一刻不停,越敲越急。 战旗映着火光摇晃于城楼上。 洪福听到了模糊的琵琶声,那是床弩放弦。 但夜幕太黑,他修为亦不够,看不清弩矢的轨迹与战果。 蛇人行至百步外,开始变阵。 每段城墙中部,曾经造成巨大杀伤的狼牙拍与夜叉檑都被避开。 城上箭如雨下,譬如潮水。 城下则如逆行的礁石。 壕沟轻易被趟过。 厮杀没有前奏,起步就是高潮。 洪福手持锉手斧,劈断攀上女墙的爪子。 右边的老卒同样施为,却被陡然暴起的蛇人隔墙咬住肩膀,拖下城墙。 洪平的眼睛红了。 他挺刺长枪,贯入另一头蛇人胸骨。 枪刃拧转,与骨头刮擦得嘎吱有声。 蛇人将要力竭,腋下却弹出条手掌长的毒蛇,一口咬在洪平脸颊。 疼痛轻得像蚊虫叮咬,不值一提。 洪平踢倒尸体单臂拔枪,将挂在脸皮上的小蛇扯下塞入口中,几下子便嚼得唇齿溢血…… 越发多的蛇人涌上城墙。 盏茶功夫,防线逐渐参差。 主城楼上最先起了赤色方旗,很快传遍整面城墙。 金海压台的手段被用了出来。 高一米有余的中空方柜以熟铜打制,顶上是被四根管道横架而起的唧筒。 唧筒前端呈锥形,被架在火盆上方,烤至红热。 操火手每次抽拉活塞,便有数升黑褐色粘稠液体飞射六七丈远,凌空自燃。 此物洪范认得,名叫猛火油柜,射出的则是原油。 借助每个马面墙朝左右两侧探出的火龙,局势大幅缓解。 蛇人旋即做出应对。 碎牙身侧,二十余米长的巨蛇受命前压。 这是蛇人驯化的大沼异兽,力量远超浑然武者,在战场上的作用更是数倍不止。 巨蛇顶着强弩劲箭迫近,其后跟着数十位二祭蛇人。 每一位至少有贯通高段战力。 洪城高踞城楼,冷眼旁观。 大面积接战,再集结精锐以点破面是蛇人的惯用战术。 “第一阵,让李家上。” 他喝道。 军令既下,便有传令官飞身下了城墙。 很快,李家仅存的四位浑然境领着三队无当骑沿马道奔行上城,俱是披双层甲、持金瓜棱锤等重钝器。 雷鸣阵阵拔起,甚至压过了喊杀声。 蛇人的突破受阻。 后阵,碎牙提起一人高的奇形刀盾,加入战场。 金海这边,等待多时的诸位天人交感也对应移动。 距离高墙尚有三十米距离,碎牙团身跃起,意图一举上城。 飞腾之中,洪武的火云掌隔空先到,耗其来势。 史元纬催发神行典,以更胜对手的速度浮空飞掠,刺剑游击。 第三个赶到的是廖正豪。 摩崖掌力遥遥轰出,一举将碎牙轰回城下。 受此拖延,自东西方奔来的公孙实、迟追远相继抵达。 五位天人交感分列墙头,目光凛冽、各自蓄势。 碎牙抬头仰视,顿觉棘手。 此时,赤鳞派出了第二支精锐。 同样以巨蛇引领掩护,冲击薄弱城段。 洪范于一线作战,立刻注意到变化。 风沙汇聚,攀连外墙化作沙踏。 他跃出海墁,绕着马面墙飞步而行,第一个抵达隔壁城段。 蛇人精锐正好上城。 “前面的让开!” 洪范喝令一声,迈步加速。 身后沙流凌空倒卷,在他左臂上化作大盾。 反手盾击,当先的蛇人被掀出女墙。 爆开的沙盾则化作沙矢凌乱席卷,炸飞无数血肉鳞片。 金海这边的精锐预备队也到了。 数十位重甲战士前推如墙,趁蛇人立足未稳,大幅压缩其阵线。 雄浑风声忽然响起,吹得火光偏折。 洪范循声看去,见到一头直径米余宽的巨蛇蜿蜒身子轻易上了城头,碾碎大片石砖。 蛇首砸下,正中一位迟家骁勇骑。 骨肉甲片溅开。 血雾震起,顶风向北。 然后被城下逆冲而起的沙流撞散。 洪范凝聚沙甲,上前行不过数步,身量已高了两尺。 怒喝声发,七百斤重的巨锤搅动大气,轰在巨蛇颅侧。 霎时间,众人只觉脚下一震。 蛇首猛然偏斜,血液自鳞下飙出如刀,泼开丈余。 新鲜的血味撞在洪范鼻端,更增杀意。 他抡起重锤正欲追击,却被城墙遮蔽下扫来的巨尾命中后背。 沙甲爆开,闷响压耳。 洪范撞碎狼牙拍的木架,横飞出十几米远,滚倒在城楼下。 他尝试起身,却被一口血淤在胸口,聚不起力道。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四章 莫慌 洪范被重创,使队伍中的朱衣骑怒不可遏。 洪博掷出圆盾,打翻拦路蛇人,而后双持重斧,上步重劈巨蛇。 这一击出得巧妙,斧刃略带倾斜,沿甲片缝隙砍入,入肉近尺。 但以巨蛇的体型,依然只是轻伤。 剧痛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巨蛇舍了洪范,辗转蛇躯缠上洪博,将之拔起离地。 蛇吻高张,腥臭扑鼻。 洪博自觉死期已至,摘了铁盔一口咬在蛇身,可惜未能破鳞甲,反而崩断了几颗牙齿。 好在他不是一人奋战。 城头四面,后备队中的四位浑然境各自掷出索枪,贯入蛇颈。 巨蛇这回是受了重创。 它疯狂挣扎,将几条长索绷得笔直。 修为最低的丁雨石被拽得脚步踉跄。 崔二抵住女墙,但绳上巨力竟使他生生抓碎了城砖。 战团中心,被蛇躯挤压的洪博更是满脸通红,胸前札甲变形作响,鼻端滴下血来。 眼看巨蛇就要脱困,却有一道沙浪暴起,化作第五道锁链,拽住其下颌。 洪范再入战局。 更多砂砾自城下被抽起,遮得城头昏黄。 几番鏖战,他的沙世界真元本所剩不多。 但就在刚才,来自萧氏兄弟的龙魂果已被使用。 伤势高速恢复,真元循环暴走。 白灾横斩,一头三祭蛇人头颅飞起,血涌如泉。 洪范飞步跃起,将空气中离散的细沙聚在脚下,作为阶梯。 踏足蛇首,他抬起右臂。 被拖在身后的沙暴蓦然回归,以小臂为核心,塑形成了狭长钻头。 “助我!” 洪范一声高喝,四位浑然境便同时拉紧长索。 巨蛇动作一窒。 蜂鸣声乍起。 沙钻贯下,压入顶鳞。 半空中金色火花四面飞旋,纷扬如雨。 僵持只持续了半个呼吸。 洪范感到右臂陡然一沉,沙钻已击穿了鳞片与颅骨,搅碎了大脑。 他空翻落地。 徒留巨蛇摇摆痉挛,捣碎大片墙砖,最后顺着缺口滑下城去。 同一时间,虎啸声在数百米外冲霄而起,须臾间传遍半个金海。 这是炎流功先天绝技“炎吼”全力发动的声音。 洪范投出目光,见到远处土地泛起橙红。 因剧烈升温而扭曲难辨的大气中,两道体型差距极大的身影高速腾挪,来回碰撞。 双方最后的底牌,赤鳞与洪坚终于下场。 这是数万平米的战场上,最为关键的一战。 但洪范没有闲暇关注。 巨蛇虽死,更多精锐蛇人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上冲击。 瞥了眼白灾略有犬牙状的刀刃,他再次顶到阵前…… 如是,半个时辰在奋战中过去。 卯时正差一刻(五点四十五)。 猛火油柜早就耗尽了燃料。 李家无当骑付出了一半伤亡,使蛇人始终站不稳墙头。 五位天人交感真气耗尽,公孙实与洪武先后重伤。 但碎牙到底被阻在城下。 沙流刀的蜂鸣喑哑。 洪范确定蛇人尸首不再动弹,方才爬起身来。 兜鍪丢在不知何处,披膊也被石斧劈得稀烂。 他的炎流真气与命星真元双双用尽,体力也已衰竭。 这一战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洪范一直奋勇在前。 哪里的阵线只要动摇,很快便会见到舞动的沙流。 而见到金海星君的身影,原本难以坚持的守军便会自虚无中获得勇气,稳住阵脚。 但战斗还未完结。 眼见洪范露出颓势,一位二祭蛇人顶盾冲来,想捡个便宜。 在一个时辰前,这种货色当不得他一刀。 可现在洪范双腿却像灌了铅,被撞得不住后退。 正当他狼狈时,侧面闪来一个人影,搏命般往蛇人颈侧贯了一刀,旋即被蛇尾掀飞。 洪范抓住机会,反手把白灾捅入对手心脏。 蛇人软倒。 数米外,跌倒者扶正头盔艰难站起,却是刚入朱衣骑未久的洪清。 两人目光相接,都没有说话的神气,只默默点了点头。 洪范上前,踩住蛇人尸体拔刀。 略一发力,刀却是卡入骨头,没拔出来。 他皱眉再一使劲,便听到一声铮鸣,手上猛地发轻。 白灾竟是断了。 这把第四品的宝刀捱不足两场烈战,先于主人阵亡。 此时,天已经亮了一半。 暗红色的火光从东方天际烧了上来,点燃了云。 金海城墙以北,充斥着稀薄的血雾。 三里外的祭坛渐渐满了。 赤鳞似有感应,不再与洪坚纠缠,急退数百米后发出尖啸。 蛇人终于潮水般退下。 只留下残破坑洼、被血浸透了的城墙。 洪范陡然松懈,眼前蓦地发黑,只得拄着膝盖缓解。 同一个城段,七八丈外,蒋有德仰面躺倒在地。 自鼻端抽入的冰冷空气,每一丝都使他肺中刺痛。 但蒋有德依然竭尽全力、破风箱般地喘息着。 好似非如此,便无法确定自己还活着。 蛇人远去,退至里许地外。 第二场血战划上句号。 没有欢呼,只有沉闷的安静。 大部分人都直接瘫了。 死寂中,城下传来脚步声。 一人轻轻跃起,上了海墁。 他的外甲与里衣朽烂,上身青红处处,满是伤痕。 正是洪坚。 他目光扫视,先注视了洪范片刻,确认其没受大伤,旋即又掠过一头七米长的蛇人尸首,以及靠着城楼早已气绝的迟五。 城上残军也看到了洪坚。 “家君!” 洪博本能唤了一声,露出牙关黑洞洞的两个缺口。 他撑起身子,以目光左右寻找着什么。 然而城头全是残砖烂木、血肉荼蘼。 人蛇尸首相交叠,一时哪里找得到挂心之人的遗体? 最后,他只得茫然道。 “家君,我弟没了……” 此话一出,他原本空洞的目中才有了填充。 洪范注视着洪博。 这条巨汉哪怕被巨蛇差点勒死的时候都没有皱过眉。 但他此时望着洪坚,却是鼻头发酸、无声哽咽。 洪坚默然点头,上前按住洪博肩头。 后者垮坐在地以手拭泪,却是越擦越多,渐渐连哭声都压抑不住。 洪范偏开眼,看向北方。 浓重的血雾汇聚在祭坛上方,与朝阳分庭抗礼,其内隐隐有蛇形。 “莫慌。” 正在这时候,洪坚的声音在城墙上弥散开来。 “天塌了, 我顶着。”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不可抗力 天色大亮。 犬吠人声渐起,城下起了炊烟。 洪范去崔家铁英堂新取了把钢剑挂在腰间,回了趟朝日院。 洗漱、换衣、吃了几个刘婶热的炊饼,他便还复北城。 及至站上高墙,将远方蛇人的营地放在眼皮子底下,洪范的心思才安稳下来。 然后,他在城楼里寻了个碍不着别人的角落,枕着剑鞘、覆着钢盔,沉沉睡去。 这一觉颇不踏实,梦魇不断。 似有战鼓轰鸣。 似有竖瞳窥伺。 刀砍得卷刃,血糊住发丝。 梦到最后,洪范不经意望向天边,又隐约见一条长着好几个脑袋的大蛇正凝视着自己…… 这一觉惘惘然不知睡了多久。 待他掀了扣在脸上的头盔,胸前铁甲已被晒得发烫。 阳光刺目。 洪范眯眼瞥见天光,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地发痛,便又闭上眼改为内视。 真气在自动流转。 虽然休息得不好,战力还是恢复了大半。 而得益于龙魂果,他修为顺利突破浑然二脉,第三脉“阳维脉”沿线亦打通了四成。 “你醒了?” 边上有人说话。 洪范强睁开眼,这才注意到洪胜立在不远处。 他披着重甲,身上带着股血腥汗臭,左侧脸颊有道新鲜伤口,自眼角开到下颌。 好在创面不深,已上了药。 洪胜的神色极严肃。 不过一天未见,他就像是长了十岁。 “怎么了?” 洪范知道必有事发生,脱口问道。 “蛇人的血祭开始了。” 洪胜回道。 “天亮时与父亲交手的那个五祭蛇人入了祭坛。” 他很清楚对方问的不是他脸上的伤。 两程血战打下来,人只要还活着,缺胳膊断腿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洪范闻言一骨碌爬起身来,往北投去视线。 清晨时铺天盖地的红雾已经消失了。 蛇人们层层围绕在祭坛边,正安静等待。 仅从画面来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但洪范能感到那股别样的压抑——譬如暴风雨前的沉闷大气。 城上的气氛同样凝重。 他回转目光扫视左右。 城墙大体被清扫过,两军尸体都已不见——既然知道蛇人有特殊手段隔空汲血,人类这边自然会有应对。 新换上城的守军中,他还看见了朱经赋与贾子勇。 主城楼上,五位天人交感高手聚在一起,似乎在探讨合击手段。 唯独洪武与公孙实被碎牙重伤,短时间内无法再战,是故换成了漩涡门掌门葛天狼,以及崔家家主崔嘉言。 这时,洪烈踏着木梯上来。 “伯父的伤势如何了?” 洪范当先问道。 黎明时,他便听说了洪礼被一位四祭蛇人击伤,但彼时自己心力交瘁,没办法多做关切。 “我正是从府里过来的。” 洪烈回道,挤出三分笑意。 “大腿被砍了一刀,伤了筋骨;还好有裙甲垫了一下,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胜范二人闻言都松了口气。 片刻后,洪胜忍不住发问:“堂兄,蛇人的血祭有不成功的时候吗?” “自然是有的;但既然它们做了,多少有些把握。” 洪烈回道。 “我们只能等结果。” “没有绝对的战力优势,是不能与蛇人野战的。” 洪范默然颔首。 第二场血战,金海城的伤亡超过两千,数量还略多于蛇人。 此外,更有千余人虚脱力竭,短时间无法再战。 这还是依托了城墙与军械。 小半时辰后,未时正(下午两点)。 日光到了一天中最盛的时候。 祭坛的血泉无火而沸,冒出大量气泡。 片刻后,血中浮起一张巨大蛇皮,又迅速融化。 蛇人们屏住呼吸,翘首期盼。 它们没有失望。 血水泛起涟漪,浑身火色的赤鳞自其中缓缓升起,体型比之前长了米余。 城头上,无数颗心沉到谷底。 洪范咽了口唾沫,注视着三里外的蛇人主将下了祭坛。 “它这是完成第六次血祭了?” 洪胜轻声问道。 无人回话。 远处,赤鳞舒展躯体,打量着自己焕然一新的身躯。 而后它遥遥打量着金海城,自碎牙手中接过一把铁矛。 片刻蓄力,铁矛掷出。 【这是什么意思?】 正当洪范纳闷的时候,长矛撕扯气流产生的湍流和激波扩散开来,将赤鳞数十米内的沙土吹飞。 祭坛脚下,平地腾了道黄云。 时间好似放慢。 城楼上,哪怕浑然、天人交感级的好手穷极目力,也看不清投矛的飞驰轨迹。 众人眼中,唯有一道红痕横贯大气。 其后,环形冲击波重重爆开,好似锥形串列的花苞,依次层叠绽放。 铁矛命中洪范侧下方的城墙。 碎石土块爆开,激波推挤释放。 近乎真空的撞击区域中,大气轰然回卷,引发的强对流吹得洪范衣甲簌簌。 直到这时,投矛破开音障的雷亟轰鸣才姗姗来迟,一路掠过城头去往远方。 烟尘偃息。 铁矛早已粉身碎骨。 但代表绝对力量的蛮荒之气却如海啸般席卷城头,浇熄了守军战意。 “它成了……” 洪烈答道,隐有颤音。 他与蛇人交手过多次,知道它们血祭后尚需数个月才会硬化鳞片,稳定在新的力量巅峰。 以对面那头五祭时就能与洪坚对垒的蛇人来说,这个“巅峰”或许是元磁中阶,或许是高阶。 但不管如何,它如今已跨越了先天与元磁的界限。 刚刚那一矛就是明证。 洪胜的牙关打架。 洪范按着城墙的手也在发抖。 这一刻,穿越者最先感到的是恍惚。 来到大华一年整,他挣来了许多身份。 龙赐星君、金海天骄、数术天才…… 前路虽然未定,但怎么想应该也差不了——直到他见证了刚才横跨三里地的投矛。 洪范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抗力。 他心头难以自抑地有了个念头。 【金海城守不住了,我会死在这。】 无形无相而又庞然的恐惧弥散开来,攥住了洪范的心脏。 紧随其后的是更多、更乱的杂念。 【金海必破。】 【我一身所系甚大。】 【不必做无谓牺牲。】 【如果现在走,我是能逃的……】 念头升起落下,盘旋不休。 直到咔嚓一声铮响。 却是洪范猛然拔出了钢剑。 自始至终,他脚步未动。 没有以往那么多复杂的权衡,只是三个字罢了。 做不到。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天不假年 城头死寂了片刻。 连过墙的风都很低调,丝毫不敢叫唤。 有士卒转身想要下城,被城楼上一声暴喝止住。 “你做什么?” 廖正豪信手一撑,跃下十数米落差,大步逼向此人。 “守备大人,我不是要逃!” 士卒慌乱解释。 “我会回来的,我不怕死,我只是想回去让家里人……” 他话说未半,便被一刀枭了首级。 廖正豪起脚将残尸踢下壕沟,高声喝令。 “军法官,刀出鞘!” “无令下城者,一概斩首!” 话音散开,紧接着一阵拔刀之声。 廖正豪继续巡视城头,眼见士气难复,略作犹豫后又下了一道命令。 “各军侯,下发鬼明王。” 城墙上下有了一阵骚动,但很快平抑下去。 洪范居高临下,看着军官们将一颗颗灰色药丸发到一线士兵手里。 他听说过“鬼明王”。 这是当初海上飞所用“黑夜叉”的弱化版,没有绝对冷静、无视疼痛的效果,但能使人兴奋狂暴,且额外透支体力。 其成本比黑夜叉要低很多,用过的人至少大病一场,少说折寿十年。 士兵们默默将药丸揣在怀里,仅有少数自负无畏的摇头拒绝。 这类药物在大华军方相对普及,他们都不陌生。 此世武者遍地,修为差上两个大阶,战力之别便譬如成人与幼儿。 没有外力坚定心志,军队纵有特化器械与数量优势,也很难在强者面前维持士气。 三里外,蛇人似乎在做同样的事情。 数千蛇人轮流上了祭坛,探身到血池中痛饮。 洪范收回视线,默默戴上兜鍪,听到城下有人说话。 “军爷,那药丸可有多的?” 开口的是个老汉。 声音不大,只因城上寂静,才格外清晰。 “要多少钱,匀我一枚吧。” 这老汉对一位军侯问道。 其人精瘦如铁,没有甲胄,只套着老旧棉袄,腰上插着把铜烟杆,浑身带着一股豆豉味道。 看起来无甚出奇,唯独手里提着的柴刀磨得雪亮。 军侯打量他一眼,没有回话,径直将一枚鬼明王塞到他手里。 “军爷,多谢你了。” 老头接了药丸放入衣兜,居然提刀上城。 更多拥挤在城下,身着布衣、提着钉耙镰刀的人有样学样。 剩余的鬼明王很快被领了个精光。 城头人力竟充裕起来。 同一时间,祭坛里的血也被蛇人饮干了。 赤鳞面南而立,发出尖叫。 军阵开始前趋。 大部分蛇人已经失了盾牌武器,只余爪牙。 但它们的狂热却远胜昨日。 蛇人奔腾到数百米外。 振弦之声叠响,箭矢如雨发出。 敌至城下,许多体力本未恢复的士兵服下鬼明王。 时局至此,蛇人方已不觉得有指挥的必要了。 碎牙率先挺近,再是赤鳞。 后者一跃百米,每次起落都压得地面皲裂。 不过几次起降,已然接近城墙。 马面墙头,洪坚怅然叹息。 “可惜,天不假年……” 他手按城墙,目光汇聚在赤鳞身上。 天地灵气霎时暴动。 明明没有声音,在场的武道好手却分明听到了恢弘气暴。 洪范感到周流涌动,抬眼长望,恍惚间见到云天旋转下沉,化作了漏斗状的漩涡。 如天穹塌陷,似火山倒悬。 难以言喻的火色刺痛了洪范的双目,但正发生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映彻在灵觉。 天量火行灵气汇聚,而后被单一个体吸收。 洪坚的五指红热,烧熔了城砖。 而后,整个人缓缓升起。 上衣无火而燃,铁甲融为金水。 红热铁水流淌而下,越过他左胸口的部分,甚至高速蒸发。 “你,元磁?” 赤鳞遥遥发问,说的是人语。 他的声音尖锐扭曲,好似牙牙学语的婴儿却有一口烟嗓。 洪坚摇头。 血液自他口角溢出,烧毁了颌下的皮肤。 【时间不多了。】 洪坚心念一闪,身形已不在原地。 空中留下一道扭曲通道,气暴惶惶然散开。 百米外,赤鳞撑开五指,锁住来拳。 火劲因碰撞横流。 蛇人尚软的鳞片翻起,蒸腾水汽下,全是燎起的水泡。 拳未中,但元磁版本的“七步樊笼”无时无刻不在制造杀伤。 “你,比火烈。” 赤鳞说道,长尾纠缠住洪坚,发无俦力,将其掷入城墙。 五丈高墙雷霆剧震,垮塌数米之深。 烟尘锥形外爆,尚未散开,蛇人已追身撞入。 利爪贯入夯土,触手无人。 赤鳞不及躲闪,被侧面冲来的对手沉肩撞开,如炮弹般沿着壕沟一路翻滚,碾断无数木刺、掀飞许多蛇人。 洪坚悬停于半空,须发已全部化作橙红。 他目中没有瞳孔,只余一片炽烈。 蓄力一发炎吼,隔着数十丈轰下。 先天火劲散开,将十米方圆内的蛇人蒸成干尸。 大地爆开,遮蔽视野。 一根短矛自尘烟中脱出,眨眼间已到洪坚胸前。 他来不及躲,反手打出炎流。 高温火劲摧蚀,融铁为水,在洪坚胸膛撞成漫天星火。 在这些金色星点湮灭前,紧随而来的雄壮之躯也飙至半空。 赤鳞纵声尖啸,巨掌按住洪坚面门,压回地面。 刚刚不过极短时间的脱离,它身上的烫伤已然好了泰半。 烟胧暴起,须臾远去数百米,形如一道土龙。 两位元磁级战力远离了城墙。 但同样惨烈的战斗依然在每一处发生。 洪范的钢剑与敌颅俱碎。 而后他干脆跃出墙外,左右手各擎起一条蛇尾,以两道五米长的蛇鞭抽得血肉横飞。 杨英勋劈断了两日来第三把战刀,又亲眼看着服下鬼明王的师弟坠下城头。 他终于拔出了负在背后的璇光。 刀价四十两,列第四品,他爱惜如命,原不舍得用在战阵。 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碎牙以一敌五,小有优势。 史元纬拼尽全力,以一口先天灵气连续三次神行,在它身上留下两道贯穿伤口。 仅有的真元耗尽,他的战力旋即跌落至浑然巅峰。 这让忍耐已久的蛇人抓住机会。 碎牙轰出利爪,兜头盖下。 史元纬牙关咬碎,只欲刺出最后一剑,却被一个魁梧身影拦到身后。 廖正豪大喝着撑起手臂,钢铁披膊与肢体被一举轰断。 断臂坠下,被守备将顺势起脚踢出,正中碎牙面门。 骨肉飞溅,血糊了一脸。 廖正豪用仅剩的左手劈出摩崖掌。 摩崖功为战阵武道,讲究硬打硬进,越是硬扛对方攻势,接下来借了力道的反击威力越大。 他这一掌以先天土行灵气催发,再以右臂为代价,赫然有先天二、三合的层次。 碎牙中掌,小片腹鳞粉碎,又被打下城去。 廖正豪粗声喘息,左臂麻木,余光瞥见地上落着把六棱锤,弯腰去捡却掏了个空。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永远少了一只手。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七章 言传身教 正和二十八年,三月二十,下午。 金海城已被战火烧得颓唐。 城下的大地满目疮痍,处处是半凝固的熔岩。 城楼塌了三座。 外墙到处是大片垮了的石砖,露出夯土的内基。 旌旗扑倒,指挥失序。 战线犬牙交错。 甚至连洪城都提着战斧亲自上了一线。 洪福将一头蛇人顶在墙角,凭体重将匕首刺入它的眼眸。 数个呼吸后,直到对手的身体彻底松弛,他才扶墙起身。 三人小队早已失散。 许久前,他就觉得自己竭尽了体力,每次挥舞兵器,都是在消耗魂魄。 气暴声自北面传来。 洪福瞥过目光,看见火流星贯入地面。 土层断裂,岩板横斜。 洪坚挥拳,轰在赤鳞胸口。 火劲勃发开来,将土石熔融。 赤鳞已感受不到痛苦。 浑身鳞片脱落了大半,表层肌肉焦糊碳化,又自行撕裂修复。 但它的绝对力量始终在对手之上。 “人类,火,烧不尽血!” 赤鳞低声咆哮,双手抵住洪坚两臂,反身将他压下。 蛇尾翻卷,缠住洪坚左腿,缓缓收紧,碾出骨碎之声。 而后又是右腿。 正当赤鳞自以为将要奠定胜局的时候,洪坚张口发出炎吼。 无形火劲冲刷,霎时焚毁蛇人面目,使它五窍中迸出烈火。 目盲、耳聋、晕眩。 赤鳞只觉得脑浆都要被烧干,前所未有的渴血。 于是它俯身张口,咬住洪坚肩膀,疯狂吮吸。 蛇人毫无所得。 “蠢物,我的血早就烧干了!” 洪坚长声笑道。 熔岩没过了两人半身。 赤鳞挺起上身,又探手刺入洪坚胸腹。 胸腔是空的,依然没有血肉。 烈战之中,洪坚的脏器已被狂暴火劲烧毁,唯有心还在跳。 或者说,是火在跳。 环境温度积渐,赤鳞难以消受。 它想要脱离,却被洪坚反握住小臂。 后者在这一瞬间,爆发了所有的炎流真元,以自身为中心熔融出半径十余米的金色湖泊。 纠缠着的两人沉入岩浆。 数息后,战斗终于有了结果。 洪坚在火湖边缘艰难地直起身子,单手将赤鳞的头颅高高举起。 一道炎吼冲天而起,引来半城目光。 蛇人的阵列终于动摇。 它们不畏死,唯独怕输。 盖因血被浪费,便无法回归神。 六祭的赤鳞既败,敌酋却还挺立,此战已注定难胜。 自碎牙起,无数蛇人调头北向,往沙漠的方向逃窜。 它们身后,许多杀红了眼的将士踉跄下城,竟是拼着吞了鬼明王,也要再留下几条性命。 大局已定。 熔岩湖旁高温散了些许,留下满地剔透。 琉璃,是沙的舍利,也是火的结晶。 天光穿行其间,于边缘显出蓝绿,在中心映出青黄。 早就反身杀下城墙的洪范第一个赶到,将瘫倒在残岩旁的洪坚扶起。 他的脊椎歪斜着,肚腹开着个口子,左腿侧向折断。 其上身全是灼伤,看不到几块皮肤。 胸骨下,五脏找不到其余,唯有一颗赤红心脏孤零零落着,还在缓缓跳动。 “家君……” 洪范轻唤一声,扯断自己半烂的铁甲,解下布袍为洪坚披上。 “你来了。” 洪坚反手抓住次子的手臂。 他的手心热得发烫。 “你可有伤势?” 洪坚轻声问道,双目没有焦点。 “只是透支,还有几处小伤,不碍事。” 洪范回道,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瞎了。 “那就好。” 洪坚颔首道。 “此战之后,你当有进益。” 短暂的沉默后,他又突兀开口。 “说好给你交代,却要食言了。” 洪范感到小臂一紧。 “放弃炎流功吧。” 洪坚说道。 “你去西京,去掌武院,去做缇骑。” “掌武院握有天下功法,能送你到天门之外。” 这正是洪范规划中的选项之一。 “缇骑以武勋换取回报,很危险。” 洪坚话语不停。 “但我对你很放心。” “若是功勋不足,炎流功也可以作为筹码。” 他又补了一句。 洪范一时发愣。 洪坚却无所谓他的反应,只话赶话般地继续开口。 “自幼时起,我从未得人青眼。” “走到今日,正是一步一个脚印,一刻未曾虚度。” “你也要如此。” “莫要学李鹤鸣,只是踽踽原地顾影自怜,嫌天地给他的不够。” “大丈夫,想要什么,唯亲手去取,才能算快意!” 他急声说完这番话,气息窒住,脸上却泛出神采。 “我晓得了。” 洪范轻声回道,反握住洪坚渐渐冷下的手。 一年以来,唯独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对方平素包裹于族长责任之下的性格。 属于武者的性格。 这时,洪家众人也渐次赶到。 人未至,家君、大老爷等等的呼喝声便先传来。 两人都松开了手。 洪范退开几步。 洪坚则摸索着撑起身子,拾起一块残石刺入后腰,卡在脊椎断处。 手一发力,他原本歪斜的身子便如往常般直了起来。 “大兄,您怎样了?” 问话的是洪武。 他面如金纸,肚腹间裹着腥红的纱布,却是顶着重伤再度上了战场。 洪坚摇头不回,轻声反问。 “战局如何了?” 此时日气西垂,沙洲黯淡。 洪范看着洪坚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神情,仿佛看着一块固执的冰,回到了自己坚守了一生的冬天。 洪武闻言一愣。 蛇人残军正仓惶逃往北方,这是一眼可知的事情。 “蛇人退了!” 他心头涌起悲意,却强用喜悦的语气回复。 “大兄你斩了敌将后,蛇人便退了!” “那就好。” 洪坚回道。 “我增补注释后的炎流功全本放在宗祠的匾额后头。” 他略略放大了音量。 “今后族中大小事,便由二老爷执宰。” “未来若阿胜再有进益,可继族长。” 众人俱称是,哪怕听出族长在交代后事,也只敢默默流泪。 “另,我月前由手少阴心经起始,以先天火劲淬炼心脏。” 洪坚缓了缓气息,才得以再度开口。 “彼时略觉不对,便以为是断头路。” “今日一试果然如此,或可为尔等之戒。” 他说着笑了笑。 “还有,我的心脏已被淬炼,不必随这残躯下葬。” “若能寻到铸剑宗师,可以打两把不错的兵器。” 说到这里,洪坚的眼皮耷拉下来,身姿明显松弛。 好似一张伤痕累累的老弓,终于被下了弦。 洪家众人还执着礼,等待家主的下一句吩咐。 但他们等到的只有沉默。 长风漫卷,不经意间带走了逝者的最后一口呼吸。 “家君走了。” 洪范上前半步倾听,回身对众人说道。 没有一句软弱的哭声。 只有战士们单膝下跪,甲胄摩擦的铮然铁声。 洪范没有跪。 他恍惚站着,被血浸透的衣裤此时受风一吹,蚀骨般冰冷。 浑身上下,唯有洪坚握过的手臂,还有丁点余热。 片刻后,洪范却是无声发笑。 他上前几步,将洪坚烧得半干、没剩下多少分量的身子横抱而起。 “我今明了……” 洪范轻声说道。 “蕞尔小族得传于边疆恶地……” “不过言传身教四字。” 他迈开大步,穿过人群朝城门行去。 目光横扫,掠过一片涂红的城墙与尸横遍野的土地。 最后落在城门洞匾额上的三个隶书大字。 【金海城。】 洪范终于忍不住心头块垒涌动。 一瞬间,很多画面闪过脑海。 金海城门口往来的行人,赤沙大道上吆喝的商贩,杜康居里笑闹的酒客。 还有他刚刚死去、从未相认的第二位父亲。 思虑及此,洪范眼前模糊,忍不住悲声大笑。 笑声许久方歇。 而后更有长吟拔起。 “残墙作甲染新色, 断戟为刀斩群蛇; 荒沙如金血如铁, 招引英雄归山河!” 长风止歇,天野肃穆。 此声徐徐飘散,更有千声万声来和。 城上城下,无数金海人——官吏、武者、士卒、百姓——或站着,或瘫坐着,或倚着刀剑,或扶着城墙,此时都用尽全力放声嘶吼。 呼声激荡,似哭似嚎,恢弘成风。 城墙上,被血糊住半脸的洪福同样涕泗横流地吼着,直至胸口发紧、头晕目眩。 天旋地转间,他瘫倒在地,只觉得到处是沙、血、铁混同的斑斓色彩,竟分不出哪边是城内,哪边是城外。 “仗打赢了,我还活着……” 洪福仰天呢喃,一遍遍重复,声音止不住颤抖。 此生第一次,他领略到了胜利的滋味。 既辛酸,又甘美。 PS:本书第一卷就是为两碟醋包的饺子。 第一碟是李鹤鸣的死。 第二碟是洪坚的死。 少了他们二位,金海城也就没什么值得说的了。 各位五一快乐。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出殡 三月二十六,金海洪府。 午饭的时辰刚过。 祠堂开了大门。 成排的灵柩在里头停了五日,是时候出殡了。 洪范身着素白丧服,与其他负责抬棺的子弟自各院落聚拢。 “我爹前两夜都没有合眼,一直忙到了昨日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才稍有了些空。” 洪福说道,紧了紧脚上的菅草鞋。 “算上战后伤重不治的,一共没了两千五百多,有伤势的人数更是三倍。” “城防司点验下来,换了至少三千蛇人,怎么都算是场大胜了。” 洪范闻言默然叹息。 金海此战伤亡之惨重,他在听到这个确切数字前,已有体感。 家家披麻,户户戴孝。 城里的白布一时都不够,很多人出殡时只能以灰布替代。 两人转过巷口,见洪胜已候在祠堂外。 互相点头致意后,他们一同入内。 庭院里摆着的棺材有十七具,都是洪家在守城三战中的死难者。 每一位洪范至少都打过照面,但大多并不熟识。 作为金海最繁盛的家族,洪家的战死比例不算高。 据洪范所知,光是李家的无当骑,这回就损了一半。 祠堂的天井正中,摆的是洪坚本人的棺材。 板子是用枣木做的,敦实厚重,据说花了金海最好的师傅一个月功夫。 其左右雕着日月祥云,还花了几十斤桐油前后刷过五次,干燥后严丝合缝、滴水不透。 这副棺材本是洪肥为自己置备,却没想到竟是先给洪坚用上。 很快时辰将至,洪礼瘸着腿、拄着一根黑色拐杖,安排众人抬棺出祠堂。 洪范与洪胜自然是主棺的排头,后头还有洪福、洪安等人。 十七座棺材依次到了洪府正门。 洪坚的主棺在这里套上了外椁——从崔家购来的,帮底皆六寸厚,沉重无比。 因其过于巨大沉重,入得府门却入不得祠门,只得在此操办。 棺椁俱全,可以出门。 主棺由十六人抬,以显规制。 之后的每棺为六人。 洪范迈过门槛,鼓乐响了起来。 聘来的哭丧队伍也开始发挥。 洪家有人有钱,唯独以武传家,哪怕人悲伤到了极处,大多也挤不出几滴眼泪。 队伍前头,一路有“引路使”在道路两旁插下三角小旗,寓意引导离魂上路。 洪范注视着这些小使者。 很多是半大的孩子,做事虽认真,目中却迷茫,并未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父母尚在,就像是隔着的帘子,遮住了死亡的真切面容。 出殡的队伍一路顺利,自东南城门出城。 棺椁虽重,抬棺的也都是武者,没有“过肩”的必要。 洪家的族墓在台山。 光这一路上,就遇到了四波别家回城的丧葬队伍。 大半时辰后,众人转过第一个山坳,入了台山地界。 今日的云很重,天幕下像是附了层纱,颇为黯淡。 也因此,山头绿得格外森然。 地势渐高,队伍入了谷地开始上坡,脚力却更健。 山风自东北面沿山脊顺下,在树海上撩起阵阵浪涛。 世界哗哗作响。 洪范注视着风,见它从左手边的林叶,游移到自己丧服的衣袖,再一路上了到右手边的草坡。 山越高,谷越深。 相比之下,人的死亡便越显得渺小。 哭丧的声音渐渐稀疏。 洪家的祖坟到了。 说是大族相承的陵园,但相比前世的公墓,并谈不上什么规划和基建。 地方有小半个山包大,大部分的坟头都是砖砌。 洪范的生母月前迁了过来,也是如此。 而历代族长或者修为有成的那些无非稍稍高些,周围地面做了平整、铺了石板。 此次要用的葬坑已提前打好,形制略有差别。 相比于十七位逝者生前天差地别的地位,他们死后的仪式倒是很雷同。 往墓穴底铺两根细竹,将木棺缓缓推入,再抽掉垫底。 然后亲属往里摆一盏豆油做的长明灯,放些五谷与烙饼,最后挂上一面铜镜。 接着便是铲上泥土草皮,将洞口封好。 亲眷们依次上前,每人添一抔土。 香烛、纸钱、哀思、致礼…… 十七座棺材,一座接着一座处置。 从前不论怎样的光鲜或落魄,此时不过相差一个先后。 几轮实操下来,洪范甚至觉得先轮到下葬的或许会更满意。 因为众人行礼的遍数多了,难免开始流于形式,变得敷衍。 直到第十六个棺材下葬。 这一回,轮到的是族长的嫡幼子洪平。 墓碑的碑文是洪胜刻的。 而后他又亲手点了香烛,一张一张地往火里添黄纸。 洪范站在五步外,注视着火苗,听到艰难的哽咽声。 几步外,洪陈氏闭着眼睛,正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这几日她哭得太多,真到了这离别的时候,只觉得气短,竟是流不出泪来。 “大夫人,节哀。” 洪范上前托住她的小臂,劝道。 “范哥儿。” 洪陈氏睁开眼,艰难地开口。 “都是我的错……” “我当初就不该听他的,若是逼他去了西京,哪还会有这一遭?” 她哀声道,脸上没有血色,嘴唇不住颤抖。 洪范默然。 以往的伶牙俐齿不堪一用。 他陡然想起了会猎时落入渺茫谷底的那头野猪,以及与洪平的对话,而后心头幽幽。 此时,边上的洪福却意外插言。 “大夫人,平哥儿的尸首是我在城墙角落里找到的。” 他的声音轻而稳,像锻过的钢。 “我找到他时,他的甲都烂了;我数过,身上一共有五道口子。” “正中的一道尺许长,劈开了他的肚子。” 洪陈氏转过身来,怒目盯着洪福。 但后者与她对视,倔强地毫不退让。 “五处伤,大夫人。” “每一处都在正面,没有自背后来的。” 洪福说得极认真。 洪陈氏沉默了。 “小少爷是个有种的。” 外围不知是谁赞了一声。 而后,周围原本有些敷衍的朱衣骑们也纷纷朝坟头再执过一礼。 这一回却是发自内心。 然而洪陈氏未能从这些人的反应中获取任何慰藉。 她推开洪范的手臂,半蹲在洪平的坟前,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好似里头埋着的不是儿子,而是自己的余生。 PS:月末了,大家剩下的月票留着也没用,都给了吧。 看了昨天几位读者的章说,发现我们有一个认知上的不同,需要特别说明下。 在本书中,主角的金手指(龙魂树)不是至高的,和其他脑洞玄幻的系统不是一个概念。 我当然明白系统的好处。 安排节奏很方便,可以作为剧情的强驱动力,或给主角提供天然的破局点…… 但系统也有负面的效果。 带有绝对规则性的金手指会让世界观儿戏化,并使得主角、配角的很多努力、成就都显得轻浮、愚蠢。 如果系统太强力,故事便不再是“人”的奋斗,而变成“系统”的角色扮演游戏。 所以在此说明,洪范的命星也好,龙魂树也好,都有具体来源,固然高位,但谈不上至高,更不存在本质上碾压其余异族神的情况。 另外,还有个一直没摆上台面的设定,感觉这里有必要提一下。 命星的生机掠夺有范围与功率上的限制——不存在说一个武圣死在洪范面前,他就连升几个大境界。 当然,这其实是可以想见的,否则马惊沙不至于十几年才达到先天巅峰。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不悔 按照仪轨,到了洪坚灵柩入土的时辰。 棺椁被推入墓穴,摆上了洪陈氏挑选出的陪葬品。 洪范与洪胜上前封土。 洪明以手指捻过蜡烛,拂过黄纸,便使它们燃烧起来。 众人各分了三支香,恭敬行了三通礼。 这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随后却急剧变大。 乘风沐林,有如瓢泼。 众人的衣衫很快湿透。 但坟前祭火得了隔空送来的几股炎流劲助力,却烧得更烈。 雨如此大,大到穿越者翻遍继承来的记忆,在金海找不到比拟。 洪范听着水滴拍打在枝头、叶稍、土地上的声音,难以自抑地回想起与洪坚的几次见面。 第一回是贺胜节,“不舍初心,可慰平生”的贺词。 第二回是初战海上飞后,雄光院中深沉馥郁的药香。 思绪渐渐飘忽,涌上更多零碎的意象。 颠簸的马车上,灯火映在瞳孔。 血战后的金海城墙,手按着洪博的肩头。 满地琉璃中,小臂上残存的热量…… 洪范伸手抹了把脸,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落泪。 雨渐渐停了。 来得急,去得快。 回忆也是如此。 脑海中逝者的音容,就像是用双手盛接的雨水。 突兀降下,少时便满溢。 然而雨一停,刚刚还满指满掌充斥的所有,须臾间便漏去了。 疾风骤雨耗尽了台山的云,露出西斜的夕阳。 日光很好。 但它的热是属于生者的,终究晒不暖棺中的尸骨,风中的英魂。 葬礼结束,众人下山。 “洪胜!” 洪范默默行于盘山小道,突然唤道。 “半生积渐,明明登峰在即,却不能尽全功……” “你觉得他会后悔吗?” 洪胜闻言,不需问便知道庶弟说的是谁。 “他这人或许会遗憾,但自我记事起,就从不曾后悔。” 此时,残阳落下山肩。 晚霞晕染了半边苍穹。 如烈火烧,如红旗卷。 洪范看着逆杀上天中的赤红色,终于释去悲哀。 “对啊,他这般人,自是不悔的!” “我却多什么事?” 说着,他却是浑身轻松,不顾引人侧目,笑出声来。 正在这一刻,炎流真气高速循行,消化了大战收获,打通第三条奇脉。 ······ 四月初五。 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东南。 春尽夏来,是谓立夏。 十几日过去,金海诸事已经有了些结果。 朝廷撤了李家世袭的辅国校尉之爵。 至于族内尚存的三位主谋——李神机、李立诚、李承望——都被押往神京,不出意外是个斩立决的下场。 史元纬四人收了金海各家总计过千两的贺仪,由廖正豪送出城十里,安然回了西京。 至于他们之间的恩仇,早就随那粉碎的臂膀一同烟消了。 午后,微暖的夏风熏得人昏昏欲睡。 洪范骑着焦尾食虎兽到了掌武院门口,将马缰交给门子。 公孙实右臂还被木板夹着,但依然迎到了前厅。 直到十几日前,洪范还没有这个牌面。 但现在洪坚与李鹤鸣都殒了。 如今的金海暂时没了气境武者,武力最高的便是天人交感。 洪范虽然修为还差了一截,但身负沙世界,战力远超寻常浑然境。 对上他,断了一臂的廖正豪或是年过七十的漩涡门掌门葛天狼自认已没有必胜把握。 洪范与公孙实寒暄两句,在会客室分宾主坐下。 他此来的目的后者已经知晓,是想要多了解下大华顶级武学,为自己寻一条适合的道路。 而培育武道菁华,正是掌武院武监的职责之一。 “能破开天门的法门,大华目前存世的只有十项,便是所谓‘十经’。” 公孙实说道。 “若能择一习练,自然是武者最好的出路。” “但这路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走的。” “十经之中有四经分属于四大世家,分别是萧氏的《紫霄化龙经》,易氏的《虚空雷殛经》,后氏的《三界遍照经》,以及风氏的《天罡神风经》。” “这四经只传本族,外人无法染指。” 洪范颔首。 萧氏乃皇族,另外三家分别是琅琊、河间、淮阳三个封国的王室。 这四姓子弟都是三榜上的常客,从来没听说过功法外传的例子。 “其余六经中有两门比较特别。” 公孙实继续说道。 “怀藏大师出身贺州小庙,自承是以《般若经》成就武圣。” “这本经书嘛,只能说流通天下,每个佛刹都是必有的。” “早年我自诩不凡的时候也曾研读过数遍,可怎么看都只是传播佛法的经文,似乎与武道无涉。” 他说到这,见洪范无奈而笑,便知道对方也已读过这经书,便不再赘述。 “还有一个便是《乙木青狼经》。” 公孙实接着说道。 “此经之前亡佚,被我部山长意外发现。” “他至今没有弟子,是唯一传人。” 洪范听出了对方的未言之意。 关奇迈为当世武圣,又执掌掌武院,却几十年来未有传人,可见眼光之高。 要当他的开山大弟子,难度不言而喻。 “那便只剩下四经了。” 洪范回道。 “是的,剩下四经造就了大华如今的四大武道宗门。” 公孙实点点头。 “心圣宗的《大梦无觉经》,修罗宗的《修罗斗战经》,白虎宗的《西方虎煞经》,以及天剑宗的《通天剑经》。” “这四门一品武学,算是普通人仅有的希望。” “当然,我这样的普通人也是不行的——四大宗门对于弟子的要求很高。” “武道天赋分为三类——体质、根骨、悟性——决定了武者的修行速度,以及同修为、同功法时的战力差异。” “体质代表骨骼与筋肉,决定力量、敏捷、耐力、协调性、恢复力等等。” “根骨代表经脉与丹田,决定真气、真元的量与精纯度,以及调动时的效率上限。” “悟性相对难衡量些,代表对功法的理解力、领悟力,对战斗经验的汲取速度。” “此外,悟性还有些更形而上的部分——譬如修炼观想,有些人轻而易举,有些人反反复复都找不对感觉。” 公孙实说着叹息一声。 他不是金海本地人,却在正值壮年时被远派至此为官,对天赋的限制自然深有体会。 PS:月初求票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章 大华十经 “四大宗门对弟子天赋是有偏重的。” 公孙实收拾下心情,说得越发细致。 “修罗宗就在西京附近的天鹏山,其武道号称‘一股斗志不失,肉身万劫不灭’,在十经中以刚猛闻名。” “他们收弟子最看重体质。” “白虎宗地处具州,修习白金真劲,以真元化铠甲兵刃,杀伐无双。” “他们最看重根骨。” “天剑宗地处瞻州,门中专注剑道,无物不斩。” “他们注重弟子的悟性。” “至于心圣宗就比较古怪了。” “以我部记载,大梦无觉经并无其余九经那般骇人的破坏力,但修到高处,却能逆转虚实真伪。” “他们收徒的标准玄之又玄——许多被常人看做痴怨愚执,完全不能练武的,到了心圣宗倒是被当作宝贝。” 公孙实说着瞟了洪范一眼。 后者读懂了这个眼神——你太正常、太聪明,必然是不适合那里的。 “这么说来,我或许比较适合天剑宗?” 洪范迟疑说道。 “只是瞻州有些太远了。” 武者三大天赋,他的体质只能说是中人之资。 能够拥有超过洪博的力量,靠的是异兽肉干以及命星对体魄的被动增幅。 根骨稍好些,但也不过中上,距离这方面的真正佼佼者洪胜还有很大差距。 而悟性作为与头脑、思维比较相关的部分,洪范还多少有些自信。 公孙实却摇了摇头。 “倒也未必。” 他给洪范添了茶水,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把丑话都先说出来。 “贤侄,我便与你实话实说,你想入这四大宗门,着实是有些难处。” “天下凡有些名望的武道宗门,不仅仅是上面说的这几家,收徒都有几条通行的讲究。” “一是每年只在固定时候放开山门。” “二是有年纪限制,一般要十三至十五岁。” “三是不要带艺投师的。” 洪范闻言皱了皱眉头。 光这三条他就有两条不满足。 “道理也简单。” 公孙实苦笑道。 “首先,高门名师都有尊严,不愿与他人共享弟子。” “其次,能确保来路清白,不至于被不怀好意者钻了空子。” “再次,转修功法都有代价。” “若是不同属性,转修后境界虽能保留,却要损失二至三成的真气总量。” “有些珍贵丹药能减少消耗,但效果都不究竟。” 洪范闻言默然。 他知道《修罗斗战经》的属性是木,《西方虎煞经》的属性是金,另外两经大概率也不会是火。 损失三成真气总量,对于单挑切磋或许影响不大。 可放在战场上,便是生死之差。 “转修之外,就只有散功重修这一个办法。” 公孙实补充道。 “散功不会损伤丹田,只是那样要浪费许多光阴恢复修为……” 洪范点了点头。 对方所言种种,有许多他都是第一次听说,但并不觉得意外。 大华四大宗门就相当于前世最顶级大学的顶级专业,必然是优中选优,哪里会缺弟子? “当然,世事没有绝对。” 公孙实见洪范沉凝,又往回找补一句。 “修罗宗每年便是在四月底广开山门。” “贤侄你才华横溢,又是星君,对常人的规矩未必框得住你。” 洪范笑了笑。 与蛇人一战中,他也算往黄泉趟了几个来回,心性又得锤炼。 此时,哪怕大华十经也不太能让他患得患失了。 “既然武监大人如此说,那我自然还是要去天鹏山一趟。” 洪范说道。 “至于成或不成,便看天意。” “另外,我还有一事相询——是关于成为缇骑的。” 公孙实当即露出笑容。 “此事你若不问,我本来也是要提的。” 他明显比之前殷勤。 “缇骑号称天子门客,鲜衣怒马出入有风,分‘州骑’与‘天下骑’两种。” “前者赤绶,听命于掌武院州部,负责处理域内事务,成员修为一概浑然境起步。” “后者紫绶,直属神京纵横天下,每一位都在气境以上。” “不论朱紫,缇骑凡积累了足够功勋,都能够换取等价回报——从神兵,到丹药,乃至于顶级武典,就没有我掌武院供不了的。” 这话听起来夸张,但洪范是相信的。 掌武院贮藏天下功法,不光是从大华开始,更有对前朝的继承。 据江湖传说,神京武库内连一品武道都存了两门,李鹤鸣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二品武典说不得能有个大几十上百套。 “武监大人,世上之事风险与收益莫不是成比例的。” 洪范冷静询道。 “掌武院既舍得如此厚赐,想必任务也是极难?” “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这个‘难’不是你想的那种‘难’。” 公孙实摇头道。 “我当年也是做过司业的。” “州骑的常务大多是追缉犯事武者,而且必然是以多对少、以强击弱,很少有重伤乃至送命的情况。” “毕竟浑然境高手在哪都是座上贵宾,愿意背井离乡为州部卖命的没那么多,院里也得宝贝着。” “但相对的,常务的功勋就不太多了。” “以兑换一套中流武典来算,要服役十五二十年才能攒够。” “到了这一步,只能自己修炼,还无法获得所授武典的处置资格(譬如传家)。” 洪范讶了一声。 他过来大华方才一年出头,期间事情赶着事情,便不知不觉走完了力境的大部分路途。 对他而言,二十年的生命太漫长宝贵,几乎不值得用来换取任何死物。 然而细细想来,这又是合情合理的。 若是出个任务动辄要死要残,缇骑人员的一年流动性该有多大? 全凉州又哪有那么多甘为驱使的浑然境好手? “常务之外,肃清集恶榜也能为缇骑换取巨额功勋。” 公孙实说道。 “但这个危险性就很大了。” “万光霁你是见过的。” “他的分光刀犀利无比,还有整个海上飞作为爪牙,深藏在沙海之中。”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过是集恶榜的末流罢了。” 洪范点头。 以他现在浑然境的眼光回看,万光霁绝对不弱,甚至可以说比对战过碎牙的七位天人交感中绝大部分都更强。 只不过这位“大日刀轮”碰上的是接近先天巅峰的洪坚。 PS:前几章写得比较累。 大家从战斗、葬礼这几章的文字质量应该也看得出来,情景交融、用词比喻都花了些力气。 以我的水平,每天这样输出4、5K字,还无法持续。 所以这两章密集抛些设定,缓一缓。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一章 长子如父 “缇骑还有一桩好处,是别家没有的,那就是自由。” 公孙实说道。 “各大门派也好,入赘世家也好,一旦有了牵扯就打上了印记,一辈子脱不开。” “哪怕其他朝廷部门也是一样。” “器作监、军方、监察院、六部……” “凡是吃了皇粮,必然就要尽忠,没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说法。” “但缇骑是不同的。” 武监说着叹了口气,有些赞叹不已的意思。 “缇骑的根底是雇佣与交换。” “若是攒够功勋,功成身退自是不说;哪怕干到一半想要退出,也可以随时办结手续。” “武监休要诓我!” 洪范有七分不信。 “若是接了任务,眼见目标棘手也能随意放弃?” 他不认为封建帝制下居然会有如此“自由散漫”的官方暴力组织。 “若是打定主意,也是能的。” 公孙实回得干脆。 他见洪范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反倒笑了。 “不光你不信,当初所有人都不信。” “这正可见百多年前成帝的胸襟。” “彼时萧氏衰弱未复,三大封国各有武圣驻世,反倒是神京空虚。” “这时候成帝改制掌武院、创建缇骑,引寒门人才为天子门客。” “如是二十年纵横扫荡,竟使天下一清。” 洪范面容一肃,顿时了然其中逻辑。 无非是扶山东制关陇、以科举制世家的翻版。 干弱枝强,所以当初的萧氏皇帝另开一条上下通路。 凡沿这条路子出头的新贵,自然都会成为他的羽翼。 “这位成帝倒是雄才大略。” 洪范赞了一声。 “成帝在我部内的威望自然差不了。” 公孙实回道。 “但他百年后,在世家间的名声可很不好。” 洪范只一笑,并不评价。 “缇骑出入虽自由,不过在修为之外,还是有些门槛。” 公孙实继续往下说。 “分别是要有本地府衙的推荐,与掌武院的保书。” “贤侄若需要,我可以为你作保……” 两人这一番深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等洪范出了掌武院衙门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暗了。 他骑着食虎兽一路溜达,对未来的规划渐渐清明。 到了巷口,洪范正好遇到孔海几人,便下马同行。 几人说笑着步行至洪府门前,突然见到石狮子边蹿起一位白头乌衣的矮子,带着股臭气几步涌到身前。 “大郎,蛇人已经退啦……” 这矮子捧住孔海的手掌,惊喜叫道。 “咱们回家吧!” 洪范只觉得此人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才认出来是蒋家婆子。 蒋有才死后,她的头发本还有小半乌黑,现在却是全白了。 “大娘……” 孔海愣了片刻,反握住蒋家婆子的手,强笑着唤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一下杀死了她才活泛起的眼神。 “你不是大郎。” 蒋家婆子敛了笑,强抽回手,收着肩退了几步,端详过包含洪范在内每一人的脸庞。 每见一人,便是一次失望。 最后,她却是嘴里念念有词不停,缩回了石狮边的角落。 洪范牵着红旗站在原地,注视了蒋家婆子良久,感到身上蛇人留下的、明明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蛇人在第三战中杀死了蒋有德。 现在,它们又将杀死他的母亲。 ······ 四月初七,晌午。 天气比昨日又暖一分。 日光高照,树借之成荫。 雄光院书房,洪家众高层皆在,唯独主位依然空着。 “修罗宗每年在四月最后的十日开山门,距今还有十三日。” 洪范说道。 “我单人匹马若去,以红旗的脚力,最快只需三日,走走停停也不用五日。” “若是修罗宗事情不顺,我就转去西京掌武院。” “郑准的荐文与公孙实的保书都已经准备好了,待我在西京安顿完,再让刘婶他们过来。” 他说着看向洪武。 “伱既已做了决定,族中自然全力支持。” 洪武回道。 他其实已接了洪家族长位置,却不愿将众人议事的地方搬离雄光院。 “你磐伯常驻西京,以后若有事,与他多商量。” 洪范点了点头,起身对座中一位蓄有短须、生着笑面的中年汉子行了一礼。 此人正是洪赦的父亲洪磐。 他身负浑然六脉修为,此次难得回来,自是为了洪坚的后事。 “你们放心,我明日便启程回西京。” 洪磐起身还礼,对洪范和蔼而笑,说道。 “修罗宗与掌武院的事情我插不上手,不过洪范的生活起居,你们都不必担心。” “得了你这句话,下次洪范回来若是瘦了,我便拿你是问了!” 洪礼闻言笑道。 笑着笑着,又隐隐叹了口气。 对于洪范此时离开,他与洪武都有几分不舍。 炎流功的上限被推至先天巅峰。 金海城则处于先天武者的真空期,方方面面都在重新洗牌。 此时洪范若留下,凭借他与洪胜的进步速度,不需数年便足以让洪家彻底称雄城内。 但他们最终都支持的侄儿的选择。 一是如今洪范之于洪家,就像当年李鹤鸣之于李家,有着超越资历、年纪的巨大威望。 二是洪武、洪礼自己也觉得金海这水塘太小,养不好洪范这条潜蛟。 “西京人口过百万,不比我们这样的小地方。” 洪礼替洪范亲手斟了茶,继续说道。 “我与你武叔在金海还有几分面子,到了那边却是说不上话。” 自从被蛇人伤了腿筋,他须发更白三分,人也越发唠叨。 “人事要你自己操持,但唯独银钱不用。” “族里现下充裕得很,你去了那边大可以奢侈些,莫要让西京人看低了金海洪家……” 洪范静静听着,没有一丝不耐,哪怕这些他都知道。 从去年年底开始,求德对这位二少就已是尊崇备至、知无不言。 李家被抄后,洪家的可用现金一度超过五万两,可以说是几十年内未有的高点,颇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花的味道。 “大兄可有什么叮嘱?” 待洪礼说完,洪范又问道。 “不敢说叮嘱。” 洪胜回道。 他脸上的痂还未脱落,此时身着红袍、蓄了短须,与洪坚有七分像。 “唯有一事希望二弟留心。” “咱们浑然境以上的修行资源一直不足,在西京若有机会,切莫放过。” “至于金海家中,既有我在,尽管放心。” 洪胜承诺俨然。 与洪礼相反,他的话却是越发少了。 “我明白了。” 洪范颔首。 他望着年方二十一的长兄,却是蓦然想起一句老话。 父亲既去,长子如父。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春去也 正和二十八年,四月十三。 金海城的色彩更浓。 许多人家披挂的黑白素布还未摘下,更多等待不及的花朵已开得绚烂。 晌午时分,晴空万里。 三月期的四榜将要放榜,洪范也将东行,十几个人便相约一聚。 还是听海阁,还是蓬莱厅。 花窗敞开着,涌入阵阵清风。 饭厅里“槐荫裕益”的匾额下,洪范坐在上首。 “范哥儿,你到底是有魄力的。” 洪赦叹道。 “明明在金海都到了这个位置,说走便要走了。” 此话一出,满座之人都颔首赞同。 不论是武道还是财富,神京、西京这样的地方有更多的机会,这谁都知道。 可毕竟“人离乡贱”,大部分人不被逼到绝处,都不愿选择孑然一身远赴他乡。 “这不关魄力的事。” 洪范浅笑,坦然回道。 “只是相比你们,我牵挂少些罢了。” 没有人不聪明地接茬。 大伙都听得明白,他口中的“牵挂少”乃是父母双亡的意思。 这时候,侍者上了冷盘与陈酒。 坐在洪范身侧的郑芙蕖起身接过,却是亲手开了封泥,为众人斟酒。 “这怎么使得?” 迟心赤见状起身。 “芙蕖妹子,我来吧!” 郑芙蕖对他温柔一笑,却是摇头。 “这是我该做的。” 她取过迟心赤的酒杯,小心斟满。 “那时候你们都披甲上了城,唯有我躲在后头,最是没用。” 迟心赤只得讷讷坐下。 转了一圈,郑芙蕖回座,又给自己也满满倒了一盏。 众人有些惊讶。 以往,城守千金在外是从不饮酒的。 热菜很快上了满桌,一如既往的色香味俱全。 “胜公子怎么没来?” 郑芙蕖问道。 “问过的,但大兄婉拒了。” 回复的是洪福。 “他从明叔那里接过了朱衣骑很多的演训常务,剩下的时间还要练武,听说现在每日连休息的时间都少,更别说游乐了。” “福哥儿,听说伱入贯通境了,这是也选了朱衣骑?” 崔玉堂听出了些什么,问道。 “是啊。” 洪福笑道。 “以前和你们说过,本来是要去西京跟着磐伯的。” “只是现在朱衣骑出了缺,我便打算留下了。” 众人颔首。 洪范则默默举杯,与洪福单走了一个。 一年前,他便从洪善口中知晓,朱衣骑本是无所谓缺不缺的。 但既然十六岁的洪平死在了城上,对洪福来说,朱衣骑便有了必须要补的缺。 “我打算先在朱衣骑历练几年,之后可能会转去城防司。” 洪福续了酒,举杯相敬。 “要学的东西很多,以后也未必有那么多机会出来饮乐了。” “敬各位一杯。” 他说完满饮。 “福哥儿,也不仅是你。” 高俊侠同样一口饮尽,倒转杯子示意。 “我现在是贯通境十一道正经修为,前两日家里花大价钱搞来了几枚活炁丹,想助我再上层楼。” “我爹以往对我可都是放养的。” 还不止是他俩。 其他人也陆续开了话匣。 迟心赤说自己将要打通阳跷脉晋位浑然,为磨砺心性,要负责带商队出行。 崔玉堂说大战中没了两位堂兄,族里正张罗着让他娶妻,这几日连见了好几位媒人。 几轮下来,酒水空了三坛,众人都有些微醺。 然后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又聊起来去年十月末,第一次见洪范时的印象。 郑芙蕖说冰冷高傲。 迟心赤说俊朗过人。 崔玉堂摇头晃脑,说得最多。 “二少与谁都留三分距离感,明明年纪在场中算小,形容举止却都是谋定后动。” “前几日听说二少要离开金海,我心头一空,却一点不觉得意外……” 他笑着絮叨到这里,竟说不下去,掩面默然。 这一回,是迟心赤转开话题,提起半年前洪家兄弟二人的座次冲突。 洪范于是自罚三杯,主动向迟心赤与郑芙蕖请罪。 迟心赤哈哈大笑,坦然受了。 郑芙蕖却只饮酒相对,缄声不应。 众人自不以为意。 这时候,外头的热闹声轰然起来。 是到了放榜的时候。 洪范第一个起身,来到排窗边,探出视线。 安宁大街上摩肩接踵,人气与半年前并无甚差别。 唯独此时春日鼎盛,街边叶绿、盆中花红,五颜六色地映了满眼。 鞭炮炸了千响,武榜挂上杆头。 浓墨写就的斗大“天榜”二字立在最高处,看得所有人魂魄一震。 “古意新还在榜首。” “‘三山半落’楼前雨升到了第三。” “‘小斗帝’屈罗意前进了五个名次。” “寇永过了年纪,下榜了……” 大街上,人群呼喝如风,吐息成云。 但焦点很快不止于三榜——有人注意到了听海阁四楼窗边洪范的身影。 “洪范洪二少在楼上!” “咱们金海未来的天骄!” “二少,你可得榜上提名,让天下人再知道知道我们金海城的名头……” 许多人朝上挥手,更有人拾掇洪范当场作首诗词。 但他最后只是对楼下笑着行了一礼,便回了室内。 窗户未关。 午宴继续,气氛更加高涨。 十几人互相劝酒,都是来者不拒,没一个推辞。 窗台上的花瓣落了一片。 郑芙蕖瞥见,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 她只得不顾莲藕劝阻,连连饮酒。 色彩渐模糊,音声渐缥缈。 郑芙蕖很快就醉倒了。 待她扶额醒来时,却见自己躺在蓬莱厅小室的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被,不知过了多久。 “莲藕,莲藕?” 郑芙蕖挣扎着起来,头重脚轻地推开门。 饭厅与茶厅都空寂无人,转眼前尚在的狼藉杯盘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 郑芙蕖心头发空,又快步冲到窗边,推开排窗往下探看。 但见长街稀疏,看榜的人早已散了,更难寻午时伙伴们的身影。 唯日头西斜,天地昏黄。 “小姐,怎么了?” 身后传来莲藕的声音。 郑芙蕖摇了摇头,怅然若失。 就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曾经烂漫无忧、每日呼朋引伴的时光彻底远去了。 “莲藕。” 少女扶着楼栏,轻轻呢喃。 “我本以为情不会断,人不会老, 日子永远会是从前那样……” 恍然间,楼下的安宁大街成了一条去而不返的河流。 长风穿过街道,拍打门窗、凋零花朵、拉扯旗帜。 音声汇聚,哗啦啦好似江南郑氏故乡的潮信。 【春去也……】 郑芙蕖怔然想着,感到手背微湿。 她一抬头,便见到正和二十八年的最后一场春雨顺着天风而下,须臾间吻遍了全城。 PS:本章意象来自于晚唐许浑的名篇《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章感觉写得特别帅,尤其是最后一句,兄弟们给点票。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勿立风中 四月十七,节气小满。 春风尽去,暑气渐盛。 金海城东南面,去年八月栽下的冬小麦结穗已饱满,再有半个月就将成熟。 风吹麦田,荡漾起青黄色的浪涛。 东出城门外,数十人围着洪范行于路边。 这次远行比想象中更轻简。 浅红武服是刘婶亲手新绣。 红色马鞍是赤鳞腹皮所鞣。 其余行李不过是五百两不同面值的银票,一大包炊饼肉干,以及两个水袋。 相比于前世古代,大华的武者出行有着太多便利。 火云掌能够生火,烙铁手可以热饼,沙世界能够辟尘。 沙火相结合,还能脱水泥土、过滤蒸馏,随时制备纯净水。 族里原本想派几位朱衣骑护送,也被洪范推辞。 一是他本人已是金海顶尖战力。 二是红旗奔腾起来,寻常战马跟不上脚力。 众人且聊且送,行过里余地,与洪范做最后的告别。 先受了郑准、洪武、洪礼以长辈姿态的几句叮咛。 再与长兄互相颔首。 接着和崔玉堂、高俊侠、洪福依次紧紧握手。 最后是踌躇上前的刘婶。 明明该说的话早就说过,她喉头却又涌起千言万语,只是怕在旁众多大人物多等,最后默然帮少爷整了衣襟、紧了衣袖,便低头让到一边。 日头升了起来。 洪范瞥了眼守在远处的老农,给了求德一个眼色。 后者当即会意,取出一枚碎银,上前递了过去。 这是红旗在麦田一路肆意啃食的补偿。 老头得了好几倍报偿自是千恩万谢,盛赞这匹大马出挑,祸害庄稼的霸道风姿前所未见。 一声呼哨,食虎兽嘚嘚靠了过来。 洪范拱手朝众人肃重一礼,翻身上马便不再回头。 烟尘远处。 刘婶等人伫立原地,目送一人一马没入连天碧色。 平芜尽处是青山。 行人更在青山外。 ······ 红旗沿着大路轻快奔驰,片刻后便别了平原、入了山野。 正当马蹄轻快的时候,路边传来一声呼唤。 洪范循声望去,却见到郑芙蕖立在路旁高处,正凝望过来。 城守千金今日身着浅黄长裙,秀发长披如绸,明丽更胜半山。 “芙蕖小姐是来送我?” 洪范笑问,慢下马速。 “不是来送你……” 郑芙蕖回得倔强,声音却发颤。 “洪范,我愿随你去西京!” 数个呼吸后,她方才又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羞耻得几乎站不住脚。 而洪范闻言一愣,旋即莞尔。 缰绳一振,策动红旗。 “今日风大,勿立风中。” 他温和说道,再次出发。 两人擦身而过。 郑芙蕖捏紧了拳头。 等到洪范快要转过山坳,她才不顾一切喊道。 “洪范,你会回金海吗?” “你会记得我吗?” 马不识趣,蹄声更急。 身影消失在坡背。 而后,有悠扬的歌声遥遥传来。 “且行且忘,随遇随安。” “不见流水落花,方有清风明月……” 郑芙蕖怔怔立于原地,终是松开了手。 她听着渐行渐远的歌声,看着大风与鸟群在天际结合,埋藏太阳的浮云一层层变了颜色。 只此一眼,泪水就无声淌了下来。 (本卷终) PS: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踏莎行》欧阳修 (本章完) ------------ 卷末总结 长吁口气,第一卷总算是写完了。 这是我入行以来完成得最艰难的四十万字。 不谈本书题材,仅从这一卷的写作来说,十分我能给自己七分。 差的三分有二分在故事,一分在人物。 但总的来说,这一卷的完成度很高。 故事自成段落;洪范完成了内在的转变,其余几个主要配角也都有了交代。 我甚至觉得,直接完结在第一百八十三章,也不失为一部有头有尾的作品。 ······ 先说说进步。 相比上一本书,进步最大的是节奏。 《荒沙主宰》的剧情更紧凑,主线更鲜明,故事推动力更强。 进步次大的是文笔。 用词更简练,笔力更足,避免了很多形容词的堆砌,情景交融做得更好。 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在写完《春去也》、《勿立风中》的时候,我的文笔比刚开书时又好了几分。 略有进步的是人物。 第一卷,主角是线索,剧情内核由李鹤鸣、洪坚二人凸显。 洪范、洪福、洪平、洪胜等人各有完整、相互牵连的人物弧光。 最后的结果,不能说超过了上本书的一众旧日。 但本卷行文中,我有意识地限制配角的戏份,以至于他们的篇幅都很少。 考虑到这一点,能力上是有进步的。 ······ 再说说问题。 本书最大的问题是题材、战力体系、剧情走向都比较老套。 这其实是上本书的教训。 相对而言,《终焉使徒》的超凡体系比较独特,当时花了挺多力气设计,并自我感觉良好。 最终的结果不好,有着诸多原因。 战力体系的单一、使徒实力进步与源质碎片的高度绑定限制了情节展开。 使徒走向失控的必然为强加了压抑底色。 上述问题会伤害节奏和爽点,但不是无法解决。 只是当时的我对网文的节奏、爽毒点、扬抑甚至没有清晰概念,加上笔力不足,导致前半本书散漫无力。 一句话,人不行,驾驭不了题材。 及至《终焉使徒》完结时,我自认进步极大。 但考虑到人的自我认知常常失准,我开新书时还是选择了“小步快跑”战略,打算用最老套的方式开局,一点点在实践中打磨自己的节奏把控与爽点构建能力。 老实说,我这人是比较自我、固执的。 当时我对运营官戏称,就是要用鱼子酱做个煎饼果子(笑)——只要笔力够、人物立得住、爽点有保证,哪怕披的皮早就被用烂了,依然能有不错的成绩。 这句话现在虽然还没兑现,但至少本书均订还在稳步增长。 本书第二大的问题还是节奏,有三个较大的断点。 1.洪范出狱后。 直到下一个情绪小高点“拏云之志”前,隔了十章。 2.红垛山一战后。 直到洪范点拨洪胜的“麒麟”那一章,隔了十章。 3.李家被围后。 直到蛇人一战开战,隔了十章出头。 第三大问题是还有连篇累牍陈述设定的情况(譬如武道境界、三榜、蛇人的情况等等)。 这个我很想避免,可能力有限,暂时还无法做到春风化雨、徐徐道来,完全融入故事。 第四大问题是部分剧情不够顺。 宫权卢三家讨还战利的部分比较突兀,逻辑承接不够坚实。 这是开书前构建大纲时的疏漏。 彼时我对于洪范一路发展的地位剧变没预计到位,以至于剧情走到红垛山以后,洪范作为家族核心之一,在金海城内已经无人敢惹。 这直接导致原本安排的阶段“反派”漩涡门主葛天狼无法出场,相关剧情也难以展开。 临急临时,我考虑后从城外引入一个第三方,导致读者有了突兀感。 ······ 再说说这本书写到现在的难点。 难点就是更新量。 按网文连载的强度,要每天都写出点扎实的东西,负荷实在很大。 文字雕琢还在其次。 主要是在既定剧情下,揣摩不同角色的独特反应(类似脑力斗蛐蛐?)非常耗精力。 从现状来看,一天两更压力挺大。 ······ 最后,就几个书友们争论比较多的点,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1.洪范不给身体原主报仇,用人身体就有因果什么的…… 书里明确写了,原洪范的死是受伤强练武道猝死,哪怕基于上帝视角也谈不上他杀。 至于身体“借用”什么的,我个人觉得有点无稽——你人都死了,留下的这一堆有机物本来也做不了主。 另,穿越来的这一位洪范,从我这个作者的感觉来说(当然人物性格如何,作者说的也未必算数),并不是什么纯善之辈。 承了身体原主恩情云云,我觉得洪范不会认。 2.关于装逼打脸的剧情。 许多老书虫书友们希望少写装逼打脸情节,认为老套。 我很能理解这一点。 人为制造冲突容易伤害逻辑——毕竟正常发展的故事,怎么就偏偏主角总能摊上事,又次次出风头? 但炮制爽点实在是网文安身立命的基础,又是我个人亟待训练的短板。 网文写得烂爽会有很多人骂,但爽点不足会压根没有人看。 本书被提俗套较多的几个洪范碾压剧情,实际上都是订阅的波峰,比立住人物的篇幅订阅数据高出不少。 这是理所当然的。 否则有无数纯文学、严肃文学名著珠玉在前,哪里还有我码字的空间? 所以我接下来还是会努力增加爽点,并尽量维持住逻辑和流畅度。 3.洪范怀疑龙魂树来历,担心金手指。 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有几位读者就是一厢情愿认为洪范没有金手指就是个废物必死,或大夫人一定会下手杀他…… 大华也不是啥人心道德崩坏的末世。 哪怕再退一步,假定上述为真,一个性格强势、思虑深重的人未雨绸缪、通盘考虑,不也很正常吗? ······ 最后的最后,请三天假,整理一下第二卷大纲、细纲。 三天假包含今天,今天就183章一更。 感谢大家的订阅与鼓励! 黄火青 2023.5.3 (本章完) ------------ 鲜衣怒马 ------------ 第一百八十四章 修罗宗 正和二十八年,四月二十一。 金海千多里外,西京城西北两百里。 午后,阳光柔密。 麦田平阔,阡陌纵横其间。 红旗踢踏马蹄,不住偏开大嘴朝诱人的麦穗凑去,又被主人一次次扯着缰绳拽开。 三日走走停停,一人一马行得惬意。 如今目的地终于到了。 视线尽头的连山往两侧展开,逶迤远去,如同鹏翼。 天鹏山脚坐落着一个规模不大的小镇。 洪范远远望去便见周围车马往来,人流竟不下一般县城。 他在镇外下马,牵着红旗步行入内。 小镇名为“永寿”,纵横直径不到五百米,人口却有数千。 洪范走入街头,浑然境的耳力使他能轻松囊括小半条街道的各式声音。 其中喧闹人言夹杂着十几种不同口音,有不少明显来自凉州之外。 简单问询后,他寻到了镇内最好的客栈。 一座三层高的木制建筑,门口挂着三个大字——青云阁。 洪范刚在楼前驻步,一位候在门外的伙计当即舍下别人,迎了上来。 身着暗红织锦武服,牵着焦尾食虎兽,外加出众的气质容貌…… 标准的豪客形象。 “这位公子,我家是镇上最好的客栈,里面请!” 伙计躬身请道。 洪范递过马缰,迈入楼内。 客栈的装修豪华精致,比金风楼还要好上三分——永寿镇虽只有金海城几十分之一的规模,但有修罗宗在,显然不会缺高端访客。 正堂宽阔,正对大门的楼梯上悬着一块金漆牌匾,上书“一飞冲天”四字。 再加上店名“平步青云”的寓意,一下子让洪范有了前世备战高考的感觉。 客栈没剩下多少房间,价格也都不便宜。 柜台前还有两伙人正在犹豫。 一伙带着儿子,一伙带着女儿,都是大人与少年的组合。 洪范扫过眼去,见那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脸色红润、筋骨格外强壮,他家的两位大人倒是衣着简朴、面有菜色。 一种既视感隔着世界扑面而来。 掌柜很热情,大约是从伙计的表情知道新来的客人身价不菲。 如非必要,洪范向来不喜欢讨价还价。 他直接以一两银子一日的价格选了最好的甲上房,还额外给了三百文的喂马钱,要求给红旗独立马厩,喂十斤好肉。 如此豪奢,引得还在踌躇的两伙人侧目。 随着伙计上楼时,洪范还能感受到背后灼热的视线。 月落日升,只一转眼。 四月二十二,修罗宗的山门开了第二日。 街上的人越发多,自清晨起就往北络绎不绝。 对于永寿镇镇民而言,每年四月下旬的繁忙还要超过秋收。 洪范用过早饭,于辰时正(早上八点)出门。 他没有骑食虎兽,只一路步行,一个时辰后抵达修罗宗下院。 这下院建于两山之间,按照山脊走势判断,理应极为偏狭。 但自然之理,在此被人力打断。 院落两侧,山脚如蛋糕般被削去数百米,只剩下光秃断崖,默然相对。 至于修罗宗的上院则位于东侧的鹏首峰上。 据说那本是一道险峻尖峰,但被创建修罗宗的初代斗帝一掌斩断百丈,人为开拓出数万平米的平整地面。 下院门口,包含洪范在内的许多人伫立原地,注视了被云雾虚掩的断峰许久。 有的人浑身发汗,有的人颤栗不停,有的人泪流不止。 更多的十几岁孩子则是面目涨红、咬牙切齿。 洪范同样起了诸多思绪。 宗师凌空虚度,武圣一掌断山。 偏偏与异族毗邻、饱受战乱之苦的金海城却只有几位本地先天坐镇。 大华那么多武圣天人,若各自镇压边疆,是否能让天下少流许多血? 但默立片刻后,这些幼稚念头就被洪范自己斩去。 不论哪个世界,有能力的人向来都是去更好的地方,调配更多资源。 而非相反。 及至胸臆平静,洪范方才上前。 他昨日与青云阁的掌柜聊了好一会,得到了许多信息。 每一年的修罗宗开山会吸引数千人来到永寿镇,其中真正参与选拔的约有千人。 这当然不是大华十经之一的吸引力太弱。 修罗宗建宗已有三百余年,还在大华定鼎之前,其收徒之严格早就天下闻名。 故而敢舟车劳顿赶赴天鹏山的每一人,至少是一村一乡之翘楚,都对自己的天赋成就有相当信心。 通常来说,最终会有三四十人入选外院。 其中能得真传,以《修罗斗战经》传人自居的,又只有三成。 外院门口的广场处,十位外院弟子负责接待。 洪范寻了一位看起来面善的青衫男子,待对方登记完信息后,又不动声色塞过去十两银票。 对方极自然地收了,神情越发和善。 在修罗宗开山收徒这种大事上,区区十两银子自然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洪范也不觉得眼前负责杂务的外门弟子有多少影响力。 但不论对阎王还是小鬼,习惯性地稍作打点,是他两世为人的做事习惯——复杂的项目往往不会失败在关键处,幺蛾子总是出在你想不到的犄角旮旯。 青衫弟子仔细校对登记资料,见到洪范的籍贯,还笑着赞扬了金海城出产的皮草。 而后,他又不顾还有人在等候登记,亲自带着洪范入内。 绕过一进厅堂,洪范见到三个并排的独立小院,每个院门前都有十几人在排队。 “这边的师兄好说话些。” 青衫弟子一边解说着,一边走到第三个小院前。 “你拿好自己的文书,等会里头叫人就进去。” 他说着对院门口站着的同僚点了点头,把洪范拉到队伍的第二位。 “我站这?” 洪范问了一句。 他不是那种死咬规矩的人,却依然很不习惯在光天化日之下插队。 “站这就是!” 青衫弟子昂然回道,扫了眼其他人。 自无人不开眼地站出来说话。 青衫弟子回了前门。 洪范打量前后队伍,发现大部分是十三、四岁,明显在十五岁以上的占比不到一成。 而排在他之前的那一位,正好是昨日住店时见过的那位短发少年。 对方未接他目光。 队伍很安静,能听到院内传出的重物落地的噗噗声。 片刻后,院门开了。 一位少年失魂落魄地出来。 短发少年咽了口唾沫,径直入内。 这一回等候的时间稍长。 足有一炷香功夫,院门才再次打开。 众人见短发少年大步出门,手上拿着几张文书与一枚刻有自己姓名的玄铁令箭,却是神采飞扬。 这显然是过了选拔。 按照青云阁掌柜的说法,过了这一关,之后只要确认家世清白、背景干净,便能在下院有个位置。 三条队伍的气氛火热起来。 短发少年站在院门侧畔,对汇聚而来的视线甘之如饴,也不立刻离开。 院内传来呼唤。 洪范最后一遍整理仪容,迈步入内。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举步维艰 院子很深。 四面无墙、开放式的飞檐屋顶下,摆着一张长桌。 三位身着青色武服的真传弟子坐在其后,两男一女,都是三十余岁模样。 院里是夯实的硬土地,放着一些测试力量、速度与协调性的机械。 但一眼扫去,这些器械的负荷都不超过千斤,显然不适合武者使用。 “见过三位前辈。” 洪范上前见礼。 三人简单颔首回应。 双方互相打量。 桌后左边的男子看着最为年轻,眉心却有川字纹,身着宽袍大袖,略显傲慢。 居中的女子长着鹅蛋脸,面容虽年轻,但气度刚健庄重。 右边的男子身量稍矮,五官端正,神情闲适。 但初见洪范,三人都眉峰微蹙。 能够在修罗宗开山时担任考官的至少是天人交感修为。 以他们的眼力,考生的年纪与武道修为都无法隐藏。 除非走特殊渠道,否则洪范不可能有入门机会。 正当左一男子打算开口的时候,身边师姐却抢先说话。 “文书给我。” 没有惯常的严肃,反而颇为柔和。 这不是洪范第一次享受到容貌带来的优待。 他依言上前,递过资料。 “差四个月满十八周岁,修习三品武道,十四周岁开始练武。” 女子只一瞥便纵览全文。 “三年半时间练到浑然境三脉,天资倒是不差。” 她将文书递给身边师弟。 放在寻常二等世家或者中小门派,十八岁未满就达到浑然三脉,可谓惊艳。 但在不缺名师、功法、资源的修罗宗,这只不过是优良而已。 “练武以来,用过什么丹药吗?” 右一男子浏览完资料,问道。 “常用的丹药是推宫丸、引血香、聚气丹,浑然境前常年服用。” 洪范回道。 “此外,还用过四枚白露丹。” “白露丹?心圣宗那个?” 正在浏览文书的左一男子抬头诧异道。 “这丹药可很不便宜。” 他见洪范点头,很是意外,旋即注意到洪范腰间的珍贵玉髓,再度发问。 “你还是世家子弟?” “我是金海洪氏子弟。” 洪范回道,并未觉得对方轻视。 虽然文书上写明了他的籍贯与出身,但以金海洪家的声望,出了凉州一隅,不为人熟悉才是常态。 “家中世袭镇国校尉,略有积蓄,不敢称世家。” 他坦诚相告。 “金海洪氏,似乎有所耳闻。” 居中的女子稍稍思索,问道。 “对了,去年惊沙星君走后,命星是不是就落在你们这个洪家?” “是的。” 洪范颔首。 “命星沙世界,如今正由我执掌。” 话音落下,院内沙尘无风盘旋,在他身周悬浮片刻,复又落下。 这下子,桌后三人格外严肃起来。 “惊沙星君破入先天后,曾来我门中做客,有一面之缘。” 居中的女子缅怀道,然后自报家门。 “洪公子,自我介绍下。” “修罗宗第七代真传弟子袁凌雪,先天四合修为。” 她虽未起身,倒是直背肃容、郑重拱手。 洪范同样回礼。 边上二人也是如此。 “修罗宗第十一代真传弟子冯高杰,天人交感修为。” “修罗宗第十三代真传弟子林德泽,天人交感修为。” 四人正式换过姓名,院内气氛便一下子缓和下来。 洪范略有意外,但细想之后也觉得理所当然。 在前世,不论什么行业,影视、投行、投资、律师等等,都不缺“带资进组”的。 大华也是如此。 而细数诸般资源,独一无二的龙赐命星,可以说是最高端的资源之一。 以修罗宗为例,每年要收几十人,哪怕精挑细选,真传前横竖淘汰七成。 放一个名额给星君,还能吃亏上当不成? 确认了洪范身份,一切考验测试都成了走过场。 先是冯高杰带领洪范做了些简单体测。 一刻钟后,后者的力量、速度、协调性、反射速度都有了评估。 三人互换了眼色,没有多嘴。 但洪范看得出来,相比修罗宗同修为的武者,他的各项数据恐怕只是平平。 沙世界对星君的肉体增幅很少,而炎流功更无法与修罗斗战经相比。 “还有一项要务,是要以真元入体,感知你的体质与骨龄。” 袁凌雪说着起身,让洪范盘腿坐下。 “这项只能由我亲自来。” 她上前一手按住洪范肩膀,源自修罗斗战经的木属性真元缓缓深入,一点点周游百骸。 这个过程要耗些时间,几人闲聊起来。 “你修的是火属性功法,转为本门武道多少要损伤些真气量,不过这并不影响潜力。” 林德泽靠在椅背,笑着说道。 “师姐至今还未收徒,洪公子说不得今后便是跟着你修行。” 袁凌雪行功分毫不乱,只是一笑,没有回应。 “我看你刚刚有些奇怪我们互相间的称呼?” 冯高杰接过话茬。 “武者寿元绵长,一生中所收弟子前后差出个五十年也是稀松平常。” “我们真传弟子间当然也会按照师承列个辈分。” “但职务之外,年龄相近的都是按入门时间、以师兄弟姐妹论交……” 洪范点头恍然,知晓这三人已将自己当做准师弟对待。 盏茶功夫后,袁凌雪缓缓收功,示意林德泽书刻令箭,自己则回桌补全文书。 然而洪范清楚看到了她沉下来的神情。 “前辈,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当即问道。 “谈不上不妥。” 袁凌雪摇头。 “是我天资贫乏,不可能得真传?” 洪范径直再问。 “你堂堂沙世界星主,只要入门,必得真传。” 袁凌雪再度摇头,终于实话实说。 “只是本门武经格外依赖体质,弟子入门都要以特殊方法淬体;如此一二年后,合格的才会得到真传。” “我刚刚仔细探查下来,你的身体曾多次受伤修复,差不多已长成,淬体的空间很小。” “以现有基础,转修后至气境往上,恐怕举步维艰……” 她说着长叹口气,略有失落。 林德泽此时明了,自己刚刚随口所说的“收徒”云云,却是言中了。 另一边,洪范闻言默然。 他有些失望,却不意外。 这一年来他身体长得很快,春节至今又高了一寸,已经略超过一米八。 而从穿越后的卧床开始,到鏖战宫子安、血战蛇人,自身所受伤势之多之重更是不必列举。 “多谢前辈告知。” 洪范站起身来,对三位考官依次深深行了一礼。 身负龙魂树,他的炎流功与沙世界合作无间,甚至能在同一道经脉内相向运行。 这是常人难得的天赋,也是他开发混合杀法的核心基础。 而其代价便是两种力量的成长被强行均衡——如果一方陷入瓶颈无法突破,很可能另一方也上不去。 一念至此,洪范已有决断。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经地义 洪范与冯、林两位考官互相拜别。 他又看向第三人。 袁凌雪坐在桌后,只随意摆了摆手,没有起身。 洪范苦笑着拱手,而后转身。 院门一开,外头的窃窃私语声都停了。 众人的视线蜂拥过来,在洪范全身上下游移。 最后没找到玄铁令箭。 这下连门口维持秩序的外院弟子也略有疑惑。 刚刚的测试持续了两刻钟左右,按照惯例,代表考官们对此人极有兴趣。 此外,出来的这个家伙眉目舒展,不似其他落选者颓丧。 洪范自不会多嘴解释是自己回绝了修罗宗,只打算迈步离去。 这时候,在边上候了多时的那位短发少年突然抱臂哂笑。 “走歪门邪道有什么用?人不行就是不行。” 话音不大,但恰好足够众人听见。 刚散开的目光再度汇聚。 洪范停住脚步,双目直视过去:“你是在说我?” “还能说谁?” 少年攥着玄铁令箭,反问道。 洪范倒也不恼。 “你不喜欢别人仗势而行,破坏规矩?” 他接着问道。 “那是当然!” 少年得势不饶人,回得毫不客气。 “你是后来的就该站到最后,凭什么插队?” 洪范点点头。 “原来你等了我两刻钟,就是为了这个。” “那你在得到令箭前,为何不说?” 他这一问,直接把少年问住了。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两人都住在青云阁,少年见到洪范住着甲上房、骑着焦尾食虎兽,不敢随意招惹。 可如今他过了选拔,背后靠着大树,胆气自然更壮。 短发少年僵在原地,有些后悔。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欺软怕硬之人,也没想到对方还敢对准修罗宗弟子开口还击。 正在这难堪时候,一直关着的第四个院子却是突然开了大门。 一位披着宽松袍服,敞着领口、未束腰带的瘦弱青年人迆迆然踱步而出。 墙头的奶牛猫炸了背毛,远处的大黄狗夹了尾巴。 三个院落前的下院弟子即刻绷直脊背。 青年人瞥了这几人一眼,又打量了一番短发少年,目光最后停在洪范面上。 “我这未来师弟确实知行不合一。” 他打了个哈欠,朗声说道。 “但这位兄台,排队有先来后到,总是天经地义的吧?” 短发少年踟蹰之色尽去,胆气霎时壮了。 帮腔的明显是上院真传,一开口便如偃草之风,将所有压力带向插队之人。 洪范受众人瞩目,面色不变。 “世上有天经地义吗?” 他轻笑反问。 “饿了吃饭是不是天经地义?” “可大华人人都能吃饱吗?” “生下来活下去是不是天经地义?” “人族与异族不相杀吗?” 四句反问连环而出,出乎邋遢青年意料。 “世人公认,天地有正邪,人理有曲直,你竟非议?” 他朗声喝问。 “阁下何必故作天真?” 洪范摇头。 “我为什么来天鹏山?” 他直视对方,话语和缓真挚。 “因为这世道不是有理就声高,不是行得正就站得直!” “若人人重义轻生、宁直不弯,世间哪来修罗,又何必斗战?” “若人间天然有经义,我辈练个屁的武?” 说到这里,他瞥见前院拐角处,刚刚引他进来的外门弟子正面色煞白地倚墙而立。 于是洪范整理仪表,肃然面容。 “至于刚刚插队,确实是我的不是,向各位道歉。” 他对着第三列队伍躬身行了一礼。 许多少年侧身回避,却是不敢受。 “阁下言辞锋利,人倒也坦诚。” 另一边,宽袍青年略略颔首,再问。 “敢问高姓大名?” “凉州金海城,洪范。” 洪范回得简短。 “洪范啊没听说过。” 青年砸吧砸吧嘴。 “也没听说过凉州有哪个出名的洪氏。” “我倒是听说过金海城,边疆小地方,确实也没什么‘高姓大名’。” “那你知道自己在与谁辩斗吗?” 他也不顾洪范沉下的面色,一边挠痒一边自问自答。 “我乃屈罗意,江湖人称小斗帝,天骄榜列位二十四!”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几十位考生哪里能想到,面前这不修边幅的青年,竟然是修罗宗年轻一代最出色的天骄! 洪范同样惊讶。 “我听说过屈罗意。” 他直视对方,突然发笑。 “正和二十六年二月,古意新造访修罗宗,就是在你身上用三枪戳了六洞?” 场中一静,鸦雀无声。 屈罗意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明显想不到对方敢这么说话。 小斗帝沉下面容,怒视洪范,衣袍无风自动。 空气凝结,众人不敢出大气。 半晌后,屈罗意见洪范面色沉着依旧,方才发笑。 “嘿,如此妙人,难道不配入天鹏山门?” 他转身朝第三个院落喝问。 “袁师姐,我看这洪范性子出众,人长得又俊,你怎能拒了他?” 隔着墙传来一声冷哼。 真元振动,院门自行打开。 袁凌雪站在院中,目光刺向门外两人。 “不是我拒了他,我原本是想收他作开门弟子的。” 她冷冷道。 “却是这位沙世界星主拒了我。” 这一回,在场众人的震惊还要超过之前屈罗意自报身份时。 天骄榜自是罕见,星君也不常有。 何况这位洪范明明来了修罗宗,得了入门机会却又拒绝? 至于最早发难的短发少年,此时心乱如麻,连攥着玄铁令箭的手都发起抖来。 “何至于此?” 屈罗意转首来问洪范,满面不忿。 “袁师姐虽然天赋不太成,天骄榜都上不去,但如今也是门中前十五的好手,一对一我都未必胜得了!” “再说了,你就算嫌弃她这个人,也没必要因此不入修罗宗吧?” 洪范一时有些头大。 他余光瞥见袁凌雪眉心起了川字纹,突然理解眼前这邋遢青年当初为什么被古意新捅了三枪。 “不是袁前辈的原因。” 洪范解释道。 “是我在测试后得知自身体质有限,于修罗斗战经一道难有大的建树。” “唔。” 屈罗意满脸了然,连连点头。 “看你长得一张小白脸,比我还俊,身子骨虚点倒也正常……” 说着,他还瞥了眼洪范的腰子。 “……” 洪范向来言辞犀利,此时竟无言以对。 这屈罗意脑子有坑,实力又强,着实不好相与。 洪范只得深呼吸两次,压下心头不爽。 然后,他再度向袁凌雪歉意一礼,转身离开。 但行只数步,洪范又忍不住心头好奇,回头朝屈罗意发问。 “屈兄,若刚才是你排在我前面,见我插队又待如何?” 这一问同样让众人竖起耳朵。 “我却不会向你发难。” 屈罗意随口回道,指了指三个小院。 “便扯着带你过来的弟子,一脚踹开这院门,进去寻里头的家伙……” “问问他们,这天鹏山历代斗帝的规矩,到底值几两银子!”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七章 咸尊 四月二十三,上午。 阳光明媚。 东风照面相迎,和缓温暖,吹得马鬃飞扬。 洪范骑着食虎兽,抵达西京城以西。 此城为一州之会,过百万人口,集凉州精华。 洪范高踞马上,远远可见引自瑶河、数十米宽阔的护城河。 其后,高墙沿南北方向绵延,只一眼横扫,便可见十七八里长的城郭,近乎于金海城的周长。 唯独城高只四丈,比金海还低一丈,难称雄伟。 西京有十六座城门,正西面的名为安定门。 门洞处,几个本地商人正与城卒争论入城税费,据理不让、面红耳赤。 洪范顺着人流上了石桥,翻身下马,取出郑准开具的路引,顺利过关。 城门道长四丈。 出了门洞、上了街道,又是一番天地。 金海城中,三、四层楼已经是最高,在这边却随处可见。 行过二里地,洪范连六、七层的巨型楼阁也见了好几处。 与西疆相比,西京城内的水系很丰富。 洪范混在行人中,一路旁若无人地顾盼,沿着大街且停且走。 地势自他脚下渐高,空气渐湿润,最后两侧楼台穷尽,视野陡然一开。 他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桥头。 穿城而过的是瑶河,纵贯三州一国航运,在凉州大名鼎鼎。 比河更出名的则是眼前的桥。 桥名“咸尊”,宽有四丈,跨过三百米河面,连接东西二城。 仔细打量,桥上全无一丝缝隙,好似自然造就、一体成型。 在前世的中古时代,这是人力无法完成的奇观。 洪范沿着隆起的桥面前行,在地势最高的桥心处站定。 目光横扫,风景无限。 北方,河面平缓,半城景色倒悬其中,只在扶风处微微荡漾。 南方,水过桥洞,温润线条绵延百米,好似雕着波纹的碧玉。 洪范短暂地屏住呼吸。 穿越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宽阔美丽的水体。 而且,水还不止在瑶河里。 放眼向东,日光亦融化成金色的溪流,淌在连成一片的青瓦屋顶。 “小哥,你一身行装、马匹雄壮,是外地新过来的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横插一杠。 洪范回头一看,见是个衣衫褴褛、头发胡子纠成一团的老头在说话。 “老汉与你解说,这咸尊桥是四百年前的武圣‘只手托天’穆咸尊修的。” “穆圣修习《分山拿岳经》,只一挥手,两岸的土地就活了。” “土和石头组成手臂,往河中心攀。” “西边的攀了六次,东岸的攀了七次,左右接上了,又一同化回死物。” “这桥就成咧!” “没有这座桥,就没有现在的西京,老汉我也早饿死喽!” 老头歪嘴笑着,抖了抖手里的陶碗,意思再明白不过。 洪范回了声“多谢”,掏出两钱碎银子,下马后走了两步,弯腰放进碗里。 没有惯常银钱碰撞陶土的清脆叮铃声。 老头得了赏,人却发愣。 他瞪大眼睛望了洪范一眼,收回陶碗,瘪着嘴不再出声。 洪范对他点了点头,牵着红旗,过了咸尊桥。 桥东大道上,他走了里许地,又被行人堵塞。 却是隔着街面相对的两座楼顶,各自有一位武者负手而立。 左边的三层楼顶,一身黑衣的青年站在垂脊,看起来二十二、三岁。 右边的四层楼上,另一人穿着水蓝色武服,踮脚立于飞檐,年纪却更轻些。 两人将要交手。 洪范的感知中,金水二属的天地灵气有明显变化——这说明两人至少有天人交感修为。 于是他牵紧红旗,在人群外围停下脚步。 但更里圈的平民却一点不怕。 “两位公子,可别伤了我东家的屋檐!” 最里头,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高声喊道。 “若有损伤,我‘破浪刀’范正志双倍赔你。” 着水蓝色武服的青年喝道,豁然拔出背着的长刀。 气机牵动,黑衣武者即时出手。 手腕弹抖间,三枚精铁流星自他袖中飞出,快到超过常人目力捕捉。 这是西京金磁门标志性的杀法。 再结合此人的凤眼剑眉、黑铁指环,洪范立刻明了他的身份。 【天骄榜第九十八:‘弹指霹雳’曹瀚海,凉州金磁门,修习《操铁手》……】 玄光划过长街夹着的湛蓝天空。 蓝衣青年出刀连斩三次,将铁流星远远击飞。 【所以,此战将决定一个天骄榜名额的归属……】 洪范望着这一切略有恍惚,竟有种听了千百遍的故事,突然来到现实的感觉。 水汽随斩击炸开,飘散风中。 范正志在前来挑战之前做过很多准备。 他深知操铁手灵活迅捷,一旦被对方掌握节奏就将疲于应付。 水行真元奔涌。 范正志自飞檐跃起,刀面上水汽凝结,扩展刃面。 长街上凭空泛起潮音。 战刀高扬,破浪劈下。 曹瀚海十指合握,铁流星四面拉回,准备拦截。 正在此时,范正志诡异一笑。 于众人眼中,他的身影在半空刹那消失。 几乎同时,曹瀚海感到左侧一暗,显出持刀迫来的对手。 【这是什么杀法,能瞬间挪移两丈?】 洪范瞳孔微缩,难以置信。 脚踏垂脊,曹瀚海却纹丝不动,猛然舒展双手,将盘旋合流的铁流星朝正面轰出。 然后,所有人便见到空无一物的虚空竟被“击碎”。 水波飞溅,流转折射光线,在街道上映出万千明暗。 真正的破浪刀依然在原处。 【所以刚刚那一招是以水镜汽障完成的障眼法,类似海市蜃楼?】 洪范骤然醒悟。 杀招失利,范正志被铁流星命中击落,艰难维持数息后,彻底落败。 “曹兄,你是怎么看穿‘蜃境’的?” 长刀归鞘,他不甘问道。 “因为你的刀上映着日光。” 曹瀚海笑着回道。 “那光与太阳的方向对不上。” 范正志闻言懊恼,草草拱手一礼。 胜负既分,两位青年各自沿长街南北离去。 到处是讨论刚刚一战的话语。 “破浪刀听说来自弘义城,来西京是想挑战‘翻江蛟龙’。” “所以是还没见着正主就输了?曹瀚海的排位比敖知机还低三位呢。” “他这招蜃境不过是取巧。” “初见或能打个措手不及,再见就不新鲜了,哪里能够上天骄榜……” 行人三三两两各抒己见。 堵塞的街道渐渐通畅。 (本章完)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新世界 相比外行看个热闹,洪范看出了更多门道。 招式的博弈只是一部分,更让他自愧不如的是双方表现出的速度、反应、观察力。 刚刚的曹瀚海,战力应该与史元纬相差仿佛。 但后者已然三十有一。 大街上很快恢复原状,显然对这等突如其来的演武习以为常。 日至天中,到了午饭时候。 洪范随意挑了条巷子一钻,也不栓红旗,径直进了间小饭馆。 店铺很火爆,小二双手双臂托着四个盘子往来,瞥见新客入门只来得及唤了声“有请”。 洪范见无人接待,又没有空桌,便自行与一位劲装汉子拼了张四人方桌。 小二送了两趟菜,这才快步站到桌边招呼。 这家店的客人显然不是金风楼与听海阁的档次,大多不识字。 是故点菜时没有菜单,只有小二口中快得连成一串的菜名。 洪范仔细听着,还听到有熟牛肉售卖,一斤要价六十钱。 “活牛一头最多七两银,能出肉二三百斤,你这一斤要收六十钱?” 他问道。 “客官这话问得好,宰杀耕牛可是要入刑的。” 小二说着眨了眨眼。 “咱这不比那些阴沟巷子里的下等店铺,卖的是清白肉,都是刚长成便老死的好牛,经官府点验过的!” 洪范闻言大笑,当即下单。 一刻钟后,他点的四个菜已经上齐。 饭馆略有脏乱,但食客们的话题格外高端。 他们正谈论朝廷新派总督进驻凉州的用意。 洪范一边听着,一边大口干饭,享受着略带陌生的自在感——在金海城的后半年,他名冠全城,到哪都是焦点。 熟牛肉吃完大半,边上的话题又变了。 他们谈到了一个月前发生的金海攻城战。 “我听说军机府出了消息,朝廷回执要加紧西疆一线防御,还要北调部分胜州边军。” 一位长衫文士说道。 “派驻总督,或许也与此有关。” “总督偏重军事,并非常设,自然与军务有关。” 另一位老者抚须回道。 “老朽只是奇怪以我大华之强,竟还以区区蛇人为患。” 此言一出,引出一片赞同。 “我有一位朋友常年往玉泉那边经商,他见过好几次蛇人。” 文士出言道。 “此物愚蠢,只会闷头冲杀。” “换做我掌兵,全员配强弓,多备箭矢,压得它们上不了墙不就结了?” “先生说得有理!” 另一位系着短簪的青年赞道。 “而且冷血爬虫不晒太阳就会乏力,大可以夜袭!” 闲聊热度一浪高过一浪,很快扩展到相邻的四五桌人。 伴着香葱大蒜,众人各抒己见。 洪范默默听了半晌,咽下最后一片熟牛肉,泛起特别的感受。 在金海城,战争是再具体不过的事物。 它是柴刀砍缺了的刃口,是城墙深赭的砖石,是幼年记忆中握不满的剑柄,是陡然在人生中消失再未出现的某张脸。 金海人中没见过蛇人的是极少数。 但在洪范穿越后的一年多,除非北面真有异动,很少有人把它们挂在嘴边。 如今他来到了西京,一座建成数百年来从未受异族威胁的大城,却发现偏偏是离战争更远的人,更喜欢谈论战争。 想到这里,他一口喝完羊汤,顿下碗。 “诸位,我突然想到一则故事。” 洪范出声道,吸引来众人注意。 “从前有一人名叫叶公,最尊崇祖龙,甚至在家中设祭,日日朝拜不停。” “后来,这人去了神京的唤龙节,想亲眼见一见祖龙真身。” 他话语一停,抬手让小二过来结账。 “然后呢?” 文士忍不住问道。 “然后叶公见了祖龙,当场就被吓死了。” 洪范说着,对拼桌的汉子一笑,起身出门而去。 其他人闻言一愣,待人已走远,才听出话外之音。 “哪里来的外地佬?” 短簪青年忿忿不平。 “嘲讽一句便逃,有本事就与我当面辩论,把子丑寅卯说个清楚!” 众人附和,与洪范同桌的劲装汉子却摇头。 “那位公子说的就是金海口音。” 他说道。 “若我没看错,他的腰带、皮靴,全是蛇皮鞣制。” 这一下,饭馆里终于安静下来。 洪范出了巷子,沿着街边前行。 红旗不需牵绳,跟在主人身后。 午后,日光带着些灼热。 洪范随意扫视着往来人流,发现近乎八成人都未佩戴兵器。 正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入城以来,自己所不适应的、方方面面难以言喻的不协,正是西京数百年未经战火的浮世繁华。 金海已远。 安宁门内、傍着咸尊桥的,乃是个新世界了。 PS:本书行政制度是刻意的混搭——有两汉的将军号,隋唐的三省六部,明清的爵位督抚等——这样比较不会与某个具体朝代对应。 此外,掌武院、监察院、器作监等组织是完全架空的。 大家勿深究,看个乐子。 (本章完) ------------ 一百八十九章 朝日府 西京城城东的第六横街在第三个路口与青莲巷交界。 自此往北走,东侧的第四个院落便是洪范的目的地。 院子占地不大,门口左右各蹲了座六尺高的石狮子,正门处挂着个匾额。 匾上用的白漆,写着“金海洪氏”四个楷书大字。 门开着,没看到人。 洪范上前叩了两轮门,十几秒后才有个门房从侧边的耳房过来。 “找谁,何事?” 这是个四五十年纪的男子,穿着长衫,问得略有不耐。 但未等洪范回话,此人便自己止住话头,只定定端详着来客。 十七八岁的年纪,极俊美的面容,背后还探出一张似马非马、满口尖牙的长脸…… “可是东家的二公子?” 门房陡然醒悟过来,发问。 “是我,洪范。” 洪范点头。 门房立马绽出笑容,当即引着入了院子,又高声叫来个小厮牵着红旗去了马厩。 而后,他自个笑脸盈盈地请洪范到前院坐下,大步奔向后堂报信。 洪范坐在客位,四下打量。 堂内的陈设简单。 字画看着都挺新,花瓶也只能说是应景。 很快,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洪磐带着两人先到了。 洪范起身相迎。 “今早枝头喜鹊便叫个不停,我心想有喜事,没想到是贤侄到了!” 洪磐笑道,上来把住洪范胳膊,带到主位。 “贤侄,这位是我的长子、洪赦的大哥洪哲。” 他拉过边上身材富态的年轻男子,引荐道。 “这小子练武不行,经营一途倒还可以,这些年一直跟在我身边,已经在西京成家了。” 接着,是站在两人身后,八字胡、中等身量的中年男子。 “这位是赵荣轩赵大掌柜,咱们家在这边的生意可很难离了他!” 几人刚互相寒暄几句,先后又有五人从院落各处闻讯过来。 他们显然都是想见一见大名鼎鼎的金海星君。 自其中,洪范还见到位作别不久的熟人、族学同期的洪清。 众人落座,茶水小食接连上来。 第一个话题,自然是修罗宗一行。 “可是入了山门?” 洪磐问道,见洪范摇头,明显失望。 但包括赵荣轩在内的其余好几人,倒是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听了不少东家二公子的轶事,不过与修罗宗比,还是觉得小巫见大巫。 这时候,倒是亲眼见了洪范城上英姿的洪清低声不忿。 “没想到四大宗门也有瞎眼的时候!” 他这话引得几位西京本地管事侧目。 “清哥儿,修罗宗倒是没瞎。” 洪范笑着回道。 “我入门并没有什么问题,也得了真传的保证,只是思忖再三,还是拒绝了。” 这下轮到四座震惊。 赵荣轩更是失手扯下几根胡子。 “贤侄,那可是修罗宗!你这是怎么想的啊?!” 洪磐急得直拍大腿。 “做此打算,也是被逼无奈。” 洪范叹道。 “修罗宗的袁凌雪前辈为我测了骨,或因年纪之限、曾受过的伤太多,已没有多少增进体质的潜力。” “换句话说,我若修习《修罗斗战经》,纵使入了气境也是步步维艰。” “既如此,便不如去做缇骑,选择一门适合自己的二品功法了。” 听了这番因果,洪磐默默颔首。 修罗宗曾先后出过两位武圣,虽然都已故去,但在凉州名声依然如日凌天。 在座好几人心头未必赞同洪范的做法,但碍于身份不敢说什么。 这档子事聊完了,众人又感慨了一番金海血战,以及一人一马一路过来的情境。 待叙情稍减,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洪磐便起身要带洪范去住所。 这住所却不在院内。 洪范跟着出了门。 两人转出了青莲巷,百十步出去,见到个四进的院子。 院子也挂着匾额,用金漆书写,竟然是“朝日府”三字。 洪范看得一愣。 洪磐见状来笑,当先推门进去。 院子里头打扫得很干净,庭柱明显新上过漆,家具一应俱全。 洪范被引着转过整个四进院落,发现足有十几个房间,前后两口水井。 后院的花园则换成了六七百平米、修整好的练武场。 以规模和配置论,别说与金海城那个原版的朝日院相比,就连洪坚的雄光院都要被比下去一筹。 “这宅子如何?” 洪磐问道。 “无可挑剔。” 洪范回道。 “嘿,位置虽然不能说是很好,但绝对不偏僻,勉强配得上咱家的星君。” 洪磐说道,显然很满意侄子的回应。 “我可是挑了很久,最后花了三千五百两!” 洪范闻言咋舌。 金海城繁华地段的一居室只值六、七两银,门面两间、往里四层的宅子也不过一百二十两。 三千五百两的大院,哪怕在西京也算是豪宅了。 “这么大的宅子,我一个人用?” 洪范迟疑道。 “太过浪费了……” “唉,这是我回来前与你武叔、礼伯商量好的。” 洪磐摆了摆手,以长辈口吻说道。 “咱家在金海那是地头蛇,但这西京就不同了。” “不论是入修罗宗还是缇骑,你在西京都得要有些产业,这样与人交往才有底气。” “若是住在我那,多少会有不方便的地方。” 这番道理洪范心里自然是明白的,也了然为何对方要撇开儿子、下属,一个人带自己过来。 “明白了,谨遵伯父吩咐。” 他不再推辞,行了一礼。 “这就对了!” 洪磐拍了拍侄儿肩膀,又提了些细致吩咐。 “房契、地契我都带来了,这就交给你,可一定要放好。” “这几日我会遣几个小厮过来洒扫,等你安顿好了再让金海那边的院里人过来。” “不用有啥负担,族里现在财大气粗,这无非是把现银换做房产,算不得花销……” 洪范仔细听完,倒是有些明白族里上一辈为何是洪磐常驻西京、打理生意。 逛完新朝日院,两人回了洪氏府邸。 然后与早先见过的众人一起,步行至瑶河畔,为洪范接风洗尘。 地点选在东城一间临河的酒楼。 酒楼名为“兴盛堂”,三层两进,带着个中等大小的后院,在西京只能算是中等档次。 但与别处不同,这是洪家自家的生意。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章 洗髓丹 三楼能见河景的甲字号包间内,洪磐与洪范分别坐了左右上首。 “咱家中在西京也有些小产业。” 洪哲介绍道。 “一个是这家酒楼;此外还有两家铺子,一个收粮,一个贩卖西面过来的皮草。” “三家加总,一年有千把两银子的净利。” “哲少爷平时管着粮铺那边,兴盛堂是我在打理。” 大管事赵荣轩接口道。 “放在全城,固然算不得一等酒楼,但我们的招牌菜‘瑶鱼三烧’、‘山珍炒肉’在东城也是很有些名气的。” “二公子以后若要宴请一般朋友,来我们这儿绝不至于掉了档次……” 他说着起身相敬。 洪范同样起身受了,大方保证肥水不流外人之田。 众人皆笑。 几圈子酒打下去,没有修为的管事们多已微醉,气氛反而更加融洽。 “修罗宗自然好,但缇骑也不差!” 一位管事笑道。 “除了那些做惯了人上人的世家贵种,农商平民之家若是出个缇骑,都是不得了的光鲜了。” 他朝洪范举杯,然后自顾自满饮,大约是我干了您随意的意思。 “有掌武院做靠山,什么地痞帮派都是不敢招惹的,还能认得许多官老爷,方方面面事都能发上力。” “嘿,老宋你这是市井之言。” 赵荣轩不屑道。 “二少爷入了缇骑,自然是为了求武道上的进境。” “五年十年,得一门武典;若是再立下大功,有了别传的资格,那便是拔擢家格、开宗做祖了!” 大掌柜的话管事们自然不敢驳,而洪哲、洪清闻言则畅想连连。 席间一时静默。 最后是洪磐接过话。 “这个可太难了,咱没必要去想。” “掌武院立了百多年,得武典别传的缇骑才三十七位,西京可是一个都没有呢……” 他笑道,忍不住又喝了一杯。 一场酒席喝了一个来时辰。 及至众人兴尽而散,出了兴盛堂,眼前却是有了两枚月牙。 一枚浮在水心,一枚悬于天中,竟分不出哪一枚是真,哪一枚更亮。 街边行人稀疏。 河上有打着红黄灯笼的画舫零散飘荡,远远传来缥缈清歌漫笑,与瑶河水拍岸的哗哗声相互应和。 管事们各自走了。 洪磐遣回洪清与洪哲,亲自将洪范送回朝日府。 一直候在耳房的小厮过来开了门。 两人入了前堂。 洪磐掩上门,掏出一个木盒塞给洪范。 “八枚洗髓丹,够常人用两个月。” 他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因为命星,修行要额外耗一份资源,这里大概够用一个月。” 洗髓丹是凉州非常出名的浑然境药物,对经脉丹田的温养效果极好,比培元丹的价值更高。 据说穷尽药力,能够将一位浑然境武者的真气量扩出两成。 洪范虽未用过,但也知道这玩意要六七十两一枚,而且不是有钱就能买到。 “洗髓丹是浑然境内有流通的最好丹药了,只是产量有限,通常都是供不应求的。” 洪磐继续说道。 “年后至今,我只搜罗到三十五枚;除了给你的这八枚,剩下的要送回金海。” 洪范郑重颔首。 两人对视,洪磐莫名有些丧气。 “侄儿,伱和阿胜的天资,我是知道的。” “只是族里在功法和资源方面能帮上的实在有限。” “总之你在西京不用节省花销,如今族里银钱充足,而且常项开支又少了许多……” 他说着,突然住口,面泛悲色。 烛火跳跃,晃动墙上的影子。 堂内静了片刻。 洪范知道洪磐刚刚想说的是什么。 金海一战,洪坚战死了。 如是,本来需要定期供应的各种温养、疗伤丹药都不必要了。 洪磐很快告辞。 洪范检查了马厩,确认红旗被照顾好了,又往前院去,给住在耳房的小厮送了二钱碎银子。 对方自是千恩万谢。 然后他才回房上了榻。 洪范在洪坚下葬当日,便突破到浑然三脉修为。 之后的十日内,日夜苦修再加上命星掠夺的少量剩余,他将第四脉阳维脉打通了二成。 但及至外力穷尽,最近的小二十日,其修习速度便慢得有些不堪忍受。 打开木盒,洪范取出一枚洗髓丹。 此丹外表浅灰,看起来平平无奇,只带着一股馥郁的果木香味。 丹药顺水化入喉头。 药力迅速散开。 洪范进入内视,感到全身经脉好似泡在温水之中,丹田则像煨着火炉,非常舒适。 时间点滴流逝,窗外的打更声响过几重。 天色微明,洪范方才收功,接着和衣而卧。 一个时辰后,他起床晨练,神清气爽毫无倦怠。 延长修炼时间是洗髓丹的功用之一。 【使用洗髓丹的修行速度比培元散与蛟肉的组合稍慢,五个月或能打通一道奇脉。】 洪范循行真气,暗自估量。 而后,训练场上沙尘无风而起。 一如金海朝日院内的岁月。 ······ 两日后。 四月二十五,上午。 今日的西京晴朗少风,天色湛蓝。 洪范身着素色锦袍,带着打包好的礼物,骑着红旗出了朝日府。 咸尊桥上略有拥挤。 红旗颠簸着大脑袋,以响鼻声提醒经过的瘦弱人类让路。 洪范坐鞍北望。 远处,南来行船用长帆拽着风的尾巴,留下长长尾迹。 桥边,水面宁静无波,浸着温吞的云。 他的目的地是西京城的西南角——凉州器作监州部。 昨日,洪范通过闻中观给庄立人递了拜帖,约在今日相见。 金海的器作监洪范熟门熟路,算上堂院与仓库,最多只有前世一个小学大小。 但西京州部大不相同。 转过街角,一条长余百丈、高有丈余的青线切入眼帘。 这是器作监的森森高墙。 墙下,每隔十丈有军士扶刀戒备。 墙后,颜色不同的烟柱在各处飘起,散入天际。 顶着许多戒备的目光,洪范沿着高墙骑行,沿途不过几分钟,便与三辆明显吃重的马车擦肩而过。 他知道,这才是大华八部之一,拥有五位正二品术圣的器作监的真容。 不仅仅是研究机构,不仅仅是军工企业。 神兵、机关之外,器作监更经营着许多独门生意——譬如精准的摆钟、光可鉴人的镜子、玻璃工艺品、大华最好的印书局,以及色彩最艳丽丰富的纺织品…… 这些产品与服务珍稀昂贵,每年带来天量利润。 是以庄立人当初随手所赠,便值千金。 PS:已经完全没有存稿,没法保证每天的更新时间了(╥﹏╥)。 今日还有一章,但是不知道啥时候…… 兄弟们见谅。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他乡遇故知 越过走货的夯土路段,红旗踏上青砖。 州部大门开在正南面。 两尊丈许高的巨大石狮叼着火焰、踏着齿轮,镇守路旁。 石狮侧畔,洪范见到了等候在此的闻中观。 他现居从五品少监造,穿着簇新的青色官服,踏靴戴冠,比金海时少了三分匪气。 他乡逢故知,是莫大喜事。 二人欢喜把臂,互相问了月来近况,寄了红旗后一同入内。 高墙之内,洪范沿着中轴步行,观察着坐落明确的建筑。 在他左手边远处,巨大的灰白色烟柱自楼檐后升起,勾连苍空。 轰隆声一刻不停地传过来,只因距离遥远,略显空洞。 “西头贴着城郭的是水泥工厂,产量在整个大华是这个。” 闻中观解释道,右手竖了个大拇指。 “那厂子独自占着一个码头,方便取水,也方便原料与货物往来。” “水泥?” 洪范愣了下。 这不是预料中会听到的词汇。 “是那种火山灰砂浆吗?” 他问道。 “你倒是见闻广博,连火山灰浆也知道?” 闻中观奇道。 “那玩意只有瞻州那边才有的,能抵御水侵,用来构筑防卫水族的坞堡。” “不过咱这儿生产的不是那种原始货色。” 他语带自得,越发来了兴致。 “火山灰量太少,没法大量生产,而且搞出来的灰浆性能也不好。” “州部这水泥就不同了。” “用特殊黏土与石灰石混合,再放到窑中高温焚烧,冷却后再磨碎成粉,添加一定数量的细石。” “这样做出来的水泥极为坚固,里头配上钢骨,元磁级别的战力要摧毁也很得费一番功夫!” “从前到后,水泥的配方改了七八年。庄大监造最后就是靠着这一项功勋坐稳了位置。” “现在出产的水泥大部分都供应往北疆与神京,据说已经逼得巨灵放弃投石机了……” 洪范闻言钦佩不已。 虽然闻中观说来轻松,但他却知道这简单的几种原料与流程里头,能有多少门道。 黏土中硅酸钙与铝酸钙的比例,加热的温度与时间,冷却后如何磨碎,添加细石(石膏)的比例…… 以及最重要的,到哪里找到上述用到的几种原材料的富矿。 这绝不是穿越者花几个下午试验就能拿出来量产的东西。 两人边说边走,转入东面的建筑群。 这边被隔为大小不一的院子。 讨论声、锤子敲击声、拖曳重物声,在院落间跳跃汇聚,落在洪范耳畔。 “现在时候尚早,先带你来看看我们现在的地方。” 闻中观说着在写着“乙二院”的牌匾下驻步,一把推开大门。 这是个一路行来都算得上大的院子。 洪范紧随着入内,感到眼前一暗。 第一进院子有三百多平米的面积,一面沿墙、三面围着厢房。 方形防水布被绳索系在屋檐,大约是为了挡雨。 方布之下,陈列着两个奇特造物。 里侧是半成型的木架,首尾长有七米,以长木条接出一对蝶形的框架翼面,半边已蒙了鞣制好的皮革。 外侧则摊着十几个两米见方的深漆布面,以及一个用竹篾制作的缩略椭球模型。 “钱宏,小朱、小贾,瞧瞧是谁来了?!” 闻中观高声喊道。 屋内顿时有许多人奔了出来,除去在金海早就相熟的三位,还有七八张陌生面孔。 “可是金海城的洪范公子?” 有机灵开朗的猜道。 闻钱二人的新下属们是第一次见到来人。 但相处不过一个月,他们已经从上级的口中不知听了多少次洪范的名字与事迹。 “果然是二公子到了!” 朱经赋用外衣擦了擦手上的黑漆,上来握洪范的手。 在他身后,贾子勇身穿厚皮裙,手里抓着打磨到一半的细铁棒。 洪范也抑不住地笑出声来,揽住两人肩膀。 熟人见面,偌大的院子被喜气盛满。 “洪范,看这院里的两个家伙!” 钱宏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地上的木架与竹篾。 “你可知道我和闻少监现在在做的是什么?” 洪范闻言一笑。 他第一眼就知道了。 “伱们这东西,却是要夺飞鸟之造化!” 听这一言,满院之人都觉振奋。 钱宏又想说话,被洪范抢先。 “你这回是想问我,觉得你俩的想法谁能成?” 钱宏一愣,大点其头。 “要我说,都能成!” 洪范回道。 钱宏是较真性子,对这个回答如何能满意? 但对方紧接着的一句“殊途同归”,终让他偃旗息鼓。 几轮寒暄过去,闻中观领着初次到访的洪范四面参观,如同狮王炫耀自己的新领地。 “我如今是少监造,钱宏则升了师匠,都是独立带项目。” “这乙二院每年经费有三千两,我领两千,钱宏领一千,可比在金海时充裕多了!” 几人说着,走过西边的几间厢房。 第一间房的角落起了个高炉,边上则是成套的铁匠工具。 贾子勇刚刚就是在这里领着几位次匠工作。 他的任务平凡而枯燥——打制铁钉。 技术上很简单,但流程却相当复杂。 升起炉火,加热铁胚,锻打成细棍,手工切成指定长短。 这才是铁钉的粗胚。 然后再墩头,敲尖,打磨,最后进行淬火、退火等热处理。 经过如此多环节,才能得到一枚堪用的铁钉。 【原来在切割机与拔丝机出现以前,铁钉是这样制造……】 洪范津津有味地看着,拾起一枚钉子仔细打量。 “这钉子制作如此困难,都有些奢侈品的味道了。” 他想起前世的“手工定制”,笑道。 “你这话说的,钉子在哪不是奢侈之物?” 闻中观奇道。 “富裕些的乡人搬家,常常会把房子烧掉,就是为了从灰烬里回收钉子。” 贾子勇也接口。 “二公子自小在城里长大,却不知道有些偏僻地方,钉子甚至是能当钱使用的!” 洪范闻言哑然,若有所悟。 第二间厢房里,晾晒着许多皮布料。 “我这巨型天灯,是从祈天灯获得的灵感。” 钱宏介绍道。 “天灯要在天上飞得久,最重要的是结实和轻。” “我试了十几种料子,发现亚麻布最结实,不仅难撕裂,连小刀都不太容易划开。” “但亚麻布的问题是纤维空洞很大,兜不住热气,所以我尝试往布上刷不同的漆……”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二章 人各有志 用一刻钟将乙二院参观了个囫囵,闻中观这才心满意足,领着洪范出门转北。 “最早庄公是在正门外的府衙办公,后来水泥厂子越搞越大,研磨声日夜不停,他这才搬到了后头新造的院舍。” 闻中观说道。 两人走出东区,路面的材质由青石板改为硬化水泥。 其上还有几个半永久的猫爪印。 洪范且行且流连,恍然间觉得脚下的水泥路,既联结着自己的过去,又通往大华的未来。 庄立人的书房设在州部接近后门的位置。 楼依旧是斗拱飞檐的外部造型,但未曾刷漆的墙面分明是水泥质地。 屋外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坐在小桌后,大约是负责伺候听令的,此时正自顾自看书。 “州部新区的楼房多是水泥质地,不需要额外加堂柱,省了好多老木。” 闻中观说道,与少年点头示意。 没有什么通传的环节,两人径直入内。 凉州大监造的书房很大,不止二百平米。 四面高窗的帘子都开着,将上午的热烈阳光迎入屋内。 洪范略一扫眼,获取了第一印象。 一个字,乱。 最多的家具是书架,各个塞得满满当当。 屋内一共四张桌子。 两张在屋子西侧,摆满了各式凸凹透镜与导轨。 另有一张桌子在西北方的屋角,围坐了四个人。 每张桌边都有半人高的大瓷缸,里头拥挤着许多捆好的纸卷。 闻中观走向东侧最靠外的第四张方桌。 这桌子挨着窗户,凌乱地堆着些线装书,每一本都折了不少页脚。 两封烫金字体的请柬躺在桌子正中,将耀眼的阳光刺向来者的眼睛。 书房的主人靠坐在后头,抱着双臂,正对着请柬出神。 “庄公,金海大匠洪范到了。” 闻中观轻声提醒道。 洪范见大监造正身抬头,探过来目光。 庄立人的个子不高,只一米七左右,五六十年纪,皮肤白皙眉眼和善,唯有眼睛下挂着两个水囊般的眼袋,给五官加了一抹严厉。 他打量过洪范面容,对其过于出挑的容貌吃了一惊。 “啊,没想到祖龙如此不公,将稀世才华与过人容貌赐予一人?” 庄立人起身笑道。 洪范见他穿着一身短褂,露着胳膊,与其说是正三品大员,倒更像是码头的力工。 而且是不太有力气,挣不到啥钱的那种。 “阿年,上壶茶来。” 庄立人对外头呼喊道,又从边上提来两张椅子在桌边放下。 洪范还在等候主人先落座,闻中观已毫不客气地当先坐了。 “你也看见那些透镜了,庄公主要研究三个方面,一个是数术,一个是光学,一个是物性(材料学)。” 闻中观笑着介绍道。 然后他又看向西北屋角。 “那四位是州部学士,身量最高的那位是程学士。” 但对面那四人似乎正到了紧要关头,自顾自低声讨论写画,对闻中观的引荐充耳不闻。 闻中观觉得有失面子,却毫无办法。 “还请你见谅。” 庄立人笑道。 “学士们不负责常务,只负责个人研究,支持特定项目,所以多少有些放浪形骸,清淡人情世故。” 洪范颔首,表示理解。 三人的寒暄从乙二院的两个项目开始。 庄立人建议飞行实验先从畜牲开始,远离城区,避免伤亡。 洪范则提到了尾舵、襟翼对滑翔控制的帮助。 半壶茶饮下,他取出带来的礼物,在桌上展开。 这是六尺长的一段赤鳞背甲,也是洪家精心挑选后自觉仅有能让大监造稀罕的东西。 庄立人果然眼前一亮。 但待收下礼物后,他转过话锋,提了正事。 “闻少监提及过你要去修罗宗,结果如何?” 洪范据实以告。 听到青年主动拒绝了真传机会,庄立人明显露出喜色。 “那二月份我让闻少监转告伱的事,可有决定?” 他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洪范。 “确实已有决定。” 后者肃然回道。 “恐怕要让庄公失望了。” 洪范说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大匠令牌,以及步天泽赠给他的玉髓,轻轻放在桌上。 庄立人的笑容冷了下来。 自从坐上正三品大监造的位置后,他很少被拒绝。 “玉髓是步圣所赐,与这不相干。” 庄立人点点头,取回令牌,又推回玉髓。 “你既然不愿入器作监,为何还来西京?” “我受了金海武监的保荐,欲往掌武院任职缇骑。” 洪范回道。 “至于格物致知之道,我也不会放下。” 庄立人听了他的话,并未释然。 练武一途越往上越要水磨工夫,多少人一辈子练几门杀法都练不明白,谈何分心两道? “我知道,你是一心系于武道,尤其是金海又刚刚遭逢大战。” 他叹息一声,轻声说道。 “我也知道,武道之中有无穷荣华富贵,武道有成更能纵横天下。” “但接天台上,至今不过七十二尊塑像;塑像所纪念的圣者,也越不过时间消磨。” “两百年也好,三百年也罢;一命蹉跎后,纵然曾是武圣天人,又能留下多少东西?” “穆圣生前的光辉战绩现在已大多不为人知,如今被万民称颂的,反而是那座咸尊桥……” 庄立人望着洪范,话语沉甸。 “洪公子,一人之修为无法被他人继承。” 他说着指了指桌角的线装书。 “但它可以。” 洪范静静听着,极认真,但目中毫无动摇。 庄立人终究住口了。 他抚摸着赤鳞触手微温的背甲,突感意兴阑珊。 庄立人见过太多太多的聪明人——或者说能在器作监干到师匠的就没有蠢人。 可越是如此,他越明白走这条路首要的不是天分,而是专注钻研。 “罢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庄立人淡笑道。 “洪公子,不管如何,你之前的三篇文章都是分量十足。” “许多理学士都在沿着你的工作往下发展,未来若有机会,希望你能与他们多多交流。” 洪范郑重应诺。 若想要在西京发展,器作监是他认为极重要的合作伙伴。 此次辞去大匠身份,必然会破坏他与庄立人的私人关系。 好在未来弥补的机会还有很多。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三章 摧枯拉朽 正当洪范打算告辞的时候,他听到屋角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 却是之前闻中观提到过的那位程学士大步过来。 “庄公,可有空?” 他问道,分明是不太顾忌对方是否有空的语气。 “你说。” 庄立人回道。 “题目我们解出来了,应当是摆线。” 程学士说道,将一张重新誊抄过的纸张摊在桌上。 庄立人仔细看过一遍,却皱了眉头。 “你们的思路和我一样,结论应该也没问题。” “但这个过程不严密。” 他接过程学士手中的炭笔,在纸上圈点。 “以梅承雪的性子,这信又是同时发给五州大监造,他必然已有完备的证明法了。” “我们现在这份东西送去贺州,少不了被他耻笑。” 梅承雪这个名字,洪范听说过,是贺州的器作监大监造。 程学士闻言,从鼻孔里喷了股气。 “庄公,笑就笑吧,又不会少块肉。” “咱们这些人想了两日,就只有现在这个结果,没法子了。” 他没好气道。 庄立人发作不得,一时气闷。 这时候,洪范见机开口。 “能让我看看吗?” 他刚刚瞥了眼纸上画着的图形与受力分析,觉得熟悉得紧。 程学士居高临下地瞧了一眼。 “不懂的人,看了也无用。” 他撇嘴道。 “这是贺州梅公寄来的题目,你看看吧。” 庄立人想了想,转过纸张。 “他是金海洪范,写了《泰勒》、《必达》、《朗日》三篇雄文的那位。” 隐约听见“洪范”这个名字,还坐在屋角小声讨论的三位学士立刻往这边打量。 程学士则吃了一惊,郑重拱手。 “西京程茂德,刚才失礼了。” 洪范回了一礼,仔细阅读题目。 这是一道应用题。 【粮仓里堆满粮食。 现在粮官甲要设计一个滑梯,使粮食从滑梯顶端落下。 假设粮食在运动过程中只受元磁作用,初速度为零。 要使粮食在最短的时间到达地面,怎样设计滑梯?】 洪范读完一遍,发现这正是前世学泛函分析时做过的一道习题——求最速降线。 【设A和B是铅直平面上不在同一铅直线上的两点,在所有连接A和B的平面曲线中,求出一条曲线,使仅受重力作用且初速度为零的质点从A点到B点沿这条曲线运动时所需时间最短。】 答案如程茂德与庄立人所述,正是摆线(x=r*(t-sint),y=r*(1-cost))。 (大华当然没有阿拉伯数字与英文字母,但为了表述方便,本书涉及符号体系部分的表述一概与现实一致,各位就当我翻译过了。) 所谓摆线,是一个圆沿一条直线运动时,圆边界上某一定点所形成的轨迹。 洪范前世有众多数学家被其特殊的性质所吸引,因此这一曲线还有个别名,被称作“几何学中的海伦”(The Helen of Geometers)。 洪范继续往下看四位理学士的解。 最上头是一个简洁的质点受力分析图。 下方的求解过程稍有些繁杂,概括其大意,是将曲线横切为无限层,使每一层无限的薄,则质点在每个瞬时的运动轨迹,可以认为是曲线所在位置的切线。 因此,可以推理出最速降线的一个重要性质——任意一点上切线和铅垂线所成角度的正弦与该点落下的高度的平方根的比为常数。 具有这种性质的曲线正是摆线。 从后世眼光来看,这个解答在理论上确实不算严谨,也难怪庄立人不满。 “这个解法是对的,但颇有些推理的意思。” 洪范读完一遍,说道。 “伱有更好的办法?” 程学士径直问道,语气颇冲。 他倒不怀疑洪范的能力,只是觉得此人毕竟年轻,却草草看了一遍就下定论,太过狂妄。 “可以一试。” 洪范对他一笑,拾起桌上的碳笔,在空白处开始书写。 势能与动能定理都是现成的,所以有了第一个等式。 【v=(2gy)^0.5】 而后从质点运动关系易得第二个等式。 【v=ds/dt=(1+y’^2)^0.5*dx/(2gy)^0.5】 两者联立,对dt积分,自然有了第三个等式。 【t=∫(1+y’^2)^0.5*dx/(2gy)^0.5】 (公式编辑器发不出来,打不出积分角标) 这样,粮食质点整个运动的时间t便是y(x)的函数,问题的解就是满足边界条件 y(0)=0,y(p)=q 的所有连续函数y(x)中,使得上述泛函式取最小值的函数y。 洪范写完上述语句,直起身子。 这时候,所有四位学士都已经围在桌旁。 “这样问题就清楚了。” 洪范说道,满脸轻松。 程茂德皱了眉头。 “洪范公子,你这几个式子我们也早就列出来了。” 他明显失望。 “但是这东西没有办法求解。” 庄立人同样摇头。 “洪公子,你的过程列得确实清楚漂亮,但要求出这个极值函数,我们尚没有趁手的工具。” 这是器作监内常常遇到的状况——从典型的物理现象得出问题,尝试寻求数学解决,却没有合适的数学工具。 不过洪范却没有放下笔。 “各位,既然没有工具,那便创造工具。” 这话是如此的狂妄,以至于庄立人与程茂德都听得愣住。 碳笔在白纸上留下无数一蹴而就的字符,顺畅得好似作画。 【对于泛函 S=∫L(f(x),f’(x),x)dx 固定两个端点,在泛函S取到极值时的函数记作g(x), 定义与这个函数“靠近”的一个函数……】 静谧的书房内,一时只有书写的沙沙声。 洪范一边聆听,一边推导。 仿佛那些久远到斑驳褪色的记忆,又在灵魂中流淌起来。 半晌后,他完成全过程,在新定理上方写下名字。 【欧拉方程。】 欧拉-拉格朗日方程(Euler-Lagrange equation)简称E-L方程,在力学中则往往被称为拉格朗日方程,是变分法的关键定理。 “现在,我们有工具了。” 洪范检视纸上定理,心中略有些羞愧。 但他很快压下杂念,用E-L方程开始解最速降线的泛函。 结果被轻松得出。 【x=r*(t-sint),y=r*(1-cost)】 正是摆线。 直到洪范轻轻放下碳笔,室内依然没有人说话。 时间已偷偷溜走。 但那种摧枯拉朽的力量感,仍回荡在庄立人心中。 譬如水獭所见,横拦在溪流中、风雨难摧的石坝,被蛟龙一碾而过。 譬如松鼠所栖,耸立于森林间、永恒不坏的大树,被巨象一撞而开。 庄立人没有想到。 在进入器作监数十年后,在这一个毫无预料的晌午,他竟久违地感受到了生而为人的渺小。 PS:由于进入现写现发模式,以后无法保证固定更新时间,各个时段均有可能,请各位见谅。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四章 蛮横 阳光穿窗依旧。 风的温度也正好。 书房内什么都没有变化。 直到婉转悠扬的鸟鸣,唤回了程茂德的神。 他看着坐回椅中的洪范,投出景仰的目光。 只看一遍,还无法让程茂德完全理解欧拉-拉格朗日方程的意义。 但对于刚刚发生的事,他有一种基于直觉、更混沌、更形而上的认知。 程茂德看着那张被碳笔写满的纸,感觉自己正看着被闪电风暴夷平的森林,看着被火山熔岩覆盖的海岸。 白纸黑字,却同样是天地威能的具现。 “庄公……” 程茂德看向庄立人。 “昔日庶民旁观穆圣挥手造桥,盖如此时耶?” 他轻声说着,身子晃了晃,被迫用手扶住书桌。 其余三名理学士的脑中也好似过了道电。 在他们的阅历中,数术研究向来是漫长的切磋琢磨。 所行所至不过扎实二字,每进一寸便得一寸欢喜。 “要何等才华,方能如此蛮横行事?” 另一位徐姓学士呢喃道,摘下眼镜,擦了擦微湿眼角。 洪范之前扬名器作监的三篇文章他都读过,本以为是乡野天才积蓄多年的爆发。 只没想到这种爆发竟能来得如此随意…… 庄立人撑桌而立,没有理会他们的感慨。 他反复看着这“欧拉定理”的过程与结论,只觉得一扇门在面前缓缓打开。 “你可知道我从前的发现,光学的光程最短原理?” 庄立人突然抬头,对洪范问道。 “就是‘过空间中两定点的光,实际路径总是光程最短’。” 洪范闻言,轻易就理解了。 他的理解不仅限于对方说的原理,更在于那些没有说出口的猜想。 前世,光程最短原理由法国科学家皮埃尔·德·费马提出。 其更合适的称呼是“平稳时间原理”——光沿着所需时间为平稳的路径传播。 此处的“平稳”是数学上的微分概念,可以理解为一阶导数为零——这意味着它可以是极大值、极小值甚至是拐点。 换句话说,确定光的光程同样是个泛函问题。 “庄公闻一知三,所虑不差。” 洪范欣然回道。 “通过这个新工具,我们足以确定光在不同折射率材料中穿梭的路径。” “正是如此!” 庄立人又喜又惊。 喜的是自己的学问又能有进益,惊的是自己不过一句话,眼前年轻人便理解了其后十句话不止的意思。 这种情况,哪怕在他与术圣共事的时候也很少。 更何况之前闻中观可没提过洪范还懂得光学。 “庄公!” 这时候,程茂德开口,语气颇为不忿。 “洪公子如此才华,如此能力,怎么才一个大匠身份?” 他指着桌上刻有洪范名字的大匠令牌。 “就凭这四篇文章,至少也得是监造的位置……” 程茂德话没说完,又急忙改口。 “监造也不够,古俊友那厮都能当上监造,洪公子与他同列,岂非辱没?!” 闻中观一听,赞同得直拍大腿。 州部监造古俊友,正是他的老对头。 “你想岔了。” 庄立人摇头道。 “洪范小友此来,是要辞去器作监官身,交还这令牌的。” 这下子,四位理学士都有些急了。 “洪公子切莫冲动!” 程茂德当即出言。 “可是庄立人有什么地方对你不住?” 他与庄立人是二三十年的上下级,此时情急,却是抛开了尊卑说话。 洪范连忙解释原委。 几位理学士自然是又一通好劝,但并无效果。 庄立人站在一旁,心中也是煎熬。 眼前年轻人展露出的才华足称耀眼。 作为大监造,庄立人觉得自己若不能引他走上正途,便不止是浪费,而是犯罪——更何况缇骑这种工作,危险性还不小。 但另一方面,既然亲眼见证了洪范超世之才,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替他做决定? 成大事者,向来没有亦步亦趋的? “各位莫急。” 洪范出言宽慰。 “如之前所言,我未来几年的重心虽然会在武道,但这边也不会放下。” 这话无法让其余人满意。 程茂德已不敢对洪范放肆,但又别无他法,只得嫌弃地瞪了庄立人一眼。 后者只能苦笑。 器作监统领一州的大监造,可以调动的资源是天文数字。 如果洪范要钱、要权、要女色、要享受,他都能解决。 但唯独武道这件事是器作监的绝对禁区。 庄立人若冒大不韪,万一泄露,恐怕不仅是掌武院,连八部之外那个隐在水下的危险机构,都会找上门来。 “唉,也罢,练武无论何时都不是坏事。” 他自我安慰道。 “像洪公子这般人物,若是多一年寿数,岂不是超过旁人百年?” 这句话倒是得到了四位理学士,以及闻中观的一致认同。 时间接近中午。 日头渐烈。 屋外枝头,蝉鸣鼓噪起来。 之前进来上过茶的、名为阿年的少年也开始在门口探看。 庄立人意识到饭点到了。 “啊,时候不早了,洪公子,要不我们中午一同用饭?” 他殷勤请道。 “我们的厨房请的是明月楼的前大厨,口味挺不错。” “我对这个欧拉定理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正好在席上向伱讨教。” 闻中观闻言,欲言又止,看向洪范。 后者果然开口。 “庄公,实在抱歉,之前已与乙二院的几位故旧约好午饭,不如下次?” 洪范姿态谦恭。 庄立人本能的有些不舒服。 他很少被人拒绝,这回却连续两次。 先是招揽失败,现在甚至连一顿饭都约不上。 但即便如此,他旋即发现,当洪范表明自己的意志,自己已说不出拒绝。 “好的好的,那下次洪公子有空,我们再叙?” “我这边时间都很自由的!” 大监造的口舌在念头转完前,已经自行给出回复。 “多谢庄公体恤!” 洪范起身行礼,与兴高采烈的闻中观一同出门。 四位理学士自然也是簇拥着一块去了。 最后,庄立人孤零零地坐回椅子,旋即看到桌上题稿,本来低落的心情霎时又高扬起来。 “这回,定要让梅承雪那厮惊掉假牙!” 他恶狠狠说了一句,才发现褂子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却是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透了。 PS:还有一章,下午或者傍晚能搞出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武红绫 四月二十七。 午后,过了午休的时点。 天气晴朗。 阳光淡淡洒在楼檐青瓦之上,漾着水光。 确认文书没有遗漏,洪范骑着红旗从家中出门,一路往东城正北方去。 马蹄踢踏青石,一路奏出三里。 洪范见到了掌武院的外墙。 器作监惯用青色,掌武院却尚红。 大红色的高墙上,每隔三丈便立着一座一尺高的石像。 其名“行什”,猴脸鹰翅,与传说中的雷公有七分像,在大华民间既象征避雷,也有剪除邪恶、主持公道的寓意。 掌武院大门面南而开,左右各有丈许高的铜狮子坐镇,其鬃毛上满是铜绿,唯独前爪被摩挲得光亮。 洪范翻身下马,与守门的侍卫表明来意,很快便有人过来,引他入内。 掌武院州部的面积远不如器作监广大。 其东面大约百余米见方的场地专属缇骑系统。 重楼森森,倒是很冷清,甚至见不到人守卫。 在第二进的獬豸堂,洪范见到了负责常务处理的执事。 “金海洪范,是前来履职的预备缇骑,这是相关文书。” 洪范拱手为礼,对居中长桌后的中年人说道。 “先生贵姓?” “免贵姓谢。” 中年人回道。 他接过由金海城守府与掌武院开具的推荐信与保书,仔细阅读,又将关于“洪范”其人的描写与眼前青年一一对照。 不管是口音、年纪、样貌,都符合无差。 “吾名文华,叫我谢执事就行,以后熟了唤一声老谢也可。” 谢文华这才露了笑容,说道。 “金海武监关于你的材料半月前就已送到了,我本来以为你会在五天前来报道。” 洪范笑而不语,只说有事耽搁。 谢文华也没有深究。 “对于我们缇骑的职责,你有多少了解?” 他问道。 “奉命办事,缉拿武者?” 洪范回道。 “概括得挺到位。” 谢文华点头。 “很多人以为缇骑就是掌武院麾下管着一州的捕快,其实不是这样。” “我们不听冤情、不管查案,只待上峰来了任务,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出力办妥就是。” “当然,能惊动州骑的角色,至少有浑然境的战力。” 洪范闻言,心头有了对照。 如果把各城判麾下的捕头、捕快系统比作前世的警察,那么缇骑的角色就类似特警、武警以及内卫部队的混合。 既是执法力量,也是准军事力量。 然后,谢文华从身后耸立如墙的抽屉中拉开一个,取出一份文件。 “伱若没有问题了,就选去向吧。” “直接选吗?不需什么能力考核、确认背景?” 洪范有些意外。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谢文华一边翻开书页,一边解释。 “你选定队伍后,要和负责带队的司业见面;如果有问题,他们是可以不要你的。” “至于出身、背景之类,你来之前,这边早就勘察到位了。” 谢文华说道,颇有些自矜。 “州部缇骑目前六个小队,现在两个队有缺,分别是第二队与第三队。” “公孙武监说你是星君,战力极为突出,便去第三小队如何?” 他建议道。 “第三小队,‘电光石火’史元纬领着的那个?” 洪范迟疑道。 “对,他们完成任务的效率最高,功勋赚得也快。” 谢文华笑道。 “年后第三队有个任务,是去你们金海城押解重犯,我就想你们或许已经认识了。” “认识是认识,但谈不上熟。” 洪范说道。 “我还是选第二队吧。” 他倒不是看不上史元纬等四人。 金海攻城战中,彼此虽然没什么交集,但对方的战力不容置疑,都是扎实好手。 唯独史元纬此人性格极其强势,凡事一言而决。 洪范不太适合与这类人共事。 “好吧,第二队偏弱,你去了也是补强。” 谢文华提笔在文书上登记。 “请稍坐,我这就遣人去请第二队的司业,她会和你交代剩下的事情。” 一位吏员小跑着出了獬豸堂。 大约半盏茶功夫后,洪范听到一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必然是吏员将人带到。 洪范起身,转眼便见到一人跨入门来。 “我是武红绫,哪位是洪范?” 声音清冽,好似酒水中的冰块碰撞琉璃盏。 此人五官美丽,一对眉毛如利剑般斜指发鬓,显得英气勃勃。 “见过武司业,我是洪范。” 洪范上前行礼。 武红绫身高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一身藏青色男式武服,胸围丰满,一眼可知是个三十许的女子。 “这位就是负责缇骑二队的武司业。” 谢文华绕过长桌,介绍道。 “司业,人到了,我就转交给你了。” “老谢辛苦。” 武红绫回道。 她明显意外于洪范的长相,原本严肃的神情却是难以为继。 “洪范对吧?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獬豸堂,在雨廊中几通转折,却是绕入了一个小花园。 穿过一处假山,傍水处现出一座六角亭。 武红绫引洪范于亭中对坐。 “这个园子以及周围几间闲亭都是可供随意使用的。” “只不过缇骑们没有任务时大多忙于修行,所以向来没什么人。” 她说道,从桌上的木桶里抓了把鱼食,随手抛入亭外碧池。 一时间,无数锦鲤聚了过来,仿佛水下开了朵金红花瓣的牡丹。 然后,武红绫直入正题。 “作为你未来的直属上级,我有三桩事要与你说明。” “第一桩是你的个人身份。” “我看过你的材料;金海洪氏出身,未满十八周岁,浑然三脉修为。” “而且,你是沙世界当代星君?” 洪范点头。 “你来之前,整个西京城不过两位星君,没想到我队里会收到一位……” 武红绫好奇道。 “能否展示下命星权能?” 洪范也不废话,当即发动真元。 六角亭外的灌木下,沙土离地悬浮,化作一个兜网。 沙网飞起,猛然撞入池中,将最大的一尾金鲤捞了上来。 水下的牡丹霎时凋谢,唯有鱼食漂浮凌乱。 武红绫看得眉峰飞扬。 这等复杂操作,是浑然境土行武道无法做到的。 鱼被放回水中。 大约两个呼吸后,它们便忘了之前的事,又浮上水面争食起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六章 武勋阁 沙网裂解,归复原位。 “星君权柄得自祖龙,这样你的身份就确定无疑了。” 武红绫说道。 “再要与你确定的,是我第二队的规矩。” “你来之前想必有听说,相比那些门派世家,缇骑来去自由。” “但这不代表伱入了麾下,便可以自行其是!” 她坐直身子,声音转为严厉。 “作为司业,我没有资格直接剥夺缇骑的身份,但是却有资格将人踢出队伍。” “丑话说在前头,本司业不允许麾下出现行动中抗拒命令,乃至背弃同伴的事情!” “这一点你若有意见,恐怕我们就无缘共事了。” 武红绫说完,注视洪范,见到他点头应承,稍稍松了口气。 “司业放心,我是金海人,不会在这些方面出岔子。” 洪范浅笑道。 他隐隐觉得这位美丽司业内心并没有表现出的那般强势,反倒有些气虚。 “既如此,便还有最后一件事。” 武红绫继续开口。 “文书中说,你身为星君,却有玲珑心窍、经脉强韧两项难得天赋,所以两道齐修。” “我们也不说什么为国效命、惩奸除恶的大话。” “你来做缇骑,是想要得到什么?” 此时鱼食取尽,池中金红二色沉入碧绿。 “据说掌武院执掌天下武道半壁。” 洪范回道。 “我想要获取一份合适的武典。” 武红绫了然地点头。 “我听说你现在修习的是三品炎流功,确实难以与沙世界相匹配。” 她说着起身。 “我们去武勋阁,也让你看看掌武院的积累。” 武勋阁位于州部东区最为核心的位置。 其建筑独立,与四面没有雨廊连接,这般设计显然有安全方面的考虑。 洪范却有些疑惑。 面前的屋舍从外表看只有四五十平米,小得过分。 “就是这里了。” 武红绫驻步外围。 “怎么了?” 她瞧见洪范神情,问道。 “来之前,我听说掌武院包罗万有,除去二至四品的无数武典,还收藏各类杀法、神兵,乃至无穷无尽的灵丹妙药、天材地宝。” 后者回道。 “相比之下,却是觉得这间屋子有些太小了。” “我掌武院所搜罗的二品武道,大约有存世总量的五成之数,这不是虚言。” 武红绫笑道。 “但这武勋阁里存的只是目录,真东西都在神京,由山长亲自坐镇。” “每当有九州缇骑兑换武勋时,会有专人以八百里加急从神京将东西送到指定州部。以功法为例,在兑换者看完记住之后,副本会被当场销毁。” “你自己进去看吧,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才能有的放矢。” 洪范颔首,单人入阁。 屋内没有灯火,稍显昏暗。 大约四十平米的地方摆了六个通顶的巨大书架,进门处还有两个方便取放的人字木梯。 书架侧面,写着陈列物的简介。 洪范一一读过。 第一个书架所列是第二品武典。 第二个书架是第三、第四品的武道。 第三个书架是独立杀法,光是第一品的就有十七门。 第四个书架是武道资源,多是丹药。 第五个书架是神兵利器。 第六个书架相对最杂,包含许多特殊的珍贵物品——宝材、强者遗蜕、高僧舍利、古董孤品等等。 洪范随意挑了第五个书架,打量起来。 书架上贴了分类,把各种兵器按照刀剑枪弓等不同类型细分。 他自枪品类中取下排在最前的簿册,翻开一看,里头记载的是第二品地神兵。 当头第一位记载的大枪长十尺,重六十七斤,名为“冰螭”。 此枪以成年螭吻的尾骨打磨成枪尖,枪杆内嵌顶级玉髓,握手处贴有螭鳞,能操纵先天水行灵气。 修习水行或冰行武道的天人交感武者得此冰螭,可以有先天四合战力。 描述最后,是占据了一整个合页的精细图画,左下还有比例尺,将长枪全貌描摹得淋漓尽致。 冰螭的武勋兑换值是一千二百点。 洪范快速浏览,很快将这本簿册翻完,发现其中罗列了十一柄长短神枪,每一柄都有数百字描写并配了图,所需武勋在一千二百到两千不等。 将簿册归还原处,他不由心头震撼。 虽然这武勋阁里只有图鉴和简介,但光是作为情报,这一屋子的价值已经难以衡量。 洪范稳定心神,不再狗熊掰苞米般地瞎看,而是大步走回第一个书架。 相比其余,这个书架很是空旷,拢共只有按照类型区分的十七本册子。 洪范将其余十六本囫囵看了个大概,最后才打开火行一册。 里头记载了十七部武典,从高到低分为三个层次。 最高层次的三部直指天人巅峰,差一步位列一品。 第二层次的五部能抵达天人境界。 最后第三层的九部则止步元磁五关中的某一关。 洪范只细读最前面的三部。 第一部名为《大日明轮典》。 此武典修行大日明轮真元,至刚至阳、灼烈难化。 简介中记载,但凡被此真元击伤入体,就会持续造成伤害。 习练者若是达到天人极限,元磁以下中招必受火焚而死,天人级别中了一掌,也往往需要二、三年才能祛尽火气、疗愈伤势。 这本武典出世于七百年前,有明文记载凭借此典成就天人的有四位,其中两位抵达第三界,只在天门之外。 《大日明轮典》的元磁以下部分兑换总共需要一千七百武勋。 第二部名为《炽火爆裂典》。 此武典修行炽火真元,焚化万物,亦可随心引发爆炸。 简介中记载,此典最擅群攻,杀招一出便能糜烂一方。 以天人修为发此手段,粉碎十丈山岩只在刹那。 这本武典出世时间不可考,成就过两位天人,其中有一位位列地榜第四。 《炽火爆裂典》的元磁以下部分兑换总共需要一千五百武勋。 第三部名为《吞火宝鉴》。 此武典关键为祭练一柄先天火剑,无坚不摧、犀利难当。 其修行在寻常水磨功夫外,还要观摩天下各式先天、后天火焰,用特殊观想法“掠”其精华,以飨丹田火剑。 修习有成,神剑一发,同修为者只能躲避,绝无法硬接。 这本武典出世时间于二百年前,仅首创者成就天人,位列地榜十七。 《吞火宝鉴》的元磁以下部分兑换总共需要一千四百武勋。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五中取一 洪范细细看完三部介绍,心头比较不止。 基于描述,吞火宝鉴的单体杀伤力显然最高,有点剑修“出剑必斩”的意思。 但其修行方法太过玄乎。 观想“掠夺”火之精华以飨火剑,这玩意洪范属实看不明白。 大日明轮典则最为全面,传承时间很久,是最稳妥的选择。 不过洪范私以为,与自己最相合的,却是炽火爆裂典。 高温热能可以转化为动能,爆炸却更加直接。 前世科技已获得极大发展,但不论燃气轮机给气加温还是核反应堆给水加温,归根到底都需要一次能量形式的转化。 转化意味着浪费。 若修成炽火真元,洪范再要结合沙世界开发些花活,却是省了“烧水”这一步,效率会更高。 心中既有选择,他便将书归位,出了武勋阁。 “看你表情,已经心有所属了。” 武红绫见洪范出来,笑道。 “你现在练的是炎流功,想必是要求一门火行武道。” “我猜是《大日明轮典》?” 她在外头等了许久,倒是不见烦躁。 “如司业所言,应当是那三门顶级火行武典之一。” 洪范微笑回道。 “现在时辰不早,来不及引你与队友认识,便定在明天集合吧。” 武红绫瞧了眼西斜的日头,说道。 “伱可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确实尚有两问。” 洪范说道。 “第一问是关于武典的兑换。” “我发现第一个书架上所有武典的武勋兑换需求都只写到先天巅峰而已。” “所以自元磁开始的部分,要怎样才能得到?” “同样是依靠任务。” 武红绫回道。 “只不过不是常务里那种明码标价几十武勋的任务。” “这么说吧,缇骑中像你一样,谋求二品武道的占大多数。” “但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们中的大多数哪怕有了合适的武典,却依然不具备修行到元磁境界的天赋。” 她笑了笑,嘴角略有苦涩。 “以院中统计来看,浑然境武者中最后能攀上天梯、成就先天的比例是二十比一。” 洪范心情微微一沉。 付出不代表有回报,这是很多人不愿意面对、却千真万确的事实。 即便是他自己,不考虑龙魂树,哪怕修再好的武道,大概率到死也挨不到元磁、天人的边。 作一设想:奋斗十年终于得到了珍贵武典,转修后苦练半生,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卓绝天资,仍然隅于力境…… 怎一个残酷了得? 如此,绝大部分攀登者只能闷头往上,不去多想而已。 “当然,这比例出于总体,如此悬殊有功法与资源限制的因素。” 武红绫继续说道。 “我们只说缇骑,再排除掉残废、夭折的,百多年来,最后能达到先天的不过五中取一。” 洪范已经听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司业是说,正因为绝大多数缇骑压根没可能用上元磁境界的法门,所以武勋阁内才不写兑换要求?” 他说道。 “确实如此。” 武红绫点头。 “武典珍贵,但只剥离出元磁以下的部分,兑换便容易得多——否则十经以下首屈一指的《大日明轮典》,怎么可能才一千七百武勋?” “想要兑换功法元磁乃至天人的部分,便先修到先天境界再说。” “那时候,你便可以往神京转为紫绶天下骑,山长会与你单独立约。” “或完成几个指定任务,或往某处任某职三年五年,而后便能得到完整武典。” 洪范反复思量,发觉掌武院缇骑的这套体系确实自成方圆,颇为合理。 “那我便只剩一问了。” 他说道。 “我刚刚快速翻阅了第一个书架上的十七本册子,发现一共记载着一百七十二套武典。” “按司业您所说,这占据了大华武典总数的五成。” “祖龙降世传道以来已有两千年,武典数量这般少吗?”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武红绫意料。 “你倒是心细。” 她思虑片刻后回道。 “当然不可能这么少。” “莫说第二品,两千年来,一品武经至少也出了大几十本,但其中大部分都亡佚了。” “武道一途,两千年来不断推陈出新,不管是功体的真元利用效率,还是杀法的精妙程度,今人都更胜古人。” “但正因为功法乃天下一等一的珍贵资源,是以常常失传。” “因为珍贵,所以失传?” 洪范一时费解。 “正是如此。” 武红绫回道。 “武道乃暴力之极,人得武,钱权自来。” “一门二品武典,可以是门派、世家的立足根基,大多口耳相传,不立文字。” “此外,那些自开一路的强者们选择传人时也宁缺毋滥。” “至于少数落于纸本的经典,历经岁月,总是逃不过水火之灾……” 她轻叹一声,又补充道。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那种将自身道途勒刻摩崖,意图天下流传的宗师。” “但其身故之后,所遗也全然被先得者损毁,以绝他人……” 庭下寂静,无人说话。 夕阳西下,暮光掩去砖青,留下意味深长的红。 “多谢司业解惑。” 良久后,洪范拱手致谢。 “你刚刚在想什么?” 武红绫突然问道,饶有兴致。 “也没什么。” 洪范回道,摇头失笑。 “说来狂妄,我却是在想,未来武道上若能有所开拓,应该将功法用怎样的方式留下来,才能让人毁之不去。” 武红绫闻言微讶。 “你能有此心,可见命星没有挑错主人。” “现在后勤那边的执事应当还未下衙,我陪你去把相应的东西取了。” 离了武勋阁,洪范不多时便走完程序,取到了东西。 黑色云纹武道常服、祥云纹大红色帛服,以及配套的腰带、长靴、折檐帽、大帽各两套。 至于兵器与坐骑,掌武院却不提供。 缇骑若有需求,只能自备。 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洪范拜别武红绫,出了掌武院。 待两座铜狮子已经远在身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忘了问一件事——缇骑有没有薪水。 答案并不难猜。 连马都没有,想来钱也是没有的。 “好个‘生机转轮’关奇迈,真够抠门的……” 洪范轻笑一声,翻身骑上红旗,往朝日府行去。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云滴冰凝典 第二天,四月二十八。 朝云如鳞,在天边层层排布,滤去天光的暑气。 洪范出了朝日府,在城东第六横街的胖子包子铺买了猪肉包子。 待第四个大包子细嚼慢咽完的时候,红旗溜达到了武红绫位于西京城东南角的家。 在大华,偷学武道是最大的忌讳之一。 所以掌武院中没有设立公共的练武场。 武宅是一个略有老旧的二进宅院,论面积还不到朝日府的三分之一。 但因为位置偏僻,屋后有一个两百多平米的荒芜小院,被武红绫租下来后简单砌了墙,作为练武场所。 将红旗交给小厮,洪范随婢女一路往后,来到武场之外。 一人站在院头,身段玲珑、盘发负手,循着动静转首望来。 正是武红绫。 “好了,这下人齐了。” 她招手笑道。 洪范颔首为礼,步入院中,见到了三位年轻人。 “这位是洪范,是你们的新队友。” “这三位是武如意、詹元子、白嘉赐。” 武红绫介绍道。 洪范一一见礼。 左边的詹元子外表成熟,一身淡青色长衫,眉眼闲适,着文士冠。 右边的白嘉赐明显年少,个子一米七出头,微微扬着下巴,眼中略有警惕。 居中而立的武如意是一位双十年纪、鹅蛋脸的少女。 她穿着白绸武服,扎着高马尾,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望之如见深林白鹿,令人有沉静宁和之感。 说起来,其面容与武红绫竟有七分相似。 “如意正是我的独女,也是第二队现在的队长。” 武红绫见洪范看过来,便知道他的疑惑,解释道。 “以后便是你们四人并肩作战,先依次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含笑看向独女。 “武如意,年二十一,修炼《云滴冰凝典》,浑然七脉修为。” 武如意开口道。 声线冷而清,仿佛夜雪落在屋顶。 洪范在昨日的闲聊中得知,武红绫修炼的也是自掌武院获得的《云滴冰凝典》。 【女儿能同修一门功法,或许是依靠什么武勋转继之类的员工福利……】 他想到。 随后是另外两人。 “我是詹元子,老家在西京城外,差三年满四十,修习家传的《天心感应篇》,浑然六脉修为,独爱丹青别无所好。” “白嘉赐,二十岁,弘义城人士,浑然三脉修为,修习灵犬门的《犬拟诀》……” 洪范闻言略有惊讶。 一般来说《xx诀》都是第四品武道,二十岁能练到浑然三脉,可见天资相当不差。 放在金海城,除了胜范两兄弟,几无可比拟者。 但白嘉赐显然误解了他的微表情。 “犬拟诀只能练到浑然巅峰。” “我来当缇骑,便是要换取二品武典,光耀门楣的!” 他大声补充道,却是对过分英俊的新队友有了两分敌意。 最后才是洪范。 “我是洪范,来自金海洪氏,将满十八岁,浑然三脉修为,修习家传《炎流功》。” “此外,我是命星沙世界的当代星君。” 他缓缓说道。 三人都明显意外,但武如意与詹元子很快平静,白嘉赐则不自觉地捏着衣角。 见几人认识了,武红绫便不再浪费时间。 “你们互相交手,熟悉下彼此的武道能力与战斗风格……” 洪范没有意见。 新人融入集体,总有一个重新发现定位的过程。 直接的碰撞对比,是最为快速的方式。 “司业,让我先来吧。” 白嘉赐见武红绫目光在三人间扫视,第一个出声道。 众人散开,唯独留洪白二人对立于院心。 “请指教。” 洪范说道,也不抱拳架。 白嘉赐自觉受了轻视,垫步加速便要递出长拳。 但才踏了三步,他脚下就猛然一空,陷至膝盖。 却是洪范不知不觉布置了流沙陷阱。 白嘉赐双手撑地,想要拔出右腿,可还未来得及,叠浪般的飞沙就四面扒拉住他半身,锁死了关节。 “承让了。” 洪范说道,散去沙流,从头到尾一步未动。 在离开金海城之前,他曾与洪胜私下有一场切磋,最后小胜一筹。 自那以后,洪范便知道自己在浑然境已不太能找到对手。 边上,武红绫同样惊讶。 结果在意料之中,唯独过程实在太快。 但想到白嘉赐修习的是第四品武道,不仅修为没有优势,对沙世界的威能也毫无了解。 单对单走不过一个回合,也在情理之中。 “这,这……” 白嘉赐明显难以接受。 “你这靠的是命星,不是武道!” 他抖落身上尘土,强自辩道。 “那便再来一局,我不用真气、真元外放的手段。” 洪范大方道。 屈指成爪,白嘉赐再度前压,被对手以短促的正蹬截住。 而后,长蛇扑咬般的刺拳连绵不停。 明显是利用身高臂展优势的外围压制性打法。 拳峰无刃,却灼烈如火。 在武红绫与武如意的注视下,白嘉赐被逼得狼狈,皮肤多有烧伤,越发焦躁。 随后,洪范抓住他一次冒进的破绽,以迎击前摆拳将其击倒。 白嘉赐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来。 观战三人都能看出,洪范的优势是全方位的。 力量、速度、反射、功法效率、拳脚技巧…… 组成战力的每一块拼图白嘉赐都没有优势,心态再一失衡,便只有脆败而已了。 “我不擅拳脚,平素都持刀披甲作战。” “而且《犬拟诀》的特点本不是正面战力,而是长途追踪……” 白嘉赐急声道,说完心头又后悔,瞥了眼武如意,见她目光锁在洪范身上,越发沮丧。 最后,他只得如败犬般退到一旁,好似失去了从未获得过的择偶权。 “洪范,换我们来?” 武如意扎紧袖口,走入院中,问道。 “请。” 洪范回道。 “我的武道与小白风格不同。” 武如意却没有立刻出手。 “《云滴冰凝典》有两大二品杀法。” “第一个是云滴踏,可以凌空凝结云气借力,身法诡异莫测。” “第二个是指尖锋,能够在指尖凝聚冰刃,足以切开铠甲。” “尤其是指尖锋,若是不用它,我的徒手战力便要衰减五成。” 她望着洪范,认真发问。 “我可以用吗?” PS:这章是刚码完的。 第二章必然是要晚上了。 我现在每天现写现发,没有办法定时,也请大家勿等。 (本章完)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否极泰来 白嘉赐站在一旁,见队长动手前先将情报和盘托出,急得咬牙。 洪范闻言却兴致更盛。 在金海城,他生平仅见的二品以上武道只有萧家兄弟的《紫霄化龙经》。 但那也只限于见识而已。 《云滴冰凝典》将会是他第一部真正对上的武典。 “我恰好创立有一门擅长防御的杀法。” 洪范回道。 “荒沙战甲,同样是第二品。” 沙土自他足下升起,很快塑形成两米五高的明黄战甲。 然后,洪范随手以沙尘摄来院角一块石头,在手铠中捏得粉碎。 “要伤我可不容易,请尽管出手!” 他朗声道。 武如意轻轻点头,马尾随之跳跃。 “小心了……” 说话的同时,她直线加速。 浑然境高段武者的爆发力惊人,眨眼间已逼至三米内。 洪范目光微凝,调整站架。 正在此时,武如意脚腕一转,足下凝聚起小团素白云烟。 武靴踏下,云气破碎。 她陡然变向,斜飞开一丈,灵巧得惊人。 指尖冰凝,化作霜刃。 洪范后退半步,转身随动架臂在前,准备迎接打击。 两人将要遭遇的时候,云气二次绽放。 武如意身形猛地拔起。 流光一闪,风声锐而薄。 指尖锋正中沙巨人肩头,切开了两寸不止。 但考虑到沙甲应激增厚,这等破坏力还不足以破防。 “好身法!” 洪范赞了一声,余光瞥见武如意越过自己头顶。 手心一抖,他凭空拉出一条沙鞭,往身后扫去。 沙风雄浑,顷刻间跨越院落,撞在砖墙。 云烟又起。 两道沙鞭高速抽打,却被尽数躲开。 依靠常人无法做到的凌空变向,武如意以指尖锋在沙铠上先后留下了五道伤痕。 但也仅此而已了。 洪范失了新鲜劲,开始变招。 以他为中心的五米方圆内,夯土地面滚动如沸,尽数软化为流沙。 再没有战斗经验的人,也知道这样的地表是对方的领域,绝不能落脚。 《云滴冰凝典》缺乏中距离打击手段,精擅内围厮杀。 然而武如意能够落脚的地方却越来越少。 她不得不更多地依靠云滴踏变向,很快真气便消耗大半,玉白色的脸上浮起两块红晕。 “是我输了。” 武如意心知无法获胜,又看出新队友有意相让,终于散去指尖锋,退到一边。 “承让。” 洪范散去沙甲,拱手一礼。 “洪范,你刚刚用了几成战力?” 武红绫取出手绢递给女儿,出声问道。 这话问得洪范一愣。 他略一思量,脑袋里沙蜉蝣、沙雾、沙流刀、灼沙等等杀法转了一圈,将将有了个数字。 “五成吧。” 洪范实话实说。 武红绫听得眉峰挑起。 她是天人交感修为,能看出洪范绝对留了力,却想不到留了这么多——须知自家女儿启蒙时就是练的《云滴冰凝典》,又是浑然高段修为,在同境界内绝不是弱者。 “龙赐星君果然不凡!” 詹元子忍不住赞了一声。 而武如意则顿住了擦汗的手,拳头先紧后松,最后重重点头。 “元子兄?” 洪范看向詹元子,邀战道。 后者却笑着摆手。 “如意都不是你对手,我更加不行了。” 他主动认输,完全不把弱于晚辈当做什么难堪的事情。 “我拳脚功夫平平,与嘉赐一个水准。” “我家传的《天心感应篇》上限止于先天五合,除去感知敏锐,便是能在危机发生之时多一分清净灵机,仅此而已。” 至此,洪范终于明白昨日“面试”时,武红绫为何隐隐气虚。 凉州掌武院缇骑第二小队的战力很不行。 白嘉赐大约只有“四臂夜叉”余开诚的水平。 詹元子相比金海崔家二爷,也应该是“不遑多让”。 武如意比这两人强得多,但也就是一对一稳压“七步杀星”贺良骏的水准,和宫鹏云能打个五五开。 三个人就算配合默契,加起来对上“大日刀轮”万光霁,撑死是一九开。 金海城头,洪范见识过缇骑第三小队的发挥。 史元纬作为阵容核心,能与碎牙连续过手。 另外那三位也都各自独当一面,血战中不掉链子。 两相比较,第二小队的总战力还不到隔壁的一半。 洪范的到来对于武红绫来说,算是可遇不可求的补强。 “看了你们交手,我也是手痒。” 她缓步下场,笑道。 “便如往常一样,你们四人合力战我……” 相比其他司业,武红绫有独女羁绊,对麾下不辞劳苦、格外负责。 以往这种多对一的训练也是常态。 借助云气障眼,武红绫轻易点中了白嘉赐脑门。 詹元子剑法舒展,剑劲却差一筹。 武红绫抵着钢剑一掌轰在他胸口,将他送出战团。 只剩下洪范与武如意后,战局反而更加焦灼。 前者浑身重甲包裹,不仅冲锋在前,还引细沙为蜉蝣,蜂拥追袭不停。 武如意则倚沙巨人为盾,左右游击,分散母亲精力。 武红绫穷尽常规手段却不能胜,最后被逼得用了两次真元杀法,这才强行破了洪范的荒沙铠。 这一战虽赢得狼狈,却让她面露喜色。 来不及抹去额上汗水,武红绫先上前将洪范亲手拉起,查看伤势。 “你们四人互相还不熟悉,配合起来反而折损了不少战力。” 她批评道。 然而母亲的语气在武如意听来,却比以往的赞扬还要热烈。 “以后你们三人若能配合好洪范,发挥出他的全力,要胜我不是难事……” 早早出局的白嘉赐站在一旁,看着司业“苦尽甘来”的模样,心中略有些泛酸。 【换了个新人,却还是我最弱。】 他幽幽想到,却看到洪范朝自己走来。 “白兄,刚刚一战可有伤势?” “以后便要同舟共济,还请多多照拂!” 洪范笑道,对着白嘉赐拱手。 “好说,好说……” 白嘉赐本能回道,面色虽未即时软化,心头却像煨上了火炉。 他看着洪范过分俊朗的面容,想起对方与司业正面交锋时有来有回的英姿,心底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抱上这么一条粗腿,我们队要否极泰来了?】 如此想着,白嘉赐嘴角终于绽开,竟鬼使神差地傻笑出声来。 (本章完) ------------ 第二百章 无尽夏 武如意与白嘉赐年纪都很轻。 詹元子虽然年长,性格也很随和。 洪范与他们合练两次后,互相间便算熟悉。 但日子天天消磨过去,预料中的“活”始终没来。 既无事打扰,洪范便安分修行。 很快半个月过去。 夏至虽未至,却有沿着瑶河溯流而上的暑气,与西京城撞了满怀。 五月十三,紧接在湿漉漉的五月十二之后。 滂沱大雨至清晨方歇。 待洪范起来,院里空气湿闷、鸟鸣吵闹,密植的绣球花青紫成簇,一团团的全然绽放。 仿佛夏天向来是在一夜间成就。 晨练不久,洪范尚未吃早饭,便见小厮来报,有一位英武貌美的女子找上门来。 他去了前堂,果然见到了武如意。 “快换衣服,我们去掌武院。” 她身着云纹帛服,直身而立并未入座,一见面就开口道。 洪范见其表情认真,二话不说便回了后宅,换上缇骑正装。 两人骑马出门。 “有任务到了獬豸堂,司业让我来叫你。” 上了路,武如意才解释道。 “到了獬豸堂,所以不是专给我们的?” 洪范问道。 “还不是。” 武如意点头道。 “州部缇骑六个队伍,一年任务总数大约二十几个;想要多挣些功勋,自然要抢。” “我先把事情与你说个大概。” 她强行驱策胯下白马克服恐惧,贴向食虎兽,而后轻声说道。 “你或许知道西京何家?” 洪范摇头。 “此家以制作丹药闻名,家中豪富,在城外东北圈有不小地盘,种了许多珍贵苗木。” 武如意见状多解释了一句。 “其中一种珍贵林木名叫‘蝉无鸣’,木芯价格极贵。” “三日前,何家的蝉无鸣被盗伐了十几棵,取了木芯。” “此类偷盗事自是城判那边接手,遣了名捕查案。” 她说话太急,稍歇。 “这是没查出来?” 洪范问道,脑中开始走马灯般过福尔摩斯与柯南的故事。 武如意抿嘴,左右摇头。 “没查出来哪里还有我们的事?” 她伸手将晃下来的发丝挽到耳后。 “城判那边很快就找到地方。” “但能偷何家东西的,自然是高手。” “他们许是打草惊蛇了,昨夜趁着大雨,人犯突然带着木芯与家产跑路,还打伤了盯梢的捕快。” “一个时辰前,城守府那边把案子转到我们这。” 这是要动手的意思。 洪范想着,远远已望见掌武院的红色高墙。 “明白了。” 他回道,见到红旗故意朝比肩而行的白马龇牙,狠狠拽了把缰绳。 “简单来说,就是抢到活、找到人、追回货。” “就是这个意思。” 武如意点头,放松对坐骑的控制。 白马果断横移两步,拉开与红旗的距离。 这时候,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住的宅子好大,那‘无尽夏’也开得好。” “无尽夏?” 洪范一愣。 “无尽夏就是你院里绣球的花名。” 武如意转头看向洪范。 “你不知道?” “那花朵是旁人侍弄,我不懂的。” 洪范笑道。 “嗯,我也是因为我娘曾种过才知道。” 武如意紧了紧袖口,提住缰绳。 “花虽好看,却是无用之物。” “若是铲掉那些无尽夏,就可以整出一个宽阔练武场了。” 洪范闻言意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回话。 正在这时候,掌武院到了。 两人在铜狮边下马。 武如意顺手薅了把狮子爪,大步入内。 ······ 獬豸堂内,气氛不太好。 桌后的主位被一位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坐着,洪范曾见过的谢执事则站在一旁。 “简总司,这次的事合该轮到我们。” 武红绫按住长桌,坚决说道。 “上次我们分配到任务,还是三个多月前了!” 桌后之人瞟她一眼,不给准话。 “红绫,这种事本来也不是靠轮的。” 堂侧,一位身材瘦高、穿着贵气的男子说道。 “这回的目标可不是庸手。” 此人姓周,是第一队的司业。 武红绫横他一眼。 “武司业,周司业言之有理。” 这时,边上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人开口。 “两位浑然高段,还有几位贯通境,和几十个武装家丁,如意他们对上,或许会有些吃力。” “史元纬,你管好自己吧。” 武红绫直起身子,冷冷回道。 “我的事还不用你置喙。” 司业是正七品官职,还是州部缇骑的上级。 但史元纬却全然无所谓。 论个人战力,他修习《神行典》至天人交感,不在武红绫之下。 而第三队的司业徐修齐是同僚中资历最老的一位,此时年纪已过七十,基本是养老的姿态,凡事都任由麾下心腹做主。 因此在獬豸堂中,他史元纬向来被当做半个司业看待,对本队事务一言可决。 “武司业,这桩案子还未分配,可不只是您的事。” 史元纬抱臂而立。 “再说了,监丞上回派给二队的事,可是办砸了……” 当洪范与武如意步入獬豸堂中庭的时候,正远远听到穿梁而出的这句话。 “史兄说的有理。” 周司业身旁,一位头戴紫冠、踏着方头虎纹帛靴的年轻男子说道。 “如意当然不弱,但剩下那两位可不行!” 这是第一队队长。 “吕云师!” 武红绫喝道,胸口剧烈起伏,颇为气急。 史元纬与吕云师对视一眼,正欲继续挤兑共同竞争对手,便看到门口走进一对璧人。 当先那位纤细宁静的,自是武如意。 跟在后头那个面如冠玉的,却也眼熟。 “洪范公子?” 史元纬惊问道。 他打量了一眼洪范身上的赤色帛服。 “你这是也做缇骑了?” “是,补了第二队的缺。” 洪范笑回,对这位老相识拱手为礼。 史元纬回了一礼,不再说话。 他在金海城头见识过这位荒沙星君的战力,对其评价很高。 一个几十点武勋的任务,却不值得与洪范闹僵。 而少了缇骑中最强的一位带头冲锋,吕云师也不得不偃旗息鼓。 又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白嘉赐与詹元子气喘吁吁赶到。 后者还没来得及换上武服,白衣上沾着些清淡墨色。 PS:今日脑力不足。 第二章大约在晚上十点十一点吧。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一章 得钱庄 凉州缇骑共六个队伍。 第四小队在出任务,第五、六小队没到。 史元纬认识第二队的新人,看来是退出了竞争。 周司业本来觉得这笔业绩即将拿下。 但眼看第二队人齐了,自己这边还是只有队长一人。 于是他没好气地瞥了吕云师一眼,负起了手。 后者呼吸粗重,明显急躁。 但缇骑们平日本就散漫,即刻间聚不齐人再正常不过。 “总司,第二队已经到齐了。” 武红绫抓住优势,据理力争。 “人犯正在潜逃,我队中白嘉赐修习《犬拟诀》,嗅觉灵敏精擅追踪,您是知道的……” “那便由你们去吧。” 简总司终于发话。 “何家与我相交多年,这件事务必要办得漂亮!” 他说完起身出门。 武红绫大喜,朝上级的背影深深一礼,旋即带四人离去。 谢文华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司业也负手出了后堂。 獬豸堂内只剩下两人站着。 “史兄,如意身边那个新来的小白脸你认识?” 吕云师见人远去,问道。 “在金海认识的。” 史元纬回道。 “他还不满十八岁,是金海城当代最受瞩目的天才。” “最受瞩目的天才?他现在什么修为,练什么功法?” 吕云师来了兴致,追问道。 “三月份时候是浑然二脉,练的三品武道《炎流功》。” 史元纬答。 “浑然二脉,三品武道?” 吕云师噗嗤失笑,扬起下巴。 “修行速度倒不慢,但战力不就是个强了一筹的白嘉赐?” “这次的事我看是悬了。” 他说着朝谢执事点头示意,大步出了獬豸堂。 史元纬也不解释,只是望着中庭被风卷起的沙尘,又想起了五十天前那一场血战。 彼时那位洪家二少展现出的武道,可比他的模样更加俊俏。 ······ 人犯既然已在逃亡,时间就变得尤为珍贵。 出了掌武院,众人各自回到住处准备,半个小时后在西京城南的启夏门汇合。 四人都换了更低调的黑色云纹武服。 詹元子背着把四尺长的水纹剑,腰间挂着个两斤重的流星锤。 白嘉赐套着身制作精良的软甲、提着横刀,左腕上了袖箭。 武如意没有带武器,只在腰带上插了三把飞刀,刃口呈不均匀的暗蓝色。 唯独洪范骑着红旗,一身轻松。 “这飞刀淬了毒?” 他鼻翼扇动,闻到了幽幽的芳香味道。 “那是器作监出产的剧毒,萃取于箭毒马钱子,价格很贵。” 白嘉赐抢先解释道,望了那幽蓝色一眼,颇为敬畏。 “那玩意是真正的见血封喉,中者会窒息而死,比什么砒霜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不是说最好要活捉吗?” 洪范问道。 “抓活的是最好;这用来以防万一。” 武如意答道。 “具体的东西,我们路上说……” 她说完双腿一夹白马,当先奔出。 四人一路往西南驱驰。 为了配合剩下三匹普通战马的速度,红旗被迫收着跑,不忿得磨了一路的牙。 在路上,洪范才具体了解到目标的情况。 窃取木芯的两位武者在西京周边道上颇有些名声。 一位诨号“草上飞”,以速度自负,浑然六脉修为。 另一位诨号“蛮熊”,以力量闻名,浑然七脉修为。 两人聚集有几位贯通手下,收拢了三十几位家丁,平素没少干欺男霸女的勾当。 小半个时辰后,按照城守府给的地址,洪范几人寻到了人犯此前的住处。 一个位于西京城外西南面四十里处,名叫“得钱庄”的小庄子。 庄子此时已经是空无一人,里头各个房门都敞着,只留下些不值钱的衣衫杂物。 四人分头检查,以节省时间。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没有找到蝉无鸣的木芯。” 詹元子说道。 “从生活痕迹看,原本这里应该有住了四十二人。” “我问了守在这的两位捕快,人犯是寅时正(凌晨四点)走的。” 武如意第二个说道。 “昨夜暴雨,车辙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他们只知道最开始是往南,具体去向也不清楚。” 她蹙起眉,眉心多了道竖线。 “现在还不到辰时正(早上八点),拢共只过去两个时辰。” 洪范看了眼还远未到天中的日头,接过话。 “我查看了马厩,最多只能蓄养十匹马。” “马槽里有些剩余的精粮和清水,红旗正赖在那吃喝,显然还很新鲜。” 武如意听到这里,明白了队友的意思。 “十匹马,四十二个人,还有那么多财货,他们必然是马车运货、人步行。” 她将拳头砸在掌心。 “顶着暴雨用两条腿赶路,两个时辰最多跑出去四十里,而且无法脱离大路!” 武如意说着,看向白嘉赐。 后者也不负她期望。 “我已经记住了这里的味道,又臭又辣,冲得很!” 白嘉赐难得自信道。 “只要能追到目标二十里内,哪怕中间下过暴雨,我也有把握跟上……” 诸事议定,洪范去马厩唤红旗。 食虎兽流连豆饼蛋碎,扭捏着不肯走,直到挨了主人一个结结实实的逼兜。 得钱庄外,四匹马撒蹄向南,很快消失在两位捕快的视线。 PS:今日比较难写,两章的总更新量比以往少两百字。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二章 手拿把掐 半个时辰后。 西京城外东南方向七十里外。 一条只丈许宽阔的小路劈入森森密林。 两侧,大树探出云盖般的绿叶枝芽,在路上结顶,遮断了大部分阳光。 四辆双马拉的大车首尾相抵,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周围数十人沉闷随行,俱手持兵刃,神情严肃。 “大哥,这小路连丝风都没有,走得人发晕。” 一位身高一米六,宽也似有一米六的方形汉子自泥泞中拔出脚,抱怨道。 “咱还不如沿原先的大道往南,能更快些。” “放你的屁!” 另一位高瘦男子头也不回地斥道。 “官道上人多眼杂,你是生怕官府不知道我们去向?” “他们哪能有这么快啊……” 矮壮汉子挠了挠肚子,不服道。 “天不亮咱就走了,还冒着偌大雨,我估摸着追咱们的人现在还没出发呢。” “再过三十里,待我们到了葫芦口改走水路,黑皮狗子们还能有啥办法?” 正在两人说话的当口,最前头的马车陡然一震,停了下来。 “什么情况?” 高瘦男子喝问道。 “当家的,是车轮陷了……” 前头的家丁回道。 “晦气。” 高瘦男子骂了声,给了兄弟一个眼色。 矮壮汉子也不废话,大步上前,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单手拉住车辕,直接把车提起一侧,往前带出了泥坑。 这马车连车带货五千斤不止,看得家丁们一阵惊叹。 填土平了泥坑,车队继续前行,走了才没几米,又被迫停住。 这回是马陷了。 高瘦男子心知不对,上前检验,发现陷马的不是泥淖,而是干燥松软的沙土。 他一颗心顿时吊了起来。 “是哪一路的好汉与我开这般玩笑?” 男子扬声笑道,举目四顾。 整个队伍里四十多号人闻言顿时紧张,各自刀剑出鞘,缩在马车旁朝林中打量。 但幽暗处只见风动灌木影影绰绰,哪里看得究竟? “我们是行商过路的,若是好汉们要些茶水钱,尽管开口,哪需要这般麻烦?” 他继续吆喝,一对眼珠子在眼眶中左右滑动。 “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不赖啊。” 白嘉赐提着横刀从林木后现出身来,嘲道。 “哪家商队运四车货,配四十几个人手?” “这不赔得底掉?” 同一时间,洪范等人也不再隐藏。 四人一字成列,将车队前路堵住。 “我道是谁?” 高瘦男子打量一番,瞥见领头男装女子跃动的高马尾,突然扶腰笑道。 “原来是如意女侠!” “你认得我?” 武如意反问道。 “做我们这一行,又是混西京的,对掌武院缇骑的各位爷怎么能不认个门清?” 高瘦汉子作势一拱手。 “鄙人草上飞。” “这位是我兄弟蛮熊。” “好叫几位爷知晓,伏波帮的碧海堂堂主‘沉江铁’牛德全是我们的拜把子兄弟。” 他一边说话,一边仔细瞧过第二队四人的身形与装备,目光尤其在健壮的食虎兽身上停留片刻。 至于那蛮熊,自一开始目光就粘在武如意身上拔不下来。 “这回的事情是咱们兄弟错了——下面人做事手脚不够利索,被黑皮狗子顺藤摸瓜,给几位爷添了麻烦。” 草上飞热情说道。 “不如这样,我们这四车东西留下一车,作为赔礼;几位爷则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他说着,余光瞥见兄弟那蠢样,即刻扇出一巴掌。 蛮熊后脑啪的脆响,终于呲溜一声吸回了差点落下的涎水。 洪范看着这一幕,听着对方自以为“很社会”的发言,不由失笑。 “伏波帮我知道,沉江铁却不认识。” 武如意倒是回得认真。 “但今日此来,我们却不只是要这四车东西,你们这两人也必须带走!” “如意女侠何必苦苦相逼?” 草上飞声音沉了下来。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多个朋友多条路走。” “今日若是电光石火来了,我们束手就擒,绝无二话。” “但换做阁下几位,若是硬来,恐怕必有人见血!” 老大放出狠话,马车旁的得钱庄庄丁们也昂首挺胸比划兵器,以增声势。 洪范听到这儿,却是疲了。 上回他耐下性子与对面这等货色打嘴炮,还是在台山遇到方天纵。 “武队,草和熊交给我。” 洪范轻声说道。 “你们三人搞定剩下的?” “你一对二能行吗?” 武如意担忧道。 “最好是要活捉……” “看这两人不太聪明,应是手拿把掐。” 洪范说着,以脚尖挑起块卵石,迈开步子。 另一边,草上飞还在显摆自己道上的关系,见状破口喝骂。 “现在是两头的大爷在说话,规矩不懂吗?” 洪范掂着掌中卵石,似乎往上抹了些什么,也不回话,又进了三步。 这时候,双方距离到了九米。 已在沙蜉蝣的发动范围之内。 “止步!” 草上飞怒声大喝。 同一时间,洪范掷出手中卵石。 风声尖啸。 不需言语,武如意等三人同时发动,扑向人群。 三人后头,还跟着一路没跑尽兴、借机发癫的食虎兽。 草上飞见卵石朝面门射来,声势骇人,被迫专注精神,拔刀就是一斩。 这一刀功夫非凡,不仅迅捷,刀筋更是一丝不乱,将坚硬卵石一切两半。 正当他松了口气的时候,才发现脚下风沙骤起,攀着衣衫蔓延而上,转瞬到了脖颈。 【什么玩意?】 草上飞七分心力还戒备在数米外的洪范身上,一时间不明白中了什么招数。 这一弹指的无措,便注定了结果。 荒沙化作块黄布,往草上飞脸上一扑,顷刻间糊了七窍。 可怜他一身业艺居然分毫未能展现,便已倒在地上打滚,连爱刀都顾不得,只用十指往脸上撕扯。 “妈啊,啥玩意啊?” 蛮熊捂着胸口,惊得声音发尖,这一下便失了五成战意。 武如意等人自他身旁掠过。 蛮熊想要帮自家大哥一手,却见滚滚沙雾此时赶到。 “散开!” 他发出一声饱含真气的暴喝,将沙雾吹开。 其后露出的,是一位近丈高的金甲巨人。 双方体型对比,譬如玉米棒子边趴了个胖桔子。 PS:下一章大概在十一点。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三章 补贴 “接我一招!” 巨人发出沉闷战吼,一步跨出两米,巨掌盖压而下。 蛮熊咬紧牙关,反手对上一拳。 拳掌交击,荒沙爆散。 沙甲须臾间已复原,血肉做的拳峰却被烧烂。 “哇呀!” 蛮熊吃痛,退一步拔刀平斩,未能穿透铠甲,却被锁住刀身。 洪范随意一砸,精钢便铮然断开,又反手挥击,逼得对手懒驴打滚。 这一滚,蛮熊就发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地面借不住力。 原本凭他体重一踩一脚印的沙土,竟霎时失了亲近! 腰背处卸力下陷。 余光中,活物般的沙子纠缠住四肢腰背。 再一抬头,金甲巨人的手掌正排山倒海压来。 骨碎声迭起。 蛮熊的锁骨被生生捏断。 “爷爷饶命,孙子服啦!” 他哀嚎道。 洪范一脚踩住蛮熊头脸,给草上飞松开四分之一个鼻孔呼吸,而后举目四顾。 就在他以一敌二的时候,三位队友也将五位贯通境全数击败。 至于三十来位武装家丁,除去被红旗撞飞的三位,其余都是丁点伤未受,便蹲地投降了。 除洪范外,没有人想到这桩任务竟会了结得这般轻松。 草上飞与蛮熊被詹元子卸了关节,以绳索圈住脖颈,拴在马匹后头。 白嘉赐则提着刀搜了三十几人的身,勒令他们自解腰带,互捆双手。 武如意对这些琐事已不关心。 “这两人哪一个都不弱,单对单我能稳胜,却没把握生擒。” 她踱到洪范身边,说道。 “没想到二对一,五招就被你降服——你居然还小我三岁。” 语气中满是针对自己的懊恼。 “你刚刚用的那招是什么?” 她问道。 “我取名叫沙蜉蝣,是隔空凝聚风沙、专攻七窍等薄弱处的手段。” 洪范回道。 “对练时却没见你用过。” 武如意话语脱口,又有所悟。 “是我家那院子太小了?” 洪范也不回答,只是微笑。 沙蜉蝣如今的操纵半径有九米,而武红绫充作练武场的小院只有两百来平。 若是与队友对练时用上这一手,那场面恐怕就像是猎狗撵鸡,变成单方面玩耍了。 “人都处理好了。” 这时候,詹元子过来通知道。 “蝉无鸣的木芯在第三辆马车上,一共十四棵,齐了。” “如意,车上还有些东西,得你过去看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什么东西?” 武如意问道,一转头便见到白嘉赐正站在车边,眼巴巴往这边看来。 洪范也快步过去,发现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几张金叶、十几个银锭、一包碎银子,拢共小八百贯。 想来是草熊二人以及他们手下的全部家当。 “如意姐,这些东西怎么处置?” 白嘉赐小声问道。 “交给院里?” 武如意回道,略有迟疑。 七八百两银子,对洪范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 他若真要用钱,不说洪家,单是以“个人研究”的名目去找庄立人借贷,翻个十倍也能随手借得。 白詹二人闻言,都有些失望。 这几位队友的拮据,洪范是看在眼里的。 詹元子的黑靴洗得发灰。 白嘉赐的横刀是不入流的兵器,刃上还有个一看就有些年头的缺口。 唯独武如意的用度好些。 但考虑到武红绫的三进院子落在城角,可见远远谈不上富庶。 洪范见状开口。 “上头的要求是抓住两位首恶,找到蝉无鸣的木芯。” “剩下的这些战利,有明确说法吗?以往怎么处置的?” 他对武如意问道。 “条例只说不得巧取豪夺、盘剥平民,若得不义之财,应当上交。” 她即刻回道,显然对陈条背得很熟。 “这说法无错,但落在实处却不够详细。” 洪范摇头道。 他现在有些明白,为何这第二队又弱又缺人。 “身为缇骑,我们个人为院中出智出力挣得武勋,是等价交换,没说的。” “可是今日这一行过来,人吃马嚼、武器损耗,却是为了把事办得漂亮的额外支出了。” “基于此,从战利中自取少许作为补贴,应该也不为过?” 洪范大方说道,音量如常,甚至不回避边上的四十二位俘虏。 听到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话语,武如意明显意动。 她看了其余二位队友一眼,见到他们眼底的期盼,拳头狠狠一握,下了莫大决心。 “好,那我们四人就取四十两,一人分十两?” 此话一出,白嘉赐与詹元子对视一眼,连连点头。 洪范看着这一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武如意吃他一笑,脸颊猛地泛红,好似白雪上绽开两朵蔷薇。 “是我说得不对。” 她小声说道,不敢看洪范,连耳朵都烫得熟了。 “这次的事情,七成是洪范动手的功劳,三成是小白追踪的功劳。” “便你拿三十五两,小白拿十五两吧。” 听到队长这番狠心话,詹元子张了张嘴巴,最后又闭上了。 “武队长,你这话才是说得不妥。” 洪范摇头道。 “我们四人既然是一个小队,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补贴自然也要平均分配。” “而且五十两也太少了!” “白兄的佩刀一看就出自名匠之手,刚刚一战都砍缺了口。” “我的食虎兽是马中异种食量极大,说是吞金兽也不为过。” 他指着把马头塞进第四车的干粮袋里狂炫不止的红旗,说得义正言辞。 “叫个有点档次的马车从西京城西头走到东头,都要二十个大钱。” “五十两补贴怎么够?” 红旗眼睛咕噜一转,见主人正指着自己,急忙抬起脖颈立正。 待洪范刚转开眼,它的一口钢牙已然再次赶往麻袋里厮杀。 “那按你说,该取多少?” 武如意被他气势压制,弱弱问道。 “我们四个浑然境,出来卖命一趟,一人一百两,四百两算是公道价吧。” 洪范言之凿凿。 “会不会太多了?” 白嘉赐问道,很是气虚。 “我用的刀当然是好刀,但其实也没那么贵……” 武如意见洪范正着手分钱,正想劝阻,便听到边上传来惨嚎。 “大爷使不得,那是咱们的钱……” 声音粗豪,却是被拴在马屁股边上的蛮熊。 (本章完) ------------ 第二百零四章 感化 “怎么了?” 洪范抛下金银,负手往两人逼去。 “你们有意见?” 他和善问道。 蛮熊脑子浑,向来不是个会说话的。 但此时有滚滚沙流在脖子下比划,他堵了一辈子的心窍突然就通了。 “咱们的钱都孝敬几位爷爷,孙子没有意见!” 蛮熊嚷着,声音发颤。 “嗯?” 洪范的眉峰竖了起来。 “大侠,我二弟自小不会说话,请您担待!” 这时候,还得是做大哥的草上飞站了出来。 “我们二人这次出逃只带了三百贯,车上那四百贯本就是几位爷带来的!” “在场弟兄们都能作证!” 洪范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倒是个伶俐人。” “等回了掌武院,到时若有问询,该怎么说话你知道吧?” 他凝视着草上飞的眼睛。 “知道,知道!若多嘴一句,便叫黑皮狗子整死我!” 后者忙不迭地表忠心。 “不用黑皮狗子。” 洪范呵呵笑道。 “这事但凡有个后续寻到我头上,也不管是谁说错话,我只找伱。” 此话一出,草熊二人噤若寒蝉。 洪范回到车边,分出四份百两银。 “武队长?” 他朝三位队友伸手示意。 眼见事情已经办“妥”了,武如意终于妥协。 “那便按你说的来吧。” 她小声道,又补了一句。 “以后不要喊我队长,怪生分的;你比我小,跟小白一样唤我如意姐就行。” “好,那我就唤你如意。” 洪范颔首道,将价值百贯的金银包好,塞了过去。 武如意听他少吐个字,欲正色纠正。 恰在这时,她手上接过沉甸甸的银两,却是说不出话,唯有听之任之了。 ······ 三个时辰后,掌武院。 獬豸堂外。 四辆大车并列停着,车上所有行李依次列在地上,一览无余。 “十四棵木芯一点不少,太好了!” 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抚掌笑道。 “我听说巡检司那边天蒙蒙亮才把案子转到您这来,没想到这才到了下午,货就给找回来了!” “简大人真是费心了!” 他说着,对一旁的掌武院总司简思源躬身一礼。 “哎,这都是分内事!” 简思源捋着山羊须,摆手道。 “我也就是说句话、下个令,都是缇骑们辛苦。” “可否能请来本次出勤的缇骑们一见,好让我当面感谢。” 锦袍男子说道。 “自无不可。” 简思源示意边上吏员,不一会儿,就把武红绫等五人请来。 洪范步入中庭,见到了苦主。 此人体型健硕、抬头纹深重,即便面目含笑,也让人不敢轻视。 “凉州缇骑第二队,这位是武司业,后头四人便是她麾下……” 简思源依次介绍完自己人,又向众人引荐。 “这位是何知新何二爷,是西京何家家君的二弟,也是‘何处寻行’的大掌柜。” 几人互相行礼。 西京何家,洪范此前没听说过。 但是何处寻行(hang)他倒是在城内见过,开在咸尊桥头最有人流量的位置,装修极为阔绰豪华。 “多谢几位援手。” 何知新笑着上前,让边上常随取出五封纸包,依次对五人赠出。 “里头是两枚洗髓丹,一点意思,还请笑纳!” 洪范没想到对方如此大气——按照洪磐之前说的市场价,一枚洗髓丹至少六十两起步。 可见蝉无鸣的珍贵。 “如此贵重的礼物,受之有愧。” 武红绫推辞道。 “这丹药都是家里自产,无非是花了些材料人工,当不得外头价格!” 何知新说道。 洪范闻言心头一动。 听对方如此说,武红绫终于带头接过。 这浑然境丹药她已用不上,但武如意是需要的。 谢过众人,何知新又看向简思源,问道。 “简大人,可否透露下,得钱庄的人犯会被如何处置?” “七位有武艺在身的正在我部牢内,那些没练过武的则会转交给本城巡检。” 简思源回道。 “此案分属盗窃,数额巨大,那七人不出意外是要被押送去北境,为镇北卫效力个几年。” 镇北卫洪范是知道的。 这是位于贺州、青州最北部的半自治军事组织,与河间国易氏通力合作,常年对垒巨灵。 至于“效力”二字,大概就是在冰天雪地里填线的意思。 “这般处置甚好。” 何知新闻言眉开眼笑。 “善哉善哉,上天有好生之德。” “北疆人心淳朴,他们去了那边,必能受感化!” ······ 五月十三的下午。 天空被暴雨洗得澄澈。 瑶河水流湍急,咸尊桥焕然如新。 拜别了何知新,缇骑第二小队的成员们先各自回家喂了马,又洗漱一番换了干净衣物。 申时正(下午四点),他们重新在獬豸堂里相聚。 在与谢文华详细报备了任务过程后,洪范亲眼看着武勋簿上,自己名字后的空白里,添上了第一个数字。 四十点,小队里每人相同。 出了獬豸堂,武红绫长长出了口气,转身看向四位部下,嘴角弯起。 “司业,今日诸事顺遂,是不是该照例聚餐?” 詹元子笑道。 “当然,当然!” 武红绫连连点头。 “我正在想,等会去桥东大街边买些什么河鲜呢……” 洪范闻言惊讶——听对方意思,却是要亲自下厨。 “怎么好麻烦司业?” 他说道。 “我们不如去寻个酒楼?” “洪范说得有理。” 白嘉赐赶忙附和。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就在外头吃吧?” 然后他就被司业瞪得一缩头。 武红绫人也美、心也善,唯独厨艺平平。 往常为了省钱也就罢了,但今天可是新得了百两补贴…… “以我们武人的食量,在西京城里吃一顿可不便宜。” 詹元子犹疑道,又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四人一时踌躇不定。 “既如此,不如我来安排?” 洪范见状提议道。 “城东临瑶河的有一家名叫兴盛堂,菜品不错,三楼的甲字号包厢还能看河景。” “我们就去那?” “兴盛堂我知道,在城东也算是有名头的酒楼了。” 白嘉赐回道。 “他们家的陈酿‘火翡翠’可有名呢,我还没尝过。” “一顿大概多少钱?” 武红绫插言问了一句。 詹元子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然后他们便听洪范笑道。 “不用花钱!”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五章 正道 “我们可不能吃霸王餐!” 武如意凝眸说道。 “你怎么会如此想?” 洪范失笑。 “这间酒楼是我家的生意,我们大伙过去,正好能旺人气。” “那不成了你请?” 武红绫想要拒绝,被洪范止住话头。 “司业没听见之前何二爷说的,自家做的酒菜,无非是花了些材料人工,当不得外头价格!” 他说道。 众人有些意动,唯独武红绫拉不下面子。 “一顿饭而已,这般推辞,岂非生分?” 洪范笑着再劝。 “如意,你劝劝司业。” 武如意见他称呼时又少了个字,心中不满。 “我今早按地址去寻洪范,见他一个人住着老大宅子,开了满园的无尽夏。” 她赌气道。 “今日便吃空他这个大户!” 武红绫自知厨艺不佳,拗不过麾下,终于同意。 五人一路说笑,很快到了兴盛堂。 赵荣轩见少东家过来,还带着同僚与一位七品司业,自然是立刻安排了顶楼的包厢、最好的侍者。 洪范取了菜单,专挑贵的点,轻松点足了十贯钱的金额,还要了壶单卖一两银子的十年陈火翡翠。 十一两银子,相当于前世万把块RMB。 菜本身就用了最好的材料,兼之大厨全程亲自操刀、使出浑身解数,味道好得让白嘉赐差点吞下舌头。 几轮美酒下肚,气氛升温,所有人都开了话匣。 “洪范,我敬你!” 白嘉赐双手举杯。 “这样丰盛的酒菜,几年来第一次吃到,还是托了你的福。” “白兄可是家中特别拮据?” 洪范关心道。 武者到了浑然境,在哪都能有一片天地。 他看白嘉赐也不是孟浪之人,正常情况下不至于连下个馆子还要几番考虑。 “我家里自不算什么豪门,却也有近三百亩好田,一年有二百两收入,大小算个乡绅。” 白嘉赐说道。 “但西京居,大不易;花钱的地方太多了!” 一说起这个,他是满肚子苦水。 “像咱们这种外地来的缇骑,租个位置不太偏的独门小院,再寻个下人打扫做饭,一年怎么也要二、三十两。” “更难的是吃饭。” “练武的都是大饭量,还需充足肉食;此外为了方便做事,必须得养一匹好马……” “吃穿用度一概算上,一年要小一百两。” “这还没算上丹药。” “咱们今日收到的洗髓丹,若在外头寻门路单买,一颗都是七十两往上,药效还管不到一旬。” 他叹了口气,说不下去。 洪范闻言了然。 对于有无武道资源下的修行速度对比,他最清楚不过。 武道高手要挣钱不难。 只是同为浑然境,灯红酒绿混日子是一种过法,精进修行则是另一种过法。 白嘉赐的武勋要积攒起来换武典,所以武道资源只能抠钱购买,也难怪生计艰难。 “其实小白家里还是有些余财的。” 武红绫替白嘉赐斟了杯酒,说道。 “可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从前小白拜在门派下修行,家里省吃俭用供了多年的丹药。” “现在他来西京当缇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向家里伸手了……” 她话说一半,被部下打断。 “司业,凭白说这些作甚?” 白嘉赐面皮微红,胡乱摆手。 “那元子兄呢?” 洪范点头,又问道。 “有《天心感应篇》这样上至先天五合的家传武道,家声必然差不了吧?” “我家在西京以东的詹县,确实是当地数得上的望族了。” 詹元子说道。 “但我还不如小白。” “三十有七,也没有娶妻生子,每日就是写生作画,好多年前家父就因我‘不走正道’,不肯再见我。” “现在差不多是个众叛亲离的处境,全靠偶尔开张卖几幅画,挣些银两。” 他苦笑起来,举杯相敬。 “可你现在都是缇骑了啊?” 洪范饮尽杯中酒,奇道。 “凉州赤绶缇骑,在令尊那里,这还不算走正道吗?” “若是像小白这样谋武道,如意这样谋丹药,那自然算是正道。” 詹元子笑道。 “但我来缇骑,是想攒了武勋,换那支名叫‘挥毫饮’的第二品神兵。” 他说着目光出神、面露向往。 “这支笔价值九百武勋,倒也没什么斗战用处,唯能汲取先天灵气为颜料,有无限色彩,永不褪色。” 洪范望着詹元子的脸,在嘴角眉间看见了三十七载的风霜,但那对眸中的光亮,一如金海族学里的少年。 “说来不怕你笑话。” 詹元子回过神来,语带自嘲。 “今日你说要寻个酒楼饮乐,我彼时第一个念头,却是这一餐吃完,要卖几幅画才能平账……” 洪范默默点头。 众人喝了两轮闷酒,才有武红绫另起话题。 “今早时候,我看你认识史元纬?” 她好奇道。 史元纬这人出身贫寒,至今已在缇骑干了多年。 从浑然低段一路上来,他先转修《神行典》,后来又突破到天人交感。 其人说一不二、素来自负,但看得出来,对洪范却格外尊重。 “在金海城时,蛇人南下,我们曾并肩作战……” 洪范答道。 但他说得倒不全对。 史元纬在金海,见到洪坚舍了性命格杀赤鳞于城下,见到老蔡头提着柴刀倒毙在城头,见到廖正豪为救自己断了条胳膊…… 如是,他不得不对金海人格外敬重。 这一顿饭众人从夕阳沉阁吃到月上高天,共吃了一个半时辰。 火翡翠味道甘醇、香味浓郁,着实是好酒。 喝到最后,伴着武如意用筷子瓷碗敲出的节奏,武红绫闭着眼眸轻歌一曲。 待画舫如火,烧在波涛深处,五人酒足饭饱下得楼来,都已半醉。 武红绫牵着武如意。 白嘉赐勾搭着洪范与詹元子的肩背。 只过了这一日的相处,一新四老五人竟已有些相处无间的意思了。 赵荣轩陪着笑脸、带着伙计,将五人送出门去。 半刻钟后,兴盛堂里正准备打烊,却见到洪范独自回来。 “赵叔,今日多亏你安排!” 他拱手笑道。 “自家人也要明算账;今晚这一餐,替我按原价算。” 洪范说着,自怀里取出张金叶子。 赵荣轩本想推辞,却恍然惊觉,自家少东过分俊朗的面上,竟找不到出门时的哪怕一丝醉意。 “是,全凭少东吩咐。” 他心中凛然,回得格外恭敬。 洪范付完钱,与账房、伙计们依次道过别,方才出了门,安步当车于万家灯火,往朝日府行去。 (本章完) ------------ 第二百零六章 酸汤 五月十八,节气夏至。 昼晷云极,宵漏自此日长。 上午时分,西京城内晴空朗朗、暑气如蒸。 掌武院的吞风堂内,几位缇骑身着单衣、散坐闲聊。 自今日起,直到秋老虎过去,此处免费供应酸梅汤。 “我去找谢执事打听了,说如意他们的事办得着实漂亮。” 一位留着鬓发、肤色青白的年轻人说道。 “四人往城外西南追出去七八十里地,截住了目标,午后就连人带东西全交回了院里。” 他名叫晏雨林,是第一小队的缇骑。 “有白嘉赐的狗鼻子,要寻个人还不容易?” 吕云师撇嘴道,将免费的酸梅汤一口饮尽。 待阵阵清凉下肚,他又唤来吞风堂的侍者续上。 “关键这回是何家出的事。” 晏雨林叹道。 “何家的大掌柜亲自来感谢,给第二队每人都送了封洗髓丹!” 这话一出,在座几人口中霎时没了滋味。 “我也曾听过些得钱庄的名声,现在看来江湖传言多有夸大,倒是让他们捡了个便宜。” 另一位衣着贵气的高瘦缇骑酸道。 此人亦属第一队,名叫袁雪松。 “倒未必是捡了便宜。” 第三队的郜文彦回道。 “我听刑讯司的朋友说,草上飞六脉与蛮熊七脉的修为全不掺假。” “这两人练得是四品武道,搏杀经验却不次。” “然而据说洪范一出手,前者一个照面就倒了,后者也没有撑过五招。” “最后两个人都被活捉,第二队这边一点伤都没受。” 这话听在几位缇骑耳中,颇有些匪夷所思。 吕云师忍不住换位思考——若是换做自己能不能无伤生擒两位浑然高段? 虽然不愿承认,但大概率是不行的。 “你们或许还不知道,这位洪范得了龙赐命星,是沙世界当代星主。” 郜文彦又补了一句。 这时候,外头传来个浑厚声音。 “你们说哪来了个星君?”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位留着胡渣的魁梧汉子进了门。 此人是四队队长叶星火,与史元纬一样是天人交感境界。 “呦,叶兄回来了?” 吕云师直身笑道。 “此行可顺利?” “还行吧,风餐露宿十七日,还有两人受了点伤势;好在人头是带回来了。” 叶星火向边上的史元纬点了点头,寻了个无人的桌子坐下,招手示意侍者快上酸梅汤。 “你们刚刚说什么星君?” 他问道。 “如意手下来了个金海人,说是沙世界的星主。” 袁雪松回道。 “据说很能打。” “可不止是能打。” 晏雨林接口道。 “我昨日见到白嘉赐,他说前几日在城东的兴盛楼好一顿吃喝快活,喝的还是火翡翠。” “肯定是吹牛。” 吕云师冷笑道。 “姓白那小子穷酸出身,剑缺了口都不舍得换把新的,哪里有钱喝火翡翠?” “白嘉赐没钱,洪范却不同。” 史元纬说道。 “他是金海城那边洪家的二少爷,家里亦有爵位,是个大财主。” 吕云师闻言,眉毛一挑,明显来了兴致。 “你说的金海洪家承了什么爵?” “好像是个镇国校尉。” 史元纬说得不确定。 袁雪松嗤笑一声。 “我说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洪家,原来只是有个末爵。” “我家里是辅国将军,云师未来更是要继镇国将军的;这还不说雨林祖上出过侯爷。” 他说道此处,不由洋洋得意。 但别队缇骑却只哂笑。 “你袁家有高爵是不错,可咱们共事这么久,也没见你请谁喝过火翡翠。” 史元纬抱臂嘲道。 “洪家虽只得末爵,但人洪范的坐骑可是焦尾食虎兽。” “那玩意顿顿都要肉食,说不准吃得还比你好些!” 众人哄堂大笑。 袁雪松脸上阵青阵白,说不出话来。 “这么说来,小白他们以后每月能多不少油水下肚?” 叶星火灌下半肚子酸梅汤,一抹嘴角,说道。 “你这么说,我倒是羡慕得紧……” 吕云师听到这里,脸上虽然不屑一顾,心中却烦躁,便端碗起身站到堂外。 此时阳光热烈,花香扑鼻。 他浅啜一口冰汤,不由想起幼时。 那时候家里的光景还不错,父亲常常从大酒楼叫些好酒送来。 每每喝到尽兴,便会用筷子蘸了酒液,让自己品尝。 酒香吕云师已不记得,印象中的酒味也只有辛辣。 但偏偏过了这么多年,时间越来越远,他回想起来反而觉得那滋味甘美无比。 武靴踏地的声音惊退回忆。 吕云师抬头,正见到白嘉赐大步进了庭院。 他满面红光、兴高采烈,打个招呼就进了吞风堂,开口第一句问的就是免费酸梅汤。 不多时,堂内又传出几句对白。 “那当然是火翡翠!” “还不是一般的火翡翠,是十年陈,我一个人就喝了半壶!” “贵什么贵啊,那兴盛堂就是我洪范兄弟家里的产业,我骗你们是小狗……” 吕云师嘴里起了馋虫,赶紧喝了口酸梅汤。 “焦尾食虎兽也不假。” “这异种价格这么贵,自有他的道理。” “你们是没见到,打起来的时候食虎兽亮着尖牙就冲上去,直接把对面战阵撞开。” “不光是高大,还能吃能拉,我看一次屙的屎能抵别的马两三倍!” 堂内传出一阵惊叹。 “这都不算什么,昨天我刚去我洪范兄弟家做客。” “青莲巷那边,第六横街的朝日府,听说过吗?” “四进的院子,得值几千贯,后院还改成了演武场,差不多一亩地大小。” “那气派,满院子都是修剪好的无尽夏,花香阵阵,要不说人家里有爵呢……” 吕云师竖着耳朵听着这些话,却是连酸汤也喝不下去了。 他记得自己翻过不知道多少遍的那本族志里,记载过曾经的神京吕府。 过三十亩地,两百零八间屋子,九十九道游廊…… 只不过这镇国将军府早在四代人之前就已经卖了,吕云师自己也没见过。 但这些都没什么。 【只要我把家传武典练到大成,这一切都能挣回来!】 想到这里,吕云师越发挨不住吞风堂里的欢声笑语。 此时,酷热暑风恶狠狠地卷过庭院,翻起一片红白。 吕云师定睛看去,见庭中芍药半凋,荼蘼正盛。 夏至已至,花期将过。 【下一次的活,我却是非拿下不可!】 他暗暗咬牙,起步去寻自家司业。 PS:今天上了主编力荐,果然多了不少开喷的,搞得我一时有些气,码字受了影响。 之后应该还会有一章。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七章 未雨绸缪 五月二十,新晴。 洪范骑着红旗,出了西京城东北门。 这正好是往天鹏山的方向。 待行了三十里,他举目顾盼,见远山过雨青翠欲滴,云在天边流淌。 官道两侧,翠柏成列,不见田地庄稼。 是故食虎兽能走得专注。 不多时,何家的族宅映在眼帘。 两日前洪范已遣人送了拜帖过来,亦提前做了功课。 何家是西京望族,传承有二品武典,以制药闻名。 自先族长去世,当下没有元磁驻世,但尚有两位先天高手。 西京市场上流通的洗髓丹,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出自何家,这也是他前来拜会的原因。 洪范翻身下马,上前唤了门房,提了自己身份,不多时就被引到了会客室。 庭院深深,檀香幽幽。 他转过玄关,见到了起身相迎的何知新。 两人隔着长桌对坐。 洪范一抬头,见到房梁旁挂着幅隶书匾额,写着“未雨绸缪”四字。 几句寒暄后,他先取出了伴手礼。 “这三尺尾甲,取自一位六祭蛇人。” 他说着,将赤色鳞皮在长桌上展开。 这礼物果然让何知新印象深刻。 “金海乃边疆恶地、物产贫乏,没什么很拿得出手的东西。” 洪范幽了一默。 “要说最出名的特产,大概就是蛇人了。” 何知新闻言大笑,却是从风轻云淡的玩笑话里,听出一分峥嵘意思。 “六祭蛇人,那是元磁级别的战力了。” 他轻抚皮革感受质地,问道。 “我看这副皮甲尚新,恰好年后风闻蛇人犯边,可是彼时所猎?” 洪范点头。 “素闻金海民风剽悍,果然不假!” 何知新赞叹道。 “说起这事,倒很有些深远影响。” “朝廷那边新派总督过来,也是借此边衅,凭空搅出忒多波折。” 他不问洪范来意,倒忍不住先抱怨了件时事。 “此事我在掌武院亦有所耳闻,但位卑耳浅,不得全貌。” 洪范听出这个“借”字意味深长,好奇问道。 “难道总督此来,非为军事?” “凉州边防,大约能占三成吧。” 何知新回道。 “以朝廷的意思,是要在凉州首推新政,将诸多耗羡收归公中。” “耗羡?” 洪范没听明白。 “所谓耗羡,是朝廷收税时各种损耗的统称,包含火耗(银两重铸减损)、雀鼠耗等等。” 何知新解释道。 “以往地方征税,总是借耗羡之名巧施手段,以图多得些进项。” “譬如称粮时用更重的秤砣,临时改变铜钱与白银的兑率,或者干脆加些名目提高税标。” “耗羡归公,便是要将耗羡统一收归朝廷,不许地方私自截留,再发还部分作为公费。” 洪范这下听得明白,心头当即一醒。 这分明是中央与地方的税权之争。 “竟有如此大事!” 洪范皱眉道。 “我来西京城将近一个月,只当西京岁月静好,却不晓得平波之下有如此汹涌暗流。” “谁说不是呢?” 何知新苦笑道。 “本就有州守,现在又来一总督,西京一下子就有了两个太阳,不知有多少人吃不香饭、睡不好觉。” “就大半个月前,这两尊大佛各自广发请帖邀人赴宴,日子却是在同一晚……” “为之奈何?” 他笑着说出这四个字,眼底却藏着深深忧虑。 另一边,洪范则想到了初见庄立人时,后者愣在椅上出神的模样。 “不说这些为难事。” 何知新转开话题。 “我前几日听说修罗宗开山时,有一位星君上山,还当面讥讽了那位混世魔王。” “是否就是公子?” 他笑问。 “确实是我,但讥讽是没有的。” 洪范笑回。 “我与屈兄一见如故,于是开了几个小玩笑……” 如是闲聊片刻,气氛越发和缓融洽。 洪范于是转入正题。 “我听闻凉州能量产的浑然境武道资源不过五指之数,其中洗髓丹最负盛名。” “金海洪氏地处偏僻,许多子弟过了贯通境便修行缓慢,被迫蹉跎岁月。” “洪范此来,便是想自二爷这求条门路。” 何知新闻言沉凝,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我听下面说,西京有位金海来的‘磐大爷’出手阔绰,每年都搜罗去不少丹药。” 片刻后,他问道。 “可是洪公子长辈?” “正是家中伯父。” 洪范点头,又补了一句。 “事关族中子弟成就,哪怕价格高些,我们也能接受。” “实话实说,这个忙我何家恐怕很难帮上。” 何知新苦笑道,亲手为洪范添了一杯茶。 “洗髓丹制作不易,我们每月的产量不过数百枚;说句不夸张的话,每一枚的去处都清清楚楚。” “这门生意牵扯太大,我们何家经营到现在,只能说是‘战战兢兢’四字,做的已经不是利润,而是人情了。” 洪范闻言,很是失望。 不说金海那边,他自己剩下的洗髓丹,也只能维持不到十日了。 “洪公子年少有为,执掌龙赐命星,是我何某人、何氏特别想结交的朋友。” 何知新顿了顿,再次开口。 “实话实说,我族中现在每月有二十枚左右的洗髓丹产量尚能调配。” “洪公子若是要自用,我何二想尽办法,也从其中保出四枚来。” “可若是要供应一族,那实在是力有不逮了。” 洪范默然颔首,将茶水饮尽。 正欲告辞的时候,却听何知新长吐口气。 “洪公子,口说到底无凭,我猜你未必信我。” “不如我带你往族中洗髓丹工房一观?” 他起身相邀。 “这等要地,我一个外人……” 洪范吃了一惊。 “洗髓丹制作繁杂是以珍贵,若是这么容易便能被人学去,何家何以立足?” 何知新笑道。 半刻钟后,两人经过重重守卫,到了族地深处。 “洗髓丹的制作工艺很复杂的,光是大的工序就有七道。” 何知新解说道,领着洪范从一字型成列的工房外经过。 “用到的原材料一共有二十二种。” 洪范朝门内瞥去,见到几位年轻人正将许多种不知名的草药以纱布捆好,放入石臼内捶打出汁液。 “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材料,便出自当日你追回的蝉无鸣木芯。” (本章完) ------------ 第二百零八章 夺朱紫 “洪公子请随我来。” 何知新走到一座长条形的工坊前,指着一堆被剖开的木芯。 “这一批正是上回被得钱庄盗去的木芯。” 这木芯横截面呈大红色,有着细腻的波轮纹理,中间夹杂着许多紫晶状的不规则颗粒。 洪范鼻端轻嗅,能闻到一股馥郁木香,与所用洗髓丹正相似。 “我们此刻所见的这些紫色颗粒,就是洗髓丹的核心原料,分量与木质相当,都比水沉重,名叫‘夺朱紫’。” 何知新解说道。 “洗髓丹那么多工序,最难的一道槛,就是如何把这个东西从木头里取出来。” “外头都传言说洗髓丹昂贵,是我们几家控制产量。” “其实大错特错!” 他语气无奈。 “我们何家好交朋友,若是能多产些浑然境丹药,何乐而不为?诚如公子所见,这些人工、器械并没有什么昂贵之处。” “洗髓丹之贵之少,就在于蝉无鸣稀少,夺朱紫难得。” 洪范颔首,知趣地没有问“稀少”与“难得”的理由。 看着那剔透的紫晶,他莫名陷入一种震撼情绪。 许多念头闪过脑海。 何知新脸上从不停歇的笑容、让人受宠若惊的礼遇、刚刚走过的工坊,以及眼前几位何家子弟小心翼翼抬过的半截木芯…… 洪范却是陡然理解了书房内那幅“未雨绸缪”大字,亦全然信了何知新之前的话。 何家做的不是利润,而是人情。 武道资源生意的利益牵扯太广了。 从这座作坊里出来的每一颗洗髓丹都关系着凉州某个世家、某个门派、某个人的修行进度。 作为西京大族,何氏树茂根深、家业不可谓不大,却在待人接物、丹药销售方面如此小心,显然是吃过了不少苦头。 这也正是金海洪氏、李氏等等地方豪强所面临的困境。 大华立国至今三百年,连十三王之乱都过去两百年了。 蛋糕早就分完,新来的只能吃到点漏下的碎屑。 洪范若想为族中开出一条路来,要么从别人嘴里夺食,要么就把蛋糕做大。 “蝉无鸣的栽培比较敏感,我不好多说,但夺朱紫这东西却是能与公子提一嘴。” 何知新领洪范进门,跟在两位子弟身后。 “凉州能做洗髓丹的共有七家,我们何家产量只占到总量的四分之一;据我所知,七家的工序、技艺、辅料各有不同,但是核心成分都是这夺朱紫。” “很多事对外行来说是机密,但对内行来说平平无奇。” “譬如这夺朱紫,看着外表如晶似玉,实际上质地脆且易燃,与木质勾嵌生长,受力稍大就会碎成粉末——偏偏蝉无鸣的红色木质却对洗髓丹的药性有害。” 他伸手指了指一张操作台。 一位三十许年纪的伙计正用极锋利的钢刀从木芯上刨下一层层指甲片厚的木条。 “就夺朱紫提取这一道工序,就有好几个流程。” 何知新说道。 “先分割木芯至丝绦状,去除大块的木纤维,用水漂洗溶解杂质。” “最后将相对纯净的沉淀滤出,再以人工挑选。” “蝉无鸣本就宝贵,又要经过这几重消磨,浪费的夺朱紫远比剩下的多!” 洪范点点头。 他看着几位年轻工人一手持放大镜,一手用银镊子仔细挑拣。 只有色彩纯净、一丁点杂色都没有的晶体才会被挑出。 剩下那些废料里明明还有不少杂紫,却只能放弃。 花了两刻钟时间,何知新亲自带着洪范将何家工坊看了小半。 虽然具体细节、配方、原材料来源等等未曾透露,但整体流程却基本说了个清楚。 对一位浑然境的缇骑做到这一步,堪称仁至义尽。 换任意一个正常人过来,哪怕最后未能达成目的,也不至于对何家心生怨恨。 出了工坊,几人行至前门。 正在互相道别时,洪范还是忍不住开口。 “二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可否让我带走一些夺朱紫的废料,我想试试能不能将其进一步分离。” 说出这句话,洪范心中也是忐忑。 不管何知新此前对他做出了多高的评价,两人都只是第二次见面。 一般人听了这般冒昧要求,大有可能当场翻脸。 不过何知新到底执掌何处寻行多年,面色竟一丝不苟。 “洪公子,我何某人向来自负眼力,善于相人——我们今日相处时间虽不长,却已知你是人情练达之人。” 他斟酌语句回道,沉默片刻后,又突然发问。 “我听闻公子与器作监那边,特别是庄公相交莫逆?” 此话一出,洪范便知道不止是自己对何家做了功课,眼前这位何二爷也是个有心人。 “不敢说莫逆,确实很投机。” 他回道。 何知新闻言,终于释然而笑。 “我既信得过庄公,也愿意信公子。” 他对远远跟在后头的常随招了招手。 “横竖是些无用之物,本来都是倒在田里做肥的——你去取个布袋来,把这些废渣装个半袋。” “虽然我对家中技艺很自信,可毕竟事涉族产,还是希望洪公子今日所见所得,休要示人。” 最后,何知新叮嘱道。 洪范肃然承诺。 “请二爷放心,今日诸事,不可能自我这露出半句口风。” ······ 当夜。 穹窿开阔,百里无云。 月光自林叶间漏下,疏如残雪。 朝日院中,洪范点一支长烛,独坐光下。 石桌上白纸摊开,被碳笔写满。 左边是机械设计简图,右边是质点化的受力分析,以及公式推导与数据计算。 在下午见到夺朱紫的时候,洪范就想到了前世的一种工业机械。 离心分离机。 这是一种利用离心作用,分离混合物中各组分的机械,在另一个世界被发明于十九世纪中期。 其原理并不复杂。 设想固液混合物作回转运动时,密度大的悬浮物(固体颗粒或液滴)保持稳定圆周运动。 此时颗粒受四个作用力。 重力、支持力(提供惯性离心力)、浮力,以及流体对颗粒作绕流运动的拖曳力。 通过合适的回转速率、特殊的容器设计,打破上述平衡,就可以使不同性质的颗粒做出不同运动。 洪范在院中独坐至深夜,就是想要设计出一台合适的离心机,分离夺朱紫与木碎。 如此,山中但无路,他也能为洪家单开一条。 PS:化用了张岱名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这几天连续无存稿更新积累了一些疲劳,心力也耗散不少。 外加小作者没上过大推荐,牵肠挂肚地浪费了些情绪。 想了想今天就请个假,只此一更,借机和运营官外出下个馆子。 就酱,感谢大家的支持。 (本章完) ------------ 第二百零九章 旋液分离 月光流离,夜未央。 洪范习惯性地用右手灵活转起碳笔,默默回忆。 据他所知,离心分离机的工作方式有两种——离心过滤与离心沉降。 离心过滤利用离心力场下产生的离心压力,使悬浮液通过滤网分离出固体,留下澄清滤液。 离心沉降则是利用悬浮液中密度不同的各成分,在离心力场中迅速沉降分层的原理,实现分离。 前者显然不适合用于分离夺朱紫。 对于离心沉降的工业技术,洪范只有些大而化之的了解。 他知道蝶式、管式分离机的概念结构,知道分离要考虑悬浮物的物理化学特性——譬如密度、黏度、强度、刚度、表面张力、摩擦系数、吸附平衡常数、离解常数等等。 但只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 通常来说,一个没有制造业经历的人,想要靠一个“点子”手搓出类似“旋风分离器”、“螺旋卸料离心机”之类的东西,几乎难如登天。 设计上的难点还在其次,关键是实践上的困难。 冶炼、铸造、打磨等一项项工序都博大精深——别的不说,光是铸模的制作就足够普通人蹉跎一生了。 然而洪范的情况不同。 他拥有了沙世界,就相当于拥有了可即时变化的万能模具,还能无死角随心微调。 花了一晚上时间,洪范先后整理出了好几个不同方向的概念设计稿。 基于密度梯度的离心分离器,该设计分离精度高。 基于气固体系的旋风分离器,该设计结构简单、效率高。 基于液固体系的旋液分离器,该设计分离的颗粒范围较广…… 此外,还有用于扩大沉降工作面的蝶片等等。 直至雄鸡唱晓,洪范自觉脑力消耗过度,才收起手稿,走进卧房小睡了一个时辰。 下午,朱经赋送来了他需要的一些辅助工具。 包括精密天平、千分尺(螺旋测微器)、放大镜等等。 在洪范看来,大华在工程方面的发展明显要快过基础理论。 盖因武道的存在,让部分人拥有了远超异世界同行的身体机能——一位修行《天机典》有成的武者,相当于一台效率较低、精度却分毫不差的人形机床。 是以,能不知其所以然而成其然。 少许夺朱紫废料经过细沙冲击研磨,化作大小相对均匀的十微米级颗粒。 再借助工具,其密度也被估出。 数据未必很精确,但至少有了细化方案的基础。 时间来到五月二十三。 洪范写完了五支碳笔,不知用了多少纸张,终于完成设计工作。 接下来是验证环节。 以沙世界将沙子细化至能够控制的极限,而后按照不同方案直接塑形出器械。 密度梯度方案是最早被否决的。 倒不是方法不行,而是无法获取合适的密度梯度溶液。 洪范听说过氯化铯梯度溶液,前世常被用来从DNA中分离RNA。 但他不知道的不仅是这玩意该如何制备,还有这种原子序数五十五的元素在大华是否已被发现,即便被发现了又被冠以什么名字…… 此外比较出名的是蔗糖梯度溶液。 原材料很轻易就买到了。 前世有所耳闻的制备方法也较为简单——在制备不同密度的蔗糖初始溶液后,分批次添加即可。 然而或许是欠了些技术诀窍,洪范搞出来的东西稳定性极差,无法用在生产。 旋风分离器设计起来最简单,可是实践下来效果也不佳。 气体和固体颗粒在旋风分离器中的运动非常复杂,在任意一点都有切向、径向和轴向速度,并随旋转半径而变化。 流体力学计算模拟极其复杂,没有计算机的帮助完全无法求解;所以洪范只能反复以沙模实操,利用多级叶片控制调节进气速度。 气速过小时,分离效率太低。 气速过高时,一不小心就会产生涡流和返混现象,反而造成污染。 无论怎么修改,最后出来的产品纯度都不够。 一个个方案被证明失败。 直到五月二十六,洪范最后在旋液分离器这儿见到了曙光。 旋液分离器的原理与旋风分离器大致相同,是一个内部刻制螺线的锥型器设备。 料液由上端圆筒部分以切线方向进入,作旋转运动而产生离心力,下行至圆锥部分时会更加剧烈。 如此,固体粒子或密度较大的液体受离心力的作用被抛向器壁,并沿器壁螺旋线向下流出底口。 澄清的液体或液体中携带的较轻固体则上升,由中心溢流而出。 【目前的分离系数达到了八比一,说明我关于单质密度的估计值已经很接近实值了……】 洪范振奋想到,对螺旋线、锥体形状、液体流速再度进行调整。 试验微调本应该是一个旷日持久、极为繁复的过程。 哪怕是一支拥有供应链支持的完整团队,要遍历一次设计、制模、铸造、试验的环节,也要从头开始,花去好几天功夫。 但此时的朝日府内,洪范只需要动一个念头,就能得到沙世界的即时反馈。 获得一个全新的试验机,不过眨眼而已。 荒沙如同星君的第二层肌肤。 洪范感受着分离器内每一条湍流的摩擦、每一处螺线的受力,都如掌上观纹般清晰。 时间从早上走到傍晚。 七八个时辰的苦功,数以百计的尝试…… 及至虫鸣如奏、群星如沸,沙制叶轮方才停止转动。 炎流功发出温和的热力,将残液蒸尽,只留下纯净而细密的紫粉。 洪范捏起一撮粉末凑到鼻端,竟闻不到一丝蝉无鸣的木香。 忍住激动,他大步赶回石桌边,用碳笔记下了最后一组数据。 夜风过庭,吹得洪范飘飘欲仙。 “成了,成啦!” 他呢喃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PS:这章写得头大。 作者对材料和工业设计领域毫无了解,关于分离部分是看了几十个网页临时抱佛脚的。 要是大家都不懂也就算了,上一章章说还涌现出了这么多懂的读者,不免亚历山大…… 诸般疏漏,懂行的读者看了一笑置之。 下一章估计在十一二点吧。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章 沙铸 次日,五月二十七。 暑气熏蒸。 烈火般的日光从天穹洒下,烧炼青瓦。 红旗驮着一袋子夺朱紫废料,不情不愿地走出荫凉的马厩,被主人牵出朝日府。 借洪磐的关系,洪范寻了家西京城内的铁匠铺,借了个小高炉。 天气炎热。 更热的是炭火。 炉房内,两位赤膊学徒全力鼓动风箱,浑身汗出如浆。 在他们羡慕的视线中,一身武服的洪范正对炉口安然站立。 炎流功练到浑然中段,真气可以达到八百度高温。 是故洪范视酷热为无物,明明穿着正装,却一滴汗不流。 片刻后,金红色的铁水烧出。 洪范用碎银谢过几位帮手,清空室内,开始最后的铸造工作。 这一步,反而最为容易。 洪范自门外摄来大股荒沙,汇聚成勺状。 然后他控制沙勺插入铁水,舀起一团金液。 金属铸造说起来就是铁水倒入模具,实际上有很多难点。 譬如表面缺陷、孔洞、裂纹、偏析(结晶时分布不均匀)等等,需要考虑到尺寸效应和凝固、收缩、应力等问题。 换个本土铁匠,哪怕有洪范提供的高精度图纸,也不可能铸成堪用的高精度分离机。 但在沙世界面前,这些都不是问题。 荒沙变形,将铁水包裹,然后逐渐延展。 沙壳之轻薄,可以看到火色透出(沙子熔点比铁高两百度)。 在洪范的控制下,分离器很快塑形完成。 没有空腔,没有凝滞,因为模具是活的。 在沙子的约束引导下,铁水走到哪里,是否贴合表面,洪范一清二楚。 而后,他将铸件有选择地带离铁水炉,以控制降温分段冷却,防止收缩缺陷(铁水密度7.13,铁是7.8)。 不多时后,整个过程结束。 洪范抹了把汗,撤开细沙。 一体成型的完整旋液分离器稳坐在石台上。 不需要焊接,没有一根螺丝或者铆钉,好似这些钢铁生来就长得是这个模样。 洪范上前仔细检查,确认器械内外毫无缺陷,只有部分表面略显粗糙。 接下来是打磨。 细沙组成砂轮,凌空飞旋,打出大捧火花。 半刻钟后,分离器各处表面均处理完毕,光可鉴人。 一切都很顺利。 洪范提来那一袋废料,要进行最后的检验。 自炉房的水缸里取清水,而后以沙为瓮、以炎流真气为火,现场蒸馏。 在纯净水中倒入淡紫斑斓的废料粉末,搅拌成均匀悬浊液。 而后倒入进料口。 洪范转动摇柄,带动叶轮。 水流哗响,却盖不住他的心跳声。 第一次过滤很快完成,分离器下方的灰斗里落了许多湿润木屑。 但这还不够。 以纯净水反复溶解分离三次,最后蒸干留下的夺朱紫粉末质色均匀,比昨日沙模出的货更好。 “呼。” 洪范长出口气,将夺朱紫用干净白绸小心包好。 他又用麻布包覆分离器,至看不出形状,才带出炉房,架到红旗背上。 谢过铁匠铺的东家,一人一马走上街头。 此时接近正午时分,阳光却不如早先热烈。 厚重的云巨人驾临西京上空,带着它放牧的雷电。 轰隆…… 大雨顷刻瓢泼。 居民咒骂着收摊、收衣服、关窗。 未带伞的路人则慌忙寻找够分量的雨檐,稍作躲避。 纵观长街,唯有红旗与它的主人步伐未乱。 洪范捂住胸口,凝沙护住白绸。 哗啦…… 大雨如同自地面蒸腾而起的白气,茫茫然隔绝世界。 洪范冒雨走着,听着耳边疏远一切的白噪声,紧绷了好几日的大脑终于彻底放松。 人走在街道,心却飞出了西京。 按照昨日收到的信,刘婶与汤大个他们已经驾着宾利出了金海。 不久后,朝日府将真正成为家。 不久后,金海洪氏将再也不会为洗髓丹发愁。 ······ 五月二十八。 一向事务繁忙的何知新难得睡了个懒觉。 巳时初(上午九点),他伸着懒腰、穿着木屐走到外堂,在铺着软垫的独座上盘腿坐下。 侍女递上沾了天麻沉香粉的猪鬃象牙柄牙刷。 他接过,用茶水漱了漱口,开始刷牙。 这时候,何知新见到了独座案几上放着一个白绸包裹,还用蜡封着折口。 “什么东西,不伦不类的。” 他皱眉嘀咕了声,问道。 “这是哪来的?” “是您上回见的客人送回来的。” 候在门外的常随躬身回道。 “哦。” 何知新含糊了一声,一边刷牙,一边拆开层叠绸布。 里头露出些细腻粉末。 淡紫色,纯净非常。 “什么啊?” 何知新略略发动刚醒来还在空转的头脑,用手捻了捻粉末。 触手不是面粉般的软糯,反而有种出自极微小晶粒的摩刺感。 何知新的面色严肃起来。 “你刚刚说,这东西是谁送来的?” 他豁然抬头问道,字正腔圆。 “西京城内的洪范洪公子,您之前接待过的那位。” 常随回道。 何知新彻底愣住了。 刹那后,他深吸一口气,又仔细捻起一些晶粉,先闻后尝。 啪嗒。 昂贵的象牙牙刷落在地上,看得侍女心中一痛。 但何知新毫无所觉,反而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竟把刷牙粉吞下去大半。 他已然连恶心都顾不上了。 “小六,你过来!” 何知新命令道。 门外的常随难得见到主人如此慎重,赶紧小步快跑过来。 “闻出什么味道了吗?” 何知新把沾着晶粉的手指凑到他鼻端。 “没,没有……” 小六回道。 “没有?!” 何知新低喝了一声,似惊又喜。 但常随却被吓了一跳,只得吸吸鼻子,再做分辨。 “啊,没?额,好像有……” “到底有没有?” 何知新沉声质问。 “到底有没有蝉无鸣的味道?!” “二爷,蝉无鸣我是没闻出来,倒是有些臊酸味,又有些蜜香……” 小六仔细分辨,急得快哭了。 “你这破鼻子还挺灵。” 何知新冷笑一声,冷静了下来。 “臊酸味是天麻,蜜香是沉香!” “可决计没有蝉无鸣的木香……” 他喃喃自语,将白绸盖回,命令道。 “给我备车!” 小六得令刚出了门,又被喝住。 “不,不要车,给我备马,要最快的!” 何知新疾风暴雨般说完,趿起木屐,也不管反了左右,冲回房内。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一章 第三方 半个时辰后。 何知新寻至朝日府外,翻身下马。 他取出手绢擦去鬓角的汗渍,又小心整理了仪容,方才上前叩门。 大门开了条缝。 “谁啊?啥事?” 被暑热烤得恹恹的门房小厮朝外打量。 “西京何家何知新,求见贵府主人。” 门外,一位身着华服、体型健硕的中年贵人和蔼说道,又自袖中取出一两重的白银,递了过来。 小厮霎时不觉得炎热了。 朝日院书房,洪范与何知新第二次见面。 这一回双方主客易位。 何知新没有说一句无意义的废话,只是将随身带来的木盒提到案上。 盒子分为两层。 第一层是一共一百六十五两的白银锭。 “这是做什么?” 洪范问道。 “回公子,一枚洗髓丹中使用的夺朱紫价值十五两银;您变废为宝后送回的分量,足够制作十一枚。” 何知新恭敬说道。 “原来如此。” 洪范笑道,将一百六十五两安然收下。 何知新见状又打开了第二层。 里头是整整齐齐两万两银票。 “这笔钱又是做什么?” 洪范再问道。 “这笔钱是为了您变废为宝的手段。” 何知新回道。 这一回,洪范没有接话。 “洪公子,何某便开门见山了。” 何知新耐不住了。 “您可是有办法将废料中的夺朱紫提取出来?” “是有方法。” 洪范点头。 “我何家愿意重金求购这个方法;若是这两万两不够,可以再谈。” 何知新诚恳请道。 洪范闻言却摇头。 “我这方法不想要卖钱。” “那您想要什么?” 何知新急问。 “我要洗髓丹,足够洪家使用的、充足的洗髓丹。” 洪范据实以告。 “这好办,何某愿以性命担保,日后洪家就是何家天字第一号主顾!” 何知新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做下承诺。 然而洪范还是摇头。 “这也不行?是何某人在公子这,没有足够的信誉?” 何知新困惑了。 “不,我百分百信得过二爷。” 洪范回道。 “但我所求的是长久的丹药供应,不止五年、不止十年、不止一人一世。” “我想要长久而牢固的合作。” 他继续说道。 “我可以从废料中提取出几乎所有的夺朱紫,而且这方法几乎没有成本。” “凭借这门技术,我,或者说金海洪家,希望能够与贵家合作。” “这样,才算得上长此以往的保障。” 洪范说完,看向何知新。 这回却轮到后者沉默了。 如果是几万两的事情,他作为何家二爷、何处寻行的大掌柜,一言可决。 但合作的事情,牵连就太大太广。 “洪公子所虑深远,何某佩服。” 半晌后,何知新才开口。 “不过此事要从长计议。” “何某得回去与大兄乃至诸位族老商量,才能给出回复。” 洪范颔首,不以为忤。 “兹事体大,本该如此。” “那不如就以五天为限,如何?” 他提议道。 “五天后,您再来朝日府寻我?” “便一言为定!” 何知新应下。 他出书房时,洪范相送。 自第二进侧厢到大门的连廊,不过百余步。 但两人一路闲聊,都走得极慢。 及至出了雨檐沐了阳光,何知新终于按捺不住。 “这五日,还请洪公子千万勿将此方法售给别家。” 他拱手深深一礼,请道。 “此事是从二爷这得的机缘,在贵家给出回复前,我自不会寻旁人。” 洪范笑道。 何知新略松口气,可心中还是惴惴。 这时候,洪范却又开口。 “还有个不情之请。” “我至昨日,手头所有的洗髓丹全都用完了。” “不知能否为难二爷暂借一些?” 何知新听了这话,却是绽了笑颜,心头安定三分。 “洪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回头就让下面人先送一封过来!” 两人作别。 何知新策马小跑,朝日府很快被遮在街角之后。 不知怎的,他却是回想起了二十五年前,自己刚刚参与何处寻行经营的青涩时光。 ······ 当夜。 朝日院书房。 洪范点了支上乘蜜烛,又引燃檀香,一人独坐。 自昨日完成分离器后,他一直在思考如何以分离器牟利,以及可能面临的风险。 一锤子买卖收益最小,风险也最小。 参股合作则相反。 洗髓丹生意是一座金矿,也正因如此,却不是谁都能做。 今日与何知新聊了一席,洪范多少得到了些信息。 洗髓丹成本在三十两上下,随原材料价格波动,出货价一般不会低于六十两。 毛利一枚三十两。 以数百枚的月产量估计,每个月的毛利能达到一两万贯。 而且武道丹药不同于其他商品。 供需上供远小于求,又不需要什么销售费用,毛利率几乎就是净利率。 哪怕洪范是见过大钱的人,也算得有些心惊。 须知同光宫家、金海洪氏这类执一城之牛耳的大家族,流动资产也不过几万两而已。 假如旋液分离器能够将洗髓丹的产量再提升数倍,不考虑产量带来的折价,每年的净利润或许能达到小几十万两。 这足以抵得上两三个郡的田税了。 这笔钱若是由洪家来挣,百分百是祸非福。 假设自某日起,何家的洗髓丹产量突然暴涨,还转让给一个来自金海的小家族不少股份。 后者譬如小儿持金于闹市,扮演的角色不言而喻。 到时候不仅是同行,乃至于许多世家门派,必会齐聚金海分一杯羹。 所以洪范(洪家)哪怕得了股份,也必须保密。 在大华,这是可以做到的。 虽然经营酒楼之类往往需要联络行头,往诸商署申报资格、缴纳管理费,但毕竟没有“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也没法用APP一键股权穿透。 但这就会引发另一个问题。 非公开合作意味着失去了公序良俗的保护,若是何家自己生了歹意,获得技术后以大吞小,洪范又能如何? 沙世界在铸造方面虽然神奇,却也不是独一份。 入西京城那日,洪范便亲眼见到了能直接掌控金属的武道——金磁门《操铁手》。 思来想去,只有引入一个足够强硬,又与他有可靠私人关系的第三方。 凉州器作监便是最好的选择。 思虑至此,洪范难得地拿起毛笔,书写给庄立人的拜帖。 PS:今天是结婚两周年纪念日,等下要陪运营官出去吃个饭,第二章可能会有点晚,大家见谅~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好事 五月二十九,何家绸缪堂。 门窗紧闭,外头守卫森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十五丈范围。 堂内高层俱在。 不光是各位族老,甚至连年过九十、寿元将尽的上代族长都被当家兄弟二人请了出来,端着烟杆列座于族长身旁。 何知新站在堂下,静静看着那一包白绸包着的紫粉被众人传阅检验。 片刻后,绸包被传回了他手中。 “这包夺朱紫的质量,各位都确认了。” 何知新说道。 “洪范对我说,他能将木屑中几乎所有的夺朱紫都分离出来。” “根据他带走的废料量,此话应该不假。” “我仔细算了比率,如果达成合作,光是依靠我们自家培育的蝉无鸣,洗髓丹的产量一月可抵原来三月!” 他低声说道。 “按照当前一月五百枚产量估算,一年能获利五十四万两。” 堂内寂静,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 “太乐观了。” 一位家老咽了口唾沫,故作镇静道。 “哪里会有那么多?供应上去了,价格会降低的。” 另一位家老立即反驳。 “如果只是在凉州出货,当然是这样没错,但我们也可以往其他州销售。” “一个月多一千枚洗髓丹,不过够二百来位浑然境使用,往九州三国一散,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有了这手段,别家那些蝉无鸣废料,我们都可以收过来……” 他脸颊涨红。 “一年多赚几十万两,可是大好事啊……” 这时候,缩在圈椅中的老族长瘪着嘴吸了口烟,说道。 听到他的表态,堂内的激进派都振奋起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 刚刚开口的家老忙不迭接口道。 “金海洪氏不过是边疆小姓,我们让出一成红利,想来足以满足他们了……” 他正说着,却被老族长的咳嗽声打断。 “你这么急,那就你来说;家里一年多赚几十万两,好在哪?” 后者稍稍撑起耷拉的眼皮,露出一点浓黑眸子,盯了过去。 “您是问有钱好在哪?” 族老被盯得紧张,话语干涩起来。 “额,银子好的地方可太多了;族里能配最好的用度,子弟们能用最好的兵器……” 他越说越是顺畅。 “哪怕靠银子硬砸,我们每年都能在修罗宗上院砸一个名额出来!” “就这些?” 老族长冷笑一声。 “一月出一千五百枚洗髓丹,咱一家的出产能占凉州的一半。” “到时候刘家那西京第一豪奢的名头,也得给咱们让出来。” “这好吗?” 这下子所有人都听出老爷子说的是反话。 “都忘了?当初我们为什么要从城内搬出来?” 老族长低喝一声。 “我何伯凯不过天人交感修为,大概是活不过一百岁的,我说的现在未必算数了。” “思远,你是族内第一高手,先天五合了。” 他看向自己的孙子,何家当代家主、何知新的长兄何思远。 “我问伱,一年五十万两不止的纯利,一个没有元磁、天人坐镇的何家,配赚吗?” “不配。” 何思远毫不犹豫地回道。 “那就眼睁睁看着姓洪的把法子交给别家?” 依然有人不服。 “现在州守与总督闹得厉害,正是倚重下面的时候,谁敢动我们?” “三叔,当下是如此,但多考虑些总是没错。” 这回是何知新接话。 “我们不配赚那么多,那就赚少些。” “我和兄长的想法是寻一家能在凉州顶天立地的,让几成股份出去,担了这干系。” 他谦恭笑道。 “你要寻哪一家,刘?沈?” 有人质疑道。 “为了避嫌,这几个月家中都明令子弟不许与这两边来往;若是与他们合股,那可是明着选边了!” “自然不会是他们。” 何思远摇头道。 “寻凉州器作监如何?我与庄公私交不错,而且他们可比一般世家守规矩多了。” “就托口是庄公提供的手段,我们何家只是被选来独家合作。” 堂内一静。 长房以外的几位族老本能想要反驳,却找不到由头。 某种程度上,器作监与何家很像——经济上富裕,武力上孱弱。 庄立人作为凉州州部数一数二的“高手”,有先天三合修为,然而战力恐怕还不如军中初入先天的宿将。 但器作监的生意,等闲无人敢染指。 盖因它是八部之一、朝廷的钱袋子,赚的每一枚铜钱上写的都是个“萧”字。 泱泱大华,敢从皇帝盘里争食的,可不多。 ······ 次日下午。 洪范骑马经过青色高墙,再次见到了那一对叼着火焰、踏着齿轮的巨大石狮。 硬化水泥路的尽头,庄立人的近侍“阿年”正躲在一片树荫下等待。 见洪范过来,少年如蒙大赦,赶紧上来相迎。 庄立人穿着学士袍,一手在天窗下把玩着一面三棱镜,一手拿着片西瓜在啃。 他虽是文修,好歹也有先天修为,不怕区区酷暑。 洪范进门的脚步声打断了庄立人的思路。 “打扰庄公了。” 他见礼道。 “我们之间,何必多礼?” 庄立人连忙摆手,原本沉闷的面色见了洪范,立刻挂上了笑。 “城守府新送来的西瓜,用木行真气催熟过,可甜了,你可得尝尝!” 他几步走回桌边,取出冷水浸着的半个瓜,真气一吐就切下一块。 在金海,洪范没有见过西瓜。 他带着怀念的心情接过,咬了一口,果然如记忆般甘甜。 “我刚刚用三棱镜观察光的色散,突然有个疑惑——颜色到底是物体本身具有的特性,还是与白光产生的反应……” 庄立人说着,见到阿年倚靠在门口不走,一双眼珠子牢牢粘在铜盆中的西瓜上。 于是他只好又切了一块,心疼地递了过去。 待少年捧着瓜笑着跳出门外,两人便在桌边坐下。 “上回那个关于摆线的问题,我把你的回答整理成文,给梅承雪寄过去了——用的八百里加急。” 庄立人一坐下便急不可耐道。 “他没给我回信。” “不过听别人说,那老小子看了你的解答,被震得一句话说不出,回头就把自己的文章给烧了。” 他说着扬起嘴角,乐不可支。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合 “器作监的府衙你只来了两次,但你的大名已经广为流传了。” 庄立人放下瓜皮,随手放了几道天机真气,将剩下小半个西瓜切成四瓣。 洪范仔细看去,见每一瓣都恰好占圆心角的四分之一,精确得好似用过量角器。 “好多理学士把工作方向转向了泛函,一个个追着我和闻中观打听你的住址。” 庄立人推过两瓣瓜,笑道。 “庄公还没告诉他们吧?” 洪范问道。 “自然是没有,否则伱怕是连一天清闲都没有了。” 庄立人回道。 “多谢庄公体谅,其实我很愿意与他们交流。” 洪范松了口气。 “只是之前确实有些繁忙;等到六月中下旬,应该会好些。” 他说着,没有动剩下的西瓜,肃了容色。 “此次来见庄公,是有正事相商。” “我知道,你说。” 庄立人点头,取了挂在椅子边的汗巾擦了把手。 洪范自怀中取出几张叠好的纸张,在桌上干净处展开。 “可是在数术上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庄立人来了兴致,慌忙起身细看。 纸上所誊写的,是基于离心分离的数种方案的理论基础及设计思路,只是缺了最后的数值计算而已。 庄立人本来就是行家。 他从力学分析细细看到工程设计,已然对这几个方案的用处与可行性有了基本判断。 “年轻人思路到底宽广。” 庄立人虽然未能立即想到应用方向,却不会小看其中价值。 “大部分监造一辈子的创建,也就如此了。” “都是从质点的运动分析开始,是上回的摆线问题给了你灵感?” 他推测道。 “其实不是。” 洪范不作隐瞒。 “十几日前,我机缘巧合下结识了某家商行的掌柜;这套体系是为了提高他们的生产效率,专门研发的。” 庄立人闻言默然片刻,又受了一点小小的洪范震撼。 他半生钻研,向来知道灵感玄之又玄、不可捉摸。 有时经年不得其门,有时从一点铺陈开来,刹那汹涌。 但只是十几日就能在命题作文的框架下,从无到有搞出这么一套东西,那定然不属于灵感的范畴,而是彻彻底底的暴力了。 “我明白了,唉,每次见到公子,都对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有了一分新的理解。” 庄立人叹了口气,自嘲笑道。 “所以公子此来寻我,是想得到些计算与试验方面的支持?” 他见设计案中没有数据,主动问道。 “不敢瞒庄公,实际上最优的方案我已经确定,甚至连实物都做出来了。” 洪范说道。 “未把最后结果呈给庄公是因为之前对人家先有承诺。” “无妨,这些门道我都精通。” 庄立人不以为忤。 “坐了大监造的位置,本来也算半个商贾。” “既然你寻我不是要技术上的支持,那想必是要拉我入伙了?” 他取了块瓜递给洪范。 “正如庄公所料,这笔生意太大。” 洪范颔首道。 “我此次来,就是希望能拉着器作监一同合作。” “这你倒是找对人了,外头那个日夜不息的水泥工厂,可是我一手所建——那时我还只是个小小少监。” 庄立人自豪道。 “论数术,公子的造诣固然超群,不过在经商方面,庄某也算是浸淫半生了。” “对了,你说的生意大概多大?” 他啃了口瓜,随意问道。 “年净利起步在五十万贯。” 洪范答道。 庄立人闻言一口西瓜呛进了气管,连连咳嗽。 “咳咳,五十万贯?公子莫不是说错了,是五万贯吧?” 他用真气肃清了气管,把瓜肉从鼻腔里喷出,这才能回话。 “确实是五十万贯,若是发力扩张,恐怕还要更大。” 洪范正色道。 “难怪你要来寻我。” 庄立人也严肃起来。 五十万贯这个数字,莫说大监造,一等世家门派也无法等闲视之。 “这收益太大了。” 洪范苦笑。 “不光是我,哪怕整个金海洪氏也承受不起。” “所以不得不来寻庄公——以我现在的胃口,要是吃太多了,得把自己噎死。” 庄立人默默点头,沉思许久。 “老实说,西京城内外,能够做到这个规模的行当实在不多。” “与器作监毫无关联的,就更少了。” “我心里有数了……” 正当他要给出回复的时候,外头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大人,外面来报,说何家的大爷和二爷正候在府衙外。” 阿年脆生生地说道。 “因为是急事,所以没有提前送拜帖。” “要让他们过来吗?” 他问道,眼珠子又无法自抑地黏在了三块西瓜上。 听到这话,洪范和庄立人俱是一愣。 他们也互相注意到了对方的表现。 “洪公子,要不我们一起接待?” 庄立人笑问。 “不,我还是暂避吧。” 洪范摆了摆手,去了偏厢候着,还顺手带了块西瓜给门口的阿年。 约莫一刻钟后,少年又来敲门。 “大人寻你过去。”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 “我看他们聊得挺好的。” 洪范拱手谢过,回到书房。 桌上最后两块西瓜已经变成了瓜皮。 庄立人对面坐了两人。 左边的自是何知新。 右边的与何二爷有五分相像,上臂撑满了袖管,更加魁梧。 “若我所料不差,何二爷口中说的新法子,就是从洪公子处来的吧?” 庄立人笑道,起身给洪范新拉来一张椅子。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何知新起身相迎,满脸惊讶。 何思远同样起身行了一礼,仔细打量二弟提了不知多少次的年轻星君。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 庄立人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再没有与洪范独处时的随和,其刚健气势轻易压住了何家兄弟二人。 三方的讨论很顺利,几乎没有多少争论就定下了合作方案。 何家剥离出所有洗髓丹相关的业务注入新成立的“天合商行”,负责商行业务,占六成股份。 洪范以技术入股,负责搞定夺朱紫的分离工艺,得两成股份。 器作监会提供部分原材料供应,另出三万贯现银,拿两成股份。 另,天合商行对外只说是何家与器作监合作,隐去洪范存在。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四章 贵人 对于这个方案,三方都没有意见。 洪范获得了收益保障,二成股份也比他原本一成的底线翻了一倍。 预计一年过十万两的净利润,对一个新兴豪强家族来说,已是不得了的飞跃。 何家得了六成,同样喜出望外。 洪范与何知新都是聪明人。 他们都很清楚,这门生意少了对方便没有做成的可能——何家固然需要离心分离的技术,而洪范若另寻别家,也必然要暴露在公共视野。 在过来之前,何知新私下与兄长估量,原以为要让器作监担上干系,至少要出让四成股份。 但没想到庄大监造今天格外的好商量。 诸事议定,何家兄弟二人先行离开。 而后洪范多留了半个时辰,与庄立人细致说了桌上几种分离器的计算过程,浅谈了与流体力学相关的些许思路。 这回既然已经与何家说定,自然不再有所保留。 两人说完时,已经到了傍晚。 洪范告辞,庄立人也没有留饭。 只是在青年出门时,他又忍不住出言叫住。 “洪公子,你与闻少监交情笃实,我个人也……” 庄立人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然后他转身回了书房,自屋角的冰水桶里取了个大西瓜,用麻绳绑了,递给洪范。 “这瓜你带回去吃。” 庄立人笑道,华发被夕阳照得微红。 “你人现在虽在掌武院,但器作监至少也算个娘家。” 见对方接过瓜,他方才再次开口。 “今后没有要事,我这儿伱也可以随时过来闲坐。” 洪范深深一礼,未多做表示,提着瓜离去。 庄立人踱步出了院子,站在西北照来的暮光中无声目送。 待人影不见,他方才卸下轻松的微笑,流露出些许疲态。 “阿年,去把余新觉叫来。” 庄立人唤道,负手回屋。 两刻钟后,残阳已成余烬。 书房里点了蜡烛。 庄立人靠在椅中,揉着眉心,一字一句缓缓吩咐。 他的大监丞则手持狼毫笔坐在对面,仔细记录。 “股份何家六成,洪范二成,我们二成。” “三万两都走公账,股份也都算公中的……” 余新觉闻言意外,停了笔。 “你私下不留些?” 他问道。 “不留了,这次的性质不一样,我想弄得清楚些。” 庄立人回道。 “行,到时大概多大的规模?” 余新觉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与庄立人搭档了多年,说话自是随意。 “每月一千五百枚洗髓丹,一年过百万两流水,五十万两净利。” 庄立人淡漠说着。 “若是能多买到些蝉无鸣,或者还会更多。” 余新觉忍不住嘶了一声,纸上亦留下一个墨点。 “这事影响可不会小。” 他抬头皱眉。 “到时候方方面面可都得咱们出面扛。” “那不然呢?” 庄立人反问。 “我是说这两成也太少了。” 余新觉没好气道。 “若是算白送的干股还差不多,我们这不是还得出三万两?” “我不是说了么,这回事情不同;再说那三万两又不用你出。” 庄立人哂道。 “不就是得罪人嘛,反正虱子多了不痒。” “刘州守那边的邀约替我回了,靳总督那边我自己去说。” “奶奶的,我好歹是大监造,器作监一州之首,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我掺和不起还躲不起?” 夜幕已降,暑气却未全消。 庄立人说得焦躁起来,起身去屋角水桶里取瓜,却发现最后一个已经给洪范了。 于是他只能丧气地坐回椅子。 “庄公这就把我搞糊涂了。” 余新觉叹了口气。 “不论是州守还是总督,给您开的价码可都比这高多了,要做的事也未必更麻烦多少。” “可他们要我做的事,不合大监造的身份。” 庄立人扬眉回道。 “今儿这桩就合了?” 余新觉反问。 “当然!” 庄立人回得斩钉截铁。 “步圣从前和我说过,大监造这个位置有四重身份,四重责任。” “第一重是官,管着一州器作监系统。” “第二重是商,经营无数官办生意。” “第三重是研,要带自己负责的项目。” “第四重是学,要行教化引导之事。” “大华万万人口,聪明人不可胜数,但器作监却人才匮乏。” “这是为什么?” 他自问自答。 “因为十个人才有九个都去练武了,很少愿意钻研理工之学。” “这又是为什么?” 庄立人再问。 “因为武道一旦成就,权钱地位便纷至沓来,立竿见影。” “我今日揽事的缘由,一不从官,二不从商,而是从学。” 他正庄重看着余新觉。 但余新觉却觉得上司映着烛火的目光,正落在无穷远处。 “我只想让洪范明白一件事。” 庄立人的话语声轻了下来。 “把学问做好了,同样能来钱,甚至能来比武道更多的钱!” “哪怕能让他多留一分心思在理工上,也算我庄立人没辱没大监造的位置。” 这番话未带真元,语气也难言澎湃,但穿梁过窗,竟压得院内虫鸣寂寥。 屋内静了片刻。 “以我对你的了解,就是你在神京的两位亲儿子跪着来求,你也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余监丞望着庄立人,好似重新认识了他。 “也罢,那四篇文章,确实惊才绝艳;这位洪公子是遇到贵人了。” “呵,你会这么觉得,是你没见过那天,没见过那种力量。” 庄立人摇了摇头,目光出神。 “雄浑浩荡,横无际涯;遇山开山,遇水断水……” “你觉得我是他的贵人?我倒觉得他是大华的贵人!” 此言一出,余新觉自是觉得太过夸张。 而庄立人却不在意,回过神来的目中有一半羡慕、一半惆怅。 “唉,梅承雪那厮总爱嘲笑我天赋平平,全靠笨拙苦功。” “我以前不服,现在却发现他没说错。” “哼,只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PS:昨晚难得的没吃安眠药结果很快睡着,一觉断断续续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恍恍惚惚、肌肉酸疼。 说起来第二卷写到现在每日现写两章,居然只请了半天假。 我可真牛啊! ~(~▽~~)(~~▽~)~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五章 瞬步 六月十三,上午。 烈日炎炎,暑风切肤如火。 西京城正沐于夏季毫无保留的盛情。 对于东城第六横街的街坊来说,这更是个怪异的日子。 明明晴空朗朗,万里无云。 一早上却响了三十六个闷雷。 朝日府。 演武场两侧的木门被关得死紧。 石桌上,铁尺压着叠白纸。 纸上当头写着行字——《关于复合动力高速启动的可行性研究》——后面则跟着一幅幅人体受力简图,以及密密麻麻的试验笔记。 沙沙声中,碳笔写下“第142次试验:”。 冒号后是一片空白,有待补充。 洪范放下笔,默默回到院子另一头,先吐出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复又澄清心念。 沙世界星动。 细沙自脚下攀附上来,形成极轻薄的甲胄,唯有背部稍厚。 呼,吸…… 洪范深深吸气,后背处沙甲亦无声膨胀,自大量稀松空洞中裹入空气。 半秒后,无数气窦分为十余处聚合,各自被压缩至极限。 炎流劲升腾。 温度升高,使沙甲内压剧增,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洪范弯腰屈膝至启动位置。 呼吸锁定,念头流转。 浑身上下每一处关节的状态都被微调确定。 下一刹,他的腿部肌肉猛然张紧,压榨出所有力量。 夯土崩开。 洪范闪电般迈出三步,速度已然超过六十公里每小时,超越前世任何超跑。 但这只是开始。 当肉体的力量穷尽,另两股动力加入进来。 命星全力运转,前推沙甲。 背甲处的砂砾崩开,吹出狂风。 闷雷般的暴鸣声,今早第三十七次响彻朝日府。 虽然对这个过程早已熟悉,洪范还是忍不住咬牙眯眼。 风有了形状。 大气变得粘稠。 血被拽向后方。 眼中,一切画面拉扯扭曲,视野狭窄发黑。 好似有无形的巨手操纵世界,将原本远在另一头的院墙猛然拉近…… 大约只两个弹指的时间后,洪范失去了推背感,感到速度抵达极限。 然而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稳住……】 洪范在心头默念,以沙世界反向减速。 脚跟触地,溅起飞沙。 踉跄五步,洪范在院墙前将将止住前冲之势,双掌撑地往前跪倒。 苍白的面孔迅速涌上抹浅浅血色,好似落在后头的灵魂追了上来。 心跳狂乱。 膝关节有细微的刺痛。 但一切都抵不过洪范心头涌起的巨大喜悦。 【刚刚的加速度峰值超过十二个g,我的巅峰速度绝对不止两百公里每小时!】 【从静止启动,抵达五丈外,不到半秒钟;这是先天巅峰级别的爆发力……】 他默默想到,忍不住低声絮叨。 “我的瞬步练成一半了!” 洪范欢喜起身,人还未站定,就被海啸般袭来的晕眩感再次击倒。 他蜷缩着身子,不住干呕。 数十秒后,这种类似晕船的负面状态方才退去。 这是前庭器官受到长时间、多次数的刺激,引发的不适应症。 自搞定了旋液分离器后,除日常修炼外,洪范将大部分时间投入到了“瞬步”的研发中。 十余日来的上百次试验,他与地面以不同姿势高速碰撞了大几十次,若非铺设了液相化的细沙地面,早就骨断筋折。 即便如此,洪范依旧屡败屡战、孜孜不倦。 沙流刀有攻击距离上的巨大限制,荒沙战甲与沙蜉蝣更擅于以强凌弱…… 自命星入位以来,他研发了过十种杀法,却没有一门能言“必杀”。 因为它们不够快。 职业棒球的投球速度在四十米每秒以上,顶尖球星也往往失手。 普通弩矢的箭速在七十米每秒,贯通境需要专心致志才能斩开。 而贯通武者射出的秒速百五十米的劲箭,对先天中段亦有威胁…… 这说的还是二三十米开外。 大华绝大部分武者攻大于守,快人半步便是绝对优势。 瞬步若成,洪范便能在半秒内阖身快成一支箭。 试想五丈之外,持刀一步暴起,眨眼已是照面。 此时出刀一斩,是何等速度?何等力量? 不要说浑然巅峰,哪怕是天人交感,也大可斩得。 回到桌旁,洪范提笔将第一百四十二次试验的空白补全。 然后他又取出一张新纸,写下《瞬步 V0.1》的标题。 “暴起”的过程已然摸清,接下来则是更复杂艰难的“一斩”。 这一斩,难在姿态控制。 首先,人体并非为高速运动设计,气动外形极差,气动中心在重心之前,导致静不稳定。 出招时稍稍一点姿态偏转与动力失衡,就将导致凌空翻滚。 其次,浑然境武者的平衡觉跟不上先天巅峰的运动需求。 人有五识,眼耳鼻舌身;感知五尘,色声香味触。 五识之外的平衡觉,却很少受到重视。 盖因从武者的修行体验上来说,觉知体位、调整重心是自然而然、不用学习的。 洪范遇到的最大挑战,便落在这儿。 平衡觉依赖于前庭器官。 半规管感知测定旋转加速运动。 椭圆囊与球囊感受包括重力在内的直线加速运动。 三者综合,使人能精准测定头部的空间位置及运动方向。 但从底层机制上说,上述测定都基于内淋巴的流动,或者毛细胞纤毛的倾倒——换句话说,只限于力与力的方向。 中枢神经系统接受前庭发出的讯号后,需要做出数学上的积分运算,求出头部的运行速度及位置变化。 洪范现在的问题通俗点说,就是加速来得太猛,把前庭系统与中枢神经系统整麻了,以至于一个瞬步出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 这种问题在飞行器设计上很常见。 前世的做法无非是建立模型、超算模拟、多吹吹风洞,最后用飞控替飞行员配平。 洪范没有这个条件。 他有的,是经过武道锤炼,远超前世所有人的身体,以及百折不挠的恒心。 不断的尝试,不断总结经验,不断简化过程。 如此,他从每一次的失控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控制。 PS:今天白天准备开工,突然发现涉及基础设定的部分有些不够细化,不得不停下来先搞明白。 下午一个人琢磨半天不得其所,晚上又和运营官讨论了三个小时才初步定下。 完全是意外事件,所以耽误了码字。 另,这一章写着感觉就像是上本书替使徒们想能力应用的时候。 正是这种虚头巴脑但煞有介事的味,痛并快乐着。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重逢 日头上了天中。 演武场外响起了敲门声。 洪范折起石桌上的纸张,前去开门。 门后是洪磐派来的洒扫侍女,提着个食盒。 自从入住朝日府,洪范一个月未在家中开火,顿顿都是让兴盛堂送来,通常是四菜一汤、一盆米饭。 接过食盒,洪范照例给了十个大钱作赏。 侍女万福道谢,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洪范不必问,也能猜到是邻里来询问响了几个白日的闷雷声。 午饭有酒酿驴蒸、千层乳酥、羊杂汤,以及一条三斤不止的瑶鱼红烧。 兴盛堂为自家少东配送的餐食,味道与分量自不必说。 洪范草草吃完,消化休息了一小时,便在院中继续试验。 第六横街的闷雷又响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瞬步 V0.1》的实验次数达到了二十一次,仅有的成果是将最简单的正身突刺排除。 这个动作紧守中线,最容易维持姿态。 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洪范以时速两百公里刺中对手,如何才能避免一头撞上对方近在咫尺的尸体? 于是他将下一步的训练改为拖刀横斩。 正在这时候,演武场的木门又被敲响。 “什么事?” 洪范眉头微皱。 “公子休怪,是外头来了客人!” 门外传来侍女的回话。 “什么客人?” 洪范再问道,心头莫名一跳。 “六个人,说是金海来的,是公子您家里人……” 侍女按着门板高声说着,话没说完,便见到门被拉开。 “是我婶子到了!?” 洪范涌出门来,满脸都是笑意。 他原本想直接往前面去,但步子迈了一半却又踌躇,伸手往嘴角一抹,果然有些半干涸的血迹。 “你去带他们进来。” 洪范吩咐道,为了不被唠叨,打算先去洗漱。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侍女有些发愣。 “这是怎么了?” 洪范问道。 “也没啥,就是见少东笑得好看。” 侍女回得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我平日不笑么?” 洪范奇道。 “少东家见人向来都带笑面,大家都称赞呢。” 侍女急忙解释。 “但今日这笑却与往日不同的……” 她定定注视着洪范止不住弯起的嘴角,仔细分辨。 “婢子是觉得,少东家平时都是为别人笑,唯独今天是自己想笑。” 洪范笑着摇头,不再回话,疾步往后院水井行去。 侍女正要去迎宾,又听到身后传来小曲。 “I’m coming home. I’m coming home. Tell the World I’m coming home……” 曲调悠扬,词却乌七八糟、不似人语。 ······ 后院,洪范用穿越以来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确保身上再无一丝试验留下的狼狈痕迹。 然后,他方才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了正堂。 人还未到,熟悉的声音当先扑来。 “瞧瞧这满院子绣球,瞧瞧这字画!” “西京到底是西京,金海哪里有这样的四进院子,能衬我范哥儿气魄?” 洪范自侧门转入堂内,便见到了熟悉的六张面孔。 站着自在打量的是洪福与洪烈。 略有拘束的刘婶、汤大个、桃红柳绿则小心坐在一旁。 但一见少爷,他们仿佛立刻有了主心骨,放松了姿态。 “老远就听到洪福你的声音,看这膀子,胖了得有十斤?” 洪范热烈上前,先与两位族兄弟重重把臂。 “范哥儿怎么一见面就说些怪话?” 洪福抓着洪范,故意沉下声说话,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这两月我辛苦训练,明明是壮了,不信你问队正!” “福哥儿现在顶了你的位置,也在第三队。” 洪烈见洪范望来,解释道。 “在整个朱衣骑,他练得也算刻苦。” 洪福与洪烈只稍稍寒暄两句,便主动让了开来。 洪范转向早就站在一旁的刘婶,握住她的手。 依然满是茧子,不过冻疮已然好了。 “少爷瘦了。” 刘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自家少爷,半晌后方才低低说道。 “没瘦,是天气热了,衣服穿得薄了!” 洪范正色回道。 众人在正堂坐下——有洪烈、洪福二人在,刘婶、桃红柳绿本还不愿意入座——聊起三个月来各自的见闻。 “还好族里遣我们二人护送婶子过来,这一路上尽量走的官道,还是遇到了三波劫道的匪徒。” 洪烈说道。 “这么不安生吗?” 洪范问道。 “我从金海赶到天鹏山,却是一路太平。” “范哥儿,怎能和你比?” 洪福笑回。 “你胯下的食虎兽一千五百斤重,长着口锉刀般的牙齿,连马鞍都是蛇人皮子鞣的。” “得多没眼力劲的人才会截你的道?” 众人皆笑。 “还不是南边淮阳国的流民闹得。” 汤大个大着胆子接话。 “我看第二波那四人都是用草绳系的裤腰,一见烈少爷拔出横刀,眼睛都吓直了!” 他两句话说完,被刘婶横了一眼,但三位少爷皆不以为意。 如此,连桃红柳绿也活泼起来。 她们是第一次离开金海城。 见到了比台山更高的山,比暗渠更大的水,还有西京城的繁华、咸尊桥的宏伟…… 兴奋劲还未过去,又听到洪磐那边的女侍过来请道,说晚上的接风宴已经安排好。 地方自是在兴盛堂。 三楼甲字号包间,洪磐领着洪哲、洪清、赵荣轩,最后入座一共九人。 既然是在外头赴宴,洪范只得把桃红柳绿留在家里。 席间洪哲与洪烈是发小,洪清与洪福是挚友,气氛自然融洽。 “阿赦五月初过了那道坎,突破到浑然境了。” 洪烈举杯,说了件喜事。 “这小子,拖拖拉拉总算过了这关。” 洪磐闻言摇头,笑着满饮。 “唉,比阿胜还有范哥儿差远了!” 他放下酒杯,却忍不住自取酒壶满上,连着又饮了两杯。 “胜兄长这段时间如何?” 洪范问道。 “还在浑然巅峰。” 洪福回道。 “如今大兄常常在朱衣骑与大伙对练,我看他心思沉稳,毫无急迫的样子。” 洪范颔首。 对于洪胜的天赋,他有着强烈的信心——天人交感这个槛,决计困不住他许久。 PS:今天晚饭出去整点好的。 第二章可能迟点,建议明天看。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七章 熟悉 “年后一战,上面慢慢的有了些回讯。” 洪烈说道。 “郑城守与公孙大人都得了嘉奖。” “另外,廖守备已经收了调令,不日就要升迁往凉州大营任从四品的游击将军。” “他专程要我转告,说以后来西京,要请你吃酒。” 洪范闻言欣喜非常:“这等好事,当浮一大白!” “等会散席了我回去准备份贺仪,你替我带给廖将军。” “对了,廖将军既然要走,金海守备的位置可有说法?” 他饮尽杯中酒,又看向洪福,问道。 “三月份的大战,一直是你爹负责全盘指挥,这位置想必无第二人想?” 洪福却是摇头。 “大概率轮不上他。” “我爹整天泡在军营,练兵指挥都没得说,但只浑然三脉的修为,担任一城守备有些镇不住。” 他一边夹菜一边回复,实话实说,倒不见沮丧。 “按他听到的风声,是说会有位先天境界的新守备过来,大约是凉州大营这边的意思。” 洪范略有意外,再一想,倒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金海城两位先天高手尽没,确实有必要派位强人过来,安抚人心。” 他说着,敬了洪福一杯。 以洪家如今在金海城的分量,单一个守备职位得与不得,确实没有太大差别。 在座众人除去洪哲、刘婶与汤大个,都是武者。 闲聊之余,一大桌饭菜很快便被消灭大半。 及至宴席末尾,残酒将尽,洪烈又突然提起一事。 “对了,我来之前,婶母还专门要我问磐叔何时回去一趟。” “怎么,这才过了三个来月,这婆娘就想我了?” 洪磐停下筷子,故意问道。 满座皆笑。 “想不想磐叔我是不知道,但婶母的意思是觉得火候到了,想替阿赦订亲。” 洪烈继续道。 “订亲?是迟家那姑娘?” 洪磐扬眉发问。 事涉次子终身大事,他认真不少。 “正是迟公的小女儿、红哥儿的妹妹宜悦,与赦兄长是情投意合的。” 洪福抢着回道。 “这倒是巧了,本来我就打算这几日往金海一趟,既如此,不如与你们同行。” 洪磐抬头与洪范对视一眼,当即拍板。 就在六月初,旋液分离器已在何家到位。 天合行初步开始运转。 受洪范的要求,洪磐本就要回金海一趟,将未来的分红、洗髓丹等等事宜,与族中做个报备。 洪赦之事,正好是赶巧。 一顿饭吃到兴盛堂打烊,众人才尽兴。 安排两位族兄弟在府内住好,洪范又给伺候了他三个月,将要被遣回洪磐处的小厮与女侍备了两封碎银,这才回房休息。 打坐修行,一夜无话。 第二日,洪范久违地睡了懒觉。 等他起来,前堂已然换了模样。 稍有落尘的书架被擦得锃亮,花瓶里插上了新鲜的月季。 抹了刷牙粉的猪鬃木牙刷正摆在桌角。 另一侧的书房里,空白的墙上挂上了一对装裱好的墨字。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洪范一看,恍然间觉得自己又回了金海。 中午,他陪洪烈、洪福外出用了午饭,然后送二人及洪磐一行出城。 回到府内,已经是申时初(下午三点)。 前堂空荡。 洪范静步穿过府内,见所有人都在忙碌。 桃红柳绿继续早上的工作,将许多从金海带来的旧物摆放归位。 刘婶作为厨房的新王,正烧着火,用热油开锅。 至于汤大个自然是在马厩。 长途跋涉后的宾利正缩在角落贪睡。 红旗一边吃着掺了鸡蛋的豆饼,一边享受着毛刷的按摩。 洪范见状一笑,去了演武场,继续钻研瞬步。 不久,闷雷声响起,吓得宾利浑身一抖。 一个时辰后,太阳西斜。 洪范收拾了一片狼藉的场地,去后院洗漱。 待换的居家棉衫摆在案上,都被桃红柳绿以香炉熏过,带着轻柔余香。 晚饭的时候还未到。 洪范换下武服,缓步入了侧花园,在亭中坐下。 火色残阳正嵌在飞檐。 晚风徐徐,飞扬半干的发丝。 风中,洪范听到了熟悉的劈柴声,闻到了熟悉的炖鸡香味。 他望着满园的无尽夏。 这些花开得虽美,但直到昨日都还显得遥远陌生。 “呼……” 深长的呼吸汇入风中。 不多时,他已靠着亭柱睡去——反正鸡汤好了,自有刘婶来唤。 半梦半醒间,洪范听到墙头传来珠颈斑鸠的咕咕鸣叫。 仿佛还是金海小院中曾见过的那只。 ······ 六月十六。 清晨,洪范亲自候在前院,不多时便等到了四位客人。 分别是三位缇骑队友,以及武红绫。 他们此行过来,是为了小队合练。 不出意外,以后的队内训练,都会放在朝日府——这里地方更大,对詹元子、白嘉赐来说,也远比去司业家中更近。 训练内容一如既往,四人以洪范为战术核心,应对武红绫的攻势。 这一次,小队的表现又有了长足的进步。 除去白嘉赐不小心误踩了洪范的流沙陷阱被送出局,剩下三人都坚持到了武红绫真元耗尽。 一个上午的苦练后,午饭照例在兴盛堂。 “这次的事,总司原本是属意第三队去的。” 武红绫说道,语带歉意。 “可周昊然那家伙这次特别卖力,把自己珍藏的两坛好酒都赠给了总司,大家便争不过他了。” “州部六个小队,本来也没有事事我们优先的道理。” 洪范笑道。 “而且我听说这回的活可不简单?” “唔,这事值六十点武勋,确实不简单。” 接话的是武如意。 她嘴里塞着厚切的煎牛肉,鼓着腮帮,好似只松鼠。 “地点在小白老家弘义城的方向,是当地县守、都尉发来的请求……” 武如意被母亲瞪了一眼,赶忙嚼了几口努力咽下,这才继续开口。 “是淮阳国那边来了几位厉害角色,整合了当地三四股山匪,霎时成了气候。” “打头那位诨号‘嚼骨’,在集恶榜上列五百四十二位!” 洪范闻言一惊。 此人的排名竟比“大日刀轮”还要高上三十几名。 红垛山一战,万光霁固然没有挡住洪坚一击,就连人带刀被烧成了碳灰。 但洪范知道那不是他太弱——彼时的洪坚看着一身病气,名声也是平平,然而真打起来何止先天四合的战力? PS:出去整了点海鲜,味道一般。 没想到上车回家的时候手机从口袋掉了,在马路牙子上磕碎了屏幕。 这还没完。 我手贱捋了把碎处,被玻璃碎屑扎出了血,疼得嗷嗷叫。 麻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八章 泼皮 “去年,我金海城诸家族曾聚齐人马,剿了伙名为海上飞的沙匪。” 洪范说道。 他追忆起石窟中的明黄刀轮,以及西京街头击败破浪刀的铁流星。 “其匪首绰号大日刀轮,在集恶榜上列为五百七十二。” “我此时回看,觉得此人战力不在史元纬、曹瀚海之下。” 其言下之意,自然是不看好吕云师此行。 “我知道你说的那人,是叫万光霁?” 武红绫回道。 “集恶榜排位不单单看修为,还在于所犯罪行。” “这位嚼骨在淮阳国屠过好几支商队,恶行已是累累,手下功夫倒未必比大日刀轮更硬。” 听闻此言,詹元子厌恶地扬起眉峰。 “这种人来了凉州,可不能再让他活着出去。” 他低声说道。 这时候,白嘉赐突然发了一问。 “这两年淮阳国出来的人不少,但多是过不下去日子的流民。” “现在连这种人也待不住了,那边又该是什么光景?” 此话一出,五人全然沉默。 好半晌,席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今日用的是午饭,几人没有进包间,而是坐在二楼临街的桌子。 洪范饮尽杯中梨花白,望向窗外。 他望见长街南头,两位佩刀闲汉提着条长凳沿街晃荡,一间店铺一间店铺地进出,脸上满是恣肆笑意。 顺着他的目光,武红绫也瞥见这场景。 “泼皮们又在搜刮了。” 她不屑一笑,对洪范介绍道。 “西京的坐地虎号称‘一帮百派’,一帮是伏波帮,再往下的一茬换一茬,但都与这一帮脱不了干系。” “这些人大多靠着瑶河讨生活,兼做些漕运搬货的营生。” “最近走私生意被总督严查,这些家伙的日子自不好过。” 话题自淮阳国转开,气氛便恢复许多。 “坐地虎我老家也有;早年我爹受过勒索,这才送我去习武。” 白嘉赐提着条鸭腿,接口道。 “可泼皮们就像春草一样,却是除之不尽。” 詹元子、武如意俱是点头。 洪范想起前世,若有所感。 “人一成众,便有秩序;秩序定了,便有权力。” “权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朝廷管不了或者不去管的,自然会有人补这个缺。” 他斟了满杯的梨花白,淡淡道。 正当其余四人专心听他大发高论的时候,楼下便传来争辩声。 “我知道这一季的份子钱你们交过了,但最近天时不好,所以得再收二十两。” “这事公平公正,我们一路过来,不独是你家,一家都没落下……” 洪范闭上了嘴,好似吃了个苍蝇。 楼下喧闹声不断,很快便响起赵荣轩的声音。 以五人的出众耳力,又坐在楼上最近的位置,自然将经过听得一清二楚。 帮派收保护费的事情并不少见。 洪范在金海时也曾听说,漩涡门、飞雁门有做一些类似的事情。 只不过洪家势大,自家的产业自然一概不受骚扰。 至于此时楼下的事情,他也不太有兴趣管。 一是二十两银子的事情实在太小。 二是兴盛堂的经营到底属于赵荣轩与洪磐的职权。 他们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也罢,都已有多年的惯性。 洪范贸然介入,或许会让二人不太舒服。 然而席上其余人明显不是这般想法。 “好啊,光天化日之下强取‘份子钱’,这与强盗有什么差别?!” 白嘉赐放下筷子,竖起眉毛。 “既然我们在,怎能让这些鼠辈趁意?” 他说着,倒没自作主张,而是殷切地望向洪范。 后者稍一观察,发现不止是小白,连一向沉静的武如意与詹元子也有些意动。 【在兴盛堂,我这是第三次做东招待他们了……】 洪范心中转过个念头,于是改了主意。 “事情撞上门来,却是不得不管。” 他轻声笑道,一掌按向桌面。 嘭。 手一撤开。 长凳已顿在兴盛堂大门口。 两位泼皮扶刀往凳上左右一坐,只在两侧留下一人能过的缝。 “赵大管事,您瞧见了,咱们上顶天、下踏地,可没坐在您的地方!” 左边一人恶笑道。 长街上,一伙想来用饭的客人见了这般场景,当即转身换了别家。 “二位这便过分了。” 赵荣轩负着手,声音沉了下来。 “一季二十两是我与贵当家当面定的,如今他人都不来,就凭白要坏这信用?” “西京城内一帮百派,手段无穷,却都要讲信义。” “若你二人今日做点姿态,我就掏了二十两,今后尔等日日再来,我兴盛堂岂不是成了个钱袋?!” 吃他正色一喝,两位泼皮收了嬉皮笑脸。 “我们当家却是猜到大管事会如此说。” 右边一人回道,竟有三分诚恳。 “只是新来的那条过江龙最近猛逮着瑶河扫荡,咱们日子实在难过,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平时兴盛堂受了我们颇多照顾,这时候怎么也得助一臂之力吧?” 赵荣轩正要回复,便听到身后楼梯上传来踏步声。 “哪里来的泼皮,还学人文绉绉地说话?” 一道哂笑声居高临下压了过来。 泼皮们循声望去,还只看到一双黑色长靴踏着木阶,又听得一声低喝。 “大管事留神!” 长靴攸尔消失。 赵荣轩本能侧开两步,便瞥见一个黑影从身边掠过,好似穿堂之风。 “哎呦!” 人从后面来,惨叫在前头响。 却是白嘉赐用柔力踹出一脚,把左边那个汉子踢出去五六米,在街上滚成了个葫芦。 “你是什么人?!” 第二个汉子腾地站起来。 “我们可是雄豪帮的,帮里过百号血性汉子,诨号‘豪鬼’的便是我们当家!” “你敢动我们,可是想见血了!” 他大声喝道。 然后便见白嘉赐一脚将其蹬得坐回凳上。 铿的一声响,横刀便出鞘掷出,正钉在那人两股间夹着的凳面。 这刀的刃上有着不规则的缺口,刀面还带着许多摩擦留下的划痕,显然是砍惯了活物的。 白嘉赐往前两步,右脚踏上刀柄,俯视那汉子,笑道。 “我恰好没见过血,你给我来一折瞧瞧?” 话音落下,他脚下发力,将横刀下贯到底。 刀格撞在凳面,起了“笃”的一声钝响。 此时,洪范负手缓步过来,与赵荣轩并排而立。 长街寂寂。 唯有那泼皮的牙关战战声清晰入耳。 (本章完) ------------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找场子 沿着长街,两位吓破了胆的泼皮屁滚尿流而去,连两把朴刀与一条长凳都不敢取。 白嘉赐还刀归鞘,志得意满。 “还要多谢白公子相助。” 赵荣轩强打笑容,拱手道谢。 “大管事客气了,本就是分内事。” 白嘉赐笑道。 可一旁的洪范却能看出赵荣轩并未有多高兴。 这是理所当然的。 刚刚泼皮口中的雄豪帮有百多号人,管着数条街坊。 白嘉赐驳了两个喽啰的面子,自可拍拍屁股走人。 待明日,还得他赵荣轩亲自与“豪鬼”纠缠。 “雄豪帮与‘豪鬼’是个什么来头?” 洪范上前问道。 “少东,我对这些道上的事也不太了解。” 赵荣轩回道。 “只知道这帮派大约是二三年前起的,当家豪鬼是条黑壮汉子,有浑然境修为。” “除去收取几条街的份子钱,他们还管着南边一个小码头,在琵琶巷子开着当铺、赌坊。” 洪范闻言颔首。 “明白了。” “今日之事,大管事勿忧,我们必然会有个全须全尾的处置。” 有了这话,赵荣轩暗自松了口气。 那位白小爷不过及冠年纪,性子尚跳脱。 但自家少东的沉稳牢靠,他是看在眼里的。 ······ 第二日,晌午。 日头毒辣,晒得青瓦升烟。 琵琶巷子口,四骑准时汇合。 人穿大红云纹帛服,鞍上挂着刀剑。 往巷口一站,使巷外的不敢往里,巷里的不敢往外。 这四人自是洪范一行。 “我之前往里头走了一遍,那当铺与赌坊都在里头,铺面不大,生意倒是不错。” 詹元子自鞍上解剑,提在手里。 “那便正好!” 白嘉赐紧了紧袖口,满脸跃跃欲试。 “不过,‘找场子’这种事该怎么做?” 他自然而然地看向洪范。 詹元子与武如意也是如此。 在担任缇骑之后,他们向来是按照任务要求依葫芦画瓢,平日则与寻常百姓无甚不同,从不做好勇斗狠之事。 是故此时明明寻到了地方,三人却还不知“场子”在何处,又该怎么去找。 “这事容易。” 洪范笑道。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实力。” “至于找场子这种事,只要循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路子去做,便大差不差了。” 他说着指了指街对面无人问津的小酒肆。 “我们去借两条长凳,然后学昨日那两人堵了雄豪帮铺子的正门,很快那豪鬼就会来寻我们。” 洪范话一出口,白嘉赐顿觉思路打开,与詹元子前去借凳。 身着帛服,配着刀剑,很顺利地借来了东西。 于是四位赤绶缇骑提着长凳,步入琵琶巷。 “白兄、詹兄,便请你二人去堵了那当铺。” 洪范拱手一请。 “敢不从命?!” 白嘉赐高声应道,大步上前把凳子往当铺门口一拍,便拄着横刀,雄赳赳气昂昂先在左侧坐下。 詹元子也不与他抢,静静坐在右端,横剑于膝。 洪范看着这一幕,不由莞尔。 自一开始,他就从未把什么豪鬼放在心上。 但队友煞有介事的模样,却让他回味起了前世小组团建时的意趣。 另一边,武如意起先听洪范安排,也觉得颇有长进。 待白詹二人堵了当铺大门,她恍然间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从小队队长转成了大头兵。 【第二小队,怎么是洪范发号施令了?】 武如意心头咯噔一下。 然后又咯噔了第二下。 【更糟的是,怎么连我自己在内,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捏紧拳头,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好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念头还未转得通畅,便见洪范提凳上前。 “如意,轮到我们了!” “明白!”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武如意已经在赌坊大门外坐下了。 雄豪帮看场子的人自然发现了异状。 “做什么的?” 两条露着膀子的大汉上前喝问。 然后他们就见那一身大红、束着马尾的小娘转首瞪来,一对眸子盛满了寒意。 吃这一瞪,两条汉子仿佛从三伏天一下子去了腊月,心头丝丝冒着凉气,哪里还敢说话。 此时武如意抱着双臂,又是气,又是泄气。 她不是气洪范,而是气自己惘惘然竟觉得,现在这样光出力气不出脑子就挺好。 【如意如意,没用东西!】 武如意鼓着脸,心头暗骂。 而雄豪帮这头,已经乱了阵脚。 长凳堵门,是他们的传统艺能。 换做是其他街坊的泼皮这般挑衅,早就被提溜着扔进瑶河。 但今日堵门的几位小爷都穿着缇骑帛服——这意味着他们个顶个都是浑然境起步,背后更是靠着掌武院。 赌坊内,喧闹声渐止。 赌客们纷纷罢手不敢再玩,却也不敢走——一条长凳自堵不住大门,但加上左右大马金刀坐着的两人,便只留下了半步宽的距离。 最后是赌坊管事堆着笑脸凑上来询问。 “二位爷,可是有什么误会?” 武如意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腹诽这管事没眼力劲,有话不问她这个队长。 “没什么误会,就是闲来无事,寻个地方乘凉。” 洪范笑回。 管事闻言一愣,只好顺着请道。 “那大爷能不能挪个地方,这样却是堵了我家进出的门路。” “还有这事?” 洪范奇道。 “您可瞧见了,咱们上顶天、下踏地,可没坐在您的地方!” 此话一出,武如意终于破功,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赌坊内的帮众可都是听明白了,这是自家堵门时常用的话术。 管事抹了把汗退了回去,很快寻了个伙计去给帮主报信。 这伙计在大门前小心转悠了几回,憋得大汗淋漓也不敢动弹,最后灵机一动,翻了边上的窗户。 许多赌客也想有样学样,却见洪范打了个呼哨,巷子里便立刻窜出来一匹钢牙大马,往窗前一堵。 赌坊内,陷入了焦躁的沉默。 红旗却不管这些。 它见了窗内邻着的赌桌上摆着不少酥糕小食,当即直了眼睛。 瞥了眼主人,确定他看的不是这边,红旗赶忙把马脑袋探进窗子,两排钢牙跟粉碎机似的几下扫完甜点,还不小心啃下来一块桌角。 一时间,里外无人说话。 只听到红旗嘎吱嘎吱的咀嚼声。 PS:每一卷开篇,都是收回手臂蓄力出拳的过程,需要交代背景、引出人物。 到这小段剧情结束,第二卷的前期工作算是完成了。 之后会加快节奏。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章 情谊 天气本就闷热。 赌坊里的客人们不敢再玩,又出不去,更是热得龇牙咧嘴。 两刻钟后,雄豪帮的帮主终于赶到,身后随着左右护法以及前去报信的伙计。 “几位爷,何至于此啊?” 他远远便嚎道,三步并作两步上来。 洪范抬眼望去,见这人身形高大、面皮黝黑,许是来得急了,连锦衣都没穿整齐,露出胸口一团黑毛。 倒难怪有个“豪鬼”的诨号。 “鄙人甘茂,道上称呼豪鬼,受兄弟抬举坐雄豪帮头把交椅。” 豪鬼一拱手,先亮名号。 “不知道怎么惹上几位爷,可是有什么误会?” 他打量了一圈,略过淡漠的詹元子、毛躁的白嘉赐,在武如意这儿停驻片刻。 正当她按赞这豪鬼有眼光、准备回话的时候,豪鬼的视线还是转向了洪范。 洪范起身正欲回话,另一边的白嘉赐却猛一咬牙,率先迎了过去。 “哪里有那么多误会。” 他一手扶刀,哂笑道。 “小爷是为兴盛堂来的,找的就是雄豪帮!” 豪鬼立刻明白了。 “这事还真有误会。” 他赔笑道。 “几位爷容禀,咱与兴盛堂的赵大管事都是老朋友了,向来是互相照顾的……” “放屁!” 白嘉赐冷冷道,强行打断。 “昨日你的人带刀勒索,见事不成便堵了兴盛堂大门,坏了生意;那时候小爷就在楼里用饭呢!” “那是下面人不懂规矩!” 豪鬼立刻叫屈。 “咱雄豪帮是收钱,但也办事。” “有咱们罩着,别处闲汉便不敢过来闹事,若有酒客发浑,也可以报出‘豪鬼’的名号,平了事情……” 白嘉赐闻言只是不屑 “真真是笑话!” 他竖起拇指,点了点胸口云纹。 “怎么,你豪鬼的名头难道比小爷我这身帛服还好使?你平的事,我平不了?” 豪鬼听了这话,自是不敢接。 洪范闻言一笑。 他已了然白嘉赐的心思,便站在一旁,完全让他发挥。 “我此来不要听伱那些车轱辘废话。” 白嘉赐额上已满是汗水,却昂起下巴往前一步。 “从前不管,只说去年今年,兴盛堂被你们收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你须给我掏出来!” 豪鬼越发犯难。 “少侠先消消火,这事着实有误会……” 他自不敢与四位赤绶缇骑顶牛。 “好叫几位爷知晓,甘某曾在伏波帮里呆了五年,方才自开一道立了这雄豪帮。” “我与碧海堂、金鳞堂两位堂主都是过命的交情,还得过敖帮主称赞。” “年后少帮主上了天骄榜的时候,甘某也是得了请柬,去喝过酒席的……” 见豪鬼扯来扯去,白嘉赐终于不耐。 “问你一二三,你说四五六。” 他握住刀柄,再往前逼了半步。 “一百二十两银子,有没有?” “你现在两条路,要么还钱,要么去把你嘴里的帮主少帮主请来……” “否则以后小爷就要天天来你这赌坊前乘凉了!” 就在两人对峙的当口,赌坊与当铺里的客人却是如蒙大赦,赶紧从前门散了。 抓住了时机的还有红旗。 它不动声色地瞥了洪范一眼,缩着头从前门进屋,另开一处战场。 听着赌坊内账房、伙计的惊叫,与桌椅翻倒声,豪鬼终于屈服——他懂得许多江湖手段,但这些招式却碰不得缇骑。 五张二十两银票、四个五两银锭,很快交到白嘉赐手里。 事情既了,洪范便一个呼哨唤坐骑出来。 红旗临出门时还翘起尾巴,在正门处留了泡马粪。 走之前,白嘉赐又专程寻上豪鬼。 “小爷白嘉赐,掌武院缇骑;你若不服,随时来寻我!” 他一字一句说完,从头到尾不提洪范,以及与兴盛堂的关系。 “以后再敢找兴盛堂的事,就没这么容易了。” 豪鬼闻言也发作不得,只得沮丧拱手。 四人旋即出了琵琶巷,往酒肆还了长凳,额外留了几个大钱。 直到出了雄豪帮地界,白嘉赐方才长出口气,将一百二十两银钱塞给洪范。 洪范毫不推辞地受了,拱手相谢。 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白嘉赐此时却期艾起来。 “这,这都是应该的,哪能一直蹭你吃喝?” 他挠了挠头皮。 “再说也没出什么力,横竖都是些你自己也做得的事……” “不同的。” 洪范望着他,认真回道。 “哪怕都是一样的银子,但这份有情谊在,分量便不同!” 白嘉赐闻言不知该怎么回复,又见边上詹元子的打趣目光,只得转开头去。 不过他的脚步明显轻快起来。 众人又牵马走出半条街。 这时,白嘉赐突然看向洪范。 “洪范,以后唤我名字就成,什么白兄、嘉赐兄的,听得老不自在。” 洪范笑着颔首。 武如意负手走在一旁,静静看着越发融洽的队友们。 同为一队之长,史元纬、吕云师等人待她向来和颜悦色。 但武如意也知道,他们骨子里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与他们并驾齐驱。 直到她得了洪范辅佐,小队便事事上了正轨,日子开始过得有滋有味起来。 【果然如话本所说,人才最难得。】 【洪范唤我如意,只是占口头便宜,我到底还是他队长……】 武如意想通关窍,却像是打了个胜仗,也心满意足起来。 ······ 两日后,六月十八。 洪范关了演武场的门。 蝉识趣地停了鸣叫。 朝日府中聪明的鸟儿开始逃难。 石桌上,两张新纸被一个木盒压着。 顶上写着《瞬步 V1.0》,下面跟着“第1次试验:”。 内容还未填充。 洪范活动关节,往熟悉的起步位置站定。 沙流飞起,替他披甲佩刀。 与预研时相比,甲胄造型大体相似,只是在膝盖与手腕位置有了额外的强化。 双持沙刃,洪范凝聚目光,望向竖在十五米外、直径寸许的铁棒。 沙甲蠕动,气窦聚合。 动力阵列相对最初,有基于经验的优化。 刀筋回正,雷声乍起。 横越五丈只在一瞬。 腕铠固化,挥刀平斩。 错身的刹那,沙刃猛然炸开。 被撕下的半截铁棒回旋升入半空,最后倒插入地面。 嗡鸣声此时方散。 距离院墙两步外,洪范抵御着重重袭来的晕眩感,在夯土地面上稳稳站定。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一章 动能武器 磨练千百次,新杀招终于练成。 洪范踱着方步来到铁棒前,摸着尚有余温的断口,回想起刚刚的风驰电掣,一时间有些盼顾自雄。 “框架已经跑通,接下来便是些修修补补的熟悉过程了。” 他回到桌前,将试验完整记下。 第一张纸被折起放到一旁,露出下面的文字。 《远距离动能武器预研》。 而后洪范打开木盒,自其中取出二十枚铁子弹。 更准确的说,是没有弹壳没有底火的二十枚弹头。 这些弹头是他昨日在铁匠铺亲自铸造打磨,虽然比不上机床压制,但至少质地均匀、可堪一用。 自从“燃气”加速成功后,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前世常常用来打猎与竞技的一种武器——气枪。 院子一头的铁棒被拔去,换了根木靶。 洪范站至三十米外,拇指轻弹。 噹的一声响。 子弹射入空中,旋即被细沙四面合围,悬浮在洪范肩前。 更多荒沙涌了上来,以其为中心,延展成一根两米长的枪管。 洪范放缓了呼吸,集中起所有注意力,仔细调整枪管内径,直至五个呼吸后,达到当前能力的极限。 自得到沙世界以来,这是他所面临难度最大的一次微操挑战。 照门与准星各自成型。 “机匣”缓缓蠕动,反复汲取压缩空气。 炎流劲最后介入,将砂体炙烤至八百摄氏度。 此时,机匣内压抵达了两百个大气压。 【开火。】 洪范念头一动,咬死弹头的砂体骤然放松。 枪口无火,只砰的一声雷鸣,比瞬步的动静小了许多。 一道黑影飙出,命中了木靶左侧。 洪范挥散飘至脸上的大片热流,上前看靶。 厚达两寸的硬木被轻易打穿,散出许多木屑。 弹头则嵌在数米外的夯土中,有相当程度形变,已无法再使用。 洪范仔细评估后,回到石桌旁记录。 【第1次试验: 铸铁子弹,重八克,枪管长二米,无膛线; 枪口初速:二百米每秒(目测); 枪口动能:约一百六十焦耳……】 这发射击的威力不足前世常规步枪子弹的十分之一。 先天中段武者的感官足以捕捉到二百米秒速的小型物体,并做出反应。 若是出其不意,或许有机会命中,只是伤害远远不足。 但不管如何,第一次试验就成功,还是令洪范振奋非常。 之后,剩下十九枚子弹被依次使用,然而出来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塑形微调枪管至少要十五秒,获取“高压气瓶”也需要时间。 所以当前状态的气步枪不具备中短距离内的战术意义。 问题是拉远距离后,精度又明显不足——过了五十米,甚至不再能稳定上靶。 二十次试验,二十次改良,总结出的问题很明确。 第一是枪管的精度不够。 风化出的沙子不够细,控沙能力也嫌不足,导致枪管内径远不是完美的圆,无法贴合弹头外径。 每次开火后,洪范甚至隐约能感觉到子弹在枪管内的来回碰撞。 这是可以预见的。 枪管制造一直是个难题。 哪怕二战时德国的MG42机枪依然使用多边形枪管。 第二是子弹没有自旋,出膛后轨迹发飘。 这是因为没有膛线。 洪范不太懂枪,算不得军迷。 但以他的数学基础,加上前世偶尔在网上看到的只言片语,并不难琢磨出膛线的原理。 无非是在枪管上制作出同轴螺线,使得子弹的半径略大于阳线,略小于阴线,以在发射时消耗部分动能增加旋转,获得更佳的飞行稳定性。 其余的细节——譬如膛线的形状取圆角好过方角,可以减少漏气,以及越小的螺距会降低越多的枪口初速,带来越大的转速——都是一想可知的东西。 不过道理虽简单,实践却是另一回事。 之前做旋液分离器还能在铸造后进一步打磨修正,可现在的沙制枪管只能一体成型。 控沙精度跟不上,便再无他法。 洪范记下总结,将二十枚死状各异的子弹放回木盒。 然后他再度塑形枪管,在机匣内以细沙铸了一枚子弹。 举枪向天,砰然发射后,依稀可见子弹上行了二十余米,便漫天散开。 如今洪范的精确控沙范围在十米,影响力最远可达二十米。 过了这个距离,沙世界鞭长莫及,沙弹自然失去形体。 这正是精准度以外,更大的问题。 如果这门杀法必须要随身携带提前加工好的金属子弹才能使用,便只能沦为鸡肋。 洪范坐在石桌边默然思索。 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听见桃红来唤他,说是武如意上门,正等在前堂,似有急事。 洪范快步过去,才知道是简思源要见他,连忙策马赶至掌武院。 总司衙内,却不止一人。 除去简总司虎踞中堂,边上还坐着周昊然、武红绫、史元纬,以及一位陌生司业。 洪范一进门,见众人止语望来,便觉气氛凝重。 “洪范,寻你来,是有要事相询。” 简思源挥手免了礼节,开门见山发问。 “我自院中查到,你在金海城曾经创了门一品命星杀法,名为‘动力沙翼’?” “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洪范当即回道。 屋内几人闻言,面色各有变化。 周昊然是紧张,武红绫、史元纬等人则是惊讶。 “文牍中说,这门杀法能助你飞至千丈高,一个时辰能走三百二十里?” 简思源再问。 “是。” 洪范再度点头,说得当仁不让。 “彼时我不过浑然一脉修为,如今再用此术,当有精进。” “好,请上前来!” 简思源赞了一声,将桌上地图往外一推。 “西京以南八百里,乐章县西北面四十里,奇峰山。” “现在是申时初(下午三点),伱此时出发,何时能到?” 他以手指图。 “算上中途歇息,最晚戌时正能到(晚上八点)。” 此言一出,简思源松了口气,而周昊然则是大喜。 PS:最近我都没吃安眠药,睡眠主要靠缘分,所以节律有些反常。 再加上查了许多资料,一下子有点猪脑过载,这章就越发晚了。 另,补充一个未曾提及,但应是理所当然的设定。 沙世界的超距控沙在不同尺度上的力量表现各不相同。 举个简单的例子。 设洪范能够掀起一吨重的沙流,从破坏效果来说只是平平,也就是一万牛顿起步的力量。 但假如这股力量能无损凝缩在更小的物体上,效果就离谱起来。 譬如用来加速一克重的沙针,就能得到一百万米每秒方的加速度,比一般步枪子弹发射时的加速度都要高得多。 再考虑到控沙范围远比枪管来得长,那就直接秒天秒地了…… (PS是发布后加的,不算钱)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二章 强援 “长话短说,你请记好。” 简思源快速而清晰地说道。 “奇峰山上有一天险绝处,立一卧崖寨,盘踞有一伙山匪,领头的名叫牛化骨。” “此人诨号‘嚼骨’,在集恶榜上列五百四十二位,修习的功法名为《铁兕演》,在第三品武道中位列上等。” “嚼骨原本在淮阳国占山为王,今年突然北上,凶残火并收服了乐章县周遭四绺山贼,短时间内聚起六百喽啰——其中浑然境二人,贯通不超过二十人。” 洪范闻言吃惊。 盗匪不事生产,吃喝全靠抢夺,规模一般不会很大。 类似海上飞那种制霸一域的,在红垛山也只三百号人,其中还有近百老弱病残。 简思源见洪范面色,猜到他所想。 “奇峰山养不了那么多匪徒,但也正因如此袭扰地方不断。” “此次奇峰剿匪由乐章县守请奏,都尉领军。” “算上第一队五人,上山的应有八百人,其中浑然境七位,贯通三十二位。” “八百士卒,大半是兵小半是勇,可称精锐;而山匪都是被嚼骨凶威压合的乌合之众,经不起风浪。” 他一口气说到此处,微微一顿。 洪范颔首,表示自己听得明白。 从纸面数据上说,攻方有很大优势。 天人交感武者的战力各有不同,但综合来说依然是力境层次。 以洪范这等浑然境顶级战力为例,一对一能拖延,二对一能争胜;换做白嘉赐这种战力偏弱的,四五对一也绝对够了。 吕云师据他所知已是小无漏境(浑然巅峰),修习《无相混元典》,当然不是弱者。 “我本以为此事不会有波折。” 简思源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只是没想到嚼骨被堵在寨中,还能暗中叫来一人。” “焦三思,诨号‘咬血’,修习第三品《赤练掌》,亦是天人交感修为。” “一战之下,第一队始料未及,不仅未能破寨,还让嚼骨俘了袁雪松。” 洪范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事情的紧迫性。 “需要我做什么?” 他问道。 “需要你最快速度赶到。” 早就焦急难耐的周昊然起身回道。 “你带上我的令牌,前去奇峰山支援。” “若吕云师未失理智,便请暂听他号令。” “若他不顾一切要行险救人,你就以令牌接过第一队的指挥之权,然后等待援军……” 周昊然递过贴身携带的司业令牌,深深一礼。 半刻钟后。 洪范聚沙为翼,在小半个掌武院的惊叹注视中升空,驾风南飞。 半个时辰内,史元纬率领的第三小队也会带着红旗出发,预计于六月二十一抵达奇峰山,与吕范二人汇合。 ······ 一个半时辰后,八百里外。 日轮半没林海,染天地为瑰色。 奇峰如柱,擎起如鳞晚霞。 山脚处,军营正在造饭,喧闹阵阵不停。 吕云师独立营外,遥望半山岩壁,以及卧在其上的木寨。 昨日一战出师不利,将士士气受损,还未尽复。 今早嚼骨传下的要求则很简单。 山下退兵,山上放人。 可惜吕云师不是三岁小儿,无法、也没资格答应这等要求。 但他亦不愿等待。 就在此前,他与晏雨林设法说服了领军都尉,待入夜后登山再战——士卒佯攻正面,五位浑然境趁机自崖下潜入寨中,解救俘虏。 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 晏雨林在营门呼唤。 吕云师默然回帐,吃了五分饱,不知口中滋味。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无人点烛,只有外头的火把往帐内投出些光影,晃悠个不停。 “吕少侠。” 外头传来一个低沉声音。 这声音四位缇骑都认得,属于此行参战的两位乐章本地浑然大豪之一,名为程光鉴。 “程庄主请进。” 吕云师连忙回道。 门外人得了话,掀帐而入。 他身形壮实,背一口双手大刀,头顶无毛,颅侧却茂盛。 见四位缇骑都起身相迎,程光鉴受宠若惊——吕云师五人的倨傲,曾是让他印象深刻的。 “吕少侠,程某此来,是有话要说。” 他抱拳一礼,沉声道。 “程庄主莫不是改了主意?” 吕云师一颗心吊起,乱了呼吸。 “既然收了东西、答应了吕少侠,如何能失言?” 程光鉴正色道。 “只是程某人与莫都尉反复思量,都觉得今晚之事实在不太能成……” 他说着,见几位缇骑面色不变,也不再绕圈。 “不如从长计议?” “程庄主,此事不论成败,我却非做不可!” 吕云师摇摇头,注视着帐外火光,目光似铁般坚决。 “上等战马驱策到极限,每日只能走三百里。” “消息是昨夜用信鸽往回送的,所以州部的增援最快还要三天才到。” “现在不过一日功夫,我们就收到了雪松的手指……” 他说到这里,话音猛然一抖。 程光鉴仿佛听出一股血味。 “才不过一日而已。” 吕云师深吸口气。 “明日又会收到什么?后日呢?” “坐等山下,直到为兄弟收尸,固然能得万全,我却无法对这里交代!” 他一拳敲在左胸。 程光鉴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吕少侠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心一横,又补了一句。 “实话实说,程某上有老下有小,绝不愿陷在此处;若局面危险,我恐怕会不战而走。” 听了这话,吕云师不怒反笑。 “程庄主把这话放在此时说,可谓赤诚,我是领情的。” “到时,请自便。” 程光鉴走了。 帐内一时无人说话。 片刻后,吕云师调匀呼吸,方才再次开口。 “兄弟们,此行凶险败多胜少,我心里清楚得很。” 他目光依次看过三位队友。 “或许雪松将死在这卧崖寨,或许我们也会死在这。” “或许白送性命,或许能换掉嚼骨、咬血中的一人……” “与我往黄泉路上作伴,你们会悔吗?” 吕云师问道。 “不悔。” 三人异口同声而回。 吕云师点头,终于吐了胸口那股浊气,脸上绽出笑来。 “大丈夫在世,哪来那么多常胜不败?” 他迈步出账,遥望绝壁独峰。 “不悔,就够了。” PS:昨天吃了药睡得还行,今天一天都在整理后续大纲,虽然正文产量不多但并没有偷懒,现在准备继续嗑药睡了,先把作息调回来要紧,各位晚安。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三章 黄金风暴 一个时辰后。 暮色遮断天地。 天上云气浓重,层层叠叠,将月亮掩得没了影。 夜黑得过分。 卧崖寨侧畔七十度的石壁上,吕云师等五人无声向上,直到最后一个岩台。 这里离山脚已有六七百米落差,往上再攀百十米,就能摸到寨子边缘。 劲风绕崖而走,呜呜鸣响。 云气似霜飘降,吕云师伸手轻触,如水微凉。 他回头瞥了眼半隐入雾气的地面,又抬头一一看过队友。 难言的晕眩感升起,复被压下。 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吕云师在心中将所知道的漫天神佛名字全部念诵一遍。 然后他打出手势。 五人最后一次检查兵器,朝上攀登。 夜还未深,卧崖寨却很安静。 间或有谈话声响起,都颇为拘束压抑。 吕云师五人自无人警备的崖边摸入寨子,无声上了屋顶。 木寨的布局局促——嚼骨到来之前,盘踞在此的山匪原本只有两百人。 用来贮雨的大小陶缸露天置于各处,零星火把燃烧在几座木楼的檐角。 唯有近百丈外的寨口处火光熊熊,亮如白昼。 五人站上高点,轻易便找到了目标。 一根高杆立在全寨唯一的开阔校场中心,杆上以麻绳吊着一人。 吕云师一眼便认出是被俘的袁雪松。 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被穿了琵琶骨,右手还缺了尾指。 只因其胸膛微微起伏,可见性命还在。 看清一切,晏雨林呼吸渐促,被吕云师重重瞪了,方才平缓。 五人各自低伏龟息,沉默地等待时机。 两刻钟后,莫都尉发起的夜袭如约而至。 逶迤山道上,喊杀声沸反盈天,震得山匪们魂魄出窍。 寨子陡然醒了。 吕云师将脸贴紧在屋顶,听到无数脚步声经过身侧,将金铁碰撞、人声呼喝一路远远带走。 没有人动弹。 直到远处的喊杀声猛然一涨再上高潮,五人方才起身。 “雪松,这就救你下来!” 吕云师疾步赶向长杆,低声道,解下腰间系着的绳索。 以他的指力,哪怕背后绑着位成人,攀爬绝壁也易如反掌。 正在这时,风声激越。 吕云师猛然顿步,见到一把钢剑贯入身前地面。 长笑声传来。 “咬血,老子早就说了……” 木楼顶上,站起来道敦实身影。 “上来先吃一败,半点便宜没占着,他们哪里来的心气半夜偷袭?” “一想就知道是浑水摸鱼来了!” 此人跃入场中,自火光下露出容貌。 光头宽腰、满脸横肉。 正是名列集恶榜的“嚼骨”本尊。 “这回算我料错。” 另一边,一位身形瘦高、双臂颀长的男子负手自墙后转出。 “咬血!” 吕云师见到仇人,恨意翻涌。 “本来还寻思要再废些力气,没想到尔等自投罗网。” 嚼骨恶笑道。 “昨日只留下一个,今晚怎么也得再留一双吧?” 话音落下,本就站位最靠后的程光鉴往崖边急撤,却被一位浑然境山匪拦下。 更多山匪合围过来,约莫百多人,堵占四方去路。 程光鉴提刀不放,心头却万念俱灰。 袁雪松也被动静吵醒,看着队友无力说话,只默然落泪。 晏雨林与他对视一眼,拔出双刀。 众人皆知已陷绝境。 唯独吕云师到了此时,心中反而释然。 “我乃西京镇国将军第七代嫡长,吕云师是也!” 长啸一声,他不管不顾竟当先出手。 咬血主动迎上,避开照面重拳,拧腕还以爪击。 风声啸叫。 吕云师一步不退,以混元劲鼓荡衣衫,软甲般卸开力道。 一臂距离内,双方以快打快,平分秋色。 直到弹开时,咬血骤然提速,反手撩中。 吕云师退出三步,往手背浅创处瞥了一眼,但见三道诡异鲜红弥散。 混元劲汹涌而起。 血毒被驱散,但伤处麻痹感却未退。 另一边,嚼骨以一敌三,姿态疏狂。 他赤着膀子,迈步间毫不防守,一味进逼。 晏雨林见状双刀轮斩,与两位队友且退且战,狂攻一息。 利刃消磨,最后却只砍破点皮。 嚼骨哈哈一笑,随手还以长拳,正中交叠双刀。 晏雨林滑退米余,左手长刀已然弯折难用。 他鼓起最后一分期待,看向对方中刀处。 嚼骨却哂笑。 “你这毒不行。” 他说着五指一紧,小臂伤口便洇出一道绛紫色血丝。 程光鉴熄了最后一丝期盼。 只一轮交手,双方的实力差距已展露无疑——须知两位天人交感还未用出杀招。 “仅此而已?” 咬血忍不住大笑。 “我是没想到,缇骑居然会这么蠢,一根手指就逼得你们几个上来救人……” “江湖浪急,心不狠怎么站得稳?” 他摇头踱步到高杆之下,手上泛起血红色。 然后一指钉入袁雪松小腿。 后者垂首怒视他,咬牙一声不吭。 咬血眉头一挑,拧转手腕猛地外拔,带出一股血箭。 袁雪松忍不住闷哼一声。 “我还以为真是条铁汉。” 咬血嗤了一声。 “这一回,你说我是掏肠,还是断筋?” 他竖起剑指,转过头来,准备欣赏几位缇骑的表情。 山风如窒,夜色如凝。 吕云师人在断崖,心坠谷底。 他不畏死,此时却绝望到不知该念诵谁的名字。 ······ 独峰之上,有客背负云城,自天外来。 中途休息两次后,洪范比预计提早了一刻钟抵达。 今夜无星月,唯有火光。 居高临下,他将卧崖寨中的一切看得清楚。 前压重心,收起尾翼。 乾坤倒转,脚踩苍穹。 洪范俯冲加速,仿佛一只加入狩猎的金雕。 下降二百米,他的时速已达到二百公里。 锥状沙锥在鼻端前成型,以阻挡气流通畅呼吸。 翼面收缩,线条锐化。 又数百米飞降,时速已过三百,还在缓缓拔升。 洪范眼中,卧崖寨急速放大,直到充斥视野。 沙翼进行最后一次气动变化。 上缘凸起,下缘放平。 风被切开。 翼上密流、低压、高速,翼下则正相反。 巨大的压力差扭转洪范的姿态,将垂直方向的俯冲速度强行拉向水平。 大气响起深沉的咆哮。 时间仿佛走慢了一拍。 咬血循声转首,以困惑的表情、凝缩的瞳孔,见证了自天而降的黄金风暴。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四章 独照 沙翼迎风松散。 而后重组为铠,附于膝上,固化于须臾。 咬血被风压迎面一撞,顿时浑身汗毛倒竖,应激叠臂,将丹田内收束的少许先天灵气尽数释放。 平地一声爆响。 气暴环形炸开,其后是刀子般飞射的砂砾,将嚼骨的上衣切出道道细口。 烟尘腾起,咬血自其中倒撞出去十余米远,轰断了一座二层木屋的外柱,滚倒在地。 吕云师仔细看去,见其一对小臂倒折,面目掩于碎木,不知死活。 荒沙散去。 火光与目光聚焦之处,只见一位俊秀青年傲然独立。 “吕云师。” 声音清冽,压下山风。 “赤绶缇骑洪范,奉掌武院简思源总司之命,前来增援。” 吕云师认出洪范让人过目难忘的样貌,绷紧的心弦一松,几乎要落下泪来。 洪范挥出沙刺,解下被吊着的袁雪松。 第一小队几人连同程光鉴赶忙聚集过来。 “我们昨天夜里送出的求援信,信鸽最快也得上午才到,你是何时从何处过来的?” 吕云师自怀里取出一枚上等疗伤丹药喂给袁雪松,问道。 “下午申时初过一刻接令,自西京过来。” 洪范旁若无人道,微微活动着右膝盖。 “八百里路,才两个多时辰,你飞过来的?” 第一队的队员任浩惊道。 “不然呢?” 洪范笑着反问。 此话一出,嚼骨顶发如揪,悚然而惊。 校场周围,山匪们如遇火的兽群般退却连连,有几位贯通境的更是膝盖发软,差点跪下。 洪范见状不屑。 “吕兄,哪一个是嚼骨,哪一个是咬血?” 他朗声问道。 “被你轰飞的是咬血,那个方砖身形的就是嚼骨!” 一个气虚声音急道。 却是刚吞了药、将将回上些体力的袁雪松。 洪范朝嚼骨望去。 后者吃他一瞧,心头涌起掉头逃跑的冲动,又生生压住。 众所周知,武者只有到了元磁境界才能飞行。 然而从刚刚洪范与焦三思的交手来看,嚼骨又觉得他压根没有气境的威势。 更何况,若对方真是元磁,自己如何逃得掉? “居然不走,好胆色!” 洪范赞了一声。 “那我们速战速决……” 他说着,挥手打出滚滚沙雾。 嚼骨绷紧心神,一身修为拔至极限,却怎么也辨不出洪范来势。 数息之后,待沙雾分散,他定睛看去,原地哪里还有人在? “这是……逃了?!” 嚼骨大懊,气得挥拳。 “那小子不是元磁?” 身后木板翻倒,传来个声音。 嚼骨回头看去,见一人自废墟中直起半身。 “我感觉是个浑然境,那做派是故意唬我。” 他闷声回道。 “娘的,吓我个半死!” 咬血松了口气,又疼得龇牙。 “我寻思自己哪里能接得了元磁宗师一击,可刚刚那小子着实是从天而降的,真是邪门了……” 他嘟囔几声,又唤道。 “老牛,我里衣左边口袋,小的那枚。” 嚼骨几步过来,取药喂了,又替咬血小心正骨。 “伤势如何?” “不轻,但也不算太重。” 咬血站起身来,估摸着回道。 “大概要等十八个时辰以后,我才将将能用胳膊,但打不了硬仗。” 他说着,又想起那阵凌空变幻的沙暴,却是忍不住打了个颤。 ······ 依沿峭壁,七道人影高速飞降,各显神通。 十几个呼吸间,吕云师连续下了两道岩台,只觉心如擂鼓、呼吸不顺。 而刚刚受药力刺激强起的袁雪松更是支持不住,脱力瘫在半山。 “嚼骨没有追来,我们暂且歇会吧?” 晏雨林扶起队友,低声问道。 洪范点点头,正欲说话,却突感喉间汹涌,吐出一小口淤血。 “你受伤了?” 吕云师急忙问道。 “脏腑受了些冲击,不严重。” 洪范摆摆手,面上略有苍白。 “我到底不过浑然三脉的体魄,纵然有沙铠保护,受伤也是难免。” “若非如此,我们几人合力,要搏杀那嚼骨,想必不难。” 他苦笑道。 “我本有此意……” 吕云师重重颔首,眸中怒意翻腾。 这时候,他突觉脸上微凉。 抬头一看,却见云城渐散,落下小雨。 雨丝绵密,透衣微凉,很快将吕云师心头积聚的种种情绪消解下去。 直到此时,他心中才浮起个念头——若洪范没来,此时的第一队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一念至此,难以背负的后怕顿时压倒一切。 “洪范兄弟!” 吕云师抹了把脸,低声唤道。 待洪范转过来,他便重重躬身,一礼到地。 “从前对你多有不敬,实在惭愧。” “我兄弟几人受你活命之恩,今后若有驱策,必不推辞!” 此言一出,晏雨林、任浩几人同样行礼,连小腿还在渗血的袁雪松都挣扎着起来。 洪范坦然受了众人这一拜,方才回话。 “今日之事,本是职责所在。” “驱策二字太重;日后若我队中有难,也请各位不吝相助。” 吕云师默然颔首,不再多言语。 岩台上失了人语,只剩夜色。 洪范举目远望,见摩崖西侧有数百道火把组成的金线如龙蜿蜒,沿着山脊缓缓向下移动。 那是撤下的佯攻队伍。 休息片刻后,众人再度飞掠下山。 风雨迎面,吕云师突然暂缓脚步,转首回望。 卧崖寨远在崖上,已看不见。 独峰侧畔,但见乌云烟散,穹窿微蓝。 一柱月光独照而下, 幽幽然入雨幕之怀。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五章 斩峰 三日后。 史元纬一行人在午后赶到,俱是风尘仆仆。 八百里极限驱驰,他们四人的马匹都已疲惫不堪,一入营地便瘫在马厩。 唯有红旗依旧精力充沛,赖在主人身边晃悠。 踏过重岩,洪范一行十人登上两百丈高的石岭,遥望对侧的奇峰山。 山不高,阔底尖峰,海拔不过千余米。 一条由山匪开出的曲折小路自山脚上行,连接半山腰处的卧崖寨。 “此寨呈瓢形,三面天险,只正面一道通路,寨门处最窄,宽仅十丈。” 莫姓都尉举臂遥指。 “方圆数百里内,再没有如此形胜处,是故牛化骨那恶贼在此立寨。” “莫将军,我看这寨子屋舍密集,全是木质,有没有试过火攻?” 史元纬问道。 “史老弟有所不知。” 莫都尉回道。 “我们乐章多山,常年积蓄云气,每两三日必有雨水,要点着火可不容易。” 史元纬恍然。 “咬血已被击伤,史兄几位再一到,破寨已是必然。” 吕云师抱臂说道。 “明日一战,务必要将彼二贼一举成擒,否则未必有第二次机会了。” 众人闻言颔首。 嚼骨、咬血虽恶,却不蠢。 他们见了缇骑第一队,还龟缩山寨负隅顽抗,无非是自谓有些胜算,一时舍不下财货基业。 但史元纬四人一旦现身,强弱便彻底分明。 到时这两人往林中一遁,千山万壑间,却往哪里搜寻? 众人又讨论了一阵。 此时日头西沉,晚霞倾泻,放出夺目金红。 吕云师突然发觉洪范伫立一旁,一直没有说话。 “洪兄在想什么?” 他恭敬问道。 “我在看那奇峰。” 洪范回道,目光如凝。 史元纬几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视线便落在那一柱独峰。 光秃险绝,通体石铸,顶上怪石嶙峋。 东西宽只百丈,南北更薄,堪称山上之山。 在场缇骑与都尉都已知晓洪范极速驰援、天降破敌的事迹,见他如此做派,也一个个凝望险峰,细细揣摩。 吕云师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名堂,终于沉不住气。 “可有什么说法?” 他忍不住问道。 洪范终于收回目光。 “此峰轻薄如刃。” 他环视众人,以手指山,又指山下之寨,笑道。 “明日一战,或可借之一斩!” ······ 次日,六月二十二。 大日东升,还未蒸尽晨露。 奇峰山脚,军营里烧柴造饭,腾起股股烟雾,汇聚成云。 众将士吃了个七分饱,披挂甲胄检查兵器,各自列队。 半个时辰后,大纛高悬风中,向山而行。 距离山脚里许地外的高岗上,一面红旗摇晃,而后被更高处的岗哨望见。 消息就这样一路传至卧崖寨。 嚼骨套了拳铠,咬血披了铁甲,呼喝喽啰们顶至寨前。 半个时辰后,乐章县的剿匪军抵达半山。 山道崎岖,牛马等牲口勉强能过,大车却上不来。 再加上展开面的限制,攻方无法利用重型器械,胜败全凭血勇肉搏。 史元纬四人穿着卒伍军服,隐在阵中。 吕云师等五人则身穿赤色云纹帛服,站在阵前。 战鼓如雷响起,曲折往返于山峦之间,卷起回声重重。 军阵前压。 身着铁甲的重步兵顶盾站在最前,身后是扛着云梯的同袍。 顶着箭矢,三丈高的云梯被架上木制寨墙,以顶端倒钩固定。 手持刀盾的勇士与咆哮声一同发动冲击。 攻方仗甲兵之利,守方倚地势之险,一时焦灼。 号角声二度拔起。 六位贯通境百夫长各自披双层铁甲,擎铁面臂盾,将粗麻绳揽上肩头。 绳索另一端,悬吊一根三丈长短、被削尖了的沉重檑木。 雄壮的号子声领着脚步,六人入阵前冲,撞击寨门。 卧崖寨往上三百余米,洪范居高临下,俯瞰乱成一团的战场。 血铁涂抹,譬如作画。 待喊杀声填满山腰,他方才收回目光,开始作业。 荒沙外延如踏,承托着主人走出绝壁。 被经年山风打磨平整的岩壁上,是经过计算后,由碳笔画出的切割线。 沙流刀泛出嗡鸣,顺风散出,旋即被战场嘈杂淹没。 第一刀为上斜,切入岩壁米余。 洪范横移两步,刚一收刀,耳边就听到密密麻麻、使人汗毛倒竖的粉碎声。 沙,本就是细小的石。 新生的石粉拓展了沙世界的感知。 自刀口往里,放射状的裂纹已然深入丈余。 洪范调整位置,切下第二刀。 断崖上,战斗已臻白热。 吕云师等人射空了两个箭壶。 寨门亦冲开了一半。 重甲士结队前顶,被成排的竹枪戳倒。 在嚼骨的喝令下,贯通境山匪们提着骨朵流星,加入战场。 正当杀戮将至高潮的时候,第一块重有数吨的巨石自独峰顶端滑落。 三百米落差,近八秒的自由落体,两百数十公里的极限速度…… 这是堪比元磁武者的破坏力。 巨石落在寨尾,摧垮了一座二层木楼,爆出轰然巨响。 声如浪潮,逆推入战场。 嚼骨面色一沉,吕云师则泛起喜色。 而自他们往下,攻守双方的所有战士都感到脚下微震,心头一空。 战场上陡然一静,好似被按下暂停。 一个呼吸后,终于有人不经意地抬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山,塌了……” 无数人朝天望去。 一人挥手收刀,绕崖踏空,衣袂飘飘。 自他身侧,一块直径三丈、足足百万斤的巨岩自奇峰顶上脱落,朝下急坠。 这块岩石似有魔力,调解了所有交锋,牢牢吸住众人目光。 他们看着它摩擦悬崖,朝外弹开,断为数块…… 然后在漫长的八秒后,坠入山寨各处。 大地剧震,暴鸣如雷。 山匪们扶住身侧能抓住的一切,勉力站着,抬头望向高踞独峰、浑身笼着天光的身影。 “跪地免死!” 洪范催谷真气,放声大喝。 此声如令,于山谷间放肆折回。 一时间,好似天地都在与此人应和。 山匪本就不高昂的战意被彻底摧垮了。 无数刀枪弓矛被随手掷下,数百名喽啰逃跑的逃跑、跪地的跪地。 很多人慌不择路,甚至在惊惶中冲下了七十度的悬崖陡坡。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六章 欺骗 战局陡然崩溃,咬血心中追悔莫及。 【百万斤的石头都能切下来,这是什么浑然境?】 他心中咒骂,使出提纵法正准备跃下断崖,余光却瞥见嚼骨往山寨里狂奔。 咬血见状,咬牙跟上。 既然动了缇骑,今日哪怕生离,他自忖也必上集恶榜。 若是空手而走,岂不是亏大发了? 两位天人交感悍匪一路狂飙,几个呼吸后已经赶入嚼骨自住的卧房。 屋角,两个巨大铜箱一字横列。 嚼骨大步上前,不管钥匙就在衣里,只伸手依次捏住锁头,随意一拧便崩断了锁条。 箱子打开,里头是满满当当的贵重物品——大捆大捆的铜钱、踩扁了的银制器皿、卷起的名家字画…… 一些耳环珠钗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这是嚼骨北上半年的成绩——里头包含本地四绺山匪的积蓄,以及乐章县好几家富户的家资。 他被堵在山上迟迟不走,就是因为这些东西还未来得及变现。 “嗨,这下都给人打了白工了!” 嚼骨怒叹一声,粗暴地翻开箱子上层的杂物,露出最下方角落里提前打包好的包袱。 里头装的是银票,以及高纯度的金叶子。 “这包袱里有三千两出头,等出去了,我六你四。” 他将包袱甩到肩上,对咬血交代一句。 言毕,两人的目光在满箱财货上流连最后一次,便听到利器破木之声。 木板隔出的屋墙利落两分。 一道银龙蹿入,被嚼骨夹在掌心。 “死来!” 史元纬低喝一声,挺剑发力。 钢铁与肉掌摩擦,竟发铮鸣。 嚼骨疾步倒退,背脊重重撞在屋墙,故意将木梁掀翻。 楼阁坍塌,史元纬不得不暂避。 三人见了天光。 “分开走!” 嚼骨低喝一声,当先撞入北侧木屋,摧墙破柱不管不顾。 咬血则转往南侧,一步跃起,直上屋顶飞掠。 史元纬难以分身,刹那犹豫,便选择去追速度更快的咬血。 嚼骨见状,紧了紧肩上包袱,步子更快。 这一切,都落在洪范眼中。 百丈高处,一人直身倾倒,沿峭壁起跑。 十步开外,沙风滚滚追身,化铠甲两翼。 嚼骨于狂奔中,听到头顶迫来的风啸。 “阴魂不散!” 他自牙缝里吐字,驻步急停。 一丈外,浑身金甲的沙巨人重踏击空,踩出放射性裂纹。 “怎的这般急……” 洪范正欲说话拖延,抬眼便见到个石墩子般的身影冲撞过来。 “拦我者死!” 嚼骨厉声喝道。 危急关头,他脑子清楚得很,如何愿意浪费时间? 铁兕演催谷至极限。 嚼骨将一丝金行灵气运转至右臂,轰出铁青色的重拳。 洪范扎实站架,自地上拔出面厚重塔盾。 拳盾交击,砰然一声鸣响,散出漫天沙雨。 洪范滑退米余,强咽下喉头逆血。 “好力道!” 他暴喝一声,张手轰出沙霰弹。 沙世界全力发动。 烟尘飞扬还未散落,其后的金甲巨人又拔高一尺,将防护、力量增幅至极限。 三百斤重甲,八百度高温。 “再来(滚开)!” 巨掌盖压,起荒沙风云。 铁拳逆轰,如怒火霹雳。 气暴环形炸开。 从拳铠到肩甲,流沙一瞬间全数固化,却依然耗不尽力道,又炸出十余条裂口。 洪范喉头一甜,以高温灼沙锁紧对手拳头。 但这毫无用处。 嚼骨蛮横吸气,不再顾惜先天灵气,后脚猛然踏地。 髋胯拧转,大龙起伏。 重重气力在各关节依次聚合,最后在拳峰汇作无匹刚劲。 “碎!” 拳铠破碎,洪范被迫让开一步。 嚼骨上步再进。 “退!” 顶心肘正中腹铠,使流沙收紧,将沙巨人轰退。 沉肩、吐息。 “破!” 嚼骨沉肩冲撞,将失去“弹性”的沙甲一次性崩毁。 洪范倒飞出去,一时间气息不足,再难响应。 正当嚼骨见到曙光的时候,群仇毕至。 吕云师自楼顶跃起三丈,一记混元掌盖下,逼得他回守。 一息之后,第一队四人各自就位,将嚼骨围在中心。 咬血也被史元纬一行四人逼了回来。 “还好你们赶到,差点拖他不住。” 洪范说着,缓缓活动左腕。 吕云师还以感激的笑容。 “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转向嚼骨,目中泛起厉色。 “三日前你们可曾想到现在?” “着实想不到。” 嚼骨恶笑回道,语带悔意。 “否则我何止拔那小子一根尾指,正该拧下他的脑袋!” 第一队四人怒不可遏。 “洪范兄弟、史兄,还请行个方便,将牛化骨留给我们对付。” 吕云师扬声请道。 “我要一寸寸打断他的骨头!” 自开战以来,洪范先切割巨石,后飞降拖延,消耗极大,便颔首随顺。 史元纬也没有驳同僚的面子。 “那我们就负责料理焦三思。” 他以剑尖指了指咬血。 战局再开,变作两个四对一,独留洪范在旁戒备。 不出三合,卧崖寨二匪都陷入绝对劣势。 咬血挥霍起先天木行灵气,打出一道道猩红赤练,争取喘息之机。 嚼骨则只守不攻,守不住便有选择性地硬挨,苦苦坚持。 如此又三合,两人多处负伤,败势尽现。 以指节格开刀刃,嚼骨又对上隔空击来的混元气劲。 这一回,他却反手甩出肩上包袱。 棉布中掌炸开。 数十张面额不等的银票漫天飘舞,十几张灿烂金叶破风飞射。 自古财帛动人心。 两个战团中,有三人分神犹豫,被嚼骨看在眼里。 尤其是郜文彦的站位正处在他与咬血之间。 “擒下那娃娃脸!” 嚼骨悍然喝道,收敛许久的气势骤然爆发。 咬血霎时明白老友盘算。 故意引导战圈,主动散出金银,就是为了获得生擒一位缇骑的机会。 【生死在此一搏!】 一念至此,咬血戾气翻涌,居然拼着硬吃了史元纬一剑,朝郜文彦连出三爪,逼他踉跄飞退。 五米外,嚼骨狞笑一声,爆发十二成功力,染全身皮肤作青灰,生吃了晏雨林的连斩,作势欲扑。 “小心!” 吕云师惊呼道,仿佛看到四日前画面的再现,全速截击。 这一刹那,两个战团皆往郜文彦处收缩。 这正是嚼骨预想中的画面。 他头也不回地舍了战团,往寨尾方向全力加速,顺手还自空中抓回两张百两银票。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七章 电光石火 所有人的情绪都落在空处。 时光于此刻慢行,照出每个人的反应。 嚼骨夺路狂奔,正拉开距离。 咬血则怔在原地。 郜文彦羞惭之余,松了口气。 吕云师目眦欲裂,旋身欲追。 晏雨林青筋虬结,提刀欲掷。 但他们都无能为力。 关键时刻,史元纬深知唯有自己能挽回局势! 神行典全力运转,将丹田内的风行灵气尽数吞噬。 清浊变幻,元磁颠倒。 十个定格身影中,史元纬轻点一步脱颖而出,好似时光河流中跃出水面的一尾游鱼。 此之谓,电光石火。 风声尖啸。 嚼骨以余光瞥见了追来之人。 他北上凉州后,听说过赤绶缇骑史元纬的名头——速度奇快,力道却平平。 此距断崖,只有四十步。 【有铁兕演护持,数百米落差摔我不死。】 嚼骨思忖到。 【奇峰山下密林如海,即便换元磁宗师过来,寻人也如大海捞针。】 【我只需硬吃一剑,便能逃出生天……】 自绝境中寻出生路,他心中涌起大欢欣。 正当此时,众人听到了雷声。 史元纬化风驰掣,速度已至极限。 可风亦快不过雷。 自他侧后,一道明黄色身影凌空飞掠,高速接近。 史元纬认得那张面孔,那把沙刀。 这一刻,他忘掉了动身的理由,只拼尽全力加速。 但事不如人意。 并行只是刹那,洪范已然将他超越。 嚼骨亦听到了迫近的雷声,却来不及回头探看。 他见到的最后画面,是明黄长刃自右侧侵入淡青色的视野。 然后,兜头一斩。 沙刀崩毁。 头颅拔地飞起,血泉紧随其后,如一条鲜艳飘带。 在脚下沙流的稳定减速下,洪范稳稳站住。 他回头看去,见到嚼骨的无头尸首往前翻倒,滚至十数米外的崖边,手上还攥着那两张百两银票。 史元纬倒提长剑站着,惘惘然望着落地弹起的头颅,脸上是掩不住的沮丧。 众缇骑想起刚刚横越五丈的黄芒,各自惊异,却也松了一口气。 最后,咬血亦回过神来,猛地摇头。 “这种时候,我居然信你,怎会如此天真?” 他说着斜睨嚼骨头颅,见到残留的茫然失措表情,忍不住大笑。 “罢了。” 咬血瞟了洪范一眼,随手撕下袖子,几下将腰间伤口扎紧。 “便是死了,老子也不去镇北卫!” 他屈指成爪,摆出死战到底的意思。 这回再无人废话。 除史元纬与洪范外,剩下七位缇骑齐上,轻易便将其打得摇摇欲坠、鲜血淋漓。 临命终时,咬血提着最后一口气,遥遥喝问:“洪范,你且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修为?” “浑然三脉。” 洪范答道。 “还在骗人!” 咬血怒骂一声,衣衫浸血,双目瞪圆而死。 ······ 次日晌午,乐章县城外。 大获全胜的剿匪队伍在官道上列成一条长龙。 数十辆大车拖在最后,装满了卧崖寨的缴获。 洪范等缇骑身着大红云纹帛服,十人成群,骑马走在一侧。 还未到午饭时候,城楼已然在望。 城门前,莫都尉停军重整,又打马过来,请缇骑们往前领队。 众人自不会拂他好意。 在专人指引下,缇骑们打马过了城门桥。 门洞深深,隔绝暑气降下阴凉。 一片安静中,走在最前头的洪范打马出门。 天光倾泻,将眼前恍得一白。 在他本能地伸手遮眼时,便听到一声“来啦”。 然后,绒绒的喧闹声轰然撞了上来,好似在左右耳道里燃了把火。 “最前头是剿匪的缇骑老爷!” “怎么这般俊俏?” “可曾娶了婆娘……” 诸般话语之后,是喜气洋洋、肆无忌惮的锣鼓、喇叭与唢呐。 洪范与莫都尉聊过乐章。 这是个不大的县城,人口只三万。 但此刻连着城门的长街却被挤满,好似来了全城的人。 喧天锣鼓中,缇骑们依次出了城门洞。 他们努力安抚着受了惊吓的马匹,脸上难以自抑地泛起笑容。 乐章县守早就候在路旁。 游街之后,众缇骑连同莫都尉都被引入县守衙门赴宴。 午饭的菜式比不得西京的酒楼。 但相比多日的军营伙食,已经是珍馐美味。 未时初,宴席散了,杯盘狼藉。 洪范等人酒酣饭足,各自受了封二百贯的仪程,牵着还未吃够的马儿,准备返程。 出得门来,正是暑气熏蒸时候。 洪范正欲上马,便听到岩石击骨之声。 他转头看去,见嚼骨与咬血的人头被悬在衙外高杆之上,被石块打得晃荡。 投石者是几位呜咽抹泪、面带恨色的半大孩童——受他们摧残,二位匪首的头颅已然皮肉碎烂,露出森森白骨。 孩童周围,几位身着孝服的男女见恩公们出来,当街便跪下,重重叩首。 洪范瞧见此景,醉意霎时散了。 吕云师、史元纬亦敛去笑意。 无人上前搀扶。 众人默然上马,缰绳一振,便径直出城。 一个多时辰后。 缇骑们行至百里外,将乐章县与奇峰山的人与事远远抛开。 马速渐缓,气氛也渐轻松。 洪范驱策红旗小步快走,终于出了林子,开阔了视野。 道路斜指东北。 道外左近,一个玫红色大湖铺地横陈,直顶眼界尽头,看不到岸。 而更在大湖之北,又有一山横断,撑地擎天,似地脉之脊。 洪范举目一望,见群雁在云、云天在水,一时竟是被夺了呼吸。 此地在乐章之北。 他四日前于夜间曾滑翔掠过,却没注意到如此雄壮风景。 PS:第二章只有一千八百字。 本来想把这段剧情写完,但后面有点卡壳,真要弄完不知道得什么时候。 想了想,干脆先把前面这些发出来得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分量 “洪范兄弟,北边那雪岭便是州内第一高山,其名飞白。” 吕云师见洪范驻马,驱马赶上几步,介绍道。 “此湖水咸,又因色泽发红,得名玫瑰海。” “这水镜映山,在凉州以南,算是道顶有名的景致。” 他以手长指,如数家珍。 十骑且聊且走,出了林道,汇入更宽阔的官道。 再往前没多久,就听到背后响起马蹄声。 洪范回头探看,见一个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老者催马过来。 “小老儿有礼了。” 他打着张笑面,在马上谦卑拱手。 “几位爷容禀,却是有个不情之请。” “怎么说?” 吕云师直起腰背,问道。 “小老儿族里是经商的,自弘义城来,带着些米粮杂货,打算往北面怀掖城去。” 他说得详细,又往后一指。 洪范抬眼一望,果然见两三里地外,跟着支车马队伍。 “我们小门小户小生意,请不起有名镖头,一路走得是心惊胆战。” 老者诉苦道,又弓起腰作揖。 “今儿天幸遇到几位爷同路,便想斗胆借一分威势——不知能否让我家车队跟得近些?” “老人家,我们是萍水相逢互不认识。” 洪范奇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歹人?” 老者闻言发笑。 “几位爷小老儿自是不识,可几位爷穿着的云纹帛服小老儿还能不认识吗?” “这天下若是连赤绶缇骑都能成歹人,那哪里还有好人呢?” 此话一出,十位缇骑都很受用。 “行,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要跟就跟上来吧,别挨太近便是。” 吕云师说道,见老头欢天喜地,又沉下脸补了一句。 “但我有言在先,我们此行是往西京,与你们不过顺二百里路。” “此外,若你们车队缓慢,我等也不可能为此耽搁进度,跟不上可莫怪我们!” “这是自然!” 老头赶忙回道。 “跟不上是我们自己脚程慢,怎么能怪各位爷?” 他得了喜讯,打马往回赶。 缇骑们一如既往行路,只是不约而同地降了些马速。 不多时,后头那个商队跟到两百米外,又遣了位姑娘送来茶水糕点、一阵千恩万谢。 待人走后,队伍方才得了清净。 但洪范的心绪并未平复。 于他而言,担任缇骑原本只是项很简单的交易。 马蹄颠簸。 洪范突然发笑。 “倒没想到,缇骑有这般名声?” 他转眼看向吕云师几人。 “我听说吕兄、袁兄都有高爵可继,晏兄更是汝阴侯的后人,家中各有二品武道传承?” 此言一出,吕云师、袁雪松二人都是来了精神,昂首挺胸点头不止。 “那我便有一事不明。” 洪范瞥了眼袁雪松断去的尾指,问道。 “西京为百万都会、集凉州繁华,除去做缇骑之外,难道没有别的以武立身的门道?” “自然是有,而且很多。” 吕云师即刻回道。 “拿钱办事、替人效命、受门派强权之驱策,有了浑然境修为,哪个行当做不得?” “是啊。” 洪范点头连连,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李鹤鸣。 “既如此,你们身为世家子,又何苦做这风来雨去、横戈马上的苦差?” 他再问道,却是将几人噎住。 半晌后,吕云师方才回复。 “此话若是别人来问,十成十是为羞辱。” 他强笑道,嘴角压下,似乎想起了不好的记忆。 “说老实话,高门子弟对缇骑都是看不上的——有刻薄者,更是以萧家家犬调笑。” “我们几人若不是家道中落,想来也舍不下脸面,以此为进身之阶。” “但这几年下来,我的想法却有不同了。” 吕云师说到这儿,蓦然顿住。 队伍中又是一静。 其他人自是在等他说下去。 终于,吕云师心一横,却是豁出去了。 “我现在想来,其他那些门路,无非是门户私计、逐利行事。” “唯独咱们缇骑,唯独山长治下的掌武院,对大义是有几分计较的!” 他急声说完,竟有些莫名羞赧,偏开目光。 远处,玫海如镜,飞白山倒悬其中。 这时候,洪范突然开口:“此乃君子之言。” 吕云师闻言,与他对望刹那,终是眉峰尽展。 “怎敢自比君子?” 他摇头笑道,话音渐汹涌。 “院里的武勋给得小气,我常常腹诽。” “但身为缇骑,往集恶榜上的刀山火海里纵横,便是死了,也自有分量!” 吕云师说着重重握拳,引得云纹帛服一振。 此时,群雁掠过天心,和以几声长鸣。 天地间,有湖依着山,有路绕着湖,有人沿着路。 飞白山的雪岭笼于日照,生出熠熠辉光,像是贴了层金箔。 ······ 路途的一切终点,都指向告别。 次日,清晨。 朝阳冉冉升起,拜别了投宿的海子。 商队转往西北,拜别了同行的缇骑。 十人在官驿用了早饭,快马加鞭沿大道疾行,转眼便到了午后。 一日奔驰,马匹都已劳累,史元纬、吕云师等人体恤坐骑,便都选择下马步行。 洪范自不会一人高踞马上,倒是让红旗白捡个便宜。 “距离西京尚有三百里。” 史元纬一手牵马,一手遥指。 “前面路旁的是良平镇,有家名为‘客平安’、经营往来行商生意的客栈,吃住还不错。” “要不在此过夜?” 晏雨林提议道。 还未等众人回复,红旗已打着响鼻,把一张长脸往洪范肩膀边蛄蛹。 大约是“又累又饿,没有力气,想要休息”的意思。 既不赶时间,十人便进镇往客栈去。 客栈临街,只有上下两层。 宽大院子里停满了大车,车边靠着面“孟”字大旗。 几位商客一边忙碌着给货物罩上雨布,一边高声谈笑,直到见十位身着红衣的骑士进来,方才收敛。 洪范径直进店。 大堂内没有杂客,几张木头桌椅摔碎在地,还未被收拾干净。 他唤出掌柜问询,却听说房间已满。 众人只好继续上路。 往北出了良平镇,一道溪流挨着官道流过。 溪边地势高处,有个数十人的车队刚搭完营地。 洪范随意瞥了眼,上马正欲赶路,却听到坡上有个熟悉的声音呼唤。 “范哥儿?” PS:状态特别差,总在字里行间纠结,几句对白写了删删了写,返工好几次就是搞不流畅。 今日只有这一章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二十九章 烫嘴 红旗感到口中嚼子一紧,立马驻步。 “这是,红哥儿?” 洪范打眼望去,立刻认出来人。 “怎么这般巧?” 他翻身下马,面上涌起止不住的笑意。 “我也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迟心赤回道,大步冲下坡来。 相比半年前,他气质沉稳了许多,但眉眼间的耿直憨厚还是未变。 “我这回是带队从金海往南去弘义,带了些皮草与苁蓉……” 迟心赤说着,又细细打量着洪范身上的大红色鲜亮武服,忍不住出言称赞。 “这是缇骑的帛服吧?大红乃贵色,真是衬你!” 他重重一拍洪范臂膀。 只一接触,后者就从劲力中感到了细微不同。 “你入了浑然境?” 洪范问道。 “是,就是五月份的事,所以这回才能让我独自带队。” 迟心赤笑回。 “他乡遇故知,可是难得的喜事;我们正要扎营造饭,若不嫌弃,不如用些茶饭再走?” 他请道。 洪范以问询的目光看向其余人。 自无人拂他意思。 迟家商队的主帐是四阿式,形似宫殿——顶上有五条脊、四面坡。 众多横平竖直的圆木帐杆以三、四脚的铜帐构牢牢相连,撑起二十余平米空间。 馥郁沉香点在角落,升起袅袅烟气,驱赶蚊蝇。 帐口处,夏用的帛帷轻薄,透着三分日光。 众人在长案边盘腿坐下。 “我们此行是往奇峰山剿匪。” 洪范浅啜一口茶水,说道。 “现在事情已妥当,便往西京返程。” “说起来,为首的山匪名为嚼骨,是上了集恶榜的,红哥儿可曾听过?” “原来是嚼骨?他的名号在我家商客中是说老了的。” 迟心赤亲手给众人奉了茶,接口道。 “他早先盘踞在淮阳国永年城那边,两三年前往南的商道还通畅的时候,过路少不了给他备一份买路钱。” “却没想到,这般臭名昭著的恶徒,这回折在你手里!” 他赞了一声,又是叹息。 “可惜现在淮阳国许进不许出,成了那般样子,我们此行也只到弘义城为止了。” 正当帐内默然之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门口帷幔被掀起,进来两位年轻男女。 “兄长,有客?” 一个温柔带怯的女声惊问道。 洪范转首望去,发现此二人他都认得。 “是宜悦与心穆吗?” 迟宜悦是迟心赤的亲妹,迟心穆则是其堂弟。 “原来是二少?!” 迟心穆惊喜不已,连忙拱手一礼。 迟宜悦也随了万福。 “恰好遇到范哥儿与他同僚经过,伱们早就相识,也过来坐。” 迟心赤招呼道。 两人一坐下,各有奇怪之处。 迟心穆动作略有不谐,似是吃痛。 迟宜悦刚洗过脸,鬓角还挂着水珠,笑容勉强,眼睛还红肿。 明显是才哭过。 “这是怎么了?” 洪范问道。 帐内沉闷片刻。 “一点小事,没什么。” 迟心赤强笑道。 洪范见他不愿说,本没打算深究。 但这时候,本就心头气堵的迟心穆终于熬不住。 “哪里没事,就是被人欺负了!” “二少面前,有什么说不得?” 他压低声音说道,却让帐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怎么被欺负了?你且说说。” 洪范看向他。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镇内的客平安。” 迟心穆说道,捏紧了拳头。 “本来我们与掌柜都说好了,已经开始停车解马,结果怀掖城孟家的商队又到了。” “两家车马人手都多,客栈地方不够,便起了冲突。” “道理是分明的。” “可孟家人耍横恃强,偏要我们相让。” “最后我们几人气不过,与他们动了手……” 他瞥了迟心赤一眼,声音低落下去。 “总之我不是对手,大兄又不愿出手,就只能来镇外扎营了。” 洪范微微颔首,表示了然。 怀掖城孟家的大名在凉州是如雷贯耳,声势比起鼎盛时期的同光宫家分毫不让。 去年在交通堂,洪范曾求购未得的活炁丹就是这家的出产。 “我明白了,那宜悦是为什么哭的?” 洪范又问。 迟心赤闻言有些尴尬。 “孟家那几人得了势,便说了几句轻薄话。” 他涩声回道。 “其实他们队里没有浑然境在,我若出手,是有把握的。” 说到这儿,迟心赤面上血气一涌。 但最后还是转为黯然。 “只是我族如今式微,出来前长辈反复嘱咐我多做忍让……” “总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用,护不住她。” 迟宜悦闻言摇头连连,忍不住又落泪。 帐内“笃”的一声响。 却是洪范压着嘴角,以指节叩击长案。 吕云师见状,突然发问。 “洪范兄弟,这位宜悦姑娘,与你似很亲近?” 自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洪范有明显怒意。 后者没有马上回答,反而先看向迟心赤。 “红哥儿,七日前我磐叔启程赶回金海,你可曾听说?” 洪范问道。 迟心赤摇头。 七日前迟家商队已经离开金海。 不过他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 “赦哥儿与宜悦的事情已经定下,之后无非是按部就班罢了。” 迟心赤解释道。 “也是因此,她这回才吵着要随我出来见见世面。” 迟宜悦脸色一红。 “我明白了。” 洪范点头,转向吕云师。 “吕兄,这位宜悦姑娘,算是我半个嫂子了。” 迟宜悦闻言“啊”了一声,下巴缩到胸口,圆脸上霎时收了眼泪、忘了委屈。 “有数了。” 吕云师回了三字,如斩三刀。 他把茶水一口喝完,顿在案上。 “失陪片刻。” 话落,第一队五人一同起身出帐。 “这是?” 迟心赤有些发懵。 他略有些意识到吕云师等人要做什么,但是又不太确定。 怀掖孟家一门三先天,乃一城之霸。 金海迟家最高不过天人交感,下一代更是明显跟不上洪家步伐。 “迟兄弟是担心不妥当?” 史元纬吹了口滚烫茶水,问道。 “是有些。” 迟心赤老实承认。 “第一队做事,确实不太妥当。” 史元纬当即对身边队友说道。 “既如此,你们也去看看?” 当下又有三位缇骑掀帐而出。 “这,我……” 迟心赤望向洪范。 他先前第一个念头是忐忑,此刻第二个念头却是“割鸡焉用牛刀”。 赤绶缇骑浑然境起步,哪怕在金海边陲也是人尽皆知的。 “红哥儿放心。” 洪范笑回。 “我现在是天子门客,专管天下不平。” “饮茶!” 他举杯示意。 迟心赤只得相陪,一饮而尽,而后咧了嘴角。 身为浑然境武者,他竟觉得杯中茶水很是有些烫嘴。 PS:昨晚吃了一颗安眠药,睡到早上十点多,感觉还行。 只是很奇怪,今天完全脱离了写作的状态。 我平时行住坐卧往往都在想写作的事情——散步想,出门吃饭想,上床睡觉也想。 只有打游戏时线程被占满,脑子能空一会。 但今天起来突然就脱离了故事——就好像荒沙主宰不是我的书,洪范他们一个个都从我脑子里搬家了。 下午就在努力把清空的信息重新载回内存。 挺奇妙的。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章 出头 风从帐外经过,不时扰动帷幔。 迟心赤与迟心穆在案旁作陪,几杯热茶下肚,便觉得屁股下面烧了把火,越发难以安坐。 但洪范与史元纬二人只是随意谈笑,八风不动。 几盘小食很快吃完。 “差不多了。” 洪范拍拍手,笑道。 “去客平安看看?” 他问道。 “好!” 迟心赤还未回话,他的堂弟已然接了口,兔子般蹿起。 一行五人出帐,又带上了两名商队中的管事,一同往镇里行去。 客平安的院子里,空气格外灼烈。 孟家在凉州境内向来横行无忌,气性极大。 但此刻,商队十几位伙计却躺了满地。 四位带队的贯通境则人人负伤,龇牙咧嘴的不敢再起身。 正堂内,八位赤绶缇骑大马金刀而坐,在阴凉处用着茶水。 客栈掌柜与伙计陪在一旁,有心劝和,却连出大气的胆子都欠奉。 烈日灼灼,暴晒有如酷刑。 就在孟家几人有些支持不住的时候,院外漫步踱来七人。 这时候,自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吕云师发了话。 “主事的来了。” 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入院的洪范。 “有什么话,你们现在与他分说。” 然而真的到了这时候,被八位缇骑一顿暴打满心委屈的孟家子弟,却是无话可说了。 洪范身后跟着的迟家兄弟和迟宜悦,他们都认得。 事情的原委,至此也不难猜想。 “鄙人孟志勇。” 孟家领队捂着胸口,背靠车轮直起两分脊背,语气有些不可思议。 “你们是为金海迟家出头来的?” 他身负贯通巅峰修为,出门在外素有底气,但刚才与八人中最年轻的晏雨林交手,甚至没走过两招,此时哪里还有气焰? “看来你们也是知是非的。” 洪范回了一句,步入大堂,在居中的长凳上坐下。 “也没多大事,大热天的年轻人火气大,出门在外动动拳脚实属正常。” “只是欺负人家小姑娘,未免让人不齿。” “伱们好好道个歉,将地方让出来,此事作罢。” 他笑着劝道。 听了这话,孟家领队默然不回,反倒是边上一位年纪最轻的少年再压不住脾气。 “你可知道你动的是哪一家?!” 此话一出,满场静寂。 半个呼吸后,抱着双臂靠在院墙的史元纬第一个绷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而后院中像是起了阵链式反应,缇骑们各自失笑,连洪范都忍不住低头莞尔。 “你们笑什么?” 孟家少年见状,脸皮霎时涨红,血气一激,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自知道你们是哪一家,那旗杆上挂着的孟字我还是认得的。” 洪范压下笑意,正色解释道。 “怀掖孟家嘛,一门三先天,凉州谁人不知?” “但我们是掌武院缇骑,一般的先天高手可吓不倒我们。” 他诚恳回道。 “你莫胡扯,先天还有一般不一般的?” 少年扬眉咤道。 “自然是有的。” 接口的是史元纬。 “认识这身云纹帛服吗?” 他直起身子,目光凝电,如长枪直刺。 “在我们眼中,不一般的先天只有一种,便是敢在集恶榜上列名的。” “你家中那三位,敢吗?” 这句话说得轻淡,也没带上什么激烈情绪。 可在孟家少年耳中,此话却别有一股深长意味——好似自己正与某种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对峙。 他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们家君乃世爵,是六百石奉国将军……” 少年捏拳扬声道,牙关却战战不已。 这话霎时把吕云师听得精神了。 “奉国将军?” 他扬声道,吹了口茶汤,故作惊讶。 “谁不是啊?” 吕云师将茶水啜得响亮,发出滋溜一声。 “我是要继镇国将军位的,比你家家君也就高个四百石吧。” 他说完,看向袁雪松。 后者也悠悠然开口。 “我家里差点,家父为辅国将军,也就比你家家君高二百石。” 然后,吕袁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晏雨林。 后者本不想说话,但被两位同僚满怀期待的目光一看,只得接话。 “西京晏氏,祖上因功得封汝阴侯。” 听了这话,吕袁二人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孟家少年终于偃旗息鼓。 “几位,可还有话要说?” 洪范再次问道。 众人看向孟志勇。 “无话可说。” 他只得开口。 “这便向几位赔罪。” 孟家几人挣扎着起来,向堂内深深一礼。 洪范却是摇头,伸手往迟心赤几人一指。 孟家人心中不忿,也只能照办——形势比人强,孟志勇现在是连洪范等人的姓名都不敢问,生怕激化局势。 一礼过后,轮到迟心穆满面红光。 “哼,可不止是道歉,房间也得让出来!” 他高声道。 “这是自然。” 孟志勇瞟他一眼,硬邦邦回道。 “都快些收拾东西,我们往镇外扎营。” 掌柜见冲突结束,急忙往堂里去,想赶紧退还房费,却被叫住。 “店家,房费不用退了,权当向迟家人赔罪。” 孟志勇说完,捡起散落在地的佩刀,不再说话,亲自装货套车。 不多时,孟家人收拾完东西,列队出门。 迟心穆三步并两步地奔回镇外,要去唤自家队伍回来。 迟心赤反倒是越发忧心忡忡。 洪范看在眼里,心头了然。 对于孟家,他能处理得如此随意,是有三重底气。 第一重是身负的缇骑身份,以及己方占着道理。 第二重是他个人在西京名声虽不显,却已然有几条人脉,颇具能量。 第三重是洪家当代有他与洪胜两位武道种子,几年内破入先天几乎是必然。 如此,得罪孟家一支商队不过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然而迟家本就羸弱,即便是这一代天赋最好的迟心赤也不过尔尔,眼瞅着十年内无人能破入先天。 脚杆不硬,自然处处坎坷;底气不足,难免瞻前顾后。 于是,洪范起身,快步出了客平安院门。 “孟兄驻步。” 他开口唤住孟志勇。 孟家数十人回首望来。 洪范目光依次扫过众人,遥遥一拱手。 “今日结了一重因缘,却还未向孟兄通名。” “鄙人洪范,忝为凉州赤绶缇骑;诸位若念头不通,大可以来西京掌武院寻我,随时恭候!” 孟志勇没有回话,只是草草拱手相回,便欲离开。 路没走出几步,他又听见后头两道声音追来。 “恭候的可不止我洪范兄弟一位,小爷乃西京吕氏吕云师,莫要忘了!” “电光石火,史元纬……” 这回孟家人只是加快步子,再没有回头。 PS: 大华爵位体系是作者自己魔改的。 明朝列爵五等以封功臣外戚,在洪武三年六月颁布诏令:“定五等勋爵……爵正一品国公、郡公,从一品郡侯,正从二品郡伯,正从三品县伯,正从四品县子,正从五品县男。” 后革子爵、男爵,只留公、侯、伯三等爵位。 因为明朝功臣爵位品阶都很高,用起来不太方便,我就把宗室爵位(镇国将军之类)平移混用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一章 鸡汤 三日后,六月二十五,西京朝日府。 练武场里已是满地斜阳。 众人在后院井边稍作洗漱,路过夹道千点飞花,往正堂中就坐。 圆桌上,凉菜已经摆好。 洪范作为主人,与武红绫各坐左右上首。 “我得知袁雪松被俘,上路时心中就有担心。” 他说道,饮了口酸梅汁。 “于是我刻意在途中多休息了一次,保证抵达时有基本战力。” 洪范放下杯子,砸吧下嘴,觉得饮料口感太过绵软。 于是他对武如意讨好一笑。 后者睨他一眼,将杯子端过,五指轻握,便在瓷杯上覆满冰霜。 “果然,我到奇峰山的时候,吕云师等人正陷重围,咬血一指截穿了袁雪松小腿。” 洪范接回杯子,又畅饮一口,美得扬起眉毛。 “那个嚼骨不愧是集恶榜上列名的,一对一战力强过我不少。” “好在他们不知道我这门浑然境便可飞行的杀法,被我装腔作势一唬,把第一队带了出来。” 听到这里,白嘉赐忍不住长吐口气。 “现在听你说得简单,当时不知该有多凶险。” 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酸梅汁,也觉得不是滋味,便可怜巴巴地往桌对面望去。 武如意也不废话,干脆起身将整壶酸汤冰了。 白嘉赐大喜,赶忙再倒一杯。 “洪范,我听说你这回得了六十武勋?” 他浅啜一口,继续问道。 “是六十没错。” 洪范点头道。 “第一队因为执行不力,最后一人只得一半武勋二十点。” “第三队按正常任务算,一人四十点。” “我因为救下袁雪松,得了六十点。” 白嘉赐听了羡慕无比。 “足足六十点啊,抵得上平时两个任务了!” “唉,去年一年我们一人只得了六十武勋,你这来了才三个月,已经满百了!” “可惜当时简总司不肯让我们去……” 他叹息一声,觉得冰过的酸梅汤也没了滋味。 詹元子却连连摇头。 “武勋可从没有白捡的。” “我要是简总司,也会选史元纬他们——嚼骨和咬血都不是庸手,若换我们去,未必有那么妥当。” 丑话没人爱听。 但武如意与白嘉赐心知队友说得中肯,只得闷头吃菜。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刘婶端着个瓷盆与一叠小碗进来。 “鸡汤好了,足足用小火炖了一个时辰。” 她将盆子在桌心放好,揭了盖子。 浓郁的香气顿时勃发出来,让堂内的空气好似染了分颜色。 白嘉赐喉结滚动,立刻忘了奇峰山的事情。 “我来给伱们盛汤……” 刘婶笑道,先给洪范盛了一碗,被让给了武红绫。 很快,每人面前都得了一碗。 刘婶也不急着回厨房,在桌旁候着。 众人各自喝汤,除了洪范,全都震惊于味道之鲜美。 “怎么会这般鲜美?” 武如意咕哝一句,赶紧又忍着烫大喝一口,然后自嘴里吐出股霜气。 “这是我喝过最好的鸡汤,婶子真是好手艺!” 她放下碗,大声赞道,马尾和眉毛都跳起舞来。 “唉,不是我手艺好。” 刘婶闻言,嘴上谦虚,脸上却笑出了花。 “其实都是汤里的材料好——鸡是自家养的,里头还有上好的‘雪裙仙’。” “雪裙仙,是竹荪吧?” 武如意很是意外。 “竹荪炖鸡我家从前也做,可是不该有一股皂味吗?” 她这一说,刘婶便来了兴致:“竹荪的菌盖与根部是有皂味,所以下锅前这两部分都要切掉,只吃杆子……” 武如意闻言小嘴一张,本能地就看向母亲。 “啊?” 武红绫被她一看,脸顿时红了。 “我,我知道的,我就是喜欢那股味道!” 她捋了下颊边发丝,理直气壮道。 “我感觉我做的鸡汤也还行吧?” 武红绫瞪了眼女儿,看向白嘉赐。 “和婶子今日的相比,我觉得是各有千秋。” 后者吐出块鸡骨,正色回道。 詹元子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替自己又添一碗。 刘婶不放心桃红柳绿,回厨房继续掌勺。 众人埋头喝汤,唯有武红绫很是丧气,是以盘中的鸡骨也堆得最高。 一顿晚饭吃了大半的时候,汤大个入了院子,领着位小厮。 “少爷,外头来了个送请柬的,说是一定要送到您手里。” 他在门外说道。 洪范对武红绫点了点头,起身出门。 候在院中的小厮看起来只十六七年纪,外头套着件不太合身的绸袍,衣襟里却露出一截麻布。 “小的自吕府过来,受我家少将军之命,向洪公子送请柬。” 他深深行了一礼,字正腔圆说道。 洪范没听说过什么吕府少将军,接过请柬一看落款,才发现是吕云师。 小厮完成使命,又得了一钱银子的赏,喜滋滋而去。 洪范读了请柬,回了席上。 “你们铁定都想不到是什么事。” 他笑道,将用红绸包面的请柬轻轻拍在桌上。 “吕云师为了谢我救了袁雪松,请我们全队在明月楼吃饭!” 众人闻言一愣。 “明月楼?那可是整个西京最奢华的烟花地,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白嘉赐惊道。 “烟花地?你知道这么清楚,可是去逛过?” 洪范好奇问道。 他曾自庄立人口中听过明月楼的大厨如何如何,但自己从未去过。 “我平日买两颗洗髓丹都拮据,哪有这本钱?” 白嘉赐被众队友及司业一瞧,便涨红了脸,叫屈道。 “我修习《犬拟诀》鼻子灵敏,又囊中羞涩,所以在城内‘百花魄’兼职验香——这事司业也是知道的。” 他口中的百花魄是西京城内最有名的香水铺子,洪范也有听说。 “店里卖得最贵的玫瑰香露、百花香水都要七八两银子一小瓶,平日连门第差些的世家买的都少。” 白嘉赐继续说道。 “唯有明月楼的姑娘,来采购的时候却是连价格都不问的!” “说起来,七月初七的乞巧节,明月楼还要例行举办品花会,那一夜的席面更是比平日还要贵上几倍。” PS: 我前几日提到写得艰难,许多读者以为是难在琢磨文字,其实不是的。 写景、搞些修辞对我来说是比较轻松的操作,往往一次成型不费什么时间。 真正困难、且能够立起角色的是他们在情境中做出的选择、说出的话语。 好的文字不需要什么花里胡哨,只一句恰如其分的对白,便力透纸背——但偏偏是构思出那一句,需要大量时间的揣摩。 至于词藻什么的,对于老作者来说,反而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明月楼 “乞巧节办品花会?” 洪范咦了一声。 “我看请柬上写的,就是七月初七当夜。” 他翻开请柬确认,红纸黑字果然不错。 “所以这‘品花会’是个什么意思?” 听了洪范的问话,武红绫淡淡一笑。 “明月楼再高雅,那也是个青楼,你说什么意思?” 她抱起双臂。 “品花会是个文雅说法,实际上就是西京城内三家最大的青楼各推一人,比出个会首——放在百姓口中,就是花魁了。” 她的语气略带三分不屑。 “我倒是奇怪姓吕的怎么如此大方?” 白嘉赐接口道。 “他平素穷装大气、囊中空空,大伙都清楚。” “我们认识也许久了,连个酒都从没见他请过,这回居然这般潇洒——我记得去年品花会最低的席面,也要百两银子起步!” 他纳闷道。 百贯大钱的席面,相当于一桌吃掉十几亩好田。 这价格听得詹元子挠头、武如意瞪眼,连洪范都小小惊讶。 不过他自然知道吕云师陡然豪迈的原因。 奇峰山上,嚼骨最后散出的三千两财物被十位缇骑私下一分,每人得了三百。 而后,乐章地方得了卧崖寨里那三四万两的财货,又以往来仪程为名目,一人封了二百。 两项加总,吕云师一人就有五百两入账。 现在花个百把两作表示,完全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我对烟花场所素来不太喜欢,但吕云师如此郑重送来请柬,自然不能驳他面子。” 洪范说道,看向几位队友。 “所以这百贯席面,你们去不去?” 这一问触及灵魂。 “既然有人付账,我不去岂不是傻!” 白嘉赐壮起胆子第一个说道,却不敢看司业。 “我这人向来不好女色。” “但明月楼的烧鹿筋、炒凤舌都是西京名菜,品花会据说供的更是十年陈梨花白,有这机会,怎么也该去品鉴一番。” “那我也去瞧瞧?” 詹元子说了个疑问句,也不知是希望谁来回答。 “女色于我,向来是浮云一般。” “不过我听说明月楼雕栏玉砌、美轮美奂,若能亲眼观摩,说不得能出几张好画。” 武红绫至此都没动静。 于是武如意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真的这么棒吗?” 她眨巴眨巴眼。 “反正我也没法好女色啊,要不我也跟去……” 正当武如意话说一半的时候,边上突然传来一股寒意。 她转过脸去,发现娘亲正冷冷盯着自己。 “啊,我说笑呢!” 武如意立刻说道,声音发飘。 “娘你别误会……” 武红绫闻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如意不能去,至于伱们仨我也管不到。” “男人嘛,反正问就是不近女色,约就是想去青楼,奈何?” 她摇了摇头,给自己又盛了一碗鸡汤。 月亮爬上了梢头,饭菜被消灭了大半。 几人往厨房谢过刘婶与桃红柳绿,又在朝日府侧花园散了会步。 临散场时,詹元子凑到洪范边上。 “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不知能否借我间空屋,暂时放些东西?” 他开口道,颇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我这别的没有,空屋倒是多得很。” 洪范回道。 “你要放些什么?” “就是一些没卖出去、积攒下来的画。” 詹元子回道。 “我租的屋子到期,房东要涨价二成,便打算重新寻个住处,得先把东西搬出来。” “那你岂不是多此一举?” 洪范闻言发笑。 “我这朝日府中还有十几个空房间,你却在外头寻个什么劲?直接搬过来就是!” 詹元子本能要拒绝。 此时众人正经过池边亭台。 波心映月,长风习习。 无尽夏间或摇摆,便洒落几滴青蓝二色的眼泪。 詹元子瞥见这景色,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便这么定了!” 洪范一拍他肩膀。 “也莫谈什么房租,你搬过来后就选些得意的画作出来,将府内空处装点一番,便两清了。” 詹元子心头一暖,终于重重点头——每年省下的房租,对他来说可不算小数目。 白嘉赐见状,也眼巴巴凑将过来。 洪范自然明白他所想。 “你若愿意,便也把租的房子退了,住过来便是。” “先说好,每个月家中的饭钱可得及时算给刘婶;她面皮薄,可不敢向你们取账的。” 白嘉赐喜上眉梢,满口答应。 说定了这桩事,这步也散不下去了,众人各自归家。 第二日,詹白二人便带着家当搬了过来。 随着后者一起的,还有一橘一白两只狸奴,喜得桃红柳绿整日笑个不停,以鱼干讨好。 ······ 转眼便过了旬日。 七月初七,乞巧节。 华灯初上之时,洪范与詹白二人出了府门,穿过咸尊桥,沿着瑶河往西京城北行去。 转过望江巷口时,斜阳已被城墙遮断。 明月之下,明月楼现出形状。 楼高八层,拔起十二丈,青瓦朱楹、彤扉彩窗。 行人仰视辉煌,见重檐森然,听江潮喧哗,竟有晕眩之感。 “这是我在凉州见过最高、最华丽的楼阁。” 洪范驻步叹道。 他转开眼打量街边行人,所见皆是绫罗绸缎、悬金垂紫。 长巷往里还有许多豪奢建筑沿河屹立。 江风过处,带出些婉转曲调与清淡香氛,唯独不见金海城烟柳巷中浓妆女子临街招揽的乌烟瘴气。 “有此一楼,却把弘义城比下去了。” 白嘉赐也瞪圆了眼睛。 “我来西京日久,从前哪怕散步,也都避开这望江巷。” “老詹,你从前来过吗?” 他随口一问,未听到回话,却发现詹元子双目发直,好似要将眼前景色拓印入脑海。 有此一幕,答案不问可知。 待詹元子舒了口气,缓过神来,已是数息之后。 “时辰到了,走吧。” 洪范说道,当先上了汉白玉的石阶。 詹元子紧随其后。 唯独白嘉赐略有踌躇,来回整理了绫罗上衣,见两位同伴渐远,才疾步跟上。 玉阶十八级,后头是明红色的双开大门。 门前有三对男女侍从,俱是姿容上等。 洪范正欲上前搭话,便听到长街之后,传来马鞭咤响。 众人回头,正见到一座由四匹玉骢马拉的华丽马车一路驱开人群奔腾而来,缓缓停到阶前。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世家 马车在楼前停稳。 车后随行的三骑同时停下。 骑士们滚鞍下马,疾步凑到车前。 第一人掀帘,第二人铺毯。 至于第三人,则缩身跪在车前,团成个脚踏。 一切都于无声中迅速完成,看在洪范眼中,好似出排练过无数次的哑剧。 马车的主人此时出来,使街上的喧闹声猛然一低。 这是一位年纪二十许的年轻男子。 此人长相平平、肤色苍白,穿着素白色的鲜亮缎袍,受光一照,仿佛成了满街灯火的源头。 “请公子下车。” 车夫轻声请道。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自随从背上垫了一步,沿毯子上了石阶。 然后他便垂着头一路拾级。 长阶上此时只有四人。 洪范打量着此人。 鬓发自两颊长垂,以白绸束着。 居中的面目淡漠,虽然垂着眼,却不像是认真思索着什么——反而有种半辈子横行无忌、无人敢挡以后,被惯出来的、理所当然的莽撞。 汉白玉的长阶明明足够宽阔,可白嘉赐还是忍不住往侧面再退开两步。 双方交错。 白衣公子及至三人阶下才略缓脚步。 他抬眼打量了站在原地的洪范与詹元子一眼,略带困惑。 仿佛奇怪花坛里的土石泥块莫名移到了路上。 无人说话。 擦肩而过后,白衣公子又垂下眸子,径直入了明月楼。 “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洪范轻声笑道。 “确实是。” 詹元子接口道。 “那素白色的镜面锻子上,居然用同色的桑蚕丝以通经断回手法织了半隐麟纹。” “若非有灯火侧照、站得又近,哪有人看得出来?” 他皱起眉头,困惑道。 “还有这出?你到底精于画道,我是没看出来。” 洪范奇道。 “我刚刚说的奇怪是指他的靴子。” “顶好的月白织银靴,却没有靴底。” 詹元子亦吃了一惊。 “没有靴底的靴子,那岂不是走几步便要坏了?” “大概这便是世家?” 两人啧啧称奇,转身上阶。 白嘉赐默默跟着,没听他们的对话,还隅于心底挥散不去的羞惭。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大红云纹帛服——今日若是穿了那身制服,想必不会给那人让路! 十八道玉阶之上,便是明月楼的大门。 三对男女侍者候在两侧,俱是衣衫华丽、姿容上等。 见客人过来,最外侧的一对立刻上来行礼,问了楼层桌号与姓名。 洪范一一作答。 只两句交谈功夫,他便注意到侍者们的目光已从头到脚扫过己方三人,唯在他的蛇革腰带与玉髓悬佩处略略停留。 入了楼内,拦住去路的是一面数丈长宽的巨大织锦屏风。 侍者往右侧引路。 待转过玄关,洪范的视野骤然开阔。 他第一个瞧见的,是斜挂天方的明月,与簇拥在旁的繁星。 三人俱是一愣。 原来明月楼与别处不同,是半开放的格局。 洪范当前所在的主楼高有八层,两侧翼楼各有四层,往后接至江边,延展出两个码头。 整个楼层俯视而下,呈一个“凹”字形。 中间如天井般的空处,升着一座数百平米舞台,被渠引的江水环绕。 舞台两侧,乐队以半月牙形坐落,配有筝、笛、笙、排箫、琵琶、箜篌等等乐器,传出婉转曲调。 洪范自底层悬空回廊越过水面,听到上方混响驳杂的人语,见到三面立地撑天的笔直圆柱。 不说其他,光是数十根十余丈长短的建木,已然价值巨万。 在侍者的引导下,三人自折角处的楼梯上行。 他们的位置在右侧的翼楼三楼。 宽阔廊道被一张张厚重屏风隔开,每一处隔断内,是一长一短两张狭长的木案。 用长案而不用圆桌,显然是为了让客人的位置能够更接近围栏,好欣赏下方的表演。 侍者在第三道屏风后停下,躬身相请。 吕云师几人早已到了,亦起身相迎。 众人再落座。 说来也怪,一入座位,刚刚还嘈杂的四面人语便陡然弱下,唯有斜下方的丝竹之声遥遥而来,缱绻耳畔。 至于视野,虽比不了正面的主楼,但也不差。 “客人可是齐了?” 女侍问道,见吕云师点头,便无声退下。 洪范见状奇怪。 “我们八人便齐了?你没叫史元纬他们?” 他问道。 这次的宴席是因奇峰山剿匪事起,所以洪范本以为第三队也会在。 吕云师一摆手。 “我与史元纬只是寻常交情,向来不算很合。” 他说道,也不避讳。 “奇峰山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听命行事、把活做好。” “但洪范兄弟你可不同——伱若是晚来一刻,别说雪松,恐怕我们五人的性命都要留在卧崖寨了!” 几个人正说着,就见到一位穿着青色纱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小娘子用扇子半遮着脸、提着小竹篮走到桌边,矮身一福。 待众人都投去目光,她便垂下扇子问道。 “妾身红荔,众位郎君可要饮茶?” 声音清脆,便如屏风间落了只百灵。 洪范望去,见这位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两腮略扑了些胭脂,眉心贴了蜻蜓翼翅制作的花钿,更显得肌肤白皙。 “酒未上来,喝点茶也不错。” 吕云师回得无可无无不可。 实际上他不是常来明月楼的奢遮豪客,哪里可能放弃一切免费服务? “那就喝金片如何?” 少女脆生生地再问。 众人点头。 “好呢。” 于是小娘子便坐到了那张较短的案几后,自竹篮中取出茶饼,用火烘烤出香气,再捣碎研磨,制成茶粉。 然后,她才用沸水沿指定方向小心冲泡。 “这是什么喝法?” 洪范问道。 两世为人,他从来没有这样喝过茶。 “这叫点茶;现在民间都是泡茶,这法子用的少了。” 晏雨林解释道。 “要说点茶与泡茶相比,最大的好处与坏处都只一桩——就是步骤复杂,用具繁多。” “你瞧瞧红荔案上,茶炉、茶臼、茶碾、茶筛、茶瓶、茶盏、茶筅、茶箩、茶勺、水盂……” “寻常门户里,能凑出一半的器件都难,所以点茶便只在上流间盛行。” 洪范闻言了然。 不论哪个世界,贵族文化总是如此。 以复杂彰显门槛,越是不实用越能显出档次。 PS:奇怪,这几天极为嗜睡,算起来每天都要睡十三个小时,醒来腰酸背痛的。 关键起来以后也就有两三个小时的精力,然后又打哈欠累得不行。 运营官比我还离谱,早上睡完下午睡,下午睡完晚上接着睡。 莫名其妙的……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四章 节俭 “不过,点茶还有一处意趣,那便是做茶百戏。” 袁雪松说道,见洪范不明白,又补充一句。 “就是用清水在茶沫上点染做画。” “用茶沫作画?” 洪范是第一次听说,饶有兴致地看向红荔。 “小娘子你能做吗?” “回禀郎君,妾身自然是能的;这是楼中清倌人的入门功课呢!” 红荔吃他一看,脸上起了两片红霞。 “花、蝶、山水我都画得好,就是画肖像还比不得许多姐姐……” 她回道,垂下头去,手持木刷般的茶筅细细搅拌。 茶沫一点点泛起。 席上几人继续聊天。 洪范、吕云师、詹元子自是相得,唯有口口声声不近女色的白嘉赐离了座,凑到红荔边上观摩。 “在品花会上订一席,我本以为要大出血。” 吕云师说道。 “没想到今年的席面比去年更便宜,这一桌只花了八十两。” 他拾起几枚果脯,投入口中大嚼。 “这倒也寻常。” 袁雪松随口道。 “来的人少,价格自然就便宜了。” “来的人少?” 洪范发问。 “是今年年景不好吗?” “不,在朝廷新派的总督到任前,年景都是好的。” 晏雨林回道。 “但现在西京的上头闹得太厉害了。” “六月以来,新来的靳总督抓着瑶河漕运好几个案子不放;双方角力已经到了青筋毕露、如火如荼的程度。” “我知道的许多世家为了避风头,都让下面子弟尽量少抛头露面,免得被抓住痛脚。” “当然,像我们这些破落户是无所谓的。” 他说得严重,语气却是轻松。 洪范闻言恍然——回想之前与何二爷交往时,对方似乎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正在这时,主楼四楼正中间的那桌陡然传出阵放肆欢笑。 他循声望去,一眼便扫到那主位之上,坐着的正是之前进门时见过的那位白袍公子。 “洪兄认得他?” 袁雪松见状问道。 “不认识。” 洪范摇头。 “只是之前进门时擦肩而过,见他穿着无底银靴,下车时以人为凳。” “豪奢如此,所以印象深刻。” 晏雨林闻言浅笑。 “那人是西京刘氏的公子,名叫刘兴贤;你刚刚说的,不过是他的日常做派。” 他介绍道,声音压得很低。 “说起来总督入凉州后,刘家这位还响应了节俭号召,据说衣服都改为穿过两遍才丢!” “那等缎袍,洗过一次就丢?” 詹元子瞪圆了眼睛。 “是啊,比起从前‘衣不二穿’,已经是节俭了。” 吕云师冷冷接口道。 “你们不知道,他老子是地榜列八十七位的‘百臂天王’刘锐;当今凉州州守刘修正是他小叔。” 洪范闻言一愣。 他早就预想到此人来头很大,但没想到有这么大。 “早知道我俩倒是该主动些给他让路。” 洪范与詹元子对视一眼。 “老爹宗师、叔叔州守,岂不是妥妥的西京第一纨绔?” 这话说完,两人各自发笑。 “第一纨绔,他是算不上的。” 袁雪松却是摇头。 “不过这种场合,那位姑奶奶恐怕不会来。” “单算西京,把刘兴贤列个第二、第三位,都说得过去……” 【姑奶奶?】 洪范心头好奇,正欲细问,突然觉得心神不宁。 他直起身子转首探看,见一楼丝竹俨然,二至四层贵客满座、气氛宁和,并看不出什么不妥。 席间沉默片刻。 吕云师借机问出了自己憋了许久的话。 “洪兄,我听说你们星君在杀戮后能摄魂夺魄,提升修为?” 此话一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洪范身上。 “倒谈不上魂魄这些玄虚。” 洪范据实以告。 “但每临战场确实都有获益。” “那奇峰山这回呢?” 袁雪松追问道。 “有的。” 洪范点头。 “半月前只通了六成的第四脉,如今已完全贯通;第五脉亦开了三成。” 众人各自嗟叹,羡慕不已。 这时候,一个清脆声音挤进了长案。 “各位郎君,上茶喽!” 红荔端了茶盘过来,笑脸盈盈地给每人奉上茶水。 洪范接过杯子,连茶带粉浅尝一口。 老实说,以他的眼光看来,这茶唯有香味出众,茶汤远不如前世冲泡的来得清爽。 但在其余人眼里,如此茶艺已经极为出色。 “点茶有公论。” 晏雨林正色评价道。 “色偏青,火候不足;色泛灰,火候已过; 色泛黄,采制不及;色泛红,烘焙太老。 此茶色泽鲜白,汤花细腻,咬盏经久不散,可见功夫!” 候在一旁的红荔早就等着夸赞,闻言笑容绽得更盛,双眼弯弯好似月牙儿。 “还有呢!” 她回头又去案上端过来一个圆形茶盘,小心放在案上。 “这是郎君点的茶戏。”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幅肖像。 画技谈不上很好,但轮廓倒也清晰,一眼便知道画的是洪范。 吕云师见状就笑:“小娘子,今儿这一桌可是我做东,你怎么就画他?” 红荔脸上微红,却不羞怯。 “因为这位郎君长得特别好看!” 她回得开朗。 众人皆笑。 品茗未半,一道道菜品渐次上来。 红荔撤去茶具,随侍一旁倒酒上菜。 正如当初白嘉赐所说,明月楼的菜品味道极好,比听海阁、兴盛堂都要高出两个档次。 半个时辰过去。 陈年梨花白喝到半酣的时候,栏外飘扬而上、一刻未停的音律渐进激昂。 高楼之间,人声渐弱。 直到拨弦如骤雨、吹管似疾风时,只听一声梆响,丝竹戛然而止。 明月楼上下,数百人齐聚。 如此灯火辉煌处,竟万籁俱寂,听得清江潮。 金石质地的踏步声响起。 洪范循声望去,见一位妆容得宜、衣着雍容的女子缓步行过回廊,站至天井中心。 明月楼的一切都精致美好。 唯有“领导致辞”与洪范前世所见一般乏味。 一篇满是陈词滥调的骈文,开篇是欢迎,其次是继往,中间额外提了刘白蒋林几位公子的名字。 最后是三位花吟(候选花魁)的介绍。 女子退场,丝竹再起。 明月楼自家筹备的垫场表演自此开始。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五章 裙红足白 亭亭翠盖,盈盈素靥; 妙舞随裙,清歌入江。 垫场表演种类齐全,歌舞器乐之外,还有些杂技魔术。 如此又是小半个时辰。 待晚宴用了八分,宾客们难免都有些酒精上脑的时候,品花会终于进入正题。 丝竹队伍撤下,两翼架起了大鼓。 第一位花吟带着面嵌金琵琶小步上台。 “同风楼,逢梦。” 女子一身黄裙立于台中,抱着琵琶朝三面施礼。 与其他人一样,洪范停下杯箸,注视着她。 若要文绉绉的形容,自然可以写出百千句“窄袖轻罗,暖酥腻云”之类的描述。 缩到一句话内,大约就是身段更窈窕、妆容更精致的郑芙蕖。 美则美矣,但也只是美而已。 逢梦站在数百对目光中,对侧方略略颔首,调匀呼吸,双手空悬琵琶,曲起右腿架在左膝。 而后她凌空坐下。 良久的宁静。 众人屏息等待,却迟迟等不来开场。 直到情绪由好奇、紧张、焦躁,渐进至有一丝恼怒的时候,逢梦兀然拨弦。 蚕丝弦离指,同时进行横、纵、扭转、倍频等四种振动,一声铮响。 这响声经过琴箱共鸣放大,混合紫檀木音柱的自然泛音,散入大气,如潮排开。 石破天惊。 洪范呼吸猛地窒住。 他立刻意识到,楼下这位绝色女子是一位武者。 不弱的武者。 琵琶声如珠玉落盘急切不停,颗颗相连,又颗颗分明。 一时间,楼内好似有风雷激荡,无视屏风隔断,将四重连廊铸成一体。 舞台两侧,重槌击鼓。 逢梦垂下右腿,开始舞蹈。 旋转、跨越、舒展…… 她的运动幅度极大,然而裙摆翻转间,琵琶声丝毫不乱。 一盏茶功夫,表演走到了最后。 逢梦步子渐急、指法渐凌厉,最后出胯跃起,将琵琶反架于肩后,飘飘然宛如天女御风。 四弦一声如裂帛。 女子落地旋身,姿态定格。 众人被夺走的呼吸此刻归还。 掌声如雷,喝彩如雨。 逢梦行礼下台。 第二位花吟上来。 一身素白长裙、头戴银钗,身材高挑如男子,只是格外消瘦。 “栖霞居,听醉。” 她三面行礼,说道。 话音明明很轻,却让全场人都听得清楚,且在三面楼宇间泛起重重回音。 回音散去。 一声磬响,绵绵不绝。 嗡鸣如纱,覆住乾坤。 听醉于此时开口。 与所有人的预想不同,她喉间发出的是极为低沉浑厚的鸣音。 仿佛在世界极低处,熊熊燃烧的地火之间,喷涌出的岩浆气泡。 音色持续下沉,几乎到令人不适的程度。 洪范口中干渴,拿起酒杯。 正在这时,听醉口中迸裂出第二个声音。 轻盈,尖锐。 好似剑崖深渊间,自云天照下的一缕白光 天地重开,世界运转。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悠扬旋律拽住了所有人的魂魄。 一人发出两种声音的演唱,洪范前世有听过,名为呼麦。 歌者使气息猛烈冲击声带,发出粗壮的气泡音,形成低音声部,再巧妙调节口腔共鸣,强化集中泛音,唱出透明清亮、带有金属声的高音声部。 但听醉的表现力完全在另一个层次。 她的声音是如此立体、如此丰富。 楼檐之间,仿佛有高山隆起,有海沟沉沦。 整个天地的宽阔,都在左耳到右耳的狭窄听距内得以呈现。 “古今几度, 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一醉都休……” 一曲终了。 大部分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表演结束。 直到又一声磬音。 洪范才意识到听醉已在不知何时退场,而自己手中还捏着一只酒杯。 杯中空空。 也不知是其中本无酒水,还是早已被他饮尽。 “唉,难怪得等席吃完了才请出三位大家。” 晏雨林叹了一声,吐出嘴里咬了几口的鹿炙。 “没味了。” 窃窃私语中,众宾客朝下探看,却不见最后一位花吟出来。 正奇怪时,一声笑语自上方扬起。 “明月楼,风絮……” 丝竹声骤起。 一道银龙,自天飞降。 洪范抬头追视,见一位身着大红裙装的女子手持双剑、赤足踏着飞檐,轻盈奔落。 自左翼楼四楼,至主楼三楼。 然后折身一跃、舒展腰身,飘然而出五丈之远,落在台上。 以袖掩面、踮起脚尖,短暂的定格。 正足够众人看清“裙红足白”两种颜色。 双剑浸满月光,凌厉舞斩。 如水银泻地,如清风回雪。 一曲剑舞结束,风絮旋身一掷。 咔嚓一声响,长剑精准射入三丈外悬在檐下的剑鞘。 双臂虚击,展开水袖。 腰间一抹,抖落银铃。 鲜亮妩媚的笑声钻入宾客们的耳廓,依偎在耳膜。 风絮垫步加速。 她身上系着的风铃开始作响。 不知何时,三面楼宇的每一层都被推出几块半尺长的木板。 越过绕台江水,风絮踏级而跃、盘旋飞驰。 灯光熠熠辉煌。 但楼角间折跃飞舞的那捧绯色火焰,却更夺目。 转过主楼,风絮朝右翼三楼奔腾行来。 就在洪范以为她将要撞入席间的时候,一只雪白赤足自红裙下探出,于雕栏一踏,折身转走。 人已远。 铃声、香气,以及犹带温度的笑音,却扑面而来、缠绵留驻。 芳影一闪即逝,勾去了吕云师的魂魄。 洪范第一次明白,声音原来也可以有颜色。 重楼之间,铃声与笑声回转燃烧。 这一刻,它是红的。 最后的最后,风絮自右翼四楼一字横跃而出。 两楼相距甚远。 正当红裙下坠时,水袖自两侧扬起,束在楼顶空中,一道被染成黑色、几不可见的绳上。 借此一力,飘影自月下暗渡,消失在另一侧翼楼。 丝竹声断。 静。 寂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 片刻后,洪范第一个回过神来。 单说静态,风絮的姿色并不比逢梦、听醉更美。 一舞终了,众人心头刻印最深的,是那身凌空飘扬的火色长裙。 至于隐现于张扬大红之后的俏颜,越是回想,越是淡化。 越是淡化,就越是不可方物。 “这是八十两能看的?” 他叹了一声。 PS:听醉歌词化用自元好问的《人月圆·重冈已隔红尘断》。 我猜许多读者觉得花吟的表演有些无聊。 但我是真花了不少力气去查资料、设计、描写、权衡详略,以至于写出来的表演我自己也很想亲眼一看。 怎么说呢,就是明知道这玩意是吃力不讨好,还是不想虚写带过。 书的核心当然是故事。 但书中世界的实感,很多时候正来自于这些“有的没的”。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六章 屏上鸟 洪范转过头,见到吕云师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态,灼热目光望着对面风絮消失的廊台。 好似魂魄被香风携裹,带走了一半。 洪范拍了他肩膀一下。 吕云师身子一震,咽了口唾沫,怅然若失。 他对洪范勉强一笑,举杯一饮而尽,像是要洗去心头某个身影。 席间大部分人都口干舌燥,一时无言。 回想三场表演,洪范突然明白了武红绫为什么对品花会尤其不屑。 三位花吟,居然都是贯通中上等修为的武者。 尤其是最后一位风絮,一身修为与洪烈、洪博相比,难说高低。 但光看她十七八左右的年纪,天赋已然远胜。 大华尚武。 若非如此,些许姿色如何能牵动一城? 红荔见众人杯空,凑过来添酒。 然而一向执壶极稳的手这回却是洒了酒。 她“呀”的一声惊呼,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上有一抹惧色。 席上自无人生气。 “风絮大家是明月楼中人,她的歌舞,你想来应是见过。” 洪范笑道。 “今日一见,何至于魂不守舍?” 他随手打出道炎流,将洒出的酒液蒸干,腾起梨花香味。 红荔望他一眼,垂首不回。 “小娘子可是对花魁心生向往?” 洪范猜测道。 红荔颊上晕开绯色。 她踌躇片刻,见其话语真诚不似调笑,终是浅浅一点头。 “花魁受万人追捧,名动京华,谁不向往呢?” 白嘉赐凑趣道。 听了这话,红荔却面现黯然。 白嘉赐不明白哪里不对,一时不知所措。 玉栏之外,三位花吟一同出来,正进入下一个环节。 一枝玫瑰三十两,一朵牡丹八十两,一台花篮二百两。 在明月楼大管事的主持下,诸位豪富少爷、世家公子们为三位花吟赠花打榜、吆喝不停。 “刘兴贤公子为逢梦大家赠花篮一台。” “白泰平公子为听醉大家赠牡丹三朵。” “蒋文柏公子为风絮大家赠玫瑰十枝……” 喧闹声中,红荔转开眼,定定然望着一旁分隔世界的淡金色亮缎屏风。 洪范循她目光望去,见到了一只被绣在枝头的百灵鸟。 展翅欲飞的姿态,定格于离枝前一刹。 明月楼的屏风自然是一尘不染的。 可细细端详,却能看出鸟儿的金羽已因年久黯淡。 歌声再美,羽毛再亮。 屏上之鸟,死了也还在屏上。 洪范心头陡然涌起一股悲哀,侧开脸望向江面。 而白嘉赐却久久凝望着红荔的侧脸。 这一刻,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 台上的打榜已走到后程。 逢梦与听醉面前各攒了小二千两的礼物。 而风絮则遥遥领先,大约有三千两。 这些礼物分别来自二十几桌,但绝大部分是源于七八位最富的。 吕云师这一桌都是“穷鬼”,自然参与不了。 除了洪范。 一个多月过去,天合行的生意已经开展起来。 按照预计一个月能为洪范秘密带来一万两上下的收入。 二百两一个的花篮相比之下不算什么。 只是在他眼里,下面那种直播争榜式的唱名打赏实在有些掉价。 “单从表演来说,你们觉得刚才三个节目,哪一个最好?” 洪范瞥了眼风絮面前堆满了的花朵,问道。 没想到席上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难说,难说……” 袁雪松为难道,看向詹元子。 “都说百艺相通;詹兄,你画技高超,在我辈中应当最懂风雅。” “你觉得呢?” 他问道。 众人看向詹元子。 “额,要说风雅,三场都很风雅。” 他难得期艾。 但七八对眸子逼视而来,糊弄不得。 “逢梦的琵琶精妙,听醉的歌喉高绝,风絮……” 詹元子强行评道。 话说一半,他脑中却无法自抑地想起一个画面。 飞扬红衣中透出的窈窕曲线; 惊鸿一瞥间掠过的绝美面容; 以及至今萦绕未散的沁心柔香…… 到了这时候,什么琵琶歌声与舞蹈,如何还想得起? “我,我觉得第三场最佳。” 詹元子说道,老脸一红。 此话一出,席间气氛顿时轰然。 “英雄所见略同。” 吕云师重重点头。 “詹兄果然是懂的!” 袁雪松轻轻抚掌。 “附议。” 晏雨林也认真说道。 “我向来是无所谓女色的,只不过细细想来,确实是风絮大家略胜一筹嗷……” 红荔坐在边上,撇了撇嘴,憋着笑。 洪范扫了众人一眼,举起酒杯。 “诸位都是懂风雅的。” “满饮!” 几轮梨花白下肚,楼下已经有了结果。 不出意外,占据地利的风絮摘得了正和二十八年的西京花魁称号。 逢梦与听醉略有失落,但依然保持笑容,行礼后退下。 品花会到此,却还未结束。 一位女童带着个锦包绣球,送至台上。 “今日得各位公子相助,妾身得偿所愿,列花中魁。” 风絮接过绣球,朗声道。 “如此恩情,无以一一尽报,便以此绣球,聊托寸心。” “得了绣球的公子,妾身改日将扫榻相迎,觞敬歌舞。” 语毕,宾客的欢呼声便点燃高楼。 风絮浅浅一笑,以右腿起朝天镫,一路攀高,直至赤足出红裙,高过头顶。 绣球轻抛,落在足尖。 花魁全身绷直,蓦得屈膝一蹬,便将其送至十丈空中。 三面楼围中,真气霎时横流。 有人使无锋气剑,有人以柔力抛掷瓜子花生,务求在不伤及织锦的情况下将绣球夺回。 一时间,上下左右三十余人隔空争抢。 很快,十几位贯通境的自知无幸,渐次退出。 而后几位坐在主楼三、四层的大族公子各自入局。 剩下的浑然高手陪衬片刻,也识趣的退出争夺。 这本是题中之意。 每年的品花会,若是直说出资最多的打榜者能得彩头,未免太过俗气。 但事实上,众人都知道花魁的绣球本就是为出资最多的几位公子准备的“回礼”。 PS:写本章的时候想起了一段张爱玲名篇,便化用了。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开了笼,那还能飞出来。 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 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茉莉香片》】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七章 碎铁 舞台上方,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四楼的刘兴贤以真气聚散长臂,抓住绣球。 收回未半,便有一道自楼下传出的震荡气劲斜飞而至,将“长臂”击散。 “蒋老弟刚刚为风絮大家一掷千金,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四楼另一桌传出长笑。 话音未散,一股厚重真气已然冲出,将震荡消弭。 此时参与抢夺的只剩下七人,修为俱在浑然境以上。 绣球在空中折跃弹跳。 这场“游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参与者决不能将绣球破坏,否则最伤风雅。 正因如此,七人只敢弄巧,不敢多发力道。 焦灼的僵持还在继续。 一道剑气斜飞,被震波击碎。 绣球翻滚偏开,直往右侧翼楼落去。 这种情况刚刚已有过两次,众人皆识趣,无事发生。 然而这一回终于不同。 当暗中凝望风絮长久的吕云师,又一次看清球面包锦上的织纹时,心头的冲动终于压抑不住。 【我既列席,为何不能……】 七道真气还在纠缠。 混元气劲鬼使神差一吐,成了场间无人预料到的第八股力量,将绣球带入他手中。 游戏结束了。 当绣球被自己的双手合握的时候,吕云师看向台上亭亭而立的美好身影,整个人好似沐于火中,被自内而外的燥热填满。 但满场寂静,又像是一桶冰水,旋即将他浇得凉透。 明月楼所有的目光,此时都往右翼楼三楼第三席注视过来。 袁、晏二人心中咯噔一下。 “我道是谁,手脚不听使唤。” 一个声音自主楼三楼迆迆然升起。 “这不是镇国将军家的少将军吕三吗?” 这话充满了讥讽。 吕云师是吕家嫡长,但上头还有两位庶兄。 洪范循声望去。 说话者一身玄色锦袍,坐在三楼正中位置,看起来二十二三年纪。 吕云师没有回话。 他知道自己捅了窟窿,但其他人显然不打算体谅。 “我若没记错,你这席方才丁点礼物没送,怎么好意思参与?” 玄衣公子嘲道。 “吕三,我要是你就小心躲着,免得自己的寒酸味污了这盛会。” 话语如刀,扎在心头。 “蒋文柏!” 吕云师低喝一声,已然暴怒。 然而主楼那边,无人在乎他猪肝般的脸色。 “你别气啊,我们怎么也是打小就认识的。” 蒋文柏笑脸盈盈。 “伱现在给风絮大家补一台花篮,别人不知道,我便是没话说了。” 吕云师此时只觉得手中的绣球如火炭般滚烫。 他默然下望,正见到一身红裙的风絮望了过来。 花魁的眸中眼波流转,似有期待,也有担忧。 在洪范看来,这显然是风尘女子的基本功——若不能一眼扫过,让满街人都觉得眉目含情,怎配当花魁? 对视一眼,吕云师已经半昏了头脑。 但他到底不是年少时的自己了。 家门败落,父亲恋赌难劝。 吕府艰难维持的境况、钱难赚屎难吃的道理,他如何能不明白? 若非有感谢洪范救命之恩的借口,明月楼席面的八十两,他都花不出手…… 看着吕云师的煎熬,蒋文柏笑出声来。 他悠然起身,跃下三楼,落在舞台中。 “风絮大家的绣球被你捡了,按照规矩,我原没什么可说的。” 蒋文柏扬声说道。 他左腰悬着柄长剑,以镂空剑鞘吞着,刃泛流光。 “不过你要知道,今日会首的名头,到底是用三百斤白银铸出来的!” “让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占这便宜,可不止我一人不服。” 蒋文柏高声一喝,环视明月楼上下,果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颔首赞同。 “事已至此,不如按老规矩,我们斗一场。” “你输了,将绣球送我。” “你赢了,这把碎铁送你。” “如何?” 话音在明月楼内折转,带起回声。 风絮已无声退下舞台。 全场目光刺刀般顶在吕云师脸上,由不得他不应。 “便依你。” 吕云师从牙缝里挤出三字。 蒋文柏的佩剑名为碎铁,是以五百两重金购来的第三品(玄级)宝剑,他认得。 大华兵刃分四品。 第四品类似洪范之前的白灾,无非是比不入流的兵器更加坚固、锋利、强韧,没有根本区别。 所以血战两场,白灾还是断了。 但自第三品开始,每一把兵刃都能流转真气,增益兵主武道。 “雨林,借我一把刀。” 吕云师缓缓起身,注视着碎铁的流光刃口,说道。 洪范微微皱眉。 他知道吕云师修习《无相混元典》,最擅长拳脚,哪怕对上嚼骨也是空手对敌。 舞台清空,唯留二人相对。 碎铁塑形真气,现出三尺刀芒。 吕云师明显慎重。 蒋文柏率先抢攻。 他的速度很快,以洪范眼力判断,大约是浑然境六脉修为,硬实力与武如意相仿。 可甫一交手,小无漏境界的吕云师反倒落在下风。 无他,玄级宝剑实在犀利。 蒋文柏修习家传《震荒典》,一身真气经过碎铁转化成气刃,传出阵阵蜂鸣。 洪范想起了前世的概念武器——高周波刀。 再好的材料,显微结构也做不到完全均匀。 施加高频振动后,材料上不均匀处的局部振幅就会与周围有细微差别。 若是高周波武器的能量足够高,就能瞬间使微小的不均匀振动累积达到疲劳,再叠加武器本体的切割作用,斩金碎铁便只寻常。 舞台上的战斗迅速过了三回合。 洪范看得眉头紧蹙。 交战双方的战斗动作都很华丽,以至于有很多无用、拖沓的成分。 这与他在奇峰山上见到的那个吕云师完全不同。 也正因如此,局势越发一面倒。 一方以大开大合的姿态挥舞着无法阻挡的宝剑。 另一方最有胜算的打法,自然是抛弃一切累赘繁琐,以求抓住空档一击制胜…… 铮然一声响。 碎铁轻易削断了吕云师手中钢刀,好似切纸。 “胜负已分。” 蒋文柏得意道。 “你这刀不行,下回买把好的。” 吕云师没有回话,弯腰去捡断刃,手指在抖。 “吕三,早听说你当了缇骑” 蒋文柏站在一旁,言语越发放肆。 “既已不是一路人,平日大家也懒得提你。” “但今日你偏偏要凑到明月楼这等场子来……” “时日不同了。” “我们玩的东西,你这少将军玩得起吗?” 他斜睨着吕云师,笑问。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口舌之利 吕云师提着断刀,脸皮涨红,却回不得。 “当年堂堂神京吕氏,如今作他姓门客,奔波驱驰换点赏赐……” 蒋文柏转身拾起绣球,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淡淡说道。 “我若是你, 你若有自尊, 便披不上那身红皮!” 此言一出,主楼落座的许多世家子弟大声喝彩。 而吕云师已然摇摇欲坠。 洪范蓦然想到了离开金海城前,与公孙实的那番对话——世家对掌武院的态度,从那一幕,已然可见一斑。 三楼席间,袁雪松、晏雨林猛地起身,面沉如水。 他们已极为愤怒,却终究忍住了反击。 钱不如,势不如,战力亦不如…… 没有实力支撑的愤怒除了自伤,毫无意义。 蒋文柏听到楼上动静,抬首瞥来一眼。 昂然,且不屑。 红荔吓得面色苍白,缩在一旁。 袁、晏二人深深呼吸,颤巍巍坐了回去。 白嘉赐双手握拳,却侧过脸,不敢让那些世家子看见他的眼色。 这时候,洪范见到詹元子整理衣袍,缓缓起身。 然后是一声断喝。 “放肆!” 洪范眼中,詹元子向来是个随和的人。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其如此严肃。 “缇骑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 奔波往来,舍生忘死…… 你岂敢不敬?!” 一句质问,分外凛然。 蒋文柏气势竟然一窒。 他看不上缇骑,这是千真万确的。 一是关奇迈治下的掌武院常与世家作对。 二是大华高门打心底里不觉得自己低萧氏一等,自然视“天子门客”的称呼为辱。 但众目睽睽下,蒋文柏阴阳讽刺还好,把话挑明却是不敢的。 “布衣黔首,也配与蒋氏贵子搭话?!” 他强睨一眼,不接这茬,只从别处羞辱。 主楼方向传出些捧场的嬉笑,旋即被打断。 “布衣也知为国效力,黔首亦可解民倒悬!” 詹元子毫不退让,声音更高。 “锦衣玉食却蹉跎岁月,如此不知羞耻者,才不配与我搭话!” 满座皆静。 蒋文柏乃蒋家千金子,是元磁宗师“震惊百里”蒋啖虎的亲侄儿。 他这辈子被人挤兑都少,更别说挨喷。 吃詹元子这一通骂,蒋大少的舌头都有些打结。 “伱,你逞口舌之利,算什么大丈夫?” 他额角青筋胀起,骂道。 歇了片刻,气都还未理顺,蒋文柏又组织言语。 “此事因吕家老三而起,你我素不相识,你无非是为他出头!” “这样,你下来,我们再做过一场便是!” 碎铁二次出鞘。 詹元子却认真摇头。 “再做过一场又如何?” 他肃然下望。 “你赢了,你便对了?我输了,我便错了?” 简单一句话,没什么灵巧机锋,只是平白道理。 却把蒋文柏再度噎死。 洪范默然失笑,陡地回想起自己与詹元子的第一次见面——彼时将要切磋,后者也是这样直接认输。 原非慕强之人,胜负于他何加焉? 也就是这般人,能年近四十孑然一身,落到个“众叛亲离”境地,依然淡泊闲适。 “我修为远不如吕兄,与你一战必败无疑。” 詹元子继续说道。 “可你若执意要打,我奉陪便是。” 他说得光棍,将要跃下三楼,却被洪范按住肩膀。 后者已看清了蒋文柏眸中的狠色。 洪范拉开詹元子,单手扶栏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楼下之人。 “赤绶缇骑,金海洪范。” 这一回,他没有用在下、鄙人之类的谦辞。 “这位蒋公子既然辱骂掌武院,便是将我也骂在内了。” “事已至此,不动手是有些说不过去。” “我比我这位兄弟能打些,你若不怕,不如换我来?” 他长笑激将。 “笑话,你说谁来就谁来?” 听到洪范的金海口音,蒋文柏越发不屑。 “现在绣球已在我手上,你,凭什么能与我一战?” 与生俱来的傲慢从吐字断句间流出。 “那就加点彩头如何?” 洪范即刻道。 “我赢了,你把绣球还给吕云师,再道个歉便可。” “我输了,你那一席算我请。” 听了这话,许多世家子弟大笑。 “我那一席是品花会次好的位置,算上酒水,足足千两银!” 蒋文柏朗声鄙夷道。 “你请得起吗?” 话音落下,一张被真气绷得笔直的银票“唰”一声射出,钉入主楼三层的雕栏,复又软下。 “千两官票,如假包换。” 洪范收回手,淡淡道。 蒋文柏一愣,无法再改口。 “你要自取其辱,下来便是!” 他喝道。 洪范飞身下台。 在灯火与目光的簇拥中,两人相对而立。 “蒋文柏,浑然六脉。” 蒋文柏以碎铁前指。 “你不用兵器?” “洪范,浑然四脉。” 洪范背负双手,分毫不让地接住对手目光。 江风吹过,灯火摇晃。 光影斑驳间,几不可见的细沙自舞台四面的盆栽里溢出。 “既如此,输了别寻借口!” 蒋文柏不再浪费时间,持剑前逼,缓缓加速。 踞于高处的几位高手看出了不妥。 在蒋文柏身后,无数稀疏黯淡的金色星点,直追他脚下。 及至四臂距离,碎铁前刺而出。 一步踏下,蒋文柏面色骤变。 明明是最优质的地毯,此时竟失去了摩擦力,让他有种踩在满地滚珠上的错觉。 剑势歪了,剑客亦往侧面滑倒。 “小心,是沙子!” 四楼的刘兴贤挺身前倾,凝神分辨后,叫道。 但以浑然境武者的交手速度,说话哪里赶得及? 蒋文柏身在半空,还不明白遇到什么状况,只以左手撑地欲退。 手掌同样一滑。 他横着摔在地上,又感到右掌一紧,见碎铁剑身被长靴牢牢踩住。 蒋文柏虽然是文修,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场面,但武道修为毕竟摆在那里。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抽剑滚身。 没想到长剑竟抽不出! 蒋文柏凝眸一看,见一团细沙裹住剑身,立刻催出三尺气刃,横拧手腕。 在他想来,碎铁没有斩不断的东西。 不过这一回,宝剑却让主人失望了。 PS: 画者,圣也。盖以穷天地之不至,显日月之不照。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 ——朱景玄《唐朝名画录》 (本章完) ------------ 第二百三十九章 清贵风姿 高周波刀擅长的向来是切割硬物——某种程度上说,切的东西越硬,效果越好。 而“累积振动以致疲劳”的手段,面对强弹性、低硬度的材料,最不好使。 然而在沙团这儿,甚至都不是弹性的问题。 千万粒细沙压根不是一个整体。 振动能量轻易便被砂砾间的碰撞摩擦消耗,转化为热能。 而洪范现在要的,正是热能。 锁定兵刃后,炎流劲滚滚而出,配合蒋文柏自己的出力,转瞬间将碎铁加热至八百度往上。 高温使长剑基材的素质下降。 然后,更为强劲的嗡鸣声响彻高楼。 沙流刀自指尖飞射,击在碎铁的狭窄剑身。 火花飞溅如龙。 “叮”的一声尖响。 蒋文柏手头猛然一轻,终于翻滚出去。 但碎铁的半截尸体,还被踩在原地。 他的玄级宝剑,竟是断了。 “承让了。” 洪范长声笑道。 “你这剑不太行,下回买把好的。” 喧闹声升腾起来。 蒋文柏怔怔然立于原地,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幻灭感之中。 以浑然六脉对浑然四脉,还有神兵之利,居然没能撑过三回合。 他无法接受。 可手中断剑,三米外贯穿舞台的冲击孔,让他难以抗辩。 刚刚那招杀法,既然能轻易打断碎铁,自然也能贯穿血肉。 “我输了……” 蒋文柏艰声道。 此话一出,便像有一股血从脚底涌到了天灵,模糊了高处披洒下的灯光,让他耳鸣晕眩。 “你用的是什么武道杀法?” 蒋文柏颓然问道。 回答声却是从头顶传来。 “他用的不是武道……” “那是命星沙世界!” 此声出自主楼四楼,昂然浩大,带起满场窃窃私语。 “马惊沙死后,命星说是留在了金海。” “你自称金海洪范,想必就是新任沙世界星主!” 说话者凭栏而立,位于灯火正中,是一位身着紫袍、高冠博带的高瘦男子。 却是与刘兴贤同一席的。 “伱所料不差。” 洪范与他对视,颔首回道。 “好个沙世界,未想到西京来了第三位星君。” 紫袍公子赞道,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傲慢。 “但你在比试前未提前说明,却是欠一分磊落!” 他言之凿凿,霎时带偏物议。 洪范只是哂笑。 “此言荒唐。” “与我交手前,蒋公子可未说他练的什么功法,更占有兵器之利。” 紫袍公子摇头。 “非也非也,蒋家世传《震荒典》,谁人不知?” “而且碎铁向来是文柏随身配兵,光明正大!” 楼上越发嘈杂,颇多人附和。 蒋文柏面色微变,似乎也对胜负有了二想。 “我自金海来,听过大华十经,倒还真不知蒋家《震荒典》!” 洪范冷笑。 “至于说光明正大……” 他看向紫袍人,嘲道。 “命星乃祖龙所赐,要不你去提点祂老人家,以后拣选星君前知会你一声?” 议论声霎时一静。 纵是世家子,也没人接得住这话。 拿祖龙做话头,换一般人妥妥僭越,要惹众怒。 但洪范是星君,是祖龙亲选,其他人很难指责他不敬。 “送尔等良言一句。” 洪范说道,驱使沙流将绣球摄来。 “手上输了,从嘴上可赢不回来!” 蒋文柏嘴唇嗫嚅。 他强压下心绪,草草朝吕云师躬身拱手,转身便回楼上。 “事了了。” 洪范看向吕云师,略有责备。 后者不敢接他目光。 绣球被甩出,落往吕云师怀中。 然后被一道气劲隔空弹飞。 洪范皱眉,见到刚才说话的紫袍公子衣袂飘然,飞身自四楼跃入场中。 此人大约二十五、六年纪,在舞台正中心立定,举手投足确有过人风姿。 可惜长相差了点事。 “事还未了,且慢走。” 他转过身来,唤住洪范。 “文柏以一对二,车轮战两场。” “你须与我再战一场,才算公平!” 洪范叹了口气。 他从未见过如此傲慢之人。 这位紫袍公子与蒋文柏原非同席,也看不出有多深交情——无非是在言语上吃了点亏,却要多此波折。 “有言在先,我不认识你,也不知你家传武道。” 洪范驻步,刺了一句。 “西京白氏,白泰平。” 紫袍人傲然说道。 “修习家传《磐石典》。” 洪范面色不变。 他是真没听说过这个人,也不知道磐石典。 不过,楼上已有人替他介绍。 “多谢白世兄助拳!” 蒋文柏在三楼激动拱手。 “洪范,白世兄去年夏末破入天人交感境界,今年二月与‘翻江蛟龙’敖知机一战,惜败。” 此言一出,楼上的詹元子、白嘉赐等人都凝重起来。 敖知机洪范是知道的。 伏波帮帮主敖伏威的亲子,去年年底上的天骄榜,战力至少是史元纬级别。 只是不知道蒋文柏口中的“惜败”,到底是个什么分量。 另一边,有旁人替自己说出光辉战绩,白泰平越发自矜。 “洪范,你出身边陲寒门,难脱粗鄙之气。” 他认真指教道。 “武之道,不仅仅在于胜败——功体自蕴心性,杀法彰显风姿。” “你刚刚以小手段争胜,已然落了下乘!” 三面楼中,居然有很多世家子弟闻言点头连连。 洪范一时无语。 “我等缇骑武勋马上取,踏错一步便是生死,比不得你们文修咿咿呀呀、矫揉造作。” 他没好气道,用词更锐。 横竖已被当做蛮子了。 “咿咿呀呀、矫揉造作”八个字,让白泰平气息略重。 “唉,夏虫不可语冰!” 他负手而立。 “区区舞妓之事,本不值得我出手,那绣球便归吕老三。” “洪范,你若输了,我要你敬茶道歉,收回你刚刚的话。” “你若胜了,今后见到缇骑,我退避三舍!” 白泰平说道,催动真气。 “让你三招,再教导你什么是清贵风姿……” “进招吧!” 月在天中。 风舒缓,江涛略静。 “清贵风姿,我很期待。” 洪范轻声笑道,眸中映月,微屈身。 沙流附身铸甲,轻轻鼓胀,好似在呼吸。 气流卷动,在舞台四方渠中吹出点点涟漪。 ps:今日两章连发,情绪能连贯一点。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章 铁心 而后,台上一步重踏。 涟漪受激,便成狂涛! 天地一慢。 水幕悬空如帘,散出明珠颗颗,折射火光月华。 万静之中。 唯有黄龙一道,风驰电掣! 曲肘,凝眸。 锁腕,飞斩。 白泰平一颗心如坠冰窟,勉强而成的架臂防守还未成型,已与刀光交错。 风啸拔地而起,吹动三面灯笼,卷过八重楼檐。 洪范面江而立,长身如壁,背负天月。 金刀消散指尖。 水帘还复江渠。 啪嗒一声。 一团黑影落地。 众人定睛看去,却是被发簪绞着的大捆头发。 剧痛将白泰平从冰封般的危险感中唤醒。 他抚过两鬓,头发还在,再一摸头顶,却见满手鲜红。 白泰平这才明白,自己被刚刚那一刀斩去了头皮。 弹指之后,巨大的哄笑声自楼上传了下来。 “这,这……” 白泰平嘴唇颤抖,心中的屈辱难以言喻。 反倒是断了心爱佩剑的蒋文柏,看见下方那遮都遮不住的地中海,心情莫名舒缓。 流沙如风,回归各个盆栽,与腐殖质二次混合。 “好一个清贵风姿,见识了!” 洪范转身一拱手,笑道。 “回头往花盆里多浇点水,死不了的。” 他对场边的风絮随意交代一句,准备下场。 然后被歇斯底里的吼声叫住。 “不许走,你还未胜!” 自是白泰平。 洪范回头看他,又指了指地上的头发。 意思很明白。 刚刚那一刀可以砍发髻,自然也可以砍脖颈。 “头发是头发,头皮是头皮!” 白泰平攥着拳头,颤声道。 “我白家世传磐石典,最为坚固……” “你刚刚那一刀就算劈中要害,我未必有事的!” 他强辩道。 洪范笑着摇头。 “好,好!” 他停下步子,走回台中。 “有言在先,集恶榜上位列第五百四十二位,修习《铁兕演》至天人交感境界的嚼骨,在全力运功时,被我一刀枭首。” 洪范朗声道。 白泰平面色一白。 “你既不服,我们便再来一次。” “这一回我砍伱脖子。” “你若死了,棺椁我出;你若未死,我们再战!” 洪范自台下水底拉出沙流,凝聚成刃。 白泰平脸上青白变化,嘴唇嗫嚅,竟说不出话。 “怎么?怕了?” 洪范下巴微扬。 “这时候装聋作哑?” “这样,你现在说句‘怕了’,就算你输。” “否则便伸长脖子接我一斩!” 金刀前指,喝问如雷。 白泰平心胆俱丧。 正当满楼寂静的时候,楼上传来一声讥诮。 “平日话里话外总跟敖知机比,结果被一个浑然四脉一刀击败……” “我若是你,还退避什么三舍,今晚就找根房梁吊了,省得白老爷子丢人!” 话音柔锐明亮,好似最上品的锦缎。 但口气之轻蔑,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 洪范抬头看去,见四楼左翼偏席的纱帘被一只素手撩起,显出个窈窕身影。 这是一位美人。 绝无仅有的,把他看得愣了的雪白美人。 十八九岁年纪,一米八的身量,只比洪范矮了不到一寸。 发如白绸,肤如白雪,衣如白云。 一片素净中,唯有双眸浓黑如墨,浅浅顾盼,就直看到人心底。 一时间,不知多少位世家子弟想舍了人身,作她耳畔那支白色珠钗。 【这是哪来的雪中精灵?】 洪范不知不觉垂下了沙刀。 他前世看了不少AI美女,竟无一人可比。 刚刚还死挺的白泰平听了这声、见了这人,竟是呜咽一声吐了口血,彻底羞愧难当,拔腿跑了。 白美人身后,又传出一声嬉笑。 洪范仔细望去,见其席间还有两人作陪。 一位是正掩嘴偷笑的少女,乌发红唇、媚眼如丝,曲线夸张。 另一位是年轻男子,身材高大健壮,高鼻深目,面颊如刀削斧砍。 洪范与他对视,上丹田的沙世界立刻起了感应。 正是早先那股子心神不宁。 【此人与我一样,执掌命星!】 洪范心中升起明悟。 “世妹也来了?” 四楼起了个男声。 却是一直看戏的刘兴贤双手凭栏,讨好问候。 “怎么,你有意见?” 白美人挑眼回道。 “花魁你们看得,我看不得?” 这话说得挑衅,但刘兴贤丝毫不怒,反而示弱。 “岂敢、岂敢!愚兄只是在想,世妹若要来,怎么也该与我说一声,坐在正中不是视线更好?” 他赔笑道。 “哼,我若要占首席,哪还轮得到你?” 白发少女反问一句。 刘兴贤自讨没趣,讪讪闭嘴。 然后,女子看向洪范。 “你是金海人?” 她问道。 “正是。” 洪范回道。 “嘿,小地方出来的,倒是长得俊秀。” 白发少女展颜笑道,看得许多人色授魂与。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 “你这张脸,不比风絮差。” 众世家子闻言嬉笑。 洪范亦笑,却是不恼。 “多谢姑娘赞誉!” “单论外貌,我远不如你,你比风絮大家更美三分!” 全场寂然。 四楼少女一愣,舞台下的风絮更是面色发白。 从刘兴贤到蒋文柏,众人神色微凛,似乎都担心这位少女发怒。 洪范看在眼里,心中有了计较。 之前众人的表现,尚可能是因姿色慕艾而起。 但现在这出,只能来自于权势家世。 洪范意识到,这位白发少女,很可能就是袁雪松口中的“那位姑奶奶”。 不过他并不慌乱。 今日出头,一是不想詹元子受伤,二也有捍卫缇骑荣誉的意思。 再是西京第一纨绔,只因口角矛盾,也动他不得。 “你不认识我?” 白发少女倒是不怒,反而好奇。 “不认识。” 洪范摇头。 “哈。” 少女展颜一笑,凝眸俯视。 “我名沈铁心,是‘万丈凝冰’沈摩耶的嫡出来孙女,你现在可知道害怕了?” 沈家乃西京第一世家,更在刘家之前。 “万丈凝冰”的大名洪范也听说过——位列地榜三十一,在天人中也算中上。 《尔雅·释亲》有言:子之子为孙,孙之子为曾孙,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 来孙就是第六代。 可洪范依旧淡然。 “不知我该怕些什么?” 他平声反问道。 “你倒不止容貌出挑,人也有种!” 沈铁心赞了一声。 “这楼里哪里只我一人有种?” 洪范长声笑道。 “我山长‘生机转轮’列天榜第二,凉州提督‘天机横断’列地榜五十九。” “这也不影响蒋文柏蒋公子看不起我们掌武院……” 此声嘹亮,顺风而走,居然飘出去半条江。 蒋文柏脸色发绿、手指发抖,像是中了剧毒。 就像洪范不觉得沈家老祖宗会因为沈铁心被违逆而出手,蒋大少也知道关奇迈和许龟年(凉州提督)都不会为这点狗屁倒灶的事找自己麻烦。 但今天回府,一顿家法必然是少不了的。 沈铁心闻言只是哂笑。 “倒是伶牙俐齿。” 她不再说话,放下帘子,转身离席。 PS: 很多读者想必希望每日内容都如今日。 但爽感其实不光来自于主角装,还在于环境的铺垫与情绪的压抑拉扯。 没有自刘兴贤下车开始的人物描述,打脸的效果会差很多。 没有明月楼的建筑形制设计与交代,最后瞬步一刀的描写也就出不来了。 每一卷新开,铺陈背景、引入人物都需要时间——本书第一卷还没写完,人物表已经有一百几十条了。 第二卷写到现在,才有发力的基础。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一章 任性 纱帘空卷。 沙世界的感应彻底平息。 沈铁心既走,众世家子弟的心上仿佛少了个秤砣。 议论声又渐恣肆。 舞台一侧,花魁的绣球静静躺着。 今日风波因其而起,此刻却已无人在乎。 可事既至此,总要有个句号。 “诸位。” 洪范一指绣球,朗声喝问。 “我既两战两胜,风絮大家的绣球便有归属,可还有人不服?” 无人说话。 洪范点点头,又发第二问。 “想对掌武院、对缇骑说三道四的……” “还有吗?” 声浪低沉,自下往上,滚滚而开。 洪范站在台中,以目光横扫三面楼阁,所当者无不想起方才那道雷鸣。 浑然四脉,一斩快若闪电,了断天人交感。 这杀法不止“夸张”,甚至有些“恐怖”。 或许是命星专擅,或许是白泰平草包…… 但不论找多少理由,台下那人此刻站着,便自有掩不去的分量。 于是,除去刘兴贤等少数几人,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转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明月楼内,一时唯有江声。 队友此刻的威风八面,看得白嘉赐喉中发紧,胸口发热。 但洪范心中依然冷静。 打赢白泰平,远不至于让满座贵子服他。 只不过事情已闹得太大,必然会风闻全城。 这时候强出头,不管初衷如何,难免带上强踩掌武院的味道。 州守与总督较劲正酣。 这档口,任谁做事都得多想两步。 “蒋公子,那张千两银票还请送回我席上。” 洪范朝主楼三楼说道。 然后,他又对吕云师点点头,自顾自转身上楼。 舞台空了。 厚重地毯上,唯有沙流刀切出的口子依然刺眼。 吕云师瞥了眼绣球,又看了眼花容黯淡、眼角含泪的风絮,咬咬牙,跟在洪范身后而去。 年年品花会,夜夜鱼龙舞。 唯有今年少了分旖旎,多了寸金戈。 宴席散场。 蒋文柏付了账,逃也似的钻进马车,自柜里取了件衣裳,先往裤子里垫上。 其他宾客三三两两出门,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分享今日见闻。 洪范几人安步当车,出了望江巷子。 辉煌掩于重楼,星月更显。 江风清朗一吹,居然是个好夜。 “白泰平下场的时候,我紧张得衣服都湿了。” 袁雪松叹道。 “然后你一刀断发,我正待大声喝彩,又见那姑奶奶从犄角旮旯里蹿出来,差点憋出内伤……” “谁说不是?” 白嘉赐也心有余悸。 “这么美的女子,又有这么大的来头,却在青楼里遇到了,真是想所未想,见所未见。” “我倒是能猜到她为何而来。” 晏雨林笑道。 “今年坊间风传,三位花吟都是十年一出的美人,所出会首更将盖压历代,吹得云里雾里。” “结合风絮今夜别出心裁的表演,估计是提前造势的商家手段。” “但你们可知道,那位姑奶奶还有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头来着!” “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听得众人侧目。 “这话当然有夸张。” 晏雨林继续说道。 “大华九州的第一,没有七八人,至少也有五六人吧,横竖也没人能把这些美人们聚在一起比一比。” “不过在西京城内,沈铁心绝对是第一的颜色了。” 这话洪范是相信的。 在他见过的女子里,武如意与郑芙蕖都是极为出色的美人。 一身盛装的风絮,比此二人尚高出一筹。 然而把这三人与沈铁心放一起,却是一眼便见悬殊。 “这就对了,难怪她要拿风絮说事!” 詹元子恍然道。 “明月楼这是弄巧成拙了啊……” “这位姑奶奶身上的奇事还多了。” 袁雪松接口道。 “你们可能也听过,武者到了元磁境界,五脏被先天灵气淬炼,外在表征亦会有变化。” 洪范闻言,蓦然想到了强行突破元磁后的洪坚——彼时他的须发都化作橙红色。 “沈家修炼《冰魄典》,到元磁后发须皆白、皮肤胜雪。” 袁雪松意有所指。 “伱是说,这种变化是能传给后代的?” 洪范猜出了他的意思。 “正是!” 袁雪松打了个响指。 “这种情况概率极低,一旦发生,便意味着与先天灵气天生亲和。” “怎么说呢?” “这不仅是天赋好坏的问题——这意味着沈铁心只要修习冰魄典,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破入气境。” “只要?” 洪范听得奇怪,反问道。 “说‘只要’,正是因为这位姑奶奶任性,无论如何不愿意练武。” 袁雪松摇头叹道。 其余几人一愣。 能轻易修成先天高手,却硬是不修,这是什么操作? “所以沈家虽大,独独她一人是特别的。” 晏雨林话语里全是羡慕。 “气境巅峰寿数上至一百八十,能抵达天人境界的武者,一是年岁极大,二是心醉武道,往往不在乎血亲,是以有‘天人无情’的说法。” “沈家老祖宗已经有七代后嗣,不知多少个直系子孙,据说到了第三代已认不全名字。” “但他唯独特别疼爱这个来孙女,简直是要啥给啥……” 他说到最后,颇有些酸溜。 “这不奇怪吧?” 詹元子接口道。 “我要是有个孙女、玄孙女长得这般‘强横’,我也肯定捧在心尖上啊!” 众人略略思索,居然全都点头。 “那沈铁心后面那两人,你们认识吗?” 这时,洪范突然问道。 “怎么能不认识?都是西京台面上有名的人物。” 袁雪松回道。 “伏波帮帮主、先天巅峰高手敖伏威你们想必都听过?” “他有一子一女,儿子敖知机是在榜天骄,路人皆知。” “沈铁心身后那个胸前丰满、眼神勾魂的就是他女儿,名叫敖知弦。” 他说着用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边上另一位,是敖知弦的爱侣。” “本是西京苏家的偏房少爷,无人重视,可现在却不同了……” 袁雪松说着,突然看向洪范。 “因为他成了星君。” 后者给出答案。 “洪兄明明知道他,还问?” 晏雨林笑道。 “此前并不认识。” 洪范摇头。 “只是今日一见,沙世界便有感应。” “命星果然神异!” 晏雨林啧啧称奇。 “此人名叫苏佩锋,命星名为‘巨灵相’,还有个‘赤面神’的名号。”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二章 赤面神 “赤面神?” 洪范回想苏佩锋其人,皮肤不黑不白更遑论红,一时理解不出这诨号的意味。 但他发现,第一队几人提到这个名头,却都有些凛然。 “这名号是有来头的。” 袁雪松声音略有发沉。 “苏佩锋此人在族内一直不受重视,后来得了命星出头,又有了个‘见血发狂’的毛病。” “他与人对敌,一旦出手,几乎次次都打出人命。” “那些手法就不说了,总之每次分出胜负后,此人面目必被鲜血染红。” 洪范听得皱眉。 “坊间传说他是受命星影响……” 晏雨林突然插话。 “洪兄,你还记得之前我们问你命星拘魂、提升实力的事吗?” 他看向洪范。 “你既如此,他想必也是。” “所谓‘见血发狂’,未必是真的失去理智,只是借故下狠手罢了!” 街道寂静。 晏雨林轻声幽幽,惊走了墙角几只硕鼠。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走过半个西城。 晏、袁二人要继续往南,其余几人要往东。 众人揖别。 上了咸尊桥,詹元子感到气氛沉闷下来。 他这才发觉,自离开明月楼起,吕云师一路无言。 长桥很快被抛在身后。 朝日府在正东,吕府在正南,过了桥四人就该分别。 长街往东,第一个岔路口,无人右转。 第二个岔路口也过了。 第三个岔路口,吕云师脚步微乱,居然还是跟着。 终于,洪范待一街道僻静处率先停下。 “云师,再往前,可就要到青莲巷了,难不成伱今夜要住我家?” “生死你都见惯,几句话该说不说的,有那么艰难?” 他笑道。 吕云师脸皮一燥,只能开口,舌头却还打结。 “我……” 月光下,他脸涨得通红,好半晌后方才把话囫囵说出。 “我今日昏了头了,给大伙惹了这么大麻烦……” 洪范闻言摇头,拍了拍吕云师肩膀。 “今夜要论麻烦之大,哪轮得到我们?” 他宽慰道。 “麻烦最大的显然是白泰平,丢脸什么的不去说,丢了顶心毛,怎么也得戴几个月帽子吧?” 詹元子闻言大笑,吕云师也忍不住牵了牵嘴角。 “次大的应当是风絮。” 洪范继续说道。 “不知杀败明月楼多少秀色才成了花吟,又不知花了多少心力为品花会准备……” “明明成了花魁将要登顶,却被抢尽风头,又遭沈铁心奚落,最后连绣球都丢在一旁无人问津。”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以后若有人提起正和二十八年的西京品花会,花魁反倒成了不值一提的配角。” 詹元子闻言一愣。 “是这个道理啊!” 他与白嘉赐此时一想,才意识到风絮如此之惨。 “从结果来看,唯独我们并没有什么损失。” 洪范继续说道。 “你得了花魁的彩头,我得了偌大的名声。” 他说着,见吕云师面色稍缓,终于转了话锋。 “但今日之事,云师还需引以为戒。” 他话音虽轻,意思却重。 “其实奇峰山那次,我驰援时还带有上峰命令。” “原话是‘若吕云师不顾一切要行险救人,你就以令牌接过第一队的指挥之权,然后等待援军’。” “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等事,千万不能再有下次了!” 夜渐深,偏街无人。 月华之下,唯独四人四影。 吕云师沉默片刻,喟然长叹。 “谨受教!” 他肃然说道,先朝洪范深深一礼。 “今夜詹兄仗义执言,我亦铭记于心。” 吕云师说完,又向詹元子重重拱手。 最后,他对白嘉赐颔首为礼,转身离去,步履轻松。 银汉镶天,云影迢迢暗度。 朝日府门开了又关。 洪范三人各回各房,修行的修行,画画的画画。 万籁俱寂,只有蛙鸣不停。 厢房内,白嘉赐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中反复闪回想着今晚的画面。 吕云师抢球、詹元子怒斥、洪范动手…… 哪怕晏雨林与袁雪松也曾拍案而起。 唯有一人从头到尾不敢动。 白嘉赐握紧拳头,已不愿再想。 但心绪怎么也停不下。 长夜漫漫,他一遍遍勾勒。 勾勒一个与自己修为、长相、家世一模一样的白嘉赐,能睥睨权势,能奋不顾身…… 直到指甲钉入手掌。 直到鲜血染红了身下草席。 窗外,鸡鸣三通。 天色大白。 ······ 七日后,七月十四。 立秋刚过了七天,时节正在中暑与处暑之间,是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 金海城农忙时节将至,各大族都在修整仓廪。 昨日一早,洪磐领着自西京回来的商队,与洪烈、洪福一同入城。 种种琐事耗了一天。 今日午宴,他带洪赦在金风楼见了迟追远,而后回府沐浴更衣。 未时正(下午两点),雄光院书房。 朱衣骑在外警戒。 四人相聚,除去洪磐,其余三位正是金海洪家如今的当家人。 洪武一身锦袍,坐在主位。 洪胜蓄着黑须,已看不出脸伤。 洪礼靠坐在圈椅中,揉着大腿。 “新来的守备名为胡昂,先天三合修为。” 洪武说起城中近况。 “此人精通军略,但权欲颇重,与阿城不太相得。” “可有妨碍?” 洪磐问道。 “谈不上妨碍,只是有些不愉快罢了。” 回话的是洪胜。 “在如今的金海城,胡守备但凡真想做些事情,难免要倚重我们。” 他淡淡道,腰背笔直,坐得四平八稳。 “族里一切都好,没什么可记挂的。” 洪礼接过话来,摆了摆手。 “主要是西京那边……” 他顿了顿,状不经意道。 “洪范如何了?” “范哥儿一切都好。” 洪磐回道,表情微妙。 “甚至是好得有些过头了……” “怎么说?” 洪武眉峰一蹙,声音重了起来。 另一边,洪礼联想到洪磐安排会面时的煞有介事,也不自觉坐直了身子,连腿痛都忘了。 “我说的不是反话。” 洪磐立刻解释。 “此次专程回来,实在是有大事要向你们交代——范哥儿他与别家合伙做了门生意……” “凭白吓我一跳。” 洪礼长出口气,自几上端了茶盏,又靠回椅背。 “可是生意做亏了?” 他随口问道。 “不仅没亏,还是大赚。” 洪磐回道。 “大赚?多大?” 洪胜挑眉反问。 洪磐对他张开一只手。 “一年五十万两。” “净利。”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 却是洪礼一口水喝进了鼻腔,差点从圈椅上滚了下来。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交代 洪礼把茶盏放回几上,用炎流劲蒸干衣服,又拂去半焦的茶叶。 洪磐在一旁细细陈述。 “何家负责运作,庄公撑起场面,范哥儿出的技术。” “目前天合行的生意只限于洗髓丹,一月产能有一千五百枚,年净利过五十万贯。” “范哥儿在里头有两成股份,每月分红将近万贯。” “当然,明面上都是器作监与何家操持,没人知道他的参与。” 他一股脑儿说完,等三人的反应。 但他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 或者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要说这事是真的,一月万贯也太夸张。 不过再夸张的事,添上了洪范的名字,又显得很真。 “你刚刚说的都是实话?” 洪礼愣声发问。 洪磐反复点头。 “嗯,毕竟是范哥儿!” 于是洪礼也跟着点头。 “毕竟是祖龙拣选、浑然境就能创出第一品杀法的人,去西京三个月就月入万贯,也很正常嘛……” 他环视众人,尝试绽出点笑容来,可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也笑不下去。 金海太小,洪家太弱。 三个月太短,五十万太多。 多到这位年过六旬、杀惯了蛇人的老者,难抑心中惊惧的地步。 片刻后,洪武缓缓开口。 “族里现银差不多三万贯。” “把金海、西京的田粮房舍都算上,大概能有二十三、四万两的家资。” “这门生意一年能挣回半个洪家。” 他陈述道,语气还有些飘。 至于坐在一旁的洪胜,已然压不住心绪,握紧了拳头。 “武叔,不光是钱的问题……” “这买卖的可是洗髓丹啊!” 他赞叹道。 浑然境武道资源在金海向来匮乏。 若非如此,他洪胜何至于在浑然境浪费那么久? 书房内,喘息声一时粗重。 “好了,有些缓过劲来了。” 半晌后,洪礼打破平静。 “洪范遣你回来,想必是有说法的。” “你先说完吧。” 他替洪磐添了杯茶。 “是有个章程。” 后者仔细整理了语言,开口道。 “范哥儿说,从八月开始,每个月可以给族里匀出至少五十枚洗髓丹。” “此外,他打算给族内习武子弟每月供两千两,采买武道资源。” “剩下的月入,会暂时留在天合行账上;未来若有必要,还可以调拨更多。” 洪磐一口气说完。 饶是他早就知道此事,这会依然心潮澎湃。 “五十枚洗髓丹,能满足十几位浑然境修炼所需;两千两银,按最高标准,也能供应六七十位贯通境……” 洪武用指节叩击木扶手,说话时嘶嘶漏气,好似舌下含着团炭火。 不算天人交感的洪武,洪家现在总共有七个浑然境。 其中洪胜浑然巅峰,洪礼潜力耗尽,再减去个不占族内资源的洪范,总共只有四个人用得上洗髓丹,还能有大把空间。 此外,这笔钱不仅仅能丰富资源——有钱也意味着更多有潜力的子弟能够脱产。 譬如洪烈、洪博都被常务占去不少时间。 如果他们能全力修炼、丹药拉满,半年一年内到浑然境也不是不可能。 “二弟此去西京,才三个月啊!” 洪胜越想越激动,声音高昂起来。 “三个月就有了天合行,三年岂不是得雄霸一方?” “再十年该问鼎天下了!” 他一拳砸在椅上。 洪武闻言亦笑,低声道:“莫怪我作马后炮,去年八月一见,我便心道,范哥儿望之似人君也……” “慎言!” 洪礼立刻斥了一句,但心头同样火热。 “洪范还有什么交代?” 他平复心绪,再问道。 “还有一桩。” 洪磐回道。 “范哥儿要族里给出个分配奖惩的方案。” “他送回来的钱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不能用来做大锅饭。” 他说到这里,声音严肃。 “这是当然,否则如何对得住他?!” 洪礼振声回复。 “这几日你也未走,我们先将几桩事定出个眉目。” 谈话渐深,声音渐低。 屋内四人都压住情绪、斩去杂念。 “首先是这笔款子的奖惩分配。” 洪武对洪磐说道。 “我们做出个方案,由你带回给范哥儿,让他做最终批示。” “对了,洗髓丹的名头要隐去。” 他说着,看向洪胜。 “到时随便编个名字,就托口是从贺州那边采买的,除非你们两人间有一人达到先天巅峰,都不能泄露!” “其次,是天合行的合作。” 洪礼接口。 “经营、账目什么的,他现在怎么打算?” “暂时都由何家那边管着,范哥儿恐怕没空操持。” 洪磐回道。 “必然是如此。” 洪礼点头。 “武道修行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生意虽大,但洪范若把时间都花在上面,反而是本末倒置了!” “只是天合行也不能一直放任自流。” 他又转过话锋。 “商行刚起步,上到管事下到伙计,心里都还有份凛然,不会有什么事端。” “等半年、一年过去,哼,光留股份不介入经营的生意,一定会出问题。” “到时候说不得买卖越做越大,股利反而越来越少了!” 这是经验之谈,众人都点头。 “可对面到底是西京何家……” 洪磐有些为难。 “除了范哥儿自己,天合行的事我们很难掺和……” “我自然知道。” 洪礼说着站起身来,跛着脚在房内踱步。 “何家的人事、庄公的账目,族里现在谁去了有分量管,有分量查?” 他驻步问道。 “现在是没有,但再过几年就未必了!” 洪胜平声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 洪礼微笑。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要早做计划。” “西京那边要加派人手,与金海的信鸽线也得备起来了——天合行的事情,你要做那个有心人!” 洪磐闻言,面现肃然。 洪礼满意点头。 “最后还有一桩事,是族里要给洪范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对洪武开口道,格外郑重。 “我建议,从今日起,族内所有的财务、人事、从上到下每一人的修为进境,每月都要整理成文,往西京朝日府报备……” PS:前段时间积攒的能量似乎到昨天下午消耗完了,写得稍有吃力。 晚些应该还有一章。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心波 次日,午后。 西京朝日府。 侧花园,无尽夏昌盛未衰。 池塘水绿,涟漪圈点。 花随风落,绽在波心,模糊了亭中人的倒影。 石桌上,仔细誊写的纸张散乱。 洪范依次检查,再一次浏览内容。 这一回的文章很厚,是关于几何光学与高斯光学。 前者包含光线传播的四条基本定律。 光线的直线传播定律: 光在均匀媒质中沿直线方向传播。 光的独立传播定律: 两束光在传播途中相遇时互不干扰,仍按各自的途径继续传播;而当两束光会聚于同一点时,在该点上的光能量是简单相加的。 反射定律和折射定律: 光传播途中遇到两种不同媒质的光滑分界面时,一部分反射另一部分折射。 光程可逆性原理:一束光线从一点出发经过无论多少次反射和折射,如在最后遇到与光束呈直角的界面反射,光束必然准确地循原路返回出发点。 而后,是洪范在高中物理竞赛以及大物课程中涉及的部分高斯光学。 高斯光学即“理想光学系统”。 即对足够大空间内各点能以足够宽光束成完善像、理想像的光学系统,在数学上可以归结成“共线变换”或“共线成像”的问题。 理论最后,洪范还给出了一个较为现代的光学显微镜结构草图。 上述成文内容中,大部分已被器作监掌握,有部分甚至正是庄立人的工作成果。 但对于理论体系的整合与综述,本身也有着重要意义。 文章整理完毕,洪范小心装帧,打算明日给庄立人送去。 而后,他又取出一张纸,难得地磨墨,以毛笔书写抬头。 【正和二十八年七月十五,金海洪范敬书宫珩阁下……】 这是一封去年便约好的书信。 洋洋洒洒数百言后,洪范写下朝日府的地址,最后署了姓名。 然后他取来火漆,以炎流劲软化后封好信封,又唤来汤大个去寻个靠谱的信客将信寄出。 诸事落定。 洪范回房换了武道服,往演武场去。 刚入后花园,远远便见到詹元子搬了桌子到屋外,正提笔作画。 “洪范,来看看我的画!” 詹元子听到脚步,抬头唤道。 洪范凑过去一瞧。 画纸上墨痕勾勒的不是园中景色,而是座华美楼阁。 雕栏之后,轻纱挽起,女子垂首下看。 “认得出来吗?” 詹元子问道,语气期待。 “沈铁心?” 洪范答道。 画家都爱画美景。 沈铁心毫无疑问是美的。 “你果然认出来了!是人画得像吗?” 詹元子又问道。 “是楼阁画得像。” 洪范如实答道。 “我猜也是……” 詹元子叹息一声。 “这位沈姑娘白衣白发,我自见过后,便想画出她几分神髓。” “但或许是受限于技法,或许是受限于色彩,亦或是她太过美丽,怎么尝试都差些意思。” 他说着搁下笔墨。 “罢了,我也随你练剑去。” 日光烈烈,热风如蒸。 两人分使烙铁手与天心剑法,各自行功几趟,都出了微汗,渐入佳境。 这时候,演武场边突然传来个比暑风更热烈的声音。 “这么巧,你们都在这儿啊!” 正是刚刚回来的白嘉赐。 洪詹二人循声瞧去,有些意外。 自品花会后,白嘉赐总是忧心忡忡。 他此时的开怀笑颜,已许久未见。 “何事如此高兴,一回来就要专门寻我们说?” 洪范笑问。 “哪有寻人,我也正好来练拳。” 白嘉赐强辩一句,掩过话题。 “今日在花露铺子,你们猜我见到了谁?” 他急声问道。 “沈家那位白毛姑奶奶?” 洪范随口猜道。 白嘉赐摇头。 “风絮?” 詹元子再猜。 “这俩人哪会亲自来采买花露,我们送货过去还差不多……” 白嘉赐连连摆手。 “是那日给我们点茶的红荔小娘子!” 他笑着揭露谜底,喜滋滋说道。 然后,他发现两位队友的目光略有促狭。 “随口一说,只是随口一说……” 白嘉赐立刻敛了笑容,作势练拳,才发现迈不开腿。 原来身上百花魄的长衫还没换成武服。 洪詹二人皆笑。 白嘉赐脸一红,只得悻悻然收了拳架,讪笑着逃出演武场。 ······ 日升月落,转眼半月驰过。 正和二十八年,八月初一。 三暑东去,长夏将尽。 晌午时分,朝日府书房。 “这份方案是胜哥儿起草,再加上你四位叔伯补充润色。” 自金海回来未久的洪磐说道。 “当然,还得由你看过再定。” 隔着书桌,洪范细细阅览,一字不落。 “已经足够周密了。” 半盏茶功夫后,他笑道。 “族里到底只大几百人,朝夕相处下,谁精进谁散漫总体不难评判。” “此外,对浑然往上的,既然不缺洗髓丹,暂时按需分配就是。” 洪范合上折子,放到一边,又打开第二份的蜡封。 “这是族里当前的各项概况。” 洪磐解说道。 “从今往后,金海那边会每月向你汇报财务、人事,以及所有人的武道修行进展。” “两城之间的信鸽线路也会由我着手布置,年底前便能妥帖。” 洪范闻言颔首,见到浑然一项里比预想的多了个名字。 “赦兄长晋入浑然境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问道。 “就在七月,我带他去见了他未来老丈人,定下与宜悦的婚事之后。” 洪磐平声答道,压不住翘起的嘴角。 “这可真是喜上加喜!” 洪范祝贺道,喜悦发自内心。 洪家与他已是一体。 未来不管是在西京还是神京,待他需要搭建自己的班子,金海洪氏子弟都是最好的臂膀。 第二封折子看到末尾,还附有洪礼作出的大概预测——三年后,族内贯通境界预计超过一百,浑然境界甚至能翻一番。 两封折子读完,洪范淡定依旧。 最后,还有一封洪家六位高层署名的书信。 信中没有华丽言辞。 但洪范读完全文,终于动容。 这是一封授权信。 洪家高层于信中联名,授洪范无需报备通过、直接调动朱衣骑之私权。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五章 半壁之重 “这是族里共同的意思。” 洪磐的话音响了起来。 “只要你有需要,不管是从朱衣骑抽调十人、二十人,还是三十人,对付谁、怎么做,全都由你自决。” “除了你伟叔当时还在沙口卫所,我们剩下的六人都署名同意。” 洪范闻言,霎时觉得手上薄纸重有千斤。 对现在的他而言,单个的贯通境武者不值一提。 但把这个数字扩大到数十倍,而且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意义就完全不同。 以三十位朱衣骑为例,若有情报优势,在洪范指挥下,围杀个中低阶的先天高手也大概率不会失手。 如此权限,可以说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家主。 朱衣骑有两位首领,洪胜为正,洪明为副。 哪怕洪武也不可能无视此二人,一句话调动一半人手为他做事。 正因如此,洪范竟难得踌躇。 “磐叔,这未免有些赌的意思了……” 他放下信,看向洪磐。 然而对方的目光却比他更坚定。 “是我金海洪氏的族运来了,岂能说赌?” 洪磐正色道。 “范哥儿,你年纪虽小,但主意比谁都正。” “不光是修行,哪怕在识人任事方面,族里叔伯辈的也没有资格能指点你了。” “所以把这份担子给你,我们都是放心的。” 他说得恳切。 洪范终于点头,手中炎流翻腾,将信纸烧成灰烬。 “上面三件大事说完,还有两件你来西京后定下的事。” 洪磐继续说道。 “第一件是关于胜哥儿承袭族长与镇国校尉之爵。” “你武叔今年四十有五,武道修为卡了整整九年,恐怕没能耐再往上走了。” “所以按他意思,一旦胜哥儿破入天人交感境界,就开宗祠举族议,让出族长位置。” 洪范闻言,自无异议。 论对家族的贡献,他远超洪胜;有命星在身,嫡庶也不重要。 只是族长这个位置洪范接不了。 因为他不愿长居金海。 一族之长固然代表权力与荣誉,同时也要承担常务、行使决断。 立一个常年不在族中、需要时找不到人的族长,毫无意义。 “另外,六月份神京过来的旨意送到,嘉誉之外,也赐了些金银绢帛,或有后续。” 洪磐又道。 “年初一战,族里的贡献全城共鉴,那升了六祭的蛇人大将,也是族长豁出性命斩的。” “有这个基础,你武叔他们就想使点法子,看看有没有可能把爵位往上升一升……” 这其实是小事。 镇国校尉一年四百石俸禄,往上一级的奉国将军一年也不过六百石。 一百两的年奉差距对洪家而言是九牛一毛,些许荣誉也不值一提——大华家世高低,归根到底是靠武道来论的。 但洪范心中一个埋藏许久的疑惑,却又升了起来。 对于异族与人族之间的争斗,祖龙到底是什么态度? 保地安民、驻军实边、强者调派、战后抚恤…… 以洪范穿越者的视角来看,大华朝廷在上述方面似乎都差了不少意思。 他没有对洪磐提这茬。 大华三百年,既然一路这样过来了,自用不着一位浑然境杞人忧天。 几件要事说完,洪磐面色轻松起来。 他端起茶盏,喝了第一口茶,然后说起其余琐碎安排。 “此次与我一同回来的还有十人,是族里专门派来的,现在还在我那边。” “领头的是两位贯通,朱衣骑三队的沈鸿,还有一队的洪杰。” “他们两人各自带四位家中老卒,都是战场上与蛇人见过血的。” 洪范略有惊喜。 沈鸿原是他队友,一起上过红垛山,交情可谓深厚。 洪杰是偏房子弟,与洪范同一期入队,彼时骑射三箭三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派他们来做什么?保护我?” 洪范笑问。 “要说保护你,自然是不够格。” 洪磐亦笑。 “不过平时守在这朝日府中,驱逐宵小、护持你婶子一家,却是没问题的……” 两人又谈笑片刻,饮完了整整一壶茶水。 时辰接近正午,洪范起身送洪磐出了书房。 庭院深深,云淡风轻。 骄阳照花,娇花弄影。 四下无人。 两人并肩刚下了台阶,洪磐却是赶出数步,反身单膝跪下。 这是族中单对族长才有的礼节。 洪范来到大华一年多,只在洪坚下达军令的时候见过。 “磐叔,这是做什么?” 洪范蹙眉,上前要扶。 然而洪磐沉身不动,只双手抱拳。 “今日受命而来,絮叨本已太多,但还有一句话,我不得不提!” 他肃然道。 洪范没有再扶,退一步侧身敬听。 “范哥儿,不止是我,远在金海的其他叔伯也知你胸有沟壑、素怀抱负。” 洪磐一字一句道,直视侄儿双目。 “可不论何时何地,还请你以个人安危为先……” “须知你之一身,于金海洪氏,已有半壁之重!” 洪范闻言,默然半晌,重重颔首。 “我晓得了。” 他正身回道,受了这一礼。 ······ 傍晚,洪范在朝日府内设宴。 一方面是为沈鸿与洪杰二人接风,另一方面也是介绍他们与詹元子、白嘉赐认识。 与往日不同,这回是从兴盛堂叫的菜,是以刘婶拗不过洪范意思,也入了席。 沈鸿依旧留着光头,也依旧豪爽,与詹元子聊得颇为投机。 反倒是洪杰有些拘束,无法把洪范当做同辈。 酒足饭饱后,西京城已被笼在月下。 洪范送回洪磐,回演武场加练了一个时辰的控沙。 自井水处冲了凉,他沿侧花园回屋,却见一人独坐亭中、正随手往池里洒着鱼食。 “嘉赐,今日怎么有此闲情?” 洪范唤道,步入亭中。 水中千红霎时涣散。 “其实没有闲情,只是有些事还未想明白。” 白嘉赐摇头道。 洪范在亭中坐下。 片刻宁静后,锦鲤们又在水面汇聚,争抢起仅剩的漂食。 “今日申时(下午三点),我去了明月楼,见了红荔小娘子。” 白嘉赐突然说道。 “一间狭小静室,一桌小食,一壶梨花白新酒,总共不过一个时辰。” “我还专捡了一日间最便宜的时候去的,仍然花了六两银子。” 他说着,笑容绽开片刻,很快又隐去。 “看你这样,是聊得不好?” 洪范问道。 “原本是好的。” 白嘉赐回道。 “只是我后来忍不住又问了上次的问题。” “你是说,她为何想当花魁?” 洪范回过神来,接口道。 “对。” 白嘉赐点点头,看向洪范。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乞巧节那日的三位花吟都还是处子——因为寻常歌姬卖的是姿色,花魁卖的是风雅。” “难怪她想当花魁。” 洪范恍然道。 “是啊,当了花魁,便不用随意接客了。” 白嘉赐话音幽幽。 “但西京几条烟花巷,足有数千女儿。” “花魁人人想当,一年却只一位……” 他说到这里,扭过头,嗤笑一声。 似乎在笑红荔,又似乎在笑别人。 笑声弥散,园中更寂。 “洪范,你练武几年了?” 白嘉赐突然发问。 “快四年了。” 洪范回。 “我有六年了。” 白嘉赐垂下头。 “从前在灵犬门只闷头练,什么都不想。” “可最近,我时常泛起一个念头——我究竟为什么要练武?” 洪范没有再说话。 他能听出来,白嘉赐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 风从指尖溜过,微冷。 两人便这样默默坐着。 直到鱼群散去。 直到月上天中。 直到园中起了簌簌铮铮之声,如波涛惊夜。 “入秋了。” 白嘉赐轻声说道。 洪范起身回望,落目处,见开了满园、仿佛会一直开下去的无尽夏徐徐凋谢。 芳园此时浸月。 夏花泪洒青蓝,嫁入西风。 PS:今日只有一章。 白嘉赐是大华武人的一个缩影,用些笔墨写他,是为了做些表达。 但后半章毕竟太不网文,我琢磨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删改。 另,上架时首订五百八,今日均订过了三千。 算是个小里程碑。 (本章完) ------------ 写不出,今天鸽了 脑子空空。 构思一下午细纲屁没想出来,晚上写了半天也没挤出几个字。 明明有细纲,明明知道要写什么,就是丧失了文字组织能力,写写删删来回重复。 可能是昨天没睡好的原因,也可能是到了脑力枯竭的周期。 只能咕咕咕了。 ------------ 第二百四十六章 过亭风 正和二十八年的秋分在八月十四。 这一日平分了秋季,阴阳相半、昼夜等长。 是夜,第六横街与青莲胡同的街坊听了半宿的雷鸣。 真正的雷鸣。 天快亮时,雷始收声。 秋寒至此替代暑气。 隔天,八月十五。 这在金海城原不算个日子。 去年今日,洪范随队受了海上飞的埋伏,与宾利带着一身疲惫回城,晚上几乎是沾了枕头便沉沉睡去。 至于月色,或许彼时看过,如今早记不得。 但在西京城,八月十五是个祭月、团圆的正经节日。 朝日府也入乡随俗。 刘婶亲自掌勺,自上午就开始备菜。 正堂架起了直径三米、寻常不用的圆桌,洪范自居上首,与詹元子、白嘉赐、汤大个,连带着沈鸿十人等,坐了满当。 手抓羊肉、葫芦鸡、红烧瑶鲶…… 一顿饭结结实实,吃得沈鸿头顶冒油。 散席的时候,才戌时二刻(晚上七点半)。 洪范往洪磐府上坐了片刻,与洪哲、洪清他们互致节日祝福。 待回来时,他过了门槛,便见到屋脊上坐着两个人影。 自是詹元子与白嘉赐。 “你们俩倒是会找雅座。” 他轻身一跃上了房顶,挤入队友间坐下。 然后一抬眼,就在咫尺处看到了中秋圆月。 今日的月亮有圆盘般大小,挽着几道丝巾般的狭长薄云。 月华亦不似往常幽冷,反而泛着浅浅的金辉。 三人赏月片刻,美则美矣,却还是差点滋味。 “西京的祭月节,讲究一个团圆。” 詹元子琢磨道。 “这么个日子,我们第二队却没有聚齐,总觉得意犹未尽。” “是这个道理。” 白嘉赐回道。 “可之前已经请过司业她们,这不是不愿意来吗?” “晚饭不肯过来,是有说法的。” 洪范接话道。 “司业有正七品的官身,她自忖若来了,我婶子和老汤她们必然不肯入席了,这是其一。” “再者,沈鸿与洪杰和她们素不相识,祭月节一道吃团圆饭,难免尴尬。” 白嘉赐闻言恍然。 “所以,要不我们今夜再起一局?” 詹元子突然提议道。 “我知道城东十里外有一座‘恋花亭’,与平湖远山相对,风景独好!” 他兴致勃勃看向洪范。 “能行吗?” 白嘉赐疑问道。 “平日入夜,队长都被禁足;这会都戌时了,她们还会出来?” “司业大概不会。” 洪范笑回。 “但今日时节不同,借天上那轮圆月的面子,如意应该能来。” 他说着站起身来。 “只我们四人也还嫌少。” “干脆我遣人去把吕云师、史元纬他们都叫了,一同去那恋花亭!” 洪范提议道。 “这可是再好不过!” 詹元子立刻回应。 “难得有好夜、好月、好伙伴,我可得把画具带上……” 他说着沿屋脊起步腾跃,只几步便落回自己院中。 一个时辰后。 城东十里,官道无人。 唯有路边一座宽大撮角亭下,十数人相聚,人声笑语惊夜。 一盘盘荤素佳肴被洪范自食盒中取出,本已半凉,炎流劲一过,又冒出热气。 菜是自兴盛堂叫的。 桌心还摆了几提月饼,分别是蛋黄馅与枣泥馅。 石桌下,更多的是桂花酒,整整八坛。 史元纬提起第一坛,拍去泥封。 哗啦声起,杯中泛酒花,风中更散酒香。 “祭月节,第一杯理当祭月。” 洪范取了一杯,举在手上。 “诸位满饮……” 一轮过去,算是开了席。 椅子不够,众人只能四面凭栏而坐,又显得桌面很远。 于是洪范干脆舍了筷子,直接以真气凌空摄食。 众人有样学样。 一时间,斯文扫了地,豪情却上来。 “吕老弟,史某有句话早想问你。” 史元纬端着酒,绕桌过来。 “请说。” 吕云师见他煞有介事,话音微凛。 “明月楼的那位风絮花魁,你后来去见了没有?” 史元纬放轻声音,问道。 此话一出,长亭内外一静,吸引来许多对目光。 “怎么突然问这个?” 吕云师略有窘迫。 “难不成伱们都知道这事?” 他艰声问道。 “那是自然!乞巧节第二天,叶星火见我第一句话,就是‘知不知道昨夜的新闻’……” 史元纬回道。 “你这段时间深居简出,是不知道坊间因为这事,都出了歇后语了。” 吕云师闻言心知不好。 可他还是忍不住发问:“什么歇后语?” “我知道,吕三郎抢绣球——一毛不拔。” 武如意抢先回道。 吕云师脸一黑。 “洪老弟比你还出名。” 史元纬状似安慰道。 “据说之后凡是去明月楼的,每一个都要上那水榭舞台,见识一下他斩断碎铁时在地板上留下的刀痕。” “那记沙流刀,我记忆犹新、此生难忘。” 吕云师故作严肃地附和一句,正想转开话题,冷不丁又被打断。 “所以你后来到底去没去明月楼?” 一转头,却是眨巴着眼的武如意。 吕云师生不起气,只得摇头:“哪能那般不知好歹……” “这也太可惜了!” 史元纬促狭地叹声,心满意足端杯想走,被一把攥住。 “史兄休走,今夜好菜好酒,可不得行几圈酒令?” 吕云师恼羞成怒道。 行酒令是风行大华的助酒游戏。 起始需推一人为令官,或出诗、或出对,其余人再即兴做续,续不上便要罚酒。 吕云师、袁雪松、晏雨林都是此道高手,武如意、詹元子尚能挣扎,第三队的各位便只得抓瞎。 几圈下来,史元纬被刻意针对,一开始还涨红了脸期期艾艾,最后干脆放弃治疗,管他什么酒令过来,无非是先一拱手、再一干杯。 不多时,桂花酒空了第一坛。 亭外,月坐天中,湖接秋草。 洪范倚着亭柱,酒也喝了不少,脸上笑容却更多。 两世为人,他读过的夜月饮乐的诗篇,怕有千百首。 但无限名篇的加总,竟比不上此刻穿亭而过的那缕微风。 PS:哇,脑子还是空荡荡。 挣扎一天,文没码出多少,人已经麻完啦!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无题 夜过半,酒未酣。 由史元纬起头,众人又争论起世上至快。 从苍鹰到箭矢,从疾风到鸣雷,争论一时难有结果。 酒劲渐起。 八角檐下,众人的闲聊变得有一搭没一搭。 詹元子释了酒杯,在亭外架起画板、磨了墨汁,细细打量明月。 洪范陪他看了一会,见还不提笔,便寻了块稍远处的高岩靠坐。 望着远处模糊的山林,他难得地发着呆。 一条昂藏身影靠了过来。 却是史元纬。 “史兄打何处来?” 洪范头也不回,悠悠然问道。 “打来处来。” 史元纬本能答了一句,又有些悻悻,盘腿在边上坐下。 半晌无话。 “怎么婆婆妈妈的?” 洪范突然笑了一声。 “史兄寻我有话要说?” 他转首问道。 “没什么话……” 史元纬被他一看,不自觉地转开眼,回道。 但话说了一半,却自己梗住。 “确实是有话。” 他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与洪范对视。 “还是不该问的话……” “洪老弟,自奇峰山回来我便一直想问,你那招瞬步为何能如此之快?” “斩嚼骨那一步,等闲先天高手也追你不得!” 话一脱口,史元纬脸已涨得通红——打听他人杀法,算是大华数得上的忌讳。 “原来是这事。” 洪范一笑,不以为意。 “一是发足踏地,二是命星助力。” “不过这两项还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我将气拘束于沙内,压至极限后一次性释放,制造出狂风。” 史元纬闻言发怔。 “原来是借风之力?” “果然,风乃天下至快……” 他望洋兴叹道。 语毕,史元纬仰视夜空,抬手虚握。 天地间混同杂糅的先天灵气微微扰动。 然而最终他还是沮丧地放下手。 洪范若有所觉。 “史兄错了,风远不是天下至快。” 他开口道,语气笃定。 史元纬立刻看了过来。 “汪洋之上有大风名‘飙’,摧枯拉朽、遮天蔽日,一个时辰能走一千两百里。” 洪范叙述道。 “但雷远比风更快,一个时辰能走五千里。” “你如何知道?” 史元纬问道。 “你别管如何,我就是知道。” 洪范笑道。 “而且雷还不够快。” “比雷更快的是电与光!” 史元纬高兴起来——他的外号就是‘电光石火’。 “电与光有多快?” 他追问道。 “一个时辰的七千二百分之一,电光能走出六十万里。” 洪范沉声作答。 “不可思议……” 史元纬的声音颤了起来。 “怎可能有这么快?天人武圣都无法比拟……” 洪范闻言发笑:“可电与光也不是最快的。” “更快的还能有什么?” 史元纬急急追问,失却了往日的沉稳,恍如稚子。 “当然是我们的念头。” 洪范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说道。 “随我闭上双眼。” “念在山则山至,念在月则月至,念在江海则江海至;” “念在彼岸则彼岸至……” 话音杳杳而散,两人都睁开眼。 “刚刚所说的风雷电光,哪里能快得过我们一念?” 洪范哈哈大笑。 史元纬受其感染,也忍不住振奋。 “史兄,我也有一问。” 洪范转头注视他。 “以我族中《炎流功》所述,力境武者要进入天人交感境界,要感知先天灵气; 要进入先天境界,要驯服先天灵气。” “可是如此?” “确实如此。” 史元纬认真回道。 “《神行典》也是这般说法……” 正在这时候,洪范面色一沉,陡然喝问。 “心有惧怖,如何驯服?” 史元伟笑容断灭,脑中一空。 待他回过神来,洪范已负手远去,唯有长风推着草浪,一路驰向无垠的尽头。 ······ 石块落入湖水,击出圈圈涟漪。 枯黄的苇草被长靴踏下,露出白嘉赐在石上蹲坐的背影。 “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洪范说道。 “想什么东西呢?” “在想我这小半辈子。” 白嘉赐回道,侧首回顾,露出半张脸。 “原是不值得想的,但最近却是想个不停。” 洪范看到他在笑。 “想得最多的,就是乞巧节的明月楼。” 白嘉赐轻声说道。 “踏着汉白玉石阶,与刘兴贤遭遇的时候;” “坐在三楼,听蒋文柏轻蔑缇骑的时候……” 洪范默然站着,没有回答。 白嘉赐于是半转过身来。 “洪范,那时候的我,在你眼中是什么样的?” 他振声问道。 “顾虑重重。” 洪范思虑片刻,回道。 “你我之间,用词何须这般文雅?” 白嘉赐咧嘴笑道,语带责备。 “我不是顾虑重重,我就是怕。” 他说着,脸上露出些许困惑。 “我不怕死的。” “若怕死,我便不会来做缇骑。” “可是见到那些高门贵种、朱门广厦,我还是会怕。” 白嘉赐看向湖面。 石块早已沉底,但波澜犹在。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或许是离开了灵犬门,或许是来了西京,我开始怕别人看我,怕那些汇聚过来的目光。” “一开始我以为是因我出身贫寒,眼底太浅。” “但方才听见你过来,我才想明白——是因为我打心底里看不上自己。” 洪范呼吸略重,想要插话,却被抬手止住。 “洪范,你觉得我的武道天赋如何?” 白嘉赐问道。 “很好。” 洪范回道。 “不算命星,远比我更好——你若得了二品功法,应当是能登上天梯,成就先天的。” 这番评价,他作得诚心实意。 同是二十岁年纪,迟心赤刚刚突破到浑然一脉,属于金海城当代第二梯队的领头羊。 而白嘉赐同样的年纪,修习更弱的功法,却已有浑然四脉境界。 比起洪胜,也只差了一筹。 “你说的应当是对的,我也曾如此想。” 白嘉赐哂笑道。 “我十三岁入灵犬门,做了两年杂役弟子,才接触武道。” “那会,师兄弟们刚开始走小周天,穿一样衣服,吃一样饭菜;每有进益,大伙便忍不住畅想未来会转修哪部武经,天骄榜上取怎样诨号……” 他望着圆月,好似见到了一张张曾与自己同行一段的脸庞。 “每个人眼里,自己都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白嘉赐回忆道。 “可惜,这只是错觉。” “幼时的愚蠢是一层保护。” “但人会长大。” 他抬起头,伸手揉了揉眼睛。 “会有某个时刻,现实斩出一刀,割开我的皮,露出里头黯淡的平凡。” 白嘉赐说着,兀然回头。 “洪范,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一刀。” 洪范听得心头一揪。 “那一夜,白氏贵子失去了头皮,白氏寒门子失去了幻想。” 白嘉赐的声音欢欣而哽咽。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我彻底想明白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武道的终点。” “不是每个人都能抵达天赋的上限。” “洪范,我不知道你的时刻会何时到来——或许永远不会来……” “但我的,已经来了!” 这一刻,他坦然望着自己的队友,落下热泪。 洪范强撑着不转开眼,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慰。 但在他开口前,白嘉赐已抹去泪水,转了回去。 “别担心我。” 他双手向后撑着岩石,看向湖中银河、河上芳草。 “让我困扰的,本来就不是我的弱小。” “我一直看不起自己,是因为我永远是拖累别人的那一个——拖累父母、弟弟妹妹、司业、如意……” “拖累你。” 洪范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无论如何都要说话。 “每个人,嘉赐,每个人都有成长的过程……” “苗未成树,怎可能有荫凉?” 他难得地语言散乱。 “我知道。” 白嘉赐回得释然。 “可我等不及了。” 他豁然站起身来,猛地饮了一口酒,深深酝酿,然后吐出胸中压了半生的浊气。 “武者入浑然境,便如合抱之木,足以当庭柱了。” 白嘉赐定定说道。 “天快亮了。” 他将酒壶丢进湖中,回身望向洪范,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咱们回恋花亭去。” 卯时已到,夜色往天际渐淡。 待二人回到撮角亭内时,酒坛空了大半。 画纸上,水光山色已有,草毯也出了形状,唯有满月与星空还未完成。 时光分秒流逝。 画笔更急,却终究赶不及了。 “唉,良宵何速,追之不及……” 詹元子认清事实,泄了气。 “都是喝酒误事!” 他恼怒地抱怨道。 亭内,斜倚着围栏的吕云师见状嘲笑。 “今日月落,复待明日,何必怨杜康?” “今日是中秋,今日之月自与往日不同!” 詹元子驳道。 “那又如何?” 吕云师醉醺醺地一摆手。 “明日不成,再待明年便是!” 詹元子见亭中人的酒鬼模样,懒得再说话。 正在这时候,他的眼角蓦然一亮。 “诸位,破晓了!” 看了半宿秋风的史元纬以手指东,声如洪钟。 众人吃这一喝,当即醒了数分,顺指遥望。 天边,太阳自层云中浮出,露了一角。 万物于光中显化。 山勾勒出形状。 水闪烁着光芒。 湖边草已半枯。 草外更有层林。 洪范展眼望去,见秋叶如火,一路烧到天边。 也烧到所有人心里。 于是他高高举杯。 “同饮!” 一声大喝,震散暮气。 众人轰然,新开一坛酒,各自满饮。 桂花酒入喉,烈烈往下,朝阳却是彻底上来了。 灿烂金光越过恋花亭,沿着官道朝远处铺陈。 霞光之下,袁雪松与晏雨林唱起了西京的民歌。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 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画架上是未完成的中秋夜月。 画架前是洪范搭着詹元子与白嘉赐的肩膀。 武如意坐在亭阶上,将双手拍到通红。 “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歌声入云,笑声成风。 昨夜昨去,他们的酒还未喝尽。 今日今来,他们的路还望不到尽头。 PS: 所用西京民歌为张先的《木兰花·和孙公素别安陆·般涉调》 ······ 今天360突然给电脑搞了个自动屏保,还是用的广告(多么大胆的变现手法)…… 我半天搞不清楚怎么设置掉,干脆卸载重启,然后发现word修过的细纲没保存。 听我说,谢谢你…… ······ 本章几个部分之间的承接欠缺铺垫,但考虑到网文调性,还是选择尽量精简了。 第二卷到此算是中盘,洪范该攒的手牌也攒得差不多了。 往后是下半程。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八章 君恩重 大半个月后。 正和二十八年,九月十一。 清晨,刘婶专程做了手擀面,面里还卧了两个鸡蛋。 洪范将一根根面条全须全尾吃完,便算是过了生日。 早饭后,他照例收拾书房。 一叠未完成的书稿晾干后放入柜子。 一柄银色剑身、明黄色剑格的短剑被放在书架上最高一格。 此剑名为“君恩重”,位列第三品,在武勋阁中标注六十点武勋。 中秋夜后第七日,史元纬在隅于天人交感三年后,突破到了先天境界。 按照掌武院制度,他应当前往神京担任紫绶天下骑,并对关奇迈直接汇报。 至于《神行典》元磁部分的置换,两人也将单独立约。 因此,史元纬于十日前兑换了名剑“君恩重”,赠予洪范。 短剑、字画,一一各归各位。 洪范披了外袍,又簪发戴冠,便听到门外来了脚步。 是沈鸿过来。 “二少,昨日来访过的那位宫先生到了,马车就停在前门。” 他略一拱手,通报道。 洪范颔首,大步出门。 朝日府外停着的马车,正是曾去过金海城的那一辆。 通体玄黑、车厢宽大,折角处以玉镶饰。 不过车虽华丽如旧,拉车的两匹马却不再是混血异种。 宫珩等在车旁恭候,与洪范一同上车。 马鞭抽响。 车子缓缓驶向东城正北。 矮几旁,一长一少盘腿对坐。 半年过去,宫珩依然是当初肤色白皙、长须飘逸的模样。 但他一对浓黑眸中却略有紧张。 “宫世伯无需担心。” 洪范笑道。 “庄公性子宽厚,既然之前已有言语,便不会轻易变卦。” “他今日既然愿意再见世伯,事情已成了八分。” 宫珩闻言,面色稍稍舒缓。 “全赖贤侄斡旋。” 他感激道。 “此番恩情,宫家没齿难忘!” “本就是在金海便答应过世伯的事情。” 洪范回道,浅饮茶水。 “洪家在金海,宫家在同光,自是两家两城;不过来了西京,便是半个同乡了。” “是这个道理!” 宫珩回道,殷勤添茶。 “话说这半年来,世伯可曾继续往南边使劲?” 洪范问道。 “自然是有的。” 宫珩答道,叹息一声。 “只不过以淮阳国的状况,哪里还用得上玉髓?” “光是今年一春,那边就有三次大风灾,瑶河沿岸起了数次水龙卷。” “天灾不断,何况还有人祸?” 他说着,竟有几分咬牙。 “淮阳王年初起巡四境,每出入一城都要铺出十里绢毯,夹道之木更以彩缎妆点,以示豪奢。” “我来西京前,恰听说又有了新的摊派,说是要造‘大乘舆’,在四处掳掠民夫……” “竟至于此?” 洪范闻言色变。 “如何不是?” 宫珩冷笑。 “贤侄却是不知道,如今淮阳国连盗匪都待不下去,更何况庶民?” 这话顿时让洪范想起了嚼骨。 马车颠簸,不多时便到了器作监。 事情谈得比想象中更顺利。 有洪范在场,庄立人只是随口问了些同光玉髓的概况,便定下了合作事项。 相比大半月前那份《光学概论》,原材料采购对他来说本就是小事。 之后,三人一同用了午饭。 及至饭后出门时,宫珩眸中再无忐忑,已是红光满面。 回到大监造书房,洪范就之前高斯光学的一些计算问题做了答疑。 正当他打算告辞,庄立人却摆手留客。 “今日下午我还有一拨客人。” 他笑道。 “你若没什么急事,不如与我一起接待?” “庄公要我做陪客?” 洪范念头微转,便有猜测。 “来者与我相识?” “正是。” 庄立人回道,不卖关子。 “这回来的是修罗宗的客人,领队是第七代弟子中的翘楚袁凌雪——本来若没有宫家主的事,我也打算遣人请你过来的。” “怎么这般巧?” 洪范有些意外。 “州部与修罗宗也有合作?” “原本是没有的。” 庄立人摇头道。 “但这不是有了天合行嘛?” “何家洗髓丹的产量本是定数,如今一下子翻至三倍,自然有许多有心人在打听原委。” “州部既然拿了天合行的股份,何家遭到压力,可不得把事情往我这边推?” 他打趣道。 洪范听到这里,顿时恍然。 修罗宗是天下四大宗门之一,在武道丹药制造方面也是凉州首屈一指的势力——尤其在转修功法方面,转轮丹几乎是最好的选择。 旋液分离之类的技术,他们感兴趣是必然的。 同样,此事也证明了他当初未雨绸缪的重要性。 如果没有器作监的参与,恐怕袁凌雪一登门,何家就只能将洪范的存在和盘托出了。 “既然今日是要谈天合行的事,我以什么身份见他们?” 洪范进一步问道。 “当然不是天合行的身份,只说是我看重的子侄便可。” 庄立人回道。 他知道洪范这是答应了。 “我听说当初开山之时,你驳了袁凌雪的面子;今日有我在,此事要揭过不难。” 庄立人说着自己的考虑。 “修罗宗做事总体是守规矩的,未来若能合作,再告知他们你的角色。” “一旦有他们作保,凉州之大,你却大可纵横了!” 庄立人笑道。 洪范默然颔首,心头微热。 他能听出,对方这是全心全意在为他打算。 少时,阿年探头来报,说是修罗宗的客人到了。 庄立人与洪范出门相迎。 水泥路外,一行人被引了过来。 为首的自是袁凌雪。 她身着紫色武服,步伐刚健、气度爽朗。 只是眉心的川字纹似乎越发深重。 “怎劳庄公出门相迎,岂非折煞晚辈?” 袁凌雪遥遥一拱手,当先笑道。 “你如今荣升修罗宗外事首座,怎能不多一分恭敬?” 庄立人亦说笑道。 袁凌雪目光一转,看向陪在一旁的第二人。 “这是,洪公子?” “袁前辈,许久不见。” 洪范拱手一礼。 这时候,又有一人从袁凌雪身后绕出。 身形干瘦、挽着个道士卯酉簪,腰带随意一绑,随时要掉下来。 不是“小斗帝”屈罗意还能是谁? (本章完) ------------ 第二百四十九章 英俊 天光明媚,秋高气爽。 风正好,不冷不热。 但洪范见了这位名满天下的小斗帝,不知为何,霎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屈罗意面色同样一肃。 “你们俩约好的?” 他瞥了眼洪范,两道短眉蹙紧,好似明白了什么,又看向袁凌雪。 “我懂了,师姐,这就是你不让我来的原因吗?” 话音清冷,带着一抹秋深。 场间气氛一冷。 袁凌雪咬肌绷紧,眉心的川字纹皱得更深。 洪范嘴张了张,又闭上。 【谁和谁约好的?】 【你又懂什么了?】 他有心要解释,又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屈罗意见状负起手,还想说话,便被一巴掌扇在后脑,发出“啪”的脆响。 他回头怒视袁凌雪,见后者眼中绽出半寸绿芒,知道她动了真怒,这才被迫退缩。 “原来屈少侠也来了,真是稀客!” 庄立人拱手笑道,出言解围。 “见过庄公。” 屈罗意双手随意一搭,算是回礼。 “实在抱歉,本来是不想让鄙师弟跟来的。” 袁凌雪自嘴角强挤出一丝笑容,解释道。 “只是不答应他,这厮便赖在我房门口不走,实在是没有办法……” 一行人回了会客室。 屈罗意拣了张靠边的圈椅坐下,把一条无处安放的好腿垫在另一个膝弯下。 袁凌雪略略转首,将好师弟的身影排除出余光。 川字纹当即浅了三分。 简单几句寒暄,话题便转到洗髓丹的产量。 庄立人有话皆回,毫不避讳。 这让袁凌雪对洪范的分量有了些惊奇。 然而会谈未半,屈罗意便觉枯燥,东看西看地坐不住了。 “师姐,我感觉这里用不上我,难得下趟山,我想出去逛逛。” 他寻了个话题的切口,请示道。 这一刻,袁凌雪多少是有些喜悦的。 “你感觉得很对,自去便是。” 她往门口方向摆了摆手,带着七分嫌弃、三分轻松。 “洪范,屈少侠难得过来,要不你做个陪客?” 庄立人见屈罗意起身,问道。 双方话题渐渐触及核心,再将洪范放在这,难免有些惹眼。 后者知他意思,一同离席出门。 出了门槛入了院子,屈罗意别了师姐,譬如鸟入层林鱼入水,连喘气声都大了三分。 “洪范,我师姐今天过来,真没有提前知会你?” 他看洪范跟来,突然低声道。 “当然没有。我也是恰好有事过来,庄公知我认识你们,所以留我作陪。” 洪范回道。 屈罗意将信将疑。 “那我跟你说个事。” 他眉眼生动起来。 “你离了天鹏山后,袁师姐还提到过你呢。” “说跟你比起来,修罗宗里其他弟子长得就跟臭鱼烂虾一样……” 洪范步子一顿。 他难得地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就在这时,院中传来一声风啸。 随风而来的还有道恼羞成怒的尖声。 “屈罗意!” 洪范余光捕捉到一道黑影击穿窗玻璃,闪电般射来,把屈罗意胳膊打得对穿,然后崩碎在青石地砖。 却是支炭笔。 “哪有什么‘其他弟子’?” “我是说你,说你屈罗意长得像臭鱼烂虾!” 又有两句话追至,气急败坏。 【怎么下这般重手,修罗宗里莫非都是癫子?】 洪范心里腾起个念头,对未来合作没了大半信心。 他正想着,便见到屈罗意伤口处几乎没怎么出血,又泛起盈盈绿光。 道道肉芽无声蹿起,眨眼便将伤口恢复原样。 【好个大华十经,果然霸道!】 洪范双目微凝,正吃惊时,被屈罗意一把拽住胳膊,往外拉去。 “不好,我们惹师姐生气了,快走!” 屈罗意眉峰一聚,肃然道。 他施展身法,带着人转眼出了院子,又过了个拐角,才略略放缓。 这时候,洪范脑子里还在想刚刚那句话里的“我们”。 “哎,对不住,我这师姐脾气确实大了些,你多海涵。” 屈罗意回头看了眼院子,摇头叹道。 洪范今日第三次欲言又止。 “我确实偶有误会人的时候。” 屈罗意紧了紧半挂下的腰带,又挠了挠侧肋的痒处。 “不过这回你也见了,确实是师姐的问题。” “天鹏山上下有眼睛的都知道,我屈罗意长相颇为英俊。”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说我长得臭鱼烂虾,可不就是在说大半个修罗宗嘛?” “非得咬文嚼字!” 洪范沉默是金,闭嘴跟着。 他一边默诵《心经》,一边端详着这位快要进入天骄榜前二十的青年武者——颜值与自己确实有差距,但五官端正、皮肤健康平滑,说句英俊倒也不假。 只是配合上那邋遢的衣着,以及恣意中带着抹坚定的眼神,直让他想起前世的一个古老犬种。 哈士奇常常会带来很多问题。 但你很难说那是哈士奇的问题。 毕竟狗有这么多种,有的人却偏要养它,那自然是人的问题。 叼着火焰、踏着齿轮的石狮子被甩在身后。 街上行人颇多。 两人沿着青色高墙漫步。 “屈兄,西京城不小,你想去哪儿逛?” 洪范斩去杂念、重整旗鼓,问道。 “我想去青楼。” 屈罗意毫不犹豫地回道。 声音之大,语气之光明正大,瞬间吸引来周围众多目光。 洪范顿时后悔了,对自己刚刚过于随意的发问深深检讨。 “我听师弟说望江巷很有名,里头有个明月楼,姑娘尤其漂亮。” 屈罗意认真说道。 “我如此英俊,自然要玩漂亮姑娘。” “所以我要去明月楼。” 洪范胡乱地点头。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那咱们便一同逛青楼。” 屈罗意喜道。 更多目光聚过来了。 洪范胡乱地摇头。 屈罗意见状,猛地拍了下额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我的我的,明月楼我自己去就成了。” 他歉意道。 洪范松了口气。 “可是我没钱。” 屈罗意又补了一句。 洪范麻了。 然后他看到屈罗意朝自己摊开手掌。 “你借我一千两吧。” 陈述句。 理直气壮的陈述句。 洪范一时有些犹疑。 倒不是钱的问题。 现在已经是九月份,天合行第一期的分红已经发了出来。 洪范为人处世向来功利,也很重视拓展人脉——在榜天骄外加四大宗门核心弟子,本该毫无疑问是他结交的对象。 换个人,这一千两他随手就借了。 但屈罗意这人有点狗。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章 家 片刻犹豫后,这一千两洪范还是打算借。 西京是洪范未来发展的基础。 而在凉州要把任何事情做大,都很难绕过修罗宗的影响力。 区区一千两,哪怕屈罗意赖账不还,无非去找袁凌雪。 想到这里,洪范对于袁首座眉心川字纹的深度,又多了一分理解。 “钱我有,但一千两太多,不在身上。” 洪范说道。 “你随我回家一趟,我取钱给你,顺便写个借条。” 片刻后,朝日府。 书房桌面上留下一张好似鸡爪扒拉出的破字。 那是屈罗意在洪范要求下留的借条。 送走了这位小瘟神,洪范重获清净,取出上个月金海那边的月报,一个人细细阅读。 还未读完,白嘉赐又找上门来。 居然也是要来借钱的。 “我想借五百两银,两年还清,年利一成。” 白嘉赐一鼓作气道。 “借这么多,做什么?” 洪范问道。 “我要把红荔赎出来。” 白嘉赐回道。 洪范闻言,脑中便浮起乞巧节那日的百灵屏风与凝望的眼神。 他当即起身去取来五百两整的银票。 “亲兄弟明算账。” “本金要还,利息便算了。” 银票被推了过去。 “利息不能算了。” 白嘉赐摇头。 “按一成年利算吧。” 他坚持道,见洪范点头应承,方才接过银票。 而后白嘉赐又仔细写了借条,条条款款、本金利息都清清楚楚。 这笔钱对洪范来说原本不算什么。 但见队友格外认真的模样,他忍不住调笑道。 “两年五百两,可不容易攒啊!” 一位贯通境年入一般不会过百两,浑然境视修为高出四五倍上下。 成为某个帮派的护法或者大家族的客卿算是最普遍的“就业路径”——钱不少,事不多,只是难免抛头露面,要与人动手。 此外也能带队押镖、开门收徒。 然而身为缇骑,自是做不了这些营生。 “不难的。” 白嘉赐却微笑道。 “我在百花魄本是兼职,以后便改成全职,一年能挣个小一百两。” “任务里还能得些补贴,红荔的女红手艺也好。” “至不济,再折些武勋也就够了,还能往家里寄些余钱。” 他说得极为平淡。 洪范却听得皱了眉。 “这是只算了入的,没算出的啊?” “你修行的丹药开支呢?” 他追问道。 “暂时不用了。” 白嘉赐随口回道。 洪范听到这里,霎时明白了白嘉赐在中秋会时的话语——合抱之木,足以当庭柱。 “缇骑还是要认真做,再熬个五年,或许就能换得《武劫神纹典》了。” 白嘉赐补充道。 “不是弃了武道的意思,只是明白了道阻且长,不再急于求成罢了。” “说不得我命里就是大器晚成的呢?” 他哈哈笑道。 洪范只得点头。 他沉默地看着白嘉赐留下借条,拿着五百两银票快步离开。 至于剩下那些想说的、不知该不该说的话。 最终都是自己咽下。 ······ 当晚。 朝日府门口的守卫换了班。 沈鸿、洪杰照例带了人往洪磐府上解决伙食。 正堂,洪范与两位队友一同用晚饭。 桌上有一大盆牛肉,是刘婶用清白牛新鲜自卤的。 詹元子于是格外高兴。 白嘉赐也很高兴,只是原因不太相同。 “今日下午,我去了明月楼办事。” 他嚼了块牛肉,开朗笑道。 “你们猜我碰见了谁?” 洪范与詹元子都不愿猜。 前者是知道答案,后者是觉得猜不着。 “我见到了屈罗意——小斗帝屈罗意!” 白嘉赐咽下牛肉,揭晓答案。 “小斗帝也逛青楼?” 詹元子很惊讶。 “我当时也是吃了一惊啊!” 白嘉赐绘声绘色说道。 “我那时在大厅等候,便见他大摇大摆自门外进来。” “卯酉簪、青绿宽袍,腰带斜斜系着,半敞着胸口,手上还攥着一张千两银票……” “你别说,在榜天骄着实自有一番潇洒英俊!” 詹元子认真在听,洪范却是忍不住喷出几粒米。 詹白二人投来问询的目光。 “无妨,呛着了。” 洪范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后来呢?” 詹元子追问道。 “进来以后他就自报家门。” 白嘉赐继续说道,牛肉都来不及吃。 “天鹏山屈罗意,给我上最好的酒,叫最漂亮的姑娘!” “呵,你们是没见明月楼里那个热情劲儿。” 他冷笑一声。 “那老鸨满嘴的‘蓬荜生辉’,立马把我晾在一边,简直是换了张面皮。” “后来连风絮大家都主动出来了!” 说到这里,白嘉赐才发现洪范与詹元子把牛肉已干了半盆,赶紧加入战场。 “风絮可曾迷住了小斗帝?” 詹元子一边抢肉,一边好奇道。 “你这问题问得好!” 白嘉赐一拍桌子。 “你是不知道屈罗意见了花魁以后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洪范接口问道,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屈罗意居然说他很失望!” 白嘉赐压低了声音,摇头叹息,将下午见到的那股惆怅演出三分。 “他下一句原话是:你这花魁不过如此,也就和我一个‘哥们’长得差不多。” 他再忍不住,爆发出热烈笑声。 詹元子同样捧腹。 唯有洪范黑了脸,狂炫牛肉。 半晌后,白嘉赐冷不丁瞧见牛肉盆子空了,心头涌起些悲意,这才收住笑容。 “总之,风絮大家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他补充道。 “后面就是些有的没的了。” “什么本来他是凑了个朋友一起来的,但这朋友肾不好,逛不了青楼,可惜了云云……” 洪范闻言一愣,脸色更黑。 听了这话,他才意识到下午屈罗意那一拍脑门是个什么意思。 一顿饭边吃边聊,半个时辰就扫了个干净。 临散席的时候,白嘉赐突然正色。 “有件事想和你们说。” 他顿了顿。 “今日在明月楼,我已经把红荔的事情谈妥了,下回只需带钱过去,便能拿到卖身契销去奴籍。” “之后,我打算搬出去。” “这几日其实都在城南看房子,选中了一间二进的小宅,我俩一起住。” 他说到这里有些脸红。 洪范倒是恍然。 他之前就奇怪,白嘉赐替红荔赎身为什么要五百两——哪怕是明月楼,这种姿色不错却毫无名声的清倌人,最多也就二、三百贯而已。 却没想到白嘉赐是有了在西京置办房子的打算。 詹元子略有不舍——快三个月的同住时光,总体轻松快活。 “会不会太辛苦了?” 洪范问了一句。 白嘉赐摇头。 “红荔七岁就被卖给了明月楼,一直梦想有个自己的家。” “我想满足她的愿望。” 话语坚定,好似换了个人。 如此,洪詹二人再无别话可说。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一章 手段 七日后,九月十八。 掌武院,提督书房。 正堂墙顶,【天机横断】四字匾额斜挂。 桌上檀香冉冉,爬过玲珑木格,在书房主人的指尖缭绕。 好似一个静止的旋涡。 “王敏才是舟楫署署令王承宣的独子。” 简思源恭敬汇报道。 舟楫署是专设衙门,统管商运漕运。 商运不需多言,漕运专指公粮调运——凉州人多、胜州粮广,所以朝廷在瑶河设立漕运系统,一体均衡有无。 “这个案子是在七年前,指控王敏才强抢奸污渔女,受害人下落不知。” “当时判得是证据不足,诬告。” “但现在隔了七年翻出来,人证物证居然都找到了……” 简思源话说一半,被桌后之人打断。 “不必再说。” 说话者身材魁梧,以一竹簪束高髻,颌下长须浓黑,眸中精光深敛。 正是凉州掌武院正三品提督许龟年。 “我虽两月不出门,耳朵却还灵光,大小事情都知道。” “靳子明往舟楫署折腾了快四个月了,总督令发了三次,全被顶回来。” “现在他要把王承宣调去胜州北上的新卫所。” “官位能高两级,油水怕是少了九成,换你你去吗?” 简思源不回答,只是笑。 “何况王承宣还是刘修的私人。” 许龟年同样发笑。 “舟楫署有署令一人、丞二人、漕正一人、府三人、史六人、监漕一人、漕史二人、典事六人。” “总共二十二名署官,二十人联名写信给了州守衙门,随刘修的折子转往神京了,靳子明自然是急了。” “人一急,便要用手段。” 他停下话语。 “提督的意思是,这手段有些不合适?” 简思源尝试着接了一句。 许龟年却摇头。 “猛龙过江,欲重塑乾坤,何止一个难字?” 他说着一弹指。 空气一震,凝烟崩散。 “靳子明出身寒门,一路高升,如今为皇子师,怎可能是易与之辈?” 许龟年反问道。 “能抓住朱按察使的把柄,挟令上下做事,是他的本事。” “是。” 简思源慌忙点头。 “今日晌午,城守府的捕快去了第二次。” 见上级不搭话,他只得继续叙述情况。 “上回是被王敏才提前跑了,这回人确实被堵在白府,可捕快们没进去门……” 许龟年闻言大笑。 “所以事情不是往我们这边来了嘛?” “王敏才这厮欺男霸女,居然他娘的是个浑然境,捕快拿不下就请缇骑,合情合理啊?!” 他以肘撑桌,掌下檀烟又跟了上来,不屈不挠地绕在指腹下。 “提督,这事要做吗?” 简思源揣摩半晌,终究搞不清上级意思,请示道。 “条令上都没问题,按察司那边的口吻也急……” 他声音越来越小。 “耗羡归公这个事太大、得罪人太多,我们掌武院预算都是神京统一划拨,参与这事什么好处都没有,只会惹来一身骚。” 许龟年回道。 “那就不做?” 简思源松了口气。 “条令之下还有办法,无非我挑一些陈年旧事出来,把队伍都发派出去……” “不行,太明显了。” 许龟年摇头。 “此事虽小,背后势却大;能躲一时,没法躲一世。” “而且如此怕事,岂非让凉州掌武院成了笑柄——到时靳子明一枚折子诉到神京去,我少不了被山长挂落。” “提督的意思是?” 简思源彻底没了主意。 “事情得办。” 许龟年断然道。 “且务必一次办成,不能拖泥带水,更不能节外生枝。” “关键在于个‘就事论事’。” 他仰头靠向椅背,用指节叩了叩桌面。 简思源这回会了意。 “第五队不在西京。” “第三队原本最合适,但是史元纬月初走了,现在是杜博艺担任队长……” “不行,太弱了。” 许龟年否道。 “第四队叶星火能力没问题。” 简思源又道。 “只是他与西京几个高门走得比较近,和林家关系尤其好。” 许龟年连连摆手。 “第六队……” 简思源有些尴尬。 “额,队正娶了蒋家的偏房女儿。” “第一队下官觉得倒还行,吕云师与那边向来势同水火……” 许龟年听得笑了。 “我怕的就是水火!” “小吕性子还没磨出来;他背着那口镇国将军的壳子不肯放,此去必生事端。” “所以,就只有第二队了。” 他吐了口气,看向下属。 “我记得他们上回去抓个浑然巅峰,还被人跑了?” “是有这事。” 简思源挤出个笑容。 “第二队经验是差些,不过那时候人手也不满。” “四月份新到任的洪范,战力强、人稳重,年纪虽小,办事之老道却与史元纬可比。” 许龟年终于颔首。 “我知道他。” “沙世界星主,今年品花会为我部出头的那个小子……” “就他们了,你安排吧。” ······ 第二日,九月十九。 明月楼。 奢华套间内,刘兴贤一身簇新白衣坐在上首,身侧还依偎着美貌歌女。 “最近几个月,却是好久没有与敏才伱在外相聚了。” 他对同席一人笑道,随意一举杯子。 “还不是被那姓靳的搅风搅雨!” 王敏才抱怨道。 “多少年前的一点琐事,咬得没完没了!” 他起身探手,小心碰杯。 “不过能得公子一句记挂,这几个月的苦头倒是不亏……” 谄笑还未散,外头却响了三声规规矩矩的敲门声。 “进来。” 房门被推开。 外头站着的是四位黑衣府差。 丝竹之声稍缓。 “又是这群黑皮。” 席间一个轻蔑声音响起。 府差中为首者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往里刚走一步,便被绊了个跟头。 却是一根筷子不知何时贯在他脚下。 哄笑声轰然,其间夹杂着侮辱话语。 “一场好宴,被几只老鼠坏了兴致!” 然而府差只是唯唯,不敢多说。 拔出银筷,捕头擦了擦额上汗水,自腰间取出公文。 “鄙人西京城守府应捕(捕头),奉上命要带人犯王……” 腰不敢直,声音发颤。 但话还没说完,又被一个茶杯砸在额上。 捕头倒翻几个跟头,在大红的地毯上洒下几滴更红的血。 “要拿人让你们城判过来,猫猫狗狗也敢进我的门?!” 刘兴贤低喝一声。 气劲迸发,化作两条无形臂膀,将大门关死。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二章 退避三舍 同一时间。 掌武院,獬豸堂。 简思源端坐桌后,武红绫坐在一旁。 第二队全队四人衣甲鲜明、刀剑齐备。 “这次的人犯,涉及一桩命案。” 简思源开口道。 “此人现年二十八岁,浑然六脉修为。” “身高五尺三寸,长相如图所画。” 他推过一张厚纸。 第二队互相传看。 纸上画着一位圆脸吊眉的男子,左脸有痣、头戴短冠。 从衣衫佩饰看,出身不差。 “此人位置院里已锁定,要你们即刻出发缉拿归案。” 简思源继续说道。 “事成,武勋一人计六十点。” 此话一出,武如意、白嘉赐惊喜,洪范、詹元子惊异。 之前草上飞的案子合计两位浑然、数十位武装家丁,只不过四十武勋。 这回只一位浑然六脉,便值六十武勋,高得可谓离谱。 “总司,你还未说人犯所在何处。” 武红绫问道。 “现下正在明月楼七楼,甲字二号包厢。” 简思源回道,取过茶盏饮了一大口。 这下连武如意也本能觉得奇怪。 “人犯藏在明月楼?” 白嘉赐疑惑道。 自入缇骑以来,他见了不少案子,但案发了还敢在最繁华处晃荡的着实前所未有。 “我明白了。” 詹元子略一思索,有了答案。 “案犯是被明月楼包庇的。” 洪范同样颔首。 简思源见状连忙否认:“不,案情不涉明月楼,只是恰逢其会。” 武红绫有些不耐了。 “总司打什么哑谜?” “知道人犯姓名吗?” 她问道。 “此人姓王,名为敏才。” 简思源干巴巴回道。 “王敏才?” 洪范复述一遍,却见武红绫面色大变。 “莫不是舟楫署那个王衙内?” 她声音重了三分。 简思源没有回话,只是点头。 “总司,这?” 武红绫急道,声音复又放轻。 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本能地向洪范看了一眼。 “总司。” 洪范立刻接过话。 “听起来此人正在明月楼饮乐,敢问席间可有同伙?” 他拱手发问。 这下子轮到总司斟酌话语。 “同伙,应当是没有的……” 简思源深知内情,自然知道王敏才有人死保。 只是其中关窍以及上峰所想,却不好经他的口随意说出。 另一边,武红绫终于按捺不住。 “总司,这件案子你有问过其他司业吗?” 她意有所指。 简思源的脸色立刻绷了起来。 “武司业。” “缇骑执缉拿之事,还有讨价还价的吗?” 他反问道。 武红绫一时语滞,心头却还不服。 但洪范从简思源反应,看出了些许内情。 “既有上命,安敢不从?” “我四人即刻出发。” 他起身说道,同时朝队友示意。 三人当即起身,帛服啪得一振。 洪范朝武红绫行了一礼,转身出门。 临到獬豸堂门口,简思源突然又出言唤住。 “等等,我再多一句嘴。” 他与回过头来的洪范对视。 “此事背后有些牵连,务必要办得‘干净利落’。” 简思源扶案起身,语气更深。 “最后那四个字,是提督原话。” “得令。” 洪范闻言心头大定,带队大步而去。 ······ 一刻钟后,明月楼下。 洪范小队翻身下马,将坐骑扔在街边,迈上玉阶。 大门前,侍者见标志性的大红云纹帛服,急忙迎上来问询。 但四人只是不理,直入楼中。 除了武如意,其余三人都来过明月楼,白嘉赐更是不止一次。 是以建筑格局,已不需他人告知。 自西侧楼梯,洪范大步直上七楼。 至三楼时,才有一位中年管事自后头吃力跟上。 “几位官爷,何事如此急切,可否知会小人一声?” 他赔着笑,语气小心,赶到众人一侧,伸手想拦。 随后被詹元子以带鞘长剑推开。 “掌武院拿人,别问。” 喝声如令。 管事再不敢说话。 旋即上了七楼。 转过楼梯口的玄关。 走廊很长,地上铺着厚实的红地毯,踩上去微微陷下。 包厢排布在两侧。 洪范抬眼看见尽头处立着几位府差,有一个额上还有伤痕。 见一身帛服的四人过来,黑衣府差们如蒙大赦。 走廊尽头处,便是甲字二号包间。 离房门还有三丈,众人便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悦耳丝竹,以及放肆笑声。 武如意折起袖子,詹元子将剑换到左手。 队形在行进间悄悄改变。 府差们没有说话,贴墙而立,让出过道。 白嘉赐给洪范一个眼色,两步赶到最前。 老旧横刀推出一寸,半声铮响。 门本就没闩,一推便开。 丝竹声与话语声轰地变大。 其间夹着风啸。 白嘉赐双目微眯,看清了飞过来的是个瓷碗。 横刀出鞘。 他双手平斩,将瓷碗轰得粉碎,再喷吐真气,把碎片一股脑儿倒回去。 真气碰撞,砰的一声。 碎片被无形气墙挡下。 丝竹声当即停了。 明月楼甲字号的包间都很宽敞。 此间分为内外两套,正对大门的是外套。 一张宽厚敦实的花梨木大桌居中设置,周围围坐着十几人,半是世家公子,半是本楼歌女。 刚刚白嘉赐那一斩势头汹汹,吓得歌女们花容失色。 “放肆!” 一声厉喝。 桌后,一道人影猛地站起身来。 此人身量颇高,戴着顶锦帽。 正是乞巧节见过的白泰平。 白嘉赐毫不退让地与这位本家冷冷对视,又睨了居中的刘兴贤一眼,提着横刀往边上一让,扼住正门位置。 其后,洪范的身影露了出来。 “久违了,白公子。” 他往里一步,对白泰平浅笑。 刚刚还气势十足的白泰平好似被扼住了脖子的鹅,霎时痿了。 场间一静。 “洪范?!” 白泰平艰声道,感到自己头顶已长好的伤口又开始发痒。 “是我。” 洪范回道。 白大少被他瞅着,脸色如跑马灯般青白变换。 然后,陡然泄了气。 “诸位,对不住。” 他对同桌的伙伴们拱手道,瞥了眼正门。 四位缇骑、管事、看热闹的府差…… 已然是堵得水泄不通了。 于是白泰平只得往侧面推开扇窗子,然后从七楼跃了下去。 众人看得一愣。 额上伤口尚新的捕头更是揉了揉眼睛。 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位领头的俊朗缇骑是什么身份,居然能一个照面就把坐在次席的白家大少吓得跳楼?!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好歹 风穿窗进来,吹动帘幕。 “倒是个信人。” 洪范笑道。 在他身后,明月楼管事壮着胆子猫着腰挤到门边,朝里头偷偷挥手。 八位歌女、四位乐师赶紧离席,绕开洪范出了屋子。 套间内视野一下空旷了不少。 洪范负手而立,视线横扫,立刻确定了目标——圆桌右侧的一位男子,刻意缩着头。 圆脸黑痣,与画像完全一致。 “今日之事,各位想必都知道原委,就不要互相浪费时间了。” 洪范朗声道。 “王敏才,你自己过来吧。” “满口胡言乱语,你是何人?” 圆脸男子强撑着反问,直接应了身份。 “见了这身衣服,还问我是何人?” 洪范冷笑。 “某乃凉州缇骑,你的事犯了!” 他振声一喝。 话音传出,霎时压熄了走廊两侧大半包厢内的响动。 挤在外头的几位府差听得热血上涌,忍不住握拳。 “拿下他。” 洪范示意。 詹元子闻言上前,准备拿人。 风声此时乍起。 银光翻动。 却是坐在桌侧的一位少年趁詹元子经过,朝他胸口射出支银筷,被天心感应躲过。 长剑立时出鞘。 新磨过的刃口斜压在少年颈侧。 “你欲抗法?” 詹元子寒声喝问。 “小小红衣吏,与我谈法?” 少年哂笑。 他右手反握另一支银筷,使出贯通高阶的蛮力,竟顶着剑锋发狠起身。 猩红起一线。 剑锋缀上颗血珠。 詹元子到底不欲杀人,被迫收力。 “刚刚这算是抗法吗?你怎么不敢动手?” 少年见状大笑。 “本公子还真以为你们胆大包天!” 他直视詹元子,用银筷将剑拨开。 “某乃西京林氏子,名……” 话未说完,楼板却是一震。 少年余光一花,猛然转头,便见到领头那位缇骑近身过来,翻肩推来一肘。 速度太快,已来不及躲。 他本能举掌强接。 “咔”的脆响。 林氏子胸口发闷,正想努力稳住站架,又感到重心一歪。 却是洪范紧随其后的低扫腿踢得他浮空。 【好快……】 念头攸起未散。 洪范旋身探手,右掌一把扣住此人面门,发力砸在桌上。 人撞上木、碗碟粉碎、金属震动、液体飞溅…… 无穷声音混合着迸发出来。 而后,劲力经过桌脚传入地板,摇晃梁柱。 众人脚下不稳。 府差、管事等人甚至起了明月楼将要吃不住力的错觉。 柔力被木结构层层消解。 林氏子头脑晕了刹那,旋即回神。 第一个刹那,他心头先起的是羞辱和愤怒。 然后是吃定对方不敢下重手的有恃无恐。 牙关一咬,他还想起身,便见到一只手抄住半空中未及落下的那支银筷,猛地扎下。 咔嚓。 银筷贴着林氏子左眼贯入梨木桌面。 满室皆静。 只有高频振动的嗡鸣声绕梁不止。 “你年纪小,给一次机会。” “以后要知好歹……” 少年听到淡淡的教训声。 世家子的傲慢顿时如火焰般烧了上来。 “你……” 正当喝骂声卡在喉咙口的时候,左边臂膀与手掌剧痛才姗姗来迟。 林氏子低头一看,见掌心被高温烧得一片糜烂,小臂则肿胀成红紫色,显然是骨折了。 后怕似潮水,堵住了喉咙。 他再不敢动。 这时候,圆桌左侧又有响动。 洪范劈手一记火云掌轰出,将另一位起身想去墙边柜上取剑的世家子截住。 气爆轰然散开。 众人面上一烫。 七八米外,分隔套间的丝绒帷幕熊熊燃烧,看得管事心头滴血。 “如意。” 洪范唤了一声。 “是。” 武如意应道,打出一道冰风,隔空将火焰熄灭。 房里一时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洪范直起身子,看向王敏才。 王敏才看向席间上首。 “永昌贤弟年少气盛,刚刚是他冲动了。” 刘兴贤强压下不悦,挤出个微笑。 “但洪少侠这是要来真的?” 他向来是看不上缇骑的。 洪范却不同。 品花会后,这位金海星君的消息事迹早就传遍全城。 十八岁未满,自创杀法,一刀击败天人交感的白泰平。 八个字——未成天骄,胜似天骄。 “敏才是被人做局——所谓命案早已过去多年,区区渔女,何值一提?” 刘兴贤解释道。 “这个局与少侠无关,没必要强做出头鸟。”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我让永昌给你赔个罪,今后大家便是朋友?” 他好言好语劝道。 还躺在桌子上不敢动的林永昌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上首,被重重瞪了一眼。 洪范完全没想到刘兴贤能说出这番话。 上次在明月楼前相遇,对方甚至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多谢刘公子好意。” 洪范笑道,指了指胸口。 “穿了这身衣服,总不能无事时威风,来事了便躲吧?” 他与刘兴贤对视。 后者的黑眸中,正映着帛服的云纹。 “洪少侠高风亮节。” 刘兴贤赞了一声,笑容渐冷。 “但敏才是我刘家非保不可的人!” 洪范再没有回话。 沙世界真元周流。 里间传出细密的摩擦声。 众人回头看去,见屋角两盆巨大绿植之下涌出沙流。 盆栽倾倒。 金沙浮空飞腾,立体蔓延。 而后稀疏、缓慢地占据了整个空间,直到悬停着将所有人包裹在内。 好似冻结在时光里的一场金雨。 空气依然洁净。 每一粒沙都如列队的军士般安稳不动。 但没在沙中的所有人都感到窒息般的压抑。 刘兴贤的呼吸粗重起来,吹动了贴面悬浮的砂砾。 “在西京与我刘家作对,你可知后果?” 他沉声斥道。 话语无应。 穿过沙雨,洪范大步走向王敏才。 “好胆!” 刘兴贤厉喝道,猛地起身。 “明王振臂……” 真气喷吐,凝聚为两道一丈长的无形臂膀。 正是刘氏《千臂明王典》的绝技。 洪范瞥他一眼,脚步不停,只一攥拳。 悬浮着的千百万砂砾霎时往刘兴贤处聚集,将他五官闭塞,拖倒在地。 王敏才已经吓得呆了。 林永昌也忘了疼痛。 他们定定看着沙覆下无法呼吸、剧烈挣扎的人影,表情凝固。 除去沈铁心,这一位几乎是西京年轻一代里地位最为尊崇的了。 另一边,洪范同样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一招制胜,也没想到刘兴贤居然只有浑然二、三脉的修为。 莫说白泰平,甚至远不如蒋文柏。 而且此人明显没有实战经验。 一年多以来,会在出招时喊出招式名字的武者,洪范还是第一次见到。 ······(今日内容自这里开始) 王敏才是正儿八经的浑然武者。 但自刘兴贤倒下后,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意志。 愣在原地,被洪范抓小鸡般提起,随手截断气脉。 而后丢给詹元子。 “事了了。” 洪范说道,回身走向正门。 在他背后,刘兴贤的挣扎渐渐无力。 林永昌半支着身子,看着这一切,咽下口唾沫。 令人战栗的恐惧感与难以深究的兴奋感同时自心底浮起。 【刘世兄要不行了……】 他张嘴想提醒,最后却鬼使神差地住了嘴。 但沙覆终是散了。 刘兴贤躺在一地金黄中,粗重喘息,双眼失了焦距——好似六根封闭、濒临死亡的感觉还未褪去。 “世兄,你怎么样了?” 林永昌猛地扑上前去,抢在其他人之前将刘兴贤扶起。 “要不要我去唤人过来……” 他低声说道。 洪范陡然驻步,侧首回眸。 吃这一眼,刘兴贤与林永昌俱是一抖,畏惧地转开视线。 “呵。” 洪范彻底忍不住笑意。 他原以为金海很浅,西京很高。 然而眼前这些人出自西京各大高门,言必称先祖、交必察姓氏,看似修了武典、用了丹药、身怀赫赫修为,却全然不懂武道,亦不配称武者。 如此想着,洪范原本紧绷的心神,便陡然一松。 他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你打断我胳膊,这点钱就想了事?” 林永昌瞥了眼那锭五两纹银,低声叫道。 “身手不行,戏倒挺多。” 洪范嘲了一句,也不理他,转头看向缩在门外、满头大汗的明月楼管事。 “我看你们这桌子、帷幕都挺上档次,这银子算是赔偿。” 管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张上好的梨花木大桌被捅了个洞,损失何止五两? 只不过他这般想,哪敢这般说? 洪范自是看出了对方心思。 “今儿这事是公差,损失总不能全算我的。” 他于是补充道。 “你们明月楼若觉得不够,请去掌武院寻我们提督。” 他说着出了房门,大步离开。 而边上管事也不知听没听清楚,只忙不迭躬身作揖。 活像是在送神。 ······ 两日后。 九月二十一,晌午。 西京掌武院。 秋风萧瑟,将院中落叶越扫越多。 武红绫坐在衙下,眉头紧锁。 她的思绪很乱,越想便越乱。 以至于连前日的任务报告都写不下去,满耳都是两日来听闻的揣测风闻。 又枯坐一刻钟。 武红绫叹息一声,搁下笔,忧心忡忡地起身出门。 穿出獬豸堂,她却是去了朝日府。 换上了薄袄子的桃红将来客引至书房。 桌上是新泡的杏梨茶。 去燥润肺。 桌后是洪范。 一身方心曲领的文士服,眉目爽朗一如往日。 武红绫见了麾下,一团乱麻的心思却是定了三分。 饮过茶水,寒暄几句。 她确认四下无人,终于将来意托出——动了刘兴贤,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洪范对此毫不意外。 他素知自家司业心细刚强。 若是对王敏才案毫无忧虑,武红绫如何能把女儿养成今日这般天真模样? “日前之事,以我所想,关碍不大。” 洪范不卖关子,直言道。 “当然,西京世家盘根错节,多少会有些边边角角做出反应——例如这两日已有两位眼高于顶的高门子弟登门与我约战——但大体不会有事。” 武红绫听了这个判断,眉峰立时松解大半。 “为什么?” 可她还是追问道。 “因为我觉得我们上头并不想站队。” 洪范回道。 “只要提督不主动下场,场下那两方都不可能主动开罪他。” “再退一步,就算世家们要报复,也该冲持刀的手,而非冲着刀。” “堂堂州守若是只拿我们这些‘下面人’出气,反而是示弱——这说明在规则体系内,他已无计可施了。” 武红绫细想片刻重重点头,双手抱怀。 洪范顿有无处着眼之感,只得低头斟茶。 “但如果提督就是打算下场呢?” 武红绫又问道。 “我见外头都在说,提督这回遣我们出手就是给总督撑腰——毕竟我部上下一体,靳公受皇命而来,州部助他本是理所当然?” “我猜这是靳子明那边放的风声。” 洪范笑道。 “税权的事情很复杂,利益纠葛细枝末节必然很多。” “但有的事从根子上看就很清楚。” 他啜了口杏梨茶。 “我先说个远的——是不是有很多传闻,说掌武院、或者说山长,与宗室多有矛盾?” “这应该是捕风捉影的吧?” 武红绫迟疑道。 “恐怕不是。” 洪范压低声音。 “皇帝能换吗?” “当然不能!” 武红绫吓了一跳,本能地去看窗户和门口。 “是,皇帝是终身制,好在当今圣上年富力强、英明神武。” 洪范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言论。 “那问题来了,山长能换吗?” 武红绫一愣。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掌武院山长虽列正一品,归根到底还是臣子。” 武红绫辨析道。 “可山长是武圣,官位能换,武圣的修为如何能换?” “少了山长,谁又能压得住九州州部?” 她说着,心头有些发虚。 “这就对了。” 洪范点了点桌面。 “世上已有皇帝,现在又有了山长。” “两个都是终身制?” 他笑道。 “好像不太对……” 武红绫有些牙酸。 “还有更不对的。” 洪范笑道。 “今上寿命有山长长吗?” 武红绫愣住了。 谁能和武圣比命长? “或许他们君臣相得?” 武红绫艰声道,舔了舔嘴唇。 “很难啊。” 洪范摇头。 “位置到了极处,很多想法都殊途同归——看的不是事情有没有发生,而是有没有可能发生。” “远的说完了,现在说近的。” 他突然换了个话题。 “提督在西京已经坐镇八年,以前和这些世家可有矛盾?” “没有。” 武红绫断然道。 “刘家、沈家对他礼遇非常,一直是贵宾中的贵宾。” “这就对了,天机横断,可是地榜宗师啊!” 洪范又叩了下桌面。 “刘兴贤娇生惯养、武道不行,但即便是他,两日前都知道要卖我面子,他老子叔叔还能不懂这个道理?” “天人再无情,他也是人,也有亲疏远近。” “总督新到,空口白话便要让提督断了这多年的交情,谈何容易?” “就算提督下场,把‘耗羡归公’的事情做成了,又能分润到几分功劳?” 洪范反问道。 武红绫默然咀嚼了半晌,只觉得思绪一下子清楚许多。 (本章完) ------------ 今日章节已更新 今日内容如昨日所述,更新在昨日的章节后半,大家刷新一下就能看到。 这样扣的点币就和字数对上了。 给各位添麻烦了。 黄火青 2023.6.22 ------------ 第二百五十四章 火器 孤身一人将女儿带大,又在西京掌武院谋得了司业的官位,武红绫向来自诩社会经验丰富。 以往,她偶尔也能揣测到总司与同僚的些许想法,并为之沾沾自喜。 但也正因如此,洪范的思考模式尤其让她震撼。 明明只是想判断几位西京世家子吃瘪后的反应。 然而几句话后,脉络早已不止于王敏才案,还在天人提督的个人得失,更在神京中九五之尊与武圣山长的此消彼长…… 武红绫默然思索着,泛起一种莫名的错位感。 “司业,怎么了?” 洪范关心道。 “可是觉得我说得不对?” 武红绫摇头。 “我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你说的不错。” “只是在今日之前,我从未敢如你这般去看提督、山长,乃至天子……” 洪范闻言发问:“这般是哪般?” 武红绫被他看得脸一热。 “那可是天人武圣、神京至尊,在你刚刚说来,却与我们一般庸俗。” 她斟酌用词。 洪范失笑。 “不是庸俗,而是实际。” 他摇头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做事。” “而做事不光凭能力,还要坐对位子。” 洪范耐心解释。 武红绫则双手放在膝上,认真听讲。 书房内,年纪地位的关系一时仿佛调换。 “我们若要决定一艘船的航线,不当船长怎么行呢?名与器原是相辅相成的啊!” “所以即便再是脱俗之人,一旦入世做事,也就不得不俗了。” 洪范总结道。 话音弥散,衬得书房幽静。 武红绫若有所思。 此时她与洪范坐得很近,却莫名觉得对方的心很高、很远。 哗啦啦的注水声响起。 洪范提起水壶又冲了泡杏梨茶。 风穿窗,触肤微凉。 武红绫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坐得拘谨。 她赶忙调整下姿势,好显得随意些。 “司业,方才这些东西,其实也只是一说,最后未必靠谱。” 洪范笑道。 “这样,我就说个最简单的判断,你好按图索骥。” “提督想不想入局,你就看王敏才这人会不会被交给提刑按察司。” “此人扎扎实实有浑然修为,按照条例既可以关在我部牢房,也可以转递。” “如果人交到了靳子明手上,我刚刚说的就都是废话。” “相反,如果部里不肯交人,只让提刑按察司来过来审问,那我刚刚的分析便大差不差。” “红墙里头,我们把黑白算清,王敏才交代了什么都是公平公正。” “红墙外头,强龙也好地头蛇也罢,谁还能强按掌武院的脑袋?” 武红绫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 “如意之前和我抱怨,说现在如意小队成了洪范小队,你成了队正了。” 她笑道。 “再这样下去,你何止是如意的队正,你都要成我的司业了!” 这话洪范自是不好接。 而武红绫也旋即意识到说得放纵,耳根发红,饮了杯中茶水便急急告辞。 一刻钟后,她回到掌武院,恰好便见到简思源自獬豸堂里出来。 “总司有事?” 武红绫招呼道。 “是啊,刚刚提督来了吩咐。” 简思源回道。 “按察司的人不是过来要人嘛,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武红绫闻言,笑容顿时灿烂。 却是看得简思源一头雾水。 ······ 三日后。 九月二十四,下午。 朝日府演武场。 洪范站在场中,三步外是块吊挂着的木板。 此板厚一寸,长宽各有半米。 他略略调息,随后凝聚沙甲。 右臂平举、拳头紧握,甲胄裂出缝隙,摄入空气。 炎流劲介入,模糊视线。 砰的一声响。 自小臂臂铠周围,数十枚球状沙砾聚合弹头喷出,将木板轰成漫天碎片。 “感觉如何?” 洪范散去沙甲,转向场边问道。 “霰弹的威力比你刚刚用的独头弹还是不如。” 詹元子答道。 他指了指脚边一块扭曲凹陷的薄钢板。 “但在力境,这已经太够了。” “贴身距离,浑然境修为;如果修的不是横练功法,又没有披重甲,吃你这一手就算不死,肯定也站不起来了。” 詹元子说着,走到木板后的院墙。 墙面完整,看不出击打的痕迹。 “你的沙弹能打多远?” 他回头问道。 “上限在二十到三十米之间。” 洪范回道。 “但十米开外,硬度就快速下滑了。” 他走到场边,拾起碳笔。 桌上有纸,纸上画着幅荒沙战甲的草图。 人形中,细线在各个部位勾勒出吸气孔、加压室、短枪膛等等结构。 新的实验数据被完整记下。 “这一招练到现在,理论上已经没问题了。” 洪范总结道。 “可人到底不是靶子,光挨打不还手。” “还得在实战中试一试,才更有把握。” 他看向詹元子。 后者摇头发笑。 “就知道你叫我来,没什么好事。” 詹元子说着,走到演武场的雨檐下,取下整套的棉甲与重札甲披挂起来。 甲胄齐全,他又捡了把短斧。 两人在演武场中心站定。 洪范唤起沙甲。 “来了。” 詹元子右手舞了个腕花,提醒一句,上步便是重劈。 沙铠增厚,架臂格挡。 斧刃咬入砂砾,旋即被锁死。 洪范矮身突近,轰出右拳。 詹元子左臂贴肋,整个人被震退半尺,卸开拳劲。 一攻一防,算是一回合。 正在这时,詹元子突然感觉到肋间传来灼热。 他凝眸下视,见洪范右臂明显膨胀,周围空气扭曲。 【要来了!】 詹元子心头凛然,旋肘开格,侧身避让。 短促的雷鸣声同时响起。 沙尘飞腾。 詹元子上身一震,往后退出两步,低头一看,果然发现中弹。 霰弹却是从洪范的胸口射来。 “原来你这招不一定要用手臂,还能是胸口?” 詹元子懊恼道。 “真是防不胜防啊。” “不止是胸口。” 洪范笑回,颇为自得。 “全身上下只要有足够厚度的部位,全都可以。” 詹元子吃了一惊。 “那我觉得你这招的威力,不下于瞬步。” “刚刚这一枪,你用了几成力?” 他问道,摸了一把胸口,轻易扯下七八个半烂的甲片。 “五成吧。” 洪范估计道。 “十成力,用独头弹,应该能打穿百锻护心镜。” “厉害啊!” 詹元子伸出拇指。 “简直就跟在身上藏了一门火炮一样!” 此言一出,洪范却是一愣。 “你刚刚说火炮?” 他立刻追问。 “是啊。” 詹元子点头。 “胜州那边以其守城,无坚不摧,据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你不知道火炮吗?” 洪范没有马上回复。 他散去沙甲,踱开几步双手叉腰,看向墙后的夕阳。 “火器的力量……” “我可太知道了!” PS:运营官代更,昨天的两千字内容直接加在第253章里面了,如果没有自动更新成功的书友们可以在目录里长按第253章手动重新下载一下章节就可以看见了哈。再次说声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五章 金海号 九月二十九,秋已深。 西京的每日清晨有了霜气。 街头巷尾,羊汤与狗肉卖得越来越红火。 午后,太阳上到天心,晒暖了人的身子。 器作监广场,闻中观将手里的疙瘩糊糊喝完,抹了把嘴。 然后,他看向场边立着的三角旗。 旗面猎猎,可见风势。 “开始吧。” 闻中观对乙二院的团队吩咐道。 朱经赋与贾子勇点点头,在上百人的注目下,将棚子里的“飞机”推了出来。 飞机名为“金海号”,通体为木质材料,以人力踩动链条齿轮驱动螺旋桨。 与气动设计方案一样,这也是洪范的贡献。 按照前世“人力飞机”的标准,金海号展弦比还不够大,理论上无法稳定飞行。 但所谓“人力”,在两个世界有不同的标准。 作为驾驶员与动力源,贯通巅峰的闻中观输出功率可以稳定在一万两千瓦,是前世最顶级场地自行车手的四倍。 这相当于十六马力,超过了排量150cc的摩托车。 飞机上了水泥路,稳稳停下。 “少监,庄公也来了。” 贾子勇完成最后一次检查,对师父低声说道。 闻中观点点头,深深呼吸。 场地周围静了下来。 螺旋桨开始旋转,带动飞机往前。 速度加快,迎面风渐大。 闻中观忘了一切,只全力蹬腿。 跑道将至尽头,几次颠簸,金海号终于腾空。 欢呼声遥遥在后头追来,闻中观却听不见。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身下的风景,只是如地面上无数次演练的那般,稳定舵面把握风向。 大约两分钟后,金海号在器作监上空兜了一圈,重新对准跑道。 “要下来了!” 钱宏捏紧拳头,抹了把额上汗水。 闻中观调整襟翼减小动力,滑翔下降。 木架抖动,最后稳稳落在水泥路上。 金海号缓缓停下。 上百人的欢呼声绽放出来,汇聚成模糊的嗡鸣。 人们远远围了过来。 闻中观却没有离座。 他靠在椅上,抬头看向湛蓝天空,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金海,回到了两年前。 那时候的他人如死水、满心积郁,如何能想到今日? 一念过,闻中观忍不住转回目光,寻找自己的再造恩人。 “洪公子!” 呼喊声破开嘈杂。 洪范不知其意,笑着看去,便见到闻中观连滚带爬地翻下驾驶座,踉跄奔来,用沾着植物润滑油的双手将自己一把拥住。 “我做成了,我们做成啦!” 他先是想笑,嘴角勾起便转为哽咽。 旋即,一对铜铃大眼里竟是落下几滴泪光。 “老师,你怎么哭了?” 追上来的朱经赋惊问道。 这么多年,他还从未见过老师落泪。 闻中观连忙一偏头,想藏住脸。 洪范却只摇头。 “当哭,当哭!今日不哭,更待何日?” 他反手拥住闻中观。 “从今往后,十年百年千年,但还有人、但还有史,便有他闻中观、你们朱经赋、贾子勇的名字……”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大华飞机之父!” 洪范放声笑道。 此言一出,便抹去万千喧哗。 上百道灼热目光中,朱经赋像是浑身过了道电,蹲坐在地。 闻中观更是紧紧拽着洪范衣襟,如孩子般纵情嚎啕。 ······ 半个时辰后。 大监造书房。 “乙二院的两个项目有你参与,我一直觉得能成。” 庄立人说道。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便能成功。” “凭借金海号,闻少监恐怕很快便能再上一级。” 他说着,看向对坐青年的目光越发柔和。 洪范来到西京不过半年,已带出了许多重大成果。 庄立人忆之思之,只觉得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蜕去了略有老态的身体,自心底感受到了勃勃生机,以及随之而来的纯净喜悦。 “你上回画出的显微镜结构图,我日前连带图纸与做出的实物都发给了神京。” 他继续说道。 “不过那边的反应却比我想象的冷淡许多——好像这东西早就有了,不甚稀奇。” 洪范点头,并不奇怪。 他理解大华与前世的不同。 因为武道对人体的增幅,许多人能在基础理论欠缺的情况下、不知其所以然地搞出许多精妙玩意。 这些成果终究是零碎的。 地理的隔阂与信息同步的缓慢,导致各地技术水平各有参差侧重。 几轮茶叙。 洪范正想找机会表明来意,却被庄立人点破。 “我猜你来寻我,是想问问刘修与靳子明的事情,以及王敏才案有没有后续?” 后者问道。 洪范苦笑点头。 “瞒不过庄公。” “我大概觉得不会有什么事,但判断是判断,终究还不够踏实。” 他叹道。 对武红绫说的分析,并不是虚言。 不过凡事做最坏打算,是洪范两世为人的惯例。 “这事已经揭过了,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去。” 庄立人放下茶盏,说得斩钉截铁。 “此事结果已定。” “王敏才认了命案;王承宣私下服软,不日便会接受调命。” “舟楫署作为刘修的一枚钉子,算是被靳子明拔出来了。” “接下来,双方的战场会转到伏波帮。” 他将整个情况简述了一遍。 “总之你别担心。身为缇骑听命行事,行正影直;不论他们怎么较劲,这事都牵连不到你!” “多谢庄公!” 洪范听出意味,起身肃然行礼。 庄立人只一摆手。 “那王敏才呢?他既然认了命案,会怎样处置?” 待回座后,洪范又忍不住问。 “自然是轻轻放下。” 庄立人回道。 “否则靳子明凭什么让王承宣低头?” 话音不咸不淡,听不出语气。 洪范无言颔首。 这答案本是不问可知的。 该问的都问了,本该是告辞的时候。 但洪范正欲起身,又想起一事。 “庄公,我听说胜州那边已经在用火炮?” 他问道。 “我朝上下对火器可有研究?” “器作监自然是有的;但本朝禁止私有铁甲火器,民间想必是没有的。” 庄立人闻言颇为意外。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我研发的一系武道杀法与火器的思路异曲同工。” 洪范回道。 “这条路我觉得极有潜力,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这是庄立人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推崇某一项技术。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六章 火绳枪 “你随我来。” 庄立人起身说道,领洪范出门。 七弯八绕后,两人在一间有人严密值守的建筑前停下。 这是一座以水泥浇筑的仓库,约摸数百平米大小;四面院内,摆了十几个大半人高的水缸。 “这是我部的火器样品库。” 庄立人对守卫示意,开门入内。 仓内不设任何灯火。 好在两人都是武道高手,目力出众不怕昏暗。 洪范举目扫视,见仓库中心处是分开堆放的密封盒,墙边则横陈着不少麻袋。 “麻袋里头是木炭,吸湿用的。” 庄立人一边查看库存的纸签,一边随口解说。 “山匪常用的雷震子是传自前朝,而现在常用来开矿的白雷神是三、四十年前胜州那边的成果。” “研制火器,向来是胜州与瞻州州部最为热衷——他们那边的边防压力也最大。” “胜州面对的是数量惊人、密集冲锋的虫族,需要大面积杀伤手段。” “所以那边习惯使用炸药,野战时还会配上小型虎蹲炮。” “瞻州面对自带鳞甲、驯化巨兽的海族,对高穿透力的武器格外渴求。” “仅以凡人论,火铳比强弓威力更高十倍,百米距离尚能穿重甲,是以格外受重视。” 他说着找到一个木盒,小心打开。 盒子里头是堆得满满当当的黑色颗粒。 “这是什么?” 洪范问道。 “这就是驱动火器的火药啊。” 庄立人回道。 “硝、硫、碳按比例混合。” “硝与碳的比例高,起爆便慢,适合做火器,被称为‘顺药’。” “硫的比例高,爆燃很猛,适合开山取石,被称为‘横药’。” 他说着将盒子托起,往里吹了口气,果然飘出一股硝与硫的味道。 洪范一愣。 “火药不该是粉末吗?” 他有些尴尬。 “你说的那是本朝初年的火药粉了。” 庄立人笑道。 “火药颗粒化是瞻州州部的成果。” 他难得发现有洪范不了解的东西,热情顿时高涨。 “过去使用的粉末黑火药,装填火器时不能把药室填满,否则无法击发,但火药也不能装填得太松,不然威力大打折扣。” “其次,长途放置与运输,粉末火药各种成分会逐渐分层,导致火药报废。” “最重要的则是防潮。” “瞻州三面临海,最为潮湿,火药粉放不了多久就会使硝粉潮解。” “可如果我们把粉末火药制成药饼,再破碎成颗粒,这些缺点就不复存在——不止如此,等重量颗粒火药的威力,更是粉末火药的三倍。” 洪范闻言凛然。 前几日听到詹元子提到火炮,他很有几分想当然的自得,自以为随口一言就能开出条新路。 毕竟在化学能武器这条科技树上,此世与前世比无可比。 然而此刻方才听了半盏茶功夫,洪范便被迫摆正心态。 他是穿越者。 他关于热兵器道听途说了不少。 譬如雷酸汞可以做起爆药; 譬如一系列高性能合成炸药的名字——苦味酸(三硝基苯酚)、TNT(三硝基甲苯)、硝化甘油(三硝酸甘油酯)、黑索金; 譬如雷管与引信…… 但此时想来,要把这些东西结成体系、落到实处,却是障碍重重。 仅上面提到的炸药的分子式与制备方法,洪范便一问三不知。 一人之所知,到底有限。 哪怕穿越者也是如此。 洪范想着,却是坚定了一些原本模糊的念头。 边上,庄立人翻出了一把做工精良的火枪,带上弹药与工具,示意他跟上。 两人出门,来到数十米外,厚实夯土墙围成的试验场。 洪范立起了重甲标靶。 庄立人则尝试着装填。 他先确认枪膛干净,而后从火药盒里取出用纸壳装好的定量药。 解开纸包,倒火药入枪膛,压实。 将纸包作为软填塞与弹丸一同捣入枪管,力度适中,压至火药不再晃动。 “据说这枪最早用的是铁弹丸。” 庄立人一边操作,一边说道。 “但铁质硬,很难做到大小均一,容易出事故。” “改用铅子后,子铳口径相合,威力更强。” “洪范,借个火。” 他将火绳递过,借炎流劲点燃,而后塞入C字型的夹头。 端枪上肩,瞄准。 扳机扣动,转动枢轴,将夹头推入药室。 砰然一声巨响,枪口前猛然起了烟火。 三十步外,铁甲被应声打得对穿。 “我就记得这玩意是这么用的……” 庄立人高兴地嘟囔。 “再来一发。” 他拿起枪膛,仔细用毛刷清理积垢,重复上述程序后,又调整烧去一截的火绳至正好。 烟火再起。 远处的铁甲直接被打得半烂。 “真不错啊!” 庄立人拄着枪,盼顾自雄,笑得像个孩子,而不是什么先天高手。 洪范同样难以自抑地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枪开火。 还是把典型的火绳枪。 说实话,远比他想象中更加繁琐——以至于打出两发子弹,足足用了一分半钟。 不过自这些繁琐的步骤中,他却看到了一股新生稚嫩、潜力无穷的力量。 两人上前看靶。 变形的铅子嵌在地上。 铁甲上是四面炸开的穿孔。 “十分之一寸厚的铁板,强弩抵射也无法击穿,但这把枪视若无物。” 庄立人赞道。 “按照瞻州的实测,百步内威力比得上贯通境挺枪直刺。” 洪范捡起依然温热的铅弹,轻轻摩挲。 “既然如此,火枪为什么没被推广开?是因为成本吗?” 他忍不住发问。 “不,这东西其实比弓弩便宜。” 庄立人否定道。 “角弓连弓弦每张三钱五分,大箭每支一分; 大弩每张一钱,大弩箭每支三厘(0.3分)。 火绳枪除去现成的铁料,每把八钱; 火药每斤三分; 三钱重铅弹每百颗七分。” 庄立人显然精通常务,随口便将价格报出。 “长期来算,用火枪比角弓便宜。” “那为什么不用?” 洪范追问。 “大概是因为不够好用?” 庄立人想了想后,说道。 PS:军械价格摘自《明清内阁大库史料》,为崇祯四年七月湖广都司的账目,因为鸟铳与火绳枪项目不同,略有增改。 作者不算军迷,只能找了好多火药、火枪、火炮的资料临时看、临时学。 反正是架空世界,还是那句话,看个乐子,勿深究。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七章 自上而下 “火器确实有它的优点。” 庄立人说道。 “威力巨大,批量生产的成本更低,凡人操演几天就能使用……” “但问题也很多。” 他将火绳枪递给洪范,指了指夹头里尚在燃烧的火绳。 “以瞻州为例,凡是海族登陆,必然会炮制连绵阴雨天气。” “尤其是关键大战,次次都有暴雨,火器完全无法发挥。” “炮制”这个词,听得洪范心头一凛。 哪怕是前世,人类对天气的干预能力也很有限。 “胜州那边好些,不过依然只能辅助。” 庄立人继续道。 “你见过蝗灾吗?” 他转过身来,突然发问。 “没见过,但听说过。” 洪范回道。 “我年轻时候见过几次。” 庄立人追忆道。 “胜州西疆,虫介们掩杀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蝗灾,铺天盖地、无心无惧,是以称潮。” “你手上这半天才能打一发的玩意,放在那边毫无意义。” “炸药与火炮好些,但前者是一次性,后者开火后需要冷却、清理,半个时辰不过能打六七发——大概就是抽刀断水、聊胜于无吧。” “归根到底,每当虫潮到了城下,还是要以重甲铁刀解决问题。” 他叹了一声。 洪范默然颔首。 此刻,他手上攥着的火绳枪其实并不落后。 完整的机械瞄准、颗粒化火药、纸壳定装、扳机击发…… 相比明清时期的鸟枪,已然更为精良。 然而哪怕在上个世界,从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骑兵依然是野战的统治者。 火炮固然在拿破仑时代大放光彩,但作用更多在于破坏阵型与士气。 法国大革命的瓦尔密战役中,普法双方一共十万人对射了两万发炮弹,结果法军伤亡三百余人,普军伤亡一百八十人。 这还是一七九二年的欧洲火炮。 面对士气不会崩溃的敌人,实心弹的杀伤力确实有限。 “老实说,火器在北疆应当是能派上更大用场的。” 庄立人收拾心情,转过话锋。 “只不过镇北卫一向自行其是,所以只要情势不严峻,朝廷从来不会支援军械。”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边运往那边的水泥,可是要他们出全价的。” 他笑了笑。 “对外的方面刚刚都说了。” “对内,我人族自祖龙天降,历朝历代都是以武道立国。” “火器不被看重,最关键在于对武者的作用不大。” 庄立人取回火枪,抚过笔直的枪管。 “这把枪是大匠手制,堪称精品。” “但即便如此,二十丈外就谈不上精准;三十丈外能不能打中,与其说是靠瞄,不如说是靠凑。” “此外,弹药装填与激发也太过麻烦。” “伱这种修行火属性功法的也就算了。” “换别的武者难不成还要随身带火折子,开打前先点了火绳?” “相比武道,火器限制太大,归根到底不如武者。” 庄立人做下理所当然的结论。 洪范没有反驳。 他固然知道热武器的潜力。 但庄立人说的依然很可能是对的。 此世之武道,是真的能化腐朽为神奇。 天鹏山斗帝一掌断山。 武圣百里尸打出个沙漠。 至于一切武道的源头祖龙更是天外来客。 须知在他穿越前,另一个世界的人类也还远远没有星际航行的能力。 二世为人,洪范已然是武者中的一员。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头却涌起许多人影。 不是武圣,不是天人。 是他生无人知、死无人问的母亲“可儿”; 是金海城中没有资质练武,却在城头流干了血的战士; 是王敏才案中,无名无姓、亦无人给她交代的那位渔女…… 武之道,一人登天,自给自足。 这是天才与龙嗣的道路。 那凡人的道路又在哪呢? 洪范身为星君,这问题本不用想。 但他毕竟曾做了一辈子的“凡人”,是以不得不想。 洪范深长吐息。 “庄公,这把枪确实有千般不好,但至少面对蛇人,绝对是派得上用场的。” “我凉州为什么不用它?” 他抬头问道。 “不能说不用。” 庄立人回道。 “瞻州那边是捣鼓了许久的火器,可是对全大华来说,这到底还是个新东西。” 他察觉到了洪范的情绪变化,敛去笑容。 “你是懂实务的,明白做事的艰难。” “不说技术、熟练工、原材料。” “只说州部以下,涉及弓弩箭枝制造的,有多少名工匠、多少家商行?” “这还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凉州的防卫压力很小。” “今春之前,自同光到怀掖一线,多年来都算太平。” “尤其是金海,惊沙公还在时,甚至都能反过来在大沼扫荡。” “大处既无虞,凉州大营便没有动力推陈出新。” 庄立人说得格外仔细,以至于不厌其烦。 “怎会如此?” 洪范只觉得自今年以来、积攒许久的困惑一时翻涌。 “各边城能少些伤亡,难道不是功劳吗?” “功劳是谁定的?又是对谁论的?” 庄立人摇头反问。 “大华立国之本,在上不在下。” “世必有祖龙,然后有大华;有大华,而后有万民。” “利既在下,何功之有?” 言语肃穆。 洪范怔在原地。 他终于真切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 一年多以来,他对社会的许多理解还基于上一世,遵循自下而上的逻辑——先有民,再有国,再有君。 然而大华真的有神。 道理原不复杂,洪范几乎瞬间就想通了。 于是很多问题也都有了答案。 边地驻军为何稀少。 萧氏朝廷为何防内胜过防外。 武风昌盛,武者们为何从不提开疆扩土。 因为人族占据多少地盘,或许本来也不在人心,不在国力…… 仅仅在于神明们的随口言语。 很好理解,很顺理成章。 但洪范却本能地排斥,以至于心底泛起些许痛苦。 两人提着枪走回仓库。 庄立人在前,洪范在后。 一路沉默。 火药、铅弹分别锁回木盒。 最后是火绳枪。 这时候,洪范终于忍不住开口。 “庄公,我想造火器。” “求您务必帮我!” 他说道。 声音格外艰涩,似炉灰,亦似星火。 “怎么这般沉重?” 庄立人问道。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洪范说出“求”字。 “天合行才刚上正轨,是不是太突然了?” “不,我绝不是头脑发热。” 洪范前所未有地肃然道。 “对于火器的具体制造,我确实不太懂,但这个方向却是心念已久!” “就以那把火绳枪为例,我也已有些零散的想法,虽然不成体系,但绝对能作为参考。” “那你便说说。” 庄立人笑回,递过火枪。 洪范接过,定了定神。 “比如这根火绳。” 他说道,扣动扳机。 “点火麻烦,要不断调整夹头,还怕水。”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把火绳换成燧石,以摩擦出的火花引燃?” 庄立人认真起来。 “再比如铅弹不准。” 洪范继续说道。 “是否可以在枪膛里制作出螺旋膛线,引导铅弹自旋,增强弹道稳定性——就像陀螺那样?” “还有装弹。” “现在是从前面装,所以麻烦;如果把枪管后端加个铁栓,做成可开折的样式,会不会更方便?” 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话语从肚子里掏出来。 庄立人听到这里,明白对方确实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的看重火器。 “我明白了。” 他沉默许久后,方才回话。 “洪范,你在格物明理上的造诣天赋,高过我不知多少。” “可为了这件事,你却头一回求我。” “我却是不得不帮你了。” 话语带笑,亦带着无奈。 “朝廷有令,民间禁造火器。” “这样,你与州部五五合股,新开一家商行。” “然后我可以想办法从瞻州调几位负责火器制造的师匠、大匠过来,搭起个人事架子。” 庄立人做下承诺。 洪范难抑喜悦,重重行了一礼。 “先别急着高兴,丑话我得先说在前头。” 庄立人苦笑道。 “第一,州部只出技术不出钱,这家商行运作所需的本金都得你出。” “第二,火器的销路别找我帮忙——不管是凉州大营、卫所还是城防司,你得自己找人。” 洪范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这生意要从零开始,本来就用不上多少初始资金。 天合行每月剩下的五千贯绰绰有余。 至于销路。 金海城防司有洪城,沙口卫所有洪伟。 凉州大营现在也有任职从四品游击将军的廖正豪。 只要火枪的综合性能好过弓弩,将士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而这正是洪范最不担心的事情。 (本章完) ------------ 作者肠胃不适,今天寄了 运营官代言:昨天晚上和作者散步构思,结果作者肠胃不适直接在绿化带yue了,晚上也没吃安眠药大概到早上才睡着,今天一直尝试到刚才还是进入不了写作状态,所以只能寄了,明天尽量双更,大家晚安,红豆泥私密马赛~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开明行 正和二十八年,十月十五。 距离洪范在器作监亲眼见了火器,已经过去大半月。 他浑然境的第五条奇脉已打通九成以上,不日便能突破。 修炼之余,洪范的大半时间都花在“开明行”。 这是十月初,洪范与凉州器作监新注册的商行。 场地选在西京城外新买下的一座农庄,第一批人员部分来自金海洪家,部分自西京雇佣。 至于大管事,则由钱宏担任。 初代热气球已经成功。 为了说服这位准“少监造”投身火器领域,洪范花费了三顿饭的功夫与十斤最好的火翡翠。 庄立人那头推进得同样顺利。 年前,第一批来自瞻州的技术骨干应该能到位。 明年上半年,凉州的第一支火绳枪或将出产。 但那只是漫漫长路的开始。 先要吃透技术工艺。 再从无到有建立起自原材料开采到产品销售的完整体系。 至于小批量装备火枪的队伍能在对蛇人的交战中创造战果,按洪范最乐观的预计,或许是在五年后。 那时候他将满二十四岁,如果一切顺利,理论上有先天中高段的修为,快要下天骄榜。 总之,开明行是个花钱、花时间、见效慢的长期工程。 好在洪范既不缺钱,也不缺时间。 立冬已过去七八日,西京的最低气温渐近冰点。 每日清晨,早起的人已能哈出白气,窗棂与阶边则镀满银霜。 午饭是刘婶用泥炉烤了两个时辰的一头全羊。 洪范啃了整条羊后腿,又往练武场消磨了个把时辰。 然后与詹元子一同信步出门。 今日是西京放四榜的日子,众人是以相约小聚。 未时正(下午两点),距放榜的申时还有半个时辰,但路上人流已然向西面汇聚。 沿路议论声中,满是屈罗意、敖知机、曹瀚海等人的名字。 咸尊桥西头临河的十字路口,是西京街道中难得的开阔地。 不仅人流多,视野也好。 坐落于此、六层高的何处寻行,是以被选做放榜处。 街对面,只稍矮一丈的是座酒楼,东家原本是凉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 楼与人同名,叫“骑鲸客”。 洪詹二人便入的此楼。 排开乌泱人群挤进门来,他们上了二楼大堂。 临窗处那一桌,武如意、吕云师等几人已经入席。 人到齐,十二座的桌子坐了九人。 侍者奉上茶水。 洪范润了润嗓子,朝窗外探出目光。 视野开阔、居高临下。 瑶河一眼横陈,却无上半年的千帆共济场景。 “怎么这般冷清?” 洪范很是意外。 瑶河水量不小,西京冬日气温最低也只在零下十度,是故从来不会封冻。 “月初王承宣走了以后就这样了。” 吕云师回道。 “瑶河上每一百条船,少说有五十条是不纳‘过税’的。” “以前有舟楫署各种遮掩,现在算是被靳子明拔了龟壳。” 他口中的“过税”就是关税,九州之间千钱课三十,若是经过淮阳国等国界还要高出数倍。 “倒是好魄力。” 洪范闻言,赞了一句。 西京之繁荣,可以说大半维系在瑶河航运之上。 要做到这一步,承担的各方压力可想而知。 “谁说不是?” 吕云师捡了块松糕嚼着。 “你可能还不晓得我们队三日前接的活。” “在城北码头拿了伏波帮碧海堂堂主牛德全,诨号‘沉江铁’的那位。” 这人洪范倒是听说过——得钱庄草上飞口中的拜把子兄弟是也。 “他犯了什么事?” 他问道。 “说是事涉两年前一桩杀人案。” 袁雪松回道。 “人带回州部后,提刑按察司便火急火燎地要审。” “但现在三日三夜过去,还是毫无所得,大概又是白费功夫了。” 他语气略有嘲弄。 “靳子明不急不行。” 吕云师咽下松糕,回道。 “州守衙门哪日没有递往神京的弹劾奏折?” “单说我部,不光是简总司,听说连提督与佥事都有些意见了。” 他不由放低声音。 “上面自有上面的想法,不过咱们多个案子至少是多些武勋。” 洪范回道,有些幸灾乐祸。 对于黑帮之类的东西,他是半点好感都欠奉。 “正常来说是这个道理。” 吕云师承下洪范的话。 “可是靳公那边过来的事,牵连多,黑白也不那么分明……” “难免有些替私人做事的感觉。” 他说着瞥了瞥嘴。 詹元子很是赞同。 “事不管是从哪边推来的,最后总该有个对错清白。” “王敏才案,我们扛着大旗辛苦抓人到案,案犯也认了罪,最后却还是放了。” 他以鼻嗤声。 “搞来搞去,全是白费。” 三句话说完,詹元子一口喝干茶水。 武如意、白嘉赐不由点头。 “白费当然不会白费。” 晏雨林调笑道,主动提壶续茶。 “没有王敏才,靳公的命令如何下得到舟楫署?” “这倒没错。” 吕云师接口。 “但要是为这等事恶了伏波帮,我倒是觉得不值。” 话里话外竟有几分慎重。 洪范颇为意外。 吕云师此人有不少毛病——自负、莽撞、好面子。 但他唯独与胆小怕事挨不上边。 “姓白和姓蒋的都吓你不倒,怎么讲到个帮派还搞得这么凝重?” 洪范发问。 “白泰平、蒋文柏那些家伙虽然不为人子,做事至少还讲规矩。” 吕云师难得替世家子们说了回好话。 “伏波帮可不一样。” “不说怕不怕吧,但不管什么事情牵扯到他们,总棘手三分。” 他说得认真。 “看来是我对这些三教九流了解得太少。” 洪范说着,看向白嘉赐。 “我只知道他们收保护费的手段高超。” 第一队四人相视一笑。 “欺压街坊什么的,只算小事。” 吕云师继续说道。 “西京的船工、码头力夫,以及大大小小黑帮都被伏波帮罩着。” “可他们还不只是势力大而已。” “要是把半个凉州江湖的恩怨情仇看作一张网,伏波帮就是最中心的那个结。” “买凶杀人、情报交易、黑市走私……很难不经过他们。” 洪范这才皱了眉。 “所以那日敖知弦能和沈铁心坐在一起?” 他想起明月楼的事。 PS:肠胃比昨天好些,但下午还是犯恶心。 晚上争取再干一章出来。 (本章完) ------------ 第二百五十九章 猛虎照镜 “额,这倒还真未必。” 吕云师说道。 “沈家那位姑奶奶结交人不看门第,倒未必多瞧得起伏波帮。” “不过我再说个事你就明白了。” 酒楼里本就嘈杂,但他进一步放低了声音。 “赤面神身为星君,如今是西京城的风云人物。” “但四五年前,他虽然已得了命星,却只是贯通境初段修为,并不为人看重。” “直到他去攀敖知弦的高枝。” “金磁门长老的亲子、彼时尚在的赤手帮的少帮主……凡是与敖知弦有矛盾的人,苏佩锋一个个约战,不是打死就是打伤。” “后来两人便成了。” “这才三年,苏佩锋从贯通一路冲到天人交感,赤面神的名号可不止在西京响亮!” 吕云师声音发冷,意有所指。 这令所有人想到他之前提过的四个字——买凶杀人。 “这倒还真是个法子。” 洪范笑了笑,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沙世界起了感应。 他转过头。 众人循其目光,看向了大堂对面的楼梯口。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缓缓上来。 好似浪起海面、山拔平原。 “真巧啊;说星君,星君便到了。” 詹元子低笑一声。 上来的正是苏佩锋。 他上了二楼,横移一步,像护卫般让出身后的妖娆红裙身影。 自是敖知弦。 然后,苏佩锋的目光也射了过来。 洪范与他对视。 命星浮动,感应更强。 敖知弦本要上楼,却被情郎唤住。 前者直身,后者弓腰。 两人私语几句。 然后,苏佩锋便大步往窗边过来。 大堂里的话语声霎时低了三分。 “在下苏佩锋。” 他在桌前站定,朝众人一拱手。 此人个头至少有两米一,只是站着便有深重威严。 “上回在明月楼见过洪范公子的风姿,却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在下?” 苏佩锋说道。 话音和煦,神色更是热情洋溢。 武如意、白嘉赐见状,自然生出好感。 但洪范见他,却像是猛虎照镜,悚然内凛。 星君杀人,摄魂夺魄。 星君相杀,又当如何? 洪范无法自抑地想起了紫色漳绒之上、龙纹金绸之下,那一具头戴金冠的干尸。 以及那两枚龙魂果。 他莫名觉得,对方也在想差不多的事情。 “苏兄凛凛威风,自然过目难忘。” 洪范拱手笑道。 这时候,又一个轻盈脚步声过来。 敖知弦既不问好也不行礼,拉开一把左右无邻的空椅子,径直坐下。 苏佩锋略有尴尬,却不敢对爱侣多话。 “敢问……” 他问道。 “请尽管坐。” 吕云师未等他说完,便大方回道。 苏佩锋坐下,衣领松开少许,露出一条纤细的黄金锁链。 候在大堂里的侍者赶忙上来为两人净杯倒茶。 敖知弦抱臂打量楼外长河,尊口不开。 苏佩锋倒是健谈。 “西京三位星君,除去刘家那位老前辈,便只你我二人。” “明月楼那次,我见洪公子似乎是用了武道?” 他闲问道。 “苏兄所言不差,正是家传《炎流功》。” 洪范回道。 “所以洪公子是命星武道双修?” 苏佩锋露出惊容。 洪范点头。 “公子行功之时,同时催使上下丹田,不会冲突吗?” 苏佩锋连忙再问。 “真气真元各行其是,是以不会。” 洪范实话实说。 “虽然冒昧,敢问可有诀窍?” “倒不是诀窍——我听说这需要名为经脉坚韧、玲珑心窍的天生禀赋。” “这与我所知,倒是一般无二……” 话题在命星转了圈,又到金海。 蛇人、战争、伤亡…… 除去敖知弦,众人各有哀意。 苏佩锋垂下眼眸、抿紧嘴唇、微蜷手指。 一声悲悯地叹息,让洪范觉得略有不谐。 圆桌静了片刻。 打破平静的是敖知弦的嗤笑。 她轻舒玉臂,突然饮尽面前茶水。 “这茶不行。” 敖知弦冷声道。 苏佩锋赶忙起身。 “各位不好意思。” 他歉声道,笑得无奈。 “在楼上还有朋友等着小鱼儿。” 这个“小鱼儿”指的显然是敖知弦。 她已然离座走了。 “但请自便。” 洪范回道。 “我们在四楼的甲一包厢,几位朋友若是赏脸,等会放榜时可以上来一起,比二楼视野好些……” 苏佩锋又急声客套几句,方才追赶而去。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上。 “帮派出身,作风倒是比千金还千金。” 袁雪松讥了一句。 申时将至。 侍者们穿花蝴蝶般上来,为每一席上酒布菜。 果然,半刻钟后,斜对面的高楼顶上有了动静。 一位掌武院府差自楼顶探出身子,将一个宽大黄榜挂上支出来的短杆。 然后,刀光一闪。 黄榜滚落,嘭一声绷直。 喧哗烟散。 无人有余碌说话,都朝榜上探出视野。 然后更大更杂的声音爆发开来。 “地榜三十一,万丈凝冰沈摩耶。” “地榜五十九,天机横断许龟年。” “地榜八十七,百臂天王刘锐。” 两位天人一位元磁,众人欢呼着西京有且仅有的三位地榜宗师的尊名。 地榜在“风卷残云”风慕白处止于百人。 其下,天骄榜榜首在锁定一年后,随着枪魁古意新年满二十四,终于换人。 报榜人清了清嗓子,朗声继续。 “天骄榜第一:‘无当神剑’楚剑阁,瞻州天南人士,正和五年生人,天剑宗弟子,修习《通天剑经》,先天六合修为……” 再往下,是更多凉州人熟悉的名字。 “天骄榜第十七:‘小斗帝’屈罗意,贺州雪漫人士,修罗宗弟子,先天四合修为……” 洪范撇了撇嘴。 “天骄榜第四十五:‘朔风’沈雨伯,出身西京沈氏,修习《冰魄典》,先天二合修为……” 这是只比沈铁心大四岁的族叔。 “天骄榜第八十八:‘翻江蛟龙’敖知机……” “天骄榜第九十一:‘弹指霹雳’曹瀚海……” 报榜人从天榜榜首一路报到天骄榜榜尾,略有嘶哑的声音陡然一振。 “天骄榜第一百:‘赤面神’苏佩锋,出身西京苏氏,巨灵相星主,天人交感修为……” 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再次爆发出来。 最强烈的那一股,正出自洪范他们楼上。 (本章完) ------------ 非常惭愧的请假 就很惭愧,也不想提什么理由借口。 总之就是想了一下午没思路,晚上强写又发现细纲人物情绪是断的,没办法写。 在我自己的标准里,网文作者不管写的东西质量如何,一天写4k才算合格。 我现在就不合格。 今晚早点嗑药睡觉,明天怎么也得捣鼓出来。 黄火青 2023.6.28 ------------ 第二百六十章 悲悯 人世间,逃不过旧去新来。 本次三榜,凉州天骄下了两位老人。 但苏佩锋的异军突起填补了缺口,将西京在榜天骄的数量维持在六人。 桥头广场,声浪迭起澎湃。 烘烘然弥散于大气,好似头无形而庞然的活物。 骑鲸客二楼,沿街窗口挤满了离席酒客。 唯独洪范这一桌无人起立,如同恣肆汪洋里的一颗孤岛。 榜确已放完。 名利场还未散。 咸尊桥上敲起铜锣。 沈家的家丁公告府前将摆三日流水席,庆贺自家少爷挤入天骄榜上半阙。 一时间,人人都呼喝“朔风”的名字。 声浪亦往东纷扬。 未久,头戴帷帽、隐身于楼间人群的曹瀚海被“不小心”发现。 他状似无奈,纵身而起,飞掠离开。 声浪于是又追向西面。 弹指霹雳的身影已看不见。 詹元子一手托腮,一手托酒杯,认真听着隔壁的争吵。 一伙是年轻人,尚未及冠、身着武服;另一伙人过中年、身材富态。 话题原本是关于小斗帝有没有可能成为天骄榜榜首。 自争不出个所以然。 而后又转为讨论贺州出身的屈罗意能不能算凉州天骄。 几人很快面红耳赤。 詹元子看得乐呵。 “人真是有趣的东西。” 他低声说道,突然放大音量插话。 “我等褐衣黔首,与三榜本来无纠。” “难道只一厢情愿地认同其中某一位,便能凭空分润到荣耀么?” “几位朋友,你们认得屈罗意,屈罗意却不认得你们。” 詹元子举起酒杯。 “何必伤了和气?” 两拨人看了过来。 “我老哥这话说得是极。” 洪范也回身出言道。 “说不得小斗帝本来也不是值得结交之人,与其为他争吵,不如同饮?” 他先看向那伙中年人。 几人立时歇了争吵,口称见笑,举杯饮酒。 洪范又笑看向几位少年。 “你不就是妒忌小斗帝!” 兜头便是一句。 笑容僵住。 洪范自讨没趣,闷了一杯。 武如意难得见洪范吃瘪,掩嘴而笑。 “年轻人眼力还是不行,看不出我是高手。” 洪范摇头说道。 “哪来那么多眼力?” 詹元子摇头点破。 “还不是那几位老哥来得早,见了赤面神主动找你攀谈的场面……” 洪范哑然。 吕云师见状亦笑,探身取过一只只空杯。 “习武少年向往天骄,向来如此。” “十年前,每回我听完榜上两百余名字,也以为是由我待续。” 他斟满酒,推回每个人身前。 “人生多艰,何妨多梦几年?” 晏雨林嘿嘿一笑。 “待过了二十四,看榜时一个个都跟你我一样做木头人,岂非无趣?” 他与吕云师一碰杯。 “今儿可不全是‘我们’。” 袁雪松摆手道。 “这一桌,二十四岁以下的可还有三位。” 他看向武如意、白嘉赐,以及洪范。 “你怎么不激动?” 袁雪松问武如意 “我天资不够。” 武如意回得不假思索。 “我娘一直这么说,我也这么觉得。” “但走得快的,未必走得最远。” 她又补了一句。 “如意妹子向来是脚踏实地的,却比我当年强。” 袁雪松点头。 “白老弟呢?” “原本也做梦,如今已醒了。” 他平静回道,轻抚着腰间针脚细密的香囊。 “从前眼里只看路,猛地回过神来,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 众人若有所思。 然后,八道目光顺延到最后一人身上。 “我……” 洪范正要说话,便见众人齐齐一声叹息,默然饮酒。 正在这时候,楼外的欢呼又起了新高。 众人转首下视,见广场人潮挥手呐喊,方向正朝向骑鲸客楼上。 声浪层层叠叠拍了过来,淹没了二楼所有的谈话。 洪范静听分辨。 欢呼起先夹杂,最后渐渐统一。 却是呼喊着赤面神这个名字。 显然是楼上的苏佩锋露了面。 “这般吵闹,还聊个什么?” 吕云师苦笑道。 如此近的距离,洪范却几乎听不清他说话,只能看口型分辨。 “今日来凑这个热闹,真是自讨无趣。” 吕云师说着起身。 “散啦散啦!” 众人下楼结账,各自拱手作别。 洪范与回东城的一行五人挤入街上人墙,逆流往咸尊桥行去。 走出数十米,他心有所感,觉得有人窥伺。 洪范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 三步后,他猛然回头,越过茫茫人海,径直看向骑鲸客高处。 四楼甲字一号包厢,窗台。 三人并肩而立。 左侧是位美艳丰满的女子,温柔地挽着身边人的臂弯。 自是敖知弦。 右侧是位匀称清秀的青年,内敛平和,与敖知弦容貌有五分相似。 大约是她兄长敖知机。 两人正中,高大健壮、首次上榜的苏佩锋凭栏而立,置身于万众欢呼之中。 他的目光放空、笑容和煦,难得的松弛了表情管理。 洪范遥遥望着,猛然想起了放榜之前,聊起金海血战伤亡时,苏佩锋的叹息神情。 那哪里是悲悯? 分明是压抑着的羡慕。 ······ 一个多月后。 十一月二十三,冬至日。 辰时三刻(早上七点四十五),日头才懒懒升起。 掌武院里,旧雪在道旁积了已有几日。 白上沾了烟灰,黑得格外扎眼。 天气滴水成冰。 好在獬豸堂内点了暖炉。 “这份材料是舟楫署的缉私处送来的。” 坐在宽桌后的简思源说道,推过一本册子。 “顺瑶河出城,往南三十里外,有个名叫‘牛饮泊’的河湾,藏了个小码头。” 他往桌下暖炉里添了块上好的白碳,弹去指尖灰,又把手揣回棉袄的袖子。 “这地方离西京太近,水匪都不可能有,无非是走私逃税。” 桌对面,武红绫与洪范挨着坐在正中。 剩下三人拉来椅子坐在后排。 洪范打开册子翻看。 “西京因河成邑,一半人靠瑶河吃饭。” 简思源缩着身子,羡慕地看了眼桌对面一身单衣的五人,继续说道。 “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小码头到处都是——捕鱼的、摆渡的、往来运点杂货的……” “往这些虫穴鼠洞里查税,连人力都未必能抵回。” 他对洪范交代道。 好似堂下最年轻的这位才是司业。 武红绫安稳坐着,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一章 牛饮泊 “直说了。” 简思源继续说道。 “这案子是总督府主导,靳公或许使手段拿了几个线人——当然,情报来源与我们没什么关系。” “事由册子里写了,两日后在牛饮泊,伏波帮要往南私发一船货。” 相比上回王敏才案,他这次说话格外直率。 “我听说现在瑶河上连画舫都一天一查。” 白嘉赐疑惑道。 “风声这般紧,还有人敢顶着作案,当真是要钱不要命?” “倒也未必。” 简思源笑回。 “世事艰难,大多时候不在于有对选错;而是明知前方无路,却不得不走。” “瑶河上的走私生意关系到无数人生计。” “但这还是其次。” “关键有些钱你一旦挣了,便没那么容易脱身。” 他说着探出身,将小册子往后翻了几页。 “这是牛饮泊要发出去的货——半船是掩饰用的麻布,半船是私盐与铁甲。” 宽桌对面,几人眉峰蹙起。 大华沿袭前朝旧制,食湖池、管(官)山海,盐铁专营。 走私盐铁本就是大罪,何况这铁还是铁甲? 洪范低头几下翻完册子,没找到想要的答案。 “货从何来,又发给谁?” 于是他抬头问道。 “盐大概是从西面或者北面过来,同光、玉泉一线盐湖很多,采之不尽。” 简思源回道。 “至于铁甲更不稀罕,边地养着私兵的豪强哪家没有?”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洪范。 “额,我们金海那边向来守规矩,只用皮札甲。” 他摸摸鼻子,回道。 简思源拢着手发笑,一副“你猜我信不信”的表情。 “至于买家,现下能用上大量铁甲的,除了淮阳国主估计也不会有别人了。” 他叹了一声。 洪范了然。 自大华立朝,淮阳风氏一直是头等世家,十三王叛乱后更是封疆称王。 他们订了的东西,伏波帮能赖得了一时,无法赖一世。 简思源见众人看完了册子,探手取了回来。 “这回的事,要求说起来也很简单——拿人截货,尽量别出人命。” 他总结道。 “上次的活,洪范你做得很好,提督与佥事都交口称赞。” “别让他们失望。” ······ 两日后,十一月二十五。 凛冬中的西京难得迎来一个暖日。 两日前的积雪化尽,天气亦晴朗。 城南三十里。 第二队四人在一片林子前驻马。 “我昨夜来看过,林子不深,只两里地。” 洪范说道,往头顶指了指。 这个“来过”,显然指的是飞来。 “过了林地,有一馄饨形的浅湾,就是牛饮泊。” 他说着,往红旗马屁上拍了一掌。 后者得令,耳朵一竖,便领着三位同伴奔向早就看好的一处茅草地。 绕着林边,有一条夯土路。 洪范自然选择不走大路。 他以目光检查了三位队友身上的武器与半身铁甲,领头入林。 西京冬日的树,大多有枝无冠。 这儿也是如此。 裸露的根浮于地面,像虬结的脉。 颀长的枝朝上延展,像指天的手。 干枯的落叶铺了满地。 四人疾步穿越,踏出一片粉身碎骨之声。 牛饮泊不大。 但今日来的货船却很不小。 长十五丈、宽五丈的大船,能载二三十万斤,吃水却不足一丈,是以能用小码头。 哪怕在西京,这也是最顶级的江船。 船与岸,以数块艞板相连。 船工们挥汗如雨,好些火力壮的甚至下了棉袄,赤身搬运。 岸上不远处,提前搭了草棚。 棚下设香案,案上摆香炉。 三支香袅袅出烟。 黄纸在烧,边上洒了公鸡血。 火势减弱时,船上下来位管事。 “王堂主,货都齐备了,随时能够发船。” 他对着香案前的领头者说道。 “今日果然诸事遂顺。” 后者笑道。 此人四十许年纪,身形匀称,戴着顶圆帽,留着一字胡。 他转过身来,拉起身边一位矮壮汉子的手:“南行路上,诸事就拜托庄兄了!” “敢不尽力?” 后者沉声道。 圆帽汉子闻言,满意颔首,正要说话,余光却瞥见船上管事眼神不对。 他转首看去,便见到远处林子里钻出来四位身着大红帛服的缇骑。 众伏波帮喽啰喉结滚动。 几位浑然、贯通境头领脸色陡然阴沉。 “速速开船。” 圆帽汉子对管事低喝一句。 话音落下,船上数十人便如蚂蚁上了热锅。 他们都是熟手、知晓利害,不用催促就各自分工——解缆的解缆、升帆的升帆、起锚的起锚…… 岸上几人互换了眼色。 圆帽汉子带人疾步前迎,遥遥对着洪范这边抱拳。 “牛饮泊这样的小地方,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事能劳动洪公子与如意女侠的大驾?” 他大声笑道,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与手下人正拦住洪范一行去路。 “鄙人王景龙,伏波帮横江堂堂主,道上朋友多唤我‘奕师’。” “边上这位是‘火手’庄绍元庄兄……” 王景龙笑面盈盈、话语如流。 然后被洪范沉声打断。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来交朋友的?” “让船停下。” 他单手一指远处货船。 王景龙面色微僵。 “洪公子在明月楼打断了林老七的手,还差点憋死了刘大少。” “您的话,我王某人如何敢不听?” 他苦笑道。 “但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水上讨生活的都讲究个吉利。” “今日吉时已到,点了香又烧了黄纸,已通禀了河神娘娘。” “这船着实停不得啊……” 王景龙赔着笑,作了个长揖。 自北向南是顺流,今日正好也顺风。 船帆已经满了。 洪范不再废话,递了个眼色。 武如意于是从侧面绕出,打算直接去截船。 伏波帮的喽啰们自不敢动。 这时候,诨号“火手”的矮壮汉子却斜出两步,把她截住。 铮然一声响。 白嘉赐和詹元子刀剑出鞘。 “王堂主这是要与我们动手?” 洪范朗声问道,不怒反笑。 “洪公子切莫误会!” 王景龙再一拱手。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买卖,何至于此?” 他姿态摆低,身上肌肉却绷紧。 船渐渐离岸。 洪范嗤笑一声,率先动手。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二章 连云手 足尖发力,洪范弹出两米。 起的是右腿,瞄的是对手侧肋,髋开得极大。 王景龙双目微眯,架臂左封。 洪范见状,腿法变线,自中段转往上段。 换做刘兴贤必然要中招。 但王景龙身为伏波帮堂主精擅搏杀,自然留了余力。 脚背轰在小臂,嘭的炸响。 洪范身形一顿,对手则滑退半步。 正在双方回气的时候,沙世界发动。 王景龙身后视野盲区,一团沙流蹿起,直往他头脸盖去。 此招理当命中。 但沙团接近至半米距离,突的凌空炸开。 洪范面色不改,心下却意外。 他收腿踏下,震动大地。 致密沙幕拔起,朝前撞去。 洪范进步跟上,正欲进招,便听到气暴压耳。 整面沙墙竟是被推了回来。 “有点意思……” 洪范低声赞了一句,起腿代掌,轰出火云。 沙幕被炎流崩散。 腿拉到最高,蓄势后如斧劈下,被王景龙以绕步旋身躲开。 两人互换位置。 “你是小无漏境?” 洪范问道。 “杀法倒是不凡。” 力境武者要以真气均匀震回刚刚那道沙幕,不太容易。 他依次想过缇骑诸位同僚,只觉得吕云师的混元劲有些可能。 “在洪公子面前,不值一提。” 王景龙谦虚道,笑容一现即逝。 以洪范如今在西京的声望,一句口头评价已能被二、三流武者作为荣誉。 “是我小觑王堂主。” 洪范回道,彻底认真起来。 浑然境的武者,他本已不太看得上;交手之初存的更是一回合秒掉对方的心思。 但这位“奕师”显然不是西京城内那些世家文修可比——须知白泰平看着卖相不俗,以三打一恐怕也拿不下嚼骨。 土壤脱水。 沙流攀附而上一体铸甲,鼓胀收缩如同呼吸。 洪范滑步递出长拳。 此拳甚快,难以步伐躲避。 王景龙本能开掌拍挡。 拳掌将接,洪范横拧脚踝,突然驻步。 节奏错开。 王景龙一掌拍空。 沙甲背后,雷鸣炸开,续上力道。 自上一世做搏击票友时起,拳商便是洪范的长处。 但有了命星后,他身经百战,几乎总能凭硬实力取胜。 成为缇骑已半年有余。 洪范还是第一次在战斗中,用到节奏变化这种技巧。 风压再起。 两人之间,看起来毫无阻碍。 但拳锋之前,还是有无形之物阻拦,且猛然爆开。 洪范滑退一步。 如果不是披挂沙甲,他已经受伤了。 “你能使真气离体不散?” 洪范问道,意识到了对方杀法的关窍。 “青州王氏绝技‘连云手’,见笑了。” 王景龙略有得色。 双方短暂交手的功夫,船已离岸,正兜着风往中流去。 王景龙余光瞥见这一切,略舒一口气。 凝聚心神,他猛然发动进攻,趁洪范收缩防御时调头就跑。 自一开始,王景龙就没想过打到底。 对方是缇骑,伏波帮别说杀人灭口,甚至不敢下重手。 更何况两人战力有明显差距。 洪范早已名动西京,能搜集到的情报已被伏波帮搜了个遍。 自交手起,王景龙就有意识防备沙蜉蝣、瞬步、沙流刀等等杀法。 但即便有情报优势,交手三合,局面依然只是拖延而已。 领头的要跑,洪范起步便追。 “我拿人,你们截船!” 他呼喝一句,掀起一阵沙风,离开战团。 四人配合已久,默契渐深。 詹元子长剑横斩,接下修为相仿的庄绍元。 武如意空出手来,闪身折跃,穿花蝴蝶般脱出合围。 寒霜在她足下凝聚。 一步踏上河面,落足处,点水成冰。 江涛开阔。 武如意凌波飞掠,追向行船。 枯林中,落叶飞卷。 两人一追一逃。 王景龙修为优势明显,常态速度更快。 但他顾及洪范的瞬步,不得不持续在身后留下连云,以做迟滞。 沙风过树,譬如剔骨刀,引发连绵气爆。 转眼数百米驰过。 双方虽没有直接交手,消耗却丝毫不少。 “洪公子何必苦苦相逼?” 王景龙一边飞掠,一边扬声求道。 他言语干涩,喉咙里好似含了块炭火。 这回换洪范沉默,只一心“扫雷”。 距离拉近,林子也快到头。 王景龙心中天人交战。 他知道洪范能够飞行,一味的逃没有出路。 牙关一咬,王景龙回身便要再战。 正在这时候,霹雳般的马蹄声陡然在近处奏起。 枯叶飞龙般起卷。 食虎兽咆哮一声冲出。 威风凛凛,不管不顾,俨然是有备而来。 王景龙瞳孔凝缩,双掌排云连出,疾步欲退。 哪里来得及? 双方接触,引发一串闷雷般的气爆声。 王景龙被撞得飞起,在树干上贴了刹那,方才落下。 闪亮登场未满数息的红旗则斜滚出去,摔了个马趴。 洪范几步抢近。 树下,王景龙按着胸口吐血,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洪范刚出手截了对方气脉,便听到身后动静。 犁开的黑土地上,红旗正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哼哼唧唧似在邀功。 可惜身子还未站直,它四腿一撑,直挺挺又倒了。 洪范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上前检查。 红旗身上鲜血淋漓,呼吸尚平稳,伤势实际不重。 原来它只是晕了。 ······ 数分钟后。 洪范提着王景龙回到牛饮泊。 岸上的纷争已歇。 黑道豪杰庄绍元受伤委顿,其余的伏波帮帮众则抱头蹲地,正待詹白二人处置。 江上,货船泊在河湾中心,正被水火正自上下两头无情分食。 离岸五六十米外,浮着一块薄冰。 武如意立于其上,手上提着伏波帮的管事,眼见货船沉了泰半,有些手足无措。 四人在岸上重聚。 事情经过并不复杂。 眼见缇骑即将追及,船上突然引火,旋即跳船跑了十几人。 唯独这位管事没有冬日泅水的本事,被武如意救(拿)下。 火势如此猛烈,显然不是用了火油,便是备了火药。 事情办到这里,不论好坏,已是定局。 洪范甩手射出响箭。 不多时,便有数十位府差沿土路过来。 为首之人戴着软脚幞头,留着山羊胡,大冬天还手执一把折扇。 此人名为衡巍,在总督府幕僚中最得靳子明信重,两日前由简思源引荐给洪范。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三章 跳船 大华总督为正二品,向来因事而设、本非常职。 凡有受命,大抵要与盘根错节的本地体系对抗,是故有“自辟椽属、私聘史丞”的开府之权。 靳子明在西京的幕府有四十余人规模。 这些人虽非中央任命的入编正官,但决策权柄往往犹有过之。 眼前这位衡巍,正是总督府主簿,属于核心人物。 “衡某常闻西京缇骑二队勇于任事,盛名果然不虚!” 他爽朗笑道,朝四位缇骑拱手一礼。 “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洪范无视其亲热态度,淡淡回道。 衡巍也不恼,上前查看几位俘虏。 “庄先生在飞白山、玫瑰海一带有偌大名头,何苦来搅瑶河上的浑水?” 他先对庄绍元问道。 后者闷着脸,一言不发。 衡巍“嘿”了一声,又看向面色苍白的王景龙。 “这位想必是与我神交已久、却未蒙面的‘奕师’阁下?” “气色这般差,是受了重伤?” 他轻摇折扇,故作真挚。 王景龙抬头,挤出个萎靡笑容。 “早听说横江堂堂主是伏波帮柱石,没想到亲力亲为竟至于斯……” 衡巍见状讥笑。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白身布衣,装模作样。” 王景龙睨着那幞头与折扇,嘲道。 衡巍闻言,指节一紧,笑容霎时被掐灭。 他收起折扇,冷冷盯了眼王景龙,转头向洪范:“洪少侠,敢问船与货何在?” “俱在江心。” 洪范回道。 衡巍眉峰收紧——江面空空,哪里有船? “他们在船上备了引火物,见逃脱不了,便在江心自沉。” 洪范补充道。 衡巍这才放松容色。 “原来如此,船货既沉便跑不了,无非多费些功夫打捞,倒也无妨。” “至于这几位嫌犯,少侠不如让我等带走?制台(总督)与我,必感念少侠情谊……” 他又试探性问道。 “上峰有令,这些人要带回掌武院看押,请衡主簿莫要为难。” 洪范断然摇头,不接空头支票。 “自然不会。” 衡巍见他坚决,只得作罢。 ······ 数日后,十一月二十九日。 深冬寒彻。 西京城南,北风穿街过,吹雪如沙。 紧挨着货运码头,盘踞着一座大宅,占地颇广。 这里是伏波帮总舵。 庭院深锁,到处有人手戒备。 第二进正堂,“解水伏波”四字匾额高挂。 条案上摆着逆季开放的大红色蔷薇花。 窗敞着半扇,风冰冷。 但配上室内点的四个暖炉,倒是不闷不燥,寒热正好。 左列上首的扶手椅中,一位发鬓花白的五十许男子坐了半张椅面。 此人名叫盛力夫,伏波帮承运堂堂主,主管后勤粮草。 “大小姐,我已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帮主还没空吗?” 他强压心绪,对上首问道。 圈椅上的少女手托腮,腿蜷在红裙下,留一截雪白脚踝。 能被堂主尊称为大小姐,除了敖知弦自没有别人。 她闻言轻笑,双眼眯成对月牙,端起姜茶先饮了半盏。 “帮里这段时间是非颇多,盛叔父是知道的。” 热汤下肚,呼了口热气,她才笑回。 “若不是什么翻倒乾坤的大事,叔父何妨循常例,先与我说说?” “或许侄女也管得?” 她明眸眨动,印了盛力夫一眼。 后者鬓角沁出细汗。 “盛叔不是这个意思,帮里大小事,哪有大小姐管不得的?” 他连忙说道,却是有些后悔今日过来。 但话已至此,无法再装聋作哑。 “大小姐,唉,主要这回的事是公私参半……” 盛力夫挤出个笑容。 “叔父在帮里跑了半辈子船,还有两年就到花甲之年,这把身子骨实在是锈了。” “腰股间那些湿疹,长了又好好了又长,不小心就抓得满手血。” “一到雷雨天,膝弯更像扎了把刀子般……” “承运堂堂主的位置,想来到时候交给年轻人了。” 他长声叹道,带两分沧桑。 敖知弦默然听完,垂首琢磨片刻,复又抬头。 “我懂了,风高浪急的,盛叔父是要退帮?” 她面无表情地蹦出一句。 “不是退帮,不是退帮!” 盛力夫连忙摆手。 “我是打算金盆洗手……” “偏挑这时候?” 敖知弦静静瞅他,声音难辨喜怒。 盛力夫终是露出抹愧色。 “其实早几年就有想法了,一直不好意思禀告帮主。” “只是见孩儿慢慢大了,不知不觉便短了心气,越来越想过些安稳日子。” 他有些艰难地解释道。 敖知弦终于点了点臻首。 “叔父这些年,对帮里到底是有功的。” “今后打算留在西京吗?” 她轻声问道。 盛力夫见敖知弦口风略松,忍不住扯了扯被汗糊湿的衣领。 “不留西京了,打算搬去弘义城。” 他语气明快起来。 “到时做什么营生呢?” 敖知弦再问。 “还未想好;但我多少还有些积蓄,过日子总是成的。” 盛力夫笑道。 圈椅上的少女垂下腿,脚尖绣鞋点上地面,接过话来。 “盛叔父是打算去过轻松日子了。” “在帮里最不轻松的时候。” 她手按着膝上裙,冷不丁冒了一句。 盛力夫呼吸一窒。 然后,他看到敖知弦的笑容全然绽开。 条案上的红花霎时失了颜色。 “牛叔与王叔还在掌武院牢里。” “瑶河上的生意停了两个来月,下面人闹腾得厉害。” “所以,叔父是不是觉得伏波帮要倒了,想要跳船?” 她掩嘴笑问。 “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 盛力夫全身发寒,结巴回话,不自觉地瞥了眼暖炉与窗户。 碳火正热,是心中冷。 “有帮主在,刘家更是参天大树,靳子明如何动得?” 他强提一股中气,笑道。 “那要不叔父坚持坚持,再护帮里一程?” 敖知弦眉毛挑起。 “大小姐发话,自当从命!” 盛力夫回得眼睛不眨。 “真的吗?” 敖知弦噗嗤一笑。 “叔父若真这般想,为何昨日要把妻儿送出城去?” 吃这一问,盛力夫一张脸失了血色。 “你怎么知道?你动了他们?!” 他咬牙喝问,攥得木扶手嘎吱作响。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四章 黎明 敖知弦却懒得再回他。 “伏波帮倒不了。” 她摇了摇头。 “但叔父有一点没说错——你老了。” 敖知弦起身往堂外走。 暖风拂面过,香得妩媚缠绵。 但盛力夫闻到的,只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大小姐,饶我一次……” 他猛然离座,却不敢追,最后双膝一软,居然朝门口跪下。 敖知弦听到砖响,顿下脚步。 “叔父还当我是小女孩呢!” 她回眸一眼,露出半角红唇,笑声如银铃。 “苏郎,别弄得太难收拾。” 红裙翩翩然转过门口。 然后,一个高大身影自堂外大步进来。 盛力夫的心沉到谷底。 “你……” 他爬起身仰头看向苏佩锋,嘴唇几次嗫嚅,终究不敢呵斥。 鬓角汗滴落。 “我要见帮主!” 话音在堂下徘徊几次,便被窗风吞咽。 苏佩锋不说话,卷起袖子。 笑容一如既往,露出森森白牙。 ······ 当夜。 雪自诸天落,卧上琉璃瓦。 噗噗有声。 大气冷得要冻结。 玻璃窗上凝着水露。 暖风顺着墙内火道游走,将屋里烘得像春天。 拔步床内,柔香沉沉,闻得苏佩锋有些发腻。 他轻轻掀开帐子,赤脚踩上厚地毯。 敖知弦的睡眠很轻,打搅不得。 苏佩锋走到桌边坐下。 翻过杯子,倒水。 冰凉漫过舌头,卷过喉咙,一路下到肚腹。 然后,嘴里似乎有了带血的回甘。 月华从窗外穿入,像漂浮的水。 苏佩锋雕像般坐着,眸子里映着银光,细细回想起下午杀人的过程。 盛力夫有浑然三脉修为。 但杀一个吓破了胆的人,并不比杀一只丧家犬更难。 苏佩锋倒了第二杯水,用指尖蘸着,在桌上写字。 【一百一十六。】 这个数字是他替敖知弦取过的人命。 正如之前的一百一十四次,每一次,苏佩锋都会想起第一次。 三年多前,四年不到。 他未满十九,得了巨灵相已有年岁,却才入贯通境不久。 身为星君,在族里不再被看不起。 当然也谈不上多被看得起。 日子浑噩。 直到他遇见十四岁的敖知弦。 如飞蛾遇上火,老鼠遇上猫。 金磁门的演武场,擂台是方石所垒,缝隙里落满扭曲生锈的铁。 时间已久。 褪色的记忆中,人与物都是浓度不同的黑魆。 那是沉淀至今都挥不去的恐惧。 第一次公开比武; 第一次签下生死状; 第一次见血…… 开着巨灵相,紧张到不会迈步。 浑身伤痕累累,分不清血与汗。 然后被飙飞的铁钉贯穿小腹。 那滋味恍如昨日。 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皮肉里滑进来一块冰。 却热得发烫。 星君倒下了,整个金磁门都在欢呼。 空气中嗡叫的是什么,苏佩锋至今都未辨清。 最后一瞥,投向高台上的敖知弦。 灰白的世界里,唯有她的长裙与嘴唇,和血共享颜色——发腥的红。 他快死了。 她却在笑。 那一刻,苏佩锋才意识到自己发了什么样的疯、喜欢了什么样的人。 他竟是突然不怕死了。 巨灵相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 体力重新充盈。 断裂的肌肉再度牵连。 当发狂的巨人被拉开时,对手已经断气。 新染的赤面无人敢看。 满身的腥味无人敢闻。 从此往后,至少在前几十次,杀人总让他恶心欲呕。 但苏佩锋已停不下来。 一次又一次,红裙少女满意的笑,他总想再看。 ······ 十二月初,黄昏。 西京滴水成冰,街上少有行人。 长风横滚过天际,卷走层云。 东城南面,一座由府差把守的三进宅子开着大门,人手进出不停。 这是总督的新居。 凉州十几年来都是州守理事。 是故靳子明刚来西京履职时,甚至租不到府衙。 直到王敏才案办成,他才借到这座富商空置的宅子,搬出了官营会馆。 总督府中,积雪扫了一半,只确保庭院间有路可行。 书房的门窗关得很紧。 长榻上,两人对坐。 右边人戴着幞头、留着山羊胡,正是推动牛饮泊一案的衡巍。 左边之人年逾六十,身形瘦削、眼袋黑肿,目光却敏锐遒劲。 此人便是靳子明。 矮几上摆着棋盘,左白右黑,正至中盘。 “贺州修习水行功法的大豪‘泉中君’今早已请到西京。” 衡巍眼睛看着棋盘,口中汇报。 “牛饮泊的船货不日当可捞出。” 他说着,辨不清局部棋势,脱先它投。 “如此便好。” 靳子明面色微松,继续咬住优势处攻杀。 “我午后又去见了王景龙一面,这人却还不松口。” 他穿着一身龟壳般的厚袄子,捧着个暖手炉,久久不见幕僚在棋盘上回应。 抬头一看,却见衡巍冻得手指打颤,夹不稳棋子。 “寒冬腊月,还穿这身文士服,非得靠抖取暖?” 靳子明责备道,将手里炉子递过。 衡巍大方接过,嘴上却犟。 “制台,府上买不到碳,本就是伏波帮的小手段。” “我若加衣,岂非示弱?” 他暖了会手,总算落下一子。 “承运堂盛力夫的事,也有了回报。” “汇总三个消息源的消息,他并非因病暴毙,而是死在了伏波帮总舵——这种狠辣手段,本是敖家女的风格。” 衡巍再报一事。 “九个堂主去了其三,火候该差不多了。” 靳子明回道。 双方又对杀几合,听到门外敲响。 进来的是幕府长史。 “制台,衡兄,有大进展!” 他低声说道,压不住喜意。 “伏波行三个核心据点位置已经确定,瑶河走私的账本必然就在这几处!” 听闻此言,衡巍呼吸粗重,猛地握拳。 靳子明却只淡淡点头。 “天色暗了,我这双老眼看不清棋盘,点根蜡烛来。” 他说道。 不多时,长史关门离去。 棋盘上亮着一豆火烛。 又轮到衡巍落子。 他冥思苦想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制台咬定青山、大势已成,属下再乱不得。” “再来一局?” 他递回暖手炉,打算收子,却被拦住。 “今日闲情已尽。” 靳子明笑道。 “再者,这一局还未落定。” “怎么未定?” 衡巍反问,用手指按次序点了十数步。 “黑子大龙将死,救不得了。” 他执拗道。 “棋路有限,人事却无限。” 靳子明摇头而笑,吐出口白气。 “不妨待乾坤清朗,你我再完此局。” 他说着下了榻,双手推开房门。 外头早已入夜。 庭中新雪映月,将大片银光反射入书房,一时压过烛火,竟有些刺眼。 这一瞬间,衡巍还以为看到了黎明。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斗草 十二月六日,晌午。 节气小寒。 西京地处西北,至此耗尽大地余热,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朝日府的雪积了很厚,房檐下是参差的冰棱。 侧厢烧着炭炉。 窗留了缝,以防火气(一氧化碳)。 桃红柳绿在刘婶的指挥下,整理着要带回金海的年货。 偌大的四进宅子,只有演武场上有人在受冻。 詹元子难得的在练剑。 洪范则一趟趟打着炎流功筑基拳。 每一拳击出,便有热气腾起。 小半个时辰后,待他罢手,夯土地上的积雪已然被蒸发殆尽。 “许久没见你打这般基础的拳法。” 詹元子练习着刺剑,猜道。 “想必是修为有了进益?” “瞒不过你。” 洪范浅笑道。 “对上王景龙之前,我便打通了第五脉‘带脉’,到今日,第六脉‘冲脉’也冲开两成。” “说起来这几日天气冷得出奇,瑶河上都有了冰流,但我只觉得通体自然暖融,连炎流劲都用不着了。” 他抹去额上细汗。 “这便是冲脉的特别之处了。” 詹元子回道。 “冲脉总领十二经气血,被尊为血海;我打通此脉后,再不觉得西京有冷天。” 他分享着经验,却在队友眉宇间瞧出些沉闷。 “修为进步,怎么还苦闷起来了?” 詹元子关心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修行速度不如从前快。” 洪范轻叹一声。 “去年三月我入贯通境,到今年三月底,有浑然三脉修为。” “现在又过了快九个月,只打通两道奇脉……” 他语带忧虑。 詹元子微张着嘴,好半晌后才接上话。 “我的洪大少,你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我打通冲脉是在四年前。” “如今四年过去,督脉不过通了三分之一,就这还让我松了口气,至少前路没有断尽。” “你这还不到九个月,过了阴维脉与阳维脉,冲脉也通了两成,还有啥不满意?” 他说着双手叉腰,气得剑都练不下去了。 这话洪范却不认。 “我事多的时候一日修行三个时辰,事少的时候更是从早到晚。” “你三天练一回剑,七天练一次功,唯有画画每日不歇……” “咱俩的进度如何能比?” 他反驳道。 詹元子闻言,面色反倒沉静下来。 “我爱画画是真的,但练武原本也不懒惰。” “武者练武,总是少时最精进。” “从内视境到贯通境,进境顺遂,每日勤练都能有收获,我那时也动力十足。” “但到了后来,三日五日,乃至一个月的时光扔下去,却听不到回音的时候,就不同了。” “所以我不是懒了,我是疲了……” 说到最后,他无奈一笑。 这一笑,便突然显出几分沧桑。 洪范瞧着队友,禁不住发愣。 詹元子文质彬彬,外貌亦不显老。 相处久了,都让人忘掉他是个三十七岁还未成家的孤寡中年。 “你说得对,是我心急了。” 洪范深深吐了口气。 两世为人,他都是那种万事绸缪在先的习气。 对于修行速度的减缓,如何会没有预期? 事实上,对星君来说,缇骑已经是合法合情下,最有机会击杀高级别武者的职业。 想要更快,只能往四方边疆对垒异族。 但高收益也意味着高风险。 战场刀剑无眼。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永远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演武场恢复沉默。 詹元子练剑。 洪范练拳。 少倾,院墙外传来沈鸿的呼唤声。 说是掌武院派人来传讯,即刻往獬豸堂集合。 换衣束发,两人一路往北。 红墙戴着白雪。 獬豸堂,简思源与谢文华坐在桌后。 前头却是连缇骑带司业坐了整整十几人。 第一队吕云师等五人。 第二队四人。 剩下还有洪范并不相熟的第五队五人。 门窗被关实。 “有个急活,舟楫署那边过来的,要你们三队经手。” 简思源说道。 “伏波行你们想必都知道,背后是伏波帮。” “瑶河西京这段,他们算是半个河神了。” 他哂笑一声。 “总督府找到了伏波行的三个秘密堂口,据说是负责江湖之事与水路走私,存着账本底案。” “你们各领一处。” 简思源说着,给了个手势。 坐在一旁的谢文华执事起身,将手上抱着的三本纸册分别发给三队队长。 第二份被递到武如意身前。 她颇为意外地接过——做队长的感觉,已遥远到有些陌生。 “多谢执事。” 武如意小声回了句,有些莫名的尴尬。 她装模做样翻开册子瞟了两眼。 不知道看没看,也不知道看了什么。 然后连忙塞给洪范。 三队各自翻看情报,一时只有沙沙声。 “舟楫署要求我们配合。” 待众人记下要点,简思源再次开口。 “但我还是之前的说法——按条例做事,不要多一分,不要少一分。” “午饭在堂内用,自现在起不能离开此院,未时正各自出发。” 他肃然说完,在宽桌后坐下。 片刻后,以木盒分好的餐食被送了进来。 ······ 一个半时辰后。 到了与舟楫署约定的时点。 三队缇骑着便服、戴腰牌,自侧门疾步离了掌武院。 第一队往西京正东。 第五队往沿河往城南。 第二队的目标在城西。 洪范四人脚步不停,横穿咸尊桥。 桥头立着的还是何处寻行与骑鲸客。 队伍自酒楼下转南。 人流如织,人声喧哗。 洪范打头走在最前,心神却不宁。 他隐约觉得有被窥视之感。 任务目的地是城西的“斗草大街”。 洪范的印象中这条街很宽阔,两边都是商铺,人气很旺。 大半年来每有佳节,刘婶便会带着桃红柳绿往这边采买。 自南转西,还有最后一个十字路口。 白嘉赐将连鞘横刀换到左手提着。 洪范看了眼詹元子。 他也蹙着眉头。 “舟楫署既然要调我们,想必这几个堂口驻有高手。” 洪范压住步伐,低声说道。 “待会如意、嘉赐去截后路,正门这边由我先进……” 正在说话的当口,几人头顶卷过风声。 PS:白天在与敖知机的打斗设计上卡了一些时间。 武道招式这种东西,有时候想起来挺费劲。 今晚会继续写第二章,可能再晚点能搞出来。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六章 解水典 斗草大街向来是西京繁忙处。 此间十字道口,车马往来,行人如织。 洪范四人将欲转折,蓦然听见风声。 却是一人自街旁屋顶上跃下,拦在路前。 这是位年轻男子。 五官清秀,一身藏青色武服,容色内敛自信。 “冒昧拦路,还望见谅。” 他朗声说道,对四人拱手行礼。 而后又单独向洪范自我介绍。 “洪公子,第二次见面。” “在下敖知机。” 此人只说了名字。 好似西京城内,这三个字便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实也是如此。 斗草街口的拥挤人流被堵住后本来不耐,但听到洪范与敖知机这两个名字,喧哗声陡然一低,竟主动凝滞下来。 “没想到与敖兄正式结识是在这么个场合。” 洪范挤出个极浅的笑意。 他知道对方说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上次放三榜。 当时两人一在楼上一在楼下,想必是互相成了对方眼里的风景。 招呼之后,洪范笑容冷下。 “过咸尊桥后,我始终觉得有人窥伺,想必是敖兄一路尾随?” 他朗声发问。 “藏头露尾说来惭愧,正是在下。” 敖知机回道。 “我本在骑鲸客闲坐,见四位疾步过桥,身着便服却提刀带剑,是以好奇。” “洪公子在西京本是风云人物,在下便想看看这次又是谁触了你的霉头。” 他说着露出苦笑,突然发问。 “我猜四位是要去斗草街的顽石巷子?” 无人回话,但敖知机还是得到了答案。 “本想看别人的热闹,没想到成了别人的热闹。” 他叹息一声。 “四位可否稍候半个时辰?” “请让路。” 洪范的声音发沉,语速极快。 “刘大少都没法让你给面子,在下果然也不行。” 敖知机无奈点头。 “但今日之事关联甚大,却是非得冒此不韪。” “说句心里话,敖某素来倾慕洪公子才华,本想着我俩交手应该是一二年后。” “没想到提前到今日。” “未免少了许多趣味。” 言语里满是可惜。 洪范置若罔闻。 “缇骑办事,奉劝阁下想清楚。” 他瞥了眼周围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声音彻底冰冷。 “想得再清楚不过了。” 敖知机目光扫过四人。 “大庭广众下,敖某强请四位切磋,固然有错,想必还不至于上集恶榜。” 话已至此,无法善了。 洪范一个手势。 剩余三人散开,成包围之势。 双方眼瞅着要动手。 西京的老百姓显然非常适应这种情况。 他们老练地往外扩开,在十字路口留出上千平米的空间。 前排蹲下、中间矮身、后头踮脚…… 人群再往外,很多人匆忙挤上了街边二楼,只为求一个窗边的好视野。 敖知机被四人合围,神情依然轻松。 “打个商量,不需要半个时辰,只要一刻钟如何?” 他最后一次出言相劝。 “蛟龙拦路,诸位稍稍退却,想必不会难以交代?” 回应他的是出鞘刀剑,以及回卷散开的沙风。 敖知机不再说话,面色彻底沉静。 真气弥散。 街心似乎什么都没变。 但围观者无不感到北风冷得更刺骨,呼吸也更困难。 执掌沙世界,洪范看得更加清楚。 漫天水气往此间汇聚,湿度顷刻饱和。 同一时间,他的控沙能力也被压制,失去了对外围沙砾的精确感应。 天骄榜有载,敖家父子修习的是《解水典》。 似乎是门名不见经传的武道。 但此刻洪范能确认,《解水典》的级别很高,甚至远远高过上限分别是元磁中段与高段的《云滴冰凝典》与《神行典》。 敖知机面前,半透明的水膜凝聚。 “四位,请指教。” 话音落下,他弹指一点。 涟漪圈圈散开,朝外锐爆。 水本是天下至柔。 此刻被混入先天灵气,性质改变,高速飞撞有如钢铁。 洪范掀起沙盾,拦住攻击后外推至五米外,便坑洼崩塌、难以为继。 另三个方向,三位缇骑各显神通。 白嘉赐压低重心,四肢接地如兽奔行,灵巧躲开。 詹元子挺剑直刺,以剑尖两分水滴,拧腕搅碎。 武如意则最为直接。 冻气一发凝水成冰,随意便撞碎在前胸。 但五人中最快的还是敖知机。 他素来自信,但不自负,很清楚四位缇骑的总战力强过自己。 要以弱胜强,便要多次倚强凌弱。 兵法中,所谓各个击破。 第一个目标,是离洪范最远的白嘉赐。 十米距离转瞬即逝。 白嘉赐临敌不乱,横刀劈斩。 敖知机双手结印。 大气顿生变化。 水气凝聚,突然凌空液化,涌入白嘉赐鼻腔。 这绝不只是窒息而已。 进入肺叶、气管和支气管中的水对人体的刺激极度难忍,阻碍呼吸之外,还激发呕吐、咳嗽等应激反应。 就好似另一个世界的水刑。 白嘉赐刀筋霎时散乱,只凭意志力前压。 横刀被指节格开。 交错际,敖知机横掌打在对手颈部。 气脉与动脉同时被截,白嘉赐眼前发黑、斜身软倒,翻滚出去。 从开战到第一人倒下,几乎只用了一个呼吸。 无须言语沟通,缇骑们的包围圈顺势变化。 詹元子转至左线,武如意走的右侧,各自越发凛然。 白嘉赐的倒下至少传出一个情报。 与敖知机近身战需要屏息。 战场中线,洪范沙甲成型,前踏半步。 隔着十五米,他与敖知机眼神相接。 雷鸣在即。 瞬步将发,却陡然收住。 盖因街口霎时笼罩于大雾。 洪范压住燥意,不敢冒动。 瞬步有先天高段的爆发力,威力比得上天人交感武者的杀招。 但洪范受修为限制,到底没有相应的控制力与神经反射。 每一次发招,他都是预先设定好流程——砍哪儿,怎么砍——然后以惯性执行。 颇类似于前世游戏中点击释放的技能,无法变招。 一旦视野受限,瞬步不仅可能伤到队友,还很容易自伤。 水雾之中,传来话语。 “洪公子,敖某之前所说不是空话。” “西京同侪的武道,我看得上的并不多。” “唯有阁下杀法惊才绝艳,敖某自叹不如……” 声源左右飘忽,空洞失真。 沙风再度回旋扩散,散乱于雾中。 洪范全力驱使命星权柄,仍辨不出对方位置。 以往凭借沙流,感知都是他的优势。 被压制到这般地步,还是第一次。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斩蛟 沙风一重重卷入水雾,旋即失控失联。 但洪范依然在持续尝试。 因为沙与水的侵蚀是相互的。 他与敖知机看上去还未交手,实际上自一开始,就在互相消耗。 詹元子陷于迷雾,同样失去了视野。 按照常理,作为三个人里最弱的那一个,他会是下个目标。 刺剑横持。 思量中,脑后突传骤雨拍打之声,詹元子回身打出一掌。 雾气翻滚,散了又聚,不知是否击中。 另一边,武如意难免急躁。 白嘉赐没有取得任何战果便已落败。 若詹元子再白给,几乎可以宣告任务失败。 对方毕竟是“翻江蛟龙”。 好在她所修的《云滴冰凝典》也是水行功法。 真气高速流转。 寒气透体弥散,将水雾冻结。 巨大温差为静止的大气赋予动能,产生了上行的旋风。 武如意飞步移动,周身携裹于冰屑之中,带起蓝色的尾流。 视野稍清。 雾后显露出敖知机高速接近的身形。 数点水镖当先射来。 武如意脚尖斜点,踩上云滴踏,阖身螺旋横起。 霜白色的指尖锋瞬息凝聚。 手臂舒展,侧斩而出。 敖知机以直拳相迎。 坚冰爆开,绽出结晶之花。 两人错身而过。 这种近身缠斗,正是《云滴冰凝典》最擅长的领域。 武如意凌空旋身,真气喷涌。 数米方圆内,水蒸气瞬息凝成冰云,而后倒卷至她足下,化作脚踏。 屈腿,发力。 却没有往常的坚实感。 【云滴踏被瓦解了。】 武如意心念电闪。 “冰出于水,解之何难?” 声音才击在耳畔。 人影已压到身前。 一指弹出,点在武如意眉心。 她眼神一空,横跌在地。 露出冰凇掩护下,悄然欺近的詹元子。 剑尖直指,冰纹饰铁。 《天心感应篇》的战力一般,效果却玄妙。 刚才詹元子莫名便知道,战场正在这边。 一剑命中,带出血光。 敖知机的右肩被贯穿。 水雾消散。 斗草大街的十字路口,站着的只剩下两人。 “这一剑倒有名堂。” 敖知机对嘴角溢血、再起不能的詹元子说道。 “不过若不是与沙世界持续对抗,你决计刺不中我。” 他反手拔出窄而锐的细剑,握在左手。 敖知机又转向洪范。 “请洪公子放心,只是切磋,敖某自有分寸。” 他见洪范面色肃然,反而轻松发笑。 “多余之人已除,只剩你我。” 敖知机舞了个剑花,挑眼直视。 “我右臂剩下三成力,先天灵气也将用完。” “如此一对一,应当不算占了洪公子便宜?” 他出言问道,状似真挚。 然而洪范看到这副武道天骄的做派,只觉得反胃。 “不知所谓。” 他甩下四字。 敖知机身后,数股沙流拔地而起,朝其后脑悄声合围。 可惜近身一尺,便被水汽浸润,无力松解。 “这招杀法名为沙蜉蝣,对吗?” 敖知机头也不回,直直笑问。 洪范张手再出火云掌。 炎流横压而至,命中水盾,蒸发出大片白雾。 脚步声自远急近。 一道银光破雾刺出,直指面门,被洪范反手钳住。 水雾此时陡消,汇于寸步难进的剑身。 剑尖上,水凝成的锋刃朝前延展,弹指间暴涨十寸,刺入对应增厚的头盔面甲。 “好一个荒沙战甲!” 敖知机赞道。 洪范不理会。 他拨开长剑,上步挥掌下砸,命中敖知机小臂,霎时将附着其上的水层煮沸。 “这一手想必是‘灼沙’?你与同光宫子安一战中用过。” 敖知机嘴角弯起。 “看来你是真的了解过我。” 洪范说着,进步升龙,重拳擦着对手下颌打空。 “当然了!” 敖知机笑语飞扬。 “还有一品杀法沙翼,以及二品杀法沙流刀……” 他反手一剑贯入沙巨人侧肋。 水汽渗透,剥离开大块沙甲。 “自从你带队缉拿王敏才后,便已笼罩在本帮耳目之下。” 敖知机压低声音。 刺剑下劈,卡在右臂沙铠。 话语却不停。 “瑶河汹汹,年年岁岁水渡无穷。” 剑口渐深,声音也渐高。 “洪范,你只一帆也……” “小小舢板,怎敌蛟龙?!” 喝问如潮,卷过人群。 沙巨人左拳平勾,砸入悬浮水盾。 拳铠被瞬间化开小半。 “有道理。” 洪范居高临下,垂首与敖知机对视。 相持短暂。 旋即被突如其来的雷鸣声打断。 十几枚砂制霰弹以接近三百米每秒的初速穿越三尺距离,咬入血肉。 敖知机浑身一震,狂放的神情凝固。 他朝后踉跄半步,见自己的小腹处像个花洒,飙出十几道细小血柱。 解水真气极速流转,很快止血。 十字道口再次纷扬起喧哗之声——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已有结果。 霰弹软化,以沙子的形态自创处缓缓淌出。 敖知机知道这是对手留了自己一命。 “这是什么杀法?” 他粗重喘息,低声问道。 “还没有名字,或许会叫‘沙霰弹’之类?” 洪范回道,散去荒沙战甲。 “我的所有杀法敖公子如数家珍,束手无策下,便只好临场新创一种。” 声音传至所有人耳畔。 场间霎时安静。 敖知机大受震撼,却是听得懵了。 “敖公子之前说,西京你看得上的武道不多。” 洪范朗声发笑。 “《解水典》的高明,我是佩服的。” “只是有没有可能,在真正有点才能的人眼里,除去这门前人留下的武道,敖兄其实也没什么才能?” 敖知机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嘴唇颤抖半晌,却说不出话。 场间气氛沉闷焦灼。 最早的笑声,来自于坐在地上的詹元子。 他一边狂笑一边拍地,因气息不畅,很快转为咳嗽。 有他带头,旁观者再忍不住,爆笑声轰然冲霄。 这等铺天盖地的笑声下,敖知机终于忍受不了,倒地晕死过去,也不知是真是装。 洪范拉起詹元子,以真气替他稳住伤势,而后依次复苏队友。 “怎么处置这家伙?” 詹元子自敖知机手里捡回刺剑,问道。 “自然是把他带上。” 洪范回道。 “什么天骄不天骄的,目无法纪,先带回去关几天黑牢再说。” 他说着,提住敖知机后脖颈,如抓小鸡般提起。 人群让开道路,目送四人远去,转入顽石巷。 十字道口,人流恢复移动,但议论声经久不息。 西京人见多识广,在榜天骄或胜或败,已不稀奇。 但这么多年来,被气晕过去的,还是第一个。 (本章完) ------------ 作者尝试断药又emo了,请个假 运营官代更,由于近日家中有事牵扯了大量情绪,更新越发困难,作者只能连续依赖安眠药入睡。但又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昨天尝试断药,结果导致睡不着再次陷入EMO与自我怀疑,特此请假调整一下心态,诸位老铁对不住。 ------------ 一些不得不说的话 很多话,不知道从何说,怎么说。 就胡乱说了。 感觉这几天状态越来越不对,到今天晚上突然很不对。 昨天写不出东西我本来以为是脑力原因——用了一段时间安眠药,出于“难不成吃一辈子”的愤怒情绪停药,导致天亮才睡着,导致写不出东西…… 但现在感觉不是这样。 我觉得我又有点抑郁征兆了。 不是网上那种小姑娘开玩笑。 不瞒各位,我以前得过中度抑郁症与中度焦虑症,这也是我离开投资行业的直接原因。 后来我花了两年时间,经过稳定的药物治疗,一点点减药直到康复。 我认为我是完全康复了。 之后这几年我的情绪都很稳定,能够感知到快乐与成就感,以至于能做写作这种极端延迟满足的事情。 只是有两种后遗症。 一是我的记忆力衰退了很多,记不住不重要的东西。 二是或许因为一些大脑器质性改变,我的睡眠节律被完全破坏,生物钟很弱——这也是我为什么依赖安眠药。 然后不得不提到今年的状况。 读者们想必记得,今年年后我肠胃爆炸,后来去做了胃肠镜,切了息肉。 胃是情绪器官,这件事总体原因与情绪关系很大。 彼时,运营官(我老婆)家里出了些大状况(具体不说了),鸡飞狗跳的。 那时候运营官天天哭,人都麻了,我俩都备受压力。 本来以为这事过去了,后来发现没过去。 六月下旬,我丈母娘中度抑郁了,有时候有轻生念头,运营官担心到自己激素水平失调。 上个礼拜运营官强行把她母亲拉到上海看病(让抑郁症患者自愿看病真挺难的,我当初也是这样),在这边住了几天。 咋说呢,因为我是一个前抑郁症患者,与抑郁病患相处似乎更难受(笑)。 抑郁症患者是个情绪黑洞,他不聊他难受,他和你聊,两个人都难受。 就有时候感觉自己在照镜子,看到的是自己。 各位想必也明白了,这是我那两天连续请假的原因。 这个礼拜丈母娘回去了。 然后前几天,听到了李玟去世的事情。 我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让我特别挂心——我除了老毛没有崇拜的人,这辈子不追星,对她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但是就有些低落,关于她的事每天挂在热搜,看了那些经历,隐隐的不舒服。 总体还顶得住。 礼拜四花了很多力气,写了一章,我记得我对运营官感叹怎么写得这么难。 然后运营官突然告诉我带她的律师师傅的妻子抑郁症复发,第三次,药物效果不明显。 上面这几个事情,我听到的时候,反应都是迟钝的。 就类似“哦”。 周五,我的情绪烦躁,难顶,写不出。 今天,就直到刚才,我意识到自己当前的症状。 对于写出来的曾经得意的章节毫无感觉,对于设计了许久,原本很期待的第二卷卷末的故事,以及更之后的情节毫无感觉。 再去想笔下的“帅”的文字,持续上升的均订,以及推荐位什么的,没有正面情绪。 打算开始码字,立刻干呕,如此反复好几次,运营官都看呆了。 从下午到晚上,断断续续打开游戏,玩一会便觉得空虚无趣。 关闭,然后想了想打开继续玩。 因为这样是很方便的逃避。 这些我都很熟悉,完全是我抑郁期间的常态——因为人失去了获取正面情绪的能力。 乱七八糟写了一堆。 我依然不认为我会复发,我只是感觉这两个礼拜,乃至这半年来的考验有点多…… 得调整调整。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八章 龙蛇变 五日后。 十二月十一。 天明,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句出完颜亮《念奴娇》)。 雪停已是午后。 衡巍走出行廊,对总督侍卫点点头,穿过中庭推开书房门。 暖气扑面而来。 关上门,寒冬被锁在外。 咔哒咔哒的机械声自边上传来。 衡巍循声瞥了眼。 一座簇新的镶玉摆钟坐在高几上,替换掉了老旧的莲花漏。 按器作监匠人的说法,长摆来回一周就是七千二百分之一个时辰,也就是一“秒”。 秒,禾芒也。 春分而禾生,夏至晷景可度;禾有秒,秋分而秒定。 钟摆声催,衡巍便知光阴如箭,半点不由人。 “制台。” 他脚步微顿,转入侧厢问候一句,拉开椅子坐下。 桌上摆着一封拆过的信。 靳子明坐在桌后。 “何事?” 他读着手上另一封带鎏金的信折,眼皮不抬地问道。 “我刚从掌武院回来。” 衡巍说道。 “见了王景龙?” 靳子明接过话,一心二用。 “是,他之前是死不松口的。” 衡巍回道。 “但许是前几日看到重伤的敖知机被带入大牢,这回口风一下便软了。” 靳子明点点头:“这些江湖人都是吃硬不吃软的。” “若掌武院那边……” 他又说了半句,自己住口,示意麾下继续。 “王景龙还是不愿意直接指证——哼,用那厮的话讲,‘家里人还要过后半辈子’。” 衡巍冷笑一声。 “不过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物证,他便愿意配合做人证。” 靳子明舒了口气。 “这便算是可以了——那几本账目上的东西,百中查一也嫌多。” 他放下读完的折子。 衡巍见状发问:“制台,神京那边送来的?” “是的。” 靳子明回道。 “这是陛下的廷寄,主要是训斥督促,口吻比之前更严厉。” “这封密信则是殿下寄来的。” 他说着又指了指第一封信——这个殿下显然是三皇子。 “里头说神京物议沸腾,每日都有雪花般的奏折从西京飞到,十封里有九封都是弹劾我的。” “说我们滋扰地方,行酷吏之法,致使百业凋敝。” “总之,西京百姓听闻总督之名色变,瑶河上都不敢走船了……” 靳子明说着发笑。 “只能说是不出所料。” 衡巍闻言嗤声:“他们也就只能玩这等陈旧手段,毫无新意。” “新旧本来不重要,关键是有没有用。” 靳子明摇头道。 “按殿下的说法,假如不能有决定性的结果,我在这个位置上,最多只能待到明年开春了。” “耗羡归公之事,天下瞩目;我这个总督,可谓是坐在烟花筒上。” “九州八部都等着看好戏呢!” 他靠上椅背,缩着肩,好似街头巷尾的寻常老人。 桌子对面,衡巍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按探访估计,凉州耗羡比例足有三成往上;若是一举清缴,哪怕算上要返还的养廉银,也足以省出两成半。” “这相当于每年给朝廷增加二百万两赋税!” “如此天功,谈何容易?” 他的呼吸粗重起来。 “但以制台的分量,莫说烟花筒,火焰山也镇得住!” 声音坚决。 靳子明睨他一眼,颤身发笑。 “我只百二十斤,皮包骨,哪来的分量?” 他用嶙峋手指点了点浮凸颧骨,打趣道。 “制台虽瘦,却心如金石,骨似铁打。” 衡巍回得认真。 “澄清天下,必在制台,必在殿下……” 十二字说完,恰好摆钟鸣响,整点报时。 钟声散去,室内一时幽然。 就在两人各自发怔的时候,书房外起了敲门声。 笃、笃、笃。 靳子明虚无的目光霎时凝聚,腰背一发力,便将整副骨架撑满。 “进来。” 与刺骨冷风一同入内的是舟楫署的漕正。 “牛饮泊的沉船捞上来了。” 他禀报的理应是好消息。 面色却分明沉重。 “说清楚。” 靳子明沉声道。 “船里的东西与之前想的不一样。” 漕正回道,笑容勉强。 “是不是少了一部分?” 衡巍眉头一挑,问道。 “私盐遇水自然是融了。” “衡主簿,货舱是满的。” 漕正的笑容越发惨淡。 “只是没有铁甲,全是麻布……” 衡巍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去看靳子明。 后者面色不改,望了漕正一眼。 “那这个案子分量就小很多了。” “麻乃贱布,可欠不下太多的税。” 他伸手取了石壶,笑着倒了两杯茶水,分别推给两人。 “制台,还不止如此。” 漕正咬了咬牙。 “船刚上岸,伏波行那边就来人往署里送了份税引——这批货竟是完了税的!” 听了这话,衡巍的额上霎时沁出了汗。 “怎么可能完了税?” “如果货没问题,王景龙为什么要和缇骑动手?” 他几乎是跳了起来,用凶狠的语气说出两个反问。 漕正嘴唇嗫嚅,没有回话。 衡巍也不是真的需要别人作答——他去扶桌面,手却不小心按空,跌回椅中。 沉默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此事我已知晓,辛苦了。” 靳子明对漕正说道,语态平和。 “给‘泉中君’的仪程再加五成;他这两日若要走,劳你替我致歉,恐没时间相送……” 后者领命而去,步子急,甚至忘了带上门。 冰流穿屋,轻易盖过暖炉。 唯独钟摆的咔哒声不停,好似战鼓。 靳子明与衡巍两人不约而同起身,一前一后出门。 没有人说去哪,各自只管迈步。 天外风劲。 飞云龙蛇变化。 连过两处庭院,靳子明一把推开门,入了侧厢。 屋内横着四五张桌、七八个人,书本纸笔凌乱。 室温暖和。 看起来人人手里有活,气氛却冰冷。 幕内长史徐向霞坐在里侧,听见推门声,心头先惊。 见是恩主进来,他连忙起身拜见。 “账对出来了吗?” 靳子明无视礼节,劈头发问。 对方闻言,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回话。 “条目还没全洗出来?” 衡巍见状质问,气颇急。 “你不是说伏波行记账的手法不高明吗……” PS:两周了,状态基本恢复,今日再次开工。 上周五是情绪最差的一天,之后就一天天见好。 说起来有趣,自请假后清空脑子的第二天,我的肠胃和睡眠问题似乎全好了。 消化顺畅,不用吃药也轻松到点入睡。 而后过了三天,我忍不住开始构思大纲细纲,生物钟立马消失,开始早上六七点入睡。 至此可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写作赚不到什么钱,精神肉体还各种折磨,但家里人怎么劝,还是笃定要写。 这大概就是兴趣使然,又菜又爱? 让各位见笑了哈哈。 还是没存稿,接下来打算每天能写多少算多少。 安眠药该吃就吃。(PS是后加的) (本章完) ------------ 第二百六十九章 代天监察 徐长史正要回话,被恩主制止。 三人转到隔壁无人静室。 “账目是洗出来了,每一条都清晰完整,按理说错不了。” 他解释道。 “但这些条目互相之间都对不上。” “这个‘对不上’是什么意思?” 靳子明问道。 “制台,伏波行的账目是用黑话记的。” 徐长史定了定神,取出随身带过来的抄本。 “您看这一句,‘十’写作‘足’,‘百’写作‘尺’,‘千’写作‘丈’,一到九也各有替换。” “项目也是一样,‘贩私盐’是‘走沙’,‘贩人’是‘开条’……” “每个词都洗出来后,这一条就是说‘今年四月二,伏波行与梁家合伙自胜州红豆城走私了两船粮,共三十八万斤,作价三百文一石’。” 他解释得很细致。 “这不是很清楚吗?所以哪里不妥?” 衡巍皱眉。 “衡主簿,那几个账本里每条单拎出来都没错,可互相之间对不上!” 徐向霞苦笑道。 “比如说这批从南边过来的尔白锦, 货从伏波行仓库出去的日子居然比收进来的日子还要早一日, 而总领收支的账目里,则压根找不到这一项……” “所以学生才让下面再洗第二遍。” 他说着看向靳子明,脸色苍白。 “制台,学生恐怕,恐怕这几本东西全是编的!” 声音压得很低,字字发抖。 但足以让三人都听得清楚。 衡巍牵起嘴角,似要强笑出言,却蓦然觉得天地旋转,将要软倒。 然后,被一只手掌扶住。 五指如铁,攥得他生疼。 “制台……” 待血从头顶落回腿脚,衡巍惭声唤道。 靳子明收回手。 “此事我晓得了。” “把账目再洗一遍,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关尔事,只来报我。” 他对长史说道,其声冷如冬溪、稳如磐石。 徐向霞闻言,便像从云头踩回了大地,面上多了三分血色。 他作了个长揖,奔回隔壁。 二人出门。 北风穿庭,吹得衣衫猎猎。 “你辛劳多日,心力枯竭,先回去睡一觉。” 靳子明对衡巍说道。 “这等时候……” 衡巍急声道,却被打断。 “莫慌,区区风波,还吹不动我这百二十斤。” 靳子明笑道。 衡巍怔了片刻,胡乱点点头,疾步去了。 院中,只剩一人独立。 半晌后,直到耳边风声取代了心跳声,靳子明方才移步回房。 炭炉还烧着,屋内已冰凉。 他关上门窗,跌坐回圈椅,几近虚脱。 闭目,一次又一次地悠长呼吸。 直到半刻钟后,靳子明才睁眼。 他再次检查门窗,然后从柜子底一本中间掏空的书册中取出块铁牌。 此牌通体漆黑,正面是三眼交叠的徽记,反面写着四个大字。 【代天监察。】 铁牌冷似冰雕。 靳子明攥住它,感到寒意透过皮肤和血肉,一直钻入掌骨。 他必须脱开这张网。 代价是陷入另一张。 ······ 正和二十八年,十二月廿四。 西京城角挂着残霞。 瑶河水际,烟波染作瑰色,倒映几点归鸦。 风渡江,掠过楼檐,吹雪如沙。 往下一层之隔,是栖霞居最上等的套间。 十二人合围的巨大原木桌上,觥筹正交错。 一身青色武服的伏波帮帮主敖伏威正接受众人祝贺。 今日酒宴的事由是敖知弦订婚之喜,明面上也是由他做东。 当然,即便如此,敖伏威也只列席左三,远远排不到上首。 几轮寒暄过后,桌上酒杯皆空。 室内没有侍者。 候在一旁的敖知弦自火炉上取下酒壶,依次斟满。 右侧次席,一位环眼虎须的五十许男子颔首致谢。 此人正是蒋家家主蒋啖虎,元磁境修为,尊号“震惊百里”。 他接回酒杯,看向席间下首:“敖贤侄,听说你被洪范打伤了肚腹,伤势如何?” “多谢世伯关怀,已经大好了。” 敖知机回道,面色平静。 说话间,敖知弦替兄长满上,移到邻座的苏佩锋身边。 酒液倾倒如柱。 两人对视,后者面皮微紧。 “我听说,你本来占据上风,结果此人临战之时新创杀法,反败为胜?” 蒋啖虎追问道,饶有兴致。 “确实如此。” 敖知机淡然点头,好似新逢一败、名声大损的不是自己。 “那招‘沙霰弹’无端而发,极为成熟,我倒不信是他临场所创。” “但不论如何,洪范不过浑然五脉修为,一身手段便足以对上寻常天人交感,武道之能可谓惊才绝艳。” 言语诚恳。 满座之人闻言,皆目露赞同之色。 “此人之才,可不止武道。” 又一个声音说道,来自高坐左上首、宽袍博带的中年文士。 “据我所知,许龟年对他常有赞誉,庄立人更是奉为至宾。” “这两月,他还协同器作监搞了间商行捣鼓火器,投入不小。” 众人目光全都汇聚过来——须知刚才开口的这位乃是凉州州守、刘家家主刘修。 西京城里能让他记得名字的年轻人可不多。 “难得中丞如此关注,这是起了爱才之心?” 右上首,一位四十年纪、姿容庄严的锦袍男子笑道。 “我可记得,中丞次女年方二八、尚未婚配,正好可钓金龟婿……” 打趣之人名为沈国英。 “沈兄何必调笑?” 刘修挑眼回道,却不动怒。 “令千金可比小女长了两岁。” 沈国英闻言叹息一声。 “犬女无法无天,我这做父亲的说话何曾管用?” 他摇头饮酒。 刘修陪饮一杯,话锋一转:“其实洪范若愿意入赘,我又何惜区区一个女儿?” 满座暗惊。 唯有隐在一旁的敖知弦面色不太自然。 “那恐怕中丞所愿难成。” 敖伏威接过话。 “以敖某鄙陋之见,洪范外谦内傲,屈之不易。” “况且此人若不夭折,几乎必上三榜——天骄为人赘婿,将引天下人侧目……” 他说着睨了眼女儿,似是催她续酒。 “敖公老成之见。” 刘修点头道。 “洪范年未及冠,姓名竟闻达在座诸贤,其人其才不需多言。” “但金海洪氏门第微末,要娶我刘氏女,却绝不可能!” 话语一出,沈国英、蒋啖虎,以及位居左二的白家老爷子都重重颔首。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章 金锁 宴席上,话题很自然地在“招婿”这件事上拓展而开。 不止刘沈两家,西京大族哪家都不缺适龄的女儿。 白老爷子提到寇永北上贺州,与巨灵交锋。 梁家家主谈及古意新驻扎淮阳国,替庶民张目。 然后,蒋啖虎转过话头,状不经意地问起敖伏威收了多少聘礼。 回话的却是敖知弦本人。 “两箱绫罗,两匹骏马,一对玉璧,奴婢十人。” 她温声说道——以大华世家标准来看,颇为寒酸。 “待迎亲之日,嫁妆自当倍之。” 敖知弦又补了一句。 苏佩锋微微垂首,举杯掩面。 蒋啖虎见状发笑。 “古时王侯纳征,规制不过骏马玉璧,可见诚意十足。” 他说着朝苏佩锋举杯。 敖知弦笑意顿时凝噎。 如是酒过数巡,众人渐不再饮。 氛围稍冷。 这是要聊正事了。 敖伏威旋即瞥了一眼女儿。 敖知弦自是了然父亲意思。 “各位尊长慢用,知弦先行告退。” 她站到席前一礼,恭声道。 “嗯,去吧。” 敖伏威回得简短。 一只纤手按上苏佩锋肩膀。 他略一踌躇,终是起身。 “晚辈送知弦回去。” 苏佩锋作揖道。 他正欲转身,便听到刘修开口。 “一直听说你二人形影不离。” “不过征礼既纳,两情便不在朝暮。” “待会要说些正事,你可以留下听听。” 刘修为在座地位最高者,既开口,自没有晚辈回绝的余地。 苏佩锋拱手称是,从命回座,再后瞥一眼,只见到敖知弦转过玄关屏风的背影。 房内紧闭,话题旋即严肃。 “今日衡巍被请来我衙上质询,再没有以往的趾高气扬。” 先说话的是凉州布政。 “伏波行关于舟楫署滋扰运营的请愿状与一应材料也准备好了。” 再是敖伏威。 “我家老祖打算在年前再约许龟年小酌,也给天鹏山的二位送了帖子……” 话音渐低,语义渐深,再没有什么苏佩锋能够搭上茬的内容。 他沉默地坐在下首,听着凉州诸事在席间一件件决断分明,眼前仿佛见了瑶河风烟、西京日落。 小半个时辰后,气氛恢复松弛。 众人唤来侍女,上了新酒。 此时蒋啖虎突然开口。 “我家最近新得一门生意,本金四万贯,分一百股。” “我吃了四十股,倒是有些吃力,愿意让一半出来。” 他说着看向下首。 “苏贤侄家中若有结余,要不合伙玩玩?” 苏佩锋一时发怔。 苏家事,他一偏房庶子向来管不上;而个人事,从每日衣着到社交往来,这几年也全凭敖知弦做主。 脱开后者做决定,这感觉已遥远到陌生。 但当席间静下,当他接住“震惊百里”蒋啖虎的目光,身体里便陡然涌起股力量,让他意识到对方此举的意味,并做出反应。 “多谢世伯提携!” 苏佩锋回道,起身敬酒。 蒋啖虎笑着受了。 不多时,众人散席。 在敖伏威领着两位晚辈的陪送下,各家家君先后离去。 最后停到楼下的是伏波帮的马车。 “我刚问了管事,说小鱼儿早就走了,实在是不懂事。” 敖知机对准妹夫抱怨一句。 “你不必等她,自去便是。” 他落下一句,走下石台,与其父登车离去。 白玉阶上,独留苏佩锋一人孑立。 月光广照,鹅毛大雪漫天飘落。 眼落处,人间好似玉做,自时光中定格。 白夜静极,风止语。 【我该往何处去?】 苏佩锋起了个念头,而后心头久久发空。 怔然站了片刻,他步入望江巷,在巷口西转——彼处,敖知弦有一座私人小院。 又走过两条街。 当小院氤氲着月光的雪瓦远远映入视野的时候,苏佩锋终是驻步。 苏家大宅在西京城南。 缓步踏雪,脚程差不多半个时辰。 门房半夜被唤醒,本来不满,但见了雪夜来人的面貌,哪还敢有惫怠。 房间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 苏佩锋坐在床边,脱了上衣,散出浓郁酒气。 贴身侍女手持热毛巾,替他擦身。 “嫣然,我不在的时候,这房间伱也天天打扫?” 苏佩锋问道。 “还换了褥子。” 他按了按床面。 “少爷上回在家过夜,秋老虎都还未过去,如何能与腊月用同一套褥子?” 侍女嫣然噗嗤一笑。 “日日洒扫是奴婢本职,不值少爷一提。” “只是家什若不常用,反而老旧得快……” 苏佩锋不知怎么作答,只是点头。 自去年春末,他便很少回家,或者随敖知弦住在伏波帮大宅,或者夜宿城西的小院。 以至于这位得了“巨灵相”后族中赐下的美貌侍女,与他还谈不上相熟。 嫣然将冷下的毛巾浸回脸盆浣洗。 衣领间,露出一抹金光,映着烛火。 这是一条细小的黄金项链。 “哪儿来的?” 苏佩锋伸手过去,将链子置在指尖摩挲。 “是大夫人赐的。” 嫣然回道。 “就是在少爷上了天骄榜后。” “大夫人说,戴上这链子,奴婢便定了归宿,是少爷的人了……” 她说着脸颊微红。 苏佩锋没有回话。 他收回手,按上自己颈间的金锁链。 二十个月之前,正和二十七年的春还未落尽。 他刚刚进入浑然境,公开斗杀了赤手帮的少帮主,正式有了赤面神的“雅号”。 当夜,带着七处刀伤,第一次进入敖知弦的闺房。 铜盆盛着清水,白绢浸湿,擦去发丝上半干的血迹。 赤着上身,跪在床前。 而后,敖知弦俯下身子,替他戴上了黄金锻铸的锁链。 光辉煌,笑轻舞。 他嗅到了带着血腥味的默许,欣喜欲狂,战栗着爬上了绣床。 少女好似罂粟。 他早已知道她的危险。 那一夜,他亦品尝到她的美。 ps: “人间好似玉做”化用自晁补之《洞仙歌》。 原句是“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我书里有不少比喻、拟物是出自读过的中外诗词——几千年来中外才人无穷,我想必不太会是任何一个比喻的初创者。 这些修辞有的我记得出处,有些我“自以为”原创。 专门提这茬,是因为最近读到了西贝的现代诗《路人》,2015年发表,里头有一句“风虽大,都绕过我的灵魂”,特别好。 然后我想起我在第一卷写过一句“山风吹得很烈,却都绕开他落下的泪”,自以为不错。 显然,我那句是从西贝这来的。 但我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在哪里第一次读过《路人》。 这种事我第一次意识到发生是在上本书。 我写的角色龙魔战死,遗言是“吾生吾涯譬如此拳,一往无悔”。 当时我自鸣得意。 后来有读者留言说像北斗神拳里头的角色拉奥的遗言“我的生涯一片无悔”。 我没看过这漫画,只听说过名字和主角健次郎。 但回头看了切片,我很确定这灵感是从拉奥这里来的——或许是我听说,或许是我小时候在电视点播台看过这一集,只是我不再记得。 如果有类似情况,欢迎大家替我标注。(ps是后加的) (本章完) ------------ 情况说明 运营官代言: 在休息了两周尝试恢复更新后,作者发现他前几天的自我感觉有些过于良好了,此前陷入抑郁情绪导致的负面心理状态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调整过来。今天作者看着仿佛又回到了两周之前,事实证明此时恢复更新有些操之过急了。 写作是一件非常消耗情绪的事情,在个人情绪不够饱满的状态下并无法高效地、稳定地创作出令人满意的内容,加之更新量少导致情节不连贯也影响了读者们的阅读体验。 抑郁情绪是需要重视的,连载网文是一场持久战,为谨慎起见,我们决定继续调整一段时间,等到第二卷写完我们会直接一次性更新本卷剩余章节,以保证读者的追读体验和作者创作生命的可持续性。 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再次向各位表示诚挚的歉意! ------------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夜枭 冷却的毛巾又一次抚过肌肤。 “嘶……” 苏佩锋眼神骤然凝聚,就像从梦中醒来。 脑海里,敖知弦飞扬的纱裙仍在徘徊。 反复回味,那抹绯红越发鲜艳,竟恍如熊熊燃烧的楼阁上空,倒映于夜幕的火光。 苏佩锋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感到胸膛里冒出一股邪火。 “少爷,奴婢告退。” 嫣然将毛巾平铺在盆中,起身一福。 正准备转身的时候,苏佩锋突然抓住她的手。 “今晚……” 他喘着粗气。 “你留下服侍我。” 嫣然惊讶地抬头,只以为听错。 她看到苏佩锋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灼热得难捱。 “少爷,敖小姐那边会不会不好交代?” 嫣然强压住心底的惊喜与害怕,颤声问道。 苏佩锋果然沉默,垂下视线。 侍女不再问,打算抽手离开。 这时候,她手腕处猛然一紧,被攥得生疼。 “少爷……” 嫣然惊问半句,便见苏佩锋抬手打出一缕指风,把桌上的蜡烛给吹灭。 房间陷入昏暗。 铜脸盆跌在地毯上,闷然咚响。 侍女被无可抵挡的巨力拉到一个灼热的怀抱之中。 床帐内,她仿佛一叶小舟,被巨浪揉碎。 “她不在……” “她在又如何?” 话音压抑而含糊。 仿佛说话的不是苏佩锋,而是嫣然未曾认识的陌生人。 ······ 夜已深。 闲人早已入眠。 西京城南、瑶河西岸的伏波帮总舵大宅内,提着灯笼的巡逻队正在交班。 东院书房,点着支麝香白烛。 屋内仅敖伏威一人,独立桌后,提笔挥毫。 【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及至“青字”最后一笔落墨,静室之内突地卷起气流,吹灭蜡烛。 光一去,屋内便渗满了惨白的月华。 烛上青烟翻腾,惊惶弥散。 不知何时洞开的房门摆动着,传出吱呦声响。 “好字!” 一个轻浮声音赞道。 敖伏威搁下笔,抬眼看向窗下软椅。 一位身着便装的男子坐得随意,沾着脏雪的左靴踩在织锦椅面,臂膀搭在膝上。 他扎着马尾,面容年轻、神态却沧桑,左脸有一块形似胎记的青紫色。 “你看都未看,如何知道好坏?” 敖伏威问道。 “短短几十笔,能把堂堂夜枭写得额角沁汗,必是好字。” 那人笑道,嘴里淌出白气。 “夜枭。” 敖伏威复诵二字,语态悠长。 “自五年前我坐上伏波帮帮主之位,收到院里最后一道指令,就再没听到人这么叫我了……” “所以,胡镇抚,此来何事?” 他随手抹了把额头,又问道。 “可不是镇抚使了。” 姓胡的靠入椅背,手指往靴上一拂。 雪屑震碎腾起,嘭然有声。 “现在是胡监察使!” 胡监察昂起下巴。 “恭喜荣升。” 敖伏威随口说道,在斜置桌后的圈椅上坐下。 “客气,客气了。” 姓胡的没想到对方如此冷淡,只得连连拱手、自我解嘲。 “我这次来,是要传达上头的命令。” 他挠了挠脸上的青紫胎记,转入正题。 “什么命令需要正三品监察使来当信使?” 敖伏威问道,拾起一只瓷盏,自虚无中斟出冷水,缓缓饮下。 “要你替靳子明破局。” 来人低声道。 敖伏威眉头深皱。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怎么不早说?” 他猛地顿下杯子,沉声质问道。 “早先怎么说?” 胡监察叫了声屈。 “早先姓靳的也没求到我们头上啊!” 敖伏威只喝水,半晌不说话。 “怎么,夜枭,有话且直说。” 胡监察直起脊背,目光直直投向桌后。 “本监察使知道此事牵连不小——伏波帮劳咱们经营多年,如今也是凉州黑道魁首,是院里的重要资产了。” “所以嘛,才要我亲来啊……” 他说着再次发笑,笑音发冷、意味深长。 敖伏威与他对视,直到对方敛去笑意。 “伱多虑了。” 他回道。 “只要是院长的意思,敖某绝无二话。” “那真是再好不过。” 姓胡的笑了笑,身形恢复松弛。 “院里要我怎么做,把伏波行的真账本送过去?” 敖伏威问道。 “这不难办,你若需要,今夜就能成事。” 姓胡的却摇头。 “这不够啊。” 他叹道。 “这还不够?” 敖伏威反问。 “靳子明身为总督有直达天听之权——有那些账目,半个西京都任他予取予求。” “早先还好说,现在来不及了。” 胡监察摇了摇手指。 “就算靳子明得了账本,还需要上下核查,然后是取证、拿人、审讯……” “牵扯如此广大的案子,从头到尾搞下来,至少要几个月才能有结果。” “你远离神京不知道,靳子明在西京最多只能待到开春了——每有朝议,少不了对他的攻讦,陛下随时可能下诏免了他的位置。” 敖伏威闻言只是不屑冷笑。 “夜枭,院里既然要帮他,咱们下手就要快、要猛,要一下子打得刘家毫无还手之力……” 胡监察起身离座,负手絮叨。 “那你说要怎么做?” 敖伏威抱起双臂。 “要我说,只能舍了伏波帮了!” 姓胡的斜睨过来。 “伏波帮是刘家一臂,有组织、有人手、有情报,代表着他们对西京底层的直接控制力; 毁了伏波帮,刘家便失去了半边眼睛与手脚。” 敖伏威不说话。 “你总不会舍不得吧?” 胡监察睨了他一眼。 “胡鹿门!” 敖伏威一掌按在桌上,起身发作。 胡鹿门赶忙安抚:“别急啊,只是开个玩笑嘛!” “伏波帮敖某弃之何惜?” 敖伏威并未纠缠。 “但要说凭这就能将西京刘氏一下子按倒,这可远远不够——沈家可与刘家站在一起呢!” 胡鹿门听了也忙不迭点头。 “所以要用伏波帮做筹,借一把刀。” 他轻笑道。 “什么意思?” 敖伏威一时不解。 “很简单。” 胡鹿门语带自得。 “许龟年滑不溜手,不肯入局,我们就推他一把。” “你麾下不是有支‘拦江鬼’吗,是你女儿掌着?让他们去杀个缇骑就是了。” “单个缇骑没什么了不起,死在任务上的多得是——但若横死在西京城内,事情可就不同了!” 他负手走到窗前,被月光爬了半身。 “彼时,凉州掌武院必然有应对,哪怕许龟年也阻止不了。” “待掌武院亲自斩去刘家一臂,不管许龟年想不想,都是站到靳子明这一边了!” 胡鹿门侧过脸,青紫色的胎记背着月光,暗得发沉。 “沈家呢?” 敖伏威吐了三个字。 “以沈摩耶此人之圆滑,还用说吗?” 胡鹿门哂笑。 敖伏威唯有默然点头了。 “好法子,好法子!” “所以,你要我杀谁?” 他状若征询。 “那个声名最盛的洪范如何?正好他打伤了我儿。” “别人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胡鹿门急声出言。 “这人虽出身平平,却很有些能耐。” “不光是办事才能被许龟年看重,你或许不知道,王敏才被抓以后,庄立人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刘修与靳子明,要两人承诺绝不牵扯到洪范。” “更何况他还是星君,我们监察院从不……” “不必啰嗦,只一说而已。” 敖伏威打断对方。 “我虽八年未回神京,还不至于连这些事都忘了。” “好个‘解水伏波’,原来是拿我消遣。” 胡鹿门嘿嘿一笑。 “总之除了他,剩下的任选。” “西京这里的首尾你处理干净应当用不着半个月吧?退路的安排,若有需要,院里亦会接应。” 他轻快说完,与敖伏威对了个眼神,自窗中轻灵穿出。 一转眼,人不见。 唯余白夜苍茫。 敖伏威踱至窗前,静对飘雪。 未久,他的发鬓便斑白了。 PS:写这章的时候,距离我抑郁症状复发过了一个来月。 此时再读本书,我自己都觉得很陌生。 再次向各位道歉,实在是没办法。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二章 检阅 三日后,十二月二十七。 大清早,日光还带着夜的寒冷。 咣当轻响,朝日府的大门下了闩,向内缓缓拉开,震下了檐牙上的几根冰棱,在雪上戳出排黑洞。 洪范提着个小包袱,安步当车去城外的开明行。 由于主业涉及火器,其地点选在城北十几里外一处沿瑶河建设、带有宽大仓库的宅院。 院内整洁,但甫一踏入,便有硝硫混杂、夹杂油腻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中堂处,钱宏领着十几人俱在,其中一半是自瞻州远调而来。 年节将至。 大华还没有“团拜会”这样先进的东西,但东家们多少会给伙计们发些厌胜银钱。 洪范做事向来阔绰,此次也不例外。 伙计一人两锭五两银,级别往上的更是倍之。 是以人人笑靥真诚,贺年声中满是肝脑涂地的意思。 “年终奖”发完,年假便开始了。 开明行再次开工,至少要到二十日后。 巳时(上午九点),洪范被恭送着出了门,回往城内——天合行有何家主持,向来用不上他插手。 天上的日头已经完全舒展了。 青莲巷子里行人颇多,朝日府内却难得空荡。 刘婶他们大半月前便已收拾好东西,在沈鸿等人的护卫下,与洪磐等一道回往金海。 算日子,他们应当已经到了。 前堂,洪范与詹元子闲坐。 两位在本地新聘的仆役泡了茶奉上来。 离春节还有四日,府中已仅此四人。 “你过年真的不回家去?” 洪范闲问道。 “早就不是家了,上回去还是五年前,闹得不欢而散。” 詹元子随口回复。 “那过年期间你一个人,要不去找如意?” 洪范又问。 “不必,不是还有他们?” 詹元子指了指院里洒扫的二位。 “正月常飘小雪,我喜其轻盈,以墨笔留白描摹,却屡画不得;一个人正好多下些工夫、想想办法。” 洪范闻言点头。 他知道詹元子向来有一说一,从不逞强。 “若金海那头事不多——想必是不多的——我就早些回来,与你和如意一同过元宵?” 洪范想了想,提议道。 “那敢情好!” 詹元子绽出笑容。 “可惜嘉赐至少要元宵后才会从弘义那边启程,等我们四人重聚,估计少说要正月底了。” “这却不能怪他。” 洪范也笑。 “他带着红荔回去,新妇见公婆,只待上大半个月,已经算少了。” 说到这,两人各有感慨。 自从赎出红荔,原本瞻前顾后的白嘉赐霎时多了几分主见。 就在腊月,纵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仍然在刚布置好不久的小院办了桌喜酒,算是先斩后奏办了人生大事。 午时,仆役传了四菜一汤。 洪范简单用过,与詹元子拜别,在他的目送下出门。 要过年了,能回家谁不回呢? 动力沙翼起飞不拘地形,不过洪范向来低调,所以选择先徒步出城。 西京城西的护城河是人工开挖,全靠瑶河养育。 若说高大的城墙是铁甲,那河流便是束甲的玉腰带。 踏过河上的石桥,视野陡然开阔。 高大的连山绵延在西方,冬日积雪的山顶在正午日光下闪烁,好似一顶顶金色的斗笠。 洪范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离开故乡大半年,他的生活可谓充实——不仅修为稳步提升,天合行、开明行的盘子也稳健铺开。 想到这里,他难免踌躇满志。 城墙已甩得远了,在余光中显得矮小。 于是洪范离了官道,确认方向后缓步加速,一步腾跃,踩着枯枝起飞。 沙流蚁附成翼。 地面向下坠落。 与风交错的瞬间,洪范隐约听见有行人喊出自己的名字。 待回头,官道上的一切却已模糊了。 ······ 洪范是当日黄昏时分抵达的金海。 他的归乡是件大事。 不仅是对洪家,对全城同样如此。 朝日院被打扫了三遍,里里外外用篆香熏过,连柱子都上了新漆。 城内各家凡是有小姐的都着力打听洪家二少这几日的行程,想制造几出偶遇碰碰运气。 但很可惜,洪范年前没参加任何公开场合的宴席聚会。 廿八,他依次登门拜访了郑准与公孙实。 后者得了讯,新年有机会往西京挪一挪位置。 廿九,他往台山洪氏族墓去,给洪坚与生母洪林氏请安。 洪平也自匀得了一份黄纸。 及至大年三十,便不是适合出门的日子了。 天蒙蒙亮,族里厨房照例煮开三口大油锅,为各房各家新炸年货。 巷子里外,半大小子们吵闹着揽过活计,野猴般爬上木梯张贴春联。 唯有演武场大门紧闭、守卫森严。 高台下,全体朱衣骑列队严明。 高台上,八张椅子并成排,分属于族中浑然境及以上的八位高层。 洪范的座次与洪武并列,位居最中。 这是前者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与众长辈同列,且位居中央。 多少有些陌生别扭。 但今日这一场检阅,本就是为他特设。 “第三队洪烈、第一队洪博,出列!” 站在台下首位的洪赦高声喝令。 他于月前突破至浑然一脉。 因洪明要去城防司任职,由洪赦暂代其位,做洪胜的副手。 来到阵前的两人利索卸了外甲与上衣。 洪烈接过条齐眉长棍,洪博则一手持盾、一手擎着钝刀。 没有废话,紧接着便是全力以赴的演武搏杀。 空气扭曲,热流纷散如潮。 关于炎流功与对应杀法,洪范早就熟稔到了骨子里,并不觉得有值得一看的地方。 但他很快了解到族里如此安排的用心。 洪烈与洪博两人都已达到贯通境巅峰。 “他们都十二道正经圆满了?” 洪范侧首问道。 “正是!” 洪武回道。 此时,洪博角力后占优,以圆盾架开齐眉棍,得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以金箔、黄铜修补而成的金牙。 “伱也晓得,到了贯通末段,推宫丸的功效便很小了。” 洪武进一步侧倾身子,声音放得很低。 “他们俩人不像你兄弟二人天赋卓绝,这几年无力再进,本已熄了精进的心思——直到半年前‘开灵丹’到了。” 所谓“开灵丹”,实际上就是洗髓丹,只不过为了保密换了个名字。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三章 洪炉阵 “叔父,丹药的风声可能守住?” 洪范闻言点头,以手掩住口型,轻声再问。 “绝对没问题。” 洪武回得斩钉截铁。 “族里除去台上这几人,剩下哪怕是洪赦、洪烈他们,也只以为用的是你走庄公门路、自贺州买来的新丹药;而且我们严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不论族内族外。” 他有样学样,说话时以茶杯掩饰。 “是以这半年族内子弟武道进境迅速,城里也只说是洪家鸿运当头,开了关窍。” 洪武说着,却是叹息一声。 大约是在惋惜子弟们过去那些明明煎熬,却无甚意义的刻苦。 呼喝声在场下炸开。 洪博得了势,便以单刀作连斩,将洪烈逼得连连后退。 “你每月送回五十枚开灵丹,足够十几人使用。” 洪武与洪范看了片刻,脸上绽出笑意来,又开口道。 “这丹药太贵重,以往族里哪怕只分配给浑然境使用,也捉襟见肘。” “现在不同了。” “阿胜八脉俱通,你长居西京;而我和伱几个叔伯都老了,路走到头了。” “族里哪怕算上阿赦,一个月最多消耗十几枚,有大量结余。” “因此,我和你礼伯商议,将开灵丹分配范围扩大到了贯通高段。” 说话时,洪烈止住颓势,回身探棍挑飞洪博的单刀。 攻守之势相易。 “蛇人一战,朱衣骑只折了三人,剩下五十八位;这半年来,族里又有六人破入贯通境,补到了六十四位。” 洪武以手虚指六人。 这六人除去两人是洪范曾经在族学的同学,另外四人面容都不年轻。 显然是满资源助推后,新露头的遗珠。 “族里有此番变化,上下皆知源出于你。” 洪武顿了顿,继续说道。 “是以今日你归家检阅,子弟们都是憋了股气的。” 洪范没有回话,默然点头。 场下打斗于此时见了分晓。 洪烈连出三记重棍,将圆盾生生击碎,最后将洪博掀翻在地。 随着洪范带头,掌声群起,连成一片。 两人拾起兵器,站回中间,朝台上行礼。 演武场一片肃静,似在等待。 洪范看向洪武。 后者以眼神示意。 他又瞥向右手边。 洪胜回以“请”的手势。 洪范于是知道,这时候竟是该自己说话了。 “可有受伤?” 他定了定神,对台下两人发问。 形式太官方,连空气中的声音都略有走样。 “回二公子,挫伤而已,不妨事。” 洪烈双手抱拳,肃然道。 态度不是“答”,而是“禀”。 一年多前,洪胜是一族瞩目的大公子。 洪烈是队正。 洪范是朱衣骑中的新晋一员。 似乎只是瞬间,世事已然翻覆。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恍惚。 然而便是在这轮平平无奇的对话之后,一些看不见、摸不着东西便在虚无中确立,安定了人心。 “你二人如今修为平齐,我本以为洪博的机会大些。” 洪范突然笑道。 “这阵子切磋,我与博哥确实只在五五,这次是占了长兵器的便宜。” 洪烈笑回。 洪博闻言撇嘴。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场不算什么。” 他粗声道。 “二公子且看,到时我俩谁先入浑然境,才是分了高下!” 人群内,顿时起了几声叫好。 气氛重新融洽、顺畅。 但检阅并未到此为止。 洪胜起身,喝令二人归队,自己也下台披甲。 洪礼挪了个位置,坐到洪范身边。 “今日主要想叫你看的,其实是族里多年操练的一门合击术——名为洪炉阵。” 他兴致勃勃道。 “都得是入队三年以上、互相间配合默契,且身负至少贯通境六道正经修为,才能被选入阵中。” 洪范闻言颔首。 他此前就注意到今日朱衣骑全体披挂,其中更有三十人穿的不是镶铁皮甲,而是重钢甲。 这不由让他想起简思源关于边地豪强的揶揄。 场下,三十位重甲士背着刀盾、各执铁弓,成三队出列。 “这门洪炉阵,你其实有见过的。” 坐在最边上的洪明接过话。 “还记得你设局擒杀李鹤鸣那一夜吗? 也是在这儿,彼时我在墙后领着他们,便是打算以洪炉阵出击的——只不过家君念旧情,最后没用上。” “这阵法能对上先天?” 洪范反应过来,惊讶问道。 老实说,以他如今约等于天人交感的实战战力,普通贯通武者已经无法在手下走过一合。 跨越两个大境界,哪怕集结三十人,似乎也无法一战。 “三十人组建的洪炉阵,对上初战赤麟时的大兄当然不堪一击。” 洪武解释道。 “可对上部分初入先天的,确实有胜算;哪怕是李鹤鸣,也有能力拖延。” “当然这只是大概而论,天下武道千奇百怪,互有克制,不单是修为决定。” 话语间,朱衣骑们已展开阵型,扮演假想敌的洪胜也换好了铠甲。 “咱这洪炉阵依赖于三种装备。” 洪礼兴致勃勃、如数家珍。 “第一是族里以推宫丸与稀释后的鬼明王混制的辅药,能够压制痛觉、坚定心志,服用后虽会导致数日无力,但对贯通境没有永久后遗症。” “第二是崔家以玄铁打制的全身甲胄,一套重八十斤,胸甲厚六分之一寸,普通人穿都穿不动。” “至于第三,你且猜一猜?” 场下,两军相对,数目三十比一。 洪赦以喝声为令。 三个朱衣骑十人队便以成组连射,每秒发箭三轮。 铁箭都去了箭头,避免伤人。 洪范很快看出了端倪。 每一轮十支箭雨都刻意散布开数平米面积,只求阻截,不为杀伤。 此外,这些射出的箭矢都被灌注了炎流劲,蒸腾出淡青色气体。 “箭淬了毒,这是要炮制毒云?” 洪范问道。 “就知道瞒你不过!” 洪明笑答。 “其实不能算是毒,只是一种麻醉散。” “正因其效果简单,所以几乎对大部分武者都有效,无非受修为影响效果。” “当然,列阵这三十人是提前服了解药的。” 只在这顷刻间,箭雨覆盖走了四轮。 洪胜明显有了衰退。 他的修为境界没有到先天,药效对他比较明显。 而随着速度下降,他的格挡次数越来越多,走位也逐渐变得艰难。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觉悟 六轮箭过,洪胜被第一次命中。 双方距离还在二十米。 自这一箭始,他的败局已定。 “阿胜在浑然巅峰里也算不弱,但面对洪炉阵,极限便是如此了。” 洪礼评了一句。 果然在之后的三轮箭雨中,洪胜动作精度越发下滑,被连连命中。 他不再尝试突破,摆了摆手。 演武中断。 洪赦过去送上解药。 洪胜服下后打坐行气,片刻后恢复全盛。 “接下来,便是假设对手破了箭阵。” 洪武解释道。 洪炉阵中,重甲士们舍了铁胎弓,换上重盾单刀。 而后,雄浑炎流自每一支十人队中积聚起来。 空气扭曲升腾,洪范目测大约有五六百度高温。 “七步樊笼?” 他吃惊问道。 “算是个削弱版本吧。” 洪武笑道。 “先天炎流是七步樊笼的基础,按理说天人交感以下是使不出来的。” “好在这一招的难点就在于真气挥霍,所以能依靠合力取巧。” 话语间,洪胜入阵搏杀。 滚滚热流中,他以一敌十快进快出,展露出小无漏境的绝对战力。 至于五百度的高温,对洪胜自然无效。 “你在城上也见过先天战力的蛇人,超过阿胜不知凡几;贯通境比起来,就如同稚儿对上成人。” 洪武说道,注视着战团——三个十人盾阵正不断压缩位置,使热流更加强劲。 “对上先天高手,差距最大的方面不是招数威力,而是速度、敏捷,与反应。” 洪武看着场下被洪胜先后击倒一地的重甲士,轻声感慨。 “抹不过这条槛,三十对一也只是三十次一对一;兵刃磨得再利,一根毛也伤不到对面。” “也正因此,才有了这洪炉阵。” 他的语气既沉重,又自豪。 “所谓洪炉,便是没有出招,也无所谓招架;只要对手靠近,自然受到伤害。” 洪范概括道。 “只是以一条人命换来一次杀伤,着实残酷。” 他叹了一声,完全理解了此间阵法的主旨。 “要以弱胜强,这是难免的。” 接话的是“火须明王”洪明。 下面这些人本就是他操练出来的。 “洪炉阵一起,命就不是命了,而是与箭矢、真气、真元之类一样,成了消耗品。” “修为的差距,所带来的在力量、速度、五感等方面的绝对差距,本就是武道的残酷所在。” “弱者若还惜命,那便是丁点胜算都没有了。” 洪明的语气轻松,却透出铁血跋扈的底音。 “‘等会随我上了,就别把自己当人,只当是个铁靶’;这是当时要对上李鹤鸣,我对他们的训话。” 他以指腹摩挲着颌下长须。 “范哥儿,你如今长居西京,眼界开阔——在那些奢遮地方,一位贯通境自不算什么。” “但洪炉阵是用在最后关头拱卫家君的。” “大盾加上铁甲,再加上一条豁出去的命,哪怕是李鹤鸣,也至少得兑出一发全力出手的雷鸣剑!” 洪明按膝说道,转首深深看来。 洪范与他对视,默然颔首。 前世十九世纪早期,欧洲骑兵为了抵挡火枪,装备了大量胸甲。 以1829年,法国军官雅基诺在《军事史教程》里的叙述,法国胸甲骑兵装备的重七到八千克的胸甲,能够挡住百米外出膛的步枪弹。 而铠甲仅装配于前胸,因为这是心脏的位置。 演武已入尾声,洪胜在击倒十七人后,耗尽了真气,投子认负。 两年来,洪范勤练不辍,开发了许多杀法。 在他看来,洪炉阵本身并没有多么惊人的精妙与巧思。 唯独其后蕴含的心意与觉悟,不得不让人动容。 “我离乡半载,见了诸多世家大族。” 洪范直身叹道。 “以精气神论,窃以为,不如吾家多矣!” 只两句话。 却是正心诚意、发自肺腑。 …… 当夜,大年三十。 年夜饭后,洪范与洪福等族兄弟一块看了自家放的烟花。 次日是正和二十九年的第一个初一。 照惯例开了祠堂,举办族祭。 洪范这回担任主祭孙。 到了初二,事情就变得杂且多了。 上午,洪范先是往族内的各房长辈处尽数走了一圈,下午又与洪武、洪胜一同见了西京陈氏轻骑过来的子弟。 洪陈氏也在,脸上难得有了些笑颜。 晚上,洪范又去赴金海新任器作监首官的宴请——随着闻中观升任监造的消息落定,至少在凉州体系内,洪范的能量之大已然人尽皆知。 直到初三,回乡后的第六日,他才得空与城中同辈们见面。 时间是午后。 地点是崔家大院,相比听海阁、金风楼更加私密。 洪范到的时候,十余人已然齐了。 满座只有一位女子。 自然是郑芙蕖。 但相比从前,这位城守千金却是截然不同了。 她不着裙装,穿了一身武服,扎着男子发髻,虎口也有了薄茧。 其神容沉静,只在洪范进门时幽然三分,翻起寸许烟波。 “洪公子,许久不见了。” 她不再随意唤洪范名字。 “这才大半年没见,怎么判若两人了?” 洪范好奇笑道。 “你走后不久,我便开始练武了。” 郑芙蕖回道。 “如今刚打通两道正经。” “哦?拜在哪家门下?” 洪范很意外,再问道。 郑家出自江南,不是武道世家,郑准也只会些止于内视境的养生拳法。 所以她要练武,只能是找的外面师傅。 “芙蕖妹子如今是我的师妹了。” 高俊侠主动回答,语气温和。 “葛师亲自收徒,六月份的事。” 葛天狼洪范见过几次,是漩涡门门主、天人交感境界,与碎牙交过手的。 “所以只是六个月前的事?” 洪范礼节性地赞了一句。 “半年就从内视境突破到两道正经,很不慢了。” 郑芙蕖闻言多少浮出些傲色——须知眼前之人的武道天资,在金海城是公认的天花板。 可她旋即又摇头。 “有此进度,只是家里不吝浪费丹药而已。” 郑大小姐如此情状,几乎让洪范不认识了。 他脑海里,抬着下巴告诫指点自己武道的少女,以及对着那少女吟诗的高大少,两个身影瞬息闪过。 但这些遐思随即就被茶室内新涌起的问候声掩去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五章 青云 几轮寒暄过去,众人正式落座。 “听说你不声不响向我武叔提了亲?” 洪范起头第一句话,便是打听东道主的婚事。 “这可是要亲上加亲了啊!” 他笑道。 崔玉堂向洪家提了亲,求娶洪武的小女儿,这是洪范刚回金海就听说了的事。 谈及这个,屋里顿时挤满了起哄声。 哪怕崔家大少向来是八面玲珑、落落大方的,此时也难免红了脸。 “不能说是‘不声不响’,其实是‘早有预谋’……” 他自嘲道,执壶替众人一一斟茶。 一别八个月,金海有许多事可说。 譬如新来的城防司守备胡昂性格孤傲,不太好相处。 譬如李家如今境况很差,族学散了大半,产出的引血香几乎全部外销,自家子弟反而无力。 “还有一桩大事,从前也是少有的。” 高俊侠突然提道。 “怀掖孟家九月份遣人来了金海,却是专程道歉来了。” 将道歉说成大事,是因为孟家不论实力还是门第都比金海三家高得多。 “道什么歉?” 洪范联想不及。 “就是良平镇里、关于宜悦的那波事情。” 回话的是迟心赤,语气颇为沉闷。 “这不是好事么?” 洪范见状不解。 “孟家人来道歉,从头到尾没有登我迟家的门,只去了你们洪家。” 迟心赤叹了一声。 “他们服软,不是因为辱及迟家的女儿,而是洪家的媳妇。” 他说着,面上抑不住难堪。 洪范闻言恍然。 “城里都传说,孟家是听到了二少你在西京闯出的老大名声,这才派人过来低头的。” 崔玉堂补充道。 “所以明月楼的那些事情,伱们也知道了?” 洪范很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人不在金海,金海却还有自己的传说。 “那是自然。” 敬陪末座的杨英勋好容易找到机会开口。 “西京可是凉州都会,我们在座虽然大半都没去过,但二少既然去了,怎么也得多留半只耳朵!” 此话一出,书房里霎时哄闹起来。 西京这大半年的件件轶事——品花会以一敌二、明月楼缉拿王敏才、与“翻江蛟龙”敖知机的对决——都被众人信手拈来。 在座津津乐道之余,反而是身为事主的洪范有些不好意思。 一程喧闹后,堂下陷入莫名的沉默。 “沈刘白蒋,都是如雷贯耳的姓氏。” 高俊侠慨然轻叹。 “为一夜风流、青楼意气,便能挥出千两万两白银,到底是大世家、真公子啊!” “相比之下,咱金海这些生意,只是小打小闹了……” 他自惭道。 席间无言,莫不颔首唯唯。 独洪范摇头发笑。 “诸位休要妄自菲薄!” 他从崔玉堂手里夺来茶壶,为众人斟满。 “西京的府苑庙堂比金海豪华,传承武道比金海高深。” “可其间贵子,我看不过尔尔,不如在座诸位!” 洪范顿下茶壶,目光扫过众人。 “只须金海过一阵好风,当知我等亦可上青云!” 此话甚高,无人敢应承。 但高、崔二人,乃至洪福、杨英勋等等,闻言免不了心头发热、咬牙握拳。 李鹤鸣之事,其实为公。 不过由于洪范以及洪家在其中扮演的核心角色,兼之自那以后李家每况愈下,李洪两家人之间难免有些紧张在。 今日崔玉堂做东,为避麻烦,便一位姓李的都没请。 茶叙后,洪范私下嘱咐,请李兴发来赴了晚宴。 宴后,汤大个自马车里取来一份份打包精美的礼物。 给崔玉堂的是一枚名贵玉髓。 给高俊侠的是两枚洗髓丹。 为郑芙蕖准备的是百花魄的顶级香露。 只是洪范见到她今日武服束发的模样,便觉得这礼物不合适。 正当他沉凝的时候,郑芙蕖却是上来一把将香露夺去。 “虽然练武了,也还是女儿家啊。” 这是她的原话。 星月驰过。 正月十二,洪范参加了洪赦与迟宜悦的婚礼,阖族喜气洋洋。 三日后,正月十五。 在一干好友的相送下,洪范在城外展开沙翼,驾着清晨的金辉一路向东。 ······ 三次休息后,洪范抵达西京。 时间已是午后。 他在城外寻无人处降落,提着绢布裹的小包袱步行入城。 包里装的是蛇人鳞片磨出的三色颜料,份量不足两斤。 长途飞行,每多一点点负重,都会带来不小的消耗。 所以洪范只带了这一小包金海特产,作为伴手礼。 西京城还沉浸在年节的气氛中。 自正西面的安定门进来,洪范沿着西大街往咸尊桥直行,一路的门窗都系着彩绸丝带。 主路上的店铺尚未营业。 沿途家家户户都开着门,远远路过也隐有热闹人声。 城东第六横街,孩子尖叫着追逐跑过。 洪范拐入青莲巷子,终于见到朝日府紧闭着的大门。 【年前门轴刚上过油,许是风。】 他想着,上前推门却推不动。 门居然没有下闩。 洪范的笑容立刻淡了。 他轻轻放下包袱,自门侧翻过院墙。 落地无声。 前院放眼无人,路面积了层薄雪未扫,看起来有两日功夫。 洪范本能想要呼唤,旋即忍住了。 自他脚下,沙从雪下翻上来,贴地朝前无声散播。 洪范缓步往里进。 堂下静悄悄的,徘徊着铁冰的风息。 走到第二进,他闻到血腥味。 味道是从侧面厨房来的。 洪范深深吸了口气,凝聚起沙流,披挂战甲。 他静步往腥味源头过去。 厨房门半掩着。 推开,地上倒伏着两具尸体,是两位本地仆役。 头脸朝下,背后中掌,一击震死。 灶台上,煮熟了的馄饨冻结在锅里,大约是宵夜。 角落的桌面摆着一碗牛奶,边上还有敞在罐里的白糖与蜂蜜。 洪范默立片刻,双手握拳,压下涌上来的晕眩感。 他出门往后方的侧花园行去。 行廊下,步子赶步子,越来越快,直到入了院子,却迟滞下来。 第一个映入眼的,是池边亭柱上的剑痕。 檐下摆着木案,厚纸上横陈着未完的水墨庭景。 画中,纷舞轻盈的雪飘着,以某种白色颜料点染。 花园侧方,是与池水相对的厢房。 其后窗朝内洞开,黑魆魆的。 瞟过一眼,便像是从人间直看到了黄泉。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六章 穿心 詹元子居住的小院是四面合围的布局,平日不常有风。 但此刻屋舍背面的窗户洞开、正面的房门碎烂,反而有了对流。 洪范静步进了院子。 石阶与青瓦,都是覆着雪的一片纯白。 于是仅有的红色便格外扎眼。 廊柱下,一人靠坐着。 头低垂,看不见面容。 一柄剑贯穿他的心口直至剑柄,钉入木柱,露出了曲折的金属断面。 洪范认得这把剑。 狭长锐利,正是詹元子的佩剑,名为“灵枢”。 他没有妄动,而是警戒原地,周详地观察环境。 所有的一切都指示着现场已有一阵子无人活动。 找不到任何危险的痕迹。 于是洪范无法再停驻了。 他散去沙甲大步上前,单膝在尸体前跪下,屏住呼吸,拨开垂着的发丝。 其人双目紧闭。 唇色比往常还要清淡。 不是詹元子还是谁呢? 世界在这一刻安静得好似冻结。 洪范触电般地别开眼,收回手。 鬓发僵硬地晃荡着。 从詹元子心口淌下的血,在地面干涸的铺开了,像一道道根须,深扎进雪的洁白。 洪范不敢再看人,只好去看剑。 剑身横平,近柄处是清晰的剑铭——凝祯道秘,动庆灵枢。 金铁穿心,其痛若何? 洪范本能地想去拔剑,但在握上剑柄前的一刹,顿住了手。 【不能动凶器。】 他痛苦地想到,只得去握詹元子垂在一旁的手。 这完全是握住了一块冰。 热量被抽离,流动的血液也渐迟缓。 生者与死者似乎结成了整体,如一幅画般死寂。 噗、噗…… 洪范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踩雪声 他目眦欲裂,猛地转首看去,见到一团橘黄色在院门处打量自己。 那是白嘉赐搬走时留下来的一只狸奴。 其皮毛上犹带着血渍。 “过来……” 洪范轻声唤道。 声音嘶哑,仿佛含着锈。 小猫闻言,撒开腿奔了过来,颤抖着贴到他腿边。 片刻后,极微弱的热量透过裤子,印在皮肤。 “呼……” 洪范终于吐出那股在胸口闷了好久的浊气。 他将小猫托起,紧紧抱在怀里。 “喵呜!” 猫也低低地叫了声。 犹带着惊恐。 ······ 正和二十九年,元宵佳节。 日头缓缓西垂,大约是过了申时正(下午四点)。 洪家在西京的留守们见到自家二少爷抱着只橘猫自门外进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对方毫无笑意的脸。 自内而外冷得让人害怕。 不多时,人手沿着第六横街赶往西京各处。 团圆的日子,掌武院除了关键设施的守卫,一个人都没有。 这不是个容易寻人的夜晚。 最早到来的是武红绫与武如意。 洪家家丁找到她们的时候,母女俩正准备出门——今年元宵节在朝日府过,本就是早说好的。 噩耗来得突然,让人难以相信。 穿街走巷时,武如意神色虽严峻,却还有侥幸。 直到看见詹元子冰雕般的尸首,她的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月色披下不久,简思源与吕云师前后脚到了。 迎上来接待的是强忍哀色的武红绫。 两人先查看了詹元子的遗体。 简思源铁青着脸,遣人去请上级。 吕云师原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洪范木然站在廊下,好似一棵离林生长的孤树,脸色凛冽得难以靠近。 至于武如意,则抱着膝盖坐在石阶上,无声抹泪。 吕云师只好闭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火把在院子里点了一圈,照得众人的影子都缩到脚下。 待天色黑得像墨,能到的人终于到得齐全。 六个小队的缇骑凑了十一人。 第一队都是本地人,来得最齐;其余大部分还未回返西京。 来得最晚、级别最高的则是“指挥佥事”顾太宁。 州属掌武院主要有四个业务线条,分别是“掌、学、司、察”,由提督以下的四位指挥佥事各自负责。 其中“掌”是情报,“学”是对武道功法与丹药的研究,“司”是执法,“察”是宗门管理。 简思源作为“缇骑总司”,负责一州缇骑。 而正四品的顾太宁作为简思源的直属上级,则一体执掌全州包括浑然境缇骑、贯通境力士,以及缉事游侠等等所有部内武装力量。 他一到,自然就接过了指挥权。 先是第二队以外的几位缇骑被派出去控制了朝日府周边的几户人家。 而后,在简思源与武红绫的陪同下,顾太宁仔细检查了现场,往返室内外数次。 可惜术业有专攻,他们没能看出多少东西。 间歇时候,沉默良久的洪范终于有了反应。 他自阴影下走出,越过简思源,径直寻上顾太宁。 “指挥佥事大人,请问今日之事,提督大人知道了吗?” 洪范拱手一礼,问道。 “许提督已经知道了。” 顾太宁回道。 “那提督不来吗?” 洪范再问。 “或有要事繁忙。” 顾口舌打结,先是敷衍。 洪范闻言,又挨近了半步。 “何事要在元宵节繁忙?” 他声音放得更低,却不妥协。 这种问话方式,放在平时怎么都是僭越。 但指挥佥事看着属下脸上掩不去的悲怒之色,自无法与他计较。 “我来之前,先去见了提督。” 顾太宁犹豫了下,扫了眼周围,待简思源走开两步,才以耳语般的小声回道。 “提督他听到有缇骑身亡,吃了一惊,先问我可别是你。” “待我说不是,他虽稍松一口气,却还是思虑深重。” “坐在那个位置上,难免对事外之事操心更多……” 洪范默然。 “多谢大人相告。” 他终于无话可说。 “洪范,我知晓你心情。” 顾太宁见状,温言相劝。 “此事出在年节,又是西京城内,可谓骇人听闻。本官可以保证州部会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否则我掌武院何以立身?” 这两句话,他刻意提高声量,让在场所有人听见。 顾太宁的坚决不是作假。 所以洪范唯有点头而已。 亥时刚过(晚上九点),西京城判带着第一波捕快到了。 他们将侧花园与事发的院子封锁,安排了差役守卫,除了受害人遗体外,倒没有急着太细致地搜检场地。 毕竟夜晚黑暗,室外又有积雪,连夜赶工很可能会出岔子。 朝日府内,人声缄默一片萧索。 朝日府外,却不改元宵时节。 子时前后,西京城内起了烟花,大朵大朵地绽放在天幕。 彩光缤纷。 映亮了瑶河的夜。 也映亮了詹元子披着的浅雪。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七章 围杀 夜过半,众人早散去。 洪范对着窗呆坐,见月亮一点点坠至屋脊之下。 夜空成了个凝固的沥青壳子。 星星连成线,仿佛壳上的缝隙,透出几许来自天外世界的光亮。 坐了多久,洪范已没有概念。 直到府外遥遥传来四更天的梆子声。 纵是佳节夜半,更夫仍须走街串巷。 同为不眠者,难免同病相怜。 梆子声远了。 洪范结成一团的思绪稍稍松动,再次分明。 最先涌起的是悲痛,在见到詹元子遗体的时候,便如一记重锤砸在脑门。 留下的嗡鸣般的晕眩感,直到武如意、顾太宁等人离开后,才将将稀释。 悲伤之后,又是愤怒。 回到西京的洪范是踌躇满志的。 商行走上正轨,武道进展顺利。 个人关系网一点点拓宽,金海洪家的底蕴缓缓夯实…… 新年的一切本该有新的气象。 可詹元子的死,作为事实,与铁一般真、一般硬,在洪范猝不及防的时候,拍上他的脸。 无法改变的生与死如高墙般耸立在身前,将一切衬托得渺小。 无力感堆积如柴,烧起怒之火。 此时此刻,洪范很想像武如意一般哭泣,尽可能地排解掉多余的情绪。 但他竟流不出一滴泪。 悲下有怒,怒下是无力。 无力之下,又是什么? 洪范难抑浑身燥热,起身脱去外袍。 手臂上,汗毛根根倒竖如耸。 一刹那,他明了自己深藏在骨髓中的情绪。 恐惧。 洪范霎时能够思考了。 可惜理性带来的仍是挫败。 【谁做的策划?】 【目的是什么?】 【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依旧是枯坐。 思索的无果让洪范麻木。 直到前院传来人声动静。 【是查案的人来了?】 洪范想到,一抬头才发觉星夜已然退散。 却是不知何时,天亮了。 ······ 正月十六,比前日又暖了一分。 差不多是雪将化未化的时候。 洪范依旧是金海一路过来时的那套衣衫,往前院去,见新来的差役们已经在偏厢与花园里忙活。 他于是被带动。 回到后院,洪范从井里打了水,洗了三回脸,直到把脸皮搓得发痛,终于感到焕然一新般的清醒。 与往常一样,当前状况下应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在他脑中自动罗列。 洪范先去厨房烧了热水备用。 接着拆了两饼庄立人送的顶级老白茶泡了一大木桶以供招待。 最后他又搜罗出碎银,出门采买了热腾腾的早饭亲自带回。 武如意两人很快到了,然后是简思源 后者本就上了年纪,昨夜显然没得到多少睡眠,今日显得格外老迈。 专业的事到底得由专业的人来做。 城守府的差人次序分组,勘察得极其细致。 水池冰层的厚薄、灌木枝条的完整度、墙内外根角的痕迹、屋顶瓦片的受力偏移…… 至于双方交手的影响,以及遗体的状况更不必说。 及至月上梢头,案情有了初步结果。 “洪公子,据我们推测,案情发生在正月十三的亥时前后。” 一身藏青色皂衣的捕头说道。 此人名叫江乐池,额上满是时光刻下的刀痕,在西京行内极有名声。 “来者有五人。” “我们验了花园中池水冰面的厚度,右侧三分之一较薄。” 他引着洪范几人走到花园池亭之旁。 “彼时受害人正在亭中作画,第一人藏于水下,隔着冰面突施冷箭。” “画上的最后一道笔触有长时间的顿挫停滞,我们估计这一击提早被受害人发觉——他练的天心感应篇是有此功效的。” “暗箭被躲开,命中亭柱。” 江乐池踏入亭中,指向柱子上的破口。 “这一击势若必杀、力量不小,打出的碎片切断了亭外灌木的新枝,但我们没找到这些碎片的残余。” “有两点推断。” “第一,暗箭是凝水成冰所发。” “第二,再结合潜伏所需的龟息伏水之术,此人所练应当是水行武道。” 这段分析环环相扣,洪范等人听完不由点头。 “受害人是经验丰富的缇骑,刺杀突发后并不慌乱,第一时间就往房内撤去。” 江乐池看向东面,再度开口。 “这是因为他精擅剑法,作画时却未带兵器;杀机现前,剑客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取剑。” 话语中,几人走回檐下。 一旁是朝内撞开的窗户。 “受害人撞入屋内取到了佩剑。” 江乐池轻轻一跃翻入屋内。 众人同样跟入。 “取剑后,他回身连斩,击碎了窗外追射而来的四枚冰箭,飞溅出的冰片留下了痕迹。” 黑暗中,捕头站在梁下朝窗子虚斩几次,然后看也不看地指点了周围七八处位置。 洪范运足目力,果然见到这些地方都有冲击破损。 “但是真正的杀机不在外面,在这!” 江乐池突地抬手朝上一指。 洪范心头如揪。 捕头所站之地的正上方,恰好是屋子的横梁。 “一人早就埋伏梁上,待受害人应对冰箭时,无声出手。” 江乐池的语气低沉,好似亲见了那一幕。 “这一掌居高临下、势大力沉,受害人紧急后跃,虽然勉强以掌接掌,但还是承受不住,被轰得倒飞,撞出了厢房正墙。” “对了,主梁上有刺客留下的半个脚印,对掌的位置在窗下过来第九块砖往上七尺半处。” 他补充道。 “你怎么确定对掌的位置?” 武红绫很困惑。 “武司业可以去取把梯子来,看一看各道横梁竖梁上灰尘的偏移分布。” 江乐池瞥她一眼,回道。 “不仅能知道对掌之处,还能知道掌风自西朝东偏移——第二位刺客的掌力要比受害人更高一筹。” “后者遗体上左手腕的挫伤也能印证这一点。” 武红绫点头,不再言语。 “总之这一掌将受害人击飞,撞碎房门跌了出去。” 江乐池见无人发问,路过半挂在门轴上的两扇破门,走入院中深处。 “然后是第三人。” “此人站在这儿,体格很大,发力时将砖缝间的两棵草全部踩断。” “见目标出来,他起步前迎,应当是用大刀之类的东西横斩而出。” “这一刀勉强被挡下,但砍断了垫着的灵枢剑,且在被害人体前留下了一道压迫伤痕。”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八章 最好的时候 “之后,受害人便撞上廊柱,跌坐在洪公子最初所见的位置。” 捕头走回廊边,指了指那一根柱子。 此时遗体已被移走检查,木头上只留下被心头血浸染过的剑创。 “这时候,受害人已经负了很重的内伤,剑脱手,无力反抗了。” 江乐池的声音暗沉下来。 扫雪后露出的石砖上,细沙颤栗不止。 捕头听见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循声看了眼洪范。 风沙旋即安定。 “第四人这时候过来。” 江乐池缓了缓神,继续说道。 “此人是来补刀的。” “他捡起了受害人的断剑,一剑贴着左侧第五根肋骨上缘刺入——这是心尖的位置,有大血管由此出入。” “会选这里下手,这第四位刺客杀人应当不少;而且他能用断剑先穿心再贯穿木柱,应当是练剑或练枪的。” “动手四人应当都是浑然境中的好手,老实说单对单也全不在受害人之下。” 他总结道。 院中沉默片刻。 “江捕头,能推断出动手之人的身份么?” 简思源问道。 “线索还很不够。” 江乐池摇头道。 “自这一剑后,就没有人再补刀了。” “杀人的目的很明确,但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凌虐,不像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而且受害人为人与世无争,我们一时找不到可能的作案动机。” 他迟疑片刻,又补充道。 “这场刺杀可能还有第五位刺客。” “我们在院中最高的南边那间屋子的屋脊处找到了两片受力偏移的青瓦。” “可能是有第五人站在那里,俯视全场。” “朝日府周围都是平民,武者刺杀本来也没有放风的必要——或许此人武道要比其余四人还高,是刺杀计划的最后保险。” “幕后之人策划此事,可谓处心积虑了。” 带众人过了一遍案情,江乐池又领几人去了隔壁。 偏厢一间小屋内点着四支粗壮蜡烛,案头的龙纹香炉里插着快烧完的香,地上有纸钱焚烧后留下的灰烬。 天气尚冷,房内又蒸过醋,压住了异味。 这些都是仵作验尸的必备流程。 詹元子躺在中间的长桌上,已重新穿好了衣服。 “洪公子,今日我们分三拨人独立勘查情况,所有信息都以图文登记,不太会有疏漏。” “案发的侧花园与小院还得封锁一段时间,以备后用。” “不过詹公子的遗体可以交还你们了。” 话说完,江乐池又补了一句“节哀”,便带上门出去了。 房内无风,气氛沉且滞。 一时无人说话。 洪范上前两步,提了下詹元子的衣领,好遮住露出些许的刀口。 “詹家在西京城东南七十里的詹县,毗邻瑶河,是当地大族。” 武红绫别开眼,深吸口气,说道。 “他与家人早就没有来往了。” 洪范冷不丁接了一句。 “不论如何,元子亲属仍在,我们不能私自治丧。” 武红绫坚持道。 “总要先连人带讯送到詹家。” 洪范垂目默然。 片刻后,他又迟疑:“元宵刚过,棺木……” “棺木不用操心。” 简思源当即答道。 “州部常年有备。” 洪范瞥他一眼。 “那便行了,明日一早,我雇车去取来。” 武红绫一口将事情敲定。 “那今夜……” “今夜我陪在这。” 洪范即刻回道,去案头新取了三支香,手指虚拂,以火劲点燃后续入香炉。 “母亲……” 武如意闻言,亦看向武红绫。 “你想留下便留下。” 后者轻声回道。 “说是元宵要聚,结果没聚上;今日之后,也没有再聚的机会……” 武红绫说着眼睛泛红。 “我先走罢。” 她甩下半句,半仰起头,第一个出门去了。 ······ 同一时间,西京苏府。 苏佩锋坐在房中,将手头的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 【正月十八,城南叔引码头。】 【子时之前,务必要到。】 【此番远走,未知归时,如有……】 信没有署名,但其绵柔凌厉的字迹、命令式的口吻,一看便是敖知弦所留。 他不由心乱如麻。 年节刚过,与蒋家的合伙生意才上轨道。 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言明,就突然要自己离开西京;从行文措辞来看,分明还有些永诀的意思…… 苏佩锋想着,一遍遍地读信,心头有火积渐。 这时,院中有轻快的脚步过来。 吱扭一声。 穿着青绿色棉裙的嫣然推开门,端着新炖的甜汤,一抬眼便见到自家少爷将一张薄纸在烛火上烧尽。 “少爷?” 她问了一句。 “练了几个字,写得太差,看着心烦。” 苏佩锋应道。 嫣然闻言点点头,往桌角扫了一眼,见毛笔未湿,砚台里也没有墨。 “春来要进补,这是我做的翡翠芙蓉汤,少爷尝尝。” 她放下汤,故意岔开话题。 “不错,咸淡正合适。” 苏佩锋尝了一匙,随口称赞。 “转眼都过了元宵,在族里待了这么久,外头可有什么关于我的说辞没有?” 他又状不经意地问道。 “少爷这话问的,那还能有一句不好的不成?” 嫣然绽开笑容。 “族里这么多年,除了您就再没有登上三榜的了。” “现在大家听到‘少爷’二字,第一个想到的都不是大少爷,而是您了。” 苏佩锋闻言,露出轻快的神情。 “那你呢?” 他对自己的贴身侍女关心道。 “好啊,如何能不好呢?” 嫣然回得不假思索。 “以前我谁的脸色都要看,现在连长房的那几位嬷嬷都要看我的脸色呢!” 她语带得意。 “自从被家里送到府内,对嫣然而言,再没有更好的时候了。” 听了这一席话,苏佩锋仓惶颤动的心猛地定下。 他舍了汤匙,端起碗,一口喝完。 热腾腾的汤水顺着食道一路将胃肠烧暖。 顿下空碗,苏佩锋靠回椅背。 投在房梁的视线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几个月前,新放三榜的时候。 彼时,他站在骑鲸客最高处窗口的正中,放眼望去,全天下的目光与欢呼都迎着自己而来。 房门吱扭一声。 回过神来,嫣然已经走了。 “是啊,再没有更好的时候了。” 苏佩锋慨然轻叹。 他扯开领口,伸手握住颈间的金锁链。 握紧,扯断。 (本章完) ------------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报丧 次日,正月十七。 阳光惯常地照进窗户。 洪范连着第二个晚上没睡。 黎明时分,他点上仅剩的三支檀香,与武如意开始整理偏院里的遗物。 詹元子留下的东西很多,占满了两间空屋,九成九都是画。 断剑“灵枢”是其中最重要的,被提刑按察司作为证物暂时保存。 洪范二人便只是搬画。 小心展开、草草浏览,再卷起装箱。 一共四百二十一幅。 洪范私自只留下了一幅。 画作于去年中秋。 五尺宽的大幅,主题是中秋节的月与人。 其中月下湖、湖边亭、亭中人都画得齐全,差的只是一轮满月。 满月隔月,中秋月也只隔年。 人隔的却是永远。 武红绫在八点多到,带来了豆浆包子、楠木棺材,还有三辆马车。 拉车的都是黑马。 没有鞭炮开路,车队在静默中出发。 运棺材的在前,运画的在后。 洪范与武如意步行在侧。 两刻钟后,队伍出了西京城东的朝阳门。 又过了一个时辰,路过第一处人烟。 冬春之交的暮色沉沉地压在低矮的村落上。 恍然间,洪范觉得自己正穿行在深沉的海底,崇高的天幕正是难以触及的海面。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詹元子的棺材,感到溺水般的窒息。 年后的东风迎面吹来。 洪范打了个寒颤。 两世为人,这是他吹过最冷的风。 队伍中午也未停,午饭以干粮胡乱对付。 自出发五个时辰后,马已走得极累,只是洪范慷慨加钱,车主才忍着心疼赶路。 车队在这时候入了詹县。 具体的地址武红绫也不晓得。 但好在县城不大,以“在西京做缇骑的詹家大郎”问询,众人很轻易找到了地方。 詹宅不小,家中有人,敞着院门。 接待的是詹元子的弟弟詹慧子。 他三十左右年纪,留着八字须,只知道兄长去西京做了缇骑,却不认得什么金海洪范。 骤然听闻噩耗,詹慧子先是惊讶,然后垂目默然半晌。 消化片刻后,他没有立刻往后通报,而是喝止了下人过分及时的哭声,先随洪范几人一同搬运东西。 詹宅前院宽敞,两侧树着梅,其花粉白,其香淡淡。 来回几趟后,宅子外头围的人多了起来。 他们的指点闲话终于吵到了后头。 两位年近花甲、满头华发的老人出来。 不问可知是詹元子的父母。 其父拄着拐杖,行走颇不便,面容肃然,一身黑色缎面棉衣。 他眉心处的皱纹很深,像是暴雨在硬地上经年冲出的一道道沟壑。 反倒是其母的脚步矫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死了。 詹父到了前院,看了眼院子里的外人,叫住中年管家。 “谁的东西?” 他问道,中气十足。 “是大爷送回来的画。” 管家愣了下,低下头回道。 詹母闻言,嘴角微咧。 画既送回来,人自然也是要回来住了。 她强掩住高兴的神色,悄悄瞥了眼老伴。 詹父却是恼怒、嫌弃的样子。 “一些废纸,卖不了几两银子,运回来干嘛?” 他朗声说道,带有一种得胜的快活感。 “人就在西京,好几年没个音讯。” “要送东西回来,不先遣人通报?西京是西京,詹县是詹县,谁知道他是哪个?” 这时候,詹慧子恰好捧着个木匣子从外头进来。 詹父见到小儿子,便停了嘲讽,只是昂着头。 短短时间,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浅了不少。 洪范与武红绫也在院中。 此番就是来报丧的。 然而他们对视一眼,都没能开口,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能力。 “你们二位是?” 发问的是詹元子的母亲。 “我们是詹兄在缇骑的队友,这位是本队的司业。” 洪范强撑起笑容,回道。 “喔,那可真是贵客啊!” 詹母在衣摆上擦了擦手。 她心头已被别的情绪占据,没能立刻看出几人面色的勉强。 但詹父察觉到了些许不谐。 两辆大车上的画已经全搬进来了。 “外面怎么围那么多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岔开话题,只是不满意地嘀咕。 “有什么热闹可看?” 詹慧子枯立一旁,终于是颓然了,走出门去。 片刻后,停在院外、拉着棺材的车子被引了进来。 两位老人一下就明白是发生什么事了。 庭院里一切的轻松与快活,都在这刹那断灭。 詹母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武红绫。 在母亲踉跄的时候,詹慧子抢上来将她扶住。 “怎么会?大郎他可是缇骑了,浑然境呢!” 老太太问道,试图拒绝相信。 “他……” 洪范只蹦出一个字,便哽住了。 此时说话,比吃药还苦。 “这是你哥的棺?” 詹父不理几位生人,只别过脸问詹慧子。 他努力把住拐杖,人摇晃着,屹立不倒。 詹慧子被逼着点头。 “啊,我以前说过没有?我早料到啊!” 他轻笑着扬起下巴,像是输了,又像是赢了。 约莫是斗了个惨胜。 “伯父,这些画是詹兄的遗物;他积攒了四百一十点武勋,折算后为四千一百两白银,一并送回。” 洪范艰难地把话说完,递出银票。 詹父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了洪范片刻,示意詹慧子接过。 他挪到棺材边上,轻柔地抚摸棺木。 院外围着的人甚至已挤到了门边,还在往里投来视线。 老头子突然瞪视过去。 “都看了我们爷俩半辈子的热闹了,还看不够吗?!” 吼声嘶哑,歇斯底里,霎时把所有人吓得散去。 “你去把大门关了!” 他喘息着对管家说。 话语失了中气,像是被蛀了许久的老朽树木,一旦遭逢大雨便从内里垮了。 院门掩上了。 詹父费力理顺了气息,转过来看向洪范。 “伱是洪范,今年刚入队的,对吧。” 他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可洪范还未来得及向他通名。 “那支笔他换到了吗?” 詹父又问。 洪范摇头。 “呵,东不成西不就的小子……” 詹父哂笑一声,回过身,轻轻拍打棺材。 院中静默下来。 唯有老太太断续的啜泣声。 “你们武勋阁里的东西,能用银子买吗?” 良久后,詹父突地问道。 洪范咬着牙,不知如何回话。 作为武者,这个距离他轻而易举便听到了泪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对不住,老朽失言了。” 詹父等不及回答,哽咽了最后一句,摇晃着回了后院。 从头到尾,无人问死因。 詹慧子有请众人留宿。 但洪范执意要走。 及至踏上归程,报丧队伍只剩下寥寥数人。 一行七十里过来,拉车的马儿已累得透支,若不在县里歇息一晚,恐怕要生生累死在路上。 车队东家并没有怨言——他得了三倍的赏钱。 天色渐晚。 西京城在詹县的西北方。 官道笔直。 疾步其上,好似在追赶黄昏。 黄昏终究是追不上的。 不久后,连晚霞也散去,蓝黑色的天空整片悬垂下来。 世界一片冷寂,犹如坠入海底。 洪范走在最前头,一言不发。 武如意用火镰费劲地点起灯笼。 笼下的雪反射着火光,更远处的则依然覆于柔和的黑暗。 她加紧步子,不顾浑身起的鸡皮疙瘩,赶上前去照路。 雪开始化了,天很冷。 更冷的,是洪范身上散出的杀意。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章 斩业公 同日,两个时辰后。 西京城南,瑶河畔,叔引码头。 葫芦型的河湾内,孤零零靠着一艘大型沙式货船。 其船底平直,有上中下三层,长十二丈,此时趴在港里,如同一头勤恳憨实的驮兽。 顺风顺水时,这艘船每个时辰能走五十里。 河岸上,敖家三人无言伫立。 在他们的注视之中,借着月光与数目不多的火盆,力夫如蚂蚁般上下搬货。 量不太多,种类却很杂。 两三箱的钱财,十几筐的书账,以及更多不同规制的兵器与武道丹药。 半个月前,这些东西就开始分批从城内散装转运出去。 这也是敖伏威得到命令后,需要这么长时间进行处置的原因。 它们是伏波帮最有价值的部分,曾经因何而来,如今因何而去。 可惜帮内上下,从堂主到喽啰,还不知道总舵已然成了空巢。 又是小半个时辰后,力夫们撤了下来。 子时差半刻,一切就绪。 船老大哈着腰凑到敖伏威身前。 “帮主,都妥了,随时可以解缆升帆。” 后者点头,转首看向女儿。 敖知弦也正看向他,神色镇定。 “再等等吧。” 敖知机劝了一句。 敖伏威点了点头。 波涛有节奏地拍打江岸。 子时前,敖知弦昂着头只看江月。 子时后,她方才忍不住往外头探看。 如此往复中又过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影。 敖伏威冷漠地负起手。 “等不到了,出发吧。” 他迈动步子。 “他不可能不来的。” 敖知弦倔强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人各有志。” 敖伏威驻步回道。 “你俩只是到纳征礼而已。” 他看见女儿攥紧拳头,浑身发抖。 “他走到今天,都是靠的帮里;没有我,他只是苏府的偏房少爷……” 敖知弦的声音也在抖,轻而锐,像割进肉里的弦。 “小鱼儿,没有什么伏波帮了。” 敖知机叹息一声。 “我们动了缇骑,再过些日子,说不得都要上集恶榜,成过街老鼠了……” “他们未必查得出来!” 敖知弦用极低的声音尖叫道。 “不。” 打断她的是敖伏威。 “他们必定查得出。” 他回过身来,用笃定的口吻说道。 敖知弦不敢反驳他的话。 “爹爹,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只好求道。 “我现在去苏府寻他,最多半个时辰,他从不敢违逆我……” 然后她脸上便中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传得很远,甚至搭着风飘到瑶河对岸去了。 敖知弦纠着的面容散开,凝着的目光也失了神。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她听到父亲如是说道。 至于那居高临下压过来的冰冷视线,不像是看着女儿,而像是看着可以为某些更伟大之事牺牲的代价。 跟随父兄,敖知弦一言不发地上了船。 帆升起。 船离了岸。 敖知弦站在船尾,借着月光,遥遥地瞥了西京城最后一眼。 就在此刻,她前所未有地爱着自己的未婚夫婿,以至于坚信今夜是有事耽搁了对方的脚步。 ······ 五日后,正月二十二。 西京城的温度在冰点上下徘徊。 积雪化去小半,剩下的多经行人踩踏,成了一泡污秽。 正月未过,刘婶他们应当是刚离开金海不久。 倒是洪磐几人快马轻骑昨日先归,惊闻詹元子的事情,急忙替侄儿新雇来几位仆役,先撑起朝日府的架子。 与前几日一样,洪范在巳时六刻(上午十点半)出的门,以步行速度,恰好能在饭休的时候抵达西京城判衙门。 今日江乐池却主动在门外等他。 “洪公子,想你也差不多该到了。” 他说道,神情不似前几日凝重。 两人往隔壁巷子的酒肆落座,点了几个家常菜。 饭菜很快上来。 “江捕头,案情可有进展?” 洪范照例以这句话打头。 江乐池先摇了摇头,见对方叹气,才急忙说道:“但事情或许有大转机了。” “还请捕头教我!” 洪范目光一抬。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斩业公恰好在青槐城办差,就在西京北面百多里。” 江乐池低声说道。 “我们朱按察当年在京城,与斩业公是故交。” “朝日府的案子司里本就上心,贵部顾佥事又催得紧,所以得了消息后,朱按察便决定亲自去请斩业公。” 洪范听得一头雾水。 “这位斩业公是何方神圣?” 他嘴上问道,心里抱的期望并不大。 詹元子的遗体已经送回,或许再过几日就要下葬,朝日府内的案发现场在化雪之后也已被破坏大半。 而本案是一名人证都没有的。 “是刑部的‘判官’,本名叶斩,虽然在三法司没有实职,但朝廷专门赐了正四品中宪大夫的官衔,我们行当里都尊称他‘斩业公’。” 江乐池答道。 “他执掌命星宿命通,与公子伱同为星君,我以为你一定知道。” 洪范恍然。 当初在金海因交通堂命案过堂的时候,他曾听闻中观提过三法司几位星君的名头。 “我们的案子,他能有办法?” 洪范的声音急切起来。 “何止是有办法?判官是传说里阴司的职位,寻常人可当不得!” 江乐池的声音里满是景仰。 “斩业公来过西京两次,我曾亲眼见过他的手段。” “宿命通能够解读因由、看穿过去,只是需要媒介。” “譬如此案中的灵枢剑、刺客藏身的屋梁、被贯穿的木柱,乃至那个庭院……” “神通一起,当时景况便能重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洪范闻言,心头涌起希望。 “如此神通,破案易如反掌,捕头怎不早说?” 他忍不住埋怨一句。 “不是我不说,是三司星君实在难请。” 江乐池苦笑道。 “能由斩业公经手的都是大案,需要各州提刑按察司上报再由刑部核准委托——有些案子的排期都要按年算。” “这回他正好人在西京旁,所以才有望请来,否则朝日府这案子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排到他的号。” “只能说这回实在是太巧了……” 江乐池边吃边说。 他手快嘴快,很快把卤牛肉吃完大半。 洪范却有些愣神。 对方刚刚那句“太巧了”让他莫名触动。 但再往下细想,又一无所获。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桌上荤腥已被江乐池霍霍完,只留下些绿叶菜了。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叶斩 同日,午后。 自西京往南曲折两千余里,敖家的沙船正缓缓行于水面。 瑶河宽广,又因承担漕运而屡受疏浚,流速和缓。 此行在早春时节,自北走南,风并不总是助力。 纵使船家将硬帆利用到极限,沙船一日最多走三百余里。 这速度无法令敖伏威满意。 是以他不惜持续损耗真元,用解水典真元消解行船阻力,增加三到四成航速。 如此,座船得以在五日内纵穿淮阳国与胜州,接近瞻州边界。 五个日夜中,敖知弦除去休息,一直站在船楼上眺望。 她亲眼见到世界的急剧变化。 岸上路人穿着的皮袄换成了单薄的褂子。 凉州的枯枝挂上了淮阳国的新芽,最后在胜州一夜长成茂盛常绿的面貌。 当南国的春将北国的冬全然取代,敖知弦感觉自己被劈开了。 乘船南下的只是无助的肉体,曾经十八年的岁月连同魂魄却还留在西京。 她到底不是什么良善人家的闺秀。 亥时六刻(晚上十点半),真元透支的敖伏威回舱休息。 敖知弦亲煮了甜汤送去,又为父亲按摩腿脚,直到他睡着。 然后,她回房换了男装,带上油纸蜡封好的银票金叶,上了甲板。 敖知弦没有乃父乃兄的武道天赋,但自幼习武又不缺丹药,如今也有贯通高段修为。 今夜风很大。 船尾翻卷起白色的波浪,镀着月华。 敖知弦默然站着。 大片水汽扑上她的脸,最后凝成水珠自下巴滴落。 她不清楚父亲在帮主之外的身份,也不知道脚下大船的目的地。 今夜与父兄一别,或许此生再无法相逢。 敖知弦脑海中刹那间闪过许多画面。 最后一件,却是一个多月前,承运堂堂主盛力夫朝着自己双膝跪下。 她想起了彼时自己满心的不屑,以及充满嘲弄的笑容。 扬起半角红唇,敖知弦以同样的方式笑了一次。 当银铃般的笑声消解在风中的时候,她迎着浪,运起解水典,如一尾游鱼般无声无息地滑入江水。 风自北来,撑满了船帆。 待敖知弦一口气潜游至岸边,再回首时,座船已然被掩入月色,瞧不见了。 她怔怔往南看了片刻,抹去脸颊上的泪与水,大步往北行去。 ······ 正月二十五,刚过了雨水节气,天气乍暖还寒、捉摸不定。 东风长扫,冰雪既消散,归复为漫天细雨。 西京城北边的安远门外,提刑按察司的朱志学与掌武院指挥佥事顾太宁带着几位属官冒雨等候,不时朝远处探看。 巳时三刻(上午九点四十五),他们等到了来人。 里许地外,冬小麦田夹着的官道。 两骑快马自黄绿色中驰来,其后跟着头步伐飘逸的庞然巨兽。 颌下生囊,体长两米余,肩膀比骏马还高出两尺,头上架着手掌形态朝天伸展的巨角,体型超过成年公牛。 竟是头驼鹿异种。 驼鹿转眼奔到城下,还未等完全停下,其背上骑士便滑鞍落地,不染轻尘。 年纪四十许,一身大红锦袍,肤色如玉、相貌富态。 正是宿命通当代星君叶斩。 “望眼欲穿,总算将斩业公盼来了!” 朱志学上前迎接。 “老朱你拳拳相请,叶斩还能不卖面子?” 叶斩抬手一弹,把斗笠掀到背上,大步过来与老友相拥。 “不过交情归交情,二十年陈的梨花白,可是少不了!” “莫忧莫忧,我还能诓你不成?” 朱志学哈哈笑道。 “不止梨花白,你要花魁我也给伱请得!” 两人把臂寒暄几句,又引荐了顾太宁,先不谈正事,却是一同入城往明月楼潇洒去了。 ······ 同日,未时正(下午两点)。 朝日院的门房点着脑袋打着饭后盹,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外来了脚步。 来的是一位衣着华贵戴着斗笠的白面相公,也不叩门,大步跨进门槛。 “来者何人,请先通名。” 门房揉了把眼睛,连忙自矮凳上起来,上前拦道。 “姓叶名斩,你自去通报便是。” 来者随口道。 “那就劳先生稍候……” 门房嘱托一句,快步转入后院。 叶斩站在院中,见四下无人,却是沿着雨廊自顾自往里闲逛。 “来者自称叶斩。” 书房内,门房哈着腰禀道。 “公子,您从前未提过这个名字,小人便让他等在门口了。” 洪范听到禀报,面色微凛,当即领着人去迎接。 没想到刚出了院子,他便心血来潮,凭空起了感应。 “啊,原来是在这边。” 一个惫怠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有位华服男子大摇大摆转过屋角。 门房见人,面色顿时一白。 “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公子,小人明明让他在外头稍等……” 他急声道,又慌忙向洪范解释。 叶斩哈哈一笑。 “你果然是新来的,不了解你主家——既不是你的错,他罚不到你头上。” 他说着看向洪范。 “你是洪范,沙世界当代星主?” “正是,可是斩业公当面?” 洪范拱手一礼。 “如假包换!” 叶斩昂然回道,不等主人家相请,负手直入院中。 进了内书房,他慢下脚步,左右打量。 此间通常不做会客,陈设很简单。 正堂里值得一提的只有几幅字。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叶斩一一读过,回头展颜笑道:“字差了些,文意却不错。” 洪范默然。 里间,长案上摆着金猊炉,炉里点着沉水香。 丝缕青烟缓缓飘浮,攀上一幅画。 画的是聚会赏景,虽已装裱,上部却留着一尺余的空白,大约是没画完。 两侧漆柱上,各有一联尚新的墨字。 【月缺不改光;】 【剑折不改刚。】 叶斩看着画,出神片刻,终于敛去笑容。 他点了点头,在客座上坐下。 “斩业公喝什么茶?” 洪范绕到主位,问道。 “就用第二个柜子里最顶上的岩茶就行。” 叶斩不假思索道。 PS: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梅尧臣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二章 颓唐 那个格子里的岩茶,以市价论,是书房里最金贵的东西。 洪范闻言一惊,立时想到对方神通。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此前的“看字画”,或许却不仅是“看字画”而已。 打开柜子取了茶,洪范又拆了个新杯。 手按上盛着冷水的铜壶,炎流劲发。 不多时,壶盖被蒸汽顶起,壶嘴里溢出的啸叫充斥了静室。 洪范手畔,黄铜被烧至暗红色。 他将沸水冲入茶壶,泡开半发酵的茶叶,散出细幽醇厚的香气。 “岩骨花香,百折千回;可不比二十年的梨花白差。” 叶斩往空中轻嗅一口,满意地点头。 “洪小友大约知道,今日申时正我要过来查案的事情?” “提刑按察司那边有通知我,只是没想到斩业公来得这般早。” 洪范回道。 他双手递过茶杯。 “既然有说过,那我过来就不算冒昧。” 叶斩接下,看着青黄色的茶汤,状似品鉴。 “来得早主要是想与小友结交一番——星君如今越来越少,天南地北你我同被拣选,可不是一般的缘分。” 他嬉笑说道,仰头将滚水倒入喉咙。 洪范向来擅于捕捉情绪。 他听出叶斩话里有话,但一时捉摸不透,便只是郑重道谢。 “素闻斩业公为三法司之肱骨,要案繁忙,百忙之中能转来西京一趟,实在感激不尽。” “小友言重了。” 叶斩抹了把嘴角,摆了摆手。 “我平日里说忙也忙,说闲也闲。” “外面都称我为三司星君,实际上我身上只有个‘中宪大夫’的散官虚衔,没有常设职务,不受三法司支配。” 对于“肱骨”二字,他不以为然。 “至于要案,哈哈……” “斩业公为何发笑?” 洪范问道。 “还能是为何?发笑自是因为可笑。” 叶斩嗤之以鼻。 “小公主溺死只猫,哭闹着要我找凶手; 贵妃掉了孩子,要我查是不是下毒; 尚书死了老爹,疑心政敌买通郎中……” 几句话在他嘴里串成一串,流畅得像是顺口溜一般。 “这些个事,若依其人,有崇山之重,依其事,则无鸿毛之轻。” “不过是发生在要人那儿,就成了要案罢了。” 叶斩说着又是哂笑不停。 与他对坐的洪范却是愣住了。 话语里虽然没有点出名字,但有心人若要查,并不难对应。 “这些事情,斩业公……” 洪范迟疑道。 “怎么,怕我祸从口出?” 叶斩斜睨着他。 “咱可是星君,虽然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但等闲权贵,还霍霍不到我们。” 洪范不知该怎么接话。 书房里一时没有人声,外头老树上留守的乌鸦倒是叫得雄健。 叶斩听了会鸦鸣,突然叹一声气,抓过依然滚烫的茶壶直往嘴里倾倒。 换做凡人,这一下足够归西了。 “你这朝日府,我是喜欢的,很干净。” 他突兀来了句。 “朝日府是新建的府邸,在我之前没有人常住。” 洪范回道。 “不是新旧的关系。” 叶斩摇了摇头。 “我在神京常去皇宫王府;至于将相宅邸,出入更是不须通报。” “嘿……” 他脸上露出不屑掩藏的讥讽。 “高门重檐,找不到一口没有死过人的井;花红水碧,清池里到处是溺毙的尸体。” “达官贵人,各个都有亏心事。” “所以他们没有不怕我的。” 叶斩说这话时有种特别的气势,仿佛是狐假虎威的泼皮无赖。 宿命通的强大,已然表露无疑了。 然而洪范听完,稍一代入,只感到刀尖抵喉般的危险。 在他想来,有这样近乎无所不知的能力,还能在神京那种权贵如云、高手如雨的地方潇洒活着,反而是不可思议。 尤其是叶斩还如此口无遮拦。 “小友何必紧张?” 叶斩看出了洪范的想法。 “叶某其实不是个多嘴多舌之人,胆子也小;真正要紧的事,打死我也不会说、不敢说。” “何况我知道小友你口风也紧得很。” “哎呀,人生苦短,就得糟蹋些金贵的东西,才有意思!” 他推回牛嚼牡丹般倒空了的茶壶,示意洪范续上。 “斩业公很了解我?” 洪范问道,压住心底犹疑,保持肌肉的松弛。 他着实身负些不能与人言的秘密。 “伱平日做的事,我在这朝日府里走上一圈,便知道个七七八八。” 叶斩笑道。 “我能看到你做事的方圆,却看不透你的想法——那是‘他心通’那厮擅长的。” “不过他看人反而没有我准。” 他得意洋洋道。 “所谓知人者智,知己者明;都说人骗人,其实人最擅长骗自己。” “大华九州,若把极端的人比作屎壳郎,那神京就是粪球——你都止不住他们往这头聚。” “所以我见得太多啦!” “心志远大之人手段下作,沽名钓誉之徒修桥铺路,而越是废物的,往往越怨天尤人。” “人太复杂,论迹尚能评个大概,论心就没法说了。” 叶斩说完,咂吧咂吧嘴,把嵌在牙缝里的茶叶嚼烂了咽下。 “斩业公说得是,受教了。” 洪范捧了一句。 交浅言深是聪明人说话的忌讳。 对穿越者而言,刚刚这些话也无甚新意。 他不明白对方说这些的目的,但不得不承认这人很与众不同。 洪范的谨慎让叶斩的兴致降了下来。 “小友,查清此案后,你待如何?” 后者突然问道。 “以血还血,有仇报仇。” 洪范想也不想就说道,直如刀剑出鞘、碧水东流。 “好啊,好啊,正该如此!” 叶斩大笑说道,一拍大腿。 “可惜我的宿命通不擅战斗,大多时候只能做个明白鬼,不能像你的沙世界一样快意恩仇……” 他艳羡嗟叹,旋即又注意到屋角木架上开得正盛的水仙花。 “这花挨不住夏天。” 叶斩冷不丁说道。 “所以死在春日,便是它的幸事。” 他跳脱的神态彻底冷淡下来。 下午的春光自窗外斜照,爬上了叶斩的衣袍。 大红色锦缎的受照处浮出明亮的鳞色,却更将未被点亮的部分衬得暗沉。 洪范听到了前院遥遥传来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申时正(下午四点)快到了。 “他们来了。” 叶斩的眸子猛地一凝。 好似戴上面具,好似压下心事。 好似自梦中醒来。 “我们过去吧。” 他起身出了书房。 洪范跟在其后,心头琢磨半晌,依然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洒脱,还是颓唐。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三章 仪轨 朝日府的偏院内挤满了客人。 詹元子在时,此处从未有如此热闹。 “宿命通只能对死物,不能对活人。” 叶斩对众人解说道。 “所谓‘宿命’,是指物体重要转变的节点——譬如人从活到死,玉从完整到破碎。” “而‘通’这一字,指的是回溯。” “既然是回溯,就只能看到过去,而且越远越费力,最远只得数年而已。” 他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斩业公的‘而已’二字,实在是用得谦虚了。” 顾太宁插口道。 “有此神通在,天下没有难断的案子!” “顾佥事谬赞了。” 叶斩回道,言辞恭敬,态度却随意。 “我这门神通有两处局限。” “第一,我虽为星主,却无法指定回溯的时点与事件,所得全凭祖龙天意。” “第二,回溯的内容常常模糊失真,有时仅有画面,有时仅有声音,有时便只有模糊的感觉。” 朱志学连连点头,显然早知道这些情况。 “总的来说,作为媒介的物品越多越关键,定位越准确;时间上越是近,信息越清晰。” 叶斩补了一句,又转向洪范。 “所以提前与小友说一句,如果今日这别院与断剑还不够,再想要试,就要开棺取尸了。” 比对上朱志学与顾太宁时,他此刻的语气还要更亲热些。 洪范断然点头。 大华风俗中,下葬后再起尸极为不祥,说是亵渎也不为过。 但洪范是现代人,纵然穿越一次,心里还是“人死如灯灭”的观念。 葬好葬坏,都不如血仇得报来得重要——他自己如此想,料詹元子也会赞同。 “命星神通说完了,再便是仪轨。” 叶斩继续说道。 “宿命通每次发动,若要得到朝廷承认的合法结果,必须经过规定的见证流程。” “第一,见证人应当有三人,须有两人来自八部其二,剩余一人可以任选。” “第二,回溯全程中三位见证人须保持缄默,完成后亦不得互相交流,各自书写回溯见闻细节,签名、捺印。” “最后,仅有三份文书中能完全对应的部分,才能作为证据。” 这份流程规制让洪范耳目一新。 但稍一细想,这份严密也是必要的——若不按此制,叶斩其人凭借其命星,在很多事情上便可谓金口玉言了。 接下来自是要选择三位见证人。 龙赐命星的神异之处向来只有星君知道。 今日难得有机会体验,院内众人无不好奇。 连朱志学与顾太宁都自告奋勇了。 正当其余人为最后一个机会跃跃欲试的时候,叶斩主动看向洪范。 “洪小友,你是受害人挚友,可愿来当第三位见证人?” “求之不得!” 洪范抱拳回道。 叶斩自江乐池手中接过灵枢剑,在詹元子靠坐过的廊柱边站定。 他的脸正对着战斗发生的房间。 洪范等三人隔着七尺,以三角形站位 闲杂人等都退到五丈之外,只能远远围观。 没有手势,没有焚香,没有祭祀。 叶斩在开始前,甚至没有一句“准备好了吗”之类的问话。 宿命通发动的刹那,洪范感到一种极为深沉的晕眩感自心底翻涌上来。 好似灵魂脱离躯壳,坐上颠簸的车船。 不知多久后,他抵达第一站。 世界昏暗。 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依然是朝日府的小院。 眼前是两扇关着的房门。 身边的雪地反射着银色的辉光,圆月挂在天中。 洪范想观察更多,旋即发现一切都不由自己操控。 就在这时候,紧闭的木门朝外爆开。 木刺飞溅,贯穿视野。 詹元子攥着灵枢倒飞而出,穿入庭院。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方位在背后。 视角与詹元子同时转身。 自小院另一边,一位身材魁梧的黑衣刺客挥舞大刀,飞步横斩而来。 洪范竭尽全力去看。 然而此人与此刀,此刻只有模糊的情状。 直到大刀与灵枢相接的刹那,一切都变得清晰。 时光慢下。 他看到钢铁摩擦出火花,绽开金色,飞驰中缓缓黯淡。 他看到刀剑碰撞出罡风,晕开波纹,撕碎六角的雪花。 弹指间,光热与冰冷各自走完它们的一生。 刺客一身夜行衣,蒙着头脸。 于是洪范盯住他的刀。 不过这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重刀。 没有刀铭,在交击的瞬间就缺了口。 但这无损横斩的力量。 灵枢铮鸣一声,断成两截。 詹元子倒飞而回,直直撞在廊柱之上,跌坐在地。 有人说话,方位在侧后。 “杀一个浑然六脉,你们三人绰绰有余。” 声音厚实明亮,说话的人却个头矮小。 而后房里又出来两人,左边的瘦高,右边的留着光头,都以黑巾蒙面。 “本来就是为了万无一失,不然我一人也能胜他。” 光头接话道。 四位刺客汇合,将失去反抗能力的目标围在中间。 洪范全力记忆着他们各自的特征,甚至没有余暇去看詹元子。 他只听到后者一次比一次费力的呼吸中夹着气泡音。 这说明血灌入了肺。 “结果他吧,别浪费时间。” 声音来自南面高处。 视角回转。 第五位刺客站在屋脊,同样黑衣蒙面,没有带武器。 洪范的心弦绷紧了。 不能说这五人没有可辨识的地方——洪范已牢牢记死了他们的眉眼。 可这远不够锁定身份。 最先说话的矮个捡起断剑,走到詹元子面前。 “为何杀我?” 后者抬起头,艰难发问。 如此简单的问题却似把五人问住了。 矮个子瞥了眼屋脊上那人,举起剑,对准心口。 “哈……” 詹元子苦笑一声,明白今日必死。 “勿伤他人。” 他最后请道。 矮个刺客闻言微愣,手中顿下,忍不住回话。 “对不住。” 他发力直刺。 钢铁贯穿木头,笃的轻响。 屋檐上积雪一震,簌簌落下。 画面静止。 洪范几乎要绝望了。 这时候,他听到叶斩的声音。 “那我们就一个一个来吧。” 视角回转,聚焦到屋顶那人身上。 乾坤霎时旋转,时光往上游飞退。 通过因果间的衔接,在没有实物媒介的情况下再做多级回溯——这是叶斩进入先天以后才能做到的事情。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四章 拦江鬼 或是刹那,或是万年;时间流逝不可知。 洪范回过神。 一个漆黑的房间,他的位置是最里侧的墙角。 刚才的五人散布房中,身着常服,只见到他们的背影。 四壁全是木制。 脚下微微摇晃,大概是在船舱。 无人说话,约莫是在等待。 只一小会后,外头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位女子,一身红裙,托着盏油灯,火光下的脸庞美艳动人,洪范曾见过。 伏波帮帮主之女——敖知弦。 “已经确认目标就在家中。” 她没有废话,尽量交代得简洁。 “你们需要的衣物和兵器都准备好了。” “等会从城北码头下,到位置后换衣做事,事成再往城南码头走。” “这艘船会在那边等你们,接上人直接出城,往叔引码头;码头处已备了马,你们到地方便可回程……” 计划简单有效。 然而洪范只觉得荒谬。 直到此刻,看着敖知弦的脸庞,他依然无法理解伏波帮为何要针对詹元子。 在之前的一些行动中,缇骑的确是站在了西京本土势力的对立面。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为这些小过节冒着颠覆性的风险报复,怎一个愚蠢了得? 荒谬,困惑。 但除此之外,是难以压抑的灼热。 詹元子与敖家没有私仇。 唯一的纠葛来自于从王敏才案起始的纠纷——而作为第二小队实际上的决策者,正是洪范本人的判断导致了这一切。 心火开始灼烧。 敖知弦的话还在继续。 “行动中,一切都以糜俊叔叔的命令为准。” 她说完最后一句,出门离去。 五人之中,名为糜俊的那位走到最前,转身面对四人。 五十许年纪,黑发茂密,鬓间略有霜白。 正是刺杀时站在屋顶的那人。 “大小姐的话,都听到了?” “这次要动的是缇骑,伱们知道有多危险,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凝目横扫,让人生出被匕首顶住咽喉的错觉。 视角之中,还有四人未露真容。 左一矮小,左二高壮,右二高瘦,右一光头。 仿佛是因果线上的四条岔路。 画面在此静止。 略微停顿,似乎是叶斩正在选择。 而后,视界聚焦往左一——正是此人刺出最后一剑。 时光再次倒转。 冬日,白昼。 古色古香的宅邸内积着厚厚的雪。 院子里栽着柏树,年岁不小,枝头高过屋脊。 两位中年男子带着几位仆人,簇拥着一位矮小老者自上白下绿的树荫下走过。 “老爷,您都这般年纪了,还要去助拳?” 管家打扮的男子说道。 “父亲雄风不减当年,去也就罢了。” 另一位中年人接口道,面目与老者有七分相像。 “关键是对方不说事由,不许他人随同,连金枪都不能带!” 他语气愤然。 “没办法,当年欠了他们人情,没法不还的那种。” 矮小老者说道。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很快出了宅邸大门。 老者勒令众人留步。 沿着宽巷,他走出百余步,及至巷口,终于忍不住回头一望。 【飞鸣华府】的匾额下,送行的家人与管家也正看来。 对视中,世界发生变化。 两侧隆起青山。 居中的谷地里,演武场细沙铺就,刀劲正纵横。 围观者众,有自家子弟,也有外客。 身材魁梧的中年武者手提环背大刀,三步连踏间,以刀花削飞左右木柱,最后一斩横断三重盾牌。 “不愧是段家刀!” 客人高声赞道。 武者抚须发笑。 这时,边上子弟快步过来,附耳说道。 “家主,外面来了位使者,说是您的‘旧东家’。” 武者的面色冷下。 他本能地瞥向手中钢刀。 雪亮刀面上,倒映着远处的崇山。 视角穿入。 温度骤降,空气清爽而寒冷。 山顶空旷处建着座道观。 侧面的石岗没在云中,周围耸立着更高的群峰。 人声喧闹着,所有的门都洞开。 一位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在大殿中心处跪下,朝主位上一身道袍的高瘦武者叩首。 “张小虎,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裘敬安的记名弟子。” 后者朗声宣告。 话语毕,他一抬头,恰见到身着黑衣的信使,正跨过道观最外侧的门槛。 欢呼声轰然热烈。 沙船模型供入河畔的龙庙。 新船在众人瞩目下下水。 “我们顺德行有了第七艘船,东家可得给大伙说两句!” 喜气洋洋的管事喊道。 一身锦袍的东家抹了把光头,大步跨上台。 “众诸位能来捧场,曾某不胜荣幸……” 他笑容满面,衣背却已被汗水浸湿。 曾以为再也不会收到的密令,半个时辰前,却又送到了面前。 拦江鬼。 一个戴上一次,便终生都无法摆脱的面具。 画面最后一次凝滞,似乎是推动者已力竭。 然后,光影声音如狂澜般倒卷。 高台、新船、道观、山庄、宅邸、船舱、小院…… 一切又归于回溯的起点——断剑贯入詹元子的心口。 晕眩感再度漫开。 叶斩的身子微微摇晃,一把扶住身旁廊柱。 时间恰好过去了一个时辰。 洪范睁开眼,见到西方世界,残阳涂满半边天。 想起那六张脸,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五章 河妖 正月二十六。 申时刚到(下午三点)。 掌武院,獬豸堂。 六队缇骑齐在,所有人都身着大红云纹帛服。 气氛虽肃杀,放眼望去竟是花团锦簇。 许龟年坐在一旁,神情颇凝重。 居中肃立的是正四品指挥佥事顾太宁。 “州部缇骑第二队詹元子遇刺一事,昨日已有结果。”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重。 “事情是伏波帮做的。” “指使者为敖知弦,执行者为五位拦江鬼。” 堂下依旧肃静。 但这明显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昨日回溯的结果是高度保密的。 除去作为见证人之一的洪范,哪怕全程在场的武红绫与武如意,也不知晓。 而保密,自然是为了报复。 “可以确定,敖家三人已经在多日前不知所踪,很可能在案发后即潜逃出西京。” 顾太宁继续说道。 “针对他们的海捕文书不日将下发九州。” “今日召集诸位,是要做剩下的事。” 他给了个眼神,边上候着的几位执事立刻将几卷誊抄好的文书下发至各小队。 洪范翻开,发现里面记载的是几位武者的详细资料,甚至连画像、杀法、过往战绩都有记载。 “曾道奇,早年混黑,绰号河妖,现在洗白了,诨号河伯。” 顾太宁的声音在梁间回荡。 “浑然七脉修为,修习《分江诀》,做河运营生,是顺德行的东家。” 他说着,转身往背后挂着的凉州地图上标下地点。 “西京以南一百一十里,三溪县。” 话语未停。 “裘敬安,诨号‘排云’,浑然巅峰修为,精擅多种掌法,行云观观主。” “西京西南一千四百里,弘义城结虬山。” 地图上有了第二个标点。 “段力成,有个外号叫‘摧锋’,浑然巅峰修为,家传《段家刀》,少时外出闯荡,归家后继位家主。” “西京正西一千一百里,伯阳城外段家庄。” 第三个点。 “‘金枪’华安,天人交感修为,浸淫枪术五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 “西京西北五百里,飞鸣城华府。” 第四个点。 “糜俊,一手刺剑术大名鼎鼎,人唤‘飞瀑’,天人交感修为,经营镖局。” “西京往北一百七十里,青槐城。” 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点。 对武者、武道、宗门等信息的常态化搜集掌控,是掌武院的本职工作之一。 依托于此,从昨日黄昏至今还不到一整日,借助回溯所获得的各种碎片信息,五位拦江鬼的身份都已确认。 缇骑们将资料翻完。 顾太宁开始指派任务。 “糜俊在五人中实力最强,镖局里还有几个不弱的帮手,交由第三队与第六队共同负责。” “‘金枪’华安武道不弱于糜俊,但年老力衰,身边只一位独子有些战力,第四队来吧。” 两位天人交感的目标分配完,之后便是三个小队对应剩下三个人。 “段立成刀法凶猛,还有同族拱卫,第一队去吧。” 顾太宁说道。 “吕云师,不要莽撞。” 他顿了顿,又叮嘱一句。 吕云师挠了挠脸皮。 “裘敬安有六位真传,以及十几位外门子弟,交给第五队。” “还有个曾道奇;这厮经营船行,武道为五人中最末,但人手决计不少……” 顾太宁停了下来,看向第二小队,略有难色。 武如意的战力在六支队伍中也是出挑的,至于洪范则更不必说了。 但现在詹元子遇刺,白嘉赐人还未回西京,整个第二小队只有两人。 派他们去,不合掌武院以多打少、以强击弱的理念。 洪范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却被抢先。 “佥事不必为难,此番我也同去。” 一身司业官服的武红绫拱手说道。 凉州掌武院六位司业大半身负武道。 然而司业本身只是文官职位,没有出外勤的义务。 “此次不同以往,武司业既有此意,本官自不阻拦。” 顾太宁略一思索,便作批准。 虽然第二队还是只有三人,为五路之中最少,但武红绫一个人的实力便超过白嘉赐与詹元子相加,战力上反而剧增。 “此番前去,抓活的最好,死的也不坏。” 诸事议定,顾太宁最后总结。 “至于伏波帮在城南的总舵,某将亲自带队,一举荡平!” 一声令下,众缇骑起立拱手,鱼贯而出。 三溪县在西京正南方。 第二队三人纵马刚出了城门,洪范便抬手示意降速。 “司业,这匹青骢马便烦请您带上。” 他翻身下马,交代道。 武红绫立刻晓得对方意思。 “我们要一同行动!” 她面容一肃,命令道。 洪范只是摇头。 “十日前,那一剑打这儿过去,痛煞我也……” 他按住心口。 “再等下去,我的血都要烧干了!” 两人对视。 一个呼吸后,武红绫率先转开眼。 “你向来最有主意,既不听我的,便去吧。” “若你死在曾道奇手上,自有我和如意跟上来报仇。” 她又怒道。 “司业说笑了,要杀我,他们怎配?” 洪范大笑道,也不顾路人眼光,在官道上凝聚沙翼,几步便升入长空。 ······ 洪范离开獬豸堂的时候,是申时正(下午四点)。 在这个时点,他是浑然境五脉修为,第六脉冲脉打通接近六成。 这足以支撑百公里的飞行时速。 酉时初(下午五点),洪范抵达目的地。 三溪县沿河而设,只有两万人口。 原是不大的地方,所以拥有七条大船的顺德行分外有名。 顺德行的总舵设于闹市,门口还倚着位斜眼看人的门子。 人流往来,众目睽睽。 洪范是以压住胸臆,负手往里直入。 门子见状猛提一个醒头,直身欲拦,发现闯入者看着步伐不快,却怎么也追不上。 正堂檐下,洪范停住步子。 “河妖曾道奇何在?” 这一喝声震瓦釜,譬如打了个旱雷,惊动了整家顺德行。 后边很快过来几条壮汉,抱臂堵住去路。 眼见己方人多,踌躇不前的门子又有了勇气,赶将上来一把拉住洪范。 他旋即发现,自己握到的仿佛不是血肉臂膀,而是一根烧热的铁条。 “哎呦!” 门子惊呼一声,远远退开。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六章 潮音 洪范横眉扫过眼前诸人,没有见到曾道奇。 “缇骑拿人,不想惹事的都让开。” 他秉持最后的自控,低声劝告。 没有人动。 顺德堂的人没见过缇骑,不过这身大红云纹帛服实在打眼,一看就不属于民间。 但那又如何呢? 来者面容不过十八九岁,漂亮得像个娘们,且不过一人而已。 堂下已聚了十几人。 “老子不管你是谁、什么身份,到了我们的地方,便放尊重点!” 一位贯通境修为的高大汉子放话道。 他眼力出众,能看出洪范拢在身后的手正发抖。 汉子以为这是胆怯,于是气势更壮,往前逼了数步。 然而洪范已没有交涉的耐性了。 “嘿。” 他自嘴角挤出丝嗤笑,反手轰出一拳。 这一拳将汉子来拦的双臂震开,而后化掌圈住其后颈,往下一带。 贯通境的脸面正磕在浑然境的膝盖。 清脆的咔嚓声。 汉子应声扑倒。 帛服裤面上染了第一片血。 顺德行的人霎时被镇住了,往外退开几步。 不是他们经不住事——三溪镇这种地方没几个浑然境,贯通已是一流好手。 这时候,正主从后堂出来。 其人一身锦袍,光头上戴着镶玉帽子,一副生意人模样。 见自己手下大将软在地上无人敢扶,他脸上先酿出三分戾气。 再抬眼,见到缇骑那身标志性的打扮,曾道奇眼皮一跳。 位列八部之首的掌武院,下面人不知道厉害,他如何能不知道? 所有的跋扈与战意全然烟散了。 “可是有误会?” 曾道奇柔声问道。 “没有误会,曾道奇。” 洪范厉笑一声,死死盯住此人的眉眼。 “跪下,束手就擒,可免活罪。” 十个字,个个都像是铁打的。 曾道奇噎了片刻。 “这位官爷,事不是这么办的吧?” 他很想斡旋。 但对方开头就是“跪下”二字,直接将话说死。 “很好,你不跪。” 洪范却是满意地笑了,手抖得越发厉害。 “那你便是选了抗法。” 他甚至不愿意用沙世界。 洪范横移几步,到院侧立柱下,飞起一脚。 轰的一声响,柱下的石头底座滑出。 梁架立时垮了一截。 顶着二三十人的注视,木柱被生生扯下提起。 “官爷这是何意啊?” 曾道奇喉结滚动,声音发紧。 “我不明白……” 洪范长吐口气,声音低下。 “伱动我兄弟时的利索劲哪去了?” 一声暴喝先至。 然后是雄浑挥来的木柱。 顺德行的大小伙计即刻星散。 曾道奇被迫迎敌。 花架飞起,石砖碾碎,墙面轰爆…… 他穷尽步法,连续躲开三击,但旋即被第四击追上。 自虚空中凝水成冰,化作臂铠。 大气暴鸣。 连铠带臂,木柱尽数打断;力道之大,自身亦从中开裂。 惨嚎声响彻顺德行。 洪范丢开柱子,往曾道奇丹田处补了一掌,而后单手抓住他后脑一把提起。 “敖家三人在哪?” 前者问。 “不认识。” 后者回。 洪范满意地点头。 他提着曾道奇走到堂侧石阶处,身后留下条红色的河流。 发力按下。 咚的一声,脸如印章般盖在条石。 提起时,曾道奇的鼻梁已经歪了。 “敖家三人在哪?” “我不知道……” 第二次问。 第二次答。 第二次盖下。 骨碎声迭起。 洪范提起手中之人,落下的有几颗碎牙以及小片石粉。 “敖家三人在哪?” 三问。 “真的不知道啊!” 三答,声音含糊。 第三次盖下。 这一回,曾道奇的面骨已经凹陷,脸皮翻卷,分不出五官了。 “求,求你……” 不再有问答。 只是第四次盖下。 曾道奇不动了。 识海之中,龙魂树根须招摇,吸收到了可观生机。 洪范松开手,直起身子。 放眼望去,顺德堂中一片狼藉、空空荡荡。 他的手不再发抖。 远处大门口,有不知身份的路人小心往里探看。 洪范也不在乎,径直在尸首边坐下调息。 两刻钟后,沙翼招展,飞往西南。 ······ 弘义城在凉州最南端。 这一程足有一千三百里。 洪范中途休息了两次,抵达时差不多是丑时正(凌晨两点)。 复仇之心急切。 但感性越是沸扬,他反而在行动上越理智。 沙翼降落在结虬山下。 洪范随意挑了个山洞进去,不多时便有一头消瘦的棕熊哼唧着奔逃出来。 他以数息观斩尽杂念,打坐直到日出时分。 所有消耗尽复,冲脉也打通至七成。 洞外天气晴朗,棕熊早就不见踪影。 洪范摸了摸脸颊,热得发烫。 他于是步行上山。 结虬山多棱面,条条山脊隆起如虬,是以得名。 山道侧畔,覆着厚厚的雪。 晾了整个冬天后,积雪变得格外干燥——表面碎得像粉,底下却半结成了冰。 洪范每踏下一脚,靴底便传出一道嘎吱声。 压抑、尖锐。 山野无人。 他一步步走着,那嘎吱声层层堆叠,听起来仿佛雪山深处的冰裂。 待山路穷尽、望见顶上的道观时,洪范的杀意已滚沸难抑。 观外,有两个小道士在看门,约莫是外门弟子。 洪范上来后也不与他们说话,抬手自雪下抽出一道沙鞭。 长鞭飞斩,劈断了写着“行云观”三字的匾额。 “你,你做什么?!” 小道士见状眼睛瞪得滚圆,刚上来质问,却迎面撞上道气浪。 “裘敬安何在?” 一声呼啸拔地冲霄,卷过山头道观,折冲徘徊,直抵云外险峰。 待回声归反,更是恢宏空洞,如同天地开口。 无人回应。 两位小道士跌在地上战战兢兢,裆下一片黄渍。 洪范大步直入。 第二道门被一脚轰开。 洪范跨过门槛,正见到几位道士一边掩上第三道门,一边仓皇呐喊。 “快去禀师尊,有歹人来了!” 咔嚓一声,门上了闩;几息之后便被炎流击碎。 洪范穿过,顺便踩碎了门槛。 回溯中曾见过的大殿之前,裘敬安长身而立,身前有十四位弟子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 行云观主喝问。 “某家洪范,掌武院州部缇骑……” 洪范回道,脸上爬起厉色。 “替詹元子索命而来!” 这一回,不再有交涉。 怒吼声中,洪范起速前压。 一步踏下,大地震颤。 此时此刻,山间竟闻潮音。 却是结虬山一冬的积雪后知后觉,始崩于拜山时的那记呼啸。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七章 疲惫 对手只一人也,最前方的八位外门弟子却仿佛面对天地之威。 新拜入师门的张小虎也在其中。 他们为恐惧所摄动弹不得,旋即被掠过的荒沙带倒。 洪范冲至殿前。 石阶上,裘敬安之前还有六人,分成三行。 第一、二位真传弟子长臂出掌,被面前腾起的沙流掩去目标。 洪范自中线撞开沙幕,轻松穿越。 第三、四人用的是左右开碑掌法。 力量不俗,速度却太慢。 洪范以火云掌轰中第三人肚腹,沙刺穿透第四人小腿。 数阶驰过。 最后两人心下发急,打出摧心掌法。 洪范没有再避,而是左右出手硬接双掌。 浑然五脉的真气汹涌,将两位贯通高段轰得倒飞而出。 仇敌之间再无阻碍。 洪范飞步跃起,重拳击出,火劲四溢。 雪崩之轰鸣,亦在此时攀至最高。 裘敬安双目微眯。 面对凶猛拳势,他不躲不避,却一把扯住将要跌在身边的大弟子,拦在身前。 一瞬之间,洪范到底是犹豫了。 他止拳收势,身位却难变化,被以逸待劳的对手一掌命中右肩。 疼痛立时泛开,洪范口中咳血,却觉得爽快。 【你果然是该死之人!】 裘敬安借力滑退一丈,再要伺机出手,便见到沙流在身前席卷,顷刻间依附对手周身。 两米五高的金甲巨人压迫过来。 洪范下砸拳,被反掌格开。 裘敬安并指如剑,闪电直插。 这一记剑指捅入洪范腰际两寸,旋即被卡住锁死。 危机感如手掌般攥住了裘敬安的心脏。 洪范手刀下切,掌缘锐化如刃。 一只断腕落地。 血喷如泉。 【我要死了吗?】 裘敬安看着断臂,思维刹那游移。 疼痛还未到来,他已有了答案。 【我要死了啊。】 抬眼,金色巨拳兜至。 头颅像西瓜一样爆开,红白两色的汁液糊上了沙甲。 无头尸体朝后仰倒。 行云观的弟子们不敢再动。 潮音渐散。 洪范撤去沙甲,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远处,实体般的雪雾腾起又落下。 他见到山岭抖落久滞的冬衣,在阳光下露出锋锐的棱线。 ······ 洪范没有马上离开结虬山。 裘敬安一生钻研掌法,着实有些东西。 刚刚命中洪范肩头的一掌,配合阴柔内劲,将中府穴附近的经脉打断。 这种伤势不能拖着。 洪范迅速下山,找到之前那个洞穴。 不一会儿,刚回来没睡多久的棕熊又哀嚎着奔了出去。 洪范端坐洞内,仔细行功梳理伤势,确保不再恶化。 然后待真气恢复,他才启程往第三处去。 自行云观往北六百里,是伯阳城段家庄地界。 洪范抵达时刚到午时。 山谷间没有雪。 伯阳城比西京地理上更南,又夹在两山之中,是以早早地拥抱了春天。 距离洪范上次进食,已隔了十二个时辰。 他不得不吃点什么了。 在林中兜了半圈,洪范逮住一头獐子,不用调料,以炎流烤着吃了半只。 武者食量很大,也很耐饿。 洪范本来是打算吃结虬山里的那头熊。 但一是借了人家的洞,二又不想带着一肚子肉食飞翔徒增消耗,最后才作罢。 獐子肉略有腥臊。 这让洪范越发焦躁。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纰漏。 盛怒驱使下,洪范一拳打爆了裘敬安的脑袋,以至于没法拷问一句敖家三人的去向。 他向来不犯这种错。 于是洪范强迫自己耐下性子打坐,直到戌时正(晚上八点)才出了林子。 此时,冲脉已打通至八成半。 立足山腰,他投出视线。 山林沉沉。 长夜横压如幕。 唯有谷中庄子以灯火烧开一角。 洪范往灯火处行去,听到风中极深处传来缥缈的鸣音,好似群山在呜咽。 黑暗竟有了重量。 喘息有些费力。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洪范知道自己很疲惫。 不只是肉体,更多是心灵。 元宵节以来十几日,他都没有好好睡过觉。 剧烈的情绪波动更是损耗心神。 段家庄就在眼前了。 依稀可见提着灯笼的青壮年正在巡夜。 洪范脑子里起了个声音。 【潜入,刺杀,拷问。】 是理性在说话。 然而他旋即感到强烈的厌恶,被迫把这个念头挤出脑海。 正因为詹元子死于见不得人的刺杀。 所以复仇才必须光明正大,为他人所见证。 洪范沉沉吐气,径直沿大路入了庄子,往段家族地前叫门。 “凉州掌武院缇骑洪范,要见段立成。” 黑夜中,一盏盏灯火亮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时候有缇骑找上门,段立成比谁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与曾道奇不同,他立时做了最坏的打算。 是以双方见面的地方居然是段氏演武场。 火把噼啪舞动。 “阁下所来何事?” 段立成问道。 借着光,他能看到洪范膝盖、胳膊,与前襟上的血渍。 “夜半鬼敲门,何不想想亏心事?” 洪范笑道。 “故弄玄虚!” 一位中年男子说道。 他与段立成同样魁梧,行动间能看出有浑然境修为。 段立成制止了族人。 “阁下不妨言明。” 他鼓起最后的侥幸,说道。 “朝日府,詹元子。” 洪范牙关挤出六个字。 段立成默然。 风卷过火。 光映着场边的段字大旗。 旗又兜住风。 “阁下是要拿我还是杀我?” 段立成问道,气势弱了下去。 洪范没有马上回答。 “你知道敖家三人的去向吗?” 他反问道。 “不知道。” 段立成答道。 “都到了这个地步,我没理由替他们隐瞒。” 此言诚恳。 “好。” 洪范点头。 “那我就是来杀你的。” 段家人群一阵骚动。 许多话顺风传入洪范耳朵。 “狂言妄语。” “他是缇骑……” “天王老子也不行!” 声势愈演愈烈,直到被段立成的呵斥打断。 “肃静。” 他踌躇片刻,扫了眼族人,猛地上前两步,扯开领子朝洪范吼道。 “我不还手,伱来杀我便是!” 满是胡须的脸已涨到通红。 但到这光景,族长说的也不算了。 “不可。” 另一位胡须半白的老者踏出人群。 洪范看得出,他亦有浑然初段修为。 “今夜若让一个小子在我们的演武场上杀了家主,那便是折了咱家的脊梁!” “以后姓段的还练什么刀?” 人群彻底鼎沸。 他们往四面散开,将缇骑围在中心。 “你怎么说?” 洪范朝段立成安静发问。 “少废话,放马过来便是!” 一位贯通刀手替后者回道。 段立成自族人手中接过环背大刀。 事已至此,他半推半就地重燃了生的希望。 一位浑然巅峰,两位浑然低阶,十四位贯通,此外还有十八位凡人弓手的远程威胁。 洪范面对着三十五人的包围。 他双目微瞑,长声轻叹。 “荒沙无情,尔等莫怨!” 沙铸战甲拔地披挂。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开杀戒 角弓惊弦。 箭雨打破僵持。 十几支全都挂上沙甲,却未打出任何伤害。 洪范冷冷逼视着缓步合围的段家子弟。 后者手中的大刀短枪未曾被他放在眼里。 荒沙战甲在掌武院被评为二品,但那主要是基于武者对决。 放在倚强凌弱的群战中,它是毫无疑问的顶尖。 当第一把战刀劈来的时候,洪范没有躲避。 刃口吃入沙甲寸半,其声哑然。 刀手欲退,已被抓住肩膀,抛砸在地。 【不致命,但足以瓦解其作战能力。】 洪范践行自己的意志,顶着又一轮利箭,将第二人放倒。 “我的沙甲无视暗箭,没有死角。” 他朗声宣告,试图瓦解对方的战意。 心怀恻隐,但并非托大。 在真元耗尽前,面对修为低于自己的对手,洪范自信是无敌的。 “那甲是活的,射他眼睛!” 回应的是弓手领队的命令。 箭矢压制,掩护真正的试探。 洪范同时听到数道风声。 段立成领身在正面,左右后方各有刀轮。 一个呼吸间,敌群四面进退,递出十几记横纵劈斩。 “此人甲胄有其上限,同一时间只能防死三处。” 段家一位浑然境喝道,立时得四方呼应。 压力剧增。 洪范勃然醒悟。 他面对的不是顺德行那些乌合之众,自己身边也没有洪烈、沈鸿遮护两翼与后背。 段家固然是三流豪强,与宫家、洪家这等一流、准一流豪强有极大差距。 这三十五人固然修为不均、装备不齐,与朱衣骑、洪炉阵有天壤之别。 可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整体,正为了彼此舍生忘死而战。 就如同金海洪家一般。 战斗的节奏越来越快,洪范的真元输出功率已到上限。 他抬肘格住正面一记拖斩,同时应激增厚左肩与右肋的沙甲。 但同一时间,后腰却传来锐痛。 在沙甲中流动的真元是有限的。 没有命星加持,仅靠非牛顿流体的自动固化,还不足以抵挡贯通级别的突刺。 【沙甲被击穿了。】 洪范心头浮起个念头。 在这个瞬间,他没有思考的余碌,唯有自我保护的本能。 旋身消力,臂发如鞭。 持枪者被打断了脖颈,当场气绝。 自离开西京,这是洪范在朝日府刺客外,夺走的第一条人命。 怒吼声四面叠起,大约是喊着死者的名字,或表达生者的愤怒。 但落在洪范耳中,却像是潜水时的湍流,浑浊而含糊。 更多攻势如潮水般涌来。 “罢了。” 他自语道。 头盔的眼缝封闭,自绝于天地。 沙雾滚滚弥漫,遮蔽了方圆十丈。 此刻,沙取代了眼。 既看不见血,便可以大开杀戒。 攻守于斯逆转。 炎流的爆鸣,沙流的舞蹈。 洪范将一身业艺尽数展现,杀戮效率之高,几如艺术。 先是弓手。 再是刀客。 最后是浑然境界的族中长老。 待到沙雾散去,段家演武场鲜血遍染,到处是倒伏的尸首。 洪范早已维持不住沙甲,帛服啜满了血,左肋与右大腿各有道翻卷的伤口。 他用脚踩住身下老者的面门,将缺了刃的长刀自其胸骨间拔出。 留下场间第三十四具尸体。 “这下我们都没了甲胄。” 洪范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对不远处仅剩的对手笑道。 段立成闻言,有锥心之痛。 段家庄不过五六百口人,其中姓段的不到一半。 洪范杀死的三十余人,几乎是整个段家所有能提刀的青壮。 “怎么会,怎么会……” 段立成呢喃道。 强烈的悔意涌了上来。 他后悔没一开始就引颈就戮。 后悔接受伏波帮的要挟。 后悔当年出门闯荡…… 翻来覆去,奈何不得“太迟”二字。 “我不服!” 段立成把大刀插入沙地。 “我是曾经走过岔路,但我悔了,我离开伏波帮八年了!” “难道恶鬼投胎,也脱不出地狱吗?!” 他朝洪范质问,涕泗横流。 “聒噪。” 洪范只还了两个字。 错愕,然后是屈辱。 哭声凝滞。 段立成发现连自己的崩溃竟也被击溃了。 他伸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涕泪,猛地拔出刀来。 “摧锋段立成……” “誓要杀你!” 他发狂似地冲将上来,恍惚间听到一声雷鸣。 最后一眼,是血作飞虹、天地翻转。 三十五具尸体凌乱排着。 火把倒在地上,仍在燃烧。 洪范自死者身上扯下些干净布条,包扎住伤口。 他想先离开演武场,但因为实在太累,只得在满地尸体中调息了半个时辰。 “才三个,还没完……” 这是出定之后,洪范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心烈如火。 面色却更冰冷。 动作更是如机械一般。 精确,理智。 洪范出了沙场,先往后宅去,没找到人,便又寻去段家宗祠。 妇孺果然藏在这里。 他只轻声提了一个要求——让厨子去厨房烧水做饭。 段家人立刻服从了。 半个时辰后,洪范大吃一顿,用热水处理了伤口,又掀了水缸的盖子喝水。 他看到了缸里映着的面容。 眼睛通红满是血丝,眸子浓黑,仿佛接着幽冥。 竟有几分像最后一夜的李鹤鸣。 洪范有心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又让厨子领他去了段立成的房间。 床意外的舒服。 这一觉他强迫自己睡了三个时辰,直到天亮。 醒来时,洪范的冲脉已被打通,第七脉任脉也通了一成半。 不过伤势仍在,疲劳也没有散去。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口蒸完水的铁锅,正架在火上干烧。 但至少炎流真气与沙世界真元已补满了。 有真气,便能移动与战斗。 这就够了。 沙翼展开,掠过演武场——那里,老弱孩童们正一边抹泪,一边拖曳着亲人的遗体。 洪范转开视线,往东北方飞去。 (本章完) ------------ 第二百八十九章 才作相逢,又告诀别 一个半时辰后,洪范落在飞鸣城外。 天上浮着几朵富态的云。 溪流已解冻。 道路边满是垂死挣扎的雪。 他自溪中取水,歇息了两刻钟。 太阳接近天中时,洪范再度起飞,直入飞鸣城上。 居高临下,华府比预想的还要好找。 五百里,两日夜。 第四小队星夜兼程,已经厮杀其中。 洪范无声盘旋于上空,好似一头等待就食的秃鹫。 他先后中了一掌、一枪、两刀,伤口隐隐作痛,两日内真气数次枯竭恢复。 但华安那条命,他非亲取不可。 金枪绕身舞动。 速度很快,力量却渐弱。 叶星火占据了优势。 【我若是敖伏威,也不会让手中的刀知道太多。】 洪范想到。 他旋即飞降。 时速从八十公里迅速攀升至超过三百公里。 大气自身侧流过,如刀子般锋利。 【还不够啊……】 洪范心中呢喃。 强风吹在鼻端,他偏要呼吸。 强风顶在双目,他偏要睁眼。 俯冲速度超过了四百公里每小时。 这时候,洪范终于化作了自由的风暴,能自毁灭中取得宽慰。 战斗被从天而降的惊雷中止。 叶星火紧急脱离,看着金黄色的沙团撞上对手。 一声巨响后,他感到华安的气息消失了。 “洪范?” 黄沙散去,叶星火看着跪倒在地、鼻端滴血的不速之客,迟疑发问。 “是我。” 洪范回道,颤颤巍巍起身。 府内已有十几人新死,刚刚又多了个天人交感境界的华安。 沙世界一下子掠夺了不少生机,使龙魂树“喜悦”非常。 “洪兄,这可不合规矩。” 叶星火眉头一皱。 确认来人身份,第四小队撤去戒备。 “人头武勋都算你的,我什么都不要。” 洪范说道。 叶星火噎了一下,不再说话。 华家父子俱亡,已没有反抗力量。 他给了个眼色,同伴们便在府内散开,大约是要做些搜刮。 洪范却掉头往正门去。 “你去哪?” 叶星火叫道。 “回西京。” 洪范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是第几个?” 叶星火再问。 “第四个。” 洪范答。 “第五个不去了?” 问。 “来不及了,三溪县在西京正南,青槐城在正北。” 答。 “我追不上……” 洪范自前院的大柏树下经过,想起回溯中见过的那一幕,心中难言滋味。 他走上街,又出了城。 帛服大红,一身血腥,竟无人敢拦。 官道上人多。 洪范于是便离开官道,踏上田埂。 阡陌笔直。 冬小麦努力返青。 洪范垂头走着,当道路在身后细化成一线时,感到鼻尖微凉。 他抬头放眼,看见早春的细雨如丝线般自天挂落,覆上暮冬的残雪。 然后它们便一块消融。 洪范被迫端详着这一幕,很快惊觉于其中的绝望。 他忍不住悲声放歌。 “世间多少人如此? 譬如春雨遇冬雪。 明明才相逢, 便又告诀别……” 几句唱完,洪范呜咽痛彻,终忍不住落泪。 天开地阔。 田野合围如牢。 他昏昏然寻了大致方向,似一条丧家犬般蹒跚远去了。 ······ 西京在飞鸣城的东南面。 这一路五百里,洪范不眠不休走了三天三夜。 他淌过拦路的河流,跨过不识相的山包,淋了场雨,旋即被太阳晒干。 及至西京城北门口,他已脏臭到路人躲避的地步。 靠着帛服上混着血污的大红云纹,洪范顺利入城。 这时候,他的任脉已打通三成半。 正月卅的申时初(下午三点),洪范回到了青莲巷口。 自这儿斜着往里看,能见到朝日府两座气派的石狮子。 洪范停下脚步,心中陡然起了许多念头。 詹元子淡泊、洒脱。 第二小队几人中,自己与他最相得。 是以当初叶斩问或许要开棺起尸时,洪范能毫不犹豫地作答。 他很确定,为了报仇,詹元子不会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可现在呢? 当自己手上沾了段家许多无辜人的鲜血。 如此报仇,詹元子还愿意么? 洪范思忖着,居然不敢进朝日府。 伫立片刻后,他转头离开,惹得街上人人退散,只有五六个孩童捏着鼻子嬉笑地跟个不停。 洪范漫无目的地游荡,很快离了城东。 不知多久后,他发觉自己到了城南。 街畔恰是白嘉赐的新居。 门敞着,说明有人。 洪范过去敲门。 “谁呀?” 一个百灵鸟般的声音遥遥问道。 旋即出来位小娘。 一身淡绿色的裙装,脚步轻盈,头上挽着同心髻。 正是红荔。 她先闻到了血腥与腐烂混合的恶臭味道,再看到了院门处站着的人。 黑红色的衣裳,夹杂着刀痕与褐色的结块,几乎看不出底纹。 满眼血丝,嘴唇干裂。 红荔尖叫一声。 “你做什么?” 她扶住墙,颤声问道。 但洪范被雨水洗过的出挑面庞很快让红荔反应过来。 “洪公子?” 她低问一句,无法相信曾在明月楼中一刀败敌、身负天月的人,竟成了眼前模样。 循着妻子的尖叫,白嘉赐从后头出来。 见到洪范,他立刻松了口气。 “叶星火他们都回来了,伱还不见人,大家担心得很!” 他强笑着抱怨一句,显然已知道了所有事情。 “你这是走回来的?” 白嘉赐看了眼队友磨烂的靴子,问道。 洪范默默点头。 三人进了屋。 “先喝水?” 白嘉赐用水瓢从缸里舀水,递过去。 洪范一口喝干。 又舀,又喝。 连续三瓢。 喝过水,白嘉赐让红荔出门去买衣服,自己劈柴烧水、准备浴桶。 这一趟澡洗了半个时辰,用掉了四颗白面香皂。 换下来的衣物直接被当柴烧了,冒的是黑烟。 待洪范穿上新买来的衣裤布靴、恢复往日模样,天色已然黑了。 三人一同用晚餐。 饭菜都是红荔做的,两大盆带一小碗,都是米上扣着荤素。 洪范不说,白嘉赐也不问。 直到一大盆饭菜在沉默中被吃得精光,才有红荔开口。 “妾身烧的菜可还和胃口?” 她笑问道。 洪范闻言一愣。 “挺好,鸡肉烧得很嫩。” 白红夫妇二人皆笑。 洪范于是也笑。 饭后出门,白嘉赐送洪范到路口。 “敖伏威、敖知机、敖知弦。” 洪范将三个名字念了一遍。 “见者必杀。” 他定然道。 白嘉赐点头。 洪范又补了一句:“今后我每月让人送四丸洗髓丹给你。” 白嘉赐一愣,张口欲言,又停下,最后点头。 “我回了,你留步。” 洪范一拱手,转身欲走。 然后被白嘉赐拉住。 “洪范,今晚荔儿做的是红烧鱼。” 他说道。 “啊?” 洪范猛一拍脑门,笑了。 “替我道声对不住!” 这一笑,终于是发自真心。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章 委婉 二月二。 西京城西。 沈府边墙外,一位穿着白裙、系着锦袄的侍女猫着身子从侧门缝里出来。 她左右扫视一圈,很快找到了要接的人。 面貌被纱帷遮着,只露出雪白的下巴与猩红的嘴唇。 一身男装,压不住呼之欲出的胸围。 “是敖姐姐吗?” 侍女瞥了眼自己平坦过分的胸前,凑上去小声问了一句。 “灵犀,是我。” 对方回道,将纱帷撩起,示以真容。 两人从小门进了沈府。 “我家小姐还以为姐姐早就离开西京了,还叹气呢。” 灵犀说道。 一入府内,她的音量便大了起来。 “起先是走了。” 敖知弦解下帷帽,暗自舒了一口气。 “我是从千多里外独自回来的,一路上买马换马,今儿一早入的城。” “这么远,还是骑马?那得多辛苦?” 灵犀问道。 “就我现在的情况,还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敖知弦苦笑道。 沈府占地广大,沈铁心作为最受宠爱的一位,拥有一座自带园林的三进院落。 其中邻着池水、被层层帷幔拢着的那间屋子,名叫“仿佛春”。 在这里,敖知弦见到了沈铁心。 黄铜炉子里烧着晒干的花瓣,散出热量与芳香。 边上是煨着的果茶。 美人慵懒榻上,白发披散如瀑。 “铁心,我现在比不得从前了。” 敖知弦一开口,双目便发红了。 “你收留我,若是被人发现,恐怕要被牵连。” “小鱼儿,你送信给我,人都到了眼前,才来说这个?” 沈铁心斜她一眼。 敖知弦略有局促。 “哼,再说了,本小姐在西京做事,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牵连。” 沈铁心又随口道。 敖知弦这才放宽心,随灵犀去沐浴更衣。 待她身着裙装挽了头发回来,火炉里又补满了花瓣。 炉边换了烫过的黄酒。 “所以你舍了父兄过来,是要寻苏佩锋?我还以为伱是舍不得我呢!” 沈铁心挑眉问道。 “那还搞这么麻烦作甚。” 她露出好笑的神情。 “现在就送你去见他,我安排辆马车就是了。” 敖知弦本想答应,但眼见好友要呼唤灵犀,又赶忙制止。 她心里没来由地冒出阵惶恐来。 “不,我不去见他。” 敖知弦说得坚决。 沈铁心不解。 “那我叫他来见你呗。” 她换了个建议。 敖知弦还是摇头。 “那你要怎样?” 沈铁心不明白。 “我……” 敖知弦坐直身子,双手捏紧了裙摆。 “我,我不只是要见他。” 她纠结半响,才开口。 “我还要先确定他的心意。” “毕竟现在不一样了……” 敖知弦犹豫了会,还是没有说出苏佩锋之前毁约的事。 她竟有些害怕。 她从前从不害怕。 见血时不害怕,杀人时也不害怕。 哪怕违背父亲跳船的那一夜,她也不曾害怕。 “好好好,明白了。” 沈铁心嫌弃地摆了摆手。 “你家这回搞出的事还挺麻烦,小心点也是好的。” “那就委婉些吧。 下一回的三日宴,到时你以我的名义来给苏佩锋写个请柬,笔迹他总是认得的。 若有真心,人自会寻来。 这样可进可退,总行了吧?” 她轻易想出个方案,而后便取过黄酒浅饮。 “好,我听你的。” 敖知弦只能这么回答。 她看得出对方已有些不耐烦了。 “小鱼儿,不要担心那么多。” 沈铁心饮了酒,又宽慰起好姐妹。 “横竖死的只是个无名氏。” “只要你不亮明身份,也不出这府邸,有我在,谁能拿你怎样?” 她说着顿下酒盏。 自雪一般白的脸颊上浮起浅浅酡红。 ······ 转眼,二月十八。 晚上将近亥时(九点)。 西京围棋院。 白先黑后,四角星位座子。 吕云师跪坐在棋盘前,捏着枚黑子游移不定。 棋室宽敞,设在瑶河边的二层楼。 场间下棋观棋的有三十余人,只偶尔有耳语声。 围棋是雅事。 要养这个爱好,不仅得有钱还得有闲,是故都出身优渥。 吕云师原本对下棋毫无兴趣。 但去年品花会后,他终于对自己的鲁莽深恶痛绝,这才强学棋艺,以磨练心性。 长考后,黑子落下,出鸣玉之声。 有脚步声同时沿木阶梯上来,走得快了些,显得吵。 许多人侧目而视。 吕云师也瞟去一眼。 大约是二十四五年纪的,束着玉带,穿着紫色文袍。 此人见惹了众怒,忙作了个揖,往熟人身边坐下。 “怎么这么晚来,还一身酒气?” 另一人低声问道。 “见谅见谅。” 紫衣公子回道,脸上却无歉意。 “我是刚从沈家无诤园过来。” 他把声音放大了些,说了个似乎不是理由的理由。 “无诤园,你去了那一位的三日宴?” 立刻有了惊呼。 紫衣人见到意料之中的反响,得意洋洋,话语便一刻不停。 从园子的布局,宴会的用度,酒食的奢靡,一直到主人家无匹的容颜…… 吕云师撇了撇嘴,专注于棋盘。 直到那人说到关于来宾的见闻。 “这次的三日宴还来了位沈小姐的表妹。” “说是从弘义城来的,名叫沈知音。” “我当时一看就认出,那可不就是敖知弦?” 吕云师闻言,差点捏碎了棋子。 “你确定是敖知弦?” 他脑中算了十几手的棋路立即散了,转首问道。 “绝对是,又不止我一个人认得。” 紫袍公子回道。 “以敖家女的风情,难不成西京还能有第二个?无非是红裙换了白裙,身边少了个赤面神跟着。” “她现在可是上了集恶榜的。” 吕云师的语气冷了下来。 “集恶榜又如何?” 紫袍公子受不了质疑,大声叫嚣道,口中酒气喷涌。 “人家换了身份不主动与掌武院叫板,谁还敢去沈家大搜不成?” 这话说完,立刻有人凑过去与他耳语。 大约是在说刚刚问话者的缇骑身份。 紫袍公子闻言,酒意霎时散了小半,讪笑着不再言语。 但吕云师的脸色已彻底冷了下来。 PS:写完最近这几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能力又有增强。 想想庵野秀明的TV版EVA与新剧场版的对比,抑郁症对于创作或许算是个buff。 你自己不痛苦,如何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又如何写出痛苦? 就随口一说,千万别让我复发了。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天裂 二月二十四。 卯时过半(早上六点多)。 洪范从深睡中醒来,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自剿灭拦江鬼后,他的修为越发精深,能够分辨出更细微的声音。 雨落在中庭的声音,均匀而低沉,有泥土的味道。 雨打在青瓦的声音,清脆且笃实,似扑面的湿气。 最近处在窗外。 屋檐上汇聚的水流,褪去雨的身份,飞泉般击在石板地面。 洪范一闭眼,鼻端便飘起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又想起横陈在段家庄的三十五具尸首。 他心知无法再睡,干脆起身,站到院中淋雨。 仰起头,睁着眼,思索。 乌云厚重如城,自中间透出一线光。 好似天裂。 雨水洗净全身,他有了结论。 【不是杀得太多,而是杀得不够。】 洪范心中一时明朗。 此时,刘婶端着早饭沿雨廊走入院子——金海的大部队二月初便回来了。 见到少爷淋雨,她没说什么,只是放下餐盘后,默默备好干净的衣服。 洪范回房更衣,吃完早饭。 旋即沈鸿来报,说是吕云师来了。 会客是在内书房。 两人分主客坐下。 “过了正月,西京的局面就倒转了。” 吕云师一坐下,就开始说话。 “伏波帮是刘家臂膀,自从顾佥事带队平了他们总舵,我们州部就相当于坐在靳子明这边。” “再加上总督府得了真账本,许多刘家与沈家的铁杆都开始动摇了。” “昨日,我也是听说,之前有人看到布政使的家宰半夜出入总督府……” 他喝了几杯茶,洋洋洒洒说了好多。 洪范最后只回了三个字。 “真巧啊。” 堂下一时沉默。 吕云师有些犹豫。 然而见到墙上挂着的中秋赏月图,他又有了决心。 “洪范,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云师语气肃然。 “你人都来了,话也问了,那便是很想讲。” 洪范回道。 吕云师闻言一愣,然后猛地喝干了茶水。 “五日前,我在沈家无诤园见到了敖知弦。” 他将话囫囵托出。 咔嚓一响。 是洪范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会不会是长得像?” 他抬头问道。 “绝不是。” 吕云师沉声回道。 “她托名沈知音,可不仅是相貌,神态、声音都是一个人——明明还认得我,只是硬说是第一次来西京,是沈铁心的表妹。” 洪范坐直身子。 “与州部说了吗?” 他问道。 “二月二十我就与简总司说了,说会报给佥事。” 吕云师也不隐瞒。 “但现在都廿四了!” “云师,我很感激!” 洪范听完,起身对吕云师躬身一礼。 不仅是为这个消息。 他知道吕家家道中落,在世家圈子里常受讥讽。 不说怎么得来请柬。 光是参加一趟沈家三日宴这种西京贵子们最顶级的聚会,吕云师都不知要忍受多少难堪。 关于敖知弦的消息,其实不难确认真假。 只到晚上,洪范就从几个渠道得了侧面印证。 第一,沈家其余子弟,包括沈雨伯之流,这么多年从没提过还有个这般美艳的表妹。 第二,沈家在弘义城没有姻亲。 第三,大华同姓不婚,既然是表妹,又怎么会姓沈? 太过直白的傲慢,正是沈铁心的风格。 晚饭后,雨停了。 春天起了反复,气温骤降。 洪范在屋中一个人久久坐着。 褐色的木制地板被月色浸得发青,看起来仿佛是冻上了,有种凛冽的冷。 他不知道为什么敖知弦没有随父亲离开西京。 不过这不重要。 这是不可错失的机会。 ······ 次日,二月二十五。 洪范前往掌武院见了简思源,问询敖知弦相关事宜,并未得到答复。 州部倒不是不在意他的态度。 午后,顾太宁后来还专门找到洪范解释。 “现在是非常时局,希望你先别急,部里一定有交代……” 洪范没有多说。 他自己就是擅长做事的人,能理解上头的苦衷。 可唯独这件事,洪范无法坐等。 数日后。 朝日府演武场。 雷鸣不知第几次响起。 长刀一闪,横断疾风。 洪范这几日只做两件事,一是思考,二是练刀。 修为的进展让他进一步把瞬步推向极限。 尤其是精确度。 一瓢水泼到十米之外,如今的洪范已能一刀斩断指定水滴。 午时,桃红来唤少爷用饭。 洪范打水净面,出了演武场,经过偏院门口。 撞碎的门窗已修复原貌。 灵枢剑供奉在屋中。 一如往常,他上了三炷香,默哀片刻。 午饭有刚杀的新鲜江鱼。 洪范嚼蜡般大口吃着,心头一刻未停。 几日来,他想遍了方方面面。 但要杀敖知弦,有一道槛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沈家老祖宗,地榜宗师沈摩耶。 对洪范而言,天人是绝对力量,拥有掀桌的能力。 想要应对,只有一种方式。 就是得到另一位天人的支持。 ······ 二月二十九。 春分已过,差五日清明。 西京,亥时(晚上九点)。 洪范被门房引着,步入许氏私宅。 许龟年是具州人,独身在此,是故宅邸大小只与朝日府相仿。 当然,地理位置要好得多。 这是洪范第一次私下见到他。 外书房,许龟年身着提督官服,以一支铁簪束着高髻,威严深重。 若只是会见下属,这未免太过正式。 洪范躬身行礼,再往里进,见桌旁还有一人。 原来许龟年正在会客。 客人是位老者,看起来是七十许年纪,穿得舒适、朴素。 其发须花白,身子骨却健硕,一手稳稳托着茶盏,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感。 “坐这。” 许龟年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空座。 “他名叫洪范,去年夏天来的西京,如今是顾太宁麾下最得力的缇骑。” 他对老者说道,却没有把对方介绍给洪范。 “许公多虑了,沙世界星主的声名老朽如何能不知道?” 老者笑道。 “不过没想到许公愿意在这个时间见他,可见器重非常。” 他补了一句。 “不是我器重,是这小子着实出挑。” 许龟年回道,随手给洪范倒了杯茶,推过桌来。 “早先靳子明炮制王敏才案的时候,我不想被当枪使,仔细斟酌一番才定了方略。” “没想到后来我听说有一位缇骑把其中关窍都想得分明,与我分毫不差。” “自那时起,我便对他另眼相看。”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 洪范闻言,随意一猜,便知道是武红绫与简思源说了,后者大概又告知了顶头上司。 他小啜一口茶水。 茶叶很好,泡得很烂,完全看不出是天人手笔。 “原来如此。” 老者颔首,端详洪范一眼。 “难怪后来老朽常听到他的名声——有这么一把好刀,安能不用?” 两人皆笑。 而后,许龟年才转向洪范。 “什么事白天不能在部里说,要这么晚过来?” 他问道。 “是有件私事。” 洪范回道,瞥了眼第三人。 “不必多虑,无诤先生与我坦诚相交,无事不可言。” 许龟年豪放道。 洪范没有听过什么无诤先生,只是觉得这老头的眉眼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不过许龟年都如此说了,他自然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提督容禀。” 洪范一拱手。 “我发现有一名重要人犯藏在西京沈家。” 许龟年闻言一愣。 “说具体点吧。” 他补了句,瞥了无诤先生一眼。 “刺杀二队缇骑詹元子的幕后主犯敖知弦,现在托名为沈铁心来自弘义城的表妹沈知音,正藏在沈家。” 洪范一口气说完。 虫鸣穿窗进来。 两人看起来都很惊讶。 但洪范很清楚,顾太宁早就往上禀报过这件事。 “会不会是搞错了?” 许龟年蹙眉问道。 “敖知弦在三日宴上现身,许多人都见了。” 洪范立刻回道。 “瞎搞。” 无诤先生呵斥了一句。 他似乎立刻就知道洪范所言不假。 许龟年沉凝片刻。 “敖知弦已经被列入集恶榜,是九州掌武院必杀之人。” 他先定了性,又面露难色。 “洪范,你想必也知道凉州正处变革之际,形势很复杂。” “对于敖家人,本座绝不会姑息。” “只是为了大局,这件事州部不能现在就处理,你明白吗?” 这话似是对一人说的 但不是给一人听的。 许龟年却没想到洪范面色平静,立刻给了回复。 “我明白,所以我选了晚上前来拜谒。” 他回道。 “我不是要求州部或提督立刻处理此事。” “那你来寻我做什么?” 许龟年奇道。 洪范却答非所问:“我会亲自动手,参加沈铁心三月的三日宴,当场斩杀敖知弦。” 这话出乎了许龟年的意料。 他表情很怪,忍着笑,又不动声色地瞥了边上的无诤先生一眼。 而这老头明显来了兴致。 “这口气可不小,不过伱要怎么做到呢?” 他好奇问道。 “西京城里若要说龙潭虎穴,除了许公执掌的掌武院,就是沈家了。” “据老朽所知,沈铁心是沈家的掌上珠、心头肉,身边向来有先天级别的客卿护卫,你凭什么在她的宴会上杀人?” 老头连连追问。 “这是我的事情。” 洪范不肯多言。 许龟年闻言嘲道。 “你若能做到,还来找我干嘛?本座提前说了,现下不可能派人帮你,也不可能同意让州部其他人参与此事。” 他以为洪范会为难。 但后者并不意外。 “我希望事后得到提督的庇护。” 洪范回道。 “我行此举,必然会惹恼沈铁心乃至沈家老祖;是故我希望提督能帮我平息事后风波。” 许龟年恍然。 “先生怎么看?” 他看向无诤先生。 “挺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老头点点头。 “只要计划妥当,没什么不行的。” 许龟年见状,再也忍不住笑意。 “哈哈,本座也是这个意思!” 他抚着胡须。 “你要凭一己之力替州部平事,我自然是支持的。” “只不过我们现在与沈家的关系未定,还不能直接给你答复。” “这样吧,你先坐到那边厢房去等着,过会还有一位贵客要过来。” “等他来了,我们商量完事情,便给你答复。” “也算是我给你的赔罪礼物。” 许龟年伸手指了指外书房另一头的书画间。 洪范自无异议。 他老老实实坐到左侧厢房的椅子上。 未久,天地有了变化。 房中好似有无形的帷幕降落下来。 洪范耳边的虫鸣声逐渐消失,感知也被压缩。 但视觉依然正常。 约莫两刻钟后,果然又进来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人。 说来也怪,这人洪范明明未曾见过,却也觉得眉眼有几分熟悉。 来者没注意到边厢的洪范,径直坐到许龟年对面。 双方开始交谈。 相距不过十余米,洪范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好似自己已不在原来的世界。 三个人聊着聊着,话不投机,隐有紧张。 洪范看见许龟年摇了摇头。 然后,无诤先生动了。 他一掌按在中年人的肩膀。 这一刻,笼罩书画间的无形帷幕被吹开了。 洪范依然听不见声音,但他能感受到天地元气的剧烈变化。 就在锦衣中年人全身绷紧的刹那,近乎无穷无尽的真元四面排开。 先天灵气与其呼应,似天之垂臂,似地之开怀。 相比之下,洪坚与赤麟第二战时的威势也不过尔尔。 然而这一招终究没能出手。 紧接着无诤先生之后,许龟年亦出手,毫无烟火气地一掌直舒,便将中年男子格毙。 啪嗒一声。 后者靠上椅背,已然是一具尸体。 顷刻间,沙世界感应到了天量生机。 这是洪范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自死者身上散出的养分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命星只收集到一小部分,就已“饱腹”。 他立刻意识到这位中年男子是元磁级别的高手,且绝不是其中弱者。 而这也正是许龟年口中的礼物。 【刚刚,发生了什么?】 洪范扪心自问,脑海中一片混沌。 笼罩边厢的帷幔彻底散去了。 他这才能听到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先生果然是信人。” 这话是许龟年对老者说的。 “安敢在天机横断面前耍花招?” 后者回道。 两人伸手相握,相视大笑。 “好了,洪范你过来。” 许龟年唤道。 “现在我能给你答复了。” 洪范缓步过去,整个人还处于难以名状的震慑之中。 “你刚说的事儿大可以去办。” 许龟年语态轻松。 “不过提前说好,既然你要在沈府里动手,杀的还是沈家小娘的‘表妹’,这可是要大大折损沈家名声的。” “所以事情得有个来回,不能只许咱们去,不许他们还。” 他看向无诤先生,用的是商量口吻。 “你在宴席上动手,可以,但事情成或不成,你都要乘马车回来。” “车在路上的时间,若沈家人杀了你、擒了你,折了你助拳的帮手,便是以牙还牙,本座爱莫能助。” “同样,不管事情做成还是做不成,哪怕你烧光了无诤园,只要能回到掌武院,往后所有事,本座替你摆平。” 许龟年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无诤园?】 洪范闻言心头一个警醒,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感激道谢。 “对了,此事连同今夜的礼物,算你欠本座一个人情,以后要还的。” 许龟年最后说道。 洪范点点头,告退离开。 书房门关上。 四下无人。 天人强者的居所自不需要护卫。 洪范深吸口气,走下台阶,没几步就浑身发软,被迫双手拄着膝盖,粗重喘息。 他无法自抑地回想起刚刚的事情。 然后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个死去的中年人是元磁高手,身上的一块佩玉带着西京刘家的家徽。】 【此人只可能是刘兴贤的父亲。】 【地榜第八十七位、百臂明王、刘家第一高手,刘锐。】 洪范咽了口唾沫。 【至于那位无诤先生。】 【雪白须发恐怕不是因为年老,而是功法所致。】 【而沈铁心举办宴会的地方正叫做无诤园。】 【不出意外,他就是地榜第三十一位、万丈凝冰、沈家老祖,沈摩耶。】 【难怪我见这两人眼熟……】 最近几个月的局势变化,以及今晚整个事情的无数细节串在一起,在洪范脑中仿佛炸了道闪电。 【无诤先生说许龟年愿意在这个时间见我,可见器重。】 【这个时间不是指夜晚,而是特指今夜。】 他彻底明白了。 今夜之前,西京波谲云诡,核心是刘沈两家联手对阵总督府与掌武院。 而今夜,是沈家调换阵营的一夜; 是沈摩耶背刺刘锐的一夜; 也是凉州耗羡斗争尘埃落定的一夜。 想通这一切,洪范眼前发花、耳边蜂鸣,好似穹窿间炸响了一个颠倒乾坤的无声惊雷。 “呼……” 他猛然吐出一口浊气。 再回神。 四野寂静无声,唯有虫鸣依旧。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PS: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三章 立人 三月初四,清明。 清早,破晓不久,天地还是一片模糊。 朝日府演武场,洪范不知第几百几千次打着炎流功筑基拳。 一趟似轻实重、筋骨齐鸣的拳路走完,他背后微微发汗。 及至今日,洪范的任脉已全部打通,督脉也破开将近九成。 刘锐陨落的生机让他突破了一个完整小境界。 这也差不多是沙世界单次掠夺的上限。 又是几趟拳。 洪范的衣衫被汗水浸湿。 一个月内,他有把握抵达浑然巅峰、小无漏境界。 彼时,瞬步将能随心而动,越发不可阻挡。 晨练结束。 日头已完全升起。 天如蓝海,云如连山,绵延悬浮于高墙与屋脊之上。 洪范默立片刻,待心跳缓下,依例去沐浴更衣。 这几日西京城内依然是暗流涌动。 他原本想等事情发酵,再做进一步动作,然而等来的却仍是诡异的平静。 就好似刘锐还未死一般。 但刘锐百分百死了,这是洪范亲眼所见。 武道高手常常闭关苦修。 一位元磁高手六七日不露面,旁人或只以为是寻常。 可刘锐不是孤家寡人,那日造访许府也不可能是个人决策。 至少刘修必然能猜到其兄之死(失踪)与沈摩耶、许龟年有关。 想到这儿,洪范咽下稀饭,叹息一声。 眼下这光景,明明至亲死于人手,这位凉州州守却还得反过来帮着隐瞒。 这就是现实的残酷。 假装不知道,沈刘两家还能留个面皮,分道扬镳。 硬要拆穿,沈摩耶固然多个人生污点,刘家却多了一位地榜前列的仇敌。 刘修不蠢,知道这个道理。 洪范亦如是。 他是众所周知的聪明人。 所以那一夜,许龟年与沈摩耶都没和他说一句与守密相关的话。 洪范吃完早饭,骑着红旗出门。 经过胖子包子铺前,食虎兽熟门熟路停下,轻轻叫唤一声,把长脸伸到油布棚子下面。 店中伙计见到也不怕,道了声“洪公子早”,便把两个皮薄馅大的包子塞到红旗嘴里。 食虎兽不顾烫,钢牙交错猛嚼,吃得摇头晃脑。 “公子要吗?都是新鲜做的,七分瘦肉三分肥。” 伙计又问道。 洪范笑笑摆了摆手。 包子自是挂账,每月由东家到朝日府结算。 主人拍了拍马颈,马儿迈动步子。 半刻钟后,他们到了器作监。 今日洪范来得太早,童儿没引他去前面的办公书房,而是直去最后方庄立人的住处。 一间局促而精致的茶室。 地板上铺着苇席。 没有椅子,只有几个蒲团。 两人隔着矮案跪坐。 洪范径直说了来意——他与庄立人的关系早就不需要客套。 从詹元子、敖知弦,一路说到三日宴、无诤园、报血仇这些事情。 一五一十。 庄立人听完,已经没了笑意。 他消化了半晌才说话。 “我们俩认识才一年不到,虽是忘年之交,在我眼里,却胜过其他人五年、十年。” “洪范,你要我帮你弄洗髓丹也好,做火器也好,这些都没什么。” “你有稀世的才华,不论伱要做什么事,器作监乃至大华只会从中获益更多。” “但这一回不成啊!” 他语气恳切而深重。 “为挚友报仇,我能想见是怎样的心情。” “可那是沈家……” 庄立人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州部不能对上沈家?” 洪范平静地问道。 不是激将,也无怨恨。 只是基于绝对理性的冰一般冷的询问。 但庄立人能听出这层冰下面烧着火。 “州部能不能对上不重要。” 他摇头答道。 “至少我庄立人是能的,是不怕的。” “若是他们要动你,便是沈摩耶来了,我虽从未杀过人、见过血,却也拔得出剑来。” “若我拦不住,后头还有五位术圣!” 语音昂扬。 昂扬之外,还有铁一般的坚决。 “但现在是你要去动他们!” 庄立人猛一拍桌子。 “洪范,便让我把话说得明白。” “对我而言,对器作监来说,你个人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不论你喜欢不喜欢,在我眼里,这比你朋友是否恩仇得雪要重要百倍千倍!” 他凝视着洪范的眼睛。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独独不能让你冒杀身成仁的风险!” 话音弥散于茶室。 洪范没有反驳。 他向来是讲道理的人。 而庄立人也是。 “二月二十九,我亥时去见的许龟年。” 洪范似乎转开了话题。 “在他的书房中,我见到他接待了沈摩耶。” 他快速而连贯地说了那天的见闻。 连两位天人联手击杀百臂天王刘锐的过程都说了。 庄立人立刻明白这桩密辛的巨大分量。 他也是聪明人。 洪范想表达的事情很清楚——掌武院与沈家两边的核心人物对此事已有默契。 洪范刺杀敖知弦,大约成了两位天人之间的一盘闲棋。 以至于许龟年说这是欠了他一个人情——死人的人情是没有用的。 “原来如此。” 庄立人沉凝片刻,露出了然神色。 “我才收到请柬,三日后许龟年设宴;听说宾客还有靳子明、沈摩耶、周布政、朱按察。” 他回了一个消息。 “看来不会有刘家的人——此宴之后,凉州大局便定下了。” 他缓慢说着,面色和缓了些。 “既如此,确实没有我想的那么凶险。” “不过你到底是要在沈府杀人。” “谋杀刘锐这事连你在内,本来最多四人知晓,你竟告诉我了……” “所以你是非做不可吗?” 庄立人用最后的侥幸问道。 “我非做不可!” 洪范立答。 “好吧。” 庄立人叹息一声。 “哎,我帮你就是了。” 他无奈而笑。 “要是你被抓了,沈摩耶又不肯放,我就去见他,拿他背信弃义的事情威胁他。” “到时他若不放你,我就让他耻笑于天下。” 庄立人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但每个字落在洪范心里,都如熔融的铁一般滚烫炽热。 “庄公!” 他低唤一声,朝后膝行一步,往前一拜。 庄立人连忙推开矮几,直腰将洪范扶起。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只是这事无论成与不成,以后千万别再来第二次了!” 他拍了拍洪范脊背,和声道。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四章 斗中修罗 三月初七。 凉州同光。 城池外的玉髓矿洞人进人出。 大街上载货的马车往来如流。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淮阳国出事之前。 甚至比那时候还要辉煌。 宫家同样是生机勃勃的景象。 就在这样一个万物竞发的日子,同光第一高手、“暗潮晦日”宫珩收到了一封急信。 信是通过器作监的权限,自西京走六百里加急渠道送过来的。 用的还是庄立人的蜡封。 宫珩自然是重视得不能再重视。 他关了书房门窗,展开信,才发现是洪范写的。 越是读,宫珩的愁眉越是不展。 “父亲,怎么了?” 边上,幼子宫浦和见状,好奇发问。 宫珩只是沉默不语。 当夜,宫家高层紧急集会,讨论了足足一个时辰。 第二天一早,宫珩单人匹马,出城东行。 目的地正是西京。 ······ 三月初十,寅时将过。 大日高升,倾尽流霞。 天空下起小雨。 洪范戴着斗笠、驾着红旗,出了西京安定门,往天鹏山修罗宗去。 西出二十里,他追上了一个规模庞大的车队。 这车队头尾打着刘字大旗。 西京有名头的刘家只有一个。 两日前,洪范听说了一个震惊凉州的消息。 刘修辞官告老,刘家举族搬迁往伯阳城,急得连许多族产都没时间处理。 没想到今日会在路上遇见。 车队走得慢,洪范不愿意在后头跟着,便自侧面绕行。 此间的雨略大于西京。 他看见刘家男子都披着蓑衣,衣下穿皮甲、配刀剑。 车队中心处,唯一一辆保留家徽的豪华马车让沙世界产生感应。 里头应当坐着位星君。 只能是刘家第二高手、元磁境界星君、“违命侯”星主,刘宏。 违命侯据说能够大范围持续治疗友军,高速恢复伤势与体力,与宿命通同样是不擅于个人作战的类型。 但不管如何,现在显然不是交朋友的时候。 洪范打马加速,在前方又遇到一位老熟人。 刘锐的嫡子刘兴贤。 他穿着沾满淤泥的皮靴,亦披着蓑衣,里头的银线袍子被雨淋得半湿,看不出穿了几次。 【车队载了太多货物,居然连他的位置都没有了?】 洪范想着,脑中浮现出对方在明月楼时不可一世的样子。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实际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 正好刘兴贤也转过眼来。 两人一对视,各自偏开目光。 “驾!” 洪范低喝一声。 斯人斯骑,在刘兴贤眼中,便与烈火烹油般的昔日时光一同绝尘而去了。 ······ 午后,洪范抵达天鹏山,求见屈罗意。 后者没什么架子。 听说来的人是洪范,他很快便到了。 截至正和二十九年二月,屈罗意修为精进至先天五合,天骄榜列第十位。 “嗬,洪范,你这气色看着就跟家里死了人似的!” 这是小斗帝进来的第一句话,一下子打破了洪范所有计划。 他总不能说你猜得真准。 “给你的,算是祝贺伱进入天骄榜前十。” 洪范无语片刻,只得将带来的伴手礼推了过去。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都是些西京地方名吃。 “你这搞得,好像进个前十多难似的。” 屈罗意在侧边坐下,也不客气,当场打开纸包一样样尝了起来。 “这个酥还可以,这个枣糕不行……” 他一边吃还一边点评。 洪范静静等着,直到对方吃完。 屈罗意吃完东西,舔去唇边碎渣,拍了拍手。 “好了,所以你找我是什么事?” 他问道。 “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洪范深吸口气,开门见山。 “事情是杀人,杀人是为了报仇。” 他说道,随后将关于詹元子之死的所有事情全部都告诉了对方。 既是陈述,也是回顾。 当然除去了关于刘锐的部分。 屈罗意听着,饶有兴致。 在洪范说及连杀四位刺客时,他还轻松地叫好。 直到最后洪范提及敖知弦藏在沈家,依次拜访许龟年与庄立人的事情。 “下次三日宴在三月三十。” “我要在无诤园杀她,想请你护我一程。” 屈罗意听完全程,终于敛去笑容。 “打架我擅长,你找我是没错。” 他摸着下巴,犹豫道。 “可一顿糕点不太够啊……” 洪范闻言,先取出一张纸条。 【洪范借屈罗意一千两。】 字迹歪歪扭扭,是当初屈罗意逛青楼的借条。 洪范把借条撕了,用炎流劲烧成灰灰。 “屈兄,此事请你助我。” “你想要什么钱、物,一万两、两万两、三万两,但请出价。” “只要我有,只要你要,尽管开口!” 他话音决绝。 屈罗意点点头,又瞪眼去看洪范,最后憋不住扑哧发笑。 起初他笑得疯癫,而后笑得狂烈。 最后这笑里只有狰狞。 就好似撕去了没个正形的皮肉,露出了下面烧着磷火的骨骼。 “要我帮你,好!” 屈罗意突地开口,一对眸子看向洪范,目中精芒爆射。 “我修罗宗多好勇斗狠之人,十中七八不得好死。” “天鹏山外,两座山峰里葬着的第一二代斗帝都尸骨不全。” 他嘲笑道,毫无尊卑忌讳。 “我不缺钱,唯独缺朋友。” “当我横死于野,愿意为我裹尸下葬,拔刀复仇的朋友。” “洪范,你可愿为吾友?” 屈罗意问道,伸出手来。 洪范毫不犹豫,一把将之握住。 “好!” 屈罗意大喝一声。 “斗中修罗,从不管规矩道理。” “你既为吾友,便只管说时间地点,不必道是非曲直。” “杀人放火,皆有我一份!” ······ 三月十五,夜渐深。 距离下一场三日宴还有十五日。 洪家兴盛堂最好的包厢。 满桌狼藉。 第二坛十年陈的火翡翠被喝得精光。 一位偏房沈家子用牙签剔着牙,拎着昂贵的礼物下了楼梯。 房内,江涛声起伏不定。 洪范靠坐在椅中,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满月。 “现在请柬弄到了,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 桌对面,吕云师问道。 没有回答。 “洪范!” 他再次开口,声音加重。 “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回,洪范终于转过脸来。 “我很冷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忍耐。” 他笑着说道。 话语里甚至有种特别的欢欣。 “你要去杀敖知弦,是不是?” 吕云师不满于好友的推脱,起身逼问。 洪范依然不以为意。 “云师,我有我的想法。” “只有一点,这回的三日宴你不要去。” 他补了一句。 “你还说你冷静!” 吕云师叹了一声。 “我真的很冷静。” 洪范还是笑。 “让你别来,反而是怕你鲁莽。” 他说完后走过圆桌,重重地握了握吕云师的手,然后出门离去。 吕云师一个人留在厢房。 片刻后,他有了决断。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三日宴 正和二十九年,三月三十。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黄昏时候。 空气洁净干爽。 宜杀人。 洪范看着铜炉烧完最后三支香,将灵枢从祭台上取下。 小心擦拭,插入新配来的文修剑鞘。 沈铁心的三日宴一般不能带兵器,但装饰性质的倒是可以。 洪范提剑出了院子。 他听到侧花园里传来甲叶摩擦声,与站在院口的洪烈、洪博点了点头。 换上新定做的银丝麒麟袍,足踏云纹缎靴,头戴同光玉笄冠。 前院,屈罗意与宫珩已在等候。 马车停在门口。 汤大个手执马鞭,黑衣笔挺,撩开车帘。 三人依次上车。 颠簸声中马车出了青莲巷子,往城西沈府去。 车厢主位,洪范按剑而坐,不发一言。 气氛很紧张。 宫珩原本就不是自愿来的。 自抵达西京后,他不止一次重新恒量得失——沈家实在不是宫家得罪得起的势力。 无非是器作监他也得罪不起罢了。 马车出了第六横街。 宫珩杂念丛生,呼吸亦凌乱。 屈罗意瞥过来一眼。 “洪范,你从哪找来的大叔,一把年纪了还大喘气,到时候不会拖后腿吧?” 他问道。 洪范抬眼,笑着摇头。 宫珩心头微怒。 他不认识屈罗意。 但想到此行目的,这位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瘦弱青年想必有其过人之处。 “对上西京沈家,难免惊惧,见笑了。” 宫珩发扬了忍辱功夫。 然后他便听到屈罗意嗤笑一声。 “沈家你也怕,那你怕的挺多啊?” 声音淡然而认真。 似乎不是刻意挑衅,而是真不把沈家当回事。 屈罗意着实有资本支撑他的态度。 他头上顶着两代斗帝传承。 门中还有两位高段天人驻世。 自己天下闻名,被认为是未来天骄榜第一的有力候选。 别人眼中庞然大物般的沈家,在小斗帝眼里也就那样了。 不明所以的宫珩忍不了了。 “敢问阁下姓名?” 他坐直身子,沉声问道。 “天鹏山屈罗意。” 屈罗意挑开窗帘看着外头的咸尊桥,随口回答。 宫珩张了张嘴,虚下腰,恢复了沉默。 他有一种无处还嘴的憋屈感。 但动摇不止的心态反而平稳下来。 宫家与洪家一同对上沈家很可怕。 然而宫家与洪家,以及修罗宗、器作监、掌武院一起对上沈家,就感觉,额,还挺轻松的? “见笑了。” 宫珩自嘲一句,笼双手于袖中。 马车到了。 沈府外的巷子远比朝日府外宽大,但此时还是挤满了。 洪范与屈罗意下车,听到身后之人唤自己。 “洪公子。” 他回过头,见宫珩以盘坐姿势微微躬身。 “武运昌隆。” 来自凉州西第一高手的祝福。 洪范两人沿着人流迈入沈府。 八位全身重甲的武士锁住前路,两位门相笑面接待。 洪范递过去请柬。 门相接过,扫了一眼。 “小的看到公子容貌,心头就在猜呢!” “果然是洪公子。” 他说道。 洪范是第一次来,对方的态度却像是面对老客——消息灵通是干这一行的基本素质。 “公子这把宝剑?” 门子又问。 洪范毫不扭捏地将灵枢拔出。 一把断剑,剑刃上有几个缺口,伤痕累累、其貌不扬。 文修剑不开刃,但这把毫无疑问是开了刃的。 “家传之物,不堪再用,权作礼器。” 洪范笑道。 门子闻言点头,便放他进去。 紧接着的屈罗意却被拦住。 他没有请柬。 “我家宴会不能带陪客。” 门相对看过来的洪范笑道。 谁知屈罗意一把按住他肩膀。 “伱认识他,却不认识我?” “什么档次也来看门,连我都不认识?” 屈罗意皱眉喝道。 沈家门子向来跋扈,何况边上还有重甲士。 但他们一时都被这个邋遢年轻人镇住了。 什么档次才敢在沈府门口说这个话?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门子小心问道。 “小爷天鹏山屈罗意,没有请柬,进不进得这宴?” 名字一出,周围鸦雀无声。 在榜天骄九州共一百人,没听说过有敢冒充的。 “现在认识我了吗?” 门子连连点头。 屈罗意拍拍他肩膀,直往里追上洪范。 沈府没有安排迎宾。 因为用红毯一路从大门口铺到了宴会场,再鲜明不过。 无诤园据说是西京最好的园林。 围廊曲折宛转。 置景情致鲜明。 最中间,则是由汉白玉铺的小广场。 广场三面铺了长案,案上摆了千层糕、龙须酥、马蹄糕,一壶不知名却必然昂贵的美酒。 座位用的是蒲团。 案几没有名牌,理论上先来后到、自由选择,但实际上什么身份坐什么位置,人人有数。 除了新来的两位。 洪范出了雨廊,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便以视野、与上首的距离为衡量,挑了西席中段的地方。 屈罗意在他身边坐下。 宴会还有约莫半数人未到。 洪范直身跪坐,一手按剑。 屈罗意支着右膝大口吃喝。 他右边有一位年轻公子因其动作粗鄙,露出厌恶神色,离席换了位置。 如是三回,场间人渐多了。 屈罗意已经喝干了三壶酒,本就不太庄重的仪容越发散漫,连腰带都脱开。 洪范一边以臻至浑然巅峰的炎流真气温养正经奇脉,一边仔细观察。 无诤园东边,池水间立着一座假山。 山顶上坐着一位白衣剑客。 此人洪范已有了解。 燕星津,沈家客卿,先天二合修为,诨号“飞燕追星”。 他也是此次行动的主要障碍之一。 未久,宾客到齐,凑足了西京所有世家姓氏。 白泰平、蒋文柏、林永昌这几位都在。 洪范自没有去打招呼的兴致,他们更不敢来招惹。 上首处,敖知弦左右探看,视线一遍遍扫过宾客。 她再次失望。 苏佩锋还是没有来。 席前过来结交“沈知音”的公子络绎不绝。 敖知弦脸上笑得美艳,心却似跌入深渊,在绝望中翻滚腌呛。 洪范低着头,不沾滴酒,只一遍遍抚剑。 他知道敖知弦在探看,是以不敢抬头接她的目光。 好似一位怕惊了鸟的猎人。 沈铁心终于姗姗来迟。 宴会三日有三个主题,武、乐、诗。 今日是第一日,主题是武。 PS: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永遇乐·李清照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六章 冰中火 酒菜才刚开始上,好几对青年武者已经在互相叫阵。 这是西京最上流的斗场,观者有西京最出众的贵子美人。 当初白泰平与破浪刀都是在这里挑战的敖知机。 “白鹿席,青衣包头的,你叫什么名字?” 沈铁心冰泉般的音流响起。 “赤虎席,白袍黑襟的,你呢?” “好,第一场便由你们来!” 她的话中满是慵懒与恣意。 两位青年应声出席,朝上首行礼。 叫好声勃然轰烈。 “左右,去取断霞与飞光来。” 沈铁心挥一挥手。 两位重甲武士取来刀剑。 酒案之中,气劲指引纵横。 未久,白袍武士获胜。 “便将飞光刀赠伱。” 沈铁心瞥他一眼,将臻首靠在敖知弦肩上,随口送出价值百两银不止的名兵。 许多绞尽脑汁寻门路进来的武者已兴奋到颤抖。 三日宴上一胜,不仅可为进身之阶。 若能得到上首白发美人的青眼,荣华富贵,更是触手可得。 更多人叫嚣邀战。 赢不了,无非是个输而已。 偌大西京,谁敢在无诤园杀人? 未久,第二场比斗也有了结果。 沈铁心正沉溺于微醺的美妙,却见一位侍卫首领快步过来汇报。 “小姐,器作监庄公过来了。” 沈铁心闻言满心奇怪。 “这个事儿你跟我说干嘛?” 她反问道。 “又不是我叫来的。” 庄立人不在她的社交圈子。 一般来说,大监造过来这种事,要么该告诉老祖宗,要么该告诉家主。 没道理找一位未出阁的嫡女。 “不是,大小姐,庄公说就是过来三日宴的。” 侍卫首领说道。 “我们也不敢拦他……” 沈铁心闻言皱眉。 她已看到无诤园尽头的游廊中,一位老者远远过来。 他居然配了剑在身上。 沈铁心正要回话,听到下面有了动静。 却是西席一人长身而起,手端酒杯。 “金海洪范,打搅诸位。” 噪杂声平息下来。 洪范这个名字在西京很出名。 尤其是刘家失势之后,更是有些传奇色彩。 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事,想看看这一位要挑战谁——须知被他一刀击败的白泰平也正在场中。 洪范走到正中,面对峨眉月而立。 “我去年四月入西京,认识吾友詹元子,同在掌武院任缇骑。” 他笑容满面,怀念中带着温柔。 “吾友淡泊闲适,左手执剑诛邪,右手握笔作画。” 众人闻言莫名。 但洪范缓步往前,话语不停。 “五月,我们一同平了得钱庄,抓获草上飞、蛮熊二贼。” 他朝几位何家子弟一拱手。 “七月,明月楼,我们同看品花会。” 他看向蒋文柏与白泰平。 吃这一眼,前者尿急,后者更是有种想跳入水池的冲动。 “九月,还是在明月楼,我们抓了王敏才。” 他对林永昌举了举杯子。 “十二月,斗草街口,我们共斗敖知机……” 洪范的笑容冷了下来。 “今年元宵,吾友詹元子死于刺杀。” 他环视众人,最后凝眸于敖知弦。 后者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场间寂静。 洪范将酒浇在身前。 酒液碎散如珠,打湿了汉白玉。 “敖知弦,你可敢认你的名字?” 他朗问道,声寒若冰。 无诤园中再没有一句闲话。 假山上的白衣剑客一挑眉,起身。 “洪范,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铁心怒不可遏,拍案喝骂。 她许久未曾这般发怒,惹得在场无数颗心打颤。 许多攀炎附势之辈正要动作,便见洪范以手按剑。 “铁心小姐见谅。” 语中带笑。 “某家杀心炽盛,压抑不得了!” 洪范回话道。 声音低且烈,如冰中之火。 此话一出,无诤园中仿佛霎时降了场大雪。 这个时候,洪范与敖知弦就坐的上首只相差五丈。 沙风骤起,纷舞飞旋。 双眼微阖,身如张弓。 按剑之人的杀意譬如乌云蔽日、沧海沸腾。 所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另一边,假山上的燕星津亦蓄势待发。 他精擅真元飞刀,洪范正处在他射程内。 直到庄立人大步过来。 他站在洪范身侧,也不说话,恰好挡住客卿的攻击角度。 “嗯?” 燕星津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他被迫收招,打算飞身介入。 正在这时候,洪范丹田提气,舌绽雷音。 “以血还血,天地共鉴!” 雷鸣一声暴起。 五丈之远飞跃。 龙吟冲霄起,灵枢残剑出鞘,满是伤痕的刃口切开疾风,吻上仇敌颈项。 敖知弦眼中,世界下坠的刹那是如此漫长。 长到她默念了一百遍苏佩锋的名字。 灵枢悬平,定格。 漫天星光映在剑身,恰如飞鸣城外,与残雪诀别的新雨。 头颅跌落,断颈正托在剑上。 敖知弦圆睁的眼中没有惊恐,只有哀婉。 好似剑出之前,她的心已然死了。 全场呆滞。 随后被敖知弦的无头尸体扑倒在长案上的声音吓醒。 蒋文柏吞咽口水。 白泰平摸了摸头皮。 林永昌手掌灼痛。 “放肆!” 燕星津吼道,惊怒各半。 惊于有人敢在无诤园杀人。 怒于刚刚那一击如此之快,譬如长虹贯日、苍鹰飞击,自己竟阻止不得。 他朝洪范杀来。 庄立人同样拔剑。 几步前赶,他再次拦在二人之间。 燕星津被迫放缓,不敢擅动。 他在沈家多年,自然知道沈知音这个身份的真假。 无诤园出了人命是大事。 但相比攻击凉州器作监大监造,这又是区区小事了。 局面僵持。 场间一时被洪范的胆大妄为所震慑。 世家子弟们,包括但不限于沈白蒋林何,都将目光牢牢粘在洪范身上。 与这位来自边城的缇骑之间,他们或不相识,或有仇,或有怨,或有基于家格的不屑。 但从今往后,此番为友复仇、血溅无诤园的壮举,都将成为他们一生难忘的场面。 咔嚓,咔嚓。 屈罗意嚼碎口中猪骨,豁然站起。 衣襟散开、袒胸露乳,肋间骨骼横列,瘦若精铁。 “人既杀了,园子要烧吗?” 他抹去嘴边残酒与油渍,问道。 洪范摇头。 “那我们走?” 屈罗意拍拍肚子,打了个酒嗝。 洪范点头,将敖知弦的长发系在腰带。 他甩去刃上血迹,还剑归鞘,朝庄立人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断首之下,血一路滴出。 不知为何,看得在场无数人心潮澎湃。 (本章完) ------------ 第二百九十七章 相送 这时候,沈铁心终于反应过来了。 “站住!” 歇斯底里的尖叫。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动手啊,拿下他!” 她呼喝护卫。 沈家卫士围拢过来。 庄立人立刻用目光逼住他们,手持利剑,堵住追向洪范二人的路线。 到底没人敢动。 沈铁心地位是高,但是绝对没有高到能够自作主张让沈家人与器作监大监造动手的地步。 洪范脚步不停。 屈罗意却驻步回头,长臂直指。 “沈家小娘,我们待会坐马车走,不着急。” “我等你遣人来追。” 他低声笑道,眸中青光绽出,狰狞恍若修罗。 沈铁心被他一瞧,居然不敢动弹。 见两人身影沿雨廊远去,庄立人才还剑归鞘。 他却还不走,在洪范之前坐的位置坐下,自斟自饮。 宴会已然开不下去了。 沈铁心不敢看扑倒在地的无头残尸,又对庄立人毫无办法,只得怒视燕星津一眼,提着裙摆愤然离席。 她先去找了老祖宗,老祖宗却不见。 她又去找了爷爷,爷爷也不见。 天突然开始下雨。 沈铁心只好自己张罗。 仿佛春。 沈家几位先天很快都被灵犀叫来。 沈星州,先天巅峰,沈铁心的族伯,刚刚在打儿子。 沈飞鸾,先天五合,沈铁心的小姨,刚刚在泡澡。 沈雨伯,先天二合,沈铁心的族兄,刚刚在挨打。 外加上先天二合、刚刚有辱使命的燕星津,一共四位先天。 “伯父、姨姨,老祖宗与爷爷都不见我!” 沈铁心把茶壶杯子扫到地上,白衣白裙白发上溅满了敖知弦的血。 “洪范他杀了小鱼儿,他还带人吓我!” 她又扯住沈雨伯的袖子。 说到这里,沈铁心眼前又浮现出那记瞬步飞斩,以及屈罗意睥睨的视线。 她瘪了瘪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你们替我把他抓回来,把他抓回来!” 堂堂天下第一美女(之一)扑到软塌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抓他回来!” 她的尖叫声穿过重重帷幔,淹没在越来越大的雨中。 ······ 当洪范踏出沈府门檐的时候,银丝麒麟袍已经被淋得半湿。 雨如细丝,连接天地。 他仰首直视,却见不到云,好似这雨来自无何有处。 深黑色的马车在面前停下。 宫珩撩起车帘,看了眼洪范腰间系着的头颅。 美丽而苍白的脸颊被雨打湿,好似无声在哭。 洪范颔首示意,弯腰上车。 然后是屈罗意。 马车驶出小巷。 沈家在西京西城西南角。 掌武院在东城最北。 这一程将会很漫长。 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颠簸。 屈罗意靠着车窗,也不管间歇飘进来的雨滴打湿头发,居然顺着酒力沉沉睡去。 “呼,呼……” 鼾声有一搭没一搭的。 洪范认真听着,心神越发沉静。 雨势甚大。 所以街上没有行人,小摊小贩也早早收了铺子。 马车上了桥西大街,骑鲸客的轮廓隐约出现在远处。 这时候,洪范听见一个雄壮声音。 “沈家沈星洲,还请洪公子留步。” 与话音一同过来的是深入骨髓的冷。 一层亮银色的冰霜,好似蜷曲的手指,自车窗外爬了进来。 鼾声骤然停了。 屈罗意依然闭着眼。 好似正梦见喜事,默然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窗帘卷动。 人影不见。 “天鹏山屈罗意在此……” 桀骜的笑声自车外传来,飞速远去。 “正要见识沈家冰魄典手段!” 声浪逆雨,席卷半城。 洪范一把攥住窗帘,投出眼光。 他看见城上雨帘掀动,疏密变奏间,一线白浪如墙前压。 青影断空,撞碎天冰。 啪! 汤大个平素疼惜马儿,此刻却忍不住给宾利加了一鞭。 马车顺利上了咸尊桥。 雨密如雾,半掩去浅灰色的桥岩。 车像是走在水中。 冷意又追了上来。 洪范听到车轮下传来细密的破碎声。 像是船破开冰。 “沈家沈飞鸾,还请行个方便。” 追来的是个成熟女声。 侧面,成百上千枚冰刺狂飙激射。 宫珩冷笑一声,一掌拍上案几。 极阴真元自车外拔地而起,护持周全。 “同光宫珩,等候多时了。” 宫珩对洪范点点头,双眼深紫凝蕴,翻窗飞出。 世界一时平静。 宾利耷拉着鬃毛,使出吃奶的力气拉车,走上桥东大道。 距离掌武院还有不短的路。 才过去第一个路口,便生变化。 大气之中,水汽强制凝华,映着天光,好似钻石星尘。 “沈家沈雨伯,得罪了。” 年轻的男声遥遥迫来,带着点憨直。 冰雾渗进车厢。 洪范心头沉重。 他深吸口气,自车内暗格中取出一把宝剑。 剑刃轻短,剑格明黄。 正是玄级神兵“君恩重”。 “老汤,慢些吧。” 洪范持剑在手,唤了一声。 有紧张,有释然,唯独没有后悔。 他正准备下车迎战,突然感到身下一震。 车帘被挑起两寸。 一位魁梧男子不知何时坐在汤大个身边,伸进来一只满是老茧的手。 “借剑一用。” 声音如此熟悉。 洪范抬头看去,竟是一身紫绶帛服的史元纬。 他瞬间明白,禁不住眼眶一热。 “吕云师拖你下水的?” 这次三日宴,吕云师终究听了洪范的话,没有到场。 但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做,而是连发三封急信去了神京掌武院。 “什么叫拖下水?” 史元纬反问道。 “詹兄难道不是我的同僚?” 他看向洪范,半是责备。 “这时候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史元纬一把抓过短剑。 一声出鞘龙吟,人已远去。 窗外天地一闪。 遥遥传来喝声,贯穿大雨。 “某家电光石火史元纬,请朔风赐教!” 冰雪远去了。 马车继续往前。 汤大个将宾利赶到极限。 至少还有一位“飞燕追星”。 马车自东转北,驶上通往掌武院州部的最后一程。 宽敞而笔直的大道。 目的地就在尽头。 燕星津一人追了上来。 他一身白衣,手执利剑,不打算让主家失望两次。 “某家燕星津……” 他学着前三人一样高喝通名。 话未说完,便被三个方向过来的重箭打断。 “列阵!” 洪炉般灼热的战吼冲开大雨,顶了上来。 三十位朱衣骑,各个重甲背盾,手执铁弓,套着大红色罩衣,拱卫到马车身边。 就像平地上长出了一道城墙。 “乌合之众,也想拦我?” 燕星津蔑声道,高速奔行于街边屋脊。 他的武道偏擅灵巧投射。 面对等闲重甲军阵,先天武者自有乱中取胜的办法。 闪过两波箭雨,燕星津起脚撩踢,将真元灌入瓦片。 瓦片之后,又跟上一道剑气飞斩。 他想开出一个缺口。 然而朱衣骑的阵型丝毫不动。 面对声势骇人的飞瓦,四位洪家子眉目不瞬,照样引弓发箭,任由其撞碎在身。 至于剑气,则被洪赦顶着钢盾吃下。 燕星津立刻意识到这三十位重甲士的成色。 修为扎实、训练有素、装备优良、配合默契…… 而且是死士。 【罩衣下的是钢甲,而且是上等的玄铁甲!】 燕星津暗咬牙关。 【到底是边地豪强,好大的胆子……】 又是几波箭雨掠过。 宾利喘着粗气一步未停。 它本就是见过世面的战马。 燕星津心知与三十位钢甲死士对耗是必败之策,正打算突击,却感到真元运转略有迟滞。 【箭上带毒?】 心念折冲,又是一番迟疑。 长街耗过百余米。 掌武院门口丈许高的铜狮子已然清晰可见。 【洪范是缇骑,今日又是为同僚复仇,他想要托庇于掌武院?】 燕星津揣摩到。 剑气与箭雨还在交锋。 但伟岸的大雨压制了一切。 落城池于水中。 洗人间至寂静。 于苍茫中,燕星津见到远处红墙间的大门缓缓打开。 不像是托庇,反而是欢迎。 这一刻,他似乎觉得那大红色高墙上,每隔三丈立有一尊的猴脸鹰翅“行什”像,正以闪电般的目光盯着自己。 战意如泡沫般消融了。 燕星津不再徒劳地进攻,只是敷衍地跟随。 掌武院就在眼前 马车却在大门前停下。 最后一位追击者也被迫停下。 大雨已将他全身淋湿,在下巴处结成水线。 堂堂先天高手竟有些不知所措。 朱衣骑重整阵型。 洪赦、洪烈、洪博三人领在最前,各自催动浑然境修为。 炎流劲以他们为核心汇聚,翻涌煊赫,竟然将包容世界的大雨蒸出个空腔。 白气如雾,挡不住其中三十对鹰隼般的眸子。 洪烈对洪博点点头。 后者前行数步,拔出横刀,在身前青石板上横划一记。 金铁过石,火花四溅。 “过此线者,死!” 其声烈烈,如狮子吼。 燕星津咽了口唾沫,感受到屈辱。 但对面有三位浑然、二十七位贯通,三十人一体结阵。 硬闯的后果只有一个。 车帐掀起。 洪范迤迤然下车。 一身布衣,轻胜甲胄。 “燕先生,要动我只能趁现在了。” 他回身问道。 燕星津五指紧握。 朱衣骑们跋扈而笑,享受着他的沉默。 “那就多谢相送。” 洪范遥遥一拱手,回了车厢。 马车驶入掌武院。 大门关闭。 红墙两分雨中世界。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二百九十八章 战书 四月杀死三月,便有了四月初一。 西京苏府。 下人们避至路边,畏惧地垂下脸,向少爷躬身行礼。 魁梧的男子抱着未婚妻,大步踏过小径。 直到他的身影转过拐角,他们才敢伸手去扇口鼻间的恶臭。 伏波帮已经烟消云散。 敖家人不知身在何方。 洪范既胜了沈铁心,沈家又怎么可能再尊重敖知弦的遗体? 今日天未亮,她就被草席掩着,用板车运出城外,抛在了乱葬岗里。 消息传到苏府,苏佩锋一言不发地出门。 自己是不是敖知弦唯一能指望的人? 这个问题直到昨天他还不愿意答。 今天答案便被刻进了他的血肉里。 屋门大敞着,是走时未关。 桌上开着两封请柬,署了沈铁心的名字,却不是沈铁心的字迹。 拔步床的帷帐用金钩勾起。 素白的锦被崭新,她生前未躺过。 苏佩锋屈着膝,小心翼翼地将敖知弦放下。 距离昨夜洪范那一斩,才过去七个时辰。 暮春天气尚温,尸体还未腐败。 挥之不去的是血的腥臭。 苏佩锋恍若未觉。 他定定在床边坐了片刻,只觉心头堵得难受,然后去衣柜里取了块锦帕,蒙上敖知弦的断颈。 痛苦却欲盖弥彰。 “你明明走了,硬要回来,这可不关我的事……” 苏佩锋低声抱怨道。 他偏开眼,尝试在心头自辩。 他说起那些事——自己最初被轻蔑,后来被操纵,最后还要被勒令抛下一切随她而去的往事。 苏佩锋的心底果然又升起了怨恨。 但这怨恨如此澄澈,已然被时间浣洗干净。 堂堂赤面神在此刻技穷了。 他认命般地自怀里取出崩断的金链,扯成两段,各自戴在两人手腕。 握着未婚妻冰凉的手,苏佩锋尝试去回忆她的脸。 恍惚间,他好似离开了逼仄的房间,看到了敖知弦那些更年轻的岁月。 她在山峦间踏青。 她在酒肆里嬉笑。 她在华灯下曼舞。 而后,不和谐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击碎了这番幻景。 “少爷?” 苏佩锋转过头去,见到苏府管家与自己的侍女嫣然。 “少爷,老爷叫您过去。” 管家微微躬身,在门口说道。 似乎是屋里血腥太重,不愿进来。 苏佩锋站起身来,神情如雕塑般沉重。 “替我去朝日府下战书,三日后酉时(下午五点),我要与洪范死斗于咸尊桥上。” 他走到管家身前,飘忽道。 “少爷,这?敖家已经倒了,她已经是要犯了……” 嫣然顿时急了。 她一股脑儿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话未完,已被苏佩锋捏住脖颈。 咔嚓一声。 颈椎如苇草一般折断。 “我的话,听到了吗?” 侍女的尸体倒在地上。 管家吓得面色煞白。 他刚刚想叫的是苏家的庶子。 谁知院里却只有赤面神。 “明白了,明白了!” 管家仓惶道,跌坐在地。 苏佩锋不再管他,关上门,回了屋里。 “小鱼儿,你向来爱穿红裙; 连最后一身,也要自己亲染……” 笑声从门后传来。 门外人闻言吓得汗毛倒数,连滚带爬出了院子。 ······ 同日下午。 日光晒着微湿的街道,腾起青芽与泥土的香气。 昨日的大雨把明月楼洗得清丽。 出了那么大的事,沈铁心的三日宴自是开不下去了。 是故今日望江巷子里处处客满。 东风自瑶河上吹来,卷动舞女的发丝。 裙摆旋转,地毯上便绽开花朵。 今日的明月楼里,风中遍布一个名字。 “洪范……” 白泰平饮下烈酒。 他不知在心中第几次比划昨夜那一刀。 如此快,如此刚猛。 以至于连家传磐石典都显得不过如此了。 “想不到啊,谁能想得到他敢在无诤园杀人?” 蒋文柏叹道。 “西京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敢这样开罪沈家的人!” 席间多人点头。 “蒋兄,也没有那么玄乎吧?” 林永昌回道,颇不以为然。 “洪范是缇骑,背后可是有掌武院许龟年给他撑腰……” “你说来倒是容易。” 白泰平瞥他一眼。 自去年七月以来,他不知道多少次听身边人说洪范的坏话,自己也常常参与其中。 但不知为何,今日听见这一句却觉得尤为刺耳。 “当了缇骑就有天人罩着,可以得罪沈家?要不你去当个试试?” 白泰平刺了一句,又自斟自饮。 酒似更烈。 心中的刀似乎也更快了。 “我接不住。” 他垂下头,突然叹息一句。 “白兄说什么?” 蒋文柏没听明白,问道。 “我是说洪范的瞬步。” 白泰平回得坦然。 “第一次斩了我的头皮,第二次斩了敖知弦的脑袋。” 说起这事,他竟然不觉得羞耻了。 不止如此。 什么清贵风姿、文修风范,现在想来,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堂堂世家,怀金垂紫……”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白泰平说完,似不得劲,干脆抓起酒壶直往喉中倒了个干净。 席间一时嗟叹。 唯独林永昌还是不服。 “我看几位哥哥却是高看他了!” 他夹起块牛筋,往口中大嚼。 “沈铁心被溅了一身血,听说还被吓哭了。” “这些年来,这位姑奶奶何时吃过这种亏?” “我看此事还未结束,沈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林永昌断然道,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附和。 “永昌,你出门早看来还不知道。” 回话的是蒋文柏。 “就午时的事,说沈铁心已经被家里禁足了。” “然后沈国英亲自去了掌武院拜访许龟年。” “这一遭,沈家应当是认栽了。” 他总结道。 “这……” 林永昌说不出话来。 “永昌,有些事别再想了。” 蒋文柏劝道。 “能在无诤园血溅五步,不光得是洪范他敢。” “昨夜陪他入席的是屈罗意,替他挡剑的是庄立人。” “听说他还使动了暗潮晦日与电光石火。” “洪范这人着实惹不得。” 蒋文柏总结道,给了侍者一个手势,示意添酒。 白泰平却冷不丁补了一句。 “虽惹不得,做朋友却不错。” 这话连林永昌也无法反驳。 这时候,楼下喧闹声起来,渐渐压过了丝竹。 很快新消息传到了这一桌。 “三日后,苏佩锋约洪范在咸尊桥死斗,刚刚送去了战帖?!” 众人惊声。 “蒋老弟,对不住。” 片刻后,白泰平突然说道。 “三天后令妹的婚礼,我或是去不了了。” 席间其余人闻言意动,显然也有这个意思。 蒋文柏见状猛地摆手。 “我不止一个妹妹,吾妹也未必只一次婚礼……” 他豁然起身。 “先遣人去订骑鲸客的房间才最要紧!” pS: 洪范上天骄榜外号叫啥? 很急,很关键。 求献计献策,不要“沙漠只因”。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二百九十九章 离群 四月初四,立夏。 生机旺盛,日照渐长。 万物都忙着践行自己的道。 几日闷雨后,被赶出巢穴的白蚁们长出翅膀,绕屋婚飞。 鸟雀们在檐上啁啾,不放过难得的美餐。 尚不知忧愁的孩童们则手拿弹弓与兜网,觊觎着鸟儿。 酉时,日头刚开始下沉,天地依然沐浴于光明。 今日的西京城无往日的热闹。 大街小巷无人,百姓全聚集在瑶河两岸。 天骄出手在西京不算稀罕事。 但明言死斗的,还是多年来头一次。 厚重的喧闹人声镇住咸尊桥的两头,待传至河上,又化作缥缈轻薄的纱,笼上桥心。 洪范早早到了。 他本没有应战的义务。 但或许是出于相同的身份,或许是出于相同的心情,他还是来了。 一刻钟后,洪范看到了对手。 城西桥头,苏佩锋分开人群,像尖船破开波浪。 他肩上扛着口窄棺,大步上桥。 经过大雨冲刷,咸尊桥岩本是纤尘不染。 然而接近桥心处,却铺上了厚厚的沙毯。 瑶河水深,桥面又高,是故洪范提前布置了场地。 苏佩锋无所谓这些。 他径直走到桥边,将窄棺放下,半推开棺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飘了出来。 洪范皱眉看去。 无诤园一事过了四日,敖知弦已现出巨人观。 苏佩锋恍若未觉,脱下外套,露出筋肉分明、宛若雕刻的上半身。 他用轻柔的动作将外袍盖上棺中之人,左手按上桥栏,垂目片刻。 勃然之力发于指间。 武圣留下的遗迹极为坚硬,依旧被磨出了些许石粉。 而后,苏佩锋面向棺木,以绯红五指庄重黥面。 他终于转身面对对手。 “多谢你来。” 苏佩锋走到洪范面前,低头看他。 脸上有血,话中有恨。 不像是对人,更像是对命运。 “不必客气。” 洪范仰首回以注视,轻声道。 沙流四面吸附。 他当众披挂沙甲,直至两米五高,反过来俯视苏佩锋。 后者哂然发笑,松开特制的腰带,亦现了巨灵相。 靴子炸开,裤腿撕裂。 从内到外,从骨骼到肌肉,一切都在增生膨胀。 呼吸之间,苏佩锋浑身筋肉虬结如铠甲,从两米一拔高至三米五。 沙铸武士只将将到其胸口。 巨灵腕间,金链崩断,被他翻手抓住,小心塞在裤兜。 “请。” 苏佩锋低喝一声。 声音散开,江畔立时寂静。 洪范颔首,右手并指成刀,毫不客气地横贯向对手肋间。 砂砾崩碎。 能打穿牛首的一击竟只破皮,插不进对手的腹外斜肌。 同一时间,苏佩锋蓄力打出摆拳。 大气呜咽。 洪范扎实站架,左臂高抬。 拳骨印上臂铠,砰然一声炸响。 厚实沙层崩散大半,洪范阖身被打得歪斜,以至于预备还击的右拳压根无法发出。 【他的力量超出我数倍……】 念头如气泡般浮上识海。 弹指间,苏佩锋的第二记上勾拳到了。 嘭。 此生第一次,洪范在荒沙战甲状态下被打至浮空。 只是一个照面的交手,他不得不溃退。 流沙铠甲固化遮掩,洪范自背面脱出。 苏佩锋振臂挥击,打碎沙壳,上步再追一拳。 洪范垫步急退,以拇指抹去鼻端滴下的血。 身形一顿。 原来他的后脚跟抵上了桥边。 “死来!” 苏佩锋飞步跃起,双手合握成锤,重重砸下。 洪范在巅毫间侧滚躲开。 咸尊桥替他吃下这一击——好在武圣遗物至刚至坚,岿然不动。 巨灵转身,双目通红,状若流火。 他见对手已拉出两丈距离,发足便追。 一步踏出,异变陡生。 沙子受令,似水横流。 苏佩锋脚下打滑,失去重心。 洪范等的就是这一刻。 君恩重自脚边被沙浪托出。 他攥住剑柄、转正刀筋,目光凝缩,瞬步便是飞斩。 雷鸣声中,两人交错。 一刀的风华,几让白泰平魂魄出窍。 “好刀,好斩。” 苏佩锋笑道。 本该划开喉咙的刀刃被他以小臂挡住。 肌肉破入两寸,露出其后白骨。 断口处,血作刀子喷薄,切入沙地。 但这只持续了眨眼功夫。 苏佩锋念头一发,肌纤维便各自增生牵连,恢复功能、压迫止血。 巨灵相状态下,他对肉体的控制已细化到极限。 “雷鸣瞬步,百闻不如一见。” 苏佩锋咧开嘴,露出两排森森白牙,狞笑一句。 话音未落,他发足踏下。 绝对的蛮力排开沙层,震出尺许宽的桥面。 巨灵迎面冲撞,譬如山岳倾倒。 洪范抬手连发火云掌。 自武道晋入小无漏境界后,他发招几无迟滞。 但苏佩锋不管不顾。 他以双手挡住面门,无视被烧焦的表皮,直接撞穿炎流。 暴鸣声响彻江心。 巨灵踢沙,如发万箭。 弹指后,无数沙团又被沙世界重新俘获,悬停为帘幕。 “开!” 苏佩锋一掌横扫,打爆沙界。 其后,洪范已不在原地。 【上面?不,是身后。】 苏佩锋听风辨位,甫一转身,躯干便密集刺痛。 十几枚沙霰弹穿透烟尘,全数命中。 帘幕散落。 苏佩锋低头自视,轻笑一声,对着洪范张开双臂。 肋间伤口处,沙团如蚂蝗蠕动钻拧,却无法穿透肌肉铠甲。 “技如其人,诚哉斯言!” 他烈声如潮,舒展十指。 刹那后,蒲扇般的双掌在胸前全力交击。 大音希声。 洪范很难形容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只看到空气如水波震荡,耳膜如针扎般刺痛。 震撼感未退,一记炮拳在视野中放大。 错步,偏头,矮身。 拳锋擦过洪范脸颊。 同一时刻,君恩重的银刃划过苏佩锋右腿。 两人各自飙血,间距已入内围。 “再来!” 巨灵吐气开声,旋身勾拳。 面对劲风,洪范恍如没有重量的纸片,主动舍身倒地。 苏佩锋见状厉笑。 他一拳击空,顺势提腿,直欲踩下。 “将军!” 声如霹雳,遏止行云。 荒沙临危救驾。 战团内外,以巨灵为中心,金色汇流。 纠缠脚踝,承托脚掌,拔住腰髋,堵塞关节…… 苏佩锋一时间如陷网中,这一脚居然踩不下来。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三百章 无常 鲜血自洪范眼眶角溢出。 他从未如此爆裂地输出沙世界真元。 “笃。” 右手剑指,口中拟声。 沙流刀斜射而出,命中对手悬着的左小腿。 蜂鸣声传彻两岸,刺得蒋文柏一个激灵。 这一次,巨灵相的防御不再奏效。 金色沙线击穿苏佩锋小腿,带出粉状骨渣。 一声痛苦的闷哼。 而后,洪范听到摄人心魄的鼙鼓之声。 那是巨灵的心跳。 “喝啊!” 长啸声中,苏佩锋全身再拔三寸。 固化的沙体浮现裂纹。 洪范汗毛倒竖,侧滚脱出。 桥面震动。 那一脚终究踏下。 沙尘暴起。 巨灵的各个伤口喷出雾状鲜血,遍染周遭。 两丈之外,洪范缓缓起身,喘息不定。 自此战伊始,每次交手都游走在他反应与输出能力的极限。 以至于生死的界限与时间一同模糊。 漫天沙落如雨。 苏佩锋满身疮痍,转身望来。 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响起。 洪范循声望去,看向对手左小腿的伤口处筋肉蠕动,将断开的胫骨强行固定。 苏佩锋步如雷霆,再次进逼。 “洪范,你累了。” 他嘶声说道,巨灵相真元活跃如沸。 “但赤面神不会累。” 压迫性进攻如浪潮般重重压来。 洪范游走腾挪,险象环生,看似固执地施以无用的打击。 焦灼十几回合,他又削出四道血口。 但久守必失。 划开第五道口子后,苏佩锋抓住机会贯出长拳。 洪范的距离感向来出色。 战斗至今,他早就对对手的打击距离熟稔于心。 【撤步后仰,这一拳将止于我胸前半寸。】 洪范心智有如寒冰,念头如清泉流动其上。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苏佩锋关节主动脱位,臂展暴涨三寸。 于极限中,洪范拧腰位移,却还是不够。 拳骨印入右肩一寸。 骨裂声绵密。 君恩重高高抛飞。 苏佩锋已然看到胜机,怒吼一声,上步摆拳下砸。 须臾间,无数种躲避方式闪过洪范的脑海。 时间太短,理智已不足依凭。 于是,他平素包裹于种种思虑下的天性暴露出来,选择了直撄其锋。 脚掌横拧止住退势。 洪范旋身翻飞,迎上来拳。 苏佩锋万分确定自己打中了对手。 然而手感就像打中了风——对手与砸拳同向的旋转线速度近乎消去了所有力道。 【我的回合。】 浮空,念动。 洪范舒展左臂,搭上苏佩锋手腕,借力拔升。 目不暇接的一瞬,他的足尖踏上了巨灵的手背。 拳头打中岩面。 咸尊桥纹丝不动,还以最强的反震。 苏佩锋难以自抑地僵直片刻。 借着这个机会,洪范垫步跃向巨人肩头,撑手倒翻,凌空接住君恩重。 刀光一闪,旋身落地。 “呼……” 洪范撤出三步,以深长呼吸压抑痛苦。 碎烂的衣衫下,他的肩头肿胀青黑。 弦断之声此时骤起。 苏佩锋后背血光迸裂,绽开米余长的刀伤。 这是君恩重方才的战果。 在命星帮助下,苏佩锋一瞬间检视了身体状况。 右侧背阔肌与斜方肌断了大半,菱形肌受了小伤。 血浆如瀑布般淌下,将巨人半身染得鲜红。 鏖战至今,他所流之血满斗满斛,难以计量。 真元催动,断处肉茬立时互相扭结,恢复基本功能。 “区区刀伤……” 苏佩锋回身正架,宣言未半,却感到一阵晕眩。 这让他对自己的身躯感到陌生。 自命星入位后,他一旦发动能力,从未感到过疲惫。 除非真元耗尽,否则巨灵的体力便无有穷尽。 “你怎么做到的?” 苏佩锋怔然片刻,看向洪范。 “君恩重是一把毒刃,其毒名为‘无常’,锻入金属刀身,不需再淬。” 洪范回道。 “贯通武者只需中上一刀,便撑不过半刻钟。” “我一直在等你毒发。” 战局至此,他没必要隐瞒了。 “原来如此。” 苏佩锋闻言一愣。 “无常,原来是无常。” 他着魔般呢喃着毒素的名字,通红的眼眶中竟流下泪来。 “哈,杀你的正是无常啊……” 苏佩锋咬住牙关,拖着身躯硬要再战。 但此刻的巨灵动作迟缓,已经无力挣开脚边流沙了。 又是两道雷鸣。 洪范左手反握刀刃,削断了苏佩锋的两侧脚筋。 巨人失衡,仰倒在地。 淡金的天与发黑的云占据了苏佩锋涣散的视野。 侧面传来细碎的摩擦声,或许是衣衫或者砂砾摩挲石面,正欲发出致命一击。 他理应投去目光,却意兴阑珊。 【赤面神的路途到此为止了吗?】 苏佩锋出神地想到。 他脑中似清似浊,一时不知所在,只本能以视线去寻那具窄棺。 但转过脸,越出桥栏的目光,只看到一片朦胧。 那是黄昏时喷薄而出的暮光,空气中成群的雾气般的飞蚁。 振翅声汇成嗡鸣。 苏佩锋看着、听着,恍然间觉得这暮色与嗡鸣化作张幕布,兜头罩住了自己的一生。 【春暮,我们都离群了啊……】 他看着飞蚁,浑身松弛下来。 四年前,在一如今日的嗡鸣声中,他倒在金磁门的擂台。 一眼瞥过的红,爆发出疯狂的爱。 四年后,曾像头困兽般追逐的混浊爱情,终于变得清晰。 这爱不仅仅是爱啊。 它是折磨; 它是劫难; 它是伤口里汲血生长的玫瑰; 它是骷髅眼中飞出的蝴蝶…… 【小鱼儿,这结局也不糟吧?】 苏佩锋用最后的力气取出金链,握在掌心。 “洪范,请送我去见她。” 他笑着用气声说道,退出了巨灵相。 洪范默然。 他手持遍布缺口的君恩重上前,在苏佩锋身侧单膝跪地,重重刺下。 银刃穿心。 五指松开。 扭曲的金链坠入同色的流沙。 这一刻,洪范仿佛听到了大风击碎云层的声音。 他看到刺眼的金光如闪电般升空,穿过云层往东方远去。 灵台中,一颗龙魂果飞速显化。 洪范没有拔刀,而是拾起金链。 再起身时,咸尊桥已被浩荡升腾的喝彩声淹没。 瑶河沿岸,万烛光中。 人声揭天。 “天骄,天骄……” 呼号如雷似风,轰然成潮,压过江涛。 洪范看着无数张跳动的脸庞,眼前恍惚,了了不知南北。 【是啊,我击败了在榜天骄。】 他怔怔然想到,看向天外。 落日已死。 唯苍云成簇,托着弦月。 似有解脱。 竟无喜悦。 pS:苏佩锋这个人物的设计类似于洪范的镜面。 先是出身、经历,再是同一时间面对了身边之人的荒诞且突然的死,以及被迫进行且注定无法究竟的复仇。 苏佩锋不觉得自己有错,又无法去恨敖知弦,因此深受惩罚;但他也明白洪范并不该为未婚妻之死承担一切责任。 洪范同样如此,他能意识到詹元子遇刺背后的“巧合”,而敖家在其中不过是棋子。 但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而已。 在最后一战里,当“无常”之毒爆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们达成了互相理解。 这也与当初的“猛虎照镜”相呼应。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三百零一章 故事 次日,四月初五。 一个日头灿烂的融融春日。 洪范与武如意、白嘉赐二人再次来到詹县。 上次是步行。 这次是驾舟而下。 上次来是一月,梅花疏淡、冰雪未消。 此次再至,东风早已暗换了年华。 詹家门口,洪范见到了等候在此的詹慧子。 此行所来是为了祭拜他的兄长。 简单问候,没有多余的寒暄,四人便要上路。 然后被府内一声“稍待”喊住。 洪范回头看去,发现是詹家兄弟的老父。 老爷子上次见还显矍铄,这次便只余行将就木的衰颓。 他拄着拐,在管家的搀扶下缓步越过庭院。 隔着门槛,詹父先是看了眼洪范提着的木匣,再朝他深深鞠躬一礼,便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四人默然上路。 时维四月。 出县城的一路,漫天都是行道柳的飘絮,轻盈地洒在风中。 步行十五里,詹元子葬在詹家的族墓。 大抵是为了风水的缘故,地点也是背靠山峰、视野开阔的高处。 洪范几人是第一次来。 坟头是用青砖砌的。 墓碑顶上有块剔透的鹅卵石压着尚新鲜的黄纸。 坟前,祭祀品还未烧干净。 洪范细细分辨,认出是些纸、笔画具之类的残留。 “你烧给他的?” 他问詹慧子。 “我爹烧的。” 后者摇了摇头,回道。 洪范轻叹一声。 他知道那堆灰里烧不尽的不是纸笔,而是悔恨。 武如意与白嘉赐先去给土地点了香烛,又摆好几样简单的祭品。 “久等了。” 洪范正肃容颜,自木匣里取出用石灰硝着的敖知弦首级,端端正正地祭在坟前。 直起身,他好似释了重负,张嘴想作些陈词。 但片刻怔然后,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自正月十五,到四月初一。 报仇时心烧得像多烈的火,现在就化作多冷的灰。 “哥哥,你的仇已经报了。” 最后是一旁的詹慧子念叨了一句。 洪范只能点头。 他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囊,与武如意、白嘉赐两人各自灌了一大口,而后将剩下的半袋子洒在坟前。 生死两隔,什么话都是多余。 沉默是最好的陪伴。 詹慧子陪着三位缇骑在坟前草地上坐下。 风在近处摘着叶子。 澄澈如练的瑶河在远处蹒跚。 河畔天上,一小片乌云自顾自落雨。 雨柱之外,蹲着阙不知名的野村。 洪范望着雨与村,感觉骨髓深处在发痒。 那是孤独正悄然生长。 他爬起身,蹲回坟前,徒手拨开碳灰,用炎流劲再次点燃了未烧完的纸与笔。 火光升腾,明灭不定。 须臾后有风经过,捎走了些燃烧的余烬。 洪范以目光长久地跟随它们。 仿佛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风走了。 ······· 当日晚些时候,在詹县的码头,詹慧子与兄长的好友们道别。 洪范靠在舟头,武如意坐在舟中。 依旧是白嘉赐摇橹。 瑶河宽而缓。 小舟虽是逆水,但凭借摇橹人的力气,轻易便有了顺风帆船的高速。 约莫是酉时(下午五点)过了一两刻。 扁舟转过不知多少个河湾,越过了西京的南城墙。 洪范对着酒囊浅饮。 在离开詹县时,里头被装满了詹家自酿的粮食酒。 天才刚有黑的打算,瑶河两岸已亮起了无数灯火。 小舟再往前。 洪范放下酒囊,看到咸尊桥两头拥挤着人群,桥心隐有人影跳跃。 “这是怎么了?” 他茫然问道。 “你不知道吗?是我们弘义的‘破浪刀’范正志第二次挑战‘弹指霹雳’曹瀚海。” 白嘉赐回道。 “曹瀚海年龄将至,马上要下榜了。” “这时候的天骄往往会不吝同乡的约战——若是输了,空出来的位置便大概率会留在凉州。” “算是种惯例吧。” 他说着,放慢了船速。 打搅别人的约战是很无礼的事情。 “他们的约战在三月便定了。” 武如意补充道。 “只是被你和赤面神抢了风头。” 洪范点头了然,将残酒喝完,手肘支着船沿,挑眼去看。 范正志反手撩刀,自江中拔水上桥,强攻不停。 两人都是天人交感级的武者,一招一式俱引发先天灵气的动荡。 小舟停在江心,与落日隔桥相对。 洪范看着咸尊桥、看着桥上交手的两人、看着两岸聚拢过去的目光,突然有种奇妙的错觉。 他仿佛回到了昨日,自己在做自己的观众。 钢刀与铁流星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 洪范的思绪旋即又飘得更远了。 他想起一年前。 刚从边地到州府,身周的一切仿佛从故事走到现实。 范正志再度出刀。 还是那一招“蜃境”。 正和二十八年的四月发出,正和二十九年的四月斩落。 这一回,连刀身上映着的夕阳也分毫不差。 曹瀚海竟是败了。 两岸响起赞叹的欢呼声。 恢弘、缥缈,好似西京城在开口说话。 “新人换下旧人,好事啊。” 白嘉赐随喜一句,摇起橹来。 小舟越往前,风中的“天骄”声便越清晰。 桥上,得偿夙愿的“破浪刀”范正志率先认出了舟头坐着的洪范,遥遥拱手致意。 于是两岸的呼声也有了变化。 从“天骄”变成了“凉州天骄”。 洪范听着风声,不由发怔。 一年前他听别人的故事。 一年后成为故事里的别人。 “若是元子还在,定不愿你如此颓丧。” 武如意见状,忍不住劝了一句。 “若是他还在……” 洪范复颂道。 “若是他还在,应当喜乐于眼前万家灯火、鼎沸人声,恼怒没带纸笔吧!” 他的脸上终是泛出笑容。 两年来,他一直在失去。 失去前世的亲人,失去金海的故旧,失去西京的队友。 两年来,他一直在成为。 成为洪家的二少,成为西京的缇骑,成为凉州的天骄。 江涛拍打小舟,动摇浮世。 洪范眼中湿润了。 光散开晕。 灯火模糊重叠,化作熊熊火势,将他心中沉淀的岁月点燃。 桥上岸上,天人交感与气境武者霎时感到先天灵气波动。 却是小舟侧畔,江水正沸腾。 曹瀚海低头看去,见洪范眸中有日光与灯火混同,炼作一片金红。 “洪公子可是武道又有进境?” 他手按桥栏,问道。 船漂入桥洞。 回答他的是缥缈的歌声。 “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 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 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 待吟啸声咽,小舟已过岩桥,遥寄于水天之间了。 (第二卷终) pS: 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 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 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 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 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杂诗七首(其二)》曹植 因为是卷末一章,笔触便写得抒情些。 第三卷会正常连载,但需要这几天努力搞搞大纲。 我国庆在浙江老家,约莫七八号回上海。 应当是回去后第二天开始更新——会尽全力稳定,但因为没有任何存稿,没法保证。 祝各位节日快乐。 喜欢荒沙主宰请大家收藏:()荒沙主宰天天书吧更新速度最快。 ------------ 第二卷 卷末总结 这个单章主要关于我的创作,与故事无关,没兴趣的读者跳过就好。 ······ 在抑郁轻度复发后,我花了一个多月稳定情绪。 到八月下旬,我不再有症状,能够提笔写作,但情绪还不够稳定,思维能力也很弱,一天往往只能写几百、千把字。 直到九月十四日,我突然有一种恢复活力,找回前貌的感觉,更新的六七万字大部分也都是在十四号以后完成的。 总之,第二卷写得颇多磨难,但最后出来的东西,我尚算满意。 照例做一个总结。 ······ 先是进步。 我个人觉得文字能力在第一卷的基础上更强了,尤其是最后三十章,修辞用得更轻松灵活,采用了更多的象征手法(话说对网文不知道这算好还是不好)。 人物的塑造更加的复杂,无所谓正邪都尽量给与了内在动机与转变弧光。 故事上宏观与微观结合得有机。 ······ 再是缺点。 首先也还是文字。 我隐约能意识到文笔对于网文有时候是双刃剑。 我很喜欢读诗,不管是古诗词还是现代诗断断续续都会读些;然后七八月份,借着空又读了很多名著(读大师的文字很难不受影响)。 所以写完第二卷,心里莫名就感觉文字是不是太飘了点。 到底不是散文与诗,质应当在文之前,后者只是手段。 网文尤是。 这一点需要读者们来给些看法,告诉我能接受的“度”在哪里。 其次是节奏。 感觉比第一卷强点,但距离一些网文大神尚有差距。 再次是爽点。 我花了很大力气去构建最后洪范与沈铁心对抗的剧情。 这个力气不是指描摹这个情节,而是促成它。 洪与沈之间的“落差”,直到第二卷中段,都还是很大的——不止是身份,势力、能量也是。 所以我想洪范要能做成这件事,反馈就会格外强。 但既要追求巨大的落差,又要合理不伤逻辑,就需要非常长的铺垫。 我替洪范做了好多牌。 庄立人、吕云师、屈罗意、宫珩、史元纬、许龟年,还有洗髓丹强化后的洪家朱衣骑…… 所有的这些牌都在第二卷中缓缓构建,才能顺理成章,最后一次性爆发。 原本应该是挺妙的。 但后来写到这里我发现一个问题。 因为詹元子的死本身很“无常”。 完成这件事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与无奈,包含拦江鬼与敖知弦在内,没有哪一位是因纯恶而杀人。 这天然伤害了复仇的顺畅性与爽感。 好人打坏人最单纯、最好爽,但爽完就没了。 背景与人物一旦复杂,回味会多,却难免伤害爽点。 感觉表达(人物/内核等)与爽两者很多时候是拮抗的。 挠头,不知道大家怎么看。 ······ 再谈谈我构思故事的流程。 总共差不多是七层。 第一层是确定全书的底层逻辑与背景。 包括社会的架构、故事的底色、核心主线、战力体系、各方势力(主要是其诉求),世界随着故事进展在时间、空间、形态上的变化,以及主角在每个阶段扮演怎样的角色。 差不多是世界观的意思。 第二层是主角个人的历程。 比如实力进步速度。 各阶段发展方向——寄人篱下、独行侠、自立门户等等。 主角各个阶段的对手分别会是谁——在哪个层面(经济、武力、权力),如何产生矛盾与对抗。 相应的,在这个阶段他会达到什么样的成就。 第一、二层是整本书的框架,开书前就完成了。 第三层次到了卷。 在每一卷,我希望有一到二个完整且独立的故事内核。 比如说第一卷有两个内核。 第一个是武者关于人生的态度。 其表达主要依靠两个人物,洪坚与李鹤鸣,通过他们各自的选择和经历,进行对比彰显。 第二个是异乡人来到新世界渐渐扎根的过程。 具体通过洪范和家族间的关系转变来展开。 第二卷则是复仇与无常。 选定了内核,我才能确定蛇人攻城、总督与州守争斗之类的卷背景,并且与第二层主角个人的发展进度相互调和,罗织出卷故事主线。 第四层是重要配角的个人线。 这里的重要指的不是篇幅。 比如说在第一卷的洪胜、洪平、郑芙蕖。 比如说在第二卷的白嘉赐、詹元子、吕云师、苏佩锋、敖知弦、屈罗意等等。 通过他们,我同样能做一些表达。 比如洪平的改变与其战死的宿命式的关联。 比如白嘉赐在能力有限下,对于未来与现在的斟酌取舍。 比如一些我觉得有趣的情绪与性格特质。 第五层是安排具体的故事。 包含每一段剧情在大背景下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 明月楼品花会为什么发生、怎么发生的、最后如何解决等等。 在这个层面,我才开始思考爽点和节奏,如何在每个小故事中让洪范尽量正面或侧面装逼打脸,给大家情绪反馈。 第六层是小故事的细节。 这时候故事已经走起来了,我需要基于细纲将各种零碎因素推演结合——譬如参演人物的临场反应,情绪变化。 还有故事发生的环境,如何情景交融,如何渲染,都在这一层考虑。 第七层是前后文的衔接。 包括伏笔、暗线、上下文衔接的钩子。 具体来说类似商行的发展进度,器作监的研究,武器装备的获取,武道杀法的研发等等。 有了这些东西,大家会觉得故事是立体的、有机的,各个线头在齐头并进。 七个层面都构思完成后,才到实际写作。 然后是无休无止的返工修改。 因为我开始写正文以后,随着描写的深入,对人物会不断有新的认识。 往往我写着写着才发觉,这个人跟我一开始想的、设计的不一样。 那我只能按照人物最新的姿态去修正他的选择。 如此,故事不得不变。 两卷写下来,我在每卷起笔前定好的大纲最后全都改得面目全非。 这种写法有好有坏。 坏在慢。 好在内容会更有整体性。 比如第一卷里,我写洪坚是坚守在冬天的冰,李鹤鸣是死在过去久未下葬的火。 比如第二卷里,我又把苏佩锋与洪范做了对照。 实际上这两处都不是“处心积虑”的设计。 由于总被人物支配,我在小剧情(卷内)走向上常常临急临时。 上本书蚩尤要死了,我才“发现”这是鲲鹏的布局,毕方应该是卧底。 写到过亭风的时候,我才揣摩到苏佩锋与敖知弦互相间的心理。 而第二卷的开卷大纲里,甚至没有苏佩锋这个人物…… (说到这个,我自己也挺无语) ······ 上面啰嗦这么多话,其实是向大家做个交代。 我或许会写得烂,但一定不会水文。 写作速度这个东西是确定的,一天能写多少就是多少。 我可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有怎样的突破。 投资领域讲一个track record(过往成绩),网文也是一样。 我知道很多读者对于大神或者白金作者往往有更多的耐心和信心,哪怕书的内容暂时平淡或看的不太清楚,都愿意待观后效,等作品慢慢展开。 我在网文里面还是个准新人,过去也没有太多的履历可以让大家去翻阅。 但通过这篇总结,我希望大家能够对我的写作方式多一些了解,因此对我多一些信心——我是很用心在做写书这件事,也有一定的方法论、一定的能力去把这件事做好。 ······ 最后额外提一点。 写作对我来说是创造也是历练,但我不太认可我与读者是卖与买、卖家与顾客的关系。 被上半年诸多事折腾得犯病后,有很多读者很支持我,在书友群里不时关心我的状态。 同样,也常常会有些难以描述的人。 譬如我发得过抑郁症的单章之后,就有位读者追着发章评,说“原来你是个疯子”。 当时运营官告诉我,我战意勃发要去对线,结果几个帖子被她全删完了,最后连ID都记不得,害我难受半天。 说这个的意思是,我很明白亲自下场对线不是作者利益最大化的行为。 但如果我看到你喷我,喷得又不合理,或充满恶意,那我百分百喷回来嗷。 (对了,天骄榜外号,急) 黄火青 2023.10.1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二章 放榜 正和二十九年四月廿九。 小满已过,芒种未至。 凉州还没到雨水充盈的时候,但田里的麦籽已经饱满。 卯时(早上五点)刚过,日头还憩在黛色的山肩,金海城往东五十里外的驰道上,十几位精壮汉子开始忙碌。 他们筋肉坚实的战马被散放在路边,没有拴,自己挑拣庄稼进食。 干活的老农也不发怒,反而悠闲看着。 方圆百里都知道,金海洪氏不占大伙便宜;马坏了的庄稼事后必有银子补上,只多不少。 两刻钟后,竹竿与干草搭成了一个简陋棚子。 棚里摆了两张从附近村里借来的方桌和条凳。 不多时,一台青石挖成的沉重马槽也被抬了过来,摆在边上。 确认准备无误,一身锦袍的洪明出了棚子,往东方天边探看。 山岭低矮但连绵。 土黄色的驰道像是其间流淌而出的一条小河。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 洪明在路上折回了不知多少遍,连心爱的胡子都抚断了好几根。 这时候,远处终于有了人影。 “来了,来了!” 洪杰高声喊道。 他与洪范同一批入的朱衣骑,在充裕丹药供应下,已有贯通中段修为。 洪明嫌他莽撞,瞪了一眼,又赶忙转回视线。 骑士在麦田的拱卫下驰掣,很快近了。 一身掌武院的制服,还背着三角形的邮旗。 这就必然错不了了。 十几人迎了上去。 “官爷,可是往金海掌武院去?” 洪明急不可耐地问道。 驿卒当然算不上“官爷”,在民间地位也不高,但今日不同以往。 “你们想必是金海洪家的吧?” 骑士笑回。 “我带的东西正是自西京来,要送往金海掌武院去。” 此话一出,众人轰然。 “还请下来歇会吧!” 洪杰上前热情搀扶道。 而后驿卒被请入草棚,用了热茶吃了糕点,还收了个沉甸甸的红布包。 至少有个二三两重。 混着鸡蛋的精粮被倒入马槽,专供那匹风尘仆仆的驿马。 其他马儿但凡凑过来,都会被嫌弃地赶开。 一个时辰后。 洪明带队将驿骑护送到掌武院后,顺利回府。 大门口,洪礼拄着拐杖,明显等了许久。 而在他身后,更是挤满了许多老老少少。 “怎么说?” 洪礼见洪明进来,问道。 后者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竖着的耳朵。 “使者送到掌武院啦,万事俱备!” 洪明朗声回道,带着点沙哑。 “我见了公孙武监,他给了准话,就等明天制榜,后天放榜!” 洪府大门处霎时轰然。 眉、眼、嘴、脸,都是飞扬,都是热烈。 “好,好啊!” 洪礼难得失态,不住敲着拐杖。 “辛苦你了,快去歇歇。” 他拍了拍洪明肩膀,又看向身侧的求德。 “你这边都准备起来没有?可不能出一点岔子!” “礼老爷放心!” 求德低声回道,底气十足。 “畜生都采买好了,已经宰了三分之一。” “彩绸、灯笼、桌椅也备好了,全是新的,明儿一早就挂上!” 洪礼闻言点头。 求大管家的能力是久经考验、毫无问题的。 但这个时候,他就是放不下心。 “这回的流水席要办十日,菜盘子不能空,人手得叫足……” 洪礼把说了不知几遍的事情又一遍地说。 求德又一遍地答。 问与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笑。 云天之下,人如蚂蚁散开。 洪府很快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般发动起来。 ······ 五月初一。 日头有些晒,但阻碍不了安宁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 以听海阁为标志的街心处,哪怕掌武院与城守府的衙役都不再能维持住位置,被携裹在人流之中。 据说有些消息灵通的街坊,昨夜就来占了好位置,而城防司的兵甲也难得地松了宵禁。 两刻钟后,午时正。 万众期待中,一位身着掌武院武服的汉子大步自对街出来,肩上扛着卷巨大的黄榜。 不需喝令,绵长拥挤的街道便安静下来。 先是人声散了,只剩下呼吸声。 最后连呼吸声都渐不可闻,好似所有人都在屏息。 听海阁蓬莱厅,崔玉堂在衣摆上擦了擦满手的汗。 不止是看榜的紧张,发榜的也很紧张。 两条炮仗从二十几米长的高杆顶端挂下。 时辰到了,左侧的噼啪先响,右侧的却还喑哑。 竟是托着火折子的衙役手腕发抖,半天凑不上导火索。 片刻后,鞭炮声走远了,烟雾亦弥散。 武服大汉抓住黄榜,吐气开声。 “正和二十九年,掌武院四榜第四期,放榜!” 他腾身如猿,挂榜上杆。 明黄织锦飞落,绷直时嘭然一声雷震。 一如往常,最先露出的是顶端两个大如车轮的墨字。 《天榜》。 不过这次没有人“搭理”几位武圣。 所有人目光掠下,略过天地二榜,先看天骄榜。 而且是天骄榜的榜尾。 “天骄榜第一百,‘千点星’唐星晴,淮阳国唐氏,修习《千丝念》……” “天骄榜第九十九……” “天骄榜第九十八,‘破浪刀’范正志,凉州弘义城人士……” 几个名字嘈杂念过,很多人急了。 “怎么没有呢?” “难不成?!” 就在长街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有个呼喊一枝独秀,压下所有。 “八十二,是八十二!” 识字的全都应声看了过去。 不识字的大部分人越发急了。 “读榜的呢?” “吃干饭……” “狗x……” 各种喝骂声顶了上来。 原来直到这时候,读榜的衙役还没出声。 他也在看天骄榜。 “对,对不住。” 衙役赶忙开工。 “天榜第一,‘气镇山河’萧鼎,神京……” 声音一出,便被喷涌而出的臭骂淹没了。 “去你妈的气镇山河!” “妈了个巴子的,谁要听他?” “读八十二啊,艹了!” 衙役见群情激愤,立刻福至心灵,跳过近两百个名字。 “天骄榜第八十二,‘赤沙’洪范,正和十年九月十一生人,凉州金海人士,沙世界星主。” 全场立时静下。 “兼修家传《炎流功》,天人交感境界,曾创出一品杀法《沙翼》,二品杀法《沙流刀》、《荒沙战甲》、《沙霰弹》。” “十五岁始练武,正和二十七年三月命星入位,心思缜密,聪颖博知。” “正和二十八年十二月,洪范浑然五脉,携三位浑然境缇骑战胜‘翻江蛟龙’敖知机。” “正和二十九年三月三十,洪范携屈罗意入西京沈家无诤园,亲手斩杀敖知弦。” “正和二十九年四月初四,洪范死斗‘赤面神’苏佩锋于西京咸尊桥心,百合后格毙。” “正和二十九年四月初五,洪范《炎流功》破入天人交感境界。” 读完洪范全文,长街肃穆无声。 衙役清了清嗓子,打算正常工作。 “天榜第一,‘气镇山河’萧……” 然后,街头巷尾的声音如火山般迸发出来,把萧鼎的后半个名字碾碎在风中。 “未满十九岁的天骄第八十二……” “金海又有了天骄!” “是我洪家二少!” “是我的大哥!” “呜哇!” PS:今日一更。 写了个四千字的释疑,应该能回答大家关于上一卷的大部分问题。 第三卷大纲还没弄完整,这几日更新的会比较少。 (本章完) ------------ 第二卷释疑 (虽然不是正文,也有点长,但我建议大家都看一下) 这次因为是连续更新三十章,导致除最后一章和卷末总结之外的章评有点少。 所以我昨天才得到大概的反馈。 单开这个单章是因为第二卷最后三十章有个地方没处理好,需要向大家解释下。 其实写完了还要解读,尤其是作者自己来,是非常下乘的事情。 但好几位读者在章评提了,群里也有问的。 考虑到完全看明白的应该不太多,所以不得不统一捋一捋。 ······ 一句话总结,就是洪范情绪的变化。 很多读者认为詹元子死了以后洪范悲伤的部分太大了。 这其实是误解。 洪范一路过来有很多情绪,悲伤只是一部分,后来甚至是较小的那部分。 基于洪范的视角:他的情绪从哪里来、分别是什么情绪、心路历程如何,我在这里拆解下。 最开始是四层情绪。 【引用原文: 悲下有怒,怒下是无力。 无力之下,又是什么? 洪范难抑浑身燥热,起身脱去外袍。 手臂上,汗毛根根倒竖如耸。 一刹那,他明了自己深藏在骨髓中的情绪。 恐惧。 洪范霎时能够思考了。 ——277章】 第一是悲。 很好理解,与自己吃住一起、性格很和得来、帮他研发杀法的战友突然被刺杀,所以悲。 第二是怒。 刺杀者无法无天,在朝日府(洪范家中)击杀好友,所以怒。 第三是无力。 人已经死了,没有办法挽回。 第四是恐惧。 这件事暂时搞不明白头尾,洪范突然意识到自己蒸蒸日上踌躇满志的生活随时可能破灭,他甚至觉得詹元子可能是替自己死的。 这时候我们对洪范做个定性——他依然是奉行实用主义、个人利益优先的那个人。 因为詹元子死,他心里最深处、最强烈的居然是恐惧。 期间报丧的事情强化了洪范悲怒。 这四种情绪持续到洪范得知叶斩要来的消息。 【引用原文: “能由斩业公经手的都是大案,需要各州提刑按察司上报再由刑部核准委托——有些案子的排期都要按年算。” “这回他正好人在西京旁,所以才有望请来,否则朝日府这案子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排到他的号。” “只能说这回实在是太巧了……” 江乐池边吃边说。 他手快嘴快,很快把卤牛肉吃完大半。 洪范却有些愣神。 对方刚刚那句“太巧了”让他莫名触动。 ——280】 这句太巧了让洪范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另有隐情,可能有幕后黑手。 【引用原文: “咱可是星君,虽然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但等闲权贵,还霍霍不到我们。” “达官贵人,各个都有亏心事。” “所以他们没有不怕我的。” 叶斩说这话时有种特别的气势,仿佛是狐假虎威的泼皮无赖。 “可惜我的宿命通不擅战斗,大多时候只能做个明白鬼,不能像你的沙世界一样快意恩仇……” ——282】 叶斩在神京都横着走。 但这个黑手强大到连他都能随意调遣安排,制造这个“巧合”。 洪范意识到了这是个局。 在这个局里他很弱小。 然后是完成宿命通仪式。 洪范明白了明面上的仇人,五位刺客、敖家三人。 【引用原文: 洪范睁开眼,见到西方世界,残阳涂满半边天。 想起那六张脸,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284】 【引用原文: “十日前,那一剑打这儿过去,痛煞我也……” 他按住心口。 “再等下去,我的血都要烧干了!” ——285】 这时候的他杀意得到了很强烈的增幅。 原因很简单,事情是敖家做的——也就是说不是什么私仇,就是冲着詹元子来的。 詹元子与敖家的矛盾来自于洪范做出了“参与王敏才案对第二小队没有影响”的判断,并说服了武红绫(253章)。 作为第二小队的实际的“司业”与“队正”,他认为自己对詹元子的死负有责任——或许是我掉以轻心、自以为是,才导致敖家出手杀了詹元子。 然后缇骑开始报仇行动。 这时候洪范的情绪已经变了。 第一,这件事他认为自己有道义责任。 第二,背后幕后黑手的能量远远超过他。 这自然而然引出个“道德拷问”:“我”还要不要替詹元子复仇,复仇该做到什么程度? 要知道洪范之前见到詹元子死,潜意识最深的情绪还是恐惧。 他此刻哪里能立刻拿出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舍生取义”的答案? 经过宿命通仪式后,洪范已经意识到拦江鬼都是“刀”,谈不上是真仇人。 但要向真仇人复仇需要多少投入?有多大的风险?我做这事值得吗? To be, or not to be? 在出发时,洪范的答案大约是不太正面的——他想敷衍自己,这五个刺客我亲手多杀几个,应付下过去吧。 所以他先找上曾道奇。 【引用原文: 他甚至不愿意用沙世界。 ——286】 为什么不愿意用? 【“本来就是为了万无一失,不然我一人也能胜他。” 光头接话道。 ——283】 你一人打不过詹元子。 我不用沙世界、光用武道胜你,以证明这一点。 再是裘敬安。 【引用原文: 裘敬安双目微眯。 面对凶猛拳势,他不躲不避,却一把扯住将要跌在身边的大弟子,拦在身前。 一瞬之间,洪范到底是犹豫了。 他止拳收势,身位却难变化,被以逸待劳的对手一掌命中右肩。 疼痛立时泛开,洪范口中咳血,却觉得爽快。 你果然是该死之人! ——286】 洪范知道裘敬安也是刀,他隐约能感觉到这些拦江鬼想摆脱过去不可得。 裘敬安现在的表现说明他仍然是个恶人,这让洪范自认为拥有更充分的杀人理由。 杀掉裘以后,洪范心中的焦虑与矛盾没有好转——他知道自己在糊弄。 情绪的大转折开始出现在第三场作战。 洪范不想杀无辜的段家人,但他最后被迫全杀了。 【引用原文: 洪范勃然醒悟。 他面对的不是顺德行那些乌合之众,自己身边也没有洪烈、沈鸿遮护两翼与后背。 段家固然是三流豪强,与宫家、洪家这等一流、准一流豪强有极大差距。 这三十五人固然修为不均、装备不齐,与朱衣骑、洪炉阵有天壤之别。 可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整体,正为了彼此舍生忘死而战。 就如同金海洪家一般。 ——288】 【引用原文: 此刻,沙取代了眼。 既看不见血,便可以大开杀戒。 ——288】 闭着眼就可以开杀戒——虚伪。 段家譬如洪家那般的既视感,让洪范意识到了自己的虚伪。 【引用原文: 半个时辰后,洪范大吃一顿,用热水处理了伤口,又掀了水缸的盖子喝水。 他看到了缸里映着的面容。 眼睛通红满是血丝,眸子浓黑,仿佛接着幽冥。 竟有几分像最后一夜的李鹤鸣。 ——288】 李鹤鸣曾说,他用出卖换取武道,未来上了天人,再做补偿。 当时洪范各种不屑。 还有就是之前有些读者吐槽说洪范守金海城不走(175章),质问我与金海有那么深的感情? 这不光是感情。 洪范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没法接受自己成为临阵脱逃的人,否则就是第二个李鹤鸣。 在这个时候,洪范再无法糊弄自己内心的道德拷问。 我明知道这五个人只是五把刀,接受自我欺骗,我本质上就正走向李鹤鸣的老路。 所以有了之后的发展。 【引用原文: 我若是敖伏威,也不会让手中的刀知道太多。洪范想到。 …… “你去哪?”叶星火叫道。 “回西京。”洪范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是第几个?”叶星火再问。 “第四个。”洪范答。 “第五个不去了?”问。 “来不及了,三溪县在西京正南,青槐城在正北。”答。 ——289】 为啥不去了? 哪怕其他缇骑会先到,单纯复仇心切的人,不也该赶去看看现场吗? 因为哪怕再亲手杀了第五人,也无法让洪范回答内心的道德拷问——义与利,应该做的事与生命的危险,我该如何选择? 【引用原文: 天开地阔。 田野合围如牢。 他昏昏然寻了大致方向,似一条丧家犬般蹒跚远去了。 ——289】 有的读者或许认为是洪范是心头太悲伤,所以用丧家犬象征。 死了战友不至于丧家,丧“家”是因为心乱了。 洪范外表圆滑,内心有道德准绳,但他穿越前很少遇到这样的考验。 但现在从法治社会来到了大华,考验真的来了。 他暂时回答不了心头拷问,也就暂时没有了立身于世的基础,所以成了丧家犬。 然后,徒步走回西京三日三夜,洪范渐渐想明白了。 【引用原文: “敖伏威、敖知机、敖知弦。” 洪范将三个名字念了一遍。 “见者必杀。” ——289】 【引用原文: 乌云厚重如城,自中间透出一线光。 好似天裂。 雨水洗净全身,他有了结论。 不是杀得太多,而是杀得不够。 洪范心中一时明朗。 ——289】 乌云被光破开,洪范通过击杀四个刺客的过程冷却自己的心,最后思考到答案。 To be, or not to be? 义在利先,乃至在生存之先。 而在之前,洪范回馈家族、要制造火器、想给学不了武道的人开一条路,其实都与他此时的答案呼应。 这一卷的一大目的,就是标定洪范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正好在洪范明了内心、做出回答的当天,他知道了敖知弦回来,要布局杀她。 正是这个答案,让洪范不再那么利益至上、排斥死亡,以至于对选择死斗的苏佩锋也有了感同身受,因此接战(苏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继续当自己的天骄)。 所以从头到尾,折磨洪范的并不是悲伤。 前期是恐惧,后期是内心的道德拷问。 ······ 这地方出了这误解,不是读者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构思这段的时候,我认为对人物内心的挖掘太多了、情绪太细了,这不是网文的路子,不能这么写。 到时候大段大段洪范内心戏、自我辨析,一定会导致很多读者厌烦,觉得水、没意思,妨害节奏。 当时我还和运营官说,网文大部分读者看个乐子,很多甚至是跳读的,这样剖析人物很不讨好。 所以我考虑再三,从洪范回西京开始尽量用白描手法,回避心理描写与描述,把洪范心里的变化和自我拷问作为暗线,并加了许多象征和特别的比喻来暗示指引。 譬如倒映的脸像李鹤鸣、天裂这些是象征。 譬如盘旋击杀华安的时候“好似一头等待就食的秃鹫”、丧家犬,这些是特别的比喻。 我当时的想法很理想化。 就是说看得细、对文字敏感的读者能看明白,或者哪怕部分明白,他们会觉得有余味,觉得这些章回里带着一种隐性的情绪流。 而不喜欢这些的读者就单纯当做复仇桥段看就完事了。 为了尽量补足些爽感,我的很多景物描写传达的感情实际上与洪范的内心折磨是不一致的。 里层他在煎熬,表层是复仇杀人的爽感。 现在想想表里不一、既要又要,处理得很不好。 发出来一直到四五号反响都还不错,结果六号七号开始有很多夹在中间的读者发声,觉得洪范情绪奇怪——詹元子死了至于把洪范搞得那么要死要活吗? 于是我反思蛮久。 结论就是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还是要写清楚,笔墨可以精简点,另,象征这种手法在网文里不合适。 前面这些章节我会抽空修一下,把上面这些挑明了。 没处理好,完全是我的问题。 我清楚自己还没能力写严肃文学、纯文学的东西,我也明白往那个方向努力没人看。 但我又没法放弃心气,纯为赚钱写书。 这是我作为作者本身矛盾拉扯的地方。 也正因为如此,我特别注重读者的反馈。 你们的反馈能让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锚?),并在不放弃自我表达的同时,不偏离网文的基础框架。 大家常看到我爱对线,但对我来说这也是磨刀的过程。 说真心话,我很感激大家公允的不带攻击性的评论,不管是好评差评。 我自认从上本书开始进步速度飞快,而这都是以读者为镜子带来的。 ······ 最后插句嘴,好几位读者拿洪坚与詹元子对比,说爹死了都没咋的,洪范这里最多只该有一点点悲伤。 我认为不对。 洪范三十岁以后穿越,不可能对一个一年没见几次面且一心只为家族的人认爹。 他从头到尾也没有叫过洪坚父亲。 对于洪坚,洪范很钦佩,但也仅此而已。 詹元子相比之下是过命的战友,朝夕相处的室友,每天练武的武友,性格又最成熟淡泊最合得来,感情当然深厚得多。 黄火青 2023.10.8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三章 双喜临门 衙役无法继续读榜了。 也没有人在乎他是否继续工作。 包括衙役自己。 欢呼声彻底喷薄出来,不止从安宁大街,更是来自金海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一时间好似连城池都动摇了。 人们跳着、叫着,抹着通红的眼眶,将自去年血战蛇人后积攒的情绪通通释放。 从正和三年起至今,本由李鹤鸣标定的金海旧历,翻过新篇。 “八十二啊?!怎么第一次上榜就能到这个位置?” 高俊侠按着窗台,用呼喊般的音量费力说道。 非如此,哪怕是相邻的人也听不清。 “你到底粗心,我却早猜到了!” 崔玉堂大笑回道。 “二少打赢苏佩锋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百。” “结果只隔一日,他又当着破浪刀与弹指霹雳的面突破天人交感,那排名必然再上层楼!” 他语带得意。 欢呼声终于下来了些,衙役清清嗓子,又开始“气镇山河”。 这回无人再打扰他。 “瞧你能的,你猜到了怎么不早说?” 楼台上,高俊侠哂道。 “这种事我怎么敢早说?” 崔玉堂却是轻轻叹息。 高俊侠也不再做声了。 他轻易便了然了好友的情绪。 事如此重,言语如此轻,如何敢说? 未久,一张黄榜读完,众人意犹未尽。 在许多人撺掇下,衙役又专把天骄榜第八十二位的文字挑出来读了再读。 三遍后,他已口干舌燥。 这时候,街边又腾起个声音。 “某家洪明。” “今日金海洪氏二公子登上天骄榜,是我家,也是全金海的大喜事。” “从此时起,直到五月初十,府外连摆十日流水席,酒肉管够,还请大家都来捧场!” 此话一出,又是喧天人声。 人潮开始自安宁大街上散去,流往洪府方向。 崔玉堂久久注视着空旷下来的街道。 “可惜二少本人不在。” 他突然开口道。 “也不知他下次何时再回金海……” 高俊侠闻言却摇头。 “鹏鸟腾于金海,今已驾驭风云,将欲俯瞰天下。” 他双拳握紧,心中似有热流涌过,不由吟诵起西京流传过来的洪范破境诗。 “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 何时回飚举,吹我入云中?” 却是比原版改了个字。 四句念完,高大少转身便走。 “你干嘛去?” 崔玉堂拉住他,问道。 “回去练武。” 高俊侠回道。 “不去洪家那边捧场了?” 崔再追问。 “我怕待二少再回金海,自己还是个贯通巅峰……” 高俊侠看着好友,定定说道。 “到时高俊侠有何嘴脸借他长风?” 一句说完,高大少迈步离去。 崔玉堂看着他的背影,好似重新认识了这位金风楼的少东。 ······ 洪府前的巷子里搭起了长棚。 木桌相连如龙,被各式菜肴堆满。 桌面上,素不相识之人吃喝划拳。 桌面下,小半城的家犬共襄盛举。 下人们往来不停,随时撤下空盘、更换餐具、打扫桌椅。 即便如此,人手依然不够。 于是许多朱衣骑纡尊降贵主动搭手。 洪福一人从手掌到肩膀托着八个大盘子,迈过门槛无视滚烫。 后厨备菜将尽,厨子一声呼喊,洪杰便奔去猪栏单手提了头猪往水沟边现宰。 席上席下,只有宾主之分,没有武者与凡人的区别。 在金海所有人的记忆中,这番喜气是生平仅见。 内堂檐下,洪胜看着玄关处进出不停的人流,听着翻墙过来的闹腾声,怔然长久。 迟心赤自屋内出来。 “胜兄长,怎么了?” 他轻声问道,略有担忧。 洪胜摇摇头,挤出个笑容。 “红哥儿,好多年来,我都以为今日这一切,只会是为我准备。” 他说道。 迟心赤骤闻此言,连忙想说些什么,却头脑过载,不知说什么好。 “不必安慰我。” 洪胜猜出他的想法。 “我无怨望,只是氐惆。” “红哥儿,一年半前我心魔难破,是洪范替我开解。”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自己不如他,只是心底难免保有遐思。” 他说着,心中又响起午时衙役的三遍复读。 【天骄榜第八十二,‘赤沙’洪范…… 正和二十九年四月初五,洪范《炎流功》破入天人交感境界。】 每字每句如同盖章落印。 此之谓尘埃落定。 “二弟,为兄认输了。” 洪胜遥望长空,轻声道。 一句说完,他只觉得冥冥中许多堆叠在心底的情绪,都随过庭之风纷散。 在那之后,浮上来的不是颓丧,而是轻松。 洪胜突然便明白了。 一年多来,正是一直放不下的比较之心成了枷锁。 “红哥儿,二弟的光芒太耀眼,我早就知道自己比不过了。” “正因如此,这份比较心反而逼得我不得寸进,非停下来等到他不可啊……” 洪胜摇头失笑,竟笑出眼泪。 待笑意穷尽,他闭上眼,静静倾听远处传来的喜悦谈笑。 这些洋溢在空气中的声音,仿佛漂浮的泡沫,描摹出无形之物的形状与色彩。 于一片漆黑中,洪胜看见了火焰。 他循着感应仰首睁眼,恰直视中天之日。 那火球映在目中,缓缓融化,镀满双眸。 屋里,洪武正朝着郑准敬酒,突然察觉到先天火行灵气扰动。 正当他心头一动的时候,同桌的金海守备胡昂已然起身发问。 “洪胜公子可是突破了?” 满桌言语动作霎时停顿。 所有人朝门外看去。 “是啊。” 洪胜背对众人,慨然叹息。 “自小无漏境后整整四百八十七天,吾终得见光明!” “我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很快,消息传播出去。 喜上加喜,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些画面、声音,看在、听在金海其余各家人眼中,便恰如洪氏气运。 莫说烈火烹油, 已然无法阻挡。 PS:上一卷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改。 要是把内心暗线点明,所有描写一致突显,那真是一点爽不起来,观众只会觉得复仇杀人怎么越杀越憋屈。 多少是搞砸了。 还是写上本书时有过的总结——要搞表达不能往主角身上去,矛盾、内耗、纠结等东西只能放在配角身上,否则一定与爽点冲突,这是网文的基本调性。 引以为戒。 另,今日还是一更,但第三卷大纲已有了基本框架。 (本章完) ------------ 作者感冒了,有点发烧,今天寄了 运营官代更,前两天降温,昨天黄太极吐了一地,今天老黄嗓子也哑了,喝了一天的热水,现在还躺着有点发烧,今天写不了了,抱歉。 祝大家身体健康,换季降温注意保暖。 ------------ 第三百零四章 理解 五月初一的午后。 金海还沉浸在庆祝的欢乐中。 远隔一千六百里的西京朝日府,洪范赤裸上身,在演武场挥洒汗水。 达到力境巅峰已有一个月,足够他适应身体的变化。 极限深蹲一万两千斤,极限奔跑速度一百一十公里每小时。 反应速度大约在数十毫秒。 这是算上沙世界对星主加成后的结果——哪怕是非战斗类星君,身体素质虽然赶不上同级别武者,但比普通人还是强很多。 综合来看,在同境界中大约是中上水平,莫说与十经修习者比较,哪怕上乘武典也明显不如。 毕竟炎流功只三品而已。 相比身体素质,更重要的变化来自于丹田。 洪范在蒲团上盘腿而坐,进入内视。 他旋即很清晰地观察到一小道先天火行灵气氤氲在下丹田内,随时可以调用。 而接下来,横亘在他面前的便是大华武道最大的两个关卡之一。 驯服先天灵气,使之与真气融合,化作真元。 按说洪范是有经验的——他的当头棒喝曾帮助史元纬一举破开迷执。 但到了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前路怎么走,并非是毫无线索。 炎流功在洪家流传多年,留下了许多先人的破境记录。 洪范也去请教过武红绫。 总而言之,破入先天的过程玄之又玄,但可以确认是基于心志。 大约是武者从某个角度深刻理解了对应属性的先天灵气。 这种理解无所谓对错,不尽相同,甚至会有矛盾。 譬如炎流功的笔记中,有人突破是登临火山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高温。 他于是认为火是极热。 有人是目睹烧去小半座金海城的大火。 他于是认为火是燃烧。 有人是因为长媳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感受到了极致的喜乐。 他于是认为火是激情。 而笔记的最后一篇是洪坚留下的。 正和十五年的一个清晨,洪坚三十五岁,隅于天人交感境界良久,与往常一样完成通宵苦修。 房中,洪陈氏替他涂抹烧伤药膏,忍不住发了句埋怨。 “总不至于练武练到觉也不睡。” 洪坚一愣,随后笑回:“生时少睡的,自有死后来补。” 话音落下,他体内真气流转,熔融先天灵气,自然破入先天一合。 洪范看完所有案例,唯有挠头。 他自问对“火”有些理解。 温度是分子热运动。 燃烧是氧化还原反应。 火光是电子由高能级跃迁至低能级时释放的光子。 然而来回把这些知识在心里过了好几遍,他还是天人交感。 思来想去,这个“理解”大约有点像前世某IP中绿皮兽人的俺寻思之力。 反正你坚信你懂了,你就懂了…… 洪范退出内视,开始进行真气控制力训练。 训练方法很简单。 手上托着一沓纸,以真气携裹先天火行灵气出于掌心,每次尽量只烧毁一张。 凡是天人交感境界的武者,能摄取的先天灵气大约相仿,但实力依然强弱分明。 同样的原材料,做出来的菜可以天差地别。 关键就在于对“伪真元”的使用效果。 半个时辰过去,洪范感到心力枯竭。 火的锤炼暂缓,之后是沙。 ······ 小半月后。 白日的西京蒙上了层暑气。 凉州掌武院,吞风堂开始供应免费冰镇酸梅汤。 未时未久,一场切磋正在庭中进行。 进攻的一方是武如意。 指尖锋连环切斩,在空气中留下道道霜痕。 另一边,一位头戴青玉发冠的白袍公子双手凝聚紫澜,见招拆招。 却是曾经憾负于洪胜的宫鹏云。 两人目前都是浑然巅峰修为,功法各有精擅,一时难分胜负。 “这姓宫的连靴面上都缀着玉,家声很不错啊。” 庭侧廊下,袁雪松双手抱臂,评价道。 “宫家在凉州西边也是数得上的大族,你不知道?” 回话的是晏雨林。 “他们现在与器作监生意做得火热,刚盘下了西城一座大宅。” “难怪这厮抬着下巴一身傲气,起先刚照面时,我还以为来了个袁雪松的亲兄弟。” 三队队正杜博艺夸张道。 众人皆笑,连袁雪松自己也没绷住。 “所以这种出身还来做缇骑,那就是为了功法了?” 杜博艺又揣测道。 吕云师摇头,将碗里的冰镇酸梅汤一口喝完。 “不为功法,又不缺钱,难不成是为了匡扶正义?” 叶星火哂了一句。 “他大约是为某个人来的。” 吕云师瞥了姓叶的一眼,说道。 “我也是听说,宫家提前与总司打过招呼,这位进来就是为了补第二小队的缺。” 此言一出,所有观战的缇骑都点头了然。 血溅无诤园后,洪范与庄立人的紧密关系已然公开化。 而宫珩与沈飞鸾的交手也不是什么秘密。 切磋还未分胜负,院外又进来三人。 分别是洪范、白嘉赐,以及獬豸堂执事谢文华。 众缇骑的懒散面貌立时肃然少许。 “呦,到底是年轻气盛,这都交上手了。” 谢执事一看庭中冰风阵阵、紫意升腾,笑道。 “小满后,吞风堂每日都有煮酸梅汤,爽口解暑,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他瞥了眼战局,对洪范说道。 “这怎么使得?” 洪范受宠若惊。 “这可太使得了!” 谢执事笑道。 “州部这么多年,何曾有过在榜天骄担任缇骑?” “你一上天骄榜,我们司武部(掌、学、司、察)可是声威大涨了!” 他说着便去了内堂。 庭中,宫鹏云也注意到正主来了,收了三分文雅,使出十分功夫。 玄阴气针霎时纷飞如雨,逼得武如意一阵狼狈。 不多时,谢执事端着两碗酸梅汤回来。 一碗递给洪范,一碗他自己享用。 于是白嘉赐只得收回伸出的手,挠了挠并不痒的头皮。 “你现在不光是天骄,还是头次上榜就在八十二位。” 谢文华啜了口冰汤,又说道。 “顾佥事上回都说得对你多上点心,生怕你跑了。” “跑了,跑哪儿去?” 洪范笑问。 “哪儿不能去?功法、丹药、美人,你只要许个诺,自有人送上门来。” 谢文华眉毛一抬。 “只说你登榜之后,朝日府是不是日日都有媒婆上门?世家豪门的酒宴请柬收都收不过来?” “相比之下,做缇骑可苦太多啦!” PS:昨天发烧脑子糊涂、喉咙也痛。 今天起来好不少,但还是咳嗽流涕,有点头晕。 就一章东西写了半天……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五章 燧发枪 缇骑自然不是什么轻松工作。 白嘉赐听完谢文华的话,不由点头。 洪范倒是不以为然。 “你说的那也不是得,而是换。” 他回道。 “与其用别的换,我情愿出‘苦力’换。” 洪范说完,一口喝完酸梅汤。 庭下的切磋也出了结果。 武如意借助云滴踏,于半空蹁跹三折,以指尖锋划开对手左胸衣衫。 “承让了。” 她轻盈落地,清脆道。 众缇骑鼓掌叫好。 宫鹏云只是浅笑。 “你不服气?” 武如意眉峰微蹙。 宫鹏云没有回话,只是双手结印。 武如意神情一变,感受到转瞬即逝的剧痛。 些微紫意自她周身逸散。 “好一招阴蚀,再次见到还是印象深刻。” 洪范感慨道。 宫鹏云闻言,循声拱手行礼。 “洪公子,金海一别,许久未见了。” 待其抬头,众人第一次见到他的灿烂笑容。 里头还有些讨好味道。 谢文华、叶星火几人俱是惊讶。 洪范倒不意外。 宫家是靠他搭上凉州器作监的线。 待同光与西京一线的贸易走上了正轨,这位“媒人”便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但接下来无诤园的事证明洪范对庄立人具有超然的影响力——既如此,宫家子弟自是很难在他面前直起腰来。 四人聚齐,在獬豸堂侧的小花园见了武红绫,互相引荐介绍。 宫鹏云自述加入缇骑有两个来由。 第一是隅于浑然巅峰已十个月整,居家苦修不得契机,不如出门历练。 第二是仰慕洪范,望追随天骄左右、耳濡目染。 话虽说得肉麻,洪范依然顺承。 宫家实力不弱。 不管宫鹏云此来是个人意志还是家族命令,这对他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 五日后,五月廿。 一个艳阳天。 西京城外,开明行。 洪范应钱宏邀请过来检验新设计制造的燧发火枪。 石砖砌成的作坊内,一位瞻州过来的老匠人将一米来长、十厘米宽,已经用球面锤预处理过的弧形钢条分段烧到红热。 金铁交击声响起。 他单手持锤反复敲打,将钢条一点点卷上一根圆形铁棍,直到外层金属浑然一体。 而后,再锤出铁棍。 遗留下的便是一根枪管粗胚。 “东家,为了防止变形,这粗胚不能过水,只能慢慢放凉。” 瞻州老匠人用带着浓厚南方口音的神京官话说道,又警惕地睨了一眼站在洪范身边的两位年轻汉子。 这两人是生面孔,第一次过来,便被洪范特许观看制枪流程。 “虽是粗胚,管壁的厚薄已经大致均匀,孙老手上的活到底是硬。” 洪范赤手便将尚显红热的管胚捡起,赞道。 这一幕看得几位伙计倒抽一口凉气。 “东家,这才是第一层,之后还要用钢皮往外再敲两层上去;三层嵌套,待完全冷却,那质量叫一个顶呱呱!” 另一位年纪更大的老师傅又补充道。 “这在瞻州那边也是新用了不到五年的法子,恰好我和孙平波都会。” 他姓邓名破海。 洪范闻言颔首。 他是第一次听说这项具体工艺,但脑子稍稍一转,就知道这大约是个“冷却自紧”的意思。 “三层叠加出胚,这枪管如此麻烦,不能用铸的吗?” 一位随洪范过来的汉子问道。 “后生,你这就不懂了。” 孙老匠回道,没有因为门外汉的质疑生气。 “前朝的三眼铳有用铸造的,可铸铁脆、质地不均,要吃住同样的火药,枪的重量得翻倍都还不止。” 见无人再问,孙平波继续往下介绍。 “做一根三层枪管可麻烦,有了粗胚还要精钻内膛。” 他指了指作坊边上的两台脚踏式木车床。 “一天能钻一寸就算熟手了。” “内膛处理完,再是打磨外壁,配着卡尺磨到均匀浑圆为止。” “整套下来,一个人要花三十天功夫才能出一根堪用的枪管。” 孙平波说着,自窗下石台上打开一个油布包,取出一根完成后的枪管。 洪范接过一看果然钢面平滑,对着窗户光可鉴人。 大致看过工序,钱宏便取来一支新做好的燧发枪,领着洪范去了后头靶场。 三十步距离,以牛皮为靶。 洪范端着枪试了试手感,又仔细检查枪机。 其钢材品质量固然不及工业时代,但相比同技术水平下好出不止一筹——毕竟这个世界的铁匠耐力、力量、稳定性都强得多,百锻不够上千锻,大力自然出奇迹。 而发射使用的黑火药品质也很优良,都是从器作监采买,主要供给开矿。 “好枪!” 洪范赞了一声,接过孙平波递过来的定装弹。 定装工艺并不复杂。 无非是取一张纸包住弹丸,两边用绳子扎紧,然后往扎紧处填入称好的火药,再扎紧就是了。 将火药那头塞入枪管,以木杆捣实。 打开击锤保险,扣下扳机。 燧石敲上抬起的火镰,小片火星溅入药池。 尴尬的是枪没响。 孙平波咽了口唾沫。 “咋这时候哑火……” 邓破海不自在地嘀咕道。 “寻常事罢了。” 洪范反倒是一笑置之。 扳机再次扣下,这回顺利击发,将牛皮轻松打穿。 按照开明行这些日子的测试,燧发枪的击发成功率只有70%左右——也就是说一小半情况下,扣扳机是打不着的。 这不是做工,而是原理上的问题。 燧石发火后,先是以非定向的火花点燃药池里的装药,而后经由燃烧的传递,将火焰送过引火孔,窜到膛内。 由于黑火药爆速缓慢的性质,这个过程其实变数很多。 莫说雨雪雾带来的潮湿、火药变质、药渣残留等问题,燧石本身使用寿命也不长,基本上打个几十次就必须换新。 但即便如此,见到枪响靶穿,众人依然忍不住一声欢呼。 相比于火绳枪,这把燧发枪到底先进得多。 使用燧石打火,不需要提前点燃火绳。 设有击锤保险机构,集成自动盘盖的“L”形火镰——既防止走火,也解决了发射前引火药粉的保护问题,携行时不会洒出。 与前世对比,相当于直接从火绳枪越过了复杂的转轮打火枪阶段,达到十七世纪燧发枪水平。 “真是把好枪,打穿重甲毫无问题,对普通蛇人足够致命了……” 洪范忍不住再度夸奖。 “二少,这把枪是两位老师傅亲自打造,做工绝对精良!” 钱宏与有荣焉。 然而洪范闻言,笑容反倒冷了下来。 “是啊,做工精良。” “但太精良也不是好事啊……” 他叹息一声。 PS: 更晚了,不好意思。 年纪大了,看着燧发枪枪机原理老是懂不进去,从墙里到墙外,挺多相关参数又找不到…… (本章完) ------------ 第三百零六章 活体机床 洪范手头这杆枪是邓破海与孙平波两人根据东家的技术指示做出来的第一把合格成品。 莫说每个零部件都打磨到极致,就连木质枪托和金属枪机上都雕满了云龙铭文。 哪怕不算“历史”意义,放到市场上也能卖个几十两银子。 然而问题正在于这份精致。 现有流程下,枪管、枪机、铜扣件,以及木质枪托全凭手工制作,需要耗费大量工时。 “钱宏,一个月的时间,行里现下能出多少杆枪?” 洪范问道。 “若是瞻州那边的火绳枪,现在伙计们手都熟了,一个月差不多能做八把;但是东家您发明的这个燧发枪机要复杂不少,现在一个月只能做三、四把。” 钱宏答道。 “东家,这速度比起造角弓已经快很多了。” 邓破海补充道。 “若换做瞻州那边大致也就是这个速度——至于那些被军官当做礼器佩戴的上等手铳,一把花上半年也是常有的事。” 洪范听完,默然不语。 钱宏看得出来,洪范明显是觉得产能太低。 “行里不算打杂做饭的才十几人,再扩大规模就是了。” 他于是宽慰道。 “老邓和老孙隔着几千里都过来了,知道我们造火枪是为了打蛇人,早舍了门户之见,愿意倾囊相授的!” 两位老匠人闻言点头。 “只是带徒弟也要时间。” 孙平波又补了一句。 洪范察觉到了两人的情绪。 “做事自然要循序渐进,对邓老与孙老的工作,我绝没有挑刺的意思。” 他出言解释。 “实际上今天过来,我就是想做些改进,解决这个问题。” 洪范说着,示意身后两位生面孔站到前面来。 “曾浩,贯通三脉;饶立轩,贯通二脉。” “都是金磁门的高足,修习《操铁手》。” 他介绍道。 两位武者也与各位正式见礼。 态度倒谈不上多么好。 毕竟对武者来说,进作坊与工匠、学徒共事,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曾兄,刚刚枪管制造的过程你也全程看了,若给你现成的百锻玄铁,你可有把握操铁成型?” 洪范径直发问。 “绝无问题!” 曾浩听到一句“曾兄”从赤沙嘴里出来,连气息都粗重三分。 “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岂不是枉费天骄看重?!” 他也不废话,从伙计手上接过一块锻好的钢板,开始操作。 真气吞吐,伴随手指按压,钢板缓缓形变。 这一幕与洪范印象里曹瀚海随心所欲的表现力差距甚远。 “洪公子,操铁手在贯通境的威能,主要是隔空牵引金属,譬如收放暗器什么的。” 饶立轩解释道。 “至于控制金属形变,要到浑然境才能使用。” “这样一根铁管,如果是门中浑然境的师兄过来,哪怕算上里外修整,最多只需要二分钟。” 他怕被天骄看轻,又补了一句。 五分钟后,第一层枪管卷好了三分之一。 比锤锻快,但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快。 曾浩缓了口气还要继续,却被制止。 “曾兄的能力我看到了,不过枪管捶打的过程本不算慢,更麻烦的还数后面。” 洪范宽慰道,递过两根完成嵌套的枪管粗胚。 “你能感应到这两根枪管的内伤吗?” 他发出此问,面色明显严肃。 “这个简单。” 曾浩闻言松了一口气。 他双手分别握住枪管,闭目片刻。 “左边的有七处细缝,右边的有十三处;位置分别在这……” 曾浩用手指一一比划,见两位老匠的脸色逐渐发黑,又赶忙往回找补。 “这手艺已经很好了;寻常铁匠锤出来的东西到了我们金磁门人手上,向来都是千疮百孔,要重新修整的……” 但这时候,洪范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所以你能弥合这些伤口?” 他急切打断,追问道。 “当然了,不过是些发丝粗细的孔隙罢了。” 曾浩一愣,直接对左手的管子开始操作。 操铁真气发出,不过数个呼吸,又全然收回。 “这根好了。” 曾浩放下第一根枪管,正要处理第二根时,手被攥住。 “这根不用。” 洪范接过两根枪管,交到孙平波手上。 “把这两根东西拿去试验,梯次装药直到超量,看看抗爆性能上的差别。” “现在就去!” 说这话时,他几乎要压制不住喜悦了。 孙平波还没回过味,但听到东家斩钉截铁的语气,立刻带着学徒照办。 “曾兄,你先歇会。” 作坊内,洪范拍了拍曾浩的肩膀,眼神温柔得就像看着前世实验室里价值几百上千万的昂贵设备。 “饶兄,这回辛苦你来试试精钻。” 学徒取来了第三根枪管粗胚。 饶立轩也不废话,闭目运功。 “饶公子可需要拉线辅助?” 邓破海问了一句。 “不用。” 饶立轩回道。 “操铁真气一经灌入,金铁便如我新长出的手足一般;其表面是否横平竖直,天然便有感觉。” 另一边,洪范释放命星真元,将一些沙尘卷入枪管作为“耳目”。 很快,他便感知到枪管内壁上不均匀的凸起渐渐平复。 后院间或传来爆炸声。 一刻钟后,饶立轩完成了三寸深的精钻工作。 而孙平波则握着两根炸烂了的钢管再次进来,喜形于色。 “东家,被修过的这根枪管,能扛住两倍半的装药!” 洪范闻言,彻底喜形于色。 他自有狂喜的理由。 完全弥合了内伤的枪管,实际上就是一根无缝钢管。 不管是用作枪管还是炮管,这对武器性能的提升都是惊人的。 以前世对比,无缝钢管的生产工艺在十九世纪末才发明;而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全国尚且找不到一家能生产无缝钢管的工厂。 虽然由于钢材质量与热处理的差距,开明行出产的枪管性能目前还远无法与现代冷锻枪管相比,但比起之前人力锤打的成色,已然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而另一边,饶立轩也证明了他在最费时间的内壁精钻工序上有着压倒性的效率优势。 常人三十日的工作量,他可以压缩到半日(算上休息)。 洪范脑中一时间满是畅想。 现在还只是粗糙的滑膛枪。 待未来到了线膛枪阶段,需要铰孔、光洁、校直、拉线等等更复杂工艺的时候,一位高水平的金磁门武者简直就是一台活体数控机床。 “好啊,金磁门好啊!悔没有早早结交诸位!” 洪范来回踱步,赞叹一声。 曾饶二位吃他一看,几乎被热烈的视线灼伤。 年纪较小的饶立轩溜开半步,而饱经世事的曾浩已经在思考“从是不从”的问题了。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七章 流水线 两位金磁门高足牛刀小试的成果,洪范不止是满意,甚至还很惊喜。 而邓孙二人同样沉浸在枪管性能暴增的幸福之中。 在场十几人中,唯有钱宏的面色并不明朗。 他给了洪范一个眼色。 两人出了屋门,走到静处说话。 “二少,你雇来的这两人,年奉几何?” 钱宏半句废话没有,直挑要害处问。 “一年二百五十两白银。” 洪范回道。 钱宏点头。 这与他猜测的差不多——西京物价不比金海,金磁门也算是大宗,贯通武者收这个价,已经是看在洪范的名望上打过折了。 但依然太贵。 “二少,有了金磁门人的帮助,行里造枪的速度我估摸着能快个五倍。” 开明行的大掌柜开始算账。 “现在的火绳枪八钱银子一把,精良些的不超过一两五钱,如果将金属部件都交给武者来做,我估摸就现在行里这十六人,一年产能或许能接近四百把。” 钱宏心算道。 “可光这两人的年薪就要五百两。” “再算上其余工匠的薪奉与材料,一把燧发枪的成本铁定超过二两。” “角弓一把三钱五,大弩才一钱,哪怕箭矢开支比火药与弹丸高,这账也不好算——须知这价格贵一成,推广就难一分!” 他满是担忧。 “二少,刚刚那是第一桩,还有第二。” “我在金海时自己就恃才傲物、眼高手低,我能看出来曾饶二人对做工是有轻视抗拒的。” “武者总是这样,将武道之外的事都看作下品;无非是现在没钱,又摄于你的声望,这才屈就过来。” “待得了银子,恐怕他们便没有长心了!” 钱宏一番话说得恳切。 作为总负责人,他要考虑的东西远比两位大师傅更多。 洪范听完,第一反应便是踏实。 钱宏固然看得不如自己这个穿越者远,但已然说得上闻一知三了。 正如他所言,先进从不代表一切。 当下的存活永远优先于未来。 “你说的我都赞同,不过别担心。” 洪范回道。 “首先,人的事我会解决。” “这几日我会去约曹瀚海;金磁门多代传承,武道走到尽头只想谋个赚钱差事的人应当不少。” “你尽量挑身体病痛或残疾的,其次是年纪大的、有家室的武者——横竖我们要的不是战斗力。” 对于搞定金磁门,洪范表现得极有信心。 实际上,操铁手这门武道只是二品垫底,即便是金磁门掌门也不过元磁一关。 以洪范现在的声望能量,足以被奉为上宾。 “至于成本,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 洪范言之凿凿。 片刻后,所有人在正堂再度聚齐。 他们看着东家取出两份誊抄好的文书。 不是关于技术,而是关于制度。 第一篇名为《公差制度与可互换零件》。 “这篇文章我前些日子刚刚呈递给器作监庄公,原本我还没想过在开明行运作——因为加工能力不足。” 洪范朗声道。 “但今日曾兄与饶兄的表现去除了我的这份顾虑……” 文章写得很详细且通俗易懂,定义了公差带、标准公差、松紧配合等等概念。 其中又将配合程度按照松紧分为三种:间隙配合、过盈配合、过渡配合。 在作者本人的讲解下,几位工匠很容易便理解了洪范的主旨,而后恍然顿悟。 “我们瞻州那边的火器部队都有随军工匠,负责随时修理与维护装备。” 邓破海按着桌面说起过往。 “四年前海族登岸的时候,我的紧急抢修位就设在阵地后方里许地。” “有一次前头送来三把火枪,第一支坏了扳机、第二支坏了火夹、第三支崩了枪管,我只能依次修复。” “如果都按照东家这套体系来,这三把枪在阵地上就能拆一补二,只需送回一把就行了……” 他长声叹息。 “不止如此啊!” 孙平波更加激动。 “瞻州火枪都是一家作坊配一套弹丸模具。” “上了战场子弹无法互换,将士们还需要携带钢锉,甚至用随身模具烧融铅块现做子弹。” “若有这规矩,便再不会了……” 待群情稍稍冷却,洪范继续介绍第二篇文章。 名字简单,只三个大字。 《流水线》。 这篇东西的内容越发简单,都没几个数字,大意便是让每个人只负责指定的几个甚至一个部件。 工序越是细分,培养学徒的难度便会降低,效率也会成倍提高。 前后两篇文章放在一起,更是相得益彰,体系圆融。 钱宏咽了口唾沫,半天脱不出震撼。 他昨日还听同僚说庄公三日三夜未睡,正钻研什么新制度,说是能让州部产能超过体量相近的贺州三倍。 彼时他只当是奇闻,现在再想必然就是洪范这套东西了。 而老匠人们更是词穷。 只有金磁门的二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出身一般,甚至不认识太多字。 “我这两篇文章未必全对,但方向不会错。” 洪范和声道。 “孙师傅,你先按我说的这套把架子搭起来,有问题我们再一一解决。” 一年前他会很享受用知识震撼他人的感觉。 但现在洪范已经习惯了。 孙平波连连应声。 突然砸下的两篇雄文,再加上燧发枪对火绳枪的种种超越,已让这位倔强的老匠人对洪范敬若神明。 另一边,邓破海却有些落寞。 “若是按照东家这样做,商行自然是好了。” “但今后坊内恐怕会尽是些学徒,再难出大师傅了……” 他面上五味陈杂。 “邓师傅多虑了!” 洪范闻言却笑。 “待有了流水线,生意上了规模,开明行必然会有独立于生产的研发部门。” “火器一旦实装,前线经验源源不断传回,便更需要因地制宜地做改进。” “这件事与武道一样,是无有止境的。” “现在的燧发枪只有贯通境的威力,但我们怎么知道,千年后的火器不能追上武圣天人呢?” 【武圣天人,怎么可能?】 这是邓破海的第一反应。 不过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曾几何时,他还以为瞻州的火器已经做到了人力的极限。 然而眼前年轻过分的在榜天骄轻轻松松便全然颠覆了无数枪匠信奉的一切。 邓破海粗重地喘息,不再说话了。 但老头嘴里那几颗早就松动、吃不住力的后槽牙,却是不知不觉咬得死紧。 PS:单更可能还得持续个把礼拜。 大纲每日都有进展,但当前进度可能只有六七成。 待纲要全部打好了,应该能双更一阵子。 (本章完) ------------ 第三百零八章 佳婿 交代完各项事宜后,洪范最后强调的是保密制度。 尤其是对新来的两位武者。 骄阳似火,红旗踢踏着碎石铺就的道路。 开明行纵然有钱宏管着,很多事还是脱不开洪范的手。 黑火药的三项成分中,烧制木炭与通过黄铁矿制取硫磺的工艺都很成熟。 唯独制硝用的还是土法。 凉州器作监为了制硝,每年要整城整县地收集老屋墙根土,忙死忙活不过能出小几百吨黑火药。 是以洪范早就雇人寻找硝矿。 此外,胜州那边也已有准信——三位经验丰富的炮匠,不日即将抵达。 回程途中,行人认得“赤沙”过来,自动让路。 不知不觉红旗入了城西。 视野暗下,洪范满脑子里还是金属定装弹与后装步枪。 有了金磁门的工具人,最重要的加工精度问题已经解决了。 考虑到火行武者的存在,炼钢这件事也不太需要担心。 真正的关键在于“起爆药”——雷酸汞。 这是前世人类最早使用的起爆药,对火焰、针刺和撞击有较高的敏感性,直到二十世纪才被全面取代。 可惜洪范前世的专业不是化学,所以他既不知道雷酸汞的化学式,也不了解其制备方法。 这就只能用穷举之类的笨法子了。 回到朝日府,洪范取出信纸,给贺州大监造梅承雪写信。 化学正是后者的主攻项目。 【梅公敬启…… 大约是汞的某种化合物与某类酸化合得到。 其性质爆裂,稍有撞击就会爆炸……】 信末,洪范又加上了“大有用处”、“拜谢”云云,检查再三,便往驿站投递。 ······ 二日后,五月廿二。 一个半月前的无诤园一事中,沈摩耶与许龟年两人凝冰为席、高坐云端,配着黄酒小菜看完了全程。 屈罗意、宫珩、史元纬等人的对决固然精彩,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反倒是最后那三十位朱衣骑死士。 二十七位资深贯通,三位年轻浑然,外加最好的玄铁甲胄。 这实在不是偏远小城的二等豪强能够展现出的实力。 基于此,沈摩耶对洪范越发好奇,以至于在前段时间疏远武道,做了许多“杂事”。 以沈家凉州顶尖世家的能量,要搜集金海洪氏的资料并不难。 五月初,沈摩耶甚至亲自跑去金海,无声无息地往洪府走了一遭。 许多不谐之处自然浮现。 譬如洪家在武道资源方面的开支远超过其每月进项所能负担。 譬如毫不为族外人所知的“开灵丹”。 沈摩耶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贺州没有名为开灵的丹药。 再结合洪家族学改制的时间,他很轻易关联上了何家洗髓丹的产量暴涨事件。 是谁替何家提供了夺朱紫的新提纯技术? 天合行为何能抱上庄立人的大腿? 隐有传闻的秘密东家又是谁? 答案不言而喻。 随着洪范筹谋两年构建的人脉与利益网络徐徐展开,年过一百四十的沈摩耶心头赞叹,不由轻拍了下茶案。 而这小子的能耐还不止于此。 用一篇篇文章在器作监夯实地位,这是才华。 用利益逼迫宫珩助拳,事后还让对方送来宫鹏云追随,这是手腕。 而与屈罗意、史元纬等人结交不及年许,便让他们甘愿卖命,就更有些人格魅力无法阻挡的意思了。 他忍不住拍了第二下。 上述种种,固然是稀世才华,但也只够让一位地榜天人“招揽”,而非“结交”。 一句话:千般才能,万种德行,可当得起我一拳? 若当不起,不过是件一不小心就会被砸碎的瓷器。 但洪范还真不是。 两年前的三月,此人还在内视境。 现在,他已身负命星、冲到天人交感境界,甚至杀入天骄榜。 头次上榜时还差四个月满十九岁,已然是第八十二名。 这说明解天机认为洪范的战力几乎接近于先天一合武者。 如此势头,谁看了都得承认是未来天骄榜榜首的有力候选。 沈摩耶坐在椅子上一阵苦思冥想,竟挑不出洪范有什么缺点。 他突然明白了。 “洪范此子,岂非天赐我沈家东床?” 沈摩耶嘀咕一句后大彻大悟,猛地第三次拍上茶案,在金丝楠木板上打出个五指手印。 “左右,替我把国英他们叫来玄冰阁!” 沈国英等一干人很快到了,叩拜见礼后分坐一旁。 “我有个想法。” 沈摩耶见人到齐,兴冲冲道。 众人自翘首敬听。 “你们说把铁心嫁给洪范如何?” 沈摩耶自鸣得意地说完,没想到扫眼一看,所有人都黑了脸。 “老祖宗,这可使不得啊!” 众人异口同声。 “怎么使不得?” 沈摩耶反问。 “老祖宗,金海洪氏与我沈家门第差得实在太多了!” 沈国英回得痛心疾首。 “洪范不过是寒门庶子,修习的也是第三品武道,就算上了天骄榜,也配不得铁心啊!” 沈摩耶闻言冷笑。 “所以你们的‘使不得’,只是纠结这点家格、门第、嫡庶?” 他沉下面色,直视元孙。 “沈国英,你是不是觉得投胎在西京沈氏很了不起?” “门第很重要吗?” “看看刘家呗,门第不高吗?不比我们家差吧?现在怎么样呢?” 沈摩耶连出三问。 “我与许龟年杀了刘锐小子,刘家可有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话音落下,一掌拍在扶手。 冻气四溢,镇住整座楼阁。 “只有除了出身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会整天唠叨出身……” “沈国英,你若不是我沈摩耶的元孙,在西京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冷冷问道。 沈国英见老祖发怒,居然不怕。 “老祖宗说得对,除去出身,元孙实在别无长物。” 他肃重起身,到堂中跪下,然后回话。 “元孙武道天资平平,莫说老祖宗,哪怕与星洲、雨伯也不堪一比。” “但方才之言绝不是只针对家世而已!” 沈国英又一叩首,再昂然出言。 “如今大华,一个人的出身几乎决定一切。” “幼时玩闹的青梅发小、青年时结交的朋友、能接触到的武功杀法品级……” “洪范当然是一等一的人才。” “如果他当初入了修罗宗,今日老祖宗之言元孙绝对赞成。” “可他现在不过是个缇骑啊!” (本章完) ------------ 第三百零九章 正当时 沈摩耶敛去了怒容,面色阴阳不定。 “老祖宗,天骄榜只是一时的,二十来年前风光无限、打穿半阙凉州的剑鸣鹤唳,不就是例子?” 沈国英放轻声音,将心头话语一口气说完。 “等洪范攒够武勋换来二品武道,说不得已是十年之后。” “元孙绝不是说他没有才能。” “以洪范的能力与星君身份,足以娶沈氏女,但不能是铁心——我家独女,便是皇子也嫁得!” 沈摩耶听完,也觉得有些道理。 论言辞风度,沈国英在族中数一数二——否则也不至于选他做沈家家主。 “你们怎么说?” 沈摩耶又转向剩下的人。 沈星洲与沈雨伯向来是没什么话的。 沈飞鸾却是嘴停不下来的主。 “老祖宗,国英兄长的意思也是元孙女的意思。” “我西京沈氏结交的都是天下名门,族中一张拜帖便能敲开四大世家、四大宗派的大门。” “若是铁心下嫁豪强庶子,九州将会如何看待我们?” 沈摩耶知道她说这话不是贵族习气发作。 沈铁心不比寻常嫡女,她的美貌早就扬名天下。 这桩婚事若是成了,不说会被笑话,许多自矜门第的世家大族很可能真与沈家断了来往。 到时候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嫁出去的沈氏媳妇因此受气,背地里戳自家老祖宗的脊梁骨。 然而脑子里转了一圈,沈摩耶还是没有打消自己离经叛道的想法。 “你说来说去,根子上不还是人脉二字?” 他哼了一声。 “但我纵横百多年,要在风雨里站住,还得靠自身底力。” “至于人脉,不说远的,若是家中少了我,许龟年那厮打上门来,你们能怎样?” 沈摩耶吹了下胡子。 “族里与修罗宗交好……” 沈飞鸾抢着说道。 “我活着时,沈家当然能与修罗宗的掌门、首座谈笑风生,没有我了,你们还能吗?我看连拜帖都递不进去。” 沈摩耶嘲道。 “在庸人面前,门第自是铜墙铁壁;在天才面前,门第不过闲言碎语!” “而且那天我都看着呢,洪范拉来屈罗意给他卖命,反而是你们一个个束手束脚。” 听见这茬,沈星洲饶是话少,也绷不住了。 “老祖宗您居然全程在看?那您怎么就坐视……” 他委屈道。 “坐视什么坐视?我他妈不是帮了吗?” 沈摩耶气急败坏了。 “我借口驱散人群避免误伤,不是下雨了吗?洪范使的是火与沙,你们是用冰的,下雨还不是帮?” “那老大雨,我可是顶着许龟年的揶揄,把西京附近的云全用光了!” “哼,也还好有那阵雨,不然多少人看到你沈星洲被屈罗意按在地上打?” 此话一出,沈雨伯忍不住瞥了父亲一眼——那天他对上史元纬,着实是占了老大上风的。 沈星洲面皮微红,狠狠回瞪。 父子俩沉默了。 但沈飞鸾还是不服气。 “老祖宗,可您与天机横断相约之事,洪范知道,我们却不知道。” 她语带埋怨。 “那一日他是有备而来啊!” 沈国英眉头一皱,以目光制止堂妹。 沈飞鸾虽然看到了,却还要坚持把话说完:“如果不是您发话了,我们还有后手……” 然后她被沈摩耶的冷笑打断。 “你有什么后手?” 他朝元孙女扬了扬下巴。 “请你伯父出手,嗯?” “打了小的再出来老的,你把掌武院当做什么?最后怎样算完?” “我豁下老脸下了场大雨还不够,还要拖着一把老骨头下场,与许龟年分个生死是吧?” 沈摩耶喷得唾沫星子横飞,声音之大几乎掀了房顶。 “我看宫珩那小子还是给你留脸了。” “一把年纪了还孤零零一个,天煞孤星似的,看你给你侄女带的坏头!” 这话一出,直接给沈飞鸾说得眼眶发红。 玄冰阁里安静下来。 一人舌战数位后辈而得胜,沈摩耶心里得意洋洋。 “好了,不必再废话了。” “一个寒门青年能挡住你们,我看铁心嫁了挺好。” 他懒得再解释自己关于器作监、天合行的发现,大手一挥做了决定。 “你们都滚,左右,把我的宝贝铁心请来。” 到了这时候,沈国英等人已不敢再有二话。 沈家三位“祖宗”,老祖宗不论实力还是辈分在族里都是至高无上。 能够一定程度上与他“抗衡”的,除去最近正在闭关的“中祖宗”,便只有位“小祖宗”。 很快,小祖宗到了。 “老祖宗,您看这是无诤园新开的合欢花,有种幽幽的甜香!” 沈铁心带着一捧新摘的花束,快步进来。 她如往常一样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裙。 “啊,闻到了;合欢花,诶,合欢花好啊!” 沈摩耶小心翼翼地措辞。 “铁心,老祖宗有个挺好的打算,刚也得到你其他几位长辈的一致赞同,想和你说说。” “说呀。” 比花更美的女儿眨着眼睛。 “老祖宗想找个能让你托付终身的人……” 老祖宗眼看小祖宗要变脸,把话抢先说完。 “你说洪范这人怎么样?” “哪个洪范?” 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沈摩耶感觉自己刚刚还灵活的舌头有些发僵。 “就,就之前来过无诤园那个洪范。” 话一脱口,他就知道坏了。 “老祖宗要我嫁给洪范?!” 沈铁心几乎是尖叫了出来。 “这什么啊?不行!” 她简直是炸了毛。 “好孙女别激动,你对洪范这人或许有些误会……” 沈摩耶赶紧好言相劝。 “要不你说说他哪里不行?” “他门第太低!” 沈铁心脱口而出。 沈摩耶笑了。 “你不是最不看重门第?” “我给你介绍过好几位世家嫡长,之前还想引荐萧家老二给你认识;可你当时就说不在乎门第,哪怕是皇子。” 沈铁心愣了片刻。 “洪范才华不行,武道也太差。” “长相,额,长相……”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理由不管合不合适都先抛了出来。 沈摩耶更乐了。 “‘流云’寇永潇洒儒雅、文采一流,你嫌人家年纪太大。” “‘枪魁’古意新武道天资冠绝一代;他到访修罗宗那次我带你去见了,你又嫌弃太丑。” “现在好容易有一个洪范摆在你眼前了。” “你要武道,他不仅有武道,还驾驭命星。” “你要才华,他在器作监发了很多文章,才华能让术圣称赞、大监造拜服。” “你说你不看重家世,诶,人家正好边地寒门出身,没有家世。” “至于长相年龄,洪范我们俩都见过,容貌没得挑,年纪比你还小三个月。” 他总结陈词。 “老祖宗我思来想去,他和你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啊!” 沈摩耶说完这个成语,几乎是盼顾自雄了。 “可是他杀了小鱼儿。” 边上传来抗拒的话音。 “敖知弦那算点什么事?少时丁点友谊,过阵子就淡了。” 沈摩耶老神在在,显得经验十足。 “你看老祖宗我一百四十二岁,现在连你天祖母(往上五代)的模样都早记不得啦!” 他哈哈笑道。 笑过两声,沈摩耶才发现沈铁心已莫名平静下来。 “老祖宗,您是觉得洪范此人对族里来说,比二皇子,比寇永、古意新,都还更有分量吗?” 她突然问道,话音清澈冰凉,像是在谈到什么终将到来、无法避免的东西。 一滴泪自沈铁心的眼角淌下。 沈摩耶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朵将要自己折下自己的花。 他心生惶恐,顿时把之前的主意都忘掉了。 “没有,老祖宗没这个意思!” “我就是说说,看看你的想法……” 沈摩耶挠了挠花白的头发。 他一生笑里藏刀、睚眦必报,也就是把同代人差不多都熬死了,才有个好点的名声。 但唯独对这位来孙女,地榜列名的“万丈凝冰”是一点都不敢强迫。 沈铁心跪坐于地,缓缓抱住天祖父的小腿,脸枕在膝上。 “对于这件事,铁心可以没有想法。” 她的回话出乎沈摩耶的预料。 “全凭族里做主就是。” 沈摩耶感到自己的裤膝被水浸湿,触肤微热。 “好好好,不要洪范就不要洪范,我们再找找也成,像你小姑那样一辈子不嫁也不是不成啊!” 他几乎是掏心窝子般地把话从喉咙里掏出来,然后又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遍沈飞鸾。 玄冰阁里一时不再有人声。 日光经过窗户,将花枝的影子投在地板。 五月底,一切都仿佛正当时。 沈摩耶静静抚着来孙女白绸般的发丝,最后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只是铁心啊,祖爷爷也就剩二三十年的日子啦。】 【我若去后,你可怎么办呢?】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章 惺惺相惜 正和二十九年,六月初一。 凉州,西京。 阳光斜照,通过砖石的缝隙构筑出明暗。 城墙荡漾在护城河的波纹里 在城门卒的呵斥下,进城的百姓把牛车拉到一边,让对面的四位帛服骑士先出门洞。 当先撒欢般过了吊桥的是红旗。 就在昨日,凉州缇骑第二小队接到新任务,要往凉州南境,接应几位淮阳国过来的要人。 出城,转南。 笔直的官道上,马儿们纵情奔驰。 约莫过了二三十里,洪范远远见到烟尘飞扬,有车马过来。 前头是身着轻甲、头戴飞羽的骑士,后头跟着多架华丽马车,中间还竖着几杆带有姓氏的大纛。 洪范凝聚目力,看到了板车上堆叠的野兽尸首,以及被锁在铁笼里的虎豹熊罴。 显然是西京的世家子们出猎归来。 两边相向接近,刚到了声闻距离,便有毫不客气的呵斥声顺风过来。 “兀那来人,安敢见驾不避?” 追着声音,有几位家将欲策马驱赶,却被后头的主家赶紧喝止。 洪范四骑马速不减。 反而是世家猎队不顾少爷小姐们的抱怨,乱糟糟地让到路边。 待四位身着大红云纹帛服的缇骑驰掣而过时,一群人倒像是夹道欢迎、行注目礼一般。 “我们这样,沈家那位姑奶奶知道了会不会生我们气?” 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迟疑道。 他是西京梁家出身,最近刚当了蒋文柏的妹夫。 “气啥?” 回话的是林永昌。 “沈铁心自个都被这小阎王溅了一身血,不还是偃旗息鼓?” “我们能怎么样?” 他摊了摊手。 这时候,已经打马过去的洪范似乎远远听到熟悉人声,回头来看。 吃他一瞧,林永昌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立刻闭嘴。 没想到洪范却遥遥对他点了点头。 四位缇骑很快远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车队开始费力重整。 几位世家少年凑过来说话。 “永昌大哥,赤沙认得你?” 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问道。 “认得,怎么不认得?” 林永昌看到对方眼里眨巴的仰慕,正要回话。 这时候,他心中突然闪过白泰平的身影,以及他“惜败敖知机”的话语。 鄙视,理解,成为…… “去年为了王敏才的事,我与‘洪兄’闹了些误会,在明月楼交过手。” 林永昌把肚里的话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方才说出来。 “后来也算是惺惺相惜吧。” 他双手叉腰,叹息一声。 然后沉溺于周围一群少年的惊叹中。 ······ 数日后,清晨。 凉州南疆,淮阳国边境。 第二小队在山口处驻马。 洪范凝聚沙翼,一步腾飞。 千山万壑旋即置于眼底。 五月份,一支淮阳国义军联络到了掌武院凉州州部。 其主帅希望将自家亲属往北送出国境,得到了掌武院的应允。 但这事之后出了岔子。 或许是阴差阳错,或许是凉州这边的掌武院力士失期,最后北上的队伍被追兵重新逼入山地。 如此,简思源不得不派缇骑过来。 洪范巡航两刻钟,第一次降落。 吸引他的是立在山脊上的一块界碑。 通体由岩石削成,北面书大华凉州,南面书淮阳国界,已被风化得老旧。 借着翻山之风,洪范二次起飞,继续往南。 二十里外,他居高临下找到了一处战斗场地。 半个时辰后,四人汇聚在此。 “战斗规模小且短暂,没有死人,只有三人受伤。 宫鹏云勘察战斗痕迹。 “应当是逃的那伙留了几人断后阻滞。” “翻出来的土还没完全干透,不会超过一天。” “双方现在距离此处不会超过五十里。” 他分析道。 半径五十里,又是在山地,已经是非常大的面积。 好在队中有白嘉赐。 他记住血迹留下的味道,轻易辨出了方向。 四人带着坐骑步行。 好在几匹马也至少是战马中的佼佼者,并不会拖累速度。 数个时辰后,小队追上了新鲜足迹。 “追兵有百余人,看脚印应当是披了甲。” 洪范下了命令。 “你们三人带上红旗沿直线去找目标,我去阻一阻。” 小半刻钟后,他看到了追兵。 总数一百出头,有三十人配了鳞甲,穿的都是象征天罡神风的白色罩衣。 洪范在队伍前头借着树林掩护悄然落下。 片刻后,天风卫追至一处依着数十米落差的小道。 全队正欲经过,便感到地面微震。 竟是整座土坡崩塌滑落。 “退!” 百夫长一声暴喝,将愣住的士兵喊醒。 待隆隆声过,最外围的沙土已淹过前锋的靴面。 前路难走,队伍只得绕路。 但在第二处宽敞些的山道,他们又被滚石逼回。 百夫长笃定有人阻挠,抱拳发问。 “何方神圣驾到,吾等是淮阳国天风卫,可敢出来一见?” 声音回荡山谷,没有回应。 洪范已经走了。 天风卫们踌躇片刻,终究不忘使命,只是改往最低处的河谷通行。 当洪范追上大部队的时候,远远便听到口角。 “你们这也慢得太多了!” “那时候我们都到了山口,前面是平原,后头是追兵,结果等不到人只好折回。” 说话的是一个青年。 “至少人没事吧?” 回话的是宫鹏云。 “人是没死,不是没事!” 又是一个年轻女声接口。 “若不是因为你们失期,后面这些事本来也不该有的!” “失期的是接应你们的飞捷城贯通力士。” 白嘉赐解释道。 “我们是西京过来的缇骑。” 他指了指自己衣服。 “还不都是掌武院……” 吵闹声中,洪范穿林过来。 他扫了眼要接应的十七人。 近处穿着武服的,大约是护送的庞县五行门武者,一共九人。 刚刚说话的男女也包含其内。 坐在远处的八位明显是平民,风尘仆仆、面有菜色。 他们便是淮阳国庞县牛头山义军首领甘德寿的亲属了。 “怎么样?” 武如意问道。 “能让他们多绕两刻钟的路吧。” 洪范笑道。 五行门女弟子听他笑音轻松,张嘴要骂。 但瞅见他容貌,她想要骂的话终归没能骂出来。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一章 饥荒 “那现在怎么办?那边几位都是普通人,已经没法再走了。” 武如意面露难色。 “难道与淮阳国的人动手?” “他们有一百多人,都披坚执锐……” 五行门一位青年迟疑道。 “百多人,若是高手不多,硬来也不难。” 宫鹏云插口道。 白嘉赐点头。 他此时修为达到浑然六脉,七脉也通了一半,正是自信爆棚的时候。 “你们还能打吗?” 洪范问五行门几人。 “我们这边我是浑然三脉,还有六位贯通,两位内视境。”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一位中年人说道。 “但是一路疲惫,且三人有伤。” 他露出袖口下的绷带。 “那就是不能打了。” 洪范点头。 “我们门主是天人交感的大高手,可是他还在庞县……” 之前与几人拌嘴的胖姑娘硬补了一句。 宫鹏云翻了个白眼。 “可惜,看来是借不到贵门主的威风了。” 洪范回道。 “那就想个办法逼退对面。” “计将安出?” 武如意问。 洪范没有回话,去边上扛了块两三千斤的石头过来。 “这是要临时垒个堡垒?” 五行门青年皱眉道。 洪范不做理会,并指作剑释出沙束。 蜂鸣犀利,转瞬把坚固的巨石切出个大致形状。 五行门九人看得愣了。 “宫兄、阿赐,你们把这几块废料丢得远些。” 洪范命令道。 然后,他先在石碑上刻字,几番修饰边角后,又用沙风回旋打磨做旧。 很快,一座基台半陷在地里,两面书刻“大华凉州”、“淮阳国界”的界碑就做好了。 到这时候,五行门几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这,这莫非是沙流刀?” 那位胖姑娘挤着嗓子道。 “你,你是金海……” “我原以为你们知道,还暗赞五行门人挺有胆气。” 回话的是宫鹏云。 “尔等当面,正是在榜天骄赤沙洪范!” 场间静了静。 洪范看众人表现,发现连那几位义军亲属,也有知道自己名字的。 正所谓天下闻名。 “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早先吵吵的青年第一个道歉。 胖姑娘也急着补救:“我刚刚是气急了,平时……” 洪范抬手,止住她没有意义的话语:“人过来了。” 铁甲簌簌声穿林而来。 不多时,天风卫的百人队围了过来。 “淮阳国天风卫拿人,无关者退避!” 百夫长一身铁甲、拔刀在手,喝道。 “凉州缇骑在此。” 武如意上前一步,亮出腰牌。 对方明显忌惮。 “凉州缇骑也管不到我们淮阳国的事。” 百夫长盯了眼腰牌,垂下刀锋,寒声道。 “在凉州地界上,哪有淮阳国的事?” 回话的是洪范。 他指了指侧面的界碑。 百夫长看得一愣。 此处深山老林,他对地形自然谈不上熟悉,感觉上还在自家地界。 但界碑这东西如何做得了假? 追兵一时人天交战。 越界做事本就敏感,与掌武院动手也非同小可。 更何况眼前之人或许大有来头。 “某家魏奇胜,敢问可是赤沙当面?” 百夫长抱拳问道。 洪范点头。 “之前那些山崩落石,可是尊驾出手?” 他再问。 “何必寻根究底?” 洪范反问。 百夫长点头。 “几个老弱病残,本不要紧。” “今日得见天骄,也算是不虚此行。” “我们走。” 他朗声说完,领人返程。 危机解除了。 当铁甲的摩擦声杳不可闻的时候,八位淮阳国的偷渡客终于放下心来。 山腰上传来鸟鸣与风摩挲树叶的轻响。 年纪最大的老者略有艰难地倚着树,发出“嗬”的叹音。 洪范看出他的腿有些发抖,已无法再走了。 “我们不如休息一夜再走吧。” 他于是提议道。 “待明日出了山,找些马车就好了;今日请再忍耐下吧。” “这好山好树的,咋能叫忍呢?” 老者抻着腿,对洪范露出畏惧、讨好兼有的笑容。 他不知道什么赤沙,只知道是很厉害的武者——君不见他刚刚扛起几千斤的石头,力气比耕牛还大。 “多好的树,多好啊,咱们那都没有了……” 老者念叨着,以贪婪而珍惜的目光看向身周郁郁葱葱的绿植。 而体力有余的人已经在行动了。 洪范好奇地凑上前去。 “官爷,是榆树哩。” 青年见他过来,说道。 他握着腰间的柴刀,正捣鼓树皮——卷起的袖子下,绷紧的小臂肌肉如同成攒的铁线,没有一点脂肪的遮掩。 这些义军亲属都不是养尊处优的人。 空地上很快堆起了拾来的干柴。 五行门的人小施手段,火便生了起来。 一位十岁左右的姑娘给洪范送来了第一张热好的面饼。 洪范接过,咬了一大口。 这饼的口味很奇怪,口感润滑且韧。 “官爷,这面里掺了榆粉。” 老者看出他奇怪,主动解释道。 “鱼粉?” 洪范有些发愣。 “是榆树的粉,能活命的好东西啊!” 老者笑着纠正。 “就是把榆树里层的嫩树皮剥下来,先剪断剪碎,然后在锅里炒干,捣成粉,混进面粉。” 他说开心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好似地脉的微缩。 另一边的青年也完成了工作。 他切下了整棵榆树两米以下、手能及处的中皮,但留下了更深处同样能吃的中间层。 “这样它还会长,后头有人见到也能吃。” 青年把柴刀插回腰间。 洪范感觉自己成了个无知之人,没资格回话。 他将榆粉面饼仔细吃完,起身离开营地。 不久后,一头新杀的野猪被带了回来。 缇骑执行任务,狩猎就食是常事。 但淮阳国过来的一行人却是少见多怪。 好似他们那边是完全不同的生态。 野猪很快被炎流功放出的高热烤熟。 众人分食,狼吞虎咽得满嘴油。 这时候,洪范才开始问话。 “风灾多,不知啥时候就来,房顶整个都给你拔走,跟拔葱似的。” “官府一直抓人,去给服徭役,一开始是说修城,后来是修什么鱼……” “爷爷,不是鱼,是大乘舆。” “都想逃走,但是很难啊,往外走要是遇上丘八,直接就给押去云岚城了。” “门里让我们护送,实际上也是让我们出去就别回来……” 淮阳国这些年状况不好,大华都知道。 但洪范不知道竟是这样不好。 日头渐偏西了。 洪范腾身云中,忍不住往南走。 数十里后,大地换了色彩。 山变得斑驳了。 许多树木倒伏着,大约是不久前被风摧垮的。 洪范降低高度一连经过三个村子,都没见到活人。 枯尸与白骨有一些。 凑近了,那些人骨上还有啃咬的痕迹,不知是人还是兽留下。 洪范步行进入第四个村子。 伟岸的力量曾在这宣泄。 大树被连根拔起,房屋垮塌一地。 有些砖土甚至抛撒在数百米外。 一棵大榆树倒毙在村口。 它有五丈高,所有柔软且富含糖分的韧皮部被尽数剥下,成了一具葬在满地死叶上的赤裸尸体。 洪范再度起飞,又往南走了百里。 这是他第一次对饥荒有了概念。 嶙峋岩石是山裸露的鳞。 毫无遮掩的泥土在大地留下巨幅的沟壑,自脚下直到天边,恍如凝固的奔流。 四野寂寂。 天与地的沉默在洪范耳边声嘶力竭。 他这才意识到饥荒首先不是人的饥荒。 人哪怕不练武,也是大自然里的强者 先荒芜的是大地与植被,再是野兽,最后死的才是人。 俯瞰太过残酷,洪范无法再飞行了。 他徒步前进,看到远处有一道烟柱,待抵达时,只发现一截快烧完的枯木。 大约曾有人在这里点火取暖。 大约曾有人在这里安居乐业。 洪范静静蹲下,看着枯木穷尽最后一点火光。 起身,再往前。 直到夜垂帘,他终于回眸。 一眼如箭望穿。 荒烟落日,万古苍茫。 昏黄世界。 竟找不到一丝活气。 洪范凝聚沙翼。 他不得不回程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二章 金海帮 六月十一。 西京朝日府,演武场。 突破如今已有两个整月,洪范对于火行先天灵气的使用有了些心得。 炎流的极限温度很接近融化铜——差不多是一千摄氏度左右。 但与他设想的一样,变化还不止于标量。 当真气与先天灵气混合后,杀法仿佛有了灵性与生命。 不论是打出的火云还是附着的炎流,哪怕离开了体内真气的支持,依然能自广大天地中获取力量。 于是之前久练不成、被雪藏的“灼沙”水到渠成。 赤手扬沙,附着炎流。 不需要强推沙世界,洪范仅仅是轻柔地推出沙团,就将硬木人靶点爆为熊熊火炬。 沙蜉蝣的杀伤力翻了数倍不止。 其他杀法同样有巨额提升。 沙霰弹虽然还是不能及远,但动能大了三倍。 放回到咸尊桥一战,或许能击穿巨灵相的肌肉甲胄。 当然,由于天人交感境界下先天灵气的总量有限,上述强化版的招数洪范只能发动数次。 演武场的大门此时被推开,是沈鸿领着一身青色新衣的吕云师进来。 后者先与场中的洪范打过招呼,而后便看到了场下歇着的三人。 武如意、宫鹏云、白嘉赐。 三人或站或坐,练功服各有破损,甚至连部分发丝都被燎得焦黄。 “呦,你们仨这是烧火时睡着了吗,怎么这副惨象?” 吕云师问道。 没人搭理他。 “不是说找我过来对练么,这三人不是现成的对手?” 吕云师随口问了一句,然后面色凝重起来。 “难不成……” 武如意闻言,麻木点头。 “我们三人联手,不是他对手。” 宫鹏云亦艰涩回道。 “我如今已基本适应突破后的战力。” 洪范接过话。 “他们三人有吕兄加入,应当能给我足够的压力了。” 吕云师明显不信。 “月前,我可是破入天人交感了;以一敌四,我怕你会脆败。” 他抱起双臂,话中满是不信。 “试过便知。” 洪范笑着招手,示意四人上场。 一位天人交感,两位浑然巅峰,一位浑然六脉。 除去白嘉赐的犬拟诀,剩下三人的武道都属上乘。 这已经是一个完整缇骑小队的战力,足以猎杀类似万光霁那样的强手。 四人换了一个眼神,合围逼近。 自洪范脚下,沙流朝上攀附。 同一时间,吕云师的攻击到了。 混元气劲隔空命中沙甲,击出沉闷的嘭声。 洪范左右余光里,白紫二色扩散。 万动之中,他还能听到背后白嘉赐四足兽行、变化诡谲的脚步声。 “我们就直入正题吧。” 洪范肃声宣告。 一丈外,高速强袭的吕云师迎面撞上热潮。 空气扭曲模糊。 他几乎以为自己一头撞进了个炼丹炉。 混元劲喷薄而出隔绝高热。 吕云师退出两丈,这才发现另外三人早在第一时间就缩了。 显然他们之前就吃过苦头。 “你们真是不讲义气!” 吕云师笑骂一句,又问道。 “这是什么招数?” “七步樊笼,我家传的杀法。” 洪范回道。 “在天人交感境界,尚不能坚持太久。” 吕云师点点头。 但他一时想不出破解法。 如果只是持续范围伤害,虽然棘手,但类似招数并不鲜见,也就那么一回事。 不论是混元劲、云滴冰凝典,还是玄阴真功都有应对办法。 无非能扛就扛,不能扛就快进快出,伺机一击破敌。 然而配合上荒沙战甲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近身战算伱赢了。” 吕云师思忖片刻,光棍认负。 “但我们若不近身只打消耗,你还有什么手段?” 他说着左右空击,以气劲为拳,隔着十步在沙甲上打出波纹。 《混元典》与刘家《千臂明王典》一样,都是走的真元化形的路子。 相比之下其刚硬不及,飘逸更胜。 洪范没有回话,增厚甲胄,生吃下包含玄阴气针,冰刺等等手段。 随后他轰出大股沙流。 一年多同僚当下来,吕云师对洪范的远程实体打击手段已极为熟悉了。 他右掌直迎,浓缩真气,中心爆发。 沙流爆溅。 但今次与以往不同。 失去组织、溅上躯体的仿佛不是沙砾,而是高热的铁水。 衣服被蛰开无数小口,旋即整件燃烧起来。 “什么玩意?” 吕云师惊呼一声,赶忙以气劲涤荡身周。 风沙散去。 “我这一手灼沙如何?” 洪范发笑再问。 “着实不好对付……甚至是有些阴毒了。” 吕云师在心中拆解片刻,回道。 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新衣没了。 “洪范……” “你这老财可得先把我衣服赔了!” ······ 六月十七,中午时候。 蝉鸣笼罩着西京。 瑶河浮着一层潋滟金色。 日头在天顶肆意招摇,逼得人不敢看它。 兴盛堂外,洪范与洪磐自马车下来,直上三楼。 推开甲子号包间的木门,今日的东道主起身相迎。 “就等着贤侄你来开席呢!” 说话者面白如玉,着一身簇新玄色武服,围一条麒麟腰带,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喜意。 正是公孙实。 席间其他几位也都是老熟人——现任从四品游击将军的廖正豪,正五品器作监监造的闻中观,从五品少监造兼开明行大掌柜的钱宏。 洪范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将提着的金丝锦囊放在屋角的案上。 “不是说了不用这些虚礼?” 公孙实看着这幕,佯怒道。 “世叔荣升州部总司,今后是我顶头上司;好容易有了近水楼台,还不让我先打点一二?” 洪范笑道,语气亲切随意。 “锦囊里是宫家之前送给我的一方青玉印,贵则贵矣,却未必得用,权当借花献佛了。” 今年开年后,上了年纪的简思源越发觉得力有不逮,主动请辞。 多人角逐下,是金海武监笑到最后。 “我能得总司这个位置,本就是靠你揭穿翻天社、登上天骄榜的政绩,还打点个什么?” 公孙实感慨道。 “在金海我们各有来路、各自为政,如今到了西京,那便都是‘金海帮’,互帮互助本是应该!” 他说着举杯。 此言颇得共鸣,众人都是满饮。 PS:第三卷大纲仅剩一段大剧情还是基本概念,定量算差不多是15%。 构思这玩意挺靠灵感,不太好“一鼓作气”。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三章 挟制 瑶河悬在窗上。 大小江船自木窗左右进出,像一幅动态的装饰画。 不需酒酣,席间的气氛已极融洽。 毕竟在坐之人不论官品职位,都曾在金海城墙上并肩作战,有份过命的交情。 闻中观提到他的飞机。 旬日之前,洪范还在淮阳国边境的时候,器作监组织了一次公开飞行展示。 用的是新改的双座机体,闻中观与朱经赋执飞——前者掌舵,后者负责在掠过瑶河的时候撒下大把剪碎的金箔。 拢共二两纯金,以夹层捶打工艺拓展为总面积三十余平米的薄片,换来了轰动凉州的盛名。 器作监系统内,闻中观已然是个炙手可热的名字了。 金海人聚在一起,不可能不聊蛇人。 “大沼那边的几个部落已经休战,明后年恐怕不会太平。” 廖正豪抚着断臂,说道。 气氛略有冷却。 洪范适时地提了火枪的事。 廖正豪当即答应明日与钱宏去开明行试枪。 “如果东西不差,我帮你们运作便是。” 他拍着胸膛,干了一杯。 “不瞒各位,廖某与凉州大营第二把手陆指挥都是真刀真枪得的仕途,性情也相得,现在说话多少有些分量。” “先采买个几百把试着,问题不大。” 当然,这批枪必然会装备到金海城防司。 于是话题又转到金海现任守备胡昂身上。 “胡昂此人,与我们至今也算不上交心。” 洪磐毫不避讳。 “但这一年下来,银钱礼物上他倒是来者不拒,光从我洪家都收了千两不止。” “哼。” 廖正豪闻言嗤笑一声。 “一城守备又是先天修为,爱财没什么,别怕死就好。” “拿人手短,你洪家有事他不说支持,想来也不至于拖后腿……” 一顿午饭吃了许久。 待陈年火翡翠喝干了好几坛,酒醉的众人更是在戏言中把金海派的名头改为了洪范派。 宴席兴尽而散。 待送完客,洪范用真气解了酒意。 出了兴盛堂,映入眼帘的自是瑶河两岸的繁荣面貌。 江上波光粼粼,好似新撒的金箔。 西京城志里,属于正和二十九年的那一页,闻中观与他的瑶河飞越必留下一笔。 但天下不止西京而已。 洪范想起席间公孙实的闲谈。 二十年前,淮阳国尚有八百万丁口。 两年前最后一次编户齐民,只剩下四百万。 ······ 两日后,六月十九。 洪范早早到了掌武院,在公孙实处小坐片刻,而后准时去拜见许龟年。 这回是在书房的茶室。 简单见礼后,许龟年请洪范坐下,主动给他泡茶。 一如既往的难喝。 “你还差三个月才满十九,已经登了天骄榜。” 许龟年开口道,态度竟有几分严肃。 “纵观九州缇骑,也是独一份了。” 洪范闻言,自是“有赖提督栽培”云云。 “我那龟儿子现在都还在浑然境,我栽培个屁。” 许龟年冷不丁回了一句。 两人于是皆笑。 气氛松弛少许。 “这次找伱来,是有要事。” 许龟年摆了摆手,示意省了那些虚的。 “你有想过转为院中正职吗?” 他问得雷厉风行。 缇骑是“天子门客”,没有品级与俸禄。 而所谓正职,便是如公孙实、武红绫那般,入八部为官了。 洪范没有马上回话,状若沉思。 “听说一年前庄立人打算给你师匠?我现在可以直接给你正七品司业的位置。” 许龟年果然省了试探,直接“报价”。 “凉州掌学司察,四个线条你可以任选,不需要担心前途。” “以你的能力,未来至少是佥事之职,若战力跟得上,提督一州武道也大有可能。” “因为这番处置,我已通报山长,得了特许。” “额……” 洪范目露难色。 “你可是担心武道之事?” 许龟年显然知道关节所在。 “院中所藏武道不限门类,你任满三年便能得授元磁以下部分。” “十年可授全篇。” 这条件已然是极为优厚。 正常来说,哪怕洪范有百分百的任务成功率,要换半部顶级武典,也要七八年时间。 而掌武院四处中,“司”、“察”二处的权力更是极大。 前者管理缉事游侠、力士、缇骑等暴力机构;后者管理大小门派,对开宗立派、掌门传承有审核仲裁之权。 “能得提督看重,洪范感激万分。” 洪范先起身行了一礼。 “提督可能也知道,我虽辞了器作监官位,但实际上多有合作……” “天合行与开明行对不对?” 许龟年点头回道,显然做了功课。 “天合行没事,但开明行涉及军火,必须断了。” 他看出洪范脸色一变。 “这不是我和山长苛刻。” 许龟年续了杯茶,耐心解释道。 “你太过年轻,正是木秀于林的时候,要格外守规矩才行。” “掌武院与器作监乃八部前二,你左手沾着资源金钱,右手握着武道战力。” “若是再娶个沈家嫡女,二十年后说不得就成了凉州王了。” 他朗声笑道,神色却很认真。 “刘家可才下场未久呢。” 明堂间安静下来。 洪范权衡再三,终于还是拒绝了这条光明无限的路。 倒不是为了缇骑那一份“自在”,而是他实在舍不下开明行,舍不下武道之外的另一种未来。 “提督,我在火器上投入良多,实在放不下……” 洪范起身再拜。 “哎,你的心思我多少能猜到点,不过火器这种东西,玩玩也就罢了。” 许龟年叹了口气,回道。 “世道如流,伟如穆圣最终也只留下座咸尊桥。” “罢了,你自己再想想吧。” 他瞥了眼桌对面的空杯,不再添茶。 洪范本欲告退。 但这时候,他偏想起了淮阳国里贯穿落日的那一柱孤烟。 他又咬牙坐下。 “还有事?” 许龟年问道。 “提督,我想问问淮阳国。” 洪范低声道。 “此行一去,但见灾后疮痍、溪水改道、树无好皮,难道朝廷没有个说法吗?” 许龟年闻言,眉头一挑。 “你既问了,本座说说也无妨。” “淮阳国之事,看似天灾,实乃人祸。” “淮阳王横征暴敛、怙恶不悛,天下看得下去的人不多。” “以山长的脾气,若无挟制,早就上门打杀了。” “但这事偏偏有天大的挟制。”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四章 造反 “二百多年前的十三王之乱,你想必多少知道些。” 许龟年压低了声音。 “当今圣上一系原是旁支,若非有易、后、风三氏支持,恐怕无法继承大统。” “为此,孝帝立琅琊、河间、淮阳三国,留下金口玉言——三家王业,天地可夺,萧氏不可夺。” “所以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 洪范回了一句。 “是啊,金口玉言毕竟不是金玉,而哪怕金玉本身,也不足以恒久。” 许龟年哂笑道,没有反驳。 “但除风家外,易后二家武圣依旧驻世,这才是关键。” “三家同气连枝。” “彼二圣明言,王可换,王业不可废。当代淮阳王即便废黜,也只能换另一个风家人。” “是以朝廷不能直接插手。” 说到这里,堂堂天机横断也露出棘手的神情。 “但淮阳国已经义军四起、烽烟处处了。” 洪范说道。 “朝廷不给出路,百姓会给自己找出路。” 他前几日接应的义军论规模尚且排不上号,但已存续近两年之久。 “哈哈,你怎知道这就不是朝廷给的出路?” 许龟年笑道,意味深长。 “三家王业萧氏不可夺,却没说万民不可夺;尤其是风间客正在闭死关。” “所以淮阳国事,朝廷其实一直在管;如今凉州事毕,还要大管特管。” 他指了指桌边水壶,示意水冷了。 洪范默然运转炎流功。 他觉得自己听明白了不少。 技术上来说,无非是萧氏动不得风氏,只能待其失鹿于野,再复得之。 但是非黑白,在这个逻辑中已然斑驳混淆。 在淮阳国这些年的沦落、淮阳王这些年的奢狂抵达临界前,朝廷想必扮演的是推手角色。 所谓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随着位置的上升,洪范发现入眼之世事,再难有一件可以用简单对错去框列。 水开了,蒸汽争先恐后地挤出壶嘴,呜呜作响。 “刚刚这番话,对你倒不是白说的。” 许龟年突然前倾身子,开口道。 “淮阳百姓苦。” “伱既然如此挂心,不知愿不愿意为他们做点什么?” 洪范轻易听出了这句问话的危险性。 与此同时,那棵裸死于野的大榆树又浮现在他眼前。 数日前曾见的暮日早就在淮阳国落下。 但依然高悬在洪范心中。 “请提督明言。” 洪范回道。 不是为了救谁。 只是练了武。 只是气不顺。 “州部要送些人南下,本来是自内部遴选——缇骑到底还是隔了一层。” 许龟年答道。 他原以为洪范会迟疑很久。 有些事不仅仅是答应不答应,听了便有因果。 “但如果是你,以你的能力武力,以我对你的信任,倒可以特事特办。” 许龟年沉凝片刻。 “要我做什么?” 洪范问道。 “解民倒悬,刺杀官僚,瓦解朝政……随便你做什么。” 许龟年随口说道。 “简而言之,两个字,造反。” 这是个沉重而严肃的词汇。 “是要暗中行事么?” 洪范再问。 “不,恰恰相反,得要你正大光明、真名实姓,闹得越大越好——但不能以缇骑名头,全以你个人身份。” 许龟年摆手回道。 “本座会答应这件事,也是因为你已不同以往。” “你如今是在榜天骄,是一上榜就排八十二的天骄,是不满十九岁的天骄,是天下公认有望登上榜首的天骄。” “你去淮阳国造反和随便一位天人交感去可大不相同。” “淮阳国暴政多年无人关心,直到段天南一去震动天下,待古意新二去妇孺皆知。” “以你堂堂‘赤沙’之名,可继为三。” “这样,你若愿意去淮阳国,一应成绩,本座可以给三倍武勋,也算你还了人情。” “若有危险,你随时离开就是。” 洪范立刻就动心了。 詹元子事后,他自觉比前两年洒脱,但心中还是会习惯性的“算账”。 加入缇骑一年多,算上追拿曾道奇与本月的接应任务,洪范共得了二百七十点武勋。 横向比较,这已经是非常大的数字——耗羡归公这种事不是年年有的。 就算未来洪范保持百分百的任务完成率,恐怕还需要八年才能兑到半部心仪武典。 以他的进步速度,着实等不了八年。 功法转修向来是越早越好的。 收益之外则是风险。 淮阳风氏仅有一位天人‘千里一步’风间客。 而他闭关已有二十年,不问世事。 小心行事,风险是可控的。 “提督,我还有最后一问。” 洪范凝神问道。 “淮阳国之事若成自不必言。” “若是不成,我岂非成了一国一王杀之而后快的反贼?” “这你不必担心。” 许龟年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 “有一说一,本座行事是有圆滑之嫌,对你说这话恐怕不够分量。” “但山长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言必信、行必果!” 谈及顶头上司,凉州提督哪怕远隔神京数千里,也不自觉地端正坐姿,不敢靠在椅背。 “哪怕风间客破关而出洞开天门,也远不会是山长对手。” “况且淮阳国现在的烂摊子总要有人担责。” “你不管做出多大事,便是移了山填了海,自有他老人家作保。” 许龟年言之凿凿。 洪范听得明白,此言不是敷衍,而是对“生机转轮”关奇迈之人品战力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 静室之中,两人已将能说的、该说的说得干净。 “明白了。” 洪范重重点头。 “我会尽快南下。” 他收拾心情,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洪范又驻足回身,认真行了一礼。 “多谢提督栽培。” 这一次,许龟年举了举茶杯,庄重受下。 ······ 次日,六月二十。 洪范往器作监去,一方面是将自己的决定告知庄立人,另一方面是想查一查淮阳国的历史资料。 后者自是担心,但事已至此,只得尽力相助而已。 泡在书架与案牍里半日,再结合掌武院提供的情报,洪范对凉州以南的封国有了大概认知。 二百零一年前,淮阳风氏因功成就王业,统治三郡之地,共二十城。 辖地内如今有三个二等世家,四百万丁口,五万天风军。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五章 德寿军 器作监没有情报体系,无法给与任何即时的信息。 但通过这些源远而周全的文书,洪范依然大有所得。 【前代淮阳王有三子。 二十余年前,长子、二子先后暴病而亡。 淮阳王悲痛欲绝,不久亦薨。 其年仅六岁的幼子风乘意继承王位。】 【风氏武圣“乾坤独步”风烨熠崩于宏景七年(四十四年前),葬在王都云岚城后的云山之顶。 从此往后,云山常年有罡风环绕,得名风云顶。 淮阳国之风灾亦渐频繁。】 汇总二部资料,洪范回到朝日府。 庭院深深,无尽夏开得正盛。 书房门敞着,沈鸿扶刀站在院外。 洪范在蝉鸣的簇拥中静坐,为此次行动梳理框架。 昨日他与许龟年交谈,后者多有提及淮阳国人之苦,朝中贵人无法坐视云云。 这话未必全假,但必然不真。 金海城防战已过去一年有余,洪家的奋战到底也没能换来个奉国将军的爵位。 朝廷既然不在乎金海人,自然也不会多在乎淮阳国人。 说来说去,无非是“收回封国、中央集权”八个字。 洪范仔细斟酌,定下两条提纲。 【其一,我与朝廷乃至掌武院在目的上有根本差别,切不可犯幼稚毛病。】 【其二,南下后需要保持独立性——组建义军乃至庇护一方之类的事情非我所能为,不自量力只会背负道德负担、自陷泥潭。】 之后,他又设定了一经触发必须执行的“撤离扳机”。 【其一,风间客出关。】 【其二,被元磁高手盯上。】 四项条陈列下,洪范心头稍定。 午饭时他先与刘婶、沈鸿交代,饭后再去寻了洪磐,最后赶在下午往城外开明行走了一趟。 及至所有事情都交代完,夕阳已在天边焚烧,将要燃尽白日。 ······ 一夜过去。 白昼在日出时苏生。 大清早,洪范换上最朴素的白棉袍服,与家人一起用过早饭后,便步行出城。 他没有与第二队的队友告别,也无需办什么手续,甚至没有带上红旗。 及至今日,食虎兽已经远远比不上他本人的机动力,战力更是聊胜于无。 当日头从东方升到天顶时,洪范抵达了凉州南境。 校准方向,往西南向再度起飞。 淮阳国天风军严控边界,内外往来艰难。 再加上义军形式多变,掌武院的情报并不够可靠。 洪范将淮阳国的第一个落脚点选为庞县牛头山。 他带上了彼处义军头领亲属赠予的信物,希望能换来些善意。 又半个时辰后,洪范看到了牛头山。 两座山峰耸起,中间连着U型的山坳,看起来果然形似牛头。 土石的脉络被繁茂植物覆盖。 居高临下,山间的人烟聚集处被绿色衬托得清楚。 稀稀拉拉的平房寨子,好似一丛一簇的真菌。 谨慎起见,也为表示尊重,洪范落在山脚,步行上山。 在半山腰处,一个茶水铺子样的小据点趴在路边。 洪范扫视一眼,见里外有六个人——气色还不错,都有些腱子肉。 山路边堆着新捡的柴火,一个脸庞最稚嫩的小伙子盘坐着钻木取火,边上用树枝插着一只褪了毛、放了血的瘦削兔子。 他额上有汗,看起来生火不顺。 洪范稍作观察,而后步行经过。 六人中领头的那个注意到了他。 “什么人?” 一声大喝,带着浓重的乡音。 铺子里外都紧张起来。 六人很快围了过来,带着两把刀、四把枪。 刀是铁打,带着点锈。 枪却全是一点金属也无的竹杆。 “你哪来的?” 领头的拦路质问道,用的是听不明白的土话。 “我是外地过来的。” 洪范猜出意思,用官话回道。 “你们是德寿军的吧,我想见你们的头领。” 他固然穿的是自己最差的衣服。 但那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放在这里已经是一等一的打眼。 “大当家是伱说见就见的?” 领头的汉子喝道。 “你包袱里背着什么,打开来看看!” 他眼珠一转,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刀。 洪范轻轻叹了口气。 抬手一发火云掌。 待嘭然气暴声散去,十几米外微潮的柴火堆已熊熊燃烧起来。 六人额上立刻冒了汗。 “你,你别乱来。” 领头的汉子咽了口唾沫。 “我们几位当家可比你这厉害……” 他给自己壮胆。 洪范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我帮你们生了火,你们便派个人出来帮我领路吧。” 他说道。 这回没人敢拒绝。 不久后,那个生不起火的小伙子垂头丧气地领洪范过了山腰。 剩下五人则围在火堆旁开始烤兔大业。 进山的路走了足足有大半时辰,两人才到地方。 整齐的小麦梯田自谷底铺到半山。 一处聚落依附在上头,大约小几千人规模,并不是这一片里最大的,却恰好踩在大队人马进出必经的要害处。 寨子的最外围是黄泥与石块垒的护墙。 半靠墙壁,有几个用苍老木棍围着的羊圈。 羊不肥。 寨里的人比羊还瘦些。 走到这里,青年将洪范转交给配着皮甲的哨卫,又以本地话耳语几句。 大约夹着些“火”、“武道”之类的词汇。 再往里,是落差不小的黄泥路,架在空旷处的几盘石碾…… 寨子最里头有个木头院落,主楼有两层,侧面的平房类似府衙。 院里正有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大声嚎啕,约莫是控诉别人偷了她家的东西。 申时正(下午四点),洪范在主楼二楼见到了正主。 义军首领甘德寿与他的三位护卫。 四人都身披甲胄,佩戴刀剑。 这是对乱世的基本尊重。 “我听下面说,阁下是从北面过来的?” 甘德寿在主座坐下,用审慎的眼神打量着坐在侧面的洪范。 这北面显然指的是凉州。 洪范点了点头,自包袱里取出个手指大小的木雕菩萨,递了过去。 甘德寿接过,霎时变了脸色。 “他们在你手上?” 他急问道。 “放心,他们一切安好,已经与五行门那几位一同撤到西京了。” 洪范回道。 甘德寿闻言,神情柔和下来。 “原来是甘某的恩人到了!” 他请洪范上座,又给左右一个眼色,这才有茶水呈了进来。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千面风 甘德寿毛发浓密一脸胡子,五官脸型端方正气。 往交椅上一坐,倒很像那么一回事。 “我爹出发之前,我给他雕了好几个小玩意。” 他笑道。 “罗汉、明王、夜叉、修罗……唯有这个菩萨说好了可当信物。” “恩人怎么称呼?” 甘德寿见洪范用了点茶水,笑问。 “我姓赤。” 洪范回道。 “原来是赤公子!” 甘德寿脑子里转了一圈,想不到任何姓赤的名字。 “公子是代表掌武院过来的?” 他小心试探一句。 “只是恰逢其会。” 洪范摇头。 见他模棱两可,义军这边识趣地没有再问。 话头打开,洪范先关心的是德寿军自身的情况。 姓甘的倒也光棍,有问必答毫不隐瞒。 “我们德寿军之前最多是拉起过三千人马,现在占着的地方约莫有半个县大小,拢共几万人。” 说到这些,他脸上泛起些红光。 “淮阳国南北宽一千里,东西长两千一百里,光我知道的过千人马的义军就有十几支,算上几十、几百人的土匪山贼,上百伙都不止。” “我们德寿军,算是有名有姓。” “日子虽难过,至少还能过,也是运气好没遇上风灾……” 甘德寿露出抹苦笑。 “现在可有战事?” 洪范点头再问。 “战事?” 甘德寿几人听到这个词,脸上竟有两分陌生。 “很久没有了。” “上次与庞县动手还是年前为了抢水,两边加起来死了十几人吧。” “淮阳王庭不管这些吗?” 洪范困惑道。 “风家想管也管不过来了。” 甘德寿摆摆手。 “天风军精锐和风家高手得拱卫王城,年后‘铁掌开山’刚去刺杀过‘饕餮儿’。” 洪范第一次听到饕餮儿这个称呼。 显然指的是当代淮阳王风乘意。 “郡里最大的是唐家,但他们也无心来管。” 甘德寿继续说道。 “世家贵种们照旧过他们的天上日子。” “豪强们则希望保住自己的田地坞堡。” “这年景大家都是熬,谁会做卖力不讨好的事?” 洪范听完这番话,终于明白过来。 淮阳国的情况与他原先想的不尽相同。 所谓义军,代表的不是水火不容的反抗,而是长久暴政后产生的新均衡。 “我原以为局势会更爆裂些。” 洪范轻叹一声。 甘德寿似乎很熟悉他这番神情。 “这几年,像赤公子这样过来的少侠很不少。” 他陪着叹息。 “咱本地人是敬佩的。” “可淮阳国这儿败坏的不光是民政,就连人心也烂了。” 他砸吧砸吧嘴突地笑了,露出几颗森白的牙齿。 “说来不怕公子笑话,我们德寿军名为德寿只是因为我甘德寿做了大当家——这地方其实无德也无寿。” “而大部分义军也占不了个义字,无非是为了活,为了以多欺少抢别人的东西。” 甘德寿脸上挤出道横肉,忍不住去扶刀。 “赤公子救了我家人,我也给公子一句心里话,若不是背后有天大的靠山,不如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他靠入椅背,直直地打过来目光。 洪范无动于衷。 “别的义军也如此吗?” 他问道。 甘德寿于是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是打定主意不走了。 “真为了改天换日的不是没有。” 他说道,面色又柔和下来。 像是在板上摔揉了许多次的面团。 “但不在这儿。” “从庞县往东过四座大城,就是郡都端丽城。” “那是淮阳唐氏的祖地,最大的义军百胜军也驻扎在端丽以南。” “百胜军有段铁掌、古枪魁相助,占了好几个县,连大城也是拿下过的。” “赤公子若有心,可以往那边去。” 几人聊到这里,时间已到了酉时正(下午六点)。 昏黄的暮光自门窗处斜爬进来,一寸寸没过地板、案几、木椅。 恍如将死之人死死抓住能抓到的一切。 “时间跑得是真快!” 甘德寿笑道,对外头呼喝。 “今儿有北边来的贵客,让刘老四张罗一桌过来,要几个硬菜配酒。” 堂下换上圆桌。 一刻钟后,开始有热菜上来。 酒是黄酒,微浑发酸。 菜有只新杀的烧鸡,以及一盘熏猪肘。 “现在的淮阳国,要送几个人出去是真不容易。” 甘德寿扯下个鸡腿递给洪范,自己抓住另一个大嚼。 “我先联络了飞捷城掌武院,又花钱买通了千面风,才能把他们送到边界。” “但淮阳国现在太乱了;娘的,哪怕王庭麾下,千面风与天风军也各行其是。” “若是没有公子相助,恐怕我那一家子就被送到云岚城去了。” 他提到的“千面风”是淮阳王庭的特设部门,高手众多,功能类似于内卫,拥有大华掌武院的部分职权。 说完这桩旧事,甘德寿又连连劝酒。 洪范看得出来,他大约是借机贪杯。 酒菜下了未半,楼下有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人还没进门,声音先闯将进来。 “听说今儿有贵客,大当家吃喝也不叫上咱们。” 洪范抬头看去,见四人一连串进来。 排头的是个矮壮汉子,留着个光头。 后边跟着的三人各个悍勇。 不过这四人都未配甲带剑。 “呦,倒没想到如此年轻,我还以为北边过来了什么要人呢!” 矮壮汉子与洪范打了个照面,而后笑道。 “这般好酒好菜,也不知道当不当得起?” “郝勇!” 甘德寿猛地顿下酒杯。 “你这般胡言乱语,是不将我这大当家放在眼里了?” “那我可不敢。” 郝勇哼哼一声。 “只是最近寨里少粮,大哥刚说了要节俭。” “好酒好菜招呼个生人,不合适吧?” 他瞥洪范一眼,见后者毫不在意,只老神在在地喝酒。 “老三,你要闹,我劝你换个时间来闹。” 甘德寿的声音阴沉下来。 “我不是闹。” 郝勇陪起笑脸。 “大哥也知道千面风的厉害,我是担心这外人会不会把那些煞星招来……” 洪范听得明白,这话是要套他身份。 但甘德寿并不愿意言明。 大约是他不想自己联络掌武院、将家人送出去的事让别人知道。 【池水不深,弯弯绕绕还挺多。】 洪范心道,自饮一杯。 这一杯却是喝出了事。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七章 活捉 郝勇背后,三人中最高大强壮的那个一声暴喝。 “俺三哥都说话了,你莫不是聋子,还搁这吃喝?” 此人怕是有两米高,两步上来伸出只蒲扇般的黑手,猛然抓向洪范肩膀。 堂下众人都关注过来。 然后他们便听到一声惨嚎。 却是主动出击的汉子被一根竹筷钉穿了掌心。 就这一下,甘德寿与郝勇都看出来是浑然级数的手段。 “呵,倒真是位要人,是我看走眼了!” 郝勇放下话。 “老八莽撞是他活该,那就祝大当家与这位少侠吃好喝好。” 他带人退了出去。 语气里没多少愤怒,反倒像是惊喜。 小插曲结束。 “赤公子好手段!” 甘德寿赞了一句。 “刚刚与你动手的是我这的八当家。” “他虽然只贯通巅峰修为,但天生神力,遇上寻常浑然一二脉的也能顶一顶。” “那郝勇则是我的结义三弟……” 说到结义,甘德寿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我这德寿军就是个烂摊子。” “有个义军的名头,其实只不过是稍有约束的土匪罢了。” 他说着,意兴阑珊地举杯。 而黄酒已冷了。 吃完饭,洪范在甘德寿安排的客房里过夜。 没有入睡,只是打坐。 凌晨时分,他听见几声狗吠如刀子般扎入夜色。 第二日。 用过早饭后,洪范私下向甘德寿要回个人情,得了个庞县线人的联络方式。 然后他便决意要走。 临出寨子,郝勇居然前来相送——昨日动手的老八手上缠着绷带跟在后头,见洪范看来,露出老大个微笑。 ······ 出牛头山,洪范选了正南方向有山脊阻挡的另一条路。 山道难走,但他还是选择步行。 自列名天骄榜后,沙翼已是天下闻名的杀法。 刚来淮阳国,事情还没看明白,没必要用扎眼的方式离开。 上山的路荒无人影。 待翻过山脊,视野里便鲜艳热闹起来。 在深绿色的重围中,一块块狭长的麦田自上朝下铺列,其间盛着瘦削的麦穗。 淮阳国尚算北方,山地温度较平原又更低,麦子没有能力熬过冬日的极寒。 是以庞县与凉州一样种植春小麦——二、三月份播种,七、八月份收割。 农人们正格外小心地浇水。 麦子茎叶黄绿,已经到了乳熟期,还有十几二十天便能收割。 这些知识洪范前世并不清楚,但来到大华后,想不知道也难。 大华以武道为枝干,但农业才是根本。 穿过谷地,洪范与麦田互相眺望最后一次,步入森林。 步伐微顿,旋即继续。 林间似有若无的一声攸响。 片刻后,一位身穿天青色武服的男子落在百米外的山岩上,与三位队友汇合。 “郝老三说的北边来的小白脸,就是那人了。” 他双手抱臂,轻佻说道。 此人大约二十四五岁样子,长发未成髻,只以玉环束在颈后。 “看起来二十上下,听说一招就击败了牛老八。” 边上一位约莫四十几岁、背着铁弓的中年男子说道。 “我行走江湖那么多年,这种一人独行样貌妖异的,往往不太简单。” 他语带谨慎。 “要不要再看看?” “看什么,看他的脸蛋吗?我潜至二十米,他可毫无所觉。” 束发男子不屑道。 “朋义兄,你我二人都是浑然高段,阿俊、阿明带着斩铁线;我们随意出一人拿下牛老八都不在话下。” “哪怕不算你们,光凭我的天罡神风经,同境界便难有对手。” 他目光傲然扫过三人。 “以那小子的年纪,我风逸仙当他浑然巅峰已经是高看中的高看,难不成他还能是在榜天骄?” 束发男子说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余三人也笑。 他们确实无法反驳了。 淮阳国的荒山野岭,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可能遇到在榜天骄? “就这么定了,我们在前头设伏动手;注意下手别太重,务必要抓活的!” 风逸仙下了命令。 一刻钟后,洪范入林已深。 深棕色的树干像倒长的根须般刺入天空,繁茂的绿叶四面拥挤,在地面以上隔绝出一片独立空间。 兽径狭窄,洒着树叶为太阳作的微缩肖像。 洪范漫步走着,突然听到两声嗖的轻响。 几片绿叶自他身后飘落。 “你们鬼鬼祟祟跟了我一路,到底是动手了。” 洪范抬头叹道。 没有回话。 树海刹那沸腾。 咔嚓声中,无数枝叶零碎飞腾。 洪范循声望去,见左前方一根人臂粗的树枝被斩断。 蜂鸣声清越。 一个半径尺余的钢铁飞轮破开所有阻碍,激射而来。 洪范侧身一步躲开。 而后,他再度上步,闪过背后无声套来的线圈。 击空的飞轮划出弧线,自行回返。 林海中声势更大,好似有一头猛兽在穿行。 树冠动摇。 一人从枝叶中高高跃起,凌空接住飞轮,舍身下斩。 “这招是‘风引铁’吧,你出身淮阳风氏?” 洪范抬起右臂,毫厘间避过铁刃,一把攥住三叶飞轮中间的钢环。 “呵,用的还是宫家的上等货。” 他瞥了眼叶片上嵌着的翠绿玉髓,赞道。 显然,刚刚对手正是利用玉髓中储存的真气遥控飞轮变向。 “蠢货。” 角力之间,风逸仙以口型无声嘲讽。 在他的视角中,洪范背后正有X型的细线逼至。 斩铁线贴上目标后腰。 而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风逸仙吃了一惊。 这种奇门兵器由风家饲育的特殊天蚕吐丝制成,极端锋利,哪怕操纵者也得佩戴同材质的蚕丝手套。 可这人明明一身便服,居然硬吃无碍? 同一时间,侧面有振弦之声传至。 洪范微微旋踵,将视野盲区内瞄准大腿射来的三棱钢箭未卜先知般躲开。 “嗯?” 风逸仙眉峰一紧。 他知道这不是队友射来的箭速有问题。 相反,这代表自己输出的力量完全不够,根本锁不住对手重心。 “好配合。” 洪范咧嘴而笑,以口型比划。 飞轮上玉髓微亮。 铁叶旋转,逼得他撒手。 “目标身着软甲、长于力量!” 风逸仙高喝一声,飞步后退。 他心中隐隐觉得小看了对方,但依然有基于战力的自信。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野种 风逸仙没有退远。 他将距离控制在两丈,鼓动真气再发杀招。 其名“风卷沙”。 落叶与尘埃升腾起来,绕着两人回旋。 再是“读风”。 两道杀法连用,是风家子弟与外人切磋时的必杀套路。 以狂风与沙子遮蔽所有人五感,自己依靠气流阅读的能力获取信息。 再加上天罡神风经本就以速度灵巧著称,等闲武者中招便是必败。 但风逸仙莫名觉得这林子里的沙土不太听话。 “风卷沙、读风……” 杂乱的风声中传出清晰的话语。 “都是《天罡神风经》的绝技,我南来之前特意了解过。” “十经果然是十经,可惜练的人不行……” 紧跟着一声叹息。 风逸仙压住心跳,使出第四种杀法“风波纹”。 三道风刃鱼贯劈出,侧面则是连珠五箭。 噗声钝响,连绵不绝。 读风还在运作。 风逸仙感知到惊悚的讯号——气流正以“庞大的力量、迅捷的速度”来形容敌人。 道旁树上,操使斩铁线的两人被硬生生拽下。 风沙炸开。 一尊近三米高的金沙巨人挂着斩铁线闯将出来,身上钢箭跌落,被风刃切开的缺口正高速复原。 “接我一拳!” 吼声雄浑。 重拳贯下,正中钢铁飞轮中圈,将其打得变形。 风逸仙腕骨剧痛。 “荒沙战甲,你是‘赤沙’洪范?!” 他抛下飞轮,想起此人的俊朗面容,后知后觉。 听到这个名字,另外三人也悔青了肠子。 【输给天骄不丢人,我若逃走,还能成就一桩美谈……】 风逸仙心中闪电般转过念头,拔腿要走。 但念头起落,腿竟拔不起来。 他往下一瞥,发现小腿不知何时已被活物般的沙团裹住。 【完了。】 风逸仙做出了今日唯一一个正确的判断。 “还请稍歇。” 正面,沙巨人滑步上来,一记后手勾拳轰中。 风逸仙被大力生生贯起,又被沙子拽下。 然后他就瘫在地上不动了。 千面风小队的剩下三人亲眼目睹这一幕,心头大乱。 打,固然是打不过的。 可若是舍了头领逃了,他们依然没有好下场。 实力不足,兼之心志散乱,三人很快被生擒。 四人被扔垃圾般掷在树下。 洪范散去沙甲,按了按太阳穴。 他余光瞥见操弓的汉子正看向自己。 “我方才心里想着要生擒你们,生怕用力太猛把人打坏了,所以有些紧张。” 洪范爽朗一笑,解释道。 中年男子忍不住去看上司。 后者一脸羞耻。 生擒之后,自然是要审问。 “我们隶属千面风,奉命驻扎庞县,抓捕外来侠客。” “自古意新过来以后,跟风者越来越多。这帮人多不奉国法、与王庭作对,所以要拔除。” 风逸仙看着在自己五官间跳跃的沙流,有问必答。 “我看你们刚刚出手不向着要害,可是要活捉我?” 洪范问道。 姓风的再次点头。 “为什么要抓活的?” 洪范问道。 “这是上头的命令。” 风逸仙立刻回道。 “将会武道的外人生擒送回能得的赏赐最多。” “至于是为什么,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自己也一年多没回云岚城了。” 他竹筒倒豆子般说完。 “还有个问题,伱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洪范又问。 “在德寿军里有我们的人。” “谁?” “三当家郝勇。” 风逸仙毫不犹豫把人卖了。 洪范闻言点头。 “我就说搞那么莽撞,原来是为了试探我的修为。” 他浅笑道,看向风逸仙。 “都清楚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后者看出势头不对了。 “你这是要杀我?你问的我都说了啊!” 风逸仙急了。 “这不能抵命的。” 洪范认真道。 “你不说我自有手段逼你说;你识相已经省了折磨。” “不,你别杀我,族里会出钱赎我的!” 风逸仙先是哀求,又是威胁。 “我是淮阳风氏贵子,身负祖龙之血,你怎能杀我!” 洪范一愣。 龙魂树能够感应龙血,这是在萧镇邪与萧克非身上印证过的。 但他在风逸仙身上毫无感应。 “你们风家也有龙血?” 洪范问道。 风逸仙自以为话语有效,连连点头。 “那就是纯度很低吧?” 洪范揣测道。 “胡说!他萧家只是运气好坐上了那个位置,我风氏所承龙血绝不比他萧家少!” 风逸仙闻言,反应格外激烈。 洪范不置可否。 到了西京以后,他渐渐意识到龙血与武道天赋其实没有关联。 武道天赋是个很复杂的东西,在这方面世家比寒门并没有优势。 一等世家引以为傲的龙血浓度带来的是同修为下更强的生命力、耐力、力量等等身体素质——身负龙血者,同境界下战力往往更强。 “风家既然是一等世家,想必确实有龙血传承。” 洪范思忖片刻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但你身上没有龙血。”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风逸仙的神情激动。 “我父乃风氏十一房嫡长子,我修炼的是天罡神风经,我怎么可能没有龙血?!” 他眼眶发红,眼角甚至湿了。 洪范沉默少倾。 “我是星君,这我真的知道。” “是不是令堂有令尊以外的相好?” 他轻声道。 “你说我是野种?” 风逸仙状若狂怒,但似乎难以自抑的想到些事情,很快自己泄了气。 “风少,我也一直奇怪,你是房中嫡出,怎么被发配来做这种苦差,一年多回不了王城一次?” 边上的中年汉子也忍不住补了一刀。 “难道我真的是野种?” 风逸仙脸上的高傲散去。 他彻底绝望了。 洪范没兴趣再作纠缠。 “你若还不信,那我帮你最后验一验吧。” 沙流凝聚成刺,抢在风逸仙求饶之前猛然戳下。 洪范进入内视,默立片刻。 龙魂树根系间吸附了些许稀薄生机,然而枝头毫无变化,依旧只有苏佩锋遗赠的那枚龙魂果。 “就说没骗你了。” 洪范叹了口气。 很快,剩下三人也依次奔赴黄泉。 此时刚到了午时(中午十一点多),正是日头最好的光景。 洪范简单搜了搜四人的身,几步跃上最高的一处枝头。 长放眼,上午翻过的山岭仍蹲在对面。 他不得不走趟回头路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一十九章 血宴 午时走过一半。 寨子两层楼前的庭院里,德寿军的众高层正举办酒宴。 事情是三当家今日上午才提的,临时将大伙聚齐。 第一个说法是八位当家一块热络下感情。 第二个说法是为自己与老八昨日的莽撞向大哥道歉。 冬小麦还未收获,乡里乡亲正是口袋瘪的时候。 但今日的郝勇格外慷慨,好似新捡了黄金一般。 二百斤的公羊杀了三头。 鸡宰了十几只。 连私藏的酒都掏了几坛出来。 如此年景,这配置已经算得上奢侈。 不大的庭院里围坐了二十几人,再加上进出服侍的年轻男女,一时间热闹极了。 “大哥,昨日是三弟我猪油蒙了心,给您赔个不是。” 郝勇自席间站起,朝上首举起酒碗。 “我是那小妾闹脾气,老八么挨了他老娘一顿好骂,我俩脑子一抽,就到大哥这撒野来了。” 结义兄弟主动赔罪,甘德寿自不会驳他面子。 “些许小事,都过去了。” 他说着大口饮酒,翻过碗示意。 “老八伤势如何?” 甘德寿又关心道。 “一点皮毛伤罢了!” 牛老八不屑道。 “昨日俺看那小子是大哥贵客才让着他,否则胜负还难说呢!” 他正抓着个鸡腿吹牛,却见到甘德寿面色一变,对着大门开口。 “赤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大哥你这就不讲究了,凭这就想吓唬俺老牛不成?” 牛老八开始不信,但旋即发现所有人都往门口看去。 一转眼,果然见上午刚刚作别的洪范正大步踏入院子。 “你怎么回来了?” 郝勇见来者盯着自己,不自然地问道,仿佛是见了鬼。 洪范只还以冷笑。 “赤公子可是忘了东西?” 甘德寿起身问道。 “不,我回来是来寻仇的。” 洪范回道。 “昨天那事,老八已经悔过了……” 甘德寿忙道。 “自不是那点小事。” 洪范瞥了眼气焰全无的牛老八。 “我今日上路不久,就在南边的林子里遭了伏击。” “动手的是千面风的人。” 满座哗然。 在淮阳国,“千面风”这个名字可止小儿夜啼。 “四个人,两个浑然高段,两个贯通巅峰;我拿下他们后仔细审问。” 洪范继续说着,双眼如炬,盯着郝老三。 “原来他们在德寿军有个内应——郝勇,是也不是?” 一时间,无数目光朝他们的三当家汇聚过去。 “赤公子,此事非同小可,是要讲证据的。” 甘德寿瞥了结义兄弟一眼,面色微寒。 然后他就看见洪范自袖中取出四块东西,抛了过来。 却是千面风的腰牌。 “一队四人,这腰牌可做不得假。” 洪范说着又解开天青色的包袱。 里头有一团废铁般扭曲的飞轮,还有几块成色上佳的青玉。 至此,郝勇的面色已然发白了。 “领头的那个叫风逸仙。” 洪范一字一句道。 “说是淮阳风氏十一房的嫡出,被我格毙在二十里外的山岗上。” “你们现在去,还能找到尸骨。” “郝勇,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 他笑着朝次席发问。 “你,你血口喷人!” 郝勇本能地先反驳一句。 然后,他看到洪范敛去笑容,又想到他以一敌四的战力,赶紧改口。 “千面风血口喷人!” 郝老三竟是拍案而起了。 “我发妻是被天风军掳走的,我与饕餮儿势不两立,怎么可能与千面风串通?” 庭院里静了片刻。 众人似乎被说动了。 倒不是他们相信三当家的人品。 无论如何,这里都是德寿军的地盘。 若被人过来当面杀了位当家却没个交代,以后怎么见人? “赤公子还请息怒,千面风向来狡诈,不能信他们一面之词。” 甘德寿处大当家之位,不得不出来说和。 “且给些时日,我保证查……” 洪范摆手打断他的话。 “甘大当家,我没有时间在这里浪费。” 他淡然道,微眯目光。 郝勇只觉得一点寒芒粘上魂魄,浑身汗毛倒竖,自骨髓里发冷。 “赤公子,你这就是逼我们动手了!” 甘德寿猛地站起,浑身真气蓄势待发。 洪范看他架势,用的居然是摩崖掌。 所有八位当家以及剩下的十几位头领都摆出了战斗姿态。 “小子,你以为你能一个打我们几十个……” 郝勇见状,立时勇了起来。 但洪范毫不在乎。 沙流无声漂浮。 一步前踏,便是雷鸣。 金光闪过,血泉朝天喷涌。 当郝勇的无头尸身朝后摔倒时,他的最后遗言正转为院中的回音。 “老三!” “三当家!” “郝大哥……” 堂间响起杂乱的呼声。 众人正要暴动时,看到了地上被郝勇之血染红的沙流。 还有那张与杀法同样出众的脸。 “赤……你不姓赤,你是赤沙洪范?!” 一个声音带着颤抖。 与这名字相关联的无数概念在众人心头浮起。 在榜天骄、打死赤面神、沙世界星君…… 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如你们所见,我杀了郝勇。” 洪范转过身来,扫视全场。 “有人要替他报仇吗?” 他特别看了眼手掌还打着绷带的牛老八。 这两米高的壮汉连忙后退一步,小媳妇般往旁人身后躲去。 “赤沙爷爷,俺不知道千面风的事,都是三哥让俺干啥俺就干啥的……” 他话语真诚,竟带些哭音。 二十几人,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再想着要一个交代。 洪范的名字,就是最好的交代。 三当家惹了天骄,被天骄宰了。 我能咋办? 至于他到底勾没勾结千面风,还重要吗? 洪范见状散去架势。 “仇既报了,各位有缘再见。” 他随口道别,走出院子。 这时候,甘德寿仿佛想起了什么,抬手想要出声。 但洪范已然掀起沙暴,腾空远去了。 院中寂寂。 甘德寿面色数变。 “三当家的事……” 他咬了咬牙,又看向郝勇的尸体想说些什么。 他毕竟是德寿军的大当家。 三当家被人当面打死了,自己却什么都不敢做,不管怎么说都是伤义气的事。 然而正当甘德寿话语艰涩、面容阴沉的时候,牛老八却插了话。 “俺没想到,没想到大当家居然结交了赤沙这般人物!” 他挤开身前的头领,站到院中。 “以前老八犯浑,总是冒犯大哥,现在俺给您老磕头道不是……” 牛老八固然大字不识,是个浑货。 但这般发展,还是让甘德寿一愣。 随着八当家第一个丢掉节操,院里的话语逐渐多了起来。 “到底是大当家,不愧是尸山血海里回来的!” “哎呀,大当家这般人脉,从前还瞒着大伙……” “刚刚赤沙走得急,想必是不想让大当家为难啊!” “这有酒有菜的,要不顺带把三哥的白事一块办了?” 杂乱声中,两个部分的郝勇很快被人拖了出去。 借着已故三当家筹备的酒菜,宴会居然以更热烈的方式继续召开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章 老豺 “风过来的时候,天变黄喽,就像地头上盖过来一层被子。” 老农提着烟杆,坐在丘陵顶的一块青石上。 “那风不是寻常的风啊。” “那风里带着刀子,能砍断树,能把石头都吹碎喽……” 光是回想那场面,他的眼神已然发直了。 一口气憋了半晌。 老农缓过劲,猛抽两口烟。 烟草的质地很差,呛得很,好在仍奈何不得他山岗般粗粝的肺。 “死人了吗?” 洪范坐在相邻的石头上,看着身前数公里宽度的黄土地。 草皮、灌木与树都被揉碎了,零星妆点出葱花般的绿。 “总归死了几个吧。” 老农用不经意的口吻说道。 “谁还不会死呢?” 他又笑。 洪范颔首。 他取出几枚碎银塞进老农手里,看着对方宝贝地收好,而后转身往东。 十里外就到了庞县。 一座两万人都不到的小县城。 城墙只五米高,顶上狭窄到只得两人并肩。 洪范远远探看过城门。 一队持枪配刀的门卒看得极严,每有人进出都要核验手续。 于是洪范绕到个僻静处,直接翻墙入城。 庞县很萧条,衣衫屋舍都显得陈旧。 洪范大大方方沿街行走,一路上遇到好几波巡街兵丁与净街虎。 但没人管他闲事,反而多有躲避。 在这年头的淮阳国,若见到个生面孔,人既俊俏、衣衫又整洁,光看着就很邪门了。 于是他毫无阻碍地转过小半个县城。 开门营业的店铺大都冷清,伙计也不主动揽客。 几个稍有人流的街口摆着几个摊位。 卖的却不是东西,而是人。 卖家是亲父母,被卖的是未成年的儿女。 十五岁以上的,一岁值一两银子。 十岁以下的尚未有劳力,便只能值三、五两了。 洪范看了片刻,心里不是滋味。 倒不是因为人命被用金钱衡量——人口买卖在西京也不鲜见。 但这里的价格太过低了。 一路走下来,他发现庞县有一桩事格外奇怪。 这里竟没有乞丐。 申时正(下午四点),日头倦怠。 洪范看过了蓬户,又去见高门。 庞县最阔绰的院落是县守的府衙。 县守不出意外姓唐。 唐氏是安民郡仅有的二等世家。 风间客闭关后这二十年来,郡中首府端丽城几乎成了唐家的独立王国。 洪范自府衙后门翻入,穿过倒座院与花园池亭,他听到了穿窗而出的嬉笑之声。 与正堂一体相连的侧室内,七八位舞姬正在妆扮。 洪范如一阵风般上了屋梁。 隔壁的丝竹声清浅。 女子们先扑了玉簪粉。 白嘉赐曾提过这东西——把铅粉灌在玉簪花花苞中上锅热蒸,这样既去了汞毒,还沾留了玉簪花的香气。 她们接着点上胭脂,以螺子黛画眉。 再用少许香油涂抹淘米水洗过的头发,直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洒花露是最后的工序。 丝竹声转了调子。 舞姬们列成队伍步入正堂。 跳跃、旋转。 洪范高踞梁上,不看舞,只看上首三人。 中间的是县守,是唐家贵种。 左侧的是县丞,为县之长吏。 右侧的是校尉,领县内军事。 看了片刻,洪范到底什么都没做。 他此时凭借勇力,可以随意找堂下几人泄愤。 但或明日、或后日,待他一走,自会有人以设卡或搜查的形式,往庞县百姓头上泄同样的愤恨。 一曲未完,洪范悄然离开。 他转去了县衙厨房,本想吃光贵人们的晚饭。 然而看着如临大敌般伺候菜品的几位厨子,最后还是默默走了。 从牛头山到庞县的苦难,并不能简单归咎于那几个看舞的人。 玉簪粉、螺子黛之类的东西固然价值不菲,但本不是什么能饱腹的东西。 要论奢侈程度,唐家县守也远不如沈铁心、刘兴贤。 只不过在这里格外扎眼罢了。 夜色渐深。 诚如甘德寿所言,庞县里除了给官吏用的驿站之外,一间客栈都没有。 淮阳国这几年管制严厉,民众无法随意走动。 好在洪范之前已有准备。 孤儿巷的第四间平房,他轻轻叩动木门。 “是陈老豺家里么?” “找谁?” 里头响起个不耐烦的声音。 “来买牛的。” 洪范回道。 这句切口一出,墙内立刻有了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苍老的脸,有沟壑般的皱纹生长其上。 两只眼皮耷拉的三角眼瞅了瞅洪范。 “我的牛不卖。” “看看总成吧?” 对完切口,陈老豺退开一步,放人进去。 他已然知道此人是牛头山那边过来借宿的了。 洪范随老头往漆黑的里屋坐下,习惯性地用几两银开路,很快打开了老头的话匣。 “街上从前是有乞丐的,但后来都被抓走了。” 陈老豺回道。 他收好钱,难得的点了盏油灯。 “抓人这事持续了大概十来年了吧。” “以前少些,现在多了;像我们庞县一个月要抽走小一百户,约莫二三百人。” 老头小心瞥了眼窗外。 “知道是为什么抓人吗?” 洪范再问。 “都说是征发徭役呗。” 陈老豺回得不假思索。 “实际上走的人从来就没有回来的——传言有说是全累死了,有说是被卖给大华了……” “也有说这征发其实是王庭打压下头的手段,走的人都在王城那边住下了。” 他说着,暗中瞅洪范的脸色。 洪范不置可否,没有脸色。 见气氛不好,陈老豺挠挠头主动起身,说要去趟隔壁。 片刻后,他竟带回两个鸡蛋,放灶上卧了。 洪范没有推辞,几口将对方的好意咽下。 陈老豺则继续招摇自己的见识。 “庞县这最厉害的应该属陆校尉了吧?说是比一般的浑然境都厉害。” “唐家家传的《千丝念》厉害极了,手指一点,剑就自己飞出去砍人。” “龚家老爵爷手持一把地神兵,据说一刀能砍出片火海……” 说到后来,洪范也出言赞叹。 “老人家你知道的着实很多啊!” “那是,不比平常人多长两只耳朵,老头我哪能做这行?” 陈老豺得意洋洋。 PS:这两天回老家有点事,还好攒了三章稿子,不然得断炊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一章 羊圈 夜深了。 陈老豺让客人睡炕,自己则去厨房睡稻草。 六月的庞县气候炎热。 洪范照旧以打坐取代睡眠。 黎明时分,万静之中。 他听到隔壁响起轻微的动静。 狗叫声传染,沿巷子传出去一路。 农家人总是早起。 天蒙蒙亮,陈老豺就起来干活。 劈柴、挑水,而后折腾出一顿丰盛早饭。 见洪范吃得安稳,老头才满意,出门溜达往不知何处。 小半刻钟后,陈老豺奔回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掩门上闩。 “那帮丘八进巷子来征人了,已经搜了三户!” 他按住左胸口,轻声急道。 然而洪范只是放下筷子,用沉静的目光回看。 “你打算逃还是战?” 陈老豺听到这句问话,恍然间觉得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岔路口。 但时间紧张,他没办法多想,只能循旧例说话。 “巷子两头都有人,逃不了的!” “更不能反抗,送到王城说不得还有活路,和他们动手当下就没命了!” 外面的铁甲摩擦声近了。 洪范看着一脸惊惶背靠土墙的陈老豺,突然发笑。 “我若不反抗,你是不是能多领点赏钱?” 老头愣住了。 “你说啥?” 他咽了口唾沫。 “住隔壁屋子的是伱大儿子一家,叫陈华贵,对吧?” 洪范用陈述的口吻问道。 外头有人开始拍门。 土墙簌簌的落灰。 “你昨晚拿鸡蛋时告诉他我的事。” 洪范继续道。 “黎明时他去报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陈老豺浑身一紧。 “我的武道比你想的还要高些。” 洪范只笑看他,似有无奈。 老头瞅着他的笑容,刹那间心里不知转过怎样的念头。 “让你不反抗,我能多得一两银子。” 陈老豺鬼使神差地说道。 “好,那就让你挣这一两银。” 洪范点头,坐视手持劲弩的士兵攀上院墙,三面围困。 陈老豺着急慌忙地开了门。 七八位健卒进来,以粗麻绳捆住了院里的外乡人。 洪范看得出来这一队人装备严整,有好几位贯通境,绝不是征发平民的配置。 洪范在利刃的簇拥下被推出门。 孤儿巷口,陈老豺千恩万谢地从领头武官手里领过赏银,还未捂热,就被儿子一把夺过。 陈华贵笑得欢腾,对送上门来的外地傻子指指点点。 边上邻里的神情虽不如他热烈,却无一不松了口气。 唯有陈老豺看着洪范背影,不知为何心里发冷,一点也笑不出来。 午时。 阳光明媚。 庞县城下,洪范大马金刀坐在个石头马槽上,上半身被小孩手腕粗的绳索绑死,看着天上的行云出神。 离开牛头山前,甘德寿的那句“人心败坏”,他现在才琢磨出味来。 从凉州出发前,掌武院那头有提过千面风的厉害——说是过来的人大约有三、四成连第一个消息都送不回。 原话是“淮阳国像个无底洞”。 一伙德寿军,共八个当家,有复数与淮阳王庭不清不楚,似乎互相间还并不知晓。 洪范想着,瞧见一朵蠢猪形状的云,忍不住嘿嘿发笑。 木栅栏的嘎吱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又有八人被推搡进来,有老有少,其中一户昨日在街上摆摊时还曾见过。 两个时辰后,羊圈逐渐拥挤。 四五丈长的地方关了百把人,洪范只能在马槽上留半个屁股。 圈外,套了牲畜的木头板车停了十几辆,上头堆满了干粮。 日头偏西的时候,最后一批人送到了。 进门时,一位梳着短髻的疤脸壮汉一边与押送的士卒角力,嘴里不停。 “姓涂的,你这是公报私仇!” “娘的,我做鬼……” 不待他喊出第三声,就被士卒挥出的剑柄砸在额上。 疤脸无声扑倒。 羊圈里的人像食草的兽群般往里一缩。 片刻死寂后,疤脸汉子才有了动静。 他按住地面,转过披满血的脸,剐了持剑的士卒一眼。 咬住牙,这人挣扎着起身。 而后被大步赶来的武官赏了一鞭,被第二次扑倒。 武官呸了一口,又去呵斥手下。 “说了别冲要害打,王都那边都要活的!” “那伤的呢?” 一个声音好奇问道。 “伤的没事,但别打腿,影响赶路……” 武官回道,然后发现声音是从木圈里来的。 “伤的为什么没事,胳膊断了还怎么服徭役?” 说话的是个被五花大绑的俊朗青年。 他端坐在石马槽的角上,因人群挤成一团,被露了出来。 “你个犯人问那么多作甚?” 武官面色沉下,捏紧了手里的鞭子。 “我不是犯人。” 青年理直气壮回道。 “这里谁犯了罪?” 他回头巡视众人。 少部分人用极轻微的动作摇头,大部分人如避邪般避开他的目光。 好似与他对视会带来不幸。 武官见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话。 一位士卒过来与他耳语。 “原来是外头进来的奸细。” 武官点头,咧嘴狞笑。 “既然有修为,应当能多吃几鞭子。” 他跨过疤脸的身子,踢开木门大步进来,在青年身前站定。 “倒是长的好颜色。” “这样好的一张脸,不知道能挨几鞭?” 武官凌空一抽,让鞭稍在马槽边炸响。 然后他理所当然地等着看青年露出恐惧。 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句平淡的问询。 “你会怕吗?” 青年缓缓起身。 话音落下时,所有人都看见他身上的麻绳开始燃烧。 只一个呼吸的时间,绳索便化作飞灰。 但武官看得清楚,青年身上的衣服竟无一丝焦痕。 这不是贯通境能够有的本事。 “你会逃吗?” 武官听到第二句问询。 他退开半步,想要逃离木圈,便看到青年如鬼魅般靠近,一把攥住了自己的头脸。 众目睽睽下,武官被单臂举起,挣扎不止。 牛皮鞭落在地上。 考虑到边上有平民,洪范选择了最体面的处决方式。 炎流劲发出,隔着皮肉颅骨煮沸了体液。 尸体头脸向下扑倒在地上。 “百户……” 木圈外的士卒现在才反应过来。 失去指挥的他们一时不知进退。 但青年已奔袭过来。 简简单单两拳,看起来毫无花俏,两位仅有的贯通军官就被震碎心脉而死。 剩下的二十几人当即散了,狼奔豕突溃逃。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希望 青年并未浪费时间去追,而是回到羊圈门口。 “大伙,准备走吧。” 他自然地发号施令。 “把外头的车整理下,畜牲、板车、粮食都得带上。” 一言既出,居然无人跟从。 “走什么?我们可是在城里。” 刚爬起来的疤脸汉子指了指背后的城墙。 “就算你能打,能打得过庞县一城的兵吗?” “有胆量的捡了刀枪,咱跟他们拼了,杀一个不亏……” 他恨声道,不顾额上流血,去扒士卒尸体上的甲胄。 青年不理会这家伙,只去看缩成一团的其他人。 圈里的老人没有表情。 像是在水里漂了许久的浮木,烂了心。 大人们搂着孩子,目光游移,都不敢第一个回应。 而孩子们目光发直,不敢哭,只会发抖。 青年心里发堵。 “你们愿意去云岚城吗?” 他轻声问道。 “服那种伤残者都能服的劳役?” 这一回许多人都摇头。 好似他们终于恢复了听力。 “庞县你们待不了了。” 青年用宣判的语气说道。 然后他也沉默了。 离了庞县,这些人还有哪个地方可去? 最近最大的“义军”,也就是牛头山了。 “那我就送伱们去牛头山如何?” 说出这话,青年自己都笑了。 “去,能去为啥不去?” 疤脸汉子朗声应和。 羊圈里的人终于慢慢挪动了。 他们一户接一户的出来,开始搬动粮袋,整备车辆。 然后,嘈杂的脚步声在远处响起。 五六十位全副武装的士卒沿着窄街过来了。 “就是那个白脸小子!” 呼喝声坚硬而清晰。 许多平民立刻舍下板车,缩回了羊圈。 “别怕,稍待!” 青年抛下一声,主动迎上。 庞县听到了恢宏的火声。 火云掌轰出。 第一排的五人被打成移动火炬。 而后大股沙子自街面的青石缝里拔起,结成潮水,往前奔涌。 战阵被扯碎。 士卒被雨点般的密集沙刺洗涤。 呼喝声旋即喑哑。 只有一朵朵红花在金叶上绽放。 目睹这一切的人,都自然念出青年的名字。 “洪范……” “是赤沙洪范!” “是在榜天骄!” 这些声音仿佛是钥匙,终于解开了羊圈里人们身上无形的枷锁。 他们再次涌出木门,飞速地安抚畜牲,套起车辆。 百余人的车队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横死的士卒尸体倒在路边。 死亡在淮阳国已是寻常,是以无人去捂孩子的眼睛。 东城门前,超过三百位军士在路上设防。 城上是成排的弓手。 城下是张牙舞爪的拒马,以及森然如林的长枪阵列。 庞县穿上了尖刺甲胄。 洪范领着车队缓缓过来了。 日暮时分,穿城风紧,攻守双方俱是肃穆。 扼住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牛马慢下脚步,停在城门外数十丈处。 疤脸汉子提着短矛,穿着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轻甲,站在洪范身旁。 但哪怕是他,此时看着对面阵仗,也觉得喉间发干、说不出话。 洪范回头,看向身后百人。 百人亦无言,只静静回望。 “哥哥,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一个七八岁的娃娃问道。 洪范看着他,只觉话语有千斤重,难说出口。 娃娃被父亲拉回怀里。 “公子莫愁……” 满脸黝黑的汉子挤出个笑容。 “我能干活,无非是服个徭役。” 洪范闻言,脑中仿佛走了个忽闪。 什么承诺、誓言、对的起或对不起,刹那间都不重要了。 给予希望,怎么能算欺骗? “能的。” 他对那娃娃伸出拳头,用最光明的口吻说出最好的话。 “武之天骄,从不骗人!” 洪范转身往城门逼去。 拒马后,陆姓校尉挥了挥手。 城头三轮攒射。 荒沙战甲照单全吃,而后抖落一身箭矢。 一个百人队越过拒马,以密集队形上来。 相顾无言。 洪范默然加速,手指鞭击,打断三根枪头。 起步踢沙。 前头两人捂着脸倒下。 箭步炮拳。 连人带盾打穿。 灼沙爆碎。 七人失去战力。 顶着城防军中贯通、浑然好手的狙击箭,洪范一步一杀,格毙二十七人,直到城下十五丈。 百人队还有七十三人。 但哪怕背后有顶头上司看着,他们也不敢再上了。 盖因血染黄沙,来者身份呼之欲出。 “没想到在庞县这穷乡僻壤得遇在榜天骄、命星星主。” 拒马后的校尉朗声道。 “某家陆治,忝为本县校尉。” “金海,洪范。” 洪范散去头盔,回以四字。 “还请借过。” 陆治闻言,瞥了眼远处的平民车队。 “庞县城池低矮,洪少侠想过便过,陆某本就拦不住。” 他说道。 “不止我要过,后头百人也要过。” 洪范以手相指。 “他们过不得。” 陆治摇头。 “过不得也得过。” 洪范凝回头盔。 场面再次冷下。 两人话语间,城门左右的道口又聚过来二三百人。 连车队后方也有百人逼来,只是没有命令不敢动作。 力量对比完全失衡了。 “洪少侠。” 陆治的气势渐隆。 “如你所见,陆某手头现有七百精锐。” “我有一言,你纵是天骄,陷阵必死!” 真气加持下,他的声音威严甚重。 洪范毫不反驳。 “阁下说的不错。” 他以目光扫过敌阵,辨别军器,标定武者。 然后,洪范将沙甲减薄,回身拾起两根四米长的铁矛握在手中。 龙魂树上,仅有的那枚果子微微摇晃。 陆治敛去笑容。 他能看出来,对方这是打算尽可能降低真气消耗。 “一人独对七百,实乃必败之局。” 洪范站定长街,平声回复。 “舍命于此,我最多可杀二百。” 他如此说道,振矛前指。 “陆校尉,洪范大好头颅在此,且送两百条性命来换吧!” 其声烈烈,无远弗届,点燃夕阳。 陆治气势一窒,心头涌起羞怒。 他正要下令围杀,却见四周士卒目光闪烁,都在偷瞄自己。 尤其是最前方的步卒,前人挤后人,全都龟缩回拒马阵中。 【士气不可用。】 陆治立刻了然。 用人命消耗真气,便能以众弱胜独强,这道理谁都明白。 问题是七百人里谁愿意去当前面的两百? 二十几具尸体正铺在街头,未换来哪怕一道伤口。 在普通士兵的视角里,赤沙的战力譬如汪洋,深不见底。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三章 领死 陆治从军多年,大战虽未参加过,剿匪围杀却是组织过不知多少次了。 办法是有的,至少三种。 首先是用猛药。 但今日事发匆忙,陆治只身从府邸过来,没有提前配发鬼明王。 其次是用死士。 庞县本地的守城卒固然已丧胆。 但若以校尉亲兵为骨,组阵冲杀消磨,胜券仍在。 可惜这个方案只在陆治脑子里晃了半圈就被抛开。 他多年辛苦,从大头兵一路做到一县武官之首,不过攒下了五十位亲兵死士,每一位都足以交托后背。 此乃立身根基,怎能虚掷? 至于什么亲率贯通以上高手上阵以降低伤亡的想法,则更是不堪一想。 赤沙那招“雷鸣瞬步”的威风霸道,早已天下闻名。 【不过几十户人,野草般俯拾即是的,何苦与天骄死磕?】 陆治一念至此,有了决断。 “赤沙大名,陆某是久仰了。” 他手扶佩刀,站至阵前。 “征发之事,出自上命;陆某既领本县武事,无论如何坐视不得!” “我知少侠怜惜人命。” “你身后的固然是人命,但我的袍泽亦是。” “为今之计,不如你我做过一场。” “你若胜了,我的人便让出路来。” “你若败了,便把那些人留下。” 一番话被陆治说得抑扬顿挫、大义凛然。 一时间,庞县士卒目光猬集,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洪范闻言,舒一口气。 “陆校尉高义。” 他丢开双枪,拱手。 两人一战,尽在不言中。 陆治的战力本就远不如洪范,心中更是没有半点搏命的意思。 不过三合,他就被瞬步打飞兵器,胸口中拳委顿一旁。 眼见校尉落败,城上城下的气氛反而大幅松弛。 数百人中,唯有陆治的副手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被亲兵抢回的上级双目微瞑,一副重伤难言的样子。 于是“开城让路”的命令只能出自他口。 枪林散开,拒马撤下。 牛马的车队大大方方出了东城门,随后一步不停地往东北方去。 唯独洪范一人在城墙百步外停下断后。 庞县城墙上,人影幢幢。 无数人远远探看,无一人有胆出门。 过了片刻,车队已远。 洪范越过未散的晚霞,向城后落下的红日注视最后一眼。 转过头,他才发觉薄纱般的月光已然披遍了群山。 风沙起陆,人追车而去。 城头,陆治腰背挺拔,目送洪范背影至不可见处。 恰在此时,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自门楼上来。 只一回头的功夫,校尉已佝偻下身子、惨白了面色。 陆治对姗姗来迟的县守苦笑。 “县尊,您可算到了!” “天之骄子,为之奈何?” ······ 六月二十六。 牛头山间。 两山如墙,下去的日与上来的月都被遮在墙外。 唯有嵌着星点的穹窿罩子般盖压下来。 自洪范几日前离去后,甘德寿一直坐立不安。 他求了神,又拜了佛,希望这位杀星早早东行,千万别往庞县去。 然而就在半个时辰前,山口哨探带回消息——有百余人的队伍入山,自称来自庞县。 领头的正是赤沙洪范。 在听说这事的时候,甘德寿脑子一白。 他先是想起了那道斩首郝勇的金光,又想起了吃满鲜血的沙地。 两个画面转过,甘德寿头皮发炸,几乎就想逃亡。 对义军来说,逃乃寻常事,当家们早习惯了。 天风军势大、千面风强横,谁能多说什么? 但今日不同。 不同在哪里? 甘德寿想了片刻,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许久后传令兵进来。 “大当家,一百十七人,有老有少。” 说话的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 “他们原本是被征了,后又被赤沙单枪匹马护着从庞县杀出来,专程送到我们这里!” 说到这里,小伙子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甘德寿看着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何逃不动了。 牛头山上都是烂人,从前谁都不必说谁。 唯独这回,对上这人,他不想被看轻。 叫来桌凑合的酒菜,甘德寿挥退左右,关了院门,一人坐在房中。 不多时,风沙便来了。 有个身影自空中落到院内。 自然是洪范。 他步入堂中,见到六盘荤素,以及一脸铁青、独坐主位的甘德寿。 这倒与之前想的场面大不相同。 “本没想到这么快会回来见大当家。” 洪范扯开下首的椅子,径直坐下。 “我还以为这院子里不会是酒菜,而是甲兵与死士。” 他笑道。 “洪少侠想问什么,请直说吧。” 甘德寿冷硬回道。 “庞县的陈老豺是替风家做事的?” 洪范闻言不再废话。 “是,他们是千面风安排的人。” 甘德寿大方承认。 “所以,你也与千面风有联络?” 洪范再问,声音微冷。 “有。” 甘德寿重重点头。 “怎么可能没有?” 他隔着饭桌挑眼看来,发出句反问。 “以千面风的本事,安民郡莫说成了气候的义军,哪怕是山匪绿林里也都有他们的人!” “大当家倒是理直气壮。” 洪范笑了。 “甘某自知理不直。” 甘德寿摇头道。 “可淮阳国早不是说理的地方了!” “三个郡的烂摊子,难道是我们这样的草头班子能收拾的吗?” 他声音渐高。 “德寿军是反了,但大伙本就是为了活而反的。” “洪范,你自来说,风家不倒,我们唯一的出路难道不是招安吗?” “这天下,几个人有当英雄的本钱?” 他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语气既似抱怨,也似控诉。 屋子里安静下来。 甘德寿咬牙直视着洪范幽深的眸子。 片刻后,他垂下头,喉结滚动,松弛了两颊的肌肉。 “我狼心狗肺不止你这一趟。” “能死在赤沙手里,算是得了好报了。” 说完这句,甘德寿面色已是惨白。 “且再等等。” 他喘着粗气起身,到桌侧拿起半壶酒凌乱喝干。 酒液湿了前襟。 哗啦一声。 甘德寿摔了瓷壶,抹了把嘴,手指还在抖。 “我甘某原来也是不怕死的人,成了这大当家后却变了。” “果然,人一做亏心事,就必将丧胆。” 他叹声自嘲,解下高领的外袍披在上首的高背椅上,露出半旧的白布里衣。 一把无鞘战刀被插入洪范身前的地砖。 甘德寿颓然跪在刀边。 他只待领死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四章 浑噩 人跪在身前。 洪范不去看他,只端详着立着的战刀。 主体是一块熟铁,刃处用的是百锻好钢。 刀体打磨得光洁,但依稀能看出许多缺口后修补的痕迹。 “这刀怕是砍杀过不少活物。” 洪范说道。 他握住刀柄一把拔起。 嗡鸣声久久不息。 刀根处,露出四个半花的铭文。 【宁折不弯。】 “那日我要杀郝勇,见你摆出了摩崖掌的架势。” 洪范问道,将刀刃架在甘德寿肩上。 “你从过军?” “何止从过。” 甘德寿颓唐回道。 “当兵是我半辈子的营生。” “天风军?” 洪范追问。 “天风军不练摩崖掌。” 甘德寿摇头。 “我年轻时往胜州茂彦城从军,都是二十来年前的事了。” “临命终时,为何不多说说?” 洪范道。 “没什么可说的。” 甘德寿嘴里喷出酒气。 “在茂彦从军的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杀虫子,或被虫子杀。” “至少你活下来了。” 洪范似有好奇。 在他的见闻里,胜州边疆的战事要远比金海激烈。 蛇人不畏死,但至少会权衡代价。 而底层虫兵甚至没能力动脑。 “最后是我活下来了。” 甘德寿嘴角上扬,露出的却是哂笑。 “但那不代表我比别人有本事。” “现在去看那时候的事,不过是一些人死了,让留下来的人被高看一眼。” “然后我被传了摩崖掌,混着混着入了浑然境,最后手下还管着两个百人队。” “有一回我带队围杀了头将虫,还被赐了枚丹药,叫……” 他越说越流畅,再突然顿住。 甘德寿这才发现曾以为永不褪色的记忆,竟在不知何时模糊。 他心头吃了一惊。 回到淮阳国后,甘德寿常感叹世道变化得太快。 原来自己也是如此吗? “浑然境的武官,管着数百人的队伍。” 洪范打断了对方的思索。 “为何你老父女儿还是农人模样?” “那不是我女儿,是我侄女。” 甘德寿严肃纠正。 “老甘家世代务农的,本来面貌罢了。” “你没有娶妻生子?” 洪范挑了挑眉。 “那时不敢娶。” 甘德寿嗤笑半声。 他原本只待领死,现在与洪范聊了几段,似是把这事忘了,渐渐开了话匣。 “天下人皆有死活,唯独茂彦边军算是半死半活——白日见是活的,晚上说是死了;昨夜说是死了,今早又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 “我那时浑浑噩噩,无非偶尔去趟勾栏,哪里敢娶妻?” “但四年前,听说老家生乱,实在挨不住,舍了军职偷偷溜回来,随身就一包银子、一把战刀。” 这会不需要洪范发问,甘德寿便自己往外倒起往事。 “谁曾想,这边的局面还比那边复杂多了!” “时局紧迫,我睡觉都得睁一只眼,被逼得聪明起来——没想到阴差阳错的,乱军最后反倒成了德寿军。” “至于千面风找上我,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然后,甘德寿便听到洪范发笑。 “你说你彼时浑噩,现下聪明,我看正相反。” “你在茂彦城时为国戍卫,舍生忘死;听闻家人遭难,还愿意舍了一切回来。” “现在的你,不过是为活而活了。” 这些话,甘德寿明显是不服的。 他在心头罗织语言,想要反驳。 这时候,肩上锋刃猛地下压。 刺痛泛开,紧接着一声低喝。 “你莫辨其它,只问这把刀便是!” “从前它只斩异族,现在可曾朝无辜之人砍去?” 甘德寿闻言,牙关咬紧。 他顾不得肩上痛楚,蓦然抬头去看佩刀。 刀身如镜。 甘德寿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只刹那对视,他却是气息如窒、汗发如浆了。 洪范静静看着这一切。 救了眼前之人的至亲,反被设计,心头岂能无气? 然而他现下明白,这就是淮阳国的面貌。 国是国,官是官,民是民。 但国是民聚,官从民出,三者本是一体。 不顺着千面风,甘德寿未必活得到今年。 杀了甘德寿,义军再火并起来,牛头山又会有许多人活不到明年。 楼房坏了,重建就好。 人心坏了,却该如何呢? 洪范思虑至此,只觉得千头万绪,无处不难。 “罢了,罢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甘大当家,世道如此难,你我能活人处,且多活人吧。” 铿然一声。 战刀被插回地面。 甘德寿于是知道,自己的死期不在今日。 悬着的心落下。 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早被汗浸湿了。 “把我带回来的人照顾好。” “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回来看他们。” 洪范最后嘱咐一句,转身出了屋子。 他听到身后扑通一声。 大约是额头磕在地砖的声音。 但洪范无心理会。 他不由想到前世某些刻在历史上的名字。 经历年初诸事时,洪范便自觉不够聪明。 现在越发如此。 沙翼展开,御风拔升。 甘德寿直起半身,膝行至门边。 待风沙烟散,他看到洪范扶摇而上,直往银月中去了。 ······ 正和二十九年,六月的最后一日。 夏雨新过,申时。 端丽城以西四十里。 丘陵似龙脊起伏,抖擞一身碧绿曲线。 谷地里,奔雷声低空飞过。 马蹄踏碎了水坑盛着的云天。 四人队中领头的侠客回眸一眼,见到十余位千面风骑士已被甩远。 “甩开了吗?” 他急促问道,心弦稍松。 “哈,我就知道,我们四人一起定能成事……” 笑意正当绽开,便有风啸自侧面过来。 “当心!” 右侧头戴斗笠的青年高喝一声,狠命催马。 他反手拔刀,借坐骑吃痛腾跃之势撩斩一刀,截断白虹。 火花湮灭在风中。 马速未有稍降。 斗笠客松开马缰再拔第二刀,双刀成轮,眨眼间又是三次交击。 不只是他。 另三位骑士或持枪、或执盾、或引长剑,各自已有出手。 攻势暂歇。 十几道剑光的轨迹还残留在四人眼中。 “人在东北!” 声音出自左侧同伴。 斗笠客依声望眼。 近十丈高的山岗上,一骑独立金云之下,奔逸绝尘。 其马纯白,精干矫健,颌下生两道肉须。 其人英武,丹凤眉眼,左右以金丝束鬓。 只此一眼,四骑已然丧胆。 盖因马是异种,人属天骄。 “唐家‘千点星’!” 为首的侠客爆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呼号。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五章 千点星 绿草覆盖的岩石构筑起数十米落差。 高岗顶上,唐星晴放纵坐骑,并不急于超越。 借着迎面阳光,四位侠客将她的容貌看得清楚。 身材高瘦,双腿纤长。 一点金钿印在眉心,及腰长发黑缎般飘在身后。 单看面容,分明只是位年轻貌美的大户人家小姐。 但不管如何,只凭她身侧或背或悬的五把剑,其身份就无可置疑。 “千点星”唐星晴。 淮阳国四百万人口如今绝无仅有的两位天骄之一。 “唐小姐,何苦如此相逼?” 斗笠客艰声发问。 他注视着那四把没有剑格、剑柄的奇形短剑,又瞥了眼自己双刀刃上米粒大的缺口,手心沁出汗来。 “我已接王庭印信,任千面风正七品武官。” 唐星晴平声回道。 “先前追你们的,本就是我的下属。” 四人无言,连鞭打马。 但凡马如何快得过异种? 龙须兽轻快跃下山岩。 斗笠客知道拖延不得,脱离队伍。 “你们先走,我来阻她!” 他大喝道。 三人正在犹豫,又听到怒吼。 “若我陷在这娘皮手里,还要靠你们救我!” 他们于是不再犹豫,转往西南。 唐星晴无言哂笑。 四剑之一横拦住斗笠客。 龙须兽打个响鼻,径直提速,便要直取三人。 这时候,一声喝骂先追上来。 “千点星,伱为虎作伥,良心被狗吃了吗?” 紧跟着骂声的是道梭镖。 龙须兽感到嚼子一紧,缓下脚步。 自然不是因为危险。 “双刀奔雷,吴元。” 唐星晴偏头让过铁镖,回头看向吴元。 “我助的不是虎,是淮阳国的王。” 她眉间微冷。 “他不配为王!” 吴元怒吼一声。 “淮阳国万民,谁要他作王?!” 他一刀劈开剑虹,还要说话,便被第二把剑逼住。 唐星晴的每一把单剑都有浑然巅峰的速度与力道。 由于不需要人手握持,没有步法走位的限制,其剑法比寻常剑客还要更加凌厉。 “双刀奔雷”是天人交感级的好手,在中州过来的侠客中实力排的进前三。 然而此时只两把短剑,就把他逼得进退维谷。 “王业所成,何时靠的是拥戴?” 唐星晴看着被一团剑光围住的猎物,哂然发问。 “从来是力量。” 她单手结印,射出身边悬浮的第三把剑。 五招之内,吴元便肩头爆血,单刀落地。 战局稍歇。 “淮阳三郡,除了风云顶上那位,还有三大世家共五位元磁,先天更是不止双手之数。” 唐星晴五指虚握。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我一人是做不了什么。” 吴元垂着一臂,另一只手仍握刀不放。 “但三郡不及九州,人心自有指引!” “先是段天南来了,再是古意新来了,现在赤沙洪范也来了……” “你尽管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过须知他们要赢你,就和你赢我一样容易!” 他说着横刀发笑。 唐星晴五指发力一攥。 三剑闪电般激射,一招内开出六个血洞。 吴元的第二把刀坠下。 他顶着如潮疼痛,挺腰硬撑在马上。 “段古二人年岁长我太多,现在的我确实差得远。” 唐星晴的声音有了明显波动。 “可洪范与我同是天人交感,年纪也相仿。” “他凭什么?” 吴元没有见过洪范。 但他理所当然能答。 “因为天骄榜上他排八十一,你排九十八。” 唐星晴闻言,彻底绷不住容色。 “我与他同期上榜,境界相同,位次之差不过是解天机随笔!” “洪范打赢排名一百的苏佩锋,还是靠的兵器优势——其战力大半来自沙世界,炎流功不过三品,破入天人交感又能提升多少?” 她竟是说得气急。 “你等庸人,不过人云亦云罢了!” 被抛在远处的千面风骑士此时赶来。 唐星晴不再多言,让手下替吴元包扎捆绑。 “别让这人死了。” “今天走了的那三个,还要靠他引回来。” 她吩咐一句,当先驱龙须兽回程。 众人策马,随之爬上丘陵。 夕阳正西下。 吴元回头看了眼同伴远去的方向。 幸而看不见人影。 唯有淮阳国的云天,一如既往的浸于血中。 ······ 自早先第二次离开牛头山,洪范一路走走停停,经过了四座城、六个县。 期间他遇到了十一伙土匪,最终只在忍无可忍时取了五条人命。 淮阳国这种乱世,民与匪、抢人与被抢,本就是随时变换。 仅靠一把快刀,杀不出个太平世界。 转眼,七月初十。 洪范终于到了端丽城。 速度如此缓慢,其一是他不急着赶路。 其二也是为了安全。 端丽城乃安民郡首,唐家世居之所。 淮阳国五位元磁宗师之一的“微云瘦雨”唐少游,便出自唐家。 此时恰闻唐瘦雨身在王城,洪范便寻僻静处翻墙入城。 端丽城受丘陵环围,地势平坦。 以其五丈高墙、四十万人口,哪怕纵论九州,也堪称雄壮。 至于城中面貌,自是远超庞县。 洪范进来先逛的是米店,得知米价一斤六文。 再问了街口等活的闲汉,得知人工一日三十文。 两个数字与西京比,还稍低些。 穿了两条街,洪范甚至见着了乞丐。 这是个乱发与络腮胡连成片的方脸汉子,盘坐在土里,浑身裹着斗篷,打着猪扇子骨制成的敲板,堵在家布匹店前唱词。 “你不给,我不怕,唱到来年五月夏……” “你不给,我不走,唱到来年九月九!” 店家挺着不给。 这乞丐见状来了劲,正要再唱,却被一道低喝打断。 “哪来的怂货,抢额的地头?!” 话音出自另一位断了腿的乞丐。 他沿街边树荫穿行,狮子般扑将过来,嘴里念念有词。 两个乞丐战作一团,互相拉扯胡子头发,竟是龙精虎猛。 洪范于是知道端丽城里的光景还不错。 这也不难料见。 毕竟是唐家族地所在,哪怕要替王庭供人,大可往下摊派。 剩下的午后时光,洪范都在市集里消磨,得了不少消息。 譬如唐家天骄入了千面风,为王庭效力。 譬如百胜军今年已二度袭城,双方各有伤亡。 戌时一到,商铺闻哨闭市。 洪范随着人流离开。 端丽城内是有客栈的。 但洪范没有傻到去住。 他寻了个大户人家的厨房用饭,而后在柴房打坐至天明。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六章 巍峨 端丽的气候干燥少雨。 在第三代淮阳王时,城内兴建了巨型粮仓,名叫“巍峨”——放在大华固然算不得前列,但在淮阳国仅次于王都的“岚山仓”。 巍峨仓其实并不巍峨。 其外白色高墙合围,只在前后门设了稀疏岗哨。 其内则是长二百米、宽百米,略高出地面、有雨檐遮盖的平整广场。 清晨时分,洪范刚寻到地方时,还奇怪为何如此重地没有森严保护。 待翻过墙来,他就明白了。 广场之上,储粮的与其说是仓,倒更适合称之为窖。 自地表向下挖出圆缸型的空间,从大往小直径在十二米到八米之间,上头覆以厚土。 这不是普通人有能力行窃的地方。 已封好的圆形仓窖共有二十二个。 独独第二十三个空着。 洪范无声过来,听到粮窖底下传出人声。 “土墙被火烤透再放凉,没有开裂,这窖就算成了。” 十余米下的最深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正对着两位学徒交代。 “底下先摊草木灰,至少一手厚,再铺木板。” “木板上垫隔层——两层席子中间夹一层糠——我之前教过你们。” 他踩着碎碳,弯下腰比划。 “窖壁也是如此。” “待隔层全铺好压实了,往中间装粮食,直到堆满。” “最后以草席米糠覆顶,封二尺土——若是手上功夫老练,存粮十年不坏都是说少了!” 老师傅说完,蹭去脚底炭黑,沿梯子上到地面。 这时候他又想起什么,对窖里的徒弟嘱咐。 “别忘了,几年内不会起封的窖子,封土里还要种上棵小树!” 话音刚落,身后便有个年轻声音发问。 “种棵小树做什么?” “不都说过好几回了?如果粮食发芽或变质,就会发热,温度一上来树就会枯黄……” 话说一半,老师傅心头一跳,反应过来。 “不对,你是谁?” 他一回头,就被铁钳般的五指扣住肩膀,动弹不得。 仅凭这股劲道,老头便知道遇到强人了。 两位弟子听到陌生人声音,当即要爬梯上来,被自家师傅急声喝止。 “这位少侠如此面善,想必不会和小老儿过不去?” “您有事便问,小的知无不言。” 老头说着软话。 洪范自不会为难他,径直发问:“这里总共有多少粮食?” “巍峨仓现有二十二个粮窖,大的深四丈,储粮过万石;小的深二丈,储粮数千石。” 老师傅即答。 “当前总储粮三十万石,差不多足够十万人吃一年。” 洪范皱起眉头,显然是觉得少了。 淮阳国多灾,收成不稳定。 “只够十万人一年?但我看端丽城可不缺粮。” 他质疑道。 “少侠,真不少了!” 老头解释道。 “巍峨仓全是深坑大窖,不轻易开封。” “此处存的粮平日只增不减,要么用来顶灾,要么充作军粮,与百姓日常消耗是两码事。” “除了这,城东南还有两座小粮窖,以及地上仓。” “而官仓以外,端丽城上至豪族下到小民,家家都有存粮——少侠,这年景谁还不知道粮食比黄金实在?” “再算上商贾私仓的囤积,总储粮至少是巍峨仓的五倍。” 现在是七月上旬,稻米还未丰收。 这数目放在这时节,决计是不少了。 洪范心念转动,稍释重负。 没有粮,武者变不出来。 若只是分配上有问题,总还能想想办法。 “端丽城明明有这么多存粮,却坐视县乡如此艰难……” 他斥责道,语态严厉。 “这……” 老头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什么?” 洪范不耐。 “少侠,这些粮食本就是从下边县乡挪过来的啊。” 老头把话音压得很低,用了个最软和的“挪”字。 但洪范听了仍然觉得刺耳。 他面颊绷紧,不遏怒意。 老师傅一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少侠,小老儿须发都白啦,不差这两年。” “可我两个徒儿一直在底下,未见过您老尊容,还请放过他们吧……” 老者一边磕头,一边哀声求道。 洪范怔住了。 他是力境巅峰的武者。 此时粮窖底下的咬牙与抹泪声,他听得清清楚楚。 “老人家,我非歹人……” 洪范低声道,第一反应是解释。 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弱者面前发的无名火,顿觉羞惭。 终于,咬牙声停了。 粮窖里的长梯有人踏上,嘎吱作响。 老师傅惊怒欲言,却见眼前青年放下二两赔罪银子,逃也似地走了。 出了巍峨仓,洪范依然五味陈杂。 他发觉自己比从前愚钝了。 从前的洪范心思敏锐,洞人所想如观夜火。 原因不难想。 【因为我上了天骄榜。】 击败苏佩锋不过三个月,蜂拥追捧与天下声名让他傲慢心渐长。 以至于见到什么事先居高临下地针砭一番,不自觉就高坐在“青天”位置了。 洪范无声叹息,深深自诫。 转过墙角,他一抬眼发现个熟人。 街边檐下,一位乞丐披着件眼熟的黑色斗篷,正是昨日那位。 他大约是在大决战中输给了那位断腿同行,不仅没了地盘,连猪骨都丢了。 见到洪范,这乞丐竟还笑得出来。 “小伙,又见哩!” 乞丐扬头道,拍了拍斗篷,震起大片灰尘。 “小伙”不是什么尊重称谓,却显得亲热。 洪范闻言莫名开怀。 他回以笑容,又取出几枚碎银,轻轻放在乞丐粗粝如铁的掌心。 “你人还怪好哩。” 斗篷乞丐赞道。 洪范摇头。 “只能说是不坏吧。” 而后,他便再循着喧闹来处,汇入人流去了。 ······ 同日,过了个把时辰。 太阳将至天中。 端丽城街市口的空地无遮无掩,被日头照得发白。 居中的木制高台今儿临了新客。 一位绑着多处绷带的男子被铁索捆着,独立台心。 木台外侧的矮架上,挂着他的双刀和斗笠。 “正身验明,双刀奔雷吴元。” 高台对面的雨檐下,端丽城城判朗声道。 “汉州人士,天人交感修为。” “正和二十九年六月卅,伙同文凯歌、戈云、秦举正三人,刺杀和豫县县尉。” “经端丽城城判、千面风武卫共议,判斩立决。” “今日午时正,应刑。”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七章 洞照心眼 在端丽城,杀人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值得居民专程费时间来看。 但街市口本就是人流兴旺的地方。 临近正午,聚起的人群半堵塞了道路。 监斩台上,居中落座的城判唤来麾下。 未久,两百位披挂轻甲、短刀的精锐步弓手列队为墙,疏通道路。 时辰很快到了。 城判一声喝令。 上身精赤、头绑红巾的刽子手上了高台。 他瞥了吴元一眼,在学徒搬来的磨刀石前坐下,当面磨刀。 磨刀是行刑前的固有仪轨。 这一是为了震慑犯人、以儆效尤,二是务求一刀两断、彰显仁慈。 当然,鬼头大刀早就提前磨好。 刽子手作了会样子,眼见气氛到了,提刀准备行刑。 依惯例,犯人要先跪下。 然而吴元死盯着对面的监斩台,就是不跪。 刽子手给助手一个眼色。 后者也是二百斤的大汉,上来一脚踹上吴元膝盖弯。 但纵然他在凡人中健壮已极,又如何踢得动武者? 顶着烈日的第二刽子手来回踹了几次便汗流浃背,吴元却仍屹立。 刽子手只好转头去看城判。 城判看向唐星晴。 但她完全不管,一目不瞬地与吴元对视。 如此,行刑队只能自想办法。 他们先取来铁链把吴元的脚踝锁在木台。 而后再用挽马以麻绳绑住他的膝盖。 鞭子抽马三轮,辅以杖击大腿,吴元方才不支跪倒。 街市口寂然无声。 连看客都被镇住了。 突兀一声笃响。 是唐星晴顿下茶盏。 “吴元,你可服了?” 她轻抚膝上剑匣,笑问。 “我不服!” 吴元断然喝回。 “吴某替天行道,顺龙顺德,无罪可服!” 他身上铮然铁响,将欲起身,又被压住。 唐星晴摇头哂笑。 “愚痴之辈,你还不明白吗?” “你服罪或不服罪,今日都当死。” “伱肯跪或不肯跪,现在都跪着。” 她站起身来,右手食指卷着纤长发鬓。 “吴元,我敬你硬气;但人的嘴再硬,硬不过剑呐!” 声音清如金石。 目光横扫,人心草偃。 吴元不再说话。 唐星晴坐了回去。 刽子手提起大刀。 这时候,长街远处响起人声呼喝,一路逼近。 监斩台上无人意外。 六月底的案子,现在才十几日就问斩。 加急程序、放出消息、把处决地点选在开放处…… 做这一切,本就是为了引回当日放走的三人。 甚至是更多人。 两百位士卒近的拔刀,远的举弓。 直属武卫的十位千面风贯通境力士跃下监斩台。 混乱沿街过来。 来的不是人,是马。 数十匹马聚成兽群,尾巴后拖着树枝奔来——这树枝上还浇了油,燃着火。 更糟糕的是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也被携裹,当先挤入步弓手阵线,乱了组织。 刽子手是个有经验的。 见有人劫法场,他当即先放下大刀,免受波及。 城判则手足无措,不敢下令。 待兽群风风火火冲到木台前,街旁房顶翻上来三道人影,沿屋脊大步飞掠。 坐视奔马入阵的千面风力士不约而同地动了。 但侠客们早有准备,丢出拳头大小的暗器。 瓦罐粉碎声中,黑色烟雾爆散开来。 “有毒,小心!” 力士呼啸示警,被迫退后。 这一耽误,三人便上了高台。 “这时候来,还不如不来!” 吴元抱怨道,又喜又气。 “今日这场面,猪都知道是圈套……” “你们这会来劫法场,还不如前两日劫狱!” 话刚说完,他嘴里就被塞上个葫芦。 葫中有水,很苦。 吴元知道这大约是麻痹烟的解药。 “吴哥要求忒多。” 四人中最年轻的那位取回葫芦,笑道。 而后,最年长的男子站上前来。 “我们也不想今日来,但要在端丽城救人,光事前准备就有得弄了。” 他说着连续劈剑,引先天金行灵气为锋,将精钢锁链利落斩断。 第三人取回双刀与斗笠,递过。 “东北方那屋后我们留好了四匹马,待会自那走。” 他低声交代未半,便听到身后黑烟中有剑啸过来。 “千点星!” 吴元将斗笠猛按在头顶,拔刀反撩。 银色光轨上炸起火花。 其余三人对视,各自肃然。 他们从后腰取出几枚滚圆黑球,由火行真气点燃引线,朝后扇形抛出。 “吴哥,子母雷震子……” 声音压低。 凭借默契,吴元霎时了然同伴意思——炸了就走。 然而一个呼吸过去,只听得剑啸,子母雷震子却没响。 更尖锐的风声旋即过来。 刹那三道铁声。 “你买了假货?” 年长侠客回正长剑,怒道。 但刚刚劈飞的短剑又洞穿烟墙,精准回转。 四人不再有余碌闲聊。 他们的心头泛起恐惧。 “千点星她能看见?” 吴元话语艰涩。 “我能。” 骄傲的女声如剑般隔雾刺来。 “吴元、文凯歌、戈云、秦举正。” 四人被四把短剑逼在原地——烟雾渐渐弥散,淹没了高台,反倒成了他们自己的视野束缚。 “吾心洞照,纤毫毕现……” 年纪最小、修为只浑然三脉的秦举正被切开侧肋,首先负伤。 他被迫与双腿不便的吴元背靠背防守。 “唐星晴,你练成了心眼?!” 吴元嘶声喝问。 回应他的是得意的轻笑。 “吴元,你现在该知道我那日未说大话。” “《千丝念》的‘洞照心眼’,原是气境才能修习的杀法,我在天人交感境界便领悟。” “因为今日之前我从未用过,解天机自然不可能知道……” 话音拔高,震彻屋瓦。 “所以我说,三榜排名作不得准,你不过是人云亦云罢了!” 烟雾似被击散。 高台下,千面风力士合围。 远处,弓手成阵,上弦待发。 几枚被斩断引线的子母雷震子散在街面。 素手结印。 无柄短剑忽地作散,化作四道白虹凌厉狂飙。 三息内,街市口数十米方圆所有奔马都被穿心爆血。 一切喧嚣,刹那败退。 四人只对视惨笑的功夫,剑啸再度逼来。 不提本就半残的吴元,剩下三人也没能撑上多久,便被一一刺倒。 面对一位天人交感与两位浑然境的组合,唐星晴展现出压倒性的战力。 “天骄与我,差距竟如此大吗?” 文凯歌按着腿上的贯穿伤,垂目咬牙。 长剑落地。 他已然绝望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八章 破招 局势鼎定。 吴元等人从体力到意志,都无法再抵抗。 贯通力士们手持铁索,欲登台锁拿,被唐星晴挥止。 高台边角,趴了半晌的刽子手见状急急起来,先端正了头顶红巾,再去提鬼头大刀。 然而连着两次发力,刀不仅没起来,自己还被带着踉跄。 他战战兢兢去看唐星晴。 “你刚刚虽躲到最远处,却还是中了麻痹烟。” 后者和声说道。 一个“躲”字,让刽子手冷汗直流。 不过唐星晴并未为难他,给了个眼色,示意正副行刑者下来。 而后,在四把无柄短剑的簇拥下,她独自登台。 众人了然,唐家天骄这是要亲手行刑了。 “还有人会来吗?” 唐星晴在台上站定,问出第一句话。 四人都没有回答。 唐星晴依次端详他们的脸。 戈云与秦举正二十出头年纪。 此时生死操之人手,前者茫然,后者恐惧。 文凯歌作为侠名卓著的剑客,任由宝剑跌在腿边,满面颓丧。 唯有吴元还怒视过来。 “吴元,你居然还未服气吗?” 唐星晴被这人的冥顽不灵逗笑了。 “你还记得伱上回对我说的话吗?” 她捻着鬓发来回踱步,问道。 “你提到了段天南、古意新、洪范。” “你说他们败我,将譬如我败你般容易……” 步子微顿。 黑绸蛮靴自裙底探出,靴面以金线勾勒。 驻步回眸,长发飞扬。 唐星晴的连鬓剑眉与逼人锐气,让吴元转瞬忘掉了她的娇美面容、女子身份。 他只觉得自己正对着一柄出鞘利剑。 “如今,尔四人尽陷我手,命悬一线。” 天骄扬首,朗声喝问。 “段天南来了吗?” 声音卷过全场。 没有回响。 “古意新来了吗?” 声音传出长街。 没有回响。 “洪范来了吗?” 声音直拔云天。 没有回响。 街市口静到极处,观者连呼吸都不敢。 “他们都不来救你啊……” 唐星晴负起双手,睥睨俯视。 “如此便知, 三郡无关九州,人心不堪指引!” 吴元的眼眶终于红了。 “武者做事,凭的是手中剑。” 唐星晴叹息一声,右手结剑指。 短剑横身,蓄势待发。 这时候,她听到脚边忽响。 唐星晴侧身躲避,感到一团不成形状的流体自脸颊掠过,留下一道血痕。 “暗箭伤人,谁?” 风声响动,转往街市口最近处的屋顶。 一位青年不知何时坐在那里,指尖有砂砾浮空停留。 不需要介绍。 唐星晴见到这标志性的能力,以及那张比自己更清丽的面容,立刻知道是谁。 “赤沙洪范!”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们串通好的?” 台下人群亦大哗。 在唐星晴登榜前,淮阳国三郡的在榜天骄只风天青一位。 端丽城不是西京。 这里的民众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一次天骄照面。 “唐姑娘。” 洪范笑着问好。 “我若说此来端丽城是为了看大名鼎鼎的巍峨仓,恰逢其会,不知你信不信?” “你说我信不信?” 唐星晴怒目反问。 “不信便不信吧……” 洪范随口回道,去看吴元。 后者也正看他。 “‘双刀奔雷’吴兄,初次相见。” 他自屋脊上起身,素振衣袍,庄重拱手。 “赤沙何来?” 吴元用沙哑颤抖的声音发问。 “好问!” 洪范拔高音量,迆然束袖。 “祖龙知你不服,特遣星君来应!” 吴元霎时落了眼泪。 而高台下的精兵骁将,乃至于千面风力士,闻言面色尽皆骇然、不敢动作。 洪范此声此势,莫说别人,连唐星晴听了都心惊肉跳。 但她立刻醒悟对方是在故弄玄虚。 百十年来,星君滥杀无辜的不少,祖龙从未惩治。 哪里有什么“特遣”的说法? “信口雌黄!” 唐星晴厉声呵斥。 “你已犯僭越之罪!” 剑指转动,便有白虹激射,刺入悬浮沙盾。 眨眼后,又三道闷响。 众人再一定睛,见到四把短剑从东南西北横贯,全被细沙锁死。 寻常浑然境这时已使不动兵器。 但唐星晴只一起念,利剑便尽数抽离。 【这四把剑都是玄级,锋利已极。】 洪范心头明悟,在剑阵合龙前跃下屋脊。 脚踩大地,沙世界真元灌注,将巨量黄土一体拔起,铸成铠甲。 追击顷刻就到。 斜里银光忽闪。 洪范轰拳相迎,却见短剑失稳打飘,毫厘间让过拳锋。 这一剑走的竟是螺旋线。 沿着沙巨人手臂,刃口环绕切割,逼迫小半边沙甲尽数硬化。 受人体结构限制,再了得的剑客也做不出这种操作。 同一时间,另外三剑各自戳刺,分别扎中腋下、胯间、脚背。 但凡没有荒沙战甲,洪范知道自己这下便要交代。 他踢沙起烟,重整沙甲。 然而剑阵丝毫不乱,如星芒般回旋穿梭。 【果然,只要在洞照范围内,心眼便没有盲区。】 洪范踏步前压。 但几次尝试,居然迈不出一个完整步伐。 唐星晴的剑速着实快。 每一眨眼,洪范都承受复数打击。 上身,两把剑专挑薄弱处刺杀,牵动主动防御,消耗心力。 这还罢了。 下盘,第三、四把短剑动作更加精妙——它们不求杀伤,只在洪范每次踏地发力时攻击关节。 髋胯、腿弯、脚踝…… 沙甲以非牛顿流体的硬化作为防御。 但关节处一旦硬化,便连带破坏了洪范的移动。 至初创起,荒沙战甲近乎无往不利。 直到今年四月,苏佩锋以力破招。 再就是今日,唐星晴破之以巧。 数个呼吸的时间,洪范被硬生生压制原地。 这一刻,哪怕作为敌人,他依然心生赞叹。 从金海到西京,从西京到淮阳国…… 洪范未见过真正意义上能一心多用的武者,也不相信有功法能做到。 心念如丝,理之何易? 但此时此刻,他只觉身周四把剑全然由四个人、四颗心操纵,能同一时间各自应激、做分别变化。 “好啊,好一个千丝念!” 洪范高声喝道。 唐星晴闻言,抿嘴微笑。 她轻捻鬓发,自高台上一步踏出。 剑匣飞落,托住靴尖。 唐星晴闭上双眼。 两位天骄此时相距三十米。 她很确定,这是沙世界无能为力的距离。 (本章完) ------------ 第三百二十九章 梦断 唐星晴估计得不错。 洪范技战术刚柔变幻,在中近距离是近乎全能的战士。 但受限于沙世界的控制力,一旦距离拉到十丈外,不论是沙刺还是灼沙都自然松散,失去杀伤力。 风筝、消耗。 这是唐星晴自认唯一的致胜策略。 尖锐的剑鸣须臾不停。 凡人眼里,局面是一成不变的攻守。 唯有高水平武者能看出博弈的细节。 沙甲背面被高热扭曲的空气。 沙甲正面更利于破风的修型。 吴元捕捉到了先天火行灵气的异常——洪范早已完成蓄力,此时踏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雷鸣瞬步。 但唐星晴同样清楚这一点。 随时随刻,飞剑中必有一把守在她与洪范的两点一线。 如此,瞬步迟迟难发。 又十轮攻防后,洪范自沙隙间缓释出高温空气。 风烟缭绕。 唐星晴闭着的双目弯起。 到此刻,洪范还未受伤。 但这只是迟早。 消耗战看似公平。 端丽城终究是唐家主场。 【平局于我,便是完胜;他也明白这一点。】 唐星晴抚平心流。 剑匣轻轻落地,不激起一丝尘埃。 胜利在望,她已然连一丝真气都不愿浪费。 另一侧,洪范散去炎流劲。 “唐家千丝念,当真厉害啊。” 他沉声叹道。 自这声音中,唐星晴好似听出了锈味。 “金海赤沙,名不虚传。” “沙流变化无穷,更兼有火行力量。” “若近身三丈内,我恐怕顷刻便败了。” 她平声说着,压不住弯起的嘴角。 “但心一乱,武者便近于败亡。” “你今日唯一的错招,便是在不该出手时出手!” 其音决然,切金分玉。 吴元捏住拳头。 而洪范似被说中,不再回话。 沙甲增厚。 顶着骚扰,半步半步地前压。 唐星晴已然感受到对方的焦躁情绪。 【洪范进退失据了!】 她控制四剑作蜂蝶狂攻,同时悬浮剑匣,保持距离。 劈斩一击重过一击。 这时候,场中二位天骄有一人心乱。 【可惜不是我。】 冰一般冷的念头流过洪范的脑海。 又一剑刺下,命中沙巨人胸甲,比之前都更深一寸。 【哈,强弩之末……】 唐星晴作出错误的判断。 她的反应由是慢了半拍。 待流沙做虚实变化,唐星晴才发觉飞剑退得艰难,竟被洪范双手将将握住剑身。 另三把飞剑发疯般狂攻。 无用。 洪范左手迤然锁剑,右手结印。 “沙流刀!” 吴元禁不住大喜道。 “诚如是!” 洪范高声应和。 金流激射,飞剑哀鸣。 一息后,三品兵刃被切出纵横裂缝。 沙巨人手掌合握,咔嚓声响,将其生生捏碎。 唐星晴身体微晃,鼻端淌下血丝。 战斗暂时平息。 “以真气隔空驱使外物的手段我见过不少。” 洪范站直身子,将几块碎片洒在地上,踩入泥土。 “凉州掌武院总司公孙实的擒龙手。” “西京刘家的明王千臂。” “西京吕家的混元劲力。” 他散去面甲,直视唐星晴。 “刚刚我有意限制荒沙战甲出力,露过好几次破绽,必为你心眼所察。” “若你的法门与他们相似,可以直接操纵土石外物,应该不会放过。” “但你没有。” 唐星晴听到这里,面色已阴沉如铁。 “千丝念如何控物,与其余法门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 洪范淡然微笑。 “但我猜你此时能操控的只有这几把剑。” “唐姑娘,对不对?” 唐星晴默然无言。 她总不能说洪公子猜得太TND对了。 千丝念的核心概念有三。 一是分神,二是洞照,三是烙印。 剑也好,刀也好,唯有烙印后才能驱使。 初学千丝念,烙印一把配兵往往要几个月。 而以唐星晴如今修为,状态完好时,也需要几个时辰。 监斩台上,端丽城城判忍不住又遣一位随从急去唐府。 吴元四人已然兴高采烈。 四把剑不过相持,何况少了一把? 局势逆转。 洪范往前迈了一步。 唐星晴相应后退。 但她并不愿接受失败,反而越发冷静、越发自信。 不为别的。 只因此身曾经百战,未尝一败。 她跃下剑匣,脚踏实地。 “这是我的第五剑。” 声音冰冷,几无情感。 木匣从中裂开,如受一斩。 洪范定睛看去,见到的不是剑,而是一枚折断后的狭长枪头。 “唐家第十一代先祖所配二品地神兵‘净念’,六十七年前被千里一步击断。” 唐星晴高声解释——她大约是觉得借兵器之利,胜之不武。 环伺洪范身周的三把飞剑垂直扎入地面。 唐星晴再闭双眼,双手结印,喉间逆血溢出,洇湿了前襟。 她心海内的四个烙印霎时碎了三个。 三把飞剑失去了灵性。 洪范看得出来,唐星晴本人也受了不轻伤势。 “何必如此?” 他正出言,便被打断。 “赤沙,此乃我之杀手锏,请试胜负……” 嗡鸣一声清越,“净念”贴地爆射。 街市口仿佛中了一炮。 沙尘腾起,又被风暴撕开。 吴元看到沙巨人身前的圆盾只剩下一半,腰肋处还有高速复原中的缺口。 净念倒射而回,洪范错步让开。 两招下来,他对这把神兵残片的力量有了具体感知——速度比飞剑快四成,破坏力接近三倍。 以四剑换一枪,综合战力其实是下降了。 但除此之外,唐星晴没有别的办法。 至此,洪范彻底了然对手深浅,打算收拾局面。 他很享受与天骄的战斗 但时间到底不站在他这边——唐家除去外出的微云瘦雨,还有一位先天高手。 “唐姑娘,就到这吧。” 洪范和声劝道。 “你说什么?!” 唐星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她着实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轻视。 或许不是故意。 但正因如此,才是心声的流露。 她强制冷静的心脏霎时又烧起火。 净念打出第三击。 正中洪范下怀。 唐星晴很强。 她的输出峰值妥妥超过洪范。 唐星晴也很弱。 因为她除剑之外别无招数,全攻无守太过偏科。 两人一战,洪范凭借铁壁般的防御、命星武道双修带来的两倍蓝条,可以失误、试探、调整无数次。 但唐星晴再禁不住第二次。 三十米距离。 净念须臾掠过。 贯穿臂盾,轰爆外甲,追上受身,在肩头留下半寸深的浅伤。 同一时间,洪范侧身直臂、踏地生根。 右臂自然伸直、双肩锁定,形成了近两米长的直线轨道。 就这一条轨道,打穿了兵器的冷热界限。 洪范右手握拳。 唐星晴心中警兆狂鸣,欲唤回净念。 但太迟了。 火作雷鸣爆响。 一道黑影针穿十丈,于大气中留下一字红痕。 唐星晴肚腹爆血,脱力跪倒。 此刻,她心中无数念头闪过。 【他何时完成的蓄能?】 【沙弹怎么能维持那么远?】 探手入腹,唐星晴自肚肠中生生拔出异物。 居然是自己断掉的飞剑剑尖! 她立刻了然失误。 对手放弃瞬步时的缓释空气; 对手捏碎飞剑时的握拳踩地; 还有那些语言、情绪的引导…… 【原来,我一直被玩弄于掌心。】 羞耻感翻涌,让唐星晴几有死志。 雷鸣第二次响起。 洪范跨越长街过来。 他的沙甲散开,左肩白衣被血染红,是全身上下唯一一处伤势。 这还是为了速胜主动受创。 唐星晴跪地看着洪范,突然有种梦断的错觉。 她曾百战百胜。 她曾踏平无数。 她曾确信自己是人生的主角。 武之天骄们尽是如此——非如此,上不得三榜。 直到他们互相遇见。 披沙拣金,此之谓也。 “洪范。” 唐星晴凝望着对手,仿佛要拓印下他的模样。 “你刚刚的杀招无法提前布置,不足以倚仗……” “你还有底牌,是不是?” 她不顾伤势,以气声急问。 “你猜的不错。” 洪范点头认下。 “我有瞬步,纵然无法近身,随时可以拉远。” “沙翼腾空,蓄势后做苍鹰扑击,速度有我常态极限三倍——以你本体的柔弱缓慢,躲不开,也挡不住。” “那你为何不这么做?” 唐星晴追问。 “因为那样必须暂时脱离战场。” 洪范回道。 “我不想置吴兄他们于险地,所以放弃用取巧办法。” 街市口半晌无人做声。 “哈……” 唐星晴垂首发笑。 “原来天下真有比我更强的天人交感。” 她散去真气不再反抗,心中突然泛起前所未有的强烈感受。 九州广大。 淮阳国太小。 PS:今日一更,两千八百来字。 其实每天都想两更,但是脑力常常跟不上。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章 同路 胜负已分。 吴元拄着双刀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下了刑台,与三位同伴拱卫在洪范身边。 千面风的体系里有连坐制度——行动中主官若有个好歹,下面人绝无好下场。 所以贯通力士们哪怕心头恐惧,还是结阵围上。 然后,他们只当了洪范一眼,便不敢再动。 通过刚刚那场大战,天骄与同修为武者在战力上的天差地别,已是一览无余。 不上,或许死。 上了,必然死。 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洪少侠。” 年纪最长的文凯歌强驱伤臂拱手,凑将过来。 “该突围了。” “我们在街市口西面巷子里备了马,不如从那儿走?” 吴元也低声补充道。 “端丽城里屋舍森严,我们一旦冲起来,等闲几百人压根围不动。” 他瞥了眼街市口外围那些惊弓之鸟般的步弓手。 “可若唐家再来人,就不好说了。” “是……” 洪范开口回话,才吐了一个字,便注意到余光里亮起个星点。 没有声音,没有杀机。 但他的身体已本能动作——抢过吴元佩刀,朝唐星晴斩落。 银光披挂,被临时变向的星梭截住。 能和玄级飞剑磕碰几次的好刀居然被一击打断。 “尔敢?!” 暴喝声先发后至。 其后追着位人影。 洪范全不理会,只长舒臂膀,将唐星晴提到怀中,扣住咽喉要害。 极速飞掠的人影被迫停下,落在监斩台上。 这是位五十许年纪的男子,长发披散,目光如炬。 一枚双头铁锥穿空而回,悬停在他身边。 说来半阙文字,其实不过一瞬。 直到确认身前人质逼住了来者,洪范心头潮水般的后怕才退了下去。 唯有心跳好似擂鼓,在耳边依然不停。 “‘天外飞星’,唐胜望。” 他低声念出个名字。 此人是唐家仅次于唐瘦雨的武道强者,以南下前掌武院提供的情报,应当是先天三合修为。 “放开她!” 唐胜望须发皆张,威胁道。 “当我蠢?” 洪范即回。 “赤沙,只要你将晴儿交还,本座保你们生离此地!” 唐胜望诚恳道。 全场数百双眼睛看向洪范。 但他只摇头。 “死生大事,如何能交于人手?” 洪范说着,卷起滚滚黄沙。 在他脚下,一座宽大飞翼迅速展开,直到沙世界当前的控制上限。 “放松,莫要抵抗。” 很快,吴元等四人被沙流波及携裹,汇入结构。 “洪范!” 唐胜望怒结剑指,星梭蓄势待发。 然而沙刺只往唐星晴颈间压入半分,便逼得他收回动作。 沙翼开始在长街上缓缓移动。 为了推动它,炎流劲的消耗只能用挥霍来形容。 起先是类似瞬步的压缩空气喷射推进。 丹田所存先天火行灵气在数秒内消耗殆尽,换来腾空初速。 然后是曲折进气道内,多级加热增压续上动力。 只一转眼,端丽城已被甩在脚下。 “怎能如此?神乎其技……” 吴元颤声道。 他们几人绝处逢生,大起大落后自是茫然。 而靠在洪范怀中的唐星晴竟也忘了疼痛,只盯着迎面撞来的雨云看得出神。 飞翼离地三百米,越过端丽城墙。 这高度足以让绝大部分先天高手无能为力。 洪范正欲松口气,却听到身后吹来风息。 “赤沙小儿,安敢掳我唐府千金?!” 一声喝问破空,横推澎湃如潮。 洪范回头瞥视,看到一位头戴高冠、身着鳞甲的男子自城中腾起追来。 距离转瞬拉近百余米。 铁鳞自此人身上脱落,化作至少四五百道拖着轨迹的流星,合围追来。 其宏伟如云团。 其微妙如雨滴。 来者是谁,一眼可知。 【唐瘦雨不是出门了吗?】 洪范暗骂一声,用吃奶的力气加速。 但理智告诉他,逃不走。 正在此时,局面又起变化。 自唐少游斜下方,一道劲力隔空击出,迎风便长,须臾间膨胀为七米见方、五指分明的金色巨掌。 这一掌既出即中。 大气爆开,嗡鸣不止。 好似千百钟鼎同时作响。 飞翼在湍流中渐远。 隔着数百米,洪范远远听到气急败坏的怒吼与略有熟悉的豪爽笑声。 ······ 负载五人,动力沙翼的极速大受影响,只一百五十公里有余。 即便如此,洪范也只坚持了数十秒,就用干了炎流真气。 好在沙翼顺风还能滑翔,直到端丽城北十六里方才落地。 “应该安全了。” 洪范按住刺痛的眉心,扫视四下。 他浑身被汗浸湿,这回是真的力竭,甚至还要靠秦举正搀扶。 反倒是唐星晴真气未空,勉强还能独立行走。 以力境巅峰武者的身体素质,非要害处的伤势离致命还有很远。 但净念远在端丽城内,所以不需要担心她有威胁。 “我们往哪去?” 戈云回望了眼南方,问道。 “先往北再走走。” 吴元当即回道。 想起之前破空追来的数百铁雨,他仍心有余悸。 六人往前行了里许地,没等到追兵,反而在路边见到位乞丐。 他缩着身子坐在棵树下,披着件半烂的黑斗篷。 该说不说,有些突兀。 文凯歌扶住剑柄。 洪范却轻推开秦举正,缓步迎上。 “可是铁掌开山段前辈?” 他拱手问道。 笑声顿时响了起来。 “哈哈,以我的伪装,也给你猜到了?” 话音如此厚重,仿佛能震碎朽木。 “若没有前头那一掌,你未必猜得出!” 乞丐站起身来,扯开斗篷。 随后,他的身形如充气般膨胀。 一位昂藏大汉在几人面前抖擞出来。 比洪范高出半头,两腮及颌下留着短须,身穿沾满黄土的麻布衣,腰上缠着根艳丽红绸。 “老子正是段天南!” 大汉一拍胸膛,傲然道。 “竟是铁掌开山当面?!” 吴元激动抱拳。 “今日接连得见段前辈与洪少侠……” “难不成古枪魁也来了?” 他问道,瞥了眼唐星晴。 后者略不自在。 “古小子没来,他哪有我这潜伏伪装的本领?” 段天南得意叉腰,又对唐星晴笑道。 “唐家小娘,你本事不错,但时运却不咋地。” 唐星晴无言以对。 洪范闻言,躬身道谢。 “方才出城时,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段天南猛一摆手。 “谢什么?” “我出手的报酬,你几个时辰前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他说着拇指一弹,将枚碎银子叮一声打到空中。 吴元等人自是不明所以。 洪范则会心一笑。 “其实今天也不光是我帮你,你也是助了我。” 段天南继续说道。 “唐少游这老奸故意散出人不在的消息当然不是针对你们,就是为了蹲我。” “老奸”这个称呼让唐星晴皱了皱眉头。 但她不是傻子,知道现在得忍。 “他与我本是五五胜负。” “洪老弟你先胜了唐家小娘,又逼住了唐胜望,让唐老奸不得不出手。” “这般,老子便白得了先机,占了一巴掌的便宜。” 说到这里,段天南开怀大笑。 笑毕,他扫眼看过几人。 “所以,你们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段天南问道,目光最后落在洪范脸上。 “洪老弟,随我去百胜军吧!” 他毫不拖泥带水地发出邀请。 百胜军是淮阳国义军之首,洪范原本就笃定要去的目的地之一。 但段天南作为组织高层,此时亲口说出邀请,蕴含的意思绝不只是过去做客而已。 洪范正权衡利弊,段天南已一掌拍在他肩上。 “莫要婆婆妈妈,作无用担心!” “巍峨仓里的事我全见了,你是个良善人,与我定然处得来。” “你既来淮阳国,必是有心做事。只要是有心做事,迟早与我同列……” “何不省了麻烦?” 话语一句带出一句。 粗豪、浅白、自负。 但洪范听其言、观其人,心头不仅不生恶感,还有种热刀分油的畅快。 “好,便随前辈一去。” 他果决回道。 “老子就知道你是同路人!” 段天南大喜,猛一摇洪范肩膀,又依次拍了拍吴元四人。 “只以后莫叫前辈,什么老哥、大哥之类的都更顺耳些……” 六人成行,安步当车。 唯有俘虏身份的唐星晴被段天南封了丹田,兔儿般提在手心。 百胜军在端丽城的东北方向。 午后时分,阳光正好。 天际一声鸟鸣晕开,描摹出原野的开阔。 洪范循声望去,遥见人字长阵。 那是今年第一队南雁。 PS: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作者虚岁32),感觉精力很不够。 几年前健身后隔天就能恢复,现在三天一次都还缓不回来。 写作思考也是同样。 脑力枯竭时一个普通句子写了删删了写半天理不通顺,睡一觉起来随手就搞定了。 寻思是不是该吃点啥补脑的……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一章 枪魁 七月天的午后,日光灼灼。 自端丽城外的丘陵地带起,几人一路北上。 官道宽阔,沿路景色却凄惨。 路上莫说见到行人,连经过的几片林子都只剩下砍伐后徒留的树桩与灌木。 这是拜两次端丽攻城战所赐。 一个多时辰后,步行余五十里,洪范开始见到身着皮甲的百胜军游骑。 七人中六人带伤,吴元等配带刀剑,可以说是路人中最打眼的那种。 但既然段天南在,这些便都不是问题。 每一回,游骑们气势汹汹结队过来,待看清领头大汉的面貌,便立即停了呼喝、下马行礼。 洪范见状,托段天南借了一匹马,将唐星晴自尴尬处境中解放出来。 后者蚊蚋般道了声谢。 又十余里过去,翻上最后一道高岗,众人在视野尽头看到两座朝中心合拢的绿色山脉。 “两山相夹处的隘口叫做汀山关,堪称一国险要;我们一年前拿下此关,由是能南慑端丽。” 段天南指北介绍。 “关隘左边这座山名叫左拦山,你们猜右边的叫什么?” “那肯定是右拦山!” 同样初来乍到的吴元头一个抢答。 唐星晴撇了撇嘴。 “洪老弟怎么说?” 段天南板住脸再问。 “隘口叫做汀山关,左边的既不是汀山,那想必是右边了。” 洪范答道。 段天南哈哈大笑。 吴元一时大惭。 众人北走不停,山脉亦渐渐隆起。 两山皆碧色。 唯有汀山东麓,洪范遥遥望见一条土黄色的竖带,其宽不止里余,如同天神留下的鞭痕。 “那是一年半前风灾的遗迹。” 段天南解释道。 “汀山关原本牢固,遭了这一劫才被我们攻下。” 说这话时,他难得敛了笑容。 申时未半(下午四点),众人抵达关口。 南北两道关城宽百余米、高五丈,横架东西山梁,深度略超一里。 依旧是刷脸通行。 “过了此关,方圆百余里都是我们百胜军的辖地!” 段天南头一个走出北关口的城门洞,挥臂引领。 洪范接上目光。 长空之下,两山怀中,他看到了第二片湛蓝天空。 “那是伊山湖。” 说话的是唐星晴。 “依山湖?好名字。” 洪范叹声道。 他看到云含水中,有鸟群低空飞掠,写下波澜涟漪。 伊山湖紧贴左拦山,右边留下平坦的原野。 湖畔,一个繁荣聚落通体素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好似白银铸造。 聚落以北,则是绵延不绝的阡陌稻田。 “龙湫镇,我军现下的驻扎处。” 段天南指道。 “咱们便往那去。” 作为百胜军唯一的元磁高手,段天南的归来不是小事。 何况随行的还有赤沙与千点星。 接待处是龙湫镇原本第一豪强的府上正堂。 小半个时辰内,百胜军包括正副首领在内的高层陆续来了。 最先到的是就在隔壁办公的百胜军内政总管常逸民。 高冠、蓄长须,挂着两个眼袋。 据段天南介绍,他原本是淮阳王庭任命的郡丞。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看起来年过六十、矍铄强壮的老者。 “这位是裘元魁裘老哥,先天巅峰修为,元磁之下最顶尖的好手!” 段天南引荐道。 裘元魁连连摆手,与洪范几人互相见礼。 “淮阳国天灵纯阳门掌门,早年纵横江湖时百战百胜,人称百胜公。” 段天南继续介绍。 “百胜军因他得名,在这里他是这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 第三位抵达的是位面有刀疤的中年战将。 “徐运涛徐将军,先天四合修为,曾是天风军方面大将,是我军主官。” 这回换裘元魁介绍。 算上段天南,百胜军的高层此时已到了四人。 第五人在半刻钟后才姗姗来迟。 这是位身量高壮、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将提着的锄头靠在门口,拍拍身子、蹭了蹭鞋底,方才进来。 他身着赭色短褂,草鞋上粘着新泥,一张方脸上五官平淡,看着就知道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正当唐星晴纳闷的时候,百胜军一方四人都起身离座。 “古老弟怎么来得这么慢?” 段天南迎上去,佯怒道。 “我以为今天无事,便下田去了。” 短褂男子露出个极收敛的笑容,用带有浓重胜州口音的官话回道。 洪范几人已然知道他是谁了。 “可是古意新古枪魁当面?” 吴元按捺不住,抢先问道。 “是我。” 古意新点头,对几位陌生人一一拱手。 待看到洪范时,他略一愣神,大约是被前者出众的样貌惊到。 “赤沙洪范?” 古意新试探问道。 “正是!” 洪范正色以对。 作为穿越者,他对此世之人难免有俯视心态,以至于曾对洪胜放出睥睨天骄的狂言。 然而此时真的站在活生生的“枪魁”之前,洪范心头竟生出三分拘谨。 毕竟这位是活生生的天骄榜榜首,而且是击败前代榜首登顶。 古意新此人,标定了一代年轻武者的天资上限。 吴元几人已经激动起来。 唯有唐星晴神情失落。 她看着眼前过分普通的前天骄榜榜首,又瞥了眼门口。 靠着的不是枪,分明是锄头。 老铁上还带着锈。 唐星晴满心幻灭。 古意新注意到她的表情,熟练地猜到了缘由。 “对不住。” 他挠了挠后颈,歉声道。 唐星晴的脸先是通红,再是煞白。 裘元魁见状赶忙叫人领她下去治伤。 PS:今天好难写,死活才憋出这一章,所以更得晚了些。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二章 规矩 待十人互相引荐寒暄后,红日已靠在左拦山肩。 晚宴设在府内花园的三层楼台高处,由此可以望见伊山湖,以及荡漾在湖中的晚霞。 “端丽城的三处官仓我都去了,粮食是满的。” 段天南先提起此次侦查的见闻。 “城墙重新修葺,加高加宽,还上了许多新军械——看铭刻都是云岚城送来的。” “城中将士士气不差,我扮作乞丐,还得了一拨巡街队的几个铜板。” 他说着自干一碗黄酒,如饮水一般。 “一郡的粮食供给一城,又有唐家供着十成饷,士气差不了。” 徐运涛应道,微扬起下巴。 “风波远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他口中这人洪范听说过,出自风家嫡系,是端丽城守备将,常驻城外军营。 “这回最没想到的是唐老奸人没走,躲在城里蹲我。” 段天南继续说道。 “好在恰逢洪老弟俘了千点星,他被迫出手,生吃了我一掌,怎么也得吐几口血了。” 他语中带些笑音,脸上却没有什么笑意。 “两次攻城不克,他现在对我们警惕很深了。” 裘徐两人闻言各自沉凝。 “端丽城确实易守难攻。” 洪范也点头道。 “我入城时专门算过,马面墙的密度比起我故乡金海城还要高些。” 徐运涛叹了口气。 “其实之前若要强攻,我们是能拿下的。” “我军所辖精锐战兵过万。” “以其为骨,拉出五万大军轻而易举;若非武者层面上差距太大,与天风军也有得一打!” 他虚握拳头。 “端丽城守军满打满算凑不足两万。” “只是唐家千丝念实在犀利——倚靠女墙居高临下,飞剑来回穿梭,杀人简直像是在割草……” 坐在徐运涛身侧的吴元不由回想起自己两次面对唐星晴时的无力,以至于面有戚色。 “这话真不假。” 文凯歌见状,对自家兄弟蹙起眉头。 “早知道千点星那般厉害,我们三人说什么也不来救你。” 众人皆笑。 “今日有段铁掌在,横竖我们来不来,吴哥都是虚惊一场。” 秦举正凑趣一句。 “不是的,我本来不打算出手。” 他端起酒盏,却听段天南说道。 桌上气氛微变。 秦举正以为段天南是看不起自己几人,举杯的手僵住,笑容亦勉强起来。 倒是文凯歌与吴元本人状若寻常。 段天南也感到不妥,连忙解释。 “不是说不愿救你们,着实是不方便。” 他顿了片刻,罗织语言。 “我辈武者有两种情况出手百无禁忌。” “第一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连自己的性命也无所谓。” “对这种人,什么集恶榜、掌武院都是浮云,想杀就杀、想走就走,每活一天都是凭本事挣的。” 洪范立刻想到了万光霁与嚼骨。 “第二种就是摆明车马的战斗,可以是两人死斗,也可以是两军对垒。” 段天南见洪范听得认真,说得也更细致。 “签了生死状,听到战鼓响,自是无所不用其极——譬如洪老弟对苏佩锋一战用了毒刃,旁人没话可讲。” “除此之外,莫说元磁、天人,哪怕天榜上的几位也有掣肘——拳头差不多大的人成了众,必须互相妥协。” “人一妥协,便有了规矩。” “第一种规矩是法理。” “在九州是朝廷,在这里是诸侯王。” 他看向吴元几人。 “譬如你们刺杀了豫县县尉,被千面风缉捕处决,这是公事,上顺王道。” “第二种规矩是道义。” “没有天下皆认的缘由,大不能欺小,事不能做绝,这是下应人理。” “今日午时之情况,我若以有心算无心,一击便能格杀唐胜望,唐少游拿我毫无办法。” “但回过头,他也能抽冷子过来血洗汀山关、龙湫镇。” “最后的结局只会是我和他都受不了。” “是以今日我纵然在侧,也不好对唐家小娘出手。” 段天南摊了摊手。 裘元魁与徐运涛颔首以证。 洪范心有所悟。 早先在金海,最高武力就是两位先天,势力结构非常简单。 后来在西京,有掌武院罩着,不仅是他,每位缇骑开口就是“犯事”、“抗法”,从来不需要考虑不成文的潜规则。 【说起来一直是武者,其实从未入江湖。】 洪范想着,略觉不对。 “可今日唐少游对我出手了。” 他问道。 “是啊,但伱既然未杀唐家小娘,唐老奸也没借口杀你,何况你还是在榜天骄?” 段天南理所应当道。 “他若拦下你,或者拘禁一阵礼送出境,或者干脆等你家里拿钱赎人吧。” “怎么,你原先不知道这个?” 他又反应过来。 “我离家后就是在凉州担任缇骑,不太懂这些。” 洪范直言道。 “你现在还是缇骑吗?” 此时,裘元魁突然插口发问。 徐运涛也肃然神色。 “现在我是以自己意愿行动。” 洪范侧面回答。 “缇骑不缇骑的没啥说头——除非哪位提督过来,否则云纹帛服在这就没用。” 段天南随口揭过这茬。 “说回刚才。 我提的法理也好道义也好,前提是几方最顶头的武者能互相碰碰。 要是先天对上天人,双方都坐不上同一张桌,自没有规矩可言。” 听完全程,秦举正还显迷惑。 但洪范已听得明白。 说白了这东西类似人情世故,没有清晰准绳,全靠把握个“度”。 旋即,他又想到了其他义军。 淮阳国五位元磁宗师全部出自本地世家,站在义军这边的只有一位段天南。 “那淮阳国其余义军呢?都是靠段大哥威慑保全?” 洪范好奇道。 段天南立刻笑了。 “我哪里保得了那么多?” “洪老弟,你如此高看段大哥,大哥固然高兴,也颇觉压力啊。” 他幽了一默。 “不是风家元磁不能出手,而是出手也只是泄愤,没有意义。” 这回解答的是裘元魁。 “淮阳国地跨东西两千里、南北一千里。” “其三郡二十城,约莫有三分之一或遭过灾或起过乱,人心与建制都散了。” “王庭若要整肃,镇压之外还要派官复衙、选调强者,长期驻扎军队——非如此,不能恢复统计、治理、收税等基本职能。” “但这都是先付出后收获的长远之计。” “以饕餮儿的用度和作风,杀鸡取卵都嫌太慢,如何会做这种事?” 裘元魁不屑道。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三章 造作 洪范很容易便理解了裘元魁的说法。 类似二战后民族独立运动下大英帝国的海外殖民地。 类似美国驻军的阿富汗。 从力量上说,前者能轻易摧毁、占领后者。 但这种占领是虚浮的,因其不具备基本的中下层管理能力,反倒成了失血的无底洞。 此外,洪范能听出来,裘元魁的不屑还不止是针对王庭。 他表达的第二个意思,是除百胜军以外的绝大部分义军,充其量只是混乱的产物,不具备进取的意志与能力。 “几位自汉州来此,必要跨过瑶河。” 徐运涛对吴元几人问道。 “那边的大湾帮如何了?” “还是占着两座县城,勉强操持吧。” 吴元回道。 “西侧顶着汀山,东侧冷家有天人驻世,孙龙头也施展不开。” 徐运涛点点头,又看向洪范:“洪少侠从庞县过来,听说与德寿军有过交集?” “不算什么好交集。” 洪范苦笑。 “牛头山的三当家是千面风的暗子,引人伏杀我,反被我格杀。” 他只提郝勇,没说甘德寿的事。 “当家的也能被千面风策反?” 徐运涛哂笑道,脸上刀疤越发显眼。 “我原本还指望德寿军能从西边给唐家点压力……” “运涛,莫论别家短长。” 裘元魁提醒一句。 但他的话里同样有自矜。 若是几日前,洪范恐怕也会如徐运涛这般想。 然而今日见过唐少游出手后,他反倒越发理解了彼时甘德寿的怨气。 稳定是建设的基础——没人会往有洞的木桶里蓄水。 倘若有一把垂悬之剑,随时能将一切归零,还有几个人能沉下心来做事? 【一位元磁武者的意义,绝不止于兑子而已。】 洪范想着,不由看了眼大口嚼肉的段天南。 后者立刻察觉到他的目光。 “洪老弟可是不喜我这吃相?” 他一如既往的坦率。 洪范摇头。 “只是突然想到午后唐少游的铁鳞剑阵。” “这是第一次有元磁宗师对我出手。” 他深深吸气。 “一声暴喝,譬如天地作色。” “更别说那些飞剑,微微茫茫,让我仿佛裸身面对暴雨,只觉得避无可避。” 洪范的话语激发了吴元等人的鲜活记忆。 而裘元魁与徐运涛显然也有切身体会。 席间的气氛霎时冰凉了。 当啷一声响。 段天南把啃干净的猪骨丢在盘里。 “有一说一,唐老奸杀法的卖相,着实比我强出不少。” 他突然用满是猪油的双手按住桌面,直身注视洪范。 “所以老弟是后怕,还是后悔?” 洪范正欲回答,又被抢白。 “洪老弟,你若有丁点悔意,老哥都劝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不必不好意思; 不会伤咱们这遭交情; 别怪老哥倚老卖老——天下人走天下路,怎么选都好,唯独别因为边上有人看着,就昧着自己的想法!” 段天南话音明明不高,却吹得四面火烛翻卷。 连虫鸣都低了。 洪范听得一怔,不再急于回答。 他闭目片刻,直到听清自己的心跳,方才睁眼回话。 “有些后怕,但不后悔。” 段天南这才松了口气。 “这便好。” 他垮下腰背,伸手捡起第二个猪蹄,塞入嘴里大嚼。 另一边,洪范也仿佛卸了枷锁,满满自饮一杯。 反倒是裘元魁、徐运涛,乃至戈云、秦举正等人略有些不自在。 好在席间还有位常逸民。 他虽不通武道却久居官场,几番推杯换盏,便热起场子,找回气氛。 这时候,洪范才发觉今日酒宴有个盲点——坐在段天南右侧的古意新。 自入席开始,这位前天骄榜首只老实吃菜,没开过一次口。 别人杯中都是烫过的黄酒,独他面前是凉水。 “古兄不喝酒吗?” 洪范好奇问道。 古意新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浓眉微竖。 他咔嚓几下把嘴里的菜杆碾碎吞下,端端正正面向洪范,方才回话。 “练武前喝过一次,很快醉了;练武后就能喝了。” 回复言语之仔细,仿佛是在答题。 “那是不喜欢黄酒?” 洪范再问。 “不好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古意新居然思忖了一阵才答。 “但一斤米才出两斤酒,想到糟蹋了粮食,心里会难受。” 此话一出,正喝得高兴的吴元几人霎时面红。 “惭愧,惭愧!” 文凯歌急急放下酒壶,好似被烫到了手。 “古枪魁教训得是……” 听到这话,古意新也是一惊。 “我是说我,不是说诸位。” 他连连摆手。 “《步掷金刚典》有言,‘有无增减皆心造作’。” “我喝酒难受,是故不喝,这是我自个造作,何能用我心凌他心?” 古意新说得极认真,引经据典时字句顿挫,给人一种特别的木讷感。 也因此,吴元几人立知其诚恳。 于是桌上喝水的依然喝水,喝酒的还是喝酒。 而后,洪范忍不住心中抓挠,问出了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古兄,你当日拜谒天鹏山,屈罗意那厮对伱说了什么?” “啊?” 这一问着实出乎古意新预料,也吸引来全桌人的注意力。 他好一番回想。 “我正拜见修罗宗掌门与诸首座,外头突然一阵热闹,便是屈师弟从门外闯将进来。” 【是这个味。】 洪范轻轻点头。 “负责迎我进来的袁凌雪袁师姐霎时黑了脸。” 古意新补充道。 【不出所料。】 洪范再点头。 “然后呢?” 他急问。 “我想想,好像是屈师弟一见我,脱口便说我长得像锅铲。” 古意新挠了挠后颈,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嘶……” 包括段天南在内,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气。 “哇,屈罗意果然不当人子,难怪你生气!” 洪范一拍桌子,难得地用了语气词。 “我没生气……” 古意新却道。 “我回头找水缸照了,他说的并不错。” “古老弟,生气就生气嘛,人活着本来就要造作。” 段天南笑道,把油乎乎的大手拍在他短褂。 “你若不生气,后来还与他切磋,捅他三枪六洞?” “我确实没生气。” 古意新认真掰扯。 “厉掌门提议让门下与我切磋,屈师弟第一个站出来。” “但我见屈师弟弱小,便说了实话,不愿欺他。” “宁首座原本答应了。” “没想到屈师弟大叫着在地上打滚,非要和我打……” 他说着,露出朴实的苦笑。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怪癖 “所以我便只好和他切磋。” 古意新叹息道。 “小斗帝弱小”这种话,换别人说来着实狂妄。 但出自古意新之口,便只让人觉得贴切。 “那你肯定也是生气了。” 段天南还是不信。 “否则你为啥下那么重手?” 小斗帝与枪灵一战,被戳了三枪六洞,曾是好一阵子的九州热点,妇孺皆知。 “段大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古意新认真解释。 “屈师弟有个怪癖,最讨厌别人与他切磋时留力,不下狠手是没法让他满意的。” “还有这说?” 洪范纳了闷。 他脑海中浮现起屈罗意的脸。 实话实说,五官颇为英俊。 但常常让人忽略五官的,是他的神情。 一般来说很沉静,沉静中又有坚决,坚决中则带着捉摸不定的跳脱…… 总之不太像正常人。 “你这么说,倒挺像这么回事……” 洪范摩挲着下巴,不确定道。 “千真万确。” 古意新说得确凿。 “这都是上擂台前袁师姐私下嘱咐我的。” “她还说修罗斗战经疗愈之能神妙,请我往死里下手,绝不会出事。” “哦!” 吴元四人连连点头。 就像是后世之人听到明星的隐秘八卦。 洪范则立刻知道上述全是编造。 他完全能想象到,当袁凌雪作为接待者,看到屈罗意在满堂贵宾面前撒泼打滚的时候,内心是怎样的绝望。 “唔……” 洪范伸手抹住脸,掩饰笑意。 “怎么,莫非有不妥?” 古意新看他面色古怪,犹疑道。 “不,非常妥,太妥了!” 洪范摘下手,露出的面堂上是一丝不苟的严肃。 “我与屈兄交情莫逆。” “我刚刚一想,他分明就是这样人,被揍得越狠心头越舒坦。” “下次你见他须刺他更狠,他才趁意!” 席间众人闻言一时听信,都发出“果然是十经刚猛第一”、“不愧有斗帝诨名”之类的赞叹。 正在此时,有一位着皮甲的武者进来。 谈笑声停下。 “千点星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 他向裘元魁汇报道。 “主要是被打断了肠子,凭她的修为再加上伤药,大半月就能好全。” 裘元魁点点头。 “千点星不比寻常俘虏,我听闻自五月上三榜之后,她已有资格列席唐家最高级别的会议了。” “杀她有百害无一利。” “以唐家对她的重视,说不得愿意出等重黄金来换。” 他回道,抚过自己较常人高凸的额头。 “不止。” 段天南露出粗豪的笑容。 “唐胜望年纪大了,眼瞅着难有进步;唐家未来可全指着她呢。” “要不然唐老奸不至于沉不住气。” 众人都点头。 “既不能杀,又不舍得放,那就只有先关着了。” 常逸民总结道——这些“杂事”向来由他安排。 “但她那身修为……” 他望向段天南。 “不必担心。” 后者即回。 “她五个烙印毁了四个,仅剩下的一个净念,实物还落在端丽城里。” “此外,我已经用自家手法封住她丹田气门,只消每六七日查漏补缺一次,她必解不开。” 这番话给常逸民吃了定心丸。 “镇尾那个‘映山院’刚好清出来了,有八间好房,要不便先安置在那?” 他提议道,又看向洪范、吴元五人。 “此外,常某有个不情之请。” “按理说以千点星的战力,哪怕封了丹田,至少也要寻个浑然高手看管。” “但我军武道高手稀少,人力实在不足。” “不知几位贵客愿不愿意也先暂住同一个院子,以防千点星翻出风浪。” 常逸民打的自然是好算盘。 而洪范几位也不是摆架子的人,欣然便答应。 席间气氛越发融洽。 待戌时正宴席结束,洪范于楼顶起身,见到龙湫镇已沉入夜底。 黑魆世界,唯天顶与湖心各悬一轮银月,相对无言。 ······ 三日后,七月十四。 立秋过去了两日,距离三伏结束还有五日。 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当然天气热或不热,对武者无甚分别。 鸡鸣时,洪范将吴元一行四人送出小镇。 他们本是游侠性子,往淮阳国来是存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气,不愿在太平处久待。 洪范送走了人,天方才大亮。 院子外,监视唐星晴的士卒恰好换班,朝他恭敬行礼。 清晨,朝阳初升,是打拳的最好时候。 两年多来,最早由洪礼布置的每日三趟筑基拳,洪范一日未缺。 今日亦如是。 拳风呼啸,吐气开声。 直到西厢的唐星晴披着外衣推开窗户怒视过来,洪范才尴尬停下,回房中静坐引气。 他自诩是个有素质的,从前在朝日府修炼瞬步时,都会吩咐下面人给街坊送礼赔罪。 但唐星晴显然不那么好糊弄。 未久,一位中年妇人用提篮送来两份早饭。 唐星晴那份分量极少,是清甜的流食。 她吃完照例睡回笼觉。 洪范则提了桶井水冲凉。 他注意到肩上的伤口已结了熟痂,动作无碍。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一人独行,本就没那么多内务。 天人交感境界所限,苦修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辰时正(上午八点),洪范难得地闲了下来。 这三日,百胜军似乎是将他忘了,除了送饭、送药、遣人洗衣,全然没个吩咐。 洪范稍一想,也知道这是当然的。 百胜军是缺人没错。 但洪范年纪不到二十,没有治民与治军的经验。 初来乍到,徐运涛与常逸民不可能直接给他担子。 裘元魁主管全军高层武力,手上想必不缺事——但劳累一位“伤势未愈”的在榜天骄,未免不像样子。 午时差一刻钟。 洪范按捺不住,打算出门“找事”。 他寻到几日前来过的府邸。 卫兵之前见过他,径直放他入内。 正堂没有人。 洪范走入第二进,闻到东边飘来浓郁的饭菜香味。 大约那是厨房的方向。 沿着侧廊往后,他隔着拐角听到筷子碰撞瓷碗的声音。 洪范正想寻人打听,过去一看,却见古意新正蹲在雨檐下的石阶上,端着个大碗扒饭。 同样是草鞋、布裤与短褂,只不过从赭色换做浅灰。 在金海洪氏,任谁这样吃饭,哪怕是孩子,被长辈看到都少不了一顿打。 但古意新显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等大事 “原来是古兄在此。” 洪范笑道。 他朝碗里瞥了眼。 下面是白米饭,上面盖了水煮空心菜与三块手掌长短的白切二刀猪肉。 饭菜已被吃下大半,猪肉却只少了半片。 古意新看到洪范,连忙起身,只是嘴里满是食物,便点点头作为招呼。 “我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想寻百胜公他们,问问有没有什么事能帮上忙的。” 洪范笑道。 “他们人在何处,我也不知道。” 古意新一阵咀嚼、吞咽,回道。 “不过有一桩大事你肯定能帮上忙。” “什么事?” 洪范立刻问道。 “地里这两日要割稻了。” 古意新咧嘴笑道。 “割稻?” 洪范有些发懵。 作为力境巅峰的好手,他所预料中的大事,可以是战争、刺杀、截击、情报。 唯独没想过是割稻。 “对啊,割稻还不大吗?” 古意新回得理所当然。 “秋收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 这话出乎洪范意料。 但哪怕是再强的武者,也不得不承认这话丁点不错。 洪范默默点头。 “太好了,你既愿意帮忙,明日日出时来镇口等我便是……” 古意新说着,又蹲下继续扒饭。 ······ 月落日升,恍惚只是沾了沾枕头的功夫。 秋收的日子,龙湫镇的气氛与平日大不相同。 朝霞还未全褪,皮肤黝黑的农人们已经出门,利索得像是要赶赴战场。 镰刀磨得光亮。 麻布扎紧在头顶,用以防晒。 过于毒辣的日头也是敌人之一。 洪范到时,古意新已经在等。 这一回他在短褂外披了件麻布袍子,手上提了杆枪。 这是洪范第一次见到古意新的配兵。 木杆两米长,明显是新换的;枪头狭长足有一尺,两面开刃,看起来常常打磨。 近距离瞧去,没有杀气,也未渗出什么寒意。 “这就是天骄榜上常常提到的那把枪?” 洪范问道。 “是的,古战场上捡的枪头,后来配的木柄。” 古意新答道。 “它叫什么名字?” 洪范再问。 “什么名字?” 古意新未解其意。 “我是说枪的名字。” 洪范指了指。 古意新顿时笑了。 “枪不过是死物,哪里会有名字?” “平日要叫它,只说我的、他的,这把、那把,不就够了?” 他以枪驻地,用下巴指了指北面。 “我们走吧。” “这两日光阴宝贵,下田干活要紧。” 古意新领在前头。 洪范也就跟随他,顺着三两人流,一同步向镇后的稻田。 阡陌之间,谷子的杆叶枯干、籽粒变硬,明黄色的穗头垂得更深。 有些田底的泥巴都晒裂了。 “稻田怎么没水?” 洪范吃了一惊。 “都说凉州种麦,果然不假。” 古意新笑道。 “水稻田要蓄水不假,但一般只蓄三个月,待抽穗了就要放水。” “在我胜州老家,山地梯田里还会养鱼——一般是鲤鱼。” “水深不超过三寸,鱼苗三个月也正好长到三、四寸,熏着吃很美味。” 草鞋踩上田埂,他好似回了家,话音远比平时轻快流畅。 远处,农人们左右星散,已甩开膀子开干。 唯独两人身后还聚着不少人。 “我们也动手!” 古意新语带急切,示意所有人让开,自肩头卸枪、下田。 未等洪范回神,一道枪劲迅疾刺出,恰好把成排稻谷切下,留下齐整的谷茬。 风中起了一片赞叹。 待第二、第三枪后,看热闹的人已散开,去忙自己的事。 显然,这一幕已不新鲜。 一时间,田埂上只留下洪范,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仿佛是画卷里的杂色、号子里的杂音。 “古兄,要我做什么?” 他迫切发问。 “我听说你控沙自如,变化精妙远胜人手。” 古意新提议道。 “不如我来割,你在我后头整理捆扎?” 洪范一口应下。 这本来就不是难事。 他学着隔壁田里农人打好的样子,卷起沙流,将谷子杆合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捆把。 两人配合,效率堪比前世的大型农机,不久便理开十几亩地。 洪范再回首时,踏过的田地里已跟满了拾穗的老妇与小儿。 机械式的劳动让人专注。 直到日头升至天中,两人才首次休息。 官道旁,预先挑满的水缸里还剩大半缸井水,里面漂着个葫芦瓢。 古意新自饮了一瓢,又舀一瓢递给洪范。 凉水下肚,两人寻了个田埂上的树荫,与几位老农同坐。 午饭是六个硬炊饼,与众人并无不同。 “日头太大,饭菜晒三四个时辰要馊。” 古意新解释道,递过来三个。 洪范无所谓地摆手接过,炎流劲一发,饼子便热气腾腾。 自家六个饼子热好,他又顺手帮了其余人一把,额外收获几个满是褶子的拘谨笑容。 饼子尚算可口。 但洪范刚安稳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隔壁拾穗的孩子正捏着冰凉炊饼巴巴望来。 武者不差这一顿饭。 他索性不吃了,起身一个个照顾。 小半时辰的小憩后,下午的工作照旧。 谷子被割下捆好,然后以各种方式——肩挑、车推、驴驮——运往打谷场。 申时刚到,段天南也自天外飞降。 众人瞩目下,他扛着小山包一般的谷捆往返地头与龙湫,效率暴杀拖拉机。 不过只来回五、六趟,这位百胜军仅有的元磁便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没有再回来。 “这是去脱粒?” 洪范对古意新问道。 “没那么快。” 后者回道。 “谷子割下来还会后熟,上场后要先堆个十了八天,产量能多些。” “之后呢是晾晒,再用牲口打场脱粒——谷子自不必说,那些杆草也是宝贝,都要垒摞打垛,寒冬里用得着……” 古意新耐心解释。 洪范听得津津有味。 两世为人,他从未接触过农业生产,此时经一日劳作,好似发现了第二个世界。 埋藏在超凡武道下、擎托天地的世界。 如古意新所言,种地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事情。 然而依洪范两年多来所闻所见,这事与武者却是绝缘的。 庄稼之于民众,就像民众之于武者。 甚至还不如。 农人还需要伺候庄稼,拔草施肥;但武者不需要考虑暴力以外的事情。 那些事情自会有另一批凡人替他们管好。 戌时过了两刻(晚上七点半),太阳在云中化开,染出了晚霞。 农忙时节的一日劳作到此为止。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六章 超群 官道短暂的繁忙起来。 人群熙攘归家。 夕阳依偎着左拦山。 两位年轻武者缀在最后头。 “你练武以后,一直这样做农活吗?” 洪范问道。 “早几年还是做的,毕竟我家有二十亩田,家里又数我干活最快。” 古意新答道。 “后来十九岁那年上了天骄榜,本地掌武院每月都批给我银子,也就不再做了。” “那现在怎么重操旧业?练武没奔头?” 洪范开了个玩笑。 “不是的。” 古意新仿佛没听出这调侃。 “一开始,练武似乎能解决所有事,我便格外精进——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 他用长枪一下一下地拄地,使得像根拐杖。 “龙湫镇的田既有人种,就会有人收,其实用不到我。” “但事不顺的时候,与庄稼在一起,特别容易静心——你是大户人家出身,大概没这个感受?” 古意新瞥洪范一眼。 “从前是没有,今日倒觉得有些。” 后者坦诚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待走回龙湫镇时,天色已半黑,到处飘着炊烟。 镇门口,各家的家犬候在几棵大槐树下,远远见主人过来,便竖起耳朵摇摆尾巴。 犬吠声乱,各人回各家。 古意新将洪范送回映山院外的巷口,驻步道谢。 “今日多亏你了。” “我原以为你不会愿意。” “其实在百胜军也没有多少愿意下田的武者;有些人偶一为之,只是凑我和段大哥的趣……” 他难得多话,语意未尽,便住了口。 “我不是说他们不好。” 解释一句,似又画蛇添足。 古意新难堪地挠了挠后颈。 “明天还去吗?” 他退回了往日的木讷神态,问道。 “去;没别的事,为何不去?” 洪范即回。 “好,明天我来凑你。” 古意新笑得分明,见洪范沾土的长衫失了光泽,还亲热地轻拍他手臂。 动作略有拘谨,似乎担心出格。 此时,洪范大约能揣度出一位农人子弟成为天骄后,在世家贵种组成的圈子里有怎样的感受。 月亮升过巷子的矮墙。 冷光照下,浸湿了枪头。 洪范又一次端详这把天骄榜首的配兵。 枪刃上沾着草屑与干泥,看不出杀人利器的锋刃。 古意新也注意到了。 “这枪头结实,回头洗了涂点油就好了。” 他不以为意。 “不,我只是越发觉得这把枪应该有个名字。” 洪范定然道。 古意新不解其意。 “其他武者的配兵都有名字,大多还要配铭文。” 洪范坚持道。 “相比之下,你这把枪能杀人、能割稻,还曾捅过寇永与屈罗意。” “它值得有个好名字。” 他说着,脑子开始飞转。 然而古意新还是摇头。 “名字就是用来区别的,哪来那么多好坏?” “‘古意新的枪’,不够吗?” 他认真问道。 一个反问,竟是将洪范心头心想的三四个名字,五六段枪铭都堵了回去。 洪范没法不点头。 “够,不止足够……” 他琢磨着,慨然叹息。 “再没有更好的了!” ······ 洪范回到院子的时候,戌时已过半(晚上八点)。 庭中青砖被打扫过,聚起来的灰尘堆在院角樟树下。 门边石桌上,一个提篮放着,里面大约是下人送来的晚饭。 洪范提起篮子,纵穿小院。 左厢的房门开着,他本想目不斜视过去,却听到几声木纤维撕裂的绷响。 这动静略显刻意。 洪范转过头去,见到唐星晴坐在门槛内的一张小木凳上,就着灯火正撕扯一根红藤。 她的长发挽在脸侧,素面无妆,白皙的皮肤略少些血色。 无疑是位美人。 “你在做什么?” 洪范问道。 唐星晴这才抬眼看他,好似之前都没发现有人进院似的,然后朝樟树努了努嘴。 “那是一棵樟树。” 洪范用介绍的口吻回道。 唐星晴剥藤的手一顿,把差点翻出来的白眼很努力地忍了回去。 “我今天扫了整个院子,花了一个时辰,现在顺便修整下扫帚。” 她不得不主动宣扬功绩。 洪范自然注意到了。 在唐星晴脚下,烤软了的毛竹小枝被梳理成扎,整齐缚好。 至于撕扯成条的红藤显然是用来把毛竹小扎捆上扫帚柄。 “你这世家大小姐居然还会做这个?” 洪范问道,在院中藤条椅上坐下。 “世家大小姐……” 唐星晴语带不屑。 “你是听了我二爷爷的那句‘唐家千金’吧?” “我是偏房庶女出身;十岁以后除了下田,什么杂活都干过。” “从祠祀都轮不上参与,到一国世家之瞩目,弹指不过四年……” 她语带唏嘘,面色却傲然。 藤椅上的洪范了然点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唐星晴扬起下巴。 “当然。” 洪范回道。 “我自己就是洪氏庶子出身,你说的这些我再清楚不过。” “哼。” 唐星晴对这番话并不领情,反而抿嘴嗤笑——她显然不觉得金海洪氏能和端丽唐氏相比。 洪范也不生气。 “而且我见过被捂在心尖的豪门嫡女,与你确实不是一个路数。” 他补充道。 “你是说西京沈家的沈铁心?” 唐星晴猜道。 随着洪范登上天骄榜,无诤园的事情早就九州皆知。 “对,就是沈铁心。” 洪范回道。 “沈铁心……传说她是凉州乃至天下第一美人。” 唐星晴复述这个名字,心里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她与我孰美?” 她终究没忍住,问道。 “哼。” 洪范没有回答,抿嘴嗤笑。 “绷”的一声响。 唐星晴生生扯断了手上的红藤,深呼吸几次,方才平复。 “总之,我和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大小姐是不同的。” 她垂下眼眸,低声絮叨。 “你虽然也是庶子,但有命星垂青,还是男儿身。” “十四岁,我差点进不了族学,顶着大雪在族老门前跪了半宿。” “十五岁,我被家宰昧掉了每月的补气散,只能一人进山挖药。” “十六岁,我用半截旧铁钳,磨出第一把飞剑。” “又三年,我如今十九岁,已经能与族中长老同列参会……” 唐星晴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红藤使劲。 像是在输掉决斗后,用另一种鲁莽的方式证明自己。 除星月外,院中此时只两人。 话语声轻,不至于让门外的守卫听到。 唐星晴历数自己的光辉成就时,甚至还板起脸,让清丽的脸庞尽量少些孩子气。 虽然在洪范看来,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孩子气。 “你在听吗?” 唐星晴突地问道。 “我在听啊。” 洪范笑道。 他不觉得对方的人生经历有任何突兀之处。 作为天骄,能人所不能是理所当然的。 从上一代的李鹤鸣,到这一代的古意新、屈罗意、苏佩锋乃至洪范自己,一个个或正或邪,都一眼可见超群。 “所以,你找我做什么?” 洪范问道。 “我没找你,是你自己停下的……” 唐星晴辩白道。 “哦。” 洪范提起竹篮,起身要走。 “赤沙!” 唐星晴果然气急,将他一口叫住。 “这回真不是我自己停的。” 洪范说道,驻步看去。 唐星晴的脸颊微红。 “我,我是想请教你……” 说到“请教”二字,她难得地有了几分扭捏。 “我真的只有天骄榜九十八位的实力吗?” 话一出口,唐星晴似乎也觉得有些幼稚,期期艾艾地解释起来。 “现在榜上最后一位先天列在第七十四位。” “也就是说,二十四岁以下,战力在我之上的同境界武者,除你之外,还有二十二位?” 她捏住藤条,呼吸微微急促。 洪范望着这位年方十九、耿耿不能释怀的小娘。 玄金二色的华丽裙裤损坏染血,早就换下。 她现在穿的,是白绸做的裙装。 略旧、朴素。 但已然是龙湫镇最好的。 灯火在侧,照亮她的衣裙,添挂绒绒的金芒。 月光流下,濡湿她的头发,氤氲浅浅的银辉。 这时候的唐星晴,不是唯力量论的千点星。 只是一位从不服输的年轻姑娘。 PS:两千六百来字,以我惨不忍睹的更新量来说,也算是个大章? (本章完) ------------ 今天寄了,请个假 运营官代更:今天由于第三卷大纲层面需要调整,还在掰扯中,更新不了正文了,兄弟们对不住。 ------------ 第三百三十七章 修坟 “你绝对很强,心性也坚韧。” 洪范重新在藤椅上坐下,脑海里浮现出唐星晴忍着剧痛从肚肠里挖出断剑的模样。 舍生忘死、心志如铁。 放在普通人身上,这是很了不起的品质。 但对天骄就只是标配了。 “以我所见,凉州掌武院里同修为的司业,战力都远不如你。” 洪范摩挲下巴,回想道。 “但如果说是天骄的话……” 他把自己的“熟人”们一个个数过。 “屈罗意、沈雨伯都是先天,不说他们。” “‘弹指霹雳’曹瀚海出自金磁门,操纵金属对他来说譬如本能;你除非提前换上特殊材质的飞剑,否则遇上他恐怕会脆败。” 唐星晴闻言点头。 这是功法克制,不代表个人水平。 “那赤面神呢?” 她问道。 “苏佩锋啊……” 洪范提起这个名字,难免唏嘘。 “巨灵相打法硬朗狂放,无视皮肉层面的伤势,只是能力比伱更单调。” “如果是正面对决,他顶着你的刺杀暴起近身,数息内恐怕就会分出生死。” 他没直说谁生谁死。 唐星晴也没蠢到发问。 “和我交过手的还有敖知机,之前排在第八十八位。” 提起这位,洪范的语气越发斟酌。 “我与他交过一次手——不过我现在回想,觉得他留手了。” “此人的解水真气很邪门,轻易便压制了《云滴冰凝典》,甚至能与沙世界分庭抗礼。” 唐星晴听到这里,面色已有些难堪了。 “凉州天骄,我一个都比不上吗?” 她艰声问道。 “不,凉州最末的是破浪刀,正好排在你前面一位。” 洪范回道。 “我见过他出手,杀招是折光蜃幻,肯定不是你对手。” 唐星晴垂下眉眼,咬着嘴唇,一点不觉得安慰。 九十七与九十八才差一位。 何况自己之前还隐瞒了洞照心眼。 “听明白了,我就是榜上末流的水平。” 她自嘲一句,把撕好的藤皮理整齐,老实捆扎成扫帚。 洪范则提起竹篮回屋,终于有空吃那早已冷掉的晚饭。 ······ 受时代所限,淮阳国的军事行动受季节影响很大。 这种影响不光是寒暑气象,还包括春种秋收。 是以整个七月与八月,百胜军没有任何成规模的战争计划。 三日的收割后,是六七日的放晾。 七月最后一个旬日的开头,烈日晒出了第一批干透的稻穗。 接下来的工作是脱粒。 将稻谷从稻穗上分离下来有很多种方式,但本质无非是拍打。 小门小户用的是四方木桶,量大的则租借踏板式的木制打谷机。 铁环转动,板页飞旋。 吸进去稻穗,吐出来金黄色的生命货币。 又七日后,新收的稻谷除去小部分被窖藏,大部分还需脱壳。 这是农忙时节最为繁重的工作,好在如今舂米已不用人力。 伊山湖有两条溪流注入,溪边水急处建有好几座碾房。 碾房外,水轮或卧或竖,通过轮轴带动石磨,反复碾压。 七月廿七。 古意新一人一枪去汀山深处猎杀一头害了人命的棕熊异种。 洪范同样发挥了自己的少许才能。 借命星之力,他几日间便为每座碾房增建了蓄水池,并在出入水处设置了可调节流量的隔门。 如此不仅水轮的转动速度可以档位调节,也一定程度上和缓了河水枯荣对碾房的影响。 当晚。 云霞未散的时候,两人在龙湫镇府中重聚。 “它原本是东边百里外的山君,被风灾惊吓后逃到了我们这里。” 古意新缓缓说道。 “皮糙肉厚,有两千斤重;皮毛下全是肌肉虬结,咽喉处中我一枪还不倒……” 他照旧是蹲在石阶上,手里捧着个瓷碗,饭上盖着大块烧肉。 “劲肯定不小,能吃得出来。” 洪范一边咀嚼嘴里的肉筋,一边点头。 他同样蹲着,身上穿着古意新同款的短褂,不至于垂到地上——干什么活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本来就有其中道理。 两人吃到一半,见屋顶上掠过去个人影。 未久,段天南便端着个大盘子从行廊大步过来,在石阶上一屁股坐下。 “呦,这是有特殊待遇啊。” 洪范往热气腾腾的盘子里瞥了眼。 里面是新出锅的一只巨大熊掌。 “恰逢其会,恰逢其会,哈哈。” 段天南得意洋洋,瞅了几眼囫囵个的熊掌,干脆舍了筷子,赤手抓起便往嘴里送。 彩云渐渐藏下屋脊。 三人边吃边聊。 只因熊肉着实美味,所以吃多话少,显得有一搭没一搭的。 滋溜一声。 段天南吮完最后一根骨头,突然说起吴元:“今日在汀山关见到双刀奔雷四人回来。” “他改主意了?” 洪范问道。 “那倒没有。” 段天南回道。 “他们路上遇到天风军押送人口,出手截下二十人送来。” “人一送到,他们在关里补充了水粮,便又上路了。” 听到这茬,洪范心头一个原本被秋收压下的疑问又冒了上来。 “我之前听人说,征伐徭役这事持续了十来年……” 他将碗底最后几粒米扒干净,径直问道。 “像庞县那种大小的县城,现在一个月要抽走小一百户,约莫二三百人。” “但天风军抓人都是按家按户、不拒老弱病残,分明是不在乎劳力。” “都说淮阳王骄奢淫逸,他造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人手?” “小小年纪就给自己修坟吗?” 洪范讽道。 古意新的咀嚼慢了下来。 碗里最后两口饭,他竟有些吃不下去。 “你不知道?” 段天南偏过来的脸满是严肃。 “不过,差不多还真是‘修坟’。” 他旋即又轻笑一声。 “我今晚带你去看看便知。” 龙湫镇距离云岚王城有四百余里,中间有二座雄关、五座大城。 不过对于元磁境武者而言,不能升空的障碍都是狗屁。 少时,戌时正(晚上八点)。 日头已落下良久,黑夜敲醒了群星。 头顶弦月,三道人影在云间飞驰。 段天南有元磁四关修为,哪怕带着两个累赘,依然能维持二百公里以上的时速。 小半个时辰后,四百里越过大半。 “云岚城要到了。” 段天南提醒道。 洪范没有回话。 不须人言,他已然看到了天地尽头的风暴岚山。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八章 喂养 弦月光微。 夜幕下的瑶河蜿蜒,宛如大地浓黑的披发。 此距云岚城尚有数十里。 洪范脚踏虚空、顶风放眼,见城郭窄似细线,楼房碎如瓦砾。 所见处,独一峰高耸,毗邻城池,拔地而起。 除了风云顶,这座山不会有第二个名字。 因为自山腰往上,高速回旋的风暴积聚如盘,足足有五六里高。 接近到二十里内,洪范感应到了天地灵气的紊乱。 狂暴、压迫、致命,乃至毁灭…… 感知稍久,他甚至察觉到了愤怒、怨恨等等人性化的负面情绪。 段天南一路往前,在夜色的遮蔽下横穿长空,往城中落去。 过了云岚城墙,洪范抬头,见风暴越发庞大,近乎遮住了半边天。 淮阳王城,依瑶河所建。 其城池比端丽更大,只是夜已深,难言繁华与否。 自北往南,最外侧是民居市井,中间是铺开的王宫,最后是高大城垣区隔开的风云顶。 风暴之下,独峰露出六七百米山岩。 绝壁上左右刻字,竟然有一副对联。 【一念天罡意,万里独步风。】 横批四字——天下逍遥。 此时三人已降至百余米高处,离风云顶还有里许地。 这个距离上,洪范能看出风团呼吸般的胀缩。 而隆隆风声空洞模糊,好似亘古既在,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耳畔。 在真元托举下,三人轻柔落在王宫尾部的一座望楼顶端。 “就在这吧,再靠近或许会有危险。” 段天南说道。 他轻轻踏足,踩在脚底的琉璃瓦。 隔着数米落差,洪范听到两人扑倒的声音。 “晕了。” 段天南说道。 他指的自然是望楼里的卫兵。 此刻,三人所在已完全在风暴团的遮蔽之下。 不回头,洪范根本看不见一丝云天,更遑论星月。 “如你所见,那就是风云顶。” 段天南伸手斜指,介绍道。 “风间客正在那里闭死关?” 洪范问道。 “正是。” 段天南点头。 “山顶也是‘乾坤独步’风烨熠的埋骨所。” 这位乾坤独步在大华算是无人不知,以武圣之姿在十三王叛乱中“拨乱反正”,被封为第一代淮阳王。 “所以这遮天风暴……” 洪范揣测道。 “对,就是风烨熠留下的无常境。” 段天南径直作答。 “你已是天人交感修为,又执掌命星,应该能感受这风暴的极端危险。” 洪范早就听说过无常境——譬如瞻州西的“食心无常”、九州以东的“千眼无常”。 基于他的理解,这是一种地域被神通浸透后产生的奇观,常产生于神明交战或者强者陨落。 但这并未解答他的所有问题。 小马过河的寓言故事前世谁都读过——能淹死天人交感的河水,说不定才淹到元磁高段的小腿。 “这团毁灭之风,对你对我都没什么差别。” 段天南好似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因为这风名叫天罡神风,销金蚀骨、磨灭须弥,是十经之一修到大成才能领悟的神通。” 洪范吃了一惊。 “武圣埋骨处,都这么危险吗?” 他半晌后才喃喃道。 这回段天南却摇头了。 “不,事实上善终的武圣很少会形成无常境——死后残念不散,说明心有不甘。” “堂堂武圣,身负通天彻地之能,哪来那么多不甘?” “而且就算成了无常境,也没眼前这玩意那么大的破坏力……” 段天南露出一丝重而冷的笑容。 他深深注视着直入风暴中心的山岩,目光之凛冽,好似在与人对视一般。 “所以风云顶为何不同?” 洪范忍不住追问。 “喏,伱看了就知道了。” 说这一句时,段天南的声音已彻骨般冰冷。 远处,自风云顶山脚处,一道极细微的火龙绕山而上。 洪范听到古意新踩碎了琉璃瓦。 于是他也凝目望去。 火是火把。 龙是众人组成的队列。 大约三百余人、全副武装的天风军正押送近二百位平民沿着绕山小道朝上跋涉。 以洪范的眼力,那些人的哭喊、颤抖、蹒跚,他都看得很清楚。 唯独风声恢弘,听不到任何声音。 风云顶本就不高,很快火龙就抵达了半山腰。 略高于此处,一个平整岩台正挨着风团的边缘。 第一批二十余人被枪尖顶着往上逼去。 风暴声越发狂烈。 士兵们似乎得了命令,往后逃也似的退下。 而后,风团鼓胀,朝下蔓延。 只一次呼吸,岩台上便空空如也,连一滴血都不剩。 洪范的汗毛竖了起来。 此刻,他只觉得周遭吹着的不是风。 这是牙关吹出的森冷吐息,是无形利齿的残酷咀嚼,是失去颜色的血,是实体化的恐惧。 这唯独不会是风。 “被征发的人,这就是去处。” 段天南轻声道,像是怕惊醒什么。 “这是在血祭?” 洪范强压住心头的荒谬感,用同样轻的声音发问。 “没那么神神叨叨。” 段天南左右摇头,盯着风云顶的目光却不瞬。 “就是喂养而已。” “从二十年前到现在一直不断——从前据说一个月只几个批次,如今每日不停。” 洪范半张着嘴,半晌没能合上。 二十年不长。 但放在这种事,放在这个地点,却显得太过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以至于不符合理性。 “无常境有什么用?” 洪范咽了口唾沫,尝试往下剖析。 “无常境本无用处;至少我不知道。” 段天南回道。 “但这个无常境会持续生成天罡神风,如是便有了用处。” “参悟武道?” 洪范偏过脸。 “就这?” 段天南点了点头。 “武圣的遗蜕并非无穷无尽;无常境中每一道罡风的生成都在消耗风烨熠遗留的精华。” “精华耗尽,无常境也会随之消亡。” 他以手指天。 “所以这些被征发来的民众……” 洪范看着第二批人在岩台上被风暴吞没,忍不住别开眼。 “对。” 段天南却还盯着。 “他们就是喂给武圣遗蜕的养分,是风间客闭关的柴薪。” 哗啦! 此时一声雷鸣。 风团骤然狂暴,内里亮起光芒。 自岚山中上部,离地二三千米高处,一道比月光还明亮的白气往东脱离出,瞬息远去。 就像是进食后不消化,打出的嗝。 “那是什么?” 洪范问道。 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已经在抖。 “你说呢?” 段天南几乎是低吼道。 “那便是风灾啊!” 这是洪范第一次听到他发怒。 (本章完) ------------ 第三百三十九章 颠覆 洪范全部都明白了。 “所以风灾、徭役,其实都只在一人。” 他深深吸气稳住身形,双拳攥得死紧。 “倒不能这么说。” 段天南的语气却平缓下来。 “风乘意也折腾掉了部分人力——这宫殿有三分之一是近年新修,他的大乘舆也还没造完。” “但与风云顶上那位相比,饕餮儿便不算什么了。” 就在说话的工夫,半山腰的人已经死了五批。 有人瘫软在地。 有人跪下磕头。 有人不顾麻绳束缚反身冲往山下,而后被枪尖捅穿。 一切依然是默剧一般,徒有表情、动作。 但配合着低沉而无所不在的风啸,反而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一日两百上下,一个月便是五六千人。” 洪范被迫坐视种种,只觉得心缺血、脑缺氧。 “整整二十年,人祭、风灾、流亡,三郡之地丁口从八百万折半,竟只为一人之武道参悟?” “是啊。” 段天南答得飘忽,腰间红绸在风中飞扬。 “那可是洞开天门、以武称圣之路。” “狗屁!” 古意新用一句低喝打断。 洪范这才知道,堂堂枪魁也会说脏话。 而古意新的情绪顷刻就被他理解了。 基于恻隐心。 基于是非心。 基于物伤其类的义愤。 乃至基于兔死狐悲的利益判断。 洪范从百千种角度去否定风间客的做法,杂念一时丛生如过江之鲫。 有“不行人道,何能称圣”的道德批判。 有“众志成城,改天换日”的颠覆之心。 也有对淮阳国人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几乎只是一瞬,他就意识到它们都是无意义的。 因为道德不是现实世界的客体,而是人类在共同生活中的行为规范——说得更粗鲁一些,道德大抵便是个体为群居所需做的妥协。 但天人与凡人相处,有的不是双向的妥协,而是单方面的服从。 因为恐惧是凡人不可剔除的伴生之物。 人类会怕,所以能自我改变适应环境。 人类会怕,所以不可避免的显出软弱。 洪范眼睁睁看着第六批人被逼上岩台,扪心自问。 假如失去命星与武道; 假如成长生活在这座云岚城中; 假如耳边风暴常鸣,抬眼便是岚山; 假如见过风云顶出去的一道忽闪,能在数百里外留下一里宽的鞭击…… 如是,众人纵有怨恨之念,又如何成反抗之心? 【众人不能,我便能吗?】 想到这里,他心中愤怒尽去,只余薪火成烬的悲哀。 “你在想什么?” 古意新见洪范被风吹得浑身发颤,关心道。 “我想了很多,不知道想得对不对。” 洪范缓缓开口,吐字艰难。 “武者作为阶级,拥有压倒性的暴力。” 他已然不在乎用词与章句,也不管段古二人能否听懂。 “或者说是生产力——虽然他们通常不事生产。” “而大华现在由上而下的社会结构,恐怕正是适应这种现状的结果。” “一切都很正常,很合理……” 他自嘲笑道。 “不正常的是我啊!” 笑声迅速破败、喑哑,被风声碾碎。 古意新听得半懂不懂,想要出言,却讷讷说不出来。 风声烈烈,须臾不停。 第七批人如羊群般被赶上了岩台。 这时候,古意新突然伸手攥住洪范的手腕。 他的手心滚烫如火。 “不,不都是这样的!” 古意新终于憋出半句话。 “我,我不是……” “段大哥也不是!” 他不知道自己意会得对不对,甚至因此而结巴。 终究,洪范急促的呼吸渐渐缓下。 他松开的五指又握起拳来。 风暴鼓胀,又一次吞吐。 所有人都被喂入了无常境。 火把点起的长龙绕山下去。 风暴、岚山、风云顶、淮阳王宫…… 一切如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唯有窒息般的沉默笼罩着琉璃瓦上的三人。 最先说话的依然是段天南。 “你们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闪身下了望楼。 大约三四分钟后,段天南回来了。 他去王宫厨房取来了一些吃的——一整坛子的佛跳墙乱炖、两只烧鸡、半头表皮酥脆的乳猪。 这些菜全是热的,显然是一直煨在火上,以备淮阳王的不时之需。 除热菜外,段天南还取了三坛带着封泥的好酒。 “每人先喝半坛子酒,你们各取只烧鸡,我辛苦点干了这乳猪。” 他用老大哥的口气命令道。 这回古意新也没拒绝。 三人吃得很快。 洪范灌下半坛子酒,肠胃里有了分量,身子恢复了些热度。 他又开始对付烧鸡。 鸡肉入口尝不出好坏。 但唾液的分泌与慢慢增加的饱腹感让洪范重新得到些生气。 至于骨头架子,三人直接往望楼下丢。 横竖楼太高、夜太黑、风太大,不会有人知道。 半刻钟后,押送祭品的天风军已远远撤出王宫。 洪范恢复了交谈的力气。 “风云顶上的事,为什么不曾被公告天下?” 他用沙哑的嗓音问出餐后的第一个问题。 段天南闻言发笑。 “天下只风云顶一个无常境? 只风家有十经? 只风间客想当武圣?” 他先回以三个问题。 “再者,怎么公告?谁会听?” 大汉用腰间红绸擦去嘴边猪油,又灌了口酒。 洪范无言以对。 当他顺着情绪问出这句后,也立刻觉得自己在犯蠢。 前世的非洲、东欧、中东,很多事情在捅破天之前,又有多少人知道,多少人关注? 何况大华除去邸报内参之外没有媒体,信息传播除去口耳相接,便是纸张誊抄。 当初宫珩与他谈及淮阳国年景不好的时候,重点也只在于影响了生意,而非百姓难熬。 “洪老弟,人是会变的啊。” 段天南怅然感慨。 “我小时候,云岚风间客还不是地榜第一;那时候世人称道他明朗潇洒,谡谡如松下风……” “但衰老是一种无解的毒。” “人活得越久,就越怕死——以至于外头的壳子没坏,里头的心却先烂了。” 他说着抬头看向被云团遮蔽的峰顶。 “为了活而活,为了喘气而喘气,恐怕还不如死了吧?” 段天南的声量陡然提高。 “风前辈,伱说呢?”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章 风波恶 淮阳王宫,望楼之顶。 段天南的问话让其余二人心头一跳。 “哪个风前辈?” 洪范惊问道。 “当然是风间客啊!” 段天南哂笑。 “声音因风而走;地榜榜首、天人独步的风间客,要听清数里外的人声,又有何难?” “你是说,他知道我们在这,能听见我们说话?” 洪范定神问道,面色略略发白。 风团此时微亮。 似是巧合,又仿佛是回应。 “别担心,风间客不会下来,也不能出手。” 段天南拍了拍洪范肩膀,提着酒坛站起身来。 “天人的寿数上限是一百八十岁,他已然一百八十二——如今风间客既是在闭死关,也是在依靠参悟天罡神风延寿。” “死关一破,天人五衰恐怕立时便到!” “与我换命,你说他怎么甘心?” 段天南放肆地用手指点峰顶,说话的口吻不容置疑。 天人寿数、死关、天人五衰、参悟延寿…… 对洪范来说,这番话里有太多新的东西。 但他没有啰嗦发问,几乎是一厢情愿地先相信了。 因为风间客没有下山。 因为非如此,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淮阳国的现实。 段天南不再说话。 他解开束缚上衣的红绸缠在掌心,继而提起酒坛大口饮酒。 狂风一刻不停地席卷着。 九尺长的红绸被笔直拽起,飞扬于望楼之外。 在洪范眼里,就好似无形的风暴被切开一道有形的伤口。 只两个呼吸,几升酒液或落入肚肠,或沾湿段天南的胡须与胸膛。 酒倒干。 酒坛砸碎。 段天南扭过头来,用一对炯然如炬的目光看向两位后辈。 “二位老弟,千里一步又如何?地榜榜首又如何?” “你们且看我骂他!” 这条大汉口中喷出强烈的酒气,以手叉腰,便对着风云之顶怒声高喝。 “风间客,某家段天南,伱狗娘养的可敢下来见我?!” 狂风中好似起了个炸雷。 雄壮的声浪在漆黑一片的深夜里奔腾远去,须臾间响彻王城。 淮阳王宫很快亮起灯火。 一个气息在某处中心宫殿升起,威压感比段天南还稍高。 洪范知道,那必然是风家第二高手、地榜列位九十三、风卷残云风慕白。 “风间客,莫装聋作哑,回话啊?!” 段天南发出第二声喝骂。 但风慕白依然只守卫在殿前,没有过来。 显然他不明白段天南搞什么幺蛾子,认为这可能是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这人曾经刺杀过淮阳王。 风团还在旋转。 风云顶上没有回应。 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淮阳王庭、风云顶下,于敌众我寡中辱骂闭死关的地榜榜首。 第一时间,洪范就意识到了这是多么幼稚的行为。 不止幼稚,不止无意义,甚至有致命危险——风间客恼怒破关或许会死,但三人也决计没可能活。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理性暂且蛰伏。 因为风中的喝骂好似火焰,将洪范其人连同喝下肚的烈酒一同点燃。 “风间客,我乃赤沙洪范……” 他忍着发热的眼眶,豁地站起,同样将酒坛在琉璃瓦上砸碎。 “尊号千里一步,却被一具尸首拴狗般栓了二十年,不憋屈吗?!” 质问如利剑般高扬,切入风暴与夜。 小半座云岚城都被惊醒。 然后,望楼上砸碎了第三个酒坛。 洪范与段天南扭头看来。 他们见古意新抬头凝视风云,嘴巴几次开合,竟骂不出来。 段天南叉腰失笑。 “有啥说啥,不求脏,又不是比赛!” 古意新点点头,踌躇片刻,终于开口。 “风前辈,你造恶业,必遭果报!” 没有段天南的粗鲁,也比不上洪范犀利。 好在嗓门着实不小,彻底惊动了全城。 洪范的感知中,远处又有两道气息狼烟般腾起,朝这边缓缓靠来。 第一道灼热,当是龚家第一高手、地神兵“明神”的持有者、“燎原火”龚正平。 第二道阴冷,当是风家两位元磁之二、“萧瑟风”风曼云。 望楼顶的气氛张紧了些。 “好啦,山看了、肉吃了、酒喝了,人也骂了。” 段天南将红绸系回腰间,小声道。 “趁他们搞明白状况前,咱们得赶紧跑路——一对三还带俩累赘,我铁嗝屁!” 他说着自双掌释出真元,携裹二人升空。 头顶毁灭风暴。 脚下是灯火渐亮、乱成一团的淮阳王城。 世界在洪范的眼中飞退。 岚山渐远。 风中只留下一道嚣狂的呼喝萦绕不散。 “有胆就来追老子!” ······ 洪范回到映山院时,寅时还未到(凌晨三点)。 连云布满了天空,以至于穹窿一片黑魆,不见星月。 说起来今夜除了吃喝聊骂其实并未做什么。 但此时他只觉得身心俱疲,眼皮上好似担着铁。 甩开鞋,洪范和衣躺下,刚沾上床便睡着了。 这一觉被一个又一个的梦充塞。 梦中,他顶着大风回到了金海城那个最初的破败小院。 木床上,活物的尸首被棉被盖到深处,碾成黑色粘稠的血。 厨房下,火焰熊熊燃烧,炙烤的不是铁锅而是高速旋转的金属叶片。 他梦见红烛替人垂泪。 他梦见墙上砌着青苔。 踏出房内,院里还是那棵槐树,根须深深扎入岩石,逆着光好似铁铸。 风还在隆隆地吹。 自槐树的根吹到它的枝芽。 树皮上纵列的是人族两千年翻覆、从来未改的世道——马赴黄沙,刀饮鲜血。 洪范忽的醒来。 他身上满是热汗,耳边是擂鼓般的心跳。 好在风声终于远了。 凉而潮的空气穿过鼻腔。 洪范翻起身,发觉窗外依然漆黑。 出了房门,院子的地是湿的。 门边放着个提篮,里面是早就凉了的晚饭。 他这才意识到,现在已是隔日入夜,自己一觉睡了将近十个时辰。 提了桶井水,洪范冲了身子、换过衣服,然后在院中藤椅上坐下。 一如往常,院里有适意的风穿庭而过。 今日却只吹得他心惊肉跳。 洪范坐不住,起身刚想打几趟拳,瞥了眼偏厢,又停住手。 恰在这时候,厢房的门被拉开。 洪范转眼看去,见唐星晴穿着白裙与棉布短袄,双手抱臂靠在门框。 “你这一觉,睡得倒是够长的。” 她说道,挑眼打量过来。 (本章完) ------------ 麻了,勿等 昨天不知哪里搭错,吃了一颗安眠药还是不行,大约今早六点多睡着,断断续续睡到下午三点。 可想而知人还是很乏。 没情绪,构思不出东西,直到现在。 打算待会吃了药早点睡,明天争取写两章补回来。 ------------ 第三百四十一章 武之道 大约今日的雨耗尽了昨夜的云。 此时穹窿明亮,月亮细如弯钩,边上簇拥着无法计数的星点。 借着它们的光,洪范能很清楚地看到唐星晴的眉眼,正约莫带着点笑意。 “今日廿八?现在是什么时辰?” 洪范问道。 “亥时了,你睡过了整个白昼。” 唐星晴答道。 “今日的午饭与晚饭都是我提到你门前,敲了门你居然都未醒。” “武者睡得太死,可是取死之道了。” 她半是提醒,半是揶揄。 换做往日,洪范会回以礼貌的笑容。 但他此刻笑不出来。 唐星晴察觉出不对,站直身子,发髻上的两支钗子摇晃珠链。 “伱伤势好了?” 洪范打量她明显更精致的装扮,随口问道。 “好了一半吧。” 唐星晴即答,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问道。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 洪范本欲敷衍,然而假话到了嘴边,烦躁感腾地便起来。 “我昨夜随段天南去了云岚城。” 他用突然生硬起的声音说道。 “你们去刺杀风乘意?” 唐星晴的声音高了半度,连抱着的双臂都惊散了。 淮阳国人尽皆知,段天南是有这方面前科的。 “不,我们去看了风云顶。” 洪范定定说道,双眼直视对方。 “风暴岚山,大开眼界。” 院子里沉寂了片刻。 他由是明白,对方知道风云顶的事情。 一直到今夜之前,洪范都不厌恶唐星晴。 虽然后者差一点就处决了吴元。 就如段天南所说,双方各为其主,一为心间义气,一为头顶王法,生死无关私仇。 但洪范现在看着她,心头霎时涌起压不住的怒火。 “你知道风云顶的事?” 他的声音沉下。 “未曾亲见,但你知道的我应该都知道。” 唐星晴即答。 “你知道还加入了千面风?了不起啊!” 洪范回得同样不假思索。 若他上句是不悦,这句已然是质问。 唐星晴藏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 “是啊,我加入千面风就是今年五月的事情。” 她脸上反倒露出笑颜。 “那你指望我怎么做呢?” “当王庭征辟我的时候——那聘任文书上还签着千面风中丞风慕白的名字——难不成我径直撕了?” 她反问道。 “所以这位置还非你坐不可?” 洪范冷哂。 唐星晴剑眉拧起。 “轻飘飘的话只你会说?有本事你怎么没带风间客的首级回来?” 她步出门槛,神色之锋锐一如在端丽城街市口脚踩剑匣之时。 “我或许可以不去,但唐家总是要有人去。” “风氏立国二百年,三郡足足十代人都是这样尊奉王庭。” “府衙、农税、武者征辟、人才选拔,乃至四大世家间的嫁娶,一切早就有定例……” 然后,她被一句粗暴的问话打断。 “千点星,我们不说唐家,不说别人。” “若只问你。” “你怎么看风云顶,怎么看风间客?” 唐星晴一窒。 她终于真的恼了。 “赤沙,所以你来淮阳国,到底是想做什么?” “像吴元那样只管细枝末节,路见不平就杀个县官,扮扮侠客的家家酒?” 唐星晴发作起伶牙俐齿。 “就算百胜军攻入云岚城,就算淮阳国的风云顶倒了,事情便完了吗?” “不,天下可怜人头上还有无数个风云顶。” “我听说你的老家凉州西疆有许多人进大沼猎蛇人取蛇胆,但蛇胆从没用在他们身上。” “我听说修罗宗享有整座天鹏山脉,进山打猎、采药都征重税,但天鹏山上没写修罗宗的名字。” “我听说星君以拘魂夺魄提升权能,你不还是甘之如饴吗?” 洪范一时无法还口。 自醒来后,他的心便很乱。 挑起这个话题本就是种失控地宣泄。 另一边,唐星晴仍未收敛。 “武者越往上,越是不事生产,整日只推敲、闭关、切磋,全靠他人供养。” “这些供养从哪来,代价是什么?” 她质问道。 “街市口一战,你固然赢了我,但你却不懂武道——武之道,万变不离其宗,损不足而奉有余。” “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对武者来说,凡人就是庄稼。” “有的被打理得精细,有的被打理得粗暴。” “但无论如何,被收割就是庄稼的宿命。” 她语气越发凌厉,面色也越发惨白,一手按住肚腹,仿佛旧伤复发。 但说到这里,唐星晴哪怕忍着痛,也不愿停了。 她迈开大步,被裙摆束住步子便抓起来打了个结,而后往院子角落的深井里打水,像喝酒般一口气干了半桶。 洪范看到月光照在她赤裸的小腿上,像锻过的白银。 喝过凉水,唐星晴镇住疼痛,走到藤椅前,直视洪范的眼睛。 “我听说前段时间你日日与古意新下田?” 唐星晴居高临下道。 “段天南与古意新都是农家出身,又难得的不忘本,关于他们亲手操持农事的消息,端丽常有传言。” “所以这回在田间,你见到了几位百胜军的武者?” 她问道。 洪范面露迟疑。 唐星晴见状冷笑。 “赤沙,你真觉得自己心血来潮地帮了几位老农,就有资格对别人说教吗?” “我唐家世家大族,族谱上列名的人生来到死都不用下田。” 语气倨傲。 逼得洪范豁然抬头。 但唐星晴只计谋得逞般地加快语速。 “你听不得这话吗?” “你们金海洪氏,差我们唐家虽远,又有几人下过田干过苦力?” 洪范默然。 唐星晴踮了踮脚尖,得意地笑。 “这个时节,或许还有些米未碾完,还有些粮未入窖。” “赤沙,你明日还可以去装模作样。” “但你我都知道,你不可能让自家人不练武,就像你不可能不用沙世界。” 话语顿了顿。 “你还要问我怎么看风间客吗?” 随后,唐星晴像出剑般刺出最后一问。 洪范颓然垂下眼眸,没有应答。 于是她一边更用力地按压小腹,一边缓步回房。 院子里只留下最后两句话。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在口舌上赢你,也不是彰显我多好心,与其他练武之人有什么不同。” “无非我也曾是个祈盼武道而不可得的小小庶女罢了。” 说完,她嘭的一声摔上门,留洪范一人对着星月独坐。 待天破晓,他浑身已在夜色里泡得冰凉了。 PS:昨晚十二点吃了安眠药,结果今早七点睡着。 老黄我的抗药性看来是拉满了。 这几天先随波逐流了。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二章 炒花生 七月廿八的夜晚,洪范枯坐了一个通宵。 唐星晴虽然藏在厢房里,大约心头有气,也没有睡好觉。 第二日清晨,两人又在院中相遇。 唐星晴端着木盆出来,神色仍显憔悴,余光瞥见藤椅上人还坐着,便扬起下巴目不斜视。 好似院子里除了她之外只有空气。 就这样在洪范的注视下,唐星晴去井口打了水,径直回屋,用脚背勾着又摔了一次门。 洪范默默看完全程。 直到关门声摔碎在院子里,他终于忍不住失笑。 或许是因为年纪小,经受的又实在多,所以唐家小娘在某些方面极为老练,在另一些方面又显得幼稚。 经过这一闹,洪范身上冻结般的凉意褪了大半。 “呼。” 他吐出肺里的浊气,手掌运起炎流劲把脸揉热,主动去敲了敲偏厢的房门。 咚、咚、咚。 没有回话。 洪范按住门板,猜度唐星晴此刻有些像前世闹了别扭的小学女同桌——划了三八线后谁第一个开口说话,大约便是投降的意思。 于是他主动开口。 “昨夜的事情对不住。” 过了六七次心跳的功夫,里头才有回话。 “哼,不用说对不住;我横竖是你的俘虏,你不杀我就算开恩了。” 疲惫的声音带着些得胜的昂扬。 洪范没在意对方的阴阳怪气,知道这一茬算是过去了。 未久,农妇送来了早饭。 洪范利索吃完,就出门“装模作样”去了。 总归有人的地方便有干不完的活。 总归不要钱的工人何处都是缺的。 这回他不是为了助人而做事,只是想通过这种机械性且成果一目了然的活动平复心情。 第一日,洪范踩着舂米槌,自言自语“人和人从来都不平等,个体对社会的价值也从来不同”。 第二日,洪范维修伊山湖的小码头,思考“寻求改变生产关系,要立足于改变生产力”。 第三日,洪范挖掘着粮窖,对古意新唠叨“要让天下人都能练武,才能救大华”。 第四日,洪范往汀山下的林子里砍柴,颓然沮丧“练武改变不了旧社会”。 直到第五日。 洪范给秸秆打了半日的垛,吃饱午饭后躺在小山般的草堆上休息。 闭上眼,眼前是明亮的黑暗。 阳光从全身上下渗透进来。 他深长呼吸,嗅着鼻端秋日干草的味道,突然尴尬于自己前几天的愚蠢。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横竖只是个天人交感,未曾去过神京,也不认识祖龙。 懂太少时切忌想太多,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走得更稳,站得更高,现阶段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想到这,洪范“唉”了一声,辗转身子,把晒得发烫的脸埋入草垛,让屁股顺着日光亲吻太阳。 五日过去。 亲眼目睹风云顶血祭的冲击终于彻底平复。 洪范固然是个喜欢往远处看的人。 他喜欢以理论指导实践,再用实践反馈理论。 他喜欢用框架化的方法论解析哪怕再小的问题。 但他也是很务实的人。 洪范趴在亲手打的草垛上,回想穿越后走来的一路。 加入器作监、撰写论文、结识庄立人、建立天合行…… 每一步都是借力,每一步都只是解决手头上遇到的问题,谈不上立足长远的未来。 【在人生的每个能力阶段完成匹配这个阶段的事情,此之谓积跬步。】 【跬步不停,便能至千里。】 他淡淡想着,心头又流淌过与唐星晴的辩论、前几日一刻难停、山猪冲撞般的思考。 事情再清晰不过。 这些都只不过是无能为力时的应激罢了。 ······ 正和二十九年,八月初十。 淮阳国,龙湫镇外。 秋高云淡,鸿雁沉浮天中。 未时正(下午两点),洪范请古意新带自己去个能演武的宽敞地方。 于是后者带他来了镇外的军营演武场。 这是片百丈长短的宽阔夯土地,一如凉州用土墙四面围了,只留南北面两个出入口。 场地四面,绣着“百胜”大字的军旗顶风飘扬,有三三两两的军官各占一地演练。 不过他们都认得古意新,不敢上来打扰。 洪范此来,是想定型一个新杀法。 踏入天人交感四个月整,他已将灼沙吃得很透,有了更进一步的基础。 “我从前面对的都是多对一或者一对一的战斗,但淮阳国这里不同。” 洪范在石墩子上坐下,说道。 “我需要一种杀法,能在战场环境、对武者为核心的复数敌人——我的意思是军队——造成大范围毁灭性打击。” 古意新面色凝重,显然听得很认真。 洪范于是更加投入。 “范围打击与变化是沙世界的专擅。” “命星控物基于权柄,很容易便能覆盖较大范围,但要提升单点的杀伤强度就很费事——尤其距离一旦放远,不管是要精确的控制,还是要赋予速度与强度,都意味着巨大的消耗。” “火行功法正好相反。” “高温本身就意味着杀伤力,是故提升威力只需提升热度——无非在局部对真气的量与质进行堆叠。” “但在保持杀伤的基础上扩大范围,其效率就以指数级降低。” “以我家传炎流功的杀法‘七步樊笼’为例。” “这招能将身周七步内烧成高热洪炉,攻防一体极为犀利。” “可惜七步不过一丈出头,范围太小——我曾尝试把七步扩张为八步,半径增加七分之一,体积便增加五成,消耗更是剧增为原来的三倍!” “但如果这两者能结合呢?” 说到这里,洪范微微停顿,嘴角勾起。 “赋沙以火,创造一个具备高热杀伤的环境,但不以真气直接作用,也不以流动的空气为介质……” 他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古兄,以你之才,想必猜到我的意思了!” “蛤?” 古意新猛一回神,倒抽口凉气。 “火,结、结合沙?” 他结巴道。 “额,炒花生?” 洪范闻言,张口结舌——古意新说的居然还是个双关。 他一时分不清对方是糊涂还是聪明,干脆直球解说。 “额,我的想法其实是这样的。” “高温天然会引发空气流动,导致热量流失消耗剧增,而直接用真气持续大范围覆盖更非力境所能为。” “不如以砂砾为高温载体,空气为天然隔热层,通过稀薄的分布降低炎流劲的消耗。” “于此同时,我再控制沙尘作高速同心回旋,以速度弥补密度。” “如是,真气利用率大幅提高,杀伤力不会降低太多,持续性与范围性也有了保证……” 洪范说到妙处,忍不住一拍大腿。 然后,他便看到了古意新发直的眼神。 PS:日出而睡,日落时醒,搞得生活在极夜似的,实在不太行。 所以昨天想办法,把作息强行调回来了。 今天应该还能有一章。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三章 热风地狱 大眼瞪小眼中,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 “古兄,你听了就没什么想法吗?” 洪范很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笑容。 古意新见状,不好意思地去挠后颈皮。 “对不住,我平时练武都脑袋空空,想不了那么多……” 他惭愧道。 “那你与人切磋时不思考对策的吗?” 洪范简直是惊了。 “想的,当然要想的!” 古意新浓黑的眉毛竖起。 “寇永身法快,所以我的步子要更快。” “楚剑阁剑法狠,所以我的枪扎得要更狠!” 他竟说得非常严肃。 “像屈罗意那样一枪不够的,我便多捅几枪,他就服了。” “嘶。” 洪范一手扶额,半晌无语。 他从未如此深切地理解什么叫鸡同鸭讲。 明明自己正沉醉于机制创新的美妙,对方却只知道加数值。 我说我开BKB能无视“智慧之刃”的纯粹伤害。 你说伱一万点智力,直接平A完事。 【纯靠数值,居然也能横压同代,成为天骄榜榜首?】 洪范默默想到。 他想着想着,居然还觉得挺热血…… 讨论没法继续了。 不说古意新本就是个闷葫芦。 他在练武方面与洪范也不是一个路数。 好在不久后段天南自己寻来。 这下,演武场里本就不多的军官为示尊重都自觉退场,偌大地方就剩下了三个人。 洪范的讨论这才有了对手。 一刻钟后。 段天南已然深刻理解了这一招杀法的理论与机制,禁不住大声叫好。 而后他更是腾空离场,不多时便背着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树回来。 树被掷在地上,新断的根须上还带着泥。 不出意外是硬拔出来的。 “试招吧。” 段天南主动退开,兴致勃勃道。 洪范点了点头。 他站到树干之前,将沙流从地里拔出,以先天火行灵气赋能。 只一息时间,周遭的空气便微微扭曲。 沙世界驱使着一千摄氏度的沙粒们四面分散,以洪范为中心高速回旋。 被笼罩于其中的树木立刻有了变化。 先是苍翠的叶子被扯下,再是细小的枝干被打断。 段天南看得清楚,无论是枝、叶,还是树干,都在高温沙风的冲击切割下,一边粉碎,一边碳化。 热能在积聚。 片刻后,嘭然一声轰鸣。 从根到枝总计十余米的大树一体爆燃,烧成个熊熊火炬。 在高温与机械切割相辅相成的双重侵蚀下,只七八个呼吸,整棵巨木便被层层剥离、燃烧灰灭。 只余一地碎碳。 古意新瞪大了眼。 他从未见过这么复杂花哨的杀法,直到现在才明白“赋沙以火”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段天南则是啧啧称奇。 “哪怕别的都不说,仅看这威力,至少就是门二品杀法。” “洪老弟,你自己感觉如何?” 他又关心道。 “消耗还可以,按照刚刚那个功率,我能维持三分钟左右;如果间歇启动,足以支撑一场交战。” 洪范细心体味道。 “范围的话,半径最大能到五丈;威力上若是不计消耗,还能提高六七成。” “总之这一招用起来非常灵活,范围、威力都能调整;唯一的缺点只是一用出来恐怕就留不了活口。” 洪范补充道。 段天南看着看不出原形的碳灰,默默点头。 “这一招你打算叫什么名字?” 他问道。 “热风地狱。” 洪范声音微沉,显然早有想法。 “这名字恰如其分了。” 段天南叹了一声,又让洪范以刚才的威力再来一次。 这一回,他运足护体真元,亲自踏入热风地狱的范围。 五息之后,洪范收招。 段天南果然毫发无伤。 “以力境来说,这一招的杀伤力可谓不同凡响。” 他评估道。 “凡人受招自是必死。” “重甲士一个呼吸就会烧伤失能。” “一般的浑然境武者,除非是横练或者有特殊护体法门,最多坚持五个呼吸。” 段天南说着看向古意新。 “你在天人交感境界的时候,我记得天骄榜排名七十出头吧?” “那时候的你遇到这一招,会如何应对?” 这一问,洪范也很感兴趣答案。 “我先抵近。” 古意新答道,几乎是不假思索。 “然后出枪。” “这说了不是和没说差不多。” 洪范不以为然道。 段天南也笑了。 “这种事还是要出手才好判断。” “古老弟,那边有木靶,以五丈远,你用天人交感的水平刺一枪。” 他当先领路过去。 未久。 古意新单手提枪正对人靶,剩下两人各站在他左右。 对于一代天骄榜首的武道,洪范其实很好奇,只可惜之前见枪魁用枪,全都是为了割稻。 所以这一次,他很仔细地观察。 观察古意新的枪。 观察古意新持枪的姿态。 观察古意新如何观察人靶。 但洪范依然看不出名堂。 硬要说,便是“松弛”二字。 总之不像位枪客,反而好似位下田插秧的农夫。 “那就用这个靶……” 古意新侧过身子,用枪一指,看着洪范。 “浑然巅峰的力道?” 洪范甫一点头,神经还未收紧,便听到脚掌踩踏地面的沉闷声响。 夯土凹下个平整小坑。 人影一闪而过,枪头便贯穿人靶头颅。 一个字,快。 快到那短枪好似从没离开过主人腰际。 洪范呼吸一窒,正欲凝目细看,又见古意新短促发力。 一转眼,后者居然已回到原地了。 来回不过半个呼吸。 “这么快?” 洪范几乎是惊呼道。 他脑中回放刚才所见的动作。 倒不至于看不清——光论峰值速度,比瞬步有明显不如。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古意新发力之突然、出枪之顺遂。 瞬步的极速,有穿着沙甲、加热压缩空气、调整姿态蓄力等等前置操作。 但古意新好似把自己掷出去一般,枪、人、步三者全然是一体。 “《步掷金刚典》可不止是快而已。” 段天南见洪范惊讶,迆然笑道。 “如果不是木靶,而是玄铁靶,能扎穿吗?” 他问古意新。 “能。” 后者一愣,简短答复。 洪范盯着毫无磨损的枪头,明显受了震撼。 古意新速度很快,自己的瞬步更快。 古意新枪法很猛,自己的沙流刀更猛。 但直来直去、一蹴而就,自有其难以言喻的清爽美感。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四章 金刚智 “《步掷金刚典》直指天人大道,在武典里也是一流。” 段天南同样感慨。 “这是一门很单纯的武典,没有那么多机巧,只讲究一个爆发力,和你的变化万千走得不是一个路子。” “说来你或许不信,古老弟和我说,整本《步掷金刚典》只专修一门杀法。” 洪范不敢置信地向古意新确认。 后者点头,将枪头横在他面前。 天地灵气起了细微变化。 洪范仔细看去,见铁枪的锋刃上附着了一层极稀薄的真元,仅是看着便觉锐利无比。 “这招杀法在武典里叫‘金刚智’。” 古意新解说道。 “用真元附着外物成刃,越是捅得狠,枪头就越利。” “武典里只教了这一招,所以我也只会这个……” 洪范听着他过于朴实的语言,脑补出了这一招的原理——大抵是自我锐化,压力越大越锋利的意思。 “以你现在的极限,能破开多硬的东西?” 他旋即好奇起这门一流武典唯一杀法的参数。 “只要是东西,都行吧。” 古意新回道。 洪范一听又愣住了。 他感觉只要一聊武道,自己就和眼前小伙完全接不上脑回路。 “什么叫‘是东西都行吧’?” 洪范虚着眼,干巴巴地追问。 “就是,都差不多?” 古意新小心翼翼地追答。 “比如易奢的‘雷痕’很硬,切百锻钢像切葱一样,我就一发狠。” “比如寇永的流云大袖很软,几枪下去吃不住力,我就再一发狠……” 他所举的两个战例,在近几年算是顶顶有名。 “流云”寇永不必多说,正是在与古意新交手后交出榜首位置。 “疾光电影”易奢上月放榜时在先天三合修为,列天骄榜第二十九。 寇永以掌法与袖法闻名,其“流云大袖”依托武道而成,并非衣服材质有多了不得。 易奢的战刀“雷痕”则正相反,据说以雷霆精粹,号称玄级无双。 但两者确实都破于古意新的枪下。 “我悟了——原来金刚智慧的真谛,就是‘发狠’吗?” 洪范笑着叹了口气。 “武道本就是这样,可以很玄奥,也可以很简单。” 段天南同样感慨。 “只要伱够快、够强,打即中,中即破,就能击败任何对手。” 洪范不得不颔首。 然后他提出要感受下金刚智的威力。 以最高的坚固性与密度,沙子汇流成三寸厚的盾牌。 这是荒沙战甲常态下的防御力上限。 “这一回,请古兄用天人交感修为时的全力。” 洪范请道。 古意新点头。 从威力来说,天人交感级的杀招与先天一合差距不大。 他稍稍掂量力道,眼神才瞥向沙盾中心,枪尖便已跟到。 噗的一声响,沙盾后透出半个枪头。 洪范面无表情,脸皮有点发僵。 武道天骄们大多有相似的气质。 自以为同境界无敌的绝不止是唐星晴一人。 洪范嘴上虽然不说,从前也未觉得九州先天以下,还有比自己更强的人。 但此刻见了这一枪,他的想法便动摇了。 【若现在的我遇上五年前的古意新,生死一战,胜算几何?】 洪范扪心自问。 战斗的变量很多。 但设想一个互不了解、初见交手的场景,他觉得死的大概率是自己。 段天南抱臂旁观,一眼就看出洪范在想什么。 “你俩的话,同修为一对一,我看是七三开。” “古老弟占七。” 他摩挲着络腮胡子,仔细斟酌道。 “不过这不代表洪老弟你更弱。” “你能近能远,打法多变,还有不少群攻手段——最重要的,你还能飞。” “从这个角度说,把你俩放进胜州西的虫群,或具州东的重山,我倒觉得你活下来的几率比古老弟高得多了。” 段天南这番话颇为中肯,听得二人各自点头。 随着年岁增长,武者的提高绝不仅仅在修为。 是以相差五岁的两代天骄隔空对比同期战力,代表不了太多。 段天南身为宗师,自然明白这一点。 古意新练武而念不在武,话题一过也旋即放下。 唯有洪范在这个下午,还常常忍不住注视那枚常磨常新的枪头。 申时过半,热风地狱差不多打磨定型。 三人正在休息,见演武场门口进来两位男子。 他们未配甲兵,踏着制式的乌皮六合靴,显然是百胜军的军官。 两人是来寻段天南的。 走到几十米外,他们先仔细地整理衣冠,而后才略带局促地过来行礼。 段天南摆了摆手示意免礼,主动报出两人名字。 “中军连山营副都尉逢庆,左军军侯浦坚?” 两人点头应是。 洪范于是知道这个会面是预先定好的。 “你们的《铁手功》都练到贯通巅峰了?” 段天南径直问道。 “是,末将在二十三日前突破,浦军侯则是五日前。” 逢庆当先回答。 “恳请段公传道!” 两人齐声说完,竟是双膝跪下。 “没必要跪,我这人向来不看重礼数。” 段天南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起来。 “你们先过过手,让我看看火候。” 两位百胜军的军官闻言再不废话,起来便摆开架势,赤手对练。 他们修习同一种武道,用的技法也大差不差,多是用掌根与指节打击。 一时间,空气中满是筋骨碰撞的闷声。 五回合后,洪范已大概看出这《铁手功》的成色。 招式简洁缺乏变化,追求发力的快猛。 其次,在呼吸法上下了功夫,修习者耐力想必不会差。 差不多也在此时,段天南叫停了切磋。 “你二人基础扎实,练得妥当;既如此,且仔细听我宣讲。” 他让二人席地坐下,见洪范正欲回避,又将其叫住。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内,段天南将《铁手功》浑然境的部分细致讲了两遍。 功法谈不上精深。 但即便是洪范,在发劲与呼吸方面都有所得。 至于二位军官,虽十成中只领悟小半,已然情绪激荡、喜不自胜。 之后,哪怕段天南面色不喜,他们依然恭敬叩拜三次,方才离开。 这时已到了酉时(下午五点)。 几人离开演武场,临着伊山湖一路漫步回龙湫镇。 天色渐暗。 伊山湖里含着晚归的云。 洪范左右放眼,见东方的汀山黯淡如黛,西边的荒草缥缈如烟。 “段大哥,那两位军侯是你的弟子?” 他问道,心头其实觉得不太像,只是以此起个话头。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五章 铁手 “当然不是,否则整个百胜军都是我弟子了。” 段天南笑回。 洪范听出潜台词,不由侧目。 “没错,百胜军用的军中武道,就是刚刚那门《铁手功》。” 段天南点头。 “我从前听闻,段大哥练的不是《铁掌功》吗?” 洪范疑惑道。 在离开西京前,他曾收集过一些关于段天南的资料,其中并没有这门名为《铁手功》的武道。 “你记的不错,因为《铁手功》是我到淮阳国后的新创。” 段天南回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回过头,果然看到洪范瞠目,乐得大笑。 从无到有的创造一门武道是极难的事情,既需要机械的才能,也要求灵性的才华。 在金海城,洪范亲身见证了两位豪杰投身其中——一位在伤痛中煎熬过无数岁月,另一位更是被逼上绝路。 正因如此,他才果断放弃在炎流功的基础上推陈出新,转寻掌武院的门路。 “这事说来话长了。” 段天南待笑到尽兴,瞟向伊山湖中似走非走的渔船,负起双手。 “大华九州,不知道我铁掌开山大名的武者,恐怕不多——谦虚地讲,老子的练武天赋不说是登峰造极,至少也是万中无一。” 他瞥向身侧两人,言语若有所指。 “在河间国倚崖城有座五御山,山脚邻着溪流处有个村子,名叫文石村。” “我在文石村出生长大。” “我九岁的时候就有半大小子的体格,十岁打服全村,十一岁我爹就准我上桌吃饭——我哥大我两岁,那时候还得端着碗蹲在屋外。” “十二岁,我在附近三四个庄子都有些名气,被挑去替山上的铁掌门耕公田。” 段天南说到这里,被须发挤满的脸上满是怀念。 “我那时已体壮如牛,心思单纯,见的少,想的也少。” “每日,起早贪黑不知疲倦,活干得特别好,二十岁的时候就靠这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人能打理五十亩田!” 一人五十亩地,洪范没有概念。 但古意新却是“豁”的惊声。 段天南听了,脸上的得意劲更超之前。 “于是我受到门中长老赏识,进一步当了杂役弟子,得传了些粗浅功夫。” “唉。” 他叹息一声。 洪范正以为段天南是在感念艰难,就见他猛一挥手。 “然后,老子就如大鸟高飞,一发不可收拾!” 段天南抓了抓胡须,伸手指向左拦山。 “二十岁起步,一年贯通,三年浑然,五年先天。” “从先天一合冲到六合,我只三十三岁;如今年满四十四,眼前只剩元磁最后一关。” 他的手从山脚一路虚点到山巅。 “老子没有上过天骄榜,是因为学武太晚。” “但这无所谓。” 段天南蓦然侧首,以拇指自示。 “洪老弟,你或许不知道,铁掌门的《铁掌功》上限只到先天二合,是老子自己琢磨,横推到元磁四关!” 洪范闻言,倒抽一口气。 他此刻才知道,为什么这粗豪汉子能得到河间国武圣亲见,并盛赞地榜有望。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段天南收了声,继续沿湖岸迈步。 “铁掌功不是多高明的功法,值得一提的无非掌力雄浑,一双肉掌坚若金铁。” “我当初练的时候便觉得有很多地方差点意思,重外太过,而轻于内。” “在其基础上,我大刀阔斧做了修改,这就有了现在直通元磁四关的《铁掌典》。” “我三十七岁时,五御山上闹腾得厉害。” “门里许多人嚷嚷着要把祖师塑像撤了,换成老子的。” “真是他娘的有病。” “老子实在挨不住他们那么多心思,有一夜见月儿明朗,干脆跑路。” “之后,我在具州边疆待了三年;回河间没一个月,又来了淮阳国。” 远处的渔船靠了岸。 段天南却意犹未尽,似乎还有许多事想说。 后头的二人有倾听的姿态。 前头的人见了,便继续往下讲。 “那是将近四年前,那时候的百胜军还不成气候。” “老裘与运涛只有四千人马,军队虽有建制,却缺乏一门战阵武道。” “你们知道,九州军中教授《摩崖掌》,再往上有与其衔接的《武劫神纹典》。” “我们河间国军官修习《落雕瞳术》,擅长目击、箭技。” “淮阳国天风军修习上下两部《逍遥引》,能到先天四合,很是了得。” “百胜军要做大做强,少不了有一部自己的武道。” 洪范有些不解。 “百胜公与徐将军不都是先天高手吗?” 他问道。 段天南摇了摇头。 “运涛确实把两部《逍遥引》都练到了大成,但修炼《逍遥引》需要配合‘逍遥散’,否则进度极慢——这配方自是风家独有的。” “老裘身为一派掌门,《天灵纯阳功》在三品武道中堪称顶级,能修到先天巅峰。” “但他不能把功法拿出来。” 洪范没有多问,也没有多想。 段天南主动作了解释。 “公开功法这种事,不光是个人自私与否的问题。” “首先,功法是门派垄断资源,包含的不止是理念与行功路线,还有招数和弱点——公开功法对武者来说,与赤身裸体没什么区别。” “其次,老裘有三位天人交感境界的弟子,其中两位是本地豪强,此外还有八位浑然境——这些人都在百胜军中。” “纵然是掌门,也要考虑弟子们的意思。” 段天南淡然而笑。 “我见他们顾虑良多,便自告奋勇把《铁掌典》简化修改,新作一门《铁手功》,作为百胜军的军队武道。” “为这事,老子兴奋得半个月没有睡觉!” “《铁手功》不像《铁掌典》,对天赋要求不高,好理解、易上手。” “对比最初版本的《铁掌功》,我尤其删减了药浴的需求,以及一些昂贵的横练法门——总之不求战力突出,但求少些关隘。” “中肯地说,修习《铁手功》想破入天人交感不容易,入先天就更是要有些可遇不可求的外缘,但正如伱们刚刚所见,这已然是门可用的功法。” 段天南在伊山湖边站住脚。 “于是我打算把《铁手功》对百胜军内外所有人公开。” 他深深吸气。 “我那时候想得很简单。” “我从一十岁耕田耕到二十岁,从没觉得没意思。” “直到十五年后突破元磁境界那一日,老子御虚而行,追着西方那轮火球飞腾了三百里,力竭栽进山涧。” 段天南以手拢日。 “你们没看见,那浪花溅起来足有十几丈高!” 他哈哈大笑。 “那时候,老子才知道天下还有太多比耕田有意思的事情……” 又一阵雁声随风过来。 暮日下沉,点燃了伊山湖的鳞波。 “武道是好东西!” 段天南难得地皱起眉头。 “可天下耕田者众,练武者寡。” “老子那时一味修行,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见着淮阳国这狗屁世道,便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把武道塞给所有人!” 他须发皆张,十指握拳。 好似一头被关进铁笼的狮子。 PS:晚上和运营官出门吃了个饭,回来紧赶慢赶终于码了一章。 去泡个澡争取早点睡着,兄弟们晚安。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世道如铁 山野寥廓。 顷刻间吞噬了人声。 洪范嘴里发干,咽了口唾沫。 他看着湖面风过,将段天南腰间的红绸吹起。 然后便被那粗豪大手拽回、系好。 于是,话与人很快俱在晚风中冷却了。 “在公开《铁手功》这件事上,很多人与我意见相左。” 段天南的声音沉静下来。 “运涛是沙场宿将,掌兵以严不以慈。” “他说军队必须要有严格的等级,非如此便没有纪律,而武道作为奖励正是最重要的区隔之一。” “如果人人轻易便得了功法,许多人便会不愿再参军,控制士卒的难度也会增加。” “这对百胜军没有好处。” 段天南顿了顿。 即便是今天,这番话他依然无法完全反驳。 “至于老裘,他约莫有些别的想法。” 段天南说着嗤笑一声。 “这事会遇到阻力,其实我原有预料。” “因为九州就是如此。” “不管是曾经完全由世家、门派主导的传承系统,还是现在掌武院逐步建立的垄断体制……” “功法是最核心的资源,最讲究来路清白。” 段天南瞥了眼洪范与古意新。 前者听得明白,后者还似懂非懂。 所以他又进一步解释。 “这世上,武道的源流比人的世系算得还清楚。” “世家豪强嘴里所谓的‘门第’基于官爵血缘,‘家格’代表所能练的武道品级。” “据有十经为一等世家,传承武典为二等世家,三、四品的就是豪强地主。” “修炼来历不明的武道,若在未成气候前为人所知,自会有人上门‘肃正源流’。” 自“肃正”二字内,洪范听出许多血味。 “掌武院被那么多世家贵种反感,就是因为一定程度上逆反了这个体系。” 段天南看向古意新,说道。 “对这,古老弟是有经历的。” 后者点头。 “我向来没什么朋友,捡到《步掷金刚典》后,只一个人琢磨。” 古意新说道。 “直到贯通境时当着别人的面空手制服了一头发狂的耕牛,没多久本地掌武院就找上门来。” “我想着东西本就是捡来的,反正也背得滚瓜烂熟,见他们是官府,就爽快将武典交了。” “如此,我倒是受到了掌武院的保护与资助,被当做武典的正经传人。” 自古意新的话语里,洪范一点没听出后悔或不甘。 大约他天然与其他人不同,从未觉得《步掷金刚典》是独属于自己的。 “古老弟还是走了运的。” 段天南露出个笑容。 “《步掷金刚典》毕竟早就失传,没人能跳出来说三道四。” “换个已经冠上世家姓氏的武道——假设河间有人练成了《千丝念》,不出一个月,端丽唐家的高手必定赶到。” “结果不可能好的了。” 洪范闻言,立时想到了李鹤鸣。 二十七岁穷尽家传功法,尚且立志要推陈出新。 等到撞得头破血流,估计三十好几。 那时候,他已经是李家家主,有妻有子,名满凉州。 被架得如此之高,不可能再舍下一切往掌武院当个缇骑,用十年岁月换一个法门。 现在想来,李鹤鸣或许也曾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别急,一定还有机会。 可惜世道如铁,真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总之,还是我对你们说过的那番老话——这世上拳头最大,道理次大。” 段天南总结道。 “若有本事成就元磁天人,那便有了筹码,可以商量了。” “缇骑也一样。” 他看向洪范。 “据我所知,你若从掌武院得了武道,未得特许,也只能自己修炼不能再传。” “但你若成了天人,大可开枝散叶一传再传——无非多给掌武院跑几回腿还几个人情罢了。” 洪范点头。 “不说这些题外话。” 段天南收回话头。 “不管怎么说,掌武院还是扎实做了很多事。” “九州大部分地方,包括具州边疆,日子过得也还可以。” “但淮阳国不一样。” “所以我那时候很坚持。” “最后老裘与运涛也退了一步,准许《铁手功》公开内视境与贯通境的法门。” “至于浑然及往上,仍然要由百胜军许可后,再由我亲授。” “老子那时候的勃勃兴致,现在也很难和伱们描摹明白。” 段天南双手叉腰,忍不住笑了。 “我亲自去百里内最高的山峰之巅切下一块二米见方的石头,一步步背到永年城东城门口,用手指刻下功法。” 他用双手对空比划,好让人知道那岩石的大小。 “整整三个月时间,永年城的东门被挤得寸步难行!” 段天南一脚朝湖心踢出块石子,而后痴痴望着散开的涟漪。 “两位老弟,大哥我出身不好,练武也迟,但一接触到武道就顺风顺水、势如破竹。” “所以我心头一直有个念想。” “我觉得很多普通人不是没有能力,而是肉食者鄙,不给天下人机会……” 他越说越轻,最后默然。 “后来呢?” 洪范压不住心头好奇,急急问道。 他听明白眼前这位农家出身的武者,实际上做了一个大型社会实验。 “一开始当然是很好的。” 段天南恍惚了一阵,才继续开口。 “安民郡那时人人传颂,只要到了百胜军的地头就能练武,吸引力很大。” “运涛一下子招到了好多人,仗着士气,很短的时间就连拿两座大城,地盘扩展飞快。” “结果闹得太热闹,王庭为这事派人来了三次——妈的最后一次是风慕白亲至,追得老子跑了几百里!” 他说得兴奋,将腰间红绸拆了又系。 “那是三年多前了。” “那时候每到一地,我都亲自挑最好的石头,亲手切割打磨、刻上法门、搬到城中最显眼处。” “只是前六个月,《铁手功》的基础部分至少有大几万人学了。” “这还是因为大部分人不识字。” “到现在,估计至少有小几十万人曾听过老子的武道——妈的,宗师这个名头,老子可真是太当得起了!” 段天南又笑了。 “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这回是苦笑。 “直到现在,凭《铁手功》达到贯通境的还不到两百,浑然境更只五人。” “这两百人绝大部分出于军队内部——脱产、吃得好,还能寻到人指点切磋。” “排除他们,百姓里自个修到贯通的才三十几人,差不多五千人出一人。” “这还只是一桩事。” “三年多时间,我当初立的传法岩石,有一块算一块,都先后被人砸坏过。” “都是用铁手功做的。” 说到这,段天南不得不停下来,缓口气。 边上,古意新微张着嘴,还在尝试理解后一桩事发生的逻辑。 洪范则在心算。 单看数值,三四年能得两百人练武有成,已经很不错——毕竟时间尚短,很多人起步的年纪也太晚。 但以洪家为例,本族五百来人,算上蒋有德这类家生子,以及沈鸿这种家兵后人,整个选材的人口盘子不会超过一千五。 至于贯通及以上级别的武者,哪怕只按两年前算,也有百人上下。 十五比一与五千比一,差距可见悬殊。 更何况《铁手功》本就务求通俗易学。 原因一想就通。 洪范此身,在洪氏族学内属于天赋良好。 练武五年,若没有拉满的推宫丸与洗髓丹,没有龙魂树与命星,纯靠个人努力和族学福利,现在最多是贯通四道正经,放在朱衣骑也不出挑。 但这已然基于许多其他人不配拥有的条件。 自小参与族中私塾识字断句; 有洪礼尽职尽责的教导不必担心练错; 成年前有他人供养无需谋生; 族学有一份免费的丹药福利…… 细数下来,洪范对练武的艰难又有了一重认识。 段天南终于缓过劲来,唏嘘感叹。 “我这才知道,原来练武是这样一件难事。” 他脸上仍有一丝困惑。 “我这才知道,原来一个三十岁不识字的农人,面对内视到贯通级别仅万把字的要诀,光是记牢理解,就比我一人打理五十亩田还难。” “我这才知道,世家与门派是以武道传承为核心的一系列资源条件的结合。” “我这才知道,高门贵子们比之普通人优越的,绝不只武道经典而已……” “想来这个道理很多人早就明白。” “我却是试了才死心。” 夕阳夕至,如一场静止的大火。 段天南垂下眼,看着湖水里三人的倒影。 “古老弟只靠做长工时旁听私塾的零碎授课,就学会了阅读书写,后来捡到晦涩难懂的《步掷金刚典》,居然无师无药自学成材。” “洪老弟得了命星便不断推陈出新,以独创杀法之多之强闻名天下,如得祖龙亲授。” “还有我,练武太迟,练得又太快。” “以至于练成之后,天然便觉得小小的文石村既然有一个段天南,那天下便该有无数个段天南,并为他们隅于田间地头而不值。” “你们猜怎么着?” 段天南自问自答。 “没想到啊,天下真只有一个段天南!” 他大笑说道。 既自豪,又落寞。 笑音经久不散。 湖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着岸。 段天南一动不动地伫立着,背影镶嵌进金色的夕阳。 “谁能想到,凡人之平凡竟不是因为别的……” “真的只是平庸罢了。” 良久后,他才转过身,伸手重重按住洪范的肩膀。 “洪老弟,所以世道如此,不怪任何人。” “不怪我。” “更不怪你!” “要怪就怪祖龙降下武道。” “怪老天不公,偏私人才!” 洪范至此,已是五味杂陈。 他一下就明白了段天南为什么要在今天凑上自己,说这些往事。 就像他一下就明白,那日在风云顶下,段天南见自己在风暴中失温,为什么便去取酒肉、砸酒坛、骂风间客…… 哪怕二世为人,这种自内而外的温暖,他亦少有感受。 “我无妨的。” 洪范低声道,抬眼正对向虬髯大汉。 残阳此时烈烈,在左拦山巅辉煌而灿烂地直射过来,让他看不见对方的眼光。 但他分明觉得自己看见了。 “段大哥,我已经无妨了。” 这一声“大哥”,洪范叫得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 PS:三千四百多字,怎么不算二合一大章呢? (本章完) ------------ 今天寄了,请个假 运营官代更:作者脑力不足,今天啥都写不出(包括请假条),红豆泥私密马赛。我准备周五带老黄去看看中医调理一下睡眠和脾胃。今日小雪,大家也要保重身体哟~ ------------ 第三百四十七章 出关 正和二十九年,九月初三。 流云天上走。 云下是关城。 两山如掌,归拢北风。 洪范手扶女墙,顶风立于城上。 秋收在半个多月前彻底结束。 整个淮阳国中部的和缓局势也因此改变。 南边,三面大纛领在最前,先锋军人随旗走,穿越关城。 再回头,长放眼量。 队伍蛇行蜿蜒,间或中断,一路连往龙湫镇后的军营。 相较之下,与天相照的伊山湖,仿佛也只水坑般大小。 此次百胜军发动了三万战兵,以及数目更多的辅兵与民夫。 几乎能算是倾巢而出。 洪范收回目光,看向下方正步向城关的士卒。 打着麻布绑腿,拄着木棍。 队伍之后跟着以牛马牵拉的板车。 车上整齐扎着长枪、横刀等兵器、成套的甲胄,此外还有弓、矢、药箱、帐篷,以及相应的杆、梁、木桩、锤钉。 以洪范的眼力甚至还能看到铠甲前胸处抄记的甲叶行数。 关后两侧、挨着山麓,不少更大的车辆正在装载,货物是经过初步处理的大根木材。 这是用于构建攻城器械的。 端丽以北的状况洪范见过,所有可用乔木早就被城内守军肃清。 整整两刻钟,关下才过了将将两个千人队。 大军开拔之繁琐,远超过常人想象。 这让洪范想到唐星晴的事情。 哪怕一直被困在映山院里,她依然通过路人的只言片语、街上陡然增多的车轮声,察觉到百胜军将有行动。 连着两日,唐星晴主动打扫卫生,还刻意自伙食里省出几个柿子,夹着嗓子装起乖巧,以讨好洪范。 后者自然什么都不会说。 但越是这样,她心头越是笃定大战将起,以至于几次尝试翻墙闯门禁、闹出事端。 当然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其实据洪范所知,唐家一直有派人来谈赎人的事情,条件也开得很高。 但放人只能在端丽城一战后。 让千点星站上城墙,百胜军是自讨苦吃。 “洪少侠。” 侧面一声呼唤。 洪范的思绪被打断。 说话的是一位传令兵。 “白虎堂里人到齐了,徐帅请您过去。” 他恭声说道。 徐帅指的是徐运涛。 洪范点头道谢,回往城楼。 此时是晌午,日光明媚,白虎堂里却不开窗,左右以火盆照明。 十余人作两列。 段天南负手站在最里侧,盯着一个极其精致的巨大沙盘——正是洪范的造物。 沙盘上最主要的地形是两山一湖一关,以及关外的丘陵。 三面小旗标注了龙湫镇、汀山关、端丽城三个核心地点。 洪范跨过门槛,听到裘元魁在训话。 “我一再说了,端丽城是非拿下不可的。” “首先,此城与汀山关隔空对峙,是淮阳国交通枢纽,进取云岚城的必经之路。” “其次,瑶河正在端丽城以东,占此城者天然辐射水路;今后往东南进取,便能依托瑶河维持补给线,节省大量后勤。” “再次,端丽城乃膏腴之地,唐家世代经营,粮仓众多,城南更有铁矿。一旦拿下此城,军粮、金银、物资等等短缺自解……” 裘元魁的话语气很坚决。 但在洪范听来,未免有些无奈。 毕竟都是说过几次的老话。 现在大军如龙而动,裘元魁却还要说。 他自然有重复的理由。 话音方停不久,便有位坐在左侧、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接口。 “师尊,端丽城之重,我等都是明白的。” 这人洪范认得,名潘锐,是裘元魁的亲传弟子、永年城一地的豪强。 “但是我几次协调,下面的弟兄心思还是不齐。” 他面有苦色。 “现在是敌我各有所恃,我们捏着汀山险关,王庭占着端丽高城。” “谁先动,谁吃亏啊!” 裘元魁的脸色微沉。 潘锐当即收声。 然而右侧又有声音。 “百胜公、徐帅,或者,是不是能再等等?” 一位甲胄在身的方脸汉子试探出言。 洪范见过他两次,其名羿鸿,亦是军中方面大将。 “我们局面不错,能不能先休养生息,待到明年……” 两人的语气都很谦恭。 但洪范知道裘元魁的话相当于白说了。 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局外人,他对问题的本质看得很清楚。 攻打端丽城的道理是浅白的。 现在争执不下,只是因为这个问题的重点已然从军事转到了政治。 在龙湫镇的两个月,洪范了解了很多本地人的想法。 为粮也好,为武道也好,百胜军中大部分人的加入动机只是为了活命。 此前向外扩张势如破竹时还好。 一旦受阻,很多想法就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 今年收成好,王庭又已经管不到自己的地头,为什么不能卡住两山,先过些安稳日子呢? 至于再出汀山关…… 其他地方的人或死或活,横竖不再眼前,又关他们什么事? 羿鸿还在兜圈子。 洪范无声叹气。 段天南已然听不下去。 “现在是九月初,待到明年开春,风云顶上至少又是两三万条人命——这还没算风灾!” 他猛然回头,一口打断。 “你们要说近的,打下端丽城便截断了安民郡左右,相当于解下西面好几支义军头上的悬剑。” “你们要说远的,想结束淮阳国的乱局,风间客非死不可。” “一年半前,云岚城里曾有半个月满风恶臭,这是我亲自确定过的事情。 彼时城内皆道风间客天人五衰到了,地榜第一要换人了。” “最后他是没有死。” “但也毫无疑问未破开天门。” “现在除非他自己破关,我们要杀他只有一个办法——围困乃至攻破云岚城。” “风云顶上的无常境吃人越多,越意味着难以为继。” “只要血祭一断,便是风间客的末日!” 段天南字句说道,目光一个个扫过堂下军将。 “只要百胜军还是义军,端丽城就必须要打。” 他撂下话。 堂下再没人敢说话了。 段天南不是百胜军的创建者,也不介入任何常务。 基于一种后来者的自觉,他虽然常常列席高层会议,但一般只附和或建议,不作决定。 这是他第一次作如此决绝的表达。 PS:终于码出了艰难的一章,明天去看看中医调理一下,晚安。 (本章完) ------------ 作者睡了,明日再更 运营官代更,今天陪老黄去医院看了一下中医(为这事昨天激动得一晚上没咋睡觉),希望能调理改善一下睡眠、脾胃、过敏问题。 医生给出的结论认为都是精神压力导致的,开了点药喝半个月并建议加强运动和调整心态。下午又去理疗一直到晚上才有空,但刚刚老黄突然觉得很困(没吃安眠药)就选择直接睡觉去了,等休息好了脑力充足时再写。所以今日各位勿等,感谢支持,晚安。 ------------ 第三百四十八章 城头行 堂外吹的是秋风。 堂内却有如寒冬。 没有人能接住段天南的凝视。 不止因为他对百胜军上下大部分人有半师之恩,更因为若没有他的支持,偏安一隅就是个妄想。 谁都知道,单靠汀山关是挡不住王庭元磁的。 段天南退回一侧。 裘元魁负着手,默然望着门外。 于是徐运涛站出来主动开口。 “端丽城曾阻住我们两次,分别是去年夏末与今年初春。” “头一回是刚拿下汀山关,轻敌冒进,实际上底力不足。” “第二回我们战力已有优势,但军粮不足,被迫放弃。” 他诚恳说道。 “可这次不同。” “此次,我军有三胜!” “第一胜,今年粮食丰收,底气十足。” “第二胜,组建先登营,三百锐士俱配备北边送来的重铁甲,陷阵无匹。” “第三胜,百胜公请到了贺州龙须士来率领匠作营,他在北疆与巨灵抗手数十年,专擅城池攻守营造。” 徐运涛的话让气氛升温不少。 他见状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又补充道。 “此外,还有一招撒手锏。” “什么撒手锏?” 十位百胜军高阶将领都很好奇。 徐运涛先看了眼洪范,而后示意最外头的两位军将关上楼门。 室内稍暗。 他走到侧面拉下油布,露出五个大箱子——案几大小,外头刷了白漆、画着雷纹。 “白雷神?” 洪范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的,白雷神加上沙世界。” 徐运涛重重颔首。 “只要布置得当,没有拿不下的城墙!” ······ 三日后,九月初六。 端丽城自昨日起锁城,望楼上十二时辰有人值守。 在他们的瞩目下,城外军营铺陈而开,三面合围。 营帐、木栅、营门、箭塔、拒马、沟壕…… 一切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清晨时扬起喧腾的烟尘,待日暮时人声消散,便露出峥嵘满身的战争巨兽。 戌时正,夜幕镇静大地。 百胜军的匠作营开始连夜建造攻城器械。 顶着萧瑟秋风,洪范独自步出正北面的主营,向南瞭望。 端丽城的雄壮是一眼可见的。 城高五丈,墙基以块石圈砌,墙体以粘土夯实,外壁包贴青砖。 砖石缝均用桐油、糯米汁拌和石灰浆加以填灌,常人以铁锥穿刺,一次难入半寸。 这不是那种能靠投石机摧毁的中空城堡。 城头上,敌楼间列如峰。 雉堞后人影幢幢,成排的火盆熊熊燃烧,晕染了些许夜色。 城下百米内,工事层次鲜明。 最里侧是六尺高、设置有射击孔的羊马墙。 紧贴羊马墙环绕着两丈宽、两米深的护城河。 两相结合,可以大大延缓填河架桥的速度。 再往外,一道陷马沟壕横列,前后散置鹿角、拒马。 其间四角蒺藜洒落、反射着星火之光、濯然森寒。 洪范一路看下来,心情自然肃杀,好似回到了金海的蛇人战场。 甚至比那时更沉重些。 端丽城内外共有四十万居民。 如今战时锁城,周边人口散避,城内还有二十余万人,共八千天风军精锐。 如果是放在洪范前世,三万余战兵绝无能力围攻这样一座人口众多、青壮充沛的大城。 但大华不同。 因为武道的存在,普通人哪怕得了武器也无法换算成战力——经过长期军事训练、弓刀娴熟的战士才有基本的战场价值。 不说力量足与熊虎对抗、披着超重甲还能徒手上城的贯通境“怪物”。 哪怕是不太配称为“武者”的内视境,深蹲数百公斤也大有人在,身体素质堪比前世顶尖运动员。 披坚执锐后,他们各个等价于吕布、项羽,面对凡人以一敌十只是等闲。 这样的内视镜军士,百胜军这回出动了一万五千,超过治下总数的三成。 正当洪范月下观敌、心思纷乱的时候,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他回头一看,是裘元魁陪着段天南过来。 “洪老弟到底是做大事的人,大战将起还搁这赏月!” 段天南说笑道。 “段大哥真是高看我了,正是临战彷徨,所以才躲了出来。” 洪范苦笑回道,对裘元魁点头以做招呼。 “难免的,毫无敬畏之人可走不到高处。” 后者接口道。 “我今早再见端丽高城,心头也是气短,但反过来想,城上那些家伙排出这般阵势,想必更是胆战心惊。” 洪范闻言点头,再看城头影幢人形,果然换了番感受。 这时,他瞥见段天南解了腰间红绸再系,又仔细调整束袖。 “段大哥这是?” 洪范问道。 “自是准备往城头一行。” 段天南凝望长夜,回得刚劲短促。 “这么急?” 洪范皱眉。 “晚打不如早打,我越早与唐老奸动手,下边就越能少些变数。” 段天南活动着指关节。 “两军交战,一旦有元磁级别战力在列,就要格外谨慎。” “除非有神兵或者特殊法门,否则即便是复数先天,在军事上也不管用。” 他说着指了指背后营门。 “营寨再扎实、士气再健旺,只要唐老奸专挑半夜过来,每刻钟洒一阵剑雨,这三万来人也只能抓瞎。” “当然,老子对端丽城的威慑力,也是一样的。” 洪范默然颔首。 他想起了赤鳞那一记拖着音爆云贯入城墙的投矛。 如果没有王对王、将对将层面上的基本平衡,大华的战争向来是摧枯拉朽的局势。 甚至弱势一方连反抗之心都很难起来。 “你们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段天南对两人交代一句,腾空便向城池。 里许地须臾驰过。 洪范将目力运至极限,看着他俯冲而下,轰出带有金色轮廓的掌劲。 首当其冲的角楼霎时爆开。 砖石四面炸碎,扬起烟尘,好似无声亦无色的烟火。 两秒钟后,爆破声才簇拥着钟鸣遥遥传来。 紧接着,是因遥远而显得空洞的雄壮呼喝。 “唐老奸,上回那一掌,可还好消受?” 声音逆风拂过军营。 洪范旋即看见城后自下而上倒卷起一阵逆雨。 那是倒映月光的铁鳞剑阵。 “段天南,今夜你不来寻本座,本座也正要去寻你!” 正是唐少游的声音。 (本章完) ------------ 第三百四十九章 攻城 唐少游与段天南已经做了数年的对手。 因此他入夜前便有预感,来城下等待这一场必然的战斗。 剑阵如龙腾空,又作星点纷散,朝一人围剿。 而后被金色掌劲轰开。 军营里起了喧哗。 众多将士从帐内出来,一旦眺望见远处战团,便不由驻足噤声。 隔着老远,洪范哪怕闭上眼,也能感受到天地灵气如潮水般起伏。 好似一条小鱼流落于两头巨鲸冲撞的涡流。 不管是段天南还是唐少游都不是冷血弑杀之人。 他们很清楚这场交手的根本目的是减少战争的不确定性,降低可能的伤亡。 因此战团很快拔高,以数百公里时速远离城池。 营地沉默了两刻钟。 而后,当段天南在月下拖着红绸归来,才腾起一阵轻松的欢呼。 营门外洪范与裘元魁迎了上去,见段天南上衣褴褛,身上有两处飞剑贯穿伤。 一处在小臂,一处在侧肋。 伤口一寸宽,略红肿,已经止血。 “伤势如何?” 洪范颌线微紧,关心道。 “不轻。” 段天南回得满不在乎。 “差不多去了五六成战力,要养上几天。” “唐老奸还要更糟些,肩头中我一掌,碎了百多枚铁鳞,没几十个时辰补不回烙印。” 他说着又看向裘元魁。 “老裘,古老弟再加上你,已能与现在的他僵持,若再多个中游先天,甚至能有胜算。” “这战算是两败俱伤。” “但唐老奸年纪体魄都不如我,伤势恢复远没有我快!” 段天南语带自得。 裘元魁闻言面色亦缓和不少。 在他心中,那五六百把铁鳞是比远处高墙更可怕的城防。 没有今夜这一战,他是不敢把士卒往端丽城下送的。 ······ 次日,九月初七。 端丽城外,旭日高升。 寅时正(早上六点),百胜军开始造饭。 炊烟与蒸汽腾起,结成低矮的云。 半个时辰后,全军准时开饭。 用过热食,士卒在底层军官的吆喝下披挂甲兵,鱼贯出营。 晌午时分,大日广照。 隔着数百步,两军对峙。 一声鞭响。 徐运涛打马出阵,踏着荒芜烟尘,前趋二百步。 “百胜军行军总管通告端丽唐氏,及天风军士卒。” “降者不杀,弃城者不追,得城后不屠。” 他提气喝道,声音逆风而走,怒雷般击在城头。 唐胜望回以嘲讽。 “区区叛将,在本座面前连吞两败,也敢大放狂言?” 他踏上雉堞,以手遥指。 城上霎时起了哄笑。 徐运涛冷着面色不作反驳,只是出言邀战。 “姓唐的,可敢下城斗将?” “如何不敢?” 唐胜望即回。 “好,一言为定!” 徐运涛打马回阵,像是回去换兵器。 唐胜望带着悬浮身侧的双头星梭飞剑,飞步跃下。 然后,他才在正中站定,就见到对面军阵分开。 走出来的却不是徐运涛,而是一位身穿灰衣的年轻枪客。 其貌不扬,看起来很好对付。 唐胜望心头咯噔一下。 两次攻城战中交过手,他还能不认识出来的是古意新? “临阵换人,徐运涛你果然是鼠辈?!” 唐胜望气急喝骂。 但古意新脚步未停。 双方相差百来步的时候,唐胜望终于挨不住,转身逃回城头,独留古意新一人孤零零站在黄土之间。 “唐胜望,我刚只说是斗将,又没说是谁。” 徐运涛的话语飘了过来。 唐胜望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到古意新的问话。 “唐前辈是不敢与我打吗?” 平静且认真。 【你这不是废话?】 唐胜望想到。 当然他没傻到说出来。 但不管如何,将敌方主帅吓得闷头逃窜,已经让百胜军一方士气大振。 枪魁既在城下,斗将自然告吹。 唐胜望于是安排了几位专门挑过的士卒,往城头喝骂。 徐运涛早有准备,一声令下便有几位嗓门大、词汇多的士兵出阵。 两边一时唇枪舌剑,听得洪范大开耳界。 骂战虽不止,百胜军也没停下动作。 不多时,后阵推出来八辆盾车,下有四轮、前竖丈半高的蒙皮硬木盾,盾面还涂抹了湿泥。 “潘锐,让伱的人上,先把外面这层皮给我扒下来!” 徐运涛下令道。 战鼓奏响。 第一批出阵的有两千人,比例是一位战兵配三位辅兵。 其中前者穿铁甲带大斧,后者揣着空竹筐。 众盾车线列往前,逼近城下二百步内。 辅兵们依令散开,提着竹筐拾捡铁蒺藜。 此时距离尚远,城上只少数狙击手尝试发箭,间或将一二人钉在地上,让鼓声中夹杂了稀薄的惨嚎。 而后便有军侯呼喝下令,遣盾手上前抢回伤员。 随着阵列一路前推,铁蒺藜很快清空。 戌时(上午九点),盾车推进到城下百步远。 身披重甲的战兵们手提大斧,横纵劈斩,将拒马、鹿角碾成碎块,为之后的大型攻城器械提前开路。 此时他们已进入弓弩的有效杀伤距离。 城头上持续有成攒箭矢过来,钉挂入铁甲。 而一旦有贯通浑然境的强者放弦,便会响起格外凄厉的箭啸。 本阵,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洪范凭自身名望享有一个座位。 自这里他能清晰看到前线的一切。 正扬斧欲劈的一位重甲士被四棱重箭钉入左胸,一声不吭地软倒。 左侧的瞥视一眼,心知无救,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右边的胆战心惊,回望一眼本阵,颤手取出药丸服下。 只几个呼吸,此人闪烁的眼神便如水潭般深沉,回头顶着箭矢机械劈砍。 点将台上,洪范几次起身,都被裘元魁劝下,只觉得时间流逝得格外慢。 徐运涛则是最忙碌的那个,反复遣人确认器械营造、土方搬运的进度。 午时,全军用饭。 高层将领的午饭与卒伍一致,不过两张面饼。 区别是洪范他们额外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 未时(下午一点),大半路障被清开了。 代价是超过五百的伤亡。 午后,在秋日高阳的直射下,百胜军开始对付陷马壕。 一筐筐泥土被民夫转运上前线。 盾车如城堡般抵在壕沟前,被当作中转点。 塔盾则是移动的矮墙,掩护辅兵往坑里填土。 箭雨虽稀拉,却一刻未停。 运气好的来回几次无事。 运气不好的被重箭贯穿,连人带土包跌入壕沟,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这时候,徐运涛又下军令。 终于,洪范得以在古意新的陪同下出阵。 (本章完) ------------ 第三百五十章 消磨 经过两次攻城战的荼毒,端丽城外地面已荒芜大半。 洪范平步出阵,向城而行,所见者皆神态激烈,各作举盾、奔跑、填土、射击等紧张动态。 风中有腥味。 荒芜间偶有冒出头的绿色丛簇。 不知是灌溉于雨水,还是洒在去年的热血。 所行三百步,洪范踏过拒马的尸骸,看见了被扎成刺猬的蒙皮盾车,以及横拦在前的陷马壕。 只两米宽、米余深,坑底插满了削尖了的竹刺。 这是辅兵的烈火杀场。 洪范听到一声逼到绝处般的低吼。 循声所见,一位胡须半白的赤膊汉子扛着装满土的竹筐从盾车后冲出。 及至壕边,他以筐磕地倒尽土方,而后在回头猛跑时被一箭追身射倒。 自有盾勇咬牙去救。 八辆盾车横拉开的百米线列上,这样的事情正持续发生。 洪范长吐口气,加快步子。 自十余米外,他开始携裹沙土、积蓄动能。 及至壕坑边,数吨重的土方水流般朝前翻滚,一次填平米余宽,抵过辅兵往来数百个人次。 一身布衣、挺直腰背的洪范与古意新在战场中本就打眼。 沙尘起陆后,更是将两座角楼间所有目光吸引过来。 箭啸一时更紧。 风声迫近,洪范头也不抬,自有雪亮枪尖蛇信般吞吐,击碎来矢。 第二重沙浪被从后方扯来。 改变位置。 而后是第三重。 分把钟功夫,一段五米宽的沟壕被大致填平。 杀机此时降临。 正当箭雨朝洪范倾泻的时候,一道双头星梭贴地飞行,自侧面横插而至。 洪范感应到了先天灵气的变化,仍专心填土。 待恢弘气暴与金铁铮鸣声起了又落,没有任何攻击能接近他身旁三尺。 攻防持续数合。 唐胜望修为本就不如古意新,隔着几十米出手更觉吃力,眼看壕沟被沙世界一段段轻松填平,心头怒火难抑。 但他横竖不敢下城。 枪魁发起狠来他是见过的。 一步一扎,横来直去;可不管自己前头来多少箭,对手身后站多少人。 “给本座再调弓手过来!” 唐胜望无能狂怒,只恨角楼上的床弩调不到负射击角度。 于此同时,徐运涛见到效果,也自后阵遣来援军——上百个狙击小组,每组两人持塔盾、三人用强弩。 城头上下一时弓弩交错,互有死伤。 及至残阳如血、鸣金收兵之时,三面城外都已有了数十米面宽直达城下的坦途。 角楼上,唐胜望目送敌军回营,身旁的天风军参将李希奇同样面色凝重。 他们原本预计迟滞攻方二、三日的外围工事,居然只坚持了一个下午。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刚破晓时,端丽城外还留有昨夜的薄雾。 守军自城头放眼,所见处,木寨与营帐仿佛都沉在水中。 造饭后,日头高了,雾气见光而死。 全军出营。 洪范踏着阶梯上了点将台,便见数位将军起身行礼。 昨日领军在前的潘锐更是亲热地过来引路。 段天南留在营中养伤。 裘元魁独坐主位。 主持军务者,照例是徐运涛。 “今日所务之急,便是端丽城濠。” 他以马鞭遥指,将昨夜议事后的定案临阵再作宣讲。 洪范坐在一旁,明显能感受到百胜军的将领们同时有着昂扬与茫然。 战事进度之快,对双方而言都是措手不及。 以至于匠作营连夜忙碌,只为前军增加了八辆大型盾车——在战前计划中,他们还需要两三日才会摸到护城河。 沙世界在工事方面的增益,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但徐运涛深知锐气对攻城一方的重要性,既然有了优势,断没有停下来等的道理。 “端丽诚然是坚城,但城内水系不丰,是以城濠浅窄,只两丈宽,六尺深。” 他负手踱步。 “应对城濠,无非两种办法。” “第一是架设浮桥。” “这招快速高效,对小型的城池军寨能起压顶之势,但过不了大型器械。” “以端丽城的城防与高手数量,浮桥不行。” “是以昨日军议已定,还是用第二个办法,填河!” 说这话的时候,徐运涛甚至是咬紧了牙关。 军令既下,战鼓通鸣。 辰时三刻,在远离北城墙远离城门的西段,羿鸿领右军前压。 与所有镇压要冲的城池相同,端丽城有不止一重瓮城,每道城门后都吊着万斤闸。 是以百胜军根本没想过以城门为主攻。 十六架盾车带着新涂的湿泥抵近护城河,弓手抢上压制,而后大量盾兵遮护着辅兵提土往前。 初时,洪范不明白徐运涛的凝重,只觉这只是把昨日的工作重复了一遍。 但随着两军接战,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 土方运输线长了数十米,固然更多的暴露于火线,但主要问题还在于城下。 护城河的外沿离城墙根只三四丈而已。 这个距离足以让凸出墙面的马面墙形成完美的交叉火力,以至于大盾的作用被大幅削弱。 此外,隔着城濠还有牛马墙。 瓮城内外门交替开闭,出来数百位弓矛手。 借助牛马墙上的射击孔,填河的士卒除了要提防上方,还须面对六米外的直射火力,甚至捅过来的长枪…… 哪怕阵线有意松散,只一刻钟,羿弘手下已丢了余五十条人命。 按这种搞法,一天下来城墙还没摸到,伤亡恐怕得以千计。 战事一刻不停。 洪范坐在点将台上,逼迫自己看着城下正在产生的伤亡。 此刻,他们血未流尽、遗体尚温,还不是战损统计上的数字。 至于徐运涛,自军令发出那一刻,他的脸上除去冰块般的冷酷,便再无其他。 半个时辰后,羿鸿的第一位传令兵奔赴点将台,请求撤下重整。 徐运涛冷漠拒绝。 洪范起身请战,也被劝下。 时光分秒难熬。 一年半前,金海城头的战争相较此刻同样惨烈,却更直白——两三日里,两族倾尽所有,刀子白进红出,胜负便分明。 而洪范的此时所见,只能用煎熬来形容。 每一点伤亡都是缓慢沁出的,好似以血肉去磨平钢锉。 他有些坐不住椅子,转头瞥了眼徐运涛。 后者眉间如铁,恍若未觉。 只此一眼,洪范就明白了什么叫慈不掌兵。 第一波攻势持续了一个时辰。 午时,众将领就着羊汤,再行军议。 在与潘锐的私下讨论中,洪范方才了解大华历史上的多数战场,填河其实没那么麻烦。 横竖是凡人能干的活,就地征发百姓即可。 一日不成便三日,三日不成便五日。 人死了,尸体也能填河,还省了土方往来,同时大幅消耗城上的檑木箭矢。 这也是徐运涛所熟悉的、天风军十几年来镇压义军的战术风格。 但出于种种原因,百胜军不能这么做。 ps:这几天查了很多中古攻城战的资料,毕竟人打人,不能像蛇人一战时随便糊弄。 而且这几章的经历也会是洪范的宝贵财富。 他以后也是要领军作战的,到时候总不能无师自通了。 (本章完) ------------ 第三百五十一章 水来土掩 “一个来时辰,一百十七死,三百九十伤。” 羿鸿报出右军战损数字。 “城上下来的箭,很多是浸过粪水的!”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铁青。 百胜军中药品不算充裕,除当场阵亡外,伤兵中亦会有很大比例致残致死。 事实上,因为没法应对伤口感染,在大华的战争中,死者的数目往往比伤者更多。 对此,洪范也做不了什么。 他不了解如何制备抗生素,而类似煮沸消毒之类的简单操作,大华人早已从经验中得知。 “统计几位压阵军侯的说法,城上中箭的累计不超过五十人,死伤恐怕只我们十分之一。” 羿鸿继续说道。 “我不是畏战,实在是不值当……” 话音落在洪范耳中,大约是三分悲、七分怒。 好似意有所指。 “继续说。” 徐运涛轻暼一眼,面无表情。 羿鸿只好压下心情。 在天风军时,他便是徐运涛的心腹校尉,对后者的服从已然刻入本能。 “徐帅,土方搬运的精确统计数还未出来,但大致可以估算。” 羿鸿用手指在洪范新作的攻城沙盘上比划。 “从后阵到前线,辅兵来回步行要半刻钟,考虑到最后的冲刺,单次只能带二十斤沙土。” “我先后交替换了三个千人队,承诺每一人只需来回四趟,如此可知,运输的土方总计在二十四万斤上下。” 二十四万斤,听起来是很大的数字。 但换算后实际只一百二十吨,差不多四十八立方米,等价能填满四米宽的城濠。 这还没算被水流带走的散土浪费——护城河不是无源之水,涵洞处设有调整水系径流量的石阀。 营帐内一时沉默。 在座之人都老于军伍,一念便知若按现有方式,填出六十米宽的进攻展开面还需要付出数十倍于当前的伤亡。 至少上千条命,更多的伤残。 只为完成攻城的准备工作。 这代价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徐帅,不如让古兄护持我去?” 洪范主动请道。 徐运涛沉思片刻,还是摇头。 “陷马壕浅窄,拆东墙补西墙也就罢了。” “但护城河这个规模的土方量必须要从后阵运来补上,否则就算你匀出个洇水的陡坡,重型器械也未必能过去。” 他说着用手指按塌沙盘上的城濠河道,留下明显的倾斜。 沙世界毕竟不能凭空创造物质。 “而且河道离城头太近,‘铁木子’见你二人长时间停留,必定会想尽办法,乃至聚集精锐下城围杀。” “不能冒这个险。” 徐运涛做下决断。 “铁木子”是李希奇在天风军内的外号——其人修炼的虽然也是《逍遥引》,武道风格却与同侪迥异,以攻杀凶狠闻名。 洪范被说服了。 这几日他参加了所有军议,对徐运涛每一项决策都仔细揣摩,渐渐有了感想。 大华战争中,武者的使用极其谨慎。 盖因其强、快、珍贵,一旦抓住局部多打少形成歼灭战,能迅速改变局势。 如徐运涛本人所言——凡人战兵不论有多少,都只会是军队的血肉;贯通境以上的武者才是骨骼。 也正因此,他宁愿让凡人士卒用命填,也不愿洪范与古意新冒风险。 众人又一番讨论,渐渐有了决议。 “我军人力宝贵,不能走天风军的老路数。” 徐运涛下定决心。 “还是用笨办法,自后阵往前建木廊。” “慢些便慢些,横竖洪少侠已经替我们先挣了两日……” 下午,太阳刚到天顶。 唐胜望手按城头,见到敌阵内推出来二十架单梢砲车。 这是匠作营最新赶制的成果。 在四轮台上竖两根硬木为框架,最上端开出凹槽,横架一根韧木为轴。 好似一个“门”字型。 之后,再往木轴中心垂直固定一根长“梢”作为杠杆,砲车的核心结构便有了。 使用时在前侧短头施力,使后侧长头旋转加速,抛物成砲。 砲车唐胜望曾见过不少,但都以人力拉索驱动。 此时百胜军使用的却安装了配重和扣发装置——这是具州龙须士的创建。 雨未至,风已满楼。 城头上起了阵骚乱。 先是军官们呼喝下属寻女墙躲避,而后自角楼上传来床弩放弦的低沉嗡鸣。 车阵前压至百二十步外,打桩固定。 几次校射后,连山营都尉暴起一声喝令:“放!” 声音破风撞上城头。 唐胜望一步不动,身旁星梭驱驰,将一个人头大小的封口坛子凌空打爆。 星梭飞回,刃上棕黄,带着一股屎味。 姓唐的脸上一黑。 更多的东西砸上城头。 除去烧热后封口的陶罐,还有昨日拾捡的铁蒺藜、石块,以及几枚雷震子。 轰击持续了半个时辰。 眼见城上人影稀疏,徐运涛派上了第一支队伍。 前方盾车开路,左右弓弩手掩护。 城下百步外,木廊的第一重框架很快搭建完毕。 左右三米宽,高二米五,顶上覆以涂着泥的厚木板。 木梁缓缓往前生长,一点点靠近城墙。 李希奇下令攒射火箭,但十箭里九箭即中即灭,偶尔留下一点倔强火苗也立刻被浇灭。 日落,月升。 百胜军以星月与火把照明,不停工事。 守军已不再浪费箭矢。 及至戌时正(晚上八点),木廊接到了城下。 重甲先登营借简易木板桥越过城濠,扫荡羊马墙后。 死伤是在所难免的。 但至少辅兵能往来不断搬运土方,有了基本的作业空间。 一处填平,木廊又朝两边拓展。 之后,守城方想了许多办法。 重箭穿射、淋洒桐油、抛掷石块。 但火烧不大,块把顶板被毁断,更换也只在顷刻。 凌晨时,唐胜望与李希奇更是亲率二十余位贯通、浑然境武者下城破坏。 谁知徐运涛早有准备,令裘元魁与古意新作士卒打扮带人提前守在廊下,反过来格杀数人,令唐胜望惊出一身冷汗。 又三日后,九月初十。 木廊最前端不知道反复毁建了几次。 但百胜军终究在伤亡可控的情况下,在端丽城濠上趟出块平地。 同日入夜。 端丽城上第二次起了龙虎雷鸣。 伤势恢复八成的段天南再度出手,这一回唐少游越发落在下风,应对得有些勉强。 (本章完) ------------ 第三百五十二章 先登 次日,清晨。 日月难得照面。 炊烟为长风扯碎。 百胜军的军议照例与早饭同时进行。 也是此时,洪范意识到今日九月十一,是自己十九周岁的生日。 他随口提了一嘴。 裘元魁赶忙让下面又送来碗卧了蛋的面条。 饭后,大军出阵。 洪范随军再临城下,见到了端丽城去妆后的本来面目。 整齐严肃的拒马与鹿角成了满地碎木。 浅坑与深濠被大段填平。 就连新筑的木廊也在完成使命后被拆解带回,以节省木料与运力。 放眼望去,自阵前到墙根,只留下荒芜的坦途。 而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正自百胜军中源源不断地推至阵前。 距城头三百步,居中横列两门胜州铸铁重炮。 铁炮左右,五架能将三十公斤石弹投出二百米的六梢砲车两翼展开。 而类似单梢砲这类最轻简的装备数目已然过百,往前列成五排。 巳时差两刻(上午八点半),中军得令,开始压制城头。 一时间,石块穿空譬如雨落。 点将台上,洪范满耳只听得木质摩擦的刺耳呻吟以及砲车复载时的劳动号子。 砲车与床弩的咆哮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轰碎了三座角楼上的床弩,掰饼般摧折了城垛,将其后躲藏的守军尽数赶到城下。 铸铁重炮亦发射数次,剥落大片城砖,微露出里头淡金色、难以撼动的夯土城体。 而后,六座更为庞大的攻城器械被辅军推上前线。 四台车梯,两座临车。 前者宽有五米、高丈余,可以将梯板直接搭上城头,类似大型云梯。 后者则更夸张。 宽八米,内有五层,顶部与城垛齐高,前部竖着带倒钩的木桥。 一旦此桥放平搭上城头,城墙上下便相当于多了座带保护的楼梯间,士兵可以源源不断上去。 午时(中午十一点),徐云涛下总攻令,亲自持槌击鼓。 六座攻城器械在人力加持下缓缓前压。 这一刻,世界超速运转。 端丽城上号角呜咽。 守军在基层军官的带领下沿步道蜂拥归位,刀剑枪矛须臾林立,如城上之城。 洪范紧随在临车旁,耳边的心跳声比脚下步伐更快,每一下都经沿动脉撼动全身。 临车距城二百步。 上百弩盾兵组散领在前。 洪范见到角楼上大红令旗顶风挥舞,城段上响起许多不同的音色交错堆叠。 他们喊的是同一个词。 【放箭。】 数个呼吸内,箭啸如潮水般波波相接。 临车木板上泛起瘆人的笃笃声。 紧随其后,数十枚石块自城背升起。 借这几日填濠的空当,天风军拆毁大片民居作为阵地,同时以梁柱为材料搭建数十砲车。 飞石交错,命中者十中无一,制造出干脆且沉闷的死亡。 战争以血自证,何为终极之暴力。 临车距城一百步。 洪范不再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只觉得一幅画卷在面前轰一下炸开,以无法拒绝的姿态挤入视界。 人的呐喊、飞行物的风啸、木石金属血肉骨骼的碰撞与毁坏…… 这是听到的。 军靴踏出的烟尘、桐油不完全燃烧的黑烟、卷动的旗、溅开的血…… 这是看到的。 难以计数的事情在每一刻发生,过量信息充斥了他的脑海。 洪范无法再思考,只紧随巨械,专注以飞沙偏移石弹。 城池近了。 东侧,古意新提枪在前,欲以一步上城,被双头星梭截下。 唐胜望高据角楼、双目紧闭,身后有三位浑然境列阵助力。 西侧,裘元魁目聚毫芒,以纯阳气劲遥击城头,被李希奇的风刀轰爆。 临车距城三十步。 砲石稍稀,箭雨更密。 马面墙上重型守城弩开火,打穿了车体第三层的侧木板。 洪范没有听到人声,只见箱体内猩红闪烁、面颊微热。 他一怔,旋即卷起沙雾。 方圆十丈内,万物只余昏黄。 “听我号令!” 洪范怒吼道,成为临车周遭唯一的声音。 “前推三十步!” 荒沙如幕,隔绝了城头的射击视线与四面纷乱嘈杂。 步卒们在洪范的号子下齐步发力,或十个呼吸,或二十个后,听到一声重物挤压的咚响。 临车接城。 城上车内,人心俱是惊跳。 一刹那死寂。 “随我先登!” 随后身处临车第四层的左军军侯浦坚爆发出高喝。 第三、四层的先登营重甲士放下面甲。 更下方的普通士卒嚼碎提前配发的鬼明王。 沙雾弥散。 临车第五层的木桥扣上城头。 抢先行动的是天风军。 第一时间,四位士卒手持铁锅,将烧滚的桐油泼上车顶。 几乎是热油刚溅开,攒射的火箭与抛丢的火把就到了。 车顶“腾”的一声气爆,炸开金焰。 而后是天风军军官出自《逍遥引》的杀法“口吐风”。 火借风势,居然把铺满湿泥的车顶强行烧成火海。 一切都已有预演。 “灭火!” 浦坚喝道,领着几位贯通境甲士踏火上来,以吸满水的厚布盖出通道。 临车桥接城头的同时,洪范自三丈外上城。 人如龙前领,沙如风后追。 及至踏上城垛,人沙合一,他已披挂沙甲,拔高二尺。 迎面两支长矛刺入肋甲。 洪范不管不顾,以蛮力撅断。 灼沙抛洒,一次摧垮三人。 两位身着重甲的锐士压来,被沙霰弹迎面击倒。 洪范正欲肃清城头,耳边突闻风啸。 沙甲应激增厚,接下一支五两重的四棱破甲箭。 这只是开始。 高出城墙的多层角楼上,守军布设了密集远程火力。 大部分是凡人弩手,少部分更是手持钢弓的武者。 箭雨披洒,让洪范感受到实质性的压力。 更犀利且难以摆脱的是唐家武者的飞剑。 沙雾扬起。 旋即被“口吐风”强行吹散。 一时间,洪范只得顶着远程打击与守军作战,命星真元几乎是开闸放水般的下降。 隔壁城段,第二架临车靠上墙头。 重甲士顶盾上城,面对的仍不是坦途。 箭阵之外,许多带有滚轮、五六尺高的移动木墙自两侧顶上,在城头制造出临时隔断…… 百胜军阵地,砲车调整角度后再次轰烈。 攻方不要命地顶上城墙,守军同样一步不退。 午时过半。 战场上浓烟冲霄。 烈日光芒如铁水般浇在城头。 在兴奋、抑制、致幻等种种不同药物的作用下,双方士卒好似血肉铸成的机械,无畏无惧地厮杀在一起。 (本章完) ------------ 兄弟们我打算不搞连载了 这几天作息比较糟糕,新开的中药吃了没啥用。 更糟糕的是右佐匹克隆对我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吃一整片依然毫无感觉。 睡眠和作息紊乱之前一直困扰我,这个大家都知道,但原本有安眠药打底,我扛不住颠倒作息就吃多点,硬拗回来。 但现在这底牌没了…… 所以我决定听从医嘱,暂停连载。 其实十月发的那三十章我是九月十几天里写出来的,感觉没有连载的紧箍咒扣在头上,写得会更加从容踏实。 下一回更新应该会结束第三卷。 隔一段时间,我会在评论区报告写作的进度和预计更新的日期。 就酱。 感谢大家。 黄火青 2023.11.30 ------------ 汇报下近况 吃了安眠药一下子还睡不着,干脆和大家伙说说近况。 我之前断更实际上就是焦虑症复发,没啥复杂的,都是些熟悉的老症状。 然后就老老实实去上海精卫医院看病配药,配了效果比较弱的抗焦虑药开吃,但是没想到十二月底的时候,突然情况在二三天内恶化得很差。 总之就是第二次抑郁复发,而且程度起得很快;总之是绝望,失去执行力,感知不到正面情绪之类。 我当时深觉惊恐,觉得要自救,但又陷在经典的抑郁症患者的瞻前顾后之中。 好在运营官拉我一把,立刻做了决定 12月31当天买的飞机票去了三亚海棠湾住了几天。对着大海海风阳光,人状态立刻就稳住了。 然后1月5号去了莫干山风景区,在酒店湖边小木屋住着突然发了高烧。 38.6°腋下,这一波症状要了半条命,直接到十五号才大部分好。 我现在基本摆脱抑郁的情况,咳嗽也好了,开始感觉自己能做一些写作的事情。 对我来说,抑郁症恢复有个简单指标,第一,我能够勾勒笔下人物的性格,揣摩他们的想法;第二,我对创作的热情重新燃烧。 抑郁的时候,我自己脑子一团浆糊,从能力到动机都丧失,压根写不了一个字。 昨天又去宛平南路(每次去一趟都得不舒服几天,精卫医院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好的暗示)。 看了病,医生认为我有一点双相的倾向,问我要不要用平稳情绪的药物。 那玩意我知道,用了以后人的精情绪会强行稳定,人舒服了,但创作激情几乎会完全丧失,不能再写,所以没采用医生的方案。 总而言之,我觉得我这一关又熬过去了,接下来会开始动笔。 说实话春节前未必能写出多少,因为我现在转态也只是刚能写,还谈不上状态出色,需要慢慢爬升。 2024的威力,老黄我这前半个月算是领教了…… 希望之后我们的新年都是快乐,都是顺利~ 黄火青 2024.1.19 ------------ 第三百五十三章 进退 距城七十丈。 绞盘颤抖地僵持。 木轴上的粗麻绳与辅兵小臂上的筋肉同时绷到极限。 “再下半寸,稳住了!” 砲正粗声呵斥,快速将钢钩卡上梢杆。 “好了,慢点松……” 绞盘复位,砲车只待激发。 所有人自发退到数丈外。 候在一旁的赤身壮汉收到砲正手势,往掌心吐了口半干唾沫,提锤上前。 抡起,横砸。 卡钩弹开的刹那,汗水碎成细雾。 六道三丈长的梢杆在负重块牵拉下发出木纤维断裂的尖叫。 六十斤重、装满原油的细口陶罐偏斜射出,罐口麻布拽出一瞬破空的火线。 大地陡然下沉。 风声啸叫滤去嘈杂;陶釉上倒映的破碎盾车、弓弩群组逆光拉远,只如玩偶般娇小。 世界于战乱抽离。 可惜只刹那。 黑色烟障在前,陶罐一头撞入,穿出之际,已是别样天地。 端丽北城东西横亘,其上两军交杂如蚁,呼号酣战。 距离拉近,倒影聚焦。 从城池、往城垣、到城段…… 最后是满地染血城砖中的一抹金影。 风声自身后来,洪范沉肩躲过,仿佛早有预演。 六尺外,为首的盾兵被陶罐砸中面门,即刻无救。 原油爆溅,流火绽开,金黑二色各自恣肆。 “喝啊!” 紧随其后的贯通军官步速不减,以盾面挥开火油,挺身直刺。 洪范观此剑势,如观掌中纹。 反臂震开利刃,压倒性的力量破坏了对手的重心,他进步扣住军官面门,腰背拧转便将其带离地面。 旋身、投掷。 带甲人体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横飞而出,撞断了两丈外的狼牙拍支架。 人器俱静默。 洪范大口喘息——过高的消耗让他早就散去面甲,好更多地摄取氧气。 交战渐久。 自登城处起算,荒沙战甲已横向推进二十余米,所过处尽是尸体倒伏。 但守军士气未挫,依然源源不断。 角楼上突传引弦之声,仿佛一个离调的转音。 【保持移动,不能停下。】 洪范心中自警,侧身撞开两位盾兵,又听到风声逼近,猛地拔起身侧木墙。 笃笃两声,箭头入木。 但紧随其后的第三把阔刃投矛却轰碎木板,贯入肩甲。 沙体固化,洪范身形不由一窒。 【浑然境中段,真气为阴柔水性,东偏北方向,十丈外。】 一击之间,他已抿出对方许多信息。 右手拔出铁矛,洪范正欲直身回掷,左臂却被绳圈套住。 “克敌!克敌!” 号子声嘹亮,套索活扣陡地束紧。 旋即是利箭密集攒射,在沙铠上种出一片颤抖尾羽。 【沙流的形态变化在变慢。】 洪范忖道,自对手精密的配合中嗅到危险。 他以炎流劲烧断绳圈,瞟见登城步道上四位士卒失力跌倒。 余光内,卵形烈日于天际冰冷高悬,其下闪过数道铁色。 是角楼箭雨又来。 【没完没了了……】 洪范疲态渐现。 不只从肉体,更来自精神。 先登将士面对的是最激烈的抵抗,己方士卒中没有人能够跟上他的步伐。 以一对多,洪范不得不长时间保持专注,至此已近极限。 战士的呼喊、铁靴的踏步、弓弩撒放、钢刀铁甲交击…… 各种感官信息,原本条理清明,如今却如洇水晕开的色彩般杂糅在一起。 箭雨覆盖。 洪范反臂遮住面门,不得不选择硬吃。 立刻有人捕捉到这个机会。 一支三棱飞刺自女墙外贴壁穿梭,临近目标方才拉高加速。 风声激越如飙。 转念之间,沙流往要害处汇集。 刚柔交济处怦然一声闷响,尘烟锥形外爆。 而就着沙巨人僵直的破绽,一条只披挂肩铠的赤身大汉抱着檑木穿沙撞至,将其生生掀下城头。 荒沙战甲在半空解体,化作沙雾形态断后。 洪范凌空翻身,落在城濠新填的沙土,战靴入地三寸。 沙雾弥散,城头上无人下探,大约已聚焦于新的厮杀。 【真气还有两成,右肋两处骨裂。】 洪范默然自检,偏头躲开马面墙上射来的冷箭。 脚尖挑起身旁躺着的宽刃投矛,他随手一掷,持弓欲躲的天风军便跌下城头。 眼见赤沙尚有余力,无人再敢以他为目标。 洪范觅得喘息之机,深沉吐息目光微虚,进入短暂的内视。 龙魂树下,稀薄生机已如水雾般汇聚,而枝头那枚龙魂果依旧高挂,随时可以修复伤势、补满真气——这是他以身犯险的底牌。 当是时,冲击城头的第一个波次已尽全力。 洪范退出内视后左右环视,见西侧临车一、二层已空,车梯下也只剩几位负责覆土灭火的留守辅兵。 心率稍缓,却见一位百胜军重甲士从城头滚落,落在三丈之外。 垂直落差五丈,此人后背着地、摔出声浸血的闷哼后,一时口鼻如堵、出不得气。 “你怎么样?” 洪范抢出两步,急声问道。 对方头盔已失、发髻散落,听到问话与脚步声不仅不回复,反而如野兽般往外侧弹滚出二尺地,把落在身旁的战刀抓在手里。 两人这才有机会对视。 洪范打眼过去,见此人肩铠铁鳞半碎,露出崩断的皮质束带。 阳光自其凹陷的护心镜上折射,像一道金色缎带披围在满是缺口的刀刃上。 “可是左军的浦坚浦军侯?” 洪范认出人来。 “我们见过的!” “洪少侠?” 浦坚反应过来,身上戾气大减。 “您也被‘请’下来了?” 他咬着牙挤出些笑意,体态稍稍放松,空着的左手艰难地抻了抻腰眼,面上皮肉随着动作波浪般发抖。 “丈许长的檑木撞在胸口,想来没有‘请’的意思。” 洪范同样笑回。 正当两人心念稍松、各自喘息的时候,头上赫然发出一声暴鸣。 这是岩石高速碰撞解体的声音。 洪范察觉到了不妥,但事情发生的速度超过了他当前的能力。 石屑飞溅,灰白星点打在城砖。 一枚楔形石片斜着刺入浦坚颅侧。 他踉跄跪倒,用左手捂住创口,指缝中带着白沫的红色液体汨汨流出。 洪范的笑容僵死在嘴角。 他上前想要将人扶起,但后者以刀撑地,一边徒劳地喘息一边向他摆手。 “脑瓜子好涨……” 浦坚眼球外突,大着舌头吐出几个字,左手无力垂下。 这位军侯竟是死了。 洪范怔在原地,一时茫然。 过去数秒内发生的情况并不复杂。 无非是大如城池的战场上,两座分属双方的砲车投出的石弹在半空相撞。 无非是石弹碰撞后飞射出一枚锋利石片,恰好刺入某位参战者的要害。 但这一切越是合理,越让洪范心惊肉跳。 浦坚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身负贯通巅峰的武道,刚刚得传浑然境界的法门。 他身为军侯,亲领一部士卒,有最好的兵器和铠甲,身边理应还有小队亲兵遮护。 城头几番鏖战、十五米落差都摔他不死。 然而最后只一块碎石,便夺走了他的先登功劳,断送了他所有的前途,也收束了全部的未来。 突兀、随意。 甚至可笑。 洪范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捏紧了拳头。 头顶依然有石弹飞越,几具半死不活的躯体从城头翻落。 他从这些画面里捕捉到一种深层的既视感。 咸尊桥顶,满脸泪痕、着魔般呢喃着“无常”的苏佩锋。 飞鸣城外,被死生抉择逼得昏昏然如丧家犬的自己。 “叮……” 往东百丈,古意新的铁枪挑飞唐胜望的飞梭,清扬一线筝鸣。 【我何必投身此境?】 洪范禁不住扪心自问。 心念纷杂。 这一刻他当先想到的居然不是与许龟年的密谈,以及后者许诺的三倍武勋。 而是一眼望穿的百里赤地、葬于落叶棺椁的无皮大树、瑟缩在羊圈内的无罪之民…… 洪范伸手合上浦坚圆瞪的双目。 循着远处钲声,他回头望见左军大旗左右挥舞不停——这是撤下休整的意思。 城上残存的士卒退下。 本阵前,右军劲卒正整队前出砲车之列,其甲胄迎着日头,仿佛炉中之铁。 天光打在钢鳞上,晃花了洪范的眼睛,让他看不清头盔下的一张张面容。 临车在东,马面墙在西。 自墙根朝上,苍空只余半阙。 洪范的心跳彻底平复。 他自天风军倒伏的尸体上拔出阔刃投矛,抹了把脸,转身随第二波士卒挤入临车通道。 PS: 各位读者朋友们新年快乐! 发这章不是为了更新,而是想借机汇报下当前状态。 自十二月起,我状态反复波折了四次——有因为自己急着构思、复更导致的影响,也有与他人在情绪上的摩擦。 但直到三月后,我状态终于稳定,脑力渐渐恢复。 这一章是三月四号到五号间写完的,之后会努力提速增产,将第三卷搞定后一并发出。 感谢大伙。 (本章完) ------------ 第三百五十四章 阳谋 两个时辰后。 日头跌入西方的群山,于是半片天空都渗出血来。 百胜军的精锐第六次冲上端丽城的城墙,但考虑到天色,破城已不可能在今日。 几个时辰以来,攻方最盛时曾占据整个城段与一侧角楼,但最后还是没能抢下登城步道。 于是注定结果的战斗成了双方共同的煎熬。 直到城下极具穿透性的钲声响起,士卒们终于暗松一口气,互相掩护着自临车通道后撤。 守军收复城头,以稀拉箭矢象征性欢送。 跟随残军沉默穿越数十丈,洪范半麻木的思绪解冻少许。 散乱的阵地上满是因过度使用而屈折的砲车;两门重炮的铸铁身管还残余着炭火色的微红。 阵前指挥台上,中军大将羿鸿面色阴沉,厉声催促下属统计伤亡,直到瞥见洪范过来,方才强压脾气对他点了点头。 及至营门外,洪范又听到城头上传来得胜的嘶哑呼喊,或许是距离远了,几如呜咽般脆弱难辨。 他循声回望了一眼,见到撤不回来的临车与车梯被守军急不可耐地浇上桐油,烧成数个灿烂火炬。 巨型攻城器械在火中解体,浓烟自其尸体上飞升。 天底于是一片红彤。 端丽城头点起火把。 “我左军今日是初战……” 远处的羿鸿正在训话。 洪范踏过营门,听到头上传来清锐的鸣叫。 天空深处,苍鹰正往更深处潜游。 ······ 同日,两個时辰后。 晚风推着夜色漫过大地。 百胜军旌旗在其中浸得漆黑。 中军大帐。 十二支儿臂粗的烛火将众人的影子打碎在幕布。 徐运涛一人独坐上首——战场上以军职优先——剩下包含百胜公裘元魁、军司夏侯凌、行军司马陈彦在内的三位主官分坐沙盘左侧。 至于段、古、洪等几位半游离在百胜军体系外、地位超然,又具有核心作用的武者则坐在他们对侧。 连日忙碌,众人神色多有疲惫。 “在军议前特别请各位过来是有要事相商。” 徐运涛见状打开个铁盒,露出里头深赭色的不知名烟叶,朝众人散了一圈。 “提神的。” 他额外解释一句。 见几人都接了,洪范也未拒绝,学着放入口中。 两下咀嚼,唾液只是稍稍浸润,便有刺激性的辛辣在唇齿间漾出,夹杂着苦涩。 数秒后,烟叶的味道已如狼烟般沿气管鼻腔朝头顶扫荡,譬如在百会穴插了杆军旗。 洪范被辣得嘴角发抽,精神头却噌的一下起来了。 “我刚刚收到新消息。” 徐运涛接着往下说。 “从云岚城那边过来的。” 众人闻言,神色肃然。 徐运涛本是天风军大将,因风灾不分敌我毁了老家,方才率队反叛。 他在云岚城自然有消息渠道。 但鸟类只懂归巢,没有信鸽能把信直接送到战场。 而且以风云顶无常境如今一日凶过一日的状况,每个值得送出来的消息都绝对有分量。 “自我军八月底集结开始,唐家已经往云岚城几次求援。” 徐运涛才说了半句,便让裘元魁屏住了呼吸。 这时他却顿住了。 片刻后,直到裘元魁的目光渐渐不善,徐运涛才用一贯的平直语气说道:“但城内三位元磁各自常务未断,到三日前仍没有丝毫来援的意思。” “好啊,果然在意料之中!” 裘元魁猛一拍案,大松口气。 “有什么‘常务’比端丽城这样的膏腴之地兼战略要冲还重要?” 洪范探问道。 “当然没有这样的常务。” 裘元魁抢着解释,抹了把鬓边汗渍。 “无非是云岚城里那两家各有私心罢了!” 他此刻的语态分外轻松。 “如今风家的头等大事就是风云顶血祭。 此事由族中第一高手风慕白亲自负责,一天都不能差——可以说风慕白肩上扛着风间客的命,以至于寸步不能离开云岚城。” “至于龚家与风家同栖一城,从私心讲恐怕最巴不得风家没落,且龚正平与唐少游少时便结仇,数十年嫌隙积累,怎么可能愿意来?” 裘元魁马后炮打得响亮。 “那风曼云呢?” 洪范复问。 “洪少侠问的正是关键。” 军司夏侯凌笑回。 “是啊,风曼云能来却不来;由此可知,风家已决意避战了。” 【避战?】 这个词把古意新听得糊涂。 他本想开口问,待瞧见洪范若有所悟的样子,怕耽误大伙时间又憋了回去。 “这事的脉络稍复杂些。” 行军司马陈彦看出其困惑。 “风家与唐家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风慕白早年就多次征召唐少游去云岚城。若这位王庭中丞二三年前就有更多元磁力量可供指挥,淮阳国的局面绝不至此。” “可惜龚正平与唐少游都不是好使唤的主,最开始甚至乐见义军消磨天风军——王庭既弱,世家就成了郡里的新王。” 陈彦摇了摇羽扇。 “况且如今风家对端丽城的控制也有限。” “国朝三百余年来,世家大族私藏人口、侵吞税收早就是常事——风间客已经闭关了二十年,往根底里论,如今端丽城到底属于王庭还是唐家多一些,还真不好说。” “啊,额……” 古意新一脸严肃,发出两个意义不明的语气词。 “所以这是个阳谋。” 洪范接过话。 “风家坐视此战,若端丽守住了,我们大半年内组织不起攻势,云岚城无忧;若端丽守不住,唐家丢了祖地,与我们结下死仇,除了云岚城又有何处可去?” “彼时云岚城内驻扎四位元磁,可谓固若金汤了!” 沙盘对面,几人都颔首赞同。 “明白了,但我还是觉得奇怪。” 古意新点点头,又挠了挠额角。 “王庭这是连义军都不打算管了?” “官”放纵“贼”违反了他朴素的逻辑。 “恐怕是算了账,觉得管不如不管。” 洪范笑道。 “风间客成与不成就是这两年的事。” “若成,风家再得武圣驻世,淮阳国乱自解;若败,风家一代人内难有天人,到时候谁是敌友可不好说。”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动。 【这阳谋却也不是必成的……】 但洪范没有说出口——盖因端丽城乃百胜军不得不取,唐家不得不守。 正在这时,他却见一直靠在椅背闭目养神的段天南朝自己微微睁眼,比了个“我有数”的口型。 PS: 今天会更四万字。 之前三月四号写了第353章以为自己好了,结果之后几天状态又坏了,一下又蹉跎了一个多月。 脑子糊涂了太久,这章一开始写得很艰涩。 尤其是开头四五百字,没情绪只能强逞文笔,用力过猛,文字左冲右突不知所措,反复调整才找到点感觉。 ------------ 第三百五十五章 军议 大帐内静默片刻。 徐运涛也想到了段洪二人想到的事情,并一瞬间延展出许多思考。 “有了这个消息,我军在策略上便可松绑。” “端丽城不会有增援,就不必一味急攻……” 他总结道。 核心层既有共识,很快便有亲兵四面传令,召开军议。 段天南、古意新、洪范主动把位置让到外侧。 又一刻钟后,火烛更短一寸。 脚步声领着,陆续过来二十余位将校,进了帐齐身行礼,带起铁声簌簌。 左军大将羿鸿、右军大将焦安都在其中,风尘仆仆未曾休息。 虽然他们的甲胄都经过简单擦洗,但洪范还是嗅到了或腐败或新鲜的血腥味。 徐运涛默然端坐,又取几片烟叶咀嚼,示意免礼。 后来者各按级别入座。 军议开始,最先汇报的是匠作营督管龙须士。 此人坐在裘元魁下侧,五十许年纪,留着山羊长须,略有肥胖。 “从初六下午到此时,共五日,匠作营在老夫督管之下制作了一百一十架单梢砲,三十架三梢砲,五架六梢砲,六台车梯,四台临车。” 他也不行礼,径直坐着说话,但帐内无人以此为忤。 曾经百胜军的重型砲车需要一二百人拉索,相比之下龙须士自北疆带来的配重砲车不仅大幅俭省了人力,威力还更大。 “请问督管,消耗的器械多快能补上?” 徐运涛发问。 “刚刚清点过,一日强攻下来砲车完备率大约六成,到明早可以恢复到八成半;至于车梯和临车都被烧毁在城下,只能新做。” 龙须士即回。 “再往后,大约一日能多三十架轻砲,五架重砲,一台车梯,一台临车。” “怎么比前几日还要慢些?” 前军大将潘锐皱眉问道。 龙须士侧目视之。 “你要能变出足够的木料铁料来,速度比昨日再快五成也能做到。” 他伸手挠了挠鼻翼上的疣子。 潘锐见裘元魁递来眼色,不敢再接话。 “端丽城早就坚壁清野,大点的木头都得从后方转运或者往二三十里外采伐,已经占据了大量运力。” 龙须士用鼻孔重重出气,恢复平常口吻。 “而且原材料还拖累了军械的质量。” “老夫在北疆制械要用阴干数年、上漆三遍的建木,现在手上全是新伐的木头,连晾晒都没有时间,砲车打上几个时辰就歪裂,本是寻常。” 匠作营之后,由左右二军汇报伤亡。 其中左军伤亡七百余,右军伤亡五百余。 当提到折了两位军侯时,古意新听到身边洪范的呼吸格外重了几分。 “战况各位都有数了。” 徐云涛站起身来。 “从立寨到填濠共三日,伤亡五百八十七位辅兵,二十七位战兵。 今日强攻四个时辰,伤亡一千二百七十人,但守军从头到尾未有动摇。” “端丽守军准备充足,虽兵力不足我们三分之一,中层战力却与我们相仿——或许是秋收后粮草充足,他们士气比上一回还更健旺。” 他负手踱步,话锋一转。 “本帅决意起距堙。” 将领们吃了一惊。 对他们而言床弩、投石车这些东西都是寻常,但刚刚徐运涛提过的东西甚至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 帐内一时交头接耳。 所谓“距堙”指的是临城所筑的人造土台,用于创造高点观察城内布防虚实或提供火力压制,优点是伤亡较少,缺点是费时费力。 如果战事绵延日久,甚至有一路从土台顶往前填土直接接上城墙的例子。 在冷兵器时代,这算是攻城的最终解法,展示着攻方必取的决心。 一如洪范所料,将领们对此毫无异议,甚至许多人暗自松了口气。 对于几位家业在汀山关以北的豪强,此战本就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味道。 “此外,还要挖坑道。” 徐运涛继续说道。 “送人进城偷袭?” 有坐在后方的野路子问道。 这话其实也是洪范心中所想,却引来原天风军一系专业军官的嘲笑。 “不,以地道偷袭是话本里的攻城想象。” 军司陈彦笑着解释。 “地道狭窄人力进出困难,天然是守军的地利。这几日城内武者肯定都枕戈待旦,从地穴中一個个出来添油,还不如直接上城。” 洪范心中恍然。 “那如果是武者呢?” 那人还不服。 “哪怕是贯通境,要徒手上城也就几个呼吸的事,借地道入城不是脱裤子放屁?” 羿鸿讥道。 “挖坑道是为了城墙。” 他见洪范、古意新也听得认真,便耐下性子说得更细。 “端丽城这种厚三四丈的夯土墙哪怕用砲车打上几个月也塌不了,若不想靠人命堆,唯一的办法是将城下挖空再用木柱加固,待时机成熟鼓风烧掉,让其整个塌了……” ······ 军议持续了一个时辰,结束后夜已很深。 大营中除去四面哨塔顶和巡逻队里的火光,余者皆匍匐于黑暗。 洪范独自回到营帐,不点案上白烛,解了外袍便躺上床。 疲劳如潮水般漫了上来——不止是体力,更是心力。 除去战场上担任的职责,他这几日一直如海绵般学习军务方面的知识——阵型、指挥、营寨、地势、工事、配给、后勤、策略——自宏观到微观搭建各个层面的战争博弈逻辑。 躺了一刻钟,洪范又坐起身子。 倒不是嫌木板床太硬。 军营中有床睡已然是中级军官及以上才有的待遇,大头兵们的地铺下能多垫张皮子,已经算豪华。 他只是无法入睡。 人一旦思虑过度,念头就像是脱缰后撒野了的马,越着意越约束不住。 洪范干脆打坐入定。 起心动念,炎流真气与沙世界真元自上下丹田各自运转。 真气走过几个周天,他自然进入内视。 相比刚刚进入天人交感时已过了五个月,被真气撬动存入丹田的先天灵气壮大了少许。 这当然是进步,但相比之前动辄破境的速度来说譬如龟爬。 第一次体会到“知见障”,又找不到前路,气闷是难免的。 烦躁之下,洪范忍不住运转炎流功先天一合阶段的法门。 ------------ 第三百五十六章 应激 自足太阳、足少阴两道正经处,真气携裹火行灵气往深层经脉下潜,稍稍发力腘部便传来刺痛感。 洪范立刻停下,好在没有造成伤势。 真气太“粗糙”,先天灵气太“狂野”,必须要将此二者结合为真元才能打通十二正经间的结合。 【有些莽撞了。】 他凛然自省。 内视转向灵台,龙魂树枝叶摇曳毫无变化,唯树根下的雾越发浓郁。 受境界限制,这些自死者处掠夺的生机无法顺利转变为修为。 【卡在天人交感,岂不是白费了这场大战……】 这道念头如荒原野火般燃起,而后瞬息被掐断。 【我怎么会这么想?】 洪范心头极不舒服,退出内视。 帐内黑魆,唯有一线月光自门缝穿入,笔直如切。 沙土无声流转。 洪范自帐外摄来一块两寸长的石头,捏在掌中。 五指发力,灰白粉末簌簌而下。 一息后,石块被生生捏碎,化作沙粒在地面散成均匀的圆。 在力量、耐力等基本身体素质方面,洪范向来比同境界武者更强。 从前他以为这单纯是命星的加持,但经过这段境界停滞的时光,一个原本缥缈的想法在他心中渐渐凝实。 【抛开修为的提升,我的力量、敏捷、恢复能力一直在缓缓提升。】 【这来源于我身体更深处的某种变化。】 来到此界恰好两年半,洪范对于龙魂树的了解依然浅薄。 漂浮在灵台、半虚幻; 能强力平衡上下丹田的修为,甚至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了命星; 掠夺龙嗣血脉后产生龙魂果——使用后能得到大量生机,冲穴开脉、骨肉再生都不在话下。 所以生机是龙魂树的真正目标吗? 洪范怀疑这一点。 生机是“存活”的具现,是普通武者乃至所有生物所共有的。 然而龙魂树只对龙嗣和星君有特殊的感应能力。 之前经验尚少无法总结,但现在洪范揣测龙魂果并不是原以为的“掠夺来的精华”,而是“去掉精华后的杂质”。 他没有直接的证据,却已有了部分思辨。 命星掠夺的生机只能慢慢消化,而龙魂果可以顷刻生效; 命星的生机储存量相对有限,龙魂树似乎无此限制…… “掠夺”生机是两者各具的能力,但命星来者不拒,龙魂树却正相反。 这或许说明这本不是龙魂树的目标。 【所以它的目标是什么?】 洪范自问过许多次。 但这次他有答案——龙嗣,或者身负龙赐命星的星君。 【它要的必是龙嗣有而普通人没有的东西。】 他复自答。 【祖龙的血脉?】 一个新的推测带来一个新的问题。 【龙嗣的生机作为副产物化作了龙魂果,那掠夺来的龙之血脉去了哪?】 想到这,洪范不自觉地将呼吸放到了最轻。 他伸出右手,将指掌放到银白的月华下。 皮肤白皙,血色微红。 辉光鉴衬下,指节内的静脉呈现出淡薄紫色。 呼啦! 帐外风过,卷动帐幕,刀子般割开子夜的静谧。 洪范五指握拳、悚然一惊,仿佛回到了白日: 流星铁雨; 烈焰霹雳; 先天高手们捉对厮杀,风暴般纵横战场; 而萦绕在脑中最久的,却是浦坚被石片贯颅、死前双目暴突的痛苦模样…… 呼吸断了又续。 似缓实疾的光阴闪过,洪范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到手心潮湿的汗液。 就在刚才,他切身体会了创伤应激综合症(PTSD)的典型症状“创伤再体验”。 前世,洪范读过海明威的作品,彼时不理解经历一战后那一代人的虚无与破碎。 但此刻的他已感同身受。 在最激烈的战场上见证死亡之普遍、死亡之必然。 如是,知生命短如朝露。 如是,价值失去了价值。 至于余生,不过是一次漫长且无法恢复的应激。 洪范深长吐气,起身撩开营帐。 “武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他默念唐星晴的话语,心底泛起奇异的渴望——以力量超脱脆弱,以武道拔擢凡俗。 天高地阔,风还在吹。 满天繁星瞥视着渺小之人。 洪范抬头,视线穿过清朗的夜空看向东南。 在苍蓝与浓黑交界的远处,隐约有丝绒般的白芒闪烁——那是血祭后进入活跃状态的风云顶。 “人似浮萍,风间为客。” 洪范轻声发问。 “所以,你必是这样想的吧?” 天地空荡,无人回应。 帐外只余一声讥笑。 ······ 军议的这一夜洪范睡得晚,亦不很踏实。 于是第二日他难得的懒床,直到辰时过半(早上八点)才起来。 九月十二的日头熹微柔和,有清风、有白云,各自恰到好处,让人想起秋游、饮乐等等事情。 可惜战场让一切都不合时宜。 待洪范用过早饭,营内已经半空。 他快步出了营门,抬眼便见一大堆人乌泱泱在城下聚成一团,好似活物般蠕动。 正是方才开挖的“距堙”。 这工事起在两段填平的城濠中间,既不阻挡砲车弹道,也不会拦住临车路线。 百胜军没有发动攻势,只在土台两侧各驻了披甲精锐待命,防止守军出城突袭。 洪范再往前,穿过连夜修整的砲车阵地,将整体布置看得清楚。 土台施工区横向有三十余米宽,前部顶到城下五十米。 缓坡此时只米余高,但最前头已插了丈许高的厚挡箭板。 干活的分三拨人,分别是挖土,用竹筐搬运倾倒,以及摊平夯实;总人数大约千人。 此外,后方还有同样数量的辅兵待命,预备轮换。 隔着城墙,东南方也有烟尘掀天,大约是另一个主攻方向东城在同时施工。 洪范寻了個军官问讯,得知指挥台已新设在土山侧后,便独自去寻。 百胜军驻扎城下已有六日。 空气中渐渐有了腐烂的味道。 少数秃鹫在空中盘旋,但不敢落下。 将台上坐了五人。 徐运涛、裘元魁皆在,倒是不见古意新——段天南这几日以养伤为要,没必要便不出阵。 见洪范过来,众人以眼神示意,对话倒未停。 PS:写到这一章时终于感觉手有些热了。 但当时已经是四月底。 这段剧情会稍平,多是交代和过度,方便我捡一捡状态。 ------------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立足当下 “以我预计,距堙要起到八丈以上。” 徐运涛抚着脸上刀疤,说道。 “怎么需要这么高?城头也只五丈。” 裘元魁问道。 “只现在是五丈;李希奇也是宿将,不会坐以待毙。” 徐运涛摇头。 “否则土台一起,居高临下的箭雨能把守军压下城墙;遮断射击下,上城轻而易举。” “徐帅的意思是他要出城突袭?” 洪范插话道。 “突袭我已经防着了。所以他会起飞楼——就是搭在石头城墙上的木质加高。” 徐运涛回道。 他说着伸手相指;洪范定睛一看,果然见到女墙后人流往来不停,搬运着大量木板木柱。 “端丽城筑的是夯土墙,不用担心吃重坍塌。只要材料不缺,在五丈土城上临时再起五丈木寨也是不难的。” “那我们呢?” 裘元魁抚着长须,皱起眉头。 “最好把土台堆到比他们更高,做不到就在土台上安厢板起木城。” 徐运涛不假思索地回复。 “怎么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意思?” 裘元魁听得笑了,洪范也没想到答案这般简单。 “打仗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蠢笨,尤其是攻城,没有那么多机灵可抖。” 徐运涛看了二人一眼,音声一如既往的板正。 “办法双方都知道,最后抵定胜负的还是资源与执行。” “回看历代战史,除非是蠢货领军,否则败军之将往往不是不知道怎么做,而是做不得或者做不成。” “此之谓‘胜军先胜然后求战’。” 听了这番话,洪范与裘元魁若有所悟,俱是肃然。 徐运涛这边给两个门外汉解说完,又示意台下传令兵过来。 “传令砲车营,一个时辰后开始往城头压制,不用齐射,一次二三发,务求连绵不断。” 传令兵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命令,然后小步快跑去了。 接着他与裘元魁对了个眼色,又单独招呼洪范下了将台。 “北城这边四班倒,连夜赶工,明日土山最前端应当能有三丈高,足以遮蔽城上部分视野。” 待远离他人,徐运涛方才说道。 “一旦土台上了规模,我就着龙须士统管,调中军贯通精锐从其下开挖坑道,务求快速。” “而他们一旦开始,洪少侠你便可以动作。” 裘元魁低声接过话。 他口中的行动是由洪范单人另寻它路掘进,将五台白雷神提早埋入城下。 百胜军拥有白雷神的事情只有十余位最高层知晓,如今涉及到具体使用,显然更加谨慎。 “白雷神宝贵,非神京器作监不能制造,本来能省下来留给后头更好……” 裘元魁语带可惜,面有忧虑。 “人须思远,但总要先立足当下。” 徐运涛迟疑片刻,回了句。 洪范点头表示明白,心中难言阴晴。 于是他莫名想知道古意新在何处。 正待开口询问,便见到端丽城头往下射箭,欲狙杀挡箭板后的夯土工人。 明明是强弓铁矢,却被几道气劲轻易击碎。 三人看去,见辅兵群中一位青年直起身子,气鼓鼓直视城上,似乎惊怒于手头活计被打断。 果然是古意新。 “啊,诚如徐帅所言,人须立足当下。” 洪范出神道。 话语间,工地最前头的古意新对城上发矢者缓缓摇头,紧了紧挽起的袖子,弯腰以木柱继续夯土。 而原本心事万千的洪范三人见了这一幕,却不由松了口气,都露出笑容来。 ······ 两日后,九月十四。 多日晴天后,端丽城外下了头一场小雨。 辰时刚到,太阳将起未起,尚赖在薄雾中。 离城三里地,半靠着百胜军大营所立的军市已颇有规模。 这是围绕大规模军事行动自然形成的经济活动。 其中包含勾栏、餐饮、书信战利品寄送,乃至遗体送还等等服务,由行军司马夏侯凌设下的市监管理,浑然如一个小市镇般。 辰时正,微服到访的洪范与裘元魁一同喝完了驴杂汤,借胡椒祛了湿气,回往本阵。 战场于两日间换了面貌。 城下土台已有十米高,顶上夯出了二三百平米的平地,后方是延展七十余米的缓坡。 变化的不止是城外。 端丽城头叠起两层飞楼,平白高出五米,显得越发有压迫感。 顶着雨丝,裘元魁领着洪范经过取土后用于临时埋葬遗体的土坑,前往木板遮围、警戒森严的土台工地。 被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坑道口处,龙须士正在等待。 “慢了半刻钟。” 他见人来,略有不耐地抱怨道。 “此番全赖老弟助我,多担待。” 裘元魁上前抱他臂膀。 “和我假客气。” 龙须士撇嘴道,面色却好了不少。 他持火把引二人进入地下。 坑道里满是混杂着汗臭的微湿土味,两米余宽,每隔一丈设立榫卯结构的木架支护,在曲折处还沿地心方向做了敷设。 洪范本身对土工矿业知识不很熟悉,但借沙世界感应,他意识到这些支护很好地分散了地压。 “坑道最快再有五日就能到城下,之后还需二三日挖出足够大的空穴。” 龙须士一边介绍,一边示意二人贴边走,给往来人手让出道路。 这些人都有贯通境修为,力量至少相当于凡人中的顶级大力士,且耐力远为超出,一人可抵十人。 “可有什么难处?” 裘元魁关心道。 “有我在便没有难处。” 龙须士回得自信。 “巨灵体格庞大,不擅掘进,喜披重甲,喜倚山筑城。 在北疆时,我便常用坑道结合火药对付它们的堡垒,可谓无往不利……” 他说到这儿,用余光打量洪范一眼,显得颇为在意。 三人继续在坑道中前进片刻,转入一個以木门锁死的无人岔道。 “就是这了。” 送到这,龙须士用钥匙解下锁,便完成使命般与裘元魁拱拱手,毫不留恋地走了。 裘元魁领洪范进门,以纯阳真气点燃挂在壁上的油灯。 火光晕开,照出岔道里五件被黑布盖着的箱子。 “这便是除段老弟外,此战的第二个关键了。” 裘元魁轻拍箱子,以气声说道。 他上前掀开一角,露出箱上白漆,正是白雷神无疑。 ------------ 第三百五十八章 土台 这是洪范第三次见到白雷神。 一年半前,他与金海城一票高层在城下坑道中,挖出的便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四面方正,硬木壳上雕着方折回旋、形似指纹的雷纹。 洪范张开双臂擒抱住一件,发力往上掂了掂。 质量大约三百公斤。 “龙须士的坑道虽然精良,但是动静也大,估计难见功效——李希奇乃天风军名将,不是北疆巨灵可比。” 裘元魁说道。 “我与运涛请他出这一路,本就是为你打掩护,做个副车而已。” 堂堂百胜公说这话时,也禁不住往外头瞥了眼,生怕被龙须士听见。 “你单人掘进,首要是隐蔽,不须求快,将这五台东西全部送到城下便可。” “此外,埋藏位置要过城墙中线,否则无法让其彻底坍塌……” 裘元魁布置得很细,但洪范心头仍有忧虑。 他对前世各种炸药了解不多,但各项参数至少有基本概念。 以配方最优的现代黑火药与TNT为例,前者爆炸超压在后者的一半,地面爆炸时土坑压缩区直径比例在百分之四十。 假设总重一点五吨的白雷神完全由TNT填充,其威力最多相当于三吨优质黑火药——炸一栋小楼固然轻松,但要扬掉十五米高、十米厚、城头能过马车的夯土贴砖城墙,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百胜公,端丽城墙夯土坚韧、铁锥难入,光靠它会不会……” 洪范迟疑问道。 “不必担心!” 裘元魁即回。 “制造白雷神要使用大量顶级玉髓,存入多种火行真元,据说每一台的威力都顶得上天人武者一击。” “‘那边’与我有言,这五台一起,什么城墙都不在话下。” 洪范不再质疑。 淮阳国的斗争放在微观上可以有许多种解读,但宏观上只有一种——朝廷与诸侯王关于统治权的争夺。 所以对方口中的“那边”说不定就是神京器作监。 交待完所有事,裘元魁留下铁锁与钥匙,快步离开。 木门开了复关,另一侧坑道的施工声就像在水面处浮了又沉。 唯有灯芯燃烧的爆鸣清晰依旧。 【所以此世已有堪比天人一击的炸药,威力甚至远超黑索金……】 洪范出神想到。 【可惜依旧离不开真元。】 他默视木箱上的雷纹片刻,上前两步,手按上土层。 命星发动。 以洪范为中心,沙土渐松,无声剥落。 ······ 五日后,九月十七。 黎明抚过大地,惊醒端丽城。 自西向东,朝日的光辉被铁幕般的鳞状云锁住,只将后者的边角烧得暗红。 乾坤间满是征伐气。 卯时正(早上六点),百胜军造饭。 待营中炊烟散尽,连夜赶工的辅兵们如潮水般后退,留下两座二十米高、顶部宽平、设有挡板的土台。 鼓声与呼号并起如沸,弓弩手各自进入位置。 飞楼与土台间,箭矢与咒骂来回穿梭。 紧随其后的是砲车,按惯例压制半个时辰,清空了被选做目标的两个城段。 辰时二刻(早七点半),号角声于将台人立而起。 临车与车梯开路,后头跟着兵甲抖擞的步军。 以军旗为令,百胜军连放三波密集的箭矢与石弹作为火力遮断。 借城头一时喑哑,临车重重撞上城墙,砸下木桥。 一身重甲的陷阵猛士们譬如水流般冲击城头,两侧是衔着短刀上城的步卒。 同样的路数,效果却远好于之前。 差别来自于土台。 虽然绝对高度比不过城上飞楼,但土台为阵地提供了宝贵的火力压制,极大对冲了守军的优势。 城上鏖战不休,城下施工不停。 五台白雷神就位,洪范往将台汇报后默默观战。 战局此时白热,双方高层战力终于下场。 裘元魁身着三重甲胄在第三个城段单开战场,以纯阳功法刚猛力量、高速恢复的优势强上城头、冲撞纵横。 自角楼高处,李希奇挥出的风斩与他频繁对冲,释出恢宏雷鸣。 另一侧,古意新与唐胜望的对决则轻灵飘忽、以快对快,只在枪尖与星梭交错时才漏出尺寸铮鸣。 自徐运涛以下,将台上的观战者看得都很吃力。 洪范向来以瞬步之快自傲——从静止跨越五丈他只需半秒——但城上古意新爆发的速度是他三倍,于视网膜上留下漂移般的连串残影。 金刚智则更犀利。 枪刃过处,轻巧譬如狼毫勾笔,凡被圈点者——不论大盾、木幔、檑木、吊槔——均无声两断,甚至连唐胜望的流星飞梭也渐多豁口。 百胜军两位先天都是六合圆满,在修为上优势不小;然而力战稍久,他们却先后陷入下风。 盖因天人之下,寡不能敌众。 洪范想起了朱衣骑的洪炉阵——天风军和端丽唐家传承已久,上下同练一种功法,自不缺类似的合击法门。 巳时(九点),裘元魁第三次被狂风击出城外,外层札甲大半碎散。 徐运涛见状下令鸣金。 ······ 这一场突袭战激烈短促。 唐胜望摘下头盔,合计着自己损毁了几把星梭,换回古意新几道伤口。 合计的结果让他心中如堵,直到顶着零星投石亲手泼油点了台临车,才顺过气回往城楼。 堂下,李希奇扶膝而坐,用惯常的冷硬脸色作出道道命令。 方才辅助他交战的二位天人交感校尉则靠倒在墙侧,面如金纸、闭目养神。 唐胜望拎着铁盔,在外头踱步候着。 两人共事已有数年,这般画面见了不知几多次。 直到所有传令兵都领命而去,他方才入内,见李希奇嘴唇干裂,盔下压着的鬓发被汗水浸湿成绺。 “距堙一起,城头上的压力大了近倍。” 唐胜望半是抱怨道,走向墙角的水缸。 “古意新刚出阵那会,几乎要丢了步道……” 拾起桌上手掌大的陶碗,他正欲舀水,怔了怔又将碗放回。 “丢不了。” 李希奇话音果决,听到身后传来水声。 “三支武者混编预备队尚未动用……” 他认真说着,正觉得口渴,便见個铁锅般的东西塞到面前。 这锅外侧半湿半干,里头盛了数斤的水,里外都沾着不少灰尘。 却是个玄铁兜鍪。 李希奇皱起眉头,看向唐胜望。 “喝水。” 后者吐出两个字。 “那桌上配了碗!” 李希奇话音高了八度。 “用那小碗,得要本座来回几趟?” 唐胜望哂道,把铁盔往他护心镜上一撞,咚的闷响。 对峙片刻,李希奇只得接过头盔,勉强凑上嘴。 他原本只想意思下,谁知湿了嘴唇后越喝越渴,最后一盔的水竟被饮得干净。 唐胜望见证也去喝水。 他自己倒是用了碗。 “刚刚这一阵,交换比在一比二。” 李希奇抹了把胡子,靠上椅背,话语显得顺畅。 “但敌军要拿下此城,远没那么容易。” “百胜军储备的木石料最多还能持续三、四日,之后砲石临车将极难补充。” “如我昨日之言,只要别处不出问题,至少能守到入冬……” 唐胜望回往桌边坐,没有接话。 他知道对方口中的“别处”意有所指——元磁胜负,王庭旨意——但那些都不是他能左右。 两人沉默少倾,有传令兵奔入,汇报敌军坑道接近了城墙根。 唐胜望不知此事,闻言吃了一惊,忙去看李希奇。 后者面如平湖。 “这几日没见到赤沙,早猜到是在挖洞。” 李希奇挥退传令兵,声音轻松。 “你不晓军事,不知道距堙与坑道自古以来就是相得益彰的策略。” 唐胜望听到“不晓军事”四字,眉头立刻拧起。 但未等他开口,李希奇已继续滔滔不绝。 “因为土方不会凭空生消,地上堆了便说明地下挖了,反之亦然。” “坑道成败之关键在于隐蔽,但地道又不可能从城头视野外开挖,所以土台之后正是最好的出入口——既在视觉上遮掩,又处理了土方——何况敌阵中还有命星沙世界。” “但徐运涛不知我早在端丽四面城下各埋了二十个地缸,日夜监听,不漏过地下丁点动静。” “我们只要对向开挖,明后日必能截住他们。” 他缓缓起身,在铁甲簌响声中将头盔扶得端正,走出城楼。 唐胜望跟在其后。 亲卫低头行礼。 大日攀到高处,十方遍照。 楼栏外两座土台上人流往来,与对侧飞楼一同缓缓生长。 李希奇以睥睨目光扫视一切,直到遥见一位久违的魁梧大汉站上将台,往南探看。 两人的面色霎时冷了下来。 PS:黑火药与TNT对比数据参考知网论文《黑火药的TNT当量值的实验分析》。 ------------ 第三百五十九章 逼谈 同日,战鼓后来又响过两通。 直到黄昏时白昼在西方摔碎,溅出一天星月。 亥时(晚九点),百胜军大营。 大帐前,篝火熊熊燃烧,在高温下干裂的木块发出噼啪声响。 几人围火而坐。 入定三天整的段天南接过烤得微焦的羊腿,大口撕扯、满嘴油光。 军司夏侯凌坐在对侧,叙述着几日来的进展。 先是土台、坑道、军械,再是今日的试探进攻。 最后的结论是交换比已拉到可以接受的地步,强攻成为了可选项。 段天南点点头。 他吃完肉,又将光溜的羊腿骨一截截咬下,在口中嚼得沙响。 “看来是时候再会会唐老奸了。” 吃干抹尽羊腿,他双掌运转真元,震下油脂。 “这一战的走向要有个调子——唐老奸是个聪明人,未必要弄到最差的局面。” “若最后真要强攻,横竖也少不了这一遭。” 段天南向来是说做就做的性子,没见到反对,当即便起身行往营门。 几人步行随行相送。 其间经过的帐篷偶有压抑的笑声传出,大约是在讲些带荤的笑话。 木寨数百丈外,火光下的端丽显出铁色轮廓。 段天南面城而立,解下红绸腰带,脱了外袍,赤着上身。 “替我拿着;皮肉伤了能长好,衣服却不能。” 他说笑道,把衣服递给古意新。 “大哥伤势如何了?” 后者见其上身两处伤口,问道。 “恢复了九成。” 段天南即回,随手抹碎硬痂,露出新长好的皮肤。 “唐老奸最多恢复五成。” 他夸耀道,瞥见洪范目光,咧嘴发笑。 “老弟且放宽心。” “为兄我啊,或许比你所想的还要强些……” 段天南说着运转真元,调动先天灵气。 军营大纛在风中振响。 在洪范的感应中,天地间立起个漏斗般的漩涡,往上拔住行云,往下扎入大地。 片刻后,隔了数里路,城中腾起一道人影,其身周环绕灰黑铁流,刃面泛着银光,凌空翻转悬停,仿佛一条对月晒鳞的大蛇。 “微云瘦雨。” 洪范轻声念出此景。 这个距离他看不清唐少游的眼神,只隐约见其颌线紧绷。 段天南面容松弛依旧,手中腰带顺风舒展,如火色长缨。 风声突地止歇。 “去也。” 段天南将红绸系回腰间,悬浮而起。 一息后,两位元磁同时启动,如流星般往东面去了。 ······ 离地两千丈,高绝处,云峦起伏绵延。 唐少游与段天南一前一后,以数百公里时速狂飙,身侧俱是星点般穿梭折回的铁鳞。 交手百回合,两人身上各有新伤。 追逃间,距离拉进。 唐少游借层云藏身,旋身结印。 铁鳞暴动激射。 段天南侧身探手捉住一枚,挫掌捏碎,旋即便被鸟鸣般的风啸声包围。 正是千丝念气境三大基本型“雀龟龙”的雀之型。 这一招发如丝网,飞剑四面往复穿杀,同境界者遭遇,若非速度与硬度至少有一项登峰造极,必要见血。 好在铁掌典之要旨便是将身躯往兵器淬炼,虽非二品武道之上乘,硬度却正是其能。 唐少游穿云游走。 段天南紧追其后,以肉掌磕飞穿射铁鳞。 及至雀网收缩,便听一声怒喝拔起,有金色掌劲横推,迎风见长,须臾间成屋舍大小,轰开出路。 嗡鸣散去,乾坤寂寂。 但见云峰破碎,苍空脱出半角,悬一轮斗大黄月。 人自月前飞掠。 唐少游喘息粗重,回气只数息,余光瞥见对手又追到背后。 他被迫转身结印。 数十枚铁鳞汇成龟甲镜盾,迎向来掌。 交击,铁震如钟,无远弗届。 “再来!” 闷雷般的笑声击压下钟鸣,逼唐少游榨出全力。 铁鳞流转,重重盾面布设。 段天南十指合握捏爆空气,发出炮击般的连拳,依次打穿龟盾。 一时间,铁鳞翻转四溅,刃面倒映残月,流星般坠入云海。 “雀龟已出,龙之型也一并来吧!” 段天南却不再追,朗声出言。 唐少游听着豪迈笑声,面色发紧。 他自知体魄天赋远不如对手,但哪怕伤愈速度有快慢,也不至此。 自知多说无益,唐少游再起剑印。 段天南却不冲,等对手蓄势。 数息后,剩下二百余铁鳞列队,几次凝缩,成蛇蟒之形。 回旋,风声如吟。 冲击,如飞瀑之流,尽游龙之势。 段天南敛去笑意,收拳于腰际,真元外溢譬如金色臂铠。 铁龙当身,他始出手,拳掌指随机变幻,留下残影无数,仿佛百臂千手。 苍空一时花开。 拳影譬如金色莲瓣渐次绽放,而被轰碎的铁鳞红热形变,好似花蕊般漫天飘洒、入云黯淡。 未久,花势荼蘼。 风光止歇,黄月下唯一人悬浮,岿然不动。 “老子这未完成的‘铁臂金身’如何?” 段天南气喘吁吁,头发汗湿如洗,上身遍布狭长的切割痕,神采却健旺。 “听说你的铁鳞屁点大就要三十两银一枚,是玄级上品。” “但老子这对胳膊,足有地级神兵的质地!” 唐少游面色惨白,怅然若失。 “胜负已分,还要打吗?” 段天南揶揄道。 “我倒是未见识过你们唐家的舍身法。” 唐少游充耳不闻,半晌后方才开口。 “距离我们上次交手不过旬日,你又有突破?” 他问得颇不甘心。 “哪来的突破,这几日单纯在养伤。” 段天南回道。 “只是之前上回故意示弱,留着力给可能过来的‘萧瑟风’,现在没必要了。” 唐少游听得一怔。 “萧瑟风,风家……” 他忍不住低声念叨,音声切齿——端丽城固然是唐氏世居,但更是王庭所属。 段天南见他反应,主动散去战意,往云头坐下。 “瘦雨公,若不想再打,不如聊聊?” 相识数年,唐少游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位小自己一甲子年纪的后起之秀唤他“瘦雨公”。 “你且说吧。” 他寻了百丈外另一座云峰处,盘膝而落。 “端丽一战,结果已定;唐家覆灭,我伤你死——公若不欲此言应验,有且只有两条路。” 段天南伸出两個手指,又收回一个。 “第一条路,你们投降。” 他竟说得毫不客气。 ------------ 第三百六十章 妥协 “姓段的,你在做梦?” 唐少游听得心头起火,心想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立即反唇相讥。 段天南丝毫不气。 “你若觉得投降不好听,那便唤作起义如何?” 他耐心劝道。 “若唐家改换门庭,百胜军可以改称少游军——我不在乎一个称呼,百胜公想必也无所谓。” 唐少游这才听明白对方不是在消遣,而是真心来劝。 经过刚刚一战,他已知晓端丽城迟早守不住,却还是摇头。 世家名于源流之远,胜于底蕴之深,故行事务求保守、稳妥。 百胜军声势固然不小,也不乏高手,但根底里没有成事的可能。 以唐少游看来,对方与其说是自己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不如说是被推上来的。 淮阳之事,只有一等世家、诸位武圣才是棋盘外的棋手;百胜军、唐家之流充其量只不过是有些自决权的大号棋子。 更何况段天南公开武道、重视凡夫的主张天然与世家冲突,唐家若与他合流必将自绝于天下,寸步难行。 “那便剩第二条路。” 段天南竖起第二根手指。 “唐家主动退出端丽城。” “竖子羞辱本座?” 唐少游勃然大怒,喝声震碎身下云头。 “非也,老子……额,我是真心为双方考量。” 段天南抬手安抚,话语严肃。 “唐老奸你且听完,若你们让出端丽城,我做如下保证。” “第一,不干涉唐家外撤。 你们的两千家兵、金银细软、武道资源可以全部带走,在南边四县任取一地暂居,直到风间客生死落定,我们相安无事。” “第二,尔等走后端丽唐家祖宅、屋舍将不受袭扰。 你们大可以留些人守卫,只要他们别做什么不该做的就行。” “姓段的,那你要什么?” 唐少游问道,轻抚长须。 “老子要全城粮仓安然无恙,且你们留下族中所有粮草物资——谷米、草料、药材、铜铁——要是能再多留些金银,回头老子在伱手上败一场送些面子也不是不行。” 段天南回道。 “此外,城内的天风军不能走。” 说这话时,他盯紧了唐少游的双眸。 “自铁木子以下的王庭所属三千人,到时候不降即死,如何?” 唐少游没有立刻回话。 他心念电转,几息间就把握到了对方想法。 一是避免强行攻城伤亡巨大; 二是担心破城后空忙活一场——端丽城相当一部分价值在于仓贮与财富,哪怕百胜军能打赢也很难阻止守军玉石俱焚。 三是逼唐家与王庭离心——背弃三千天风军,唐家再不可能选云岚城作为退路。 这确实是利于双方的考量。 然而世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不,唐家不可能不战而逃……” 唐少游斟酌片刻,给出不得已的回答。 “你们横竖守不住。” 段天南打断。 “我们或守不住,但必能折了你们筋骨,一年内无力南进。” 唐少游即回。 “如你所言,取端丽或要浪费一年。” 段天南居然点头认可。 “但不取端丽,是永远。” 云月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呵,唐老奸,百胜军与唐家两败俱伤只会让风慕白笑掉大牙;你这老小子难道真想和老子拼个肝脑涂地,然后阖族迁入云岚城去给人伏低做小?” 段天南突地冷笑。 “我唐家世居端丽、郡望二百年,不到迫不得已,不可能弃城。” 唐少游咬牙片刻,还是摇头。 “那要不老子再费点力气,给你创造个迫不得已如何?” 段天南叹了口气。 唐少游似乎猜到方法,脸色沉了下来。 “不是让你当众惨败给我,老子还能不知道你好名如命?” 段天南嘲弄道。 “你我不必再战,就以城墙为限。” “三日内,若我军攻破外城,便算你输;若夺不下,百胜军便退兵,如何?” 唐少游终于动摇。 “竖子无知,本座何曾顾惜虚名,然名实……算了,你是想亲自出手?” 他探问道。 端丽乃淮阳雄城,城防远不止一道城墙而已。 以流程来说,外城丢了,便以坊市街区为单位巷战; 巷战败退,再以内城据守; 内城守不住,唐家大宅本身也有一定的堡垒功能。 当然,后面三者加在一起也远比不上外城的险要。 只是以当下的境况来说,城墙失守后再弃城便不能说是“不战而逃”,最多算是“壮士断腕”…… “端丽城墙极为坚固,哪怕是你要轰开個口子,怕也得数十招。” 唐少游缓声道。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段天南与对方打了多年交道,能听懂后头的意思——若他大摇大摆去以铁掌开城,唐老奸无法坐视。 “老子不出手。” 段天南只回一句,不再多说废话。 唐少游思索片刻。 “按你之前说的条件,粮草物资本座留下七成,带走三成。” 他突然还价道。 段天南露齿冷笑,正欲说话,对方已补上后句。 “额外给你留二十万两白银。” “二十万吗……” 段天南刚显意动,又见唐少游开口。 “此外,百胜军要放了晴儿。” “这没问题,不过放人要在城池易手之后。” 段天南干脆答应,不愿在小节上拉拉扯扯。 他本就不是用人质要挟的作风。 至此,双方都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面上虽各自不露,心头却一阵轻松。 “你当真有手段三日内攻破外城?” 唐少游忍不住探问。 等了半晌,他见段天南依旧不动声色,自觉无趣不再纠缠。 “此事全凭你我默契,不留文字……” 两人随即又议定了部分细节,而后飞下云头,在月下击掌为誓。 当夜,段天南回营、唐少游回城,各自密召高层布置。 ······ 次日,九月十八。 端丽城内的士卒并不知道昨夜元磁之战的胜负,只晓得天才刚刚大亮,城外的砲车便又开始聒噪。 战斗流程一如往昔,百胜军总共往城头冲了三次,第三阵中更有赤沙洪范与左军大将羿鸿,双方一直僵持到太阳偏西。 一日摧残,飞楼多有损毁。 战后,李希奇带队巡城,听着一路此起彼伏的鞭响与呵斥,微微皱眉。 木结构不比城体,完全挡不住砲石。 为了对敌方土台保持高度优势,城内只得不断拆卸民居获取木料,并征发民众劳役。 百姓纪律不比士卒,是以有鞭声。 “与三日前相比,士气明显降了。” 李希奇低语道。 “激战已有半月,敌军也是如此。” 边上的亲卫兵长接过话。 “今日城下少遣一具临车,必是如将军所料,敌军木材不足了。” 他又续一句。 李希奇点点头,照例下城巡往军械、后勤诸部。 他心中先过了遍坑道打通的预案,又想着是否要带队夜袭百胜军砲车阵地。 而后,李希奇在城东唐家私仓前撞见了唐胜望。 两人各是一愣,互相颔首致意。 “这是来取粮?” 李希奇问道。 端丽城内武装大体分为天风军、城防司、唐家家兵三股力量,分别用三套后勤。 其中天风军所用取自王庭所有的官仓,城防司所用取自专营的公仓,而唐家人则用族属私仓。 “是。这几日伤亡陡增,家兵士气下滑,是以打算增加口粮供应。” 唐胜望即答,话语带笑,看起来极为疲惫。 这让李希奇想起对方今日与古意新的厮杀——一日三战,状若搏命、格外凶狠。 “你今日与古意新争锋相对太过。” 他忍不住开口。 “据城而守,胜负不在一时得失;你若受伤,每日就要用人命去填他那杆枪了。” 李希奇不自觉用上教训的口吻,又习惯性等待唐胜望反驳,没想到对方竟默然点头,难得的随顺。 这让他心头一突。 “昨夜一战结果如何?” 李希奇凑近半步,压低声量。 “未分胜负。” 唐胜望料有此问,答道。 “但瘦雨公打得艰难——上一战后,家中最好的伤药能用尽用,却反不如段天南伤愈更快。” 李希奇了然对方忧虑。 “‘铁掌开山’体质之强天下闻名。” “但此战不需唐公得胜,再僵持二十日即可。” “每年十月中旬端丽落第一场雪,守到那时百胜军便得考虑退兵了……” 他意在安慰,却见唐胜望听到“十月中旬”、“二十日”这几个数字时略有不耐,胡乱点头间,颈间甚至沁出了层细汗。 此时大部分板车已装满粮袋,沿街而行,在青石板上压出起伏铿声。 唐胜望拱手要走,却被李希奇拽住。 “战况至此,已无太大变数。” 后者开口,语气一如寻常。 “接下来最要紧的是士气。” “过几日,我欲令城内豪族备金银财帛犒赏全军,可否?” 唐胜望闻言一怔,随后点头。 “还有,若战局着紧,须各家遣出奴婢妾侍分赏将校,你家先做表率。” 李希奇又道。 “待我禀报家君……” 唐胜望面色艰难,半晌才挤出句话。 没想到李希奇陡然呵斥。 “都什么时候了,堂堂天外飞星,这等小事你做不得主?” 其声色俱厉,引得旁人侧目。 唐胜望吃他一喝,竟偏开目光,不敢回声。 “好,依你就是……” 片刻沉默后,唐胜望才回过神,敷衍回话,步伐凌乱地离去。 旁边的亲卫兵长看着这一幕,心中欢喜。 【世家诸公衮衮,亦不如我们将军指挥若定、威风赫赫!】 他思忖着,待唐家人走远,正想上前拍句马屁,却见李希奇负手而立,脸上半点不剩方才的激烈,只茫然望着天空。 西方,一滴血红色的落日被冻在云中,照得人断了魂魄。 ------------ 第三百六十一章 破城 次日,九月十九。 端丽城北。 云密如海,风行处,白涛倒悬拍打。 将台上,军旗嘭声作响,所有人甲胄在身。 巳时正(上午十点),大军列阵往城头佯攻,将欲撤下,正加急狠干的坑道却被城内打通,成了一场地下乱战。 百胜军作业多日,自不愿轻易放弃。 徐运涛加派兵力;洪范自恃命星相性,也欲参战。 谁知人刚下去,就见高速气流卷着烟尘自通道里炮轰而来,自坑道口逆冲出数十米高远,简直像是从铁罐头里释出个风暴。 洪范灰头土脸撤回地表,与其余人一合计,立时明白这是李希奇的手段——有坑道约束,风行武道自然聚焦,威力呈数倍增长。 随后早有准备的城内又起毒烟。 天风军以狼火、艾肉、砒霜、雄黄、蓼屑、椒巴等物混合燃烧出烟,再用逍遥引朝地道鼓风,不多时便熏得城外土台后铁灰滚滚。 百胜军不得已主动把洞填了。 城内旋即传出欢呼。 羿鸿、焦安等人端坐将台不为所动,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 午时正,百胜军造饭,在城下顶着守军喝骂安然用完,休息半个时辰后全体列阵。 城上嗅出一丝不祥,声渐喑哑。 至未时(下午一点),云气更厚,虽正午亦不见大日,万籁俱寂,惟余肃杀。 李希奇高踞城楼,哂然拄剑,不见唐胜望在何处,也懒得去寻。 东面突的过一忽闪。 数十里外,雨水率先自云头滚落,接天地成一柱。 风自彼处吹来,携裹水汽,拂面湿润。 先天水行灵气格外活跃。 “徐帅?” 洪范侧首问道。 徐运涛与裘元魁换个眼色,微微颔首。 洪范自座中起身,目光掠过战场,望向乌云密布的苍空。 苍空回视以闪电与雷鸣。 待雷声走远,他按下兜鍪面甲,起步行往中军阵前——白雷神是他投放,是以徐运涛回赠破城之功。 半刻钟后,一切就位。 裘元魁自心口取出块色青沁红的玉佩,默数三声,将真元按特定节奏输入。 气机勾连,先天灵气隔空激发。 距城五十丈远,洪范立于军前,心有感应。 声音未到耳边,脚下先吃一震。 凭借武者超人的动态视觉,他清楚看到城砖剥落、硬如熟铁的城基微微鼓胀,裂开无数细小缝隙,而后向内瓦解沙化,液体般荡漾。 再一瞬,天地翻覆。 小山般厚重的城墙被整个朝上推起,在折回的冲击波中与飞楼、守军一同肢解粉碎。 没有火光,没有焰色。 唯有高度凝缩的火行灵气恣肆舒展、自我毁灭。 气暴奔腾,掠过洪范,拽直他盔顶的红樱。 往后十丈,数十名重甲士集体坐倒,城头死于爆炸的远不止百人。 数秒后,土石熔融自天飞降,如星如雨。 数息内,兵卒木然痴傻,竟辨不清雷鸣。 直到徐运涛拔剑呵斥,才有人吹角擂鼓。 李希奇浑不在意,只意兴阑珊地下达最后几条军令,而后随手掷剑,带队下城。 听闻号令,百胜军开始前压。 洪范领于最前,步履渐急。 离城越近,他的视野越窄,只依稀见到城头混乱、听到“城破”、“天塌”之类动摇士气的绝望呼喊。 但这些已不重要。 单臂招引,烟尘起立如墙、撞入缺口。 洪范突发瞬步,第一個杀进端丽。 秃鹫盘旋在高空。 甲士如铁流奔涌。 雷声轰烈,暴雨将至未至。 不知何时,城头已不见唐字大旗。 ······ 同日申时(下午三点),端丽城西南数十里外。 沃野广阔,黄绿交杂。 铅色的云层低垂。 一束束阳光穿云而过,石柱般压上大地,显出明暗的斑块。 李希奇催策白马,奔驰在长直官道,身后跟随数十轻骑。 城破时沸反盈天的喊杀声早就杳不可闻,但他知道危机还未解除。 若只为逃,先天强者自身远比战马快,可惜李希奇舍不下性命交托的袍泽——身为武人,战败已然难忍,只以身免更是太过不堪。 白马粗声喘息,脖子湿漉,已附了一层汗。 主人轻拍坐骑,忍不住回头遥望——远处,端丽城正为暴雨侵吞,模糊且飘摇。 扬鞭,抽响。 战马往前一蹿,才出数十丈,却见一抹金色自官道前头斜贯而下。 平地“嗡”一声钟鸣。 屋舍大小的掌印碾入大地,揉捏泥土如面团,将砂石草木掀飞粉碎。 李希奇以强横真元死死固住坐骑,身后依然有十几位骑士被掀飞出去。 马嘶起伏,却无一人呼痛。 众人抬眼,见一魁梧身影凌空悬浮,拦在路前。 “败军之将,逃往何处?” 来人出言,正是段天南。 李希奇面无表情,身形松弛。 “果然。” 他低声嘲道。 “果然什么?” 段天南问。 “你既然敢脱离大军单独行动,果然是与唐少游早有默契了。” 李希奇懒散回道。 段天南不答。 “束手就擒,还是殊死一搏?” 他落在地面,平声发问。 话一脱口,对面便起了一片拔刀之声。 李希奇闻声怔然,环视左右,最后还是摇头。 一位元磁四关,对上一位先天、两位浑然、数十贯通。 后者没有任何胜算。 “段公……” 他话说一半,见段天南猛地皱眉,往路旁呵斥。 “什么人?滚出来!” 一人应声自路旁林木中掠出。 却是唐胜望。 “不去走生路,怎往这里寻死?” 段天南见是唐家人,寒声质问。 唐胜望面色青白,踌躇少倾,竟是单膝跪地。 “恳请铁掌公放李将军一条生路。” 他拱手哀求。 李希奇踞于马上,下颌微扬。 “这是他的意思?” 段天南反问,面色不悦。 “不,不是;是我与李将军共事已久,自己跟来……” 唐胜望急声道。 段天南面色稍霁,依旧不置可否。 李希奇突地翻身下马。 “三日前,君以兜鍪为我盛水。” 他凌空抽响一鞭,又以马鞭遥指唐氏。 “彼时君可知今日之事?” 李希奇昂然喝问。 “不知,着实不知!” 唐胜望仓惶回答,有心要再解释,嘴唇嗫嚅,却不知还有什么是能说的。 “这倒是了。” 李希奇垂头叹气,复又出言相讥。 “李某想你一介武夫,哪来这么深的城府?” 唐胜望素负世家傲气,受激本能便恼怒,回过神来却见李希奇嘴角微咧。 大约是笑了。 这笑容吝啬且刻薄,带几分齿冷,使他心中酸楚难言。 “事已至此,不劳费心了。” 李希奇摆了摆手,转向段天南。 “段天南,吾乃王庭参将,不能降叛军。” 他语态肃然。 “饕餮儿值得你这样效忠?” 段天南嗤声冷笑。 “无所谓忠或不忠,效命而已。” 李希奇淡然回道。 “李某若降,云岚的李氏就得死了。” 他说着弃了马鞭,仔细整理铠甲,最后扶正铁盔。 “那便如此。” 段天南点头,大步上前,开掌击在李希奇心口。 轻且闷的一声。 铁掌收回,玄铁护心镜剥落如沙,露出内里完好的绵甲。 “此败,非战之罪。” 弥留之际,李希奇直视段天南双目,辩驳一句,跪地气绝。 段天南默哀一息,看向其余骑士。 “主将已死,尔等愿降者跪下。” 他喝问道。 四十余人中有十余位次第下跪。 二度确认后,段天南不吝手段,动作迅捷、不见血地杀死了站着的李氏亲卫,最后瞥唐胜望一眼。 “铁木子乃天风军大将,尸首我不能留给你。” 他说完,将李希奇托在肩上,押送剩下的降兵、战马北返。 人马渐远。 唐胜望立于满地乱尸中久久不动,怅然若失。 直到大雨南来,拥万物入怀,将他淋得湿透。 ------------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治民之约 从九月十九到九月二十二,端丽城的大雨下了足足四日,洁净两军的遗体,弥合战争的疮痍。 直到城外一座座墓碑打下,将死者们永久钉入另一个世界。 九月二十三的黎明,雨势走到了尾声。 端丽内城的一座小院中,洪范盘膝床榻独自入定。 龙魂树下迷雾般的生机已经满溢,可惜迟迟无法转化成修为。 静谧的白噪声中,洪范一次次回想白雷神引爆的那一瞬,描摹彼时的感受——须臾间,火行灵气的狂乱冲刷,燃烧之欢愉、毁灭之庄严全然覆盖魂魄。 他隐约觉得境界有所松动,但还差了火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洪范退出内视。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鲜明,磨砂的窗玻璃已然微亮。 洪范下床推窗,入眼是自屋檐滴落、珠串般剔透的雨帘。 湿气骤入,掠走屋内三分暖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 相比三四日前,端丽大约冷了有十摄氏度。 洪范瞥了眼泛白天光,开门入院,打起筑基拳。 高速流转的炎流真气蒸干了每一滴雨。 拳过五趟,有人叩门。 此时是辰时(早上七点)。 来人面目方正、身材高壮,是中军连山营副都尉,名为逢庆,最早在龙湫镇就曾与洪范见过。 “洪少侠,还是前两日那些事……” 逢庆身着蓑衣,礼数依然周全。 “这回是西城那边的三个大户,按我们搜集到的情报肯定是有挖私窖,但他们就是不认。” “末将一时苦手,只能来寻您了!” 他说着又一拱手,语态恭敬。 “分内事,带路吧。” 洪范回道。 他以沙流摄来檐下一顶斗笠,戴上便出门。 端丽一战,洪范立功颇多,不止于填平城壕、埋设炸药,还有几度搏杀以及最后的先登之功。 考虑到他并非百胜军隶属,无所谓升迁,最后的奖赏都落在实物。 共千两白银,两千匹布。 这笔财物不多不少,对洪范而言颇为鸡肋——当初他入淮阳国,为的首先是许龟年承诺的三倍武勋。 所以他最后一分不取,将赏格的三成抚恤给首战战死身侧的左军军侯浦坚家人,剩下七成散给终战随他冲锋的重甲士。 这让赤沙在百胜军内声名再高一筹,逢庆的恭敬也与此相关。 出了院子,后者当先领路。 小巷颇长,两侧楼高,顶上一线青天,辨不出云雨。 “降兵处理得如何了?” 洪范问道。 “快刀斩乱麻,昨日便差不多了。” 逢庆回道。 “破城后收降的天风军共千余人,城防司差不多两千,各自抽杀了一部分,剩下的大部打散并入军中,小部发往后方屯田。” 洪范点了点头,再问:“抄家呢?” “最上头的七家除了唐家都抄了,冒雨连干两天两夜,末将方才出门的时候恰见到同僚回营。” 逢庆性格开朗,开了话匣子就自顾自往下说。 “战利还是按老规矩三分;一份算公家,一份算各部集体,一份算个人。” 两人闲聊着拐出巷子,汇入街道。 空间一开阔,便显得雨声稀疏。 相比昨日,街上往来行人渐多,除士卒外竟然已有不少步履匆匆的百姓。 这侧面说明了百胜军的军纪。 以洪范对中古时代战争的了解,这近乎于奇迹了。 “都说兵灾凶残;只从破城后秋毫无犯来看,百胜军便当得起一个‘义’字了。” 他出声赞道。 逢庆闻言却笑。 “洪少侠谬赞,末将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见对方望来,进一步解释道。 “单凭军纪刑罚,再森严也压不住烈战后的凶兵;能有这個样子,还得是靠这个……” 逢庆用拇指朝上一指。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此时的淮阳国还有没有神仙末将不知,但有铁掌公坐镇端丽,说句‘监听数里、瞬息即至’,可是恰如其分。” “兵灾再凶,又哪里凶得过元磁宗师?” 他说得理所当然、不假思索。 洪范琢磨片刻,默然颔首。 两人步子轻快,沿着街道一路往北,行至条窄河前。 此河名为“贤淑泾”,与护城水系相连,这几日受填濠沙土影响贤淑不再、格外浑浊。 贤淑泾上坐着道石拱桥。 洪范走上桥心,视野渐高,能越过披着水雾的重叠黑瓦,见到二里地外的北城墙。 今日虽只是破城后的第四日,已然有许多军士披蓑冒雨修补,唯有那被白雷神炸开的口子暂未处理,整个豁开,像是牙床上缺了的门齿。 “大战得胜,大伙仍不得闲啊。” 洪范叹了一声。 “何止,比攻城时还要忙了!” 逢庆接口道。 “军务方面,后军围绕端丽城搜捕乱军,左右两军则散出多股队伍清缴周围县镇;骑兵营那边,前锋今明日应当能前抵瑶河,与王庭的游骑哨探交上手了。” “军务之外,医治伤兵、军驿寄送,还有我们中军负责的抄查钱粮的差事,都是忙得焦头烂额。” 两人边说边聊,不多时到了城西第一处目的地。 一座挂着“常氏宅邸”匾额的大宅,规模不小但装饰不显豪奢,大约是端丽城二三等的大户。 此时常宅前已有一队士卒站岗,里头还传出争执声。 事情经过无甚可说。 豪强大族本就是百胜军主要的军需来源,其中参与城防的要抄,次一等要“捐”。 按理说大军压境,能花钱保平安已是万幸,但总有些聪明人自以为把握到段天南的“柔软性情”,藏私抗捐——常家人此刻便是如此,甚至以裘元魁入城后所发的安民告示相压。 直到洪范接手。 他只是进去走了一圈,以沙世界轻易定位了宅邸内一大二小两个地下暗窖,待随手指出之后,常家几位家主家老便汗如雨下,瘫倒在地了。 几桩琐事跑完,还未到午饭时辰,洪范又被请去转作百胜军中枢的端丽城守府,正撞见古意新坐在屋檐下端碗扒饭,其衣衫发髻半湿,长枪靠在廊柱,枪刃有新沾的血迹。 后者这两日伴随左右二军行动,负责肃清周遭,大约是刚赶回。 两人一同入内。 “治民之约”四字匾额高挂,其下,百胜军众高层正汇总数据。 “诸公,忙活三日,所获种种已有数字。” 行军司马陈彦手持文书,清了清嗓子。 “存粮方面共二十五万石,后续或还能上浮一成;金银绢布合计二百余万两白银,扣除奖惩抚恤,结余六十余万两!” 读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到底是百年结余之大城!” 刚从后方赶来的常逸民嗟叹连连,脸上笑容甚至有些飘忽。 “如此收获,可该如何处置?” 他口中念叨,倒不是真的发问。 段天南面色却认真。 “古老弟,你这几日兜转所见如何?” 大汉转过身来,面容比平日越发沉静严肃。 “村舍荒乱,多有饥民;黄狗瘦可见肋。” 古意新回道。 段天南闻言有了决意。 “留下足够的军粮,就定为十万石;剩下的放给百姓。” 他回头说道。 裘元魁出言补充:“秋收刚过,一次上粮太多容易跌价……” 但他立被打断。 “不。” 段天南抬眼蔑视梁上金匾。 “不是卖,是放。” 堂下一时没了声音。 ------------ 第三百六十三章 金山 正和二十九年,十月初三。 马车自汀山关来,一路颠簸,直往端丽行进。 车内,唐星晴挽起长发,指尖握了许久的银钗悬浮而起,自行簪在脑后。 自十余日前端丽城易主,百胜军便不再强化她的武道封印;直至今晨,凝滞许久的千丝念真气再度运转畅通。 是以她第一时间给发簪打下烙印。 有了“飞剑”,唐星晴心弦稍松,以指尖挑开车帘,朝外探望。 此时天色明媚,三两散着行云,照得丘陵透亮。 一条官道施施然扎入原野,承托着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 他们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牵着毛驴,家底殷实的则坐牛车,至于扁担挑筐、口袋背篓,更是满目皆然。 百胜军要在端丽城放粮的事情,唐星晴尚在龙湫镇时便已听说,但直到此时也不信。 马车追上人流。 唐星晴居高临下地审视路人——粗鄙、愚蠢,竟不辨真假便闻讯而来。 路人们亦隔窗见她,先是惊艳于其清傲秀丽的面容,待看清她眉心的金钿、唐家标志性风格的玄金二色衣装后,更是纷纷避让,表现出避嫌式的疏远。 官道不宽,马车与人流泾渭分明。 半个时辰后,端丽城已在眼前。 唐星晴的目光掠过被砲石打得稀烂的女墙,注视那宽有数丈的豁口——十数日过去,淮阳国三郡皆知赤沙以白雷神轰开端丽,夺下首功。 【彼时我却被拘束在龙湫……】 她默默想到,自觉第二次输给了这位同龄人,不由满心羞耻、抿紧嘴唇。 马车经过长队,在城门洞前停住。 隶属百胜军的车夫取出文牒与守门士卒交涉,片刻后还撩开车帘让后者确认。 唐星晴端坐车内,五味杂陈。 在以往的端丽,她以姓氏身份为凭不知多少次城门策马,至于跻身三榜后,更是处处尊荣。但刚刚过来的城门卒甚至单手扶刀,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车辆入城,很快有安排好的军官前来接应。 “唐小姐,我们提前知会了唐府您的行程,府上想必已备好午宴。” 来者一身戎装,自称中军副都尉逢庆。 “逢某护送您过去?” 唐星晴闻言心头并不舒服,只说要随意走走,先不去唐府。 她于是顺着人流走入城中大道。 此时外来领粮的百姓挤满了道路,正在百胜军士卒的呼喝梳理下排出次序。 他们大多面色带怯,或许是从来没有机会离家,或许是第一次有资格进城,但又忍不住打量端丽的繁华。 街道繁忙而热闹。 唐星晴随意听着杂乱且重复的话题——无非是能不能领到粮,一个人能领多少,带回粮食后日子又怎么过——顺着队伍漫步往前,不知不觉间经过了数条街巷。 这方向她认得,是通向巍峨仓。 队伍越往前越安静,许多人显出一眼可见的患得患失。 【如此煞有介事,或许多少要放些粮,但怎么可能让一个丁口领到四十升?】 唐星晴不屑地腹诽,刚转过街口,远远便瞥见一角浮在楼瓦之上的金色。 她看得一愣。 “那是……” 唐星晴本能地转身发问,心中之窘迫却等不及回话。 她干脆跃上街旁屋顶。 在众人注视中,唐星晴急速掠出数十米,而后雷击般停下。 围墙被扒开,屋顶也被掀去,原本熟悉的巍峨仓已然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直径二十丈、高比五层楼的圆底金锥。 “这是……” 唐星晴急促了呼吸。 她看到更多竹筐从埋在地下的粮窖中吊出,其中发黑变质的谷子被撇开,剩余的则往锥体倾泻。 作为漫长队伍的尽头,排到的百姓与接待者小声交谈,而后千恩万谢地取走自己的一份。 唐星晴不得已地确认了。 “这座庞然山丘,竟真是谷子?!” 她定定然吐出这一句,拳头松了又紧。 身为唐少游着力培养的后继,唐星晴知道这些金皮玉质的颗颗粒粒是被怎样复杂的体系层层征收,蕴含着多少汗水与压榨。 它们绝不仅是饱腹之物,更是天然的货币、无上的权力。 【不该是这样的。】 唐星晴短暂失去了思考能力。 数十丈外,金山比城楼更宏伟,其下的行人渺小如鼠兔。 一位瘦削的老者,左右削肩挑着麻布短袍,撸起的袖子下露出满是绿筋的胳膊,用独轮车小心推着取到的粮食。 像是推着自己的命。 而后,在与金山作别的最后一个拐角,他突然停步,回身跪下重重叩首。 这一叩镇住唐星晴的魂魄。 她是武者,她比所有凡人都看得更清楚。 衣衫的破口、腮帮的抖动、额际的褶皱; 一個人生着黑铁般的脖颈,流下的汗水却如一滴滴融化的红铜…… 唐星晴浑身都酥麻了,甚至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她用尽全力地去看,依旧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只隐约觉得这一跪不在人、不在神、不在威权、不在暴力,而是某种更原始、更隽永、更勃然迸发的东西。 与之相比,身为唐氏贵女、在榜天骄的自己是如此轻浮、如此渺小。 日头上到了天顶。 唐星晴忘了饥渴,站在屋顶看了小半个时辰的放粮,直到逢庆几番催促才走。 生她养她的端丽城、十几年朝夕相处的街道,今日久别重逢,却像是第二次初识。 唐府容貌如昨。 等得焦急的母亲伫立在石阶下探看——三个月未见,她眉心的竖纹又深了许多。 唐星晴快步迎上,嘴角绽出笑容。 此时她才发觉,自己对洪范、对百胜军的怨恨,原来已散了大半。 PS:文中谷堆重9000吨,取自然堆叠角度约28°,稻谷密度以600kg/m计,应该没算错规模。 ------------ 第三百六十四章 意义 两日后,十月初五。 端丽城的天色方亮,世界像是蒙着层翳。 南城门外,官道往西南走出三十里,与芦苇妆点的贤淑泾并驰。 一辆雕着唐氏族徽的大型马车步速前进,上头坐着唐星晴的母亲与婢女。 车后百米外,她本人与洪范并肩而行。 城破后,唐家退往百里外的勋县,而唐星晴作为家族新一代核心,不可能留在只剩空壳的端丽唐府。 作为最初俘虏她的人,洪范有始有终,接下裘元魁的委托一路送她出城。 刚出城门的时候,两人间的气氛还是紧张——两军大战,唐家多有损伤,说不得就有唐星晴的亲故。 所以洪范尽量只挑拣说些闲话。 譬如百胜军与天风军在瑶河沿线多有交锋,占了些便宜。 譬如端丽一战的影响力渐渐散开,使义军们越发蔑视王庭,半个月内引发十多场大小冲突。 待这些都说完,他便止于沉默。 唐星晴正相反。 在她肚里,许许多多情绪与思虑仿佛千万匹牛马,在冬春交替的荒原上抵角狂奔。 秋已至暮。 清冷西风抚着少女黑缎般的长发。 摆荡的芦苇叶上,一只蝈蝈不知何时僵死,被风扫落。 洪范瞥见这一幕,慢了脚步。 唐星晴突地开口讽刺。 “赤沙,这就是凡人。” 她决绝说道,如御剑飞刺。 “如虫子般无穷无尽,纵然死了,也死得无声无息。” 唐星晴侧视洪范,带着挑衅的哂笑。 后者瞥回一眼,并不生气。 “不是无声无息。” “他们有呼喊,只是风太大,你听不见。” 洪范轻声回复,遥望视野之外的云岚。 唐星晴霎时乱了阵脚。 但堂堂千点星不能接受如此轻易地输掉与赤沙的第三次对决。 “攻城略地,邀买人心;天下皆知,你们百胜军妄图掀翻王庭。” 她稳住心态,再起攻势。 “王庭存续首系风间客,你们无力正面胜他,只能欺他难下风云顶,攻破云岚禁绝血祭。” “但这谈何容易?” “哪怕排除我唐家,百胜军军力如今只与天风军均势,元磁层面更是以一敌三。” “何况云岚城足足四十万人口,规制更胜端丽。” 唐星晴发出克制的不屑。 “归根到底,风家盛衰全在风间客本人成败,你们徒劳搏命,无非造个声势。” 洪范仔细听完,居然大方点头。 唐星晴仿佛一拳击空。 “你觉得此言荒谬?” 她质问道,语速更急。 “那我退一步,算百胜军掀得了淮阳国祚——你信不信,三郡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在烽烟四起,是因为冷家坐视、龚家敷衍,风家自己摔烂了摊子。” “即便这样,你们只将将压过我唐家一头。” “以段天南的天资霸道,他要在三郡立自己的姓氏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 “但假如他要颠覆世家的规矩,必成众矢之的。” 唐星晴眯起丹凤眼,好似见到了那种局面,不自觉地摇头。 “赤沙,你以为凡人与世家差的只是武道吗?” “世家有稳定的传承、海量的资源,经过无数人身体力行、钻研积累攒下的杀法、武技、窍门、兵器,以及蜘蛛布网般的利益联结。” “改变它,压过它,那不是一个人乃至一代人能做到的事……” 唐星晴声音发颤,黑色的眸子里缥缈着晨光。 她期盼地望向洪范,见对方还是恳切点头不出言语,于是彻底失了方寸。 “那我再退一步,便真让淮阳三郡换了个天地吧!” 唐星晴随手扯下路边木槿的菱形叶子,在掌中捏作一团。 “让段天南实现了他的志向,创出一门天下人可练的武道!” “然后呢?” “数十年内,天资卓绝者会成长为新的元磁天人,而后他们会建立新的世家,做出与前人同样的决定……” “自抬家格,垄断武典。” 唐星晴连珠炮般说着,把半碎的绿叶掷到地上,又以黑绸蛮靴狠碾,直到泥土弄脏了靴面的金线。 “因为人总是自私;” “因为人能得到多便不愿意少;” “因为力量本身,便是横行的资格……” 她恨声说完,心头充满了后悔。 后悔为何冒昧地与洪范再起口舌之争,后悔为什么要说这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动机的话语。 洪范见状,略有怜惜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少女的肩。 但他终究收了回来。 “伱真不像是十九岁。” 洪范感叹一声。 “呵,你像吗?配说我?” 唐星晴怒极反笑,反唇相讥。 她努力压下情绪,负起手,又用格外冷漠的语气开口。 “赤沙,去劝一劝段天南与古意新,就像我现在劝你一样。” “你们离开淮阳国吧。” 洪范没有回话,只略有吃惊地望着她。 而唐星晴仿佛被火烫了般别开眼眸,心头烧着的愤怒终于抑制不住。 “洪范,你明明那么聪明的人,能轻易击败我的人,为什么要这样犯蠢?!” 她低声尖叫,将芦苇丛里的几只鸟吓得飞起。 “这世道,有权的自会统治,有力的自会横行。” “鸟会飞上天空,难道是靠谁允许吗?” 唐星晴奋然抬手,指着断空而去的几道黑点。 “只是因为它们能啊!” 声音散开,竟带下泪来。 官道陷于片刻的沉默,远处的唐母听到动静,自车上往回探看。 洪范琢磨着唐星晴的话,却是笑了。 “唐姑娘,你说的一点没错啊!” 他端详少女涨红的侧脸。 “与段古二位兄长相比,我恐怕与你更是一类人。” 唐星晴见状别过脸去,硬挺着不抹眼泪,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我也觉得他们是做不成的。” 洪范先是点头。 “所以你便看着他们为无意义的事情送命?” 唐星晴奋然打断,仿佛满腔愤懑得到了出口。 “不是无意义的。” 但洪范又摇头。 “小唐啊,你是庶女出身,与母亲相依为命,所想所行所执着,当是出人头地、改变处境,本不愿多管闲事。” “所以你为什么要劝我?” “你为什么哭?” 洪范和声反问。 “我没哭。” 唐星晴冷哼一声,状若无事地伸手捋了下本就整齐的鬓发。 洪范却不辞辛劳地绕到她面前,硬是确认一眼。 “你是不是有病?” 唐星晴吸着鼻子骂道,咬着牙把泪抹了。 洪范没有笑她的嘴硬。 “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是务实乃至自私的人。” 他低声叹道。 “我常常想,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变成段天南、古意新那样坚定、纯粹的人。” “唐姑娘,与你相比,我心底藏着更多的傲慢,更多的阴私计较。” 洪范说着,对少女投去怅然的目光。 “但哪怕是这样的我,与此二人相识相知,便想着为弱者做点事。” “但哪怕是这样的你,见此二人所见所为,甚至于为他们担心了。” “如是,无关乎成与不成,他们的作为已有意义。” 话音悠然。 这回,换唐星晴陷入良久的沉默。 官道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是唐家前来接应的骑兵队到了。 “唐姑娘,你家人到了;我就送到这,路上小心。” 洪范浅笑道,转身洒脱离开。 唐星晴既被抛下,便执拗站着,强忍住不回头。 天地的轮廓此时是如此清晰。 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沿路走了许久,走到明光自东北方蔓延,山背流露的朝霞熔融了冷云青铁般的边角。 直到唐星晴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回望——可惜洪范的身影已随曲折的道路一起被掩在白酥般的芦苇丛后。 秋风萧飒。 唯有日光滚在河面,像浮着一层金子。 ------------ 第三百六十五章 豪杰 正和二十九年,十月底。 龙湫镇下过了两遭雪,鼎定了秋冬交替。 时值午后,天很高,白云互相咬着尾巴挤成一团。 左拦山腰,古意新腾跃在松木的高枝间,如轻巧的飞鸟。 洪范紧随其后,奔驰于树下山地的皑皑白雪,每一步踏下都炸开浅坑。 两人沿着山坳拔升至海拔两千余米,见到了已在这等候片刻的段天南。 此处距离左拦山顶不远。 洪范举目放远,见山棱上的积雪被风吹碎成粉,卷作白色的湍流。 回头俯瞰,伊山湖冻结了一半的湖面上刻着阳光,而候在山脚的龙湫镇民小如蚂蚁。 停下步子,寒气很快冰镇了肺腑。 端丽城的腥风血雨似乎已是许久之前。 洪范拍了拍树皮,仰望五十米高的巨木。 “都是上好的冷杉。” “就这片林子怎么样?” 他说话时嘴里哈出白气。 “挺好,下面正对着山坳,一路通到底。” 段天南点头。 “你们来砍,我负责运?” 他建议道,撸起袖子活动臂膀。 三人说干就干。 洪范运起沙流刀,切得木屑四溅。 古意新比他更快,以手作枪,两三下砍断一棵巨木。 冷杉倾斜倒下,还未触底,便被段天南接在肩上。 “这么好的木头,可不能撞坏了。” 他反复掂量巨木,调整重心,随后激发铁臂金身将其掷出。 风声啸叫,冷杉凌空飘行百米,恰好落在雪覆的山坳陡坡,而后滑行数十息,拖着白龙一路抵达山底。 第一棵树搓土停下。 等候许久的人群举臂欢腾,蜂拥围上捆扎树干,拖到空处以刀斧慢慢炮制。 残枝当柴,主干修屋;木头是御寒的必需品。 苦干半个时辰,三人满足一镇一冬的需求,这才作罢。 洪范抹去额上微汗,双手叉腰。 古意新把玩着一根两米长笔直无叉的树枝,像是得了宝贝。 段天南身上蒸腾着白气,解了前襟,却意犹未尽。 “活已经忙完了,要不要找点乐子?” 他突然向二人问道。 “什么乐子?” 洪范回得饶有兴致。 他知道“铁掌开山”的乐子向来不一般。 “我们去摔跤如何?” 段天南思忖片刻,来了灵感。 “和谁摔呢?” 古意新问道。 话刚脱口,他就见对方举臂一指西方。 “便去淮阳与凉州的分界,寻那昆吾天柱!” 段天南豪迈笑道,放出金色真元携裹二人,拔地平飞。 数十息后,他们掠过山棱,见左拦山将伊山湖与汀山关挡在身后。 山势很快穷尽,世界猛地塌陷。 江河们纠缠如线,纹在大地的肚腹。 再往前数百里,洪范认出了许久未见的庞县。 以其为中心,道路纵横交错,好似城市背负的锁链。 三人足足飞了一个时辰,跨越千里之地。 直到前方隆起高墙般的雪峰,段天南才往下落。 待洪范脚踏实地的时候,他的眼前已看不见天空。 放眼整个西北方,浅赭色的山体横拦一界;连绵的峰尖手挽手刺入苍穹,直到纯白的雪岭与更纯白的云层无声交融。 洪范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那山的极高处必是有大风在吹。 盖因磅礴云气正沿着山棱流淌为沉而缓的瀑布,一举落差千米,最后被岩崖的鳞角撕碎成缥缈的丝缕。 山腰处向下,超出云雾的覆盖,凝固着苍蓝色的冰川;其上带有奔流形的白纹,仿佛土层外挂的甲胄。 “这就是昆吾山吗……” 洪范将声音放到了极低。 “是,就是它。” 段天南扬了扬下巴,像是见到了不服输的老对手。 “准备好了吗?” 他随口一问,带着促狭的笑意提起二人纵掠,落在昆吾主峰的山腰。 此时,洪范的眼前只剩白雪铸就的天涯。 段天南的战意已经磅礴难耐了。 他抱起双臂,狂声高呼。 “昆吾……” “来战!” 这呼喝脱口,譬如有形之物般膨胀,隆隆滚荡着碾过山尖,竟压下绕山穿谷的大风。 昆吾有了回应。 雪披在近峰处断裂,起初只是缓缓地流淌,而后逐渐加速,携裹为纯白的巨浪。 洪范呆立在原地。 他感到风,他感到冷,他感到先天灵气跳跃着起舞——仿佛一整个世界在面前倒下,要熔万物入白银。 数里地,数十秒。 直到雪点粘上面颊,直到昆吾天柱铺天盖地的咆哮抵近身前。 洪范终于在余光中见到一抹金色——那是屋舍般巨大的掌劲轰出,带着钢铁的铮鸣。 雪潮受击仿佛撞上礁石,从中腾起数十丈高的白瀑。 段天南张开臂膀大笑着冲入白浪,古意新紧随在他侧后。 唯有一人难以动弹。 天威将至,洪范已分不出耳边究竟是轰鸣抑或寂静。 随着意志被压制到极限,他终于猛然发出一声自己都听不见的怒吼。 沙甲拔起至最厚,扎下无数根须般的沙流。 踩死马步,前倾身子,双臂护头。 如同一株苇草置身于万马奔踏之中。 待烟尘走远,段天南将自己的小兄弟自雪底拔出身来。 “这跤摔得如何?” 他乐呵问道。 “惨败于昆吾矣……” 洪范摇头叹息,半晌才压下恶心。 这时候他转头四顾,发现昆吾主峰的地形已然面目全非。 “撑得住吗?” 古意新握他手掌,浓眉微蹙,关心道。 洪范闻言却笑。 “方才试手,吾观昆吾兄不仅身材高大,气魄亦不输我三人,乃是九州之豪杰。” “豪杰争锋,总要三局两胜!” 得此言语,三人热情愈发高涨,随后又挑两峰。 第二回,洪范不再死撑原地,披沙甲后被雪崩滚带出里许远,被挖出后还目眩神迷,仰躺着哈哈大笑。 第三回,他则顺流而下,脚踏沙板架着雪涛直冲断崖,展翼滑翔。 如是三次后,三人步行登上昆吾峰顶,各自心神安宁,仿佛被冰浴沐去前尘。 “洪范,你这冬天真不打算走了?” 古意新扶膝而坐,问道。 “冬日不会有战事;你不比我与段大哥,在金海可有那么多族人心念。” “不走了。” 洪范回道。 “团聚不是非得年节,要做的事情太多,不差这一次。” 段天南闻言重重颔首。 “好,那我们这两天把杂事弄完,就一同闭关。” “九州皆知赤沙有天授之才,且让大哥借你这程东风!” 他一掌拍在洪范肩头,往峭壁前立定。 此时大日西落,暮光正沐过千山。 ------------ 第三百六十六章 武道 十一月初三,清晨。 端丽城刚下了第二场大雪,而汀山关以北早就躺进洁白的被窝。 龙湫镇外的一座三进宅院中,段天南面南而坐,向古洪二人、以及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讲述自己的修行理解。 “道,天地之所寄;两仪,生灵之所寄。” 他悠然说道,咬下一口夹着大葱的饼子。 “把上边的要旨用通俗的话翻译,即人的存活是基于二元的结合,或称为灵与肉,或称为心与身,或称为精神与躯体。” “其中前者死去留下的叫做魂,后者死去留下的叫做尸。” “此二者互相掺杂,互为基础,各自具备部分机能,无法单独存在;而所谓武道,在我的认知里,就是增长培植这二者的法门。” 这番话虽只是开篇,洪范听着已觉新奇——他所修的炎流功只以体、气为陈述重点,对精神几无记载。 “我修行二十余年自觉得了些武道纲要,你们暂且听听。” 段天南以饼蘸酱,语渐庄严。 “一是自我茁壮,二是内外交感,三是化外为内,四是天人合一。” “待我段段拆解。” “在力境阶段,武者修行以茁壮肉身为先,通过打熬肉身、食药滋补,化血气(生机)为真气,贯通境疏十二正经,浑然境通奇经八脉。 此为两仪之阳。 同时,肉身的强壮、战斗与痛苦的淬炼也使精神自然增长。 此为两仪之阴。 但到了浑然巅峰境界,几乎所有武者都会遇到第一个瓶颈——他们对精神的锻炼远远落在躯体后头,必须得补课。 这堂课分作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将精神锻炼出感官,或称为‘灵感’。此时武者能感应先天灵气,对应我上面说的‘内外交感’。” 段天南说着看了眼洪范。 “这也是老弟你当前的境界。” 洪范重重颔首。 对方的叙述从底层逻辑上解释了一些武道现象。 譬如贯通武者为何感应不到先天灵气波动,譬如浑然巅峰与天人交感的本质差距究竟在何处。 以洪范本人为例,自命星入位后他就拥有了“灵感”,所以后来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了天人交感。 “天人交感到先天的过程,就是我所谓补课的第二阶段。” 段天南见他听懂,继续往下。 “如果把上个阶段比喻为让精神睁开眼,这个阶段就是要让它长出手脚。” “如此,摄入先天灵气的过程就转被动为主动,武者能够强制先天灵气与真气混合,得到真元——即我所总结的‘化外为内’,此之谓登天梯。” 这一段总结让洪范醍醐灌顶。 “如果力境与气境的两道关卡实际上是精神茁壮、两仪平衡的体现,那我族中武道记载的关于先天火行灵气的‘顿悟’、‘理解’其实都没有意义吗?” 他立刻举一反三发问。 “对我来说,确实没什么感受。” 段天南回道。 “我少时便老成,不仅力气出众,眼中世界也比旁人深刻鲜明;现在想来,便是天生精神强健,具备灵感。” “按我当时的基础,若修的不是金行而是水行、木行功法,想必也无碍。” “洪老弟这问题,田兄怎么看?” 他说着看向堂下第四人。 此人凤眼薄唇,穿一身纯黑绸袍,看起来五十许年纪,是昨日突兀到访。 洪范虽不知其姓名身份,但光看其肌肤细腻均匀、呼吸微弱绵长,便知身负不弱武道。 “赤沙所言,当然是有意义的;只是段公你天资好得过头,没有体会。” 田先生回道。 “灵气与其余俗物一样,驱使起来可以用力,也可以用巧。” “对特定灵气的所谓‘理解’,就类似出拳时的发力技巧;段公你一身‘蛮力’,可不代表人人都是这样。” 他调笑道,从说话的口气看,显然是早过了先天门槛。 有两位武道大拿解惑,洪范豁然开朗。 但他心底深处旋即生出一個疑惑——既然驱使灵气的本质是精神强大,属性亲和只是次要,那拥有天然能产生、控制真元的命星后,为何“我”仍然被卡在天梯之下? 所以快三年了,它仍是它,我仍是我吗? 这一刻,洪范仿佛回到了正和二十七年激活龙魂树后的那一夜,回忆起同样的心情。 他没有把这疑惑问出口,而是深深压到心底。 “晋入气境后,武者的道路就是践行‘内化’二字。” 段天南察觉不到洪范心绪,只继续阐述。 “先天阶段的特征是‘气反先天’,即拥有真元。 归总六合,无非是借由真元这个新工具打通所有经别,使全身经脉体系先天化、整体化。 另一边,各种观想、感应、对天地灵气的驱使也起到对精神的锻炼作用。” “元磁阶段是经络五脏体系彻底联结并先天化的过程,有两个特征‘五脏藏神’、‘凌空虚度’。 五脏是精气化生之所、肉身之根基,人从外界摄取生机,由五脏循环转化为血气,血气下沉丹田酝酿为真气,是茁壮两仪的根本。 所谓元磁五关就是用真元精炼五个脏器,使之先天化;如此每个脏腑都将具备丹田功能,可以生产真元——这就是‘五脏藏神’。” “武者一旦破开元磁第一关,就意味着至少有一个脏器脱离后天,与先天灵气本质相同、勾连无碍。 至此,武者感知中的先天灵气就由虚转实,变得如空气般可以触碰。 所谓‘凌空虚度’,就是依托部分先天化的躯体与先天灵气交互,类似在先天灵气中游泳。 如此,武者不受元磁拘束,随处可以借力,不再有常规破绽,得尊无漏宗师。” 段天南一口气把大段话说完,见洪范、古意新听得如痴如醉,很有成就感。 “元磁相比先天,除开暴增数倍的真元量,在体魄与破坏力上的差距其实没那么大;只说正面作战,古老弟在某些末流元磁面前足以支撑许久。” “真正拉开两者分量的是飞行。”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视地形与包围,使元磁高手一人可破万军,足以作为世家之梁柱。” 他说着发问。 “不过凌空虚度并不是没有办法反制,老弟可有想法?” 这一问只对洪范而发,大约是《步掷金刚典》里已有陈述。 “既然‘凌空虚度’是依托先天化躯体与先天灵气的交互,那就破坏这种交互?” 洪范思索后答道。 “洪公子世之天骄,真是一点就通!” 田先生不由赞道。 “这门手段被称为‘浑天’,大部分武典都有记述,即持续、大量、无序地释放真元,将先天灵气环境狂暴化——譬如在湖泊里卷旋涡,大气中起风暴——当然,这办法是不分敌我的。” “元磁武者使出浑天术时消耗为常态作战的十倍,影响范围在半径数十至数百米不等,一旦配合二三位先天,足以在短时间内围杀同战力对手。” 洪范这才明白为何当初段天南与唐少游交手时总将战场选在远离双方大营之处——不是为了避免误伤,而是提供安全的保障。 “这浑天术,四年前风慕白追杀老子的时候就用过。” 段天南接过话。 “呵,那老小子是世家龙嗣中的翘楚,体魄远超常人,彼时真元量差不多是我三倍,待我突破到元磁五关,估摸也只到他一半。” “那次我被打得满地找牙,好在风慕白经年日久习惯飞行,用回双腿反而额外折去两分战力,才让我跳崖寻到生路……” 说起数年前那一败,他竟是津津有味,丝毫不显气馁。 一通感慨后,段天南又说回主题。 “从修行上来说,元磁与元磁之前有极大不同。” “从内视境到先天境,武者都是在经脉上打转,类似疏通一条条线;一旦到了元磁,目标就转为脏器——这是立体的血肉,祭练艰难且旷日持久,能帮上忙的资源太少太少。 这导致武者在元磁境的修行速度与之前天差地别。 你别看在榜天骄前三、前五在先天阶段常有一年一合的进度,等到了元磁五年一关已是非常快——唐老奸当年也曾是列名天骄榜第三的奢遮少侠,如今年岁过百还在元磁第四关打转,所以他见我就气!” 段天南得意大笑。 田先生看他模样,心有所感,忍不住叹息。 同样叹气的还有洪范。 他清楚记得对坐之人从先天巅峰冲到如今元磁四关只花了二十来年,还是全靠自己推演功法——现在想来简直骇人听闻。 四人中,唯有正卡在元磁之下的古意新眼神清澈,全无所谓。 ------------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人三界 “元磁之后,便是天人境界。” 段天南收拾住骄傲之心,再往下说。 “我虽未到此境界,也没参详过这个级别的武典,但在面见武圣时听过叙述。” “天人是武者之肉体与精神臻至完美的过程。” “肉体方面,先天化的经脉与五脏缓缓浸润骨骼、皮肤、筋肉等部,直到本质完全同化。 到此境界,武者的生命形式与凡人彻底不同,无有要害、断肢重生、停止衰老,在天人五衰到来之前永远处于巅峰状态,成就天人的第一个标志性特征——天人合一。” “精神方面,念头要分别达到坚实与灵活的极限。” “精神坚实的极限名为‘唯我独尊’,因念头强硬已极,故而不用真气真元便能号令自然,一念镇平狂风海潮。 到此境界,武者之精神可随意取用先天灵气,战斗起来真元无穷无尽,成就天人的第二个标志性特征——生生不息。” “精神灵活的极限是‘念化万千’,意味着分化念头并行思考; 到此境界,化生的念头可融入真元,使出结构极为复杂、时间和空间上跨越极大的杀法,成就天人的第三个标志性特征——真元有灵。” “如此三大境界,达到任意一种,便是第一界天人;达到两种,便是第二界天人;三者兼备,肉体与精神达到平衡的巅峰,便是第三界天人,只在武圣之下!” “天人稀罕,九州加总只七十位上下,往往每二、三年才会有一人增减。” 提到以上种种神妙,段天南面现向往、不由止语。 洪范沉醉于其陈述,却还不知足。 “段大哥,既然三界天人的肉体精神都到了巅峰,那武圣又该如何成就?” 他急声追问。 段天南微微摇头。 “洞开天门之路,大哥我也远远眺望不到。” 他饮干茶水,斟酌片刻,还是开口。 “这话既然是老弟你问的,我便不藏私。” “之前我在琅琊国面见易氏武圣,也有此问;易圣以两次示现回我。” “第一次示现为言语: 凡夫眼中,万象为天地表,灵气为天地里; 觉者眼中,不见天地,不知表里。” 堂下一片寂静。 “第二次示现为,额……” 段天南摩挲着下巴形容,脸上是迷惑的神情。 “总之,易圣竖起一指,指尖虚空生电。” 其余三人都没听明白。 武者修炼有成,吐火招水、引风击电不是随手的事吗? “不,重点不是电,而是虚空!” 段天南见他们模样,纠正道。 “那道雷电距离我只三丈之地,老子却感应不到任何雷行灵气波动。” 他隔了数年回想彼时,依旧满脸不可思议。 洪范愣了片刻,大约理解了其中关键。 武者修行越是有成,越是依赖灵感——不仅武道的一切威能都借先天灵气而成,自然万象也同样基于灵气的变迁动荡。 正如《炎流功》中所载,枝叶摇动是因为风,但枝叶摇动并不是风,先天灵气的运作才是世界的真实。 但段天南感应中的那一指电光脱开了世界的表里。 这类似于否定了武者构建的一切。 四人各自琢磨,一时都摸不着头脑。 半晌后,洪范第一個说话。 “我记得江湖有传闻,怀藏大师平生只读《般若经》,一日开悟成就武圣。” 田先生点头:“是有这个说法,怎么了?” “所以武圣境界或许不在肉身也不在精神?” 洪范揣测道。 “那是什么?” 段天南问。 “或许是将自身外化?” 洪范一边头脑风暴,一边瞎猜。 “怎么说?” 田先生饶有兴致追问。 “之前段大哥不是说整个气境都是在做‘内化自然’这一件事。那既然武圣自陈不见天地,或者其道路正相反?” 几人若有所思。 当然最后屁也没思出来…… 聊完武道总纲,段天南接着谈及功法的个体差异。 其一是不同的血气打熬、经脉运转方法导致的不同真气性质,其二是真气转化真元时在先天灵气属性配比上的差异。 譬如《铁掌典》,他自陈真元行属七金三木,所以首重刚硬、次重疗愈。 最后,段天南与古意新又各自分享一份观想法门——前者基于《铁掌功》与个人经验总结,后者则完整摘自《步掷金刚典》。 一席长谈至此不过个把时辰,但纵观凉州西北一域,恐怕无人能如此高屋建瓴,将武之道讲明白。 洪范拜受之后,已如吃撑的老鼠般心满意足了。 练武三年,他在金海、西京每每与同侪交流,在第三、第四品功法中见过许多精妙、花哨的手段。 但哪怕是被洪坚推演到先天极限的《炎流功》同样在框架体系上有着巨大缺陷——譬如观想法狭隘简陋,每到瓶颈处便语焉不详、玄之又玄,只靠修习者盲人摸象、乱闯乱撞…… 自古真经难得。 洪范难抑胸臆,早早请辞回去消化。 古意新见外头下起雪,便提枪前往汀山打猎。 田先生闲聊几句,也起身要走:“东西既已送到,田某也该告辞。” “你远道而来,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段天南一把扯住其人。 “淮阳国如今局面,许多事我一人不足以声张,正须借你一臂之力!” 他用蛮横的口气说道。 “田某恐怕助你不得。” 田先生也不挣扎,只是苦笑。 “我来之前,神京那边刚定下仪程,河间、琅琊二圣会在明年开春先后到访。” “山长脾气直,往往三言两语不合便想动手,还得由田某全程接待……” 段天南闻言,面色彻底沉静下来。 淮阳国的局面固然难,难的却也不止是淮阳。 “自我拜见易圣后,多年来却未听说他离开琅琊。” 段天南露出追忆神色。 “此次惊动大驾,是因为那几具白雷神?” 他不等回答,低笑几声。 两人于是步行出了院子,互相拱手,只换了“珍重”二字。 而后,段天南目送好友升入雪幕,飞往东北天外。 PS:修炼体系如果只是想几个名词其实很容易,但是要自圆自洽真的很难。 这一段其实改了多次。 ------------ 第三百六十八章 铁与火 正和二十九年,十二月上旬。 金海沙漠西北,大沼外沿。 狭长银河如同巨蛇,用颗粒闪亮的鳞片打磨着琉璃天穹。 湿地广袤。 绿毛般的草甸散布其间,间或露出赭色的岛屿。 夜幕中坐着一架篝火。 火光内二十余人围坐,都穿着蛇皮为底、挂衬铁页的轻甲。 四五十匹战马聚在外头,正享用着夜草与精料。 “咱出门时放的天骄榜是神京十月份编的,内容我多少已知道了。” 崔二爷一边对周围人说着,一边在火上烤饼。 “楚剑阁差三个月满二十四,现在还是榜首;屈罗意胜了神京申氏三公子位列第八;琅琊国易奢进到了第二十五……” 他说着把烤软了的干饼撕下一半递出。 洪福接过,放入嘴中慢嚼。 此时的小胖子已脱去一身肥肉,黑壮得像块精铁。 这一年多来,他先是在金海城防司其父洪城麾下服役,后又往沙口卫所驻守年余,原本宽和的容貌转为冷峻。 “二少呢?” 一位洪家家兵耐不住发问。 崔二没有抢话。 “他位次没变。” 谈到兄长,洪福露出熟悉的笑容。 “范哥儿还是列七十九,同境界第三,但七月份被他活捉的唐家千点星倒是高升到九十位了。” 他如数家珍道,用厚脊战刀片下熏肉佐饼。 “福哥儿有没有听到南边过来的消息……” 篝火对侧的洪炎突地问道。 “段铁掌与瘦雨公两战两平,百胜军久攻端丽不下,最后是二少以白雷神破城?” 他赤手拨弄火炭,见崔二注目过来,微扬起下巴。 “这我怎么能没听说过?” 洪福即回。 “整个淮阳国都在传,范哥儿与段铁掌、古枪魁相交莫逆、几如兄弟……” 他语带振奋,一直说到“兄弟”二字,心底却腾起丝难言的气闷。 卫所的生活是如此千篇一律,除去沙与铁的枯燥,便只剩下血的残酷。 因此过去的记忆被衬得越发鲜活。 洪福记得与洪范相关的所有事——练武下棋、喝酒饮乐,把苦日子一点点过甜。 但再往后来,西京的天骄争锋、淮阳的元磁交战便远在他想象之外。 篝火旁的兵丁武士们兴奋交谈不停。 洪福盯着火,干咽下半张饼子。 自兄长离去,他便拼上所有,帐中至今已攒下七颗蛇人头颅。 武道丹药未曾短缺,炎流劲亦日复一日流转,修为才刚到贯通四脉。 洪福由此得知自己在二十五岁前望不到浑然境界。 大沼上的星月明亮而高远。 木柴纵是将自己烧得噼啪作响,送出的烟灰依旧只缭绕在地表。 洪福吐出口浊气,瞥了眼十几尺外包裹在油布中的数十把崭新火铳。 【我在武道上先天不足,若想跟上兄长,恐怕要往其他方向下功夫。】 他默默想到。 ······ 次日。 大沼天高风大没有雾气,难得的艳阳高照。 马队往西深入三十里后,崔二第一个嗅到风中的血腥味。 朱衣骑徐庭前出侦查,于二里外找到了半围于沼榕林中的目标。 糊了半身淤泥掩去气味体温,他几步登上林木梢头,居高望远。 这是一个典型的蛇人“村落”,大小在数千平米,沿边界散布着二十几個黑魆地穴。 村子中心,一棵水杉硬挺如石柱格外高大,其三个主杈各以木楔钉着一具蛇人尸首,其血液沿垂悬蛇尾引入树根处的石盆之中。 石盆周遭,肥沃淤泥中散露出满是消化痕迹的疏骨碎鳞,往风中播撒恶臭。 徐庭默记下所见所闻,回头复命。 “二十四穴的村子人口规模不会超过三十头,不可能有二祭以上的战士;祭坛上钉着新鲜祭品,说明刚经过战斗。” 崔二老道地做下判断。 “现在是冬日,大沼天冷,蛇人活力下降,战力最多剩七成。” 他双眉舒展少许,以征询目光看向洪福。 后者立刻接过话。 “按照计划分割诱出,以枪阵伏击。” “此行目的不在拼杀,而是试验兄长的武器与战法……” 命令声被奔风卷入绿沼。 士兵们给马衔枚,转往村落上风口,在里许地外的红树林安置辎重。 二十五把重九斤、带下挂刺刀的簇新燧发枪往下分发。 林外的干燥丘陵上很快列起一道密集铁阵。 半刻钟后,作为诱饵的崔二匀速奔回,手中提着半个蘸血的石盆。 十五头蛇人如一团乱麻般追在他身后,遥遥目击人类的战阵,并未退缩。 洪福微微眯眼,摩挲腰间挂着的六页钢锤。 他能感受到队伍中无声滋长的恐惧。 蛇人自带爪牙鳞甲,力量强大生命顽强,战力超过凡人士卒的三倍。 再加上不畏死亡带来的巨大士气差距,人族哪怕有五倍人数也很难与蛇人野战。 但那是过去的经验。 崔二加速跃过本阵 洪福打直单臂,以拇指测距。 两军相距七十丈,远在靶场测试所得有效射程外。 但他依然打算先打一轮试试。 “预备,瞄准。” “开火!” 洪福振臂喝令。 合成一处的枪声如鼓槌般砸入大沼。 灰白硝烟震起,旋即被大风吹散。 二十五把燧发枪有四把哑火,剩下的二十一发子弹只命中一枚。 中弹的蛇人开合手掌默然自视,见小臂处被掀去鳞片的创处筋肉滑动,有两根指爪不再响应。 它抬起头,覆鳞脸面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 大沼的居民第一次见到这种会喷烟的无羽铁弩,但它们显然不在乎,以稳定悠然的冲锋速度表达无声的轻蔑。 六十丈外,人族士兵们稳定迅捷地装填。 如之前重复过的十次、百次,他们用牙咬掉纸壳定装弹筒的尾盖,用嘴衔住弹丸,将弹筒内的火药倒入枪管,再将布片包裹的弹丸装入,以送弹棍捅深、捅实。 剩余的少许火药被倒入引火药池。 二十六个标准化拆解动作如流水般走过,二十秒后所有人完成装填。 这速度超过火绳枪的两倍。 踞枪、瞄准。 蛇人抵近到百米外。 洪福粗重地吸气,大吼着发出第二次射击命令。 他清楚地听到枪响,看到子弹拖着透明的弹道激射,其后追出锥形的火流。 这一回人类交了好运,射出整整二十四发初速三百米每秒、重四十克的弹丸——依靠金磁门武者手搓的无缝枪管,开明行所产燧发枪的装药量比洪范前世同类产品还要更高。 硝烟在一个呼吸间散去。 二十四发命中了六发,其中四发打在要害,开出拳头大的血洞。 三头蛇人失能倒地。 洪福捏了捏拳头。 又二十秒,十二头蛇人冲至三十米外。 对着这些狰狞的头脸,枪阵第三次开火,命中率达到了八成。 在这个距离上,子弹已无所谓命中什么位置,只撕纸般轰穿鳞甲,翻滚变形后扯开巨大的空腔…… 雷声与烟雾凝成无形的镰刀,一举割倒了九头蛇人。 仅剩的三位幸存者不知所措。 它们不明白火因何而燃烧,铁因何而飞行,战局因何顷刻倾颓…… 而同一时刻,洪福咽下津液,左手拔出早就上膛的手铳,右手握紧页锤,为战斗收尾。 一切比想象中更干净利落地结束。 湿润的沼风腌有泥土与腐烂的味道,将刺鼻的硝烟味大半中和。 士兵们兴奋地一一补刀,再用匕首剥下鳞皮与蛇胆。 洪福则握着短铳微温的枪管,对着战场发怔。 他清楚记得一个月前钱宏带着这批枪来到金海时的模样。 在听海阁的顶层,瘦高的匠人酒后把长枪拍在桌上,兴致勃勃地讲述枪管的完整与坚韧,打火簧片的均匀与纯洁,直到脖子涨红、青筋暴凸。 彼时洪福听不明白,只觉得这是兄长极为重视的事情,因此万分上心。 直到靶场上的一次次装填与开火; 直到木皮铁钢在一枚枚铅弹前穿透破碎; 直到十余头蛇人在数轮齐射中瘫倒死去…… 这场征程的意义渐渐昭明。 由此开始,铁与火将胜过血。 ------------ 第三百六十九章 血与骨 正和二十九年的冬天,洪范没有回家。 时光见他每日忙活,便也撒开蹄子奔跑。 一转眼,年关就撞在眼前。 龙湫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 这儿的年三十夜没有烟花,没有铁花,亦没有万众之瞩目。 唯志同道合者携手举杯,饮下一口烈酒,从喉间暖至肠胃。 正和二十九年最后一个夜晚,洪范一如往常在打坐中度过。 转眼,五日后,天地大雪。 洪范一大早与段天南会面,继续介绍关于“相转移”装甲的理论,以沙粒演示如何用微观颗粒大范围的位置变化吸收冲击力、转移动能,最后以流体阻尼波动的形式耗散为发热。 午饭时,他收到钱宏自西京发来的信件。 信中说新一批燧发枪在大沼经过了实战测试,取得不俗战果。 信后以表格附带开明行目前的燧发枪产能,包括各个部件制造所需工时以及成本。 一个月产二十把,一把三两银。 前者受限于人手,后者一方面在于武者远高于凡人的薪水,另一方面在于枪管和枪机的材料。 哪怕在冶金发达的西京,五炼以上的枪管用钢成本依然超过生铁三十倍。 读完全文,洪范没有立刻起草回信,而是自抽屉中另取一帖。 这帖子里笔迹密密麻麻。 前半部写的是他回忆整理出的炼钢知识——贝塞麦转炉、西门子平炉、托马斯转炉、电弧炉,乃至LD纯氧炼钢等等——其中老旧的部分尚有些手绘草图,先进的只有基本概念。 后半部是当前多個版本的试验结果。 对于大华的冶炼工艺,洪范已经很了解。 生铁是由矿石冶炼得到的液态铸铁,含碳量和杂质很高,性脆易碎。 熟铁是将生铁经过“炒”、“蒸”等工艺脱碳后的铁,柔软可锻,但除碳以外的杂质并未减少,故需要反复加热锻打,除杂渗碳方能成钢。 洪范在金海见识过崔家“锻打渗碳”循环往复的基础灌钢法,后来投奔百胜军的王庭工匠又向他展示了更为先进的手段。 置熟铁于炉中,悬生铁板于炉口,升炉温至一千二百度以上,直至生铁板熔化时翻动熟铁,使铁水均匀淋洒,同时完成渗碳与氧化二道工序,大幅节省锻打次数。 但这本质上还是灌钢法。 这种方法出产的钢铁品质不够均匀,且周期长、产量低,要浪费大量的人力与燃料。 洪范曾对此颇为费解。 明明器作监已经发现了铁的性质基于碳的含量——含碳量极高是生铁,极低是熟铁,钢正处在两者之间。 但这并未催发炼钢术质变发展。 因为武者阶层垄断着知识与资源,而他们看不上钢铁——浑然境随手能劈断精钢,先天境甚至嫌弃玄铁软弱,至于一、二品神兵已脱离量产范畴,需要更珍稀罕见的材料。 洪范只能自己来。 一整个冬天,他除去与段天南交流武道理论并改进杀法,其余时间都在与钢铁打交道。 同日,申时一刻(下午三点十五)。 逢庆敲门进来,自斗篷上抖下雾一般的雪绒。 “公子,都准备好了。” 他口中喷出白气,躬身以示尊敬。 洪范停下笔,掩上门,不说话,随逢庆步入镇子。 雪还在下。 荒芜碎散的白色挤开乾坤,往上撑到山间,往下压在梁瓦。 平日挺拔的房屋只好蜷缩着趴伏。 洪范抬起下巴眺望。 隔着镇子他看不见伊山湖,只有左拦山背着日头,留下冰蓝色的轮廓。 试验的地点在镇外百胜军的军器营。 这里本是龙湫镇老铁匠的铺面,后来被屡次扩建。 拿下端丽城后,洪范寻裘元魁说了话,于是在这得到间砖瓦房。 这屋子只开一扇小窗,顶上的积雪半融化,檐角冰棱比别处长一倍。 洪范推门进去,裸露的皮肤因冷热剧烈变化而瘙痒。 视界陡暗,刹那后瞳孔已适应。 面积比外观看起来更宽敞,一根铁梁居中架起,下方悬着个柱身锥顶的钢制转炉,其外缘直径一米、高比一人。 只这炉子便是天价。 屋内已有十几人等候,各个肌肉健硕,贯通修为打底,大多是端丽城一战间随洪范冲杀过的军官。 古意新也在。 钢远胜铁,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这辈子只见过精钢刀剑却未见过精钢农具,于是听说洪范想要炼出廉价精钢,便每次都来打下手,挤占练武的时间也无所谓。 “第三十二次测试,麻烦各位。” 洪范命令道。 所有人动了起来。 隔壁相连的炼铁房内,两位上身精赤的汉子打开高炉放出早备好的铁水,在大桶内倒至指定刻度。 第三人上前确认,混入定量的生石灰造渣剂,并有第四第五人混合搅拌。 “料妥了。” 他们喊道。 古意新点点头,单臂提起大桶——毕竟是先期试验,没有布设太完善的机械转运结构。 他穿过砖房,沿铁梯爬到转炉口,将铁水倾倒作金红色流瀑。 一次一吨半,价值二百七十两白银。 洪范手扶钢架,炎流劲缓缓延伸,确认炉内温度在一千二百摄氏度。 此时石灰溶解很慢,组成低氧化钙的铁锰硅酸渣。 “鼓风。” 他深深吸气,给出手势。 左近,一位修习逍遥引的浑然境军官定向驱动气流。 风沿钢制管道进入,经转炉底细长的六组白云石烧结进气口吹入铁水。 所有人屏息以待。 化学反应依次开始。 铁水中占含量统治地位的是铁,所以吹炼时进来的氧气最先与铁结合成氧化亚铁,同时放出大量的热。 温度迅速攀升到一千三百度。 铁水中的锰和硅动了起来,从氧化亚铁中夺取氧而氧化。 随着温度更高,它们越发活跃,直接跟氧反应生成二氧化硅与氧化锰。 炉口逸出褐色烟雾。 更多热量放出,将炉温提升到一千五百摄氏度。 这是此世人类尚无法以燃料燃烧达到的温度。 此时碳终于活跃,快速还原氧化铁为铁单质,并与氧气热烈结合放出二氧化碳。 一千六百度了。 反应的剧烈程度臻至巅峰,转炉口如火山般爆发,喷薄出纯金色的炉气星火。 砖房被映照得通明。 瓦背上传来水流潺潺之声。 窗外冰棱不断断裂,砸碎在屋角。 洪范忍着眼睛酸涩死盯着炉口,观察火焰的颜色和亮度,脸上的汗出了又干。 他在等待。 等待硫化铁与磷在生石灰的作用下沉淀为渣状硫化钙与磷酸钙,除去成品钢的热脆性与冷脆性。 烈火在咆哮,拥抱,纯化。 一刻钟后,喷发的炉气逐渐纯净通明。 “火候到了。” 洪范说道,声音干裂低沉。 被铁与火攫取灵魂的众人回过神来。 他们聚集视线看见火光凝固在洪范面堂,衬得他如金刚般庄严。 “得令。” 逢庆沙哑应和,倾尽浑然一脉神力,拽下通过滑轮拴在转炉底部的铁索。 钢炉偏转,炼好的钢水缓缓倒出。 所有人都被攥住脖子,看着液体一点点冷凝出形状,黯淡了耀眼的金红。 “洪公子,我动手了。” 一位名叫牛更生,曾做过铁匠学徒的贯通武者说道。 洪范点头。 牛更生上前,用钢钳夹起一块锭子,以铁锤大力锻打。 锭子受击,表面留下粗浅的印记,往四面微微延展。 人们愣住、揉眼睛,确认自己看清了锤下的坚硬与柔韧。 他们咬住牙、用目光请示,得准许后拔出自己的刀剑劈砍,直到确认得不能再确认。 “成了,这回成了!它真的是钢!” “两刻钟!原本要五日、十日才能灌出的精钢,我们只用了两刻钟,一次便是三千斤!” “而且咱们没有用一根碳,一颗煤,是这些铁听了星君命令,在炉里自己炼了自己!” 叫嚷声杂乱而真挚。 人群的眼神也在白炽的高温中净化,望向炉边那人如同望着神明。 洪范没有在意这一切。 “还不止如此……” 他喃喃道,脑浆如注满铁水的江河般沸腾,灵感似锤头击打铁砧的火花般爆溅。 “三十二炉铁水,我们都是在完全除碳前提早开炉,直接出钢。” “而以后,我们可以先除掉所有碳质,再回添入定量的碳或其他金属,这样便能量产出合金钢来……” 洪范自干裂的唇间吐出气声,指尖不自觉挠着脸颊痒处,落下细细的皮屑与盐粒。 “工艺还未完成呢!” 他声音大了几分。 “这炉子太小,之后要做得更大; 进气不能靠武者,可以换水力风箱,也可以试试用蒸汽机鼓风,十分钟出一炉,一次足以炼出十几吨钢水! 炉壳要用多层设计,在内表面换用更好的耐热隔离层,防止钢体被侵蚀……” 洪范越说越急,突地眼前发黑脑中泛白,耳边只剩擂鼓般的心跳。 他压住呕吐,拍了拍逢庆肩头,一个人走出屋子。 雪依然在下。 纯白的冰蛾扑在洪范脸上,嗤嗤蒸成温热的雾气。 但他心源处正涌出无尽热量,使这天地冻不住人的血肉骨骼。 一整个冬天了,洪范仿佛寄居蟹背着甲壳。 这一回他久违地叉腰舒展,望见了龙湫镇连绵的平房,望见了道道缥缈的炊烟,望见了左拦山的黑峰高耸拔起、尖如利刃,仰刺血日之心。 噗噗踏雪声自背后传来。 “才几个月,从念头到器具,什么都是新的,你居然就做成了!” 古意新赞叹道,站在他侧后。 “不,这只是个开始。” 洪范摇头。 他的思维如火燃烧,不经冷却便吐出话语。 “农业时代自有它的温柔与娴静。” “但旧时代的顽疾,只能通过革新治愈。” “古兄,我已见过,新的时代需要新的血液与骨骼: 那血是黑色的,是煤与石油,在无数颗巨大心脏中熊熊燃烧; 那骨是银色的,是钢铁与合金,化作轨道、机车、岩石上的桩与凝土中的筋……” 他激动说着,一句连一句,发觉古意新愣了神方才停下。 “对不住。” 洪范喉头滚动,口中无物可咽,便双手按入及膝大雪,待其冰凉后捂住滚烫的太阳穴。 “我不该说那些没用的。” 他自嘲道,接着许下庄重的诺言。 “古兄,且看吧; 十年,不,只五年; 我要把凉州的钢铁价格打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PS:文中铁价参考明代,百斤生铁0.9两,熟铁16.6两,甲钢20两,枪管钢30两,精品刀剑钢300两。 另,说一下更新的事。 这一次更新了四万字,手头还有一万五千字没发,会在第三卷写完以后一并发出,时间估摸着在六月上半月吧。 我病情复发是在去年十一月底,期间几次起落,到三月初终于写出一章,以为状态大好了,谁知彼时提笔几日后人又往下走,最后拖拉到四月下旬才有力量。 因此没能按计划在五月底更完第三卷。 好在最近的状态颇为出色。 希望我之后码字一切顺利。 也祝大家好。 ------------ 第三百七十章 大乘舆 落雪掩去旧岁,数十日夜箭射而过。 正和三十年,二月二十一。 东风渐暖,天地解去白袍。 云岚城往东三十里外,末雪在檐牙上坚守最后一夜,便向晨光投诚。 此间本是富裕之地。 而今日更有一道裹着金色祥云纹的上等红绸自俨然屋舍间铺出,直抵数十丈外的村口。 辰时差了一刻,全村人已跪满路旁。 大人与老人鹌鹑般低着头。 唯有不晓事的孩童偷偷抬眼,贪慕望向肃立身前、铁俑般沉默庄严的重甲骑士,以及红绸尽头的庞大造物。 这是一座超出凡人想象的车辇。 七丈宽、十六丈长,三层高。 上百轮轴,十二异种驮兽,每头有数牛之力。 主体用轻盈而坚韧的白银木制成,金漆熏香,玉砌雕阑;骄阳打散其上,泛开金属的鳞光。 大乘舆顶,三面旗帆已经升起,青底墨字隶书一“風”。 一刻钟后,风乘意自村心精舍处缓步走出。 他身量高挺,肌肤白皙得能看到静脉,头戴一顶青玉镶金的王冠,每有过处,便引得骑士们单膝跪地。 风乘意用审视的目光扫过面前一切。 他在看农舍屋顶有没有碎瓦,跪送者衣衫有没有褶皱,枝叶未复的乔木枝梢有没有系上青色的丝绢…… 万事万物看起来皆如他愿。 于是淮阳之王步履轻快,不多时走到红绸尽头,将欲登车。 此时东风少许放肆,将三棵树上的青绦卷走。 风乘意动作微滞。 在他身后,王妃、美人、内侍、女官霎时肃然脸色,不敢言语。 王回到他天下无双的华辇。 片刻后,矮胖的内侍捂着红肿侧脸快步出来,对近卫统领小声说话。 骑士散出,将三位村内长老提出人群,单手扼死,挂上官道旁的长杆。 王驾将起。 象牙号角吹响足足五息。 二百位重装骑士同时上马,铁音成潮,四面拱卫如墙如林。 大乘舆前进的时候是如此稳重威严,不仅车轴安静无声,还有女侍各执钟磬于车辇四角,鸣响悠然。 东风不敢擅动。 于是王庭武士以真气吹起大风,撑满帆旗。 也吹动路外双目未瞑的罪民尸体。 ······ 三月初六。 云岚城东北二百余里外。 山峦堆叠如衣衫之褶皱,水系镶嵌若华服之纹饰。 这是浩然郡的边界。 两千天风军于晌午途经此地,确保桥梁稳固、官道宽平整洁,驱离所有车队人流。 一日后,王辇抵达,陆地行舟。 五六百人以及更多牲畜、车辆浩浩荡荡,头尾相距里余。 而风乘意的笑声比队伍拉得更长。 他手持金弓,用去了箭头的木箭为矢,瞄准大乘舆后被绳索拴住、倒缚双手的十几条汉子。 每当弓弦震响,木箭杆便钉入一人皮肉、放出鲜血,直到这些被毁去丹田经脉的武者力竭倒地,在拖曳中无声死去。 夹道崖顶,淮阳王的娱乐倒映在数人眼中。 “这些俘虏是浩然郡东三城的好汉。” 段天南低声开口。 “三日前,他们联络两百余位好手夜袭犯驾,没想到除数位先天外,还有‘燎原火’隐于阵中,几乎死伤殆尽。” 燎原火是龚家元磁武者龚正平的尊号;他的嫡幼女正是淮阳王的正妃。 “风乘意这是把自己当做诱饵?” 洪范眉头紧蹙。 他遥望风乘意高高在上、狂放恣肆的身形——此人看起来不像有如此城府。 “你未免太高看了饕餮儿。” 段天南摇头道。 “此人年少继位、无父无母,好铺张、好挥霍、好场面,建大乘舆巡狩国境是他多年心念;其骄奢恶欲哪怕是风氏两位元磁也无法完全压制。” 言语间,又二人中箭扑倒,再难起身。 “自我们拿下端丽,不屈之士并起三郡,王庭政令只及方圆数百里。” “风慕白这才放出这条疯狗。” 段天南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王辇。 “开春至今一十八日,大乘舆经过三城五县,所到处尽皆镇服。” “飙风卫四面出击,挑掉十一座山寨,搜捕押送往云岚城者过五千人。” “不可不谓狠辣……” 言语稀释于风,崖顶沉默片刻。 洪范脚踩山岩,扫视拱卫王驾的重装骑士。 以飙风为名,总数二百,人人配宝甲、名刀、骏马,最弱者亦不逊于朱衣骑中队正,是淮阳国闻名天下的武士禁卫。 其武备、后勤、丹药、赏赐、薪奉加总,一年花销过五十万两白银,足以再造一座大乘舆。 如今三郡中贯通级武者撑死有两万人,百胜军内还不到一千,基本都是中层军官,为各军骨干。 王庭将二百位高阶贯通聚拢规训为令行禁止的忠诚死士,不光奢侈,更需要多年积累。 这股力量固然摧枯拉朽,却不可再生。 队伍缓缓走远,风乘意的笑声杳不可闻。 “王辇笨重,只能走官道,无法乘船摆渡。” 徐运涛松开扶着刀柄的手掌。 “北上至此,他们的路线就已确定,必然是先经献鹤城,后沿风圣桥过瑶河。” 洪范闻言颔首。 他来时俯瞰过那座桥梁,规模只比咸尊桥稍小。 据说其桥墩桥面都由武圣风烨熠以天罡神风自山体削出,而后一一镇入长河,连接天堑。 这桩王庭多年前的善政现在已无人提起。 “瑶河之后,就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了。” 段天南转头望向洪范。 “王驾一日二十里,将在三月底抵达听涛谷。” “时间够吗?” 他问道。 “绰绰有余。” 洪范即回,截铁斩钉。 ······ 二十日后。 风圣桥西岸,三重帆旗升满。 大乘舆在百余位武士的托扶下,由异兽牵拉着缓缓北转。 高有数丈的望台顶端,风乘意负手傲立,见路旁杉松樟桦上的丝绦彩饰顺风飞舞,仿佛万物恭迎,心情格外舒畅。 他入室与美人嬉闹,任由王辇与瑶河并肩走了两个时辰。 直到黄昏时候,瑶河西岸的地势如刀脊般隆起,将官道挤得歪斜。 风乘意再登望台,见断霞倚山、绝壁吞江,先是目眩神驰,之后又志得意满。 “这江河叫什么名字,怎么这般湍急?” 他以手指点,询问左右。 “回王上,这还是瑶河。” 年迈消瘦的内侍恭敬作答。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一章 开山 “胡说!” 风乘意怒道。 “瑶河水宽浪平,寡人怎会不认得?” 云岚城筑在瑶河畔,他自小与河水熟识,更何况今日午时才刚过了风圣桥。 “王上息怒,奴婢何敢欺君……” 内侍惶恐跪地,见主上没有责打的意思,才半直起身子解释。 “这川流仍是瑶河,但是其五千里水道中最为曲折狭窄之处。” “再往北走半日,王上登上山头便能见到岭东江水高过岭西谷地,河悬地上,蔚为壮观!” 他用怀念的语气说道。 风乘意则不置可否,以犹疑伪饰高深。 “你年纪大了,先起来吧。” 他放眼瞭望,手指向江对面十几个赤着上身、在嶙峋山岩上虫蚁般屈身跋涉的汉子。 “河对岸背着缰绳的那些人在做什么?” 风乘意用考量的语气再次发问。 “回王上,他们是纤夫,正在拉船。” 内侍一瞟便答。 “险滩恶流处,仅靠风力不足,便要人力来补。” 他一句说完才意识到“风力不足”四字不吉,额上眨眼间冒了层细汗,身子一软差点又跪下。 好在王上今日心情舒畅,似乎并不如平时敏感。 “拉船便拉船罢,这些人为什么不穿衣服?” 风乘意注目远处,继续问道。 “因为纤夫粗鄙……” 内侍方才失言,不敢再多话,正想随口应付过去,余光却察觉到王上的目光如针尖般扎来。 “奴婢想起来了!” 他啪叽跪下,捣蒜般吐字。 “汗浸盐汲、纤索磨损,衣服穿了便坏;而且纤夫频繁下水,穿湿衣服久了容易害病。”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风乘意眸光闪了闪,没有发作。 “奴婢幼时曾居献鹤城,彼时瑶河船只往来如麻,纤夫亦多。” 内侍强笑着回道。 他几番对答多受惊吓,魂魄去了一半,声音透出三分虚软。 “彼时纤夫多,呵,那意思是现在少了?” 风乘意斜睨一眼,突然发笑。 “你个老货,带下去领三鞭——不,今日先打一鞭,剩下两鞭暂且存着吧。” 金口玉言便成旨意。 两位飙风卫上前将老瘦内侍架走时,他居然松了口气。 霞光此时秀丽。 隔江远远传来“伊儿嗨,伊儿嗨”的号子声。 风乘意听得心头烦躁,转身看向一位魁梧的金甲将军。 “左卿,此地距离端丽城还有多远?” 他口中的左卿名为左驰恒,先天五合修为,任飙风卫统领。 “回王上,两日后王辇进入听涛谷,出谷后再往西二百五十里便是端丽。” 左驰恒回道。 “听涛谷。” 风乘意打量北方拥挤的山峦。 “寡人观此谷地形险峻,百胜贼会不会在此设伏?” “王上多虑。” 左驰恒笑答。 “听涛谷离贼军的控制范围还很远,他们的大部队过不来;纵使贼人有胆,最多也只能调遣小股精锐。” 金甲将军说着,昂首瞥了眼大乘舆四面护卫的飙风骑士。 “王上,天风军两个千人队此时应当正在扫荡谷内,更有探马前驱谷外……” 他话语微顿。 “硬碰硬,臣只怕他们不来!” 风乘意闻言满意,眉梢又显出些不安分的意气。 他打眼在露台上搜寻,最后定在顶替上来的矮胖内侍身上。 “你说说,出了听涛谷后该怎么走?” “回王上,出谷后先西行一百里,再转西南往颢照城。” 内侍既怕答错,又怕答慢。 “转往西南,这是在绕着端丽城走?” 风乘意反问。 “王上至尊至贵,为保万无一失,不能离汀山一线太近……” 矮胖内侍绞尽了脑汁。 “你的意思,若寡人想要去见一见端丽城,便保不了万一?” 淮阳王的问话越发迅疾冷漠。 内侍的冷汗下来了。 “临时更改安排,或,或有不便……”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更改安排,或有不便?” 风乘意发第三问,似笑非笑。 “你说的是谁的安排?” “是起驾前由……” 内侍浑噩脱口,突然顿住。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整个人摇摇欲坠。 “寡人问你话,是谁的安排?” 风乘意好似在决斗中抓住了破绽,步步紧逼。 “是,是中丞的安排。” 内侍认命道,近乎是哀鸣了。 “这是寡人的王辇,为什么是中丞安排?” 最后一问图穷匕见。 这次不再需要作答。 “本王乃淮阳之君!” 风乘意猛地低喝,单手攥住内侍的脖子,将其阖身提起,贴到面前——他武道虽只在贯通境界,但多年来享用了无数天材地宝,肉身不逊浑然巅峰。 “天风军开路,飙风卫随行……” 淮阳之王举目扫视,最后看向露台后方。 “王室宗正、千面风副指挥使、飙风卫统领,如此三位先天护卫,寡人天下都去得!” 他盯住侍立的三位大臣,狂放的语气带有讥讽。 “你们说是不是?” 大臣们没有说话,仿佛三尊无心无耳的金刚。 风乘意的眼中泛出厉色。 他抬起胳膊,袖子滑下露出健硕白皙的小臂,将掌中内侍的脊椎捏得嘎吱作响。 “谕令,全速北进!” 风乘意举人为旗,发泄般地大喝。 “出了这破谷后就沿大道往端丽城扫荡。” “本王要去见见什么‘铁掌’、‘百胜’、‘枪魁’、‘赤沙’,看看他们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吓得淮阳世家连脸面都不要了!” 他说着旋身发力把内侍从望台甩出。 待骨断筋折的瘆人响动过去,后者已在尘土中摔得生死不知了。 ······ 当晚。 星辰的银丝绒镶嵌在溪流与夜空。 听涛谷安睡于两山的臂膀,只在风过竹海时泛起一阵梦呓般的飒响。 洪范一人立于松枝的高处,望向对面山头隐现的火光。 那是驻扎示警的天风军哨探。 他们的大部队白天沿着山底修整拓宽道路、扫荡猛兽,此时早已出谷。 跃下松木,洪范散去山岩下遮掩的沙土,现出一条宽阔的坑道。 他一人往黑魆里行去。 不需烛火,命星神通便在脑中勾勒出周遭的环境。 沙,土,抑或是石块。 一切都清晰无比。 其间受力如何,或松或紧,会如何牵一发而动全身,都在沙世界真元流转间不言而喻,几如眨眼般的本能。 不知不觉间,洪范已直线深入近百丈,途中经过被粉碎的厚实岩层。 这一段由段天南铁掌破碎。 坑道末端,洪范校准方向继续施工。 直到月至中天。 直到近一個月来不知第多少次的力竭。 抹了把汗水,洪范静心按住面前土层,隐约听到瑶河的涛声。 休息两刻钟后,再次动工。 月光跌落天河。 一人如一蚯蚓,默默打穿山峰。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二章 饕餮 三日后,三月二十九。 听涛谷下了一夜春雨。 黎明时分,晨光披洒,草木枝芽呈现出湿润的翠绿。 巳时正(上午十点)。 云岚城一行已深入山谷,沿乱石横卧的宽平浅溪北溯。 新铺展的官道极为硬实,但当大乘舆船行而过,依旧留下笔直浅痕。 清风,鸟鸣,溪流的叮咚。 缀在嫩叶的水珠尖上,广角折射的金色十字光。 大自然是如此包容。 当风乘意令侍女们展开卧榻的正门,放春景入怀,他靠卧妻子怀中,忘却了心中焦灼。 但松弛未能持续许久。 第三位内侍上刑场般碎步入室,跪陈听涛谷外西向的大道被雨冲毁,去不了端丽城,只能改走西南。 风乘意的愤怒霎时爆燃。 他拽下墙上金鞭,抽得内侍满地打滚,飞溅的鲜血将大红毛毯新染一遍。 帆旗中撑满了咆哮与惨叫。 队伍不知所措地渐缓。 宗正风思飞见状与并骑的左驰恒对视一眼,登舆察看,见是风乘意抽打下人,便冷眼坐视他发泄。 最终是王妃不忍,上前扯住夫君的广袖。 “请殿下息怒。” 她垂目打量内侍身上鱼嘴般豁开的血口,又仰首望向夫君。 “三军在外,还请王上顾惜名望。” 王妃用哀怜的语气求道。 风乘意住了手。 “名望?” 他缓下粗重的呼吸,盯着沾血的鞭身发笑。 “替谁顾惜名望?” 眼角的皮肉抽紧了,仿佛正被铁钩扯开疤痕。 “寡人有名望吗?” 风乘意飘忽发问。 似带着快意,握住发妻手腕。 “天下人唤谁作饕餮儿?” 又一个反问,声音更低沉。 王妃不答,缓缓跪下。 风乘意要拽她起来,未敢太用力,便拽不动。 僵持如煎熬。 然后,他猛地瞥见门口面无表情、不知站了多久的风思飞,于是再拦不住心中歇斯底里的勇怒。 金鞭狠抽上雕栏狻猊,鎏金镶玉迸裂,飞碎出大片木屑。 “你们说,到底谁才是淮阳国的饕餮?!” 当这句问话毫无遮拦地脱口,两山一谷陡然死寂,连被打到皮肉糜烂的内侍都停了呻吟。 风乘意自己也吃了一惊,失手坠了金鞭,面皮止不住颤抖。 这时候,老宗正终于失了云淡风轻,踏入房中一步,开口呵斥。 “殿下慎言!” 风乘意闻言,转过身打量他,看见了铁青的脸色,竟浮出笑意。 他仿佛得了一胜。 “哈,寡人只不过是一张脸面。” 淮阳王跨过缩成一团的内侍,取银壶倒水净手。 “一个人没有脸面或许还能活,一族一国却不行。” 他语带得意,任由血水淋湿毛毯。 “出谷以后继续往西。” “寡人不换路……” “除非亲眼看到那段被冲毁的官道!” ······ 当“饕餮”二字回荡于听涛谷的时候,洪范正掩身林中,无声地探出视线。 官道上队伍绵延如蛇。 旌旗斧戎在前,王辇随行其后。 三十二位飙风骑士全副武装充作仪仗。 至于剩下的卫士与仆从,则在更远处散作一里余长。 重甲骑士战力恐怖,飙风卫装备的百斤全装板甲更是连浑然境武者都觉棘手。 但再精锐的军队长途行军时都不能着重甲——哪怕贯通武者吃得消,胯下战马也吃不消。 正因如此,除去少数当值者,飙风卫大部轻装骑马随队,其轻重装备都与人马用度、淮阳王挥霍所需等等一同由辎重车队承载。 情况全如百胜军预计。 箭已在弦上。 洪范给出手势。 在他身旁,四十余位穿皮甲持短兵、最次也是贯通高阶的武者活动关节、默默散开。 山谷对岸,林间有同样规模的队伍。 天风军的搜索不可谓不严密。 但听涛谷长有二十里,巨木茂密如盖,百位武者几如沧海一粟。 车队进入伏击阵地,洪范与段天南互换眼色。 一声旗帜般的长啸后,连串的炸药爆破声四面叠起,最沉最远的一处似乎还隔着山体。 为了避免被看出破绽,洪范没有在官道上设置爆点。 但效果已经足够。 山上先降落石,而后空谷中竟起江声。 王庭近卫第一时间警觉,收缩防御四面探看依然找不到源头,只觉此声此势穿山动地,仿佛黄泉之奔流。 十几息后,一切明了。 左驰恒拔刀驻马,但见陡坡高处大量泥水推着土方滑下,折木滚石不可阻挡。 他正欲下令,便察觉先天金行灵气暴动,幻化铁山铜海、刀剑云天,惊得颈后汗毛倒竖。 一道暴喝此时盖下。 “段爷爷在此!燎原火何在?” 随声而至,是一道灿金掌劲,直索王辇。 与此同时车队中逆冲起一柱烈火。 金红相撞,气暴环形震开,露出两个人影。 一人粗布麻衣、魁梧强悍,赤手空拳。 另一人红袍锦绣、玉面长眉,手持三尺炎锋。 后者正是云岚龚家之主龚正平。 两位元磁捉对厮杀,飞驰间交击数十次,仿若一道雷霆在山间滚动。 段天南对自己的双掌有绝对自信。 去年九月一战,唐少游玄级品质的铁鳞在他指尖一碰即碎。 但此番与龚正平硬撼数十次,后者佩刀竟不损丝毫。 “天地玄黄第二等,好一把烈火‘明神’!” 段天南高声赞道,重拳连轰,将对手逼远车队。 此时泥石流已蓄满动能。 长队之中“敌袭、护驾”之呐喊此起彼伏,但土与水不是刀剑能对抗的敌人。 黑色浪潮涌上道路,将坚守岗位者推倒掩埋,哪怕是巨大的王辇也横移数米,一次性崩碎许多车轴轮毂。 风乘意滚倒在地,听到隔壁房间响起妻子的痛呼。 地板倾斜,贯穿大乘舆的三道帆旗桅杆正在撕裂。 他脑子一片空白,踉跄爬行本能想去探看,却被一把提起。 风思飞犹豫了刹那,咬牙拎着风乘意冲出险地,御风滑行十余丈,落在溪流中一块数丈高的巨岩顶端。 泥石流的黑锋斩入溪流。 山谷东侧,裘元魁与古意新紧随着滑坡山体飞掠而下,被飙风卫统领左驰恒、千面风副指挥使乔淞迎面拦住。 场面混乱已极。 路面的震颤,王辇受压变形的嘎吱声,元磁交手的巨响…… 整个车队近千头驽马驮兽都受了惊吓——它们不再听从驭者的命令,只遵循本能胡乱奔行。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三章 听涛 第一波五十余位百胜军武者抵达王辇周围。 他们几人一组,毫不吝惜真气,秩序井然地围杀值勤的飙风卫。 后者一共三十二人,其中小半被掩埋泥下,剩下的纵使凭借蛮力扑腾露头,也没多少反抗之力。 软泥地形使他们引以为傲的防御成了累赘——一身甲胄百斤上下,哪怕以真气提纵,每一步也沉至膝盖。 连平衡都艰难,遑论速度与敏捷? 每一息都有飙风卫死去。 泥流未止。 大乘舆被横着推下道路,撞在河床,一点点地压扁。 舟行陆上,原来也会在土中沉没。 风乘意看着这一幕,停转的大脑终于恢复思考。 “来人,救王妃……” 他先是呢喃,再转为呐喊。 没有人能响应。 风乘意看向宗正。 “风思飞,你去救她出来!” 但后者耷拉眼皮,只是护死在他身前,却不领命。 龚正平身处烈战,也分神关注大乘舆。 毕竟淮阳王妃是他的亲女儿。 眼见情况危急,龚正平猛攻一阵想要回援,却被牢牢拦住。 “风云顶上日日祭杀天下人女儿,龚侯爷甘之如饴。” “今日轮到自己女儿,怎么便撕心裂肺、抓耳挠腮了?” 段天南哈哈大笑。 龚正平怒发冲冠,以真元化先天烈火,催明神刀锋长至十丈。 炽光如带劈斩,被段天南显出金身赤手格断。 霹雳声里,五丈流火扫入林海,切断七棵巨木,腾起辉煌光焰。 战局至此才算开场。 飙风卫面对的局势败坏已极。 辎重碰撞,货物跌撒,人群被切割,路面被堵塞…… 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一边劈倒牲畜恢复秩序,一边各自聚集。 很快,二十余位便装无甲的卫士往王辇增援。 这队人的动向正倒映在洪范眸中。 他自半山处起步,在黑赭色的混浊奔流中跳跃,每一步精准地落在断木与岩石。 风声啸叫在耳畔。 洪范踏上一棵倾倒的冷杉,沿着树干极速奔驰百米,最后在末梢处跃入空中。 高度转化为速度。 山谷迎面撞来。 旋身、屈膝、落入人群,骨肉炸碎如雨。 洪范踏杀一人,震起稀薄沙尘。 这些砂砾起了,便未再落下。 它们悬浮、加温,直至一千摄氏度,而后在命星驱使下高速切割旋转。 半径十五米内,热风地狱现前。 数个呼吸后,范围内零散凡人死尽,贯通级武者大部分烧伤严重,少部分倒地失能。 “全都散开!” 道旁响起一声大喝。 大片溪水被拍击掀起,撞向热风沙阵,吸热后蒸发为白雾发出裂帛刺响。 行动者乃是飙风卫副统领。 他手持马槊飞步突进,以浑然巅峰修为朝阵心全力刺杀。 钢刃中的,深入半尺后卡死。 白雾随风半散,露出其后近丈高的巨人轮廓。 这时候,所有飙风卫都想起一个闻名天下的传奇杀法。 荒沙战甲。 “洪范在此。” 沙巨人垂目下视上步轰拳,拳压将风沙水雾一同扯开。 副统领架臂格挡,带着骨碎声飞出数丈。 杀机还在紧追。 他咬住逆血,落地后倾力横滚,勉强躲过射来的长槊,但躲不过洪范踢来的木车。 胸骨折断,插入内脏。 副统领大口吐血,委顿难起。 数十位义军武者依次到位,在洪范身后组成战线。 飙风卫们稍有动摇。 但他们到底是血勇死士,重整队伍后便再度冲杀…… 百胜军的策略至此完全生效。 先用泥石流制造混乱,再围杀着甲的飙风卫,最后围点打援阻击后队。 从头到尾,风乘意都不是目标——他作为淮阳王有象征意义,但也只有象征意义。 风乘意本人亦发现了这一点。 任何针对大乘舆的袭击都会是刺杀,而自己应当是刺杀的唯一目标。 风乘意如是认知,却发觉奋战中的反贼刺客们未曾往这边看一眼。 于是仇恨与愤怒交织,越发狂暴。 “狂妄反贼!” 他推挤风思飞,声嘶力竭地喝骂,仍旧不被搭理。 “贼子!” 热血涌到头顶。 风乘意的眼神聚焦在冲杀最前、刚硬无匹的金沙巨人。 “赤沙贼子,不敢面对寡人?!” 他大吼道。 洪范听到了这一句。 他松开手中尸体,散去头盔站定原地,回眸看向风乘意,看向一双歇斯底里、满是血丝的双眼。 “聒噪败犬。” 洪范淡淡说道,拇指叮的一声弹起一枚钢制子弹,握在掌中。 沙甲微微膨胀吸气,红热加温。 嘭然一声雷鸣。 亚音速子弹爆射而出,直指风乘意眉心。 风思飞瞬间反应,先起风柱减速,后凝聚心神拔剑电斩。 剑刃劈中弹头,切入钢铁。 然后,金属摩擦的火花点燃了内部装药——这是一枚洪范手作的开花弹。 一米距离,哪怕先天高手也快不过爆炸。 金火爆开,迸射出数十枚细小弹片,划过了风乘意的脸。 战场上所有嘈杂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液体流过脸颊,清晰、温热。 风乘意伸手去摸,在光滑皮肉上摸见一道裂口。 他怔怔看向通红的手,四面杂音如水般灌回耳朵。 肾上腺素退潮。 被切断的神经末梢发出针刺般绵密的疼痛。 愤怒、傲慢、憎恨、勇气…… 所有情绪都如被冰水淹过的火柴,呲一声熄灭。 “好痛!” 风乘意颤声道,眼神闪烁。 十余年来,他自以为痛苦,更渴望别人分享他的痛苦。 这些痛苦或许真实、或许炽烈,但都不是皮肉之苦。 “堂伯,护我!” 风乘意抓住身旁仅剩的救命稻草。 风思飞皱了皱眉头。 他见到国中之王裤裆浸湿,腾起一股骚臭。 一刻钟后。 随着山体另一侧传来水道崩塌的轰鸣,以及越来越多的飙风卫服用禁药,裘元魁发出撤离命令。 百胜军且战且退,段天南与两位先天拖后阻敌。 龚正平有心有力,但想到没有能交托后背的战友,最终不敢多追。 战斗结束了。 林火沿山棱烧远。 溪流被泥土打断。 听涛谷满目疮痍,一片死寂。 风乘意裹紧衣袍,痴痴望着淤泥中的“風”字帆旗。 此时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听到瑶河的涛声。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四章 王祚 十日后,四月初六。 云岚城,勤政殿。 两行姿态雷同的古松照在暮光之下,仿佛伤痕累累的廊柱。 晚霞如血,浸入锃光瓦亮的金砖,浮起片红海。 宫门大开着。 风乘意头戴金冠,敞着领口斜靠在王座,脸上的伤口结了深痂。 晚膳布设在座前,上百道菜分别用金玉宝石托盘盛放,被左右烛火衬得黯淡陈腐。 风慕白跨入殿门。 他中等身量,面容约五十许岁,满头鬓发花白,脊背笔直如松,穿一身风纹青袍,披鹤氅。 烛火整齐地摇晃。 风慕白目光冷冷扫过一口未动的菜肴、跪伏在地的内侍,最后落在进门处漆木架上三根断作两截的金鞭。 这些鞭子沾着血,是在飙风卫统领左驰恒身上生生抽断的。 十日前听涛谷一战,飙风卫算上重伤与残疾共战损了六十二人,而王辇内的王妃、美人、侍女、内官甚至没能活下来半个。 若非飙风卫统领是先天五合的强者,此时早已人头落地。 “王上唤老臣来?” 风慕白扬首直视宝座,未曾行礼。 “听涛谷之事中丞都查清了?” 风乘意问道,见堂下老者微微点头。 “中丞打算怎么处置?” “天风军先锋将军,射声、虎贲、中垒三校尉,斩首。” 风慕白回道。 “更下者二十七人,解职编入陷阵营。” “还有呢?” 风乘意压下燥意,追问。 “王妃新丧,辍朝五日;全城服缟素,日行三奠。” 风慕白对答如流。 “殿下亦可制诗悼念,若力有不逮,可命人代制。” 勤政殿内半晌无人说话。 风乘意一点点坐正身子,眼神发直。 “就如此而已?” 他语带切齿之音。 “殿下觉得不妥?” 风慕白反问。 这态度直接点爆了淮阳王的怒火。 “你这老货在放什么狗屁?!” 王座的扶手被一把拍断。 “百胜贼犯上作乱,寡人要的不是追职究责,是让这些贼子血流成河!” “你不知道怎么做,我教你——王庭发兵,云岚诸元磁随军北上,夺回端丽,攻破汀山!” “寡人要取段天南的人头,鞭洪范的尸首!” 风乘意癫狂呼喝。 殿中蜡烛一动不动。 “现在不是时机。” 风慕白只淡淡摇头。 “殿下或许感知不到,风云顶上变化渐起,如今已到最关键处,不能因小事而乱大局。” 风乘意愣住了。 “寡人破相流血,王妃惨死,王庭脸面尊严破碎,这只是小事?” 他咬着牙质问。 “老臣知道殿下心中哀伤,明日会请世子入宫。” 风慕白说到这里,终于微微躬身。 “父子相伴,当得慰藉。” 说完,他转身离去。 徒留殿中风乘意狂怒喝骂,掀桌摔碗。 ······ 次日。 云岚城遍传王上夜间又鞭杀了两位内侍,惨叫声响彻半个王宫。 但“风卷残云”风慕白是言出必践之人。 晌午时分,十岁的王世子一身孝服战战兢兢往御书房请安。 他为此做了半夜准备,删改数遍的稿子背得滚瓜烂熟。 但风乘意没有耐心听完儿子的废话。 “那老货让你来,你便来了?” 他劈头打断。 “不止是中丞,儿臣心知父王……” 王世子被预料中的惊惶击中,立刻应变。 “‘儿臣心知父王’,哈,你那颗愚心知道什么?” 风乘意哂笑。 “他让你来你才来,他让伱来你便来……” “你是不是盼着寡人早点死,你好早点继位?” 父亲的诛心之言比刀剑更锐利。 “儿臣不敢!” 王世子猛然跪下,缩成一团。 “不敢,所以不是不愿?” 风乘意挥舞起无形的双刃之剑,自彼此伤害中寻求发泄。 “你觉得自己戴上金冠就是王吗?” “狗屁不是!” 他烈声怒吼,一把将王冠掷在地上,砸得地砖粉碎。 王世子面色煞白,而后泪如雨下,手忙脚乱爬过去将王冠捡起,跪下捧在头顶。 “母妃走了,爹爹更要珍重自己!” 风乘意看着这一幕,突然沉静下来。 他过去一手抓起王冠,一手扶住儿子肩膀,将他埋藏的脸强行扳起。 “那座山每日食人,现在一月要七千。” 风乘意手指北面,声威如雷。 王世子闻言瑟瑟发抖,又不敢请父王慎言,只闭目流泪。 “你母亲死了,在听涛谷,被泥土掩埋。” 风乘意哽了刹那。 “结果你父,堂堂淮阳王,无法为她复仇。” “你告诉我,你母妃和死在那座山下的人有什么区别?” “王谁都可以当,但元磁天人却不是,你懂吗?” 他松开手,强忍住哭腔。 王世子重重叩首,身下金砖上滴满泪水。 “父王,风氏王祚以武成就;风云顶下,实在是不能不忍之事……” 年幼的王子说着老成之言。 “待老祖宗出关了,他一定会为母妃做主,家国也会好起来。” 他颤声道。 “呵,这话是风慕白还是风曼云教你的?” 风乘意出神地看着儿子,鄙夷且失望。 “老祖宗若成,自然要重整家国,澄清环宇。” “彼时,他老人家以武称圣,这二十载的罪孽又要谁来背?” “罪要血来洗。” “你是王世子,你说他会用谁的血?” 风乘意以气声说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面目在绝望中扭曲变形。 王世子浑身都瘫软了。 他无处可藏时,又见父亲探头到耳边,嬉笑开口。 “但当王总比当王世子好,对不对?” “何况是做寡人的世子,吾儿是这样想吧?” 风乘意说完,在儿子全力摇头辩解之前大喝。 “滚!” 王世子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槛。 大殿内孑遗一人。 风乘意跌撞坐回宝座,把王冠搂在怀里,摩挲着砸出来的痕迹。 “你被摔了如许多次,怎么就是不碎呢?” 他怔然自语,将指节拧得发白。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五章 净念 四月初十。 云岚城王宫后花园。 大红色蔷薇都开了,燃烧般热烈。 风乘意注视着火一般的花朵,在脑中勾勒妻子初嫁时的模样。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 如今他越是努力地去回忆,脑子里浮现的画面越是模糊——此前未曾去想的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自己已忘了。 她为什么会嫁给我? 风乘意头一次问自己。 他想不明白,只猜测自己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以前,还不是个一无是处的渣滓。 巳时将近(上午九点)。 风乘意前往勤政殿。 大殿挑高十丈、进深三十丈,柱上盘龙,左右立着丹顶铜鹤,固然奢华,却格外幽暗。 内侍点起灯火。 金红墙壁上爬满扭曲的影子;龙鹤眼窝映着明暗光影,仿佛闪烁的眼神。 风乘意知道自己害怕风慕白。 地榜宗师之怒不是凡人所能承受。 军队同样不由他控制,护驾的飙风卫与千面风大多数时候更像监视而非保护。 但风乘意依旧不打算妥协。 头戴金冠,他多少还能左右些筹码。 “殿下,天青公子到了。” 内侍低声禀告,躬身退下。 来者眉眼冷狭,二十三四年纪,着一身素白银纹武服。 “王上。” 风天青躬身见礼,对王座上投来的审视视线不避分毫。 两人一为在榜天骄,一为封国王者,同属一辈互相闻名,却从未亲近。 因为风乘意向来讨厌武者,尤其是那些少年成名天资纵横的。 但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殿下所托之事,臣已知晓。” 风天青主动开口。 “卿既来了,想必是有办法。” 风乘意目现期待。 他见对方点头,脸颊上泛起浅薄血色。 “殿下想要为王妃复仇,仇人一是段天南,二是洪范。” 风天青往里走了数步,挥手驱风关上殿门。 烛火受风摇晃。 “要动段氏,没有中丞与天风军参与,臣着实想不到办法。” “但洪范就好办不少了。” 风乘意闻言大喜:“寡人便知没找错人!” 风氏族内,风天青威望很高,相比其他人不那么畏惧两位元磁长辈。 “爱卿想要什么?” 风乘意前倾身子,问得直白。 “臣要百位身体强壮的男子,还要五万两白银采购所需材料。” 风天青提出要求,又解释道。 “现在风云顶需求越发旺盛,中丞断了臣这边的供给。” 风乘意眉头微皱,身上发了阵冷。 他听说过对方的光辉事迹。 以数十凡人为素材,风天青改良了《天罡神风经》中的冲穴法门,将累计七个穴位的疏通难度降低三成。 须知这是对十经级别武道的改良,放眼九州都属稀罕。 当然,素材们的下场就不堪言语了。 “爱卿要的,寡人都能给你。” 风乘意沉思了片刻,应下要求。 “具体说说计划。” “洪范身居敌营,先天武者想杀他都力有不逮,所以需要龚侯。” 风天青道。 “王妃是侯爷嫡幼女,此次算是间接死于洪范之手;此外,王上可以将天风军中空出的职位许几个给龚家。” “但赤沙贼从不离开百胜军中枢。” 风乘意神色微沉,不置可否。 “你觉得寡人这位岳丈愿意去?” 风天青笑着摇头。 “龚侯一对一就不是段天南对手,再加上百胜军有两位顶尖先天;一人深入敌巢,若被浑天术牵制,便有性命之忧。” “一位嫡女的血仇和些许身外之利,尚不足以让他冒生命之险。” 风乘意听到风天青的判断,吐出口浊气。 他早已去求过龚正平,结果正是如此。 “所以还需要一個人的帮助。” 风天青又道。 “谁?” 风乘意问。 “微云瘦雨唐少游。” 风天青话语不停。 “《千丝念》在元磁境界有一项秘法,可以消耗大量心力烙印一个目标;配合特殊祭炼后的法器,感知距离能达到数百里,持续旬日。” 这个情报风乘意头一次听说。 “但唐家与龚家龃龉百年;端丽城后,他们更是自淮阳乱局抽身,怎么可能尊寡人号令?” 他犹疑道。 “自然是动之以理,诱之以利。” 风天青露齿微笑。 “唐家与百胜军双方虽然保持克制,但仇恨并未消失。” “瘦雨公必然不愿直接出手刺杀百胜军高层,但要他间接提供些便利,想必不难。” “臣听闻唐家地神兵‘净念’的一半残骸就存在王庭宝库,王上可以以此为条件——洪范一天人交感而已,哪怕事后泄露,也不影响唐家与百胜军之间的大平衡……” 风乘意听得两眼发亮。 他几乎看到了仇人的头颅被掷在殿中的画面。 “那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如何让唐少游与洪范见面?” 风乘意绽出笑意。 “此事易尔。” 风天青回道。 他直视风乘意脸上蜕痂留下的红痕。 “赤沙伤我王上,天青身为云岚天骄,自当与他一战讨回这颜面!” ······ 四月十四。 勋县,唐家新宅书房。 唐少游高踞首座,唐胜望、唐星晴以及两位族内长老各分两边。 这是整个唐家当下最高的决策阶层。 “王庭给的条件是当年被风间客带走的那部分净念,以及对应的修补材料。” 唐少游说道。 “配上晴儿保管的那部分,一个月内就能重铸成第二品的神兵。” 此话一出,两位天人交感境的族老明显意动。 地神兵的标准是能自主勾连先天灵气,对元磁强者虽是锦上添花,却足以将一位力境武者的破坏力直拔到先天境界。 更何况净念两分乃唐家耻辱,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唐少游扫视四人。 “如果我们答应,风天青会在五月前向天下发布约战檄文。” “地点选在灵波城,由冷家天人为证。” “彼时我前往观战,在座中为洪范打上心印,事后再将准备好的法器交给龚正平,我们这边的活就算结束。” “心印存续的十日内,姓龚的随时能在三百里范围内确定洪范位置,要是他这都办不成,那干脆自裁得了。” 他提到龚正平时,不住冷笑。 “家君,王庭是要确认洪范死了,才会送净念过来?” 唐胜望问道。 “不,只要确认心印生效就行,其他不关我们的事。” 唐少游简单作答,而后发问。 “你们怎么看?” “此事风险不大,不如应下。” 唐胜望心中想起死去的李希奇,第一个表态。 两位族老也发声支持。 “晴儿,我觉得此事可行,你怎么看?” 唐少游又看向一直不吭声的唐星晴。 后者年纪最小,见四位长辈都表态,已是心乱如麻。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僵硬片刻,还是胡乱点了头。 事情议定,众人散会。 唐星晴独自回家,越走越是冰凉,身上汗发涔涔,回到院门处竟被门槛绊倒。 当连成一片的黑色地砖撞向眼眸,她仿佛登崖临渊,即将一步踏空无法挽回。 唐星晴在地上趴了片刻,突地冲回屋打开剑盒,捧出自己的第五剑。 这是名枪“净念”枪头前段的三分之二。 虽只是地神兵残骸,依旧光洁锃亮、锋刃森寒。 唐星晴安静端详它许久。 直到斩尽杂念,明晰本心。 神兵不过死物。 她不能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六章 未见山川 次日。 云朵奔行在勋县的池塘。 地点依旧是唐家新宅的书房。 这一次屋内只两人。 “你希望改变昨日的决议?” 听到唐星晴来意的时候,唐少游很意外。 他意外的倒不是她另有意见——这点昨日他已看出——而是她敢于一人来找自己,并坚定表达。 “为什么?” 唐少游好奇问道。 “我……” 唐星晴来之前有准备借口,够理智,也够冠冕堂皇。 但此刻面对长辈的目光,她却说不出来。 唐少游少年登三榜,负剑游天下,晋入元磁境界后治家掌舵已有数十载,面对过不知多少花言巧语、虚伪矫饰。 唐星晴只能选择真诚。 “我不能坐视洪范死。” 她低声道。 “你与他有私情?” 唐少游满脸正色,腰背一下子绷直了。 他老早就有类似猜测。 三郡英杰不比九州,在武道天资上能与赤沙相比的也就一个“追风步”风天青,但两者姿容未免差得太多。 年少慕艾,哪有不看脸的? “你们到哪一步了?有谈过婚嫁吗?” 唐少游仔细问道。 “他若愿意入赘,昨日之事自不必再提!” “到时洪家有多大家业,本座给你配多少嫁妆!” 他想到洪范的能力声名,心头微微发热,却见唐星晴张口结舌。 “老祖宗,我……” 她期期艾艾。 “不是这样的……” 唐少游见状,面色越发严肃了。 “所以是你单相思?” 这问题对唐星晴而言越发不堪。 但她直身正坐,逼着自己直面。 【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洪范才不想他死。】 唐星晴扪心自问。 答案是否定的。 洪范很好,每个方面都很好。 除去出身。 但唐星晴自己也只是世家庶女,现在族里宗祠祖宅都丢了,自觉没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老祖宗,若未来会是洪范与我结缘,我不觉得抗拒。” 她用十二分努力客观说话,脸颊还是禁不住泛起绯色。 “但这一次不是为这种事。” 道理其实很简单。 她只是觉得那样的人,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这样的地方。 若被设计的是段天南、古意新,她也会这样想、这样做——应该是这样吧? 但这些话不能拿来说服一位元磁高手,一位世家之主人。 唐少游没有紧逼,举杯静静饮茶,等着她平复心绪。 “家君,容我陈禀。” 半晌后,唐星晴再度开口。 “百胜军与我们有深仇,端丽被占乃是奇耻大辱。” “但百胜军与段古洪等三人,只是淮阳国的暂时状态。” “我等世家郡望,才是长久。” 唐少游放下杯子:“你为何这么想?” “因为不管怎么样,风家成还是不成,百胜军都没有未来。” 唐星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们是朝廷与王庭角力的手套,事成或事败,淮阳国没有他们的份额。” 唐少游终于改变姿态。 这番话的格局层次出乎他预料,几乎是唐胜望那小子都说不出来的。 “但我们不一样。” 唐星晴言语越发流畅。 “三郡是风冷龚唐的三郡,如您所教,世家不该看三年,应当看百年。” “洪范死了,净念归来,只算是蝇头小利,出口恶气罢了。” “但云岚龚氏与我世代都有矛盾。” 话语渐深,她调整呼吸。 “老祖宗,龚正平今年九十三岁,而龚家唯一的先天武者龚世华与他同辈,年纪还大两岁。” “龚家自此二人往下,晴儿一眼扫遍,未见山川。” 在榜天骄的傲慢与自信溢于言表。 “淮阳国今逢乱世,什么都可能发生。” 唐星晴的声音低且稳,仿佛自寒冰中抽出的剑锋,刃口是一位世家庶女走到今日不可或缺的果决与狠辣。 “只要龚正平死,老祖宗,三郡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从四姓减为三姓了。” 她垂下眼帘,遮去眸中毕露杀气。 唐少游半晌不语,心率却加快。 他仇恨百胜军,厌恶段天南,这都不假,但他对龚正平同样没有一点好感。 而且唐星晴方才的话,有一点打到他心底: 不论风家输赢,百胜军没有未来; 短期来说,义军是大敌; 长期来说,世家之间才是永恒的竞争者…… “你想怎么做?” 他低声问道,收敛起眉眼间长辈对晚辈的居高临下。 “王庭愿意给净念,我们照收。” 唐星晴咽了口唾沫。 “但对洪范与龚正平都下烙印,都给法器。” “待龚正平去寻洪范,老祖宗你便跟去与段天南联手,配合百胜军两位先天巅峰……” 她起手狠狠一斩。 静室内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之后让段天南全担威名。” 唐星晴好一会后才开口补充。 “龚正平刺杀洪范,被段天南堵住搏杀,此事哪怕传遍天下,谁会认为其中有我们参与?” “毕竟我唐家与百胜军可有深仇大恨!” 唐少游将计划在心头过了几遍,立刻确认了可行性。 烙印一个目标并维持十日需要占据两百念,两个便是四百。 他如今斩出五百三十念,上限正是两人。 至于法器所需的极品玉髓一类材料,在如斯大事前根本不值一提。 “呵,段天南单杀龚正平……” 唐少游叹声几遍,突地失笑。 “老祖宗是不愿他独得名声?” 唐星晴探问道。 “不,本座何时在意虚名?” 唐少游不自然地笑了笑。 “晴儿,老祖宗只是惊讶于伱的想法——唉,自李希奇死后,你二爷爷私下里都不来给我请安了。” 他口中的二爷爷指的是唐胜望。 “好,此事就这样办。” 唐少游最终表态。 “记住,一切只在你我二人,也不要告诉你二爷爷。” “明日,不,今天半夜你亲自出发去端丽城;这件事只能和段天南或洪范面谈!” “如果事情泄露……” 他略迟疑。 “如果事情泄露,晴儿便是家族叛逆,老祖宗亲自来取我头颅!” 唐星晴长身而起,话音如剑。 这让唐少游又满意又好笑。 “你瞎说些什么,淮阳王许给我们的不过是半把净念。” 他慈爱地看向家族的继承人。 “地神兵换得了别人,换不了我家的麒麟儿!”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七章 灵波城 正和三十年四月份的云岚城已不复以往的来去自由。 一身劲装的驿卒腰间别着三角旗,在城门处仔细验过三重手续,对着写明归期的保证书按了手印,这才能策马出发。 官道利索北上,与南下的瑶河持续着擦肩交错。 零星村落在道旁的浅浅暑气中蒸着,驿卒路过时眯着眼打量,比上一回又少三分人气。 后半段路是连绵的丘陵。 半埋的白骨随处可见,一片碎石中还躺着头死于利箭腐烂发青的牲畜尸体——因其耳长蹄厚,大约是头骡子。 驿卒被三头灰狼跟了十几里,又遇到了搜捕柴薪的天风军。 他们穿着镶铁的皮甲勒马于坡上,后头用绳索拴着几个衣衫褴褛雌雄难辨的俘虏。 为首的骑士冷眼瞅着驿卒腰间的三角旗,没有找他的麻烦。 驿卒加速驰过,猜测那头死骡子应当属于那些俘虏中的某一位。 四月二十,他抵达了大雨中的端丽城。 交出用厚实牛皮袋包着的卷轴,驿卒完成王庭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便牵马往城外百胜军大营投军。 城主衙门,半个时辰后。 卷轴被裘元魁在桌上展开。 用纸很厚,两边镶有金色风云纹,左下角盖着王庭大印。 段天南、洪范几人凑上前围看。 撇去华而不实、装腔作势的檄文修辞,其上内容很简单。 风天青邀战洪范,地点定在淮阳国第二大城灵波城,时间是五月初五。 此战点到为止不分生死,由冷家天人“天凝地闭”冷洛离执裁。 若风天青胜,洪范必须离开淮阳国永不复入;若洪范胜,王庭释放二百位义军俘虏。 自洪范应战之日起到比斗后三日内,各方暂休刀兵;王庭亦不会对百胜军一行来去做任何阻挠。 以上种种请祖龙见证。 “与其他地方收到的公告一个意思,这是来真的了。” 裘元魁抚着胡须。 “一次想使动两位元磁,大手笔啊风天青。” “你打算应战吗?” 他看向洪范。 没有人担心告示里承诺的真实性。 人族尊奉祖龙,在这种事上食言,便是自绝于九州。 “当然要去。” 洪范笑道。 “输了不过离开淮阳国,回西京当我的缇骑罢了,为何不去?” “何况我也不觉得会输。” 他捏了捏拳头。 “真没想到,老子这辈子还有要与唐老奸联手的时候。” 段天南用手指摩挲着卷轴的细腻质地。 “从前只觉得他奸猾有余,倒没想到还有这般狠辣气魄。” “还得感谢唐家小姐过来报信。” 古意新补上一句。 “否则今次你可就危险了……” 他话语认真,脸上还有些后怕。 在雨声的遮掩下,四人加上徐运涛草草拟定了诸事。 之后洪范取了顶斗笠,去往唐星晴落脚的小院,却发现人早已离开,也未留下文字,大约是一早就回勋县去了。 ······ 祖龙在上见证,天人居中执裁。 信使来往,洪范与风天青一战顺利促成。 灵波城一行,安全性对百胜军已不是问题,但考虑到排面与外交的需求,他们还是决定组建一個中等规模的使团。 两位在榜天骄约战是淮阳国少有的大场面,再加上洪范在义军中威望渐高,自荐随行护卫的人数极多,最后只遴选出三十位武艺出众者。 五月初一,龙湫镇阳光明丽。 马队在清晨出发,过伊山湖,往东北畅快奔行。 日行百里后,安眠一夜,第二日,待马蹄甩开跟了一路的汀山,洪范看到了大平原。 这是淮阳国最好的土地。 整齐肥沃的田地铺展如画,尽头的地平线裁剪般笔直。 众人在马镫上站立探看,唯见一道百丈长的创痕斜挖入地,其土色尚润泽,约莫是新受的风灾。 五月初三,队伍踏入景明郡。 一座大城在缓坡后露出身影。 它本是地平线上凸起的小小疙瘩,与马队隔着一个破折号般寥廓的旷野,而后这疙瘩缓缓膨胀,在倾泻的阳光下袒露越来越多的细节,直至璀璨耀眼,轻盈欲飞。 灵波城城如其名。 傍晚时候,洪范一行抵达城门口,受到冷家的接待——或许是不想刺激王庭,来的只是两位年轻子弟。 以规模论,灵波城只略大于端丽,但因其未遭战火,在近二十年间只向王庭交足税而不受钳制,是以远比端丽城繁华得多。 风天青一行更早两日到,入住河湾旁的王庭行宫。 百胜军则挑了城内最大的客栈“望河湾”作落脚处。 洪范抵达的当晚,便有不同义军累计几十位头领先后拜访,一顿晚饭吃了两个来时辰,推杯换盏不知多少轮。 好在武者不惧酒精。 待这些淮阳国各个道上的奢遮人物叙完旧,主题自然转到后日决战。 席间武者们将遇到过的逍遥引与天罡神风经力境招数尽皆说遍——读风、风引铁、风卷沙、乱步风、风咆哮、风渡术等等——几乎办成个杀法拆解大会。 总而言之,风家武者在力境的风格主打骚扰控制,要旨在于破坏视觉、听觉与动作平衡。 风天青作为天人交感,还要额外防他一手滑翔身法。 而他们的杀招基本都是暗器。 一种类型是以真气改变降低风阻,使暗器无声飞行、轨迹多变,回避对手感知。 一种类型是炮制高速气流声,模拟大量盲区打击,使对手应对不能。 在洪范听来,大约类似现代的隐形战机或电战吊舱——前者雷达上没飞机,后者雷达上挤满了飞机。 知彼之后,己方战术便有定制的基础。 压缩空间,多拼消耗,少做追逐。 对方身为龙嗣固然真气充沛,但洪范武法双修,还有一枚龙魂果可以作弊,相当于两条命。 至于暗器,荒沙战甲最不怕这个。 一顿饭吃完,洪范自谓有九成胜率。 五月初四。 冷家大摆宴席,接待携族中出色后辈先后抵达的唐少游与龚正平。 此时灵波城内算上最早到的风曼云,共有五位元磁一位天人,淮阳三郡之年轻英杰近乎齐聚。 客栈满客,码头满船,谁不来谁就是自甘下游。 这是最适合商业经营的时候,但此时城市的运转却变得慵懒迟滞,陷入苦苦等待的焦灼与骚动。 午后,段天南与裘元魁私下去拜访冷家高层。 洪范则接待老相识吴元、文凯歌一行。 望河湾内外坐满了人,男男女女、本地外地的都是冲赤沙过来,想一睹他的出众风采。 洪范也不回避,与古意新二楼窗边就坐,与几位侠客叙旧。 初时众人还能自制。 但两刻钟过去,就有耐不住性子的青年挺身而出大声通名,想当场演示武道,请两位天骄品鉴。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八章 良知 请求“品鉴武道”固然是蹭天骄的流量,同样也是对天骄的推崇。 洪范知道这种社交琐事古意新向来苦手,便主动出面,为两位二十岁上下的浑然境武者留下评语。 说来也只是“刚猛”、“灵动”之类的俗套话,但那两人得评后都喜不自胜、再三拱手,仿佛新娶娇妻、将要洞房。 武者好名。 他们平时折铁碎石的花活耍得再多,也只有乡人见证;而今日得赤沙称赞刚猛,很快便能闻名数郡乃至一州。 气氛越发热烈了。 人群开始吹捧,好事者纷纷断言明日风天青必败。 更多武者按捺不住热身,互相推挤,凑到堂下排队。 就在这烈火烹油时候,楼下突地发静。 一人自楼梯上来。 他身着白色武服、围玉腰带,容貌清秀,眉眼似银鱼修长,目不斜视大步流星,绕过排队众人。 恼怒他插队者正欲作色,立即被周围人拉住耳语,而后悻悻然缩回座位。 “在下风天青,见过二位。” 问候声温和响亮。 此人此来,无人预料。 古意新绷紧了脸颊。 “比斗在明日,阁下怎么今日便来了?” 洪范手按桌沿,笑问。 “明日你我间必有胜负,怕是没有说话的余暇。” 风天青回道。 “段公与洪公子在武道上广有建树,在下倾慕已久,常期盼与二位结为挚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语气很诚恳,指了指空着的椅子。 “洪公子可愿让我坐下。” “请坐,有话也请直说。” 洪范伸手示意。 他向来不喜欢在小处拿捏别人。 风天青闻言坐下,见洪范面色冷淡,古意新却明显是厌恶。 “古枪魁对在下是有意见?” 他径直发问,但不是以挑衅的口吻。 “是。” 古意新重重点头。 “我听闻你以凡人性命钻研武道。” “确有此事。” 风天青无所谓众目睽睽,坦然承认。 “我以九种丹药暂时提升凡人部分经脉的质地,尝试用不同法门疏通,共耗时十七个月,改良《天罡神风经》中的冲穴法门,将浑然境界累计七段奇脉的疏通难度降低三成。” “此法是我心血凝结,未来在先天元磁境界,说不定也能有所创建……” 他正想详述自己的成果,已被打断。 “你说你在凡人身上试验;一共多少人,什么后果?” 洪范问道。 “这项成果用了四十二人,全都死了。” 风天青回得毫不遮掩。 “你……” 古意新怒气上涌,被洪范按住肩膀。 “通脉之痛苦,武者都有体验,是撕裂与恢复的不断重复。” “而以凡人之经脉孱弱,直接要动到奇经八脉,该有多痛苦?” 后者冷冷道。 “大部分不用痛苦。” 风天青轻轻摇头。 “第三脑室的两侧,间脑中最大的卵圆形灰质核团,神京器作监的医家称为丘脑。” 他以手指颅。 “我用真气透入,破坏,之后素材就会对身体失去控制,无法再行走运动,终日只知昏睡。” “对于我的经脉研究,这反倒是件好事。” 话音好似寒风,冰镇住初夏的午后。 风天青的陈述非常冷静,以至于听众有一种正在讨论鱼虾的错觉。 一些人咽下唾沫,颈后起了鸡皮。 “你做下这般恶行,还说得出口?!” 古意新终于忍不住,拍案质问。 “在下听闻古枪魁愚钝于俗事;其实此事不能光看浅表。” 风天青泰然自若。 “我为人不噬杀,不喜折磨,也不自大——我认为我的才能远不及洪公子。” “至于我之行事,虽作小恶,但益于武道,瑕不掩瑜。” 古意新气得脸色涨红:“什么小恶?你可是杀人害命!” “此话不假。” 风天青依旧心平气和。 “但人命的价值本就是不同的。” “把历史比作河流,凡人的一生就像水面过风的波纹,短暂、浅薄,缺乏意义。” “而古兄你对我所作所为的激烈与愤怒,只是因为伱用自己的情感为他们的存在赋予了意义。” “但我的试验不同。” “十经之一得到改进,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对武道、对我族有长足的意义;如是,那四十二人的死也有了意义。” 望河湾的三层楼内静了一刹。 “狗屁不通!” “混账!” “人命关天,古来都是这么说的!” 人群中有人呵斥。 风天青靠在椅背,不去寻说话者, “人命是否关天,此事我不知晓。” “但我知道每个人生来便注定会死,既如此,存在难道是其意义所在吗?” “如果是的话,人之劳作与蝼蚁求生、野兽捕食有什么差别?” 他说完话方才转身扫视人群,容色坦诚而自洽。 “若把普通人比作铁矿石,那武者就是钢——更持久强硬,能堪大用。” “因此数千年来我们用矿石炼铁,用铁炼钢; 铁锭在铁砧上受百千捶打难道不痛苦? 但不除掉杂质,如何能得到真钢呢? 九州外异族环伺,以低价值的人命换更强的武道以壮大族群,不值得吗?” 一番话说完,洪范亲眼看到有不少人不自觉地点头。 此时古意新已无力做出驳斥,只心中厌恶溢于言表。 “什么武道族群,我看你是损人利己,自私而已!若你是你口中的素材,你还会这么想?” 说话的是吴元。 “敢问阁下名讳?” “双刀奔雷吴元。” 吴元昂然通名。 “原来是吴先生。” 风天青显然不知道他,但没有讥讽。 “在下当然有私心,我推动武道的进步,这进步以我为载体,确实满足了我的私欲。” “但这不坏我刚刚说的道理。” “我处于这个位置,有这个天资与资源,所以是我来做出这個选择。” “若我生为庶民,被他人捉去试验,或许也会仇恨,可那时我不过碌碌凡人,我的一生了无意义,仇耶恨耶又如何呢?” “我所持之理,就是可以用小的代价换取隽永的成果。” “诸位,若死千名凡人能为天下换一门新的十经,你们觉得如何?” 风天青再次回身,对众人发问。 少数人怒目而视,多数人目光闪烁。 这下吴元也说不出话来了。 对方比他想象的坦诚,因此似乎无懈可击。 “洪公子?” 风天青最后看向洪范,似乎觉得后者可以理解他。 洪范终于开口。 “有句话叫物伤其类。” “你折磨同类,良心过得去吗?” 他却问了个最简单的问题。 “洪公子是以道德指责我?” 风天青失望地摇头。 “这天下凡做大事者,都会伤害到他人。百胜军举起义旗,不也伤害了许多无辜者? 死在你沙流之下的天风军将士都有父母,有妻子,那些豪强地主中也不乏一辈子没做过坏事的善人,洪公子可曾听到他们的哭声?” 他哂笑着反问。 “无辜不是个简单的定义。” 洪范回得很认真。 “你说的那些人,他们服侍的是谁,寄生的是谁,从谁那里得到供养,又给谁以宽慰?” “义军之起,其实没那么复杂,而是最简单的东西,一句话就讲得明白。” “人天性抗拒痛苦,所以被压得久了,就会反抗。” 人群听得发静。 “这种反抗的开始是暴力,过程是无序,结束是消灭,所以它必然伴随死亡。” “当烈火燃起对抗海潮的时候,水火之间哪里有第三者的立锥之地?” 所有的呼吸都放轻了。 风天青默然咀嚼着听到的东西,咀嚼其中蕴含的决心与力量。 “我问你良心,不是通过道德与正义的陈条在指责你,因为道德与正义不是有形有质的实物。” 洪范举臂出窗,以手指远。 “你看那自然,是山不知其青,雪不知其白,天与地哪里分对错呢?” “但人不是自然,人区别你我,所以人会占有,会因占有而生利害,会因利害而生是非。” “风天青,我只是在问更简单的东西——你的感受。” “折磨那些人的时候,你心中可有不忍?他们在你面前断气的时候,你心中可有愧疚?” 洪范抛出最后一问。 风天青仔细思量,确凿回以四字。 “一点也无。” 他注意到古意新投来的目光变了,不止是厌恶,更有看向异类的陌生。 “好。” 洪范重重点头。 “如是,洪某不可能与你为伍。” “因为我不认同,因为我看不惯……” 他用手点着左胸。 “因为我良心过不去!” “良心吗?” 风天青遇到一个未曾解过的谜团。 他从小就知道这个词,但少有见到实物,今日之前也不认为它有左右天骄的巨大力量。 “洪公子冒性命之危帮助义军,也只是为良心二字吗?” 他问道。 “何必探问那么多?” 洪范发笑,不知在笑谁。 “一个人做出选择,倾力成就,然后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后果,足以称大丈夫。” 风天青彻底词穷。 盖因对方同样毫无掩饰,不踞道德为高点以鄙夷,也不宣扬理念的伟大与光明以自我满足。 这样的人无法用言辞击溃。 正如他自己。 “话不投机,何复多言?明日用拳脚说话吧。” 洪范下了逐客令。 风天青点头,起身道一声可惜,大步离开。 (本章完) ------------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万人空巷 次日,巳时差一刻(上午八点四十五)。 云流飞驰。 大风把瑶河整个吞入腹腔。 水浪在堤岸间闪烁翻滚,左冲右突地并肩子往前,凝重威严如银汞。 洪范与风天青扎在河湾月牙状的弧心,像两杆标枪。 前者穿玄黑劲装,长发一簪成髻,赤手。 后者着青绿衫袍,戴青玉冠,提七尺长枪,腰带上镶着一排飞刀。 以两人为中心,围拢着难以计数的观众。 他们踩着堤岸、路面、屋顶,在平处聚成黑色的海,在高处拔起杂色的山。 就连河面左右都锚停着上百艘大小船只,从另一个角度观战。 灵波城已经空了。 数十万人的嘈杂甚至压过了瑶河的涛声。 湾岸突入河面的码头上,临时搭起的高台有六个座位。 时辰将近。 洪范睁开双目,发觉飘忽荡漾的先天灵气突然沉滞如土石。 回过头,城中腾起六道身影。 为首的中年妇人清瘦端庄,即冷家天人“天凝地闭”冷洛离,其后五人分别是“萧瑟风”风曼云、“微云瘦雨”唐少游、“燎原火”龚正平、“林寒洞肃”冷津渡,以及“铁掌开山”段天南。 六人落座。 人群压低声音,等待宝座上的至尊们轻松说笑、交换意见。 直到巳时,冷洛离起身抬手,镇平喧哗。 她当众复述了此战之起止、条件、彩头,而后看向二十丈外立着的两位青年。 待他们各自点头确认后,天人垂手,召唤江涛。 瑶河平缓稳固的水流霎时汹涌,随她手势连结、拉高、冲锋,在即将冲上堤岸时悬浮冻结。 冰蓝色、方圆十丈、晶莹剔透。 一座擂台顷刻落成,还带着垂连堤岸的阶梯。 潮水般的惊呼声漫过河湾。 “此战点到为止,一方失去战力或跌落擂台计负,若有性命之危本座会介入,同样算另一方胜。” 冷洛离讲清规则。 “无异议就上台吧。” “洪公子先请。” 风天青侧过身子。 “客气。” 洪范冷冷回道,扫视冰台,抬手引大股沙流横砸台上,跃起,脚下沙钉凝聚刺入冰面。 他站定后,台下起了阵风。 风天青轻盈落在对侧。 同一时间,灵波城南。 冷家在府邸临江的一侧搭起望台,广请英杰观战。 台上尚未交手,台下的世家贵子、各地青年高手已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他们姿态挺拔、声音洪亮,把自认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唐家千金——她手扶围栏,踏长靴,扎高马尾,着玄底金纹长裙,一如初见洪范时的模样。 只是相比平时,唐星晴今日格外冷峻。 以至于家世声名稍差者都不敢与她对视。 “追风步年长三岁,经验积累更多,为兄觉得他有七分胜算,世妹怎么看?” 冷家长公子凑到围栏边,问道。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不知道。” 唐星晴短促回道。 “赤沙呢?” 他再问。 她这回却连话也不说,只是摇头。 “世妹未免太敷衍为兄,多少给点薄面?” 冷公子收了折扇,讨饶道。 众人哄笑。 唐星晴这才回头,说了个长句。 “他曾说我不是赤面神对手,还说击败我时尚未出全力。” 语气严肃而慎重。 望台上霎时少了言语。 诸位公子与俊杰们各自羞赧。 他们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轻松地观战,最多因利益亲疏而生立场,本质上没有代入。 或者说不敢代入。 但唐星晴不同。 她好胜,她满心比较,她明明败过却仍未认输。 阳光照透擂台上四溢的寒气。 风天青摘下银丝织锦枪套。 “昨日与洪公子话不投机,实在可惜。” “此事本不至于此。” 他说得意味深长。 洪范嘴角冷哂,不语。 “你看起来很有信心,或者天骄们在败北前都是如此。” 风天青亦笑。 “你是星君,武法双修,耐力战力远较常人出色。” “但我不是常人。” 他一手持枪划开手掌,流下的血液镶嵌金丝,在日光下亮得发白。 “洪公子,龙血你或未见过,我猜你也不知十经之神妙。” “不论力量、速度、恢复力、真气量、控制力,在下均远超同侪,所以列天骄榜七十七位,天人交感第一。” 两句话没说完,伤口已然止血。 风天青的话语并非炫耀,更像是对现象的客观介绍,但洪范没有听下去的耐心,只随脚踢沙,溅在对手靴面。 “动手便是。” 他哂道。 风天青略有错愕。 “好,也好……” 他斜开马步,跺足震去身上沙渍,双手持中平枪。 “当心了。” 一声低喝。 交叉步,拧腰,平刺,三丈距离忽攸而过。 洪范滑退半步,手中聚沙成棍往右下开格,交击时虎口受力发麻。 他没想到风天青身材瘦削,绝对力量居然比自己高出两成,同境界中只逊于赤面神。 枪尖蛇信般回缩,转下段横扫。 回防已不及。 洪范再退一步,便见对手得寸进尺,拉枪过肩双持重劈。 这一击随手发出,竟有唐星晴净念刺击七分声势,轰碎沙棍后斜切入擂台,溅起少许冰渣。 三招连击,洪范被压制得无法还手,旋身再退时已接近擂台边缘。 风天青撩枪进逼半寸不让,突感热风扑面,刹那后连视线都开始扭曲。 这是七步樊笼。 他心念电转颠枪飞退,见飞旋砂砾紧追而来。 七步樊笼转热风地狱。 一息之间,高温沙场笼罩半個擂台,扩展至风天青身前一步。 “喝啊!” 后者吐气开声持枪贯地,烈风八方震开,驱散芜杂。 擂台冰面一丝未化。 洪范第一次在同境界下遇到力量与敏捷都强过自己的对手。 【人外果然有人;光玩拳脚兵器,我竟毫无胜算……】 他招引沙流爬上裤脚。 风天青同时动作,身形微侧,掩住左手。 气暴声乍起。 不同角度、不同远近共七道,出现在洪范视野盲区。 他未相信听觉,反而第一时间瞥向风天青。 【腰间的飞刀少了两把,所以是五虚二实。】 洪范克制住回头确认声源的冲动,因为真正的杀招不在背后。 荒沙覆起薄甲,受击两次,左肩与右腰刺痛。 洪范来不及仔细分辨,眸中映出的银光已极速放大。 双掌合十,隔着砂砾锁住枪头。 金石摩擦作声。 风天青筋肉暴起,奋起蛮力大步前推,直到对手脚后跟悬在擂外。 角力僵持一刹。 空气扭曲。 风天青见热浪欲来,滑握枪杆不退反进,横拧枪刃硬破沙锁,逼洪范做稳守势后飞步蹬其小臂,连人带枪空翻后掠。 这一套处理虚实结合,动作潇洒迅捷,瞬息拉远五丈。 但这正是洪范想要的——从一开始他用的就不是七步樊笼,而是进气加热。 冰擂冰破,瞬步瞬发。 洪范瞄准对手空翻落点,挤过粘稠的大气,奔雷突进,而风天青仓促间没有选择,只得横枪硬吃肩撞,石子般倒射。 水面被气流割出一字白痕。 观战者忘了呼吸,目光跟随着人体,却见他将要落水时被微风承托,如落叶般轻盈飘起。 天罡神风经的风渡术。 风天青在江面滑翔数丈消尽力道,回旋绕擂一周,落在对侧。 洪范转身。 相比开局,两人恰好交换了位置,仿佛战斗未发生过。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章 破风 寂静中炸开喝彩声,如断崖坠入江水。 露台上的冷公子以扇骨击节正欲赞叹,却见唐星晴鬓间汗湿,脱力般地松了口气。 “世妹怎么了?” 他关心道。 “我败了。” 唐星晴喃喃道。 “刚刚他们共换了十招,换我对上任一人,此时已经败了。” 她话音凝重,倒不见沮丧。 众位青年俊彦将信将疑。 “唐小姐妄自菲薄了,当初你与赤沙不是换到百招开外?” 一位年轻浑然境故作世故地说笑道。 “这是擂台战,方圆只十丈,若取位天元更只七丈,且冰面光滑,没有丝毫掩体障碍。” 唐星晴瞥人一眼,语气尖刻。 “其中差别你可看得明白?” 场间冷了七分,无人再敢驳她。 同一时间,风天青单手拄枪,抹去唇上血迹。 “赤沙与雷鸣瞬步果然都名不虚传。” 他大方称赞,依次开合左手无名指与小指,确认指伸肌腱的损伤。 “你刚刚发招若不中,恐怕要冲出擂台——沙翼毕竟不如风渡术灵活。” “这场地限制,是我占了你便宜。” 风天青指了指擂台四界。 冷洛离听闻言语,挑了挑眉。 “段天南,本座设置擂台本是为了方便观战,现在看似有不公?” 她侧首发问。 “无所谓。” 段天南淡然回道。 “洪老弟也不会在乎。” 他看洪范增厚沙甲,体型暴涨至两米五,默然颔首。 利用规则设陷偷鸡不成,便结硬寨打消耗。 从各个单项上比较,段天南不觉得洪范有任一项是同境界最顶尖,但他毫无疑问很全面,且拥有驾驭这种全面的战斗智商。 风天青同样感受到了这一点。 “荒沙战甲,最初定了二品,现在据说已经被公认为第一品了。” 他用欣赏的目光仔细打量对手杀法。 肉眼可见的通体强硬,唯头甲稍薄,留有道眼缝。 “不过甲好不好,还是得试过才知道……” 风天青旋身蓄势,全力掷出飞刀。 这一刀重且快,瞄准左眼。 洪范举臂格挡,沙甲厚薄变化,切割了视野。 就这一闪烁的工夫,他发觉对手腰带已空,却未曾听到任何破空声。 风天青起步加速,第二次起中平枪。 正当洪范调整身位时,七把飞刀从他视野盲区的不同位置刺入沙甲各个关节,引发非牛顿流体自锁。 见自己的战术被复刻,唐星晴心头一紧。 洪范四肢僵直,便令沙流往腹部汇聚,勉强挡下攻击。 风天青一击脱离,拔枪后退。 “比想象的更强。” 他压不住好奇心。 “你明明判断不了暗器的落点,沙甲却依然能够防护,这说明硬化并不依赖意识的控制。” “分开是一粒粒微小的沙砾,汇聚后如水般流动,又比钢更坚固,且这相位变化应激触发……” 洪范一言不发。 “了不起的杀法,了不起的才华!” 风天青自顾自叹息着,好奇心很快冷却为遗憾。 “天罡神风经在单点破坏力上稍弱,刚刚那一枪是我全力,还是捅不穿你强化后的防御。” “但这种强化你必须主动控制,对不对?” “如果你看不见呢?” 他轻声说道,透过沙甲黑魆的眼缝,仿佛看到洪范的双眸。 “在下要动真格了。” 此言落下,风行天地灵气陡地活跃。 冰擂上卷起回旋气流,速度越来越快。 地面与空中漂浮的沙砾都被吹开——风天青清楚它们都是星君的信使。 洪范奋起抢攻,但重甲状态下速度与对手差距更大,追之不及。 很快,旋风不只是风,更成了刀。 沙甲表面不断应激硬化,虽然只涉及浅层,依旧降低了五成机动性。 更重要的是当洪范发现眼睑被切伤后,他被迫关闭眼缝。 甲胄封锁了视觉。 风鸣阻断了听觉。 但观者眼中,风天青却如鱼得水,甚至在狂风中悬浮滑翔。 龙卷旋风持续笼罩整个擂台。 洪范强开炎流樊笼,热量须臾便耗散,沙雾之类更是一瞬都维持不了,只能盲目挥拳。 他已败相毕露。 “风天青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真气量?” 唐星晴深受震撼,看得咬牙。 虽然不愿,但她知道洪范输定了。 其他人无不这么想。 沙巨人坐困愁城。 风天青挥舞长枪,几番驱驰试探后,往洪范颈间轻刺第一枪。 沙甲硬化,却未增厚。 他去了三分警惕。 变换身位,第二枪挑刺在洪范左肩,用六成力道。 枪出,见红半寸。 沙巨人后知后觉地挥臂,全然打空。 “结束了。” 冷洛离瞥了眼脸色难看的段天南,起身离座,准备随时干预。 到这地步,风天青再无犹疑。 他于此战中第三次出中平枪,豁尽龙血赐予的全部力道,捅向洪范右胸。 这一枪捅得飘逸,捅得肆意,捅得毫无防备。 以至于在洪范“看”来有些愚蠢。 从头到尾,他从未失去目标——风天青是正经龙嗣,血脉浓度在一等世家中也属上乘,在龙魂树的感知里就像火把那么鲜明。 右脚滑退一尺,贴身让过枪尖。 洪范抬起右臂,顺对手来势,分毫不差地握住风天青脖颈。 几乎就像是两人打了个配合。 枪头捅空的刹那,风天青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的喉咙被五根铁石般的手指一把锁住,而后蛮横提起。 洪范拧腰拉肩,出十二成力,将掌中之人狠狠掷下。 嘭一声闷响。 冰面绽开裂纹,风天青砸地弹起,继而被砂锅大的拳头命中面门,轰入冰层。 “够了,胜负已分!” 冷洛离高声喝道,在最后时刻主动碎解冰面,降低了伤害。 “胜者是金海洪范。” 这结果莫说对观战的凡人,连元磁与先天高手都不免惊愕。 风与沙俱散去。 洪范站直身子,看着风天青仰躺失能,口鼻溢出金血。 两人身后,浑浊而澎湃的喝彩声正庞然胀开,像是要碾碎河湾,把天地掀個底掉。 “伱,怎么看到的,那一枪?” 风天青艰难吐出逆涌的血水,问道。 洪范一句不答,转身下台。 元磁尊者们同样不明就里。 洪范在沙甲触碰枪尖的瞬间做出预判——这是冷津渡的猜度。 风天青衣缝靴底可能沾了沙子——这是龚正平的说法。 洪范在冰隙内散布沙砾通过震动感知脚步——这是段天南的揣测。 但这些解释要么显得洪范能力过强,要不显得风天青太蠢。 唯有唐少游不说话。 他今天一身白袍,没有外覆标志性的铁鳞,格外沉默。 但不管如何,此战结果已由成千上万人共同见证,而胜者并无披露法门的义务。 人群簇拥着洪范回往客栈,在半个时辰后流回大街小巷,恢复了城市的基本运作。 而赤沙击败追风步的消息正沿着周围四通八达的道路往外传播,将登上下个月的神京天骄榜,乃至于传遍天下。 第二日,清早。 在晨光注满城市的时候,百胜军的马队出南城门,踏上归路。 “昨个午夜,我东出二百里,与唐老奸会面。” 段天南打马凑近洪范,低声说道。 “你可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是他的主意,是唐家小娘舍不得你死,说服了他。” 他说着偏了偏头。 洪范闻言一怔,顺其示意回看,便发现唐星晴亭亭立于城楼之上——见有人瞧来,她正匆匆忙忙地抬起下巴。 他于是提缰下马,忍住笑意与感动,隔空比了个“多谢”的口型,又郑重行礼。 待礼毕抬头,唐星晴的身影已消失在雉堞之后了。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一章 明神 五天后,五月初十。 清晨,左拦山尖。 龚正平一身朱锦武服,盘膝顶峰,膝上横着明神,仿佛溅在荒岩间的一滴血。 他已在这等了两日,期间每半个时辰以唐少游祭炼的“法眼”确定一次洪范的位置。 两日前,百胜军与天风军恢复在瑶河沿岸的小规模冲突,段天南前驻端丽城只是迟早。 午后,料定的机会终于到来。 隔着伊山湖,龚正平瞧见一人自龙湫镇腾起往南飙行,身影须臾消失在汀山之后。 但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闭目入定。 区区洪范自当不得元磁半招,但龙湫镇内还有两位先天。 光天化日出手很有可能暴露身份,这是龚正平所不希望的。 他可以帮王庭对抗百胜军,更不介意亲自手刃仇敌,但不愿意与段天南结私怨。 淮阳国二十年变乱,龚正平是见证者与极少数的受益者之一。 自风间客闭关以来,三郡人口折半、资产暴跌,但龚家在云岚的地位反而大大提升——龚正平本人成了王庭支柱,他的女儿成了淮阳王妃…… 某种程度上,龚家与义军甚至有许多共同利益。 五个时辰后。 次日丑时(凌晨一点)。 龚正平睁开眼,见夜空清朗,伊山湖澄澈如镜,盛着满天星月。 龙湫镇安睡于湖畔,唯有镇外军营中的火盆通宵不灭,滴滴点点晕入夜的深幕。 云岚城周边百里内已经没有这样繁荣的村庄了。 龚正平看着、想着,而后在握住明神的瞬间,杀死了内心所有的怜惜。 就像儿时在父亲勒令下亲手扼死自己捡回的小狗。 【脆弱总与灭亡伴生。】 流泪时父亲的训话自然浮现,像一道无形的伤疤。 无情已成为习惯。 所以,握刀前可以犹豫无限次,握住刀就只能看前方。 无路开路,以身化火。 他便如此一步步登上元磁宗师宝座,得名燎原烈火。 站起身,龚正平最后一次用玉髓确定洪范的位置,提刀跃入夜幕。 龙湫镇外,开春新建了一座砖院。 楼层挑高可方便实验设计,位置偏僻能避免火灾牵连。 无灯无火的正堂下,唐少游对月独坐,突地放下茶杯。 “来了。” 他往侧厢说道。 “来本座身边。” 洪范依言而行,往唐少游手边坐下,全开感知,却察觉不到任何异常。 夜一如之前的静谧安宁。 直到数十息后,天地灵气骤然锁闭,如镇铁钟。 洪范头顶,青瓦碎成齑粉,房梁切做两段,露出的刀锋正挑着一天星月压来。 燎原火没有用火,只劈出一刀。 这一刀能劈死九州任意一位天人交感,却被百枚铁鳞轻易架住。 气暴炸开,撞碎砖墙。 “龟之型?” 龚正平双目圆瞪,恍若见鬼。 同一时间,招摇喝声自东面传来:“好个燎原火,鬼鬼祟祟以大欺小,还好老子撞见!” 这是段天南的声音。 龚正平瞬息意识到局面之危急,半个字不回,拔地就往空出的南方飞腾。 但他飞起不足十丈便歪斜坠地。 天地灵气翻涌颠倒。 却是唐少游狂泄真元,运转浑天之术。 而龙湫镇内,两道不弱气息高速掠近,必然是古意新与裘元魁——前者在先天巅峰卡了许久,如今以很接近元磁一关。 段天南呼喝酣战。 龚正平以烈火刀架开铁臂,往汀山且战且退。 洪范知道在这种级别的战斗中自己只是累赘,便站在原地,看唐少游与古裘共三人紧追而上。 五位顶尖好手的战团高速漂移,爬上汀山,而后沉入山背。 半刻钟后,当一切动静平息,洪范才前往战场。 汀山两侧,茂密的古林被烧毁了数十亩,碳化的边缘仍在阴燃。 山头上开有三道十余米长的劈痕。 南面,一段岩崖断落,露出屏风般规整锋利的棱线。 群星窃窃闪烁,冲刷着天地的接线。 在洪范最初曾见的风灾疮疤中,龚正平仰面而死,右腿对折,洒落的血在土地上汇成数十滩,每一滩都盛着一轮白骨般的月亮。 明神插在旁边,犹散余热。 此时此刻,淮阳国没人能想到燎原火已死在龙湫镇外的荒野。 哪怕段唐二人也没想到事情如斯顺利,以至于略有恍惚。 “世事不如意十有八九,没想到本座有一天会和你联手。” 片刻后,唐少游看向段天南,哂笑一声。 “好说,好说。” 段天南满脸轻松,倒客气得很。 “龚正平尸首你打算如何处置?” 唐少游问道。 “头颅用石灰呛了送回云岚城。” 段天南显然早就做了打算。 “他四個祭炼过的脏器可以用作打造地神兵的主材,我们平分。” “那这把刀怎么说?” 唐少游点了点头,又看向明神。 “一把破刀而已,你们唐家又没人修习火行功法,要不让给我们得了?” 段天南随口建议。 “此事名声你已全取,做人不要太贪!” 唐少游毫不留情地驳斥。 “这把刀足以把浑然境战力拔到先天,算上附带的名声,至少值三万两银。” 他说着看向洪范——在场五人,剩下四人都用不上它。 “刀让给我吧。” 洪范也不遮掩。 “此战我无贡献,明神就按三万两作价,我一个月内会凑足款子,一半送往唐家,一半补给军中。” 他知道段天南与古意新不在乎私财,直接对唐少游与裘元魁说话。 事情就这样说定。 洪范上前,伸手握住明神碳火般灼热的刀柄,一把拔出。 长三尺,刀身铁黑,刀锷火红,柄上缠着金绳。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趁手兵器。 仿佛不是人适应刀,而是刀主动适应人。 顺着兵器内部经脉般的管路,洪范缓缓注入炎流真气。 刀根处亮起金色四字刀铭。 【神锋握胜。】 霎时,方圆数十米内的先天火行灵气全安伏于洪范的感知下,如臂膀般随意指使。 手持此刀,他就是货真价实的先天战力。 事情搞定,众人欲散,唐少游却把洪范叫到一边。 “若今后我家晴儿有难,你将如何?” 他私声问道。 “她救我一命,必以性命相报。” 洪范没想到有此问,却也坦然按本心回答。 “只是性命而已?” 唐少游皱眉。 “还请瘦雨公明言。” 洪范没听明白。 “本座遣人往西京去查,听说万丈凝冰曾想要把来孙女嫁给你?” 唐少游踌躇一瞬,决定直言。 洪范闻言一愣,他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怕是坊间谣言?” “此事千真万确。” 唐少游摇头。 “本座问你,若你来选,沈铁心与晴儿,伱选谁?” 话语太过直白。 但洪范总算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是在问自己对唐星晴有没有私情。 “瘦雨公当知血溅无诤园之事。” 洪范拱手回道。 “我与沈家小姐绝不可能,但与唐姑娘也未有私情。” 唐少游闻言不语。 “罢了,是本座多事。”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他日你若到元磁天人,勿忘了今日言语。” 抛下这句,唐少游便腾空而起,在铁鳞簇拥下往星月间去了。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二章 倒戈 正和三十年的五月,夏至的雷雨在淮阳国撒欢,风中啜满湿润的暑气。 这时候,大乘舆留在听涛谷的白银木碎片已被尽数挖走贩卖,淮阳王抓人服劳役的叙事全面破产。 流言四起,没有人相信被带去云岚城的人还活着。 但信也好不信也罢,王庭一如既往地捕俘。 风云顶的胃口更大了,一个月要吃下一万人。 天风军虽然还未往城内下手,但持续的全城封锁严重动摇了所有人的信心。 尤其是五月十七,百胜军声称段天南格毙龚正平,并公开将其头颅送回云岚城后…… 五月廿五。 深夜,云岚城西北一百五十里外。 月亮是雾白色的,混浊,像盲人瞎掉的眼。 平原中心,篝火像一枚黄色楔子钉在地面。 一队天风军士兵围着火,大部分披着毯子睡了,小部分醒着;更外围则凌乱卧着十几个被锁链拴着的人。 他们是在附近山林里被梳出来的,费了军士们很多力气。 开春只几个月,云岚以北抓的抓逃的逃,已经没剩下几个村落。 守夜的矮個士卒循例察看俘虏——他身材健硕,姿态却局促,尤其是俯身确认锁链时对上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像是沼泽里映着夜的水坑,像是荒山下藏着风的洞穴。 队伍尾端坐着位黑瘦女人。 她手臂被铁锁勒出青色瘀痕,怀里还窝着个孩子——头戴碎布衲的彩色圆帽,黑白分明的眼睛比今日的盲月更清澈。 与士卒对视片刻,孩子突地咿呀欢笑。 四野开阔,被这清脆笑声兀地打透,竟是惊心动魄。 士卒捱不住,喘息着逃回篝火旁坐下,眼睛对着火发直。 “你咋了,见鬼了?” 瘦高同伴问道。 矮个士卒不语,压着头抬着眼,愣愣瞧着数十米外负手立于岩上的武者。 那人称号“黄玉尊”,是云岚城撼地门的门主、先天二合的高手、队里的监军,此时正看着遥远处活物般移动的雨云,以及云中生灭不定的叉状闪电。 只因雨云距离太远,雷声和电光便对不上号,微弱得像是地壳里穿出的鼾声。 “发啥癔症呢?” 瘦高士卒瞧得心中发毛,狠打了同伴一下。 后者猛地垂下眼,按着心口喃喃:“我心里难受。” “这世道谁不难受?” 瘦高个低声反问。 “活着就得忍耐……” 他往篝火里添柴,却被一把攥住胳膊。 “我想逃。” 矮个士卒用气声说道,朝俘虏们努了努下巴。 “我们一起,带上他们……” 篝火里腾起一片火星子,亮了几个眨眼,无声死在夜里。 “你疯了?” 瘦高个倒抽口气,吃了一惊。 “现在能出来的谁没个老小扣在城内?你走了,他们呢?” 这是个好理由,被天风军上下用了无数遍。 “他们现在不也在等死,和这些人又有什么两样?云岚的城墙难道不是条大号锁链?” 矮个的声音激烈起来。 “那秃山吃光了别人,迟早也会吃到我们……” 他关不住话匣,却发现同伴满脸煞白,牙关发颤。 一转头,本在远处观雷雨的黄玉尊竟不知何时站在身边。 “要杀我,动手便是。” 矮个士卒压下恐惧,逞强道。 “你还未逃,我为何杀你?” 黄玉尊闻言嗤笑。 “天下也不止你一人有心。” 闪电映在此人眸中,纤细闪耀如蚕丝。 ······ 次日,卯时。 清晨的冷光将整片平原映成铁蓝色。 尘灰团成团在地平线上游荡,风灾留下的鞭痕横七竖八。 天风军的马队启程往东南,带着俘虏,缓慢如爬行。 他们出来已有十日,纵然未抓够人也必须返程,否则容易有误会。 现在的云岚城很怕误会。 一个时辰后,日头毒了起来。 黄玉尊抓着马鞍心神不宁。 他扫视队旁几只张开翅膀跳脚跟随的丑陋秃鹫,它们长着被沸水烫过的肉红色头颈。 一只苍鹰盘旋在天空高处,投下的影子黑得像窟窿。 黄玉尊找不到异常,直到那影子不再绕圈,持续变大。 他抬头仰望,眯着双眼,见大日光芒中一道黑影飞降,在高速俯冲中像烈风扯碎流云般脱去两翼,露出精悍人形。 那人双手持刀,轻窄的刀刃上真气灌注,爆燃出三米长的火刃。 “小心,来的是赤沙!” 黄玉尊一声大吼,提起玄铁战锏,自马上飞腾。 刀锏交击,炸开雷鸣气暴,扭曲数丈大气。 战马惊厥滚倒。 黄玉尊飞退数丈之远,手中长锏缺口歪斜。 “明神果然到了你手里!” 他扔开武器,前踏一步。 足底尺余深处,真元穿土疾走,地表却毫无端倪。 好在沙世界自有感应。 洪范后退,贴身让过暴起的地刺。 十余丈外,天风军队喝令部下结阵,解弓欲射,肘腋生变。 三名士卒互换眼色突地拔刀,有选择地劈倒数位目标,退往俘虏身边。 队伍本就脆弱的组织度遭受重创。 军士间争吵、喝骂,却未演变为进一步的拼杀,反倒像找到个台阶,顺势消磨时间等待最后判决。 另一边的战团须臾未停。 黄玉尊砸拳撼地,泥土如浪头翻涌,滚裹碾碎橙红色的砾石,反推射来的沙刺。 洪范反手撩劈炎吼,高温气暴轰穿土墙,留下环形的熔融缺口。 这一击黄玉尊没能完全躲开,烫伤了小臂。 杀法上他竟不是对手。 “到底是先天之下天骄第一,却未知拳脚如何?” 黄玉尊说着御使真元凝聚甲胄——这法门与荒沙战甲相似,表面细如黄玉,有皲裂缝隙,但软硬变化上较粗糙,行动时石渣俱下。 见对手逼近,洪范同样起甲,且战且退。 火刀与岩拳很快互换数十招。 沙甲形变又修复,黄玉上则满是黑色刀痕。 武者境界带来的力速与反射差距无法由外物弥补,洪范明显受击更多。 但手握明神,他驱使先天灵气一如气境武者,足以将七步樊笼、热风地狱等手段常态化使用,战力翻了三倍不止。 鏖战数分钟,黄玉尊持续置身高温,体内火劲积渐,终于落在下风。 此时远处又过来几匹奔马,是与洪范共同行动的吴元几人。 黄玉尊见状,二话不说便撤。 洪范亦未追击,与新到几人一同处置了负隅顽抗的天风军。 “洪少侠方才为何不追?” 吴元腾出手来问道。 “刚刚一战,我与黄玉尊大约六四开,但我觉得他未出全力,只是主动找个理由结束战斗。” 洪范说着看向之前倒戈的共八位天风军。 “你们怎么打算?” “愿为赤沙效力!” 一个矮壮士卒拱手作答。 “好,但不需为我,为百胜军效力吧。” 洪范回道。 他劈断俘虏身上的镣铐,让众人把战死者的装备解下装马,尸体挖了个坑就地掩埋。 众人骑马北返。 队伍远去,秃鹫们盘旋聒噪,地平线上很快来了三三两两的野狼。 它们挖开新坟,各自分羹。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三章 灭门 正和三十年,六月初一。 日头朝云岚城泼了层白蜡,蝉鸣尖得像水开的壶声。 万物都在灼热中煎熬。 城南千面风府衙,琉璃镂空熏炉里竖起一线白烟,如灵蛇抬首,力竭后沉在两丈长的根雕茶盘。 风慕白青袍鹤氅坐在主位,花白须发披在两肩。 小他一甲子年纪的风曼云斜靠在侧位,用玉簪扎着飞天髻。 “昨夜在城里取了六十二人,大部分是流民和乞丐,少部分是外城的帮闲与流莺。” 风曼云烦躁得蹙着眉。 “这才第二批人,又引起许多流言,城里越发敏感了。” 风慕白只摆了摆手。 “难免的,凡人的事不打紧。” “正平侯的事呢?” 他声音沉了些。 “第三批探子也回来了,战场从汀山北麓一字划到南山脚。” 风曼云坐直身子,回道。 “铁掌印与烈火刀痕共六十二记,此外古意新、裘元魁亦参战。” “从遗迹看,他死于三人围攻。” 风慕白闻言偏过头。 “这么巧吗?” “正平侯武道刚猛,人却不莽撞。” “有千丝念洞照心眼相助,结果还被百胜军整个高层一同撞见?” 他似笑非笑。 “只能是唐家走漏。” 风曼云双目眯起,下了论断。 笔直烟柱受她注目,寸寸断开。 “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风慕白轻拍扶手。 “事情全揽在段天南身上,说明唐少游不打算越界,呵,真是好时机、好魄力。” 他猛一挥手,将残烟扫入虚无。 两位元磁均止语。 数息后,一位侍者步入堂内,说龚家二老爷龚英叡求见中丞,人已候在前堂。 待侍者得令去领人,风曼云显出些吃惊。 “龚家这回是正经投了拜帖的,怎么是他来?” 龚二年纪未到五十,在她的认知里属于少壮,没资格代表全族正式拜访风慕白。 “龚家有了变化,就这两天的事。” 风慕白解答道,看向熏炉上笔直的新烟。 “王上与正平侯的谋划在龚府内只有几人知晓,如今事发突然,便有一大帮人纠在一起朝族老们发难,连龚世华也弹压不住。” “大树倒了,猢狲怕了;越怕越争,越争越怕。” 风曼云冷笑道。 “堂堂二等世家,气境只剩下一位先天,想是不堪用了。” “不至于,朽物也有朽物的用处。” 风慕白轻声说着,整理衣襟。 过了片刻,一位身着朱红礼服、威严高冠的长髯中年人大步入内。 “正平侯府掌书记见过中丞,见过侯爷。” 龚英叡向两人行礼。 风慕白在座上微微躬身,风曼云只瞥他一眼,懒散地点了点头。 “请坐。” 风慕白伸手请道。 龚英叡见状垂目拱手,再开口:“英叡此次来,是代表阖族与中丞有事相商。” 室内稍静。 风慕白不动声色。 “好个不卑不亢。” 风曼云眉头微竖,哂道,自座上弹起,绕过茶桌与龚英叡,大步离去。 “请坐。” 风慕白再开口。 这回龚英叡终于坐下。 “现在多事之秋,本座便不与你客套,有事请直说吧。” 风慕白直视他,没有动茶具。 “此来第一件事,是为了先家君正平侯。” 龚英叡深吸口气,回视茶盘对面力量千百倍于自己的地榜宗师。 “家君为王庭奔波死于非命,如今王上薄凉不愿见我龚家人,只能寻中丞要个说法。” 但不论他面上如何不动如山,心脏加速的跳动都瞒不过旁人。 “侯爷一受王上请托,二急嫡女血仇,愤然拔刀却不济于时运,横死反贼之手,本座甚哀之。” 风慕白语带沉痛。 “如今王上先失王妃其爱,又失国丈其亲,既悲且伤,故不愿见人。” 这几句话说得工整平缓,恰到好处。 只是他未免把王庭的关系摘得太过干净,以至于龚正平之事仿佛只在私人。 龚英叡肉眼可见地失望,但没有反驳——在大事上,千面风中丞从来不与人讨价还价。 “既得此言,那便只有第二件事了。” 龚英叡绷紧脸庞,有一种宁折不弯的刚毅。 “龚家希望阖族南迁回昭县,请中丞准许。”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风慕白不得不允,不允便是不道无德。 “为何?” 风慕白终于有些错愕。 “族内上下所愿。” 龚英叡知道自己答非所问。 但他没有进一步解释,也不好解释。 若说百胜军兵锋南压,云岚城危急,那龚家作为臣子自有义务留下来守御。 若说天风军开始在城内抓人血祭,龚家忌惮惊惧,那便是不信任王庭。 言语之虚,掩饰不了离心离德之实。 “暂避还是长迁?” 风慕白沉凝片刻,往下推进话题。 “长迁。” 龚英叡即答。 风慕白颔首——既然是大族长迁,必将带走大量金银钱粮车马。 “龚家在王庭与天风军任职的人呢?” 他问。 “自当继续为王庭履职。” 龚英叡回。 “他们的家人呢?” 再问。 “族里现下的打算是一并走。” 再回。 龚英叡等待对方提要求,但老中丞对这些细枝末节似乎毫不关心。 “时局不易,你我两家可能共渡难关?王庭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 风慕白收拾心情,语重心长作最后一劝。 “先家君将会在昭县下葬。” 龚英叡回道,眸中终于浮出少许未压住的愤怒。 “决斗不胜便出手暗杀,这事终究不光彩,龚家不会往外说。” 他补了一句。 “好吧,本座知晓了。” 风慕白深长地叹了口气,仔细打量对坐之人的眉眼。 “你且回吧,两日内便会有回应。” ······ 一日后。 夜幕蹒跚地跨入淮阳王城。 二十年如一日,风暴岚山闪烁回旋、顶入云层,仿佛巨兽沉海后的漩涡,自人间抽取魂灵。 长街阔落,青靴踩在青砖。 风曼云一身衣裙素黑,披着夜晚。 龚府门前,两位侍卫还未来得及问话,就被无形之刃摘下脑袋。 大门不推自开。 “萧瑟风”不请自入,杀气漫溢如潮。 半刻钟后,“怒焰”龚世华被劈成两截的尸体跌落在地,头脸似土块,眼似混浊的琉璃,从生命降格成物体。 白石阶上,半凝固的血像贪婪的舌头般舔入缝隙,在峨眉月的映照下润得像玉。 铁靴从上面踏过,带起咔吱咔吱的粘连声。 手持火把的天风军戴着铁面具,自每一间屋舍内搜出每一个人,反抗的就打断骨头,嚎叫的就卸下下巴。 是夜,包括龚英叡在内,过七百人被带上风云顶祭献;他们的生机化作浩大光体中的线线银白,他们的故事成为不再更新、与日俱减的历史。 这大约够风间客数日之用。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四章 转折 六月初七,未时正。 端丽城守府。 洪范解下明神靠在椅侧,饮下两日来的第一口茶水。 一刻钟前他刚从百里外翱翔归来,将此行剿灭的天风军数量报至军情处。 “战线这几日进一步南移了,现在压缩至云岚城北五十里。” 洪范放下茶盏,说道。 “天风军相比五月下旬,越发没有战斗意志,此行所见竟没有敢反抗的。” 徐运涛闻言颔首:“他们士气低迷如今已不足以与我们野战,往北派出的队伍也日渐稀少,人牲捕获大部依赖云岚以南的三座城市——但饶是风家遣出三位先天弹压,地方依旧不稳。”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洪范冷笑,“不过云岚内部据说仍是噤若寒蝉?” “龚家被灭,还有哪家敢炸刺?” 回话的是一旁批文办公的裘元魁。 “这事可坐实了?” 洪范有几分不信。 “坐实了。偌大龚府一夜之间被抓空,我估摸这两日王庭就会发出‘龚氏叛乱’的告示。” 裘元魁答道。 “岂非自毁长城?” 洪范百思不得其解。 “龚家世代为风家辅佐,有功劳亦有苦劳,本身还是淮阳望族……风家连左右手都斩了,不怕人心越发动乱?” “此事还有首尾,你不知晓。” 裘元魁放下朱笔,活动下肩颈。 “有消息说是龚家一意迁族,不顾风家反对要脱出云岚。” 洪范闻言一愣,顿感荒谬。 裘元魁看他反应,也是叹息:“就是出了个这样的昏招。试想连龚家都怕了、走了,其他人又凭什么留呢?淮阳最后一个大世家既与王庭切割,云岚便再无人心可言。” “但失去龚正平的龚家怎么敢违逆两位元磁武者?” 洪范还是觉得离谱。 “我听说龚氏最早起于昭县,有三百余年传承,竟会如此不堪……” “根子就在这三百年传承。” 裘元魁哂笑。 “自负贵种,以一切为天赐,忘了世道会循环变化。” “我听说你们边疆豪强子弟凡练武者都要建制从军,防异族、护商队,往血火里滚几遭。但云岚城里的公子哥就不同了,他们平日饮酒作乐,一旬两练已不算懒。” “如今元磁一倒,下面的草包们有名无器,应对自然失措……” 话说到这,几人各自唏嘘,却见段天南自堂外大步进来,脸色铁青——他上月刚突破到元磁五关,练成铁臂金身,这几日正是兴致高涨。 “段大哥,有事?” 洪范心头发紧,第一个问道。 “有事。” 段天南沉声回道。 “而且是有大事!” ······ 同日,亥时(晚上九点)。 端丽城守府正堂,烛火成排燃烧,将黑夜阻在槛外。 百胜军一应高层俱在。 “风云顶上风团膨胀,三日内大了近倍。” 段天南背身立在门边,吐字如燧石发火。 “我抵近云岚城观察,见天罡神风明显强盛,方圆数十里内已见不到一只飞鸟。” 常逸民听得面色发白,看向裘元魁。 后者默默点头,表示确认。 “会不会只是暂时变化?” 夏侯凌心存侥幸。 “无常境常无定论,但这回不同。” 段天南摇头道。 “武圣既死,遗蜕便是无根之水,逐日衰颓;哪怕用人命饲喂也只能减缓,不可能反过来增强。” “而且我见风慕白在城心起了‘听风大阵’,一刻不断监听全域……” 言外之意满屋子人都能猜到,一时却没人愿意揭破。 “大哥但说无妨。” 古意新拧动浓眉,挑破话头。 段天南看他一眼,低声说道:“风间客要成了。” 喉头吞咽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响亮,不知是谁。 “他还要多久?” 军司夏侯凌本能问道,几个日常用字竟沙哑得破了音。 “或一旬,或一月,老子也不知晓。” 段天南不自觉提起声量。 所有人心乱如麻。 九州天下,武圣是万事之因,是诸行之果,是判罪之法,是罚罪之权。 一旦风间客洞开天门,往、今、来都将改写。 “所以我们必须要动作。” 段天南补了一句,音声轻忽,却冷得像铁。 “强攻云岚,别无他法。” 他踱步到沙盘边,手指点在东南角的城池。 气氛稍活泛了些。 “强攻不可行!” 行军司马陈彦手掐大腿,硬声驳道。 “云岚城城防更超端丽,军力也多数倍,与我们相差仿佛;哪怕忽略城墙只论战力,我们也不如天风军。” 他毫不退让地与段天南对视。 “段公,王庭人心正在崩塌,可还没到时候!” “但我们没时间等。” 段天南柔和了语气。 “王城难攻我知道,但此次不需要攻下城池。” 他说完走出庭院,飞腾入夜幕,待回来时手中擎着一把短矛。 这矛长四尺,刃口哑光,刃面嵌着金色磨砂,柄身则由一整块玉髓雕刻而成,一眼便知昂贵。 “这把兵器为风云顶特制,材质能抵挡天罡神风消磨,灌注真元可感应天人生机。” 段天南介绍道。 洪范这下知道去年冬日掌武院那位田先生是来干嘛的了。 “老子早就在为这一刻准备。” 虬髯大汉将短矛拄在沙盘,咬住大牙。 “风间客背崖而坐,不能躲闪。只要诸位陪我在正面开出一条路,只要我有一個机会投出此矛,打断他突破……” “一切就结束了!” 老半天没人吭声。 用性命破入王城换一个机会,说起来很简单。 但屋内众人只稍稍思量风险与后果,背上便都沁出汗来。 段天南不再言语,仿佛一道雷闷死在云中。 “若只有这法子,那唯有一试。” 最先回应的依然是古意新。 他盯着矛头上被烛火点亮的金色磨砂,呼吸一丝不乱。 “莫急,这账还要细算。” 洪范抹去额上汗渍,按住古意新胳膊。 “风家除去两位元磁还有四位先天,其中三位驻外搜捕人牲,唯有风思飞居中不动;而龚世华死后,云岚城还有四位外姓先天。” “考虑到天风军上将军陈正弘与徐帅都要压阵指挥,敌我元磁战力对比是二比一,先天是四比三。” 他这是算上了手持明神的自己。 “正如洪范所言,此事单靠百胜军必不能成。” 裘元魁也恢复思考。 “三郡义军除我们外还有六位先天,要请到他们助拳才有胜算。” 徐运涛斟酌后亦出言:“若要动手,必以大军攻城在先,行动务求快猛。” 几人三言两语叙过,计划才有个端倪,段天南却已是神采飞扬,整个人都活泛回来。 “好,彼时战端开启,由我一马当先!” “你们但见我开浑天术便各自突防,只要能跟上三四人纠缠住萧瑟风,单风慕白一人拦老子不住!” 他豪迈放话,五指捏拳,仿佛捏住乾坤。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五章 不同 同日,子时(晚上十一点)。 端丽城匍匐在黑暗中,除去城墙上不剩几盏灯火。 武者不需要太多睡眠。 洪范照例在床上打坐,内心充满不真实感,久久难以平静。 自拿下端丽城开始,义军形势渐渐向好,譬如泾流平缓,已望见入海时打开的湾岸。 但如此种种居然都是幻象。 只一个消息传来,前方便不再有汪洋,也没有浅滩,只余深峡的洄冲曲折、礁石的殊死搏斗。 又两刻钟,洪范难以入定,彻底失去耐心,不得不出门喘气。 清风今夜难寻。 弦月苍白,贴在铁蓝色夜幕,仿佛囚室的天窗。 云是碎裂的,散在院墙框定的视界内,在银光晕染下呈现黯淡的妊娠纹路,仿佛正孕育着什么可怖东西。 洪范运气跃上厢房瓦顶,扫眼便见北城门楼脊上一个人影靠着石雕狻猊而坐。 他心头纳闷,轻身腾跃掠过里许地,才看清是段天南在楼顶喝酒,便凝聚沙翼登临凑近。 “怎么半夜一人喝闷酒?” 洪范在屋脊上坐下,笑问。 “暑气熏蒸,许是心中有事。” 段天南攥着酒葫芦,说得坦白。 “什么事?” 洪范顺势问道。 “我练武许久,进度堪称迅猛,可惜至今未上过三榜,今夜想来略有些不爽利。” 段天南随口回。 “大哥已到元磁五关,上地榜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洪范凑了个趣。 段天南闻言点头,没有立刻回话。 半晌后,他发觉气氛勉强,才又补上一句:“今晚的峨眉月窄而亮,好似银子打的,很像我儿时的文石村。” 葫芦里酒液哗啦摇晃,脆生生地响。 大汉望着月牙微笑,洪范心头却酸楚。 他练武多年已老于生死,如何不知道洒脱的人在什么时候才会想念故乡? “段大哥,实话实说,对上风慕白你有没有把握?” 洪范垂目不看月,只盯着东南天极泛白的风柱,突地发问。 “不太有。” 段天南努力自月牙上拔出视线,眨着眼回道。 此时他独对洪范不再需要说服谁,话语便也不似之前会议上豪壮自信,仿佛浑身热烈都被霜一般的月光冰镇了。 “风慕白身负龙血,体魄强横修习十经,可以打两个同境界二品武典武者;之前我元磁四关时被他撵着跑,压根不是对手。” “但他到底一百三十三岁了,每过一年实力都差一分;老子如今练成铁臂金身,至少有的打吧。” 段天南絮叨几句,喝了口酒。 洪范听到这儿,不再压抑眸中担忧。 淮阳国的未来自然很重要,但段天南其人在他心中亦不可失去。 “今晚的决断是不是太急了?” 洪范直言。 “或许可以再等等?你一人不必逞强,可以等古兄,也可以等我。” 说这话时,他仿佛照见本来面目——扪心自问,生命、亲友、知交似乎都比面目模糊的淮阳苍生更加重要。 但段天南毫不犹豫地摇头。 “大哥等不及啊!” 他吐出这個“啊”字时格外悠长,像是挤出了肺里所有空气。 “我生来就是个莽撞人。” “见到歪的田埂,我便想替它修正;见到枉死的乡人,我便想替他复仇!” “若风间客成了,过去这二十年、淮阳国这段史、死去的这些人就成了孤魂野鬼,无坟、无牌、无祠,一代人后怕都不会被记得。” 段天南不自觉地在掌心缠绕腰间红绸。 他眸子映着城楼下的火盆,仿佛在眼窝里嵌着两块热碳。 “可万一做不成呢?” 洪范心头空落,说出平日压根说不出口的丧气话。 “那便不成!” 段天南发笑,即回。 “自练武后,我想要做的太多,一辈子都做不究竟;但老弟啊,我有一个说法,这天下事但凡非要做成才有意义的,那便压根不值得去做。” 他注视着洪范年轻的面容,语速微急,仿佛怕说不明白。 “你与我在武道上都有过人天赋,而我见过你那鼓风炼钢的法门后,便知晓你在别处的天赋更要十倍百倍的超过我。” “洪老弟,我也非得承认,我们这样的人常常自负高远、择路跋涉、为人不能、自以为担负天下……” “可路走远了,人往往就记不得,原来‘走’与‘到’从来不是一回事,原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做成一件事,那就已失却初心了!” 段天南一口气将话说完,举起葫芦倒满一口,又递给洪范。 两人分酒,俱湿了前襟。 “你看,我在此,风间客在彼,我们都选了自己的路。” 段天南伸手遥指,眺望风暴岚山。 “但我们不同。” 这句话啜满了轻蔑。 “因为老子从不怕走不到路的尽头!” 云岚此时电闪,映亮了段天南跋扈的笑容。 洪范目睹此景,注视此人,再听到这句话,几乎喘不过气来。 ······ 次日,六月初八。 百胜军在端丽城召开了中层以上军官大会,定下即刻南向的策略。 自那时起,全军上下便如机器般齿轮啮合、隆隆运作。 又一日,六月初九。 数十波信使发出,辐射三郡八方。 六月十五。 十余支义军之高层齐聚百胜军前线大营,其中淮阳国义军共六位先天(除百胜军外)到了四人。 “倾玉剑”凌知云,先天五合,使刺剑,专擅单点破杀。 “霞满天”兰亥,先天四合,使红缨枪,家传枪术主巧,枪花满若红霞。 “血屠手”晁峥,先天三合,使指虎,以秘法强化关节,可随意脱位拧转,近身短打凶悍。 “云中影”洛上明,先天二合,使铁扇,修水行功法,能倚云气轻身变向,刚柔并济。 这一日,洪范还见到条身高两米的蛮汉,一遇上就高喊着“赤沙大侠”要上来给他磕头。 却是牛头山的八当家。 牛老八身后,排开人群的是甘德寿。 这回他大刀上的“宁折不弯”铭文已被磨得雪亮。 六月十七,义军主力往南平推; 六月廿,兵临云岚城下。 PS:之后就是第三卷最终战了。 四位义军先天是书友要的龙套。 我平时取名字外号其实挺吃力,现在在评论区开了个龙套楼,大家想要龙套的可以给出名字、外号、兵器,简单背景啥的(比如寒门,比如世家公子哥),我会择机使用。 但龙套命运不能确定,可能活,也可能速死。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全军进发 正和三十年,六月廿。 云岚王城,午后。 独属夏季的烈日垂直扎下,耙犁般刺入街道。 侍卫们奋力推开宫门,六十四人抬的青红大轿像条花蛇出洞,由两队飙风卫前后护持着往南巡游。 二层轿顶,风乘意头戴珠冠,站着如泥塑木偶。 长街空荡。 尘灰在青砖上漂移,间或有人撞见队伍便远远避开,仿佛在辟邪。 窗棂门缝后,更多视线左右穿刺,每一道都来自于一双畏憎夹杂的眼睛。 出宫劳军的风乘意麻木承受着。 今时今日,风慕白已不再虚与委蛇,见他时连礼节都省略,直接以命令摆布。 轿子轻微摇晃,不及大乘舆平稳。 风乘意扛着酷热,一路端详死气沉沉的云岚城,不由怀想初记事时她的繁华与温柔。 彼时这座城是他的襁褓,如今却可能是棺椁。 轿子停在城下,停在六丈高墙的阴影中。 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没人在乎。 毕竟云岚城现下最难找的就是好兆头。 风乘意负手下轿,脖子处的汗湿黏难受。 他多少听到些稀稀拉拉的欢呼声,但每每循声抬眼,看到哪处哪里的呼声便迅速平息。 这沉默是一种挑衅。 一国之王愤怒地眯起眼,这表情足以吓瘫王宫内任一位内侍,然而城上下视的士兵们脸庞背光,模糊得看不清五官,仿佛一个个长在女墙间的黑魆窟窿。 你们可敢这样对风慕白? 风乘意愤恨想着,低下头不敢抹汗水,在一条石台阶上小步疾走。 云岚乃三郡第一雄城。 其城墙铁灰壮阔,隔十五丈起一双层角楼,绵延如线的城头此时站满了守军。 风乘意手按城砖抖擞意气,凝眸注视。 南方一城之隔,风暴岚山连接天地,如一棵云白色巨木。 北方两里外,百胜军的大营在阳光下暗沉为一个斑块,仿佛赭色的蚁穴,随时会涌出无穷无尽的凶恶虫豸。 两者之间,是正回望他的天风军将士们。 他们眼球表面俱浮凸满血丝,像烧红了的铁纤。 风乘意用珠帘遮掩表情,垂目不敢再看。 自从以天生的聪颖与敏锐看穿未来的终点后,他就一直狂热期盼自己的死亡,幻想它的盛大与庄严。 但此时此刻,当风乘意切实见到颓唐的城墙与干瘪的守军,察觉到死亡踮着足尖抵近了,他心中却只有难以名状的恐惧。 按风慕白的要求,他本该出言鼓舞士气,说些“同生共死”的漂亮话语,当众作出前出王宫、临阵督战的光辉决定。 然而自晕眩般的日光中,他只看到王妃与岳丈泡水浮肿的尸体的脸。 风乘意嘴唇颤抖,竟当众干呕,没能说出一句话。 城墙上起了阵窜稀般的笑声;大部分士卒只无声勾了勾嘴角,就算是走了过场。 风乘意逃一般地回了宫。 这一次,他没能用鞭打向内侍分享内心的痛苦。 ······ 同日,未时初。 云岚城北。 一日走到最热的时候。 天空北侧一丝云都没有,只有個窟窿般的白炽在无声地炙烤。 百胜军大营忙做一团,军官吆喝士卒踏出营门,在外头披挂甲胄、整齐列队。 他们脚边,丛丛白花荡漾在绿草,仿佛碎成了渣的骨骼。 千米之外,天风军上将军陈正弘在角楼上瞭望。 “贼军大营方立,阵脚尚不稳,徐运涛就在这装腔作势。” 他哂道,笑了片刻,转头去看千面风副统领乔淞。 “剩下三位先天什么时候能到?” “召回的信使是昨日出发,若无意外,三人中最快的一位三日后能到。” 乔淞回道。 “为何不早些派使者?贼军六月十七大举南进,我军将退守城池,早报给你们了!” 陈正弘发了个牢骚。 “陈帅,云岚局面毕竟不算危急,而城外的人牲转运却差不了一日。” 乔淞苦笑,压低了声音。 “如今城后每日要吃三四百人,若只在城内取,局面恐怕更坏。” 陈正弘无法反驳,片刻后用鼻子嗤了一声。 “三日后也不算太迟吧,敌军至少还需五日转运木料、构筑大型攻城器械。” 他自信道,看着百胜军的轻重步兵在二里地外按军团排成方阵。 而后,许多云梯、二三丈长的拼接木板自营门运出。 “徐运涛这是什么意思?” 乔淞问道。 陈正弘不答,眉头紧皱。 没有预想中的檄文宣读,两军对骂。 只见令旗无声翻卷,百胜军中便涌出大批重甲士兵,一丝不苟地结成四人小阵,以大盾掩护重斧清理拒马。 明明到了射击距离,城上士兵们却出神看着,仿佛自己在局势之外,当的不是守城的班。 直到军官呵斥干预,才有零散箭矢射出,大多无力。 乔淞见陈正弘不急不怒,唤了声“陈帅”。 后者斜睨他一眼。 “城内这几年流言纷乱、一板一眼,甚至有说王庭迟早把全城人命填入风云顶的,这乔指挥比我更知道。 去年、前年,人牲取自山野村寨,这些话大家听了一笑了之;但自五月龚家一夜族灭,天风军中许多人便深信不疑。” 乔淞听得讷讷无言。 陈正弘亦怔然片刻,见敌军将台上竖起徐字大旗,目光才又凝聚起来。 “贼军见我疲惫,说不得心生侥幸,要上城试试了。” “王上请出来了吗?” 他捏着指节,突然问道。 “已经在中正门前的王座上坐下了。” 乔淞回道,往身后示意。 陈正弘借角楼之高转头放眼,见到笔直穿城的大道末端镇着个金色宝座,上头隐约缩着个有头有四肢的形状,看不清是人是狗——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有个戴珠冠的坐在那,是人是狗也无所谓了。 阳光炽烈。 宝座没有华盖,代表与士卒同甘共苦。 陈正弘听说风乘意不是自愿的,是风慕白亲自劝谏据说还甩了耳光才不得不出来。 这一点同样无所谓。 以饕餮儿名声之差,风慕白本不指望鼓舞多少士气,无非是让下面人知道王上没跑。 申时正(下午四点)。 敌军把北城门前的蒺藜拒马清出个大概,往陷马沟上铺出两条木板路。 护城河依然完好,河面从城外看映着砖的青,从城上看映着天的蓝。 天自然是在最高处,像浅染过的纯蓝麻布。 天之下是风暴岚山,徐徐旋转,扯走每一丝云。 日未落,月已出。 两个天体与岚山南北相对,仿佛封闭世界仅有的缺口。 陈正弘高踞楼台,隔着里余地与曾经的天风军大将对视。 沙场再见,各为其主,毋需多言。 徐运涛蓦地起身,举槌擂鼓。 离黄昏不到一个时辰,百胜军竟是全军进发。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七章 罡 将台前移,离城头二百丈。 诸位气境武者沉默列座,坐看义军数年来攒出的最好的战士舍命冲杀。 攻方人数稍多三成,士兵素质上相差仿佛。 守方地形大优。 但天风军士气低落,由下至上的厌战,甚至坐视敌军架梯上城。 只凭云梯,义军仍一度占到上风。 于是一身金甲的左驰恒跃下角楼,斩下一位伍长首级——动脉血像箭一样冲起丈余高,断颈上血管弹动收紧,排空后又挤出淡紫色的泡沫。 尸体扑倒,裹在灰尘中。 静默在城头张紧了。 飙风卫如是数杀督战,终于使守军们自喉间挤出喷血般的吼叫声,像迎接末路般迎接上城的敌人。 火焰燃烧起来,先是舞动的橙色斑点,渐渐将城墙上下连成一片。 风不再纯粹,夹带了有机物变质的噼啪声。 温差引发的强对流沉闷咆哮。 强攻城池的代价是巨大的。 但义军将台上没有人吭声,乃至他们的目光亦无不忍。 因为他们也即将成为代价的一部分。 酉时(下午五点),战场犬牙交错、参差混乱。 段天南手按膝盖自木凳上起身,松开红绸腰带重新系紧,背上一件白布包裹的短兵。 “到时候了。” 他对周围七位先天战力说道,抓了抓虬髯,轻松得像是要去茅厕。 洪范与其余六人一同起身,见银月比红日高了寸许。 段天南开始奔跑,十步加速到秒速百米,腾跃时距城七十丈。 女墙仿佛中了一炮。 烟笼锥形炸开,遮蔽半个城段;眨眼后段天南变速穿出,拉出一字黄尘。 越过城郭,乾坤规整清明:一条笔直大道通向王宫,其后是风云顶一峰独拔,与天幕倒悬的风暴之山相接。 段天南全力加速,迎面瞥见两道人影飞降拦截,正是风氏二元磁。 来者的方位、速度、反应,乃至飘飞的裙裾与脸上的神态,一切都如此熟悉,正如他此前千百次的预演。 全身穴道打开,真元倾泻。 天地一乱。 方圆一里地内先天灵气狂暴沸腾。 风曼云感到大地与城池失重抛起,世界仿佛折射入一个水晶球,以白点般的太阳为圆心坍缩,将自己的意识包裹。 【浑天术。】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飞行动力,重置注意力于视觉。 感知刷新,画面聚焦。 段天南的铁拳已逼至身前。 风曼云叠臂格挡,阖身倒飞十余丈,将巷尾石狮子撞成一地白碎。 段天南直线南进,不管不顾,风慕白一人急追身后。 此时义军七先天刚跃上城墙,其中外军四位左右迎上风思飞、左驰恒等四人,遮护出一条通道。 武道强者一交上手,凡人的战争便成了慢放。 角楼上,赤身力士砸下木槌,命中床弩击牙。 偏巷内,风曼云单脚踏碎另一只石狮的脑顶,喷泉般跃起十丈之高,目光锁向南面。 弩弓回弹,弓弦推送。 屋脊与弩臂同样笔直,风曼云箭矢般加速。 枪箭离弦。 风曼云踢飞檐角的灰岩望兽。 破风声激越。 弩炮钉死位百胜军重甲,入地一尺。 望兽撞碎在段天南肩头,碎成齑粉。 风曼云发步紧追,背后却有乱风吹激。 她闪身躲避,让过古意新刺枪,正欲还手,汗毛又竖。 这回来的是精钢子弹,由洪范射出。 风曼云赤手斩飞弹头,引爆了内装的黑火药,掌缘轻伤。 这是她突破至气境后第一回被天人交感伤到。 风曼云愤然还击,出手便是天罡神风经仅次于神风的四式绝技之一。 【罡。】 大气凝缩,世界仿佛断作两截,而后在极薄的尺度内交叠、迸射,将穿越的阳光滤过一遍。 五十米外,洪范一味强化沙铠。 这道风罡既快且宽,他虽执掌神兵杀伤力暴增,肉身却仍是力境巅峰,没能力躲。 最后关头还是裘元魁以身横拦,纯阳气劲铺化成盾,硬吃此招。 两人身后,三间房屋垮塌。 裘元魁小臂皮肉在真元辅助下止血再生,遮住刻骨伤口。 “鼠辈!” 风曼云蔑声呵斥。 浑天术剥夺了她随意变向加速的能力,战斗变化缺损大半,否则必不可能被此三人截住。 南向二百米,风慕白正极速俯冲。 段天南脚踩石桥,旋身冲拳迎击。 拳掌将交时,大气凝如罗网挽住风慕白,使他急停降速。 节奏错过一拍,段天南拳头打空,被对手二次发力命中。 冲击波环形扩散。 天地搏动,如一次复苏的心跳。 段天南沿河倒射,石子般打出十几个水漂,复又弹起。 十几丈河道上溅满了水花,每一滴水珠都折射出一个相似但不同的云岚。 风慕白点水飞掠,两人身影在成千上万個液体弧面上接近。 然后,他看见段天南牵起的嘴角。 后者压根没有受到预计中的重创。 “下去。” 段天南比出个无声口型,双手合拳抡砸,将风慕白笔直捶入河水。 水面凹陷,河床暴露,淤泥压缩变形…… 拳路制造的真空回抽大气,闷雷般响了一声,一刹后水柱冲天暴起,在半空挂起薄虹。 追击战暂停了一个呼吸。 段天南鼓足全力拉开,未至极速已被风罡追及。 他转身护住背负的短矛,架单臂硬接。 风罡被铁臂格断,分作两截往前飞驰,穿透街边店铺的匾额、横梁,以及石牌楼,在青砖路面留下一字痕。 段天南倒退两步,身后石牌楼的上半阙整齐滑落,死人般扑倒碎烂。 他小臂上伤口粗浅,微洇了血。 这一回风慕白看清了,对手中招时体表有水波般荡漾开的金光,以未知原理散去了绝大部分力道,想必是传言中久练不成的杀法“铁臂金身”。 此外,还有那被白布包裹的不明兵器…… 风慕白咳出一口嵌着金丝的逆血。 对元磁武者而言,浑天术的真元消耗譬如开闸放水,无法补足。 若是其他局面,他最好的选择是游走纠缠,拖过盏茶功夫便自动获胜。 但这回段天南明显冲风云顶去,风慕白便只能强攻。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八章 苍生血 半刻钟后。 战斗还在继续。 段天南小心穿行在深巷与民居,借屋舍楼檐遮掩身形,还剩三分之一的真元。 元磁武者早已习惯新的“感官”与“肢体”,在浑天术范围内就像飞鸟被逼得走地,有根植于本能的厌恶。 可即便如此,风曼云依然追着浑天术范围移动,如扑火的蛾。 紧追不舍的也不止是她。 隔着数百米,段天南能听到高速踏地的步伐、枪刃破风的鸣叫、闷雷般的炎吼。 他甚至还能听出三人招式的配合、各自的伤势: 古意新上衣已褴褛,时出裂帛之响,在高速移动中分崩离析; 裘元魁的肌肉断了又长,心跳如擂鼓,每分钟超过五百下; 洪范的沙甲崩碎,骨骼挤压开裂…… 唯有数息前被他击飞的风慕白位置不明,与他互在暗处。 段天南觉得局面在往有利的方向发展。 他要往风云顶数百丈的峰顶处投矛,考虑到海拔落差,水平距离要拉近到两千米才有把握。 差不多就是王宫正门的位置。 只要风慕白再作迟疑,让他拉开二三百米的距离,便有一鼓作气的机会。 真元塑形成刃,切开门闩。 段天南无声推门,雨燕般蹿入侧院马厩,经过三匹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乘马,沿着院墙飞掠。 声音是他当前最关注的信息。 马蹄与夯土地的挤压,屋内夫妇牙关战战的摩擦,以及屋顶瓦缝气流的穿梭…… 与元磁武者潜行的动静相比,它们都响得像雷震。 呼吸若有似无,心跳一息一次,血液缓如铅汞。 仅凭听觉,段天南自己都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风慕白也必然如此。 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冷静。 此行有三个目的。 一是破坏风间客的晋升,二是保住队友们的性命,其三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时有三个事实。 一是常态一对一他战力略逊于风慕白,二是天罡神风经速度远胜铁掌典,三是风曼云若恢复无漏姿态,除他之外再无人可制。 两相结合,三个目的无论如何只能达成两个。 所以段天南早就想明白,最好的结局只有一個——在真元耗尽前投出短矛,只身断后,接下风家元磁的报复。 如此,一切堪称完美,只想象便足以让人笑出声来。 穿出三进院落,段天南距离宫门还有五百米。 时间分秒流逝,同时被所有人敌视。 风慕白不能再等待。 真元喷薄,气流定向奔涌,横三十米、纵两百余米,形成一个限定区域的超级台风。 四式之二,【飙】。 风吸起黄土与叶片,而后从屋顶扒下瓦片,徒留木质的骨骼。 云岚城被切下一小块皮肤,其下万物去了壳,赤裸暴露。 猫狗飞离地面,张嘴呲牙却显不出声;百姓缩在米缸、藏在床下,最终也被拔起。 还有被系在木柱上的那三匹马。 轻的既纷扬,沉的便凸显。 风慕白定位到飓风中的对手,双手猛然合十。 四式之三,【涡】。 台风从带状团缩为半径五十米的风团,然后回旋、加速、撕碎,将腹腔中的一切嚼到失去形状,混成浆糊。 一次性死了近百人。 段天南维持金身冲出风团,没有浪费精力救人。 风慕白期望落空,踏风直追。 四式之四,【瞬】。 面前空气主动分开,贴了油膜般从身周滑过。 风慕白无声无阻高速移动,追到段天南身后。 两人以掌对掌,身周十余米瓦片如波浪翻滚粉碎,木梁解体为手指长短的渣屑。 距离是四百米。 风慕白受击抛飞,复又缠上,口鼻溢出的血点沾湿了长髯。 天罡神风经专擅中远,与段天南贴身拼打无异于以弱击强。 又三轮交击,距离拉近到三百米。 风云如海,高悬山头。 段天南须发皆张,真元自他每个穴道中淌出,仿佛一条条注入虚无的无形河流。 维持浑天术将近一刻钟,他只剩二成力量,出手逐渐拮据。 哪怕无所谓生死,他至少要留出感知、瞄准,以及完成最后一击的真元。 风慕白又来了。 他疯狗般撞在段天南身侧,使两人各自弹飞,犁穿数栋民居。 砖墙坍塌,灰烟腾起。 段天南仰躺在废墟中,发黑的视野里阳光斜穿过扬尘,淡金轻薄,似一件披帛。 他的身体发钝,思考却快得像过电。 距离还剩二百米。 再与对手纠缠将错失出手的窗口。 必须再省出些真元。 为此可以用任何东西交换。 段天南捏碎指尖残石,往南出奔。 风慕白又追了上来。 他衣襟敞开,肋骨横陈如铜条,额侧磨秃了一拳大小,淋漓着金红。 又一记风罡射出,低空驰掣,负压一路掀起屋顶。 这回段天南不再维持金身,以左臂硬抗。 罡刃入肉,止于骨骼。 血见光爆沸,一瞬蒸发。 距离一百五十米。 段天南解矛在手,崩碎白布,作势欲投。 风慕白失了冷静。 他豁尽十二分力瞬身反超,以身为盾的同时,塑风暴为剑刃,朝段天南心脏刺去。 心脏与大脑是元磁武者的绝对要害。 最后时刻,段天南变招,却不是躲。 他任由罡风穿过心脏,挑肘轰在风慕白面门。 这一击没有使用真元,全凭肉身力量。 风慕白鼻梁粉碎,意识模糊,仿佛大脑被摘出颅骨摇了个半匀。 他倒撞在青砖路央,后脑压出半径数米的蛛网裂纹,视界充血赤红,耳边听不出远近声音,只一道持续不停的尖锐啸叫。 千面风中丞的脊柱撑起淮阳王庭二十年,这一刻却不再能撑起他自己。 宫门只剩百米。 段天南坠地后大口吐血,咬紧牙关往前。 风慕白失能。 风曼云被截。 他如今有充裕的空间,足够的力量。 但生命却不够了。 强冲十几步,段天南浑身都在冷却,视野模糊,仿佛长梦将醒。 一切都在远离。 每一刹那后的未来都比刹那前更缥缈。 等不得了,必须出手。 段天南遵从直觉,真元灌注短矛。 闭上眼,他看见满城生灵如翠绿星点在脑中亮起;风云顶上,一道生机高渺却衰颓,灿若星辰。 必是风间客那厮。 段天南想着,奔行如巨象,释放所有力量作最后加速。 踏地,投矛。 长街剧震,音爆轰鸣。 云岚城中逆升起一道火红流星,斜拔七百丈,穿过白日与黑夜的间隙,刺入风暴。 风曼云与洪范等四人同时停手。 风慕白不顾鲜血呛入气管,强行扭头。 段天南踉跄止步,拄着膝盖。 所有人伸出铁钩般的视线,见大气中红痕消退,冲击弥散。 一息,二息,三息…… 岚山悠然旋转。 风云苍白,屋瓦僵黑。 天地浸在水墨画里,只大道正中人过处有一笔朱红。 段天南瞪大眼睛往前挪动,步子零碎,整个人却是痴了。 他腰间的红绸吸了左胸口贯穿伤淌下的血,垂悬着,在地面无限延长。 宫门矗立如界。 风乘意瑟缩在王座上看这条大汉走来。 他虹膜被血浸透,浓得像燃烧。 他脚下步步留红,仿佛一座铁山正熔化成滚烫的河流。 冰冷的腥味在风中散开。 风乘意发起抖来。 他从前不知道人居然可以流那么多血,不知道血居然可以这般腥,不知道一个人仿佛可以是千万人…… 那腰带吸足了血,已红得发黑。 风乘意怔然注视着它,想到同样腥臭的液体正在自己体内流淌,感到一种与生俱来、无法摆脱的恐惧。 他吓得滚下王座,抱头缩到了椅背后面。 但段天南懒得看他一眼。 这条大汉执拗地往风云顶前行,直到倒耸的发根颓伏,直到肌肉失了红、静脉失了青。 路没走到尽头,果然。 段天南怅然而笑,手按伤口,往风中洒出几滴血。 “风间客,此乃苍生血。” 他双目失焦,于长风环抱中锁眉发问。 “闻之可腥?” 无人回话,唯有气绝的遗体立于风中,铮然铁铸。 远处,风云顶。 天人藏于罡风,岿然不动。 (本章完) ------------ 第三百八十九章 云岚日落 流星入云。 红光映亮城头战士的面庞。 他们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后听到风曼云遥遥传来、夹杂喜悦的宣告。 “段天南已死!” 厮杀霎时迟缓了。 义军们认为这是扰乱军心的手段,悬了心,仔细在等那标志性的笑声。 但笑声迟迟不来。 城下将台,亲兵面颊肉跳、喉结滚动。 “大帅……” 他低声喊,貌似提醒,实则发问。 徐运涛目光追在红星入云之处,窒了片刻,紧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虬曲。 “我等曾有同生共死之誓,今日将应。” “可有人后悔?” 他突地扫视身周,昂然发问。 无人回答。 百余位亲军吃了此问,各自稳了呼吸,直了脊柱。 “好。” 徐运涛重重颔首,拔刀隔空劈死十丈外往后挪步的士卒。 “随我冲锋!” 亲兵听愣了。 徐云涛修为不低,却不是战将,几乎从不亲自上阵。 “大帅,指挥怎么办?” “不需要指挥了。” 徐运涛单手拔起将台边挺立的大纛,大步前压。 “所谓人死如归。” “吾身经百战,今见归处矣。” 他说着露出笑容。 ······ 云岚城外的喊杀声遥远起伏,方兴未艾。 王宫前古意新却注意不到这些,只直愣看着宫门前僵住的背影。 战斗止歇。 绵绵不尽搅动虚空的真元停了。 所以浑天术也停了。 古意新恢复了先天巅峰的感知,却感应不到熟悉的生机。 “段……” 他想呼唤,却吐不出气,只觉得全身由外而内的冰住了。 而后,风曼云的欢笑往这层冰冻的最死角处捅开个缺口。 缺口里传出个窸窣的气声。 【段天南死了。】 那声音说。 古意新错愕、否定,强弯起嘴角,笑这话的荒谬。 他信段天南,胜过信自己,胜过信武道。 数年来,他亲眼见大哥无数次以身赴险、异想天开,这么多关那么多坎,每次跺一跺脚、捏一捏拳,便都趟过来。 所以这一次也该如此。 古意新笃定想着,余光瞥见风曼云自断壁间升起,发出得意的呼声。 “段天南已死!” 听到这五个字,他头皮如针扎般炸开,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件事,是十三日前开会时自己对强袭方略的率先支持。 这一刻,半辈子淡然无咎所欠下的后悔都追了上来。 “段大哥……” 他无知觉地呢喃,见提在右手割过稻谷、捅过燎原火萧瑟风的短枪抖个不停,便用左手握住枪刃,攥得死紧。 古意新从来淡泊。 从胜州田间到三榜魁首,他没有什么想拿起,也没有什么放不下,以此天性修习《步掷金刚典》,是故一日千里无有障碍。 直到元磁门前,古意新徘徊数年,暂不得门而入。 但他也不着急。 古意新不是武痴。 练武于他而言与从前在地主家做长工、在田里插秧割稻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从未求过武道什么。 直到此刻。 他见段天南力竭而死,终于明白什么叫爱别离,什么叫求不得,什么叫五阴炽盛。 手放开。 古意新满目尽是掌心鲜血,映光如匕逆刺双眸。 头一次,由心到魂,他以一切呼唤武道。 如此,武道便回应他。 脑海中,步掷金刚典经文自然流动: 【因智慧故,生金刚神力; 见心念掷心念,见烦恼掷烦恼,见外魔掷外魔; 无动无不动; 金刚即我,我即金刚,如如不坏,无往不利……】 拿起,掷出。 《步掷金刚典》洋洋洒洒,不过此二言而已。 真元疯狂流转,先天灵气回旋。 古意新身处风眼,胸腔中一颗血肉心脏,被彻底锻作金铜。 正和三十年六月廿,枪魁破第一关,踏入元磁境界。 “你笑什么?!” 他踏虚而起,狂喝出枪。 这一枪,因恨而发,无端迅猛。 风曼云恍惚间便被贯穿右腕,钉在右肩,本能以四式之【瞬】撤出百米后,心中余悸不散。 古意新没有再管她。 他足尖点地,一個忽闪便蹿至风慕白身旁,出枪刺穿他脖颈。 这一枪避过要害,刃口卡在气管和颈椎之间。 风曼云见状如坐针毡,不敢动弹。 “风间客,下来!” 古意新怒视风云顶,威胁道。 “你不下来,他便要死!” 再喝。 无人应声。 古意新舌根泛苦,咬牙横拧枪头,绞下风慕白头颅。 金色的血摊了一地。 风曼云看到这幕,脑中嗡鸣一声,利刃穿心之痛胜过右肩。 洪范灵台上,一枚龙魂果飞速生长成熟。 唯岚山之巅,风云依旧。 风乘意躲在王座后,听到风慕白骨肉分离的咔嚓声,崩断了心弦。 他抱头往回鼠窜,才入宫门就被追来的古意新提住后颈,飞上勤政殿顶。 “寡人……” 风乘意欲许诺,话说了半截就被古意新捏碎胳膊。 淮阳王涕泗横流,湿了裤裆。 “跪下,求他救你!” 古意新喝令道,以枪尖指风云顶。 风乘意当即用自己都想不到的干脆向此生最恨的人跪下。 “老祖宗救我!” 他叩首哀求。 “这是淮阳王,下来救他!” 古意新嘶吼道。 没有反应。 “你当我不敢杀他?” 仍然没有反应。 风乘意绝望了。 更绝望的是古意新。 他一把扯断了风乘意的手臂,任其哀嚎,但一山风云依旧毫无波澜。 天人无情。 风间客根本不在乎这些凡夫俗子。 他只在乎自己的武圣之路。 “段大哥……” 古意新松开了风乘意,通体冰凉,只觉得天旋地转。 风乘意见他摇摇欲坠,寻隙滚落屋檐,往南逃亡。 身为淮阳王,他武道虽只到贯通巅峰,但天材地宝不知道吃了多少,光断一条胳膊还远不足以致命。 宫门外,风更烈了。 鏖战至此双方各死了一位元磁;狂怒的风曼云正寻哀寂的古意新厮杀,在半空中碰撞纠缠。 洪范默立在道旁。 他真气只剩两成,上身三处骨折,腿上的伤口皮肉翻卷,流出赭红色的血,像趴伏着一条水蛭。 “事已至此,我们不宜久留!” 裘元魁上前拽住他,低声说道。 计划已经失败了,撤退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也是洪范早就想过的预案。 但他迈不动步子。 裘元魁于是再劝:“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洪范闻言,却猛然挣出手。 “百胜公且先去。” 他决绝说道,将明神塞给裘元魁,直着眼大步往前,越过风慕白的断头尸首,在满街血红的源头处咬牙停下。 洪范强偏过头,去看那个死而不倒的人。 回忆在他心头下起倾盆大雨。 伊山湖的鳞波,昆吾山的晚霞,端丽城楼上炭火般暗红的眼眸…… 星霜变幻,恍如一瞬。 “段大哥,你说你不在乎走不到路的尽头。” 洪范嘲笑道,仰头瞪眼,锁住泪。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睁着眼?” 天地间没有火,这句话却在他的心肠上烧。 烧到他恨怒奔流。 烧到他脑浆沸腾。 二世为人的穿越者有一千种理由惜命,有一万种理由从长计议。 但这一回洪范彻底地蔑视死亡,以鄙夷的姿态将自我抛之度外。 “你便死罢……” “我今天非替伱做成这件事!” 洪范自骨髓里挤出这句话,拾起沉在血泊中的红绸系在腰上,往风云顶奔跑。 得自苏佩锋的龙魂果在灵台上坠落。 洪范瘸着腿穿过宫门,踏上白玉阶时已化身为八尺高的金沙巨人。 无限真气,血肉苏生。 他穿墙过殿,自两位元磁武者的战场下穿过,声势惊人。 风乘意听到这动静,以为来者是追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已忘了自己有多恨风间客,只满心想着活命,一边喊“老祖宗救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上了风云顶。 洪范全甲带盔,无言语,缀在他身后。 两人追逃着上到半山腰,脚踩处渐无尘土,唯有光滑润泽、近乎玉质的赤裸岩石。 风暴环绕怒吼如雷,游离着稀疏的天罡神风。 不出百米,风乘意就被无形利刃斩下头皮与左耳,而洪范两肩半断、脾脏更被洞穿。 若非龙魂果效果还在,他已死过一次。 拔升又三百米,洪范加速追上,将风乘意提在身侧。 距离风团的核心已然不远。 围绕山体,神风无声流动,作为躯壳承载着武圣的绝对意志。 死亡近在咫尺,吐息切肤森寒。 风乘意腿上翻出血口,颤抖着失禁。 洪范寸步不停,小指断下便接住按回伤口,只一味向上攀登。 更高,更近。 在天人的轻蔑下深入生命的禁区。 终于,龙魂树感应到两股生机。 一生一死,生者庞然难以测度,而死者只如一点萤火,俱是龙血浓度极高的个体。 洪范紧张到无以复加。 他抛下风乘意,以瞬步作最后突进,如愿见到龙魂树招摇枝叶、玄奥运转。 几乎是刹那,武圣残躯所剩的丁点精血被吸收殆尽,化为一枚龙魂果。 风间客骤然睁眼。 他早已在漫长的死关中进入准武圣阶段,此时失去参悟对象,被迫自悠然飘逸中惊醒,仿佛跌下云端。 力量,地位,寿命…… 一切触手可得的东西刹那间作梦幻化泡影,离他远去。 境界退转,天人五衰顷刻便到。 衰败的恶臭自山顶澎湃,包含着悲哀与绝望,比凡间一切屎溺更引人嫌恶。 天地灵气瑟缩发抖。 洪范跪倒在地,沙甲崩碎,见一位青袍老者飞下雄峰悬浮天中。 此人衣衫陈旧状若疯魔,左脸颊有一道刻骨新伤。 “是谁断我前路?” 他仰问苍穹。 “是谁毁我道途?!” 他俯问四野。 话语如雷滚滚,大风扫尽云层。 二十里城郭,所有钟鼓自鸣,所有草木凋敝。 风云顶上,萦绕经年的天罡神风竟在消散。 城头上,徐运涛不敢置信,裘元魁喜惧交杂。 “苍天果真有眼?” 甘德寿颤声呢喃,已是双目通红,涕泗横流。 战场停了,天人五衰却片刻不停。 风间客浑身腐烂,手背生出脓疮,头皮带着成片银发脱落。 风乘意坐在自己的屎尿中看到这一幕,双目无声滚下热泪,既像嚎哭,又仿佛在狂笑。 风间客转过身来。 恶臭越发强烈,逼得半城人呕吐。 他先看向洪范。 后者毫不畏惧回视,挑衅地微笑。 风间客挪开目光。 他瞥过皇城内跪地绝望的风家人; 瞥过屹立不倒、望穿风云的段天南; 瞥过鞠躬尽瘁、身首异处的风慕白; 瞥过处处烽烟的云岚; 瞥过山河破碎的淮阳国…… 城东,瑶河永不停歇地流淌着,将未来搬运成过去。 风间客无动于衷。 天人五衰走到尾声。 他脸上已爬满黑水沟般的皱纹,浑身汗出如浆,衣衫下堆积着增生肉瘤,脓液浸透了锦缎。 “日兮月兮,你我同辉仅一百八十载……” “太少,太少啊!” 风暴与叹息同时散去。 洪范抬头仰望。 他看到一轮残阳正在坠落, 落向风间客空洞而绝望的双目之中。 (本章完) ------------ 第三百九十章 新生 风间客死了。 千真万确。 方圆数十里内所有修炼有成的武者都看得到,巨量高度凝缩的真元自他悬浮的躯壳内散溢而出,如山坠海,溅起天幕般高耸的奔浪。 声势之大,仿佛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部分世界。 无声、无形、无相却分明存在的波涛冲刷着洪范,使他头痛欲裂,视线中充满无有来处的幻觉。 那是最混沌难明的黑色,如岩浆一般咕嘟翻滚。 自其阴郁中,无数色彩斑斓的泡沫升腾出来,其边际晦暗粘连,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细细分辨,既像植物重叠的根系,又似动物赤裸的筋肉。 恶心感沿喉管奔涌上来,好似粘稠的石油被挤出地层。 洪范以手撑地不住呕吐,艰难维持住平衡。 在这数秒钟里,一丝风也没有。 好似世界尚在确认某人的死讯,以至于不敢呼吸。 幻象还未褪尽,洪范食道烧灼、口中酸苦,无论如何不愿再等待。 他强起身子一拳砸在地下,拾起沾着人血的岩块,死命朝风间客掷出。 这一掷远隔百丈明显歪斜,但所携气流到底牵动了那躯壳。 风间客粉碎了。 连衣带皮、连肉带骨,他的尸体化作齑粉,纷扬为骨灰的雨,铺遍了半座王城。 这不是一个人的死。 这是九州的一道伤口。 这是淮阳三郡数十万、数百万人的慢性死亡,直到今日今时,直到这一人为止。 天地沉闷在寂静中。 洪范望着烟灰,终于压住脑中的晕眩,在山崖上猛地站直,作第一个呼喊。 “风氏已死!” 声音嘶哑,像一刀子锈扎入锦帛。 他吸气再喊。 “风氏已死!” 声如裂帛,像握着那刀子蛮横切割。 而后,洪范那终于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回音从无数人的五脏、骨髓、唇齿中喷薄。 “风氏已死!” 仿佛天地翻覆,仿佛石破天惊。 天风军的士气彻底崩塌了。 对他们而言,风间客贯穿了人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这个名字的羽翼下,他们出生,他们的父辈成长,他们的祖父下葬…… 城墙顷刻间被突破,无数守军就地投降。 洪范下山,风乘意已不在原地。 他顺着血迹与湿迹追踪,最后跟到了勤政殿前。 大殿空荡,王座后藏着一個急促的呼吸。 洪范举步进来,便听到风乘意胡乱的哭叫。 “别过来!” “求你别过来……” “你要什么寡人都给你,你往前所有作为,寡人都赦你无罪!” 洪范充耳不闻,提起风乘意打断四肢骨头,又赤手贯穿其丹田,碳化伤口止血。 他将淮阳王掷上王座,随手数发火云掌点燃帷帐木柱。 走出大殿,洪范站在古松与金砖之间,回身注视这座两百年历史的大殿与它的当代主人一同走上末路。 火烧到风乘意身上。 好似也烧在洪范胸中。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化成了火焰,用焚烧洁净世界,并以此自证存在。 风乘意断了声息。 楼阁被大火吞没。 义军涤荡全城的呼喝声自半空压覆而来。 洪范全身酥麻,久违地失神发呆。 他直勾勾盯着火,仿佛自己从未真正见过火: 木柱在燃烧中发黑,皲裂中流出火舌; 青铜鹤裹着烈焰,色泽自青转红; 长毯也烧了起来,火苗高直,如路亦如阶…… 三年来洪范杀过许多人,未曾见过具象的毁灭,以及毁灭带来的新生。 火还在烧。 炙烤着王宫与国王,也将洪范的真气煅烧为真元。 待整座大殿倾塌在火中时,他彻底与先天火行灵气融为一体,晋入先天。 (本卷终) (本章完) ------------ 第三卷卷末总结 回想二三年的十月八日,那时我绝对想不到九十章的第三卷会写到二四年的六月三十日。 区区二十万字,整整八个月。 在这期间,我半辈子所得过的病基本复发个遍。 不说远的,就在六月中旬,因为焦虑症的躯体化,我差点以为双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满心想着重度肌无力、渐冻症之类的鬼东西,和运营官抱头痛哭。 现在想来很搞笑,只能说人类的身体真的很奇妙。 照例总结一下本卷。 首先是文笔。 结论是对比前二卷有进步。 对于写作量颇大、行文已经很流畅的人来说,要提升这方面主要在词汇量、意象、炼字、修辞技巧等方面下功夫。 因为这一卷更新得慢,期间我读了不少古诗词、现代诗与文学名作,所以虽然依旧是一遍出稿,提升还是较明显的(自以为)。 当然,我会把文笔更多聚焦在氛围的塑造以及描写的精确,而不是过分追求每个画面的细节与实感。 文学的严肃与先锋本身很大程度在于推陈出新,在于对过去创作习惯与规训的颠覆。 网文是网文,网文读者有自己的期待视野,习惯于代入而非有距离的审美。 我不会忘掉这一点。 第二是人物。 结论是对比前两卷大有进步。 这一卷主力塑造的人物有洪范、段天南、风间客。 次要的有古意新、唐星晴、风乘意。 篇幅极少但用了些心思的有唐少游、徐运涛、李希奇、甘德寿、风天青、龚正平。 有一些在于突出特质(段),有一些在描摹变化(唐),有一些在于立体多面(风),描写方式或正面(古意新)或侧面(风间客)。 总的来说在比第二卷更短的篇幅中塑造了更多更好的人物。 我们常说写人物要深刻,但这一卷写下来我的经验是“深刻”二字重点在“刻”不在“深”,强行追求深度只会导致浮夸。 小说作为载体,信息密度太低,表达的复杂性依托于故事、受限于人物,与论文专著相比肤浅可笑,求“深”是吃力不讨好。 但小说相比专著可以传递体验,这是它的优势。 所以在这一卷,我开始意识到人物要真实深刻就必须有内在的一致性与发展的连续性,并以此构建它们的行为。 譬如段天南。 他不是我写死的。 他的死亡具备内在的指向,是他的性格、愿望与外在环境互相作用后的必然。 而他的性格与愿望又基于他的出身、天资、成长过程中建立的认知。 上述是人物内在的基础,有内在以后便能“发现”他外在的行为。 譬如逐日、砍树、与雪崩角力、传播武道、反抗暴政。 这些行为不仅反映他性格上的豪迈与粗犷,也反映出他一直对自己的理想、处境、结局有清晰认知——一人与天地角力,死亡是唯一的结局。 再比如风乘意。 他不止是個恶行可憎、不知所谓的王。 他很敏锐,意识到所背负的枷锁与绝望命运,因此既自负又痛苦。 他很脆弱,无法抵抗重压,通过施虐来炫耀自己的敏锐并发泄痛苦。 他具备抗争意识,因此深恨风慕白、风间客乃至整个武道体系。 他渴慕温情,想爱王妃,想保护子嗣,又深知自己无能。 以上种种叠加,使他暴躁、易怒,潜意识渴望自我毁灭,并因此获得虚幻的勇气,聊以慰藉。 但虚幻的勇气毕竟是假的。 他的直系祖宗风间客对死亡、对失去权力与生俱来的恐惧最终体现在他身上——当风乘意在风云顶下向风间客跪下求救的时候,他的抗争与自毁都被恐惧摧垮了。 除这两人外,我在洪范与唐星晴的转变也花了一些心思。 直接写主角受人影响产生内在变化在网文似乎不太讨好,有些丧失主动权的意思,所以我安排唐星晴在这一卷作为洪范的镜子,类似上一卷的苏佩锋,来侧面引出洪范的变化。 在这一卷里,我颇意识到设计人物与设计科幻设定的相似——作者只是给出一个概念性的根本,而后第二、第三层的干与枝叶就会自发的涌现出来。 当然,关于本卷的人物塑造很多方面我都是初次,也大有不满意的地方。 读者群里有读者提出一些配角描写用“力”过猛(我理解为渲染的突兀),我觉得这情况属实,但暂时无力改进。 网文毕竟要主故事,描写配角属于篇幅的“浪费”,很亏“节奏”。 想要在两三千字内将一个角色突出来,我当前的水平还是不足,无法以“力”到位,只能用点“巧”。 第三是故事。 故事方面似乎没什么进步。 我本身不太擅长写剧情反转,在叙事上做不到类似《天之下》那般结构精密、环环相扣。 此外本卷又格外注意人物内在的发展与外在故事构成双线,进一步受了限制。 第四是节奏。 网文的节奏换个通俗点的词就是爽点。 这方面我在第三卷做了新的尝试。 前两卷不管内核如何,我制造爽点的手段主要还是装逼打脸、升级打怪、势力能力提升, 但我觉得一直写这个套路读者会厌烦。 所以第三卷洪范的武力被卡死(得到明神前一直是天人交感),脱离了升级的环境,加入百胜军后装逼打脸也非常少。 这一卷我更多用群像、人物的愿景与奋斗、角色的思想和经历来调动情绪。 从本章说反馈来看,似乎效果不比装逼打脸差。 (当然这里有个筛选偏差,我因病断更很久,对我这本书不太感冒的读者都已经走了。) 第四卷起,又会先恢复到装逼打脸的写法。 之后大约会按大剧情为单位更新,或一月一更。 感谢大家。 黄火青 2024.7.1 ------------ 第三百九十一章 问罪 正和三十年六月二十二。 风间客灰灭于夕阳,云岚城在火中燃烧。 义军大破城池时天已黑透,损伤过三千人,期间将士大起大落心力交瘁,进取越发困难。 风曼云与古意新搏杀到浑身披创真元枯竭,各自以最后力量抢回风慕白与段天南的尸首。 戌时正(晚八点),徐运涛传令各军以北城为核心驻扎重整。 未久,稳定住境界的洪范回营,取回明神,得知今日一战中敌方黄玉尊重伤、左驰恒断臂,而己方先天“云中影”洛上明战死当场。 是夜,风曼云收拢风家阖族力量以及部分天风军,收缩猬集于东城风氏府邸与淮阳王宫,连夜布置防御。 破晓前,双方均无动作。 六月二十三。 卯时正(早六点),朝霞被举出清晨,像围聚一起的火烈鸟。 风云顶迷失风暴四十年,再度澄澈于天地之间。 以云岚北城为基点,义军攻势猛烈,三面扫荡天风残军,一日间占下半城。 六月二十四。 百胜军分西、北两路攻入淮阳王宫,剿灭王宫禁卫与少部分固执留守的飙风卫,攻下武库。 入夜,义军控制城内七成区域。 六月二十五。 自子夜至破晓,风氏三位先天先后入城。 风家残部士气反弹。 辰时正(早八点),义军试探性进攻东城。 午时,古意新入定三日后出关,元磁境界已稳、伤势恢复近半,邀战风曼云。 午后,义军全面进攻。 战斗在东城每一条街巷展开。 风家甚陷不惧,无往则固,作困兽斗。 义军战至黄昏不克,收兵重整。 徐运涛一夜未眠。 ······ 六月二十六。 未时未过,酷暑肆虐。 云岚城天顶,一个白炽窟窿无声挂着,大地仿佛泡入融化的白蜡。 东城前三条街已经打成了废墟。 古意新与风曼云打至城外,遥遥传回空洞的气暴声。 洪范双手握刀,以明神斩出三丈赤火,撞入袭来的狂风。 烈焰龙卷催绞而起,释出风雷爆鸣。 战斗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百胜军已出了全力。 以洪范想来,不论是战力还是士气,己方都更胜对方,然而不论他与搭档的裘元魁如何努力,依然压不退风氏的阵线。 一刻钟后义军后撤休整。 气温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重甲士们蜕壳般去了甲胄,露出吸满了汗水的里衬,皮肤在烈日暴晒下仿佛要滴出油来。 洪范自不在乎这区区酷暑。 他提着刀,顶着日光穿过散落尸首的街道,瞥见两旁或点状、或条状、或喷薄成面的血块黏在石砖与木墙。 红中带紫、紫里透黑。 洪范不由加快脚步。 天人五衰的恶臭在数日前便散尽,但如今街道又浸满了凡人尸体的腐败味道。 踏着碎砖与尘土,洪范踏入临时指挥所。 他先从荫蔽处的水缸里舀水,屏住气喝了,然后像喝酒散劲似地待冰凉从喉间一路滚落到肚腹。 洪范握着水瓢对徐运涛说话。 “今日战况反而不如昨日,对面坚韧得邪门。” 半是抱怨,半是问询。 他说着又舀一瓢冷水浇了满头。 “咱们的左翼出了问题。” 徐运涛低声回道,脸颊上的皮肉仿佛板结。 “应该是午时前后,那边就缓了攻势,之后都在虚应了事。” 洪范吃了一惊。 “什么意思?” 他掷瓢回缸。 “左翼以‘霞满天’兰亥与‘血屠手’晁峥为主,前者上午损了二百人,后者三百;或许天太热,或许风家的阵地太硬,总之他们不愿意再打了。” 徐运涛回道。 洪范默然点头,解下腰间明神按在桌上。 这是他数日前就在担心的事。 云岚城两百年搜刮积累,膏腴太多;如今风间客已死,段天南不再,许多人难免泄了底气、活了念头,不愿意与作困兽之斗的风家搏命,乃至于动了别的心思。 未久,裘元魁刚回,堂外又来人急报。 “西城有队伍劫掠,咱们的人过去还是喝止不住,险些动了刀兵……” 天东城外,古意新与风曼云交手的动静仍遥遥传来。 洪范面沉如水,握紧佩刀。 ······ 同日,戌时正(晚八点)。 云岚南城前龚氏府邸,义军大帐所在。 中庭,灯火执仗,彻照通明。 义军众高层皆在座。 “军威所在,唯令行禁止而已。” 裘元魁站在堂下,声音沉痛。 “进军前我等有言,联军一体指挥,共遵我军纪律。” “然而今日一战,左路红霞军与晁字营畏缩怠命、延误战机……” “你二人可有话说?” 他看向左侧,那里坐着名满淮阳的大枪客“霞满天”。 “百胜公明鉴,延误或有,怠命绝无!” 兰亥即刻回应。 “我麾下儿郎搏命数日本已疲惫,一朝后劲不足,岂能被安上如此罪名?” 他竟是言之凿凿,丝毫不乱。 反倒是裘元魁未想到对方敢如此颠倒抗辩,气势微窒。 战况激烈,义军各部又是独立建制,他并未从左军提人讯问,坐实证据——更何况以往段天南在时,从来不需如此。 中庭静了片刻。 洪范扫视过依次列座的三位义军先天——“倾玉剑”凌知云面色深晦,“霞满天”兰亥状似激昂,“血屠手”晁峥背靠圈椅,满脸不以为然。 他回想起六月初与他们初会时的光景。 日月起落不过十几遭,人还是那些人,模样却迥异了。 “那西城悖乱又怎么说?” 裘元魁压下怒意,再问。 “晁当家,你麾下今日连劫七家,辱二女子,害一人命,人赃俱获,作何解释?” “按百胜军军律算,自然是我弟兄犯了错。” 晁峥回道,拱了拱手。 “百胜公既然亲自提了,某家回去必狠狠责罚他们。” 他说得很严肃,眼色却轻松——所谓狠狠责罚,大约是打几军棍罚点钱财。 众所周知,裘元魁实力固然高强,但性格温和宽厚,向来拉不下脸。 乱世之中兵凶如火,燎伤些苦命人在所难免,晁峥悠然想到。 裘元魁紧闭着嘴,也停不下思索。 他作为三郡义军名义上的魁首,实际上是众中之一,有什么事都力求顾到所有人,不愿坏了义气。 而以往事情处理到这一步,也算给在场诸位绿林豪强、军头当家们提了醒头。 ------------ 第三百九十二章 军法 火候似乎到了。 但做贯和事佬的裘元魁此时偏偏做不下去,只觉得今日一人站在堂下既是形单影只,又是首当其冲,若再和稀泥便会背叛心底的什么东西,光想着便心头发紧。 “陈司马。” 他看向行军司马陈彦。 “今日晁字营下犯禁者,按军法何罪?” “回百胜公,今日犯禁者三十九人,其中一位军侯,三位队正,外加主犯七人共十一人当斩,其余鞭刑。” 陈彦拱手便回,不假思索。 晁峥闻言怒视于他。 裘元魁负起双手,片刻后说道:“得按军法来。” 晁峥听完猛地站起。 “某家不服!” 他的声音高扬,传至庭院之外。 “百胜公,猛子跟我五年,奉行大义抗击暴政,血火里来去从不皱眉头,这才坐了军侯的位置;今日他纵然有错,何以与百战功劳相抵?” 这话却把裘元魁问住。 百胜军强攻云岚本是突然,在座这几位先天大豪以及麾下生力军更是号召的主要响应者。 他们毫无疑问是有功的。 裘元魁明显踟躇。 “百胜公,横竖事也不大;风家余孽未灭,何必大作文章?” 兰亥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出言劝道。 晁峥早已笃定裘元魁不会动手,再瞥了眼古意新,见身披新伤的枪魁默然抱枪坐在一角像尊雕像般只听不说,肩上顿时轻了三两。 经年的交情、大义的名分、人脉、资历、大局…… 百胜公已被重重枷锁套牢,而徐运涛作为天风军叛将更没有强压各义军的分量。 但在座偏有外地来的不吃这套。 “献鹤霞满天果然不副侠名。” 洪范端坐圈椅,双手拄着明神刀柄,突地开口讽刺。 “但我有一事不明,今日那军侯的百战功劳,在阁下眼中不知能奸污几位女子,抵百姓几颗人头?” “若要论功勋,风氏祖上能论的难道不比在座各位多吗?” 兰亥面色陡变,一时回不出话。 “赤沙这是要过问某家弟兄的事?” 晁峥露齿冷笑。 “不,我要过问的是你的事。” 洪范凝眸直视他。 “放纵手下抢掠,怯战败坏战局,不听徐帅军令。” “晁当家要不也数数自己的功劳?” 晁峥吃洪范逼视,有些笑不出来了。 “赤沙说得轻松,儿郎们打不动了还不能缓上一缓?” 他强自诡辩。 “你莫胡搅蛮缠,坏了义军大好局面!” 洪范闻言,怒极反笑:“天下皆知铁掌开山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段大哥还在,我猜你没胆子说出刚刚那番话!” “你莫扯铁掌公的大旗……” 晁峥本能回道,冷不丁想到段天南棺椁还停灵在后堂,口中便发干,说不出下半截话。 场面冷了片刻。 “今日之事,晁当家须得给出个交代。” 洪范不耐,出言威逼。 “凉州小儿,你在威胁我?” 晁峥眉头拧起。 “我血屠手的名号难道是吓出来的?” “某家今晚过来是尊百胜公义气,你既不知好歹,我便放下话——今后义军大会,有你洪范便没有我晁峥!” 他把话说完转身就要走。 “晁峥!” 洪范起身喝令。 “今日你违抗军令、当面不尊,事情未了若敢出这堂下,便是负罪而逃。” “勿谓言之不预!” 晁峥脚步微顿,偏头回看洪范,见后者眸子被纯色眼白围着,映着火光仿佛灼碳,散出实质性的压力。 他口称洪范小儿,心头却知此人独冲罡风、手刃暴君,不管是论胆魄还是论能为,都毫无疑问是九州年轻一代数得着的。 他主动避走,正是为了避免进一步激化矛盾。 但晁峥没想到洪范竟步步紧逼丁点不让。 情势猛地紧张,譬如出鞘半寸的剑刃。 血屠手乃是淮阳国声名赫赫的绿林豪杰,身负先天三合武道,众目睽睽下无论如何也怂不得。 “洪范,三郡可不是西京!” 他咬牙喝道,硬着头皮出了庭院。 洪范没有动。 廊下抱枪、默然听众人争吵一个时辰的古意新却骤然顿下枪尾。 “笃”一声钝响。 晁峥方跨至门外,闻声颈后发凉,匆忙驻步回首,正见古意新抬眼,用干涸枯烈的目光朝自己看来。 这一刹,庭中空气仿佛有电流蹿过。 “枪魁……” 晁峥张嘴欲言,话未说完,一点流星似的铁芒已然逼至面门。 小半个时辰后。 血屠手的尸首已被抬下,几位士兵正提着水桶冲洗庭外染血的地砖。 诸位义军豪帅们或惊或惧,对今日之事再无言语,陆续散了。 此时月光衰微,火烛也烧了大半,盛夏的中庭却多了几分清寂。 “今日之事多谢二位老弟,彼时我却是扭捏了。” 裘元魁低声道。 犹豫片刻,他又忍不住补了句。 “但当场打杀了血屠手,恐怕伤了与其他义军的和气。” 洪范闻言摇了摇头。 “裘公多虑了。” “风间客既死,淮阳国祚便是风中残烛,而不论风氏余孽的下场如何,未来的三郡都容不下什么义军了。” “裘公与徐帅不妨多想想之后的事情。” 他话说完略一拱手,旋即与古意新结伴离去。 庭院越发的空。 徐运涛默然叹气。 裘元魁望着院中乔木在天人五衰时凋尽的光秃枝干,却是有些茫然了。 ······ 六月二十七。 云岚破落如昨,破晓时开始下起小雨。 卯时正(早六点),义军冒雨造饭,半个时辰后整军出营。 将士们披挂整齐,穿过北城湿漉漉的大道,见街口处新搭起個木台。 台上晁字营犯事的十一人倒缚双手跪成一排,头颅俱被摘下,工工整整摆在自个身前。 这些人约摸是日出时受的刑,脖颈断口处的皮肉收缩发白,已流光了血。 徐运涛戴着斗笠,看着联军兵力在岔口分流——百胜军走中,倾玉剑往右,而左翼依旧是红霞军与晁字营。 昨夜,散会后的兰亥坐立不安,半夜又寻回大营表白心迹,只不过找的不是裘元魁而是古意新与洪范。 大军逼入东城,脚步混淆雨声。 相比昨日,雨水消去三分酷暑,却增添七分潮闷。 军阵将接。 洪范提刀驻步,视线穿过蒙着层水膜的青砖墙瓦看向数十丈外的敌军防线。 木拒马架在街心。 重甲枪兵的密集阵抵在后头。 两侧,屋脊背后露出斗笠的尖角与弩手麦芒般的眼神。 ------------ 第三百九十三章 解甲 洪范抖落刀鞘。 古意新与他并肩。 一排重盾手紧随二人,再往后是枪兵与刀牌手的混阵。 雨越发大了。 洪范催谷真元,明神猛然冲起一丈火刃,蒸干水汽撞出嗤响。 到先天后,他觉知越发深微,此时能看清每一滴雨高速下落时的光影透视,能听见身后一顶顶铁盔下传出的粗闷呼吸。 “全军候命。” 裘元魁的喝令从隔壁街道遥遥传来。 敌楼上一枚弩矢失手发出穿过雨幕,飘坠在洪范身前。 风曼云身着劲装,落在远处三层楼宇的檐角。 古意新摘了麻布枪套,信步飞上屋脊。 战吼发出,军阵冲撞,譬如铁锤打在铁砧。 一秒是一刀,一息是一命。 时光披红,流泻。 洪范着沙甲舞火刀,全开热风地狱,一人拖住两位风氏先天。 裘元魁站定街心领队前推,轰开只剩单臂的左驰恒,追击时心血突地潮涌。 感到异状的不只是他。 洪范茫然抬首,颅侧肉跳不止,心跳倍速加快。 他还未看见,却能感受。 天在下压。 大地尽头有崇山拔起,无声撞来。 武者的战斗休克般停下。 洪范按住胸口跃上身边最高的屋脊,凭直觉往东北方眺望,见到此生未见的天象。 雨雾翻腾增厚遮蔽大日,氤氲出灰白的光气。 取而代之的,一轮紫色骄阳自天极升起,高速掠过层云之背。 光芒遍照,如是我闻: 紫光闪烁瑶河波鳞,晶状水体潜游过千丈蛟龙; 紫意潋滟坠空帘雨,城池砖瓦沉郁着七彩虹色; 紫芒照透飘飞落叶,干涸叶脉凸显如嶙峋骨骼…… 全城寂静雨中。 洪范盯着紫日自天边来,明明很远,只五六个呼吸便悠忽眼前。 云山溃散,半空中四人虚悬,邈若山渊。 最左者看着耄耋年纪,寸头长须,额上三道皱纹深得像裂谷,穿素白棉袍。 左二者年似五十许,天庭饱满身形挺拔,一身紫色华服,胸口绣着头金蛟。 左三者垂垂老朽,眸中三重瞳孔,虹膜纯白。 最右者年迈矍铄,虎目狮口,蓝色锦袍上绣着裂冰雷纹。 洪范几乎瞬间意识到四人身份。 穿蛟服者必是萧氏镇山王——气镇山河萧鼎。 左三者有重瞳,乃《三界遍照经》之异象——洞照太虚后知秋。 右一者身着雷纹——代天行罚易震。 仅剩下的左一老者看着平平无奇,但既然能与另三人并列,便只有一个可能——掌武院山长,生机转轮关奇迈。 洪范早就想过,待淮阳国大局鼎定必会有人来收拾首尾。 但他没想到会是当世四位武圣亲至。 静默如瘟疫,在战线上传染。 喊杀声熄了。 四位武圣居高临下扫视全城,见王宫颓败,东城军势犬牙交错,各自凝眉。 而后镇山王负手扬声。 “止戈,肃穆。” “尔等静待谕令,不得擅动。” 声如滚雷,碾过城池。 却有心怀大恨者置若罔闻,借机一刀贯入敌手胸口,放肆大笑。 萧鼎沉下面色。 易震比他更快动作,目光循声瞬至,无云起雷十数道,顷刻殛灭所有违命之人。 “刀剑还鞘!” 裘元魁见状急令。 战局突兀中止。 唯雨水不停,凌迟大地。 ······ 大军各自回营。 洪范站在街边,遥看武圣们落入淮阳王宫。 四圣齐至固然让人惊讶,但也说明一件事——关于三郡后事他们还未有共识。 未久,果然有使者们依次拜访云岚城内各势力,点名召人入宫。 大约是各方早就安插的线人。 辰时正,裘元魁、徐运涛、夏侯凌几人也被请走。 洪范等人兵甲俱全,坐在龚府中庭等待。 日头在雨幕中升至天中,百胜军的三位首领终于回来。 裘元魁走在最前,衣衫透湿,发丝和水粘在脸侧。 他站上中庭的石阶,抹了把脸,眼前是围过来的众人。 “百胜公,如何?” 潘锐挤在前头,对尊师发问。 “风氏暴虐,失人失国,将被褫夺王位。” 裘元魁回道。 “我等奋勇抗击,顺天应人,无罪有功。” 庭中起了阵喜悦的松气声。 但些许嘈杂很快散了,众人望着裘元魁严肃的神色,知道他还未说完。 “风氏余族迁往贺州铁台城,限七日内成行,所遗田产用以遣散天风军。”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紧了。 “只是迁族吗?” “可以带财产,岂非连流放都不如?” 人群中即刻起了好几通问话。 七日内北迁,风氏的大量田地固定资产必然无法折现,但钱粮是可以带走的。 以其一等世家的架子,去了偏疆也不失土皇帝的位置。 裘元魁看着涌动起来的不甘与愤怒,只得解释。 “近些年来九州边疆大体安泰,唯北面巨灵年年不宁。迁风家过去可以巩固边防,也是善事。” 他勉强说着,挨不住众人炽热目光,又漏出一句。 “这是两位封国武圣的意思,而且山长与镇山王也答应了。” 众人果然哽住。 站在堂下的夏侯凌则咳嗽一声,提醒裘元魁慎言。 洪范能大致理清这里头的博弈。 河间、琅琊二圣已老,兔死狐悲心下当然不愿见风氏灭亡——自古以来没有一家一族能长得武圣驻世,风家的今天象征着他们的明天。 至于朝廷大约是在想废物利用。 镇北卫军政合一,是大华治下控制力最弱的区域。 迁风家过去既是分担巨灵压力,也是往北疆铁板里楔进一颗无法融入的钢钉。 但大部分人不像洪范想的那么多。 他们只觉得风家可恶、该死,如今将要死了,却得了金口玉言,再动不得。 事情变得太快。 中庭内外,军官们披着钢甲,士卒盾上插着箭头,今日日落之前,他们本还想着再拼杀一次。 躁动与愤懑自仇恨中渗出,想化形为具体的冲动。 这种酝酿是无声的。 眼睛此时取代了口舌。 交叠的目光很快舍了自王宫回来的三人,大部分去看古意新,小部分瞥向洪范。 但后两者都没有反应。 于是愤怒空燃了一阵,泡沫般粉碎,转为无力的自我说服——武圣是无法反抗的,而风间客与风乘意毕竟死了。 庭外,逢庆站在雨中窒息般气闷,猛地扯开系带。 甲胄滑脱,触地嘭一声响。 一时间许多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无用的负担,解甲声连成一片。 ------------ 第三百九十四章 青山 “风家迁走,那淮阳国呢?” 静了片刻后,有人问道。 “不再有淮阳国了。” 裘元魁回道。 “三郡收归朝廷,会暂派总督统管,三年后拆分入凉、胜二州。” 他看到庭院外不知不觉围满了人,想努力拉开嘴角做出个轻松笑容,却做不到。 “那咱们呢?” 有个变声期的声音追问。 洪范循声望去,见一位眼熟而不知姓名、大约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军官自院外挤进半张脸。 “想继续从军者可转任朝廷军官,降二级任用。” 回话的是夏侯凌。 “若不想从军的便回家去,过自己的日子,从前做什么以后就做什么。” 众人初听俱是茫然,许多脑子慢的过了片刻还未转过弯来。 裘元魁见他们木讷,终于忍不住再开口。 “没有咱们了。” “与天风军一样,百胜军也要散了……” 他身子晃了晃,眼神散了刹那才又聚回。 庭院内外的地面仿佛塌了,所有人的心都发空,灵魂向虚无的未来坠落。 所谓“从前”,在淮阳国是格外遥远的事——百胜军起势固然只四五年,但乱局已绵延十年不止。 洪范站在檐下,打量雨中的将士。 每一滴雨水仿佛一道微型瀑布,冲刷在一张张或茫然、或疲惫、或无助的脸上。 他们年纪天差地别,小的还在长个,老的发须半白,唯脸庞相同,都在烈日与大风中锻得黝黑。 多年走来,这些人背负的越来越多,多到自己认不得自己,如今却要在一日内全卸下——先是枪矛,再是甲胄,最后是百胜军的名字。 天地间,时光箭射而前,却独独在这些人身上回退。 他们的眼神渐渐飘忽。 一枚枚黑色的瞳孔仿佛幽深的通道,里头奔跑着野孩子般的念想。 打猎的林, 耕种的地, 阔别的乡人, 江夜上破开乱雪的渔灯, 浅溪中赤手可掬的冷水鱼…… 像失忆的人想起了过去,像掉魂的人找着了魂。 于是眉眼雌伏,眼神的淡漠里长出些温吞。 洪范看得清楚,庭院里的不再有将军,不再有军侯,不再有十夫百夫之长,而是伙夫、渔夫、农民、矿工、纤夫、裁缝…… 在三郡厮杀了一年,他此时才突地惊觉,没有人生来是为了打仗。 会继续往下开。 徐运涛接过主持,说向更细碎的问题。 这些事与外人关系不大,洪范听了片刻便独自退席。 中庭外,树皮灰白纵裂的杨树五日前才凋尽,此刻枝稍上竟长出了指甲片大的嫩芽。 雨渐止。 风间客的骨灰被洗入沟渠。 洪范出了龚府。 他看见街舍破碎的云岚焕然一新,竟有了分活气。 ······ 六月二十九,夜。 龚府后堂。 月高悬,风过庭。 枯草飘摇如黄烟。 今日是段天南头七的末七,礼格外重。 白纸灯笼挂在院外,棺前焚香棺侧明烛,祭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 吊唁者已散了大半。 古意新盘坐在蒲团上守灵。 洪范在院外筹备第二日的车队。 待明日,棺木将启程,一路回往七千里外的河间国文石村。 路遥倒没什么。 洪范心里划算不停的是安葬的方式——元磁武者的遗体价值高,难免有人觊觎。 正在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近前,却不知是何时入的院子。 古意新感知到洪范的紧张,伸手摄来墙角短枪。 “怎么了?” 他问道,却见洪范松弛下来,引一人迈进院子。 来者须发花白、面容苍老,身形矮小却笔挺。 竟是关奇迈。 “我来送送他。” 武圣自报来意。 众人急急行礼,古意新亦连忙起身。 关奇迈摆了摆手,先对棺木躬身微礼,又去廊下矮桌上取了香油,给供案上的长明灯添了最后一次油。 “明日就过头七了,之后怎么处置?” 他放回香油,毫不生分地对古洪二人问道,仿佛是早认得他们。 “回山长,我们打算送段大哥回桑梓之地,落叶归根。” 洪范恭敬回道。 “我看门外在备车,原来是要去河间。” 关奇迈点点头。 “他的事我多少知道些——父亲好多年前就走了,长兄与幼弟因敛财事与他关系亦不好。” “更何况河间仍属后氏,我看没必要折腾。” 他说着虚抬手掌,仿佛隔空抚了抚木棺。 “天南有心上三榜,可惜差了一着;不如让他与风烨熠比邻而居罢。” “青山为棺,天地为椁,如何?” 关奇迈问道。 既是与风烨熠为邻,所说青山显然是指风云顶。 但风云顶光秃丑陋,哪里算得上青? 众人心头犹豫,只是不敢反驳武圣。 而古意新对于这类事照常没有主意。 洪范却想着人一旦被埋进土里,便要永远比最近的花草矮上三尺,葬在山头俯视人间反而不错。 “我觉得挺好。” 他于是出言赞同。 “你二人是他生前最亲近的人,既然都没意见,那就按我说的来吧。” 关奇迈既做了决定,当下便动作。 他挥开祭案,走到棺木旁单手虚托,抗棺在肩。 人群让出条路。 这时候,洪范用堂下纸笔临时写了十数字,双手呈给关奇迈。 “这是我曾在书中读过的一联。” 他低声道。 关奇迈扫眼读罢,点点头,大步而出,在院中飞升。 月光如焰,此时无声流泻。 洪范跃上院墙,视野掠过如黑鱼背鳍般林立的无数屋脊,望向城南独峰。 风云顶受风雷环护打磨,多年未曾沾水,这两日被新雨浸润,表面反沁出红色,像一整块的鸡血石。 关奇迈越升越高,几息便有数百米,瘦小的身形很快半隐于夜幕,只那尊上过漆的巨棺在半空映着月火。 洪范不敢眨眼。 他看见人峰平齐、星河如瀑,关奇迈只伸手一指,风烨熠曾埋骨的崖顶便夸嚓裂开。 一道雷鸣自山体中释出,须臾间逃向天际。 棺椁放入,山再合拢。 关奇迈回转身子,背着燃烧的星空,面向云岚城张开臂膀。 于无声中,一层纱自地面浮起,往风云顶围拢。 洪范定睛瞧去,竟是七日前满城凋落的草木种子。 《乙木青狼经》位居十经之一,曾销蚀山川制造出金海沙漠。 如今神通逆转,释放出海量生机。 风云顶下,岩缝里窜出芽,芽又成草,草再成枝,直到无穷枝干搭建的碧色层林浪潮般翻涌,一点点拱碎秃山的躯壳,蔓延至独峰之巅。 洪范仰面看着,浑身酥麻。 一棺入葬,秃山换了魂魄,回返数十年前的青春鼎盛。 长风过处,山上林涛阵阵,仿佛一条大江奔流在天头。 数百丈高崖,唯有风烨熠遗字如旧。 【一念天罡意,万里独步风。】 关奇迈不动这前辈遗迹,只以指作笔,在更高处书写。 沙石簌簌而落,勾勒出新联。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洪范默读此联,痴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手一摸两颊上全是风冷了的湿痕。 他看向旁边古意新等人,一个個都已在沉默中涕泗横流。 默哀半刻钟后,关奇迈自天而返,悬在十丈高处,俯问洪范。 “赤沙,你既晋入先天,可愿升紫绶天下骑?” 洪范抹了把泪,点头。 “好。你回西京将此间事与许龟年结算,了了便可来神京寻我。” 关奇迈说完升入夜中,往东北去。 天野寂静。 月光淘洗着荒芜的城。 PS: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七绝·改诗赠父亲》毛泽东 ------------ 第三百九十五章 睁眼 次日,六月三十。 入夜。 战事结束,段天南亦下葬。 洪范在床上盘腿坐下,十几日来第一次感到心绪平和。 晋入先天是多日前的事。 但他每日被鏖战掏空体力,直到现在才有时间详细检视自己的进步。 真元流转,高速穿梭在十二正经、八大奇脉,而后往离、入、出、合的别行部分渗透。 拥有真元是先天境界的标志,之后每打通一合经别便是上了一个台阶,待全身经脉融通无碍,即为六合巅峰。 通常来说,天人交感境界内不做区分。 但实际上武者卡的时间越久,能驱使的先天灵气相对越多,一旦突破,这些积累就会在短时间内变现——比如史元纬在气境前卡了足足七八年,一朝破境数日内便冲到一合。 相比之下,洪范在天人交感停留只一年,按理说没什么积累。 但从端丽大战到云岚强攻,龙魂树根须间早就攒满生机,日日自行从腘项二部往肾与膀胱开拓,至今已冲开足太阳与足少阴经别六成。 考虑到破境后五日依旧与风家厮杀不休,往龙魂树下“补货”,洪范估计现有的生机足够自己成就先天一合。 “杀戮果然是星君成长的温床。” 他叹息一声。 真元循环七七四十九个周天。 洪范杂念渐止,彻底入定,进入内视状态。 先天境后,武者的内视能力得到进一步增强。 经脉、血管、脏器、骨骼…… 组成身体的一切零部件随心成像,不论是缩放还是虚实都只在一念。 从前洪范的内视能力只能监视抽象化的灵台,现在可以进一步审视颅内实像。 眼球,视神经,沟回…… 【难怪器作监解剖学不逊前世。】 洪范想着,视点自大脑松果体处掠过。 他看见左、右脉络膜后动脉分支的微动脉穿入松果体被膜,走行于结缔组织之间,形成青蓝色的毛细血管网。 这里的血流量仅次于肾脏。 洪范正欲沿松果体奇静脉转移视点,突然感觉龙魂树枝叶摇曳,灵台上仿佛过了阵凉风,吹去层面纱。 回过神,他便见到松果体处组织翻动,露出一只阖着眼睑的完整眼睛。 洪范呼吸一窒。 这只眼睛微小而精巧,周围附着紫黑色的有机组织,与更外围的血肉界限分明。 当洪范注视它时,它亦睁开一线。 对视。 时间仿佛水分在蒸发。 穿过这只瞳孔,洪范看到了荒沙,看到了泥土,看到了岩石组成的、摇动的大陆。 这大陆竟沉浮在赤红血海之上。 浪潮自地隙中翻起将洪范卷落。 意识在下沉。 高速坠入淡蓝天空,自另一面的深渊中跌出,撞入无光无影的无垠虚无。 什么在悄悄流逝? 是我。 似一瞬,似一生。 直到龙魂树再度招摇枝叶。 洪范猛然从内视中弹出,心惊肉跳,浑身汗湿。 “这是谁的眼睛?” 他呢喃道。 “这不是我的眼睛!” 洪范心神焦乱,真元失控冲突伤及内腑,喷出一口血。 素白床单被染红,其间夹杂着金色斑点。 竟与当初萧十二、萧十三的血一模一样。 ······ 七月初一。 午后,酷热。 白鹭站在枝头,像一朵藏在绿叶里的闲云。 逢庆带着两人穿过雨廊,走入深埋在蝉鸣中的青瓦小院。 书房中四人分宾主入座。 洪范给几人各倒了杯凉茶。 “找我何事?” 他笑问道。 几人接过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愣了片刻,才由逢庆开口。 “公子,风氏阖族今日全走了,牛马车队连着好几里长。” 他捧着杯子。 “几日来,听到的都是各地义军散伙的消息;大事做完了,大伙心里难免有些空落。” 听到这里,洪范大约猜出他们来意,还是耐心听着。 逢庆用凉茶润了润嘴唇,继续说。 “这些日子,百胜公忙着与朝廷的人接洽,徐帅则清点军中财货、分配遣散银两。” “所有人都在找出路。” “地主乡望出身的,肯定离不得三郡,大多想换个朝廷的官身。” “有家有口又有一身业艺的,很多打算去投冷家、唐家——少了两个对头,这两家未来的兴旺谁都想得到。” “但总有些都不愿,或者都不能的。” 他看向洪范,指了指自己。 “就比如我,好容易扳倒了王庭,却不得不放走了风家,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去世家屋檐下栖身。” 说到这里,他猛地喝干了茶水。 “年纪小的、没有根的、心里倔的……不少人不想待在淮阳国了,又没有路子。” “想来想去只能来问问公子。” 洪范点点头。 大华九州向来有人口流动控制。 对武者而言,这类限制基本流于形式,但凡人百姓想要获取路引文牒便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人离乡贱,哪里都有排外的情况。 “有一事我在这先问明白。” 洪范思忖片刻,说道。 “你们究竟是想去凉州,还是想跟着我?” “若是前者,以我们生死与共的交情,我必全力相助;若是后者,则以后分属主从不得离弃,关系又不相同。” 三人见话已说透,不由对视一眼。 对于一般人,百胜军这些身经百战、见识过元磁厮杀天人灰灭的战士着实是看不上的。 但眼前人不同。 论名望、能力、武力、学识,洪范都是一时之选。 其背后资源虽比不得世家,但想到段天南入葬时的光景,分明是已入了掌武院山长的眼界。 更难得的是他身负种种过人之处,却谦和重义,亦不失玉石俱焚的豪勇。 如若真要在当下的云岚城里选個人追随,恐怕没有更好的选择。 于是逢庆三人几乎是立刻起身拱手:“若能跟着公子,自是求之不得!” 洪范先回一礼,再让三人坐下。 “所以想去凉州的有几个?” 他问道。 “这咱们倒是还没一个个详细问过,不过至少有大几十人。” 坐在西侧的牛更生说道。 “大部分是我们中军的,许多还在战场上随您冲杀过的,还有去年冬天炼铁的那批人——但凭公子一句话,再冲一遍云岚也不皱眉头!” 洪范彻底听明白状况,心头很快过了许多思量。 眼前三人里,逢庆是浑然一脉,另两位则是贯通高阶;他们弓马娴熟武道出众,到哪里都少不了一份富贵。 可再往下许多大头兵便不是这么个状况。 而军队本是最抱团的地方。 下面想出去闯荡的士卒抱军官们的团,军官们便来抱更强者的团。 三年过去,洪范的影响范围今非昔比,涉及器作监、掌武院、两大商行与西京众多名流,早已覆盖到洪家之外。 淮阳国这批人若跟着他到了凉州,必然会成为一个新的山头。 但这对于洪范来说是好事。 如今他想做的事情越来越多,完全依靠宗族内的人才不足够也不健康。 横竖大几十人的规模,哪怕暂时消化不了,也完全养得起。 于是,洪范开口应下。 “你们既信得过我,这担子我便不推脱。” “西京乃九州数得上的大城,我虽立足未久却已积攒了不少人脉,与掌武院、器作监、提刑按察司,乃至凉州大营都说得上话。” “至于世家方面,二三流的不论,我与沈家老祖宗也有一面之交,还曾去无诤园参加过宴会,与沈家千金交情匪浅——我当时提早退席,沈大小姐还哭呢。” 众人闻言发笑。 血溅无诤园早就是天下皆知。 这事也正能证明洪范在西京的能量。 “至于我宗族所在的金海城,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总之,你们回去后可详细询问,愿意随我北上者,待遇一律比照本家;今后若想自己谋生,我也绝不阻挠。” 三人得此言语自是大喜,匆匆而去后当晚便有书面回报,纸上列了八十七姓名。 其中除中军连山营副都尉逢庆外居然还有一位浑然二脉军侯薛赤,以及二十余位贯通。 ------------ 第三百九十六章 归来 两日后,七月初三。 云岚城,龚府。 傍晚时候,日头已沉了。 天幕自顶上的铁蓝色往东方的紫黑色沉降,只西方屋墙后尚留着抹白光。 堂下摆了宴,洪范等六人围坐圆桌,就着几日来难得的爽风与闲暇喝酒。 “这段时间太忙了,千头万绪,恨不得再分两人出来。” 裘元魁放下杯子,说话时抚着膝盖。 “朝廷打算在三郡先专设一总督,总揽军政事,待局面稳定后再做拆分。” “现在消息差不多确定,这位置会由正二品都御史丘处士出镇。” 在场众人多少听说过丘处士这个名字,似乎是二皇子派系的重臣,与掌武院交往甚深。 “看来是山长占了上风。” 洪范说道。 “风间客既死,自然是朝廷占尽上风。” 夏侯凌补充道。 “总督由中央派镇,临时驻军则就近从胜州调遣,应该是长公主麾下的胜遇军。” 相比丘处士,大华长公主萧楚可谓声名卓著。 她十六从军,二十五晋先天,现年二十八,最早在瞻州南部抗击海族,以传说中帅水食鱼的神兽“胜遇”为名建军,与沈铁心都属“天下第一美人”之一。 “长公主开府持节,胜遇军驻扎三疆,其中胜州边境有万余人,此次会调来一半。” 夏侯凌说到这里神情略有异样。 洪范知他出身寒门心有大志,而萧楚素来以“得人”闻名,或许心有寄望。 几人吃了片刻酒菜,却是古意新再起了话头。 “徐帅,咱们这边的遣散是怎么算的?” 为问出这话,他踌躇了半晌。 “难得见你关心这些事。” 徐运涛笑道。 “前两日有些人寻我作出路,可我除了种田练武什么都不懂,如何能承诺他们什么?于是便想问问。” 古意新不好意思道。 “政策这两日已经定得差不多了。” 徐运涛放下筷子,认真回道。 “军中金银丝绢米粮等方便流通的财货共抵一百六十余万两,遣散银辅兵民夫最低给十两,战兵二十两,军官按级别倍之,战功另行折算。” “其余古董玉器一时出不了手,田产宅邸按朝廷意思则要上缴,待建新政后再作分发。” 他详细说完,又看向洪范。 “倒还有一事。” “之前你为换明神往帑中捐了一万五千两白银,六月初入的库;如今战事已了,这钱得退给你。” 徐运涛从怀中取出一个厚纸包,展开后正是一百五十张簇新的百两银票。 一万五千两白银是不得了的巨款。 洪范看着这些银票,心中却泛起酸涩。 一年时光,有失望失落失意。 但淮阳三郡给他的远比取走的更多。 “把这笔钱增作云岚一战阵亡将士的抚恤吧。” 洪范把银票推了回去。 夏侯凌与陈彦见状动容,各自干了杯中酒。 战争是利益的漩涡。 彼时做黑白事者未必有黑白心。 但如今尘埃落定,捐出的这一笔抚恤金便必含着真心了。 裘元魁干坐片刻,蓦地起身,回屋取来一个槐木盒子,赠给洪范。 盒子里头装的是龚正平留下的一对脏器。 酒席将尽。 众人互问未来打算。 徐运涛要将袍泽一一安排稳当,或许还会在三郡留一二年。 古意新要回去胜州老家,希望赶上今年秋收的尾巴。 裘元魁打算去神京,以义军功劳求见关奇迈或萧鼎,改进师门传承功法…… 杯盘狼藉了。 夏侯凌以箸击碗,借酒意唱着惜时曲。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最后一轮酒,连古意新也举了杯。 星月如梦。 裘元魁问起洪范归期。 洪范笑着摆手,只说莫问太细,能省一番别离。 ······ 三日后,七月初六。 洪范做了早课,照例去古意新院中凑他吃早饭,没想到他人已在黎明时走了,只在桌上留了封短信。 原本洪范打算做第一个不告而别者,却被有样学样的古意新抢了先,只得苦笑着回门。 过了一個半时辰,逢庆、薛赤准时来访,随行的还有甘德寿。 这位牛头山义军的前大当家这段日子一直留在云岚城,昨日带着牛老八登门投奔,想追随左右。 洪范见他们诚恳,便也收下。 今日再见面,是要做最后的交代。 包括何时发出的信件,凉州那边接应的时间地点,到西京后落脚的城外庄园地址等等。 诸事说清,洪范又取出一千五百银票分给三人。 这些钱除去路上花销,大部分要用来采买骑兽车辆——风家北迁搜罗了城内大部分牛马,导致畜价昂贵。 见三人收好银票,洪范默然半晌,又补了句叮嘱。 “你们此去不必省钱,也不急着赶路;三郡尚不太平,小心些。” 这话说完,不光是他人,连洪范自己也笑了。 三位浑然,近三十贯通,剩下全是见过血的老兵…… 这阵势剿几波山匪都够了,还怕什么不太平? 逢庆几人告退。 关上院门,洪范一人吃了午饭 饭后,蝉鸣更重,他不由想起金海的族人与西京的好友,只觉得心痒难耐。 匆匆磨了墨,洪范提笔写下“人生暂别,天下再见”八个字摆在案几。 背上明神,怀揣元磁遗宝。 见院里无人,他便凝聚沙翼轻身而起。 大日广照。 无人注意一道掠过云岚街道的黑影。 居高临下,洪范看见龚府外领取遣散银的长队,看见修补家宅的百姓,看见许多年轻人在空荡的风府里头搜捡…… 迎风,拔高。 他绕一身青俊的风云顶走了三圈,擦过崖顶的树梢,默默道一声再会,转向西北。 世界豁然展开,仿佛行者自己没有动,而是大地在他的身下滚动。 二十里,刚出城郭。 四百里,掠过端丽。 往北,两山口、龙湫镇;往西,庞县,牛头山…… 一路行来,山河斗转。 岩是分居的山,湖是年幼的海。 骄阳泼辣。 他一抬眼,阔别的凉州已经在望。 还是从前模样。 PS: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摘自陶渊明《杂诗》 ------------ 第三百九十七章 那个男人 七月初七,乞巧节。 黄昏时分。 又一年品花会,只不过举办地点换到了栖霞居。 相比明月楼,此间四面合围、重梁盖顶,虽少三分面江放眼的开阔,却多七分精雕彩画的华美。 日头半落,酷暑依旧逼人。 好在屋墙夹层内备了许多冰块,透出丝丝凉气。 丝竹曼妙。 花吟们还没亮相,台上十数位身姿窈窕的歌女在踮脚轻舞。 二楼居中的隔间里,林永昌神态疏狂,仰靠在女侍怀中,正大谈特谈今年的三位候选。 “明月楼的花吟名为清颜,擅诗艺,十三岁起为坊间作词,屡有佳篇。” “同风楼的花吟名为花怜,擅射艺,五十步外能中飘落的孔雀尾羽。” “栖霞居的花吟名为翠枝,擅写意,布局工笔俱佳,尤擅画虎鹤。” 他今年刚满十七,第一次得家中允许参加品花会,带足了银两准备大展身手。 “清颜姑娘我倒是见过一次。” 居左的何家大公子何其盛接口道。 “她是去年的花魁风絮大家的义妹——说起风絮,她三个月前嫁给中州的一位富商做妾,结局倒是不美。” 提到这个名字,对侧的白泰平有些尴尬。 他心中暗哂姓何的不晓事——若非近来靠着洗髓丹的生意家势又上一筹,何其盛本没资格在这落座。 但摸摸头顶的锦帽,想到一年多来还未养到旧时模样的顶发,白泰平还是忍了下来。 “三位花吟,蒋老弟今年打算挺谁?” 他带开话题。 然而蒋文柏却没什么兴致。 “你们都听说了吧,风间客死了。” 他幽幽然提了一嘴。 听到这个消息,在座几人只有何其盛面色茫然,显然家中渠道相比其余要差一些。 “我是昨日才知道。” 白泰平点头。 “晚饭时老爷子说淮阳国有分晓了。” “所以那个男人要回来了。” 蒋文柏说着,眉头拧起。 “谁?” 林永昌不解。 “还能是谁?‘赤沙’洪范!” 白泰平叹声回道。 听了这名字,林永昌身子微僵,半直起背,离了女侍的酥胸。 席间诸人此时俱想起去年四月初,洪范闯出无诤园、斗杀赤面神,而慑于他虎威,之后两三個月里西京纨绔们出门都夹着尾巴,不复以往猖獗。 “我是不知道他什么毛病。” 有人抱怨。 “好好的天骄干点啥不成,非要在西京作缇骑;搞得哥几个做点欺男霸女的事还得提心吊胆……” 纷纷附和声中,唯何大少默默陪酒。 数丈外。 沈铁心与二人分案而坐。 居她左手的女孩十六七年纪,杏眼桃腮,是神京陆家的千金陆银波;居她右手的男子古铜肌肤、招风大耳,是弘义祝家的二公子祝乐山。 为了便于观赏歌舞,各个雅间都敞着一面,虽有木隔断与丝竹声,静时依然能听见隔壁人语。 “没想到西京的世家子弟这般畏惧赤沙。” 陆银波好奇道。 “上个月神京天骄榜放榜我去看了,说洪范在灵波城击败风天青,列七十七位,是榜上力境第一。” “表姐,我那时听坊间说他是‘淮阳三义’之一,只当是寻常破落户里冒出的尖尖,没想到自来了西京,明明这人还不在,却哪儿哪儿都能听见他的名字。” 她口中的表姐是指沈铁心,但沈铁心蹙着眉头并不睬她。 最后是祝乐山接过话。 “这还不止,过几天还有的聊。” “陆妹妹远自神京过来,还不知晓淮阳国最新的变化。” “我从弘义城出来时得了确切消息,洪范于云岚一战突破到先天境界,还拿命冲了回风云顶。” 他说着饮了杯黄酒,又补上一句。 “据说淮阳王是被洪范从风云顶上擒下,关在大殿里活活烧死的。” 听到这番残酷图景,陆银波咬了咬唇,沈铁心则抖了右手。 自她筷间,一个晶莹虾仁掉进红汤碗里,在白绸裙上溅了一片血渍。 “世妹这是生气了?” 祝乐山见沈铁心脸色煞白、额上沁汗,赶忙问道。 “我听说自去年四月事后,世妹这一年来再没办过三日宴。” “要不要为兄替你动手,出了这口恶气?” 沈铁心没有马上接话。 她定定看着绯红色汤汁渗透外衫,在灯火下失去光泽,复显出织物的纹理,才反问道:“听你方才话语,不是很看重他?” 这个他显然指洪范。 “寒门出身的在榜天骄必然能力出众,按说有资格与我结交共饮。” 祝乐山振袖笑道。 “但若能开世妹心颜,为兄小小得罪一下他,想来也没什么关碍。” 沈铁心闻言,瞧他一眼。 她虽觉得祝乐山口气太狂,却知道他不算说大话。 弘义祝家有天人驻世,是凉州内仅有的能与沈家匹敌的大世家,而且其经营的铜云山庄近乎垄断凉州的金属冶炼与锻造产业,生意做得比沈家更大。 此外,弘义城不比西京的一省之会、政治中枢,唯祝家一枝独秀,是故祝家人行事风格越发唯我独尊。 不过能力与意愿终究是两码事。 祝乐山是祝家嫡次子,武道也算出众,这几年渐渐揽权,正与嫡兄互别苗头。 他此时主动为自己出头,醉翁之意不问可知。 不过沈铁心素来傲慢,既对他毫无感觉,便不愿受其帮助。 “终究是我私事,不劳烦世兄。” 她敷衍道。 祝乐山被拒倒也不恼。 他向来知道沈铁心对自己无意,但以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家世,感情与婚嫁乃是两回事,互相都只是众多选择之一。 未久,花吟们依次登台,表演相比去年各有巧思,难说高下。 可不知为何,沈铁心看着心头烦躁。 “歌舞无趣,亦无殊色,不如早归。” 至第三人清颜登台时,她突地开口离席。 祝乐山闻言,很是花了些力气才从清颜精致的面容中抽离,起身要送。 “世妹,为兄之前的话不是客套;若你愿意,为兄随时去寻赤沙晦气。” 他信誓旦旦道。 沈铁心点头,出了隔间,陆银波跟在其后。 格栅木门推回,舞乐声刹那黯淡。 长廊无人。 沈铁心拢着手步行,心头浮起洪范弑杀淮阳王的消息,眼前便又现出洪范拔剑时仿佛刺穿自己的那道光芒。 好半晌她才缓下心跳,再想到祝乐山刚才自信松弛的笑容,只觉得不知所谓。 栖霞居外。 半月高悬,沈家的马车提前在等。 拉车的两匹黑马站在黑夜里,缎面般的细密绒毛反射着湿漉的银光。 沈铁心与陆银波先后上车。 车帘放下,马车很快出了人流拥挤的望江巷。 “表姐,这次过来,姑姑让我给你带好。” 陆银波突然说道。 气氛微冷。 “母亲整日就知道闭关,哪会记得?是你自作主张吧?” 沈铁心笑道。 陆银波也不回嘴。 暑气灼热,车厢温度高了。 沈铁心渐觉气闷,瞥见贯通修为的表妹安之若素,对武道的厌恶之情又浮上心头。 ------------ 第三百九十八章 传奇 云岚城在淮阳国东南,金海城在凉州西北,两者直线距离有四千里上下。 七月初六下午,洪范独自动身,飞行八个小时后随意寻了个野岭落下。 捕猎、进食。 而后他在崖顶松树的高枝盘坐,于山风中入定。 夜空平整,如一整块倾斜的黑色大理石。 四个时辰后,它被破晓的金剑劈断。 七月初七这一日洪范巡航十个小时,入夜时已能用肉眼望见金海的城郭。 他思虑少倾,没有连夜入城,而是如昨日般露宿野外。 七月初八,一早。 洪府演武场。 自洪福一行在去年冬日证明了燧发枪的实战能力,这一新式武器很快在金海城内推开。 末雪一化,洪府内就新建了靶场;待到五六月份,除开强制练枪的朱衣骑与家兵,稍有家资的男丁也都会给自己配把短铳,用以打猎防身。 如是,府内每日雷鸣不断。 今日也是如此。 洪福一声号令,十几個小子同时开火,硝烟团成一朵贴地黄云。 烟气散开,众人各自看靶报靶。 作为教官的洪福则依次矫正动作细节,顺便往几个格外不像样的子弟屁股上轻踹了几脚。 “吃不消后坐力的自己削减装药量,你们年纪小,没必要硬撑……” 他一面训话,一面注视着天空中自东南方过来的小黑点。 大约是台山来的猛禽。 洪福这么想着,待那黑点越来越大,越过半城降至百余米高才发觉不对。 只几个呼吸,飞行物已如游隼俯冲般落入靶场。 “范哥儿?!” 洪福惊道,突然的久别重逢让他嗓子破了音。 “我老远飞来,看身形还以为不是你。” 洪范笑道,捶了下洪福胸口。 “一年多没见这得瘦了几十斤?” 这时候,平时故作深沉的洪福教官已失了应对,只把住兄长臂膀,无意识地发笑。 靶场周围,其余人也舍了枪围拢过来,但慑于归来者威名,又不敢靠得太近。 这些少年大都不到十五岁,甚至没开始练武,与洪范并不熟悉。 更何况这一年多过去,情况与过去又不相同。 两年前的洪家二少是金海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一年前的他登上天骄榜,是西京的风云人物。 现在的他被尊为“淮阳三义”之一,连战连胜,名声遍传天下。 就前些日子,信鸽送回西京新发的三榜消息,全城皆知洪家二少击败风天青,升至天骄榜先天之下第一,总第七十七位…… 遥远的传奇活生生到了眼前,对这些少年郎来说却比老虎还吓人。 洪范与洪福聊了几句,把臂出了靶场。 而消息比他们更快。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 平静的洪府里嘴巴去找耳朵,耳朵又使动嘴巴,整个欢腾起来。 半个时辰后,洪范在朝日院沐浴更衣,用了些精致点心,然后去了正堂。 庭院中,洪家高层俱在,好几个是即刻从府衙赶回。 见洪范过来,洪武、洪胜、洪礼、洪城、洪明、洪赦、洪烈、洪博等人各自前迎、喜不自胜,连洪陈氏也亲自泡茶端水。 待众人簇拥洪范入座,族长洪武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果不其然。 “怎么突然回来了?” “因为淮阳国的事情了了。” 洪范叹声回道。 众人闻言不解。 一年多来,因为洪范的缘故洪家尽心收集所有关于淮阳国的时事讯息,连带着裘元魁、徐运涛在金海都成了名人,更别说段天南、古意新这些本就处在风口浪尖的骄子。 但受限于势力、能力以及动辄三、四千里的空间距离,三郡过来的消息终究谈不上详尽及时。 以今日七月初八计,强攻云岚才过去半个月,战区的状况又如何能传到凉州的角落? 于是在洪武等人的概念里义军形势还停留在六月,正与天风军在端丽以南对峙。 “你们应该还不知道,风间客死了,死在六月廿二。” 洪范解释道,垂下眼眸。 “之后义军便拿下了云岚城。” 听到这个结果,洪家人既喜悦也茫然。 “怎么这么突然?” 洪胜好奇道。 洪范见状,便把近一个月来的详细战况作大概陈述,只说攻城时无常境恰好耗尽,未提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众人听到如此离奇之事唏嘘不已,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掺和淮阳国内乱不仅有人身危险还有政治风险,洪武等人一开始就不很支持,只是他们也知道洪范需要武勋换取更好的功法,不得已而为之。 这一刻,听到这桩麻烦事终于了结,堂下的气氛彻底松弛。 “范哥儿,你手边那把刀是不是燎原火的那把‘明神’?” 洪明忍不住问出心底压了老半天的话。 洪范咧嘴笑。 “是不是神兵,不试试怎么知道?” 他直接提刀递过。 这是三万两银的兵器,三四年前掏空整个洪家都买不起。 堂堂火须明王居然一时手足无措,抓了抓胡子才双手接过。 洪明先仔细看了外观,而后握住刀柄,小心探入真气。 然后他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半晌合不拢嘴。 这下其他人也心痒难抑,传阅此刀依次感受。 浑然境本来感受不到先天灵气。 但明神却能轻易帮兵主跨越这重天堑,让隅于浑然境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武者得窥先天境界一角,使他们瞠目结舌、心神动摇。 一圈下来,唯有天人交感境的洪武与洪胜还能绷住面色。 试完神兵,洪范又取出一个亲手写就的卷轴递给洪礼。 “我族炎流功精擅杀伐,但在观想方面有缺,以至于破境艰难。” “这里写的是段大哥传授给我的观想法,我想授予族中,作为炎流功的参照。” 他仔细说道。 气氛霎时轰燃。 武道向来难得,何况是铁掌开山的武道? “这般恩情,重如山岳!” 洪礼小心捧着卷轴,激动得眼角直跳。 “也不知该怎样报偿才好……” 他说着便发起愁来——段天南是战力将近地榜的武道宗师,洪家似乎送不出什么能让对方看得上的东西。 然后洪礼便听洪范回道。 “不用回礼了。” “段大哥在云岚城战死了,换了风慕白一条命。” 他说着,神采冷却下来。 此时众人的面色各不相同。 洪明拍案,是因好人没好报而起的义愤。 洪胜叹息,是对武道超群者故去的惋惜。 洪礼垂目,是未偿恩情先闻噩耗的悲哀。 洪武情绪则更复杂,不止有针对段天南个人的惋惜,还有损失了家族重要人脉的沉痛。 ------------ 第三百九十九章 视野 正在这时候,一位朱衣骑进来禀报,说府外来了许多车马把门口堆得水泄不通,接着又报出来访者的身份名字。 城守郑准携女儿郑芙蕖,迟家家主携儿子迟心赤,还有崔家、高家,漩涡门葛门主及高足等等…… 终归金海城太小,消息传得太快。 “这不合礼数。” 洪礼明显不悦。 “范哥儿才刚回来,风尘仆仆的,他们就一股脑涌过来,怎么也该先给主家留些时间。” “估计是怕二弟回也匆匆去也匆匆吧。” 洪胜劝道。 “此时来得急,更显得情意深厚。” 客既上门,自不能硬赶回去。 不多时,院子里便进来一大群熟面孔。 洪范起身迎接,一一打量。 迟心赤变化不大,只因父亲在身旁稍显拘谨。 高俊侠皮肤粗粝,浑身厚了一圈。 崔玉堂蓄了须,听说刚有了长子,用沉稳换去圆滑。 郑芙蕖一身青绿裙装,拳峰与掌缘都有了厚茧,与来人对视时眼底仍藏着热切…… 同一时间,众人也回望向洪范。 一别年余,他身量高了一寸,皮肤黑了少许,轮廓更显英朗。 在他身旁,一把未归鞘的单手直刀随意摆着,露出“神锋握胜”四字铭文。 下人麻利搬来许多座椅,所有人坐下后,宽阔的正堂已经挤满。 寒暄几句,洪范将淮阳国的事情大略说过一遍,因众人好奇,又详述了端丽攻城战、云岚强袭,以及风间客灰飞烟灭的场景。 其间之热血澎湃、可歌可泣、光怪陆离听得众人恨不能亲临见证。 “有此感悟积累,二公子晋升先天当是指日可待了!” 郑准恭维道。 然后他便见洪范面色奇怪,仿佛忍俊不禁。 “多谢伯父,但此事不必指日。” 后者笑道。 “六月廿二我处决风乘意后顺势突破,如今已是先天境界。” 夸嚓一声,满座皆惊。 却是洪礼失手跌碎了茶盏。 “好侄儿,果真?” 洪武直身问道。 洪范不答,抬手朝堂外打出道烈火气刀,咆哮七八丈后消散在院中。 毫无疑问正是炎流功练至先天才能用出的炎吼。 自洪坚死后,这一绝技已阔别金海两年。 洪礼直勾勾盯着那记火刀,待火光散尽,整个人蹭一下从位子上弹起,一时忘了自己的腿伤与老朽。 “好,好啊!我洪家又有先天了!” 他颤声说着,眼眶发热。 “范哥儿你先天了?那榜上排名岂不是要暴增?” 坐在最角落的洪福忘情大叫。 “你还有两个月才满二十周岁啊,这进度比起屈罗意、易奢也没差多少了!待到四年后,岂非……” 正当众人激动的时候,是洪胜最先注意到被忽略的半截话。 “二弟,你说你杀了淮阳王?” 他问得小心翼翼。 空气静了下来。 “对,亲手所杀。” 洪范毫不避讳地回道。 整个院子霎时落针可闻。 “段大哥与风慕白一同战死在宫门前,风乘意却还在逃窜。彼时我胸臆难忍,便冲上风云顶把他擒了下来,烧死在王宫大殿内。” 他这段话说得简短,但众人都听出来其中的死生壮烈,只稍作想象便急促了呼吸。 但壮烈是一码事,弑王是另一码事。 三大诸侯的王位是萧氏许的,天下人再支持三郡义军,也知道他们是在造反。 “范哥儿,可有别人知道你回来了?” 洪武深长吐气,沉声问道。 “你说风慕白死了,义军拿了云岚城,那风家可还有人剩下?” 他面色凝重,仿佛回到腰缠绷带抵御蛇人时的模样。 “武叔不必担心。” 洪范自不会在这等大事上卖关子。 “六月廿二下城后,风曼云还领着麾下顽抗,我与他们又僵持数日,然后四位武圣一齐驾临。” “之后事情就尘埃落定——风家被去了王位,阖族迁往北疆;诸义军顺天应人,无罪有功。” 这下子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气氛欢快起来。 “既然是四位武圣的决议,那事情必不会有反复。” 崔玉堂笑道。 “这一年来闯过那么多血雨腥风,二少好容易归家,总要多待些日子。” 迟心赤、高俊侠等人连连点头。 “恐怕不能了。” 洪范却道。 “我打算待上几日就去西京。” “为何这么急?” 洪礼意外道。 “有许多事还积着。” 洪范回道。 “我还有掌武院的职责,也有些必须要处置的杂事。” 他指的是以武勋换取武典、筹谋转修功法等等事情,但因为这一切基于与许龟年的密约,所以没法直说。 “另外我还有几个新想法要与器作监那边商讨,等这些事都做完便要去神京,应该有一段时间不会回凉州。” “你要去神京?” 洪武不由皱眉。 神京不比西京,地处九州心脏位置,距离金海城足足四千余里。 如今洪范晋位先天,按他想法若能在金海或西京多留些时日能大大昌盛族中声势。 “关奇迈在云岚城找到我,请我任紫绶天下骑。” 洪范解释道。 “我应下了。” 满室皆惊。 “二弟,你刚刚说的是‘生机转轮’关奇迈?” 洪胜的声音带着恍惚。 见洪范点头,堂下众人得到的震撼远比手刃风乘意更多。 淮阳王毕竟只是個位置,死一个还能换一个人来坐,但掌武院是大华数得上的权力实体,其掌门人不止权倾天下,武力更是位列天榜第二。 堂堂武圣亲自对洪范发出邀请,这是远超于上天骄榜的荣耀! “应该的!” 洪武几乎是立刻变了调门。 “天下皆知山长心怀社稷;既然他亲自相邀,贤侄自当为国效力!” 而其他人心头也泛起强烈的不真实感。 【相隔区区年余,范哥儿已经结识武圣,四舍五入不是相当于我也挨到了武圣圈子的边?】 洪福无法自抑地想着。 饶是他已在沙场上褪去稚气,此刻也飘飘欲仙嘴巴发痒,只想把“我哥认识武圣”这个事往全天下酒桌上吹嘘一遍。 三年时间,从正和二十七年至正和三十年。 洪范只二十岁,已经进入了大华最高层的视野。 意识到这一点,洪胜、迟心赤、高俊侠、崔玉堂等同龄人五味成杂,而郑准、迟追远等长辈则陡然觉得洪范的脸庞陌生了三分,以至于与他对视都有些压力。 PS:这个月写得有点少。 一方面是构思第四卷大纲,另一方面是在做心理咨询,用CBT(认知行为疗法)在调整睡眠。 后者大概方法就是强行锁定作息时间,白天一点不许睡觉,然后逐渐压缩睡眠时间来增加疲劳度抵扣安眠药,减少对药物的依赖,恢复睡眠能力。 总之挺熬人的。 ------------ 第四百章 聚合 七月初九,清晨。 阳光是青白色的,发冷,像是给灰色墙瓦涂了层浅白的漆。 用过早饭,洪范在众人陪同下观摩了洪烈、洪博二人率领的朱衣骑演武。 一年来靠着充足的丹药供应,洪家又多了六位贯通境,朱衣骑人数增加到七十人。 战马、玄铁重甲、长槊与横刀…… 朱衣骑的装备大致如前,最大的不同则是每个人都配了至少一把火枪。 而火枪与武道结合,演绎出了许多超出洪范预料的变化。 除去开明堂出产的制式燧发枪外,场下许多枪械明显经过定制改装。 尤其是贯通中高段的武者,多使用口径和装药量极大的短铳,完全放弃复装的速度来极限增强一锤定音能力,力求在近战中寻找时机开出对方无法闪避、无法防御的一枪。 从风格上来说颇类似洪范前世游戏中的枪斗术。 午后,洪范详细说了将要北上凉州的义军追随者的事,关于人数、武道、待遇等等。 对于这一批外来者,洪家内部许多人颇不以为然,一是认为外人不如族人值得信任,二是觉得没那么多坑供这些萝卜。 但洪范威望卓著,他既然做了决定,便没有人敢直接表现出来。 入夜,迟心赤、郑芙蕖等人在听海阁顶楼办了个大宴。 十几位金海年轻一代围着洪范劝酒,把他一年多的见闻经历掏个精光。 野战、攻城、领军,乃至于穿山挖洞、山谷伏击、元磁交战等等,说得洪范口干舌燥,直喝到深夜才散。 七月初十。 这一天白日同样排满了日程。 洪范上午查阅了族中账目、巡视各处、对年轻子弟演讲训话,下午往城守府、掌武院、器作监等重要机构拜访。 到了亥时(晚九点)后,他才在朝日院中重获独处的宁静,检视近几日的收获。 相比正经奇脉,经别偏僻且细弱,哪怕以真元疏通也较缓慢。 好在命星俘获的生机不须他自主控制,日夜冲关不停,至今夜到了临界。 洪范锁了院门,在月下打坐,静心运转数百周天后,终于捅穿最后的窗户纸,连接足太阳与足少阴,破入先天一合境界。 龙魂树下,积累的生机至此消化完全。 洪范舒了口气的同时,也不得不想起长在自己脑中、回避了多日的那枚紫眼。 显然那只眼睛就是名为沙世界的命星,在他的松果体生长,以杀戮获取养分喂养自己。 至于众中称尊的星君实际上更像是个被寄生的载体——如果没有外力甚至无法发现松果体上的异状。 如洪范所了解,其余星君的杀戮回馈只增长神通权柄,对武道与寿数毫无帮助。 而星君死后的尸体必须送回神京安葬,则像是播种后的收获。 好在洪范的境遇不同。 因为龙魂树,命星的猎获被截流后再分配,赋予他常人难比的武道进步速度,而这也是两者位格高低的重要佐证。 想到这里,洪范心头微松,启动内视。 颅内,紫眼静滞,如一颗镶入血肉的带色水晶。 随着洪范的武道提升一个境界,龙魂树同步松开了对命星的压制。 紫色眼眸微微张开,至百分之五幅度。 这一刻,洪范感到控沙能力在质与量两个维度上明显提升,甚至还不止于此。 退出内视,他召来一抔荒沙握入手中,意念所致,这些细小的沙砾竟互相贴紧聚合,固化为一体。 张开五指,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停在掌心。 【沙砾是岩石的风化,而我刚刚逆转了这个过程。】 洪范惊喜想到。 与控沙时相同,沙世界铸造的石头在密度、硬度、光滑度等各方面属性都与他投入的真元数量有关,这也说明这项能力与控沙相同可以持续进化。 【惊沙公死前修为还超过我,但并没有化沙为石的能力,所以并不是历代星君都能获取命星的所有权限。】 洪范心头思索,同时测试自己当前的能力边界。 沙化细度大约在十几微米。 控沙范围在三十米左右,相比力境时翻了一番。 身体能力则更难评估。 原因倒不是别的,只是洪府内没有足够重的器械。 最后,他只能通过一些小肌群的力量测试来成比例推定自己的三大项数据——深蹲绝对力量大约在十二吨,真元量、肉体耐力与恢复力横向对比先天一合武者应该超出两成。 洪范很清楚自己的肉体天赋原本不过中游,超出部分明显是得益于龙血的增幅。 而在机械测试的过程中,洪范脑中又涌动出更多新想法。 扩大沙翼的面积,大幅增加飞行载重。 复刻涡桨引擎,增强续航。 复刻涡喷引擎,提高极速。 还可改进测定各种气动外形,在低速、高速,低空、高空等不同环境下最优化飞行性能。 大有作为的除了沙翼,还有枪械。 之前洪范很少以射击对敌是因为沙弹超出控制范围便会碎散,而他又无法随时获取子弹。 但现在沙世界的聚合能力解开了这重枷锁,子弹问题一有了解,可以玩的花样就多了很多。 洪范越想越兴奋,以至于睡意全无,取出纸笔高速写画。 这一推演就不知不觉坐过了整夜,直到黎明从东方蹒跚入城。 连续工作一日,洪范丝毫不觉疲惫,内心为创造所带来的满足与快乐充盈。 石桌上一大摞纸写得满当,堆叠整齐。 洪范放下只剩一小截的碳笔,迎着朝阳与晨风活动久坐的筋骨,看到了靠在桌边的明神。 自晋入先天后,这把刀最具价值的先天火行灵气控制力对他已没了意义,唯一的作用只剩下极其坚固与火焰塑形。 客观的说,明神依然能提升他二、三成的综合战力,但待新杀法陆续完成,乃至转修了顶级武典,它的作用必然会更加小。 【我之后既然还要去神京,不如这把刀便留在金海。】 洪范想着,默默做下决定。 ······ 七月十一,晌午。 金海城,洪家宗祠。 云峰在天上层叠如鱼群,其间露出浅蓝色的天空。 堂下,洪范向历代祖宗敬了香,又额外对洪坚的牌位鞠躬。 礼毕,灰烟袅袅绕梁,增厚了檀木的香气。 他回身与洪胜对视一眼,一同步出祠堂。 屋侧长案上,横置着两人的佩刀。 洪范提起明神,未挂回腰间,反而突地发问:“大兄,你觉得我这把佩刀如何?” “神兵利器,自是名不虚传。” 洪胜一愣,旋即回道。 洪范不言,拔刀平举。 日光下,深色刀身仿佛一块烧不尽的炭,随时等待火焰。 真元灌入。 火刀嘭一声燃起。 “战争是我见过最烈的火,力境武者置身其中只是一块大些的柴。” 洪范说道。 “只有先天武者才有改变战局的力量。” “我双修命星武道,应当是天人交感境界的翘楚,然而遇上任一先天都只能艰难拖延。” “直到我得了这把明神……” “战力暴增、冲杀无阻,甚至正面压制了撼地门门主、先天二合的黄玉尊。” 他看向洪胜。 “但现在这把刀对我的作用越来越小了——大兄,我昨夜打坐,武道与权柄各有突破,已晋入先天一合境界。” “最迟今年年内,我便要按计划转任神京,短期内恐怕难回;考虑到蛇人外患,族里产业又逐日扩张,没有一位先天战力着实让人无法放心。” 说完这些话,洪范收刀还鞘,噌一声铁鸣。 洪胜似乎猜到些什么,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 “今日寻你陪我来,就是想把这把刀赠给你。” 洪范说着,自袖中取出白色绷带将明神连刀带鞘一点点缠上,递交给洪胜。 洪胜双手接过,隔着麻布握住刀鞘,感受到周遭火行灵气的骤然驯服,略有迷醉。 而迷醉之后,则是前所未有的责任与压力。 明神是元磁宗师燎原火赖以成名的神兵,说句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但现在这把刀将属于自己。 想到此处,他心怀激荡,单膝重重跪下:“必不辱此刀,不辱使命!” 洪范双手扶起兄长。 “刀是死物,因人而名,无所谓荣辱;而我也没有使命给你。” “只愿你如他一般,步步坚实,一生不留遗憾。” 这个他自然是说洪坚。 洪胜咬牙点头,起身后握紧直刀二入祠堂,在父亲的灵位前叩了三个头才出来。 “如非必要,这把刀尽量少用。” 洪范又嘱咐道。 “一是借外力不免阻碍进步,二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此刀至少价值数万两白银,说不得会引来外人觊觎。” 洪胜闻言在心中记牢。 “另外,我还得了龚正平的遗宝脏器。” 洪范又说道。 “回西京以后找器作监搭些银子,应当能再造一把准二品的神兵;虽比明神肯定差不少,但足以作为族中倚仗。等兵器铸好,我到时让朱衣骑护送回来,可以交由武叔使用。” “待两把兵器都到位,哪怕我不在,你们也能凑出近乎两个先天战力,应无后顾之忧了……” 他一边絮叨一边出了宗祠。 洪胜跟在他身后,见正午阳光倾泻,浸透了二弟的肩背。 也淹没了整座金海。 ------------ 第四百零一章 商战 当夜,洪范在洪武、洪胜的陪同下去见了金海城守备胡昂。 作为廖正豪的继任者,他有先天二合修为,统管城防司的同时还兼领了沙口卫所,麾下总兵力足足万人。 金海城地处偏僻,离神京太远,离蛇人太近,因此本地豪强都非常明白保持对驻军影响力的重要性。 这两年来,胡昂作为城内唯一的先天高手向来不掩饰傲慢,不仅行事拿大,还格外贪财。 但对洪家来说,这并不是缺点而是优点。 是夜,洪范与胡昂把酒言欢、软硬兼施,最后还以文斗方式互试了几招,终于以年供千两白银左右的代价为洪赦与洪烈两人提前锁定了未来的都尉位置。 这笔钱不小,但很值得。 有此二人再加上沙口卫所系统内任职的洪城,洪家能直接指挥到的兵力便有三千,影响范围还要更大,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白嫖了朝廷的拨款养自己的兵丁。 待未来军中全面配发火枪,这股力量足以应付一场小型战争。 诸事厘清。 洪范在七月十五破晓时分离开金海。 借助昨日新开发的涡轮螺旋桨驱动方式,他的飞行速度提升到二百公里每小时,消耗依然保持在可承受范围内。 两个时辰后,洪范顺利抵达西京。 考虑到城内高手众多,他照例依旧在城外降落,戴上帷帽后步行入城。 穿出城门洞,万事万物在阳光下张开笑靥。 卖炊饼的摊位传来长调吆喝。 街边穿蓝布褂子的汉子正拽着绳与一头犟驴较劲。 两个孩童举着纸风车欢笑着跑过。 西京的繁华热闹洪范早不陌生,但今次重逢却格外觉得珍贵。 洪范漫步往前,路边的议论声分门别类地传入他的耳朵。 同风楼的花怜以射艺登顶新一届花魁,金磁门的曹瀚海年过二十五终于突破到先天,淮阳战事影响了瑶河航运致使米价急涨三成…… 而更多消息居然与自己相关。 激战风曼云,怒冲无常境,弑杀淮阳王,风云顶一夜之间返青…… 听着素不相识的路人谈论自己,这种感觉就挺奇妙。 洪范一路经过熟悉的何处寻行与骑鲸客酒楼,在咸尊桥心伫立了片刻,旋即在城东第二横街见到一间新开的米铺。 洪家米铺。 此事他前两日曾听洪武聊过。 原本洪家在西京方面门路不够,主要是从本地粮米大户梁家进货,转销往金海城。 但随着洪范打响名头,族内这一年多来持续加注西京,逐渐建立了自胜州买粮的独立渠道,拿下了往西好几座城市的商路。 隔着街道,洪范大略探看了下门店布局,正打算离开时却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汉子借铺内几个伙计背身忙碌的机会偷偷潜入。 这人踮脚快步去了屋角,自怀中取出个小水壶,正要往门侧的发财树上浇便被拿住手腕。 “你做什么?” 洪范笑问道。 这人被骇得汗毛倒竖,发力挣脱不成,身上顿时汗发如浆。 这时候米铺众人也围了上来,掌柜的一把夺过水壶,拿手指沾了壶中水微尝,霎时大怒。 “果然是浓盐水,你小子必是梁家派来的坏种!” 他厉声呵斥,着伙计拿住此人,扇了两个足分的耳光,又剥了他衣裤只剩个兜裆,这才将人放了。 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事情,掌柜又向洪范道谢:“多谢公子义举。” “自家生意,怎么算义举?” 洪范摘了帷帽,笑道。 掌柜几人本未见过他,但见帷帽下露出的出挑容貌,顿有猜测。 “莫非是二少?!” “是我。” 洪范挥手扫去店内浮尘,以沙世界坐实身份。 “真是二少,快请到里间上座!” 掌柜又惊又喜,连忙躬身请道。 既已撞见,洪范也未推辞,与掌柜往内堂分上下坐了,问起米铺情况。 这一下却是打开了后者的话匣子。 掌柜自陈是大夫人在西京的族亲,被聘来才半年。 而就在这半年间,梁家和洪家竞争白炽,各自不吝手段: 白天梁家人往洪家的石狮子上泼尿,晚上洪家人就去梁家偷换貔貅的朝向; 今天梁家浇死了洪家铺子的发财树,明天洪家就往梁家门店的梁上贴符咒…… “最过分是上个月,梁家人假装生客买粮,私下换了陈粮来闹,磐老爷差点和他们打起来。” 掌柜说得咬牙切齿。 洪范听着他的苦水,面上严肃,心头却莞尔。 相比你死我活、饥荒战乱的淮阳三郡,西京城里这些朴实无华的商战听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几间米铺的零售生意没多少流水。 梁家则是个没有先天武者的商贾宗族,唯一能说道的关系不过是其嫡长子娶了蒋文柏的妹妹。 如此小事,已不值得如今的洪范花费精力。 勉励了掌柜和伙计一番,洪范再次上路,加急脚步回到朝日府。 朝日府开着大门,院中有护卫巡守。 洪范心念微动,没有主动现身,而是私下潜入府中。 沈鸿在前院训练部下。 汤大个在马厩给红旗刷毛,洪范经过时这异兽似有感应,竖起耳朵打了个响鼻。 桃红柳绿正清扫久无人住的正房,取下花瓶里萎靡的无尽夏,换上新摘的百合。 无声穿过走廊,洪范循着声响来到偏厢的小佛堂。 隔着窗棂,他看到刘婶跪在菩萨面前,一边叩拜一边低声念诵着“少爷平安早归”之类的祈福话。 洪范静静听着,脸上每一条肌肉都舒展松弛,仿佛卸下了面具。 自七月初六从云岚城出发,他历时九日,终于到家。 “菩萨,女信要去做晚饭,等晚上再来供养。” 半刻钟后,刘婶撑着胳膊自蒲团上起身,告罪一句,按着腰推门出来。 然后她便看见自家少爷站在院中,笑着看她。 “啊?” 她瞪大眼睛,怔了片刻后想回头去看菩萨,但才刚挪开视线便又忍不住转回。 “少爷?” 她轻声问道,似在梦中。 “婶子,是我回来了。” 洪范答道。 刘婶闻言终于确信,于是弯起眉眼、化开皱纹,初展开三分笑容便又捂住嘴。 大滴泪水从她的眼眶滚落,在石砖地上摔碎。 中午,洪范在朝日院与家人们用了饭,着人去洪磐处传信,而后带着红旗去城外跑了几圈。 同日入夜,洪磐等人在兴盛堂设宴为他接风,席间聊了一年来的光景,以及入城时的见闻。 后来洪范又关心了接待淮阳国北上众人的事情。 待宴席散场,洪磐、赵荣轩几人还想请他去望江巷开第二场,洪范闻言正犹豫,出门时却见瑶河里浸着个滚圆的玉盘。 十五的圆月悬在天头。 于是他果断推辞,三步并作两步地回朝日府去。 ------------ 第四百零二章 权衡 次日,七月十六。 洪范初回西京有许多事待办,除开昨日那些自家人外,要最先拜见的自然是庄立人。 清晨,他穿戴整齐,跨马去西京西南的器作监衙。 昨天回府后,拜帖已第一时间送去,是故今日守卫见面放行,一路无碍。 此时日头还未升高,小童阿年在院外直路上扇着蒲扇等待,见洪范来了远远便招手。 一年未见,他个头窜高了寸余。 “你可回来了。” 阿年领着洪范往里走,低声嘟囔。 “自你去了淮阳国,老爷常常长吁短叹,这个暑天西瓜都没吃过几次。” 隔窗立刻传出庄立人的咳嗽。 阿年缩着头吐了吐舌,候在门边。 洪范一人进去,见庄立人一身矍铄坐在书桌后。 两人照面,各自绽出笑容。 隔了年余未见,洪范原本想寒暄一会,但很快发现没这个必要。 只聊了几句他们就找回从前气氛,无缝接上了正和二十九年的时光。 “庄公,这是我这段时间攒下的东西,你看看。” 洪范坐下,取出随身带来的一沓纸,递过。 庄立人小心接下,在宽阔方桌上铺开,高速浏览。 第一份是综述论文,完整陈述了几何光学的体系。 仅这一篇看完后庄立人便沉默半晌。 “老夫钻研半辈子的东西,俱在其中了。” 他不由叹息。 第二份是改良式蒸汽机的设计图纸,具有双动活塞,蒸汽工作温度在二百摄氏度,热效率略低于百分之十。 从数据上看这东西老得掉牙,但相比大华不具备分离式冷凝器、仅能用于矿山抽水的蒸汽机已然大大优越。 最后也是最厚的一份是关于转炉炼钢的设备图纸与大致工艺流程,附录里还有几种简单合金的性能与制备方案。 这一回庄立人看得格外久。 “你这回是要做大事了。” 他按住图纸,抬起头看着洪范的脸庞,说道。 “真正的大事。” “对,我打算新成立一个商行,进入开矿与钢铁行业。” 洪范回道,略有激动。 在他眼前未来的路径轰隆铺开——新型蒸汽机可以大幅提高开矿效率,钢炉产出标准钢材的效率又比老式锻打高出千百倍,两相结合便可酝酿出铁轨、机车,甚至辐射到纺纱、织布、建筑等等巨型行业…… 若把开明行的军火制造比作枝干,那上面提到的一切便是粗壮的树根。 “若我做成这件事,凉州钢价会大幅下降,家家户户都能用上钢铁制品,生产力会有飞跃。” 洪范定定说道。 “但这件事和之前的不一样。” 庄立人微微摇头,面色略有忧虑。 “最初的天合行做洗髓丹,面对供远小于求的市场,新买家带来的助力远大于同行的阻力。” “接着开明行做火枪,产量至今也不大,影响范围不广,不引发实质性的对抗。” “但钢铁不同。” 他新抽一张白纸,提笔写下一个“祝”字。 “弘义城铜云山庄你可知道?” 庄立人问道。 洪范点头。 他听说过前世发明珍妮纺纱机的哈格里夫斯一家被愤怒的失业纺纱工几次打砸工厂机器,烧掉房屋,乃至赶出故乡。 考虑到此世有武道,事情甚至会发展得更加直接赤裸。 庄立人知道洪范性格,见状不再做劝阻。 “单从做成这件事的角度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与祝家合作;我早先听钱宏抱怨从金磁门雇佣的人手不足,铜云山庄的大批熟练工匠便可弥补。” “如此你或能挣到一大笔钱,不过很可能会失去主动权。” 他分析道。 “铜云山庄经营这一行已久,体系健全复杂,但他们的生意是垄断的,州内无人竞争,能挣的钱已经都挣到了。” “你想要做的扩大产量、降低价格对其他人自然有利,唯独祝家没得到什么。” 洪范颔首。 这些事他已想过。 “按你的性格应该了解过了,祝家家传绝学《铜云典》,在力境便能抵抗高温、增幅力道,还能以拳震铁感知密度,从而打出均匀无杂质的好钢。” “你的转炉技术对他们的功法是一种取代,这方面也会有阻力。” “总之若是合作,你要钱要名望都不难,唯独要不到多少控制权。” 庄立人做下结论。 “我明白的,庄公。” 洪范回道。 对方与他的分析完全一致。 “我既然打定主意做这件事,便不可能放掉控制权;正好炎流功能感知铁水温度,所以我打算从族里调一批人过来做事。” “但如果你不与他们做朋友,就一定会成敌人。” 庄立人道。 “庄公,这件事器作监能帮我多少?” 洪范径直问道。 以他和庄立人的关系已用不着客气。 “恐怕帮不了太多。” 庄立人回道。 “你这回的生意若是做起来了,规模将会很大,而器作监毕竟是朝廷的钱袋子,到时候很可能会有人来摘这个桃子——我这个大监造平时尚有些分量,但真正的大人物要将我调离凉州,恐怕不费太多功夫。” “此外,凉州器作监这块牌子也不足以吓住弘义祝家,到时他们上些盘外手段你难免吃亏。” “我听说山长很赏识你,若有他回护自然百无禁忌;但经商是掌武院的绝对忌讳,山长本人又从不轻易违背规矩……” 庄立人细细盘点。 “我看你有想法了?” “我打算找修罗宗。” 洪范回道。 “修罗宗的拳头当然够硬,但他们不擅经营,能投入的资源未必很多。” 庄立人认可。 “所以我还建议你拉上沈家,他们有凉州最广的人脉。” 洪范闻言略有迟疑。 “沈家看着与祝家是一个类型,但实际不同。” 庄立人解释道。 “‘万丈凝冰’沈摩耶厚颜无耻却不贪婪,平时很好商量。” “‘彤云寂照’祝湛然正相反,重诺言讲威仪,却极为霸道。” “但我与沈铁心的嫌隙……” 洪范想到无诤园的事情。 “无妨的,沈摩耶这人向来要里子不要面子。” 庄立人突地笑了声。 “我还听传言说他想招你为婿。” 洪范闻言神情微妙。 “你也知道这件事?” 庄立人见状奇道。 “我在淮阳国听瘦雨公说过。” 洪范没有保留。 段天南去后,庄立人是他最信任的几人之一。 “这件事居然能传得那么远,唐少游是为了千点星吧?” 庄立人立有猜测,笑问。 “或许吧。” 洪范笑了笑,脑中浮现唐星晴高挑清瘦的身姿,并未否认。 庄立人没有再关心洪范的私事。 在他眼中洪范虽然才二十岁,对待女孩却从无同龄人常见的毛躁失措,总像个已度了半生、知了冷暖的人,只带着距离居高临下地欣赏。 气氛松弛了些。 “器作监可以参股,多少能帮上些忙,只是份额得小——我会把这个事项专门往上批报,至少要有步圣的背书。” 庄立人做了个总结。 “你出全部技术又想保持控制权,自然要占最大的份额,修罗宗和沈家则次之。” “你若愿意,还可以给何家一点股份;一个好汉三个帮,他们在西京也算得上大族。” 他新取出一张纸,开始勾画新商行的股权分配。 “这家商行我希望叫做天南行,请闻监造任大掌柜,我族弟洪福代表我理事。” 洪范继续说道。 “这些我都没意见,你说服闻中观即可。” 庄立人回道,继续书写。 很快,天南行的组织架构就已在纸上初具雏形。 ------------ 第四百零三章 荒沙界 这一日洪范与庄立人聊了许久,对天南行相关的筹备事项都做了分配安排。 而后他留下元磁遗宝,骑马归家。 次日,洪范去了掌武院衙门,见了许龟年。 两人相见后最重要的事自然是核算武勋。 一张厚纸上,洪范一年来的作为详细列表,每一项都有对应数字。 总体分三部分。 首先是汇合百胜军之前的独立行动,事涉牛头山、庞县等等,风逸仙与德寿军三当家郝勇都列在榜上,但折算的武勋很少。 其次是百胜军的军事行动,攻打端丽城,听涛谷伏击,众多野战,强袭云岚城等等。 最后是对舆论的影响部分,包含与唐星晴、风天青等。 所有成就换算后共五百六十点武勋,翻三倍在一千六百八十点,额外加上已有的二百五十点,共一千九百三十点。 见武勋凑够,洪范直接以一千五百点求取《炽火爆裂典》——这是武勋阁所藏三门顶级火系武典中最能满足他杀法设计思路的一门。 许龟年见他有了决意也不扭捏,当面写了调令盖印发出。 若无意外,《炽火爆裂典》元磁以下部分将从神京护送发出,二十日内送抵西京。 接下来的几日洪范被各种无法避免的社交聚会携裹。 器作监的圈子、掌武院的圈子、天合行的圈子、开明行的圈子、金海帮的圈子,还有曹瀚海、范正志等等江湖好友…… 数日之后。 七月廿午时,飘着小雨。 天光昏沉,像漂洗衣服后的污水。 室内潮闷。 “赤沙归来后,我生意的压力陡然大了,昨日又被撬走两户大客。” 梁家家主梁成周捏着酒杯,话里满是苦涩。 “何必为这些人置气?” 坐在对侧的燕星津劝道。 “天下人大部分都是附庸时势之辈,少了也就少了,你这么大家业不差这一点两点。” 他一口干了烈酒,面上的不快却丁点未散。 半年前,燕星津被沈家解聘,虽对外说是约满不续,但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他在无诤园的应对失当,以及之后追击的无所作为。 这几日洪范回来,城中好事者又传起当初细节,连他如何被洪家死士逼退都描述得历历在目。 身为先天高手,燕星津当然不至于离了沈家就失了富贵,但名望与两年前相比已是天上地下。 这让他如何能对洪范没有怨气。 “燕老弟,我担心的自不是现状,而是趋势……唉,不说了,喝酒!” 梁成周提壶斟酒。 然而酒下愁肠,两人却越喝越愁,越醉越闷。 “洪范,洪范……” 梁成周念叨几句,突然抬头。 “坊间都说赤沙是三年来未尝一败,所以烈火烹油;你说,若他败上一次?” 话一至此,两人心头都是微动。 “燕兄,他如今也是先天,不如你去……” 他试探问道。 “我长他一十七岁,主动约战不免被人说嘴。” 燕星津摇头回道。 “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梁成周手按圆桌,前倾身子。 “洪范起来速度这般快,三年从贯通境直破气境。” “现在他不过初入先天,短时间还到不了一合,你如今先天三合,对他有很大的修为优势,足以抵消那把明神。” “再过个半年一年,可能就再无机会了啊!” 他目光灼灼,压低声音。 燕星津彻底心动了。 他看过洪范与苏佩锋一战——江畔人作岸,声势揭破天。 【若是我也胜过这样一场,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燕星津抓起被斟满的酒杯,一口闷下,下定了决心。 ······ 七月二十三,清晨。 西京外碧空清朗、一眼望穿。 宽风推着大气卷动,在数十里外的峰尖处形成涡状的云旗。 无人的山谷间,洪范平稳滑翔,前行数里后拔升降落在一处以沙流刀切出的平整石台,在装订好的纸本上记录数据。 将沙翼改用螺旋桨叶驱动后,他渐次加厚了机翼、钝化了翼面前缘,进一步优化升力,最后时速稳定在了二百二十公里每小时。 除了极少数偏科特化的武道,这个巡航速度在先天境界几无媲美。 记下一应数据,他翻过几页,显出这几日仔细斟酌的第二个项目。 【沙枪 V1.0】 浑然境时,洪范已经开发了杀法“沙霰弹”,但彼时沙质子弹只够在近距离破甲,射程也限定在二十米内。 以火药枪为例,子弹推动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火药燃烧产生气体,二是高温对膛内气体增压。 而气枪在这两方面都是劣势。 一是对便用性的要求限制了金属气瓶壁的厚度,导致罐内压强不能太大,二是气体膨胀时迅速放热降温,大幅降低膛压。 基于此,洪范前世曾听说过的最强气枪枪口动能也就三四百焦耳,不到常规步枪的零头。 好在如今他境界质变,能利用砂砾应力传导与摩擦自锁持续压缩空气至上千个大气压,再利用炎流功爆发式升温,峰值膛压足以暴增三倍,甚至略超过AK。 沙流拔起,以洪范的手臂作为骨架。 他用满山松树为靶,在不同距离各做了百次测试,统计子弹的扩散精度与威力。 之后,再通过射击自制弹道冲击摆,洪范得到弹头动能并反推出弹速。 枪口初速八百米每秒,枪口动能二千五百焦耳。 百米距离上存速六百米每秒,动能一千四百焦耳,能一次击穿三十厘米厚的实木。 八百米距离存速二百七十米每秒,动能二百八十焦耳,依旧能打穿两寸木板。 此外,由于子弹直接在膛内生成,与膛线特化贴合,精确度同样优异,在百米距离公算偏差二厘米,八百米不过三十厘米。 从数据上总结,除了岩弹头的穿甲能力较弱,肉体侵彻力与精度都略高于最初版本的自动步枪。 这门新杀法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就像将一滴墨高速打入清水,双方的边界会很快模糊——武者真元来自先天灵气,天然便会与先天灵气的互相渗透互相干扰。 在“真元有灵”境界前,真元主导的攻击很难及远。 金海城下,蛇人大将赤鳞曾以超音速铁矛作出公里级打击,这不仅是先天武者无法复制的壮举,甚至连不以力量见长的元磁武者都很勉强。 沙枪突破了这个界限。 气境之上,武者通常以四种方式感知打击——光影、声音、气流,以及先天灵气波动——其中光影容易规避,但后三种极为困难,是以先天武者很少死于暗算。 但子弹不同。 超音速的弹丸会领先声音抵达,同时不具备任何先天灵气波动。 设想百米距离上洪范在视野盲区开出冷枪,当目标感受到近身的气流扰动时,反应时间撑死只剩下数毫秒——哪怕在此世,一发七六二步枪弹的威力也足以杀死天人交感,杀伤先天。 回到石台,洪范将试验结果在纸上逐条记录,思考片刻,又补上了两条主要缺陷: 一是沙枪加压过程长,越是气压高再压缩便越费力,单发需要准备四五秒时间; 二是激发时负荷太大,峰值三千个大气压相当于每平方厘米承受三千公斤压力,只能短时间维持无法提前储备,做不到连发。 完成沙枪试验后,洪范休息了半个小时,之后测试最后一项重头戏。 【荒沙界 V0.71】。 这几乎是他得到沙世界后最早想象的使用技巧——以大量砂砾构建场域,灵活切换固液二相,相当于沙刺、沙陷阱、沙雾、沙蜉蝣等等一系列杀法的最终整合。 设想敌人一旦踏入沙界,便不得不同时应对脚下流沙、四方沙浪,而空气中还遍布着更危险隐蔽的微尘…… 除非修为有大幅优势,这招几无可能通过技巧应对。 可惜荒沙界对真元量级、控制力、控制范围有着绝对的硬性要求;三年来,洪范做了数十次尝试却屡试屡败。 直到如今他晋入先天一合境界,终于觉得时机成熟。 密林地面,土壤脱水,腐殖质剥离,落叶下沉,一切在无声之中发生。 待沙流拓展至数百平米,一棵五丈高的水青冈突地倾斜,惊醒了栖在枝头的成年雄豹。 它双眼圆瞪猛一抬头,见地面蠕动如沸赶忙下树逃跑,但四爪甫一触地便沉陷沙中。 沙雾纷扬,阻碍视觉。 洪范主动收力放花豹拔出四蹄逃窜,但四面八方高有数米的重重沙浪避无可避。 很快,它耗尽体力瘫在地上,两只耳朵飞着,唯嵌着金钱斑纹的肚子还在起伏。 “终于有了些许前世动漫作品中控沙角色的风采。” 洪范挥手散去沙阵恢复地貌,满心自许。 “但半径十五米的范围还是有些小……” 看着豹子仓惶逃走的背影,他心中又浮起冲动。 对先天中高段武者而言,冲杀达到时速二百公里并不算难,相较之下荒沙界的覆盖面积还太过不足。 【要不要用一颗龙魂果?】 洪范忍不住将视线投向龙魂树——三颗晶莹剔透的果子微微摇曳,让人越发难忍。 【武道修为这东西早变现早收益,就算是留底牌也没必要留三张一样的。】 他如是想着,便摘下武圣风烨熠残存精血所化的果子。 如一滴水落在平湖般的丹田,真元的风暴旋即拔起。 周天循环自行运转。 洪范在水青冈下盘坐,全力引导冲关。 自足厥阴正经的下肢部分,真元幽微细密如浪上涌,行至毛际后再分再散,仿佛一把把软针以尖毫刷入肝胆,最后上系于目合于足少阳胆经。 这一坐便是三个时辰。 洪范也未想到,武圣残存的丁点精血竟能助自己一次性打通先天第二合。 力量增加了近一倍,神经反射降低至十毫秒左右,最大控沙范围扩展到五十米。 再使用荒沙界,果然操纵更加自如,覆盖半径略超过二十米,倾倒一棵巨木只需数秒…… 戌时(晚七点)。 落日亲吻大地。 洪范立足山崖俯瞰滚烫的林稍,头一次觉得自己空前强大。 ······ 半小时后。 世界如将熄的熔炉。 西方天际的色泽自橙红冷却为铁蓝。 洪范一回到朝日府便看到早就在此等待的沈鸿。 “二少,早上你出府不久便有人送来这封战书。” 后者递上一封蜡封未拆的信。 洪范打开看了,见落款是西京燕星津,内容是七月卅正午在咸尊桥心再分高下,点到为止。 “这战书可来得巧了,我记得七月卅还是三榜下一次的放榜日?” 他抖直了纸张,折好后塞回信封。 “属下也是惊讶。” 沈鸿既担心又不忿,却没听明白自家少爷的话。 “燕星津修为和年纪都高二少一截,怎么有脸约战?!” “属下明天去回了他?” 他问道。 “不,当然要接。” 洪范负手往前,一脸轻松。 “对了,这种比斗肯定有赌坊开盘,到时你替我押一千两银。” “这……二少,这样赚钱确实方便。” 沈鸿闻言犹豫,委婉劝道。 “可比起损失的名声会不会不值当?” “你想什么呢?” 洪范回身,把信封按在他胸口。 “当然是押我赢!” ------------ 第四百零四章 放过 七月三十,晌午。 西京沈府。 阳光碎如谷粒,在人工迭石上滚动。 仿佛春(院落名)内层层拢着的帷幔被银钩挽起,沈铁心身着素白纱裙靠坐在一池碧水侧畔,长发披在肩侧,像驻留至夏日的一抹残雪。 池中,数十尾红色锦鲤团簇,等着那几颗捻在主人丹蔻指间的鱼食,如一间开在水面的花圃。 沈铁心视线随意散着,松了指尖。 鱼食坠在水中,无数鲜艳色块陡地冲撞凝聚。 与此同时,在沈铁心心底,一块沉郁的血斑再次鲜明起来。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小鱼儿。 曾经自己最亲密的好友,谁知却被接连夺走两次。 第一次是死亡。 第二次是当她知晓了去年西京诸事的全貌。 沈铁心认识小鱼儿多年,见惯了后者的丰满、妩媚、慵懒,仿佛是一条人畜无害的锦鲤。 然而直到沈摩耶将关于伏波帮的宗宗卷卷放在面前,她才发现自己认识的小鱼儿只是一个幻影。 幻影之下,真实的敖知弦擅长以姿色挑弄控制,喜欢以酷刑折磨虐待——彼时她在沈府时明明柔弱得像一只幼猫,但身上的恶名却足以将五大三粗的水匪吓得失禁。 那个时候,世界还有太多的面貌并未让她知晓。 穿过正和二十九年的夏日与秋风,随着沈铁心对敖知弦的了解越多,她与小鱼儿的距离便越远;她与小鱼儿的距离越远,对洪范的仇恨也就越缥缈。 老祖宗难得看好一个后辈。 沈铁心尝试过自我说服——既然洪范只是有仇报仇,那便放过此事吧。 但洪范却不肯放过她。 一次次,她反复梦见那日的刀光、血泉,每每在窒息中醒来,浑身汗湿。 时间已过去一年多。 梦中敖知弦的面目已逐渐模糊,可光与血却越发明艳亮丽。 鱼群还在等食。 沈铁心指尖绕住白发,呼吸急促。 她不得不继续恨洪范了。 她从小厌恶武道,如今便像厌恶武道一般去厌恶这个男人。 她追踪他的动向、了解淮阳国的战局,满心想着听到些能让自己出口恶气的消息——若是那人战死便最好。 但事与愿违。 一次次,沈铁心觉得这个名字成了一把刀,劈开自己裹着的骄傲与漫不经心,这个人则成了一扇窗,透过他世界正展现着真实、暴力、野蛮的另一面…… 七尺外,侍女灵犀看自家小姐患了癔症般地呆坐,被过去的幻影俘获而不自知。 啪哒。 她故意用脚间踢了枚石子。 沈铁心眼神聚焦,见池水中群鱼俱震猛地沉入水里,仿佛一瞬间凋尽的花。 “小姐。” 灵犀犹豫着喊了一声。 “找到堂兄了吗?” 沈铁心定了定神,问道。 她说的堂兄是“朔风”沈雨伯。 “没找到,几位少爷都不在,左右也不肯说;最后奴婢去马厩那边问了人才知道他们果然是往咸尊桥看比斗去了。” 灵犀回道,咬着嘴唇。 “几位少爷也真是的,都说了不去给那人捧场,没想到一个都靠不住。” 她本以为小姐知道此事会发怒,但沈铁心却沉闷着不说话。 “小姐,我之前听府里几位师范说了,燕师范这次是有的放矢、修为优势巨大,那人铁定赢不了的!” 灵犀见状不由担心,宽慰了一句。 “呵。” 沈铁心冷笑着白她一眼。 “他们说你就信了?燕星津当初不也说手到擒来么?” 灵犀垂头,绞着手指不知所措。 半晌后,沈铁心生够了闷气,猛地起身,把手里被汗沾湿的半把鱼食掷在水面。 “我们也去……” 她看着疯抢的鱼群,低声说道。 “啊?” 灵犀瞪大眼睛,以为自己没听明白。 “啊什么,去备车就是了!” 沈铁心命令道,别开目光。 半个时辰后。 一辆未标家徽的豪华马车转入沿江道路,在石板路上起伏颠簸。 车下,四位护卫身着便装,以蛮力在人山人海中破出条路来。 半刻钟后,车子在最好的观战位置停下,护卫们顶着路人的怒视在前后强行隔出三尺空间。 距离午时还有一刻钟。 沈铁心悄悄撩起车帘一寸,朝咸尊桥小心翼翼探出目光。 她还未做好准备便看到了洪范,举着的手腕不由微抖,待想到对方不可能发现自己,才略略安然。 相比一年前,他肤色暗了少许。 人长开了些,五官更深削,少了分中性美多了分阳刚气。 最是不变的身上沉稳平淡的气质,看着不像少年。 明月楼初见的时候,她就觉得他不像少年。 沈铁心默然想着,不知为何莫名的怕被人发现,以至于不敢多看。 今日的咸尊桥,哪怕摩肩擦踵也不足以形容。 无数喧闹声叠合成蚊虫般的嗡鸣,唯有几个吆喝声格外响亮。 那是西京几个最大的赌档就地开盘。 洪范一赔三,燕星津一赔一点四。 沈铁心掀开另一侧的车帘,远远看到一位满脸横肉的光头壮汉押了一千两银赌洪范胜,引发一阵叫好。 灵犀见了这一幕,心里发痒。 “小姐,我们要不要也试试?” 她小心问道。 “你觉得该押谁?” 沈铁心反问。 “燕师范吧。” 灵犀手指点在腮边,回道。 “额,其实奴婢也不懂,但燕师范修为高那么多,府里人都那么说。” 沈铁心不置可否。 “修为高就能赢么?” “你觉得燕星津去了淮阳国敢杀淮阳王吗?” 她翻了个白眼。 “难不成小姐想押那个人?” 灵犀不敢置信道。 沈铁心闻言瞪侍女一眼,尴尬地拽住裙摆。 “那就听你的押燕星津行了吧?” 她怒道。 “嗯,那我们也押一千两?” 灵犀从来没有参与过赌博,此时雀跃不已,取出银票便想唤来侍卫。 然后她就被沈铁心突地拉住。 “还是要押洪范。” 她鬼使神差变了注意。 “小姐?” 侍女疑问地看过来。 沈铁心有些慌乱。 关键她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她打心底里期望着洪范被燕星津击败,却又打心底里认为燕星津无法做到。 “燕星津,燕师范他,他赢不了的,他终究只是常人……” 沈铁心期艾答道,绞着手指,脸颊羞耻发红,唾弃着自己的软弱。 ------------ 第四百零五章 天灾 日头渐高。 瑶河轻装远来,水如碧练,载了日光北去,浪如飞烟。 洪范负手面西而立,与燕星津隔五丈相对,见远处天白江青,其间嵌着一盏飞鹰。 时辰到了。 “洪公子,你我一别年余;因无诤园一事燕某饱受困扰,不得不出此下策。” 燕星津拱手说道,言辞浸着真元沿江头扩散,语态颇诚恳。 “午时已到,请出刀吧;我正想见识见识明神。” “燕先生,我并未带刀。” 洪范笑回。 瑶河两岸观众听了此言,惊起一片呼声。 骑鲸客二楼,武如意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母亲,见她紧了眉头,而雅间中的曹瀚海、范正志等人也敛去笑容。 他们所有人都认可洪范在战斗上的出挑天赋,但这不代表初入先天的他能全凭个人击败燕星津。 尤其是在咸尊桥上。 “洪公子这是要反悔?” 燕星津沉声问道。 “何以见得?先生不必困扰,我自出道以来本就鲜少用兵器。” 洪范神情轻松,卷起衣袖。 燕星津见他情状,自觉被轻视,心头霎时点了把火。 “那你可莫后悔!” 他寒声喝道,拔剑出鞘。 燕星津修习的雷行功法名为《一字电》,上限先天四合,既能制造点状高温,也能活化肉体。 他手持之剑则名为“玄霆”,尖端镶着枚黑曜火晶,不仅极为坚硬还能够承受高温,足以列在第三品最上。 洪范默然伫立,自江底抽上的沙流源源不断爬过桥栏,在桥面铺开。 荒沙丝缕般拔起,聚合成轻型装甲。 进气、压缩。 燕星津目光凝缩。 他是很典型的高速单体杀伤型武者,一不擅防御,二不擅群战,很清楚对手操纵的沙子越多,自己胜算越低。 想到这,燕星津不再顾惜面子,疾步前趋先手出击。 这一剑他出九成功力,迅捷非常。 利刃破空,周边电光流离,在旁观者的视野上刻下残痕。 按燕星津料想,这剑洪范只能退避,没想到后者上步架肘,精准格开剑身。 雷光噼啪作响,在臂铠上抽打出凌乱焦黑。 黑曜火晶红若碳火,辐射高温。 换做力境武者此时已灼伤皮肤,但洪范凭炎流功底力只觉温热。 【赤沙怎么能跟上我的动作?】 燕星津心念电闪,错步拖剑欲追出第二击。 雷声此时作响。 高压高温空气自沙甲上下四个喷口激射,推动洪范滑步前压,抢先挥出一爪。 燕星津始料未及,被迫后退。 而后是第二与第三次雷鸣。 顶肘,劈掌。 两人连进连退,瞬息漂移数丈。 直到沙甲松解散热,燕星津终于抓住机会,刹步双持重劈。 这一剑砍入洪范交叠的手臂,入沙寸许,纹丝不动。 燕星津再压抑不住惊疑的面色。 开战前,他自谓有三合修为优势,必能在力速上全面压制洪范,然而以方才交手的五招来看,洪范除去反应比他稍慢些,在力量与速度上均无劣势。 【这怎么可能?】 燕星津心神散乱,被洪范发力架开,倒飞数丈。 “赤沙,你我相差三个小境界,你怎么……” 他面色数变,终究忍不住逼道。 “哪来三个小境界?” 洪范笑道。 “正好叫燕先生知晓,我突破入先天二合已有数日。” 此话一出,不光燕星津额间冷汗涔涔,观战者更是瞠目结舌。 从六月廿二开始算,洪范登上天梯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九日;这丁点时间就打通两合经别,放在天骄里也是闻所未闻。 “这不是没有前例的问题,这是不合常理!” 骑鲸客四楼,白泰平怎么也不肯信,拇指在掌间精钢扇骨上按出个指印。 “武者在天人交感境界的沉淀会兑现为突破后的资粮,这我当然知道,可洪范满打满算就在天人交感卡了十四个月!” “他或是用了什么邪门捷径?” 林永昌揣测道。 “但洪范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蒋文柏摇头。 “燕星津的约战本就欠点说头,又没多少好处,他不想打拒绝就是了。” 众人闻言不语。 “沈兄怎么说?” 白泰平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转了几圈,望向边上一身便装偷跑出来的沈雨伯。 “我也想不明白区区三十九日要如何打通两合经别。” 后者回道。 “但我想起了一个人。” “关奇迈半生渔樵,五十七岁才在山中捡到《乙木青狼经》,而后百岁时成就武圣,拢共习武不过四十三年。” “彼时天下人都不信——两千年来最快的先贤也用了六十年。” “但现实如铁,旁人信不信又如何呢?” 包厢里静了半晌。 蒋文柏面窗而立。 再放眼,大江仿佛一条白龙在日光下夸耀鳞片,随时要带着背上的人腾空冲霄了。 桥心,沙流已铺了一半战场。 咸尊桥笔直如剑,将燕星津的心神带回到一年前那条暴雨中的大道。 彼时重甲死士拱卫着洪范,红墙之前,他的微笑仍历历在目。 燕星津感到喉间发干,战意如泡沫般消解。 但这回有太多旁观者,他绝不能不战而败。 电光二次闪烁。 燕星津全力活化肢体,剑尖在空中划出层叠的半月电弧。 洪范不硬接对手的狂乱猛攻,且挡且退,直到退入厚实的沙毯之中。 燕星津自然不敢踏沙去追。 举目四顾,他这才发现桥面已尽数被沙流吞没,只自己脚边余一小块空缺。 江风稍停。 人群的吵闹远了数分。 燕星津剧烈地喘息着,耳边扑通扑通震响,感到心脏正在左胸腔内与血液作艰苦的搏斗。 “燕先生,这是我新琢磨的杀法,名为‘荒沙界’。” 洪范双手抱臂,朗声道。 “我自谓能列一品,还请试招。” 话音落下,十几枚沙刺四面飞射。 燕星津强行凝聚精神,正以长剑劈斩格挡,心中又生警讯。 他以余光下视,见沙流无声无息爬上靴面,恍若活蛇。 爆发真元,震开沙砾。 燕星津大步前冲未足一丈,突感喉间不适。 原来刚刚打爆的沙刺散作漫天飞尘,部分顺着气流进入了鼻腔。 踉跄。 艰难地呼吸。 燕星津眼前昏沉,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流摩擦声,转头瞥见一道三米高的沙墙拔起盖下。 这时候他的气管已被彻底堵塞。 不顾胸口剧痛,燕星津俯身倒踢。 一腿轰中,沙墙却没有如预想中炸开,反而如水流般分解倾覆,将他扑倒在地。 战斗结束了。 自荒沙界成型到燕星津落败,总共只数十秒时间。 “燕先生,承让了。” 洪范昂然而立,拱手说道。 自使出杀法后,他竟一步未动。 胜负既分,而且是以如此压倒性的方式,使江边众人高声喝彩,直呼不可思议。 喧闹声一时塞满江风。 沈铁心安静坐在车内,虽不喜桥心那人大出风头,却对战斗结果莫名的毫不惊讶。 隔着窗缝,她远远望着洪范,仿佛他褪去了人的形状,成为一种象征。 天灾的象征。 沙暴、洪水、飓风、陨星…… 被它们伤害的人无法怨恨。 只能用余生哀叹自己的不幸,并无法自抑地敬畏其伟力。 ------------ 第四百零六章 不着调 日上天中。 燕星津败阵之后无颜多留,灰头土脸而走。 但人群并未散去,还等着之后的三榜。 洪范久未凑此热闹,也与同伴们留下。 午时正,三榜放出。 天榜武圣无一变化。 地榜少了风间客与风慕白两个名字,榜首换成白虎宗掌门“利刃尊”江花绮。 相比之下天骄榜的变化就大了。 首先是“小斗帝”屈罗意先天六合修为登上榜首,其次是“朔风”沈雨伯年满二十四下榜。 再往后,风天青退到第七十八位,唐星晴则升到了八十八。 此外,榜单前十难得有了位星君。 【天骄榜第十:‘凌波玉’尹无相,瞻州人士,命星‘思无邪’星主,于正和三十年三月踏海凌波大破异族……】 洪范在西京掌武院所藏的《历代星君考》一书中曾读到过命星“思无邪”——其权柄是通过意念对物质系统的运动进行干预,类似念动力。 至于洪范自己则排在第五十七,距离最末的一位先天二合只差四个排位。 对一位才入先天的“新人”来说,这无疑是极高的评价。 但在场众人既知道他已连破二合经别、亲眼见证了燕星津被轻松击败的过程,再看这排名就未免觉得过时。 “我已在先天二合沉淀了一年半,看到赤沙方才的表现也觉棘手,难言必胜。” 骑鲸客楼上,沈雨伯语带肃然。 “如今他的实际排名恐怕足以杀进前四十了……” 他长吐一口浊气,有几分叹为观止的落寞味道。 是夜,洪磐在府中安排大宴、广请高朋,正式庆祝洪范的归来与今日大胜。 席间有布政司的大员、提刑按察司的能吏、数位西京先天名宿,以及何家等豪族的高层。 这一回洪范在众星拱月中安坐主桌上首。 推杯换盏间,所有人不再视他为后辈,而是正儿八经的武道大豪。 ······ 两日后,八月初二。 天高云淡,金光照透了凉州的城池与河山。 洪范一早出门,在城南架起沙翼往西北去,一刻余钟后到了天鹏山。 他此去是为了求购转轮丹。 修罗宗秘传丹药,第一品,转修功法降低真元上限损耗。 修罗宗山门下,洪范散了沙翼步行上山,往乐之院寻到知客,表明来意。 可惜事不顺。 “实在抱歉,洪公子,现有的存货都已经有买主了。” 知客作了个揖,恭敬赔笑。 “宗内别的丹药都好说,唯有转轮丹炼制出来品质不稳,一般都要排不短的队,新一批我也不知道何时能出来。” 他解释道。 “当然,上面说的是一般人,如果是公子您要,自然优先;您看要是等下批丹药好了,在下遣人给您送到西京府上如何?” 洪范能看出知客的紧张。 他向来不喜欢为难人,自是点头答应。 知客见大名鼎鼎的赤沙如此通情达理,大松一口气,先说门内石榴树结了很甜的果子,又说还有今年的新茶,好说歹说硬要去取一份来。 修罗宗人丁稀少,他一走洪范只好先一人候着。 这时候,一对贵气父子进门来,见院内空荡只一个外人在,便在屋里自寻椅子坐下。 “阁下也是来求购丹药的?” 两人中的父亲问道。 洪范点头。 “转轮丹?” 他察言观色又推问道。 此人一身绫罗绸缎,看气质应当是富商一类。 洪范又点头。 “巧了,我们就是来取转轮丹的。” 富商笑道,在禅椅上故作从容姿态。 他儿子则绽出个灿烂笑容。 “这丹药品级极高产量稀少,常人有钱也难等到;若不是父亲与外事院首座相熟,我也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口中的外事院首座就是袁凌雪。 以洪范如今境界,能清晰感应到此二人武道粗浅,一个贯通低阶、一个贯通高阶,没兴趣再回应,起身便走。 见洪范如此反应,那青年自觉得胜,越发得意洋洋。 出了乐之院,洪范径直下山。 按理说难得来次修罗宗他怎么也该拜访几位好友。 但今次不止袁凌雪外出,屈罗意也不在——洪范早几日就听说他三个月前突破到先天六合,每日在宗内嘚瑟,越嘚瑟越没劲,突有一日心血来潮便一人出门去了。 既然无处可去叨扰,洪范干脆打道回府。 没想到刚一下山门,他迎面便见到个邋遢青年敞着衣襟、晃荡着两臂上来。 就这不三不四的绝妙气质,不是屈罗意还能是谁? 两人在这里碰面,都是一愣。 而后,屈罗意便露出赞许的笑容。 “这可巧,我若迟回一刻钟,你可不是白跑一趟?” 他上来亲热揽住洪范肩膀,便往山上带。 两人并肩走了数百米,屈罗意嘴上随意寒暄,一双黑眼珠子却在眼眶里左右乱转,先瞟过洪范空着的两手,又瞥向他腰间。 “怎么了?” 洪范问道。 “我看看在哪。” 屈罗意回。 “什么在哪?” 洪范没听明白。 “礼物啊!” 屈罗意没好气道。 “你来贺我登顶天骄榜,还能不带礼物?”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一副“你情商哪里去了”的神情。 【可我不是来贺你的啊……】 洪范无语。 但以他的情商说不出如此驳好友面子的话。 想到屈罗意一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沉默片刻后还是掏出二百两银票。 “拿去,自己买点好吃的。” “好兄弟,礼我就收下了,下次再让你请我去青楼!” 屈罗意利索接过钱,往裤带上别着,精神越发抖擞。 洪范听着他胡言乱语,半天理解不了什么叫“让你请我”,最后权当自己逛动物园花钱喂野猪了。 两人回到院里坐下。 屈罗意得意洋洋说起破先天第六合的过程,没聊几句便不得劲了。 “洪范,你有没觉得有些不对。” 他试探问道。 “什么不对?” 洪范虚眉瞅他。 “你这态度不对,太随意了,坐在你对面的我现在可是天骄榜第一啊!” 屈罗意翘起单脚,抱着膝盖,昂头。 “这有啥?我三四年后也会是啊。” 洪范淡然回道,理所当然。 屈罗意蓦地放下腿,张嘴很想反驳,愣了会后还是闭上了。 要说眼前之人上不了天骄榜首,他自己都是不太信的。 “唉,没意思。” 屈罗意靠入圈椅。 “那你猜我这回出门干嘛去了?” “我不猜。” 洪范不给面子。 屈罗意见状便不想说,憋了会还是忍不住。 “我去找前几任天骄榜首了。” 他兴致勃勃道。 “我先去瞻州见了楚剑阁,再往东寻楼前雨,最后北上寻寇永。” 这三人都还在先天六合境界,虽然都已下榜但修为上仍与屈罗意平齐。 “找他们做什么?” 洪范问。 “打架啊!不然呢?” 屈罗意回。 “结果如何?” 这下洪范好奇了。 “与楚剑阁平手,赢了楼前雨,输了寇永。” 屈罗意撇了撇嘴。 “本来还想找古意新的,但没赶上就听说他元磁了,想想去了肯定白挨一顿打,我又不傻,干脆就回来了。” 洪范闻言发笑。 “那他们人如何?” 这问的就不是武道了。 “也就平平无奇吧。” 屈罗意砸吧砸吧嘴。 “楚剑阁哑巴似的半天没一句话,楼前雨做啥都慢一直傻笑,寇永倒是与我一般英俊,但人有点不着调。” 洪范简直惊了。 什么人能让屈罗意觉得不着调? 他难得挠了挠头,只觉得无法想象。 “对了,你还杀了个王?” 屈罗意腾出念头,想起别的事。 “顺手的,不值一提。” 洪范摆手回道。 这回换屈罗意虚眼瞅他。 屋里静了片刻。 “唉,河间和琅琊都有武圣驻世,只能被你比下去了。” 屈罗意叹息一声,竟有些发愁。 【这种事有什么可攀比的?】 洪范心头纳闷,突然特别想见见传说中的“流云”寇永。 “对了。”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没办成的正事,又掏出八百两银票,叠在手里。 屈罗意见钱顺势便要接过,被洪范阻住。 “这笔钱不是贺礼。” 洪范说道。 “我这次来,额,一是看你,二是想顺路买枚转轮丹——我打算转修一门新功法。” “可是转轮丹现在没存货,新一批出来也不确定时间,我想拜托你盯着点——一枚丹药六百两上下,剩下当做你的辛苦费。” 他说完才松了手。 屈罗意接过钱拍在桌上,两根飘逸的眉毛倒竖起来。 “这点小事你早说啊;我这就去帮你问问,就凭咱们这关系,不能让你拉了面子!” 他说着起身便大步流星出了院子,往丹房去了。 未久,屈罗意昂着头回来,将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子拍在桌上。 “这就是一枚转轮丹,搞定了。” 他得意道。 这结果出乎洪范意料——他心想小斗帝平时没个正形,但有事情的时候果然靠谱。 大事了了,洪范喜滋滋往修罗宗正门去,半路经过乐之院,见里头知客正满头大汗地与之前那对父子解释。 “这事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在下那时候在丹房刚把那枚转轮丹包好放下,屈师兄大步进来当着我的面拍下六百两银就把盒子掏走了!” “我小胳膊小腿的也不敢拦他老人家啊……” 那对父子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之前的老神在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洪范见状脖子一缩,赶紧快步溜了。 ------------ 第四百零七章 天南行 八月初五,清晨。 暑热退去不少,云天缩在高处。 洪范一早到了开明行,身边陪着钱宏、闻中观,以及刚从金海赶过来的洪福。 “今年我们新雇了十名金磁门的武者,基本打磨好了流水线,不仅提高了产量和质量,成本也控了下来。” 钱宏领着洪范穿过新浇筑的水泥厂房,说道。 “现在一把燧发枪配上子弹模具的成本在三两白银,上个月产了一百二十把。” “比我想的还要顺些,真是有劳你了。” 洪范称赞道,对行走在流水间的首席工匠孙平波点点头,继续往前。 厂房末尾的抛光车间被单独隔出,水力轮轴驱动的石英砂抛光带旋转不停,将木枪柄一点点打磨光洁。 未久,一个崭新的红木柄完工被送往涂漆。 洪范出了门,绕去仓库。 “现在西京开始有一些公子哥到我们这定做精品枪械赏玩,一把几十两银不等,都是由大匠手作。” 钱宏道。 “当然绝大部分产出还是销往金海城,年内我计划在那边新开一个分行。” 库门拉开,里头是以木箱装好的新枪。 洪范随手取出一把,以目光校准准心。 “最近还来过几批访客,是怀掖和同光那边的,说是想买枪,但后来私下联系了行里的工匠。” 钱宏又道。 “我猜测他们是想挖人自己造枪。” “这不妨事。” 洪范无所谓道。 “他们若给了更好的条件,咱们放人就是;我巴不得天下多些人做这一行。” “对了,我听说崔家也有派人来拜访?” 他说的是金海崔家。 “是的。” 回话的是洪福。 “断山堂有两位大师傅都对火枪很感兴趣,今年春天就开始仿制了,但出来的东西质量不行,容易炸膛——不过做些简单维修倒没问题。” 几人说着去看了草创不久的铸炮车间,然后在靶场试枪。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工夫,前头有人来报说客人到了。 洪范亲自去迎。 先来的是庄立人与何家二爷,没过多久又到了沈摩耶与沈家唯一的元磁武者“冰冻三尺”沈茂勋。 最后到的是满脸嫌弃的袁凌雪,以及跟在后头一副春游模样的屈罗意。 巳时,众人在正堂齐坐。 洪范亲自备了茶水,挥退了下人。 如此规格的会面,不说大气不敢喘的洪福,哪怕是何二都显得拘谨。 尤其是在座几方互不熟悉,寒暄也显得突兀。 “洪范,此次庄公约我时,说你是有大生意要与我们谈?” 沈摩耶象征性品了口茶,开门见山道。 以地榜天人的身份来说,他的态度比想象中更和气。 “是的,我约无诤公与袁师姐来,是想谈一笔钢铁生意。” 洪范回道。 “钢铁生意?” 沈茂勋挑了挑眉,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还请各位随我来,一看便知。” 洪范说着起身,领众人去了间新筑的砖房,里头是准备好的转炉生产线。 当着众人的面,洪范以炎流功升了高炉融铁成水,而后在闻中观的配合下进料、鼓气。 随着金红色炉气迸发出夺目光火,一炉好钢顺利产出。 哪怕庄立人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过程,依然忍不住鼓掌赞叹。 而其他人不分武道高低,多少都吃了一惊——人族冶金数千年,炼钢与锻打早已绑定,但眼前的装置显然打破了这个铁律。 待钢水在模子中冷却成型,沈摩耶、袁凌雪等人都迫不及待上来,以赤手按压感受。 不论是硬度还是韧性,从反馈来看都毫无疑问是钢,而且是硬度不错的钢。 “这一炉能出多少钢?” 沈摩耶正色问道。 “六千斤,未来扩大转炉尺寸还可以翻倍增加。” 洪范自信回道——相比去年冬日,他对器械与流程又有了少许改进。 “目前出品的质量在甲钢水平,一斤成本三十个铜钱;若未来规模扩得足够大,降到十文亦不成问题。” “一斤十个铜钱?” 袁凌雪这下真切意识到这个转炉的分量。 “洪师弟你莫诓我,外头一斤甲钢可至少要二钱银子(约二百文)!” 作为修罗宗外事院首座,她对物价再熟悉不过。 “袁师姐,未来的事我们且不去说,但三十文一斤这是当下已经做到的了。” 洪范话语确凿。 “我今日约各位来,就是想以此转炉炼钢技术为基础合作新组建一家商行。” 见众人对所见再无疑虑,他领头回了正堂,细细叙述计划。 “据我与庄公估算,当前大华年产钢铁十六万吨上下,凉州占据八分之一;其中精品刀剑钢一斤三两白银,甲钢则要二钱。” “我们都按甲钢算,凉州光钢铁生意一年便有八百万两的产值。” “从市场份额来说,弘义城铜云山庄虽然是绝对巨头,但由于运输效率与成本限制,也只占到三成,一年二百四十万两上下。” “待新商行成立,我打算按现在市场价的五分之一即四十文一斤售卖,凭借绝对的价格优势横扫市场。” 说到此处,洪范神采飞扬,忍不住握住拳头。 “五分之一的价格,那就算全吃了份额,不也才一百六十万两的规模?” 沈茂勋皱了皱眉。 生意还没做,他光听着这话似乎已觉得吃亏了。 “当然远远不止。” 洪范耐心解释。 “钢价若大幅下跌,能用得起钢的地方便会大幅增加——若价格降到五分之一,市场规模则绝不止翻五倍。” 他这话的道理浅显,众人一听一想便都明白。 “师弟我有个问题,你这法子我虽然没明白机理,可看着就是搞个会转的铁炉子往里头鼓气,会不会很容易被人学去?” 袁凌雪担心道。 “师姐放心,此事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 洪范浅浅一笑。 “不说别的细节,光这炉子的构造、材料的选择便有诸多关窍,具体恕我这里不能详述。” “但我可以给个准话,如果没有直接的技术泄露,别家只对着这个方向自己研究,至少要十年往上才能有些眉目。” 见他如此自信,袁凌雪也不再怀疑。 “那本座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沈茂勋抚着白须,突然插言。 “炼钢这门生意在凉州是祝家的禁脔,这点你是怎么考虑的?” 铜云山庄大名在大华西北可谓如雷贯耳,想到要与这样的庞然大物对抗,何家二爷明显变了脸色。 “凭我一人自然争不过祝家。” 洪范据实以告,摊了摊手。 “这也是我找上各位的原因。” 沈茂勋闻言没有马上回话,默默看了眼沈摩耶。 沈家从不缺钱,对他来说为了钱财——哪怕是一大笔钱财——与祝家对抗,恐怕不算值得。 “我的方案就是如此,师姐怎么看?” 洪范见状,转首先问袁凌雪。 排除朝廷诸部,修罗宗坐拥两位天人,掌门“怒神”厉破尘位列地榜第三,毫无疑问拥有凉州最强的武力。 袁凌雪正欲回复,却被一直吊儿郎当神游天外的自家师弟抢了话。 “做啊,为啥不做?” 屈罗意掏着耳朵,随口道。 “就咱们宗门这脾性,从小师弟到掌门老头哪回出门不得罪人?仇人这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能赚点钱有啥不好?” 弘义祝家有天人驻世,在半阙凉州说一不二。 但屈罗意满不在乎。 他如今位列天骄榜榜首,为修罗宗挣了大大脸面,连前两天因偷溜出去挨师尊打时的惨叫都硬气了三分,哪里还看得上什么二等世家。 被抢了戏份的袁凌雪恶狠狠瞪了师弟一眼,但难得赞同了一次他的意见。 “这办商行的主意我觉得挺好;铜云山庄若有意见,我们可以与他们讲道理嘛。” 她回话时带着浅笑,面上神情与屈罗意却有七分相似。 “不过洪师弟也知道我修罗宗人少,经营商行也不是我们擅长的事;到时除了真打起来不吃亏,别的方面就保证不了什么了。” “有师姐这话就足够了。” 洪范连连点头,心中长舒口气。 “那无诤公呢?” 他看向沈摩耶。 “洪范,这门生意对你来说是个什么定位?” 后者却问了个似乎不太相关的问题。 “先中之先!” 洪范即回。 “我打算将这家新商行取名为天南行,这是我必须要做且定要做成的事情。” 沈摩耶闻言颔首,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再征询沈茂勋,一口便答应下来。 大方向既定,场中氛围顿时轻松。 经过一番口头磋商,最后天南行起步的一期资金定在三十万两。 股权方面,洪范个人占四成股,修罗宗二成,沈家二成,器作监一成,何家与之后商行内的各级管理层共分剩下的一成。 此外,这家新商行还得了修罗宗在西京以西的大块地皮,以及沈家的两座铁矿山,庄立人也表示可以提供器作监的订单…… 戌时差两刻,西京的太阳照常落下。 洪范与洪福骑马入城,见街上行人熙攘,民宅炊烟袅袅,一片祥和景象。 此时,天下人尚不知今日与别日的不同。 ------------ 第四百零八章 托底 次日,八月初六。 西京之前晴了多日,云气厚重与日俱增;今日更如山海倒悬,把正午活压得像黄昏。 午后,沈府玄冰阁。 幽微的天光折射入倾斜的雨丝。 沈摩耶靠在太师椅中,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如一位衰颓的寻常老人。 半刻钟里,沈家最重要的几位后辈依次到了,行礼后分两列入座。 沈摩耶以手支颌,将昨日天南行的事情大略说了,又让左右分发下誊抄的文件让在场众人阅览。 “第一份东西是天南行的商业计划书; 第二份东西是洪范起草的商行制度与章程,我看了与现行的都不同,里头定了董事、监事的职位,给掌柜和伙计定了明确的职级,还有个‘股权激励’方案。” 他说着轻笑一声,大约是觉得这些新捣鼓的概念有趣。 “天南行的骨架昨日已初步商定了,器作监监造闻中观担任商行总经理,洪范自己暂任董事长,洪家、沈家、修罗宗和器作监各有一个董事名额——洪家的是洪福,修罗宗是袁凌雪,器作监是闻中观兼着——何老二担任监事。” “我不知道那小子哪里来的这么多新点子,不过看了以后倒确实权责分明,你们也看看学学。” 洪范想与沈家合伙做事的事情沈国英、沈星洲几人之前就知道,但直到现在看完手头的文件,他们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事。 此刻几位家族高层换过眼神,各自都有疑虑。 “老祖宗,能赚钱自然是好的,国英也不怀疑洪范这人的能力。” 沈国英身为族长,硬着头皮当先开口。 “但祝家毕竟与我们多年交好……” “什么交好?也就互相嫁了几个女儿,平时有些来往罢了。” 沈摩耶嗤笑一声。 “这些都是表面文章,你们老祖我不在乎,他祝湛然平日装模作样,其实也不会在乎。” 话说到这,晚辈们都听明白意思了——沈摩耶平日不重威严,常会与下面人插科打诨讨价还价,然而内里冷酷精明,仿佛血管里淌着坚冰。 类似背弃刘家这样的事情,老祖宗一生中做了许多次,这是要对祝家再来一次。 但何必呢? “老祖宗,这事值得吗?” 沈星洲试探着开口。 “祝家不比别的中等人家,若与他们起了大摩擦,恐怕在很多方面都会有后果。” “是有后果,但都不是些重要的后果。” 沈摩耶回道。 “钱不重要,生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武道,而承载武道的是人。” “刘家走了,我们在西京的位置越发高了。” “高处不胜寒,所以要早做打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默然。 沈摩耶年逾一百四,天人三界基本无望,是该考虑身后事了。 “老祖宗高瞻远瞩。” 沈国英捧了一句。 “洪范此人武道天赋绝伦,未来或可展望地榜,可他现在年纪尚轻,哪怕以天骄榜榜首的进度看,要兑现潜力至少还得二三十年,时间既长风险也就高了。” 国英也赞同要与他交好,但用得罪祝家来换,这个注是不是下得有些大? 或者可以换别的方式?” 沈摩耶肃然看着小心翼翼的玄孙,见他绞尽脑汁委婉话语,突地发笑。 “你这样讲话,是把我当老虎?” 他摆了摆手。 “也不光是洪范,天南行还有修罗宗参与,你们借此与历破尘亲近几分,不就补回来了。” “怒神”的名头自有其分量,让众人平了些心气,觉得老祖宗没有一股脑钻在洪范这个牛角尖里。 然后,沈摩耶又状不经意地补了一句:“对了,我们族内不也要往天南行派个董事吗?我看不如让铁心去,是个锻炼的好机会。” 一听这话沈国英心里咯噔一下——这老登竟还想着那自以为精妙绝伦的招婿计划?! “老祖宗还请收回成命,铁心姑娘家家,抛头露面、与外男过从过密恐怕不好……” 他起身急道。 “不好个屁,就是要过密!” 沈摩耶高声打断,彻底暴露出真实目的。 “你们一帮小崽子不晓事,我可明白,你们以为我老糊涂呢!” 他气急败坏吹胡子瞪眼,握拳后伸直拇指。 “老子先给你们列几个事实——第一,我要不是生得早,那时候还没有三榜,绝对是天骄榜一代榜首,这无疑问吧?” 这种话谁敢有疑问? 沈雨伯低着头撇了撇嘴,被一发冰劲弹在额头,疼得嗷嗷叫。 “第二,段天南要不是练武迟,是不是也能上天骄榜榜首?” 沈摩耶伸出食指,又道。 这回倒没人有异议。 “第三,古意新是前两年的榜首,还是难得的打赢上代榜首登顶。” 中指。 “第四,屈罗意是现在的榜首。” 无名指。 “我们四个都看好洪范,天骄榜榜首的共识,你们这些废物懂吗?” 沈摩耶乱骂了一通,见后辈们一个个缩着脑袋如霜打了的茄子,又和缓下神色。 “我不想你们把我当老虎,被按着头服从,但你们想事情一定要往根本处去。” 他语重心长道。 “西京一个沈,我们这样的人家放在天下也算是有些本钱的,就算对上了祝家、刘家这样差不多的,只要不搞到你死我活血海深仇,好一些坏一些其实没什么差别。只要有武练有饭吃,哪怕进一寸退一寸也不过是一时的荣辱。” “国英啊,你们都不是笨人,可你们没见过真正的刀兵之灾,我幼年时经历过的蛇人糜烂半个凉州的事情你们想象不到,所以分不清人脉的差别。” “你们以为平时互相抬抬轿子,壮壮声势,办点小事就叫人脉了?” 沈摩耶轻蔑一笑,靠入椅背,面上浮现起许多过去的风云。 “那都是狗屁。” 他语带恨声。 “我们沈家已经走到这个份位上了,我们不差那些有的没的,要的就是关键时候能托底的狠角色。” “这个人不止要有能力,还要有情义。” “我举个例子,你们老祖宗我这样的就不行。” 他说着以手自指。 “哪怕他祝家嫁过来一百个女儿,平日年节一点礼数都不差,真到他家落难的时候我也只会袖手旁观——刘家当初百般讨好老夫,最后我还不是亲手害了刘锐?” 沈摩耶哈哈一笑,笑完沉默半晌,满脸疲惫。 “我这人啊,做惯了背信弃义的事,所以格外知道两肋插刀的难。” “这天下武道英才多得是,你们不是一直不明白为何洪范损了我沈家颜面,又吓坏了铁心,我却不恼他吗?” 沈摩耶微微仰头,放空目光。 “嘿,去年二月廿九,那小子当着我和许龟年的面说要来无诤园替他兄弟报仇,在所不惜。 “就凭这事,本座永远高看他三分!” PS:今天共发了这半个月写的九章,两万四五千字。 最近经过心理咨询感觉状态逐步稳定好转,希望写作速度能继续提升,早日回到日更四千的时候。 ------------ 第四百零九章 骏驰 两日后,八月初八。 西京城外西南五里外,冯家庄。 这庄子是附近数百里最大的马车作坊聚集地,有着大大小小十几家匠商牌号。 从七月底开始,洪范遣人依次收购了其中挨着的四家,合并后改名为骏驰行。 “你们从前主要做的都是普通双轮马车,但骏驰行不做那些普通产品。” 洪范负手说道,指了指横亘在仓库中的巨型四轮马车。 这马车首尾钢制车架上各打了一个跃马标志——从体型和风姿看得出是按焦尾食虎兽设计的。 “这是我们未来要做的第一款主力产品,你们先自己看看。” 洪范说着让开身子。 钱宏、四位马车行大师傅,还有吕云师、晏雨林、袁雪松三人一同围了上来。 几年来,洪范名下的产业铺得越来越广,其中天合行用的是何家的班底,开明行用的是器作监的班底,而筹备中的规模最大最重要的天南行他打算用洪家的班底。 但扩张太快、方向太多带来的问题就是人手不够用——洪范纵然精力充沛,大部分时间也必须用在武道上,无法做到一心多顾。 好在新成立的骏驰行短期内规模较小,也没有什么要害业务,所以他找来三位在缇骑中有些家底的兄弟合伙。 当然,创业初期万事从头,还需要钱宏先分心管代。 一刻钟后,待众人看了个大概,洪范开始亲自讲解。 相比大华传统的木制两轮马车,他设计的新产品采用众多突破性技术。 譬如四轮结构带来的巨大舱内空间与稳定性。 譬如全钢制造的车轴与车轮,足以数倍提高承重,并大幅增加耐用性与安全性。 譬如以特殊淬火回火法得到的高弹性钢板簧避震,虽然比更先进的合金钢弹簧重量重、刚度大、舒适性差,但比刚性连接的传统马车好何止十倍? 此外,洪范还重新推导了阿克曼转向几何(为了解决交通工具转弯时内外转向轮路径指向的圆心不同的几何学),并据此设计了四边形转向连杆…… 纵然尽量精简,这辆马车的新技术已然讲了小半个时辰。 期间钱宏听得连连点头、如痴如醉。 几位大师傅虽然不能完全听懂理论,但能意识到其划时代的性能。 至于吕云师几人则是左耳进右耳出,充其量只算认识了外观。 “开明行那边的团队对当下这个设计做过测算,基础款一辆车的成本不低于百两。” 洪范说完技术开始讲成本。 “但我新开了一间冶金的商行,到时候用我们自家的钢至少能把成本压到八十两。” “基础款的售价我打算定为三百两,如果市场有需求,还可以推出些堆料的高端版本——譬如材料高目数打磨、舱内全做软包、车体加长,甚至再上些金银宝石——这些高级版价格最低不能低于五百两。” 品牌最重要的是定位,是统合资源占据消费者的心智资源。 洪范打算把骏驰行往奢侈品方向带,所以用价格给牌子定了调性。 几位缇骑听不懂技术,但至少听得明白价格。 “市面上一辆普通马车售价才五十两,咱们这个车是气派,但卖三百两是不是太高了? 吕云师迟疑道。 “做生意是这样的。” 洪范笑道。 “人无我有就是可以卖高价,你没见那些武道丹药可比这些笨东西好挣多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们合伙。” 他说着拍了拍吕云师的肩膀。 “我现在摊子铺得有些大,手下没有太多人可用,你们家里都有些得用的世代附庸,可以撑起骏驰行的架子。” “另外你三人家中都有袭爵,与西京上流圈子的阔少小姐相熟,知风雅有情趣,给这类金贵物件做推广可谓事半功倍。” 话虽不假,吕云师依旧有些踌躇,似乎担心自己做不好,而一旁的袁雪松则大点其头,显然很受用。 将基础版马车里外展示过一遍,洪范又补充了一个宣传方案。 “按我的意思,第一批先做六辆高端产品,然后分别送给无诤公、修罗宗袁首座、器作监庄公、掌武院许提督,还有何家的大爷与二爷。” 听了这番话,吕云师霎时觉得牙疼。 “那岂不是一下子要送出去三千两?” 他苦着脸说道,边上的晏雨林和袁雪松也不住点头。 这三位好友的情况洪范是门清的——他们出身没落名门,纵然每个人都很相信洪范,但各自搜刮尽家底才凑出共三千两银子,堪堪占了三成股本。 “你们别担心,我的意思是给那六位免费送,但车钱不用从骏驰行出。” 洪范摆了摆手,看向钱宏。 “老钱,到时交车你去寻闻中观,这笔钱从天南行走账。” “至于名目就说是股东福利——横竖那边账上现银多,一时间花也花不完。” 钱宏点头记下骏驰行的第一笔大业务,而三位缇骑则目瞪口呆。 “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吕云师期艾道。 他一直承洪范恩情,不好意思占他便宜。 但后者不以为意。 “没事的,这叫大股东损害小股东利益,哪家商行都避免不了的事——谁叫我在那边股份少这边股份多呢?” 洪范开了个玩笑。 交代完主要事项,他刚送吕晏袁三人出门便又想起些细节,回头来寻钱宏。 “这马车需要大量螺丝和螺帽,用大华现有的那种木头车床手工制造效率太低。” 洪范细细叮嘱。 “三日内吧,我尽量赶出图纸给你,你回去安排金磁门那几个人做一个全钢材质的车床出来,能大幅提升效率……” 如是说着,他思及即将到来的《炽火爆裂典》、开明行的野战霰弹炮研发、天南行的设施与产线筹备等等事项,不免有分身乏术、焦头烂额之感。 穿越三年许,洪范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连睡眠时间都要压榨的忙碌。 这时候,他越发觉得金磁门人是天赐的宝藏。 就在三日前,洪范便是拿着图纸指挥几位金磁门徒手搓出了今天用的样品车,不仅尺寸分毫不差,而且不同部件直接无缝融合,连钉子和螺丝都不用,相比传统铁匠节省了几倍几十倍的功夫。 武者有其大能。 但洪范不希望自己未来建立的体系全然依赖武道。 武者天然稀少。 他的目标是建立一个能由凡人独立运作的体系,并将武者作为技术插件嵌到其中。 当然,目前来看这还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现在我们招揽了多少金磁武者?” 洪范问。 “十二人了。” 钱宏回。 这个进度比洪范预想的慢。 金磁门传承的武道不算精深,属于宽入宽出的典型门派。 正常来说,背景清白者只需付足二百两学资就能成为外门弟子,资质越好则越便宜。 除非如曹瀚海一般被掌门或长老收入真传,寻常弟子学满七年未达到浑然境便自动下山——这意味着开明行只要开出适宜条件应该很容易招到人。 “这几个月金磁门那边人手紧缩,甚至还想从开明行召回几人。” 钱宏见洪范面色,自行解释道。 “据我所知他们门内今年颇不走运,近来还与蒋家起了矛盾。” 两人步出骏驰行门外,一人回城,一人骑马去开明行。 “这件事由我理会。” 洪范点头道,起身以沙翼飞离。 ------------ 第四百一十章 回避 八月初十,节气白露。 西风初来,替酷夏去势。 沈府,无诤园。 浅蓝色的阳光浸着微凉,成圃的红色大丽花球绚丽圆满,唯有最外头的两层花瓣皱缩褪色。 “事情的框架已经定下来了,地点选在城西十里外的徐家埭,一共五十亩地毗邻官道。” 沈摩耶缓缓说道。 “器作监的闻监造任了总经理,额,就是大掌柜的意思,现在正在修厂房。另外洪范从淮阳国带回来小一百人,大部分都有些业艺在身,现在也在那边帮忙,估计个把月内就会有些模样。” 他放慢步子,等待跟在身后一身青裙的沈铁心。 两人在亭子边站定。 隔着一池清绿,人造假山上的小瀑布持续拍击水面,溅起的水汽在沈摩耶长须上凝结成小水珠。 “老祖宗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铁心似无所谓。 “想问问你的想法。” 沈摩耶看向来孙女,只注视一二秒,冷淡的面容便不自觉地慈祥起来。 “没有想法。” 沈铁心随口回道。 “这些大事本就是族里长辈做主。” 她注视着池水边缘积起的浮沫,嘴角微抿。 “那你还恨洪范吗?” 沈摩耶佯装无意地试探。 沈铁心收回放远的目光,看向脚边的青草。 “当然是恨的;他杀了小鱼儿,还是当着我的面。” 她答道,语气平淡。 “但总不能为这种私事要挟族里——铁心虽不算懂事,也没有那么不懂事。” 沈摩耶见她情绪不如从前激烈,心头宽慰几分。 “按照几方约定,族里要派一个人在天南行任董事,主要是行监督之职。” “你愿意去吗?” 他小心问道,与面对沈国英、沈星洲等人时的态度迥异。 沈铁心面色一变。 “老祖宗,这算什么?您之前也说了洪范会亲自管理。” 她气急道,不经意说出了这个名字,便鼻翼扇动、鬓间发汗。 “铁心……” 沈摩耶对上来孙女的目光,见到其中混杂的愤怒与惊惧,提前编造的理由都说不出口。 “对,其实就是为了洪范。” 他只能坦诚。 “是为了家族吗?” 沈铁心深呼吸数次,冷声问道。 “不能说不相干,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你。” 沈摩耶偏开目光,确认无诤园空无一人。 “你老祖宗我生性薄凉,这是西京都知道的事情;私下讲,其实我连宗族起落都无所谓,只要不断了传承就行。” “从我到你一共是六代人,不管是你爹还是你爷爷从呱呱落地到娶妻生子我都没上过心,但你不同。” “你出生的时候老祖宗已一百二十四岁了,在天人第二关卡了足足十年不得寸进——那时候我没有与别人说,但心里已失了再作进取的锐气,懒得苦修闭关。” “也正因此,我可以看着你长大,而你又恰好像我。” 他抚去白须上的水汽,难得露出缅怀的笑意。 “老祖宗今年一百四十三,没有多少年寿了;想到以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沈摩耶随意道,转头仔细端详来孙女雪白无暇、格外类己的长发以及年轻出众的姿容。 “怎么会?老祖宗你就知道唬我!” 沈铁心拧住眉头。 “铁心虽不练武,也知道地界天人有一百七十载寿数!” “那是上限。” 沈摩耶摇头道。 “老祖宗这一辈子过得不太平,身上暗伤积渐,又未证得‘天人合一’境界,怕是……” 他说着见来孙女怒视过来,只好拐过话头。 “好好,那就按上限算,也只有二十来年了啊。” “你年纪还小,还不知道光阴这东西的脾性。” 沈摩耶以目视水,呼吸间在水面冻结出一条小径。 “它总在人一无所知肆意挥霍的时候慷慨,待你遍历沧桑知道珍惜了,就变得吝啬。” 他感慨着走上冰面。 两人在池心站定,离瀑布更近。 近到能看清溅跃的水珠炸碎在山岩的侧壁。 “老祖宗莫说这些不相干的。” 沈铁心不吃这一套,嘟囔道。 “老祖宗要走了,铁心一起走便是。” “说什么胡话?” 沈摩耶陡发怒声,待音波散尽,池里倒浮起十几条大小锦鲤。 沈铁心不作声,赌气半转过脸。 数息沉默后,终究是老的拿小的没办法。 “铁心,老祖宗这一年多一直在关注淮阳国。” 沈摩耶和缓了言语。 “不光是为了洪范。” 他又补了一句。 “我观察云岚风家,我也观察昭县龚家——结果是前一个阖族流放,后一个满门死尽。” “为什么?” “因为族里有一两根紫金梁撑起了天,下面的几代人泡在蜜罐子里从根子上烂了。” “我们沈家是比龚家强多了,但比风家却大有不如。公允地说,虽然老祖宗常常骂星洲和雨伯,其实他俩在世家子弟里已经不孬了——可再往后二三十年,待我与茂勋走了,你说他们能撑得住这偌大沈府吗?” “我看未必啊。” 沈摩耶萧索地叹了口气。 “我不光是说武道,你看修罗宗几个好苗子早就露头了,但这几年他们可曾着意去结交过?” “说是性子不合,无非自谓世家嫡系,看不上他们出身罢了。” 沈铁心听了这话仿佛膝盖中了一箭。 毕竟这方面她比几位叔伯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曾经既看不起屈罗意也看不起洪范。 “我们沈家前几年鲜花着锦,现在刘家走了后更是烈火烹油,场面越来越大了。” 沈摩耶悠悠道,只随手一挥便将四米来高的宽瀑隔空冻结。 阳光倾泻,自冰柱的无限棱面上折射而入,在中心处聚成一捧绚烂金火。 沈铁心看得痴了。 但沈摩耶的刚硬声音霎时震醒了她。 “须知这么大的场面一旦撑不起,可是要塌的!” 话音刚落,剔透冰柱砰然碎裂,如万千星沙坠入深池。 水声如琵琶疾奏,渐止。 沈铁心双目失焦,耳畔尽是自己的心跳。 “铁心我儿,你不想练武,我理解,我不强求。” 沈摩耶转过身来,突地攥住她的手。 “你不想嫁给洪范没关系,甚至你不想嫁人也没关系,可在识人这方面你要相信老祖宗——洪范这人不仅未来不可限量,而且他靠得住!” “靠得住吗……” 沈铁心琢磨着这个词。 倒也确实没法说洪范是个滥杀无辜的恶人吧…… 她心中浮起许多念头。 敖知弦不是无辜的,但我应该是吧? 及至此时,沈铁心从未与洪范有过日常接触,对他完全谈不上了解,但却莫名愿意去认可他的个人道德。 而通过这种认可,她仿佛完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回避,连萦绕在心头的那抹血光都淡化了少许。 天灾般恐怖的风暴,却不会伤害我…… 想到这里,沈铁心脸颊微红,心中甚至泛起一丝让她厌弃自己的对洪范的别样亲近。 “所以天南行这件事我想你去。” 沈摩耶不明白来孙女复杂的想法,只是见她怔住便趁热打铁。 “一是想练练你的性子,二是想你至少和他化敌为友,再多少积攒些情谊,我就能放心了。” 他几乎是用请求的语气说道。 沈铁心很了解自家老祖宗,也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疼爱。 她更知道他为了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擅长且不吝于伪装情绪。 但老祖宗既然将话都说到这份上,沈铁心作为晚辈便再没有拒绝的余地。 “老祖宗,铁心去便是了……” 她轻声说道,手指在袖中绞着,难言心头滋味。 长风在无诤园中呜响。 无形之手弹奏着,在叶间摘下茉莉的白瓣,往树上扯落秋日的金鳞。 ------------ 第四百一十一章 狙沙 八月十二,秋意浓。 西京东南二百里外,往中州方向。 三两闲立的野梧桐已凋落了大部分叶子,其粗干细枝光秃铁硬,仿佛秋天裸露的骨骼。 官道上铺着落叶。 久违再相见,红旗腆着长脸不住靠向武如意的白马,将它生生挤到道旁。 直到主人嘬了牙花,食虎兽才一个激灵竖起耳朵,消停下来。 一行五骑。 洪范换上了久违的大红云纹帛服,身旁是凉州缇骑第二小队的另外四人。 其中武如意与宫鹏云都依然是浑然八脉,白嘉赐有洪范供应洗髓丹,如今也打通七脉。 剩下一位补入的新人则是条七尺虬髯巨汉,其名满力夫,三十许年纪,使两只二十斤金瓜。 “目标是驮水县人士,名为郭锐,绰号风波乱。” 武如意介绍道。 “此人有先天二合修为,在地方上堪称一霸,七年来私设路卡强收过路费,攒了有数万两的家资。” 隔了一年多,她的黑发留得更长,在脑后用麻丝发网兜成个圆球。 “去年年底西京布政司已去了政令告诫,但他阳奉阴违、屡教不改,事情这才到了我们掌武院。” 武如意从马鞍边袋里掏出个鸡蛋豆饼凑往爱马嘴边,结果被边上的红旗眼疾嘴快接了过去。 “原本处理此类先天高手都须调遣紫绶天下骑,但天下太多纷扰事,神京紫绶不足三十位,排期实在太慢。” “若不是你愿意相助,公孙总司是打算派三个小队联手围捕的。” 她说着又新掏个饼子换了方向递出,这才喂进自家白马的嘴巴。 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复杂,尤其洪范熟知背景,一听就已明白。 大华九州二万万人,小城小县里的先天高手大部分都当了坐地虎,各有些不黑不白的收入——收过路费这种虽然不讲究吃相,不过上头向来睁只眼闭只眼。 问题在于路政是靳子明掌权凉州以来最着力的大政。 天下皆知太子对政事毫不上心,故而二、三皇子对大位都有想法。 其中二皇子一系的关奇迈刚刚收回淮阳三郡,声势大涨,自逼得三皇子尊师靳子明拿出更多政绩。 此前洪范搞马车行也正是顺应这项大势——没有好的硬化路面,重型四轮马车并无用武之地。 “我来之前大致扫了眼情报。” 洪范回道。 “此行对手无非一位先天二合、二三位浑然境,应当是手到擒来。” 他抚着红旗温热的脖颈,目光扫过平原田地里四处散落的秸秆高堆,语态轻松。 对现在的洪范而言,贯通境已是不需要考虑的力量。 “二少,一对一郭锐必不是你对手,但也还有些要仔细的地方。” 说话的是宫鹏云。 他虽然在队内出身最高,但与洪范不那么相熟,态度反而最为恭敬。 “这郭锐修炼的功法能操风解水,江湖传言他虽然战力不强却身法出众,且水性格外精湛。” 洪范闻言稍作思考便听明白对方言下之意——不是担心打不过,是担心抓不住。 赤绶缇骑不论是自身还是目标的修为一般都在浑然境,爆发速度再快长途赶路还是比不过战马。 然而先天高手不同。 这位郭锐既然有“水性精湛”的名声,恐怕能入水闭气二三刻钟、潜游数十里远。 “我听说驮水县毗邻瑶河的支流沱江,水网密布?” 洪范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 宫鹏云点头道。 “此县境内有三溪并过,到处是沟渠和连着地下水系的井眼;如果被郭锐逃入水中,便是鸟入长空鱼回大海,追之不及了。” 说到此处几人都有些犯难。 在榜天骄之武勇固然非凡,一对一击败同境界武者想必不难,可要压制到对方动弹不得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洪范面色不改,甚至是饶有兴致。 此时旷野上黄绿两色斑斓,风中卷着映光闪亮的沙尘。 “诸位莫忧。我最近新得一招,正好在他身上试试,应当是十拿九稳。” 他笑道,催马向前。 ······ 半日后,驮水县。 微温的夜色带着秋水的润泽,万千星点浮在倒悬的液面。 郭家大宅灯火通明一如往常,主院里宴席大摆,有十几位县里的奢遮人物分案列坐。 高墙瓦顶,凉州缇骑第二小队的四人已各自就位,隔着三四十米远远合围了呼喝欢饮的郭锐。 姓郭的固然算不得先天中的强手,但区区四位浑然武者绝不足以做他的对手。 所以今次任务的成败就在于洪范将要发出的那一击。 宫鹏云伏在檐背,与墙后贴立的满力夫对视一眼,同时忧虑望向二百米外的五层佛塔。 苍空黯淡的背景下,荒沙流转塑形,仿佛一头蹲在塔顶的异兽。 洪范单膝跪地,闭着双眼。 四道支架自他沙甲周身延展而出与塔身搭接,紧密固定。 以单臂为骨架,沙铸枪管伸展至两米长,口径与压缩室体积都比常态早先试验时更为扩大。 膛线生成,子弹固化。 进气、压缩、加温…… 蓄力两个呼吸后,气室内压超过三千个大气压,达到洪范控制力的极限。 这一枪的动能超过一万焦耳,接近于前世十二点七毫米口径的标准机枪弹。 一秒后,子弹激发。 塔顶鼓面般微震,尘灰腾起半寸。 郭锐正站在院心举杯致辞,突地大腿一轻,余光瞥见青砖上映光溅开了大片赤红。 众人眼中,这位慷慨主人右腿猛然炸开半边,其间筋肉骨头俱是糜烂。 疼痛与枪声慢一拍抵达。 郭锐如同被一盆冰水浇在后颈,瞳孔凝缩如针尖,猛然盯向远处佛塔。 先天武者的杀气一闪即逝。 瞬息间他已评估了伤势与局面,决心暂避。 但缇骑小队已同时出手。 三踏飞云在澄澈空气中凝聚,武如意点足飞掠穿梭于一腔冰屑,挥出三寸指尖锋。 白痕留空,速度不可谓不快。 但对先天武者来说还不够快。 郭锐侧身让过爪刃,反手出掌震碎玄阴气针,再左右挥振真元刚劲逼退夹击的白嘉赐与满力夫。 一位正牌先天通常需要三五位天人交感才能压制。 郭锐虽断了一条腿,只一个缇骑小队依然不够放对。 但方才命中的那一发子弹此时仍穿行在他的脑海。 超远的射程、快过声音的速度、难以感知的灵气波动……按理说应是元磁高手的手笔。 可若是元磁强者亲临,又何必偷袭? 郭锐一时间心乱如麻,不得不留下五分心神防备黑魆中随时可能射来的第二发子弹,以至于陷入缠斗。 中庭中气劲纵横。 高速战斗转瞬走了数合。 郭锐几位浑然境的门客好友仓促间没能看清帛服上的云纹,本能出手帮忙。 但他本人已知突围是唯一的出路。 伸手将院旁木架上的钢剑召至掌心,郭锐震碎剑鞘正欲施展,耳侧便听见声雷鸣暴动。 余光里,院墙顶部炸开,碎瓦飞尘前领着个人形,快到拉出一字残影。 半秒,八丈。 洪范瞬步横切入阵,覆沙重拳轰在剑身。 人影交错,两截断剑左右横插入廊柱,而后院中卷过大风,吹得花草枝叶漫天飘飞。 “原来是赤沙当面。” 郭锐左手扶着颤抖的右腕,侧首望向洪范背影。 “阁下早通姓名,郭某自是束手就擒,岂非省些麻烦?” 他苦笑道,扫视几位缇骑的面容衣着,瞥了眼右腿伤残处,咬牙扯下一圈衣袖缚紧近心端。 这时候其余人等早已趴伏在地,不敢动弹。 “郭某自问平日安分守己,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倒没想到会惹来缇骑。” 止住血,郭锐抹了把额间冷汗,又开口。 “安分?” 洪范哂笑。 “私自设卡收费,你给自己安的朝廷的分? 郭锐默然。 “可否等上一宿,容我做些安排?” 他求情道。 “现在包扎上药,然后就走。” 洪范冷漠摇头。 郭锐见对方态度坚决只得服从,命席间两个吓得筛糠般的儿子去取来绷带与金疮药。 上药包扎时,他一面忍痛一面压低声音嘱咐。 “为父若得活命,恐怕也要往北疆走上一遭,今后你们要好好照顾母亲。” “为父不在,官府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唯独要格外小心平日的叔伯兄弟。” 处理好伤势,郭锐被白嘉赐上了铁锁,蹒跚跟在洪范身后。 “刚刚你击伤我的暗器是从数十丈外佛塔上射来,且快过雷音,敢问用的是什么手法?” 待出了府门,瞥见远处的五层佛塔,他忍不住发问。 “以火御气,以气推沙;新作的杀法,名为狙沙。” 洪范随口回道,径直上马出城。 两日后,黄昏。 亮橙色的落日盛在深红色的晚霞中,仿佛燃烧在红酒瓶后的无声火苗。 西京城外的官道上,洪范与武如意、白嘉赐一路说笑,不由又提及两年前的中秋与过亭之风。 待回到掌武院,与人犯一同递交的还有他的两套大红云纹帛服。 日沉西楼,天色苍蓝。 秋气格外高爽。 洪范一身便装出了红墙大门,如记忆中的武如意那般摸了把铜狮子的前爪。 他在凉州缇骑的生涯至此便彻底结束了。 ------------ 第四百一十二章 煤窑 八月十五。 西京以东八十里,烈日的光芒被隔在山外。 沈铁心自马车窗探出脸庞,一对红玉耳坠在清风中摆荡。 “大小姐,我们已经进入沧浪山的地段了。” 马车旁,一位高踞马背的浑然境护卫低头汇报道。 沈铁心点点头,回望来时路过的沼泽与高岗上齐人高的茅草,最后视线一字掠过连山上立着的七座峰峦。 沈家在沧浪山内拥有一座煤矿与两座铁矿,现在这三处资产都已作价投在天南行内。 沈铁心今次大清早出门,也是为此而来。 巳时正,车队到了卧虎峰,停在半山等待。 又一刻钟,四位劲装佩刀的沈家护卫见到一鹰西来,乘着日光穿过云天,直直落在路外。 他们知是正主到了,连忙上前见礼。 “劳诸位久等了。” 来者拱手回礼,自是洪范。 两方会合后,一位贯通护卫主动给洪范让出坐骑;队伍再往上行,小半刻钟功夫后抵达矿区。 马车停稳,沈铁心被侍女灵犀扶下车来。 她今日梳着短髻,穿白底淡金描纹的马面长裙,衣着清新淡雅,但一眼可知昂贵。 时隔年余,洪范第三次见这位西京第一纨绔兼第一美人,惊艳之余难免还有些尴尬。 但他到底见惯风浪,只挂起平常浅笑上前,仿佛双方从未有过什么龃龉过往。 “沈小姐,久违了。” 洪范主动问候道。 “劳你一路舟车过来,待会若煤窑肮脏,还请多担待。” 两人这一撞面,不光是灵犀抿紧嘴唇,连沈家的车夫与护卫都心头发麻。 自家人知自家事,沈大小姐向来脾气比排场还大,这么多年只在赤沙手上吃过亏,这回被族里逼得出面与他应对,不闹出些乱子才是奇事。 然而沈铁心的反应平和得出乎他们预料。 “你按自己节奏做事便可,莫在意我。” 她双手交握身前,平淡回道。 灵犀张圆了嘴,抽了口凉气。 洪范点头谢过,面上未表现,却从沈铁心强作平淡的话语与神态中察觉到了一丝紧张与畏惧。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在洪范心中两人之间的矛盾早就是过去式,如今他只把沈铁心当做一个来镀金的世家小娘、天南行的半个资方,保持好面上关系便可。 见两人打过招呼,一位五十许年纪、早就候在边上的老汉弓着身子凑将过来,自诩贱名“邓贤”,是这座煤窑的矿长。 “咱这处卧虎窑井深五十丈、有二百乌面(矿工),在整个凉州也算是中上的规模,每日能产煤十六万斤(八十吨)。” 他说话时颇为紧张,显然未能从沈铁心容貌的震慑中恢复,视线只敢绕着她走,仿佛这是个会吃人的黑洞。 一行人往矿洞行去。 矿区外缘,两排草泥糊盖的屋子软趴趴瘫着,大约是矿工们的食宿之处。 再往里,空地上有一座格外规整的砖房,据邓贤所说里头存放着黑火药。 矿洞开在地势高处,防止雨水倒灌。 众人抵达时正见一辆木板车罩着油布自洞口启程,一车一马拉了五六百斤。 洞侧是专修的通风井,井外立着风车;随着工人人力转动,新鲜空气便沿着荆条编的风筒一路被送往井下。 “那几根十几米长的竹管是做什么用的?” 沈铁心问道。 “那是用来排煤气的。” 邓贤恭敬回道。 “新的矿层开出来的时候就要把这些竹管削尖的一头插进去,好把煤气透出来。” “煤气是什么?” 沈铁心再问。 “就是煤层里的恶气……” 邓贤不敢不答,但一两下说不清楚,额上霎时见汗。 “这东西的主要成分在器作监里一般叫甲烷。” 洪范接过话。 “与煤矿一同生成,无色无味,不仅容易让矿工窒息,遇到明火还可能爆炸。” 这番解释已很清楚,却还不足以让沈铁心听明白——她不知道什么是甲烷,也不知道为什么气体遇火会爆炸,但见洪范认真看着自己,却莫名不敢再问。 “外头看过了,我们下矿吧。” 洪范说道。 邓贤面色有些为难。 “是不是人太多了?” 洪范问道。 “回东家,窑内上层的矿道还好,可下面就拥挤了。” 邓贤回道。 “那不如就我与你二人去吧。” 洪范于是提议。 “不,我也要下矿。” 沈铁心突地插言,撂下一句不做解释。 “那只我们三人如何?” 洪范再问,得邓贤点头,又见沈家人犹疑,便再出言。 “进了里头便由我保证你们小姐的安全,如何?” 他说这话本是随口尝试,没想到立刻让一干护卫与侍女安下心来——一年前,凉州赤沙只是同龄人中的好手,唯有容貌与潜力值得称道,但一战挫败燕星津后,他已毫无疑问跻身西京强者之列。 提一盏油灯,邓贤领着两位东家下矿。 矿洞上层道路比沈铁心想象中宽阔。 其宽度有五米余,一路均以木头榫卯框架支护,间或往道壁内挖出石龛,里头点着简陋的油灯。 洞口的白光很快在连续漫反射中损减殆尽,只余灯盏昏黄的照明。 沈铁心跟在灯后,感到些微气流穿过泛潮的手心,散出丝丝凉意。 洪范往她身边靠了半步。 “不用担心,我刚刚用沙世界感应,这矿洞开得不错,岩层内的应力外溢不多,支护足以因应。” 他说着,见几位矿工挑着担子迎面上来,其人一个个满脸漆黑,在火光下认不出五官,难怪被称为“乌面”。 而这些人瞥见矿道内突然来了一对锦绣衣衫、容貌超群的男女——尤其是那女子盘起的白发与垂下的黑眸浸在灯火,晕着浅辉——边上还有矿长哈腰作陪,都是自惭形秽,不需呵斥就仿佛中了定身咒般挤靠在矿道一旁,让三人先过去。 如此往深处走了近百米,空气越发沉闷潮湿,矿壁上偶尔能见水光。 于是应洪范要求,邓贤先带二人去看抽水。 “开矿渗水是古来难免的事,咱们这用的也是老办法,先把地下水引入挖好的积水坑,然后通过竖井连上地面,再把水抽出去。” 老汉一边说一边转过两处下坡的弯角,随着越来越重的湿气,洪范听见了水遇高热蒸发的嗤响。 ------------ 第四百一十三章 停留 潮热如一道屏障,阻碍众人的接近。 积水坑畔,沈铁心最后一个抵达,抬眼便在昏暗的火光中见到两尊巨大的蛋形机器被歪扭的管道攀附着,其钢铁表面在昏暗火光中映出靛蓝色,毕露着崎岖的刚硬。 两座机器正交替运作。 铲煤,燃烧,进汽,冷却…… 而后当阀门拧开,水坑中便泛起小小漩涡,液面亦随之下降。 这一应流程由数位熟练工沉默完成,看在沈铁心眼里仿佛某种奇特的巫术。 她扶住湿漉的石壁,听见心脏在绵长的蒸汽泄压“嗤”声中高速跳动,恍惚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一个超出想象的异世界。 这时候,洪范稳重冷静的声音打断了沈铁心的思绪。 “这机器效果如何,用起来有什么问题?” 他问道。 “东西自然是好的。” 邓贤似乎没想到东家会这么问。 “以往没有抽水机,都要靠乌面们用水桶和唧筒人力往来上下,若是渗的水多了,抽水的人手远比挖矿的还多。” “至于要说问题,一是搬下来组装花了老鼻子力气,其他的,额,就是什么都得在矿下搞不太方便……” 这老汉努力总结,几番换了话语依旧描述不清,便连后脖颈都挂了层汗。 “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机子抽水高度太低,否则便能装在矿外只用架设管道下来?” 洪范打断道。 “是了,是了,公子所言切中要害,小的就是这个意思。” 邓贤一拍大腿,霎时舒展面色。 见两人聊得火热,站在一旁的沈铁心终于忍不住插话。 “洪范,你认得这东西?” “这是台蒸汽抽水机。” 洪范答道,因方才无意识怠慢了资方而略有歉意。 “其工作流程是将高热蒸汽烧出后送入那个蛋型容器,而后工人在外头浇水冷却,让腔体内形成真空。之后打开进水阀,大气会将积水经管道压入容器,此时再关闭进水阀重开进汽阀,就能靠蒸汽压力将容器中的水经排水阀压至高处。” 他考虑到沈铁心的知识水平,尽量将原理表述得简单。 “所谓以此而兴必以此亡,这机器以大气压抽水,大气压的上限自然也成了抽水高度的上限。” 洪范说到这里,见沈铁心神情依旧茫然,不由浅笑。 “这是物理相关的问题,一时间难以和你说明白。总之这事我记下了,回头改个型号应当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最后对邓贤说道,令后者喜上眉梢。 两人之后,沈铁心两手攥着裙边,默不吭声。 回到主路,一行人再往下,脚下道路渐显陡峭狭窄,与矿工的交错也更频繁。 这让邓贤感到了压力。 “这里都是下贱人干活的地方,路也不太平整,要不……” 他说着瞥了眼沈铁心的长裙,显然在暗示回头。 洪范有些犹豫。 沈铁心见状咬着牙不多话,从腰带里拔出一柄薄而精致的金丝短刀,将马面裙自两侧划开,露出里头丝绸的裙裤。 裂帛声起,两位男子都是凛然。 “走吧。” 沈铁心插回金刀系起裙摆,轻声说道。 洪范看她一眼,点点头,与邓贤当先往下。 深度渐渐过了百米。 浑浊的空气中满是酸恶臭味,往来的矿工浑身黢黑,连吐出的唾沫也是黑的。 沈铁心见此种种,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大小姐见谅,现已到矿窑深处,所有人在这都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互相间不说话都辨不出身份。” 邓贤脸色尴尬,语带悻然。 “乌面们一下来便是一天,纵有三急也只得在这里解决……” 沈铁心本就恶心,听了这话更是几度欲吐,只瞥见洪范依旧泰然自若,便强自硬忍。 在这个位置三人已能清晰听到铁锹砸击的声音,有些矿道分支再往前甚至要猫腰。 “就到这儿吧。” 洪范看了眼沈铁心苍白无血色的双颊说道,旋即最后一次散开沙世界真元,感知矿道的结构与受力。 查验无碍,三人转身回返。 路上洪范又问起矿工的待遇。 “一个月二两银,钱倒不算少,但矿中年年都有人手折损,愿意入行的要么是家里无田,要么是急着用钱,剩下的便大多是外地来的流民。” 邓贤答道。 “死伤者的抚恤怎么算?” 洪范问道。 “抚恤?这一行招人都是签的生死勿问的合约,死了算自己命不好,不必有抚恤。” 邓贤笑回,却见东家面色严肃起来。 “工钱是由行业利润与招工供求共同决定,这我没什么可说,但抚恤今后至少要有。” 洪范说道,沉吟片刻给出个数字。 “先暂定一人三十两吧。” 邓贤闻言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新东家是要靠施恩笼络人心,不过这横竖是积阴德的好事且不用自己出钱,自然满口答应。 闲聊之间几人回到地面。 四位护卫见到主家出来终是松了口气,待看清那件切开系起的裙装,更是吃了一惊。 此时日上天中,到了午饭的时辰。 部分负责抽水与运输的矿工们三三两两出井吃饭,而井底负责开采的人手因上下太过麻烦,只能吃清早带下去的冷食。 沈家车队里自然带了给自家大小姐享用的奢华餐食,管家考虑到人情世故甚至还专门备了几份客用,但洪范轻言婉拒,反而向邓贤要了份矿工的定食。 沈铁心不明所以,只觉得不能被人看轻,便有样学样。 待吃的送来了,她才意识到问题。 一片陶土烧的浅口碗上架着一双竹筷,里头装着两个发灰的硬馍,边上搭着些白水煮过的茼蒿与大头菜,唯一的油水是一片带肥的腊猪肉。 哪怕比较沈府喂狗的泔水也远远不如。 沈铁心咬着嘴唇正欲说话,却见洪范泰然接过,端着碗便往矿工们扎堆蹲坐的地方走去。 东西她固然是不可能吃得下,但心下一横人还是跟了过去。 饶是出井的人群聚在风口,空气中依然有浓烈的酸臭味。 沈铁心见洪范往几位老年矿工的圈子边蹲下,便锁紧眉头站在三四米外——好在没有人胆敢抬头瞧她的脸,所以也见不着她的嫌恶表情。 两位贵人打断了人群本来惬意的用饭时光,哪怕洪范尽量和颜悦色,依然只能得到些拘谨简短的应付话。 几轮无效问答后沈铁心渐觉不耐,突地听到洪范换了种未曾听过的方言,只几句话便让满脸炭黑的一群汉子先开笑颜再开话匣。 “我们都是淮阳国逃过来的流民,我四年前来,他两年前来,这矿里三四成人手都是我们这样的。” 沈铁心意识到方才洪范说的是淮阳国的方言。 “最吓人的一回是有次晚上运货出山,我们被狼群围住,那畜牲的绿眼睛像珠子亮得吓人,后来是大伙一起用柴刀使劲敲车厢板才吓退了它们。” 沈铁心想到自己这辈子只见过狗,还未见过狼。 “要说不满意主要是屋子太潮。现在的住处都是用木头杆子搭个架,上面铺上草当屋顶,四周围上泥巴墙,铺个木板就是床,活像是在躺棺材板。有时睡到半夜觉得腰背上凉飕,手一摸便能抓出条长虫。” 沈铁心自牙关间抽了口凉气。 “开矿哪能不死人,矿里隔几个月就难免死人。冒顶(岩层崩塌)、煤气(瓦斯)、透水(地下水通过裂隙涌出淹没矿井)、岩爆(冲击地压,积累的内部应力让岩石爆裂射出),遇着了就万难活命。 好在井下还有窑猪——窑猪就是老鼠。它们经常偷吃挂在柱子上的饭菜,但咱们不仅没人恼,还每顿都专门给它们留点剩的。因为窑猪比人聪明,一旦有透水、岩爆之类的祸事要来了,它们就会发狂乱跑,两月前隔壁铁矿里冒顶,三个后生就是靠这个躲过一劫……” 沈铁心第一次听说老鼠居然还有用处。 如是闲聊两刻钟,洪范将陶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净,起身与乌面们拜别,示意邓贤不必再跟。 往回的路上,沈铁心静静跟了半程,突然抬头发问。 “你是怎么知道那些的?” “什么?” 洪范一愣。 “你是星君,喜欢数术又勤于练武,都颇有结果——这些是老祖宗告诉我的——但一个人做每样事情都要花功夫,你又怎么知道这么多民生、开矿的事,还会说他们的方言?” 沈铁心一口气说了个长句,话语间带着倔强。 “你说这些啊……” 洪范恍然。 “其实很多事不用刻意学,走过万里路便自然知道——去年九月到今年三月我一直待在淮阳国安民郡,耳濡目染就会了当地的方言,而前后打了一年老仗,多次强攻城池不免要挖地掘墙,是以懂了不少土工作业的知识。” 他怅然而笑,止住了话头。 “这个矿看到这里,你刚刚没吃午饭,先歇息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再去看铁矿。” 话说完,洪范转身离开。 沈铁心被扶上马车,任由灵犀给自己换下沾满了尘灰的衣裙。 矮几上已摆满了新热的精致佳肴。 她看着又想起去年的三日宴。 那是莺飞草长的四月,温热的鲜血洒在两个人身间。 如今光阴隔年,一人已轻装而前踏过邈远山川,另一人却踽踽独行离不开原点。 沈铁心如是想着,委屈地流下泪来。 ------------ 第四百一十四章 得道 八月二十。 洪范在黎明前醒来,久久难以入定,只得在院中一遍遍打筑基拳。 卯时正,朝阳在重云后初升,未久有大雨滚鞍落下,浇得天地一片黯淡。 辰时,雨渐止。 洪范在卫队的拱卫下乘马车出了朝日府,一路瞧着间或在车旁闪现的银色水坑,准时抵达西京掌武院。 他今日是来取武典的。 当着许龟年的面,洪范查验了《炽火爆裂典》誊抄副本的完整性,承诺牢记后销毁。 待在收据上签名画押,他便急急回往朝日府。 这一路上雨势又转大。 书房中提前点了檀木熏香。 洪范静坐桌前,听着檐外细密的雨声一帧不断地在耳边奏响,滋生出超越寻常的宁静。 直到这种宁静沁入了骨髓肺腑,他方才展开经卷,细细捧读。 【炽火爆裂典。】 五个正楷大字列在最右。 标题之左紧跟的是总纲。 【外夺天灵,九还凭紫府之珠;内炼生机,三昧托红炉之焰。 活血气,壮筋骨,通经脉;丹田成母,身贯炽火。 紫红相交,内外勾连;见所未见,感所未感。 谨始慎终,凝小蓄为大有;由分毕合,汇川流以朝宗。 守辙循途,炼五脏得五神;分肌晰理,致虚极守静笃。 如是见万物并作,观其往复,脱凡胎,见正性,成天人。 次第可证: 无有生灭,无碍不退; 以心相实,镇一切邪; 身外有念,诸法受忍。 如是三界澄澈,至人之极;如是舍有证空,探天之理。 赤心如火,超凡入圣。】 首句强调灵肉并举,句二为力境,句三为天人交感,句四先天,句五元磁,句六天人,再分列三界特征,最后直指意境。 整篇总纲共一百七十个字囊括了从内视境到天人极限的修炼全程,精炼简洁,比之前段天南的口述立意还要更高 而这只是总纲而已。 洪范默读三遍,只觉得心烈如火,充满了得道的喜悦——他此番所得虽只是《炽火爆裂典》元磁以下部分,但相比炎流功超过不知凡几。 炽火典全文总分六个部分,分别是总纲、修持、观想、冲关、养护、征伐。 其中修持是从内视境到先天六合的经脉贯通法门,观想是精神锤炼法门,冲关是遇到障碍时可寻求的助力技巧,养护为肉体强化法门,征伐则是杀法。 洪范花了一个时辰仔细遍览,最大的收获是观想法与养护法。 前者是反复观想压缩与爆炸以锤炼精神,后者用特殊的微型真气爆破破坏经脉与骨肉,再养护修复使其更加坚韧。 至于功法转修本身则是个更复杂的过程。 对不同武道来说,经脉的疏通与精神的锤炼是共通的进步,因此转修不需要重头开始,主要分三个过程: 首先是培育熟悉新类型的真气,若是功法质量有明显差距,则要精神肉体两方面补课; 其次是当新功法进度追平原功法时,一次性散功彻底转换; 最后是修习配套的杀法…… 当洪范彻底背下《炽火爆裂典》经文,时间已经到了午后。 此时雨势大到极限,西京城被笼罩在天窟之中,幽暗昏沉。 洪范双目微瞑,注视着芸豆大小的雨点在窗上炸碎,知觉中仿佛可见一团团电光在云中碾子般翻滚,随后落上屋脊沿梁冲撞,最后从动摇的房柱渗入大地。 入定,雷鸣暂远。 洪范初次以新法门搬运周天,半刻钟后得到第一缕炽火真气。 出定,知觉回返。 屋外,风暴狂乱,揉碎天雨。 屋内,一人盘坐,喜心圆融。 仿佛一颗缀在草叶的露珠。 ······ 同日。 凉州西北,沙口卫所西南十里外。 一千二百人的队伍在沙丘间做最后休整。 “这大半年来,有了火枪助力,民间入沼狩猎的队伍翻了三番,灭了蛇人七个大小村落。” 洪武以手煨热饼子,递了一个给葛天狼。 “此次蛇人聚众犯边既是反击,也是要探探咱们这新兵器的底。” “是该探探。” 领军的洪城接过话。 “这一仗它们不打,我们也迟早要打;十几二十人的规模算不得数,终究要在大战中试过才行……” 几人未说几句,见一骑飞马下了沙丘,迎面驰来滚鞍下马。 “都尉,守备有令,要我军全速驰援!” 他单膝跪地,急声道。 “前方战况如何?” 洪城将腰间水囊掷过,肃然发问。 “禀都尉,蛇人午前完成第三次增兵,总兵力到一千五百,且率援军抵达的是一位五祭蛇人,似乎正是数年前赤麟的副将碎牙。如今胡守备与楚将军正勉力抵挡,防线已渐吃紧。” 斥候一口气说完,方才就囊饮水。 “又一位五祭?” 洪城面色一沉。 他看向身旁的洪武与洪胜——前者披挂重甲,后者背着柄白布缠绕的直刀——两人目光如凝,各自对他点头。 “全军备战,半刻钟后出发。” 洪城下了军令。 沉默的队伍迅速苏醒。 重步兵互相协助穿甲,堆叠在板车上的燧发枪按名字下发,二百重骑兵给战马喂下最后的精粮…… 而后全军舍下辎重一字行军,半个时辰后接近战场。 脚踩沙脊,洪胜第一眼看见的是蓝宝石般倒映云天的星菱绿洲。 绿洲以北,卫所要塞临水而立,围着周长四里、黄土与碎砖夯成的十二米高墙。 西、北城下蛇人正兵分两路猛攻,胡昂与楚猛各自带着亲卫站定城头对抗强敌,分外艰难。 隔着里许地,守军狂烈的厮杀声依然清晰,土黄色的城头红黑斑斓,仿佛沾着血的铡刀刃口。 洪城远望此景,默默咽了口唾沫,看向身后。 沙坡之下,阵前是八百位披轻甲持长杆燧发枪的火枪兵;阵中是驼牛拖曳的五尊试制千斤野战炮;阵尾是逢庆与甘德寿两人领着的以百胜军班底为骨架的两百位锤盾重步兵,其中每五人有一位贯通武者。 共二百位重骑兵勒马持槊分列两翼,整装待发。 依次扫过这千余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洪城只觉胸臆鼓荡,一手拔出横刀,一手擎起大旗。 “列阵!” 他以全力呼喝下令。 苍空滚沙,两军挪移如虫蚁。 人族踞高处列阵,各就各位。 碎牙退下城头,率五百蛇人预备队迎面相逼。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军阵相距百米时,第一轮枪声响起。 由此开始的三十秒内,八百杆长枪以三段式射击打出六个波次的铅弹,近一千六百发弹丸,砍柴般撂倒了两百余位蛇人。 而当剩余蛇人逼近战阵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五发八斤霰弹的齐射。 铁雨轰鸣,一次性杀伤六十余位蛇人,在其阵型中开出五个口子。 碎牙这时已经懵了。 它作为资深战将不是不知道人族有了种发如鸣雷的新式无羽铁弩——这一战本就是为此而来的——然而在真正交战之前,没有一位蛇人能预料到其破坏力会恐怖到这般地步,以至于整整五百位蛇人还未有交兵机会就遭受了过半战损。 而这还只是组合拳的开始。 炮声刚过,逢庆等人便怒吼着率重甲士越阵顶上,同一时间侧翼重骑兵也在绕后包抄。 蛇人确实是不怕死的,但它们不接受无谓的死亡。 在阵型被彻底搅碎的时候,碎牙仰天长吟,与另一位蛇人主将隔空交涉、决意退兵。 遭遇战霎时转变为追击战。 城下蛇人作鸟兽散,可惜楚猛已受重伤,胡昂也近脱力无法追击。 唯洪家几人得此良机不愿放碎牙走。 洪胜挥舞三尺火刃居中主攻,洪武与葛天狼左右协从,以七步樊笼与旋涡掌骚扰迟滞。 四人战团顷刻间打出去里许地。 期间洪武与葛天狼以伤换伤,渐次掉队。 风沙中只剩一人一刀穷追不舍。 又交手数十合,双方气力皆尽,洪胜挥刀迈步间愈见沉重。 到这地步,他可退,亦该退。 身为洪氏麒麟子,洪胜一身胜过万金,此生未履绝境——二十四年每有险情,所有人都让他退避。 退避固然是轻松的。 但对武者而言,每一次退避的轻松,最后都会转化为十倍百倍的包袱——众星捧月的自大、众目所瞩的压力、天赋穷尽的忧虑、家传武道难破元磁的绝望…… 作为洪家嫡长,他生来所有的已然比绝大多数人更多了。 但这些如何足够? 自习武以来,洪胜常常想,想自己生在世家或如何,习练十经或如何,得一命星或如何,天赋绝顶或如何…… 或如何呢? 未来更光明,所以更该退避? 【这一次,我偏不退!】 洪胜咬牙再进。 明神劈在蛇人小臂,断鳞入骨,沸腾血液、碳化皮肉。 绝境已至,碎牙竟以骨锁刀,长尾挑杀。 金铁一声交击。 洪胜横滚出数米远,一身战力所系的明神遥遥落在三丈之外,插地振响。 境界刹那回退,生死恐怖现前。 曾经年月,譬如彩灯走马,洪胜此时思来,只见这半生脚踏云烟、飘忽天外,从来往高处看,未曾往脚下踩。 碎牙攸忽近身,大力劈爪。 洪胜横架手臂,左膝顿地,入沙三寸。 “你借外力,安能胜我?” 蛇人恶笑着持续发力,一息后指爪按在他肩头,生生捏断。 鲜血飞溅,糊住双眼。 于是天地皆红。 【原来我不是不懂,而是不敢……】 洪胜闭上双眼,只觉得一切得失都在远去。 黑暗中站着的,唯有拒绝接受的自我。 这一刻,他听见火的声音: 知我; 忘我; 尽舍身外,请我证我。 【请我,证我!】 洪胜发心如吼,尽榨周身真气,旋即感到大量火行灵气随心而至,先在他掌心汇聚,又如飞鸟脱出。 赤炎奔腾,贴身轰中碎牙头颅,待火光散尽徒留一具五官焦黑的尸首。 “炎吼?我凭自己打出了炎吼?!” 洪胜推开蛇尸踉跄起身,怔怔然注视半焦的掌心,感到先天火行灵气如狼烟般在头顶汇聚,灌入周身大穴。 “胜哥儿,你这是登上天梯了?!” 洪武激动万分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见侄子突破瓶颈又阵斩先天,他一手按着腰间伤口呼叫着上来贺喜。 然后却见洪胜愣在原地,目中含泪。 “怎么了?” 洪武低声问道。 “无妨,侄儿只是惊于自己的愚钝。” 洪胜双目微垂,任泪滴落在沙地。 “兜转许多年,我或自以为是,或自怨自艾,今日才后知后觉……” “原来武道之路正如他所言,果真在自己脚下。” PS:《炽火爆裂典》总纲有部分取材于《道德经》、《天仙金丹心法》、《大智度论》。 黑猴治好了电子羊尾,趁热打铁就二周目全成就了,所以这半个月写的有点少。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实践学习 八月二十五。 天蓝似海,浮着数行南雁。 西京正北六十里外,指辛山在北风中抖擞巉岩。 金磁门宗门正落在此间一峰。 “过了秋分瑶河蟹就到了最好的时候,你看这每一只打开都是满黄。” 曹瀚海殷勤劝道。 小方桌对侧,洪范用铜勺舀了口蟹黄,果然满口醇厚鲜香,便不再客气大快朵颐。 少顷,两人翻飞蟹八件各自干掉五只肥蟹,这才稍歇。 “我听说沙口大捷的消息三日前就已传来,但当时西京大营诸官佐都不相信。” 曹瀚海从一位外门弟子手中接过热毛巾擦脸,提起近日的热闻。 “区区三四千边地卫所守军居然击杀了一位五祭蛇人大将,还在野战中阵斩五百,这说出来谁信?如今消息真的传开,我见西京城内到处都在传说你金海洪氏将成就一门双天骄的壮举——纵览当今天骄榜上下,除了琅琊国易氏,你们便是独一份了!” “曹兄谬赞。” 洪范笑回。 “一门双天骄不过是些虚名。我那兄长本就有凉州一等一的武道天赋,破入先天本是迟早。” 此话一出,边上陪侍的几位金磁门外门弟子各有反应,都是不以为然。 但洪范并不在意,只以目光扫过梁上【操铁如流】的牌匾,默读两侧【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的对联。 “洪老弟与我自是过来人,但这话可不能叫外人听去。” 曹瀚海感慨一声。 “人活一张皮,须知这‘你迟我早’的虚名间,可不知蹉跎了多少年青俊杰……” 此话说得众人心有戚戚,堂下静默片刻。 两人趁此机会又借香醋干掉数只母蟹。 “除去你那兄长洪胜,开明行这回也是声名鹊起了。” 曹瀚海转开话题。 “我几个月前见过别人试用你那燧发枪,当时还觉得操作繁琐对武者未免鸡肋,倒没想到在战阵上有如此威力。” “曹兄所言不差,其实这也是我此次上门拜见的原因。” 洪范见时机成熟,道明来意。 曹瀚海与他对了个眼色,挥退闲杂人等。 “经此沙口一役,我那开明行的生意势必要水涨船高了,但此时工艺尚未成熟,有些环节实在需要贵门武者相助。” 洪范说道。 “我知道这事,不过你那位姓钱的大掌柜不是已经招揽了十来人吗?” 曹瀚海问道,略有沉吟。 “曹兄,你门中正经出师的子弟太难招揽,开明行此前雇来的人要么修为粗浅,要么身负伤残,而且人数也不够。” 洪范摇头道。 “我要的不是五人、十人,而是更多更稳定的劳动力。” 曹瀚海能听明白洪范的意思。 金磁门不是什么名门大派,招人不卡资质,只要来者能出二百两白银学资就能在指辛山修满七年,期满修不成的强制下山,修成的自选去留。 能凑出这昂贵学资的大都是小地主或富商人家的少爷,正常薪资对他们没有吸引力,而少数资质出众破格入门的穷苦子弟又无不身负众望,一旦武道有所成就必要归乡回镇,否则便如锦衣夜行。 所以洪范想要的是金磁门能够控制的在山门人。 “不瞒曹兄,我心头有一个名为‘实践学习’的合作计划。” 洪范低声蛊惑道。 “贵门有二三百门人,这些还未出师的弟子每日在指辛山磨砺武道,横竖是操铁炼金,何妨换个地方到开明行去,帮我补一补产能的缺口?” “当然我有言在先,这忙绝对不是白帮;开明行会按工时支付‘补贴’——内视境一人一日一钱银子,贯通境一人一日五钱,如何?” 这计划简单明了,对洪范自然有益——补贴的价格比市场上聘用同修为武者低了三成。 曹瀚海同样心动。 开明行的工作没有生命危险,也确实能起到练习操铁手控制力的作用,尤其这补贴更加诱人——假设宗门与弟子五五分账,每日保持数十人的动态“实习”规模,一年就能有三、四千两净利,相当于现在金磁门年净收入的七成,非常可观。 曹瀚海一番心算,越琢磨越有味,甚至感觉洪范要得太少。 按这流动实习的模式金磁门不仅赚了钱,也不会损失对门下的控制力,几年后反而会对开明行起到积累巨大的影响力。 但洪范显然不在乎这一点。 在他眼里操铁手武者就是一台台活体机床甚至工业母机,是开明行的催化剂,能够将各产品线迅速带上正轨。 穿越三年余,洪范已从金海城的无名氏成长为在榜先天,若再过几年他反而拿捏不住一个西京二流门派,那不如金盆洗手回金海种田。 “此事和则两利,我没有意见。掌门今日也在门内,我待会去请示,想必他也不会有意见。” 曹瀚海如是说着,脸上却有难色。 “但我恐怕现在不是时机。” “你也知道我们这类武道宗门颇多糜费,仅靠学资压根不够上下吃喝用度,是以门中与数家商行素有往来——我等提供武力庇护、上层关系,换取商行干股。” “然而今年开春后事有不顺,之前新投的两笔茶叶与织锦生意都不得门路亏了不少,恰好总督新开路政,我便着力进取,拿了西京以北的官道翻修项目。” 他显出后悔神态。 “实封投状(招标)这种事,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我们这边下的功夫多了,难免就让别家不满。” “你是说蒋家吧?钱宏和我提过一嘴。” 洪范接了一句。 “对。一开始是隔空口角,后来是背后使绊子,几次三番越弄越激烈,连蒋鸿畴都在酒桌上放话,必要搅得我们成不了事。” 曹瀚海既怒且忧。 蒋鸿畴这名字洪范早有听闻。 他是蒋啖虎的父辈人物,耄耋年纪,也是蒋家两位先天高手之一,现在蒋家所有俗务基本都由他经手。 “这事前前后后已折腾了三个来月,到八月后蒋家更是手段齐出,下面动过好几次手,只是还未出人命。” 曹瀚海强笑道。 他虽然不愿在外人面前弱了声势,但眉眼间仍有藏不住的愁容。 洪范理解他的焦虑。 金磁门只是个地方门派,算上年过一百的老门主不过三位先天、二十位浑然境,拢共不到四百人,其中真正能在台面上顶事的也就大几十人。 相比西京蒋氏,他们不管在人力还是财力上都是远逊,更别说还有个难以应付的蒋啖虎。 “你拿的这个标有多大?” 洪范突地问道。 “工期两年,净利大约三四千两。” 曹瀚海稍作迟疑,还是坦白。 【固然不小,却也不算太大。】 洪范想着,作出决定。 “曹兄,或许我可以试试帮你们摆平这个事,就当是合作之事的还礼。” 曹瀚海着实吃了一惊。 “洪老弟,可我听闻你与蒋家并无交情,反而有些嫌隙?” 他犹豫片刻,委婉相劝。 “蒋家毕竟势大,我门中不想再激化,要是惊动了蒋家那位‘震惊百里’,事情就越发棘手了……” 洪范闻言一愣,再看曹瀚海的表情才意识到对方是担心自己乱玩硬的——毕竟在旁人视角,赤沙从西京出道开始不是抓人就是约战,每一分名气都是踩着别人得来。 “曹兄不必担心。” 洪范笑着保证。 “我没打算动手,你且等我消息便是。” ------------ 第四百一十六章 面子 五日后,八月三十。 天色渐晚,深蓝夜色自天西追向东极的半盏落日。 西京蒋府,猛虎堂。 蒋啖虎一身黑色斑斓锦袍慵懒靠在楠木圈椅中,自高几上取了个柿饼放在嘴里大嚼,身侧坐着位梳着妇人髻的文静女子。 未久,蒋文柏与几位同辈年轻人依次静步入内,对二人行礼后分左右坐。 “找你们来,是有个事情想问问你们的看法。” 蒋啖虎见人到齐,往上挤了挤庞大身躯,压得木椅子嘎吱呻吟。 “我今天见了洪范一面。” 他余光注意到了几位后辈的神情,于是又补了一句。 “就是天骄榜上那个赤沙洪范。” “他来寻伯父作甚?” 蒋文柏错愕皱眉。 “登门拜访自然是有事。他今日与我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便与你有关。” 蒋啖虎笑道。 “明月楼的事?” 蒋文柏猜了一嘴,见伯父点头,便不由自主又想起当时挨的那顿家法。 “第二件事是他回顾了与我们蒋家的合作。” 明月楼那点纠纷并无分量,蒋啖虎一句话便略过。 “我们家何时与赤沙有什么合作?” 蒋文柏的族兄蒋君浩奇道。 “族里现在每月要从天合行购买一百枚洗髓丹,你们几个也都在用。” 蒋啖虎说这话时瞥了几位后辈一眼。 “何家两年前每月只出五百枚洗髓丹,族里子弟赴宴都没资格与你们同桌,后来有了天合行产能便节节攀升,现在每月能出的丹药已暴增到二千二百枚。这笔生意可不得了,一年有小一百万两白银的净利,若不是有器作监撑着,区区何家断然拿不住。” “这和赤沙有什么关系?” 蒋君浩还是不解。 “有关系。你们或许听说过,这商行除了何家和器作监外还有个神秘的东家。” 蒋啖虎说到这,忍不住点头赞叹。 “对,如你们所想,就是洪范。” 此话一出,几位蒋家后辈本能认为洪范是在吹牛,但几度张口还是讷讷无言。 因为若说此事荒谬,那洪范登门对一位元磁宗师撒谎,便是比荒谬还更荒谬。 “最后还有第三件事。” 蒋啖虎待几位子侄冷静,接着说最后一件事。 “他说我们家与金磁门在城北的官道营造上有些纠纷,希望我能给他一个面子息了此事——原话我学给你们听听‘洪范得此人情,将来必有回报’。” 他说到这里大摇其头,但兴致越发高涨。 “我蒋啖虎今年六十有四,年长他半个甲子有余,可他却以蒋兄称呼我,还带了家中老妇作的柿饼当伴手礼!” 蒋啖虎竟是抚须大笑。 而蒋文柏等几人已听得眉峰倒竖。 “这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他洪范比我还小六岁,竟与伯父这般说话?” 蒋君浩当先喝道。 “当初苏佩锋登了天骄榜也不过敬陪伯父末座,在我等面前亦不曾失了礼数,此子却自以为是谁……” 他面目涨红怒声连连,按着椅子还要再骂,却被蒋啖虎伸手制止。 “所以,你们觉得哪里不妥?” 后者平声问道。 蒋君浩接了伯父目光,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下,一下子语塞。 “伯父,洪范年方二十才入先天,却在您面前口称人情云云,自是失礼。” 蒋文柏起身为族兄解围。 “所以你觉得我该驳了他的面子?” 蒋啖虎反问道,意味难明。 蒋文柏揣摩不清长辈意思,踌躇不敢回话。 蒋啖虎也不逼迫,看向坐在身旁的女子:“三祖母,你怎么想?” 后者闻言满脸嫌弃,白他一眼:“你要问话就好好问。” 此人名叫蒋青槐,今年三十七,先天四合武道,是蒋家第三高手。 她看着年纪虽轻,辈分却很大,是蒋啖虎的奶奶辈,但据说襁褓时节还被对方抱过。 “我今日去看了新一期三榜,洪范位列第三十八。” “天骄榜上英杰往往有三分之一能入元磁,此人又是星君,无非你看重他潜力便想给他个面子。” 蒋青槐回道。 “青槐此言对也不对。” 蒋啖虎淡淡道,显然对这番话并不满意。 “我自幼好斗,不似沈家老爷子那般着计深远,一双虎豹招子只知看眼前。前半生我赤手远游九州,曾结交的一时之俊杰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哪怕惊才绝艳如当年的鹤鸣老弟,最后还是落得个不堪下场。” “未来还未来,所以做不得数;一个人在我这有没有面子,只看我能不能杀他,敢不敢杀他。” “洪范先天二合,我杀他固然不难。” 蒋啖虎双目微眯,自齿间出声。 “但我不敢,所以他在我这便该有面子。” 室内烛火无风而动,静默片刻。 府内皆知蒋啖虎看重勇气,所以蒋文柏的族弟蒋韶英鼓起勇气反驳:“伯父未免太高看他,洪范是有几分名气、人脉,但伯父真灭了他,谁会来为一死人为难?” “你这话放从前是对的。” 蒋啖虎靠回椅背,仰首看着猛虎堂的斗拱。 “去年四月,洪范背靠八部之二在无诤园强杀了敖知弦,我依然不把他当回事。” “因为器作监有钱无势,庄立人文人性子,不足为虑;许龟年拳头虽比我更硬,却薄情寡恩,最多借题发挥一阵,也不会太过为难。” “但现在不同了。” “呵,我今日找你们说这番话,便是要告诫你们一个道理,对我们这种家门来说,西京城里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往往多少都有办法对付,但真正要提神的反而是那些江湖人——譬如古意新、屈罗意、裘元魁,还有淮阳三郡那些与洪范交情过命的义军!” “设想一朝醒来,古意新拄着他那把破枪堵在府前,要与我分个生死,何苦来哉?嘻,那厮甫一突破就能与修十经的风曼云打个平手,我却未必拿得下他……” 他低声说着,一对环眼里因兴奋而泛出芒光。 “听说洪范最近与沈家走得颇近,新开个商行,虽不知道要做什么,投入却不小。” “总之,他如今已不再和你们这帮小子一个分量——在凉州这一亩三分地,赤沙洪范是有头有脸、坐上主桌了!” 几句话说完琐事,蒋啖虎谈兴已尽,起身后拂袖挥起高几上四个柿饼,分别落入蒋文柏等人怀中。 “事情就这么定了,初五晚我要在府上设宴,这事君浩你来安排;到时文柏你在席上作陪,去敬洪范一杯,算是揭过明月楼的事。” 蒋啖虎说完,揉着大肚而去。 而落在身后的蒋文柏心头五味陈杂,除了拜领伯父之命,却别无他法。 PS:上一卷多是战争打斗,这一卷前半则大部分关于经营蓄势,不知道大家读着是否适应。 毕竟未来故事局面要打开,这些积累、经营、人脉网络的建设不得不花点时间铺陈。 ------------ 第四百一十七章 转修 白昼,天地明亮,所有物体的界限都分得很清楚。 看不见太阳的位置,不知是晌午还是午后。 山很清晰,也很遥远。 洪范踩在细而软的火山灰里等待。 三个呼吸后,他脚下一震,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胎动。 随后,山顶隆起。 烟灰在无形巨力的推动下往空中攀登,于山上再造一峰;锥形的山口四面,赭色浪潮无声奔腾,淹没沿途的一切。 洪范用目光贪婪牛饮,大口大口看着发生的每处细节。 三次呼吸后,无形雷鸣跨过他远去,与天地同样高大。 又三次呼吸,风撞上他的身体,什么都无法动摇。 【很轻松,再深些。】 世界粉碎重组。 暗夜,夜空深紫,火山锥形的主体在弱光下辨不明细节,只有均匀的涂色。 洪范站在山脚,仰首注视着高耸独峰,看见炽火肆无忌惮地舞蹈。 喷泉冲天而起,火色金红,周围散开的明亮铁花呈圆球形状,在下落中渐次黯淡。 黑色的山体终于被点亮,岩浆像断了线的金珠在斜坡上迟缓滚动。 硫磺的味道充盈鼻端,高热积聚包裹。 洪范垂目自检,看到衣服的边角焦化阴燃。 这一切都不带来伤害,唯有安全的温暖。 【还不够,更深些。】 世界沉在无光的深渊中。 视觉不再依靠可见光的反馈。 洪范默然站着,像世界存在的唯一基点。 远处他看不见天与大地,近处散沙碎岩略微有些形状。 地面在一步外陡峭下落,这是一个环形的山口。 数十米之下浮着橙红色的岩浆。 温度很高。 洪范的衣服与发丝正在缓速燃烧,但他不管不顾,放任它们烧尽,留下纯净的躯体。 岩浆在翻涌。 气泡咕嘟上浮,仿佛一锅沸汤,刺激性味道越来越重。 呼吸越发艰难了,肺部得不到氧气。 洪范不管不顾,最终躯体舍去了呼吸。 大地开始颤抖。 颤抖的源头很深,潮水般波次上浮;石子在脚边跳动,仿佛鼓面的沙砾。 岩浆液面朝上凸起。 洪范本能想退,但压制住了自我。 第三次爆发。 金色占满了视野。 洪范感到动摇魂灵的冲击,高温包裹冲刷着自我。 眼球烧毁了,还能看;皮肤销蚀了,还能感知;肌肉溶解了,还能站立…… 原来除去无时无刻不在的自我认知,一切都不是必须。 所以便舍去躯体。 一颗心融入炽火,与天地一同舒展。 疼痛越来越少,烧灼感渐渐轻微,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温暖。 火在爆裂中燃烬,世界在深渊中继续下沉。 洪范猛地醒来,浑身汗湿却精神健旺,双眼明亮如星辰。 记忆像气泡浮出水面。 【今日是九月初五,现在是未时(午后),我正在朝日府练武场的石桌上打坐。】 洪范轻柔地呼吸,感到难以言喻的喜悦。 《炽火爆裂典》的先天观想法效果很好,但修习也很艰难。 好在他本身已有先天二合的境界打底,且练过《炎流功》与《铁掌典》的观想法,是以花了半个月便练成练熟。 至此,洪范满足了转修的所有前置条件——真气、真元、经脉适应、周天运转方式、精神观想…… 接下来就是最后也是最凶险的步骤——彻底改变丹田的基本运作方式。 问题在两个方面。 一是丹田结构在长期锻炼中会对某类真气真元特化发展,一旦改变就会带来损伤,降低出力(输出功率)与真气总量(蓝条上限)。 二是不同属性先天灵气与武者相性不同,跨属性转修可能导致境界退转。 其中洪范选择转修同属性武道,所以第二点可能性极低。 至于第一点就必须借助外力。 这也是他为什么需要转轮丹。 一般不借助外力转修,武者真气量会损耗二至三成,对战力是伤筋动骨级的影响。 而转轮丹能够补益生机,有极强的温养修复作用,能够将损耗控制在半成左右(5%)。 但半成也足够洪范心疼了。 好在他还有别的办法——龙魂果。 简单冲洗换衣,洪范趁热打铁前往闭关室,锁死外门,由沈鸿领人护法。 服下转轮丹,散去全身炎流劲,那种重返虚弱的感觉令人极为不适。 洪范压下杂念,循着气感进入内视状态。 依照《炽火爆裂典》的修习次序,本已在经年累日训练中对炎流功特化的丹田被炽火真气强制改变。 这种再适应的过程带来极为难忍的疼痛,仿佛在人体最薄弱处插针过电。 初时,转轮丹效力尚猛,足以应对伤势,然而到了浑然境阶段,便力有不逮。 恰在此时洪范起心动念,服下风慕白赠予的龙魂果。 一刹那间,大量生机自灵台以虚入实灌入全身,丹田一应伤势都被修复,炽火真气亦数倍暴涨。 受此加持,转修速度增幅何止十倍,半个时辰后便大功告成。 静室幽暗无声,却难抑心头火热。 洪范快步回了练武场,依次使用《炽火爆裂典》在元磁以下的三种核心杀法。 高温辐射,火狱吹风无形无相,将人形木靶碳化灰灭。 其名炽潮。 白色罡弹,快如强弩横越十丈,将双层重甲炸成碎片。 其名火玉。 最合洪范心意的则是第三种杀法“追魂”。 这是特化后的金色炽火真元,可随意化形附着并延迟引爆,威力远超黑火药,类似于PROMAX版本的玄阴真气。 综合比较下,全状态的炽火真元在调用速度、控制力、最大输出功率上都比炎流劲超出二至三成,在其专擅的威力方面差距更是巨大——同修为的武者修习炽火爆裂典战力应当能超过修习炎流功的二倍。 当然,对洪范而言沙世界以及沙火混合杀法本就在战斗系统中占了大头,所以炽火爆裂典的战力增幅没那么显著。 但此时此刻,他自谓已有把握抗衡同修为的古意新与屈罗意。 一个半时辰后。 西京入夜,灯火通明。 洪范应邀前往蒋家赴宴。 这宴席规格颇高,除蒋啖虎一位元磁,还有蒋家、金磁门、洪范三方共六位先天列席,在一州首府也是不俗场面。 而洪范年纪最小,却位列客席第二,仅次于金磁门的老门主邹建安。 一顿饭前后吃了一个时辰。 作为蒋啖虎看重的子侄,蒋文柏全程在末席作陪,对洪范再无从前随意,斟酒敬酒不敢怠慢。 戌时过半(八点多),宾主尽欢。 蒋文柏将几人送至府外,作揖送别。 街道清冷,弦月高挂。 四人顺着巷子步行一段。 “此番援手之情,金磁门不敢或忘。” 待蒋府大门远在身后,邹建安拱手谢道。 “还请洪公子将促成此事的一应代价相告,我等也好图谋报答。” “门主不必挂怀。” 洪范笑答。 “此事其实不难;我只是五日前登门拜访,请蒋家主人给我个薄面,得他允了而已。” 三人听闻此言面面相觑。 西京皆知蒋啖虎蛮横好斗眼高于顶,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 “此话当真?” 金磁门另一位先天阴颐真似有不信。 “自是真的。” 洪范恳切道。 “阴夫人,若我付出偌大代价促成此事,何苦不告知几位换做人情,反而要隐瞒?” 三人无言以对,只得相信。 话既说完,两方别过。 吃空蒋府一尊马槽的红旗挺肚拉车,金磁门三人则上马出城。 这一路曹瀚海信马由缰,神情恍惚。 “这是怎么了?” 邹建安问道。 “瀚海,一点凡酒应当不足以醉你。” “是不关酒的事。” 曹瀚海恍然如醒,握紧缰绳。 他过了半晌方才回话。 “自弟子登上天骄榜,西京便再无难进之门,自以为九州闻名、俯瞰千峰。” “今日却发觉天骄之中还有天骄,原也是天差地别的。” 曹瀚海苦笑着,看秋风在月华下翻动落叶。 天还未寒,他却觉得提早入了冬。 ------------ 第四百一十八章 炮 九月初五后,西京下了一场绵延数日夜的大雨,洗尽了夏日的余热。 自那之后洪范诸事皆顺。 九月初八,金磁门的第一批三十位弟子开始了他们的实习旅程,使开明行与骏驰行的产能即刻暴增。 九月十二,第一批六辆高端马车完工,各自以钢印打上“零零壹”至“零零陆”的编号,送至预定主人府上。 之后的一个旬日,这几辆最低二马、标配四马拖曳的奢侈载具在西京名流间引发风潮;许多世家豪族商贾慕名前往骏驰行订购,累计的订单数目超过三十辆,足够挣回投资。 有此战果,吕云师几人喜不自胜走路带风,仿佛看到了家世复起的美好明天,对洪范的敬仰譬如滔滔瑶河水,难以用言语表达。 天南行方面进展得同样平稳。 九月廿五,在诸多武者的辅助建设下,第一套工棚与产线准备完毕正式启用。 焦炭、石灰石、铁矿石各就各位。 洪范、袁凌雪、沈铁心、何思远、何知新、闻中观、洪福等人齐聚,共同见证天南行第一座高炉引火点燃,倾倒出的金红铁水经转炉吹炼化作精钢。 激昂的欢呼声溢满了棚屋。 看着自己从前到后筹谋一年的念想终于成为现实,洪范大脑一片空白,只得以颤抖的双手舀起一捧明亮钢水,将感受到的炽热抒发为全身的淋漓大汗。 此时此刻,他有一种奇妙的领悟——武者欲在武道上有高远成就,或许需要的远不止好功法、好资源,以及日复一日的闭关修炼。 卧虎窑底挖出的焦煤、排水坑道中喷射的蒸汽、燃烧的焦炭之火、流动的铁钢之水……所有这一切的见证并非止于记忆,而将尽数化为养料。 闭上眼,世界漆黑。 钢之红热却还闪耀在眼前。 手按心脏,洪范莫名确定,从此直至元磁第一关,他在修行上不会有任何阻碍。 ······ 三日后,九月廿八。 秋日渐尽,沧浪山七峰之间满地都是殉死的落叶。 无人山坳中,洪范身负沙甲,在一声猛烈爆鸣中舍身飞扑,撞断了十丈外一棵碗口粗的桦树。 树往左倒,人朝右飞,枯叶漫天飘舞。 这一回他侧摔在地,犁出丈余长的土痕,仰躺着起不了身。 半晌后,林间才传出断续的苦笑。 几日来,洪范试图对武道与命星做新的结合,弥补武典的短板。 《炽火爆裂典》并不是完美的。 作为火属性的顶级武典之一,它在杀伤力上几乎做到极致,甚至压过《天罡神风经》与《修罗斗战经》一筹,然而在防御、速度、范围方面相对平庸。 好在洪范还执掌沙世界,拥有诸多体系化的杀法。 首先是代表速度的瞬步。 在前世的航空工业中,脉冲爆震发动机是各国早有研究的技术路线——通过循环引爆形成强力的持续喷射气流,不仅回避了复杂沉重的转子结构,还获得了更高的推力。 其实用化的主要障碍在于材料。 直到洪范穿越之前,人类依然没有找到一种东西,既轻薄,又能长时间承受循环爆炸带来的温压脉冲变化(227~1727℃,0-20kg/cm)。 但这对沙世界恰恰不是问题。 洪范的荒沙造物刚柔并济,只要沙世界真元不枯竭随时可以修复。 毫无疑问,爆炸推进在效能、功率、灵活性、预动上都远远优于压缩空气推进,唯一的问题在于精准控制。 爆炸的点位、当量、频率…… 沙甲的强度、结构、形变…… 没有超级计算机,所有的参数只能靠经验方法一点点拟合,以至于经过一上午重复,宽阔的林地内到处是瞬步练习摧残出的断木、碎石、土坑,进展依旧很小。 散去沙铠,撑地起身。 洪范记录下实验数据,休息半个时辰,开始第二个项目。 代表射程的狙沙。 炽火真元具备两种效果,一是高温,二是爆炸。 相比之下,爆炸的威力尤其巨大,却因不能定向,一旦贴身释放便是敌我皆伤。 在武典记载的三种基础杀法中,火玉是唯一的远程投射型,但射程不过十余丈,速度更是只有百余米每秒,在先天级别的战斗中几乎不可能先手命中。 掌武院附赠的武典修行心得中有记载,大部分炽火爆裂典修习者只将火玉作为一锤定音的处决技,平时多以在暗器上施加追魂的方式来兼顾杀伤力、速度与射程。 好在洪范有更好的法子。 立足山岗,他以沙筑锄、塑形枪管;由于不再需要进气压缩,整个过程几乎一蹴而就。 观瞄,锁定。 炽火真元灌入枪膛子弹,设置为触发引爆。 念动,射击。 枪口气浪翻腾,洪范鬓发飞舞。 几乎是同一时间,三百米外金红色火焰爆绽如球,在数米内震起旋风烟尘。 待视野再次清晰,岩面上出现一个一尺深的不规则破口,剥落下大块石板。 一秒后,雷鸣般的爆炸声遥遥传回。 以目测估计,这一枪的威力远超进攻性手雷,类似一发210克TNT装药量的RPG-7——先天武者若被命中,除非是修习顶级功法或专擅防御再生,活命的概率恐怕很小。 “这简直离谱……” 洪范看着这一改进杀法的效果,一时竟张口结舌。 他不是不满意,而是太满意。 八百米的有效射程,九百米每秒的枪口初速,同境界一击必杀的破坏威力,不止如此,其真元消耗还比转修前需要进气压缩的狙沙少得多! “这不是掌武院四品能够框列的杀法,它是超群的,它是越级的!” 洪范喃喃自语着,感到无数灵感涌入脑海: 从单发到连发,从单枪管到多枪管,从纯动能破坏到复合破坏,从延时引信到穿甲内爆,从地对地到空对地,从单人对决到两军对撼…… “如果这一切都实现,或许我在先天境界的输出能力就能够接近风曼云?” 洪范忍不住畅想。 “不,哪怕是风曼云,哪怕是十经也不可能比得上我!” 他粗重地呼吸,奋笔疾书半晌,直到将脑中思路全部杂乱记下,方才略略恢复冷静。 新的杀法还没有名字。 洪范不由想起《天罡神风经》在气境的四大绝技——罡、飙、涡、瞬。 “这门杀法也该用一个单字命名。” 他翻出一页白纸,先写了杀、灭、轰、雷,又写了敕、镇、诛、格…… 待到写了满满半张纸,洪范却摇头失笑。 “大俗即是大雅,还当复其本征。” 他说着写下个正楷“炮”字。 ------------ 第四百一十九章 冤大头 十月初四,立冬。 凉州之南,弘义城上漫天绒绒,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城中心,占地广阔的铜云馆内温暖如春,前堂客流如织,后堂铁火熊熊。 馆中唯一的三层楼上,三脚龙须炉烧着龙涎香。 奢华古旧的玉莲滴漏已在屋角成了摆设,去年新购的擒纵式单摆座钟镇在门侧,发出富有节奏的咔哒响声。 祝乐山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半个时辰,寻思该给曾祖一百二十岁大寿送什么贺礼。 这时候外头传来叩门声,进来的是他的心腹常随张三。 “说了没事别扰我。” 祝二头也不抬,摆了摆手。 “少爷,这回真摸清了!” 张三满脸是喜。 “哦?快说!” 祝乐山精神一振。 “大少爷他这回要送的是一尊掐丝珐琅群鹤香炉,重两万四千斤,在中州做了整整两年,主材用的是具州云铜,每只鹤都用极品玉髓点眼,差不离要三万两银子!” 张三压低声音道。 祝乐山听得身躯一震。 “老大好大手笔,到底是吃了多年的油水。这么一比,我那神京官窑的万寿瓷瓶便不够看了……” 他发起了愁,纠结片刻咬牙再问。 “前几日不是又让你去刘家那边跑了一趟,他们怎么说?” “恐怕难。” 张三艰声道。 “兴贤公子说那蓝蛟标本购自三年前,长十七尺,托名匠炮制,是瞻州海族大战时的斩获;若不是如今族里急需周转,他从没想过转手——开价五万两已经是看在和少爷多年情谊的份上了。” “狗屁,我和他不过一起喝了几次花酒,有个芭蕉的情谊?” 祝乐山语带焦躁。 “五万两,狗艹的,刘兴贤怎么不去抢?!” 他骂骂咧咧挥退了常随,心还未静下,又被叩门声惊起。 这回进来的是铜云馆的三掌柜汪文翰。 “你又寻我作甚?” 祝乐山瞟他一眼,无甚好气。 “二少,是西京那边的条报到了。” 汪文翰赔笑道,托起手中的卷轴。 祝乐山本不耐烦,闻言压住性子:“你不用给我看,有什么值得一听的消息说来便是。” “一是九月末西京放了新一期三榜。” 汪掌柜展开卷轴读道。 “榜首还是‘小斗帝’屈罗意,‘一箭穿云’后月秋列位第五,您在神京见过的‘疾光电影’易奢公子进到第十五,‘赤沙’洪范升至第三十八,风天青在铁台城头于暴雪中连斩三位巨灵突破至先天,排位第五十五,得了个新称号‘雪虐风饕’。” 他读到这儿顿了顿——祝二一般不关心天骄榜上的后几十位——但犹豫一阵还是补了个消息。 “金海洪胜突破先天上榜,列位第七十六,称号‘火鸾’,洪氏与琅琊王族易氏等同得了一门双天骄之殊荣,在西京掀起了不小声势。” 祝乐山闻言哂笑。 “这也值得一说?洪范也就罢了,毕竟执掌命星,可以结交一番;洪胜之流殊无后劲,上三榜便是到了顶。” “还有别的事吗?” 他瞥了下属一眼。 “有的,是才收到的消息。” 汪掌柜点头回道,咽了口唾沫,说话越发小心。 “二少,我们在西京的生意似是出了些问题——整个九月下旬二等钢只出了两万斤货,跌了三分之二……” 祝乐山还以为自己听错,怔了片刻后才回话:“一旬从六万斤跌到两万斤,西京人不买钢了?” “不是,二少,他们是从别家买了。” 汪文翰低声道。 “谁这么大胆子?” 祝乐山一拍扶手,坐直了身子。 “是不是贺州融铁宫捞过界了?” “不是,西京那边的管事去查了,是在一家名叫天南行的新商行。” 汪掌柜回道。 “他们的钢质量不差,一斤却只卖四十文,价格是咱们的五分之一,压根没法相争。” 一斤、四十文、五分之一。 这是祝乐山第二回怀疑自己听错。 “属下之前不是和您提过沈家沧浪山的两座铁矿转手,不再给我们供矿;这几日西京那边去探查了下,原来正是到了这家天南行的手里。” 汪掌柜又补充道。 “你刚说这天南行按照一斤钢四十文银子卖?” 祝乐山定了定神,重复一遍。 “千真万确,西京那边我们的人也去买了百斤,共四两银子,钱货两清。” 汪文翰回道。 “呵!” 祝乐山摩挲着铜扳指,不屑发笑。 “所以到底是什么人脑子有毛病,往水里扔钱?” 他靠回椅背,把双腿抻直了架在桌上。 “用这种冤大头手段只能抢一时生意,最后涨价了还不是保不住,不足为虑。” “西京那边出不了货就先存着,你着下面人去查查这天南行背后是谁,哼,喜欢乱伸手脚,到时候我自给他一条条砍了。” 一番话说完,祝乐山挥退手下,开始思考真正要紧的事——如何在短期内凑出五万白银,好在曾祖父的大寿上抢去长兄的风头。 ······ 十日后,十月十五。 黄昏,黑暗从万千屋舍的门后与檐下洇出,一点点淹没西京。 一位一米七高的中年汉子正襟危坐于朝日府书房,偷瞧着墙上挂着的字幅。 门外响起脚步声。 汉子噌一下自椅子上弹起,猛然瞥见一个高壮身影背着夜色进来,不敢多看,连忙低头行礼。 “小人碧海帮帮主牛德全,见过洪公子!” 他躬身到底,却听见一个熟悉声音。 “牛帮主,拜错佛了。” 牛德全一抬头,才发现面前之人是方才领他进府的沈鸿。 洪范这时候才跨过门槛,见牛德全涨红着脸想要再行一礼,便抬手止住。 “坐。” 他用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绕过茶案坐在主位。 牛德全见状只好也一屁股坐下。 他个子不高人却异常结实,压得椅子嘎吱作响。 洪范亲手倒了三杯茶水,牛德全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只饮了半口便额上见汗。 “牛帮主,两年前我刚来西京时就听过你的名号,伏波帮碧海堂堂主,诨号‘沉江铁’,对是不对?” 洪范问道,露出追忆神色。 “贱名辱耳,道上朋友抬举出的微末名号,不敢在公子面前提起。” 牛德全低头回复,极其恭敬。 “瑶河现下的情况如何?” 洪范再问。 “现在江上有五股势力,包括小的在内有三个是伏波帮的前堂主自立门户,一个是北边青槐城的黑道魁首连义帮南下,一个是瑶河船帮的联合会。” 牛德全答道。 “所以你通过沈鸿寻我,是为什么?” 洪范问。 “回公子,外地来的帮派和抱团取暖的船帮小的都能应对,但我那两位曾经的兄弟背后各有依靠,一个是白家,一个是飞霞宗。” 牛德全答。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吞了他们,再搞出个伏波帮?” 洪范再问。 “洪公子说笑了。” 牛德全抹了把汗。 “为什么是说笑?” “这,小的也是听说的,总督府不希望瑶河上下再如刘家在时那般铁板一块,所以大伙只是争个多少而非存亡,各自都有分寸。” 这番对奏过完,屋内一时没有人声。 洪范默然饮茶,打量了一会如坐针毡的牛德全,终于颔首。 “牛帮主,我听沈鸿说了,最近瑶河上几个帮派斗得厉害,你想要些银子收买人手,想要与掌武院的司武部攀上些关系,还想要些洗髓丹。” 他伸出三根手指。 “这些要求都不难,我都能给你。” 牛德全闻言难抑喜色,拱手放言:“多谢主公,属下必将肝脑涂地!” 洪范却一摆手。 “牛帮主,我不需要你肝脑涂地,也不用你忠心耿耿;我们之间是各取所需,或有上下分别,却没有主从情谊。” 他淡淡说着。 牛德全能感觉到对方从骨子里看不上黑道帮派,而且毫不掩饰这一点。 但他也无所谓。 新生的碧海帮现在需要的是靠山,而不是什么帮主尊严。 “我舍财助你,要换的是情报。” 洪范继续说道。 “以后西京有什么变化,你能给我事前报个苗头、事后说出个寅卯,那便不算辜负我了。” “必不负公子所托!” 牛德全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大表忠心。 这时候他见洪范起身也赶忙跟着起来,正犹豫着想跪地磕个响头,却被无形气劲托住。 须臾一瞬,世界仿佛凝固。 炽热的火焰舔舐着牛德全的下颌,让他口干舌燥,被迫仰起头来注视洪范的双眸。 “我最后还有一番话……” 这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空洞模糊烧灼一切,似乎正说话的不是人,而是本源之火。 “西京不可能没有瑶河漕运,漕运不可能没有纷争;今后帮派间的事你自可按帮派规矩处理,朝日府乃至洪家不会有人给你添乱。” “但牛德全,有些界限你须有数。” “一旦让我知晓碧海帮有人碰了劫道、人口买卖、采生折割之类的事情,你便是对我有方才装出的十倍恭敬,我也会亲手摘了你的脑袋!” 仿佛是许久后,雷鸣般的喝令始终不散。 直到候在门外的沈鸿咳嗽一声,牛德全才颤抖着回过神来,见书房内无人也无火,只一盏油灯无声燃着,自己则维持着半跪不跪的姿势。 他强自定神,想倒杯茶润润口舌,却发现银壶中剩下的半壶水不知何时早已被蒸干了。 ------------ 第四百二十章 与之相类 十月廿五,距离十一月半祝湛然的一百二十大寿还有不到一个月。 弘义城,铜云馆。 今日气温升高,化掉了大部分残雪。 祝乐山高踞三层露台,手按雕栏,正对城外天际烟灰色的厚实雨云,听着遥远无声的冬雷,看着细如银丝的霹雳。 “西京那边听说是越发差了?” 他开口道。 “二少,我们按您说的在西京保持原价,十月上旬出了八千斤二等钢,十月中旬出了两千斤。一等钢和特等钢各自砍半不提,连走量的熟铁都卖不出去了……” 汪文翰低声道。 “按照我们这边的估计,自上月二十到本月二十,这三十日天南行出了超过四十万斤二等钢,把西京大中小铁匠铺几乎全撬了过去。” “老汪,说话小心些,这是降不降价的事吗?” 祝乐山猛地回头瞪了下属一眼。 “二等钢一斤四十文,这数翻两倍才够我们炼熟铁的本,换老大来他能降价?” 他在露台上踱了两圈步,让寒风冷却愠怒。 “我把这事压了一个月,给你们这么多时间去查,总该有些说法了吧?” “有的,有的!” 汪文翰急声连连。 “我们找到了天南行的地头,在西京城西的徐家埭,日夜都有队伍巡逻,领头的都是贯通武者。张把头晚上曾翻墙进去看过,他们炼钢的路子和老法子不同,棚里都没几套铁锤铁砧,反而吊着两尊巨大的铁瓮。” 祝乐山听了这话,心凉了半截。 如果天南行还是“千锤百炼”的老法子,那成本与铜云山庄必不至于差出太多,只能是赔本赚吆喝;但他们既然用的是新路子,那就说不得是真在做生意了。 这可有些棘手。 “天南行背后是谁查清了吗?” 祝乐山解开了领口的扣子。 “大概清楚了,这商行现在是器作监监造闻中观在执掌,金海洪家的洪福任东家。” 汪文翰回道。 “呵,所以搞来搞去这商行居然是洪范的?” 祝乐山冷笑数声颇觉荒谬,完全没想到洪范有这个能量。 “监造过来任大掌柜,说明器作监有股份;之前你还提过沈家的矿山也转到了他们名下,所以沈家保不准也在局中。” “好啊,好得很!” 他紧了紧束袖。 “洪范此人素来有些贤名,必是知道凉州钢铁营生是我们铜云山庄罩着还要往里头硬挤——他大概是以为靠着器作监与沈家的名头便能让我们投鼠忌器?” “这是把我祝家看扁了啊!” 祝乐山踱着步子,越说越怒。 “洪范呐洪范,我不去招惹你你便该烧高香了,结果你却来招惹我?真该早给你些颜色看看!” “二少,可若是天南行背后还站着沈家,是不是……” 汪文翰劝道。 “万丈凝冰的名头在凉州自是管用的。” 祝乐山寒声道。 “但凉州钢冶上数三代人都是我们祝家的地头,这事是天南行踩过界,哪怕闹到两家老祖宗那也是他们不占道理。” 这番话他说得理所应当。 前段时间祝乐山刚掏空了自己能掏到的所有钱财,凑足五万两自刘家购入了那尊蓝蛟标本。 原以为万事俱备,只待时间走得快些,却没想到突然间全丢了西京的份额——这相当于铜云山庄七分之一的总营业额。 事上叠事,他丢失了所有耐心。 “此事我会和六爷去说,请他出手。” 祝乐山作下决断。 “这,二少,是不是太招摇了?以六爷的行事风格,到时稍一比对就知道是我们铜云山庄下的手……” 汪文翰迟疑道。 “哼,我要的就是如此。” 祝乐山负起双手。 “都到这份上,还藏什么藏,本少就是要教他们个乖,逼洪范上门来拜我的码头!” ······ 十日后,十一月初五。 西京连下了几日雪。 器作监府衙的后花园中银装素裹,池上结了一寸厚的冰。 洪范与庄立人围炉煮茶对坐六角亭中,用缓释而出的炽火真元隔住冬日的冷。 两人身侧,十余只麻雀、画眉与白头翁安静立在木栏上蹭暖,侧耳听着亭檐与石阶上雪水化开的叮咚流淌。 亭外,冰上覆着轻薄的雪,冰下不时闪过锦鲤的红。 北风卷起白沙般的雪籽兜转在墙头。 “这里记的是我两个想法。” 洪范指着茶炉边摊开的册子。 “第一个是以煤炭燃烧产生的蒸汽作为车辆动力,用钢轨、枕木、道渣铺出专用轨道,在城市之间建设出运载量惊人的火车交通线。” 庄立人边听边翻看册子,见里头画着轨道与火车的拆解图、蒸汽发动机的结构简图,以及原始的插销车钩与道岔原理。 “第二个是改进纺纱机,而后应用蒸汽动力;这方面我没有太多成型的点子,但我保证方向错不了。” 洪范继续说道。 “总之,我希望监内能组两个团队做方面预研,若项目资金不足我可以私人补助。” “预研可以,补助不必。” 庄立人合上册子,问道。 “多久后能有结果?” “要先等天南行把钢产量提上去,我估计五年后应当能做初步落地,至于大规模应用得十年往上。” 洪范据实回答。 “那就搞吧。五年不算长,州部也不缺钱,何况还有你的大名做背书。” 庄立人笑道。 洪范亦笑。 器作监立部已久,对于研究方向的确立向来有严格流程,一个项目只有在研投会上通过才会得到拨款。 也正因如此,部内官员常为资源争夺而有龃龉。 但洪范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三年来,他已拥有两位术圣笔友,数位大监造粉丝,大名在九州器作监系统内如雷贯耳——若只论凉州一地,洪范更是公认的科研明灯、真仙下凡,以至于现在不管什么项目只要签着他的名字上会,通过就是必然。 “有一个好消息要与你说。” 庄立人小心收好册子,说道。 “梅承雪来信告我,雷酸汞的研制已有进展,初步表现出了你描述的性能;但受限于不成熟的制备工艺,成品纯度还不够,他会尝试进一步优化。” 洪范闻言格外振奋,且得陇望蜀。 “庄公,梅公有提无烟发射药的进展吗?” 他问道。 “有进展,但不大。” 庄立人答道。 “之前按你描述‘用硝酸与棉花纤维反应得到硝化纤维’这步骤是轻易便成了,但这东西极其不稳定,光今年后半年就在仓库里炸了三次,压根没办法用作火枪或大炮的发射药。” 他说这话时看向洪范的目光颇为诡异。 在两年多的相处中,庄立人多次见证了眼前年轻人那非同寻常的精准预感——一个化学反应他明明不知道反应条件,也不清楚反应流程,偏偏就“本能”确定其反应产物能派上指定用场——而这类事情发生多次后,洪范甚至都不再掩藏,而是光明正大地“推测”。 直到现在,庄立人也不明白洪范知识的来源,考虑到其星君身份庄立人甚至不敢问,而这也正是西京器作监内部许多人将洪范敬若神明的原因。 “庄公,替我转告梅公,这硝化纤维的路子一定是没错的,接下来应该需要对其做某种处理,譬如溶解或胶化,再混合某种稳定剂,便能得到无烟发射药。” 洪范推测道,强装寻常,对亭中异样似无所觉。 庄立人没有立刻回应。 他正襟危坐着,回想起对坐之人一次次的奇思妙想与未卜先知,只觉得先前与自己谈笑的并不是凡人,而是自天而降的祖龙、或是与之相类的什么东西。 “洪范……” 庄立人无意识地唤了一声。 “怎么了?” 洪范回问。 两人恰好对视,使庄立人心头无形颤栗,颈后起了一片鸡皮。 北风空吹了片刻。 茶炉里不断涌出蒸汽。 庄立人端起热茶,在双手中握了片刻,一饮而尽。 他苍白的脸颊红润起来。 “洪范,我之前想说,你委托打造的长剑要完工了。” 庄立人说道,语气恢复了平常。 “那长剑用的是狮首吞口形制的剑格,所以工匠取名为‘赤面狻猊’,其沟通先天火行灵气的效率有四成,虽远比不得你那把明神的九成,但也妥妥是地级下品,当得起神兵二字。” “这把长剑我让兵器部给你用了最好的辅料,再算上人工费一共要六千两——按我的意思,这钱你就不要给了。” 洪范闻言一惊:“庄公,这可使不得!” “使得,使得!我既免你这六千两,自是要从其他地方挣回来。” 庄立人大笑。 “你去年写《公差制度》与《流水线》的两篇东西我自得了便奉为珍宝,这一年来先在州部水泥厂中大力推行,至今已增长了三成产能,彻底把贺州比下。” “但我毕竟只是粗糙模仿你的理论,很多地方生搬硬套,还远谈不上完善。” “因此我与几位监造共同希望你能抽出几日时间巡查指导,量体裁衣。” 庄立人将话说到这份上,洪范无法拒绝,只得答应。 正在这时亭中鸟群突地惊起。 却是阿年引着沈鸿过来。 ------------ 第四百二十一章 盘外招 六角亭外大雪未休。 “二少、庄公,天南行的人来朝日府报信,说天南行昨夜遭贼人破坏,损失惨重!” 沈鸿几步上前,来不及行礼便急声说道。 此言一出,两人皆惊。 “庄公,我先行一步!” 洪范豁然起身,与庄立人告罪一声后便拢沙飞腾,第一次横掠于西京城上。 半刻钟后,徐家埭。 洪范在闻中观与洪福的陪同下察看现场。 天南行的正面门墙完好,中心处的工棚被摧垮了一半。 完好的棚顶下,八位夜班护卫躺在火堆旁,想挣扎着起身朝洪范行礼,却因晕眩而难以站稳。 纵观全场,损毁最严重的是两台转炉。 第一台横倒在地,炉壁凹陷变形,半嵌在夯土地面;第二台飞出工棚十余丈,撞碎了后侧存放铁矿石的砖房,纯钢外壳上还带着三个数寸深、五指分明的紫红色拳印。 “以转炉之沉重,寻常先天武者恐怕没能力轰出这么远。” 洪范面色凝重。 “昨夜来的当是位元磁级别的高手。” “我之前盘问了两个巡夜队伍,他们都是在破晓前被一声暴喝震晕,今早才陆续醒来,虽然侥幸都留了命在,但几位修为较低的身上都有多处冻伤。” 闻中观说道。 “你来之前,我与洪福分别去走访了附近五里内住着的村民,许多人都说昨夜有连绵雷鸣,只因冬雷犯忌讳,所以没人出门察看。” 洪范点点头。 “老闻,开明行里那两个转炉有没有事,什么时候能补上?” 他问道。 “我今早第一时间就遣人去问了,那边两个炉子都没事,一个还要十日左右完工,另一个得个把月。” 闻中观说着,面现难色。 “但是范哥儿,恐怕那两个炉子完工了咱们也不能马上恢复生产,昨夜那人既然来一次就可能来两次,防无可防啊!” “是这个道理。” 洪范沉声道,以手指比划着钢炉上拳印的深度。 “你按正常节奏做事即可,此事我会解决好。” ······ 同日,入夜。 天南行临时修复的工棚下燃着一行炬火。 火光下,三张方桌摆成一列,两侧各设座位。 洪范坐在一端,对沈国英的审视目光视若无睹。 “我已仔细查看了转炉上的破坏痕迹,九成概率,昨夜来人修习的是《铜云典》。” 袁凌雪说道。 此言一出,在座大多数人都不意外。 “铜云山庄祝家的家传功法?” 闻中观确认了一遍。 “正是。” 袁凌雪点头。 “先天之前,铜云真气能外放为紫红铜云,有诸多妙用;先天之后,其真元更能浸入血肉骨骼铸就铜云体,使武者一身重逾玄铁、金刚不坏。” “你们都看见了,两尊转炉上的打击伤痕都带着斑驳紫红,正是铜云典修习者最显著的特征——再结合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我估计昨夜来的是祝家老六‘铜围铁马’祝胜雄。” 作为修罗宗外事首座,袁凌雪结交广泛见识不凡;有她这一番话,众人对袭击者的身份再无疑虑。 “所以是铜云山庄见光明正大的竞争不过,开始耍盘外招了。” 洪福双手抱臂,看向洪范。 “哥,你怎么打算?” “怎么来的怎么还回去便是。” 洪范轻巧说道。 “横竖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要不要先与祝家通通气,里头或许有些误会?” 沈国英有些犹豫。 “我们沈家与祝家世代交好……哎,既然已插手了这桩生意,现在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 他开口才说半句,便苦笑着说不下去。 “沈公,事情到了这一步,以祝家的肆无忌惮,就算我们想谈也得先打——这是核心利益上的冲突,打了或有的谈,不打肯定谈不了。” 洪范望向这位大股东,语带诚恳。 沈国英只得点头。 他在族中负责内外往来十余年,自然懂这个道理。 “洪范,你想说的我都明白。” 沈国英说着,瞥了眼身侧的沈铁心,那用心听讲的样子让他颇为陌生。 “只是你或许不知,本月十五正是祝湛然的两甲子生辰,整个铜云山庄老早就在为此准备。我怕现在报复恰好冲撞此节,把事情搞得过大。” 他话一脱口,便听见袁凌雪噗嗤发笑。 “袁首座有何见教?” 沈国英面色微变,问道。 袁凌雪正欲补救,却被屈罗意抢了话。 “我师姐是笑你不知轻重。” 他敞开直缀盘腿坐着,手指支着桌沿,屁股下的椅子前脚抬起,只剩俩后脚摇摇晃晃地斜在地上。 “沈家老兄,我们修罗宗门人最忌讳憋火;你若硬让我们把受了的气吞下,少时便知什么是真正的把事搞大。” 沈国英不由沉默。 与屈罗意这样的浑人交流是他最不擅长的事。 好在洪范适时解围。 “沈公不必担忧。” 他浅笑道。 “此事尽管交与我和屈兄处理,我必会拿捏好分寸。” ······ 五日后,十一月初十。 弘义城大雪初停,空气干爽冰洁;翠色天穹纯净无云,仿佛倒扣的玉盏。 城心刚扫出的大道上,洪范与屈罗意并肩而行,随着稀疏客流穿过一丈高的红铜大门。 门后,视野陡然开阔,百米广场以石砖铺就,两侧依次摆放着上百尊铜铁铸像,当先是海陆异兽,中间是黄道星宿,最后是三教神圣。 广场之末,宽阔白石拔起四十九阶,其上高耸楼宇一字横列。 洪范二人跨入正堂,先被迎面暖风熏得骨头一酥,而后便见到正堂一口两丈高的薄壁铜钟高悬横梁,摄心夺魄。 “这祝家到底是凉州一霸,一个商馆比总督府都气派。” 洪范由衷赞道,颇为惋惜。 “这你眼皮子就浅了。” 屈罗意明明看得眼花缭乱左右乱瞟,嘴里还不忘抬杠。 “我来之前听师姐说了,论气派铜云馆也就是二流,真厉害的还得是城西四十里外的铜云山庄,据说祝家老祖常居的那尊铁胎通天塔足有百米之高!” 两人随口说笑,在铜钟下站定。 气氛稍稍凝滞。 “直接来?” 屈罗意紧了紧束袖,问道。 “凡事得先礼后兵,总要见见主人打个招呼。” 洪范回道,挥手招来个伙计。 “依你便是。” 屈罗意点头。 ------------ 第四百二十二章 识趣 半刻钟后,正堂西侧二楼的会客室。 汪三掌柜领着洪范二人入内,关门退下。 祝乐山一身紫红锦袍靠坐桌后,见二人进来,放肆而笑。 “久闻赤沙大名,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是在这般光景;我本以为你会让沈家出面,嘿,你倒也识趣。” 他说着指了指对面单独放好的一个矮脚圆凳。 洪范依言入座,跟在后头的屈罗意见没有自己的位置便抱臂靠在墙边。 见二人不敢炸刺,祝乐山心头大定,气焰越发张狂。 “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他一手托腮,吹了吹杯中茶水。 洪范却未按套路出牌。 “你是祝乐山?” 他问道。 “呵,好个在榜天骄,来拜菩萨却不认得菩萨?” 祝乐山哂笑道。 “正是你祝家二少当面。” 洪范点点头,再问:“天南行的事是你做的?” “不错。” 祝乐山昂然颔首。 “谅你年轻,小惩大诫,须知……” 但他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事情都清楚了,那便干活吧。” 这话是屈罗意说的。 祝乐山见这街溜子气质的邋遢青年自墙边弹起身子,满脸嫌弃地指了指自己。 “这姓祝的半天都搞不清状况,脑子大概缺根弦,和他废甚鸟话?” 这句饱含轻蔑的话语刺痛了祝二少的内心。 “放肆!你是何人?” 他拍案怒喝,依旧被无视。 “你这是打算当监工了?” 屈罗意不满道——他见洪范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毫无动弹的意思。 “南下一千五百里都是我以沙翼载你,现在可不该换你操劳?” 洪范挑眼嘲道。 屈罗意闻言一怔,想到此前自己御“范”穿空,一路大呼小叫发号施令,难得有些羞赧。 “行吧,我毕竟长你三岁,多操劳些也是应该的。” 他故作大度。 这个时候,祝乐山已彻底意识到不对。 “你们要做……” 他起身质问,见瘦弱青年踹开房门,双手叉腰居高临下一声大喝。 “不想死的都赶紧滚!” 这一喝以雄浑真元释出,震得檐上积雪簌簌、堂下铜铁共鸣。 但馆中众人不知状况,没有动作。 “哎,世上到底是蠢人多啊。” 屈罗意叹了口气,瞥了眼数尺外一人合抱的巨柱,后退两步沉身蓄势轰出一记正蹬。 高楼殿宇猛地一震。 木柱折断横飞,旋转九十度后正中悬吊的铜钟。 嗡声如潮,纷扬灰尘。 只见铜钟拽着铁链巨幅摆荡,一字型犁断天顶,在梁瓦间扫出个明亮天窗,最后与脱位的铁梁一同砸入地板。 正堂开始坍塌。 此时再愚钝的人也知道不好,撒开腿往外跑去。 祝乐山隔窗目睹这一幕,竟是怔在原地——事态的发展远超想象,以至于他一时分不清所见所闻究竟是现实还是幻梦。 数秒后,惊怒姗姗来迟。 “你找死!” 祝乐山暴喝一声,将大量先天灵气抽入体内。 眨眼间,他肌肉剧烈膨胀,裸露的皮肤色泽自白皙转为暗金,脚下地板因不堪重负而破裂。 洪范手端茶杯翘着二郎腿,见祝乐山轰出一记十成功力的重拳,如撕纸般轻易粉碎了身前的实木墙板。 而后被一只肉掌轻巧捏在手里。 铜云典是以防御和力量著称的第二品武道。 但祝乐山此刻只觉拳端传来的巨力无法抵抗,连金属化的腕部都咔吱作响,一息后整个人竟被生生压跪在地。 恐惧唤回了理智。 他这才注意到对手的尖锐犬齿与目中青芒——这是《修罗斗战经》的标志性特征。 “你是小斗帝屈罗意?!” 祝乐山声音干涩。 “乖孙,现在记起你爷爷可太晚了!” 屈罗意暴戾笑道,左手将祝乐山牢牢锁死,右手迎面一记砸拳。 铜声二次嗡鸣。 祝乐山头颅侧在一边,脸颊受击处凹陷皲裂,没有流血。 屈罗意抬手检视,发觉自己的拳锋反倒破皮见红。 “不愧是铜云典,够硬啊!” 他欣喜赞道,话未说完已伤势尽复。 “屈少侠,你替洪范对上我们祝家,可曾想过贵宗门的意思?” 祝乐山喘息着吐出一颗铜牙,仰首问道。 “呵,所以我说你这鸟毛搞不清状况……” 屈罗意龇牙咧嘴,单手扯起掌中人,而后旋身蹬在他胸口。 考虑到铜云典极其耐揍,这一击他出八成力,轰得祝乐山横越二十米撞在铜钟,阖身嵌入半寸,当即休克。 铜云馆回荡着第三次铜声。 “快哉,快哉!今日走运,该我大干一场!” 屈罗意俯瞰自己“铜人嵌铜钟”的杰作,目中青芒爆绽、全身骨骼爆响。 “屈兄,莫要杀人。” 这时洪范出言提醒。 “放心,我只好斗又不嗜杀。” 屈罗意回头狞笑。 “再说我敲钟三次,但凡有点脑子的也该跑了,留下的必是自愿的嘻嘻。” 他自二楼跳下,循声望向通往翼楼的连廊。 彼处,汪掌柜正带着三队精锐护卫快步过来,每一人都身着皮甲配带兵器,后头甚至有四位举着铁胎大弓。 见到先天二合的祝二大字型挂在钟壁,他们既怒且惧,但主辱臣死,不得不奋战。 “我不伤尔等性命,尽管来战!” 一道欢声拔起。 楼下,屈罗意张开双臂,信步前迎。 楼上,洪范自斟自饮,侧耳倾听。 拔刀、战吼、放弦…… 而后是金铁交击折断,败者痛呼呜咽。 十几息后一切喑哑。 仅剩下的脚步声轻快远离主殿,不久后铜云馆四面依次有砖石崩裂、楼宇坍塌之声。 半刻钟后,洪范饮饱茶水,又打包了桌面上半斤顶级岩茶,沿残损半阙的楼梯走下二楼。 此时此刻,原本高大奢华的铜云馆已成一片废墟,唯有他方才走下的区区二楼算是唯一高点。 风雪仍未停。 片片洁白覆盖堆叠,一点点模糊了断壁残铁。 “祝二公子,你做初一便有我做十五;本来在商言商,我们何至于此?” 洪范面钟而立,轻声叹道。 钟上人似处昏迷,没有回复。 这时背后传来轻快的欢笑。 “洪范,你看我捡到了什么!” 洪范转头看去,见屈罗意上衣褴褛挂在腰际,赤裸肩头上扛着一具盘起的蓝蛟标本,其鳞角爪牙丝毫无损,展开后怕是得有十几尺长。 “恰好再过两月是我师尊大寿,拜师那么多年我还没给他送过礼,正好用这玩意一次补上!” 屈罗意得意笑道。 还在装晕的祝乐山闻言肝胆如裂,终于忍耐不住——须知屈罗意的师尊是修罗宗第二尊天人,传法堂首座“青龙”应仗剑,这蛟尸到了他手上如何讨要得回来? “这蛟是我的,小斗帝不能带走哇……” 他睁开眼虚弱呼叫。 屈罗意皱了皱眉。 “怎么偏偏这时候醒,好不识趣。” 他把蛟龙按在洪范肩头,上前飞起一脚,又送祝二进入梦乡。 一刻钟后。 衙丁确定凶人离去,小心翼翼进入铜云馆。 城外,两道人影身扛蛟龙,没入无尽深雪。 PS:各位中秋快乐。 两天前陪运营官去拍照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闪光灯、装修气味还有化妆三重攻击,晚上头痛欲裂,直接报废了两天,不然能再多两章。 ------------ 第四百二十三章 落子 三日后,十一月十三。 夜晚,铜云山庄。 星空闪烁雪幕,冰花沉浮月光。 金铁铸造的真固堂满身森寒,万千棱角上闪烁着烛炬之光。 祝家当代嫡长子、先天四合境界的祝乐水立在堂下一身风尘,衣帽间还浮着未化的残雪。 “这两日你星夜兼程,辛苦了。” 祝湛然独踞高台,一手按膝低头俯视。 “你刚讲信送到了,人你也见到了,所以他们怎么说?” “厉宗主说天南行本就是他们与洪范、沈家、器作监三家合作,修罗宗在里头投入甚巨。” 祝乐水回得艰涩,咽了口唾沫。 “至于铜云馆之事,他说一概是由他授意,若家君不满可往天鹏山理论,修罗宗必扫榻以待。” 发此言时,祝家嫡长低头看地,目光发虚。 祝湛然默然点头。 站了数十人的大殿好似冻上了。 北风在真固堂外挟冰夹雪嚣狂往来,每每越门而入便如撞无形之门墙,不得不倒卷而回。 十数息后,立于人群之中的祝乐山已站得手足发软,上首才迟迟传来话语。 “哈,厉宗主果然还是那烈火般的性子。” 祝湛然断笑数声。 “嘿,我祝家子弟如今是太了不得,天骄榜上最炙手可热的两位携手来访,居然连个正座都不配有了……” 他雄壮的声音在铁壁间回荡,数息后稀释于风中。 祝乐山听闻此言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中向高处就坐的祝六投出祈求目光,可惜平日以脾气爆裂著称的“铜围铁马”只一脸铁色直背坐着,不发一言。 凉州纵横两千里广阔,祝家譬如一柱独峰,除了在西京要让沈姓三尺,到哪都能平趟。 唯独天鹏山上那个小小宗门是个特例。 门槛奇高,是故人丁稀少; 性格乖张,是故人脉草草; 不善经营,是故势力单薄; 成员天南海北各有故乡归属,内部凝聚力更是天然不如有血缘姓氏为纽带的世家宗族…… 但他们太能打了。 “盛工,之前让你琢磨天南行的技艺,想出什么东西了吗?” 祝湛然看向人群中站着的一条矮壮大汉。 其人名为盛志明,修为虽只浑然境,却是铜云山庄在技术方面头一号的大拿。 “主公,属下与六爷还有西京回来那几位都细细聊过,可还是参不透那洪范的手段。” 盛志明汗颜回道。 “炼钢的根子说白了就是除杂,而要将钢材炼得越纯净就需要越高的温度。按六爷描述,天南行里最特别的就是那两个吊着的钢炉,但按属下想来,要把一个不封闭的大铁炉子烧到极热,就唯有依靠武者真元辅助这一个办法。” 在场其余几位匠首各自点头。 “若是天南行用武道高手来炼钢,便不可能做到四十文一斤的价格。” 祝湛然冷笑一声。 “主公明鉴,正是如此。” 盛志明艰声道,用袖口抹了把颊边热汗。 “本座听明白了。” 祝湛然扫视堂下众人,脸色阴沉。 “我们偌大一个铜云山庄,与金铁打了上百年交道,如今在老本行上被一个小子踩在了脚底下……” 五指发力。 精钢扶手上嵌刻的珐琅铜云被揉捏变形。 往前几十百把年,祝家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换做以往,他们可以绑人,可以逼问,可以偷学,可以收买——几代以降,那些各有绝技的地方作坊被铜云山庄强行并购的何止十家? 然而这次哪怕祝六也不敢提这茬了。 “我祝家五代菁华皆在堂下,计将安出?” 祝湛然最后问道。 无人作声。 “好,局面便都清楚了……” 祝湛然看着扭曲的钢扶手,深呼吸两次,像揉面团般将其大致复原。 “武斗,我一个打不过对面三个,文斗,你们一帮子玩不过个及冠小儿;那就只有低头和谈了。” “知会下去,两日后本座那两甲子生辰,不办了!” 他怒道。 “老祖宗,这,还请三思啊!” 祝家家主、祝氏兄弟的父亲祝令泽焦急出列,请道。 “预定来拜寿献礼的一百二十个家族门派大半都已经到弘义城了,现在请他们打道回府太过失礼……” “所以呢,铜云馆被砸得稀烂,废墟现在还未清,他们都见了,你还想张灯结彩佯装无事?” 祝湛然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天鹏山说扫榻以待,你们谁能去?两日后让这些人齐聚一堂,到时是给本座祝寿还是看本座的乐子?” 他气急败坏。 “老祖宗,那也不必取消,或者我们先推迟?” 站在堂下的祝乐水拱手进言。 他此时想的是自己花费无数精力搞来的寿礼。 “哼,打肿了脸充胖子,你就这出息?” 祝湛然靠入宝座,轻蔑瞥视。 这一眼瞧得祝大满脸涨红。 而看着这一幕,原本心头惶恐的祝二却霎时好受了许多。 ······ 十一月十六,大雪。 午后,天南行。 新修的屋舍被几个炭火炉子煨得如暖春。 会议自午时正开始。 申时过了二刻,洪范略有疲惫地推门出来,撞过鹅绒般的狂雪,站在院外的墙檐下透气。 徐家埭以北,远山仿佛一头白狮,卧在冰风中嘶吼,抖擞着满身雪鬃。 片刻后,洪范听见踏雪声由远及近,见一人敞着衣襟晃荡过来,双手拇指搭着腰带,站到自己身边。 自是屈罗意。 “你是真打算亲去铜云山庄?” 他靠在墙上,声线轻忽而清晰。 “我师尊与我说过祝湛然那厮,他与沈摩耶不同,为人死要面子,上头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们如今把祝家逼得取消祝寿,可算是得罪死了他——此时你还要过去,可有些心大了。” 洪范收回目光,微愣。 “屈兄,这可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他笑道。 “你这么说,说明还没参透人情世故。” 屈罗意摇头晃脑。 “为人处事身段得灵活,就用挨打这事打个比方。 有时吧,我师尊看着怒极想揍死我,其实只是因为有外人在场要摆个样子,我快点溜了不仅能少挨打,还给了他台阶; 又有时候吧,他是真有些气了,那我反而不能逃,得老老实实挨他几下哄他消了气,这才妥当。” “哎,总之这里面的水很深,很难把握。” 他语带唏嘘,满脸沧桑。 “那按屈兄你的经验,这回该怎么做?” 洪范拱手请教。 “我的意思是压根别理那姓祝的。” 屈罗意往墙上一靠,蹭下两块冻脆了的墙皮。 “有了你那炉子,炼钢这事祝家横竖玩不过我们;而我掌门既然放过话,你就不必担心他们再搞手段——祝湛然不敢来天鹏山,我师尊可是敢去弘义城的。” 洪范默然点头。 但屈罗意看出他并未被说服。 “你究竟是咋想的?” 他问道。 “屈兄,天南行起步走得这么顺是有原因的。” 洪范思忖少顷,从另一个角度起了话头。 “我们的第一批人力全是各家选调的精英,其中一半人有些武艺在身,三分之一能读写识字,但往后呢?” “往后再招呗,有钱还怕没人?” 屈罗意想当然道。 “屈兄,人才地里不会长,还真不是有钱就能招到。” 洪范摇头道。 “九州两条正路,第一是练武,第二是耕读,若非不得已没人愿意给人务工,更别说冶金行业不是来个人上手就能做,带出一个堪用的工人至少要几个月。” “再比如你刚刚提到的转炉。最初那两个炉子我在成立天南行之前就开始准备,现在那两个则是借金磁门武者之力才能迅速完工,但这不够。凉州有两千万人,九州更是十倍……” 洪范絮叨着,望着无边白雪落在一片素裹的世界,心头旷远而冰凉。 “可你在急什么呢?” 屈罗意打断道,不解。 “天南行就按现在的势头往下,很快也会挣钱的。” “不是为了挣钱……” 洪范呼出口白气,看它被冰风吹碎。 “我曾梦到过一个愿景,醒来便想推着这世道去往它靠,为此必须释放出武者之外,凡人那更广大的力量。” “凡人,更广大?” 屈罗意禁不住嗤声一笑。 “屈兄,你说草木与虎豹豺狼,孰强孰弱?” 洪范平静问道。 “自然是猛兽。” 屈罗意即答。 “一对一是如此。可若从更深处说呢?你修习《修罗斗战经》能感应生机,试问天地间之生机狮虎占几何,草木又占几何?” 洪范再问。 “若有一日我欲使这天地换色,是该靠猛兽,还是草木?” 这回屈罗意明显语塞难回。 “所以我看重铜云山庄不在于祝家的财力人力,不在于‘彤云寂照’的天人武力,而是他们麾下的上万矿工,几千熟练工匠。” 洪范声作铿然。 “所以我最早与庄公起草天南行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所谋既大,所图既远,哪怕一分力量也应争取,何况是铜云山庄这般庞然大物?” “你话说得光鲜,咋一开始不去找他们合作?” 屈罗意抬杠道。 “先找他们也是一样的,无非早打晚打,不打如何能分出个高下先后? 洪范笑道。 “其实不用太担心。祝湛然点名请我去,还专程让祝胜雄亲自前来道歉送信,已经是主动示弱,必不会有危险。” 雪淹没了两人的脚面。 屈罗意不回话,只一瞬不瞬地瞧着洪范,仿佛在看什么稀奇东西。 “屈兄这般看我作甚?” 洪范问道。 “我一直觉得你与众不同。” 屈罗意回道。 “我这外貌确实较常人出挑些。” 洪范坦然道。 “不是说容貌。外表方面你虽胜过我,但毕竟相差不多——你也知道,我的俊朗在天鹏山是公认的。” 屈罗意捋了捋鬓边纠成一绺的发丝,认真回道。 “我见过许多武道天才,他们性格禀赋虽各不相同,但无不一心一念专注武道,唯独你不同。” “你不好斗,不武痴,一颗心飘来荡去,想的东西千奇百怪又多又散。” “按理说这样的人决计练不好武道,可你修为进境不仅不比我慢,杀法技艺上的成就还远比我高,实在是没有道理。” “我原本对你是奇,现在却有些不得不服了。” 他咂吧着嘴。 这番话突如其来,听得洪范沉默良久。 二世为人弹指数年,他一直自负于如今已取得的成绩。 但细细思量,明明知识是前世带的,命星武道是龙魂树给的,其中独属于自我奋斗的又能有几分? 一念至此,洪范先是心虚,随后又有了强烈的使命感。 “屈兄,我能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机缘巧合。” 他低声幽叹。 “或许是此方世界有心要借我成事,才给了我这一切吧……” 他正欲抒情,突被打断。 “行吧,你那些弯绕我搞不明白。” 屈罗意以尾指掏掏耳朵,弹出块耳屎。 “总之你既然有了主意,我就再陪你去次铜云山庄便是。” 洪范闻言心头微热,却说不出感谢的话。 此时厂内停工,一切如斯静谧,唯有雪花落地的噗噗声震耳欲聋。 墙外,大雪自天悬垂飘飞如幕,笼着山川云林;其中林川执黑,云山执白,已在棋盘上落子满篇。 ------------ 第四百二十四章 彤云寂照 十一月廿五,入夜。 弘义城外,铜云山庄。 大雪,深寒。 一架带着祝氏家徽的大型马车驶过披着薄雪的石砖路,停在庄外。 车夫掀开厚重的皮草帘。 洪范与屈罗意先后下车,见山庄中门大开冷冷清清,除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外别无他人。 “他们这车看着料足,比你的还是差不少。” 屈罗意拍了拍木底包金的车厢,说道。 “你坐过骏驰行的车?” 洪范随口问道,回头检视。 在他身后,雄伟的弘义城已看不见,唯有连绵山体伫立在灰蒙之中,像一幅简陋的炭笔速写。 “你不是送了一辆车给师姐吗,我看她不咋用,之前薅来坐了几天,嗯,体验还可以。” 屈罗意明里一顿暗示,见洪范不开窍心头暗骂,只好转开话题。 “呦,这敢情好,还给我们铺了红毯。” 负责迎接的管家听了这话略有尴尬,只是陪笑。 一行人穿过大门往里。 连廊下,黄纸灯笼发着暖光,在风雪中来回摇摆。 洪范左右观察,见到许多大红标色的装饰未撤尽,显然与之前那幅红毯一样都是为了办寿。 未久,真固堂。 金铁浇筑的大殿中,一位侍者端着红木盘子,里头摆着三杯斟满了的酒。 侧脸伤势未愈的祝乐山首先端起一杯,先是朝来客低声下气道歉,而后一饮而尽。 洪范默然看他表演,浑不在意对方眼底恨意,坦然喝了酒,而后随管家步入堂后。 祝胜雄早就候在此处。 他见二人过来,倨傲地点了点头,猛地推开铜门。 轰然一声铁响。 冰风森寒撞入。 洪范立在门下,迎风放眼,视线陡然开阔。 夜无星月。 飘落的雪花被凌空吹碎成冰雾。 一条中分山庄的青砖大道如刀斧般直劈向前,道旁两列冷杉高大笔直,其迎风面披霜白甲,背风面生漆黑鳞。 视野尽头,百余米高的通天塔捅入夜幕,隔着雪看不清细节,仿佛百年世家不可屈折的脊柱。 细细看过这些景色,洪范才降下目光审视更近处的人。 大约四五百位,明火执仗配带刀兵,同样分两列拱卫在道路两旁,此时正怒视而来。 “好一个先礼后兵。” 屈罗意啧了一声,抽出揣在袖子里的手。 “我说前头怎无人,却是聚在这等着呢。” 他嬉笑道,手痒般地活动指节,就要往前。 洪范伸手拦下了他。 “祝六爷,这是给我的下马威?” 他脚下生根,侧视祝六。 “庄内子弟久闻公子大名,都想一睹公子姿容,是故夹道欢迎。” 祝胜雄不阴不阳道。 洪范闻言哂笑。 “行了,让他们撤了吧。” 他摆了摆手。 祝六见状一愣。 “洪公子是怕了?” 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强自激将。 洪范向来言语锋利,如何会顺别人的节奏走? “贵家今日前恭后倨,究竟是想谈还是不想谈?” 他话音里满是不耐。 “若无诚意便请直言吧,我这便回去。” 声音破雪传出。 祝胜雄哑口无言,捏着双拳呆立了片刻,只得撤了阵仗。 如此,洪范才领着屈罗意踏出真固堂。 长风驮雪如浪。 洪范二人信步往前,走过百米长的大道,见一位瘦高青年立在塔门之前。 “赤沙洪范,闻名不如见面。” 此人身披藏青色直领对襟斗篷,一双眼睛锐如鹰隼。 “阁下还请自报姓名。” 洪范停步问道。 “祝家本代嫡长祝乐水。” 青袍人昂然开口,下一句话说得格外响亮。 “在铜云馆内被二位教训的,正是我那不成器的二弟。” 洪范微微点头,见祝乐水上前一步,红铜般的手掌自斗篷下掀出,捏成坚实钢拳。 “原本今日想向洪公子讨教,想来不能如愿了。” 他凝眸挑衅道。 “向我讨教?” 洪范嘴角牵起,仿佛听到什么笑话。 “祝公子,纵然我心系大事不想动手,这不还有天鹏山的屈兄在吗?你不问他偏偏问我,是因为不敢吗?” 祝乐水面色陡地胀红。 “果然如传闻那般牙尖嘴利……” 他隐秘瞥一眼屈罗意——后者把颈椎扭得咔吧响,正向他欢快地露齿嬉笑——不由进退两难。 这时候,一个洪钟般的声音自众人上方遥遥传来,竟吹开了厚实雪幕。 “放洪范上来;屈小子候在下头。” 显然是祝湛然在说话。 洪范抬头仰视,目光沿着通天塔上繁复精准的回形雷纹一直延展到盖压塔顶的深黑色天幕,恍惚间只觉得铁壁将倾、头晕目眩。 怒雪复来,模糊了众人视界。 “屈兄请在这儿稍候。” 洪范深呼吸数次,推开厚重铜门,大步而入。 塔内无灯无火。 片刻后,洪范双眸适应微黯的环境光,左右打量。 这是一尊直径约三十米的巨塔,其内外皆为金铁材质,层高约十米。 几个长方形的小窗开在铁壁高处,稀薄冷光与素净雪花从其中透入,堆积在塔底。 洪范沿环绕楼梯往上攀登,见每一层的铁壁上都有浮雕刻画,大约是祝家百余年来的功勋过往。 直到第九层。 这一层墙壁空荡,只在上行楼梯边刻有一副对联,笔锋顿挫处清晰可见指纹。 【素月分辉,表里澄澈; 孤光自照,肝胆冰雪。】 洪范默读三遍,整理仪表。 一路上来,他见塔内墙地用料虽薄,但因其高逾百米,至少要用掉上万吨金属原料,绝非凡人工匠能够建造。 若以曾经的凉州物价来算,光建造这座塔的材料就值四百万两之巨,但拜天南行所赐,其估值很快会五倍十倍缩水。 洪范拾级而上,走出塔顶。 不知何时,风与雪俱已停歇。 他举目瞭望,见彤云缀满高处,整座天穹沉沉倾覆,泛着灼炭般的红光,在铁塔表面烙下斑斑火色。 呼,吸…… 洪范转过身,抬头正见到一个雄壮身影端坐在精钢宝座之中,其人五官拙朴,头戴红铜高冠,虽是寒冬腊月仍穿着一身沉重甲胄。 “来!” 此人出言唤道,正是方才祝湛然的声音。 洪范闻言迈步,身形却陡地发沉,待走出五步之后连浑身骨头都嘎吱作响,不得不高速运转炽火真元,蒸尽脚边积雪。 仿佛是走了一年,他终于穿过这区区十米,与祝湛然隔案相对。 ------------ 第四百二十五章 对赌 “拜见祝前辈。” 洪范拱手见礼,待礼毕时满身压力已不见踪影。 “最后那一步本座往你肩头压了六万斤力道,你还能站直了见礼,傲视同侪当是不难。” 祝湛然淡淡称赞了一句。 “你刚刚所用那真元,应是转修了《炽火爆裂典》,多半是掌武院所赐了?” 他挑眼再问。 “前辈所言不差,但不是赐,而是凭武勋所换。” 洪范回道。 “好一个‘换’。” 祝湛然冷冷发笑。 “这门武道在本朝原是由汉州莫家所有,七十年前莫家家世衰颓,不知怎么就亡轶了原典,结果二十年后却在掌武院的武勋阁中重见天日……” “哼,算了,今日不说这些废话;本座请你来是为了正事。” 他说着指了指铜案侧面的铁椅。 洪范不推辞地坐下。 “你那天南行做得不错,尤其是转炉炼钢的技艺格外高明,竟令我庄内数千匠人束手无策。” 祝湛然开门见山。 “本座今日请你来,是想买下你这门技艺。” 洪范闻言想要说话,被抬手制止。 “莫急,你先听本座的条件。” 祝湛然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本座听说你这商行先期投了三四十万两银子,且你占据半数股份。这样,祝家作价三百万两——其中五成是现银,三成是西京城的房舍田产,二成是古玩珍宝——换取你的技艺与天南行所有股份。” “凭这条件,只要你点头,修罗宗也好,沈家也罢,想必都会同意。” 这个方案哪怕是洪范听来也暗自咋舌。 三百万两。 这是洪家如今资产总量的十倍,是凉州两千万人近半年的税赋,可以换取大华所能提供的最奢靡优渥的物质享受,以及一切有市有价的武道资源。 这是只有天人才有能力和魄力提出的条件。 但洪范无法同意。 因为钢铁是一切未来蓝图的根基。 “呼,祝前辈……” 他深长地吐了口气,而后坚定摇头。 祝湛然脸颊上的筋肉绷紧了。 “洪范,你再想想。” “这三百万两是祝家现下能凑出的上限,自本座登临天人之后还从未开出过这等条件,更不希望被拒绝。” 祝湛然凝眸说道,目光犹如实质。 洪范虽正襟危坐,但余光却清楚见到漫天彤云缓缓沉降收缩,仿佛与天人的情绪应和。 他于是双手置膝结智慧印,关照内心每一丝惊怖恐慌贪婪,直到所有念头湮灭,只余寂静。 “祝前辈,大到武圣,小到走卒,人人都有希望的事,但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数息后,洪范回道。 “呵,你一个小小先天,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 祝湛然怒极反笑。 彤云应声翻滚,仿佛红天沸腾,其间露出的遥远破口中隐约可见隔绝在外的深黑夜幕与怒风狂雪。 然而青年稳坐如山,不为所动。 “洪范啊洪范,你可曾想过本座若对你动手将如何?” 祝湛然以手指北,低声发问。 “你死在这里,一切筹谋成空;本座或许多几位仇敌,但也就如此而已。” “厉破尘、应仗剑、沈摩耶,你或以为他们是你的依仗,但这三人最多与本座做过一场,绝不会为你拼得鱼死网破。” 洪范闻言微笑。 “你笑什么?” 祝湛然问。 “我笑是因为听了前辈之言,知道前辈并无杀我之心。” 洪范答。 “祝前辈,钱可以买到近乎一切东西,却唯独买不了更多的钱。晚辈知道祝氏经营铜云山庄多年,突遭此变心有不甘,然而商场如战场,我家乡有句俗话——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更得不到。” 彤云诡异地平静下来。 “所以你是不愿给铜云山庄出路了?” 祝湛然收敛怒容,漠然作声。 “当然不是,否则晚辈何苦远来?” 洪范即回。 “我欲与祝家携手,共谋未来。” “怎么说?” “以天南行为主,将铜云山庄的金属冶炼业务尽数并入,其中也包含您刚刚提过的那数千工匠……” 祝湛然嘴角渐渐下沉。 洪范加快语速。 “合并后,贵家拿天南行三成股份,与修罗宗、沈家同样有一个董事席位,其余几方股权相应缩减。此外,管理层方面暂时不变,由闻中观负责技术生产,洪福负责人事,沈铁心负责财务,祝家则可任命一位高管分管销售。” 这是一个简单清晰的规划,在祝湛然听来却几乎等于天南行将铜云山庄吃干抹尽——按这个比例,新天南行中股权大致是三等分,一份在洪范,一份在沈家与修罗宗,一份在祝家。 看起来似乎很公平。 但相比己方付出整个铜云山庄,其他两方付出的成本不过是一项突如其来的新技术与数十万两启动资金。 这次的“商战”中铜云山庄固然是败者,胜败双方的筹码当然无法对等置换。 祝湛然知道这一点,心理上却无法接受。 “好大胃口,好个以蛇吞象。” 他厉声笑道。 “你这是想将我铜云山庄百年积累一手摘去啊……” “不,前辈……” 洪范想要解释,被立刻打断。 “本座真是不明白,你是怎么这般看扁了我祝家?” 祝湛然生生捏碎了宝座扶手。 此时洪范汗毛倒竖,明白对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祝前辈,言语无力,我们且论迹不论心,暂耐怒气听我最后一个条件。” 他豁然起身,急急开口。 “按我推算,此前铜云山庄冶金方面的年净利在六十万两,可对? “大差不差。” 祝湛然冷冷相对。 “如此,我愿与前辈对赌——若铜云山庄以三成股份作对价并入天南行,十年后,祝家从天南行每年拿到的分红将超过一百八十万两。” 洪范斩钉截铁道。 “如果达到,便说明今日我给前辈的估值合情合理,若达不到,到时我将天南行股份全部转送前辈。” “你说什么?!” 祝湛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 三成股份拿三倍分红,意味着天南行十年后的利润规模要超过现在的铜云山庄九倍。 须知大华社会已在静态中沉浮了许久。 早在二十年前,铜云山庄就吃掉了能吃的所有市场——剩下的要么是进不去,要么是不挣钱。 整整二十年了,祝湛然每年过目的流水与净利只轻微波动,不再有丝毫增长。 另一边,洪范说完实利又开始抒情。 “晚辈自十七岁得命星,三年间走到今日地步,能在通天塔顶与前辈对谈,自负为九州俊中之俊,天下杰中之杰。” “今日过来,一是为解商行两难之局面,二是欲睹彤云寂照之风姿。” “前辈身为凉州南天柱石,声名响彻万里,或不知晚辈自幼便对前辈有万分仰慕。” “我虽与前辈初见,心头却知晓前辈志趣高洁如林中白象,无所谓钱财俗物——以我私心揣测,前辈方才心念不是因为些许外财增减,而是身担一家之重不得不争……” 祝湛然之前是听得发惊,现在是听得发愣。 高洁如林中白象; 无所谓金银俗物; 心念不因些许外财增减; 身担一家之重不得不争…… 他细细思量,起初未琢磨出味来,但再品三品之后,越来越觉得洪范这几句话正搔在痒处。 【这小子是懂我的。】 祝湛然起了个念头,但对方才的对赌还是将信将疑。 “你方才说,十年后祝氏所得分红须超过一百八十万两白银一年,否则你就把你的股份尽数送出——此言当真?” 他确认了一遍。 “当尊者之面,如何敢有虚言?” 洪范没有二话。 这下子祝湛然彻底动心。 大华立国三百年,所有蛋糕早就分完。 当所有人都只在一潭死水中打捞,自无人能想象年增速百分之几十的生意是怎样的光景。 正因如此,祝湛然无法拒绝这份左右大赚的协议。 “洪范,就你方才所言,可敢立字据?” 他肃然问道。 “当然。” 洪范郑重点头。 话音刚落,他就见祝湛然以指为笔在红铜铸就的几案上书写,在铜屑纷飞中将对赌协议逐字写下。 而后,洪范亦将食指加热到极限,画押落款。 “好,好!” 祝湛然见案几上一切落成,忍不住哈哈大笑。 纵横江湖多年,他自非幼稚之人,原本不信洪范仰慕自己,但此刻这种条件都写出来了,哪还能有假? 【咦,搅动凉州风云的赤沙竟如此仰慕本座?】 【咦,世人皆知我品行高洁,他娘的,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 祝湛然看着洪范那英武俊朗的风姿容貌,心头不由飘然,一下子觉得这小子尤其顺眼。 “好,好一个洪范,好修为,好魄力,果然是九州俊中之俊,天下杰中之杰!可惜我这么多后辈一个比一个愚钝,不仅魄力不如你,更无一人如你这般知我胸臆……” 他豁然起身,伸手在洪范肩头亲热一拍,而后扛起那张写了对赌协议的铜案,自通天塔顶升入空中。 “自今日起,洪范为我祝家上宾,不可怠慢!” 三句话如雷散开,先清楚击在铜云山庄所有人耳畔,继而滚滚远去碾入山野。 彤云弥散,乾坤晴朗。 洪范长舒口气,头顶蓝夜立于铁塔之巅。 俯瞰处,山谷如肠,大河通天。 ------------ 第四百二十六章 涡桨引擎 十二月十一,清晨。 天空明净,大雪方停,西京城内万物着白。 朝日府书房中,珐琅座钟报了巳时。 洪范誊抄好关于实变函数逼近理论的一篇新文章,与写给步天泽的回信装在一处,而后乘车去了兴盛堂。 今日午宴,他提前备好了上等的酒宴和礼物,请的是负责西京掌武院司武部常务的指挥佥事顾太宁。 不过这顿饭却不是为洪范自己吃的。 武红绫在缇骑司业的位置上呆了多年,虽兢业却不出挑,原本只一心培养女儿,没太多想法。 但自从天降洪范挑起了第二小队的大梁,她考功分数连续两年暴涨,不知不觉远远比下了同僚。 年末,恰逢主管州内贯通力士的副总司职务有缺,武红绫便动了心思谋求升任——想到自己孤女寡母有限的能力与人脉,她不得不私下请托洪范操持。 掌武院力士是与缇骑并列的武装力量,单体武力虽弱人数却更多,仅西京一地就有五十余位贯通境,负责浑然以下武者犯罪的缉捕处置。 这等实权职务自然竞争者众。 好在对洪范而言,今日之凉州已很少有他使不上力的角落。 十二月以后,天南行与铜云山庄的合并进展得如火如荼,而祝湛然称赞洪范才华引他为忘年之交的事情更是在凉州人尽皆知。 再考虑到仅在一个月之前,洪范才与屈罗意打砸了铜云馆,祝家前后反差之大甚至催生了诸如“金海赤沙背景通天,并非洪氏血脉”的市井传言…… 一顿午宴吃了大半时辰,满桌相谈甚欢,喝去百多两银子的火翡翠。 午后,洪范拐去掌武院,花掉四百点武勋换取了两份“焚中丹”。 这丹药由异兽九凤的肝胆为主材,服用后可以短时间大幅提升对火行先天灵气的亲和力,用于辅助浑然巅峰与天人交感武者破境。 风雪每吹过一日,年关便近过一日。 刘婶带着桃红柳绿每日进出,按名单采购要带回金海的节礼。 洪范忙碌一年正想给自己放个假,却在二日后突然收到一份拜帖——列位第四十八的在榜天骄“竹中君”段取游历至西京,约战争夺排名。 登榜一年半,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下位者挑战。 段取修习《竹云剑典》,以剑术精妙犀利出名,最擅抓取破绽。 可惜洪范并不是那种见招拆招的武者,开场便以荒沙界限制、炽潮杀伤,不到两分钟就用一发火玉逼得竹中君认输。 所有人这才知道赤沙已转修《炽火爆裂典》。 十二月十五,十几辆马车组成的长队在清晨时分离开朝日府,踏上回往金海的旅途。 半个月后,除岁的爆竹声淹没了九州大地。 过去的一年洪范不在金海城,但金海并未因他的缺席而静止。 高俊侠勤恳练武,在八月份晋入浑然境。 崔玉堂与洪赦先后当了爹,后者这两年可劲儿糟蹋洗髓丹,还在年底成就了小无漏境界。 郑准曾有意将独女嫁给洪胜,但因两个年轻人各自反对而作罢。 此外,一直得到洪范私下扶持的前无当骑队正李兴发也晋入浑然境,得金海各方准许后召集了散居的李氏族人,再起炉灶。 大年初一,洪氏祠堂。 洪范将两枚焚中丹与地神兵“赤面狻猊”交与洪武。 如此再算上洪胜与明神,哪怕他不在的时候洪氏也能凑出近三位先天战力。 ······ 正和三十一年,正月初十。 金海,台山一脉。 风拖着步子,在层峦间蹒跚。 浅蓝色的天空包裹着岩峰,万物披着雪,在大气腹腔里震颤。 一个或未曾被人履足的垭口,洪范顶风而立,手边荒沙塑造的四个涡轮引擎正发出红热咆哮。 排气口,几块人头大小的石头被射流吹动滚下断崖,难觅回声。 自杀法“炮”问世后,速度成了洪范武道上最大的短板。 原本的首选解决方案是脉冲爆震发动机,但数个月来他多次试验,受限于当前境界,进展极为艰难。 于是,退而求其次,他转向前世最为熟悉的“活塞—涡桨—涡喷—涡扇”技术路线。 退了这一步,洪范躺回了舒适区,顿觉海阔天空。 数百公里时速下,桨叶迎风阻力还不太大,推进效率最高的螺旋桨依然是首选。 至于驱动结构有两个选择,一是活塞,二是涡轮;经过几次试验对比,后者以结构简单、运行稳定胜出。 从涡桨到涡扇,涡轮航发大体结构其实一脉相承,核心无非是进气、压缩、燃烧、涡轮、排气的五级体系,差别一是在涡轮级数,二是推进力来源(靠涡轮带动螺旋桨或风扇推进,或是直接由排气喷射推进)。 几番尝试一切顺遂,很快只剩下一个问题——把能量输入的环节从燃烧改为炽潮加热后,单机功率跟不上了。 质不行,只能堆量。 沙翼塑形,洪范迎着山坳间的狂风起飞,搭载的四个涡桨发动机全力嘶吼,顷刻间拔升百丈。 冷风劈面如刀,桨叶击风如雷。 他已听不到任何自然界的声音,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快。 远比瞬步的极速还要更快。 十几个呼吸的工夫,洪范与十几座山峰擦肩而过,穿越数十里距离,最后将一切障碍甩在身后,直击梦一般的白色原野。 长空深处,黑云横陈如堤坝。 洪范拉高迎上,如一把红热刀刃切开铁穹,看到深锁其后的落日化作口金色泉眼,向他倾倒出瀑布般的阳光…… 片刻后,洪范享尽自由,精疲力竭地瘫倒在一座野山之巅。 同时维持沙翼与四座涡桨发动机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压力,还在短时间内榨干了他所有的炽火真元。 但不管如何,结果是可喜的。 如果说一般杀法是多项相加,洪范的沙火混合就譬如相乘,以先天二合的面板硬生生堆出了六百公里以上的时速。 这不仅超过了曾经的段天南,同样盖过了大部分元磁武者。 “先天二合,我的速度与破坏力追上了二战的战斗机,但要让我开上高达,又该是什么境界呢?” 洪范喃喃自语,在冰雪与山风的拱卫中脱力睡去。 ------------ 第四百二十七章 无动于衷 正和三十一年正月十六,洪范先众人一步独自回了西京。 接下来的几日,他先用两挂万响鞭炮给天南行开门,再跟进了武红绫调职之事的进度,最后亲自将备好的生日贺礼送往天鹏山。 诸事齐备后,他又连吃了几顿别人请的饯别席面,定下在月内远赴神京。 转眼,正月二十五。 西京过了雨水节气,气温回升到冰点上下,松动了城楼上积了一冬的雪。 朝日府内,逢庆作为洪范此次东行的护卫首领,领着八位贯通境手下仔细检查着一应车马装备。 而洪范平日使惯了的日用品则分类装箱,在侧厢房里码得整齐。 其实以神京之繁华,要买齐任意物件都不难,但心腹之人不同——再是武道高手也无法分身万千,必有用得着人的时候。 午后,浅空蘸着青蓝,排云散落。 洪范正规划着明早启程,好避开自金海归来的刘婶他们免去一番离别,却突然得许龟年紧急召见。 “胜州谷西有紧急军情。” 这是他进了提督府衙后许龟年说的第一句话。 突然听到远在数千里外遥不关己的陌生地名,洪范先是茫然,再见许龟年面色凝重,知道不是玩笑。 “什么时候的事?” 他往桌边坐下,问道。 “正月十七虫潮沿恶江一线强袭,二十日先锋兵临铁蛙关;此时恰逢长公主在关内整饬胜遇军,即刻回报军情,隔日得神京固守之命令。” 许龟年一口气说完,见洪范来得风尘仆仆,隔空摄来瓷壶,给他倒了杯水。 “谁晓得只三日后长公主的急件又到,带回的是铁蛙关告破的噩耗。” “所以是两日前的消息。” 洪范先是点头,再是困惑。 “我记得胜州边疆距离神京有四五千里之远,而神京距离西京又有两千余里,什么邮路能走这么快?” “不是邮路,用的是飞廉,就是民间俗称的龙雀。” 许龟年回道。 “这种异兽鸟身鹿首翼展丈许,重三四十斤,不仅耐速俱佳且认人认路,一个时辰能飞近千里,从胜州茂彦城抵达神京只需半日,是以价比等重黄金。” “竟有如此神速异种?” 洪范惊喜道。 三四十斤黄金大约抵几千两银,他现在还不太用得起,但再过一二年便不难了。 “飞廉倒也不算太稀奇,我们掌武院一向有驯养,这次的消息也是它们带来——你若好奇等会说完正事可以拐去州部鸟舍看看……” 许龟年继续说道,语气似有些吞吐。 洪范正想询问叫他来究竟有何事,心中突地惊醒。 “提督刚才说茂彦?” 他急声问道。 “是,茂彦城毗邻恶江,更在铁蛙关之外,正是胜州边防一线。” 许龟年即回。 洪范霎时肃然。 他虽未去过胜州,但相关地理也曾概览。 此州在大华西南角,北连淮阳三郡,东接瞻州。 其内部被嵯峨山与青障山分成东西两部,中间由武圣在千余年前以人力塑造的五十里断肠谷左右相连。 断肠谷东,瑶河纵贯全域后自食心无常境出海,繁华非常。 断肠谷西,边界与虫族相接,地形贫瘠多山,横陈铁蛙、飞燕、雷火三关。 而作为胜州边疆重镇,茂彦城不仅是甘德寿曾经多年戍卫的地方,更是古意新的家乡。 “提督,茂彦城如今状况如何?” 意识到这一茬,洪范坐立难安。 “首先城必然是破了。” 许龟年叹了口气。 “具体消息本座也不知晓,只能说按长公主回信所写,此次虫潮来势汹汹,以至于胜州飞燕关以外都不安全。” “此外,洪范,其实随军情送达的还有山长的命令,原话是‘紫绶缇骑得此令者当即刻动身驰援胜州,虽救一人、杀一敌亦有功勋,否则不必回神京见我’。” 他细细说道,略有尴尬。 “你虽然曾答应山长会往神京赴命,但到底还不是正式的紫绶天下骑,严格来说没有服从神京调令的义务;总之是否听令,由你自己决定……” 听闻此言,洪范当即明白许龟年的扭捏从何而来。 抵御虫潮冒性命之险,得令不从吃山长挂落,这本是两难。 许龟年早知洪范这两日要动身,若以手中权限将这消息压上少许时日,便能让他完美错过命令,两难自解。 但此节日后若传到山长耳边,很难说会有什么后续。 “我明白了,还要多谢提督传讯。” 洪范郑重谢道。 许龟年露出不解神色。 “提督有所不知,我义兄古意新老家正在茂彦,去年淮阳三郡事毕他便早早归家,如今或正陷于重围,需要一臂之力。” 洪范稍作解释,又问道。 “另,按刚刚山长口谕,是否说胜州不日便会聚集三十多位紫绶先天?” 据他所知,紫绶天下骑大部分都是同境界中的强者,数十位聚在一块能迸发出的能量超乎想象。 “倒没有这么乐观。” 许龟年摇头道。 “武者入了先天境界便可以说是登堂入室,所以紫绶向来是各领任务单独行动——尤其是那些以集恶榜上高手为目标的佼佼者常常会在旬日内追逃千里,一时哪里传得到命令?” “按本座估计,山长这道命令能在三月前通知到十人都是运气极佳了。” 洪范闻言,双手按膝一时不作回复。 室内沉静下来。 正当许龟年等到不耐的时候,他听到洪范以压抑的语气朝他郑重发问。 “山长的命令中为何没有调遣提督?” 许龟年却是愣住了。 “而且胜州掌武院也定有提督,或许还有数十位本地元磁——纵然他们都栖身谷东繁华处,从红豆城飞临茂彦城又需要多久?” 这几个问题已在洪范心里卡了数年之久,当初洪武的解释亦从来不曾说服他——区区一只扁毛畜牲横跨半个大华尚且只需半日,何况天人武圣? 曾经,他以为是大华上位者不在乎底层死伤——但现在看来关奇迈明显是在乎的。 “庄公曾和我说过,大华立国之本,在上不在下,守疆保民利既在下,便无功劳。” 洪范深深吸了口气,急速说道。 “我当时自以为醒悟,心想人族占据多少地盘,或许本来也不在人心,不在国力,仅仅在于神明们的随口言语。” “但提督,这样又带来了两个问题: 第一,神明若有约,为什么异族还来骚扰? 第二,疆域沦丧,黎庶枉死,祖龙可以不在乎,萧氏可以不在乎,难道那些本州本郡出生长大的元磁天人们也全都不在乎吗?” “此前蛇人汹汹而来祸乱金海城,凉州大营那几位元磁将帅不在乎吗?就算他们不在乎,无诤公少时曾经历战乱流离,他也无动于衷吗?” “明明举手之劳的事,为何所有人都不做?” 洪范把心中疑问连珠炮般问了出来,直问得许龟年沉默。 后者如何不明白,问题里的这个“所有人”自然也包含他。 “不是不愿去,是去不得。” 良久后,他答道。 “为什么?” 洪范追问不舍。 堂下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许龟年注视着洪范,面上犹豫数次,终是转开目光。 “洪范,你未来若能在武道上自立一峰,自然便会知道。” “好。” 洪范沉沉颔首。 “如是还请提督替我往神京传讯,就说洪范得令,即刻往胜州一行!” 语毕,他豁然起身,大步而去。 PS:大伙国庆快乐。 这半个月有一个礼拜事很多,没构思也没写,导致更新量又少了。 感觉十月能多写点。 ------------ 第四百二十八章 足迹 两日后,正月二十七。 清晨,第一束破晓阳光照在某处背风的山岩。 温暖而遥远的抚触一点点捞起深潜的意识,界限的穿越如气泡的破裂,啵的一声响,霎时清晰了知觉。 眼睑外有迷蒙的光。 穿过衣襟的风带着一冬的冷,自山间残雪处吹来,流动在松木的叶梢枝头,飒音轻响,如天头之凌汛。 脸颊处发痒,抬手轻挠,带起全身骨节噼啪作响,深深呼吸,自入定中彻底复苏。 洪范睁眼。 记忆与人间烦忧一同回潮。 他记起了昨日自西京向西南共两千五百里的断续飞行,越过庞县时所见的新绿平原又闪现过脑海。 距离茂彦城还有两千余里。 按照凡人时的习惯,洪范以手煮雪简单洗漱,又往陡峭岩壁下逮了只半大岩羊,烤熟饱餐后腾空启程。 巡航速度稳定在每小时二百公里。 野山横卧如兽,自身下驰过,不知姓名。 洪范半走神地打量它们,不由又琢磨起与许龟年的对话。 武圣强则强矣,寿命最多只三百余年,显然没有能力长期规范元磁与天人武者的行为。 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神明。 而这种规范绝不是机械地禁止各族高级战力参战屠戮——许多在大华史书中留下记载的战役并不乏顶级武者的身影。 所以这一切都是剧本吗? 洪范心头烦闷,升起一种不舒服的既视感。 若参战的层级已然被预设,那战斗的规模与时间又当如何? 再往下,生死、胜败、领土得失,还有翻天社的存在及其活动,在高高在上的御座面前又代表着什么? 洪范脑中百念纷呈,依次设想过种族利益的博弈、斗兽表演的欣赏、生物养殖的收获等等可能,但最终挥之不去的还是三年前的金海守城战。 彼时,蛇人领军大将赤麟临阵血祭获得元磁级战力,这算是打破规则还是钻了规则的空子? 古意新作为新晋元磁,是否已知晓其中关窍? 或者他已在不知晓的情况下冒然参战,这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洪范心思重重,断续飞了半个时辰,与曾“角力”过的昆吾山重逢。 贴着山脉的雪线一路往南,他很快见到了胜州与淮阳三郡的西北分界线——青嶂山。 这是一座东西走向、最高海拔超过六千米的巨型山脉,其北侧山麓曲线平滑,自底部的绿野往上,经过森林、草坡数种不同的生态带,最后终结于剑拔弩张的纯白之峰。 胜州就在眼前,洪范仰首加速。 迎面风暴极冷,仿佛解离了的冰。 拔升海拔,循两峰之间的垭口穿梭。 在洪范身侧,冰川古旧斑驳难言年岁,自上而下呈现出流淌的姿态,仿佛一道自远古时代出发的狂澜,一扑便扑过千年万年。 群峰与松林被风云卷落身后。 青嶂之南,无人无城无木无林,唯有一片渺无人迹的原野荒芜坐落。 西极辽远处,雷暴云仿佛贴图般挂在世界尽头,无声无息地忽闪。 洪范方才逆风高速穿山,真元消耗不小,便散去两侧螺桨借风滑翔,怠速恢复。 胜州广大,四野无垠,茫茫难以定位。 好在洪范早已牢牢记住地图,以背后青嶂山为方向参考,飞往正东。 天地如两幅长轴,上下卷动,正中间沉浮一叶飞舟。 如此,景色自我复读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变化。 远东的地平线上,数道银丝自荒芜的山头披落,朝更荒芜的天际刻流。 这必是桥江无疑。 洪范降低海拔,顺江转往正南。 三百里后,大地渐多绿色;荒原的边界处杵着一座大城。 这是鹰扬城,虽只略大于金海城规模,却已是胜州谷西第二大城。 自城上横掠,洪范能看到北逃而来的车马拥堵了南城门,而同一时间,自城东撤往飞燕关的人流也络绎不绝。 四面城上,蚂蚁般的黑点忙碌不停,不是在整备而是在拆收城防器械。 显然这座悬在飞燕关外的大城已被放弃。 鹰扬城距离铁蛙关有足足五百里,此时距离后者被攻破才五日,关南的平民尚没可能撤到此地,更遑论首当其冲、甚至不清楚具体陷落时间的茂彦区域…… 思及此处,洪范越发心焦。 作为在榜天骄,他既有名又能打,心知落地必添麻烦,便不作停留径直南下。 沿着荒原边界平飞半个时辰后,洪范见到了铁蛙关左的笼纱山。 此山峰群与青嶂山相比譬如一帮矮子,只二三千米高,因紧贴恶江而常有轻纱般的云雾笼罩,得了姓名。 时间接近中午。 洪范寻了个山坳落下,强压情绪休整进食——再往南便是战区,面对未知必须保证最好的状态。    午后,他再度启程,半小时后循着溪水找到了第一处虫灾肆虐的遗迹。 这是一个一二百人规模的村庄,外围用石块垒着数个宽阔的牲畜圈,村口处孤零零生着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应有百年以上树龄。 洪范落在树旁,本想呼问一声“有人吗”,但听着耳边静谧、看着土路上密密麻麻被刀足扦插而出的浅洞,只觉头皮发麻,把声音咬碎了咽回喉咙。 沿着石围步行往里,两侧地面满是碎坑,像一溜以指甲挖出的浅伤,而本来安居其中的灌木草皮尽皆不见。 村内,土墙上挂着刀割般的攀爬痕,二十几间小型土屋结构完整,反倒是核心地带的几座大屋坍塌破坏,侧壁还有几个被巨物撞穿的大洞。 洪范静步入内一一检视,发现所有建筑物内的家具、木柱、窗棂、匾额、干草床铺,乃至金属工具全部消失,而人畜更是踪迹难寻,仅剩下零星散落的干涸血迹。 世界缄默得吓人。 他出了废墟,绕村而行,转了半圈又回到村头,与那棵槐树重逢。 此时无形之风吹过,断壁残垣间一片清寂,唯有槐树枝叶簌响,幽幽如笑,激起人身上的鸡皮。 沙翼冲天而起。 沿着笼纱山行往西南,一路植被稀疏。 洪范居高临下更见到土黄色的连续大块斑秃,仿佛有巨型毛刷在大地随笔涂改。 紧贴着苍铁云层,他循着虫潮留下的“足迹”一路前行,数百里内又遭遇了七个大小乡镇,每一个都经受了无形洪流的冲洗,被带走一切与生命相关的东西。 天色渐晚。 落日悲凉地站在西方的原野上。 直到身侧笼纱山皱缩到不可见的时候,洪范远远看到一条黑色静脉浮凸在大地的土黄皮肤。 那是恶江。 它有着比瑶河更大的径流量,是胜州谷西大半江河的最终归宿,却因连接了人虫二族之领地备受嫌恶。 降低海拔,贴向水流。 此时天色黑了泰半。 峨眉月色泽枯白,像枚骨针勾入夜幕的郁紫皮肉,再倒映于浑噩江水,又仿佛流干了血的伤口。 茂彦城正是邻江而立。 洪范沿恶江最后飞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这座边地重镇——其面积不及金海城的一半,不久前应有四五万的人口规模,从建筑结构来看大约是半个兵城,足足四成空间被军营、操场、武库、堡垒、粮仓之类的设施占据。 但现在这里已空无一人。 绕城盘旋一周,端详。 城墙高五丈,西侧上部有个六七米直径的巨大破口,周遭砖石粉碎,一条破坏性通道自此开出,笔直犁入城中百余米。 这在元磁境界中亦是顶级的破坏力。 洪范小心落在城楼屋脊,头顶着黑透了的夜幕俯瞰全城,所见处既无尸体也无兵刃,甚至看不到多少战斗的痕迹。 风呜咽而过。 他面对空城默然站立,只觉死亡滚滚而来。 高处有蜂鸣声。 洪范循声望去,见三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奇形飞虫高速接近。 沙刺连闪,将不速之客依次了账。 这是一种结构类似蜻蜓的飞虫,大小与成年公鸡相似,翅膀宽阔,虽无甲却有刀刃般锋利的口器以及四只发达复眼,显然视野极佳。 击杀敌人的实感略微填充了洪范发空的心神。 他强自振作入城探查,没找到任何元磁级别的交手痕迹——这说明虫潮袭城时古意新不在这里。 预料之中的好消息。 枪魁乃茂彦人士,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但洪范此前并不确定他究竟是出身茂彦城还是城外的村镇——考虑到对方过分淳朴的气质,答案大概是后者。 所以古意新还活着。 所以古意新现在究竟在哪? 洪范看着眼前的死城,打心底里希望自己是在做无用功——或许义兄已带着家人撤到了铁蛙关后,或许他已先自己一步与长公主的胜遇军汇合。 但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不说凡人赶路的速度有限,以古意新的重义轻生与柔软肚肠绝对干不出一人乃至一家逃跑的事情。 所以天苍地茫,该往何处寻人? 洪范就地盘坐,完全理解了“家书抵万金”的无奈。 但无论如何,他曾亲眼目睹段天南战死云岚,绝不愿再承受一次烈焰灼心之痛。 (本章完) ------------ 第四百二十九章 真虫 一日后,正月廿八。 洪范休息一夜,精力与情绪都恢复到最佳。 以一人之力在方圆大几百里的区域内寻人近乎于大海捞针,靠蛮干显然不行,是故他先代入古意新的境遇,思考对方可能的行为。 首先自己这位义兄不会只身逃跑,拖家带口外恐怕还会捎上全村老少,而以其柔软心肠,一路上若有见到散落之人想必也是能帮就帮。 人一成群,行动速度必然迟缓,不可能沿着大路与虫潮竞速,所以他们会错开居中的恶江一线。 北面笼纱山、南面嵯峨山都是较安全的区域,但考虑到恶江水面宽阔需要渡船,往南是最好的选择。 从茂彦城遗留的血迹来看,破城之时距今应不到二十日,按照四十里一日的上限计算最远能走八百里,正好接近洪范一个时辰的巡航距离。 此外,逃难仓促,不可能有太多食水储备,搜索时只需尽量关注大小水源。 这一通分析固然合情合理,真找起来依旧千难万难。 自正月廿八起共三日时间,洪范沿着茂彦正南面的嵯峨山北麓左右搜寻,除了见多了逃难过来的大小野兽外毫无收获。 正月最后一日起,洪范将搜寻方向转往东方,每日推进二百余里,遭遇了更多侦查飞虫——它们明显智能低下,见到目标便盲目跟随攻击,甚至不考虑双方战力对比。 及至恶江汇流处,地行虫类开始密集出现。 这些工虫体型类似家鹅,体重二十至五十斤,有锋利的刀足与口器,速度与成人快步走相仿,每见人兽便结队围猎,待拆解吞食后又各自散开,其机械麻木仿佛不是在杀戮活物,而是在搬运货物。 若长时间找不到动物,工虫们便就地啃食草木,直到草皮凋零,独留下少数格外年老高大的乔木。 与其说这些大树是万灭之潮的幸存者,倒更像是绿色的京观。 穿过被虫潮密密篦过的土地,洪范接近巢江流域,沿南岸搜索。 二月初三,当他几乎放弃时,终于在距离茂彦城八百里的林间溪畔找到了大片扎营痕迹。 时间是三日内,人数有二百余,痕迹向北。 巢江正在北面百里外,处于枯水期,可见这拨人是要过江。 洪范当即振奋全速北上,在申时初过江,半个时辰后见到了几日来第一波活着的同类。 以四辆马车为核心的队伍,外有三位贯通境领着十位武装护卫正在交战。 他们的对手是六十余头地行虫族,其中绝大部分是这几日见多了的底层工虫,唯有两头体大如牛,各有尾刺巨螯,泛着金属色的厚重外骨骼上覆满了锋利刚毛。 战斗打了有一会。 马车旁靠倒了二人,人类阵线前瘫倒了超过二十具工虫尸体。 战团核心处的巨虫断了一只刀足,颅侧甲壳被贯通武者的钢鞭劈出破损,渗出深绿色的血液。 但它毫无退却之意,只一边咀嚼口器中的工虫尸体,一边闷头前压。 洪范压住心中失望,加速俯冲。 数秒后,风声第一次飒响。 一支石矛自天而降,将最前方的巨虫钉穿在地。 双方微愣,战局中断一刹。 巨虫爬行不得,努力撑直身子,以巨螯反夹住背上矛柄,蛮横外拔。 绿血飞溅,甲壳与岩石摩擦作声。 风声二次飒响。 众人只见一道人影极速坠落,正踏在巨虫背后,冲击力之大使四对刀足插入沙地半尺,三个关节爆碎。 这虫子竟是被生生震晕了。 【力量大约在贯通境上位,但对伤害的承受力甚至超过浑然境武者。】 洪范紧了紧左手箭袖,默然评估。 另一侧,第二只巨虫注意到了击杀队友的不速之客。 它昂起头颅,颈侧囊状组织微微膨胀,射出一枚三寸锐刺,被洪范探手摘住。 【速度堪比弩箭,大约是五十米每秒,贯穿皮甲毫无问题。】 他心头忖道,随手反掷,正中第二只巨虫复眼,贯入颅内。    冲锋的巨虫猛然倾倒,刀足弹动、口器胡乱咬合不停,作死透前的最后挣扎。 危局解开,车队众人心头陡松,手忙脚乱地给几位伤员急救。 其中一位身着锦袍的青年明显地位最高,朝洪范小步快走而来。 “这是什么虫类?” 洪范端详着抽搐的巨虫,问道。 “尊者,这是真虫中的陆行虫兵,专司作战。” 锦袍青年躬身行礼,低头回话——“尊者”这个称呼通常用在元磁武者身上。 “真虫?” 洪范点点头,随手挥出数十枚沙刺,将残余欲逃的工虫击毙。 锦袍青年见到这标志性的御沙手段,再发现当面之人过分年轻俊美的容貌,不由愣住。 “难道是金海赤沙当面?” 他猜测道。 “是我。” 洪范点头。 “原来是洪公子!鄙人申少川。” 这人又一拱手。 “至于您刚刚问的真虫,传说中是树神调制改良后的虫种;剩余那些体型较小数量极其庞大的则是挑选出的原生虫种,被称为亚虫。” 知道是同辈人,他神色稍稍松弛了些。 “申先生是从巢江南岸过来的吗?” 虽然人数与痕迹对不上,但洪范还是确认了一句。 “不是,申某是柳笛城人士。” 申少川急忙回道。 “虫潮来时,申某正带着妻儿在城外庄子小住,侥幸躲过灭顶之灾,之后到笼纱山下的岩洞内避了七日,待虫潮过去后从渡口寻船过的桥江。” (之前手画地图比较粗糙,铁蛙关当然不会架在桥江上面,而是在江东岸的山间) “柳笛城如何了?” 洪范点头,再问。 柳笛城在笼纱山与两江交汇处,他这些日子未曾经过。 而听了这问题,申少川先是张口难言,愣了片刻后红着眼摆了摆手。 话语一时塞喉。 “你们是要往北去么?” 洪范打破沉默。 “是打算去铁蛙关。” 申少川回道。 “据我所知铁蛙关已经破了。” 洪范稍作犹豫,据实以告。 “这怎么会?” 申少川吃了一惊,本能地反驳。 “胜州三关以险峻闻名天下,而且长公主与胜遇军都驻扎在关内……” 他说了两句便气急噎住,自己住了口。 (本章完) ------------ 第四百三十章 汇合 “他们只守了三日,正月二十三就已败退,算起来是十日前的事情了。” 洪范望了望北方,又看向马车那边。 之前靠在车轮、被虫兵击伤的两名护卫大约是断了气,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哽咽。 “我不清楚化雪城以及铁蛙关如今具体的情况,但莽撞北上不是个好主意。” 洪范别开眼,劝了一句。 这时候申少川看出眼前天骄已生去意,突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躬身拱手大声开口。 “洪公子,申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洪范自然猜到对方要说什么,只是摇头。 “公子,还请您护送我们北上,救我们一救!” 申少川强行将话说了出来,见对方不答又回头喊家人名字。 果然马车帘子被掀开,有妇孺探出目光。 “洪公子,您别看我没什么业艺在身,其实我叔父是鹰扬城的先天武道大豪,否则我也请不起这么好的护卫。” 申少川伸手指着不远处几位贯通武者。 “若您能带领我们北上鹰扬城,申某愿出三千两,不,五千两作为报酬!” 他大口许诺,话脱口,作咬牙状。 洪范完全能看出对方是在画饼。 不说在一位先天武者眼里远隔千里的亲人值不值五千两,就算值,这价码也不足以让他卖命。 但此刻他并不觉得愤怒。 生死乃生命究极之真实。 是以对方所做的不仅是欺骗,更是绝境中别无他法的挣扎。 “我无法送你北上;此外我廿七日南下经过鹰扬城,见全城已往飞燕关撤了小半。” 洪范明言拒绝。 “鹰扬城不行,还有飞燕关,只要有公子在,我们瑶觥山也翻得……” 申少川苦求无果,最后噗通跪下——铁蛙关已破,他只觉眼前之人是仅有的生路。 “还请公子慈悲!” 在他身后其他人也跪了一地。 “我来此自有使命,还要寻人。” 洪范叹了口气,对自己解释了一句。 “公子是不是来找古意新?” 一位中年护卫这时插口。 “你知道他在哪?” 洪范望着他,问道。 “您若答应领咱们北上,小人就……” 护卫本想编造,却在洪范的目光下感到莫名压力,最后便眼神闪烁,无以为继。 “你们自便吧;若我寻到兄长一家,再想办法理会你们。” 洪范最后撂下一句,疾速腾空。 见生机将逝,申少川仓惶爬起身来,锦袍上沾满土灰,先急声恳求,又对空中破口大骂,直骂到额上青筋爆绽。 但当洪范身形真的渐渐拉远,他又因绝望而复跪于地,朝沙翼远离的方向叩头不止。 高处风大。 洪范已听不到他们弄出的声响。 ······ 一刻钟后,洪范回返最初发现扎营痕迹的溪畔。 这次他步行追踪,果然见人迹北向半日路程后转往正东。 方向既确定,搜索范围便大幅收窄。    当日傍晚,洪范东行九十里后,在一片浅林外看到了几柱炊烟,按捺不住高速奔驰,还未入林便见一人听闻动静提前迎出。 一身灰麻衣衫、皮肤微黑、脸方平如锅铲、手提杆老枪…… 不是古意新又能是谁? “古兄(洪范)?!” 两人久别重逢,各自激动难抑,狠狠抱在一块——洪范固然是彻底松了一口气,而古意新则心头发热,红了眼眶。 他虽迟钝,也知道对方能寻到这穷乡僻壤,只可能是为自己而来。 还未等二人散去情绪,又有三四位武者高速掠来。 洪范目光扫过几人,再看林深处,却有不少营帐立着,熙熙攘攘聚着足足千把人! 他曾想过自己义兄会救人,却没想到能救这么多,远不是一个拖家带口能够形容…… 作为在榜天骄,洪范的抵达让所有人心生振奋。 接着他在古意新的引荐下见了其老父老母、两位兄嫂,以及三个十岁不到的侄子侄女。 这九人衣衫半新厚实,口音浓重,待人接物还是农人气质。 而后,营地的几位领袖陪洪范在中心篝火处围坐。 双方就着本地最好的饮食——几份用油煎过的白面饼子和烤鹿肉——互通姓名身份,交换信息。 原来古意新在茂彦城陷落当夜一人前去探查,见虫潮势大便未出手,悄悄回来召集两个村子的二百余乡亲连夜往东南撤离。 之后二十余日他们东行近九百里,在巢江以南遇到了自化雪城逃出的两拨人,这才合成了上千人的规模。 当前营地里的最高武力担当自然是古意新,而平时负责管理的却是化雪城的城守聂博与城防司都尉习志。 “正月十七,我们在巢江北岸的瞭望哨隔江发现了虫潮,待消息传到化雪城时,虫潮尚在三十里外。” 习志回忆道。 “当时守备的第一反应是整军备战。” 他双目虚搭在篝火上,手中树枝无意识地翻动木柴,腾起的火星在风中迅速灰冷。 “没想到一个时辰后虫潮过来,打头的却是两头树神亲卫还有过万的真虫,至于天上地下的亚虫更是铺天盖地……” 习志说到这里忍不住咬住后槽牙,现出明显的畏惧神色。 “树神亲卫,也是虫子吗?” 洪范疑问道。 他能感受到这位化雪城都尉也是天人交感级别的好手。 “树神亲卫也是虫子,传说中是树神在自己体内培育的特殊个体。与外形大差不差的真虫类不同,这些亲卫外形能力各异,一眼可见不凡,且每一头最低也有元磁级的战力,不仅能打还有不亚于人的智慧,能够说话。” 坐在洪范对面的一位中年人补充道。 他名叫阴飞虎,有先天修为,是柳笛城中的一派之主。 “元磁战力,还有两位?” 洪范闻言皱了眉头,想起了茂彦城墙上那个直径数米的可怖伤口。 【所以是元磁级别的虫族战力出手?】 洪范默然想到。 【这就与我从许龟年处得到的消息大不相同了……】 他看向古意新,见对方面色寻常,显然尚不了解其中关窍。 “化雪城没有元磁驻守,当树神亲卫现身时,士气几乎是立刻崩溃——不瞒各位,我当时也双手发软,连刀都握不紧了。” 习志继续说道。 “当时我们才明白为何茂彦与柳笛城连个消息都传不过来;守备万念俱灰,便下令让上下各自逃命,能走一个是一个,当时大部分人都选择往北去。” “我本来也要往铁蛙关去,但下城找家眷时遇到了聂大人;他一力要我们从东面出城逆着人流往虫潮背后去,没想到最后真逃了性命。” 他苦笑两声,挥手将十几米外一个半缩在树后、挂着鼻涕的孩子召来,把没胃口吃的烤肉送了出去。 孩子欢喜去了。 古意新抱着膝盖,瞳仁映着火光,呼吸却粗了数分。 (本章完) ------------ 第四百三十一章 计划 “怎么了?” 洪范关心道。 “茂彦城是正月初十破的。” 古意新深吸口气,指甲刺进了掌心。 “之后数日我若回身报信便能活许多人,但当时虫潮汹涌,二百多乡亲除我之外全无自保之力,却是片刻也离不得……” 无人接他这句话。 洪范看得出来,在座有好几人心中早就装了这个问题,只是一直不敢问出口。 篝火噼啪响了一阵。 “千错万错都是那些虫子的错,古枪魁莫要自责。” 聂博憋了半晌,艰难笑着宽慰,而后看向洪范。 “洪公子既然来了,想必朝廷有了动作,未知现在状况如何?” “不容乐观。” 洪范回道。 “我正月二十五得到的消息是虫潮兵峰正月二十抵达铁蛙关,三日后铁蛙关破;两日后我经过鹰扬城,见全城都在疏散,显然要弃城了。” “怎会如此?” 习志先是一愣,然后涨红了脸。 “虫潮正月二十到铁蛙关,这可是整整二百里;北逃的那些人岂不是……” 洪范默然不语。 逃难者与虫潮走一个方向,要活命必须比虫潮更快。 三日走二百里,除非骑马或坐车,拖家带口步行几乎不可能。 习志捂住下半张脸,古意新的面色也越发难看。 营地远处的说笑声徐徐传来,篝火边却无人作声。 洪范于是岔开话题。 “你们刚刚提到这波虫潮有万余真虫。我是二十七到的茂彦,为了找古兄一路从西面搜索过来。这一路上亚虫见了不少,你们说的真虫倒是没怎么见到。” 对营地来说这显然是个好消息。 “这倒符合我们的推演。” 聂博回道。 “两位树神亲卫统领大军,必然不只是为了打到铁蛙关而已——所谓侵掠如火,如此凝聚战力,恐怕是想着一鼓作气冲破飞燕关。” 洪范闻言越发觉得可疑。 “此次虫潮你们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他问道。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化雪城郝家家主郝天禄开口。 “要说异常,之前我是提过一桩。” 他咽了口唾沫。 “正月十七那日,我逃出城后回眺,见虫群覆满城墙,其中却还有几个泰然自若的人影。” “翻天社?” 洪范脱口而出。 他霎时联想到了许多。 三年前,金海之战的蛇人突袭就是翻天社挑起。 一年后,海族在瞻州边缘的异动也证实是由他们推动。 紧接着是淮阳国之乱。 与上述几个地方相反,胜州边境承平许久,以至于甘德寿这样的资深军官都跑回了老家,还往北面与东面调动了部分驻军…… 所以这可能是个借力打力、用数年时间布出的长局。 更多的疑惑从洪范心里冒了出来。 挑动战火为什么? 翻天社又图什么? 神明们高高在上,早就框定了各族边界;用这种方式难道能得到祖龙的青睐? 洪范只觉得扑朔迷离。    他的疑惑无法在此间篝火边得到解答。 众人讨论的重点很快转到营中千余人的行动方案。 以聂博为首的几位高层提出了三个方案。 第一,平民留在这里,具备高机动能力的洪范与古意新赶去飞燕关参战。 第二,所有人一同北上,寻机穿过战线抵达三山盆地。 第三,所有人就近深入瑶觥山或嵯峨山,穿越数百里山地进入三山盆地。 讨论之后,第三种方案被最先否决。 嵯峨山是胜州最庞大的山脉,其分支瑶觥山也相差仿佛,比青嶂山要厚实得多。 营中千人有些武道在身的不过三分之一,要让剩下那些凡人老弱穿越无人山区必然要付出巨大代价。 至于第二种一听就很艰险,相当于要穿过敌占区回到大后方,路上各种挑战不言而喻。 所以平民们多数期待第一种方案。 然而第一方案并不被高层看好。 因为虫族不是不知道有人在此处林间躲藏——前两日古意新日日都会在巡视中清剿一些接近的工虫,直到今日它们才学乖了不再过来,只派零星飞虫遥遥监视。 聂博等人很清楚,当下的安全只是暂时的。 一旦虫族第二批援军抵达,或前线战斗陷入僵持,它们随时可能回头作第二次清扫,到时便只剩下一条死路。 北上最后成为共识。 旋即所有人都看向洪范。 他此前已自承是得了掌武院命令过来援手,越过前线搜索至此全然是因为古意新的关系。 作为天骄榜上排位前列的武者,他个人战力强横,又素来有足智多谋的名声,现在众人要北上,自然希望得他一路看护。 洪范本是亲疏分明的性格,此次南下也打定主意不独留古意新于险境,至于要后者离开家人驰援战场就更是强人所难了。 “救人在哪都是救,飞燕关恐怕也不缺我一个先天。” 洪范颔首应下。 得他应承,古意新心头猛地一松,霎时有了主心骨。 接下来要确定的是北上的路线。 “亚虫的数量与真虫的力量都很惊人,消耗也格外大。” 习志作为化雪城领军都尉,军旅数十年,对虫族极其了解。 “所以虫族行军其实很有规律,有三顺之说——一顺河水,二顺平原,三顺人烟。” “愿闻其详。” 洪范听得很仔细。 “顺水不必说,只要是活物就离不开水。” 习志继续说道。 “顺人烟也好理解。 虫族虽然能吃植物,但草叶中含有的养分极少,每日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进食,是故高强度行军作战时虫族总是倾向于获得尽量多的肉食。 与其他族群不同,虫子作战压根不在乎伤亡只在乎胜负,往往寻找敌军力量最集中的地方攻打——因为它们只要有资源就能高速增殖,最擅此消彼长。” 听闻此言,洪范想起一路上所见空空如也的村镇城池,心下凛然。 “最后,顺平原有一软一硬两个原因。” 习志理了理思路。 “软的原因是节省资源——真虫体重很大,翻山越岭倍增消耗,而亚虫惧怕低温,每经高山雪线便会有很多折损。” “硬的原因是因为‘帅虫’。 帅虫是三种真虫中除去兵虫、将虫之外的最后一种,平均体型超过具州巨象,也是除树神亲卫外唯一拥有超凡智慧的虫类。 它们是虫潮的指挥核心,能够隔着数十里给将虫下达命令,拥有不逊我族的战术策略,但自身几无战力且移动缓慢,常常由其他真虫集群驮负护卫。 对它们来说,陡峭险峻的地形即是天堑。” (本章完) ------------ 第四百三十二章 援手 听了这番话,洪范大概抓到了胜州谷西战争形势的底层脉络——为何虫族东进总是走茂彦而非荒原,为何谷西三道关隘要架设在如今的位置,恶江与桥河又因何得名。 胜州地形崎岖,线路选择上其实没有太多变数。 自此处往北,渡巢江、绕化雪城、穿铁蛙关等等都是必经之路,到过关后始有分歧。 第一,往西渡桥江进入荒原,北上越过鹰扬城区域再东渡,找机会穿过飞燕关以北的山区——路程超过一千六百里,顺利的话要四十余日。 走这条路线相当于围绕战区绕一个大环线,能确保避开敌人,但路远且沿途缺乏补给,还要多渡两次河。 第二,往东贴着瑶觥山北上,在飞燕关以南寻找较为平缓处进山,直入三山盆地——路程共一千里,时间在二十六七日。 走这条路快,但途中难免会有战斗。 最后的共识是第二条路线。 原因很简单,虫族来势汹汹,谁也没信心飞燕关能守多久,若没能在虫族冲入三山盆地前抵达尔白城,恐怕大多数人都无法活命。 方略甫定,营中顿时多出一股紧张活力。 当夜,火把火堆一改从前地恣意铺张开来,将浅林拢在一团金粉之中,其中青壮整备车辆、喂养牲畜,而女人则熏制肉脯、顶着夜幕搜罗虎杖与野萝卜之类的春季野菜。 次日晌午队伍出发,初四抵达枯水期的巢江南岸,初五在上游寻了个浅滩涉水北渡。 同日,将夜。 队伍在一处丘陵林地的边缘处扎营。 玫红色的天空向下沉降。 洪范与古意新一东一西各自升空,沿营地周围巡视。 铅灰色的云礁悬在天空的西北角。 居高临下,树林显出突兀的疏密,有些区域甚至带点斑秃。 这些伤痕是新的。 在一块稍陡的坡地下,洪范夜枭似的低空掠过一个碧玺般的池塘,仿佛一滴落地潜藏、至今未干的雨珠。 半个时辰,营地周围显眼处的亚虫已被猎杀殆尽。 而后洪范还有些额外的工作,一是用细沙制造的滤水装置过滤林间稍显浑浊的水源,二是固化出足够所有人使用的石锅石灶。 铁锅在胜州固然是昂贵的家什,但逃难时很难有人想到优先带上它们。 虫灾如篦,赶跑了大半的林间野兽,单凭平民无力在食物上自足。 通常来说,武者不会为凡人无偿服务。 但有洪范与古意新的强力要求,他们被迫四面出猎,在天黑透前搜捡数十里,打够了足量猎物。 晚餐照旧是肉食。 洪范盘腿坐在独立营帐下,见晚风吹动厚实油布的垂摆。 他身前的木托盘上,一只切分好的鹿腿整齐摆着,其表面带点微焦,骨髓处留着粉色,撒着少许盐与胡椒粉。 作为先天高手,洪范不畏寒暑雨水,其实最用不上这么好的营布,唯一的刚需不过是些许隐私。 但他知道坦然接受营地里最好的待遇,反而能给其余凡人更多的安全感。 日头彻底落下,天色与林影连成一体。 洪范打了半宿的坐,越静心越觉得心头不安,最后在黎明时一人西去,寻到两日前曾击杀兵虫的地方,顺着痕迹找到了柳笛城一行人。 他们未走出多远,只在附近徘徊;明明是黎明时分,居然大部分都醒着。 相别不到三日,申少川的面色明显脏了。 洪范上回见他,此人还保有劫难中难得的镇定与机敏,这回却连眉毛也沾了尘土,眼球覆着层浊雾,掺着昨夜未散的梦影。    至于护卫中领头的贯通武者则在沉默中游移目光,枯槁的神情中阴郁积渐,仿佛几只还未死却已开始腐烂的螃蟹。 这些模样洪范很熟悉。 它们叫绝望。 与洪范的重逢仿佛一记耳光抽在这些人活气渐丧的脸颊,他们在狂喜的热泪中清澈了目光,带着无尽感激遵从他的指示往东面赶路,两日后成功与大部队汇合。 ······ 又一日,二月初八。 晌午。 化雪城一线,离铁蛙关尚有二百里。 洪范攀风而上,俯瞰蚁群般在官道上挪动的队伍,往西转向。 右手边,远方的云层深暗,透下的阳光薄且透明,像垂入深海的光帷。 数十里悬浮飞驰,一切仿佛沉在水中。 洪范沿途所见,似有头庞大难测的巨兽撞开波浪,从世界的基座上经过,徒留下在碧绿地貌上开出的赭色树形。 未久,他抵达两江汇流处。 这里本以江水清浊交汇、泾渭分明的奇观闻名,吸引九州之众慕名前来。 此时奇观仍在,观景石台却没一个鬼影。 西风劲。 洪范顺势转向东北方的化雪城。 左手边,笼纱山贴敷在世界的边缘明灭。 桥江在余光里瑟缩成一条银线。 化雪城规模与金海城相差仿佛,相比多为土砖结构矮房的茂彦,多了许多木结构的楼台。 当然,如今城市已被清空二十日,上述种种已成废墟。 洪范无视缀在背后穷追不舍的十几只飞虫,低空穿城而过,在北城门见到一桩期待之外的热闹。 十几条身上混搭着锦缎与兽皮的大汉在工虫的包围下厮杀,多使用朴刀、狼牙棒等粗犷兵器,身下踩着红绿两种血液撞出的俗气色块。 突围线上,两位死者扑地倒伏、四肢零落,身边散开的包袱里滚跌出火色光华。 一如茂彦城旧事,虫族会吞食城池中所有有机物以及部分硬质金属,但唯独对金银宝石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 虫潮不是第一次。 栖身在山野洞穴间的土匪们很清楚一整座陡然失去主人的城市代表着多少财富,是以如苍蝇般聚拢过来。 十字街心,人类的战圈被不断压缩,狂乱的情绪与吼声一同蒸腾入风。 而前赴后继的工虫们始终如冰一般冷,一视同仁地肢解人类尸体与死于刀兵之下的同伴,并在红绿涂抹的土地上当场吃干抹净。 与其说是战斗,倒更像是淘米洗菜。 洪范盘旋数周,看得心头恶寒,终于俯冲而下射出四发光玉,将包围圈炸开一个缺口。 土匪们绝境逢生,已顾不得分辨是谁援手,只抓着战利品疯狂逃往城门,途中有人跌倒却不见同伴回头,最后淹没在液体般二次汇聚的虫流中。 洪范无言见证这一幕,沉默着拉升。 北方,云层深黑如海,倒悬,看不到海底。 (本章完) ------------ 第四百三十三章 苔藓 五日后,二月十三。 午后,云天浓黑欲滴,潮气沉闷,将雨。 千余人的队伍抵达铁蛙关。 或者说是铁蛙关的遗骸。 高达二十米的关城伤痕累累,外层的条石被刀轮碾过,处处破损,暴露出还未及风化的浅白色断面。 活像一截截骨茬。 关城西段,足有近百米的墙面完全坍塌,内里的夯土基座被生生扒成了一道斜坡。 城门正上方,三层望楼倒成一团废墟,里头趴着风的呜咽。 惨状使队伍踌躇不前,于是洪范等人照例带头进入。 关内没有尸体,死寂。 少数工虫无组织地游荡,被开路的武者们随意击杀;后头跟着的平民以铁刀斩去它们带毒的口器与腺体,将剩下的部分收入箩筐。 虫吃人,人自然没有不吃回去的道理。 关后,大片土砖搭建的暗黄色营房保持着原貌,众人小心巡视了每一间屋子,见屋角多聚有风干了的白色卵壳,其上各有不规则的开口,内里空空如也。 “都是那些亚虫的卵,孵化时间大约在二十日之前了。” 习志捏了捏瘪脆的壳质,又伸手去按卵底干涸的粘液,推测道。 “没有真虫的卵吗,还是说真虫不是卵生的?” 洪范问道。 他原以为资源会被优先用在最优质的战力上。 “我早年深入荒原时见过真虫的卵,个头有牛那么大,孵化需要三十日上下,放这里肯定不行。” 习志回道。 “按照虫族的习性,它们肯定会在更接近战线处构建母巢。至于这批卵估计是因为短时间内获取了太多资源,所以孵化消耗一波。” 他随口说完这句话,而后突地沉默了好一阵。 洪范见这位老兵背过身子,用手抹了抹眼眶。 “洪公子,打仗离不开后勤,这对各族都是一样的。” 化雪城城守聂博接上话,转移开众人的注意力。 “只不过虫族与人族对后勤的理解不同——对前者来说敌人固然是危险,也同样是最集聚的资源。所以它们一般会将母巢建在距离前线一百至二百里处,留重兵把守,如此第一可与大军呼应,第二能尽量降低在资源转运上的损耗。” “聂城守的意思是,虫族既然没有在这里建母巢,说明它们预定的‘前线’还远远要更深。” 洪范深吸口气,点点头。 “至少这说明我们之后几天的北上还不至于太危险……” 此时队伍已经全部进入关后,刚开始扎营。 虽然知道虫族没有据城驻守的概念,洪范与古意新等高级别武者还是先将整个关后区域巡视一遍。 偌大空关,照例没有任何能吃的留下。 除了五六棵格外繁茂的老树,其树冠分外丰满,深绿中透着黑。 洪范凝神分辨,见每一棵树上都缩着密密麻麻不知多少鸟雀,既不叫也不走,只投下诡异的视线。 郝天禄被看得发毛,朝树干上怒发一道掌劲;鸟群惊飞,像一盆泼向天空的污水。 “它们不吃树。” 洪范伸手按在粗粝的树干,触手阴湿冷硬。 “不是不吃树,是不吃过百年的老树。” 习志回道。 “毕竟它们的庇护者也是棵树,我没见过,但听说有方圆数百里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一个活物能长到数百里方圆,听起来匪夷所思。” 洪范回道。    这句话似有轻蔑,让聂博、习志等人侧目。 诸位异族神都是祖龙的弟子,哪怕各族交战不断也依然是受祭正神,从不见人用“一个活物”来形容。 但洪范已无所谓。 午后,队伍在营房区安顿下来。 相比营帐,土砖是更坚固的蜗壳,让人飘忽的心暂时有个依靠。 奔行三百余里,许多车辆到了不得不整备的时候——洪范的沙砾固化可以在半途暂时桥接断裂的车轴木料,但石质沉且脆,难以长久。 要修补就需要材料,关内仅有的合适材料就是那几棵数百年巨木。 太阳落山的时候,昏黄的斜晖像鞭子般抽打在营地的平房与下跪的人形上。 负责伐木的男丁们将斧头置在一旁,在枝叶间鸟雀的无声凝视下对着树木叩拜,心虚地请求树神赦免,仿佛这几棵幸存的东西分润了虫灾的力量。 礼还未毕,倒是刮耳的蜂鸣声先来了。 一人突兀穿越跪着的大众,以沙作锯,用不可质疑的姿态将大树砍断。 鸟群再起,脏水一般往天上泼了第二次,彻底地远去,不再回来。 树冠则轰隆瘫倒,绿叶抖擞不停,像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溅出的血。 洪范散去沙流刀,一声不吭地离开。 平民们跪坐着怔忪许久,而后面色平静下来,起身炮制木头,脸耷拉着,下手格外凶狠,仿佛在剁一块猪腿。 一个时辰后,天已大黑。 酝酿了多日的暴雨终于降生。 洪范在关内靠北的一间营房里坐着,听到雷声在遥远处来回滚动,像自我轰击的火炮。 天地间有许多声音,逃不过先天武者的耳朵。 发钝的,是雨滴击打土壤; 清澈的,是雨滴打在土砖与石块; 浑浊的,是雨滴落在马车的木架; 啵的一声,是雨滴落在更多雨滴的尸堆里。 新做的石桌上,一盘烤工虫肉端正放着,被吃了一半。 亚虫的味道类似鸡肉,很嫩,有种特别的清香。 客观地说这肉不难吃,只是想到它们孵化茁壮的能量来源,洪范便觉得那香味诡异得令人不适,以至于难以吞咽。 他起身观望,视线戳穿南向的雨幕,目击毁坏的关城上溅起苍白色的水雾。 死亡没有颜色。 如果有,大约是苍白? 洪范想起四日前,那是队伍第一次有减员,之后便每日不断。 今日,赶到铁蛙关前,连病带累一共又走了三人。 胜州西生活不易,卯足劲一日赶四五十里路对普罗大众都不算难。 但要保持这个速度连日行动,伤亡就无可避免。 但死些人算什么大事呢? 赶路八个整日,洪范自觉队伍仿佛成了一辆老旧的大车,一路开一路往下掉零件。 【掉零件没什么,只要车能抵达就好。】 他心头想着,又疑惑于掉了多少零件后,车便不能再算作车。 雨还在下。 有那么多水从云崖上跳下,仿佛只为摔碎在他屋外,好让尸体的碎屑扑溅进来。 空荡的屋内,洪范端坐着,感觉心底有苔藓在生长。 他又想起段天南。 (本章完) ------------ 第四百三十四章 登阶 暴雨下了一日一夜,好似一次性用掉了一个月的份额。 二月十五,黎明的第一束阳光薄如刀片,划开夜色。 天彻底放晴。 晌午时分道路还很泥泞,队伍已上路,在三日内往东北方向疾行百里,贴到了嵯峨山的边缘。 从十五到十八,天气一日比一日爽朗,且连续三日难得地没有减员,洪范想来或是受益于铁蛙关上的那场暴雨,逼着所有人休憩了一个整日。 又一日,二月十九。 队伍距离飞燕关还有六百里左右,在午前停车休整。 一刻钟后,轮值侦查的古意新像鹰隼般自高空渡回,精准落在洪范等人的身边。 “往前有二队真虫,一队在正北方十三里,一队在西北方二十余里。” 他一屁股在石上坐下,长枪靠在身旁,接过洪范递来的半罐子新摘红树莓。 “只是兵虫吗?” 习志问道。 “不止。” 古意新摇头,抓起一把果子嚼了,发现酸得很。 他一偏头,见洪范正一脸正经地听讲。 “我仔细数了,每一队各有二十头兵虫,由一头将虫率领。” 古意新强咽下树莓,说道。 习志闻言稍有凝重。 “这说明我们接近虫族控制的核心区域了。” 他见洪范面带探寻,进一步说明。 “若把虫潮比作一个人,帅虫与将虫便是大脑与骨骼。像工虫或者兵虫之类的血肉损失了很容易再补,将虫却少说要在卵壳里待几个月,除非是旷日持久的大战,否则近乎不可再生。” “此外,将帅向来一体,既然有将虫出现,方圆数十里内必有帅虫。” 这时候,晴日带来的轻松已一扫而空,所有人都凛然起来。 “有帅虫压在这个位置,是不是能说明飞燕关目前还在坚守?” 洪范故意提了个好消息。 “想来是的。” 习志点头,面色稍缓。 “有诸位在,我们清剿几支真虫小队并不困难,但将虫譬如帅虫的耳目,帅虫与帅虫之间更是浑然一体,一旦与它们冲突,整个虫潮便能立刻确定我们的位置……” “将虫与帅虫能远程即时沟通?” 洪范一愣。 “对,按照朝廷的说法,将虫与帅虫有基于先天灵气的超距沟通机制,能隔着几十里双向即时传讯。” 习志答。 “这倒有些棘手。” 洪范抱起双臂,显然没想到自己潜意识里认为蛮荒落后的异族居然会有这种“高科技”。 “或者我与古兄去猎杀附近的帅虫,可行吗?” “洪公子,这恐怕很难。” 聂博接过话。 “帅虫虽然行动笨拙几无战力,但外壳能拟态变色,距离稍远就难以分辨。此外它们还有个习性,每当固定驻守一块区域时便会埋地,只让部属从挖掘出的地道里运送食物,想找到它譬如大海捞针。” 众人沉默片刻,都是一筹莫展。 “那便先拿那将虫下手罢。” 古意新这时开口。 “横竖越往北虫子只会越多,我们总是要上路的。” 他认真说道,若无其事地将小半罐酸树莓塞回洪范怀里,拍拍手站起身来。 ······ 一刻钟后,临时营地北面十余里。 下风口。 高岗上的茅草被一只手轻轻按下。 洪范探出半张脸望着里许地外游荡的虫群。 共二十一头,为首的体长三米,节肢粗壮、角刺狰狞。 “那个就是将虫,重两千斤上下,力量能到自重的十倍,单论力气还要超过浑然巅峰武者。” 阴飞虎低声说道。 洪范闻言咋舌不已。 “按一比二十算,这次虫潮万余真虫岂不是至少得有五百个浑然境?” 须知李家没倒前的金海城也只有四十个浑然境左右。 “倒也不至于说有几百浑然境这般吓人,毕竟将虫脑仁小得可怜,一对一肯定不是人族浑然武者的对手。” 阴飞虎解释道。 “但真虫蠢归蠢,身板毕竟摆在那;就眼前这一队与凡人军队野战,恐怕能拼光两个带重弩的百人队。” 洪范对此并不怀疑——就将虫那一身泛着金属光泽的外骨骼,以及有几丁质贴边保护的三对复眼,绝非普通箭矢可以破防。 “将虫五感敏锐,生命力极端强横,要在它意识不到的情况下一击毙命,先天境界无法做到。” 阴飞虎端详着远处那头头角峥嵘的巨兽。 “好在我们有古枪魁。” 接过这话的却是洪范。 “倒是未必。” 他笑道,颇有兴致。 “古兄,这回要不我来?” 众人闻言都看向古意新,见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两位公子,要不还是稳妥些?” 习志有些惴惴。 “不必担心,范哥儿若说他能,就必定能。”    古意新认真回道。 阴飞虎本想再劝,听阵中最强之人如此说便果断省了口舌,手掌却暗中按上刀柄。 洪范凝起面容,起身一脚前跨,踩住高岗。 原野上绿草毛发般飘荡,手递手送来北面的风波。 沙砾无声滚动。 先在洪范肩头塑出笔直的长枪管,又将他整个身体牢牢铸在地面。 此时人与山岗已成一体,稳固如钢。 一息后,炽火真元炸裂,推弹出膛,如一道虚线直指入四百米外毫无所觉的将虫之左眼,引爆于颅内。 血肉飞溅,将虫颈前一空。 一秒后,爆炸的雷鸣声传回,与此同时失去头颅的巨虫踉跄着栽倒。 “了不起!” 古意新第一个称赞。 “我记得去年分别前你的沙枪都还无法及远,未想见才大半年功夫竟有如此进展;是你新转修功法的功效?” 他随口探问。 习志在一旁听着却后怕——原来您老刚刚并不知道洪公子的手段——再一转念又更惊讶于古意新对洪范的无条件信任。 “这等杀法真是神乎其技!” 阴飞虎则完全被震惊了。 身为先天四合武者,他原本自恃修为胜过洪范,对后者敬而不重,此时再将自己放在方才将虫的位置,却没百分百把握活命。 “这必是藏武阁中的一品杀法了?” 他叹了一声。 “还没有定品,我个人觉得不止一品。” 洪范回得毫不掩饰——既未定品,自是新创的法门。 就这一枪,几人几番赞叹,本是兴高采烈,很快却不约而同止语。 远处,围在将虫四周的二十头兵虫确认了首领阵亡,旋即撕扯进食它的尸体。 绿浆喷溅,节肢横斜,一块块外骨骼被蛮力完整掀开…… 风遥遥吹来,捎带着细碎的啮咬与撕裂声。 “这些兵虫失去指挥,回到了本能状态……” 习志咽了口唾沫,断续把话说完。 “它们现在就仿佛最低等的野兽,会收集尽可能多的资源带回预设目的地,直到下一次整编结队。” 进食还在继续,洪范似乎在清爽的风里闻到了味道。 “无心无情无忧怖,所以一刻也不会因死亡停留,完美专注于当下。” 他面色肃然。 “真是恐怖的战争机器。” 将虫已被扯得稀烂,但二十头兵虫并未能将资源带回,转眼便死于五位人类武者之手。 战斗很轻松,甚至值不上几个形容词。 古意新自一头虫尸的脑缝里拔出枪头,见洪范愣在原地。 “怎么了?” 他关心道。 “你听说过星君摄魂夺魄增长修为的事吗?” 洪范回过神,说道。 “听说过,你又要突破了?” 古意新斜振枪头,把绿色血液在泥土上甩成一线。 “不,我是发现随着境界增长,突破所需的生机量越来越庞大了——这二十头兵虫提供的生机相当于数百凡人,可我几乎察觉不出明显差别。” 洪范慨然叹道。 “如今我先天二合,要提升一个小境界差不离得死上三四万凡人。” “要这般多吗?先天境界自然不凡,但我不觉得能抵得上那么多人。” 古意新皱起眉头。 “是抵不上;命星的生机掠夺会损耗一大部分,差不多十中取一,但我毕竟才先天二合而已。” 洪范走近两步,回头瞥了眼数十米外拖拽虫尸的其余人,将声音压低到只二人听见。 “古兄,以我来算,要数万人才能再往前兑出一步;若是更强者呢?” “更强者?武者哪怕元磁天人,也没你这搜魂夺魄的本事。” 古意新挥舞枪头,将带毒的口器与螯尖斩下,方便之后收敛。 “武者不行,武者之上也不行吗?” 洪范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神明若要登阶,须踩着几多人的尸骨?” 这时候,古意新才停下动作,拄着枪身回望。 洪范的脸上没有表情。 越过他的脸,远处是天地叠合、飘渺灰黄的地平线。 更高处,靛蓝色的笼沙孤山们悬在半空,仿佛界外的观众。 两人只觉得风吹得心惊。 “洪范,我想不明白这些。” 古意新垂下眼,喃喃道。 “便多杀些虫子吧。” 洪范也不说话了,只默默点头,将一只完好的兵虫尸体扛在肩头。 然后,他们回身走上山岗。 (本章完) ------------ 第四百三十五章 乱界 多日跋涉后,三月初二。 瑶觥山左,距离飞燕关还有五十里。 斜晖擦过嶙峋岩峰上几痕干巴的雪,照亮了兀鹫滑翔的秃瓢。 千人队远远避开了大路,在两山的肩缝里扎营。 身处战区深处,众人不敢再生火,只就着泉水咽下冷食。 十数里外,独自前出侦查的洪范奔跑穿山,疾行往飞燕关方向——为避免引来不受欢迎的尾巴,他未选择飞行。 一刻钟后,隔着最后一座山岗,稀薄的震响传来,仿佛噩梦者不安稳的鼻息。 洪范二指抠住岩缝,单臂荡上悬崖。 前方毫无障碍,视野广阔而昏黄。 飞燕关正煎熬于战火。 混乱之中最夺目的是一轮红色光球;一位身穿鲜红衮袍的老者悬在关前,将之托举于头顶。 于他相距里许地,一头体型数千倍于人类的巨虫逆光飞翔,其肢体粗大强壮,一身布满尖刺的铁色硬壳,鼻前顶着只狰狞独角。 光球射出。 巨虫不闪不避,以浸着绿芒的独角将之垂直挑飞。 光球撞入穹霄后刹那爆闪,云天中霎时满溢红霞,竟压住夕阳暮色。 借助这转瞬即逝的红光,空中密集前压的飞虫惊鸿一瞥般显形,仿佛无数陡然睁开的眼。 洪范呼吸一滞,拔出注意力纵览战场。 飞燕关雄壮更胜铁蛙关,关墙高约三十米,周身浅灰一体,居然是水泥浇成。 城上没有传统的望楼,宽阔平面上层叠修筑了半人高的稚堞;许多上城的真虫正卡在其中,被使用镐锤的战士结队围攻。 城下大小不一的破损如麻风坑般镶满了石壁,东侧顶端更有两处仿佛被重炮轰过,长着十余米宽、五六米深的半旧创口。 这场守城战役显然已持续了很多天。 关城底部留出的藏兵洞已被碾碎,废墟中缀着小朵小朵的红色斑点。 此时过千真虫正堆积在关下,互相以外骨骼为台阶往上攀登——它们巨大的体重不支持在墙壁上垂直行动。 更快登城的是成千过万的亚虫,如雨点般砸在守军的铁甲阵中,被砍杀为瓢泼的浓稠血浆,像一层新刷的绿漆。 城关两侧,只要真虫与武者能登上的峭壁崖头,战斗同样一刻不止。 红光早散去了。 洪范粗短喘息,视线追向云端一人一虫的战团,余光边缘突见一白一青两道光芒自远山间穿回战场,沿途交击弹开数次,短暂泄力后悬停,复又交缠着绕至关后。 这一对同样都是元磁级别的强者。 其中白芒来自于另一头奇形巨虫,其体型数倍于将虫,筋肉发达裸露、通体修长,背负三对翅膀。 与其争锋相对的中年男子则身材精瘦,一头长发披散数丈,通体燃烧在青色光焰之中。 待两位人族元磁皆远离关城,又一位黑袍人自密集层叠的虫群中现身,双臂紫芒暴绽,一掌破碎三重剁墙,将数名重甲军士轰入空中,不成人形。 距离遥远,洪范暂时听不到动静。 但几乎同一时刻,城上现出一把巨伞虚影——伞面上龙纹隐现,伞下狂澜翻涌——须臾间顶风暴涨遮盖全场。 飞燕关上,乾坤爆裂。 洪范双眼微瞑,只觉遥远处先天灵气湍流般沸腾回旋,如山之火亦如海之涡,远超之前所见任何浑天之术,而使用紫霄化龙经的那名黑衣武者则气焰大减,作战风格由狂放转为保守。 恰在此时,一声沉闷咚响掠过他耳畔,大约来自最早那轮光球的爆发。 这是洪范未曾见识过的高烈度战争。 他伏在崖上,静静观战一刻钟之久,最后抹了把额间细汗,无声回返。 ······ 夜色是一群沉默的黑衣人,在两山间抱膝围坐。 营帐之内,火堆小心翼翼燃烧,将一应面容照得明灭。 “洪公子所见到的就是树神亲卫。” 聂博拢起胳膊,压低了声音。 “我们胜州传说他们是树神在自己体内调制的特殊个体,体型能力各异,不仅智慧不输我族,还能够说人话。” 他说话时眉毛微微颤抖,似乎想起了化雪城破之时。 “托持红日的老者应当是长公主的护法‘赤穹’周文杨;长发青焰则是《夜叉横行典》大成的标志,所以第二位尊者必是尔白城蔚氏元磁‘游神’蔚元白。” “至于那把巨伞是长公主持有的天神兵‘乱界’,我两年前在茂彦城助战时曾见过殿下使用,代价是消耗自身鲜血。” 阴飞虎接过话。 “乱界一起,先天灵气就不再服从任何武者的指挥,不仅能压制大部分高阶杀法的威力,还能禁绝真元制造——在那柄巨伞下一旦丹田枯竭,气境武者也敌不过大军围杀。” 洪范闻言了然。 对武者而言,先天灵气类似放大器,越是修为高深越能从中借力放大杀法威力。 常态下,武者隔一个大境界还能以量补质——譬如洪范、古意新、裘元魁曾合战风曼云。 一旦隔了两阶,武者各方面素质就有了质的差距;以元磁在力量、速度与真元恢复力上的绝对优势,哪怕数量再多的浑然境也无法消耗。 乱界相当于打破了这层天堑。 “按之前估计,长公主与铁蛙关残军应当是二月初三左右撤至飞燕关,而虫潮再是左右扫荡,最多延迟四五日。” 古意新轻轻舒了口气,说出些之前不好说的话。 “不瞒各位,之前我很担心飞燕关已破——毕竟铁蛙关只守了三日——没想到真能撑到现在……” “有备无备之差,很多时候就差了几日。” 习志回道。 “铁蛙关常驻五千人,这回面对三位元磁战力携一万真虫突袭,若非恰好有长公主一行在,怕是三日都坚持不住。而等到虫潮涌到飞燕关的时候,关内算上常驻军、胜遇军残军、两关间三座城池后撤的守军恐怕能堆出两万精锐——这还不算平民中截留下的武者与青壮。” “虫潮再凶,到底也是一头头活物组成,一路侵袭再势如破竹,也少不了损耗。” 他微微咬牙,顿了顿,补了这一句。 “那就将它们拦在飞燕关外?” 古意新眸中映火,语气活泛起来。    话音溅落,帐内却无回应。 “恐怕不好守。” 片刻后还是习志闷声回话。 古意新转头看他。 “习都尉所言不差。” 洪范话音凛冽。 “北过铁蛙关之后虫潮几乎没再遇到抵抗,这意味着它们一个月前就有机会在接近飞燕关的地方布置母巢——算起来现在正是第一波真虫孵化的时候。” “如果我读过的《胜州地理志》记载不差,整个铁蛙关以南共有我族三十万人口,还有总数远远更多的其他牲畜禽类,其中估计七八成都成了虫潮的养料——除去损耗,以生机对等估算,至少能孵化二三万真虫,或者十倍以上的亚虫……” 说到这里,不止帐内寂静,连洪范自己都觉得牙酸。 半晌后,古意新受不了压抑的气氛,猛地起身掀开营帐。 夜气湿寒,星月正迸发于天幕。 “时不我待。” 洪范站在他身后,望向正东方瑶觥山脉刀一般的脊背——陡峭处,照着月光的残雪嵌入嶙峋,在灰黑石色中延展成一副银色叶脉。 “为今之计,只能争分夺秒;诸位,今夜我们只休息半宿,天不全亮就进山。” 他沉声决断道。 ······ 次日黎明,天还未亮透,只在山脉的轮廓镀上钢蓝色。 队伍放弃了车辆,由牲畜驮背最重要的食水与衣毯,自东面深入群山。 瑶觥山北段平缓,这是胜州人都知道的事。 但平缓是相对的。 直线厚度四十里的山障中,队伍翻山越谷,海拔在零到两千米来回波动;好在洪范固沙成石的能力已很成熟,逢崖建梯、遇水搭桥,节省了至少一半时间。 即便如此每日都有跟不上的人永眠山间。 三日后,三月初六清早。 在前开路的洪范劈开灌木,踩着野草间的潮气翻上高岗,见晨光压着山肩斜照如剑,横捅出一道深谷。 在他面前,一条白河坠在谷底,河里长满了嶙峋石鳞,如长蛇翻着肚腹——也就在这白蛇的尾尖,是砸在山外的广袤沃野。 洪范在岗上站定。 越来越多的人自他身边穿过,在晨光中渐渐迟缓步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自巢江以南起始,经过一个月的跋涉,他们终于翻过瑶觥山。 一时间,有许多泪水默然流下,更多或喜或怒或如石头般嘶哑的吼声则喷薄而出,在山谷间来回滚动。 午后,队伍彻底离开瑶觥山区域,在平原上笔直似箭,朝尔白城射去。 洪范与古意新终于完成了他们的责任。 与聂博、习志等人立了再会的约定,拒绝了申少川缝在靴背、忍痛相赠的三百两银票,两人在所有人的千恩万谢中拜别,浑身轻松地往飞燕关去。 西北方向,二百里路程。 以洪范他们的巡航能力不过两刻钟功夫。 申时,当二人自千米高空远远望见飞燕关通体灰白、仿佛会伫立到天荒地老的雄伟身躯时,却见其上蔓延着黑色浮潮,如一块渐被吞没的礁石。 关城之后,一股保持建制的人族军队正全速后撤,周围是少许乱蚁般慌不择路、丧了心胆的溃兵。 “洪范,我们怎么做?” 古意新贴近,大吼着发问。 “接应他们。” 洪范回应,加速俯冲。 PS: (本部分为发布后添加,不算字数) 想在这里与读者们说些话。 十月份写的很少,甚至于月中很长时间想起写作这件事我的心就很空。 这是因为心理治疗逐渐走到深水区,有了些较为根本的触碰。 简单说,精神分析流派的心理咨询有点类似于回溯人生这条河流,先定位那些构建如今“自我”的重要节点,然后重新体验、纠偏,以这种方式重构更健康的自我。 所以在治疗过程中,曾经所体验的焦虑、恐惧、回避会多次浮现,带来阶段性的难受——我十月上半月就处在这个周期,尤其是国庆假期状态不好。 下半月,我的状态慢慢转好,但有了新的未想到的问题。 关于努力写作,我从前有三种动机。 第一是单纯的热爱,第二是自我证明,第三是寻求物质回报。 热爱来自天然,而后两种分别对应我的俄狄浦斯冲突与生存焦虑,是负面驱动——类似恐惧,类似鞭打——当然卓有效果,但也会带来一系列负面产物,让写作本身成为负担。 现在治疗有了效果,底层的冲突与焦虑被渐渐瓦解,负面驱动也就连带消失。 简单说,我不再追求他人的认可、社会层面的成功,也不再视写作不挣钱的自己为米虫。 这当然是好事,少了很多内耗与痛苦,但结果是写网文的动力也一下子少了大半。 我当然很喜欢看网文,读起来爽、轻松、能打发时间,但换个角度,一个热爱驱动的写作者能从写爽白文中获得什么? 不为挣钱不为出人头地,写粗糙浅白的文字、写标签化甚至标签都没有的人物、写毫无叙事技巧只为爽点服务的剧情,图什么? 这正是我如今面临的问题,即重新以正向方式构建写作动力——或者说重寻初心。 在剥离了获得认可、物质回报、自我证明等等一系列的目的后,我需要重新审视自己。 我为什么要写作? 我要写什么样的东西? 当前我去再构建的方式是阅读那些经典的东西。 譬如诗,譬如大师的作品。 算是有一些成效吧。 上述这一通废话不知道能不能把我的体验说明白——很多人可能会感觉无法理解,或者认为我无病呻吟(笑,这其实很正常)。 最后,未避免误解,我从未想过太监本书,只是之后可能会写得更细一些——毕竟写作这件事,总得先满足作者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