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1章 惠风和畅,万里无云。 微风从敞开的木门外吹进屋内,拂过卧榻之上少女紊乱的发丝。 立于一旁的探春细细打量了一眼。 她自小便知晓小姐生了一副全京都贵女都比不上的好皮囊,如今竟越发清艳娇美了。 少女淡眉如秋水,或是方才醒来,杏眸迷离含着水光,巴掌大的小脸俏生生的,青涩中已然隐隐显露倾城之色。 察觉到侍女的目光,沈观衣将口里的盐水吐出之后,抬眼看去。 探春笑道:“小姐,您越发好看了。” 少女坐在镜台前,任由探春走至身后为她梳妆。 她看着铜镜中还未出阁的自己,容色稚嫩,如春日新芽,远不如后来的雍容华贵。 这不是她! 或者说……不应该是现在的她。 近四十的年纪,再美的皮囊也早已凋零,而此番出现在铜镜中的人,却年轻貌美,连她自己瞧了,都有些出神。 眼底悠然浮现出一丝自嘲,所以,她回到了十六岁这一年。 而上辈子,那突然从街上冲出来的学子,果真如愿要了她的命! 沈观衣深吸一口凉气,仍旧不太接受自己的死因竟是被一个岌岌无名上京赶考的学子,一刀捅死! 不过仔细想想,上一世她着实也没做什么好事。 那人杀她时,曾面目狰狞的笑道:“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是李鹤珣那狗贼的家眷,他杀了那么多人,也该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若不是她当时流血太多,定要气的跳起来给他一巴掌,让他滚去杀李鹤珣! 她没能如愿,但那学子如愿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李鹤珣策马而来,依旧是那温和清泠的挑不出瑕疵的容色,随着岁月的沉淀,更为贵气逼人。 他不曾穿官袍,甚至不曾穿锦衣华服。单薄的烟青色料子制成的长衫,令他更为清贵出尘,若不看那双凌厉的眸子,谁能想到这是当朝最不可言说的摄政王。 那时她又疼又恼,疼的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瞧见眼前一片模糊,李鹤珣疯了一般杀红了眼,向来一尘不染的衣摆沾染上朵朵血梅。 他不分敌我,将所有拦着他的人都斩杀在刀下,这才趋步来到她身边。 “娓娓……” 李鹤珣嗓音沙哑的一塌糊涂,那双握笔向来平稳的手微微发颤,将她揽入怀中。 沈观衣指尖动了动,想要抬手,穿过他浓密乌黑的发丝,揉着他的后颈安慰。 劝他莫要再杀人,免得落到如她一般的下场。 可她没了力气,只能隐隐听见李鹤珣哽咽着开口,“都杀了,一个不留。” 后来他低声附在她耳畔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只记得阖眼之前,看见他用上京城漫天的血,来祭她的命,为她报仇。 不过,她仍觉着自己是受了李鹤珣的连累,才遭此一难。 只是没曾想,死后竟回到她十六岁,一无所有之时。 此时的她,还是被沈家放在庄子上养的庶姑娘。为了回京让宁家死无葬身之地,利用这副皮囊,满心算计。 “小姐,明日咱们便能离开这里,回京城了。” 沈观衣兴致缺缺。 上一世她宁愿烂在上京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不愿离开。 如今却提不起半点兴趣。 或许是大仇得报后她并未有多高兴,所以如今提起回去,也觉得不过如此。 见沈观衣神色懒散,探春不解道:“小姐,您……不高兴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 “可前两日你接到宫中赐婚,明明……” 沈观衣捏着发丝的手一顿,想起上一世她接到赐婚圣旨之时,高兴的快要合不拢嘴,整宿整宿的因这桩婚事而高兴的睡不着觉。 皆因陛下赐的不是什么普通世家公子,而是李家炙手可热的嫡出长子,李鹤珣。 这时候的李鹤珣,说是上京所有女子心中的白月光也不为过。 李家是上京权贵中的权贵,如今家主是当朝太师,夫人是先皇亲封县主,小姨更是宫中贵妃,孕有五皇子。 而李鹤珣此人,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更是将李家带到了新的高度。 年仅十七便高中三元,论学识策论,前有太傅亲言称赞,后有天下学子追随。 世人都道,来年他定会青史留名,成为不世贤臣。 更何况,他模样长得也好,芝兰玉树,清泠如月,否则乐安郡主不会非他不嫁,将上京搅得一团糟。 但若不是乐安郡主,皇上不会被闹的生怒,也就不会有这一纸婚约,让她能轻而易举的嫁入李家。 她自诩美貌无双,所以上一世她利用这副皮囊,将高高在上的公子变成了人人畏惧的刽子手。 “小姐,明日去丰山穿这件襦裙可好?” 探春不知何时挑出了一件裙子,那是上好的云缎制成的梅色襦裙,她向来压得住这般艳丽的颜色,所以庄子上大多衣裙都如此。 上一世,她为了能入李鹤珣的眼,学着上京贵女的性子,穿着一件素雅衣衫去了丰山,羞涩胆怯,女儿姿态尽显,果然让向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人,多看了她一眼。 只是后来,她见多了血,也就不再喜爱这些鲜艳的颜色。 “换个淡雅些的,那件藕色襦裙便不错。” “啊?” 探春莫名的瞧了一眼被放在角落的裙子,平日里小姐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东西,今日怎的就突然喜欢了? 沈观衣秀气的打了个哈欠,眼尾渗出一丝水润。 想必是她前两日兴奋的睡不着,所以现下才这般困倦。 “小姐莫不是为了讨李大人喜欢才看上这身衣裳的?”探春拎着襦裙,似乎觉着自己猜中了小姐的心思,双眼亮晶晶的。 沈观衣嫣红的手指将碎发拢至而后,神色恹恹,前世她着实是因为李鹤珣才刻意打扮的素雅。 所以这般说,也不为过。 只是如今她不想再将上一世的路走一遍,也就无需再刻意引诱李鹤珣。 她选,只是因为她喜欢罢了。 - 翌日。 天色还未大亮,周遭静谧的只能听见虫鸣,冷风将雾气吹散了一瞬,斑驳的树影之中隐约能瞧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 探春将包袱都放上去后,才小心翼翼的将沈莺扶上马车。 探春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住了许多年的地方。 此时雾气弥漫,风中夹着潮湿的味道从小窗蔓延进来。 探春抬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沈莺,忍不住将担忧了一晚上的话说出来,“小姐,沈家可曾说过今日让您回府?” 眼下她们只是去丰山赴宴,可沈家至始至终不曾传来半点消息。 “不曾。”沈莺小口的吃着糕点,头也不抬的道。 “沈家若不接您入府,岂不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总不能届时住到客栈里去,那小姐成什么了! 沈观衣将唇上的糕屑卷入口中,漫不经心的想着,上一世她也这般担心过,甚至为了阻止这件事发生,给宁长愠寄了好几封书信,信上写满了委屈哀怨,宁长愠这才答应替她转圜。 可去了丰山才知晓,是她杞人忧天了。 沈观衣挑眉道:“放心,他们会接你家小姐回府的。” 探春见她的话不似作伪,想着应当是小姐托了宁世子帮忙,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探春彻底放下心来,笑意盈盈的给她递上绢帕。 纱帘突然被风吹起,马车外刚刚升起的阳光偷偷溜进来一束,贴在少女精致的侧脸与挺翘圆润的鼻头上。 她今日穿着藕色襦裙,颜色虽素雅,可缎面做工却极好,衣裙外面的薄纱轻盈似仙,内里的细带往腰间一束,更衬得她腰肢细软,盈盈一握。 沈观衣抬眸看来,柳眉弯弯,眸中氤氲开一抹笑意,“发什么呆呢?” 探春看出神了一瞬,随即抿唇想到,如小姐这般的容色,哪怕是斩断红尘的高僧说不定也会乱了道心,更遑论凡夫俗子。 可对男子而言的花容月貌,对旁的女子来说却是□□毒药,上京贵女众多,难保不会有人因为小姐的容色太盛而有诸多传言。 更重要的是,她这些年虽与小姐一同住在庄子上,但偶尔也会进京采买。 上京贵女多是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而众多世家公子娶妻,也都是按照那般择选。 小姐样貌虽好,但她却担心,李家那般的门楣,会有微词。 “小姐,李大人会去花宴吗?” 沈观衣想起这花宴的名头,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帮李鹤珣相看她罢了,“他自然会去。” ------------ 2 第2章 因顺平长公主在丰山办花宴,三日前,公主府的人便在此处搭好了台子,此番入内,景色宜人,与御花园相比,也分毫不差。 但能受邀来此地的,哪个家里不是官家子女,所以多少都听说过一些有关今日赏花宴的缘由。 沈观月一来便被众多贵女围着打探沈观衣的消息。 “听说你那二妹妹之前一直住在庄子上,真的假的?” 沈观月为了今日,准备了好几日,大到衣裙,小的耳环首饰,本以为能艳压群芳,可放眼望去,哪家女子不是经过精心打扮,为了出彩连妆面都各不相同。 本就气性不顺,如今又听见她们询问沈观衣那贱蹄子,更是气恼。 当年她被送走时才七岁,模样与她那个娘有几分相似,端的便是一副不三不四的祸水样,只是不知这么些年过去,有没有长毁了。 “她不是个安分性子,爹娘怕她闯祸,便将她送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过。” 又一人问,“那你可知晓她长得如何?” 沈观衣的身份在赐婚下达之时便上京皆知,如今又知晓了她的性子,现下最好奇的便是她的模样了。 沈观月脸不红心不跳的道:“也就那样吧,不丑。” “听你之言,此女没一样能上得了台面,陛下为何要让她嫁给李大人?” 沈观月也想不明白,但并不妨碍她阻止这门婚事。 “估摸着是李家得罪了圣上,圣上以此做筏子,告诫一二?” 与她们同样想法的,还有今日同样来此的世家公子们。 在女眷后面的不远处,有人赏花吟诗,有人踏青抚琴。 而太子则带着另外两人立于凉亭之中。 - 远处,青山悠然,高耸入云,放眼望去山巅与云雾交织,如诗如画跃然纸上。耳畔袅袅琴音,高山流水。 “太师近来为了朝中事,是激进了些,你作为晚辈,还要多加劝解。”太子孟朝握着折扇立于一青衣男子身旁,余光却不由得打量他的反应。 李鹤珣平日里素爱这烟青衣衫,放眼整个文武百官,便是文官也没他这么素雅,更何况他还担着大理寺少卿这样的职务,整日与恶徒打交道。 他先前便劝过,李鹤珣模样长得好,不似武将刚硬,又没有文官身上的那股子书生气,芝兰玉树,如松如竹,只要愿意在衣着上花些心思,唬唬人还是游刃有余的。 但他偏不听,就连今日,都依旧我行我素。哪个来此的公子小姐不打扮一番,就算不为出彩,为了家中颜面,也该做出些派头来。 而他就仗着自己模样好,在这些事上从来不费心。 “殿下这便杞人忧天了,李家百年世族,这点道理想必太师心中有数。” 说话这人乃是吏部尚书家的嫡子,因老来才得了这一个嫡子,故此被家中宠爱的紧,后来又被送入宫中做了太子伴读。 赵玦剥了一颗葡萄丢进嘴里,见太子看来,他挑眉笑道:“况且陛下对李大人恩宠有加,便是太师做了什么应当也无伤大雅,这不还赐下婚事,给了李大人一美貌娇妻嘛。” “没个正经,什么时候了,你张口闭口还是美色。”太子虽不悦,却也没有过于苛责。 因伴读这层关系在,在太子跟前,他向来随性,于是懒洋洋的翘起腿,摇头晃脑的道:“古人云,食色性也,那美人儿便如食物一般,是顶顶的正事儿,李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李鹤珣瞧了他一眼,并未作答,看向太子时也眉眼冷淡,“方才殿下所说之事,臣会告知父亲,令他近日小心行事。” 孟朝点点头,继续道:“不过圣旨已下,长姐又为了你办了场盛宴,你今日定要好好瞧个清楚,若是不满意,孤便去求父皇,给你换一桩婚事。” “不过说到底还是委屈了你,那沈二姑娘只是家中庶女,又常年不在京中,想必性子也不如养在上京的女子端庄贤淑,做你夫人,实乃……” “殿下,你这话就不对了,娶娘子自然要心悦才好,上京贵女众多,可拉出来一瞧,除了端庄贤淑,还有别的可看?一点不得趣儿。” 孟朝正欲数落赵玦两句,却忽然听见前方隐隐传来躁动,“前面怎的了?” 赵玦起身踮着脚往前看,这处凉亭离前面不远,又被巨石遮挡,但好在是高处,树影斑驳,那边的人看不见这处,但从这里却能将下方的人瞧得一清二楚。 - 沈观衣入山时,浓雾渐散,朝露已干。 马车行至半山便需要步行上去,小路蜿蜒,但好在宴会之地选在了往年丰山举办诗会的地方,只需走半刻钟,便能抵达。 沈观衣带着探春踏入丰山阁时已经不早了,穿过回廊,越过池塘,最终赶在午时之前,看见了被众人拥簇的顺平公主。 诺大的宴席中骤然出现一女子,势必会引来瞩目,更何况众人本就一直等着瞧沈观衣,乍一看见少女翩然而来,都忍不住侧头看去。 木芙蓉开的娇艳,锦簇的点缀着周遭的颜色,众人来此时,多少都称赞了一二。而此时少女从花丛后走来,被世人吟诗作画赞不绝口的芙蓉花竟恋恋不舍的勾住了少女的藕色襦裙。 众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的模样。 柳眉弯弯,颜色浅淡,毛茸茸的不像大多女子一般修剪整齐,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被浓艳的五官占满,与时下贵女们喜欢的端庄大气不同,她杏眸潋滟,眼尾略微上挑,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一眼,都像是在勾人。 更何况她身姿聘婷,穿着的藕色襦裙与平常款式又有些不同,薄纱层层叠叠,若隐若现之下是她饱满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 因方才襦裙被花枝勾去,她略显不悦的抿了下唇,转身整理衣裙之时,众人怔住的眼神才缓缓拉回,心底是汹涌的惊涛骇浪。 那是上京从未有过的容色,如天光乍现,画中美人,周遭的景色似乎成为了她的点缀。 怎会有人长成这副模样。 沈观月几乎绞烂了帕子才压住骤然升起的嫉妒,眼睁睁瞧着她从自己身前走过,去到顺平公主跟前。 同样的景色,凉亭之中的几人也窥伺了许久。 孟朝收起眼底的惊艳,骤然想起赵玦方才的那番话,他原先不敢苟同,可若是能长成沈观衣这副容色,身世才学似乎也算不得重要。 过多易折,她的容色本就世间少有,若身世才学还无可挑剔,这般的人自古以来都鲜少能活得长久。 “澜之,如何?” 孟朝饶有兴趣的看向李鹤珣,如今心情愉悦,起了逗弄的心思,便亲昵的唤起了他的小字。 李鹤珣不曾回话,看向沈观衣的眼神逐渐幽深,像是在洞口守株待兔许久的青狼,瞧见了等待许久的猎物。 赵玦忍不住拍手叫好,俨然已经忘却这处是哪儿,身边还站着谁。 “绝,真绝,这身段儿……” 李鹤珣突然回头看向他,赵玦神情一僵,骤然回神,讪笑着,“这身段儿……养的真好。” 若今日换做别人,他都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可李鹤珣这人,连太子都不敢拿乔,他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人,就更不敢了。 “你也知晓他就这个德行,别跟他一般计较。”孟朝狠狠的瞪了一眼赵玦后才看向李鹤珣。 见他抿唇不语,也不再多言。 几人皆十分有默契的盯着下方,还需得再瞧瞧。 这头,沈观衣走至顺平长公主身前,在众人的目光中,端正的行了一礼。 上一世她在外养了那么多年,没人教她京中礼仪,所以免不了会在此处出丑,而有些人似乎就等着这一茬,好借此发挥。 但后来她与李鹤珣成亲多年,李家百年世族,底蕴规矩,哪怕不刻意学,也能沾染几分。 如今不过行礼罢了,还轮不到这些人来挑错处。 周遭的目光显然有些失望,沈观衣佯装不见,抬头对上长公主孟清然的目光。 孟清然年近三十,却保养的极好,说起来,当年孟清然尚未出阁之时,也是风靡上京的女子。 只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罢了。 骄纵狂妄,敢闹市纵马,将高中探花的驸马郎从面圣的马上打下来,其恶毒的性子,人人皆知。 上一世她初见公主之时,本也以为会遭到为难,可显然传闻不可尽信。 孟清然低笑一声,向她伸出手,“模样长得可真好,过来,让本宫好生瞧瞧。” 沈观衣抿唇笑了笑,将手放入孟清然手中,落座于她身旁。 她对这位公主的印象极好,上一世虽接触不多,但每次相见,长公主都给她一种大气温柔之感,不卑不惧,与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全然不同。 “想必今日赶路也累着了,本宫特意询问了沈夫人,让宫人做了些你爱吃的小食,你年纪尚轻,身子骨可得将养好才行。”说着,孟清然俏皮的对她眨了眨眼。 下一瞬,孟清然虎口被少女轻轻回捏了一下,沈观衣俏生生的道:“公主说的是。” 孟清然心中讶异,本以为方才那话会引得她娇羞不已,露出女儿家最好的风采,让上面那人好生瞧瞧,谁料…… 沈观衣哪会听不出来她话中的调侃,先前她着实因为这话娇羞不已,或许有她学着贵女们的意思在,但也多少带了些对未来夫君的憧憬。 眼下,既已知晓凉亭上面的人乃是李鹤珣,二十来年的夫妻,她什么模样李鹤珣没见过。 更何况,她如今不必为了权势利用他,既然如此,何必辛苦伪装。 ------------ 3 第3章 沈观衣幽幽回神,突然听见孟清然道: “听闻你娘亲早些年便去世了,这些年一个人在庄子上应当受了些苦吧?” 孟清然放下手中茶盏,想挑些话来了解她一二,但不曾想,沈观衣还不曾回答,旁的人倒是替她答了。 “殿下,你不知晓,二妹妹的娘亲可是咱们上京有名的曲娘,一曲长生愿名动京城,如今还有人念念不忘呢。” 话音刚落,周遭便响起一些窃窃私语来,先前打量的目光顿生鄙夷,如针扎一般向她投来。 孟清然蹙了下眉,就听见沈观月温温柔柔的笑道:“姨娘生前应当也教了妹妹不少曲儿,想必在庄子上,妹妹平日里也不会无趣儿。” 听见周遭贵女愈加鄙夷的小话,她笑着向孟清然夸赞道:“如今坊中的曲娘,或许还没有我家妹妹厉害,要我说啊……” 沈观衣做了十多年的摄政王妃,连皇后见了她都得毕恭毕敬,眼下哪能忍得沈观月拿她娘亲说事! “要你说如何?”沈观衣心中厌烦,目光冷厉的看向她。 沈观月微怔,被她周遭的气势怔住,转而想起她不过就是一个庄子上养大的庶女罢了,便是与李家定了亲,不还没嫁过去吗? 故而她抿唇一笑,继续道:“要我说,二妹妹就该为大家唱一曲儿,让今日来此的公子小姐们,涨些见识才好。” 前世,沈观月便惹人厌。 那时她心中狠极,可一来手上并未有权势,二来为了让自己瞧上去可怜些,所以并未反驳,反而凄然垂目,任由她奚落。 最终还是长公主为她出的头。 现下,她依然可以不做声,再听沈观月那张嘴侮辱两句。 但,她不愿。 这一世本就是她多得的,凭什么不能尽兴,还非要惯着这群蚂蚱在她眼前蹦跶! 沈观衣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不耐道:“沈观月,你过来一下。” 沈观月愣了一瞬,见沈观衣眸中压着怒却不敢发作,掩去眼底的笑意走向她。 “二妹妹……” 啪—— 响亮的巴掌声利落的扇在她脸上,不带半分犹豫。 周遭静谧无声,连孟清然都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沈观月脑中嗡嗡作响,等回过神来后,她捂着脸猛地看向沈观衣,高了声音,“你……打我?” 沈观衣懒散道:“这是替爹爹教训你,我与殿下说话,哪有你随意插嘴的份儿?” “在外搬弄家中是非,玷污庶妹闺誉,莫说我如今与李家有婚事在身,便是没有,你也该打。” 沈观衣不容置喙的声音令众人迟迟回不过神来。 从她的说辞中,沈观月着实该罚。 可她是晚辈,怎能当众打长姐的脸呢! 沈观月俨然也想到了这层,顿时斥责道:“你作为沈家女子,败坏门风,殴打长姐,今日我也要替爹爹教训你!” 说着,她愤怒的抬手准备打回去,可半截儿便被沈观衣握住了手腕,紧接着又是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呼在她脸上。 旁人都替沈观月疼。 “污蔑之言,张口就来,你可有半点作为长姐的体面!” 她咄咄逼人的明艳之色,令众人恍惚间仿佛看见了身居高位的家中长辈,气势使然,让人不由得去认同所说之言。 那张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她若不高兴了,别人也休想高兴。 疯子! 沈观月狼狈的跪在孟清然脚下,左边脸颊高高肿起,低泣道:“殿下,殿下你要为我做主啊,我分明不是那个意思,二妹妹怎么能,怎么能……” 她长得不差,如今又哭的梨花带雨,颇让人心怜。 孟清然回过神后,掩去眼底的震惊,叹息一声,“来人,带沈小姐下去梳妆,再让太医为她瞧瞧脸。” “殿下……”沈观月不甘心的还想求什么,孟清然眸子一冷,“沈小姐还想说什么?是觉着你方才故意奚落自家姐妹之言,本宫听不出来吗?” 她虽也不认同沈观衣的做法,可她更不喜欢沈观月这种挑事之人,若换做从前,有人敢对她如此,她早就一鞭子甩过去了。 被孟清然丝毫不给脸面的点出来,沈观月骤然垂头,泪珠滚落,恨得牙痒痒。 待沈观月被人带下去后,孟清然才冷着脸看向身旁的少女,“你不该给本宫一个解释?” 本以为这出闹剧已经结束的众人忍不住又竖起了耳朵。 她何错之有?打了便是打了。 可转眼瞧见孟清然示意的眼神,大有认个错这事便揭过去了的意味。 想起前世长公主对她的照拂,沈观衣将话咽回了肚子里,转而笑道:“殿下,怪我一时没忍住,您别生气。” 孟清然轻嗯一声,面上端庄肃穆,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让她认个错,她倒好,避重就轻,言外之意便是她打姐姐脸这事没错,要说有,也是错在她一时冲动,没忍住脾气。 但今日是她与李家的往来,现下还不知李家对这位未来少夫人是何想法,她若是随意处置后李家不满,那答应给她的东西…… “罢了,今个儿是花宴,别因着一点小事扰了兴致。” 就这样算了? 众人不免失望的看了一眼打了人还相安无事的沈观衣,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没了沈观月在旁碍事,沈观衣心情好上许多。 明知孟清然今日是为李家与太子打探她的品性,她也依然乖乖配合。 只是半晌过去,孟清然脸色显得有些不太好看。 在她看来,能嫁入李家的女子,就算才学不出众,可四书五经定要念过,琴棋书画也需略懂皮毛。 沈观衣如何能不知晓,但她不喜欢读书习字,若真要说才华,也就抚琴唱曲儿能胜过许多人。 上一世将沈家连根拔起之后,她没了志向,整日里唯一的喜好便是抚琴。 但在她十六这年,还真真拿不出什么才艺来让人眼前一亮。 就连前世,她也是靠美色入的李鹤珣的眼。 孟清然沉吟许久,从下人手里接过花糕递给她,兀自咂舌,“你还真是……令本宫意外。” 不过转眼一想,若她能长成这副模样,便是什么都不会又如何? 世人都说女子贤良淑德最重要,便是长得再好看,也不过一副皮囊罢了。 可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 究其缘由,不是看上美人的脸,难不成还是看上她会持家不成? 那些满嘴道貌岸然的男子,若是瞧见了沈观衣,指不定眼睛都不知晓往哪儿看了。 孟清然回过神,佯装无意道:“李家家规森严,选的夫人也定是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李大人与旁的男子也不同,他能否因你这张小脸动容,本宫也说不好。” “但本宫,能让你先去试探一番。” 沈观衣咬了一小口花糕,不曾多言。 也不是孟清然多想,而是她亲眼瞧见乐安郡主为了李鹤珣险些撞死在父皇面前,李鹤珣都不曾多看一眼,更别提京中上下,多少女子暗送秋波,光是手帕,在他跟前便佯装遗失了不少。 李鹤珣如今刚及冠不久,从他十七高中状元那时起,想与李家结亲的人便多如过江之鲫,若不是乐安从中阻拦,想必李家早就给李鹤珣定下亲事了。 沈观衣咽下嘴里的碎屑,对着孟清然抿唇一笑,“殿下觉着,我该如何去试探?” 孟清然说不准。 “据本宫所知,李鹤珣向来不近女色,连个青梅竹马都不曾有过,他的喜好,恐只有他自己知晓。” 孟清然怕她担忧,又宽慰道:“不过你容色无双,男子嘛,谁不喜欢漂亮的小姑娘,连本宫见了都心生爱怜的人,李大人应当也是喜欢的。” 她话中的心虚被沈观衣听了个真切。 片刻之后,孟清然抿了口茶,瞧了眼天色,缓缓道:“瞧见那边的凉亭了吗?” “去吧,将本宫的云扇找回来。” - 凉亭之上,三人沉默许久。 李鹤珣将方才发生之事全都看在了眼里。 容色极盛,骄纵蛮横,没有一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如此,以后怎能打理好家宅? 孟朝见他冷着一张脸,眉头紧蹙,不由得试探道:“澜之,这沈二小姐的性子虽泼辣了些,但也是那沈观月无礼在先,你别往心里去。” 清冷的声音没有半点情绪,“她这性子,泼辣二字已算抬举。” 孟朝闻言,顿时打趣道:“也是,那沈观月说的都是事实罢了,她便与人动手,没有半点容人之度,怎能做李家少夫人。” 李鹤珣闻言,眉眼更冷了些,“沈大小姐赤口毒舌,与黑刀也不逞多让。” 黑刀乃是大理寺的一条看门口,平日见人便吠,因此遭了不少教训。 孟朝颇为无语,他不再婉转,径直问道:“澜之,此女你可满意?” 若李鹤珣不喜欢,他便想想法子替他将婚约退了,如此这般,李家总能承他的请。 但似乎与他所想不同。 片刻之后,李鹤珣沉吟道:“仍需教导。” 虽不满,但这婚事依旧作数。 孟朝惊讶李鹤珣竟没提退婚一事,方才的一幕幕他都看在了眼里,以李家严谨的家风而言,李夫人定不会喜欢沈观衣。 而李鹤珣向来克己复礼,比他父亲还要一板一眼,他如今全都瞧见了,竟不愿退婚,为何? 孟朝神情复杂的看着他,半晌后幽幽一叹。 罢了,此女嫁去李家,也算间接对他有利,既李鹤珣并不曾动过退婚的念头,他也无需多事。 方才见那女子朝着这边走来,想必皇姐已经吩咐过了。 孟朝自知与赵玦不便留在此处,便以还有要事为由,带着赵玦从凉亭后面离开,临走时回头望去,正好瞧见沈观衣慢吞吞的走来。 ------------ 4 第4章 凉亭离沈观衣所在之处不远,寥寥数十步,便能瞧见将两处隔开的巨石。 沈观衣知晓李鹤珣就在里面的凉亭之中,但她不知为何,离的近了,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悸动来。 上辈子,她在什么都不知晓的时候被公主骗来了凉亭。 她那时当真以为扇子丢了,没曾想刚入凉亭便瞧见了李鹤珣。 算起来,那应当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位冠绝上京的李大人。 他身量很高,脊背挺拔,穿着一身烟青色的长衫,光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稳重自持,逼的人难以直视。 她那时压着心底的慌张,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甚至有些不敢看他,但仍旧鼓起勇气,露出她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的我见犹怜,“大人对我不满意吗?” 李鹤珣五官精致,眉眼温和,他与宁长愠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模样长得最好的。 他侧身看向她,狭长的双眸中,瞳仁漆黑,可他眼底的情绪却犹如浓墨重彩,翻腾盘旋,最终化为沉静,低声道了一句,“没有。” 当时她本以为做好了准备,可却连李鹤珣的一眼都抵挡不住,仿佛她所有的小心思在他跟前都无所遁形,吓的她连忙低下了头,惶恐不安。 或许是那一眼令她记忆尤深,所以后来她在李鹤珣面前从来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总是战战兢兢,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心思,怕他察觉自己与宁长愠之间的苟且。 她看不懂李鹤珣这个人,更不明白他看向她的眼神为何总是沉静又汹涌,像是风平浪静的波澜下压抑着惊涛骇浪。 但好在李鹤珣这人长了眼睛,知晓她好看,所以后来她似乎也没怎么引诱,他便成为了她最好的护身符,任她驱使。 二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李鹤珣不曾对不起她过,甚至可以说待她极好。 沈观衣回过神来,从巨石中间的小道穿过,一眼便瞧见了负手立于凉亭之中的男子,衣衫妥帖淡雅,不像其他世家子那般贵气逼人,但却别有一番独属于他自己的文人风姿。 如她记忆中的人一般无二。 她缓步朝着李鹤珣走去,轻声询问,“公子可有瞧见一把云扇。” 李鹤珣听见声音转头看来,正好对上少女澄澈无害的眸子。 他心下略微惊愕,她怎会来这处? 沈观衣此时离他不过三步之遥,与方才高高在上的俯视不同,像是远处本就惹眼的景色突然近了些许,此时才知,方才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李鹤珣浅浅皱眉,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冷淡道:“没有。” 沈观衣心中讶异,甚至说得上是震惊! 眼前分明是同一个人,可为何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 以李鹤珣的性子,别说往后退了,那周身气度不将她逼退就是好的! 这眉眼分明是李鹤珣无疑,可相比上一世稳如老狗的那人,眼前这个则要青涩鲜明的多。 他眉宇之间是少年该有的朝气,虽比寻常人冷静从容些许,但也能被人看出一两分心思来。 沈观衣压下心中疑惑,决定试探一二。 “怎会没有,殿下说了,她的云扇就是掉在这处了。”说着,沈观衣便大步流星的朝着李鹤珣走去。 两人突然挨得极近,少女馨香入鼻,李鹤珣顿时僵了一瞬,因躲闪不及,被沈观衣捏住了袖子,将他往旁扯了些许。 同时,沈观衣也闻见了李鹤珣身上浅淡的香气,如寺庙中的檀香,宁静悠远,很淡,她却十分熟稔。 沈观衣抿唇,仍旧扯着李鹤珣的袖子不放。 不由得用余光注意他的神情,见他面色愈加冷凛,正欲再靠近一二,甚至想直接一头扎入他怀中之时,他猛然往后退了一步,沈观衣扑了个空。 略带愠怒的声音传入耳边,“沈小姐,请自重。” 沈观衣脑袋差点嗑在漆柱上,待她站稳后,瞪着眼睛瞧他,似是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这般冷静自持的模样,到还真像是旁人所传的那般,清泠如月,一尘不染。连被女子靠近,都这般大的反应。 可她尤记得,前世初见李鹤珣时,他虽不热络,却也不似这般退避三舍。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沈观衣如此明目张胆的注视,令李鹤珣微微拢眉。 他心中似有一本小薄子,在先前那些诸多定论中,又增加了两条——胆大妄为,没有规矩。 沈家便是这般教导女儿的?竟直愣的往陌生男子怀里扑! “李大人……” 李鹤珣突然怔住,她知晓他是谁? 那她方才还…… 李鹤珣顿时愠怒,看向沈观衣的眼神里跳蹿着两簇小火苗,便是他们二人有赐婚圣旨,她也不能在外不顾礼仪廉耻的对他投怀送抱。 “你真的没有瞧见云扇吗?” 少女嗓音偏软,却又不似幼小孩童,她满眼不信的瞧着他,令李鹤珣神色又冷硬了几分,“没有。” 什么云扇,他在此处待了这般久,从未瞧见过。 此时他若还看不出来沈观衣来此处的目的,他也遑论在大理寺待的这些年。 李鹤珣心中略微不满。 沈观衣不知李鹤珣心中所想,满心都是他为何与上一世的反应不同。 见他面色阴沉,沈观衣紧张的扣着手指,犹疑的扬起小脸,轻轻的咬了一下唇瓣后才如前世一般,问道:“大人是对我不满意吗?” 那是她曾经练了成千上百次的神色,无论是表情还是眼神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将委屈不安这几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明艳的小脸就那般委屈的望着他,本就潋滟清澈的眸子像是随时都能挤出一泡泪来。 李鹤珣只觉呼吸骤然一紧,被宽大袖袍遮掩住的手指不由得弯了弯。 尽管内里翻江倒海,可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她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李鹤珣仔细思索了一下方才可有言辞不当之处,但思来想去,他都没觉着自己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不知不觉间,沈观衣站在了李鹤珣身前,与他不过一臂的距离,近的都能看见她纤细卷翘的长睫从眼睑划过,勾人心弦。 “大人?” 李鹤珣这才发觉方才只是误会,她并不是要哭,而是眸子里含了水光,显得潋滟。 他面色恢复如常,静静瞧她。 直到她突然浅浅一笑,双眸弯成了月牙,甜的好似掺了蜜,“你不说话,我便当你是满意了。” 李鹤珣不明白,她一个女子,为何能说出这般露骨的话来。 好似他满不满意,对她而言,十分重要。 沈观衣见他一副清泠自持的模样,总觉着不该是如此的。 她所认识的李鹤珣,稳重内敛,那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气势,如山河厚重,海纳百川,而不是眼前这个清冷如玉的公子。 沈观衣压下心中疑惑,对上李鹤珣狭长好看的双眸,娇声道:“我对大人,也是极满意的。” 不知羞! 她长得是真好看,所以一颦一笑都足以牵动人心。 李鹤珣猛地别开眼,只觉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沈观衣似乎不准备放过他,“所以我们何时成婚呐?” 一再露骨的话,让李鹤珣终是忍不住呵斥道:“你是女子,怎能将婚姻大事挂在嘴边。” 沈观衣怔住,她没曾想过,李鹤珣会言之凿凿的……训她? 她蹙眉不解,“为何不能,我们都定亲了,我问我未来夫君有何不可?” 李鹤珣十九年来,循规蹈矩,从不曾逾越一步。 先前便是有人闹腾,除了乐安郡主,也不敢闹腾在他跟前来。 平日他能避开则避开,所以迄今都不曾有女子在他面前如此不顾礼数。 正在这时,远处不知是哪家公子,突然扬声朝着这边叫了一声。 “李大人,你怎么还在那儿呢,台子都搭好了,快来,今个儿我定要赢你一回不可!” 往日李鹤珣懒得搭理这些人,可如今却静默一瞬,悄无声息的移开眼,在沈观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大步流星的转身离开。 ? 沈观衣怔住。 他走了? 走了是什么意思? 与上一世全然不同的反应,甚至连他如今对她是喜是恶都看不出来!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她重生一事,让事情发生了转变,所以才导致李鹤珣性情大变? 沈观衣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原因。 可如今看来,除了这个解释,她再想不出别的。 半晌后,她蓦的释然。 先前是李鹤珣性子与前世不同让她生了疑,可仔细想想,这一世她又不想做那人上人,也不想算计沈家,更不想利用李鹤珣。 所以他是否与前世一样,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 若能嫁入李家,自然皆大欢喜,毕竟李鹤珣这人未来权势滔天,做他的夫人,她能活得更自在些。 所以只要他不招她,婚后任他纳妾还是逍遥,她亦能做到与他相敬如宾。 倘若因他变了性子,不愿意娶她,她亦能坦然接受。 想明白后,沈观衣扬唇,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朝着下方走去。 ------------ 5 第5章 草木葳蕤,树影斑驳。 沈观衣回到站公主身边时,各家公子正立于空地中,弯弓射礼。这处虽是山腰,但每年丰山诗会皆是在此地举办,门庭回廊,客院厢房应有尽有,以原竹为屋,至淳至雅。 不远处突然一声惊呼,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声,“好箭法!” 紧接着,夸耀赞叹接踵而至,连带着长公主这边的贵女们都频频仰着脖子看去。 “那边是李大人在射箭吗?” “我瞧着是,你看太子殿下在那边坐着呢,能让赵公子夸箭法的,除了李大人还能是谁?” 沈观衣斜靠在椅子上,嫣红指尖漫不经心的剥开一颗枇杷,果肉鲜甜,忍不住随着众人的目光往那头看去。 院子正中,李鹤珣与赵玦自两边而站,二人竹筒中的恒矢仅剩无几,扎进草靶正中的羽箭纹丝不动,仿若两人实力不相上下。 周遭公子们正看的起劲,若不是太子与长公主在场,或许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开盘赌上一手。 沈观衣知晓李鹤珣的箭法很好,或者说,他除了弯弓射箭,还会使刀。 前世五皇子登基那日,废太子幕僚杀入皇宫,兵还未起,便被立于宫墙之上的李鹤珣,一箭穿喉。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李鹤珣的箭法远不如他今日展现出来的这般文弱。 “你觉着,谁能赢下这一局?”孟清然突然出声。 沈观衣抬眼瞧去,虽觉着李鹤珣性子与从前不同,但从方才的箭法来看,他若是想,定不会给他人赢过他的机会。 “二妹妹。” 沈观月换好衣衫,脸颊仍有些红肿,驱步来到她身前时,已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柔弱委屈的仿佛正在遭受什么欺辱。 “沈大小姐脸上的伤好了?”孟清然状似询问,实则却是提醒二人,莫要再大动干戈。 沈观月掩去眼底的愤懑,期期艾艾的行了福礼,“回殿下,臣女无碍了,臣女自知方才言语之间让二妹妹有些误会,所以特来请罪。” 孟清然错愕一瞬,随后满意的点头,“既你姐妹二人重归于好,那待宴席结束后,沈观衣,你便与沈大小姐一同回沈府去。” 探春心中雀跃。 沈观衣勾唇笑道:“多谢殿下。”说罢,转头对上沈观月阴沉的眸子,“大姐姐,我许久不曾回府,今日还需麻烦你了。” 沈观月端着茶盏的手顿时收紧,勉强笑道:“你我姐妹,无需这般客气。” “二妹妹,这茶便算是我为方才之事道歉了,还请二妹妹勿要怪罪。” 茶水碧绿,杯底两片青叶如指甲大小,这是上好的碧螺春,只是可惜了…… 里面被下了药。 前世她毫无防备的预要喝下,可临了却被孟清然身边的宫女珍珠拦下。 如今,也是一样。 珍珠从她手中拿过茶水,眉目愧疚,“二小姐,婢女该死,这碧螺春前些时日淋了雨,已然不能喝了,是奴婢忘了交代下去,还请二小姐见谅。” 沈观衣早知有这一遭,所以并不意外。 但沈观月脸色奇差,看那模样,恨不得掰开她的嘴,给她灌下去。 她也是后来才从乐安郡主那里知晓,今日是她吩咐沈观月给她下药,想让她失身,再无法嫁入李家。 而珍珠虽是帮她,却难说对这杯茶没有别的想法。 珍珠带着沈观月那杯茶离开后,沈观衣忍不住啧了一声,小声道:“好可惜,浪费了大姐姐的茶。” 沈观衣瞧不见自己的神情,但想也知晓,嘲讽居多,幸灾乐祸其次。否则沈观月不会眼神发狠,似要将她拆吞入腹。 “无碍,待你回府,咱们有的是时间品茶。” 她并未将沈观月的威胁放在眼里,而是琢磨着那位珍珠姑娘。 前世长公主身边的宫女珍珠,后来成为了赵玦的枕边人,而她偶然听旁人说起二人秘辛,便是因赵玦误食媚药,与珍珠覆了云雨。 莫不是因这杯茶? 不远处,瘦长分明的指节从竹筒中拿出最后一根箭矢,李鹤珣淡然抬手,挽弓拉弦,比旁边看戏之人还要镇静。 云淡风轻,孤鹤入云。 沈观衣慢条斯理的擦着指尖上的汁水,她骤然想起,赵玦后来下场凄惨,归咎其源,便是从珍珠去到他身边这一刻开始。 远处一箭破空,正入靶心。 好箭术! 周遭喧闹喝彩,打断了沈观衣的神游,她蓦然回神,遥遥望去,在诸多贵女公子中,对上了李鹤珣偶然看来的目光。 她顿时一怔,随后嘴角缓慢上扬,眼神不躲不避,嫣红饱满的唇轻启,张扬又明媚的道:你好厉害。 沈观衣坐在一群贵女之中,旁人正经危坐,礼数周全,唯有她斜靠在椅子上,撑着额角漫不经心,那姿态雍容华贵,懒散悠闲,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李鹤珣在看清她用唇形勾勒出来的几个大字后,面色顿时阴云密布。 周围有人沉沉的吐出一口气,不停的用余光朝着贵女那边看去,红了耳根。李鹤珣这才发觉,她那副没有骨头的模样,竟被这些人都看了去! 一时之间,李鹤珣面色更沉,眸子里漾着极深的寒光。 “李大人,赶明儿教教我你这箭是怎么练的呗。” 赵玦瞧了一眼李鹤珣手上的弓,啧啧称奇,分明都是一样的,但他却总是棋差一招。 抬头时,对上李鹤珣冷懔如霜的神色,顿时将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李鹤珣冷淡的移开目光,片刻便恢复如常,“赵公子想知道?” 自然是想! 众所周知,赵玦此人,唯有两个爱好。 ——美人与箭术。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附耳过去,李鹤珣垂目看了他一眼,随后轻声言语几句。 赵玦眸中惊现震惊,将弓往下人怀里一塞,顿时朝后院厢房跑去。 刚行至李鹤珣身边的太子蹙眉道:“他跑那么快,又要做什么去?” “臣告诉他,这处藏着箭术秘籍。” 孟朝错愕一瞬,摇头失笑,“这种话,也就他会信。澜之啊,你别老是欺负他。” “臣也算不得欺负,去年诗会,有人输给了臣一本秘籍。” “你是说……” 李鹤珣点头,将弓递给旁人,“那书臣拿着无用,便送给山长放在这处了。” “原来如此。” 周遭公子们寻着太子话里的缝隙前来恭贺,说的皆是拍须遛马之言,李鹤珣负手而立,从容淡定,时而寒暄点头,时而交谈一二。 直至申时,长公主突然乏了,命人来告知今儿个宴席便到此,各家子女虽心中错愕,却仍旧在问候长公主后坐上马车回府。 李鹤珣送走太子,才上了李家马车。归言趋步上前,一跃而上,掀开帷帐进来时,就见自家公子若有所思,自以为他是在担忧今日之事,于是小声道:“公子,成了。” “赵玦入了珍珠姑娘的厢房,长公主已经带人过去了。” 李鹤珣冷淡的应了一声,端坐于马车内,似乎并不在意,半晌都不曾再开口。 归言心中惴惴,忽又想起今日这场赏花宴的缘由,试探道:“可是沈二小姐不合公子的眼?” 李鹤珣看他一眼,“姑母身边的夏嬷嬷,你可还记得?” “夏嬷嬷?”归言仔细回想了一下,脑中立马浮现出跟在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尖酸刻薄,趋炎附势,宫中不少秀女都遭过她的磋磨,公子怎会突然想起她? “你觉着,让她做沈二小姐的教养嬷嬷如何?” 归言怔住,“公子,您说的是……沈二小姐?” 李鹤珣不耐蹙眉,归言顿时垂首,此时也察觉自己的不妥之处。 公子说了两句,他便不解重复了两句,着实显得他有些愚蠢。 “你是觉得不行?” 归言连忙摇头,但随即又觉得沈观衣是女子,又是公子未来的夫人,公子这般做,不会令沈二小姐难堪吗? “公子,沈二小姐先前一直都住在庄子上,礼数上弱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李鹤珣闻言点头,“夏嬷嬷教导过不少秀女规矩,教她应当也是绰绰有余。” 归言:…… 他不是这个意思。 李鹤珣见他欲言又止,蹙眉道:“说。” “公子,您给沈二小姐找教养嬷嬷,此时若被娘娘说出去,不是落小姐的脸面吗。” 他……没想到这一点。 李鹤珣颇为头疼的按着额头,“可她的规矩你也瞧见了,母亲若是知晓,定会生怒。” 归言想起大夫人,顿时不敢再多言。 马车内寂静无声,半晌后,李鹤珣放下手,长叹道:“罢了,此事莫要声张,姑母那里,我亲自去说。” - 与此同时,沈观衣坐上沈府的马车,与沈观月同在一处。 比起她们来时的马车,沈府的俨然要精致平稳许多,连车轱辘碾过石子,都不曾摇晃半分。 沈观衣与沈观月无话可说,于是掀起帷帐一角,百无聊赖的瞧着山色。 “二妹妹这是长大后第一次回京吧?” 沈观月抚平衣衫上的褶皱,眼皮微掀,冷嘲道:“我劝妹妹还是将这副没见识的样子收一收,若被李家知晓了,指不定怎么嫌弃妹妹呢。” 见沈观衣连头都不曾回一下,目不转睛的瞧着窗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想来你也知晓你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乐安郡主可不是个好想与的,如今虽说被罚禁闭,但等她出来,你以为你还能安生过日子?” 马车从泥石路上疾驰而过,不远处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两只鸳鸯鸟似乎闹了脾气,正在打架,沈观衣瞧的出神。 “要我说,你便主动去李家退了婚,也好过惹的郡主不高兴。” 又来了一只鸟儿,羽翼丰满,色彩多姿,泛着点点星光,威风凛凛的朝着那两只走去。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被打搅了兴致,沈观衣猛地放下帷帐,转头冷眼看她,正欲开口,余光扫过她红肿滑稽的脸颊,顿时乐不可支的笑了,“我瞧你这脸也不太对称,不若我再帮你一把?” 沈观月猛地往后缩,目露警惕。 这便怕了? 沈观衣冷嗤一声,懒得再搭理她,转眼再看向窗外,已再瞧不见那几只鸟儿的身影。 烦。 沈观月恨声威胁,“沈观衣,你别得意,待回了府,我定要让你好看。” ------------ 6 第6章 马车抵达沈府时,斜阳余晖,晚霞漫天。 因天色不早,唐氏派了身边的姑姑冬暖告诉她明日再去跟前请安。沈观衣正好不想与沈家的人有什么瓜葛。 但满心想要磋磨她的沈观月则没那么好说话,凑在冬暖身边一个劲的询问缘由。 她难不成以为,唐氏与沈书戎能给她做主还是怎么的? 沈书戎一介寒门学子,当年若不是靠着捧吏部尚书赵永华的臭脚,哪能坐到今日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他这个位置怎么来的心中没数?就凭她如今有与李家的婚事在身,给沈书戎十个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李家对上。 更别说唐氏娘家不过一七品小官,权势微弱。沈书戎这些年也厌了她,纳了七八房小妾,她这个正头夫人在沈书戎那里还有几分薄面? 前世是她刚入京,瞧不明白这些东西,于是对沈书戎留有几分畏惧,不敢与其对上。任由唐氏与沈观月二人当丫鬟使唤,教做规矩。嫁入李家前,她如同伺候祖宗一般伺候着这两人。 眼下,只要她不曾与李鹤珣退婚,沈府这几人,便不用放在眼中。 沈家给她的院子离正院儿很远,穿过几条狭窄的小道,走过月亮门,才能瞧见的小屋子。 好在唐氏这人好脸面,府中上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哪怕是这般偏僻的院子,也依然干净无瑕。 探春食指擦过木桌,看了一眼指尖,打量四周后略微不满,“小姐,夫人分明是在给您下马威。” 沈观衣并不觉得这屋子有什么不好,毕竟这么偏僻,沈家的人一定没来沾染过。 她安抚探春两句后,让她替自己将头上的珠钗卸下来,待下人将行礼搬进来后,又简单收拾了一番。 直到天色彻底乌沉,两人才从厨房拿了些饭菜来。食物不够新鲜,瞧着像是下人吃的,探春愠怒想去对峙,被沈观衣叫住。 她有些累了,且在这些小事上也懒得计较。 银子她手上还剩下一些,今日晚了,街上酒楼早已打烊,但从明日起,她大可以在外好吃好喝的供着自己。 沈府如今对她而言,就是一处不用银子的客栈,她亦不会多留。 戌时。 天色刚暗,蝉鸣蛙叫不绝,沈观衣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由着探春为自己通发。 烛火摇曳,倒映在窗棂,半晌后,探春服侍沈观衣睡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拿着一盏火灯退了出来。 门关刚关上,探春余光便瞧见檐下漆柱旁站着一人,通身黑衣,双手环胸,双目直直的盯着她。 她吓得手一抖,火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差点惊叫出声。 “嘘,别嚷嚷。” 那人走过来,将火灯捡起,递回到她手上,火光照映下,探春看清了他的模样。 她后怕的拍着胸口,“你吓死我了。” “姑娘睡了?” 这人是宁世子身边的人,从前在庄子上,他便时常跟着宁世子过来。后来世子南下,几乎都是他在世子与小姐之间转圜。 如今这般晚了,他不惜找到沈府来,定是世子那边出了什么事。 探春小声道:“小姐刚躺下,应当还未睡着。” 阿让点头,从探春身边走过,“我去看看。” 屋子里静悄悄的,残蜡滴在烛台上的顿时,阿让自门外走进来。 沈观衣睡意刚起,不满蹙眉,“出去。” 阿让掀开纱帐的手一顿,脚步止住,恭敬道:“姑娘,世子有话让属下带到。” 宁长愠? 饶是再多的困倦,此时也已烟消云散,沈观衣起身披上外衫,掀开纱帐赤脚走了出来。 阿让安然垂目,却骤然看见眼前多出了一双嫩足,与他巴掌大小的足底泛着粉,指甲修剪整齐,圆润可爱。 他蓦然移开眼,呼吸有些乱了分寸。 沈观衣理所当然的伸出手,“拿来。” 什么? 阿让茫然抬眼,正好对上沈观衣未施粉黛的容色,淡如皎月,浓如重墨,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被五官占满。 六年了,他与世子一样,亲眼瞧着姑娘日渐艳丽卓绝,逼得人移不开眼。 沈观衣蹙眉,脸上尽是不悦,“你在发什么呆?” 他咬了一下舌尖,回过神来,再不敢多看沈观衣一眼,“世子没有给姑娘写信,而是让属下将他的话带到。” “带话?”沈观衣秀气的打了个哈欠,趋步走向木桌,“那你说吧。” “世子说,姑娘若是不想嫁,可以求他,他有法子让姑娘摆脱这门婚事。” 沈观衣握着茶壶的手一顿,下一瞬又慢条斯理的倒了两杯清茶,茶水已凉,微涩,沈观衣皱了下眉头。 “我何时说过不想嫁了?” 她端起另一杯茶水,在阿让错愕的目光下,递给他,“喝吗?有点凉了。” 阿让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茶水,满脑子都是沈观衣方才的那句话。 “姑娘的意思是,您对这门婚事并无不满。” 沈观衣见他不要,举得手臂有些酸,便撇撇嘴放了回来,“论身世样貌,学识品行,李鹤珣可有哪一点差了?” 在阿让心中,自家世子才是顶顶好的男子。 可若非要拿出一人与世子一较高下,那人也只会是誉满上京城的李鹤珣。 只是…… “那世子呢?姑娘嫁给李大人,可有想好如何与世子交代?” “我与他有什么好交代的。”沈观衣淡然道。 阿让怔住,不敢相信这话是沈观衣能说出来的。 过去六年,庄子上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世子托人送过去的?世子平日里虽不着调了些,待沈姑娘瞧着也不是多上心,但这些年的大小事,只要世子能办到的,哪一样没答应? 尽管世子寄来的信中字字诛心,大有姑娘若当真嫁人,以后二人便见面不识,再无情谊这般的话。 但他知晓,世子是在意姑娘的。 所以他才不敢将信拿来,怕二人又因此争执,本想着委婉的提醒姑娘,化解这一段误会,却不曾想……她当真要嫁人。 为什么? 当今圣上昏庸无能,不过一道圣旨罢了,世子定有法子的。 阿让掌心攥紧,“姑娘,您再好生想想,那李鹤珣虽好,可世子与您六年情谊,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吗?那可是六年啊……” 指尖绕过耳发,沈观衣看向窗外一轮弯月。 哪止六年呢。 前世她算计的可不止李鹤珣一人,她举步维艰,便总是喜欢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若李鹤珣此人不为她所用呢?她想着,至少,她手里还握着宁长愠。 利用他杀了许多人,利用他牵制李鹤珣,让李鹤珣嫉妒疯魔,成为她手中利刃。 说残忍些,前世她似乎就没将他们当作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们手中的权势,他们的刀能否向着她的仇人。 所以,她舍不得放掉宁长愠,以至于她日夜不得安宁,害怕宁长愠察觉到她的利用一走了之,害怕李鹤珣知晓她的背叛,一刀斩向她的头颅。 后来,她报了仇,用沈家满门的命祭了她娘亲。 李鹤珣扶持年幼的五皇子上位,摄政王一职令他权势滔天。但宁长愠却没有那般幸运,因为她,一生未娶,举家流放。 他离开京城的那日,褪去锦衣华服,一身白衣仍旧难掩清隽挺拔之姿,乌沉夜幕中,他似有诸多惆怅,“怎么办,这一世,我是不是娶不到我的小姑娘了?” 故作轻松的语调依旧难掩眼底之下的落寞。 那时她才忽然记起,宁长愠是谁。 是她七岁被赶到庄子上后,第一个待她好的人。 在遇见宁长愠之前,她满手的疮只多不少,饿极了的时候,连老鼠都吃过。 是宁长愠替她赶走了那些欺辱她的丫鬟婆子,整整六年,她都是在宁长愠的庇护下活过来的。 庄子里的一草一木,就连她的衣裳,都是宁长愠让人送过去的。 宁长愠没有对不起她过,反而是她最终害的他举家流放。 至于他为何会被流放,是李鹤珣的报复还是别的原因,她已经不想再去探究。只知道,若是没有她,宁长愠本该潇洒无羁,安稳一世的。 这时的宁长愠待她远没有后来情深,所以她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宁长愠也该有。 “姑娘……” 阿让的轻唤拉回了沈观衣的思绪,她冷声道:“你难道不记得一月前他信中所说了?” “是他先不要我的,我就算嫁人又与他何干?” 一月前,宁长愠在江南被几个官员带去红楼喝花酒,此事都传到了上京,沈观衣怕被丢下,便不管不顾的剪了一截发,托人送给了宁长愠。 他生了怒,来信中皆是对她威胁的不满,甚至还说出若她再这般不懂事,以后便不要再见他的话。 如今,正好给了她了断的借口。 阿让心下着急,想替自家世子辩解,却又辩无可辩。更何况世子这次送回来的信中,说的更加过分。 他有时也不大明白世子在想什么,分明是在意姑娘的,却又总是说一些令姑娘生气的话。 如今好了,姑娘当真了。 他索性双眼一闭,拿出从前应付沈观衣的话,“世子不日便会回京,姑娘届时不妨亲自说与世子听。” 本以为这话会将沈观衣惹怒,过去六年,每次二人闹了脾气,沈观衣便最听不得这话,每每都会气的跳脚,口不择言的怒骂。 可现下,她安静的坐在那儿,月光圣洁,却也比不过她周身的气韵。 她不生气,甚至还笑了,“好啊。” 我亲自说与他听。 ------------ 7 第7章 晨光熹微,公鸡啼晓。 屋内暗香弥漫,烛火燃尽,不多时,下人们从门外陆续进来,将早膳摆满,唐氏坐在桌前,瞧了一眼天色,问冬暖:“她人呢?” “小姐应当还歇着,至于二小姐,据下人说,也还歇着呢。” 唐氏今年三十有五,模样底子算不得有多好,又总喜欢显得自己端庄,无论衣衫还是发饰都偏爱颜色稍暗的,再加上这些年操持府中大小事务,比起别家夫人而言,她显得沧桑不少。 闻言,她扔下银勺,冷笑道:“时辰这么晚了不来请安也罢,竟还在睡,跟她那个娘一样没规矩!” 冬暖颔首:“夫人说的是,此女这般没规矩,日后若是嫁去李家,也定会被李大夫人诟病咱们府中女子没有教养。” 唐氏自然觉得有理,“来人,将那没规矩的东西给我叫过来!” “夫人且慢。” 冬暖对着前来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回头正好对上唐氏紧蹙的眉,连忙解释道:“昨日大小姐应当与夫人说了丰山一事。” “说了又如何?” “沈观衣这些年都被咱们放在庄子上不闻不问,从昨日她对大小姐的态度来看,她对咱们府上的人定有怨气。” 唐氏不以为然,“有怨气怎么了,她还敢反了天不成?” 冬暖不得不提醒,“夫人忘了,她现下是李家未过门的儿媳,自陛下赐婚后,李家一直不曾出面,如今咱们摸不着李家的态度,万一得罪了沈观衣,惹怒了李家,岂不是得不偿失?” 见唐氏正思索,冬暖又继续道:“更何况大小姐也说了,长公主不知为何,也向着她,奴婢知道夫人不喜欢沈观衣,但她现在的情形与她娘当年不同,咱们不能再明着来了。” “那依你之见……” 唐氏不喜欢沈观衣娘俩,本来放在庄子上这么多年,她早已忘了那些事。可这小贱蹄子命好,突然得了这么一桩连沈家都高攀不上的婚事,正大光明回了京不说,眼下还得畏手畏脚! 唐氏心中又急又气,但冬暖法子多,她不得不听。 这些年能让沈书戎依然将她放在正妻的位置上,全都仰仗了冬暖的法子。 所以她哪怕再气,也只得压下。 冬暖小声道:“大小姐也说了,她没规矩是丰山上下都瞧见的,夫人教她规矩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要打着李家的名头,就说……二小姐在庄子上性子养野了不懂规矩,招惹外男,怕她将来在上京吃苦头,所以才在出嫁前不见客,好好学规矩。” “你的意思是……”唐氏怔住片刻,眼底泛起笑意,“关门,打狗?” “这样的女子对哪家而言都是退避三舍,更何况是声名显赫的李家。若李家退婚自然是好,他们若不退,夫人也有时间在沈观衣出嫁前,让她坐实这个名头,嫁不过去。” 二人眼中泛着阴冷的光,唐氏心情愉悦的拿起筷子,“今日她不来请安正好给了本夫人教她规矩的由头。” “夫人说的是。” 此时,下人突然小跑至门外,急促道:“夫人,宫里来人了。” 唐氏惊愕起身,“宫里?谁来了!” 下人咽了口唾沫,平复道:“是蓉贵妃身边的夏嬷嬷,说是二小姐不日便要嫁入李家,特替贵妃娘娘来瞧一瞧人。” 唐氏心中犹疑,直到冬暖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才顿时恍然,忍不住勾起嘴角,“带嬷嬷过去,切勿怠慢了。” “是。” 下人走后,唐氏重新坐下,胃口大开,“想来李家对于这位儿媳,也是极不满意的,冬暖,你说说,她们那副皮囊有什么用?” “自古以来,娶妻娶贤,只有夫人这样的 ,才能镇得住家宅。您瞧,老爷当年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步步高升,不就多亏了有夫人管着后宅,老爷才能安心扑在仕途上嘛。” 唐氏被夸的心情舒爽,连早膳都多用了一份。 - 这头,探春在门外拦着夏嬷嬷,满脸焦急:“我家小姐还在歇息,您真的不能进去!” 夏嬷嬷年过半百仍旧精神奕奕,她虽是下人,可却比显得比主子还要矜贵,腰板挺直,高高在上。 “奴婢是奉贵妃娘娘的吩咐前来教导二小姐的,你如今拦着奴婢,是想与贵妃娘娘作对不成?”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探春顿时冷汗淋漓,“嬷嬷,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但您真的不能进去。” “已近辰时,你家小姐却还未起身,这般不懂规矩将来嫁进李家,如何能伺候好公子?” “莫不是公子都下朝回来了,你家小姐还在睡,等着公子去伺候她不成?” 夏嬷嬷眼神一凛,一把推开探春,“让开!” 探春被推的一个趔趄,待她稳住身子时,夏嬷嬷已经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沁鼻的香气扑面而来,掀起梨花木床外挂着的纱帐后,一眼便瞧见了床上酣睡的少女。 沈观衣早先便被门外的动静吵醒了,眼下脾气不算太好。 她怒意汹涌的睁开眼,正好对上夏嬷嬷居高临下的眼神。 少女发丝如瀑,散在床沿,刚刚睡醒的脸上还有手臂压过的红印,杏眸盛着火焰,朱唇边的一截儿白渍应当是睡梦中留下的口涎。 夏嬷嬷自认这些年见过不少美人儿,比沈观衣容色好的也不是没有。 但她身上的那股子劲儿,妖媚不足清纯更胜,明媚的令人移不开眼。 史书上所言的祸国殃民,盛满天下的美人儿,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夏嬷嬷掩去眼底的震惊,回过神冷声将方才在外对探春的那套说辞又拿出来说了一遍。 沈观衣双目盛着怒,毫不客气,“那又如何?伺候我是他的福气!” 前世不就是如此吗? 她后来做了摄政王妃,身边不说多了,百八十个伺候的人总还是有的,可李鹤珣在她的事上,依旧事事亲力亲为,像通发描眉这等小事,他做的比下人都精致熟练。 那时候,可不就是她家公子在伺候吗? 夏嬷嬷被气的呼吸急促,“你……你竟敢说出如此没有规矩的话!” “堂堂大丈夫,去伺候一个女子,说出去你就不怕被痰水淹死!” 沈观衣看向她,“你家公子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与你家娘娘操心?” 夏嬷嬷闻言,骤然冷笑,“二小姐不知道吗?是大公子亲自与娘娘说的,想让奴婢教导二小姐规矩。” 沈观衣着实不知道,因为前世压根就没有这么一桩事。 自始至终,李鹤珣对她也没有过于挑剔。 澜之,他便如太师给他取的这个小字一般,壮阔包容,仿佛她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介意,除了宁长愠。 果真是性子不同,连教养嬷嬷都找来了。 沈观衣冷笑一声,却也清楚知晓他不是前世事事都念着她的李鹤珣,所以她就算闹到他跟前去,向他讨要一个说法,恐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夏嬷嬷漫不经心的昵了她一眼,老神在在的发号施令,“二小姐,该起身了。” - 晌午刚过,蝉鸣不绝,李鹤珣从外面回府,还未进门,门房便连忙道:“公子,夏嬷嬷闹着要见您,小的不敢怠慢,便让她去您的院子了。” 归言错愕,“夏嬷嬷?她来时可有说什么?” 门房思索片刻,颔首道:“说是有关沈二小姐的事。” 归言心中生疑,正想与公子商讨一二,转身却瞧见公子已然跨过门石,大步流星的进了府。 李家世代都是书香门第,府中花草山石皆有讲究,李鹤珣作为李家唯一的嫡子,住的院落亦是最为讲究的广明院。 李鹤珣踏入院中时,夏嬷嬷正坐在院中生怒,奴才战战兢兢的候在一旁。 她眼尖,一瞧便瞧见了李鹤珣,顿时嚷嚷起来,“公子啊,奴婢有负您与娘娘的嘱托,那沈二真是、真是……” 李鹤珣与容贵妃关系亲近,与夏嬷嬷自然也熟稔,他看向一旁的下人,下人立马懂事的上前为嬷嬷斟上一杯茶。 归言疾步跟上来,便瞧见自家公子面色如常的坐在夏嬷嬷身边,温声询问,“她做了什么,竟将嬷嬷气成这副样子?” 夏嬷嬷提起这个,便泪眼婆娑,只觉着自己在宫中叱咤多年,眼下最受宠的嫔妃曾经都得看她眼色,如今却被一个小丫头落了脸面。 她还能做什么,就她那张嘴都能将死人气活过来,更何况她还动粗! “奴婢只是想让沈二小姐起身,可她不将奴婢的话放在眼中不说,还让她手底下的小丫鬟将奴婢打了出去!” “阖府上下那么多人看着呢,她不要脸面,奴婢还要!这事儿,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奴婢着实管教不了。” 夏嬷嬷期期艾艾的说完,李鹤珣抿着唇,脸色已然阴沉下来。 半晌后,才平静如水的道:“她先前不在上京,是没什么规矩,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嬷嬷见谅。” 夏嬷嬷停下啜泣,看向李鹤珣,听他继续说:“秀女入宫时,大多都是您一手教导的规矩,眼下沈二着实顽劣了些,还希望您能忍让一二,别放弃她。” 沈观衣不是顽劣二字便能定论的。 那般岿然不动,淡定从容的气势,哪能是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身上该有的。 夏嬷嬷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李鹤珣。 探春拿着扫把将她打出去的时候,沈观衣便如她跟前的公子一般,坐在桌前旁若无人的抿了一口茶,无端的给人震慑,可抬眸,却是轻描淡写的看她,“嬷嬷觉着呢?” 夏嬷嬷回过神,身子轻颤。 沈二邪气的很,她说什么都不愿再去。 似是怕李鹤珣还要挽留,她连忙声称宫中有事,疾步走了,俨然不似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 归言等她身影消失,立马趋步而至,瞧见李鹤珣沉的能滴出墨来的脸色,讪笑道:“公子,咱要不算了吧?” 李鹤珣转头看他,归言硬着头皮道:“沈二小姐这性子,连夏嬷嬷都管教不了,别人就更别说了,属下觉着,待二小姐嫁过来,公子不若亲自调.教?” 否则再送个人过去,能在二小姐那里得个什么好? 看公子也不是想要换个夫人的意思,那何必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未来被自家夫人记恨,有的他苦头吃。 “你心里在嘀咕什么?” 归言回过神,连忙笑着摇头,压下心中腹诽。 李鹤珣微不可闻的蹙起眉头,起身走向书房,“罢了,此事再议。”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陪她胡闹。 ------------ 8 第8章 几日光景,一晃而过。 沈观衣将夏嬷嬷赶走一事,沈府上下皆有听闻,唐氏也想借机发难,但连着几个都没瞧见沈观衣的影子。 若不是门房回报,还以为沈观衣不曾回过沈府。 连着几日,她天未亮便出门,直至戌时才回府,若是唐氏知她下了宫中嬷嬷的脸面,还能在外逍遥自在,定恨的咯血。 同样的消息,也传入了阿让的耳朵里。 世子今日回京,他本想告知姑娘一声,谁料却不见人影。 如今他垂首站在云烟楼的厢房中,不敢抬头看一眼身前的男子。 酒水浠沥沥的落入杯中,上好的醉春风回甘醇美,连香气都带着一丝醉意,清澈透亮的酒正好停在杯沿,男子嗓音低沉,询问道:“怎么,她还在闹脾气?” “不、不是。” 一曲终落,女子从屏风后抱着琵琶迈着小步走出,宁长愠抬手,瘦削修长的指节在空中轻拨,女子步伐缓慢的往后退着,直至关上房门。 阿让这才抬头,看向宁长愠。 他知晓世子向来喜欢艳色的衣衫,所以连带着送去给姑娘的,也都是他喜欢的样式。 眼下,宁长愠懒散的坐靠在蒲团上,白玉云缎大氅自左肩到长摆上绣着错落有致的艳红寒梅,衣襟微敞,右腿屈膝,及膝长发略微卷曲,用缎带拢在身后。 朔风阵阵,窗外桃花迎风而起,粉白的花瓣自男子眉梢抚过,颤颤巍巍的落进他怀中,引得他弯了眉眼。 阿让瞧得出神,不由得拿世子与李鹤珣做比较。 论家世样貌,二人本就不分上下,但论学识人心,世子便差了一些。 可风花雪月这一块儿,李鹤珣也比不上他家世子啊,所以算来算去,二人难以比较出个高低。那姑娘为何选择李鹤珣?总不能是瞧上了他一手好字与满身才学吧? 阿让拧着眉头,想不明白。 回神的一瞬,正好对上宁长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顿时垂首,听他哼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世子方才在说什么?” 宁长愠慢悠悠的瞧了他一眼,冷嗤道:“跟在她身边久了,便和她一样不将本世子放在眼里了?” 阿让吓得屈膝跪地,“属下不敢。” 他眼梢扫过他,抬手将方才倒满杯的酒,递过去,“好了,玩笑罢了,喝点儿?” 阿让苦不堪言,不敢接,“世子,姑娘她……” “她想闹,便让她闹,难不成她以为李鹤珣那人真能看上她不成?”宁长愠不以为意。 他认识沈观衣六年,眼睁睁瞧着她一点点拔高,出落的亭亭玉立,与其说她是沈府的孩子,不若说是他这些年将她一点点养成了现在的模样。 沈观衣的性子,他比谁都了解,自私蛮横,受不得一点委屈。 李家规矩众多,家风甚严,就连妾氏都得品行端正,贤德淑良,更何况正妻。 李鹤珣如今是李家唯一的嫡子,自小被李家当作下一任家主带走身边教导,不近女色,一心只有圣贤书,他只要性子没长歪,都不会瞧上沈观衣那等骄纵的女子。 阿让心情复杂,但又没胆子将姑娘的原话告诉世子。这些年他在中间当着受气包,趋利避害这几个字几乎刻在了骨子里。 反正姑娘说了,她会亲口告诉世子她的打算,既如此,就让世子再高兴几日吧。 - 微风不燥,日长一线,人影绰绰的街上,周遭喧闹叫卖声络绎不绝。 “小姐,咱们去瞧瞧那边的面纱好不好?”探春拉着沈观衣的衣袖撒娇,擦肩而过的执扇公子,一双眼睛如同长在沈观衣脸上般,不肯挪动半分。 探春余光瞧见,转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人这才回神,讪讪离开。 这些人是没见过女子吗?就知晓盯着小姐看!好几日了都是这般,若是被李家知晓,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探春晃着沈观衣的长袖,“小姐,好不好嘛……” 沈观衣近十年上街不曾戴过面纱,那些人因着李鹤珣的凶名在外,怕看她一眼招了祸事,向来都不敢抬头直视,如今没了这层庇护,她出门在外都要循规蹈矩。 好没意思,死了算了。 “小姐……” …… “知道了。”沈观衣鼓着脸,满是不情愿的被探春拉到摊子前。 探春左右扫了一眼,拿起一款玉缎薄纱,“小姐,我瞧着这个不错。” 沈观衣应了一声,并不曾开口作答,但余光见探春挑的高兴,面色也逐渐恢复如常。 她拿起一旁的青色面纱对着光晕瞧了一眼,与她今日这身青丝对襟羽纱甚是相配,俏生生的道:“这个好看。” “我也觉得,与姑娘甚是相配。” 探春转眼一瞧,正是方才自命风流,摇着折扇的公子,见他穿着虽算不得讲究却也贵气繁琐,想来定是位富商公子。 “怎么又是你!” 他双眼直愣愣的瞧着探春身后的女子,被她好奇瞧着,只觉耳唇发烫,舌头打结,“姑、姑娘,你莫要这般看着我。” 沈观衣怔住,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你想我如何看你?” 他别过头,觉着自己颇为丢脸。 就在几人交谈之际,与她们相隔不远的茶坊二层,几位刚下朝不久的大人正因朝事吵闹不休。 李鹤珣捏着眉心,压下不耐:“归言,茶。” 归言默不作声,抬手斟茶。 圣上不问朝事,太子与二皇子整日勾心斗角,暗潮汹涌,天下大事几乎都压在了朝臣身上,几乎每隔几日,此番场景便会出现一次。 公子已然许久不曾睡过一次好觉了。 “公子,若不然去那边透透气?”这几位大人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李鹤珣起身,行至窗边,微风扑面,眉头却始终不曾放松,“那边进展的如何了?” 归言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李鹤珣唇角紧抿,怕问多错多,只好将近来打听到的消息一股脑说了,“珍珠那边说赵玦有个心头好,对她算不得多上心。” 便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李鹤珣按着额头,吩咐道:“再给她十日,若她不成事,你知晓该怎么做。” 归言心头一颤,却不曾反驳,“是。” 随即,他犹疑道:“至于沈二小姐那边,据说她连着好几日外出,鲜少待在府中。” 李鹤珣指尖微怔,转头看向他,略显错愕,似是没想到他会谈起沈二。 风大了些许,窗棂摇晃,李鹤珣负手而立,低头看向窗外,“她的事不必——” 话音未落,他瞳仁猛地滞住。 与他相隔不远的摊子前,沈观衣手中握着面纱,少年站在他身边耳根泛红,手足无措的从怀里掏银子。 沈观衣转头瞪了一眼探春,探春愧疚的低下头,待她再回首时,眼底已然带了笑意,眉眼弯弯,自有一番风情。 二人小声交谈着什么,他这处离的太远,压根听不见。 直到—— 风声飒飒,吹起她手中柔软的面纱,少女错愕抬头,一双清澈潋滟的杏眸看到了他。 没有羞愧,没有不安。 她甚至在下一瞬歪着头,笑容明艳,眼中盛满星光,如那日在花宴上一般,嫣红的唇无声,却刻意描绘着字的形状:李大人,好巧啊。 李鹤珣思绪万千,仿佛刚刚冒头的怒火猛地被雨水浇灭,但仅剩的一丝火光,也足够燎原。 归言瞧了一眼李鹤珣的神色,心中咯噔一下,只觉沈二小姐恐要遭难,下意识道:“公子,属下觉得二小姐定是出门忘了带银子,正好遇到那位公子慷慨解囊。” “属下这就去将人赶走,替二小姐出银子。” 话音落下不出片刻,归言悔的肠子都青了。 方才他只是不忍二小姐被他家过于苛刻的公子怪罪,所以才忍不住多话。 但仔细想想,以他家公子的心性,亲眼瞧着二小姐出嫁前与外男同街出游,这门婚事,多半…… “嗯。” 归言指尖轻颤,猛地抬头看向李鹤珣,见他面色如常,并未多言,回身走向吵累了的大人们。 “河东的案子,各位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一人道:“那案子悬之又悬,实在不行,便将那些人都抓了一个个审。” 另一人觉着不妥,“今日实在有些晚了,再不走上衙便迟了。” 桌案杂乱,茶渍四溢,李鹤珣掀起襕衣坐下,慢条斯理的为自己斟茶,“眼下已月底,朝中事务堆杂,各位大人可知晓是什么缘由?” 众人面面相觑,自然是上面那位不做事,这天下都快变成他们的天下了! 茶壶嗑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李鹤珣冷声道:“今日推明日,明日等后日,上衙便是为了国事,圣上不主事,那在哪处又有何分别?” “还是各位大人觉着,坐在一起商讨不出个结果来,去衙门与同僚插科打诨,便能让天下安稳?” “那依李大人的意思是……” “河东的案子本官有些头绪,今日,便论出个结果来。” 归言打了个寒颤,眼瞧着那些大人说不出话来,他亦不敢吭声,更不想留在这承受公子的怒火。 他三两步下了楼,朝着沈观衣那处走去。 ------------ 9 第9章 归言自茶坊下来,百姓比肩接踵,小摊前不见二小姐与其婢女的影子,只剩下那穿着碧绿锦袍的公子捏着钱袋,神色恍惚。 “你们这儿最贵的面纱多少银子?” 摊主堆砌着笑脸,“不贵不贵,只需二两银子,这位小郎君定是买来送给心上人的——” 话音未落,银子腾空而起,以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绿衣公子的掌心。 他骤然回神,十分莫名,“这位公子,你……” “我家夫人今日出门忘了带银两,方才多谢。” 绿衣公子神色僵滞,脑中闪过方才女子姣好的容色,以及顺如丝绸的长发,顿时蹙眉,“你家夫人?可那位小姐方才梳的分明不是妇人髻。” 他目露警惕的打量身前这个俊秀挺拔的少年郎。 归言清了清嗓子,左右张望后,靠近公子,小声道:“实不相瞒,我家夫人正与老爷闹脾气呢,你看……” 归言朝着茶坊二层指去,“我家老爷正在那处喝茶,因着没有陪夫人,才使她闹了性子,方才你替夫人给银子之事我家老爷都看在眼里。” “听我一句劝,拿着银子走吧,别想那些不该想的,我家老爷脾气可不好,你觊觎夫人,小心他找你麻烦。” 归言扬唇替他整理肩袖,拍开他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见他神色怔愣,笑道:“记住了啊,别自讨苦吃。” 周遭喧闹入耳,他回过神来后,犹豫半晌,步伐坚定的朝着茶坊走去。 这头,归言快步寻了许久,才在人头攒动的杂耍班子前瞧见沈观衣。 沈观衣看的聚精会神,时不时跟着身边的百姓们一同鼓掌叫好。 探春劝解的声音逐渐被淹没,她焦急的左右观望,小小的身板试图想将拥挤的百姓与小姐隔开。 突然,人群中私语声逐渐嘈杂,班主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命人将今日彩头拿了出来。 一把梓木古琴,通体质朴沉重,这样一把古琴世间罕见,便是王孙贵族手中也难有一把,但美中不足的是,古琴边缘有一道极深的划痕,就连琴弦也不是原来的。 那划痕向下倾斜,若不是发了狠,定不会有如此深的痕迹。 懂行的人纷纷附和,起哄声此起彼伏。 上京杂耍班子众多,但在东街的闹市之中还能有如此多的百姓观望,这家杂耍班子自有他们的一番手段。 每隔七日他们便会拿出彩头来,若能面不改色的接下他们七柄飞刀,便能拿走彩头。 若害怕,可随时离开,但少一柄都算作认输,需要交付相等的银两。七柄飞刀,生死不论,如比武一般,需签下生死状。 一般人不敢赌命,只想瞧个热闹。 半晌过去,竟无一人走出来,就在这时,一道清泠如泉的声音尤为明显,“我来!” 众人踮脚张望,探春震惊回头,对上小姐高高举起的手,颤着声道:“小姐……” “探春,我想要那把琴。” “二小姐!” 归言从人群中走来,“此举甚为危险,小姐若是想要琴,属下可以禀报给大人……” 沈观衣没有理会他,对上班主看来的目光,笑问道:“我可以吗?” 归言看向仍在发愣的探春,连忙使眼色,让她劝劝。 天色忽暗,乌沉遮天,远山中似有银光闪过,周遭百姓瞧着天色突变,连忙四处散开,不过片刻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班主有意想拦,可天不留人,他哀叹一声,正欲转身,却又听见小姑娘说:“我想要这个彩头。” 班主回身,怔住一瞬。 归言心中急切,正欲开口,却听见探春道:“小姐,让奴婢替你将琴拿回来吧。” “不用。” “二小姐!”归言高声阻拦,沈观衣脚步未停,慢吞吞的走向高台。 归言暗恼,瞪向探春,“你就是这般照顾你家主子的?” 探春知他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但他懂个屁。两家还未结为连理呢,他有何资格质问她? 白眼一翻,身子一转,留给归言一个后脑勺,任由他气的跳脚。 沈观衣提起纱裙,走至木桩旁,“我只需站在这里就行了吗?” 在木桩后伫立着一块盾牌,盾身逼仄,只比沈观衣宽长些许,若执飞刀之人手不稳,或者偏移一寸,便能瞬间见血! 班主捏了一把腮边的胡须,狐疑道:“这位姑娘,您确定要夺彩头?” “不是我瞧不起姑娘,而是我这班子走南闯北近二十年,曾经也遇见过如姑娘一般的人。” 嫣红的指尖抚过耳发,沈观衣好奇道:“然后呢?” “自然是无一人能吃下我七刀。”他略微得意。 沈观衣挑眉扬声,“或许我就是这第一人。” 班主兀自发笑,“姑娘好气魄!看来姑娘当真很喜欢这把琴。” 她自是喜欢的。 沈观衣转头看向一旁被人抱在手里的古琴,嘴角翘起,双眸流光溢彩,“你知晓它的名字吗?” “名字?”班主错愕,左右瞧了瞧,突然恍然,“小姐识的这把琴。” 岂止识得。 此琴音色浑厚,波澜壮阔,似林中晨曦挥洒,万物复苏般安然。 它的前主子,更是上京曾经赫赫有名的曲娘——柳商。 一曲《折柳》名动上京,至今无人再有她当年之风华。 班主见她意决,拿出生死状,“虽姑娘势在必得,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这是生死状,在签下生死状后,若您中途害怕离开,差几刀子便要给几两银子,您可要想好了。” 沈观衣抬眸瞧了一眼生死状旁的木盘,盘中端正摆放着七柄巴掌大的小刀,银光烁烁,锋利无比。 远不如那学子当街刺她的刀来的骇人,有何好怕。 她没有犹豫,提笔蘸墨,拂袖写下沈观衣三字。 “姑娘,得罪了。” 天色暗沉的几近傍晚,乌压压的黑云悬在头顶,沉闷的风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柔软白皙的手腕被人反绑在一人高的柱子后,沈观衣不适应的动了下手,麻绳磨在肌肤上略微发疼,班主解释道:“这是规矩,怕姑娘害怕乱动受伤,还请姑娘见谅。” 沈观衣不喜这般不受控制的感觉,她本以为只是站在这儿便好了,随即蹙眉道:“那琴,我可以花银子买吗?” “姑娘,规矩不可破。”他歉意的看过来,伸手接过旁人递来的黑布。 布料厚实,连光都无法穿过缝隙,他闭眼一息后猛地睁开,眼神沉静凌厉,熟稔的用黑布蒙上眼睛。 沈观衣原先是不害怕的,可当刀尖对准她的眸子,携着冷寒肃杀之意从她耳发擦过之时,她才惊然发觉背后薄汗密布,双腿僵直。 她本以为自己不惧死,原来,她只是不惧闭眼的那一瞬。 危险与濒死来临之际,怎会有人心底不怵。 可是……如此精致的梓木古琴,世间少有。 她想要,很想要。 第二刀比之先前还要凌厉,破空而出,削断了一缕发丝,‘铛——’,刀尖与盾牌相抵,留下一道痕迹,便垂直掉在沈观衣脚边。 第三刀—— “且慢!” 随着声音落下的还有第三刀,因被人惊扰,那刀不是沈观衣的错觉,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她的面门飞来,一刀落下,定血溅当场! 周遭静的厉害,朔风阵阵,似要将她连人带衣卷走,鼓鼓的狂风中,她瞳仁紧缩,只能瞧见银光一点,不过霎那便来到她眼前。 刀尖距离眸子不过一指的距离,腾空而来的石子撞在刀身,纷纷落入尘沙泥石中。 得救了。 “小姐,小姐!”探春哭哭啼啼的连滚带爬来到沈观衣身边,手足无措的替她解开绳子。 班主大汗淋漓,松了口气,好在有惊无险。 李鹤珣冷眼看向垂首如鹌鹑一般的归言,拢在长袖中的指尖颤了一瞬,他猛地攥住掌心,“你的功夫都学到嘴上去了?” “他日若本官被人挟持,你莫不是千里之外先对那贼人喊话,让他放了本官?” “然后等你到了,正好替本官收尸。” 归言不敢出声,脑袋埋的更低了。 他方才也是情急之下,哪里知晓那班主如此稳不住。 这头,沈观衣揉着发红的手腕,抬眸去看高台之下站着的二人。 李鹤珣面目阴沉,襕衣未退,应当是方才从茶坊过来,他回过头来,狭长沉静的眸子一言不发的看向她。 沈观衣心有余悸,但对上李鹤珣冷凛不满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眼下的李鹤珣在她眼中分明就是刚及冠不久的少年郎,周身的沉稳冷静瞧上去多少有些刻意的成分。 所以他那蕴含警告不满的一眼,对沈观衣而言,远没有前世的他,周身笼罩的三分气势。 她弯唇轻笑,“方才谢过李大人。” 李鹤珣应了一声,目光不躲不避,仍旧看着她,似乎在说,还不下来? 若此时下去,那她方才的担惊受怕是为了什么? 凤楼月,她是一定要带走的。 沈观衣无视他紧蹙的眉头,看向班主,“我还能再来一次吗?” 班主错愕,不等他回话,李鹤珣便一步开口,“沈二小姐,便是玩闹,也该知晓何为适可而止。” “可以吗?”沈观衣并不理会,望向班主的眼神无比真诚。 探春小跑着行至李鹤珣身边,不敢看他阴沉如墨的脸色,小声道:“大人,我家小姐想要那把琴。” 李鹤珣顺着探春的视线看去,梓木琴,是把好的,但不过一把琴而已,用不着如此送命。 “归言,把库中那把皎明送去沈府。” “不是,大人……我家小姐她,应该只想要这把。” ------------ 10 第10章 琴身有裂痕,琴弦算不得上乘。 除了料子好些以外,他着实瞧不出这琴哪里入了她的眼,让她非要得到! 李鹤珣望着沈观衣许久,见她头也不曾回一下,郁气积攒,想起自赏花宴再次见到她时,便没有一次是顺心的。 方才归言匆匆回来,他听闻之后丢下众人与他过来,她不识好歹便罢,还冷着一张脸,给谁看呢! 诺大的上京城,风雨欲来,百姓步伐匆匆,周遭的人所剩无几,杂耍高台上,沈观衣对襟青纱很是单薄,随风而动,一头青丝略显凌乱,她背影坚毅执拗,仿佛任谁来劝说都无用。 在这种事上一身犟骨,任性妄为。 李鹤珣压着心底翻腾的沉郁,转身便走,管她死活! 但,探春突然道:“那把琴,是小姐娘亲生前之物。” 所以才那般珍贵。 所有的情绪汇聚成沈观衣骤然看来的那一眼,平静无波,好似今日说变就变的天色,上一瞬还明媚如春,此时却已然褪去所有斑斓的光,悄无声息。 李鹤珣步子一顿,嘴角抿直,斥责之言在他喉口滚了一圈,又沉沉咽下。 娘亲生前之物…… 他骤然想起长公主先前的劝慰:“她是个命苦的,自小便一个人在那庄子上,娘亲走的又早,没人教导,性子难免顽劣,你是男子,多担待些。” 罢了。 他回身,趋步行至沈观衣一步之遥的位置,在她回头看来之时,沉稳有力的声音赫然响起,“班主,这琴可卖否?” 一刻钟之前,如出一辙的话。 班主虽错愕,回的却一般无二,只是相较于之前,此时更为恭敬几分,“这位大人,规矩不能破。” 沈观衣歪头看去,李鹤珣从容冷静,身量极高,挺拔如竹的站在那儿,清如朗月。 她忽然想起前世这把凤楼月,似乎是归言派人送去沈府的。 只是不知这把琴,李鹤珣是从班主这里寻来的,还是从别的地方。 若是从班主这儿,他可是站那儿不动,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但转眼一想,沈观衣又觉着不可能,以李鹤珣的性子,他定然不会任由旁人拿捏。 班主的规矩? 那个声名赫赫,如山中玉石般的男人,在他心中,他的规矩,才是规矩。 “知道了。” 沈观衣被声音拉回神来,身旁的李鹤珣面色如霜,执笔而起,浓墨自笔尖浸入。 沈观衣心下震惊,不曾多想,一把按住他的手腕,笔尖停在空中,水墨入纸,氤氲开一朵黑色墨花。 她扬声错愕,“你要替我拿彩头?” 她自是不会认为李鹤珣要与她争抢,但也不曾想过他会如此好说话。 他若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有千百种法子,什么时候一个小小的班主都能指使他了? 李鹤珣望着手腕上葱白修长的手指,沉吟道:“不然让你一个女子赌上性命?” 他语调清平,不曾看沈观衣一眼,见她不放手,便就着她的手腕,兀自挪动,笔触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写下三个大字,纸张错落间,李鹤珣三个字隐隐与底下的沈观衣重合。 他扫了一眼沈观衣松开的手,“班主,可否不用绳子?” 班主神色犹豫,“这……” 李鹤珣转身踱步至柱子前,负手而立,温言道:“本官倒是不怕,就怕班主一个失手,杀害朝廷命官之罪,你可担当的起?” “大人,咱们可是签了生死状的!” “本官知晓,所以才与班主商议可否不要绳子,若班主失手,本官也能保住一条命。” 他神色犹豫间,李鹤珣继续道:“或是说,班主其实是贼人,特意等着本官自投罗网,不将本官绑了,怕杀不死本官?” ! 这帽子扣下来,班主冷汗连连的便要跪下。 李鹤珣指节敲打着掌心,慢条斯理的道:“本官只是将或许会发生之事说与班主听,班主可以考虑一二。” 突然,震彻山河的雷声滚滚而来,班主捏着黑巾的手一滞,心底挣扎半晌,他回头望向跟着他多年的几人,思绪来回翻滚,随着雨滴滴答答的落下,他泄气长叹一声。 这位大人说的不错,但他却考虑的更多。心中有了阻碍与畏惧,这耍了十多年的飞刀便沉如泰山,他无法心无旁骛,这二人又对这把琴势在必得,如此,他只好退一步。 “既大人与姑娘这般喜爱这把琴,我今日便坏一把规矩,赠与你们了。” 沈观衣怔住,抿着的唇微张,眼底的笑意逐渐蔓延开来,明媚的将阴雨拨开,如同初见微阳,“真的?” 她欢喜的从旁人手里接过那把琴,指尖抚过琴身,爱不释手。 李鹤珣抿唇瞧着,她所有的欢欣雀跃仿佛凝结成一团炙热的火焰,深深烙进他眼中。 还是真是一会一个模样。 短短几面,她便如那万花筒一般,变了好几种颜色。 女子,都是如此? 探春见沈观衣如愿,总算放下担忧,上前提醒道:“小姐,大人,雨势越来越大了,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李鹤珣回过神,对于班主方才的决定并不算惊讶,转头对归言使了个眼色,便率先快步离开,沈观衣瞧见后抱着琴紧跟在后。 归言行至班主跟前,他们正收拾着东西欲要离开,眼前突然多了一叠银票,扫一眼便知晓不少于几千两。 班主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便是买琴也用不着这么多。” 归言将银票塞进班主怀里,笑道:“不是买琴的银子。” “那是……” “班主坏了这么多年的规矩,这是您应得的补偿。拿着这些钱开间艺坊,应当好过你们天南地北为家,都是公子的心意,班主接下便是。” 雨珠滚落,似乎掉进了眼里,班主抬手匆忙拭去,弯腰接过,不顾归言的阻拦,非要对着早已不见人影的街头,跪地磕头才肯作罢。 归言办好了事,瞧了一眼烟雾朦胧的天,双手做伞状,钻入了雨中。 ‘哗——’ 雨势太大,沈观衣只好与李鹤珣躲在檐下,雨水顺着房檐落下,筑起水帘,雾色尘烟看不见尽头,她担心琴被淋坏了,只好又往里面退了一些。 探春与归言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伞回来。 沈观衣百无聊赖的拨动琴弦,清泠动听,却不是那个人弹出来的声音。 她失望的抬眸看向李鹤珣,见他离她距离甚远,忍不住凑近了一些,问道:“你方才为何帮我?” 前世,她不敢问,所以她一直都好奇,在她不曾引诱的时候,李鹤寻为何帮她? 雨声淅沥,夹杂着小姑娘清脆的声音,李鹤珣望着对面的云烟楼,不答反问,“你为何将夏嬷嬷赶走?” 提起那个老婆子,沈观衣便有些气,“你若不让她来,我怎会有机会将她赶走?” 强词夺理! 李家门生众多,李鹤珣又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平日里来问学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不知不觉间便拿出了教导苛责的语气。 “你是觉着,我让夏嬷嬷来教导你规矩,还是我的错。” “不然呢?”沈观衣不明白他凭什么理直气壮。 李鹤珣猛地转头看向她,见她满眼疑惑不似作伪,方才以为的挑衅之言被他抛掷脑后,他委婉提醒,“夏嬷嬷是宫中的老人,秀女入宫后的规矩几乎都是她一手操持,能请她教导一二,是你的福气。” 沈观衣冷嗤,“这福气,你还是给别人吧,她若再敢来,我便叫她知道厉害。” 李鹤珣面色如霜,不想再与她逞口舌之快。 沈观衣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理便不理,谁稀罕。 她才不会因为李鹤珣年纪小就不与他一般计较!分明就是他的错。 沉默无声,过了许久。 李鹤珣忍不住蹙眉,她为何突然不说话了? 余光瞥见她冷沉的面色,脑中突兀的闪过归言先前的告诫。 所以,她或许不是故意落脸,而是不喜有人教她规矩? 雨幕沉沉中,少女衣着单薄,唇瓣略微泛白,长发因先前淋了雨,发梢还略微有些湿润,瞧上去倒有几分可怜。 李鹤珣面色稍缓,这才发觉若是以身处之,他应当也会因此生怒。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 不多时,探春与归言纷纷小跑着回来,沈观衣接过探春手里的油纸伞,‘噌’的一下打开,雨水四散,浸入李鹤珣的衣衫,转瞬便只剩一抹水渍。 “哼。” 她举着伞霸道的从李鹤珣身边走过,踏入雨里,伞沿恨不得戳进他的脑子里,若不是李鹤珣及时往后躲开,脸上免不得要留下痕迹。 探春佝偻着背,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家小姐身后。 归言大气不敢出一下,从怀里掏出绢帕,替李鹤珣擦去脖颈上的雨水。 李鹤珣被气的双眼发晕,接过归言的伞紧紧攥住,额上青筋跳动,声音艰难从喉口挤出,“沈观衣!” 他觉着方才替她说话的自己,简直像被脏东西魇住一般,不可理喻! 骄纵任性,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过河拆桥! 琴到她手上还不到半个时辰,她便又变了一副模样!她莫不是以为只有她有脾性,别人都是软柿子,任由她拿捏不成! “归言!” 李鹤珣二十年来,从未如此生气过。 “属下在。” “去将琴拿回来!”他看她着不着急,还敢不敢如此耍性子! ------------ 11 第11章 街上烟雨朦胧,云烟楼厢房中却暖意怏然,身披薄纱,窈窕曼妙的女子虚虚的伏在男子怀里,食指挽着他略微卷曲的长发,娇声娇气的道:“公子让奴家进来服侍,怎的半天都只一个人喝酒啊。” 宁长愠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衣襟散乱,远远看去,他似乎才像是被调戏的那一个。 “我让你进来服侍,是让你谈个曲儿听,你以为呢?” 女子笑容一滞,娇嗔的拍在他胸膛上,“公子这是打趣奴家呢,哪家公子来云烟楼只听曲儿啊。” 宁长愠掀开眼皮望着窗外,百无聊赖的答道:“不听曲儿还能作甚?” 他平日里无事,便在花楼听曲儿饮酒度日,好些时候没回京了,眼下竟觉得上京最有名的云烟楼,也大不如前。 “还能……”她微微起身,朱唇靠近宁长愠耳边,小声低语几句。 温热的呼吸从耳畔扫过,可这等引诱的戏码,常年混迹在青楼中的人怎会不知。 宁长愠仰头饮下杯中清酒,并不作答,甚至有些不耐。 突然,阑珊下的烟雨之中闯入一个身着青衣长裙的小姑娘,油纸伞上画着紫莲,伞沿几乎遮住了她的容色,而在她三步之后,正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同样着青衣的男子。 一高一矮,仅凭二人身姿,便觉着容貌也定当不俗,甚为般配。 前头的小姑娘似乎闹了脾气,步伐越走越快。 可任由她多快,跟在她身后的男子都不动如山的始终保持着三步之遥,不远不近,如闲庭信步,不骄不躁。 真有意思,想来定是哪家小两口闹了别扭,出门时应当还恩爱有加,否则为何连衣衫颜色都穿的一样。 宁长愠嘴角上扬,看的略有滋味。 突然,小姑娘猛地回头,纸伞扬起,露出那双含怒的眸子,哪怕烟雨朦胧,依旧明媚惊艳。 宁长愠笑容微滞,随意握在手中的杯子猛地被他攥紧。 紧接着,跟在小姑娘身后的男子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赫然抬头,温润清泠到极致的眉眼,上京只有一位。 李鹤珣对上他的目光错愕一瞬,转而颔首离开。 此时伏在他怀里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然将薄纱褪下,但宁长愠未看一眼。 李鹤寻…… 他为何会跟在沈观衣身后? “公子……” 女子娇媚嘤咛,宁长愠面色阴沉得可怕,眸底错综复杂的情绪不停翻涌。 他猛地推开身上的女子,衣袍翻飞,带起暗香阵阵,他大力推开紧闭的房门,脚步未停的朝楼下走去。 阿让怔愣,“世子,世子你去哪儿啊?” 长靴被雨水冲刷,暗色更沉,宁长愠站在云烟楼牌匾之下,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嘴唇紧抿,眼底的火光若隐若现。 阿让好不容易追上来,还没等喘口气,便听宁长愠沉色低问:“李鹤珣今日和沈观衣在一处?” 阿让心中一紧,对上宁长愠怒气蓬勃的神色,“世子……” “他们何时走的这般近的?为何不说!” 潮湿的气息蔓延开来,阿让揉了揉鼻子,这下不敢再推辞,将那日晚上沈观衣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宁长愠。 “姑娘觉着李大人很好,并未有退婚的想法,此时沈府应当在为姑娘准备嫁妆。” “姑娘还说……” 宁长愠猛地回头,眼尾被愤怒染红,“她还说什么?” “姑娘还说,是世子先不要她的,所以她嫁给别人,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好个理所应当!”宁长愠胸中积攒着一团阴云,咽不下去,又发泄不出。 恍然间,他又想起方才雨中一幕,他是疯了才觉着那二人般配! 一个不近女色整日以书为伴,一个小心思多如牛毛骄纵无理,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捧着她才好。 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人,就因为那劳什子赐婚! 是他这些年太纵着沈观衣,才让她忘了,她是被谁从阴沟里拉出来的! 一根需要攀附才能存活的藤蔓,就该做好她藤蔓的本分,而不是被人放到一颗更大的树上,便迫不及待的粘上去,头也不回。 宁长愠如同被踩到痛脚的猫儿,慵懒褪去,利爪如锋,他转身走回云烟楼,声音夹着冰渣,“回来,将她的事一字不落的说给本世子听!” 阿让大气不敢喘一下,“是。” - 今日出府,沈观衣并未坐马车。 以她的脚程走不出很远,所以此番回府,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沈观衣知晓李鹤珣跟在身后,她脚步不停,正欲进府之时,归言硬着头皮走上来,“二小姐,且慢。” 走了一路,他迟迟没有行事便是想着公子应当是在气头上,待他消气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可如今二小姐都要进府了,他家公子呢? 沉默的站在府外的榕树下,衣摆潮湿,执伞而立,看那样子并不曾打消念头。 归言从前就听府中小厮抱怨过,说是主子与姑娘置气,最终受难的都是他们这些下人。 当初他不以为意,觉着公子与旁人不同,姑娘脱光了站他跟前都不能让他多看一眼,更别说与人姑娘置气了。 果然,话还是说早了。 世间主子都一样,一样! 在沈观衣遥遥看来的眼神中,归言硬着头皮伸出手道:“麻烦姑娘抱了一路的琴,接下来就给我吧,公子还等着呢。” 沈观衣眨眨眼,似是在消化他话中的意思。 一瞬之后,她猛地回头看向树下清泠俊逸,仿若随时要羽化登仙的男子。 他什么意思? 李鹤珣不躲不避的对上沈观衣含怒的双眸,神色淡然无波,对她的怒不以为意。 如此便恼了? 怀里的琴被沈观衣塞进探春怀里,“看好,若被人夺了去,我拿你是问!” “是!”探春站在沈府檐下,干脆扔了伞,双手紧紧抱着琴,警惕的瞧着归言。 沈观衣行至李鹤珣身旁,抬头看他,不明白他这是玩的哪一出。 她知晓李鹤珣善琴,前世也瞧过他亭中抚琴,但以他的眼界,万万看不上凤楼月。 所以为何要与她抢? 李鹤珣压下眼尾的嘲弄,“抢?若我记得不错,这琴应当是我的彩头。” “说起来,若不是二小姐方才抱着琴,怎会手中无力连伞都拿不稳。” 雨声飒飒,重重砸在油纸伞上,沈观衣这才想明白,他在计较方才的事。 小气,脾性大,斤斤计较,没有一点容人之度。 除了这身皮囊,没有一点相同。 从前沈观衣觉着李鹤珣活得不太像个人,除了在她身边,平日里宛如一滩死水,就连杀人见血都无法激起他半点波澜。 她畏惧他,却也信仰他。 眼下这个倒是有了人气儿,但是非不分。 他找嬷嬷来膈应她的事,都不曾与他计较,如今他倒还计较起来了。 沈观衣望向他,他的眼睛生的很好看,瞳仁黝黑,凤眸狭长,长睫浓密微微遮住半个眼眸,清明坚毅。 不似前世的他,眼里带着化不开的浓墨,但每每看向她时,却又犹如乌沉天幕中突然出现的月光,点缀成世间唯一的亮。 心中翻腾的怒火突然消散下去。 他与宁长愠一样,因为她,最终也没落个什么好。 一把琴罢了,前世她弹的还不够吗? 李鹤珣若想要,给他便是。 “李大人说的不错,那琴本该是你的,让归言抱回去吧。” 李鹤珣怔住,似是没想到沈观衣那般在意的东西,轻易便给了他。 不吵不闹,安静的仿佛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李鹤珣凝视伞下的姑娘,她垂目不语,所有悲郁仿佛化为实质,砸在他心上。 方才他分明亲眼瞧见沈观衣有多在意这把琴,只是因她顽劣了些,想以此惩戒,没曾想过她真会让给他。 李鹤珣心下愁然,如同从前读书般遇到难题,不知该如何化解。 见她要走,他沉吟半晌,还是心软道:“琴你拿回去吧。” 沈观衣步伐一顿,神情怔愣。 那是娘亲唯一的琴。 少时她因噩梦睡不好,月光皎洁,娘亲每夜都会起身坐在窗边抚琴,琴声悠扬,总能替她赶走梦中的魑魅魍魉。 可后来,唐氏带着人不顾她的哭喊将她抱走,逼着娘亲将琴砸了,说是扰人清梦。 琴弦尽断,满身是痕。 此后,没有月下琴音,她便再也不敢做噩梦了。 那把琴,她可以给李鹤珣,却不能容忍他推搡来去! 沈观衣冷着脸回头,正要骂出声来,却突然对上他澄澈清明的眸子。 那些话好像突然如鲠在喉,骂不出来了。眼前这个李鹤珣不会事事以她为先,什么都让着她,他也不知晓这把琴对她的意义。 他明朗如月,是燕国的未来,是李家的骄傲,更是有望进内阁,成为青史留名的贤臣般的存在。 她先前所以为的相敬如宾,或许起始便是她的一厢情愿。 这个人,莫名让她觉着,像一尊尘缘未了的佛,他本该娶一个身世地位卓绝,性情贤惠端庄的妻子,然后夫妻和睦,子孙满堂,走上他本该走的那条路。 他应当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会让嬷嬷来教她规矩,所以才会计较她的失礼,斥责她的性情。 沈观衣不喜欢凭空臆想,所以她要问个明白:“李鹤珣,若没有陛下的这道旨意,你会上沈府提亲吗?” ------------ 12 第12章 雨势渐小,云雾被风吹散。 翠绿枝叶上雨水清透,顺势滚落,滴答一声砸在伞上。 榕树下站着的两人,执伞对望,长发迎风纠缠连绵,青衣碧绿,像是同一块布料上裁剪下来的衣裳,长街漫漫,他们身后空无一人。 如名家笔下最得意的画卷,万物皆是水墨,而树下两道斑驳的身影,成了世间唯一的颜色。 李鹤珣垂目看她,许久不曾言语。 皆因,他也不知。 沈观衣又道:“或者,李大人可曾想过,未来的夫人该是何种模样的?” 对李鹤珣而言,与女子谈婚论嫁本就不合礼数,但沈观衣眸色清澈,似乎当真想要知道,不带任何旖旎。 他直言道:“身家清白,贤良淑德。” 娶妻娶德不娶色,与他人并无不同。 他此生没有离经叛道,还是个听从世间教条的世家公子。 沈观衣又道:“那大人觉着,我符合哪一点?” 身家清白谈不上,毕竟她娘亲曾经是名冠京城的勾栏女子。 至于贤良淑德,沈观衣自懂事起,便不将三从四德放在眼里,哪怕再活十世,她也知晓自己与这四个字无关。 李鹤珣不知沈观衣的想法,只就事论事道:“没有一点符合。” 他倒是诚实。 有自知之明是一回事,但谁不愿听好话,再说了,他便不能委婉一些? 沈观衣顿时恼了,“那你为何不退婚?” 李鹤珣蓦然想起一个时辰前,一男子闯入茶坊,见到他的瞬间便直言不讳,询问他与沈观衣是否成婚。 那股子蠢劲儿,恨不得四处嚷嚷他对沈观衣的拳拳之心。 后来归言回来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临走时他也是这般神情,问他既不喜欢,为何不退婚。 李鹤珣当时不答,此时亦不会。 他并不认为,换个人便能比沈观衣好到哪里去,既如此,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李家自当尊崇皇命,圣旨已下,岂能抗旨?” “更何况沈二小姐从前并未在上京,规矩繁杂,哪怕不会,亦能慢慢学。”他语调温和,似有鼓励。 可听在沈观衣耳朵里,便是他仍旧没有放弃教导之意。 她突然想起一事,“你喜欢我吗?” 李鹤珣蓦然蹙眉,似乎并不觉着喜欢与否有何重要。 夫妻相处,自是以和睦为重。 沈观衣望向那双眼,像是突然知晓,或许如今的李鹤珣并不曾喜欢她,而她亦不符李鹤珣对妻子的期望。 不知为何,她心中生了丝火气。 既他对这门亲事并不看重,那她便如放过宁长愠一般,也放过他,就当还了他二人前世的恩情。 李鹤珣不愿违抗皇命,但有人愿意,亦能做到。 沈观衣不发一言,转身回了沈府檐下,不再理会李鹤珣,也没有注意到他骤然错愕的双眸。 探春连忙迎上来,“小姐,大人怎么说?” 一旁的归言忍不住竖起耳朵。 “回府吧,大人将琴送与我们了。” 归言闻言,连忙朝着不远处的李鹤珣走去,似有话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鹤珣皱眉思索着方才沈观衣如释重负的那一眼,总觉着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在辗转蔓延。 “回吧。” - 长靴踩在青石路上,雨水四溅,来人匆匆,踏过月亮门,停在一处小院前。 探春刚将小姐要沐浴的水打好,门外便响起府中下人的声音,“二小姐,老爷让您去一趟明净堂。” 纤细柔白的手将步摇取下,沈观衣略显不耐,“知道了。” 她才冒起与李鹤珣退婚的打算,沈书戎便派人来请她,莫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知晓她以后无人依靠,要给她个下马威? 沈观衣将步摇尽数拆下,散着长发起身,“走吧。” “小姐……”探春犹疑道:“您便这样去见老爷?” 发梢未干,衣衫深浅不一,显然是淋了雨还未洗漱,可若是如此,那步摇为何不戴? 小姐这般,不是故意惹老爷生气嘛? 沈观衣本就不想见沈书戎,给他脸面去,也不过是敷衍。 既是敷衍,难不成还要她焚香沐浴,锦衣华服,满头琳琅? 就他也配? “探春,你留在这儿数数咱们还有多少家当。” 先前她住在沈府,不过是为了免生事端,备嫁罢了。 如今宁长愠她放过了,李鹤珣也不要了,沈府便不可能久住,她得寻个好地儿,逍遥自在去。 沈观衣打开房门,在下人怔愣的目光中,扬着一张明艳的小脸,“走吧。” 这头,唐氏为沈书戎斟上一杯新茶,安抚道:“二姐儿应当也不是故意的,想她刚从外面回来,怎么着也要梳洗一番,迟迟未来,也怪不得她。” 沈书戎年近四十,却丝毫不显老,身子强硬,模样也能看出少年时的几分风采。 只是那张脸,过于消瘦,瞧着与唐氏一样,显出几分刻薄。 他端茶饮下一口,冷哼道:“她若不是故意的,早几日便该来见我,而不是等我派人去请她!” 唐氏对冬暖使了个眼色,冬暖连忙与唐氏一唱一和,“老爷说的是,但二小姐刚从庄子上回来,这些规矩恐怕还不明白。” “是啊老爷,二姐儿不像月儿,自小便养在我们身边,性子不安分,也是情理之中。” 这话瞬间让沈书戎想起近日来听到的闲言碎语,据说那日赏花宴上,她便敢当众掌掴嫡姐,本觉着是月儿说的夸张了些,一些磕磕碰碰也要拿来计较。 如今想来,或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沈观衣踏入明净堂时,一眼便瞧见了脸色漆黑的沈书戎。 小姑娘长发如绸,衣裙半湿,身上没有多余的点缀,就连一张小脸都白净的不施粉黛。 沈书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唐氏心中骇然。 她早先便知晓这小蹄子定会继承她娘的几分容色,却不曾想,她比柳商那贱人容貌更盛! 就这副模样,指不定要勾多少人! 沈观衣不知二人心中所想,掀起眼皮,懒懒作揖,“见过父亲。” 敷衍之意,一目了然,沈书戎顿时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她这一身模样有多不合礼数,‘啪’的一声,沈书戎拍桌而起,勃然大怒。 “你这是什么打扮,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你的规矩都被狗吃了!” 唐氏与冬暖对视一眼,眸底都泛着一丝幸灾乐祸。 眼下沈观衣听见规矩二字便烦,她不偏不倚的对上沈书戎怒火冲天的双眸,“我的规矩,不都是沈府教的?” “所以父亲有什么资格生气。” “胡说八道!月儿怎么就不像你这般!”他横眉怒目,唾沫横飞,“你自己说说你都回来几日了,可有来问安过一次?” 沈观衣不解,“我为何要问安?问谁的安?你吗?还是唐氏?” “你什么意思。”沈书戎猛地眯起眼,那张脸生怒的时候,总是有些骇人。 但前世沈家被抄,满门被灭的时候,这张骇人的脸不也会勾起谄媚的笑,求她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 所以她才觉着重新活一次颇为无聊,这些人的嘴脸她早见厌烦了。 如今这般色厉内荏,给谁看呢? 沈观衣自顾自的起身,朝着二人下方的椅子走去,“女儿的意思是,你与唐氏,缺问安的人吗?” 既如此,何必逮着她不放。 明明她都准备放过他们了。 “唐氏也是你叫的?”沈书戎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将这不孝女掐死,回来就气他,当初怎么不死在庄子上! 唐氏收到冬暖递来的眼神,连忙掏出帕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老爷,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些年疏忽了二姐儿,才让她不愿认我这个娘。” 沈观衣噌的一下起身,还未走远便被沈书戎叫住,“你干什么,长辈说话,你乱走什么!” 她回头,看向唐氏,“她哭的我心烦,不想听。” 哭声停滞一瞬,唐氏连忙续上,面上虽在哭哭啼啼,心中却乐开了花。 她没想到沈观衣竟养成了这副性子,真是老天开眼,哪怕她不动手,也有的是人想收拾她! 沈书戎也没曾想是这样的理由,他满脸火气,见沈观衣当真半点不惧,抬步就要走,没好气的看向唐氏,“哭什么,闭嘴!” “还有你,给我回来!你今日敢踏出去一步,我便让人将你刚刚带回来的琴砸了!” 沈观衣脚步一顿,面色如霜。 狗贼若敢砸她的琴,她不介意让他们一家子现在就去死! 只是如今她没了权势在手,以她一人之力,哪怕告到御前,拿出账本,沈书戎说不定也有转圜的余地。 她深吸一口气,回身走进堂内。 沈书戎此时也灭了火气,今日他让沈观衣来,本就只是问问她与李家那位是怎么回事,夏嬷嬷又为何被她赶走了。 谁料正事还没提,便差点被这不孝女气死。 他声音冷硬,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今日谁送你回来的?” “父亲都知晓我带回了把琴,那是谁送我回府的,您会不知道?”沈观衣自顾自的坐下,压着火气。 “你少跟我阴阳怪气的,说,李家那位是不是对你不满?”他眼底罕见的闪过一丝紧张。 ------------ 13 第13章 沈书戎当初知晓他要与李家结亲之时,应当乐了好久吧,眼下瞧着她或许不得李家喜欢,便诸般紧张。 而唐氏…… 沈观衣低头瞧了一眼这些年被养的白嫩修长的手。 前世唐氏以规矩为由,让她在三日内绣出鸳鸯喜帕,绣针又细又长,扎的她满手是伤。 喜帕绣不出来,她急的团团转,可唐氏没有给她搬救兵的机会。 处暑晒人的紧,她被人按在发烫的青石路上,膝盖跪的通红,两条小臂被迫夹着木盆,盆里装着下人吃剩的汤汤水水,但凡她夹不住,那些秽物便会将她淋湿。 唐氏说,她的手不稳,所以才绣不好花样。 如今想来,她不过是找个理由磋磨她罢了。 她与李家结亲,当属唐氏最气不过。 沈观衣看向这对夫妇,蓦然笑了,“李大人对我自是满意的。” 沈书戎刚缓过气来,便听她继续道:“不过——”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沈书戎见她就知道笑,迟迟不语,又生了火气。 “不过李家觉得唐氏德行不端,这样的亲家他们不想要。” 唐氏一怒之下拍桌而起,“满口胡言!” 沈书戎不满的瞪向唐氏,眉眼阴沉。唐氏顿觉委屈,唤了声老爷,去拉扯他的袖袍,“李家与我们平日都不曾往来,他们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老爷……” 唐氏在心中把沈观衣骂了个遍,咬碎了一口银牙,哀戚的看向她,眼中如同淬了毒,“二姐儿,你不能如此冤枉我啊。” “这话是李鹤珣跟你说的?”沈书戎眉头深皱,将信将疑。 修长的手指捻起桌上精致小巧的糕点放入口中,口感粗糙,味道甜腻,压根比不上宫中那群御厨。 沈书戎见她还有心情吃点心,气不打一处来,“我跟你说话呢!” 沈观衣嫌弃的用手帕抹了抹嘴,“父亲若是不信,明日上朝去问问李鹤珣就是。” 谅他也没那个胆子。 “二姐儿,夫人平日吃斋念佛,替老爷打理好这一大家子人,上京哪家不夸咱们夫人贤惠,李家是大族,与夫人平日也不曾往来,断不会说出此话,更不会做出在背后嚼舌根的小人行径!” 冬暖掷地有声,声声维护,一下唤醒了沈书戎的理智。 沈观衣对上沈书戎幽幽看来的视线,并未被他漆黑如墨的神色唬住,冬暖上前一步,似是要与沈观衣对峙,“方才二小姐既然说是李家说的,那烦请二小姐告知对方是在哪处哪个时辰污蔑的我家夫人。” “他李家虽是清流世家,德高望重,但事关夫人清誉,沈府也定不会怕了他们!” 三人或鄙夷或怨毒或怀疑的看着她,沈观衣手背抵在下巴处,左手晃悠着腰间的细穗,漫不经心的看向沈书戎,“李家还说,唐氏身边的婢女心机深重,最会巧言令色,狗仗人势,才让沈府后院乌烟瘴气。” “胡说八道!”冬暖话音刚落便后悔了,她咬着唇垂下头,不是她忘了规矩,而是这二小姐也忒气人了! 沈书戎冷哼道:“这也是李鹤珣说的?” “是啊。”沈观衣毫不心虚,没有半刻犹豫。 沈书戎要再看不出来她把他们这些长辈当乐子玩,他便白在官场浮沉这么多年了! “滚!” 嘴里没有半句真话的东西! 这话沈观衣等半晌了,她慢吞吞的起身,挺拔曼妙的身姿明晃晃的当着二人的面转身离开,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曾给一个,更别说行礼了。 唐氏顿时哀嚎出声,硕大的泪珠颗颗分明,滚落腮边,“老爷,你可要为妾身做主啊,你方才也瞧见了二姐儿这没规矩的样子,她一定是在报复我,才故意挑唆,府中这些年如何,老爷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沈书戎被她哭的头疼,两指撑着额角,不耐道:“行了,别哭了,我又不瞎。” 抽泣声顿时小了许多,唐氏恨极了沈观衣方才那副嚣张的模样,不就是仗着有门好亲事吗? 她就不信月儿比不过那个野丫头,李夫人但凡不瞎都不会看上沈观衣那小贱蹄子,偷梁换柱这样的腌臜事,她也不是不能做。 再不济,她宁愿毁了这门亲事,也不能让沈观衣嫁过去! 唐氏柔弱起身,绕至沈书戎身后,指法熟稔的替他按压着穴位,忧虑道:“老爷,二姐儿这性子日后若嫁去李家,咱们不会结亲不成反结仇吧。” 这也正是沈书戎所担心的。 但这是赐婚,是沈府从寒门之列一举挤上世家之流的机会!但凡有的选,他也不会让沈观衣那不孝女嫁过去!凭的丢人现眼。 “这事儿你别管了。” 沈书戎拂开唐氏起身便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侧头警告道:“没事少去招惹她。” 沈观衣如何不打紧,但她若出事,指不定婚事就落到别人头上了,他怎会甘心。 “他什么意思,他竟然为了沈观衣那个小贱人如此跟我说话!”沈书戎刚走,唐氏便不敢置信的看向冬暖,忍不住高声质问。 冬暖伸手替唐氏顺着心气儿,安抚道:“夫人,老爷他看重的是李家,又不是二小姐,您和他置什么气。” 理是这个理,但唐氏就是气不过。 当年柳商受尽老爷疼宠,她好不容易将人收拾了,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她还得被柳商生下的贱种压一头? 她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冬暖接过下人递来的热茶,吹开氤氲的雾气,笑道:“夫人别急,不就是一桩婚事吗,二小姐若没了李家未来少夫人这个名头,就凭她庶出的身份,最后哪怕死在宅子里都无人问津,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夫人磋磨。” 唐氏心气不顺,自然没什么好语气,“先前你也是这般说的,结果呢,她现在都快骑到我头上来了!” 想到这儿,她便觉着委屈,“更何况,老爷方才让我别去招惹她。” 冬暖长叹一声,早已习惯自家夫人只会生闹,没有半点脑子的事实,“夫人,您何不去一趟李家,探探李夫人的口风?就二小姐那性子,您只要稍稍透露给李夫人一二,这门婚事,李家有的是法子退。” 唐氏先前也不是没想过,但她其实也眼馋这门婚事,那可是李家啊。 当年差点与开国皇帝共治天下的李家! 若是…… “夫人!”冬暖沉着声音,提醒道:“您这心思明日在李夫人跟前可要收着点,上京皆知淮阳县主心狠手辣,连先皇身边的宫女都敢斩杀,您若是得罪了她……” 唐氏顿时打了个寒颤,记起少时她随爹爹上街,与她年纪差不多大的淮阳县主提着一把比她人还高的剑,当场斩杀了先皇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血流成河,人声鼎沸。 而小小年纪的淮阳县主则执着银光泛泛,仍在滴血的剑,冷着脸,一字一顿,“本县主未来的夫君,也是尔等奴仆能随意污蔑的。” 自那时起,淮阳县主的护短之名传遍上京,迄今不敢忘。 唐氏歇了心思,一心只想着,明日怎么着也要让李家把这个婚退了! - 翌日一早,唐氏便向李府递了拜帖。 不多时,下人从府内出来,迎着唐氏走去正堂,一路上她都不敢多看,但余光总忍不住四处打量。 七进七出的院子,百余间厢房,尽管山水布置上瞧不出什么特别,但细微之处总能看出百年世家的底蕴到底不同。 唐氏见到李夫人岳安怡的时候,已是巳时。 当年那道小小的身影如今早已如她一般长成、老去。唯有周身的气度,随着岁月沉淀,越发令人望而却步。 岳安怡行至唐氏身边,示意她不必多礼,直言道:“不知沈夫人今日所来何事?” 来时备好的寒暄之语被堵在喉口,唐氏勉强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前两日宫中的夏嬷嬷来教导我家二姐儿,据说是李大人吩咐的。” “我家二姐儿不懂事,将人赶了出去,这不,今日特地来府上向夫人赔罪。” 岳安逸年近四十的容色保养得当,如今瞧上去也就比二八年华的女子成熟些许,唐氏心中泛酸,明明二人年纪相差不大,怎身份与模样差的如此多。 “哦?是吗?”岳安怡抬起手,任由婢女为其整理袖袍,戴上玉镯。 唐氏颔首,压下心中酸意,“我家二姐儿自小便被养在庄子上,性子野惯了,不知赏花宴上的事您听说没有,以后她嫁进李家,免不得要您这个婆母多担待些。” “沈观衣性子不好?”岳安怡平静的看向唐氏。 短短一眼,令唐氏心中一颤,硬着头皮道:“是、是啊。” “那是你家的事,沈家教不好女儿,我为何要替你们多担待?” 岳安怡起身,待婢女为她系好披风,这才低头冷眼看向唐氏,“我今日还要进宫,沈夫人若只是为了此事而来,那便不必多说了。” “圣上赐婚,我李家不敢不从,但最终嫁来的是个什么性子的姑娘,是你沈家的事,还是说沈夫人连教女儿规矩的本事都没有?” 唐氏面上青白交加,一口气堵在心里,吐不出来。 若岳安怡只有李鹤珣一子,她说出这话自然占着理。 但李鹤意呢?上京谁人不知李家嫡幼子李鹤意当年在漳州逞凶一事,她有什么资格说出这话来! 唐氏心中千万个不服,但她没胆子与岳安怡对峙,离开李家之时,她恨的咬碎了一口银牙。 本以为今日能让李家退婚,没曾想沈观衣那丫头命如此好! - 这头,沈观衣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便去了顺平公主府递拜帖。 门房瞧了一眼上面的名字,询问道:“不知沈小姐找我家殿下有何事?” 沈观衣眼中盈着笑意,漫不经心的吐出两个字,“交易。” “交易?”门房犹豫,“这……每日来拜见殿下的人着实有些多,还麻烦沈小姐说清楚些,小的也好禀报殿下。” “这样吧。”沈观衣从探春手里接过信纸,“你将这个交给你家殿下,她自会见我。” 门房颔首接过,小跑着进了府。 探春见四下无人,小声询问道:“小姐,您找公主做什么啊?” 嫣红的指尖摘下柔软轻薄的面纱,沈观衣语调平平,“自然是,与李家退婚啊。” ------------ 14 第14章 纱帐凌乱,熏香蔓延。 沈观衣被下人领进公主卧房时,正瞧见孟清然捏着信纸端坐于桌案前,衣袍松散,媚眼如丝。 长公主府与她从前住的摄政王府也不逞多让,同样奢华无比,那满墙的多宝阁上摆放的珍惜物件,随意扔出去一样,都足够寻常百姓一世温饱。 孟清然略一挥手,众人顿时停下手中活计,安静有序的离开屋内,掩门时,也将光线阻隔在外。 屋内暗沉,孟清然若有所思的看向沈观衣,“你如何知晓本宫在找活菩萨?” 自是因为前世这事被长公主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晓也难。 他逃她追的戏码不知上演了多少次,后来她还救过活菩萨魏莲一次,无意知晓了他混迹的地方。 比起重生一说,沈观衣觉着,不如拿高人做筏子来的让人信服。 “活菩萨?”沈观衣莫名,“我不知晓殿下的意思,这信是我师傅给我的,说是想求殿下办事,只需将这个给您,您一定会答应。” 孟清然摩挲着信纸,“你想求什么?” 她轻飘飘的道:“我想与李家退婚。” 孟清然骤然抬眸看她,俨然怀疑自己有些听错了。 门外,与她同样乍舌的还有一人。 归言今日奉命前来将东西交予长公主,刚被下人领至门外,便悠然听见这一句,现下上京能与李家退婚的只有那位令他家大人头疼的沈二小姐了。 只是沈二小姐要退婚一事,大人知道么…… - 午时过后,沈观衣才从公主府离开。 马车平稳的行驶在上京街道,沈观衣望着窗外思索,她没想到长公主如此不好对付。 以孟清然对魏莲的在乎,此事应当十拿久稳,只要孟清然愿意在中间转圜,以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这婚事定能退了。 可孟清然却想要先抓人,再谈交易。 婚期就定在十月,三个月的时间,也不知孟清然能不能将人抓到。 与此同时,李鹤珣刚下衙,便看见归言冒冒失失的跑来,顿时蹙眉,“发生何事了?” 归言欲言又止,望向自家公子清风朗月的姿色,着实不明白沈二小姐还想要什么,李家的婚事她若退了,还能去哪儿寻一门更好的。 就以她那副祸国殃民的模样,嫁作正妻本就不易,公子性子是冷淡了些,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哪点配不上她。 归言替李鹤寻委屈,嘴一扁,便将在公主府听到的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他并未注意到李鹤珣愈见阴沉的神色,逐字逐句的说完后,还不忘补上一句,“长公主并未立马答应,沈二小姐走的时候,看上去还挺难过。” 她想退婚? 李鹤珣想起昨日沈府门前,她分明还在问他是否心悦于她,怎的今日便要退婚。 额头一阵一阵的发涨,李鹤珣上了马车,指腹按压着两侧,嗓音低沉,“你可知她为何……” 李鹤珣欲言又止,归言却听的出来他想问什么。 但他着实也不明白沈二小姐在想什么。 李鹤珣见归言不语,心下涌起一丝难言的滋味,“婚期是何时?” 归言不太记得,“好像是腊月。” 李鹤珣指尖顿住,侧头看他,“本官怎么记着是十月。” “是、是吗?”归言讪笑。 “提前吧。” 归言错愕,方才不是在说沈二小姐退婚一事,怎么就…… 他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顿觉心累。 不过公子对这门婚事如此在意,想必长公主就算应了沈二小姐的请求,这婚也定是退不掉的。 只是沈二小姐想要退婚,定是有她自己的考量,公子不问,还将婚事提前,当真能行? 见李鹤珣因公务烦忧,归言咽下心中思索,作为下属,他定会为主子分忧! - 马车停在沈府前,沈观衣发觉今日沈府周遭倒是比平日热闹一些,多了百姓走动,来往不绝。 探春扶着沈观衣下了马车,二人还未走进府中,便骤然听见有人高声道:“听说了吗,李大人昨日破了河东棘手的案子,真不愧是我燕国重臣啊。” “可不是嘛,昨日破案后,据说达人们都兴致勃勃的要去吃酒,只有李大人推辞回府。咱们上京的这些大人公子们,哪个平日里不是酒色财气不离身,也就只有李大人……” 沈观衣悠然回头扫了那二人一眼,不明白这里是沈府,为何会有吹嘘李鹤珣的人。 “要我说啊,像李大人这般的神仙人物,我若是女子,定早就让府上去提亲了。” “是啊,也不知谁如此有福气。” 或许是沈观衣目光过于明显,二人没忍住看了过去,正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目光。 沈观衣确实觉着有些意思。 若他们单单只吹嘘李鹤珣,她还只是觉着寻常,毕竟那些话她从前也听过不少,虽然是李鹤珣手底下的人为了他的名声着想,故意放出去的流言,但上京着实有吹嘘他的人不假。 可这后几句,就像是在明着点她。 想起李鹤珣那副清清冷冷的性子竟能做出这种事,她便觉着有趣。 沈观衣又等了一会儿,见他们翻来覆去就这几套言辞后,撇着嘴,百无聊赖的带着探春走了。 她不知李鹤珣此举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知晓了她今日去长公主府所为何事,所以才故意使这么一招,让她打消心思。 但昨日她分明问过,李鹤珣虽不曾明说,可只言片语透露出的意思便是她并不符合李家对于未来主母的考量。 既如此,她退婚难道不是两相情愿的事? 沈观衣意兴阑珊的回到屋内,耳边骤然传出探春的惊呼,“小姐——” 她余光一扫,猛地蹙眉。 屋内像是被人翻找踩踏过,乱糟糟的一团,柜子摇摇欲坠,被褥落在地上,金银首饰扔的到处都是。 沈观衣自回府除了探春,便不曾有下人伺候,此时屋内如同遭贼一般,也没人可以询问。 探春都快被气哭了,“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沈府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诺大的府邸就算有贼,哪家的贼会如此明目张胆,将主人家的屋子翻成这副模样。 沈观衣从桌上抄起一把剪子转身便走。 探春惊愕,“小姐你去哪儿啊?” “找人算账。” 沈观衣熟门熟路的走进漪兰院,比起她那处的萧条,这里才更像是贵女住的宅院。 她推开房门,屋内墨香扑鼻,周遭几乎挂满了画儿,沈观月正立于桌案前,执笔作画,骤然看见她的身影,顿时大呼小叫,“谁让你进来的?来人,将她给本小姐赶出去!” 沈观衣关门上阀,一蹴而就,她掀起眼皮,看向恼怒不已的沈观月,“我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你命人翻的?” 她并不含糊,敢作敢当,何况这是在沈家,她有的是底气,“是我翻的又如何?谁让你偷拿东西,你若是不心虚,此时怎会恼羞成怒。” 见沈观衣不说话,沈观月自以为说中了,想起娘亲早晨的哭诉,她便对沈观衣恨得牙痒痒,“我告诉你,别以为有李家护着你便能翻了天去,这是沈府,你在这一日,就得听我沈府的规矩!” 同样口气的话,她前世听了不下百遍。 或许是在摄政王妃那个位置上待久了,平日无人敢对她大呼小叫,也不曾有人敢如此挑衅,所以她自以为自己不惹事,那些人便该庆幸乖觉的少来她跟前晃悠。 是她还未曾适应从前这糟心的庶女身份,平白让唐氏母女觉着她好欺。 沈观衣没了下人使唤,便只能自己动手。 她一剪子下去,仕女踏春图便成了两半,再一剪子下去,旁的不知什么画只剩了残卷。 沈观衣不曾手下留情,所以等沈观月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然毁去了好几副卷轴,其中还有的是名家大作,价值连城。 “沈观衣,你疯了,住手!”沈观月丢下笔,气的双颊泛红,慌张的跑到沈观衣身前,试图握住她作乱的手腕。 沈观衣余光都不曾给她,将人推开后便继续。 有些带着名家底蕴的画剪上去就是不同,手感声音就比旁的好上许多。 “来人,来人啊!”沈观月气的扑到沈观衣身前,不由分说的去夺她手里的剪子。 指甲陷入肉中,留下一条深长的血痕,沈观月死死的掐住沈观衣的手,正欲开口,却骤然觉着肩膀一痛,冷汗瞬间爬满脊背。 她不敢置信的低头看去。 她的锁骨下方三寸之处,鲜血汩汩流出,浸染了衣衫,哪怕看不清她也能感受到皮肉之下足有手指大小的血洞。 她痛的说不出话来,嘴唇惨白,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沈观衣怎么敢…… 她要告诉爹爹,让沈观衣不得好死! 沈观月捂着伤口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沈观衣一把拉住她,“大姐姐要去哪儿?” 剪子上的血还未流尽,沈观月猛地被拉扯回身,猝不及防的对上沈观衣那张昳丽的小脸,美的宛如修罗索命,就连她平日里厌恶的笑容都骇人森冷的紧。 迟来的恐惧布满眼底,沈观月身子微颤,心底是说不出的后悔。 先前在赏花宴的教训她怎就忘了呢! 沈观月压下心底屈辱,正欲向沈观衣求饶之际,门外忽然传来唐氏的声音,“月儿怎么了?” ------------ 15 第15章 沈观衣不动声色地瞧着沈观月,那一瞬,她眼底迸发出的激动如有实质。 她在高兴什么? 沈观衣漫不经心地将剪子抵在沈观月的喉口处,沈观月顿时双目圆瞪,脱口而出的话哽在喉口,呛得她咳嗽个不停。 门外,唐氏担忧的声音再度传来,“月儿?你怎么了?” 沈观月不敢回答,若说先前她还笃定沈观衣便是再不可一世也不敢真地动手,可眼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要做俊杰。 “二妹妹,我不会让娘进来的,你别冲动。” 说罢,沈观月伸出两根手指,想要将横在脖颈前的剪子推开。 沈观衣歪头瞧她,嘴角扬起,“让她进来。” 门外唐氏着急吩咐的声音透过缝隙传来,沈观月指腹刚刚碰到剪子,闻言猛地看向沈观衣。 “嘘——” 纤细柔白的手指虚虚地抵在沈观月唇前,她过于紧张,咽了口唾沫,额角的薄汗凝结成珠,自腮边滚落。 沈观衣瞧了一眼,下意识抬手去接,晶莹的汗珠落在指腹上,她颇为嫌弃地啧了一声,随手从沈观月的下颌擦过。 嫣红的指尖相互揉搓着,沈观衣平静从容道:“别声张,不然杀了你哦。” 前世她从未自己动手杀过人,但踩着尸山火海上位之时,血腥气儿也闻了不少。 如今她不过是学着旁人,在动手前威胁一二罢了。 拿来唬一唬沈观月,总是绰绰有余的。 沈观月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都颤得变了调,“娘,我没事!” 门外骤然安静了一瞬,片刻后,唐氏与冬暖自门外进来,或许是关心则乱,唐氏并未注意到站在沈观月身后的少女,只一个劲地询问方才她为何不应声。 倒是冬暖,在察觉到沈观衣的存在后,厉声质问,“二小姐为何会在这儿?” 唐氏愣了一瞬,这才注意到沈观月始终僵着身子不发一语,脸色惨白,而她胸前的衣衫早已红成一团。 她顿时大惊失色,咬牙切齿地看向沈观衣,“你对月儿做了什么?” 沈观衣没有理会她们二人的话,因嫌麻烦,索性今日便说个明白,不容置疑地道:“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不喜欢别人随意进出我的屋子。” “更不喜欢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使绊子。” 唐氏险些觉着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怒火上头,她今日便要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 她一把拉开沈观月,手臂高抬,作势要给沈观衣一巴掌,可巴掌还未挥下,掌心停在空中,与沈观月同样的位置便多了一个血洞。 沈观衣下手算不得狠,她没想要这二人的命。 只是这伤口看着骇人,唐氏迟迟回不过神来,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吓坏了冬暖与沈观月。 但沈观月眼下身上也有伤,她捂着伤口,面目狰狞,瞧着沈观衣的眼神阵阵发狠,“我娘要是有什么事,我一定要你不得好死!” 沈观衣眼睫轻闪,总觉着这话有些耳熟。 零散的记忆忽然从脑中清晰,她想起那年冬日,大雪千里,撒盐飞絮,厚重的雪地里,长靴一踩便是一个印儿。 屋檐瓦房上头白茫茫一片,娘亲听从她们的吩咐洗百件衣裳,才能给她们娘俩饭吃。 可天太冷了,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不到片刻便结了一层冰。 那双抚琴的手就是在那个冬日布满了红疮,再未好过。 直到日落,衣裳还剩大半不止,娘亲被下人们拖进柴房,黑漆漆的房中连只蜡烛都不曾有,须臾,房门紧闭,房中传出娘亲痛苦的哀嚎。 她扑到门外疯狂地磕头求饶,一起一落,整张脸几乎都埋进了雪里,渐渐的,雪中覆了一层血丝,她冷得发颤,但娘亲的哀嚎声却并未停止。 绝望之际,她看见回廊尽头几个下人提着灯火,簇拥着还未满十岁的沈观月走来。 她的姐姐,穿着干净暖和的大氅,毛茸茸的衣襟几乎裹住了沈观月半张小脸,像一只干净漂亮的兔子,她红着眼跌跌撞撞地冲上去,却被冬暖拦在沈观月的三步之外。 她一边挣扎,一边发狠地道:“我娘亲要是有什么事,我一定要你们不得好死!” 回廊上暖意盎然,灯火通明,沈观月嘲弄的看着她,和看池子里扑腾来去的鱼儿没有区别。 那时沈观月说了什么来着。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沈观衣如今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但沈观月似乎早已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鲜血顺着尖端坠入地面,溅出一滴靡丽灼人的血花,沈观衣握着剪子行至冬暖身边,“我方才说的话,可记住了?” 冬暖面无表情,死死地按住袖笼中发颤的手。 她活了四十多年,后宅的什么阴私手段没有见过,手上沾染的血也算不得少,可方才二小姐看她的眼神却让她心里发怵。 她处死过不少下人,正是因为如此,才分外明白那种眼神,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有的。 若是当真将她惹恼了,或许…… 冬暖连忙垂头,“奴婢与夫人都记住了。” 沈观衣瞧了一眼已然晕过去的唐氏,应了一声,抬手将剪子对准了冬暖。 在冬暖面不改色的神情中,冰凉的锋刃贴在她的衣袍上,来回磨蹭,直至剪子的色泽恢复如初,沈观衣才收回手转身离开。 冬暖顿时松懈下来,大口地喘着气,背心发凉。 回过神来后,冬暖便马不停蹄地安排着,“快,请大夫,还有老爷,快去将老爷请回来!就说夫人和小姐出事了……” “冬暖姑姑,别告诉爹爹……” 冬暖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沈观月,“为何?难不成咱们就任由二小姐欺负吗?” 沈观月自然也恨,但她怕啊,怕被沈观衣知晓她们告状。 如今沈观衣身上有婚约,除非神不知鬼不觉的想个法子除掉她,或是解了她身上的婚约,否则沈观衣不死,她一定会报复回来的! 冬暖俨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愁得拧眉,“那怎么办……” - 天色渐晚,沈观衣回屋时,探春早就将屋子收拾好了,被褥重新熏了香,首饰也都一一用帕子擦过。 暗香浮沉,沈观衣褪去衣衫,赤足踏入浴桶中,整个人没入云雾氤氲的水中后,双手自水中沥出,搭在桶边,下巴慢悠悠地抵在手臂上,阖眼养神。 “小姐,水温可合适?” 沈观衣轻轻应了一声。 探春趋步行至屏风后,一眼便瞧见了沈观衣搭在浴桶边上的白皙手背红肿带血,指印划过的地方皮肉翻滚,煞是扎眼。 她脸色一变,“小姐,您的手。” “嗯?”沈观衣嘤咛一声,缓慢地掀起眼皮,下巴不曾从手臂上挪开,她歪着头瞧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手背,“哦,你说这个呀。” 她想起沈观月与唐氏的模样,心情极好地笑道:“沈观月那丫头掐的。” 探春:…… “您还笑!”她没好气从柜中翻找出一瓶药膏,心疼的蹲在浴桶边,小心翼翼地执起沈观衣的手,对着伤口吹了吹,嘟囔着,“自您回府后便没有一日是安生的,这一府的豺狼虎豹,奴婢都怕哪一日您被她们吃的骨头都不剩。” 沈观衣抿着唇,目光从探春身上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盯了半晌,原先不怎么觉着痛的地儿,此时竟有了些疼痛的感觉。 药膏白腻如泥,抹在伤口上清清凉凉的,沈观衣疼得‘嘶’了一声。 探春立马心疼地道:“不疼不疼,奴婢轻些。” “嗯。”沈观衣委屈地巴巴地瞧着,“是不是这药不太好啊,我为什么这么痛。” “这是世子当初送来的药,可好用了,从前您嗑着碰着了,都是擦的这药膏,不出两日便好了。” 沈观衣不太记得了,半信半疑地道:“当真?” “嗯!”探春为沈观衣仔细涂好药膏后,起身去柜中将东西放好,“不过这两日伤口不能沾水,小姐需得注意些。” 探春绕过屏风走回来,见沈观衣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杏眸忽闪,眼巴巴地望着她。 探春:? 桶中冒着氤氲的热气,沈观衣贴在边沿,长发落入水中,不着寸缕,露在外边的肌肤湿漉漉的。 从桶中伸出来的藕臂白得晃人,手指微垂,水珠顺着嫣红的指尖不住地往下掉落,半晌后,她扁着嘴,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再吹吹,舒服。” 与此同时,阿让跌跌撞撞地回到侯府。 听下人禀报,世子正与侯爷用膳呢,他犹豫一二,仍旧咬咬牙去到了正堂。 宁长愠听到禀报后,不过片刻便走了出来。 阿让将今日在沈府的所见所闻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宁长愠,末了还替沈观衣抱不平,“那沈府还真是个狼窝,姑娘回去才几日,便被她们逼成了这样。” “不是说她用剪子将人捅伤了?” 阿让理直气壮的点头,宁长愠慢悠悠的道:“那你气什么,受伤的又不是她。” “世子……”阿让动了动唇,“姑娘平日虽娇气了些,但也不是这等冲动的人,她定是被逼急了才会如此,您可不能不管啊。” 宁长愠:“我什么时候说不管了?” “你附耳过来。” ------------ 16 第16章 天幕乌沉,月挂树梢,沈府中突然传出阵阵哀嚎。 唐氏只着了一件中衣,伏在沈书戎怀中啜泣,双眼红肿,我见犹怜。 沈书戎坐在榻边,压下眉宇之间的不耐,哄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是说月儿和你身上的伤都是沈观衣拿剪子戳的?” “为何,她疯了不成?”简直是天方夜谭。 唐氏拭去眼角的泪,自然是挑对自己有利的说。 冬暖与月儿都劝她忍下,利弊说得头头是道,可那人是柳商的女儿,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她不信老爷不会替她做主。 当年老爷那般宠爱柳商,最终不也任由她磋磨,那对母女早就在老爷这儿失了宠爱,眼下她与月儿差点死在沈观衣手上,老爷一定会替她做主的! 唐氏坚信自己在沈书戎心中的夫妻之情,但沈书戎依然有疑虑。 沈观衣图什么? 难不成真是攀附上李家,便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 但不对。 沈书戎蹙眉道:“她是嚣张跋扈了些,可她一个小姑娘,哪来的胆子对主母与嫡姐出手,更何况她不日便要嫁去李家,此时将人得罪了于她而言有什么好处?那般的大家族,没有娘家傍身,她能落个什么好?” 他的话句句在理,就连唐氏在他的道理中也辩驳不出个一二三来。 可事实如此,唐氏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就是个疯子,怎能以常人常理的眼光看待。” 若是先前没有正堂那一遭,沈书戎此时定然觉着是唐氏心思恶毒,理由拙劣。 可回想起之前沈观衣的种种,烦躁与怒火交织,沈书戎也想借此给那逆女一个下马威,于是怒喝道:“没教养的东西!当初就该把她送去见商儿,省的如今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唐氏心中一喜,柔弱地伏在他肩头,眼底漫着一抹甜丝儿。 “来人啊!” 窗棂人影攒动,下人握着火把奔向来去,管家在门外焦急道:“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 - “你是说,沈府昨夜闹了鼠患?” 归言颔首,将打听来的消息讲得有声有色,罢了还左右瞧瞧,小声道:“据说沈夫人与沈小姐都被那老鼠咬了,还如出一辙的咬在肩膀上,公子你说,这老鼠莫不是成了精?但为什么专挑肩膀下口呢?” 他低头拍了拍自己精壮的肩头,疑惑道:“也没几两肉啊。” 桌案沉香浮动,笔墨纸砚规整有序,李鹤珣握笔的手指一顿,刚劲有力的字迹上立即氤氲开一团墨渍,方才写好的册子多了黑点,便不能用了。 他眉头轻拧,索性放下手中笔,问道:“沈府可还有人受伤?” “没有。” “去查查怎么回事。” 半个时辰后,归言带着消息匆匆回来,刚踏入屋内,便发现公子跟前的事务堆积如山,比他走时好像更多了。 微风徐来,他身后的窗棂半掩,隐约能瞧见窗外的山水竹林,明净悠远,仿若高人隐居之所。 归言步履渐缓,自踏入屋内时便已然行走无声。 广明院向来禁止喧闹,院中的一花一草皆是夫人按照公子的喜好布置的,静雅二字被夫人使得登峰造极,上京各家内院儿,他敢笃定没有一处能比得过广明院清净温雅。 “公子,查到了。” 李鹤珣应了一声,笔锋不曾中断。 归言继续道:“鼠患是有人故意为之,但背后之人属下暂时还未查到。” “不过有一件事儿,属下特意打听了,府中的下人说,昨日沈大小姐派人去了二小姐的院中糟蹋她屋内的东西,而且二小姐自回府后便无人伺候,住的也是十分偏僻的小院儿。” 李鹤珣笔下一顿,蓦然想起赏花宴那日,沈观月当着长公主的面儿都敢那般明嘲暗讽,想来她回府后,定当也过得艰难。 那日在街上,她甚至连一张面纱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过去种种画面如走马观花一般从李鹤珣脑中闪过,沈观月那日虽言语犀利,可她也不逞多让,二人虽没有口角之争,但那实实在在的两巴掌却打得毫不犹豫。 半斤八两,她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性子。 “公子,二小姐是庶女,她的生母曾经又是……属下觉着,她在府中的日子应当并不好过。” 李家子嗣不多,虽是大家族,可府中如今除了他以外,也就一个庶子,还早早地下放去了别处。 后宅的隐私腌臜,他自小便没见过,但他没见过却不表示不存在。 朝中官员大多家里都有些不可言说的手段,他没兴趣打听别人的家事,哪怕偶尔听着了,也不会予以谈论。 但沈观衣日后是李家的人,哪怕她生在沈府,可这些后宅的手段她日后用不上,也不需要,如今便更不能平白无故地被人用这些手段欺了。 李鹤珣从容起身,朝着卧房走去,“更衣,备马车。” - 这头,沈观衣是醒来时才知晓昨夜府中发生了何事。 且阿让为了让她知晓鼠患是宁长愠命人做的,就是为了护着她动手一事,特地将早已想好对外的说辞告诉了探春,交代给她。 眼下,众人只知晓沈府恼了耗子,唐氏与沈观月被咬,再多的便被掩藏得死死的,一概不知。 探春绘声绘色地刚说到激动之处,门外响起一声震怒,“逆女,给我滚出来!” “老爷?” 探春与沈观衣面面相觑,就凭着那声怒吼,也知晓来者不善。 探春心中惶恐,“老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夫人与大小姐……” 碗里的白粥还剩下一半,沈观衣慢条斯理地放下,用帕子擦了嘴,慢悠悠地道:“是他见不着我们好,走吧,出去看看。” 门外,沈书戎气势汹汹地带着府中侍从走来,其中一人手上还端着一根戒棍。 沈观衣刚起身不久,骨头软得提不起力气,衣裳还是入睡时换上的薄裙,她懒洋洋地靠着门框,脑袋抵在门缝上,无辜又天真,“爹爹,发生何事了?” 上一次沈书戎便领教了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如今懒得与她多说,“你不敬主母,性子嚣张跋扈,为人子女有悖伦常,今日我以沈家家规罚你,可有异议?” “我——” “来人,把戒棍拿来。”沈书戎打断沈观衣的话,不想听。 戒棍足有半人高,沈书戎握在手中,冷眼瞧着倚在门边依然面不改色的沈观衣,呵斥道:“跪下!” 沈观衣从方才起便一直在数沈书戎身后的人,整整八个,瞧模样还都有几分力气。 她不会武,眼下也没什么刀剑,沈书戎若非要请家法,那她也没别的法子,与其被他拂了面子受沈家家规,还不如带着沈书戎一块儿去死。 手指靠近随意挽起的发髻,沈观衣慢悠悠地摘下玉簪,三千青丝如瀑披散,对上沈书戎幽冷的目光,她轻嗤一声,抬步走去。 是戳瞎他一双招子,还是从喉口贯穿…… 罢了,他身后那些人瞧着便不好对付,还是对准心口稳妥一些。 她闲庭散步般地靠近沈书戎,慵懒闲适的姿态俨然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沈书戎气急,抬起戒棍便要将她那一身硬骨头敲下去。 沈观衣捏着发簪的手猛地一紧,起势抬手—— “老爷,李大人来了!” 戒棍蓦然悬在半空,簪子在瞬间收回袖笼。 沈书戎蹙眉回头,“你说谁?” 来人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李家公子,咱家未来姑爷。” 沈书戎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他将戒棍递给一旁的下人,回头眼神复杂地瞧着沈观衣。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与那日去正堂问安时相差无几。 若非李鹤珣来得巧,今日他便要让沈观衣知晓,上京不是她那座破落庄子,沈家也不是她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沈观衣不躲不避地与他对望,道貌岸然、谄谀取容,与前世并无区别。 她啧了一声,缓慢地挽起长发,将玉簪原封不动地插入发间,颇为惋惜。 若非李鹤珣来得巧,沈书戎现在就是一具死尸了。 “老爷,李大人还等着呢。” 沈书戎咬紧牙根,半晌后拂袖离去,“你给我待在这儿好好反省!来人,看着二小姐,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 “是。” 家侍留下来了两人,一左一右的守在院落门前,沈观衣瞧了一眼,黑着脸转身回屋,看向探春,“先前我让你清点的家当,都清点好了?” 这沈府愈加惹人厌烦了。 探春点头,“咱们还剩下一百多两银子。” 沈观衣顿时蹙眉,一百多两银子勉强能支撑她与探春几个月的衣食住行,但之后呢? 难道要她去做绣娘或是浣衣妇? 先前信誓旦旦要离开沈府四处游历的心逐渐消融。 吃苦受累她是不愿的。 自她十岁至今,便从未短缺过银两,用的穿的都是极好的东西,若是为了离开沈府而去外面‘乞讨’,倒不如她再拉着李鹤珣沉沦一次,做那谁都不敢妄言的人上人。 要不还是,不放过他好了。 沈观衣撑着下巴,嫣红的指尖摩挲着杯沿,眉宇中是难掩的犹豫焦躁。 李鹤珣不喜欢她,她不愿上赶着去贴他的冷脸,便是为了权势银钱她也不想。 况且李鹤珣从前着实待她很好,她便是还恩也是应该的。 所以李鹤珣想要娶她,她便嫁给他,李鹤珣对这桩婚事有所抗拒,她便退婚。 可是…… 这一世的李鹤珣似乎比那个整日阴沉着脸,令人捉摸不透的摄政王还要好拿捏一些。 她前世都能把那个魔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颗小白杨,应当也不是难事? 好烦。 他便不能像前世那般喜欢她吗。 ------------ 17 第17章 前院儿正堂。 沈书戎与李鹤珣对坐而视,木盘上的白釉青瓷茶盏晶莹剔透,淡青色的茶水落入杯盏中,更显透亮。 他堆着笑容寒暄,实则却心思百转,“不知李大人今日所来何事?” 李鹤珣从归言手中接过一本册子,递给沈书戎,“沈尚书先瞧瞧。” 册子很薄,也就是李鹤珣桌案上的沧海一粟。如今上京算不得太平,燕国各地也处于多事之秋,圣上既不作为,这些担子便需要有人来扛。 清流世家,又是太子党派的李家,便成了众望所归。 沈书戎面不改色地打开册子,才瞧了一眼便瞳仁骤缩,‘啪’的一声合上,急道:“李大人,这是污蔑!本官怎会做那等龌龊的事。” “沈大人的意思是你并未欺压民女,也不曾将人丢到城外的院儿中自生自灭?” “自然没有!”沈书戎斩钉截铁,握着册子的手气得发颤,“到底是谁在污蔑本官。” “是不是污蔑沈大人说了不算,本官说了也不算。”李鹤珣又拿过一本册子,淡淡道:“这是那民女的讼词,她说大人先前对她百般好,还说要将她带回府中抬为贵妾。” 沈书戎面色漆黑,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 李鹤珣似是没看见,继续道:“但她不但没等到大人兑现承诺,还被一顶轿子抬去了城外的院子,整日被人看着不能离开,且还有自称是大人宠妾的女子找上门,不但翻遍了她的屋子,还砸烂了她的东西,让她颜面无存。” 沈书戎咬着牙,恨极怒极。 半晌后,李鹤珣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扫过一旁还未来得及收好的戒棍,轻声道:“据说那地方曾经还闹过鼠患,倒是和沈大人如今的处境颇为相似。” 气到一半的沈书戎电光石火之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为官二十载,他此时自然听出李鹤珣话中的意有所指。 攥紧的手缓缓松开,沈书戎轻轻的抚平衣袍上的皱褶,笑道:“是,本官府上昨日也闹了鼠患,衣儿住得远不曾被吓到,为了避免日后再发生这般离奇的事,本官觉着还是该让她离主院近些的好,若出事也能有个照应。” “但那孩子与李大人一样,喜欢清净,这不,今日还为了这事和我闹别扭呢。” 提起沈观衣,沈书戎面上满是宠溺无奈,他摇头失笑,“那孩子随了她娘亲的脾性,主意大的很,性子又倔,日后恐怕还要李大人多担待。” 李鹤珣深有所感,微微颔首。 沈书戎以为事情已经了却,彻底放下心防与李鹤珣谈天论地。平日在朝中李鹤珣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除了太子,也不见他与别的大人有公事以外的来往。 今日趁着这个机会,沈书戎使尽了浑身力气想要与其打好关系。 他没想过沈观衣那样的女子,竟能将李鹤珣迷得晕头转向,激动与兴奋不言而喻。 半个时辰之后,笑声渐散,宾至如归,沈书戎起身相送,嘴角的笑容扬得迟迟落不下来。 就在李鹤珣即将踏出院门之时,他骤然想起什么,回身望向沈书戎,青衣飞扬,腰间绣成的白鹤栩栩如生,“沈大人,顺天府已经受理此女的讼状,还望沈大人好自为之,莫要为朝野上下蒙羞。” 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月亮门后,沈书戎僵硬的嘴角骤然压下,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仿佛他刚才的喜悦就是一场笑话! 李鹤珣什么意思?不打算帮他将这事压下? 沈书戎气结。 李鹤珣此人,还真是……油盐不进,铁板一个!亏他以为沈观衣将他勾得变了性子,原来竟是他高估了沈观衣。 沈府门前,归言跟着李鹤珣钻进马车,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自家从容矜贵的公子。 方才他可看的真真儿的,公子最后那句话说完后,沈尚书脸上的神色变化万千,精彩至极。 先前公子在众多册子中翻找出这桩小案子可算不得容易,便是他也以为公子是来替二小姐做主的。 但到头来,主也要做,案子也不能丢。只能说沈尚书遇到他家公子这般眼里不容沙子的姑爷,回头指不定骂得多难听呢。 “回府吧。” “公子,您不见二小姐一面吗?”人都来了,就这样走,多亏啊。 公子平日公务繁忙,二小姐又不主动来寻公子,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增进夫妻情谊? 见他不语,归言又道:“属下觉着,您今日帮了二小姐,总归是要让她知晓的,说不定二小姐感激之余,便不想退婚了呢?” 李鹤珣心中冷意连连,此时并不想见那个总是令人着恼的女子,“圣旨赐婚,不是她与我能做主的,更不会因为一件事而左右结果。” 这话,归言一个字都不信。但见公子坚持,又想起府中还未处理好的事务,顿时闭了嘴,消了心思。 他家公子又不是那些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大理寺的事务需要他平日审理,朝中事务也总是被各位大人拉着谈论,算一算,着实没有多少心思能放在二小姐身上。 马蹄扬起,带有李家族徽的马车平稳地驶离沈府门前。 与此同时,唐氏听说今日府中发生之事后,翩然走至正堂,压着心中喜意,故作忐忑道:“老爷,李家该不会是来……咱家二姐儿的婚事可不能丢啊。” 见沈书戎面色阴沉,她只觉着自己十之八九猜中了。 刚刚升起的一丝雀跃,便被沈书戎冷沉的声音打断,“你说得没错,与李家的婚事不能丢,所以此事就此作罢,你与月儿的伤,便如外面传言所说,是老鼠咬的。” 而那外室他会想法子带回来,免得当真被她告的颜面无存。 唐氏面色一僵,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只听沈书戎继续道:“今日李鹤珣向我透露李家有意提前成婚,最好就在半月后的七月初一,所以沈观衣的嫁妆,你得赶紧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丢了面儿。” “嫁……妆?” 她不但讨不回公道,还要给沈观衣准备嫁妆? 她声音中的不甘沈书戎怎会听不出来,转头不耐道:“收起你那些心思,沈观衣的嫁妆你就按照你这些年给月儿的准备的规格来。” “凭什么?”唐氏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惊声道:“月儿是嫡女,她一个曲娘所出的庶女,嫁妆怎么能与月儿相同!” 妇人便是妇人,整日眼中只知道盯着那一亩三分地。 沈书戎懒得与她多说,“这事按我说的办,到时若因为嫁妆的事儿让沈家抬不起头来,你这正妻的位置换个人来坐也未尝不可。” 男人走后唐氏怔愣了许久,待她回过神时,泪珠早糊满了眼眶,悲拗铺天盖地地袭来,浑身的力气如同被抽干一般坠在椅子上。 “夫人……”冬暖心中不忍。 唐氏遥遥抬头,眼眶泛红,“冬暖,他说他要换个妻子,他要换个妻子啊……” “我这些年忍着他纳了一个又一个小妾,替他打理家宅,对府中庶出视如己出,让他安心做他的大官,无后顾之忧,我做的还不够吗?他明知我在乎这个位置,时隔六年,却偏偏还以此来剜我的心!” 当年柳商初入府中,受尽宠爱,她最得宠时,沈书戎甚至动过要立她为妻的打算,这般年少轻狂不合规矩之事,他差点便为柳商做了。 她日日以泪洗面,皆因娘家只是小门小户,父亲不过区区七品闲官,那时沈书戎官途顺畅,她心中本就不安,怕因无法在家世上给予帮助被休弃,而柳商恰好在那时出现,恨怨二字都不够道出她当初的无助。 后来她好不容易弄死了柳商,可她的女儿却还要回来祸害这个家! 冬暖瞧着面目狰狞的夫人,知晓她心中难受委屈,但后宅女子,娘家势微夫家不疼,事事便只能忍着。 沈观衣本就不似寻常女子循规蹈矩,她离经叛道,又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而今无论是李家还是老爷的态度都在明晃晃地告诉她们,沈观衣动不得。 “夫人,这后宅的苦您最是明白,眼下二小姐虽占着上风,可李家门风严谨,咱们何不顺了老爷的心意,让二小姐风风光光地嫁去李家?” “夫人且等着看吧,日子还长着呢,总有她栽跟头的时候。” - 沈府近来很忙,常有面生之人进出府内,连端茶小厮都忙得脚不沾地,而沈观衣那日只被关了一个时辰,守在院门的家仆便走了。 之后连着三日大雨,她在屋内闷了几日,终于守得云开,晴空万里。 只是令她兴致阑珊的是,那日的杂耍班子不见了。 她百无聊赖地走在摊贩密集的街上,上京大多地界儿前世她都走了个遍,着实没什么得趣的地儿,也就寻艺坊能令她流连几分。 沈观衣抬头瞧了一眼,天光大亮,才刚过午时,于是拿着仅剩的一百多两银子,带着探春听曲儿去了。 探春新奇地瞧着,此楼以红黄两色为主调,有秦楼楚馆的靡艳,亦有茶坊的清雅,一共三层,除一层大堂外,楼上皆是厢房,越往上要的银子便越多。 沈观衣如今没有银子,自是去不了厢房。 她寻了个正对戏台的位置,带着探春坐下,台上正咿呀唱着上京时下最爱听的曲子,悲凉凄楚的调子引人入胜,沈观衣撑着下巴,听得认真。 探春是第一次进艺坊,现下正好奇的紧,仰着头瞧来瞧去,从红绸看到挂在墙上的羽扇,突然,双目突兀地对上了一人的视线。 二楼的望柱旁,二人负手而立,衣衫一红一白,皆贵气逼人,似在谈论什么。 其中着红衣的那人对上探春震惊的目光,声音骤然顿住,余光在瞧见探春身边坐着的姑娘后,眼底暗光乍现,嘴角缓慢地弯起一道冷懔的弧度。 ------------ 18 第18章 台上唱的悲恸,悠悠翠幕,愁绪万千。 沈观衣听的认真,却忽觉袖笼被身旁之人攥住,她侧头看去,只见探春面上难掩高兴,“小姐,世子,世子……” 她顺着探春的目光抬头望去,二层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中,就属宁长愠最招人,那身衣裳红艳卓绝,玉冠束发,自冠顶两侧顺下的细长吊穗与长发纠缠,此时他正捏着酒杯与身侧之人说着什么,似是压根没发觉她在看他。 当真没发觉吗? 沈观衣回过头,并不想去钻研他的心思,随手捏起小二送来的点心,悠哉地将目光又放回到台上去。 探春微怔,“小姐,世子在那边,咱们不过去吗?” “过去做什么,咱们听咱们的曲儿,别去扰他。” 探春似懂非懂,但见小姐不动,她也回过头正襟危坐,不再往那处多看一眼。 余光一直注意着这头的宁长愠眼尾一冷,握着酒杯的指尖略显用力,微微泛白。 “阿愠,这处也忒无趣了些,姑娘也没云烟楼的好看,咱要不换个地儿吧。” 站在宁长愠身边的男子弓着腰,双手懒散地搭在勾栏上,三指掐着杯口,摇摇晃晃,稍不留神便会掉下去。 他侧头看向宁长愠,“怎么说,换不换?” 宁长愠回过神,转身走进包厢,“云烟楼?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了。” “赵玦,你若不想听曲儿,大可以先走。” 厢房木门敞开,宁长愠席地坐于蒲团上,见赵玦迟迟不曾回应,掀起眼皮一瞧,那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下面。 能让他多看一眼的,除了箭术高超之人便是漂亮的女子了。 寻艺坊的艺中,可没有射礼一说,宁长愠将酒杯嗑在桌上,唤道:“赵公子又瞧上哪家姑娘了?” 赵玦啧了一声,旋身回到厢房,将门关上后,屈膝坐在宁长愠对面,外间婉转的曲声丝丝缕缕的传来,他挑眉卖了个关子,“你猜我方才看见了谁?” 不等宁长愠回话,他便自己忍不住一股脑地交代了,“沈家二小姐。” 提起沈观衣,赵玦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日赏花宴上的惊鸿一瞥,啧啧称奇,“先前你南下没回来,不知道那沈二小姐长得那叫一个绝,说是天姿国色也不为过。” “哦?当真如此好看?”宁长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细穗。 被人怀疑眼光是赵玦万万不能忍的,“你若不信去外面瞧瞧,那沈二小姐如今就坐在下面呢。” 他晃着脑袋,如品酒般回味,“当真是上京独一无二的好颜色啊。” 宁长愠默不作声地抿了一口酒,赵玦睁开眼,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就是名花有主,动不得,动不得啊。” “还有你赵公子动不得的人?” 赵玦怪异地瞧了宁长愠一眼,“沈二小姐与李家那位定亲之事早已传遍上京,哪怕你先前不在京城,如今都回来好些时日了,竟会不知?” “一个小小的少卿罢了,你怕了?” 对上宁长愠淡然不屑的目光,赵玦有些无语。 少卿不可怕,可怕的是李家,如今上京几乎一半的权势掌握在李家手中,连太子都要巴结讨好的人,他们两个二世祖凭什么和李鹤珣斗。 自年少时,李鹤珣便与他们不同,从不与他们在一起玩闹便罢了,家中长辈还总是耳提面命地将他们与李鹤珣做比较。 谁家公子少时没有嫉妒过李鹤珣,但那又如何,人家十七岁高中三元,如今更是朝中官员,哪像他们,连个功名都考不上,皆等着自家安排,将来捞个闲官当当,再凭着这些年在上京的根基往上爬。 李鹤珣那人,与他们从来都不是一处人,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赵玦回过神,骤然发现宁长愠身前的酒壶已然空了两个,他蹙眉道:“你今儿个怎么了?” 宁长愠不语,一杯接着一杯,只觉心中如同塞了一团棉花般,堵得慌。 他抬手拭去嘴角的酒渍,目光粼粼地看向赵玦,“你说我去毁了这桩婚事如何?” “你疯了?” 赵玦只当他吃醉了酒,懒得搭理,拍拍衣衫上莫须有的灰尘起身。 这处当真无趣,若不是今日不好进宫,他哪能与宁长愠来这处虚度光阴,“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喝吧。” 临到踏出门外时,赵玦又回身劝慰道:“我劝你别做傻事啊,人家的婚事,你掺和进去有什么好处。” 人家的婚事…… 修长分明的手指虚掩着额角,宁长愠头痛欲裂,只觉脑中纷纷扰扰,随时都会炸开一般。 门外琴音袅袅,伴随着木门合上的吱呀声,耳边若有似无地响起一道俏生生的轻呼,“长愠哥哥!” 他恍然间抬头看去,如春日乍现,她穿着粉白襦裙,如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朝着他飞扑而来。 那时,好像是熙平四十年。 他与赵玦一行人从云烟楼出来,瞧着天色尚早,便想着去庄子上看看他养的小姑娘。 两个月不曾来的地方干净如初,十三岁的沈观衣也如往日一般在瞧见他的瞬间,眼中盛满了光,提着裙角飞奔而来。 只是她脸上明媚的笑意在距离他一步之遥时戛然而止,杏眸中渐渐盈满了水光,明明委屈却偏要故作若无其事地试图将泪珠揉回去。 不满地嘟囔,“你是不是又去喝花酒了?” 小姑娘鼻子灵,闻着便闻着了,他不曾刻意避开她。 她咬着唇,羞得双颊通红,却仍旧质问出声,“我长大后一定比她们好看,你就不能多看看我吗?” 他尤觉好笑,“我看她们可不是因为她们好看。” 沈观衣似乎不明白,扁着嘴,觉着他在骗人,“可阿让说了,好看的姑娘总是能让你多瞧一眼的。” 说着,她便提着裙角转了一圈,头上的珍珠步摇晃悠悠的,煞是可爱,“你看,这是你前些日子送来的新衣裳,我穿着是不是也不比她们差。” 他没说话,沈观衣便抿了下唇,没骨头似的倚在他臂弯处,小姑娘不高,堪堪碰着他肩膀,委屈巴巴的揪他衣袖上的云纹绣线,“长愠哥哥……” “嗯?” “我日后会变得和我娘一样漂亮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只当戏言,不曾放在心上,调侃道:“你才多大,就学着旁人倾诉衷肠了?平日里少看些话本子。” “我十三了。”她猛地抬起头,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脯,“探春说,京城的女子十三便可以相看人家了。” “我没有爹娘替我相看,那我便自己看。” 他被沈观衣理直气壮的小模样逗得乐不可支,“所以你看上我了?” “长愠哥哥!”沈观衣又羞又恼,急得跺脚。 柳絮纷飞,院中的枇杷树结了果,那是沈观衣第一次向他表露心迹。 他说不上高兴与否,只是觉着当年无意中的善举,救下的小姑娘眨眼间便长大了,有了女儿家的心思。 就像是一朵悄然盛开的牡丹,携着火光,不顾一切地释放着她心中的思慕之情。 他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从推拒到纵容,甚至为了让她患得患失,常常做出一些令她生气的事。 可事后,只要他哄一哄,沈观衣便又用那双依赖眷恋的目光看着他。 他早早地便知晓,他这些年对沈观衣的照顾是旁人如何都比不过的。 沈观衣就像是他圈养在身边,只属于他一人的东西。 而这件东西,在他离京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宁长愠眼尾泛红,长袖猛地扫过桌案,东西洒落一地,清脆的响声片刻后才缓缓停下。 那些人为什么要抢走他的东西! 她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宁长愠撑着木桌起身,眸光大盛,嫉妒嗜心,如灼灼燃烧的火焰,支撑着他跌跌撞撞的朝着门外走去。 - 一曲唱罢,沈观衣敲了敲桌子,唤醒一旁睡得正香的探春,“走了。” 探春猛地惊醒,下意识去摸嘴角,在瞧见沈观衣正盯着她时,讪笑道:“小姐,奴婢粗鄙,着实欣赏不了这些曲儿。” “我知道,没怪你,走吧。” 沈观衣起身,裙摆自椅上滑落,探春抹抹嘴,连忙跟上。 “小姐,方才都唱了些什么啊?奴婢没听着,您和奴婢说说呗。” 探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沈观衣斜睨了一眼,嫌弃地回过头。 前世那个挡在她身前,将欲要害她之人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探春姑姑,眼下还真是瞧不出半点威势。 “说了你也听不明白。” 探春不依不饶地扒着沈观衣,“小姐,您就和奴婢说说嘛。” 沈观衣没好气的看向她,“你——” “这位姑娘。” 小二突然打断二人说话,小跑着上前,拦住探春,讪笑道:“老板有请,不知姑娘能否赏些薄面?” “我?”探春与沈观衣对视一眼,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 在小二再三保证没有请错人后,沈观衣才掩唇笑道:“快去吧,说不定是老板只是想问问你坊中曲子到底是哪点听着让人想睡觉。” “小姐!”探春羞恼,但仍旧在小二殷勤的目光中跟着走了。 沈观衣含笑回头,四处瞧着艺坊的布置,一层的厢房不多,每道门前都挂着刻有名字的木牌,寻艺坊平日晚间生意不错,白日倒是不见人多。 她慢吞吞地从刻着春日彩三字的门前走过,脚步未停,门前挂着的铃铛晶莹透亮,应当是琉璃做的,沈观衣多瞧了一眼。 突然,春日彩的房门被人从内打开,她双眸瞪圆,手腕被人紧紧扣住,红影一闪而过,木门重新紧闭,周遭恢复如常,只有门上的铃铛摇晃出清脆的声响。 ------------ 19 第19章 恼怒惊讶只有一瞬,沈观衣在瞧见那抹艳红之时,便知晓他是谁了。 后背抵在墙上,发丝轻颤,沈观衣的目光从捏着她肩膀的手上移开,抬头对上他赤红的双眸。 黝黑的碎发从额角抚过他漂亮的凤眸,酒气徐徐,沈观衣抬手替他将发丝勾回耳畔,眨眼轻笑,“长愠哥哥,好巧啊。” 他嗓音低哑,眸中浓墨滚滚,“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准备今日就这般过去了?” 沈观衣唇瓣微张,神情莫名,这般无辜疑惑的样子,倒是显得他在刻意刁难了。 但方才她分明瞧见了他,就算没瞧见,她身边的小丫鬟难道不会告诉她吗? 可她没来! 宁长愠只觉从圣上赐婚那日到现在,积攒的火气如有实质,要将他灼烧殆尽,“沈观衣,你当本世子是菩萨心肠?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你说走就走?” 他的掌心不由得用了力气,似是要将这衣衫之下的骨头捏成粉碎。 沈观衣疼得蹙眉,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挠他。 宁长愠是吃了不少酒,但还没弱到能被一个小姑娘挠了的地步。 皓腕被扣住,沈观衣动弹不得,疼得眼尾都渗出了水珠,心中气结,但她了解宁长愠的性子,硬碰硬,只会让他气焰更胜,现下她还在他手里,得罪了他遭罪的是自己。 沈观衣压下心中火气,水眸盈盈地望着他,扁着嘴,气若游丝的嗓音中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娇,“长愠哥哥,我肩膀好疼……” “娓娓听你地话,你先松开手好不好?”她急得快哭了。 但宁长愠与她相识六年,她的小心思瞒不过他,一个连剜去皮肉都能咬牙硬挺过来的姑娘,怎会因为这点疼便哼唧着要哭。 她娇气,无非是因为知晓只要她哭一哭便能解决许多事。 示弱二字,她向来懂得其要领。 宁长愠冷笑一声,缓缓松开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听我的话?我若是让你回庄子上呢。” 果不其然,方才还柔弱的他一手便能掐死的小羊羔,顿时露出了獠牙,恶狠狠地瞪着他。 泪眼蒙眬什么的,不过是错觉罢了。 那就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沈观衣揉着疼痛的肩膀,冷眼如刀,恨不得将宁长愠戳出几个洞来,“我为何要回去!” 他被气笑了,虽然知晓这丫头嘴里没句实话,但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着听他的话,下一瞬便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便如此好糊弄? “不回去你要做什么,难不成当真嫁到李家去?” 沈观衣理所当然地点头,“有何不可?圣上赐婚,我总不能抗旨不遵。” 凉风徐徐,携着干燥的气息从敞开的窗棂蔓延进来,二人沉默许久,还是沈观衣先耐下性子服了软。 她长叹一声,“长愠哥哥,哪怕我不嫁入李家,也不会再回庄子上了。” 她与之相处二十多年的长愠哥哥,他喜欢什么,性子如何,她都一清二楚。 当初她既能让宁长愠对她爱恨难舍,如今便能断了他的念想。 宁长愠盯着她许久,末了冷不丁地半眯着眸子,“沈观衣,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将先前对阿让的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说给了宁长愠,可宁长愠压根不信,“少拿那些话来敷衍我。” 沈观衣蓦地一顿,走至蒲团旁坐下,“既你想知道,那我便与你说实话。” 宁长愠眼底蔓延出一丝冷嘲。 “我喜欢他。” 片刻的寂静后,是宁长愠的嗤笑。 喜欢他? 他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最终沉寂在黝黑的瞳仁里,“沈观衣,你有胆就再说一遍。” “你知我先前在庄子上为何睡得那般早吗?” “圣旨下来,我高兴得连着两日没有睡好。” 在宁长愠死寂一般的眸子里,沈观衣笑眼弯弯,女儿心思一览无余,“我喜欢他啊,所以才这般高兴。” “长愠哥哥,我一直都将你当作亲兄长,你会替我高兴的,对吧?” 亲兄长?当初是谁拉着他的袖子不放,只求让他多看看她。 是谁让他等她长大! “沈观衣,你没有心吗?” 沈观衣赫然怔住,那双凤眸似乎在瞬间消了气焰,黯淡无光,他颓丧得宛如前世离京的那个夜晚。 过去种种,前世与今生似乎在瞬间交织成初见宁长愠那日。 那时与今日不同。 风雨交加,雷声阵阵,她被几个奴仆欺压了许久,好不容易从庄子里逃出去,却被石子绊住了脚,滚在泥潭里迟迟爬不起来。 遥遥而来的马车停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起身跪在马车跟前,给车里的主子磕头,泥水腥臭,溅了满脸,她顾不上擦,只一个劲地恳求道:“大人,求你救救我,求求你……” 毡帘被一双白皙的手掀开,眉眼精致的少年坐在马车中,锦衣华服,矜贵傲然。 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明亮耀眼,半晌后,才勾唇笑道:“阿让,去瞧瞧。” 说罢,他慢吞吞地走下马车,握着一柄梅花油纸伞,伞柄镶了银线,是她从未见过的好看。 少年踩着长靴行至她身前,泥水浸湿了他的衣摆,沈观衣尤觉心疼。 这么好看的衣裳,怎就沾了泥呢。 大雨滂沱,狂风大作,她早已摔成泥人,脏得不成样子。 宁长愠执伞停在她身前,伞沿倾斜,遮去砸在她身上有些疼的雨珠,挑眉道:“你怎的这么脏?” 她肩膀瑟缩,羞愧地垂下头,撑在地上的手被污水蔓延遮挡,她抓着坚硬的石子,死死压住想要逃走的心。 “罢了。” 沈观衣瞳仁紧缩,心口一紧,以为他欲要反悔。 她不脏的,庄子上的人都说她是狐媚子,说她长了一张勾人的脸。 沈观衣慌乱地抬手想要抹干净脸上的淤泥,满是红疮的手伸到半空,便瞧见一方干净玉白的绢帕如同昏暗天光中唯一的亮色,骤然出现在眼前。 她蓦然怔住,耳边是宁长愠轻缓的声音,“走吧,本世子带你去洗洗。” 她那时知晓宁长愠只是将她当成一个小孩儿,或是一件消遣的趣事儿,并不曾放在心上。 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挤进他的眼中,引来他愈加深沉的目光。 若景宁侯府没有害过她娘亲该多好。 她不会拽他入泥潭,不会让那双耀眼夺目的眸子因为她而黯淡无光。 沈观衣回过神,悄然抬手,如往日一般去攥宁长愠的袖袍,“长愠哥哥……” 嫣红的指尖刚碰到衣衫便被宁长愠大力挥开,他嘴角上扬,笑意不达眼底,言辞凿凿的想要戳穿她的谎言。 “你住的庄子距离上京五十里,不算太远,可上京这么多年过去,几乎无人知晓沈家还有一个庶女被养在庄子上。” “你说你喜欢他,那处连沈家都不愿去,他到底是何时出了京,你又是何时见到他的?” “难不成凭你回京的这些时日,便对他爱慕难舍?那你的喜欢也太过轻浮。” “六年,你在我跟前撒谎,不觉得自己愚蠢?” 沈观衣收回手,知晓他这人不好应付,如此,她只能俏生生地问他,“非要见过才算喜欢吗?” 宁长愠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在他愠怒惊慌的眸子中,沈观衣依旧不怕死地继续道:“那为何我见了你这么多年,却不曾喜欢?” 不曾喜欢。 酒意上头,宁长愠气得双眼发晕,忍不住扶着桌案才勉强站稳,两指按压着额头上跳动的青筋。 她是真的敢! “从前是谁让我等她,是谁眼巴巴地求着我,说要入侯府做夫人的!” 她从前说这些话的时候,早已知晓景宁侯与她娘亲的恩怨,所以……她是故意的啊。 她想嫁给宁长愠让侯府此后不得安宁,只是没曾想有了李鹤珣这个变故。 沈观衣天真得近乎残忍,“年少不更事,长愠哥哥不也常常训我,说那些女儿心思当不得真。” 宁长愠一直知晓沈观衣就像是一个刺猬,平日里乖巧地露出自己的肚皮,虽然娇气了些,却更惹人爱怜,想让人将这世间一切都捧到她面前,还怕她嫌弃不够好。 可一旦惹恼了她,那浑身的刺便如同不要命般地扎向旁人,不将身上戳几个窟窿便不肯罢休。 宁长愠唇瓣轻启,嗓音携着浓郁的疲倦,“你非要嫁他?” 沈观衣不语。 “若我不让你嫁呢?” 他眼底逐渐蔓延出一丝恳求,不等他开口,沈观衣便轻声打断道:“长愠哥哥的恩情,娓娓铭记于心,待我嫁去李家,若有能帮衬得上的地方,一定不会推辞。” 那些到了嘴边的衷肠被他咬碎了牙,混着血沫咽了下去。 刻在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低三下四地去求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将他弃如敝屣的女子。 他狠狠闭上眼,半晌后才艰涩地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随你。” 衣袍在空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绯色,与房中格格不入的酒气眨眼便被屋内原有的熏香淹没。 宁长愠走时看她的那一眼里没有半点情谊,这六年的照顾与纵容似乎在瞬间被他尽数收回。 可惜吗?或许吧。 但这就是她要的结果,所以也谈不上后悔。 惆怅悲拗不过片刻,沈观衣便慢吞吞地起身,带着探春回了府。 “小姐,那寻艺坊的老板好生奇怪,说要见奴婢,可奴婢等了他半晌也不见人。” 她自然见不到人,毕竟人与她在一处。 沈观衣懒洋洋地回应着,主仆二人闲聊半晌,直到马车停在沈府门前,二人才噤了声。 今日天色尚早,沈观衣刚踏进府中,便听见下人絮叨着什么礼单册子,嫁妆物件儿。 她略微诧异,示意探春去打探一二。 不消片刻,探春便急促地回来禀报,“小姐,是夫人在准备您的嫁妆,据说李家将婚期提前到了半月后,府中上下正忙着筹备呢。” 正堂中,下人往来不绝,大大小小的箱子正被冬暖带着清点。 唐氏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嫁妆单子,一手打着算盘,整个正堂瞧上去异常忙碌。 假山石后,沈观衣站着看了一会儿,不明白婚期为何会突然提前。 “二小姐,您回来了。” 冬暖偶然抬眸,正好瞧见山石后的一点裙角,稍稍往旁走了一步,便看清了来人是谁,顿时眉开眼笑。 ------------ 20 第20章 “二小姐,这婚期是李家那边要求的,奴婢也不知他们为何这般着急,按理说您今年也才十六,即便是十七八嫁过去也是不晚的。” “老爷和夫人都同意了,这不,还剩半月,下月初一您便要嫁去李家,嫁妆什么的咱们都只好加快准备。” “您放心,夫人待您与月姐儿一样,看看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夫人亲自盯着的。” 月朗风清,雀儿自枝桠上掠过,树影斑驳间,少女坐于窗棂前,琴音懒散,杂乱无章,可细细听去却又心旷神怡,说不出是哪首曲子,但抚琴之人琴艺高超,近于无我。 突然,啪地一声,琴弦被人猛地按住,隐隐发颤。 沈观衣自从冬暖那里知晓提前婚期是李家的意思后,已经在矮塌前坐了一个时辰了。 探春布置好晚膳,高兴唤道:“小姐,今日夫人不知怎得了,竟让厨房给咱们送了这么多好吃的,小姐您快来瞧瞧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前世压根就没这一遭,沈观衣从琴上抚过,眼底的光明明灭灭。 想起李鹤珣每次见她时的气恼与沉郁,她蹙起眉头,总不能是李鹤珣让她嫁过去。 可若不是李鹤珣,那便就只剩下李家。 李鹤珣不愿违抗圣意,她依了他,自己去求公主,可李鹤珣连李家都搞不定吗?竟让他们将婚期提前了。 到时候她当真嫁过去,李鹤珣还指不定将她冷落到什么地步呢。 那人可不像沈府这一家子好打发。 沈观衣愁得发了脾气,盯着那一桌唐氏送来的晚膳,冷声道:“扔出去!” 公主那边如今还不曾回话,原先并不着急的时间如今只剩下半月,若公主迟迟不曾答应,难不成她当真要嫁去李家,受李鹤珣的冷眼不成! 她嫁他的前提是他愿意娶,而不是被逼无奈,最终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 - 翌日,风和日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上京街道驶过,堪堪停在东风茶坊门前。 马车内,隐隐传来一道不耐的声音,“放着衙门不去,日日待在这茶坊议事,衙门的茶不够他们喝的?” 探春连忙心虚地拉住沈观衣的衣袖,阻止她的大放厥词,“小姐,您小点声。” “圣上整日沉迷炼丹,臣子又只知道往茶坊里钻,燕国怎么还不完!” “小姐,您消消气,消消气。”探春连忙抬高了声音,试图压下沈观衣的怒火。 自离开庄子的前一天起,小姐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总是做一些令她震惊之事,如今更是口不择言。 探春心里苦,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谁听去,就凭着她们二人这身份,压根活不到明日。 沈观衣气的胸脯一上一下,恨不能冲进去将所有人大骂一通。 前世她当摄政王妃的时候,又不是没做过这等事情,谁敢多说她一句! “小姐,李大人按时上朝,为国为民是好事啊,日后您嫁去李家,有这么一个夫君,免不了要得多少贵女的羡慕呢。” “呵,谁稀罕。” 她天不亮便去李家递拜帖见李鹤珣,结果被告知人上朝去了。 马车慢悠悠地去了宫外,等到朝臣下朝,却仍旧不见李鹤珣身影,宫门侍卫说他应当上衙去了。 于是她又去了大理寺,结果倒好,人不在,与大臣们来此处喝茶了。 眼下已近午时,她如同被人当狗一般溜了一上午,眼下怒火攻心,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探春连连安抚,“是是是,您不稀罕,是李大人不识抬举,整日乱跑,害得小姐受累。” “奴婢这就去将李大人带下来。” 沈观衣脸色好了些许,红唇紧抿,半晌才从喉口挤出一道轻轻的应声。 探春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弯腰,掀开毡帘下了马车。可转头,便见不远处迎来一辆更为精致大气的马车。 东风茶坊开在巷口,门前狭窄,向来不许马车停留。 如今她们的马车堵在门边,从巷子尽头又醒来一辆,眼瞧着便要撞上,那辆马车猛然停住,车夫将马鞭一折,指着探春,嚣张地怒喝,“大胆,敢挡我家主子的去路。” 探春吓得肩膀微缩,连连道:“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上京遍地是权贵,探春不想惹事,但沈观衣本就不曾消下去的火气瞬时又冒了出来。 她猛地掀开窗边的帷幕,美眸流盼,怒意升腾,却将这张小脸衬得更加明艳,“让他们换道。” 霸道的言辞引来车夫的怒目,“你是哪家的小姐,竟敢——” “吵什么。”马车内传出的声音低沉喑哑,略显不耐,打断了车夫的话,“直接杀了就是。” 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探春面带惶恐的看向沈观衣,“小姐。” 那道声音,沈观衣觉着有些耳熟,但她记忆不深,想来要么是这人前世死的早,要么便是身份低微,所以才没让她记住。 不等她多想,车夫已经将马鞭一甩,带着破空之势,如一柄利刃袭来,欲要连人带马车,通通葬身于那长鞭之下。 真是好不讲道理! 马车轰然倒下,沈观衣因缩在角落躲过一劫,此时正趴在废墟之中,呛得不停咳嗽,“咳咳……探春。” 探春连忙跑过去将小姐扶了起来,“小姐,您没事吧?” 怎可能没事,那些碎木头砸得她疼死了,沈观衣就着探春的手臂起身,咬牙切齿地瞪着不远处欲要使来第二鞭的车夫。 她猛地抬手,一掌拍在没了马车,只剩缰绳的孤零零的马屁股上,怕力气不够,两指狠狠一拧。 马儿啼叫,痛得扬起马蹄朝车夫飞奔而去。 这一声将双手环胸靠在二楼漆柱旁闭目养神的归言吵醒了。 连带着争论不休的官员们都停滞了一瞬,有人蹙眉道:“下面发生了何事,今日怎的这般吵?” “这茶坊咱们不是包下来了吗?怎么还会有闲杂人等过来,掌柜的呢,掌柜的!” 被打断了思绪,李鹤珣也略微不悦,目光幽幽地看向归言。 归言站在窗边伸长了脑袋往下看,只一眼便大惊失色地回了头,在众人不耐的目光中,吞吐道:“公、公子,是二小姐。” “二小姐出事了!” 归言口中的出事,大抵就是马儿一通乱撞,差点从车夫身上践踏过去不说,还撞翻了马车。 沈观衣行至车夫身前,见他捂着胸口倒在地上,除了身上有些灰尘外,并未有什么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在他的小腹上,狠狠一撵,随后双脚踩上去,跳下来,踩上去…… “啊——” 探春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过来拉住沈观衣,“小姐,小姐您做什么啊。” “自然是收拾他!” 车夫明面上瞧着没什么伤口,可那马儿可是对着他撞过来,要不是有几分功夫在身,早就成了肉泥,眼下五脏六腑都如同错了位,痛苦不堪还被人踩在脚底下,他连忙转头痛呼,“主子,主子救我。” 马车翻了,先前坐在内里的主人自然露了面。 那人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骨瘦如柴,眉眼精致,与当今圣上有几分相似,蓝色大氅因方才之事略微松散,他提起滑落的衣襟,双眸阴冷,如毒蛇朝外吐着信子,令人不寒而栗。 沈观衣想起来了,普天之下能有这双眼睛的,只有那位阴骘残忍的二皇子孟央。 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比起前世的李鹤珣来,也不逞多让。 这不,一声不吭便从旁人腰间拔出长剑,朝着她走来。 孟央身量不高,又十分消瘦,那身华服穿着他身上倒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童,格格不入。 沈观衣二话不说,利落地拔下簪子,警惕地看着他,不带半分畏惧。 若他敢对她动手,她怎么着也要剥他一层皮肉! 但孟央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行至车夫身边,手起刀落,一剑封喉,那人瞬间没了气息。 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孟央便喘气不停,冷嗤道:“废物!” 说罢,他便抬头看向沈观衣,眼里遍布阴冷,像是在打量一个死人,“便是你挡了本皇子的路?” 那柄还带着活人血的剑被他艰难举起,沈观衣身量柔软,且比他康健。 在他颤颤巍巍地双手举起剑要杀了她时,她长腿迅速一抬,裙角翻出一个漂亮的璇儿,一脚踢在孟央的手腕上,他手中的剑落在地上发出声响,整个人摇摇欲坠,险些摔倒。 沈观衣不想与孟央正面对上,于是在他即将摔倒之际,甚是好心地扶了他一把。 探春在一旁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沈观衣握着孟央的手腕不放,他清瘦得似乎只剩下骨头,那极细的手腕仿佛一折便会断,连她都能轻易握住。 对上他要吃人的目光,沈观衣无辜道:“殿下,小心些。” 孟央咳嗽喘息着,对她这种与侮辱无异的行为恼羞成怒,手腕在她掌心扭动挣扎,试图将她挥开,“放开!” 那张精致到雌雄莫辨的脸因剧烈的咳嗽而染上红晕,他力气不大,连一个女子的手都挣扎不开,一怒之下他便想用另一只手去掐沈观衣的脖子。 探春惊呼,“小姐!” “二小姐!” 茶坊门前骤然多了诸多官袍未褪的大人,瞧着这逼仄巷中的惨烈,纷纷目瞪口呆。 唯有李鹤珣眉眼一凝,冷冷地瞧着不远处的两人。 以他们的方向看去,只能瞧见一道婀娜的背影,女子发丝紊乱,襦裙沾了一层灰,纤细的脖颈正被孟央掐在手中。 李鹤珣眉目阴沉,风雨欲来,夹着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殿下,可否将你的手从臣妻的脖子上拿开。” ------------ 21 第21章 骤然听见李鹤珣的声音,沈观衣顿时在孟央的眼皮子底下挤出了两滴泪珠来,掐着嗓子如同喘不过起来一般低泣道:“李、李大人,救我……” 孟央气的面目潮红,更气的确是哪怕他用尽了力气,也掐不死这个女人! 他骤然卸下力道,无力的往后退了两步。 沈观衣连忙害怕的瑟缩了一下,咬着唇瓣回头看向李鹤珣。 她灰扑扑的小脸上满是惊惧,腮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尽管狼狈,却仍旧挡不住本就艳丽的容色。 今日聚在一起的官员大多年纪尚轻,突然瞧见这么一株颜色,纷纷看直了眼。 直到归言轻咳一声,他们才骤然回神,想起方才他急切之下喊出的那声二小姐。 众人恍然,原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妻子,那位传言美艳近妖却镇不住家宅的沈家二小姐。 李鹤珣见她岿然不动,缓声道:“沈二,过来。” 沈观衣犹豫了一瞬,正欲往前走,却一把被孟央抓住,他似乎才缓过气来,整张脸充斥着阴骘到极点的艳丽,那双眼睛缠在她身上如潮湿粘腻的毒蛇,不将她弄死不罢休,“想走?” “殿下是想要下官去宫中将陈嬷嬷请来才肯罢休?” 李鹤珣大步流星的走至她身侧,脸色冷寒,温热修长的手指贴在她的手腕上,不费吹灰之力便代替了孟央的抓握。 他身量本就高,二人在他跟前只堪堪抵在他胸口处,更何况他此时眉目带着寒意,俨然一个大家长,正在训斥两个不听话的小辈。 手上的力道只有一瞬便松开,不带任何眷恋。 沈观衣侧头看他,只能看见他平整的官袍下,唯一露出的脖颈,那处喉口滚动,声音温润却低沉,“不知她何处得罪了殿下,让殿下气到要杀了她出气的地步?” 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论,孟央终是忍不住咳嗽两声,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润,他冷笑道:“李大人好大的官威,竟敢来质问本皇子。” 李鹤珣方才便快速打量了周遭一瞬,大抵发生了何事他心中有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是大理寺少卿,自然有质问殿下的职责。” “好啊,那她方才踩死了本皇子的车夫,还羞辱本皇子,这事你又如何说?” “殿下是以为臣没眼睛不会看?”李鹤珣指着不远处已成废墟的木块,“沈二小姐的马车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至于殿下口中的马夫,分明是一剑割喉而死,至于羞辱,她一个后宅中尚未出阁的姑娘,如何敢对殿下大不敬?” “更何况,方才臣与其他大人分明瞧见是殿下掐着沈二小姐的脖子不放,殿下又该如何解释?” 李鹤珣言之凿凿,眉眼凌厉,换做任何一人在此,见了此番场景,都会如他一样分析。 说罢,他余光打量了沈观衣一眼,见她衣角破损,手上还有被木屑划过的红痕,声音更冷了几分,“所以殿下不该给沈二小姐一个交代吗?” 沈观衣方才任由孟央掐着她不躲不避,一是因为就孟央这病秧子的力气,不足为惧。 二便是用不着她出手,李鹤珣人就在茶坊,他总不至于不管不顾。 只是没曾想,他竟会这般维护她。 沈观衣怔了一瞬,默默的将簪子藏在袖笼中,垂目欲泣,虚虚的对他行了一礼,柔弱的令人生怜,“多谢大人。” 向来无礼骄横的姑娘眼下竟对他乖巧的行礼,李鹤珣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直到他瞧见那双遮住眼睑的长睫上沾了些水珠,顿时蹙眉,还来不及反应心口为何会突然紧绷,看向孟央的眼神里已然泛着肃杀之意。 孟央虽性子阴骘,但奈何身子不好,眼下被这二人气到旧疾发作,一旁的侍从连忙上前扶着人,“殿下,您该回宫服药了。” 他用力将人挥开,对侍从来说不过只是虚虚一推。 孟央被侍从强硬的扶着重新上了马车,还不等启程,便听见李鹤珣幽幽道:“殿下毁了沈二小姐的马车,便想就这般走了?” 马车内的人狠狠咽下口中血腥,气息不稳,“来人,将银两赔给她。” 侍从不敢忤逆,迈着步子将装着银两的荷包递给探春,探春瞧了沈观衣一眼,这才接下。 车轱辘重新转动,马车摇摇晃晃的从众人身旁离开。 李鹤珣转头看向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嘴唇紧抿,还未反应过来,话便已经出口,“平日那般伶牙俐齿不肯吃亏,怎的今日便任由别人欺负了。” “他是皇子,我怎敢与他为敌。”沈观衣抽泣道。 说罢,她盈盈抬眸,看向李鹤珣的那一眼竟生出了几分委屈,“你都帮我做主了,为什么不教训他,就这样让他走了?” 归言清了清嗓子,招呼着各位大人重新上楼。 众人心中虽不愿,但也知晓有些戏看不得,只好恋恋不舍的转身回了茶坊。 李鹤珣蹙眉,不明白沈观衣这是哪来的道理,她不敢与皇子为敌,他便可以? “他已经将马车赔给你了。” “可是我受伤了,那些木头都坏了,砸了我一身,我现在还疼呢!” 沈观衣不服气,甚至想要扯开领子让李鹤珣好生瞧瞧她身上的伤。 李鹤珣未曾料到她如此大胆,回过神后脸色铁青的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撕扯衣襟的手,呵斥道:“沈二!” “你凶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先惹的事。”说起这事沈观衣便委屈,又气又恼的挣扎,“他都欺到我头上了,你竟然还能忍着!” “他是皇子,还是个有病的,手上亡魂无数,不忍着还想要我为了你与他拼命不成?”李鹤珣绷着脸,试图与她讲道理。 沈观衣赫然停住挣扎的手,扬着下巴高高在上的吐出几个字,“不可以吗!” 李鹤珣:…… 他入朝为官三载,自以为看人待事总是清楚明了的,可沈观衣,他却偏偏看不透她的脑子里整日都装着什么! 明明几年前的她,还不是如此…… 李鹤珣压下不耐,冷静又正经道:“你可知何为徐徐图之?” “我只知道仇要当下报。” 他被气笑了,目光灼灼得盯着她,“沈二小姐想怎么报?将他抓起来打一顿,还是杀了他?” 那一瞬,李鹤珣气势逼人,如山雨欲来,河川百骸。 沈观衣嚣张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宛如瞧见了前世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摄政王。 对付李鹤珣,沈观衣下意识的反应早已熟稔至极,她撇着嘴角,眼尾浸出一丝水光,“方才若不是我躲开的位置刁钻,眼下就是一具死尸了。” 她抬起手,脏兮兮的手背快速抹去眼角还未凝结的泪珠,吸了吸鼻子,“我知你不待见我,恨不得我去死。” 李鹤珣:…… “你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喜欢处处忍让不给你找麻烦的女子,我都知道。” “你不想违抗圣命,我便自己去找长公主想退婚的法子。” “我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你大可不必管我,便是我死在二皇子手上,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李鹤珣抿着唇瞧了她半晌,“说完了?” 她咬着唇角,一双眸子睁的大大的瞪着他。 探春瞧不过去,怕二人争吵起来,连忙俯身道:“大人,我家小姐今日为了见您,天不亮便从府中出来,跑了大半个京城才知晓您在茶坊,奴婢正准备上来找您,那二皇子便找小姐麻烦。” “大人,您就看见小姐辛苦一早上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计较了。” 李鹤珣本也没想计较,从沈观衣的话中他算是知晓了那日她为何要去找长公主提退婚一事。 以为他不愿娶她?不想要他为难,所以才…… 这个缘由比他先前所认知的,要令人愉悦的多,他不知想到什么,心下稍软,面色缓和下来。 想起今日她为了见他,忙了一上午,李鹤珣声音更是柔和了几分,“婚期在即,莫要再带你家小姐四处跑了。” “你不是不愿娶我,为何不与家里说清楚?”沈观衣连忙提起今日来找他想要询问之事。 总不能她一边在努力退婚,一边还要防着李家。 虽不知她为何会有这等揣测,但李鹤珣仍旧缓声道:“我没有不愿。” 微风徐徐,吹起沈观衣耳鬓的碎发,将她错愕的眸子半遮半掩,显得呆愣可爱,“可你上次……” 李鹤珣知她或许误会了什么,但又不知该从何解释,因他从始至终没有半句谎话,如何解释。 “所以婚期提前一事你是知晓的。” 他沉默片刻,慢吞吞的道:“那日我去府上拜访沈大人,顺带与他提起过。” 沈观衣骤然想起那日她与沈书戎争锋相对,你死我活之际,李鹤珣前来拜访。 自那日后,沈府将她的一方小院儿换成了该有的规格,连带着唐氏都开始张罗她的婚事。 想来这些都有李鹤珣的手笔在其中。 还有她从公主府离开,回沈府那日,外面那些人的意有所指…… 她想着想着,蓦然弯起了嘴角,眼底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的得意。 李鹤珣被她看的心口发烫,不动声色的别过脸,一抹绯红慢慢爬上他的耳唇。 沈观衣轻哼一声,心口密密麻麻的纠缠交织成一股甜丝儿。 她就说,怎会有人不喜欢她。 “那我先前问你时,你为何不直说愿意娶我?” 若他早些言明,她也不会去找长公主,后来更不会纠结犹豫这般久。 她可是处处想着他的,若他愿意娶她,她自然会嫁。 李鹤珣抿着唇,在脑中回想了一遍那日的对话,沈观衣着实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一事,只问了他喜欢与否。 如今,若她问起,他仍旧无法回答。 他自小所看所学皆没有喜欢与否,只有该不该,能不能,愿不愿。 沈观衣见他不语,也不生气,甚至因为解决了一桩事,心情愉悦的挪着步子,凑近了他些许,那张放大的俊颜眉目如画,如大雾散去,山清水秀的美景。 李鹤珣面目一紧,欲要往后退开之时,沈观衣慢悠悠的伸出手扯住他的衣袖,“李大人。” 李鹤珣似有所感,以为她又要将情爱一事挂在嘴上,非要问个究竟。 他心下紧绷,面上却端的一副淡然姿态,缓慢的将袖笼扯出来,觉着这次一定要将话说明白些。 谁料沈观衣却骤然转身,指着不远处的马车,“我可以用一下你的马车吗?” …… 到了嘴边的话猛地被呛了回去,沈观衣听见声响错愕回头,李鹤珣扫了她一眼,抿着唇,拂袖而去,“随你。” 绯色身影愈渐远去,直至走进茶坊,沈观衣才回过神,不悦的嘟着唇,“他又怎么了?” ------------ 22 第22章 回应她的是从茶坊快步走下来的归言。 “二小姐,公子让属下送您回府。”他偷偷抬眼用余光瞧了一眼沈观衣,见她顺从的点头,心下稍缓。 在探春的搀扶下,沈观衣踏上马车。 相较于她们先前那只能容纳三人的小马车,李鹤珣这辆则要宽敞的多,内里的小柜微微敞开,里面放着几本泛旧的游记。 探春突然双眸一亮,“小姐,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圆润的鼻尖如猫儿般轻轻耸动,沈观衣骤然明白过来探春说的味道是什么,“这马车内熏过香。” 那是李鹤珣喜欢的香味,如冬日雪松,凌冽淡雅,他的物件儿上几乎都沾着这种味道,用她的话来说,便是这么些年早就给他腌入味了。 前世她有一段时日想学着上京贵女们弄香,彰显自己的高雅,于是每日晌午李鹤珣处理公务时,她便懒洋洋的趴在他身上折腾给他抹香,互不耽误。 无论多浓烈的香味,最终似乎都会消散,除了他身上的松香。 后来她才发觉,不只是李鹤珣,上京贵族子弟,熏香便如同饮茶一般寻常,那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为了区别世家与寒门的不同。 沈观衣瞧了一眼探春没见识的模样,想来她先前应该从阿让那里学到不少上京城的规矩,所以才会自己琢磨着在她的衣裳被褥上熏香。 眼下触及到了她不知晓的规矩上,正是新奇的时候。 归言见里面迟迟不曾说话,方才在心中打好的腹稿忍不住溜了出来,“二小姐,您身上的伤没事吧?” 沈观衣回过神来,听阿让一问,这才察觉到肩胛蔓延至腰窝那一片有些疼,她顿时蹙眉,“有事。” 归言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回想起方才公子的嘱咐,讪笑道:“属下认识一个大夫,能活死人肉白骨,治伤更是不在话下,待属下送小姐回府后,便叫那人来给小姐瞧瞧。” “好啊。” “不过那位大夫吧,脾气有些不好,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到时候恐怕小姐还需多担待。” 脾气不好?能有多不好? 沈观衣不以为然。 半个时辰后,沈府。 纱帐被纤细的手指猛地掀开,沈观衣怒道:“你让我半月之内足不出户,卧床休养?” “我是残了还是遭了内伤,不就背上淤青一片,那也并不影响我平日走动啊。” 说罢,她狠狠的瞪向一旁的归言:这就是你找来的庸医?活死人?肉白骨? 治死人差不多! 归言心虚的别开头,不敢吭声。 大夫面不改色的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头也不抬的道:“小姐的伤势瞧着没有大碍,但再耽搁下去,就会伤到骨头。” “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姐是想修养半月还是三月,但凭您自个儿做主。” 沈观衣不说话了,狐疑的瞧着大夫,“你的意思是我现下并未伤到骨头,那为何耽搁下去便会伤到了?” “信与不信在小姐自己,多说无用,老夫能告知小姐的便是,若伤到骨头,那滋味比之嗜心剥皮也差不了多少,小姐不信,也可以另请高明。”他双手抱拳,背着小箱子便要走。 嗜心剥皮之痛…… 想起那时的滋味,沈观衣面目苍白,哆嗦着唇,颤着音儿唤道:“等等。” 大夫回过头来,见沈观衣与先前张牙舞爪的模样大不相同,眸中竟带着殷殷恳求,“若我听你的,你能保证我不会、不会……” 见他缓慢的颔首,沈观衣顿时松了口气,抿着唇重新躺在床上,自己乖乖的将被子捏在腋下,对着大夫讨好一笑。 “小姐要记得按时服药,药膏也不能断,否则……” “放心。”沈观衣信誓旦旦,眉眼认真,“我很听话的。” 归言见此,总算卸下了心中的重担,与沈观衣告辞后,亲自送大夫离开。 二人走至沈府外,归言才笑道:“此事多谢于大夫了。” “好说。”于大夫提了一把肩上的药箱,见归言欲言又止,明白他想问什么,“二小姐身子无碍,背上也都是寻常伤。” “那您方才开的药?” 于大夫笑道:“自然是玉肌膏与安神补气的药,对二小姐的身子无碍。” “那在下便替公子多谢于大夫了。” 等他摆手离去,归言才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回茶坊复命。 这头,沈观衣因担心背上的伤,自大夫离开后,便整日待在沈府,不曾踏出院门一步。 中途,她也想过会不会是这大夫瞧错了,甚至想要让探春再找个大夫来瞧瞧。 但她向来信坏不信好,便是再找一个大夫来,她也不见得便全心全意的信那人,于是犹豫来去,十日已过。 探春日日在她跟前念叨,数着婚期还剩下几日,生怕到时候她身子没养好耽搁了事儿。 沈观衣倒是不在意,整日不是窝在院儿中的软榻上晒太阳,便是在窗边抚琴哼曲儿。 这日,天刚大亮,绣坊那边便派人送来了嫁衣。 文锦红袍上的绣工精致,艳的灼眼,与前世那件一般无二。 突然,沈观衣想起了什么,将目光从嫁衣上移开,看向她跟前的绣娘,“你们绣坊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是三彩绣坊。” 上京做工最细致,却也最难等的绣坊,平日哪家公子小姐要裁个衣裳都得等上十天半个月,而这样一件繁琐的嫁衣,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怎会如此快…… “这件嫁衣,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绣娘垂首,“回小姐,一月前。” 沈观衣漫不经心的从云线上抚过,“一个月,你们便能赶制出这件衣裳?沈家给了多少银子?” “不是沈家。” 沈观衣先前在听见三彩这个名头时心中便已然有了猜测,但仍旧忍不住抬头看向她,听她缓缓说出从心中辗转而过的名字,“是李大人亲自吩咐的。” 果然是他。 前世她对上京算不得熟,更不知三彩绣坊出来的衣裳在上京是怎样的存在,直至后来她的身份跟着李鹤珣水涨船高,她的衣裳全都出自三彩绣坊与宫中绣娘时才知晓一套精致的衣裳需要多长时间,后来更是发现那套嫁衣,竟也是三彩绣出来的。 李鹤珣。 贝齿之中反复咀嚼着这个清风朗月的名字,沈观衣突然笑了。 原来前世她出嫁当日出的丑,竟不是因这嫁衣,而是某些用心险恶的人啊。 比起让她相信李鹤珣在嫁衣上做手脚,不若相信唐氏母女吩咐了将她背上花轿的庶兄,刻意给她使绊子,令她在众人前衣衫不整,差点就此毁了两家姻亲。 “知晓了,嫁衣留着吧。” 绣娘走后,沈观衣施施然起身,琢磨着背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儿离唐氏的主屋算不得远,走这两步应当没什么。 比起成亲当日丢脸,有些事不若提前打点清楚的好。 - 沉檀院中,石榴花出奇的红艳,蜜蜂自远处飞来,稳稳的停在花蕊上。微风徐来,斑驳花影间,唐氏与沈观月正坐于院中的石凳上饮茶。 砰—— 茶底狠狠的嗑在桌上,水渍翻涌而出,紊乱的洒在石桌与手背上。 唐氏咬牙道:“她怎就如此命好!” “娘……”沈观月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因她心中也难受嫉妒的厉害。 “当初就不该心软,以为将她送去庄子上自生自灭便能安枕无忧,早知道就该让她与柳商那贱婢一起去死。” 沈观月怕唐氏气伤了身子,起身行至她身后,掌心温热,贴在她背上,顺着她的气儿。 “娘,她既马上就要嫁入李家,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您别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 “嫁入李家怎么了?”唐氏眼底钻出一丝恨意,“不到最后关头,她能不能嫁过去还两说呢!” 沈观月顿时蹙眉,看向一旁不动声色,专心侍奉的冬暖,“冬暖姑姑又给您出什么主意了?” “爹爹这两日可告诫过您不少次,您也知晓爹爹有多在意这门婚事,若在您手上出了岔子,爹爹一定会……” “放心。”唐氏眼尾得意的上扬,“你爹找不出我的错处,就算怪也是怪在别人身上去。” 一箭双雕,既除了那妾氏与她底下不成器的庶子,又能毁了沈观衣的名声,让她自此无门,任由拿捏。 沈观月心中一喜,“当真?” 唐氏扬着唇,抿了一口茶,对上冬暖肯定的目光,顿时眉开眼笑,“自然是真的。” “太好了。”沈观月激动的扯到了还未痊愈的伤口,但那处再痛,哪能比得上这则消息令她痛快。 “来,祝咱母女能一雪前耻。” 唐氏心情极好的端起茶盏,以茶代酒,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疏解心中徘徊的兴奋之情。 茶盏相碰,二人仿佛已经预见了之后的情形,相视一笑。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不远处遥遥传来少女的轻笑,“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那口茶还未咽下,这道熟悉如噩梦的声音便令二人脸上的笑容同时僵硬,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蔓延至心口,慌乱无措。 她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饶是冬暖,都不由得慌了神,“二小姐,您怎的来了?” 沈观衣瞧了她们一眼,在她们青白交加的脸色中,慢吞吞的从沈观月的手中拿走茶盏,放在鼻下轻轻一嗅,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沈夫人与大姐姐高兴的大白天便开始饮酒呢。” “原来,竟是茶啊。” 沈观月面如菜色,咬碎了忌恨往心里吞,讪笑道:“二妹妹误会了。” “误会什么?” 沈观衣仿佛没有瞧见她们三人的尴尬,自顾自的坐下,吩咐道:“不若打些酒来,你们好生给我讲讲,方才说的,一雪前耻的计划?” 唐氏/沈观月:! ------------ 23 第23章 “二小姐,您听错了,方才……方才夫人说的是雪锻,对,就是雪锻。” 冬暖眼珠子转个不停,拍了一把大腿,笑道:“这不二小姐要出嫁了嘛,夫人高兴,便准备给府中的人做些新衣裳,所以想着改明儿让绣娘来尺量裁衣。” 唐氏面色发青,抿唇不语,倒是沈观月,连忙颔首附和,“冬暖姑姑说的是。” “这样啊……”沈观衣翻转着手腕,指腹从白玉镯子上划过,冰凉浸人,“那我方才怎么听见了庶兄的名字?” 唐氏心中大骇,谋划被人知晓的紧绷让她压根想不起来,方才有没有提到那人的名字。 她心中急切,面色便更加难看了几分。 沈观衣瞧了她们一眼,冷哼道:“我成亲那日,让父亲送我上轿。” “不行!”唐氏回绝的太快,以至于待她反应过来时,察觉不妥,已经晚了。 她欲盖弥彰的讪笑道:“二姐儿,你上头有兄长,哪有让老爷亲自背你上轿的说法。” 沈观衣眉梢轻挑,那般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的唐氏心中窝火,她压下心绪,劝说道:“那日老爷要招待宾客,你懂事些,别让老爷为难。” “好啊。”不等唐氏松口气,沈观衣幽幽道:“那我不嫁了。” “不、不嫁了?” 三人乍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沈观衣缓缓起身,似笑非笑的道:“是啊,父亲不是忙吗?我若是不嫁了,他不就松快了?” 唐氏高兴不过片刻便回过神来,眼下离她嫁人不过两日,若此时她不嫁了,老爷一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来的,“不行。” 沈观衣昵了她一眼,“除非父亲亲自送我上轿,否则这婚定是成不了的。” 她知晓唐氏与沈观月眼光狭隘,乍一听她的话定是高兴的紧,但这二人身边有冬暖这个明白人,所以唐氏不答应也得答应。 不顾几人难看的脸色,沈观衣翩然起身,如来时一般,迈着小步,闲散离去。 唐氏在沈观衣走后,听了冬暖的告诫,勃然大怒,“她既早就怀疑我,想让老爷送她上轿,为何要来找我说这事?她是不是故意膈应我?” “让我的谋划落空不说,还得替她去求老爷,最终眼睁睁看着老爷送她出嫁!” 越说越急,唐氏面目潮红,被气得喘不过气来。 “若二小姐所想真如夫人所说……”冬暖蓦然得严肃,令唐氏怔愣。 “那咱们日后想要扳倒她,恐怕难如登天。” 红艳的花瓣飘然落入尘土,蜜蜂展翅寻风,先前盎然惬意的小院儿顿时寂寥一片。 - 两日后。 熙平四十三年,八月初一。 晨光熹微,公鸡啼晓,天不亮整个沈府便已经从沉睡中醒来,下人们忙碌着手上的活计,脚不沾地却乱中有序。 探春带着几个下人闯进屋内,猛地掀开帷帐,独属于少女的幽香隐隐传来,她催促道:“快,服侍小姐起身。” 床榻上的姑娘睡得正香,若隐若现的大腿压着被褥,双眼迷蒙的睁开一丝细缝儿,还未看清,便先一步斥责道:“闹什么,出去。” 下人面面相觑,等着探春发话。 “奴婢的小姐,您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起身便来不及了。” “今日可是您的大好日子啊,总不能姑爷来了,您还没起身呢。” 沈观衣这才掀起眼皮瞧了一眼,恍然记起,今日是她与李鹤珣成亲的日子。 前世,似乎也是这个时候,又好像,比如今还早一些。 沈观衣蹙着眉,不悦的绷着脸,任由下人们伺候她起身洗漱穿衣,整整一个时辰过去,直至探春将最后一根发簪送入她发间,天边才白光乍现,逐渐有了颜色。 “准备的如何了?”沈书戎掐着时辰来到沈观衣门前,本就沉着的一张脸,在瞧见沈观衣怀中抱着的古琴时,更加难看了几分。 他就知道!这不孝女绝不会安稳乖巧的嫁出去! “你抱着这个干什么,来人啊,把二小姐手上的东西拿走!” “为何要拿走?”喜帕还未盖上,沈观衣那张清艳绝尘的小脸大剌剌的露在众人眼中,顿时闹出了许多大红脸。 她兀自不觉,将凤楼月护在怀中,明知结果,却仍旧盯着沈书戎一字一句道:“我今日出嫁,便不能让我娘陪在身边吗?” “你娘——”不是早就死了。 沈书戎的冷嘲在看清了那把琴的模样后,堵在了嗓子眼里。 曾经冠绝上京的凤楼月,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沈观衣手中。 那些岁月种种,只从沈书戎脑海中划过一霎,不曾在心中掀起半分波澜。 他冷着脸道:“你该叫娘的人正在外面招呼宾客。” 嘲讽自眼底一闪而过,沈观衣本也不奢求沈书戎让她如愿,毕竟前世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孤女当着下人的面儿求了他那般久,也没见他心软过一分。 这般想想,从前她得势之前还真真求过不少人。 没有身份地位,连心机都比不上这些在朝堂浸染多年的权贵,她有的,只有娘亲给她的皮囊。 利用男子的心软与爱怜,将他们手中的权势化为利刃,捅进这些伤害她与娘亲的人的心口中。 沈观衣抱着琴一步步走至沈书戎身边,“若父亲觉得为难,那我便亲自与李鹤珣说,他应当会答应的。” “你亲自与——”沈书戎气结,只觉脑袋两侧突突的疼,但好在理智尚在,他也知晓这个女儿离经叛道,寻常教条压根不放在眼里,说了也是白说。 既如此,他不若换点与他有利的东西。 “我可以答应,但我要你牢牢抓住李鹤珣的心,让他对你爱慕难舍,你能做到吗?” 沈观衣冷嗤一声,毫不客气的将他话中的冠冕堂皇撕个粉碎,“父亲不如直说让我利用这具身子,学那些狐媚女子,把李鹤珣掌控在手中。” 沈书戎额头青筋直跳,若不是赐婚,若不是对方是李家,若不是沈观衣这张脸确实能勾人,他今日非得打死她不可! “父亲放心,我便是什么都不做,李大人也会将我放在心上的。” 沈书戎对上她懒散自信的神色,一会骂她自大猖狂,一会儿又希望如她所说,最终那些复杂的情绪在想起李鹤珣那副油盐不进的性子后,化为了一声冷笑。 他懒得与沈观衣逞口舌之快,“派人去门前守着,看看李家的人到了没有。” 下人小跑至门外,踮着脚眼巴巴的望着,不见一道人影不说,连吹吹打打的响儿都听不见。 殊不知上京城今日热闹的紧,八月初一这个好日子,喜丧皆宜,李家的迎亲队伍在来时遇上了两队人马相撞闹事,红白交加,他们停在远处进退不得。 归言瞧了一眼坐在高头大马上冷静从容的公子,急得额头冒汗,“公子,属下已经派人去疏通了,但这样下去必定会耽搁时辰,您看属下要不要请衙门的人来,将这周遭的人暂时赶走?” 李鹤珣瞧着前方的拥挤的人群,微微拧眉,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因私动用官府的力量,“再等等。” “呵。”二楼厢房中,男子穿的如新郎官一般红艳,杯中酒水已干,他晃了两下,打量着正停在他下方的男子。 束发带冠身姿挺拔,清风朗月温润如玉,那身喜服当真是衬他的紧。 “你说,他再耽搁下去,这亲还结不结得成?” 阿让佝偻着腰,将宁长愠落在地上的玉佩捡起,心中甚不是滋味,自是无法回答。 宁长愠自顾自的道:“我觉着,以她的性子,定会闹个不休。” “世子说的是。”阿让抿着唇,不似往日那般闹腾,心下自昨日起便怅然至今,他也分不清是为何,只当是受了世子影响,不敢细想。 宁长愠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不远处的人马,若没有半个时辰,以李家这十里红妆的阵仗,压根过不去。 “若不然,我们去沈家瞧瞧她的笑话如何?成亲当日,夫君来迟,她得多没脸啊。” “那般想嫁给李鹤珣,连救命恩人都能丢下的白眼狼,她今日若出了丑,你说本世子会不会高兴?该不该笑?” 阿让垂着头,不发一语,底下太过热闹,似乎全上京的人都来了这处,贺他们今日新婚,如此更显得他们这处寂寥的近乎空无。 宁长愠眸底的暗光几经流转,最终仍旧被他缓缓压下,懒散的笑道:“罢了,本世子稀罕瞧她的笑话。” 话音刚落,他掌心便对着桌面重重压下,那随意洒在桌上的银两与银票腾空而起,如有意志般朝着与那些拥挤之人相反的地方砸去。 不知是谁先怒目道:“谁,谁砸我?” 接而便有人惊呼,“银子,快看,地上好多银子。” “银子?哪儿有银子!” 众人从先前的瞧热闹到如今朝着银两蜂拥而至,不过只用了片刻。 哪怕前路依然算不得通畅,却能让李家安然走过。 李鹤珣似有所感,缓缓抬头,目光清明的对上宁长愠冷漠的眸子,抿着唇,颔首道:“多谢世子出手相助。” 宁长愠缓缓移开目光,并未说话。 李鹤珣并未恼怒,瞧了一眼天色,转头吩咐归言,“你将世子方才所出的银两如数归还,不用跟着我,告诉他,今日之事改日定当重谢,若他有空,便带他去李府吃酒。” “是,公子。” ------------ 24 第24章 沈府今日热闹的出奇。 平日安心待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中的妾氏与家中晚辈纷纷露了脸,站在正堂等着送二小姐出嫁。 沈书戎这些年纳了不少妾氏,如今满堂姝色,唐氏瞧了心中颇为憋闷,但面上仍旧礼数周到,拉着庶出子女们唠家常。 她年轻时伤了身子,至今也未能给沈府诞下嫡子,但她心许云姨娘诞下的年哥儿,年纪尚轻,却是个聪明的,与她也很是亲近。 若不是沈观衣突然发难,断了她的谋划,今日她不但能让沈观衣下不来台,还能将脏水泼在云姨娘身上,之后也能以管教不严的名义,将年哥儿抱养过来。 想她为了促成这件事,低声下气的拉拢云姨娘许久,结果如今通通因为沈观衣化成了一缕炊烟。 云姨娘年纪尚轻,性子温婉,见唐氏面色不愉,以为她是在担忧今日之事,安抚道:“夫人,二小姐定会平安顺遂的嫁过去,您别担心。” “是啊夫人,二小姐那般得老天眷顾的女子,定会安顺的。” “今儿个我可要好好沾沾二小姐的喜气,让我家蓉姐儿将来也能嫁个好夫家。” 先前还各不搭理的一屋子人,如今因为沈观衣而侃侃而谈,你来我往,言语之间多是讨好谄媚,唐氏勉强的勾了下唇,干脆眼不见为净,低下头一个劲的喝茶。 “夫人,到了,姑爷到了!” 话音刚落,便瞧见沈书戎背着一小姑娘缓缓走来,五步一喜字,十步一红绸,小姑娘戴着喜帕,瞧不清脸蛋儿,于是她怀中抱着的那把琴,便格外引人注目。 年纪尚轻的女儿家拉着自家姨娘的衣袖,好奇的睁大眼睛,“姨娘,二姐姐为什么要抱一把琴啊?” 云姨娘算是陪着沈书戎一步步走到如今的老人,她不喜争抢,除了自家孩子,对许多事也算不得上心,但那把琴,她不会忘。 柳商这个名字,如今想起,都仍旧令人惋惜。 那般惊才艳艳的女子,最终却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而罪魁祸首…… 云姨娘抿着唇侧头看去,只一眼便低下了头,这府中的人,谁也不想步柳商的后尘。 唐氏气的嘴唇发颤,脸色苍白。 沈观衣由沈书戎背着从正堂走过,不曾停留半分,新嫁娘拜别主母是燕国一直以来的礼仪规矩,而今日,沈观衣不但坏了规矩,还抱着那把本该消失的破琴,堂而皇之的出嫁! 怨毒的目光似要化为钉子从沈观衣的脊梁狠狠穿过。 沈观衣察觉到了,甚至心情甚好的扬起了嘴角。 心情怎能不好呢?前世的今日,唐氏可高兴的快要合不拢嘴,以为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想要压得她这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如今再回想,竟能理解唐氏当时的心绪。 瞧着憎恨之人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还得打落牙齿混血咽,那等心情,当真美妙。 门口吹打得声音由远及近,缓缓消散,沈书戎将她送入轿中,毡帘放下的一瞬,她听见了诸多声音。 与前世的嫌弃谩骂不同,她们或是讨好或是真心,那些从前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她钉死在不贞不洁上的姨娘与下人们,竟也能说出这般让人高兴的吉祥话。 “吉时已到,起轿——” 到底那三十多年没有白活,她至少从李鹤珣身上学会了如何让那些人闭嘴,如何让自个儿高兴。 - 迎亲队伍,十里红妆,绕了大半个京城,终于在戌时前去到了李家。 轿子稳稳停下,耳畔喜婆正高声喊着话儿,毡帘掀开的一瞬,一双修长干净的手将她从轿中扶了下来。 凉风习习,喧闹不休,他们离的那般近。浅淡的松香似乎隔着喜帕挠了一下她的鼻尖,又痒又麻。 沈观衣不是第一次嫁人了,但她垂目瞧见那一双干净到不沾尘土的长靴时,仍旧有一瞬间的恍然。 她又成了李鹤珣的夫人。 如命运的刀雕刻成了眼前斑驳的人影,混着光,透过喜帕投向心湖,浮出涟漪,激荡的连耳唇也突然滚烫。 沈观衣知道,这些与风月无关。 与他有关。 成亲的繁文缛节其多,底下宾客瞧着热闹,年纪尚轻的人都伸长脖子想要看的清楚些,没人注意到与新人同样着绯衣的男子端坐在角落,一双眸子紧紧的盯着那二人。 “世子。”阿让轻轻唤了一声,怕他因冲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宁长愠望着那并肩而立的人,周遭的红连带着他自己的衣裳,都觉着碍眼,碍眼至极! 那是他从前不曾想过的场景,就像他不曾想过,小姑娘有一日会长大,会嫁作他人,再与他无关。 半个时辰前他还想着,一个女子罢了,有何不舍,他偏要来看着她成亲,可当真看见了才知晓他自诩的洒脱也不过如此。 他从来没放下过,怎么敢来看她成婚的。 “阿让,我是不是做错了?”他出神的问着。 “三个月前我若不离京,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 “或者我对她耐心些,不回那样让她生气的信,她是不是会等到我回来?” “又或是我回京便去找她,不那般固执的非要等她一个女子来哄我。” “这样……她是不是就会和从前一样。” 阿让喉中哽咽,不忍再看宁长愠这副空洞的模样,“世子,你该为姑娘高兴的。” 为她高兴? 那他呢,谁又让他高兴了? 那是他养大的姑娘,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切难道不该是他的吗? 如今却被另一人牵着拜堂,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宁长愠猛地起身,眼尾红的出奇,酸涩嫉妒如狂风翻涌而出,他满心满眼都是要将那碍眼的两人分开! “世子!”阿让大惊失色,连忙拉住宁长愠。 他狠厉的回头,眸中的不顾一切令人生骇,“连你也要拦我?” 阿让抿着唇,缓缓放开了手。 宁长愠大步流星的朝着那二人走去,心间颤意不止,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乎下一瞬便能将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抢回来。 直到—— 小姑娘从喜袍袖笼中伸出手勾住了身旁男子的尾指,轻轻一扯。 那样亲密无间的小动作,若不是信任与依赖,以沈观衣的性子定是做不出来的。 那些潮汐在瞬间褪去,化为岌岌而终的风刺进骨血,冷的他肌肤生疼。 在疼痛蔓延之时,他缓慢的,缓慢的垂下了双眸。 沈观衣似有所感的想要回头,耳畔却突然传来一道告诫的声音,“放开。” 她回过神,顿时不满道:“李鹤珣,我脚疼。” 李鹤珣面上从容,身子微微倾斜,遮挡着二人袖袍下勾缠的手指,旁人压根看不出异样。 但听沈观衣拜堂之时喊脚疼,饶是他心性再好,此时也忍不住黑了脸,冷冷的丢出两个字,“忍着。” 沈观衣是真的疼,出门时还不觉着,如今才发觉鞋中似乎多了个圆疙瘩,她站了这般久,早已疼的咬牙。 听见李鹤珣如同斥责的声音,沈观衣气性上来,压根不管现下是何等场合,便要掀开喜帕将自己受苦的脚救出来。 就在她松开手,抬手揪住喜帕的同时,李鹤珣手疾眼快的按住了她,面色一紧,“你要做什么?” 她嗔怒道:“我说了,我脚疼。” 她是真的能为了让自己舒服而不将众人放在眼里! 李鹤珣倒吸一口凉气,额头青筋直跳,怒火中烧,可向来知晓分寸的人不会在此时为了发泄情绪而不管不顾。 他忍着火气,只能放柔了声音哄道:“再有半刻钟,待祝词说完,我便让人扶你回房,听话一次可以吗?” 方才那般大的动作,离得近些的人应当早已察觉异常,李鹤珣余光瞧着母亲竟然沉了脸色,抿唇思虑片刻,他微微低头,几乎俯在沈观衣耳畔。 “可以吗?” 沈观衣动了动脚趾,额角的汗珠从腮边划过,她咬着唇嗯了一声。 声音虽小,李鹤珣却听见了,他顿时小小的舒了口气,面不改色的对上爹娘打探的神色。 待祝词结束后,沈观衣被探春搀扶着离开,而李鹤珣则要留下招待宾客,直至夜深。 他不愿在外多留,心中念着沈观衣喊疼的脚,也不知是真是假。 饶是李鹤珣心中再不耐,眼下也依旧游刃有余的辗转宾客之间,从容应对,点到即止。 酒过三巡,他行至宁长愠身前,将白日托归言转告之话再次说了一遍,宁长愠笑道:“李大人与令夫人真是伉俪情深,为此你可谢了我两遍了。” 李鹤珣从前与宁长愠不常打交道,或者说上京的权贵子弟,他几乎都称不上熟识,只是偶有听闻宁长愠此人喜好风月,流连花丛,对男女之事懂得甚多。 他轻笑道:“今日多得世子相助才能不误吉时,口头上的谢再多世子也当得。” 都说李鹤珣此人如鹤如风,向来从容自持,宁长愠瞧着他眼尾的浅笑,只觉得甚是碍眼,他饮下杯中清酒,赫然提醒道:“我把李大人当朋友,今日之事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不过……” 他眸中挂着一丝轻佻的笑意,“你也知晓我喜好风月,所以不得不提醒李大人一句。” 在李鹤珣不解的神情中,宁长愠微微侧头,掩去眼底的嘲弄,小声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只一瞬,李鹤珣黝黑的瞳仁骤然紧缩。 ------------ 25 第25章 ------------ 26 第26章 ------------ 27 第27章 ------------ 28 第28章 ------------ 29 第29章 ------------ 30 第30章 ------------ 31 第31章 ------------ 32 第32章 ------------ 33 第33章 ------------ 34 第34章 ------------ 35 第35章 ------------ 36 第36章 ------------ 37 第37章 ------------ 38 第38章 ------------ 39 第39章 ------------ 40 第40章 ------------ 41 第41章 ------------ 42 第42章 ------------ 43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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