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卷 ------------ 第一章 黑河县,白水郎 赤县神州。 天水府,义海郡。 八百里黑河浪滔滔,微风吹拂波光粼粼,带起大片芦苇摇晃作响。 此时刚刚入秋,日头高挂却未有多少热气。 又湿又冷的寒雾聚拢成团,不一会儿,就浸透白启那身粗布单衣。 他正站在一条小舢板上,提起昨天放下去的竹篾鱼笼。 张望两眼,感到失落: “怎么又空了?这两天运气真不行!” 鱼笼里头只有三四条的刀鳅,约莫半指来长。 以及一只大碗便能装下的零碎河虾。 根本没个正经的渔获。 这要放在前世。 白启都不好意思晒给其他的钓鱼佬。 否则,肯定得被冠上一个“鱼苗杀手”的耻辱名号。 “再撒一网!乞求老天爷保佑,给口饭吃!” 似是受不住黏糊糊的水气,白启抹了把汗。 脱去粗布短打,露出尚算结实有力的一双臂膀。 他双脚立定,身子猛然一拧,甩出那张麻绳编织的旋网。 “呼”的一声,大网撒开像海碗倒扣,甫一入水就迅速沉下。 白启用劲十分老练,动作也很利落。 若非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中,仍然残存几分稚气。 俨然老渔民是也。 余下那一截牵绳,被他稳稳拿住。 反手绑在舢板尾端,拖行出狭长水痕。 撒网很耗气力,更吃技巧。 十几来斤的大网,单单抡起抛动就不容易。 更别说,要让摞成一团的渔网张开成圆,下对地方。 若无百来次的磨练,想必很难做到。 忙活了一通,白启累得气喘吁吁。 坐下摸出两个干巴巴的麦饼,就着瓦罐清水咀嚼起来。 “古代说的‘干粮’,原来是这个意思!确实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即便白启来到这方世界,已有好几年的光景。 还是没能完全适应,现今这种看不到头的苦日子。 “我上辈子吃的麦饼,里面有馅,会放梅干菜、萝卜丝、肉丁……两边刷油,一口下去喷香软嫩!” 白启使劲回想,腮帮子高高鼓起,用力啃咬。 用麦粒煮熟压出来的干饼子,简直与最糟糕的法棍无异。 需要就着清水吞服,不然铁定噎着。 这年头,大户人家顿顿都吃不起精米精面。 至于把麦子碾成粉,和面发酵仔细烘烤。 做成那种名为“点心”的玩意儿。 实在太过奢侈。 以黑河县渔家子白启的浅薄见识。 当是州城府郡里头的老爷们。 才能享受得起。 “怪不得,黑河县人人都想进城。 脱了贱户身,更好谋生路,也更能吃饱饭。 不然,就只能看老天爷的脸色。” 白启囫囵吃掉两个麦饼,填饱辘辘饥肠,让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缓了一缓。 值得庆幸,这具身子骨还行,而且有一把子力气。 能够风里来,雨里去,依靠打渔为生。 艰难求活这些年,白启也算初步摸透置身的地方。 此处唤作“黑河县”。 拢共占着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流域。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之所以开得起百业营生,养得了十余万户。 全靠鱼栏、柴市、火窑,这些县上首屈一指的好去处。 因为提供得了做事的活计、谋生的生路。 又被称为“米饭班子”。 意思是仰仗三大东家赏饭吃。 大家才可以混个温饱。 颇有种打工牛马对公司老板感恩戴德的荒唐感。 原身之前就在鱼栏厮混,勉强挣得两口饭食。 但只是堪堪糊口的艰难日子,终究不够稳妥。 好像白启身下那条小舢板,稍微大点的风浪拍打过来。 人和船都要翻沉。 “贱户之身,只能操持贱业,出不了黑河县,更进不了城。 不靠着鱼栏、柴市、火窑,连温饱都难。” 白启摇头,很清楚当前处境。 鱼栏不是好心的善堂,如果长时间没大货上供,交不起抽成。 被夺走摊位,沦为无业游民,失去谋生门路。 也很常见。 自打白启来到这里,成为打渔人讨生活。 就耳闻过黑河县立着两条铁石般的规矩。 一是,不白养闲人。 二是,不瞎讲道理。 他听鱼栏的老人讲,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之远的中枢龙庭,把亿兆黎庶分为三六九等。 最上为仙籍,官籍,贵籍。 绝非白启所能接触得到。 其次就是中下六户。 匠,商,农,贱,奴,役。 三籍六户,合称九等。 像白启这样的渔民。 没有田地,大多以舟为家,沿河而居。 被唤作“白水郎”、“游艇子”。 据说,有的地方。 甚至不许他们上岸,更禁止通婚。 可以讲,打渔人是位于百业营生,各种行当的鄙视链最底端。 就比卖身为仆的“奴户”、做无偿苦工的“役户”稍好一些。 “逐水生活的渔家子,当然远不如地里刨食的农夫。” 白启撇了撇嘴。 毕竟土地才是产业,种田农耕才养得活人口。 打渔、赶海,漂泊无依,又岂能受待见。 “挣温饱,脱贱户,买个宅子……今世的人生愿景仅此。 这么一看,哪方天地的底层,所想的盼头好像都差不多。 无非吃喝不愁,混个体面,以及买房! 当前最紧要的,还是弄些好渔获,熬过杀人的秋冬!” 对于渔家子而言,每年过冬是一道关乎性命的大难关。 不说御寒用的棉袄,只没钱买木炭、柴火、米粮,就有让人冻死的危险。 更别提河流冰封之后,难以捕鱼下水,坐吃山空。 像白启这种只靠一条舢板讨生活的穷苦贱户。 想安心歇息几个月不劳作,那是异想天开。 等到日头偏移,天色微暗。 白启收起撒下去的大网,入手不算沉,扯上来一瞧,果然没啥收获。 仍旧是一堆卖不上价的河虾蚬子,以及几条还算肥大的鲢鳙。 “可恨老天爷不赏饭!我要以后有了本事,捕不到鱼就直接抽水! 非得把这八百里黑河,掏个干净!” 白启嘴里一边嘟囔着,手上一边收起那张破破烂烂的大网。 它是麻绳所制,坚韧极差,泡水久了还容易腐烂。 即便真来了大鱼,也不一定能够捞得起来。 那种用丝编成,能捞大货的细密渔网。 就县上的鱼栏才有! 压根轮不到白启来使! “连着空了两天,这‘打渔’的技艺何时才能小成!” 白启心下无奈,弯腰舀了两瓢河水洗脸,勉强振奋精神: “只能再坚持几日,也许就有所得了。 下次必中大货!” 他如此安慰自个儿,眸光闪烁两下。 好像小石子投入平湖,溅起一圈圈涟漪。 陡然间,虚幻而清晰的几行文字。 如墨水般晕染开,呈现在眼前。 【技艺:打渔(入门)】 【进度:(791/800)】 【效用:下网捕捞,垂钓放笼,勤能补拙,三五日可得鱼】 ------------ 第二章 宁作乞丐,不为人奴 白启上辈子做的是捞偏门买卖,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 回忆前世,他只不过进了个没甚么香火的破庙,求了一道转运的“墨箓”。 怎么就穿过来了? 犹记得离开前,瞅着慈眉善目的老道士,还特意交待。 让自己一定要沐浴焚香,虔心供奉,必然迎来好事。 “转运?好事?就是指我好不容易快要财务自由,然后眼睛一睁一闭,来到异世继续吃苦? 老天爷你存的什么心!? 况且,我记得,按照道家说法。 ‘箓’是记录十方神仙之名属,施行符咒法术之牒文。 但我啥时候受的‘箓’? 明明只有接过传度的道士,才能举行受箓仪式,那可复杂得很。” 白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还好这道墨箓派得上用场。 但凡他所掌握的“技艺”,只要不断磨练,就可不断精进。 等同天道酬勤,付出必有回报。 正是靠着不知来历的墨箓,自己才能迅速掌握打渔要诀。 不然,没有一技之长。 实在难以在黑河县立足站稳,求个温饱。 “上辈子若有这个本事,我又何必去干捞偏门的勾当。” 白启感慨一声,操着船桨,缓缓往岸上行去。 天色渐晚,该归家了。 那道存于心间,随自己一同来到异界的墨箓。 能够映照万法,显示进度,极为直观。 经过潜心摸索,他发现各种技艺。 大致分为“入门”、“小成”、“精通”、“大成”、“圆满”。 至于后头是否存在更高的层次,暂时还不清楚。 比如打渔,白启每次下网捕捞。 都能涨些进度,给予更深的感悟。 那些涓涓细流似的经验,就像练习许多次一样,无声无息滋润着心田。 直至他把那些技巧细节融会贯通。 当然,刷取进度最快的方式。 还得是上大鱼! 每一次爆护。 都能让进度猛涨! “可惜,刚入门的‘打渔’技艺,三五日才能中一回大鱼,堪堪糊口。 如果突破到小成,收获应该会有所提升,说不得每日都可以爆护。” 白启手持长杆,撑着舢板,离开芦苇荡。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岸边那间茅草遮盖的土胚房。 扎起一圈篱笆的木门敞开着,远远望去,有个瘦小身影蹲在那里,好似等候归家之人。 白启不慌不忙系好舢板,走进土胚房前,用水洗了洗满是泥巴的双脚,随口唠叨几句: “说了多少次,叫你去屋里待着,天气转凉,万一吹风受寒怎么办。” 蹲在门后面的瘦小身影,眉眼生得秀气,有种柔弱的气质。 约莫十二三岁的孩童抬起头,声音怯怯,却夹杂着欢喜: “阿兄,我看天色晚了,担心你。 鱼栏那边发过布告,酉时就不要打渔了,可能遇到祸事!” 这是阿弟白明,白启魂穿此身之前,渔家两兄弟就相依为命。 若没这个弟弟照顾,他降临此方天地的当天晚上,恐怕便被风寒带走了。 正是白明挨家挨户,跪地磕头,求来半升米,又熬了一些热姜汤。 才从鬼门关前拉回白启。 “好像有成精的妖鱼作祟,前几天把鱼栏东市的陈跛子都叼走了,凶得很。 黑河水深,风浪大,啥子都养得出。 这些自有鱼栏出面,跟咱们扯不上关系。” 白启伸手揉了揉阿弟的脑袋,笑道: “把渔获收拾弄好,等下给你做鱼饭吃。” 他把满当的鱼篓丢给瘦小身影,走进屋内拿起水瓢,咕咚咕咚狠灌两口。 这时节天黑得快,郊野夜色茫茫。 兄弟俩栖身的土胚房里,就一张方桌几条矮凳。 角落里摆着米缸泥瓮陶盆等物。 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四面黄泥夯实,填充稻草秸秆的土墙,由于年份太久,又没怎么修缮过。 冷风“呜呜”一刮,寒意漏进来,吹得铜灯里的麻秸灯芯摇晃几下,闪出昏暗之色。 似是喝饱了凉水,白启长舒一口气。 抱起一捆柴禾,走到正屋右侧的土灶旁。 开始生火,做饭。 这便是,他今世的“家”了。 …… …… “阿兄,鱼虾都弄干净了。” 白明忙活完洗好手,就乖乖等着开饭。 “今天去学堂没?” 白启站起身,从快要见底的米缸抓了几把。 片刻后,土胚房的那方土灶,升起烧柴禾的呛人浓烟。 瓦罐里缓缓传出蒸好的饭香,勾动着饥肠辘辘的两兄弟。 穷苦人家没条件,一天只吃两顿,可不得眼巴巴盼着。 尤其是白启打渔早出晚归,晌午就填了几个麦饼进肚子。 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蹲在外面听了一会儿,教习讲的东西,我都明白。 但不知道为啥,他总是翻来覆去说个好几遍。” 身子瘦弱的白明把淘米水用陶盆装好,小心放到一边。 阿兄说这个可以洗脸洗头。 “你脑瓜好使,学堂的其他人,未必有你那么聪明。” 白启一边添着捡来的柴禾,一边看饭啥时候熟。 他这个阿弟脑袋灵光,如果不是家底太薄,学堂的束脩太贵。 应当是块当小县做题家的好材料。 “阿兄比我聪明多了。学堂教习的字,写的都没你好看。 听他说,识文断字能够过目不忘,一遍就通。 道丧之前,叫做‘读书种子’,很厉害。” 白明仰起头,望着被土灶火光照亮半边脸的阿兄,满是崇拜的语气。 八百里黑水河,那么多打渔人。 只他阿兄白七郎有提笔写字,看书念文的好本事。 “那你可还记得阿兄怎么交待的?” 白启把瓦罐的米饭盛出来,捣碎蒸熟的鱼肉虾肉,用筷子拌好。 再铺一层瓮里的豆酱,滋味便出来了。 虽然米是陈米,酱也是用豆腐渣、麦麸子炒出来。 但拌着鲜美的鱼虾碎肉,倒也不差。 像白启这种渔家子,真个捞到好货,肯定要拿到鱼栏换钱。 只有抵不上价的小鱼小虾,才舍得自己吃。 所谓,卖盐的喝淡汤,编草席的睡光床。 便是这个道理了。 白明用力点头,小鸡啄米也似: “阿兄识文断字是爹过世之前教的,绝不是风寒之后,脑袋开窍了。” 白启一家本是中三等的“农户”,有着七八亩的好田。 养活个五六口人不成问题。 可惜娘亲因为早产出血死了,便宜老爹又患了一场大病。 耗光家财,贱卖田产后。 只能跟着商队做些跑单帮的活计。 麻绳偏挑细处断。 好巧不巧,几年前撞上那场席卷义海郡的“天倾之祸”,从此再也没了音讯。 就这样,爹娘撒手而去,也没帮衬亲族的白启。 为了讨生活,不得已投身进鱼栏,成了下三等的“贱户”。 “家里可以典当卖钱的东西,一样也没剩下。 唯独只有一摞杂书。” 白启颇为庆幸,若没这些“家产”,兴许只能当文盲了。 无论在哪个时代,识文断字都是重要的本领。 也是上进攀爬的阶梯。 “还有,阿兄,今天柴市的林管事过来,问我愿不愿入‘奴户’。 炭坊的少东家,正缺个伴读。 他还说,像我这种认得字,还能写的书童,最少值五千钱!” 白明忽地抬头说道。 “柴市?姓林的?下巴有个大黑痔,像死苍蝇的那个?” 白启眉头皱紧,这人是西面炭坊的管事。 据说,专门负责采买奴仆的活计。 所谓“奴户”,就是签过卖身契,从此生死不由己的下等人。 黑河县上那几家大户,每年都会派管事出来挑选采买。 厨娘,婢女之类,没什么太多要求。 能干活就行,卖得较为便宜。 像书童,马夫。 因为有一技之长,相对来说价钱会高一点。 能被开出五千大钱,算是不低。 “你怎么回绝的?” 白启直接问道。 “就按照阿兄交待的,讲自己有羊癫风,不知道啥时候犯病,做不得伴读的差事。” 白明低头扒饭,轻声道: “不过姓林的知道后,没像其他人一样扭头就走。 他说当不了少东家的书童,可以当他家的仆从,他不嫌弃。 但只给两千五百钱。” 白启眯起眼睛,他每每捞到大货去鱼市,总能听到县上的小道消息。 其中之一,便是炭坊的林老六。 最喜欢借着采买便利,寻些长得干净的男童带回家。 “别搭理他,老爹死前说过,宁作乞丐,不为人奴!” 白启眯起眼睛,如果他有足够的实力。 这关头,就应该说一句“取死有道”了。 可惜…… 目前而言。 自己只是个打渔的贱户。 ------------ 第三章 识文断字,世道难活 其实在黑河县,卖身为奴也是一条出路。 不少贱户出身的穷苦人家,上赶着想去大宅门做活。 好歹能吃一口热饭,且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 其次的话,万一讨得东家开心,说不准就混出头了。 他日升成管事、头目之流。 也很体面。 比如,白启前身所认识的渔家子。 其中便有个卖身做了马夫。 日子反倒过得滋润起来。 因为大户家的良马。 吃得要比人好。 不仅草料精细,里头还要加鸡蛋、大豆、以及玉米面,调弄搭配得当。 这样养出来的良马才不会掉膘,体格壮硕,跑起来飞快。 当马夫,就像做厨子。 自然免不了偷吃。 时不时克扣些。 久而久之,自己也能吃到鸡蛋、喝上豆浆,以及玉米面做的窝头。 远比打渔的时候,大半年都难沾个荤腥油水舒服得多。 “宁作乞丐,不为人奴,阿爹有讲过这句话么? 而且,阿兄,黑河县不养闲人,哪来的乞丐啊。” 白明疑惑问道。 “当然。老爹还说,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你的饭。 咱们迟早脱去贱户,怎么可能去给别人当奴才!” 白启轻轻敲了一下阿弟的脑袋,岔开话题。 卖身为奴,等于一辈子被主家拿捏。 哪怕被当众抽鞭子,都要高喊“谢赏”二字,表示心中服气。 否则,落在主家眼里。 便是不本分,不规矩的下人。 那时候,就不是抽鞭子那么简单了。 五千钱也好,两千五百钱也罢。 确实足以让白启度过秋冬两季。 还能吃上几回肉,改善伙食。 但捞偏门的也有底线。 拿自家兄弟换钱。 前世今生。 他都做不出这种事。 “赶紧吃完,等下教你写字。” 匆匆扒完饭,白启借着铜灯的昏暗火光,开始用秃毛笔杆蘸水练字。 一边写,一边让阿弟白明跟着自己诵读出来。 他那个便宜老爹撒手去了,多余的没剩,唯独留下一箱子的破书。 如若是什么修道经典、前朝史册、医药相经。 那就值钱了。 再不济,来点奇情话本、艳文秘史。 县上的书局也有人收。 一卷足以抵几百上千大钱。 可惜,靠墙边的那口破箱子,里面几十本书。 要么是没头没尾的残篇断章,要么是快被虫蛀啃光的奇谈杂文。 由于品相不好,加上作者大多籍籍无名,几如废纸一堆。 只能拿来当启蒙之物。 “今天听哪个故事?” 白明搓了搓手,一脸期待。 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阿兄教他写字念书。 “我瞅瞅,这篇叫‘尸变’,出自《幽微草堂笔记》。” 白启说道。 整个掉漆的书箱,就属那本《幽微草堂笔记》还算完全。 他所讲的“尸变”,乃是记述任家庄有一富贵人家,其父下葬前得到风水先生的吩咐。 此坟余荫很厚,能庇佑后人。 但阴气也重,二十年后必须起棺迁坟,重新下葬,否则大祸临头。 结果不成器的子孙没有照做,使得老太爷怨气不散,尸变成毛僵。 于月圆之夜破土而出,大肆杀戮。 幸而被路过的“一眉道长”觉察浊气上涌,掐指算出此事。 连忙赶来斩杀为祸的僵尸,解救合庄上下百余条性命。 故事妙笔生花,寥寥几百字,写得鬼气森森,过程异常凶险。 加上此时屋外夜风正猛,吹得木门“哐当”作响。 好似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当中,随时要扑出一头磨牙吮血的红毛僵尸。 白明缩了缩头,有些害怕的样子: “阿兄,世上真有僵尸么?” “不晓得。只知道鱼栏的贩子说,芦苇荡更深的地方闹‘水鬼’,专门趁着打渔人下河扯他们的脚踝,至于‘僵尸’倒没怎么听说。” 白启摸了摸阿弟的脑袋,笑着安慰道: “别怕,就算真冒出个僵尸来,不也有‘一眉道长’救苦救难么。” 约莫半柱香后,等白明用毛笔蘸水抄写完《尸变》,把生僻字认全。 白启就吹灭铜灯,屋里一片暗淡。 只有天上星月漏下的几点微光,透过门窗照进来。 “睡吧,明天还得忙活呢。” 阿弟每天在家并非无所事事。 出门拾捡干柴,挖些野菜,蒸好麦饼,晌午送饭等等。 都由他负责。 常言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白启每日打渔已很辛苦。 许多琐碎事就交给白明操持。 兄弟俩人一直如此。 这样相依为命。 磕磕绊绊过活着。 “家里还余多少大钱?” 白启坐在几张木板铺成的床上,盘算着怎么熬过秋冬。 最近县上物价倒是没涨,猪肉每斤二十文,水鸡每斤五十文,整只的鹅鸭四十到两百文不等。 食盐每斤五文,香油每斤三十余文。 像稻米、小麦每斗约在一百六十文左右。 等到过冬,必然会有些不小涨动。 尤其是布匹、木炭这些。 价钱肯定更高。 拢共算下来。 这段时日。 若没个两三千文的进账。 之后天寒地冻的冬季就不好熬了。 阿弟白明小心翼翼,爬进床底下翻找半天。 才从一个不起眼的泥瓮里头,摸出破布袋子。 他抱着命根子似的,轻手轻脚把一枚又一枚大钱排开。 数了又数,弱弱道: “七十五文。” 不足百钱! 想到见底的米缸,还未买够的油盐。 过冬用的木炭,以及鱼栏抽成的摊位费用…… 白启不禁皱紧眉头,心里头顿时有种火烧火燎的急躁感觉。 最近好几日打渔都没甚么收获,眼见快要坐吃山空了。 这可不行。 偏生鱼虾河鲜廉价,卖不上什么钱,中间又给鱼栏盘剥掉一层。 短时间,实在难以搞到解燃眉之急的充足用度。 若接下来,还是没有好货上钩。 兄弟二人的安稳日子,就危险了。 “阿兄,要不……你把我卖了吧!” 白明耷拉小脑袋,好半晌挤出这样一句话。 “以后再不许有这样的念头。 咱们兄弟有手有脚,总能在黑河县挣出一条活路,何必给人当奴仆使唤!” 白启闻言面皮抽了一下,却也没恼,只是柔声道: “八百里的黑河水,养着这么多张嘴。 老天爷没道理,非要赶绝你我这样谋生的苦命人!” 听着阿兄让人安稳的均匀呼吸,白明很是安心,侧过身子慢慢睡了。 “明明已很勤奋努力,为何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世道难活,非得逼着人去当奴才,做牛马!” 白启摇头,按下杂念。 寻思着明天找个好些的打窝点,把打渔技艺磨练到小成。 河虾河鱼难换大钱。 得是县上酒楼、武馆要的“大货”。 才可以卖上好价。 当然。 水深之地。 不止养得出大鱼。 也可能藏着水鬼精怪。 比起打渔人常去的芦苇荡,要凶险很多。 临睡之前。 白启眼皮跳动两下,唤出那道存于心神间的墨箓。 凝神去看,宛若亿万万个秘文交织。 又仿佛无穷道痕迹混同,形成囊括万有的一张“天幕”。 奇瑰宏伟的气象排开,日月星斗、各色庆云接连浮动。 又有诸神仙真,龙凤凰鸟的模糊形影若隐若现。 端的宏大! 正是此物,将他带到这方世界。 想当初,白启只不过复述了“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然后登真”这十六字。 眼睛一睁一闭,他就从捞偏门的白老板。 变成感染风寒,昏迷不醒三四天的渔家子。 嗡! 墨箓微微颤鸣,寸寸毫光落下。 宛如瀑布流泻,勾勒出几行清晰文字, 【法主:白启】 【技艺:打渔(入门)】 【进度:(791/800)】 【效用:下网捕捞,垂钓放笼,勤能补拙,三五日可得鱼】 …… 【技艺:识文断字(入门)】 【进度:(764/800)】 【效用:能听会写,下笔成文,可过目不忘,有神童之姿】 ------------ 第四章 突破小成,得获水性 翌日。 天刚蒙蒙亮,白启就从床上坐起身。 走出屋外,舀了一瓢水擦脸。 穷苦人没那么讲究,用杨柳枝刷刷牙已经算爱干净了。 听说城里的大户人家,使的是青盐。 还有黄连、黄芪这等清热败火的药材熬炼成汁,专门清洁漱口。 可谓衣食起居,无不精致。 “今天踩着舢板,往芦苇荡里头钻一钻。 如果打渔技艺突破小成,捞到大货,熬冬过年的大钱就有了。” 白启正琢磨着,抬眼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干瘦少年急匆匆赶来,嘴里喊道: “阿七,阿七!大事不好了!” 来人与原身相熟,算是打小长大的伙伴。 因其眼睛小,脑袋长,便被叫做“虾头”。 “怎么?黑河水旱了啊?” 白启打趣似的问道。 “不是!我爹刚从县上回来,愁眉苦脸说,鱼市摊位涨价了!” 虾头走得满头大汗,喉咙冒烟,嗓子说话都显得哑。 那张脸写满紧张,就像头顶上的天要塌了。 “又涨价?两月前不就涨过一次?” 白启眼皮跳了下,通常来说打渔人捞到大货,都会去县上鱼市贩卖。 按照定下的规矩,靠岸摆摊就要被抽数,多在两三成浮动。 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鱼栏有大户、酒楼、武馆的渠道,直接向其供货。 打上来的渔获很好出手。 自个儿私下找买家,很可能招惹上渔霸被抢劫干净。 鱼栏开市,摊位抽成。 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费。 其次。 鲜鱼不好储存。 离水太久容易死,养着也容易瘦。 自己动手腌成咸鱼又划不来。 因为盐很金贵。 且失了鲜味。 更卖不上好价钱。 有时候,打渔人收获极多却卖不出去,砸在手里反而亏本。 “我哪知道!我爹从王癞子那里听来的! 他讲,这回涨价,鱼栏不收大钱!” 虾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家里拢共五口人,爹娘是打渔的贱户。 上头两个姐姐皆卖身做了“奴户”。 大姐给县上大户当婢女,二姐则在柴市做厨娘。 他这个老幺很得疼爱,日子比白启滋润多了。 早两天还讲,打算挑个便宜的武馆拜师学功夫。 白启感到古怪: “不收大钱?涨的是哪门子价?” 虾头愤愤不平,张口骂道: “那姓杨的不干人事!原本鱼栏东市的管事陈跛子,晚上去花船喝酒被妖鱼叼走了! 他想补这个缺,让咱们下个月交两斤重的鬼纹鱼,作为上供,好去孝敬少东家! 真是算盘打得叮当响!” 白启听完脸色一黑,也险些忍不住骂娘。 鬼纹鱼生性凶猛,只在水深处游荡出没。 因为刺少,肉质细嫩肥厚,清蒸烹煮味道都好。 还能活络气血养身子,很受大酒楼的青睐。 也是卖得上好价钱的“大货”之一。 换作平常时节。 两斤重的鬼纹鱼。 抵个三四千钱不成问题。 “姓杨的,真歹毒!这是逼着咱们往黑水河里头走,给他的前途铺路!” 白启暗骂一声。 凡是百业经营的热闹集市,少不了打秋风的泼皮恶霸。 鱼栏里头自然也有。 黑河县谁不知道。 杨泉仗着他爹做过鱼栏的打手头子,整日带着一帮泼皮在东市横行霸道。 只要有人捞到大货,很难不过他的手,克扣个几十上百文。 尤其摊位抽成,上头管事的只负责点数记账。 怎么收,全凭杨泉的手段。 既有鱼栏撑腰,又能前呼后拥,使其成了东市一霸。 惹恼了他,轻则被掀摊位。 重则逼得没生路,就只能去当九死一生的“役户”了。 “阿七,这种事也没辙,咱们斗不过杨泉! 我爹已经认了,想着走迷魂湾碰碰运气。 如果钓不上鬼纹鱼,便去王癞子那里买!” 虾头唉声叹气,又说道: “要是我会拳脚功夫就好了,就不怕他们找麻烦。 上供完的鬼纹鱼,我爹恐怕没钱送我去武馆了。” 杨泉长得五大三粗,又有家传武功,打熬一身好力气。 等闲五六条壮汉,近不了他的身。 更别说,手底下还有帮泼皮使唤。 绝非打渔人惹得起。 “迷魂湾不好闯,让你爹小心些,保命最重要。” 白启嘴上叮嘱,心里却泛起疑惑。 若钓不上鬼纹鱼,就从王癞子手上买? 他有多少存货? 莫非是寻到好鱼窝了? 所以跟杨泉商量好。 狼狈为奸借机发财? 要知道,这一进一出。 随便就是几十两银子的暴利! …… …… 等到虾头走后,白启揉了揉太阳穴,打算架着舢板下水。 他吐出一口长气,心想道: “那头柴市的林老六要买阿弟当奴仆,这边鱼栏又要涨价,上供鬼纹鱼!真是一刻也难安生! 贱户之身,走到哪里都被拿捏。 虾头还能靠父母姐姐积蓄,进武馆学功夫。 可我……” 白启默默看天,摇摇头。 无依无靠的两兄弟,只能自个儿挣命了。 他回屋跟阿弟说了一声,怀里揣两个冷硬麦饼,手提着清水瓦罐。 解开舢板,直奔黑水河的芦苇荡! …… …… 两个时辰后。 白启满是疲累,拖起沉重的渔网。 见到七八条白鲢鱼活蹦乱跳,暗暗松了口气。 约莫四五斤重,尾巴使劲拍打木板。 落在打渔人的眼中,这就是百文钱! 心神当中,那道墨箓忽地震动。 【技艺;打渔(小成)】 【进度:(1/800)】 【效用:水性出众,能辨暗流,目光如炬,能识鱼窝。出手十有六七必中,且可能领悟赶海奇术】 “这就是小成的打渔技艺?真有那么厉害的话,我自称十里八乡第一白水郎,也没问题了!” 白启大喜过望。 他这两个时辰连撒三网,终于在一次不小收获后,让这门技艺磨练突破到小成。 赶忙将渔网丢到一边,白启弯下腰,趴在舢板上。 把头埋进河里,试试效果。 所谓水性。 最主要就是呼吸换气的本事。 白启曾听鱼栏的老人吹嘘,有高手可在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横渡四五十里江水。 如此神乎其神,他也不知道真假。 但在此时,墨箓显示打渔技艺晋升小成。 瞬息间,白启便感到清晰变化。 整个人就像长出腮的鱼儿。 脑袋埋进河水,呼吸换气自然顺畅,完全没有那种憋闷的感觉。 更明显的一点,入秋的黑水河,本该泛起刺骨寒意,可他丝毫不觉得冷。 再厉害的打渔人,一般都很少亲自下河。 因为待久了,体力消耗大,热量也散得快。 只要手脚一僵硬,便可能溺毙其中。 “这就是打渔人个个羡慕的好水性么!” 白启抬起头,水珠顺着发丝滑落。 滴滴答答,落在舢板上。 他索性脱掉粗布短打,直接一个猛子扎下去。 扑通! 溅起大片水花! “简直如履平地!” 白启两脚一蹬,人就似鱼儿穿梭,倏地窜出去。 无论潜下,还是上浮。 水流不再形成阻力,反而令其行动更加迅疾。 “这是个好鱼窝,抛些饵料下去,定能吸引大货上钩!” “原来小鱼都躲在水草里头,有如此本事,何愁以后不爆护!” “十几斤重的金虹鳟?藏得好深!惹不起!先记下来!” “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白启心底升起激动之情,失去往日的镇定。 他本以为这片芦苇荡,叫其他渔家捕捞太多。 已经难有收获了。 没想到,水底下竟是别样的天地! 通过出众的水性,以及敏锐的感知。 白启可以“看”到,各种价值千钱的好货四处游动。 这一刻,他就像个穷鬼进了没设防的钱庄,色鬼步入无遮拦的青楼。 流连忘返,狂喜不已! “需要借张更大更好的渔网!就这片芦苇荡,足够我挣好几年的过冬钱!” 大概半柱香后,白启浮上水面。 不知不觉间,他已潜出老远。 “天无绝人之路啊!” 呼出一口长气,白启打开四肢,徜徉在黑水河。 这个渔家子的内心,难得沉静下来。 攒钱过秋冬,鱼栏摊位涨价,给东市一霸的杨泉上供……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解开了。 “努力个三年五载,就能买一艘自己的乌篷船, 然后换个舒服的宅子,搬去县上住,让阿弟进学堂……我也可以去武馆拜师。 若有所成,贱户之身便摆脱了。” 白启由衷的开心,之前背负生存二字过活。 今天操心明日,熬得实在艰难苦累。 而今,打渔技艺小成。 一切便有盼头了! ------------ 第五章 好丰收,撞见瘟神 “小成的打渔技艺,已经这么厉害。 大圆满又该是啥样?总不能钓龙王爷吧?!” 白启脑袋里莫名闪过这样的念头。 八百里黑水河,宽广且幽深。 搞不好真养得出大蛟龙种。 “入门的进度好刷,下网捕捞有所收获,便可以上涨。 小成之后,得捉大鱼、钓大货。 才能起到磨练效果。 想要大圆满,只会更难……” 白启休息了一阵,眼见快到晌午,连忙游水靠向舢板。 他双手一撑,身子柔软得像没有骨头,径直就跳将上去。 动作轻盈,灵活矫健,明显强出以前一大截。 “获得水性的同时,身体素质似乎也变好了。” 白启后知后觉,这时候才感到骨头缝子往外冒着热气,驱散刺骨寒意。 “难怪我不觉得冷,原来是筋骨更结实了,受得住河水的浸泡。” 他低头一看,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肉。 此时显得十分匀称,好像上下没有一块多余。 打渔技艺的效用加持下,竟然连本身状态都开始改变。 真是匪夷所思! “上辈子游泳健将练出来的身材,也就这样吧? 可惜还是干瘦了些,营养不够,需要有油水的肉食补一补。” 白启在心里嘀咕两句,弯腰收拾捕捞上来的白鲢。 卖不上价的小鱼小虾,都被他放生丢回河里。 好给等下的收获腾地方。 “嘿嘿,找鱼窝如掌上观纹,岂能不爆护!” 白启撑着舢板滑进芦苇荡,来到被标记的鱼窝,直接下网。 仅仅只过去两刻钟,伴随着哗啦啦的出水声。那张麻绳编织的简陋大网被提起。 成果喜人,将舢板压得一沉。 “约莫三斤重的黑鳙,五十文! 酒楼常收的新鲜河鳗,拢共十几条,抵得上百文! 还有八斤重的乌鳢!发达了,这下真是发达了!” 白启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简直是大丰收! “不值钱的,可以留着自己吃。 黑鳙、河鳗、乌鳢拿去东市。 换个百把大钱,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细水长流,闷声发财,免得惹祸上门……” 他挑挑拣拣,留下二十余条,将两个鱼篓塞得满满当当。 “出发!鱼栏东市!” …… …… 黑河县颇大,依靠险峻的山道地势,筑起一圈厚实的土砖城墙。 里头有内外之分。 外城是错落密集的棚户区。 道路泥泞,脏乱不堪,居民多为靠双手讨生活的贱户、役户。 内城稍微好些,大街小巷铺着长条青石板,两旁是座座民宅。 再往里走,宽阔的大道分出东西南北四座集市。 酒楼、客栈等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还算热闹。 东市有着码头埠口,经此可走水路前往义海郡。 百来条舢板,十几艘乌篷船排成一列,停泊靠岸。 头戴斗笠、短打赤脚的打渔人四处穿梭,把一筐筐河鲜被搬进鱼市。 由着采买的伙计随便挑选,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地方嘈杂吵闹,又散发出浓重的腥气,像是个烂泥潭。 “阿七来了!可许久没见你人了!” “哟呵,鱼篓装得这么满,想必博到大鱼了!” “白鲢、黑鳙、河鳗!啧啧,都是值钱的好货!” “你眼瞎啊?怎么没瞅到那条最贵的宝贝?” “这乌鳢至少有个十斤重,赶紧去喊东来楼的伙计,他们家的厨子专做这个!” 白启那条舢板刚一停下,便有打渔人围拢过来。 他们看到提在手里的两个鱼篓,纷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眼中无不充满羡慕。 大家都是水上讨生活的贱户。 最清楚一次大丰收的渔获价值。 白七郎这回,少说能够挣上几百来文大钱。 即便顿顿吃肉喝酒,都可以潇洒好长一段时日了。 “麻烦让一让。” 白启走进鱼栏东市设立的铺子,里头十来个伙计正在忙活。 穿着利落劲装,比较扎眼的年轻主事走过来。 打量一眼笑呵呵道: “厉害啊,阿七!这条乌鳢可不好弄上来,十斤多重,难为你了!” 这主事叫梁三水,年纪不大,做事还算厚道。 没有陈跛子、杨泉那般咄咄逼人,恨不得从石头里都榨出二两油来。 其人在鱼栏东市,颇有几分口碑。 “我那张渔网被这畜生扯烂了,待会儿还要寻个好手艺的去修补。” 白启语气愤愤,故意抱怨道。 “哈哈,就算扯坏你十张渔网,都有的赚。 来来来,先过秤,等下拿钱!” 八百里的黑水河,养着众多打渔人。 偶尔一两次老天爷垂怜,弄个大丰收的好渔获,不算啥怪事。 梁三水也没多想,只寻思着白七郎的运气,好又不好。 今次这场难得大丰收,恰巧碰到杨泉那个瘟神在东市巡逻。 待会儿肯定要从中盘剥一笔。 片刻后,伙计手脚麻利称完重量。 梁三水站在木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拨弄算盘: “白鲢、黑鳙跟河鳗都是好东西,酒楼常收。 这么多条,算你两百六十文……九斤二两的乌鳢,按照行情价,应该是两百文左右。 不过天鹰武馆的人急着要,刚才出三百五十文拿走。 刨去舢板停泊、伙计过秤的花费,以及鱼栏的抽成。 折为四百三十二文,如何?” 白启点点头。 为啥打渔人只有收获大才来这里? 他们的舢板一靠岸,便要收你停泊钱。 过称要伙计帮忙,也不是平白出力。 非得自己动手,鱼栏也有其他的借口。 做平台的,要是连巧立名目使劲盘剥都不会,如何做得兴盛。 至于像白启这样的渔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谨小慎微,明哲保身。 这就是底层贱户的生存之道。 “阿七,你要不急着补渔网。 干脆早点回家,别逗留……” 梁三水递出串起来的几吊大钱,好心提醒两句。 白七郎日子有多艰苦,鱼栏东市谁不晓得。 父母早早撒手而去,又无亲族帮衬。 只留下一间土胚屋子,跟一个患着羊癫疯的瘦弱弟弟。 大伙儿看在眼里,却也很难帮得上什么。 毕竟这年头,谁没有一家几口要养。 实在发不起善心,做不得好人。 “好嘞!” 白启接过沉甸甸的大几吊钱,心里满是踏实的感觉。 他正要揣进怀里,转身离开铺子。 便看到一只黑靴迈过门槛,随后听见招呼声音: “这不是阿七么?今天一趟收获不小啊?” 人高马大的粗壮身影踏进东市铺子,嘴角带刀疤,皮笑肉不笑。 说是凶神恶煞也不为过。 此人正是杨泉,本地鱼栏一霸。 “全靠老天爷赏饭吃,让我捞上大鱼。 泉哥,这是孝敬你的。” 白启心里一突,暗道出门没看黄历走了背运,怎么遇到这个瘟神。 不过他脸色如常,十分利落掏出一吊大钱,就要交出去。 上辈子走南闯北,岂能没点眼力劲? 手无寸铁,力气单薄。 便跟恶狼搏斗,必然吃大亏。 杨泉他领着一帮泼皮,欺行霸市好几年,也没有垮台。 必然是靠山硬,手段狠。 这块大石头,绝非自己一个谋生糊口的渔家子搬得动。 最起码,现在不行。 “阿七,我就喜欢你这份伶俐!很识相,也很懂事!” 杨泉瞧着送到门前的那吊钱,仰头大笑却没接过: “要不跟着哥哥混?少不了你吃香喝辣的好日子!” 白启心头一跳,做出老实巴交的本分模样: “泉哥能看得上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我家还有个小弟要照顾……” 杨泉摆摆手,他其实就随口一说。 黑河县想依附他的渔家子多得很,不差白启这么一号人。 这头恶狼的目光四下梭巡,掠过一筐筐河鲜,冲着梁三水问道: “水哥,今天可有人打鬼纹鱼上来?” 梁三水露出见到瘟神的晦气表情,低头打算盘: “没呢,鬼纹鱼去迷魂湾才守得到。 月底能搞到五六条,就谢天谢地了。” 杨泉眯起眼睛,嘿然一笑,拍着胸脯打包票道: “反正肯定弄个二十条给少东家补身子,这事儿,你别操心。” 寒暄几句,看到梁三水不怎么搭理自个儿,他又回头找上白启: “阿七可知道鱼栏摊位涨价了? 这钱,哥哥不要你的,但月底上供的鬼纹鱼绝不能少! 咱俩兄弟交情归交情,规矩不能坏,你说对吧? 还有,柴市的林老六昨天跟我喝酒。 提到你家病秧子弟弟,觉得机灵,很是喜欢。” 白启眼皮一抬,瞥向笑呵呵的杨泉,低声道: “泉哥,我爹说了,饿死不为奴,卖身契真签不……” 杨泉大喇喇出声打断: “大好男儿岂能为奴!哥哥哪能不清楚! 林老六才挑起话头,我就骂了他一通。 他现在已经知错改口了,答应不签卖身契,只想收你小弟做干儿子。 怎么样?” ------------ 第六章 四大练,习武之志 干儿子? 柴市炭坊的一个破管事,也学大户人家的老爷,认义子? 白启曾听说城里头有规矩,庶民之家不可养奴。 许多大宅子便用认干儿子的名头遮掩。 名为义子,实是家奴! 倒让这老狗活学活用起来了! “泉哥……” 白启眯起眼睛,握着那吊钱的手掌攥紧: “这事不小,你容我回去跟阿弟商量下,再给答复,可好?” 满脸横肉,像头黑熊的杨泉爽快答应: “成!咱们月底再说。 我是看阿七你带着拖油瓶弟弟,讨生活不容易。 林老六也诚心一片,他婆娘好些年都没给留个种。 认干儿子也算后继有人,能给他养老送终。 阿七,哥哥绝不会害你。 等你小弟改姓了林,不说顿顿大鱼大肉,好米好面总归吃得上。 绝对比跟着你受苦挨穷强,对吧!” 这话说完,跟在杨泉身后的泼皮们赶忙帮腔—— “是啊,林管事干着柴市炭坊的肥差,愿意认你那病秧子弟弟当义子,简直大发善心了!” “一日三顿饭,吃着好米好面,多滋润,多自在!” “泉哥也是关照你,换成别人,想认干爹,都没门路!” 众人七嘴八舌,鼓噪不已。 白启面无表情,只是低头不说话。 见到火候差不多,杨泉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长笑两声走出铺子。 “阿七,听我一句劝,鸡蛋别跟石头碰,忍一口气,比丢了命好。” 刚才的对话,梁三水尽收耳中,叹气道: “杨泉多半收了林老六的好处,跑来做这个中间人。 他最近眼巴巴望着东市管事的位子,正缺银钱打点活动。 胳膊拧不过大腿,没啥办法!” 白启仍旧没有吱声,转头道了一声谢,默默地提着鱼篓离开。 “爹,杨泉这厮太跋扈了。 明知道你在这儿,故意装作没看到,连招呼都不打。” 等到白启走后,梁三水竖起算盘,嘴里抱怨道。 原来那张半人多高的木质柜台后,摆着一把宽大摇椅。 有个皱纹纵横的小老头坐在里头,晃晃悠悠,眼皮耷拉,好似睡着了。 “陈跛子的管事肥差,他志在必得。 本就来给咱们下马威的,没必要装模作样。 说到底,还不是你没出息! 练武不成,只能当个打算盘记账的小主事。 斗不过杨泉这头恶狼!” 梁三水明显不服气,小声嘀咕道: “杨泉有啥厉害的,不就学会一门鹞子拳么? 全仗着他爹名头响,才能欺行霸市。 要我说,爹你年轻时候努把力。 直接把杨泉他爹踩下去,现在,你儿子也不用被他儿子骑在头上了!” 老头抬脚就踹,睁眼骂道: “你个混账东西!净说浑话! 鱼栏养那么多打手,红棍才几个? 非得练筋大成,金肌玉络,才能坐安稳!真以为很容易? 老子好歹把‘鹰翻十八势’打得像模像样。 你倒好,学拳犯懒,站桩叫苦,也不知道随的谁!” 梁三水缩起脖子,赶紧岔开话题: “阿七也是倒霉,小小年纪没爹娘照顾。 如今还碰到林老六、杨泉这两个狼狈为奸的王八蛋!” 老头眼皮抬动,惋惜道: “那孩子人不错,吃得苦,身子骨也结实。 可惜了,爹娘走得早,又是打渔的贱户。 养家糊口的劳碌命,最难在黑河县熬出头。” 梁三水默然无语,不禁感慨自个儿投胎还算好。 否则人世间走一趟,可遭老罪咯。 …… …… “虾头,过来。” 怀里揣着大几吊钱,白启找到正在码头上搬运鲜鱼的虾头。 “阿七?啥事儿啊?我刚听人说你捞到大货了!” 虾头跟旁边的伙计说了一声,然后兴冲冲跑到跟前: “十斤重的乌鳢,值不少钱吧?” 白启笑一下没说话,拉着满身鱼腥味的虾头蹲在河边洗手: “走,请你吃顿好的,祭一祭五脏庙!” 能够免费蹭饭,那自然求之不得,虾头连忙答应。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便宜的酒家。 开口要一份白切肉,两盘炖烂糊的肘子,一碟蚕豆,一大盆米饭。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白启和虾头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难得开荤,自然猛猛埋头干饭。 “对了,你爹之前打算送你去武馆?拜师得多少大钱?” 白启把泛着油花的汤水倒进碗里,筷子拌动。 一口米饭一口肉,有种无限的满足。 鱼虾螃蟹填不饱肚子,想要营养充足,还是得补充油水。 “我爹打听了好多家,内城有名气,招牌响的,肯定进不去。 光孝敬师傅的茶水费,就得二十两银子!” 虾头像饿死鬼投胎,只顾着吃肉,含糊说道: “我也没想着学多厉害的本事,懂几招把式够唬人便成! 外城有两家武馆,白虹门练的是‘金蝉功’,松山门打的是‘磐石拳’。 拜师都不贵,五两银子即可。 包住宿,伙食另算,以三个月为期。 阿七,你也想学武了? 照我说,早该这样! 打渔只会受欺负,成为武者才能让人叫你一声‘爷’!” 白启眼神闪烁,虽然对黑河县那些武馆底细,不太清楚。 但他觉得大部分贵的东西,往往只有一个缺点。 那就是贵! 尤其武功这种安身立命的独门技艺! 一两银子,就是一千文钱。 当然,真用铜板换,通常兑不到这个数。 毕竟银子更稀罕。 武馆拜师,孝敬茶水。 五两银子只怕是入门槛的价格。 想练成厉害的拳脚武功,绝对不止这个数。 “你本来想去哪一家?” 白启要了一壶粗茶,咀嚼嘎嘣脆的蚕豆。 “松山门。” 虾头把碗里米粒舔干净,摸着滚圆的肚子: “他们那里有教‘铁裆功’,我爹说了,学成这个,以后讨婆娘吃得消,还能生男娃!” 白启脸皮一抽,瞥了一眼干干巴巴瘦成猴的虾头: “你爹真是深谋远虑。” 虾头舒舒服服打个嗝儿,也给自己倒杯茶水,嘿嘿笑道: “阿七,要不跟我一起拜师松山门吧。 里头师兄个个讲义气,出事也愿意罩着你。” 白启算看清楚了,虾头根本就没好好练功有所成就的意思,只是找“靠山”撑腰。 不过黑河县大多数的贱户,拜师学武无非图个“人多势众”。 武馆也好,鱼栏、柴市、火窑这些也罢。 跟上辈子的“社团”没甚么差别。 大多数人只想聚众抱团不受欺负。 “攒不下那么多银子,鱼栏的摊位要涨价,往后还得为过冬做准备,哪有钱拜师进门。” 白启故意露出苦恼的神色,虾头见了,小眼睛滴溜溜转着,又说道: “其实,你要练功学武,也不是没别的办法。 有个松山门的师兄跟我说,县上很多小武馆招牌被砸,收不到拜师的徒弟,混不下去,私底下就卖拳谱换钱。” 白启眉毛一挑,很是诧异。 他以为武馆应该把功法秘笈啥的,看得比命还重才对。 怎么可能拿出来贱卖? 瞅见白启震惊的表情,虾头嘿嘿一笑。 心满意足下,也不再卖关子: “这就是你外行了,阿七。 武功不是拳法招式那么简单,其中包含怎么练、怎么打、怎么进补的一套完整诀窍。 比如,松山门的磐石拳。 要把双手插进一口装着铁砂或者石子的大锅,磨掉几层皮,拳头才能坚硬。 所以他们治外伤很有经验,不然到时候拳法没有练成,手先废了。 这种师傅单独传授的东西,才是根本。 拳谱啥的,就几招花架子的把式,田地里的庄稼汉都会。 捡到秘笈就能练成,全是瞎扯,只存在于话本小说。” 白启眼神微动,又问道: “武功大成,拳法厉害,有没有啥专门的说法?” 他正是看中虾头平时待在码头帮工,消息很灵通,才特意请吃这么一顿“大餐”。 虾头挠挠脑袋,照着松山门师兄的闲谈对话,复述道: “好像是分……练筋练骨,练皮练气四个层次。 他们又叫这四大练为‘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跟‘周天采气’。” ------------ 第七章 八段功,赶浪如丝 四大练? 外炼筋骨皮,内炼一口气? 白启低头嚼着蚕豆,嘎嘣作响,咂摸滋味。 这是他头一次了解,那些力能开碑裂石,撕裂虎豹的强悍武者。 “杨泉是啥层次?” 白启接着问道。 打渔谋生好多年。 他所体会的人情冷暖,以及下河打渔的度日艰难,并不少。 那种饥一餐饱一顿,过了今天不晓得明日的煎熬感觉,早已磨砺出白启沉稳的性子。 可刚才在东市铺子,面对杨泉这只步步紧逼的笑面虎。 他仍然险些控制不住盈胸的怒气,恨不得拔刀而起。 “拔刀?手无寸铁,又拿什么去斗! 胆气,需要实力作为支撑! 否则,就是空话。” 白启心下无奈。 贱户之身,真要遇上事儿。 就好似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由着别人来宰割! 这样无能为力的滋味,委实是太糟糕! “杨泉?他应该踩着练筋的门槛,半只脚快踏进去了。 要不是靠着他爹的余威,怎么可能横行鱼栏!” 虾头闷声回答,心中恨极这个横行东市的渔霸。 若无上供鬼纹鱼的破事儿,自己兴许就拜进松山门学武功了。 “一练还未入门,就可以这般肆无忌惮。 我若不成武者,确实是鸡蛋碰石头,只能粉身碎骨。” 白启心知,黑河县的“道理”二字,从来与弱者没关系。 鱼栏、柴市、火窑。 这些势大的米饭班子。 才可以定规矩。 寻常人若无足够的实力,撞开往上走的那扇门。 就只能如牛马一样,忍受欺压。 “虾头,你当真与松山门的师兄相熟?” 白启轻飘飘问道。 “那肯定啊!我还能骗你么,阿七!” 虾头猛地挺起胸膛,生怕被怀疑是吹牛。 “松山门的曹师兄,跟我亲近的很! 之前进武馆,便是他负责接待,他还吃过我爹送的大鱼! 要没出这档子事儿,过两天我就该去敬茶拜师了!” 姓曹么? 白启眼睑低垂,不动声色,继续旁敲侧击。 直到把曹师兄的名姓,私卖武功的贩子所在,不同把式的大体价格…… 这些具体细节都套话出来,方才结束。 两人闲聊东拉西扯,喝完那壶粗劣茶水,就起身结账走人。 “啧啧,一顿饭吃了二十几文,阿七你真阔气!捞到大货太爽了!” 虾头满脸羡慕,顿顿吃肉的好日子,他想都不敢想。 爹娘每日驾船下河,若没有空手而归,充其量也就五六十文的收入。 而且得从白天熬到大晚上,不断地撒网放笼子。 所谓人间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并非随口说说。 都是难熬的活计。 “说起来,王癞子那里为啥能买到鬼纹鱼?” 分开前,白启突然问道。 “不晓得,也许是找到鱼窝子了? 我爹说,他最近带了几个帮手,天天在迷魂湾一带游荡,估摸着蹲点守大货。 正巧赶上杨泉涨价上供,又要给他发一笔财了!” 虾头撇嘴说道。 黑水河四下方圆八百里,就属迷魂湾最为凶险。 其中水草丛生,暗礁密布,不少打渔人都栽过跟头。 甚至起大风浪的时候,船被打翻送掉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王癞子他胆可真肥,竟敢去迷魂湾捞鬼纹鱼。” 白启总觉得里头不对劲。 黑水河港汊纵横,滩涂众多,想博大渔获可没那么容易。 尤其是这么凑巧,杨泉就要鬼纹鱼孝敬少东家? “风浪越大,鱼越贵嘛。 浅水的地方没啥好货,普通河鲜又不值钱……我爹天天发愁,打渔越来越难糊口了。” 虾头不以为意,他仍然眼巴巴盼着,能够拜进松山门。 待在码头上做伙计,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文钱。 如果成为武者,哪怕只是一练层次。 以后跟着商号走镖,或者去大户的当家丁。 每年至少赚个二十两银子! 干得长久,娶上婆娘成家立业绝不是梦。 …… …… 日头西斜,几抹余晖照进脏乱泥泞的棚户区。 随着白启越往里走,头顶的天光越发稀薄。 巷道狭窄逼仄,简陋的门户几乎挨着。 穿着补丁短褐的各色贱户,蚂蚁似的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 “都是劳苦命。” 戴着斗笠的白启,心下低叹一声。 许是接连下了几场豪雨,污水溢出沟渠,洒得满地。 按照虾头所说的方位,他踩着草鞋钻进打铜街,锤凿钎磨的声音不绝于耳。 白启顺着左手那间铺子,往北行了不到百步,停在一扇破旧木门前。 屈指叩击,三长两短。 笃笃笃! 笃笃! 吱呀。 泡在水里发霉也似的木门,慢慢敞开一条缝,露出半张瘦长马脸。 他斜眼打量白启两眼,沙哑问道: “作甚?” 白启按着斗笠边缘,遮住少年的眉目,粗声粗气道: “松山门的曹阳,介绍我过来的,他说你手里有货。” 马脸汉子眉头拧了一下,随后道: “你要啥?拳法?腿法?先说好,都是些常见的把式,你学不学得成,跟咱没关系!” 白启压着嗓子,好似熟客般说: “规矩我懂,但要看现货。” 马脸汉子点点头,丢下一句: “等着。” 反手就把门关上,还加上一道木栓。 “怎么跟偷摸着买黄碟一样。” 白启暗自腹诽,没过多久,马脸汉子再次探出半个身子,递出纸张泛黄的几本薄书。 抬眼扫过去,名字个个唬人! 《罗王十八掌》、《七星螳螂拳》、《鸳鸯连环腿》…… “拳掌两百文钱,腿法三百八十文!一口价!” 马脸汉子语气冷硬,俨然一副“爱买买不买滚”的态度。 武行有句俗话,拳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 同样的功夫,同等的水平,腿法肯定比拳掌杀伤更强。 这一点,白启也从虾头那里打听出来。 因此并未多嘴问上一句,避免显得外行。 他瞅了两眼,每本薄书只有二十余页。 多为小人书似的简单图画,以及寥寥注释文字。 入手不到几息,便被马脸汉子拿回去。 幸好白启识文断字的技艺入门,又能过目不忘。 记得个大概,确认不是滥竽充数。 “难怪这么便宜,与其说是拳谱腿法的秘笈,更像没啥成就的庸碌武者,自己瞎琢磨写出来的玩意儿!” 他眼里透出几分犹豫,原本想着武功应该也算“技艺”。 只要被那道墨箓覆盖映照,便有进度显现。 到时候,从中汲取感悟,也许可以无师自通? 虽然白启不确定,但却很想赌这一次。 在他看来,杨泉就是头恶狼! 当真坐上东市管事的位子,背靠鱼栏,随便拿捏在黑水河讨生活的打渔人。 往后日子只会愈发难过。 哪怕自己的打渔技艺小成,每天都有丰厚收获。 可照旧得提心吊胆,生怕被盯上。 别说脱去贱户之身,连安稳生活都不好保证! “喂?几百文的武功,还想瞧出花儿来? 练成几招把式,算你的本事! 要就给钱麻利拿走,掏不出赶紧滚蛋!” 马脸汉子的耐心不多。 他早闻到这小子身上有股儿腥味儿,穿着也寒酸。 一看便是黑水河的打渔人,不像买得起武功的样子。 若非提到松山门曹阳的名字,自个儿都懒得搭理。 “我要这本!” 白启摸出沉甸甸的几吊大钱,铜板晃动出声响,让那扇要关上的木门又打开了。 “《八段功》!算你有眼力劲!这本可不一般,收你四百文……” 马脸汉子嘿嘿一笑,伸手就要拿钱,却被挡回去。 那顶斗笠摇了摇,白启还价道: “腿法才卖三百八十文,泅水的把式就要四百文?这没道理吧。 三百五十文!谈得拢,咱们以后再来往,不行便算了!” 他语气很坚定,没有任何试探的意味。 好像只要听到个“不”字,立刻转身离去。 “成!这几天都没开张,给你捡个漏!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马脸汉子故作犹豫,好似忍痛答应。 这些快被虫蛀干净的“武功秘笈”,无不是一个个想要开馆招徒弟的武者所有。 与名字一样,看似唬人,实则没啥用。 倘若他们手上藏着真功夫,又岂会撑不住那块招牌? 放在五百里山、八百里水的黑河县。 名头响便代表拳头硬! 绝不存在什么厉害没边,却默默无闻的武行师傅! “又一个拜不进大武馆,打算靠走偏路一步登天的穷小子。” 马脸汉子关上门,嘴角扯出讥笑。 越是没出头机会的贱户贫农,越容易信这一套。 也不想想,凭什么正儿八经的武馆弟子,夏练三九,冬练三伏,打熬出来的功夫。 能被吃饱肚子都难的打渔人轻易学成? “字都未必认得全,还做成武者的大梦!” …… …… 河岸边,土胚房。 昏黑油灯下,白启垂着眼皮,涟漪似的文字显现。 【技艺:八段功】 【进度:0/800(未入门)】 【效用:赶浪无丝,内功外壮】 ------------ 第八章 内功外壮,合以养身 “露身蹬水足上功,斜肩抗水破浪行……沉气坐水千气重,应敌跃水似蛟龙!” 借着昏黑熏眼睛的铜油灯,白启埋头翻看那本《八段功》。 他十分认真地默念歌诀,琢磨其中意思。 然后……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 “这啥啊?” 白启懵了。 上面净是火柴小人似的简单图形,潦草画了几条波浪线。 配合着顺口溜一样的打油诗,再夹杂方言俚语的注释要点。 哪怕他上辈子没少做阅读理解题,仍旧读得满头雾水。 “难怪懂行的,都去武馆拜师孝敬茶水钱。 单靠几本破书拳谱,能够自学成才,练好武功?那得是什么妖孽悟性? 便宜无好货,诚不欺我。 几百钱就想捡漏,无异于痴人说梦。” 通篇扫过,白启抬手揉动发胀的太阳穴。 识文断字的技艺入门,让他具备过目不忘的非凡能力。 确认把《八段功》一字不落,完全烙印在脑海里。 墨箓悄然闪烁,细微涟漪化为清晰文字。 【技艺:八段功】 【进度:0/800(未入门)】 【效用:赶浪无丝,内功外壮】 “果然,我想的没错!这道箓包容万法,使得诸般技艺,皆可为己所用!” 白启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只要显示出进度条,那便能够从进度上涨中,汲取感悟。 “我也可以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 这三百五十文钱,花得不亏! “阿弟,等会儿饿了,便把带回来的那只烧鸡热一热。” 白启有些迫不及待,打算趁着夜色下河,刷取熟练度。 《八段功》又名“浪裹功”、“泅水术”。 并非技击之术,而是一门水战功夫。 按照墨箓显现,仅入门就能做到潜浮自如,赶浪无丝。 对于打渔人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 尤其白启现在水性极佳,不惧寒冷。 练习《八段功》应该事半功倍,更为顺畅! “阿兄小心些,夜黑风大,别去芦苇荡了。 我这几天帮学堂的人抄书,赚了十文钱。” 白明脸上挂着几分紧张,生怕白启也跟阿爹似的一去不回。 他摸出几个铜板,双手捧着递给阿兄。 “我就在浅水的地方晃荡几圈,下两个鱼笼。 没事的,赶紧把荷叶包的那只烧鸡吃了。” 白启心中微热,揉了揉阿弟白明的脑袋,出言安慰道: “昨天找到大鱼窝,够换千把来钱,让咱们兄弟过冬了。 等手头再宽裕些,就送你去学堂念书。 出来后,跟酒楼、铺子找个账房活计,不用像我一样靠打渔卖苦力。” 阿弟白明身子瘦弱,天生的营养不良,很难干粗活累活养家糊口。 但他脑子好使,学东西也快。 识字算数记账做买卖,放在黑河县都能赖以谋生。 “阿兄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帮得到阿兄。” 白明用力点头,看似怯怯的眼睛瞬间坚定。 “嗯,等我回来,咱们迟早能在黑河县混出头,过上好日子。” 白启笑了笑,提着鱼笼走出土胚房屋。 外面风大寒气重,却吹不灭心头炽热的那簇火苗。 …… …… 【水下潜行三十息,八段功已入门】 【水下潜行六十息,领悟“蹬水”诀窍】 【水下潜行一百二十息,领悟“踩水”诀窍】 【水下潜行两百息,形似金蟾,疾快如风】 【水下潜行三百息,技艺精进……】 墨箓轻轻震动,好似星斗明灭不定。 清晰文字宛若瀑布流泻,呈现于眼前。 哗啦! 白启探出水面,搅出大片水浪。 只见他呼出一口气,再提起一口气。 两条腿像是踩在坚实地面,轻轻向前一踏。 整个身子轻盈如羽,直接顺着水流之势,猛地窜出老远! 双手拨弄,随意变幻方位。 于浓郁墨色当中,来回疾走。 像是精怪凫水,快得匪夷所思! 若有打渔人大晚上出船干活,瞧见这一幕。 恐怕会误以为撞到水鬼,当场就要被吓得魂不附体。 【技艺:八段功(入门)】 【进度:(49/800)】 【效用:赶浪无丝,内功外壮】 “依着这个精进的速度,大概半个月左右,便能把这门水战功夫突破到小成。” 练习完毕,白启攀上舢板。 他仰面躺着,大口喘气。 入秋之后,夜深露重,寒意特别沉。 即便身子骨再结实,搁冰冷刺骨的黑水河里泡上半柱香左右。 也要被冻得手脚僵硬,脸色发青。 但有着打渔小成的技艺加持,白启却全身滚烫。 好像烧开的锅炉,不断往外冒着热气。 尤其是,当他按照八段功的动作。 去蹬水、踩水,用肩胛斜扛水浪,快速潜伏奔行。 每个动作反复练习下,便感觉体内有股拇指粗细的涓涓细流,不断地游走,令人舒畅无比。 这么大的消耗,竟然都不觉得有多疲累,反而很是酣畅淋漓。 “内功外壮!诚不欺我!这……还真是一门可锻炼、能养身的功夫!” 白启有些惊讶,他看那些宛如孩童涂鸦的粗陋图文。 本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武者,瞎琢磨出来的把式。 可万万没想到,这才刚开始习练,就产生一丝气感? 白启听虾头讲解过,“秘笈”也分上中下三乘。 只有能够让人练出气血,通过呼吸感应自身变化。 才算入流。 也叫做“下乘武功”。 否则。 便是不入流的唬人把式。 就像,乡野孩童捡到长条树枝也能耍得虎虎生风。 但那却算不得武功。 碰到五大三粗的莽汉,一拳就能将其撂倒。 说到底。 武功是技击、是艺业! 是杀人的本事,强身的法门! “八段功要循序渐进,并没那么好成。 刚开始在浅水扑腾,等到动作熟练,才能换成深水,再去江河遨游。 幸亏我打渔技艺小成,水性出众。 没有这些顾虑,所以进步飞快。” 白启擦干身上水迹,休息片刻。 他架着舢板游向河岸,没往芦苇荡深入。 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 既然鱼栏发出布告,声称最近妖鱼作祟。 就连管事陈跛子也未能幸免,成了腹中食。 那么,他还是小心为上,等天亮再去深水开练。 “内功外壮,水战如龙!如果这门八段功突破小成,我是不是也能养好身子,做到气血充盈!” 白启满心期待,感受体内变化。 按照虾头听来的门道,武功高低分为四大练。 第一关,金肌玉络。 据说大成之后,能拉开四五十斤的白牛弓连射数箭,等闲十七八条壮汉都近不了身。 而想要踏入一练门槛,首先做到气血充盈。 根基打牢了,才好由浅入深,将全身各处的大块筋肉,打熬增长出气力。 “说白了,就是顿顿吃饱,营养足够,跟得上每天的人体消耗。 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练废……” 白启琢磨着个中关窍。 怪不得黑河县十余万户,真正能成武者的并不多。 原因无他,入门条件太过苛刻。 一日三餐都很不易。 更遑论吃肉、吃药,大肆进补? 哪有这么多脱产的富裕家境,供得起自家子女! “杨泉逼着打渔人去捞鬼纹鱼,是为了讨好鱼栏的少东家。 因为这鱼能够活络气血,可以做成大补的膳食……” 白启忽然眼睛发亮,怔怔望着茫茫夜色里的黑水河,好像看到一座向他敞开大门的秘藏宝库。 “谁说,没钱拜师进武馆,也没有大补药养身子,就养不出气血?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渔小成技艺在手,办法总比困难多!” ------------ 第九章 忍字头上一把刀,些许风霜何足道 一晃数日过去,黑水河上的打渔人依旧忙碌。 每天大清早,日头刚出来。 他们就开着小舢板,驾着乌篷船。 穿梭在一片片芦苇荡,期盼能够捞上大鱼,好换些米粮填饱肚子。 也正仰赖他们的辛勤劳作,八百里水域的美味河鲜,才能源源不断送进酒楼、武馆、大户人家。 “这种一层又一层的供养关系,形成人烟鼎盛的黑河县。 而我,目前就处于其中的最底层。” 白启双手微微发力,将沉甸甸的大网拖拉上来。 存于心神间的那道墨箓震动几下,惊起数行文字涟漪,轻轻流泻在眼前。 【下网捕捞,渔获丰厚,打渔技艺再次精进】 “刨除鱼栏摊位抽成,杂七杂八的盘剥费用,又能赚个五百来文。” 白启大略扫过一眼,凭借丰富的经验判断出今日收获。 舢板上扑腾着二十几条活蹦乱跳的肥硕大鱼,都是四五斤重的好货。 他抄起鱼篓装得满满当当,放置好了。 然后再脱去短打粗衣,露出渐渐浮现筋肉线条的精瘦身躯。 “最近卖鱼换钱,收获不小,终于能改善伙食,吃得上肉了。 营养这块没有落下,身子骨也就慢慢壮实起来。” 捏了捏粗了一圈的古铜色臂膀,白启颇为满意。 他现在每天打渔收获,稳定保持三五百文钱左右。 这份收入,对于住着土胚房的两兄弟来说。 完全足够吃喝,而且还能攒下不少。 如果继续保持下去,脱贫奔小康,绝然是不在话下。 “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完成今天的工作,白启继续刷取八段功的进度,磨练翻波裹浪的水战技艺。 只见他呼出一口白气,弯腰卷起裤腿。 又扎好头发,用麻绳绑紧,免得入水散开影响练功。 “虾头讲,养出气血之后,就要尝试感应,进而拿捏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噗通! 白启笔直地坠进河面,水流徐徐没过脖颈。 随着小腹向内收缩,他迅速地提起那口气。 双腿收拢盘坐,身躯缓缓上浮。 其人似有千斤而不落,稳稳地坐住。 “成了!” 白启深深吸气,努力去感应那一缕游走不定的温热暖流。 他所入门的八段功,拢共分为三个阶段,蹬水、踩水、坐水。 蹬水练的是全身各处的大块腱子肉,能够强身。 踩水练的是耐力与呼吸,提升身体的灵活性。 至于坐水,则是养足气血,内功外壮。 试想下,一百来斤重的身子骨,岂能盘于河水巍然不动? 靠得便是腹内窜动的那口气息! 好带动上下筋肉如同一体,使其有如悬空! “所谓的轻功身法,门道就在于此吧? 白启收拢杂念,脸色涨得通红,根根青筋暴突,好似气血上涌。 “嗬嗬!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呼! 大概坚持个三分钟左右的样子!比之前久了!” 一呼一吸,气息伸缩。 慢慢地,白启在这种过程中,感知变得极为敏锐,似能听见血液奔流的细微声音。 “气是活的,血也是活的,血液流得快,气就走得快! 我要去体会那种节奏,然后配合自己的呼吸……” 哗啦! 等到那一缕气息变弱,好像吊不住重物的细绳,骤然脱钩松开。 白启那具盘坐水面的精瘦身躯猛地下沉,砸出大片浪花! “痛快!气从血中生出,所以才叫气血! 只有营养充足,筋肉结实,才可以养得出气血,让人感应到那一缕气息的存在! 天天吃糠咽菜,皮包骨头,再怎么天纵奇才,也不可能觉察得到! 因为本来的根基太薄弱,几近于无! 还好我这阵子顿顿有肉,能沾点荤腥。 不至于像原来那样,每天两餐,辛苦做活,饿得发昏。” 白启浸在河水里面,心头涌现出深刻感悟,默默地汲取消化。 他小腹游动的那缕气息徐徐消散开,滋润着绷紧酸疼的大块筋肉。 暖洋洋的,十分舒坦。 “就好像高强度锻炼完毕,泡了一个很爽的热水澡,洗去满身的疲惫。” 白启回到舢板上,仰面躺倒,放松精神。 他眸中倒映出两门技艺的最新进度。 【技艺;打渔(小成)】 【进度:(139/800)】 【效用:水性出众,能辨暗流,目光如炬,能识鱼窝。出手十有六七必中,且可能领悟赶海奇术】 …… 【技艺:八段功】 【进度:486/800(入门)】 【效用:赶浪无丝,内功外壮】 “打渔技艺的水性加持,搭配八段功的水战功夫。 两两互补,事半功倍,让我进度涨得好快! 估计再有个十天半月,八段功就可以突破小成。” 白启心情越发轻松,这段时间他不受打扰,安心打渔卖钱。 换得管够的米粮肉食,吃得饱足,心里也踏实。 着实是过了好一阵稳当日子。 “人之所以过得苦,多半都为生计操心奔波。 要没东市的杨泉、炭坊的林老六。 我还能更舒坦、更有奔头。” 白启眼皮低垂,念头流转。 等他歇息够了,站起身来,左右划着长篙。 带着舢板的丰厚渔获,朝东市码头赶去。 如今,靠着技艺精进的好本事。 他既大幅提升水性,不惧寒冷。 又能依靠八段功养足气血,好让身子骨越发壮实。 等再练上个半月,迷魂湾也能试着闯一闯。 “杨泉想用鬼纹鱼巴结少东家,当东市的管事…… 倘若我能抓上够数的鬼纹鱼,以杨泉逐利的性子,林老六认阿弟做干儿子那桩事,兴许还有的谈。 实在不行,打条好货卖掉换钱,投靠武馆求个托庇……也是退路!” 白启一边撑船,一边盘算对策。 他还没膨胀到练成水战用的八段功,就自觉可以拳打杨泉,脚踢林老六。 林老六且不说,卖身进柴市,靠着钻营上位的一条老狗罢了。 可杨泉是正儿八经学过拳脚功夫,快要踏入“金肌玉络”大关的练家子。 “八段功只能养身,仍无法养出见血的胆气! 胸怀利器,才能杀心自起。 我还没拿捏住气血,握拳不够硬,须得再练一练。” 白启暗自提醒自个儿,千万不可得意忘形。 忍字头上是一把刀,倘若利刃穿心,都能甘之如饴。 那么,世上其余的摧折打磨之苦。 再落到人身上,也不过是拂面而过的些许风霜。 目前来说,对于杨泉的步步紧逼,他还需要保持隐忍。 因为打蛇不死,必受反噬。 除非确信能够一击必中,彻底赶绝! “再拖一拖,等一等,迟早有机会……鬼纹鱼算不上什么。 那条金虹鳟,才是真正的大货!” ------------ 第十章 迷魂湾,血肉作饵 小舢板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赶到鱼栏东市,稳稳停靠在埠口。 此时正当晌午,码头上的力工、打渔人都在歇息。 毕竟忙碌大半天,来回搬卸成筐的河鲜。 谁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饥肠辘辘如火烧。 日头下,短打蓑衣的打渔人三五成群,分作一堆,闲聊扯皮。 多数坐在河边船上或者路旁茶寮,就着清水啃麦饼。 如果有谁吃得上带点油花的野菜粟饭,便算是叫人羡慕的好伙食了。 白启踩着那条小舢板刚一泊岸,就有两个机灵的年轻伙计凑过来。 “阿七,今个又打到啥大货了?” “来来来,不劳你动手,累活咱们来做!” “好沉!得有四五十斤重吧?” “又是大几百文钱啊!阿七你好本事!” 他们主动帮忙,争相接过白启手里的沉甸甸鱼篓。 随后迈着大步走向东市铺子,引来不少注视的目光。 “阿七这是开窍了?天天都能打到大鱼!” “我看是龙王爷心善,晓得白家兄弟不容易,特意赏饭吃哩!” “咱当初就知道,阿七他不一般!那么多打渔人,有几个认得字?” “去你娘的,人家兄弟俩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见你借半斤米!” 大家盯着鱼篓眼里发光,交头接耳各自说着。 声音嘈嘈切切,杂乱无章,登时让埠口显得热闹。 黑水河上混温饱的一干贱户,无不清楚谋生的困难。 凭着一条舢板、一张渔网、一间土胚房。 就想挣出条活路。 着实不容易! 这阵子,白启时不时便打到好货,旱涝保收也似的赚个几百文。 俨然已经在黑河县站稳脚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这便是本事! 所以,当他赢得了鱼栏伙计、码头力工的一致认可,被视为“打渔好手”后。 其人受到的对待,自然也发生变化。 “没本事就吃不饱饭,有本事能养家糊口。 前者让人同情,却难得到尊重。 后者才可以不被小瞧。 很朴素的道理。” 从“底层渔家子”晋升为“打渔好手”。 白启对于黑河县的世态人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才踏进东市铺子,便听到梁三水的打趣笑声: “往常半个月才能来上一次,这几日可是没断过。阿七真出息了!” 白启挠挠头,做出本分的憨实模样: “可能黑水河的鱼群,也讲究个秋收冬藏。 最近明显要活跃了,收获比以前好上许多!” 再厉害的打渔人,也看老天爷的脸色干活吃饭。 每次出船下河,收获是否丰厚,多少沾些运气成分。 任谁弄上来几条好货,都正常不过。 再者,每日几百文大钱的进账。 放在家大业大的鱼栏东市,也惊不起什么风浪。 别人最多也就是羡慕,不至于眼红。 “难怪这些天,黑水河的打渔人出船都勤快。” 梁三水点点头,一边指挥伙计过称,一边与白启闲谈道: “说起来,我本家的侄子,比你大不了几岁。 前几日不知去哪里烧了高香,竟打上一条牛角鲳。 卖得三十几两银子,拜到天鹰武馆练功去了。 若日后拳脚有成,搞不好能脱去贱户之身……阿七,我看你迟早也可以出头。” 牛角鲳是啥子好货? 居然可以卖出这般高价? 不知道那条金虹鳟能否与之相比? 白启眼皮微微跳动,心思转过好几圈。 三十几两雪花银,足够改变大多数打渔人的劳苦命。 无论拜师武馆练拳脚,亦或者打点门路,置办几亩田产。 都比在黑水河上讨生活强得多。 打渔人风里来,雨里去。 四十岁就一身病痛,很难作为长久的活计。 “水哥,牛角鲳是啥?” 白启虚心求教。 “一种宝鱼。这种好货,因为能够入药,全身是宝,所以才叫做‘宝鱼’。 内城的武馆最喜欢,每次有人打上都很抢手,堪称供不应求。 那条牛角鲳配合药膳进补,有益气养血,柔筋利骨的功效。 尤其中间的骨头,头上的角,取出磨成粉,还能让体虚精弱的病秧子变得龙精虎猛。” 梁三水不愧是东市主事,讲起这些头头是道。 “水哥你见识真广,我打渔这么久,也不晓得啥是宝鱼。” 白启诚心恭维一句作为鼓励,好让梁三水接着说下去。 “鱼栏开办的学堂,里头有许多闯过迷魂湾的老前辈。 我念书的时候,就常常听他们聊起。 黑水河那么深,精怪都养得出,何况宝鱼。 牛角鲳,银沙鲤,金虹鳟……都是值钱的好货。 咱们铺子一年到头,未必见得到几条。 你要有兴趣,可以去书局买本《鱼相录》,也就二十文钱。” 梁三水嘿嘿笑着,颇为享受这种指点旁人的感觉。 “好嘞,多谢水哥!” 白启应声道。 他家不是世代打渔人的出身,很多常识与门道都搞不清楚。 这年头,但凡能糊口的手艺活都藏着掖着,绝不轻易传授。 不然,怎么每年都有大把贱户,心甘情愿卖身进鱼栏、柴市、火窑。 为的就是学一门手艺! 吃一口饱饭! “正好五百二十文,够你和弟弟换不少米粮了。” 梁三水取出几吊大钱,笑呵呵递给白启。 看到苦命人过上好日子,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对了,水哥,我想租一张好网,看能不能弄些大货。 你知道的,眼见着月底了,上供的鬼纹鱼还没着落……” 白启搓搓手,听到梁三水说金虹鳟也是宝鱼,他就按捺不住了。 哪怕卖个二十两银子,也足够自个儿去武馆拜师孝敬茶水。 八段功只能养身,却不能护身! 须得练些拳脚,壮一壮胆气! 不过欲利其事,必善其器。 就白启那张麻绳编织的破烂大网,捕个七八斤重的大鱼都费劲。 碰到生性凶猛的好货,直接扯个稀烂。 “那你来得不巧,我这儿铺子几张好丝网,都给王癞子借走。” 梁三水摇摇头道: “眼下就剩些还算牢固的撒网可用了。” 又是王癞子? 白启眯起眼睛,故意打听道: “水哥,他拿那么好的网作甚? 一天下来大几十文钱,可不便宜。” 梁三水也没隐瞒的意图,直接道: “这厮走了狗屎运,连着几天都有收获,打到三四条鬼纹鱼了。 好些打渔人不敢去迷魂湾,都指望着他凑上供的数目。 一条四五千钱,叫王癞子赚个盆满钵满!” “能进出迷魂湾,算他本事, 打得到鬼纹鱼,算他厉害。” 白启接过几吊大钱,语气不咸不淡,心里头却泛着嘀咕。 迷魂湾的鬼纹鱼,有那么好打? “我听说他是用鸡鸭鹅这种禽肉打的窝子,放血引鱼上钩,阿七你要有心,不妨试试。” 梁三水左右环顾,身子从柜台探出,压低声音凑近道: “迷魂湾凶险,依我看,你要不攒些钱,也去王癞子那里买得了。 黄沙溪的余老头,前阵子就栽里面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都道打渔人命贱,可咱们自个儿得惜着点。 你这么年轻,更应如此。” 对于这番好心的告诫,白启拱拱手正色接下。 随后他交出百文钱,当是租借渔网的费用。 一张好些的撒网,得要二十文一天。 若是王癞子用的丝网,估摸着不低于三十文。 如果换成舢板、乌篷船那些大家伙,还能更贵。 黑水河的许多打渔人,都因为租借这些用具,却没有足够丰厚的大收获。 最后几十上百文钱利滚利,还不起债,只能写卖身契进鱼栏当免费的苦工。 “水哥,走了。” 白启提着租来的渔网、鱼笼,离开东市铺子。 他听梁三水的指点,寻着书局专门买了一本《鱼相录》,免得以后撞到宝鱼都不认识。 看到手里薄薄十来页纸,就能卖二十文钱。 真切让白启明白了,这年头知识的可贵之处。 ------------ 第十一章 人打窝,昧良心钱 “咱家现在有钱了! 来都来了,干脆去柴市买些荤食,带回屋打牙祭!” 怀里揣着五百文大钱,白启感觉腰杆都挺直几分。 他把租来的渔网、鱼笼,交给码头上做工的虾头保管,直奔北面的肉铺。 自从练习八段功之后,白启的饭量大涨。 饿得快,吃得多。 几个干瘪的麦饼根本填不饱肚子,一日三餐必须沾点油水才行。 “还得是柴市的肉铺,东西够新鲜。” 白启踩着草鞋,走在外城猪油街的泥泞路上。 依附柴市谋生路的贱户,多为樵夫、猎户、采药人。 他们靠五百里山道养活糊口。 与打渔人一样,过着奔波劳碌的苦命日子。 鱼栏卖的是河鲜,另有脚店、渡船等各色生意。 柴市做的则是,伐薪烧炭的买卖。 顺便开着肉铺、药铺、牙行。 至于火窑,打铁锻兵,开炉烧瓷,样样俱全。 可以说,黑河县的百业营生,衣食住行。 全由上头这几家垄断着。 贱户、奴仆、苦役等底层。 如若想要出头,只能投身其中。 绝然避不开! “阿七,你来买肉啊!看来是又弄到好渔获了! 瞧瞧,咱这肉铺,除了河里游的找不到。 天上飞的,山林跑的,啥子都有!” 开口说话的屠户姓郑,长得黝黑,体格粗壮。 满脸络腮胡像倒竖的钢针,瞅着就似活该被三拳打死的恶霸。 但这其实是以貌取人。 大家都晓得猪油街的郑屠,面凶心善。 往日里,他见着白启拉扯阿弟辛苦。 常常匀些牛羊猪的下水,好拿几条鱼吃。 廉价的河鲜,换带荤腥的碎肉。 谁更占便宜一目了然。 “老天爷赏饭罢了,让我小有收获。” 白启仍旧是那副口气,没有得意忘形的飘飘然。 “劳烦郑大哥,给我切一斤精肉,一斤肥肉,今晚也好开个荤。” 郑屠系着油腻腻的围裙,拨开做事的伙计,操起杀猪刀开始剁肉。 “好嘞,要吃不够,咱再给你搭点猪肝。 对了,我这铺子刚宰了一头牛,可要刮点肉? 咱算你便宜些,一斤肉八十文钱。” 白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谢过郑大哥了,给我切三斤吧,解解馋!” 牛肉可比猪肉更补身子,养气血。 当然,也要更贵。 毕竟耕牛对于农户来说,相当于生产工具。 好比舢板船只之于打渔人。 不可能轻易宰杀。 “哈哈,阿七你胃口不小! 能吃是福,这点比我家那小子强! 咱整日好吃好喝养着他,只不过练个拳脚叫苦连天……” 郑屠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看待白启就像别人家的孩子,忍不住嘀咕道: “他若有阿七你一半懂事,晓得识文断字,那也好。 偏生就知道跟一帮泼皮瞎玩闹!” 白启低头没答话,这种抱怨话听听就好。 自家孩子怎么骂都无妨,可外人要是信以为真。 随口附和上了,反而容易生出嫌隙。 “郑屠!我家大哥要的两只鸡、三只鸭,准备好了没?” 白启提着荷叶包好的猪肉,眼睛余光顺着声音一瞟,看到几个高矮青壮走进铺子。 都是灰色短打,精悍有力,俨然不像好惹的角色。 “后院搁着呢,这就给你们拿来。” 郑屠把杀猪刀砍在厚实案板上,用围裙擦了擦手,冲着白启道: “阿七,你且等会儿。” 白启点点头,往旁边挪了两步。 他认得这群人,乃黑河县有名的泼皮。 平常跟在杨泉的身边逞威风,常做些打秋风的勾当。 “阿七,真巧,又撞到你了!” 为首的高大青年双手抱胸,嘻嘻笑道: “我听码头的打渔人,个个都传你这阵子弄上大货的事儿。 看来确实赚到不少,居然吃得起肉了。” 此人是杨泉手底下的头号跟班,唤作“陈大”。 猎户出身,练过几招把式,不是什么善类。 白启最近越发结实的精瘦筋骨,比起陈大的壮硕身板,立刻显得单薄起来。 他赶忙把头埋低,像是胆小怕事之人: “秋天鱼肥,侥幸打上几条……陈哥,要不拿些肉去分吃?” 陈大摸了摸发青的下巴,啧啧道: “怪不得泉哥讲你机灵!好,这包肉,算是孝敬咱们,改天请你吃酒! 这些天与王癞子出入迷魂湾,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累惨老子……” 他可没杨泉那么讲究,送到门口的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是极是极,狗日的王癞子,赚到钱也不分润点,等下非得给他酒葫芦里尿一泡大的!” “不晓得牙行那边,搞到需要的货色没有,二十条的数目,还差不少呢。” “打个窝子,连着守两夜才等到一条鬼纹鱼,照我看,他吹嘘的独门饵料,也没什么大用……” 陈大独自踏进肉铺,跟着他的两个泼皮低声叫苦。 以船为家的打渔日子,自然不好受。 陆地上待惯的人,难以忍受也属正常。 “王癞子果然跟杨泉勾结了!难道真是用鸡鸭禽肉打窝,钓鬼纹鱼?” 白启听觉灵敏,看似隔着好几步远,却把泼皮的对话尽收耳中。 “阿七,你弟弟到时候认了林管事当干爹,可得请咱们吃酒!” 拿着鸡鸭笼子的陈大出来,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起这桩事: “契约文书他都备好了,就等你点头了! 换个大几千钱,再去王癞子那里买条鬼纹鱼,一举两得啊!” 白启眼皮压得很低,遮住眸中冷意。 好像呆呆站在原地,目送陈大等人离去。 “阿七,牛肉切好了……” “郑大哥,陈大这阵子总来买鸡鸭么?” “是啊,都说他跟王癞子用这个在迷魂湾打窝……” 白启把荷叶包好的猪肉搁在案板上,又丢下几吊钱,不好意思道: “郑大哥,突然想起有些急事,这肉放在你这儿,待会儿我让虾头来取,成么?” 郑屠摆摆手: “尽管放心,少不了半分!去吧!” 白启道了一声谢,脚步匆匆,离开肉铺。 天色暗沉沉,落日余晖被墨色掩盖。 顺道把他的身影也吞没进去。 …… …… “陈哥,压舱的石头是不是加重了?今天咋划得好吃力呢!” 矮个子的泼皮哼哧哼哧划着船桨,大冷天逼出满身热汗。 “平时偷偷摸摸进半掩门弄寡妇,把身子掏空了。 如今该干正事,就成了软脚虾! 老三,你替他一会儿!” 陈大坐在乌篷船的前端,骂骂咧咧: “瞧你这个怂样,你抱着娘们儿睡觉的时候,咋不见缩卵?” 矮个泼皮自觉委屈,却又不敢多言。 不晓得啥原因,今天划船格外累人。 就好像舱底压着百斤多重的大石头,沉得要命。 非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撑得动! 没过多久,被唤作“老三”的泼皮也开始气喘吁吁,喊道: “陈哥,船……好像是重了!我不行了!” 陈大瞧了一眼买来的鸡鸭,稳妥放好。 然后起身接过船桨,前后划动: “若让老子发现,是你俩想偷懒……嗯!怎么真的沉了许多!” 此时刚入夜,墨色茫茫铺盖下来,看不见半点灯火。 周遭寂静,只有芦苇摇晃,水波荡漾的细微动静。 一股悚然的寒气,倏地就从泼皮脖颈后面冒出来! “莫不是撞到水鬼了?” 老三心里瘆得慌。 “他来了!余老头化为厉鬼索命来了!是咱们将他沉进迷魂湾……” 矮个泼皮吓破胆一样,脸色煞白。 “胡说八道!都给老子闭嘴!哪来的水鬼!” 陈大怒喝,按住心头的惧意。 他丢下船桨,前后仔细检查一遍。 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只乌篷船在河面漂流,好像原地打转,深陷于这片芦苇荡。 往常作威作福的三个泼皮死死挨紧,恨不得挤成一团。 眼中满是惶恐,再无半分嚣张的模样。 “拿人打窝?王癞子赚的,竟是这样昧良心的大钱!” 潜于船底水下的白启闭住呼吸,目光越发冷了。 ------------ 第十二章 杀人而已,何必多想 面对杨泉这头强壮的恶狼,手无寸铁的白启,只能忍一时之气。 可这不代表,什么腌臜货色都可以骑在他的脑袋上。 心头插刀,才叫做“忍”。 可要被许多人踩着,那就是“怂”。 前世捞偏门,混江湖的白启,比谁都明白。 人不狠,站不稳的这句话! 到底有没有道理! “弄不掉杨泉,还治不了你们几个泼皮!” 自忖八段功入门,又有出众水性的白启,直接撂下买好的荤肉。 一路尾随跟着陈大等人,从猪油街到码头口。 趁着夜色,紧紧地缀在船尾。 赶浪无丝的水战功夫,被他运用发挥到极致。 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真就好似水鬼精怪! 哗啦! 哗啦啦! 陈大害怕极了,拼命划动船桨。 船尾却像被死死拖住,一头扎进芦苇荡深处。 他被鬼打墙似的场景吓到,嘴唇发颤道: “冤有头,债有主!你的性命,是王癞子他害的,与我等无关!” 老三缩起脖子,连连附和道: “不错!王癞子他说你没亲没故,一把年纪死就死了,无人在意……你要寻仇,找他去啊!” 矮个泼皮想到被割肉放血,当成窝料打进迷魂湾的余老头。 那无比凄惨的可怖死相,仿佛浮现眼前,骇得他裤裆都要湿了: “余老头!你去索王癞子的命吧! 饶我这一次,日后我给你烧纸钱,祭三牲!” 白启潜在水下,默默听着这几个泼皮的“忏悔”,心里没有半点波动。 他们并不是知错了,而是开始怕死了。 “陈哥,咱们给他磕几个头!” 矮个泼皮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黑水河纵横八百里方圆,宽广幽深,不知养出多少可怖的妖物。 再厉害的打渔人,也不敢越过迷魂湾。 这些泼皮打小就听水鬼叫魂的乡野怪谈,如何能够不怕? 尤其,黑河县人烟稠密,各处都有庙宇祭祀。 大家信奉鬼神之说,多少存些敬畏之心,更加剧了这份恐惧。 等到凶气一退,胆气一没。 几个泼皮便是软蛋,任由拿捏。 “余老头,小的给你跪下了! 王癞子就在迷魂湾的柳树岸边,你让他赔命,莫要牵扯咱们!” 老三哐哐磕头,脑袋砸得船板“笃笃”作响。 “这昧良心,沾人血的钱,我可一文没拿! 王癞子他心肠歹毒,专门盯着没啥亲族的孤寡老弱! 之前还打过白家兄弟的主意,让咱们绑来害了……” 陈大哭丧着脸,絮絮叨叨,只想撇干净关系。 他这话音刚落地,船板底部就响起“咚咚”的沉闷动静。 好似催命厉鬼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 震悚的气氛如同无形巨手,紧紧地攥住陈大等人。 “不对!陈哥,咱们的船怎么漏了?” 老三突然感到脑门一凉,抬头一看,乌篷船里已经涌进大股水流。 “他娘的!我就知道,哪有什么厉鬼讨债!分明是狗日的凿船害命!” 陈大顿时反应过来,那股恶气瞬间盈满胸口,扫去此前的畏缩模样。 泼皮做多亏心事,所以怕鬼,却不惧活人! 因为他们平常欺压惯了! “你堵住漏水的口子,老三,你跟我一起下水,去会会这藏头露尾的狗东西!” 陈大目光凶狠,干脆脱去灰色短打,露出壮硕带膘的黝黑皮肉。 他虽是猎户,可靠着八百里黑水河,岂有不会水性的道理! “好!陈哥,等捉住这狗东西,把他也割肉放血,沉进迷魂湾打窝!” 老三面色狰狞,刚才差点被吓得尿裤子。 如今回过神,简直恨得咬牙切齿。 扑通! 陈大率先一个猛子,扎进冷得刺骨的河里。 刚潜下去,他就看到一条无比灵活的精瘦身躯窜过来。 长发被扎紧,精赤着上身。 下面是土布灯笼裤,俨然打渔人的衣着。 水波荡漾,卷起暗流,陈大与那双发冷的乌黑眸子相撞,心里一突: “白七郎……怎么会是他!” 他实在没办法,把郑屠肉铺门口,唯唯诺诺像怂包的白启。 跟这个水鬼似的灵活身影联系到一起! “好熟练的水性!老三,快走!” 陈大拼命摆手示意,两腿发力一蹬,就要带动身子上浮。 “晚了!” 白启闭住呼吸,周身毛孔舒张。 仰仗打渔技艺的水性加持,几如不用换气。 再配合八段功的身法,好似白条鱼儿穿梭闪过,轻易追上陈大。 他一把抓住这厮的脚踝,猛地往下拉拽。 “放手!阿七,求你饶我……咕噜咕噜!” 陈大奋力摆脱不得,当即又惊又慌。 片刻后,口鼻呛水似的,直接将面皮涨成猪肝色。 他一身好气力来到黑水河,竟是毫无用武之地。 “拿我一包肉,收你一条命,不过分吧?” 白启在心里发出冷笑,像拎着死狗,把陈大带向水流更急的漆黑河底。 直到那具壮硕身躯不再挣扎,手脚也不再动弹,方才悄然松开。 他凑过去四下摸索,利落从腰间摘下一只钱袋。 “还有两条……” …… …… 老三下水晚了,等他扑进河里,已经找不到陈大的丁点儿踪影。 夜色茫茫,水面升起一层湿冷的薄雾,根本无法辨认方向。 “陈哥!坏了,该不会让那狗东西阴到了吧!” 老三放声呼喊,却没得到回应。 他只是泡了一会儿,手脚就冻得发麻。 皮肉如受针扎,泛起刺痛。 “不行,我得回船上……” 老三体力不济,潜出一段距离后,越发觉得害怕。 赶忙转头,用力拨弄水浪,朝着乌篷船游去。 矮个泼皮刚把漏水的破洞堵上,就看到老三像被厉鬼追赶似的,飞快划来。 “老三,咋回事?陈哥人呢?” 他扯着嗓子问道。 可老三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张发青的脸庞倏然大变,兀自布满惊骇之色。 游动的身子好似被绊住,狠狠顿住,猛地下沉。 任由双手怎么扑腾,也无济于事。 哗!哗!哗! 随着搅出的大片水花慢慢平息,黑水河重新恢复夜深的宁静。 见得这般景象,矮个泼皮目瞪口呆,浑身打着哆嗦: “水鬼……真是水鬼!” “余老头,他托我带句话。” 正当矮个泼皮提心吊胆之际,令人毛骨悚然的沙哑声音,忽然从船尾冒起。 “他问你晓不晓得,黑水河有好冷,那些大鱼有好凶?” 一条浑身湿漉漉的精瘦人影翻进乌篷船,眼皮掀起,直勾勾盯住矮个泼皮。 后者好像被吓傻了,手里握住的生锈鱼叉,哐当掉在船板上。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一阵水声,顺着裤腿流下。 这矮个泼皮瘫坐在船头,好似彻底绝望。 水鬼! 是水鬼! 它把陈大和老三都害了! “多亏龙王爷发善心,让我能在黑水河上讨生活。” 白启矫健越过竹篾蓬,弯腰捡起那杆鱼叉: “今日,我也来打个好窝,给喂喂鱼,算是孝敬。” “你?” 矮个泼皮这才认出来,面前发丝黏成一摞摞,灯笼裤紧贴大腿的“水鬼”,原来是白阿七! “狗娘养的白阿七,我大哥可是杨泉!你敢害我……” 噗嗤! 尖锐的鱼叉扎穿皮肉,透过脖颈,截断矮个泼皮的后半段话。 好像刺破装满水的袋子,立刻涌出一片殷红。 “杀人而已,何必想太多。” ------------ 第十三章 命贱,凑数 “下河打渔,风浪大。 死个把人,再正常不过了。” 适才盈满胸口的狠劲儿一泄,白启顿时感觉手脚发软,气喘吁吁坐在船头。 “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了。” 他深深呼吸,小腹盘旋的暖流徐徐散开。 好似溪水流经全身各处,滋润着紧紧绷着的寸寸筋肉。 等到歇够了,累惨的白启再次扎进黑水河。 费了老大的劲,才把陈大、老三的尸身拖回乌篷船上。 俗话说,死气沉沉。 当真没错。 两具溺毙的尸体,像是灌铅一样,重得很。 若非八段功已经入门,养出气血、壮大气力。 换作以前营养不良的渔家子白阿七,不一定搬得动。 “众所周知,杀人之后,最重要的就是——‘毁尸灭迹’。” 首先,白启仔细寻摸了一遍。 摘得两个钱袋子,拢共加起来有四百六十二文。 相当于他打渔一天的收获了。 然后,再钻进竹篾蓬的船舱里搜索一番。 结果除去笼子里的鸡鸭,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看来当泼皮,也不怎么富裕。 稳妥起见,鸡鸭不要,乌篷船也不能拿,免得埋下祸患。 可惜了……” 白启摇摇头,他用麻绳绑好三条死透的冰凉尸身。 使起鱼叉挨个捅对穿,放出暗红血水。 再把压舱石挪上去,确保能够沉底。 随即抄起船桨,驾着乌篷船滑进芦苇荡深处。 左右瞧了,觉得四下没人。 白启将船彻底凿烂,水流咕咚咕咚往里冒,拖着整条船沉入河底。 几天后,那些尸身就被凶猛大鱼吃干净了,半点儿痕迹都难留下。 “咱们捞偏门的,只求财不害命。 手法是有些生疏,不够熟练,但凑合能用。” 月黑风高夜,一晚上亲手弄掉三条性命。 白启面无表情,好似心如止水。 除去有些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他确实没什么多余的感觉。 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杀人何必想太多。 只凭这帮泼皮和王癞子,曾经盯上过自己和阿弟。 便足够该死了! 这世道,人善就要被欺。 若想站稳脚跟,安身立命。 自身得有过硬的本事! 以及够硬的心肠。 不然,哪能受得住风霜拍打! “余老头,下辈子投胎,莫要再当贱户了。” 白启默然,心头微冷。 想到黑水河打渔大半生的余老头。 只因无亲无故,就被王癞子他们合伙害了性命。 这让他越发明白人心的险恶,也更坚定要习武练功的心思。 好摆脱贱户之身的穷困境况! “为何厄运只找苦命人?因为人世是苦海汪洋,我那条舢板,怎么受得住风高浪急?自然最先被打翻。 奔波劳苦的贱户,命就如此。 没点家底,不敢折腾。” 白启暗暗感慨,埋头潜入水中,往岸边游去。 今晚弄死三条为恶的泼皮消耗不小。 可得好好吃一顿补回来。 …… …… 一眨眼,又是好几天过去。 黑河县风平浪静,几个泼皮的消失,并没有引发任何余波。 当然,除了驾船进迷魂湾,蹲守鬼纹鱼的王癞子。 外城的信义街,一家生意不错的脚店里头。 “泉哥,我真不知道陈大他们跑哪里去了! 也许喝花酒忘了时辰?” 秃顶生疮,结着大片黄痂的中年男子,弯着腰坐下。 他正是黑水河颇为有名气的打渔人,王癞子。 “我在郑屠的肉铺打听过,陈大买完你要的鸡鸭,就开船去迷魂湾了。 然后再没踪影。” 满脸横肉的杨泉举着酒碗,脸色阴沉道: “黑河县哪条花船,我不知道?都问个遍,没见着! 几个大活人凭空消失,难不成叫水鬼捉了?” 王癞子挠挠头,苦笑道: “这哪说得准,黑水河真有水鬼的,泉哥。” 杨泉有些烦躁,眼下正缺人手。 平白没了三个能做事的手下,让他很不痛快。 “鬼纹鱼还差多少数?” 王癞子小心翼翼回答: “十一条。都在水缸养着,都是好货! 斤两小的,才卖给打渔人上供东市!” 杨泉不甚满意,狠狠盯着王癞子: “抓紧点,少东家正要突破一练大关。 我拍着胸脯保证过,献上二十条鬼纹鱼。 别让我丢了面子,明白?” 王癞子猛地打个冷颤,似是很清楚触怒杨泉的后果,忙点头道: “老余头的血肉,够让我再弄三条鬼纹鱼……但得再搞个人来。” 杨泉眉头紧锁,重重放下酒碗,将头凑过去: “你这独门饵料是不是有点太邪了?一个老余头还不够? 我上哪儿去给你弄死个人!” 王癞子双肩耷拉,赔笑道: “我娘在世的时候,说我姥姥做过神婆,这是她早年留下几道方子。 泉哥,若不是你急着要鬼纹鱼,我也不至于拿出来。 拿这个昧良心的钱,干害人血的事啊!” 杨泉眼皮一跳,蒲扇大的手掌甩在王癞子脸上: “给你脸了?鬼纹鱼这笔买卖,你他娘赚少了? 一条卖四五千文大钱,我伸手要过半个子? 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杨泉这一巴掌打得重,直接让王癞子从长凳上摔出去。 烂牙和着鲜血,弄得满嘴腥味儿。 脚店吃饭的力工、樵夫瞧见动静,张望两眼想看热闹。 发现是杨泉这头恶狼,赶忙埋低脑袋,生怕惹上麻烦。 捂着肉眼可见肿胀起来的腮帮子,王癞子讨饶道: “泉哥,我刚才嘴贱,说错话了! 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我也是心急,没人血打窝,人肉用饵。 不好诱鬼纹鱼上钩的……上次,我说的白家兄弟,你看?” 杨泉仰头又饮了一碗浊酒,冷着脸回绝道: “不行,林老六相中白阿七那个病秧子弟弟了。 况且,白阿七最近已在东市铺子出了名,咱们不好弄他。 这月过去一半了,王癞子,你要误了老子的事,仔细你的这层皮! 还有,如果让我知道,陈大他们失踪跟你有关。 老子把你脑袋砍下来,祭河神!” 他神情冷酷,丢下狠话与二十文大钱,就起身扬长而去。 “干他娘的!” 等到杨泉走远,王癞子忍痛坐回长凳。 嘴里倒吸着凉气,发出“嘶嘶”声音。 “我咋晓得陈大他们跑啥地方去了,搞不好撒泡尿失足落水淹死了! 八百里黑河,哪天不死人!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他把杨泉没喝完的半壶酒,还有一碟花生米、几盘下酒菜用荷叶包着,好生揣进怀里。 离开的时候,又顺手摸走桌上一半大钱,嘟囔道: “吃点小酒、小菜,哪用得着这么多!” 打杂的伙计只当没看见,不想叫沾惹这狗皮膏药。 所谓泼皮,便是人憎狗嫌的玩意儿。 像一坨大粪,靠近就要被恶心到。 陈大、王癞子,都属于这一类人。 王癞子走出脚店,啐出一口黏糊糊的血水: “狗娘养的东西,不是你老子厉害,哪有你横行霸道的份儿! 这一巴掌,爷爷给你记着! 等爷爷我学成方子上的‘术’……有折腾你的时候!” 哼哼唧唧,嘀咕到后面。 王癞子悄悄收住声音,转头发愁。 一个老余头还不够,得再加两条命填进去。 才凑得够二十条鬼纹鱼! 可是。 黑河县哪里还有这样的好窝料? ------------ 第十四章 拿捏气血,潜行江河 “阿兄,我听学堂有人说,黑水河闹水鬼了。” 土胚房里,白启正在灶前做饭,瓦罐里散出煨牛肉的香气。 他转过身把蒸好的米饭端到桌上,随口问道: “咋个事?” 白明乖巧地搬好小板凳,回答道: “好像是跟着杨泉的那帮泼皮死了。 有人在高滩岩那边钓鱼,扯上来一条烂掉的手。 顺着下游,还发现不少残肢碎肉……大家都说,又闹水鬼了。” 白启挑了挑眉: “死的是杨泉手下? 那水鬼还怪好嘞。 竟然懂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距离陈大被沉尸在芦苇荡,已经过去快七天了。 这么长的时日,纵然是郡城派出神捕追查。 面对茫茫芦苇荡的黑水河,也绝难找出蛛丝马迹。 更何况,没谁会在意几个泼皮的死活。 所以,他心里安稳得很,完全不怕杨泉猜疑到自个儿头上。 平日小心谨慎,低头做事的白阿七,怎么可能敢杀人? 传出去也没谁信啊! “阿兄,我又赚到十文大钱……学堂教习说我字写得好,让我以后帮他抄书。” 开饭之前,白明邀功似的排出一枚枚铜板,再收起来捧给白启。 “阿弟长本事了!你且放好,等攒够五十文,我去县上书局,给你买套笔墨。” 白启没要来之不易的十枚铜板,低头笑道: “过完冬,明年开春,阿兄就送你到学堂念书。” 一套能用的笔墨,自然不止五十文钱。 但做哥哥的,照顾些弟弟,也是理所应当。 就当“期末考试成绩好”的奖励了。 “进学堂念书就可以帮得上阿兄么?让阿兄不用再那么操劳?” 白明认真地问道。 “当然。你看鱼栏、柴市、火窑,那些管事的。 他们都在学堂待过,到时候,你要出息了。 阿兄报上的名字,谁不是毕恭毕敬!” 白启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把炖烂的牛肉铺在碗里,拌着米饭开吃。 这肉他用滚水焯过一遍,再用冷水浸泡。 最后佐以葱姜大料,辅以文火煨着,确保入味。 吃食方面,有条件的情况下,白启从来不愿亏待自己。 反正穷有穷的弄法,富有富的做法。 “提高生活质量,果然才是努力奋斗的意义。” 喷香的肉味儿,混合浓稠的汤水淋着米饭,一口下去,白启顿感幸福。 他风卷残云似的,干完三大碗才把肚子填饱。 八段功经过勤加苦练,不仅仅进度大涨,饭量也是日益见长。 一顿必须吃个斤把肉,再加上大盆白饭。 每天下水摸鱼消耗太大,营养补充跟不上,反而容易伤身体。 “难怪那本草堂笔记里,写过什么老和尚练武,一日要吃一头牛……之前我还以为是夸张。 现在一看,倒不是没可能。 还好我打渔赚得到钱,不然得吃垮、吃穷自己。” 白启抹了抹嘴,长舒一口气。 阿弟白明则把桌子收拾干净,碗筷盘碟放进盆里,待会儿好端到河边洗干净。 两兄弟向来是这样相处,谁也不愿做只吃饭不干事的闲人。 “王癞子好像被揍了。昨天我蹲在学堂那边听课,有鱼栏的学生在讲,前几日他被杨泉打了一巴掌。” 白明踩在板凳上擦灶台,手上边忙活,边跟阿兄闲聊。 “王癞子?他是不是有一阵,常在咱们家附近晃悠?” 白启眯起眼睛,他知道阿弟白明在学堂那边代写作业,拥有不小的“人脉”,消息比自己灵通许多。 “嗯,阿兄你出门打渔,那个癞痢头还来敲门讨水喝,我没理会。” 白明点点头,突然想起这回事。 “晓得了,以后天色晚了,记得把门窗关好。” 白启眸光一冷,按住杀心。 转而拿起秃毛笔杆,照例抄了两遍杂书。 心神间的那道墨箓一震,闪烁出清晰文字。 【练字勤奋,技艺精进……】 无形的感悟流淌而下,好似潺潺溪流,浸润精神。 【技艺:识文断字(小成)】 【进度:(5/800)】 【效用: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触类旁通,渐有所成】 “表述有些模糊不清,想来应该是增加悟性、理解这方面。” 又把一门技艺磨练成功,突破小成,白启颇为高兴。 这种实实在在的些许进步,让他心里感到踏实。 “只要持之以恒,迟早能等到开花结果的那天。” …… …… 入夜。 白启哈出一口热气,顺着河边走,从不远处的大田湾下水。 短打衣衫和草鞋被叠放好,不值钱的东西应该也没谁来偷。 他又不是七仙女或者蜘蛛精。 冒着寒气的冰冷河面,升腾起一层薄雾。 白启搓揉几下胳膊、大腿的筋肉,直至发热,方才下水。 摆动双臂游出三四来丈,等到毛孔舒张,就开始上浮下潜。 用踩水坐浪的动作,锻炼腹内那口窜动的暖流气息。 呼! 吸! 胸膛不断地起伏,像是火窑开炉时,那口被拉动的大风箱。 一股暖洋洋的滚滚热力,好似从骨头缝里冒出来,很快传遍全身。 “这种感觉……真是舒坦!” 白启感觉大腿处的一块块筋肉,都在绷紧。 就像打铁一样,粗胚挤压出杂质,变得坚实有力。 如此明显的体质提升,体力增长,确实让人好生沉醉。 “八段功里有不少武行的谚语,配合我练功的感受,仔细琢磨,还挺有意思。 比如,练拳不练腿,如同冒失鬼。 因为力从地起,什么武功都要下盘扎实,才能打得出效果。” 白启精神凝聚,踩水扛浪,来回奔行。 渐渐地,他清晰感到小腹盘旋的那口气息。 已经从拇指粗细,壮大成儿臂一般。 随着血液流动,走向四肢百骸,滋润着寸寸筋肉。 【踩水十次,技艺精进,进度大涨……】 【气走全身,领悟诀窍,进度大涨……】 一行行文字如瀑布流泻,闪烁于那道墨箓。 不知练习多久,气息与血液奔腾如浪。 若非置身于河水中,白启都要浑身冒汗了。 “气从血中生,两者结合,使得筋肉结实,身强体壮,才能养出‘劲力’。” 一段段深刻且真实的感悟,刹那涌入脑海。 好像自身练习过无数遍,渐渐把握住关键要点。 哗啦!哗啦!哗啦! 白启踩水扛浪的动作姿势,显得越来越熟练。 河面上翻起大片涟漪,却看不见其中的身影。 他好似一条大鱼穿梭,滑不溜秋,灵活无比! “我整个人就像被水浪裹住,一窜便是五六米远,没有丝毫的阻力,比起陆地上厉害多了。” 白启摇头,甩去发丝上的水珠,很是快意,酣畅淋漓。 随着八段功的进度飞涨,盘旋小腹处的温和暖流,终于像拧成一股的粗麻绳。 他恨不得一拳击出,好将充斥体内的力量宣泄出去! “这就是……拿捏住气血的感觉么?” 白启缓缓泅水上岸,短打都没来得及穿上,便弯腰捡起遍地都是的鹅卵石。 五指猛地攥紧,根根青筋暴突。 皮肉好似煮熟的大虾,陡然发红! 喀嚓! 宛似无形的气力灌注进去! 生生将其捏碎! “气息与血液相合,就能把全身的力量拧成一条绳、一股劲! 所以武者才拥有非比寻常的杀伤,拳掌可开碑裂石,生撕虎豹!” 白启松开手,撒掉碎成几块的鹅卵石。 他只是拿捏住气血,远远没有养出劲力。 否则的话,刚才气力勃发下,足以把坚硬的石子捏成粉末。 “用气血发力,消耗很大,要多吃肉,多补身子。 那些根骨好的武者,可能就是天生体格强壮。 所以气血养得雄厚,劲力也凶猛。 打起架来,无人能挡!” 白启揣摩着汲取而来的练功感悟,眼皮低垂,唤出墨箓。 【技艺:八段功(小成)】 【进度:(1/800)】 【效用:江河潜行,水战如龙】 ------------ 第十五章 宝鱼初现,打得银沙鲤 “水战的本事,得到显著提升。 首先,潜得更深。 原来是两三丈左右,大概十米左右。 现在的我,足足可以闭气半个时辰之久。 下到六七丈,也就是二十多米。” 八段功迈入小成层次,白启没有穿上短打衣衫,反而转身向黑水河走去。 经过半柱香的摸索,差不多搞明白“江河潜行,水战如龙”的真正效用。 “即便杨泉那种五大三粗,能独斗五六条壮汉的练家子。 来到黑水河与我交手,也绝对要输!” 白启感到两条大腿的腱子肉,越来越结实有力。 连带着腰身都壮了一圈,不再是以前单薄的身板。 “八段功练到小成,估计很难再有提升,基本上到头了。” 白启呼呼喘气,经过几番折腾,盘旋小腹的温和暖流,又只剩下拇指粗细。 骨头缝里冒出来的滚滚热力,很快就把水迹蒸干。 八段功到底只是堪堪及格的下乘武功,后继乏力。 随着突破小成,感悟越来越少,眼见已经快到上限了。 他穿上粗布的短打,蹬起破烂的草鞋。 沿河而行,回到那间四处漏风的土胚房。 “阿兄,饿了么?灶上还热着半碗牛肉。” 听到门栓拨动的动静,白明翻身坐起。 见到是熟悉的身影,这才出声说话。 “我不饿,你早些睡,平时也要多吃,别耽搁长身体。 咱们现在有钱,不是以前一块肉分成两口吃的时候了。” 白启找块麻布把头发擦干,再脱下被露水浸透的短打衣衫,仔细擦洗一遍身体。 这年头,风寒发烧都能要人命。 尤其是贱户遭大病,等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 “好的,阿兄。” 白明点点头,重新躺下盖好被子。 家里以前逢年过节才会割些肉,弄点荤腥的下水。 都是阿兄吃得多。 因为他要出门干活,填饱肚子才有力气。 穷苦贱户,往往难养闲人。 不做活,干吃饭,早就被送去鱼栏、柴市、火窑,卖身当苦工学徒了。 也只有阿兄愿意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 “一世人,两兄弟。 等咱们以后出息了,再回过头看。 这些啃野菜、吃粗糠的年月,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阿弟心思敏感,白启知道这一点,特意开解道。 往往家境贫寒些的子弟,更懂得看人脸色。 出身好的富少,则不会过多在意。 这都是身处环境所塑造的性情。 “阿兄。” 白明侧着身子。 “嗯?” 白启应道。 他摸了摸盖在身上的被子,心想有些薄了。 寒冬来临之前,得买两床厚实保暖的。 “没事,就喊喊。” 白明闭上眼,很快沉沉睡去。 “棉被、棉衣,过冬的木炭……怎么感觉赚得多,花得也多呢。” 白启听着窗外的呜呜风声,心情却很平稳踏实。 他已不再是那个任由欺压、盘剥的渔家子了。 打渔,识文断字,八段功。 三样技艺在手,走到哪里都能立足! “人有本事,做啥都有底气。” 白启卷过被子,带着练功的疲惫、日后的盼头,也进到梦乡。 …… …… 翌日,一大清早。 “八段功迈进小成层次,筋肉结实,下盘扎得稳,给我带来的变化不小。” 白启神清气爽,拿捏住气血之后,就好似浑身通透,呼吸间舒畅得很。 简单洗漱过,他捧着那本花二十文大钱买来的《鱼相录》开始琢磨。 “银沙鲤,鳞片很密,如同银白色的细砂,须有两对,背鳍较长,身体侧扁而腹部滚圆,食用能驱湿寒,养筋骨……红烧最佳。” “牛角鲳,头小,吻短,多为青灰色,腹部乳白,有一对硬角,将其磨成粉,可入药……清炖最宜。” “金虹鳟,鳞小而圆,体表鲜艳,喜群聚游动,摄食凶猛,常跃于水面争掠,肉里无刺,且鲜美细嫩,能温补脾胃,活血化瘀,弥补体质衰弱……煎炸烤香,皆可。” 白启逐字逐句看过去,不禁腹诽道: “怎么最后,都要带个吃法? 这到底是总结鱼相,还是写食谱?” 薄薄十来页纸的内容,迅速被一扫而过。 其中还有关于“鬼纹鱼”的介绍。 “鱼身如弓,可以嘴衔尾,激射似利箭,表面有乌黑纹路,如同鬼脸,极难捕捉……肉质肥厚,籽多刺少,十分鲜美,做成鱼片,滚以热油浇淋,最美味。” 白启再次确信,撰写这书的作者必然是个贪吃嘴馋的老饕。 否则怎么会,每描述完一种宝鱼品相,都要捎带烹饪做法。 “鬼纹鱼在迷魂湾,那里暂时不去,等等再说。 上次发现的金虹鳟可以尝试,看能否弄上一条。 换得几十两雪花银……到时候拜进武馆,兴许可以求个托庇。 也不用被杨泉时刻压着。” 白启打定主意,拎起从鱼栏租来的渔网,解开系得牢固的舢板绳索。 这几天,他将每日的收入提高到七百文左右。 打渔技艺突破小成的时候,自个儿抗风险能力,只有五百文。 再多,就要引人注意,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八段功有进步后,白启便认为能拉到七百文上下。 毕竟,他的打渔能力,已经得到东市码头的一致肯定。 没必要刻意藏拙! “啥时候,我成为日赚五两的强者,那就滋润了。” 以白启现在的手段,每天赚几千文轻而易举。 只是像他这样的穷苦贱户,钱财来得太快、太多,不是好事。 万一接不住,就要被压死。 “打渔人白阿七的抗灾能力,是五百文。 武者白七郎,应该能到八九两银子!” 白启心里做着规划,踩着舢板进到一片芦苇荡里。 他有小成打渔技艺的加持,目光如炬,能识鱼窝。 哪里有好货,根本瞒不过“法眼”! “就是这儿了!” 白启撸起袖子,搓弄好饵料撒下去聚鱼,再把大网张开。 等个一刻钟左右,小鱼闹腾的差不多。 他再亲自扎进黑水河,去寻今日的目标。 金虹鳟! …… …… 白启拿着抄网,潜到水深之处,底下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周围景象。 可他却像有着异乎寻常的感应本事,能够避开暗流旋涡,寻觅藏于隐秘处的珍稀宝鱼! 这就是小成打渔技艺带来的自信! 耐心翻找两刻钟,始终没有任何收获。 那条金虹鳟好似搬家了一样,半点踪迹都无。 正当白启打算上浮换气,忽然瞥见一抹银白之色。 两对长须飘动,肥硕的身躯快速钻进一丛水草。 “银沙鲤!还真是!反正都是宝鱼,不能空手而回!” 白启心下大喜,双腿摆动搅出水流,却没有发出丝毫动静。 等他悄然靠近那条银沙鲤,掌中抄网当头罩下! 又快又准! 按理说。 人在水下。 行动不该如此迅疾! 但是白启八段功练得纯熟,已然迈进小成层次。 气血运转勃发之下,硬生生劈开水浪。 没给银沙鲤丝毫的反应空间,就将其兜进抄网。 随后,赶忙翻转过来。 不管四五斤重的银沙鲤如何挣扎,他都死死握住杆子,杜绝窜出逃生的丁点儿可能! “这一次,真要发达了!宝鱼落网,几十两的雪花银到手!” 片刻后,白启心满意足浮出水面,咧着嘴角畅快大笑。 ------------ 第十六章 白送的,才最贵 东市铺子,梁三水埋头算完上午的进出账目,扶着腰叫苦道: “这一天天的,累得要死。 主事一年到头,也就三十两银。 没盼头啊,爹。” 坐在摇椅里闭目养神的小老头,似是懒得搭理不成器的儿子,淡淡道: “喜欢清闲?那敢情好,我送你到黑水河上当打渔人。 三天打鱼两日晒网,饿不死你。” 梁三水讪讪笑着: “儿子身体虚,风里来雨里去,恐怕遭不住。 再说了,没有儿子在你跟前时刻孝敬。 您老怕是吃不香,睡不好。” 他很了解自己爹的脾性,向来说一不二。 自己要不赶紧找台阶下,明日就得穿身蓑衣打渔去了。 “说笑了,你爹五六十的身子骨还算结实。 给你寻一小娘,再生几个争气的胖大小子,不成问题。 到时候,舒舒服服享受天伦之乐,未必轮得到你来孝敬。” 小老头睁开眼,笑眯眯道。 梁三水吓得脸色一变,他熬到二十多岁,方才借着老爹的那点关系,混成鱼栏东市的主事。 这要多出便宜后妈,外加两三个小兔崽子,岂不白白被摘走果实。 “都道虎父犬子,真就没错。” 瞧着梁三水担惊受怕的怂样子,小老头不禁叹息。 杨泉那头恶狼起码能充充样子,吓唬人。 自家的儿子,俨然软脚虾一个。 “阿七有两天没来了。” 梁三水赶忙岔开话题。 他练功没天赋。 因此常被老爹拿出来念叨。 可拳脚又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 每天站桩、打招式、拎石锁玩石球,打熬气力。 千篇一律,每天如此。 进步之缓慢,好像水滴穿石。 这份煎熬,实在忍不了! 所以,自知根骨平庸的梁三水。 宁愿去学堂念书,做些算账计数的散碎活。 “那小子打渔水平突飞猛进,日子眼见越过越好了。” 小老头整天待在东市铺子,对于白启倒不陌生,砸吧嘴道: “可惜,他没啥护身的手段。 想要在黑河县站稳脚跟,光有本事还不够。 人弱无胆,守不住财。” 梁三水却不赞同老爹的说法,反驳道: “黑河县多少打渔人、砍柴人、采药人,辛苦攒出十几两银子,跑到武馆拜师学艺,最后有啥结果? 拳脚功夫就不是几个月可成的。 没有足够的财力,按照秘传的方子食补、药浴,岂能进步神速? 穷苦人想当武者,根本没那么容易! 与其花钱打水漂,还不如买些薄田,本分务农。 过几年娶个婆娘,就安顿下来了。” 小老头满脸无奈,他这儿子差就差在“畏难”二字。 凡事不求上进,只在意稳当与否。 可人世无常,谁也不晓得,哪天就起大风大浪。 若扛不住,一家老小都要倾覆遇害。 可惜,这种道理须得自个儿领会。 旁人讲再多,也是无益的废话。 小老头意兴阑珊,闭上眼继续打瞌睡。 没等他起困意,便有人踏进东市铺子: “水哥,我又来了!” …… …… 白启迈过门槛,手里头提着渔网鱼篓。 他把东西搁在地上,摸出一吊大钱交够租赁的费用。 欠鱼栏的账,就跟赊赌坊的债没两样。 时间越长,心里越不安。 要知道,九出十三归。 放在黑河县,居然算是行情价! 可见离谱! “生分了,阿七,我难道还会滚你的利?” 梁三水笑呵呵接过那吊钱,感慨着白启的小心谨慎。 普通的打渔人,怎么可能注意这些细节。 “水哥仗义的名声,码头上谁不晓得,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该给的钱,绝不能少,否则坏了规矩,让水哥你难做,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白启诚恳说着,语气很是亲近,叫人生不出半点恼怒。 也正因为这份机灵劲,梁三水乐意跟他闲聊攀谈。 “好好好,还是阿七你晓事。 今个打到什么好货了? 东来楼的伙计昨天还问,有没有新鲜的河鳗、白鲢、黑鳙。 咱们铺子的打渔人,就属你最能弄上这些渔获。” 梁三水提笔把账填了,抬头问道。 “水哥,我守了好几天,终于搞到一条宝鱼。” 白启清了清嗓子,拔高音量道。 “宝鱼……嗯,什么?宝鱼!” 梁三水习惯应了一声,然后才意识到不对,脸上露出明显的惊讶之色。 “不得了啊!阿七,你这是撞大运了! 老天爷终于睁眼,让泼天的富贵落你头上!” 一条宝鱼可换几十两银子,对劳苦奔波的打渔人来说,堪称改命的机会! “快快拿出来!是不是活的?死了可就跌价……居然是银沙鲤!至少四斤重!” 梁三水还算平和的心态,在白启打开抄网的那一刻,瞬间激动起来。 他认出那条活蹦乱跳的肥硕大鱼,正是银沙鲤! “这么鲜活,这么好的重量,足以换得四十两银子……爹!阿七打上一条银沙鲤,我给你买了!” 梁三水面色涨得通红,显然气血上涌。 转身急匆匆招呼伙计过称,定价。 “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我的腿脚,也不是吃一条银沙鲤就能解决。” 小老头双手撑着摇椅,一点点站起身,绕过柜台走出来。 他的膝盖像是生锈了,弯曲打直的时候,带着明显的僵硬。 裤腿露出的皮肉,更有些溃烂的痕迹。 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好似鸡爪,已经扭曲变形。 “风湿关节炎么?有点像。” 白启眼睛一缩,梁三水的老爹,这是得了什么怪病? 他心头闪过银沙鲤的介绍,食用能驱湿寒,养筋骨。 “五斤二两重,确实难得。 按照行情价,大概能卖个四十六两。 自己去武馆找门路,可能再高点,五十两出头吧。” 小老头目光锐利,所说的斤两与过称之后分毫不差。 “阿七,你把这条卖给我,五十两成不成?” 梁三水急忙道。 还没等白启点头,小老头就摆手: “你花这钱干甚?五十两够你攒个两三年了,你爹这腿,治不好。 一条银沙鲤,聊胜于无,好受半月又没用了。” 梁三水却不答应,梗着脖子难得硬气一回: “我乐意!今个就相中这条银沙鲤了!又没要你拿钱! 阿七,怎么样?五十两现银结算。 不过我手头没那么多,你得跟我回家拿……” 白启目光来回挪动,瞅着这对父子,忽然摇头道: “水哥,银沙鲤……我不卖。” 梁三水当场愣住,脸色极为难看: “阿七,你……” 他以为白启对五十两的价钱不满意,想要坐地起价。 “水哥你误会了,我知道这银沙鲤能驱湿寒,促气血……平日承蒙你的照顾,怎能收你的钱。 就当我送给老伯了,尽一份心意。” 白启轻声道。 这番话。 像是生铁砸在石板上。 震得梁三水手足无措,呆在那里。 五十两银子啊! 他这个东市铺子的主事,辛苦一年也赚不到这么多! 阿七就算想要讨好自个儿,根本没必要下如此血本吧? 梁三水犹豫不决,他脑子并不笨,明白世上绝无白吃的米饭。 阿七相送银沙鲤,肯定是有所求。 可…… 五十两说丢就丢? 梁三水自问没这么阔气。 所以,哪怕清楚白启藏着其他的意图,他仍然有种被捧起来的舒爽。 人家愿意花这钱,就说明自己的交情,值这个数! 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肯定! “小子,你想从老夫这里求什么? 丑话说在前头,杨泉他爹比老夫厉害。 你若打算用一条银沙鲤,让老夫帮忙,趁早熄了心思。 五十两银子,老夫不差这钱,没必要费力气。” 不愧是人老成精,梁三水还没弄明白,他爹就已经看清楚了。 免费给的,往往才最贵。 里面掺杂着人情,很难还。 “请老伯放心,我就求个指点。” 白启不卑不亢,腰杆挺得很直。 “啥指点?五十两银子,够你进内城,拜师武馆孝敬茶水,练两个月的拳脚功夫。” 小老头似是来了兴致,好奇问道。 “我想知道,拿捏气血之后,该怎么养劲?” 白启抬头回答。 “什么?你,无师自通?养出气血,还拿捏住了?” 小老头饱经风霜的脸庞一惊,鸡爪似的手掌,猛然抓住白启的胳膊。 ------------ 第十七章 指点,出路 小老头鸡爪似的手掌,直接拿住白启的右边胳膊。 动作十分凌厉,好似苍鹰扑落,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这就是真正的练家子?好厉害!也不知道在哪个层次!” 白启只觉身子一轻,双腿离地,整个人竟被拎起。 全身筋肉不由自主地剧烈弹抖,发出水流哗似的细微声音。 难以想象,梁三水他爹瞅着平平无奇。 腰背佝偻,瘦小如猴,好似风烛残年的糟老头。 体内居然蕴含着极为凶悍的气力,能将一百几十斤的骨架轻易提动。 “爹,你这是干嘛?咱们可不能明抢!” 梁三水瞪大眼睛,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滚一边去!外行人啥也不懂! 好小子,当真是养出气血,拿捏住了!” 小老头啧啧称奇,没搭理咋咋乎乎的梁三水,笑着把离地几寸的白启稳稳放下。 进而两指并拢,飞快在少年的肩膀、腰胯、脊柱等地方戳动。 嘶!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 好似电流窜过,让人有种半边身子都发麻的酸疼。 白启双脚踩在地上,表情有些扭曲,险些踉跄跌倒: “这是摸骨?看我有没有成为武者的天赋?” 梁三水他爹五指像铁钳,捏得自个儿胳膊生疼。 这般大的劲力,怪不得把他当小鸡仔似的随意摆弄。 “好,很有精神! 两腿筋肉结实,下盘扎得稳重。 腰、背、胯、脊骨,都还成,没长歪,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小老头仔细打量,浑浊眼眸放出光彩,好似发现泥沙掩埋下的圆润蚌珠。 既感到意外,也觉得惊喜。 黑河县的打渔人,没有八千,也有一万。 里面能够成材的好苗子,每年未必凑得够双手之数。 没成想,正好叫他撞见了一个。 实在难得! “你没进武馆拜过师?只靠吃肉干饭,就能把气血养得这么好?” 小老头眼中透出怀疑之色。 须知,练武不是无中生有。 气血要壮,拳脚有力,首先得自身条件好。 比如体格强健,筋骨结实,经得起锻炼。 不然的话,站桩、抡石锁、练招式,磕磕碰碰受伤几次,人就废了。 怎么打熬功夫? “未曾进过武馆。因为没钱,孝敬不起茶水。” 白启摇摇头,如实相告: “我就用几百文买了一本《八段功》,每天打渔下河的时候,自个儿琢磨瞎练。” 真是无师自通? 八段功?什么三流的货色? 都没听说过! 小老头眼角抽动,有些难以置信: “只值几百文的大路货,也能叫你练出名堂? 人人如此,黑河县的那么多家武馆,都可以关门大吉了!” 看到小老头不信,白启张口念了几句八段功歌诀,然后道: “字字属实,不敢欺瞒老伯。” 梁三水他爹眉头紧锁,忽然扭头就踹了自家儿子一脚: “你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人家辛苦劳作之余,还不忘勤奋练功。 你若有白阿七一半的努力上进,怎么会一练门槛也迈不过去!” 这关我啥事? 梁三水委屈巴巴,却不敢还嘴。 “露身蹬水足上功,斜肩抗水破浪行……不堪入耳! 很下乘的水战功夫,寻常人练个十年都未必拿捏得住气血!” 小老头听完八段功的歌诀,并不觉得有什么精妙之处。 极为普通的泅水术罢了,堪堪入流的粗劣招式。 卖几百文都算贵了。 “没有师傅指点,领你进门。 却能养出气血,感应拿捏,很不错。 老夫名叫‘梁老实’,你唤我一声梁伯即可。” 梁老实背着双手,瞅了眼抄网里的银沙鲤: “小子,你要想清楚了,五十两银子,足够让你进内城顶好的武馆。 放着拳脚功夫不要,单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指点,可划不来。” 白启双手抱拳,正色道: “小子打听过,像我这样的打渔人,即便花几十两银子拜师,也未必能得到什么真传。 一家武馆开的大,招的弟子必然也多。 馆主师傅哪能挨个指点,悉心教导。 到时候,无非跟着师兄练拳。 若无好吃好喝,大补药浴,也难有成就。 等到五十两用干净,我又要回黑水河打渔。 与其如此,干脆把这条银沙鲤送给梁伯。 换成一份人情,一条出路。” 白启这番肺腑之言,让梁老实颇为动容。 十七八岁的小小年纪,能将事情想得这么透彻,殊为不易。 但他仍然不想接下这条银沙鲤,招惹杨泉他爹。 自己因病养老这么多年,儿子又不争气。 做事只求稳妥,节外生枝毫无必要。 “宝鱼,让三水花钱买。 指点,老夫也能给些。 不过,认师傅攀交情就免了。 老夫是鱼栏出来的练家子,一身武功皆拜东家所赐,难教徒弟。” 梁老实叹息道。 如果早个二十年,以他的脾性,见到这种成材的好苗子。 必定抢着收下来,绝不至于畏首畏尾。 可惜现在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连带着心气衰退,懒得再多管闲事。 “无妨的,黑水河八百里,怎么会缺宝鱼……这条银沙鲤,就当送给长辈的见面礼。 以后打上来其他的好货,再明算账也不迟。” 白启像是不经意地,提到自己非同寻常的打渔本事。 “啊?阿七,你真有把握再弄到银沙鲤?” 梁三水面带惊讶,他感觉眼前的少年变化极大,不再是以前唯唯诺诺的小心样子。 好像铁匠铺子里头淬过火的刀剑胚子,开始展露锋芒。 “水哥,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喜欢讲大话的那种人。 一口唾沫一个坑,说到就做到!” 白启昂首挺胸,俨然信心十足。 他从看到梁老实的僵硬腿脚开始,便想到凭借银沙鲤攀个交情。 倒不是单纯为了找个靠山,阻挡杨泉。 主要黑河县上升的门路不多。 抛开卖身进鱼栏、柴市、火窑,然后托关系熬资历当个管事的这条路。 无非就是花钱入武馆,拜师学武艺。 若自身有财力、有天赋,能被师傅赏识相中。 能成为亲传,扛得起武馆的招牌。 这才算出头。 至于勤勤恳恳,本分做活。 估摸着一辈子也难翻得了身。 梁老实是鱼栏的练家子,他要愿意做这个引路人。 绝对比白启花几十两银子当敲门砖,去武馆碰运气强得多。 “你这娃儿,当真聪明得很,若非老夫已经有个蠢儿子了,非得把你认下。” 人情熟练,本事也有,梁老实那份拒绝的心思一退再退,最后叹道: “罢了,三水,你把这条银沙鲤处理干净,熬汤喝。 阿七,咱爷俩去后院,给你好生指点下。” 铺子里,梁三水瞧着抄网里活蹦乱跳的银沙鲤。 又抬头望向一老一少的前后背影,忽然面皮一抖: “坏!引狼入室了! 爹该不会看到阿七有本事,就收他当干儿子,把我送去黑水河打渔吧!?” ------------ 第十八章 练筋,炼劲 东市铺子后面有块空地,黄土夯实平整,铺着大条青石。 白启忙前忙后,先把柜台那张摇椅搬来。 再扶着行走不便,脚步蹒跚的梁老实安稳坐下。 又端热茶,摆好杯碗,以供解渴。 他上辈子捞偏门入行,走得顺风顺水。 除去皮囊好,能说会道之外,还有一手伺候师傅的厉害本事。 短短几年,就学到真正的手艺,比起同时进来的师兄弟快多了。 “你这娃儿,太会讨人喜欢,三水就没这份机灵劲,脑子不活泛。 他若有你一半的上进,这东市铺子,未必能姓‘杨’。” 梁老实抿了一口滚烫茶水,感慨道。 卖乖这种事,要把握住分寸。 太明显了,便是谄媚。 反而容易招致轻视、厌烦。 只有恰到好处,才会觉着舒服,认为这人值得亲近。 阿七就很懂。 难怪那么多打渔人,三水就喜欢跟他说话,杨泉也起过招徕的念头。 “水哥为人稳重,又热心肠。 东市码头上,谁听到他的名字,不是竖起大拇指。” 白启没有急切喊出那句“公若不弃,我愿拜为义父”。 他瞧得清楚,老头儿对梁三水不满意只是表象,实际还是挂念着。 自己一个外人,如果迫不及待抢着做孝顺的干儿子,未免显得别有所图。 “笑话!能在黑河县挣下大份家业的厉害角色,谁不是心狠手辣? 这年头,发善心,做善事,只会被当成好欺负。 三水,他就是太软了,没血气。” 梁老实轻轻哼了一声,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却很满意。 自家儿子自己骂得,别人若是敢瞧不起,那便等于打他的脸。 “说正事,练武主要看根骨。 啥叫根骨?膀大身圆,虎背熊腰,铜头铁脑,这些都是好成材的苗子。 讲简单些,就是你长得高壮,筋骨结实。 体格猛,力气大! 这种人吃好喝好,站桩练功,很容易就感应气息,拿捏气血! 练起拳脚功夫,事半功倍,进益飞快!” 梁老实双手握着茶杯,慢悠悠道: “老夫刚才摸了摸你的骨,难得没长歪。 浑身大块的腱子肉有锻炼痕迹,气血很足。 通常来讲,打渔人每天下河。 体内积累湿气重,只能喝酒驱寒,上了年纪就腰腿疼。 尤其是伙食不好,过得劳累,饱一餐饥一顿。 导致身子瘦弱,气血贫乏。 这就叫没天赋,根骨差! 打熬个三年五载,都不好入门。” 白启心思浮动,就像上辈子所了解的健身运动,大骨架往往容易出效果。 天生瘦小,底子薄弱的人。 也不是没办法练成,但要付出多于数倍的辛苦与汗水。 “幸亏有技艺加持,每天磨练,并没有消耗太多精神。 加上这阵子打渔赚钱,吃肉干饭,营养充足,让我把身子骨养好了。” 练习八段功之后,白启胳膊、大腿的筋肉饱满,连带腰身壮了一圈,不再是单薄的身板。 这才成了梁老实口中所说,练武成材的好苗子。 “不过你只会养气血,没有学过打法,所以练不出劲。 就像傻大个抡起王八拳,也许能吓唬到外行。 但遇到真正的练家子,三两招就撂倒了。” 梁老实半眯着眼睛,再次打量面前的少年郎。 腿长,肩宽,古铜色的皮肉包裹筋骨。 全身上下匀称结实,颇有股利落劲儿。 “可惜,个子差些,若有七尺、八尺来高,便是很标准的九头身。 不过你年岁小,往上拔一拔筋骨,还能长,不急。” 梁老实评头论足完毕,咳嗽两声吐出一口痰。 再用茶水润润嗓子,开始进入正题: “练功讲究门道,里头关窍很多。 黑河县那些能站稳脚跟的武馆,多半都有独家的手艺。 外行人自个儿瞎琢磨,毫无所成都算运气好。 把自己弄残弄废,都不在少数。 阿七,你可晓得四大练?” 白启点点头: “听人讲过,练筋练骨,练皮练气四个层次! 也叫做,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跟周天采气。” 梁老实笑了笑: “后面是府城的道官、仙师的说法,咱们武行的练家子没那么文绉绉。 所谓练筋,就是把全身大块肉锻炼得结实饱满,反应灵敏。 大成之时,可开六七十斤的大弓,赤手空拳搏斗虎豹豺狼。 想要成为练家子,首先在于‘气血’。 体壮身强,面有血色,才能开始练功。 通过站桩呼吸,逐渐感应,进而拿捏住。 再以拳脚招式,淬炼‘劲力’。 出手有劲,力贯全身,可举起千斤大鼎,开碑裂石不在话下!” 这些拜入武馆才能知晓的常识指点,白启牢记于心。 他简单捋了一下。 一练大关,分为“养出气血”、“感应拿捏”。 最后才是“淬炼劲力”。 自己靠着那本八段功,已经不知不觉要走到第三步了。 “劲力怎么练?自然是用招式! 内城十几家武馆,拳、掌、腿、爪,轻身步法,再到擒拿,无所不包。 人不可面面俱到,精力有限。 二十岁之前,能够把一门功夫的‘劲力’淬炼好。 练筋大成,迈入大关,就算‘出类拔萃’了。” 梁老实把玩茶杯,抬头问道: “阿七,你今年多大了?” “下个月中,就满十七岁。” 梁老实颔首: “嗯,虽然起步稍微晚,可进度不慢。 以你的根骨,三年之内,淬炼出一门功夫的‘劲力’应该有望。” 白启故意浮现一抹期待与激动,他知道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那条银沙鲤,究竟给得值不值。 便看梁老头出手是否大方了。 “你小子,听老夫说着没甚意思的废话这么久,终于来精神了。” 梁老实打趣两句,神色郑重道: “五十两银子,对老夫、三水都不算多。 但以你的家底而言,却是很重的心意。 老夫生平不爱做占便宜没够的破烂事。 你进武馆拜师,按照流程,二十两的茶水费孝敬完,做个学徒,也就得到一门入流的下乘武功。 能养气血,感应拿捏,但,淬炼劲力是妄想。 至少三年五载难有所成。” 白启深以为然,他早在跟虾头聊天的时候,就做出过类似猜想。 安身立命的好本事,绝没有这么容易就拿到手。 去鱼栏、柴市、火窑卖身当苦工,一顿饱饭一餐稀粥,白干三年才算合格的“杂役”。 然后再效力五年,当上“学徒”,才能跟着师傅学艺。 熬个十年出头,成为“长工”,勉强就能养家糊口。 “老夫投身鱼栏,因着根骨尚可,又立下几次功劳,蒙得东家赏识,传授一门中乘的‘鹰翻十八势’。 勤学苦练,八年乃成,迈进一练大关。” 梁老实咧开嘴,提到过去往事,浑浊眼里迸出几分凶狠气。 他把茶杯倒过来,三根鸡爪也似的干瘦指头,沿着杯底一转一绕,硬生生扣下成圆也似的“扳指”。 白启脸上适时地现出惊色。 武者开碑裂石是气力大,可手指发劲如刀剜,轻易切下杯底不伤分毫。 这便很看功夫的火候了! “鹰翻十八势,也叫‘鹰爪翻子拳’。 手脚并重,架势较大,硬攻直进,放长击远……” 小露一手的梁老实抬头瞅了瞅,像是嗓子眼被卡住了,半天不往下说话。 白启心领神会,赶忙接过老头手里的茶杯,续足茶水,双手敬上。 “老夫若有你这眼力劲,当年学拳脚的时候,搞不好也能成为亲传,压过杨猛那厮一头。” 梁老实满意道。 杨猛? 杨泉他爹? 白启默默把名字记下。 “这门鹰爪翻子拳,乃是鱼栏从天鹰武馆买来全本。 最多父传子,老夫不好教你。” 梁老实像瓦肆说书人似的,一个包袱来回抖。 听得白启眼角抽动,忍不住捏紧拳头。 这老头,太调皮了! “不过嘛,老夫手里另有一门上乘功夫。 是早年救过一位学医的老郎中,被他所赠。 唤作‘金丹大壮功’,又名‘劲气铁布衫’!” ------------ 第十九章 打铁自身硬,晋升“哥”字辈 上乘武功? 白启心头一震。 首先产生的念头,就是怀疑! 这老登诳我! 欺负我没读过书?! 虽然黑水河打渔人的见识不多,却也知道武功拢共分为上、中、下三乘。 《八段功》作为下乘里面的大路货,都能卖个几百文大钱。 更高层次,自不用说。 厉害些的中乘武功,淬炼出劲力,突破一练大关,便是真正的练家子。 出去开办武馆,打响招牌绝无问题。 至于上乘武功,据说有着练骨秘法,可以让人跨过二练门槛。 哪怕几千两雪花银撒出去,都难买到真货。 如此稀罕的东西! 怎么可能因为一条银沙鲤的人情,就传授给白启? “嘿嘿,觉得老夫在糊弄你,对吧。” 瞅见白启震惊的表情,梁老实颇为满意,终于不再卖关子: “上乘武功确实金贵,是能传家的宝物。 可这门‘金丹大壮功’有些不同,它本该有两式三招,对应练筋练骨层次。 等落到老夫手里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只剩下前面两式——‘大字站桩运气式’、‘大海淘沙骑虎式’。 乃是吐纳、炼劲的门道。 而且,这功夫是医武合一,内练气功的路子。 着重温吞养生,精进缓慢,拳脚威力几近于无。 说是上乘,实则也就中乘偏下。 没那么值钱。” 白启不由松了一口气,倘若梁老实当真传授一门上乘武功,反倒显得烫手, 他专程从虾头那里打听过,内城拢共十七家武馆。 但能够学到上乘功夫,跨过练筋,直入练骨的金字招牌。 也就三块! 神手门! 断刀门! 天鹰武馆! 这些学徒众多,弟子过百的大势力,只吃富户。 招的都是吃得起肉、买得起药的好人家。 为温饱发愁的贱户之身,根本踩不进门槛。 以白启这点儿微末本事,他今天敢把上乘武功揣怀里。 明日就得被狠角色抢夺走,尸身沉进黑水河。 “瞧你这样,知道不是上乘功夫反而更高兴。 十七岁的娃儿,能有这份稳重性子,真心不错。” 梁老实夸奖道。 想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窑子里头的风骚婆娘露块肉,自己都管不住眼睛。 别说一份上乘武功摆在面前了。 “多少肚量吃多少饭,不然得撑死自个儿。” 白启挠挠头,摆出张亲近的笑脸。 “老夫也做过砍柴的樵夫,知道穷苦人出身,想出头不容易。” 梁老实招手喊来自家儿子,让他去放账簿的地方取秘笈。 片刻后,厚厚几十张纸线装成册的《金丹大壮功》就被递给白启。 后者粗略翻开,上面图文并茂,注释清晰。 而且还有关键的诀要解释,堪称甩八段功十几条街远。 “淬炼劲力,先过四肢,再到腰腹,过脊背,入头脑。 这门功夫进展缓慢,温吞养生,没有出岔子的风险。 你拿去琢磨,遇到不懂之处,老夫再给你指点。” 梁老实颇为大气,都未让白启抄一份,而是直接送出原本。 可见,他对于残缺不全的《金丹大壮功》,着实兴趣不大。 “梁伯,今日之恩,定然不忘!” 白启却郑重其事,双手接过线装册子。 如获至宝一般,将其贴肉收好。 “老夫只能做这些了,之前听三水讲过,杨泉收了钱,要逼你家小弟做林老六的干儿子。 这事儿,能拖则拖,等你淬炼劲力,站得稳了,老夫再做个东道说和两句。 阿七,你须得明白,打铁还要自身硬。” 梁老实语重心长,告诫提醒道: “你若没本事镇住场,就算老夫强出头,杨泉也是口服心不服。 日久积怨之下,迟早再迁怒你们兄弟俩。” 白启心头一凛,梁老头不愧是老江湖,考虑的更周全。 倘若只用银沙鲤攀个人情,借势去压杨泉,逼退那头恶狼。 依照后者的性情,搞不好越想越气,故意寻衅找茬。 他手底下养着这么多泼皮,就算不动手。 整日就在门前转悠,恐怕也难安心做事。 老话讲,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只有及早把《金丹大壮功》练成,才能让杨泉不敢小瞧,知难而退。 “梁伯说得在理,我一定会勤加苦练,淬炼出劲力来。” 白启重重点头,心想道: “有存于心神的那道墨箓,再配合上我过人的根骨,应该不难掌握这门内功。” 人在伙房忙活许久的梁三水,端着热气腾腾的砂锅: “爹,汤熬好了。” 梁老头嗯了一声,好似并不怎么在意。 他这病根落下太久,体内湿寒风邪淤积如泥,难以疏通干净。 一条银沙鲤,治标不治本,最多好受几日,旧症又会复发。 “这鱼没有去鳞,只除掉腮、肠,油锅煎出金黄,用姜酒去腥。 先大火烧开水,再文火慢炖,确保效力都熬进汤里。” 梁三水却很上心,仔细烹饪宝鱼,小心送到老爹面前。 “知道了。” 梁老实靠在摇椅上慢悠悠晃动: “阿七,正好饭点,你也留下来,喝一碗吧。” 白启瞥了眼旁边的梁三水,看到脸色没啥变化后,方才弯腰拿起汤勺: “水哥,咱们先盛一碗出来,给梁伯尝尝滋味。” 伺候梁老实用饭这种事,肯定要亲儿子做。 “好嘞!” 梁三水后知后觉,赶忙端碗盛出乳白色的鲜鱼汤,送到老爹手边。 “孝敬亲爹还得阿七一个外人教你,你啊。” 梁老实习惯性挑了挑儿子的错处,转而又放缓语气道: “你也坐下,陪我一起喝汤。” 梁三水受宠若惊,没想到得来不易的宝鱼汤,自己竟能分一口。 “好香!” 白启双手捧着碗,小小抿了一口,入口便是鲜美的滋味。 他平常打到鱼虾做菜,舍不得用料,滋味远没这么好。 接着顾不得滚烫,一口气就把用银沙鲤熬制的宝鱼汤喝得干净, 很快地,白启感到全身热气上涌。 小腹养出的那股气血似乎壮大,徐徐化为温和的暖流,游走四肢百骸。 “这便是宝鱼么?效用如此明显,几乎立竿见影!” 明明只是一小碗的汤水,却将白启撑得很饱,好像饮了烈酒,脸色微微发红。 然后毛孔舒张开来,发出蒸腾的汗意。 “注意,要口吸,鼻呼! 吸气,双手由体侧上端齐胸,掌心向上,掌指相对…… 呼气,双手小臂内旋,猛力前插,变掌心向下,掌指向前……” 梁老实喝完两碗汤,又挑些鱼肉吃了,看到白启这副模样,不慌不忙指点道: “把《金丹大壮内功》第一篇,‘大字站桩运气式’练一练,消化宝鱼的好处。” 白启有识文断字的技艺加持,可以过目不忘。 瞬间想起秘笈记述的图文内容,开始按照动作摆出架势。 口鼻交替,一呼一吸间。 腹内的气息随着血液奔流,四处窜动滋养块块筋肉,令他有种暖洋洋的舒服感受。 仅仅半个时辰不到,那道墨箓轻轻震动,闪烁出几行文字。 【技艺:金丹大壮功(入门)】 【进度:1/800】 【效用:练就大劲大力,外易寸筋寸骨】 “这么快就摸索出这门内功的诀窍了?真是练武的奇才不成?” 吃饱喝足,正在剔牙的梁老实眉头一皱,眼中透出一抹惊色。 要知道,他当年搞到这本残缺的《金丹大壮功》,琢磨好几天才找对练法。 这小子,确实有点悟性! …… …… 全神贯注,心无旁骛。 等到白启再睁眼,已经是夕阳西下,天边泛起橘红金辉。 摇椅上的梁老实人已不见,梁三水也没踪影。 他双掌重叠,收起站桩的架势,默默调息一阵。 腹内那道气血已经愈发凝聚,好似江河水浪,奔腾的厉害。 “就一碗宝鱼熬制的鲜汤,就让我省去至少二十天的苦练。 难怪那些武馆的弟子,不惜耗费重金购买。” 学到淬炼劲力的中乘武功,又喝上宝鱼汤,增进气血,收获不小。 白启心情大好,抬腿朝前门走去。 路上遇到那些东市铺子打杂帮忙的伙计,个个都冲他喊: “七哥,练功好了?” “水哥备好晚饭,让你去吃嘞!” “以后多多关照啊,七哥!” 白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这是看在梁老实、梁三水父子的情面上? 只不过沾了几分关系,我就从“白阿七”晋升为“白七哥”? 排进“哥”字辈了! ------------ 第二十章 天材地宝,补身药方 白启咧嘴笑着,心想道: “等我啥时候当上‘爷’字辈,大概就算黑河县的一号人物了!” 仅仅只是跟东市铺子的梁氏父子攀到交情,便被叫成“七哥”。 倘若以后拳脚功夫练出名堂,打响名号。 兴许就能称一声“七爷”了。 收起心头的那点儿憧憬,白启逐一回应跟他打招呼的伙计。 还是如往常温良和气,并未就此顺杆往上爬,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 人家敬他三分,乃是冲着梁老实、梁三水这对父子。 自个儿若当真了,急不可耐去狐假虎威抖搂气派。 才显得可笑。 做人,心里得有数! 捞偏门做买卖,最重要的就是清醒,不能昏头。 否则迟早阴沟里翻船,栽个大的。 铺子前门的屋檐下,梁三水拉开木椅: “阿七,快坐,一起吃个饭再回去。” 大桌摆着两荤两素一汤,香气诱人,颇为丰盛。 “烧了一条鱼,炖一碗扣肉,清炒的豆芽,凉拌的木耳,打的蛋花汤。 我家过年都未必吃这么好。” 白启大略扫过,不禁感慨。 这种脱离贱户底层,不用再为温饱发愁的好日子。 确实舒坦,让人向往。 按照梁氏父子的伙食条件,大抵算个“中产”? 如果再置办几家店面铺子,手底下养活二三十口人。 出入仆从相随,相交皆为商户的东家掌柜。 能平得了事,摆得起酒。 那便是有头有脸的厉害角色。 “短短半天,就把桩功练得像模像样,阿七,你确实很有天分。” 梁老实夹了一筷子鱼腹,放进白启的碗里。 “但拳脚功夫只靠苦练,也不行。 我学拳的师傅教过,三分练,七分养,最能壮大气血,淬炼劲力。 可惜,咱们没那条件,一日三顿吃饱已经不易。 想要精细的药膳食补,实在是奢求。 最多做到七分练,三分养,勉强不伤身就好。” 白启咀嚼细嫩的鱼肉,狠狠扒两口白米饭,吞咽下去才开口道: “梁伯,怎么才能养身?” 梁老实喝完银沙鲤熬制的宝鱼汤,湿寒风邪驱散不少,精神头略微好些: “自然是用药。天材地宝秉承精气,如果有非凡的际遇得之,受用无穷。” 白启睁大眼睛,认真听讲,这可是难得增长见闻的好机会。 他在黑水河打渔一辈子,也未必晓得啥是天材地宝,又该怎么用药养身。 这些不为外人道也的秘传隐事,没在武馆砸个百把两银子,岂会教你知道? 各行各业的手艺,最是难学! 便是想当厨子,你不把大师傅当亲爹供着十年八年,都休想会炒几道菜。 梁老实很喜欢这种被求教的感觉,吃几片清爽可口的凉拌木耳,解释道: “我也是从老一辈的师傅那里,晓得这些杂七杂八的说法。 天地之间,山水之源,有灵秀气韵。 行于地下,发生万物,就叫‘地宝’。 一般来说都是死物,像成了精的蜈蚣能出‘定风珠’,有气候的狐狸身上养‘火云丹’,千年人参可变成巴掌大的小娃娃。 说白了,便是吸收日月山泽之灵,独得天地精华之气。 比如,黑水河的宝鱼、五百里山道的宝植,都属于此类。 至于传说中,有起死回生,白骨生肉之能的‘天材’。 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 天材地宝太难求,只能撞大运。 所以,一般练家子用药补,外敷内服,泡澡洗身。 那些武馆就凭这个吃富户的银子。 入门当学徒,站桩练功底子不好,一剂壮骨粉总得要吧? 拿捏不住气血怎么办?早晚两碗强身汤,再差的根骨半月都可成。 淬炼劲力更简单,虎血散、豹胎丸……吃上一年左右,绝对没问题。” 白启放下碗筷,搓了搓牙花子,难怪都道穷文富武。 这要没点家底支撑,哪里养得起? 由此看,没根骨去习武,实在堪称吞金兽! “能够成为黑河县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多少都有与武功配套的养身药方,这才是能传几代的好东西。 拳谱,功法,站桩,招式,反而是其次了。 比如。神手门的‘续筋膏’,断刀门的‘熊胆大力酒’,天鹰武馆的‘紫芝养心丸’,都是名声在外。” 梁老实如数家珍,随后微微一顿,瞅了眼就差把“贫穷”两字刻在脑门上的白启: “前头说的,三十两银子五剂两碗。 后面的,有钱也难买到,是武馆亲传才能享受的顶尖待遇。 你就甭惦记了。” 一条四斤重的银沙鲤,抵价五十两。 能让打渔人改变人生境遇的一笔巨款! 敢情还不够吃几碗劳什子的壮骨粉、强身汤? “搞钱!必须要狠狠搞钱!” 白启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晋升“哥”字辈的自得瞬间一扫而空。 转而开始重新订立小目标! 买得起养身的大补药! “老夫这里有两张药方,待你打渔赚钱了,可以按照上面的配制,自己煎煮服用。 能省一点,是一点,勤俭持家嘛。” 满足好为人师的瘾头,梁老实掏出两张方子。 一份外洗,一份内服。 应该是《金丹大壮功》的配套药物。 “多谢梁伯!” 白启连忙接过,这条银沙鲤白送的太值了。 “打渔人是贱户之身,学本事,熬出头,难如登天。 阿七你有根骨,天赋不俗,老夫愿意拉你一把。 但也仅止于此了。” 梁老实耷拉眼皮,好似犯困了,语重心长说着: “黑河县的路不宽,上面沟沟壑壑,坎坎坷坷太多。 能否越过去,还是要看你自个儿的手段。” 金红余晖沉进黑水河,茫茫夜色从四面八方铺盖过来,带起深重的寒意。 码头上大多打渔人都已收工,只有少数还在苦熬,想着能不能再弄些进账,换米粮回去。 世道艰难,概莫能外。 白启站起身,郑重作了一揖: “不管以后,我是淹死在风急浪高的黑水河,还是埋身于深林险峻的五百里山道! 梁伯这份引路的恩情,绝不会忘,必然报答!” 梁老实摆摆手,显然没当回事,随口道: “你多打几条银沙鲤,让老夫活着的时候多舒服几天,就心满意足了。” 白启将其牢牢记在心里,以他小成的打渔技艺,再中宝鱼并不难。 另外,也许自己没钱。 吃不起虎血散、豹胎丸。 可牛角鲳、银沙鲤、金虹鳟。 这些都属于“地宝”之列,一等一的好货! 若能弄上一条,效果也不比那些大补药来得差! ------------ 第二十一章 做大做强,搞起事业 “外洗的药材,有羌活、荆芥、附子、麻黄、透骨草…… 需要研成细末,用三个布袋装好,再以瓦锅煎煮,可以烫脚、沐浴。 内服的话,则是把鸡血藤、豆豉姜、伸筋草……熬成水。” 回到土胚房,白启取出纸张微黄的药方子。 借着昏黑的灯火,仔细辨认熟读于心。 还好这些药材不贵,没有什么值钱的“山货”。 譬如,野参、桦树茸、老灵芝之类。 总体加起来,也就七八百文左右熬成一副。 相比起拜师武馆耗费的汤药钱财,可以说是九牛一毛。 “羌活,药性辛、苦,温通升散,气雄而烈…… 荆介,具备透疹、止痒、消疮、化瘀的功效……” 白启低头,反复念着方子上的药材。 约莫十几遍后,心神忽然一震。 弥天盖地也似的玄奥墨箓闪烁,霎时涌现出阵阵感悟。 诸般药材的性质、作用、功效,以及君臣佐使如何相配。 皆如一段段文字清晰呈现,深深烙印在脑海。 【熟读药方,触类旁通,掌握‘辩药’之能】 “咦?” 白启微微惊讶,眼皮跳动,唤出墨箓。 果然又多出一点微渺的灵光。 凝神看去。 【技艺:辩药(入门)】 【进度:7/800】 【效用:验其体,观其色,嗅其色,嚼其味,为定法也】 “平白领会一门技艺,看来识文断字小成之后,果然对我的悟性、理解,有些许加成。” 白启眸光掠下,墨箓流转。 【技艺:识文断字(小成)】 【进度:(163/800)】 【效用: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触类旁通,渐有所成】 “不同技艺相辅相成,能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我能掌握百般千种的‘技艺’! 那该是何等厉害!” 白启眼中升起一抹异色,低头思忖。 目前来说,糊口的活计,打渔; 自身的本事,识文断字; 以及拳脚功夫,八段功和金丹大壮内功。 都被“技艺”囊括其中。 只要掌握练习之法,便能持续精进。 “技艺累积,效用叠加,所能带来的好处,绝对不止于此。” 默默注视那几团浮浮沉沉的大小灵光,白启顿觉内心充实,浑身充满干劲。 只要肝不死,就往死里肝! 金丹大壮内功! 开练! 屋内,捧着碗扒饭的白明,抬头望着屋外站桩的身影。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尽是钦佩与崇拜。 “阿兄,真是努力啊……” …… …… “阿七,你可太勤奋了!” 翌日一早,虾头来到河岸边的土胚房,看到一身短打灯笼裤的白启正在站桩。 “我听人讲,梁三水他爹,认你做徒弟了?” 他绕着走动几圈,好像想从中看出啥门道。 咝!咝!咝! 白启无瑕回话,他用舌头抵住上颚,牙齿留出一丝缝隙。 大股气流被吸进去,发出“错”字响声。 这时候再闭紧嘴巴,缓缓用鼻呼出。 一吐一纳,一呼一吸,牵动全身的气血,迅速地走遍各处。 使得大块筋肉紧紧绷着,隐隐像是铁板金钟,连成一体。 如此循环数十次,直到汗水渗出毛孔,完全浸湿粗布衣衫。 “好累!本以为我把气血养得不错,没想到连半个时辰都站不住!” 白启感到有些精疲力尽,及时地收住架势,扭头看向满眼羡慕的虾头: “谁瞎编乱造的谣言?我就打了一条银沙鲤卖给东市铺子。 水哥他爹体内湿寒风邪重,刚好要用宝鱼熬汤治一治病根。 这才攀上点交情,怎么可能认干爹!” 虾头半信半疑,又问道: “那你咋学会武功了?” 白启随口扯道: “梁伯念我的好,又看我身子骨弱,故而传了一门养生功。 只有练法,没有打法。” 虾头退后两步,认真瞅着筋肉结实,体格精悍的白启: “你这,也叫弱?起码能打三个我了!” 哼哼,何止是三个! 白启压下欲要上扬的嘴角,已经拿捏气血,开始淬炼劲力的他,至少有十虾头之力。 “梁伯说我是内虚,元阳外泻。 表面看不出来,实际就像漏水的木桶,唉。 这桩事儿,我只跟你说了,可别外传。” 虾头睁大眼睛,似是没想到阿七还有这种难以启齿的隐患。 他立刻变得严肃,用力拍着胸口: “我虾头出了名的讲义气,绝对不会泄密! 诶,原来你也打到宝鱼了。 正想跟你说呢,我爹蹲守迷魂湾好一阵子,昨晚上了两条鬼纹鱼! 拿一条上供给杨泉,剩下的还能换些钱,让我进武馆拜师!” 白启挑起眉毛: “厉害!迷魂湾钓鬼纹鱼,可要点本事!” 听到阿七夸赞自家老爹,虾头却没太多高兴之色,低头闷声道: “我爹快十来天没回家了,前阵子传闹水鬼,把陈大他们害了,吓得我娘整夜睡不好! 阿七,我又有些不想练功学武了,万一没搞出名堂,浪费钱咋办?”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虽说虾头靠着爹娘、两个姐姐,没吃过太多苦。 可心里头到底明白事理,知道钱财得来不易。 白启安慰道: “进武馆也是给自己谋条出路,你又不会打渔,搁码头上当伙计、做苦工,糊口都难。 等你爹娘年纪大了,还能每天下河么? 咱们总得学点够用的本领,挣个温饱。 这叫,未雨绸缪。” 虾头眼睛一亮,似被说服,连连点头: “阿七你说得对!等我学成松山门的‘铁裆功’,便把你领进来! 曹师兄说了,铁裆功最能那啥……敛精还元,提肾补阳! 肯定能根治你的毛病!” 白启没接过话茬,外城的武馆招牌,多半没啥真本事。 但学会几招把式,又有师兄罩着,至少不会叫人轻易欺负。 要是捞到什么看家护院,或者走镖送信的碎活儿,也能赚些大钱。 对于虾头来说,的确算条出路。 “走,我爹打到宝鱼是大喜事,特意割了几条肉!让你中午过去吃饭哩!” 虾头拉着白启,兴冲冲往大田湾的方向赶。 他们这些住不进县上外城的贱户渔民,往往沿河安家。 大家挨得都近,形成一片错落的土胚茅草房。 当初,白启刚穿过来,病得半只脚踏进鬼门关。 阿弟白明跪地磕头求过去,也就虾头他爹、余老头寥寥几人,各自凑了凑,匀出半升米。 乡亲并非冷漠,只是自个儿吃不饱饭,确实也没余力搭理闲事。 一饭之恩,救命之情,他始终记着。 “好啊,我也有点小事想跟长顺叔说。” 白启大步走在田垄上,念头浮动。 他现在又要练功又要打渔,难免分心。 学武重要,可搞钱也很重要! 如果能跟虾头他爹合作,由自个儿选择好下网的鱼窝,然后让长顺叔捕捞。 就可以节省出很多时间。 等以后渔获多了。 卖掉舢板,换条乌篷船。 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也不是问题! “嘿嘿,白记渔铺……这名字听着就美!” 两人年轻体力好,步子迈得飞快。 没过多久,便看到虾头他家的茅草房子。 泥黄色的矮墙,扎起一圈的篱笆,两三间土屋并排靠着。 还未等他们走近,便有农夫打扮的老人大喊: “虾头!快回去,你爹被打了!” ------------ 第二十二章 我的钱烫手,怕你拿不住 “什么?我爹被打了!” 虾头闻言大惊,撒开腿就往家跑。 “以长顺叔老实巴交的本分性子,还能惹麻烦上门? 莫非跟鬼纹鱼有关?” 白启心下一动,连忙跟过去。 扎起的篱笆外边,已经围成好几层。 “爹!这是咋了!?” 虾头急冲冲赶到,拨开凑热闹的乡人,正好瞧见他爹不停地作揖讨饶: “王哥,俺真不晓得那是你打的鱼窝……” 秃顶生疮的癞痢头双手抱胸,斜眼冷笑: “装傻是吧?老子天天都在迷魂湾的柳树岸下河。 你不知道?蒙谁呢! 鸡鸭禽肉做的饵料,连着打四五天,得花我多少大钱? 你倒好,蹭着老子聚拢的鱼窝白捡便宜!” 他身后站着几条泼皮,以壮声势。 个个都是短打长裤装扮,粗壮胳膊纹着大片刺青,让人有些发怵。 篱笆外的乡人只敢围观,没谁吱个声搭把手。 面对偷鸡摸狗的小贼,大家都愿意帮忙吆喝出力。 可要遇上狗皮膏药似的无赖,就只能关起门当缩头乌龟了。 毕竟,谁也不想给家里招灾。 此乃人之常情! 惹恼这些泼皮,日后绝对少不了大粪浇门、药死鸡鸭、踩踏菜田……等没完没了的腌臜破事。 肤色黝黑的长顺叔,卑躬屈膝说着好话: “王哥,两条鬼纹鱼我已经卖到东市铺子了……就当我欠你十两银子,等手头宽裕些,立马还你!” 王癞子平日无理也气盛,这时候逮住长顺叔的痛脚,自然不会放过: “十两银!老子搁赌档里当本钱玩几把,早就赢个痛快了! 况且,眼看快要过冬,米粮木炭这些涨价……又该怎么算? 九出十三归,怕是不够数啊,顺子!” 长顺叔本就嘴笨,哪里能跟王癞子这等泼皮掰扯。 加上他昨晚确实是在迷魂湾的柳树岸附近,打上来的鬼纹鱼。 这事儿,属于黄泥巴掉在裤裆,压根说不清楚。 “放开我爹!” 虾头急了,好似小牛犊,直愣愣就冲王癞子撞过去。 少年血气重,岂能坐视爹娘被欺辱? “小兔崽子!大人讲话,有你乱叫的份儿?” 篱笆门口,胳膊纹着刺青的高壮泼皮啐了一口。 单手按住身子骨还未长成的虾头,五指张开,啪的就是一记耳光甩出! 要想当泼皮,至少得有不为温饱发愁的家底。 否则,天天喝西北风,瘦成麻杆儿。 谁愿意搭理? 虾头对上这样的壮汉,哪里是对手。 直接被撂翻干趴! “你做什么?不许打俺孩子!” 看到虾头被一耳光扇翻在地,老实本分的长顺叔眼眶发红,当即推搡开王癞子。 “顺子!蹬鼻子上脸是吧? 蹭我的鱼窝,反过来还成你有理了? 今个不给你点教训,放放血,真当老子好欺负!” 王癞子哪里肯罢手,抬手揪住长顺叔。 飞起一脚踹他的腰眼上,把人踢成滚地葫芦。 虾头捂着肿胀的嘴巴,撕心裂肺似的嚎叫道: “爹!” 里屋的妇人抄着菜刀,哭天喊地: “当家的,你没事吧?王癞子,你们太欺负人了!” 一时间,场面乱糟糟,像是炸开锅。 王癞子恶狠狠扫过看热闹的乡人,然后转回到长顺叔一家: “顺子!十两银算你欠我,过阵子我再来讨! 你家那条乌篷船,暂且压在我这儿……” 长顺叔灰头土脸,趴在黄泥地上,嗓子哑了似的: “没了船,俺怎么下河打渔?你这是要断俺家的生计!” 王癞子不以为意,笑嘻嘻道: “你两个女儿都被卖去当奴仆了,剩下儿子有啥用? 索性卖到火窑挖矿,也能值个六七千大钱!” 妇人握紧菜刀,气得浑身发颤: “畜生!脏心烂肺的活畜生!老天爷迟早来收你们!” 王癞子充耳不闻,指使泼皮准备动手拖走乌篷船。 “慢着!王哥,长顺叔欠你多少?我替他还!” 白启弄清楚前因后果,忽然越众而出,面向王癞子说道。 “你?白阿七?” 长得尖嘴猴腮的癞痢头,皱眉打量一眼: “我记得你好久之前,差点活活饿死?怎么突然豪横起来了,拿得出十两银子?别搁这打肿脸充胖子。” 白启温良笑着,仍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亲善模样: “想来王哥最近没去东市码头,不晓得情况。 我打渔本事见长,昨天还弄到一条银沙鲤,刚上供给铺子,随便找个人一问便知。 十两银,我努力凑一凑,不难搞到手。” 王癞子愣了一下,脸色有些古怪。 宝鱼成大白菜了? 谁都能弄一条? 他想了想,觉得白阿七也没这个胆子敢唬弄他,随即竖起大拇指: “好好好,真仗义,阿七! 既然你出面,一切都好说。 我也不想把人往绝路逼,只要你爽快给钱,这桩事咱们就当过去了。” 篱笆墙外,围了好几层的乡人尽皆吃惊不已。 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耕田的农户,打渔的贱户。 一年到头早出晚归,也就赚这么多。 这白阿七竟然说给就给了。 真是阔气! “我记得,长顺借过阿七两大碗米,这是报答来了!” “啧啧,现在米行涨价,一千钱才买两石粮食,长顺给两碗,就赚万钱,真羡慕!” “你他娘少放屁,阿七他弟跪你门前,怎么没见你舍一粒米?” “阿七可算熬出头,如今打得到宝鱼,又有养家的本事!很快就能住进县里……” 乡亲议论起来,多是称赞白启的报恩之举。 好人有好报,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圆满桥段。 “风头给你出够了,咱们也该谈谈银子了。” 王癞子凑近过来,咧嘴笑着,那口发黄的烂牙,直令人退避三舍。 “怎么,去你家拿,还是?” 白启低眉顺眼,抬手往怀里摸去: “我身上只带了几吊大钱,当是利息。 等过几天凑够十两,再拿给王哥,可行? 以后,你也别找长顺叔讨,管我要就是了。” 王癞子没想到这钱得来如此容易,脸上乐开了花: “好好好,难怪泉哥总是夸你,常说东市的白阿七最机灵不过。 念你的面子,长顺这笔债不滚利了,只要三天之内能结清!” 他看到白启抓着打补丁的粗布荷包,微微摇晃,还有铜板碰撞的声音,迫不及待就伸手去接。 “可就怕!我这钱有些烫手,你拿不住!” 白启眼皮掀起,终于透出些微冷意。 五指攥紧扣住装钱的荷包,拳头猛然向前一递。 “嘭”的一声,砸在王癞子的脸门上,沉闷的像是锤击沙袋。 充足的气血涌进那只臂膀,带动拧紧的筋肉。 直把人打得身子后仰,双脚离地! 扑通! 王癞子像条破烂布袋,哀嚎着跌出七八尺远。 两腿抽搐几下,像烂泥似的瘫在那里。 “你们,还有谁……” 白启收拳,转身回头,双目一动不动盯着那几条泼皮: “想从我这儿,拿钱走人?” ------------ 第二十三章 用拳头,立规矩 “啊!这……” 几条泼皮面面相觑,不自觉后退两步。 似是没想到白启竟然敢动手,而且一拳就撂翻了王癞子。 将其揍得满脸喷血,极为凄惨。 连声招呼也没打,忒不讲武德了! “嗬嗬……” 四仰八叉,瘫成烂泥的王癞子好像没了气息。 只有时不时抽搐的躯体,表明他还活着。 “白阿七咋个这么凶了?” “我昨天就听码头的人讲,他跟东市铺子的梁老爹学武功了!” “怪不得!那一拳好狠,像锤子哐哐砸下去,感觉半条命都打没了!” 看热闹的乡人也被震惊到了。 他们印象里的白阿七,是个很懂事的娃儿。 见到谁都打招呼,脸上总是带着实在的笑容,就像邻家长大的孩子,颇为亲善。 可眼前的白启,明显带着凶狠气,宛若入冬后的黑水河,冷得刺骨。 那几个最会欺软怕硬的泼皮被直勾勾盯着,心里直犯怵,感到浑身发麻,似被吓住了。 “怎么?没人敢伸手?” 气血灌注臂膀,一块块筋肉涨动发热,让白启体内催生出远比平时更猛的力量。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目光掠过几条泼皮的粗壮身影。 八段功打下的好底子,加上金丹大壮功淬炼的气血,使得自个儿完全不虚这帮腌臜货色。 “丑话说在前头,刚才王癞子他也讲明了,十两银的债,压在我身上。 你们谁的胆子大,尽管寻我讨要。 要是再有人不听劝,找长顺叔他家的麻烦……” 白启话音一顿,咧嘴笑道: “这天儿的黑水河,栽进去泡个澡可难受得紧,好好掂量。” 他在威胁我们? 几条泼皮舔了舔发干的嘴皮,各自相视两眼,谁也没吱声。 那股欲要找回场面的念头渐渐消了。 “不一般!白阿七变化好大!” 他们瞧着个子挺拔,肩阔腿长的白阿七,莫名想到泉哥。 好像练过拳脚的武者,都有一股非同寻常的精气神。 以前的白阿七唯唯诺诺,现在却锋芒毕露,猛得吓人。 那些进过武馆再出来的内门徒弟,都这样。 “七哥,都是误会!王癞子硬说长顺叔蹭他的鱼窝,才打到的鬼纹鱼,拉我们过来撑场面。” “对啊,其实我跟王癞子不熟的,也就吃过一顿饭的交情!” “泉哥常提起七哥你的名字,咱们大水冲了龙王庙,都自家人!别计较了!” 几条泼皮满面堆笑,腰身微弯,一改之前的汹汹气势,开始说起好话。 “野狗再恶,碰到凶狼也要夹着尾巴……杨泉是狼,泼皮是狗。 我才拿捏住气血,也就撵一撵恶狗了。 等到淬炼劲力完全,成为练家子,才能斗一斗凶狼!” 白启眼皮低垂,瞅着变脸似的泼皮,心如明镜一般。 若没有技艺加持,养出这身拳脚功夫,他面对王癞子,下场恐怕也不比长顺叔好多少。 “七哥,照我看,十两银就一笔勾销,算了!” “黑水河这么宽广,打渔各凭本事,没道理弄到好货,就是蹭他的鱼窝!” “对对对,七哥你高抬贵手!” 泼皮们眼珠骨碌转动,换着法儿想要脱身。 他们现在骑虎难下,外面乡人围了好几层看热闹,脚底抹油跑路都难。 “原来是泉哥的手下?你们早说啊,鱼栏东市讨生活的打渔人,谁不卖泉哥的面子!” 白启笑了一声,又恢复成那张亲善面容,来到胳膊纹着刺青的高壮泼皮面前: “你刚打了我兄弟虾头一记耳光?” 高壮泼皮心底发虚,这小子也没高出他半个头,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古怪气焰,很骇人。 他干笑道: “七哥,我也是给泉哥办事……” 白启招了招手,对着虾头喊道: “过来!还他两耳光,算清账了!” 半边脸颊肿起的虾仁,直愣愣地抬头,好像没听清楚一样。 可当他跟阿七眼神对上,像是受到莫大鼓舞,竟然真的站起身,朝着高壮泼皮走去。 “这……” 后者感到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这种实打实的羞辱,让他脸色涨红。 “七哥,没必要吧……得饶人处且饶人!” 白启面无表情,就当没听见。 对付欺善怕恶的泼皮无赖,最简单也最粗暴的方法,就是用拳头立规矩。 必须下狠手,打到他们真切害怕,以后才会有畏惧之心。 不敢再来找茬找事! 高壮泼皮捏紧拳头,胳膊的刺青不住跳动,继续咬牙赔笑道: “七哥,是王癞子得罪你,跟咱们没关系……人活一张脸,犯不着这样踩我吧!” 白启斜睨过去,语气平淡: “怎么,你不服气?” “我……” 高壮泼皮正要开口,却觉得大股劲风扑面,把他想讲的废话悉数压回去。 刚劲有力的五根手指探出,好似收紧的铁钳覆上去。 陡然扣住那张脸,猛地往下一按! 咚! 没有什么精妙的招式,单纯靠着更快的反应,更大的气力,白启就把看着唬人的高壮泼皮砸进黄泥地。 拿捏住气血之后,等闲的壮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服了没?” 眼冒金星的高壮泼皮摔得很重,骨头像是散了架。 他仰头望向那道笼罩自己的挺拔身影,好似彻底胆寒,嘴皮发颤: “七哥!我服了!这次真服了!” 白启抬起下巴,让虾头动手: “给他长长记性,告诉他,黑水河的打渔人也有血性!不是任由被踩在脑袋上的孬种!” “是!” 虾头眼含泪花,用力点头,蹲下身子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响亮的大逼兜。 太得劲了! 抽完耳光的虾头无比痛快,连肿起的脸颊都不怎么疼了。 看到其余泼皮又惊又怕的畏缩表情,白启知道规矩立住了,摆手道: “滚吧,记得把人抬走,别留在这里碍眼!” 他也不怕这些人去杨泉跟前告刁状,有打渔小成的技艺,加上可淬炼劲力的金丹大壮功。 谁能更早成为练家子,还真难说。 再者,攀上梁老实、梁三水父子的关系。 自个儿待在鱼栏东市,也不用怕被穿小鞋。 又是一份不小的底气和依仗。 “快走!快走!” 泼皮背起瘫了似的王癞子,一溜烟儿跑得没影。 就这样,闹剧散场。 众人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阿七真有本事!” “还叫阿七?白七哥!” “小小年纪,就成当家做主的顶梁柱了!” “不容易啊,可算熬到出息的这天了!” 乡亲们一边感慨,一边啧啧称奇。 想着是不是该回去拜一拜龙王爷、祭一祭祖先。 好让自家的孩子受到保佑,也能像阿七这样开窍。 经过四邻的口口相传,今天长顺家的这桩事儿,大概很快就会出现在黑河县的酒肆瓦舍。 白阿七这个名字,慢慢便要响亮起来了。 “该出风头就出,该隐忍就忍,知道啥时候进,啥时候退,这才是老江湖。 一味当缩头乌龟,别人反而认为你好欺负。 没必要永远苟下去,那样换不来切实的好处。” 白启心思浮动,伸手搀扶起长顺叔,再吩咐虾头去请郎中。 王癞子那一脚歹毒,正好踢中腰眼,伤得不轻。 要是不吃些药,化去青黑的淤血,可能会落下病根。 听到“抓药”、“请郎中”这些字眼,长顺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拉住白启,讷讷道: “别!我没事,躺会儿就好了。 阿七……不要浪费钱!” 白启愣了下,反过来握住长顺叔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掌: “长顺叔,乌篷船保住了,生计没啥问题,以后日子会好的。 可你若倒了,婶子、虾头咋办?” 长顺叔不吭声了,轻轻闭上眼,抬手盖住黝黑的脸庞。 肩膀一点点抽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吃不上肉,看不起病,养不起家。 只能出卖苦力勉强混口饱饭,到处都被拿捏欺负。 一辈子就这样麻木的生,麻木的死。 仿佛活着,只为活着。 这就是黑河县的贱户之家,最现实的境况。 “虾头,拿钱去请郎中出诊,记得让他拿些治跌打损伤的药酒。” 白启提醒道。 ------------ 第二十四章 再次升级,白记鱼档 郎中来得很快,是个留山羊胡的小老头。 他背着大药箱,脚步匆匆,被虾头领到茅草屋里。 长顺叔侧身躺在硬木床板上,腰眼积着大片的青黑淤血。 好像针扎的刺痛,让他额头直冒冷汗。 刚才咬牙忍着,现在那股气一泄,难受的劲儿就上来了。 见到自家老爹“哎哟哎哟”叫喊着,虾头眼中透出浓重恨意: “该死的王癞子!等我学成拳脚,一定要叫他好看!” 虾头他娘周婶听到,急得使劲骂道: “那些泼皮是你能惹的?万一出个岔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让我和你爹可怎么活!” 虾头闻言缩起脖子,默默不作声了。 “我那一拳,够他躺个三四天难以下地了。” 白启眼皮垂着,心绪浮动。 王癞子与杨泉,一个用人打窝钓鬼纹鱼,一个盘剥渔民上供凑数。 存在利益上的串通勾连。 再过个几天。 也许杨泉就该出面了。 “还是要趁早把打渔技艺磨练到精通层次,这样抓宝鱼的把握更大。 用来攀交情的银沙鲤也好,还是杨泉心心念念的鬼纹鱼也罢。 咱都能弄到手! 那地位便不一样了!” 白启寻思着,随着墨箓映照的技艺越来越多。 打渔,水战,抄书,辩药,站桩…… 几乎已经将他的时间占满,再难分出其他的精力。 所以,白启才想着与长顺叔合伙捕捞。 既能保证生计,好好攒钱。 也算报答当日开门借米的救命情分。 顺便立住知恩图报的仗义人设。 一举三得! 等以后,自个儿的名声逐渐传扬开。 白阿七也是黑河县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 如果手头有钱,再聚拢四五十条听命的好汉,便能做个地头蛇。 鱼栏、柴市、火窑这些米饭班子。 当年就是这么起的家。 “如果混出‘及时雨’、‘呼保义’、‘有恩必报白七郎’的名头。 八百里黑水河,岂不由我横着走?” 白启心想道。 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纳头就拜,口称哥哥,送银子送女人。 这般待遇可太爽了! …… …… “打盆热水来,要用汗巾敷一敷。” 山羊胡郎中放下药箱,查看伤势。 他稍微按压长顺叔淤血肿胀的地方,眉头微皱,转身取出医治跌打损伤的小瓶药酒。 “好嘞!” 周婶赶忙点头。 郎中没来之前,白启就让她烧好热水。 等会儿肯定用得上。 “大夫,我爹他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啊?” 虾头神色紧张,甚至有些无助, “没怎么磕到骨头,就还好。” 郎中摸了摸山羊胡,轻声道: “每日擦几次药酒,再就是静卧在床,不要……额,少干活儿,七八天可好。” 长顺叔脸色难看,眼瞅着快要过冬,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哪能歇息。 郎中也明白,就这住茅草屋的寒酸家境,估计也难好好休养。 所以并未多说,只让周婶把粗布剪裁的布巾泡进热水,拧干盖在伤处。 随后把两瓶药酒递给虾头,嘱咐道: “早晚各一次,轻轻搓揉,不要太用力。” 等郎中讲完,白启开口道: “大夫,要不再开个方子,抓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比如马钱子、伸筋草、茯苓、白术……能好快些。” 山羊胡郎中眼神微惊,似是没想到白启还懂用药: “抓药熬汤,自是可以,不过价钱……” 他没提这茬儿,当然是考虑到长顺叔的情况。 似这等贱户,多半都自己将就弄些土方子。 哪里开得起方,抓得起药。 白启从荷包取出两吊大钱: “可够了?” 山羊胡郎中接过: “还有盈余,用不了这么多。” 他上门的诊金,加上两瓶药酒,以及几包药材,拢共也就五六百钱。 “剩下的,大夫你再给我抓些羌活、荆芥……” 白启笑道。 他刚好也要准备淬炼劲力所需的药材。 这山羊胡郎中挺本分,看到长顺叔一家穷苦。 于是只拿两瓶药酒,也没借机多赚钱。 算得上很有良心。 乡野村镇就这一点好,做的都是熟客生意。 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店铺行当,往往开不长久。 山羊胡郎中点点头: “原来小郎君是练家子,老夫在回春堂坐诊,这些药材给你备好,劳烦明日来拿。” 俗话说,医武不分家。 拳脚厉害的练家子,多半都懂治跌打损折的皮外伤。 有些配制的独门药酒,甚至比医馆还顶用。 送走山羊胡郎中,白启再回到茅草屋,迎接他的是极为局促的长顺叔一家。 “阿七。” 长顺叔侧身靠坐在床头,嘴唇发白讷讷道: “这回多亏你了。那钱……俺会尽早还上,再加两升米当利息,让虾头给你打欠条!” 老实巴交的打渔人,也想不到什么好话,只能用最真诚的语气,做出保证。 “说这些就生分了,长顺叔。 我和阿弟快饿死的时候,靠你家借的两碗米才撑过来,活命之恩,我始终记着。” 白启脸上露出温良的笑容,好像他还是那个与人亲善的白阿七。 “两碗米而已,任谁都会给的……阿七,账要算明白,大家讨生活不容易,俺不能平白占你便宜。” 长顺叔很执拗,白启也没过多坚持,转而切入正题: “我这阵子练出水性来了,在大田湾、牛角沱那边找到几个好鱼窝子。 老话讲,土多好打墙。我家阿弟太瘦弱,打渔帮不上忙,我一个人每天也就撒三四回网,弄个百把来斤好货。 虾头他就要进武馆拜师了,应该知道,练拳脚费功夫,花销也大。 隔三差五才赚七八百文,对我来说,已经有些不够用。” 带着虾头,拘束站在墙边的周婶像是听故事,眼睛瞪得老大, 三五天,七八百文钱的进账? 这还嫌少? 阿七也忒出息了,忒长本事了! 黑水河最厉害的打渔人,也不一定有如此丰厚的收入! “租鱼栏的船和网,太贵了,不划算。 我想着不如跟长顺叔合伙,我家那条舢板,加上你家的乌篷船,每天捞个四五百斤渔获不难。 到时候,赚到钱六四分。 我找的鱼窝子,所以占个六成。 长顺叔你出工又出力,折算为四成,如何?” 白启侃侃而谈,吐字清晰,条理分明。 全然不像没见过世面,讲话有时候都结巴的贱户渔民。 旁边的虾头脸上写满懵逼,只感觉面前的阿七好陌生,莫名像是县里大户人家的少爷。 他曾隔着武馆的大门,远远看过几眼。 那些身穿劲装的年轻人,也都如同此时的阿七一样,个个充满自信,意兴飞扬。 只不过,少爷们的底气来源于出身。 阿七,他是咋个变化这么大的? “四成?” “怎么,长顺叔嫌少?” “不不不,鱼窝子是阿七你找的,我就卖个力气,不值那么多的!拿两成就好了!” 长顺叔摆着手,好像做大梦,有种极为强烈的不真实感。 宛似吃苦受穷惯了,突然有钱袋子砸脑门上。 只觉得又害怕又惊喜,生怕抓不住让机会溜走了。 “那就三七开,再少便显得我做事不厚道,让人议论短长。 再者,虾头他进武馆,往后用钱的地方很多。” 白启语气沉稳,一言而决,颇有种果决的劲头。 让还想推让的长顺叔,有些不敢再做声: “行,俺和婆娘都会打渔,那条乌篷船就当过入你的鱼档了,以后给阿七你当长工!” 所谓过挡,就是打渔人把自家船并给别人。 长顺叔等于把全部身家交到白启手里。 可见决心! 周婶在旁边附和: “阿七你太争气了,打渔这么厉害,过几年娶个好人家的女儿,你爹在天有灵看到,肯定也欣慰……” 长顺叔脸色一沉,打断道: “胡说甚么!阿七往后要当武者老爷的,之所以弄个鱼档买卖,只是给咱们一口饭吃罢了!哪能一辈子打渔!” 周婶讪讪笑着,赶忙闭嘴了。 “鱼档?” 白启嘴角上扬,心想道: “那自己,这算不算从‘打渔人’升级为‘鱼档老板’了。 以后得叫我,大挡头?听着不像是啥正经人啊。” ------------ 征求意见~ 编辑反映书名、简介都不太好,属于留存转化还行,推荐效果差。唉,老读者其实应该知道,我为啥要以 “道纪”为名的。扑街果然还是没有使用四字书名的资格啊!萌新只能面向玉树临风,多财多亿的读者老爷,征求下书名~ ------------ 第二十五章 内功外炼,劲气如铁 诸般事宜敲定之后,白启心里轻快许多,像是不大不小的石头落地。 他总算明白,那些顶尖的练家子为何要开办武馆,广收门徒了。 如果无法做到不事生产,受人供养,且还有稳定来钱的路子。 又哪能安心打熬气力,磨练拳脚? 整日操心吃喝温饱,柴米油盐,必然导致精力分散,难以专心。 再厉害的练家子,恐怕也增进不了功夫! “所以啊,只有成为食利阶级,才好将拳脚练出名堂。” 白启心下明了。 偌大的黑河县有着泾渭分明的上下等级,其中又隔着一重又一重的明显壁障。 贱户出身的卑微底层,想要冲破束缚,迈过门槛挤进门里,实则极为不易。 即便是被无数打渔人、砍柴人,视为出路之一的习武,也是遍布坎坷与荆棘。 入门孝敬茶水,买药练功进步,讨师兄、师傅的欢心,以求传授真材实货…… 一步步挣扎爬过去,也不知该踩多少坑,才走得到对岸。 “阿七,留下来吃顿饭吧,让你费心出力忙到现在,怪不好意思。 俺婆娘别的本事没有,烧菜的手艺那是一绝!” 长顺叔给周婶使眼色,打发她去做饭。 “对对,我把水缸养的两条白鲢杀了,再拔些野菜干炒打汤,很快的!” 周婶急匆匆起身,让虾头好好陪着,似乎生怕白启走了。 这就是乡亲最朴素的感谢方式。 尽其所能弄一餐好饭菜招待客人! “我可馋婶子烧的鱼了!还记得以前跟虾头下河,我故意赖在门口,为的就是等叔你家冒烟气,顺便蹭个饭!” 白启摸了摸肚子,故意做出贪吃模样,让里屋的气氛瞬间欢快。 长顺叔、周婶、虾头他们都笑起来,开始你一嘴我一嘴,提及过去发生的糗事趣闻。 大家的关系,好像又近了一些。 没过多久,饭菜被端上桌。 两条白鲢摆好盘,一清炖一红烧,放了不少姜蒜末跟豆豉花椒,瞅着就色香味俱全。 穷人家留客吃饭,最大的诚意便是舍得撒调料。 因为很难得,比油盐还贵。 两碟野菜,分为清炒和打汤。 底下铺着添滋味的油渣和碎肉。 乍一看也是荤素都有,很丰盛了。 “婶子烧的菜没得说,好久都未吃过这么舒坦的饱饭了。” 白启风卷残云,连干好几碗吃个肚圆。 “饭量大,才能涨力气!虾头多学着点!” 引得周婶连连夹菜,满意不已。 “阿七他可练过功夫,还会站桩哩,我还没入门拜师,哪里比得上!” 瘦猴儿似的虾头瘪嘴,满脸的苦相。 不管在哪方天地,被父母拿去跟“别人家孩子”做比较,都是一件难受事。 白启临走前不忘叮嘱两句: “长顺叔,合伙捞鱼的事情,咱们就算说定了。 不过你别急着下地,先休养两天,等伤好完全再开工。” 长顺叔憨实笑道: “俺晓得哩,有人伺候的日子多美啊,肯定多躺些时候。” 坐在床头喂饭的周婶,抬手轻轻掐了一把: “没个正经,说得好像往常亏待你们爷俩了!” 白启不愿看叔婶搁这秀恩爱,拖着虾仁赶紧出门。 今晚难得有一轮圆月高挂,照在田垄上像是洒满了盐。 来的时候,虾头走在前面。 往回走,他则跟在后边。 憋了好久,小声说道: “阿七,这次……谢谢你了。” 白启摇摇头: “客气啥子,我得风寒昏迷了好久,阿弟说你偷偷在宋矮脚的菜园拔了生姜送来,给我熬汤喝,因此差点被狗咬。 都是好兄弟,别那么见外。” 虾头低着脑袋,一边走一边踢着路旁杂草: “还好你没事,挺过来了。 黑水河这么多年轻的打渔人,就你、阿蟹,咱们几个交情最好了。 自从他卖身当马夫后,人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过得咋样。” 白启抬头望月,眼中闪过几缕缅怀,好似异乡人想家: “各有各的出路,别操心这么多。 你进松山门拜完师,要好好练功。 没一身好本事,很难在黑河县过得滋润。 我希望你和阿蟹,有朝一日都能过上体面的舒服日子。” 虾头狠狠地握拳,朝着空处挥动: “以后再不会让王癞子他们,欺负我爹娘了!”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于圆月下、田垄上,各自怀揣或大或小的人生期盼。 唯有波光粼粼的黑水河缓缓流淌,默默见证。 …… …… 五日后,东市铺子。 后院宽敞的空地上,脱去半身短打的白启正在站桩。 他舌抵上颚,双手垂落,两脚张开。 不丁不八,与肩同宽。 腰、胸、腹、背不住地活动。 整个身子骨架好像被无形大手拎着,使劲向上蹿升。 配合时而平缓,时而激烈的呼吸节奏。 那股拧成粗绳的气血游走,飞快地行遍四肢。 如同一缕缕丝线牢牢纠缠,又像一块块粗胚锤炼杂质。 让白启古铜色的肌体,显得发红滚烫,宛若烧熟的大虾。 日益充足的厚实气血,于筋骨强壮的身体内。 被反复拧紧,来回淬火,形成某种更为强劲的力量! “啧啧,真他娘的离谱!这才几天,就要入劲了!” 梁老实坐在摇椅上抿茶水吃点心,眼中不加掩饰透出惊诧。 “放在黑河县内城,坐稳头三把交椅的大武馆里,高低也是个能当亲传的好苗子!” 五日入劲! 对于没有大补药养身子、师傅手把手指点的贱户渔民,确实是很难得了。 “爹,鱼汤熬好了,你先喝一碗吧,我给阿七留着呢。” 梁三水端来大碗蹲在老头旁边,浓稠的汤水冒着热气。 “两斤重的银沙鲤,虽然没上一条那么好,也够你缓一缓病根了。” 梁老实脸色复杂,情真意切道: “俗话讲,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 没想到这小子,真能接连打上宝鱼。 这碗里装的,哪是汤水,分明是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 人情越滚越多,可咋办? 三水啊,看来咱只能把你送去打渔,认阿七当儿子了。” 梁三水闻言,吓得浑身一颤,抬头偷瞥老爹的神情知道是说笑,方才松口气: “爹,铺子的库房里头,不还有大几捆没用的药材么? 当初给我练功准备的,现在留着也没用,干脆拿给阿七使好了。” 梁老实眼皮耷拉,小口吞咽滚烫的宝鱼汤: “你倒是大方,为啥练功就不愿争点气! 那些药材折腾没你爹小半的家底,大几百两的银子! 库房的钥匙在你手上,做啥都随你的意思,别来问我。 最好别抢着给,淬炼劲力可以缓,却不能太急。” 梁三水嘿嘿一笑,晓得老爹没有明确否决,那便算同意。 “爹,你说,阿七他天赋到底有多好?” 梁老实砸吧着嘴,似是喝完鱼汤意犹未尽: “大抵是一百个你这样的人,加起来才比得上他。” 梁三水愣住,转而苦笑: “这是啥说法?我吃不得苦,熬不住练拳的枯燥,不如阿七很正常。” 梁老实两条稀疏的眉毛扬起,无比认真道: “你懂个锤子!意志薄弱,难以坚持,见不到回报就想放弃,这些都属人之常情! 正因如此,勤奋、刻苦、用功、坚韧,才是难得的品质,也是少有的天赋。 百中择一,已是极为出众的人才!” 梁三水表情丰富,震惊又欣喜: “这么厉害?诶,爹,要不你认阿七当干儿子算了,反正他叫我一声‘水哥’,辈分没差。 等他日后发达,我还能沾沾光呢。” 梁老实险些被气笑,摆手道: “滚远点,碍眼的东西! 阿七他被贱户的出身,埋没了。 练武有些晚,早个五六年开始最好。 从十二岁开始打根基,搞不好能有破二练大关的成就!” 梁三水跟着惋惜,碎碎念絮叨着: “这都是命,还好阿七混出头了。 最难得,是他长本事了,还懂得知恩图报。 就因为大田湾的渔民长顺,曾经借过两碗米。 他就念情分,帮忙摆平王癞子的讹诈。 乡人拍手叫好,直呼他为人仗义。” 梁老实布满风霜的沧桑脸庞,不由变得柔和: “阿七是好孩子,你往后把他摊位抽成免了。 该收的数,从咱们铺子划出去。 吃他两条鱼,受着这份孝敬,总得做点实在事。” 梁三水点头应下。 后院里。 父子两两无言,不再闲聊,都盯着站桩的白启。 忽地,梁老实起身坐直: “成了!” 只见精赤着上身的白启,手臂、胸背、腰腹的大块筋肉剧烈抖动,好似绷得极紧。 他用鼻子呼出一口很长的热气,足足有五十息左右。 随后毛孔舒张,瞬间冒出大量汗液,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内功外炼,才叫养生! 劲力如铁,才算入门! 这就是金丹大壮,裹穿铁衫的真正意思么?!” ------------ 第二十六章 身份贵贱,都在攀登 【站桩一炷香,苦练终得回报,体内气血大增】 【站桩半个时辰,全神贯注之下,筋骨略有提升】 【站桩一个时辰,口吸鼻呼,绵绵不断,领悟大字站桩运气式】 几乎精疲力尽的白启睁开眼,脱离那种玄妙的练功状态。 乌黑的眸子闪烁,像是蕴着精芒,莫名有种摄人的意味。 入秋的空气透着阵阵凉意,可他骨头缝里冒出丝丝热气,顷刻就把汗水蒸发。 “温吞养生,进展缓慢的金丹大壮功第一式,真就叫他练成了?” 梁老实嘴巴微张,再次为白阿七的天赋感到震惊。 五日入劲,可以说是根骨好。 但对于武功领悟这么快,好似没有疑难瓶颈。 这种天赋太稀罕了! 如若早点进鱼栏学武,保不齐便是双花红棍的好苗子。 可惜,实在可惜! 梁老实不禁惋叹,拖到十七岁才开始接触拳脚,属实有些晚了。 因为人体根骨即将定型,能够挖掘的潜力就没那么大。 “大字站桩运气式!明面是站桩养气血,实际上通过吐纳呼吸,调动腰背胸腹的大块筋肉,促进气血循环,乃是真正的内功外炼! 讲究一松与一紧,前者,可以延年益寿; 后者,则能练成过硬的筋肉,难怪这门功夫也叫‘劲气铁布衫’!” 白启心头掠过无数光影,好似拳谱飞快翻动。 上面的火柴人活转过来,变幻动作,磨练技艺。 随着墨箓震动,文字闪烁。 这几日来,他一刻也不曾懈怠,站桩运气刷取进度。 所积攒下的体悟喷薄涌现,霎时灌注进躯体。 【技艺:金丹大壮功(小成)】 【进度:65/800】 【效用:如披铁衣,强身御敌】 “进步如此神速,着实让人沉迷! 就像我真的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坚持不懈二十年。 最后天道酬勤,让我领会了功法精义!” 白启眼皮低垂着,默默感受。 体内那股厚实的气血越发茁壮,潜藏于寸寸筋肉下。 他只要握紧拳头,略微发力,仿佛就能打出摧枯拉朽似的凶猛劲力! “接下来就是不断地淬炼,直至贯通全身。 让筋肉饱满结实到,拉得开六七十斤的大弓。 这就是大成了,可被称为‘金肌玉络’!” 梁老实坐直身子,直愣愣瞧着那条愈显挺拔的身躯骨架,忽地掷出手中盛放点心的粗瓷碗碟。 “嗯?” 白启眼神一缩,臂膀霎时弹抖,带动右手的条条筋肉,打出清脆的响声! 啪! 这下好似长鞭空甩,将那只粗瓷碗碟击成粉末! “发劲能紧能松,随气血而转动,确实是入门了。” 梁老实双手撑着摇椅,缓慢地站起,捏了捏白启的阔肩臂膀: “等下让三水取块硬木板,看能否一掌按出个印子。 半寸深,算小成,还要再多多淬炼气血。 两寸就是大成,杨泉差不多这个层次,这是测试劲力的土法子。 至于气力,东市埠口那里,有五百斤、八百斤的铁锚。 看你拖得动哪个了。” 梁三水在旁边心惊不已,这样大的气力,出拳得有多猛? 他习武时间不长,也没见过真正的练家子交手,确实没啥清晰认知。 “多亏梁伯给的药方,我专程去了一趟回春堂。 按方抓药,外用内服,从来没断过。 才能练得这么好,这么快!” 白启穿上粗布短打,让自个儿的气息平缓下来。 之前撞到杨泉这个瘟神,选择暂时隐忍。 如今想来,当是明智之举。 人身乃皮肉包着骨头,绝对不及硬木板来得结实。 劲力淬炼入门,就能按出两寸深的手印。 真想卸掉谁的胳膊,打断谁的腿。 感觉也不是难事! 白启暗自庆幸: “练过拳脚的武者,收拾普通人太容易了。 也不晓得,黑河县最顶尖的练家子,有多厉害? 三练?四练?” …… …… 黑河县,外城。 信义街头,吃饭的脚店还未开张,就有两人占着桌椅。 正是拧紧眉头,神色不快的杨泉,跟鼻青脸肿,伤还没好全的王癞子。 前者穿着利落的劲装,双臂环抱胸前,结实的筋肉高高鼓起。 他眯着眼问道: “白阿七把你打了?” 王癞子指向断折的鼻梁,哭丧脸告状道: “是啊,他不止打我,还把泉哥你手底下一个人狠揍了! 我听码头上的渔民说,白阿七现在可长本事,打到好些宝鱼,每次都偷偷孝敬给东市铺子的梁三水他爹。 这是找到靠山,没把泉哥你放在眼里了!” 杨泉面无表情,嘴里念出“梁老实”的名字,冷笑道: “我给鱼栏几分薄面,才叫声梁伯。 真以为半截身子要入土的老东西,能给他撑腰啊? 贱户渔民,眼皮子太浅,还上赶着送宝鱼巴结! 等我接过陈跛子的管事位子,头件事,就是把姓梁的,赶出铺子!” 听到杨泉这么讲,王癞子好似都忘了疼,忙不迭拍起马屁: “泉哥都搭上鱼栏的少东家了,梁家父子怎么可能斗得过! 白阿七他确实目光短浅,搞不清楚谁才是东市的头把交椅……” 杨泉不耐烦的抬手打断: “鬼纹鱼弄到多少了?大后天就是月底,可别让亲自我动手,扒你的皮!” 王癞子心里一寒,笑容僵硬: “已经快够数了,没差多少,后天绝对弄上来!” 杨泉很满意这个回答,口气略微缓和: “我知道你娘老子病着,每个月抓药要不少银钱。 做成鬼纹鱼这笔买卖,我当上管事,可以做主给你开个鱼档。 码头上,不少打渔人都欠着鱼栏利钱,到时候拿他们的舢板抵债。 你手里有人有船,又有制作饵料的手艺,不愁没渔获收,没银子赚。” 尽管明知道是画饼,王癞子依旧忍不住心动: “谢过泉哥!我一定尽心尽力,好好办事!” 杨泉没多停留,起身离开之前,拍了拍王癞子的肩膀,留下两吊大钱: “拿去抓药治伤。放心,白阿七他对你动手,那就是打我的脸,这事儿没完。 暂且给他威风几天,过阵子再收拾。” …… …… 内城,东来楼。 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面飘出婉转的曲声。 大堂坐满人,推杯换盏,谈天说地,很是嘈杂。 七八个跑堂忙着记名上菜,四五个小厮赶着迎客擦桌。 杨泉昂首阔步迈过门槛,走到通往二层的楼梯口。 对着鱼栏伙计打扮的随从,微微弯腰: “我是鱼栏东市的杨泉,此前在散花园的堂会上,与少东家见过一面。 知道少东家练功需要鬼纹鱼补身子,特意打了二十条,以此聊表心意。” 随从似是对杨泉也有些印象,转身上楼带话去了。 约莫一盏茶后,才回到大堂: “少爷说,让你把宝鱼送到府上。 今夜是柴市宋二公子开的宴,少爷不便见你,改日再会。” 前半句是少东家的回复,后半句是随从的解释。 杨泉摸出十几文大钱,很客气的递过去,作为答谢。 只要少东家记住自个儿的名字,收下孝敬的鬼纹鱼。 那么,管事之位便十拿九稳了。 他这么想着,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忽然回头。 生得五大三粗的杨泉,微微仰首,望向灯火通明的二层楼。 山水屏风遮挡目光,隐约可见人影交错,应是那些少爷小姐举杯谈笑。 “生来不够显贵,便没有成为人上人的机会么?老子偏不信!” 杨泉眼皮盖住眸子,大步踏出东来楼。 ------------ 第二十七章 破邪灵目,额生水纹 岸边的土胚房,一灯如豆,火光昏暗。 刚吃完饭,阿弟白明就开始干活,忙着擦灶头洗碗筷。 白启则坐在里屋算账,统计开销。 最近打渔收获稳定,大概日入七八百文。 加上此前弄死陈大他们三条泼皮,摸尸所得四百二十文。 零零碎碎,凑在一起,竟然让存款突破五千大关! 若非帮长顺叔家垫了请郎中抓药的钱。 还能攒出更多。 至少得有个七千文大钱。 “约莫小五两的银子,放在这些打渔人里,高低也能算个‘中等家底’!” 白启自嘲一笑,他如今赚的多,该花钱的地方也不少。 给家里添置的米粮油盐,每天都吃的肉食荤菜。 入冬总归要买的棉衣,厚实的铺盖,以及必须该囤点的木炭干柴。 更别说淬炼劲力所需的药材,强身壮骨的大补方子。 “每天打渔都有收获,咋个还是这么穷? 果然,勤劳致富太天真。 还是得开鱼档,当老板才好赚大钱。 啧,这年头扯一尺布不便宜,均价三十五文。 整件衣服七尺左右,布料钱就快三百文了。 棉的还要更贵,约莫一两二钱。 穷苦人家,哪里穿得起! 难怪贱户渔民听到入冬就发愁,说冷杀人。 防寒保暖做不好,真要被冻死。” 白启一通盘算下来,顿时觉得手里头的五千文大钱,好像也没多少。 “不够花,完全不够花!” 他那身棉衣还是十一二岁时候买的,如今小的胳膊都伸不进去。 阿弟白明身子瘦弱,没怎么长个,倒是能穿。 却也已破烂的不成样子,里头棉絮都快跑光了。 穷人家穿的棉衣,填充的都是“缊”。 即细碎枲麻这些粗劣陈旧的下脚料。 不比大户人家,里面用的是“纩”,也就是天然蚕丝。 御寒的效果,可谓云泥之别。 “说起来,确实好久没有置办过新衣服了。” 白启收起钱袋子,最近连续送出去两条银沙鲤。 梁老头那边的好感度已经刷够了,可以先缓一缓。 暂且把首要的目标,定为吃饱穿暖,赚钱要紧! “搞到那条金虹鳟就爽了,感觉卖个一百两不成问题! 直接就脱贫奔小康了! 可惜,那次机会没把握住,错过了。 而今天气转冷,让金虹鳟逃过一劫,跑水深的地方捕食去了。” 白启搓搓手,瞧着屋外的天色漆黑: “大鱼都在夜间出没,这几天药材熬水,外敷内服。 加上站桩养气,淬炼劲力很快。 只是金丹大壮功的磨练成果喜人,八段功的进度却落下了。 趁着这个机会,干脆下河守一守好货,也能磨练水战技艺。” 他眼皮垂下,唤出墨箓。 【技艺:八段功(小成)】 【进度:(648/800)】 【效用:江河潜行,水战如龙】 “没差多少,很快就能迈进‘精通’层次。” 白启怀里揣着两个县上买来的肉饼子,跟阿弟白明交待两句,踏着茫茫夜色出门去。 他解开绳索把舢板放下水,撑着长篙直奔黑水河。 …… …… “大田湾,牛角沱,高滩岩这些地方,都是浅水。 双溪口,迷魂湾的水深,容易弄大鱼。” 白启划动长篙,飞快穿过芦苇荡。 他这几天用药材烧水泡澡烫脚,站桩养气片刻没停,把气血养的越发充足。 加以金丹大壮功突破小成,全身筋肉愈发坚实,好像鞣制过的牛皮。 俨然半个练家子! “以往没敢来迷魂湾,怕经不起风浪。 今时不同往日,却是能试一试了。 只有艺高,人才能胆大,这句话果然没错。” 正是因为掌握技艺,效用加持,白启才会信心倍增。 想着架舢板下河,来到迷魂湾博个大鱼好货。 没本事的打渔人,除非主动找死,否则哪里敢闯。 “这里湿气更重,也更冷些。 晚上雾大,要是没看清路过险滩,撞到突起的礁石,确实危险。” 白启目光锐利,避开好几处地方,终于寻到一处开阔的水域。 他把很重的石块沉下去,以此固定舢板,免得顺流飘动。 再脱去短打,只身跳进河里。 “嘶!” 白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迷魂湾真是冷得刺骨。 换成普通的打渔人失足落水,半刻钟都不要,就得手脚冻僵活活溺死。 幸好他打渔技艺小成,水性出众。 更有八段功作为依仗,这才受得住。 踩水扛浪,缓慢下潜。 凭借着过人的感知,白启发现好些浅水区域没见过的大鱼好货。 甚至有一条半斤重的七星斑,贼精贼精的。 还没等他靠过去,立刻窜进丛生的水草,消失不见。 “哼,让你逃过一劫! 七星斑清蒸味道鲜美,东来楼的名菜之一,应该挺值钱!” 白启闭气继续寻觅,被墨箓映照的八段功,进度也随之涨动。 他向下潜得更深,双脚都要踩进淤泥,身形踉跄着前行。 体内那股厚实的气血走得飞快,抵御侵袭而来的浓重寒意。 “水下练功,好像也事半功倍。 我这消耗,比得上平时站桩半个时辰了。” 白启估摸还能撑个半炷香左右,赶紧搜索今夜的渔获。 河底幽深,漆黑一片,而且极为宁谧。 只有暗流旋动,鱼儿掠过的细碎动静。 与陆地上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找到了!” 白启终于在茂盛的水草丛,逮住一条肥实壮硕的金黄大鱼。 大概三四斤重,全身布满斑点,状似虎纹,颇有扎眼。 “虎头鲃,腹有白刺,又叫‘吹肚鱼’,贵在肝。 东来楼的全鱼宴,就有道名菜叫‘鲃肺汤’。” 白启想起《鱼相录》的相关记载。 鱼肝被民间俗称“鱼肺”,常被拿来打汤。 “看来,我命中是与那条十几斤的金虹鳟无缘了。 只能拿你填补遗憾,以免我空手而归。” 他屏息凝神,放缓动作,双手张开合力一抱。 几乎毫不费力就把傻乎乎的,躺在水草淤泥的虎头鲃抓住了。 “乖乖下锅去吧!” 白启双足蹬水,开始上浮,冲破河面游向舢板。 他两指勾住鱼鳃,一只手取来抄网。 小心把扑腾不停的虎头鲃塞进去,方才安心爬上船。 今夜阴云密布,星月黯淡,像是要下雨。 飘荡的薄雾渐渐变厚,遮盖两岸。 水浪也汹涌起来,拍打得舢板摇晃不已。 “这条带回去打边炉!” 白启缓了口气,把鱼篓倒扣再用石块压住。 毕竟,对于钓鱼佬而言。 最痛的,莫过于跑走大鱼! 那是八十岁寿终正寝,都要垂死惊坐起的憾事! “再下去一趟,弄点钱换棉衣。” 白启休息了一阵,吃下两个凉掉的肉饼。 觉得天色还不算太晚,打算抓些宝鱼之外的好货。 他眸光微凝,扫过适才震动数次的玄奥墨箓。 【下河抓鱼,收获极大,打渔技艺再次精进】 【领悟赶海奇术,破邪灵目】 …… 【技艺:打渔(精通)】 【进度:(3/800)】 【效用:披风戴雨,出船下河,遂生水纹,庇佑于身】 ------------ 第二十八章 捡来的,大渔获 “赶海奇术?破邪灵目?水纹?” 白启愣了一下,打渔技艺突破精通,倒也没啥意外的地方。 这几天来,每次下河都把鱼篓装得满满当当。 仅值几十两银子的宝鱼,他就中了三条,更别说其他的好货。 如此丰厚的渔获,自然带动进度飞涨。 只不过,领悟赶海奇术是嘛意思? “说起来,像打渔、识文断字,这一类的基础技艺,上限似乎比功法高得多。 虽然它们带来的提升,没有那么显著,时不时却能得到惊喜。 要不……以后有机会再学学种田、做菜?” 白启拍了拍脑袋,想起小成的打渔技艺,除了加持“水性出众”、“目光如炬”等效用,还有一条“可能领悟赶海奇术”的正向增益。 “这么久也未见反应,我还以为没戏了,可能是识文断字突破小成的原因,两两促进下,让我悟了!” 等他思索完缘由,沉下心神,眸光凝聚,注视墨箓呈现的清晰文字。 【技艺:破邪灵目(不可晋升)】 【进度:1/800】 【效用:洞幽窥暗,震慑鬼祟,入水可用,无水难成】 “只能在水下发动么?对我寻找宝鱼应该有些帮助。” 也许是肝习惯了,无法提升进度的普通技艺,现在很难让白启打起精神。 他搓揉两下,并未感到双眼有什么不适或者异常。 大概要等下河之后,才可以体现出来。 “这个遂生水纹又是啥子意思?” 白启心有疑惑,抬手摸了摸脑门,感觉有点痒。 该不会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犄角来吧? 带着这种担心,他抓起抄网再次下河。 “嘶!” 白启甫一潜入河底,水流涌动浸润双目。 让他眼珠好似凝成冰块,透出无比的凉意。 这种奇特的感受,来得快去的也快。 当白启再次睁开双眸,所见的景象便大为不同。 原本黑漆漆的河底,竟然浮现出十分清晰的各异色泽。 似那水草、礁石等死物,就是灰蒙蒙的。 活鱼虾蟹则为红彤彤,鲜艳无比。 破邪灵目下,散发出来的团团光晕越明显,代表越是好货。 另外还有青蓝缭绕的事物,隔得很远,难以捉摸。 稳妥起见,他就没有过去探索了。 “还挺好用的,寻找宝鱼更方便了。 我如果运极目力,大约能看个两丈方圆。 而且,水流好似没有阻力一样。 宛若变成鱼儿,完全适应江河湍急。 这就是额头那道水纹的作用么?” 白启颇觉新奇,循着眸中倒映的各色光泽。 手里的抄网连连挥动,于水下接连兜住两条七星斑。 再怎么贼精的宝鱼,遇到似被水流裹住,行动比陆地还要自如的白启。 也像瓮中捉鳖,插翅难逃! 如此下潜上浮,反复好几次。 足足弄到几十斤重的丰收渔获! “一个人动手抓,还是太费劲了。 等长顺叔养好伤,可以跟我一起放网。 撒的快,捞的多,那就轻松了。” 装满几个沉甸甸的鱼篓,白启莫名觉得家底厚了几分,仿佛里头塞满一枚枚铜板大钱。 他最后一回换气,俯身蹿进河底。 这次游得更远更深,打算碰碰运气,看能否寻见那条念念不忘的金虹鳟! “好浓烈的色泽!足足有磨盘般大!什么好货?” 白启正使用破邪灵目,意欲搜索其他宝鱼,结果一团极为刺眼的光晕闪过,倏地映入眼帘。 突如其来的剧烈变化,令他险些身形踉跄,当头栽进淤泥里。 “瞅一眼?见势不妙赶紧溜!” 白启悄悄摸过去。 那道红彤彤的色泽,简直像金山一样闪烁发光。 若不瞧上一眼,直接掉头,晚上恐怕很难睡得着觉。 毕竟,哪有钓鱼佬,看见大货能够无动于衷! “咦,居然是鬼纹鱼?不是一条,是一群!给我误打误撞闯到鱼窝了?!” 白启闭气凫水潜出老远,终于看清楚了。 那团红艳光芒的边缘之处,乃是十七八条鬼纹鱼。 它们穿梭来去,啄食饵料,好似被养在鱼塘。 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鱼窝子! 但奇怪的是,红艳的亮芒却并非鬼纹鱼群散发出来。 它们似烛火最外围的一圈光晕,远远没有接近最核心。 “河岸边好像还有动静?谁在说话……” 白启正考虑要不要再深入探索,耳朵捕捉到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好像想到什么,张开双手缓缓上浮。 整个身子藏在水草里,只露出半颗脑袋,看向岸边晃动的人影。 “还真是王癞子!不知不觉,竟摸到柳树岸这边了! 这些鬼纹鱼,想必都是用人身血肉作的饵料,成片吸引来的!” 白启眯起眼睛,此时夜深人静,刺骨的寒风把王癞子的嘀咕声,捎带进他的耳朵里。 “狗日的杨泉……狗日的白阿七……狗日的长顺……” “冷死老子了,饿死老子了……” 白启活像水鬼浮在河面,默默看着王癞子缩在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窝棚,生起一盆柴火烤热身子。 “那些狗东西说去打酒买肉吃,怎么还没回来……” “不晓得水底下聚了几条鬼纹鱼,再等一天就收网……” “肚子涨的厉害,出去撒个野尿……” 没多久,王癞子就离开窝棚,往后头的大柳树走去。 白启眼珠转动两下,小心翼翼摸到岸上,顺走挂在河边的两个鱼笼。 然后,再潜进河底,拨开四面张开的细密渔网,小心翼翼收走一条条鬼纹鱼。 “俗话说,沿山打兽,见者有份! 黑水河这么宽广,打渔这种事,自然看谁手脚快……嘿嘿!这就算我捡的!” 白启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鱼笼,一口气不停歇蹿出老远,隐约听到后面响起怒喝—— “哪个杀千刀的!大晚上跑来偷老子的鱼笼!” 等他回到舢板上,没有立刻返程上岸,而是驶向一处偏僻的芦苇荡。 黑水河上讨生活的打渔人,运气不好很容易碰到暴雨大浪的糟糕天气。 这时候最为危险,孤身驾船,一不小心便是翻覆送命的悲惨下场。 所以,打渔人往往都会开辟据点,就跟钓鱼佬自己修钓点一样。 找个没人烟的地方,搭个草棚子歇脚,顺便躲避风雨。 “杨泉逼着上供鬼纹鱼,是想攀少东家的关系。 王癞子巴结他,是因为有弄到鬼纹鱼的办法,方便从中赚大钱。 这下我把他们的渔获抄了,肯定要一石激起千层浪。 怎么处理鬼纹鱼,成了大问题!” 白启把舢板停靠进芦苇荡,寻到一个废弃许久的草棚子,里头有个大水缸。 本来是用来存放雨水、淡水,现在早就干了。 他将其注满,将十几条鬼纹鱼统统放进去。 再拔来成堆的芦苇草,盖住水缸的口子。 这里离打渔人常去的牛角沱、黄沙溪流比较远。 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白启没有直接带回家,主要是怕王癞子有所觉察。 万一他带着杨泉上门,把自个儿人赃并获,那就被动了。 先藏好了,再想怎么处置,这样比较稳妥。 “留着自个儿用?以我淬炼劲力的进度,每天大概能消化一条,小半个月才能吃干抹净。” 白启拧着眉头,以他打渔技艺精通的本事。 再加上破邪灵目相助,想弄到补身子的宝鱼并不难。 尤其等鱼档开起来,赚钱的速度也会大大加快。 自个儿真正欠缺的,其实是安稳。 “杨泉能去孝敬少东家,水哥也可以。 他爹是鱼栏老人,梁老头也是。 大家都有关系和门路!如果水哥当上东市的管事,我的白记鱼档想要做大做强,岂不是易如反掌! 从古至今,官商勾结……呸!这种双赢合作,才是捞第一桶金的最快方法!” 白启心思活泛,倘若把鬼纹鱼拿给梁三水,让他夺得东市管事的位子。 那样一来,自个儿既有了靠山,还能把杨泉这厮按下去。 未来鱼档生意也好做了! 一举三得! 妙啊! ------------ 第二十九章 水哥,送你管事要不要 土胚房里,竖起耳朵的白明听到动静。 他轻手轻脚翻下床铺,趴在窗边向外张望。 看到河边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拖着舢板往岸边走。 “阿兄回来了!” 白明急匆匆蹬上草鞋,拔掉外屋的门栓。 呜呜! 冷风倒灌进来,吹得他脖子发凉。 “怎么还没睡?非得见着我心里才踏实么。” 白启提着两个鱼篓,浑身湿漉漉的踏进土胚房。 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滴,古铜色的皮肉发红,蒸出缕缕热气。 “天气确实冷了,这时候要下河沾到水,手脚都得冻僵。” 他接过阿弟递来的粗布,擦干身上的水迹。 幸亏自个儿练过八段功和金丹大壮功。 体内气血充足,扛得住日渐严寒的黑水河。 否则,等入冬了。 两兄弟的生计真成问题! “灶头还是热的,我给阿兄烧桶水吧。 阿兄,你额头有个印子哩,像是一条竖着的波浪……” 白明穿着破烂的棉衣,捅开灶口朝里面添柴。 换作平时,他们肯定不会那么奢侈。 毕竟干柴也不便宜,每天都烧水洗澡是大户人家的做派。 往日做饭,可以捡些枯枝碎木。 真要烧柴火,还是得去炭坊买上几捆。 打渔人进山伐木,容易招来樵夫、猎户的敌意。 再者,孤身入林子本身也危险。 鱼栏、柴市、火窑这些地方,都泾渭分明划出地盘。 谁要坏规矩,下场会很惨。 “有么?待会儿洗澡搓一搓。 正好,还剩下外用的药材。 等下熬水烫脚,散一散体内的寒气。” 白启点点头,把两条七星斑跟其他的好货,一股脑儿放进角落的水缸。 紧接着,拎起活蹦乱跳的虎头鲃。 用菜刀背重重一敲脑壳,使其安分下来。 再按在砧板上,左手捏着鱼腹的外皮,轻轻划破。 取出鱼肝,摘胆洗净。 挖掉其他内脏,冲水去血。 最后片好,盛放在碗里。 “听虾头说,东来楼的那道‘鲃肺汤’,要辅以火腿、香菇、笋片,再用土鸡熬好的清汤吊出味儿,啧啧。 我没这么多讲究,打个边炉将就下。” 白启备好食材,拿出家里那口石锅。 把鱼骨、鱼肺当汤底,撒些粗盐。 等着炉火升起来就开吃。 “阿兄今晚好像格外高兴?” 瞅着白启压下去又扬上来的嘴角,白明有些疑惑。 这是遇到啥好事了? “运气好,捡了些便宜,情不自禁乐一乐。 哈哈,以后得空再跟你讲!” 想到杨泉暴跳如雷,王癞子倒大霉的后续,白启心里就很痛快。 尤其梁三水若当上东市管事,他就能放开手脚,尽情捞大渔获了。 每天进账五两银子,不过分吧? “等到白记鱼档年入五百两,我也能搬进内城住上大宅子了。” 白启顿觉生活很有盼头,举筷夹起鱼片,往已经滚开的清汤里涮熟,便直接开吃。 原汁原味,颇为鲜美。 虎头鲃的鱼肝肥嫩,鱼肉细腻,根本无需多余的调料。 正适合清炖打汤。 “你也多吃些,宝鱼难得,尤其这虎头鲃,壮腰膝,补肾气,能填亏空,最是营养。 你从小身子就弱,以后养好些,也好跟我一起练练拳脚。” 白启熟读《鱼相录》,对于宝鱼的做法、各自有啥好处,可谓门儿清。 “阿兄,这汤好补。 没喝几口,就感觉全身滚烫,脚底板一下子热起来,不怕冷了。” 白明饭量小,只吃小半边鱼腹肉就饱了。 添了一碗香气扑鼻的浓汤,慢慢抿着。 “那是当然,不然咋叫宝鱼。 这也算是我真正吃进肚里的第一条宝鱼,值得纪念。” 白启下筷如飞,大快朵颐。 他是淬炼劲力的半个练家子,对于自身的变化,远比阿弟白明感受更真切。 鱼肉混着汤水滚落腹内,就有一股暖意散发开来。 好似涓涓细流,徐徐汇入活动全身的气血当中。 像是每多吃一口,淬炼而出的凶猛劲力就增长一分。 待整个石锅点滴不剩,就连鱼骨头都被生生嚼碎吞咽干净,白启已经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 好像得到极大地滋补! “让人腰不酸,腿不疼,龙精虎猛! 改天再弄到一条,带给水哥尝尝味儿。 梁老头就算了,他一把年纪用不着这个。” 阿弟白明收拾锅碗的功夫,白启已经开始站桩,练习金丹大壮功的第二式! 必须赶紧消化,不然撑得慌! 他两脚分开,脚尖内扣,十趾抓地,此为骑虎桩! 紧接着,比起大字站桩运气式更强烈的呼吸声,于屋内不断地响起。 好似几十、上百道连成一气,形成风箱拉动般的巨大动静。 此为大海淘沙! “阿兄这真是练得养生功么?” 白明挠挠头,他做完杂活双手撑着下巴,望向站桩练功的白启。 “呼吸像是黑水河的波浪,一道推着一道……” …… …… 天刚蒙蒙亮,白启就赶忙爬起来,架着舢板直奔芦苇荡。 昨晚上睡觉做梦,他都想着藏在水缸里的鬼纹鱼。 “还好,还好,没人误打误撞摸到这儿来。” 白启把十几条两三斤重的好货,装进带来的大鱼篓。 然后撑着长篙,劈开水浪,驶向东市铺子。 通常来说,大清早是码头最冷清的时候。 打渔人这时候都还没下河,自然也难有渔获送来。 尤其最近天气严寒,阴晴不定,晚上捕捞风险极大,更不可能钓夜鱼儿了! 等白启停好舢板,埠口尚且还未热闹起来,只有零星几个找活的力工。 他两只手平举,拎起大鱼篓来到东市铺子。 正拆门板的伙计回头一看: “七哥,这么早啊?咱们都还没开张呢!” “水哥在么?我找他。” “后院伺候老爹呢。” “好嘞。” “这是又打到宝鱼了?看着分量不小,要我帮忙提着么,七哥?” “不用。” 白启笑着摇头,穿过前面过称、定价、送货的地方。 路上见到干活的伙计,挨个打着招呼。 “七哥赶着来吃早食?” “今个好精神啊,七哥!” “七哥又送鱼来了?” 白启早已成了东市铺子的熟面孔,而且为人和善,跟谁关系都处的不错。 “你捅银沙鲤的鱼窝子了?大早上提着这么大的鱼篓?” 正忙着给老爹准备早食的梁三水,掀开热气腾腾的蒸笼,把馒头盛进海碗,眼睛余光瞥见草鞋短打灯笼裤的白启: “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我爹就好这口,劳累我每天鸡没叫就起了。 来,阿七,你拿一个尝尝。 对了,劲力练得怎么样? 我上次忘了跟你说,库房有十几斤的好药材。 存着发霉没啥用,想让你拿去……” 白启摇摇头,把鱼篓放下,开门见山问道: “水哥,我听人说,东市铺子的管事空缺。 你想不想要?” ------------ 第三十章 福星白阿七,介绍出头路 “鱼篓里头,装的都是?” 后院的里屋,梁老实坐在摇椅上,腰杆挺得笔直,认真瞅着白启: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鬼纹鱼?” 众所周知,东市铺子除开空缺的管事。 真正能做主的人,并非梁三水,而是他老爹。 白启被拉到里屋,面对梁老头睁眼说着瞎话: “昨晚上睡不着,下河打渔,平白捡的。” 梁老实耷拉的眼皮一抬,皱纹舒展,缓缓点头: “哈哈,捡的好!我这蠢儿子发善心也不是一回两回,没想到老天爷真能显灵,派来阿七你这么个福星!” 白启不作声,只等梁老头做出决断。 试问谁家老子,不想自己儿子有出息? 东市铺子的管事空缺,之前没争。 一方面是因为梁三水太弱势,只会打算盘服不住人; 一方面在于杨泉付出大,舍得花钱。 要知道,二十条两斤左右的鬼纹鱼,折算成银子,都得四百两。 面对财大气粗的杨泉,梁家父子掏干净家底,也未必拿得下。 但如今不同了。 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又岂能无动于衷? “可惜啊,老夫不似杨猛,惯会使钱打点,并无少东家的门路。 浪费阿七你的一番好意了!” 梁老实摇摇头,好像极为遗憾。 “这……” 白启当场愣在那里,同样都是鱼栏打手的出身。 杨泉他爹能搭上少东家的路子,你居然连门都进不去吗? 枉我还以为老头你很有实力! 白启正要露出失望之色,眼睛余光却瞥见神色自若的梁三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老登! 又在耍人! “咳咳,梁伯,既然这样,那我还是把鬼纹鱼还回去吧。 老爹以前常说,做人要有骨气,再穷也不能白占便宜!” 白启说得斩钉截铁,就差把“大义凛然”四个字刻在脑门上。 “你这娃儿,也是鬼精鬼精的,很难糊弄得到。 咱爷俩斗法就到这里吧,言归正传。” 梁老实慢悠悠靠回摇椅,嘿嘿笑道: “杨猛那厮以前做过鱼栏一众卫队的头领,俗称双花红棍。 在任的时候没少捞钱,吃人孝敬,家底比咱厚得多。 杨泉能够搭上少东家这条线,多半也是蒙他的指点。 老夫确实与少东家不相熟,这话没诳人。 送礼无门,也是实情。” 白启这次学乖了,安静等着梁老头继续说下文。 “不过我在东家那里还留着点情分,三水,你把东西装到扎实的鱼笼里,放河水里养着。 我想办法再弄三条凑个整。 然后,你去水井巷,找早几年常跟我一起吃饭的吴伯,请他带个话。 就讲梁老实心里挂念着东家的恩德,知道少东家练功破关,要用鬼纹鱼,特地送来。 对了,请托完人办事,别空着手上门,买些孩童喜欢吃的花糕。” 许是晓得自家儿子不开窍,梁老实叮嘱的很仔细。 “爹,这点儿人情世故,我总归明白的。” 梁三水无奈一笑,他冲着旁边的白启投以感激的眼神: “阿七,没用的闲话我就不多说了。 无论这事儿成与不成,以后你都是我的亲弟弟! 库房那百把斤的药材,我回来便取给你。 还有外城信义街有栋老宅,待会儿拿地契交付……” 梁老实咳嗽两声,皱眉打断道: “你爹还没死呢,就上赶着认亲分家产? 快去快回吧,还在这里磨磨叽叽! 若是杨泉觉察风声,提前做出应对,你这管事不一定拿到手!” 梁三水点点头,脚步匆匆,大步出门。 铺子的伙计都很稀奇,水哥这么着急是去干嘛? 好像家里着火一样! “闲杂人等走了,咱爷俩聊一聊吧,阿七,你坐下来陪我用个早食。” 梁老实用鸡爪似的干瘦手掌挽着白启,坐到铺子前门。 方桌上摆好梁三水蒸的白面馒头,两碗肉粥,一碟咸菜。 “年纪大了,吃的少,口味也比较清淡。 阿狗,再买五个大肉包子,再整一盆烩羊肉,给你七哥填填肚子。” 心知白启是淬炼劲力的半个练家子,梁老实特地给他加餐。 “水哥蒸的馒头,又大又白,松软可口,当真不错。” 白启咀嚼几下,觉得有股麦香,越吃越有滋味。 “水缸里养的十几条鬼纹鱼,很贵重。 几百两的银子,老夫都没办法淡定。 况且还关系到三水提拔的大事。 阿七,你又送咱一份大人情。” 梁实喝着肉粥,十分正经说道: “我晓得你这样做,担了风险。 坏了杨泉的好事,他肯定嫉恨,以后少不了你的麻烦。 为了把三水扶上管事,你既舍去到手的银子,也得罪东市一霸。 老夫记在心底,必须还上,否则往后日子,过得不痛快。 再听你喊我一声梁伯,也臊得慌!” 白启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把大碗肉粥吃干净,又用馒头蘸着烩羊肉的汤汁卷着下肚。 他愿意主动把这么多鬼纹鱼,交给东市铺子的梁家父子,当然不是毫无缘由。 梁三水敦厚心善,梁老头也恩怨分明,攀扯关系刷好感度,绝对没问题。 捞偏门走江湖,最重要就是眼光毒,不能识错人。 否则最容易阴沟里翻船栽跟头! 好点的,能吃上一口牢饭; 惨些的,身家性命全都没了。 前面两回,送银沙鲤上门。 得了指点跟养血炼劲的金丹大壮功,还被免了摊位抽成,让码头埠口的打渔人羡慕不已。 这足以证明梁家父子值得来往。 “如今当着你的面儿,老夫也掏个底,我本事不大,并非啥高人。” 梁老实眯起眼睛,浑浊目光放出光彩: “你应该知道,黑河县的鱼栏、柴市、火窑,都有各自的卫队。 招募壮丁好汉,代替郡城里头的官府,负责巡逻街坊,处理流民偷盗等事。 我最风光的时候,领过一队人,在黑水河上剿灭水贼水匪,混得一个‘出洞蛟’的诨号。 拳脚功夫,马马虎虎,也就二练入门。 只成了‘汞血’,没换成‘银髓’。” 白启端起烩羊肉的大盆,将全是辣油的汤水也喝完了,再一手一个肉包子。 看似安心当饭桶,实则以此掩盖情绪波动。 我滴个乖乖! 没想到梁老头还是率队杀过水匪水贼,博出名头的狠角色! 二练入门,放在黑河县挂块招牌,开馆当师傅收徒弟都够格了! 瞅着瘦巴巴的小老头,白启感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梁老实当真有过硬的本事压身! “先别急着高兴,杨泉他爹比老夫强。 杨猛那厮外功大成,铜头铁脑,体力堪比奔马,能开四百斤的铁弓。 我曾亲眼见过,他一棒子把大水牛打成肉泥。” 梁老实一贯说话方式,给些甜头,再泼盆冷水。 白启早已习惯,等他把五个肉包子都吃完,终于有个八九分饱。 金丹大壮功淬炼劲力效果显著,内养气血,外炼筋肉。 正好契合八段功打熬出来的身子骨! “你因为帮三水,得罪杨家父子,阿七,我肯定不会置之不理。 老夫这里有两条能混出头的门路,都是可以脱去贱户之身,挣个好差事,让杨泉再不能找茬寻衅。 一是投身鱼栏,由我举荐你进卫队。 每月可领十两二钱,劲装两套,以及一门中乘武功,立下功劳能得强身壮体的珍贵丹丸。 年过四十,带有伤残者,准许寻一铺子养老。 不幸死在黑水河,若有家室,发放二十两银的抚恤。 卫队里,我有几分人脉,能够保证你的安稳。 而且摘掉操持贱业的出身,你跟杨泉平起平坐,他拿捏不了你。” 梁老实手指轻敲桌面,指出一条黑水河上绝大多数打渔人,都梦寐以求的上进之路。 “县外的许多贱户,之所以攒钱拜入武馆,就是想着通过鱼栏、柴市、火窑的卫队选拔,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鱼栏组建的巡河卫队? 等于是半个编制了? 类似辅警? 白启眼皮跳动,似是吃饱喝足,抹抹嘴巴: “梁伯,我想再听听第二条。” ------------ 第三十一章 教头快刀,熊鹰虎豹 “你这娃儿,总想挑最上进的那条路。 老夫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般心高气傲。 很难说清,这究竟是好是坏。 因为若不想着争口气,老夫这辈子,兴许就甘于做贱户卖苦力了。 哪有后来风光的时候。” 对于白启的回答,梁老实好似已经猜到,笑呵呵说着。 他瘦小的身子靠进那张摇椅,腿脚盖着保暖的毛毯。 抬手指向停泊乌篷船、小舢板的码头埠口: “你也知道,黑河县没有官府衙门。 咱们是乡下地方,难进郡城的法眼。 这里的百业营生,大多被鱼栏、柴市、火窑把持着。 说白了,咱们都是在几位东家手底下讨生活。 即便你敢打敢拼,混出头了。 仍然也是被人赏饭吃的……家奴。” 梁老实顿了一顿,用颇为讥嘲的语气吐出最后两个字。 白启心头微动,这年头许多人混个温饱就心满意足。 卖身进大户家为奴为仆,也是稀松平常。 如果能够当个穿长衫的管家之流,住在县城里面,已算得上很体面了。 像梁老头这种打心底明白,自个儿只是东家养来看家护院的“打手”。 反而极少。 说白了。 黑河县十余万户,其中大半想当三大家的奴才。 都还没门路呢! “主家高兴了,赏你银子、宅子,甚至帮你张罗娶个婆娘。 可要是惹得主家生气,让你下跪、抽你鞭子。 一句话就能夺走你大半生攒下来的家底,也不过反掌间。 阿七,你可晓得老夫为何从一个堂堂二练武夫,沦落到腿脚不灵便,站都难站直的糟老头?” 借着十几条鬼纹鱼的贵重情分,梁老实难得谈起过去的往事: “早个八九年前,大东家还没继承鱼栏的生意。 他卡在二练大关,需要一种山货,名叫‘鱼龙草’。 得上百年份的熬成水,每天沐浴,用于改易根骨。 老夫当时刚被赏了百两银子,一座外城宅子。 遂想着再立一功,报答主家,顺便跟杨猛那厮争夺卫队统领一职。 我在山里耐心寻找两月之久,好不容易寻得一株五百年份的鱼龙草。 结果正巧撞上进山来的杨猛,跟他斗了一阵,最终不敌,勉强逃命。 大东家见到献上的鱼龙草,大喜过望,没多久就提拔杨猛。 而我受伤太重,又染上毒林的瘴气,还好命大没死,只落得一身病痛。 再因为失去突破二练换血希望,直接被大东家下放到东市铺子,了此残生。 直到前两年,我才从一起杀过水匪的老吴嘴里得知。 我进山的消息,杨猛是从大东家那里弄来。” 白启眼皮抬起,扯起嘴角笑了笑: “主家只重结果。哪个‘家奴’寻来的鱼龙草没所谓,关键是要看到东西。 这功劳给梁伯你也好,给杨猛也罢,其实都一样。 毕竟,愿意给鱼栏办事效力的打渔人,多的是。 东家养出来的‘忠仆’,也不少。 梁伯你这是没把自己放对位置,奴才对主子忠心是天经地义,没啥好拿出来说的,放在东家心里不值一提。” 东市铺子门前,那双浑浊双眼直愣愣瞧着白启,过了许久,梁老实才重重叹气: “阿七,你的见识比老夫深。 做家奴办好差是本分,东家只要鱼龙草。 至于谁因此死在山里,并不关心。 老夫当年就是被百两银子晃花了眼,那栋宅子迷惑了心,竟然真打算豁出命了……阿七,我跟三水从来没提过这些,因为我知道他能力平庸,也就管个铺子。 但你心眼活泛,天赋也出众,更难能可贵的是,你有一颗上心的心思。 懂得攀关系,走门路,自强发愤……对于贱户出身的打渔人,当真难得。 第一条路,投身鱼栏练武立功,确实能出头,但要跪着。 你没立刻选,对得起你爹交待的那八个字。 宁作乞丐,不为家奴!” 白启眼角抽动,他只是凭借上辈子的经验,对各个势力做简单分析罢了。 实际上,并没有梁老实脑补的那么丰富,牢记过世老爹的谆谆教诲之类。 所谓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流域的黑河县。 本质上是被鱼栏、柴市、火窑等“地头蛇”。 加上本地大户构成的“豪绅”。 各家武馆演变的“社团”所掌握。 上进之路,无非“甘做打手”、“卖身为奴”、“亲传弟子”这几条。 无论怎么选,都逃不开人身依附,当牛做马。 “第二条出路,不用认主子,但要看本事。 想必阿七你也猜到了,没错,就是被引荐到内城的武馆,拜个好师傅。 以你的天赋、根骨,做个亲传弟子很有希望。” 梁老实这番话发自内心,经过仔细观察,他觉得白启悟性极佳,如同被泥沙掩埋的圆润蚌珠。 无论什么拳脚功夫,似乎都能很快入门。 虽然因为打渔人的贱户之身,接触拳脚太晚,入门时间不长,潜力未必有多深厚。 但绝对也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阿七,你可能不清楚武行的规矩。 通常来说,一家武馆能够培养的亲传不多。 主要分为继承衣钵,日后扛招牌的‘大弟子’。 这个看自家儿子是否成材、争气,不行再选外人。 孝敬钱财,结交人脉的‘二弟子’。 撑门面,最能打的‘三弟子’。 大弟子坐馆当家,视师如父; 二弟子出钱资助,擦亮招牌; 三弟子嘛,主要应付下拜帖的各路练家子。” 梁老头讲着内里门道,白启聚精会神听得真切。 大抵就是每家能传下去的武馆招牌,都该有面子、里子,以及接续衣钵的孝顺徒弟。 “大弟子选择,多看品性,毕竟要给师傅养老送终,还得帮衬后代子侄。 二弟子看家世,必须是富户,三弟子看练武的本事……你觉得自己算是哪个?” 白启眼神闪烁,不假思索道: “老三。” “为何?” 见白启答得这么果断,梁老实不由来了兴趣。 “想当老大在于师傅的信赖。 每天鞍前马后,尽心孝敬,办事也要稳重,而且还得服众。 这种人必须熬得住,十年如一日守着师傅,当成亲爹伺候。 老二更不用说,家底雄厚,舍得出手,面子广,交友多。 上头哪一点,我都挨不上边。” 白启侃侃而谈。 这种门派里头排座位的说道,他上一世颇为熟悉。 也没少因为太会卖乖讨师傅欢心,被师兄师姐嫉恨偷偷下绊子。 “哈哈,阿七你的脑瓜子很灵光。 内城三家武馆,神手门,断刀门,天鹰武馆。 入门学徒二十两,正式拜师收为弟子大抵花销三、四百两。 想成为亲传,必须淬炼劲力,有望突破一练大关,至少付出七、八百两不等。 这还没算各种年节孝敬,来往交际。” 梁老实详细介绍,随后掷地有声做出许诺: “此事过后,阿七你任意选一家。 老夫可以送你进去,供到当上馆主亲传为止!” 这就是把梁老头好感刷满的回报么? 分量果然很重! 完全值得十几条鬼纹鱼的付出! “黑河县最大三家的武馆亲传,大概相当于本地最好的高中优等班级。 以后保证能考上名牌大学的含金量……脱去贱户,指日可待!” 白启深深呼吸,强行按捺住激动,沉声问道: “我对这几家武馆都不了解,梁伯可有什么指点?” 梁老实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几分敬重之色: “黑河县最厉害的练家子,约莫就双手之数。 用各大武馆行当流传的那句话,差不多便概括完了。 教头快刀!熊鹰虎豹!神手翻天!冷箭难逃! 他们俱是纵横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水域的顶尖人物。 鱼栏、柴市、火窑的几位东家见了,也要执礼甚恭。” ------------ 第三十二章 东家,养狗 “教头快刀,熊鹰虎豹?神手翻天,冷箭难逃? 梁伯,我只听出断刀门、神手门,跟天鹰武馆这三家。 剩下的都是谁啊?” 白启复述一遍,咂摸其中意味。 武行规矩,练家子的名气大小就代表实力高低。 名不副实之辈,往往很快就会被人上门挑战砸掉招牌。 原因无他。 吃饭的盆就那么大,同行太多不够分。 大家都要争抢门人,皆是见面分外眼红的冤家,哪能和睦相处? 一家新开的武馆,如若想要站稳脚跟。 最有用的办法,莫过于挨个下拜帖打擂台。 若能连续取胜,不仅扬眉吐气,过来报名拜师的学徒也会络绎不绝。 堪称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当然。 前提是你的拳脚足够硬,功夫足够高! 否则很容易被打死在擂台上。 梁老实也不隐瞒,娓娓道来: “断刀门主穆春,神手门主朱万。 一个叫‘快刀断流’,一个唤‘神手翻天’。 熊鹰虎豹,除开天鹰武馆的韩扬。 分别是鱼栏的雷雄,柴市的胡振山,火窑的包大庆。 皆为训练卫队,坐镇保驾的顶尖武师。” 白启眉毛挑起: “梁伯,这怎么还漏了两个?” 梁老实轻轻摇头: “那位教头的武功,曾经是当之无愧的黑河县第一。 不过他已很久没有出手过,加上武馆门庭冷清,如今实力不太好说。 至于冷箭难逃的王定,他一直独来独往,行踪飘忽。” 白启摸着下巴,听上去都是大高手才有的做派。 “啥时候我也能混进去,博个‘忠义无双白七郎’的名号,嘿嘿!” 梁老实坐在东市铺子的屋檐下,轻轻吸了一口气: “要下雨了。咱们就等三水回来,看看这桩事的结果如何。 即便不成,老夫说的话也作数。 无亲无故,让人认爹,实在占便宜。 每次接三水的话茬,说什么收你当干儿子,都是玩笑话,别往心里去。 阿七,你有骨气,也有本领。 老夫感念你的情分,愿意给你搭个梯子。 但具体能登多高,就看你自个儿的际遇和努力了。” 白启嗯了一声,收起原本准备好的激昂话语。 他往后靠着倚在门框上,注视笼盖天地的细密雨幕。 茫茫四野升起浓厚的水气,隆隆的闷雷由远及近。 一场酣畅的豪雨将至。 …… …… 鱼栏的东家姓何,名文炳。 因为生得一张蜡黄脸,早年被唤作“病痨鬼何五郎”。 后来于一众兄弟里头脱颖而出,接过父亲的位子。 又得到贵人提携赏识,把生意越做越大,渐渐就没谁再敢这么喊了。 转而变成如今的“米饭班主何大善人”! 每天下午,大约未时一刻左右。 这位何大善人有个习惯,喜欢在大宅子内院辟出的池子前喂鱼儿。 “吴贵好久都没上门了,今天是看他儿子,还是代人求办事?” 何文炳年约四十许,面色发黄,像是涂抹层蜡。 两鬓已有霜色,皮肤却很红润,富有光泽,并未催生几条皱纹。 可见饮食起居无不细致,保养得好。 随从站在凉亭外边,低头答话: “回东家的话,吴伯是替东市铺子的主事梁三水捎话。 他说梁三水打听到少东家练筋破关,需要鬼纹鱼养身子。 特地孝敬二十条斤两和品相好的,略表心意。” 细密雨丝落在水面,溅起一串又一串的轻微涟漪。 何文炳坐在里头的石凳上,撒了一把鱼食: “哦,想起来了,陈跛子那个酒囊饭袋,前阵子喝花酒跌河里,给一头妖鱼叼走,弄得东市铺子的管事空缺。 梁三水?梁老实的儿子对吧?我有些印象,当年进山找鱼龙草空手而归,还弄得遍体鳞伤,可惜了。 泰儿怎么说?他有没有属意的人选填上去?” 少东家名叫“何泰”,乃是独子。 过不了几年,也该要接班继承鱼栏了。 随从毕恭毕敬道: “少东家记住一个叫杨泉的,说他拳脚练得不错,能够栽培一二。 这人昨天去了东来楼,信誓旦旦做出保证,必定为少东家凑够二十条合适的鬼纹鱼。” 何文炳笑了一下: “这么看,杨泉事情办砸了,让梁三水捷足先登。 看来他这做儿子的,远没老爹精明厉害。” 随从迟疑问道: “东家,鬼纹鱼收还是不收?少东家那边又该怎么讲?” 何文炳语气轻飘飘道: “当然收下,送到膳房,让大厨仔细烹饪。 按照药方加些进补的珍稀山货,只取汤水,鱼肉筛掉,每天两碗送去泰儿的房间。 练筋大关马虎不得,养好身子,才有踏足练骨,达成汞血银髓的可能。” 随从迟滞片刻,又问道: “但少东家相中杨泉了……” 何文炳眼角一瞥,淡淡道: “我当年也很欣赏梁老实,觉得他足够忠心,但为何最后提拔的是杨猛? 黑水河这么多讨生活的打渔人,五百里山道从不缺敢拼命的樵夫猎户采药客。 愿意吃我这碗饭的,海了去,不差一两个。 所以,谁能办事,谁就能得赏。 这叫规矩。 既是梁三水送来的鬼纹鱼,管事的空缺就该归他。 养人,就跟养狗一样,千万别喂的太饱。 泰儿要收杨泉为己用,我帮他压一压。 等下回,再要取什么宝鱼、山货。 杨泉自然舍得拼命争回这口气。 岂能不效死力!” 一大把鱼食洒进池子,游动的鱼儿争相浮出水面,搅弄出好大的水花。 这是何文炳最爱看的景色。 跟随立即奉承: “老爷高见!” “另外……” 何文炳不咸不淡道: “你下去后,自个儿领十鞭子。 吃着东家给的饭,借着主子的势,拿外人的孝敬,算不上大错。 但你不该没眼力见,妄想多嘴糊弄事儿。 念在是头一回,赏你十鞭子长长记性。 再有第二次,就赶出宅子,送去火窑当卖苦力的役户。” “小的知错……谢老爷赏鞭!” 随从浑身打颤,赶忙跪下重重磕头。 脑袋撞在青石铺就的坚硬地面,咚咚作响。 “妖鱼吃人的事儿,雷雄可知道了?让吴霖再去请人。 这祸患总得解决,不然打渔人死伤太多,也是折损咱们鱼栏的生意。” 何文炳眉毛拧紧,比起东市铺子的小打小闹,他更关心那头成气候的妖鱼。 眼见快要年底了,郡城也该来人收税,必须确保黑河县风平浪静。 …… …… 亥时刚到,信义街的破落棚屋,那扇木门被急促敲响。 嘎吱,嘎吱,嘎吱。 杨泉正在兴头上,用力挺腰顶撞着,差点把床都震得散架。 可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让他无奈中断。 “泉哥!泉哥!大事不好了!” 火气还没泻通透的杨泉停下动作,满脸不快。 披着外衣走出去,瞥了眼蹲在外头的痩麻杆儿,啐了一口: “月底上供的鬼纹鱼,不用交了。 你婆娘滋味不错,赶明儿老子还来。” 渔夫打扮的痩麻杆儿像是聋了,神色木然。 耷拉着脑袋,并没有吱声。 “狗日的天气!” 杨泉跨出棚屋,任由瓢泼的雨点打在身上: “咋了?黑水河涨洪了? 非得急着奔丧似的搁这干嚎,让老子办个事儿也不痛快!” 手下的泼皮委屈巴巴,各自对视几眼,有一人硬着头皮回道: “刚从何家得来的消息,梁三水给东家送了二十条鬼纹鱼,把管事空缺补了。 鱼栏的布告,明天一早就发出来。” 轰隆! 惨白的电光刺破云层,挟着震爆也似的滚滚雷声。 杨泉微微呆了一下,好像没听清楚: “啥?” 于是泼皮拔高声音,再次重复说了一遍。 雨势越大了,豆大的水滴打在众人脸上,竟有些疼。 “梁三水哪来的鬼纹鱼?王癞子他娘的,吃里扒外耍弄老子?!” 搞清楚情况的杨泉怒气盈胸,两眼发红,恶狠狠盯着传消息的泼皮: “他家在哪儿?给我带路!” ------------ 第三十三章 阴差,阳错 大雨倾盆! 好似穹天漏出一道口子,江河决堤奔流而下。 哗啦啦的声势极大,好像没个停歇的时候。 柳树岸下的窝棚里,王癞子手脚发凉,嘴里喃喃道: “鱼呢!我费尽千辛万苦,打窝聚来的鬼纹鱼呢?!” 那张空无一物的细密渔网,像是狂暴的霹雳轰中脑袋,震得他两眼发直,脸色惨白。 因为鬼纹鱼离了河水很难养活,所以王癞子特意从东市铺子租赁好网。 将其周遭四面围拢,好生聚在水下。 等到杨泉要用的时候,就可以拉网收起。 全部放进鱼篓,孝敬上去。 结果……空了? 一条也没剩下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分明已经弄到十七条了,只差三条就够数了!” 王癞子这几日死守迷魂湾,熬得眼里布满血丝。 现在丢了渔获,他就好像魔怔一样。 整个人呆在原地,任由豆大的雨点肆意拍落。 即使被浇成落汤鸡,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明早之前,凑不满二十条的鬼纹鱼。 杨泉非得亲手扒了自己的皮! “鱼笼!肯定是偷我鱼笼那个杀千刀的狗杂碎! 完了,我就是龙王爷投胎,也不可能一晚上弄到这么多!” 王癞子两腿发软,几乎要瘫在地上。 杨泉作为东市一霸,炮制别人的手段极狠。 他曾亲眼见过,有一户渔民交不起秋税。 合家老小被倒挂沉进黑水河,差点活活淹死。 东市开张之初,拢共就十条舢板,五艘乌篷船能租出去。 现在增加一倍不止,全是杨泉的功劳。 至于其中发生多少家破人亡的凄惨事,没谁清楚。 “不成!必须想个法子……回家! 再撒血肉饵,打人窝! 那方术上明白写着,夜深之时,下重饵料,能聚大鱼!”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王癞子抹去脸上的冰冷雨水。 手忙脚乱披起蓑衣,掉头就往屋里赶。 他必须趁着杨泉过来收鱼之前,把二十条鬼纹鱼的数额凑上。 要不然小命堪忧! 片刻后,浑身湿透的王癞子抬脚踹开门。 有个满嘴酒气的糟老头趴在桌上,正打着瞌睡。 茅草房遮盖的不严实,滴答滴答漏着水,浸出一股发霉气味。 加上没有点灯,乌漆嘛黑,有股阴森森的感觉。 呜呜的冷风灌进屋里,吹得老汉脖子发凉,揉着惺忪醉眼: “大贵,你咋回来了?” 王癞子本名大贵,取自大富大贵的好彩头。 他阴沉着脸,打量几眼醉鬼老爹。 再走向熄火的灶头,扒拉下瓦罐里的药渣子: “药呢?我让你给娘买的药呢!” 头发稀疏的老汉小声嘀咕: “你娘就是干咳嗽,有啥好治的! 我专门到拜神的庙里,弄了大把的香灰! 用它泡水喝,好得快,比抓药强! 老一辈的土方子,管用着哩!” 王癞子眼睛通红,好似发狂,抄起瓦罐砸破老汉的脑袋: “没买药,那钱呢?啊!老子问你,买药的钱去哪了?” 老汉一头栽倒满脸是血,不断求饶: “莫打了,莫打了!手气不好,真的是手气不好! 大贵,你不晓得,我前头赢了好多,我也是想赢点钱,给你娘请个好郎中……” 王癞子又狠踢了几脚,骂骂咧咧道: “再拿老子的钱去赌,老子剁了你的手! 狗屁本事没得,就知道喝酒耍牌,摊上你这么个东西当爹,老子倒八辈子霉!” 直到听见里屋响起动静,他才停下,摸黑来到散发淡淡臭气的床前: “娘,晚点再给你抓药,我有急事,得先出门。 姥姥放你那里的方子,再拿给我看看。” 床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浑身似没二两肉。 如同棺材里的尸体,只等着发丧。 她两眼空洞,显然目盲已久,而且还有些耳背。 摸索好一会儿,才拉住儿子的手: “别骂你爹了,刚喝了香灰水,我好多了,已经不咳嗽了。 大贵,你姥姥的方子很邪……莫要害人!折寿的!” 老太太这么说着,还是从床铺底下抽出两张黄纸。 材质颇为特别,好像顺滑的丝绸。 上面有一行行蚯蚓爬行似的字迹,宛若蘸着朱砂提笔写就。 黄纸配红字,莫名有股凶气! “娘,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王癞子攥紧黄纸,点起外屋的油灯。 他并不认识上面的蝌蚪小字,但却晓得怎么用。 低头咬破手指头,用力涂抹其中一张黄纸。 说起来也怪,血滴在上面没有晕开,反而像是被吸收进去。 “取血浸酒,剐肉浇盐,合而制之……” 王癞子全身发冷直打摆子,像是中邪了,按照耳畔听到的声音,逐字逐句复述着。 这些古怪的黄纸方子,是当过神婆的姥姥传下。 用活人打窝,血肉作饵,便是上面所记载的“术”。 他曾幻想过练成几道方术,学成无敌的本事。 对所有轻视、践踏过自己的人,统统施加报复! “亲缘相系,父残子、子害父,母杀女……以血作饵,敬拜诵念,引渔获丰收。” 念完之后,王癞子打个寒颤,喉咙滚动两下。 此时已经是戌时末,离天亮也没多久。 他想起躺床上等死的老娘,只知道喝酒耍牌的老爹,破烂发霉的茅草房,挨过杨泉的巴掌,还被白阿七打了…… 各种思绪纷涌如潮,最后定在余老头死时的枯瘦面庞! 无端恶念,油然而生! “杀人放血……又不是没干过! 别怪我,你没本事,只会拖累老子!” 王癞子眼睛更加通红,甚至有些癫狂。 他深呼吸几口气,收起两张黄纸,贴身放好,走到还没爬起来的老汉面前。 “爹。” “大贵!你莫打我了,我晓得错了!” 老汉颤抖了下,连忙弓起身子。 “爹,我在河边聚了个鱼窝子,四五百斤的渔获太重,捞不上来。 你跟我过去,帮下忙。” 王癞子像是笼罩在一团阴影里,静静地说着。 “我不得行,我脑壳都流血了……” 老汉坐起身,连连摆手。 “渔获卖的钱,分你三成。” 王癞子摸出一吊钱,丢到地下。 “好嘞,好嘞!大贵,我年轻时候也是打渔的好手……” 老汉麻溜捡起,揣进怀里,顿时也不觉得浑身抽疼了。 “走吧。” 王癞子把菜刀别在腰后,关上门,让茅草房重归黑暗。 …… …… 嘭! 并不牢固的两扇木门被踹开! 几个泼皮急冲冲奔进去,四下搜看过后: “泉哥!王癞子不在!他该不会跑了吧?” 杨泉耳朵一动,似是听到动静。 转身进到里屋,瞧见有个发臭的老太太。 “是我儿么?大贵,是你么?” 屋外风雨交加,偶尔电光撕裂云层,照得天地一亮。 也映出屋内的粗壮人影! 杨泉目光凶狠,声音冷得像是冰渣: “跑掉了和尚,跑不了庙!王癞子的老娘还在!跟我去迷魂湾逮他!” 目盲耳背的老太太听到这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扑向杨泉: “不要害我儿!大贵是孝顺孩子……” 杨泉身为练家子,又岂会被老太太缠住,飞起一脚将其踢回床上。 那具皮包骨的瘦弱身子动弹两下,便再没气息。 “老虔婆!马上送你的死鬼儿子下去团圆!” ------------ 第三十四章 天公震怒,一了百了 东市铺子灯火通明,不似白启家穷,点的是秸秆芯的劣质油灯,容易熏坏眼睛。 桌上根根蜡烛相映成辉,照得里屋亮堂。 “真是阔气。” 白启感慨道。 这年头用得起蜡烛的人家,都是非同一般的大户。 即便白桦树皮包裹,最便宜的劣质货色,也要二十文一根。 花哨些的,专门用于彰显气派的那种,甚至能卖到四百文的夸张价钱。 长年通宵燃烛,入夜几如白昼,这是独属于郡城老爷的顶级炫富手段! 黑河县的大户都学不来,没那份雄厚财力。 “凡是鱼栏下面的开张铺子,按照年月算,都有定额定量的用度派发下来。” 梁老实脸色微微发红,张口喷出浓烈的酒气。 东家那边收下鬼纹鱼,梁三水补缺管事就等于板上钉钉了。 自家儿子难得出息,压过死对头杨猛一回。 当然值得好好庆贺! 若非布告还未公示于众,梁老头恨不得摆十几桌的流水席。 请码头埠口的伙计、苦力、打渔人吃上一顿。 也算扬眉吐气了! “日常用度?” 白启眼中升起好奇心: “都有些啥?” 梁老实隐隐有些醉意,说话含混不清: “四季常服,蜡烛松明,夏冰冬炭,药材月钱……诸如此类。 分作两等,管事与主事的规格不同,前者更优厚。” 白启啧啧两声,这些物什看似不多。 可真要仔细盘算,把一家家铺子相加起来。 所得出的,绝非一笔小数目。 他完全理解黑河县操持贱业的底层人,为啥都盼着投身鱼栏、柴市和火窑,将其视为有出息的门路。 “穿草鞋的,跟踩布鞋的;穿短打的,跟着长衫的,确实不同,这就是阶层上下的差别。 但走这条路,得被东家盘剥,压榨,直至慢慢爬上去,成为跟他们一样的人物。” 白启在心底琢磨着,难怪梁老头说,进鱼栏的卫队,得跪着才能出头。 如果是拜进内城的大武馆,则不一样。 师徒之间的依附关系,至少没有主子和家奴那么牢固,几乎难以挣脱。 更多在于自身的本事高低,天赋如何。 “外头雨这么大,歇会儿再回去吧,要不今晚就住下。” 梁三水今晚也喝了不少,敦厚的国字脸洋溢着笑容。 一般来说,从主事熬成管事,除非自身过硬,打点到位。 否则没个五六年光景,很难被提拔上去。 尤其像杨泉那种强势性子,梁三水真成他的下属。 只怕要处处为难,饱受拿捏。 所以,他打心眼里感激阿七的帮忙。 打渔人都道,白阿七义薄云天,受恩必报,果然没错! “不了,我阿弟还等着我,留他一个人在家实难放心。” 白启摇头笑道: “借一件蓑衣就行,等明早来还,就该喊水哥一声‘梁管事’了!” 梁三水站起身,认真地说道: “阿七,从今往后在铺子里,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咱们之间不讲客套,鱼栏租赁的舢板、乌篷船,只要你用得上,统统拿去使,不取半个子。 你若有心开个鱼档,那些愿意过档的打渔人,我也可以做主免他们的抽成。 等你把买卖做起来,便不再是贱户渔民了! 我没啥大本事,但守着东市这一亩三分地,让你没有后顾之忧,绝无问题!” 兴许是酒后吐真言,梁三水难得话多了一次。 他也没想到那个籍籍无名的少年打渔人,竟能屡屡出乎意料。 弄上好货,搞到宝鱼,连拳脚功夫都极有天赋,是足以当大武馆亲传的好苗子。 真真际遇风云,变化无常,好似做梦一样! “水哥,以后还得承蒙你多照顾。” 白启笑得温良亲和,披着蓑衣走下台阶: “我等着吃明天的流水席呢,别送了,回去吧。” 风雨越发滂沱,密集的水滴破碎四溅,形成笼罩四野的茫茫雾气。 白启走在其中,反而有种亲切感。 每一次呼吸,他都觉得格外自在。 如今打渔、八段功等技艺精进,诸般效用加持下。 寻常打渔人不敢在这种恶劣天气出船行驶,自个儿却不怕。 解开绳索踩着舢板,人与船蹿进波涛汹涌的黑水河。 “这一场好雨,真似天公震怒。 倘若天公有灵,干脆把杨泉和王癞子收走。 也算对得起余老头的那条‘贱命’。” …… …… 柳树岸下,杨泉带着一干泼皮急匆匆赶到。 他们淋了大半晚上的冷雨,心头早已充满火气。 看见吹得东倒西歪的窝棚里,果真有王癞子的身影,无不露出狞色: “狗日的东西!亏得老子一顿好找!” “总算逮住了!泉哥,你说怎么处理?” “说好给泉哥打鬼纹鱼,转头就投靠梁三水,吃里扒外!” “这杂碎耽误泉哥的大事,收他一条命都算轻……” 众多泼皮顶着雨点叫嚣起来,恨不得立刻擒住王癞子,将其好好炮制。 杨泉抹掉脸上淌落的水迹,朝着缩在河岸边的人影问道: “王癞子,你可还有什么话讲? 老子真的很想知道,梁三水给你啥好处,让你连命都不要了?” 他无论如何都没料到,欺软怕硬的王癞子,竟敢捅自己一刀。 原本十拿九稳的管事,现今跟着那些鬼纹鱼一同落进梁三水的手里。 “泉哥,我肯定能帮凑够二十条的数额,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没有背叛你……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狗东西,偷我的渔获!” 王癞子披着蓑衣,被冻得脸色发白,如同水里浸泡几天几夜的尸体。 “你他娘当我好糊弄!这个鬼天气,谁能潜几丈深偷鱼? 梁三水他神通广大,专程请了水鬼帮忙啊?” 杨泉怒气勃发,大步走过去,抬手就是几个大耳刮子。 他抽得很重,王癞子站立不稳,满嘴的碎牙混合鲜血,落在泥泞里。 “白阿七,肯定是白阿七,他打渔的本事厉害!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泉哥!你要信我啊!我已经放饵料下去了,很快就有大鱼! 二十斤重的鱼王,我能弄到鱼王孝敬给少东家!” 王癞子跪地作揖,像极了那日被他欺压的长顺叔: “这一次,我打的重窝,绝对不会失手!” 杨泉懒得听这些废话,管事空缺已被梁三水填补了。 他再想混个差事难上加难,除非愿意投身鱼栏的卫队,给商船保驾护航,清剿一窝窝的水匪。 可那日子太苦,风餐露宿的,远不如待在东市铺子快活。 “下去见你老娘吧,没用的狗东西!” 杨泉弯腰攥住王癞子的后颈,目光凶狠: “坏了老子的大事,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做梦!” 突兀听到老娘被害,王癞子发红的眼眶睁得滚圆,忽地涌出一股力气,脑袋顶向杨泉的小腹。 可能是地面泥泞又湿滑,竟然把五大三粗的身躯撞得踉跄,翻倒在地。 “你疯了!” 腰间的菜刀狠狠砍下,险些剁开杨泉脖子,呲出大股鲜血。 “你把我娘怎么了!狗杂碎,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王癞子发疯似的,一扫刚才的卑微怯懦。 菜刀被打飞,他就死死掐住杨泉的脖子。 “滚开!” 到底是淬炼劲力的半个练家子,杨泉额头青筋暴起,蒲扇似的手掌猛然一拍! 王癞子呕出一口鲜血,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砰的一下甩飞出去。 整个人翻滚几圈,满身是血和泥。 “你个下贱的杂碎还想当孝子?我一脚送你老娘升天,再送你去跟她团聚!” 杨泉恼怒不已,他个淬炼劲力的武者,还能被王癞子这种货色按翻在地,差点送命。 真是奇耻大辱!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癞子奄奄一息,趴在河边,死死盯着杨泉那张脸。 殷红的血色浸透粗布短打,进而被那几张黄纸吸收。 “王癞子,把你弄鬼纹鱼的方法讲出来,我让你少受些折磨!” 杨泉摸着微凉的脖子,没被怒火冲昏头脑。 他还惦记着王癞子用人打窝、血作饵的独门方子。 “哈哈,哈哈哈……” 王癞子好似中邪,脸颊干瘪下去,断断续续笑着: “你很快就晓得了!杨泉,你逃不了……” 夜枭似的凄厉声音,让人有些发毛。 “说些鬼话吓唬老子?死吧你!” 杨泉眉头一拧,“喀嚓”一声,踩断王癞子的脖颈。 他转身走进窝棚寻摸片刻,只看到碎肉残肢毛发,弄得像是屠宰场。 “晦气!” 杨泉面向众多泼皮,正要让他们四下再搜索,看能否找到饵料秘方。 却见平时还算精悍的一干人,眼里浮现剧烈的恐惧,好像见鬼了。 “怎么了?” 杨泉扭头,瞳孔陡然张大。 哗啦啦! 一头足足几丈来长,浑身发黑,长着对须的庞大鲶鱼扬起水花。 它张开血盆似的阔嘴,王癞子的尸身被尖刺獠牙嚼碎吞咽。 噗呲,噗呲,粘稠的血浆泼洒杨泉满身。 如此骇人的景象,吓得他全身僵硬,裤裆都要湿了。 “妖鱼?居然是一头妖鱼!王癞子那个狗杂碎打的什么窝……” 轰! 暴烈雷光闪灭,震得天地失声,盖过河岸边的一切动静。 ------------ 第三十五章 一家哭丧,百户称快 “昨晚上打了一宿的闷雷,也不知道黑河县哪家大户造孽,让天老爷这么发怒。” 虾头大清早就来到土胚房,捎带两个鸡蛋给白启当早食吃。 “我娘说你练功辛苦,特意煮的,拢共四个,我爹和你分了……我都没得吃,唉,我娘不疼我了。” 白启刚用杨柳枝刷完牙,仰头灌了几口水: “帮我跟周婶道声谢,鸡蛋我吃一个就成。 待会儿去东市,整两屉肉包子。 最近饭量大,老是容易饿着。” 虾头握着煮熟的鸡蛋,以为要分给自己: “还是阿七你够义气,记着兄弟……” 白启摇摇头,打趣一笑: “想什么呢,剩下那个留给我阿弟的,哪有你的份儿。” 虾头肩膀瞬间耷拉下去,满脸受骗上当的可怜表情: “阿七!” 白启没有继续逗弄小伙伴,十分阔气的摆手: “水煮的鸡蛋哪有油汪汪的肉食实在!安排你一盆烩羊肉,配合刚蒸出来的馍馍,你尝过就知道了,那滋味,真是绝!” 虾头听着这番描述,简直馋得要淌口水: “咱们快些去吧,刚听我爹讲,东市铺子的三水哥,要提拔成管事了。 赶得早,说几句吉祥话,保不齐有好处领呢!” 他家也就逢年过节,才能沾点荤腥油水。 牛羊肉这种大菜,平时都难得看到。 白启剥掉鸡蛋壳,囫囵咬两口吞进肚子: “急什么,等我阿弟洗漱好,正好带他赶个早集,买身好棉衣。 眼瞅着快入冬了,必须穿得暖和。” 虾头眼中掠过羡慕之色: “阿七,当你阿弟真有福气。 我没见过大姐二姐……都快忘记她们长啥样了。” 他很小的时候,上头的两个姐姐就已卖身为奴。 大姐进到县上富户家里当婢女,二姐则在柴市做厨娘。 每年最多寄点散碎银子,探亲回家是休想。 签过卖身契,一切都以东家为主,哪有什么人身自由可言。 “等你出息了,便可以给你大姐二姐赎身。” 白启拍了拍虾头的肩膀,算是鼓劲: “你前天拜进松山门,敬的茶水。 拳脚武功学得如何?” 提起这个,虾头就像学渣被人问考试成绩,苦着脸: “入门之初,曹师兄只教我们站桩跟招式,太难了,阿七。 又要背口诀,还得记动作,姿势不对就挨骂,每天扎一个时辰的马步……那些家里有钱的学徒,买得起壮骨粉,进步比较快。 我脑子笨,这几天勉强把桩功练对,距离熟练招式还差得远。” 白启很理解虾头的痛苦,资质平庸的普通人,学习艰难就在于此。 许多地方非得反复琢磨个七八遍,才能明白意思。 自身本就不多的精力,迅速消耗在这种枯燥的过程里。 久而久之,彻底丧失奋发图强之心。 梁三水就是例子。 自觉天赋太差,认为练功学武如同蹉跎时间,无奈放弃。 “曹师兄说了,三个月能将桩功入门、招式熟练,才配继续待下去。 阿七,我好像没办法把‘铁裆功’学到手了。 明明每天都有刻苦加练,但就是没啥进步。” 虾头低着脑袋,有些丧气。 他以前在码头上干伙计,对于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差距,感知还不够清晰。 直到拜进武馆,见过那些住在外城的平民子弟。 这才晓得除去家境之外,天赋也是一道分隔上下的巨大鸿沟。 “平时休息了,就来跟我一起练功,其实桩功不难。 主要在于腰、胯和下盘,身子不能绷得很紧。 站活桩才不累,才舒服,站死桩反而没效果……” 白启随口指点几句,无名墨箓所映照的技艺,每涨一些进度,都有相关的感悟。 “阿七,你讲得好清楚!曹师兄就会背口诀,也不跟我们解释意思。 什么‘间架得当似弓满,大形充盈见浑圆’……差点让我把脑袋都想破了。” 虾头眼睛发亮,满是学渣对学霸的仰视与膜拜。 “阿弟,走了。” 白启解开舢板,招呼阿弟白明上来。 撑起长篙,载着几人,顺流直奔东市。 昨天下了整夜的暴雨,黑水河暴涨一大截,显得浑浊发黄,还漂浮着不少树木倾倒的碎枝烂叶。 东市铺子一般卯时开张,等白启等人停泊靠岸,已经是辰时了。 码头上成堆的力工、渔民,全部都被吸引到公示栏前。 专门有年轻伙计拎着铜锣,每隔一阵子就敲动两下,大声诵念布告文字: “原本东市铺子的管事陈泽落水身亡,东家念及功劳,恩赏抚恤银百两,免其两个儿子的私塾束脩……” 听到这里,打渔人纷纷拍手叫好,称赞何大善人热心肠。 大伙儿都知道陈跛子是喝花酒被妖鱼叼走了,却能照旧领上一份抚恤。 可见东家仁慈。 “主事梁三水办事得力,特被提拔上位,填补管事空缺!” 咚咚! 咚咚咚! 伙计抄起木槌连着敲响铜锣,着重强调最后一句。 “三水哥当管事了?那敢情好!” “还好不是杨泉,他压榨手段可狠了!” “水哥做人确实厚道……” 打渔人亦是高兴,个个面带喜色。 在他们看来,杨泉就跟活阎王没啥差别。 本来打渔人出船下河,并非每天都能有收获。 偶尔赊欠铺子银钱,乃是常有之事。 可杨泉却当成放贷的路子,利钱滚得跟赌档一样,三五天便翻个倍。 这谁顶得住! 不知道多少渔民,因为还不起债被迫卖掉舢板,再卖身进鱼栏做苦工。 “水哥专门交待了,之前说要上供的鬼纹鱼一笔勾销,大家就当没这回事。 交过数的,免三个月摊位抽成。” 伙计再次敲响铜锣,引得众人一阵欢呼。 这下可是真心实意,绝对没有半点捧场的随便意思。 唯独有个麻杆也似的瘦弱男子,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 “栓子就因为交不起鬼纹鱼,被杨泉拿着当借口,把他婆娘……唉!” 相熟的邻居解释道。 “真是造孽!杀千刀的杨泉!” “昨晚那么响的雷,怎么没把他劈死!” “咱们命贱斗不过他,让栓子想开点,往后好好过日子吧……” 打渔人们高涨的情绪瞬间又低落下去。 兔死狐悲,难免伤怀。 栓子的下场,不过是黑水河成千上万个打渔人的缩影罢了。 正在气氛微微沉闷的时候,忽有吹锣打鼓的丧乐由远及近,随风传到码头埠口这里。 众人伸长脖子踮脚张望,隐约看到一条长龙也似的接丧队伍,逐渐浮现于街道上。 足有二十号男女披麻戴孝,哭声不绝。 “谁家死人了?接个丧都这么隆重?” “杨家!” “哪个杨家?” “你还不知道啊?杨泉死了!刚从迷魂湾捞上来! “据说尸身都没剩下多少!他爹专门弄个接丧的阵仗!迎衣冠进灵堂哩!” “我滴个亲娘,老天爷真有灵啊?待会儿得空,赶紧去庙里拜一拜!” “好死!” 白启停好舢板,目睹打渔人由悲转喜的全部过程。 远方的悲恸哀乐袅袅升天,近处的欢欣热闹犹在眼前。 一家哭丧,百户称快! 确实是死得好! “杨泉居然没了?” 虾头挠挠后脑勺: “怎么就突然暴毙了?他拳脚练得出众,都能在东市横着走了。难不成掉黑水河淹死的?” 白启眉头微皱,也有些奇怪,却没放在心上: “总归是个好事,合该庆贺! 逛早集,吃早食去。 今天我胃口格外好,干它两盆烩羊肉!” ------------ 第三十六章 采买赶集,杨猛其人 入秋后的第一场赶集,显得格外热闹。 摆摊的小贩很多,分为各个种类。 手艺人多是卖草耙、扫帚,竹篾编制的箩筐等物。 贩子牵着牛、驴、骡子等大牲畜,慢悠悠等着开张。 这些能够犁地拉磨,干活代步的好东西,根本不用发愁销路,自有人来问价。 白启继续往里走,还看到不少樵夫猎户叫喊张罗。 他们把野蜂巢、干柴禾,山菇子,插上草标表示待售。 “咱们这乡下地方,终究繁华不到哪里去。” 白启原本浮想的什么胭脂水粉、丝绸布匹、叫卖吃食,一概没有。 黑河县外城的集市,更多以廉价实用为主。 大户才会买的好玩意儿,得去内城的铺子。 唯一符合他预料的东西,只有—— “冰糖葫芦!五文钱一串!” 咕咚,咕咚。 卖糖葫芦的货郎走近,白启同时听到两道咽口水的声音。 源于阿弟白明和跟来的虾头,个个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草垛上红艳艳的糖球儿。 “才吃过早食,又嘴馋了是吧?” 白启表面不情不愿,却还是取出十文钱,从小贩那里买来两串。 分别递给白明和虾头,故意嘟囔: “这玩意儿也能卖五文钱……拢共五颗,一文钱一颗,比肉包子还贵!” 所谓冰糖葫芦,就是用长竹签串着山里红,外面糊层糖衣。 吃起来甜脆又微酸,算得上很可口的零食。 “阿兄不吃么?” 见到白启并未给自己买,白明拿着那串冰糖葫芦没下嘴。 “太酸了,我不爱吃。” 白启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 五文钱的零嘴儿,能指望放多少冰糖熬成浆糊层糖衣。 “上辈子买的冰糖葫芦,都有山药、橘子、豆沙、瓜子仁、芝麻馅……照这么做,估计得卖二十文一串。” 白明举起手中的冰糖葫芦,眼神执拗: “阿兄吃一颗,甜的,不酸。” 白启无奈,低头咬住一颗轻轻咀嚼。 山楂果的微酸混合糖浆,倒也有些滋味。 并不像他想得那般差。 “咱们接着逛!” 白启拉着阿弟的小手,招呼舔得不亦乐乎的虾头,挤进摩肩接踵的热闹人流。 只有不为温饱发愁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感受滚滚尘世的烟火气。 一行三人赶到辰时过半,等集市临近散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 “要我说,阿七你扯好布就行了,没必要寻成衣铺子,我娘手艺好着哩,做两身棉服还不容易。” 虾头有些不理解,对于黑水河打渔人来说,针线活肯定都是自家婆娘做,哪能花额外的冤枉钱。 “周婶每天跟你爹出船,还要做饭洗衣,咱们点的油灯又劣质熏眼睛,实在不好意思再劳烦她了。” 白启提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布包,颇有种采购齐全的心满意足。 他切了两份花糕,给阿弟解馋用。 还有之前答应过的笔墨纸砚,也特意买了不错的中等货色。 两身现成的新衣,以及家里穿的芦花棉袄。 后者是将芦花的茎秆剥离,用水浸泡晒干,再以手捻成线缝制而成,又填进去鸡鸭鹅毛之类。 好处是便宜轻薄,坏处是没丝绵和木棉那么保暖御寒。 反正还未到秋末,白启的打算是先凑合着。 等过几天再来成衣铺子,取定好的厚实棉服。 至于木炭干柴那些,他跟相熟的乡人打过招呼。 明日送上家门,省得自己负重搬运。 零零总总加在一起,花销不小。 顿时就让白启的钱袋子轻了大半,只能感慨一句,铜板确实不经花,还是得多赚银子! …… …… 几个人晃荡到巳时,转头回到东市铺子。 梁老实果然不吝啬,当真摆出十五六桌的流水席,请码头埠口的伙计力工吃顿饱饭。 虽然谈不上多么丰盛,七八口大锅装的都是水煮菜、鱼虾蟹之类。 但其中有一大盆油汪汪的红烧肉,每人可打一勺,麦饭更是管够。 就冲这个,足以称上过年的待遇了! 毕竟卖苦力的贱户,沾回荤腥捞点油水太不容易! “阿七!咱们也……” 虾头看到那盆诱人的肥肉,瞬间有些走不动道。 “咱们吃更好的,走,跟我进屋。” 白启大步踏进东市铺子,梁三水穿得很是精神,青色长袍厚底布鞋。 又刮去胡茬,修了修面,颇有几分管事当家的风范。 “阿七,大清早我就在码头瞅见你的舢板,知道今天赶集难得热闹,便没唤你过来。” 梁三水说话有劲,腰杆挺得笔直。 看来升任管事,所带来的振奋不小。 “这是你弟弟阿明吧?来来来,正好买了些花糕,拿着吃。” 白明抬头望向阿兄,得到白启点头,他才接过: “多谢梁管事!” 梁三水连连摆手: “叫我水哥就成,大家千万不要生分! 我记得你,长顺家的小儿子虾头? 据说你爹把船过档到阿七名下了,以后摊位抽成全免,让他安心做事。” 虾头顿时睁大眼睛,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所有黑水河的打渔人,只要经过鱼栏这一道,都得从中抽去三成左右。 听上去好像没啥,可仔细一算,有经验的老渔民下河出船,平均每天不过五六十文的进账。 哪怕全年不休,勤勉做工,撑死就二十两出头的收入。 钝刀割肉似的拿去三成,对于操持贱业的穷苦人家来说,绝非小数目。 “免了?” 虾头愣了愣,像是不敢置信。 阿七他啥时候有这么大面子了? 莫非真认梁老头当干爹了? “还不说声谢过三水哥!” 白启倒没什么意外,鱼栏下面的每家铺子都由管事说了算,实权极大。 只要每年每月,按时按数交够银钱就行。 其他的,东家多半不会过问。 所以,有梁三水给他撑腰,整个东市的码头埠口,还真是任由自个儿横着走。 等并入白启的鱼档,可免摊位抽成的事儿传开。 估计有一大批打渔人,都要心甘情愿求上门。 “感谢梁管事!” 虾头毕恭毕敬弯腰作揖。 他可不是阿七,真能随便叫声“水哥”。 “之后没必要招太多人,让长顺叔挑些可靠的,本分的。” 等准备齐全了,白记渔档就能开张了。” 白启心思转动,嘴上却问道: “水哥,我咋听说杨泉死了?” 提及这个,梁三水满脸的喜色更浓郁: “暂时不晓得啥情况,就知道死在迷魂湾了,剩条胳膊和半只腿,被他爹接丧迎回灵堂了。 还有平常跟他混的泼皮,以及王癞子……我估摸着,是撞上那条叼走陈跛子的妖鱼了。” 妖鱼? 这么倒霉吗? “我天天在黑水河出船,都没碰到……” 白启眨了眨眼,杨泉的突然横死让他心头轻松许多。 原本按照猜想,他丢掉管事的空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能还有一番斗法。 没想到了结的如此轻易。 “妖鱼……干的好哇!” 虾头拍手大喊,好似十分解恨。 他可没忘记老爹因为鬼纹鱼遭王癞子的毒打,这桩事的起因就是杨泉逼迫上供。 现在两个祸害一同没了,若不是身无分文,非得买挂鞭炮放! “阿七,你这段日子也别下河了,小心驶得万年船。 等鱼栏请雷总管出手,诛杀那条妖鱼,再去打渔。” 梁三水叮嘱道。 雷总管? 熊鹰虎豹当中的第一位? 白启默默记下,跟梁三水聊了一会儿,遂坐在前门的方桌,等着上菜开饭。 梁老头今天订的,可是东来楼的席面! 估计得要几十两银子,必须狠狠干饭吃个够本! 他这么想着,忽然肌体微微发寒,像是冷风吹过来。 侧身转头一看,不远处的茶棚里有个身穿大褂,外面披麻的老头。 身高中等,体型敦实,没啥出奇。 只那双眼睛格外亮,好似电光突的打过来,惊得白启心里莫名一慌。 好似悬在陡峭危崖的边上,随时可能跌个粉身碎骨! “这人……” “瞅啥呢?” 梁老实不知何时出现,横在白启的身前,挡住那道骇人的目光。 “你儿子死了,不在灵堂哭丧,跑我这里来干嘛? 蹭饭啊?来,有鱼有肉,尽管你吃!” 披麻的老头面无表情,手里的茶碗轻轻一捏,顷刻碾成米粒大小的碎屑。 这劲力柔得可怕,都不带半点脆响,而是绵密的沙沙声。 “梁老实,这么多年武功没点长进,嘴皮子倒变得利索了。” ------------ 第三十七章 换册改户,挣开枷锁 不是冤家不聚头! 结下梁子的两人目光相撞,好似能激出火星来! 见到杨猛显露出一手极为精深的用劲功夫,梁老实不为所动。 他两只手笼在袖里,回以冷漠的表情: “你这么能打,咋不把黑水河的妖鱼杀绝了?也算做一桩好事,积德行善,能给子孙攒点福报。 哦,忘了,你这个年纪了,未必还能有后!” 杨猛面庞干枯像树皮,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一搓,米粒大小的碎屑尽成齑粉: “小心乐极生悲啊,梁老实! 你儿子靠二十条鬼纹鱼被提拔成管事,我可以不追究。 今个过来就为问一句,它们是怎么来的?” 梁老实搓了搓牙花子,语气淡淡: “关你屁事!黑水河养出来的鬼纹鱼,只有杨泉能弄?真当自己是龙王爷了!” 杨猛额角青筋暴跳,倏地起身,宛若山中大虫横跳而出,散发一股凶气。 几个待在茶棚歇脚的挑夫力工,好似被惊到的走兽,吓得连滚带爬赶忙躲远。 “吓唬谁呢?早个十年,咱俩擂台上见面,谁生谁死真不一定! 杨猛,有种你就砸了铺子,我挺想知道,你这一把年纪,受不受得住鱼栏的家法!” 梁老实面皮紧绷,吐气发声,好似闷雷炸在空地前,震得桌椅上的杯碟晃动。 “嘶!” 坐在后头的白启耳朵嗡嗡作响,心下思忖,这两人加起来百余岁出头,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衰朽年纪。 竟然还能做到气息沉稳,宛若洪钟,简直不可思议! “血如汞浆,银髓如霜,武道二练大关,果然非同一般! 感觉他俩一拳能打死好几个我?” 白启眉锋扬起,安静坐在长凳上也没露面。 杨猛这个老登,这是要把儿子横死的人命账,算到我的头上? 自己对付不了妖鱼,就想拿我撒气? “所有事皆因管事之位而起,二十条鬼纹鱼让你孝敬上去,空缺归你,无话可说。” 敦实的身子踏出草棚,杨猛披着白麻粗衣,好似下山的猛虎: “可我儿不能白死,总该有人陪葬! 等雷总管斩杀那头妖鱼,停灵七日结束! 届时,我再上门询问,看你还能不能拦住!” 梁老实撇了撇嘴,言语透出不加掩饰的尖酸刻薄: “我劝你早点回去,赶紧找媒婆说亲,多纳几个小老婆。 趁着身子骨还行,再生几个娃儿。 不然,杨家绝后,你下去有啥颜面见列祖列宗。” 这话刁钻毒辣,气得杨猛怒目圆睁。 五指攥紧甩手一锤,碗口大的粗壮硬木“喀嚓”一声,就被打得中断。 失去支撑的茶棚垮塌一角,险些压坏里头的路人。 “三水,拿一吊钱赔偿茶棚的老板。 有些人横行霸道惯了,咱们可要讲究些。” 梁老实继续阴阳怪气。 他早年跟杨猛争卫队统领失败。 彼此结下的积怨已深,连表面的和气都没必要维持。 “他儿子死了,却来寻梁老爹的晦气!” “谅杨猛也不敢太过分,鱼栏的家法摆在那里!” “还得感谢那条成精的妖鱼,除了咱们东市的祸害……” 待到杨猛离开,东市铺子方才重新热闹起来。 那些吃流水席的伙计、力工、打渔人纷纷议论。 “别担心,阿七,黑河县难讲道理,但要守规矩。 杨猛是凶狠,却也不能无法无天,他闹不长久。” 梁老实转过身,扯来一条长凳坐下,好言宽慰。 “我晓得,梁伯。” 白启点点头,表示并未被气势汹汹的杨猛镇住。 黑河县的鱼栏、柴市、火窑,确实盘剥着生活在山道、水域的十万余户,却也形成某种稳定的秩序规则。 似杨泉这等练过拳脚的武者,借着鱼栏的身份,才能成为东市一霸,压榨打渔人。 说白了,就是上位者可以对弱者欺压凌辱,巧取豪夺,但不能明着来。 一切都得有大众接受的“由头”! 因此才定下“规矩”。 让上位者借此对弱者进行“合理”的压榨。 如果黑河县秩序崩坏到杨猛当街杀人,或者趁夜灭门都没谁追究的地步,早就激起民变。 山道的刀客,芦苇荡的水匪,至少比现在多出数倍。 等啥时候,再来个有名的好汉振臂一呼。 足以率众揭竿而起,掀翻鱼栏、柴市、火窑这三大家。 “二练大成,没啥了不起,没到四练的层次,始终逃不脱拳怕少壮,年老体衰。 他跟老夫一样,外强中干罢了。” 梁老实抿了口茶水,稳妥交待事宜: “三水,寻几个靠得住的伙计,有事没事晃悠着,就当在杨猛的宅子外头盯梢,免得这老货被猪油蒙了心。 另外,把白记鱼档登记在册,再将外城的宅子房契过给阿七。 有产有业,那就不是贱户了,可以改个‘商户’。” 梁老头不愧是老江湖,一桩桩一件件想得很周全。 有房有地,是农户,有产有业,便是商户。 本身有过人的艺业,比如打铁锻兵,立宅造船,甚至投军入伍。 只要三代传家,都可列为匠户。 “好嘞,爹,鱼栏那边打点过了,阿七本就是家道中落,这才当了打渔人。 他签的不是卖身契,并非奴户,只是失去田地,操持贱业的贱户。 再改换回来,很简单。” 梁三水语气轻松。 脱去贱户之身,说难不难,说容易却也不容易。 何为贱户? 即操持贱业者! 除了做皮肉生意的娼妓窑姐儿,还有吹拉弹唱的卖艺乐师,被发配流放的罪囚堕民……诸如此类。 依照龙庭的规定,他们永世不得离开本地,也没有进城的资格,无法购置土地产业。 甚至连通婚都受限制,可谓处处都被拿捏。 打渔人稍微好些,起码还能改换户口。 像罪囚堕民,犯官之后,乐师娼妓。 连这等机会都没有。 所以,县上闲汉最狠的赌咒,莫过于“生儿子当贱户,男的世代为奴,女的世代为娼”。 “小子谢过梁伯。” 白启双手抱拳,郑重拱手,旁边的阿弟白明也有样学样。 这便是他为何连送几次宝鱼,主动跟梁家父子攀交情的原因之一。 出身低微的渔民贱户,实际上寸步难行很不好做事。 别看梁三水刚才说得很轻巧,可若换成自个儿绝对困难重重。 没有东市铺子的同意,鱼档怎么办的起来? 而且贱户不能购置土地产业,要买内城、外城的宅子,必须找“牙行”担保。 最后再到换册改户这一步,还得疏通鱼栏的上下关系。 否则拖个三年五载,推脱说贱户名册丢失不见,需要重新再登记,来回跑个几次,白白折腾浪费精力……这些都有实例。 “身份,就像穿的衣裳。 短打灯笼裤的打渔人,走到哪里都很难得到尊重。 着长衫布袍,才算有出头机会。” 白启心想道。 贱户之名,是实在的枷锁,牢牢加在身上。 如今挣脱顿开,便能落个轻松。 犹记得,上辈子他时常看传记。 里头讲述大佬如何白手起家,博出大好前程。 其中大多都将自我奋斗、自律刻苦的部分大书特书。 却有意忽略带过出身家世,以及重中之重的贵人扶持。 可若无后面两者,所谓大佬亦不过是籍籍无名的小卒子罢了。 纵有蚌珠被泥沙掩覆,始终无人识得擦拭干净。 照样也要永世沉在淤泥当中! “客气什么,老夫视你为子侄,给你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也是理所应当。 况且,三水这个管事空缺,还有你九成的功劳,你当得起!” 梁老实是爽利的果决性子,不喜欢拖泥带水: “快去快回,明日一早,老夫带你进内城,瞧一瞧黑河县的武行风光。” ------------ 第三十八章 人人皆善,冷暖自知 未时一刻,日头偏西。 将阿弟白明和大包小包留在东市铺子,白启就跟梁三水一同出门,前往位于外城北部的红槽街。 那里有鱼栏设立的一处堂口,每到月底年底各家铺子都要过去交数。 黑河县并无官府衙门,全由地头蛇与本地乡绅把持决断。 等到夏、秋二季,或者征发徭役苦力,义海郡才会派出税官小吏下乡。 实际上就连这一道关,衙门也不怎么过问。 据说全权交由名为“排帮”的庞然大物。 “帮派、衙门,共治一城么? 然后,上头又有所谓的仙师,道官? 这个龙庭还真奇怪,放权的几近于慷慨。 我一个打渔人改册换户,如此不易。 倘若想要入上三等的‘籍’,又该何其艰难?” 白启低头思忖。 六户之外,还有三籍。 分别为仙、官、贵。 对应仙师、道官与贵戚世族。 平心而论,他们才算幅员辽阔的赤县神州,龙庭治下的十四府中。 真正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 这些从茶棚瓦肆听不到的稀罕东西,都是梁老头闲着没事唠叨说的。 让白启极大地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阿七,你阿弟瞧着挺机灵的,说话做事都很秀气,像块念书的好料子。 我以前就从学堂出来的,认识几个不错的教习,可以帮忙介绍。” 梁三水走在前面,主动搭话。 “这便是交情到位的好处啊,回报源源不断。” 白启挑起眉毛,笑容和气: “水哥有门路自然最好,我之前就想着等明年开春,送阿弟去学堂,懂些算账计数的本事也好。” 黑河县的私塾学堂,专门培养类似账房先生、刀笔文职之类的初级人才。 这年头识字率并不高,能听会写就算出众。 如果天资尚可,精通丹青、刻章、临摹字迹等偏门本事,又有些条三寸不烂之舌,完全可以被请去做个出谋划策的白纸扇之流。 似鱼栏、柴市、火窑这种社团,并非只有打打杀杀,还有很多买卖要谈。 镇场子,靠的是拳脚过硬的练家子。 做生意,却得看迎来送往的钻营手段。 “这个不难,打声招呼的事儿。” 梁三水满口答应。 他承了阿七这么大的人情,总要想办法还一些。 否则始终惦记着,宛似心里的疙瘩。 还好阿七明白事理,从来不会拒绝自个儿和老爹,很愿意接受这些好意。 “到了,前头就是红槽街,这里酿出来的酒很有名哩。” 梁三水抬手指向地势低矮的长街,门店错落,摊贩来往。 可能是每天都有挑夫过来收大粪的原因,比起白启曾去过的棚户区,显得稍微热闹干净些。 “我也听人说过,据说黄沙溪流经此处,有贩子开设槽房取溪水酿酒,生意格外红火,所以才叫红槽街。 水哥可知道槽房开在哪里?我去打几斤好酒,送给长顺叔。” 所谓槽房,就是指盖有酒槽的土屋。 酿酒都是把谷物蒸熟,放在缸里发酵,铺层厚厚的棉絮。 等过上十天半月,再进行后续的步骤。 因此常用槽房指代自家酿酒贩卖的铺子。 梁三水神色古怪,有些尴尬: “已经没了。因那贩子酿酒拿手,生意兴隆。 鱼栏的某个管事见到眼红,便想掺一脚。 可赚钱的生意凭啥让外人分一口,自然难以谈拢。 管事恼羞成怒,就寻些闲汉泼皮,让他们在酒槽接水的黄沙溪屙屎拉尿,使得臭气熏天。 转头又说他酒里掺水,整日闹事没个消停。 两个月不到,酒槽便关门大吉了。” 白启微微一愣,旋即也没觉得意外。 对于鱼栏众多管事、乃至于那位东家的德性,他心里大概有数。 盘剥百姓的地头蛇里,能存在几分良善? 像梁三水这种厚道人,才是少数。 “这事儿还没完,那管事又使人做局,让酒贩子的大儿流连赌坊。” 梁三水摇摇头,无奈叹息: “开始给他每天赢个一二两银子,后头越发沉迷,越赌越输。 再叫赌坊大方赊欠,半月之后,就已滚到五百多两。 酒贩子只能把家底掏光,再献出酿酒秘方,才保住大儿的一双手脚。” 真阴毒! 白启眼皮跳动,上辈子偏门行当里,就有人专门盯着那些暴富人群。 主动攀交情,搞关系,带着吃喝玩乐,最后令其败光家业。 玩的也是这套。 不过他跟着师傅,主要走“大师”路线。 算吉凶,讲风水,以及开开光,卖卖佛牌道符十字架,主打兼容并蓄中外合一。 吃的都是达官显贵的银子,名媛艺伎的赞助。 跟这种缺德折寿的低档业务,不沾边。 “水哥,今天没到交数的时候,干嘛来了?” “办些事。” “许久不见,听说你高升了,得请吃酒啊!” “好说,好说。” 梁三水人缘不错,过往都有熟识打招呼,却没谁在意白启。 他这身短打灯笼裤的渔民衣着,跟长袍布鞋的梁管事走在一起,理所应当被当成伙计跟班。 “阿七,别介怀,等你从里头再出来,就是有家有业的‘商户’了,这些小贩羡慕不来的‘鱼档老板’。” 梁三水拍了拍白启的肩膀,生怕阿七觉得难堪。 “水哥,我只是忽然想到,若有一日,我靠双拳打出名号,闯出名头。 再来这条红槽街,又该是什么景象!” 白启并未耿耿于怀,反而神色自若。 他有诸般技艺效用加身,又岂会默默无闻于黑河县。 “必然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梁三水赞许笑道。 自家老爹所欣赏的,大概便是阿七这份上进心吧。 片刻后,两人走进那间占地不小的宽敞堂口。 门口站着几条精悍汉子,懒懒散散的,看打扮是鱼栏打手之流。 他们也认得梁三水,并未盘问直接放行。 往里面去,是较为开阔的前院。 一个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百无聊赖,正埋头打着瞌睡。 “清哥,昨日说好的事儿,该办了。” 梁三水轻轻叩动桌面,叫醒八字胡。 有他作保,加上银钱开道。 白启的换册改户相当顺利,没有遇到任何刁难或者阻碍。 “天水府,义海郡,黑河县,白启,白家大郎;白明,白家二郎……因其有家有业,经由勘实核验,皆脱渔民贱户。” 八字胡取出鱼鳞图册,仔细写道。 “房契、地契、鱼档凭证……都要留一份保存。 再交五两银子,名册、腰牌可以拿着,充当路引,方便进城。 好了,三水,咱可没糊弄事儿。” 白启将录有名姓、来历的纸张收进怀里,再接过竹木制成的腰牌。 此物分量很轻,意义却极大。 有了这样东西,代表他和阿弟能来往黑河县的各乡村寨,以及踏入义海郡城。 放在龙庭十四府,大概就是算个“人”了。 “谢了。等年底交数,再请你吃酒。” 梁三水拱拱手,带着白启踏出堂口,笑问道: “阿七,感觉如何?” 白启抖抖肩膀,好似脱去枷锁: “浑身轻快,健步如飞,好得很!” 梁三水难得看到阿七开心地如此明显,拍手叫道: “凭你打宝鱼的本事,加上我这个管事,咱们定能有一番作为!” 两人相视一笑,颇为快意。 …… …… 申时过半,白启和梁三水回到东市铺子。 也不知道是梁老头的主意,还是谁的想法。 竟买来两串鞭炮,挂在屋门口。 白启才一出现,虾头就用线香点着,噼里啪啦开始作响。 “七哥,恭喜啊!” “脱得贱户身,以后想做啥都行!” “七哥真厉害,咱们东市好多年都没打渔人能混出头了!” “是啊,给咱们长脸了!” 众多伙计、码头上忙完的力工,以及最能感同身受,同时也最为羡慕的打渔人,纷纷围拢过来,送上祝贺的好话。 白启眼神微微恍惚,他望过去,全是热情洋溢的亲善笑脸,不由暗自感慨: “白阿七快要饿死时,一碗米都难讨到。 等成了白七哥,一句坏话也听不见。 世道的冷暖,果然在于身份的贵贱。” ------------ 第三十九章 打法杀法,拜谁为师 一顿饭足足吃到亥时才散场。 把虾头送回大田湾,白启和阿弟白明踩着夜色回到土胚房。 点起铜油灯,黯淡的光芒照亮里头,映出大小不一的两道身影。 “这牌子真是好看呐。” 白启坐在矮凳上,仔细端详那块能够作为路引的腰牌。 并没什么出奇,用山道最常见的毛竹劈伐削片,再刻字雕印。 入手轻薄,形制粗陋,摆摊的话,卖十文钱都算贵。 但在红槽街的鱼栏堂口,即便要五两银子一块,都有大把人趋之若鹜。 “这就是规矩的厉害之处,龙庭定一个三籍六户制度,便分出清晰的尊卑。 让底下人心甘情愿咬牙吃苦,好顺着这条路走到死。” 白启无端感慨一句,若没有这个“商户”身份。 这辈子,他也就只能待在黑河县,安安分分当牛做马。 “算是鱼跃小龙门了。” 白启哈哈一笑,收起路引腰牌、名册副页等物什。 从此以后,他便是白记鱼档的老板,再非什么操持贱业的打渔人。 确实称得上跃过一次小龙门。 至于大龙门。 那得再长些出息,踏进那座义海郡城,做到站稳脚跟才是。 “阿兄。” 擦完灶头的白明穿着新衣,摸着换好的新铺盖,眼中有些无措。 “咱们往后真不住这里了?” 白启点点头: “嗯,水哥把他本来的那栋宅子,过给我了。 地契房契都在堂口备案登记,做不得假。” 这年头的房屋土地证明,往往只有一张纸,全由自个儿保管。 拿到地契、房契,便算是成了。 “水哥好大方。阿兄,咱们这样承他们的情分,将来……” 阿明欲言又止,他在私塾学堂,曾听教习说过受主家恩惠就要效死力的门客典故。 “你阿兄心里有数,水哥他只怕我不领他和梁伯的情。 越是让他帮忙,他越高兴,越舒坦。 这一来一往,大家才能走得更近,不至于疏远。” 白启摸摸阿弟的脑袋,办完改册换户的大事,梁三水专程拉着他,瞧了眼那栋外城的宅子。 有门面客房厨灶,中间留出个宽敞的院子,整体呈口字形。 请人打扫过之后,颇为亮堂明净,比起四处漏风的土胚房,不知强到哪里去。 “嗯嗯,阿兄总不会错的。” 白明方方正正坐在桌前,小心铺开新买的纸张,开始研磨抄书练字。 “学堂的教习还给我介绍了些散碎活儿,说是有些大户家整理藏书,让我过去帮忙誊写,每天能赚三十文。” 白启颔首同意,虽然等鱼档开张来钱肯定不会慢,但他这个弟弟向来懂事,一心想着为自个儿分担压力,没有必要打击积极性。 “哪个教习?我可认识?改天让水哥作陪,由我做东,请他吃顿便饭,也谈谈进学堂念书的事儿。” “钱教习,年纪不大,三十多岁。” 白启哦了一声,继续看那本翻烂的《幽微草堂笔记》。 他的识文断字技艺小成,再练字所涨的进度不多。 必须重新找个更好的方法。 “识文,是说读更多的书?断字指认更多的字?看样子需要提升自个儿的文化水平。” …… …… 天光大亮,兄弟二人开始忙活收拾东西。 白明把床底的泥瓮砸烂,打开那只破布袋子。 里面沉甸甸的,已有三千来文的家底。 阿兄平时打渔换来钱,通常是留一半存一半。 这几日花销极大,买的东西太多,不知道身上还剩多少铜板。 “你且拿着,我暂时不缺银子使。” 白启摆摆手,把新买的铺盖、还算完好的衣物,统统塞进大包裹里。 其实以他这个家徒四壁的清贫情况,压根没什么好拾掇的。 唯一值钱的,也就屋外那条舢板。 可架不住阿弟白明穷惯了,啥都不舍得丢,总是想着用坏再买。 扔了又收,让人无奈。 “瓶瓶罐罐就别捡了,剩的糙米和油盐都不多,等下让虾头打包带回家。 那一箱子书……能看的,差不多都抄过了。 你搬水缸作甚?还怕宅子里蓄不了水,养不活鱼吗? 木炭干柴,长顺叔得空给咱们送来……” 白启终于体会到带娃的感觉,往常听话的阿弟,怎么这时候就大变样了。 “阿兄,咱们是不是很难再回来了?” 弄了好久,终于消停,白明站在屋门口,仰着头望向白启。 “也许吧,只有遇到难过去的坎了,人才会想走回头路。 我希望自个儿一直往前走,莫要再回头。” 白启略一沉默,把那扇木门落锁。 拉着阿弟的小手,大步走向河岸边的舢板。 …… …… “把你阿弟安顿好了?换身好衣服确实显得精神。” 比往常冷清许多的东市铺子,梁老实照旧坐在那张摇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 “宅子该置办的,老夫都让三水弄齐全了。 哪天得空,你自己去柴市那边的牙行,雇个厨娘伙夫啥的。” 自从梁三水当上管事,梁老头明显畅怀开朗许多,显然是了去一桩心事。 “小子晓得,水哥向来稳重靠谱,把许多琐碎杂务安排的井井有条,让我省了很多力气。” 白启今天脱去短打,换上窄袖束腰的宽松袍服: “等雷总管出手降伏那条妖鱼,我再下河出船,给梁伯你打几条银沙鲤,除一除病根。” 梁老实脸皮动了一下,面色未有表现变化,心里却很满意。 无论何时,不忘本懂得感恩,都是让人喜欢的优点。 阿七完成换册改户,却还愿意打银沙鲤过来孝敬。 这让梁老实颇为舒坦,觉得自己眼光没出差错: “你有这份心就好,现在妖鱼作祟,打渔人都不敢下河,估摸着再等三五日才能平息。 雷总管这人惫懒,若没个三请四请,恐怕难有回应。” 这么大的架子? 白启眉毛挑起,黑河县还有鱼栏东家请不动的厉害角色? “不要坐井观天,三练、四练的顶尖武夫,即便放在义海郡,也算一号人物。 于黑河县来说,那就是猛虎坐山,威风的很。” 梁老实感慨道,武道四大练,每过两层便是一重关。 练筋练骨,勉强还算好成,练皮练气,却真个需要天资。 “梁伯,雷总管是几练?” 白启装作好奇打听道。 “练皮快大成了。那一串高手,熊鹰虎豹,差不多就是这个层次。” 梁老实双腿盖着毛毯,慢悠悠道: “把自身皮膜打熬的结实,坚韧无比,不惧普通的刀剑! 雷雄还未被聘为鱼栏的总管之前,遭人寻仇,被堵在一条狭窄巷道,那些请来的打手持削尖的竹竿步步紧逼。 这种情况下,任凭你武功再高,也施展不出来,只能被戳成血葫芦。” 光是想到那个场面,白启就头皮发麻。 只够转身的逼仄暗巷,前后被人堵死,几十根削尖竹竿齐齐前刺,哪能挡得住? “雷雄却安然无恙,因为他那时堪堪踏入练皮层次。 发力运劲之下,筋肉皮膜鼓成一团,宛若鞣制过的牛皮,硬生生顶着削尖竹竿杀出一条路。 由此一战成名,让鱼栏聘为总管,排进黑河县武行最厉害的高手行列。 练筋练骨是好手,练皮练气才是高手!” 梁老实言语中也有几分羡慕,他当年并非没有希望踏入练皮阶段。 可惜被杨猛阴了一手,差点死在五百里山道,自此断绝前程。 “原来如此。” 白启眼睛微亮,初入练皮就这么生猛。 这要是披身铁甲,战阵冲锋,岂非百人敌? “阿七你的天赋中等,悟性上等,唯一缺憾就是年纪不够小。 金丹大壮功只有练法、养法,没有打法和杀法。 寻常武馆,学徒只教练法,使足钱了,成为门人,才能得到养法传授。 打法杀法,千金难换,必须是亲传。” 梁老实睁动耷拉的眼皮,掀开盖着的毛毯,缓缓起身: “走,带你去内城的三大家武馆,看你最后拜谁为师。” ------------ 第四十章 武行规矩,亲传苗子 内城确实繁华,当白启穿过青黑色长砖堆垒砌成的厚实城墙,便有种与外边截然不同的真切感受。 首先铺着平整青石的长街主道更宽敞,能够容纳两三辆马车并排通行。 时不时传来摊贩叫卖吃食,吆喝货物的声音。 嘈杂交错,很是热闹。 书局、布行、酒楼、胭脂店……各种铺子应有尽有。 来来往往,行人如纺。 那些劲装利落的练家子,以及衣着光鲜的商贾富人,明显增多一大截。 整体向上的精神面貌,与外城棚户区的力工、伙计,绝然不可同日而语。 呈现出依山傍水的大县气象。 “仓禀足才能知礼节。外城大多都是贱户出身,温饱尚且不易,哪会在意其他的细枝末节。 况且,高强度的劳动年复一年,日复一年下来,是个人都麻木了。” 白启默默想着,黑河县的上下尊卑泾渭分明。 从粗麻的短打灯笼裤,到布衣布鞋是一道鸿沟。 从外城到内城,从操持贱业到有产有地,亦是如此。 若无特别的际遇,也许需要三四代人用命打拼,才能完成跨越。 “咱们去的第一家,是断刀门。” 梁老实背着双手,没有急着赶往武馆,反而在沿街的吃食摊子坐下,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云吞。 “门主穆春,擅长拳法,绝活儿一手快刀,不过很少有人得见。 他的拳是刚猛路数,硬打硬开,寸截寸拿。 之所以立下断刀门的招牌,正因为他曾只身肉搏十七八条持刀大汉,空手入白刃,一口气崩断数口利刃。 由此名声大噪,广收学徒门人。” 白启吃着皮薄馅多,汤底清爽的云吞,心想道: “这些打出招牌的厉害角色,貌似都有惊人的响亮战绩。 难怪说,黑河县没有籍籍无名的大高手。 个个威望如雷贯耳,才能吸引弟子蜂拥而来。” 梁老实细嚼慢咽,说话不紧不慢: “拜入断刀门,想要成为亲传,必须是虎背熊腰的过人体魄。 亲传条件之一,就是淬炼劲力刚猛暴烈。 有个说法,唤作‘心如火药,拳如霹雳’。 意思是与人过招,怒发冲冠,气血狂涌,令出拳的速度极快、极猛。 断刀门中有块练功的靶子,用十几层坚韧厚实的皮革包裹住。 入门三月,你若能一拳击穿十层以上,便有做亲传的资格。” 白启牢记于心,这些要点绝不是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就能买到。 若非帮过梁三水大忙,刷满梁老头的好感,人家未必乐意把门道讲得这么清楚。 “吃饱了,拳头才有劲,待会儿看你表现了,阿七。” 梁老实抹抹嘴巴,结账走人。 …… …… “这就是断刀门?” 白启顺着梁老头抬手方向,看见那座高挂匾额的宽门大院。 两扇门户向外洞开,可以瞧见黄土夯实的前院空地上,数十条精壮汉子正在站桩练功,发出洪亮的呼喝动静。 “确实比外城的武馆,更加像模像样。” 白启一眼扫过去,秋意寒凉的气候,却有股热力蒸腾升起。 带头的好几人应该拿捏住气血,已经能够把招式打得虎虎生风。 “咱们进去。” 梁老实刚跨过大门,就见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快步迎上: “梁伯,您怎么来了!听闻三水被提拔成东市铺子的管事,正打算备份贺礼送过去呢!” “阿勇,太客气了。阿七,叫勇哥,他家老头早年专做腌鱼的买卖,跟我打过交道,大家都是熟人。” 梁老实如同介绍自家子侄,顺势带出白启: “白阿七,东市铺子白记鱼档的老板,也是黑水河上有名的打渔好手。 银沙鲤,七星斑这些宝鱼都没少弄,以后多多走动。” 青年男子长相平凡,两眼却很明亮,给人一种灵动的感觉。 “原来是小七哥,真真年少有为。 我这个岁数还在混吃等死,你就已操办一家鱼档了,让人惭愧。 在下大名邓勇,你能叫声勇哥算是给我面子,是我占你便宜,哈哈。” 腌鱼的生意? 来头不小! 白启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温良笑容: “梁伯和水哥愿意提携小辈,才有我出头的机会。 日后勇哥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知会。” 他听到“腌鱼”二字,立刻明白梁老头的暗示。 从古至今,盐铁都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哪怕冒着杀头的大祸,也有大把人铤而走险。 尤其,靠近江河湖海的私盐贩子。 往往最喜欢用“腌制咸鱼”的名头做幌子,打掩护。 因为渔民皆靠打鱼为生,可捕捞上来的渔获极为不好保存,无法将其贩卖其他乡县,白白浪费资源。 但是官盐又价高,如果通过正常渠道购买,再把鲜鱼腌制好,必然是亏本的买卖。 考虑到这个民生问题,官府特意分出食盐与渔盐。 前者经过熬煮,细腻如粉,颜色偏白; 后者没有经过加工,颜色偏红,无法直接食用。 同样的,食盐贵,渔盐便宜。 后者能以极低的价格买进,专门供给渔民制作腌鱼。 由此就衍生出一条灰色产业—— 许多人冒充贱户渔民买盐,然后只取三四成腌鱼,截留六七成储存。 再偷偷熬煮提炼,转为私盐倒卖。 这一进一出,获利极大! 瞧着邓勇身强力壮的好体格,以及那身十几两银子的劲装疾服,白启就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什么腌鱼贩子。 况且,能够拜入断刀门,而且地位不低。 至少得有个挥霍五六百两银子的厚实家底。 种种推测转过心头,白启立刻晓得这位勇哥老爹,实际上卖的是私盐。 邓勇爽朗应承,转头望向梁老实: “好说,好说。梁伯今天带小七哥过来,是想让他学几手拳脚把式?” 他爹是卖私盐,见不得光的杀头买卖,自然要上下打点。 尤其在鱼栏卫队的那一关,必须全部疏通。 否则哪能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行通商。 这才与梁老头结下关系。 “穆门主在么?” 梁老实淡淡问道: “师傅他老人家出门赴会,鱼栏那边好像发了悬赏,请各路武行的能人诛杀妖鱼,解决祸患,师傅他也受邀过去。” 邓勇回答道。 “真不巧。阿七这小子,筋骨体格都还成,就是年纪略大,我想着领他入门,给穆门主瞧一瞧,能不能做个亲传苗子。” 梁老实被引进前院的正厅,很快便有茶水端上。 “小七哥多大了?” 邓勇微微一愣,随后接话。 “下月就满十七。” 白启没有落座,如同晚辈站在梁老头的椅子身后。 “确实不算小,看小七哥这模样,我还以为十五六呢。” 邓勇笑了一声,斟酌语句: “梁伯您也知道,断刀门的亲传苗子,一般都是十四岁就收下,由我师傅手把手教着。 亲传乃支撑武馆的结实梁柱,不是给足银子便行的。 武行的规矩,您门儿清。说实话,这桩事恐怕难办。 依我看,小七哥最多从门人开始,熬个三年五载见见效。 本来拳脚功夫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总得磨练段时日。 要不……咱们慢慢来?” 梁老实沉默片刻,年纪确实是阿七不可忽略的劣势。 十七岁身子骨已经快要长成,不好再调教,未必适合本门的功夫。 比如,臂膀有力,手长过膝,学放长击远,劈挂用劲的拳法就事半功倍。 体格高大,筋骨结实,对于硬开硬打,势头刚猛的功夫,便容易上手入门。 所以各家武馆行当,挑选亲传苗子的标准,其实并不一样。 “从门人练起,太耽误事儿,三年养,三年打,一晃眼便是六年光景。 练筋练骨,二十岁前能成才最佳,老夫不想埋没阿七。” 梁老实摇摇头,显然不太满意。 “梁伯对这小子倒是看重,真敢下口夸。 十七岁练拳脚,二十岁冲开练骨大关,完成汞血银髓? 整个黑河县也没这样的人物!” 邓勇面皮抽动,心下忍不住腹诽。 “这样吧,阿勇,你领阿七试一试断刀门那块拳靶子,看他够不够劲,做亲传苗子。” 梁老实抿了口茶水,忽然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珠闪出亮色,好似无比期待。 ------------ 第四十一章 触类旁通,惊人悟性 邓勇没有拒绝,满口答应: “好嘞,您稍坐,我带小七哥去后院逛逛。” 邓老爹能把私盐生意做大,直至安安稳稳上岸,离不开梁伯早年的各种帮衬。 要知道,黑水河向来不太平。 那些躲进芦苇荡劫船越货的水贼,就跟地里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一茬,从未干净过。 若无鱼栏卫队的巡逻清剿,打渔人的舢板、走水路的商船,都没安稳的日子过。 这份香火情很重! 要是怠慢了,传到老爹的耳朵里,恐怕自己得被请家法打断腿了。 见到邓勇客客气气,没有半点不耐烦或者看轻的样子,白启一方面感叹梁老头的面子真大,另一方面对于武行规矩更加了解。 这位勇哥的做派,明显便是梁老头讲过的,三种亲传里头的二弟子了。 孝敬钱财,结交人脉,负责擦亮武馆招牌。 “前院是学徒练功的场所,站桩功,养气血,有长进熬出头,才能踏足后院,开始淬炼劲力。 如梁伯所言,最快也要三年养,三年打,总共六年下来,算是出师。” 邓勇走在前面领路,顺便解释断刀门的晋升路线。 即,交钱就能拜入的学徒,得到武馆认可的弟子,以及教授真本事的亲传。 正儿八经的武行开馆,门人出师的条件都不低。 毕竟,顶着武馆的名头为非作歹,损害的是师傅的名头。 “如果我把那条银沙鲤,拿去换钱,纵然有墨箓映照,磨练技艺,而今可能也就是个普通弟子。” 白启心下思忖,一会儿便跟邓勇迈进后院。 比起前院黄土夯实的宽敞空地,这里地方更大。 摆着好几个空荡荡的兵器架子,旁边还有打熬气力的石锁、石球、石碾子。 人不算多,大概也就十来号人,远没前院几十条青壮习练拳脚的热闹景象。 “外头二十两银子孝敬茶水,里头花销到三四百两,个人天赋好些,也少不到哪里去。 啧啧,开武馆真赚钱啊!简直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 白启再次看向那些精气十足,强壮干练的断刀门弟子,顿觉都是大堆行走的雪花银。 “小七哥,你现在练到什么层次了?我看你筋肉饱满,呼吸沉稳,应该是拿捏住气血了。” 邓勇所过之处,对练招式的门人弟子纷纷停下,颇为恭敬喊着‘“二师兄”。 “正在淬炼劲力。” 白启如实回答。 他每天都有站金丹大壮功的骑虎桩,再用大海淘沙的吞气吐纳,带动体内血液奔流。 加上药材熬成汤水,洗脚泡澡抹身子。 劲力淬炼的进度不慢,大概有个三四成左右。 要知道,从接触拳脚到如今,也不过就半个月而已。 “厉害!比我断刀门中的很多弟子,都要强出一截了!” 邓勇笑着夸赞一句,把白启带到一排竖着的直立靶子面前。 半人来高,厚厚的牛皮鞣制,包裹缠绕数圈。 仔细看去,上头还留有拳头砸击的白色印子。 “我们断刀门讲究个‘动如绷弓,发若炸雷’,出拳之前要蓄劲……里头的诀要,得等小七哥你敬了茶才能说明白。 我看你应该没练过打法,学我一般,对着靶子中心——就像这样!” 邓勇瞅着平平无奇,不似练家子。 可双腿一开扎出马步,顷刻显出拳脚功夫的深厚底子。 整个人下面如同生根,极为稳当,上边却是轻微起伏,好似风吹水波扬起涟漪。 有种既松弛,又紧绷的奇异感觉。 只见他五指紧攥,起势的时候徐如推山,出拳却快的不行,像是凭空炸响。 白启的眼睛一花,就看到那块三指厚的牛皮靶子,从当中撕裂开。 劲力之猛,至少洞穿二十层以上。 “一练大成!筋肉伸缩像是弹弓,一扯一放,劲力就发出去了!” 看着邓勇的讲解与演示,他隐约有些体悟,心神间那道墨箓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好像要凝聚出一点光亮,却又难以为继。 “这就是识文断字小成,效用所说的‘触类旁通,渐有所成’?对武功也有加持? 只可惜我的悟性欠缺,没办法提炼出来。 好像隔着层窗户纸,捅不穿,真难受啊!” 白启心里有些刺挠,他从邓勇那一拳里瞧出几分门道,但感悟得不够清楚,于是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 “勇哥,你这一拳太快了,不愧为穆门主的高徒。就是……没咋看清楚。” 邓勇摆摆手,爽朗笑道: “无妨无妨,我刚听梁伯说过,小七哥你接触拳脚的时日太短,我再给你练练。” 嘭! 又是一声震爆空气的沉闷炸响! “勇哥,我资质愚钝,瞧得不真切。” 嘭! “勇哥真是功夫深厚,这一次我看出几分精妙了!” 嘭! “勇哥……” 伴随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哥长哥短,邓勇嘴角上扬的越发厉害,竟是难得来了兴致,一口气连着打出十来拳,把演武场的众多弟子都吸引过来。 “二师兄真威武!” “把师傅教的拳打出精髓来了!” “感觉已经摸着二练的门槛了……” 白启全神贯注,紧紧盯着邓勇演示的招式,渐渐把握住每一次出拳细节。 筋肉的伸缩、口鼻的呼吸、全身的发劲……像是被摹刻下来。 陡然,他脑袋一沉,好似大锤砸中,脚下略微踉跄,又很快稳住。 “精神用得太过了?……” 白启摸了摸鼻子,幸好没有流血。 “怎么样?小七,可晓得该怎么做了?” 邓勇消耗不小,额头见汗,缓缓收住架势,喝散围拢过来的断刀门弟子。 “我好像看懂了一点。” 白启有样学样,大腿筋肉绷紧,稳稳扎开马步。 只这一下,就让邓勇眼中浮现欣赏之色。 武行向来有“入门先站三年桩”、“要学打法先扎马”的说法。 白启下盘很稳,一看就是把握住桩功要义,平时没少下苦功磨练。 “要能多出这么个小师弟也不错。” 邓勇正想着,猛地听见鞭炮节节炸开的响脆声音。 那块竖立的拳靶一晃,缠在上面的坚韧牛皮层层崩碎。 【偶有所得,灵光一闪,学会半式‘崩拳’】 白启眼皮一跳,劲力一发全身冒热气。 他默默唤出墨箓—— 【技艺:崩拳(不可晋升)】 【进度:1/800】 【效用:拳眼向上,拳心向里,短距急发,如利箭穿物】 “好!小七你这劲力淬炼的相当不错!” 邓勇表示认可,骤然发劲之下,能够击穿十层牛皮。 配合断刀门独有的打法练法,稳稳踏入一练大成层次,应该没啥问题。 确实是亲传苗子! “等师傅他老人家回来,我再跟他讲讲。梁伯,小七确实有些天赋,身子骨养得好,是块入武行的好材料!” 回到正厅,邓勇不吝夸赞,既是给梁伯面子,也是讲述实情。 仅凭那一拳,白启有做亲传苗子的资格。 “穆门主要是入眼,我就把阿七送到断刀门,如果觉得不成,那就算了。 武行规矩,功夫不轻传,打法不轻授,老头子知道的。 我再带着阿七拜访其他两家,碰碰运气,先走了。” 梁老实点点头,他对白启的天赋悟性极有信心,只是可惜学武练功太晚,不好入门拜师当亲传。 “梁伯好走,我估摸着神手门、天鹰武馆那两家,应该也去赴会了。” 邓勇送到门口,笑呵呵道: “等有信儿了,我一定赶紧派人通知。 其实,武行也不乏大器晚成的顶尖高手。 小七他没有从小培养,打熬气力。 从弟子起步,慢慢淬炼,掌握练法,也不失为一条路。” 梁老实没吱声,只是应了一下,背着双手往神手门方向去了。 等到走远,方才跟白启讲道: “武道艺业,宜早不宜迟,宜快不宜慢。 你现在跟阿勇的差距不大,无非他是一练大成,你是还未淬炼劲力完全。 等你熬个六年再出师,他就是二练破骨关,换成‘汞血’养‘银髓’,开始积蓄精神,等待机会迈入练皮层次,瞬间就能拉开云泥之别。 这就是弟子和亲传的差距。 而且,他能学到打法杀法,不怕跟仇家搭手打擂。 你却未必。” 感受到梁老头的真心实意,白启表现十分乖巧: “一切都按梁伯的安排。” 即便未能拜入断刀门,他也白嫖到半式“崩拳”。 横竖不吃亏! ------------ 第四十二章 一块黑匾,义海藏龙 接下来,白启又跟着梁老头进出两次,分别前往神手门和天鹰武馆,都未受到什么冷遇。 这一趟下来,他自觉受益匪浅,见识增长不小。 那些当上亲传的大师兄、二师兄,迎来送往也好,拳脚功夫也罢,皆有过人之处。 并非想象中那等趾高气昂,不加掩饰的傲慢样子。 反而颇懂礼数,颇重规矩,领进门、上好茶、耐心陪客,无不周到。 “还以为会发生什么叫人轻视,再大出风头的俗套桥段。 可惜,没能通过触类旁通的效用,薅到几手打法招式。” 白启走出武馆大门,心下闪过玩笑似的念头。 这些盘踞在黑河县的顶尖武行,给人一种打开门来做生意的微妙感觉。 没有什么守旧观念,非要藏着掖着的说法,看到上赶着给钱送银子的客户,高兴还来不及。 当然,仅限于学徒、弟子这个层面。 再深再多的真本事,便不是单纯上供孝敬就行得通了。 “家父巳时出门,现在已是申时过半,要不梁伯你再喝杯茶,应该很快就回了。” 天鹰武馆是父传子,父亲是熊鹰虎豹排名第二的鹰爪韩扬,儿子名叫韩隶。 此人二十出头,皮囊生得不错,剑眉星目,颇为俊朗。 “韩隶?幸好不是皮肤黝黑,相貌平平,否则我就要眉头一皱,退至梁老头身后了。” 白启心念转过,面上笑呵呵道: “天色有些晚了,梁伯与我也不好意思打搅,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身材修长,蓝袍劲装的韩隶双手抱拳,执晚辈礼,冲着梁老实遗憾摇头: “以阿七的天赋,拜入天鹰武馆做亲传绰绰有余,只不过家父这些年已经收了四位师兄,实在没有精力,再教个关门弟子。” 梁老实缓缓点头,语气平淡讲着敞亮话: “武行讲究个传承,几代人琢磨完善的练法,打法,不能轻易断了。 但也要精挑细选,免得滥竽充数,或者养出个白眼狼。 亲传不过六九之数,算是老规矩了,我晓得这个道理。 拜师认徒,看重缘分。 既是师傅选徒弟,也是徒弟择师傅。 阿七他没这个福气罢了。” 韩隶微微松口气,露出笑意: “梁伯理解就好,改日备份薄礼,上门庆贺三水哥荣升管事。” 这位梁老伯早年纵横黑水河,杀得芦苇荡里的水贼胆寒,混出个出洞蛟的凶名,就连父亲都颇为欣赏。 可惜后来止步二练,未能再有突破机会。 而今上门求个亲传,买卖不成仁义在,总得说几句好话。 即便天鹰武馆门徒众多,不惧鱼栏势大,可也没必要平白开罪人。 夕阳西下,半边日头沉进城墙,染尽层云的橘红余晖下,梁老实的背影落寞: “入门好进,亲传难成。这一点,老夫早有预料,却也没想到这么不顺利。” 他这几次拉下老脸拜访各家,虽然没说吃个闭门羹,却也算碰软钉子了。 想起之前对阿七夸下的海口,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梁伯不必介怀,亲传是好,可似我这般错过挖掘潜力的最好年纪,人家愿意给个弟子,没让我从学徒开始,已经很看得起了。 武功本就在于持之以恒,滴水穿石,起步高,固然走得舒坦,但从山脚往上攀爬,却也未必到不了顶峰。” 白启懂得察言观色,他见梁老头脸色难看,语气失落,赶忙宽慰。 对于大武馆的亲传名分,他倒没啥非得不可的坚定想法。 毕竟自个儿身怀墨箓,凡是技艺入门,便可不断精进,持续磨练,直至突破层次。 想在二十岁前成材,迈进二练破骨关,换汞血养银髓。 绝对没有旁人想得那么艰难。 “这就是技艺带给我的底气。” 抬眼发现白启眼中毫无气馁,这让梁老实暗暗赞许。 十七岁的年纪便可做到不骄不躁,殊为难得。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除了天鹰武馆的韩扬门下亲传已满,不欲再收,其他两家也没有给出确切答复。 目前来看,断刀门的可能高些,神手门的亲传功夫是铁砂掌,筋骨熬炼要从小开始。 十二岁用大米,若有所成,两年后,再改河沙。 等到双手磨得坚韧,十五六岁才能尝试铁砂。 天天都得用药酒擦拭,反复脱去七八层皮,练出厚厚老茧来便算成了。 这种外功路数,必须手把手教,年龄小才好调教。” 梁老实轻叹一声,武行规矩多,亲传这两个字委实太重。 即便他备好七八百两的银子,大概也难打动那几位开馆收徒的成名高手。 “罢了,填饱肚子要紧,带你去石桥铺吃清炖飞龙。” 所谓飞龙,就是榛鸡,算得上山货之一。 老饕常说的天上龙肉,地上驴肉。 龙肉便指榛鸡,拿来炖汤味道极其鲜美。 听虾头讲,大户人家的子弟练武,每个月都能吃上清炖人参飞龙汤。 最是滋补气血,固本培元。 “这样一想,那些大武馆只招十二岁的亲传,从小开始培养,倒不是没有说法。 如果家里条件好,接触拳脚也早,日日大补壮大气血,自然把基础打得牢固。 再配合本门的武功锻炼筋骨,挖掘潜力,未来可期。” 白启细细琢磨,觉得武行的每条规矩,其实并非全无道理。 反倒像是不断吸取经验与教训,总结出来的俗成约定。 一老一小两人进到脚店,生意不错,坐得很满。 龙庭治下,有官府许可自行酿酒,且品类众多的唤作“酒楼”。 反之则称为“脚店”,也叫“野店”。 “梁伯,好久没见你了,来来来,里面请。” 三十来岁的脚店老板见到梁老实,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让白启再次感慨,黑河县果然是个熟人社会。 只要混出头了,走到哪里都能靠刷脸。 像梁老头这种年轻时候,也曾风光过的前辈。 不仅登门武馆,能让人卖面子,就连脚店吃饭亦受尊敬,专门被带到较为安静的隔间。 “所以武侠话本里,江湖中人如此看重名头,没啥毛病。 因为它们是地位的象征,放在黑河县,仅教头快刀,熊鹰虎豹这八个字,就能镇住大批人了!” 白启默默体悟,他现在还没啥名气,料理几个泼皮不值一提,远远未到震动黑河县的厉害地步。 除非哪天像梁老头一样,架着舢板船只劈波斩浪,杀个十几颗人头,被百姓当成好汉,骑大马游街过坊。 那才是扬名立万! “吃吧,这飞龙汤是真正的原汁原味,厨子做的时候,得一手拿着脱毛去脏的榛鸡,另一只手不停用勺子把煮开的滚水浇上去,边烫边转,直到六分熟了,才放进锅里汆个二十息,辅以口蘑野葱吊出汤水。 最重要的是,锅子必须擦洗干净,不得沾半点油性。” 梁老实说得头头是道,显然以前山珍海味也没少尝。 “等吃好了,老夫再带你去个地方。” 白启抬头喝汤,色泽清透,入口确实鲜美,让人回味无穷。 “内城最大的三家武馆都走完了,梁伯还有交情可用?” 他略感疑惑,却也没多问,这种时候就该当个乖巧的小辈。 背靠大树好乘凉,人情价远比银两来得值钱。 若无相赠梁三水鬼纹鱼的大忙,打五十一百条银沙鲤,也求不来梁老头出面。 两人吃饱喝足,已经是酉时,日头只剩一线。 茫茫夜色铺展开来,冰凉的秋意浸透骨髓。 梁老实哈出一口白气,沿着石桥铺直往东行。 等走过千厮门,他停在一座大院门前。 单论装修气派,比起断刀门、神手门都要大。 朱红大门挂着闪亮铜环,往里看是水痕白石下压的平整地面。 前后院十来间门房相接,俨然是三进三出的大宅。 “这啥地方?” 白启暗暗有些心惊,梁老头的交游到底有多广,竟然连这等门庭的主人都认识? 他站在宽阔门前,遥遥望向前院正厅。 隐约瞧见一块匾额悬挂,黑底金字,颇为醒目。 “义、海、藏、龙?” ------------ 第四十三章 十八罗汉像,可入我门下 义、海、藏、龙! 四个虬劲有力的金漆大字走在上面,有种格外凛冽的摄人锋芒。 让人初见的时候,眼珠忍不住缩动,好似被针刺了一下。 “好出彩的一颗狮头!” 白启眸光闪动,落在雄踞匾额的黑色独角醒狮上。 彩绘描得生动传神,可谓威风凛凛。 “这是一头武狮。青鼻铁角牙擦须,整个黑河县最好的成色!” 梁老实开口解释,醒狮分文武,门头店铺开张,就请文狮讨彩头。 唯有大宗族祭祖,或者庆贺天后诞,才会有成群武狮踩桩夺青,以此作为表演形式。 似是听到动静,戴着一顶貂皮帽的高大老者,快步走过前院: “老梁头,可有好些年没见到你了,听说你待在东市铺子安心养身子。 如今再碰面,精神头竟比我还好。” 梁老实那张干瘦面皮,难得露出几缕真心实意的热络笑意: “难为老刀哥你还记着我,前些年跟自个儿较劲,窝在小屋里头当废人,想着干脆了此残生,只等合眼躺进棺材。 这几天才转过弯来,想着出来走动。” 貂皮帽老者脸色红润,呼吸有力,若非皱纹极深,全然不像五六十岁的耳顺年纪。 “怎么?你那病根除了?瞧你健步如飞的样子,确实比以前好多了。” 梁老实扬手一指,神色柔和: “全托阿七的福,这孩子时不时打条银沙鲤,让我这老头子僵化的腿脚,也能下地走动。” 貂皮帽老者认真打量白启两眼,颔首打趣: “肩阔腿长脊梁笔直,筋骨再长开些,肯定是习武的好苗子。 你的鹰翻十八势不打算传给儿子,转而找个乖徒弟,跟我这儿炫耀来了?” 梁老实苦笑: “老刀哥又不是不晓得,我拳脚粗浅,又师承鱼栏,岂能贸然收徒。 今日走了断刀门、神手门、天鹰武馆,就想给阿七求个亲传名分,学到打杀养炼的真本事,可惜都没什么把握能成。” 貂皮帽老者眼睛一眯,再次看向站在门口的白启,摇摇头: “你这为难我了,老梁头。 拜师通文馆,当学徒、弟子都行。 反正你心知肚明,我家少爷教东西像放羊,没啥耐心细讲,进来也不过是浪费银钱。 至于亲传……少爷眼光高,这些年不少大户家的好苗子想着学艺,来来往往好几拨人。 最长久的一回,有个小伙子坚持五年,结果一无所得另投他家去了。 通文馆的门槛不高,但登堂容易,入室难。” 梁老实神色失落,却也在意料当中。 黑河县的众多高手排行,分别是教头快刀,熊鹰虎豹。 这间气派无比,高挂“义海藏龙”金字黑匾的大宅阔院。 便是那位教头的居所! 名为“通文馆”! 别看前庭冷落,门可罗雀,却是力压黑河县所有武行的一处地方。 貂皮帽老者拉着梁老实麻杆似的枯瘦手腕,带往正厅: “我家少爷做事不按常理,老梁头你莫急,陪我坐下闲聊,等少爷回来做定夺,说不定有转机。 叫阿七是吧?这座通文馆平日没啥人来,本就冷清,你大可以四处逛逛。” 白启点点头,没有打扰两位长辈老友叙旧。 当然,他拎得清分寸,并未愣头愣脑往后院去。 只在占地极为宽广的前庭空地,散步晃悠。 白启环顾一圈,左边是一丛茂密修竹,右边则是一方挖出来的大沙坑。 那堵白墙好似画壁,用炭笔勾描十几幅简单人像。 或站立或屈身,或摆手或伸腿,姿态各异,不一而足。 “有些像八段功里的火柴人,比那个稍微精细。” 白启顿时来了兴趣,慢慢走近端详。 “正身直立,两掌抬与肩平……再屈肘……分开前推……” 他投去目光,回想之前触类旁通领悟半式“崩拳”的奇妙感。 好像有把刻刀将那些变幻的姿势,牢牢地临摹进脑海。 一炷香,两炷香…… 渐渐地,静止不动的人像姿势,宛若翻动的拳谱,飞快地活动起来,变成一个又一个连贯的招式。 【你聚精会神,若有所思,却欠缺一丝悟性,迟迟不得其门……】 【你气血奔行,急走全身,隐约把握一点灵光,还需再努力……】 【你专心一意,终于窥见奥妙,领会“混元一气式”……】 【你豁然开窍,终于窥见奥妙,领会“仙掌推云式”……】 【你洞彻融解,终于窥见奥妙,领会“三盘落地式”……】 白启两眼凝聚几如星子,倒映出画壁之上的十八幅图,精神好似溪流注入漏斗,不断地流淌出去。 脑力剧烈消耗,使他日益壮大的厚实气血汹涌滚走,毛孔舒张之下,与外界的浓浓秋意相激,蒸发出丝丝缕缕的絮状烟气。 “十八罗汉像!又是一门养练合一的桩功!” 不知过去多久,白启猛地合上双目,胸膛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等他再度睁眼,眉宇间浮现浓浓的疲惫之意,几乎想躺倒睡过去。 墨箓震动,闪烁字迹—— 【技艺:罗汉手养练篇(入门)】 【进度:18/800】 【效用:既内又外,既神又形,既动又静,精气充足】 …… 【技艺:识文断字(小成)】 【进度:574/800】 【效用: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触类旁通,渐有所成】 “钻研领会其他的武功招式,竟能涨识文断字的技艺进度……也对,读书可以是拳谱腿法。 我学过金丹大壮功的两式桩法,把这门‘罗汉手养练篇’推出来,并非没可能。 这位教头还真是大方,生生把一门内外养练的功夫画在墙上,公示于众。” 白启脑海中深深烙印的十八道人像,顷刻活灵活现。 他两腿筋肉微微弹抖,忍不住迈步而行,依照堪堪学会的罗汉手养练篇,手脚并用,腰胯起伏,一气呵成连贯踩出数十步。 【技艺:罗汉手养练篇(入门)】 【进度:36/800】 【效用:既内又外,既神又形,既动又静,精气充足】 …… …… 断刀门,正厅。 有个年近半百的老者端坐,身材不高,却肩宽背阔。 两条臂膀极为结实,宛若生铁浇铸,一双浓眉下面是精光湛湛的威严虎目。 快刀崩雷!穆春! “鱼栏的何文炳真他娘是个铁公鸡,一毛都不拔!” 穆春嗓子很大,说话中气十足: “搁那讲了一大通保境安民,同气连枝的狗屁话,结果就出五百两的悬赏? 一头成精的妖鱼,说不得沾染邪气,加上八百里的黑水河宽又阔,真斗起来谁生谁死哪说得准!亏他开得出价!打发叫花子呢!” 邓勇端上热茶,给师傅老人家息息肝火: “何五郎不向来如此,要知道咱们黑河县以‘河’为名,他这个拿捏打渔人、盐贩子的东家,本该稳坐头把交椅才是,结果年年被柴市、火窑踩着脑袋。” 穆春冷笑不迭,仰头就把滚烫的茶水倒进口中: “也就攀附排帮抱上大腿,才给他混出名堂。” 邓勇弯着腰接过师傅喝完的茶杯: “今天上午的时候,东市铺子的梁老爹过来拜访,带着个关系亲近的少年郎,打算求个亲传名分。” 穆春眉头拧紧,略感惊讶: “梁老实?黑水河上杀贼众多的那条出洞蛟?娃儿怎么样?能否入眼?武行规矩,亲传不轻收,他应该懂才是。” 邓勇斟酌语句,小心回道: “少年名叫白启,身高腿长气血厚实,筋骨没啥毛病,已经是淬炼劲力的层次。 弟子让他试过拳靶,能击穿十层的坚韧牛皮,中上的资质。” 穆春绷紧的面皮松动,语气放缓些: “那成啊!明天叫他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邓勇顿了一顿,接着道: “他已十六,快十七了。” 穆春扬起的嘴角瞬间落下,没好气道: “一过十八,筋骨成形!一年能练出啥? 本门的‘龙虎连环捶’光是熟练招式,掰开嚼碎咽下去,都不止半月!” 听到这个回答,邓勇暗自叹气,该帮的他都帮了,师傅不同意也没辙。 做徒弟的,万万不敢再多嘴。 快刀崩雷穆春的火爆脾气,放在黑河县都出了名。 “算了,梁老实也曾是黑河县响当当一条好汉,给他几分面子。 阿勇,带我看一眼他打过的拳靶。 真能劲力贯穿十层牛皮,可以收进门看看表现,再谈亲传名分。” 穆春叫住离开的徒弟,向后院走去。 一排排半人高的竖立靶子,留有或深或浅的明显拳印。 “这块是白阿七打过的。” 邓勇指道。 “马马虎虎,发劲……嗯,怎么有些崩拳的影子?你教的?” 穆春不经意的眼神忽然一凝,好似冷电打在拳靶中心。 “啊?弟子不敢,没有师傅的允许,我岂会随意传授本门武功。 弟子只是当他面,演示过几次而已……” 三练大成的气势散发,直接让邓勇额头冒汗,连忙辩解。 “用的是崩拳?” “是。” 穆春轻轻“嘶”了一声: “他发劲的方式,几乎与崩拳毫无区别,短促突击,既快又烈。 如此才能力透靶心,撕裂牛皮,而且不损周遭,这叫脆劲儿。 见几遍招式,自个儿就会了,悟性很惊人呀。 这小子,可以入我门下!咱们断刀门,正缺有能耐,把功夫琢磨透的亲传苗子! 明日一早,你就去梁老实那里,别让神手门、天鹰武馆的截胡!” 这位快刀崩雷做事跟说话一样,丝毫都不拖泥带水,利落的很。 有悟性的好苗子,潜力差些也没啥关系。 五百里山道不缺好货,总能养回来。 邓勇恭敬应声,心下却被骇到: “见招就能拆就能学?什么匪夷所思的领悟能力!妖孽啊这是!” ------------ 第四十四章 不传不传,五部擒拿 等到白启和梁老头走出通文馆,已经快要过亥时。 那位鼎鼎大名的教头,始终未曾归家。 梁老实也很识趣,没有再提亲传名分之事。 他带阿七来此,多半存着撞大运的想法。 像断刀门、神手门、天鹰武馆,兴许还能卖自个儿几分薄面,开一开方便之门。 可若换成曾经傲视黑河县,压得众多练家子不吭气的教头,就真是半点机会都无。 因为,他不必买任何人的账。 哪怕面对鱼栏、柴市、火窑的几位东家,也是如此。 若非早年巡游芦苇荡,绞杀反天刀那窝水贼,与教头有过数面之缘,又跟老刀头投契。 今晚上,梁老实怎么都不可能贸然登门。 他瞅了眼脚步有些无力的阿七,奇怪问道: “让你在前庭散个步,怎么累得满头大汗?” 白启挠挠头,含糊道: “入夜有些凉,我怕冷,活动筋骨暖暖身子。” 梁老实絮絮叨叨,心里仍然惦念亲传的事儿: “老夫还有些家底本钱,明儿再找穆春、朱万说说,韩扬是没戏了,他俩大概能讲得动。” 看到梁老头如此上心,白启微微感动。 素不相识的交情,渐渐深到这份上,确实可以称一声“恩”了。 “要不就在断刀门当弟子得了,铁砂掌这功夫太狠了,我未必能练出本事,勇哥今天露的那手崩拳,我挺感兴趣。 硬打硬开,寸截寸拿,瞧着就很凶猛!” 梁老实眼皮耷拉,半天没吱声。 估摸着是海口早早夸下,如若没能办成,觉得脸上无光。 “梁伯的提携,小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明天就抽空下河,给您老打银沙鲤……” 白启对付老头经验丰富,晓得应该卖乖了,故意嬉皮笑脸。 “去去去!老夫又不是贪你那几条银沙鲤……唉,你这娃儿,跟我投缘,总想给你寻个好师傅。 武行不能投错门,不然毁人一辈子。我有时候就琢磨,当年骨头不那么硬,跟鱼栏的师傅打好关系,学一学杨猛……黑河县不小,阿七。 若是一个大武馆的亲传,能让你少走许多弯路,攀得更高。” 梁老实长长叹息,他年轻时便是自觉天赋好,学啥武功都比旁人快上一截,心气渐渐高了。 没把杨猛这头毒蛇放在眼里,结果被狠狠咬了一口,险些死在五百里山道。 “您老别操心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前程岂能求得来。 我在黑水河打渔都可混出头,大武馆的弟子、亲传,对我而言,没甚么分别的,有条能走的大路就成。” 白启搀着梁老头,茫茫夜色的长街冷清,只几家小摊还开着,卖些云吞热粥阳春面之类。 “你小子有张好嘴,惯会讨人欢心,让人舒坦,不练拳脚当个白纸扇也成。” 梁老实欣慰一笑,停在路边摊前: “先前的清炖飞龙大补气血,再请你吃碗虾蟹粥养养胃。” …… …… 通文馆,头戴貂皮帽的老刀洒扫前庭,忽有所感,抬头望向屋顶。 果然看到一条熟悉人影! “少爷,你既然在家,刚才为何不见老梁头一面? 他当年被反天刀穿个透心凉,多亏少爷出手,一直将你视为救命恩人哩!” 老刀拿着扫帚,无奈说道。 “可别了,我压根没想管闲事,受不住你的唠叨才做回好人。 萍水相逢,好聚好散,没必要你来我往攀关系。” 那条人影倚靠飞檐翘角,声音懒散。 “少爷……” 老刀叹息: “说起来,咱们搬到黑河县这么久了,一晃眼七八年,你总得找个传人……再过一阵,我也老了,谁陪着少爷呢。” 那条人影无动于衷: “老刀,莫要再念了,你怎么人越大越唠叨,别逼我封闭耳窍啊。 武功是杀生大术,是伐命性,夺生机的绝争道! 以拳脚为延伸,气血为丹火,人体为鼎炉,精神为秘藏! 熬炼大药,洞彻鬼神,打碎虚空! 你瞧瞧,这世上庸人、俗人、愚人、蠢人、奸人……何其之多。 通文馆的衣钵,落到我手里头。 我承得了,接得了! 可旁人呢?没我的本事,如何配拿? 干脆不传,不传!” 老刀腰杆微弯,心知少爷心坚如铁,难以劝动。 他默默望着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因为太久没擦拭,都已蒙上一层灰了。 难道自家少爷,真就跟着通文馆埋在黑河县了? 就在老刀暗自神伤之际,屋顶上方再次飘来话音: “不过……刚才那小子有点意思,筋骨生得没阿成好,但悟性比阿成强。 改天备点薄礼,我好上门收个二徒弟。” “啥?”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老刀当场呆住。 “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就耳背了! 那小子刚才凭着画壁上的十八罗汉像,把我的五部大擒拿之一,罗汉手悟出来了。 短短几炷香的功夫罢了,是个可造之才。” “什么?” 老刀像是真的耳背了,几乎怀疑自个儿听错话。 他几步走到那方沙坑,果然瞧见清晰无比的一串脚印。 “那小子怪机灵,生怕没有发现,临走还故意踩出动静。 却不晓得,我早在屋顶上看个一清二楚。 哈哈,有趣,脑子聪明,悟性还高。 所谓大户之家送来的臭鱼烂虾,皆不如一少年打渔人。 我有心传他两部擒拿,试试成色。” 见到自家少爷如此干脆利落,老刀心下惊讶。 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集合养炼打杀,绝不是什么破烂货色。 任意一篇流传出去,都足以让练家子为之疯狂。 初进门,就被授予两部。 老梁头带来的那个娃儿,好生不一般! 不过话又说回来,少爷把罗汉手的养练篇绘于画壁上。 为的就是寻个能勘破玄机,领悟动静桩法的好苗子。 没料到天公终于开眼,当真送来一个能入眼的徒弟人选! “少爷打算传哪两部?” 老刀好奇问道。 “分筋错骨,脱臼断肉的罗汉手;发力如鼓,气动如雷的龙行掌。” 被武行称作“教头”的那道人影一个翻身,好似云中孤鹤,凭空掠下屋顶房檐。 “少爷,今晚上都没月亮,你爬这么高上去作甚?亏我以为你出门了。” 老刀瞅着那串脚印,皱纹挤成一团,露出浓郁笑意。 两部擒拿,便算入室。 如果五部皆通,就是真正亲传,也是以后的通文馆主人! “有空多看看书吧,话本里头,高手从来不走正门,永远出现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房顶。 你年岁大,心也老,不懂其中意趣。 待会儿熬一锅河鲜粥来,我吹一晚上冷风,真有些凉。” 那位教头身段颀长,身量极高,也是阔肩宽背。 尤其一双露出来的手掌,五指骨节分明。 白皙干净,远胜女子,几如玉石般圆润光泽。 “少爷,万一那小娃儿,他不愿意当你徒弟咋办?” 老刀跟着进屋,忽然愁眉问道。 “笑话!莫说黑河县了,便是义海郡,有谁会不愿意做我宁海禅的徒弟?” 年纪似乎不大的教头颇为费解,语气里没有半分狂傲,好似他讲这话,理所应当。 就如皇帝老子觉得天底下,没有人不想当他儿孙一样。 “老梁头今天拜访不少武馆,断刀门、神手门、天鹰……” 老刀提醒道。 “穆春?朱万?韩扬?就这?也能教出好徒弟? 悟性再出众,落他们手里也是埋没。” 教头身形一顿,摸着下巴青冉冉的胡茬。 “罢了,你且熬着粥,多放干虾仁,我受累出门一趟。” 老刀愣住: “这么晚了,少爷你干嘛去?” 教头摆摆手,错身迈过门槛: “跟那三个家伙谈一谈,让他们把这小子心甘情愿让给我。 先去穆春的断刀门,他脾气还成,比较好说话。” 说罢,足下轻轻一点,人似惊鸿飞远。 当真是不走正门! 妥妥高手风范! ------------ 第四十五章 宁海禅,人的名 几天后,白启早早起身。 他和阿弟穷苦生活过惯了,很难做到日上三竿还躺被窝里头。 黑河县上,搬进新宅子,素来有“过火”的习俗,也就是从老屋取火种到新家做饭。 老一辈人比较重视规矩,人丁兴旺的大族还会操办热闹,整出繁多流程。 由男主人挑着担子,一头是锅,装着燃着的火灰,并撒上糠,使之烟雾缭绕; 另一头的箩筐摆着香炉、蜡烛、祖宗牌位。 女主人抱着饭甑,拿着锅铲,内用红纸包着大豆、花生、芝麻、玉米、麦子,合称为“五谷”,子孙举着火铲、捞勺之类的炊事用具。 出门时,男在前,女继后,放鞭炮,弄得颇为隆重。 不过白启没那么多讲究,只是简单请梁老实、梁三水,以及长顺叔、周婶、虾头等几个熟人,过来吃一顿便饭。 他和阿弟白明亲自生火开灶,就算完事。 “金丹大壮功的两式桩法,着重一个内养。 淬炼出来的十分气血,至少有七八分,用于滋润筋肉。 因此进展乍看不快,如水温吞。 通文馆的罗汉手养练篇,则是动静结合。 十八个姿势运动开来,拉伸全身各处的大块筋肉,将其练得饱满结实,精气充足。” 用水洗过的青石地面,白启照例站一遍大海淘沙骑虎式, 十根脚趾紧紧抓地,口齿吸气,鼻尖呼气,如同大口吞饮水流。 约莫半个时辰,气血奔涌到极限,毛孔舒张冒出阵阵热力。 明明是秋意深重,又湿又凉的时节,他却像待在火炉里头,胸膛起伏不定,大颗汗水滚落。 “再走一遍罗汉手!” 感受心神间的墨箓连连震动,白启知道苦练有效,进度正在逐步上涨,于是更加有劲。 全神贯注投入其中,等到他再抬头的时候,日头已经高挂中天,过去两个时辰之久。 腹内饥肠辘辘,好像打鼓一样。 【技艺:金丹大壮功(小成)】 【进度:357/800】 【效用:如披铁衣,强身御敌】 …… 【技艺:罗汉手养练篇(入门)】 【进度:72/800】 【效用:既内又外,既神又形,既动又静,精气充足】 “两种桩功同时练习,消耗剧烈,远胜之前。 但淬炼劲力的速度,也更快了,大概再有个十五日左右,我便算正式的练家子。 一月破关,练筋入门,按照梁老头的说法,应是较为拔尖的那撮亲传!” 缓缓收住架势,平复激烈的吐纳,让气血上涌的通红脸色恢复正常,白启这才擦洗身子,换好干净的粗布衣裳。 阿弟最近做学堂教习介绍的散碎活去了,给大户人家整理藏书,每天誊抄两个时辰,中午管一顿饭,赚三十文。 跟苦哈哈的打渔人、砍柴人相比,算是很轻松的好活计了。 偌大的宅子里头就兄弟两个,厨娘、帮工啥的,都还没来得及找牙行物色。 只能暂且将就着,随便寻个附近的脚店祭一祭五脏庙。 梁三水过给白启的宅子,位于外城东边的二仙桥,临着一条溪流,各色各样的门头铺子错落交织,整体环境要比脏乱差的棚户区好很多。 周围居住的妇人来此浆洗,捣衣之声不绝于耳,成为县上闲汉最爱看的风景。 “七哥,又来了?里面请!” 搬来这里后,白启已成熟面孔了,小厮连忙招呼: “今个有熟鹅、嫩鸡、蒸好的馒头,还有些獐子肉……你看看要些啥?” “老三样吧。” 白启胃口好,不挑食,每次都是荤素搭配,米饭馒头管饱。 “好嘞!上一盘熟鹅,两样菜蔬,搭一壶热茶,算是小店送的!” 小厮颇为热情,招待周到。 街坊四邻的门墙透风,消息传得快。 没过几天大伙儿就知道,这位住进大宅的白七郎,乃是开鱼档的商户。 年纪轻轻就有产有业,要么自个儿本事不小,要么老爹本事不小。 反正都是得罪不起的厉害角色。 “这阵子置办东西、吃饭花销、大补药材……真真是花钱如流水,算起账来心疼死了,跟割肉似的。 若非问水哥借了些,撑不住几日就入不敷出了。” 白启坐在靠窗的位子,往外望就能瞅见溪流潺潺流淌而过。 乡下地方不怎么注重男女大防,很多浆洗的妇人本钱雄厚兜不住,就可让闲汉大饱眼福。 当然,他如今没这份兴致,只是简单的放空思绪。 盘算接下来怎么赚生活的进项,以及如何通过自身努力,更好在黑河县站稳脚跟。 “长顺叔那边,已经并过来三条舢板,两条乌篷船,规模足够了。 就是妖鱼两次吃人,闹得不小,打渔人不敢下河,最多在浅水晃悠。 以我辨认鱼窝,熟悉鱼情的本事,若去水深的地方,每日五六百斤的渔获随便能弄。 鱼档必须早些开张,不然得坐吃山空……只有打响第一炮了,才算是真正稳住。” 白启想起上辈子见识过远洋捕捞,一次收网上万吨几十吨,壮观无比。 相较之下,他这个小打小闹都算不上,还差得远。 主要水深的地方,也可能有成气候的精怪。 除非厉害的武者坐镇,否则打渔人没那么大的胆子扎进去。 虽然自己改换商户,却不能只挂个名头喝西北风。 必须弄来大笔进账,赚足银子才成! “梁伯那边也未见动静,看来三大武馆的亲传名分,已经泡汤。 从门人弟子做起挺好,有个接触更高层次的渠道,以及上进的路子,就行。” 白启没啥失落之情,比起突飞猛进,他更希望踏实安稳。 根据前世的经验总结,偏财横财多半带祸。 那头妖鱼平白给他扫平杨泉这个障碍,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 至于他爹杨猛…… “那老登是个二练,得好好发育下才能斗得过。 我要是学会打法,靠着诸般技艺的效用加持……必然让他狠狠爆金币!” 等菜上齐,白启收起杂念,专心对付大盘熟鹅。 这脚店的厨子手法地道,把整只鹅用清水煮熟,再捞起来沥干水分,内外均匀抹擦粗海盐,最后放进瓦罐盖严实。 隔天取出,洗净蒸熟,手撕咀嚼,又嫩又香,端的一绝。 “小子,吃鹅有说法的,先吃翅、再吃肉尝尝味,鹅头、鹅肝、鹅胗下酒……” 白启正下筷子,却见对面冒出个瞅着年纪不大的中年男子。 约莫三十出头,浓眉斜飞,一双刀眼,嗓音清朗温和,透出几分利落劲头。 “大叔,你说归说,撕我的鹅腿作甚?你咋一点不碰那些没几两肉的杂碎。” 白启眉头微皱,抬眼细细打量不请自来的中年男子。 分明是宽肩阔背,练家子的好筋骨,坐在那里却松松垮垮,好似没沾过拳脚一样。 面孔陌生,应该从未见过,单看模样不像闲汉泼皮之流。 穿的青色衣袍,更是顶好的料子,将其典当掉,连着个把月顿顿吃肥鹅都不成问题。 “毕竟是你请客,好东西总该给你留着,这只鹅腿就当孝敬,省得你跪拜行礼奉茶水了。” 中年男子行为无端,却有股理当如此的莫名感觉,竟然把蹭吃蹭喝这种事,都做得不讨人厌烦。 委实是气派过人。 “难道这就是上辈子师傅说过的,奇人风范?” 白启心里嘀咕一声,放下筷子,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他在黑河县远谈不上交游广阔,莫名其妙被人找上多半是麻烦,而非好事临门。 “我分明昨晚才见过的老梁头,他没跟你讲? 无妨,现在知道也不迟。我叫宁、海、禅。 宁愿的‘宁’,苦海的‘海’,禅心的‘禅’。” 中年男子没啥讲究,有滋有味吮着鹅腿骨头,吸出油水砸吧两下,十分正式说出自个儿的名姓。 好似他的名字,就应该为天下人所知,只需平静报上,便会引得大家纳头拜倒。 这种形象与言谈的极大反差,让白启一时摸不准啥路数。 宁海禅? 哪位? 熊鹰虎豹里头,有这号人物? “没听说过。” 白启眼角抽动,若非这个中年帅大叔来得无声无息,穿得也不俗,他肯定将其当成疯子。 “你小子这么没见识吗?” 宁海禅擦擦手,挠挠头,轻咳两声,掩盖尴尬: “教头快刀,熊鹰虎豹,这八个字总该知道吧? 黑河县的武行师傅,大多称我一声‘宁教头’。 嗯,宁某打算做你的师傅,你要愿意拜进门,剩下那条鹅腿我也吃了。” ------------ 第四十六章 玉树挂宝衣,灵堂上柱香 教头? 宁海禅? 白启不由地愣住。 眼中浮现不加掩饰的意外惊讶。 他实在没办法把这个气质瞅着挺出彩,但又有些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跟黑河县武行第一高手联系起来。 认真说,这位帅大叔倒像是那种落拓不羁的江湖野客。 如果挎口刀,牵匹马,味道就更对了。 “你前几天晚上在通文馆,是故意踩的沙坑?” 宁海禅下筷夹起糊层面粉的鹅肝,细嚼咂摸滋味。 “……是。” 听到这一声问,白启心里才信个八九分。 毕竟梁老头带他去通文馆,这事儿也没旁人知道。 只不过,教头快刀,熊鹰虎豹,神手翻天,冷箭难逃。 这八位当中,自个儿最早见到真人的,竟会是排名第一的教头。 明明在梁老头口中,此人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里头大半时日都不在县上。 “知道表现自己,而非一昧藏拙,做得不错。 通文馆前院的画壁上,那十八幅罗汉像,是我添上去的。” 宁海禅抿了一口粗茶,略微苦涩,摇摇头: “这些年,上门拜师的大户子弟来来往往好几批,拢共三十来人得有了,能从中瞧出门道的,你是第二个。” 白启暗自腹诽: “那是罗汉像么?瞅着跟光头火柴人没啥区别。” 宁海禅轻瞥一眼过去: “说实话,你小子瞅着不像是那种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悟性好的人,多半带些灵秀气,眉眼藏神,湛湛生光。那晚看到你悟得如此之快,着实让我意外。” 白启脸色不变,正色说道: “都是教头的画工好,韵味足,寥寥几笔,极为传神,让人见之忘我。” 宁海禅挑眉,忍不住“嘶”了一下,似是有些诧异,随后连连赞同: “好好好,没见你之前,听老梁头各种夸赞,本以为你小子是璞玉内敛,外愚内智的稳重性子。 如今一看,不知他走眼了,还是我听差了。 你小子分明心眼活泛,头脑机灵,这点很不错,比你大师兄强得多,通文馆正需要你这样的好苗子!” 白启嘴角一扯,有些难以控制表情。 这位力压黑河县武行的教头,完全不似他想象中的四练宗师,比梁老头还要接地气。 你们高手都不看重风姿气度么? 咋还喜欢听人吹捧呢? “不过你学到手的,只是罗汉手的养练篇,区区桩法,只能强身,不可杀敌。” 望着坐得端正的白启,宁海禅越瞧越满意,悟性好,便是资质高。 再加上有眼力见,他身边就缺个会夸人、讲实话的好徒弟。 老刀年纪大忒没劲,阿成也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念及于此,这位教头循循善诱,开出价码: “通文馆有五部大擒拿,罗汉手分筋错骨,缠丝劲练皮练肉,龙行掌发力刚猛,白猿功纵横急掠,心意把摔打阴毒。 集合养练打杀于一体,步步扎实,走得长远。 你可知,练筋练骨,练皮练气,又被那些个仙师道官统称为‘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和‘周天采气’。 并非随便套个文绉绉的词儿,里头很有讲究……” 白启眼睛一亮,瞬间来了兴趣。 他最喜欢听这些高人指点,阐述见解。 感觉对于自个儿梳理体系,增长学识很有帮助。 没办法,打渔人东拼西凑学来的拳脚功夫,终究太杂太乱,不成章法。 根本比不上那些大武馆的亲传,时刻有师傅手把手教,耳提面命。 宁海禅咀嚼鹅肠,细细品味,后半截话像是被堵住了,半天没挤出来。 白启立刻会意,赶忙夹起那条肥嫩鹅腿,毕恭毕敬送进碗里: “阿七在黑水河打渔,漂泊无依,艰难求活,教头如若不弃,我愿拜为恩师!” 抱大腿要及时! 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再没有比面前这位主儿更猛的武行中人。 莫说磕头拜师,跪下认个干爹都成! 宁海禅满意地点头: “你做事的悟性,不见得比习武低。既然这样,为师再跟你说道说道,仙师道官所指,乃是四大练中的极高成就。 你而今是练筋对吧,前面分为‘养足气血’、‘感应拿捏’,‘淬炼劲力’三步。 火候一到,气与力合,便是大成。 但中间其实缺了一步,唤作‘劲达四梢’。 只有如此圆满,方能完成‘金肌玉络’。” 这位教头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坐直身子。 似有筋骨摩擦的细微声音,喀嚓响起。 只见宁海禅脊背挺立,肩阔如山,宛若奇峰突出拔地而起,霎时展现出极为浓烈的压迫感。 窗边的日头照射进来,看似松松垮垮的皮肉,竟然浮现出一层浅浅的金玉光泽,莹润生辉。 “这叫‘玉树挂宝衣’,何为‘玉树’?乃骨架也。 骨质紧实,关节温润,站桩行拳事半功倍。 何为‘宝衣’?筋肉也。 松沉自如,积柔成刚,全身如同一体,宛若整件衣物。 你见我,肌体如金,筋络似玉,这才配叫‘圆满成就’。 如何摘得四练大圆满,黑河县的所有武行都教不了你。 唯通文馆,才够资格。” 宁海禅咧嘴一笑,轻描淡写间,大有把断刀门、神手门、天鹰武馆那几家,视为土鸡瓦狗的意味。 一个字,狂! “师傅,弟子今年十七……” 白启心里犯嘀咕,他前几天拜门武馆连亲传都捞不到,怎么突然就让教头青眼相加了? 究竟是梁老头的面子大,还是自己表现出来的悟性太过惊人? “无须担心,武行之所以有这般规矩,是因为一门一馆,能传的功夫就那些。 以断刀门举例,学徒练桩,弟子练招,从崩拳开始,再习炮拳、劈山手,层层递进,最后是龙虎连环捶。 一辈子钻进里头,下苦功,力求做到精深圆融。 所以,亲传必须要跟自家武功适配,年纪够小才能调教,更好成材。” 宁海禅话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白启适时地夹一筷子鹅肉,知道又该到教头师傅吹嘘自个儿的环节了。 “可我通文馆不一样,五部擒拿,三大真功,以武蜕凡,包罗万有! 年纪、筋骨反而是其次,更看重悟性、资质。 历代馆主,吃百家饭,学百家艺,最后自创一门、自成一派,不在少数。 尤其,我这人懒,最烦教蠢材,看一遍拳谱功法都学不会,趁早投别家去。 你吧,悟性上等,筋骨中等,就是年纪不小潜力差点,却也凑合。” 原来教头只收尖子生,悟性太低不配入门。 只是“通文馆”啥来头? 口气这么大,怎么没在义海郡扎根,转头跑到黑河县这乡下地方? 白启按下疑惑,搓搓手,满脸期待道: “弟子目前所学极杂,水战的八段功,养生的金丹大壮功,以及十八罗汉手。 不知师傅有啥武功,可以教我?” 宁海禅抹抹嘴巴: “为师不怕你学得杂,就怕你脑子笨。 功法嘛,五部擒拿里面,罗汉手、龙行掌较为适合。 先养后练,练完再打,打过开杀。 依着武行流传的十二字口诀,咱们一步步来。 对了,我听梁老头讲,你把杨猛得罪了?” 白启一怔,轻轻点头,当即就要把跟杨泉、王癞子的牵扯讲明。 却见宁海禅直接站起身,好似没啥了解的兴趣: “既然结下梁子了,那还等什么,走吧。 今日教你的第一课,武行规矩多,门道多,是因为没本事的人多。 有本事的人,无拘亦无束!入我通文馆,就得记牢这一点。 我带你去杨猛家,给他灵堂上柱香!结了这桩事!” 白启咂舌不已。 这位教头又狂又猛,哪似他的授业师傅,倒像个带头大哥! ------------ 第四十七章 我的徒弟,把头埋低 外城以南的堆金街,大片卵石垒成的斜坡上,有家灰墙黑瓦,颇为宽敞的大宅。 那便是杨猛所住的地方。 按照他的家底,早就可以搬进内城,购置个二进院子,好生颐养天年。 要知道,堆金街曾有许多力工在此挖沙,凿得坑坑洼洼。 造就险滩众多,冲刷河岸,吵闹的很。 常常有酒鬼喝醉,一头栽下去摔死被冲到下游。 尤其每到雨季更是水气蒸腾,冰凉湿漉,很难说适合养老。 尽管儿子杨泉劝过几次,可不知为何,自家老爹就喜欢窝在这里。 这几日,街上哀乐阵阵。 自从那天接丧的队伍一进杨宅,吹锣打鼓几乎没停过。 看在有席可吃的份上,大家倒也没啥怨言牢骚可发。 最多拿杨老爹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聊天话题。 毕竟杨泉生前带领一众泼皮,所做的欺行霸市破烂事儿,足以塞满好些个箩筐。 暗自感慨“老天有眼”、“大快人心”、“好死”的百姓,多得很。 “泉哥,你走得好惨!” “天妒英才啊!怎么偏挑中你!” “痛煞我也!恨不得随你而去……” 建成大屋形制的灵棚早早支起,几十来号男女披麻戴孝,跪在里头干嚎哭丧。 这是信义街请来的茶师傅,专门料理红白喜事。 他们只要接到哪家的信儿,就会通知杠房、棚铺、扎彩作,准备相关的用具,然后上下忙活,操办诸事。 灵棚内,杨猛枯坐在一把矮椅上,往铜盆里头丢着纸钱,火舌窜起,舔舐出焦黑的灰烬、 那些为了赏钱,嚎得卖力的“孝子贤孙”跪成两排。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自个爹娘死了一样。 嘈杂热闹的丧事办到未时一刻,方才歇息片刻。 恸哭声戛然而止,个个起身捶腿,三五成群走到门口唱礼的茶师傅,伸手领钱。 一天下来管两顿饭,还能净赚八十文,算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活计。 待到众人散去,灵棚恢复冷清。 一条粗衣灯笼裤的壮汉左右瞧了两眼,确认无人盯着才走进来: “猛爷,吃口热乎饭食吧。泉哥在天有灵,也不忍看到你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骨。” 杨猛干枯的面皮微动,像是朽木有了几分生气: “查清楚没?” 壮汉凑过去弯下腰,压低声音道: “来龙去脉摸得差不多了,泉哥在内城的散花园,见过少东家一面,得知一练大关突破要用到鬼纹鱼,就打包票弄二十条合适的好货,补陈跛子的管事空缺。 转而找到王癞子,他好像有制饵的秘方,两相合作,商量着赚一笔。 本来进展的挺顺利,但中间莫名死了两个泼皮,说是撞水鬼了。 再之后,临近月底该交数的时候,梁三水抢先一步通过吴贵,把鬼纹鱼孝敬给东家,截了泉哥的胡。 泉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连夜就从信义街的破落棚屋,赶到王癞子家。 他老爹不知去向,老娘死在床上,尸身都发臭了。 然后……便没了。” 杨猛面无表情: “真是妖鱼害人?” 壮汉接触到那双打过来的阴寒眸子,忍不住颤了下,把喉咙边的话语咽回去,转而道: “……难说。但王癞子现在死无全尸,他爹娘也没了,线索全断。” 杨猛像是卡着口浓痰,不吐不快: “梁老实跟我有仇,他儿子莫名其妙得了二十条鬼纹鱼,这里头很蹊跷。 东市铺子的打渔人一个月都未必凑够的数目,梁三水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 总不能是请水鬼下河?关键应该在那个声名鹊起的白阿七身上。” 壮汉眉毛竖起,浑身透出凶气: “猛爷,要不找个机会,我让兄弟们弄死他,将这小子脑袋剁了,搁灵棚香案上祭奠泉哥。” 杨猛面露无奈,瞪了一眼: “说什么屁话,还以为是咱们在黑水河上杀人越货的好时候? 谁挡路,就连夜绑了全家,开船进芦苇荡剁成七八块,装麻袋喂鱼。 先缓一缓,目前有梁老实盯着,不好下手。 况且那小子改了户,轻易动了,留下些蛛丝马迹,鱼栏肯定要动家法的。 哼哼,梁老实以为拜师进武馆,就能保得住他? 哪怕成了熊鹰虎豹的徒弟,该抵命的债也逃不过! 对了,我让你查的另一桩事,怎么样了?” 壮汉神色古怪: “猛爷,打听过了,泉哥平时有三四个相好的,都让兄弟请到宅子。 另外,这半年来碰过的女人,像东市打渔人栓子的婆娘、柴市林老六的婆娘、猎户王二的婆娘……” 啥? 全是有丈夫的妇人? 杨猛眯起眼睛,让数到兴头上的壮汉赶忙打住: “咱们让郎中逐一看过,暂时没谁把出喜脉。” 杨猛手指攥紧,轻声叹息: “行,过阵子再关注下,说不定其中就有人给杨家留了种。 记住,把王癞子家一把火烧了,再将那个老虔婆的尸骨鞭碎!她生出个该死的儿子,连累泉儿也命丧黄泉!” 壮汉交待完了,毕恭毕敬上前敬香,磕头拜过灵棚那口置放衣冠的棺材。 “猛爷,泉哥他总归不能白死,众多兄弟都在等您吩咐!” 他没有起身,而是转过来对着杨猛说道: “只要您一声令下,黑水河八百里,咱们都可以搅个底朝天……” 杨猛眼皮耷拉着,扔下手里最后一叠纸钱: “莫急,泉儿虽然办事毛躁,有些莽撞,可能做过一些过分的小事。 但他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人割我的肉,放我的血,那就是要我的命,岂会善罢甘休! 料理白阿七不难,一个侥幸傍上梁家的打渔人,这辈子撑死了一练的出息。 等泉儿过了头七,再去炮制,你们耐心着点儿,这些年的哪次大的肉票生意,不是等出来的,我心里有成算。” 壮汉大为振奋,满脸喜色,他跟一帮兄弟窝在芦苇荡里,好久没干大票的买卖了。 “这些天,每天都有故交上门,让我节哀。 他们不晓得,我杨猛从八百里的黑水河趟出一条道,靠得就是一个狠字!向来只有我让别人节哀的份儿!” 杨猛脸色沉得吓人,像是浸在黑水河里,浑身冒出的寒气刺骨。 “这么大的口气?缩在外城苟延残喘的一条老狗,也抖威风,未免笑掉大牙。” 毫不掩饰的奚落声音陡地响起,倏然传进停放棺材的灵棚。 杨猛目光一闪,扭头望向门口,是个浓眉斜飞,生有刀眼的高大汉子。 只见来人停在茶师傅唱礼记名的那张木桌前,手指屈指叩击两下: “把我的名字写上去,通文馆,宁海禅。 携徒弟白启,来给杨泉上一炷香。” “宁什么?哪个没长眼的狗东西在狂吠?竟敢跑来触猛爷的霉头!” 壮汉爬起身,粗声粗气喊道。 他从未听过宁海禅的名头,正愁没处为猛爷表忠心。 当即抡起拳头,踏出灵棚。 “两手宽厚,虎口老茧磨得快脱落了,气血几乎要外溢出来,是个练家子!” 白启匆匆一瞥,观察到不少细节。 当然,他丝毫不为宁海禅担心。 这种货色,放在黑河县第一的教头面前,估摸着跟稚子孩童差不多。 “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无知无畏,死在我手里的资格都没有。” 宁海禅眼皮轻轻掀起,漫不经心投去一瞥。 嗡! 衣袍鼓荡,周身之外,似是石子落进平湖,层层气流泛起涟漪。 大踏步而来的魁梧壮汉,瞬间像是中了定身术,两眼瞪得滚圆,手脚蓦地僵直。 他宛若被虎钳扼住咽喉,嘴巴张大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顽强挣扎个两三息,便如泥雕木塑扑倒在地。 脸上写满惊惧与惶恐,好似生生溺毙,口鼻气息断绝。 “教……头。” 杨猛如遭雷击,整个人坐在矮椅上不敢动弹。 通文馆,宁海禅! 这六个字的分量之沉,他再清楚不过,是足以压垮整个黑河县所有武行的存在。 “白启,我新收的徒弟。今天过来,是带他给你儿子上一炷香,过往有什么恩怨,就此了结。” 宁海禅闲庭信步也似,走进灵棚,垂目俯视: “念在你丧子之痛的份上,刚才那番让别人节哀的狂言,我全当没听见。 但是,下不为例,年纪大了就要服老,懂得把脑袋埋低做人,才好安享晚年。 明白么?” 杨猛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剧烈颤动,最后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知、道、了。” ------------ 第四十八章 通文馆中,约法三章 人的名,树的影! 比起稀里糊涂被看一眼就死透了的壮汉,杨猛当然晓得宁海禅的厉害。 教头两个字,何解? 传武授艺,为“教”! 万人从之,为“头”! 武行里头,绝没有随便乱叫的名字。 能以一己之力,压服有鱼栏、柴市、火窑撑腰的熊鹰虎豹。 宁海禅的威势之重,可见一斑! 莫说二练大成,汞血银髓的好手。 便让三练圆满,水火仙衣的高手前来。 也未必敢对教头说个“不”字。 “很识相。我宁海禅教徒弟,大家都知道规矩。 同层次之内,若有冲突相争,死活不管。 同辈分当中,若有仇怨梁子,死生自负。” 宁海禅伸出两根手指,目光冷然: “谁要以大欺小,我不介意踩他脑袋,让他也尝一下被碾的滋味。” 杨猛眼皮狠狠跳动。 都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可黑河县为什么都认教头稳坐头把交椅? 原因很简单。 早在五年之前,宁海禅就已踏入四练大关,开始圆满周天采气! 有人猜测,他很可能完成蜕凡,冲击道境之门! “我儿之死,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请教头放心,自今日起,杨某见到您的高徒,退避三舍,绝不碰面。” 杨猛深吸一口气,颤动的面皮平静下来,将脑袋埋得极低,几乎跪倒磕头。 “阿七,过去上柱香。 冤家宜解不宜结,出门在外交朋友好过树仇敌。 我平生最不好斗,却善解斗,你往后多学学为师的为人处世,保准行走江湖无往不利。” 宁海禅自觉这桩事办得不错,双臂环抱等待徒弟送上夸奖。 我这师傅真是深谙啥叫以力服人…… 白启慢慢摸索出教头的性子,知道一味的吹捧容易腻味,而且显得谄媚做作,必须有技巧的提供情绪价值,才能讨得欢心。 “师傅说的对!不过徒儿以为,我身份低,本事差,没有师傅你这样的纵横逸气,雄阔胸襟。 未必能够让那些豪杰心折,甘愿相交……徒儿还需要再磨练! 多多跟在师傅身边,才能继续上进!” “你这孩子,怎么净说大实话。” 宁海禅坦然受下,颇为满意,这可比带着阿成舒心多了。 白启象征性上完一炷香,转头退回新认的师傅身后,眼睛余光瞥见腰身佝偻的杨猛,不禁暗自感叹: “这就是有靠山的感觉啊?真是爽快! 难怪梁老头费这么大的劲,都想让我拜进大武馆,争取亲传名分。” 即便没入教头的法眼,换成断刀门的穆春、神手门的韩扬之流,今天多半也是一样的结果。 无非过程麻烦一些,更讲究人情世故,比如办几桌和头酒化解之类。 这便是拜入大武馆,成为亲传的好处。 认下有头有脸的师傅,有一帮师兄弟摇旗助阵,谁也不敢小瞧,更不可能随便拿捏生死。 “出来混,除了能打之外,还是要讲势力讲背景。” 随着宁海禅离开灵棚,白启心中格外轻快。 没了杨猛这头拦路虎时刻盯着,做啥事都能少去几分后顾之忧。 “你要早些一练大成,打死杨猛。” 宁海禅走在前头,突然开口道: “为师再教你第二课,惹了仇人,千万不要存有化解干戈的念头。 若是打得过,就直接上门捶死他。” 一练大成? 然后捶死二练的杨猛? 教头你也忒不把对方当人了! 白启愣了一下,仔细咀嚼教头这番话: “师傅你刚动了杀心?” 宁海禅双手负后,行在长街,莫名有种鹤立鸡群,不与凡俗相同的独特气质: “没错,适才灵棚里,杨猛但凡顶撞一句,我就会当场打杀他。 可惜这老狗聪明,知道装孙子,我便不好再以大欺小了。 只能将他留给你了。” 白启面皮一抽,心头震动。 他这师傅做事确实很接近“无拘亦无束”,突出一个干脆爽利,绝不拖泥带水。 感觉“教头”威名如此之重,极可能是当年为黑河县武行立规矩,给那些三练高手留下太深的心理阴影。 否则杨猛这种老登,岂会果断认怂。 “武行结下的梁子,往往因为师门牵扯,关系复杂,最后形成盘根错节,世代积累的血仇,烦得很。 照我看,远不如用生死了结,省得后辈遭罪。 所以,你心里头要有一笔账,把仇家名字个个记清楚。 等武功高了,挨个打死,免得留祸患。 这才算斩断尘根枷锁,落得一身自在。” 宁海禅这话杀机十足,却又佛意深厚。 好似杀生的和尚,斩业的高僧。 “徒弟记住了。” 依照教头的说法,白启认真地在心里想了一本“无常簿”。 上头排在首位的两个,应该是杨猛和林老六。 前者是扎在皮肉的一根刺,必须要除; 后者惦记自家阿弟,也非什么好人。 “咦,你心里头的杀性不小,平时藏得挺深。 好好好,我这番话跟你大师兄也讲过,但他太重是非黑白,不够冷硬。” 宁海禅眉毛挑起,好似能够觉察他人心绪波动。 “并非说明辨是非,厘清黑白不对。 只不过我等凡夫俗子,没圣贤那样的本事,无法在红尘大染缸里,看明白一条条对错。 在意这些,就容易被规矩困住,难有蜕凡之机。 心若有藩篱,如何能超脱?” 白启低头深思,张口而出一句: “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啧啧,这话有境界!是你想的?” 宁海禅摸了摸下巴,额外多瞧一眼他刚收下的徒弟。 “书上看的。” 白启紧守心神。 “没来历?” 宁海禅好像很在意。 “出自不知名的半篇杂文,应该没啥由来。” 白启答道。 “那好,下次与人论道,这句话,便是我宁海禅所作,你觉得怎么样?” “……师傅能识得此句精妙,等于从泥沙瓦砾当中发觉真金玉石,令它重见天日,虽非原作,却也没差了。” 白启满脸真诚,伺候师傅老头这方面,自个儿可是专业的。 “啧啧,为师当真有点与你相见恨晚了,下回你大师兄回来,我跟他商量下,拔擢你为师兄,让他做师弟去。” 宁海禅快意感慨,没成想在黑河县,竟能收到这么一个与自己性情投契的好徒弟。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穿过千厮门,回到依旧冷清的通文馆。 头戴貂皮帽的老刀见到白启,笑得很亲切: “老梁头那双昏眼,竟能挑出阿七你这样内秀的好苗子,着实不易。” 白启很懂礼数,对着老刀拱手: “小子出身寒微贱户,幸得梁伯赏识,才有现在的日子。 而今又拜宁师门下,真如白日发梦一样。” 老刀眼神柔和几分,穷苦家熬出头的孩子,总是让人心疼怜惜。 尤其白启跟老梁头有旧,论起来犹如自个儿的子侄辈,而今再拜入通文馆,更是情分不浅。 “老刀,让他去沐浴,换身衣物。” 宁海禅背着双手,立于正厅那块金字黑匾下方,两肩如山张开,腰背似岳挺立,气概甚为雄浑。 “等你啥时候一练大成,把杨猛打死了,我再带你进祖师堂,他是你的第一块磨刀石。 刚才与杨猛讲过,我宁海禅对外人有两条规矩。 如今当你面,再说一声,做我的徒弟,需要谨记三条。 此非为师之约束,而是通文馆的章法—— 一,凡通文馆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臻世之极巅!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此身修为!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 第四十九章 初次药浴,穷鬼白七 跟着老刀的脚步,白启来到通文馆的后院。 也许是靠近黑水河的原因,整体布局以水为主。 池广水茂,遍植荷花,林荫匝地,藤萝攀附,各种景色相溶,显得极为幽静。 白启穿过好几道曲折水廊,踏入东面的楼馆,内里宽敞明亮,长窗裙板用黄杨木精细雕镂,装点得古朴雅致。 教头下榻的这座大院,远比他想象得更加气派,即便说是黑河县第一等的豪奢,也绝不为过。 “小七爷,就是这里了。平日练功累了乏了,便可以歇息一二,床铺被褥啥的,都是新近换过。” 老刀掏出钥匙打开门,领着白启进去。 屋内分出睡觉的主卧里间,四柱撑起的漆红大床紧靠墙壁,配有桌几、花几、以及衣架,用山水屏风隔开。 另一侧还有个小屋,放着大木桶,乃是沐浴洗澡的地方。 外头则是比较常规的厅堂,条案、字画、博古架、笔墨纸砚,此类装点一应俱全。 若非白启前世也开过眼界,见过世面,以他打渔人的贱户出身,恐怕要被这份熏人的富贵气,压得畏手畏脚,小心翼翼。 生怕弄脏碰坏点啥,到时候赔不起。 老刀笑呵呵道: “水已经烧好了,装在大桶里,按照少爷的吩咐,添了些药材进去。 等小七爷你洗完了,穿好专门准备的干净衣物,便去正厅用饭吧。” 药浴? 待遇这么好? 白启故作拘谨的点点头,等到老刀出去带上房门,方才走进里间的小屋。 腾腾热气中,他把三水哥买的宽松袍服脱下,随意放在衣架上。 整个人浸泡在大木桶内,不禁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吟。 “原来真正有钱的大户人家,每天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白启双手搭在浴桶边缘,里头有一张小凳也似的木板,让人稳稳坐着,熬成汁液的药材晕染成青翠之色,浅浅浮在上面,隐约散发出类似松脂燃烧的香气。 他仍在回味宁海禅于那块金字黑匾下的训谕话音,三条规矩字字浓烈,气魄极大,有种刀砍斧凿,烙印脑海的深刻感觉。 “通文馆,到底是什么来头?” 像宁海禅这样的非凡人物,怎么会甘心待在黑河县? 宁为鸡头,不作凤尾? 白启否掉这个念头,即便将独压武行门馆的教头放在义海郡,也该是鼎鼎有名的厉害角色。 一眼就能瞪死个练家子,这份本事近乎鬼神,说不得便是四练大成的周天采气。 “好像认了个了不得的师傅……” 白启眼皮垂下,唤出心神间的那道墨箓。 打渔、识文断字、辨药、八段功、金丹大壮功、破邪灵目、崩拳、罗汉手养练篇…… 诸般技艺凝聚成或大或小的光点闪烁,缓缓倒映于眸中。 “打渔、识文断字,这两样的技艺潜力颇大,至今没怎么见到上限。 八段功倒是已经看到头了,再继续刷进度,所能提升的感悟也不多。 除去破邪灵目、崩拳这些不可突破的,便是金丹大壮功、罗汉手养练篇,这两门可以内外互补,需要加紧锻炼。” 白启凝望存于心神的无名墨箓,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被映照进来的各项技艺,能否上下合并?像八段功、辨药本身没啥挖掘余地的技艺,又可不可以再作推演,继续往上突破?” 还未等他往更深处想,丝丝针扎般的细微刺痛就已席卷全身! 舒张的毛孔吸收药力,终于开始见成效了! “我……日!” 刚开始白启还能保持淡定,安心享受滚烫热流沁润筋肉,使其渐渐松弛放开。 可约莫半盏茶之后,泡在浴桶里头的身子骨猛然一颤,各处像是被浇了一层烧融的蜡油,火辣辣的,生疼无比。 “忍一时之苦!” 白启仰着头,两只手抓紧浴桶,险些捏出模糊指印。 原本平缓流动的体内气血,好似受到剧烈刺激,霎时汹涌奔流! 皮肤发烫,筋肉膨胀,宛若吹气的水囊被撑开! “简直要喷出来了!” 白启咬紧牙关,脸色涨红,药浴过的气血之充足,大有化为实质,从七窍冲出的错觉。 如同寻常人大补过头精力旺盛,可能导致流鼻血一样。 “我现在火气真的很大……这是啥子药浴?比起金丹大壮功烫脚擦洗的方子,猛了十倍不止!” …… …… 半个时辰一晃就过,白启洗完澡,换上黑色直襟长袍,束个云纹腰带,踩着双千缎长靴,出现在通文馆前庭正厅。 虽然肤色仍是风吹雨打,日头晒出来的古铜色泽,手脚更是磨出老茧,远没有公子少爷养尊处优的白净细嫩。 但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脱去那身短打、粗布麻衣的打渔人白阿七,此时也有几分英姿勃发的挺拔俊气。 “卖相还成,不像阿成长得磕碜,拿不出手。” 宁海禅大马金刀坐在主位,那是张大红酸枝的太师椅。 背后挂着一幅泼墨大字,与生俱来人中首,唯吾与天同齐寿! “见过师傅。” 白启之前对镜自照,也愣了半晌,他头一回穿齐全中衣外袍长裤靴子,望着里头肩宽背阔的少年郎,竟有些认不出来。 这是我? 太陌生了。 直似话本里常写的江湖少侠! “药浴的感受如何?” 宁海禅端起茶杯,用盖子刮了两下: “老远就闻到一股药香,看来是腌得很透,入味了。” 白启面皮一抽,自家师傅明显晓得初次药浴很激烈,竟然也没提醒两句。 果然就等着现在,好来奚落笑话。 “通体舒泰,飘飘欲仙!多谢师傅赐药!” 他抬起头,满脸写着平静二字,好像全然忘记那种全身筋肉充血发涨的酸爽滋味。 “倒也不必言谢,那一桶水八十两银子,从老梁头交付的学费里扣。” 宁海禅云淡风轻抛下的第一句话,便让白启瞬间破功。 “八十两!” “熟地黄磨成粉,当归熬药煮水,何首乌、白芍切片,再添些党参……全是养气血壮筋骨的好玩意儿,文火慢煎,三个时辰。 撇开老刀的加工不谈,通文馆独门的秘方不算,收你八十两已是极为良心的白菜价。 我要愿意卖,三五百两都有大把人求着买,足以把门槛踩平。” 宁海禅慢悠悠抿着茶水,理所当然道。 “……师傅,敢问梁伯拢共给了多少银子?” 白启还以为药浴是徒弟的福利待遇,没想到是收费项目。 教头师傅当真行事不按常理,叫人难以猜度。 “六百五十两,差不多他的一半家底。” 宁海禅语气淡淡: “坏消息是,你最多只有八次药浴的机会,钱就要用尽; 好消息是,你的筋骨比之前想得更好些,只需泡四次便足够了,能够省下一半的银子。” 白启略微松了口气,六百五十两泡八次澡,鱼栏的少东家都没这么阔绰吧? “不过还有个坏消息。” 打量着自家徒弟心疼的表情,宁海禅笑意吟吟: “今天这顿饭里,有一盆白莲子大补交精汤。 五味子、肉苁蓉、牛膝、赤石脂、海缩砂、广木香……君臣佐使搭配得当,文火慢煎一个时辰。 折算五十两。” “……” 白启好像已经看到自个儿倾家荡产的那日到来,再难保持从容: “我一天不到,就花掉一百三十两?” 宁海禅轻轻颔首,眼中浮现正色: “你是通文馆门下,也是我亲自收的徒弟,要么不练功不碰拳脚,要么就该臻至大圆满,显出与众不同的超拔天赋。 用最精细的药补、食补,填补你此前的亏空,只是第一步。 别以为顿顿吃肉、吃饱饭,便够了。 食草者愚,食肉者悍,食气者寿……你从小家境不好,打渔又吹风淋雨,起早贪黑,若非体格还成,未必熬得到现在。 尽管靠着桩功内壮外练,养足气血,又吃过大补之物,增进了三四分。 但底子远称不上厚实,等到日后破关,容易后继乏力。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大武馆都讲你潜力欠缺的原因。 当然,他们只择小材,不知道大材怎么选。 我通文馆历来是只取大材,能够以武蜕凡的真正大材!” 白启咀嚼这番话,眼中浮现了然之色。 练功便像装水,突破层次的过程就是把自身从木桶换成水缸,再掘成池塘、拓为湖海、直至化作汪洋。 所以武行给出亲传名分的其中一条规矩,便是看重潜力。 这代表未来的成就上限。 “你不是打渔厉害?怎么,白记鱼档的小老板还有装穷鬼的癖好?” 宁海禅笑谑一句,讲着玩笑话。 “别巴望着师傅啥都做好,给你铺路。 通文馆这么大的家业,哪样不要花钱。 教头的名声再响,也没点石成金的天大能耐。 入门第三课,家财万贯未必本事过人,可身无分文注定碌碌难为。 赚钱都难,谈何练功?坐下,吃饭吧。” 望着老刀盛给自己的那碗大补汤,白启含泪忍痛大口吞咽,吸溜吸溜一扫而空。 这可是五十两银子! 一滴都不能浪费! ------------ 第五十章 破关一练,妖鱼远遁 一晃五天过去,白启手脚发软爬出浴桶,仔细擦干身子。 瞥了眼青翠色泽渐渐淡去的洗澡水,每每想到这是八十两银子,他恨不得埋头进去,喝上两口免得浪费。 这才多久,梁老头帮忙垫付的六百两学费,差不多就要见底了。 真真是花钱如流水! 如同白花花的银子从指头缝里溜出去,握都握不住! 黑水河上讨生活的打渔人,一年到头能盈余十两都算富裕了。 哪里经得起这样挥霍! “注意身份!你现在是堂堂开大鱼档的白老板,岂能如此小气抠门! 区区药浴而已,不至于掏空家底! 唉,还是太穷了,必须狠狠搞钱,否则到时候,只能一边喝西北风,一边借高利贷继续练功!” 白启稳住心态,努力说服自个儿,这一大桶热水的药力,已经被吸收得七七八八,即便全都灌进肚子,也没啥太多用处。 他利索穿好衣物,转身回到大屋,想着待在通文馆的这几日,好似进到销金窟。 除了正常的呼吸、吃饭睡觉不收钱,每天必备的大补汤、练习招式的沙袋,皆要花费。 就连铜盆里头烧的炭,也不例外。 因为通文馆所用的,乃是“银骨炭”。 点燃无烟,不易熄灭,足以支撑昼夜,令室内温暖如春,乃上等人家的必备之物。 像白启之前买来过冬的木炭,便是最底层的“灶炭”。 湿气很大,烧起来冒浓烟,大多用于生火做饭。 吃穿用度,如此零零总总算下来。 听上去是一笔巨款的六百两银子,甚至不够他住满十天。 “这下真成穷鬼了……” 白启腹诽着推开门,一股料峭冷意扑面而来,直往衣领脖颈里头钻。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再过不久便是霜降立冬,打渔人也没办法下河捕捞。 “粗布麻袍的防寒效果几近于无,想要凿洞冰钓,穿着这个待不了半柱香,人就硬了。” 白启摇摇头,深深吸气,略微缓解内心的急切之情。 就目前的情况,他得趁着入冬之前,赶紧做上几票大买卖。 如若不然,明年开春很难再迈进通文馆的大门。 “鱼栏的雷总管莫非是花架子?这么久还未拿下那头妖鱼,弄得白记鱼档迟迟都没开张。” 白启默默嘀咕,他虽然嘴上抱怨,却没觉得通文馆处处收钱有啥问题。 入门层次的辨药技艺加持下,自个儿如何认不出那些泡澡的药材、大补汤的用料,全是顶好的货色。 只收几十两银子,说是最低的成本价都不为过。 退一万步讲,宁海禅若有心思开馆收徒赚大钱,黑河县的众多武行,转头就要关门大半。 搞不好连断刀门、神手门、天鹰武馆这几家,其下的学徒弟子都得走掉不少。 谁不想拜最能打的师傅,学最厉害的拳脚? “自古徒弟孝敬师傅,确实没有师傅倒贴徒弟的说法。 就像教头所说的,赚不到钱,还想习武?趁早洗洗睡。” 白启刚泡完药浴,正是精神抖擞,按照罗汉手十八个姿势,开始舒展筋骨。 全身各处的大块腱子肉都在活动,好像连成整体,每一次挥拳,气力都贯通胸腹腰背,发出噼啪的炸响。 “再给我打断刀门的拳靶子,应该可以击穿十五层……这种寸寸筋肉拧成一股绳,绞缠收紧陡然发力!好生舒畅!” 白启打得兴起,动作越发矫健,闭上双眼,似能感知体内气血的奔流方向。 原本像是潺潺溪流滋润土地,可经过剧烈行功,霎时变得汹涌澎湃,搅弄出大团浪花,狠狠冲刷伸缩鼓胀的筋肉。 “嘶!” 周身腾起被撕裂的细微痛楚,白启眉头一皱,注视心神当中的无名墨箓。 罗汉手养练篇的进度蹭蹭上涨,确认没有练出岔子,他才继续下去。 条条块块的大筋、腱子肉,好似被不断拉扯,逐渐变得坚韧有力。 衣袍裤腿被振荡开,响起鞭炮节节崩开的利落动静。 “武行里头有‘筋长一寸,力长十分’的说法,还真没错。 筋肉越被锤炼,气血越就壮大,我浑身的气力像使不完一样。 难怪各个武馆都把‘抻筋拔骨’之法,看得如此之重,除非亲传,概不外泄。” 呼呼! 白启胸口起伏,发出风箱拉动似的吞吸声音。 大腿、双臂、胸背、腰腹,这些地方的筋肉死死收紧,一道又一道的气血席卷过去,好像被沸水裹住。 最开始是发烫,再是发痒,最后发麻! 几日下来,准时准点的药浴浸泡身子骨,渐渐显出功效。 连续服用大补汤,养得越发厚实的气血,宛若一口蓄满的大水缸,终于到达某个临界点,几欲喷薄而出。 这种不好受的滋味,白启太过熟悉,毕竟每天洗澡都要体验一回。 “要成了!” 哗啦! 白启再次“听”到血液奔流,气息涌动的细微律动,随着呼吸吐纳的节奏,流转于四肢百骸。 哗啦啦! 约莫半柱香之久,沸水也似的滚烫气血覆盖寸寸筋肉,好似猛火熬炼,将那股无形的劲力节节贯通全身。 “我人变壮了……体魄更结实……也更强了!” 呼吸声不再急促,如同潮水回落。 片刻后,白启收住架势,鼓胀的筋肉缓缓恢复正常,紧紧贴合身子骨架,给人一种无比匀称的舒服感觉。 “金丹大壮功内提到过,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两者结合,方成命元! 武道四大练,本质上就是强壮自身,孕育命元的有效方法!” 心头升起些微感悟,白启略作消化之后,转而审视自身的巨大变化。 消耗一空的气血充盈,宛若凝聚成形,丝丝缕缕交缠絮状,遍布于异常结实的饱满筋肉。 随时随地都可以通过拳脚的带动,发出非同寻常的气力劲道。 白启走到练功场所,寻了一块坚硬的粟木板,按照梁老头所说的法子。 气血一涌,气力一动,气劲一冲,五指张开猛地按下。 喀喀!喀拉! 那块几指来厚的硬木板,生生被压出一道清晰的掌印。 足足三四寸深,差点打个对穿! 这要抓住手臂腿脚的骨头,还不得一把就捏碎了! “淬炼劲力大成,练筋一关入门!” 白启颔首,心满意足,抬手捏了捏硬得像铁的臂膀,又低头打量筋肉收束的胸腹。 这种体魄明显提升所带来的强烈快感,实在叫人沉迷。 “正正好好就是一月破关,练筋入门。小七爷的天赋果然拔尖,没辜负少爷的期望。 今晚上我亲自下厨,做一道补益气血、强健筋骨的四宝牛肉,作为庆贺。” 老刀双手笼在袖里,悄无声息站在院子的一侧,等到白启收功方才出声: “放心,不收钱的。” “谢谢刀伯。” 白启乖巧点头。 这位负责打理通文馆的老刀,好似没有本来名姓,无论谁人,都是如此称呼。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哩。那条吃人的妖鱼,已经让鱼栏的雷管事收拾掉了,黑水河的打渔人,又可以出船了。” ------------ 第五十一章 再次下河,窥见踪迹 “阿兄,钱教习中午在那说,鱼栏的雷总管把妖鱼打走了。” 白启回到二仙桥的那栋宅子,阿弟白明正在吃饭。 自个儿蒸了半锅陈米,煨了三条咸鱼,低头扒得津津有味。 “打走?没能擒住诛杀么?看来妖鱼一旦入水,三练武师也很难对付。” 白启拎起水壶倒了一碗,咕咚咕咚狠灌几口。 “阿弟,我跟门前那家脚店讲过了,干活的小厮也认得你,想吃什么饭食翻牌子就是,或者跟挑夫力工知会一声,让他们拿了送上门。 鲜鱼米饭养不出厚实的气血,还是要多些油水。” 白明腮帮子鼓起,摇摇头: “费那钱干啥,阿兄你练功花销不小,鱼档还没开张,家里用度须得紧着点。 何况我胃口小,吃不了多少。嘿嘿,阿兄,这几天赚了有一百文哩,教习夸我抄得好,让我改明儿再去另一家。” 白启点点头,瞅了眼阿弟发红的手腕: “待会儿烧些热水,用粗巾敷一敷,别累坏了。 做事要量力而行,咱们家不差几十一百来文。” 他并不排斥阿弟出去做工,大户人家藏书多,帮忙誊抄写字,也算变相翻阅一遍各类典籍,增长见识,没有坏处。 据说道丧之前,读书种子蓬勃生长的时候,很多人不要钱给人抄书,只求能够多看几本。 白明嗯了一声,满脸乖巧,配合瘦小身板,颇为显得柔弱。 “多吃菜、多吃肉,好好补补,你把气血养足些,过阵子我来教你站桩练功。” 对于自家小弟,白启还是挺上心: “最近没头痛吧?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之前柴市的林老六打算采买阿弟白明,入府为奴当书童,结果被患有羊癫疯的说辞推掉。 这话其实不假。 白启降临此世后,曾见过阿弟发病两次,都是突然的头痛欲裂,然后双眼空洞失神。 即便用力的摇晃或者拍打身体,也很难唤醒,往往要持续半柱香之久,才慢慢消停。 最严重的时候,还会手脚失控产生痉挛抖动。 类似于白启上辈子所了解过的“癫痫”。 这种情况据说是打娘胎就带来,早些年家道还未中落,便宜老爹也请过郎中看病,却没瞧出什么端倪,只能归为“羊角风”,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材汤剂。 白明吃干净碗里的米粒,抹抹嘴巴,小脸露出笑意: “这阵子睡得安稳,未曾发梦,头也不疼。自从阿兄教我写字念书,我便感觉轻松许多。” 白启不禁长舒了口气: “这几天我在通文馆落脚,方便练功,特别叮嘱让水哥照看你,应该没啥事吧?” 白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接话: “水哥本来让我搬东市铺子,跟他和梁老爹住个把天,我想着阿兄万一哪天过来拿东西,总得要人开门照应,而且刚搬新家,灶头都未热起来,怎么好让家里冷清下来,就没答应。” 他性子不算活泼,很难亲近陌生人,更愿意跟阿兄待在一起。 “梁伯也是担心杨猛上门找咱们的麻烦,鱼栏卫队良莠不齐,打着剿灭水贼的旗子,其实没比匪寇强到哪里去,绑票谋财再害命那套,再熟悉不过。 还好我已经拜宁教头为师,算把此事了结一半,等我打法精熟些,就拔掉这根肉中刺。” 白启从厢房取出包裹,将通文馆的那身值钱的好衣换下,整整齐齐叠放,换上短打灯笼裤,外头罩身褐色的粗衣布袍。 “阿兄要下河么?这天可冷,带上我吧,遇上意外的情况还能喊人帮忙,或者搭把手。” 见到白启踩着那双草鞋,提着鱼篓鱼笼,白明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 “你家阿兄练筋入门,身子骨壮得不像话,能受住冰冷的黑水河。” 白启笑了笑,打渔技艺搭配八段功,就算没有破关,也不会出啥岔子。 “阿弟若真想分担,每顿饭多吃些,努力长长个子,等气血充足了,随我一起勤奋练功,到时就可以把鱼档交给你,封你做二档头。” 白明小脸透出失落,闷闷地说道: “好的,阿兄,对了,梁老爹跟我说,鱼栏的少东家专程送礼到他那里,还有柴市、火窑,都有派人上门,想请你吃酒庆贺一番。” 白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感慨道: “拜个有名气、有本事的好师傅,做徒弟确实能沾不少光。”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就是如此了。 虽然自个儿还未真正发家,可被宁海禅亲自收徒,半只脚踏进通文馆的大门,以后的前程注定小不了。 加上冲着教头的名头与面子,鱼栏、柴市、火窑肯定上赶着拉拢,提前押宝。 说不准啥时候,白启这个出身微末的打渔人就跃过龙门成大气候了。 攀些交情总归没错。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这话确实精辟。” 白启嘴角扯动,心中也未掀起什么波浪。 将这些名利诱惑抛到脑后,自顾自出船下河打渔去。 …… …… 乌云遮月,舢板孤零零飘在河面,来回打着转儿。 哗啦! 水花四溅! 白启像是裹着浪流的大鱼,猛地蹿出跳上船,双脚踩得舢板尾端倏然翘起,险些翻倒。 “好久不练,八段功也没生疏,进度涨得还行!” 水珠顺着发丝往下淌,挂在厚实的胸膛上,很快就被全身散发的滚烫冲干。 白启眼睛一眨,墨箓浮现。 【技艺:八段功(小成)】 【进度:(733/800)】 【效用:江河潜行,水战如龙】 他把踩水、扛浪、潜行、裹身等几个动作挨个练上几遍,浑身筋肉活动开来,好像大火炉暖烘烘,丝毫不觉得冷。 “几个比较大的鱼窝,全都标记好,过两天让长顺叔带人过来,按照我的指示下网捕捞就成。 可惜,据说王癞子有一手搓饵料的独门功夫,能够聚鱼……要是搞到手,鱼档生意就长久安稳了。” 白启坐在舢板上,呵出一口热气,默默记下两三处暗流水域。 开门做买卖,打响头一炮弄个好彩头,很重要。 他希望过两天鱼档开张,能有个五六百斤的大渔获,最好再上几条宝鱼助助威。 如此一来,就可以迅速打出名气,让黑河县的大酒楼、大武馆纷纷知晓,东市码头有家白记鱼档! “……那条金虹鳟到底跑哪里去了。” 白启心心念念惦记着十几斤的宝鱼,这要大网捞上来,断刀门、神手门都得震动,争先恐后出大价钱过来抢。 他胸膛起伏,放缓呼吸,低头琢磨着,是否应该去迷魂湾。 弄些七星斑、虎头鲃、牛角鲳之类,给自家增添些进账,弥补下最近花钱如流水,快坐吃山空的尴尬窘境。 【技艺:打渔(精通)】 【进度:(34/800)】 【效用:披风戴雨,出船下河,遂生水纹,庇佑于身】 “最近下河太少,打渔技艺进度涨得就慢了。 今晚努力肝一肝,必须持之以恒,才可能有大成圆满的那天。” 白启摸了摸额头,仔细摩挲那道遇水显现的倒竖长纹。 他现在纵横大河,来去自如,除开八段功这个依仗,更多还是水纹庇佑,使其能够无需换气,潜伏极深。 “配合赶海奇术之中的破邪灵目,抓大鱼还不是手到擒来!” 白启起身搓揉全身大块筋肉,待到完全舒展开,方才跳进河中。 双眼被水浸润,映出各色光泽,朦朦胧胧,交织错落。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潜出更远,下得更深,寻找合适的目标。 “这个不大,堪堪算小鱼苗,放你一马。 那条三斤多……罢了,五斤以下瞧不上眼!这便是打渔好手的底气!” 白启如同裹着水浪飞快游动,行动迅疾,滑不溜秋,真似大鱼成精。 半柱香后,他正打算上浮换气,一团极为显眼的红彤光晕陡然闪过。 “跟上次捡王癞子的鬼纹鱼一样,很刺眼!莫非……是那条逃掉的妖鱼?” ------------ 第五十二章 内丹,妖魔 “照这样说,王癞子他用人血肉打窝,聚来的不仅仅是鬼纹鱼……” 那天晚上潜到迷魂湾柳树岸的鱼窝,白启就是被一团红彤彤的剧烈光彩晃花了眼,从而吸引过去。 十几条鬼纹鱼,应该没有这么刺眼的浓郁色泽,如今再作回想,极可能是那条叼走陈跛子的大妖鱼。 “要不凑过去瞧瞧?刀伯和阿弟都讲,鱼栏的雷总管悍然出手,虽未斩杀妖鱼,却也给予重创,至少是半死状态吧?” 白启心头浮现一丝犹豫,他这刚破关一练的身板,面对成精的大妖,感觉也就算个饭前糕点,经不住几口啃的。 “咦,怎么有股腥气?好多血……” 他没有妄动,小心翼翼伏在河底,一点点挪着,人还没靠近,就看到湍急汹涌的暗流下竟是漂浮大股殷红。 其色浓郁到散不开,引得许多鱼虾迅速围拢。 白启收起破邪灵目,眸光微微一凝,隐约瞧见一条几丈来长,飘在河面的庞大黑影。 “像是鲶鱼成精?” 他眼力极佳,望着那对黑须无力垂落,油黄色的皮肤滑腻腻,背上似有一条八九尺长的狰狞伤痕。 “真大!身子比一条乌篷船还要长,尾巴一甩,掀起的浪花都能拍沉舢板。” 白启啧啧称奇,极有耐心地缓慢潜行,额头水纹微微发亮,吸引水流裹住周身,好似把气息完全掩盖住了。 周围成群的鱼虾穿梭,如同闻到诱人气味,蜂拥赶来享受饕餮盛宴。 它们大口吮吸妖鱼散发的腥红血浆,随后接连不断地暴毙。 仅仅二十息不到,附近河面就已浮上一层惨白,可谓触目惊心。 “这妖鱼的血里有毒?” 白启连忙抽身退远,却又发现丝丝缕缕的腥红色泽,像是被条条水浪隔绝在外。 “水纹!庇护自身!精通层次的打渔技艺果然非同一般!” 约莫再过半柱香左右,黑水河底静谧无声,一窝又一窝的大鱼小鱼,全部翻起滚圆肚皮,似被活生生撑死。 白启发动破邪灵目,离得越近,那团红彤彤的鲜艳光彩越发明亮。 没过多久,他终于看清为何物了。 原来是拳头大小的粉嫩肉团! 上面好像贴着几张黄纸,内里包裹住某种坚硬物什,似人之心脏,还会咚咚的弹跳。 不过那种脉搏似的轻微震荡,一次比一次慢,宛若即将停止归于沉寂。 “这头妖鱼,要死了。看来鱼栏的雷总管,并非浪得虚名之辈。” 白启略微放下紧张,思虑片刻,打定主意。 他运起八段功当中金蟾凫水的发力动作,双脚一蹬,像是利箭蹿射出去! 全身筋肉瞬间绷紧,一股凶猛的劲力灌注臂膀,加持于五指之上。 快!准!狠! 摘桃也似,撞开浓稠的血浆。 一把抓住那颗粉嫩肉团,直接扯落! 吼! 那头奄奄一息的妖鱼仍有几分凶气,张开门板大的阔嘴,露出细密尖牙,仿佛要吃人。 可终究是伤势太重,难以挣扎,扑通一声,翻过庞大的身子,彻底没了动静。 等人高的浪花“哗啦”推动,白启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端详到手的收获,就被冲出老远。 …… …… 冷风刺骨的黑水河上,今夜一反常态极为热闹,数十只乌篷船首尾相顾,火把噼啪燃烧,犹如蜿蜒的长蛇盘绕。 各色人手或操持船桨,或四下探看,穿梭在一丛丛芦苇荡里,像是寻觅着什么。 忽地,一声掺杂激动的嘹亮声音回荡开来: “雷总管,找到了!” 落在后头的那艘乌篷船,有个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 身材不高,五官平常,唯独一双眼极为亮堂,好似蕴着光彩,有股子神华内敛的高深味道。 他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散乱披在脑后,衣袍对襟的扣子也松脱着,眼皮耷拉打着瞌睡。 “找条死鱼,你吼那么大声作甚?大爷耳朵是聋的吗?” 雷雄撇撇嘴,似有一肚子火气,骂骂咧咧几句。 呜的一声破风声响,他抬脚踢出一根船桨。 宛若利箭离弦,崩的射远,飚出水浪。 随后,其人足下轻点,看着轻飘飘,实则压得乌篷船往下一沉。 借着这份力,衣角唰的振开,身影如同急电横掠,霎时就在几丈开外。 “雷总管无愧鱼栏第一高手之名啊!” “要不然咋能做咱们的供奉!” “那是,熊鹰虎豹!你听听,谁为第一?” 雷雄施展一苇渡江的轻身功夫,劈波斩浪,转眼来到呼声源头。 他眼皮一掀,果然看到一条肥硕的大鱼横在芦苇荡里。 浓烈的血腥味儿已经淡了许多,水面的殷红颜色也几近于无。 应该死去挺久。 “我就说,五百斤的大铁弓劲射,再吃一记裂云手,没道理还能活着。” 雷雄像是抱怨发牢骚: “大晚上非得劳累我到黑水河吹冷风,我一年也就吃你鱼栏几千两银子的孝敬罢了,真他娘晦气,回头便找何文炳谈谈价! 杀头妖鱼,要我老命,必须加钱!” 旁边乌篷船上的鱼栏卫队只当没听见,这位雷总管出了名的惫懒,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每次有事要他解决,没个三邀四请的,指定没啥盼头。 “诶?内丹呢?这头妖鱼至少有个三百年气候!那么大一颗内丹,去哪里了?” 雷雄猛地回头,双目精光暴射,冷然扫过乌篷船上的一众打手。 简直像霹雳打闪,突然落在他们身上。 惊得所有人汗毛倒竖,好像山中撞到凶气腾腾的威猛大虫。 “雷总管饶命!” “咱们压根没碰!” “不关我的事啊……” 几条精悍的壮汉,瞬间就似软脚虾跪倒下来,连连磕头。 这就是顶尖武师的厉害之处,精神格外凝聚,一旦放出气势,便能起到极为明显的威吓作用。 “估摸着也是,这头妖鱼沾染了几分浊气,所以才成精了,到处作祟吃人。 流出来的精血蕴含剧毒,我都不愿意碰,更别提你们这些腌臜货色。” 雷雄很快收敛目光,无意为难小喽啰,略有些遗憾: “可惜那颗百年孕养的内丹,若是服用得当,啧啧,凭空造就一位练骨大成,不晓得便宜谁了。” 黑水河风急浪大,既然寻到妖鱼尸身,拿回去够交差了。 这位雷总管也没兴致待下去,正打算离开,却听见鱼栏打手讨好似的问道: “总管,没内丹,还有鱼肉……我听说宝鱼滋补筋骨,强壮血气,这妖鱼必然也不会逊色,您要不要取些?” 雷雄哂笑,语气无比轻蔑: “真是蠢材!我且问你,可知妖鱼为何有个‘妖’字,宝鱼又为何有个‘宝’字? 分明都在黑水河里,吃一样米凭啥养出两种东西?” 打手满脸讪讪之色,尴尬地低头。 “雷爷教你个乖,依照府城的那帮道官仙师所言,道丧千年,天地灵机因着一场无端大祸被污染,将其命为‘浊潮’。 飞禽走兽,草木山石,沾染之,便是该杀的‘妖’。 山泽野修,旁门散人,触碰之,便是该死的‘魔’。 这条妖鱼全身上下,除却那颗内丹,都是剧毒。 你吃一口,明日就发疯发狂,然后被你家主子剥光衣服送进猪笼,丢下河淹死。” 打手骇得脸色煞白,暗自庆幸自个儿刚才忍住没贪小便宜。 “咱们黑河县十万户人怎么来的?你们兴许不晓得。 雷爷开恩,同你们多讲几句,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河,原本有二十乡、十一镇,百年以来,皆遭过妖祸,或者魔灾,无法再落脚居住。 所以才拖家带口逃难过来,充作挖河堤、扛沙袋、下矿挖土的苦役。” 雷雄连连冷笑,回望茫茫大雾笼罩,几成浓墨一色的黑水河。 “别以为打渔当贱户,就是人间最惨事了。 县城外头还有好几万想卖身当奴仆都没门路的役户流民!” 鱼栏打手赶忙作揖,奉承道: “还是雷总管见多识广,咱们这帮大老粗,哪里清楚啥子妖魔。” 雷雄咧着嘴无声笑了笑,那张普通的脸庞陡然生动,浮现出说不清悲喜的一抹神色: “老子便是大竹村逃难过来的流民出身,如何能不知道!” ------------ 第五十三章 黄纸,方术 “还好跑得快,鱼栏巡夜的搜查动静真大,险些打个照面。” 白启架着舢板藏进芦苇荡,悄悄来到上次放鬼纹鱼的废弃草棚。 为免引起注意,他没有生火取暖,就地盘坐调匀呼吸。 金丹大壮功内养外炼,吞气吐纳,带动全身的血液奔流,驱散覆在身上的些微寒意。 夜风凄冷,呜呜吹着,换作平常人只怕冻得够呛,撑不过一时半刻。 呼! 白启放缓呼吸,哈出一口热气。 今晚有惊无险,收获匪浅,多亏破邪灵目和水纹庇佑,才能平白撞到这样一份际遇。 【技艺:打渔(精通)】 【进度:(124/800)】 “终于给我捡个漏了!没有渔获也能暴涨进度,这是默认钓鱼佬啥都能打上来么?只要是水下河底的东西?” 白启按捺激动的心情,取出那颗拳头般大小的粉嫩肉团。 说来也奇怪,此物被扯落之后,就像腐败的果实渐渐发黑。 他五指收拢用力一捏,便如烧焦的泥壳毕剥碎裂,露出里头的坚硬物什。 稍微掂了掂,分量不轻,约莫与两三斤重的鲤鱼等同。 低头再瞧,竟是一枚圆润饱满的大珠子,反射出莹莹光华,绝非凡俗之物。 上面还有几道波浪水纹,宛若岁月孕育出来,浑然天生颇为细腻。 “啥玩意儿?” 到底是见识受限的打渔人,白启摩挲这枚蚌珠也似的水下奇珍,却不晓得来历与用处,顿时有些头疼。 “总不能一口吞下去……我才练筋入门,又不是练气大成,五脏六腑都如铁板一块,什么都可以消化。 此物不小,质地也硬,吃下去跟吃金子自杀有什么区别。” 白启眉头拧紧,他现在像守着一座宝山,却不得其门而入,感觉百爪挠心,痒得很。 “幸好我已经拜入通文馆,以宁师傅的层次,应该能够认得出来。” 前思后想,他决定请教头掌掌眼,没必要啥事都做隐瞒。 像墨箓这种无法解释来历,且关乎自身的重要隐秘,当然不可与外人言说。 但一头能被鱼栏雷总管出手解决的妖鱼,对于宁海禅来讲,未必能入法眼,无需藏着掖着,显得小家子气。 “都是黑水河养出来的大鱼,宝鱼跟妖鱼有啥差别?就因为宝鱼腹内,结不出这样的‘珠子’么?” 白启脑海里冒出疑惑,他盘算着自个儿练筋小成,学会打法之后,应该再恶补一番,多看看各类杂书,提升文化水平。 作为十几年都被困在黑水河的打渔人,其实很难勾勒出这方天地的清晰轮廓。 毕竟,他这辈子都没走出过百里地开外! “还有两张黄纸。奇了怪了,泡水这么久也不烂,又是宝物?难道老天爷开眼,给我捡到一波大的,吃个饱?!” 白启一手晃了晃火折子,一手抖开没有浸透点滴的黄纸。 借着乌漆嘛黑的草棚浮起黯淡微光,他定睛一看,是密密麻麻的蝌蚪小字,歪歪扭扭直似鬼画符。 “这?我竟然一个也不认得?” 白启睁大双眼,如同学渣看到数学教材,竟有种如观天书的陌生感。 要知道,他凭借识文断字的技艺加持,在黑水河众多打渔人中颇有名气。也曾是小有名气的“神童”。 而今……却无法辨识出两张黄纸的蝌蚪文。 当真是挫败感不小。 “也不能怪我,贱户的出身太低微,黑河县又是乡下地方,见识跟不上合乎情理。罢了罢了,明天带给宁师傅一起品鉴。” 白启默默自我安慰,暗暗下定决心要文武两开花,最好能够肝出一个“看书阅读”的厉害技艺。 …… …… 亥时初,打更声响过两次。 白启抬手叩动门环,撞出清脆的声音。 他把舢板靠在东市铺子的码头埠口,反正水哥免去自己抽成、停泊的交数,还有伙计帮忙看着,避免闲汉泼皮的顺手牵羊,一举两得。 “做买卖上头有靠山,确实舒服,各种琐碎地方都能省心省力,不用劳累自个儿。” 白启心下想着,耳朵微动,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奔过来。 只见阿弟白明拔下门闩,先是敞开条细缝,看清人后才完全拉开。 “阿兄,你回来了?怎么鱼笼鱼篓都是空的?” 面对阿弟疑惑的表情,白启脸上笑容猛然凝固。 他只顾着捡漏,却忘记弄几条大鱼。 身为东市码头的头号打渔人,这次竟然空手而归! 真是失败! “……天气不好,太冷了,大鱼藏得深,小鱼我又瞧不上,全都放生了。” 白启含糊不清解释两句,白明哦了一声,很懂事的没有继续追问。 “我烧了滚水,热了姜汤,阿兄赶紧喝一碗去去寒气。” 他小跑进厨房,盛出热腾腾的姜汤端到白启面前。 “还是阿弟贴心,这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打渔人讨生活也不容易了。” 他将怀里贴肉的两张黄纸,还有那颗拳头般大的圆润珠子,全部搁在桌上,顺手接过粗瓷大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这是啥?” 白明眼里闪烁好奇的神色。 “阿兄也不晓得,下河平白捡的,打算明日拿给宁师傅瞧瞧成色。 说不好便是书里写的‘珍珠’,据说此物乃海外的鲛人眼泪所化,这么饱满大颗,应该很值钱。” 白启并未对阿弟刻意遮掩两样收获,只是随口胡诌几句。 “阿兄本事真大,每次下河都能捡到些好东西。” 白明小脸上写满崇拜,好像真的信了。 “许是龙王爷见咱们兄弟俩过得不易,所以发发善心。” 白启放下粗瓷大碗,呼出热气。 他脱掉湿漉漉的短打,想着待会儿用梁三水送的好药材,泡个热水澡。 通文馆的药浴效果固然出众,却如同猛火煎熬,每尝试一次,都像受罪上刑。 “阿兄,这两页纸又是啥?” 白明余光瞥见露出一角,像是丝绸顺滑的古怪黄纸。 耳畔兀自响起“嗡嗡”的轻微震荡,牵扯住他的注意力。 “跟那珠子一起捡来的,上面尽是蝌蚪小字,不像平常用的,认不出来。” 白启抱着一捆干药材,准备研磨部分熬成汁水,随口答道。 “阿兄不认得呢……我却好像看得懂。” 白明捂住生疼的脑袋,直勾勾瞧着一个个细如蚊蝇,似由朱砂写就的蝌蚪小字,缓缓念出: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窍未临;河边野外,荒庙庄村;公庭牢狱,坟茔山林;虚惊诉讼,失落真魂……阿兄,这叫方术,唤魂用的。” ------------ 第五十四章 符水治病,鱼竿开光 方术? 唤魂? 白启眉毛挑了一下,却未立刻深究。 他快步走到阿弟面前,手掌压在两张黄纸上,隔绝他与这样东西的目光接触。 “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要不要我去请郎中?” 白明眼皮颤动着,好像神游天外,略显空洞虚无,只不过并未维持多久,迅速就被阿兄唤回来了。 “我没事的,阿兄。这些蝌蚪小字,我认得……也不是认得,我能理解它们的含义。” 白启眉头拧紧,没有急着追问缘由,更关心白明的身体状况: “这玩意儿很古怪,来历莫名,我担心对你有害,阿弟,你现在感觉如何?手脚可有抽搐痉挛的失控迹象?” 白明脸色微白,深深呼吸,抬眸望向白启,极为认真地说: “不用请郎中,我不骗阿兄,真的无恙。刚才脑袋像被撞了一下,有些疼,但很快就好了。” 听见阿弟的保证,白启这才放心,他可不想带回来的收获,反而生出祸事: “你为何会认识那些蝌蚪小字?” 白明也觉得疑惑,很笨拙的描述: “反正一看到它们,便似蹲在学堂墙根听教习讲课,耳边传来解释的声音,让我能够通晓掌握,每个字的确切意思。” 啥? 真有无师自通之人? 白启皱眉,按照阿弟的说法,就像那两页黄纸上的蝌蚪文字,好似具备灵性的活物一样。 他不信邪,让白明背过身去,再次摊开黄纸,将其反复端详。 半晌后,愣是没能从中窥出玄妙。 “墨箓这时候,怎么就不管用了?” 白启搓了搓牙花子,确认两页黄纸对白明无害后,又让自家阿弟手把手教。 结果一个字、一个字的认,折腾大半柱香,都没能学会。 “坏了!难不成我是先天打渔圣体,压根没有修仙的天资?” 白启脸色有些难看,他对修行之事尚且处于一无所知的懵懂状态,只知武道分为四大练。 像府城里头的仙师道官,他们是按照什么体系稳步攀登,更没有丁点儿的了解。 “这道唤魂的方术,究竟干啥用的??” 白启反复认了好几遍,始终未能激活墨箓,映照技艺。 最后选择放弃,干脆让阿弟白明解释: “那张黄纸上的大概意思是,人突然受到惊吓,就可能走丢魂,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孩童,如果遭遇这种情况,很容易夭折,这时候就要请懂方术的高人念咒画符。 阿兄,我刚才念的那道方术,便是唤魂用的。 需用黄纸黑墨写两张符,早晚各在门口烧掉一份,化灰入水,吞服下去。” 叫魂?符水? 作为跟三教九流厮混的前捞偏门从业者,白启总觉得这玩意儿像是神棍骗人那一套说法。 不过考虑到这方天地,已有成精的妖鱼,生撕虎豹的练家子,以及好似云中神龙隐现一鳞半爪的仙师道官。 符水能够治病,好像也不算啥。 “另一张黄纸的蝌蚪文字,你也认识?” 白启虚心求教,搞不好自家阿弟就有修仙之资。 “嗯,跟那个唤魂咒一样,都是方术。这张写得是制饵秘法,有聚宝鱼的红饵,吸引大鱼赶潮的香饵,还有专门钓大货的虫饵……” 白明小手揉着发烫的眉心,依照脑海内莫名理解的大段内容,逐字逐句讲解给阿兄。 “红饵是血肉,有鸡鸭禽类,或者……活人。香饵是用特殊的草药捣碎浸泡,散发极其诱人的气味。虫饵便是各色的小虫,比如地龙之类……这道方术,叫做‘赶海咒’,似乎不全。” 白启心下了然: “王癞子便是从这里学会制‘红饵’的邪门法子,没想到玄学钓鱼真能爆护,上辈子我见识太短浅,错怪那些钓鱼佬了。” 犹记得前世,他给师傅打下手,做开光服务的时候。 常有钓鱼佬上门,要求给自己的鱼竿加持无边法力。 这种散碎活儿,师傅瞧不上眼,便就安排给白启,他则信口胡诌几句: “天煞地煞土,人煞人观木,此杆不是非凡杆,专钓鲫鱼大黄斑……” 随后一边念咒,一边蘸水挥洒。 奇怪的是,那些有钱的钓鱼佬,往后都能满载而归。 也不知道是开光鱼竿真有效果,亦或者司机秘书挂鱼本事高。 收拢发散的思绪,白启很严肃地叮嘱: “今晚就到这儿了,两张黄纸先收着,你也不要偷偷练习,等我明天摸清楚方术的底细,咱们再想怎么处置。 若有什么头疼发病,绝对不能瞒着阿兄,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么?” 白明小脸绷紧,别过头去,瞧也不瞧那两张黄纸: “我都听阿兄的。” …… …… 翌日,一大清早。 白启刚起身,阿弟白明就端着两碗豆腐脑送上桌,又从灶头把正热的肉包子、油饼,装进碗里拿来。 “阿兄,你吃甜的,还是咸的?” 白启瞅着又软又嫩的豆腐脑,心想: “换成前世,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可能就是一场战争。” 他随便划拉一碗,回答道: “我喜欢加辣子。” 吃着豆腐脑大肉包子和酥脆油饼,白启不禁感慨,自个儿家的生活质量确实有明显提高。 还是打渔人的那会儿,怎么敢想一天能吃三顿饭,早食还能如此丰富。 只觉得太奢侈了,现在却已习惯成自然。 “怪不得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阿弟,我今天去通文馆找宁师,你就别出门了,好好在家待着。 天黑之前,我怎么着都该回来,有啥事托门前脚店的小厮,让他带信儿。” 白启风卷残云也似,把阿弟买来的早食一扫而空。 随后揣着那枚妖鱼孕育的珠子,以及两张黄纸,直奔通文馆。 偌大的院子门可罗雀,只有老刀在那洒扫枯黄落叶。 “少爷今日进山了,他惯常的行踪不定,通文馆就是个歇脚的客栈。” 白启心想: “别的地方,掌门馆主都是日夜坐镇,传艺指点,也就是通文馆没几个人,师傅才能做甩手掌柜。” 老刀拄着扫帚,笑呵呵问道: “小七爷可是练功上遇到啥疑难了?” “徒弟见识不够,想寻师傅一解迷惑。” 白启掏出怀中的圆润大珠、两页黄纸: “昨晚下河打渔,捡到这些,我没怎么念过书,不清楚是啥,打算请师傅掌掌眼。” 老刀抓了抓貂皮帽,走过来眯起眼睛一瞧,和颜悦色道: “小七爷好运道啊!这是一枚妖物的内丹,你瞅,上面浮现三道流水纹,该是一头三百年气候的妖鱼。 对于练家子来说,乃是一等一的好宝贝。 把它跟补药一起熬成汤汁,每天服用壮骨益血,效果极好。” 白启眉毛挑起,似没料到刀伯的眼力这么犀利。 “我年轻时候也混过一阵绿林,后来觉得没啥劲,才跟着少爷。” 老刀嘿嘿笑着,愈发显得亲善,毫无半分江湖气。 “但凡妖物,皆有孕育精华,结成一颗内丹。 飞禽便是流云雾气之纹,走兽则像树木年轮,水族的话,就是碧浪水纹。 只这一颗,够小七爷你节省七八百两银子哩!” ------------ 第五十五章 武艺炼体,道艺炼神 七八百两? 白启顿时来了精神,他最近缺钱厉害,做梦都是抡起镐子使劲挖凿金山。 “小七爷你练筋入门,接下来就是进一步壮大气血,激发潜能,直至大成,才好突破下个层次。 换成别家,无非是站桩练拳,打熬力气,快的三五月,慢的一两年,也就行了。” 老刀这人爱笑,眼睛总是眯着一条细缝,瞧着很像村口晒太阳的退休大爷。 “但咱们通文馆,凡事讲究个尽善尽美,力求圆满。 武行里头素有‘练筋不炼膜,膜无所主;炼膜不练筋,筋无所依’的说法。 所以,小七爷调养好身子,接着就该‘炼膜’,趁早完成‘劲达四梢’。 少爷本来给你准备了上等的‘黑玉膏’,此物活血化瘀,接骨续残很管用。” 接骨? 续残? 黑玉膏? 白启忽觉后背发凉,似有一股冷意冒起: “敢问刀伯,炼膜是个怎么过程?” “不难的,‘筋’与‘膜’本为一体。 前者是活动拔长,后者是撕裂鼓胀。 咱们通文馆的练法,比较简单,让数十人持木棍,反复抽打胸腹腰背,连着两个月,筋膜自然厚实坚韧。” 老刀如实告知,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白启悚然。 挨打? 炼膜? 熬过两个月,这人还能喘气么? “放心,小七爷,咱们有黑玉膏治伤,不会留下疤痕或者病根的。” 老刀安慰道: “但要一百两银子一份。小七爷现在……捡到这颗妖鱼内丹,熬炼汤汁,服用消化,促发气血渗透筋膜,就无需再挨打,这部分花销便节省了。” 白启听得眼角抽动,怎么感觉拜入通文馆,跟着宁海禅习武练功,这辈子都得当穷鬼了。 几百两银子直如泥牛入海,压根惊不起半点水花。 “小七爷,二练是好手,三练是高手,四练合一是宗师。 古往今来的武行门当,没有哪位宗师不是金山银海都能吃干净的活饕餮。 要成绝顶,岂能无财?要不然,名头响亮的武师为何都喜欢去府城、郡城闯荡一番。” 老刀久经世故,看得出白启担心囊中羞涩,无法长久待在通文馆: “少爷并非不通情理,只是效法道丧之前的大宗做派,期望历练徒弟,令其增长本事。 在他看来,倘若一位四练宗师没办法凭双手趟出财路,那么练功数十年,又有什么用处? 同理亦是,小七爷既然用着顶好的补药,那就应该自个儿动脑子去赚这份钱。 否则,光是关起门来下苦功,没甚么用处。 凭通文馆的家底,养七八个二练、三练,不难。” 白启虚心接受,舍得小财,方能大富,这道理他本来明白,只不过打渔好些年穷苦惯了,大手大脚花钱难免心疼如割肉。 “刀伯,咱们武行有四大练层次,郡城府城的道官仙师,跟咱们也走一样的道么?” 老刀皱纹舒展,接过白启递来的妖鱼内丹,走向南侧的厨房。 大宅阔院布局都有讲究,上北下南,茅房多在北,厨房则在南。 亦是“上茅房下厨房”这种口头禅的由来。 “小七爷有空的话,大可进藏书楼多坐坐,除了拳谱武功、剑经刀法,少爷还收了不少杂书,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老刀劈柴生火把灶烧热,白启则在旁边打下手,好似爷孙两人。 “武艺炼体,道艺炼神。这世间所有的修行,大概都脱离不出这两条路。 仙师道官,乃龙庭所册封的上三籍,非同小可。 据说能够入朝面圣,不跪不拜,若是规格高些摆驾而行,府城郡城的老爷都要下马下轿。 大体也分出四境,服饵辟谷,入定抱胎,游神聚念,通灵显形。 只是凡境的仙师道官,真个搏杀起来,大抵不如同层次的练家子。 据说,他们要经过受箓命丛这一关,方能施展喷雷吐火,飞剑斩首的厉害手段。” 白启听得神驰八方,黑河县外边的天地,竟然这么精彩。 武艺炼体,道艺炼神! 原来此世真有飞天遁地,驾鹤骑龙的神仙中人! “哈哈,小七爷跟我一样,听着这个就忍不住来劲。 可惜啊,道艺难成,并非人人都可进门。” 灶上放着大铜罐子,里面装满水,添加诸多药材,以及那颗妖鱼内丹。 猛火煎熬之下,散发扑鼻的香气,好像刚酿制的蜂蜜液,丝丝缕缕浓稠如浆,缓慢地化开,形成煞是好看的琥珀色泽。 白启只是吸了吸鼻子,都有种精神振奋的清凉畅爽: “刀伯,这是为何?道艺入门,有啥严苛的条件么?” 老刀摇摇头,眼中透出几分沧桑神色: “修道,只能去大府城。黑河县、义海郡,都没啥出路。 小七爷你翻一翻史书就晓得了,里头有详细记载。 另外要知道一点,凡是府城之外,未被龙庭册封过的修者,一概属于旁门,若受浊气所染,既是‘邪魔’,见到必须报官。 此为龙庭治下,不可违逆的铁律。” 白启心头一凛,暗自记下。 经过刀伯这么一通描述,此方天地渐渐勾勒出几分清晰轮廓。 道艺、邪魔、妖鱼、内丹……好像大千世界的一角被揭开,不再像之前那样神秘莫测。 时辰走得飞快,老刀笑呵呵用青瓷碗装出粘稠如糖浆的妖丹汁液,小心递上: “来,盛一碗吧,小七爷。不要立刻咽下,须得含住片刻,缓缓吞服,让蕴含的精华散开。” “刀伯,你也喝一碗吧,既然此物如此大补……” 白启接过青瓷碗,却没急着享用,而是满脸实诚的笑道: “对你肯定也有用的!毕竟劳累你帮忙生火、加药、煎熬!” 老刀摆摆手,并没有接受好意: “我年纪已大,气血不可避免衰退,再怎么保养进补,也无济于事。 就像一口破烂的木桶,灌多少进去,最后都要流泻干净。 小七爷你好好享用就成。” 白启闻言遂不再劝,仰头狂饮一口内丹汁液,腮帮子高高鼓起,含住滚烫的汤水,霎时就把整张脸撑得通红。 这副讨喜的少年模样,一下子就把老刀逗乐,眼神愈发柔和,心想道: “少爷真是收了个好徒弟,给通文馆也添了些烟火气。” 白启一点一滴吞咽精华,好似饮用传说中的琼浆玉液,满口都充斥清爽香气,随着妖丹熬炼出来的汤水滚落入腹,暖烘烘的热力顷刻散开。 “太痛快了!简直比药浴舒服数倍!” 当他完全吞服之后,全身毛孔好似舒张,厚实气血一阵阵翻涌上来。 整个人精力饱满旺盛,有种十天十夜不睡觉都没事的奇怪错觉。 老刀抓了一把烤花生,嘴巴没闲着: “这颗妖丹能熬个三五回,足够小七爷你把筋膜练好。” 白启调匀呼吸,口吸鼻呼,保持平稳的吐纳节奏: “对了,刀伯,府城郡城才有仙师道官,那像黑河县这样的地方,冒出个会用方术的人,叫啥?” 老刀眼皮垂着,慢悠悠道: “分作几种。一是旁门中人,又叫做‘山泽野修’。 即是有明确师承,或者不凡际遇,偶然得法,但不愿受册封,或者没那个本事,只能在穷乡僻壤打转混饭吃。 只要不被浊气侵染,为祸四方,便可相安无事。 所谓的‘野茅山’、‘野道士’、‘野狐禅’,皆属此类。 另外嘛,乡村庄子的神婆神棍,也可以算进去。 他们虽然没有法力,却能借助外物,施展不入流的‘方术’。 常被愚夫愚妇视为了不得的‘大仙儿’,受着孝敬。” ------------ 第五十六章 进藏书楼,千年道丧 方术? 看来那两张黄纸上,所记载的便是不入流的方术了! 白启闻言极大松了口气,他之前有些担心阿弟白明的病根,可能跟刀伯口中的“沾染浊气”有关。 毕竟,郎中看过几次都讲是“羊角风”、“中了邪”。 老刀只当白启少年心性,对于话本里头的仙家感兴趣,乐呵呵提点道: “小七爷专心些,武艺也不比道艺差,府城的仙师能够呼风唤雨,可是咱们四练合一的宗师,也可以踏江断流,没逊色到哪里去。” 白启收敛住杂念,随着一大碗的妖丹汁液吞服下肚,那股汹涌到有些暴烈的澎湃药力,终于开始生效。 每一寸筋肉,每一丝皮膜,像是涂满辣椒油,变得极为灼热,让人忍不住想要动手撕扯抓挠。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比通文馆的药浴还要刺激百倍!” 白启再也无法维持平稳的呼吸,趁着精力旺盛无处宣泄的当口,直接一个跨步冲出厨房,开始锻炼罗汉手,十八个姿势循环往复,越来越熟练,几乎融入骨子里。 滚滚的气血沸腾不已,裹住一块块筋肉,好似要将其煮熟。 难以言说的发烫热力使得皮肤通红,根根青筋都绽出来,乍看之下颇为骇人,如同夜叉狰狞。 “真真是大补的好玩意儿,换成老刀我年轻时候,喝这么一碗,青楼里头夜战十女,杀个天昏地暗不成问题。” 老刀搬着小马扎靠在厨房门口磕花生,嚼得嘎嘣脆响: “小七爷,拳头不能握得太紧,双肩、臂膀要松,腰胯是人体之根基,转得灵,拧得活,才叫练出火候。 武馆里头,教的什么排打硬功、拙力横练、打沙袋、举石锁,皆是为了练筋。 入门站桩三年,求得是把筋肉拉开,这样出拳发力伸缩自如,打出绞缠鼓荡的惊炸爆发。” 白启耳听点拨,感悟良多,臂膀、腰胯像是老旧零件洗掉锈迹,重新被上过油,越发松沉有劲。 墨箓映照的技艺进度,也像是干涸池塘如降甘霖,水位不断地往上涨。 一套罗汉手养练篇打完,一套金丹大壮功的大海淘沙骑虎式接上。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直至天色微微黯淡,金日余晖消敛,白启这才停手收住架势。 浑身大汗淋漓,被气血来回蒸发凝结盐块也似的颗粒,用手一搓,就能撕下暗黄的死皮。 “如何?” 老刀脚下是一地的花生壳,他像是瞧得津津有味,丝毫也不觉得腻味。 “爽!好像脱胎换骨一样!从未有这样好过!” 白启连着换了三次表达,可见心情之喜悦。 他脸上带笑,细细的体会,莫名觉得体内的血气更沉重了,甚至有丝丝的凝重,不再像以前那样轻盈。 这当然不是突破练筋,开始练骨,而是借助妖丹熬出来的大补汤汁,把虚浮的气血稳固下来,增加自身的力量。 “气血活动,带着药劲儿渗透筋膜,比起硬物击打的粗笨法子,确实要平顺得多。” 见到少爷新收的徒弟成材,老刀颇为满意: “热水烧好了,小七爷赶紧洗一洗。” 白启看着去掉死皮的肌体,似乎比原来细嫩了,手掌的老茧层层剥落,露出活泼健康的红润色泽。 “真不错,妖丹进补真不错!” 他虽然没想着当小白脸,可身体完成一次彻底的蜕变,总归没坏处。 就像是茁壮树木抽枝发芽,才好蕴养勃勃生机。 拎着两大桶热水回到屋内,全部倾倒进去。 匆匆脱掉皱巴巴的衣服,白启赶忙坐了进去,用丝瓜瓤子擦洗身子。 大户人家使的都是香胰子,自个儿没这个条件,且将就着。 大块死皮被搓下,漂浮在水面上,等到他把全身弄干净,换件崭新的中衣,出现在铜镜前。 里面那个头发披散的少年郎,并无之前风吹雨打的黝黑精瘦,微微显出细嫩肤色,宽肩阔背腿长的体形更加醒目,有种放进人堆都很扎眼的利落气质。 “长进了啊,白七郎!以后还要更出息,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壮阔的风景!” 白启对镜自照,低声自语,好似坚定志向。 八百里的黑水河,他终有闯到尽头的那天。 届时,自个儿又该是什么模样? …… …… 藏书,并非易事。 尤其在黑河县,家里若有间书房,足算名副其实的大户。 倘若几代人都有读书的苗子,渐渐填充出一两百本大部头,便是在门庭挂上“书香”二字,也没啥问题。 所以当白启看到上下两层皆书架林立的“得真楼”,不由再次感慨,通文馆的雄厚底蕴。 只这一座,就已胜过内城所有武行门馆了。 “这是钥匙,小七爷你配一份,哪天想要解解闷,自个儿来就好了。” 作为通文馆目前的唯二弟子,白启的待遇不低,除去吃喝睡觉免费,练功用度花钱外,前庭后院各个地方都对其开放。 并未有实质上无法踏足的“禁地”。 “多谢刀伯,藏书楼可存着什么规矩,我怕无意触犯,惹怒师傅。” 白启小心谨慎,拜入通文馆乃是他目前最大的机遇,必须好好把握。 “哈哈,只要小七爷你不放一把火烧掉这里便成,另外二楼收拢诸多武行的拳谱武功。 没有交待之前,最好别碰,倒不是防着偷学,而是少爷的五部擒拿,囊括百般,几乎演尽拳脚之道。 既然他打算教你罗汉手和龙行掌,其他东西就没必要瞧了,免得耽误进境。” 老刀双手插在袖里,笑呵呵道。 “好嘞,我就在一楼瞅瞅。” 白启惯会卖乖,连连点头,他本就不是为武功而来,增长见识最重要。 以前受限于低微出身,无法探究黑河县之外的辽阔天地,只能通过那本《幽微草堂笔记》上的杂文故事,展开极为浅薄的憧憬与猜想。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了解的机会,肯定不能错过。 白启推开门,手里打着灯笼,迈过门槛踏进得真楼。 扑面而来的是股袭人书香,并非形容描述,而是真切感受。 因为书籍贵重,也受珍视,为了防止蠹(du)虫咬食,损坏纸张,大户人家都会放一种名为“芸香草”的植物。 它本身并无丝毫香气,可一经干燥后,那种淡淡清香就会越来越浓郁,能够保持几十年之久。 阿弟白明在学堂蹲墙角听课,回来还跟白启讲过一桩趣事,义海郡城的书香世家,以藏书楼享有“无蛀书”之美名引为骄傲自豪。 “宁师的这座得真楼,恐怕也差不多了。” 白启把灯笼放在门口,取火折子把座座烛台点着,亮堂的光线刹那充满,令他视线也开阔起来。 五六排大书架映入眼帘,一册册线装书籍分门别类,妥善整理,颇具美感。 他足足晃悠半刻钟,最后挑出一本似是野史的《通行散记》,开始埋头翻看。 “此方天地名为‘赤县神州’,也曾是钟灵毓秀的仙土胜地,诸般道统、法脉层出不穷,盛行天下,可见仙、圣之踪迹…… 三千年前,堕仙自天外来,降血雨十日,鬼哭神嚎之凶兆。 之后‘道丧’,灵机失序,旁门左道抽魂炼魄,邪派魔头猖狂绝伦,可谓礼崩乐坏,人竞相食,苦不堪言……” 白启读着其中文字,好似窥见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黑暗时代。 他曾听人不止一次提过“道丧”二字,用以指代龙庭之前,但却并不理解内里意思。 如今从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些修者为了延续自身,或者传承,不惜吞食血肉,嚼吃魂魄,乃至搜刮精血,残杀同类。 方才略微品出“道丧”的可怕。 “龙庭治世,镇压五方,重整乾坤,救苍生于水火,解万民之倒悬……这段写得倒很模糊,尽是称颂赞美,没啥意思。” 白启连连翻动,忽地眸光一凝,脸上露出恍然神色。 “难怪龙庭这么放权,像黑河县都不设官府衙门,收税征丁之事,都能假手帮派; 难怪刀伯说,未经受册封,不被录名的修者,沦为旁门难有成就; 难怪想要修道,只能去大府城,小地方绝无出路……原来是这样!” 他手指掠过那一行字,好似体会到远在亿万里之外,那座龙庭的浩瀚威严。 “道丧之后,龙庭治世,统摄万方灵机为己用,涵养万民生息计长远。” ------------ 第五十七章 服饵辟谷,嗑药修仙 “统摄万方灵机?” 白启紧盯着那行字,张开五指虚虚抓握,好似想要感受有东西从掌缝溜走: “这要怎么做到?灵机不就是山川湖海,日月星辰,一应自然散发的至精至粹之气么?按照书上说的,形质渺茫,无而生有,如虚如空。 竟能全被……收归为龙庭所有?手段真是可怖,怪不得可以终结千年道丧,君临赤县神州!” 看书的确能够极大地增长见识,原本许多困惑之处,而今都迎刃而解。 “如果龙庭掌握着全天下的灵机变化,能够随意支配调取,黑河县的收税、征丁,乃至于官府衙门形同虚设,确实好像没啥大不了。 因为命脉始终紧紧地攥在手里,地方上再怎么放权出去,也影响不到大局。” 白启又埋头看了一阵,等到烛火有些昏暗了,才放下那本近乎野史的《通行散记》。 他总结了一下,刀伯所说的道官册封,类似于上辈子的考编。 得到龙庭授予的“名位”,就能合理合法的吞吐灵机,享受高人一等的修炼待遇,平日坐镇于各大府城、郡城,只遵照圣旨的差遣。 仙师则更加不受拘束,因为本身就出自大宗门,行走天下无不方便。 倘若是真传、圣子之类,还有先斩后奏,生杀予夺之威权。 “三籍之首!不愧是龙庭钦定的,人上人!” 白启啧啧两声,相比之下黑河县当真算不得大地方。 纵有鱼栏、柴市、火窑,加上武行盘踞,也只是小打小闹。 想必对于那些名列三籍,眼高于顶的仙师道官来说。 这里的一切皆似蝼蚁尘埃,不值得投以半分目光。 “眼界可以放长远,但做事还得脚踏实地。 大鹏展翅九万里之前,也得乖乖窝在低矮山丘吃虫子。” 白启没什么气馁念头,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专门挑选一本讲述“道艺炼神”的古书。 “道艺之所以难在入门,比习武练功更加苛刻,除了龙庭统摄万方灵机,缺乏条件外,还在于外物要求繁多琐碎,耗费财力远远超出武艺之途。 因为天地环境大变,无法再像原来那样,安心打坐练气即可,进而衍生出另外一条路,便是服饵补形,辟谷不食。” 他有识文断字的技艺加持,一目十行看书极快,越瞧越觉得惊诧。 道艺之起步,首重服饵。 这一关,乃是秉承“以形补形、摄食炼精”之理念。 从天地之凡物,采集长生之真气,让肉体凡胎逐渐蜕变。 最开始用性质温和的木石药草,调和五脏六腑; 再吞服丹砂钟乳,以灵机炼化。 等到脏腑肠胃渐能消磨硬物,就可以升级为铅汞金玉。 只吃这些东西,如同人食酒肉饭菜。 做到七日、十五日、乃至一月不沾水米。 便是第一境,服饵辟谷大成。 再进行下一步,入定抱胎,孕育精血本源! “……简直是嗑药流修仙,极度重氪玩法! 感觉家底低于个十几万两,没点日进斗金的财路,完全不配沾边! 相比之下,练功药浴那点儿花销,简直是物美价廉,少的可怜。 跟我想象中的修仙,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白启嘴角扯动,忍不住腹诽,这帮仙师道官玩的忒高端了。 不过仔细琢磨过后,又觉得是无奈之举。 “说到底,仍是道丧之祸波及广大,灵气失序,如潮急退。 这本书里提到,以前的修士待在洞府里打坐练气,每日都能有进益,还有‘灵石’这种奢侈之物,用于自身修炼,放在现在,根本无法想象。” 亏得白启还以为,老刀说道艺入门,修成不易,是有啥五行灵根之类的资质限制。 没想到单纯就是暗示自个儿太穷,趁早熄了心思。 “道术,方术,常以秘文编纂成书,若不得其门,大字难识。 也有天生体质特殊之人,可以感应当中的灵性,大概洞悉内容含义。 比如那种“阴阳眼”的灵童,或者与草木精怪沟通的赤子之心,看来阿弟就是这种了。 如果不认识秘文,也没有这方面的资质。 通常以心头血、指尖血刺激,可起到作用。” 白启略微松了口气,阿弟晓得黄纸上的方术秘文,用书里的解释,乃是魂魄敏感,心思纯净,故而容易感知周边细微变化。 像上辈子能开阴阳眼的灵童,他们因着出生年月份的特殊,或者其他原因,可以洞见幽微,也就是俗称的“看到鬼”。 至于王癞子学得会制饵的手艺,靠得多半便是心头血、指尖血这种笨法子了。 “我还以为阿弟是什么盖世天骄,修仙奇才……日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让我也好享享清福。” 白启玩笑似的想道,合上书封。 眼瞅着外头天色已经漆黑,念及阿弟还在家里等着,遂欲起身出门。 他眸光一闪,唤出墨箓。 【技艺:识文断字(小成)】 【进度:695/800】 【效用: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触类旁通,渐有所成】 “看书增进见识,还有助于技艺提升。” 白启挑了几本涉及风土人情、野史轶闻的杂书,问过刀伯得到允许,就离开通文馆。 顺道在脚店用荷叶打包些熟食,踩着夜色回到二仙桥的那栋宅子。 …… …… 堆金街,杨宅。 长街上的灵棚已经撤掉,茶师傅领完赏钱,带着吹吹打打的一众人走干净。 呜呜冷风卷过纸钱,家中老仆弯腰打着灯笼巡夜,照看门户是否栓好,免得贼人偷摸进来。 他脚步蹒跚,不甚利落,好像跛子一瘸一拐。 “不晓得灶头是否还热着,弄一碗肉粥给猛爷送去,他都好些天没进过水米了。” 老仆名叫“忠叔”,曾是大田湾的乡民,因为认识几个字,常跟着货船跑单帮。 结果正巧赶上十年前最为猖獗的那窝水贼反天刀,险些被砍死。 人在黑水河泡了两天两夜才捡回半条命,从此落下病根,成了老寒腿。 忠叔本想着回去报信,没料到附近村落早被洗劫一空,屋子也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没了婆娘、田产,他只能卖身进鱼栏当杂役帮工。 幸好有猛爷额外照顾,带在身边做事,混得三餐饱饭。 “泉哥儿也算我看着长大,认字念书都是我教的,却被妖鱼叼走吃了,老天爷真心狠,让猛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许是上了年纪,忠叔最近总会想起以前,自家婆娘挺着大肚子靠在门口,啥也不说,弯着眼睛笑意浅浅。 “唉,狗屁的世道,好人都没好报。” ------------ 第五十八章 冤有头,债有主 堆金街的老宅,并没有几个下人,就平时洗衣做饭的厨娘,外加两个劈柴烧火做杂活儿的伙计,这时候都已经收工返家。 偌大的宅子,只剩下忠叔跟杨猛两人凑个伴。 他端着热腾腾,刚煮出来的肉粥,一瘸一拐走着。 屋檐外刮来细细的雨丝,目光探出去一看,乌云遮蔽月光,偶有几声沉闷的雷声碾过。 “又要下雨哩,冷杀人的鬼天气!” 忠叔慢慢挪到后院,泉哥儿没个囫囵的尸身,棺材里就装了一副衣冠,猛爷这阵子日夜守在这里,几乎寸步不离。 轰! 电蛇狂舞,银光泄地,随后才是隆隆作响的滚荡霹雳。 盖过人世间的万般杂音! “猛爷……” 忠叔掏出钥匙打开后院的木门,眼中却映出十几条赤脚短裤,口中叼短刀、拎鱼叉的精瘦汉子。 披麻的杨猛站在那口楠木大棺材旁边,侧身望过来: “冤有头,债有主……阿忠?不是让你入夜就赶紧上床歇息吗?到处乱跑什么?” 他话音一断,瓢泼的雨点像天河决堤一样,泼洒下来。 噼里啪啦,落在砖瓦,发出密集响声。 “猛爷……” 刹那十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吓得忠叔亡魂大冒,结结巴巴道: “我看您晚上没吃啥,想着给您送碗肉粥。” 杨猛摆摆手,低头叹息,有个两颊无肉的精瘦汉子默不作声,上前接过尚有余温的粗瓷碗。 “猛爷,没打搅您吧?” 忠叔脸上笑得僵硬,尽量佝偻着腰身。 这些人不像善类,莫非是猛爷以前统率鱼栏卫队收服的打手? 他扫过精瘦汉子的手臂,看到露出一块漆黑的鹞子纹身,眼睛霎时瞪得滚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半晌未曾挤出半个字。 “猛爷?怎么发落?” 精瘦汉子端着热粥,扭头看向杨猛。 “拖得远点,别在宅子里动手,他跟我好多年了,有些情分。” 忠叔气得全身发颤,踉跄着后退,老眼里头血丝遍布: “反天刀!猛爷……你怎么会跟水贼搅合……” 杨猛面无表情,冷硬得像铁: “阿忠你这话问的糊涂,鱼栏盘剥尔等贱户,尔等觉得理所应当,甘愿忍受; 水贼烧杀劫掠,你就想着他们十恶不赦,盼望有人做主……两者其实都一样。 东家是喝血的贼,水贼是吃肉的匪!做东家的狗,还是当水贼的头儿,又有什么分别……” 忠叔涕泪纵横,他万万没想到视作恩人的杨猛,竟然勾结黑水河最大的贼窝,反天刀! “猛爷……我……杨猛!你杀人放火不得好死!” “恁的话多!” 精瘦汉子可没耐心听糟老头子废话,一巴掌就把忠叔掼倒在地,紧接着再踹上一脚。 确认其无法动弹,如同扛着待宰的死猪,大步踏出后院。 轰隆隆! 大雨倾盆,势头更急! 杨猛从其余人手中接过那碗凉掉的肉粥,大口吞咽吃干抹净: “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冤有头,债有主! 众位兄弟,这些年大风大浪,咱们都闯过来了。 没被鱼栏赶绝,也没叫雷雄杀干净。 最惨的一次,还是运道不好,撞到出河钓鱼的教头,死了大半好手,连大当家都落得一身伤! 熬到现在,终究还能喘两口气,没去见龙王爷! 修生养息这么久,也该到搅出些水花的时候了!” 那十几条赤脚短裤,好似水鬼的汉子闻言,无不咬牙切齿,眼眶泛红。 倒不是为死去的兄弟哀悼伤心,而是想到这几年窝在芦苇荡里喝西北风的凄惨日子。 盐都没得吃,真的惨! “猛爷,只要你交待一声!咱们便是豁出性命,也跟着你干一票大买卖!” “是极,是极!嘴巴淡出鸟来,不人不鬼的生活,咱们过够了!” “猛爷发话吧……” 杨猛抬手往下一压,沉声道: “别急,这阵子教头待在县上,这是个凶人,咱们斗不过。” 此话一出,鼓噪的声音霎时戛然而止。 恶相毕露的众多水贼喉咙滚动,眼中不约而同浮现惧色,都像收起爪牙的野狗。 “宁海禅……确实惹不起,咳咳,杨猛兄弟,你今天召我们过来,说是有一笔大买卖。” 水贼纷纷让开一条道,露出个脸色发青的中年男子,短打灯笼裤的打扮,皮肤黝黑,活似渔民。 “大当家!” 杨猛抱拳作揖: “确实是一笔大买卖,做成了,足够兄弟吃肉喝酒快活一阵,字字属实,绝没有诳骗的意思。” 中年男子似有大病,淋着瓢泼大雨更显得脸色不好看: “杨猛兄弟你做事,咱们历来放心,反天刀最痛快的那几年,全靠你通风报信,送些货船上门,我自是信你。 若非风水轮流转走了背字,撞到宁海禅这个煞星,也不至于沦落如今,弄些油盐都要靠打秋风的地步。” 杨猛并不作声,他也曾是黑水河的贱户出身,爹娘都靠打渔为生。 凭着身子骨足够壮实,卖身进到鱼栏,混进卫队选拔,这才学成拳脚功夫。 每个月领十两二钱,根本不够花销,啥时候才能熬到头? 杨猛穷怕了,不想再过苦日子。 所以秘密做了水贼的眼线,跟反天刀合伙发大财。 靠着分账得来的银钱,巴结鱼栏的师傅,一步步越爬越高,被提拔为头领。 中年男人咳嗽两声,扯回正题: “咱们细说下这买卖吧,再没点进项,大帮人都要饿死在芦苇荡里了。” 杨猛抬头,望向反天刀的大当家: “绑个人!做老本行!抓个鱼苗!” 做贼做匪的,都有许多黑话。 绿林道的响马绑票,管人质叫做“插秧子”。 江河湖海混饭吃的水贼海盗,则唤作“抓鱼苗”、“放香饵”。 “谁?” 中年男人眉毛往上挑。 “冤有头,债有主!他让我没了儿子,我也叫他绝后!” 杨猛眼皮掀起,轻轻吐出一个人名。 轰! 又是一声闷雷滚过! “好好好!确实是一票大买卖!咱们商量下,怎么干?” 中年男子听清楚了,舔了舔嘴巴,好似饿极了的头狼。 “黑河县每年都要在入冬之前,祭祀龙王庙,祈祷来年开春风调雨顺。 宁海禅不喜热闹,必定不在县上,像鱼栏、柴市、火窑几个东家,却都会出面主持大局。 我选那天出殡,咱们把刀兵藏在棺材里头,诸位兄弟从后院的那口枯井上来,披麻戴孝扮成送丧的人手。 咱们动手快,到了地方见人就砍,再往其他方向的铺子放火,抓住肉票绑上船,往迷魂湾的芦苇荡一躲,神仙也难寻!” 杨猛条理清晰,像是盘算过好久,豆大雨点泼洒在脸上,他抹了一把甩掉水珠: “老东西就这么个儿子!开价万两,割他的肉,放他的血!” 中年男子哈出一口热气,竖起大拇指: “好计!我已突破三练,加上几个好手帮忙,不怕与雷雄水上搏杀! 更何况他这头懒驴,鱼栏未必使唤得动! 杨猛兄弟,你对咱们反天刀有大恩,事成之后,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宁海禅惹不起,他的徒弟那个姓白的小子……” 这位反天刀大当家沉吟了一下,冷静地摇摇头: “嗯,算了,也惹不得,杀他就是捅马蜂窝。 梁老实!他是你的大仇人,我顺道帮你做掉,如何?” 杨猛那身麻衣淋得湿透,他转头看向棺材: “冤有头,债有主!有人让我没了儿子,我也要让他绝后!” ------------ 第五十九章 先天打渔圣体,秘制饵料显威 一觉睡得饱,白启精神焕发,裤裆好像都比平时硬挺几分。 服用过妖丹熬炼的粘稠汤水,浑身气血沉凝,只感觉脱胎换骨,舒爽无比,就连呼出来的口气,似都带着清香。 “原本还想着道武双修,做个六边形战士,如今只恨财力不足……限制我的不是灵根,而是贫穷。” 白启昨晚通宵看书,对于龙庭治下的仙师道官初步有些了解。 越发觉得那才叫金山银海都能吃干抹净的活饕餮! 把各种珍稀罕见,价值百金的好玩意儿,诸如钟乳、赤石脂、红铅丸之类,当饭菜吃。 这谁能养得起!? “阿弟倒有这个资质,毕竟像‘阴阳眼’之类的灵童,不算绝无仅有,也是千里挑一了……” 瞧着买早食送上桌的白明,白启颇有种上辈子穷苦爹妈供不起大学生的莫名滋味。 “等啥时候把鱼档做大做强,插一脚郡城的买卖,也许就能打听下道艺修炼之事。” 他吸溜几口加过辣子的豆腐脑,再塞几个肉包子进肚,收拾干净行头,打算去一趟东市铺子。 “阿弟,等我下午回来,你把黄纸上的制饵秘法誊抄一遍,给我瞧瞧。” 白启交待道。 那个唤魂方术暂时瞧不出厉害,但被归为赶海方术的三种饵料,却能立马派上用场。 吸引大鱼赶潮的香饵,还有专门钓大货的虫饵。 对于即将开张的鱼档来说,无疑是挖掘金山的铁镐锄头。 “好嘞,阿兄。” 白明大口咬着肉包,把腮帮子撑得鼓起。 自从上次白启让他多吃肉好长个,这两天饭量都有增加。 兄弟俩闲扯几句,便各自做事去了。 巳时初,白启踏进东市铺子,正好看到算完账抬起头的梁三水。 “阿七!好久没见你了,听老爹讲你被教头收为徒弟,拜入通文馆……啧啧,这消息传遍码头,所有打渔人都把你当成榜样!” 虽然好一阵子没碰面了,但彼此情分依旧未变。 梁三水是个懂得念恩的厚道性子,始终都记着白启送的鬼纹鱼,助他填补管事空缺,态度很热络。 “被宁师督促练功,一时抽不出身,今儿个好不容易得闲,就过来拜会水哥,你瞧,刚出的茯苓饼,我提了半斤给梁伯,知道他喜欢。” 白启笑得温和亲善,一如以前的打渔人白阿七。 全然没有因为成为宁海禅的徒弟,就开始得意忘形。 地位身份是别人给的,自个儿必须时刻拎清几斤几两,否则容易栽跟头。 梁三水略微意外: “你咋晓得我爹好这一口茯苓饼?” 高过胸口的木质柜台后面,传出熟悉的声音: “说明阿七比你有心,见我吃过两次就记下了,唉,你要是不姓梁,老子早就送你去打渔,这榆木脑袋怎么做管事。” “阿七机灵嘛,黑河县那么多大户人家,甚至还有鱼栏、柴市、火窑的少东家,都想着拜进通文馆,结果只有阿七被相中……如此想来,我的眼光,也不比教头差多少。” 梁三水并未露出尴尬之色,被老爹呵斥嫌弃已经习惯,算是父子间的相处方式。 “多亏梁伯的引荐,不然哪来白阿七的今天。 茯苓饼买的是打铜街那家,滋味最地道不过,赶紧尝尝。” 白启打着圆场,揭开油纸包取出饼子递过去。 所谓茯苓饼就是一种小吃食,因为皮薄如纸,其色雪白,很像药材中的茯苓片,故而得名。 它有助消化,清肺化痰,还能提升食欲,算是老年人较为合适的零嘴儿。 “难为你还惦念着我这个糟老头子,我这双老眼没瞧错人!” 梁老实着实感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所带来的效果各不相同。 打渔人白阿七送银沙鲤,无非是想巴结攀附求个门路,谈不上谁欠谁的。 可如今已是通文馆门下,教头半个亲传的白启,再拎一包三十文钱的茯苓饼拜访看望,足以代表心意。 “我听闻教头带你找过杨猛,给他儿子上了一炷香?” 梁老实咀嚼着茯苓饼,有股额外的香甜。 “宁师把我领进门之前,打算替我了结这桩梁子,可惜杨猛知道当缩头乌龟,没给机会。” 白启搬来一把小马扎,坐在梁老头的旁边,给他剥无花果。 爷俩和谐无间,瞧得梁三水心头发颤,赶紧脚底抹油,趁早出门巡视摊位。 阿七这么会讨老爹欢心,自个儿的地位日益下降,估计很快就要不如看门的大黄狗了。 “杨猛这人心性如毒蛇,斗不过的时候就怂得住。 还好教头力压武行,威名无需多言,任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可能敢动通文馆门下。” 梁老实面上皱纹舒展,白启把盖在双腿的厚毛毯往上提了提,前者语气感慨: “你鱼档几时开张?鱼栏、柴市、还有火窑,都过来送礼寄帖子,想着请你吃酒。 阿七,别学老夫,自以为本事够硬,不屑于人情往来。 生意要做大,路子不能太窄,跟这些人打打交道没坏处。” 白启嗯了一声,谈买卖嘛,不就是画饼。 他上辈子最擅长这个,做得又大又圆,让人垂涎欲滴。 至于能否吃到嘴里,便各凭本事了。 跟梁伯叙旧聊到晌午,白启又与梁三水唠嗑几句。 主要打听下东市铺子平时进货最大的几家渠道,商量价钱分成。 “明面上的生意,是兜售河鲜给酒楼、脚店,收宝鱼给武馆,还有部分租赁渔具的零碎活儿。 私底下,用贱户渔民的人头充数,购入大量渔盐,转手给贩子,也是一大进项。 只一家铺子一年下来便有上千两银子的好利润,更别说鱼栏还垄断着各大脚店,渡船等营生,真是财如流水滚进口袋。” 白启想到昨晚看过的古书,讲述道艺修炼之层次。 “如果把三家的底蕴凑一凑,说不好供得出一两个道官。 照这样看,大户人家亦有差距。 有的只能培养艺术生、留学生; 有的却可以把子女送去府城,沾一沾贵气当老爷。” …… …… 回到二仙桥的那栋宅子,白启取出记述赶海术的那张黄纸,让阿弟白明摘下两种制饵的手艺。 “米酒、碎虾肉、浇盐醋、糖炙地龙……搓揉成泥丸。 再取符纸两张,朱砂上书祷祝咒文,烧成灰。 装进土瓮泥坛,与泥丸隔日取出,若能采一滴精血涂抹更佳……真就玄学打窝?” 白启扫视一遍,按照这个流程,不像是制作饵料,更似做法。 “管他这么多,有用便成!” 他默默腹诽两句,赶忙采买齐全所需之物,依着步骤开始尝试。 期间阿弟白明主动请缨,用细针刺破手指头,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次日一过,当天晚上。 白启故意没选大鱼窝,挑了一处偏僻地方,架着舢板下河,撒出部分饵料。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河面陡地吵闹起来,水花哗啦作响,搅得波光粼粼。 “银沙鲤、七星斑、虎头鲃……还有一条牛角鲳!” 白启呆住,好像看到大片白花花的银子滚滚而来。 饵料的效果竟然这么拔群? 他记得王癞子以前出船,也就打几条大鱼,最多称得上收获颇丰。 却从未让宝鱼像大不要钱似的,疯狂往自个儿渔网里头钻! “我果然是先天打渔圣体!” 白启欣喜若狂,开始不断地撒网,每捕捞个几次,嘴上就念叨: “一次药浴到手!一份补药到手……” ------------ 第六十章 大师兄,捉刀人 “只一种饵料,就能吸引各种大鱼、乃至于宝鱼? 简直比我上辈子开过光的鱼竿,效果还猛!” 望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那条舢板,白启难以抑制激动心情,这便是方术的威力? “赶海术落到王癞子手里,当真明珠蒙尘。 有了香饵、虫饵,何愁鱼档的生意不兴隆!” 白启浑身有劲,加紧忙活,收起沉甸甸的两张渔网。 夜色茫茫,水波如痕,他一路行到东市码头,埠口已经没啥人。 天寒地冻,渔民早早收工返家,显得冷清。 “哥几个儿,过来搭把手!” 用绳索系好舢板,白启再招呼几个有力气的伙计,提着鱼笼鱼篓称重算钱。 拜入通文馆后的他,经受得住大风大浪。 有宁海禅这座大山撑腰,哪怕日赚几百两,都不用担心引来祸端。 这就是拜师的好处。 天塌下来总归有人顶着。 “嚯!好多宝鱼!” “七哥你这是捅了大窝子了?” “龙王爷显灵啊,这么好的运气?” “呸!分明是七哥凭本事……” 众多伙计无不惊愕,他们在铺子打杂好些年,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活蹦乱跳的宝鱼堆满一箩筐,简直跟大白菜没啥差别,委实太过震撼了。 要知道一条三斤往上的大货,便值几十两银子了。 这得换多少钱? 真是发大财! 一晚上干出一年的行情! 伙计们眼里满是羡慕,有的甚至主动问道: “七哥,你鱼档还收人不?我想跟着您学打渔!管我一餐饭就成!” 白启笑了笑,却没吱声。 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哪能随便招徕。 此时天色不算很晚,东市铺子还未关门。 梁三水正埋头算账,听到动静走出来一瞧,也吃了一惊: “阿七,你这……大丰收啊!” 白启指了指装着宝鱼的竹篾箩筐: “水哥,让伙计把银沙鲤挑出来,拿给梁伯熬汤。 再留一条牛角鲳,给我阿弟补补身子,剩下的折算成钱。” 梁三水乐得合不拢嘴,喜滋滋道: “好好好,这回又沾你的光了,阿七。” 他身为东市的管事,自家铺子进账多,流水多,无疑是好消息。 以后人在鱼栏那边说话也有底气。 更何况,每次打得宝鱼,吸引内城的大武馆蜂拥而至。 无形中等于助涨名气,擦亮招牌! “你这一次出船,就抵得上铺子小半年的渔获收入了。 现银恐怕不够,估计很难拿出来,阿七要没急用,明天一早我亲自凑够送给你。” 梁三水算完账目,苦笑一声,通常来说铺子不会留有太多银两。 都是十日一结,月底清空,免得招惹贼人损失惨重。 “不碍事的。” 白启晓得内情,提起草绳穿好的牛角鲳,寒暄几句,往家去了。 他打来的这一条,没有梁三水本家侄子那么重的斤两,只能用来清炖熬汤了。 “阿弟……宁师!” 白启掏出钥匙推开门,结果瞧见正厅坐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宁海禅依旧是那身天青缎云龙纹的宽大袍服,捏着小巧的茶杯: “忙活到这个时辰才回来,好徒弟,你这鱼档老板当得挺不容易。 白启颇感意外,宁海禅行踪不定,已有一阵子没在通文馆。 今天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欸,好一条牛角鲳!哎呀,阿七,我同你讲,这东西最好用来清炖,火候到了,再配一壶黄酒,搭点儿卤鸭卤肉,滋味绝了!” 宁海禅瞅着白启手上拎着的宝鱼,咂摸着嘴巴,好似意犹未尽。 “阿兄,我去街角那家脚店,打一壶黄酒,再买些下酒菜。” 白明脑筋转得不慢,立刻明白意思,赶忙小跑出门。 “你这弟弟瞧着像是有悟性的那种,眉眼清秀,有灵气,可惜身子骨太弱了。” 宁海禅哈哈一笑,转而说道: “我听老刀说了,雷雄费了老大的劲儿,诛杀那头妖鱼,没想到却给你捡个便宜,原本准备的黑玉膏可以省了。” 清楚教头不喜繁文缛节,白启也就没有作陪,自顾自开始杀鱼,去鳞片刨腹,清洗血污。 “许是我水运好,每每下河都有收获。” 宁海禅不置可否,徒弟撞些际遇无可厚非。 哪个四练合一的宗师,没点非凡的经历? “我觉得也是,你小子额生水纹,像是有福在身。” 白启心头一缩,教头连这个都能看出来? 他眉心间的竖纹,只有遇流水才会显现。 “四大练走到最后,筋骨皮肉臻至圆满,便追求由外到内,主宰身心,我一眼看透你的毛发骨骼,气血肌体,并不算什么。” 宁海禅语气淡淡,看似身形松垮依靠桌凳,没啥坐相,实则隐隐有种镇压四方的强横意味。 “山川大泽,湖海江河,皆有灵,你常年下河,蒙受垂青在情理之中。 黑河县地方太小,寻不见几个修炼道艺的旁门,否则给你称量下命格,瞧瞧是否真的亲水。 你大师兄当年没算好,得出一个‘驿马照空,魁罡见煞’,后来果然四处奔波,端的劳苦。” 白启已经不止一次听宁海禅提及更早入门的大师兄,于是好奇问道: “大师兄他干嘛的?” 未曾待在通文馆,便说明是出师了。 作为教头的大弟子,按理来说不该籍籍无名才对。 “捉刀人。他是义海郡有名的捉刀人,姓‘成’,成元龙。 这名字我给他取的,还行吧?” 宁海禅甚为得意。 这位教头很在意些细枝末节,也不知道啥讲究。 “捉刀人?” 白启疑惑。 “你也不想想,八百里黑河,五百里山道,又没有官府衙门,只靠当地的青壮卫队,怎么压得住一窝窝杀不尽的贼匪。 所以便有捉刀人,平时揭郡城的通缉文榜领赏银,偶尔也受村庄的邀请,扫一扫流寇响马,灭一灭成精的妖物。 你大师兄混得还成,义海郡三百来号捉刀人,他排名十六位,也算没堕了通文馆的名头。 哪天你要进城,可以寻他吃个酒,碰上事也能帮个忙。” 等宁海禅解释完了,白明也打酒归来,捎带买了不少熟食肉菜。 白明麻利杀完鱼,洗了洗手,切些白嫩豆腐,灶头烧大火煮滚水。 再把腌制好、又用油煎过一遍的牛角鲳,以及众多配料倒进砂锅。 “算你会吃,晓得最后才放豆腐,可惜差点咸菜,不然汤水里滚上一滚,真是神仙不及吾。” 宁海禅毫不客气倒了一碗黄酒,又夹两筷子鱼肉,吃得津津有味。 外面寒气浓重,里头滚烫吃食,颇有些一家三口人的团圆意思。 “对了,山里偶然碰到一头成精的黑熊,有个四五百年的气候,我随手毙了,取了一颗熊胆泡酒,喏,接着。” 教头大快朵颐的同时,抛出一只青皮葫芦,里头晃荡出清脆声响。 白启稳稳接住,打开塞子一闻,有股喷薄的酒香。 “断刀门的熊胆大力酒,可不如我这个,就算当师傅的,没白蹭你这顿饭。 你没事喝两口,壮一壮气血。 你阿弟也可以浅尝,滋养肝脾,旺盛体力。” 宁海禅挑眉说道。 想不到教头还挺嘴硬。 白启赶忙道谢,心知肚明宁海禅进山杀妖,为的就是这葫芦熊胆酒,不然哪有这么凑巧。 “从明日开始,我就教你打法。” 宁海禅细细咀嚼鲜美鱼肉,眼神掠过白启那具筋肉饱满,日益结实的上好身子骨,露出几许满意神色: “外城的信义街,拢共有十二家武馆,天一亮你便挨个上门踢过去。” ------------ 第六十一章 十二家,打通街 清炖牛角鲳吃得全身暖洋洋,鱼肉、汤水、配菜一样都没剩下。 如风卷残云扫得干干净净,很符合白家兄弟的作风。 主打一个绝不浪费! 宁海禅并未逗留多久,浅尝几口片好的宝鱼,就着一壶黄酒吃完熟食,便就潇洒离开。 只留下那句“明日外城踢馆”的交待。 他本意就是送那葫芦熊胆酒罢了,凑巧赶上这一顿饭。 白启十几年的打渔人生活,风刀霜剑劈头盖脸,没那么容易弥补亏空,养得回来。 所幸这个徒弟运气跟本事都不缺,打到宝鱼、捡得内丹,前者壮气血,后者炼筋膜。 再加上一大葫芦的熊胆酒,足够把根基底子打得扎实了。 “阿兄,你这师傅是好人嘞。” 白明小声说着。 “我知道,开武馆不挣徒弟钱,已经相当于办善堂了。” 白启拔开葫芦的塞子,抿了两口熊胆酒,只这一葫芦就值数百两银子。 经过通文馆的几日,他更加深刻的明白,任何跟“修炼”二字沾边的东西,都不会便宜到哪里去。 寻常的渔民,几口人一年衣食住行最多用不到三十两。 可练家子欲要出人头地,更进一步,所耗费的花销动辄几十上百两。 也难怪在很多人眼里,贱户拜入武馆就是把辛苦钱打水漂。 前期孝敬茶水的银子,只够进门,后面投入跟不上,休想学到真本事。 “还好咱们兄弟俩挣出一条路来了。” 白启揉了揉阿弟的脑袋,略微收拾一下,各自起身回屋。 两人的房间互相挨着,有啥动静扯起嗓子喊一声便能听见。 “内丹熬水,宝鱼吃肉,我这阵过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坦了。” 白启坐在那张下面垫着软和床单,盖着厚实被褥的大榻上,难免有些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要知道,上个月前,他还住在黄泥秸秆茅草顶的土胚房,睡得还是又冷又硬的木板床。 转眼间,人生便大不一样了。 “技艺在手,加持己身,一刻也不能懈怠!努力爆肝,才好进步!” 白启喝了几口熊胆酒,好似醺醺然,满口都是一股清香,跟妖鱼内丹熬出来的汤水很相似。 令他有种冲刷筋肉,洗涤全身的轻盈舒爽。 眼皮轻轻掀起,唤出那张墨箓。 行将突破的技艺,有三门。 入门的罗汉手养练篇。 小成的识文断字。 小成的八段功。 第一样技艺到手时间最短,但胜在有老刀指点,以及练得勤快,进度涨得不慢。 第二样技艺,由于最近看书不少,也是很快要迈进精通层次。 第三样技艺,则是因为下河多,水到渠成。 “也许很快就能多出一门。” 白启沉下心神,注视那张玄奥墨箓。 载沉载浮的一众光团,宛若繁星点点,似要凝聚出一枚极为黯淡的全新技艺。 “已经学到八样……” 他点起油灯,放到床头,继续捧书阅读。 杂乱思绪跟着文字神游八方,飞向黑河县之外的辽阔天地。 …… …… “热腾腾的油饼,吃两个垫垫肚子,省得待会儿出拳没力气。” 宁海禅坐在一条长凳上,旁边是个吃食小摊,卖着面条云吞。 “师傅,真踢馆啊?我听说在武行里头,这样做很得罪人。” 白启几口嚼完吞咽下肚,用余光瞥着街头挂着招牌的第一家武馆。 回山拳! “为师又没让你砸人家的饭碗,闭门切磋而已,交过钱的。 再者,被我宁海禅的徒弟打败,传出去也不丢人。 早个几年前,他们的师傅,输给你师傅,可是黑河县武行值得炫耀的一桩事儿。” 宁海禅仰头喝完面条汤汁,好似心满意足: “还是外城的吃食够地道!这十二家武馆我都拜访过,他们也都愿意卖我一个面子,派出亲传弟子跟你切磋下。 对了,只要有人赢你一招半式,记得给二十两酬谢,跌打药费另算。” 白启咂舌不已,心想教头真是大手笔。 虽然说外城的武馆没啥真材实料,可烂船都有三斤钉,能够立住招牌收学徒的,高低得是摸到二练层次门槛的武者。 倾力培养个撑场面的练家子徒弟,应该不难。 凭借自个儿练筋小成,没学打法的粗浅拳脚,挨个找过去,未必做得到打通街。 “败了,银子归你出,赢了,汤药费我给。 所以,进门之前先想清楚,这条信义街有十二块招牌,你输得起几场?” 宁海禅嘴角噙着笑意,神色认真道: “武行有句话,未学打人,先习挨打。 寻常武馆都是师兄弟喂招对练,难免存了留手的心思。 但我宁海禅教徒弟,讲究一个猛火淬钢,百炼成器,不会慢吞吞的点拨。 对于外城来说,二十两银子丰厚的很,为了吃下这笔钱,他们可不管你是谁。 你要小瞧人,保准吃大亏。” 输一次,掉二十两? 简直是抢我钱! 白启抹抹嘴巴,长长吐出一口气,干脆利落起身迈向回山拳馆: “一条街十二家是吧?徒弟今天话撂这儿,半个铜板都休想从我手上拿走!” 宁海禅低头笑了笑: “果然还是要谈钱,这小子才肯展现平时藏着的峥嵘气。 老板,再来一碗阳春面,没吃饱!” …… …… 【与人对招,使用崩拳,感悟颇多,进度上涨】 【与人对招,使用崩拳,越发纯熟,进度大增】 【与人对招,使用崩拳,纵横开阖,进度圆满……】 半个时辰,快去快回。 从回山拳馆,再到四相武馆、长青门……白启一口气连挑五家! 每次都是快进快出,彼此抱拳行礼摆开架势后,他就一记崩拳招呼过去。 因为未曾学过打法,所以不利于缠斗,容易露出破绽被人抓住。 白启决定善用自身的优势,那就是远胜于外城练家子的练筋层次,通过服用妖鱼内丹、宝鱼血肉养出来的气血劲力! 一招崩拳打天下! 不管什么情况,一出手就是劲力勃发的凶猛崩拳! 对手往往招架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打得横飞出去! “有脑子!武行俗语,拳高不招架,拳低难还手。 你比他们强在气血足,劲力猛,根骨牢固,出拳够快够狠,才有机会连赢,如果被缠住,胜负反而难料。” 宁海禅得知战况细节,很是赞赏,难得夸奖几句,随后再泼冷水: “不过接下来的几家,飞鹤门以身法见长,步伐敏捷,六乘门更是耍棍棒的,不会让你轻易近身,你又该怎么应对?” 跟几个练家子打过后,白启莫名的精神抖擞,胸中那股胆气越来越盛,拳头好像也有力了。 他杀几个泼皮,大多都是水下偷袭趁其不备。 可以说,从未与人正面相争过。 “艺高人胆大,胆大艺更高!所谓练打法,其实就是练胆!敢于出手,临敌不惧!” 白启心头涌现许多道理,书本上看到的只是浅薄那层,终究要自个儿体会才更深。 “不错,一胆、二力、三功夫!阿七,你能清楚这一点,足以说明悟性不凡!去吧,还有七家,看你怎么啃下来!” 见到白启气血激发,脸色涨红,眼中尽是无畏之色,宁海禅就知道这个徒弟有打法天赋,不是手软的角色。 武行当中,素有“眼要明、心要毒、手要狠”的三要说法。 那个“毒”字,指的是果敢善断,发现有机可乘,出招刻不容缓,而非阴险下作之意。 “此道无他谬巧,端在眼毒手快胆把稳……我当年入门两天学会,你头一次开打便想通了,果然类我!” 宁海禅大为满意,抚掌而笑。 ------------ 第六十二章 昔年打渔人,今日座上客 【强身御敌,招架拳脚,金丹大壮功进度上涨】 【如披铁衣,消磨劲力,金丹大壮功进度大增】 【气血狂涌,筋长三寸,金丹大壮功突破小成……】 白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几乎把衣袍浸透。 飞鹤门,六乘门、擒虎门…… 剩余七座武馆,一家又一家挑过去,连番交手之下,几乎将他体内气力榨得精干。 随着胸膛一起一伏,全身筋肉不断地发颤,好似随时都要跌倒。 “打通街,真不容易!还好保住钱袋子,没受损失!” 白启稳住身形,双手抱拳,按照武行规矩,躬身稳稳行了一礼。 尔后,在武馆众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复杂眼神中,昂首阔步走出挂着招牌的开阔大门。 面对剩余的七家武馆,他再次转变打法。 不以崩拳强攻取胜,反而死死守住自身要害,等对手耐心耗尽,主动近身再抓机会。 金丹大壮功,又名劲气铁布衫,悍然发力下,能够把寸寸筋肉撑得鼓胀,起到招架格挡的效果。 白启心想,反正是比拼拳脚,双方都未使用兵器,无需担心受伤见血。 干脆用这种近似缩头乌龟的赖皮打法,硬生生靠着体力过人,磨赢了七名练家子。 “悟性出众者,放在武行里能做亲传苗子,打法思路灵活多变,不靠招式晓得动脑,才真叫稀罕的大材。 就冲你今天打通信义街十二家,练皮大成之前的药补食补花销,为师做主给你免了。” 日头西斜,余晖沉落,宁海禅坐在外边的吃食摊子,眼中的赞赏之色愈发浓重,好似捡到宝了。 从早晨的面条云吞,吃到晚上的烩羊肉汤泡饼,这位教头看似悠闲无比,实则颇为关注战况。 武行有个共识,功夫好未必打法强。 各大武馆门派里,从来不乏拳脚精熟,交手经验却很欠缺,遇到强敌就栽跟头的亲传弟子。 所以才会细分出养、练、打、杀四种门道。 “多谢师傅。” 白启抽出长凳坐下,缓缓地调匀呼吸,这才开口说话。 他连战十二个淬炼劲力的练家子,着实累得不轻。 若非这些日子,依靠妖鱼内丹、宝鱼血肉填补亏空,把体魄筋肉锻炼上来,未必撑得住一轮轮交手。 “打法就是善用优势,以自己的长处,去攻对方的短处。 胆大,气壮,心灵,把握这三点,就能屡屡取胜,养出气势。” 白启灌了一口苦到发涩的粗劣茶水,看向满脸赞许的教头做着总结。 “很好,你对打杀的悟性,远在养练之上。” 宁海禅给自家徒弟点了一大盆烩羊肉,抬手推过去,颔首道: “你须记住,养和练是打根基,乃树之根本,扎得够深,方可茁壮成长。 打和杀,则是枝叶,茂盛如盖,才好遮风挡雨。 只会养练,花拳绣腿,只会打杀,到老成空。 你大师兄打杀还成,养练不够精,所以这辈子也难有啥大成就。 你要吸取教训,务求圆满。” 白启饥肠辘辘,绷紧的心神一松,只觉饿得两眼发昏: “师傅,打法靠跟人交手,练胆练力练功夫,杀法又该怎么整?” 瞧着狼吞虎咽的年轻徒弟,宁海禅眉锋一扬,咧嘴笑道: “杀法比打法简单,尸山血海滚一遭,你就成了。 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河,还怕没练手的机会。” 大口咀嚼羊肉的白启一愣,总感觉这话从师傅嘴里说出来,有股子腾腾凶气。 再联想到老刀说教头常常进山,估计方圆五百里的成精妖物,应该很难过上什么安稳日子。 “对了,你练得那门养生功,好像还能入眼,但有些残缺未全。 不妨给我过过目,兴许能够从得真楼里,寻出全本。” 宁海禅随口说道。 “好嘞。” 白启埋头喝汤。 …… …… 吃个半饱,回到通文馆,泡了一通热水澡,白启才觉得缓过一口气。 坐在浴桶里面,强忍着那股太过舒服产生的困意,他沉下心神,唤出墨箓。 【技艺:金丹大壮功(精通)】 【进度:75/800】 【效用:体如铁板金钟,不惧重物捶击】 “真是一门挨打的好功夫!” 白启深深呼吸,皮肉下面的筋膜鼓动,好似灵活的小老鼠四下窜动。 本该柔软的肌肤使劲摩擦硬木,仿佛挠到痒处,竟有种异样的舒爽。 这还只是他用三成力,倘若使出十成,腰背胸腹几如铁板拧成大块,钢丝刮擦都未必留得下痕迹。 尤其金丹大壮功突破之后,筋膜再长三寸,气力越发强悍。 再与人交手,寻常的练家子,未必受得住一拳。 “不晓得宁师能否补全后续,把这门养生功提升一番。” 白启对此充满期待,洗去一身臭汗,穿好那身通文馆的干净衣袍。 他正打算回二仙桥的宅子,不曾想鱼栏的伙计,持着一份帖子守在外边: “少东家想请七哥前往东来楼,已经备好酒菜等了。” 鱼栏的少东家? 也就是杨泉之前讨好巴结的那位? 何文炳的儿子,何泰? 白启念头转动,笑着接过那份请帖,让伙计带路。 东来楼是内城头一等酒家,以做全鱼宴闻名黑河县,乃是大户人家订席面的首选。 此时大堂人满为患,吃饭的食客来来往往,显得颇为嘈杂吵闹。 “这位是东市铺子的白七哥,我家少爷请的贵客,可别怠慢了。” 鱼栏的伙计朝着小厮说道。 “请上二楼。” 跑堂的毛巾往肩上一搭,躬身弯腰主动领着白启上去。 “白兄弟,你真是难请的大忙人,我相邀好几次了,今天方才有幸一会。” 登上二楼,绕过山水屏风,里面就要清静许多。 两桌酒席摆开,七八位年轻人围拢谈笑。 有男有女,衣着不俗,打扮光鲜,岁数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六出头。 其中还有几张熟面孔,断刀门的邓勇,天鹰武馆的韩隶。 起身招呼的那位锦袍公子,便是鱼栏的少东家何泰。 他从未见过白启,却显得很热络,好像老朋友一样: “柴市的宋二公子,神手门的亲传,练筋小成。” “火窑的黎小哥儿,他爹是锻兵铺子的掌柜,黑河县多少刀剑,都从那里出。” “天鹰武馆的少馆主,韩隶韩兄弟,在场属他功夫最高,二练入门,虎父无犬子!” “神手门的祝小姐……” 鱼栏少东家何泰逐个介绍,似乎跟谁都挺熟悉,可见也是长袖善舞,极有手段。 “鱼栏、柴市、火窑这些出身的,再加上韩隶这种老爹开大武馆的,坐一桌。 像邓勇家里做私盐,卖咸鱼,虽然富有却没有足够的地位,比不了垄断百业营生的米饭班主,只能去另一桌。 同在二层楼的雅间,却也能分出上下,啧啧。” 白启并没什么拘谨意思,脸上带着温良笑容,配合那身显出挺拔身形的利落行头,完全不似贱户出身的打渔人。 比起旁边长相平凡,全靠衣装的何泰,更像少东家。 “来来来,白兄弟,你坐这里,你可是稀客。 何家大郎摆了好几次宴,每每都说要请白兄弟,却每每都落空,让我们笑话了好一阵子。” 柴市的宋二公子说话和气,却有些绵里藏针。 无非暗示白启架子大,何泰面子薄,请不动人。 “刚入通文馆,宁师督促得紧,不敢四处吃酒作乐。” 白启大大方方坦然坐下,把教头抬出来压一压这些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 如此场合,其实比的就是谁爹厉害,谁靠山硬,别的都不顶用。 他能上东来楼的二层,乃至于挨着几位少东家,无非是沾宁海禅的风光。 换成打渔人白阿七,这辈子都难踏进这里半步,更别说落座了。 “通文馆可不是寻常地方,宋二郎,我记得你还想过拜师,最后没成来着。” 何泰脸色微沉,不咸不淡还了一句。 “哈哈,两位都是想进通文馆的,如今教头的弟子当面,怎么还不敬一杯酒,趁此机会灌醉白兄弟,一解心头之恨。” 天鹰武馆的韩隶出来打圆场,他武功最高,又是熊鹰虎豹四大高手之一,韩扬的亲儿子。 论及地位和实力,都稳居两桌人中的首位。 “运气好罢了,蒙得梁伯引荐,论及真才实学,如何比得过诸位。” 白启主动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甚是爽快,让其他人看得一怔。 这个小聚会也曾接待过家境贫寒,突然得势的穷苦少年。 头一回来,多半都会束手束脚。 原因无他,出身局限见识。 自己底气不足,面对这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哪能正常交流。 像白启这种登楼之后,说话谈吐从容自若的底层打渔人,可说绝无仅有。 “咱们敬白兄弟一杯!” 何泰起头,众声附和。 接下来就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白启正好没填饱肚子,这时候补一补,边吃边听,颇觉轻松。 这些公子哥儿,大户小姐不用操心温饱。 所以提及的话题,大多为习武练功、各家买卖,以及日后的期盼憧憬。 其中出现最频繁的一个词,乃是“义海郡排帮”。 ------------ 第六十三章 浅水不养蛟龙,东来楼中百态 酒过三巡,除了几位过来作陪的大户小姐,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 那位柴市的宋二公子眼神惺忪,对着白启说道: “白兄弟,我等真真羡慕你,能够拜入通文馆,做教头的徒弟。 咱们生在黑河县,想要闯进义海郡,实属不易。 小地方的风光,终究比不得城里混出名堂,光宗耀祖,让人向往!” 白启嘴角一扯,这些公子哥儿眼高于顶,从来没把裤腿沾泥巴的贱户当成人。 天天大鱼大肉,衣食无缺,有着仆从杂役服侍打理,还在抱怨得到不够多。 殊不知,他们所过的日子,已经是常人当牛做马好几代都求不来的盼头。 “全世间的好处便宜,都给你占干净得了!” 白启暗自腹诽,面上毫无表情,只是伸筷夹菜,埋头吃喝。 这一桌席面估摸着挺贵,摆着两盘宝鱼做食材的美味佳肴。 没个百把两银子应该下不来,岂能浪费。 “义海郡藏着多少地头蛇?手段厉害的狠角色扎堆,哪有这么简单站稳脚跟。” 何泰摇晃着手里的酒杯,感慨道: “别看你我在黑河县威风的很,进到大城里头,别个未必晓得你是谁。 三籍六户,哪天若能脱户入籍,才算做了人上人!” 那位神手门的祝小姐颇为秀气,掩嘴轻笑: “黑河县三大家里,就属鱼栏跟排帮关系最近,何家大郎还烦恼什么,奴家可曾听说,你爹准备了一份厚礼,打算送你进城,领个税吏的差事。” 此言一出,本来有些冷场的聚会立刻热闹,就连另一桌那些插不上几句话的富商子弟,也有些人腆着脸厚颜掺和进来,开始吹捧。 “少东家门路真广!税吏可是肥差,每年下乡征收各县,去哪里都能当大爷,被人好生捧着!” “我听亲戚讲,升迁顺利,有望跟着道官做个童子,学到几手方术、法术。” “啧啧,这可了不得,搞不好以后就是上三籍了,登不进道籍,入个贵籍,也扬眉吐气!” “少东家日后飞黄腾达,切莫忘记我等……” 霎时间,何泰就成了场中瞩目的焦点存在,如同众星捧月。 适才还因为是通文馆弟子被众人讨论的白启,立刻变得黯淡无光。 即便隐隐占据头把交椅的天鹰武馆韩隶,闻言也不由地露出惊讶的神色,侧身靠近过去。 要知道,进城容易,扎根却难。 倘若能在义海郡谋个有前途的差事,像是排帮的舵主,或者官府的税吏,日后便能被人叫声“老爷”了。 “祝家妹子莫要瞎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哪能往外乱传,大家不要起哄。” 尽管何泰如此说着,可嘴角根本压不住上扬的弧度。 遮遮掩掩欲语还休的样子,反而更加坐实祝家小姐的说法。 顿时,鱼栏少东家那张普通的年轻面皮,莫名显得气质出众,好似浮现出一种名为“锦绣前程”的异样光辉。 “渔民的子女想上岸置办田产,脱掉贱户之身,东家的后代,则盼望进大城当老爷。 人心不足,各有活法。” 白启毫不关心,默默起身让出座位,端着酒杯走到另外一桌: “勇哥,明后两天鱼档开张,记得过来捧场。” 断刀门内受人尊敬的邓勇,此时完全挤不进这场聚会的中心位子,只能充当捧哏接话,活跃气氛的小角色。 看到上桌的白启主动答话,他眼中掠过一丝感激: “我必定带着断刀门的一众师弟,给小七哥你好好贺声彩! 昨儿还耳闻你连着打上一箩筐的宝鱼,日赚六百多两,震动整个东市!” 白启微微一愣,旋即展现满意之色。 他大清早就跟着宁海禅出门,的确还不知晓,梁三水究竟给自个儿的渔获,折算多少银子。 而今一听,确实厚道! 一大箩筐的宝鱼虽然不少,约莫有个八九条,可分量都很一般,上称差点意思。 加上其他的好货,刨去抽成,能得五百两算是赚的。 没想到还能远远超出! “真要感谢水哥照顾。” 换成以往的白阿七,听到六百多两雪花银,必然激动无比。 可经过通文馆的打磨锻炼,他当即就换算成堪堪只够十天的练功所需。 于是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勇哥,这几位少东家、公子哥儿,咋都盼着闯进义海郡? 以他们的身家,买个大城的宅子不是随随便便?” 白启压低声音悄然问道。 “唉,小七哥你有所不知。 县上三大家,以及各座武馆,都是六户之身。 并不免税,也不免罪的,只能坐轿子,不可用马车,进衙门要下跪,见官员要磕头。 打个比方,像过阵子从郡城来的税吏,职位说大不大,可若惹恼他们,串连起来给你栽个抗法的由头。 没有往上的关系,当即就落个罪名,难以洗干净。 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邓勇家里贩卖私盐,常常跟郡城小吏打交道,最晓得里面的门道: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便是此理。 唯有靠着鲸吞义海的排帮,或者依靠龙庭的官府,才可不被轻易拿捏。 三大家能够掌握黑河县的百业营生,没人觊觎,正是因为他们各自有大城的路子。” 白启手指摩挲酒杯,琢磨出味道来了。 正如古代成为乡绅之后,下一步就是考科举,挣功名。 龙庭治下的赤县神州,这些少东家们,一门心思想要扎进义海郡,并非为了谋生路。 他们所求的,乃通往更上层的渠道,以及更高一等的权力。 长久窝在黑河县,撑死了也就一练二练的好手。 即便有些天赋资质,大概很难突破三练。 看熊鹰虎豹这几位就知道了。 浅水养不出蛟龙。 宁海禅那般的人物、通文馆这样的地方。 出现在黑河县,本身就很反常。 “郡城不好混,排帮鲸吞义海,势力之大,几乎涵盖怒云江上下游,麾下高手如云。 黑榜中人,足足占了半数!衙门更难进,那些道官眼高于顶,勘验资质严苛无比……” 邓勇长吁短叹,他家底还算厚实,当然也起过进城闯荡的念头。 只可惜现实残酷,放在黑河县尚且够看的私盐贩子出身,丢进茫茫义海郡,几如小鱼小虾误入大江,压根翻不出浪花来。 “七哥你倒是不用操心,若能从通文馆出师,大城肯定有你一席之地。” “为何?” 白启眉毛一挑,起了兴致。 “教头,他在义海郡……名声也不小。” 邓勇答得含糊不清,像是有啥忌讳。 “那块匾么?” 白启心下想到初次登门拜访通文馆,所看到的场景。 黑底金漆,独角狮头。 中间走着“义海藏龙”四个大字! “但愿是好名声,而非凶名声……” 白启心头一紧,隐约感觉不对劲。 宁海禅瞅着也不像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主儿。 没道理会惹出什么天大祸端,让我这个做徒弟的跟着遭殃吧? ------------ 第六十四章 开张大吉,四方来贺 一次聚会,一顿酒菜,足足吃得快上三更天才停歇。 反正黑河县没什么宵禁的规矩,这帮公子哥儿自然是尽兴而归。 临散场的时候,那位柴市的宋二公子好似无意提及: “我听说炭坊有个林老六,他不长眼得罪过白兄弟?” 白启微微一怔,自从妖鱼帮他解决掉杨泉祸患,教头出手压住杨猛。 他心底那份小本本上的人名,就剩意欲买他阿弟为奴仆的林管事了。 本想着啥时候练筋大成,趁夜套麻袋打闷棍,好生教训一番。 至少也得叫这厮卧床不起半年左右,才算解气。 结果一直没能腾出手。 白启收起嘴角噙着的温良笑意: “是有些过节。怎么,二公子打算做和事佬?” 宋二公子喝得不少,张口喷出浓烈的酒气: “哪能,手底下没规矩,惹恼了白兄弟,就该罚! 早几天前,我便跟父亲讲过,夺了他的管事位子,打发进山砍柴。 这厮吃不得苦,前日传来消息,采药跌崖摔死了,尸身刚刚找到。 白兄弟,真是对不住,我还打算将他绑了,上门负荆请罪,任由你发落……” 目光从搭在自个儿肩膀的那只手挪过,转到宋二公子神色随意的语气上,白启忽地一笑,好似释然: “人死账清,恩怨就算了了,难为二公子这么上心,真真过意不去。” 宋二公子摆手,大喇喇说: “应该的,岂能因为奴才办事不力,坏了咱们的交情。” 似是醉意上涌,这位柴市二公子下楼的脚步都有些踉跄,小厮赶忙上前搀扶着,让楼外等候的伙计背送回家。 “白兄弟,以后每月记得都过来聚一聚,闭关练功难免憋闷,还是要散散心,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被众人吹捧到飘飘然的何泰,望着站在东来楼门口的白启,笑声爽朗道: “你是从鱼栏出来的,虽然说改了户,但不妨碍咱们多亲近,多走动。 我对东市铺子的阿水很器重,早就想要提拔,即便没有鬼纹鱼的孝敬,管事空缺也该给他。” 白启嗯了一声,颇为和善: “我有今天,多亏梁伯照顾,一直很念水哥的情分,水哥能扬眉吐气,想必也惦着少东家的大恩。” 何泰满意地笑了笑,自个儿专程打听过,白阿七这人很重情义。 大田湾的长顺不过舍了一碗米,他就愿意出手摆平王癞子。 与其像柴市的宋其英那样刻意拉拢,不如拿捏软肋,从梁三水入手。 这一招,是从老爹何文炳那里学来。 叫做“以恩诱之”。 “七哥,鱼档开张定要知会一声,我好前去捧场。” 邓勇最后抱拳告别,他可没柴市、鱼栏两位少东家的排场,披着夜色孤身离开。 转眼间,闹腾喧嚣的东来楼门口,只剩下白启一人。 他抬头望了眼高挂的大红灯笼,笑声莫名放开,让正在关门的跑堂有些惊愕。 这位客人喝醉撒疯了? 白启一边笑,一边往外城走。 曾几何时,柴市炭坊的林管事,是压在自个儿心头的一块大石头。 没想到去的这么容易,甚至无需动手。 有拉拢心思的柴市宋二公子,就已经料理妥当。 夺掉管事身份,将其打入尘埃! “杨泉像条哈巴狗似的,讨好攀附的少东家,跟我称兄道弟……通文馆的名声加持下,我就像换个人一样。” 白启脚步平稳,行过冷清的长街,再次感慨人情冷暖的变化之快。 他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头也能如雷贯耳,传遍八百里黑水河。 …… …… 翌日,白家兄弟起了个大早。 白启劈柴,白明烧水。 两口大木桶热气腾腾,他们钻进去打皂洗澡。 渔民整天泡在船上、码头,去鳞刨腹,处理内脏,难免沾染鱼腥味。 久而久之就腌入味了,很不好弄干净。 幸好白启待在通文馆药浴几次,气血渗透全身筋膜,将其冲淡,近乎于无。 否则昨晚的东来楼聚会,搞不好还要被公子哥儿嫌弃,闹出些不愉快。 “阿兄,今天鱼档开张,肯定好多人来吧?” 白明泡在热水里,使劲搓着身子。 “梁伯,水哥,断刀门的邓勇,通文馆的话……宁师必然不会掺和,刀伯可能会到场。 还有虾头和周婶,长顺叔他要帮忙操桨驾船,估摸着十几号人。” 白启身子结实,高出木桶一截,瞅着没那么黝黑的细嫩皮肤,手掌脚板脱落的老茧,啧啧道: “还得是钱养人,这才过去多久,就完全不像被风吹日晒的打渔人了。” 半晌后,两兄弟擦拭干净,穿戴完毕。 白明是从成衣铺子订制的棉服,厚实保暖,戴着顶毛绒绒的帽子,只露出张小脸,颇有几分唇红齿白的好模样。 白启则换上通文馆的行头,黑色直襟的劲装袍服,束腰带,穿长靴,加之宽肩阔背大长腿的骨架子,衬得极为英武。 各自的卖相都不差! 辰时过半,东市铺子门口人头攒动。 伙计、力工,打渔人,还有凑热闹的乡民,竟然一窝蜂聚在码头。 黑河县外城的贱户,没啥玩乐,赶集、庙会就是最大的节目,平时难得看到这么多人。 今天格外欢腾,是因为短短两月不到,从打渔人摇身一变,成为鱼档老板,白七郎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落到众人耳中。 他的生意开张,自然是谁都想过来,瞧一眼这位黑水河打渔人里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究竟长得啥模样。 梁老实吃了几条银沙鲤,腿脚又利落些,没缩在摇椅上: “阿七身板越来越好了,啥时候想成亲了,让三水给你张罗。” 白启眼角抽动,他才什么年纪就要被催婚? 赶紧祸水东引道: “水哥还没成亲吧?黑河县好人家这么多,梁伯你多关心下,争取早日抱孙子。” 果不其然,梁老实的火力转移,怒瞪梁三水: “我找了多少媒婆说和,这混账一个都没瞧上!” 梁三水正捂嘴偷笑,眨眼就被老爹呵斥,立刻摆出张苦瓜脸。 寒暄一阵,等到巳时。 白启带着阿弟白明,大步走到摆好的香案面前。 上面红烛、瓜果一应俱全,算是比较郑重了。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羡慕、嫉妒、钦佩……各色目光混杂,交织于手捏三炷香,对着黑水河躬身敬告的白启身上。 “真了不起!” “年纪轻轻就开了一家鱼档!” “长顺他们都把船并过去了,能免摊位抽成哩!” “这么好?我赶明儿也跟着阿七混得了!” “别个不一定肯要你……” 众人交头接耳的时候,吹吹打打的喧闹声浪倏然盖过来。 邓勇带着一帮断刀门的师弟们,腰悬皮鼓,口中喊着“白记鱼档,开张大吉”,人声鼎沸,就差舞龙舞狮了。 隆重程度,堪比过年! 另一边,像是鱼栏的少东家何泰,柴市的二公子宋其英,天鹰武馆的韩隶、神手门的祝小姐,皆是鲜衣怒马,驰骋而来。 他们身后跟着大帮随从,清一色的衣衫鲜亮,气派阵势惊得乡民蜂拥散开。 “白兄弟!今日你的鱼档开业,我等前来祝贺!” 何泰略一拱手,人流往两旁自动分开,生怕挡住少东家的道路。 “太朴素了,怎么不宰三牲?昨日有七八个猎户合力打了一条野猪,干脆给白兄弟你送来,好生祭一祭龙王爷!” 宋其英大喇喇道。 “宋二公子要显摆,还是等过阵子的庙会吧。” 祝小姐掩嘴轻笑,明眸划过比昨晚更加英挺的白启,颇有几分赞许。 渔民当中,竟也有这般拔尖的人儿。 诸多穿粗布麻衣的乡民,望着那些满身富贵气的公子哥儿,不禁自惭形秽,埋低脑袋。 可心里头又念叨: “白阿七啥时候有这么大能耐了?跟大户家的少爷搭上关系了……” 眼见乌泱泱一大片人越聚越多,梁老实赶紧提醒道: “阿七,该出船下河了,免得耽误吉时。” 白启朝着四周拱手,鼓气发声,洪亮有力: “感谢各位父老乡亲,过往伙伴前来祝贺,小小鱼档开业,本不值得一提,多亏朋友捧场。 咱们都在黑水河讨生活,靠着龙王爷赏饭吃,今日敬告上苍,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 第六十五章 鱼群赶潮,浪里白蛟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这般好的彩头,引得众人纷纷鼓掌。 大冷天捏着折扇的宋其英不由夸道: “白兄弟真是胆气粗壮,对着百人聚众竟丝毫不怯场。” 祝小姐也附和着道: “白七郎有本事哩,怪不得能得教头青睐。” 坐在东市铺子门口的梁老实跟通文馆的老刀,这俩年纪凑在一起百余岁的大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 “阿七如何?我这双老眼看人没错吧?” “那是,少爷挑好的徒弟,能有差的?”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望向人群当中拱手而立的白启,各有欣慰满足之色。 亲眼瞧到赏识的后辈,步步攀登,出人头地。 感觉也很不错。 “阿弟,帮我拿着。” 秋意深重的大冷天,白启脱去外袍中衣,踢掉长靴长袜,再把裤腿扎紧,大步朝着码头走去。 “真是一身好皮肉!” 天鹰武馆的韩隶两眼放光,率先赞了一声。 他父亲乃是熊鹰虎豹之一,本县鼎鼎有名的高手。 作为日后的接班人,韩隶眼界和功夫都不差,自然瞧得出白七郎这身筋骨出众。 “可惜了,当时梁老实求上门,应该替父亲答应才是。 宽肩阔背,厚实匀称,挺拔有力,顶尖的亲传苗子!” 断刀门出身的邓勇亦是发出类似感慨: “师傅没去赴会就好了,真要收下来,教头也抹不开面子抢徒弟。 好好调教,说不定养得出龙马合一的身子骨!正好配合本门的龙虎连环捶!” 武行里头,常常把脊背叫做“龙”,双腿称为“马”。 胸背上宽,腰胯下窄,拧合有力,是天生练打法的好材料。 具备“龙脊”,行得“马步”。 这种就叫“龙马合一”! 极为适合腿法、身法的练习,往往事半功倍。 尤其练骨这一关,也过得非常快,几乎没有瓶颈可言。 “这白七郎,确实一身好皮肉。” 神手门的祝小姐别过脸去,眼睛余光却止不住往河岸那边飘。 她口中所说与韩隶分明一样,给出意味却大不相同。 呼! 白启精赤上身,浑身气血滚动散发热力,驱散黏过来的湿寒气。 双脚踩着冰冷的河水,面对等候多时的长顺叔,以及几个过档的帮手,话音嘹亮: “出船!下河!打渔!” 根根绳索被解开,十几条木桨奋力划动,几条为首的乌篷船并成一线,后面缀着舢板,于众人的目光中,驶向一丛就近的芦苇荡。 东市码头地势高,加之河面开阔,大伙儿运极目力都能瞧清楚。 围拢看热闹的打渔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乏个中好手,纷纷感到疑惑: “那地方能藏着大鱼?我前几日来来回回,撒网筛过五六遭了。” “我估摸着水不深,小鱼小虾可能不缺,好货难上。” “白七郎眼拙了,也露怯了,鱼档开张,怎么也该去一趟迷魂湾。” “他不是以打宝鱼闻名东市么?这一趟若不弄几条,恐怕难以下台……” “你懂什么,也许早就把渔获准备好了,谁家不都是这样。” “外行话了,水浅没鱼的地方,再怎么动手脚,也凭空变不出大货……” 见着众多乌篷船穿梭在芦苇荡下网,人群里当即升起嘈杂吵闹的议论声音。 所谓鱼档开张走的流程,无非是摆香案祭龙王,出船下河撒网捞鱼。 捕的大货越多,斤两越足,就代表日后的生意越兴隆。 为此,不少鱼档甚至会提前在晚上抛投饵料打重窝,把鱼群聚拢过来,免得第二天颗粒无收,脸上无光。 可白记鱼档这番操作,委实叫人看不懂。 那么浅的芦苇荡,下网能捞到什么? 只是未过多久,这些质疑统统消散,戛然而止! “啊?这?怎么可能!该不会有人在水底下放生吧?” 所有人紧紧盯着的芦苇荡,忽然搅弄出好大动静。 好似几十上百条鱼扑腾水花,掀起波浪,弄出哗啦啦的剧烈响动。 “好多鱼!” 有孩童手舞足蹈,雀跃喊道。 即便隔得很远,可在白天的日头照耀下,仍然看得见粼粼闪光。 那是众多大鱼的细鳞反射,晃得众人眼花! “龙王爷庇佑?白七郎有龙王爷庇佑啊!” 这年头,每当违反常理的事情出现,大家往往将其归咎到怪力乱神上。 快要入冬的时节,绝对不可能依靠打窝引来大股鱼群,争先恐后钻入大网。 哪怕再厉害的打渔好手,也难做得到! “莫不是在做梦吧?我出船这么多次啥场面没见过,可这……” 长顺叔站在一艘乌篷船上,看得两眼发直,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 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上等好货,一条紧挨着一条,使劲往他们这里游,恨不得自个儿蹦跳进鱼篓。 这哪里是打渔?根本就在捡钱! “坏了,制饵的时候怕不够分量,让阿弟多下料,他一口气采了五滴血,效果好过头了!” 白启眼皮跳动,这才半刻钟不到,鱼群快要堆成山了,长顺叔跟几個伙计忙活到气喘吁吁,好像也捞不完。 “早知道赶海术如此生猛,我就悠着点了。” 长顺叔当渔民十几年,从未像这样爽快过,每次收网都是满载入船,重到险些提不上来。 有个伙计不敢置信,捉着一条价值二十两的虎头鲃,抬头看天: “我滴个亲娘!七哥真有龙王爷保佑啊!” 长顺叔立刻瞪了一眼: “赶紧干活儿!白花花的银子落进口袋,还恁多废话!” 大家欢天喜地的捞鱼,河面无风掀起一道浪头,却是水下有大货挣扎,要脱出布下的渔网。 一抹金光隐隐闪烁,映入白启的眼帘: “是那条金虹鳟!好像长得更大了!之前看走眼,至少二十来斤!也馋这香饵被勾引进网了!” 他心下大喜,当即抄起木桨,驾船顶开蜂拥的鱼群,奔向心心念念的极品好货! 俗话说,一斤鱼十斤力! 这条金虹鳟分量很重,折腾出来的动静更是不小。 水浪一波接着一波,直似暴雨劈头盖脸,尖牙利齿快把细密坚韧的丝织渔网撕扯咬烂。 “摄食凶猛,好斗争掠……鱼相录还真没说错,可惜,遇上我这个黑水河天字号的打渔人!” 白启毫不畏惧,划得更快。 练筋小成的强悍气力,岂能擒不住一条二十斤的宝鱼? 更何况,还有打渔和八段功两样技艺加身! “还想咬我?” 白启驾船赶到,正好碰见金虹鳟钻出渔网,这畜生见到有人挡路,纺锤形的鱼身弹跳一跃,顷刻冲出河面,如同掠食般扑来。 他立足于船头,气血刹那运转,带动大块筋膜伸缩鼓胀,迸发凶猛的劲力! 五指攥紧,一拳砸落! 直接把金虹鳟打得昏头转向,重重跌回黑水河! 哗啦! 又是一道水浪炸开,震得乌篷船摇摇晃晃。 “这时候再逃?晚了!” 白启跳进水下,依靠着潜行江河的技艺效用,猛地像利箭蹿出,游得比金虹鳟还要快上三分。 …… …… “白兄弟的水性,真真是不可思议……” 何泰张大嘴巴,他身为鱼栏少东家,没少见过泅水钻浪,如履平地的好手。 可像白启这种赤手博浪,好似蛟龙翻江的生猛人物,的确是头一回瞧着。 “我要是落水底下,怕不是他的对手……” 二练入门的韩隶眼角抽动,这白七郎入水之后,远比陆地上厉害。 若是给他一口短刀,只怕自个儿都要被抹了脖子。 约莫半柱香,长顺叔操持的乌篷船跟舢板缓缓靠岸。 其他人却毫不关心,一双双眼睛只盯着恢复平静的黑水河。 哗啦! 鸦雀无声的静谧不知持续多久,终于被打破。 发丝淌落水珠,好似晶莹碎玉,一条蛟龙似的矫健身影倏然浮起,双手抱住不再挣扎的金虹鳟,高举过头。 日头之下,鱼鳞如金箔烁烁放光,照得众多打渔人眼红发酸。 “好个浪里白蛟!” 东市码头不远处,着天青衣袍的宁海禅盘坐在树冠。 听得如雷般的欢呼轰然传来,他起身一笑,转瞬掠走。 ------------ 第六十六章 一千两,白老爷 头戴貂皮帽的老刀剥着干脆炒花生,嚼得津津有味: “阿七活像是蛟龙转世,竟能赤手空拳,捉住二十来斤的宝鱼!” 纵然练筋大成,举手投足有个七八百斤力道的好手。 真要下水,一身战力顷刻去掉大半,难以施展出来。 尤其这条金虹鳟本就凶猛,摆尾能够掀起浪头,可见不凡。 再养个一甲子,恐怕就可以蜕变成灵,化身鱼王了。 “如此厉害的水性能耐,八百里黑水河,够他纵横来去了。” 梁老实极为快慰,赶忙起身走向后院。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把那坛给三水娶婆娘用的十年陈酿取出来,咱们喝几杯!” 老刀搓搓手,哈哈笑道: “那你儿子成亲咋办?” 梁老实头也不回: “我再重新买一坛埋进去。” 等到白启走上河岸,东市码头人群聚拢,好似乌泱泱的浪涛汹涌,纷纷都想凑上前,亲眼目睹那条金虹鳟。 几十斤重的大鱼,历年来也不是没被网上过,不算极其稀罕。 可这么有分量的宝鱼,的确是东市码头开埠头一次见! “白七爷身手真真了得!” “满满当当的几艘乌篷船,该卖多少钱啊?” “日后若是每次下河,都有这样的收成,不敢想……” 对于有能耐的人物,乡民往往最是服气。 如今看到白启鱼档开业,不仅头一炮打得震天响,而且还亲自下河,捉来二十斤重的大宝鱼。 原本那种因为年纪小,不自觉生出来的轻视,瞬间荡然无存,逐渐转为实打实的钦佩之情。 “水哥,叫几個伙计帮忙上称。” 白启长舒一口气,浑身湿漉漉的水珠蒸发,形成丝丝缕缕絮状的烟气,笼罩着各处。 乍一看好像蛟龙吞云吐雾,更显出几分神异,让那些乡民眼中更是升起一份莫名的敬畏。 好似真信了,打渔人白阿七有龙王爷庇佑。 否则,怎么能短短两个月就长这么大的本事? “好嘞!年底清点渔获账目,咱们东市铺子肯定夺魁了! 二十斤的金虹鳟,应该是黑河县的头一份!” 梁三水喜不自胜,连忙招呼起来。 虽然说鱼栏操持各类营生,但还是以打渔为主,哪家铺子打上足斤足两的好货,也算管事的一份业绩,有望得到奖赏。 被折腾到力竭的金虹鳟装进大鱼篓,吊起称重。 外三层里三层的乡民、渔民无不屏住呼吸,等待结果。 梁三水亲自过手,摸着金箔也似的细密鳞片,啧啧赞叹: “好皮毛,真是好皮毛,若再大一些,有个小百斤,剐下来能送去火窑做身内甲了。” 火窑主营烧瓷、挖矿、锻兵,东家乃是六户之一的匠户,领着义海郡官府衙门的正经差事。 虽然来到黑河县的时日不长,却隐隐已有踩下鱼栏、柴市,稳坐头把交椅的势头了。 “二十二斤,正正好。” 梁三水过完称,大声朝着周遭说道: “今年黑河县的好货,当以这条金虹鳟为第一了!” 此话好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惊起众多乡民的七嘴八舌,个个都在关心能卖多少银钱? 二十斤的大鱼值几千文,更遑论二十斤的宝鱼。 那些武馆可舍得花钱了! 给出的价绝对不会低! “白兄弟,你这身水性别说黑水河的打渔人了,二练破骨关的好手也比不了。 非得练皮大成,水火仙衣的高手才能较量。” 何泰越众而出,赶忙捧了两句,眼睛牢牢黏在那条装进大鱼篓的金虹鳟: “今日白记鱼档开张大吉,引得鱼群赶潮,这是龙王爷降下恩赐。 作为鱼栏的少东家必须送上恭贺,沾个彩头。 我愿出八百八十八两,买得这条宝鱼!” 八百八十八两? 这是多少银子? 嘈杂闹腾的东市码头被压得一静,众人面面相觑,好像都被少东家报出的天文数字震慑住,而后才有窃窃私语悄摸摸响起, 要知道,寻常渔民风雨不误,整年辛劳出船下河,落袋二十两已经算富裕。 “八百八十八两……我滴个乖乖,打渔几辈子才赚得到啊?” 有人咂舌问道。 “也没多久,不吃不喝,四百来年吧!” 善于算数的好事者给出回答,立刻引发哄笑。 活够四百年,那不得是飞天遁地的神仙中人。 谁还打渔啊! “且慢!这种好事岂能让少东家你专美于前,我正要熬炼筋肉,完成金肌玉络。” 宋其英从旁杀出,拦住何泰: “何大郎,你不妨做回善人,将它让给我享用。 改日一练大成,我去东来楼摆一桌酒,请大家吃个痛快。 我也不压白兄弟的价儿,拿出九百两,求这条金虹鳟,皆大欢喜如何?” 何泰面色一沉,他跟宋其英谈不上仇人,只是性子不合,总喜欢互相拆台。 “可惜,好一条宝鱼。” 瞧着针锋相对的两位少东家,天鹰武馆的韩隶,默默松开攥紧的手掌。 他已经二练入门,正在打磨骨关,对于弥补体质虚弱,强固气血筋肉的大宝鱼,需求没有那么强烈。 祝小姐看热闹不嫌事大,掩嘴轻笑: “一家八百八十八两,一家九百两,都不是小数目,白七郎可想好了没? 可惜奴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不然也跟凑凑趣儿。” 瞅着斗鸡似的何泰跟宋其英,白启还真有些为难。 一个是鱼栏的少东家,一个是柴市的二公子,这条金虹鳟俨然上升到面子问题。 给谁都要开罪另外一个。 “一千两!小七哥,我邓勇出一千两! 家师过几日五十大寿,我正愁想不出合适的贺礼。” 邓勇突然上前,抱拳拱手: “眼下想以千两之资,购这条宝鱼摆桌好宴,为家师祝个生辰!” 周遭围过来的乡民已经麻了,以他们的眼界根本无法理解,千两银子到底是个啥概念? 内城的两三套大宅? 买好多婢女日夜服侍? 顿顿吃大肉如同过年一样? 努力想了想,脑袋里只能冒出一个词。 老爷! 在他们看来,只有老爷才能日入千两,过得娇妻美婢伺候的神仙日子。 白阿七! 他成白老爷了! “咱们鱼档打开门做生意,一切都按规矩来。 两位少东家对不住了,价高者得,这条金虹鳟只能给勇哥了。” 心知邓勇是出面解围,白启顺着台阶往下走,对着摆出龙争虎斗架势的两人爽朗笑道: “今日渔获大丰收,宝鱼并不少,乌篷船里的七星斑、虎头鲃、银沙鲤,各自挑拣几条,千万别嫌弃礼轻,权当我的一份心意。” 何泰冷哼一声,心下不快,并未发作。 只要没让宋其英独占宝鱼,自个儿就可以接受。 “我已练筋小成,且看谁能更早一步破骨关,宋二公子,可敢打个赌? 你若落后于我何某人,便在东来楼摆一桌三百两的全鱼宴席,请在场诸位大快朵颐吃一顿!” 宋其英眼睛眯起,啪的一下打开折扇,淡淡道: “少东家你敢下注,我岂会不跟!宋某人早想尝尝全鱼宴,苦于没机会,这一次,当真要谢过少东家请客!” 何泰没理会,懒得继续斗嘴,转头吩咐跟班上船挑一条宝鱼,随后道: “白兄弟,咱们有空再叙,祝伱鱼档生意兴隆,蒸蒸日上!” 说罢,扬长而去。 其余几位公子小姐也没久留,跟着离开。 马蹄阵阵,踏起烟尘,只留下满眼艳羡的乡民渔民。 “长顺叔,让人分些鱼虾出去,就当感谢乡亲捧场了。” 白启嘱咐道。 “好嘞,七爷真是心善。” 长顺叔不自觉把腰弯低,改变称呼。 “还是叫我阿七吧,听着亲切。” 白启想要劝阻,老实本分的长顺叔却很执拗: “你现在是鱼档的大老板,外人面前要有威严哩,哪能随便喊名字。” ------------ 第六十七章 谁令碧海变,似俗流滔天 双手搀扶着毕恭毕敬的长顺叔,白启正色说道: “鱼档刚开张,琐事多,人也忙,我平日在通文馆练功习武,算数记账可以交给阿弟。 伙计的酬劳结清,出船的渔获贩卖,这些还得长顺叔你费心。 这样吧,以后鱼档你是管事主外,我阿弟做个账房,咱们也不要弄掌柜长工那套,省得彼此生分。” 长顺叔黝黑的脸皮颤了一下,眼中升起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 “俺?这哪行,俺还欠着你钱……” 他被呼来喝去大半辈子,何曾想过做鱼档的管事,手底下领着好几号伙计。 这也忒出息了! 白启语气转为强硬,好像不容置疑: “长顺叔你这不正给我干活还债么。我阿弟年纪小不懂事,若无信得过的依靠,只怕要给伙计串连反过头欺上瞒下,买卖如何做得长久? 我和阿弟无亲无故,难道长顺叔你忍心看我们兄弟没人帮衬?” 长顺叔最吃这套,两眼瞪得滚圆,立刻把腰杆挺直: “有我在,你放心!绝不让那些杀千刀的腌臜货趁机捞油水,坏了鱼档的生意!” 白启听到满意一笑,无论开鱼档,还是做其他营生,最怕的就是中间、底层勾结一气,中饱私囊架空上头。 虽然他有通文馆的背景,自身还练过拳脚功夫,足够镇得住场子,可难保目光短浅之辈,被猪油蒙了心。 为着蝇头小利暗中当蛀虫,下绊子。 总得有个能用的心腹,免得弄出岔子。 再交待几句,让长顺叔跟过档的渔民伙计统计渔获,成筐卸货,运进东市铺子。 经过这场热闹的“开业仪式”,很多大酒楼采买的伙房学徒都被吸引,迫不及待找梁三水买活鱼河鲜。 内城、外城的酒楼、脚店多如牛毛,加上凑热闹的一众乡民,完全不愁销路。 宝鱼吃不起,还不能买些河鲜解解馋么! 白启接过阿弟递来的外袍披上,笑呵呵道: “一千两银子给我解围,勇哥忒豪气了,这份人情我可不好还。” 邓勇一边招呼断刀门的师弟抬走金虹鳟,一边大喇喇摆手: “师傅的确过阵子要摆五十大寿的生辰宴,做徒弟的,就想尽一份心意。” 白启只是一笑,并未当真,从鱼栏少东家和柴市二公子的手里夺宝鱼,可是冒着得罪他们的风险,哪里是给师傅祝寿就能带过。 “小七哥,今天之后,伱鱼档的名头就响当当了。梁伯同你讲过,我家做的是腌鱼生意,咱们少不得打交道,还请多多照顾。” 邓勇凑近一些,压低声音: “你跟着教头,迟早是要进义海郡闯荡的人物,他日若踏出一片天地,莫要忘记咱。 我等私盐贩子见不得光,总得抽身上岸才能安心,比不得你这样有真本事,好能耐的正经商户。” 白启眼皮掀起,看向话中有深意的断刀门亲传: “勇哥可是听到啥风吹草动了?” 邓勇苦笑: “入冬之前,税吏下乡是常例。那些大城里吃肉的狠角色,石头过手都要榨出几两油水。 三大家有门路不至于受刁难,寻常的贩子就不好讲了。” 白启顿时了然,就跟打渔人被鱼栏盘剥,乡民被大户扒皮一样。 似邓勇这样有产有业的商贩,最怕的就是“吏”。 “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勇哥尽管讲。” 白启满口说着场面话,他上辈子的行当里有句俗话,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自个儿才做起鱼档,并非啥呼风唤雨的“爷”字辈。 总不可能因为一次千两的买卖,去扛挑不起的重担子。 邓勇也明白这個道理,话锋一转,颇为遗憾提起旧事: “对了,家师的生辰宴可一定要来。 你跟断刀门本来也有缘分的,只是小七哥运道更隆,被教头相中了。 其实那天晚上,师傅回来看到那块拳靶子,就打定主意要收你做亲传了,结果不知怎的改口了……” 邓勇想起自个儿隔天一早就被叫住,穆春虽未露面,却叫婢女带话,让他不用再去东市铺子。 最奇怪的是,往后好几天师傅都没出现,说是闭门练功概不见客。 “师徒传承,讲究缘分,强求不了。 穆门主的快刀威名响彻黑河县,不愁没有入眼的好苗子。” 白启略一拱手,别过邓勇之后,他穿好长袜长靴,扎紧长发,盯着满载而归的几条船。 周围始终热闹,时不时就有人凑上来招呼。 这种被重视的感觉,倒也不算陌生。 前世发家做老板,便是如此。 混得好的时候,仿佛处处都有朋友,非得等到落魄了,才能得到清静。 白启眺望着茫茫黑水河,如果说攀上梁伯水哥是第一步,拜进通文馆是第二步。 那么,此时他终于迈出了第三步! 有立足之根基,真正在黑河县站稳了! “自古以来,钱是男人胆,拳是胸中气。 人无胆就怯懦,不敢惹事;人无气,就要打碎牙和着血往肚里咽……” 白启平静地想道,阿弟白明摆着桌椅,坐在旁边记账。 他短暂享受这一刻的满足,就像上辈子赚到第一桶金,躺床上快乐地数钱。 目光随意掠动,扫过一道熟悉的人影。 “虾头,我还以为你在武馆练功没来。” 忽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探出,拍在肩膀上,吓得缩起脖子的虾头一抖。 见到是白启,他才松口气,然后耷拉着脑袋,吞吞吐吐小声道: “我刚才看好多人围着你,还有少东家,就没敢过去……” 瞧了一眼粗布麻袍,踩着草鞋的虾头,白启忽然道: “泡了好久的河水,浑身不舒服,走,请你去搓澡,顺便填填五脏庙。” “啊?” 虾头还未反应过来,人就被拉着离开东市铺子。 片刻后,他俩出现在内城的一家浴堂,各自脱得精光,腰身围着一块兜裆布,泡在热气腾腾的水池里。 “舒服吧?” 白启手肘撑着石台上,仰头问道。 “第一次知道,洗澡还有这么多讲究……不便宜吧?” 虾头睁大眼睛,手边的托盘放着点心,叫一声就有人搓背,进门时好像还听见女子的娇笑声。 这种阵仗,哪个打渔人经得住考验! “我也是头回来,只听鱼栏的少东家提过一嘴。” 白启略有了解,沐浴之说,由来已久。 “沐”是清洗头发,“浴”是清洗身体。 正所谓,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朝廷的官员放假,也唤作“休沐”。 意思是打理自身,洗净除垢的日子。 真正非富即贵的豪奢门庭,还会修建专门的香汤浴池,四季浸泡。 每当冬天,就铸造铜龙用火烧红,扔进里面,炙得滚烫。 夏日则引渠水,把各种香料装入纱囊,投入池中,消去异味。 平头百姓没这么多讲究,因为内城人口稠密,许多商帮、货郎、镖师、刀客来往流动,渐渐兴起浴堂。 门前挂壶,作为招牌,提供茶水点心搓背等服务。 不少武行的拳师,因此还养出“泡头汤”的习惯。 “这条街就叫‘浴堂巷’,也叫‘香水行’,你不吃茶水点心,不叫人搓背擦身,人均也就三十文。” 白启说的是混堂,十几号人的公共澡堂。 像这种有门帘隔开,会准备皂荚香料等洗浴用具的干净池子,起步五十文。 尤其他来的这家规模颇大,四方用大石砌成,后面连接着锅炉,并引入冷水的辘轳,都有专人看着,调试温热。 “少东家讲,这里是谈生意、托人情、谈学问的好地方,泡个通透,再用些清酥鸡面盘、奶卷炸羊尾、盒子菜,端的快活。” 虾头听得缭乱,想不到该是啥样的人物,才能过这种舒坦日子。 转而看向白启,脑海里的模糊形象瞬间有了清晰轮廓。 他埋低脑袋,语气闷闷的: “真好。” 白启好似没注意到,指着后面笑道: “这生意有一桩好,不怕人逃账,你进来伙计就帮忙宽衣,用长杆挑起挂在丈高的架子上,再混不吝的泼皮,也不可能打着光身跑了。” 虾头也被逗乐,气氛轻快了几分。 白启喝了一口热茶: “赶明儿让长顺叔支些钱,商量下,将你两个姐姐赎身出来。” 虾头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作答。 他跟自家老爹性子相似,其实不太喜欢欠着东西,特别是相熟的人情。 “还记着么?以前你家里逢个喜事,周婶舍得放油煎肉,熬出来的渣子有小半碗。 你偷偷揣油纸包里,带着跑出来,分给我吃,就在大田湾的河堤下面。” 白启两眼放空,不知怀念过去,还是想起从前: “帮长顺叔出头也好,请你泡汤,或者给你姐姐赎身也罢。 这些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就跟那碗油渣子一样。 你会因为请我吃过几口油渣,始终惦念着让我还么?” 虾头嘴巴嗫嚅几下,本来蚊蚋似的声音陡然拔高: “肯定不会!” 白启咧嘴: “那就别因为白阿七混出头了,你就连他跟你分享一口油渣,都不愿意接受。” 虾头眼眶发红,别过脸去: “阿七。” “嗯?” “其实我是害怕,你现在不喜欢别人这样喊你,也怕别人觉得你认识我,很丢脸……” 白启用手一挥,泼水过去: “瞎说。” 虾头放下负担,抹掉脸上的热气: “嘿嘿,我听曹师兄讲,你好了不起,一个人把外城十二家武馆都挑了,打通一条信义街。 我当时就想说,那个人我可熟嘞!不过又怕他们觉得我吹牛,就没吱声。” 白启轻轻点头: “下次记得补一句,白阿七泅水的本事,还是你教的,他本来是个旱鸭子。” 虾头傻愣愣笑着,放松身子泡在热汤里,舒爽到有些犯困,耳边隐隐听到荒腔走板的哼唱: “青山原是我身边伴,伴着白云在我前; 碧海是我心中乐,与我风里渡童年…… 是谁令青山也变,变了俗气的嘴脸; 又是谁令碧海也变,变作俗流滔天……” ------------ 第六十八章 磨刀石,龙行掌 泡完澡出来,已经是晌午了。 白启就近寻个脚店,与浑身舒泰的虾头吃了顿盒子菜。 名字听着讲究,其实就是熟肉铺子酱出来的肘子、猪肚、猪肝之类,烙几张大饼裹着,精致些的,就将腊鸭熏鸡切成薄片,搭配葱丝解腻。 因为能用食盒装好送上家门,这才唤作“盒子菜”。 “大户人家这日子过得舒坦,大冷天窝在房间里,围着火炉吃外卖。” 白启抹了抹嘴巴,这家铺子的食盒设计颇为精巧,名为“温盘”。 分成两层,材质是瓷,上薄下厚,中间空空,使用时往夹层注入热水,让菜不凉,吃进嘴里还很热乎。 细节到位,所以生意极好,内城的众多大户都在这里订餐,门口不少仆从小厮排队等着。 跑堂的一叫唤,他们就提上食盒拔足飞奔,还要小心撒漏汁水,不然弄得太过狼藉,肯定被主家喝骂惩罚。 跟虾头闲扯一阵子,白启顶着冷风往通文馆走去,今日这场前所未有的大丰收,让他的打渔技艺进度暴涨。 “其中那条二十二斤的金虹鳟出力颇大,倘若再来几次,估计很快就可以肝到大成层次。” 自个儿刚来此世,可谓举步维艰,啥也不会都需摸索。 等到学会撒网、搓饵、驾船,方才算是掌握打渔,技艺入门。 反而是往后轻松些,汲取感悟找到方向,按部就班下河捕捞,等待收获就行了。 这阵子天气更冷,细密密的雪粒子像是撒盐,落在屋檐瓦片上,发出蹦蹦跳跳的清脆声音。 “天寒地冻,眼瞅着就要入冬了。” 白启紧了紧衣领遮住脖颈,想他两个月前还在操心怎么熬过年底,免得坐吃山空。 如今鱼档开张日赚千两银子都不止,各路公子哥儿大户小姐来捧场,与自個儿称兄道弟。 “等把绊脚的石头都踢开,还能把路走得更宽、更顺畅。” 白启心里踏实,不一会儿迈进通文馆的大门。 也不知道啥规矩,这座气派大宅常年敞开,早晚几乎从不闭户。 就老刀一个人守着,厨娘伙计帮工杂役一概没有,怎么打理得过来? “刀伯,来的时候路过炒货铺子,忍不住买了几斤,你给我分担点儿。” 鱼档开张是喜事,自然不能空手上门,白启提着些零嘴儿,拿给头戴貂皮帽守门的老人。 许多情分就在于日积月累,渐渐沉淀。 “老梁头当年有你一半机灵,也不至于给杨猛耍得团团转,栽那么大的跟头。” 老刀并未推辞,笑呵呵接过,他身上散发淡淡酒气,想来是刚小酌过几杯。 “我以为小七爷今天要忙鱼档的生意,不会上门,没想到竟舍得白花花的银子,冒着风雪赶来。” 白启嘿嘿笑着: “赚钱为的是更好练功,岂能拎不清轻重。” 老刀眼中浮现一抹赞许,很多穷苦出身的娃儿,未必看得透这层。 大把银子滚进口袋,那种爽快可比打熬气力强烈多了。 “少爷正在得真楼看书,小七爷快过去吧,等入冬了,未必见得着人影。” “宁师又要进山么?” 白启问道。 教头向来是行踪不定,若非新收个徒弟,需要耐下性子指点一二,恐怕早就离开黑河县了。 “少爷他不喜热闹,越近年节,越要远离烟火气。” 老刀眼角含笑,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 “小七爷打法天赋好,筋肉饱满结实,身子骨挺拔有力。 五部擒拿之中,最适合参习龙行掌,今天应该得传授了。” 白启心头微微火热,跨过前庭直奔得真楼。 刀伯跟他提过好几次,通文馆五部大擒拿的响亮名头。 据说博采百家,杂糅各派而得,是远胜黑河县所有武行的拳脚功夫。 得真楼拢共二层,掩映于亭台之间,院内郁郁葱葱,花草点缀。 白启穿过石劵拱门,抬头就看到宁海禅的人影。 依旧是那袭天青云纹的袍服,四面门窗大开,冷气呜呜倒灌,卷着大把雪粒子。 “教头这么看书,也不觉得冻……” 白启嘴角扯动,有些难以理解。 他自觉待个一时半刻,就该运转气血抵御寒意了。 “上来。” 宁海禅的声音几如凝成一线,笔直传进耳中。 “是。” 白启应答,脚步飞快,踏进楼中 二层地方相对没那么宽敞,只有一排未曾摆满的书架靠墙而立。 另有各式山水画卷,名家字帖等收藏。 宁海禅卧于竹席,铜炉点着的水沉香。 颇有种炎炎夏日,午后酣睡方醒的闲散隐士派头。 可惜的是,眼下已近深秋,草木枯黄凋落,冷飕飕的寒风吹刮,弄得整个屋子像是冰窖。 “你所练的那个养生功,为师已经给你寻出全本,拿去瞧瞧,看能不能学会。” 宁海禅抬手指了指,低矮案几上摆着笔墨纸砚,以及一摞纸张。 “犀牛望月、凤凰展翅、拔山举鼎……这就是金丹大壮功的后面三招?” 白启匆匆一瞥,图文并茂,倒也清晰,只不过……怎么墨迹未干? “你那门养生功是医武合一,练出来的十分气血,七八分都在滋润筋膜血肉,因此温吞缓慢,你能进境这么快,着实让我惊讶。 虽然这样中正平和,不至于出岔子,但太过浪费时日,消磨心气。 为师还想着伱二十岁之前,能够突破练骨大成,岂能平白蹉跎岁月。” 宁海禅撑起身来,好似僧人趺坐: “于是,我就改了一改,给你总结出全新的三招。” 白启眼角抽动,师傅你这么随便吗? 要知道,武功乱练,行气不对。 轻则半身不遂,重则走火入魔! “欸,你居然不信为师的本事?呵呵,就是创出这门武功的祖师爷当面,他多半也打不过我,只能心服口服。 全文看下,也就内养外壮四个字值得一提,其余全都废话。” 宁海禅眉头微皱,好像从未想过自个儿的武道见识,竟能被自家徒弟怀疑。 “师傅所写,自是字字珠玑,高屋建瓴,我只是感慨,区区一门养生功何其有幸,能被师傅删繁就简,更进一步提升档次。” 白启见机极快,面不改色接住话茬。 “不错,通文馆门下弟子,对前人可有敬畏之心,但也要存超越之志。 我十二岁初习拳脚,十五岁就觉得那些被武行吹嘘出来的练家子,真材实料少之又少,十有八九外强中干,徒有其名。 满楼的功法,大半都是从别处收拢而来,能被我摆上书架的,才算有可取之处。” 宁海禅语气并不傲慢,却字字句句都已经狂到没边。 “补全的三招你好生琢磨,对你劲达四梢,圆满金肌玉络很有好处。 另外,我传授你五部擒拿当中的龙行掌,年后若能小成,以此踏碎第一块磨刀石,你便是我宁海禅的亲传了。” 白启躬身听命,心中腹诽: “十五岁的武学奇才暴打一众老登,这该得罪多少人……难怪师傅你跑到黑河县。” ------------ 第六十九章 周天采气,龙形马步 宁海禅给出龙行掌的全本册子,好像不甚在意的随口问道: “对了,你觉着为师刚才的亮相,有没有高人的派头?” 白启心下一叹,这位教头当真是执着于一个“帅”字,凡事都力求不一般。 “几近寒冬腊月,师傅于书楼小憩,吞风纳雪,宛若神人,自是气概非凡。 倘若在徒弟上楼之时,长吟一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更显得宁静致远,大智大贤。” 一昧吹捧不可取,夹杂几句中肯建议,体现自身作用,才好讨得欢心。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这句好,你等等,为师抄一抄。” 宁海禅凭空挪到低矮案几面前,取出怀中巴掌大的册子,提笔如龙蛇: “阿七你还有什么高见,继续说?” 白启揣着金丹大壮功和龙行掌,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伺候师傅比较积极: “我认为还要接一接地气,四面冷风裹雪,宁师你虽然不惧严寒酷暑,但旁人未必有这么深厚的功力,上得楼来哆哆嗦嗦,岂能安心瞻仰风姿。” 放下羊毫小笔,宁海禅摸了摸下巴: “有道理,这天儿确实太差,已是要过冬的时候了。” 他坐在竹席上,仍旧是僧人趺坐的平静姿势,手掌触地一按。 几乎在一瞬间,屋内周遭好似腾起实质的热浪,寒气尽消! 洋洋洒洒的雪粒子被化成一缕缕轻烟,氤氲着水沉香的味儿,如同条条云絮浮沉飘荡,沁人心脾。 “这是四大练啥层次的手段?” 这一幕看得白启心头震动,他距离宁海禅不过十步左右,此时如果闭上双眼,就感觉那袭天青袍服的高大人影不存在,只有一座顶天立地的巨大烘炉。 四面门窗依旧大开,可得真楼内仿佛铺着地龙火道,热烘烘的,全然觉察不到一丝丝的冷意。 “如此可好?” 宁海禅收回手掌,颇为满意。 “师傅威武。” 白启垂首,按住腹诽的念头,情愿耗费功力,令满室温暖如春,也懒得把门窗关上,弄一盆炭火。 教头做事的确是非同寻常。 …… …… “四大练,最后一关叫周天采气,据传乃是盗天地夺造化的惊险一步,练气之前,须得炼窍。” 想着宁海禅一掌按地,悄无声息改变天时的惊人表现,白启琢磨着,自家师傅大概是四练大成? 已经开始炼窍了? “靠山硬,就是底气足。至少在踏进义海郡之前,黑河县够我横着走了。” 他带着两门武功回到一楼,埋头翻看起来。 首先阅读宁海禅删减优化的金丹大壮功,相比原本充斥各种生僻词汇,这一版较为直观简单,阐述具体,隐有大师气象,若非墨迹未干,很难想到是教头一晚上所作。 “拳脚之用,器也、技也。心意之体,道也、神也……开宗明义。 所谓一者,内有脏腑筋骨,外有肌肉皮肤,按部就序,循次而进,百骸肢节,自有通贯,终归一气……深入浅出。 计谋施运化,霹雳走精神,心毒称上策,手狠方胜人……宁师果然是推崇打杀之法。 金丹大壮功是我如今的养练根基,犀牛望月、凤凰展翅,拔山举鼎,分别对应四肢、胸腹的锻炼。” 白启一边逐字逐句,烙印脑海,一边揣摩意思,咀嚼精髓。 这是他通过识文断字技艺,所养成的习惯。 以宁海禅的犀利见识,跟自己的心中感悟作对照,既能发现本身的不足,还可以极大提升眼界。 足足一个时辰,白启才消化被宁海禅补全的金丹大壮功,彻底放下心来。 力压黑河县武行的教头,不仅仅是打法的行家,更是练法上的巨擘。 对于四大练的剖析与梳理,堪称妙至毫颠,绝对不存在走火入魔,行气有误的隐患。 眼皮微微一颤,墨箓凭空浮现。 【技艺:金丹大壮功-改(精通)】 【进度:132/800】 【效用:体如铁板金钟,不惧重物捶击】 即便没有被挨打磨练,进度也上涨了一节,可见收获不小。 白启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拿起五部大擒拿之一的龙行掌,继续开始参悟。 “此乃通文馆中一代大高手,亲见黄龙滚水之势受到启发……既然有仙师道官飞天遁地,嗯,有龙也很正常,不算胡吹大气。 龙行掌拢共有五招,龙腾、龙爪、龙缠、龙摆尾、龙绞柱。 两肩如龟,前胸内含,背弓如虾,能屈能伸,吞吐浮沉,起伏滚浪……与八段功倒是有些共通之处。 这门打法看似是遮拦闪躲,实际上拧旋折叠虚中藏法,很耗气力。 需要配合极为悠长的呼吸,以气促劲,才能真正展露出龙行奥妙。” 白启初次接触打法武功,越看越觉得蠢蠢欲动,最后忍不住站起身,走起龙行掌的步伐。 刚开始比较生涩,招式也并不熟练,待到打完两遍,方才渐渐连贯。 他胸中含住一口气,慢慢地随着气血流转全身,发出溪水潺潺倾泻奔流的细微动静。 哗啦! 哗啦啦! 通过妖鱼内丹、宝鱼血肉,养出来的厚实气血,受到导引牵扯,愈发汹涌激烈,逐渐有种大江大河水浪奔腾的澎湃意味。 白启不断地吐纳,急促的气息像是大风,脚下踩着弧圆,裤腿噼啪作响,身影闪烁又急又快。 他拧腰转胯,旋绕灵活,拳掌变幻插、抓、搓、拿、挖、点、截等多个手法。 宽敞的空地,一团模糊的人形纵横游动。 “龙爪、蛇腰、穿梭步!手随身出,身追步摧,相辅相成。 小七爷的悟性,真是一等一的惊人!” 得真楼门口,老刀抓着貂皮帽连连挠头,这种无需师傅手把手教,自個儿就能入门通晓的好苗子,着实是省心。 难怪少爷一眼相中,果决从几家大武馆手里头抢下。 宁海禅不晓得啥时候从二楼飘落,这位教头不走正门、不走楼梯的习性,完全当得起“神出鬼没”四个字。 “那是,这门掌法大成,练出龙形脊背,呼吸像是雷鸣,吞气发力如震鼓,等闲的一练层次架不住几拳,就被打死。” 老刀眼中异彩连连,好像瞧见珍宝,咂摸嘴巴道: “再把罗汉手的马步桩学会了,龙马合一,如履平地,做到脚踏悬崖如走线,再没什么上不去的陡峭地儿。” 宁海禅随口道: “过阵子我再进一趟山,寻一头气候足的妖虎,抽条大骨磨粉入药,给他补一补,二练这关就好走了。” 老刀忍不住笑道: “这一次,咱又该收小七爷多少银子?” 宁海禅淡淡道: “他那鱼档开张生意不差,拿个几百两孝敬师傅不是理所应当?钱财是身外物,压太多在手上,未必是好事。 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再跟那帮大户人玩闹,破了童子身,沉迷温柔乡,好材料也弄废了。 这种例子,义海郡城发生的还少么?” 老刀叹口气,好像深有感触: “富贵是枷锁,名利是牢笼,也只有少爷您这样的人物,才进得来,出得去。” 宁海禅冷然一笑: “吃喝拉撒,岂能脱俗,我也不过一凡人罢了。 三千年的道丧下,哪里还有真仙真圣,都是魑魅魍魉。 通文馆传到我这一代,算是没落了。” 老刀沉默,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他每天都有仔细擦拭,生怕沾上灰尘。 可招牌再亮堂,也要名声彰显,少爷一日不回义海郡,通文馆一日就埋在土里。 “走了,等阿七啥时候把龙形、马步合二为一,练筋大成了,就让他打死杨猛,领着进祖师堂。 最近的黑水河,估摸着挺热闹,保不齐,你还能撞上几个老相识。” 宁海禅甚是洒脱,说走就走,好似从不为任何事物牵绊,就连这座通文馆也难以拘束。 老刀闻言苦笑,摸着那顶貂皮帽一脸和善: “少爷,咱不混江湖好多年了,哪还有人记得。” ------------ 第七十章 龙吞珠,山珍宴 呼! 白启走完最后一遍龙行掌,将所有招式变化烂熟于心,这才徐徐收住架势。 以他日夜服用妖鱼内丹养出来的身子骨,竟然都有些吃不消。 气血像是长河奔腾冲刷百骸,口鼻呼吸尽是滚烫热气,好似随时可能喷张出来。 心脏更如同擂鼓,剧烈作响,大块筋肉宛似拉满的弓弦一放一收,生出明显的酸麻感觉。 “打法消耗之剧烈,果然不是养练可比,如果是我刚拿捏住气血的那会儿,恐怕一个完整的招式都撑不住。 难怪教头说,打法是一胆、二力、三功夫,因为真个用于斗阵搏击的拳脚功夫,最吃气血、磨气力。 寻常人的体格架不住,练起来反而伤身。” 白启胸膛急促起伏,好像鼓火的风箱被快速拉动,随着吐纳节奏一点点放缓变慢,最终归于正常。 他眉宇间充满疲惫,却也浮现一抹畅爽,全身劲力与寸寸筋骨齐齐舒展,这种酣畅淋漓,是养练站桩所没有的痛快。 “趁热喝一碗吧,小七爷。” 门口的刀伯端来热腾腾的浓稠汤水,正是妖鱼内丹熬炼的精华,里头添加几味补血益气的药材,使得效果更好。 咕咚咕咚,白启仰头一饮而尽,其实味道并不算好,好似驴皮煮成阿胶,可想到此物价值数百两,他就恨不得把碗底舔干净,免得浪费。 滚烫的汁液入腹,立刻令全身暖和,好似一团团洋洋热气裹住血肉,有种难以言喻的舒适。 当然,这只是暂时,没过多久药劲儿上头,就会异常难受。 “刀伯,你刚才瞧见我的打法功夫没?练得如何?” 白启把碗递回去,顺便问道。 可能因为看家的门房,跟扫地的和尚一样,都属于隐藏职业的缘故,他老觉得刀伯像是那种深藏不露的无名高手,常常想要趁机讨教一番。 “第一回练习,能够打得连贯便算合格了。小七爷你像模像样,领悟的这么快,堪称千里挑一。” 老刀不吝夸奖,随后又讲几句: “龙行掌发力猛,腾挪快,全在一口气上,所以最怕被人抢攻反客为主,一旦乱了呼吸,拳脚就失了方寸。 当中有个技巧,功法里头应该也有写,叫‘吞如龙戏珠,吐似虎过山’,胸中那道气息时长时短,好像一股股水流旋转不定,凝聚成被丝线串起的珠子,这样劲不会泻,力也不会散。” 白启琢磨片刻豁然开朗,突然摆出架子,胸腹撑开,张口一吸,团团气流似被他吞咽在喉咙,轻轻含住,龙行掌的劲力猝然收紧,更添三分猛烈。 咚! 一掌重重拍出,竟有种当空震爆的强悍气息。 【领悟龙行掌发劲技巧,进度上涨】 白启眸光掠过闪烁的墨箓,抬头拱手道: “多谢刀伯点拨。” 武行有句俗语,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老刀只言片字,就足以省去白启独自参悟练习数十日之功。 这还是他有墨箓增进进度,汲取感悟的情况下。 “刀伯,你莫非也练过五部大擒拿,不然咋这么熟悉?” 白启好奇问道。 “没练过,这是通文馆门下才能学的功夫。” 老刀摇摇头,笑得憨实。 白启也未继续追问,开始用金丹大壮功的桩法消磨妖鱼内丹的澎湃药力。 老刀背着双手走出院子,指节弯曲叩击碗底,乐呵呵低头道: “虽未有缘参习,但却被打过好多次,久病成良医,焉能不知道厉害。” …… …… 酉时末,何文炳摆了一桌席,把宝庆楼的大厨请到家里,做的是山珍宴。 主菜为“金鹿梅花”,以炙烤的鹿肉为主料,辅以松茸蘑、银耳、蕨菜点缀。 热菜是“长白飞龙鲜香锅”,用飞龙肉配上翠绿的油菜、火腿,加“顶汤”氽制而成。 这两道最见功夫,水平稍次的厨子就把食材浪费了。 其余还有“兰花熊掌福禄寿”、“荷花家麟戏野凤”、“仙人长寿猴头菇”、“天池雪蛤红莲花”,一個赛一个的名头响,都是野味烹制。 不可谓不丰盛! “老杨,你坐啊。” 何文炳入席,望向站在客位旁边,显得很是拘束的杨猛。 “我晓得你的习性,虽是打渔人出身,却不喜欢吃鱼,就好这一口山珍,来来来,快点趁热吃,放凉就没味道了。” 披着粗布麻衣的杨猛顺从落座,却没有拿筷子,低头道: “东家,我儿丧期未过,正在食素,好为他祈福积德,早日投胎转世。” 何文炳充耳不闻也似,起身夹一筷子烤得七八分熟的鲜嫩鹿肉,放进杨猛的碗里。 “阿泉遭逢横祸,我也心痛如刀割,泰儿一直都很欣赏阿泉,打算着重培养,等他接我的班,到时候提拔成大掌柜,分管各个铺子……唉,谁能料到老天爷不讲情面,让老杨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杨猛嘴巴张动几下,树皮似的干枯脸庞抖动,却没能发出丝毫声音。 “丧子之痛,难以平复,我能理解。可冤有头,债有主,那条妖鱼已经伏诛了,雷雄亲自动手,尸身都抬回来一把火烧干净了。” 何文炳坐回去,似是知道老爷的习惯,婢女赶紧盛了一碗飞龙汤。 “阿泉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他的死,跟梁家父子、还有白阿七,本就没有关系,伱心里要明白这点。 更何况,那个打渔小子已经拜进通文馆,当上教头的徒弟。 宁海禅的手段你应该清楚,义海郡大大小小多少家武行门馆,给他搅得鸡飞狗跳,硬是降不住,所以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杨猛嗓音嘶哑,像是铁石磨砺: “东家,我知道轻重,不用刻意敲打。” 何文炳放下汤碗,摆摆手道: “欸,老杨,你这个话太重了,我虽然是做买卖的生意人,但我很念情分,敲打谈不上,我是不想看你傻事。 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十个杨猛也比不过教头一根手指头,何必犯浑。” 杨猛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已经答应宁海禅,以后见到他的徒弟退避三舍。” 何文炳满意地颔首: “这就对了,依我看,你跟梁老实的陈年旧怨也一并揭过去。 我最近算明白一个道理了,人到老了,就要想得通。 改天由我做东,摆一桌酒,你跟梁老实赔礼道歉,事就了结了。” 杨猛眼皮剧烈跳动,腮帮子咬得紧,好似牵动整张脸庞: “东家,当年我进山,还是您透露的风声。您和我说,我办事比梁老实更合心意,欲要抬举我做卫队统领。” 何文炳小口小口细抿汤水,慢条斯理道: “今时不同往日,老杨,梁三水与白阿七关系深,东市铺子又靠着白记鱼档,风光的很。 二十二斤重的金虹鳟,断刀门的邓勇一出手就是千两银子,当得起一家铺子大半年的流水,多赚钱的买卖。 做人要认命,人家现在得势了,前程远大,梁家父子没过来踩你一脚,已经算大度,你难道还不识好歹上门找茬?一把年纪,非得被当成落水狗痛打才舒服?” 何文炳用完飞龙汤,伸手夹一筷子熊掌,放进嘴里仔细咀嚼,安静等着回答。 杨猛眼神恍惚,想起东家提拔自个儿,也是像今天这样摆了一桌,赏赐宅子和银两。 ------------ 第七十一章 认义子,叫干爹 晌午时分,何文炳的儿子,也就是那位鱼栏少东家一回来,便兴冲冲讲起白记鱼档的开业盛况。 上百条好货赶潮也似,钻进大网,极为壮观,还有白启下河赤手空拳,生擒金虹鳟,引得众人无不喝彩。 今日之后,白阿七俨然扬名整个黑河县了! 何泰早已忘记杨泉是谁,一心只想结交风头正盛的白启,压过柴市的宋其英一头,彰显面子,于是跟老爹讨教方法。 何文炳人老成精,当即就想出一条计策,用杨猛作为垫脚石,换得梁家父子的忠心。 既然那个白阿七很重情分,有恩必报,那么就用梁老实、梁三水,将其牢牢绑住。 因此才有了这桌山珍宴。 正厅内,杨猛如坐针毡,咬紧牙关,好似鼓起极大勇气: “东家,我不与梁老实为难,但跟他赔礼道歉……我实在做不到。 与这人斗了大半辈子,临了服个软,我怕躺进棺材眼睛难闭得上。” 何文炳眯了眯眼睛,吐出一口嚼烂的肉渣滓,忽然拍桌骂道: “叫厨子过来!怎么烧的菜?没焖熟也敢端来?火候都弄不好,掌什么勺?” 这位面色发黄的鱼栏东家像是生气极了,一身气焰骇人无比,震得那张摆满山珍野味的大红酸枝圆桌杯盏一通摇晃,险些跌落摔碎。 “老杨,叫你看笑话了,我请的还是宝庆楼的大厨,结果也弄砸了。” 何文炳很快换上笑脸,端着热水的婢女赶忙跪下,把铜盆高高举起,他用茶水漱漱口,再拿起搭在旁边的手帕抹了抹嘴巴: “你知道的,我也不算什么富贵出身,义海郡何家的偏房,人丁稀薄,没出过啥厉害角色,小时候还得下地干活。” 杨猛半边屁股挨着座椅,身子好像悬空,应和道: “东家有本事,闯过五百里的山道,押送药草过愁云涧,也走过八百里黑水河,以十颗妖鱼内丹作为贺礼,恭祝排帮徐舵主六十大寿生辰,期间杀退三波水贼,差点中冷箭,这才打拼出来,站稳住脚跟。” 何文炳叹道: “是啊,若非你替我挡箭,我可能就交待在那里了,反天刀的水贼太猖狂,最势大之时,足足蜂拥千余人,幸好如今已被剿個七零八落。 唉,这些旧事都过去了,我刚讲到哪里?忘性真大。 想起来了,我爹从义海郡下放到黑河县,开鱼栏做买卖,他这人规矩很多,谁要在桌上说错半个字,就得被戒尺打手心,我挨过几次,疼得差点挤出眼泪。 如果事后还不认,那就得跪下被抽鞭子,没热乎饭吃。” 杨猛坐直的腰杆往下弯,沉声道: “老东家言传身教,这才有如此好的门风。当爹的,哪舍得对儿子下狠手,都是为了自个儿的骨肉成材,日后长出息。” 何文炳颔首,似有万般感慨: “是啊,当爹的打手板,罚下跪,不给饭吃,也是想儿子听话。 真要狠心,就不止这些了,直接赶出家门,任其自生自灭……扯远了,老杨,那块鹿肉都凉了,你吃是不吃啊?” 杨猛低头望着碗里冒着油花的喷香炙肉,也不用筷子,抬手抓起塞嘴巴里,使劲咀嚼: “好味道啊!东家,宝庆楼的大厨手艺,当真没得说。” 何文炳哈哈笑道: “你爱吃就好,对了,给你介绍个人。” 这位鱼栏东家好似食欲不佳,每道菜浅尝辄止。 只见他拍拍手,厅后绕出一个随从打扮的健壮男子。 “何重,家生子,他爹伱也认识,以前给我做管家的吴贵。 何重他做事尽心尽力,性子憨厚淳朴,晓得感恩,我很赏识,赐他‘何’姓。” 杨猛吃得满嘴流油,随手在麻衣上抹干净,脸上恰如其分露出一丝疑惑,望向东家。 何文炳双手撑着大腿,坐得端正: “阿泉没了,你又不打算再娶婆娘,我岂能忍心见你孤独终老。 何重,过来磕头,叫爹。” 那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健壮男子毫不犹豫,膝盖一弯就拜下去。 杨猛惊讶道: “东家这是?” 何文炳垂下眼皮: “我想做个主,让何重认你做干爹,给你养老。你现在年纪也大,总得有人在身边照顾,时刻孝敬着。 再者,你那一手虎鹤十绝的功夫,也该传下去,何重他练过几年拳脚,底子不错,平时可以多指点下,算是提拔后辈。” 穿着灰色劲装的健壮男子当即磕头: “干爹!” 杨猛喉咙滚动两下,像有一口痰想吐出去,却生生咽回去: “好!多谢东家体恤挂念,何重这个义子,我杨猛认了!” 何文炳抚掌一笑: “老杨,你对鱼栏忠心耿耿,我绝不会亏待你,内城有座两进的宅子,备了三个厨娘,六个婢女,还有七八个伙计,都是牙行买的,最会伺候人了,你且搬过去享清福吧。” 杨猛这次却没答应: “东家,我大半辈子都在堆金街住着,实在难离。” 何文炳微微一愣,随即爽朗笑道: “人老就不愿意挪窝,情有可原,那就让何重领着杂役仆从过去,你继续吃,我这阵子肠胃不好,郎中说要少食多餐,便不陪你了。” “东家!走好!” 杨猛起身恭送。 “干爹,我跟你喝两杯。” 跪在地上的何重爬起来,笑呵呵倒着酒。 杨猛闷不吭声,大口撕咬已经凉透的炙烤鹿肉,滋滋的油花从里面挤出,叫人嚼得津津有味。 …… …… 何泰坐在后堂,见到何文炳绕身出来,连忙上前搀扶: “爹,还是您的手段高,几句话就压死杨猛这个老东西。” 何文炳捏着儿子的手掌,语气淡淡: “聪明人听得懂话里的意思,杨猛没了儿子,孤家寡人,他若不靠着鱼栏,往后日子能清静? 你要跟白阿七走近,最好从梁家入手,让杨猛给梁老实赔礼,把梁三水笼络好,他白记鱼档就脱不出鱼栏手心。 等过几日,你再许他两家铺子,请他多吃喝玩乐,出入青楼勾栏,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朋友。” 何泰心下了然,愈发佩服老爹: “爹,你干嘛把何重让给杨猛当干儿子?他都一练大成了,放进卫队好生栽培,做个统领不在话下。” 何文炳眉头微皱,瞧了何泰一眼,耐心解释道: “杨猛跟梁老实斗这么久了,快入土的关头,被我强行按着脑袋,拉下老脸认错,他会服气?留着终究是个隐患。 派何重过去,一是为了盯着,免得杨猛想不开上吊跳河,坏了你的事; 二是他早年带着卫队,纵横黑水河,没少受盐贩、商帮的孝敬,家底很厚。 等杨猛没用了,他也就该闭眼了,剩下的家业、武功,自然由作为干儿子的何重继承,一举两得,顺势为之。” 何泰心头一颤,再次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一桌山珍宴,一番叙旧话,就把杨猛算计得干干净净。 “爹这是教你,养狗不可喂饱,更不能给它反咬的机会,敢呲牙,就打死。” 何文炳手掌冰凉,哪怕他曾经是二练好手,而今气血难免衰退: “爹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足够撑个十七八年,我没打算让你在黑河县这种泥潭打滚,所以才苦心巴结排帮,想着给你谋税吏的差事。 泰儿啊,咱们虽是何家偏房,可往上数三代,其实也出过‘道籍’大官。 你要争气,最好能拜在道官的门下,光耀我何家的门楣。” 何泰重重颔首,看到儿子懂事,何文炳稍显欣慰: “下去吧,厨房把鬼纹鱼炖好了,记得喝一碗,多养养血气。” ------------ 第七十二章 庙会前夕,秋狩之邀 【技艺:龙行掌(入门)】 【进度:19/800】 【效用:身似游龙势如虹,吞吐浮沉虚中藏】 白启脚下踩着迅捷步伐,身子不断地猛进硬靠,灼热的血气灌注臂膀,带起根根青筋,大片皮肤被刺激发红,隐隐撑开一圈。 他在前院空地练功,脱去衣袍半身精赤,胸腹腰背的筋肉虬结,完全不见之前打渔人的单薄身板。 每一次拳掌击出,都发出噼啪炸响的破风声,势头极为刚猛。 “龙爪、蛇腰、穿梭步!先出手,再拧身,双足交错紧跟,形成连贯杀招! 掌到指先行,专攻人眼、鼻、喉、胸、肋等要害……这才叫打法! 都是奔着打死致残去的,绝无半分留情之处!” 白启强忍住大口喘气的欲望,慢慢含住剧烈涌动的沸腾内息,如同温吞水,一丝丝抿着咽下。 这是金丹大壮功的吐纳方式,练过打法之后,再用养练配合,颇有相得益彰,补充长短的意思。 当然,他专程问过刀伯如此是否可行,得到肯定方才尝试。 武艺炼体,道艺炼神,皆可算慢工出细活,越是好好调养,越能走得更远。 其中也有得天独厚的好苗子际遇非凡,一飞冲天,无需像常人一步一个脚印艰难挪步,那又另说了。 “妖鱼内丹、宝鱼血肉打下的底子,让我练筋一层走得稳当,接下来只等劲达四梢,圆满金肌玉络。” 白启用布巾擦去汗水,周身散发热力蒸腾出烟气。 “阿弟,你今天已经站了半个时辰,歇息会儿。” “阿兄,我还能再坚持会儿。” 白启披上中衣与外袍,看到白明正在扎着马步,两腿筋肉一颤一颤,明显是到极限了。 他拎小鸡仔似的,把身子依旧有些瘦弱的阿弟提溜起: “凡事不必过度,你刚开始养练,每天早晚一个时辰足够了。 这门金丹大桩功进展缓慢,十天半月难见效,须得持之以恒才行。” 白明裹着棉服,小脸冻得通红,哈出两口热气: “好嘞,阿兄,这几天鱼档又出船两次,收获不小。 我听你的,制饵的时候没有采血,效用果然下降一大截。” 白启从厨房端了一碗熬好的宝鱼汤,分出三分之一,递给白明: “养得起七八条乌篷船,十几号人,还能稳定攒個百把两银子,已经足够了。 我不可能天天打好窝,弄个二十斤的宝鱼,目前来说,撑得住练功的消耗,维持收支平衡就行。 等冬天过去,明天开春了,再考虑扩大生意渠道,做大做强。” 趁着开业大出风头,打响名声,目的已经达到。 之后就是细水长流,一点点积累家财,好帮助自个儿突破二练大关。 致富远比暴富能让人接受,太多横财飞到手里头,心里未必踏实。 黑河县三大家尚且仰着义海郡的鼻息过活,小虾米没能长成翻江倒海的蛟龙之前,还是步步为营,尽量避免祸端。 “教头这座靠山,也不晓得能用多久。” 白启喝着宝鱼熬出的热汤,浑身暖洋洋的气血又沉凝几分。 凭借打渔技艺和赶海方术,他也终于实现“宝鱼自由”,勉强过上比少东家何泰还畅爽的舒坦日子。 毕竟后者要吃鬼纹鱼,都得靠杨泉逼迫打渔人进迷魂湾。 …… …… 又过得两三日,黑河县肉眼可见的热闹起来。 每天集市的人流众多,熙熙攘攘,叫卖声就没断过。 这是因为快到一年一度的龙王爷大祭,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 通常由三大家牵头宰杀三牲,筹办各种庆祝活动,诸如划船捕鱼、舞狮夺青之类。 虽然老百姓嘴上总是挂着老天爷、龙王爷的名头,但其实对于自个儿掺和不进去的祭祀没啥兴趣,主要图个庙会,节日欢腾,好做生意。 黑河县除开外城、内城,周围分布着好些穷乡村寨,许多人听到风声就往这边赶,专程卖些平日难得一见的有趣玩意儿。 这年头,山路崎岖,消息堵塞,真正的荒僻地方几乎与世隔绝,加上生产力低下,就靠赶集跟庙会交换商品。 “也算是一种促进经济流通的方式了。” 白启坐在脚店吃羊肉,瞅着长街上各色行人,来来往往,可以见到不少卖拨浪鼓、纸风车这玩意儿的货郎。 他这阵子相当充实,每天首要就是刷龙行掌的进度,其次再肝宁海禅补全版本的金丹大壮功,闲暇时分再去得真楼看书提升见识,顺便涨一涨识文断字技艺。 “妖鱼内丹已经熬没了,现在就只能隔三差五打个宝鱼补益自身。” 白启草草填了好几碗白米饭进肚,约莫有个六七分饱,用完热菜正剔着牙,小厮跑过来: “七爷,少东家在散花园办堂会,请你过去一叙。” 何泰这小子最近与他来往的很勤,时常发出邀约。 像是酒楼聚会,勾栏听曲,诸如此类。 “知道了。” 白启摆摆手,排出几十文大钱结账。 鱼栏操持百业营生,其中就包括脚店。 很多门头铺子,都归那位米饭班主何大善人所有,换而言之,就是给他当牛做马赚铜板。 所以何泰能让小厮传信,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散花园,据说是内城一等一的享受去处,姑娘最漂亮、糕点最好吃、曲儿最动人。” 白启也没拒绝,他并非一门心思扎在练功上,啥也不关心的武痴性子。 吃、喝、玩、乐,只要有意思的享受,自个儿都愿意一试。 徒步走过几条长街,耳边忽然传来琵琶乐声,抬头一看,前方正是散花园。 整体如同大院,宽阔的门口有好多大户的跟班仆役或站或蹲,搁那闲扯聊天。 “七爷,少东家等你许久了。” 经常被何泰带着的随从瞅见白启,赶忙凑上前,将人领进去。 踏过门槛,里头是砖雕石刻,大巧若拙的风格,亭阁水榭,假山鱼池一应俱全。 几座小楼内,弹琴的、跳舞的、卖弄皮肉若隐若现的,美景也似的艳色风光惊鸿一瞥,映入白启的眼帘。 这要换成义海郡的头牌青楼,没个上千两的花销,恐怕难以做到。 “到底是县城,比较接地气,没有大地方那么‘雅致’。” 他看到有个大腹便便的富商正搂着两个姑娘,体验吹拉弹唱的手艺活儿,光天化日之下,未免太急切了。 这么冷的天气,也不怕冻坏。 “卖艺比卖身好赚,不过也要考虑消费水平。” 白启思忖着,被随从带到散花园东面的暖香楼。 他掀开厚厚的布帘,迈过门槛,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让人丝毫不觉得冷。 “白七郎,你可算到了,就候着伱呢。” 何泰率先出声,白启眼睛一扫,看到每个人脚下都有一铜盆,烧的是银骨炭,跟通文馆所用一样,心想道: “这帮公子哥儿,还真是奢侈。” 宋其英坐在黄花梨木椅上没动弹,开口道: “白兄弟他水下的本事好生了得,这进到山里,不知道又该如何。” 祝小姐笑吟吟回了一句: “人家是教头的徒弟,也是练筋入门的好手,能比你差到哪里?” 何泰起身迎上去,拉着白启落座,取笑道: “咱们与祝姑娘认得这么久,也落不到好脸色,怎么白七郎他才来,你就胳膊肘向外拐,一心偏帮白兄弟说话?” 祝小姐举着团扇遮住俏脸,嗔怒道: “何家大郎太无礼了,奴家只是见不得你们小瞧人。” 白启并未作声,他此时还不算融入这帮公子哥儿的小团体,只是凭通文馆的名头,让他们高看一眼。 再加上鱼档开业场面十足,方才摆脱“贱户打渔人”的出身标签。 “白兄弟,咱们今日请你来,是商议秋狩之事。” 宋其英眼睛盯着坐在上首的何泰,后者因为有望进义海郡做税吏,地位水涨船高,已经快要超过天鹰武馆的韩隶了。 “秋狩?” 白启眉毛一挑。 “黑河县靠着五百里山道,每年办庙会之前,我等都会进山一趟,打些猎物或者弄点山货,到时候摆流水席能用上。” 何泰解释道。 原来是一群富哥吃饱了撑的,结伴同行搞野外露营。 白启旋即恍然。 ------------ 第七十三章 众生如牛马,如何成龙象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黑河县最多的两大群体,便是渔民与山民。 与打渔人是贱户,地位低下,常年忍受鱼栏盘剥不同,山民的待遇相对较高。 因为只有青壮才能胜任进山打猎的危险工作,加上他们能吃上大肉,又懂得采取走兽皮毛、粪便等实用资源,还掌握砍柴、采药、豢养家禽等本事,来钱的门路更广。 日子过得比没有田产土地的渔民强太多。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山民容易抱团取暖。 他们往往来自各个村庄,同姓同乡的亲朋好友聚拢成堆,一旦形成类似宗族的势力,很难再被欺压。 像柴市的前身,便是本地最大的猎帮,门下供奉十几号刀客,皆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作为头领,宋其英他爷爷,靠着一手“熬鹰”之术,给义海郡的道官老爷养冬青雕。 讨得欢心后,被传授武功,赏赐金银,带着一大帮子兄弟,打拼积累出这份家业。 “我一不会骑马,二不擅射艺,诸位带我进山,恐怕形同累赘。” 白启低头琢磨,感觉没啥意思。 这帮公子哥儿打猎,必定是呼朋引伴,有人走在前头剪除杂草开路,有人跟在后面烧水做饭扎营。 浩浩荡荡,声势颇大,早把走兽吓得惊慌四散,能狩到个锤子。 “白兄弟这话谦虚了,你好歹也是练家子,筋肉饱满结实,气血强健旺盛,拉弓射箭学得快。 宋二公子,你家下面几个庄子,改明儿带白兄弟跑几圈,再挑几把好弓,学一学射术,如何!” 何泰大喇喇说道。 “这有什么难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我带大伙儿去龙坎山脚下的采参庄瞧一瞧。 那里地方宽敞,适合跑马射箭!” 宋其英满口答应。 “也好,我许久没拉弓了,浑身筋肉涨得厉害,正想松一松!” 何泰数日以来,服用鬼纹鱼熬成的大补汤,自觉气力增长不少: “宋二公子,你那匹追风马,我眼热好一阵子,怎么?咱们再来赌一次?连珠箭射十靶,谁中的多,谁赢。” 宋其英目光一闪,五指握拳砸在掌心: “好!让白兄弟做個见证!哼哼,我五岁骑马,十岁习射,岂会怕你? 敢问少东家这一回拿出来的赌注,又是什么? 我那匹追风马价值七百两,放到郡城都是上等货色!” 何泰胸有成竹,从袖中取出一页丝帛也似的纸张,抖了两抖: “你们都听说过赶海之术,可知道赶山之说?” 那位祝小姐显然是个爱读书的,当即接过话茬: “赶山又叫‘撵山’,传闻山川有灵,不可轻慢,打猎砍柴采药,皆要得到首肯,不然横死暴毙,都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就催生出‘赶山人’、‘领头把子’。 他们能够与山灵沟通,通过‘喊山祭祀’的方式,换得山灵的赐福,让每一次进山收获满满,顺遂平安。” 何泰嘿然一笑: “还是祝姑娘有见识。我这一页纸乃是秘诀!详细记录赶山人如何‘喊山’、‘开山’、‘扫山’、‘收山’的门道讲究!传出去,足以让一户人发家立业,值上千两都不为过,可否能做赌注?” 宋其英眼神古怪,面露讥嘲之色: “少东家脑袋被挤了?我爷爷遍搜五百里山道,架鹰放犬,连妖物都敢一搏!我父亲百步穿杨,伐过五百年的金线楠、采过近千年的黄玉灵芝! 论及赶山经验之丰富,谁有我懂?这玩意儿你自个儿留着吧。 对了,伱该不会当真花千两银子买的?若要如此,请恕我要大声嘲笑你了。” 何泰脸色一僵,捏着赶山秘诀的手掌停在半空,俨然很是尴尬。 屋内暖烘烘的热气,顿时显得有些干燥。 “少东家的这页纸,我倒是颇感兴趣,一观奇人奇术,所获得的收获,绝非银钱能比。 五百里山道老林密布,埋藏多少珍稀山货,富饶之程度,比起八百里的黑水河不遑多让。” 白启好似给台阶,突然插话道: “不过我身家没有两位这么雄厚,仅以足斤足两的五条宝鱼为赌注,权当凑个趣儿了。” 何泰借坡下驴,朝着宋其英冷哼一声: “还是白七郎有眼光!宋二公子,须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熬鹰伐木采药之外,还有其他的本事哩! 真正拔尖的赶山人,可是能踩龙盗宝,顺手牵羊!” 宋其英嗤笑一声,压根不屑回应。 那等身怀大能耐的奇人异士,绝非懂个几手方术的神婆神棍可比。 早被排帮奉为座上客了,岂会让何泰捡漏。 他爷爷曾经讲过,方术易得,法术难求,千金散尽亦换不得。 鱼栏柴市的两个少东家斗完嘴皮子,又闲扯几句场面话。 最后各自约好,申时一刻会合碰头,前往几十里地开外的龙坎山采参庄。 …… …… “阿兄这次要带上我?” 二仙桥的老宅,白明小脸浮现雀跃之色。 “还有虾头。左右无事,一起去见见世面也挺好,回来还能看看庙会。” 白启收拾衣物装好包裹,这宅子平日冷清,丢下阿弟一个人他也不放心。 虾头昨儿还说,已经给两个姐姐赎身了。 长顺叔为了报答,打算让周婶带着女儿过来做帮工。 “是该给家里添点人烟气。” 白启思忖片刻也未拒绝,他又不是宁海禅,只把通文馆当客栈,更没有刀伯这种善于打理的全能门房。 有人帮忙做饭烧菜洗衣服,确实是桩好事儿。 至于养几个美貌婢女、贴心丫鬟的美梦,等啥时候搬进内城再说。 未时过半,虾头从牙行租了一辆牛车,赶到门口。 这年头的交通工具选择比较匮乏,家中养不起马匹的情况下,按照由高到低,分别可以乘坐或者租用牛车、驴车、骡车。 至于马车和轿子,则属于郡城老爷的专属。 “照这样看,我的家底还不够殷实,需要继续努力。” 白启带着阿弟白明坐上去,判断大户人家的财力雄厚标准之一,便是有没有养马。 搭建马厩、雇佣马夫、喂养草料……这些支出都不小,比养七八口人都费劲。 何泰、宋其英等人纵马扬鞭跑得快,白启坐着牛车慢悠悠跟着。 这是他头一回离开外城几十里开外的地方,出了黑河县外城门,渐渐杂草丛生人烟稀少,越发有种荒芜破败之感。 期间,一行人看到挖沙填土筑堤坝的苦役成群,冻得手脚发麻的大冷天,他们衣着褴褛,神情麻木,像是蜿蜒的蝼蚁,来回扛着沙袋搬运。 “我爹说,这些都是其他乡逃难过来的流民,没有谋生的门路,或者本事,就被充作‘役户’了,比卖身为奴还惨。 为了几口热稀饭,日夜劳累,要么去火窑下矿山,要么就被抓来这边修河堤。 服满七八年的劳苦役,才算黑河县的人士,能够落个奴户。” 虾头眼里既有同情,也有庆幸。 渔民贱户讨生活殊为不易,可相比起做白工的苦力役户,却已好上太多。 龙庭订立的规矩下,无地无产,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流民,并不算人。 身份比起操持贱业、卖身为奴还要低下。 只能通过服数年苦役,重新入得登记本地人口的鱼鳞图册。 这就是三千年道丧之后,龙庭所治理的太平盛世吗? 白启脑海里闪过这样一句话: “众生如牛马,如何成龙象?” ------------ 第七十四章 赶山,宝植 小路颠簸,牛车摇晃,几十里地走得不快,等白启等人来到采参庄,日头已经快要西斜。 深秋的时节,天黑得快,密林传来的虫鸣,冷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龙坎山投下的阴影,都叫人隐隐发怵。 “难怪老一辈人说,只身莫要走夜路,独自不爬恶山,瞅着确实瘆得慌。” 遥遥眺望远处的漆黑峰峦,白启跳下牛车,乡间野道崎岖坎坷,身子骨都快散架,若非练得筋肉饱满,当真屁股受罪。 “小老儿过两天再来接各位小哥,若要用什么热汤、饭食,也尽可以寻我,卖得比庄里脚店便宜哩。” 赶车的是个老头,本身就是采参庄的本分乡民。 随着快要入冬,天气严寒,种田的农户也好,打渔的贱户也罢,都不好找活计。 待在家里坐吃山空,哪是长久之计,他们通常就会到牙行、车行、脚店、乃至于大户,凭借谋生的手艺当临时工,甚至可以不要工钱,只用管一顿饭。 “好嘞,大爷。” 白启并没给钱,他这边的费用是跟车行结算。 按照老头自个儿说,自带牛、驴、骡子接活儿,能够多分个几文。 租赁车行圈养的畜力作为交通工具,则赚的极少,勉强糊口。 虾头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俨然没见过啥世面的土老帽样子: “阿七,这可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庄子,你看,还有刀客。” 作为渔民后代,他上岸走过最远的地方,大概也就是从大田湾到外城几条街。 像采参庄这种上千人的聚居点,山民、刀客、货郎、跑单帮的卖艺人,龙蛇混杂,极为热闹。 相应的,各类营生更加丰富,除去常规的脚店、茶寮、药行、铁匠铺,还有穿着风骚的窑姐儿坐在半掩的门口,招徕生意。 “跟我差不多的层次,刚练筋入门也敢耍刀?” 白启瞟了一眼擦肩而过的那人,虎口磨出厚厚茧子,但从呼吸的节奏跟行走的步伐,感觉不像练骨。 换得汞血,熬炼银髓的好手,特别容易辨认。 往往浑身气血旺盛,宛若一口大火炉,往外冒着热气。 依据通文馆的授业流程,通常都是养练结合,拳脚娴熟,再进打法,磨砺胆气,五部擒拿层层深入,最后才够格碰兵器。 虾头到底是拜入松山门的学徒,长了些眼界: “山民会几招把式的,远比渔民多,很多是家传的拳脚,攒钱买一口刀,然后闯五百里山道混饭吃,是最快出头的路子,便跟咱们冒着风险进迷魂湾,打宝鱼一样。” 白启不由默然: “挣個温饱,的确不易。” 一练大成,才敢说与虎豹豺狼搏斗,堪堪淬炼劲力就踏足龙坎山,跟水性不好的渔民下河没啥区别,淹死的可能更大。 要知道,老林里的凶猛走兽都是成群结队,少有落单狩猎的机会。 走进采参庄,因为是几张生面孔,白启等人引来不少打量的目光。 行到约定的地点,换了一身利落猎装的祝小姐笑意盈盈: “白七郎,你来得太慢了,宋二公子又赢一场,少东家这回输惨了。” 这位神手门的祝小姐,大红色的箭袖服装,腰身束得很紧,加上身姿高挑,面容姣好,放在尽是粗布麻衣的采参庄,恰如一朵水莲花,极为惹眼。 “少东家的赌注是什么?” 白启挑眉扫过一眼,目光如蜻蜓点水,不似旁边的虾头,被祝小姐的艳光震慑到失魂落魄,低低埋着脑袋。 “一瓶天鹰武馆的紫芝养心丸,可金贵了。少东家如今不堪宋二公子的取笑,已经躲屋里生闷气去了。” 祝小姐款步而来,带起阵阵扑鼻的幽香,逼得虾头默默闪开。 白启上辈子没少接触名媛贵女,倒也不会乱了心神,淡淡笑道: “少东家胸怀开阔,应当不会放在心上。” 祝小姐身后跟着几个健仆,看衣着都是神手门弟子,有人牵着马,有人背着长弓箭袋,俨然派头十足。 “要不白七郎你去请少东家,待会儿就要用晚饭了,宋二公子特意杀了几只羊羔,准备架起篝火炙烤。” 白启拉着阿弟白明的小手,往采参庄里面深入: “那祝小姐也让宋二公子嘴下留情,不然场面闹得太僵,大家岂能愉快。” 何泰跟宋其英之间的针锋相对,他已经习以为常,没怎么在意。 这种就类似于富哥小圈子里,两个领头羊彼此明争暗斗抢地位,最多有些磕磕碰碰的小摩擦,不至于上升到生死大仇。 “叫我灵儿就行了,都已经见过几次,没必要这么生分。” 兴许是离开黑河县,祝灵儿一改以往千金小姐的秀气,显得落落大方。 “好的,灵儿姑娘。” 白启径直奔向安排好的平房院落,宽檐低屋,风格颇为简朴。 他前世经历过这种情况,好比全是家养锦鸡的芦苇荡里,突然杀进一头凶悍的雕鸮。 自诩云雁的祝灵儿,肯定对后者更感兴趣,富家女瞧上穷小子,多半就是这种路数,好的便是一口养成的新鲜劲头。 “我若没拜进通文馆,使尽浑身解数哄好大小姐,靠上神手门当个凤凰男也算一条出路。 只不过,不曾蒙得宁海禅青眼,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 白启心下一笑,将这点玩笑念头抛到脑后。 快到年底了,搞钱比女色重要。 更何况,二练未成之前,最好保持童子身。 根据武行的说法,这有益于汞血银髓的练骨圆满。 至于如何确认,刀伯表示少爷就是最好的例子。 “宁师该不会三十多岁依旧保持纯阳之体吧,啧啧。” 白启暗自腹诽两句,宁海禅虽然不修边幅,但到底也是冷眉刀眼,气度过人。 尤其岁月沉淀的成熟味道,吸引一票儿美少妇、俏女侠,轻而易举。 应当没可能守得住元阳……吧? 放好包裹,安排好住宿的房间,白启出门往旁边一拐,找到何泰,劝说几句。 他并非是喜欢做和事佬,单单看上那页赶山秘诀,想要将其赢到手中。 这类玄奇之物,说不好就能触发技艺。 目前来说,墨箓唯一无法映照的便是方术。 哪怕白启已经掌握制饵的步骤,但始终无法领悟秘文,令其呈现出完整的技艺,这一点,令他很困惑不解。 “赶山……灵芝、人参、鹿茸、黄精,可都是值钱的好东西,还有让山民趋之若鹜的宝植。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两样我都想要!” ------------ 第七十五章 猿臂,鹰视 “宋其英太过无礼!仗着有一口好弓赢我两次罢了,还要得势不饶人!” 大屋内,何泰气得脸色涨红,那瓶从天鹰武馆求来的紫芝养心丸,本来是用于突破二练之用。 现在输给宋其英,不仅要被落面子,还可能助其更早一步迈进练骨大关,当真是越想越憋闷。 “输人不输阵,少东家何必介怀,显得自己小气,让宋二公子更加张扬。” 白启宽慰两句,顺道给何泰一个台阶下,好说歹说,将其拉到尘土飞扬的跑马场。 此时天色逐渐黯淡,周围点起一支支火把,噼啪燃烧,照亮四周。 不同于鱼栏和火窑是外来势力,宋家是黑河县十里八乡的大姓,宋其英的爷爷兄弟众多,约莫十几号人,后面又吸纳堂兄表弟之类的亲戚,形成纵横五百里山道的猎帮。 再攀上义海郡城的道官门路,练得一身好拳脚,拿捏住山民砍柴、采药的买卖渠道,这才有了如今的三大家之一“柴市”。 采参庄归在手底下,庄主也姓宋。 算辈分的话,他得叫宋其英一声“叔”。 “二叔,小羊羔都杀好了,正正好七个月,肉质最嫩绝没有半点腥膻味。” 约莫四十出头的庄主宋仲平,表现得很是客气。 “劳烦宋庄主了,今年收成如何?听我爹讲,你们庄里有人采到半筐的百年份黄精?” 宋其英一手负后,努力摆出二公子的架势,装模作样询问情况。 “他运道好,在观音岩那片迷路,误打误撞得了一场丰收,参把子说是山神爷显灵,改明儿要祭一祭。” 宋仲平如实答道。 “嗯,对了,出门前,我爹托我带句话,让宋庄主你趁着大雪封山之前,让参把子多带人,伐些百年份的降香檀、龙爪槐,义海郡城的道官,最近要修缮庙观,用得上。” 宋其英清了清嗓子,复述着交待。 鱼栏背靠排帮,柴市则攀着官府。 各有靠山,各有门路,也要做各自的事儿。 “晓得了,二叔,我等下就把悬赏放出去,让那些砍柴人、采药人抓点紧。” “羊羔烤好了,再叫我们吧。” 宋其英摆摆手,庄主宋仲平抱拳退去。 这就是大姓宗族之间的尊卑等级,不仅仅因为宋其英辈分高,宋仲平毕恭毕敬,更在于对方隶属“宋”姓的主干一脉,其他旁支只能听从。 “宋二公子你这门路也不差,郡城的道官修缮庙观,都要请托柴市帮忙。” 祝灵儿笑嘻嘻打趣道。 她并非神手门主朱万的女儿,乃是夫人那边的娘家亲戚,义海郡的高门之一。 论及身份,反而比何泰和宋其英更厉害些。 这也是祝灵儿能拿鱼栏、柴市两个少东家逗乐的原因。 换成其他的大户小姐,小意讨好还来不及。 宋其英赢得一场赌局,正意气风发,瞧见何泰回到跑马场,赶忙高声道: “哪有什么门路,一点点香火情罢了,比不得少东家,手眼通天,可以进郡城谋個好差事。” 何泰面沉如水,气得够呛,当即就要拂袖而去。 白启无奈,只能像哄小孩似的刻意挽留: “少东家,我从未碰过长弓大箭,还想着你教我几招,否则等进山了,一头猎物都打不中,空手而归,脸上无光啊。” 何泰神色稍微缓和,扭头道: “白七郎你身子骨养得好,宽肩阔背,有一双猿臂,是拉弓射箭的天生架子,应当学得快。” 要做神箭手,无非两大条件,一是臂力强,能挽硬弓,二是眼力准,百发百中,武行素以“猿臂”、“鹰视”称之。 “少东家你自个儿的射术都不精,如何教得了白兄弟?” 宋其英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岂能放过机会,主动凑过来: “百步穿杨的本事,我兴许没有,八十步内,连珠箭不虚发,却是可以做到。” 一练武者的射艺入门,乃是以六十步立垛,以绳横约之,十箭中五箭,算合格。 如果是龙庭招募的精锐府兵,通常要求更高,一百二十步外,开三百斤弓连射,能中六七之数,才能入选。 何泰冷哼一声: “小人得志!若非仰仗伱宋家独门的‘鹰视’,我未必会输给你。” 宋其英一点也不恼怒,反而接过随从递过来的那口长弓,手指在弓弦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脆的声响,炫耀也似: “少东家你这话太没劲,自古成王败寇,胜者才能言勇!输家再怎么不服气,也没意义!” 何泰心头憋闷,恨得牙痒痒,早知道就不该跟宋其英斗射术,平白赔了夫人又折兵。 “宋二公子不妨为我挑一把好弓,练练手。” 白启打着圆场,他是奔着学习射术,看看能否则增添技艺来的。 “这倒不难,弓的好坏多半取决材质,最简陋的莫过于猎弓,单片木材或者主材弯曲而成,缚上走兽筋条或麻质的弦,只能打些野鸡野兔。 如果用落叶松或榆木制造弓体,鹿犴筋为弦,桦木制成箭,对豺狼山猪就有杀伤了。” 宋其英确实有两把刷子,把一口弓的六材,即角、筋、胶、干、丝、漆,各种优劣讲得头头是道。 “弓拉满之时,弦与臂之间最好保持三尺之距,如此弓干不会变形损坏,保存得久。 还有‘角’之选择,厉害的匠人都很严谨,如制牛角弓,就需要知道牛角质最厚在秋季,春季杀牛取角,便显得薄,吃不住力。 幼年的牛犊,湿而直,老年弯而干,孱弱的,角质不润泽……” “这几个少东家,竟然没有谁是真的纨绔,拳脚武功、射艺骑马,样样都懂。” 白启感慨一句,认真倾听要诀,试图凝聚成自身的感悟。 “白兄弟,这口牛角硬弓正适合你,其色青白,一等一的好货色。” 宋其英滔滔不绝,颇为享受这种为人师的感觉。 “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白启接过递来的牛角硬弓,按照宋其英教过的六材鉴别,大概瞧出几分好坏。 “角是水牛角,筋是牛脊梁骨上的背筋,胶是鱼泡熬出来,粘在竹胎上更有弹性和伸缩性……光是弓胎的晾胶风干就要好几个月,然后调试上弦,一年半载才制成。没个七八十两拿不下。” 瞅着白启对那口牛角硬弓爱不释手,何泰眼角抽动,好似生怕人被宋其英抢走: “白七郎,我家收藏一张四百斤的铁梨木弓,改天带你看看,若是喜欢,送你也无妨。” 白启不由一愣,这帮富哥爆起金币来,怎么一个比一个猛? 宋其英闻言,立刻不甘示弱: “论及好弓,我宋家在黑河县称第二,谁敢排第一? 我爷爷那口金蟒弓,能吐毒液,沾着就死,诛杀过大妖的! 虽然未必能送出手,但让你摸一摸却无碍。” 何泰嗤笑: “抠抠搜搜的,忒不大气了。如果你宋家的金蟒弓第一,那冷箭难逃的王定,他掌中那口八百斤的黑蛟弓怎么算?千步之外,杀人如等闲!难道差了?!” 宋其英眸光闪烁: “少拿黑蛟弓说事儿,那是火窑大匠的心血之作,金蟒弓自然比不得。可那位冷箭难逃,他早年跟我父亲学过射艺,谈到关系,恐怕跟柴市更近,轮不着你鱼栏搬出来虚张声势!” 白启瞧着这两位针尖对麦芒,心下无语。 你俩别光说啊,倒是拿东西出来! 他咳嗽两声,岔开话题: “两位少东家消停些吧。咱们接着白天定下的赌局,继续比一场,如何? 射术上,我自是不如宋二公子,干脆就试一箭,百步之外,穿靶者胜。” 宋其英握着那口百炼弓,轻笑道: “哈哈,白兄弟要送我五条宝鱼,这份好意,我岂有拒绝之理。” 他从小就用五十年的山参搭配秘方,熬煮汤水涂抹双目,养出宋家独有的“鹰视”之眼。 连自诩射艺过人的何泰,也不是对手,屡斗屡败。 “而今天色已暗,我的鹰视有视黑夜如白昼之效用,算是占了大便宜。 这样吧,我不欺负白兄弟,也让少东家输得服气,特地取一口软弓。” 宋其英压过何泰一头,心情畅爽得很,全然没把白启放在心上,竟是提出以软弓斗硬弓,比谁百步穿靶。 “白七郎的猿臂,与宋二公子的鹰视相争!这一场够精彩!” 旁观的祝灵儿叫起好来,一双美目掠过手持牛角硬弓的白启: “我也凑个趣儿,压一枚随身的小物件。” 只见这位神手门的小姐嫣然一笑,摘下左手戴着的扳指。 “赌白七郎他能赢!” ------------ 第七十六章 参把子,牵红绳 宋其英眉宇闪过一抹愕然,旋即哈哈笑道: “祝姑娘铁了心要给白兄弟捧场,我只能做这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冰裂纹的宝钢扳指,也是一样稀罕物。” 祝灵儿背着双手,眉眼弯弯如月牙儿: “战场上常说骄兵必败,宋二公子你太轻敌了,白七郎猿臂舒展,气力过人,又持一口硬弓,未必赢不了。” 宋其英眼神玩味儿,似乎并不觉得白启能用硬弓斗赢自个儿的软弓。 祝灵儿这话讲得太过外行,射箭不是比谁拉弓如满月,做到概无虚发才叫厉害。 尽管跑马场四周燃起火把,可冷风呼啸摇曳晃动,仍旧显得十分昏暗。 这种糟糕的环境下,站在百步开外,射艺过人的鱼栏少东家何泰都不敢保证必中。 更遑论头一回拿弓射箭的白七郎! 宋其英拍了拍手,叫人立起两个涂有红漆的皮革箭靶。 随后抄起那口软弓,沉腰坐马,五指扣出凤眼,气力贯通双臂,一撒一放,弓弦弹动,发出近乎断裂的“喀嚓”声响。 咄! 那支羽箭正中靶心,尾端剧烈晃动! 从搭弓、捏箭、再到撒放,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可见射艺之精深。 宋其英随手丢开那口废掉的软弓,目视还在跟何泰讨教技巧的白启: “白七郎,你能不脱靶,我就算你赢,如何?” 白启摇头: “那多没意思,既然是赌局,大家合该尽兴,宋二公子过分让着我,便不好玩了。” 何泰双手抱胸,教完白启该如何开弓发力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强忍住开口的冲动。 这时候风势正猛,刮得十几根火把狂舞,茫茫夜色如水波抖动,晃得双目游移不定。 仅从天时上,白七郎就已经输了。 又让宋其英出一次风头! 何泰长吁叹气。 “宋其英的武功未必在我之上,但射术确实惊人,尤其那双能在黑暗视物的鹰眼,令他如虎添翼。 我优势在于筋骨养得好,猿臂善射,又有龙形马步,并非毫无胜算不……” 白启心思沉静,不用连珠箭的比法打赌,就是避开宋其英的长处。 他调匀呼吸,运转金丹大壮功的温吞吐纳,全身气血好像放缓,双目聚精会神,一动不动定在百步开外的红漆靶心上。 不知过去多久,五指握住那口牛角硬弓,待到风声一住,猛地扬起,另一只手如同捞月抽出羽箭,推上弓弦。 结实饱满的筋肉伸缩,陡地发力! 牛筋鞣制的弓弦发出“嗤嗤”爆响,像是把空气都切开! 白启大喝一声,胸背腰腹拧成大块,以龙形为根基,连接成整体。 仿佛人身也成了一张大弓,狠狠地绞缠震荡。 崩! 羽箭快若电光石火,直接命中红漆正中! 同时射穿厚实坚韧的皮革箭靶,没入更深的夜色! “承让了,宋二公子。” 白启长呼一口气,几乎凝住的气血倏然奔涌,从舒张的毛孔散发滚滚热力。 他感到全身各处随着那口牛角硬弓的撒放,紧紧地虬结交错,再使劲弹抖开来,好像粗铁胚子敲打出杂质,让淬炼坚韧的大块筋膜有种异样舒爽。 “难怪武行常有开弓练力的说法,确实管用。” 把牛角硬弓交还,白启眼皮跳动,似是看到墨箓中又有光点沉浮。 “龙庭最精锐的府兵,其中善射之士,据说可以做到穿七札,也就是一箭贯七层甲衣。 白七郎这气力,远胜于一练入门,几乎比拟大成了。 穿七札可能言过其实,但贯三层甲应当没问题。” 何泰倒吸一口凉气,眼中闪过浓重的惊讶。 他瞧出白启射艺确实平平,只是凭借猿臂优势,拉弓射箭比寻常人更稳,才中得靶心。 可立在百步之外,木质羽箭穿靶而出,足见筋骨之强,膂力之猛。 果然,能被教头收入门下,绝非平庸之辈。 此前还是过于看轻白七郎了。 “白兄弟,真不愧天生的猿臂,握弓就能射!” 宋其英望着穿出空洞的红漆箭靶怔了一怔,过了片刻,僵硬的脸色方才恢复正常。 “这一局,是我输了。” 这位柴市的二公子颇为大方,倒也没耍赖或者纠缠。 立刻叫人牵来那匹追风马,就要抵给白启。 “多亏白七郎帮奴家保住这枚扳指。” 祝灵儿笑嘻嘻道: “猿臂,硬弓,好马,正缺这样一枚小玩意儿,我有成人之美,白七郎可愿全此心乎?” 瞥了一眼肉痛不已的宋其英,何泰憋闷的心情瞬间好转,随着附和起哄: “礼尚往来,白七郎也该送出一样,与祝姑娘交换才是。” 白启权当没听见,谢过祝灵儿的好意,随后牵来那匹追风马: “少东家,我家贫,恐怕养不起好马,你不妨帮個忙?” 何泰愣了一下,以白记鱼档的兴隆生意,盖个马厩请几个马夫,有什么难的。 如今,白七郎却要把到手的追风马交给他。 莫非……自个儿的拉拢起效了? 比起宋其英这等没前程的货色。 白七郎更看好我? 这位鱼栏少东家面露喜色,考虑着是否真把家里那口铁梨木弓,送给白启,更进一步。 “这有何难,只是白七郎你好不容易赢了赌局,赌注给何某人拿了,让人说我占便宜。” 何泰酷爱骑射,对于宝弓好马皆是心热。 眼下,白启给他这么大一份厚礼,他却不晓得该怎么还了。 “不瞒少东家,你手中那份赶山秘诀,我颇感兴趣,但请一观。” 白启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顺势提出要求。 作为打渔人,追风马暂时用处不大,交换与山灵沟通的玄奇秘诀,倒也合算。 “白七郎太客气了,这匹追风马借我骑一阵子,赶山秘诀的原本伱尽管拿去。” 何泰摆摆手,满口答应。 随着火把烧得焦黑,跑马场的风波就此结束。 赌局一胜一负,宋其英的心情也不见低落,反而兴致勃勃拉着白启,约定下次再切磋连珠箭与骑射术,想看看猿臂与鹰视,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一行人回到篝火面前,开始享用随从切好装盘的烤羊羔。 “一张牛角硬弓,冰裂纹的精钢扳指,还有一份赶山秘诀……通过这次赌局,我也算小小的显露本事,撑住通文馆弟子的名头了。” 白启分出小半羊羔肉给阿弟白明,旁边的虾头也得了一份,埋头吭哧吭哧大快朵颐。 他心想,跟着一帮富哥来往,收获当真丰厚,时不时就能爆金币。 篝火堆周围的坐席上,作陪的有两人。 一个是庄主宋仲平,另一个是被叫做“参把子”的老头儿。 大家聊着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年轻人的见识终究比不过长辈,各自听得津津有味。 比如猎户撵山颇多讲究,其中之一,就是打树皮。 深山老林,成群结队打野,难免撞个对面,产生误会,进而结下梁子。 所以就有打树皮的规矩。 猎户砍下二尺来长的树皮,将其做个标记,告诉别人,这块是自个儿的地盘,莫要再进。 “五百里山道的宝药、宝植众多,小老儿爷爷辈就开始传,有千年的人参娃娃成精了,可惜至今没谁挖得到。” 所谓参把子,就是采药人的头儿,也是能与山灵沟通的长者,很受尊重。 “据说那是一颗七品叶的大野参,想要采入手,须得趁其不注意,绑上红绳,不然它一钻进土里就跑了。 这种天材地宝,讲究一个缘分……” 白明眼神闪烁,用手指偷偷戳了戳大口吃羊肉的虾头: “虾哥,你有没有带红绳子?” 虾头满嘴都是油花儿,四下张望两眼,小声道: “我又不是大姑娘,哪能随身戴这个。 不过我裤头是红色的,你要的话,等下给你扯点。” 白明小脸露出嫌弃神色,勉为其难点点头。 阿兄说过,机会这种东西,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随身备一条红绳子,总归没坏处! ------------ 第七十七章 采药,收获 纵然寒秋天气,更深露重,却丝毫不影响众人围着篝火吃肉闲谈,足足热闹到亥时一刻,方才散场。 回到屋内,白启借着火塘烧水,顺便烘烤身子。 山脚下的寨子、庄子,比城里更冷。 家家户户都会弄火塘、热炕,否则根本挨不过冬天。 “虾头干嘛去了?” 大屋正中间挖出个坑,周边用泥土夯实,架起干柴烧着,白启把老大的铜水壶挂在倒钩上,回头看向阿弟。 “他羊肉吃多了,肚里闹腾,去外面找茅房蹲着了。” 白明没好意思讲,他让虾头偷偷扯裤头的红绳子。 “你洗好脸早些休息,几十里的山路,差点被那辆牛车颠到散架。 以后咱们搬进内城,住上更大的宅子,便在后院盖个马棚,养两匹膘肥体壮的好马。” 火塘里的干柴噼啪响着,白启随口说道: “你个子小,可以买一匹小马驹,等你啥时候把它喂得高壮,你也就长成大人了。” 白明小脸写满期待,阿兄答应他的事情向来说到做到,从未诓骗过。 “你才感应到气血,且好好养着,每天努力站桩,拉弓放箭这种运动太过剧烈,暂时不要碰。” 白启又交待两句,白明的习武进度其实不慢,反应颇为敏捷,说一遍就能懂。 不像虾头,每每一捧书就头昏脑涨,拳谱口诀都背得艰难。 “阿兄,那個祝小姐很喜欢你哩。” 白明坐在小板凳上,忽然说道。 “人小鬼大,伱知道啥。” 白启放下火钳,屈指给阿弟弹个脑瓜崩: “这么急着跟你阿兄物色嫂子,想早点分家?” 白明捂着额头,瘪着嘴道: “虾头哥说的,男人赚大钱就是为了娶好看的婆娘。 祝小姐那样标致,黑河县估计没谁比得过,正好配得上阿兄。” 白启提起烧开的铜壶,倒了两盆热水: “祝小姐郡城里头的大户高门,配我这个黑水河的打渔人?亏你说得出口,真把阿兄当成什么稀罕宝贝了? 这话落到别个耳朵里,保准笑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白明眉毛拧得很紧,好像不愿意听到这种话,他还想讲些什么,却被白启打断: “自个儿把袜子脱了,烫完脚,躺炕上去睡大觉。” “哦。” 白明老老实实照做,心里泛起嘀咕: “等我长大有本事了,定给阿兄寻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做婆娘,哼哼!” 他将双脚伸进热水,轻轻一点又倏地缩回来,如此来回好几次,终于完全放进去。 刚迈过门槛的虾头,看到坐在热炕上的两兄弟,叫嚷道: “怎么没给我留些热水!” …… …… 往后的几天,白启就在采参庄住下,白天拉弓放箭练射术,晚上站桩打拳肝进度。 偶尔想要散散心,才跟何泰、宋其英、祝灵儿他们进一趟龙坎山,见识下老林的风光。 他运气还不错,因为有辨药技艺的效用加身,采到过六七颗五十年份的野山参。 换成平常的采药人,这已是一桩小半月吃喝不愁的好收获。 “阿兄,我又找到你刚才说的金线莲了!” 遮天蔽日的老林深处,白启走在前面,白明居中,虾头尾随其后。 这叫“拉帮”。 按照参把子的说法,进山有“单去双归”的说法。 一般都是三、五、七人,结伙同行,此为“单去”。 至于“双归”便是讨彩头,把人参、山货也当做“数”,表示这一趟必定不会空手。 “哪儿呢?” 虾头率先应声,三人呈一字排开,各自保持十几步的距离。 这也是赶山的讲究,唤作“排棍”。 最前面是“头棍”,中间的叫“腰棍”,外边的是“边棍”。 头棍探路,腰棍寻货,边棍沿途做记号,行话是“打拐子”,免得来回兜圈。 各有分工! “真是金线莲。叶子脉络清晰,好似金丝流动。阿弟你眼睛真尖,昨天那只受伤埋在草丛里的小雀儿,也是被你发现。” 白启停下脚步,依着阿弟指出的方向,果然在树阴底下发现大片的金线莲,连忙叫虾头开挖。 此物性平,味甘,能够除湿解毒,镇痛镇静,那些暗伤郁积的练家子,所用的汤药都缺少不了这味主材。 “又是七八两银子赚到手了!” 虾头满脸兴奋,他对打渔撒网没啥兴趣,一进山倒是格外精神抖擞。 他小心翼翼趴在地上,用采参的法子挖松湿土,再以鹿骨头做的扦子四面扒拉。 全部弄干净后,才把金线莲抬出来,完好装进空荡荡的箩筐里。 手法越来越娴熟了,俨然有几分山民的样子。 “天色不早了,往回走吧。” 白启估算下时辰,决定沿着原路下山。 五百里山道不可深入,也是规矩之一。 越往里头走,瘴气越重,走兽越凶恶。 就跟黑水河的打渔人,一般不轻进迷魂湾似的。 除非有经验老道的参把子带头,否则最多走百里路,待个几天几夜,即便毫无收获,就该掉头了。 “这些约定俗成的说法,都是一代代山民,用性命总结出来的。” 白启想起与何泰交换而来的赶山秘诀,如果能够通过祭祀山神,与之进行感应,便可以做“赶山客”,也叫“把头”。 他们具备非凡的能力,比如采参庄的把头,曾经在进山之后,连做两天不吉利的噩梦,听到出殡吹打,撞见老虎吃人,于是赶忙带着整个队伍离开。 果不其然,几日后突降暴雨,山洪爆发,埋葬许多未曾及时下山的可怜猎户。 虾头背着大箩筐,喜滋滋道: “金线莲,野山参,铁刺苓……这些山货遍地都是,每天赚个一两百文多轻松,咋感觉比打渔容易!” 白启手里拿着索拨棍,扫开茂密的杂草,泼冷水道: “黑水河上打渔,你再没本事也能捞些贱价的鱼虾,可五百里山道老林深密,常有毒蛇野兽出没,把你吃得骨肉不剩,运气不好吸入瘴气,更加九死一生。 要不然为啥参把头地位那么高,因为采药人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单打独斗难以长久,必须抱团跟着把头,才稳妥。” 白明也点点小脑袋,他采了不少松子、蕨芽之类的野菜,零零总总也有几十文钱: “况且,没有参把子送的索拨棍,惊走毒蛇,我们哪有这么顺利,否则光是蚊虫叮咬就够咱们喝一壶了。” 索拨棍是每个采参人都必备的工具,主要用于驱赶蛇虫鼠蚁,还可以敲打树干发出震响,威吓侵袭的走兽, 每根棍子以赤柏松为料,长五尺二寸,挂着红绳与铜钱。 无论何时,棍头不能倒下。 哪怕睡觉歇息的时候,都要整整齐齐成一排,立在木桩旁边。 据说能够防止伥鬼作祟,保得安宁无事。 “白兄弟,咱们秋狩都是奔着打野猪大虫来的,你咋钻进山里当采药人?” 下山回庄子的途中,刚好碰到背着百炼弓的宋其英。 他几个随从用竹竿抬着一头成年花豹子,箩筐里还有好多野鸡野狍子。 白启不以为意,跟这帮公子哥儿比来斗去太没劲,自己又没有大票随从给做杂事,不熟悉五百里山道的情况下,带着阿弟跟虾头进山打猎,才叫昏了头。 “看来今晚又有野味儿享用了,天天大肉吃得燥热,我给诸位摘些野菜,降降内火。” 宋其英啧了一声,自从白启赢下那次赌局小出风头,他一直都想找回场子,奈何对方完全不给机会,言语激将毫无作用。 “爷爷常说的养气功夫,也许就是这样了。” 这位柴市的二公子目光中的欣赏之色,愈发明显,也没有再做纠缠,抱拳告别,抖动缰绳纵马而去。 “阿兄。” “嗯?” “宋二公子是不是也喜欢你?” “啊?” “他看你的眼神,跟祝小姐一样哩。” 白启又是一记屈指弹个脑瓜崩,把胡言乱语的阿弟击得踉跄: “我是什么香饽饽不成?谁看到都想啃一口? 再瞎说,晚上罚你多站桩半个时辰。” 白明捂着额头,嘿嘿笑道: “好呀好呀,再加半个时辰!” 啪! 又是一记脑瓜崩。 “说多少次了,练功要脚踏实地。像你阿兄这样的亲传苗子,都在耐心打磨,你急个什么劲,只要不比你虾头哥弱就行了,他如今都没拿捏住气血呢。” 白启顿感头疼,万万没想到自家阿弟居然是个卷王,每天练功站桩勤快无比。 正在美滋滋盘算今天赚到多少文大钱的虾头无端受伤,你们兄弟俩斗嘴扯上我干嘛! ------------ 第七十八章 再添技艺,墨箓蜕变 墨色茫茫,烟火袅袅。 龙坎山脚下的采参庄今晚格外热闹,晌午时分,参把子带着几人赶山,满载而归。 不仅采得百年份的野山参一箩筐,还有诸多的黄精、葛根,足量完成今年的份额。 正如渔民要给鱼栏交钱,忍受摊位、停泊、租赁舢板等盘剥费用一样,山民也是如此。 像这种大庄子,采药人、砍柴人,乃至于猎户,都需“交数”。 包括但不限于草药、木炭、走兽皮毛之类。 当然,也可以用现银抵消。 庄里每个月还会发布丰厚悬赏,诸如宝植、妖丹,这种寻常人无法得到的稀罕东西,以刺激刀客进山。 俗话说,凡毒虫出没之处,十步内必有解药。 反过来讲,天材地宝附近也肯定存在猛兽看守,只有练家子才能应付。 倘若交不够数,便可能被赶出庄子,要么卖身进柴市,要么去往其他穷乡村寨。 得知此事的虾头咂摸嘴巴,感慨道: “大庄子跟城里一样,都不好混,每年都得被清理一批,这样说,山民也没比渔民强到哪里。” 白启并未作声,他刚把宋其英分来的狍子肉处理干净。 先用滚水过一道去味,再以凉水冲洗盛盘,接下来就是锅热倒油,炒糖色放调料吧,用小火烹煮了。 这些日子,野味大肉是吃够了,连带着虾头精瘦的小身板都变得壮实许多。 “白七郎没有出去凑热闹吗?参把子正打算祭山神呢,好多人都在看。” 外门敞开,祝灵儿背着双手站在那里,颇有种亭亭玉立的美好感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填饱肚子再瞧也不迟。” 白启往炉灶添着柴火,没来得及抬头欣赏。 “听宋二公子讲,这几天进山,白七郎你的收获不小。” 祝灵儿明眸闪烁,嘻嘻笑道: “可是打算改行了,从鱼档老板,转成赶山的猎头?” 白启挥散呛人的浓烟,坦然回道: “每日稳定入账小两百文,从未空手下过山,不瞒灵儿姑娘,我也觉得自己有成为采参庄头号赶山人的潜质。” 祝灵儿略微一怔,掩嘴轻笑起来。 她往常打交道的那些公子哥儿,面对自己,要么想着大出风头,要么装得翩翩有礼。 这种赚几百文的小事儿,压根没有任何值得说道之处。 义海郡城哪家的大户阔少,谁出手不是十几两银子? 百文钱在他们眼里,兴许也就值一口吃食。 “依着礼数,我应该问一句,灵儿姑娘你用过晚饭没? 但我刚知道宋二公子置办一桌丰盛野味儿,广邀同行好友,想必无需我多献殷勤了。” 配合八角桂皮炖煮的狍子肉传出阵阵香气,白启让旁边扇风的阿弟拿三副碗筷,准备开餐。 “既然白七郎下逐客令了,奴家不打扰你便是。” 祝灵儿倒也不着恼,浅浅一笑,往其他地方去了。 “阿七真是我辈楷模!” 蹲在角落洗草药的虾头一溜烟儿跑来,竖起大拇指,眼里满是佩服。 “想知道我练功为何突飞猛进的原因吗?” 白启盛出一大碗狍子肉,浓油赤酱,炖的软乎,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虾头目光却一动不动,完全不被吸引,作出洗耳恭听状: “为啥?” “心中无女色,习武自然神!” 虾头当即一震,旋即露出为难的表情: “我爹还指望着我学到铁裆功,多娶几个婆娘,给家里传宗接代……再说了,瞅着白白胖胖的大姑娘,咋可能不动念头?” 白启抄起手边的菜刀,做出一个下切的动作: “欲成大器,不妨自宫。” 虾头连忙捂着裤裆,赶忙摇头,他还幻想有朝一日铁裆功大圆满,纵情花丛大杀四方。 调侃玩笑几句,白启一边扒饭,一边唤出墨箓。 随着这阵子勤加练习,载沉载浮的众多光点当中,终于凝聚出一道全新技艺。 【技艺:射术(入门)】 【进度:17/800】 【效用:猿臂开弓,百步贯甲】 “赶山秘诀却没被映照出来,是因为层次高低的问题吗?越是基础的技艺,越容易成形?” 白启暗自思忖,他开弓数日之久,每天磨练射术用掉两壶羽箭,方才使得光点凝聚成形,变作实打实可以提升的技艺。 可自己连续进山好几趟,采药、伐木、打野味儿,或多或少试了一個遍,也未能完整刷出“赶山”技艺。 “还需再摸索,总觉得这道墨箓不止于此。 通过掌握相关的本事,映照技艺,从而愈发熟练,汲取感悟,不断地提升自己……” 白启默默扫过诸般技艺,大小光点如星斗逐一浮现。 精通层次两样,打渔和金丹大壮功。 小成的三样,八段功跟识文断字,加上刚突破的罗汉手养练篇。 其余多半都是无法晋升的闲杂技艺。 “加上新添的龙行掌与射术,拢共已有十种技艺效用加身。” 白启抹抹嘴巴,再次于心中诵念着“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然后登真”这十六字,隐隐感觉墨箓有些震动,好似要产生某种未知蜕变。 他自从降临这方天地,时常都会复述这段话。 想着兴许哪一天,等自己再睁开眼,又能回到前世。 可惜并无啥子效果,不管念上多少回,也只能唤出墨箓罢了。 今天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竟然像吞吐精华一般,放出熠熠的光彩。 “难不成还能升阶?我得先满足条件?必须凑齐够数的技艺?还是层次不能太低? 目前来看,最快突破精通的技艺,大概只有识文断字与罗汉手。” 感受墨箓的无形震荡,白启放下碗,心思千回百转。 他长舒一口气,暂时按捺杂念,带着阿弟白明跟虾头出门,瞧一瞧参把子祭山神。 眉宇间并无几分急躁神色,做啥事按部就班来就行,无非早和晚的差别。 有着通文馆做靠山,宁海禅当师傅。 原本那种火烧眉毛也似的紧迫感,已经消解很多。 “教头曾经交代过,什么时候练筋大成,劲达四梢,就可以解决杨猛这个隐患了。” 白启眯起眸子,置身于嘈杂的人堆,依旧是温良的少年模样。 “等我龙行掌小成,便能做到劲力收放,贯通四梢。 这么一算,也没多少日子了。” ------------ 第七十九章 认干亲,拜柳神 祭山神爷,阵仗不小。 首先是拜,摆一张长条香案作为供桌,奉上瓜果山货,虔诚叩首。 紧接着,对八方吆喝大喊,三声起音敬告祖宗,再三声中气十足礼拜天地,最后三声拖长调唤醒山灵,祈求丰收,保佑平安。 这叫“喊山”。 待得热闹完了,大伙儿吃饱喝足,参把子就会带着众人点起火把,再次进山。 一边走,一边用索拨棍敲打树干,发出震天也似的大动静,驱散毒虫猛兽,顺顺利利将瓜果香烛送到山里的土庙。 此为“开山”。 据说,每一次庄子大祭,参把子还要在庙里过夜,等着山神爷托梦赐福,指点迷津。 “挨着五百里山道的大小庄子,都拜山神爷爷,但山神有灵,各不相同。” 这几日的采药收获,统统是交由虾头负责出手,他嘴皮子滑溜,早就跟几个猎户混熟了,略懂本地的风土规矩。 “采参庄供奉的是‘桩爷’,就进山入口的那个大树墩子,每个山民皆要拜上一拜,说几句求保佑的好话。 若有不懂事的娃儿用屁股坐、或者用脚踩,等同闯了大祸,打個半死都算轻的。” 白启混在凑热闹的人堆里,听得颇有意思。 那页赶山秘诀也记载过相关事迹,山神有灵,泽被四方,使得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皆得一丝灵性。 山民因此还传下“认干亲”的习俗。 比如,自家孩子体弱多病,久久不好,便找神婆神棍测算八字,再寻个厉害的干亲,避免过早夭折。 像参把子他幼年的时候,爹娘就请风水先生挑选黄道吉日,置办香烛酒醴,拜龙坎山那块两丈高的大石头作干娘,之后就极少生病,身子骨硬朗强健。 村口的小河、大槐树、石碾子,往往都是被认干亲的好对象。 对于山民而言,它们并非死物,而是有灵的存在。 “北边的猎虎庄,他们供的是山君,每年祭祀可舍得下本钱了,三牲血食使劲抬进庙里。” 虾头不愧为黑水河打渔人头一号的打包听,消息灵通无比。 “五百里山道,有灵的‘仙家’多如牛毛。 有名气的,当属桩爷,槐叔,山君,狐王……不过最大的,还是叫柳神娘娘。” 白启颔首,他晓得这些个名头,其中老一辈的赶山人把柳神娘娘,视为真正的山神。 声称其法力无边,与其他借助山脉灵秀修行的“仙家”不同。 若能求到几分垂青,赶山寻宝如同探囊取物。 “那个冷箭难逃的王定,阿七你知道么?据说他就是打小见过柳神娘娘,这才得了猿臂、鹰视,成为一等一的神射手!” 虾头滔滔不绝,说得玄乎,不由引起白明的兴趣: “柳神娘娘长啥样啊?庙在哪里?让阿兄也去拜一拜,说不好也能认个干亲!” 虾头挠挠脑袋: “我哪里晓得,给柳神娘娘立庙的庄子,倒不少,但都未曾塑像,而且柳神娘娘平时极少显灵,早没什么香火了。而今还是像桩爷、槐叔这种山灵,更吃香些。” 看到白明小脸露出失望之色,白启笑道: “干亲哪有这么好认,你没钱的时候,跑到大户逢人叫爹,保准被打一顿轰出来,这些山灵受供奉,吃香火,等闲角色怎么瞧得上?” 足足等到亥时末,喊山吃席的流程才算走完,参把子手持索拨棍,带着采药人浩浩荡荡准备进山。 一支支火把冲天,像是蜿蜒的长蛇,照亮半边夜空。 何泰、宋其英等人毫无兴致,觉得太过闹腾,而且也没有拜山灵当回事儿。 并非他们不信鬼神,而是受村庄乡寨供奉的“仙家”,本事很难高到哪里去,绝无愚民口口相传的那么厉害。 那种练皮练气的武道高手,气血阳刚如同火炉,只需放开手脚,足以震散大部分以草木顽石为凭依的孤魂野怪。 “柳神娘娘?哼哼,义海郡早年前,有一头成气候的猪婆龙,自称翻江大王,沿途多少县镇,给它立庙造像,甚至投食童男童女。” 何泰双手抱胸,开始显摆: “结果老道官卸任,新道官上马,立刻就将其斩了,血流百丈之远,染得江水通红! 咱们龙庭治下,只尊五帝四圣,旁的鬼神,都是外道!” 宋其英习惯成自然,不阴不阳顶了一句: “少东家果真要领官府的差事了,这番话讲得威风凛凛,十分在理! 我若是道官老爷,高低给你授个童子箓。” 何泰面沉如水,他哪里是忍气吞声的好性子,立刻哂笑道: “咱们走着瞧,宋二公子,我可听说原阳观的那位道官年纪老迈,打算退位了,说不准啥时候告老还乡,你柴市的靠山未必稳固。” 宋其英脸色微微难看,这等隐秘消息,何泰竟然都能知晓,可见他爹何文炳的门路广大。 “妄议道官老爷是重罪,少东家你敢开这个口,也不怕挨罚!” 看到宋二公子还在嘴硬,何泰眼中迅速升起得意之色: “柴市靠着原阳观,这是众所周知,不算啥秘密。 可你爹给止心观的道官办差,寻降香檀、龙槐木,莫非急着换灶烧了?” 宋其英自知失言,让何泰抓住马脚,当即拂袖而去。 临走前,撂下一句话: “鱼栏傍着排帮,私底下却走止心观的后门,谋税吏的差事,脚踏两条船,不知道传到外面去,是否吃个挂落,受帮规处置。” 这下又轮到何泰默不作声了。 目睹两个少东家互相伤害,各自拆台,白启暗自感慨: “原阳观、止心观,啧啧,看来进城考编也有不少门道,提着猪头肉,得进对庙门,不然就容易碰壁。” 何泰跟宋其英吵得不欢而散,白启却没跟着离开,他依靠柴市二公子的情面,跟参把子打声招呼,带着阿弟白明与虾头一同开山。 “人多势众,真有鬼神也不敢侵犯了。这要是只身摸黑,恐怕遭遇的厄难就多了。” 白启走在后头,一手持火把,一手拿木索拨棍,沿着踩出来的平整小道前行。 不多时便瞧见一座低矮土庙,都没有半人高,用黄泥夯实堆起来。 “桩爷还真是简朴,也对,庄子里头的山民自个儿都难吃饱,哪里挤得出香油钱,修大庙。” 白启收起心中的惊讶,遵从参把子交待的规矩,上前作揖。 那些有本事,出力多的采药人,还能被分到一捧香灰,小心仔细揣进兜里,宛若某种护身符。 没得到的采药人,则是一脸羡慕,却也不敢有啥异议。 想进参把子的赶山团,除去有能耐,还得乖乖听话。 否则做错事,犯忌讳了,被驱逐出去,以后庄子里头都没容身之地。 兴许是冲着宋其英的名头,又或者身为打渔人的白启,能够采到野山参、金线莲,受到认可。 参把子额外匀出一份香灰,帮白启用红纸包好: “五百里山道,这玩意儿比庙里求的平安符更灵。” 白启诚心道谢,转身揣进阿弟白明的手里。 采参庄这么虔敬供奉桩爷,应该是有些神异。 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信! 一场祭山神爷的活动,折腾到快要子时。 等回到屋内,白启照例烧水打算烫脚。 阿弟白明可能累了,倒头就睡,很是香甜。 虾头更甚,呼噜声都冒出来了。 “再肝一肝罗汉手的进度。” 白启体力好,并未觉得疲乏,走出房间开始站桩。 …… …… “阿兄?” 暖烘烘的热力遍布,各种思绪交织,白明好像在梦游,忽然从热炕上坐起来,脚步轻飘飘的,立地一两尺。 他懵懵懂懂穿过木门,看到白启正在站桩,发出宛似大火炉烧的通红光芒,令人不敢靠近。 “我咋一点也不冷……阿兄看不见我吗?” 外头的冷风呜呜吹着,白明像是捧着犹有余温的锅炉,全身暖烘烘。 他意识并不清楚,有种半睡半醒的感觉,兀自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的呼喊声。 有老有少,有大有小。 “大树墩子?老槐树?山里头还有老虎、狐狸……” 白明睁大双眼,远处的龙坎山与白天所见截然不同。 漆黑的峰峦,宛若笼罩一层朦胧的清光,那些受庄子供奉的众多“仙家”盘踞着。 “那是……柳神娘娘?” ------------ 第八十章 山精,灵童 “柳神娘娘……” 白明像是睡迷瞪了,小脸写满不可置信。 只见龙坎山顶,有一棵极为庞大的参天柳树,莹莹润泽的光华之盛,完全盖过其他的“仙家”。 似有千万条柔弱的枝条轻轻摇曳,仿佛绝色女子的发丝飘散,给人一种极致的美感。 这幅玄奇的画面,让白明立刻想到虾头哥所说的,山灵里最为神秘的柳神娘娘。 “我的身子好轻!宛若一阵风……这是怎么回事?” 白明有些慌张,自己分明躺炕上睡大觉,好端端的怎么会出门? “阿兄!阿兄!阿兄……为什么阿兄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到我?” 他连着叫了几下白启,却未曾得到回应。 那道熟悉的人影专心致志,站桩练功,散发出来的滚滚热气,几乎铁匠铺的大火炉,焰光四射,几如红浪。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阿兄讲过,人死后就会变成鬼……” 白明还没靠近过去,就像被鞭子抽打,冒出火辣辣的疼痛感。 他终究只是个半大孩子,遭逢这样的古怪事情,难免惊惶无措。 但随着耳边传来的呼唤叫喊,越来越清晰,白明又像丢了魂一样,脑袋昏昏沉沉的,盲目循着声音源头,飘向龙坎山。 路过杵着的大树墩子,有位老人坐在上面,身形圆滚滚,头顶没毛,是个光溜溜的秃子。 “哪家的小娃儿,大晚上乱跑,真以为带着护体的香灰,就不会被风吹散了?快些回去!” 秃顶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使劲摇手,好似驱散顽劣的孩童。 “我……” 白明不晓得该怎么答话,结结巴巴的,忽然有一道沉闷声音炸开: “小娃儿!速速进山!吾赐你大机缘!” 宛若铁球在大瓮里滚动,嗡嗡作响,震得白明头昏眼花,抬脚就要往前走。 “娃儿,不可……” “烂树墩子,你可莫要多管闲事!” 不等秃顶老人说完,带起腥风的怒吼轰动,似乎蕴含可怖的凶威,吓得走兽仓皇奔走,战战兢兢臣服。 “唉……” 秃顶老人叹口气,默默地低头,没在吱声。 “好个唇红齿白的小乖乖!来,妾身这儿有糖吃,赶紧过来!” 凶巴巴的怒吼缓缓散去,又有一道甜腻腻的娇媚女声悄然响起。 “你個骚狐狸!敢跟俺抢东西?” “好不容易瞅着心性纯的,没修炼就能魂魄离体的好苗子……给你一口吞了,岂非浪费!” “哈哈,真是熏死人的臭屁冲天响!让你养着吸阳气,骗山民跳涧就能落个安生?” “你再骂?” “骂伱咋地!” 龙坎山顿时吵闹起来,一头毛色杂乱的硕大狐狸,跟额头有着“王”字斑纹的大虫互不相让,龇牙咧嘴对峙着。 而原形是大树墩子的秃顶老人,以及槐树的麻袍男子,皆不敢插话。 山神爷爷有灵,各不相同。 孰强孰弱,全看香火。 狐王庙和山君庙,乃是龙坎山脚下大小庄子,香火最旺的两个地方。 它俩自然修为也最高! “罢了,罢了!一人一半!又不是啥稀世的奇珍!念头都不成形的游魂,争个啥子劲!” 最后,变幻成昂藏猛汉的大虫不耐烦道。 “行吧,一半做你的伥鬼,一半当我的小郎君,嘻嘻……” 像是妖冶妇人的那只狐狸,好似偷到鸡,笑得合不拢嘴。 白明茫茫然不知所以,仿佛连思考的能力都不具备,当那两道声音休战停下,他继续迈开脚步,往着五百里山道深处前行。 “不许动他!” 忽地,又有细声细气的娇柔声音传荡开来,竟是一只黄雀儿半路杀出,阻挡住飘荡的白明。 “臭狐狸!凶大虫!他是拜过山神的,我看你们谁敢打歪心思! 柳神娘娘的规矩,莫非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白明定睛一看,黄雀儿幻成个梳着羊角发髻,身披羽衣长裙的小女孩,她双手叉着腰,面向黑黢黢的龙坎山喊道。 “柳神娘娘……” 提到这个名字,妖冶妇人与昂藏猛男不约而同升起一抹敬畏。 但瞅着“细皮嫩肉”的白明,它们又舍不得放手。 这可是送到嘴边的好零嘴儿! “偷偷吃血食,已经违背柳神娘娘的告诫了!如果再吞人魂魄,那就是大大的忤逆! 没了柳神娘娘的庇护,等下回那个姓宁的凶神进山,看你们下场如何凄惨!” 黄雀儿叽叽喳喳,明明长得可爱,却装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算了,算了!愁云涧的老熊才被姓宁的打死,尸身都还在俺肚子里没消食,为一口零嘴儿触怒柳神娘娘,不值当!” 昂藏猛男率先退去。 “嚼舌根子的小祸害!哼哼,那天没被猎户射死,算你黄毛鸟福气大!” 妖冶妇人骂骂咧咧也走了。 霎时间。 龙坎山恢复宁谧。 “哎呀呀,你这个冒失家伙,都没修炼到家,就学人魂魄离体!快回去,香灰保不住你多久的!” 劝退两个并非善类的山灵,黄雀儿一脸恼怒,拉起白明的手掌往山下跑。 两人皆是立地两三尺,像是随着夜风飘飞。 “你是……” 白明脑袋不清醒,结结巴巴问道。 “你救过的那只雀儿,你忘啦?我中箭受伤了,是你和你阿兄救了我!” 黄雀儿笑嘻嘻,浑然想不起当时旁边还有个叫虾头的家伙。 “我跑不动……” 白明气喘吁吁。 “对哦,你魂魄太弱了,走太快,恐怕要被风吹散!等等!” 黄雀儿秀眉微微一蹙,两指放进嘴里吹出声音,不多时,就有七八只鸟儿叼着一大把像是生姜的黑色草药,喂到白明的嘴边。 “这是……” 白明有些眼熟。 “老虎姜!你们又叫‘黄精’!已经被九蒸九晒过啦,大补的哦!你现在吃不了,要吸它的气味儿!” 黄雀儿得意洋洋。 “想起来了,阿兄说这东西要晒到须根干脆易折,再反复搓揉,直至变成黑色的熟黄精!” 狠狠吸进一缕缕有形的淡薄气流,白明瞬间如有神智,脑筋转得都快了。 “都吸完啊!” 黄雀儿催促道。 “我……想留些给阿兄!熟黄精能填精髓,杀三虫,对练武中人有极大地好处!” 白明嘴皮子也开始利索,他是魂魄离体,拿不住实物,只能可怜巴巴望着显出原形的黄雀儿。 “随你随你!你是好人,你阿兄肯定也是好人!” 黄雀儿再次幻成小女孩,吹声口哨,那些鸟儿乌泱泱穿过林子,直奔山下。 “我还没问你哩,你怎么能魂魄离体的?你都没修炼过!” 白明挠挠头,憋了好久: “我有病,我以前一发呆就头疼,晚上还爱做梦。阿兄教我识字,抄书,给我讲故事,才好点。 今天碰着那个装有香灰的红纸包,我睡觉又做梦,好像爬高楼,一层一层上去,风好大,呼啦一下把我吹得失足……我就醒了,然后就这样了。” 黄雀儿睁大眼睛: “原来,你是灵童呀!” 白明疑惑: “啥叫灵童?” 黄雀儿也说不清楚,像是捡着别人的话: “那些打小能看到鬼的,或者可以跟兔子、鸡鸭、鱼儿说话的,还有看得到庙里神像,头顶有几寸高香火的,便是灵童!” ------------ 第八十一章 雀仙,夜游 “可我看不到鬼,也没跟兔子、鸡鸭说过话,唔,更没去过庙,不知道神像是啥样。” 白明仍旧没搞清楚,灵童究竟为何物。 “哎呀!你笨死了、笨死了!我说你是,那你肯定就是了!” 黄雀儿顿时急了,叉腰跺脚恼道。 “哦。” 白明曾听阿兄说过,女子生气的时候千万别讲道理,只管回答“对对对”便好了。 “灵童沾染山灵气息的香灰,魂魄确实可能自动离体,跑出来夜游,不过一般都像做梦,没啥印象。下次记得躺回去,大晚上乱跑,很容易出事的!” 黄雀儿神情严肃,叮嘱道。 “尤其不要进山,入庙,非常危险! 林深多出鬼,山高必有妖,懂不懂,笨蛋! 尤其这两天,龙坎山来了一头大妖,你千万小心些! 若非柳神娘娘庇佑,我们可能都要遭殃!” 白明嗯了一声,又问道: “你叫什么啊?” 黄雀儿走在前面,哼哼唧唧: “那些讨厌鬼叫我‘黄毛鸟’,难听死了!我让林子里的鸟儿,唤我‘雀仙’!我可是要修道成仙的!” “雀仙。” 白明赶紧喊道。 “哎呀,你也不算很笨嘛!好好好,也没白费我冒着风险救下伱!” 黄雀儿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可惜,你们人都有名字,我也好想有个名字……欸,笨蛋,你会不会取名?” 白明摇摇脑袋: “我看书没有阿兄多,怕取不好,我可以让阿兄给雀仙你取个满意的名字!” 黄雀儿喜不自胜,拍着手道: “好呀好呀,那你下次进山,一定要把我的名字捎带过来。” 白明很用力的点头: “嗯嗯,雀仙。我叫白明,白日的白,天明的明。 我阿兄叫白启,启蒙的启。” 黄雀儿跟着念叨三四遍,终于记住了: “启和明……好像是一颗星?柳神娘娘讲过的,欸,怎么想不起来了!好嘞,以后我就叫你阿明啦!” 白明肚里有一堆疑惑,于是把黄雀儿当成学堂的教习,认真讨教道: “雀仙,我这是变成鬼在梦游吗?为什么我刚才喊阿兄,他像是没听见一样?” 黄雀儿难得有为人师的机会,立刻精神抖擞: “柳神娘娘说过,但凡是精血孕育成胎者,都有三魂七魄,好似一团精神,看不见摸不着。 只能通过后天的修炼,才能让魂魄强大,精神凝聚,脱离肉身的束缚。 但也存在其他情况,比如孩童受到惊吓,就容易‘丢魂’,每天浑浑噩噩,必须被请人‘唤魂’,才可以痊愈。 你们写的那些话本,不是经常有什么书生遇到美人,突然犯了单相思,茶不思饭不想么,这种就叫‘伤神’。 魂魄很脆弱的,未经修炼,根本经不起半点摧折。” 白明想到阿兄捡到的那页方术,他继续问道: “魂魄该怎么修炼呢?” 黄雀儿话头一顿,有些接不上,慢吞吞讲着: “像我们这些山精野怪,都是听柳神娘娘讲道,偶然开悟的,也没有特别的方法,就每天找珍稀的草药,然后弄成吃的。也有受人供奉,聚拢香火。 柳神娘娘说,外面的灵机都被收走了,只有杂气,修炼艰难……我原来认识人很好的小姨,她就是偷偷进城了,不知道现在过得咋样……” 这些有用的“知识点”,白明牢记在心,他又问道: “那雀仙你为啥不进城?” 黄雀儿瘪着嘴巴,闷闷道: “哪有这么容易,虽然说沾染浊气的,才是‘妖’,其他都算山精、灵怪之流,可你们人不讲道理的,为了我们的皮毛、血肉,动手毫不留情。 除非上三籍豢养的灵禽、宠物,不然咋可能大摇大摆进得了城,一出山就被打死了。” 白明埋着脑袋,原来不止是人身修炼艰难,山精野怪也充满险阻。 “还好五百里山道,有柳神娘娘庇护,你不知道哦,这附近住着个姓宁的凶神,隔三差五就往林子钻。” 黄雀儿提到那個名字,都是心惊肉跳: “他长得高大,总爱穿一身青衣,眼睛笑眯眯的,你看到的话,一定要躲远。 那些吃过血食,被浊气附身的妖物,几乎都遭了毒手。 待在山阴的新来大妖,好像也不弱,他俩最好打一架……” 白明更沉默了,这人听上去像是阿兄的教头师傅。 “阿明,你要修炼的话,只能去城里进道观,不然是没办法打坐运功的,山精食杂气倒没什么,可人身被污染,就很妨碍日后的突破。” 黄雀儿提醒道: “柳神娘娘讲,天地万方,灵机有数,而今皆被龙庭摄走。 可怜的旁门散修,只能争一点指缝漏出来的残羹冷炙。” “知道了,谢过雀仙。” 等白明走到山脚下,又见到那个秃顶老人,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香灰那点儿热气快散了,速速回去,你这小身板,风一刮就散,届时,孤魂野鬼都做不了。” 白明像模像样的拱手行礼: “也谢过桩爷。” 秃顶老人侧开身子,似是不愿受这一礼: “睡醒了,问问你家阿兄,有没有做赶山人的想法。 这些天你们采药扫路啥的,看得出很懂规矩,老夫瞅着他像块好材料,” 瞧见秃顶老人夸奖阿兄,白明挺起胸膛: “好的!这话一定带到!” 黄雀儿推了他一把,催促道: “走吧走吧,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情!” 白明飘向采参庄,十分有方向感,并没有找不到路的情况。 只是那种靠在火炉旁边,暖烘烘的感觉逐渐微弱,应该为香灰余热消散。 他按照雀仙的说法,小心避开看家护院的大狗,人身的肉眼无法看到游魂,可有些“成精”的动物,却能窥见模糊的影子。 郡城的高门,还会豢养通灵性的异种獒犬,防止旁门散修驱使小鬼,偷偷搬运米粮财货。 “阿兄的阳气好旺盛……” 白明缩着身子,见到白启还未睡觉,而是搬了一把小马扎坐在门口,挺拔的人影,浑身冒着滚滚红光,快要凝聚出一座火炉。 他挨着墙根,一点点飘荡,好像在黑水河里游泳,两只手划动着,最后穿过木板门,一个猛子扎回炕上。 “呼呼……” 白明猛地坐起,突然惊醒也似,低头瞅了眼两只小手。 “回来了,真就像做梦一样。分不清,根本分不清……” 他摸出随身戴着的红纸包,里面装的香灰已经凉了。 ------------ 第八十二章 香引,洗髓 还没等白明理清楚脑袋里乱麻也似的思绪,坐在门口的白启像是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醒了?” 白明愣了一下,阿兄在等我回来? “我站桩的时候,隐约听见你在唤我的名字,还以为你睡觉不安分,说梦话。” 白启并未显得惊奇意外,他所得到的那页赶山秘诀,里面讲过类似游魂离体的怪事儿。 有个头回赶山的小伙子,分到一包红纸香火,结果回家睡下,梦到自己出现在十几里地开外,还被老虎追赶。 隔天早上起来,他逢人便说,讲得栩栩如生,山民都以为吹牛,不成想没过多久邻村就传来山中大虫跑出来咬伤牛羊的事迹。 “我回屋一看,也没发现你张嘴,分明睡得很沉,我就想起这个事儿,于是在门口点了一炷香。 赶山人有用香引路的说法,如果等香灭了,我推你还不醒,便打算找参把子问问。” 白启脸色沉静,给予白明极大的安稳,原本砰砰乱跳静不下来的那颗心,也迅速地调整平复。 “难怪我进庄子,根本没有迷蒙蒙的错乱感,很快就寻对门路了。” 白明恍然大悟,魂魄夜游的状态,宛若大雾天出行,看啥都是模糊一片,像个睁眼瞎。 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失去方向,陷入鬼打墙一般的窘境。 “阿兄,我看到龙坎山好多的‘仙家’,桩爷,槐叔,还有雀仙,都是善类!狐王庙和山君庙的,它们吃人……” 白明竹筒倒豆子似的,兴冲冲讲起今晚上的离奇遭遇。 “山神有灵,各有不同,原来是这样。” 白启思索着阿弟所说,与他在得真楼看书得来的内容相互印证。 “龙庭收摄灵机,府城、郡城之外的地方,想要修行道艺,只能吞食杂气? 啧啧,真是好霸道的手段,等于掌握修道者向上的命脉,难怪武馆遍地开花,道观寺庙却少之又少,也没听说过啥子厉害的宗门。” 此方天地向来不乏怪力乱神,白明能够无师自通,识得方术秘文,足见是有几分非凡的天资,沾染招惹出些异常之事,也不算奇怪。 “咱们以后却要注意,免得弄出岔子。” 白启额外叮嘱一句,这次也是他的疏忽,没想到拜山灵得来的红纸香灰,竟能让阿弟魂魄离体,懵懂夜游,险些沦为狐王、山君的盘中餐。 “嗯,雀仙跟我讲,有过第一回的经验,下次就知道怎么做了。庙里烧的线香,就能护住魂魄,不怕被风吹散。 她还说,真正修炼起来,要先服饵辟谷,入定抱胎,才能尝试神魂出壳……” 白明毫不隐瞒,句句都跟阿兄坦白干净。 “不错,道艺修行的四步,乃是服饵辟谷,入定抱胎,游神聚念,通灵显形。 但里头的门道很多,我暂时也没弄懂,既然你有修道的资质,以后到郡城了,我再帮忙打听一二。” 白启揉了揉阿弟的脑袋,他也想走上道艺法术的通天大路,毕竟那是修仙的本事。 谁人不愿长生不朽,飞天遁地? 只是做人得脚踏实地,好高骛远容易栽跟头。 既然郡城才有道艺的门路,那么操之过急也没意义。 况且,就目前所知,四练合一的宗师武夫,似乎也不怵道官老爷。 “反正武艺与道艺并不冲突,你好好站桩养气血,迟早有机会接触到。” 听着阿兄交待,白明十分心安,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他傻笑似的,嘿嘿说道: “山脚下,桩爷坐的那個大树墩子,有雀仙送的熟黄精,阿兄记得取,还有桩爷问伱,想不想做赶山人?” 白启略有惊讶,没想到自个儿在采参庄没怎么出风头,堪称默默无闻,竟也能被相中? 莫非继先天打渔圣体之后,他还能成先天赶山圣体? “明早再说这个,魂魄夜游一遭,也很伤神,赶紧休息,睡饱了才能养回来。” 瞧着阿弟爬上炕,白启给掖了掖被子,关好门窗走出屋子。 他行到采参庄向南的山脚下,果然瞅到大树墩子上,放着一捧乌漆嘛黑的熟黄精。 “味甘,无毒,安五脏,除风湿,久服轻身健体,填精益髓。” 辩药技艺效用加身,白启对于此物并不陌生,很多药书当中,将其称为“神仙粮”。 “还知道九蒸九晒,那雀仙挺讲究,非是失心智的妖物。” 黄精无论生吃,或者入药,效果都不如蒸晒,唯有经过反复炮制,才能让这等稀罕物由生变熟。 使之质地柔软,油润软糯,直接入口吞吃,便能驻颜断谷。 “多谢桩爷庇佑我家阿弟,也多谢雀仙相赠宝药。” 白启很知礼数,对着大树墩子,以及黑黢黢的龙坎山,分别行了一礼。 他并无阿弟那种魂魄出壳的本事,看不到这些山灵的幻化形体。 收起那捧价值数百两的熟黄精,转身踩着夜色回到采参庄。 五百里山道,极深之处,茫茫墨色遮天蔽日,一株被雷劈过的半朽巨树依靠山峦。 那根柔软的枝条轻轻飘荡,好似随风而动。 另一侧山阴,磨盘大的鳞片刮擦岩石,发出金铁似的刺耳声音。 滚滚瘴气,庞然的黑影若隐若现,盘绕高崖,吞吐月华。 …… …… 翌日,太阳还未探出头,虾头以为自己起个大早。 却看到大开的房门外边,白启、白明兄弟俩已在院里站桩。 “天分好,还这么勤快,要不要俺们这种人活了!” 虾头顿时急了,本来还想赖一会儿温暖被窝,结果屁股蹭的弹起,急匆匆穿好衣服鞋子。 “你们练功咋不叫我呢!太过分了,偷偷摸摸的勤奋,让我睡大觉!” 白启徐徐吞吸,收住架势。 经过宁海禅改进的金丹大壮功,养练筋肉壮大气血的效用,似乎更胜三分。 他神清气爽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口齿充满清香: “灶头上有一碗粥。” 虾头揉了揉空瘪的肚子,他最近没少吃肉,感到饭量明显见长: “阿七,我怕吃不饱,还是出门买两屉肉包子,咱们几个分了。正好,这些天采药赚到不少,我请客!” 白启摇头道: “你先喝完再说。” 虾头听话照做,咕咚咕咚几口就吃个干净。 未过多久,他便惊呼道: “欸,我怎么暖烘烘的?好热,好痒,全身开始发烫了!” 白启指点道: “快些按照松山门的桩法站好。” 虾头不明所以,强忍着血液沸腾的异样感受,开始扎住马步,挥动拳脚。 约莫半柱香过去,细密的油脂混合淌落的汗水,形成一层层黏糊糊的脏东西,遍布他的臂膀、胸背。 “熟黄精确实是难得宝药,对于稍差的体质,几乎有伐毛洗髓的神奇效果。” 白启跟着阿弟白明看热闹,他俩体内的营养要比虾头更足,而且桩法上乘,底子厚实,受得住熟黄精的药力。 倒也没有呈现出这么直观的景象。 “拿捏住气血了!阿七,我突破了!” 虾头顾不得臭烘烘的狼狈模样,高兴地手舞足蹈,奔向退后的白启。 “喂喂喂!你不要过来啊!” 还没等他乐多久,祝灵儿突然推开院门,正打算迈步进来。 忽地秀眉一蹙,好似闻到什么气味,明眸转到掉进粪坑刚爬出似的虾头身上。 “不好意思,打扰了。” 这位义海郡的高门小姐掩面而走,匆匆退去。 虾头则如遭雷击,僵在那里,好像面如死灰。 “洗洗去吧,往好处想,至少成功让祝姑娘记住你了。” 白启强忍着笑意安慰道。 ------------ 上 架 感 言 凌晨十二点,本书上架,望周知。 因为后台问题,可能延迟几分钟,请读者老爷支持一下口牙! 第二次发书的半步大圆满萌新,走到这一步,感谢编辑大大,感谢读者老爷,感谢…… (稿子念完,面无表情,丢掉.JPG) 老规矩,咱们聊聊书。 我跟作者同行聊天的时候,大家都习惯把百万字以上的“老书”,称为黄脸婆,意思是感情有的,但激情不在,难免会觉得没劲乏味,天天盼望着完本休息一阵,然后再开新书,在“小娇妻”身上驰骋威风。 所以,每当《神诡》后期更新乏力,挤牙膏也似憋不出来,我就开始作新书设定保持热情。 我写新书最有劲的阶段,便是疯狂往大纲里面塞自己感兴趣的素材内容,有种嗨到爆炸的爽感。 当然,不建议嗨过头,容易陷入贤者时间,爽过之后就空虚,干脆懒得写了。 大纲和细纲做得很顺利,通过《毒奶粉》、《潜水员戴夫》、《暗黑四》、《土豆兄弟》、《降妖散记》的取材,我自信满满,感觉已掌握百万匹的磁场转动,能够打爆这个世界! 可等到写开篇就不是那么顺畅了,我大概被各路作者、以及编辑,无情毙掉五版稿子,可以凑个五连绝世了。 其中以某个最近恢复更新的鸽子精代表下手最狠,几乎把我所有引以为傲的亮点设计,统统薄纱干净,打得我道心破碎,再起不能。 更别说其他作者与编辑轮番上阵,对我百般蹂躏。 所幸我以强绝的意志,无匹的执念,九死一生,硬生生撑了过来。 “内容慢热?缝合的元素太多?金手指与世界观结合不够紧密?请问阁下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我发书不就是了!” 以上内容纯属夸大,很感谢各位大佬、编辑对我的温柔指导,让我从一次次的推倒重来当中,写出更好的内容。 我话讲完,诸位可以把刀放下了。 犹记得,发书之前,狗哥问过我,你对这本有信心没。 我很坦诚的说,没,我对五十万字之后的剧情充满期待,可我不确定读者老爷会不会追到那里,更不确定能否熬到过残酷的新书期。 此处,要特地感谢各位愿意同行的读者老爷,给了我肯定的回答以及十足的信心。 当然,也要感谢容忍我在群里发癫的作者朋友,这些天压力很大,每每写不出来满意的内容,我就在群里狂刷“我这一生如履薄冰”,难为他们没把我踢掉,并且慷慨的发送涩图与烧鸡视频,帮我解压。 磕头.JPG 从2023发书,写到2024上架,完成另类的跨年,仪式感满满,我很开心, 最巧的是,再有两天就是我的生日,这本书,既是我送给自己的新年礼物,也是生日礼物。 我在元旦那天,发朋友圈总结,自我反省。我想的还是很多,无法停止内耗,这些年的人生也好,工作也罢,走得磕磕绊绊,进医院如吃饭喝水,手边尽是各种药,明明什么也没做好,却显得很忙的样子。 但还好有几個始终都在身边的朋友,来来去去,花开花落,大家都没走散。 我对于未来的愿景,是无需过分精彩,能够走得下去就好。 新的一年,希望读者老爷诸事顺遂,万般称心! 撒花.JPG …… …… 以下是营业环节。 《重启神话》,作者:凤嘲凰 凤神,我们永远敬爱你口牙! 《走进不科学》,作者:新手钓鱼人 扑街仔在网文作者圈子唯一的人脉!钓鱼巨,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道爷要飞升》,作者:裴屠狗 最后一版定稿,我想不出金手指用怎么载体表现,念及狗哥上本书薅我命数,遂怒而抄之,给我受箓! 《万界守门人》,作者:烟火成城 大佬新作,收藏追更,无需多言! 《这个顶流只把明星当工作》,作者:葆星 文娱题材,无情的拍片机器,喜欢自取! 《我每月能刷新金手指》,作者:天涯月照今 日万爆更如吃饭喝水,含泪羡慕! 《从水猴子开始成神》,作者:甲壳蚁 少年天骄,大帝之姿,蚁生我梦! 《路明非:霍格沃茨留级生》,作者:堪梦01 用阿瓦达啃大瓜屠龙,值得一品! 《我在武侠世界长生不死》,作者:马佳鹿 我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不得不推! 《只想健康的我却开启进化》,作者:猫李猫气 目前的标签是,拼字被活儿该镇压的弱猫! 《武道大世,你以符道镇万古?》,作者:银河动物园园长 大能转世,重修证道,嘿嘿! 《路明非不想当超级英雄》,作者:落雪煮茶 又一位少年天骄,龙族同人大手子! 《都重生了谁打职业啊》,作者:神秘的大西瓜 老作者,电竞文大神,可以信赖! 《我在神诡世界的万职书》,作者:半仙蛋炒饭 一米八,体育生,我试过了,很润。 《天官志》,作者:活儿该 虽然他应该是不太想要我这个章推,但作为活批成员,我还是要广而告之,转轮王活儿该已经得到罗摩遗体,他长出来了!可能未必有多长,但好歹能用不是?笑.JPG 好了。 大概就是这些了。 如有错漏,麻烦定好酒店,开好房间,我亲自道歉。 先整个五章更新,给读者老爷开开胃,后面保二争三,稳定六千,爆肝九千。 这是我做出最有力的承诺了! 我虽是狗哥座下小弟,却没有走他的万古饼道,这点可以放心! 求订阅,求月票! 声嘶力竭的吼声.JPG 码字去惹! ------------ 第八十三章 狗宝,人情(首订打卡处) 虾头一边干嚎,一边用丝瓜瓤擦洗又脏又臭的精瘦身子。 院外的白启嘴角上扬,指使着阿弟把乌漆嘛黑的熟黄精磨成粉末,再用油纸小心包好。 每天熬粥熬汤,或者混入清水,吞服食用一剂,足以抵得上三餐肉食。 这玩意儿能被称为“神仙余粮”,让那些服饵辟谷的修道人当饭吃。 可见药性温和,药力充足。 “阿兄,你能不能给雀仙取个好名字呀?” 白明坐在小马扎上,来回推着磨药粉的石轮,想起昨晚上答应黄雀儿的承诺。 “云锦如何?” 白启认真思索片刻,听阿弟讲,那只鸟儿幻化女孩儿,如披羽衣,色彩斑斓,很像他上辈子所见过的华美织物。 “有什么说法没?” 白明睁大眼睛。 “呃,有一句诗,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说得是云锦之灿烂瑰丽,你可以跟雀仙讲,以后修道功成,就赠她一身妆金敷彩的好料子做衣服。” 白启费劲扒拉着腹中那点儿墨水,白明满脸认真,打心底钦佩阿兄的学识渊博,恨不得用笔抄写记下。 等研磨完熟黄精,虾头也洗干净了,他仔细感受小腹窜动的气血暖流,足有巴掌大小: “阿七,你在粥里放了啥?我吃下去,就像脱胎换骨一样,比武馆的壮骨粉效果好百倍不止!” 白启拍了拍手,起身回道: “大补的虎骨粉,昨儿跟参把子讨了点,据说有壮阳奇效,最适合练铁裆功的猛男。” 阿弟夜游遇见龙坎山各路“仙家”的事儿,没必要宣扬,人多嘴杂议论起来,不见得都是好话。 再者,九蒸九晒年份足的熟黄精,道官老爷才能享用的好东西,鱼栏、柴市的两个少东家都难吃上一口,暴露出来,容易节外生枝。 虾头乐呵呵笑着,挥动几下拳脚,虎虎生风: “这样一来,我在松山门的一众学徒里,也算拔尖了!” 半份熟黄精不至于让虾头真的伐毛洗髓,只是填补几成元气,白启淡淡一笑,收拾好院子,带着两人出门找参把子。 “既然桩爷托阿弟捎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做赶山人,肯定要给个回应。” 白启想到五百里山道所蕴藏的宝药、宝植,资源之丰饶,绝对不比黑水河差。 也许这就是那些旁门散修,仍然能够顽强挣扎,不服龙庭管教的原因之一? 无法打坐练气,吞纳灵机,便从外物着手? 拐过几条黄土夯实的简陋街道,白启来到参把子所住的大屋门口。 坐南朝北,占地颇大,只比祠堂规模小些。 参把子乃是庄主都要敬重的族老,每年采药、打猎收成不好,就要靠参把子与山灵沟通,进行祭祀,乞求赐福。 “白小哥儿,你来了。” 参把子坐在前院晒太阳,看到白启等人毫不意外: “昨儿,桩爷给咱托梦了,说明情况了。 桩爷它不通人情,只瞧中白小哥儿你的能耐,却没顾及你的心意。 殊不知,像白小哥儿这样的少年英才,怎么可能留在采参庄。” 白启扫过厚实挡风的门帘子,有個十三四岁的男童偷偷探头出来,好像在打量自己。 “参把子谬赞,多亏桩爷庇佑我家小弟,不然就遭大难了。 赶山人这活计一代传一代,我自认担不起,况且外来人也难服众。 不过赶山之事,内里玄妙颇多,我很感兴趣,想讨教一二。” 参把子听完上半截老脸笑意荡开,原本很犯忌讳的下半句话,都显得没那么不知深浅了。 “白小哥儿这种练家子,竟能看得上赶山人的手艺,哈哈,行当里的东西概不外传,本是规矩。 但白小哥儿受桩爷青眼,又有几分兴致,咱就多讲几句。 赶山不算啥大能耐,乃是脱胎于奇门,祖师爷教的东西,大致分为三样,‘憋宝’、‘牵羊’、‘相灵’。” 白启侧耳静听,参把子娓娓道来: “莽莽大山,孕育天材地宝,行话叫做‘瓜’,按照珍贵程度分出大小,甲子以内是‘小瓜’、百年以上是‘大瓜’。 憋宝牵羊,讲直白些,就是摘瓜的手段,各有千秋。 至于相灵,则复杂一些,寻山看水,辨认格局,据说山川大地有八种相格,为‘威、厚、清、古、孤、薄、恶、俗’。 前面四样叫‘杰地’,后面四样唤‘丑地’。又称‘红羊’跟‘黑羊’。 唉,后辈子孙不争气,顶好的本事失传了,只剩下赶山祭灵的微末门道。” 白启啧啧称奇,原来赶山人大有来头,那些神乎其神的奇门秘法,极可能便是方术。 “参把子可曾摘过什么瓜?” 他笑问一句。 “白小哥儿太高看咱了,天材地宝何其难得,咱进进出出五百里山道几十年,也没见着传说中的‘金银童子’、‘人参娃娃’、‘玉娇娘’、‘器丑郎’。” 参把子摇摇头,他也就采一采年份尚可的葛根、黄精、野山参,或者指点猎户撵山,围捕走兽。 能被称为“宝贝”、“灵物”的稀罕玩意儿,确实不曾遇到过。 除开千年人参之外,像是金银珠宝、殉葬器物这种,深埋在地下。 时间一久,吸纳精华,便可能凝聚类似山灵的各异形体。 足斤足两的金银是童子,白璧无瑕的美玉化娇娘,沉甸甸的铜铁变丑郎。 大抵遵循这个规律。 “那真是可惜。” 白启心想,难怪赶山技艺那么难以凝聚映照,里头的说法太多,并不简单。 “咱也没啥送给白小哥儿的,手头上正好留着两颗狗宝,此物能解深山老林的瘴气之毒,日后进到猛恶林子,好有个提防手段。” 参把子很客气,像是早就准备好了,摸出两颗鹅卵石般的牙白色物什。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意思白拿。” 白启嘴上说着,狗宝自古与牛黄、马粪石并称为三大良药。 此物气微腥,味微苦,嚼之如粉,搓捏似砂。 能够降逆风,开郁结,解湿毒,前世一度被炒到与黄金等价。 “白小哥儿是桩爷相中的好苗子,跟咱们赶山人也算有缘分。 咱这个行当,讲究结善缘,得善果,白小哥儿还请收下,别再推辞。” 参把子态度坚决,将两颗能抵数百两银的珍贵狗宝,强行塞到白启的手里。 半个时辰后,白启带着阿弟白明离开参把子的大屋。 等走得远些,虾头满脸羡慕道: “阿七伱真是有老头缘啊?水哥他爹梁老伯那么喜欢你,就连参把子见到你都主动送好东西。” 白启失笑道: “说啥胡话,梁伯且不论,参把子可不是无缘无故。他这是感激我没接受桩爷的好意,没当赶山人,接他的班。” 虾头眼里浮现疑惑之色: “你咋知道的?” 白明接过话茬: “因为他一早就在等阿兄上门了,而且还把狗宝备好了,阿兄说不能接受桩爷好意,脸上笑意才浓厚,可见他并不想阿兄答应。 如果阿兄刚才狮子大开口,参把子也会忍痛答应,他之所以受采药人的敬重,是因为能跟桩爷沟通,有祭灵的本事。 这是吃饭的家伙事儿,肯定想着传给儿子、孙子,哪能叫外人夺了去。” 虾头那双小眼瞪得滚圆,还有这一层吗? 为啥自个儿什么都没感觉到? 还觉得参把子人怪好嘞! “屋里躲着的那个小孩,应该是参把子的孙儿。 他儿子撵山被熊瞎子拍死,只剩根独苗,肯定想着将‘把头’传下去,咱们就别横插这一杠子了。” 跟阿弟白明相视一笑,白启慢悠悠道: “不过参把子有句话讲得很对,山灵它不通人情,不知道人心复杂。” 虾头仍旧懵懂,随即悲从中来,脑袋瓜没阿七好使就算了,如今连他阿弟都比不过。 “但我爹教过,自个儿不聪明,就得跟着聪明人做事。 阿七这么厉害,那我只要听他的话,岂不是也等于跟他一样厉害!” 白启揣着两颗狗宝,心想这趟出来收获不少。 有了此物,日后赶山深入老林,可以不惧瘴气阻碍。 正思忖着,看到何泰、宋其英等人纵马下山,随从各自抬着野猪、大虫。 这般大的收获,足以结束这场秋狩,也是时候该回黑河县,赶龙王庙会了。 ------------ 第八十四章 捧灵牌,赤眉贼(第二更,求订阅) 白启回县城,坐的不再是牛车,而是骑宋其英的追风马。 前头抱着阿弟,后面捎带虾头,三人一马,慢悠悠行在乡野的羊肠小道。 膘肥体壮,鬃毛鲜亮的高头大马,让他更显得精神抖擞。 包裹皮革的木质马鞍,确实可以免去部分颠簸之苦。 路上的山民、货郎、卖炭翁见着了,都赶紧闪到一边。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骑马的都是“好汉”,千万惹不得。 深秋的气候越来越挨不住,寒意重得透过棉服渗进来。 白明哈出一团热气,小声道: “阿兄,好多人。” 白启稳稳扯着缰绳,颔首道: “都是赶庙会的,一年到头就属这阵子人最多,也最热闹,大伙儿都想着多换些钱,买米粮过冬。” 不止是乡间路上的三五成群,人迹大增,黑水河面过往的舢板船只,也要比平时密集。 便连挖河沙、扛泥袋的苦役,也如长蛇蜿蜒,连成一线。 时不时还能听见监工挥动鞭子,咒骂吆喝的杂乱话音。 “我听说龙王大祭,还会请唱戏、杂耍的班子,可惜只在内城表演,往年咱们都见不到。” 虾头满是羡慕,今年沾阿七的光,终于能瞧两眼了。 老爹打理鱼档的生意,收入远比自己出船下河赚得多。 趁着家里宽裕,还给添了几件暖和的棉服棉鞋。 “阿七,你以后是不是也要进郡城啊?” 虾头忽然问道。 “暂时还没打算,等二练大成再说,骨关都没突破,想啥子郡城。” 白启想着是脚踏实地,积累家业,好好练功,直至混出响亮的名头。 别的不说,先定个小目标,让黑河县三大家,多出一个姓白的话事人! …… …… 堆金街,杨宅。 夜色深了,三更梆子回响,夜风一阵比一阵凉。 河水哗啦作响,冲刷堤坝土堆,阴云遮住半轮缺月,笼盖住静悄悄的黑河县。 杨猛坐在后院守着那口大棺材,腰身佝偻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年老野犬。 “干爹,咱们还是及早发丧吧,再拖下去,泉哥在天之灵也难安息。” 新认的义子何重拿着一支烛台,端着一碗干饭,来到杨猛的面前: “吃一口吧,干爹,别把身子熬坏了。” 杨猛打盹似的,掀起眼皮,嗓音暗哑: “放这里,两天后,你去信义街请茶师傅,雇些吹吹打打的丧乐班子,人要多,泉儿生前喜欢热闹,不能太冷清。” 何重眼中闪过喜色,却很快掩饰住: “好嘞,干爹,绝对办得妥妥当当,不让泉哥走得孤零零。 我听说信义街的茶师傅,有個十八相送的名目,到时候就给操办上!” 杨猛如老树皮枯死的面庞扯动,极为伤怀道: “是啊,可不能叫泉儿孤零零的走,杨家就他这根独苗。” 何重弯着腰,假惺惺道: “干爹,人死不能复生,你要顾惜身体,泉哥没了,还有我呢,我给您尽孝。” 杨猛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交给何重: “你是孝顺孩子,我都看在眼里,这是我自创的虎鹤十绝手,拿着吧。 当年我跟鱼栏的师傅学艺,练成鹤形,又通过追杀反天刀,得到一本虎形拳。 多年琢磨之下,淬炼出这门十绝手杀法。” 何重心头一颤,他早听东家提过,杨猛这老头天分不低,就是接触拳脚太晚,没啥太深的潜力,否则有望突破汞血银髓,更进一步,摘得水火仙衣。 一二练的好手,跟三四练的高手,看似只差一字,实则如隔重山。 “谢过干爹!” 何重大喜过望,几乎无法压制,赶忙跪下磕头,习惯成自然也似。 “好好练,这十手杀法都是我呕心沥血参悟出来,你莫要辜负东家的期望。” 杨猛貌似关切的叮嘱道。 “知道了,干爹。” 何重翻开那本内容详实的秘笈册子,头几招映入眼帘。 “挖眼绝目、破额绝头、锁颈绝脉、捏喉绝气、剪手绝臂……”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招招奔着致命要害,有股子鲜血淋漓的凶狠气。 “怎么?看不明白?” 杨猛凑近过去,烛光照在那张树皮枯死的干瘪老脸上,如同见鬼一般,吓得何重退后两步。 “下去吧,让我跟泉儿单独待会儿。” 看到杨猛摆摆手,何重匆匆告退,心里暗骂道: “半截身子快入土的糟老头子,还他娘的挺唬人!” …… …… 杨猛站起身,面向香案,除去元宝蜡烛瓜果点心,上面有一块黑檀木制成的牌位。 偌大的后院,只有他那道佝偻的腰身,影子打在墙上,像一头凶恶的下山虎。 他伸手触到“杨泉”二字,微微颤抖: “儿啊,再等等,很快黄泉路就热闹了,好多人陪着你。” 杨猛把腰杆直起,全身骨骼发出爆豆似的噼啪声响,肩膀撑得更开,腰背也瞬间胀大一圈,本该衰朽的气血像是黑水河肆意奔涌,竟有种沉重粘稠的味儿。 “二练大圆满,汞血银髓!伱待在鱼栏,真真是埋没了,若非习武太晚,潜力耗尽,绝对能有望水火仙衣!” 一条人影跃出枯井,那双草鞋落在地上连尘埃都未惊起,俨然是个精通身法的练家子。 正是上回那个脸色发青的中年男子,水贼称其为大当家。 “事到如今,大当家就跟咱交个底吧,趁着黑河县那帮高手不在,杀进何家,绑个肉票,索要赎金,用得着一百来口的刀剑吗?” 杨猛大手按在还未敲钉子的厚重棺材盖上,倏地一推,震开一条缝。 两只香烛的火光漏进去,赫然反射寒芒! “杨老弟,做买卖要谨慎,啥时候都不能露底,你也别埋怨咱。” 中年男子咳咳两声,轻笑道: “眼瞅着就要入冬,反天刀这么多兄弟伙儿,一万两哪够填得饱,既然都说是大买卖,阵仗肯定不能小,对吧?” 杨猛汗毛炸开,好似想到什么: “张老五,你要作甚?!” 反天刀大当家藏在背后的手掌一扬,甩出浸成血葫芦也似的粗布包裹,滚动两下,竟是一颗披头散发的死人头。 “杨老弟兴许不认得这个家伙,他叫董大庚,是义海郡派出来的税吏,已在半路给我做掉了。 那些随从兵丁,一个没留,全死干净。” 张老五说得轻描淡写,杨猛面皮剧烈抖动,难以平静。 杀郡城的税吏?这跟造龙庭的反有什么区别? 张老五他失心疯了? 根本不用道官老爷出手,排帮请动几个四练供奉,就足以把反天刀彻底剿了。 “杨老弟,你恐怕有些忘了,咱反天刀是咋来的?” 张老五喋喋怪笑,低低地回荡在后院: “大约十年前赤眉贼席卷义海郡,啸聚伏龙山,纵横怒云江,好大的阵势? 论资排辈七把交椅,为首的叫‘反天刀’,其下还有‘鬼头陀’、‘八臂猿’、‘血金刚’等一众高手。 他们眉毛发赤,多有刺青,皆以朱砂纹莲花,专程截杀来往货船,连天水府的生辰纲都敢动手,逼得排帮与道官联手发兵,将其围死! 我这一窝水贼,叫‘反天刀’,取的就是那位大当家名头。” 杨猛手掌发劲合上棺材盖,眼皮狠狠弹跳: “这事儿,我做鱼栏卫队统领的时候,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用不着你再讲一遍!” 张老五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咳嗽: “反天刀虽然死了,可其余那几把交椅中,却有人暗中脱身。 我当初险些被教头一掌打死,靠着泅水快逃得一命! 大帮兄弟死的死,伤的伤,雷雄那个王八蛋也步步紧逼,几次率队进芦苇荡追杀。 还好老天开眼,让我进得庙门,拜得真佛! 杨老弟,不瞒你说,这次咱只是打头阵带路的,一百把刀剑,几十号练家子,加上……” 张老五眼中闪过无比的兴奋,舔了舔有些腥味儿的嘴唇: “加上赤眉贼的三把交椅!伏龙山的三个大寇!拢共三千人马,够不够把黑河县搅得天翻地覆?” 杨猛心底发寒,好像没料到张老五这一票干得如此之大! 可念及坐镇义海郡的道官老爷,鲸吞怒云江的排帮高手,以及……宁海禅,他仍然觉得张老五在找死! “不够!教头他是四练,周天采气!赤眉贼的头把交椅,反天刀也不过这一层……” 张老五哈哈一笑,宛若成竹在胸: “宁海禅他不在黑河县!就算他在,一个池塘里装蛟龙,泥坑中称霸王的四练,也绝不是妖王对手!” 杨猛喉咙干涩,像是挤出那几个字: “妖?你们……与妖勾结?” 依照武道四大练的对应,妖物也有层次之分。 以妖卒、妖将、妖帅、妖王命名。 理论上来说,同境之内,武夫很难是堕身浊潮的妖物对手! “杨老弟,你糊涂啊!龙庭治下,人与妖何异?” 张老五眼睛通红,瞪向无比诧异的杨猛,发青的脸色浮现一抹抹殷红: “你是打渔人出身,给人当牛做马的贱户!若不卖身鱼栏,若不昧着良心串通水贼,这辈子能有啥出息? 我呢?我打小住在张家沟,世代耕田种地,浊潮一来,魔灾一起,几百口人几乎死绝了,我侥幸活下来,却只能服苦役! 如非浊潮瞧不上我,我多想成‘魔’!好把那些喝咱们血、吃咱们肉的狗杂碎杀光! 与妖勾结,嘿嘿,杨老弟,我巴不得当个大妖大魔,也尝一尝把人当草芥的爽快滋味!” 张老五的身影落于灰墙,张牙舞爪似的摇晃,瞬间盖过杨猛的威势。 他虚虚眯着眼,阴恻恻问道: “杨老弟,这条贼船你已经上了,难不成还想下去?” 杨猛牙关紧紧咬住,干枯老脸紧紧绷着,半晌后道: “不!我跟你们一起干!但是……得加钱!” 张老五一愣,而后迎上杨猛恶狠狠的眼神: “除开东市铺子的梁老实,再添一条命!宁海禅那个徒弟,白阿七!” ------------ 第八十五章 纷纷突破,一夜长明(第三更,求订阅) 把阿弟白明交给梁老实照顾,白启再次来到通文馆。 他依旧没见着宁海禅的身影,这位教头是闲不住的性子,要么进山待十天半月,要么踩着一叶扁舟顺水而下,之前说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确实没错。 “几天没见,小七爷精神抖擞,走路带风,想来是跟着何泰他们进山秋狩,收获不小。” 老刀戴着那顶貂皮帽,坐在前院嗑瓜子,手上拢着大堆碎屑,生怕落到脚底下。 “射术、骑马、赶山,皆略有所得。路过街边拐角那家炒货铺子,他们的炒花生刚出锅,热乎乎的,给刀伯你拿两包,晚上下酒用。” 很多时候,白启觉得刀伯守着偌大的通文馆,像是守着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坟。 宁海禅这种甩手掌柜,反倒如同逢年过节,偶尔祭拜的外人。 “多谢小七爷心里惦念,嘿嘿,我上回从老梁头顺来的半坛子好酒,还剩不少,待会儿炒两个好菜,犒劳下五脏庙。” 老刀笑呵呵收下,年纪大了闲着没事,就喜欢随身揣些零嘴儿,偶尔吃个一两口。 “对了,少爷进山之前,把罗汉手的打法招式留下,小七爷你收着好好参悟。” “好嘞,我先去得真楼看会儿书。” 白启接过线装册子,穿过前院,回到自己的厢房。 他把满身“装备”整理放好,牛角硬弓、冰裂纹扳指、熟黄精的药包,诸如此类。 零零总总也有上千两银子的价值,可谓身家丰厚。 “两颗狗宝,磨成粉末,再让药铺制成香,改日进山撞见瘴气,就不用惧怕了。” 白启将其一样样收起,心里无比踏实,放眼黑河县内外,应该没有比通文馆更安全的地方了。 若非自己还不是亲传弟子,只堪堪拜在宁海禅门下,未曾进过祖师堂上香。 他都想闲置外城的那栋宅子,带着阿弟白明择日搬进通文馆,睡觉都能更安稳几分! 略作休息,白启沿着廊道,穿楼过院,踏进空旷的得真楼,开始埋头看书。 前朝旧闻、道丧杂记、鬼神野谈……各种书。 他完全不挑食,捡起一本就开啃。 依靠过目不忘的好本事,一目十行,哗啦啦翻得极快。 畅快看够一个半时辰,心神内的墨箓微微震荡,这才唤回沉浸其中的白启。 他眸光匆匆一掠,乃是技艺突破。 【技艺:识文断字(精通)】 【进度:(1/800)】 【效用:开卷有益,心无杂念,可入佳境】 “这一次的描述……” 白启默默咀嚼,技艺所呈现出来的八個字,灵光一闪也似,把刀伯交给自己的罗汉手秘笈摊开。 “分筋错骨,脱臼断肉的罗汉手,看似是练拳,实则首重腿法。 养练篇站的桩,叫‘马步’,打法招式所成的,也是‘马形’。 主要讲究一个深稳,道艺修炼有‘心猿意马’的说法,形容人的心思流荡散乱,难以控制。 把马形练到精通,便是降伏住奔马也似的意念,故而可称‘罗汉’……” 他一页又一页的翻动着,莫名有种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的明悟之感。 “头路出马一条鞭,二路十字鬼扯钻,三路劈砸车轮势,四路斜踢撑抹拦,五路狮子双戏水,六路擒龙夺玉带……” 白启从未像现在一样,心神无比的专注,没有丝毫的杂乱。 罗汉手的一幅幅图画、一段段文字,倒映在眼眸中,烙印进脑海里。 他腾地一下起身,深深地吞吸吐纳,每一口气都保持极长。 噼啪! 裤腿一下炸开,发出脆响! 白启向前踏出两步,十根脚趾舒张,像是马蹄翻飞,竟能跨出几丈开外。 整个人好像一匹挽不住缰绳的奔马,肆意张扬,根本无法阻拦! 相比起龙行掌的穿梭一闪,近身硬拿,罗汉手更突出狂放猛烈,与禅意十足的名头大不相符。 啪!啪!啪! 白启每出一拳,腰背筋肉大块抖动,带着脊柱起伏,好似把全身的气力加诸于五指,使得空气爆鸣! 远远望去,犹如神骏无比的烈马奔腾,驰骋在茫茫天地间。 “马形的发劲,并不比龙形来得弱,后者是猛,前者是狂,一旦出手,全身上下无不发劲,难怪要等我练筋小成,宁师才肯传授。 如果让虾头拼尽全力打一招,他当即就得筋肉断裂,还有可能伤到骨头。” 白启脚踏连环步伐,隐约看得出几分马形意味,拳掌交错,劲力四溢,使得衣服紧紧贴在肌体表面。 倘若有人盯着他的后背,就能瞧见大团筋肉猛地鼓胀,一条脊柱如龙缠柱,意欲挣脱束缚,向上腾飞。 “等我将罗汉手、龙行拳打磨至大成,便可以做到龙马合一……不过龙形要练得好,必须炼骨如钢,换得汞血,炼成银髓。 否则脊柱太脆弱,根本撑不起马形,也化不了龙。” 白启缓缓收住拳脚架势,一动一静,周身似是无风起浪,刮得本本书页抖动翻开。 随着气血平复,他涨红的脸色也恢复如常。 眼皮一挑,墨箓闪现。 【技艺:罗汉手打法(入门)】 【进度:17/800】 【效用:拳打十方,脚踢千斤】 “果然理解没错,降伏住杂乱意念,形如奔马驾长风……识文断字突破精通,效用加持之下,不仅使我开卷有益,还能心无杂念,渐入佳境,当真是练功的必备之选!” 技艺搭配,再次让白启尝到甜头。 他气喘吁吁,两套打法一起熬炼,消耗确实巨大。 自身这么厚实的底子,此时也有些气力枯竭的劳累疲乏。 “幸好我有大补药!种善缘,结善果,阿弟救下黄雀,换得古法蒸晒的老虎姜,赶山说法,确有讲究。” 白启摸出随身携带的一包熟黄精粉末,将其倒入水杯摇晃两下,仰头灌入腹中,等着药力散开。 “修道服饵辟谷,才吃的神仙余粮,给我练功用,真是不一般的奢侈。” 白启喝得一滴不剩,舔了舔嘴巴,又开始借助金丹大壮功消磨药力。 就这样,他边养边练,快速精进打法,等到体内气血耗空,再继续服用熟黄精,填满血条,精神奕奕。 颇有种前世健身狂炫蛋白粉的微妙感觉。 “小七爷合该拜入通文馆,约法三章,记得清楚——寄骸髓于修炼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臻世之极巅! 彻夜练功,打熬自身,少爷如果见到,定然开心。” 院落门口,老刀满脸欣慰,望向得真楼中长明的灯火,以及呼喝的声音。 这些年,并非没有好苗子求着宁海禅收徒,天生武骨资质非凡者,有之;坚韧不拔毅力卓绝者,也不少。 但终究难以入得少爷的法眼,始终无动于衷,任其离开。 唯独小七爷,从起初的只是悟性过人,再到而今打法机敏,刻苦勤勉。 恰如浑金璞玉之材,逐渐绽放原本光彩! “义海藏龙这四个字!这块招牌!兴许不会一直埋没在黑河县!” 老刀眼中升起期盼之色,抓了抓那顶貂皮帽,默默地转身离开。 …… …… 次日,天光大亮。 得真楼内,灯火彻夜长明,几根儿臂般粗的大烛燃尽。 白启睁开双眼,一宿没睡,他仍旧精神奕奕,眸光亮得惊人,几乎凝成一点。 倘若门窗紧闭的屋内漆黑,保不齐还能隐现亮光,营造出虚室生白的骇然景象。 心神微动,不停震荡的墨箓唤出,映照进度大涨的几样技艺。 【技艺:龙行掌(小成)】 【进度:167/800】 【效用:起手寸寸轻而有劲,脚动步步柔而有根】 …… 【技艺:罗汉手打法(小成)】 【进度:9/800】 【效用:降伏意马,灵觉自生,身如奔马劲似狂】 …… 【技艺:金丹大壮功(精通)】 【进度:421/800】 【效用:体如铁板金钟,不惧重物捶击】 ------------ 第八十六章 匪气,杀气(第四更,求订阅) “熬夜爆肝的滋味,真不错!” 白启生嚼吞服第五包熟黄精粉末,入口并不苦,反而有种糯糯的口感,像微微风干的糍粑。 茶水早已喝完,只能干咽了。 “怪不得服饵辟谷的修道人,将其称为‘神仙余粮’!若能奢侈到当饭吃,确实与餐风饮露没啥差别。 此物不仅补精益气,无需再用大鱼大肉填饱肚子,还能催发精神,健旺不衰。” 白启长舒一口气,满是清香,口齿生津,倘若再束个发髻,穿身道袍,就有些方外中人的飘逸模样了。 “宁师讲过,一练大成,金肌玉络,欲求圆满,必须劲达四梢。 所谓四梢,舌为肉梢,齿为骨梢,发为血梢,甲为筋梢。 舌顶悬盈,口吸鼻呼,促使全身皮肉松紧刚柔存乎一心。 叩齿吞津,让脏腑肠道蠕动,更好消化食物。 白发返乌,容颜长驻,气血暴涨……四梢各有玄妙,轻忽不得。” 细嚼慢咽吃干净熟黄精,白启起身继续练功,他轻轻弹动指甲,竟发出铮铮似的有力声音。 他已筋梢大成! 劲力节节贯通,足以撕裂皮肉! “听说专门钻研鹰爪功,豹形拳的练家子,筋梢伸缩自如。发劲运力之下,指甲缝隙的软绵筋肉就会内收,变得坚硬如铁,指甲再一弹,锋利无比,好似一口短匕,赤手空拳,鲜少有人斗得赢。” 白启现今见识大增,对于武行里头的往事逸闻颇有了解,甚至做到如数家珍。 比如,绿林道上烂大街的“黑虎掏心”,最正宗的招数便是这样,筋梢大成,指甲弹抖,宛若剑刃一绞一转,就把胸口洞穿,心脏挖出。 乃是极为凶狠毒辣的杀法! 但筋梢和肉梢好成,骨梢和血梢难精。 尤其是血梢最危险,因为人身最易充血之处,在于面门跟下身。 前者,心绪一激动,脸色就涨得通红发烫;后者也差不多,稍微受些刺激便容易显形。 所以练不对,气血走得太快,轻则五官僵硬,重则无法行房。 故而,武行并没有“劲达四梢”这一步,若非宁海禅直言,白启也难以知晓其中窍门。 “幸好我只需运劲抵达四梢,而非慢慢磨练大成,不然,一练圆满遥遥无期。” 他感慨了一句,自个儿要是鼓足气血,运足劲力,能像戏文描写的那样,怒发冲冠,让头发根根直立。 这便叫做劲达四梢! 连软趴趴的发丝都能使出力,更何况拳脚。 “小七爷,练功不能过分求快,短短两月出头的日子,你已经连跨三道门槛,即将一练圆满,何其的勇猛。” 老刀端着热腾腾的肉粥与卷饼,送到得真楼内。 “知道了,刀伯,你可曾听说过赤眉贼?我昨天翻到一本《传武密录》,上面捎带一笔,十年前义海郡闹了一场好大的匪患,有伙赤眉贼来去如风,扯出近万人的阵势……” 白启歇息坐下,捧着肉粥大口享用,尽管他刚吃下一包熟黄精,可保三日不饿。 当然,那是不剧烈消耗气血的情况下。 但刀伯的好意岂能推辞,自然甘之如饴。 “赤眉贼啊……我晓得嘞,几个大寇带着一帮子土匪,打着替天行道的名号干恶事。 但贼,终究是贼,说得再好听,是靠抢、靠夺、靠杀人发财过活,没善类。” 老刀眯着眼睛,笑意和善: “多亏少爷出手,剿了贼窝,还义海郡一片安宁。” “啊?跟师傅有关系?我看书上写,是道官老爷与排帮一位四练宗师联手灭匪?把那個大当家反天刀围死了。” 白启略有惊讶,怎么这也有宁海禅的戏份? “少爷他有些……不太认路,有时候出去久,也不是走得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是原因。 十年前,少爷刚成名于义海郡,泛舟怒云江,从伏龙山的朝天门上岸,正撞见准备走水路的赤眉贼。 那些人匪气重,见到眉毛没染红的生面孔就杀,少爷不是话多的性子,也没留手。” 老刀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好像他就在场亲眼目睹一样: “太惨烈了,一波波赤眉贼拥上去,不乏披甲持刀的练家子,结果挨着就伤,擦着便死。 整整两炷香,少爷一步步走到他们大当家的面前,三拳就把人锤个半死,旗杆应声断裂,匪兵也跟着溃散,叫郡城的道官和排帮,捡了大便宜。” 白启咂舌,师傅忒猛地没边了! 俗话讲,人一上千,彻地连天,抬眼都望不见头。 更遑论逼得郡城兴师动众的一窝匪患,刀枪齐出,铁甲护身,简直与战阵没啥差别。 置身其中,就跟一滴水落进大河似的,四面八方的人山人海挤压过来。 纵使铁皮铜骨,水火难侵的三练高手,也是来一个死一个。 而宁海禅竟能凿穿重围,斩将夺旗? 简直非人哉! “四练宗师,当真那么勇猛?” 白启有些无法想象,他还未攀登到那座高峰,窥见绝顶风光。 “小七爷天赋好,打法也精,迟早能够走到这一步。” 老刀呵呵笑道,通文馆的亲传,哪一代不是如龙的人杰? …… …… 跟刀伯闲聊过后,白启劈柴烧热水沐浴一番,磨蹭到晌午,蹭了一顿丰盛好饭,这才离开通文馆。 他终于明白何泰为什么讲,气血大增筋肉就会涨得厉害。 熬完通宵爆肝罗汉手和龙行掌,自个儿全身筋肉也隐隐发胀,好似被撑开一圈。 如同山中几百斤重的大野猪,最喜欢蹭刮树干摩擦挠痒,恨不得找人刷劲儿,泄一泄过分充盈的旺盛精力。 “内城的大武馆,就有专门的人桩,供出得起钱的大户子弟摔打练劲。 难怪都讲以武乱禁,学会拳脚,胆气大壮,加上血气方刚,确实难服管教。 这方天地,龙庭统摄灵机,压制修道人,又该用什么法子,辖制人多势众的武道高手?” 白启正思忖着,忽觉背后一紧,大块筋肉绷住,好似被针扎了一下的自然反应。 “有人盯着我?” 他并未立即回头,而是走动两步再停下,坐在街边的吃食摊子,要了一碗素面。 眼睛余光掠过,果真瞧见两道鬼祟的身影。 “罗汉手还有这个效用,降伏意马,灵觉自生,竟能感应到所谓的‘杀气’?” 白启埋头吃面,武行素有“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的说法。 意思是三四大练的高手灵觉敏锐,把握人心念头变化,能够觉察出极为细微的杀意恶意。 他并未修持到那个层次,但罗汉手的诀要在于降伏意马,心无杂念,才能发劲如狂,气势无匹。 “不像是高手,真有水火仙衣、周天采气的天大能耐,何必藏头露尾,跟踪我这个小角色。 王癞子、杨泉、林老六死后,我在黑河县几无仇家,只剩下杨猛?” 白启吃完面抹了抹嘴巴,排出几文钱结账,目光一扫,那两张生面孔还没走。 “货郎打扮,好似外乡人赶庙会,尾随于我,暗中盯梢,杀气盖不住……” 他起身往外城去,并未直奔二仙桥的老宅,而是拐进脏乱差的棚户区。 白启靠着打渔发迹,升任为鱼档老板后,便再也未曾来过这里。 …… …… 瞧着拐进窄巷的挺拔身影,两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面面相觑。 “这小子会不会发觉咱们了?” 其中一个黑痩的问道。 “你怂了?他娘的,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派你我跟着?大材小用!” 另外那个高壮的很不满: “别的兄弟,有些都藏在烟花巷,进半掩门睡婆娘了,我落个苦差事。” 黑痩的货郎小声道: “总有咱们爽利的时候,好多年没开张,这一回干票大的。现在问你,还跟不跟了?” “凭啥不跟?你怕他?管他什么狗屁教头的徒弟,皇帝老子咱都不惧!” 高壮的汉子一摞木担,呲了呲满口黄牙,踩着烂泥小路踏进巷子。 “别打草惊蛇啊,张老五只叫伱我盯着,等那天到了……” 黑痩的货郎也一摇一晃,往里头赶,口中仍不忘吆喝着: “炊饼!卖炊饼!” ------------ 第八十七章 十腿九凶,罗汉显威(第五更,求订阅) 棚户搭建没个章法,往往几块破木板、烂茅草凑合下,便是遮风挡雨的安生地儿。 长年累月交错堆砌,乱的不行,若非居住多年的老人,很难讲得清怎么往来穿行。 “呸!啥子鬼地方!跟猪圈一样!” 高壮的汉子越往窄巷深入,头顶天光越暗,大中午就昏如傍晚。 两边的门户几乎挨着,咒骂吵嚷、锤凿钎磨的嘈杂声音,屡屡不绝,十分闹腾,没个消停。 昨晚刚下过雨,污水顺着茅草往下滴落,时不时钻进脖颈,很不舒服。 作为赤眉贼,高壮汉子早年过得也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爽利日子。 直至大当家死在朝天门,大伙儿各自溃散逃命,做一阵子缩头乌龟,这才尝到几分艰苦滋味。 但他运气不错,跟着四当家鬼头陀,专在乡野村寨打家劫舍,挺自在。 唯独不痛快的,就是婆娘太少,分不着活的,小腹始终憋着一团邪火。 好几次,都只能弄山民养的土羊。 “真他娘晦气,盯梢一个练拳脚不足三月的小王八蛋。” 高壮汉子在心底骂骂咧咧,跟人是辛苦活,得时刻注意生怕弄丢,入夜都要轮流换班。 相比其他兄弟,有的跟戏班子,有的进杂耍团,有的混在半掩门里睡窑姐儿。 这差事实在又累又煎熬。 每次想到搂着婆娘上炕办事的狗杂碎,高壮汉子那股火气蹭蹭往外冒,恨不得直接宰了那小子,回去交差! “可别让我逮到你……” 高壮汉子眯起眼睛,浑身筋肉绷得发紧,可见他嘴上污言秽语,没把打渔白阿七放在眼里,心中却提起七八分警惕。 “咦?长翅膀飞天了?” 望着空荡荡的窄巷尽头,左右是封死的木板与泥砖,并无其他小路,高壮汉子嘀咕一句,忽地瞥见泥泞里撒落的墙灰。 他心下一惊,猛然抬头一看,半片衣角倏地掠过眼帘。 嗤啦啦! 只见那条敏捷人影,五指抓破泥砖,人似壁虎游墙,稳稳地悬在上方,安静到一点声息都没漏出来。 当高壮汉子觉察不对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噼啪脆响,那是裤腿炸开的声音。 “好奸猾的家伙……” 高壮汉子来不及反应,只能硬着头皮用双手招架。 一般的打法,都讲究力从地起,变化无穷。 绝不轻易起腿,纵然有飞踹点戳,也是高不过膝。 可他哪能料得到,白启所练的罗汉手,乃是腰背拧合,练成马形,重心极其沉稳,踏悬崖如平地。 更有一招腾空踢杀,唤作“凤凰双展翅”! “这一脚!一晚上爆肝的功力!你拿什么挡!” 白启周身运劲,双掌后扬,两腿下戳,借助急坠之势,又猛又快,直奔要害。 喀嚓! 高壮汉子两眼暴突,双臂鼓胀的筋肉霎时青黑,冒出细密的血点。 好像饱满的水袋被扯破,要喷出一股股血箭! 这一脚的力道也忒重了! “干你娘……” 高壮汉子顿觉喉咙腥甜,一阵剧痛过后,粗壮的手臂软趴趴耷拉,身子往后踉跄欲倒。 到底是积年的山匪,胸中有股子见过血火的狠辣劲,他硬生生含住一口气,两脚用力踩进泥泞地半寸深,再狠狠拔出,如同饿虎扑羊抢身上去。 尸山血海滚过的经验,告诉高壮汉子,这种失去先机的险恶情势,万万不能退,一退就是被动挨打。 “虎形?他两只手废了,还想跟我近身斗力?啧!” 白启瞳仁紧缩,高壮汉子这一扑杀,有种猛虎下山气势汹汹的残酷味道。 倘若不曾精熟打法,积攒过比斗的经验,恐怕真会被惊到,露出破绽来。 “果然是银样镴枪头!” 看到白启不闪不避,高壮汉子眼中浮现喜色,气血上涌喉咙扯动,喷出一声怒吼,好似虎啸! 筋肉虬结的结实身躯一屈,脚掌往前一踩,踢起大团的污泥。 窄巷没啥腾挪的空档,他就是要抢中线,让这毛都长齐全的小子进退失据,再等到自個儿帮手过来,前后夹击,将其拿下! 白启身子一晃,躲开迎面的污泥,脚下步伐却未乱。 他刚入门的罗汉手共有十二路,六路拳法,六路腿法,正愁没地方展露威风! “教你个乖!啥叫十腿九凶!” 头路出马一条鞭! 白启的裤腿再次炸开,好似一节节爆竹被点着,汹涌的劲力如江河倒灌,力道猛到能踢断树干。 “给你脸了!老子专破鞭腿!” 高壮汉子双臂无力垂着,却是张着满口黄牙,放出凶性。 急冲的步子一顿,腰身拧转,如同猛虎回头,一条腿电闪也似朝天蹬,压向白启的面门。 这叫“虎尾脚”,也是独门的打法。 嘭! 一者如鞭炸响,一者如镰刀绞断,两条腿猛地相撞。 通常来说,后者用劲更巧妙,好似虎尾反剪,一拉一扯,就能扯脱关节。 喀嚓! 伴随凄惨的痛叫,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洒出黏糊糊的血浆,飞溅在灰墙泥地。 高壮汉子双眼瞪得滚圆,难以置信,这小子的筋膜竟然如此坚韧,根本扯不动! 反被硬生生踢碎膝盖骨! 他不是才练拳脚三个月不到么? 怎么打熬成的? 未等这些疑惑得到回答,杀机就已扑面。 踢断高壮汉子的一条腿,白启眸子生冷,脚尖一点,得理不饶人似的,勾住重心不稳几欲摔倒的高壮汉子。 好似黑白无常的锁链套住脖子! 六路勾劈扭单鞭! 咚! 整面土灰色的泥墙一震,簌簌落灰! 高壮汉子的脑袋被死死压在粗糙不平的墙面,撞得两眼直冒金星。 紧接着,又是九路擒龙夺玉带,直踢面门! “老子……看走眼……” 高壮汉子半边脸颊瞬间裂开,十几颗碎牙夹杂血水,整个人腾地飞起,滞空三四息,才摔落翻滚几下,重重跌进窄巷尽头,再也不动弹。 隐约可见,其人身下大片血水浸透,染成乱糟糟的污色。 已经是肺腑都被震烂,神仙也难救! 白启一连四路凶悍腿法,又猛又快,毫不留情,直接把这个杀人剪径的赤眉贼活活踢死。 原本涨得难受的筋肉,好像一下子舒张开来,莫名有股酣畅淋漓的劲头。 他神色平静,未见波澜,左右杀人已不是头回的事儿了。 那双靴子踩着湿软的泥地,肩膀未动,脑袋偏转,直勾勾望向窄巷另一边赶到的黑痩货郎: “他不顶用,你跟我耍耍?” ------------ 第八十八章 分筋错骨,猛龙过江 “耍?耍个锤子!” 黑痩货郎甩开挑着的炊饼担子,扭头就要跑。 与他一起的高壮汉子可是虎形拳大成,块块筋肉饱满结实,劲力淬炼得凶猛,却被几下打死。 要知道,从他跟进这条窄巷,再到同伙气息断绝,尚未过去二十息。 “才练三个月的拳脚……张老五真他娘放屁!糊弄鬼呢!” 黑痩货郎学的是地龙拳,又俗称“狗拳”,本为灵巧多变的路数。 脚掌往后一蹭,便滑出十几步开外! 但好巧不巧,白启所练的龙行掌,也是以身法见长。 龙爪,蛇腰,穿梭步! 他全身往上一拔,筋肉像是炸开,靴子前后交错,好似大步横跨。 顷刻就从泥地里趟出一条道! 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已追上黑痩货郎打扮的赤眉贼。 两人只有一臂之距! “晦气!太晦气了!无缘无故惹了個煞星!” 窄巷不长,四五息的功夫,黑痩货郎眼瞅着就要蹿出去了。 他双目滴溜溜转动,想着如何脱身,瞬间运劲使了一招“狗宗身”! 所谓狗宗身,便是模仿狗从水中出,摇抖全身弄干水渍,钻研而成的打法秘诀。 听上去平平无奇,实则阴险毒辣,端的难防! 地龙拳的要义,在于缩颈正头,虾身叠骨! 因为特别的锻炼方法,令练家子拳掌手指带有透骨的震颤劲。 功夫深厚者,即便被数人抱缠,身躯猝然一晃,就可将其抖开击落! 白启脚步飞快,腰身筋肉裹住脊柱,一起一伏,好像蛟龙腾跃,紧追黑痩货郎。 见到此人身子陡然一颤,忽地向下低伏,如同黄狗蹲在地上撒尿。 好像骨骼叠放收拢,整个体形缩小一圈,十分奇诡! “天狗抖水摇身术,运聚丹田之气突;劲源足根腰力生,摇首摆尾肢节出……这厮要出腿了!” 白启背后汗毛炸起,脑海中兀自闪过看书记下的一段文字。 罗汉手技艺入门,效用再次发威,那种玄之又玄的敏锐灵觉,让他捕捉到一丝凶险意味! 好似奔马狂冲的挺拔身形一顿,腰与胯合,筋肉收紧,宛若大蟒翻身。 他后背紧贴着土灰泥墙,衣袍擦下大片灰尘,恰好躲开暴涨开扬,宛若弹簧按压极限,突然炸起的一记飞踹! 强烈的劲风刮得面皮微疼,可见黑痩货郎这一记腿法的可怖威力! “哪里来的练家子?区区两个盯梢的桩子,手头上都有开馆的真本事?” 白启心头一跳,内城三大武馆的亲传弟子,无非就这种层次。 而且,真要比起打法经验,捉对厮杀,还不一定能是他俩的对手! “误会!小哥儿,都是误会一场,何必上来就生死相向!” 黑痩货郎一招不成,变脸极快,赶忙弯腰作揖,与刚才突施杀招的气质大不一样。 此时的他,与长顺叔类似,显得老实巴交,让人完全无法想到,这厮是放在黑河县能够作威作福,吃香喝辣的武者老爷。 “你朋友,不该多看我那一眼。” 白启掸了掸肩膀落着的墙灰,语气平和: “他杀气重到盖不住,瞧着火性很大,脾气暴躁,所以我只能给他降一降温。 你是哪位?武行里有没有响亮名头,说来听听?” 黑痩货郎干笑道: “我不认识他,就顺路,都没讲过几句话的。” 白启调匀气息,轻轻弹动指甲: “地龙拳,很偏门的路数,走遍黑河县也没传承。听口音,外乡人?赶庙会来的?” “是嘞,混口饭吃,不想惹事。” 黑痩货郎眼皮压得很低,只盯着白启的脚步。 生怕这脸嫩手狠的小子,猛地一下蹿到自己跟前。 “哦,我开鱼档的,正缺好手。给你一碗饱饭吃,要不要?” 目光掠过黑痩货郎稀疏的眉毛,白启不禁有个猜测。 让义海郡城的道官与排帮联手剿灭的匪患,还有余孽不成? “我胃口小,赚几个铜板就心满意足,端不动小哥儿你家的碗。” 黑痩货郎觉得疑惑,他搁这扯东扯西,为的是缓一口气。 刚才蹲身飞踹的独门打法,名字土气,叫做“狗弹腿”,与另外一招“蝙蝠手”,同为地龙拳的两大杀招。 都是硬攻巧取,趁其不备要人性命的阴毒路数。 同样也消耗极大,难以连续使用。 “你可能刚到黑河县,不知道我是谁。 我这人平时嚣张跋扈,专横霸道,所以最不喜欢别人忤逆我的意思。 你竟然拒绝我,实在是取死有道啊!” 白启这番古怪话,听得黑痩货郎眼角抽动。 伱要杀人,不一定非得找个理由,而且还如此之拙劣? “休息好了?你刚才肯定想,你是等气血劲力恢复,而我又在等什么?” 白启肩膀微沉,咧嘴笑了一下: “不瞒你说,我正在烦恼,怎么才能不打死你,给你留住半条命。” 黑痩货郎心知没法善了,索性也懒得再装,呲着牙,露出几分凶相。 对于地龙拳,武行有句话,唤作“不搭不进,无空不钻”。 意思是与其交手,千万不能显露破绽。 因为打狗拳的练家子,招数凶悍刁钻,最会抓人空当。 “癞蛤蟆打哈欠,拳脚练了没几月,就这么狂?年轻人,别太气盛!” 这位用货郎做伪装的赤眉贼,狗形已经深入骨髓,刚才想着息事宁人,才显得本分,而今被逼得没路走,方才原形毕露,俨然像头恶犬。 “赤眉贼死灰复燃了?你们来了多少人?” 白启充耳不闻,只是漫不经心问道。 “……太聪明的人,活不长!” 黑痩汉子这时真正起了杀心,本来是盯梢,现在搭进去同伙一条命,恐怕还要被坏了大事。 想到四当家的狠辣手段,他忍不住打个冷颤,腰胯腹背的筋肉使劲蠕动,带动气血大涨。 此子! 断不能留! 地龙拳的练法是摔跌轻劲,拧转灵活,多从前扑出手。 没等白启再答话,黑痩汉子单足发劲,泥水飞溅,五指如钩指节突出,人影一闪,以很诡异的姿势飞快近身,抢占优势。 “蝙蝠手?耍得还挺正宗!” 经过高壮汉子的练手,白启胸膛充盈的那口热气越来越盛,罗汉手的打法在心头悉数流淌,一招一式,接连呈现。 “喜欢玩短手寸劲?尝尝我的分筋错骨!” 五部大擒拿,每一门都极其上乘,糅合百家之长。 罗汉手入门是站马步,小成是练马形。 但真正精通,迈入大成的厉害地方,却在于分筋错骨,脱臼断肉! 除去腿法的六路打法,手上的功夫统合为三样,断骨枝,残身技,斩筋刀。 刀伯转交的那本秘笈,最为宝贵与详实的东西,乃是一幅人体图。 从首要的十二处,颈骨、锁骨、琵琶骨等开始。 再到腰筋、肩筋、臂筋等八大要害。 必须通过不断地摸骨、揉筋,才能认得全。 白启并未曾学前人,跑去义庄买尸身熟悉筋与骨。 他有墨箓存收感悟,可以慢慢汲取消化,无需浪费那等时间。 砰! 肩膀晃开撕扯抓钩,宛若蝙蝠利爪的五根手指,白启紧靠在那堵不甚厚实的泥土灰墙上,脚步震踏,挡住点戳的腿法,再用双手拿住黑痩汉子的两条手臂。 “分筋错骨?你够不够功力啊!” 黑痩汉子愕然,旋即恼怒。 都是练筋大成,同等的层次,你却妄图依仗气力过人,捏断我的骨头,扯烂我的筋肉? 忒没道理讲了! 要知道,分筋错骨最看功力! 火候不到家,只要一下没能重伤对方,极容易被后手反制。 他狞笑一声,吐气大喝,两臂炸起根根粗大青筋,好似蚯蚓扭动! 竟是再次使出狗宗身,欲要弹开白启的擒拿,趁势一把抓破这小子的喉咙。 “不足三月的功力,你且试试看!” 白启信心十足,妖鱼内丹、宝鱼血肉,再加上熟黄精养出来的身子骨,咋可能输给你? 氪金玩家的战力你不懂! 话音还未落下,霎时劲走全身,强横的气力从足下蹿起,直奔腰胯,再上脊柱,流转于后背前胸。 这一刻,好似罗汉手、龙行手、金丹大壮功,诸般养练打法熔炼一体。 白启鼻尖喷出两条粗如小蛇的热气,呼吸响彻似闷雷。 宽肩阔背的挺拔身影,好似放大百倍不止,化身顶天立地的威武巨灵! 这种气势上带来的震骇错觉,让黑痩汉子脸皮狂抖: “你打娘胎练的功?” 他引以为傲,磨练十年的狗宗身,竟然都无法挣脱这小子的双掌擒拿。 纵然两条手臂宛若蟒蛇拧缠,却像是被困在千斤铁闸落下的枷锁之内! 撕拉! 强烈的剧痛袭来! 一条右臂被生生扯断! 血肉、骨茬、筋膜,全部暴露于外! 白启睁着眼,任由涌泉也似的血浆,横飞打在身上。 他五指合拢一攥一抖! 喀嚓擦! 像是猎户抓住草蛇尾巴用力一甩,将其关节抽得寸寸断裂! 黑痩汉子的另一只手也废了! “多亏你俩,我才知道,原来自个儿这么生猛。” 白启拎着死狗也似的赤眉贼,眼皮遮住冷意,往窄巷里面走,撞开其中一扇破旧木门: “借你家用一用。” 躲在屋里不敢吱声的瘦长马脸,赶忙捂着双眼: “好汉!规矩我懂!我啥也没看见!” 白启随手把人丢在地上,面向屋内,把嗓音压得低沉: “咱俩做过生意的,你忘了?多少有点情分,给碗水喝一口嘛。” 瘦长马脸一愣,费老大劲才想起来: “你是……八段功?我滴亲娘咧,那武功能练得这么生猛?!” ------------ 第八十九章 立地难成佛,遂生妖魔心 马脸汉子名叫姜六,原本也是外城一家武馆的亲传弟子,可惜师傅没啥过硬的本事,让人砸掉招牌,为谋生计又跑去打擂,结果死在台上。 姜六拳脚练得稀松,堪堪拿捏住气血的水平,也就欺负下不够壮实的庄稼汉。 所以,帮师傅报仇雪恨压根不用想,买一口薄皮棺材收敛尸身,不至于被丢到乱葬岗给野狗啃食,已算还了授业的恩情。 外城十七八条街,像他师傅这种立不住招牌,办不下去的武馆多如牛毛。 于是姜六脑筋一动,萌生出私卖武功的想法,专门寻那些没钱进武馆的打渔人、砍柴人,作价几百文,兜售拳脚身法等一众本子。 主打一个低端市场,薄利多销。 一边从那些收拾铺盖滚蛋的武馆收些不入流的功夫,一边再跟那些没见识的贱户苦役吹嘘下效果,中间赚个差价,日子倒也滋润。 起码在外城,不必风吹日晒辛苦劳作,更不用卖身三大家当牛做马,每月稳定有个几两银子入账,简直舒坦无比。 “你是白阿……七爷?我滴亲娘,白七爷你那一身好水性,用八段功练得出来?” 姜六睁大眼睛,望向衣袍沾血,身姿挺拔的白启,完全不敢相信。 他卖的那些武功啥货色,心里岂能没数? 都是不入流的把式! 纵使存着一两本可看的……关起门瞎琢磨,也难成啥子气候。 武行里有句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個人”。 但首先,你得有师傅,其次你要跨得过那道门槛。 才够资格谈“修行”二字。 “怎么,你没练过?想当初,老板你拍着胸脯跟我讲,八段功不一般,打算卖我四百文来着。” 白启似笑非笑,盯得马脸汉子姜六神色尴尬,讪讪笑道: “嗐,敞开门做买卖嘛,夸大几句在所难免。 而且白七爷伱鱼档开业的那天,潜进黑水河力博二十斤的金虹鳟,这事儿谁不晓得,大家都称赞你乃龙王爷赐福,唤你‘浪里白蛟’哩! 可见,八段功确实非凡,不然哪能养成这么深厚的水性……” 白启浑没在意,付之一笑,他本来也没追究的意图。 若无虾头告知门路,若无三百八十文买到手的八段功,自个儿的武道之路,未必走得顺畅。 等着姜六搬来一把矮凳,又接过舀满清水的粗瓷碗,并未直接喝,白启眼皮掀起,瞧向被废掉的黑痩汉子: “练家子的确皮实,断一条手,骨头也碎个七七八八,竟还能活蹦乱跳。” 这种伤势换作常人,早就失血过多奄奄一息了。 “你还不晓得自己得罪的是谁!嘿嘿,老子交过投名状的,结兄弟情,死生相托,患难与共! 你今日杀我和虎子,等于欠两条人命债,迟早有人找你讨的!” 黑痩汉子颇为硬气,梗着脖子,像条被抽去大筋的草蛇,仰着头爬行。 “这话,你信?真是情同手足,刚才干嘛逃,打算隐忍到下辈子,熬到我寿终正寝?” 白启嗤笑一声,语气淡淡: “我问,你答,再多言,莫说两只手,三条腿都保不住。” 黑痩汉子还想再装会儿骨头硬的英雄好汉,可看到白启起身拎了一把劈柴的斧头,脸色一变: “小哥儿你尽管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启坐在矮凳上,双手杵着斧头,瞥一眼马脸汉子姜六。 后者一怔,这是我家,难不成还要赶我走? “七爷,我出门溜达会儿,您肚子饿不饿,给您捎带些卤味熟食?这条街拐角的哪家铺子,做的很地道。” 姜六弯腰堆笑。 “松山门知道么?去寻个叫虾头的人,带他过来,交待几句。” 白启随手摸出一吊钱,抛给面露喜色的姜六: “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头,那就该明白拿我的钱不办事,或者动啥歪心思,是个什么下场。 鱼栏、柴市两个少东家,都与我认识,天鹰武馆、神手门、断刀门,也跟我有些交情。” 姜六脸皮一紧,顿时觉着手里那吊钱烫手,腰身再沉几分: “我晓得利害,出了这扇门,见着七爷你要带话的虾头哥之前,绝不张嘴。” …… …… 外城,信义街。 沉甸甸的钱袋子落在桌上,何重抬起下巴,神色倨傲: “今天,我干爹杨猛家里出殡下葬,想要大操大办,弄得热闹些。” 茶师傅陪着笑问道: “十八相送咋样?一水儿披麻戴孝的,吹吹打打,开路的,抬棺的,哭丧的,大大小小五十号人,阵势绝对够。” 何重不置可否,并没多上心: “这是定金。让我干爹满意了,事后还有大把赏银。” 他交待几句,背着双手慢悠悠回到堆金街的杨宅。 门口高挂白灯笼,风吹落叶飘,冷冷清清的气氛与庙会的热闹欢腾,好似阴间与阳世。 “哼哼,再过几天,还要操办一场呢。” 何重眯着眼睛,他已经学到杨猛的虎鹤十绝手,等杨泉下葬之后,也该送这个糟老头子上路了。 大宅内里安静,行在后院的回廊上,何重仿佛巡视自己的地盘,颇有种心满意足的意味。 偌大的家业,往后就姓“何”了。 东家吃下大头,总归会赏点汤水,也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尤其通过这桩差事,赢得老爷的认可,必然前程无量。 到时候进鱼栏的卫队,再做个统领,改个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干爹……” 何重拐进布置成灵堂,停放棺材的那间院子,却看到穿着麻衣的杨猛大步踏来,几乎要跟自己撞个满怀。 “那门虎鹤十绝手,你可有什么不解之处?” 杨猛眼皮虚虚眯着,让何重莫名感到心底发毛,像是被一头凶虎盯上,即将成为盘中餐一样。 “干……爹,那一招‘挖眼绝目’的手法,我有些没弄明白,该如何运劲发力……” “我教你,看好了,拇指、食指捏紧了,许多拳脚功夫都有挖人招子的打法,但多半是取食指和中指为用,容易被防住……” 杨猛腰身如蟒蛇拧转,带起凶悍的劲风,何重抬头去看,只觉得有股煞气扑面,忍不住眨动眼皮。 “啊!” 下一刻,两指前插一钩一扯,生生扯出两颗破烂的眼珠! 不等何重更惨烈的嚎叫,杨猛横起一臂,往脖颈一挟,劲力如雷火炸开,钻进筋肉,将其性命了结。 “瞧清楚没?虎鹤十绝手,是这样用的!” 杨猛松开软趴趴的尸身,如同死狗踢到一边,举目望向如同火烧的殷红天边: “东家?杨猛与你送份大礼,以全最后那点主仆情分。” …… …… 黑河县内城,各大酒楼、铺子张灯结彩,街道两旁行人如织。 即便天色已近黄昏,仍旧有大把的小贩、货郎吆喝,各种吃食零嘴儿的摊子支起,吸引过往的富户家眷。 道丧千年之后,许多规矩早已摒弃,多的是女子练武行走江湖,少有什么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字闺中不可抛头露面的讲究。 据说天水府身披紫绶的仙师,便就是一位坤道。 东来楼,二层雅间。 一条铁塔般的魁梧汉子大马金刀坐着,眼瞅着快要入冬的大冷天,他敞着衣衫,胸口一丛丛黑毛清晰可见,如同成精的熊罴。 “五当家,城内这边安排得差不多了,就等杨猛抬棺出街,皆是外城放两把火,再鼓噪苦役跟着攻城……这票买卖就算做成了!” 一个富商打扮的圆滚身形走进雅间,弯腰恭敬说道: “咱听说黑河县的高手不少,什么熊鹰虎豹?都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魁梧汉子笑容玩味,好似饥肠辘辘,欲要进食: “什么成色?” 富商打扮的赤眉贼,跟随货船混进的黑河县,通过市井坊间的蛇鼠门道,打听到许多消息: “最厉害的那个,是曾在义海郡翻云覆雨的宁海禅,他被唤作‘教头’,没在县上。 咱们人马强壮,又有三位当家的坐镇,剩下的几人,不足为惧。” 魁梧大汉轻轻咀嚼着“宁海禅”这个名字,缓缓地道: “当年朝天门一战,我不在场,未曾目睹此人的风采,只是大家将他传得神乎其神,千军辟易,斩杀大哥,劈断赤眉大旗。” 富商油腻腻的面皮一动: “嘿嘿,妖王已在龙坎山准备吞食雷火,蜕皮晋升,就差咱们进献的血食了。 四练宗师碰上了,也只有退避的份儿。” 魁梧汉子哈哈一笑,随后低头自嘲: “经过这一遭,咱们不仅是打家劫舍的大贼,还成了与妖勾结的逆贼! 十年前,赤眉竖起的那杆替天行道大旗,算是彻底埋进土里了!” 富商舔了舔嘴巴,脸颊隐隐生出青黑的鳞片: “自从大当家死在宁海禅手里,赤眉就散了,排帮发悬赏,取一贼首,赏银五十两,让那帮捉刀人发疯似的,追着咱们咬。 道官也发海捕文书,四处张贴,逼得兄弟只敢缩在穷乡僻壤,甚至披着兽皮佯装妖祸,免得引来郡城的注意。 再这样躲藏下去,真没活路了。” 魁梧汉子咧出一口森森白牙: “二哥常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大哥本想为义海郡的贱户苦役打出一条活路,可惜……造化弄人。” 他两指一抹,划过眉毛,殷红的朱砂如血滴落,染得赤红。 “这辈子,做不成佛,也难当人,只能从贼,再从妖了。 赤眉贼中八臂猿的恶名!理应再响一响!” ------------ 第九十章 一手持弓,一声开杀 墨色侵染残阳,戏班唱曲、杂耍卖艺、舞狮舞龙,各种热闹景象洋溢在黑河县内外,唯独与苦役没啥干系。 眼瞅着要入夜了,监工开始放饭: “一碗米粥,两个麦饼,谁也不许多拿,挨个排队。” 依照鱼栏、柴市、火窑定下的规矩,苦役伙食本该是两碗稠粥,五个馒头。 毕竟挖沙修河堤,下矿凿铁石,需要卖力气。 总得吃得像样,太过克扣,容易闹事。 三大家比谁都清楚,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河,抄着竹竿鱼叉不服管教的土匪山贼,多半是流民苦役,所以必须给够这些人一口饭吃。 只要没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牛马骡子就愿意干活。 这個道理,各位东家明白得很。 可惜的是,上面如此想,底下却未必在意。 一碗粥搅稀点,再把馒头换成更贱的麦饼,从中能够赚到多少油水? 巡视的监工,伙房的厨子,以及更上面的管事,肯定更在意到手的铜板。 至于盘剥过甚带来的后果,关他们屁事。 “今天是赶庙会的日子,东家心善,给你们添了几口油渣子,加些下水饱肚子。 好好做事,改明儿我再割几斤肉,当是过年的犒赏了。” 监工大喇喇说道。 这些因为妖祸沦为流民的苦役无处可去,靠着黑河县勉强尚且有条活路,真要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山间道芦苇荡,才是九死一生。 神色麻木的众人未有表情,眼睛直勾勾盯着热腾腾的那桶粥,以及堆成小山似的麦饼子。 劳累大半天,这时候脑袋里除了吃,啥念想也没有了。 放饭到一半,有个身材矮小的精悍身影一把抢过木勺,往手里的破碗盛满米粥,仰头就灌舔个精光。 然后跟没饱似的,继续再打一份,如此连喝三碗,仍不满足,干脆把脑袋埋进半人高的木桶,狂捞起来。 这一幕瞧得众人都傻眼了。 “哪里来的饿死鬼!” 监工抖着鞭子,扬手就抽。 啪!啪!啪! 一记又一记打得粗布衣破破烂烂,却拦不住那个矮子埋头吃粥。 “你他娘的……” 监工连抽十几下,累得气喘,都无法让人回头。 跟随左右的鱼栏打手想要上前擒住,却像搬运离地生根似的铜像,根本无法撼动半分。 “搅扰洒家填肚子,真是该死!” 那个矮子声如洪钟,监工的鞭子未曾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只见两肩一翻,筋肉块块隆起,就把两条人影撞得大口喷血,倒飞而出。 一大桶热粥,短短十几息,就被牛饮干净,苦役打扮的矮子犹不满足,抹了抹嘴巴,转身走向目光泛起惧色的监工。 五短的身材节节拔高,瞬间变成肤色古铜,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汉。 粗如萝卜的手指发劲,好似蒲扇般大,往双腿发软的监工脑袋一拍! 喀嚓! 颈骨当即断裂,整颗头颅都被狂猛的气力按进胸腔,涌出大股血水! 无比凶残的骇然场景,惊得一众苦役鸦雀无声。 彪形大汉发出长啸,黑水河的芦苇荡中,十几条舢板如箭激射,拢共三十来人跳船登岸。 “叫人骑在头上做牛马,受尽欺辱,亦或者拿起屠刀,喝血吃肉,你们自个儿选。” 像是生铜浇铸的壮硕人影,冷冷地扫过蝼蚁似的苦役,领着响应召唤的赤眉贼,直奔黑河县外城。 宽阔河面吞尽最后一丝余晖,失去田地产业、亲族家人的众多流民各自相觑。 “吃肉!俺们要吃肉!” 不知谁怒喝了一声,好似一簇火苗腾地燃起,点着麻木的身躯。 “杀!” “冲进城!” “干死他们……” 乌泱泱的大团阴云涌向黑河县,他们饿得眼睛冒绿光,干瘪的脸颊充满欲望。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看到苦役被鼓动起来,彪形大汉扯开不成样子的粗布衣,露出背后大片莲花。 他双手合十,好似一尊铜像,体内气血沸腾到极点,像要从毛孔喷薄出来,染得眉毛发红。 崩!崩!崩! 本就粗壮的右臂筋肉被撑开,宛若虬结盘绕的毒龙,重重砸在紧紧关闭的厚实城门上! 咚! 犹如平地打个惊雷! 震得抱着铁皮的层层硬木剧烈晃动! 咚!咚!咚—— 城门倒塌,烟尘滚滚! “赤眉贼,血金刚!造访黑河县!” …… …… 咚!咚!咚—— 牛皮大鼓被捶得发颤,传出浑厚有力的声响,随后又是“锵锵”锣音。 龙王庙前,上千乡民齐聚于此,等着大祭开始。 搭建起来的木制高台上,摆着一张长条香案,三把黄花梨木座椅。 何文炳穿着绸缎袍服,大拇指摩挲玉扳指,慢条斯理道: “宋兄,你们柴市今年的收成好啊,各种名贵的木材、草药,乃至宝植送进郡城的原阳观,道官大人对你多加赞赏。” 柴市的东家国字脸,皮肤微黑,虎口结着厚实老茧,并未如何文炳一样,有种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气质。 “比不得鱼栏培养人才,二十斤的金虹鳟,价值千两白银,短短两月余,闯出大好的名声!拜进通文馆,成为教头的徒弟……黑水河的浪里白蛟,真真了不起!” 宋麟目视前方,人头攒簇,轻声道: “一百株宝植,也抵不上一位有望水火仙衣,甚至步入周天采气的少年俊杰!” 何文炳皮笑肉不笑: “白七郎虽是渔民出身,却非鱼栏中人,不过他确实与泰儿交情匪浅,引为知己,泰儿最喜结交同年的大材,昨儿还说,要把家里收藏的铁梨木弓赠给白七郎。” 宋麟淡淡一笑,他二儿子宋其英也很欣赏那位白记鱼档的小老板,只是拉拢人心这种事急不来,没必要上赶着送大礼,反而落了下乘。 锦上添花谁都可为,雪中送炭才叫能耐! “今年的龙王大祭,依旧让文炳兄念祝词祷文。” 宋麟轻声说道,他俩中间相隔一张座椅,那是火窑的东家。 黑河县三大家,柴市与鱼栏保持着明争暗斗,而火窑向来不掺和,与前两者不同,对方是六户当中的匠户,领着郡城衙门的官面身份。 相对而言,要超然得多。 “既然宋兄给面子,那么文炳愧受了。” 等着敲锣打鼓的热闹劲头过去,何文炳站起身,一掀衣袍下摆,就要迈向木制高台。 忽然听到如同闷雷翻滚的轰鸣大音,驻足眺望外城方向,竟是一片赤红天。 “哪里走水了?” 紧接着,乡民人潮响起骚动,浑身浴血的小厮脚步踉跄,匆匆扑倒在台下: “东家!有贼人!” …… …… “阿七,牛角弓、铁扳指、还有这些药包,我都给你带来了。” 虾头踏进外城打铜街的棚户区,撞开那扇破旧木门。 白启站在水缸的面前,舀水洗手,丝丝殷红渗进泥地: “不是让伱把东西交给姜六,就带着我阿弟去通文馆么?” 虾头摇摇头: “那人瞧着不靠谱,哪能放心,我护送阿明进了大门,便急忙赶来。沿路上很吵嚷,好像啥地方起火了……” 淡淡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黑痩汉子,戴着那枚冰裂纹的铁扳指,再取出那口牛角硬弓,上好弦,白启冷声道: “不是起火,是赤眉贼攻城。” “攻城?” 虾头瞪大双眼。 “躲屋里不安全,贼人入城,肯定要制造大乱,趁火才能打劫。你跟在我后头,咱们趟出条路,先去东市铺子。” 白启面色沉着,他已经通过黑痩汉子那张嘴,弄清楚赤眉贼的大致计划。 内城是杨猛跟四当家鬼头陀的那帮人马,近百口钢刀,十几个练家子,最为凶恶。 外城则是二当家血金刚裹挟流民苦役,另有五当家八臂猿从旁策应。 “好!我跟紧你!” 虾头没有多言,脸皮绷得很紧,掩饰内心的紧张。 他默默背起三袋羽箭,手里再抱着一捆,打定主意绝对不给阿七的拖后腿。 “杨猛这厮,倒是真能折腾。” 土墙外边,茫茫夜色中,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与高喊,而且越来越近。 白启持着那口牛角硬弓,大步踏出门: “开杀!” ------------ 第九十一章 七步之外,箭比拳快 夜色如墨笼盖四野,外城棚户区腾起一丛丛烈焰,舔舐茅草搭建的破木屋,寒风呜呜吹刮,把火势推助得更凶,瞬间延绵开去。 “走水了!” “快救火啊!” “囡囡!我家囡囡还在里面……” 各种呼救、凄喊、哭叫、怪笑相互交织,形成闹哄哄的一派乱象。 随着外城的大门一破,几十号赤眉贼裹挟数百苦役,好像巨石砸进平湖,瞬间搅弄出好大的动静。 杀人,放火,劫掠,掳夺……无穷的恶意肆意席卷,吞没一条又一条的鲜活性命。 咻! 牛角硬弓一张一放,羽箭快若电光,钉穿一条赤眉贼的喉咙,带起飚射的血花! “阿七,你的射术真厉害!” 虾头紧跟在白启身后,好似随行的影子,适时地递出一支支羽箭。 “咱们去东市铺子,跟水哥、梁伯会合,避开内城的那窝贼人,再绕回通文馆。” 白启挑起眉毛,他本来瞄的是胸口,怎么命中喉咙了? 猿臂善射不假,可固定的箭靶与活人差别极大,尤其目标还练过拳脚的情况下。 只能继续肝进度,争取早日突破小成了。 “好嘞,我爹,他应该也在东市铺子,今天赶庙会,他想着早些交完货好看戏……” 虾头眼中闪过担心,脚步却未停下,收回羽箭的同时,顺手捡了一口赤眉贼所用的钢刀,当做防身。 长街两旁的铺子、摊子,要么被掀翻在地,要么给洗劫一空。 踩烂的瓜果,皱巴巴的拨浪鼓,倾倒的草垛上插着几支糖葫芦……黑河县的外城迅速沦陷,三大家的卫队,大户豢养的家丁,哪会在意受难的贱户。 这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白启手持硬弓,快步穿过并不宽阔的长街,他背后是烧红的半边天,冲天的滚滚浓烟,前边是五六条眉毛发赤的凶恶贼人。 “拿着。” 白启放下掌中硬弓,几个练家子都不是的腌臜货色,不值得浪费羽箭。 他从棚户区杀出来的时候,接连碰到过一两股流窜的赤眉贼,已经消耗不少。 挺拔身躯内的气血沸腾,随着呼吸飞快运转,流经四肢百骸。 “武馆的崽子?” “绑了?” “剁了!” 能做十年的赤眉贼,谁没纳过投名状,谁手里头不曾沾过血? 瞅着白启人畜无害的温良样子,直接挥起钢刀招呼。 “正好给我刷拳脚的进度。” 双足一沉,腰与胯合,扎进的裤腿噼啪炸响,挺拔的人影箭步一突! 活像大蟒蛇猛地前冲,几乎不见两脚踏动,他就已经闪到赤眉贼的跟前! 那口钢刀还未斩下,白启眸子泛冷,五指宛若龙爪,直接一探,按住臂膀,劲力狂涌! 喀! 赤眉贼狰狞的脸皮一颤,眼眶似要瞪裂,七窍几欲喷血。 紧接着,身形倏地腾空而起,打了几个滚,像被投石车砸翻,飞出两丈开外。 经过虎形、狗拳的两个练家子,白启发现,墨箓映照的罗汉手、龙行掌进度暴涨一大截,更多感悟化为深刻的经验,远比自己闭关苦练快得多。 这也是,他为何见到赤眉贼,就像瞧着行走的宝鱼一样。 对练功有益啊! 这种打死不用管的活人桩,可比木桩带劲! “龙行掌发劲猛,身法快,普通的一练根本挡不住几下,罗汉手擒拿凶,腿法狠,捉对厮杀无往不利。” 白启运转劲力,脊柱起伏如同大龙,弹抖之间,带动马形步伐,左右穿花也似,轻松晃过两個挥刀的赤眉贼。 同时双掌猛地击出,像是恶鬼拍门,啪啪两下,砸在太阳穴上。 耳朵、鼻孔分别渗出血丝,宛若脑浆被震烂了,无力地向前仆倒。 掌握两门上乘的打法后,白启杀人简直如同剪草,有种得心应手的从容写意。 筋长、气粗、力大! 由宝鱼、内丹、熟黄精养出来的身子骨,再配合通文馆的顶尖功夫,面对寻常的练筋武者,几乎呈成一边倒的碾压。 “生死相争,决胜要素,在于体魄强弱、功夫高低,以及临敌心机。 这三样,我都不差,足以乱杀外城!” 白启再次想到,宁海禅第一次教他打法时,所言的“眼毒手快胆把稳”,越发觉得是金玉良言。 一口气撂翻干死三条赤眉贼,还剩下两个面面相觑,扭头就跑。 他们从外城杀过来,沿途不是没碰到敢于反抗的武馆弟子。 那些小兔崽子拳脚打得好,却软的不行,稍微表现几分凶狠,便惊得进退失据。 自己跟其他兄弟们,几口钢刀抡得飞快,顷刻就能将其剁翻。 咻!咻! 五十步内,白启的射术准头还是能看,弓弦一震,两箭皆中! 锥形箭镞贯穿筋肉,直接把大腿扎个对穿,狂奔逃走的赤眉贼当即栽倒。 “你们当家的,带着好几股人马,打算劫哪里?” 白启居高临下俯视问道。 “干你娘……” 有人咬牙回骂,杀人剪径的土匪可不像泼皮,那么容易被镇住。 “又是个喜欢充好汉的。” 磕巴一声,白启脚尖一勾,面无表情踢断这条赤眉贼的脖颈,再将目光转向另外一人: “你呢?骨头也硬?” “四当家去鱼栏何家!二当家奔着柴市的宋家!五当家……不晓得,只听他说要打死几个高手,才舒爽。” 二当家血金刚,四当家鬼头陀,五当家八臂猿,皆是水火仙衣,练皮大成,而且各有擅长。 “一个横练,一个使得禅杖,还有一个打法凶猛,天生神力。 希望黑河县的高手,名副其实一些。” 对于曾经席卷义海郡的赤眉贼,白启其实所知不多,只在那本《传武密录》瞅过两眼。 七把交椅,以反天刀为首,那位大当家也是唯一的四练。 后面几人,则是绿林道有些名声的“好汉”,有大门派的弃徒,遭通缉的强梁,军中叛逃的丘八,总之成分很杂。 “我该讲的都讲了,大侠,饶我一命!” 大腿被箭镞射穿血流不止的赤眉贼,满脸哀求道。 “你都叫我大侠了,我肯定说到做到,绝不杀你。对了,伱瞅着年纪不大,也是十年前的赤眉贼?” 白启神色颇为和善,全然瞧不出只手毙掉三人,射翻一贼的杀伐利落。 “咱从其他乡来的,刚纳投名状……” 白启心头微动,看来这伙赤眉,不算死灰复燃,只是几个残余份子扯十年前的旗号干票大买卖。 但攻城劫掠,犯了龙庭的忌讳,等动静传到义海郡那边,必然引发轩然大波。 几个三练就敢挑衅庞然大物也似的排帮,以及手段莫测几如鬼神的道官? 谁借他们的狗胆? 白启默默思忖着,跨过缩在地上,庆幸捡回一条命的赤眉贼。 “虾头,料理了他。下刀快些,别让这哥们走得太难受。” 赤眉贼大惊失色,刚想说“你不讲信用”,扭头便看到举起的钢刀,像剁肉似的重重挥下! …… …… “阿七,我第一次杀人,好紧张!” 虾头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迹,双手攥紧刀把。 “感觉跟杀鱼没啥差别,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活计。” 虽然黑河县不算穷山恶水,民风也未好到哪里去,听到白启的吩咐,虾头举刀剁掉赤眉贼的脑袋,竟也没个犹豫。 可见一斑! “练拳脚能壮胆,握着刀更硬气。对了,以后记得补刀,新手往往一刀砍不死,得多来几次,你刚才的表现不错。” 白启夸奖两句,快步而行,终于来到东市铺子。 这里临近着码头埠口,许多赤眉贼架着舢板,皆从此处登岸。 那些憋疯的山匪水贼,几乎见人就砍,抽刀放翻四周的渔民伙计,一路杀进内城。 等他带着虾头抵达,仍有几股气焰猖獗的水匪,四处劫掠财货装上船。 好多条尸身扑倒在地,血色染红河水,大都是讨生活的打渔人、力工、伙计。 “给我箭!” 白启眼皮忍不住跳起,胸中杀气正热,踏上一块突起的大石,脚下像是站桩立得很稳,牛角硬弓被他拉开七八分,几如满月。 崩! 如同霹雳弹抖,羽箭从脖子穿过,将肩膀扛着婆娘,面上挂着淫笑的粗黑汉子射得一歪,仰面倒地。 “有扎手的点子!” “杀!” 两个手持竹矛,大吼着冲来的水匪,他们连气血都未必拿捏得住,只是给赤眉贼制造大乱的炮灰杂鱼。 崩!崩! 白启面不改色,快速开弓,两箭连发,连珠劲射。 两条人影挨得近,直接被钉穿手脚,虾头双手握着钢刀,喉咙滚动,大步行去,眼睛直勾勾盯着脖子,又是一剁! “你从小学的是打渔,可不是砍柴,怎么老喜欢奔着脑袋?” 白启心下腹诽,随着水匪被逐一射杀,他在采参庄每天用掉两壶羽箭,所凝聚出来的入门技艺,进度蹭蹭上涨。 【技艺:射术(小成)】 【进度:5/800】 【效用:猿臂善射,左右开弓,能穿七札】 “七步之内,拳快,七步之外,箭快! 近战、远攻的技艺,都要掌握才是!” 清扫完码头上残余的水匪,白启跟虾头踏进东市铺子,除去几个已无声息的熟面孔伙计,再无一人。 …… …… 堆金街,杨宅。 吹吹打打赶来的茶师傅们,全被抹了喉。 脸色发青的张老五披麻戴孝,嘿嘿笑道: “咱们这一回,也算是给你儿子送一程,让他走得安心。” 杨猛没言语,握住一口钢刀,指头轻轻一弹,望向把兵器抬进棺材的众人: “十炼以上,好铁锻造,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张老五得意道: “杨老弟,有些事,等你真正上船才方便讲明白。 反正,咱们不是脖子送到铡刀下,找死去的。 干完这一票买卖,不仅能得妖王赏赐,日后前程更远大! 你潜力不够,突破不了三练?我比你强多少?可现在已经练皮入门!” 杨猛瞳孔一缩,好似猜到张老五的言外之意: “你们……打铁?铸兵?甚至还……能炼丹! 赤眉贼,果真走到造反这条路上了么?” ------------ 第九十二章 造反大罪,要你绝后 这年头,私藏甲胄乃造反大罪,一旦被发现,满门皆诛尽。 倘若再碰铸兵、炼丹这两条,便是正儿八经的九族消消乐。 连带着父母妻儿沾亲带故的一干人等,全部都得死绝。 甚至还要被道官收走生魂,狠辣炮制,以儆效尤。 “造反言重了,没人造得了龙庭的反,天下灵机收为己用,仙师道官几如云集,更别说六尊镇压国运的玄奇神兵压在脑袋上。” 张老五见识不凡,远超水贼大当家的水准: “咱们就是在小池塘里扑腾几分水花,黑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连个衙门都没有。 足以见得,除却孕有灵脉的‘洞天’、‘福地’的十四大府,龙庭压根未将其他地方放在眼中。 你我靠着一尊吞食雷火,渡劫蜕皮的妖王,占住五百里山道,那些郡城的道官,真能奈赤眉怎么样? 嘿嘿,他们也怕浊潮,否则咋只敢缩在府郡之内?收个税,都是排帮与小吏代劳?” 杨猛将长案供奉的灵位收起包裹,背在身后: “旁的不管,道官仙师,龙庭皇帝,离黑河县太远,我把脖子仰断都看不到。 但今天是泉儿出殡的日子,我要看到何家血流成河!” 张老五领着一众穿好粗麻衣的水贼,两指蘸着熬炼的朱砂,往额头一抹,喋喋怪笑道: “不止哩!拿下黑河县,妖王渡劫出山,至少要拿一万人填胃口……” …… …… “今年的庙会好闹腾啊!” 何泰身着锦衣,箭袖大袍,绑着一条镶嵌翠玉石的抹额,打扮得颇为精神,像是郡城高门的公子少爷。 他本该早些前往龙王庙,与父亲参与大祭,可一时练功兴起,卡在劲力淬炼完全,踏破一练大成门槛的关键当口。 故而耽搁了。 “好几家戏班子都进城了,还有杂耍卖艺的……往年没这么多人哩!” 随从弯腰笑着,余光瞥见何泰靴子沾着泥点,赶忙蹲下用手擦掉。 “少东家要骑马么?小的给你牵那匹追风?” 何泰摆摆手,大步往门外去: “不了,我与民同乐!好久没赶庙会了,往年都是跟爹一起,给柴市的东家、一众乡绅族老敬酒当小辈,忒没劲!” 这位鱼栏的少东家刚走到大门口,就看到吹吹打打撒纸钱的出丧队伍。 “真他娘的晦气,谁那么不长眼啊?专挑着庙会日子见阎王?” 随从仔细瞧了两眼,凑过去道: “少东家,是杨泉。他死了有一阵子,始终没下棺……” 何泰眉头微皱,好像一下没想起杨泉这人: “杨猛他儿子!我还让爹请过他!杨泉这名字太生了……既然路过咱们宅子,你去打个招呼,再随份抚恤的银钱。” 鱼栏少东家对杨泉没啥印象,只认得曾经是父亲左膀右臂之一的杨猛,想到这糟老头子很快就要被吃干抹净,不禁感慨: “可惜你儿子没本事,如果像白七郎那样,下河能打宝鱼,又有通文馆当靠山,现在办丧事的,便该是梁老实他们家了。” 随从点点头,于自個儿腰间取下少东家的钱袋子,问询过后,颇为心疼的摸出两锭足重银子。 这种两头翘起,形如小船的是官银。 因其亮灿灿如雪光,也叫做“雪花银”。 只有掌握炼丹的铅汞道士,才能烧出来。 雪花银极其珍贵,一锭为五十两,如果换散碎银子,差不多能够兑出两三成的溢价。 何泰一出手就是两锭雪花银,远超百两,这份抚恤,不可谓不厚。 “少东家真是心善,对待鱼栏的老人,都念着情分。” 随从挺起胸膛,拦在出丧队伍的前头,对披麻的杨猛开口道: “猛叔,节哀顺变,这是少东家赏的,让你多保重身体!” 他声音很大,故意讲给两旁凑热闹的围观乡民。 “节哀?让东家节哀吧。” 杨猛缓缓抬起头,三指捏成虎爪,如电探出捏断随从的喉咙,然后抛到一边。 杀人像是宰小鸡仔,脖子一拧,干脆利落。 这时候,何泰方才看清,杨猛的眉毛赤红,宛若染血。 “赤眉……不好!” 他心头一跳,赶忙招呼家丁,自个儿则退回前院。 当街捏死一个人,这幕景象让围观乡民一愣,随后才有不敢置信的惊呼响起: “杀人啦!” “反了!反了!” “杨猛他噬……” 装扮成茶师傅的张老五震开棺材,抄起一口钢刀,几步抢上台阶,反手劈死一名持棍棒的家丁。 敲锣打鼓佯装出丧的赤眉贼,亦是个个握刀,宛若饿狼扑进羊圈,从外到内开始冲杀。 “杨猛……你要反了东家不成?” 前院当中,被一帮打手簇拥的何泰感觉安稳几分,厉声呵斥道: “鱼栏教伱本事,给你一口饭吃,还让你得享富贵!万万没想到,养出一头白眼狼!” 杨猛两条赤眉抖动,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 “你们何家,真把自己当成开善堂的大好人了?我做卫队统领的时候,谁的铺子不交租,谁的生意不让何文炳掺和一手,要么被山贼放火,要么被水贼杀干净! 呵呵,只是你的死鬼老爹没想到,我不仅给何家做事,也给反天刀做事,如今更帮赤眉贼做事!” 何泰沉着脸大骂道: “少在这里血口喷人!鱼栏向来敞开门干买卖,岂会指使鱼栏卫队杀人越货!杨猛,等我爹回来,定对你用家法,活活抽死你个老奴才!” 杨猛树皮也似的干枯脸庞,咧嘴一笑: “好啊,我正想带你去见他。” 张老五狂啸一声,宛若大口洪钟被撞响,层层音波倏地炸裂,几乎震破耳膜。 “杨老弟,废那么多话作甚!擒住这个小崽子,再劫财放火,狠狠地割何老狗的心头肉!” 他甫一出手,便就展现出三练层次的强悍实力,足下重重踏动,全身皮肉泛起水波也似的剧烈涟漪。 恐怖的气力,使得整个前院抖了一抖,震起满天烟尘,就连屋檐的瓦片也接连跌落,摔个粉碎。 紧接着,那口十炼钢刀迅疾挥舞,宛若一团泄地的滚滚银光,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杨猛也不遑多让,身如虎形,走似鹤形,双手左右齐出,两个身强力壮的鱼栏打手便被戳破心口,当场死透。 “这就是爹所说的虎鹤十绝手?糟糕!老奴才功夫不浅!” 眼瞅着看家护院的打手,不一定拦得住杨猛以及那帮凶神恶煞的贼人,何泰掉头就跑。 “快去报信!告诉东家,让他请雷总管!” …… …… “东家!有贼人!” 浑身浴血的小厮扑倒在台下,仓皇喊道: “好多贼人!杨猛……他带来的……到处都在杀人!” 何文炳眉头紧皱,可到底是鱼栏的东家,处事不惊,已成习惯。 他极有威仪的抬手,缓缓压住嘈杂骚动: “诸位乡亲父老勿要慌张,天塌下来,也有我何某人撑着! 阿四,你别急,讲清楚,杨猛怎么了?” 从何家逃出来的年轻小厮已被砍了两刀,只是入肉不深,他喘着气,跟东家言明情况: “杨猛领着一众贼人,闯进大宅,又是放火、又是抢东西!还有外城,那些流民苦役不知怎的,也都争相涌入黑河县……少东家让你快叫雷总管出手!” 何文炳眼皮狠狠一跳,两颊紧绷,眼中腾地冲出吃人似的凶光: “杨猛?倒是叫他先下手为强了!阿大,速速寻雷雄!告诉他,取杨猛首级,我给他每个月加一千两的供奉!” 坐在黄花梨木大椅上的柴市东家宋麟,这时候施施然凑近道: “文炳兄,可要帮忙?胡大哥正在散花园听戏,我传个信儿,让他伸出援手,为鱼栏清理门户?” 何文炳按住暴跳如雷的怒气,从牙缝里挤压一个个字: “不必了,宋兄,我鱼栏养着这么多人手,也不是吃干饭的,杨猛他翻不起浪花!” 这位鱼栏东家扬手一甩,文采斐然的祷词祭文倏然四散,如同一把纸钱,被夜风吹得很远,落进黑水河。 “放信儿!” 何文炳大手一挥。 砰! 一道火光冲上夜空,炸成铁树银花似的漫天焰火,数十里外都能看见。 “回城!” …… …… “猛叔……你是跟着我爹好多年的老人了,何必走到这一步!” 何泰脸色发白,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他握弓练功的那条右臂齐根而断,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茬子。 “现在才叫我一声‘叔’,有点迟了,少东家。” 杨猛俯下身,掐住何泰的后脖颈,拖死狗似的,大步走向何家大门。 他脚下是满地的血污,回廊挂着几个衣服被扯烂的婢女,已被弄到没生息的丫鬟,斩成几截的家丁,脑袋滚落的仆役…… 这其中,也许有自己认识的熟面孔,而今被水贼一通烧杀抢掠,全部死干净了。 “还不够,这些人不够让东家心如刀割!” 杨猛面无表情,拖行着无力反抗的何泰,对杀得兴起的张老五说道: “差不多了,龙王庙那边应该瞧见动静了,外城起火,内城起乱,何文炳、宋麟他们都会尽快往这里赶。 接下来应该让所有人手会合,齐力打垮三大家供奉的高手,占住黑河县,如果不行,咱们就从水路退。” 张老五抹了一把发红的面皮,酣畅狂笑: “好好好!我正打算跟四当家举荐你!杨老弟,你这次立下大功,等几位当家赐下神丹,你也能一鼓作气突破到三练!” 杨猛舔了舔嘴唇,既然上了这条贼船,也就没啥顾虑的了。 妖也好,魔也罢,只要能活下去,活得更好,都可以! “对了,杨老弟,我还欠你两条人命债呢,梁老实和白阿七是吧?待会儿,我跟四当家讲讲,把他们搜出来!” 纠结满载而归的一众水贼,张老五跟着杨猛,直奔东来楼的方向。 …… …… 约莫半柱香后,宽阔长街上,满身血腥气的水贼,与气势汹汹的鱼栏好手撞个照面。 冷风呼啸,刮来浓烟与哀恸,也卷起凶怒与杀意。 “泰儿!” 看到断一条手的血亲骨肉,何文炳怒如虎吼,须发皆张。 “杨猛你合该被千刀万剐!” 拖着何泰走过大半座内城,杨猛终于迎来这一刻,他仰头大笑,无比快意: “东家,你现在可晓得我所受的那种滋味了? 冤有头,债有主!泉儿死在鬼纹鱼上!我没儿子送终,你何家也要绝后!咱们扯平了!” ------------ 第九十三章 练皮秘法,水火仙衣 东来楼位于内城的太平街,横贯南北,进出往来的商贩乡民,都要从这里过。 何文炳咬紧牙关,死死盯着杨猛,喉咙颤动: “放了泰儿,我给你一条生路,不管今晚闹得再大,我何某人对天发誓,既往不咎,当做没发生。 银子,功法,宝药,你开个价,我都给!” 杨猛此刻如饮烈酒,酣畅得很,他被呼来唤去这么多年,被当成一条听话的看门狗。 结果到头,还得自个儿滚一趟热油锅,给主子吃干喝净血肉。 岂能不恨! “东家,我以前跟着你的时候,就很瞧不顺眼梁老实,知道为啥吗? 同样都是卖身鱼栏,同样给你这种郡城高门当奴才,凭什么!凭什么他能挺直腰杆?!” 一把采住何泰的头发,杨猛呲牙笑道: “何文炳!老子今天也站直了!啥都不要,就想看你死个好大儿!” 他手掌一松,任由气息虚弱的鱼栏少东家跌在青石地面,仆倒在地,随后抬脚重重一踏! 二练大成的杨猛,曾经一棍打烂皮糙肉厚的大水牛,可见气力狂猛,纵然而今年迈,也不容小觑。 啪哒! 好似西瓜被踩烂,破碎的脑壳,带着浑浊的血水一下炸开。 杨猛犹嫌不够,还用脚掌使劲碾了碾,这才满意。 “泰儿!” 何文炳目眦欲裂,几乎是撕心裂肺。 他眼睁睁瞧着,亲生骨肉变成一具无头尸身! 这位鱼栏东家几乎淌出血泪,凶光腾腾几欲癫狂: “杀!杀光他们!给我……” “熊鹰虎豹!以雷雄第一!等了这么久,他人呢?” 一道闷雷也似的巨大声音,轰的从东来楼内传出,宛若实质的层层气浪,撞在四周门窗,打得劈啪作响! 紧接着,里面传来楼梯被践踏的格格作响,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行走,只不过几個呼吸,就从大堂跨过门槛,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条铁塔般的魁梧壮汉敞开衣衫,露出泛着金铜光泽的坚硬皮肉,只站在那里,就有种慑人的气魄。 他眉毛涂抹朱砂,凶恶的五官勾画莲花,更添诡异: “只带这么些人?” 何文炳本是怒火盈胸,可被这条魁梧壮汉盯上,浑身像淋了一盆刺骨冷水: “三练高手!赤眉贼!你是八臂猿罗吉?” 作为义海郡高门旁支,他怎么会不认得赤眉贼,再结合此人的形貌,顷刻就已明白。 若非担心何泰的安危,压根不曾注意跟杨猛是同伙的那帮贼人,何文炳早该发现。 这些手持钢刀,眉毛发赤的家伙,个个凶悍,绝非躲藏在黑水河芦苇荡的水匪可比! 杨猛这头白眼狼有备而来,他勾结的不是普通水贼,而是曾经称雄一方的赤眉! “嚯,义海郡的海捕文书上,都只有我的诨号,没个名姓。伱倒难得,冲着这点,最后杀你。” 八臂猿眼皮一搭,从眸中透出惊人的煞气,下一刻,魁梧的身影像一颗从投石车里抛出的实心炮弹,陡然砸进鱼栏人堆里! 何文炳手脚冰冷,十分僵硬地立在那里,粘稠血浆瓢泼洒下,残肢断骨四处横飞,哀嚎与惨叫此起彼伏,但又很快消散。 大概二十息不到,长街只剩下一片死寂。 就连对面的张老五、杨猛等人,也不由地屏息凝神,脸上闪过敬畏与惧色。 这便是三练大成,水火仙衣? 他们眼中倒映出修罗沙场似的恐怖场景,那些步入一练,堪称中坚的鱼栏打手,面对八臂猿,宛若纸糊一样,顷刻被漫天打出的拳掌劲力,撕成粉碎! “寻常武夫走错门,练皮一层,只想着坚韧厚实,能挡刀剑交伐,太愚蠢了。 真正的水火仙衣,劲走皮肉如火侵略,劲入骨髓如水沉静,一动一静间,不惧寒暑饥渴,吐故纳新,似得真道!大哥教我的道理,整整十年才悟透!” 八臂猿声音像铁丸在大瓮里滚动,震得何文炳耳膜生疼。 “姓何的,你家的供奉,到底啥时候才到?再不来,我就要忍不住拧断你脑袋了!” …… …… 天鹰武馆,平时敞开的大门紧闭,学徒弟子神情紧张,手持棍棒刀剑,列阵以待。 黑河县内外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岂能听不见,可师傅没有下令,只能待在原地。 那帮闹哄哄的赤眉贼也很识相,招牌很响亮的武行一概不碰,最多仗着势众,欺压掠夺其他零散的练家子。 大厅内,天鹰武馆的韩扬坐于上首,他的儿子韩隶站在后面,左右两旁皆是黑河县响当当的厉害人物。 断刀门的穆春,神手门的朱万,以及那位鱼栏供奉雷总管雷雄。 除却柴市的胡振山,火窑的包大庆未到。 此地已经汇集本县鼎鼎有名的四位高手! “探清楚底细了,来的是如假包换的赤眉贼。 血金刚刚跟胡振山做过一场了,老胡显然不是对手。 鬼头陀暂时没露面,八臂猿这时候估计把何家一锅端了。” 韩扬生得平平无奇,粗手大脚,脸色灰扑扑的,很难相信有一副好皮囊的韩隶,居然是他儿子。 “怎么应对?请诸位商量下?鱼栏、柴市挡不住赤眉贼,他们人马强壮,而且早有预谋,会合一处,很难击破。 尤其那几个当家的,比咱们成名更早,手上的功夫也很硬,实在不好相与。” 断刀门的穆春眼睛一眯,沉声道: “听着韩馆主的意思,是想要从贼?我可得提个醒,赤眉攻打县城,杀人劫掠,已然犯了滔天大罪,这是株连灭门的祸事!” 韩扬语气很平和,并未恼怒: “穆兄言重了。咱们谈的是眼下,形势急如水火,必须做个决断。 如果要打,将一盘散沙的里外武行聚拢,凑个千把人,跟赤眉火并。 但说实话,胜算不大,虽然有‘拳怕少壮’这句话,可三个当家皆已练皮大成,也没有老到八九十岁,打不动的地步。 如果要缩,也怕踩坑,事后获罪且不论,万一赤眉打下黑河县,站稳脚跟了,迟早会清算你我,毕竟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也不可能一条心。” 天鹰武馆的韩扬分析头头是道,让断刀门的穆春一时语塞。 神手门的朱万头戴小毡帽,面皮颇为白净,他主动接过话头: “既然是贼人,不可能久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正是征收秋税的时候,熬个十天半月,义海郡那边岂能毫无察觉,自己眼皮子底下养着一窝大寇? 依我之见,他们无非图钱,做一票大买卖好过冬。 既有所求,那就能够谈,让鱼栏、柴市的东家,破财消灾好了。” 穆春冷哼: “就这么给人骑在头上拉屎?” 韩扬面露无奈: “穆兄,这帮贼人谋划得太好,趁着庙会鱼龙混杂,走水路、陆路,分批进的黑河县。 咱们本就分散,各管门前事,第一时间未能反应,再回过神已经晚了。” 穆春还欲多言,却听到朱万不阴不阳道: “穆门主,干脆你挑个头儿吧,把什么血金刚、鬼头陀、八臂猿统统打死,解救百姓于水火!咱们绝对唯你马首是瞻!” 穆春怒目以对: “朱老三,你少说风凉话!赤眉贼的名头,你没听闻?他们占过伏龙山,纵横怒云江,胃口大得很!老子就怕黑河县被当成前菜,到时候只能坐以待毙!” 韩扬出来打圆场,劝说两人: “身为武夫谁没点火性?可赤眉贼来势汹汹,内应外合,抢先拿下鱼栏柴市,把黑河县搅乱成一锅粥。此时顽抗,殊为不智! 穆兄是一腔热血未凉,朱兄是老成持重,都没毛病。 对了,雷总管,你怎么看?你可是鱼栏的供奉!” 大厅之内,数道目光齐刷刷盯向一语不发的雷雄。 “瞧我作甚?我一个月领何文炳千把两银子,跟几个三练大成的匪寇拼命?吃饱了撑的! 等入夜了,我就坐船跑了,你们开馆收徒弟的,避不了风头,老子光脚没穿鞋,担心什么!” 雷雄一番话讲完,直接让大厅陷入沉默。 这厮,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啊? 跑路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咚,咚,咚! 众人商量对策之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暴雷,巨大的震响冲进大厅,惊得几位三练高手纷纷起身。 轰隆!轰隆隆! 天鹰武馆的大门像被攻城锤砸开,拍出大片烟尘,一条瘦削苍白的身影浮现,头戴铁戒箍,挂着一百零八颗人顶骨做成的念珠。 “熊鹰虎豹,真是一团草包!” 头陀打扮的来人语气很淡,可经过劲力的催发,如同一个接一个的闷雷滚落,压住武馆内近百学徒弟子的躁动杂音。 他体内气血奔流的声音很响,宛若河水决堤肆意狂涌,穆春眸光一闪,正要出声,却感到地面兀自一抖! 头陀的身影瞬间消失,一股凶猛的飓风扫过前院,把那些拿捏气血、淬炼劲力的学徒弟子,直接掀得人仰马翻! 与此同时,刺耳的爆鸣才像火药炸开,穆春面皮发紧,还未来得及摆出应敌架势,双手堪堪抬起,龙虎连环捶都没打出,整个人就被撞个踉跄,重重跌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喀啦! 极为硬实的紫榆座椅刹那崩碎,若非穆春下盘够稳,扎住马步,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铁定出个大丑! “黑河县,赤眉要了,你们谁有异议?” 一掌按住穆春的肩膀,四当家鬼头陀皮下似有千百条殷红蚯蚓拱动,迸发的气力沛然到难以想象。 整个大厅,酷热得如火炉倾倒。 很难相信,这是气血蒸腾所产生的影响! “练皮秘法!赤眉哪来的传承,竟能让你修成真正的水火仙衣?” 朱万倒吸凉气,三练亦有层次之分,下者为“铜皮”,抵挡刀剑交伐,中者为“金身”,消磨拳脚劲力,上者为“仙衣”,传说可辟水火,不惧轰雷。 眼前这个头陀很明显,皮肉紧贴筋骨,松沉如挂宝衣,丝丝脉络交织体表,加持出无匹的神力。 “距离‘仙衣’还差些火候,不过快了。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只要尔等成为赤眉的兄弟!” 高痩头陀嘿嘿笑道: “一尊妖王出世,急需万人血食,诸位若愿意帮个忙,不止练皮秘法,就连练气……也不是没有!” ------------ 第九十四章 天妖九蜕,武道本质 “练皮秘法?” 这四个字一出,开馆收徒的武行师傅们,无不动容。 他们脸上皆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神色,但眼底又隐约浮动出几分期望。 武道四大练,前面两层,练筋,练骨,只要愿意吃苦,舍得下功夫。 水滴石穿般的日夜打熬,十年八载,总能小成。 当然,前提是底子不可太差,顿顿吃糠咽菜痩得像麻杆。 那样的身体,无法用来养气血,反而会因为消耗过大,折损原本不多的生机寿数。 可练皮,练气这两关,着实步步艰难。 所有武夫踏入三练、或者四练,都将遇到传说中的“瓶颈”。 好像人往前走,结结实实撞到一堵堵铜墙铁壁形成的障碍。 无法过去,要么选择放弃突破,被困住一生; 要么通过一次次撞击,一次次积蓄,最终打破。 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无他。 站桩的招式、架势,行气的吐纳、导引,这些养练的外功并不复杂,用心掌握,反复钻研,便能精进。 但进入三练,意图修炼水火仙衣,就要开始涉及五脏六腑等细微之处,运功走劲稍微不慎,轻则呕血,重则暴毙。 此时所要求的,不再是天赋、悟性,而是明确清晰的前路。 也就是所谓的“秘法”。 这种极其珍贵的根本传承,多出自高门大派,绝少流传在外。 莫说认得干兄弟了,恐怕父子都不一定能够交托。 大厅之内,齐聚在场的众多高手。 开武馆、做供奉,看似威风凛凛。 可真正踏上水火仙衣修炼之路,有望打破瓶颈的三练武夫,并无一人。 他们多半也是受限于这一点,否则,又岂会安心缩在黑河县,守着一份富足家业。 “尔等可觉得,我在诳骗你们?哈哈哈,井底之蛙,眼界确实狭窄。” 高痩头陀一掌压住断刀门的穆春,眸光幽幽: “你们毕生习武,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敢问诸位,武道的本质是什么? 诸般拳脚,练出的虎形、鹰形、马形、蛇形……咱们为何效法这些走兽飞禽的奔走姿态,扑杀一瞬,衍生招式?” 这位四当家,怎么还是个话痨? 雷雄眉头微皱,默默退至众人身后,准备找准时机,风紧扯呼。 他好不容易才从苦役,熬成身家清白的鱼栏供奉。 上赤眉这条贼船,无异于寿星公上吊——找死! 高痩头陀瞳仁油绿,气血催发猛烈,额头、耳后、两颊、脖颈,隐隐长出青黑鳞片,像是成精的大蟒,阴气森森。 “武道之根基,在于‘模仿’! 天地万物,无不是以弱顺强,以强驭弱! 人族,尤其如此!所谓的功夫,上中下三乘,下乘是以鸟兽之腾跃,锻炼筋肉! 中乘是以虎豹之凶狠,完善打法!上乘统合养练打法,力求临摹神韵……可飞禽走兽,虎豹蛟蟒,终究是畜牲,缺少那一丝真正的灵性,难以得窥四大练的绝巅! 因此,有武行前辈想到妖! 各种精怪吞食天地灵机,而成气候,它们岂非是最好的模仿对象?” 被老爹护住的韩隶眉毛一扬,莫名有种醍醐灌顶似的豁然开朗,好像看到更为广阔的天地。 他忍不住想道: “武馆传授的天鹰九式、翻子拳、飞鹞功……皆在琢磨鹰捉,沾筋拿脉的个中手段,练得都是飞禽之形! 虎豹凶兽比人强悍,所以我们观察模仿,创出招式。 那些盘踞深山老林,水乡大泽的‘妖’,更加可怕……” 高痩头陀的这番话,不仅对韩扬触动极大,就连神手门的朱万也眯起眼睛,深思后问道: “四当家,你所学的练皮秘法,乃是效法……妖?” “不错!此法唤作‘天妖九蜕’!可令人身如蛇躯一样,经历九次‘蜕皮’,从而练成无比圆满的水火仙衣! 即便高门大派所珍藏的秘本,恕我直言,也未必比得了!” 朱万喉咙滚动,眼神微颤: “九次?蜕皮?这已经超脱上乘功法的范畴了!” 高痩头陀嘿然一笑: “如何?尔等搭一把手,取万人血食,庆贺妖王出世,到时候我做主,把这一门‘天妖九蜕’传授与你们。 作为诚意,我甚至可以先付一半的‘定金’,各位武行师傅眼力出众,应当识货。” 当笔走龙蛇的几页纸交到手里,天鹰武馆的韩扬沉默了。 那种蕴含妖类野蛮凶性的冰冷意味,确实是无法作假。 其中关于运功走劲,撕扯肌体皮毛,寸寸熬炼蜕变的想法,更是妙不可言。 “朱兄,穆兄,你们怎么看?” 韩扬灰扑扑的脸皮抖动,显然内心并不平稳。 “一万人?黑河县那么多的苦役流民,足够了吧。” 朱万两指紧紧捏着分到的几页纸,生怕被夺走。 “这话可不对,给大户当牛做马的苦役流民,浑身没個几两肉,精神麻木如行尸,怎么配得上做庆贺的祭礼? 妖吃人,与人吃肉一样,诸位难不成喜欢吃又柴又瘪的?自然是油水足,有嚼头的,才算一道好菜。” 高痩头陀双手合十,喋喋怪笑: “鱼栏、柴市两家的众多打手,再加一干亲眷,能否凑个一千人?内城十抽一,约莫两千人总有吧?外城还有许多武馆,选些练家子。 大概足够五千之数,差不多就行,剩下的再随意挑拣。 几位武行师傅帮这么大忙,只需从学徒弟子当中,取十人走个过场,如何?” 高痩头陀信心十足,若非妖王出世在即,得尽快献上庆贺祭品,他可没这么好说话。 穆春咬牙道: “卖自个儿的徒弟求苟活,老子绝不……” 高痩头陀突然冷脸,手臂崩的一弹,如同抡起的大斧悍然劈落! 穆春这回有了防备,龙虎连环捶蓄势待发,两掌如攥紧火药,陡然发出凶猛的劲力。 他脸皮涨得通红,将气血鼓动到极致,几乎要透过周身毛孔散发出来。 俨然是拼命的架势! 但高痩头陀面无表情,皮下筋肉起伏,像一条条血色蚯蚓钻动,把宽松的衣袍撑开一大圈,粗壮的臂膀几如大蟒翻身,绞缠拧转,迸发可怖的气力! 锵!锵!锵!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双方都是突破练骨二层,踏入练皮三层的高手。 一身筋骨坚硬似金铁,皮肉更是坚韧,两两交击,几乎碰撞出实质的火花! “哟,还有点像样!” 高痩头陀深吸一口气,口鼻喷出滚滚热力,像是一口火炉轰隆炸开! 那条青黑鳞片交错覆盖的手臂一震,喀嚓裂音无比刺耳,穆春硬生生压得一伏,膝盖弯曲险些砸进地底。 噗! 高痩头陀翻手一推,重重按在穆春胸口,将其打得吐血倒飞。 他眼神轻蔑道: “上门跟你好声好气讲两句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穆春跌倒撞翻桌椅,咚的一下,震落大块的墙皮,胸口像是塌陷,渗出殷红的血色。 “四当家息怒,穆兄他为人死板,不知变通,我待会儿再劝一劝他。 一份千金难买的练皮秘诀,放到义海郡城,都是稀罕宝贝。” 韩扬闪身横在两人中间,做起和事佬: “咱们开门坐馆,无非混口饭吃,论及家底,远不如鱼栏柴市,好汉们想要献祭妖王也好,占下黑河县也罢,大可放开手脚。 只要不与我等为难,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朱万捏着那几页纸,当场表明态度: “倘若四当家愿意传授这一门‘天妖九蜕’,莫说十个学徒,二十个都不成问题!” 这两人的转变,让高痩头陀心情大悦,如果得到内城武行的帮忙,万人血祭肯定轻松许多,否则家家户户派人去抓,不知道多费事。 他眸光一扫,掠过极力降低存在感的鱼栏总管雷雄: “这位,怎么说?据说伱是熊鹰虎豹第一?我五弟天生神力,打法凶猛,最喜欢以双手锤杀三练。” 雷雄嘬了嘬牙花子,沉声道: “我对练皮秘诀没啥兴趣,何文炳每个月给我一千二百两的供奉,你们赤眉劫富济贫对吧?鱼栏柴市这两家加在一起,凑个三十万两都绰绰有余。 我也不狮子大开口,五千两,我就作壁上观,一万两,我帮你办事。 三万两……让我叫你一声干爹也没问题。” 高痩头陀面露讶色,似乎有些惊讶于雷雄的爱财如命,以及坦诚直率: “够爽快!等五弟抄完鱼栏柴市,一万两的雪花银,抬到你面前!” 大厅内气氛渐渐欢快,似乎相谈正欢。 这位赤眉四当家还想再讲两句,忽见手下赶来报信。 他听完眉头一拧,不明所以: “通文馆?张老五去通文馆作甚? 找人?找他娘的瘟神! 什么?二哥、五弟都过去了?” 高痩头陀闻言有些心惊胆战,他亲眼目睹,当年那袭青衣杀出重围,把大哥三拳打个半死。 若非二哥与五弟寻得那头妖王庇护,宁海禅又没在黑河县。 这笔大买卖,决计做不了。 “通文馆……义海藏龙……招惹这尊煞星作甚? 不是说好,献祭妖王拿到好处,咱们就带着大把银子和女人,回山里么?” 高痩头陀神色匆匆,与韩扬、朱万等人寒暄几声,大步离开天鹰武馆。 …… …… “老穆,你太冲动了。” 韩扬搀扶起受伤倒地的穆春,却被后者一把甩开: “呸!拿万人血祭大妖……早个十年,我还听说赤眉扯旗,替天行道,是一帮有些血性的好汉,没成想已经堕落到给妖类做走狗的不堪地步! 老夫,羞与尔等为伍!左右不过一条命,让他们取走便是!” 朱万捏着几页薄纸,冷冷笑道: “就你穆春骨头最硬?咱们都是软脚虾? 若非韩兄刚才使了个缓兵之计,你早叫鬼头陀打死了。 大把年纪了,仍是不长脑子的粗鄙莽夫!” 穆春额角青筋暴跳,气得大怒: “老子再怎么样,也不上赤眉的贼船!” 朱万嗤之以鼻: “韩兄,跟这头蠢驴多说无益,咱知道你的意思,接下来该如何做?” 韩扬灰扑扑的脸色浮现出郑重,目光穿过大厅,武馆门口好几股赤眉徘徊,只是未曾进院: “咱们齐齐出手,杀了盯梢的这些贼人,千万不能漏掉一个。 然后召集众多学徒弟子,朱兄你跟柴市的胡振山关系最近,寻他帮忙,将卫队人手整合。 我和穆兄分头行动,一是告知火窑,借取兵刃,二是动用手段,告知义海郡。 黎师傅的三座大窑都在城外,可能还没收到风声,他是道官钦点的大匠,养着一头金雕,可以传信。 另外,穆兄,你的二弟子邓勇做私盐买卖,他手底下有七八条船,暗中备好,让雷总管护送咱们的家眷离开。” 熊鹰虎豹,四大高手中。 虽然穆春与雷雄的功夫最高,但有着“鹰王”之名的韩扬,却是公认的城府极深,敏捷多智。 真正捉对厮杀,斗力斗心机,未必逊色! 穆春听得一愣,随后面带惭色: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韩兄了。 韩兄你尽管吩咐,我断刀门上下皆可效犬马之劳!” 韩扬摆摆手,神色微凝: “赤眉贼气势汹汹,挟众而来,打得咱们措手不及,只能暂时忍一时之气,幸好通文馆那边牵制住几位当家,给你我创造极好的机会。 雷总管,我等一干家小,就托付与你了!” 这位其貌不扬的天鹰馆主满脸诚挚,望向一旁坐立不安的雷雄。 后者挠挠头: “原来你们是虚与委蛇啊?我还以为……人家给了一万两银子……我这人最讲诚信,哪能无缘无故反悔。” 穆春眉毛紧皱,正想破口大骂,却见朱万甩出两锭银子: “老子出门急没带钱,押一百两,剩下的欠着。” 韩扬也摸出一袋子铜板,晃得叮当响: “我平素没什么花销,雷总管,你且收着,若嫌不够,我把天鹰武馆的招牌当做抵押。” 雷雄哈哈一笑,霍然起身: “好好好,雷某人出了名的见财眼开,可从来只赚干净钱! 赤眉的一万两,在我这里也就值一文钱。 所以,三文钱,便是我走这一趟的报酬! 只恨往日没怎么跟两位武行师傅一起喝过酒,但凡我能活着到义海郡,尚存一口气,诸位的家小绝不会少一根汗毛!” 雷雄两指一探,从沉甸甸的钱袋里拈走三枚铜钱。 穆春见状眼眶发红,胸中似有万般言语却难以出口,闷声道: “咱不配与你雷雄喝一杯么?” 雷雄斜睨一眼: “脾气不好,多半酒品不行。 跟你,喝一杯,成! 再多就免了,怕你撒酒疯!” 朱万扬手一震,把手中捏紧的几页纸扯得粉碎: “闲话少叙,各位师傅,咱们……这就开杀?” “杀!” “杀!” “杀!” ------------ 第九十五章 怎么,就你叫反天刀 半柱香前。 【分筋错骨,杀贼如同剪草,罗汉手进度上涨】 【气力狂涌,手下毙命十余人,龙行掌进度大增】 【张弓搭箭,十有八九中其要害,射术即将突破精通……】 虚无心神当中,墨箓连连闪烁,浮现出一道道文字,白启根本置之不理。 他横穿数条长街,由外城赶到内城,遇到小股的水匪,就干脆利落出手打死,十几号人以上的大窝赤眉,便逐一拉开硬弓射杀干净。 配合着闹哄哄的乱象,颇有种话本故事里,一人一狗闯荡龙潭虎穴的豪侠气质。 白启踏进东市铺子,并未瞧见梁伯、水哥,也没看到仆倒的尸身。 跟虾头略一合计,猜测他们应当在通文馆。 梁老头与刀伯本有交情,今天这个好日子,大概会碰头喝上几杯。 至于水哥、虾头的父母,也可能搭个伙进内城凑热闹,观赏戏班子的精彩表演。 于是,白启从库房补充一波猎户常用的竹箭木矢,依仗打渔人的本事,踩着一条舢板绕开大路,从黄沙溪上岸,借着夜色的掩护,直奔通文馆。 红槽街住的都是小商贩,油水远不如大户丰厚,并非赤眉的第一选择。 况且又给流民苦役筛过一遍,反而成为灯下黑的地带。 比起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外城,内城相对而言没那么混乱,只有偶尔的凄厉叫喊与凶残大笑,才显出这一夜的不平静。 那些手臂、胸口皆用朱砂绘莲花的赤眉贼,像是倾倒的水流,顺着地势分成好几股涌进黑河县。 他们手持钢刀,更加凶悍,好似训练有素,未曾跟着水匪流民一起乱杀。 而是三五成群,挨家挨户捉出男女老幼剥光衣服,将其像猪羊似的,驱赶到空旷地带。 “过了千厮门,便是通文馆。” 白启这一路零零散散杀过来,拳脚功夫的进度大涨。 不仅没感到疲累,反而有种精神抖擞的酣畅感觉。 那些贼人长得什么样,喊得什么话,他一概不在意,只将其当成披人皮的牲畜,拳脚交错,弯弓射箭,就是一条条性命了账! “赤眉贼越来越少了,他们好像不敢靠近这边。” 虾头跟在后面,手里那口钢刀已经剁了不下十颗脑袋。 他粗重地喘着气,握刀的手却更稳了。 可能是有些天赋,虾头往往只要一次,就能顺着脖颈斩下首级。 这其实并不容易! 如果常在菜市口看砍头,便知道斩人首级很看手艺。 本事低微的刽子手,因为手不够稳,刀不够快,每次只能砍进去一半。 囚犯的脑袋斜斜歪着,还连着皮肉,疼得浑身抽搐,血浆喷涌挥洒,弄得很是狼狈。 “他们脑子不笨,进城求财,首要目标是大户,再是普通人。跟武行做过多的纠缠,毫无益处。 而且,这可是通文馆!人的名,树的影,招惹教头下场多半凄惨!” 白启快步行走,踏上一级级石阶,耳朵忽地一动,捕捉到前方传来的动静。 …… …… “何文炳不急着杀,鱼栏这么厚的家底,当家的都没掏出来,咋能杀鸡一样拧断脖子。” 腰间鼓囊囊,揣满珠宝的张老五边走边说: “杨老弟你别急,何泰小崽子都叫你弄死了,还怕跑个老东西?” 杨猛吸了吸气,他后面跟着二十几人,都是赤眉贼,個个杀得眼红,抢得盆满钵满。 “梁老实他人呢?你手下找见没?” 张老五发青的脸色抽了抽: “那老头有点本事,我派去七八条人,只逃回来一个。 他娘的,你不是说他腿脚不便,一身武功废了大半?” 杨猛眼角跳动: “白阿七!那个打渔的小子,给他弄了不少银沙鲤!” 张老五脖子上挂着好几串花花绿绿的玛瑙珠子,走路叮当作响: “姓白的,十六七岁?根据赤眉兄弟传的信,这小子不简单,从外城的打铜街进,跑到东市铺子,几乎给他杀穿了。 约莫快五十来人了,统统死在箭下……颇有你早年的风范啊,杨老弟。” 杨猛年轻时,之所以崭露头角,名动黑河县,够资格跟梁老实争统领位子。 靠得就是一身操舟飚浪,张弓杀贼的好本事! “像我?呵呵。” 杨猛身无长物,没有搜罗钱财,只背着一条包裹,里面是杨泉的灵位。 他笑容凶狠: “何文炳还想让我低头道歉?等抓住白阿七,我当着他跟梁老实的面儿,一根根捏断这小子的骨头! 什么狗屁打渔能手,白记老板,教头徒弟……死了,便是一堆烂肉!” 听出杨猛语气中的恨意,张老五宽慰道: “依着探子的回报,梁老实疑似带着家眷,往千厮门去了。 不急,迟早能逮住他!给你出气!” 杨猛眉头倏地一沉: “千厮门?他要踏进那座通文馆,可就安稳了!” 张老五那股杀人越货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放声大笑: “通文馆算个啥?宁海禅武功是高到没边,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一尊蜕变七次的大妖王,道官老爷也得打起精神。 再者,咱们赤眉扯的是大当家反天刀的名号。 十年前他死在宁海禅手中,如果有人除掉这位教头,便能众望所归,坐上头把交椅。 伱以为,那些个当家的不想杀宁海禅?” 杨猛眯起眼睛,教头的威名很盛,这几年来力压黑河县的所有武行。 熊鹰虎豹,没谁在他手里讨到过好。 虽然见识过八臂猿的厉害,其他两位当家的功夫,想必也不会差。 三人联手,加上一头出世的妖王,对付孤身的宁海禅。 应该板上钉钉,稳操胜券! 但杨猛每每听到这个名字,就会想起那天在灵堂,其人所带来的无匹压迫,心中不禁升起一抹阴霾。 “放心好了,杨老弟,我这人说话算话! 待会儿就叫兄弟,把千厮门四面围住,前后一堵,保准苍蝇都飞不进去!” 张老五笑嘻嘻道。 他跟那位教头也有恩怨,曾被宁海禅打过一掌,没死。 侥幸捡回半条命,按理说应该更畏惧这位教头才是。 可张老五有幸跟着四当家见过那尊妖王,只一眼,他便明白妖类凶威何其恐怖。 “堕身浊潮,如鱼得水,如龙入海,那种巨大的加持,杨老弟你……” 张老五正志得意满,面容带着笑意,忽地风声一动,好似尖锐的呼啸乍响,来得极快。 他心头大骇,想也不想往后一仰,腰身筋骨爆豆似的炸开,几乎紧贴地面。 咻! 一支羽箭破空,当即射翻一条赤眉贼! 他手里抢来的红肚兜随风飘起,颇为显眼。 “干他娘的!” “哪个鼠辈?暗箭伤人!” “柱子咋死了……” 众人大惊失色,天色越发昏暗,只有各家各户高挂的大红灯笼,散发黯淡的光晕。 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箭手,取命简直如同镰刀割草一般,轻而易举! 杨猛反应最快,赶忙闪身躲进千厮门牌坊石柱: “来人武功不高!可能是白阿七!围过去!别叫他逃了!” 他好歹统率过鱼栏的卫队,临敌毫不慌张,让赤眉贼全部放下手中提着的纸灯笼。 墨色苍茫,乌漆嘛黑,这些人就是箭手最好的靶子。 “没人!杨老大!” 有赤眉贼悄悄摸过去,并未瞅见白启的身影。 “啊!好痛!鼠辈……出来!给我出来!” 他刚扯起嗓子一喊,便被竹箭射倒,只是没死透,捂着血窟窿似的眼睛惨烈哀嚎。 “爷爷扒你的皮!狗杂碎……” 咻! 又是一箭! 这次扎进大腿根,把皮肉和骨头都贯穿! 手持钢刀的赤眉贼踉跄倒地,随后再被一箭钉穿胸口! “好狠的小子!他用的是竹箭,证明羽箭不多……大当家,你是三练武夫,五十步外,根本不怕他的暗算!” 杨猛眸光森冷,像是吐信的毒蛇,等待着伺机而动的好机会。 竹箭杀伤与稳定,远不如价钱更贵,行伍才用的羽箭。 “干他娘,差点阴沟里翻船!” 险之又险避开那一箭,张老五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若非五感敏锐,真要被射个透心凉。 他抄起钢刀,脚下一蹿,好像奔马疾行,一个跨步就是数丈之远。 咻!咻!咻! 夜色凄冷,屋宇连绵,三支竹箭连射也似,前后衔接极快,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张老五额角青筋根根爆绽,瞳孔剧烈收缩,胸腹腰背的筋肉团团隆起,整个人瞬间膨胀两倍,磨盘一样的巨大手掌猛然一挥,掀起狂暴劲风。 咔嚓!咔嚓!咔嚓—— 粘稠气流裹住飞来的竹箭,将其带的歪歪扭扭,张老五一把抓住,五指攥紧。 主材为竹木的箭矢瞬间寸寸断裂,连他掌心的皮儿都没蹭破。 三练武者,连刀剑都难伤到,更何况竹箭! 除非这小子搞到行伍军械,专门射杀高手,破甲破气的玄金箭。 否则,自个儿站在这里给他射个痛快,也如挠痒痒。 “抓住你了!狗杂碎!” 张老五目露凶光,脚步一踏,往侧身一撞,直接把街边铺子的木板大门轰碎,再是倒塌的土墙。 烟尘滚滚,威猛的身影冲出,纵使如此之快,他也只瞥见一抹衣角,踩着房顶屋檐如履平地。 “好厉害的身法!” 张老五拔足狂追,他堂堂三练高手,怎么可能赶不上一个练筋大成? 咚!咚!咚—— 地面震颤,宛若闷雷! 两人越来越近! …… …… “可惜,如果把宋其英的鹰视给我,刚才再射的刁钻些,奔着下阴,也许就一击建功了。” 风声呜呜,拂面而过,白启仗着罗汉手和龙行掌的功夫入门,轻点瓦片步履如飞,压根不担心打滑失足。 他故意吸引堵住去路的赤眉贼,为的是让虾头畅通无阻赶到通文馆。 虽然教头不在,可还有刀伯! 尽管这位门房也似的老头儿,从未展现或者提及自己的武功。 但从平时一针见血的犀利指点,跟举止言行来看。 高低得是个三练入门……吧? 拦住这个自称反天刀的水贼大当家,应当没啥问题。 “牛角弓还不够凶,如果给我一口铁胎弓配合羽箭,三练也要提防些。” 白启尝到远攻的甜头,善射的猿臂加上力贯七札皮甲的箭术技艺,足以让他发挥出远超一练层次的不俗战力。 “想逃!休想!” 张老五再次撞开一堵黄泥夯实的土砖墙,五指张开扫过低矮屋檐,抓碎瓦片,用劲一掷! 嗤嗤!嗤嗤嗤! 尖锐气流条条撕开,宛若暴雨泼洒,倏地笼罩前方的挺拔身影。 “好手段!” 白启心知,挑衅三练武夫存在风险,可若被赤眉贼堵住通文馆的前后出路,更难脱身。 他脖颈一缩,各处筋肉陡然收紧,好像凭空矮了几寸,身子一晃,便从屋檐落下。 噼啪! 瓦片如利箭打在屋顶,顷刻穿出细小的孔洞! “落了地,你还能跑过老子?” 张老五喋喋狂笑,他莫名闪过数年前,纵横黑水河却撞到坐船钓鱼的教头。 一袭青衣的宁海禅正眼都未瞧过来,随手一拍,便让自己丢了大半条命,几成废人! “宰了你徒弟!老子背靠赤眉,还能怕你个孤家寡人!” 张老五杀意高涨,脚掌筋肉猛地伸缩,一弹一炸,就把长条青石铺就的平整地面碾出裂痕。 “死来!” 这位水贼大当家虎吼一声,威猛的身影拔地而起,向着狂奔的白启踏去! “我还有一支羽箭。” 白启腰与胯合,脚下踩着罗汉手的马形,脊柱如龙形狂抖,宛若蛟蟒拧缠翻身。 寸寸筋肉灌注劲力,三指捏着不知从哪里摸出的羽箭,箭镞锋芒毕露! 喀拉! 随着臂膀前后张开,那口牛角硬弓被拉成圆月! 直奔腾空的张老五! 这一下,真是躲无可躲! “我不信,你还能缩阳入腹!” 白启隐忍许久,像是刀尖行走,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宁海禅教过他,实战当中变化莫测,一要“知”,即是博学广闻,了解各家各派的长处欠缺,以己之知打彼之不知; 二要“巧”,与其斗力、斗气、斗狠、斗勇之外,更要斗智! 示敌以弱,克敌所短! “好阴险的小杂种!” 张老五本是来势汹汹,一脚踏下,跺脚运震劲,即便白启蹿出一丈开外,都得被掀翻。 却不曾想,此子还藏着一支羽箭! 他置身半空无处借力,情急之下吐出一口白气,笔直如箭! 脑袋后仰,全身颤动,块块膨胀的坚硬筋肉一松,硬生生挪移开半寸! 那支自下而上,足以贯穿七扎皮甲的羽箭撕开裤裆,从小腹到胸口,拉出一条极深的血痕! “叫一个练筋大成的小兔崽子伤到了……” 张老五劲力一泄,脚掌重重跺地,只踏碎几块平整青石,并未震倒灵活矫健的白启。 眼见对方钻进漆黑小巷,好似滑不溜秋的鱼儿走脱掌心。 “咦,怎么不跑了?” 张老五抹了抹皮肉伤口,想着该如何捉住白启,狠狠炮制,却看到那小子兀自站住,再没逃了。 紧接着,漆黑小巷内,缓缓步出一条高大人影。 头戴貂皮帽,脸色红润,精神矍铄,好似普通的富家翁。 “就你,叫反天刀?” 老头儿瞅着很和气,说话也慢条斯理。 “正是!老子便是纵横黑水河的反天刀!” 张老五眉毛皱紧,不小的动静终于惊动周围巡游的赤眉贼,一支支火把奔涌而来,照得长街亮堂几分。 他仔细瞧着富家翁似的老头儿,莫名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打过照面。 “你是反天刀,那我该是谁?” 这一声问极其古怪,张老五脱口就要回一句“老子管你是谁”,可他嘴里还未蹦出半个字,双眼便浮现出无比震骇的恐怖神色。 瞅着和善没半点煞气的老头儿,摘下那顶貂皮帽,是一颗光头脑袋。 殷红的莲花盛开着,好似蘸着朱砂,工笔描绘,有种栩栩如生的韵味。 但不知为何烧出来的十二个戒疤,将这份美感破坏干净。 “赤眉贼!手臂、胸口、后背、面皮,皆可绘朱砂,唯……大当家,头顶红莲!” ------------ 更新调整 “不这样也行,哥,这个你一定得要吧。”刘德江给他一个储蓄存折。 “不用担心,刚才夏兄不是也说了么?天塌了也有高个子的顶着,这件事自然会有长辈们决定,咱们不必太过担心,”林风有样学样的安慰着。 先前战胜焦虎的心思,全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内疚,与有些不服气。 一时间牡丹花的香味飘散开来,花瓣在御花园中随风飘舞,显得甚是好看。 二来,则是让这头妖兽保持在第二形态的巅峰,这样可以随时让其突破到第三形态。 苏辛至今没有见过真正能够幻化成人形的妖怪,这些也都只是在玉鼎洞天内的一些典籍中看到的。 “这次TCC第九期的新人共有十二名,请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作为一名教官,她懂得先要给学员们一些轻松的气氛,随后才能将事情进行下去。 冥暄一愣,随即一笑,轻声道:“你知道了?”很明显,君诺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试探,他已经肯定了吧。 孔晟希挂断电话后,就和张依依、边彼岸匆匆解释了几句后,便着急的离去了。 人首蛇尾的石像被冰块凝结封印起来,身上穿着湛蓝色的裙子,看起来无比清冷。 尽管觉得孤单,煎熬,可是就算这样,那她也不会懦弱的选择退出的。 裴修忙着又给她切了好几块,像一个体贴的男朋友,悉心为她服务。 看到了桌上摆的美味佳肴,苏龄玉定了定神,不想了,管他呢,反正白鹤师父都已经不在了,日子现在过得挺好,干嘛要自寻烦恼? 对于卫令锋,顾宁会无条件的帮助他的,因为他是华夏的领导者,是冷少霆效忠的对象。 她已经步步为营了这么久,绝对不可能因为一个对她无关紧要的人毁了全局的打算。 褐发男孩子有了准备,再面对推搡时利用左闪右躲来避开对方的攻击,身姿灵巧极了。 因为现在身后的人有点多,所以林千羽也不敢贸然停下来去捡鞋子,生怕会被人踩踏。 不说玩high的球员们了,便是杰拉尔德也很是享受阳光和沙滩的这个组合。 几人到茶室待了十来分钟之后,冷少霆的电话打来了,问顾宁在哪里。 数千公里的距离虽然远,但是对于渡劫境修士来说,并不算什么,他能够清楚地看到陈泽脸上的表情,这一看,就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心中莫名涌动起一种特殊的感觉,齐迹心里有些堵,还是重重开口。 “你醒了?”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响起,阿金看着眼前的苏沫,嘴角带着邪邪的笑意。 “你是说,世间存在一个那么强大的人,瞬息几里,杀人无形?这岂不是要在超神之上?”屠天震惊了。 张雨菲点了点头:“雨菲,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然而警花没有拒绝,表示同意建立这个联盟了。 玄黄毁灭不断暴动,引得阴阳双煞方位气息激荡,不断想要侵入,试图释放齐迹的狂暴。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是,你们这么多人打他一个,不嫌丢人吗?”黑衣人淡淡问道。 首先是一片一片的白云在空中飘动,而天使之城就悬浮在云层的上方,周围到处都能看到天使在飞翔,不过却是没有天使在天使之城飞行,应该是天使之城的限制。 不仅如此,他还在一旁安慰着家中的另外两人,而关于以后的生活,他更是说,只要他老的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们母子饿着。 众多修士的心里一阵发寒,他们突然发现,面对陈泽层不出穷的防御神通,他们竟然想不出对付他的办法,陈泽对他们来说,根本是无解的。 赵石玉摸了摸脖子这才发现多了一只项圈,这项圈就是铠甲的领子。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这一觉让他整整睡了五天,李羽长喘了一口气,睁开眼眸。 在他看来,想杀无名早晚都可以,但是如果那个虚空洞之中真有什么宝贝,被剑圣夺走了,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你喝过马尿还拿马尿比喻?”李羽不乐意地说道。自己刚才刚喝了一大杯,这婆娘居然说是马尿,难道说刚才自己喝的就是马尿了? “马老爷子,难道光用这种子弹就能打出好成绩?我可是听说您还有一些别的办法呢?”袁团长耳聪目明,可是了解不少事情的。 和往日看到的不同。而且,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是,既然王不留行绑架了木槿,为什么又放了木槿呢? “唉,真是服了你们了!算了算了,剩下的八个你们几个就分了吧!我再去买点别的吃去!”蓝多看着这桌人为了惦记自己的驴肉火烧,不由摆出各种各样的丑态,心下不由妥协,准备再去买点什么吃的去。 ------------ 第九十六章 放下屠刀,成佛还是成魔?(上) 头顶朱砂红莲,烧有十二戒疤! 当老刀脱下那顶貂皮帽,像是一尊大妖魔蜕去人皮,周身莫名腾起一股凶煞。 随着口鼻一呼一吸,他喷吐出来的浓烈气息,好似粘稠到极点的滚滚血色。 丝丝缕缕,宛若大火熬煮的殷红浆水,长长短短,伸缩不定,缭绕散开。 乍看之下,仿佛成百上千条的细小游蛇盘踞躯体,缠住四肢要害。 “反天刀……” 张老五那具筋肉膨胀,皮膜撑开的威猛身形,面对走出漆黑小巷的高大老者,活像温顺弱小的羊羔崽子,撞上吊额白睛的猛虎大虫。 他脸庞紧紧绷着,两腿忍住没打摆子,浑身抖如筛糠,曾经作为水贼大当家,手里头滚过上百条人命的那份杀气,如同线香点起的一缕青烟,风吹就散,完全不够看。 “反天刀……不是死了么?” “谁是反天刀?” “大当家的诨号就叫反天刀啊!” “这个老鬼哪里冒出来的?” 匆匆赶到的一众赤眉贼还不清楚发生何事,十年过去,反天刀的赫赫威名早已埋葬在怒云江边的朝天门。 除了为数不多的老一辈人,还能记得那位大当家的威武样貌。 后面交纳投名状,新近入伙的小崽子,只认识二当家、四当家、五当家这几位大高手。 如今再提及“反天刀”这三个字,更多人想到的,竟是张老五这个水贼。 “死人……死人怎么会开口说话!我这条孤魂,终究要见天日!” 老刀眼中闪过一丝缅怀,并非想念啸聚山林,纵横义海的无限风光,而是那杆由他亲手升上的大旗。 替、天、行、道…… 犹记得,这四個字是老三写的。 自个儿出身大野乡,八岁就跟着爹爹和叔伯,下矿挖铁石养家,给弟弟妹妹挣一口饭吃。 哪怕坐上伏龙山的头把交椅,老刀仍旧认识不了几个大字,更别说提笔写了。 这事儿,常常被老七拿来取笑。 “你们是赤眉?” 老刀思绪放空一瞬,转而回到眼前,眸光扫过一支支火把下,满目通红,神色兴奋的凶残面孔。 这些人手持钢刀,上面沾着血珠与碎肉,腰间挂着割下来的耳朵,或者用布裹着斩掉的脑袋。 “当然!咱们都是赤眉!这下大水冲了龙王庙!” 张老五心下又惊又疑,他并不敢完全确定,面前这个头顶红莲的高大老者,是十年毫无音讯的反天刀。 但也又不能拿命去赌,万一反天刀当真没死,隐姓埋名活了这么久,自个儿岂非上赶着送人头立威? 只好摆低姿态,等几位当家过来相认,再作其他的打算。 “你也入了赤眉?” 老刀又问道。 “是是!我跟四当家的!您瞧瞧,我这眉毛,还有胸口的朱砂莲花,如假包换呐!” 张老五指了指眉毛,又扯开衣襟,嘿嘿笑道: “大当家!既然你没死,何不早些露面?大伙儿都惦念着你,每年忌日,三位当家都要去你坟前哭一场……” 见到疑似反天刀名号的正主,张老五心里惴惴不安,混迹绿林道的好汉,谁不重一个“名”字。 只希望这位赤眉大当家,大人有大量,将自己当成一个屁放了,莫要计较。 “所以,我走之后,赤眉尽是些这样的货色了? 少爷说得真对,贼窝里养不出善类,做匪的,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行的是歧路,造的是……孽业!” 老刀闭上双眼,哈出一口滚烫的白气,等他再睁开双眼,眸子幽沉沉,再也没有别的杂念。 将那顶貂皮帽交给被护在身后的白启,这位通文馆的门房大爷双臂大张,发出虎吼似的洪亮怒喝: “腌臜杂碎,也抹赤眉!” …… …… “把筋骨、皮膜、气血,练到这种地步……还算人么?” 站在漆黑小巷口的白启睁大双眼,他看到刀伯衣袍哗啦啦抖动,像是劲风吹拂,打得他面皮生疼。 背后一块块鼓起的大筋,瞬间变成紫黑色,如同粗大的铁链捆缚着咆哮狂龙! 随着全身劲力一走,这条狂龙霎时挣脱升天而起! 轰!轰轰!轰轰轰—— 白启耳中听到黑水河决堤似的洪流奔涌,难以想象人体血液冲刷流动,竟能造成如此巨大的动静。 好像怒云江涨潮时候,几十丈高的惊涛拍岸! 呼呼!呼呼呼! 无需任何动作,方圆数丈的粘稠气流就被那道人影挤压开来,宛若巨浪排空,吹熄一支支火把。 “三练的发劲?气力、气血,是从骨髓里面、脏腑当中猛然迸发,如滔滔大河,滚滚闷雷!” 白启头一次深刻感受到,真正高手所带来的强烈压迫! 令他有种上天入地,逃无可逃的可怖惊惧! “千里锁魂!” 张老五更是汗毛炸开,莫大的凉意打心底冒出,像被鬼神盯上,哪怕逃出黑河县,也躲不开对方的索命。 “大当家!咱们可是自己……” 强劲的风声,苍茫的墨色,随着老刀大步踏下,吞没一切细微杂音。 平整的青石大片破碎,好似烂泥被犁开,指节根根强劲,大手有力张开,宛如铜印盖顶,狠狠压向张老五。 后者震骇到无以复加,抬手还想招架,却完全跟不上老刀的出掌速度。 落在外人眼里,就像被吓傻了,愣在原地闭目等死。 咚! 轻飘飘的一按,张老五的脑袋并未如西瓜爆裂,而是身躯一震,筋骨寸寸断裂,两眼瞳孔张大,软趴趴跪倒下去。 老刀浑然不在意,好像拔掉一从杂草,再一步横跨,冲进人堆当中。 双掌交错,如同大刀横扫,那些赤眉贼似草垛扑倒,死得悄无声息。 就连惨叫、哀嚎都未响起,便见了阎王爷。 几乎弹指间,三十来号人全被了结干净。 只留下一个腰间没啥收获,手里空空荡荡,提着纸皮灯笼的赤眉贼。 毙掉一众腌臜杂碎,老刀突然站定,收住架势。 哗啦! 猛烈长风如浪劈开,向着两边街道飘扬漫卷,顷刻掀翻众多摊子。 “跟老二、老四、老五讲,我在通文馆等他们,若还认我这个大哥,便来相见。” 瘦巴巴的赤眉贼两腿发颤,仰望背起双手,转身离去的老刀,忍不住澎湃激动: “大当家!你真是大当家!赤眉、忠字堂、许三阴!我还给大当家您喂过马!” 老刀脊背挺直,两肩如山,脚步未有丝毫停留: “再无赤眉了,都是贼,都是匪,都……该杀!” …… …… “小七爷,让伱受惊了。本应第一时间出来寻你的,但通文馆人多,需要妥善安置。” 老刀接过那顶貂皮帽,稳当戴在脑袋上,没了红莲与戒疤,他又恢复为通文馆的门房大爷。 “刀伯,你来头原来那么大。” 白启暗自咂舌,虽然他常常说,门房大爷与扫地和尚,都属于容易出高手的隐藏职业。 可怎么也没料到,满脸和善就喜欢嗑瓜子、吃炒货的刀伯,竟然是啸聚伏龙山,纵横怒云江的赤眉大当家! “过去的糟烂事,并不光彩,也没啥好说道的。” 老刀笑眯眯的,领着白启往通文馆走: “打从我受戒烫了十二个香疤,这世上就没反天刀了。” 白启装着一肚子的疑惑,他想到《传武密录》上所言,赤眉大当家被排帮和道官联手围剿,死于怒云江的朝天门下。 刀伯又说,反天刀被宁海禅三拳锤个半死。 “小七爷,我的确是被锤个半死,但……总归还有一口气。” 余光扫过白启的神色变化,老刀轻声说道: “其实吧,少爷的三拳,也就那样,没什么大不了。 无非将我从四练的周天采气,打成气血都难凝聚的废人罢了。” “……” 白启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刀伯你人都给打废了,从四练跌落,嘴巴咋还这么硬? “我啊,出身跟小七爷你差不多,虽不是贱户,却也穷苦。你是打渔的贱户,我是下矿山的苦工,我爹、我爷爷,世世代代都在大野乡挖铁石、煤石。 煤石你知道么?那玩意儿能点着取暖,还可以炼铁,这么大一箩筐,挖满,能换七十文。” 老刀高大的身影,缓缓行在狼藉的长街上,像一座雄浑的山峦,即便白启个子蹿得快,站在旁边还是要矮一截。 “我八岁就下矿,十二岁每天抬三大筐,赚两百多文,大野乡的村民都讲我力气大,能干活儿,纷纷给我说媒。” 白启咧嘴笑了一下: “我打得到宝鱼后,虾头的娘亲周婶也说,好多人家问我想不想讨婆娘。” 老刀乐呵呵的: “早点娶老婆也没错,起码能过安生日子。我当年要是不攒钱供弟弟学艺,二十岁都有好几个崽了。 那时候不懂这些,就咬着牙,憋着气,想埋头赚铜板,心里没装着女人。 我是家里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七岁就给爹娘卖了,让一大户买走做童养媳。 她被接走那天,哭着喊我名字,我拎着一把镐子就要冲出去,把妹妹抢回来。 我这人牛脾气,发起狠,我爹都拦不住,最后是我娘,她一边抹泪一边追我,家里实在没办法,四五张嘴巴等着米下锅,若不卖了妹妹,根本熬不过大雪封山。” 白启沉默着,他刚到这方世界,也曾有好几次,险些跟阿弟死在寒冬腊月。 “打后面我就使劲干活,一个抵两个,想着多攒钱,早日送两个弟弟去铁匠铺子学手艺,再把妹妹赎回来。 矿山里头深,啥玩意儿都有,有一次,我爹和我叔挖出一块婴儿拳头大,亮晶晶的石头。 我爹有些见识,觉得这是宝贝,必须偷偷昧下,他跟二叔一合计,决定由二叔吞进肚子,装作腹痛被我和爹搀扶着看大夫。 那石头很重,二叔离开矿山,肠子都破了,他让我爹刨开肚子,把东西取了。 到时候换来的银两,分一半给他婆娘和小儿子。” 老刀讲着这些往事,语气平淡,并无什么波动,好像落在肩膀上的风霜,随手掸去便是。 可字字句句,分明透出血淋淋的色彩。 “我和我爹走了四天四夜,才到义海郡,身上拢共三十文钱,交了二十文进城。 我爹找当铺问价,老朝奉一见那东西就两眼放光,开价五十两。 本来是要答应,但我上茅房的时候,听到两个伙计说什么‘灵石’、‘贵比金子’。 于是就拉着老爹离开,打算通过其他门路献给排帮……” 白启好像猜到结局,两个大野乡的挖矿山民,贸然找到鲸吞义海郡的大势力,要么被底下人吃干抹净,要么得到横财暴富再被打劫。 “我爹留了个心眼,接触自称排帮管事的买家时,没带那块石头。 果不其然被黑吃黑,直接抹了脖子丢进怒云江,我心里恨极了,又不知道该咋办,没换到钱,如何面对二叔的老婆孩子? 那些日子很煎熬,我睡觉也不敢合眼,生怕一醒来,石头丢了。 所幸有一把力气,我在码头上扛大包,因为肯做事,慢慢赚到些铜板,再通过牙行,把自己卖身进排帮。 熬到三五年,我二十岁了,终于等到机会,原阳观的道官老爷来听戏。 那块名为‘灵石’的宝贝,我每天不离身,有意打听消息,得知修道中人最需此物,价值千金。” 老刀嘴角扯动,笑得很是畅快: “小七爷,你知道么,我第一眼看到那位身穿八卦道袍,逍遥巾的道官老爷,就像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 我在众目睽睽下,双手捧着那块灵石,跪地送到他面前。 然后,你猜咋了,二叔、我爹用命换来的宝贝,传说中神仙修炼所用的灵石,还没过手呢,就被道官老爷养的那头白鹤啄食吃了。 他就说了一句‘不错的零嘴儿’,信手抛下一锭元宝金子,听戏去了。 原来啊,真正的灵石,须得经过龙庭提炼,从矿脉挖出来的杂品,只会随着日子长久,灵机渐渐消散,已不是什么稀罕物,” 白启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默默记下,传说中最为大众的修道外物——灵石。 并非是既取既用,里面充满杂乱元气,被提纯过后,方可流通使用。 “我开窍了一次,把那锭元宝金献给排帮有名头的一位舵主,学到几样本事,过年回到大野乡。 二叔的婆娘带着儿子改嫁,两个弟弟一人打铁砸伤了手,一人下矿挖煤累死了,我娘哭瞎一双眼睛,靠着当童养媳的妹妹接济,熬了好些年。 只为一块杂品的灵石,一块道官老爷豢养灵禽所吃的零嘴儿,我家破人亡。 小七爷,你说,世道为何会这样?” ------------ 第九十七章 放下屠刀,成佛还是成魔?(下) 世道为何会这样? 白启无言以对,刀伯讲述的语气始终很淡,听不出半点的悲愤与怒意。 其实以他的见识阅历,更为残酷的猜想都有过。 比如那锭金子被贪,再叫赶出排帮,蹒跚回到大野乡,家徒四壁已无人。 可故事与亲历是两码事,中间隔着巨大的鸿沟。 这种惨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否还能凭着撑住胸中那口气,咬牙活下去? 不好讲。 “……后来,我没再回郡城,凭着从排帮赚到的银子,盘下一间铁匠铺子,给我弟弟操持,又买了几亩地耕种,每天练练拳脚本事。 矿山的兄弟受欺负了,寻我帮忙出头,我答应,他们想要学功夫,我也愿意指点。 久而久之,越来越多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前来投奔,我只能把茅草屋换成更大的院子。 原来凶巴巴的监工开始讨好我,叫一声‘哥’,乡镇上的大户也对我很客气。 因为矿山的几百号兄弟都服气我,愿意听我的话,我也在二十五岁之前,突破到二练。” 大野乡地头蛇刀哥! 白启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几个字。 这年头,果然还是要有本事才能立足! “除了没娶婆娘,我觉得这辈子差不多圆满了,结果矿山塌了。” 老咂刀摇摇头,咂摸着嘴巴: “我带着一帮兄弟下去救人,被埋在里头,好几天没吃没喝,险些渴死饿死。 强撑着精神往里面爬,嘿,也许是命不该绝,竟让我挖到一条死去多时的独角蝰蛇,那畜生血肉都干瘪了,却剩下一颗红通通的内胆,硬得不行。 我一点点抠下咬碎,味道嘛,你知道牛粪么,跟那玩意儿差不多,我吃了整整十五天的牛粪才活下来。 之后,拢共蜕了五次皮,筋长了十二寸,骨头根根硬如十炼铁,什么武功一落手里,很快就能练成,短短半年,大野乡再没人是我的对手。 再过半年,我突破三练,名声传遍十里八村,原本的大院子,换成了一座大庄子。 本地的乡绅族老,见到我都要喊‘爷’。” 这是从地头蛇,晋升为鱼栏柴市之流了? “如此际遇,就算真吃牛粪,也有大把人抢破头。” 白启感慨道,从“阿刀”到“刀哥”,再是“刀爷”,这样的转变经历与自个儿何其相似。 “我怎么扯的旗,已经忘了,你应该知道义海郡曾有一场天倾之祸,那不是头一回,更早还发生过一次,到处都是逃难的流民。 加上闹妖灾啥的,大家吃不饱饭,郡城也没人赈灾,我就买米买粮,可价格涨得厉害,搭几座棚子放几碗粥,始终杯水车薪。 慢慢地,消息传开,平时结交的那帮绿林道上兄弟,个個找上我,非要请我做带头大哥。” 通文馆遥遥在望,老刀看着那座大院,纵然黑河县乱成一锅粥,这里始终保持一份清静。 至于原因? 门前横七竖八摆的十几条尸身足以说明一切。 大门角落藏着一条鬼祟的身影,白启定睛一看,竟是马脸汉子姜六。 “你怎么在这儿?” 姜六满脸苦瓜相: “城里到处都在杀人,我哪敢乱跑,门房大爷不许我进门,我就躲墙根好好窝着。” 白启哑然失笑,这厮还挺机灵,眼下的黑河县,确实没有比通文馆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步入前院,看到阿弟白明、虾头一家,梁伯和水哥。 正如自己所料,闹出这般大的乱子。 大伙儿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教头,便是这座通文馆! “阿兄!” 白明满脸担忧终于消散,扯着白启的衣角不肯松开,生怕世上唯一的亲人消失不见。 “阿七,你没事就好。” 报信及时的虾头大喘了一口气,手里握紧的钢刀也一松。 “那个叫反天刀的水贼大当家可凶了,我真怕你……” 长顺叔一巴掌拍在虾头脑袋上,骂道: “阿七好生在这里,说啥子蠢话!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梁老实被儿子梁三水搀扶着,他面上带血,杀气不小: “杨猛那厮,搞出好大的阵仗,这下除非郡城发兵,不然很难收场。” 白启见到大家平安无事,紧绷的心神也缓了一缓。 就是不晓得刀伯的身份,还顶不顶用。 俗话讲,人走茶凉。 赤眉大当家这杯茶,足足凉了十年,未必镇得住场子。 …… …… “大哥!他还活着?你说什么屁话?” 自称忠字堂的许三阴,赶到打扫干净的何家大宅,坐在大厅喝茶的八臂猿眉毛一挑,杀气扑面。 当年就是因为大哥死在朝天门,赤眉大旗拦腰而断,士气一溃千里,才让道官和排帮杀得丢盔弃甲,如同丧家之犬。 那一战,除去大哥反天刀身亡。 三哥神臂枪,六弟青面虎,七妹一丈红,皆被伏杀。 若非损失这么惨重,他们也不至于沦落到投靠妖类,谋求生路的落魄地步。 扯旗造反,劫富济贫,放到绿林道上,尚且能被称一声“好汉”。 勾结妖类,残杀平民,却是要被万众唾弃,视为“大奸”的恶劣行为。 “句句属实啊!五当家!真是大当家,他那股威风劲头,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忘!” 许三阴信誓旦旦,只差对天赌咒。 “老五,说不好真是大哥,我适才冥冥感应到一缕气机……颇像大哥所修炼的《大浮屠九重天》” 二当家血金刚迈过大门,他上身精赤,皮膜像是浇淋一层粘稠红漆,如同寺庙的金身塑像,十分醒目。 “大哥若活着……” 八臂猿面皮一抖: “伱我今日所做之事,怕不是要被三刀六洞上酷刑!” 血金刚却不以为意,反问道: “赤眉七座堂口,仁、义、智、信、忠、勇、烈!如今还剩下哪个? 就算大哥还在人世,赤眉难道能卷土重来?没有那么多的流民,那么严重的大灾,谁跟你占山为王? 况且大哥那套做法,长久不了,兄弟伙儿上山,图的不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称分金银么? 可大哥定的那些规矩,实在难以爽利! 这世道合该人吃人,把那些满脑肥肠的富户,天生贵胄的高门,统统踩在脚下,喝他们的血!” 八臂猿没吱声,纵然十年光阴消磨,反天刀三个字,在他心中仍然分量不轻。 应该说,那位带头大哥的响亮名头,放眼整个义海郡绿林道,都有千钧之重。 “老五,这时候还犹豫什么?妖王出世在即,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好不容易占住黑河县,若不做成这笔买卖,以后岂能站住脚? 届时,人人喊打,无处容身,等于死路一条!” 血金刚眉毛扬起,目光凶狠: “大哥若惦念情分,就该理解兄弟的难处!” 八臂猿扫过亮堂阔气的何家大宅,再想到这些年窝在山里头,睡得草席烂床: “二哥,你想怎么做?” 血金刚神色一狞: “把老四叫上,咱们先礼后兵!” 八臂猿思忖片刻,点头道: “大哥心肠最软,你我以往昔的情分相迫,他应当不会为难咱们。 待会儿一见面,就提被悬首城门的六弟,踏成肉泥的三哥,还有七妹,她对大哥有意,结果给原阳观的道官一剑斩杀……大哥心里必定愧疚。” 血金刚赞同道: “还是老五你想得周全。” …… …… “刀伯,你做了赤眉大当家后,怎么进的通文馆?” 白启搬来一把太师椅,摆在通文馆前院大门口,自个儿则坐在小木凳上,安心听故事。 “说来话长,老实讲,我吃了那颗独角蝰蛇的内胆后,如同脱胎换骨,功力越发厚实,筋骨也变得不凡,被绿林道称为带头大哥,见识各种上乘武学,眼界开阔,遂自创了一门《大浮屠功》。” 老刀忆及往昔,神色生动几分。 “有一回,认识个游方的老和尚,经他指点,更进一步,将其完善为《无间浮屠九重》。 我那时候四十岁不到,半只脚踏进周天采气,渐渐也狂傲起来,尤其是跟排帮的几个舵主做过一场,更加没把天下豪杰当回事了。 直至朝天门,撞到少爷这块铁板,只用三拳把我打个半死。” 白启摩挲下巴,没想到不修边幅,喜好显圣的教头师傅,竟有如此绝世风采,生猛无敌的一面。 都说浅水养不出蛟龙,这么一条能在怒云江翻波扬浪的猛龙,干嘛跑到黑河县来? “但,我还是没服。” 老刀好像并不以惨败给宁海禅为耻,反而视为一种骄傲。 “我当时剩着一口气,经过那三拳,心头顿生感悟,欲要把《大浮屠九重天》再次推演,使其成为圆满的《浮屠无间十二关》! 于是,我梗着脖子,让少爷给我两年时间,等我武功大成,再打过。” 白启琢磨着,按照宁海禅无拘束的洒脱性子,确实可能放刀伯一马。 “少爷把我带到一家农户休养,不许我用反天刀的名头,让我给他牵马,当马夫。 我当时只以为是故意羞辱,忍着憋屈答应了。” 老刀眼神蓦地沧桑,点点滴滴的光阴岁月,似从他的眼眸倒映,有种大江东流斜阳残照的意味。 “十天,我只用了十天,伤势就好转三成,我深信再过半年,我就能重新凝聚气血,而后破而后立,修炼《浮屠无间十二关》。 结果第十二天,我待的那个村子就被响马洗劫,打得是赤眉名号。 少爷讥讽我,枉自称好汉,替天行正道。我仍旧不服,我设立仁、义、智、信、忠、勇、烈,定下不杀老弱妇孺,不劫无辜良民,不做歹恶之事……等等规矩! 必定是失去主心骨,令手下作乱,然后我一问,伏龙山大小乡镇,此类打秋风的掳掠,已经不知发生多少次了。 我怒发冲冠,仍然不信,我立赤眉,扯大旗,当初为的是给乡亲一口饭吃……于是我冲杀出去,把那些杀人放火的狗贼统统杀光,结果,你猜怎么着,小七爷? 为首的那人,是我幺妹的丈夫,他打着赤眉旗号搜刮财物,而他手底下好几人,都是大野乡原来的山民,曾跟着我下矿的小家伙。” 白启终于从刀伯的语气中,听出那股浓烈的情绪,好似喷薄的火山熔岩,炽热滚烫。 “我不明白!我妹夫虽然出身大户,可待人接物很和气,也疼爱我的幺妹,他俩生了一个孩子,乳名叫‘阿虎’,已经会叫我舅舅了。 还有那些山民,他们每每打到野鹿、野狍子,都会送到我庄子上……他们给大野乡的孤寡挑水劈柴,热心良善。 为什么,为什么跟我上山做赤眉,就成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贼了? 少爷在旁冷眼瞧着,只说了一句‘做的是土匪勾当,还想个个良心不泯,岂非青楼里寻烈女,可笑至极’。” 老刀喉咙里像含着一块炭,嘶哑着道: “绿林道的带头大哥,伏龙山的反天刀,替天行道的赤眉,都是我一厢情愿。 其他兄弟借着我的名,破了多少大庄子,劫来大把的金银,练功的宝药; 我亲弟弟,把一间铁匠铺变成七座锻兵行,纳了十二房妻妾,其中不少是强取……这些事我也都听闻过几嘴,却并未上心。 因为我晓得他不容易,长到二十几岁,因为打铁砸断一条手,好几次说亲都没人答应。 而今做哥哥的发达了,当弟弟的多娶几个老婆怎么了? 可规矩是我定的,我又不能把亲弟弟扭送到刑堂三刀六洞! 我忍心看着瞎了眼的老娘跪求开恩么? 我能跟兄弟反目,杀了他们,以儆效尤么? 我装瞎子,当聋子,最终再也躲不下去! 越想越觉得一团乱麻,我的拳脚再也无法酣畅,胸臆也不能舒张,就此彻底垮成一个废人。 哈哈,我受住通文馆宁海禅的三拳,却没接下自我的叩问。 从此,我无名无姓,无家可归。” 听着刀伯的过往,白启心头兀自浮现宁海禅的约法三章——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师傅所求的,也许就是这样的无拘无束?可人陷进红尘世情的罗网里,怎么可能没有拘束牵绊?大多还是像刀伯一样,困在里面出不来。” 白启细细揣摩着,顿时感觉“通文馆”三个字越发厚重,宁海禅的身影也越发神秘。 “佛门说逃禅,讲的是遁世,无法面对,那就不去面对。” 长街上响起闷雷般的踏地声,千百支火把的光亮照亮半边天,几如白昼,老刀坐在那张太师椅上: “少爷也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里的‘屠刀’是执着,是一切恶念恶意恶行,只要将心中的一切‘贼’杀尽,如此就能成佛作祖了。 所以,这些年,我每动一次嗔念,便燃一灯,点一香,烧出一道戒疤。” 老刀那双眼睛亮地惊人,嘴角一点点咧开大笑,红润的脸色却冷得像生铁,他摘下貂皮帽,交给白启,喃喃说着: “怎么都忘不掉啊,每每闭上眼,我就想起被沉进江心的老爹,刨开肚子的二叔,哭瞎眼的老娘,坐着牛车被带走的幺妹……我想靠一双拳脚,让世道变平坦,乡亲们过好日子,可我弟弟抢别人的女儿做老婆,我兄弟是杀人如麻不分良善的大寇。 我背着一条条人命债,就算弃用反天刀的名字,还是躲不掉。 小七爷,你说,屠刀一直在我手里,怎么放得下啊?” 白启仰头望着站起身的刀伯,他散发的气血,像腥红的火焰飘摇,忽地腾起,使得衣袍化为飞灰。 精赤的上半身朵朵红莲彼此交错,一条条宛若用刀割出来的线条各自交织,莫名像一座无间地狱徐徐铺展开来。 只不过里面所镇压的,并非厉鬼恶兽,而是那个被唤作“反天刀”的赤眉大当家。 “大哥!” 血金刚一马当先,踏上通文馆的大门台阶,相见恨晚似的,就要叙旧情。 “因此,我悟了,我持屠刀,斩业杀生!不成佛,可成魔!” 老刀对白启说着话,全身皮肉起伏,宛若上百红莲齐齐绽放,脚下一跺,简直像平地炸响,爆发霹雳,整个前院都在晃动! 紧接着,当空震荡轰鸣,犹如狂风席卷,一条怒龙矫夭腾空! “大哥……” 血金刚不由自主闭紧眼皮,只留出一条缝隙,因为阵阵呼啸的狂猛气流几若实质,像刀子割面! 无穷无尽的粘稠白浪被挤压,形成排空之势,其中陡地冲出一条大筋绞缠紫黑骇人的粗壮手臂,宛若一头巨象昂首扬鼻,再重重地砸下! “滚出去!” ------------ 第九十八章 吐气如雷,心硬如铁 “滚出去!” 这一记怒喝如同闷雷,轰然响彻,好像平地打个霹雳,四面八方都在摇晃。 巨浪排空似的强烈劲风,恰似一波波大潮拍打院墙,吹得草木倒伏,修竹断折。 粘稠的气流浩浩荡荡,宛若层层推动的汹涌怒涛,从通文馆的大门呼啸而出! 那条虬龙盘结的粗壮手臂,根根大筋呈现紫黑色泽,怒龙冲天一般,挟着无匹的气力砸向血金刚。 稳当坐在小木凳上的白启心惊不已,练筋练骨之后,便是练皮。 这一层乃是统合前面的筋膜骨血,力求人体蜕变,完成脱胎换骨。 首先要求筋膜坚韧,做到任意拉伸收缩,像一口怎么用也不坏的大弓,挥拳脚等同出箭,筋长体壮,才能有力。 其次,再进一步,时时刻刻通过骨髓造出新血,排出废血,不断地滋养全身,保证肉身生机饱满,从而由内而外,逐渐改善体魄。 这两步走得好,方可开始修炼五脏六腑,以独门秘法运气走劲,将其凝聚成一块整体。 届时,呼吸绵长,发劲凶猛,随手就能使出匪夷所思的可怖打法! 武行有一句俗话,叫做“铜皮钢骨铁脏腑”,便是此理。 刀伯这一拳,起势太快,若非白启通过墨箓,把罗汉手精进到小成层次,降伏意马,收拢杂念,根本看不清动作。 “以脊柱大龙为弓,腰身作弦,左腿一跺,发劲之猛,宛若挽开三千斤的强弓,整个人跨步如龙腾,一掌向前直推,再翻手握拳,从上至下,狠狠砸落……简直凭空像搬来一座大山!” 白启精神无比凝聚,注视那道雄浑的高大背影,这种打法已经脱离功夫的常理范畴,几近于传说。 人力岂能挡得住巨岳倾塌? 面对如此生猛的拳头,一切招式都失去意义,寻常的三练根本架不住,也躲不开。 落得跟张老五一样的下场,坐以待毙,等死也似。 “大哥……” 血金刚睁圆双眼,他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讲不出,只来得及沉住一口气。 刹那劲走全身,如蛇吐信,嘶嘶作响的气流炸开,瞬间把浇淋红漆似的坚实皮肉撑大几圈,胸腹圆鼓如球,不住地鼓荡! 感受到那种生死一线的心惊肉跳,这位赤眉二当家眼中闪过凶光,喉咙滚动,陡然张口一喷! 嘭! 笔直的白线当空炸开,方圆数丈之地都被踩得塌陷。 几如实质的气息如同雷霆,无比的迅疾,无比的猛烈,狠狠撞在老刀的拳头上! 咚!咚! 两股劲力简直像水火相激,滚滚烟尘被震荡,宛若土黄色的长龙升腾,掩盖住双方的身影。 “练皮大成,吐气如雷!” 在场众人,唯有梁老实看清楚了。 血金刚于千钧一发的危急当头,强行提起腹内的一口元气,五脏六腑倏地收紧,用极为恐怖的体能催动,将其压缩成一道震爆人体的可怖白线! 这一招,只有把五脏六腑练得极为扎实,犹如铁板一块,才可做到。 “巨蟒吐丹!成了精的大妖一拼命,便会喷出腹中的内丹……老二,你现在的武功,如妖似魔,半点佛性都不见了。” 老刀一步跨到通文馆的门口,高大身影站在台阶上,一拳就把血金刚锤飞数丈开外,平整坚硬的长条青石,如烂泥被犁开两条深深沟壑。 这位赤眉二当家连连后退,踩出几十步卸力,直至推倒一堵厚墙,才缓过一口气,精赤的上身,块块筋肉抖动,掸落灰尘似的,轻轻吐纳几下,再将两条腿拔出寸许深的地面。 刚才,他像一根被大锤狠砸的粗木桩,鞋子蹬成破烂,裤腿也炸得粉碎,双耳嗡嗡的狂叫,有种眼冒金星的难受感觉,就连牙床都被震得发麻,颗颗松动。 换成寻常的三练高手,如果没有把脏腑皮肉,内外两层练得坚韧,只这一拳,便要被打成聋子,甚至眼珠也要爆碎彻底失明。 除非是真正修炼水火仙衣,金身圆满,否则总会存在脆弱的罩门。 比如,耳鼻咽喉前后下阴之类。 许多刁钻打法的拳脚功夫,专门盯着这些要害。 老刀的这一拳,八成以上的练皮武夫,挡都挡不住,接了就得死! 可见这位赤眉大当家,并未有任何留情的意思! “大哥!十年未见,一出手还是那般的强横,风采不减啊!” 血金刚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口,适才那一口气喷得太急,再加上老刀的拳劲狂猛,已经有些伤到肺腑,必须好好调养一阵子,才能恢复过来。 “二哥他做错啥事了,让大哥你这么生气?就算是杀头的罪过,也得给兄弟一个辩解的机会!不应该一见面便动拳脚,太伤和气!” 八臂猿眼皮低垂着,伏龙山谁不知道,赤眉二当家是横练高手,一身筋骨皮肉熬炼极致,曾被五匹烈马大力拖拽,都不能扯动分毫。 现在却险些被一拳打死! 真不愧是赤眉的带头大哥! 这辈子就在宁海禅手上吃过亏! “老五,你好威风!满身的血腥气,又杀了多少人?黑河县这一夜,给你们折腾得好不安宁。” 老刀双目精亮,像是两团火炬,猛烈的发劲,让他体内气血蒸腾,散发滚滚热力。 “大哥,你走之后,赤眉人心就散了,我们被杀得人仰马翻,围在朝天门下,好多兄弟逃命无路,要么淹死在怒云江,要么被砍了脑袋!” 八臂猿突然抬头,眼眶发红,含着热泪,上前两步扑通跪倒: “三哥!您还记得么?听到你被打伤,他亲率三十個兄弟想要闯阵救人,结果被排帮的盖天搏用两架神臂弩射死! 还有六弟,他多么敬伱,被义海郡的叶真象一枪挑杀,悬首城门暴晒数日,至死都没能闭眼! 七妹……” 血金刚大怒喝止: “够了!老五,你要诛大哥的心么? 反天刀的名号何等响亮,何等慷慨仗义! 当初扯赤眉的旗号,大哥带着咱们啸聚伏龙山,扫平四方的大小匪寨,打出赫赫的威风! 十年前之所以落得惨败,非是大哥之错,也不是你我之罪!” 八臂猿面黑心细,瞧着粗鲁莽夫,实则心思活泛。 看到过去这么久了,大哥反天刀一身功夫依旧如此霸道,赶忙打感情牌: “大哥,你听我解释,我和二哥,还有老四,也是没办法。 大伙儿实在走投无路了!排帮趁火打劫追杀咱们,义海郡的捉刀人也跑来分一口肉,多少兄弟被割了脑袋,拿去领赏钱! 伏龙山南北纵横三千里,压根没得赤眉的活路!” 宛若雄浑大山立在通文馆大门口的老刀脸皮动了动,嘴唇张合,却未能发出丁点儿声音。 “大哥!我的出身您也知道,家里穷,又使劲生,养不起七八张要吃饭的嘴,只能把我送到山上剃度做沙弥,每天在寺庙担水劈柴,为一口热米汤拼命干活儿!” 血金刚双手垂落,毕恭毕敬站在台阶下,字字情真意切: “那些大户人家每年捐几百两的香油钱,大和尚再拿出去,放印子钱,两百贯的本金,滚个一年半载就是四百三十八贯。 负责掌管长生库的首座,唤这个叫‘香积钱’,本金是‘功能’,利息叫‘福报’。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领了功能去,拿了福报来! 却不见多少良民,因为还不上滚的利,只能把田产、儿女全部质押干净! 一把把血汗钱,将那些僧人养成肥头大耳,富得流油!” 老刀仍旧沉默着,赤眉聚义堂的七把交椅,除去老三神臂枪出身高门,从小没吃过啥苦头,其他的几位当家,谁不曾有一段辛酸悲惨过去。 或者换个说法,龙庭治下的赤县神州,大多凡夫庶民,谁过得不是这样的劳累日子? 如若没投个好胎,成为上三籍,一辈子只能当牛做马。 “我讨好伙房的大师傅,给他洗脚擦屁股,才偷学到一门武功……我喜欢村中一个姑娘,她每年都来上香两次,辫子梳得又黑又长,眼睛像山下的清溪……多好的姑娘,却被知事僧奸污在禅房,她爹娘不敢声张,匆匆将人嫁给村里的傻子。” 血金刚额角青筋一跳一跳,乌黑的鳞片从皮下长出,他仰头望向反天刀,眼中敬畏与忌惮交错纠缠。 “大哥,我知道你心肠好,想要守住世道的一些规矩,可没用的! 上了山,就是贼!落了草,就是寇!当了贼寇,就该杀人! 伏龙山众多赤眉兄弟,近万人的阵势,靠着庄子的农户耕地,养得活吗? 个个都是练家子,人吃马嚼,不去抢掠能咋办? 大哥,仅我待过的善德寺一家,咱们抄的那些金银,能啥也不干坐吃山空好几年!” 老刀生铁也似的冷面,好像有些松动。 八臂猿瞥见这点变化,心下大喜,膝盖挪动跪行上前,双手撑着台阶: “大哥,我和二哥确实不争气,没守住你说的道义。 但不如此,兄弟们就彻底没活路,只能死在伏龙山了! 幸而您没死,还活着,若有你领着大伙儿,未尝不能再把赤眉做起来!” 血金刚心知,这是老五的缓兵之计,拖到那尊妖王出世,来到黑河县享用万人血祭。 那时候,再多一个反天刀,也翻不起浪! “老五,你是义海郡绿林道响当当的一条好汉,你嫂子与村里的闲汉偷情,你大哥装作不知情,你却受不得辱,拔刀捅死了闲汉,跑到伏龙山做挑夫。 你重情义,往日分的金银大多散给手下,故而大家都服你,愿意跟着你做事。” 听着往日拜过把子的好兄弟哭诉,老刀拾级而下,把铁塔般的八臂猿扶起来,语气也变得柔和: “你好与人比武,又争胜,曾跟一家武馆师傅切磋,输得难看,当晚率众挟持女眷,说是钦佩对方的功夫,要赚他上山……” “大哥!” 八臂猿心头一颤。 “你跟老三不对付,因为他是家道中落,没尝过人世间极致的苦处,你瞧着心里不顺眼。 大哥也挨过打,受过白眼,知道人饿肚子火烧火燎,草根树皮观音土都往嘴里塞。 所以我想着让乡亲过好日子,让兄弟都吃饱饭。 你说得对,世道太恶,赤眉富了,其他人就得破家灭门。” 老刀双手扶着八臂猿的胳膊,目光转向血金刚: “老二是带艺投奔,我练骨的功夫,还是你教的,如何发骨髓之劲,如何换血养身子,你对弟兄从不藏私,老三的枪架子、老六的缠头刀,你都指点过。” 血金刚眼角抽动,他心里头莫名觉着不对劲,大哥话也太多了,却又未曾从语气中,感应到丝毫的波澜。 三练武夫,灵觉渐渐养成,有着千里锁魂的莫测本事。 任何恶意、恶念一发,就如金风未动,秋蝉先觉,根本隐藏不住。 大哥刚才的那一拳,的确有杀心。 可经过自个儿与老五的连番话,已经消散无踪了。 “你们于我而言,都是好兄弟,就像我亲弟弟一样,他在外边强抢民女,夺人房契地契,把锻兵行做大,其实也存着帮我的想法。 人心反复,善恶无常,因果纠缠何其可怕。” 老刀面容和善,像是释然: “少爷他行的武道,是无拘无束,不受牵绊。 我境界没到,学不来,这些年思来想去,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 乃是持戒精严太难,无法洞彻因果真谛。 杀一恶人是行善,杀一善人是作恶,可善恶之分,如何分断? 两位兄弟,我方才终于悟了,无因就无果,无果就无祸。 你们犯下的罪业,今后由我来背! 做大哥的,帮你们了断因果孽债!” 老刀话音里头没有半分的杀气,周身腾起的凶煞也像是冰雪消融。 对于血金刚、八臂猿两人,他就如同带头大哥对待亲身小弟,无论做错什么都能原谅。 “不好!” “大哥他疯了!” 血金刚和八臂猿对视一眼,无穷的骇然兀自从面孔上浮现,立即就想抽身暴退。 为什么? 大哥分明未曾表露出丁点儿的恶意恶念,可为何自个儿汗毛倒竖,像是大祸临头了一样? 疑惑难解之间! 咚! 地面摇晃,坚实的台阶被踩碎,炸成一蓬蓬粉末。 老刀大步踏出,全身骨骼节节拔升,寸寸筋肉如同被气血充满,刹那化身威猛的巨灵! 磅礴的气势,庞大的身影,齐齐覆压,宛若一座大山镇住八臂猿和血金刚,根本挣脱不出。 但令人感到惊恐的是,直至此刻,他们也没有捕捉到大哥反天刀胸中的杀机。 崩崩崩! 根根紫黑的大筋扭动,带动上半身的朱砂红莲齐齐绽放,老刀像是一尊大菩萨,又似一头大妖魔。 面上慈眉善目,手中却毫不含糊! 双臂张开,高高举起,宛若撑破十方穹天,粗长坚韧的筋膜被拉开,像是一张张如同满月的大弓,倏地再重重按下! 宛似一座座震慑邪魔的浮屠铁塔,被紧紧捏在掌心,轰然抡砸! 血金刚、八臂猿都是三练大成,堪称高手! 倘若正面厮杀,绝不可能被一招打死。 但他俩像被蒙蔽灵觉,浑然感知不到老刀的沛然杀意,竟是毫无防备近身在前。 踏步! 跺脚! 双手撑天! 如持万钧浮屠! 狂猛的气流像怒涛巨浪横扫长街,成百上千支火把齐齐熄灭! 天地似乎为之黯淡。 噗!噗! 两掌合拢,用力一抓,赤眉的二当家、五当家,脑袋如鸡蛋碎裂,碎骨与血浆陡然飞溅! “大……哥?” 匆匆赶到的四当家鬼头陀喉咙滚动,无尽的寒意从脊柱蹿起,直冲脑顶门。 “老四,别怕,你的罪业,大哥也背。” 老刀转过身,掌心淌落血水,却还是那么慈眉善目,一团和气。 恶念恶意,一概皆无。 竟有种“我杀了你,是为你好”的古怪感觉。 “大哥!你不要过来……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鬼头陀几欲崩溃! ------------ 第九十九章 大妖出世,教头入城 望着软趴趴倒下的两具无头尸身,四当家鬼头陀顿时毛骨悚然。 伏龙山横练第一的血金刚,天生神力能与妖类搏杀的八臂猿! 就这么被捏碎脑袋,死了干净?! 大哥下手如此之狠,却慈眉善目像个活菩萨! 鬼头陀喉咙发紧,心跳剧烈如同打鼓,当即升起转身逃走的强烈冲动。 可他不敢迈开半步,作为赤眉四当家,多少知道其他几把交椅的大致底细。 老二擅长横练,一身《玄阳龙虎身》炉火纯青,把下阴、咽喉、口鼻这等脆弱地方,都熬炼得没了。 老三一手大枪使得出神入化,兵器在手,大马冲杀,同层次的武夫像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 老五与大哥一样,得过奇遇,体魄尤其强悍,气力悠长无比,曾经与人比斗,用双脚跑死两匹奔马。 更别说老六、老七,个个身怀绝技,各有所长。 放到义海郡,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可他们这样的三练高手,却对一個大野乡挖矿苦工心服口服,奉其为带头大哥。 自然有着充分的理由。 首先便是,天赋根骨极其出众! 大哥习武资质上乘,博杂而精通,什么功夫落到手里,不出十天半月就能学成大概。 其次,威望隆重,十里八村的青壮无不敬重仰慕,心甘情愿主动追随。 高门大户经营三代才能有的基业,大哥靠着仗义疏财的手段,豪气干云的气度,短短几年便成了。 可见能耐! “大哥的《大浮屠九重天》,糅合轻功身法、拳掌擒拿、内练养气于一体!绝对不能跑!” 鬼头陀心惊胆战,生怕一个转身,自己的脑袋便被摘下。 “老四,你来了。” 老刀手掌沾着粘稠浑浊的红白液体,脚下是破碎的头骨,天灵盖都被打烂,汩汩流出浓郁的腥气。 “大哥……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跟二哥、老五一起勾结妖类!我被他俩蛊惑了!” 瞧着好似地狱血海升腾起,凶恶狰狞如修罗的反天刀,鬼头陀两腿一软,直接跪下: “是二哥跟我讲,那尊妖王来头非凡,掌握练皮秘法,炼丹秘方,只要投效门下,讨得欢心,好处受用不尽! 我一时被迷了心窍……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我平时最听你的话,谨守道义,绝不滥杀!” 老刀缓缓走近,笑容慈和,像是能够包容一切,语气平缓,如同山涧潺潺的溪流: “老四,你不爱财,练功也不甚勤奋,而今能够修炼出水火仙衣,那尊大妖的丹丸确实很管用。” 鬼头陀赶忙摸出几枚龙眼大小,滴溜溜发亮,跟铁珠子一样的物什,双手捧着呈上: “大哥!这些都是那尊妖王赐予,二哥他分到我手上,我一粒都没敢吃啊!” 老刀五指摊开,接住滚落掌心的丹丸,颇有分量,外面那层丹衣是铅汞熬炼,寻常人吞进腹中,无法消化,往往落个肠穿肚烂的凄惨下场。 “用料生猛的虎狼之药,专门催发寿数、元气,强行提升气血,突破层次。这种劣质货色,就能让你们舍弃为人的念想,给妖类当鹰犬,不值得啊。” 鬼头陀脸色茫然,他只知道每次练功没长进,磕上一粒,感觉就很爽利。 寸寸筋骨皮膜立刻充盈有力,枯燥的修炼也变得酣畅淋漓,比跟女子行房还要舒服! “老四,这么多弟兄,朝天门那场围杀之前,我只对你动过杀心,知道为啥吗?” 老刀眸光平静,说话不带半点烟火气,鬼头陀吓得肝胆俱裂,可三练武夫养出的敏锐五感,愣是觉察不出半点恶意。 “伱眼神不正,总喜欢盯着小七看。” 啪! 鬼头陀眼前一黑,还未容他反应过来,双目就像装满水的布袋子,瞬间被戳破,变作两个恐怖的血窟窿。 “大哥……老东西!再怎么装好人,你不也是贼寇么!” 剧痛冲上脑门,鬼头陀自知难活,捂着脸破口大骂: “假惺惺的!把替天行道的狗屁话挂在嘴边!老天爷行的就是正道么?道在哪里?三千年丧乱,修仙的道士都在泥潭里打滚呢!” 老刀面无表情,轻声说了一句: “老四,放心去吧,你的罪业,由我来背!” 抬手就要劈烂鬼头陀的脑壳,送其见阎王。 吼! 尖利刺耳的音波陡然炸裂,席卷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浩瀚长空! 老头身形微微一僵,宁静祥和的沧桑面容,像石子投进湖面泛起涟漪。 双眼被戳瞎的鬼头陀感受到那股滔天凶威,他不由地大喜,妖王来了! 那尊蜕变七次妖躯,很有机会顺着黑水河,前往怒云江走水化龙的妖王,终于来了! …… …… 黑河县外,二十丈长的庞然大物伏地而行,三角头颅,隐隐有异物突出,显得颇为峥嵘,红褐色的皮上,覆盖密密麻麻的细小鳞片。 所过之处,草木断折,土石糜烂,狭小的乡野小路,被硬生生趟出两辆马车并行的宽敞大道。 丝丝缕缕的妖异气流,像是深山老林的浓厚瘴气,萦绕着这头大蟒,有些劫掠完了的流民苦役,还未走出外城多远,全部倒毙于地,化为一滩恶臭的脓水。 横贯山林的妖躯盘绕,直起身子,足以俯瞰黑河县,那双冰冷的竖瞳扫过房屋垮塌,大火熊熊的混乱场景,脑袋里冒出一个不快的念头: “本王的血食呢?为何还未准备好?” 正打算仰天长啸,发出震慑音波,唤来那帮办事不力的狗腿子,却蓦地捕捉到一丝奇怪的动静。 “总算走对方向了,多亏你捎我一程,不然还得在山里逛上好些天。” 兀自响起的嗓音清朗温和,来自于上方,更准确说,是头顶。 这头大老远从伏龙山赶过来,只为成功渡劫,走水化龙的大蟒勃然大怒。 哪来的人族!不知死活骑在本王的脑袋上! “咦,你好像脾气不太好,本来念着带路的情分,我都打算饶你一次了。” 一袭青衣飘然落下,周身三尺像是遍布罡气,形成有形有质的“一堵墙”。 宁海禅背着双手,站在进城的小道上,仰天一望泛白的天色,张嘴欲要说些什么,可是憋了好几息,却没想到合适的话语。 他无奈叹息一声,又摸出怀中揣着的小本本,翻看几下,也未找到相衬的句子。 “阿七在的话,就好了。” 这位威名响彻黑河县的教头,放弃吟诗一首的闲散想法,转身面向盘绕如山峦的大蟒: “说吧,清蒸、红烧、爆炒……你选哪个死法?” ------------ 第一百章 我有一拳,如日中天 “妖王来了!” 趁着老刀略一愣神的当口,两眼已瞎的鬼头陀蹭的一下,好像断尾求生的壁虎紧贴地面,手掌一撑滑不溜秋,猛地蹿出丈许开外。 到底是三练武夫,开始养练脏腑,气血体魄无比强大,纵然双目被挖也能忍住剧痛,行动如常。 这种严重的伤势,换成一般人直接失血过多,昏死倒地。 感受到那股笼盖黑河县,宛若乌云压顶的滔天凶威,鬼头陀心下大喜,皮肉上那层青黑的细密鳞片疯长开来,几乎遍布整张面庞。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大哥武功再厉害,也敌不过一头雄踞伏龙山,占据巢穴的顶尖妖王! 要知道,那条大蟒不仅来头非同寻常。 自身妖躯更是蜕变七次,只差两步,就能走水化龙! 放到武道四大练,相当于周天采气大圆满。 加之浊潮侵染,妖力澎湃,凝结出一颗十道山纹的无瑕妖丹,同层次几乎无敌。 纵然再来一个反天刀,也是那尊妖王的盘中餐! “大哥!” 鬼头陀狂啸: “降了吧!既已从贼,何妨做妖! 咱们拿下黑河县,随时都能再立一杆大旗,再成一支赤眉!” 对于鬼头陀几近疯狂的叫嚣,老刀充耳不闻,正欲跨步追击一掌劈死这个好兄弟,替他背负罪业因果,再出城去。 下一刻,霜雪似的眉毛微微挑起,冥冥中捕捉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少爷入城了。” 老刀忽然一笑,面上那一丝凝重悄然散开,好似小石子落进平湖,涟漪渐渐停息,复又归于平静。 既然,宁海禅归来,那条大蟒就算真的走水过江,一跃化龙,也掀不起啥子风浪。 老四的眼皮太浅,不曾见过真正的当世高手。 义海藏龙这四个字,分量之重,非常人所能想象。 “今儿個就是天塌了,也撑得住。” 老刀垂目,扫过长街上人人持钢刀的赤眉贼,以及步步后退的鬼头陀,笑容无比慈和: “尔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所受的因果纠缠,何其之多。 作为带头大哥,这一切都由我来背负!安心去吧!” …… …… “死法?” 那头即将长出峥嵘独角的大蟒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懂面前这人的话中意思。 过了两三息,汹涌的怒火宛若实质,喷薄而出! 大妖的凶威撼天动地,本来泛起一抹鱼肚白的浩瀚长空,霎时乌云漫卷,几乎遮拦方圆百里! 本王可是怒云江龙君的血裔子嗣,日后走水化蛟龙十拿九稳的顶尖大妖! 你拿我当盘菜?! 岂有此理! “啧啧,一千多年的气候,都快凝聚本命天赋,能够呼风唤雨了。 这时候未能炼化横骨,可见积蓄不小,准备一飞冲天……怎么做呢?剥皮去脏,剁段爆炒?” 宁海禅说到后面,忍不住抹了抹嘴巴,像是有些……馋了? 这人怎么不怕我? 我可是伏龙山中的大妖王? 好多捉刀人、练家子,都被我吞进肚子当点心吃了! 大蟒冰冷的竖瞳涌现凶残,以及一丝疑惑。 紧接着,长长的信子分叉弹跳,发出嘶嘶响声。 四面八方都被牵动,仿佛吞云吐气,气势骇人! 数十丈长的妖躯,密密麻麻的鳞片张开,散发出万兽惊惧的恐怖气息。 甚至隐约可见一道半虚半实,不见尽头的滚滚浊流,无比的漆黑、幽深,吞没日月之光,像是传说中的黄泉。 它大老远从伏龙山跑过来,就是得知八百里的黑水河,并无大妖盘踞占领。 想着借由此地的水脉,渡过剩下的两次雷劫,从而直奔怒云江,走水化龙! 依着那几个自愿当走狗的赤眉当家所言,黑河县位于义海郡城外,排帮和道官都不怎么搭理管治,很适合作为老巢! “还是爆炒吧,比较香。” 狂风拂面,吹得天青衣袍猎猎作响,宁海禅无动于衷,掏了掏耳朵,压根不在意大蟒抖搂威风。 他像模像样摆出出招的架势,三尺的气墙陡然一震,也未见如何运功走劲,筋膜、骨髓、血液、内脏……人体一应的细微之处,于霎时发出轰鸣大响! 咚! 从外城延伸向五百里山道的小道,宛若地牛翻身,撕裂出狭长的沟壑! 筋膜舒张,如万钧强弓空放,激荡出层层海潮,骨髓颤鸣,似洪钟大吕被撞动,音波炸裂震耳欲聋; 血液冲刷四肢百骸,内脏喷吐滔滔元气,一条足足千丈来高的精气狼烟,仿佛鳞爪飞扬的天龙抬头,冲闸出水,震散阴沉沉的乌云阴霾。 “……” 大蟒吐出的长长信子陡然一僵。 不对! 这里分明是黑河县,穷乡僻壤的地方! 为何冒出个能够凝聚精气狼烟的大宗师?! 莫非本王走错路了?! “待在伏龙山做大王不好么?非得凑我跟前晃悠。” 宁海禅只起一拳的架子,天地间像是千百道闷雷迅疾滚走。 二十来丈长的大蟒只觉四方旋转,颠倒错乱,好似群山垮塌,汪洋倾泻! 一股所向披靡的无匹气力从中升腾,仿佛一轮烈日被捏在掌中,砸了下去! 庞然妖躯披戴的鳞甲脆弱到不像话,拦腰被撕裂,将其打成两截! 血如泉涌,喷洒飞溅,几如殷红浪卷! 黑水河……没大妖……原来是这样。 独角大蟒竖瞳收缩,厉声嘶吼,好像幡然醒悟。 人族果真奸诈!骗本王的丹丸、秘法不说,还把自己引到死地! 该死啊! 它凶性大发,强忍着被拦腰打断的剧痛,张口喷出一口本命元气,磨盘般大的内丹滴溜溜一转,当空一闪,化为一条撕裂大气的阴森残影,击向宁海禅! 此人拼尽全力打完这一拳,必定消耗巨大,趁着气血回落,气力衰退之际,本王正好施展杀招! “你还挺调皮。” 宁海禅摇摇头,自个儿那一拳压根还未轰出,武道真意含而未发,怎么就吓得这头大妖拼命了? 瞧着如同一挂长虹飞射而来的大蟒内丹,他五指微微攥紧收拢,如玉树挂宝衣的肌体再次一响,好似钟鼓大罄被重重击打。 磅礴大力,由此而生! …… …… “阿兄,你看,太阳升起来了!” 白明睁大双眼,扯着坐在小木凳的白启衣角,抬手指向外城方向。 似有万道金光轰然绽放,如同大日悬高天! 亮得刺眼,让人无法直视! 片刻后,又迅速黯灭,只有阵阵余波翻腾涌起,宛若蛟龙过境,肆意席卷黑河县的内外两座城,吹垮一座座房屋。 “把弓给我,虾头,还有箭。阿弟,你身上还有熟黄精么?” 大风卷动烟尘,白启缓缓起身,手持硬弓背好箭袋,几步蹿出通文馆。 ------------ 第一百零一章 生死由己,不由天 “韩兄,咱们好像来迟了,没啥事可做了。” 断刀门的穆春直愣愣望着宽阔长街,赤眉贼一哄而散,个个丢掉手中钢刀,大喊饶命四散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通文馆那位慈眉善目的门房大爷,而今像换了一副模样,头顶红莲,精赤上身,龙行虎步之间,捏碎一颗颗脑袋。 但凡腰间揣的鼓囊囊,劫掠金银珠宝,面上透出几分血光杀气,全部都被毙掉性命,丝毫不手软。 场面极其血腥,一具具尸身无力仆倒,宛若田地里的禾苗,被锋利镰刀一茬茬收割干净。 脾气火爆的断刀门主穆春,早年也是杀响马,灭山贼闯出来的名气,一手九环刀使得虎虎生风,斩过数百首级。 但他瞅着老刀面带祥和,满脸笑容,粗暴扭断赤眉贼脖颈的诡异景象,仍然不由自主打心底里发怵。 杀生整得跟超度一样,太他娘的瘆人了! “没想到,通文馆中,除了教头之外,还有如此厉害的大高手!” 天鹰武馆的韩扬眯起眼睛,这位门房大爷当真藏得深,犹记得,宁海禅刚来黑河县的时候,他亲自登门过好几次,皆是对方亲自接待。 观其言谈举止,行走步伐,完全不像水火仙衣的三练大圆满。 尽管突破二练汞血银髓,就能把气血藏进骨髓当中,气息收敛,隐瞒自身的修炼层次。 可想要做到点滴不漏,神华内敛,却没那么容易。 尤其是瞒过同样三练的武夫,更加难如登天。 “现在咋办,韩兄?血金刚、八臂猿,还有鬼头陀,几个当家都被了结。 外城那头大妖,好像也嗝屁了,大戏唱完了,咱们才进场。” 穆春率领一众弟子,本来是奔着殊死一搏的决绝念头,不成想兴师动众赶了個晚集,为首的头目皆已伏诛,只剩一股股溃不成群,几如流寇的赤眉贼。 “善后即可,让你我门下趁势追击,清剿残余匪徒!他们人数不少,虽然面对三练武夫,宛若待宰羔羊,毫无反抗的能力,但如果从黑河县逃出生天,流窜到周遭的寨子、庄子,贻害甚大!” 韩扬神色一肃,唤来跟随身边的儿子韩隶,神色认真叮嘱几句,让他带着拿捏气血、淬炼劲力的武馆学徒,三五人一队,衔尾追杀。 并且定下赏格,凡杀一贼,取首割耳,换十两银子! 倘若是头目之流,还能再加钱! “韩兄说得在理,这些匪徒成百上千,确实是不小的祸端,必须连根拔起,铲除干净!” 穆春眸光一闪,显露杀意,转头吩咐: “阿勇,你负责从水路拦截,堵死赤眉贼的逃亡路线!对了,把雷雄喊回来,别让他带着大伙儿的家小往郡城去了!” 邓勇点点头,两眼看向修罗沙场也似的千厮门长街,喉咙滚动,吞咽口水。 通文馆到底是什么地方? 连个门房都比师傅来得生猛! 以前只知道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大有来头,好似隐居穷乡僻壤的教头身份,亦是非同寻常,却没真正见识过,厉害在哪里! 今天算是开了眼,几十丈高,吞吐风云的大妖王,竟被一拳打死。 几个凶名赫赫的赤眉当家,也被杀鸡似的打碎头颅! 黑河县这方小池塘,何德何能养得出两条蛟龙?! 真个难以置信! “阿七好运道,拜了这么一位猛人为师……只要不动闯荡义海郡城的气盛念头,足以在方圆数百里横着走了,保住一世的富贵。” 想起自家师傅偶尔提及三两句,关于宁海禅当年的事迹,邓勇眼中的艳羡之情瞬间淡了几分。 义海藏龙那块匾,背后压着的,可是十九家的血债。 从排帮、官府,再到郡城响当当的十三行。 光是逐一念出仇家名字,都叫人头皮发麻。 “俗话讲,老子的债,儿子填! 但他师傅干的事,阿七这个做徒弟的,恐怕平不了! 做事低调缩着点,能保平安便算好了。” 邓勇收拢杂念,吆喝几声,带着气质干练的一众师弟,抄起钢刀鱼叉,围杀朝河边逃窜的赤眉贼。 …… …… 堆金街,亦是满目狼藉,血污遍地。 可能张老五带着水贼兄弟,伪装办白事的茶师傅,吹吹打打从这里出门的原因,冷风一吹,当时撒的纸钱飞扬,更显得阴森森。 杨猛背着包裹,脚步匆匆,好似踏在一条黄泉路。 他大步迈进宅子,直奔后院。 几个从外城摸进来的流民苦役,还在四下搜罗财物,正好撞上身穿麻衣的杨猛,直接被抓破喉咙,当场死透。 “投靠一尊妖王,人马强壮的赤眉贼,都没能成事,莫非老天爷也站在梁老实、白阿七那边?” 杨猛有些遗憾,脚下不停,很快来到那口枯井前,纵身一跳。 他右手根根指节有力,捏作虎爪状,抠烂遍布青苔的大块石壁。 经由几次借力缓冲,平稳落在潮湿的井底。 周遭昏暗无光,杨猛却像再熟悉不过。 找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湿滑的泥土,大步前行。 原来,这是一条通往黑水河滩涂的密道! 张老五那窝水贼,便从此处悄无声息,潜入杨宅后院,与杨猛商量攻打黑河县的计划。 “爹这辈子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太多,杀人越货,灭门放火,把一家老小沉尸河底……晚上睡觉都不安稳,只能听着黑水河浪打浪的声音,才可以闭上眼。” 杨猛一手护在胸前,握紧杨泉的灵位,好像跟自己儿子说着悄悄话: “所以爹不愿意搬进内城,辜负了你的一片孝心。泉儿,爹让你攀附何泰,是因为这小子城府远不如何文炳深,跟着他好做事,有一份不错的前程,没想到害了你。 爹也很后悔,每每念及你被妖鱼吃得尸骨无存,心痛如刀绞,怀疑是不是自己作恶太多,连累伱没个好死。” 幽暗的地下,回荡着杨猛苍老的低语,悲痛声音撞在逼仄的密道,沉闷得像骨灰罐晃动发出簌簌轻响。 “爹出身苦,没吃没喝,只能卖身鱼栏当牛做马,穷日子过得多了,瞧着那些出入酒楼的富商大户,心里头很不服气,埋怨老天爷没长眼。 我不想受穷,也不想受欺负,所以憋着一口气学拳脚。被何文炳相中,我自以为谋得一条出路,恨不得做条舔他鞋底的狗。 后来才琢磨明白,给东家当狗,换不来真正的富贵,因为做买卖的大都吝啬,一枚铜板掰成两瓣花,还是要当贼,去抢去夺,来钱才快。” 杨猛笑了两声,干枯树皮似的面皮牵动,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好像能在黑暗中视物如白昼。 “泉儿,你走得慢些,很多人,都下去陪你了。 只可惜没能杀了梁老实和白阿七,让你瞑目安息。” 前方的亮光越来越清晰,狭长的密道终于走到头。 一条小舢板搁在滩涂上,粗绳牢固系住木桩,只要扎进黑水河的芦苇荡,就算真正的逃出生天了。 杨猛向前迈出一步,半个身子刚漏出去,耳朵忽地一动,像是炸毛的走兽,脚掌的筋肉一弹一撑,宛若常人触到火苗,猛地往后一缩。 咻! 一支羽箭深深插进石壁,几乎没入四分之一,木杆末端剧烈震荡,差点炸裂崩碎。 可见拉弓之人的气力强悍! 呜呜! 远处的河面泛起波浪,湿润的风声灌进密道,好似鬼哭狼嚎。 杨猛眯起眼睛,眸光凶狠打向相距百步的挺拔身影。 “只你一人?” 他问道。 并无应答。 白启站在高处,迎着河风,衣角飞扬,长身而立。 那张牛角硬弓被拉开,锋利的箭镞透出浓烈杀意。 他并不知道杨猛会从何处逃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守株待兔。 等在来过一次的堆金街杨宅,结果仔细搜寻一圈,于滩涂边发现一条舢板。 也许,老天爷真的站在自己这一边? “没有教头作靠山,你孤身寻我,跟送死有啥区别?” 杨猛扯下那条包裹,从中取出杨泉的灵位,小心放在地上。 他目光转动,望了一眼被浪花拍打的舢板,再落向白启手持的硬弓箭矢,莫名松了一口气,好像找到人生的归宿。 与其下半辈子仓皇逃命,颠沛流离,不如打死姓白的小子,再被教头打死。 至少落个爽利! 这位早年曾经架着舢板射杀水贼,赢得黑河县百姓敬重,被许多打渔人视为榜样的麻衣老者,无声咧开嘴: “来!杀我!” …… …… “刀……爷,这些赤眉贼的尸身,该如何料理?” 看到头顶红莲的高大老者奔着自己前来,穆春微微一惊,好似腥风扑面,有种窒息的艰难感觉。 “寻个空旷地方,架起木堆烧了吧。柴市和火窑应当能帮上忙。” 数不清毙掉多少条人命,背负多少份罪业的老刀,收住蒸腾如大火炉的澎湃气血,保持一团和气的温蔼笑脸: “后面的处理,还要劳烦诸位武行馆主主持大局,通文馆做不了什么。 对了,死的人太多,血腥气很重,还要请你们洗一洗地。” 这位门房大爷越亲切,越面善,穆春越悚然,后背都要冒出冷汗: “刀爷言重了,若无您和教头,黑河县恐怕就得陷落赤眉贼之手,上万人的性命堪忧。 只恨未能捉住杨猛那厮,将其大卸八块,以泻心头之恨! 这场大祸,完全因他而起!” 老刀侧着身子,目光越过长街,确定白启不在通文馆,于是淡淡道: “杨猛的性命,自有人收。” 穆春愕然,旋即领会意思,对付那等货色,肯定用不到教头: “白小哥儿?杨猛毕竟二练大成……” 老刀双手背在身后,眼中并无分毫的担心,两部上乘大擒拿,妖鱼内丹、宝鱼血肉填补亏空,加上熟黄精增进元气,如果拿不下一个杨猛,才叫人笑话: “穆门主不清楚通文馆的规矩,凡入门下者,生死由己,不由天。 杨猛拦着小七爷的道,打不死他,这一关就难迈过去。 一株幼苗想要成大材,少不得经历些摧折,熬过去了,才能养出参天之势。” 宁海禅当初与白启的约法三章,其中第二条!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此身修为! 通文馆的亲传,门槛并不低,杨猛,便是小七爷所遇到的第一头拦路虎! “真狠……” 穆春咂舌。 这样教徒弟,几个能活到成大材? 难怪通文馆就剩下教头了。 ------------ 第一百零二章 你的命,我收了 杨猛与白启相隔百步,遥遥对望一眼,随着骨髓颤鸣,气血似被榨干倏然狂涌,干枯树皮也似的面庞,好像一点点被抚平,浮现出一丝不正常的健旺之色。 噼啪,噼啪! 腰背大筋根根撑得笔直,使得原本不甚高大的中等身材,往上拔升寸许,有股子冲天的劲头。 换作寻常的二练,面对硬弓羽箭,气势肯定会弱上一截,小心翼翼提防。 练家子的拳脚,终究不如器械来得实用,至少练筋练骨这两层是如此。 必须等到修炼水火仙衣,五脏六腑凝聚成铁板一块,气血体魄强悍到匪夷所思的非人地步,才能正面硬撼大马大枪的猛烈冲杀,顶着瓢泼箭雨斩将夺旗。 这也是为何,二练被称为“好手”,突破三练就是“高手”的原因。 “仗着一口硬弓,便想一练杀二练,当真狂妄到没边! 宁海禅调教的徒弟,难道有九条命不会死?我看未必!” 杨猛咧嘴一笑,深吸一口气,鼻尖如有两条小蛇似的气流伸缩。 剧烈的吐纳,催动劲力走遍四肢百骸,他五指张开,大手抠住并不坚实的石壁,如同抓进豆腐里,瞬间扯得稀巴烂。 这一下借力,人影宛若离弦之箭,刹那冲出! 咻! 杨猛眼神一动,脊柱大龙陡然起伏,像是大猫弓身,唰的闪开当头射来的一箭。 如此快速的反应,不可谓不灵敏! “打法之中,小成看步,大成取肩!这个道理,宁海禅未曾教过你么!” 杨猛面色潮红,吐气发声,隐隐有种虎啸山林的凛凛威风。 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盯住八十步开外的白启,定在肩膀上。 肩是人体根节,无论发劲的方式再如何隐蔽,总有几分痕迹。 正如打擂台看人步法挪动,而非注意拳架子一样,生死搏杀,尤其对付箭手,绝不能瞧他怎么开弓,那样太难躲避,除非养出秋风未落蝉先觉的敏锐五感! 应该看肩膀怎么动,肩一松一紧,箭矢落在何处,立刻就知道了! 杨猛当年架舢板杀水贼,打响的名头! 一身开弓射人的本事,只会比白启强! 狂风割面,无人作答。 位于高处的挺拔身影像是一尊石雕,面无表情,呼吸平静,努力捕捉着那头猛虎爬山似的麻衣身影。 降伏意马,心无杂念,使得白启临敌不乱,双手稳定地抽箭拉弓放弦。 崩崩崩!一顿连射! 十支羽箭,已经去了半数! 却连杨猛的衣角都没沾到! 可他丝毫没有气馁。 “虎鹤十绝手!把虎形跟鹤形糅合到一起,真是厉害!” 白启念头飞转,他而今的见识大增,对于各家各派的功夫来历,都有些了解。 飞禽走兽,诸形之中,以鹤形速度最快。 讲究的是行走闪挪,崩跃腾空,诀要在于锻炼两肩后背的大块筋肉,一旦发劲宛若飞鹤翅膀扑腾,十分的灵活矫健,功力精深,甚至可以做到险峻危崖如履平地! 但杨猛的身法变化并不止于此,他脚掌十根趾头抓地,像一头大虫爬山,劲力往上冲,使得爆发力极为凶猛。 哪怕箭矢激射,足下一踩,身影蹿出七八步远,根本不惧挽弓连射! 虎鹤双形,又猛又快! 此人能够压过梁老头,夺下鱼栏卫队统领的位子,并非毫无道理! 论及一身打法经验,黑河县除开熊鹰虎豹那几个有名有姓的高手,能够胜过他的,还真不多! 五十步! 杨猛凶狠的眸光几如实质,刺在白启的肌体上,那种汹涌如潮的森寒杀机,好像入冬的黑水河,冰冷砭骨! “最后一箭!你要取我哪一处要害?咽喉?胸口?还是眉心?!” 喀啦啦,脚下的靴子与地面摩擦,松软湿滑的滩涂下陷,咚咚咚连接炸开好几个坑洞! 杨猛两腿大筋如弓,紧紧地绷住,再向上弹跳,使得泥土向外翻卷! 这是鹤形当中藏着虎形,看似腾挪闪避,实则冷不丁就能跨出十几步,横打直撞扑杀敌人! 不知道内里变化的练家子,往往一招就被打死! 三十步! 从周身毛孔散发的滚烫热力,简直要拍在白启的脸上。 这個距离,杨猛只需施展鹤形脚踏连环,暴突前冲,一掌便能砸烂他的脑袋。 “赌我不敢拼么?” 杨猛狞笑,凶光暴涨,如同虎扑食,腥风大起! 二练是汞血银髓,从骨髓里面造新血,一次又一次换去废血,洗涤筋膜皮肉。 这个过程有各种各样的修炼方法,诸如用虎狼之药,激发气血,以及沐浴精怪的精血,吸收其中的菁华。 杨猛身为鱼栏卫队统领,跟着东家何文炳没少捞油水,少受孝敬。 其中最珍贵的一样,莫过于三百年气候的虎骨! 所以到了这一把年纪,他全身气血也未曾衰朽多少,大致保持住七八成。 “跟我比狠!你还嫩了点!” 杨猛脚底重重一踏,大筋像麻花似的绞缠拧紧,腰胯合一,劲力内敛,打出爆发的一拳! 即便白启一箭射穿自己的胸膛,亦要被轰碎天灵盖! 以伤换伤,用命搏命,谁怕谁! 老子也是打渔人熬出头的,换你这教头徒弟的一条命,稳赚不亏! 更何况,二练的汞血银髓,生机可比一练的金肌玉络强得多! 嘭! 拳风炸裂,像一挂鞭炮节节爆鸣,来势汹汹,击向太阳穴! 崩! 与此同时,白启两臂一抖,好似开弓放箭,十成气力浇灌下,犹如霹雳当空。 纵然杨猛做好互换性命的打算,可人在生死当口的惊惧,并不会随之消除。 那声弓弦炸响,他眼皮忍不住狠狠一跳,浑身筋肉也缩了一下。 “糟糕!他拉弓空放!故意吓我!” 旋即,杨猛心念一闪,意识到不对劲。 没有箭! 粗壮手臂扫断扬起的硬弓,质地坚硬的牛角喀嚓被打烂,可就是慢了一瞬,白启的人影便消失了! “龙形?” “谁告诉你,我只会射箭?” 冷漠的声音兀自响起,白启已经绕开逼近身前的杨猛,倏然出现在身侧。 这是五部大擒拿之一,龙行掌的秘法,名为“蛇蟒藏身”。 正所谓,真龙能升能隐,可大可小,蛇蟒没有这种通天的能耐,却可以骤然拉伸筋骨,变化长短,发劲弹跳。 龙行掌要义在于,龙爪,蛇腰,穿梭步! 这要蛇腰就是缩筋的功夫! 千钧一发之际,白启皮肤绷紧,向下一收,肩膀脖颈好似垮塌,顿时矮了一头,躲过杨猛的凶悍拳风。 这种应对,只有养出灵觉的三练武夫才敢尝试。 因为生死一线的机会,恰如电光石火,极难抓得住。 若非白启把罗汉手突破小成,灵觉自成,刚才顷刻就要被一拳打碎颅脑。 压根没有躲闪的余地! “他带弓射箭是诱我近身?” 杨猛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脸色微变,随即狂怒。 区区一练大成,凭什么自信到用拳脚打死我? 噼啪! 劲风一响,杨猛心头一寒,汗毛倒竖。 罗汉手六路拳法,六路腿法,其中冷箭腿善取阴,单胯腿善破肚,都是直奔下半身要害,最难防! 不过杨猛早已将鹤形练得精通,纵腾躲闪反应极快。 灵动身形像一只轻盈的鹤,缓慢地走在沙滩上,只留下浅浅一层印子。 鹤爪印沙! 好精妙的身法! 白启啧啧一赞,右腿如冷箭踢出,未曾建功,立刻改换龙行掌。 手腕一翻,五指弯曲如钩向前一探,飞快拿向杨猛的咽喉。 擒和拿是两种打法,正手出招为拿,反手出招为擒! 杨猛也握爪,只不过与白启的龙爪不同,他掌心内收,劲力贯穿,每一次出手,快速而密集,带起“嗤嗤”风声,乃是刚猛的虎爪。 两两交错,互相拆招! “这小子怎么养的筋膜?根根大筋又硬又粗,皮膜坚韧柔软,像鞣制过的牛皮,竟然抓不住!” 甫一交手,杨猛立刻意识到,白启的依仗源于哪里。 这小子并非普通的一练大成,而是把劲力贯通四梢,追求金肌玉络大圆满! 他的虎爪撕扯、锁拿、断骨,种种歹毒的打法一时难以施展。 因为一按住白启的手臂或者关节,大筋就像拉开的弓弦一弹一抖,把自个儿的劲力震开! “他要跟我拼体力!” 杨猛瞳孔紧缩,经过十几招对拆,他蓦然发现白启的拳脚架子越来越严实,拳掌指爪接连不断,脚下稳若立地生根,像是奔马走悬崖。 任凭二练层次的气血汹涌,一波又一波从骨髓压榨出来,硬是打不破防守。 自己的虎鹤双形,镇不住对方的龙马合一! “通文馆的传承,当真有这么厉害?” 杨猛双目怒张,全身骨骼爆豆似的鸣响,突然打出一记虎鹤十绝里面最猛的双挂槌法,名为“破额绝头”! 双拳如怒蛟出海,撞向白启的额角,指节突出如钻如锤,劲力一发,就能破其头骨! “这就,急了?” 跟杨猛缠斗这么久,白启终于等到这一刻的心浮气躁。 为何武行都讲拳怕少壮? 盖因所有功夫都靠体力、气血驱动,一旦年纪老迈,那些消耗巨大的打法杀招,根本用不了几次。 越是拖下去,越是输面大。 “熬老头这种战术,我可太懂了。” 白启用十支羽箭逼迫杨猛腾挪闪避,又借着近身之机,互拼拳脚各自擒拿。 再生猛的二练大成,这时候也该缓口气了。 可他却有着金丹大壮功的养练,还能支撑得住! 脚下一踏,像是奔马扬蹄,劲力狂放猛烈,丝毫不惧杨猛疯虎似的气势。 张嘴吞吸一口气,腰与胯合,脊柱升腾,真正完成龙马合一,气血催发之下,白启的拳锋比起往常快出三分! 砰砰砰砰砰! 好像当空点了一串炮仗,响声又快又急! 那是拳掌对撞,筋肉硬碰硬的猛烈动静! 足足三十个呼吸,拳脚不断地轰击,杨猛脸色涨得通红,胸膛像火窑炼铁的风箱,一下又一下的快速拉开,喷吐出滚热的气息。 白启也是气血走遍四肢百骸,随着墨箓连连闪烁,各种拳脚功夫的进度飞涨。 尤其金丹大壮功,居然有突破精通,迈入大成的趋势! 源源不断的劲力被淬炼,像是捶打千百次的粗铁胚子,令他丝丝缕缕的筋肉蜕变,泛出金玉之色。 “你儿子的命,让妖鱼拿了,伱的命,我代老天爷收!” 五十招过后,白启唇齿一闭,龙行掌发力如鼓,气动如雷,刚猛沛然的拳锋正中杨猛胸膛,后者的虎鹤十绝手才堪堪摸到肩膀,撕扯出五条血痕。 “你的拳不够快!” 杨猛神情一僵,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腹皮肉绽开,筋骨寸寸碎裂。 倏地塌陷,再从后背喷出一抹血色! 好冷! 忽有一股寒意袭遍全身,好似儿时第一次下河,把全身浸泡的冰凉。 “嗬嗬……” 杨猛双腿杵进地里,像是拔不出来,黑水河芦苇摇晃,微风拂面,围着这个麻衣老头打了个旋儿, 百步开外,杨泉的灵位啪的一声翻倒,他也同时气绝,仰面朝天倒下。 ------------ 第一百零三章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该如何 【技艺:龙行掌(精通)】 【进度:29/800】 【效用:出水无声腿无影,形似游龙归大海,十年功夫十年拳,练精化气力无边】 …… 【技艺:罗汉手打法(精通)】 【进度:16/800】 【效用:马阴藏相,童子功也,精气不泻,漏尽通也】 …… 【技艺:金丹大壮功(大成)】 【进度:1/800】 【效用:外壮神勇,内壮神力,气息坚凝,绵绵若存】 白启收住拳脚架势,望向仰天倒下,震起烟尘的杨猛,有种意犹未尽的失落感觉。 若不是这种斗气力、斗心力的高强度战斗,他对于诸般武功的理解与感悟,也没可能突飞猛进。 一口气再次晋升三门拳脚功夫,得到三种效用加持于身! “练家子是养和练。想成为真正的高手,还得看打跟杀。 难怪武行最怕那种一脉单传,以战养战的武疯子路数。 要么不成材,一成材就是大树参天,独秀于林!” 白启咀嚼着所得体会,武行之所以把拳脚细分为养练打杀,总结出,先养后练,练完再打,打过开杀的三个阶段,绝对的经验之谈。 人体身子骨养得不好,练功事倍功半,打法上也很容易吃亏。 而练家子不学打法、杀法,不上擂台见一见血,这辈子也难成大器。 换得汞血炼银髓,分辟水火着仙衣之后,便是号称宗师的周天采气。 没有一次次的生死之战,又怎么凝聚拳意精神,使得气血汹烈宛若狼烟,破灭鬼祟震散道法。 由此可见,通文馆的约法三章,确实是气魄大得厉害。 直指武道的根本——砍伐命性,绝争杀生! “我刚才能胜杨猛,就是因为根基更牢固,拳脚功夫更精妙。他有虎鹤双形,我有龙马合一,他的十绝手,破不了通文馆的两部大擒拿。 加上我年纪又轻,气血旺盛,再得金丹大壮功的效用加持,焉能不赢的理由!” 白启回忆着脚下踏步,如同奔马扬蹄,肆意狂放,胸背腰腹猛地一紧,像是裹住脊柱大龙升腾冲天,打出的拳风不仅比平时更快,也更凶猛。 龙行掌和罗汉手突破精通,终于使他做到龙马合一,实力大进。 拳脚功夫,架子最重要,想要架子立得稳,就得做得形神兼备。 杨猛的虎鹤双形,火候便很精深,弓背起伏,指爪一放,活像一头大虫下山,威风凶煞。 躲避冷箭腿的那一招鹤爪印沙,更是深得鹤形灵动轻盈的个中三昧。 “可惜,老登身上除了十几张银票,以及一些银锭子,并没有携带虎鹤十绝手的拳谱。 话本里,杀人夺宝能找到武功秘笈,果然是假的。” 白启向来秉承摸尸的好习惯,但收获不算大,他心念跟着气血,缓缓平复: “只能等后续的再分配了,这一次赤眉贼攻城,鱼栏、柴市元气大伤,尤其鱼栏,东家何文炳死了儿子,罪魁祸首还是他何家的奴才……搞不好,我的白记鱼档,有机会再次升级了。” 白启琢磨着此事的余波,作为通文馆的门人,教头的徒弟,又诛元凶杨猛。 倘若操作得当,把鱼栏踩下去,让黑河县三大家,何、宋、黎当中,多出一个“白”,也不是没可能。 “不急,只要拳脚练得好,像师傅那样,泼天富贵唾手可得。” 白启保持冷静,钱财是供养自身,打通门路的资粮,看得太重,反而不好。 他举目眺望,黑水河面驶来几条舢板,好似鱼儿穿梭巡游。 “七哥……” 邓勇操着船桨,劈开水浪,飞快赶到滩涂,看到气绝身亡的杨猛,以及毫发无伤的白启,眼皮狠狠一跳: “七爷!你可是为咱们黑河县除一大害了!若非这個狗贼勾结赤眉,哪会闹得如此之大,还不晓得死了多少人!” 邓勇当即抽出钢刀,双手递给白启,让其把杨猛的脑袋剁下,待会儿好扬名请功。 “那是雷总管么?” 白启眼睛一眯,忽地瞧见几艘颇大的乌篷船,前后相随,满载好些人。 “什么?赤眉贼被杀败?妖王也给打死了?杨猛已经伏诛?” 听得几个断刀门弟子的汇报,雷雄双眼瞬间一亮,只见这位鱼栏总管神色肃然,提起胸中一口气息,长啸怒喝道: “雷某既为鱼栏供奉,绝不会坐视东家遭难!东家,我来救你了!” 衣衫狂舞间,其人夺下一条邓勇家贩卖咸鱼的小舢板,一边高喊,一边奔向黑河县内城。 “雷总管确实是厚道,收多少钱,办多少事。” 白启眼角抽动,目光望着风浪渐渐平息的黑水河,心想: “终于能安心打渔了。” …… …… 通文馆大门前。 一袭天青袍服的宁海禅,像是出城闲逛刚回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惬意模样。 “老刀,武功又有突破,不错不错,晚上加个餐,见识下你的手艺。” 这位教头一拳捶死妖王,好似都不怎么费力。 旁边站着的断刀门穆春,神手门朱万,还有天鹰武馆的韩扬,无不用极为敬畏的眼神,注视着宁海禅。 若非周遭弟子学徒众多,他们恨不得跪伏在地,以示拜服。 以往只知道,这位教头是四练的周天采气,可到底未曾真正见识。 就像三练的水火仙衣,有着铜皮、金身区分,差距极大一样。 四练亦如此,中间也划出炼窍、采煞、凝罡等数个步骤。 按照宁海禅那条撼天动地的精气狼烟,至少也得是个……炼窍大成吧? 等到采集地煞,收拢入体,与自身的气血相合,便可以摆脱地心元磁的牵引束缚,跟那些道官老爷一样,飞天遁地了。 这种宗师级的大高手,莫说在黑河县横着走,义海郡也没人敢捋虎须! “小七爷还没回来呢,我猜这时候,应该已经完成你的考验,打死求道途中的第一头拦路虎了。” 老刀披上宽松的外袍,戴好那顶貂皮帽,遮住头顶红莲与戒疤,他顿时显得和善许多。 “我的徒弟,焉能斗不过一个杨猛。” 宁海禅理所应当说道,随后眉毛一挑,好似想到什么: “刚才那头大蟒被我打死之前,好像有提到什么怒云江龙君?它原本在伏龙山盘踞,修成千年的气候,可能有些来头。” 老刀心头一震,猜出宁海禅的打算,无奈道: “眼瞅着快要过年了,少爷……就在通文馆待一阵子吧。” 宁海禅连连摆手,宛若浑身爬满虫子,有种强烈的不舒服: “你带着阿七他们便行了,我确实太冲动了,也未能问清楚那头大蟒家住何方,有无老爹、老娘、老祖宗。 罢了,走一趟伏龙山,一座座山头挨个打听下,趁早了结后患。 要不然,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再来更老的,我还怎么过日子。” 宁海禅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几句,那袭青衣几个闪身,便从一众武行师傅难以理解的震骇眼神中,倏然消失无踪。 “教头真是……” 韩扬抹了下额头渗出的汗迹: “性情中人!” 穆春与朱万面面相觑,也不尴不尬的附和道: “是啊,是啊!性情中人!” 杀一头还不够,必须灭满门? 通文馆出来的人,咋都这么狠! 看到几位武行师傅大气都不敢喘,老刀解释道: “我家少爷平时并不这样,其实很儒雅随和,与人为善……” ------------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未定,一练圆满 一场大祸消弭无形,带来的影响却很深远,外城的棚户区被一把火烧成白地,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从本就卑微的贱户,沦为做苦工的役户。 眼瞅着入冬在即,天寒地冻,缺衣少粮的情况下,跟等死没啥区别。 内城的话,鱼栏柴市这两家,也损失惨重,几十家铺子被抢掠打砸,金银财货洗劫一空,更别提遇害的伙计和长工了。 好几年积攒的家底,一朝散尽,短时间内,很难再正常开张。 若非赤眉贼打的是血祭主意,不曾放纵手下滥杀。 如今统计的伤亡数目,估计还要翻个两倍左右。 所谓,匪过如梳,莫过于此。 首当其冲的,永远是没什么反抗能力,经不起大风大浪的穷苦百姓。 黑河县现在一团乱麻,人心惶惶。 …… …… 天鹰武馆,前院正厅。 当得知郡城派来的税吏,也被张老五为首的那窝水贼半道截杀,脸色灰扑扑的韩扬,眉毛顿时拧得更紧了。 杀官等同造反,这是写进龙庭律例的明文规矩。 纵然税吏还谈不上“官身”,也未曾入“贵籍”。 可打狗也要看主人。 税吏下乡,征收各县,持的是郡城衙门的腰牌,办的是官府钦定的差事,实权和油水都不小。 再者,这里头排帮还要过一道手,各种利益盘根错节,复杂得很。 “杀千刀的杨猛!杀千刀的张老五!惹出如此大的麻烦,怎么好收场!” 神手门的朱万双手撑着膝盖,腰背挺得笔直,有些心浮气躁: “如果没有税吏被杀这桩事,咱们还能关起门来,自个儿处理。 无非是组织人手,继续剿贼,再赈灾,放粮。” 穆春挠挠头,忍不住问道: “现在有啥不一样?” 朱万别过脸,好像懒得跟这个莽夫多说一個字。 坐在上首的韩扬,耐心解释道: “眼下来看,元气损伤最大的,莫过于鱼栏。何文炳死了儿子不说,水贼多从码头上岸,见人就砍,放火烧铺,加上宅子被赤眉占住,卫队打手几乎覆没,日后能否坐稳三大家的交椅,很成问题。 柴市的话,相对而言好一些,除开肉铺、药铺、牙行。这些开在城里的买卖亏折不少,根本的大庄子,采参、砍柴、打猎,并未受到波及。 至于火窑,黎师傅坐镇的几座大窑都在城外,反而相安无事,唯有大庆兄受了些轻伤。 若无税吏这档子事儿,你我负责善后,料理完乱子。 再拎着赤眉贼当家的几颗头颅,跟郡城请赏领银子,便可以了。” 朱万气哼哼接过话头: “那个叫董大更的税吏一死,性质就变了。 咱们总不可能知情瞒报,等着吃郡城的挂落。 可立刻通禀上去,斩妖王、剿赤眉这么大的一笔功劳,排帮和道官肯定抢着分。 赈灾放粮,出钱出力,都是咱们分担,结果落不着半点好处,这还是其次。 最头疼的,左边是排帮,右边是官府,到时候,两帮人斗法弄得乌烟瘴气,你我还得赔笑脸装孙子……他娘的晦气!” 外敌当前,几位武行师傅有豁出性命,拼死一搏的刚烈血性。 但在事情尘埃落定后,大家所着眼的,便是自身利益。 江湖习性,无可厚非,就算话本里义薄云天的正道大侠,也得吃喝拉撒,银钱供养。 一通打打杀杀完了,人情世故才好开始。 对武行而言,鱼栏、柴市各自受创,空出来的铺子,做不下的买卖,此时掺和一手,最合适。 猪肉吃不到嘴里,摸两把也能沾些油水。 但若突然落下两座大山,排帮和官府,那就是竹篮打水,啥也没有。 “不止于此,坦白讲,咱们做武行的,钱财外物赚得再多,也买不到真正的打杀秘法。 靠的还是一代代门人传承,把招牌擦亮。 我所担心的,在于黑河县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会不会让郡城的官府不满。 万一觉得咱们管不好,打算开一座衙门,派一位县太爷,未见得是好事。” 韩扬这番话一出,就连穆春也眉头紧锁。 鱼栏、柴市、火窑操持百业,武行师傅开馆收徒。 大家都是江湖事,江湖了。 虽然各自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郡城的门路。 但在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确实没谁挨个“官”字。 衙门一开,县太爷一来,情况就变了,说不得又要上演一番强龙相争地头蛇的戏码了。 “黎师傅的金雕已经传出信,郡城来人,应该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咱们及早准备,想个准话。” 上一回没露面的火窑供奉高手,包大庆咳嗽两声,脸色微微发白。 他与柴市的胡振山,联手跟赤眉二当家血金刚做过一场。 同样是三练,却完全比不得真正修炼水火仙衣的硬茬子,狠狠吃了大亏。 “包兄,说得是,当务之急,须得定下说法。” 韩扬拧紧的眉毛舒展开,听明白包大庆的话中深意。 该找人背锅了。 赤眉攻打黑河县,致使近千人的巨大死伤,外城足有过万人无家可归。 更别提垮塌的房屋,烧掉的铺子,诸如此类。 当然,这些放在郡城老爷眼中,都是细枝末节。 最关键的,还是死了一位下乡的税吏。 “此事由杨猛而起,何文炳恐怕难辞其咎。” 头一个做恶人的,是神手门朱万。 “他刚没了儿子,咱们这样,会不会太过落井下石?” 穆春嘬了嘬牙花子,对于这种将别人顶前面受罪过的糟烂事,他打心底有些抵触。 “谁家没人呢?你去外城看看,多少痛失双亲,丧子丧女的穷苦贱户? 杨猛死了,赤眉也死了,汹涌群情总得有个去处。老穆,你这时候可别跳出来当大善人!” 朱万冷眼撇过去,字字如刀,逼得穆春再不作声。 “包兄,你怎么看?” 韩扬仍旧是先问一圈,征询众人的意见。 “我就跟着黎师傅混饭吃的,讲不出啥大道理。不过老朱有句话没毛病,一场大祸临头,家破人亡的多了去,总不能因为何泰是鱼栏的少东家,性命就更贵更重吧。” 包大庆瓮声瓮气道。 “雷总管呢?我听说你才从何家出来。” 韩扬望向习惯坐在角落,好像随时准备跑路的雷雄。 后者手里捏着一个橘子,也不剥开来吃,只是嗅着气味: “韩兄,我跟鱼栏已无干系了。刚才,从乱哄哄的内城里面,单枪匹马救下东家,结清了最后一笔银子。 大过年前丢了饭碗,喝西北风,真是凄惨。 诸位师傅,伱们要有什么活计,一定记得介绍咱。 我收钱办事,童叟无欺,绝对是黑河县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韩扬眼角一抽,这位雷总管真是见机得快,晓得鱼栏保不住三大家的位子了,脚底抹油,干脆溜了。 “既然,各位师傅没有异议,便这么定了。 由我做东,摆一场酒,请何文炳过来一叙。” 韩扬一锤定音,清剿那帮四散逃窜的赤眉贼,以他天鹰武馆出力最多,地位渐渐上来,大有稳坐黑河县武行第一人的势头。 “另外,除去鱼栏、柴市、火窑,以及咱们之外,我还想再请一人。” 穆春随口问道: “谁啊?” 黑河县有名有姓的高手,而今都在这里。 说白了,能够入席,吃上这口酒的。 要么势力深,要么武功强。 寻常的大户,门槛都迈不进来。 “白七郎!正是他诛了杨猛!若说何文炳难辞其咎,需要谢罪。 这位拜在通文馆门下的打渔人,实为黑河县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杰,应当颁赏才对!” 韩扬说得郑重其事,本来不甚在意的一众武行师傅猛然打起精神。 也对,既然是分猪肉。 最大一块,必定要奉送给教头。 宁海禅那种打死一人,顺藤摸瓜灭满门的杀伐性情。 一旦得罪了,后果不堪设想。 万一这位教头心眼小,往后还能过安生日子? “对对对!岂能忘记白七郎立下的功劳!” “杀赤眉当家,大蟒妖王,都是通文馆出的力!黑河县都要承这份情!” “那你干脆把鱼栏抄家,送给白小哥儿得了?” “吃相太难看,教头的徒弟,淡泊名利,绝非爱财之人……” …… …… 打死杨猛这头拦路虎,白启径直回到通文馆。 砍脑袋用石灰腌好,这种专业活儿,他交给断刀门的邓勇了。 不得不说,武行几位师傅办事的效率确实快,血流成河的长街,一转眼就洗得干干净净。 “小七爷,恭喜你练筋圆满。” 照旧搬着一把矮凳,坐在前院台阶上看大门的老刀,瞅着眉宇间藏着一团锐利锋芒的白启,不由露出笑意。 他颇为赞同火窑黎师傅的一个说法,练武就是打铁,料子好坏姑且不论。 怎么煅烧,怎么淬火,很看功夫。 少爷调教徒弟,属于该给的,都给。 但成与不成,全凭本身能耐。 比作打铁的话,大概只看料子的那类大匠。 所以一般的“好苗子”,很难被宁海禅相中,进不了通文馆的大门。 必须能经得住折腾,勇猛中求精进,才有望踏进那座祖师堂。 “金肌玉络……确实非同一般。” 通过与杨猛一场狠斗,白启把罗汉手和龙行掌突破精通层次,完成龙马合一,进而练筋圆满。 气血淬炼劲力,源源不绝,如火如荼。 终于摘得四大练当中,金肌玉络成就! 他若能照见自身,就会发现体内筋膜,莹莹生辉,如同覆盖浅浅的金玉色泽。 骨质紧实,关节温润,全身行走坐卧,皆如一体而动。 这是一种体魄上的巨大提升。 “小七爷天分实在很高,一练进度突飞猛进,不比少爷当年差了。 龙行掌和罗汉手,出了名的易学难精,能够龙马合一,练出形的,更是没几个。” 老刀由衷夸了一句,旋即又叹气道: “可惜,少爷又犯老毛病了,非要跑去伏龙山闹事,不然看到小七爷,定然也很欣慰。 唉,他当年答应……再不踏进义海郡后,就很喜欢祸害周遭的精怪、妖魔。 搞得怒云江的水君宫门前,都竖了一块‘宁海禅与秋长天不得入内’的石碑。” 白启一愣,怎么听上去,自家师傅颇有些神憎鬼厌的意思? 他齐名的,秋长天又是何方神圣? “一个黄衣书生,喜欢偷蒙拐骗的神棍。 这人最见不得宝物,小七爷你要有啥好东西,千万离着远一点。” 老刀特意叮嘱,不知是不是错觉,白启莫名感到,刀伯语气中透着深受其害的咬牙切齿。 “咱当年叫作‘反天刀’,曾得过一口宝刀,结果被那厮惦念上了。 再之后,它就没了。” 老刀深深叹息。 ------------ 第一百零五章 曾几何时目无人,鲜衣怒马少年郎 “真是一口好刀!” 生的白净面皮,裹着顶黑色头巾,穿一袭黄色衣裳的青年人,骑着小毛驴走在狭长山道。 他模样清俊,打扮素雅,有股文人才子的飘逸气质,颇像道丧之前的云游隐士。 “真不错!当真不错!我当初瞧着第一眼,就觉得与我有缘!” 这位黄衣书生正在把玩一口碧炼短刀,越瞧越满意。 此物极其轻薄,单面开刃,约莫一尺来长。 大白天的日头照射,上面腾起流动的光晕,可见不凡! “老爷,伏龙山,咱们怕是再也来不得了,你几句话骗了黑蝮君的这口碧炼刀,又搅了它的三千岁生辰宴,往后被见一次骂一次,多难堪啊。” 这头毛色杂乱,痩如干柴的黑驴竟能开口说话,乃是低沉沉的稳重语调。 “这话忒不好听了,你情我愿的事情,哪能用‘骗’字。 你家老爷踩龙相地,业内有口皆碑,是一等一的出众拔尖。 它过三千岁的生辰宴,我免费给算一卦,说它眉心乌云盖顶,恐有大祸临头。 这不是好心好意?它问我怎么化解,我就讲,那口碧炼刀与我有缘,可作卦金。 黑蝮这厮忍痛割爱,自个儿答应的,岂能叫‘骗’?” 黄衣书生收起好刀,念及收藏再次丰厚,不禁露出喜色。 “老爷,你给的化解之法,乃是叫它在家里备一口上好棺材,躺进去等死就完了……谁听了,不会生气,不觉得上了大当!” 黑驴慢悠悠踏着四蹄,往义海郡的方向前行。 “这厮蠢货,不解其意罢了。 它不知何故,命中招惹死劫,煞气如云盖顶,实打实的大限将至。 咱们做风水道士的,行当有句俗话,九死藏一生。 与其躲出去,不如把自己埋棺材里头,煞气丧气两两一冲,反而能活。 当然了,一般人,瞧不出老爷的高妙。” 黄衣书生自称道士,说话趾高气昂,鼻孔朝天,很是傲慢: “老爷我昨天掐指一算,伏龙山最近不甚太平,咱们赶紧回义海郡,打坐闭关,躲躲风头。” 黑驴大惊: “什么样的祸事,让老爷你心神不宁,溜之大吉? 过几天,通焦君过两日,要开灵酿宴呢,老爷你还想蹭一杯酒水来着。” 黄衣书生挠挠头,侧身眺望某个方向: “不好说,天机不可泄露,老爷我也难以捕捉。 反正离伏龙山远一点,总归没错,之前那头千年气候的大蟒妖,低声下气献上一件宝甲,让我指点化龙机缘。 哼哼,伱家老爷本不欲跟妖类打交道,架不住宝甲成色好。 我何等的心善,当即瞧出它也是个倒霉催的,没啥福分。 于是让它早日离开伏龙山,也不晓得这厮听没听进去。” 黄衣书生骑着驴,身子一颠一颠,摇摇晃晃,口中长吟道: “漫苦海,似东溟、深阔无边无底,逮逮群生颠倒竞,还若游鱼争戏。 巨浪浮沉,洪波出没,嗜欲如痴醉。漂沦无限,化鹏超度能几。 唯有当日重阳,惺惺了了,独有冲天志。学易年高心大悟,掣断浮华缰击。 十载丹成,一时功就,脱壳成蝉蜕……宁海禅那個粗鄙武夫,一辈子也憋不出你家老爷的锦绣文采!” 黑驴悄声提醒: “老爷你上回搁他面前念诗,一双眼都被打得乌青了。” 黄衣书生笑意一滞,气势弱去三分,哼哼唧唧道: “君子动口不动手。等我修成鬼仙,迟早有他好看!” 一人一驴这般闲聊,很快就走出苍莽雄浑的伏龙山。 …… …… 黑河县,龙王庙,内里宽阔大气,造有山门、前殿、牌楼等建筑。 依照风水布局,山门是龙嘴,东西两侧两口水井,代表龙眼。 寻常的乡民上香,必须先在门口叩拜,再花钱买庙祝的“祈福简”,即一种刻有祝颂祷文的木签子,双手投进水井。 如此两遭,这才进得到前殿大门,见得着龙王爷的金身塑像。 今日,这里摆了一桌酒,拢共七把座椅。 王姓庙祝微微躬身,站在庙门口,对着头一个赶来的柴市东家宋麟说道: “遭了赤眉贼这场大祸,黑河县切实伤了元气,没个一两年休养不回来。 而今正是需要诸位东家、馆主,站出来主持局面的时候。” 火把熊熊,十几条背弓负箭,手持棍棒的好手,围拢住龙王庙,四下仔细巡视。 毕竟匪徒流窜逃散,说不准就有灯下黑。 这个人人自危的当口,谨慎些总归没错。 “宋某的能耐,远不如几位武行师傅,若非他们纠结弟子,抵抗赤眉贼,内城乱象哪里容易平息。” 宋麟面色沉重,旁边跟着二儿子宋其英。 炭坊被点了一把大火,烧个精光。 通过学堂私塾培养的掌柜、管事、账房,统统埋没焦土。 简直像从宋麟身上狠狠割了一刀,让这位柴市东家失去以往的风发意气。 “胡大哥,你可算来了。” 茫茫夜色,一匹快马顷刻而至,一条大汉翻身而下。 浓眉大眼,身躯凛凛,俨然透出威武气质。 此人正是柴市的供奉,宋麟的把兄弟,熊鹰虎豹之中的胡振山。 他素以开碑裂石的雄厚掌力闻名黑河县,单纯硬碰硬的话,同样刚猛的断刀门穆春,也可斗个不相上下。 “韩馆主下的帖子,我岂敢不到。” 胡振山话音洪亮,中气十足,可宋麟却听出外强中干的难以为继,心下一叹: “胡大哥与那血金刚恶斗一场,反被横练震伤肺腑,还未养好。 这桌酒席上,柴市的腰杆子,恐怕很难挺得直了。” 接二连三,又有大批人马赶到。 火把熊熊,冲散夜风。 天鹰武馆的韩扬,仍旧带着儿子韩隶。 断刀门的穆春,则是跟着办事得力的亲传徒弟,邓勇。 神手门的朱万,与代表火窑的包大庆同行。 至于雷雄,他脱去鱼栏总管的身份之后,便未曾参与。 何文炳被几个家奴搀扶着,走下牛车。 这位往日被称作“大善人”的鱼栏东家,那张蜡黄的脸色,更显得病态。 短短一夜之间,头发便白了大半,腰身佝偻,像是足足老了二十岁。 落在旁人眼中,难免觉得唏嘘。 做东的韩扬站在庙门口,居中间。 台阶上,是穆春、宋麟、胡振山、朱万、包大庆等人。 要么有东家的身份,要么有坐馆的名头。 台阶下边的空地,才轮得到韩隶、邓勇、宋其英这等小辈。 何文炳脚步蹒跚,主要拄拐,故而走得缓慢。 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落在这位鱼栏东家的身上,像是钢针扎进心头。 他攥紧拐杖,咬牙强撑最后一份体面,甩开家奴的搀扶,一步步往龙王庙大门挪。 “韩兄,宋兄……” 行到庙门口,何文炳挤出一丝笑脸打招呼,却看到韩扬主动走下台阶,好似来迎接。 这位鱼栏东家站直几分,好像恢复以前的威容气度,可紧接着,踏踏踏的马蹄声如闷雷轰动,打乱他的思绪。 何文炳愕然回首,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风驰电掣,劈开浓墨也似的夜色。 来人勒住缰绳,稳稳坐在上面,环视两眼,再一撩衣袍下摆,十分利落的下马。 拍了拍那匹追风马的脖颈,旁边很快就有机灵的仆从,替他牵过缰绳。 “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 韩扬与何文炳错身而过,把白启往前领: “白小哥儿真是英姿勃发,来来来,咱们入席。” 白启微微颔首,他今天穿着蓝色水云纹的窄袖劲装,腰系一条锦带,束起乌黑长发,配合宽肩阔背的好筋骨,确实当得起神采英拔四个字。 目光掠过呆呆站在原地的何文炳,脚步未曾停留,随着韩扬的引路,踏进龙王庙。 并无资格进场入席的韩隶、邓勇、宋其英,心头五味杂陈。 “真是一飞冲天啊!” 邓勇摸了摸下巴,他亲眼瞧过杨猛被打死的那具尸身,对于白启所得到的隆重待遇,更加服气。 并不觉得,对方只是拜了一位好师傅,侥幸走运才到这里。 一练杀二练,哪会简单! 骨关一开,立增千斤的气力,拳头重得不像话。 只是交手就很艰难了,更遑论生死搏杀战而胜之。 “以后得叫白东家了。” 韩隶语气有些酸涩,他在黑河县也是有名有姓的武行天才,便是何泰、宋其英这样的少东家,面对自己,也拿捏不了半点架子。 谁会想得到,几个月前还是打渔人的白阿七,竟能一朝翻身跟他爹平起平坐,称兄道弟。 这以后还咋论辈分? 各叫各的? “有人吃酒,有人割肉,一桌上,两拨人。白七郎年纪轻轻,就已经坐席上去了,实在羡慕又佩服。” 宋其英抬眼望向紧闭的庙门,想着要不要跟老爹吹一吹风,干脆把爷爷那口金蟒弓送出去得了。 至少还能落一份人情,以后不至于生分。 …… …… 龙王庙内,祈雨台上,摆着一张大桌,有酒有菜,极为丰盛。 瞅着山珍佳肴,以及同席的馆主、东家,白启心想道: “出人头地,原来是这个样子。” 曾几何时,这些在黑河县呼风唤雨的厉害角色,眼里哪会装得进一个打渔人。 ------------ 第一百零六章 黑水河,改姓白 鱼栏、柴市的两位东家,加上武行的坐馆师傅,几个有数的三练高手,凑成龙王庙祈雨台上的一桌酒。 他们是跺一跺脚,黑河县都要抖三抖的地头蛇,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有实无名的“县太爷”。 前殿火把熊熊,四周烛台点亮,驱散浓墨也似的茫茫夜色。 饱受乡民尊敬的王庙祝,盯着童子杂役把酒菜上齐,确认没出什么差错,便识趣退走,不做半点打搅。 他合上大门前,抬头望了一眼,一众正襟危坐,气势不凡的大佬中间,白启显得格外扎眼。 此子分明年纪最小,资历最小,武功也最低,却在天鹰武馆韩扬的左边,柴市东家宋麟则居于右边。 “真是一条成势的白蛟!” 王庙祝感慨道。 这一幕,如若让韩隶、邓勇、宋其英见到了,必定瞠目结舌,惊掉下巴。 盖因,龙庭治世之后,仍旧沿用道丧前,以左为尊的礼法规矩。 祈雨台上的七把座椅,摆放很有讲究。 韩扬做东,乃是半个主人,又受武行钦服,德高而望重,所以当仁不让,坐在中间。 接下来,左右两边理应安排给宋麟与包大庆,前者是柴市东家,后者代表火窑,地位和武功都不差。 往年,黑河县的几把交椅,向来是三大家为首,武行坐馆紧随其后,然后才轮得到乡绅大户。 里头的说法嘛,无非就是有势,有拳,有钱,视乎这三样东西的大小多寡而定。 若非赤眉贼半道杀出,搅出好大动静,导致鱼栏、柴市折损人手,伤筋动骨。 今晚做东摆酒,主持大局的,理应是何文炳和宋麟。 此刻,时异势殊,武行师傅带着一众弟子杀贼,占得民心与威望,反而短暂压过两家一头。 白启被领到主位以下,左手第一把座椅。 这次序一定,就代表以后的黑河县,年不过十八的白七郎,大可横着走。 地位蹿升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天灾人祸,咱们黑河县不是没受过,这一次确实遭的重,但只要好好休养生息,应当无碍。 郡城外头生活艰难,大伙儿都知道,妖祸、魔灾、天倾、浊潮……就没绝过。” 韩扬率先举杯,其余人也跟着这样做,寒暄过几句场面话,就开始商谈正事, 关于赈灾放粮,安定民心,以及内外城的卫队整编,韩扬讲得有条不紊,头头是道,可见这位相貌平平,脸色灰扑扑的韩馆主,确实胸有丘壑。 最后一条,招募乡勇,整编卫队,让右边第一位的宋麟,以及最下首的何文炳眼皮狠狠一跳。 众所周知,黑河县并不设衙门,郡城只管征丁收税,琐碎杂务一概不应,交由本地自治。 早前都是鱼栏、柴市、火窑三大家,独力组织人手,没事的时候,就负责押送货物,巡街打更等日常,需要剿匪杀贼,也能派上用场。 现在却被韩扬单独拎出来,打算重新整编,无疑是触动三大家的利益根子。 “团练民兵么?” 白启脑袋里蹦出一个词,他心下思忖: “以前,这种卫队等于三大家的私养护院,只听东家的话。 韩扬如今想插一手,由各大武馆训练,承担守城、缉盗、疏通沟渠、救火巡夜。 这等于地方上的团练了,各户出壮丁,领一份月钱。 老江湖的手段还是辣,不动声色就把武行地位抬上去了。” 宋麟与把兄弟胡振山对视一眼,开口道: “从人数众多的贱户中,招募乡勇,设想固然是好,但兵器、粮草、月钱等支出,长期维持,恐怕不小。” 韩扬并未做声,左边第二位的朱万沉声道: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黑河县的卫队,说是悍勇,剿匪得力,可只顾着跟诸位东家办事,连守城都不上心,懒驴上磨也似。 赤眉贼轻易攻进外城,放了好几把火,内城这边听到动静才反应,那些统领身为二练好手,结果像一盘散沙,让贼人逐個击破……宋爷,咱讲话直接,你也莫怪。 倘若下次再来一次匪患,柴市的卫队,管不管其他家的死活? 外城棚户区被烧成白地,无人救火,内城大户被破门,也没人救援! 两位东家是否能脱掉干系,洗得干净?” 宋麟脸色一沉,正欲反驳,却见把兄弟胡振山轻轻摇头。 大势不可违! “老朱难得说了一回人话,卫队早成了东家养的私兵,遇上旁的事出工不出力。 要我说,就按照韩兄制定的那样,从贱户当中选拔青壮乡勇,保境安民。 至于银子?武行可以合力出一份,三大家也该各自拿一份,毕竟做买卖,求的就是个太平。” 断刀门的穆春跳出来帮场子,火窑的包大庆没表态,明显等着鱼栏和柴市打头阵。 “韩馆主言之有理!鱼栏愿意每年出五千两,以供招募乡勇训练之用!” 坐在最下首的何文炳面色疲惫,嗓音嘶哑,服软似的主动应下。 宋麟神色顿时难看,武行这边齐心协力,三大家各有心思,还怎么谈? “我也愿意出五千两,作为资助。另外再加一千两,修盖外城棚户区,让难民有个容身之所。” 这位柴市东家心一狠,干脆比谁更能砸钱,以自己的家底,难不成还能斗不过鱼栏? “既然宋爷、何爷都乐善好施,慷慨解囊。我代黎师傅点个头,凑个四千两,再加一百口兵器。” 见着宋麒和何文炳都松口了,包大庆才肯吱声。 至此,这桩事算敲定了。 “钱袋子装满,具体的章程,就看韩兄如何筹划了。 黑河县不小,招募乡勇,让贱户也有吃口饱饭的活计,乃是一桩天大好事,必定响应如云。” 望向被武行推举出来的韩扬,胡振山颇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 “白小哥儿,你有啥高见?不妨讲讲看。咱们唯教头马首是瞻,他若能够站出来,无论诸位师傅,亦或者三大东家,肯定都服气。” 韩扬语气轻飘飘,借着通文馆作挡箭牌,一番话滴水不漏,完全没给胡振山半点机会。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白启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巴,从容不迫道: “韩馆主牵头,其他的武行师傅也同意,三位东家愿意出钱,皆大欢喜。 我师傅常言,事无巨细,落到实处才可成行。比如这整编卫队,应该招募多少人,如何管理统辖,避免滥竽充数……我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韩扬一愣,他本意是随便递个话头,无论白启后面讲什么,吹捧夸赞两句就是了。 习武练功,确实存在年纪轻轻的拔群英才,往往触类旁通,精进迅猛。 但论及处理常务琐事,讲究人情练达,却非他们所长。 “白小哥儿请讲。” 韩扬微笑以对,只当少年人好出风头,故意表现自个儿。 “三籍六户,乃龙庭立下的规矩。府郡也好,县乡也罢,造册定户,都是之首要。 既然如此,不妨以十户为牌,十牌为甲,十甲为保,设立保正、甲长、牌长之位,进行联络互通。 再把十保为一团,置一练、二练的好手为团总,团副数人。再让武行师傅统领,做个团指挥,而东家派人充当知事。前者招募乡勇传授拳脚,后者分管钱粮采购,各自操持。” 轻瞥了一眼面皮忽地绷紧的韩扬,白启笑道: “我师傅不喜欢拘束,更懒得掺和,依我看,团指挥非韩馆主莫属。穆门主、朱门主,胜任团副。知事三五人,则可以由柴市、火窑、鱼栏的东家指派。 除开抢收庄稼的紧要时日,平时每月都应当训练,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河道,不缺土匪、水贼,正好拿他们练手,定时清剿,保得周遭乡寨安宁。” 此子当真只有十七岁?为什么分猪肉这种事,都做得这般熟练? 席间众人无不惊愕,并非震惊于白启提出的“高见”,而是这一通安排下,武行坐馆与三大家皆分到实际好处。 前者捏住枪杆子,后者握紧钱袋子,彼此都不算亏。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韩扬由衷赞道,毫无半点儿敷衍,整编卫队的这个想法他才萌生不久,压根没有清晰的章程。 白启却在瞬息之间,便能想得明白,兼顾各方各面,属实难得。 至少自己儿子韩隶,绝无这份灵敏机智。 “不过白小哥儿漏了一人,你斩杀杨猛,为黑河县除一奸贼,可当‘团副’!” 韩扬投桃报李,嘴角含笑道: “白小哥儿打渔人出身,从东市码头传出的响亮名声,不如把渔民统合起来,也作为乡勇招募,编入白小哥儿的鱼档。 届时,再并几家铺子,弄个船队,也方便做买卖。 从黑水河到怒云江,这条道上,财路颇多。 东市埠口的三处渡口,也可以让何兄拿出来,就当借给白小哥儿操练渔民,增进水性。” 那不就成现在的鱼栏了? 扫了一眼垂头丧气的何文炳,白启心想道: “我当东家,他干嘛去?真要做成了,以后黑水河得改姓‘白’。” ------------ 通知 那条金属锁链从他的腰间往洞穴里延伸,直至没入到洞底坚硬的岩石中。 对方没想到林天竟然给自己机会后笑道,“我一定会要你好看的。 会场的座位很乱,不像是一个拍卖会应有的格调——各式各样的人物坐在这里,显然都是有身份有财富的家伙,不过即使环境这么乱这么脏,也没有人说什么,都是静静的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等着上面那个家伙开拍。 回头看了看许多,这个大块头似乎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伸手抠了抠鼻子,继续原地站着。 该犯傻的时候抖机灵,应该是指在曹雄挑拨离间的时候该装糊涂,不过该明白的时候犯傻又是指什么呢?——王仲明搞不明白。 黄德志眉头紧锁,他对林海涛这方面的能力也是全无信心,但怎么暗中帮忙呢?点着一枝烟,他陷入沉思之中。 凌仙态度坚决而又强硬,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元婴期强者,而是一个修为不如自己的修士。 闻言,鱼寻真与蘑菇摇头苦笑,终于明白,为何凌仙不惜性命,也要挡住她们的搏命一招了。 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蓝嘉维没有保留什么秘密,所以魔法塔和远古星球都被孩子们向往已久。 老大爷费尽口舌终于做了一单生意,于是欣喜的拿出一个套圈给我。 看着毫无遮掩,眼神迷离的欧阳玥儿,林景弋确定了这个想法,虽然将她看的一干二净,有些占便宜的嫌疑,不过此刻倒也是无奈之举。 而这边的林景弋号脉完毕之后,便再次收回了自己的手臂,壮汉见状,也准备将手臂从台上放下。 对于古请来说,这方法根本就用不上,因为他有北冥毒体和净化珠。 最终,我们在陈老的指导下将墙的中间挖了一个大洞,准备明天买两扇推拉门安上去,这样也算是变相的打通了。 言无道挤出了一点笑容,只是长相俊朗的他笑起来实在是有些难看。 董飞点点头,心里琢磨着。按石头所讲,子村去协助其它村落的时候,半路就截杀了个措手不及,强盗死伤也有数十人。而后强盗报复,可又吃了大亏,百余人去的回去得也就一二十人,那么除了受伤的,还能有多少强盗呢? “叔叔好,我来自星落市,是林毅爸爸让我来投奔您的!”林惹雨如实回答道。 可是阴阳老祖为什么会帮助萧家大寨,他此时不是应该正和那老怪物战在一处吗? 因此,岳琛断定,眼前的这一人一影,包括哪位蛇祖前辈,也不可能预想到现在的承明宗,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要是在地球的古代,这样一座城池,只要有三两千人守护,就算三万敌军都会望而却步。 楚河顿时感觉到一股柔和却难以抵抗的力量传来,要将自己托起,心中知道况濮怕是在考量自己,当下霸王之胆力量略微运起,身体却没有直起来。 饭后的时间,夜千宠不爱出去,顶多就是在酒店的后花园处散散心。 姜维这个天才,战力比拟凝血境武师,前三项总属性也就是比变异墨血蛇高二十来点而已。 “巫师学院联盟的正式巫师,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雷森特的双眼陡然凌厉,平静的湖面开始波动汹涌。 跟幂幂有得一拼的脸上不施任何粉黛,纯天然,头发是丝状的绿色叶子,或者算是绿颜色的头发。 靳澄湛心想萝莉当然要经常撩,萝莉好甜兔肉都不想吃了,让他吃干抹净。 靳澄湛妖精,府里人不多,气势却不弱。大家谈正事,博湖郡的事。 可惜最后一个慢了一步,在刚要转弯的时候,石球直接从他身上压了过去。 要不是他们这些人至少都是经过三次细胞淬炼的,普通人在这里几分钟就会被活活冻死。 但是自己还是要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也不过只是因为自己在心中还有着一个自己很坚定的想法而已。 年轻人喋喋不休的话痨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四爷脑门上越来越黑的阴霾。 可是,这本来就已是十分的愧疚,再这么接二连三的接受两位老祖的藏宝,他总觉得过意不去。 这个导弹装置乃是斯塔克给莫亦的热武器之一,也就两台而已,是斯塔克公司最新生产的武器,不对外销售的,直接就被斯塔克给调了过来,和莫亦交易符篆。 但是换来的却是林欣的似笑非笑,“这些你还是和咱家老佛爷解释吧,看看老佛爷在大年三十之前能不能把你踢出家门。”边说着边向门外走去。 ------------ 第一百零七章 割肉,养马 韩扬这种钝刀割肉的试探提议,何文炳也满口答应下来。 他微微侧身,面朝坐在上首左边的白启,露出一抹略带的辛酸笑意: “鱼栏遭劫,我儿惨死,全因我养出杨猛这条白眼狼,连累大家受难。 再好的生意,也没有做完的一天,我想明白了,东市的五家铺子,还有周遭的三处渡口,干脆都交给白小哥儿打理好了,他年轻力壮,挑得起这副担子。” 最后一句,是冲着韩扬去的。 柴市东家宋麟眸光微动,似是诧异。 何文炳这老狐狸当真心灰意冷,打算急流勇退了? 连渡口都舍得扔出手? 这年头,村庄乡寨的来往互通,全凭水陆两条道。 山路崎岖难行,又有险恶深林,并不安生,从水路走渡口,则要方便许多。 所以,但凡建着渡口的地方,周边往往形成各种集市,以供跑单帮的、挑货叫卖的,做些小本买卖。 尤其像东市那般人流如织的大埠口,乌篷舢板停泊靠岸,客栈、货栈、酒肆、戏台一应具有,颇为兴盛。 鱼栏拢共把持着五六处渡口码头,乃是一条源源不断的富贵财路。 何文炳竟能甘心交由外人? 太阳打西边出来不成? 韩扬摩挲着小巧酒杯,也觉得意外,渡口码头乃鱼栏命脉,居然给的这么轻易。 何文炳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没有小觑这位鱼栏东家的意思,能够从义海郡高门何家的旁支子弟,近乎发配一般被下放到黑河县,挣出好大一番事业。 岂会是庸人? 要知道,何文炳刚接手鱼栏的时候,左右不过二十条船,几十号人而已。 并无而今把持渡口,盘剥渔民,豢养打手的浩大阵势。 “何爷……” 望着何文炳佝偻的身子,穆春蓦地升起几分兔死狐悲的悲凉心情。 晚年丧子,本就是人间惨事,现在还要被瓜分产业,当真令人心有戚戚。 “穆兄不必多言,这是我自个儿的决定,与旁人无关。 能为黑河县做些事儿,我心里踏实。” 只见何文炳两手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什。 他之前被八臂猿擒住,杨猛那厮借机报复,用虎鹤十绝手将他臂膀筋骨寸寸捏断,几乎废掉。 若非早年习武打下根基,底子尚算硬朗,此时恐怕还躺在床上休养。 “这是我为泰儿谋的出路,义海郡止心观的任命文书,加盖道官老爷的金印。 他被杨猛打杀,我的念想也没了,留在手里无非破纸一张,平白浪费。” 熊熊的火把被夜风吹动,带得人影摇晃,心思不定。 柴市东家宋麟瞥见上面的清晰字迹,喉咙微动,眼中不可遏制浮现出几许炙热。 税吏!半个官身! 足以踏进义海郡官府衙门,挣一份前程的好差事! 对于他们这些黑河县的地头蛇而言,郡城就两条出路,一个是进排帮,做個堂主、舵主之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再一个便是拜在道官老爷门下,成为随侍童子,万一讨得欢心,被授箓了,日后有望修炼道艺。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方法,能跟上三籍的门槛挨点边。 与其撞南墙吃苦头,还不如好好窝在黑河县,搁这烂泥潭里称王称霸,来得快意。 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大多便是这个情况。 放在高手如云的义海郡,充其量也是叫得出名字的一号人物,很难享受得到有头有脸,备受尊重的顶尖待遇。 “何爷,你这份礼,实在有点重了。” 朱万目光一缩,如果真是税吏的任命文书,绝对价值百金。 提着猪头肉找不到庙门这种事儿,委实太过常见,有钱还得有地方使,就算给他一百两元宝金,也未必迈得进道观大门,求到这张加盖金银的文书。 何文炳不声不响,便给儿子操办这样一份艳羡的好前程,确实是指望着何泰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可惜,所有谋划都被杨猛这厮一脚踏个稀巴烂。 “物尽其用罢了。韩兄,我伤势未好,受不得寒,今晚这一桌酒,该吃的,该喝的,我都用过了。” 何文炳拄着拐杖,慢悠悠站起身,躬身道: “失陪了,诸位。铺子、渡口的地契,白小哥儿随时都可上门自取,至于这份任命文书,全凭韩兄处置,我不再过问了。” 说完,他就佝偻着腰走下祈雨台。 穆春于心不忍,扫了一眼那张轻飘飘的纸,冷哼着起身离席,搀扶着何文炳迈出庙门。 “老穆这莽夫,现在保准把咱们当成趁火打劫的敲竹杠了。” 朱万嗤笑一声,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我无儿无女,用不着操心破烂事,整编卫队,神手门唯韩兄马首是瞻,其他的,你们自个儿关起门商议。告辞!” 他略一抱拳,扬长而去。 “时候不早,我也该跟黎师傅讨钱去了,一桌酒吃掉四千两,比东来楼贵得多。” 代表火窑的包大庆寒暄两句,紧跟着朱万的步伐,离开龙王庙。 席间受邀的客人,只剩下柴市东家宋麟,与他的把兄弟胡振山,以及白启。 “我师傅说,二练未成,不许踏入郡城半步,况且我是小辈,承蒙诸位照顾,才落得一张座椅。 何爷给的买卖,暂且都做不过来,郡城的大好前程,咱就不掺和了。” 白启轻轻一笑,表明态度,税吏这份差事,最大价值在于半个官身。 有龙庭的编制,可以进到衙门体系,熬上十年半载的资历,期望鱼跃龙门的那天。 他现在一练筋关圆满,鱼档的生意还未做大做强,黑水河都没趟个底朝天,倒也不必好高骛远,巴望着义海郡的繁华。 再者,何文炳当众拿出这样东西,摆明没安好心。 谁碰了,谁就要被架在火上烤。 “何爷一份好意,韩兄你先收着吧。” 宋麟眯着眼笑道: “今夜相谈甚欢,黑河县的善后之事,有韩兄你主持大局,应当出不了岔子。宋某人家中俗务未清,先走一步了。” 片刻后,龙王庙祈雨台上,只剩下韩扬一人,他盯着那张被酒杯压在桌面的任命文书,神色阴晴不定,像是觉着烫手。 …… …… 回到通文馆,白启在后院喂马,他从宋其英手里赢的这匹追风马,何泰一死,何家立刻就将其送来。 “何文炳看似灰心丧意,要把鱼栏生意拱手让人的样子,可手段着实不俗,把税吏的任命文书拿出来,更像是缓兵之计。” 韩扬摆的这一桌酒,明显就是鸿门宴。 除开商议赈灾放粮,招募乡勇,以及怎么跟义海郡交待外,重中之重,还在于谁来背锅,承担赤眉贼攻城的主要责任。 结果那位鱼栏东家能屈能伸,一开始就以退为进,交出铺子、渡口的来钱财路,堵住众人嘴巴。 最后更用一份郡城税吏的任命文书,让原本通力合作的武行师傅,无法再保持团结。 “想必是还有后手。” 白启熟练地把草料添加进马槽,不管两帮人马如何斗,他这种靠山够硬的上位新人,总归捞得到好处。 杨猛一死,心里头那份小本本上的人名,全部勾销,落个轻松。 接下来,就是好好打渔,积累家业,增进武功了。 “小七爷,你喂的还是太糙了,这匹追风马奔行八百里不在话下,只吃草料怎么能行,应该再熬些豆浆,加鸡蛋跟黄豆搅拌。” 老刀背着双手,轻声说道。 “都说马无夜草不肥,可我哪能半夜三更爬起来伺候它,这几天先凑合着,改明儿再去牙行,看看能否找个可靠的马夫。” 白启转过身,无奈笑道,养鸡养鸭养鱼,他或多或少会一点,养马的确是头一回。 “牙行那等地方乌烟瘴气,龙蛇混杂,多半难有满意的人才。我给小七爷找了一个,许三阴,这匹马以后就交由你照料了。” 老刀招了招手,衣着褴褛的糟老头子半弯着腰,跑到白启面前: “白爷,莫说一匹,纵然十匹,我都顾得过来。大当家当初那头赫赫有名的照夜玉狮子,就是我喂的,掉不了半点膘!” 老刀眉头一皱,提醒道: “这里没什么大当家,伱跟着叫我一声刀伯就好了,若非见你有这门好本事,又不曾做过多少孽业,通文馆的大门,决计不许你进来。” 许三阴咧嘴一笑,嘴里缺了两颗门牙,说话像是漏风: “好嘞,刀大当家。” 老刀额角一跳,瞅着许三阴眼中的执拗,叹息一声,摆手道: “小七爷,这人就给你当马夫好了,劳烦你费心安置,通文馆……不是收容之所。” 目光扫过没啥匪气的许三阴,白启应承道: “谢过刀伯,平白给我捡个马夫。以后我就叫你老许,二仙桥的老宅有不少干净厢房,待会儿收拾一间给你。” 刀伯对于通文馆极为珍视,有着类似于洁癖般的奇特情感。 赤眉贼攻城,二当家血金刚还没踏上台阶,便被一拳打出去。 就连梁老头这种挚友,也很少久留于此。 等到许三阴离开,老刀眉毛沉了一下: “赤眉确实没少做杀人放火之恶事,但里头也真有活不下去,只想谋个生路的穷苦百姓。他就是养马的,最多耍些庄稼把式,这才给小七爷你收着,不会惹麻烦的。” 白启嗯了一声,他倒不怎么在意许三阴做过贼人。 “少爷走之前,总算没忘留下五部大擒拿的缠丝劲和白猿功。 一练圆满之后,就要叩开骨关,换血炼髓。” 老刀递出两本册子,又道: “对了,少爷还说,让小七爷琢磨一两句有气势的句子,算作通文馆亲传的……考核。” ------------ 第一百零八章 郡城道院,何家来人 通文馆亲传考核,还有吟诗作赋这一关? 白启眼角抽动,总感觉这是宁海禅掺私货。 但师傅发话了,当徒弟的,自然只能照做。 “该给教头抄点啥呢?我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多……愁人。” 白启搜肠刮肚想了两三句,打算用小纸条誊抄,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喂完那匹追风马,他就离开通文馆,捎着蹲在墙角的许三阴,回到二仙桥的老宅。 杀退赤眉贼后,内城、外城都开始加强巡夜,防止流寇掉头打个回马枪。 各大武馆的学徒门人还自发组织人手,清理被烧成白地的棚户区。 把无处可去的难民百姓安置妥当,以免生出更大乱子。 柴市、鱼栏也逐渐反应过来,争相搭起长棚施粥赈灾,赢取民心,助涨名声。 老宅这边遭受匪患的程度略轻,只有两家成衣铺子被砸了,掠走大量钱财。 另外便是几户穷苦人家,让贼寇破门打死打伤,简单办着丧事。 “难怪韩扬提出招募乡勇,筹划团练,经过赤眉贼的烧杀抢掠,黑河县的百姓很难再相信卫队,三大家威望受挫,确实是掺和一手的好机会,握住枪杆子,以后话语权就大了。” 白启推开老宅的大门,白明立在前院勤奋站桩,呼吸节奏均匀有力,脸色显出健康的红润。 时不时分些宝鱼,添点油水,让阿弟瘦弱的身子骨逐渐结实,已养出七八缕气血,很快便能追上虾头。 “你先暂住西边第二间厢房,我打算在后院搭个马棚,到时候由你负责喂养草料,洗刷鬃毛,工钱月底结算。 对了,这阵子县上剿匪杀贼的民意很高,平时少走动些,旁人问起,你就说是大田湾的老许,长顺叔家的亲戚。” 白启交待几句,凭他而今的门路,给一个赤眉贼登册上户不算啥难事。 许三阴连连点头,对于这位拜入通文馆的白七爷,心里充满敬畏: “我都晓得,绝不给白爷添半点麻烦!给一口饱饭就成!工钱哪里敢要!” 毕竟,能让大当家叫一声“爷”的人,可不多! 白启眉毛一拧,沉声道: “一码归一码,你现在是白记鱼档的长工老许,不是打家劫舍的赤眉贼。做工拿钱,干活吃饭,这是我定的规矩。” 许三阴弯下的腰杆一颤,脸上浮现感激之色: “好嘞,好嘞,咱都听白爷的。” 如若能做良民,谁又愿意当贼? 最开始,赤眉以大当家为首,吸纳流民灾民,抄了几家囤粮涨价的富商大户。 大伙儿啸聚山林,建起寨子,开垦荒田,种地打渔,以期熬过那场天倾大祸。 可后来头领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舒服日子过惯了。 发现金银、武功、婆娘……都能通过抢掠得来。 便就渐渐真成贼了。 “刀伯放不下伏龙山的兄弟,也惦念着替天行道四個大字。 但世情如网交织错综,容不得他那点念想。” 安顿好养马的许三阴,白启微微一叹,龙庭以十四府为根基,统摄万方灵机,再用三籍六户划分阶层。 这种等级森严的法网之下,想要成什么事都很难。 指点完阿弟站桩练功,白启烧了一桶热水准备沐浴,从赤眉攻城再到打死杨猛,手持硬弓杀穿外城几条长街,他满身浓烈杀气,几乎比拟积年的大寇。 尽管已经洗过一次,但那股勃发的血气根本掩盖不住,莫名有种火炉揭开盖子的炙热感觉。 这就是摘得金肌玉络,所带来的巨大变化。 寻常的一练圆满,无非筋膜伸缩自如,宛若强弓坚韧,挥动拳脚崩崩作响,爆发力极为凶猛。 白启却能做到劲力节节贯通四梢,控制周身毛孔舒张关闭,把厚实气血养在体内,日积月累润泽肌体。 久而久之,底蕴积蓄只会越来越强盛。 “二练是叩开骨关,换汞血,炼银髓,提升自身的体力、气力、劲力。 每换一次血,各方面都能得到极大增强。 最圆满的层次,便是骨髓充盈,收敛全身。 如同龟息,将心跳、呼吸、血液流动降到最低,保养生机,延长寿数。” 拿着刀伯所给的两本册子,白启认真观看,仔细咀嚼里面的精要含义。 “曾有二练圆满的武夫行刺,将自己埋在冰雪之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只为等待目标出现。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武道四大练,每一个层次,大成与圆满之间的差距颇大。 所以教头收徒,引我入门的时候才会说,通文馆的传承远比黑河县武行来得完整,能使人摘得四练大圆满。” 白启通读一遍秘笈文字,把各种图画熟记于心,凭借识文断字技艺的效用加持,领会很快。 没过多久,墨箓震荡两下,好似映照覆盖,闪烁出数行文字—— 【技艺:缠丝手(入门)】 【进度:0/800】 【效用:极柔极刚极虚灵,运若抽丝处处明】 “这是走劲的武功,一念催发气血,劲力潜伏在筋肉下,松沉弹抖,顷刻炸开。看起来很轻柔,实则刚猛异常,要把根根大筋练得很坚韧,方能拧缠绞紧,像大蛇盘绕……” 白启若有所思,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环环相扣,由内到外涉及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九窍根节,体系缜密严谨无缺。 “真是少走几十年的弯路。” 他眸光再往下一扫。 【技艺:白猿功(入门)】 【进度:0/800】 【效用:提气轻身,陆地飞腾】 “白猿功是飞檐走壁,凌空捉雀的提纵术……” 如果说,缠丝劲练得是手上功夫,白猿功便是轻身本事,配合罗汉手的马形,龙行掌的龙形。 两腿、腰胯、胸背、小腹,可谓处处兼顾,劲力一发,走遍全身。 一分气血,发挥七八分的用处,同境界之内,肯定是罕有敌手。 “熟黄精吃得差不多了,熬夜爆肝恐怕伤身,暂时熟悉下运功招式。也不知道药铺买的,能否赶上那只雀仙古法蒸晒的好用。 下回儿进山,让阿弟再换一些。” 尚且算是宽阔的室内,白启脚踩连环步,劲力节节贯通,从脊柱大龙升腾蹿起,再流经于四肢,发于根根指节,气血跟随鼓荡周身,发出浪潮澎湃的明显动静。 像是决堤轰鸣的黑水河! 烛台火光的照耀下。 那具披着单薄中衣的挺拔身子,肌体表面宛若覆着金玉之色。 闪转腾挪的跨步活腰间,釉质色泽若隐若现,宛若寺庙里的神像,透着庄严宝相。 金肌玉络,名不虚传! …… …… “爹,我想进城。” 返回宋家庄的路上,宋其英手掌攥紧缰绳,鼓足勇气开口道: “大哥做买卖的能耐,比我强出数倍不止,把采参庄、猎虎庄打理的井井有条,柴市日后肯定是要交到他手里的。” 宋麟坐在马背上,他年近五十,已到知天命的岁数,却是半点不见衰老之态,眼角细纹微动: “怎么,你不服气?” 宋其英赶忙低头: “大哥替我遮风挡雨这么多年,做弟弟的哪会不服。我自问习武天赋尚可,窝在黑河县跟着大武馆的武行师傅,未必能学到真东西,不如进郡城开一开眼界,见一见世面。” 宋麟点破道: “你是心思野了,看到教头天大的本事,以及赤眉贼杀进黑河县,几乎所向披靡的势头,还有那头妖王的滔天凶威。 一想着义海郡道官老爷坐镇,没城外头这么惊险,二是觉得,白七郎一个打渔人拜入通文馆,都能脱胎换骨,杀二练大成的杨猛,伱若寻个好前程,未必会比他差。 爹说的,可对?” 入冬的严寒天气,宋其英鬓角渗出几分汗迹,他被宋麟锐利的目光一扫,顿觉心底发颤: “孩儿确是这么想的。” 宋麟叹息道: “你们这些后辈,眼里就盯着郡城繁华,却不晓得里面水也很深,大蛟大蟒,藏龙卧虎,不是一般人所能闯荡出来的。 你在黑河县,人家给我面子,尊称你一声少东家,你去到义海郡,十三行的公子聚会,你连门槛都迈不过。 瞧瞧人家白七郎便拎得清,不曾被那份税吏的任命文书迷晕了头,脚踏实地经营买卖,磨练拳脚。” 宋其英被说得大为惭愧,脸色涨得通红。 他刚听到邓勇讲,鱼栏东家何文炳交出止心观加盖金印的任命文书,当即便心动了。 义海郡的门路不好找,即便柴市跟原阳观有些关系,想要争取一份税吏的好前程,仍旧很难。 原因无他。 道官老爷坐镇一郡,乃有任期,可衙门底下办差的胥吏却几近于世袭,一个萝卜一个坑,极少流落到外人手里。 “最让爹失望的,是你眼界也低,一个税吏,狐假虎威纸糊的玩意儿,便让你方寸大乱。 半个官身又如何?能进官府衙门又如何? 说到底,无非是道官老爷养的杂役。 论及地位,连随侍童子都比不上。” 宋麟语重心长,他就两个儿子,老大稳重,未来铁定能够继承柴市,开辟商路,壮大家族的实力。 老二拳脚练得好,天赋也不算差,是该潜心培养。 可从龙王庙到宋家庄才多远的路程,这都还未走出一半,宋其英便忍不住了。 “如果,你能等明天早上再开口,我就打算豁出老脸,求到原阳观,给你谋一个郡城道院的名额。 龙庭治下十四府,终究还是修道的说了算。天底下,四大练的武夫,哪里有入道的仙师身份显赫,居于万万人之上。” 宋麟眼中无比失望,五百里山道在茫茫夜色里,像一头巨兽匍匐。 “你这样的心性,耗尽大半家财送进道院,也是被人吃干抹净骨头不剩的下场。” 这位柴市东家抖动缰绳,两腿一夹马腹,猛地蹿出。 后面跟着的卫队护院,纷纷加快速度,紧跟上去,只留下面带懊悔的宋其英。 郡城道院! 据说乃是十三行高门子弟学法的好地方。 结业便可被龙庭授箓,名列道籍! “还是太急了!” 宋其英使劲甩了自己一巴掌,揉了揉胀痛的面皮,追向前面的大队人马。 …… …… 翌日。 何家大宅。 何文炳枯坐在凉亭里,池子里养的鱼儿都死干净,条条翻白飘于水面,散发一股腐烂臭气,下人正用长杆的捞网清理。 他手里习惯抓着一把鱼食,却没处可撒。 杨猛死了,何重死了,泰儿也死了。 既无奴才可用,也无香火可续。 何文炳低垂着头颅,那张蒙上一层黑气的蜡黄脸庞,陡然变得狞恶: “觉得我绝了后,就能任由宰割!辛苦十几年打拼出来的家业,让一个臭打渔的捡便宜!做梦! 杨猛这条狗尚且能咬人一口,撕下一块肉!我岂会坐以待毙!” 心思汹涌如潮浪,一波又一波拍打着,何文炳手指节攥得发紧,咔咔作响。 最后倏然一松,全部洒在地上。 “信送出去两天了,人也该到了。” 何文炳站起身,抬头看着天色,大步离开凉亭。 石椅旁边,拐杖孤零零竖着。 被寒风一吹,啪嗒,歪倒! …… …… 一艘大船停在东市码头,高出数丈,分为两层,底下叫“雀室”,上面是“飞庐”。 桅杆高挂着几个纸皮灯笼,写着醒目的“何”字。 两旁没有哪条舢板敢于靠拢,就像卧在山岗的吊额猛虎。 一人步出船舱,踏上广阔的甲板,他衣着豪奢到不像话,海蓝色云纹团花箭袖,外面罩着金线彩绣的排穗褂子,头戴一顶白玉冠,脚踩一双朝天靴。 光是站在那里,满是熏天的贵气。 “轿子来了?” 这位生面孔年纪在二十岁上下,腰背挺直,两肩很宽,眉毛如若刀裁。 有股超出岁数,不怒自威的沉重气势。 “早在下面候着。” 管家模板的老者双手插在袖里,笑着答话。 来头不凡的蓝衣青年嗯了一声,蹬蹬蹬踩着长木板,忽然一停。 低头瞧着泥泞的道路,反手脱下罩在外面的宽大袍子,价值数百两的好料子顷刻染上层层污渍。 他却无所谓的踏上去,只走出几步远,就钻进布帘挑起的软轿。 “不长眼的东西!还要七少爷用自个儿的衣衫铺路!再有下次,扒掉你们一层皮!” 老管家劈头盖脸骂道,几个抬轿的健仆大气不敢喘,硬生生受着。 何家向来规矩森严,底下人但凡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都可能被重罚。 “起轿吧。” 蓝衣青年有些不耐烦,手掌轻拍轿内,单膝跪倒的健仆即刻站起身,脚下如飞,四平八稳,直接穿过外城,直奔何家大宅。 片刻功夫,那顶黑河县唯一的宽大软轿,便落在水磨大石铺成的平整地砖上。 老管家凑上前掀开布帘,蓝衣青年弯腰行出,眼皮跟着腰杆一起抬起: “何三叔就住这种地方?” 老管家额头皱纹夹得死苍蝇,不阴不阳的笑道: “穷乡僻壤,条件艰苦,也没办法。七少爷受委屈了。” 蓝衣青年眼中闪过不快,靴子踩在洗过两道的地面,望向急匆匆赶来的何文炳。 后者步履轻健,丝毫不见昨日龙王庙摆酒时的蹒跚缓慢,人未到,爽朗的笑声先至: “七少爷,好久不见了,我离开义海郡前,曾参加过你的抓周宴,那时候你才多大,咿咿呀呀都没学会说话。 岁月真真是不留情,一眨眼你就长这么高了,气宇轩昂,一表人才……” 蓝衣青年径直跨上台阶,没理会热切伸出手来的何文炳,任由后者絮絮叨叨,他也不作声,往大宅里面走。 穿过风雨长廊,扫着后院的几丛花树假山,门窗雕饰,连连摇头: “太破了,这里要拆掉,立一面照壁,还有这里,花草全部拔掉,种新的,这池子都发臭了,待会儿让人填了……” 蓝衣青年好像才是这座大宅的主人,对于前后院子的布局陈设提出诸多意见。 亦步亦趋的何文炳笑容僵硬,却也逐一答应。 约莫半柱香左右,蓝衣青年皱着眉步入马厩,瞅着长长的马槽,空当的马棚,终于正眼瞧了一次何文炳: “何三叔,你寄的信儿,我爹昨天刚收到,今儿个就派我过来了。 他的意思很简单,也很清楚,咱们何家的产业,外人休想瓜分半点。 何泰死了,你这一支断了香火,却不是孤家寡人。 以后,我便从长房过继到你这儿,给你养老送终。” 何文炳心下大惊,赶忙解释道: “啊?这……长房误会了,我并非不能再纳妾,只是武行、柴市逼迫过甚,欲要让我交出渡口、铺子等大半家底,我……” 蓝衣青年摆摆手,毫不客气打断话头: “我刚说过了,何家的产业,外人休想分走半点。 该交待的,都讲得差不多了,羊伯,动手吧。” 老管家脚步一拧,鬼魅也似凭空闪到何文炳身后,五指弯曲猛然一抓,重重击在后脑勺。 啪! 何文炳眼眶睁大,迅速失去神采。 整个人软倒趴下,嘴歪眼斜,手脚不由自主地一颤一颤,好像抽搐。 蓝衣青年瞧也不瞧何文炳,只让老管家拎着那具身子,当着大宅众人的面儿,不容置疑般发出吩咐: “干爹中风了,鱼栏名下的买卖,日后就交到我手里。” ------------ 第一百零九章 十年前,宁无敌 何敬丰乃是义海郡高门,何家长房一脉,家中行七。 许是老幺的缘故,打小便受大夫人宠溺,养成极为跋扈的骄纵性情。 做事向来无法无天,人称“混世魔王何七郎”。 像何文炳这种旁支偏房,被他正眼相看的资格都没有。 若非出城之前,坐在书屋的父亲屡屡交待,说是同为何家人,多少留些体面,不能做得太狠太绝,何文炳哪里还有性命存下,直接就被打死,填进鱼池了。 高门大户,长房主脉才算一家人,旁支偏房如若离得远,说难听些,未必比家生奴仆来得亲近。 因为大族当中,除去正妻原配,其余妾室的地位极为低下。 跟龙庭的户籍一样,拢共分出三六九等。 第一等是娘家那边的庶女陪嫁,叫做媵妾,可以出席正式宴会。 正妻去世,便由媵妾替补,目的在于保证双方家族的关系稳固。 第二等为侧室,名字能入族谱,死后立牌位受祭拜。 后头还有副室、偏房、贵妾、良妾、贱妾、陪房、侍妾,诸如此类。 位份最卑微,则是婢妾。贱户或者奴户出身,进到高门攀上高枝,就不用再做粗活儿了。 但只能算半个主子,即便诞下子嗣,也没办法亲自抚养,须得送到其他未曾生育的妾室手中,甚至遇到凉薄些的老爷,还会被当成货物转赠给友人或者门客。 因此,高门大户有一句很难听的骂人话,唤作“小婢养的”。 指的便是婢妾生子。 当然,正儿八经论及待遇,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婢妾至少住得进大宅,享受单独的院子厢房,排在下面的通房、外室,连最基本的名分都无。 等到哪天失宠了,随便配个小厮或者发卖掉,这才叫真正的朝不保夕。 综合以上种种,就可知何敬丰瞧不起何文炳,乃理所当然。 前者出自长房,正妻原配的嫡长血脉,后者追溯父辈来历,充其量是个贱妾生子,并不比所谓“婢养的”强出多少。 倘若何文炳进郡城,想要拜访长房一脉,都得被小厮从后门领进,否则就叫乱了规矩。 总的来说,除非偏房旁支冒出一個上三籍的好苗子,撑起这一支的名望,从而传续两代以上。 如同道丧之前,传说的“七宗五姓”,其中便有清河崔与博陵崔,不然难有出头的机会。 所以,何文炳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把自家儿子培养成才,争取踏进义海郡何家的正门。 “七少爷真个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 被称作“羊伯”的老管家拍马奉承道。 “一个绝后的糟老头子罢了,有啥好忌惮的。” 衣着华贵的何敬丰浑不在意,缓步行于风雨长廊: “给他面子,才叫他一声何三叔,不给面子,我刚才就让他入土! 要我说,何文炳窝在黑河县当地头蛇太久,脑子昏掉了。 养出一条反咬自己的白眼狼不说,还让一帮破落户似的武行师傅骑在头上,丢了何家的脸面! 若非瞧着每年稳定上供一万两银子的情分,父亲才懒得搭理,派我过来收拾残局。” 羊伯揣着手,腰身始终保持半弯的姿态,笑呵呵道: “何文炳办事能力不差,黑河县好歹也是义海郡方圆三千里,最大的乡下地方,他能混出名堂,可见有些手段。 此人蠢在心思太多,妄图自立,盘算着搞出个黑水何,跟义海何叫板。 老爷数次提及,可以帮他组建船队,聘请高手,把生意做大,冲进怒云江……结果何文炳每回都在搪塞,支支吾吾,不愿接受。 也难怪明明有义海郡何家做靠山,却连柴市宋麟都斗不过。” 何敬丰闻言冷冷一笑: “又想打着何家的名头,狐假虎威占便宜,又不愿意给长房当狗,活该落得这个下场。 反正他人也痴傻中风,待会儿挑个冷清的院子,好吃好喝伺候着。 本少爷说话算话,叫他一声干爹,给他养老送终!” 羊伯忍不住夸道: “七少爷真是宅心仁厚。” 何敬丰不置可否,转到花厅。 何家大宅的管家、管事、护院、杂役、婢女、厨娘、马夫……乌泱泱一大片,整整齐齐站在前院,听候吩咐。 各个神色忐忑,不知道这位义海郡的何家大少该怎么折腾。 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主子也一样。 按照流程,立威、立规矩、立家法,总归少不了。 “羊伯,依着长房的规矩,早中晚用膳规格,瓜果供鲜……统统跟他们讲清楚。 父亲向来治家严格,既然轮到我做主,万万不能败坏门风。” 何敬丰大马金刀坐在椅上,装模作样说道。 他在义海郡的何府,每天都要晨昏定省,早晚给奶奶、娘亲请安。 一日三餐荤素汤水皆有规格定数,按照辈分大小排列高低。 长房一脉光是内外厨房,便有三四个。 外边的,负责给家里的总管护院提供伙食,内里的,则又分出老爷夫人以及嫡长专用。 何敬丰平日受着繁琐规矩拘束,觉得再憋闷不过,如今成了摆弄规矩的主人,反倒感觉新鲜有趣儿。 “好嘞,七少爷,您左右不过委屈几天。船上带着的账房、掌柜、仆从,还有吃穿用度的摆设玩意儿,陆陆续续被搬运进宅子。 往常惯用的厨子、侍女、伙夫、马夫,却要晚一阵子。” 羊伯好言宽慰两句,扭头走到前院的台阶上,半弯的腰杆倏地挺直,那张皱纹夹死苍蝇的老脸上,显出几分冷冽。 “七少爷性子温良,从未苛待过下人,但我知道尔等为奴为仆,都是贱皮子,过不来好日子,给三分颜色便开染坊,非得时常打骂才好受! 自个儿什么身份,干什么事儿,心里要拎清楚。做好了,有得赏,做差了,发配黑河县外头服苦役,还算轻了。” 这位羊伯说话中气十足,像一颗大铁球在瓮里滚动,宛若在耳边轰隆炸开,一众下人无不面露惊惧,战战兢兢。 等着一条条尊卑分明的森严家法颁布完毕,已经过去一炷香时辰,靠在宽大座椅的何敬丰都快犯困打瞌睡了。 “七少爷,耽误您用午膳的时间,这次出城,夫人特意让我带着百来斤的碧水粳米,赶紧让厨房蒸上几碗,给您果一果腹? 我刚去瞧了一眼,何文炳用的食材太不讲究,就河水浇灌的大缸子里,还养着一两条鬼纹鱼像样,其他都不咋地。” 羊伯毕恭毕敬问道。 “不吃了,坐了大半天的船,没啥胃口。取二两精炼过的赤石脂来。” 何敬丰懒洋洋的说道。 “好嘞。” 羊伯躬身退出,飞快从一口口流水似淌进何家的大箱子里,寻出巴掌大小的锦盒,里面装着研磨成细粉的赤石脂。 小心用银盏盛出二两,再以干净清水调和,置于精致的架子上,明火热力一烤,一股有形的红色气流升腾而起,徐徐钻进何敬丰的鼻尖。 “舒服!” 这位何家七少爷双手上下交叠,置于小腹,遵循特有的法门,进行吐纳呼吸。 精炼的赤石脂,其充足药力经过水煎火烤,彻底散发完全,一点点被他吞吸入体内。 年轻面庞浮现畅快之色,带起气血涌动的一抹潮红,各处筋肉随之起伏,好似蚕食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短短几息,何敬丰整个人像是涨大一圈,本就结实异常的身子骨,将那身海蓝色云纹团花箭袖撑得紧张。 如此行气运功,足足维持半柱香,方才收拢架势,停止下来。 “饱了,饱了。道院这门《却谷养神食气法》当真精深,只凭草木金石之精气,吐纳导引,搬运内息,就可淬炼气血,强健筋骨。” 何敬丰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眼,二两的精炼赤石脂已经煎成焦黑。 他精神抖擞,双目发亮,好像充盈着徒手撕裂虎豹的旺盛精力。 “道院所传法门,岂会是寻常货色。只要办好老爷吩咐的这桩差事,再讨得大夫人的欢心,定能为七少爷谋个道院生员的名额。” 羊伯眼中夹杂一丝艳羡,这便是道艺之玄妙。 一练武夫站桩练功勤勉半月,才能增长的气血,七少爷只需吞服二两精炼的赤石脂,就能赶得上。 而且精纯程度,犹有过之! 更不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忍受枯燥乏味之苦! 也无怪乎,人人皆想修道求真! “道院生员……不好弄。虽说咱们何家与止心观主交情颇深,但郡城道院每三年开放一次,拢共十人不到的名额,座座高门都在争抢。 长房一脉,也就大哥与三哥勉强进去,若非三哥疼我,偷偷传我这门《却谷养神食气法》,哪有接触道艺修行的机会。” 何敬丰摇摇头,纵然他是出身富贵的何家长房,修道之路的门槛,仍然高得吓人。 他站起身,筋骨活动发出爆豆似的噼啪响音,气血更足几分,宛若大火炉熊熊燃起,驱散靠拢过来的入冬寒意。 “鱼栏的账簿,我就不看了。羊伯,你简单说下黑河县的情况,看看怎么个事儿。” 何敬丰转回后院,这位何家七少爷瞧不上何文炳所住的那间大屋子,干脆让人把书房重新布置,暂时成为歇脚的地方。 风磨铜的宣炉通体光素,焚起细细的甜香,他坐到那张尚且能够入眼的花梨木长条几案前,静静听着羊伯道明情况。 “何文炳被个奴才反咬,把十年前啸聚伏龙山的赤眉贼残余引到黑河县,他死了儿子不说,名下铺子也损失严重,让内城的武行得势,反过来压住一头,迫于无奈,才肯寻长房求援帮手。 黑河县地方不小,容纳好几条地头蛇,且都有不俗的背景。火窑的黎远,乃是官府衙门钦定的大匠,人在郡城的锻兵行颇有名声。 柴市的宋麟没啥好说,扯着原阳观虎皮当大旗吓唬人。至于内城的武行嘛,神手门要注意下,朱万攀上了郡城高门之一的祝家,尽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沾亲带故总要让些情面。 其余的话,不值一提。” 羊伯捧着一摞纸张,那是何文炳这些年寄给长房的信件,里头详述黑河县大小势力的来历与靠山。 “没别的了?” 何敬丰皱眉问道。 “另外,有个叫白阿七的打渔人,最近冒头很快,人唤‘浪里白蛟’、‘白七郎’。正是他斩杀杨猛,名头响亮,轰传黑河县。 此子做的是鱼档生意,何文炳答应过几处渡口和铺子,交给他打理。” 羊伯翻动几下,又补充道。 “白七郎?一个臭打渔的,也配叫‘七郎’!” 何敬丰眉峰拧紧,眼中泛起几分冷意,本想说直接打杀黑水河,省得多事。 但考虑到临行前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切莫张狂,于是多问一句: “什么来头?打渔人做成鱼档老板,让何文炳舍出家业,只凭拳脚还不够吧。” 羊伯逐字逐句扫过信件,却未看到只言片语,当即招来何家大宅的管家,询问道: “你可知道白阿七?” 管家跪在地上,老实回道: “黑河县谁不晓得白七郎的名头!他有龙王爷庇护,打得到宝鱼,水性厉害的不得了……” 何敬丰把玩着一只斗彩竹纹杯,眉宇间透出不耐烦的神色,羊伯一瞥,立刻喝道: “谁要你说这些废话!讲点有用的东西!” 管家身子一颤,把头低下,赶忙道: “白七郎是通文馆教头的徒弟!” 何敬丰漫不经心的表情陡然一收,罕见露出几分沉凝之色: “通文馆?教头是谁?” 管家愣住了: “教头就是教头,我也不晓得他的名姓。” 何敬丰眯起眼睛,莫名想到让他、乃至义海郡十三行都发怵胆寒的某人,情不自禁打个冷颤: “通文馆……他家是不是挂了一块黑匾,上面写有‘义海藏龙’四个金字?!” 管家呆怔一瞬,旋即狠狠点头,他跟着何文炳路过几次通文馆,虽然不曾进门,可透过敞开的大门,亲眼看见有块很大的匾额。 “快走!让底下人收拾东西!算了,都不要了!羊伯,赶快带我上船!” 何敬丰手中拿捏的斗彩竹纹杯砸在案几,来回滚落好几圈,这位何家长房出了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匆匆起身,口中不住地埋怨道: “爹摆明是不想要我这个儿子了!义海藏龙……宁海禅……他不可能不知道!居然也派我前来!今晚就走!我要是被打死,谁给爹娘尽孝!” 羊伯愕然,他并非何府老人,而是从天水府被大夫人聘请,护着七少爷的“供奉”,所以不曾听说宁海禅这三个字: “七少爷,您莫慌……此人何方神圣,让您如此失措?” 何敬丰像撒气的孩童,一脚踢翻花梨木长条几案,大怒道: “宁海禅!十年前的宁无敌!打死我舅舅、我二叔、我三叔! 灭了苏家、冒家、韩家、方家!把义海郡十七行,打成十三行的宁疯子! 狗日的何文炳!怎么没人告诉我,他就在黑河县!?” ------------ 第一百一十章 我与白兄弟,一见如故 义海郡原本有十七座高门大姓,拢共被唤作十七行。 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他们每一家,都把持着所在行当上下游的各种买卖。 手眼通天,日进斗金,坐到魁首的头把交椅。 故而,以“行”为名。 比如苏家的镖行,冒家的药行,韩家的梨园行,方家的金银行。 习惯的叫法,便是苏家行,冒家行,韩家行,方家行。 不过这已成好多年前的作废讲究,现在大伙儿都喊十三行。 年轻的小辈,并不清楚其中发生过什么变故,又或者有啥门道。 唯独老一代人才知道,义海郡曾经连下四天的暴雨,怒云江涨潮险些冲垮堤坝,宛若龙王爷震怒。 之后,便再也没什么苏、冒、韩、方了。 “义、海、藏、龙!这四个字……压的都是血海深仇! 我舅舅当年被活活打死,我娘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把棺材抬在院里,当众问我爷爷还要不要何家的脸面!” 何敬丰眼中透出惊恐,宁海禅这个人名,好像让他活见鬼一样: “结果第二天、第三天,我家又多出两口棺材!二叔、三叔……唉,羊伯,你不晓得,此人疯得厉害,用一双拳头让十七行座座高门,披麻戴孝!” 羊伯听得心惊肉跳,诧异问道: “这个姓宁的,莫非来头甚大?要不然,得罪义海郡十七家大行当,竟能安然无恙?” 何敬丰好似不知该如何解释,憋了半晌讪讪道: “反正宁海禅得罪不起,我若被他打死,爹指定不会给我报仇,大哥、三哥最好也别动这個念头,否则祸及全家……十年前,他都没有四练,就那么难缠,十年后更难说了。” 羊伯眉头锁紧,沟壑纵横的干瘦老脸浮现一丝怀疑,区区三练,也配称无敌么? 七少爷着实有些被吓破胆的意思。 “羊伯,这人不讲武德到极点,十七行并非没有请出高手坐镇,想要以大欺小,可他眼瞅着打不过,跑得比谁都快,往往闭关苦修一阵子,琢磨各种阴损招数,再冷不丁给你来一下。 石灰、下毒、易容、潜伏……堪称手段狠辣,诡计多端!” 何敬丰想起幼年时,因为宁海禅连吃大半年的流水席,从叔叔伯伯口中听到不少传闻,重重叹气: “最可气的是,他天资悟性极其妖孽,同境界的练家子,根本斗不过他,比他厉害的,又难逮得住人。 一手遮天的冒家行,曾用一株七叶宝参王,从天水府招徕四练宗师……然后他便消失没影了。 过了整整半年,再次现身,从那以后,但凡冒家长房子弟,三练之内,出门就死。 折腾得冒家焦头烂额,花重金抬出道官老爷,欲要捕捉踪迹,也一无所获。 对了,就在五年前,爹还跟我提过一嘴,此人突破四练,马不停蹄跑去天水府,把那个冒家聘来的宗师打死了,据说是暗中偷袭。 义海郡流传过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宁海禅报仇从早到晚,这种牛皮糖似的疯子,咱们躲远点。” 羊伯眼角抽动,四练也玩偷袭,心那么脏,手那么黑? “万幸,万幸!他已经立过誓,往后不会踏进义海郡半步!快走,只要坐船回家,咱们便能安然无恙!” 何敬丰急匆匆跨出书房,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进郡城。 羊伯无奈提醒道: “七少,您办不成老爷交待的差事,必然要受罚,想想道院生员的名额……” 何敬丰头也不回: “被我爹打个半死,跟被宁海禅打死,孰轻孰重,我能不明白?” 羊伯追赶上去: “那个姓宁的教头再怎么疯,您又没得罪过他,为何要怕?” 何敬丰脚步一顿,眉毛倏地舒展,仔细想了想,好像豁然开朗: “对啊,我怕什么? 宁海禅虽然打死我舅舅、二叔、三叔,但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又不想着报仇,干嘛担心? 上一代的恩怨,跟我这个小辈有啥关系!” 他仰头大笑,像是心头落下千斤大石,整个人又恢复轻松懒散的散漫姿态。 转身回到书房,拿起何文炳那一摞信件,大略瞧了几眼,不以为意道: “左右不过几处渡口,几家铺子,宁海禅的徒弟要,给他便是了。 何文炳当真眼界狭隘,这点破事儿,也让长房擦屁股。” 羊伯当场愣住,欲言又止。 每年数万两银子的稳定财路,也能轻易让出去吗? 七少爷,您是不是忒大方了! “羊伯,备礼!装三十斤……不,五十斤的碧水粳米!咱们亲自登门拜访!” 何敬丰大手一挥,从自己每月份额当中拨出一半,阔气到令人发指。 “去通文馆?” 羊伯脑子有点发昏,搞不懂七少爷到底想干嘛。 “当然是见宁海禅的高徒,白七郎了!” 何敬丰眉毛一皱,用“你老糊涂了”的眼神望向羊伯: “通文馆暂时不能进,我怕看到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两腿打摆子,直接跪在外面。” 羊伯无言以对,只得遵命行事,尽管七少爷把宁海禅吹得天下无敌,但他到底在天水府开过眼界。 四练武夫而已,再厉害,也有限。 龙庭受箓的道官老爷,才叫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七少爷还是被大夫人宠溺得狠了,有些坐井观天,小觑赤县神州的各路豪杰。 …… …… “七星透骨针、烟雨断肠丝、天云五花绵、顺逆神针、伤心箭、丧门钉……” 等到完全记住缠丝劲和白猿功,掌握走劲运功的诀窍,白启便将两部册子归还,他踏上得真楼二层,目光一扫,竟然发现书架一角,摆着众多制作暗器的秘笈。 “千变万化功?藏形大法?五毒秘典?” 易容!敛息!用毒! 白启心头一动,难不成师傅以前还干杀手的行当? 否则,怎么收藏如此之多非同寻常的偏门功法? 玩笑似的念头升起又落下,白启并未多看,既然宁海禅只传五部大擒拿,那么他就只学这些。 以教头的武学理解,绝不至于让自己走错路。 行到前院,老刀依旧磕着瓜子,见到白启笑呵呵道: “这才一天一夜不到,小七爷就把两门上乘武功吃透了?” 白启搬来小马扎,安稳坐在刀伯的旁边,今儿个难得大晴天,正晌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 “略有所得,知道该怎么走劲运功了。师傅传我龙行掌和罗汉手,是练腰胯,脊柱,龙马合一代表阳刚雄劲,气血畅通,力达四梢。 缠丝劲和白猿功,兼顾内外手脚,我以前听人讲,功夫在于六合。 内是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外是手与脚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 师傅让我走的路,似乎就是如此。” 老刀耷拉的眼皮一跳,赞许道: “不错,不错!小七爷悟得通透,无需指点就能明了深意!尤其这个六合之说,很有讲究!” 瞅着刀伯心情甚好,白启趁机多问几句关于练骨的门道。 他已经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坐卧休息之时,周身毛孔闭住,养住厚实气血,渐渐有种水满自溢的充足之感。 接下来,便该尝试换汞血,炼银髓了。 “二练名为汞血银髓,需要分开说。汞血是指,通过一次次剧烈的刺激,换血伐毛,炼血洗髓,不断地提升体魄,跨越极限。 这一关,其实危险不小,练筋功夫不够深,控不住气血,或者闭不住毛孔,便有可能七窍喷血,暴毙横死。 要练骨,无非还是那几样办法,用秘药方子内服外用,但药性再猛,也有用尽之时。 就像泡药浴,如果身体吸收太慢,无法一鼓作气完成换血,反而骑虎难下。” 老刀好歹是啸聚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而且得过际遇,吞服独角蝰蛇的内胆,造就过人的体魄与天分,说得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服丹丸,或者沐浴精怪的血液。切记,是精怪,不能是妖类,后者除去内丹之外,血肉无不掺着剧毒,强行食用,容易沾染邪气。 所以少爷打死那头大蟒,直接催动气血真罡,将其烧得干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白启若有所思,怪不得没见到那头二十丈的大蟒尸身,倘若妖类跟宝鱼一样能够进补,依着宁海禅的性情,应该是切成上百段,爆炒清蒸红烧,把做法试个遍,让黑河县人人分上一碗。 “小七爷倒也不用着急,好好养着气血,打牢固根基,等过完年开春,少爷自然回来,到时候再练骨也不迟。” 老刀慢悠悠道。 “知道了。” 白启并不急躁,他又没想着赤手空拳闯荡义海郡,一练圆满金肌玉络,足够在黑河县扎根立足了。 “刀伯,我刚瞅着得真楼二层,好多暗器、易容、下毒的功夫?师傅对这个也有兴趣?” 他印象里,宁海禅应该是那种拳压四方的生猛人物。 怎么可能玩这种阴损招数! “呃……少爷常说一句话,武道,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偷袭,也是一种打法! 他未曾跻身四练之前,经常招惹一些仇家,动不动以大欺小,以多打少。 久而久之,少爷也就不怎么讲究了。” 老刀把手伸进貂皮帽,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 “别看少爷现在很有高手风范,早年前玩的都是撒石灰、下泻药、打闷棍。 最厉害一次,用五百年气候的蜈蚣长足磨成粉,淬炼百斤断肠草,研制出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把一个四练宗师麻翻了。” 白启听得一愣,好似没想到宁海禅还有这种光辉事迹。 继续闲扯几句,等到日头渐渐西斜,他别过刀伯,踏出通文馆。 还未往二仙桥的老宅赶,就看到虾头缩在墙角,像是等着自己。 “平常这个时候,你应该在松山门练拳才对,出啥事儿了?” 白启悄无声息绕到身后,轻拍虾头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阿七!你怎么走路没声的?我专门跑出来找你的!我没事儿,伱有事儿!” 瞅着虾头火烧火燎的焦急样子,白启挑眉问道: “怎么了?” 虾头拉着白启,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道: “你不是收了鱼栏的几家铺子、几处渡口么?” 白启颔首: “对啊,何文炳非得送我手里,我正考虑拿不拿呢,这老小子多半没安好心,挖着坑等人跳。” 虾头竖起两条眉毛,怒道: “何老狗心肠大大地坏!今天正午,东市码头停靠一艘大船,据说从义海郡来的!他故意把铺子、渡口,这些赚钱的财路给你,暗地里又求何家帮忙,肯定是想借刀杀人,让你跟郡城的高门对上……” 白启十分诧异,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直愣愣看着虾头: “你啥时候开的窍?通过义海郡来人,你就能分析这么多有用的东西,很有长进啊!” 虾头急得跺脚,哪有兴致跟白启玩笑: “说得好像我很笨似的!我爹一看到那艘大船,便跑去跟梁伯合计,觉得不对劲,让我报信!我先去了二仙桥的老宅,只看到阿明……那些话都是他讲的。 我还打听到,船上有个瞅着很阔气的公子哥儿,他都不走路,坐的是轿子。 整个黑河县,也没见过谁乘轿,肯定大有来头!” 白启并不意外,天底下可没不用花钱的免费吃食,何文炳这么痛快地交出渡口、铺子,昨晚答应,今早就把地契送上门。 要说心里没藏奸,谁信! “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郡城的大少爷?总得瞧一眼成色,再作打算。” 白启好声好气,安抚住为他担惊受怕的虾头。 对于黑河县的升斗小民而言,义海郡的高门确实像一座大山,足以压得人粉身碎骨。 自个儿之所以这样从容平静,当然是因为有通文馆当靠山。 没道理,像师傅这种一拳打杀妖王的大高手,放在义海郡就满地走了? 回到二仙桥的老宅,往日还算宽敞的街道竟然被堵得水泄不通。 也不知道谁家成亲送聘礼,还是过寿办喜事,清一色的灰衣健仆挑着担子,排成长龙,挤得满满当当。 过路的行人瞧着这个阵势,纷纷绕道,生怕冲撞某位大户老爷,平白挨上一顿打。 虾头手掌猛地抓紧: “果然是冲阿七来的!怎么办……阿七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情,等下万一没谈拢,失手把大少爷打死了咋办!早该让爹备一条舢板,方便跑路!” 虾头脑袋里满是白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然后被追杀的混乱场面。 “搞这么热闹,先礼后兵?” 白启倒是镇静,长龙似的拥挤人流被他劈开,不疾不徐行到老宅门口,阿弟白明站在门边,好像被一帮人围住了。 他眉锋一扬,杀心还没来得及动,便见一个头戴白玉冠、脚踩朝天靴的青年,忽地蹿到面前。 迫不及待伸出双手,宛若多年好友把臂同游: “你应当就是白七郎了!” 白启按捺住一瞬间想要反击擒拿的动手念头,任由青年挽住他的胳膊,点头道: “阁下是?” 青年来得莫名其妙,态度更是没来由的友善亲切: “在下何敬丰,忝为何家长房七子,承蒙朋友抬爱,唤我一声‘何七郎’。你瞧瞧,咱们多有缘分,都是‘七郎’!哈哈哈!” 白启扯动下嘴角,算是回应这位仁兄的风趣。 青年不以为忤,跟着白启跨过老宅的门槛: “我与白兄弟你真是一见如故!白兄弟,咱们进去说会儿话!” 虾头傻傻站在门边,瞅着一前一后颇为和谐的两道身影,露出“完全想不通”的呆滞表情。 白明则是一脸淡然,哼哼道: “没啥好奇怪的,像什么何少东家,宋二公子,不都是很喜欢阿兄。这个义海郡的阔少,也没抵受得住。” 虾头用力抓着脑袋: “可阿七……不去讨女人欢心,专门吸引男的?还都是公子哥儿?!” 白明板着小脸,老气横秋道: “虾头哥,你不懂。那些话本里头,最厉害的带头大哥,往往豪气干云,足智多谋! 别人见了,恨不得纳头便拜!我阿兄,便是此等人物!”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猛八大锤,火窑黎师傅 跟这个自称何家长房排行第七的青年一通闲扯,白启愕然发现,这人居然真是上门送礼的! 瞅着何敬丰满脸诚挚,不似作伪的热情模样,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义海郡高门如此平易近人?呵呵,鬼才信! 从白启上辈子跟富哥儿圈子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人傻钱多的地主家儿子确实也有,但极少。 锦衣玉食,出身不凡的公子少爷,怎么可能与打赤脚,挣温饱的穷苦贱户坐到一块。 根本就是两个不同天地。 前者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因为几斗米卖儿卖女,后者也难以共情一顿饭吃七八十两银子却自诩“节省”。 越是富贵,越感受不了世道艰苦,弱者艰难。 因为他们既没有机会,也不会愿意尝试。 所以白启念头一转,便想清楚源头所在,通文馆与宁海禅! 义海藏龙那四个字,当真有这么重的分量? 师傅果然瞒着很多事儿,没跟自己讲过,改明儿再找刀伯打听一二。 “白兄弟,你虽只是一练,行走之间,却得玉树挂宝衣的几分真意,筋肉松沉,骨质紧密,呼吸均匀有力,比起很多花架子强出太多。” 何敬丰神色认真赞了一句,他这话并非刻意吹捧,武道四大练,看似稀松寻常,不乏好手与高手。 但中间所差层次,有着云泥之别。 龙庭道官定下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周天采气,四种圆满成就。 也就是说,唯有完成这四步,才配入得法眼,其余堪堪破关的平庸之辈,压根不被当一回事儿。 宁海禅以三练之身,修成鬼神辟易的水火仙衣,把原本十七行打成如今的十三行,连四练都拦不住。 而同为三练的内城武行师傅,甚至压不住借助妖王赐予秘法丹丸的赤眉贼当家。 由此可见一斑。 “何少谬赞了。” 白启略感讶异,自他一练圆满,金肌玉络以来,那几家武行坐馆都未能瞧出端倪,如今却被何敬丰一语说破。 这位何家长房的七少爷,着实有些本事,并非绣花枕头之流。 “欸,白兄弟不必谦虚,我打小道武双修,通晓一些辨气方术。你一练之圆满,放在郡城也算少见。” 何敬丰眉宇浮现一抹得意,宁海禅再厉害,他徒弟也摸不到修道门槛,这一点毋庸置疑。 没有外物资粮,灵机元气,天纵之才都得埋没于穷乡僻壤。 “道艺与武艺并重,这就是高门大姓的基础教育水平么?差距果真很大。” 白启挑眉,他目前对于道艺了解,只有两张连字都难认的黄纸方术。 通文馆的那座得真楼内,也未见到与之相关的古书典籍。 可见修道的门槛,确实高得厉害。 反观何敬丰,因其出身何家长房一脉,自幼不缺上乘武功,甚至连道艺方术都能接触到。 不由地,再次让人感慨龙庭治下三籍六户的阶层差距。 “何少乃义海郡的英才,无端端跑到黑河县作甚?踏青郊游么?” 东拉西扯之后,白启终于切入正题。 他瞧着宅子外边,一众健仆挑的担子,上面都是各色礼品。 比如碧水粳米、金钗兰、龙胆草……这些听都未曾听过的玩意儿,流水似的送上门。 “何文炳乃是何家旁支,他识人不明,管教无方,养出勾结赤眉贼的白眼狼,甚至还与妖类牵扯不清。 我父亲得知之后,勃然大怒,让我星夜兼程,赶到黑河县,动用家法,以儆效尤!” 何敬丰坐在老宅的大厅,虾头端来的茶水,他碰也没碰一口,只是笑道: “今日贸然登门拜访,乃是代他赔罪。何文炳此人奸险,还想借刀杀人,妄图用义海郡何家的名头,打压白兄弟,重新夺回本来的产业。 可我何家乃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做出的承诺,岂会出尔反尔! 白兄弟,那几家铺子、几处渡口,你且放心拿着! 另外,我略备了一些薄礼,还请白兄弟收下,万万不要嫌弃。” 候在一旁的羊伯,瞧着这位何家七少前倨后恭的反差样子,眼角忍不住抽动。 您刚到何家的那股子桀骜不驯? 怎么全没了!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啥事儿也没做,没来由收你这么贵重的礼物,不合适。” 白启沉吟着,语气不甚坚定,颇有以前过年收压岁钱的欲拒还迎。 既然是冲通文馆来的,这点儿糖衣炮弹吃干抹净,应当无妨。 狗大户爆的金币,不拿白不拿! “白兄弟此言差矣,我初到黑河县,人生地不熟,正需要一了解情况的先导。 再加上,我与白兄弟你一见如故,极为投缘……” 何敬丰笑吟吟的,当这位何家七少摆正心态,接人待物没的话讲。 毕竟打小耳濡目染,从大族里面熏陶出来,差不到哪里去。 “先导?何少要在黑河县久留?” 白启听出言外之意。 “大约待到年前。我走这一趟,给何文炳收拾烂摊子还是其次,主要在于受我大哥的嘱托,寻火窑的黎师傅铸兵。” 何敬丰倒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不讳道: “白兄弟兴许不知道,这位黎远黎师傅非同一般,他是龙庭钦定的大匠。六户之中,以匠为首,包罗万象,只要本身有过人的艺业,比如打铁锻兵,造船建宅,甚至投军入伍,三代传家,皆可列为匠户。” 白启点点头,匠分百种,有铁匠、木匠、石匠、瓦匠、军匠等等,不一而足。 必须要有独门的手艺,传续三代人,才算正儿八经的匠户。 其地位高出商户、农户一等,即便犯了事,也可以通过投军服役抵消罪责,且不被打为贱户奴户。 唯一缺点便是,一旦成为匠户,子孙皆从相应行当,很难再谋别的出路。 “匠也分大小,最低等是工匠,有‘住坐’、‘轮班’两种,住坐是被衙门招募,每月上工十日,领米粮无报酬。轮班则辛苦得多,需要随军征召。 往上还有巧匠、能匠、大匠、神匠……越厉害,越有本事,越不受规矩约束。” 面对传说中宁疯子的徒弟,何敬丰按捺不住卖弄之意,讲得十分仔细: “但凡做到大匠这個层次,便是技艺近乎道了,往往有着几样拿手绝活。 比如黎远黎师傅,他就擅长锻打锤兵,最巅峰之作,莫过于‘金银铜铁’八大锤。” 白启也是精通人性的捧哏能手,适时地问道: “哦,啥叫‘金银铜铁’八大锤?” 瞧着白启眼中流露出的钦佩之色,何敬丰顿时浑身舒爽,好像大夏天饮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嘴角上扬继续道: “因为锤是双手兵器,故而是四对八只,名为八大锤。 分别叫,擂鼓瓮金锤,八棱梅花亮银锤,人面乌铜锤,镔铁压油锤。 它们的主人个个生猛,极为有名,渐渐传出‘四猛将八大锤’的响亮名号。”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道艺一境,秘文字典 四猛将八大锤? 啥子来路? 白启最喜欢这种能长见识的聊天,所以乐得陪着何敬丰谈天说地,时不时还捧上两句哏,不让话头落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相得甚欢,竟真有几分一见如故的热络样子。 旁边的虾头默默地发呆,思索着阿七为何能够吸引这么多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儿。 难不成,这就是说书话本里的,虎躯一震,王霸之气? “白兄弟有所不知,太上皇平定天下,曾经册封八柱国,持节开府,统辖诸军。 这些大门阀的子弟,乃是天生的贵胄,位列上三籍的骄子。” 何敬丰忽地有些意兴阑珊,脸上浮现出来的失落表情,让白启想到之前东来楼聚会,何泰宋其英那帮人谈及郡城风光,也是如出一辙。 果然一山更比一山高,把持行当的郡城高门,已经足够让人仰望。 却不成想这帮富哥儿,都觉着自己的出身太低了,个个惦念着做勋贵显爵。 只恨自己祖上没拿下从龙入关的拥立天功! 按照这个攀比法子,只怕当上皇子还嫌不够。 “四猛八大锤,皆是出身不凡的英杰豪雄,家中长辈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是一府之地的蛟龙大材…… 扯远了,黎师傅他本在天水府赵辟疆大将军麾下领一份差事,因为年事已高,选择告老还乡。 据说他游历义海郡,走遍数十地,方才确定在黑河县开窑烧炉,打算铸造此生唯一的‘神兵’。” 何敬丰言语间多出几分尊重,毕竟这位黎大匠跟随过执掌一府的赵辟疆大将军,人家背后的门路关系,比起十三行没得差。 高门大户的子弟,最擅长自我以下,阶级分明。 自我以上,必须是见风转舵,趋炎附势。 “何大少也用锤?” 白启好奇问道,他至今还未见过使锤子的猛人,这种兵器多用于战阵冲杀。 练家子也好,绿林道也罢,往往更中意便于携带的刀剑。 武风盛行的赤县神州,龙庭所谓“禁刀不禁剑”的明文规矩,基本上形同虚设。 当然,后面两条“禁弩不禁弓”、“禁甲不禁兵”执行力度仍然很大。 谁家胆敢私藏三四张弩,五六副甲,等着满门老小被拖到菜市口杀头便是了。 不过要是三四千张弩,五六万副甲,那又另当别论。 “我大哥修道之人,哪里会瞧得上锤兵。” 何敬丰挺起胸膛,何家长房嫡子何敬鸿,乃是义海郡道院生员,公认有望受箓的好苗子。 “他正在道艺第三境,游神聚念的突破当口,准备炼一口法器驱使,以作护身。 火窑黎师傅极擅长锻造器物粗胚,手艺远胜过郡城的兵器行,所以我受大哥的请托,跑这一趟。” 白启面露恍然之色,法器就像练家子的兵刃一样,是修道人不可或缺的依仗手段。 但此物非得火工道人才能炼制,寻常的匠人用凡铁锻造凡兵,无法让死物通灵,容纳念头。 这些内容,他在那本详述各类江湖见闻的《传武密录》上瞅过几眼,顺便记在心里。 龙庭册封的道官,以及晃荡于山泽的野修,大致可以分成三种。 即擅长炼丹的铅汞道人,精于炼器的火工道人,以及望气断命,最为玄乎的风水道人。 依着何敬丰的说法,大概就是他大哥打算炼制法器,先找黎师傅打個粗胚出来,再让火工道人炼制完全,赋予灵性,这样更省事省力。 “火窑就在城外百里开外,有三座大窑,叫‘寸金’、‘青花’、‘大刑’,分别用来烧砖、烧瓷、打铁锻兵。” 白启投桃报李,提点两句: “黎师傅这人据说好酒,何少若有求于人,不妨提几坛子陈酿,态度和善些,价钱阔绰些,应当不难让他答应。” 何敬丰略一颔首,让羊伯记住,待会儿就写信回去,让娘亲捎十坛义海郡鼎鼎有名的罗浮酿过来。 “与白兄弟说话,真是如饮美酒! 我看天色不早了……” 见到何家七少爷站起身,白启松了一口气,这厮终于要走了,足足耽误自己小半天的功夫,今日练功进度还差一大截。 “要不然,咱们换个地方,摆一桌酒菜,再接着聊!” …… …… 东来楼。 白启坐在二层雅间,不禁觉得有些头疼,他身兼罗汉手、龙行掌、缠丝劲、白猿功四门上乘武功,还有一门养生的金丹大壮功,每天肝技艺的时间都嫌不够,哪里有空陪阔少吃酒。 若非瞧着何敬丰上门送礼的亲善态度,早就几句话打发了。 现在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能忍着了。 “白兄弟,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瞅着没动筷子的白启,何敬丰当即眉头微皱,轻声叹道: “我平时用的厨子还未跟到黑河县,只能将就着点了一桌全鱼宴,改日再请白兄弟尝尝方外修道的五石宴,保证叫你大开眼界!” 白启扫过桌上一条条足斤足两,精心烹制的宝鱼,心下腹诽: “东来楼做的鱼,多半都出自我的白记鱼档,还好不是我请客,否则几十两卖出去,两三百两吃回来,真真冤大头。” 他夹一筷子鱼腹肉,放进阿弟白明的碗里,随后换上营业笑容: “何少说得哪里话,东来楼的全鱼宴闻名黑河县,我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几回。 咦,何少为何不上碗筷?你做东,却只看我们吃喝,这怎么好意思。” 何敬丰赶忙清了清嗓子: “白兄弟有所不知,我正在修道,服饵食气,不能沾五谷杂粮,最多用一碗碧水粳米蒸出来的饭食,大鱼大肉,荤腥油水,万万碰不得。” 白启眼皮一掀,敢情在这里等着? 他倒也没有不接茬,满足富哥儿的情绪价值,对自己来说算是驾轻就熟的活计。 毕竟人家爆了这么多金币,听几句不值钱的好话,理所应当! “何少武艺练得筋骨强健,道艺也进境非凡,真不愧是高门何家的长房子弟。” 白启轻飘飘捧了一句,随后又用好奇的眼神望向何敬丰: “我听说道艺四境,乃服饵辟谷,入定抱胎,游神聚念,通灵显形。却不清楚其中有啥讲究?” 羊伯身为老管家兼护卫,按照何家的规矩,也算“奴仆”之流,不允许跟主家同桌。 他半弯着腰,咳嗽两声,示意七少爷莫要多言。 道艺修炼,可是高门大姓的不传之秘。 “羊伯,你嗓子不舒服?我让人给你盛一碗汤?” 何敬丰转头问道。 “……多谢七少爷关心。” 羊伯嘴角抽搐。 您才跟这小子头回见面,有必要这么下血本? 当真一见如故了?! “白兄弟,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对对,道艺。” 何敬丰恍若不觉,继续侃侃而谈: “道艺四境,第一步是服饵辟谷。首先服饵,就是摄食各种蕴含灵机的草药金石,吞咽炼化里面的一点精气性质,不断地进补,壮大自身。 但要循序渐进,从温和的宝植草木花果,慢慢变成各类精炼的矿物石粉,最后才能吞金咀铁,服食铅丸汞浆。 何某不才,堪堪只能吃些赤石脂、钟乳,距离生吃金银铜铁,还差得远。 当然了,这一关需要法门引导,不然直接开始,反而肠穿肚烂,暴毙而死。” 这番解释内容,白启早在得真楼的书中知悉,他真正想问的乃是秘文,阿弟白明无师自通,一眼认得,自个儿却连学都学不会。 “等到四肢百骸都被这股元气充盈,就可以开始辟谷,不食不喝,肉身纯净。如此便能定住念头,进行观想。 道艺一境,就算成了。 至于后面的‘打坐入定’与‘百日抱胎’,便看修道人的静功火候,没啥好讲的。” 白启好似受益良多,认真咀嚼何敬丰的每一字,半晌后才问道: “可我听闻,道艺修炼,素有法不轻传的讲究。 纵然道法当前,没有机缘的凡夫俗子,也难识得其中玄妙。” 何敬丰神色微变,沉吟片刻,缓缓道: “确实如此,欲要修道,先学秘文。里面蕴含大道精义,往往一字百意,甚至千意,成句成篇之后,更加艰深,理解颇难。 白兄弟可能不知道,但凡进过道院,出过生员的高门大姓,皆有一本秘文册子,乃是拆解字意,详述含义所用。” 修道人用的字典? 白启听明白了,随后,满脸真诚地望向何敬丰: “不瞒何少,其实我与你也是一见如故!”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拆字,观想,修道第一步 “七少爷,您如此轻易就把何家秘文册子送给白七郎,老爷要是知道了,恐怕会生气,一怒之下降下责罚。” 一顿宴席吃得宾主尽欢,几乎亥时过半方才散场,等回到何家大宅,羊伯终究没忍住。 亲自上门送礼,交好笼络感情,是高门子弟耳濡目染,熏陶出来的基本手段。 可这位何家七少爷出手也忒阔绰了,简直像个崽卖爷田不心痛的败家子! 碧水粳米、金钗兰、龙胆草……皆是义海郡都难得一见的珍稀宝植! 白白送与旁人,倒也算了! 但修炼道艺不可或缺的秘文册子,都大方地转赠出去,委实让人无法理解! 一座高门大姓的深厚底蕴便在于此,岂能随便乱给? “哈哈,羊伯,你说得差了,爹如果晓得我这样做,只会夸赞我,绝不会处罚。” 何敬丰胸有成竹,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 “宁海禅的名头,竟有这种分量?纵然把何家三代人总结而成的秘文册子当成礼物,也觉得值?” 羊伯神色错愕,好像难以置信。 要知道,何家拢共才出过多少道院生员? 不足双手之数! 毫不夸张的讲,那本附有详细注释,解读秘文含义的薄薄册子,绝对是字字如金,放到外面要被抢破脑袋。 “结交宁海禅的徒弟,只是其次,那个白七郎确有能耐,我打听过了,他才习武三月,竟能做到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可见天赋超群。 即便没有我,何文炳的鱼栏最多撑上三五年,照样要被踩下去。” 何敬丰坐在书房的花梨木长条几案前,腹中又觉饥渴,让羊伯再取二两的赤石脂,打算吞食精气,填饱肚子。 “刚才宴席之上,白七郎他对道艺修炼多加打听,显然是对修道有些想法。 我本不欲多言,可念头一转,干脆顺水推舟,故意引导,甚至还把何家的秘文倾囊相授。 羊伯,你可知为何?” 小心摆弄精炼研磨的赤石脂粉末的羊伯,正在点起银盏,水煎火烤。 他眼中精光一闪,尔后抬头问道: “莫非……七少爷,你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何敬丰听得一阵无语,心想娘亲从哪里找到的老货,除了一身武功够看,脑子是半点没有,远不如跟白七郎聊天,那么舒服自在。 “他师傅是宁海禅,我不怀好意捣鬼害人,能瞒得过宁疯子的法眼? 这种行为,岂非把脖子送到铡刀下,自己找死? 你信不信,我若敢耍下作伎俩,第二天就要见阎王!” 羊伯面露尴尬之色,讪讪道: “我还以为七少爷时刻惦念帮你舅舅、二叔、三叔报仇,好为何家雪耻……” 何敬丰不耐烦地摆摆手: “逝者已矣,何必挂念。舅舅他走得又不孤单,苏家、冒家、韩家、方家,这么多人陪着,想来也能安息。” 羊伯不由腹诽,七少爷真是大度,就是不知道你亲舅舅他躺在地底下,能不能瞑目。 “我给白七郎秘文册子,就是要他去修炼道艺! 黑河县这种穷乡僻壤,外物资粮少得可怜,更无点滴灵机,全都是杂气! 如果让那些待在灵脉,习惯吞吐灵机的三境道官过来,只怕浑身难受,好像泡在粪坑里一样。” 何敬丰双手上下交叠,五心朝天,开始运功: “白七郎若有修道资质,迟早会到郡城闯荡,他一没根基支撑,二没师门依靠,连涤荡血肉的灵米都吃不起。 到时候,欲要精进修为,只能求到咱们何家头上。宁海禅他就两个徒弟,大的那個,未得真功传授,不似承接衣钵。 我若拿捏住白七郎,与他成为好友,助他修道。 日后,我要遇到什么事,他岂能见死不救? 他解决不了,再搬动宁海禅!那么曾经横行义海打灭四行的宁疯子,岂非形同我何家的供奉!” 一番长篇大论,听得羊伯头昏脑涨。 他越是细思,居然越有道理,于是心悦诚服: “七少爷高见!” 何敬丰一呼一吸,把赤石脂散发而出的温和药性,悉数吸入体内。 气血如浪潮涨动,冲刷四肢百骸,好像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泉池中,精神空前的放松,念头也随之活泼起来。 “白兄弟!我可是巴不得伱有万中无一的修道天资!” …… …… “阿兄,那个何少爷看你眼神怪怪的,不像没安好心,但也没啥诚意。” 老宅当中,白明吃了一顿全鱼宴,全身气血隐隐鼓荡。 于是,一回到家就站定,按照桩功姿势淬炼着体内劲力。 他跟着白启练习金丹大壮功,走的是三分练,七分养的路数。 虽然进境不快,但身子骨肉眼可见变得结实,不复之前的瘦弱模样。 “无妨,我心里有数,他喜欢当轻财好施的大善人,干脆就如他的意。” 白启怀揣着那本秘文册子,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至于结果,未必会像他所想的那样。” 他始终未能利用墨箓映照方术,根源就在于不识秘文,难以解读其意。 倘若跨过一道坎,靠着爆肝与感悟,兴许便可踏上修炼之途,跟义海郡的高门子弟一样,道武双修,性命合一,当个毫无短板的六边形战士。 夜色渐深,跟阿弟闲聊几句,等着他站完桩,白启方才回到屋内,取出那本明显是誊抄副本的秘文册子。 “几乎所有的方术、法术,都是用秘文书写,此乃修道的根本所在。 然而,秘文也有数种,道丧之前,遵循千秋万载的时间演化,拢共出现过‘龙章凤篆’,‘鸟书虫文’,‘道符雷纹’,以及‘梵文真言’,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道丧之后,正法不再存世,仿若大道破碎,如同全本被烧,只余只言片语。 前人再立传承,从中摘取精华,统一改用秘文记述方外法门,左道奇术,以保证灵性不失……” 白启逐字研读,豁然开朗,脑海中关于道艺修炼的迷雾像是被风吹散,渐渐地清晰。 “秘文是从龙章凤篆之内,被简化出来的?啧啧,这些鬼画符似的蝌蚪小字,就已经很难认了,如果再学啥子龙章凤篆……头都大了。 道丧之前,对于修道人的资质要求,恐怕更高。” 他看完前言引子,一连翻过几页,后面都是如讲解怎么把秘文拆开,分形辨认。 通过这种笨拙的法子,让不具备感悟秘文的寻常人,也能迈过道艺修炼的关隘门槛。 “嘶,原来如此,服饵辟谷,吞食草木金石,摄取精华之气,为的都是做到八九日,乃至于十几日的辟谷,让身心空灵,从而做到杂念不起,完成观想入定。 可人之念头繁杂多变,像躁动的心猿,疾驰的意马,极难降伏收拢。 修道人通过种种手段,比如配置药散,点香吸气,使得自身神明开朗……” 白启一边牢牢记住,一边体会精义,尝试理解道艺的修炼步骤。 “只要定住念头,才可观想,但长久的观想,极为消耗精神与血气,所以需要大补强身,完成‘抱胎’。 所谓抱胎,便是体无杂气,回返先天,通俗点讲,肉身营养充足,反哺精神念头,使其凝练成形,宛若婴儿的胚胎,这样才能洞见虚空,采取灵机。 抱胎的过程长则百日,少则一月,其间不可中断,一旦受到打扰,随时有‘胎死腹中’之险。 待到抱胎完成,念头无比强大,便能驱使物体,比如飞剑、飞针,百步外取人性命,如同等闲。 这叫‘游神聚念’!何敬丰他大哥,应该就卡在此境。” 了解完道艺攀登的门径,白启略微稳了稳心神。 自个儿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气血厚实充盈,反哺头脑,舒畅清爽。 足足半个时辰的通读,也未见半分疲惫之色。 于是,他思忖片刻,直接取出最后一包熟黄精粉末,用水调和吞服。 随后遵循册子当中的指点,对照着那两页方术,开始拆解秘文。 “修道之路,就在眼前!” 全神贯注之下,一个又一个的蝌蚪小字,不再显得生涩别扭,透出佶屈聱牙的拗口之感,反而有种无形的韵律,像一首优美的曲子,或者壮阔的景色,缓缓呈现在眼前。 “古人所言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莫过于此吧……原来这便是悟道。” 白启沉浸其中,墨箓剧烈闪灭,识文断字技艺的进度,宛若汛期的黑水河,飞快地高涨。 【辨认秘文,心中疑惑开解,悟性略有提升】 【学会方术,念头与精神交融,观想事半功倍】 【苦心钻研,识得百余来字,已具备初步的修道资质】 …… …… 翌日! 雄鸡一唱天下白! 白启像是做梦惊醒,陡地从痴迷状态被唤回,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望向窗棂洒落的天光。 念头一定,墨箓勾勒数行字迹。 【法道:赶海咒(入门)】 【进度:0/3000】 【效用:搓料制饵,引鱼弄潮】 …… 【法道:唤魂咒(入门)】 【进度:0/3000】 【效用:呼魂喝魄,既能安神,也能乱神】 …… “咦!我成了!” 白启眸光微闪,再看方术上的诸般秘文,已无任何迷障。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七爷,晋升前 白启足足看了一晚上的书,也拆了一晚上的字,终于把无法映照的方术秘文,强行肝到入门层次。 他长呼一口气,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已能闭住毛孔,只用口鼻呼吸,养成吐纳习惯。 厚实的气血徐徐流转于四肢百骸,滋润着寸寸筋骨皮膜,让人久坐一夜,也未有半分酸痛之感。 “我听刀伯讲,打坐入定的功夫,就属佛道两门最厉害。” 那些寺庙、道观的大和尚、修道士,一连静坐好几天,也不会手脚僵硬。 反而随着诵经、导引的舒缓节奏,调和体内气血,越发身轻矫健。 这便是传闻中的“静功”! 一种专门养气、养神的正道秘法! 不过龙庭治下,道门大兴,甚至能够受箓为官,执掌一地的生杀大权。 相对的,佛门香火就比较凋敝了,像府城、郡城那等繁华之所,据说都瞧不到几家寺庙,反而是黑河县周遭的穷乡野泽,偶尔可以看见游方的行脚僧。 “爆肝一夜,依旧神清气爽,脑子都像开了窍,莫名有种豁然大悟的感觉。” 白启走下床榻,眼睛熠熠发亮,随意舒展身子。 哗啦!哗啦啦! 拳脚运转间,顿觉体内气血充沛至极,好似使不完一样,足以挽得住八九匹的烈马! “一练圆满与大成,差别确实不小,每一种被道官钦定的名头,皆有其玄妙之处。 倘若四大练,每一层都能圆满,该会如何?” 白启念头忽闪,旋即掠过宁海禅的身影。 大抵,便是师傅那样了? 他伸手提着水壶,想倒一碗水解渴,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 收起两份方术和那本秘文册子,穿上外袍系好腰带,迈过门槛。 此时天光大亮,许三阴正在后院西厢劈柴,这人确实勤快,干活麻利,除开每天的喂马洗刷,准备饲料,还包揽其他粗活儿。 白启打算再观察一会儿,倘若后续表现还成,可以放到鱼档,给长顺叔帮一把手。 随着生意慢慢做大,他手底下需要镇得住场子的狠角色。 黑河县的打渔人、砍柴人,并非个个老实本分,穷山恶水养出的混不吝,滚刀肉,多得很。 “阿兄,早食买来了。” 白明提着满当的肉包子、油饼子,搭着自家熬到的香喷喷肉粥。 这栋老宅如今人不少,有虾头的两个姐姐,晌午和晚上的饭点儿,分别过来烧菜做饭,顺便再浆洗晾晒衣服。 她们算是“短工”,并不住在主家。 毕竟一個半大小子,一个少年郎君,再凑个马夫许三阴,阳气太重,不好叫女眷留宿。 “你最近还有没有发梦?” 白启嚼着肉馅饱满,油水多汁的包子,不经意似的问道。 “没嘞,自从上次魂魄出壳,夜游一次后,我就不咋做梦了,晚上睡得可香、可沉了。” 白明仰着头,他还惦记着五百里山道的雀仙: “阿兄,咱们啥时候再进山?你给雀仙想的名字,我还没捎给她呢。” 白启几口气吃完早食,抹一把嘴巴: “年前吧,带你拜一拜山,等我把手头上的活儿忙完,再过些时日,天气越发严寒,鱼档就不开张了。” 白明点点头,其实鱼栏、柴市、火窑,从未有什么入冬歇业的规矩,只是阿兄心善,不愿盘剥压榨乡亲。 大冷天逼着渔民出船下河,然后淹死人,这种丧良心的事儿,杨猛以前做得不算少。 “我今儿个得闲,走东市码头瞅瞅,抄书的活计你就别做了,好好待在家里站桩。” 白启嘱咐一句,黑河县大乱还未平息,尽管有赈灾放粮之举,可仍然骚乱不断。 这阵子,还是让阿弟少出门为妙。 “嗯,我晓得。” 白明应了一句。 …… …… “七爷,好久没见了,精神越来越抖擞了!” “七爷,昨儿见郡城来的何家公子,到咱黑河县第一件事,便是登门拜访您!” “那可不!鱼栏日后的生意,都得归七爷做!你打渔不得拜一拜龙王爷,才敢下河啊!” “七爷,便是咱黑水河的龙王……” 白启甫一现身,乌泱泱大片人围拢过来,个个矮上半头,没谁直得起腰。 他听着这些奉承拍马,略微有些不适应,只得双手抱拳,笑脸相对。 “干啥咧!都不用做活了?一身鱼腥气,想熏坏阿七么!” 长顺叔迅速杀到,冲散众人,他掀起粗布衣衫,使劲擦着满是血污与鳞片的手掌,保持几步的距离,笑道: “阿七,咱们又多几条好船,俺瞧过了,板材很扎实,泡不坏! 托你的名声响,内城的武馆都找咱们拿鲜鱼,每天卖不过来哩!” 再次踏足东市码头,依旧是那么嘈杂吵闹,散发出浓重的腥气,宛若烂泥潭,可白启并未有什么不舒服,他一边跟长顺叔说话,一边来到岸边: “这段时间,还有打到宝鱼么?” 长顺叔摇摇头,声音放轻: “阿七伱给的饵料很管用,打窝一打一个准,而且很容易出大货,但宝鱼上得不多,就出过一条巴掌大的银沙鲤,俺自作主张拎给铺子的三水了。” 白启嗯了一声,看来前面两次渔获大丰收,更多是仰赖阿弟采血,把饵料的效用加强了。 他寻思着,改天再弄点儿,跑到迷魂湾打一把重窝,瞧瞧有啥变化。 一般的宝鱼,对自个儿已经没啥用处,充其量解解馋,增进不了多少气血。 非得更厉害的货色,用何敬丰的话说,便是蕴含灵机元气的稀罕东西。 “妖鱼全身有毒,只一颗内丹能用,宝鱼嘛,全身是宝,却孕育不出啥内丹……真捞上一条五十斤的金虹鳟,怕不是要吃撑。” 白启心里头犯着嘀咕,他嘱咐长顺叔这几天多下网,争取年前把弄够收获。 再给大伙儿发足工钱,都过一阵踏实日子。 当然,饵料也会足量供应,自个儿赶海术入门,正愁没地方刷进度! “俺晓得,晓得。阿七,你这是要下船?” 瞅着白启跳到一艘舢板上,解开束发的布绳,长顺叔不由面露惊色。 哪有做到老板,还自个儿入水捉鱼干活的? “许久没空沾水了,有些手痒。长顺叔,你收着袍子、靴子,我驾船四下晃荡两圈。” 白启脱掉外袍,又蹬掉一双靴子,精赤的身子冒着滚滚热气,完全不怕冷。 “七爷要下河了!” “保准又是一条几十斤的宝鱼!” “鱼档开张那天,我可亲眼瞧到了,这么大,这么长的一条金虹鳟!” “七爷!真是好皮肉,娘们儿瞧上几眼,怕是都受不了……” 白启操着船桨,疾驰而行,一头扎进宽阔的黑水河。 …… …… 【技艺:八段功(精通)】 【进度:(15/800)】 【效用:腾水纵跃,奔浪而行】 …… 【技艺:打渔(精通)】 【进度:(775/800)】 【效用:披风戴雨,出船下河,遂生水纹,庇佑于身】 …… 两个时辰后。 白启脚掌十趾紧扣,汹涌激烈的湍急水流,堪堪没过膝盖,竟是稳稳地站住了。 武道之中,需要三练大成水火仙衣,才可不借助任何外物渡水,只身涉河。 但他凭着精通层次的八段功效用加持,却做到了。 啪!啪!啪!啪—— 白启拔足而动,像是陆地奔行,踩在河面纵跃飞跑,溅起一圈圈的水浪。 只见他两腿筋肉一弹一抖,整个人高高跳起,再重重砸进河底,巨大的动静惊扰鱼群,瞬间吓得四散。 “还是水里比较痛快,没啥拘束!” 双足摆动,猛地一蹿,白启直接如强弓劲弩射出,横跨几十步远,五指大张,就把一条滑不溜秋的乌鳢抓在手中。 “去!” 他浮出水面,随便一丢,就把七八斤重的大货扔进鱼篓。 甩干发丝沾着的水珠,踩着几团坚实的水浪,好似拾级而上,快步行走,踏上舢板。 这一幕,倘若给其他的打渔人瞧到,当真要把白启当成蛟龙转世。 再厉害的水性,也没见谁能够赤足踩浪,纵跃如常! “咦,墨箓有变化?” 白启耍够了,这才坐在船头,缓缓调匀呼吸,滚滚鼓荡的气血烘烤,水迹顷刻干了。 昨晚映照两页方术,他便感到墨箓震荡剧烈,只是当时专心致志,全身投入秘文拆字的繁琐学习,并未怎么在意。 “方术的显化,不是‘技艺’,而为‘法道’,可见两者之间存在差别。技艺的进度固定在‘八百’之数,法道则是‘三千’,里头有啥说法?” 白启沉下心,再次审视存乎心神的那道墨箓。 宛若亿万万的星斗交织,排开蕴含大道痕迹的种种烙印,进而形成一张囊括万有的“天幕”。 仔细去看,宛若奇瑰宏伟的景象流转,模糊的流光似洪流呼啸奔腾,发出震耳欲聋的雷霆大响。 白启像一条半指长的小鱼儿,面对一座无穷尽的浩瀚汪洋,只是往里面倾泻一丝精神,顷刻就被吞没干净。 他无意识地,于心间喃喃低语: “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然后登真!”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神种,道种 “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然后登真!” 宏大的音波冲刷着精神,白启努力睁大眼睛,承接不知从何处来的磅礴洪流,里面翻涌着万千个比秘文更加艰深晦涩的意象形体,猛地冲击脑海。 好像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八十”怒吼,一记又一记的重锤敲打砸下! 震得他五官扭曲,几乎凝为实质的周身气血疯狂鼓荡,沿着七窍,大股喷洒! 呼!呼呼!呼呼呼—— 白启胸膛剧烈地浮动,险些控制不住毛孔舒张,散发出滚烫的热气。 他身子故意一歪,整个人从舢板栽进黑水河。 哗啦! 刺骨的河水四面八方齐齐涌来,包裹住大火炉似的白启,冷热交激,冒起“嗤嗤”声响。 他缓缓地沉进河底,额头上那道水纹愈发明显,好似提供某种庇护,意识渐渐地清醒: “技艺……法道……乃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所凝结出来的‘果实’,也各不相同。” 白启艰难地吸收墨箓反馈的庞大信息,此物正反两面,好像一阴一阳,光华交织混同,于表面形成两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像八段功、金丹大壮功、罗汉手、龙行掌……这些武功悉数被归为技艺,点缀于树干枝叶。 而唤魂咒、赶海咒,则位于另一方。 “技艺大成、圆满之后,可以孕育‘神种’,法道则是‘道种’,各有玄异。” 白启心头泛起明悟,他再次望向那张墨箓,不似之前那样模糊,眼中倒映的技艺,接连浮现出各色光芒。 入门是浅白,小成是暗青,精通便为深蓝,大成是紫,圆满是赤,神种或者道种,则为金。 “等于墨箓升级了,甚至还多出‘推演’之能。” 白启目光轻轻落在感悟越来越少,进度肝得越发缓慢的八段功上,倏地浮现一行字—— 【难以孕育成种,或可用两门同类的精通技艺互补】 “有些技艺潜力不大,彼此添补,合炼一体,倒是个妥当的处置。” 白启倏然上浮,手脚打开无力地徜徉在河面,仰头望着阴云遮蔽的广阔穹天。 “以前墨箓毫无动静,是因为未能映照‘法道’,无法展现更深一层的作用么? 照这样看,我还得好好感谢何敬丰,若非他那本秘文册子,再给我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发觉其中奥秘。” 他扫过唤魂咒、赶海咒,突然犯了难,这两门方术该怎么肝? 后者还好说,前者……哪里找丢魂的人儿? …… …… 申时过半,白启驾着舢板回到东市码头,何敬丰那艘大船仍然瞩目,好像一座小山,将周遭的乌篷船笼罩在其阴影下。 “等我生意做得更大了,也要弄一艘。瞅着就气势十足,开出去抖搂威风极为不错。” 可惜,这個念头暂且只停留在臆想层面,因为腰包还不够鼓。 以白启的财力,换个大宅子、养匹好马没问题,但买一艘上下两层,容纳几十号人的豪阔大船,实在力有未逮。 况且,这也未必是何敬丰私人所有,他虽为长房一脉,却仍旧靠着爹娘给的月钱过活,自个儿没啥来钱的财路,怎么可能花得起万两银子,造如此奢华的大船。 “估摸着,鱼栏便是何家长房给何敬丰谋的生意门路……” 白启琢磨着,大族之中未成家立业的小辈的吃穿用度,都从公中出,其余则来自月钱。 按照何敬丰所说,他练功修道花销颇大,每月也就从长房领五六百两银子,更多是娘亲私下补贴,否则根本支撑不了。 想要敞开手脚挥霍,便必须得有自个儿的财路。 比如他三哥何敬云,名下七八间铺子,两座收租的庄子,大把的田产。 不然,纵然踏进道院成为生员,本身囊中羞涩,难以熬炼法术。 这也是何家祖辈定下规矩的本意,免得把后代子孙养成奢侈无度的败家子。 “义海郡十三行,每一行,就是一门被垄断的好买卖。不晓得何家是什么行?” 白启开鱼档主要为了脱产,提供练功习武的消耗,现在他又开始尝试修道,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 “除了打渔,还有啥赚钱的好路子?有空了,必须研究下致富之法。” 让伙计提着鱼篓,他大步走进东市铺子,梁伯今日倒是没在,跟梁三水寒暄几句,主要谈下鱼栏转过来的几处渡口,该如何经营。 其中好些并不在黑河县上,分散于周遭的乡寨,还得逐个亲自接收。 “阿七,大榆乡民风彪悍,你要小心,最好带些人。” 梁三水提醒一句: “那边的打渔人,个个做着板刀面的黑心买卖,不少练家子都吃过亏。” 板刀面乃江湖黑话,无良的艄公载人,通常把船开在半道,便问你要吃板刀面,还是馄饨。 前者抽刀剁死,扔进水里,后者乖乖脱光衣物,交出财货。 “黑河县还有这么猖狂的团伙?” 白启眉毛一挑,听着跟水贼没啥区别。 “穷乡野地刨食不容易,那里靠着渡口,泼皮闲汉,龙蛇混杂。 正儿八经做小本生意,哪里够交税、够吃喝。 黑河县百里之外,差不多都是这个景况。” 梁三水叹息一声,他早年没给鱼栏做事,也曾跑了许多地方,黑店、妓寨、人肉铺子……都瞧见过。 贱户如此受盘剥,都甘心待在黑河县,只能说外边的日子,更难熬。 “好嘞,水哥,我知道了。我弄了几条银沙鲤,你做给梁伯,天气越来越冷,他那腿脚要好好养。” 白启点点头,也不等伙计过完称,转身告辞。 那都是明年开春的事儿了,没必要太过操心。 再猖狂的打渔人,面对他那口牛角硬弓,应该也很难凶得起来。 …… ……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 赤眉贼被剿得七七八八,鱼栏何家树倒猢狲散,内城武行师傅忙活整编卫队。 大家似乎都挺忙的,白启总算过了一阵清静日子。 每天坚持练功,肝一肝各种技艺的进度,隔三差五独自驾船,下河打渔。 时不时再指点下阿弟白明、虾头拳脚招式。 一眨眼,便是十几天过去,鹅毛似的大雪铺盖黑河县。 白启裹着棉服,手里拎着两样油纸包的熟食,以及各色炒货。 他哈出一口热气,踩上通文馆的台阶,即便这种气候,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刮,大门仍旧敞开。 刀伯生着一口铜炉,靠在前院正厅的梁柱下,脸色红润不见丁点儿冷意。 “小七爷来啦?” 他笑了一声: “我刚熬了一锅虎骨汤,正想着唤小七爷,没想到这么凑巧。” 白启迈过门槛,脚步轻快,把还热乎的熟食搁在桌上: “虎骨汤?那敢情好,这几天苦练缠丝劲,常常觉得差点意思,未能做到炼骨如钢,很多招式用不出来。” 老刀接过递来的几样炒货,皱纹舒展开: “几百年气候的妖虎,据说原本占了庙宇,受香火,做精怪的,结果吃人沾染血腥,渐渐就堕成妖类了,随后被少爷抓到,抽了一条大骨。 我反复炙烤,将里面杂质去掉,熬了一大锅汤。” 对于宁海禅动不动跑去五百里山道,杀一头妖类打秋风的行为,白启已经习惯。 他这位师傅突出一个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严重怀疑,黑河县至今未曾闹过很大的妖祸魔灾,保得一方平安。 很大程度是托通文馆的福,沾宁海禅的光。 否则,没道理八百里的黑水河,养不出啥千年气候的大妖! “师傅啥时候能回来?” 白启搬着小马扎,伸出双手烤火: “这么久了,以他的脚力,都能走两个来回了。” 老刀摘下挂在腰上的酒葫芦,浅浅抿一口: “过完年,开春大概就可以见到人了。少爷学啥都快,悟性一等一的超拔出众,唯独就一样,他天生认路不太对劲。” 白启咂舌,自家师傅还有路痴的毛病? 没道理,四练宗师还能辨不准方向……吧? …… …… “这里,刚才好像来过?” 身着天青缎云龙纹衣袍的宁海禅,满脸胡子拉碴,独坐在一处大木桩。 大雪封山,入目之处皑皑一片,银装素裹,古木参天,压根瞧不出啥差别。 他挠了挠头,许是走得有些口渴,伸手去拿水囊,却发现空空如也,一点也没剩下。 两条好看的眉毛拧紧,那双刀眼升起几分恼意: “伏龙山……又不是头一回进,怎么能弄错的! 一定是雪下得太大了,扰乱了我对方位的判断!” 宁海禅双手撑着膝盖,好似越想越气,胸中火性蹿起。 自个儿反复兜了几圈,居然回到原地。 传出去,岂不叫人耻笑? “下劳什子雪!” 宁海禅骂了一句,两肩一动,周身体壳忽地颤动,雄浑无匹的气血真罡,好像火山熔岩喷薄而出,陡然化为一轮当空烈日。 轰! 恐怖的巨响轰动半边山体,震得树木几乎折断,积雪簌簌被碾成粉末,洋洋洒洒肆意飘散! 由精气凝聚的滚滚狼烟,宛若吞云吐雾的大龙升天,直接把方圆数十里的风雪冲散。 “要是像道丧之前,一方水土有土地城隍就好了。我跺一跺脚,啥都知道,省得乱逛。” 宁海禅唉声叹气,站起身,衣袖一挥,扫去漫天洁白。 紧接着,耳朵微微一动,好似听到吹吹打打办丧事的锣鼓声音。 “不管了,先找头能说话的精怪妖类,问个路。 顺便再打听下,那条大蟒到底是谁家的。 累得我赶这么远的路……”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县城外,进窑子 “白兄弟!白兄弟……你在家吗?开门啊,我是何敬丰!” 一大清早,白启就被聒噪的声音吵醒,他默默地捏紧拳头,但想到大缸里装满的碧水粳米,还有养在屋里的金钗兰、龙胆草,以及最重要的秘文册子。 “算了,算了,对于能爆金币的富哥儿,多点容忍。好处到位,服务也要到位,保持专业的职业态度。” 他深呼吸几次,降一降无端的起床气,披上外袍推门出去。正好瞧见揉着惺忪睡眼的阿弟: “没事,我应付他,你再躺会儿。这天多冷,被窝里才舒服。” 白启摇摇手,快步走过前院,拔掉门栓,果然看到何敬丰那张热络的脸庞。 “白兄弟!有几日没见了,真是想念啊,来来来,轿子都给你备好了,咱们赶紧起程吧!” 何敬丰让开身子,几个健仆抬着两顶软轿,等在门外。 白启抬头看了一眼蒙蒙亮的天色,挤出一句问话: “去哪儿?” 何敬丰乐呵呵道: “火窑啊!十坛子罗浮酿总算捎过来了,手下人办事拖拖拉拉,磨蹭到今日。 我寻思了下,大雪漫天,正是赏景的好时节,便想着拉上白兄弟你随我同行。 你也知道,我在黑河县人生地不熟,孤零零上门送礼,未免显得唐突。” 白启嘴角一扯,险些笑出声,要知道,前几天何敬丰还在散花园摆酒,大大扫了内城武行师傅的颜面,更是放出狂言,强龙偏压地头蛇! 这会儿倒是装起远游的外乡人了。 “天寒地冻的,黎师傅未必开炉,可能走空……” 何敬丰好像早有预料,抬手一指: “足够你我吃喝数日的用度都备好了,不怕守不到黎师傅。” 看在几处渡口几家铺子的情分上,白启暗自叹息,答应道: “何少稍待片刻,我叮嘱阿弟几句话,再洗漱一二换身衣服。” 他关上门,让这位何家长房一脉的七少爷驻足雪中,候在旁边的羊伯眼角抽动,有些按捺不住心头不满: “七少爷,此子毫无礼数,伱如此礼贤下士,亲自邀请,他却一杯热茶都吝啬,任由你吹风受寒。” 何敬丰摆摆手,浑然没在意,倘若换成义海郡城任意一行的高门子弟,敢这么怠慢自个儿。 他必然拂袖而去,往后再寻个机会狠狠打脸! 但晓得白启是宁海禅的徒弟后,何敬丰越瞧对方越顺眼,就连混不吝的性情都收敛许多,好像变作一尊没啥火性的泥菩萨。 哪怕受到冷遇,他都有种“不愧是宁疯子传人”的古怪感受。 “道丧之前,便有‘立雪’的典故,我诚心诚意与白兄弟相交,他见我这样的恳切,岂会不被打动?羊伯,你太急躁了,多学学我。” 何敬丰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羊伯直似活见鬼,骇得面容僵硬。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七少爷? 那個酒楼里一言不合就抡板凳砸人,动不动便跟十三行同辈斗殴,把“我大兄有道官之姿”挂嘴边的何家长房七少爷?! …… …… 白启倒是不知道,他因为拜在通文馆门下,顶着宁海禅徒弟的头衔,让义海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态度大变。 他本不欲跟何敬丰有啥深入的来往,毕竟还没摸清楚师傅与十三行的关系,万一结着血海深仇,到时候翻脸起来太生硬。 可惜,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像块粘人的牛皮糖,每次好不容易清静几日,此人就拎着大包小包,自来熟似的登门拜访。 “我出门一两天,宅子里太冷清,你吃完早食,便去通文馆待着,让老许守着家。” 白启嘱咐道,抛开何敬丰的主动邀请,他对黑河县的火窑也颇感兴趣。 鱼栏已经垮掉一半,柴市也见识过,只剩下烧瓷锻兵的火窑,还未接触过。 “前阵子说寻摸致富的路子,打铁混得好,可比打渔更赚钱。” 白启简单洗漱,束发带弓,大步出门。 除非掺和私盐贩运,否则鱼档的盈利始终有限,可锻兵铺子大不一样,人家卖的是刀剑枪棍,价格高,市场大,放在上辈子,相当于是合法的军火买卖。 里面的暴利,自不必说。 “不知道黎师傅这人脾气咋样。” 白启思忖着,走出宅子,坐进轿子。 整个黑河县最高级的出行方式,也就是牛车和骑马。 跟何家七少爷交游,让他提前体验一把郡城老爷的享受待遇。 四个健仆脚步有力,抬得不摇不晃,颇为稳当。 可还没等白启清静多久,何敬丰便掀开布帘,扬声问道: “白兄弟,你闭关在家这么久,可已经把修道秘文入门了?按照道院的讲究,十天认全五十个,就算天赋尚可了。” 白启额角青筋一突,顿觉这位何家七少爷是属鸭子的,怎么嘴巴没个消停的时候。 “不多。” 他惜字如金也似。 经过拆字解读,两页方术的百余字全部牢记于心,识文断字的进度因此大涨,成为第一门突破大成的技艺。 【技艺:识文断字(大成)】 【进度:47/800】 【效用:分辨幽冥之声,认知鬼神之形】 “意思是,我现在跟阿弟一样,都能窥见常人肉眼所看不到的‘孤魂野鬼’了?” 白启眼皮眨动,掠过这道浮现紫色光晕的大成技艺。 就这样与何敬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立在黑河县百里外的火窑终于到了。 两人下轿,远远望去,一排长龙也似的窑炉斜卧在低矮山丘,自下而上,铺出十丈有余。 烧得通红,火光冲天,喷出浓烟,如云遮日,好不壮观! “这是青花窑,烧瓷的,郡城里大户人家最喜欢用的元青花瓷器,便出自此处。黎师傅仅凭这一座窑,每年至少入账十万两。” 何敬丰感慨道: “我何家做的是当铺生意,没办法跟黎师傅牵上线。” 十万两?一座窑? 白启咂舌,顺嘴问道: “不知道那位黎师傅,还缺不缺徒弟,我其实挺想学一门手艺。” 何敬丰哈哈一笑: “黎师傅无儿无女,已经收过三个徒弟了,一个烧瓷、一个烧砖,还有一个最小的,刚拜师没多久,传的是打铁锻兵。 据说也姓黎,小名狗子,力气大得惊人,就是气短,打不了几口兵器,便累得不行。” 何家七少爷探听消息的本事,倒是厉害。 “你连这个都知道?” 白启讶异。 “当然,我特意委托一笔的生意,铸八口的十炼钢刀,攀攀交情。 牛毛似的小买卖,肯定不会让黎师傅出手,他小徒弟接的。 这小子擅长画饼哄弄,说好九天交货,又推到半月,而今快二十天了,迟迟没见动静。” 何敬丰气笑道。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收徒不过三,一双百炼手 青花窑的头儿,乃是黎师傅的大徒弟,叫做陆十平。 常年待在窑里烧瓷,烟熏火烤,自然不可能面相白净,细皮嫩肉。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通红的脸膛,络腮胡须根根倒竖,宛若钢针,一看就是个豪爽汉子。 很难相信,这位陆窑头儿干的,居然是烧瓷的细腻活儿。 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明显更合适打铁锻兵,不似能拉胚走泥。 “何少爷,今儿个怎么有空亲自过来?” 陆窑头儿搓了搓掌心发硬的碎泥,大步走来。 这时候天色尚早,他正在窑场指挥人手,搬运装着烧好胎坯的匣钵。 从靠近烟囱的窑室开始,一排排码放好,直至把所需的窑室填满。 等到晌午,用砖砌好窑门,再让窑工从两侧往火膛投柴,分段分窑开始烧制。 往往火一点,便不能中断,少则持续大半天,多则七八日都有。 是个颇为熬人的辛苦活儿。 “你家小师弟答应给我交货,都过去多久了,迟迟未见踪影。” 面对宁海禅的徒弟,何敬丰是满面春风,可应付黎师傅的徒弟,他就没啥好态度: “黎远大匠大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响亮名头,难道要砸徒弟手里?” 陆十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小师弟近日遭遇,连忙赔笑道: “何少爷说得哪里话,大刑窑最近确实出了点差池,不小心耽误了。” 何敬丰眉头微皱,轻哼一声,义海郡高门子弟的那股倨傲派头,顷刻间显露无疑: “意思是,你们开窑做买卖,自個儿闹出了事,解决不掉,就让主顾受着怠慢? 我在城中的酒楼吃饭听戏,从不知道厨子死了亲爹,伶人没了老娘,便可以甩脸子不干的! 接了何家的单子,过期交不到货,还要我体谅? 陆窑头儿,你们实在太不讲究了。” 陆十平听得额头见汗,何敬丰这番话绵里藏针,摆明说他们火窑店大欺客。 师傅平常最重一个“名”字,绝不让黎家火窑沾半点灰。 他将腰一弯,恳切道: “再给三日,一定交付! 这几天青花窑都在忙活祝家的单子,咱也没往大刑窑串串门,不清楚小师弟究竟啥情况! 但无论如何,我陆某人保证,绝对把何少爷您的货给备好!” 一门行当的威望名头,不容易积攒。 首先要打服同行,让人甘拜下风,自承不如,这叫扬名。 其次,还得折服客商主顾,每每提起就竖大拇指,只认你这块招牌,这叫立足。 唯有扬名立足,才配称得上行当里的头脸人物,而不是啥无名小卒。 陆十平知道此事可大可小,所以竭力帮小师弟兜住。 否则等下传进师傅耳朵里,必然要大动肝火。 “三日?也罢,就三日!黎师傅一辈子铸兵无数,连天水府的赵大将军都赞不绝口,临了,可不能毁在徒弟这里。” 何敬丰背着双手,也没咄咄逼人,笑吟吟转身离去。 这厮故意拿捏架势…… 白启眼皮低垂,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何敬丰明明有求黎远大匠,但却抓住小徒弟延期未交货做文章。 一是想要借此见到黎师傅本人,二是如果开始就把姿态放得很低,反而叫人轻视,未必能够办成事儿。 先把架子撑住,等到时机成熟再表现随和亲善的一面,更容易起到效果。 上辈子许多家世出众的富哥儿与人谈生意便如此,事前把架子摆高,事后能成再将姿态放下。 “看人下菜碟儿,做买卖的必修课。” 白启心下轻笑,如果把陆十平换成黎师傅,何敬丰又该换上另外一副表情了。 “白兄弟,咱们便在此地多留几日,如何?” 别过急匆匆赶往大刑窑的陆十平,何敬丰慢悠悠走出窑场: “附近也有村落客栈,歇脚吃喝都方便,权当出门散散心。 整日闭门练功,难免憋得厉害,见一见山水美景,才好叫身心舒畅。” 白启颔首,却没吱声,来都来了,总不可能独行百里,再转头回到黑河县。 他举目远眺这座青花窑,脑袋里想的是每年十万两银子。 大把大把流水似的钱财,要能落进自己口袋该多好。 二练所需要的精怪血液,虎狼大药,可还没着落呢! 离开窑场,一行人来到附近的瓦岗村。 何家七少财大气粗,一出手便把八九间上等厢房包圆,甩手就是两锭雪花银。 这般阔绰的行为举止,直接被掌柜当成活财神供着,生怕哪里懈怠了,就连房梁上一点灰,都要让伙计反复擦干净。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也。 等用过晌午的那顿饭,为了摆脱何敬丰的纠缠,白启找个借口休息,赶忙躲进整理干净,还算宽敞的天字号厢房。 他推开窗远眺,青花窑已经烧起头把火,红彤彤的光焰照亮半边天,颇为壮观。 从何敬丰的介绍中得知,每一处火窑开炉的选址,都很有讲究。 依山傍水是首要。 通常来说,窑场建在山脚,窑头位于山下,窑身顺着地势向上延伸,头一把火点起,熊熊红光与滚滚浓烟依次翻涌,远远望去,就像盘卧着一条火龙。 据说立夏的时节,青花、寸金、大刑三座火窑齐齐开炉,好似三龙盘绕,火光冲天,相隔十几里地都能看见。 “八口钢刀,左右不过十炼层次,却能拖上半个月。” 白启眯起眼睛,心底里泛着嘀咕: “换成别家的铁匠铺子也没可能用这么久,只怕里头有些古怪。” …… …… 另一边,何敬丰眉头紧锁,默默坐在窗边的座椅,脚下放着一盆火,冒出淡淡的烟气。 百里外的瓦岗村,对于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来说,乃是再偏僻不过的乡下,自然烧不起大户所有的银骨炭。 “祝家人也在这里?羊伯,你怎么没跟我提过这事儿?” 何敬丰手中捏着的茶杯往下一泼,松木炭顷刻被浇灭,发出“滋滋”声音。 他最闻不得这股呛人的味儿,还不如不点,落得干净。 “七少爷,祝二小姐祝灵儿,她很早就到黑河县了,神手门朱万,他家里那位夫人便是祝家旁支。” 羊伯半弯着腰,垂手而立: “当初想着许是娘家人探亲,未曾多想,结果昨儿收到消息,祝家老五跑到瓦岗村,偷偷待了好些天,估计奔着火窑黎师傅来的。” 何敬丰拧着眉毛: “祝家老五?祝守让?记得这小子好像与我并称‘一豺一狼两大恶少’来着?” 羊伯眼角抽动,这话他可不敢接。 这位七少爷在郡城是啥性情,无需多言。 十三行的公子哥儿,好几个都被打过。 若非大夫人宠溺,又有大少爷、三少爷从旁照应,迟早栽大跟头。 要不然,咋会把自己从天水府聘过来,给七少爷当管家随从,寸步不离时刻守着。 “他大哥祝守温,与我大哥一样都是道院生员,即将参与道试。 他出现得这么凑巧,多半也想请黎师傅出手铸造法器粗胚?晦气!” 何敬丰有些心烦气躁,犹记得,他出门之前跟大哥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办成此事。 现在半路杀出一个祝家,节外生枝,未免扎手。 “黎师傅这人性情古怪,好名声,也认规矩。 他无儿无女,这辈子唯一念想,便是铸造出一口神兵!被龙庭钦封为神匠!” 羊伯斟酌片刻: “七少爷本来想着逐步放饵,分别委托大刑窑打十炼、百炼、千锻、万煅的听风刀,黎师傅的小徒弟最多只能接百炼。 到时候,少爷砸出重金,再把火窑架起来,不愁黎师傅不现身,一切都好说。 可现在情况有变,祝家横插一杠子,大刑窑连十炼的听风刀都交不出货……依我之见,再等三日,恐怕也难有答复。” 何敬丰思忖良久: “祝守让必然也没见到黎师傅,否则,他这时候就该上门炫耀,狠狠地落我面子。 他们在等什么?黎师傅出山?你速速打听,瞧瞧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啥药!” …… …… 大刑窑位于山林当中,攀附着陡峭地势,属于生生被开辟出来。 火窑所有人都知道,当年黎师傅走遍义海郡周遭各地,最后相中黑河县,于此扎根开创基业。 乃是受到一位风水道人的指点,称其地下有一口异火,若能引入窑口,铸造神兵有望。 黎远果断听从,耗费重金,驱使近五千的苦役日夜向下挖掘,足足小半年终于得见一缕明焰。 他费了老大的力气,取为火种置入大炉,终年不熄,越烧越烈。 凡是经过煅烧、回火的兵器,远比寻常货色更坚韧、更轻盈。 因而才有“听风刀斩人无声”的传闻。 嗡! 一只手掌握住雪亮钢刀,用力挥砍,重重斩在厚实的铁砧上! 速度快得像一缕风,几乎未曾带起啸音。 崩! 一串火星迸溅! 那股反震的力道,使得手臂筋肉绞缠更紧,像是一条条虬结的大蟒。 崩!崩!崩! 崩—— 再次连斩四下! 音波刺耳,瞬间压过此起彼伏的抡锤打铁声。 “好刀!” 赶到的陆十平不由赞了一声。 这口听风刀又轻又快,刀锋够薄,刀身也不重,斩击铁砧留下寸许深的痕迹,刀刃却完好无损。 乃是极好的成色。 至少经过五十炼锻打。 最难得的是,铸造这口听风刀的匠人年纪很轻,堪堪二十出头,也许只有十八九岁。 长得浓眉大眼,肤色古铜,浑如生铁打成,身子骨异常结实。 他全力斩击五次铁砧,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可见气力悠长。 “可惜……” 陆十平摇摇头,无论此人再如何出色,火窑已经有小师弟了。 收徒不过三,乃是师傅定下的规矩,也是那位风水道人对他的告诫。 “陆窑头!” 那个浓眉少年张口喊道,他将掌中钢刀一丢,随手置于火炉上。 “十炼、五十炼的听风刀,我都铸得出!就算黎师傅要我铸百炼的听风刀,也有三成的把握! 我大老远从义海郡跑到黑河县,是听我家二姐讲,黎远乃整个匠行最有名气的大师傅! 他曾立下三条收徒规矩,年不过二十,锻十炼刀,斩断五十炼!锻五十炼,斩断百炼! 这两条,我皆做到了! 第三条,五日之内,铸好刀十二口!对我而言,也不算难!” 陆十平尴尬笑道: “祝五郎,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铸兵好苗子,可你应该也清楚,我师傅最重规矩,既然他说过收徒不过三,那么,便不会再破例。” 浓眉少年眼皮一掀,旁边的下人给他披上外袍,语气冰冷: “陆窑头!黎师傅他心善,半道捡回个没饭吃的流民小子,瞧着可怜,才勉为其难收了这个徒弟! 十天之前,我就与他比过了,同样五十锻,他的听风刀被我三下斩断!足见他的本事,远不如我! 黎师傅早年破门自立,离开‘百胜号’,自创‘鸿鸣号’!还扔下过一句话,匠行之中,手艺称王! 敢问陆窑头,我与你家师弟谁的锻刀能耐更强?” 陆十平站在铺子外边,脸色微微一寒,随后恢复和气模样,叹道: “祝五郎,你故意激将,引我小师弟跟你比拼锻刀,私用火工道人烧制的淬铁液,可以说胜之不武。 况且,你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斗刀之时,将我小师弟虎口震裂,险些废了他吃饭的家伙。 若非念在祝家对师傅有恩,这桩事儿决计不能善了!” 名为“祝守让”的浓眉青年,扫过周遭一众身强力壮的铁匠窑工,眼中毫无惧色,半步也不退: “如果锻兵不看成色,计较手段,请恕我直言,黎师傅的‘鸿鸣号’始终压不过‘百胜号’,乃是理所当然!” 此话一出,陆十平须发皆张,像头发怒的老虎: “竖子安敢无礼!” 撑着伞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祝灵儿也秀眉微蹙,喝斥道: “五郎!你怎么说话的!” 祝守让鼻孔喷出两条白气,从义海郡到黑河县的瓦岗村,足足半月都未瞧见拜师的正主,他那点不多的耐性早被消耗干净。 这位祝家五郎双手张开,让下人服侍着,将外袍系上腰带,又蹬上袜子长靴,俨然视陆十平为无物。 “二姐,我有分寸!既然都讲黎师傅守规矩,好!我就照着他的规矩!黎狗子!你自个儿说!” 祝守让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举起手掌轻拍两下,虎口缠着麻布的高个少年被祝家健仆带到铁匠铺子。 似是觉着不对劲,陆十平皱眉道: “小师弟,你不在家里养伤,上山作甚?” 被自家师傅捡回来的高个少年出身低微,乃逃难流民,小名狗子,双亲没于妖祸。 黎远见他勤快本分,又有一把子好力气,不曾练过拳脚,也能抡动五六十斤重的锤子打铁,便让跟着自己姓,取个大名叫“黎钧”。 钧,乃是计量单位。 古话说,万钧所压,无不糜灭。 可见黎师傅对小徒弟上了心,期望颇为深厚。 黎钧缩着脖子,似是不敢与大师兄陆十平对视,磕磕绊绊带着哭腔道: “……我不做师傅的徒弟!大师兄!我没出息,我不打铁了!” 陆十平心头一惊,怒目望向自鸣得意的祝守让,眼中喷薄一抹厉色。 他深知小师弟心中把师傅视为再生父母,绝不可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 必定是这位祝家五郎暗中捣鬼! “黎师傅收徒不过三,可他现在只有两个徒弟了。关门传人,舍我其谁?” 祝守让眼神睥睨,眉宇间自有傲气。 他天生武骨,一双百炼手能锻铁造兵! 又出身祝家长房,凭什么做不了黎远的徒弟?! “祝五郎,你欺人太甚了!” 陆十平一跨七八步,蒲扇般的大手刮起劲风,吹得悬挂顶棚的钳子、剪子当啷作响! 祝守让立在原地眼皮都不眨,从他身后闪出一条影子,抬手横栏,往前一压! 咚! 劲风汹涌,熊熊炉火一暗,几乎被打灭! 陆十平手臂酸麻,像是砸在一堵厚实无比的铜墙铁壁上,两腿深深踩进泥地,足有半寸之深,犁出两条沟壑。 他目光一缩,盯住挡在祝守让面前的人影。 灰衣,布鞋,中等身材,鸡皮鹤发。 “说归说,动手就伤和气了。” 那条人影声音嘶哑,慢条斯理道: “祝家与黎师傅的鸿鸣号,怎么也做了八九年的买卖,和气生财嘛。 于情,五少爷是祝家长房,关系更亲近。 于理,他有一双百炼手的武骨,锻刀能耐也比黎小子出众。 五少爷自幼孤苦,长房求到火窑门前,无非想着给他谋个生计。 好多年的交情,当真不值得黎师傅现身一见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冲着铁匠铺后面的木屋。 打出金银铜铁八大锤后,黎远算是半收山了,极少再亲自锻造兵器。 常年闭关研究怎么冶炼好料,铸成神兵。 义海郡鸿鸣号卖出去的“听风刀”、“黑蛇枪”。 大半都出自徒弟之手,极少数,才是黎远闲着无聊锻打着玩儿。 每次一经面世,便被高价买走。 “老欧啊,你还没死,真是稀奇。” 那座木屋的大门,“嘭”的被踹开。 陆十平身长八尺,已经算得上一条魁梧大汉,可此人还要高出一头,腰阔十围,好像话本里所说,握拳能立人,肩膀能跑马的猛将! 双目更是亮若电光,气血之旺盛,几乎盖过铁匠铺的大火炉。 黎远,火窑东家,鸿鸣号主人,义海郡匠行鼎鼎有名的一号角色! 他背着双手,声音宛若炸雷: “小辈闹着玩,你跟着凑什么热闹?黑河县也敢来?不怕被教头打死啊?” 唤作“老欧”的灰袍老者面皮一抖,咳嗽两声: “我前几日才到,专程探听过,他人没在。” 黎远脚步沉稳,好似实质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到祝守让身上。 后者浑身毛发一炸,像被电光击中,有种心惊胆战的慌张感觉。 “武骨百炼手,中品,排六十七,确实有点天分。 可狗子的‘人熊腰’也是中品,五十三,没比你家祝五郎差。” 黎远笑眯眯的,配合极其雄伟的霸道身材,像一尊寺庙供奉的弥勒佛像。 祝守让闻言不服气,挺起胸膛就要反驳,却被老欧截过话头: “黎小子锻刀可没赢五少爷,再者,人家都说不做你徒弟了,强扭的瓜不甜,对吧。” 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把脸埋进泥地里的黎钧,黎远眸光一闪,松口道: “拜师,也不是不成。你们备了啥子大礼?” 祝守让又一次想开口,这回被旁观的祝灵儿打断: “十缸千丈寒潭水,五瓶火工道人炼器的淬铁液,一本神匠公羊冶的手书,八百斤沉水铜,财货若干,献奉给黎师傅。” 话音落地,陆十平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沉水铜,上佳的粗胚材料,一斤价值百两银,只这一样就是天文数字。 更别说千丈寒潭水,火工道人所用的淬铁液,以及神匠公羊冶的手书……每一种都是让人梦寐以求的珍品。 纵然身为大匠,也要为之心动。 更准确来说,越是匠行有名的人物,越知道这些东西的贵重! “好好好。祝老大还是懂礼数!你们也晓得,我这人最重规矩,要当我的关门徒弟,也不是不行。” 黎远踏进铁匠铺,雄伟的身子几乎挤满空当,他拿起祝守让所铸的那口听风刀,轻吐四字: “劣质货色。” 旋即,极为随意地选了几块精炼钢锭,将其放进大炉,他也不用旁人拉动风箱,只是胸膛起伏,呼吸吐纳犹如狂风卷弄,猛地催动火势。 眼瞅着钢锭软化,黎远抓来一把稍小的铜锤发力敲打,动作又快又稳,好像千百声连成一下,震得耳膜生疼。 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一口听风刀粗胚子就被捶打成形,把通红的刀身插进大缸水中,随着黎远的轻轻转动,嗤嗤的声音与白烟升腾,兀自泛起大片雾气。 只见他手臂筋肉偾张,劲力流转宛若明焰,淬炼磨砺着锋芒。 那种应和心神的无形韵律,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成了!” 仅仅一炷香不到,一口雪亮如新的听风刀便出炉了。 刀口薄,刀锋尖,刀身略厚,隐隐泛着寒芒。 无需挥动,便发出轻轻颤鸣,散发割裂面皮的犀利锐气。 相比起黎远师傅的随意之作,祝守让耗时两个时辰打出来的听风刀,简直不堪入目。 “黎某人要求很简单,祝五郎也好,其他的阿猫阿狗也罢,谁铸的刀,能斩断我这一口,他便是黎某人的关门徒弟!我必定悉心教导,绝无半点藏私!” 黎远环视一圈,将他所铸的听风刀留在铁砧上,转身出了铁匠铺,也未回木屋,向山下行去。 “这……” 祝守让脸色难看,他即便铸出一口百炼层次的好刀,也未必做得到。 “无妨,五少爷。你若不行,黎小子也不行,整个黑河县也没人行! 这个徒弟,黎老头迟早得收!只要他规矩立下了,咱们就有通过的法子!” 老欧宽慰道。 “没错!我还有火工道人的淬铁液!能够提升料子的强度……哼!” 祝守让眼睛一亮,他望了一眼把脑袋埋进泥地的黎钧,又移向陆十平,最后恭敬地对祝灵儿道: “二姐,咱们也走吧。” 祝灵儿始终蹙着秀眉,这个跟她同一脉的祝家小弟,行事太张狂,一点也不循规蹈矩。 须知道,收不收徒弟,始终看黎师傅的意思。 他步步紧逼,闹得太僵,便算能够入门,也难落到什么好结果。 想到祝守让从小没了爹娘,让老仆拉扯带大,祝灵儿不禁摇头: “小五,你这样不讨黎师傅的喜欢,怎么能做他的关门弟子。” 祝守让浓眉飞扬,冷冷一笑: “匠行当中,手艺称王!这句话是黎大匠自个儿讲的!他小徒弟没本事,自该为我让道! 再说了,鸿鸣号能够在义海郡立足,靠得不是咱们祝家?黎大匠受过大伯的恩惠,也该回报一二了!” 祝灵儿语塞,念及祝守让的斑斑劣迹,心下微恼,干脆不再做声。 后者与何家长房的七少爷,都不似良善。 素有一豺一狼的恶名! …… …… “七少爷!打听清楚了,祝五郎拜师来的!早年传闻,他养出一对百炼手的武骨,看来是真的。” 羊伯出门转了两圈,便把情况搞明白了,毕竟祝守让平时也不怎么低调,只需仔细留心,很容易问出踪迹。 “拜师?祝家打得一手好算盘,黎师傅无儿无女,日后几座大窑,总归要传给徒弟的手里。 我就说,前些年祝家不计回报似的资助火窑,又帮黎师傅夺得大匠名分,又走通官府的门路,获得道官老爷的赏识。 我还以为祝家想借着黎师傅这条线,攀上天水府赵大将军……如今一看,还有其他的算计!” 何敬丰揉了揉眉心,很快想通前因后果,拜师并非关键,主要是图谋黎师傅的火窑,乃至于有可能被铸造出来的那口……神兵! “他娘的!祝家心也太脏了!黎远只是半截身子入土,还没躺进棺材!” 羊伯欲言又止,心想七少爷你们何家也没少干这种事。 中风痴傻的何文炳还被你养在后院,等着送终呢! “七少爷,如果祝守让当上黎师傅的关门徒弟,给大少爷铸造法器粗胚就没得商量了。” 羊伯忧心忡忡,七少爷没收拾好鱼栏残局,又把交待的差事办砸了。 莫说求取道院生员,恐怕还会被老爷狠狠责罚。 “黎师傅重规矩!他已经收满三个徒弟,没道理破例,让姓祝的入门。” 何敬丰也有些发愁,他跟祝守让很不对付,用那句常被自个儿挂在嘴边的话说,便是—— 义海郡不允许有比他更嚣张的人! “等明日去大刑窑,探探黎师傅的口风。” 何敬丰无计可施,他对青花窑的陆十平态度不佳,乃是高门子弟惯有的傲气,但在大匠黎远面前,必须保持恭敬。 做熬鹰斗犬的纨绔阔少,最重要一点,便是放亮双眼,不能乱抖威风。 “何七郎!怎么一声不响跑到这种乡下地方!” 何敬丰正思忖对策,便听到大喇喇的招呼声,紧接着关闭的房门就被推开。 …… …… “武道四大练,乃内通五脏六腑,外联肢节骨骸皮肉!所以练功是外有其形,内有其象! 武行里面,常有‘把拳脚练进骨子里’的说法。金丹大壮功里,认为肝在体为筋,肾在体为骨。 练筋就是养肝,肝藏血,主疏泻,故而练筋也是练血。而肾通于骨,练骨也是养肾,肾主藏精纳气,故而练骨也是练气。 难怪得真楼内的杂记,声称练筋练骨是打根基,站桩、招式、养练打法,都是为了抻筋拔骨,提升身体,壮大气血……” 白启正在消化各种感悟,隐约有种把五部大擒拿、金丹大壮功融会贯通的感觉。 【你灵光一闪,气血冥冥翻涌,好似触及更玄妙的境界】 【你再三思索,领会武道本质,悟性再次略微提升】 【你……】 “谁吼得那么大声?” 白启心绪飞扬,精神高度集中,诸般色泽的技艺交织,好像被熔铸成团的铁块。 可那种通体舒泰的淋漓酣畅还未持续多久,突然被强行挤进耳中的杂音打断。 他眼皮一掀,双手攥紧,欲要发作的怒意高涨,何敬丰这么不懂事儿吗? 自己分明都讲过了,需要休息,别来打搅! “碧水粳米、金钗兰、龙胆草……这次也不行!” 白启忽地起身,几步跨到门边,抬手重重一推,聒噪的声音更加清晰: “何七郎,你大兄何敬鸿修道才几年,便妄图通过道试!也不怕就此折在里面!仙师法脉,可没那么容易拿到手!” 白启冷眼一瞧,是个神色飞扬的浓眉小子。 后者似是觉察到蕴着几分火性的目光,话音陡然一住,回过头: “你瞅啥?” 这谁? 居然比何敬丰还狂? 白启双手抱胸,不咸不淡道: “瞅你咋地?”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切不可谈报仇二字 “你瞅啥?” “瞅你咋地?” 这一来一回,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便蹭蹭往上冒。 站在门外走廊上的祝守让也很诧异,此人是谁?瞅着像生面孔! 黑河县还有比何敬丰更狂的小子? 他扫过那身寻常衣着,嘴角咧开一笑,脚趾抓地,足下箭步一蹿! 喀拉拉,筋骨弹抖间,像是下山的猛虎,直逼白启身前。 出手便是近身硬打的刚猛路数。 手肘一顶,直戳心口! 只是瞅你一眼,就要人命? 这一记挨结实了,内里脏腑都得破裂,当场吐血而亡! “小兔崽子下手真狠!” 白启扬起眉锋,龙行掌的劲力瞬间走遍全身,拉得脊柱似大弓张开,五指宛若大印翻转,一掌如崩雷横冲,脚下更是踩着马形,往前轻轻一踏! 护在何敬丰旁边的羊伯瞳孔一缩,眼睛一亮: “龙形!马步!好精深的功夫!” 他瞧得分明,白七郎这一掌虽是含而未发,却有种闷雷滚动的细微颤鸣声。 那副玉树挂宝衣似的骨架一晃,筋肉一紧,手脚、腰胯、胸背,周身各处的劲力节节贯通! 如同风吹大树百枝摇,打出一股灵动变化的奇妙感觉! 若无十几年的苦心钻研,绝无这份到位的火候! “也是一练!” 祝守让眼皮一跳,看到这小子出手的气势,就知道自己托大了,可刮人脸皮生疼的凶猛掌风已经扑面,压根来不及退步。 嘭! 白启一掌迅疾,重重拍在如大枪扎过来的坚硬手肘,发出打击沙袋似的响动! 祝守让倒吸一口冷气,坚韧饱满的大块筋肉,被针扎似的刺痛不已! 他无比惊讶,自个儿可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全身筋膜硬得像鞣制过的牛皮,居然也挡不住? 黑河县这种烂泥坑似的穷乡僻壤,还能养出潜水的蛟龙? 好汉不吃眼前亏! 祝守让立即想要抽身退开,但他不知道龙行掌厉害之处,就在于龙爪、蛇腰、穿梭步。 突出一个发招迅疾,奔雷刚猛! 更何况还有罗汉手的马形加持,白启体内劲力狂涌,像一头脱缰烈马肆意腾跃,直接趁势追击。 他随意跨出两步,追风赶月也似,抢占腾挪的余地,逼得祝守让退无可退。 轰! 那只大手徐徐张开,如山压顶,欲要硬生生扣住对方的脑袋! 打人不打脸! 祝守让啥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他耳边似有风雷炸开,刺激得气血上浮,脸色涨得通红。 结实臂膀往上一顶,两条手匆忙架起,打算挡住白启的强攻! 嘭! 又是一声大响! 两股劲力交相碰撞,震得一条条大气滚荡,好似百十条小蛇“嘶嘶”狂啸! 整个走廊都被凉飕飕的风声席卷! “这小子好重的手法!好猛的气力!” 祝守让双臂一阵剧痛,粗厚的筋膜被撕裂,几乎呕出一口血。 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乃是自己拼尽全力都未架住白启的出招。 整個身子像被重锤砸击木桩,猛地踩破硬木板。 噼啪! 两腿顺势一弯,竟然被打得单膝跪倒! “你……” 祝守让面红耳赤,顿觉被极致羞辱。 可白启浑然不在意,反手一记缠丝劲,筋肉寸寸发劲,瞬间扯开招架之势。 五指轻轻一弹,如挥琵琶,“唰”的一下,便在这个狂得厉害,狠得过分的小兔崽子脸上带出几条血痕! “老欧!” 祝守让脖颈根根大筋暴跳,呈现出青黑色,如同一头发狂的怒蟒。 “叫爹也没用!” 白启向来遵循师傅的教诲,打架切莫留手,双掌像龙出水,只在胸口轻轻一按。 嘭! 祝守让身体狂抖,如同被抽掉筋的长虫,再也无法站立。 其人猛地抛飞,咚咚打鼓似的,撞在走廊一侧的夯实墙皮。 紧紧贴着好几息,方才软趴趴滑落。 “五郎!” 短短几招看似缓慢,实则快若电光石火,等着五少爷那声叫喊响起,被羊伯堵在门里的灰袍老者只来得及迈出一步,眼中凶光爆射! “简直找死!” 霎时间,雄浑气血凝聚成实质,几如一股股流水冲刷周遭,恐怖的气息陡然升腾,像一头山中大妖择人而噬! “打不过就摇人!真不要脸!” 白启背后炸起寒意,腰身一拧,如蛇蹿地,顷刻掠出十几步,当即便要撞断栏杆,提纵而走。 那一句“家师宁海禅”已经含在喉咙里,时刻留着保命! 祝守让的那位忠心老仆杀心炽烈,口鼻吞吸大股气流,心跳剧烈如同擂鼓,瞬间就把劲力催发到十成左右! 吐气如雷! 曾经赤眉贼二当家血金刚用过的那招,被他施展出来! 倘若这一口宛若飞剑斩杀的可怖白线喷薄而出,二练圆满汞血银髓也挡不住。 但在紧要关头,何敬丰却扯起嗓子,大喊道: “他是宁海禅的徒弟!” 啥? 宁海禅? 徒弟? 对了! 他刚才用的是五部大擒拿! 老欧心中骇然,念头电闪一般。 紧接着,整个人像被浇了盆冷水,熊熊如焰的满腔怒火刹那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双目怒张,须发根根倒竖,张合的嘴巴猛然一闭! 经由五脏六腑收紧,气血劲力压缩,威力大如雷霆的一口气,竟然硬生生给吞咽回去! “是个狠人!” 羊伯嘬了嘬牙花子,这跟吃了一大捆开山的雷管有啥两样? 那滋味,有多酸爽他都不敢想! “噗!” 老欧捂着胸口,脚步踉跄,不禁闷哼了一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移位也似,险些伤及根本。 但他眼中却透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差点酿成大祸! “我要他的命!老欧!给我打死这小子!” 浑身筋骨散了架的祝守让,两眼发红死死盯住白启,尤其听见宁海禅三个字后,更如幼兽嘶吼: “杀了他!我要他的命啊啊啊!” 老欧抹去嘴角的血迹,飞快搀扶起倒地不起的五少爷,旋即……用力捂紧他的嘴。 “万万不能说这种话啊!祝家与宁海禅的恩怨,十年前早已被一笔勾销了!五少爷,你切不可有报仇的念头,否则……大老爷肯定会打死你的!” ------------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什么仇,什么怨 祝守让目眦欲裂,狂怒地嘶吼着,像一条被拔去筋骨的大蛇吐信,冲着白启释放不加掩饰的浓烈恶意。 向来对自个儿言听计从的老欧,却仍然用力捂住他的嘴,不让发出半个字的声音。 “五少爷!还记得夫人怎么讲的?算了!算了!不能报仇!” 侍候过祝家两代人的老欧脸皮绷得很紧,像生铁铸成。 如果让大老爷知道,五少爷提到报仇二字,还想打杀宁海禅的徒弟,必定将其逐出祝家,再打折腿脚,送到通文馆门前! 十年前,四家被灭的惊天惨祸,如今的老一辈人谁也不愿意提及,视为极大忌讳。 便连宁海禅这三个字,也成了某种禁忌,大家约定俗成也似,自动遗忘掉那袭青衣,任由这尊瘟神游荡在义海郡之外。 “哎呀,祝五郎,动这么大的肝火作甚。大家切磋拳脚,没必要闹得太难看。你该不会输不起吧?” 何敬丰站出来打圆场,刚刚他还被祝守让奚落到抬不起头,这会儿倒是挺直腰杆了。 “要我说,技不如人,就该多练!” 这话也忒刻薄了! 羊伯听得眼角抽动,赶忙护在旁边,生怕祝家人气急败坏悍然出手。 祝五郎杀不了白七郎,还打不得你么? “嗬嗬……” 祝守让额角青筋根根暴跳,脸色扭曲又狰狞,体内气血一波又一波奔涌冲刷,大块筋肉伸缩宛如大弓崩弹,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都是误会,误会。五少爷他自幼失怙,脾气有些暴躁……莫要见怪。” 老欧半是搀扶,半是挟迫着祝守让,强颜笑道: “就此揭过了,何少爷,白……小哥儿,咱们改日再叙。” 鹰爪似的五指一屈,紧紧抓住祝守让的脖颈,这位鸡皮鹤发的灰袍忠仆脚步一闪,翻过栏杆,几個纵跃的功夫就掠出客栈大门。 快得像是一抹残影,刮起的劲风,把手里拎着鸡鸭的小厮都掀翻在地。 “三练大成,而且掌握秘法,有深入锻炼过脏腑……” 白启眯起眼睛,默默在心底那份小本本上,记下主仆二人的名字。 祝守让!老欧! “白兄弟!你拳脚功夫当真不一般,几招就把祝老五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见到祝守让走得干脆,何敬丰摇摇头,凑到白启的跟前,神色认真地说道: “义海郡挂牌子的大武馆,那些亲传也没这般生猛!” 虽然他并不走武道四大练的路数,因为长房一脉拔尖的好苗子太多,大哥何敬鸿、三哥何敬云都是道院生员,另外几位兄长也略通功夫,拜在武行有名的师傅门下。 但不妨碍这位何家七少爷的眼力犀利,瞧得出高低优劣。 刚才猝然交手,白启走劲运功,招式变化间,至少把两门上乘武功练到炉火纯青的大成地步,加上同样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气血厚实程度还在祝守让之上,方能呈现出碾压般的披靡姿态。 “习武数月?就有这份火候?” 何敬丰眼皮一跳,兀自浮现出极为骇然的念头——第二个宁海禅? 他摇摇头,旋即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通文馆不可能再出这样的人物了。 义海藏龙那块招牌往后二十年,都得尘封于黑河县。 呼! 白启调匀流散全身的气血内息,没把何敬丰的话儿当真,只是斜睨后者一眼,轻飘飘问道: “姓祝的,他来找你麻烦?” 何敬丰心头一惊,顿觉不妙,正要解释两句,却见白启迈过门槛,走进他的那间厢房,自顾自坐下倒了杯茶水。 “这样说,我算是帮你挡了一灾,出了一口恶气。对吧,何少?” 何敬丰轻咳几下,全无面对祝守让那份不甘示弱的劲头,讪讪道: “白兄弟义薄云天,冒着被祝家记恨的风险,都要为我出头,真是感激不尽……” 白启抿了一口冰凉茶水,缓了口气,抬手打断何敬丰的装模作样: “趁着有空,不妨讲讲通文馆,让我心里有个底,师傅这人素来不喜欢旧事重提,他跟祝家结过啥子恩怨大仇? 没道理,做徒弟的,只沾师傅的风光,不接师傅的梁子!” 望着白启眼下这副洒脱架势,何敬丰表情略微古怪,好像欲言又止: “白兄弟,尊师在义海郡的名头……不小,所以仇家,自然也不少。” 白启微微一愣,茶杯停在半空,听着还不止祝家? “如果要细数的话,一时间恐怕也讲不完,长话短说,大概就是——” 何敬丰斟酌着字句,轻吐回答: “十三行,排帮,道院,以及外乡的几个。没了。” 白启神色忽地一僵,脑袋里像是冒出大串的问号。 啥? 十三行? 排帮? 道院? 你干脆说我要与整个义海郡为敌得了! …… …… “五少爷,伱不要怨老欧,当年十三行为了送走宁海禅这尊瘟神,是耗费大力气的。 从前血债,一笔勾销!这句话,包括大老爷在内,所有家主,排帮舵主,都捏着鼻子认了!” 把祝守让带出几十丈开外,老欧这才将人放下,叹气道: “报仇这两个字,万万不能提,你提了,等于要作废十三家定的约,大老爷绝不会留情! 苏、冒、韩、方四座行被灭之后,大老爷为了断这笔仇,让宁海禅就此罢手,甚至把……你爹的牌位移出祠堂,言称与祝家再无干系。 你爹是大老爷的亲手足,他尚且能够如此,更别说你了!” 祝守让眼眶发红,拳头攥得很紧,指甲刺破皮肉: “我爹!他为韩家助拳,让宁海禅打死在擂台上……他本不欲掺和的,我娘从小与我说得清楚!爹没想招惹宁海禅,是大老爷,他与韩家长子有情分,让我爹帮忙撑一撑场面!” 这位浓眉飞扬,肤色古铜的少年捶地痛哭。 他自幼丧父,娘亲郁郁而终,长在冷清院子,从无玩伴亲朋: “可结果呢?我爹没了,死后却连祝家祠堂也进不去! 欧伯,你叫我如何不恨!那个姓白的,他是宁海禅的徒弟,通文馆压的血债,就该轮到他偿还!” ------------ 第一百二十章 十年过往事,徒弟像师傅 老欧沉默不语,祝家那位大老爷,早年交游广阔,确实与十七行诸多长房称兄道弟。 这才有五少爷亲爹后面打擂台,死在宁海禅手里的陈年旧事。 只不过这种没了爹、没了舅舅、没了叔伯长辈的惨况太多。 放在十三行已是常事,谈不上新鲜。 比如,跟五少爷不对付的何敬丰。 仅仅长房当中沾亲带故,叫得出名字的血亲,就近二十之数死于宁海禅之手。 更遑论其他家了。 宁海禅籍籍无名时,便在义海郡武行一条街打擂。 此人出身来历不甚详细,每每自报家门,只提一句“通文馆”。 可谁也没听说过,便将其当成穷乡僻壤的练家子,刚刚进城欲要挣几分名声,换些买酒买肉的实在银钱。 但未曾等太久,约莫五六天的功夫,宁海禅这三个字就迅速传扬开来。 因为他只打签生死状的八方擂,而且连战连捷,少有缠斗,往往几招便定了胜负。 虽然赤县神州是龙庭治世,道官掌权,可真正广布府郡各县,蔚然成风到形成进身之阶的,却为武道四大练。 无论各处,皆有武行! 俗话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大家都是靠拳脚混饭吃的练家子,凭什么服众,开得了馆,立得住招牌,引得来学徒? 所以就有擂台!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擂台有点到即止,也有性命相博。 更有兵器、车轮等诸多花样。 而八方擂,便是胜者守擂,迎接四面八方任意挑战者。 此前签订状纸,生死自负! 乃义海郡最有看头的擂台战! “义海郡哪年没有突然冒出头的厉害人物……要么当十三行养的狗,帮忙咬人,要么进排帮混个舵主名头,吃香喝辣。 可宁海禅不讲道理,不懂分寸!他出手必见红,打死打残太多人,武行又是个重规矩的门当,打了师弟来了师兄,倒了师兄来了师傅,如果撑不住腰,以后还怎么招徒弟?谁又愿意跟你!” 老欧眉毛耷拉着,他十几岁卖身进的祝家,承蒙二少爷,也就是祝守让的亲爹看中,才有机会学拳脚练功夫。 “武行的恩怨纠葛如一团乱麻,擂台上一個个上去,又一条条抬下,血水都冲不干净。 由于出手太狠辣,宁海禅博得‘活阎王’的凶名。 这时候,其他十六行就想着拉拢收买,收服这个人为己用! 整桩事儿,坏就坏在这里! 总之不晓得谁挑的头,好像苏家和韩家两位大少爷拿宁海禅做赌,赌他熬得住几擂。 八方擂是胜者为擂主,除非认负,否则不得拒绝挑战,需要应对一轮轮的练家子。 韩家押他赢,苏家要他输,就这样足足三月,打过九十九场。 等到第一百场,午时过去,宁海禅未现身,算他输了。 苏家大少赢了赌局。” 祝守让愕然,眼中闪过不解,依照老欧所说,此人一双拳压得武行抬不起头,连胜九十九场,没道理不接一百场,完成义海郡前无古人的百胜战绩? “可能是苏家大少急了眼,使了手段,宁海禅从此再未登过擂台。 但苏大少大白天死在外面置办的宅子里,连他在内,五个长随,一个管事,乃至养的两条狗,全都没命。 苏家还未震动,当晚喝花酒的韩家大少也被踩碎脑袋,尸身飘在怒云江……十七行的高门,怎么能随便叫人杀了,于是,便有一笔笔血债、一条条人命。 直至宁海禅水火仙衣大圆满,徒手打死了天水府请来的一个四练,十七行终于醒悟,这人制不住,跨境界生死搏杀,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决定低头了。 可宁海禅他不答应。” 老欧说得心惊胆战,他这辈子最值得称道的一次交手,大概便是挨了宁海禅一脚,却保住半条命。 “反正义海郡拿他没辙,最后付出极大代价,总算把这尊瘟神送走,十三家与宁海禅结的仇,也就一笔勾销了。 五少爷,你好好地听大老爷吩咐,安心做黎师傅的关门徒弟,等他百年之后,有祝家的帮衬,大刑窑归你! 等你当上鸿鸣号的掌柜,也算有头有脸,未必没可能把你爹的牌位,请回祠堂!” 祝守让一点点松开攥紧的手掌,像是泄去浑身气力,木然的点点头: “都听你的,欧伯,我不惦记报仇了。” 老欧长舒一口气,他确实对祝家忠心耿耿,五少爷也是自个儿一手带大,存在着比主仆更深的情分。 但老欧亲眼见过大开杀戒的宁海禅,若非那位排帮帮主最后出面,终于找到此人的师门所在,未必能拦得住。 义海郡连下四天的暴雨,城中没了四座高门。 这份震骇悚然,时隔十年依旧清晰。 倘若再多下几日,十七行还留得住几家? 要知道,道官老爷都曾坐不住,却也未能奏效。 只丢下一句“有望入道”,便置之不理了。 “其实吧,五少爷只需耐心等着。做宁海禅的徒弟,没那么容易。看姓白的……届时怎么死就是了。 十三家的血债勾销了,但被灭门的四家,恐怕很难善罢甘休。 宁海禅杀得再干净,总有几条孤魂野鬼……大族的根系底蕴,岂是外人可以想象。” 听到老欧的宽慰,祝守让眼中多出几缕生气,好似重新振作: “我天生武骨,是擅长打铁锻兵的百炼手!因此大老爷愿意栽培!如果我成了大匠,乃至于神匠,像黎师傅一样,让天水府的勋贵都落自己的人情!区区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他最终还是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因为每每听到或者看见“宁海禅”这三字。 祝守让便会想起死不瞑目的爹,郁郁寡欢的娘,以及大老爷那张阴沉沉的脸庞。 所以他连恨,都只敢恨宁海禅的徒弟,而非那袭青衣本人。 …… …… “……都怪苏君武惹的祸,他输不起,找伱师傅的麻烦。” 何敬丰坐在屋内,讲起十年前的过往。 他虽然年纪小,但受奶奶、娘亲宠爱,走哪里都喜欢带着,又因为连着吃大半年的流水席,反而知道不少的详实细节。 “宁……尊师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报仇向来不隔夜。 苏大少以及跟他办事的长随管事,还没过一天,便悉数死尽。 苏君武平日喜欢看斗犬,专门从奉天府买了两条白狮獒,以为心爱之物,结果也没了,真真是鸡犬不留。 然后韩家……再就是不服气的冒家,以及帮场子的方家。 左右十七行谁都不落下,祝家自然在其中,不过白兄弟你放心,我何家没怎么掺和,咱们没啥恩怨。 再者,上一代人的小打小闹,也不影响咱们这些小辈的交情。 我与白兄弟,那是真正的一见如故!” 何敬丰说得情真意切,白启却没当回事儿,何家七少主打一个欺软怕硬,若非通文馆这座靠山太硬,宁海禅的凶名太盛,现在两人未必坐得到一张桌上。 “十七行,打没四家,我拜师之前,真不知道教头这么生猛。” 白启面色平静,心里却激起阵阵涟漪,十分庆幸自个儿没打算闯荡郡城。 否则的话,消息一传,寻仇打擂的战书帖子,估计能够装满二仙桥的老宅。 宁海禅说得很清楚,同层次之内,若有冲突相争,死活不管;同辈分当中,若有仇怨梁子,死生自负。 倘若十三家真要派出什么年纪轻轻的拔尖高手,他还真得接帖子应战。 不然,便算砸通文馆的招牌。 “姓祝的,从义海郡跑到瓦岗村干嘛来?” 白启回到正题,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这帮高门长房的大族子弟,没道理个个喜欢下乡体验生活? 多半是带着差事或者目的。 “拜师,拜黎远为师。我估摸着,祝家想打黎师傅三座窑的主意,他们做铁料开矿的官办营生,一直想插手兵匠行的大买卖,可无奈有郑家拦路,伸不进去。 早年间,黎师傅仗着手艺高强,跟义海郡最大的锻兵铺子百胜号闹翻了,破门而出,远走天水府。 后来蒙得祝家大老爷倾力资助,创立鸿鸣号,在黑河县开了三座窑,烧瓷烧砖打铁铸兵。 我爹当时还疑惑,祝家小气巴拉的,居然舍得耗费家财,帮黎远把鸿鸣号硬生生开起来。 原来大老爷早有谋划,养肥了,好吃肉!” 何敬丰似对十三家门儿清,各种消息信手拈来。 白启额外瞧了一眼这位何家七少爷,真心觉得他跟祝守让一起被称为豺狼恶少,实在是受委屈了。 姓祝的但凡有何敬丰一半心眼活泛,便不会当众扬言要自己的性命。 杀宁海禅的徒弟,等于十三家跟通文馆约定作废。 谁也不能保证,教头会不会再入义海郡,掀起一场席卷全城的腥风血雨。 这种蠢话一放,传到祝家长房那边岂会高兴? 平白招惹祸端! 当然了,一个有爹有娘,好生教导,另一个被老仆带大,没少受冷眼。 尽管同是长房,生活环境却大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祝家要借祝守让,谋划黎师傅的火窑? 可黎师傅收徒不过三的规矩,怎么破?” 白启敲打的手指一顿,像找到突破口。 “估计用了不光彩的手段,黎师傅小徒弟出身低,没啥背景,真要拿捏也不难。 如果让我做,至少有九种法子!九种! 况且,祝家人心都脏,那位大老爷当年修道不成,改行学武。 结果天分远不如他弟弟,也就是祝守让的亲爹,家主之位坐得并不稳当。 可谁能想得到,老二突然死在擂台,反倒叫他高枕无忧,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老爷。” 何敬丰撇了撇嘴,他们何家从未闹过这种兄弟阋墙的传闻风声。 “我觉着,若非祝守让有一双百炼手的武骨,拜师的好事未必能落到他脑袋上。 按照羊伯的打听,祝家此次花费不小,连神匠手书这种稀罕货都拿出来,明显是舍得孩子套住狼。 也许不仅仅是火窑……” 顺着白启的引导,何敬丰思绪飞扬,忽地好像把握住线头。 脑海中闪过一个词! 神兵! 祝家也有可能听到风声,黎远耗费后半生心血所铸造的神兵,兴许要成了? 否则不至于下这么大力气,求一个关门徒弟。 白启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但他眼睛一亮: “现在情况是,祝家大老爷未必喜欢祝守让,彼此情分不深。 黎师傅不一定想收这个徒弟,但被祝家架住了,难以推脱。 你大兄要炼法器粗胚,也得求到火窑这里。 故而,何家也不会乐意看到祝家人接管大刑窑。 祝守让很遭嫌弃啊。” 白兄弟想干嘛? 何敬丰眼皮直跳,他打小敏而好学,颇有几分聪慧,之所以被冠以豺狼恶少的劣迹名头,多半在于性情骄纵,又懒得表现机灵一面,与众多兄长争宠。 因而,这位何家七少爷毫无压力地听出白启话中的深意。 那是冰冷的杀机、炙热的杀心混杂一体。 宛若浩瀚汪洋底下的汹涌暗流,隐而不发,默默积蓄。 “白兄弟,十三家同气连枝……” 白启轻轻抬眼,平静眸光直射何敬丰: “我来动手。你只要做一件事,让你的人,看住姓祝的人。 何少,你与我一见如故,屡次上门送礼。 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在心里,所以想着给你办一件事。” 何敬丰嘴皮颤了两下: “杀一个人?” 白启颔首: “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很多种,除掉制造问题的人,便是其中之一。” 何敬丰心头蓦地发寒,再怎么说,祝守让也不过是多看白启一眼。 后续发生的摩擦,往小了说,只是同辈斗气切磋,远未涉及生死大仇。 三言两语,便要那位祝五郎的性命? 会不会有点太极端了? “白哥,你打算怎么做?” 何敬丰神色一肃,只要他手上不沾血,祝家就寻不到由头怪罪何家。 其他都好说。 祝守让被宁海禅的徒弟打死了。 祝家大老爷还敢寻仇? 恨不得撇干净关系才对! “你出面,我动手,请他吃个席。” 白启手掌按住圆桌边缘,掀起眼皮,语气平淡。 坐在他对面的何敬丰心中那股寒意更重,好像看到另一道青衣身影。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 徒弟像师傅? 诚不欺我!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情债,最难还 大刑窑的铁匠铺子外边,无声无息跪满一地人。 近百号的匠人、窑工、杂役乌泱泱匍匐拜倒,大气都不敢喘,安静等待东家归来。 为首的是青花窑头儿陆十平,寸金窑头儿晁三井面面相觑。 他俩满脸写着苦涩,师傅这个点儿还没回,估摸着火气不小,待会儿有的苦头吃喽! 足足熬到申时过半,天色一点点暗下,众人方才听到沉重地脚步声。 咚、咚、咚! 宛若大力擂鼓,震得地面抖动颤鸣,甩起大把的泥点子。 好几滴落在陆十平脸颊,他却一动未动,免得招惹师傅注意,引来腾腾怒火。 山林中,一条雄伟身形缓缓踏出,结实有力的宽阔肩膀上,扛着三棵又粗又黑的巨大原木。 炙热的气血汹涌澎湃,好像一座座烘炉揭开盖子,喷薄滚烫的熊熊焰光。 陆十平和晁三井慌忙把腰身压低,他们知道师傅正在气头上。 各自对视一眼,谁也没胆子吱声。 轰! 三棵坚硬如花岗岩石的铁梨树原木重重一砸,掀起猛烈狂风,吹得众人东倒西歪。 污泥像是被水瓢舀着泼洒,将跪在最前面的陆十平和晁三井浇淋满身。 徒手伐断三棵百年大树,稍微泄了泄火气的黎远,冷冷望向两个徒弟: “出了这等大事,你们打算再瞒为师多久?好啊,为师还没进棺材,个個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长能耐了! 来!拿一口钢刀,把为师脑袋砍了,改明儿,火窑就姓‘陆’、姓‘晁’!” 这话太重了! 吓得两个徒弟浑身发颤,陆十平钢针似的胡须一抖,赶紧答话: “我和二师弟绝无此心!师傅……” 晁三井负责寸金窑的烧砖事务,成天与各色黏土打交道,长相不甚出奇。 他埋着脑袋,接过大师兄的话头,条理分明道: “请师傅息怒!容徒弟解释一二,祝家人几个月前便来了。 首先是祝二小姐出面,提出要定一批承水、用餐的元青花瓷盘!约莫是近五万两银子的大单子,大师兄想着正逢年底,做完这笔买卖便可以收工,让大伙儿歇一歇,便答应下了。 再者,祝家乃火窑许多年的老主顾,情分摆在这里,只当开个大张。 那位祝五郎后面才出现,他初时跟着祝二小姐瞎转悠,烧瓷、烧砖的两座窑都去过。 这小子对打铁铸兵格外有兴趣,时不时还找小师弟搭话,问些折叠锻打、淬火回炼的行内话。 小师弟本性敦厚淳朴,自然有什么答什么,一来二去反而渐渐熟络,几乎成了朋友。” “朋友?笑话!他是高门祝家,长房出身,狗子啥人?也配跟姓祝的扯交情!没脑子!” 黎远背着双手,眼中精光爆射,打向呆愣愣磕头,把脑袋撞得血肉模糊,几乎快要昏死的黎钧,冷硬语气倏然一软: “老大,你怎么做师兄的!真想看你小师弟磕死在这里吗?抬回家休养去,别搁这丢人现眼!” 师傅他老人家还是心疼小师弟! 陆十平心下一喜,迅速爬起身,搀扶着黎钧飞快往山下狂奔。 “三井,你起来!都起来!我又不是什么皇帝老子,喜欢看别人给自己磕头……散了!三井,你留下,再与我讲讲什么个情况!” 黎远意兴阑珊的摆摆手,慢悠悠走进铁匠铺子,注视着那口亲手铸练的听风刀,眼中好似倒映寒芒。 三个徒弟里头,只有掌管寸金窑的老二,负责给道官老爷烧制“金砖”的晁三井粗中有细,办事最让自己放心。 所谓“金砖”,乃是一种珍品,两尺见方,质地坚细,敲之若铁石般铿然有声,就连刀剑挥砍都难留下痕迹。 专门用于铺设御道、神道,算得上“进贡之物”。 正是靠着这一门独有的手艺,黎远才能踏进天水府赵大将军的兵匠行,快速地崭露头角,成为屈指可数的一号人物。 “祝五郎这人机心很重,他打听清楚小师弟的情况,暗自使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逼迫小师弟讲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蠢话。” 晁三井言语含糊,显然晓得几分内情,只是害怕激起师傅刚消下去的汹烈火性,故而一笔带过。 “往仔细说!为师已经劈断三棵大树,现在心平气和,不会再动怒!” 黎远默默地拉动熄灭的风箱,手指般粗细的一簇簇火苗,瞬间鼓起几尺高。 晁三井很了解师傅的暴躁性子,压根不相信这番话,却也只能硬着头皮: “祝五郎一开始打的主意是,与小师弟结识为友,笼络交情。 等时机成熟,再抛出诱惑,比如他经常请小师弟到酒楼大吃大喝,还拉着往风月场所。 小师弟推拒不过,便每次都打包许多好菜分给铺子的匠人,窑工。 勾栏那等地方,只进过一次,后面再未赴过约了。” 黎远颔首,眼中透出几分赞许之色: “郡城高门养出来的阔少爷,以为人人都贪图那点儿享乐,老掉牙的伎俩!” 晁三井瞅着师傅脸色尚且正常,心下微微一松,声音放开道: “祝五郎许是觉得小师弟出身穷苦,没见过世面,能够轻易拿捏。 可数次都没得手,耐心渐渐消磨干净,干脆就开门见山,提出用大笔财货、郡城宅子、帮忙引荐其他兵匠行等要求,换取小师弟离开火窑。 小师弟自然不肯答应,并且与祝五郎闹翻了,双方断绝……‘交情’。 软的不行,姓祝的恼羞成怒,直接来硬的。 他故意提及师傅您当年被大匠打压,出走百胜号的旧事,激将小师弟,与其比拼锻刀。 祝五郎学过拳脚,随身又带着火工道人的淬铁液,那是炼制飞剑法器才使的稀罕玩意儿,小师弟哪里比得过。 不仅被斩断所铸之刀,还把虎口撕裂,险些废了一只手,幸而大师兄及时赶到。 师傅您那时候钻研神兵制法,正在地下闭关,我与大师兄不敢打扰,想给小师弟兜住。” 风箱呼呼作响,好像越来越快,火炉里面的焰光明晃晃,散发阵阵热力,烧得脸皮滚烫。 “继续说。” 晁三井喉咙吞咽,语气有些发涩: “您也晓得,小师弟倔脾气,祝五郎越是逼迫,他越不肯就范,不知怎的,祝五郎得知小师弟在瓦岗村认识一户卖水的人家,对……其姑娘有些意思,想必小师弟正是受此要挟,才无奈屈从了。” 黎远半张脸被火光映照,泛出金铁似的冰冷色泽: “早跟狗子讲过,要做大匠,当手艺称王独一无二的厉害人物,不要近女色! 打铁三年不碰女人,这种话为师叮嘱得还少么?愣是半个字都没听进耳朵!” 晁三井沉默无言,师傅这辈子无儿无女,不曾成家,毕生心血都扑在传说当中的那口神兵上。 他毫不怀疑,如若效仿道丧之前的古铸剑师,以身殉葬炉中,可得绝世神兵。 师傅一定没有半点犹豫,甘愿舍尽血肉性命,只为一睹神兵风采! “老二,你能把事情原委摸清楚,为师很欣慰。 这样吧,伱给为师再办几件事,别让老大知道,他脸上藏不住东西。” 并未如晁三井所预料的那样,黎远得知内情勃然大怒。 恰恰相反,身材雄伟的白发老者面容平和,几如一尊没火性的泥雕: “火窑人多嘴杂,保准有谁泄露了你小师弟的底细,把他找出来,填进你的寸金窑烧干净。 另外,老大的青花窑那笔单子,恐怕不好做。 祝家大老爷做事都是先礼后兵,他派祝守让过来,必然十拿九稳,笃定为师会点头。 你私底下问问老大,他要用的瓷石、炼土那些原料,备得足不足? 为师若没猜错,我再不松口,他烧的元青花就要砸手里,绝不止亏损五万两银子这么简单,火窑招牌也要没了!” 黎远紧绷着脸色,作为积年的大匠,他不单手艺过硬,跟高门大姓打交道的经验也很丰富,晓得对方是啥德性。 烧瓷的流程繁琐,首先要凿采瓷石,由窑工挑担运回,然后樁土,利用水轮车淘洗干净,再是踏土,牵几头大水牛使劲踩踏,混合泥水成浆。 进而送到作坊过几道筛,筛子是瓦岗村的妇女以幼细的马尾毛织成,倒进双层绢袋过滤。 接着还有沁砂、印土、车胎、修胎、盪(dàng)釉等多个步骤。 瓦岗村正是仰仗着火窑,各家各户开办作坊,平添许多谋生的活计。 像陆十平所忙活的,把瓷坯放进匣钵装窑开烧,乃最后几步。 祝家乃是铁料开矿的官办营生,纵横三千里的伏龙山,被他圈出大半的地方。 制泥砖不可或缺的白墩子以及高岭土,便产自祝家的景德峰,因而瓷器行当几乎所有店铺,都得看那位大老爷的脸色。 更何况,烧出来的好瓷,并非出窑就万事大吉,有些还要鬦(dou)彩,或者明炉,即进行第二次低温窑烧,再以暗炉烘焙一个昼夜。 个中用到的人手、作坊、材料,都离不开祝家。 如果跟祝家翻了脸,至少陆十平青花窑的生意就很难再做下去。 “另外,那户卖水的人家,你也探探底吧。究竟是跟姓祝的小子沆瀣一气,亦或者……唉,过惯穷苦日子的人,莫说郡城阔少,随便来些黑河县的商贾,砸个几锭雪花银,就能把他们晃得眼睛花了。 你小师弟处世太嫩,旁人只要对他好三分,他就以为良善。 可这种好,其实经不起半点考验,你回去跟他讲,无论那女子从没从祝五郎,他若还想继续做我黎远的徒弟,便断了来往。 他要惦记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以后莫再来大刑窑,自个儿走县上做点小买卖糊口,师徒缘分就此尽了。” 黎远停住鼓风箱的那只手,淡淡道: “我这一口听风刀,往后悬在这里,谁能斩断,谁就是我黎远的关门徒弟。” 晁三井大惊失色: “那……小师弟他?” 黎远横眉竖目: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师傅的,给他捡回来? 如果他把儿女情长看得比这座大刑窑重,就不配再做我黎远的徒弟! 传人的位子,我可以留着,但能不能再坐上去,便看他自己的能耐! 真有种,打出一口百炼听风刀!让我瞧瞧他的本事!” 晁三井无言以对,虽然他是烧砖的行家,可打铁锻兵的基本功也不差。 十有八九,能铸五十炼的刀兵,便算巧匠; 十有五六,能打百炼的刀兵,才称得上能匠。 欲在匠行立足,做有名有姓的大刀匠,必须熟练掌握“炼字诀”。 精通怎么“炼铁水”、“炼铁料”这两样技艺。 初成能匠,想打一口百炼刀,足足需要六十四道工序。 从选材、炼料、烧制、锻造、打磨,都得专人亲自完成。 苦心耗费数月之功,也只有五到六成的成品率。 由此可见,黎远片刻的功夫锻出一口百炼听风刀,究竟多么恐怖! 这是实力与底子极为扎实雄厚的体现! “师傅,何家那边也来人了?打算请你炼制法器粗胚,该咋回应?” 晁三井很稀奇,祝家如此相逼,自家师傅竟也能受得住。 “一桩麻烦还嫌不够,又添一桩?不搭理。 他姓何的,难道还能干死姓祝的? 给我省出时间,炼那劳什子法器粗胚?” 黎远不耐烦道。 晁三井心头一寒,自家师傅连杀心都动了? “我不怪狗子不争气,只怨我自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鸿鸣号能办起来,祝家功不可没,这是实情。 大老爷而今要讨回报,拿我一座大刑窑,讲句公道话,理所应当。 可我黎远的手艺,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一双百炼手,很了不起么? 老大的白玉掌,老二你的描金指,比他武骨只好没差?” 黎远冷哼,无端端叹口气: “还是宁师傅讲得对,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 晁三井心里明白,师傅这算勉为其难退了一步。 打得出比他更好的百炼刀,祝五郎拜师就能成。 以祝家的手段,就算祝守让没这份本事,他们也会强行帮忙使其通过。 火工道人的炼器手法,与大匠锻造亦有相似之处,且更加玄异神妙。 倘若祝家舍得下本钱,耗费些好材料,搞不好真能断掉师傅的百炼听风刀。 “师傅!师傅……” 茫茫夜色如浓墨倾洒,送完小师弟黎钧的陆十平忽地返回,手里捏着一份烫金帖子: “何家长房,何敬丰递的,今晚亥时,吃酒开席。” 黎远嗤笑一声,这些年上赶着巴结的高门大姓太多太多,但他并非谁都乐意买账。 若非欠着祝家大老爷的人情债,再早个五年,祝五郎这种行事作风撞到自己手里,一巴掌就拍死,大不了关窑一拍两散。 许是年纪越来越大,越发惦念那口神兵,爱憎分明的刚烈性子,如同没人鼓风的火炉子,渐渐熄灭。 “吃席?我还有心思……” 黎远眼睛余光轻瞥一眼,右手接过打开一看,本想顺势扔进火炉的动手猛然一顿。 他那张被火光映亮的苍老脸庞,顿时显得明暗不定。 陆十平与晁三井都怔住了,自家师傅这是咋了? 约莫过去好半晌,黎远合上烫金帖子,闭上眼道: “告诉何敬丰,黎某准时到场。” ------------ 第一百二十二章 皆大欢喜,你好我好 “吃席?吃谁的席?” 瓦岗村另一处客栈,祝灵儿两根手指拈着烫金帖子,明眸流转间带出一丝疑惑: “亥时?请我、五郎,还有黎师傅等人。 何七郎安的什么心?” 她坐在窗前,细长的眉儿像半弯新月,刚刚才听说祝守让与何敬丰起了冲突,闹得很不好看。 没道理,何七郎转头就摆宴示好了。 “小五也收到帖子了?” 祝灵儿轻声问道。 “是的,五少爷还没给答复,只说看二小姐您的意思。” 贴身侍候的小丫鬟回道。 “没兴致,小五跟何家小七,两人豺狼似的,德性都不好,劣迹太多。 他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掺和,免得到时候被小五拿着当靶子,替他挡事儿。” 祝灵儿轻摇螓首,长房一直都有流言蜚语,声称祝守让父亲是被爹爹撺掇,跟宁海禅打擂,落得身死下场。 也许受此影响,小五打小便不爱与自家来往,就连年节时候,娘亲上门送些衣物额外照料,亦难讨到一个好脸色。 “白七郎也去哩。” 小丫鬟悄声道。 “白……他跟小五能同坐一席么?” 祝灵儿忽地捏紧帖子,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他师傅是宁海禅,可谓与小五有杀父之仇。两人才交过手,这要相见,岂能善了。 何敬丰果然不怀好意,一定想借白七郎的手,打小五一记耳光!” 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鬟,哪里弄得懂这些复杂脉络,懵懂问道: “那小姐去不去吃席啊?” 祝灵儿轻抿着樱唇,神色略显复杂,沉吟一下道: “姑且应下来,我得提醒白七郎,别让他上何敬丰的大当。” 小丫鬟哦了一声,又问道: “五少爷不管么?” 祝灵儿细眉一竖,屈指弹个脑瓜崩。 小丫鬟捂着发红的额头,皱着圆圆的脸蛋儿,连连呼疼。 “好你个小蹄子,调笑到小姐身上了!小五什么脾性,我能不知道? 专横跋扈,肆意妄为,从来没见收敛过! 当着黎师傅的面儿,也屡屡口出狂言,毫不顾忌祝家为他能够顺利拜师,花了多大功夫! 白七郎他为人不同,知进退,懂礼数,还是打渔人的时候,迎着何泰、宋其英这几位少东家,仍旧不卑不亢,对谁都能一团和气,聊得几句。” 祝灵儿把帖子按在覆着刺绣锦布的圆桌上,纤细手指弹琴似的轻轻拂动。 “但他也绝非受气的主儿,最不会买小五这种纨绔的账,是個傲气藏在骨子里的人儿。 我听说,小五只因人家瞅他一眼,就要下狠手,当真是本性不改。 我必须劝着点,免得小五给祝家惹祸。” 小丫鬟拖着长音,紧紧绷着圆脸蛋儿: “知道啦、知道啦,小姐!上次赤眉攻城,你分明还担心白七郎他哩!让朱老爷照顾一二……” 祝灵儿又是一记脑瓜崩,语气中夹杂几分恼羞成怒: “你个小蹄子,瞧我撕了你的嘴!让你乱讲嚼舌根子!” …… …… 另一处厢房,祝守让直接把帖子揉成一团,随手丢进火盆。 “请我吃席?何敬丰未免可笑,我才挨了姓白的一顿打,他便迫不及待要显摆了。 哼哼,等我当上黎远的关门弟子,执掌大刑窑,成为大匠,再过个十年八载,谁求谁还两说!” 瞅着已经完全振作的五少爷,老欧脸色舒展: “没错,何家这一代人才辈出,未来做主的,不是何敬鸿、便是何敬云,根本轮不到何敬丰啥事儿。 哪里比得上五少爷前程大好,有望跻身为日后的火窑东家,鸿鸣号主人!” 祝守让抿了两口茶水,推开窗远眺连夜赶工,烧得通红的青花窑: “大老爷算计深远,五万两银子的元青花,砸掉一座日进斗金的大窑,黎远怎么着也该掂量下。 若还觉得自个儿骨头硬,赤眉贼那里还有一桩把柄,等着他呢。 欧伯,二姐那边如何讲?她向来不喜何敬丰这厮的为人,应该没可能答应赴宴。” 老欧正欲答话,门外便响起笃笃敲击的声音,随后是小丫鬟脆生生的话语: “五少爷!二小姐让我回您的话,此次入席的客人,有黎师傅在内。 她说既然要拜师了,切不能生疏情分,最好借着这个机会把话说开。 做徒弟要有做徒弟的样子,让你收敛性子,待会儿多给黎师傅敬几杯酒。” 祝守让眉头一皱,二姐居然破天荒参与酒宴,她往常在家极少抛头露面,最多偶尔与同辈朋友交际。 “好的,我知道了。” 他打心眼里厌恶大老爷那一家子人,唯独这个二姐稍微观感略好,不似其母,惯会假惺惺装善人,时不时登门送过冬的银骨炭、厚裘衣。 真当自个儿傻乎乎不懂事? 倘若爹不曾死在擂台。 这些吃穿用度本该就归我享用! 何必伱故意卖人情! 祝守让每每念及儿时不快的辛酸往事,便有些心浮气躁,再想到待会儿还得看见白七郎那张脸,更加郁闷。 只恨我武功不够高! 否则宁海禅的徒弟又如何? 同辈同境下战书! 即便那袭青衣当面,打死拜入通文馆的白七郎,他也挑不出半点错! “五少爷,咱们?” 老欧小心翼翼问道。 他隐隐感觉不太对劲。 何敬丰突然办这场宴,请众人吃席。 为的啥? 仅仅只是踩五少爷一头么? “去!” 祝守让注视摇曳烛火,眼中似是燃起一缕焰光。 “我还能怕他不成!” …… …… 戌时将尽,乌云遮月。 对于何家、祝家这些义海郡高门,足以算得上简陋的客栈里,好几盆炭火烧着,散发充足热力。 平时摆满一张张桌椅的大堂,已经被清得宽敞,余出大片空地,只留下中间的厚实长案与红木圆凳,方便等下贵客入席。 黎远来得很早,作为在场身份地位最为不凡的一位,他反而是第一个抵达客栈。 何敬丰热情招呼,做足小辈的恭顺姿态: “黎师傅,快请进!您能给面子,我真是感激不尽!” 黎远身材雄伟,几乎像一座山撑在门口,连外头的寒风都挤不进来。 “那张帖子,是你写的?” 他没有兜圈子,说话直来直去。 面前这个姓何的小子,不像能做成狠事儿的人物。 手上没血气,眼里没杀气,一看便是家养的锦鸡。 借势压人,或者玩弄手段还成,自个儿提刀拼命见血,差得远! “不敢欺瞒黎师傅,帖子……我发的,字也是我写的。 但那些话,乃白七郎亲口放出。” 何敬丰躬身回道。 “白七郎,我知道他,教头的徒弟,老夫正是冲着他来。” 黎远并不多言,也不在意主客之分,随意挑个位子大马金刀坦然坐下。 他闭着双眼养神,毫无与何敬丰攀谈的意思。 摆明是说,这位长房七少爷还不够资格被瞧入眼。 何敬丰完全不恼,为了办成大兄那桩事,也想着扫清绊脚石,他今儿个心甘情愿扮一回跑堂。 “白哥,你可别让我失望。” 亥时刚到,所邀的贵客陆续到场。 首先是祝灵儿带着小丫鬟,然后祝守让掀开挡风的布帘,大步踏进,身后的老欧像影子,紧紧地跟随。 依次入座。 反倒是白启,最晚才到,他踩着楼梯一步步走下,坐在何敬丰的旁边。 “诸位能来,都是给我何某人几分薄面,我自个儿先饮三杯,以表谢意。” 何家七少爷向来不怵这种场合,从小吃席培养出来的经验见识,哪能发虚,当即倒满三杯,逐一仰头喝得干净。 原本沉闷的气氛,被他这么搅弄倒有些热闹了。 “厨子是我专程从县城请来,食材也用船运到渡口,新鲜的宝鱼、大补的山珍,绝不怠慢大伙儿。 黎师傅,我知道您好美酒,特意提了十坛子罗浮酿,小辈厚颜敬您一杯,往后我在黑河县,还得您多照顾。” 何敬丰嘴皮子功夫不赖,套话说得流畅,羊伯拎着五六坛罗浮酿,一把拍开封口,清亮的液体注入大碗,散发浓郁酒香。 主仆二人合作无间,眨眼就倒了三大碗。 “黎师傅豪气,我酒量不行,只能陪上一杯。” 何敬丰端起一只海碗,罗浮酿晃荡如波浪,却没洒出半点,转头递给面无表情的祝守让: “祝兄,我晓得你向来海量,又听闻你即将拜黎大匠为师,成为火窑的关门弟子。 这种天大的好事,岂有不庆贺之理!来,敬你师傅一碗,也彰显我等义海郡男儿率真坦荡的直性子!” 祝兄? 我跟你很熟么? 祝守让顿觉莫名其妙,他习惯性想顶上两句,却念及祝灵儿的交待,颇为勉强,半点好脸色也欠奉的起身: “黎师傅!早些时候,小子出言不逊,狂悖了些,在这里跟您陪个不是。” 他双手端着满满一碗的罗浮酿,面向端坐不动的黎远,难得露出几分恭敬之色,仰头咕咚咕咚几大口就把酒水一饮而尽。 黎远瞥着一旁眼观鼻、鼻观口的白启,不清楚他与何敬丰葫芦里到底卖啥药,默默地拿起海碗,一口气干了两大碗。 “好酒量!我在义海郡就得知,祝兄酷爱烈酒,最喜欢喝得酣畅开炉打铁,号称饮五大碗烧刀子,便能铸一口五十炼钢刀!来,咱们今晚尽兴,羊伯,给我祝兄再满上!” 何敬丰恰如其分捧上两句,这一幕落到祝灵儿眼里极为古怪。 她不禁怀疑,小五与何七郎是否真有莫逆的交情? “想灌醉我?让我当众出丑?” 祝守让眉头微皱,他从十二岁开始,无论习武也好,打铁也罢,都会饮烧刀子暖身提神,养出千杯不醉的宽宏海量。 区区几坛子罗浮酿,休想叫自个儿倒下! “我倒要看你黄鼠狼给鸡拜年,究竟安的什么心!” 祝守让再次满饮一碗,把碗底亮给黎师傅。 何敬丰宛若青楼的老鸨,连劝数次,黎远来者不拒,倒一碗喝一碗,祝守让也像来了劲,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停。 五六坛罗浮酿顷刻便底朝天,再也没剩下半滴。 身为奴仆,与羊伯一样没资格上桌的老欧大为不解,这场席吃的是什么? 为何无端端就变成黎师傅与五少爷拼酒了! 好几位客人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除去何敬丰以外。 几乎没人开口讲话,仿佛戏园子里的无趣看客,只等着散场。 “我先失陪。” 祝守让狂灌七八碗的罗浮酿,醉意并无几分,尿意却涌上来了。 再厉害的练家子,最多用气血蒸散酒劲儿,不可能摆脱人身排泄问题。 除非修得周天采气的惊人本事,吞吐地煞养炼真罡。 祝守让一起身,大堂瞬间沉默。 何敬丰施施然坐下,热闹的气氛像火盆被浇淋冷水,顷刻消散。 如此更显得诡异了。 “何少爷还真是合格的气氛组。” 闭口无言大半个晚上的白启抬手饮尽杯中酒,也缓缓地站起身: “少陪了。” 那道挺拔的身影,就这么当着黎远、祝灵儿等人的面,消失在大堂。 “不对!” 老欧悚然一惊,当即就要跟上。 “羊伯。” 何敬丰轻喊道。 皱纹夹得死苍蝇的羊伯脚下一动,拦在老欧身前,笑呵呵道: “你家少爷上茅房也有人擦屁股么?” 老欧更觉得骇然,越想越心惊。 何敬丰与白七郎串通起来,居然当众要害五少爷! 他们不怕祝家震怒吗! “二小姐!” 老欧厉声喝道。 “白七郎他……” 咚! 整个大堂像一把重锤落定,周身气流如海潮狂涌,压向四面八方。 祝灵儿还未答话,就看到端坐如山的黎远怒目: “吵嚷什么?平白搅了老夫的酒兴!” 趁着老欧愣神之间,羊伯手掌如电探出,紧紧地按住肩膀: “你家少爷很快就回来,急个啥,来来来,咱们挑张桌子,坐着唠唠嗑。” 何敬丰藏在袖里的手掌死死攥住,用力过猛几乎发颤: “白哥,你可千万不能失手,让他活着走出来!” 黎远则拿着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凉掉的菜肴,心头掠过那张烫金帖子的一字一句: “杀祝五郎,皆大欢喜!” 没了一双百炼手,少了一个祝五郎,姓黎的高兴,姓何的开心,姓白的快意。 姓祝的,兴许也能轻松?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系贼人所害,有凶器为证(贺盟主光星离流) “暗害祝家长房!是要惹大祸的!” 老欧咬牙切齿,几乎把眼眶睁得崩裂,根根血丝清晰可见,配合那张疯狂抖动的狰狞脸庞,简直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妖兽。 这已经算明杀了。 羊伯心下腹诽,面上却未流露明显神色,表情紧紧绷着,提防着坐在对头的老欧狗急跳墙。 他本不赞同七少爷跟着白启胡闹,邀请祝家二小姐、火窑黎师傅吃席,喝到酒酣胸胆尚开张,当着众人的面儿,再把祝守让打死? 未免也太嚣张!太猖狂了! 委实没把祝家放在眼里! 可顺着白七郎的思路往下一捋,嘿,这个祝五郎性命一没,反倒能让好几家人称心如意。 黎师傅不愿多个姓祝的当徒弟,拱手相让三座大窑,此是首要。 撇开大少爷需要炼制的法器粗胚,何家也不想看到操持开矿官办买卖的祝家,把手伸进兵匠行,如虎添翼增强实力。 至于祝家长房是否震怒? 人乃宁海禅徒弟所杀。 关何家什么事?! 羊伯咂摸了两下,觉着那位号称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大老爷,应该不可能寻通文馆的晦气。 “看似恣睢随性,多瞅一眼就打死,实则留有余地,各方皆大欢喜! 反而落得干净爽利,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这位从天水府被聘来的老管家暗自称奇,想明白其中关窍没啥难度,可距离打伤祝守让不到半柱香,白启便定下吃席杀人的谋算心思,再说动七少爷从旁相助。 实在杀伐决断,雷厉风行到极点! 甚至有点……太极端了? “报仇不隔夜,无愧是宁海禅的徒弟!” 老欧眼睛死死盯住隔开大堂的那张厚布帘子,周遭气氛如同平湖。 明面上静谧无波,私底下汹涌激荡! 黎远端坐不动,神色如常下筷夹菜。 何敬丰额角隐约见汗,提心吊胆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祝灵儿细眉紧蹙,眼中带有几分茫然。 小五他一起身,白七郎便跟过去了。 然后忠仆老欧就急了? 这中间的缘由呢? 她好像局外人一般,只能怔怔地呆坐着。 声音终于传来。 客栈并不大,大堂与后院的间隔也没甚厚实之处。 平常厨子扯起嗓子吆喝一声,跑堂小厮都能听得见。 拳脚的碰撞,又急又快,像是一长串点着的炮仗。 噼里啪啦响作一团,震得帘子哗啦晃荡。 借着几分灯火,似有两条人影缠斗,如同龙虎相冲,引得风声嘶吼! “都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 黎远筷子猛地停住,他虽是铁匠却也练过武功,筋与骨都已大成。 甚至蒙得天水府赵大将军指点,皮下脏腑颇为圆满,一口内息养得雄浑有力,闷在火窑几天几夜都无妨碍。 “左边的,更占上风!劲力迅猛,行于腰际,贯手指尖的爆发打法……呼吸也平稳!右边的,太急躁,一口气憋不住,要吃大亏!” 结果没出黎远所料,只是几招间,骨头碎裂的清脆声喀嚓一响,紧接着便是惨烈痛叫。 “欧伯!” 祝守让凄厉的声音传到大堂。 轰! 一手把五少爷拉扯大,可谓忠心不二的老欧再也坐不住了。 肩膀筋肉拧缠发劲,好像毒蛇吐信,倏地一弹,欲要弹开羊伯压在肩膀的那只手掌。 “蛇形?早想见识一下郡城的高手!” 羊伯五指一扣,像是鹰爪捉拿,同样催发劲力,抵消那股针刺也似的酸软麻痹! 可老欧趁着挣脱的一瞬,左掌搓弄成刀,直直戳向胸口! 根根青黑大筋虬结盘绕,迸出莫大的气力,俨然是拼命架势。 “哟,动真格了!” 羊伯收起轻视,手臂屈肘一撞,挡开老欧暴烈杀机,顺势震退对方身形。 两股劲力隔空一炸,陡然发出剧烈大响! 砰! 肉眼可见的气浪翻涌,层层涟漪呼啸成风,刮得长案杯盏东倒西歪。 羊伯修炼三门上乘武功,已经把鹰形、象形、鼍形练进骨子里,发劲变化莫测,时而凶狠、时而浑厚,足以压得老欧寸步不得进。 喀嚓! 两边战况都很紧张! 又是一声骨骼被生生捏碎的脆响,好像一根孤零零的筷子,轻易断折! “欧伯!” 祝守让惶急无比,宛若幼兽哀鸣,乞求一线生机! 他还有大好的前程,拜师学艺,成为大匠,入主鸿鸣号,锻造神兵利器……把爹的牌位迁入祠堂! 那种无限风光犹在眼前! 怎么能够死在这里! 最后是如箭劲射,击打皮肉的密集声音。 好似一条破布袋飘在半空,一记记骤雨似的拳劲轰出! 让人联想到碎烂的肉糜! “五少爷!” 老欧心焦如焚,可何敬丰的老管家硬是纠缠不放,任凭筋骨如何压榨气血,把劲力运转,节节贯通于指掌,但想要拿下与自个儿层次相当的羊伯,压根没可能! 尤其对方的鹰形练到炉火纯青,那种连撕带扯的擒拿手法,稍有不慎就要被截断肢体。 约莫十息后。 后院彻底没了响动。 只有一滩缓缓洇开的污血,从布帘后面渗出。 “五少爷!阿让!” 老欧瞥见那一角殷红之色,瞋目切齿,脸色凶狞,可羊伯丝毫不给机会,反而抓住愣神的当口,身形如鹰扑,猛然顶开招架双臂,再运转象形,宛若庞然巨兽奋力冲撞! 鹰形换象形! 咚! 老欧瞳孔一缩,脏腑收紧,胸口竭力内陷,想要避开羊伯这一记又凶又狠的顶撞。 但是高手交锋,胜负就在一霎! 噗! 一大口黑血喷出! 老欧筋骨似散架,好像被大象践踏而过,再也提不起半点劲。 其人重重摔打在后面的墙壁,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他眼巴巴望向隔开大堂的布帘,直至一双靴子踩进污血,缓缓走出。 老欧勉强抬头,映现出一道挺拔的身影,眉目冷峻,面无表情。 他手上沾有水渍,像是刚洗干净,声音平静有力: “刚才后院闯入几個赤眉贼,把祝五郎害了。” 何敬丰险些掩盖不住面上喜色: “可有证据?” 白启轻声道: “留下凶器,乃一口钢刀。” 黎远放下筷子: “赤眉贼猖獗!火窑立刻纠结人手搜山,必定给老夫的徒弟报仇!” 白启颔首: “我忝为黑河县团副,也应该尽一份力。” 三人目光交错,事情尘埃落定。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波定,静夜思 祝守让尸身被抬进大堂,平整摆在那条原本是放酒菜的长案上,蒙着一层粗麻白布。 此时已是亥时过半,夜色愈深,寒意愈重。 之前略显冷清的客栈大堂人数激增,却越发热闹。 青花窑头陆十平,寸金窑头晁三井来得及时,一支支火把冲天而起,惊破瓦岗村的宁谧。 刚上任的甲长、里长、保长等人,好像刚从热炕被窝里爬起来,披着外衣趿拉布鞋,瑟瑟缩在墙角。 一部分是怕,另一部分是冷。 义海郡的高门,祝家长房五少爷,怎么就死在咱们这儿了? 到时候上头追究怪罪,谁担得起责任? 晁三井揭开粗麻白布一看,手指轻轻按在塌陷粉碎的胸膛,再轻探鼻尖,确认没有丁点儿声息,立刻义愤填膺道: “贼人猖狂!竟敢在师傅眼皮底下杀害祝五郎!弟子这就组织窑工,便是把五百里山道掀个底朝天,也要抓住凶手!” 陆十平瞥了眼那具尸身,手脚都被正反擒拿捏断骨骼,大片筋肉存在撕扯血痕。 最致命的伤势,还是五脏六腑被刚猛拳劲搅得稀烂,瞧着只有几块淤青,实则挑不出完整的好肉。 至于贯穿胸口的长刀,反倒平添画蛇添足的嫌疑。 “几乎一边倒的交手!‘贼人’气长、力大、打法更狠更高,没过十招,祝守让就被活活打死了。” 陆十平心里冒出寒气,谁能料到白天还趾高气昂,扬言黎师傅关门弟子之选,舍他其谁的祝家五少爷。 今夜都没熬过去,便死透了! 他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师傅,再想起自己转交的那份烫金帖子,好像琢磨出几分意思,紧紧地闭着嘴巴,生怕讲错话。 大堂的气氛很诡异。 忠仆老欧委顿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失去神采,像是失去所有的念想。 祝灵儿也未起身,她见着周围嘈杂,好似觉得不方便表态,数次欲言又止。 何敬丰则站于一旁,跟到场的甲长、里长、保长交待几句,让他们把钢刀收起,作为凶手罪证。 “是否要请县城的仵作验尸?” 保长没啥眼力劲,主动追问。 “大可不必。” 晁三井板着脸道: “依照白七郎的详述,祝五郎是解手之时,赤眉贼人暗中偷袭,将其刺杀。 等白七郎赶到,祝五郎已经倒地不起……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年近花甲的里长人老成精,瓦岗村靠着火窑才有饭吃。 郡城的老爷再怎么一手遮天,也未必挨到穷乡僻壤。 他冻得牙齿发颤,仰头道: “晁窑头说得对!我前些日子还听乡亲提及,山里疑似有一窝赤眉贼,村里连着几天丢失鸡鸭!” 甲长愣了一下,旋即附和道: “不错,攻打县城的贼人四下流窜,咱们早就盼着白爷剿匪! 白爷来了,青天就有了,瓦岗村也太平了!” 白启顶着团副的名头,颇为好使,黑河县卫队经过武行整编,已经初见成效。 由好些内门武馆的亲传弟子统率领队,扫荡百里之内的溃散匪徒。 那道坐在圆凳的挺拔身影徐徐起身,目光掠过众人,声音仍旧沉静有力: “此事就这样定了,祝五郎之死,系赤眉贼人所害。 我会让何七郎写一封信捎回县城,再纠结三百号人,与火窑一同进山剿匪。 另外……” 白启目光一顿,轻轻落向勉强保持镇定,眼中却有些彷徨的祝灵儿。 “赤眉贼人尚未落网,难保他们杀一个回马枪。祝小姐,要不派人护送你回县城?” 祝灵儿一怔,心头微冷,竟有几分酸楚之意。 白七郎他,这是在警告我么? 如若多事,不愿回城,也会跟小五一个下场,死于“赤眉贼”之手? 她轻垂螓首,咬紧樱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欲答话,耳边却又响起白启的话音: “当然了,祝小姐打算多留几日也无不可,白某人忝为黑河县团副,自有义务保证祝小姐的性命无虞。” 祝灵儿再次一愣,陡地抬头迎向那张冷峻眉目,后者表情从容,颔首以对: “白某人旁边还有一处干净厢房,待会儿打扫出来,只是委屈祝小姐了。” 何敬丰眉头微皱,白哥你隔壁不就是我么? 让给她住? 那我走? 何家七少爷颇为不快,但瞥了一眼躺在长案上,睁大双眼死不瞑目的祝守让,他默默地喉咙一动,把话咽回去。 既然白哥发话,自個儿肯定照办。 反正瓦岗村这种乡下地方,睡哪儿都不舒服,没啥差别。 “天色晚了,有什么事儿,不妨明早再议。” 黎远双手撑着膝盖,雄伟身材宛若大山,极具压迫感。 今夜的这一出好戏,这一场宴席,他看得满意,吃得也舒坦。 宁师傅的徒弟办事,当真干净利落,让人畅快! “多亏白小哥儿相助,虽未救下老夫的徒弟祝五郎,却也让我们知道,他是被赤眉贼所害。 往后可以来火窑坐坐,尊师的武功与为人,老夫都很钦佩,曾有幸为他打造过一口……兵器。” 说完这番话,这位火窑大匠瞧也没瞧横尸暴死的祝守让,径直带着两个徒弟离开客栈。 外面汹涌围拢的一支支火把,如长蛇蜿蜒,沿山势攀附,被吞没在浓墨也似的茫茫夜色。 “祝小姐,连累你受惊了,早些安歇才是。祝五郎的尸身……我会叫何兄代为收敛。” 白启好像此地的主人,吩咐祝灵儿身边的小丫鬟: “快与你家小姐回房,需要热水、吃食之类,使唤一声,我让何兄派人送上。” 我堂堂何家长房七少爷,给你当小厮么? 何敬丰眼角一抽,低头望着“赤眉贼”留下的那口钢刀,转而安慰自个儿,帮宁海禅的徒弟做事,不丢人。 等到祝灵儿款步上楼,厢房的大门合上,白启走到靠坐在墙角,嘴角残留血丝的老欧面前。 “把祝守让的尸身送回义海郡,让他落叶归根。通文馆压的债太多,不差这一笔,你跟祝家大老爷说清楚,杀祝五郎者,黑河县白启。 后边的梁子,我大可以接着,想必我师傅定下的规矩,无需我再复述。” 老欧嘴皮子发青,微微地颤动两下: “五少爷明明说了,他不报仇了……伱为何……不肯放过他!” 白启咧嘴一笑,好似恢复成那个对谁都一团和气的打渔人白阿七: “我师傅说过一句话,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不饶人! 此事跟他亲爹当年在擂台一样,姓祝的,打不过姓宁的,自个儿就得死。 结仇这种无聊透顶的因果纠缠,你比谁道理大? 他想杀我,我也想杀他,生死面前一横一竖,站着的人,才算对。 是不是这个理儿?” 老欧崩裂的眼眶睁得滚圆,像是两颗殷红的珠子,往外渗出丝丝血水,喉咙干哑的滚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位祝家忠仆深深感到无能为力,哪怕他豁出这条性命,又能如何? 有何敬丰的老管家、火窑的黎远作保,压根奈何不了白七郎。 退一万步,即便为五少爷报了仇,也是给祝家招惹大祸。 到时候义海郡十三行,又要少去一家。 “再瞅,说不好就被赤眉贼留在瓦岗村了。” 白启抛下一句话,施施然转身上楼回到厢房。 眨眼间,大堂只剩下何敬丰、羊伯与一众闲杂人等。 “七少爷,咱们今晚住哪儿?” 羊伯抬眼望向两间紧挨着的天字号上房,心想: “人家一男一女各有好感,七少爷再掺和进去,确实有些煞风景。” 何敬丰挺起胸膛,大步踩得楼梯嘎吱作响: “地字号房!” 羊伯随即又问道: “那我……” “大堂!” 羊伯瞅着摆在长案的冰冷尸身,心里一怵,赶紧冲着老欧喊道: “速速把你家少爷抬走啊,这是咱晚上睡觉的地儿!” …… …… 祝灵儿进到床铺用度一概未动的天字号厢房,小丫鬟手脚麻利把火盆烧起,再去楼下要了一壶热茶。 “小姐,你说……五少爷他到底?” “既然白七郎讲,是赤眉贼干的,那便是了。” 祝灵儿素手支着尖俏的下巴,想着今天发生的一桩桩事,从何敬丰跟祝守让不对付,再到祝家和火窑的暗中斗法,好似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何家与火窑同穿一条裤子,前者想要拉拢黎师傅这位大匠,后者不想收祝家人做关门徒弟,两伙人合计,挑唆利用白七郎一怒杀人! “黎师傅入席后一言不发,只有何敬丰在那劝酒,他们分明早就串通好了。也怪小五平时太张狂,行事没个顾忌……” 祝灵儿轻叹,回味着适才大堂下,白七郎说要护得自己周全,她原本惶急的心神,瞬间就安定了。 “他定然是知道其中内情,担心何家与火窑丧心病狂,加害于我,才会提出送我回县城,可后来一想,觉得也不稳妥,因此让我住在边上,方便随时照看。” 小丫鬟睁大眼睛满脸写着懵懂,脑袋都像要被烧冒烟了。 …… …… “祝五郎一条命,倒是让我的缠丝手、白猿功涨了不少进度。果然,还得寻些能过几招的硬茬子,才能突破得快。” 白启盘坐床榻,他目前大成层次的技艺就两门,金丹大壮功和识文断字。 如果早日晋升圆满,便可以凝聚出神种。 “不知道种效用如何,我现在掌握五部大擒拿其四,皆是上乘武功,能够练出龙形、马形、蟒形、猿形。四种劲力锻炼筋肉,淬炼气血,战力远胜于同层次。 比起师傅跨一个层次杀人如吃饭喝水,仍旧差得远!需要再加把劲……” 白启闭目,一边呼吸吐纳,一边于意念中拆解秘文,用这种方式锤炼精神。 “师傅一去伏龙山,都快月余了,这么久,莫不是找不着黑河县的路了?” …… …… 夜色静谧,客栈高挂的灯笼卷动,被冷风吹灭。 一盏盏亮着灯的厢房内,各人各怀心思。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妖君洞府,算找对了 一夜无话。 祝灵儿侧着身子,紧紧地把自己裹在被窝里面,微微泛白的天光从窗棂漏过。 许是刮了一晚的北风,吹得纸糊的窗户扑打震响,这位祝家二小姐并没睡好,各种胡乱的思绪盘绕纠缠,让她久久静不下心。 “小五这桩事儿,该怎么与爹分说……干脆多在瓦岗村逗留几日,等小五尸身收敛好,送到爹那边,我再回郡城,省得他过多盘问我!” 祝灵儿心下稍稍宽慰,又不禁感慨,高门大族明明靠着血亲联结,可许多时候彼此的关系,并未深厚到哪里去。 往往过个几代,都只盯着自个儿吃饭的那只碗,不再乐意给“旁人”夹一筷子。 小五若非天生武骨百炼手,拜大匠黎远为师这种好事儿,又哪里能轮得着他。 祝家与火窑的暗地斗法,这一次大抵叫黎师傅略胜一筹。 可自家爹爹未必愿意罢休,后面还有更多手段等着。 “大树参天,枝叶繁茂,可扎根汲取的养料,是供给主干,还是旁支,却是个难题。 幸好我为女儿身,无需操心这些恼人的杂事。” 祝灵儿拢了拢披散的发丝,小丫鬟伺候着她洗漱洁面,耗费大半個时辰方才弄完。 “小姐,你以前说女儿家练功,最忌讳太在意容貌,梳妆打扮浪费精力……” 祝灵儿咦了一声,浑然无知似的: “有么?我不记得了。” 小丫鬟瘪瘪嘴,害怕又被弹个脑瓜崩,明智选择不吱声。 “你去瞧瞧白七郎起了没,不忙的话,可以一起用早食。” 祝灵儿漫不经心的故作指使,小丫鬟乖乖地跑出门,未过片刻就转过回来了。 “小姐,白七郎一大清早就被何少爷拖着出门,上山进窑,拜访黎师傅了。” 祝灵儿细眉蹙紧,何敬丰还真是讨人嫌,白七郎成天与他厮混,万一沾染些坏习气咋办! …… …… “白哥,这天都没亮,你拖着我爬山看人烧窑……” 何敬丰昨晚上也没睡安稳,从天字号厢房换到地字号,被褥都没那么厚实,安神香也没点。 让享受惯了的何家七少爷颇为不适应,好不容易打会儿盹,便被白七郎这个活祖宗吵醒了。 “黎师傅昨儿讲过,让咱们多去火窑,趁热打铁懂不懂? 再者,你大兄炼制法器粗胚的事儿还没着落,上点心才是正经。” 白启走在崎岖山间,却像如履平地,他始终惦念三座大窑,想着能不能攀些交情,好开辟一条做买卖的门路。 最好一年也弄他个万把两雪花银! 缓解下负担巨大的二练花销! 况且,有着墨箓在手,只要黎师傅肯教,映照出“打铁”技艺。 白启从黑水河打渔圣体,转为火窑打铁圣体,也不是啥难事儿。 …… …… 伏龙山千里雪飘,银装素裹,放眼望去,山林莽莽,一片皑皑洁白,有种天地辽阔的寥廓之感。 某处背风的山坡下,依旧是那袭天青色袍子,宁海禅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潦草模样越发明显。 若非衣着还算干净,几乎要被当成野人。 他坐在一处架起的火堆旁边,撕下一条滋滋冒油的山鸡腿,撒上香料,大快朵颐。 如果忽略仆倒于雪地当中的十七八条冰冷尸体,以及泼洒开来的殷红血花。 这倒是闲适自在,值得入画的洒脱景象。 “感谢老天爷的馈赠!” 宁海禅吃个半饱,又拿起两只水囊。 里面装的是烈酒,把喉咙辣到生疼的那种。 他咕咚咕咚狂饮几口,那双刀眼微微眯起,露出几分享受之色。 大雪封山,人迹罕至的老林当中,一群结伴的猎户遇到个落单的男子。 前者自然以为是老天爷发慈悲,叫他们开个张,把肥羊送到老虎嘴巴里。 羊入虎口这四个字,其实没错。 只不过谁是羊,谁是虎,他们有些搞反了。 对于胆敢在自己面前起歹心、动恶念的人,宁海禅向来是下重手。 于是挨个打死,顺便把几只野山鸡拔毛烧火,烤来果腹。 “天地造物不测,总会生出些蠢坏货色,与其留在世上浪费粮食,不若就此了账,节省一份灵机元气,我为天公料理他们,也算功德一件。” 宁海禅长舒一口气,他正要继续赶路,双眸倏地闪过精光,好像捕捉到一缕自个儿寻找已久的……妖气? 十几条猎户尸身散发的血腥味儿,引来一头堪堪三百年气候的蛇妖。 它吐着信子,伏地而行,飞快穿过大片草丛,瞧见还算新鲜的血肉,不由大喜: “莫非老天爷开眼了!赐予咱如此丰厚的过冬食物!” 蛇是冷血,向来有冬眠的习性,但在此之前,需要囤积足够多的存粮。 “若非老祖宗发疯,吹吹打打摆了好些时日的灵堂白事,来来往往送出去几份礼,咱又何苦这么冷的天儿,还在外头觅食。” 蛇妖感慨生活不易,围着十几条冻僵尸身盘绕,思忖着如何带回山洞。 “原来是一只小妖。不过你的气息,与我打死的那头有些相似,可晓得伏龙山中,哪一家的蛇类、蟒类最成气候?” 宁海禅兀自出现,足下轻点,蛇妖顿觉凭空搬来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头上。 竖瞳一扫,更是骇然! 修长五指捏住一颗无瑕妖丹! 上面浑然天成似的,印着十道山纹! 千年气候的妖王! 蛇妖抖若筛糠,又未炼化横骨,只能连连摇头点头,惊惶到要被吓得昏死。 “好好带路,我饶你一次。上天都有好生之德,更何况我宁海禅。 平日里坐船下河钓鱼,似伱这种鱼苗,我都放生的。” 宁海禅于重峦叠嶂、千岩万壑的伏龙山兜了这么久的圈子,终于寻到一头气息相近的蛇妖,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 …… 伏龙山深处的一座洞窟,各色蛇蟒长虫之类的妖物盘踞,发出刺耳的“嘶嘶”声音。 忽地,一双通红腥煞的竖瞳睁动,压住躁动不安吵闹无比的杂乱动静。 一位身覆黑袍,长相俊美妖异的年轻男子钻出棺材,呲了呲那对尖牙,眉宇间充满怒意: “秋长天那神棍果然在糊弄本君!白白被他骗走一口碧炼宝刀!气煞我也!” 年轻男子扬起一掌震碎专门给自个儿打造的上好棺椁,长袍及地,像是拖着尾巴: “撤了撤了!元宝香烛、灯笼纸幡全部撤了!清汤寡水熬了这么久,本君要大开百婴宴!足足吃上一百对心肝,才补得回……” 轰! 年轻男子话音还未落地,便就戛然而止。 犬牙交错的阴暗洞窟,好像被掀了房顶的屋子,漏下大片天光。 原本被雄浑山势压住的冲天妖气,也顷刻喷薄而出,汇聚成连绵百里的浓重乌云。 “一声招呼也不打,就闯到本君地盘!活腻味了?!” 披戴黑袍的年轻男子眉毛一挑,眼神无比森然。 被义海郡众人唤作“黑蝮君”的它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敢在这个时候触自己的霉头! 那袭青衣猎猎作响,高大的人影稳稳站住,任由狂风烟尘吹刮,始终屹立不倒。 他一脚踢开那头带路都不会的蛇妖,平静语气透出“总算找到你了”的欣喜之意: “通文馆,宁海禅。” 黑蝮君愣了一下,莫名觉得好生耳熟,这名字绝对在哪里听过。 还没它想起来,那人取出一颗千年妖丹,轻声问道: “这头大蟒,是你家的?” 好像是一条要走水化龙的后辈? 黑蝮君竖瞳微凝,下意识点头。 紧接着,一股莫大的凶险浮现心头! 宛若一个又一个用血写就的斗大“死”字,倒映于冰冷眸中! “那就对了。” 宁海禅随手把千年妖丹当糖豆丢进嘴里,嚼得咯嘣作响。 “你可让我好找啊!” ------------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身我神,我庙我住 纵然天色蒙蒙亮,日头还未全部升起,青花与寸金两座大窑却已忙活好一阵。 烧瓷的,烧砖的,都是制成的坯子装进窑里,等到窑门一封,便不可中断。 须得日夜照看,添柴加火,若有半点疏忽之处,就要坏一座窑的成色。 “白小哥儿,你莫看‘瓷’比‘砖’贵,但咱们损耗太重,堪称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正的盈余净利,未必有老晁这种接官办营生的高。 他每年就开两回,够一大家子吃喝,我这儿四季都不停,累得够呛。” 得知白启上山,青花窑头陆十平赶忙动身迎接。 一是教头的徒弟不能怠慢,二是昨晚见识过这位小哥儿的杀伐手段,自家师傅都承情,他当然也得给予礼遇。 “陆窑头儿烧的元青花,据说一窑难出几件,是因为串烟的难题无法解决么?” 白启走在窑场,看到一口口大缸堆垒成山,他上辈子摸过不少古玩瓷器,对这方面倒是有些熟悉。 “白小哥儿果真博学,竟然还懂瓷器行的门内行话。” 陆十平大为惊讶,语气不由地真诚几分,匠人往往最烦与外行讲话,牛头不对马嘴,今天难得碰到个懂的: “不瞒你说,平时一窑当中,装进去的匣钵,能出三成的正色,已是老天爷照顾,即便我跟着师傅学艺十几年,运气好,手法熟的时候,最多将其提升到四成半。” 白启略作沉吟,忽然说道: “陆窑头,可有尝试换一种窑?依我看,串烟之症结,未必在于手艺,而是火力不好控制。 尤其青花窑前后相接,顺着地势起伏,像长龙横卧,中间火膛移位,难免使得窑室进气,釉面与胎体的颜色产生变化。” 你个练家子指点我烧瓷? 起初,陆十平本不在意,他从窑工做起,成为而今的窑头儿,乃是一年年打磨出来的精湛手艺。 这就好比武馆的亲传,被一个还没入门的杂役品头论足,换成自家师傅那种脾气,恐怕当场翻脸。 可听到后面,这位烧瓷半生的窑头儿神色逐渐认真,眼睛发亮。 几如色中饿鬼看到不着寸缕的出浴美人,一把将完全弄不懂的何敬丰挤开: “白小哥儿,细说!” 白启斟酌片刻,烧瓷要依靠窑火,所以窑炉乃重中之重。 龙窑胜在结构简单,火力大,升温快,产量高,却无法保证成色精美。 这也是青瓷稀少,甚至被称为“秘色瓷”的原因。 火候稍有偏差,翠青釉面就会串烟,沾染杂色。 一座窑终年不熄,也难出双手之数,可见稀罕。 “陆窑头有空的话,不妨召集窑工或者乡民,尝试造一小窑,分出两室,前大后小,前宽后窄,前短后长,形似葫芦,这样火力集中,更适合烧元青花的釉色。” 白启比划两下,干脆捡起树枝画了一個大概的模样,其实他还有一种“蛋窑”形制,构造更加简单。 一座窑一根烟囱,快烧快冷,以松柴为料,火焰清净,最容易出上等成色的瓷器。 只不过美味要慢慢品尝,一次讲完,让陆十平囫囵吞枣,便没意思了。 “嘶,好像确实可行,我改明儿就建一座,依着白小哥儿的建议,瞧瞧效果!” 陆十平乃老窑头了,眼光毒辣,越琢磨越觉得妙。 他往常受限思维,只考虑过瓷石、高岭土这等原料,从未想过从改造火窑入手。 他娘的,你不是打渔人吗?! 烧瓷也懂?! 旁边毫无存在感的何敬丰眉头紧皱,瞅着白启跟陆十平相谈甚欢,莫名浮现出“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古怪念头。 可如果表现出啥也不懂的懵懂样子,岂非显得我很不学无术? 于是,何家七少爷强行凑在边上,边听边点头,时不时还说几句“原来如此”之类的捧哏话。 “烧窑成本高,一座窑四天不熄,耗柴无数,且还不是枯朽干头,用的都是半干半湿的松柴……如果能够打通柴市,再结合鱼栏的水路,辟出一条商道,未必需要看义海郡高门的脸色。” 白启像是考察项目,沿途把青花窑、寸金窑逛了个遍,心里思忖着。 在他眼里,黑河县的三大家要是愿意联手,足以做成第十四行,完全可以不受何家、祝家之流的掣肘。 “白哥,咱们走走停停,足足一个时辰了,还没见着黎师傅的面儿呢。” 何敬丰平时是出行坐轿,赶路骑马的主儿,跟着白启搁这山里火窑来回转悠,简直像活受罪。 “这样不显得咱们心诚么。照你说的,黎师傅好多年不曾出手了,更遑论炼制法器粗胚这种大活儿,他岂能轻易应下?” 白启随口敷衍何家七少爷,继续谋划黑河县产业重组。 磨磨蹭蹭,日上三竿,一行人终于来到大刑窑。 一排排黑瓦搭建的长棚下,是精赤上身哐当砸锤子的众多铁匠。 即便是入冬的寒冷气候,一座座火炉敞开烧着,热力惊人,滚滚扑面。 黎远大马金刀坐在后面的木屋门口,宛若一尊铸成的铜像。 “白哥,都怪你耽误时辰,让黎师傅平白苦等。” 何敬丰颇有些受宠若惊,他听大兄讲过,这位黎大匠性情暴躁,不易相处,即便是义海郡高门子弟,也难得到好脸色。 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亲身相迎! 自个儿都做足被晾个七八日的打算了。 “在下何家长房排行第七……” 何敬丰毕恭毕敬上前一步,正欲跟黎师傅攀谈,却见身材雄伟的白发老者斜睨一眼,旋即目光越过自己,落向后面。 “白七郎,请进来一坐,喝杯热茶。三井,带何少爷到处转转。” 还转? 何敬丰猛地捏紧拳头,随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我也正想见识一下龙窑开火,开开眼界,劳烦晁窑头儿带路。” 等到晁三井带走不情愿的何敬丰,黎远缓缓起身,邀请白启进屋。 这位大匠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 “尊师近来又去伏龙山打秋风了?” “……” 白启颔首,心下腹诽: “看来教头平时都把伏龙山当成打卡景点了。” 只不过,就宁海禅那个出手不留情的打法,伏龙山还能有千年以上的大妖王么? 这么多年,竟然也没被杀绝,真是稀奇。 他跟着黎远走进木屋,内里除了宽敞,其余陈设都很朴素。 黎师傅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坐到白启对面,沉声道: “我与尊师有过几面之缘,宁师傅为人磊落,行事果决,深得我之钦佩。而今一见他的徒弟,亦不逊色。 七郎伱杀祝守让,是为我火窑解决一桩大麻烦,这份情,黎某谨记在心。” 师傅的名头搁哪都好使!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 “黎师傅说笑了,祝五郎是被赤眉贼所害,跟咱们可没半点关系。” 黎远深深地望了眉目冷峻的少年郎一眼,颔首道: “你这一点,像宁师傅。” 白启不由地好奇,虽然是师徒,但他跟宁海禅相处时日不长,更多事迹都是耳闻,从刀伯、何敬丰等人的口中,获取只言片语的当年往昔。 感受到白启探询的目光,黎远面色古怪道: “十七行还未惹到宁师傅之前,他独自出门游历,难免树敌众多,对外都是报‘秋长天’的名字。 义海郡私底下有一份此獠当诛榜,那时候,‘恶贯满盈秋长天’稳居首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秋长天,乃是宁师傅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宁师傅他武功大成之前,除了打擂,绝少报自个儿姓名。” 白启眼角抽动,默默地心疼那个叫秋长天的倒霉鬼。 按照宁海禅做事风格,能被他惹上,还灭不了门的仇家。 要么来历非凡,要么底蕴雄厚! 总而言之,都是天大的麻烦! “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七郎你练得最好的,是哪一门?” 黎远又问道。 “龙行掌。” 白启报上层次最高、进度最快的武功。 他心想黎师傅跟教头还真有几分交情,谈话有种长者跟小辈的意思。 “居然不是白猿功,哈哈,也对,你有宁海禅这一尊大佛,不至于走到哪里都被追杀。” 黎远忽地一笑,有股子豪放气。 “师傅当年最厉害的,莫不是白猿功?” 白启心下诧异,白猿功乃飞檐走壁,凌空飞踏的提纵术。 通俗来说,便是赶路逃跑的轻身功法。 “宁师傅并非生来就无敌,再怎么厉害的绝世天资,亦要时间砥砺成材。 更何况,义海郡高门什么货色,七郎你也看到了。 长房的少爷,哪个身边不带着高手保护。 同样是一练圆满,让你放开手脚,祝守让撑不过十五招就该被你打死。 可若道左相逢,逃命的人肯定是你。” 黎远语气讥诮,显然很瞧不上所谓的高门大姓。 “这倒是。师傅能有这么大的名头,让何敬丰这种跋扈阔少听到就腿软,十三行的大老爷忌惮无比,那都是一条条人命血债堆起来的。” 白启仔细一想,也觉得正常,行走江湖先学轻身武功,打不过还能跑。 这很符合宁海禅记一笔仇,以后再找回场子的做事脾性。 “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练的是手脚,从筋骨皮肉再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最后团敛元气,养出本命火性。散时为气,敛时成形,道门将其称为‘龙雷之火’。 一旦五部皆通,手脚躯干浑然若一体,无处不可走劲运功。” 黎远似乎对通文馆的传承颇有了解,讲得详尽: “宁师傅当年就极少用兵器,通文馆的三大真功,或是极致的淬体,或是极致的养命,各有侧重,但都透出舍己之外,再无他物的大气魄。 老夫生平最自傲的本事,便是铸兵,可惜到你这里却难以施展了。” 三大真功? 白启端起茶杯的动作一顿,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他打死杨猛后,本应由宁海禅带着进祖师堂,成为真正地亲传弟子。 可教头一去伏龙山月余之久,愣是把这桩事耽搁住了。 五部大擒拿之上,所谓的三大真功,连名字都不知道。 “通文馆的传承……宁师傅不愿提,他与你师爷的关系有些僵。 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后,答应十三家不再踏进义海郡,也是因此。 武道四大练看似相差不大,实则一步一重天……” 似是瞧出白启心存疑惑,黎师傅额外多说几句: “筋、骨、皮、气,分别对应养、练、打、杀。 武道本身是效仿天地万类之形,飞禽走兽,先天神异,自然诸象,皆被炼入其中,摘取神髓真意。 所以,像那等厉害的练家子,筋关、骨关一开,踏入水火仙衣,便就展现出极大地差距。 老夫也是三练,可遇上十年前的宁师傅,一百个我也要被打死。” 白启想到黑河县内城武行的一众坐馆高手,他们与宁海禅所相隔的鸿沟,绝非三、四之间的层次差距。 “盖因练筋是淬炼劲力,练骨是锤炼身形,一养一练,打牢根基。可一旦跨入练皮,就需要用秘法熬炼脏腑! 但这是上乘武功所无法触及的关隘,唯有真功,蕴含更加玄奥的‘形意’与‘形体’,可以挖掘五脏六腑,所藏之‘神’。” 黎远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隐约见得到一道有形的光晕闪烁,好似熊熊燃烧的大鼎: “血气以合,融美以通,五脏成神形,六腑炼神意,乃成道也。这是武道对于练皮的通用解释。 民间有个说法,把吃饭唤作‘五脏庙’,便是指五脏孕育‘神’,进食就是祭肉身,供自身。 宁师傅当年指点我,说了八个字,我身我神,我庙我住,令我豁然开朗。” 我身我神,我庙我住? 白启咀嚼滋味,若有所思。 筋是养,骨是炼,等到皮关大成,打法战力便展露峥嵘,一发不可收拾? “宁师傅是老夫唯一所知,水火仙衣最圆满之人。据说他一力合练三大真功,养出通文馆前所未有的十一尊神。 突破当天,便以一位四练宗师试手,后者未曾走过五招,便被打死了。” 黎远眼中满是称叹,他亲眼目睹过那幕景象,金光覆体,精气如龙,直入高天千丈高,把一尊四练宗师镇压到喘不过气,活生生以拳捶杀。 也正是这一战,让十七行彻底胆寒,欲要伏低做小。 “水火仙衣,真就如披仙衣,超脱凡俗了。这才是道官所认同的三练,而非简简单单打磨筋骨皮膜,只是气力更大,劲力更猛。” 白启心头的疑惑渐渐散去,跨入三练之后,同层次的练家子差距如此之大,根本在于是否修炼秘法。 听说赤眉攻城,四当家鬼头陀曾经用一门《天妖九蜕》的秘法,诱惑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 而今一想,手笔确实不小。 “黎师傅,咱们聊了这么久,还没说通文馆的三大真功,究竟为何?” 白启眼中闪过期待之色,五部大擒拿,他只差最后一门心意把,未曾学到手。 五部合一,擒拿大成,乃迟早之事。 届时,应该就要开始接触真功,跨入三练,着手挖掘皮下五脏六腑所藏之“神”。 “我乃外人,哪里清楚,只知道其中一门,名为《十龙十象镇狱功》。” 黎远不由苦笑,堂堂宁海禅的徒弟,通文馆的亲传,反倒还要问他。 即便十年未曾再见,那位宁无敌依旧是原本的惫懒性子。 “《十龙十象镇狱功》?画风一下子就突变了。” 白启暗暗记下。 “老夫晓得宁师傅喜静,不爱被人打扰,故而这些多年,也没登门拜访过,今日难得能与他的徒弟坐在一起,有些话多。” 黎远饮完第二杯茶水,开始切入正题: “祝守让没了,火窑也少了一桩头疼的事儿,若有什么帮得到白七郎的地方,还请直言。 黎某必定竭尽所能,不会推辞。” 白启眉锋一扬,故意说笑道: “听说黎师傅在铸一口神兵……” 黎远微微一怔,手中的茶杯险些被捏碎,旋即才反应过来,摇头道: “宁师傅却没有爱开玩笑的戏谑癖好。铸造神兵,不过给脸上贴金的空话罢了。 老夫穷尽半辈子的心血,也就打出金银铜铁四对大锤。正如三练水火仙衣,炼的是脏腑,养的是神意神形一样。 神兵,神兵,沾一个‘神’字,自然不凡。 能够改易天象,引动八方风云,临摹万方之形,遂生神意之法。 能够作为武道的‘根本图’,让人参悟出玄奥真功……这才是神兵,天底下拢共也没多少把。 老夫看似只差半步,便可跻身神匠,实则此生无望,跨不过去。” 说到最后,黎远有些意兴阑珊,他离开天水府、离开义海郡,最后选择黑河县安家,呕心沥血想铸一神兵,以求死而无憾。 可越是绞尽脑汁,用出平生所学,越感受到神兵难成,几如登天。 “况且,纵然打造出来,我也不能给你,平白招祸上门。 一口神兵,谁不眼红?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稀世奇珍,莫过于此! 宁师傅能够打得义海郡座座高门大姓心惊胆战,乃是因为他们脚上穿着鞋,要养活一大家子,可绿林道的草莽豪雄,个个混不吝得很,大不了豁出一条命,博个发达的机会。 宁海禅三个字,未必吓得退所有人。” 黎远笑了笑,取出一份大刑窑的兵器谱: “听风刀,黑蛇枪,以及各种锤兵,都在这儿。你要真心喜欢,老夫亲自出手,给你铸一口百炼之上的千锻宝兵! 说起来,你师兄成元龙,他那口刀,还是我给打的。” 白启大致瞅了一眼,多是制式的长刀大枪,以及瞧着就很生猛的沉重大锤。 但凡匠人,都有拿手绝活。 黎师傅从百胜号破门而出,后头投军,得到天水府赵大将军的欣赏。 所擅长的兵器,自然是战阵搏杀的趁手家伙。 “没有好弓么?” 白启搓搓手。 他有射术技艺,加上一双猿臂,堪称天生的神箭手。 “你小子,还挑上了!” 见着白启毫不推拒,黎远倒是觉得性子相投,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算计心思。 “老夫极少铸大弓,曾给县上的三练武夫,制作过一口八百斤的黑蛟弓。 你若能够寻到好材料,也可以再试一次。主要弓弦用到的大筋很稀罕,上等的弓胎,铺子里不缺。 那个姓王的,算他运气好,莫名其妙捡到一条被打死的黑蛟,八九百年的气候,给他抽了一条大筋,祛除杂气毒性,正好当弓弦使。” 白启拧了拧眉毛,听上去好像是捡宁海禅的漏? 黑河县这些年风平浪静,除去妖鱼这等不入流货色,再没出过啥乱子。 怎么想都该感谢他的师傅。 “据传蛇蟒蛟之类,想要化龙,都要走水。恐怕在它们眼里,黑水河简直像禁地一样,哪怕绕道走,也不愿意踏足半步。” …… …… 伏龙山,万蛇窟。 安静地再无半点声音,好像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得见。 那袭天青色衣袍的人影似乎累得够呛,一脚踹翻仆倒于面前的妖君尸身,缓缓坐在白玉铺成的平整台阶上。 放眼过去,只剩下一条瑟瑟发抖,抖得像弹簧原地蹦跳的“小妖”。 “你家老祖宗,很不经打啊。” 宁海禅轻声道。 “它还有没有啥沾亲带故的长辈?” 小妖睁大竖目,望着满地狼藉,像被大象踩踏过,下沉深陷的洞窟,以及各种死相凄惨的同类。 尤其被活活打碎妖丹,拔掉两颗毒牙的老祖宗。 那股震骇无比的浓烈心绪,恰似洪流席卷,令它不可遏制的战栗恐惧,直打哆嗦。 最后“喀嚓”一声,宛若某种脆弱瓷器皲裂。 这条堪堪三百年气候的蛇妖,陡然僵硬,啪哒倒地。 “怎么吓死了?” 宁海禅愣住。 “都做妖、吃人了,还如此弱不禁风,当真稀奇。” 他略微歇息片刻,跨过堆成小山的长躯尸骸,大步走出曾经令周遭村庄闻风丧胆的万蛇窟。 衣袖一震! 轰! 幽暗无光,妖气盘绕的洞窟发出隆隆大响,土石崩飞,转瞬垮塌,彻底被掩埋于雄浑山体。 “没别家的亲戚,也该回通文馆了。” 宁海禅舒展着身子,好像酣畅淋漓活动一番筋骨,把黑腹君那颗三千年往上的妖丹抛进嘴里,咯嘣咯嘣吃炒豆子似的,吞咽下去。 “我这样大摇大摆走了,你们也不拦一下?传出去,伏龙山诸多妖君,很没面子啊。” 这位胡子拉碴的青衣男子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扬声说道。 群山寂静,好像百兽震惧,竟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那,我真走了?” 宁海禅语气里颇为不舍,好像上门拜访的热情客人,期望被主家挽留。 仍旧无声。 “唉,我又不是秋长天那个瘟神……那头妖君先动的手,不怨我。” 宁海禅嘀嘀咕咕,搜肠刮肚也未能想出映衬此情此景的漂亮话,只得不情不愿下山去了。 凡他所过之处,草木倒伏让路,山石滚落铺地,崎岖小径也变得平坦。 就连绊人脚的藤条也乖乖缩回去,生怕挡着这尊煞星,让他找到借口。 伏龙山极深处,一双大若磨盘的翠绿眼眸睁开,似从沉睡中醒来。 “宁海禅,秋长天,小小的义海郡,何德何能冒出这两位卧龙凤雏!真是造了大孽!” ------------ 第一百二十七章 祝家,何家 一晃眼七八日过去。 义海郡的祝家府邸,终于等到那具被收敛入棺的祝守让尸身。 失魂落魄的老欧,从瓦岗村的渡口,沿着黑水河逆流而上。 下船后,祝家派出两个伙计雇了一辆牛车,将其拖回,从后门运送到偏院。 灵堂长棚早已搭好,吹吹打打的茶师傅也已就位,只差这一口棺材了。 敲锣打鼓,恸哭哀音,争先恐后挤进耳朵。 这一幕让老欧有些错愕,好似一切都已准备好。 就像一方唱大戏的台子,看客入席,角色就位。 待得锣响,便能开场。 午时三刻一过,祝家长房陆续前来。 五少爷爹娘过世之后,家中没剩几个亲戚。 他又不愿与大老爷来往,所以平日住的偏院,十分冷清没啥人气儿。 结果人死后,反倒热闹得很。 各个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无不登门掬一把泪,道一声可惜,仿佛都很惋惜祝守让的夭折。 日头西斜,动静稍歇,素有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之名的祝家大老爷,施施然踏进偏院。 “你发回来的传信,我都看过了。阿让死得冤枉。” 大老爷名叫祝谨仁,十年前与祝谨和乃是长房有名的双壁,一人学道一人练武,颇负盛名。 若非祝谨和惨死于擂台,家主的位子未必会落到祝谨仁手里头。 “老爷……” 老欧干裂的嘴皮颤动,好像要压不住心头的恨意,打算诉说白启是怎么跟何敬丰串通一气,黎远又如何冷眼旁观,任由五少爷被打死。 可他甫一抬头,触及到大老爷那双眸子,背后宛若炸起彻骨寒意,使得话锋一转: “二小姐留在瓦岗村,恐怕不安稳!万一也被害了……” 祝谨仁摆摆手: “何家小子没胆子做这么绝,他若伤灵儿一根汗毛,守温、守良,必定会杀到黑河县,他俩一個疼妹妹,一个敬姐姐,都见不得灵儿受丝毫的委屈。” “老欧无能!没能护住五少爷,请大老爷责罚!” 老欧垂首,他披着粗布麻衣,面前摆着一只火盆。 偌大的祝家,大概只有自个儿,才愿意给五少爷披麻守灵。 祝谨仁宽慰道: “这不怪你。何家小子身边跟着的老管家,我也打听清楚了,天水府请来的三练高手,五脏已炼其二,确实有些本事。 我也没料到,黎远丝毫不顾及祝家的情面,竟能坐视阿让被害。 外人终究靠不住,我当年力排众议,四处奔波,帮他立住鸿鸣号这座兵匠铺子,跟百胜号打擂台。 唉,人心易变,七八年的交情也跟纸糊一样,临了,还赔上我侄子的性命!” 说到最后,祝谨仁脚步踉跄,身子摇晃,猛地捂住心口。 老欧大惊失色,赶忙起身搀扶住大老爷,免得跌倒。 “我恨啊!我弟弟谨和被宁海禅所杀,而今他的儿子,世上唯一的子嗣守让也叫宁海禅的徒弟害了! 你叫我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爹娘,去见祖宗!” 祝谨仁眼角淌泪,字字情真意切,让老欧都有些心酸,不由道: “五少爷,他是谨和少爷的独苗!” “祝家长房岂能死得不明不白,老欧你且等着,我定要何家、黎远付出代价!” 祝谨仁用力按住老欧的肩膀,以此为支撑站直身体: “至于宁海禅的徒弟,不用咱们挂念,他名字已在义海郡十七行传开了,打他主意的孤魂野鬼,多的是。” 老欧点头,宁海禅的徒弟不好当,那个姓成的捉刀人,若非命够硬,又跟排帮沾点关系,早已死了十几次。 姓白的小子,最好这辈子也别踏出黑河县。 否则,各种明枪暗箭齐齐招呼,能把他戳出几百个血窟窿。 “老欧,你舟车劳顿,先下去吧,我想跟谨和、阿让父子说会儿话。” 祝谨仁意兴阑珊,腰身微微佝偻,双手撑在棺材上,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大老爷保重身体。” 老欧缓缓退出灵堂。 莫非……真是五少爷轻信谗言? 当年谨和少爷之死,与大老爷并没干系? “盯住他。这老狗对谨和忠心耿耿,多年来都护着那个小兔崽子。 别让他失心疯,故意寻宁海禅徒弟的麻烦,给祝家招灾。” 四下无人,祝谨仁收起哀伤作态,神色变得很冷。 门槛外,不知何时多出一条气息浑厚的中年男子: “遵命。大老爷。” 祝谨仁背着双手,注视他弟弟、他侄子的两块灵牌,久久不复言。 …… …… 另一边,何府。 执掌长房的大老爷何礼昌捏着传书,笑着对旁边的美妇道: “夫人,我常跟你说,小七他平时是故意藏拙,不想跟几个哥哥相争。他这能屈能伸的性子,即便到了黑河县,也不会惊出风浪。” 何府大夫人仍旧不满,她最心疼小儿子,哪能接受没吃过苦的何敬丰,被派到黑河县。 只是遭点罪也就罢了,可那地方还有一尊煞星,保不准啥时候丢了小命。 “这桩事儿,小七他办得漂亮,我亲自与道官大人求情,换个生员名额。 习武练功要下狠心,他养尊处优惯了,没那份毅力,干脆修道去。” 知子莫若父,何礼昌晓得七子何敬丰的脾气,苦熬体魄坚持不来,只能试试打坐静功。 “当真?” 妇人眼角眉梢浮现喜色。 纵然何家是十三行之一,财大气粗,可一门三位道院生员,也不好容易得起。 尤其老大何敬鸿要考道试,花费更是巨大,宛若无底洞般。 “我几时骗过伱。” 祝家死了一个祝守让,让何礼昌心情大悦,若给祝家养出一个大匠,不仅如虎添翼,还可能危及长子何敬鸿在道院的地位。 “哼,你十年前还信誓旦旦,为我大兄报仇……” 妇人顺嘴提及旧事,见到何礼昌脸色一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改口: “姓宁的凶人新收徒弟,丰儿成天与他厮混,该不会被教坏吧?” 想到何敬丰一五一十把传授秘文册子,拉拢交情的事儿交待清楚,何礼昌微皱的眉头,倏然舒展开: “我与另外十二家看法不同,黑水河困不住宁海禅这条狂龙,他迟早要回义海郡。 恩恩怨怨,如云烟过散,只要咱们何家不倒,便是其余十二行都被挑了,又有什么关系。 夫人,你再备一份修道外物,让人捎到黑河县。阿七的计策很妙!宁海禅的徒弟,能够修炼通文馆三大真功,武道成就不会差。 可若让他分心修道,耽搁进境,便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宁海禅。 既能让人为我所用,又不至于养虎为患……阿七做事,有我风范!” ------------ 第一百二十八章 精怪血肉,掌厨技艺 “葫芦窑果然好用!” 陆十平端详小窑烧出的元青花成色: “白小哥儿当真见地非凡,如果把龙窑全部改成这种,足以把成品率提升到六成半左右。” 这位青花瓷窑头儿很是兴奋,没想到宁海禅的徒弟,练武的天分高,连烧瓷都精通,若不是深谙土脉火性,岂能一针见血提出奏效的建议。 “其实我还有一种设想,不过占地更大,耗费不小,需要重新筑造窑房。” 白启这次话只说一半,鱼栏的渡口铺子他收了,接下来便是并入更多船只,倘若把柴市和火窑拉到一起,就像武行组织团练一样,五指握紧成拳头,利用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的资源,未尝不能让义海郡再多出一座行当。 届时,黑河县整个宛若商会,自个儿便可以从“白老板”晋升为“白会长”。 等同坐拥鱼栏、柴市、火窑,宝鱼、宝植、宝药,连同百炼千锻的刀枪兵器,应有尽有! “我与师傅商量下,看能否把青花窑逐一推倒……” 陆十平望着蜿蜒如长龙的火窑,竟然果断做出决定,师傅留下的三座大窑,寸金窑承接官办的金砖生意,大刑窑所铸刀枪源源不断送进郡城的鸿鸣号,就属他这座青花窑不上不下。 这位陆窑头儿一直都想竞争官窑之名,可惜没啥拿得出手的好成色,义海郡衙门评判要求极其严格,紫口铁足的胎土,厚如堆脂的釉面,千中出一,百中选一,才能被加盖“御”字金印。 如若成了,到时候再不必看祝家的脸色。 “倒也不急于一时,陆窑头儿先忙完手里的单子。” 白启赶忙停住幻想,劝下陆十平,他还等着回黑河县,找宋其英商量,让柴市多伐些松柴,再逐步加盖几座长圆形如覆瓮的镇窑。 再寒暄几句,讨论了下烧瓷这方面的技艺,白启便一路下山回到客栈,期间碰到祝灵儿,祝家二小姐期期艾艾,像是有所邀约。 练功,看书,休息。 白启直接很有礼貌,回以拒绝三连。 他最近确实忙得很,连何敬丰都懒得搭理,更何况祝灵儿。 每天准时准点跑到大刑窑,要么跟黎远唠嗑闲聊,要么就看铁匠折叠锻打,炼钢铸兵。 但始终未见墨箓有半点儿动静,迟迟没能凝聚出“打铁”技艺。 这让白启有些疑惑,难道自个儿并非“先天铁匠圣体”? 关上房门,安稳盘坐在床榻上,按照随身携带的两页方术,拆解一個个秘文,增进识文断字的技艺进度。 而后再依次按照金丹大壮功、龙行掌、罗汉手、缠丝劲、白猿功的顺序,运功走劲淬炼气血。 “眼睛一睁一闭,天就黑了。” 白启摇摇头,纵然他内练养生的火候不错,反复练功也能保持精神饱满,不被消耗到困乏疲惫。 可随着需要兼顾的武学越来越多,依旧还是会出现时日不够用的问题。 “白哥,白哥!你开门啊,我是何敬丰……” 略有些烦人的声音突兀打断思绪,白启眉头微皱,他已经跟这位何家七少爷交代过,若无重要之事,切勿过来打扰。 “我娘捎来几条灵鹿腿,赶紧出来尝尝味儿!” 何敬丰后面的话儿,顿时让他显得没那么讨嫌了。 义海郡的高门大姓多半占着大片良田,甚至圈地圈山头修建庄子。 往往都会豢养些伏龙山中捕捉而来的精怪,作为修道练武的进补食材。 这种好东西就像内城三大武馆的续筋膏、熊胆酒、养心丸一样,并非花钱就能买到,若非长房出身,又很受宠的核心子弟,压根分不到半点儿。 “何敬丰在家里备受看重啊,跑到黑河县,居然还能享受到精怪血肉。” 白启心思浮动,起身打开门,瞅见何家七少爷那张脸,许是因为灵鹿腿的原因,莫名亲切几分。 …… …… “白七郎跟何敬丰用饭去了?可他分明讲,早早在黎师傅那里吃过了,打算休息,不欲进食。” 祝灵儿睁大双眼,她刚从小丫鬟口中得知,白启与何敬丰离开客栈,说是出门烤些野味解解馋。 “小姐,我从渡口的艄公爷爷打听到,何少爷专门从郡城运来灵鹿肉。” 小丫鬟补充道。 “难怪了,白七郎他是练武成痴的性子,对于这种提升自己的精怪血肉,肯定难以拒绝。” 祝灵儿恍然大悟,暗自想道: “何敬丰这么费力气拉拢白七郎,定然没安好心,他何家吃得起的东西,我祝家难道没有?” 她念头一定,当即吩咐小丫鬟道: “小檀,取笔墨纸砚,我立刻给爹传信,让他把园子里养的花麋送到瓦岗村,本打算过年聚会再用,现在一看也没必要留着了。” 小丫鬟还没弄清楚情况,多嘴问道: “小姐,你也馋了啊?” 祝灵儿弹个脑瓜崩,打得小丫鬟连连退后,昂首得意道: “何敬丰能请,我自然也行。” …… …… “白哥,这灵鹿腿的滋味真不错啊!没想到你不止是打渔厉害,还有一手烤肉的手艺!” 何敬丰吃的比较斯文,让羊伯把炙得油汪汪的鹿腿撕成一条条,放进盘中,蘸着酱料细细享用。 反观白启就没这么讲究了,用刀子切下一道道,直接开吃。 他对食物的态度向来比较认真,亲自动手炙烤,打好花刀,撒上香料,把得来不易的精怪血肉烤到全熟。 咀嚼几口,口感颇为细嫩,而且入腹之后微微发热,带动气血流转更快。 “吃这精怪的血肉,可以增进劲力,体魄好像也有一丝丝微小提升。” 白启一边炙烤,一边大快朵颐,通过一练圆满金肌玉络,把握住这种并不明显的肉身变化。 直至烤完四条灵鹿腿,吃下足足几十斤肉,他与何敬丰方才满意地吐出一口长气。 “吃喝之余,还能增进实力,比练功爽快得多,这就是高门大姓的滋润日子么?” 白启感慨,难怪这帮狗大户倾尽心血培养的好苗子,大部分都能成材。 如此丰厚的资粮供应,哪怕是虾头突破个二练、三练也不难。 他正如此思忖,心神忽然一震,那道墨箓一亮,浮现出数行清晰字迹。 【技艺:掌厨(入门)】 【进度:0/800】 【效用:烧菜做饭,不失可口】 “啊?” 白启眼神错愕,难以置信,他每日风雨不误跑到大刑窑打卡出勤,观摩铁匠锻造,甚至跟黎师傅讨教,上手抡锤敲打钢锭,都没能凝聚出“打铁”技艺。 怎么就跟何敬丰烤个灵鹿腿,“掌厨”技艺便成了? 莫非自己不是先天铁匠,而是先天厨子? ------------ 第一百二十九章 所谓武骨,打铁奇才 “下厨是很有用的基础技艺,慢慢提升,搞不好以后能烹饪龙肝凤髓。” 白启如此宽慰己心,可惜四条灵鹿腿全部被炙烤完了,不然他还想再卖力肝下进度。 行走江湖,多一门技艺,多一条路子。 打渔受限于江河湖海,可炒菜做饭哪儿都行。 好厨子走到哪里都吃香! 这样一想,迟迟未能凝聚出“打铁”技艺的失落心情,瞬间一扫而空。 白启转而开始琢磨,为何自个儿只是烤一次灵鹿腿,便可以悟出“掌厨”技艺。 十几日的抡锤打铁,却一无所获? 莫非需要更好的材料? “当年打渔入门,似乎也熬了好一阵子,等熟悉了撒网、泅水、捕捞,才被墨箓映照显出入门。 而今,我想要加快这个阶段的话……” 白启心念浮动,不由地惦记上黎师傅那些价值不菲的珍稀料子。 什么沉水铜、冰精石、阳宵钢……如果能够亲自上手抡锤敲打,说不定就成了! “白哥……” 何敬丰吃饱喝足,终于想起正事,打算探听下白启修道识字的进度。 后者却抹干净嘴巴,一套“困了、回房、明早见”的丝滑三连,直接扬长而去。 “你吃我两条灵鹿腿!好歹陪我聊几句吧!” 何敬丰拳头攥紧,但想到爹在传书中的恳切叮嘱,又默默忍下,自我开解: “宁海禅的徒弟给本少爷烤肉!放眼义海郡十三行,谁有这份儿待遇? 笼络情感,就如烧灶,柴火添得太猛,后续跟不上,未必算好事!” 念及此处,何敬丰嘿嘿一笑,等办完差事,坐船回郡城,与那帮同龄的阔少聚会,这也是一笔吹嘘谈资! 他们当中,谁没有被宁海禅打死过几位叔伯长辈,打小听着宁无敌的名头长大。 “最早与宁海禅徒弟攀上关系,乃是本少爷!若有机会踏进通文馆大门,亲眼一睹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论及胆量气魄过人者,十三行中,舍我其谁?” 何敬丰越想越觉得妙,忍不住嘴角上扬,落到羊伯的眼中,简直像魔怔了。 “白七郎丝毫不给面子,七少爷还乐得开花,如沐春风,真是……匪夷所思。他跟其他家的长房子弟厮混,可没这般和气的性子。” …… …… 饱餐一顿灵鹿腿肉,白启回到厢房,并未立刻躺下休息,而是继续肝五部大擒拿。 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后,散于四肢百骸的气血劲力,已经像一大口水缸,满得几乎快要溢出,丝丝缕缕的筋膜受其滋润,那股灿灿生辉的莹润色泽愈发浓厚。 “现在的我,感觉能打两到三个杨猛。不入三练,终究难以避免年老体迈,气血跌落的问题,迟早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白启运功走劲,血液奔腾发出明显的“哗啦”声响,可见积蓄浑厚。 他若有心开始换汞血,完全可以闭住周身毛孔,全力催发劲气,熬炼筋与骨,进一步强化体魄。 “再等等,若能从五百里山道弄到一头成气候的精怪,炼出真血,对于自身突破大有裨益。” 白启按捺住这种冲动,他从那本传武密录得知,二练骨关,跨过换汞血这一步,完成炼银髓,有希望改易资质,养出非凡的武骨。 “祝守让的百炼手,我的猿臂善射,便算是一种先天的‘武骨雏形’。经由精怪真血的滋润,渐渐凝聚,显露奇异。” 他一呼一吸,口鼻吐纳,紧闭的双眼,模模糊糊呈现出一副人体图。 肌体好似变得透明,看得见一条条异常粗壮的大筋,与青黑的皮膜交缠拧合,宛若一头虬龙盘绕在胸腹腰背,充斥着强劲刚猛的力量感。 “龙走水,才能遨游自如,一飞冲天。筋膜已经练到极致,只差气血沉凝,换成汞浆一般,使得拳脚挥动间,动辄便是十成功力。” 白启心头流淌感悟,跨入二练骨关,就能进行内视,依照以内息劲气的游走路线,把筋骨皮肉一览无余,负有什么暗伤病根,立刻便可觉察,对症下药。 “再多来一些精血血肉,给我进补就好了,希望何敬丰多努努力,提升自己在何家的地位。” 跟富哥儿来往的唯一好处,便是时不时爆些金币。 …… …… 翌日。 依旧是一大清早,白启就拉着睡得正香的何敬丰,跑到大刑窑。 他并非不能单独上山,只是想着自個儿冒着风雪准时打卡,何家七少爷却躺在暖和被窝里,心里便难以平衡。 凡事吃苦,只要有人陪着,心里便会舒服很多。 “白哥……我真的很困,你放我回去睡个回笼觉吧。” 何敬丰眼皮似有千斤重,每每一打瞌睡,冷风如刀子钻进脖颈,让他顷刻清醒。 “黎师傅都没答应给你大兄炼制法器粗胚,足见你的诚意不够,还未打动他,何少你绝不能懈怠!古有登门立雪,以表一片挚诚,黎师傅要是看到你每日都到他门前,必定答应出手!” 白启说得头头是道,反正他一练圆满不惧寒暑,何敬丰这种嗑药升上来的强健筋骨,却没这么好使,冻得手脚冰凉,须得时刻运转气血,抵御冷意。 这位何家七少爷打着哆嗦,腹诽道: “我至今还未跟那位黎大匠搭上半句话,伱每次都有热茶相迎,进木屋闲聊,本少爷就被他徒弟带着转悠。你一个练家子,对打铁这么感兴趣作甚?你还能成为锻兵的匠人不成?” 若非白启观摩铁匠抡锤,求教怎么锻钢的认真劲头不似作伪,何敬丰简直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折腾自个儿。 天天泡在大刑窑,上山吹风挨冻,进铺子又热得像三伏天。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酸爽滋味,纵使铁打的身子骨,也遭不住。 “白小哥儿,又来了啊。” 经过十几日不间断的准时打卡,整个大刑窑的铁匠都认得白启了,见到都是热切招呼。 这么些年,登山求黎师傅打造兵器的绿林道江湖人络绎不绝,为了彰显诚意,苦等数月不肯离去的亦有。 但像白启风雨不误跑到大刑窑,对于打铁锻钢淬火开刃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好似恨不得亲自上手抡锤,确实绝无仅有。 堂堂县城的鱼档老板,喜欢干这种累人的体力活? 什么古怪癖好! 总不能是打渔腻味了,想改行当铁匠吧? “辉叔,锻钢呢?要不让我试试手?保证不打坏这块阳宵钢!大锤小锤我已经用熟了……” 白启大步走进铺子,几座火炉刚刚升起火,旁边架起的风箱呼呼作响。 打铁并非毫无技术含量,一昧用死力气砸,通常是把铁料钢锭送进炉膛烧红,再移到就近的大铁墩上,师傅掌主锤,也就是小锤,学徒握大锤进行敲击。 师傅右手握小锤,左手拿铁钳,凭着经验翻动铁料,将其锻打成型。 后面还有抛钢,分为两种,一曰明钢,一曰暗钢。 明钢就是在刀刃用料,而暗钢则是多种混杂着敲打。 最重中之重的,要看淬火,这是评判铁匠手艺好坏的关键。 锻出来的兵器成色优劣,全看火候的掌握与冷却。 寻常铁匠多用盐水、清水和油三种,如果是巧匠和能匠,便有自个儿独门秘法,即非同一般的“淬铁水”。 或者动物油脂、或是精怪真血、甚至是童子尿之类。 千奇百怪,各有效果! “白小哥儿,这块阳宵钢三四百两银子才买得到,我自个儿平时舍不得用,唯有锻五十炼的好刀,才肯放些。” 名叫“辉叔”的老头儿,乃是跟着黎师傅最长久的铁匠,本事一流,已能锻刀。 铺子里头,刚入门的学徒做修理活儿,负责拾掇瓦岗村民磨短了的锄,断柄的犁,用钝的斧等农耕用具。 熬够两三年,学到师傅的几分能耐,才能开始学真正的手艺,打些镰刀、镐头、剪刀、火钳。 等啥时候可以独自铸兵锻刀,火窑为其改户登册,才算“匠人”。 “辉叔,打坏了,记在何少的账上,人家义海郡高门,能差你几百两银子么,对不对,何少?” 白启瞅着那块巴掌大小的阳宵钢,心头火热不已。 冷热交替,额头冒汗的何敬丰无奈叹气,他堂堂何家长房七少爷,怎么就混成这副鞍前马后的帮闲德性了。 “羊伯!” 他喊了一声,老管家连忙摸出几锭雪花银。 “白小哥儿你放着大好的买卖不做,拳脚功夫也不练,非得打铁干啥。” 辉叔并未接过银子,他本意是开玩笑,对于黎师傅欣赏的晚辈,火窑不至于吝啬一块阳宵钢的损耗。 “我看到锤子就手痒。” 白启随口糊弄一句。 “你他娘不是打渔人吗?” 抹着汗的何敬丰差点没忍住,下河捕鱼的浪里蛟龙,就乐意抡锤打铁? 骗谁呢! 辉叔也是失笑,放下手中的小锤,询问道: “那我给白小哥儿你打下手?” 打铁是多人分工的辛苦活计,一个主锤,一个副锤,一个帮忙添煤拉风箱。 所以铁匠铺的手艺很少外传,只教给自家人。 出来支炉子的,多半是父子兄弟叔侄。 也就黎远这种大匠,独自开三座大窑,不吝啬手里头的本事,才可能学到真东西。 “辉叔受累了。” 白启好歹熬到大刑窑十几天,初步学会怎么挑拣好料,喂进炉灶烧旺炉火。 这两道工序都是需要积攒经验,属于看着很容易上手就栽跟头的步骤。 辉叔瞅着干瘦,实则很有一把子力气,风箱被他拉得又快又猛,滚滚气流鼓进火炉,炉膛内的火苗直蹿,那块阳宵钢迅速烧得通红。 铁钳一夹,送到大铁墩上,随后“铛”的一声,白启右手握住的大锤重重砸下,溅出几点火星! 即便是阳宵钢这种好料,也得经过锻打去除杂质,能成十炼、五十炼、百炼,就看这一步的手艺。 “手很稳,节奏也好,不愧是练家子,全然没有学徒刚摸大锤的生涩……” 木屋边上,陆十平和晁三井两个窑头儿看热闹,前者点头赞许。 后者也感叹道: “几十斤的大锤抡着耍,气长,力大,筋膜饱满结实,一练圆满金肌玉络,让人羡慕。” 他们身为黎师傅的徒弟,所学的不单单是烧瓷烧砖打铁,自然也有武功在身。 可一练筋关,二练骨关都练得马马虎虎,堪堪大成,并未像白启精心打磨,圆满无碍。 “但练功是练功,打铁是打铁,并非功夫高,打铁就厉害。” 陆十平摇摇头,自家师傅靠着一手乱披风锤法,能够一口气打出轻重合宜的九九八十一记锤,将一块生铁锻成极限的百炼钢。 个中的诀窍不在于气力多猛,气血多厚,而是熟悉铁料的性质,火候的把控,如何敲出杂质,而不损本身质地。 这才是大匠的能耐! 那个姓祝的小子为何狂妄,不把小师弟放在眼里? 因为他的百炼手神异,天生就有锻铁炼钢的天分,年纪轻轻便可以打出一口五十炼的听风刀,许多匠人穷尽半辈子,也难做到。 “大锤八十次,该换小锤了,这才考验本事。” 晁三井眯起眼睛,巴掌大的阳宵钢让白启反复锻打,里面的杂质去除大半。 接下来便是用小锤,不断地拉伸折叠,捶打成条或片,就像揉面一样。 一旦失手,阳宵钢本身的韧性、硬度都会受到极大损害,从一块上等好料,顷刻变成劣质货色,后面铸出的刀枪,也不会强到哪里去。 铛!铛!铛—— 火炉前的白启手臂筋肉虬结奋张,每一分力气都用得恰到好处,烧得正旺的炉火映照,豆大的汗珠洒落,滴在大铁墩上,冒出“嗤嗤”白烟。 酣畅淋漓的八十次大锤砸完,心神当中的墨箓隐隐闪烁,等到他再抡起小锤,那种熟练感越发浓烈。 铛!铛铛!铛铛铛—— 小锤越砸越快,火星子呲溜蹿成一线,那块阳宵钢反转着,一次次拉伸折叠,将杂质震落出去,化为焦黑的外壳层层剥落。 敲打的声音连绵不绝,极富韵律,渐渐地,拉动风箱的辉叔睁大眼睛,作壁上观的陆十平和晁三井屏住呼吸。 最后连坐在屋内安心喝茶的黎远,也不知何时步出门外,目光中闪烁惊奇之色,注视着那道挺拔身影。 “大锤八十,小锤一百二十九!硬生生把阳宵钢锻成形了!竟有这般打铁奇才!” ------------ 第一百三十章 一千锤,技艺成 黎远十分诧异,从白启头一天跑到大刑窑,观摩铁匠拣选料子,烧火锻锤,他就瞧出这小子似乎对打铁很上心。 但作为义海郡首屈一指的大匠,这位黎师傅凭直觉判断,白七郎没啥做匠人的天分。 匠行当中,想要成大器,天资很重要。 否则学一辈子,也就是平庸的工匠。 黎远自个儿当年做学徒的时候,给师傅掌副锤,只跟着打了七次,便学会怎么铸一口最便宜的十炼钢刀。 这就是天分! 短短三年,他从学徒一跃成为造册记名的匠户,能够独自一人锻五十炼的制式兵器。 再三年不到的功夫,自创听风刀的铸炼之法,震惊整座百胜号,名声轰传兵匠行。 若非遇人不淑,碰到一个心胸狭隘,无法忍受徒弟青出于蓝的师傅。 黎远如今应该已经接管百胜号,成为天字号大匠,而非破门而出,远走天水府投军。 虽然后面凭借锤兵声名鹊起,崭露头角,衣锦还乡,创下火窑,但终究蹉跎不少岁月,耽误了自身的手艺进境。 “百炼手,人熊腰,描金指,白玉掌……都是中品武骨,匠人之资。 他啥也没有啊!” 身材雄伟的白发老者眯起眼睛,有些疑惑。 一连十几天连锤子都抡不明白的白启,为何突然便开窍了? 我还能看走眼? 铛!铛铛!铛铛铛—— 白启小锤抡得飞快,几乎舞出残影,飞溅的火星落在大铁墩子。 “真是打铁的好资质?” 打下手的辉叔满脸麻木,拉动着风箱鼓动炉膛火焰。 让白启时不时加热,方便他继续拉伸折叠。 一块阳宵钢落到学徒手里,轻松就能打出十炼层次,手艺稍微娴熟,五十炼不在话下。 这便是好料子,对于匠人的加持。 可令铸兵成色更上一步,有事半功倍之效。 但想要突破百炼,就没那么容易了。 匠行有书明确记载: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 但取精铁锻之百余火,每锻称之,一锻一轻,至累锻而斤两不减,则纯钢也,虽百炼,不耗矣。 通俗来说,便是一块铁料多层积叠,反复锻合,千锤百炼。 最后铸出来的兵器,削铁如泥,可以毫不费力斩断铁甲三十札。 此为百炼! 阳宵钢本身成色极好,足够坚韧,强度与硬度兼备,敲出百炼不算难。 但,那要看对谁而言! 白启这种都未学过大小锤法的门外汉,纵然给他一块神铁,也未必有效。 “三百锤了!” 辉叔耳膜嗡嗡作响,他不敢相信白小哥儿当真敲得出一块百炼料子。 自己这么多年学打铁,都活到狗身上了? “五百三十七锤……” 陆十平目瞪口呆,这并非随便捶打就算数,必须一口气不间断,每一次落锤都将杂质挤压炼出,极其考验匠人的体力与手艺。 “八百四十二锤!” 晁三井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这位白兄弟当真是打铁的奇才,握锤不足二十回,便能锻打阳宵钢! 师傅年轻之时,也不过如此吧? “他们一个個都被吓傻了?羊伯,啥情况?” 站在棚子外面的何敬丰有些懵,他就见着白哥一锤又一锤,然后这帮人魔怔似的,开始数起来,而且越数越兴奋,越激动。 “七少爷,你的这位白哥,他可能是天生的打铁奇才!” 羊伯吸着冷气解释道。 他好歹也是天水府有一号的高手,见识不低。 深知没被师傅领进门,就自个儿捶打百炼钢,到底有多恐怖。 等同于不曾得到武功秘笈,瞎琢磨拳脚把式,就完成拿捏气血,淬炼劲力的一练关隘。 这种人,扔进匠行里面,迟早凭着手艺称王! “白哥他真会打铁啊?不应该,我也天天跟着他泡在大刑窑,为何我没有领悟出一星半点?” 何敬丰表示怀疑,他放在义海郡十三行的同辈当中,也算一颗不大不小的好苗子。 “呃,七少爷,您是修道的资质,怎么能做打铁这种不体面的活计。” 羊伯言辞颇为委婉,目光一动一动,紧盯着抡锤的白启,心想道: “倘若真给白七郎锻出百炼,黎师傅有没有可能见猎心喜,将其收入门下?” 黎远闭上双眼,似在仔细感受白启抡锤之时,气血、劲力的运转灌注,随后睁开,眼中惊奇与异彩越发明显: “九百九十八锤!真要成了!” 立在火炉旁边的白启,面皮烤得滚烫,借着落锤的反震力道,再次高高扬起,重重砸下! 铛! 九百九十九锤! 四肢百骸似乎都在震荡,筋骨发出剧烈颤鸣。 “打铁也没比练功轻松!一块百炼钢锻成,我一练圆满也得累个半死!” 白启气喘如牛,汗水淋漓把衣袍都浸透。 九百九十次的抡锤,几乎榨干他全身的力气。 “还差最后一下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于那道挺拔身影,更准确来说,是握住小锤的右手上。 倘若这一记,能够敲出那种铿锵有力的清脆声音。 那么,这块百炼的阳宵钢就算锻成了。 “打铁……确实比打渔得劲!” 白启口鼻呼吸的条条气流,都是火辣辣,像刀子割着胸膛。 他五指捏紧,运转金丹大壮功,脚下马形扎稳,脊柱如龙形升腾,根根大筋崩弹缠绕。 铛! 第一千锤! 火星迸溅飞扬,险些扑打在辉叔的脸上。 “成了?” 他满眼的错愕。 “成了!” 陆十平与晁三井怔怔无语,像是呆住了。 随后他们齐齐转头,望向走出木屋的师傅。 “成了。” 白启心神大响,墨箓一闪—— 【技艺:打铁(入门)】 【进度:100/800】 【效用:千锤百炼,方成真钢】 “只会打铁,成不了大匠。铸兵的工序,又不止这一道。 你们啊,真是大惊小怪,没有定力。 平日多跟为师学学养气。” 黎远神色未变,淡淡说着。 “看来师傅并无收徒的打算。” 陆十平暗道可惜,小师弟黎钧未必还有再进火窑的机会,空出的关门弟子名额,如果让白小哥儿填补上,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这可是未入门就锻打百炼钢的天生铁匠! “师傅教训的对。” 晁三井缓缓按下心头震动,感叹姜还是老的辣。 面对白小哥儿这种天赋异禀的惊人表现,师傅也能淡然自若。 换成他,巴不得当场收到门下,传承衣钵。 “七郎打一块百炼钢,也累了,你们两个留他吃顿便饭,嗯,把铺子里那头灵羊宰杀,够吃中午、晚上两回了。” 黎远语气平静,吩咐道。 “好嘞。师傅,何少爷咋办?他跟白小哥儿一道来的。” 陆十平点头答应。 “让老二带他随便转一转,一头灵羊哪够这么多人分。” 黎远摆摆手,不耐烦道。 “对了,老二,道官老爷送你那匹日行八百里的踏雪良驹,给为师牵出来。” 晁三井愣了一下,似是意外: “师傅不留下一起用饭?” 黎远摇头: “没兴致。我牵你的马,出去溜达几圈。” 晁三井心里纳闷儿,师傅啥时候有策马驰骋的爱好了? 等到两个徒弟离开,黎远仍旧保持举目远眺,神色泰然的高人模样。 他徐徐松开背后攥紧的两只手掌,心想道: “等下直奔黑河县!可该送什么礼去通文馆,才能求得宁师傅、或者那位刀兄松口,让七郎跟我学铸兵呢?”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武经十二卷,通文馆来人 白启打完第一千锤,顿觉浑身神清气爽,好像完成某种成就,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与此同时,周身毛孔气血杂质宛若喷薄而出,整个骨架与筋膜贴得更紧,致密如被锻打过的大块精铁。 “先天打铁圣体,成了!” 白启凝神,目光一掠,看到墨箓映照全新技艺,属于神种的那棵参天大树,兀自多出一段粗壮枝干。 打渔,掌厨,打铁。 “技多不压身!以后混哪里,都有我一口饭吃!” 白启放下小锤,吐出一口浊气,火炉里的焰光渐熄,那块阳宵钢已被锤成长条,初具听风刀的粗胚形制。 旁边的辉叔喉咙发涩,舔了舔干裂的嘴皮子: “白小哥儿,你……以前真没打过铁么?” 白启眉锋一扬,很想回一句“从我第一次拿锤,就知道自己有神匠之姿”。 但他生性低调,并非师傅宁海禅那种酷爱人前显圣的张扬性子,淡淡道: “多亏这些天,辉叔你的亲自演练,以及黎师傅的倾力指点,让我若有所思,偶有所悟。 今天一碰锤子,那股劲儿就上来了,越打越舒服,一没留神就锻成百炼。” 打铁还能靠悟的? 难不成真是奇才! 辉叔愣住,换成之前,他肯定不信,但那块百炼层次的阳宵钢摆在面前,由不得半点怀疑。 “这天分,比阿钧都强得多!他头一回摸锤子,也就敲出七八下像样的!” 作为跟随黎师傅最长久的铁匠,他觉着白启如此惊人的资质禀赋,应当能入大匠的法眼。 可抬头望向木屋,身材雄伟的白发老者屹立不动,仿佛压根没看见铁匠铺这边的动静,处之泰然,神色淡定。 辉叔低头失笑: “黎师傅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天水府那样的地方,上品武骨的天才也不少,岂会被轻易打动,倒是我眼皮子浅了。” 陆十平大步走进铁匠铺子,盯着满身大汗的白启: “白兄弟,歇一歇,缓口气,师傅吩咐我待会儿宰一头灵羊,留你用饭呢!虽然咱学的是烧瓷拉坯的本领,可烤羊本事也不差!” 肝掌厨技艺进度的机会来了! 白启眼睛一亮,赶忙道: “不瞒你说,陆窑头儿,我一看到烤架就手痒,放着我来。 吃不吃灵羊无所谓,主要想给诸位尝尝我的手艺。” 又手痒? 辉叔嘴角疯狂抽动,白小哥儿你怎么看到啥都手痒? 打铁,下厨! 你一个打渔人的爱好,竟能这般广泛? 陆十平挠挠头: “这咋好意思,白兄弟伱是客人……” 白启深吸一口气,捶打百炼的疲惫好像一扫而空,热切道: “陆窑头儿,请务必满足我这个小小要求,我真是手痒难耐。” 陆十平大为震惊,他从白兄弟的眼神中,看到类似于自家师傅瞧见好料子的那种如饥似渴。 没在说笑? 真是手痒! “师傅对打铁锻兵上瘾,还能解释是大匠的至诚之心,可白兄弟当厨子烤东西,也这么来劲,实在叫人意想不到。” 抵不过白启的再三请求,陆十平最终答应把烤灵羊的活计交出,他转身一看,黎远已经消失在木屋门口,估摸着骑马溜达去了。 “话说回来,瓦岗村才多大,左右几十里,师傅为啥要骑晁师弟的那匹良驹闲逛?” …… …… “好大的雪啊!” 白明穿着厚厚地棉服,裹得严实,伸手去接鹅毛似的白絮,冰冷的触感落在掌心,随后融化成水。 “刀伯,阿兄啥时候才能回来?” 他并未跟着东市铺子的梁三水,或者虾头一家生活,兴许是不太适应热闹的环境,干脆跑到通文馆这里。 老刀也没不近人情到把白明赶走,反正厢房多的是,再添一副碗筷的事儿。 通文馆的规矩是外人不久留,白明乃小七爷的亲弟弟,倒也不算外人,一老一小就此同在一個屋檐下,过得颇为融洽。 “快了。眼瞅着过年了。” 老刀依旧戴着那顶貂皮帽,脚下架着铁皮炉子,烧着几块煤石,烟气一缕缕往上冒,蒸腾成薄雾。 “你阿兄前阵子刚给通文馆清了一笔债,可惜少爷没在黑河县,不然,必定要浮一大白。” 得知有阿兄的消息,白明睁大眼睛,乖乖地搬着小马扎坐到刀伯旁边,目光中满是好奇。 “瞅见那块匾没?四个字,四座行当的灭门血债,全压在上面,底下还有十三家敢怒不敢言的怨与恨。” 老刀靠在梁柱上,眼皮微微眯起,他十年前才跟着少爷,那时候的宁海禅还没离开义海郡。 “五脏六腑十一尊神,水火仙衣大圆满,打死四练,我这种半吊子,更是挡不住三拳。 那些丧家之犬的孤魂野鬼,有多怕通文馆,也就有多恨通文馆。 小七爷想趟过黑水河,不难,但怒云江的风浪大,走得便没那么顺畅了。” 前面半段,白明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小脸懵懂有些稀里糊涂,但最后一句话他听懂了。 阿兄踏进郡城,可能遭遇很大的危险! “刀伯,您觉得,我有练武的天分吗?” 白明皱着眉毛,眼中闪过担忧与苦恼。 他想帮阿兄的忙。 “你身子骨弱,气血不足,尽管吃过宝鱼,弥补几分,可先天上差小七爷许多,仅仅养练这两步,所消耗的时日,便是常人的数倍。” 老刀实话实说,毫无委婉含蓄的意思: “幸好小七爷给你练的,乃是养生功,能够一点点填上这份亏空。” 白明耷拉着脑袋,似是闷闷不乐。 他自个儿也知道习武资质平平,否则也不会过这么久,才勉强追赶上虾头。 “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少爷教不了你,以你的根基,也很难学得成。罗汉手,龙行掌,无不是刚猛有劲的上乘武功,很看自身底子。” 老刀眼角皱纹浮动,忽地笑道: “我此生武道修为,在于《浮屠无间十二关》,杀性太重,你不合适。除去这一门功夫,另有一份道丧之前的武经残卷。” 白明心性聪慧,立刻琢磨出刀伯的言外之意,赶忙站起身,毕恭毕敬: “师傅在上……” 老刀手臂一架,拦住欲要下拜的白明: “你们兄弟俩倒是如出一辙,认师傅毫不含糊。我自己都没啥明确师承,收徒弟作甚。” 他把白明按回小马扎,介绍来历: “道丧之前,有史可考的大一统王朝,名为‘炎’。 大炎皇帝曾经收录天下之书册,编纂武经十二卷,道书十二册,其中包罗万象,无所不含,但却并未流传后世,全部失散于漫长的三千年道丧之乱。 我拥有的是生字残卷,且为拓本,不算啥稀罕货色。” 白明双手撑着下巴,抵在膝盖上,认真倾听,虽然“大炎”、“武经”这种关键词,他闻所未闻,从未见私塾教习提及过只言片语,但还是牢牢记在心里。 “武经十二卷,分别天、地、生、灭……蕴藏十方玄奥,万象真意。当然了,大炎朝距今太久,咱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吹得很厉害。 我手中的生字卷,说是残,都有些抬举,充其量算一部大书里的七八页拓印纸张。 道丧之前的武行门派,着重养命性阳火,好为后续修行打基础。如果说四大练,筋关是三分练,七分养。 那么,这份生字残卷,便算只养不练,但求把体内的一把阳火壮大,至于气血、筋肉、皮膜,皆可放到一边。” 老刀出身低微,却好歹做过啸聚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尤其跟着宁海禅,武学方面的见识不低,给出点评: “武艺也好,道艺也罢,没有千秋不变之法,让小七爷练,生字残卷就是鸡肋,只养不练,把命性凝聚成一把阳火,淬炼不了劲力,提升不了气血,平白浪费肉身体魄。 唯一好处便是,能够为人为己,疗伤拔毒,效果拔群。” 白明眼睛一亮,按照刀伯的说法,通文馆树敌众多,倘若阿兄以后前往郡城,少不了各路仇家上门挑战。 如果自己练成生字残卷,能够疗伤拔毒,阿兄的性命安危,也等于多出一份保证。 “想清楚了。生字残卷一旦习练,不可逆转,往后你吞服大药、进补宝鱼,乃至体内所滋生的气血、劲力,统统都会化为命性交融的阳火。” 老刀神色郑重,这等于是放弃四大练的武艺之路。 “我不后悔!” 白明用力点着头。 “那也得等你阿兄回来,让他晓得我私下传你生字残卷,断了你武行的门路,肯定不高兴。” 老刀逗弄似的虚晃一枪,白明顿觉像是被钓鱼了,瘪着嘴道: “阿兄保准不同意!” 老刀揉了揉眉清目秀的小娃儿脑袋: “这证明小七爷为你着想,乃是好事儿。至于生字残卷学或不学,你与小七爷分说清楚,他未必不允。 四大练看似门槛不高,实则走到尽头,成就完满的武夫,少之又少,多半都是凑合突破。” 白明似懂非懂,仰头望着屋檐下一长溜儿的冰棱,越发想念阿兄了。 踏,踏,踏! 沉重有力的脚步响起,前院敞开的朱红大门,兀自出现一条身材雄伟的白发身影。 “刀兄,数年不见,你可还记得百胜号的黎远?” ------------ 歇一章 写出来的东西不太满意,再打磨下,请个半章假吧。 虽然整体内容按照细纲推进,大致没啥差错,可还是想更好点,自己都看不过眼,没必要糊弄读者老爷。 这个月已经更新十八万字了,确实也有些累,我喘口气,调整下状态,么么~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六户之首,宁海禅归 “黎远?给少爷打过兵器的黎师傅!” 老刀嘴角噙着笑意,他离开伏龙山,不再做赤眉大当家后,唯二称得上“故交”的人物。 大概就只有义海郡打铁的黎远,黑河县打渔的梁老实,都是彼此脾气对胃口,喝过几顿酒的“老友”。 “黎老弟,早几年前,你就把火窑搬到黑河县,跟通文馆算是挨着的邻居,却也没见你上门。” 老刀起身,大步跨过洒扫干净的前院,迎上那条顶着风雪而来的雄伟身影: “还以为咱俩情分生疏,自创鸿鸣号的黎大匠,瞧不上我这个曾经落草为寇的土匪头子了。” 黎远面露惭愧之色,赶忙回道: “刀兄说得哪里话。我是知道宁师傅他喜欢清静,不愿被人打扰,再者,似我这等凡俗,岂配踏进通文馆的大门。” 老刀哈哈一笑,将其引入正厅,白明乖巧提起铁皮炉上烧着的热水壶,踮起脚尖给两位长辈倒茶。 “黎老弟你言重了。少爷他并非厌恶交际来往,只是觉得世情牵缠,徒增烦恼,懒得搭理身外之事,身外之人罢了。” 老刀把茶杯推过去,拉出旁边的圆凳,让白明落座。 小七爷的这个弟弟,瞅着性子柔弱,实则心细聪慧。 就是身子骨太差,不似练武的好材料。 至于道艺之路? 待在黑河县恐怕也难走通。 龙庭统摄万方灵机,除非学山泽野修的旁门路数,不然这辈子都没法往上攀登。 “刀兄,多亏你当年指一条明路,让我随着数百号匠人投军,远走天水府。 平心而论,那时候觉得此去生死难测,没成想侥幸熬出头,因祸得福,入了赵大将军的帐下。” 黎远仰头把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喝出几分饮烈酒的豪气。 “黎老弟一身过人的本事,放到哪里都能受看重。” 老刀摇头笑道。 匠行当中,百人学艺,一人成材! 千材当中,能做大匠的也不过二三数。 其中竞争之激烈,绝不比武道这条路差。 一口普通的十炼钢刀,想要铸造成功,都得经过无数道繁杂工序。 烧料,锻打,抛钢,淬火……这一门门手艺好坏,没个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浸淫磨练,根本不敢说登堂入室。 匠行的师傅往往只负责领进门,掌握多少真东西,全看自個儿的悟性与天分。 黎远则是那种极为突出的好苗子,寻常人学三年都难精通的炼铁法,他数月就能用得炉火纯青,甚至可以推陈出新,改进刀枪形制。 故而飞快崭露头角,名震百胜号,被视为下一任接替大匠的候选人。 “我那个师傅好面子,最不爱听徒弟青出于蓝这种话,加上小人谗言,煽风点火,一次锻刀大比夺魁后,我有些狂悖,令他大为不悦,公开呵斥我锋芒太盛,需要压一压,不再让我掌锤。” 黎远提起陈年旧事,不似以往满腹怨气,反而透出唏嘘之意。 “我自恃手艺不弱旁人,何必受这份窝囊气! 于是甘愿勾销百胜号匠户的身份,直接破门而出。 而今一想,其实也有些冲动了,如果服些软,让师傅他有台阶下,也许不会闹成后面水火不容,反目成仇的僵硬关系。” 匠行,乃是手艺称王的门当,与武行一样,都很重视传承延续。 许多手艺一脉单传,只教给儿子、孙子,外人休想学到半点。 因此才有“三年学徒、三年帮工、三年出师”的说法。 等啥时候把师傅当成亲爹孝敬,一门手艺才能落地,得知里面的各种门道。 换而言之,匠行的师徒,几如父子,日后要给养老送终,抬棺守灵的。 “一晃眼,十年过去。许多恩怨,扯不清楚,只能算一笔糊涂账。” 老刀深有同感,纵然隐姓埋名成了通文馆的门房大爷,他也放不下伏龙山中的赤眉,最后干脆把曾经拜把子的兄弟伙,所犯下的罪业因果一肩挑了。 “黎老弟,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寻我,不单单只是叙旧吧?” 黎远开门见山,并未藏着掖着兜圈子: “我在瓦岗村见到了白七郎,不愧为通文馆的传人,做事很有宁师傅的风范。 姓祝的小子犯他手上,还未隔夜就被打死,连带拉着火窑、何家,把人收拾的明明白白。” 老刀嘴角噙着笑意,这种毫不拖泥带水,结梁子当场了结的果决性情,确实像宁海禅,只可惜少爷没在黑河县,未能亲眼目睹。 “按理说,是我欠他一份人情,本打算铸一口千锻的好兵器偿还,但见七郎对打铁颇感兴趣,便暂且搁置了,想着再观察一阵子,如果七郎当真有成匠人的天分,干脆传授他乱披风锤法。” 黎远娓娓道来,他的锤法学自百胜号,烧瓷、烧砖的手艺,则来自于天水府军中。 “你倒是大方。乱披风八十一锤,乃百胜号的绝艺,非正经拜过师敬过茶的衣钵传人,万万学不到手。” 老刀打趣说道。 “反正我破门而出,没啥讲究。百胜号当初欲要废我一双手,还是刀兄伱出手相助,让我逃过一劫,如今把乱披风锤法还给通文馆,也合规矩。” 黎远眼中浮现一抹感激。 匠行的规矩森严,欺师灭祖,破门自立者。 轻者被废,追回一身本事;重则结仇,不死不休。 若非为宁海禅打过一次兵器,有些香火情分,加上老刀热心肠,暗中庇护几次,他那双手不一定保得住。 “是百胜号得理不饶人,黎老弟你把铸造听风刀的手艺,以及压箱底的淬铁水调配秘方,统统交出,足以偿还授业之恩。 他们先拿了好处,事后再追着不放,太过了。” 老刀摆摆手,屋外大雪正紧,捧着热茶与当年故交再谈往事,难免感慨,不知不觉间,少爷离开义海郡竟这么久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宁师傅的徒弟,不仅习武超拔脱俗,打铁亦有极高的天分!他当着我的面,亲手锻出百炼钢!” 黎远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道: “我所收的几个徒弟,老大耐心足,能烧瓷,老二做事稳,能烧砖,唯独打铁……原本老三是人熊腰,勉强算有禀赋,可他性子太黏糊,日后难成大器。 今日,我见白七郎,就如当年我的师傅,初次见到我一样!” 老刀两条眉毛微微拧紧,咂摸出黎远话里话外的意思。 这是要争徒弟? “黎老弟,这桩事儿,我不好做主。虽然说通文馆前几代祖师,都曾吃过百家饭,学过百家艺……” 老刀沉吟片刻,有些哭笑不得: “少爷他本身也兼修钻研过一阵子,易容藏形、制毒下药、暗器操使……可打铁,不在武道行列啊。” 黎远正色以对: “刀兄,此言差矣!宁师傅常言,武道,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百般武艺,打铁亦在其中! 我自个儿琢磨出来的九焰回浪锤,既能锻钢,也可杀敌!” 七少爷的打铁天分当真好到这种地步? 瞅着黎远言辞恳切,无比殷勤的模样,老刀心中不由诧异万分。 能让性情暴烈,倔得像牛的黎师傅再三相求。 绝对是稀罕事儿。 “匠行不单单是徒弟巴望好师傅,师傅也想遇到好徒弟。 因为锻炼铸兵,并非一人就可以做完的简单活计。 十炼、五十炼、百炼、千锻,这些对我而言不难。 可万锻的宝兵,就得有徒弟替我掌副锤,打下手。 至于传说中的神兵,更要看天时地利。” 黎远自知不可能跟宁海禅这种人物争夺亲传苗子,沉声道: “师徒名分,都是虚的,只要七郎愿意跟我学艺,我必定把九焰回浪锤法倾囊相授。 就连义海郡的那座鸿鸣号,往后也交予他掌管!以他的天分,绝对能成大匠!” 六户当中,以匠为首! 这个匠,不是工匠,乃受龙庭钦封的大匠、神匠! 如果能够坐稳匠行的头把交椅,打出传世宝兵。 便可以把名字登进黄册,进入营造司,吃上一口官家饭。 “黄”通“皇”,即是升为御用的意思。 老刀很清楚小七爷乃上进的性子,迟早要去义海郡闯荡。 若有营造司的官身护体,也许能避免很多麻烦。 “黎老弟一登门就想拐走通文馆的传人,此事不急,等开春后,少爷归来,咱们再谈。 其实吧,少爷多半不在乎,主要看小七爷他的态度。” 老刀乐呵呵指点道: “他若想学你的九焰回浪锤,承你的衣钵,我和少爷还能拦着不让么。” 黎远讪讪一笑: “总要知会一声宁师傅,征求下意见。” …… …… 五百里道,龙坎山。 滴水成冰的严寒时节,也有猎户或者采药人冒着大雪进山,期间路过狐王庙,往往会上一炷香,求个平安。 他们刚踏进还算宽敞的泥砖土庙,便觉得暖烘烘,再无彻骨冷意。 诱人的香气散成丝丝缕缕,飞快地钻进鼻子。 再定睛一看,桌上摆满美酒佳肴。 许多披戴薄纱肌肤白嫩的二八佳人,娇笑着翩翩起舞,大好春光若隐若现。 这辈子只晓得半掩门暗娼的猎户、采药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当即被迷得神魂颠倒,沉浸享乐,不可自拔。 片刻后。 大雪依旧。 只是狐王庙里。 平白多出好几条赤身裸体,活活冻死的僵硬尸身。 “龙坎山待不得了!本娘娘得赶紧搬家!” 庙中所供奉的狐王塑像“喀嚓”裂开,随后刮起阵阵阴风,凝聚出一道妩媚妇人的妖冶形象。 “那头老虎倒霉,撞到活阎王的手里,也就罢了。 就连前阵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王大人,都被凶人打死了。 足见龙坎山乃是非之地!吃完最后一份香火,趁早跑远点!” 山神有灵,各不相同,多为精怪化身,吸食民间香火。 这头约莫快六七百年气候的大红狐狸,便是其中之一。 它最开始救过几个陷在深山的猎户,又指点采药人寻得灵芝,种种事迹口耳相传,这座狐王庙就立起来了。 可随着时日长久,香火驳杂侵染念头,使得这头大红狐狸七情六欲越发明显,像是凡俗沾染瘾头的烂赌鬼,迷恋人身阳气。 好好的山灵,渐渐快变成“狐妖”了。 “人吃我等血肉,却也没见谁‘入魔’,偏生我等喝几口人血、吃几口人肉,便容易‘成妖’。天公好没道理!” 大红狐狸收拾家当,等到天色一暗,倏地化为阴风,卷动多年积攒的几分财货,向着伏龙山去了。 “以本娘娘的姿色,做妖王的压寨夫人绰绰有余。届时寻几个同族的攀亲戚,扎下根,再认些干哥、干爹,往后我便也是伏龙山的大妖!” 阴风穿林过道,如同烈马狂奔,几炷香的功夫,便离开黑河县境内。 生有两条尾巴的大红狐狸,就这样昼伏夜出,兼程赶路。 纵横义海郡三千里的伏龙山,很快近在眼前。 “窝在龙坎山那样的小地方,吃几个猎户,吸几口阳气,都要担惊受怕,睡觉都不踏实。生怕哪天运气不好,撞见凶人。” 大红狐狸卷着阴风,发出杠铃也似的娇笑: “还是搬家最明智……” 大团阴风托举躯体,忽地经过积着厚雪的宽阔官道,月明星稀的大晚上,竟还有人孤身行走。 “嘿嘿,正好讨个封,借他几分阳气!” 大红狐狸似是馋了,连忙显出原形,人立而起,候在道旁。 但凡精怪,多半都有讨封的能耐。 这是一种结缘之法。 至于结的是善缘,还是恶缘,全看造化。 曾经有樵夫在山中遇到大蟒,无意说了一句“头上长角,如龙真种”。 竟然封蟒为龙,使其成功渡劫。 也有半夜逢着黄皮子作揖求问,像不像人。 若答“像”,就能顺利化形。 若答“不像”,便容易结仇惹祸。 待得脚步近了,大红狐狸瞬间跳出,拦在那人身前。 “你……哦豁!” 对面是个胡子拉碴的青袍男子。 瞅见那双刀眼。 大红狐狸全身血都凉了半截,两条蓬松的尾巴炸开,像是被冻得硬邦邦,杵在那里。 “有点眼熟。” 宁海禅伸手抓了一把气流,嗅出驳杂的香火、晦暗的血光、虚弱的阳气,成分颇为复杂。 “打黑河县来的?我正要回程,你说巧不巧?缘分,当真妙不可言!”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伺候,福分 打铁,掌厨,如此循环反复,每天瞅着技艺进度往上蹭蹭涨,白启内心无比充实。 【技艺:打铁(小成)】 【进度:47/800】 【效用:精雕细琢,锋芒初露】 …… 【技艺:掌厨(小成)】 【进度:14/800】 【效用:色香味俱全,可称为佳肴】 …… “瓦岗村真是个好地方,这才半月不到,就让我有种家的感觉了。” 白启嘴角微微上扬,右臂筋肉奋张发劲,一锤又一锤砸在磨盘大小的沉水铜上,敲得哐哐作响。 他这些天,吃的是精怪灵物,打的是珍稀好料。 闲着无聊就与何敬丰、祝灵儿上山狩猎,顺便剿一剿流窜的赤眉贼,刷下各门武功。 舒坦啊! 白启浑身气血膨胀,单手握着百来斤大锤,耍着玩也似,震落沉水铜表面剥离的焦黑杂质。 “我入匠行好些年,头一回见到越打铁越乐呵的主儿。” 旁边打下手的辉叔表情复杂,心想道: “黎师傅不收其为徒,委实太可惜了。这份对于打铁的痴迷热爱,简直是天生的大匠苗子!” 千锤百炼铸兵造器,乃是极为累人的活计,不仅受着融金炼铁的高温酷热,还得忍受抡锤的枯燥,以及耳边叮叮当当没个消停的嘈杂。 试问天底下的正常人,有谁会喜欢吃苦? 可从这位白小哥儿的眼中,辉叔切实看到一种装不出来的酣畅快意,仿佛酒鬼饮琼浆,老饕吃御宴的享受乐趣。 “每天打铁,嘴都笑歪,这种人不是匠行奇才,谁才是?!” 进到火窑做工最长久的铁匠辉叔,深深感叹于黎师傅的定力。 换成他见到这么一颗好苗子,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比自家儿子还心疼。 话说回来,黎师傅这几天人呢? “羊伯,白哥他对自己也忒狠了!” 每天准时被拖到大刑窑受折磨的何敬丰,摇摇头: “都道世间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白哥又是打渔、又是打铁,怎么越吃苦越来劲。” 原本自诩从天水府而来,开阔过眼界的羊伯,眼中闪过钦佩之色,由衷道: “老爷曾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这位白七郎出身微末,历经风霜,却能甘之如饴,实在令我肃然起敬。 有徒如此,其师必定也非常人!” 黑河县的许多人,都因为白启是宁海禅的徒弟,从而高看一眼。 唯独不曾见过宁海禅本尊的羊伯,因为白启的种种表现,心里开始改观,觉得那座通文馆兴许当真不凡。 “痛快!” 敲完一千下,白启放下大锤,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心满意足: “辉叔,今天我就到这儿了,剩下的,交给你。” 他像积年的老匠人捞起水瓢,一顿咕咚咕咚的狂饮,再拿着汗巾胡乱擦拭,好几日的打铁锻钢,筋骨似乎更加结实,绽出分明的精悍线条。 任谁瞅上两眼,都得赞一声“好皮肉”。 “白兄弟,今天就不留你了,火窑拢共养着几头灵羊、灵狍子,都宰杀干净。” 陆十平面露苦相,自家师傅出门之前,说要好好招待白启,结果就此不见踪影。 等不回黎远,这位陆窑头儿只能继续管饭,可一头灵羊就够吃两顿。 连番几日,火窑的兽栏已经空空荡荡,连根毛都没剩下。 “还未谢过陆窑头儿的盛情款待,我正打算从渡口坐船归返黑河县,叨扰这么久的时日,也该赶着年前回家。” 把“打铁”、“掌厨”两门技艺肝到小成,白启见好就收,后续进度再想涨动,便不是几头精怪、几块好料所能解决了。 陆十平也未过多挽留,只是遗憾自个儿师傅眼界太高,连白兄弟这种打铁奇才都能做到熟视无睹。 “有空再来瓦岗村,我对白兄弟你上次所说的镇窑形制颇为好奇,等赶完祝家的单子,我便把青花窑推倒再建,务必争一争御用官造的名头!” 白启欣然颔首: “明年开春之后,我必定造访。” 他还想着叫上宋其英,掺和柴市、火窑的买卖,再做大做强,开辟一条商路。 …… …… 客栈的地字号厢房,何敬丰眉头紧锁,踢开祝守让那块绊脚石,却未能请动黎师傅出手,大兄交托的差事,始终没办成。 这让何家长房的七少爷很犯愁: “眼瞅着年后在即,纵使以大匠的手艺,打出堪用的法器粗胚,也得两月左右。万一耽误大兄参加道试,可就惨了。” 羊伯在旁出谋划策: “黎师傅人都没影儿,想令他松口,不容易。七少爷不妨从别处入手,比如,你的那位白哥。” 何敬丰眼睛一亮: “言之有理,白哥打铁如此刻苦,正讨黎远的欢心。如果他帮我美言几句,此事八成妥了。” 羊伯献计被采纳,沧桑老脸浮现笑意: “打动一位大匠何其难,但以七少爷与白小哥儿的交情,笼络他开一次口,还不是手到擒来。” 何敬丰连连点头,当即就让羊伯请白启晚上吃酒。 但没想到后者速去速回,神色尴尬道: “白小哥儿跟祝家二小姐有约了。” 何敬丰大为惊讶,满脸写着不敢置信,要知道,这些天那個祝灵儿屡屡凑到跟前,白启都是不假辞色,从未理睬。 “枉我还以为白哥非同俗流,没把女色放在眼里。” 羊伯双手插在袖里,低头道: “依我看,是因为祝二小姐弄来一头灵麋,白七郎他不止痴迷打铁,看到精怪血肉也手痒难耐得很,下厨热情高涨。” “原来是这样。” 何敬丰这才恢复正常神色,大大松了一口气,直接命羊伯取笔墨纸砚: “我何家光数百人的大庄子就有七八座,豢养的精怪灵物也不少。 让爹多送一些,也算给我在黑河县办事增加经费了。 只要白兄他不是贪图美色,其余的,本少爷都能解决!” 毕竟祝灵儿是女儿身,真要争抢白启其人,她占大便宜。 羊伯眼角抽动,心下腹诽道: “黑河县的一介打渔人,竟能让义海郡两大家轮流伺候,这是啥福分啊!” ------------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白爷回县,两个师傅 两三日后,白启坐船回到黑河县,从东市铺子码头停泊靠岸,拎着几样瓜果点心,与梁老头、梁三水父子闲谈一阵。 他登门从不空手,这是上辈子积累的有用经验。 老人有时候性情多变像小孩儿,得靠哄,顺着来。 零嘴儿,永远是必胜法宝之一。 “筋关圆满金肌玉络,这是多少练家子梦寐以求的大成就! 锁住周身毛孔,开合自如,活到七八十岁体力也不会衰退……啧啧,阿七你有际遇,也有天分,以后迟早在武行打出一片天!” 自打白记鱼档开张,长顺叔没少往铺子送银沙鲤,梁老实如今腿脚灵活,顽疾去了大半,却还是喜欢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全靠梁伯引路,不然哪有我的今天。” 白启坐在旁边把刚买的冻梨化进水里,过一会儿再捞出,递给笑得眼角眯起的梁老头。 “欸,少说这种恭维话。你自个儿悟性好,又肯下功夫,即便没有我,迟早也会冒头。 浅滩哪能藏得住蛟龙!哈哈,天鹰武馆、断刀门、神手门那几家,估计悔得肠子都青了,错过大材。” 梁老实感慨道。 他此生已经了无遗憾,儿子虽不成器,却也安稳本分,仇人死得干净老小团圆。 心里郁结的那口气顺畅了,每天吃饭胃口都好上许多。 “你拜在通文馆门下,五部大擒拿学的精熟,我也没啥能帮上忙。 唯独二练骨关,换血这一步,我能跟你说道一二。” 梁老实好像来了兴致,鸡爪似的干枯手掌突然攥紧,坐在摇椅上的腰背猛地直起,像一头炸毛的狸猫,浑身往外迸发强烈劲风。 筋与骨摩擦,皮与肉拧缠! 气血衰朽的梁老头,瞬间有种威猛绝伦的强悍气势! “二练,血如汞浆!” 白启眼皮一跳,心脏猛缩,险些惊到当场运功走劲,施展白猿功的腾挪身法。 他是一练圆满金肌玉络,劲力贯通四梢,极为敏锐,有触必应。 若非没有感应到杀气,顷刻就能闪出十几步开外。 “阿七,你仔细听!我血与气相融的那股劲儿!” 梁老实怒目而张,原本佝偻的身影陡然站立,人如鹰翻,刚劲凶猛。 他出手似箭,回手似线,前后连得极快,腰身宛若大蛇盘绕十分有力,步、肩、肘、胯、膝浑然一体,打得刚柔并济。 白启早非门外汉,他在得真楼内看书颇多,认出这是鱼栏卫队的鹰翻十八势。 “梁老头体内那股气血奔流,不似江河涌动的哗啦声,反而粘稠沉重,像一颗颗滚动的珠子……劲力发得更猛烈,更迅疾。” 白启并未关注招式,他明白梁老实的意思,闭上双眼仔细听劲儿,琢磨里面的玄妙。 刀伯曾与他说,武行功夫的见识上有三层。 一是“着熟”。 自身架势立住,接得住对方的招数。 练拳脚,架子最重要,一旦被破,便是败相已露。 二是“听劲”。 绿林道的江湖人,素有搭手的习惯,两人一挨一放,便知火候深浅。 这就是用劲力暗斗一场,互相瞧瞧成色。 白启练得罗汉手和缠丝劲,便讲究一个“心灵身动”,对于劲力最为敏锐,甚至能够做到闭眼觉察,只从风声呼啸判断虚实。 三是“神明”, 无非十六字,万般变化,存乎于心,人不知我,我独知人。 属于要悟,难以言明的玄乎境界。 “骨关,换血,目的在于用极强的体魄支撑气血流失,吐故纳新,涤荡肉身。 梁老头约莫换过三次,所以气血只是‘沉’,但不够‘凝’,比杨猛逊色。” 白启心头感悟渐深,一练筋关是打地基,二练骨关是立梁柱。 前面做得扎实,后头才能成万丈高楼。 从纸面上得来一个道理,跟亲眼看到咂摸滋味是两回事。 梁老实这番演示,实实在在让他晓得换血的门道。 气血要活泼灵动,凝而不重,沉而不郁。 这才叫练出火候。 由此涤荡肉身,层层增进,赤手空拳拍碎大石,揉捏金铁,不在话下。 【你观摩鹰翻十八势的招式,若有所思,悟性略有提升】 墨箓忽地闪烁出这么一行字。 “人老了,以前打個七八遍,不带喘气的,现在一遍都难走下来。” 梁老实气血汹涌,蹿行在干枯的躯体,使得筋肉饱满,满面红光,好像吃了大补药。 “歇歇吧,梁伯。” 白启伸手搀扶,他知道这种状态并不健康: “我刚看清楚,也听明白了,骨关换血,自身气血越养得足,淬体的效果就越好。” 梁老实欣慰道: “不错,伱是筋关圆满,整个黑河县没有比你底子更好的一练。 所以,你头一回换血,一定要尽量做得尽善尽美,最好花大钱跟柴市买些精怪真血,宋家这方面的积蓄多,可以用得上。” 白启默默记在心里,刀伯让他等宁海禅回来,大抵也是这个原因。 毕竟自家师傅常年在五百里山道打秋风,杀妖就像田地里拔白菜,瞅见一颗长得还不错,便打杀取内丹。 “柴市……改天约宋其英聊聊。” 又陪着梁老实聊了几句,白启方才离开东市铺子,走之前他还不忘跟梁三水打声招呼,询问鱼栏的生意。 踏,踏,踏。 白启缓步行在长街上,黑靴踩过积水的青石,声音清脆。 两边店铺皆已重新开业,摆摊卖吃食的小摊小贩也开始多了,可见黑河县慢慢从赤眉攻城的人祸当中缓过一口气。 “白爷,刚炒出来的栗子,装一包不?” “今日有白爷您喜欢的砂锅炖狗肉,尝尝嘛?” “好些天没见到人了,白爷……” 偶尔碰到熟面孔热情招呼,白启都点头回应。 遥想几月之前,他跟着梁三水走在这条街,旁人还只当他是帮忙的伙计。 谁又能想到,打渔人眨眼间就晋升为“爷”字辈。 来到通文馆大门前,快步登上台阶,白启还未出声,就听到阿弟唤他: “阿兄!阿兄回来喽!” 裹着厚实棉服的身影飞奔而来,一头扎进挺拔身影的怀里。 “咦,长个儿了。几岁的人,还粘着哥哥,小心被刀伯当成笑柄。” 扶住白明的肩膀,白启打趣笑道。 随着筋骨圆满,他的体格越发雄健,宽肩阔背越发明显。 快要八尺的挺拔身形,仍旧要比阿弟高出一大截。 “小七爷终于回了。” 老刀听到动静,双手捧着热茶壶笑道。 “有位客人等你好久了。” 白启微微一怔,旋即看到正厅那条雄伟身影。 “黎师傅?” 他眉毛挑起,莫名觉得此时的黎远有些拘束,远不如在火窑时那般泰然。 “七郎啊……” 黎远搓着宽厚手掌,说话罕见地吞吐含糊: “你,想不想,跟我学打铁?” 后面半句简直像蚊子叫,即便白启筋关圆满五感敏锐,也未能听清楚。 他挠挠头,没明白这唱的是哪一出: “黎师傅,你可否大声点?” 捧着茶壶的老刀看热闹,遗憾小七爷出门太久,兜里都没瓜子磕了。 黎远有些臊得慌,在通文馆拐宁师傅的亲传徒弟,心里头实在发虚。 他干脆把心一横,双腿弯曲扎马步似的,气血肆意奔流,撑得面皮发紧。 一口雄浑的内息从腹内涌起,陡然发出,宛若狮子吼: “七!郞!跟我!学打铁吧!” 白启耳朵震得嗡嗡响,屋檐上的冰棱噼啪崩断,树冠挂着的积雪簌簌抖落。 好家伙,这下半座黑河县都该知道了! “嗯?哪家的强人?敢跟我宁海禅抢徒弟?” 青袍男子手中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狐狸,刚跨进城门没几步,便耳闻这般动静。 “叫的这么大声,生怕旁人不知道!公然示威!估摸着,是一条过江的猛龙!” 宁海禅刀眼一闪,眉锋扬起,尽是期待。 成天待在黑河县这种小地方,想松一松筋骨都难有机会。 如今冒出个送上门的! 得来不易啊! 念及于此,他脚步一纵,几如腾地飞空,直奔通文馆。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教徒弟,人魂珠 宁海禅很失望。 怎么能是熟人呢! 从天而降的青袍飞扬,随手把没啥热乎气的大红狐狸丢在地上。 那双刀眼中掩盖不住遗憾之色,这一趟去伏龙山没碰到硬茬子,还指望能在黑河县松松筋骨。 “宁……师傅!” 黎远吼完那一嗓子,刚觉得身心舒畅,眨眼就看到宁海禅凭空出现。 他心脏猛地紧缩,气血逆流,险些一口气没接上,当场栽倒过去。 武行与匠行一样重视传承,争抢徒弟乃是大忌。 所以黎远才在见识过白启奇高的打铁天分后,马不停蹄直奔通文馆。 若不跟刀兄通个气,万一惹恼宁海禅,哪怕被打个半死,也很难喊出“冤枉”二字。 毕竟算自己理亏! “老黎啊,好多年不见,嗓门还这么大,真是老当益壮。” 宁海禅抬起下巴,算打了声招呼,顺手夺过老刀手中的热茶壶,仰头灌了两口。 后者呵呵笑道: “少爷,我还以为你得年后开春才回来哩。” 以老刀对宁海禅的了解,只要出门离家百里,这位主儿就不怎么看路了,突出一个信马由缰,散漫随意。 与其说是迷路,更像懒得认道儿。 “老天爷终于开眼,把一头黑河县的小妖送到面前,省得我在外转悠。” 宁海禅挑了一张圆凳大喇喇坐下,眸光扫过前院的白启,眼中露出几分满意: “功夫没落下,气血满溢,筋肉充实,像個样子。” 白启上前两步,躬身回道: “都是师傅教得好。” 宁海禅坦然受之: “的确如此,早跟秋长天那厮讲过一万遍,我宁海禅教徒弟的本事,不比拳脚差多少,他硬是不服气。” 老刀嘴角抽动,自家少爷的脸皮一如既往厚如城墙。 天底下哪有甩几本武功秘笈就万事大吉的良师。 幸亏小七爷悟性卓绝,否则又要像他大师兄阿成那样,每天枯坐抓耳挠腮,只为读懂功法内容。 “老黎,你想收阿七当徒弟?” 宁海禅得意片刻,切回正题。 他这人生性儒雅随和,最不喜欢打打杀杀。 当然了,前提是没犯自己的忌讳。 “七郎乃通文馆的亲传,我不敢相争,只是希望他能跟我学艺,把火窑的手艺传下去。” 黎远小心翼翼地回道。 “阿七你怎么说?真没看出来,你不止水性出众,打铁也有不俗禀赋。 又亲水又亲火的,这命里水火俱全,倒是不差。 改明儿找个有本事的道人,仔细称量下命格。” 宁海禅语气轻快,自家亲传徒弟让外人相中,冒着风雪上门求材,也算一种肯定。 “全凭师傅做主。” 白启踢皮球似的,又把话头转回宁海禅那边。 武艺也好,道艺也罢,无不需要资粮供奉。 他并非义海郡高门出身,通文馆也从没有把各种外物准备完全的讲究。 除去必须的功法之外,其他多半都得自个儿想办法。 打渔、打铁,皆是挣钱的门路。 跟着一位大匠学艺,肝进度事半功倍,可谓一桩美事。 但,拜师分先后。 既然已经成宁海禅的徒弟了,除非他点头,松口。 否则就是龙庭钦封的神匠青眼相加,白启也只能无动于衷,不可流露动摇之色。 入一门,拜一师,尊一道。 行当规矩,还是要守。 不然,师徒名分就形同虚设了。 往后愿意无私传艺授业的,也就少了。 “小滑头,你若有心学老黎的本事,我还能拦着。” 宁海禅目光如炬,瞧出白启那点小心思,对于自家徒弟的分寸把握,颇为满意: “老黎的手艺,确实凑合,否则也打不出金银铜铁四对锤兵。当年我苦心钻研的暴雨梨花针、孔雀翎,多亏他帮忙,才能造成。” 白启一怔,眼睛余光瞟向身材雄伟的黎远,没想到这位浓眉大眼的黎师傅,竟做过暗器? “咳咳……年少轻狂不懂事,瞎弄着玩的。” 黎远面皮抖动,匠行里面把铸兵视为正经,暗器则斥为下九流。 他没料到宁海禅连这种陈年旧事也往外掏,丝毫不作遮掩。 你用暴雨梨花针跟孔雀翎暗算苏家高手,难道很光彩么! “百般武艺,胜者为王!功夫一横一竖,躺下的人,还能骂站着的人?” 宁海禅眼皮一掀,平淡说道: “行走江湖,打得过就下狠手,打不过就跑路,闭关三年五载,功力大进再了结这笔仇,若遇着那种喜欢拿境界压人的老东西,无妨,让他多喘几口气,等伱有胜算了,把他一家都扬了。 阿七,这些都是为师的经验之谈。武道求胜,无非三者,一曰以力服人,一曰以少欺老,一曰以有心算无心。 将其融会贯通,一败难得。” 抡拳头,熬老头,打闷棍! 白启了然于心,不愧是被义海郡高门看成煞星瘟神的存在,按照宁海禅这个打法,任谁惹上都得脱层皮。 “徒儿谨记!” 宁海禅教完心得,转头望向黎远,开始掰着手指算: “老黎,像阿七这种好苗子不可多得,他年纪又轻,说话又好听,还懂得尊敬师长,而且勤学刻苦,属于打着灯笼也没处寻的未来大材!若非我独具慧眼,你焉能发现黑河县有此英杰?” 白启眼角抽搐,莫名觉得师傅不吝夸奖,像极上辈子索要彩礼的卖女父母。 “宁师傅您的意思是?” 黎远问道。 “你做大匠这么些年,应该也积攒些厚实家底,拐我徒弟事小,但总不能委屈了阿七,对吧。 千锻、万锻的宝兵,得来一口,不然堕了你黎大匠的威名。 星辰铁几十斤,精金也弄个七八两,再搭些怒云江生产的灵砂,义海郡高门常用的玉髓……” 听着宁海禅口中所说的一样样物什,黎远瞬间汗流浃背。 这哪里是收徒,简直堪比抄家! 老刀乐呵呵看着,他当然知道少爷并非贪图好处,以宁海禅的名头,如果想要这些外物,十三行恨不得将其堆成山送到通文馆。 平白把自家的徒弟,送到别处学艺,难免显得本门教不成材,因此将好苗子拱手让出。 宁海禅为人洒脱,不在乎些许流言蜚语,可通文馆的招牌挂着,总归是武行的一份子,应该依着规矩办。 否则做师傅的分量变轻,当徒弟的也要被论短长。 登通文馆求材,黎远给的礼重,诚意足。 这桩事儿才能皆大欢喜! “宁师傅……出门走得急,您说的那些火窑给得起,也应该给!” 舍些家底得个继承衣钵的好苗子,这笔买卖无论如何都算自己赚,想清楚这一点,黎远答应的毫不犹豫: “七郎注定要在匠行扬名的大材,以后我的鸿鸣号,都要靠他撑场子,我岂会吝惜区区财货! 除去以上种种,我还得给一份见面礼,一颗百年的人魂珠!” 此言一出,看戏的老刀挑起眉毛,露出几分正色: “黎老弟出手确实大方,果然,学成一门手艺傍身,不愁没有来钱的路子。” 宝兵,好料,灵砂,玉髓……对于一家郡城有名的兵器行,那都是必备的储藏。 可一颗百年的人魂珠,意义则不同。 这是武道的珍品,极其罕见! 义海郡十三座高门长房,估计也没几个人用得起! “老黎你是个敞亮人。” 宁海禅抚掌一笑,微微颔首: “往后就让阿七跟着你学艺。” ------------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现宰现杀,保证新鲜 从通文馆的亲传弟子,再到跟火窑大匠学艺的打铁奇才,便这样被宁海禅一锤定音坐实了。 看得出,叱咤义海的宁无敌,确实不太在意这种事儿。 就连讨要东西,都是走个流程。 按照其他武行门派,自家的宝贝疙瘩,认别人当师傅。 哪能轻易了结! 首先广邀各路同道作为见证,其次大摆数天的流水席把阵势弄大。 最后双方长辈互换名帖,说上一番场面话,才算保住各自的招牌与名声。 “见过黎师傅。” 白启再上前几步,对着黎远躬身一拜。 行的是揖礼,双手抱拳置于胸前,乃是敬师长之意。 “甚好!甚好!那我今日便不做叨扰了,回去备足各类礼品,再来登门!” 黎远笑得合不拢嘴,他这辈子最大念想就是铸造一口神兵。 但九焰回浪锤再怎么精妙绝伦,也不可能一个人做两份事儿。 打铁是一主一副,师徒配合无间,才好锤炼珍稀铁料,提取诸般特性熔炼于一体。 像老三黎钧的人熊腰,祝守让的百炼手,都是适用于做匠人的武骨。 可身体条件再如何出众,也及不上简简单单的天分二字。 “握住锤子,就能打出百炼的顶尖大材!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这种人不当大匠,实在埋没禀赋!” 黎远心下激动,瞅着白启毕恭毕敬的乖巧模样,越发顺眼。 什么星辰铁、灵砂、玉髓,相比之下,便无足轻重了。 他并非一毛不拔的地主老财,守着那堆家底直至躺进棺材。 一个活生生的衣钵传人,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到时候把自個儿的九焰回浪锤,以及鸿鸣号的招牌代代传续。 哪怕百年之后,每当提及这些,总归略不过黎远的名字。 巧匠能匠,为的是养家糊口,大匠神匠求的是传世千秋! 自身追求不同,肯付出的代价也不一样。 “阿七跟着你打铁没问题,但他当务之急,是入骨关,换汞血。 学艺之事,且等到明年开春,这阵子我得好好调教下,哼哼,秋长天啊秋长天,谁说宁海禅教不出好徒弟!” 瞧着黎远乐呵的模样,宁海禅忍不住提醒道。 阿七学的是火窑手艺,可人依旧挂在通文馆名下,自个儿发掘的好苗子,哪能便宜老黎这种粗汉子。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手艺之重岂赶得上武艺之高,宁师傅,我先告退了。 七郎,有空多来瓦岗村转悠几圈,兽栏还养着好几头精怪,专门供你食用。” 黎远满脸堆笑,毫不遮掩以利诱之的小心思。 宁师傅的确武功绝顶,一人压服义海十七行,但功法秘笈之流,最多算是底蕴积蓄,省却徒弟走弯路的时间。 通文馆搬到黑河县,绝称不上家底富裕,论及其他的外物,哪能比得上日进斗金的火窑。 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十年前离开义海郡,宁海禅所要之物,唯有那块黑底金字大匾,与这座耗费巨万建成的大宅子。 其余的东西,一样没拿。 兽栏豢养的精怪,武道修炼的珍品,诸般熬炼大药的宝植……以宁师傅的性子,压根懒得捣鼓。 “老黎,当我面儿,勾搭我徒弟,你胆儿肥啊!” 宁海禅打趣一句,也未着恼,他向来过不惯手里余财的舒坦日子,能够维持通文馆正常运转便行了。 “少爷常说,他想要的东西,都在别人的口袋里,等啥时候缺了,再去取。” 老刀适时地插一嘴,听得白启眼角一抽,好一个“邻居囤粮我囤枪,邻居就是我粮仓”! “瞎说,我生平与人为善,岂会做这种恶事!” 宁海禅板着脸呵斥道,他这辈子从未行过抢掠之实,都是别人先动的手。 再者,合家上下全都打杀干净,那些财货外物留着也浪费,不如物尽其用,拿来供养己身。 “哈哈,宁师傅是无拘无束的逍遥人,我等俗流哪能比得上。” 黎远笑着拱手,大步离开,翻身骑上那匹踏雪良驹,冲散怒啸的寒风。 回程的路上,他还得仔细琢磨一番,应该怎么编圆这段故事。 白七郎被自己的打铁手艺所折服,跪立风雪三天三夜,以求拜师? 会不会有点太假了? …… …… 等再见到宁海禅,已经是两个时辰后,这位宁教头刮去胡须,换身衣袍,修了修边幅。 俨然又恢复成那个刀眼冷眉,玩世不恭的不羁样子,再佩一口刀,便是长相不凡的江湖野客。 “老刀说你做局当众杀了祝守让?” 宁海禅坐在得真楼二层,这一次没整门窗大开八面进风的雅趣活儿,难得正经。 “嗯,既然是通文馆压的血债,做徒弟的,自然要为师傅清掉这笔账。” 白启沉声应道。 “为师果然没看错人,你的确比你大师兄更能决断。他当年出师游历,头一回受伤,差点瞎一只眼,便是因为一个冒家的孤魂野鬼。” 宁海禅赞赏道。 “那人都未拿捏气血,却让已经迈入骨关,炼银髓的阿成濒临生死一线。” 白启眼光闪烁,接过话: “妇孺?” 宁海禅欣赏之色更浓厚: “为师就喜欢伱这个聪明劲儿。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得知他是通文馆的弟子,饭菜下毒,半夜刺杀……高门大族是一棵树,我伐其主干,斩其枝叶,可根系扎进地底,总归有些没被拔起的。 十世之仇,犹可报也,天公地道的事儿,人要杀你,你当杀人,但你大师兄心慈手软,看不破这一层,所以背不起挂在大厅的那块匾。” 白启心头一跳,选择沉默。 “你小子,我又没死,命长得很,轮得到你撑通文馆?说这事儿,只是提个醒。 以后出门人生地不熟,千万别报为师的名字,我早年有些年轻气盛,仇家确实太多。” 宁海禅失笑,随后又道: “遇到嚣张的大族,就讲你是黎远的弟子,若撞见跋扈的大宗,便……自称义海郡野道士秋长天之徒。” 又是秋长天? 他肯定欠了师傅很多钱,不然哪能这样尽心尽力背黑锅! “徒儿记下了。” 白启点头称是。 行走江湖,谁还没几个小号! “罗汉手,龙行掌,缠丝劲,白猿功,这四门武功练到大成,我再传你心意把,通五部,贯内外,方授真功。” 宁海禅亦有些意外,他这个徒弟练武的悟性,真是一等一。 这才过去多久,就把寻常人钻研半辈子的上乘功夫,学会七七八八,大差不差。 “师傅,二练骨关,须得用到精怪真血,梁伯让我从柴市购入一些……不知啥样的精怪比较合适?” 白启主动问道。 “世间精怪数不胜数,大多归为飞禽、走兽、水族三种,各有增益效果。 比如你天生亲水,若以一头三四百年气候的鲟龙,熬炼真血,浇灌全身,可能再添几道水纹。 通常来说,走兽壮骨,飞禽强身,这种事都看缘法,也没个确切定数。 你是不是想问,通文馆可有收藏厉害的精怪真血?” 宁海禅斜斜躺在罗汉床上,瞅着巴巴望着自个儿的小徒弟。 “师傅洞察秋毫,徒儿想得啥都瞒不过你老人家。” 白启赶忙吹捧,从他一练筋关泡药浴开始,通文馆但凡拿出手的东西,货色都是一流,柴市未必比得上。 与其求别人,不如找师傅! 宁海禅无动于衷: “小机灵鬼!为师是一两句好话就能收买的?” 白启闻弦歌而知雅意,掏出早已准备的几张小纸条,双手献上: “徒儿又从浩瀚书海当中,寻出一些配得上师傅绝世风姿的金章玉句,还请师傅过目。” 宁海禅顿时来了精神,一把坐起,逐个扫过: “……妙啊!真是妙!除了妙,为师都想不出别的话了!” 白启心下腹诽,很怀疑宁无敌悟性妖孽的相关传言。 得真楼内藏书丰富,师傅你每天看个几本,吟诗作句还不是信手拈来,至于剽窃徒弟么! “你是为师的亲传,你要迈入二练骨关,为师岂能不上心。成气候的精怪真血……” 宁海禅衣袖一扫,毫无烟火气的收起几张小纸条,清了清嗓子道: “通文馆的确没有。” 白启一愣,旋即很想把那些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显圣佳句抢回来。 “你看,又急。” 宁海禅顿了一顿,侧身望向五百里山道的方向: “这种遍地都是的玩意儿,何必费心收藏,你要啥年份、啥种类的,说一声,为师给你现宰现杀,保证新鲜。”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带下副本,黑河双煞 现宰现杀? 敢情您把精怪当自家养的鸡鸭,啥时候招待客人,就随意选一头幸运儿下锅? 白启再次感慨于宁海禅的行事作风非同一般,通文馆当年从义海郡搬到黑河县,当真不是看上这里依山傍水,除去养活十万余户,更有大量的山精野怪? “说起这个,你回去好生准备下,过完年,为师还得带你进一趟山。” 宁海禅细细品味徒儿相赠的绝妙好句,大为满意,随后道: “二练骨关,乃是一道长阶,你老窝在黑河县,气血养得足,胸中的胆气斗志却要消磨,这点不好,武夫时不时就该见一见血光,跟打铁一样,千锤百炼才能成材。” 白启心下一动,师傅这是要拉自个儿打高级副本? 好事! 宁海禅掠阵压场,他踏入五百里山道,搞不好还能享受到山精野怪望风而逃的顶级待遇。 届时蹭一下师傅的威名,混个黑河双煞的诨号应该不难。 “我听说五百里山道,有山神……” 想起阿弟夜游的那回事儿,白启额外多打听一句。 “嗯,尽管龙庭收摄万方灵机,可日月运转,星斗照耀,山川大泽总能吸纳一星半点的天地精华,久而久之,孕育成灵,不足为奇。” 宁海禅微微颔首,眉宇间浮现一抹正色: “龙坎山的那位柳神娘娘,很有些本事,愿意庇护一方,是個难得善类。 比伏龙山几个老不死,强得多。” 白启挑眉,曾受五百里山道众多庄子祭拜的柳神娘娘,竟然这般厉害? 能得到师傅如此之高的评价? “平常多看看道丧之前的古籍杂篇,增长下见识。山水地祇自古便有,远在人族之前,祂们被称为‘神’。 神者,灵也,无方而有体,或为风云、或为雷电、或为山川、或为江河。” 宁海禅终于有几分为师者的风范,开始娓娓道来: “大炎朝的十二部道书里面,专门划出‘神’、‘灵’、‘鬼’、‘怪’四部,记载赤县神州的诸般异类。 秋长天那厮,便收藏着‘神’、‘灵’二书,虽不是原本,也堪称珍稀了。 他太过小气,始终提防着为师,让我始终没逮到机会一睹为快,实在可惜。” 白启挠挠头,很难评价自家师傅和秋长天之间的古怪关系。 听上去不像交情深厚的老友,更似互相坑泼脏水的冤家。 “神本是虚,因其灵验,渐渐被祭拜,被供奉,从而成形。 遂古以来,神有三种,一是中央朝廷为主体,天坛地社祖庙为核心,用刻着名讳的牌位祭祀; 所谓降生凡尘,助太上皇平定天下的五帝四圣,便是这类。 二是佛道两门立庙宇寺观,用具体的金身塑像、典籍仪式详加记述的祭祀; 三是古往今来的英烈,以及民俗市井的传闻,前者如果受到朝廷册封,算正神,后者则是淫祠野神,属于要被捣毁的行列。” 此刻的宁海禅引经据典,大有宗师之气派: “那位柳神娘娘,虽然名义上是野神,但行的是正神之道。放到道丧之前的大炎朝,受到百姓拥戴,上达天听,兴许还能得个册封名号。” 白启不由地疑惑: “现今的龙庭不封神么?” 他认知当中,大一统的中央朝廷都很喜欢敕封各类神灵,诸如城隍、山神、河伯之流。 “哈哈,都道龙庭只尊五帝四圣了,还封什么神。 况且,太上皇定鼎后,只分出十四府,府郡之外,皆为灵机都不允许存在的穷乡僻壤之地。” 宁海禅颇有讥讽意味,冷笑着道: “便拿黑河县来说,一座正经衙门都未设立,下乡收税等公务,甚至任由排帮插手,可见龙庭毫不在乎。 你觉得郡城的道官老爷身份如何?既尊且贵? 可他们满心只想任期结束,被拔擢入府,好用灵地修炼,提升修为,也没什么心思治理民生,只需维持‘平稳’二字便好。” 白启咂舌,真是分层分明,攀登艰难。 照宁海禅这样说,但凡出生于县乡穷寨,这辈子还有啥盼头? 终其一生,艰苦努力,也未必跨得进郡城,更别提府城了! “扯得远了,你若打算进义海郡闯荡,也是二练大成,接得住十三行下帖子,不然就跟你大师兄一样,撞得鼻青脸肿一鼻子灰。” 宁海禅摆摆手,止住话头: “筋、骨、皮、气四大练,分别对应养、练、打、杀。伱已经养得好到不能再好,往下便该多练。” 白启点点头: “徒儿一刻也没懈怠过,每日都有运功走劲。” 宁海禅坐在罗汉床上,淡淡道: “只练功不练手,是道艺修行的路子,他们凝神定念,观想十方,洞彻虚空,遨游化外,往往一闭关少则五六年,多则几十载。 咱们武夫切不能如此,你与义海郡何家那小子有来往,以后每天寻他切磋一次。 黑河县内城三家武馆的亲传苗子,也别放过,都试一试成色,输赢都没关系。” 白启蓦地念及自家师傅当年打遍义海郡,连战连胜九十九场擂的旧事儿,莫非这就是通文馆传人的勇猛精进? “好嘞。我明天一早便找何七郎,瞧一瞧义海郡高门长房的家传武学。” …… …… 啊嚏! 何敬丰揉了揉发红的鼻子,披上娘亲送来的狐裘,窝在修缮一新的大宅里面烤火取暖。 “准是爹想我了,念叨我呢。别看爹平时嫌弃,可没我在他身边孝敬着,恐怕心里空落落,惦记得很!” 羊伯嘴上说着“对对对”,实际压根没当回事儿。 七少爷讨他奶奶、他娘亲的欢心不假,但老爷那种沉稳性子,明显更稀罕大少爷何敬鸿、三少爷何敬云。 这才是真正能够光耀门楣,让家族脸上有光的长房骄子。 “七少爷,我刚才听到有人传,火窑的黎远亲自登通文馆的门,求着收你的白哥当徒弟,学手艺。” 羊伯汇报道。 黎远那一嗓子震动半座黑河县,消息像是长了翅膀,立刻飞遍大街小巷。 何敬丰诧异问道: “宁海禅能同意?” 武行当中,争抢徒弟引发血案的例子,不在少数。 比如天水府赵大将军麾下,那位号称“三头六臂”的银锤太保裴原擎,天生熊罴之材,同时被两帮人马看上,结果打得不可开交,死伤数百高手。 最终惊得大将军赵辟疆出面,将其收为义子,压服各路猛人,才算了结。 以宁海禅的霸道性子,谁动他徒弟一根汗毛,当晚全家都得被扬成灰。 黎远竟敢捋虎须? “据说黎师傅早几天便到黑河县了,目前盛传的消息,乃是他顶着风雪跪在通文馆,数日不吃不喝,几乎被活活冻毙,感动了宁海禅。” 羊伯如实答道。 “这么狠?” 何敬丰震惊万分,堂堂大匠跪着收徒,着实叫人不敢相信。 “看来白哥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打铁奇才!也好,他又打渔、又打铁,还想修道,三心二意,如何成为下一个宁海禅! 义海郡十三行,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人之精力有限,再怎么天纵超拔,也不可能样样深通,最多做到杂而不精博而不纯。 “七少爷,你白哥跟着黎师傅学手艺,炼制法器粗胚那桩差事,更好办了。” 羊伯提醒道。 完成大少爷的嘱托,才能提升七少爷在何府的地位。 主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既然被大夫人请到义海郡,服侍何敬丰左右,自然便要为他着想。 “是极。容我仔细琢磨下,该怎么说动白哥,他这人不近女色,祝灵儿天天搁跟前这么晃悠,也没见动心,寻常的财物,分量未必够……” 何敬丰有些犯难,他上回拉拢交情,把碧水粳米、秘文册子给出去了。 如今再想送礼,很多东西都拿不出手。 “根据我的打听,白小哥儿为人急公好义,还未发迹之时,便因为一碗米的恩,为人出头,打走泼皮。 七少爷,何必只盯着白小哥儿,他还有个年幼的弟弟,感情好得很。” 羊伯捋着颌下胡须,眼中闪烁精光: “白小哥儿出身贫寒,乃贱户渔民,他弟弟多半也没念过书,身子骨又瘦弱,七少爷若能替他谋个前程,白小哥儿岂会忘记这份人情?” 何敬丰仔细思忖,似乎有些道理,迟疑道: “能让白哥满意的郡城门路,无非官府或者排帮……他弟弟习武平平,再过几年弄进衙门?做书吏、税吏、四班差役?”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睡觉也能练功,没关就是开了 “人魂珠!黎老弟确实大气!” 候在前院的老刀,见到白启出来,抬手取出一方巴掌小的乌黑木盒。 上面雕刻细致纹路,像漂浮的云气,栩栩如生,灵动异常。 “还是百年份的!都道人养玉三年,玉养人一生,这人魂珠被养了足足百年,效用之好,难以想象。” 白启接过,仔细瞅了两眼。 他并非只专注武功,实际上平常在得真楼内看书,以各地风物志居多。 道丧前的古书典籍,之所以涉猎少,是因为……压根就未收藏几本。 纵然通文馆的底蕴非凡,各种类型的武功秘笈都不缺,可能流传千年的故纸堆,只存于比义海郡高门更上一层的勋贵豪阀,以及奉龙庭诏令行事的各大道观,并不在市面流通。 除非花费大量时间刻意搜集,否则以宁海禅的本事,也难弄得到多少。 “人魂珠,武道珍品!我从《奇珍录》中窥见过只字片语,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亲手摸得到,用得起。” 白启接过乌檀木打造的精致盒子,打开一看,裁剪得当的锦绣布帛包裹着一枚拇指般大的玉珏。 形如圆环而有缺口,常被作为佩饰信物,以及陵寝大墓的陪葬之用。 “咦,并非圆润的珠子,而是一块少见的龙形珏,卷曲成龙形,张口露齿,背饰扉棱,勾描几道云雷纹。 仅从手艺上来说,高低值个千两银子,更别提武道珍品的罕见属性了,实在难以估价。” 白启咂舌,这得打到多少条宝鱼,赚多少钱,他才舍得买? 黑河县的贱户一年到头吃穿用度,兴许都不到三十两。 老黎一出手便是接近万两的好宝贝,当成收徒的见面礼。 不同阶层的财力参差,当真明显。 “人魂珠,乃是一种山中奇玉,此物能够吸收人身之气血,久而久之,记住你运功走劲的诸般路线,形成瑰丽的脉络,从而辅助修炼,提升进境。 通常被做成挂坠形式,这一枚成色尤其好,经过巧匠的手艺,仔细打磨精细,放到义海郡,高门长房都要抢着收。” 老刀笑呵呵道: “小七爷你随身戴着,约莫一夜功夫,这颗百年人魂珠就能认你了。” 白启摘下那枚冰裂纹的宝钢扳指,换上这颗用人魂珠制成的龙形珏。 他凝神看去,其表面浮现出血肉似的纹理,丝丝线条游动摇曳,被日光一照,浮现出莹润之色。 “百年份,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老刀双手笼袖,轻声道: “十三行之一的关家,专门经营玉石生意。 据说他们每年都会采买妙龄少女,日夜佩戴上等玉器,以身温养。” 什么处子香唇采茶的翻版营销! 白启嘴角一扯,类似的扯淡故事,上辈子他都看得腻味了。 用处子的香唇采摘新鲜芽叶,并存放于胸脯之上,进行“初烘”,再编些香艳轶事,专门抬高价格。 “这是那颗狐妖的内丹,小七爷且收着,等你迈入骨关,可以熬炼汤汁进补。” 老刀手法娴熟,白启一进一出得真楼的时间,那头占得狐王庙的小妖就被处理干净了。 “好嘞!谢过刀伯!” 白启也没客气,收起缭绕数道山纹的妖物内丹,略微寒暄几句,便离开通文馆。 片刻后,他终于回到二仙桥的老宅,有着老许喂马劈柴打扫清洁,大体也算干净。 “还是自己家里舒坦。” 跟阿弟白明用过一顿晚饭,白启再泡个热水澡,身披单薄的中衣坐在屋内。 筋关圆满的好处立刻显现,气血守藏点滴不漏,寒意无法侵袭肌体。 纵然趴在几尺厚的冰冷雪地,都能保证两天两夜体内热量不失。 他依着龙行掌的身法,罗汉手的脚步,沛然气血鼓荡周身,震得中衣噼啪作响。 或轻柔、或刚猛的劲力由手到脚,再从脚到手,节节贯通! 脊柱升腾,腰胯合一,龙马合一的架势渐渐精纯。 即便屋内的空间并不宽敞,白启仍旧打出一种腾挪自如,奔行若飞的深重意味。 紧接着,他招式一变,拳脚动得极为缓慢,好像浑身绑着几百斤重的大石,周遭气流如同粘稠的水浪被拨动,发出“哗啦啦”大响。 皮下筋膜不住地抖动,寸寸劲力潜藏无息,这时候若有人上前搭手,功力不够,直接就被掀飞。 所谓练出火候,便是这样。 足足一个时辰之久,四门上乘武功逐一打完,白启长舒一口气,内息一沉,把沸腾气血徐徐收拢归于四肢百骸。 “我现在一拳一脚,足以当得起‘二十年功夫’!十個虾头也不够一只手!” 他饮了一口热茶,摩挲着龙形珏,这颗人魂珠被雕琢成扳指,属实是奢侈,大多都被车成珠子手串,随身养着。 经由刚才剧烈的运功走劲,玉珏表面的血肉纹理更加清晰,甚至浮现出交错的脉络,颇为神异。 稍微歇息片刻,白启盘坐床榻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继续拆解秘文,增进技艺进度。 “阿弟有修道资质,待在黑河县着实埋没,改日跟小何、或者老黎打听下,找些门路。” 他一边思忖着,一边精神凝聚,与此同时右手大拇指所佩戴的龙形珏,丝丝缕缕的气血纹理如水浮动,浸润肌体,滋养肉身。 一股股劲力自然而然随着运转,好似不停地淬炼体魄。 “怪不得说是武道珍品,有这玩意儿,等于睡觉都在练功,日积月累,足以省却数年枯燥的站桩、过招,领先别人一大步。” 白启琢磨了一会儿,感觉人魂珠就像后台挂机,唯一遗憾的是,只能挂一门武功。 因为他最后练得是缠丝劲,心神当中的墨箓连连闪烁—— 【你日夜运功,气血蹿行,感悟缠丝劲……】 类似的文字信息不断浮现,足见得人魂珠效果拔群。 “假如,我一双手戴十个人魂珠车成的玉扳指,脖子上再挂十个,岂不是每天躺着也能涨进度?” 白启不由地思维发散,他正愁时间不够用,基础技艺与拳脚武功无法兼顾,人魂珠正好解决这个问题。 没关就是开了。 一直开,一直爽! ------------ 第一百三十九章 黑榜高手,外道修士 天光微亮,透过窗户的木格栅,照出无数细微浮尘。 【技艺:缠丝劲(小成)】 【进度:15/800】 【效用:一动俱动,声随手出】 “缠丝劲这就小成了,一个晚上而已。难以想象,那帮生来贵胄的豪阀子弟,练功速度该多快?” 白启起床,忍不住摩挲两下右手大拇指的龙形珏,再次感慨投胎真是一门技术活儿。 人魂珠这种武道珍品,整个黑河县估计都没谁见过,也就曾经给天水府赵大将军效力的老黎,才能拿得出。 “不知道小何家里可有收藏人魂珠……” 如此合用的玩意儿,白启当然希望多弄几颗,最好把双手戴得满当。 他略作憧憬,起身洗漱,推门步出后院,呼吸早晨的清新空气。 四下静悄悄的,可见天色还早,白启干脆继续练功。 依旧走动缓慢,拳脚沉重,徐徐打了一套缠丝劲。 这门功夫要义在于慢,用锻炼结实的饱满筋肉挤压气血,一点点淬炼劲力。 这叫盘劲。 直至做到手掌像是缠着一层层丝线,每次出招看似轻盈柔软,实则阴毒狠辣,但凡不慎挨着半点,劲力就从皮肉渗透筋骨,如闷雷炸开,震烂脏腑七窍流血。 “一动俱动,声随手出,就是周身一气节节贯通,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跟人过招,手到、脚到、身到、劲到,浑然如一体。 这种打法境界,二练骨关的好手也未必做得到。” 白启慢腾腾推动拳架子,心中感悟良多,昨晚用人魂珠挂机,至少给他节省两三日的苦练功夫。 水滴石穿,日积月累,开春之前,把五部擒拿全都突破大成,似乎并没有预想中艰难。 被传授通文馆的三大真功,近在眼前! 大约练了半个时辰,阿弟白明起床洗漱,照旧出门买早食。 两兄弟加后院养马的老许,三人围坐桌边,吃着香喷喷的肉包子。 白启闲着无事,一边喝着自家熬好的粘稠肉粥,一边随意问道: “老许,你以前跟着刀伯啸聚伏龙山,可知道义海郡有啥厉害的大高手?” 他往后总归要进一趟郡城,哪怕是龙潭虎穴。 提前打探下消息,也算未雨绸缪。 “这個啊,义海郡每五年就会更替一次黑榜,四练是主册,三练是副册,分别收录十人。一练筋关、二练骨关,没啥说头,则无人提及。” 老许一手端着大碗肉粥,一手抓着皮薄馅多的肉包子,主动离开座位,蹲着说话。 这是他吃饭的习惯,不喜欢坐着,就爱蹲在门槛或者台阶上。 “十年前,黑榜主册的四练高手,我隐约记得几位,冒家的冒延寿,一双奔雷手打遍郡城,苏家的苏定文,号称铁剑横江,还有韩家的韩全……” 白启听着不太对劲,冒、苏、韩? 怎么像被宁海禅打灭的那几座行当。 “不过这些大高手后来都死透了,据传是惹到一个凶人,此人极度残暴,阴险狡诈,专门盯着黑榜屠,下毒刺杀,无所不用其极。 导致后来义海郡的高门大姓,很多练武有成的三四练高手,个个撒银子贿赂道观,以求不上榜……” 许三阴挠挠头,他只是伏龙山赤眉的马夫,很多消息道听途说,并不晓得宁海禅的名讳。 “敢情师傅已经把老一辈高手杀绝了?” 白启抹了一把嘴巴,心里泛起嘀咕: “也是,十七行同气连枝,打死一个,便要牵连一群,足够师傅他挨个灭上一阵子。” 想起宁海禅对自己所说,心里要有一笔账,照着师傅这个行事作风,他那怕不是阎王爷的生死簿? 凡是被记住名字,谁能逃得过? “如今呢?” 白启又问道。 “不咋清楚。那个凶人横行义海郡,搅得鸡犬不宁,那些高门子弟习武的少了,个个都争着进道院。 黑榜主册、副册的二十人,现在大多出自排帮,其中稳居第一,已经占据魁首十多年的排帮大龙头,其次则是有名有姓的舵主、堂主。” 许三阴舔掉碗底剩着的那点稠粥,如实回答道。 “师傅下手太狠,弄得义海郡四大练的武道高手青黄不接?” 白启咂舌,带着阿弟白明站桩练功,等到晌午时分,用过一顿午饭,他才出门寻何敬丰。 …… …… “白哥……白哥!哎哟,轻点!” 何家后院,身着锦衣的何敬丰捂着脸连连求饶,颇为委屈道: “白哥,我以后要修道的,真不会啥拳脚,都是花架子,你找我切磋作甚。” 白启稳稳收住架势,心下无语,他哪里想得到,堂堂何家长房七少爷,瞅着身强力壮,一练筋关大成。 结果是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连自己只用三成力道的普通一拳都撑不住。 真就氪金嗑药升级,一点功夫不带练的? “我还没出力,你怎么就倒下了,不知道以为你碰瓷……” 白启喉咙微动,默默咽回这句话,转而问道: “你们何家的长河劲、落日刀,都是一等一的出名,你当真一样不学?” 何敬丰揉着微微发疼的胸口,赶忙唤羊伯取跌打药酒,理直气壮道: “学来作甚?我二叔、三叔,一个把长河劲推到第九重,突破三练皮关,水火仙衣加身,一个将落日刀练得炉火纯青。 结果呢,被伱师傅几拳锤死了……当然,白哥你别误会,我绝无记仇的意思,单纯就是表达下,即便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宁海禅的一双拳头。 所以,不如修道学艺,受箓炼法!” 白启语塞,莫名觉得小何所讲不无道理,憋了半晌: “道艺有成,便可以跟我师傅过招了?” 何敬丰扯开锦衣袍服,往都未浮现青乌之色的胸口皮肉,使劲涂抹药酒: “唔,也难,毕竟道官老爷又不是没被请动出手,收效甚微啊。 但我若成为道院生员,完成道试,日后就能离开义海郡,去天水府了。 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这个理?” 白启这下真的无言以对,只能颔首夸奖: “不愧是何家长房当中,最为机智无双的七少爷。” 何敬丰嘿嘿一笑: “凡事量力而行嘛,你师傅当年闹得这么凶,十七行都没压住,而今换成十三行更加没戏。 再者,谁知道十年后的宁海禅究竟是啥境界?填进去多少条人命,才能对付?大家都是穿鞋的,干啥都要思量后果。” 白启神色不变,却暗暗一喜,何敬丰这番话所代表的,亦是义海郡各座高门的一种态度。 如果那帮大老爷皆看得这么透彻,自个儿以后踏进郡城,兴许能减去不少曲折风波。 “但是……” 何敬丰小题大做擦完药酒,又接着道: “十七行变十三行,被灭的那四家,于今成了光脚的。白哥,你还是得小心点儿,你那位大师兄仅遭遇过没头没尾的刺杀袭击,便不下二十次了。” 白启心头一突,高门大族的根系之深,果真叫人惊叹。 苏、冒、韩、方被灭十年,还能阴魂不散盯着通文馆传人? “咱们郡城小门小户的经营手段,都是学勋贵豪阀那一套。 几代施恩,养士养门客。” 何敬丰倒是觉得正常,直言道: “白哥莫要小看这些伎俩。譬如冒家的冒延寿,他开的是药行,因为早年赈灾捐善款,闹瘟疫熬药汤,免费散给流民,甚至开办育婴堂、安济坊,收容弃婴与无人赡养的老者,被尊称‘万家生佛’,义海郡至今有人给他立长生牌位。 受过冒延寿恩惠的门客,不知凡几,按照他们的想法,自家恩公惨死,哪怕豁出性命也该报仇,一旦被发动,可怕得很。 离开黑河县,你晓得喝的哪杯茶、吃的哪口饭,里面被下过毒? 俗话说,只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应付起来很头疼。” 白启斜睨一眼,略感意外: “义海郡还有这种大善人?不应该啊。” 这年头,为富怀仁,简直比青楼娼妓是贞洁烈女还稀罕。 何敬丰冷冷一笑,似乎正等着白启这么问,忙不迭解释道: “冒延寿他拜外道,能安啥好心。借着瘟疫灾情抬高药材价格,一进一出,短短数日赚了三十万两不止,拿出千把银子博个善名,换作是我,也乐意。 至于收养弃婴,更加丧心病狂,私底下养成药人,摘眼珠、心肝、甚至抽血……其余三家被灭门,道官老爷还拦了一下,唯独冒家死干净,谁也没敢提及追究二字。 他家府邸后院挖出的大地窖,埋着三百六十九只骨瓮,经由仵作核验,年纪最大不超过十三岁。” 外道? 白启适时地露出疑惑之色,让小何主动抢答。 何敬丰平日读书头昏脑涨,这时候终于迎来派上用场的机会,十分积极地: “龙庭统摄万方灵机,修道门槛这么高,并非人人都负担得起。 因此便有外道修士,他们延续道丧动乱的邪门法脉,取生灵之血肉、魂魄为材,用于自个儿的炼法精进。 其中大部分都不可避免堕身浊潮,沦作‘魔头’。” ------------ 第一百四十章 再聚首,年关至 魔头? 白启忍不住呲了呲牙,感觉这方天地的水挺深。 道丧,浊潮,他已听过数次,也在书上大略瞧过几眼,却始终未能理解其意。 若说前者乃千年浩劫,后者又是啥? 从描述上像一种治不好的瘟疫,飞禽走兽,草木山石沾染,就成“妖物”。 山泽野修,旁门散人被侵袭入体,则被视作“魔物”。 皆为龙庭清剿的头号对象! “拜外道有什么好处?堂堂一座义海郡高门行当,冒着杀头的大罪,都要暗中勾结魔头?” 白启继续追问,关于增进对赤县神州的见识与了解这方面,他兴致颇高。 即便拜在通文馆门下,可以借助得真楼的藏书,弥补从出生起就窝在黑河县,眼界天然狭隘的不足之处,终究无法在短时间内赶上义海郡高门的长房子弟。 毕竟人家几代的积累,又有着耳濡目染的优良教育,未必能养出啥端正的品性,但眼皮子一般不会太浅。 这是与生俱来的阶层差距,仅凭个人的努力极难抹平。 何敬丰把药酒丢给羊伯,重新穿好锦袍,满不在乎道: “这哪个晓得。据说外道修士精通邪法,还供奉化外尊神,能够做到起死回生,续命养身? 虽然龙庭道官将其斥为谬论,可终归有人选择相信,前仆后继跳进火坑。” 倒也不新鲜,古往今来的邪教,大多是这一套说辞。 白启笑了一下: “你信么?” 何敬丰摇摇头: “太上皇才活了四百年,就要闭关以冲击长生了。他那样的人间至尊,想要啥得不到?修道能做鬼仙,练武便是四境大圆满,天材地宝堆成山摆面前,像大白萝卜随便吃。 可也就四百年……都说道丧之后,长生成仙之路被打断,依我看多半是真的。 与其信那帮子外道修士,不如信我是大炎朝皇族后裔,需要一大笔财货解封遗藏宝库,等我掌握镇压国运的玄奇神兵,推翻龙庭,封你做世袭罔替的大柱国!” 我,秦始皇,打钱是吧? 白启嘴角一咧,遂不再提。 反正只要窝在黑河县一亩三分地,自己就无需操心安危。 念及此处,他决定二练大圆满再考虑探索郡城地图。 除非宁海禅带下副本,掠阵压场,不然坚决稳稳苟住默默发育。 “总感觉黑河县之外,好多三练老阴币悄摸摸蹲守,只等着我冒头。” 白启心下一寒,打算效仿宁海禅,精通几门制毒解毒、易容藏形的上乘武功。 自家师傅是为打闷棍搞偷袭,他则是单纯为了性命着想。 行走江湖,风险极高,一不小心便可能翻车。 没见识到何家的长河劲与落日刀,白启表示很失望,于是转头直奔断刀门,那位曾接待过自个儿的邓勇师兄恰好就在。 两人进行一番切磋,结果不言而喻。 “一练大成,压根在我面前走不过几招。” 离开断刀门,白启只觉得没有尽兴,他才使出五成左右的实力,就让把龙虎连环捶练到大成的邓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虐菜没意思! 往后几天。 白启每天一早起床练功,再指点阿弟白明跟虾头,待到中午日头高悬,便出门寻神手门、天鹰武馆两家的亲传搭一搭手。 曾经放在黑河县堪称青年才俊的韩隶,以及宋其英等人,面对筋关圆满的白七郎,完全不够看。 无论是气力、招式、乃至于眼力与应变,各方面都被拉开不小距离。 这时候,白启才后知后觉醒悟: “我成黑河县第一了?” 抛开熊鹰虎豹这几位高手不谈,他俨然再无敌手。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白启登门寻人切磋连番取胜的消息,旋即不胫而走,成为周遭码头渡口的谈资。 “我当初瞧着白爷他就不一般,那么多打渔人,只他认得字!这叫天赋异禀!” “跟你讲,多拜拜龙王爷!白爷他水性突飞猛进,保准是龙王爷赐福!” “那你家天天上香,啥时候也一步登天给咱们开开眼?” “去你娘的……” 白启置若罔闻,不予理会,穷苦出身的泥腿子,一旦迈向成功,各种漂亮话就随之而来。 龙王爷赐福? 不如说我娘亲怀孕的时候,梦到一条白龙当空盘绕几圈,然后化光钻进腹内。 白启在史书上看过,太上皇未曾扫平天下时,勋贵豪阀的评价是深沉少言,性情凉薄,不可密交。 后来登基问鼎,便成了降生当日,紫气充庭。 甚至言之凿凿,有仙人驾鹤而来,将尚在襁褓中的太上皇带回山中抚养,悉心传授大道。 故而太上皇不喜与人亲近,乃超拔脱俗也。 就连曾经惹来杀身之祸的奇特相貌,也变作“人龙颌”,额上五柱入顶,目光外射,其贵无比。 是一等一的伟岸面容! 可见舆论风向的转变关键,只在于自身够不够强横。 这日。 白启与韩隶交完手,又把龙行掌的进度肝了一肝,他走在街道上,内城的店铺张灯结彩,喜庆的气氛渐渐浓厚。 恍惚间,已经是年关了。 …… …… “年关一词,本意指那些欠租子、负外债的贱户,要结清账目,过年之难,犹如过关。” 白启给老宅挂起大灯灯笼,贴上对联和福字,阿弟白明则拎着一桶浆糊,踮着脚帮忙。 “咱们兄弟俩,总算是不用过难关了。” 白明小脸浮现出真切的欢快,往年他和阿兄都不好意思去别家贺岁,生怕被误会是讨米要饭,遭受嫌弃。 那座黑水河边上的土坯房也很冷清,除了虾哥或者蟹哥,可能偷偷揣着一把红糖,过来打個招呼,再没别的乡亲登门。 “阿兄,你好久没跟我讲过故事了。” 白明仰着头道。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过年阿兄就一边烤着火盆,一边给自己说奇奇怪怪的稀奇话本。 比如脑袋圆圆,手脚粗短的大猫,能从口袋里变出万般法宝; 头顶葫芦的七个孩童,各具非凡的天赋,为了保护爷爷,与山洞里的蝎子精和蛇妖斗法…… “明天吃年夜饭,跟伱说一个——” 白启张贴完大红对联,退后几步瞧着是否齐整: “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学会七十二般变化,大闹天宫……诶,宋二公子,好些时日没见了。” 他转身就瞅见柴市的宋其英,手里拎着包裹红纸的长条礼盒。 “白……兄,年关已至,总归该上门贺一贺,否则也太没礼数了。” 宋其英神色略显尴尬,他还未完全适应白启的地位变化,昔日堪堪混进圈子的打渔人,如今连自己老爹见了,都要正色对待的黑河县第一英杰。 其中拢共也就一个月不到的功夫。 “拜年心意到了就好,何必再带礼物,宋二公子太过客气。” 把前院挂灯笼的重任交给阿弟白明,白启领着宋其英进门,可还未等他跨过门槛,一声爽朗笑声响起: “白哥!明日我得赶回义海郡,陪父母吃团圆饭,走之前,想着贺一贺你。我与你,真是一见如故……咦,这位是谁?” 何敬丰手持礼盒,上面粘着裁成二寸宽、三寸长的梅花笺纸,乐呵呵登门。 这是义海郡盛行的风气,唤为“红单”,与名刺的作用等同,写着受贺人的姓名、地址,以及恭贺话语。 高门之间,彼此投递拜年帖,逐渐还成为一种斗富的手段。 比如用红绫剪裁,上面撒赤金为文字,甚至取整幅织锦,提前让绣工一针一线绘出吉祥话。 去年已经愈演愈烈,以名贵的木料制盒,称为“拜匣”,雕刻花纹,装饰金银,署名盖印,专门盛放红单帖子,里面装些古玩珍品,甚至塞满银票。 比的就是谁更阔绰,谁更豪奢! 何敬丰人在黑河县,便没整那套浮夸之风。 白启互相介绍道: “柴市东家的二公子,宋其英。这位是义海郡高门何家长房的七少爷,何敬丰。” 宋其英嘴里更觉苦涩,连忙拱手道: “见过何少。” 他早有听闻白七郎常与何敬丰来往,但亲眼目睹,心里难免翻起波澜。 郡城高门的长房子弟,居然称白启一声“哥”? “哦,原来是白哥的朋友,以后可以多亲近。” 何敬丰淡淡一笑,大略扫过几眼,继续与白启说道: “礼盒当中有些修道外物,请白哥收下。说动黎师傅出手,为我大兄炼制法器粗胚之事,还要白哥你费心。” 宋其英见状也忙道: “家父知道白兄射艺出众,专门把收藏的这口金蟒弓相送,白兄乃黑河县第一英杰,宝弓配雄才,再合适不过。” 白启微微一怔,都上赶着给自己送礼作甚? 他脑袋里莫名冒出一个很陌生的词,孝敬? 还未来得及答话,祝家二小姐的身影已在不远处,但没等祝灵儿踏上老宅的台阶,几匹高头大马怒卷风雪,瞬息而至,数条人影翻身而下,大声道: “白小哥儿!年关到了,师傅叮嘱,让咱们专程过来贺一贺你……拜年礼装了两三车,都在后头!以后可就是一家同门!” 白启定睛一看,原来是陆十平和晁三井,以及几个随行的跟班。 他望着热闹无比的老宅门口,与踩着木梯挂灯笼的阿弟对视一眼,都不由地笑了。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万家灯火中,新年胜旧年 招待完上门拜年的众人,已经是戌时过半,热闹的气氛终于消散,老宅回归于宁谧。 老许收拾杯盘狼藉的大圆桌,阿弟白明烧水洗澡,白启则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舒缓着过分活跃的精神。 他今夜饮了几杯酒,脸色微微发红,气血如水满溢,散发滚烫的热气。 “小半斤精炼过的赤石脂,几节钟乳糅合成的药丸,一口不可多得的金蟒弓,两支有破邪之效的雷击木箭,能够壮骨强身的断续膏,疗伤吊命的养心丸…… 白启望向堆叠横放的各种礼盒,无端端笑出声。 “这下真成爷了,逢年过节,还能收礼的。” 他左右闲着无事,跟拆快递似的,把何敬丰、宋其英、祝灵儿等人的拜年贺礼挨个打开,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零零总总加在一起,不小于五六千两银子。 其中最为贵重的,莫过于柴市东家相赠的金蟒弓,乃黑河县第一等的宝贝,据说能吐毒液,曾诛杀过大妖。 其次轮到何敬丰的修道外物,各种成色都是一流,让人感慨,何家长房子弟的待遇确实不低,难怪养得出两个道院生员,财力堪称雄厚。 至于送到后院的几车物什,留着过完年再看,其中一部分肯定得划给通文馆。 火窑的黎师傅这么兴师动众,舍得家底,主要还是看在宁海禅的面子。 做徒弟的,自个儿恰独食,未免太没眼力劲。 “周遭皆是捧着你、奉承你的‘好人’。久而久之,谁又能保持平常心,走路轻飘,趾高气昂,反而才合理。” 白启站在前院,借着冷风吹散醉意,默默地升起警醒。 义海郡的高门,黑河县的少东家,这些人无不是冲着通文馆的招牌,宁海禅的威名,方才高看自己一眼。 倘若当真了,习惯扯虎皮耍威风,迟早有栽跟头的那天。 “常言道,要灭一個人,一是骂杀,二是捧杀,果然有理。 把人捧到天上,逐渐使其骄傲自满,轻浮放纵,再挖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让他自己主动踏进去,身陷万劫不复的境地……兴许这也是义海郡高门惯用的伎俩?” 白启倾听着雪水融化,滴滴答答落在廊道的细微声音,繁杂心思缓缓沉静: “我明天也该买些年节的礼品,拎着拜访梁伯、水哥、长顺叔一家,还有孝敬……刀伯,师傅大概率不在通文馆,他受不住这股热闹劲。” 感受体内充实无比的气血劲力,白启深吸一口气,站起金丹大壮功的养生桩。 烧完水出来的白明,瞅见阿兄独自练功,赶忙拍了拍手掌,掸去灰尘,跟着一起。 他板着小脸,含胸拔背,舌抵上颚,口吸鼻呼,吐出一条条清晰可见的细小气流。 “骨静肉动,桩功有成,你比虾头站得好。” 白启睁开眼,瞅着姿势到位,气息平稳的阿弟,点头赞许。 他筋关圆满后,便将金丹大壮功传给虾头,只是后者连大字站桩运气式都没练出名堂,若非白明的身子骨太弱,养气血这一步耗费太久,这时候应该在淬炼劲力,将其远远甩开大一截。 “怪不了虾头,贱户出身的渔民,打小便不认字、不念书,开智太晚,学东西缓慢也正常。” 黑河县贱户奴户役户乃最下三等,能做到识文断字的年轻青壮不足两成,属于给一本武功也要抓瞎的程度。 “没有灵机,乡绅横行,以至于一座能‘讨公道’的衙门都未设立,除非际遇非凡,不然这辈子都难以出头。” 带着阿弟站够一炷香,白启收住架势,把热水倒进大木桶,沐浴结束转回后院屋内,心中浮现疑惑: “真是怀疑,龙庭新皇的御书房内,那张巨幅的疆域地图上,究竟有没有黑河县这个地方?” …… …… 第二天,天边泛起几缕曦光,白家两兄弟早早起身出门逛集。 经过月余的修生养息,黑河县大抵恢复几分元气,各色小贩或沿街叫卖,或支开摊子。 从山货鸡鸭,再到农具箩筐,小玩意儿应有尽有。 都是赶着年关换些铜板,买米买粮吃顿饱饭的猎户乡民。 白启大略扫过几眼,本来打算给阿弟买个拨浪鼓,结果遭到嫌弃: “阿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有空嬉戏耍闹,还不如多多站桩练功。” 得,自家弟弟是个卷王! 白启只能祭出杀手锏,再次买了一串糖葫芦,这回没被拒绝。 随后走进几家书局,购入几本关于义海郡周遭地势的详述,以及志怪合集,再添些用得上的笔墨纸砚,吩咐伙计送到二仙桥老宅。 直至晌午时分,集市散场,两兄弟方才拎着大包小包的拜年礼,率先登门东市铺子,见过梁老实和梁三水父子,寒暄一阵,又坐船前往大田湾,恭贺长顺叔一家。 对于白启的到来,长顺叔和周婶颇为惊喜,因为鱼档的生意兴盛,原本捉襟见肘的困苦生活得到极大缓解。 他们正商量着,准备搬到外城的信义街,方便虾头平时习武练功,省得两头跑。 期间询问白启的意见,作为黑河县最有本事的打渔人,白七郎的话语分量极重,说是一言九鼎都不为过。 周婶小心翼翼说着: “我和两个女娃给别人当帮厨,又能浆洗衣服,赚得不少。孩儿他爹现在管着那么大的鱼档,就想把虾头培养成才。” 长顺叔背着身子,吧嗒吧嗒抽几口旱烟: “虾头在武馆练拳,得到师傅的夸奖,明年要是凑足银子,便再学一阵子,看能不能正式拜师。” 白启点点头,赞同长顺叔和周婶的打算,其实以他现在的名头和地位,将虾头送到内城那三家大武馆,也没什么难的,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但没有必要。 内城讲究出身、靠山,邓勇、韩隶、宋其英,皆是把看人下菜碟视作本能的主儿。 他们只尊重“能耐”与“背景”,后者远远大于前者。 虾头贸然被带进去,也许看在白启的面上,不会受到明显的轻视,却也无法真正融入,到时候兴许就不自觉成了跑腿传话的帮闲角色。 所以,白启更情愿虾头继续待在松山门,学他日思夜想的铁裆功。 反正只要生活条件渐渐改善,总能把一练筋关熬出头。 婉拒长顺叔和周婶的再三挽留,白家兄弟趁着天色未黑赶到通文馆。 宁海禅果然人去楼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刀伯独自看家。 “往年都是这般过的,小七爷快些回家吃年夜饭吧,我约了老梁头喝酒,岂会冷清。” 老刀笑呵呵坐在前院,并未答应跟白启的邀请。 就这样转悠一大圈,等回到自己家已经快要入夜。 各家各户灯火明亮,时不时响起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声音,从内城传出。 白启早就与东来楼的掌柜说好,订了一桌最贵的席面。 除去一条清蒸的七星斑宝鱼,还有煲足火候的蛇羹、土锅焖得喷香的羊肉,以及几碟豆腐小菜。 老许仍旧不喜欢上桌吃饭,捧着粗瓷的海碗,弯腰退回后院,很乐意跟追风马说会儿话。 照这样看。 这一年的团圆饭,最后还是白启和阿弟白明两人相依为伴,但吃的东西、住的地方,乃至于所过的日子,都截然不同。 “多吃点。” 白启把七星斑的鱼腹夹给阿弟。 “嗯嗯。” 白明大口扒饭,腮帮子高高鼓起。 “喝一小口,不许贪多。” 白启烫好两杯花雕酒,递给阿弟,然后举杯: “山高有行路,水深有渡舟,和气作春妍,新年胜旧年!” 白明听话的抿一小口,柔和的酒液并不辣喉咙,反而有些甘香。 他双手捧着滚热的酒杯,嘿嘿笑着,眼里透出无尽的满足与欢喜,重复阿兄所言: “山高有行路,水深有渡舟,和气作春妍,新年胜旧年……”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纵马,进山 过完年,大部分人又要开始忙活生计。 白启这两天处理下鱼档的生意,翻看由阿弟白明记录的账本,确认收支进项,做到心里有数。 长顺叔打理的不错,暂时没出现什么镇不住场面的情况。 毕竟黑河县内外都晓得,白记鱼档的年轻老板,是本地团练的副手,让武行的坐馆师傅,以及柴市东家都要认真对待的天字号英杰。 这谁敢惹事,使掺沙子的下作手段,隔天可能就被套麻袋,扔进黑水河打窝喂鱼。 纵然许多帮闲泼皮,眼馋着鱼栏垮塌后的诸多生意,却也没人率先当出头鸟。 更何况,前阵子火窑的东家,那位打铁使锤的黎师傅,亲自上门跪立风雪,恳求收徒弟的流言,传得满街都是。 仔细一算,这位小爷儿不仅仅坐拥鱼档,把持渡口,甚至还有可能当火窑的少东家。 俨然黑河县又一位豪强人物! “开春之后再出船吧,天儿还是太冷了,长顺叔你带几个可靠的伙计,每半旬左右,就在大田湾附近打窝,供应几个老主顾便行了。” 白启吩咐道: “虾头也拿捏住气血,开始淬炼劲力了,身强体壮的,帮得上忙。 照常领一份工钱,另外有啥摆不平的事儿,先到这里找老许,再不行,寻断刀门的邓勇邓师兄。” 许三阴虽然是伏龙山养马的,不算正儿八经的赤眉,却也练过拳脚,一只手打七八个虾头不成问题。 至于邓勇,人家乃断刀门的二师兄,一声令下,纠结百号人扫平半個黑河县都是洒洒水。 面对宋其英这样的少东家没啥底气,整治泼皮纯属杀鸡用牛刀。 长顺叔哎了一声,点点头道: “知道嘞。” 忙活完手头上的琐事,白启带着白明再次登门通文馆。 阿弟对于修炼变强的执念颇重,时刻挂念着刀伯提及的大炎朝十二卷武经之一,生字残卷。 上辈子很厌恶大家长作风的白启,与之认真聊过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尊重白明的选择。 阿弟的身子骨柔弱,属于先天条件欠缺,尽管生字残卷的弊端明显,不养气血劲力只壮命性阳火,等于自绝于武道。 可若配合道艺打坐观想,反倒相得益彰。 所以,经过深思熟虑,白启答应让阿弟跟着刀伯修炼生字残卷。 “小七爷勿要担心,生字残卷最为平和,出不了半点岔子,最多就是快慢差别。” 老刀也不避讳,当着白启的面儿,开始指点白明修炼: “生生谓之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兆,天覆地载,万物并孕不相害,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变者自有入无,化者自无入有,盈虚消长间,乃易之意蕴……” 白启听了几句,感觉没啥领悟,起身离开,往得真楼去。 纵然生字残卷再如何厉害,也不适应当前版本。 武道四大练,养的就是气血,炼的就是劲力。 倘若将其悉数转化为疗伤拔毒,孕育命性的一把阳火,等于平白浪费淬炼圆满的身躯体魄。 “阿弟悟性不差,兴许真能练出名堂。” 白启端坐在得真楼内,继续开始看书,很快就因为识文断字的技艺效用,沉浸于其中。 再抬头,外边的天色黯淡,茫茫墨色泼洒长空,掩藏住万物景象,只余稀疏的几点星斗。 “阿兄,刀伯说我很有天分哩!” 见到白启踏出得真楼,白明迫不及待说道: “我只用半柱香,就将生字残卷入门了!” 白启挑眉,故作惊讶: “这么厉害?我阿弟莫非有宗师之姿!” 白明仰着小脸,藏不住那点雀跃,双手插袖瞧热闹的老刀捧场道: “小七爷的弟弟聪慧好学,生字残卷这种功夫,正合适他这种伶俐性子。” 白启习惯伸手想揉揉阿弟的脑袋,发现这小子又长个儿了,于是改为拍肩膀: “好好练,以后阿兄受伤,全靠你救命。” 白明突然皱着一团,瘪起嘴巴,呸呸两声: “可不能说这种话!” 白启哈哈一笑,配合着呸了两声,以表示“童言无忌”,希望老天爷别放在心上。 …… …… 往后几天,阿弟白明跟刀伯修炼生字残卷,白启则泡在得真楼内,全身心投入看书大业,补足各方面的见识与眼界。 约莫过去一旬左右,宁海禅终于回来了。 这位教头仍旧保持从不走正门的良好习惯,不知道啥时候落在屋檐上,声音从天而降: “阿七,准备得如何了?” “师傅……” 白启回头一看,幸好不是大晚上,宁海禅也不穿白衣,否则冷不丁飘出来,委实吓人。 “随时可以进山。” 有宁海禅开路,别说闯荡五百里山道,便是单刷纵横三千里的伏龙山,他也是安全感十足。 “那你收拾好东西,为师在北边的猎虎庄等你。” 宁海禅身形一纵,倏地不见,端的潇洒。 “这就是白猿功大圆满么?” 白启挠挠头,莫名念及黎师傅所说,当年宁海禅下功夫最多的,便是五部大擒拿当中的身法,白猿功。 飞檐走壁,高来高去! 确实帅! 白启匆匆回家,背好那口还未用过的金蟒弓,再捎上鼓囊囊的两袋羽箭,拎着提前备好的包裹,里面装着换洗衣物,以及断续膏、养心丸等伤药。 虽然说是师傅带下副本,但按照宁海禅的性子,多半懒得当保姆处处照顾。 “阿弟,让老许把马牵出来。” 白启招呼一声,片刻后,被喂得膘肥体壮的追风马便出现在大门口。 四蹄健壮,筋肉饱满,比起之前更加精神抖擞了。 “老许好本事!” 白启夸赞一句,挎弓背箭,翻身坐上马背。 他筋关圆满,气血强横,动辄千斤的气力,降伏烈马轻而易举。 “阿兄……” 白明巴巴望着。 “晓得你答应过那只雀儿,顺道一同过去,让宋其英照顾下。” 白启把阿弟拉上,两腿夹紧马腹,抖动缰绳,飞纵奔腾。 呼呼!呼呼呼! 剧烈的风声呼啸,吹得衣袍鼓荡,口鼻都有些难以呼吸。 冲出黑河县的城门,白启便不再顾忌,直接狂飙起来,两旁的河堤与良田迅速地后退,化为朦胧的影子。 寒气如刀割面,却压不住追风掣电所带来的快意。 “怪不得大户子弟,都喜欢鲜衣怒马!” 白启熟悉着这匹好马的性子,用缰绳控制方向,很快便行出近百里之远。 猎虎庄在龙坎山的北面,与上次的采参庄相比,这里民风更加彪悍。 进山的猎户都是三五成群,手持草叉、哨棒、乃至于佩戴钢刀。 瞧见生面孔,多是不带好意的打量几眼,让人有种被放上砧板的古怪错觉。 当然,白启这样骑着高头大马,挎弓背箭的少年郎,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招惹。 天知道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哥儿。 ------------ 第一百四十三章 须放胆,杀精怪 宁海禅早已在猎虎庄等着,那袭天青衣袍放在众多粗布麻衣当中,很是扎眼。 他坐于茶寮当中,扫了一眼挎弓背箭的白启,颔首道: “不错,总算清楚自己是来干嘛的,没存着郊游踏青的游玩心思。” “师傅说笑了,五百里山道,谁知道养着多少精怪妖物,又有天然的瘴气,哪能轻易闯荡。” 白启翻身下马,顺便扶了一把阿弟,让他踩住马镫一个跳步稳稳落地,随后嘱咐道: “我跟宋其英打过招呼了,猎虎庄的头儿也是他们宋家人,你就在里头的院子落脚,不许再夜游。等阿兄忙完了,便带你进山寻那只雀儿。” 白明用力地点头,表示绝不会添麻烦。 “你阿弟是灵童?” 宁海禅额外多瞧一眼,像是看出端倪。 “师傅法眼如炬!” 白启先捧一句,再把白明曾经沾染祭祀山灵的香灰,从而魂魄离体,夜游龙坎山的这段事儿,如实说来。 有句倚老卖老的话,叫做“我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但放到宁海禅这里,的确如此。 堂堂横行义海郡,压服十七行的大高手,见识之高,不必多说。 “这样说,老刀传他生字残卷是好事儿,正所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凡事过于突出,就容易折损自身,这是天道不全的至理。 你阿弟头脑聪明,心思灵动,所以身子骨就弱。他出生于阴年阴月,眉宇间又有灵性,魂魄轻盈,极容易感知外界变化,故而才能自动出壳。 三练皮关有一说法,唤作‘灵肉合一’,意思是调和脏腑孕育形意,把气血与精神凝练于一炉。” 宁海禅大略问了一下白明生辰八字,便晓得具体的根源症结: “生字残卷养命性,阳火大壮,魂魄亦被强固。就像你每天练功,吃饱喝足,自然神采焕发一样。” 白启心下松了一口气,总之阿弟不是啥妖孽,尚且属于“正常人”的范畴。 “等伱安顿好,再来茶寮寻我。” 宁海禅语气平淡,他这辈子打死过的天骄奇才不知凡几,练武的,修道的。 非是那等盖世之资质,不足以掀动心湖涟漪。 “说起来,阿七倒是越来越有些浑金璞玉的意思了。练武,打渔,打铁……皆不耽误,丝毫没见他精力枯竭,难以为继。我的眼光,果然卓绝!” 宁海禅心念闪过,眼中透出一抹得意。 阿七如此厉害,秋长天拿什么跟我斗? 真是期待这厮比不过,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狼狈样子! …… …… 把追风马送进马厩,又带着阿弟步入独门院子,再跟本地的庄主寒暄几句,白启这才折返回到茶寮。 宁海禅依旧坐在那里。 奇怪的是。 像白启这种生面孔,难免被那些彪悍强壮的猎户山民当成肥羊打量。 可周遭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硬是没谁多瞧那袭青衣一眼? 仿佛不存在似的。 “师傅究竟是啥境界?四练也有不少关隘……大成?圆满?” 白启脑袋掠过猜测,随后坐下饮了一碗微微苦涩的热茶。 宁海禅身形不动,手肘抵在桌面,撑着自个儿脑袋,目光顺势望向笼盖方圆五百里的龙坎山。 “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时辰,从西面进,一路往上,有两头黑臂猿,约莫三四百年气候,你将其杀了,记得取心头血。” 白启怔了一下,旋即长叹,果然,师傅只是无情的发布任务。 妄想抱大腿通关,属实有些异想天开。 “庸才练功,三五年筋关大成,七八年骨关小成。中等之材,约莫是一二年、四五年,再厉害一些,所谓的天才英杰,快的半年突破筋关,一练圆满,也并非没有。 你对于武学的天分委实拔俗,精进速度也惊人,因此我有意令你在这一步停留,沉淀积累,打磨自身。” 宁海禅漫不经心地道: “打法是一胆二力三功夫,此话不虚,可‘胆气’分很多种。一怒之下拔刀杀人,凡夫俗子亦能为之,身陷险地不慌不忙,思索脱身之策,才叫有勇有谋,面对群敌知道进退,以弱胜强,便是有胆有识。” 白启连忙露出坚毅的眼神,表示自個儿便是那个有勇有谋,有胆有识的通文馆亲传。 实际上却腹诽道: “师傅你莫不是怕进山迷路,又觉得虐菜太无趣,才让我孤身杀精怪?” …… …… 龙坎山,西面。 大树参天,枝叶繁茂,如同伞盖张开,层层遮蔽天光,令老林当中昏暗漆黑。 一头丈高的大猿攀援如飞,晃荡几次,重重地砸在地面,脚掌踩进湿润的泥地,陷进去寸许。 塌鼻子、凹眼睛、耸眉骨、阔嘴巴、大鼻孔,长相十分丑陋凶恶,毛色灰白,唯独两条粗壮无比的虬结手臂,如同墨染一般。 此为黑臂猿,乃龙坎山中的一种精怪。 它人立而起,前肢长于后肢,垂立足足过膝,眸中流露人性化的情绪: “吃的呢?” 另一头略矮的黑臂猿,像是听话的下属,拎出几条活人,好似抡破布麻袋,噼啪甩在旁边的大树上,震得落叶簌簌抖落。 瞅着打扮像是猎户的那人,筋骨喀嚓断折,大股血水从胸口、嘴巴汩汩冒出,俨然已经没几分生气。 高大的黑臂猿似乎不太高兴,叫唤几声,意思是: “我喜欢活的。” 略矮一头的黑臂猿表示委屈,依旧把那条被活活摔死的猎户用双手捧着。 嘎嘣、嘎嘣、嘎嘣,咀嚼脆骨似的声音在林中响起,一泼泼粘稠的血水洒出,淋在厚实胸口的丛丛毛发上。 “妖!” “救命!” “放过我吧……” 剩余几个尚且活着的猎户,亲眼目睹这骇人的景象,完全被吓破胆,语无伦次大喊着。 进山打猎的最大风险,便来源于此。 可能撞上吃人的妖物! 通常来说。 山精野怪并不以人为食,它们有些做善事,扬善名,依靠供奉,吸取香火;有些启了灵智,懂得采药蒸煮,用黄精山泉人参露水作为果腹之物。 如果一头精怪开始尝试残杀有智生灵,啃食鲜美血肉,距离堕身浊潮,邪气入体也就不远了。 啪叽! 略矮的那头黑臂猿似乎觉得吵闹,脚掌用力一踏,撕心裂肺的声音戛然而止,像一颗成熟的果实被踩烂,喷溅出一圈殷红汁水。 咚! 一丈多高的黑臂猿扬起大手,用力拍在小弟后脑勺,好像很不满: “我喜欢活的!” 它蹲下身子,舔了舔嘴皮,似乎没得到满足,紧紧盯着双腿被折断,疯狂爬行的一个猎户。 两根粗如大萝卜的手指一捻,便把对方拎起,可能是没掌控好力道,两条腿骨像脆弱的木条被捏碎,刺激得猎户发出更加凄厉的痛苦哀嚎。 黑臂猿丑陋凶恶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愉悦,眼中传达出明显的含义: “就是这样!我喜欢活的!” 它张开阔嘴,准备生吞活吃。 咻! 蕴含冷漠杀意的羽箭激射! 穿过如厚重云层的翠绿枝叶,扎进黑臂猿的肩膀,强劲力道将其带得后退两步。 吼! 这头一丈多高的黑臂猿发怒,扔开本欲享用的“美味点心”,一把拔出那根羽箭。 喀嚓! 木杆被捏得节节崩断,寒光朔朔的箭簇未能完全撕裂血肉,形成无法弥合的贯穿伤口。 “好强横的体魄!不愧是精怪!” 讶异的声音回荡于林间,随之而来的,是一前一后的两根羽箭。 这次瞄准黑臂猿的双眼。 但杀招并没有奏效,这头黑臂猿是雄兽,它头顶的矢状脊发达,有一层很厚的冠垫,高隆如塔,两箭钉在眉骨,竟然只射入四分之一,就被大团结实筋肉死死咬住。 “难怪敢于进山博富贵的刀客,首要条件是铸一口好兵器,碰到这种精怪,跟它拼拳脚,纯粹是想不开。” 连中三箭的黑臂猿剧痛无比,它抬起手掌盖住整张脸,脚掌如弓猛地弹出,直扑藏在树干上的那道人影。 这一记纵跃,横跨五十步,几乎赶得上二练骨关大成的强悍武夫,另一条臂膀如漆黑的铁锏抡动。 嘭! 气流像被抽开,发出刺耳爆鸣! “很像大圣劈挂拳里的通背劲……” 白启足下轻点,身形飘飞,恰好躲开黑臂猿含怒一击! 那棵大树猛地摇晃,坚硬树皮如同被火药炸开,生生被刮下大片。 木屑横飞! 白启腾空之际,腰身筋肉像大蟒拧缠,竟能再次拉弓抽箭! 咻! 又是一箭钉在后背,入肉仍然不深。 黑臂猿目露凶光,它从未碰到过这么难缠的“猎户”,滑不溜秋像个泥鳅,始终捉不住。 双腿再次弯曲,弹射,五指抓住粗壮的枝干,倏然荡出几丈远。 随后,两臂在半空张开,宛若巨大的门板兀自合拢,封住对手的腾挪余地。 “有点脑子,但不多。” 白启脚下踩着罗汉手的马形,用力蹬在树干,不退反进,直直撞向那头黑臂猿。 金蟒弓斜斜挂在肩膀,脊柱大龙向上升腾,使得体内涌现出沛然无匹的气血劲力。 他冷漠地开口,对这头黑臂猿说了第一句话: “谁告诉你,弓箭手不能近战?” 全身劲力节节贯通于五指,宛若铁石铸就,五指捏合,拳如重锤! 轰! 那头一丈来高的黑臂猿还未反应,就像炮弹落地,砸出大响。 足有几千斤的沉重躯体,震得地面狂抖,腐烂的落叶与软泥如瀑扬起。 “吼……” 它痛极了,想不明白这样单薄的一条人影,怎么发出如此可怖的力道? “别吵!” 一只厚牛皮靴跺在黑臂猿的面皮上,将其死死踩进地底!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添技艺,屠宰能手 略矮的那头黑臂猿,并未跟上大哥的脚步,凶光毕露的褐色眼珠,紧紧盯着那条只剩半条命的猎户。 它很努力地克制饥饿,按照规矩,必须大哥用完点心,自己才能进食。 黑臂猿乃是极为凶残的精怪,雄兽暴戾,雌兽疯狂。 前者甚至会为了与后者交媾,设法把幼崽杀死。 因为雌兽产仔之后,需要禁欲数年,集中精力照顾骨肉。 早期将其抱在怀中,后面则骑在背上,每夜睡到一起,直至幼崽能够独立生活。 雄兽不惜杀婴,也要放纵野性,由此可见黑臂猿的酷虐习性。 密林当中,从远处传来的怒吼渐渐微弱,像海浪退潮。 层层茂密的树叶枝条,盖住当空洒落的斑驳日光,营造出昏暗又阴冷的瘆人氛围。 不知道过去多久,略矮一头的黑臂猿,还是没能等回大哥。 那些个被吓到尿裤子,昏死过去的猎户,时不时抽搐着身子,弄出的动静让它很烦躁。 再熬半刻钟,略矮一头的黑臂猿忍不住呲牙,塌陷的鼻孔喷出两条白气。 捉一头会射箭的胆大猎户,何至于耽误这么久? 正在它感到疑惑的时候,拖行重物的声音倏然响起。 好似一具身躯趟过松软的烂泥地,挤开枯败的草丛树叶。 大哥回来了! 黑臂猿激动莫名,倒不是记挂同族,这么多活生生的“点心”摆在面前,它却没法开餐,委实过于折磨。 但紧接着,那张满是褶皱的丑陋面庞一僵,浮现出一抹人性化的震惊与不解。 浓墨似的老林深处,一条挺拔的身影缓缓清晰,随着脚步渐近,好像丹青作画,通过寥寥几笔勾勒出挎弓负箭的劲装衣袍。 怎么是个人? 那大哥呢? 黑臂猿目光一顿,旋即看到令它更为骇然的一幕。 异常粗壮的脖子耷拉,凶恶的头颅如同被大锤狠狠砸中,粘稠像浆糊的血水滴滴答答,沿途撒落一地。 大哥被打死了! 到底是通几分人性的精怪,略矮一头的黑臂猿转身就逃,拔足狂奔。 粗厚脚掌踩得“咚咚”作响,只两三个呼吸的功夫,便跑出几丈开外! “你都不想着为同族报仇?太没兽性了。” 白启叹了一声,足下一踏,踩着那头被生生锤死的黑臂猿,猛然纵身飞起。 他自从听黎师傅讲,宁海禅年轻时练得最勤快的,乃五部之一的白猿功,对这门身法投入不小精力。 咻咻! 两根羽箭穿林打叶,钉在黑臂猿的厚背之上。 尽管精怪体魄强横,筋肉结实得像大团钢丝绞缠,不惧寻常的箭簇刀兵造成伤害。 “却也架不住我的箭上有毒!跑得越快,毒性越深!” 白启慢悠悠跟在后头,他这口金蟒弓,用一根大蟒筋浸泡鞣制数年,弓胎则是用数百斤精铁锻打而成,配合专门破甲破气的玄金箭,诛杀大妖不在话下。 更难得的,如果以劲力催发,还能使箭簇侵染剧烈毒性。 因为六材之一的“胶”,是大蟒血肉熬煮,再添加少量的石灰碱,经由不断地过滤蒸浓,粘合干材角筋,包覆于表面。 只需用自身气血逼出,灌注于羽箭,就像浸过毒液,实属趁火打劫的必备之物。 “倒!倒!倒!” 随着白启三声疾呼,第二头黑臂猿身形踉跄,轰然扑倒,翻滚两圈,失去力气似的依靠在巨木旁边。 保险起见,他站在树干上稍等片刻,随后再次张弓搭箭,咻的一下,钉进脖颈。 但凡成精的飞禽走兽,大多已经开启灵智,虽然偶有兽性残留,保持茹毛饮血的野蛮习惯,却并不蠢笨。 诈死欺骗对手,争取濒死一搏。 这种招数屡见不鲜,需要谨慎提防。 “……应该是凉了。” 白启跳下,左手持弓,大步迈向倒地不起,宛若死透的黑臂猿。 走近的那一刹那,陡然腥风大起,两条漆黑粗壮的前肢猛地一拍,双掌合拢,像是震爆大气,肆意挤压那条挺拔身影。 这個略矮的黑臂猿仰天怒吼,一条条青黑色的大筋猛然拉直,输送出爆炸般的可怖气力。 强忍着箭簇贯穿脖颈,毒性麻痹全身的负面状态,它终于等到这个卑鄙小人上钩。 “真不知道你大哥怎么死的?” 白启那袭劲装衣袍被狂流扯得鼓荡,好似飓风平地刮起,束紧的乌发飞扬,他像早有预料,嘴角微扬,气血狂涌之下,比黑臂猿的动作更快,打出罗汉手的马形捶劲。 双手五指捏合,如握空心,全身劲力贯通四梢,筋骨齐齐摩擦震荡,无比沛然的力道拧成一股绳,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竟然后发先至,更早砸在黑臂猿粗如树干的臂膀上! 咚! 似有闷雷滚落在山林,惊得群鸟仓皇振翅。 白启扬拳如抡锤,砸向筋骨寸寸崩断的黑臂猿。 嘭!嘭!嘭—— 沉闷的动静连绵不断,持续十几个呼吸方才停歇。 “难怪师傅让我多练手,松筋骨。如同水流满溢的气血,一下就畅通许多。” 捶完两头黑臂猿,白启顿感浑身舒爽,五指扣住那颗脑袋,将其往回拖。 把两具精怪尸身并排摆好,他取猎户的短刀,把胸口的皮毛划拉开,任由血水汩汩流出。 放得差不多,撸起袖子,五指一抓,摘掉拳头般大的心脏,从中挤下小半碗的浓稠血浆,倒入随身携带,形如扁桃的酒囊。 他估算下天色时辰,觉得还早,干脆寻些枯枝柴火,生起篝火。 再割下几条两指来长的新鲜肉,用削去表皮的尖利树枝串好,架在上面炙烤。 羽箭上灌注的毒性早已随着放血流失干净,况且白启选取的,也是避开要害的地方,倒不至于把自个儿弄得暴毙于此。 “两头精怪的皮毛、血肉,都是值钱的东西,丢在这里太可惜了。” 白启想要只身扛回几千斤重的黑臂猿,并没那么容易,血污容易弄脏衣服不说,光是下山都要费老大的力气。 他打算等剩余几个运气够好,侥幸捡回半条命的猎户醒了,让他们帮把手,吆喝山民抬回庄子。 “剥皮,放血,吃肉,一条龙服务,让精怪死得安心,走得放心。我真是大善人。” 白启颇为满意,心神间的墨箓抖动—— 【你斩杀了黑臂猿,对其进行妥当的处理,领悟“屠宰”技艺】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熬炼真血,迈入骨关 【技艺:屠宰(入门)】 【进度:2/800】 【效用:刳剥畜牲,宰杀割肉】 “这也能学到一个技艺?” 白启略感意外,心想道: “烤灵鹿、灵羊,获得‘掌厨’,锤炼阳宵钢领悟的‘打铁’。看来通晓技艺,与‘材料’关系很大。” 他取下烤到八九成熟的黑臂猿肉,撒些香料增味儿,撕咬两口,细细咀嚼。 经过掌厨技艺的效用加持,并不难吃,就像刚从架子上摘的黄瓜,胜在一个新鲜。 “一头精怪,剥皮放血能涨‘屠宰’技艺,炙烤吃掉能涨‘掌厨’技艺,没有半点浪费,物尽其用,主打一个勤俭持家。” 约莫过去半個时辰,好几斤的肉食下肚,那些个昏死过去的猎户终于醒来,看到摆在一边,莫名安详的黑臂猿,再望向坐在篝火面前的少年郎。 啥情况? “你们是猎虎庄的?” 白启平静问道。 “俺们就住在山脚下,少……侠!多谢少侠相救!” 有个脑袋瓜灵光的中年猎户赶忙回道。 少侠? 白启挑眉,倒是头一回听到别人这样叫自己。 “可有什么联系赶山人的法子?” 他继续问道。 “有的,有的,俺们带了‘千尺雪’。” 中年猎户忍痛从绑腿取出一包药粉,白启抬手接过丢进篝火堆。 所谓“千尺雪”便是把冬天的马粪晒干,细致研磨,留着备用。 此物点燃后将升起几丈高的浓烟,还有驱虫赶兽的效果。 猎户遇到危险,往往都会借助千尺雪传讯呼救,如若附近的赶山人瞧见了,大多乐意率众搭一把手,毕竟出自同一座庄子。 滚滚浓烟笔直蹿起,没过多久,密林传出窸窸窣窣的脚步动静,几条手里提着五股叉的猎户偷摸藏在草木后面,瞧见两头被打死的黑臂猿兀自一惊,目光不由落到篝火那边。 “嚯!王岗大哥!你腿怎么了?” 有个年轻猎户认出熟面孔,赶忙跳出问道。 “运气不好,撞到这两头凶恶的畜生,险些被吃了……栓子与二愣遭了难,唉,多亏这位少侠相助,俺们才捡回一条命。” 名叫“王岗”的中年猎户叹气,每一次进山,都像鬼门关前转一圈。 五百里山道藏着多少精怪,乃至于妖物,即便精通拳脚的练家子,也难保证不栽跟头。 “你们唤些乡亲,把两头黑臂猿抬下山去,我就住在猎虎庄。皮毛卖的钱,算是酬劳,可行?” 白启语气平和,众多猎户哪里敢说个“不”字,忙不迭点头。 这么大的两头黑臂猿,皮毛厚实,至少能做两床褥子,再搭一件袄子,至少得是五十两银子往上。 如此划算的生意,又哪有拒绝的道理。 把两头黑臂猿交给猎户,白启运劲腾挪,脚下生风,迅速下山。 …… …… 半轮残阳沉进山峦,宁海禅坐在那座茶寮,好像都没挪过地儿。 见到满身血气,并无伤势的白启,他略微颔首道: “回吧。” 白启颔首,跟在师傅身后,穿过两条黄泥土街。 宁海禅推开独门院落的木门,领着自家徒弟走进去: “我年少时做过刀客,也曾在龙坎山闯荡过几回,只是没待多久。” 白启心下泛起嘀咕: “刀客……师傅喜欢进山杀妖打秋风的习惯,这么早就有了?” 宁海禅四下转悠,单手拎着一口紫铜大缸,将其放到院中,又让白启买数十捆够用的干柴,一副要起火煮点儿啥的架势。 “师傅,你这是……” 随着火势熊熊升起,烧得那口装满水的紫铜大缸咕噜冒泡,白启感觉有些不妙。 “修道人,讲究一个以形补形,摄食炼精,咱们练武的,也大差不差。骨关换血,是极为刺激的剧烈过程,体内排出大量的废血,如果骨髓造新血的速度跟不上,便有性命之危。” 宁海禅背着双手,淡淡说道: “所以这时候,最好吸收大补之物,保证气血源源不断。为师何等体贴,专门给阿七你备好上等的虎骨,俗话说,虎死架不倒,可见骨之坚硬。以虎骨助你破骨关,再合适不过。” 白启眼睁睁看着宁海禅又拎了一麻袋的虎骨,倒进那口煮沸的大缸。 由于有着辩药技艺的加持,他还认出是醋虎骨,此乃一种炮制方法。 即放进锅里与砂子同炒,色泽微微变黄,再筛去杂质,趁热倒入醋液淬酥晾干。 等到虎骨沉入紫铜大缸,宁海禅再问白启讨要两头黑臂猿的心头血,用那种炒菜撒盐的手法,将其倾泻进去。 一捆捆干柴被添进底下,助涨火势,整整烧足两个时辰,直至有股浓烈辛辣的气味儿飘出。 “好了,阿七。” 宁海禅满意地说道: “跳进去吧。” “……” 白启望着滚烫的紫铜大缸,怀疑宁海禅是不是想开个荤。 莫名有种“下锅煮一煮”的既视感。 “师傅,骨关换血这么狠的吗?” 宁海禅摇摇头: “一般就是弄些精怪真血,混合药浴,泡个澡的事儿。但伱作为我宁海禅的徒弟,岂能与常人相比?为师当年受的苦……咳咳,享受到的顶格待遇,你当然也得尝试一遍。” 师傅你淋过雨,就不能给我撑一撑伞? 白启嘴角抽动,最后还是脱去劲装衣袍,心一横,闭着眼睛,跃入那口紫铜大缸。 烫! 几乎能让人皮开肉绽的滚水裹住挺拔躯体,逼得白启不得不飞快地运功走劲,催发气血,抗住这股袭来的沸腾热力。 大块筋肉团团鼓起,瞬间硬得像鞣制过的牛皮,忍耐着炙热高温。 呼!吸! 白启咬牙保持口吸鼻呼的吐纳节奏,缓缓地张开周身毛孔,大补虎骨与精怪真血混合交融,化为刺激的药力,一点一滴渗进体内。 嘶! 这种遭受酷刑似的感觉,顷刻就让他涨得面皮通红,渐渐再蔓延全身,每一处都不放过。 其人宛若煮熟的大龙虾,泛起触目惊心的殷红之色。 随着气息的汹涌,持续的运功,豆大的血珠颗颗滚落,短短半盏茶的时间,紫铜大缸就被染成尽赤。 白启好似在下沉,滚水把整个人淹没,呼吸从原本风箱拉动似的剧烈,到奄奄一息般的低弱。 “师傅确定没开玩笑?” 他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 换作普通的练家子。 这时候已经可以入土了。 若非筋关圆满的成就,以及雄浑澎湃的积蓄,白启根本撑不到现在。 两头黑臂猿的心头血开始发力,让他宛若一块干瘪的海绵,肆意汲取水分,将自己填充饱满。 “好像……爽起来了。” 白启兀自睁开双眼,全身上下根根骨头,仿佛被注入烧红铁水,炽热到难以言说,从中喷薄出浓稠浆液,那是更为沉凝的新血!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武骨初显,二十六节 白启万万没想到,他来到这方天地,头一次体验到濒死之感。 并非因为某个强敌或者某种危机,而是……突破? 迈入骨关的初次换血,委实让人有种鬼门关前走一圈的惊骇体验。 血液从体内不断流失,手脚渐渐冰凉,进而虚弱无力,几乎晕厥过去……简直让白启想起那句老话。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凝神,运功,走劲。” 宁海禅平静地声音传入耳畔,他微微蹙紧的眉头也舒展开,心想道: “我所行过的路,阿七,自然也能走,不该担心的。” 白启闻言,将头伸出滚热的水面,享受活泼沉凝的滚烫新血,重新涌现于四肢百骸的充实与满足,好似淤积的河道被疏通,畅行而无阻。 他微弱的呼吸再次变得强而有力,心脏在胸膛中咚咚跳动,像是擂鼓。 澎湃的生机于肉身复苏,宛若干旱已久的田地迎来甘霖,原本呈现金玉色泽的筋肉,受到沁润莹莹生辉。 “这就是换血?” 白启握拳,汹涌的劲力在指掌流转,足以把实心的铁丸抓烂成泥,如果再碰到黑臂猿,只需一下,就能锤烂它们的脑袋。 “我是怎么打过杨猛的?如果他像我这样换血,我压根招架不住!” 练家子迈入骨关,乃体质体魄上的巨大提升。 首先气力近乎不会衰竭,支撑几天几夜的狂奔鏖战也不在话下。 因为血髓源源不断,自周身筋骨涌现,供给无穷体力,龙精虎猛也似。 只要骨骼还能造血,便像装了一排排八缸发动机。 “二练初成的我,打三个筋关圆满的我,总归没问题。” 白启越发感觉四大练同层次,亦存在着不小差距。 他闭上双眼,精神高度集中,清晰“看见”自身的人体图。 每一处筋骨、每一寸皮肉,如同掌上观纹,只是无法再深入,洞察五脏六腑。 当初次换血完成,筋骨与皮肉紧紧结合,整个躯体变得致密,即便收拢劲力,不再运功,滚烫的沸水也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哗啦! 白启从紫铜大缸里站起,跃出,畅快与轻盈席卷全身。 “好消息是,你底子不错,也就比我当年差那么一点。” 宁海禅两指比划着,淡淡笑道: “坏消息是,这种苦楚你还要多受几次。” 白启浑然不在意,只要能够实质性的增强实力,吃苦,又算得了什么? 世间的芸芸众生,诸多牛马,之所以不愿意吃苦,更多在于看不到回报。 “师傅,龙坎山中的厉害精怪这么多,为何只选两头不算成气候的黑臂猿?” 白启疑惑问道。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没听说过?为师擒一条两千年大蛟,放血沐浴,倒是不难,就怕你虚不受补,当场炸成肉泥。” 宁海禅似笑非笑道: “多少的肚量,吃多少碗米饭。你如果能把自身体魄锤炼极致,超越我,完成十次换血,大概就能顶得住两千年大蛟的精血了。” 十次? 白启有些头皮发麻,顿时想要收回刚才放出的豪言壮语。 一回便已经死去活来了。 十次? 人都凉了。 那种真切的濒死感,其中的可怖并非说笑。 “不急,开春之前,大概能换六次。明天再进山,往北走,有一头五百年气候的山魈。” 宁海禅再次发布任务,别看他平时出门迷路,这时候却像开了天眼。 好似把龙坎山大小精怪都打过标记,对于踪迹了解的一清二楚。 …… …… 接下来的十几日,除去诸般拳脚武功的进度大涨,掌厨与屠宰这两样技艺,更是连连突破。 山魈、金蟾、银狼……从五百年拔升到七百年,各色精怪轮番惨遭毒手。 即便白启迈入骨关,食量大增,那些蕴含充足精华的血肉,仍旧吃不完。 分给师傅宁海禅与阿弟白明之后,仍有极大地富余。 只能再匀些出去给左右乡邻,剩下再卖给猎虎庄的肉铺。 “胡屠户,割三斤银狼肉,啧啧,这位白爷来了之后,整個庄子都没缺过好肉。” “那是,人家打猎隔三差五进一回山,这位爷风雨不误,中午出门,晚上回家……好多刀客、镖师,晓得咱们庄子的好肉多,大老远赶过来买哩!” 胡屠户手脚麻利切肉剔骨,递给本地有名的中年刀客,也就这些练家子才能吃得起精怪血肉,寻常老百姓可舍不得花大钱。 “只希望这位白爷多待一阵子,托他的福,我已一练大成,准备着手换血突破了。” 中年刀客眼中闪过希冀,那是抱大腿的渴望。 …… …… “嘶!” 白启全然不知,因为自己每日准时打卡龙坎山,现杀一头精怪,带动猎虎庄的经济发展。 他双手按在紫铜大缸的边缘,脸色扭曲无比,整个人腾腾冒着热气,好似一口揭开盖子的大火炉,那股炙热的气血几乎凝成实质,形成一条条飘摇的赤焰。 这是第六次换血。 “真他娘的疼!” 哪怕经历过五次,白启仍然觉得气血如开闸放水,倾泻而出的感觉很糟糕,就像被一点点榨干殆尽,有种使不上力的强烈虚弱。 但终归积累不少经验,他勉强保持吐纳节奏,胸膛一呼一吸,剧烈鼓动,每一个毛孔肆意吞吸缸中熬炼的真血大药。 这一次,是师傅亲自出手,打杀一头九百年气候的插翅花斑豹。 所以,第六次换血遭受的剧烈刺激,几乎是前面加在一起的总和。 寸寸皮肉像波浪似的流动,宛若躯体内爬满无数的蚂蚁,啃噬根根焕发金玉色泽的骨骼。 臂膀、胸腹、腰背,大筋崩崩跳动,渗出血珠与汗水。 白启仍旧紧紧闭着双目,他找到一种对抗痛苦的极佳方式。 沉下心思,照见墨箓,诵念那十六字。 “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然后登真……” 一切难受的煎熬,仿佛远去,不再萦绕于身。 各色技艺载沉载浮,浮现诸般光泽。 其中增长最快的,莫过于掌厨和屠宰。 【技艺:掌厨(精通)】 【进度:117/800】 【效用:垂涎三尺,回味无穷】 …… 【技艺:屠宰(小成)】 【进度:254/800】 【效用:剔骨解肢,无不能为】 …… “咦,这就开始孕育武骨了?不愧是我宁海禅的徒弟,步步都比旁人走得稳健。” 宁海禅双眸如蕴精光,似能洞穿盘坐紫铜大缸接受熬炼的强悍躯体,看见脊柱处一节骨头,散发着灿然光华。 “上下若能一气贯通,二十六节大龙骨!当真不凡,惊天动地,堪称绝品!” 这是通文馆三大真功尽可传授的顶尖资质! “难不成,当真要给阿七抓一头蛟龙?怒云江的水君忒小气,抽它几个孙子辈的筋,就被记恨上了。” 宁海禅摩挲下颌,琢磨道: “若不寻秋长天那厮,与他一同联手,恐怕没那么顺利。 该怎么让他求着我去……头疼。”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浊潮之下,悬赏千金 武骨,乃是迈入二练,换过汞血,养成银髓之后,孕育出来的奇特之物。 便如同树苗被浇灌,茁壮成长后,偶尔会因着各种原因,生出非凡的异种一样。 譬如善于横练的,便是“虎背熊腰”,天生威猛,勇武过人。 精通身法轻功,也有“飞燕步”、“惊鸿足”之类,体态轻盈,步履生风。 义海郡原阳观的道官老爷,便专程写过一本《根骨录》,以记载堪称稀奇百怪的各色武骨,排出上中下三品,分作高低次序。 下者为铜铁之色,中者乃金玉之色。 唯有上者,才能华光灿然如蕴宝辉。 “如若贯通二十六节大龙骨,便有望练成十龙十象镇狱功的龙象法体,不惧修道阴神的术法之威。” 宁海禅眸光闪烁,不禁开始思索怎么打怒云江水君宫的秋风。 他的确答应过师父,以二十年为期,再不踏足义海郡。 可怒云江横贯两府之地,伏龙山纵横千里之遥,绝非小小的郡城所能囊括。 “师父,十年前,我能胜你,日后,阿七也当能胜我。 通文馆的亲传,焉能被阻住道途。” 宁海禅双手负后,那双刀眼望天,静静等待白启完成第六次换血。 …… …… “真是脱胎换骨般的感受。” 约莫过去两炷香,白启徐徐睁开双目,炽热躯体像投进火炉的百炼精铁,被一次又一次捶打,排出无用杂质。 “人身四梢,更进一步。这一次是血梢大成,血之梢为发,武行有言,怒气填胸,竖发冲冠,血轮速转;敌胆自寒,发毛虽微,摧敌下难……” 仔细琢磨从心间流淌而过的种种感悟,对于骨关换血的个中奥妙,白启领会更深。 所谓“怒发冲冠”,是说人气愤到极点,气血上涌,刺激得头发竖立,乃夸张的说法。 但却不无道理。 盖因发为血之梢,气血养得越足,劲力直达发梢,确实能够做到怒而冲冠。 突破血梢,生机命元浓烈如团团精气喷薄。 哪怕受到致命伤势,一时半刻也能吊住半口气。 “怪不得话本当中,时常见到中小人暗算的枭杰,他们纵然手脚被砍,双眼被挖,最后也能恢复如初,绝地反击。 血梢大成,除非脑袋被砍下,否则很难死透。 以后要记住这一点,面对生死大敌,必须挫骨扬灰,超度亡魂,做到一条龙服务。” 白启略微运功,气血如马奔腾,宛若实质的红焰散发,紫铜大缸嗤嗤冒着烟雾,竟是把水都蒸干。 挺拔的身影猛地跃出,脚下土砖喀嚓一声,被踩出大坑。 “气力暴涨、气血暴增!这就是换血的效果!” 白启再次往前踏步,仍旧陷下寸许深的脚印,一连走动七次,方才完全掌握体内澎湃无匹的气血劲力,行动如常,再无痕迹。 “舌若摧齿,牙若断筋,甲若透骨,发若冲冠,此谓四梢大成,可变其常态,身具排山倒海之力,吞金嚼铁之能。” 宁海禅打量着焕然如新的自家徒弟,轻声道: “凡世间武道,用两字就能概括,乃‘超人’也。” 白启收拢杂念,将沛然喷涌的粘稠血浆压回四肢百骸,一遍又一遍涤荡肉身,然后认真倾听师傅的指点。 “何为‘超人’?道艺求的是,洗去魂魄阴性,打破生死屏障,以此成仙炼术。 武艺则不然,我辈追求的,无非进化与蜕变,挣断加诸生灵之身的桎梏枷锁。” 宁海禅侃侃而谈,抒发所想: “超人二字,顾名思义,前者是超越,后者是非人。 武行盛行的说法,万般无穷的功法,无不是对于飞禽、走兽、妖魔、神圣,天地万象的效仿。 因此分出上中下三乘,其上又有真功绝学,攫夺摘取春夏秋冬、风雨雷电的自然之景,或者潜心参悟道丧之前流传于世的诸佛龙象,八部鬼神。 使得人身在气血加持下,举手投足,威能莫大。” 白启听得津津有味,通文馆收藏三大真功,可见传承悠久,来历不凡。 也不知道为何落户黑河县,而且只有三两人? “五部大擒拿,囊括指掌拳脚,擒拿运劲,身法轻功。最后一门心意把,并非招式架势,而是应变功夫……” 宁海禅又讲解一番五部大擒拿的精义,他说得并不如刀伯那么浅显,白启需要默默咀嚼,好生消化。 【你得到武道巨擘的授业解惑,悟性略有提升……】 “武道巨擘?这是墨箓对于师傅的判定么?” 白启挠挠头,这四个字的含金量应该挺足,足见宁海禅的武学见解之深。 “说起来,五百里山道,到底养了多少精怪和妖物?隔三差五就被师傅打卡,居然也没杀绝?” 宁海禅似是看穿自家徒弟的心思: “山石草木,飞禽走兽,开智艰难,四五百年气候的精怪、妖物,其实不多。 但这是道丧之前的情况,道丧之后,浊潮降世,这精怪、妖物便像地里的萝卜,开始疯长。 你头一回宰杀的两头黑臂猿,最多开智不到十年左右,却有三四百年的气候。” 白启微微一怔,难怪五百里山道的精怪妖物杀之不绝,真就跟韭菜似的,割完一茬又长一茬。 “为何会这样?” 他有些疑惑。 “道丧之祸,在于浊潮,呈现于众人眼中,便是各种天地异象,譬如地龙翻身,山洪塌陷,大旱三年,千里赤地,天降黑雨……诸如此类。龙庭道官的解释是,灵机紊乱所导致,需要朝廷中枢调和阴阳升降。” 宁海禅语气不屑,俨然懒得相信这套说辞。 “灵机都让龙庭收摄走了,专供十四府的灵脉福地,外面能剩下几分?哪来的紊乱之说。 也有人说,千年道丧,礼崩乐坏,法统失序,令天公震怒,故而降灾世间。 我觉得多半也不靠谱,唯有一点,浊潮有魔染入邪之力,能让生灵趋之若鹜,堕身其中。 十年前那场天倾之后,整个天水府发生过一次大范围的浊潮异象,血日横空,维持一旬左右,令怒云江的几条大蛟走水化龙,掀起不小风浪,伏龙山更是多出好几头妖君……为师竭力保证义海郡不受妖物祸害,当真费尽了心思。” 白启做好表情管理,肃然起敬也似: “师傅十步杀一妖,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实在是心怀苍生,大爱无疆!” 宁海禅通体舒泰,打定主意要宰一头两千年气候的蛟龙,好好犒赏如此善解师意的好徒弟。 “好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形容贴切!” 师徒二人惺惺相惜,简直相见恨晚,又闲扯片刻,宁海禅清了清嗓子,露出正色: “阿七你已换血六次,放在黑河县也没什么敌手,是时候该打個窝了。” 打窝? 白启一愣,旋即好像明白师傅的意思: “钓四大家的孤魂野鬼?” 宁海禅微微颔首: “不错。当年为师对你大师兄过于疏忽,才让宵小屡屡刺杀,几次险些得手。 这一回,吸取教训,把那些死剩种统统扫荡干净,省得日后耽误大事。” 白启欣然应允,还是那句话,宁海禅掠阵压场,足以保证自己性命无虞。 要知道,蜕变七次的大妖王,堪比四练宗师,照样被打死。 如果此次,能将躲藏在黑河县的那帮老阴比全部挖出来。 以后行走江湖,闯荡义海,也更加稳妥心安。 …… …… 怒云江心,长风浩荡,大船撞开汹涌的浪潮。 何敬丰独自坐在甲板上,颇有些百无聊赖的乏味意思。 他披着狐裘,内里是箭袖锦衣,玉冠束发。 依旧是富贵气逼人。 羊伯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关切道: “七少爷,这里风大,吹得头疼,不若回房歇息。” 何敬丰揉了揉太阳穴,摇头道: “实在懒得应付郑家、冯家的几个人,没啥话聊。成天不是讨论道院传出的八卦消息,便是天水府子午剑宗的杂七杂八,忒无趣了。” 羊伯笑呵呵道: “义海郡高门长房子弟,最喜欢茶余饭后引为谈资的,往往便是这些,就当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了。” 何敬丰冷笑: “知道几个府城天骄的名姓,好似高人一等,你认识他,他认识伱么?倘若只是闲聊也就罢了,偏生因为喊得出‘银锤太保裴原擎’、‘一剑无痕洛覆水’,讲了几桩众所周知的鸾台旧闻,便沾沾自喜,实属不必。” 羊伯叹气,心知七少爷那股傲劲儿又上来了。 面对郑家、冯家的长房子弟不愿搭理,可见到黑河县打渔人出身的白启,反倒乐意攀些交情。 “何七郎,怎么独自跑到甲板上吹风,刚才我还与老冯说呢,打算明年结伴进道院做个生员。” 郑衡爽朗大笑,拍了拍坐在靠椅上的何敬丰肩膀: “听闻你与鸿鸣号的黎师傅牵上线了,改明儿为我引见一二,我郑家虽然与百胜号是多年老交情,可打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只照顾一家。 鸿鸣号的听风刀、黑蛇枪,深受天水府贵人的青眼,连续好些年都被定为军需采购。” 何敬丰眉头微皱,这位长房七少爷最讨厌没有分寸的货色,于是不动声色挪动身子: “谈不上相熟,只是几面之缘,黎大匠性情古怪,向来不爱与咱们这些纨绔打交道,没听说祝家都碰一鼻子灰?” 郑衡啧啧两声: “祝守让居然死在黑河县……真叫人意想不到。据说让十年前的赤眉贼余孽害了?” 何敬丰眉毛扬起,却未做声,另有一道声音做出解答: “祝家大老爷对外这样宣称罢了。祝守让分明栽在宁海禅徒弟的手里,郑兄你最近醉心天香楼的歌舞,消息不够灵通,不晓得宁海禅那个煞星,又收了一位弟子,乃是黑河县的打渔人。” 何敬丰眉头皱得更深,他之所以躲到甲板上,主要便是不想理睬这位主儿。 “打渔人?” 郑衡面露意外之色,望向同行的冯少陵。 后者轻咳两声,迫不及待地道: “我家做的是牙行买卖,南来北往的风声都有打听。据传祝守让与姓白的有些冲突,当天晚上就被打杀,这做事风格,跟他师傅如出一辙。” 郑衡更加诧异,笑谑一句: “这么凶?咱们等下到了黑河县地界,岂不是要夹着尾巴做人?” 冯少陵却不以为意,轻哼几声,从鼻尖喷出两条白气: “不招惹他就好了。宁海禅的徒弟,又有什么出奇?姓成的,不也被赶出义海郡,只能做个捉刀人。十三行惧怕宁海禅不假,却也不至于把他徒弟供着。” 说罢,冯少陵斜睨一眼坐着的何敬丰,他听闻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跟那个姓白的打渔人称兄道弟。 真真辱没高门大姓的郡望名声! 何敬丰面色不变,反而嘴角微扬,噙着一抹笑意: “冯五郎这条过江猛龙,确实不用把‘姓白的’放在眼里。” 冯少陵显然是个藏不住话的碎嘴皮子: “等咱们下船,姓白的有没有命,都说不准。与宁海禅不共戴天的仇家,多的是。 何七郎兴许还不知道,祝守让一死,白启这个名字就传遍义海郡十三行。 我们冯家操持二十年的‘百闻楼’,十天就已经收到各路匿名的买家,搜罗此子的一切消息。 你猜黑河县周遭,埋伏着四家高手?姓白的他稍微冒头,可能就惨死道旁了,宁海禅又不可能天天跟着他。” 冯家做的是牙行,人手遍布义海郡的乡县村寨,凭借众多的耳目,开办售卖情报的“百闻楼”。 “另外,我还晓得一桩秘事,郑兄,何七郎,你们不妨猜猜,姓白的他在天水府的隐阁,挂多少暗花?千金! 隐阁有史以来,头一个二练骨关都未破,便被悬赏千金的人物。” 郑衡忍不住倒吸凉气,一颗筋关练家子的头颅,能换千两黄金。 出手不可谓不阔绰。 宁海禅那种级数,纵然开天价,也没谁想上赶着送死。 但他徒弟嘛,可就未必了。 “谁出的价?” 郑衡好奇问道。 “这谁清楚,据说各方合力促成此事,隐阁一向来者不拒,既然有人挂单,他们便收了。” 隐阁乃天水府近几年冒出头的一号势力,算是某种黑白两道都乐意买账的中间平台。 无论什么样的暗花悬赏,都可以挂在上面,出价越高,消息传得越广。 总有几个不怕死的狠角色,秉承富贵险中求的大胆想法,选择干上一笔。 “这下黑河县可有好戏瞧了。” 郑衡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道。 “何七郎,你不是与姓白的有交情么,劝你离他远点,免得被殃及池鱼……” 冯少陵不阴不阳提醒道。 “多谢冯兄点明,对了,你看,有大鱼。” 何敬丰起身,忽地扬手一指,冯少陵顺势望去。 随后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抄起所坐的椅子,猛地砸下: “人家没名字么?姓白的!姓白的!一点礼数都不懂!本少爷生平最痛恨没大没小的蠢货!”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来混,讲背景 黄花梨木打的坚固座椅,重重落在冯少陵的后背,抡了个稀巴烂。 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成狗吃屎。 何敬丰好歹给义海郡牙行冯几分面子,没朝着脑袋砸。 郑衡见状连忙退到一边,嘴上喊着: “何七郎!你这是作甚?莫要伤和气!” 却是没有半点伸手拦住的意思。 “何敬丰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冯少陵无端端挨了下狠的,不由怒火盈胸。 同样身为十三行长房子弟,谁不是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叫唤什么?这可是本少爷的船,你还想翻天?真有气性,跳下去,泅水游到黑河县,本少爷倒要说声佩服!” 论及纨绔恶少的十足派头,何敬丰当真没有输过谁,只眼皮一掀,不咸不淡道: “我与黑河县的白兄一见如故,岂容你背后议论他的短长!再者,当年苏、冒、韩、方四家之后,下一个便是你冯家,你家老太爷险些被宁海禅活活吓死,如今反倒抖擞了? 真以为白兄死了,宁海禅还会守着不再踏足义海郡的破誓?宁海禅像被规矩牵绊住的人物?他要进城,十三行又得少几家?没脑子的蠢货,以为隔岸观火,便能拍手叫好。 问问伱家大老爷,他敢保证这把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郑衡心头悚然,他知道当年宁海禅大开杀戒的几分内情,貌似因为苏家大少使了下作手段,暗害那位宁无敌的一位熟人,结果放出一条翻江倒海的凶煞狂龙。 “何七郎讲得不无道理,老冯你消消气,大家都是许久的老相识了,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儿闹僵关系。” 冯少陵脸皮涨得通红,却又不好发作,这数九寒冬,一练筋关下河泅水游個把时辰,也要耗尽气血。 “就他何七郎一人有脑子?说归说,动啥手!” 说罢,拂袖而去。 郑衡这头高声劝道: “何七郎,此次确实是你冲动了!牙行冯家的百闻楼,办得如火如荼,据说正在与天水府的隐阁牵线。” 讲完这番话,他再压低嗓子: “往后总有用到的地方,因着一个黑河县的外人,把他得罪狠了,殊为不智。 你也知道,冯家长房人丁稀薄,日后说不准,冯少陵便是执掌家规的大老爷。” 何敬丰不置可否,淡淡道: “我家大兄有道官之姿!” 郑衡语塞,十三行同辈当中,何敬鸿确实是相当拔尖的翘楚大材。 极可能通过道试,被龙庭授箓,名列上三籍。 只不过,你他娘天天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作甚? 郑衡接不上话,讪讪一笑,寒暄几句,转身离开,回舱房寻冯少陵去了。 羊伯皱着眉头: “七少爷……” 何敬丰神色一凛: “我心里有数。郑衡、冯少陵之流,可以指望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是休想,这种关系,便如成色劣质的青瓷,收藏再多也无用。 而白兄还未发迹之时,一碗米的恩情也要报答,足见品性,值得深交。 取笔墨纸砚,我写两封信。” 羊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七少爷打算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你的白兄?” 何敬丰裹紧狐裘,凭栏远眺烟波浩渺的怒云江: “不止。我还要修书一封给爹,说服他联络隐阁,看能否花钱撤掉白七郎的暗花悬赏。” 羊伯面皮一抖,连连摇头: “绝无此种可能,七少爷想得太简单了,隐阁接单挂名,从中收取不菲的费用,而且按天算。无论有没有人拿暗花,挂一日,抽一日的银子。 你白兄被悬赏千金,背后推波助澜的人,财力之雄厚不必多说,何家……岂会舍出这么大的代价,帮一个外姓。” 还有一层顾虑,羊伯并未宣之于口。 那便是宁海禅凶名再盛,终归欠过十三行大笔血债。 调转船头,帮衬他的徒弟,必然招惹其他家的不满。 绝非合算的买卖! 何敬丰嘴角噙着笑: “不管爹答不答应,这封信都得写,叫外人知道我的态度,落到白兄的耳朵里,总归让他惦念我的一份好。” 羊伯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弯腰称是: “七少爷投注押宝的本事,颇有老太爷之风。” 何家做的是当铺生意,之所以发迹,全凭一桩奇遇。 有个邋遢道人,在某天雨夜上门,要用一颗泥丸抵十两黄金。 伙计将其当成闹事的泼皮,便要乱棍打将出门。 却不料这邋遢道人有些能耐,双腿好像生根扎在地面,身躯宛若铜铁浇铸,任凭七八条汉子推搡,都没见动弹半分。 此事惊动当家做主的何老太爷,立即写就一张当票,奉上十两黄金。 结果第二日,那个邋遢道人又来,仍旧要以泥丸换黄金。 何老太爷照旧答应。 一连十日,十枚泥丸当得百两黄金,轰传义海郡。 直至第三十天,何老太爷倾尽当时的所有家财,接下邋遢道人的典当。 后者仰天一笑,腾云而起,何老太爷回家一看,三十颗泥搓丸子,已经变成圆润无瑕的黄芽大丹。 仅一枚,便价值五十两黄金,且有市无价。 就这样,何家长房靠着三十颗黄芽大丹,从此扶摇直上,一跃成为义海郡的行当龙头。 “我家老太爷压中了,赌出泼天的富贵。我嘛,不指望白兄入道成仙,比他师傅宁海禅稍微逊色一筹,迈入四练气关,成为坐镇一方的大高手,足矣。” 江风扑面,何敬丰眼中并无喜色: “但在此之前,希望白兄他先活下来,黑水河到怒云江,这条路可不好走。” …… …… 呼!喝! 白启正在院里打拳,脚踩罗汉手的马形,腰身拧转如大蟒,走着龙行掌。 一缕缕的气血劲力盘绕手臂,大腿,好像缠着层层丝线,并不明显,几近于无。 可若运功发动,轻易就能打出崩铁碎石的凶猛威力。 “师傅,你说行走江湖最要紧的,是什么?” 他一心二用,忽然问道。 “当然是背景。” 躺在茅草屋顶晒太阳的宁海禅,懒洋洋答道。 这位通文馆的教头,与老宅养马的许三阴都有古怪的习惯。 后者是不乐意上桌吃饭,喜欢蹲着,前者则极爱在高处,或站或坐或躺。 “为啥?” 白启怔住了。 他本以为像宁海禅这种妖孽,应该回答武功或者神兵才对。 毕竟十年之前,通文馆名声未显,全靠自家师傅一双拳生生打出招牌。 “你再厉害,从娘胎里出来,便是四练宗师? 总有比你境界高的老东西,压着你,然后以大欺小,以强凌弱。 这时候,你若搬出够硬的靠山,便能消弭绝大部分的麻烦。” 宁海禅像是很有心得: “所以我专门制定几条战术,碰到那种豁得出脸皮的老不死,先跑路,再打听他家中情况,如果有小辈,哼哼……倘若为孤家寡人,便观察生活习性,喜好吃些什么,常在何处用餐,出入最多的场合。” 白启眼角直抽,这套偷袭刺杀的流程,师傅你好生熟练! “另外下毒,要像熬药,懂得君臣佐使。为师个人推荐,四练以下,未成脏腑的高手,可以先用秘制泻药,令其狂拉不止,虚脱到三四成,口干舌燥,必定渴得厉害。 你再从水井、水缸,下可溶的砒霜。” 宁海禅讲起这块业务,简直头头是道,信手拈来: “只要是迈过骨关,换汞血,养银髓的练家子,生机极其顽强,吃几口砒霜死不了。 持续运功走劲,吊住一口气,慢慢就能养回来。 老辣的行家,断不会选择此时出手,因为对方尚有拼死一搏之力,而且做好提防。 你应当蒙住口鼻,点七八支无色毒香,他正处于疗伤当口,免不了呼吸吐纳,毒气攻心,届时十成战力只剩下两三成,焉有幸存之理?” 白启后背发凉,终于明白十三行为何对宁海禅谈之色变,视为招惹不得的凶神煞星。 这种堪称卑劣下作的手段,换成一般三四练的大高手,还真无法模仿。 若无七八年的苦心钻研,哪能做到如此精通? “至于毒杀四练,这个难度颇大,主要材料珍稀,千年大蛇的胆汁、长到八百年份的黑箭木、再配合各色妖君的血肉……才能伤到他们。 况且,迈入气关的宗师,多半已经是非人之躯,不吃不喝,亦是等闲,摸不准下手的时机。” 宁海禅眉宇间升起得意之色。 “哪怕是为师出神入化的造诣水平,也只堪堪成功过几次,无不经历长达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耐心潜伏。” 白启收住架势,吐出浊气,随后竖起大拇指,这才叫真正的老江湖。 “师傅当真是德才兼备,足智多谋!徒儿恨不得常伴师傅身边,无时无刻聆听教诲,增进见识。” 宁海禅极为满意,阿成那根木头,自个儿长篇大论说了一通,最后只能憋出: “师傅你口渴不渴?” 哪里比得上阿七贴心! “对了,你以后行走江湖,遇到难以理解的事情,不妨想想它背后,是否站着谁。 你看小小的黑河县,三大家一手遮天,抽丝剥茧一看,个个都跟义海郡城沾亲带故。 再把目光放到十三行,稳坐一行头把交椅,听着威风,还是给府城、给道官驱使,听差办事罢了。 背景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一座山。” 宁海禅眸光漠然,陡然说道: “你可知天水府除去一家独大的子午剑宗,又冒出一座隐阁,它打开门做生意,接全天下的任何单子,只要给足钱,且够胆子,就算把那位登基没多久的新皇挂上去,也不是不行。 它会视你的悬赏价钱,启用不同层次的消息渠道,将此事发布到赤县神州十四府,静等三教九流的哪位大高手接取暗花,所有过程皆可匿名完成。” 白启微微皱眉,龙庭治下,允许这种来历神秘,且不把朝廷威严放在眼里的势力存在? 太扯了。 这种杀手平台怎么看,都是道官老爷扫黑除恶的头号对象。 他略作思索: “隐阁能够站住脚,把生意做大,因为背后有人?” 宁海禅颔首: “什么样的买卖最赚钱?自然是写在龙庭律法里的那些营生。 盐铁漕运,军需军械,大丹宝药,沾上一样,日进斗金。 隐阁的真正主人他姓赵,所以,它屹立不倒,飞快崛起。” 姓赵? 白启喉咙微动。 整个天水府姓赵的数不胜数,可值得师傅单独拎出来讲,毋庸置疑,只能是那位赵辟疆大将军。 “靠山这么硬?” 白启咂舌。 “不然咋做得成?隐阁打响第一炮的大买卖,乃是刺杀子午剑宗当代真传。 悬赏暗花,万两黄金,宝兵一口,以及……真功一本,也可换成道法秘册。” 宁海禅嘴角含笑: “第六十七天,那位真传的无头尸身飘在湖边,自此隐阁的实力被认可,生意火爆。 天底下,太多人心里装着一个、乃至好几个想他一命呜呼,自己却无法动手的名字了。” 照这样看,天水府似乎并不平衡,赵大将军撑腰的隐阁,接单悬赏杀子午剑宗的真传? 白启眸光闪烁,旋即点头赞同。 刺客这种职业,便与妓女一样古老。 比如十三行,如果让他们写一份必杀名单。 宁海禅绝对高居榜首! “等等,师傅,隐阁如此厉害,被你打灭的四家,完全可以借此发布悬赏,要我的性命……” 白启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不错,你的名字多半已经登上隐阁,挂单成功了。” 宁海禅坦然回道。 “师傅,我决定这几日与你寸步不离,侍奉左右!” 白启有些发怵,面对四家的孤魂野鬼,他可以毫无畏惧。 但接取隐阁暗花的混杂鱼龙,不得不防! 万一蹦出个也精通打闷棍、下毒药的卑鄙刺客,岂不含笑九泉? “怕什么?当世境界比为师高的,潜伏易容,刺杀暗算,绝对不如我,反之亦然。” 宁海禅信心十足,摆手道: “把心放进肚子里,明日一早,多出去转悠,尽量走远点。 稍后为师给你准备一份详尽的路线图。” …… …… 是夜。 月上中天。 宁海禅悄无声息,倏然掠出。 他每走出一步,身形便开始变化,宽阔两肩收窄,挺拔身躯矮下一截,面皮泛出焦黄之色。 等到离开这座独门院落,气息都开始大变样,俨然重新投胎,再世为人。 纵然最为熟悉宁海禅的老刀当面,也不可能认得出。 半柱香后。 出现在黑河县的黄脸汉子,身着粗布麻衣,象征性蒙着黑布,遮住容貌。 敲开一家已经关门的铺子,对过暗号后: “白启最新的消息,从惯用武功,到四大练层次,以及平时出行的习惯路线,卖三百两!黄金!”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白启?定叫他有来无回! 铺子里点着一盏孤灯,有个裹着幞头的中年男人埋头记账,身前桌上摆着一红一白两根蜡烛。 此乃隐阁的规矩。 红烛接单,白蜡买命。 他听到两长三短的数次敲门,知道这既不是接单的刺客,也不是买命的主顾。 于是打开通风的气窗,漏出几点亮光: “三百两黄金,朋友,你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纵然富贵如义海郡高门,那帮长房子弟使的只是雪花银。 黄金?压根就不是正常市场所流通的货币。 只有道官老爷才喜欢拿着炼丹。 “咱收到风声,此子悬赏千金,他的性命这么值钱,自然有大把人,愿意买相关的消息。” 黄脸汉子好像故意压着嗓音,这并不奇怪,晓得隐阁的存在,并且为其奔走的那些人,往往从头到尾都是伪装。 “所以要验看成色,隐阁不是善堂,随便撒钱接济你们。黑河县白启,通文馆亲传,各种渠道打探而来的内容,已经不下千条。 朋友,你怎么能笃定自己的东西,值三百两黄金的价钱?” 黄脸汉子闷声道: “二练骨关,换血六次,精通拳掌,身法不俗,练的是通文馆五部大擒拿,罗汉手和龙行掌最熟练,还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射术……” 中年男人无动于衷,都是不新鲜的玩意儿。 “他过两日便回黑河县,然后接手何家鱼栏的几处渡口,没人跟着。” 黄脸汉子又补充道: “我有确切的路线。” 中年男人终于来了兴致,斜睨一眼: “保真?” 黄脸汉子颔首: “八成把握。” 半晌后,气窗递出一支蘸饱墨汁的羊毫小笔,以及几张宣纸。 “写下。我将之上报,若核查无误,挂牌联络你,付一百五十两黄金,接单的刺客认为情报属实有效,评判合格,再结算另外的赏格。” 隐阁有着严密的运转体系,并非给几条似是而非的消息,便能换得大把银子。 这一号崛起奇快的势力,看似框架松散,只是充当主顾买命、刺客接单的中间平台。 实则从遍布县乡村寨的众多铺子,以及通畅无比的信息渠道,就可以窥见不凡之处。 若不是投进海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如何支撑得起号称“鬼门关”的偌大隐阁。 名入隐阁,高挂落单,便等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好。” 黄脸汉子也不含糊,匆匆几笔写完,转身离去。 隐阁打开门做生意,靠的就是信誉二字。 这一点,倒是无需担心。 “啧啧,铺设天罗地网,只为杀一个初入二练的小辈,当宁海禅的徒弟,可真够倒霉催。” 中年男人关闭气窗,很守规矩的没有多看,直接将其卷进竹筒。 隐阁传信乃是三条线,水路走船,每五日一次,陆路走商,每半月一次。 再就是豢养的黑嘴信鸽,每天放出三只。 据说更高层,还能直接借助官府的驿站来往互通。 倘若真实不虚,那么隐阁背后所站着的那位贵人身份,呼之欲出。 …… …… 咔嚓咔嚓,筋骨颤鸣交错,黄脸汉子再次一变,化成一条两颊瘦削,瘦竹竿似的冷面青年。 气息又是截然不同,气血强度也有所增长,维持在三练皮关的层次。 他皱着眉毛,揉捏几下,调整五官,钻进一条巷子推开木门,从中取出黑色劲装。 随后再寻摸一张面具,乃是十二生肖当中的蛇相。 仔细回想片刻,纵身掠向停靠在黑水河内城的花船。 纵然夜色深沉,寒风刺骨,却也不会搅扰大户人家寻欢作乐的兴致。 挂着大红灯笼的花船泊在河岸,身强力壮的精悍护院把守周遭,还有几条舢板四下巡游,提防水贼搞事。 将千变万化功与藏形大法练到大圆满,并且将其推陈出新的宁海禅,大摇大摆登上花船。 他腰悬一口长剑,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势。 惜字如金似的,跟半老徐娘的鸨母要了一雅间。 进屋后,默默戴上那张蛇相面具,也不碰端上的茶水。 没过多久,零零散散又来了一些人。 各自戴着十二生肖的油彩面具,有猪、有狗、有牛、有马,约莫四五条人影。 他们随意挑张座椅,施施然坐下。 狗相率先开口: “这桩大买卖怎么说?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了。” 他身形矮壮,颇为敦实,听声音好像四五十岁左右,年纪不小。 “我觉得先等,看看风向,宁海禅此人,诸位也不陌生,隐阁没少卖关于他的消息。三练杀四练,单手锤杀同境宗师的狠角色,碰不得。” 猪相摇摇头,很是小心谨慎: “这笔生意看似好赚,实则艰难。杀一个刚迈入骨关的小兔崽子,轻而易举,但他身边如果时刻跟着一尊煞星,便与送命无异。” 牛相与马相,好似一对孪生兄弟,身材与嗓音都一般无二。 他俩对视交换意见,最后由牛相道: “静观其变。要么趁早,要么耐心。趁早是消息还未传开,他师傅未必警觉,抓得住机会; 耐心便是不急着接单,耗個三五年,姓白的小子拖家带口,家大业大,总会露出破绽。” 狗相态度较为积极,望向不吱声的瘦削青年: “蛇兄,你怎么说?此次乃是你主动联络,想必也想做成这笔大买卖吧。” 隐阁并不招募刺客,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只负责售前挂单与售后结账。 但所谓的势力,便像聚散的流沙,一旦被收拢,很容易成形。 刺客杀人,收钱买命,早已脱离传统的跑单帮模式。 因为独自接单栽跟头的可能,往往比较大。 这一行越准备细致周全,越不会阴沟里翻船。 接应,盯梢,易容,潜行……都需要人手帮忙。 话本里那种武艺高强的大高手,如同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突然于闹市、府邸、宫殿当中,悍然取人首级,扬长而去的场面。 几乎不存在。 首先,真正厉害的练家子没必要藏头露尾,赚这种脑袋栓在裤腰带的辛苦钱。 他们走到哪里,都可以凭出众的本事,成为大势力的座上客。 其次,什么样的单子,拿什么样的悬赏。 所有开出的暗花,都应该符合目标本身的层次。 这才叫做生意。 正如,三练的大高手很难瞧上杀二练的单子。 除非对方身份非同一般,有同样层次的练家子暗中保护,给出的赏格远超本身。 久而久之,被隐阁聚集的众多刺客,开始协作分工,衍生出大大小小的团伙。 十二星相便是其中还算有名的一支。 他们彼此互不相识,偶尔联手接单做事,按照贡献大小,分润赏银。 其中以龙相武功最高,乃是三练大成,蛇相和虎相次之,堪堪突破皮关,脏腑都未熬炼。 其余的几大生肖星相各有所长,狗相精于追踪,猪相横练不俗,牛相马相深谙合击,正面牵制。 这些年做成好几笔大单子,渐渐传出名头,位列隐阁丁等的中上游。 “跟单。” 戴着蛇相面具的宁海禅全身心投入角色。 “蛇兄一手封喉剑术何其凌厉,若有他压轴,作为行刺首选,这桩生意不说十拿九稳,至少也有六七成把握。” 狗相眯起眼睛,显然心动。 他这阵子缺钱厉害,急需一笔横财填补亏空。 “只咱们这几人么?” 猪相搓搓手,语气也有些犹豫。 “虎兄传信,说他也感兴趣,正在路上。” 马相瓮声瓮气道。 “照我看,若有把十二人凑足大半,也不是不能接,但一定要快。” 牛相口风微松,他瞥了一眼腰悬长剑,冷冽无比的蛇相,沉声道: “姓白的师傅是四练,对杀意、恶念的感知,已近乎提前觉察,心血来潮的可怕地步,所以咱们尽量少提他的名字。” 狗相又问道: “龙兄许久未曾出现过了,犹记得几年前,他还想接子午剑宗真传的那笔大单,事后就销声匿迹。” 嘎吱。 又有人推门进来。 乃是声音娇嫩的女子,戴着羊相面具: “龙兄闭关去了,据说武功又有突破,他也眼热天上掉的千两黄金,打算掺和一手。 但打算独自接单,估计不会与咱们合伙。” “羊妹子也到了?好好好,有伱研制的药粉,以及操虫施术的奇诡道术,又添一成胜机。” 狗相抚掌大笑,他心下数了数,猪、狗、牛、马、羊、虎、蛇。 十二星相已至七人,杀一个二练骨关的小家伙,绝无失手的可能。 区区一个姓白的,哼,定叫他有来无回! “除我等以外,还有谁接单了?你们可知道?” 蛇相说话像是吐出冰碴子,毫无半点起伏波动。 “无牙洞的魏家兄弟,黄烟山的宋老大……零零总总约莫七八号人,都是大高手。” 消息灵通的狗相说道。 “出一份情报给我,从赏金里面扣。” 蛇相冷冷道: “既然咱们接了这桩买卖,旁人最好就别来捣乱坏事。” 众人听得心头一惊,合作好几次,他们深知这位蛇相凛若冰霜的严酷性情,一时也没人敢于反驳。 狗相摸出一份花大价钱买到手的密报,捎带隐阁近期更新的阎罗贴,悉数交予: “蛇兄,若有啥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蛇相摆摆手,大略扫过阎罗贴,这是一份类似龙庭邸报的玩意儿。 每月更新一次,分别记录隐阁悬赏花红最高的十人,以及排名前列的天干刺客名号。 “通文馆宁……第五位,悬赏一口准神兵,一座府城灵脉的三年使用权,一本任意真功……怎么又涨了?” 猪相余光一瞥,恰巧看到蛇相翻到的那页,不由地笑道: “仇家已经从义海郡,排到天水府去了,此人当真树敌无数。” 羊相掩嘴一笑: “位居隐阁悬赏前十,挂了整整五年,居然活蹦乱跳,侧面说明姓宁的,着实凶猛。” 蛇相沉默不语,快速略过,目光落向天干杀手榜。 隐阁的众多刺客,按照武功、买卖大小、成功次数,分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等。 名为“天干册”。 这时候狗相又道: “甲字前列的顶尖刺客,都是十年不开张,一开张吃一辈子的人物。那个‘老刀把子’宰掉子午剑宗的真传,从此销声匿迹,纵然横压一府的上宗雷霆震怒,牵连出几千条人命,杀得血流成河,也未能寻出跟脚。 还有‘田常虬’不知是何方神圣,连暗杀怒云江水君宫那头五千年老蛟的单子,都敢接。” 马相摇头道: “这种强人,哪里需要做刺客,无非借着隐阁的名义行事,顺便赚些好处罢了。 鬼知道他们面具背后,是哪一尊大佛。” 蛇相收起密报和阎罗贴,一言不发起身出门,毫无打招呼的意思,其余诸相似乎也习惯了,分别逗留片刻,交换些有用情报再离开。 …… …… 宁海禅闭上双眼,心如明镜,照见猪狗牛马羊五条身影。 想了想,决定暂且留一留,方便到时候演出大戏。 他摘下蛇相面具,换上头角峥嵘,怒目威严的龙相面具。 准备依照狗相给出的密报,挨个剪除杂草,否则打窝效果太好,上钩的大鱼太多,自己忙不过来,让别人钻了空子咋办。 做事要稳妥,谨慎。 引来隐阁的十二星相,外加四大家的孤魂野鬼足够了。 “老刀把子、田常虬,都不能用了。让阿七给我想个新名号吧。” 宁海禅心下思忖,正如他对白启所交待过的那样,行走江湖,本名莫用,主打一个谨慎小心。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还是阿七形容得妙!” …… …… 翌日。 天光大亮。 白启睁开惺忪睡眼,昨晚并未休息好,时不时便梦见各路凶神恶煞,响应隐阁的悬赏暗花,布下十面埋伏。 他揉了揉眉心,坐起身穿上衣袍,深叹道: “不晓得师傅的钓鱼水平如何,还望老天爷保佑。” 白启正在院内洗漱,忽然看见宁海禅从外边回来,迈过院门。 “师傅,你醒这么早?” 宁海禅微微点头,云淡风轻道: “食气朝霞,松松筋骨。” 白启赶忙漱干净嘴巴,吐掉含在口中的清水: “师傅还未用过早膳吧,徒儿这就去买。” 宁海禅颔首: “确实有些饿了。” 白启闻言心下腹诽,不是说食气朝霞么? “对了,阿七,你以后行走江湖,不用本名本姓,会取什么?最好冷血一些、凶厉一些,让人一听就害怕。” 宁海禅无端端问道。 “荆无命吧。” 白启随口答道。 够冷,够酷,够拽,完美符合师傅的要求。 ------------ 第一百五十章 做个局,姓冯的 “荆无命这名字好。” 宁海禅点点头,表示满意。 干完这一票,他就打算金盆洗手了。 身为儒雅随和的四练宗师,哪能天天戴着面具行刺杀人。 忒跌份儿! 若是不慎传扬出去,难免有碍于通文馆的名声! 如非被灭的四家,借隐阁的刀,悬赏黄金千两,欲取阿七的性命。 什么老刀把子、田常虬、龙相、蛇相……都该继续销声匿迹下去,直至被淡忘。 没有重出江湖的可能。 “师傅,咱们明天就回黑河县?” 白启拎着热气腾腾的几样早食,摆在桌上,拿出碗筷。 “你打渔如此之久,难道不知道,钓大货,要去水深的地方? 我时刻守在身边,那帮蠢蠢欲动的刺客、死剩种,岂能冒头。” 宁海禅似乎真饿了,吃的那叫一个风卷残云,两大屉肉包子顷刻见底。 白启看得眼角一抽,师傅出门当真是食气朝霞? 咋感觉像绕着八百里黑水河跑了几个来回,消耗不小。 “师傅你且歇息片刻,尝尝我的手艺。” 瞅见宁海禅连五分饱都没有,白启当即快步迈进厨房,取出还剩不少的精怪血肉,开始烧火做菜。 凭借自个儿的掌厨技艺,抓住师傅的胃,从而讨得欢心,还不是手拿把攥! 做徒弟的,主要在于眼活心灵。 师傅杵面前的时候,多干活,没坏处。 片刻功夫,几個好菜出锅,白启又让阿弟白明买两坛烧刀子。 有酒有肉,有人陪聊,堪称服务到位! “原来做师傅被伺候,竟是这般舒心,以前咋就没发现?” 宁海禅浑身飘飘然,下筷如飞,觉得昨晚上一通忙活,没白费。 什么无牙洞的魏家兄弟,黄烟山的宋老大,其实都是土鸡瓦狗。 但武学见识高深,法眼如炬的大高手,往往能从伤势、甚至是地形的破坏,判断劲力路数,推测境界层次。 宁海禅做事何等谨慎,自然不会忽略这点。 他故意把气血强度压在三练大成,连夜上门打死那帮凑热闹的隐阁刺客。 认路,找人,开杀,搜刮,颇费了一番手脚。 后面就算有心人追查,面对天衣无缝的现场,注定毫无头绪。 “阿七的手艺真不错。” 吃饱喝足,宁海禅大为满意。 感觉如果这一次不把苏、冒、韩、方的孤魂野鬼扫荡干净,都有些对不住自家徒弟。 “师傅,做戏得做全套,才好把鱼儿引上钩。徒儿昨夜仔细琢磨了下,我往常都呆在黑河县,极少外出,更不可能无缘无故走很远。” 白启认真分析情况,既然以身入局,便该演的像些,争取一锅端,不留后患。 “需要找个合理的由头,让那帮埋伏我的刺客,等着摘我脑袋的老阴比相信,我确实是孤身一人。 打窝之后,耐心守住,才能钓上大鱼,做到一网打尽!” 宁海禅深以为然,眼中透出赞赏之色。 阿七不愧是通文馆亲传,颇有慧根,竟然不用自己提点,就悟出这一层。 想他当年吃过不少亏,方才晓得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八字要义。 自家徒弟所言不错,这种打窝诱敌的手段伎俩,往往头一回效果最佳,用得太多就不灵了。 所以,必须连鱼苗都不放过,彻底剪除! “你心里可有筹划?” 宁海禅开口问道。 他已经混进隐阁,且快当上十二星相的带头大哥。 那些刺客的行踪与埋伏,可谓如掌上观纹,清晰无比。 “已经想出些眉目,但还要完善一二。” 白启脑海中浮现那位一见如故的何家长房七少爷,这场局,仍然得靠何敬丰帮一把手。 …… …… 次日。 何家大宅。 白启甫一登门,何敬丰便急切问道: “白兄,我传给你的那封信,可曾收到?” 白启颔首: “多谢何少提醒,否则我还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有人要害我。” 他面带微笑,大步往里面走,仿佛被隐阁悬赏只是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在意。 如此淡定? 白兄你一点不带怕的吗! 何敬丰愣了,快步跟上,仔细打量白启,眼中充满疑惑。 “白兄,你也许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尊师坐镇黑河县,确实是无人敢犯。 但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如此广阔之地,宁师傅不可能时刻兼顾,庇护周全。 伱的悬赏挂在隐阁一日,那帮要钱不要命的刺客,便会潜伏一天,等待时机。 这不是玩笑话……你可晓得子午剑宗的真传裘千川?” 白启坐在正厅,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比何敬丰的主人派头还足。 “何少,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何敬丰有些无奈,倘若白启一心把宁海禅当成护身符,没有半点防范之心,绝对要栽大跟头。 他耐着性子解释道: “五年前,隐阁刚开始打出招牌,名声不显,有人把横压天水府的子午剑宗当代真传裘千川,挂单悬赏! 万两黄金,宝兵一口,真功一本,开价极大! 如此丰厚的暗花,几乎让绿林道、江湖道疯狂,势头一大,人一多,总会蹦出几个不怕死的莽撞鬼,上赶着埋伏刺杀。 裘千川亦是狠角色,修持本门真功秘传,紫日七杀剑,乃三练皮关大成,熬炼脏腑养出四尊神形,被京城鸾台记录在册,有名有姓的一号人物。 他直接杀得尸横遍野,公开放言说‘大好头颅在此,谁可取之’,尽显英杰风范!” 白启眯起眼睛,表面漫不经心,实在听得仔细。 京城鸾台可比什么义海郡黑榜强出百倍不止,那是汇聚天下英杰的锦绣之地。 从中走出数不尽的盖世豪雄,譬如权倾天水府的赵辟疆大将军,就曾占过鳌头,意气风发。 似祖上册封八柱国,独领一府之地的勋贵豪族,莫不以登顶鸾台为荣。 “这么厉害的年轻高手,有背景、有武功,啥也不缺,隐阁也敢挂他的单?” 白启笑问道。 按照师傅所言,隐阁背后是赵辟疆,那位天水府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将军。 隐阁主动悬赏挂单子午剑宗真传,其中传达的讯息就很耐人寻味了。 是朝廷跟宗门不合,还是勋贵跟宗门对立? 亦或者,两者兼有? “隐阁乃逐利而成的一盘散沙,相比起有山门驻地,有传承衣钵的宗门势力,它们才是光脚的,纵然你毁掉十家铺子,除灭百个据点,也伤及不到根本,无非重新再花钱织网。” 何敬丰长叹道。 “再者,武艺不像道艺,上升之路被龙庭垄断把控,除去上宗大派,仍有许多绿林道、江湖道的散人或者帮派林立,从不缺少亡命之徒,愿意博一次机会。 只要给得多,刺王杀驾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儿,照样有人干!” 废话!龙庭三籍六户的制度之下,几乎所有六户都在给三籍当牛做马! 出身底层不拼命,哪有脱身泥潭,得见天日的时候? 白启忍不住腹诽,就连义海郡十三行长房子弟,心心念念的,也不过道院生员,龙庭授箓罢了。 因为这是足以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隆盛殊荣! 好比古代念书科举高中状元,进士及第! 真正实现阶层跨越,进入勋贵圈子的一步! 大富人家,尚且这样,更遑论贱户奴户役户的微末出身。 “总之,裘千川最后还是死了。哪怕有长老护道,哪怕持有子午剑宗十大宝兵之一的照影剑,照样被人摘了脑袋。” 何敬丰收起纨绔姿态,罕见地语气凝重: “上宗真传也难逃隐阁这座鬼门关,白兄,恕我直言,你万万不能轻忽大意。” 白启心里打起十二分精神,表面上却不以为意: “尽是些宵小之辈……” 他顿了一顿,正色望向何敬丰,掷地有声吐出五个字: “家师,宁海禅!” 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瞬间语塞,终于明白往日自己把“我大兄何敬云乃道官之姿”挂在嘴边,有多么讨人厌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何少,我总不能因为有人买我的命,便一辈子缩在通文馆闭门不出吧?生意不用做了?那么多张嘴巴等着养活。” 白启微微一笑,切入正题: “我听说黑河县又来了两位义海郡高门,你们十三行长房最近都喜欢往乡下钻,这是为啥?” 何敬丰挑起眉毛,如实回答道: “来的是郑家、冯家的长房子弟。一个叫郑衡,笑面虎,一个叫冯少陵,少根筋。 前者冲着火窑,打算求见黎师傅,毕竟他刚跟祝家闹僵,兵匠行的郑家想着趁虚而入,勾搭下,也正常; 后者嘛,为的是发横财,黑河县这不遭了一回赤眉贼,年景不太好。 冯家做牙行买卖,最喜欢干灾年压低价钱,采买人口的缺德事儿。” 白启眸光一闪,垂下眼皮: “牙行?” 人贩子跑到黑河县打秋风? 貌似是个好由头。 试问八百里黑水河,谁不知道义薄云天白七郎的名号? 急公好义的自个儿,哪能够坐视郡城的过江龙,搁黑河县这一亩三分地横行无忌! “老何。” 白启忽地亲切喊道: “你跟姓冯的关系咋样?” 何敬丰眉头微皱: “泛泛之交,有点过节,没啥大仇。我刚还把他打了……冯少陵心眼小,估计算结梁子了。” 白启了然: “老何,我收了你许多厚礼,于心不安,一直想着再给你办件事儿。” 啊? 又来? “……” 何敬丰头皮发麻,不知道这位白兄哪根筋搭错了,赶忙劝道: “白哥,你都没见过冯少陵,不至于打死他吧?!” 白启忍着笑意,面色肃然: “此人得罪我一见如故的至亲手足,还不够取死有道?” 哥,你真有点极端了! 何敬丰欲哭无泪,杀祝守让可以说皆大欢喜,各方有利,但灭冯少陵就过头了。 冯家本就人丁稀薄,大老爷就指着这个小儿子延续香火。 他若突兀死在黑河县,影响太深,万万不能为。 “白爷,求求你收了杀心吧。” 何敬丰满脸挂着苦笑,有些无可奈何,他生怕白启不是说笑,真让冯少陵活不过今晚。 徒弟像师傅没毛病,但也没叫你青出于蓝啊! 人都没见上,名字就划到生死簿上准备勾掉。 这也忒狠了。 “行,看在老何你的面子上,我姑且忍一忍。” 白启沉浸投入杀胚角色,渐渐体会到宁海禅行事的舒爽之处。 当一个不讲道理,不守规矩的“疯子”,的确痛快。 当然,前提是足够强大。 “呼……” 何敬丰勉强松了一口气,想着冯少陵怎么也该给自己磕一个。 悄无声息就在鬼门关打个来回。 若非自个儿竭力转圜,能否活过今夜都难说!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救命大恩! 但还没等他放缓精神,虾头匆匆踏进何宅,像是来寻白启的,脸上带着几分慌乱。 “阿七!你要帮下阿蟹,他让冯家的人牙子逮了!” 何敬丰刚落下的一颗心,骤然收紧,恨不得破口大骂,冯少陵你真作死! ------------ 瘫~ 熬得太晚了,思绪有点枯竭,年前事也多,没办法很长时间坐在电脑面前敲键盘! 求求批一天假吧,读者老爷,咚咚咚! ------------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丁阿蟹,牙行冯 阿蟹? 白启愣了一下,随后想起那个皮肤黝黑,沉默少话的小萝卜头。 大田湾的打渔人中,与他关系亲近的伙伴,无非虾头和阿蟹。 前者因为是家中独子,又有两个姐姐帮衬,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甚至能进武馆拜师敬茶; 后者则比较窘困,老娘多病,弟弟妹妹好几张嘴巴嗷嗷待哺,压根养不活。 于是阿蟹便主动卖了自个儿,甘愿到大户人家为奴养马,换得七千大钱。 往后大伙儿来往的少了,毕竟卖身为奴,毫无自由可言,哪怕爹娘死了奔丧,也得先跟主家告饶求假,若不被允许,也没啥办法。 奴户比贱户还要卑微,签下卖身契后,男为奴,女为婢,乃末流,相较于娼妓都要不如,一辈子矮着身待在别人的屋檐下。 “虾头,你说清楚些。” 白启并未拍桌大怒,情绪需要递进的过程,不能演得太过猛,那样太露破绽。 “阿蟹卖的是内城东边丁老爷,当喂马的伙计。赤眉贼攻城的时候,丁家受创不小,死伤不少,如今做主的是丁二少,他想着遣散部分奴婢,转手卖与人牙子……” 虾头讲得条理顺畅,并无含糊之处,明显了解过情况,再来寻白启帮忙。 “卖奴?” 白启眉眼中透出冷意。 主家用于惩罚奴仆最严厉的手段,并非打杀填井,而是发卖别处。 为奴为婢,固然凄惨,但尚且能够吃上一口热饭,有遮风挡雨的落脚地方,好歹活得像“人”。 如果被主家发卖,便如牲畜被打过烙印似的,彻底沦为猪狗一类。 因为对主家而言,凡是被发卖的奴婢,多半“不安分”。 即便买来,也得提防着,只配做最累人的粗活,给些果腹的野菜米汤,当骡子驴子尽情使用。 像黑河县周遭的穷乡僻壤,早年很多老光棍山民找牙婆子,专门买那种被大户赶出卖得低价的贱婢,用麻绳拴在炕上,浑然不当人看。 “我记得龙庭律例明文写了,主家不得强卖奴婢?” 白启侧身望向坐在旁边的何敬丰,后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迹: “这种事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计较起来,天水府的赵大将军府上,养了近三万私奴……对吧,谁敢查。” 何敬丰说这话,倒不是存着包庇冯少陵的意思,龙庭治下的赤县神州本就如此,三籍六户当中,人数最众乃奴户,其次才是贱户与役户。 七八成的底下六户供养那一撮三籍,数百年来皆是这般。 “老何,我与你一见如故,我跟虾头、阿蟹也是至亲手足。 姓冯的,一次得罪我两位兄弟,这口气如何忍得了。” 白启站起身,何敬丰也赶忙跟着起身: “我当年大病,阿蟹让虾头捎带两袋大豆和几個鸡蛋,都是他一点点省出来的好东西。” 何敬丰听得汗流浃背,他知道这位白兄素有着义薄云天,急公好义的名声。 此前为一碗米便把几个泼皮料理,眼下…… “咱们黑水河上的打渔人,想着熬出头、有出息,为的便是不受欺负。” 白启按住何敬丰的肩膀,手掌微微用力: “老何,谁驳你的脸面,我必定帮帮场子!现在,我昔日的兄弟要被发卖,又岂能袖手旁观!” 话已说到这份上,何敬丰无奈一笑,不再劝阻。 只希望白兄晓得利害,略施惩戒就行了,给冯少陵留一条命。 否则,接连死了两个十三行长房,纵然那些当家做主的大老爷属乌龟,也该坐不住了。 大族培养核心子弟不容易,皆是真金白银砸下去喂出来的“好苗子”。 死一个,都是数万两银子打水漂。 “丁家的人在哪里?” “内城西北角的校场口。” 白启大步跨出正厅,他正愁没有由头,让那帮隐于暗处的刺客相信,自个儿主动脱离宁海禅坐镇的黑河县。 “且,演一出“为手足,白七爷大闹冯家行;丧胆魄,人牙子夜逃怒云江”的好戏,叫他们瞧瞧。” …… …… 校场口,曾是操练阅兵的一块地方,后来日益荒废,变成贩卖杂物、小食摊档,以及杂耍卖艺的热闹广场。 今日熙熙攘攘,围出一大圈,往常只有税吏下乡征丁征税,清点各家各户人头,才能出现这种情况。 十几条气质精悍,身强力壮的健仆维持秩序,拦住外面拥挤的浪潮。 中间则是一排排跪着的男女,年纪都很不算很大,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五六出头,头上插着草标,像出栏的牲口,等待着主顾挑选。 “冯公子,这些奴仆皆是极好的货色,若非我家中遭难,难以支撑门户,万万不可能拿出来发卖,您好生看看。” 说话的是个眼袋很重,脚步虚浮,一看便被酒色掏空的青年男子,他微微弯着腰,满脸讨好的神色。 “是好是坏,得瞧过再说。” 冯少陵大喇喇坐在靠椅上,眼皮都没抬一下,跟这种黑河县的小门小户多讲两句,自个儿都嫌跌份儿。 他摆摆手,两个身材肥壮的牙婆子撸起袖子,开始逐个“验货”,多是扒拉嘴巴,看看牙口,再捏一捏手脚判断是否有伤。 这年头,牙齿的磨损程度往往能够反应其社会地位。 因为穷苦人家吃的是粗粮,大户偶尔分得到几口细粮精食,两者牙齿磨损差别不小。 牙婆子专门养出好眼力,防止卖奴的主家不说实话,拿干粗活的下人冒充懂得女红的婢子,抬高价格。 “这一次下乡采买,大约需要百来号人,黑河县刚遭过灾,又赶上即将开春,赤眉杀了税吏,等于去年的税还欠着没收,倒是老天爷助我。” 冯少陵心里琢磨,义海郡不缺干活的役户,但肯卖力气的青壮,以及姿色可看的婢女,向来紧俏。 同样为奴为仆,却也有等级之分。 就拿丫鬟说,最低级的是粗使丫鬟,只能在厨房干苦活累活,价钱与收入最低。 其次便是进内院的贴身丫鬟,通常外貌姣好,年轻活力,照顾主家的生活起居,满足各类需求。 这种采买行情颇高,除非大灾大难的艰难年景,多半卖得到十两银子,能领的月钱在一二两左右。 最贵的,乃高等丫鬟,具备出众的才艺,比如懂得诗词、绘画、歌舞,乃勋贵豪阀才养得起的妙人儿。 冯少陵正是听说本地大户被破家灭门的不少,这才匆匆赶到做笔生意。 “让牙婆子问问姓丁的,有没有年纪更小的女娃儿,那种好姿色的胚子,吃吃喝喝养一阵子,便抽条长开了。” 冯做的是牙行买卖,收罗好些精通养瘦马的鸨母。 有灵气的女童,更是顶尖的紧俏货。 因此,他才招手让小厮传话。 丁老二分明就在跟前,却懒得与之相谈,可见义海郡高门大姓的倨傲自大。 “小女娃子?” 丁老二嘿嘿一笑,眼中透出淫亵之色,好似明白冯少陵的言外之意。 他以为这位义海郡高门出身的冯公子跟自己是同道中人,不由地上前两步,凑近道: “冯公子,这事儿你找我!算问对人了!大榆乡好多卖儿卖女的,年纪小的很,模样可人的女童虽然稀罕,只要给好价钱,也不是没有……” 嘭! 冯少陵身子坐稳,飞起一脚踹翻丁老二,皱眉道: “什么腌臜货色!臭气熏天!让牙婆子手脚麻利,挑七八个合适的,便差不多了。” 传话的小厮赶忙伏下身,用袖子把少爷的乌皮靴擦干净。 丁老二不曾练过功夫,直接被踢得捂着小腹跪倒,呕出大口胆汁酸水。 他敢怒不敢言,经由素日时常玩耍的狐朋狗友搀扶起身,悻悻然躲到一边去。 “小翠,十九岁,手掌粗大有茧,生长冻疮,只能做粗使丫鬟,值四千三百钱,可用米粮折算……王二锤,二十四岁,四肢健全,懂得做木工,七千大钱……” 牙婆子大声说道,长案后面的老者埋头写字,记下名姓,从笔下流出一张张卖身契。 “你叫什么名字?” 牙婆子瞅着黑不溜秋,傻头傻脑的少年。 “丁阿蟹。” 那人垂着脑袋答道。 “体格还成,哟,怎么还被打过!哎呀,这要打坏了哪里,可卖不上价!” 牙婆子摸了几下,看到乌青的眼眶,断折的鼻梁,立刻拍着大腿喊道。 “不许写丁阿蟹!” 憋着一肚子气的丁老二瞧见动静,眼睛鼓起,叫嚷道: “一个卖身当奴的狗东西,也配跟我姓‘丁’!” 沦为奴婢后,首先失去的便是姓名,他们多半会给主家取个别名,“翠红翠绿”、“阿大阿二”之类。 这也是为奴者地位低下,被瞧不起的原因。 在宗族观念尤为强烈的时代,此事极为严重,往往被视作辱门败户。 没了名姓,日后都不配进祠堂,或者上牌位。 故而,卖儿卖女的穷苦家庭,往往都是先卖女,迫不得已再卖儿。 奴婢欲要摆脱这种情况,只有努力讨主家欢心,才可能被重新赐姓。 但这里面其实藏着门道,随了主人的姓,按照同姓不可成婚的风俗习惯,这就能够避免自家子孙,与家奴后代通亲。 并非真正意义的看重。 “丁老爷赐我的姓,大家都晓得。” 黑不溜秋,木头似的少年梗着脖子。 “放屁!一个养马的下贱胚子,妄想认我爹当义父,想当丁家的少爷?做梦!” 丁老二气得跳脚,他爹老糊涂了,才会动认马夫当干儿子的念头。 若非赤眉贼来得及时,自己还得多分一份家产出去! “老爷让我姓丁的。” 黝黑少年不善言辞,反复只会说这句话。 “下贱胚子!狗杂种!还没打服你!牙婆子,把给卖到偏远的苦窑,我分文不要!” 丁老二恶狠狠说道。 他本想着把对方贬成役户,可转念一想,待在本地说不好就有啥亲朋好友,到时候帮一把手搭救出来。 还是让专门做牙行冯家,将其发卖给外乡,更解心头之恨。 “吵什么。我冯家是采买奴仆,不是收捡废物。” 冯少陵侧身与小厮吩咐两句,将其转述。 面对冯公子的喝骂,丁老二立刻换了一副谄媚表情: “这小子不安分,让他养马,偷吃饲料不说,还私下卖给外人,必须狠狠地惩治,以儆效尤啊!不然,个个都没规矩,岂不反了天!” 冯少陵瞥了一眼不吱声的黝黑少年,颔首道: “他这话没错,奴仆存私心,便大大地不本分。” 牙婆子会意,面向四方大声喊道: “阿蟹,十九岁,虽会养马,办事不力,手脚不干净,一文不取,发卖苦窑……” 黝黑少年身子一颤,牙齿咬得很紧,落到外乡的苦窑,每天只能吃一顿稀粥,干的却是挖煤下矿的重活,成年青壮都难熬过十天半月。 “慢着!” 围着凑热闹的人潮被劈开,虾头扯着嗓子,两只手跟游水似的,使劲扒开前面的乡民。 “挤什么挤……白爷!白爷里面请!” 有些帮闲泼皮恼了,转身回头就想破口大骂,却瞧见虾头后面还有一人,顿时闭紧嘴巴乖乖闪开。 “冯家采买,外人免……” 健仆还想拦住,虾头到底拿捏住气血,淬炼出几分劲力,手脚结实有力,一拳将其撂翻。 我都跟着阿七砍过赤眉贼了,还能怕伱! 虾头气血涌动,脸皮涨得通红,直愣愣望向跪在空地,头顶插着草标的阿蟹: “阿蟹!我带阿七来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皮肤晒得黝黑,眼眶被打得乌青,肿着好大一块的阿蟹怔住了。 他看到虾头打倒一个冯家的健仆,以及好像龙王爷分波劈浪,让乌泱泱的人潮退开两边的挺拔身影。 那是阿七? 好陌生。 利落劲装,踏着长靴……像话本里的少侠。 白启径直走到阿蟹身边,拔掉插在头发里的长长草标,将他拉起来: “我让虾头跟你带过话,赎身来我的鱼档做事,你没答应。若不是虾头报信,我连你被发卖都不晓得,阿蟹,你没把我和虾头当成自家兄弟?” 三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阿蟹,瞧着比他高出一大截的白启,莫名把脑袋埋得很低,嘴巴嗫嚅着: “阿……七!我……爹说过,如果以前的兄弟发迹了,自个儿还落魄着,这辈子,你只有一次开口的机会,他也只可能念一次旧情……但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有交集了。” 他前面说得磕磕绊绊,越到后头才顺畅流利。 白启颔首: “阿蟹,你爹讲的,兴许没错。没事,这一回,不用你开口,我主动帮你。” 他按住阿蟹的肩膀,目光掠过牙婆子,从还未明白情况的丁老二转到继续端坐的冯少陵身上。 那位冯家长房本来想要站起,双手搭在座椅,可一想到跟何敬丰的争端,心里莫名腾起一口气,便想拿捏架子: “你就是白七郎?听说阁下在黑河县一手遮天?” 白启摇摇头,语气淡淡: “一手遮天谈不上,黑河县又不姓白。但有一点,说得不假,我从打渔人做到鱼档老板,事情是干一件成一件,但在八百里黑水河,我若见不得哪件事,别人绝做不成。” ------------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新年将近,给读者老爷拜个早年,祝大家诸事顺遂,龙年行大运! 当时上架立下保证,稳定六千,爆肝九千的更新承诺,大致上也完成了。 本月后台的更新字数是二十四万字,已经是职业生涯以来最猛状态。 我每天写完更新,再去作者群冒泡,那些了解我曾经如何咸鱼的作者朋友,纷纷都说“陌生,太陌生了”,“无论你是谁,麻烦从白特慢身上离开”,“求求你别卷了”,“我怕你猝死”,“哥,别码字坐牢了,出去走走吧”。 不得不说,当卷狗内心其实有一丝丝小满足。 遗憾的是不够持久,后期因为作息崩坏,以及牙疼上火等一些小问题,导致更新下滑。 我本来还幻想稳定早八更新,也随之破灭。 其实每次与作者朋友交流时,我都很羡慕同行的状态,羡慕活哥的文字表现,狗哥的爽利情绪,凤嘲凰大佬的风趣骚话,以及小呆童鞋两耳不闻窗外事,每个月只有发稿费那天才看下后台的创作心态。 我这人性格太拧巴,今天操心明天,明天担忧后天,喜欢自我内耗,所以至今也没创建读者群,担心接受的信息太杂太多,从而彻底崩坏。 我工作的时候,曾经对微信来消息的声音感到无比恐惧,同样,各种友善的催更,对我而言也是一种负担。 并非我只能接受夸夸,而是我深知自身的能力有限,无法在提升更新的情况下,兼顾我的产出质量。 尽管我自认为有些追求,这个月两次请假,都是因为我觉得写不出满意的东西,选择喘口气,缓一缓,再琢磨。 我努力吸取上本书的教训,尝试描绘人物,以及一点点铺陈世界观,力求把我觉得满意的东西写出来。 我常跟人讲,连载创作像是揭露一幅草稿画,你不可能一次性把全貌呈现,只能慢慢地揭下画布,期间读者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可以去增添几笔,但绝不能随意改动。 我可以尽最大可能,采纳读者老爷的善意建议,但我不可能完全按照部分读者的设想去走。 就像提及十年前宁海禅的故事,便有读者认为,宁海禅不是一出场就无敌,他居然需要升级,他居然才三练,他居然需要下毒打闷棍,这是降低逼格。 但正如我借宁海禅之口所说,没有谁从娘胎出来就是四练宗师,我大可以把他写成一个如同上本书杀生僧那样的完美护道人,但没必要。 他能更丰富一些,创造出更多有趣的剧情。 单纯去写“强”,反而是一种失真。 目前《万法》四十四万字,黑河县最后一场围杀埋伏结束,差不多就了结,接下来是以通文馆三代人,义海郡道院为核心的内容。 下个月更新的话,不画饼的承诺是,保证不断更,不请假。 因为过年嘛,并不是说真正意义上放假,能够安安心心坐在电脑面前噼里啪啦敲键盘。 对于我来说,过年更像渡劫,各路亲戚朋友轮番上阵,接连拷打,是一场汗流浃背的对线。 好了,再次万分感谢读者老爷的支持,随着年岁渐长,越觉得快乐很难。 希望新的一年,大家都能过得快乐。 ps:据说回复可获得龙珠(起点春节活动)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十四行,连夜奔逃 好大的口气! 冯少陵本想硬顶一句,可念及这人的诸般身份,却又把话生生咽回去。 通文馆弟子,鱼档老板,团练副手,火窑亲传……哪个不是跺一跺脚,黑河县抖三抖的响亮名头? “白七郎,我晓得你厉害,可凡事都要讲规矩,我冯家堂堂正正做生意,领的是官府衙门的付身牌!轮不着你说三道四!” 冯少陵眯起眼睛,手掌攥住座椅,何敬丰畏惧宁海禅徒弟,他却不怎么怕。 宁无敌再如何发疯,总得顾着一个“理”字,一言不合便打杀人,那是身堕浊潮的邪魔所为。 黑河县地方小,义海郡池子浅,任由这条狂龙兴风作浪。 但一山还有一山高,天水府总归有能治他的狠人! “拿朝廷压我?不知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天高皇帝远。 黑河县连一座衙门都没有,你的道理放在这儿,未必管用。” 白启言辞锋利,眸光晶亮,刺得冯少陵心头一惊,但这位冯公子仍然保持得住镇定之色,他坚信以自个儿的过硬背景,无需对通文馆卑躬屈膝。 牙人这一行,并非如常人所认为的那样,是非法勾当。 恰恰相反,他们乃六户当中,极少数有官府认可的正经职业。 最早可以追溯于道丧前,因为牛马是重要的农业和战争资源,在商品交易市场占据很重要的地位。 买卖的过程内,需要对其品种、货色、体质等做出评断,所以涌现大批牙人,专门从事边境贸易和外商贸易。 他们后被官府纳入统一管理,领取营业执照,即付身牌。 这类有官办背景的牙行,经营活动被称为“坐庄”,主要替人代买或者代卖物什。 资金雄厚的牙行也会外出收货,再进行转手交易。 除此之外,牙行还有几项重要的任务。 一是向本地衙门报告客商往来情况,详细记录姓名、人数、货物数量,交付官府备查; 二是代收商品税款,以及监督铜、铁、粮食等战略资源的走向,凡是商人跨府郡两地运输买卖,参与的牙行必须为其出具担保。 因着以上种种原因,使得牙行与本地官府的来往密切,几乎渗透到方方面面,作用明显不可或缺。 论及官面上的打点和门路,牙行冯家向来不虚旁人,也就何敬丰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否则换成别人一记座椅砸将下,隔天便被送进大牢百般炮制。 “白七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到黑河县是打开门做生意,你若真有本事,便叫偌大的黑河县,没我冯少陵的立足之处! 我倒要看看,宁海禅的徒弟是不是比道官老爷还高,通文馆是不是比龙庭还大,能把我埋在这里!” 冯少陵心里稍稍没底,但到底是嘴巴更硬,众目睽睽之下,指望他跟这個黑河县打渔人低头,简直比要自己命更难受。 当然,这位冯公子并非呆头鹅,他语气激昂讲完一通话,当场起身拂袖而走。 主打一个崩撤卖溜。 “欸,冯公子!这些奴仆还要……” 丁老二顿时急了,他还想攀附下义海郡牙行冯家,日后也能多条财路。 “不买了!滚!” 冯少陵脚步如飞,毫不停留,率领一众健仆冲开凑热闹的围观人潮,顷刻消失在众人视野。 “走得倒是快,省得我动手了。” 白启嘴角微扬,目前就他碰到的几个十三行长房子弟,除了祝守让没什么脑子,其余人多少有些眼力劲,至少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白哥……” 何敬丰姗姗来迟,半路遇到神色匆匆的冯少陵,见到姓冯的没死,何家长房七少爷分外感动,毕竟他很清楚通文馆那对师徒的行事作风。 当众打杀牙行冯家长房独苗这种事儿,绝对做得出来! “剩下的交给你了。” 看到何敬丰赶到,白启撂下一句话,让虾头带着阿蟹离开。 他懒得搭理丁老二,恶人还需恶人磨,让何家长房七少爷对付黑河县的膏粱纨绔,再合适不过。 …… …… “欺人太甚!” 等到走远,冯少陵这才大声喝骂: “牙行生意从古至今,合规合法!他姓白的算什么东西,扬言让我做不成?” 小厮跟在后面,弯着腰宽慰主子: “少爷,强龙不斗地头蛇,咱们没必要置气。” 冯少陵怒意未消,咬牙切齿道: “何敬丰那个没骨头的软蛋,也跟着沆瀣一气,堂堂义海郡的高门,天天跟在打渔人的屁股后头转悠,亏他大兄何敬鸿是道院生员的拔尖人物,平白辱没家风!” 小厮默然,这等话不是他一个奴仆能接的,答得不好,便要惹祸。 “给我发帖子!我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跟银子过不去!广邀内城的武行师傅、柴市东家、大户乡绅,就说我冯少陵在东来楼摆宴!” 冯少陵攥紧拳头,若非听闻姓白的迈入二练骨关,换血数次,他刚才何至于跑这么快。 实在打不过! 家中供奉的高手,斗不过宁海禅。 他自己嘛,也不是白启的对手。 只能暂且隐忍了! …… …… “何少……” 丁老二觍着脸凑上前,结果迎面就是一记大耳刮子。 “老爹刚死,便急着发卖奴仆,真是大孝子!” 念及冯少陵死在黑河县,到时候十三行震动,何敬丰犹不解恨,又补了一脚。 这位何家长房七少爷好歹一练,筋骨强壮,把身体虚浮的丁老二踹成滚地葫芦。 “赶紧把卖身契拿出来!白哥的手足兄弟,便也是我的至亲好友!瞎了伱的狗眼,竟敢卖他去外乡苦窑!” 丁老二跌得鼻青脸肿,谁能想到短短半个时辰不到,自个儿接连挨了两顿打。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倒霉透顶。 “那个扫把星!给我招灾……” 他不敢怪罪义海郡的牙行冯家、典当何家,只能暗自咒骂该死的阿蟹! “卖身契有的,何少。你要买多少个?这些……签的全部都是死契,三百两银子全部打包,任由你处置发落,如何?” 丁老二哎哟叫唤两声,狼狈地爬起,让两条健仆架到何敬丰面前。 啪! 又是一记大耳刮子! 这下抽得重,打得丁老二眼冒金星。 “狗杀才!还开口与我要起钱了!” 何敬丰气不打一处来: “你若真把白兄的手足发卖掉了,而今脑袋还能安在脖子上?本少爷救你一命,还未跟你讨债!你倒反过来伸手……” 啪!啪!啪—— 何敬丰左右开弓,大逼兜子使劲招呼,直把丁老二抽成猪头。 终于让后者含泪求饶: “何少……我不要钱了,不要钱了!” 何敬丰往常疏于拳脚,全靠食气吃药,一时也有些累,摆摆手道: “羊伯,将那些卖身契搜出来,一把烧干净!一家破落户,还签死契卖身,无法无天!我何家开的鱼栏,都只是活契!” 所谓活契死契,前者属于雇佣有期限,短则三年,长则十年; 后者乃终生为奴,后代子孙皆如此。 通常来说,只有勋贵豪族蓄养私奴,仆从上千,才签死契。 便是鱼栏柴市火窑,卖身投奔也以活契居多。 羊伯五指发劲,指甲锋利如刀,一摞摞卖身契被撕扯粉碎。 头上插着草标的一众丁家奴仆瞧见这幕,麻木的脸色浮现几分活气,连连对着何敬丰叩拜,口称恩公。 何家长房七少爷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骂他不学无术,纨绔乖张的人,多的是,但对着自个儿感恩戴德,则少之又少。 “果然还是得跟着白哥做事!他义薄云天,急公好义,我也能沾沾光,混个好名声!” 何敬丰心下大为快意,转念想到全身上下只有嘴巴硬的冯少陵,又开始头疼。 这小子多留在黑河县一天,他睡觉都难安稳。 冯家老太爷也真是糊涂,把长房的独苗派到黑河县,这跟把河里的鱼虾往油锅里扔有啥区别? …… …… 冯少陵下榻落脚的大户院子,小厮苦着脸捧回几份鎏金帖子,上前禀报: “少爷,东来楼的掌柜说,店太小,供不起咱们这尊大佛,接不住富贵。 还有断刀门、神手门、天鹰武馆几家,小的连门都没进去,个个推说师傅生病、养伤、回老家探亲,反正就是没空……” 啪! 茶杯砸地,摔得粉碎! 冯少陵脸皮抽动: “黑河县的三大家立足多年,这才过去多久?半年没到,就让姓白的他一手遮了天? 柴市呢?宋麟他也不给我冯家面子?” 小厮垂着脑袋,盯着脚面: “宋东家,倒是亲自见了小的,但他说头疼,吹不得风,改日一定,这次就不来了。” 冯少陵又想摔茶杯,可惜摸了个空,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好哇!姓白的不点头,一个个都缩起脑袋!以往三大家勾心斗角,看咱们十三行的脸色,现在多出白七郎,反而穿一条裤子! 怎么?黑河县打算弄一座新门户?做义海郡的第十四行?!” 他仔细一琢磨,发现姓白的,好像还真有那个能耐! 何敬丰心甘情愿做他的跟班,连鱼栏送出去的渡口都懒得要回来,火窑黎师傅收当徒弟,剩下一家柴市独木难支,自然不可能唱对台戏。 不知不觉间,黑河县竟然真要随白七郎姓了! “老冯,发这么大的火气,又跟何敬丰杠上了?” 郑衡大步走进前厅,脸上带笑,他刚走了一趟瓦岗村,跟陆十平、晁三井两位窑头儿相谈甚欢。 义海郡兵匠行大小铺子数百家,唯独鸿鸣号与百胜号两座,配得上手艺称王的头把交椅。 他们郑家与百胜号很有交情,如果再把鸿鸣号拿下,不仅能断祝家一条臂膀,还可以壮大自己的声势。 一举两得! “郑兄,你可算回来了,姓白的他欺负人,浑然没把十三行当回事!” 看到郑衡春风满面,冯少陵立刻大倒苦水。 “此子确实狂妄!” 郑衡微微皱眉,以前黑河县这帮豪强,谁见了义海郡高门,不得毕恭毕敬? “不过他现在势大,等开春税吏下乡,有的是法子拿捏,说到底,他也只是个鱼档老板,不像咱们门路广大,能借官府之手办事。” 冯少陵怒意顿消,抚掌笑道: “还是郑兄看得透!他现在对咱们摆架子,是因为十三行深惧宁海禅的凶名。但龙庭可不管这些,杀税吏等同造反,姓白的拖家带口,哪里敢再逞威! 郑兄,真不愧是足智多谋!今晚由我做东,旁人不给我冯少陵面子,无妨!反正我也瞧不上这些土包子,有郑兄与我一同饮酒,足矣!” 郑衡闻言脸色尴尬,赶忙道: “老冯,我……正与火窑私下接触,若赴你的宴,叫白七郎晓得,讲两句谗言坏话,此事就没戏了。 改日,改日我一定作陪,最近便算了。” …… …… 入夜,冯少陵坐在家中独自喝着闷酒,他万万没料到,连同样是义海郡高门出身的郑衡,也得看姓白的脸色? “他们骨头软!我偏生做这个骨头硬的人!无非就是搭台唱戏,看能锣鼓敲得响,声势足够大! 我却不信了,黑河县上下铁板一块!” 冯少陵两眼发红,他作为冯家长房的独苗,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大摆宴席请帖发出,结果无一人到场。 一壶好酒喝得干净,几分醺醺然的醉意令脑袋昏沉,这位冯公子正打算沐浴就寝,忽地听到外面传来聒噪声音。 好似上百人的脚步杂乱交错,抬眼望去,竟是半边天被照得通红。 “什么情况?” 冯少陵不解。 “回少爷的话。那位白七郎纠结众人,举火持械,正在搜查赤眉贼余孽。” 小厮打听片刻,赶紧回报。 “我听外面传,赤眉贼把义海郡祝家的公子害了,黑河县又来了冯家、郑家的贵客,白七郎作为团练副手,护得一方清宁,责无旁贷,所以连夜剿匪……” 冯少陵不知是被冷风一吹,还是悚然一吓,瞬间醒酒: “祝守让分明就是被姓白的活活打死……他拿这个当借口,带着大批人马,想要作甚?冲我来的?何敬丰说过,此子凶狂,报仇不隔夜……” 他喉咙滚动两下,越想越心惊,白七郎无缘无故弄这么大的阵仗,摆明是把水搅浑,万一自个儿莫名暴毙,也能推到赤眉贼头上。 “猖狂!太猖狂了!简直目无王法!” 冯少陵面色微白,额头冒出汗迹,来回踱步几次,听着越发汹涌的动静,越发亮堂的夜空,难以镇定。 片刻后,他望向站在台下的小厮,冷声道: “把你衣服脱了!” “啊?” 小厮双手抱胸,有些慌张。 他只是跑腿的仆役,并非伴读的书童啊!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怒云江上杀气寒,千金人头谁来取 冯少陵换上小厮的粗布衣,打算从后门溜走。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姓白的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明显奔着自己来的。 万一他真的丧心病狂,杀人如麻,哪怕大老爷愿意搭上冯家老小,倾尽全力报仇雪恨。 也晚了。 “我大好的前程,岂能葬送在黑河县一个打渔人手里!” 冯少陵默默开解,他并非被白启吓得望风而逃,而是为长远考量,不争一时之气。 此乃格局! 身为义海郡高门长房子弟,切不可像泼皮混混一样,梗着脖子互相较劲。 “少爷……要我跟着么?” 扒得精光,只剩下兜裆裤的小厮脸色发青,冻得瑟瑟发抖。 作为奴仆,他不可能穿冯少陵的锦绣衣袍。 这种僭越之举,极可能招致大祸。 “不用,你留下挡住白七郎。” 冯少陵摆摆手,眉头微皱,这身粗布衣也太单薄了,远不如绸缎长袍舒服暖和。 “我?” 小厮愕然。 “怕什么?你手无寸铁,也没练过功夫,他还能以强凌弱?” 冯少陵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烦,径直奔向后院,经过厨房的时候,顺手摘了一顶斗笠。 推开狭窄的木门,往外瞅了两眼,见到小巷子里冷清无人,方才安心离开。 生来便是锦衣玉食的冯少陵,头一回穿粗衣,踩草鞋,简直感觉遭老罪了。 若非打小食补药补,又练过几年拳脚枪棒,身子骨养得好,哪能受得住砭骨寒风。 他趁着夜色掩护,赶到东市码头,一艘运货的柏木大船停在埠口。 里面并无看守的伙计,只有一个汉子生着火盆烫酒喝。 冯少陵没像何敬丰那样,满门心思想着修道,他武功底子并不差,无需搭起长板,双手撑着篙竿,稳稳落在船头。 两眼瞪着头也不抬的汉子,怒气冲冲道: “我爹花了大价钱,请你贴身保护我,姓雷的你倒好,缩在船上半步都不上岸,让我被白七郎逼到连夜奔逃!” 那汉子转过身,竟是曾经被称为黑河县四大高手,熊鹰虎豹之一的雷雄。 “哎,冯公子,烦请你搞搞清楚,我应聘的是冯家护院统领,而非你的仆从,需要寸步不离保护伱。 我最多只用保证你‘不死不残’,其他的,一概不管。” 冯少陵捏紧手掌: “我乃冯家长房!你对我便是这般态度?” 雷雄眼神古怪: “我每月上千两的供奉银子,又不是你给,冯公子还指望我见到你,跪下磕两个头不成?你再受宠,也就一個小辈,你爹都没继你爷爷的位子,你便开始摆大老爷的架子了?” 冯少陵顿时无言以对,怎么黑河县出来的,都如此讨人嫌! “白七郎这人性子,我了解,你若不主动招惹,他又岂会喊打喊杀。” 雷雄小口抿着滚烫热酒,遗憾于没能架好锅子,吃一餐咸菜滚豆腐: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你还算不上一条强龙,姓何的人家随身带着三练老仆,都没触白七郎的霉头,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提起这个,冯少陵更加来气: “我正儿八经采买奴仆,关他啥事儿?分明是姓白的太霸道,对我步步紧逼!速速开船,等我回到义海郡,带足人手,再趟黑河县! 我倒要瞧瞧,你们这儿是不是真的如龙潭虎穴!” 雷雄默不作声,这种高门大姓出来的长房子弟,往往不挨几顿毒打,很难长记性。 当然,前提是别碰到铁板,不然撞得冒头包事小,碰到教头那种杀伐果决的狠人,直接就见阎王。 架帆,掌舵,雷雄把柏木大船开出埠口,他向来领一份工钱,办一份差事。 既然冯少陵被吓破胆,想着连夜逃回义海郡,自己也乐得抽身离开。 否则,万一那位白七郎真动杀心了,雷雄都拉不下脸保人。 毕竟从通文馆出来的,对谁都不怎么买账。 “我之前被何敬丰砸了一记,你为何不出手?” 冯少陵脸色阴沉,耿耿于怀。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才到黑河县不足三日,便被白启赶回义海郡。 再让何敬丰编排几句,只怕要传为笑柄! “打不过。” 雷雄很诚实。 “虽然同样是三练,我堪堪入门而已,这么多年原地打转,他至少开始练脏腑了。” 冯少陵咬紧牙: “那你还开这么高的价?每月上千两银子的供奉!” 雷雄认真地分析道: “话不能这样说,雷某的实力平平,但做人做事有口皆碑。我上一任东家何文炳,他孤身陷落于赤眉贼之手,纵然对上人数众多的强敌,我也没带怕,杀个三进三出,将他救了出来。 你爹是花钱买安心,很合算。” 冯少陵嗤笑: “我怎么听说,你压根就未露面,等到赤眉贼被打散了,方才冒头。” 雷雄义正言辞: “好事者的诋毁罢了,我坐镇鱼栏许多年,一直风平浪静,便是明证,哪怕赤眉攻城,我也保住东家的性命。” 冯少陵正欲再多讥讽几句,忽见雷雄神色一肃,将船降速。 “前边就是怒云江了,为何不走?” 他问道。 “冯公子,你后面跟着很多,很多人。” 雷雄面皮绷得很紧,如临大敌。 “赶快悄悄寻条舢板,待会儿打起来,自个儿开溜。” 冯少陵眉头紧锁,有些怀疑雷雄是否糊弄自己,他也是破了筋关的练家子,未曾感到任何异样。 “一个、两个、三个……八、九、十……什么鬼?捅了高手窝了!黑河县哪里蹿出这么多厉害的人物!” 雷雄懒得跟公子哥儿废话,双目闭紧,气血流经四肢百骸,腾腾如焰宛若实质。 茫茫无边的深重墨色中,一道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好像凶毒群蟒徘徊窥伺,游移不定。 至少有二十号人! 皆是突破皮关的三练高手! 而且杀气极大,绝非平庸之辈! “本以为接义海郡高门的活儿,能够稳妥些……” 雷雄额头涌出豆大汗珠,身子僵硬立在原地,生怕挪动半步,便招来滂沱暴雨似的凶猛打击。 漆黑河流奔腾不息,柏木大船摇晃颠簸,一条条舢板悄无声息,从四面八方倏然浮出,尽管相隔颇远,仍旧可以瞧见身形各异,宛若鬼魅的人影。 他们皆着黑衣,脸覆面具。 “你到底干了什么?” 雷雄怔怔望向冯少陵,想不通这位冯公子到底惹了啥滔天大祸? “我……不知道啊!” 冯少陵满脸写着委屈二字,黑河县也太狠了,他只不过出城采买奴仆,还没来得及干些天怒人怨的破烂事儿。 就要堵在怒云江围杀? 太冤枉了! “坏了,这下真……欸,不对,好像不是冲着咱们。” 雷雄宛若跌进冰窟窿,手脚冰凉,这种情势下,给他十条命也难杀出重围。 可是很快,那股连绵如浪的冰冷杀意,仿佛寒流倏地漫卷,只打了个旋儿,并未停留半刻。 雷雄似是想到什么,几步赶到船尾,运极目力,看见一条舢板打横飘在水流当中,其上立着那道利落劲装的挺拔身影。 “白七郎!他竟一直尾随跟在后头,我居然都没丝毫的觉察!” “雷总管,好久不见!” 白启洒然一笑。 “……孤身一人追着我,跑出黑河县?” 冯少陵难以置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他难道不晓得,自己的脑袋被挂在隐阁,悬赏千两黄金吗? …… …… 两边河岸,火把干柴烧得噼啪作响。 “好多人!好热闹啊!” 狗相眯起眼睛: “纵然杀掉一批,仍有不少想挣一笔,甘愿冒险的同行!” 猪相怪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咱们进隐阁接单子,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为的不也是金银!” 牛相与马相依旧像连体婴儿一样,彼此紧挨着,瓮声瓮气道: “蛇兄,还有龙兄,他俩啥时候到?” 羊相盘坐在地,掏出两个表面圆润的青皮葫芦,放出一排如蚊蝇般的黑翅飞虫,宛若一团团黑雾,瞬间把人身包裹住。 还未接近肉躯,一条形质接近虚幻的影子如水浮动,好像从口鼻呼吸当中,倏然流散而出。 顷刻间,茫茫飞虫似有灵性,受到操控,与神魂结合,凝聚成人身。 足有两丈来高,卷起飞沙乱石,气势骇然得紧。 赫然是道艺三境,游神聚念! “蛇兄的意思是,小心有诈,让那些家伙先冲一波,反正隐阁悬赏的是首级。” 羊相肉身气息死寂,仿佛草木,神魂震荡阴风,传出模糊不清的冷冽音波。 “羊妹子驱使蛊虫的法术,越发精湛了!已能做到化神魂为实体!” 猪相赞叹道。 “依着老规矩,牛兄、马兄牵制,猪兄正面突击,我从旁策应……至于蛇兄或者龙兄,他们何时出手全凭心意,咱们不必顾及。” 狗相一边布置司职,一边观察河中情况: “我瞧着有几个熟人,使刀的是青目兽阮竑,还有双枪追魂李老八,让他们打头阵,咱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 大河中心,舢板打横,漂流如旋。 偏生像杵着定海神针,稳稳地扎根在那里。 强烈劲风吹得白启衣角飞扬,数十道或是森然,或是阴寒的目光来回扫动,仿佛将他当成砧板上待宰的鱼儿。 想到自个儿准备的后手,以及师傅宁海禅掠阵压场,这位义名轰动黑河县的白七爷不由朗声一笑,从容自若道: “听闻吾之大好头颅,价值千金,试问诸位,谁敢来取?” ------------ 第一百五十四章 龙,蛇 “——试问诸位,谁敢来取?” 声音洪亮,回荡八方。 区区二练骨关的年轻后生,让一帮杀气冲天的高手刺客,堵在黑水河中心,竟能分毫不惧。 这份胆气委实叫人钦佩,雷雄自问很难做到。 须知,三练之后,精神凝练,气势外放。 精通目击之术的练家子,能够一眼瞪死寻常人,绝非夸张说辞。 他刚才就被一股股凝成实质的冰冷寒意冻彻骨髓,吓得不敢妄动! 白七郎居然神色自若,从容面对环伺强敌! “莫非……有诈?” 雷雄反应比较快,他深知白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稳重性子。 只因追杀冯少陵,孤身跑到黑水河,仔细琢磨未免站不住脚。 “狂妄!某家杀你!” 左近舢板上,一条双目冒着青幽色泽,浑如狼形的高壮汉子脚下一踩。 船首下沉拍起水浪,大块筋肉宛若拉弓,人如离弦之箭倏然蹿出。 嗤嗤! 掌中紧握的鬼头大刀倏然带起凶烈劲风! 直奔白启的脖颈! 这是斩首刀法! “挺适合虾头,他专门喜欢剁人脑袋。” 白启心无波澜,以他骨关小成换血六次的战力,单挑一位初入三练的高手,应当问题不大。 但不可能指望这帮隐阁接单的刺客杀手,讲究武德,挨个排队,等待挑战。 绰号青目兽,脸戴凶狼面具的阮竑出手那一瞬,持长短双枪的一条黑影,也从旁悍然杀出。 两人像是商量好的,如凌空扑杀的凶戾大鹰,挟着凌厉杀机逼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白启! 崩!崩! 两声霹雳轰然炸响,宛若怒雷贯耳,由远及近飞快传来。 茫茫墨色,飞星乍亮! “谁?” 阮竑大惊失色,眸光一凝,撕裂长风,几如流光的玄金箭簇横跨千百步,转瞬即至! 破甲破气,无坚不摧,横练高手都得死! 尤其,这一箭的时机把握妙到毫巅。 正是阮竑纵身跃起,无法回护自己的刹那。 铛! 周身气血好像点着火油,其势汹汹遍及全身,掌中那口百斤重的鬼头大刀,立刻舞出大团银光,竭力横在胸前!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荡出肉眼可见的层层波纹,气机交锋所产生的剧烈涟漪,把滔滔奔流的黑水河搅得越发汹涌! “三练的箭手!” 阮竑虎口登时撕裂,飚出大朵血花! 他筋骨麻痹,僵在半空无法借力,厚实刀背被生生凿破大洞,直接贯穿整个胸膛! 血浪殷红,当空泼洒! “我与三练箭手合砍两颗人头!” 未等阮竑坠进河水,立足于舢板的白启仰头,极快开弓射箭。 “咻”的一声,顺势补上一下,让其死得不能再死。 另一边,持双枪杀出的李老八也不出意外,被埋伏在暗处的箭手直接结果。 他眼中遍布震骇之色,尸身被翻起的浪花卷走,重重撞在突出的礁石,脑壳砸得稀巴烂。 “姓白的!他请了神箭手保护!难怪有恃无恐!” “神手翻天,冷箭难逃!我事先买过情报,黑河县有一独行箭手,叫做王定!” “好阴险的小子!孤身涉险当鱼饵,钓咱们上钩!” “并肩子上……” 话音嘈杂间,又是几条黑衣人影兔起鹘落,三四口蓝汪汪的长剑如毒蟒弹出。 “剑上涂毒,真个阴险!” 白启面色不变,果不其然,千步开外再次响起闷雷滚动似的阵阵霹雳。 弓开连环! 三练层次的王定,手持八百斤黑蛟弓,配合破甲破气的玄金箭。 杀人如同割草! 短短四五個呼吸的功夫,便有七八条人命了账,染得河水微微泛红。 短时间内,没谁再敢靠近。 “神箭手确实厉害,改明儿让黎师傅给我铸一口宝兵级别的好弓,届时逆伐三练也不是没可能。” 白启目光扫过众多隐阁刺客,他们已经被杀得胆寒,其中不少纷纷操使舢板转头就走。 有些怕死的家伙,直接跳进河中泅水而逃。 “都是小鱼小虾,真正的大货还未出现。” 白启全神贯注,罗汉手技艺加持,让他五感敏锐无比,觉察分辨周遭浮动的杀机恶意。 他嘴角微扬,驾着舢板奔向柏木大船,正欲上岸。 哗! 藏在水底的黑衣人猛然蹿出,像一条又狠又快的掠食大鱼,吐出两柄飞刀。 寒光慑人,直逼要害! 近距离的刺杀猝不及防,就连三练层次的神箭手也难及时提供支援。 此人利用灯下黑的路数,藏身于奔腾河水,悄然附在舢板底部。 耐心等到隐阁刺客第一波攻势被打散,看似尘埃落定的关键当口,方才发动致命一击! “可惜!你武功不够高!” 白启脚下踩着马形,脊柱节节贯通爆发莫大气力,经过六次换血,双臂一晃足有十万斤力道,拳脚招式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取命飞刀,他也没耍什么花里胡哨的架势,两腿重重一踏,舢板险些完全沉入水中。 饱满筋肉像群蟒虬结,拧缠成一束束剧烈弹跳的沛然劲力。 平实简单的一拳轰出! 蜕变六次的强横肉躯,淬炼六次的强悍气血,霎时催发化为实质,宛若一座大火炉喷薄倾泻,冲散寒风、气流。 足有磨盘般大的赤色拳印横冲直撞,震飞锋锐的两柄飞刀,旋即狠狠压在黑衣刺客的血肉身体上。 咔嚓! 穿着紧身水靠的刺客大口喷出污血,其中夹杂着内脏碎片,两手扣住的飞刀来不及激射,胸膛已如被巨锤砸中,猛然塌陷。 嘭! 人影倒飞,跌进河中,炸起大片水浪! “二练也凑热闹?真是不知死活。” 当然,若非这人层次不高,也很难瞒过众多高手,接近白启的舢板。 他足下一踩,宛若怒蟒腾空稳稳落到柏木大船。 “冯公子,你好不容易来一趟黑河县,我作为东道主都未及时招待,怎么就连夜离开?” 白启嘴角噙着和善笑意,瞧起来人畜无害,但冯少陵一想到隐阁刺客被这位做局杀得七七八八,以及一拳捶死的水下杀手,他止不住打心底冒起寒意。 “白……七郎,我娘亲后天过大寿,特地唤我回家!” 他喉咙滚动两下,勉强保持最后的嘴硬。 “穿仆役的粗衣给娘亲贺寿,冯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白启调侃笑道,臊得冯少陵几欲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此时如何还能不明白,姓白的借题发挥,追自个儿为假,本身当鱼饵,故意钓潜伏于黑河县外的众多刺客才是真。 我不过是姓白的筹划的一环罢了。 “真够胆量!也不怕打窝太狠,引来大鱼!” 冯少陵腰杆挺得没那么直了,心下腹诽道: “那可是千两黄金的悬赏,无论练武也好,修道也罢,都能闯出名堂。” 眼见波澜好似平复,雷雄重新掌舵架船,打算调头返回黑河县: “白七郎,小心下一批刺客。这只是打头阵的,保不齐还有高手。” 白启迎风而立,钓鱼比的便是谁更耐性,请动冷箭难逃的王定出山,不过第一步。 后来还准备着好戏。 “雷总管,我项上人头价值千金,你就不心动?” 雷雄憨厚笑道: “我怕有命拿,没命花。这才登场一个箭术非凡的老王,教头都未现身,估摸着那些倒霉催的大鱼谁咬饵,谁便死。” 白启拍手道: “雷总管是聪明人,可有兴致跟着我? 我的白记鱼档,正需要你这样的高手。” 闷不吭声的冯少陵欲言又止,当着我面挖墙脚,未免太不把牙行冯家放在眼里了! “咳咳,白七郎,雷某人目前正为冯家做事,哪能侍二主!” 雷雄挠挠头,悄声道: “咱们私下谈,我其实也比较喜欢黑河县的生活,郡城居,大不易啊。” 白启颔首,夜风掠过他的肩头,些微凉意忽地落在脸颊上。 他伸出手: “下雨了。” …… …… “……大好头颅,价值千金,试问诸位,谁敢来取!当鱼饵都能抖擞威风!不愧是我的徒弟!” 望向衣衫猎猎,踏舟而立的白启,宁海禅长叹一声: “做师傅太辛苦了,这般万众瞩目的难得机会,只能藏身暗处,委实遗憾!” 他揉捏几下,调整五官,戴上长蛇面具,手持一口窄细长剑。 心神笼盖四方,照出零零总总近三十道如林杀机。 “都得死!” …… …… 河岸边上,带着恶犬面具的狗相眯起眼睛: “已经摸清楚底子了,有一个三练左右的神箭手,埋伏在西北方向的高处,离这里不远,羊妹子的道术正好对他形成克制。” 猪相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泥土,他擅长横练,仅仅两个呼吸,随着走劲运功,不甚出奇的中等身材,瞬间像是注满水,足足膨胀撑大三四圈。 筋骨拔升,咔咔作响,原本宽松的袍服绷得极紧,好像随时要被撑开。 雄厚的气血腾腾如焰,萦绕于皮肤表面,宛若一座凶骇肉山。 隐隐之间,还能耳闻威猛虎啸! “依旧是老规矩,我主攻,狗兄策应,牛兄、马兄盯着那个姓雷的,免得他坏事。” 猪相声音嗡嗡轰鸣,低沉有力,震动耳膜。 “猪兄的虎啸金钟罩竟然已经大成了!可喜可贺!” 狗相眼皮一跳,练家子当中最难缠的,便是横练武者。 虽然同样都是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 但专注于横练功夫的武者,着重强化肉身,淬炼体魄。 尽管有着进境极其缓慢,十分难以突破的弊端,可一旦大成,除非持有一口宝兵,否则仅凭拳脚压根破不了防。 “我从隐阁兑换了一枚养神大丹,侥幸触及脏腑大关。” 猪相言简意赅,这也是他愿意趟浑水的原因。 宁海禅再怎么厉害,亦不可能一拳打死自个儿! 只要抗住一招,便有逃生的机会。 牛相眼中露出喜色,同伙的实力越强,做成这桩买卖的几率就越大。 羊相默不作声,只让马相护住肉身,两丈来高的凝形神魂,倏地蹿进树林深处,好似一团黑云腾空,迅疾之速,远超绝大多数的上乘轻功。 “修道本事,千奇百怪,每每见之,叹为观止。” 狗相语气莫名。 “练武最多败家,修道必定破产,咱们这种穷苦人,就别巴望了。” 猪相冷哼一声: “再者,没有完成水火炼的神魂,焉能斗得过练家子?若非羊妹子另辟蹊径,孕育蛊虫灵性,练成法器之类,哪能这么轻易凝形。” 狗相点点头: “所言极是。姓白的,船开到没有?” 猪相双手抱胸: “快了。” …… …… 小树林急急而奔! 蒙面黑衣人仓皇逃亡,仿佛后面追着索命的无常。 任他想破脑袋也不理解,同为隐阁接单的刺客,十二星相不去找姓白的,灭宁海禅的徒弟,为何要对同行大开杀戒? 都道做杀手只认钱! 你他娘接的悬赏,难道是我? 忒没道理! 嗤! 瘦竹竿似的修长剑客,身法宛若鬼魅,几步间赶上这个隐阁刺客,一剑刺穿喉咙,血水如注,汩汩流出。 “蛇相!隐阁一定会查伱!” 黑衣人死死捂住脖颈,说话漏风也似。 “今夜……谁也活不了。” 脸戴蛇面的瘦竹竿剑客轻弹剑尖,吹起一串血花。 “隐阁,能让死人说话吗?” …… …… “蛇兄!” 狗相鼻尖微动,耳朵竖起,捕捉到极为轻盈。近似于无的脚步动静。 他猛然转身,发现是身材修长,手持长剑的蛇相。 “你可算是来了!” 好重的杀气! 猪相瞳孔一缩,盯着血珠滴落的冰冷剑锋,感觉有些不对劲。 “姓白的,正好到了,咱们速速动手……” 狗相大步迎上,脸上笑意陡然凝固,一截剑锋刺破他的喉咙,快若电光黯灭。 “蛇相!你做甚?黑吃黑不成?!” 牛相和马相大惊失色,赶忙提起戒备。 瘦竹竿似的修长剑客并不言语,枝形的闪电打落,照得天地炽白,随后再是隆隆雷声。 长剑绵绵如细雨,被手腕抖出千百寒芒,笼罩牛相和马相。 两个连体婴儿似的孪生兄弟,欲要操练合击之术,却被不断地切割开。 嗤嗤嗤! 几尺长的青芒吞吐,好像游蛇噬咬,逼得牛相和马相步步后退。 最终仅在十招之内,剑光陡然横空,宛若大蛇吸风饮雾,奇诡莫测。 长剑去势极快,几乎把雨珠连成一条线,贯穿马相的右眼,从后脑洞出。 “阿弟!” 牛相悲愤怒吼,目眦欲裂,扑身便要寻蛇相拼命,仍旧被弹指间刺出的四剑挑断大筋,再被封喉。 “你真想单独吃下这桩买卖?太心急了,好歹等到咱们把姓白的脑袋割下,再闹内讧!” 猪相语气冷漠,好似颇为可惜: “本以为大家合伙做了好几笔生意,应该能坚持久些……呵呵,没想到你抢先我一步。” 他宛若肉山的横练躯体,重重跺在地面,挟着猛虎下山岗的狂暴气势,巨大蒲扇似的手掌张开,扇出可怖劲风! 呜呜! 气流仿佛被打得震爆,刮起漫天树叶沙尘,生生撕开滂沱雨幕,抓向蛇相。 咔咔咔! 那口长剑像毒蛇钻洞,从间不容发的危急一瞬,寻出猪相的招式破绽,又狠又凶戳在掌心! 但令人诧异的是,坚韧粗壮的青黑皮膜霎时鼓胀,藏在猪头面具下的那张脸,露出得意之色。 “老子可是横练大成!” 吼! 气血寸寸炸开,四肢百骸像决堤洪流,隐隐交织出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的虚幻形体。 虎啸金钟罩! 无匹气力的加持下,猪相肆意狂啸,萝卜似的五根手指运劲搓揉,将那口千锻长剑扭成麻花。 失去兵刃,蛇相一身本事废了大半,再也不足为惧! “有点意思。” 瘦竹竿似的身影后掠,弃剑而走,脱离战圈。 “想逃?晚了!” 猪相眼中闪现凶狞,可下一刻,他便像中了定身术,呆愣住了。 双眼倒映出的瘦削男子,忽然两肩开阔,节节拔高,兀自化为一条异常威猛的昂藏大汉。 紧接着,对方随手丢掉蛇相面具,从怀里摸出另外一张。 头角峥嵘,怒目威严。 龙相! “就你是横练?”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大鱼,大蛟 “你到底是谁!?” 猪相面皮狂抖,他眼睁睁看着瘦竹竿似的蛇相,筋骨节节拔升,皮膜如同充气一样,瞬间膨胀撑大,气血强度宛若暴涨的黑水河,发出剧烈奔涌的冲刷声响。 十二星相当中,以龙相的武功最高,早已突破皮关,开始熬炼脏腑, 其人横练修持大成,同境界之内罕有敌手! “如你所见,我是龙。” 异常威猛的昂藏大汉双眼精芒爆射,足下一跺,周身数丈之地,泥沙如瀑飞扬。 整个身子宛若巨象昂首,仰天嘶鸣,掀起如潮气浪。 五指如捏铜印,倏地翻手盖下! “老子可是横练大成!还能被你一下打死!” 猪相此时再想逃命,却已经晚了,他咬紧牙关,筋骨好像铁石摩擦迸生火光,气血仿似巨浪翻腾,霎时走遍全身,悉数灌注于两条臂膀,双手交错形成招架之势。 “挡住这一下!老子身上还有一张神行符!本来打算遇到宁海禅……” 炙热的气息蒸发滂沱雨滴,将其卷成一蓬蓬滚烫水雾,怒目威严的龙相面具笼罩其中,显得愈发汹烈。 咚! 阴沉沉的穹天之上,电光与轰雷交织,震得隆隆回响,与此同时,凝聚成实质的拳劲也砸在坚硬如精铁的手臂上。 同样都是三练层次,同样都是横练武者,澎湃无匹的气血相撞,造成极为可怖的动荡。 仿佛一口数十万斤重的庞然铜钟猛然被敲响,肉眼可见的音波席卷,化为条条涟漪扩散开来,乍看之下,好像群蟒嘶嘶长吟。 平地惊雷!飓风呼啸! 吹得周遭七八丈地的草木断折,树枝狂舞! 狂暴气浪把漫天雨水悉数排空,造就一大片真空地带! “挡住了?” 猪相粗若大柱的双腿深深凿进泥地,好似两根桩子,青黑皮膜像被重锤击打的牛皮鼓面,不住地弹抖,五脏六腑都险些移位,呕出大口鲜血。 这是极为严重的内伤,必须好生调养。 可猪相此时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自己决计打不过十二星相之首的龙相,溜之大吉方为上策。 “接得下一拳,你不差。” 藏在龙相面具下的宁海禅颔首,能把虎啸金钟罩这种横练功夫,练到如此深厚的大成地步,也算有些恒心毅力。 他搓了搓手掌,千变万化功再次运转,筋骨陡然收紧,变成一个身量颇高,手指细长,指骨清晰的剑客。 “荆无命,这个名字很好。” 说罢,扬长而去。 “这人的易容之术,简直可怕到极点……几如传说中的转世投胎。” 猪相怔然,寻常的易容手法,无非改头换面四字,对于武道境界高深的练家子,并没有什么意义。 因为迈入皮关、气关,开始渐生灵觉,做到神意锁定。 无论怎么变脸,人身气机依旧,根本瞒不过真正的高手。 传言只要被四练宗师打上“标记”,出现在其千里范围之内,便能遥遥感应,追索踪迹。 而此人的易容,不止是筋骨伸缩,皮相改换,连同武功路数、气血劲力统统大变。 就像所谓的鬼仙投胎,再世为人一样! 哪怕被四练宗师千里锁魂,也可以轻易脱身! “龙相、蛇相,皆是一人!他藏得这么深,身份恐怕不一般……” 猪相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他将两条粗腿拔出泥地,但还未走两步,其人就定在原地。 只见耳鼻双眼,渗出一缕缕乌黑血迹,嘴巴微张,欲要说些什么,却喷吐糜烂的脏器碎片。 紧接着筋骨咔咔作响,好像折断的筷子,全部崩裂。 魁梧身形似戳破的水囊,生机彻底流散干净,扑倒在地。 “那一拳……我没挡住?” 猪相睁大双眼,自己的虎啸金钟罩何时被破开? 竟然都没半分觉察! …… …… 河岸两边,喊杀不断。 坐在冯少陵搬来的大椅上,白启闭着眼睛静静倾听,大有一种笑看风云的豪情逸致。 掌舵的雷雄不由赞叹: “真是英雄出少年,这么多高手刺客,都想取自個儿的性命……竟然还能稳如山峦,岿然不动。” 即便不喜欢目中无人的白七郎,可冯少陵也不得不承认,此子确实是胆大包天,勇略非凡。 以身为饵这种行险手段,但凡筹谋出现半步差错,便很容易把自个儿葬送掉。 “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慌得一批……” 白启双手按住座椅,掩盖内心的紧张。 他曾用罗汉手收束心念,降伏意马,从而感知到他人的杀意,发现盯梢跟踪的赤眉贼。 那种针扎似的微微刺痛,让人记忆犹新。 但现在,白启好像被扎了上百下,全身筋肉不自觉地绷紧。 那种心头压在大石的沉重感,始终未曾消散。 “真钓出大鱼来了。” 白启心下警惕,这种刀刃加身的凌厉杀机,绝非寻常货色的刺客。 “这里离黑河县大概十几里路,师傅你可千万别迷路……” 他后背隐隐发凉,要是宁海禅关键时候掉链子,自个儿等于人打窝喂大鱼。 嘈杂叫声从夜风传来,落进众人的耳中。 “疯子!哪里冒出的疯子!” “见人就杀,也不问问名号!” “都是隐阁讨生活的,何必为难自己人!” “荆无命,没听说过……” 白启眼角一抽,师傅怎么把他想的人名给用了? 果然是行走江湖,马甲无数。 那自个儿该叫“荆无病”、还是“荆无力”? 亦或者“公孙乌龙”? 随着荆无命三个字响起,宛若一把巨大的镰刀横扫而过,带走林中一条条人影。 河岸两边很快就归于宁谧,鸦雀无声。 只是萦绕于白启心头的刺痛仍未消散,他垂下眼皮: “大鱼还没上钩么?” …… …… “罗叔,有人搅局。” 一处高坡,坐在木制轮椅的年轻女子轻启樱唇。 她天生腿有残疾不说,就连双目都是盲的,唯独听觉异常灵敏。 那些飘荡在风中的只言片语,准确无误被拼凑成完整地信息。 “姓白的有备而来,以身做局,请了一个三练的神箭手当保镖,旁边还有个三练小成的雷雄。 除非熬炼五脏的皮关高手,愿意接这一笔悬赏,不然他很难死。” 腰身挺直,满头银发,脸色却极为红润的华服男子撑开一把伞,默默地站在轮椅后面。 他每一次呼吸,体内都似滚过闷雷,无时无刻震荡血肉。 这是开始养脏的表现。 “罗叔不打算出手?” 年轻女子面带哀色。 “我有信心在三十息内,抓住那个神箭手,将其格杀,再用五十息登船摘了那小子的脑袋,顺手毙掉雷雄。” 华服男子深深叹息,摇头道: “可我不会有八十息的时间,小姐。一位四练的顶尖高手,全力施为下,横跨二十里,至多只需一半的功夫。 再者,姓白的小崽子摆明是钓鱼,我们主动咬饵,殊为不智。” 年轻女子抿紧嘴唇,没再言语,只是清秀可人的白皙脸庞上,那股哀色更重。 华服男子看在眼里,眉毛拧紧: “小姐,回去吧,杀宁海禅的徒弟,焉能解气。 等我再做布置,纠结门内的众多师兄,必定铲除此獠,以祭苏家长房八十七口人的在天之灵!” 年轻女子神色柔弱,依靠在轮椅,双腿盖着厚实的毛毯,纤细的身子,像一朵随时会被风吹折断的干枯花枝。 纵然有伞撑着,还是被打湿衣裙。 “罗叔现在贵为子午剑宗的内门弟子,又拜了真传为师,前途似锦。 是莞儿不对,不应该把你拖进苏家的烂泥潭。” 华服男子苦笑道: “小姐别说气话,若非当年苏家大老爷赏我一口饭吃,又介绍天水府的门路,焉有兆鹏的今日。 大老爷将我视如己出,苏家对我的大恩,一日都不敢忘。” 腿残目盲的苏莞儿低头道: “我阿爹、大兄、三哥,一众叔伯全死在那凶人的手上,这些年,罗叔不曾薄待莞儿,将我安置在天水府的大宅,依旧是锦衣玉食,精心服侍。 可我夜夜都从梦中惊醒,吓得不敢入眠,阿爹拼命叫我“快逃”,大兄倒在我的身前,血流了一地……莞儿好恨,自己为何不能练功习武,更无修道资质,只能做个废人。” 两行清泪悄然垂落,滴在厚实的毛毯,缓缓浸没了无痕迹。 瞧着苏莞儿这般模样,罗兆鹏不由心中一痛,他自幼长在苏家,二十岁方才离开,通过门路拜进天水府第一上宗,子午剑宗。 从外门走到内门,足足用去十年之久。 苏家被灭,罗兆鹏未能及时赶回,收下沦为遗孤的苏莞儿,将其带回天水府。 长年累月的朝夕相处,他早已把苏莞儿看成自家的妹妹,容不得受半点委屈,心疼得很。 宁海禅一直都是扎在莞儿心头,去不掉的尖刺。 苏、冒、韩、方四家的孤魂野鬼,无不欲寝其皮,食其肉。 所以,当他收徒的消息传开之后,白启立刻就被挂单悬赏千两黄金。 这其中,罗兆鹏也有出一份力。 “宁海禅五年前迈过皮关,开始周天采气,自从他带着通文馆的招牌,踏出义海郡,再没有正式与人交手过。 不过以他的天资,至少应该完成炼窍,可以说,整个义海郡,抛开原阳观那位已是鬼仙的道官老爷,无一人堪敌。 但武道四大练,只是肉身秘境,其上还有神通!我子午剑宗横压一府之地,便是因为,宗主乃傲视天下的神通绝顶!” 罗兆鹏昂首而立,语气莫名三分傲然: “龙庭十四府,七大武学上宗,五座修道正宗,皆存着道丧之前的完整传承。我的恩师是子午剑宗上一代真传,有望独掌一峰,登上长老尊位。 宁海禅此獠固然凶残,也不可能捋子午剑宗的虎须,小姐,伱姑且再忍一忍,养好身子,再做谋划。” 威压一府之地的上宗,足以与封疆大吏平起平坐。 这便是罗兆鹏敢说诛杀宁海禅的底气所在。 四练宗师,笑傲一郡,的确不凡。 可神通绝顶,纵横天下,才是真正跻身当世武道之巅的豪雄人物。 苏莞儿轻轻摇头,手掌紧攥,没什么血色的俏脸上涌现一丝疯狂: “罗叔,我今夜便要姓白的死!他既是通文馆的亲传,足以证明很受宠爱!我也要让那个凶人也尝一尝,心口被挖掉一块肉的感受!” 罗兆鹏面皮一抖,沉声问道: “小姐瞒着我,还做了另外的布置?” 苏莞儿像着魇也似,两肩耸动,低低笑着: “我只是用三百两黄金,买了一份详实可靠的情报。上面记录了姓白的最有可能走的几条路,黑水河这条道,便是其一。 罗叔,我派人运了十车雷火硝石,让深谙水性的好手埋在两岸,引火开炸。 多亏这帮隐阁杀手,拖了这么久的时间。” 罗兆鹏蓦地一惊,直直望向河流中心缓缓而行的那条柏木大船。 …… …… “心里头这块大石,始终落不下。” 白启手指无意识敲打座椅,隐阁刺客被灭得七七八八,按理来说危机已经解除。 即便还有四家的孤魂野鬼心有不甘,瞧见这般阵势,也应该隔岸观火下去。 “但杀人不止一种手段,下毒、凿船……” 白启忽地起身,脱去外袍。 掌舵的雷雄疑惑不解,问道: “白七郎,你这是作甚?” 白启再蹬掉鞋袜,赤足站在甲板: “对我而言,水上,不如水下安全,我直接游回黑河县!” 冯少陵感到莫名其妙,这十几里的路,眨眼就到了。 “游回去?万一水底下藏着高手咋办?” 他忍不住讥讽一句。 “入水下河,三练大成,我也能杀。” 白启淡淡说道。 既然那股似有若无的警惕之意,久久不曾平复,干脆选择最稳的方式。 非说黑水河藏着一尊四练宗师,就等着他进网,那么,他也认了。 “白七郎真是稳重。” 雷雄呲了呲牙,隐阁杀手接连两三波的攻势都被打退,眼瞅着离黑河县不到二十里,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他正这么想,忽地耳边爆开轰隆的巨响,好像尖锐的棍子捅穿鼓膜,紧接着便是乱糟糟的嗡鸣。 天旋地转也似,滚滚尘烟如大雾笼罩,若洪流席卷。 两岸的山石崩飞,连同滂沱的暴雨倾泻而下! “干你娘……” 雷雄惊得爆出一句粗口,赶忙俯身趴下,运功走劲护住要害,本着拿钱办事的原则,他还不忘拽了一把呆愣愣的冯少陵。 白启反应最快,当即就要跃进奔腾河流,可还没等他入水,便看到灯笼般大的金色瞳孔亮起,随后探出一颗硕大脑袋。 “哦豁!打窝钓到一条大蛟?!” 这条脖颈细长,浮动流云白纹,胸口赭色,头角突起,长有四肢的蛟龙像小狗似的,叼住白启,用力一甩,让其落在自己的背上。 随后张口嘶吼,吐出一团水蓝幽光! 左右摇晃的柏木大船两边,瞬间升起数丈高的巨浪,好似两堵厚实的铜墙铁壁,挡下漫天砸落的坚硬巨石。 “白七郎!他果真是龙王爷的庇佑!” 雷雄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置信,一条大蛟腾水而起,救下他们? 何等的离奇! “蛟……” 冯少陵仰头,喉咙滚动。 姓白的到底什么来头? 难不成像话本里头说的那样,是啥神仙投胎降凡尘? 怎么还有大蛟护身! …… …… “黑水河哪来的大蛟?” 罗兆鹏眯起眼睛,姓白的到底藏着多少手段,没使出来? 他竟早已降伏一头大蛟? 难怪能从贱户之身的打渔人,当上鱼档老板。 “罗叔,怎么样了?” 坐在轮椅上的苏莞儿急切问道。 “小姐的雷火硝石炸开两岸山石,这一手确实厉害,可惜白启他命不该绝,一头大蛟半道杀出,护住那艘船。” 罗兆鹏语气平静,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他始终认为杀宁海禅的徒弟,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激怒此獠。 等自家师傅当上子午剑宗的长老,取得一定权势。 届时花费些代价,请动数位宗师合力布下天罗地网。 诛灭宁海禅,并没有那么艰难。 龙庭治世四百年,又不是没有四练周天采气被围杀过的例子。 再者,尽管罗兆鹏并未与此人交手过,可从隐阁提供的情报来看,一个只会下毒、偷袭、打闷棍的四练。 足见本身没啥过硬的能耐,否则为何不堂堂正正横推碾压? 大概只需出动四尊同等层次的长老宗师,便可以将其镇杀! “大蛟?老天爷果真不开眼!让凶人逍遥法外就罢了,连凶人的徒弟,都能活得安然无恙!” 苏莞儿闻言怔了一怔,随后像是癫狂,用力捶打轮椅扶手,惨白到没有血色的俏脸,淌下条条泪痕。 “小姐,走吧,最多再过五年,我一定想办法让此獠伏诛!告慰大老爷!” 罗兆鹏抚慰道。 他推动轮椅,调转方向,正要离开这处高坡,却见一袭天青衣袍兀自闪现,拦住去路。 “子午剑宗的?” 扫荡干净一众隐阁刺客,宁海禅终于恢复原本的衣着与形貌,他双手负后,步步前行。 “宁海禅?” 罗兆鹏霎时如临大敌,此獠可是灭门义海郡四家的狠角色,至今让十三行谈之色变的可怖存在。 “不错。” 宁海禅颔首。 “倒是有些风采。” 罗兆鹏大为意外,他不止一次瞧过此獠的画像,刀眼冷眉,宽肩阔背,但亲见本尊感受更为直观,心中不免觉得奇怪,此獠杀人如麻,酷爱斩草除根,浑身竟没有丁点儿的煞气? 抛开前尘,乍看之下倒像个落拓不羁的江湖野客。 “那女娃儿,是苏家遗孤?” 宁海禅轻声问道。 “宁海禅,你好歹是四练气关,一代宗师般的高手,难道要跟一个腿残目盲的孤女过不去?” 罗兆鹏迈开脚步,横在苏莞儿的面前,完全挡住那道纤细身影。 “十年前,你在苏家后院,扎着两个羊角髻,绑着红绳子,是么?” 宁海禅平和的目光越过罗兆鹏,轻盈拂在苏莞儿宛若削成的细窄肩头。 “是我!恶贼!” 苏莞儿再次听到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可怕嗓音,她浑身发颤着扯起嗓子喊道: “你杀我阿爹!大兄!大伯……恶贼!恶贼——” 她像一头幼兽嘶吼,如果双眼未盲的话,眼中定然盛着最浓烈的恨,最粘稠的仇,最癫狂的杀意。 “你因何瞎了?因何残了?” 宁海禅缓步走来,依旧滂沱的雨势浇淋在身,让他的长发黏成一捋捋,天青缎云龙纹的衣袍俨然湿透,显出更为深沉的色彩。 按理来说,四练宗师气血外放,水泼不进。 怎么可能被雨淋湿。 “宁海禅!你究竟要做什么?莞儿她为了练功,剑走偏锋,欲练习旁门左道的摄神之法,结果双目失明! 尔后又想修道,心急服用虎狼大药,寒凉毒性郁积两腿,从此不良于行! 她这一辈子,如此孤苦,皆拜你所赐!” 罗兆鹏怒喝道。 他深知真个厮杀,自己决计不是宁海禅的对手,只能用话锋堵死对方。 “恶贼!你当年为何不斩草除根!杀了我!为何要容我活在世上!” 苏莞儿似哭似笑,好似一朵枯萎凋零的小花儿。 “宁某平生,不曾杀过老弱之辈,无辜之人。” 宁海禅语气一如既往,好似波澜不惊的无垠汪洋。 “你那时候年幼,父兄长辈所犯之错,与你又没什么干系,宁某何必对一灭门破家的女童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才有而今四家的孤魂野鬼。” 谈话间,宁海禅走出七八十步,已经来到高坡之上。 “你与苏家有天大的梁子,也该结了!长房满门被灭,只剩下莞儿一人,她没有练功的天赋,更无修道的资质,身患残疾,你难道还不放过?” 罗兆鹏三练小成,刚开始养脏,面对一尊四练宗师,简直像两肩压着大岳巨山,根本动弹不了半点。 他深深呼吸,气血像熊熊烘炉冲天而起,升起一道几丈高的笔直狼烟。 “我刚说过,不杀老弱无辜。” 宁海禅体内如蕴神辉,一重又一重的光华似溢彩浮动,宛若一座座庙宇供奉神灵,齐齐诵念经文,诸般大力加持于身。 “气血如海……好恐怖的底蕴!” 罗兆鹏面皮狂抖,像是被死死地镇压住,半根手指头都难挣扎。 但他心中并不焦急,堂堂四练宗师,除非那种身堕浊潮,丧失人性的邪魔,不然没道理忍心对一个目盲腿残的孤女下手。 这种事迹传扬出去,必叫世人所不耻! “不哭。” 宁海禅伸手擦去苏莞儿脸上的泪水。 这般温柔的举止,让罗兆鹏看得心头一动。 莫非此獠多年以来始终怀有愧疚? 看到莞儿如此悲惨,于心不忍? 也是。 四练宗师再不要脸,也要顾着几分名。 没道理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身残孤女动杀心。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宁海禅平静地站在轮椅前,那张遍布扭曲与恨意的俏脸仰起,紧紧地望向他。 “你当年幼小,恰如妖魔食人,可幼崽未必嗜血,故而我愿放你一马。 十年茫茫,背负仇恨苦果,宛若浸泡毒水的一颗果实,不仅害人,也伤己。 姑娘,今日,我成全你,予你解脱。” 宁海禅声音沉静,没有任何被因果牵绊、仇怨纠缠的迟疑与困惑。 于罗兆鹏惊愕的眼神下,两指一点,轻轻按在苏莞儿的眉心中间。 原本惨白的冰冷俏脸,倏然涌现一丝血色,像妖艳的玫瑰倏然盛放,令其多出几分光彩。 纤细娇弱的身子一僵,旋即软软的躺在轮椅上。 残留的最后一点泪痕,被宁海禅擦干净。 大雨滂沱,狂啸长啸,却不能触碰她半分。 “你……” 罗兆鹏难以置信,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你也杀? 宁海禅,你枉为宗师!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捞尸,摸尸 “为名所困,为利所诱,为强弱所动,为威权所屈,为情色所迷,为生死所怖……你这样的人,练武没大出息的。” 宁海禅手掌一合,抚上苏莞儿那双盲眼,摇摇头: “子午剑宗的最顶尖传承,乃是《大五行正反剑经》,其下五脉,列缺、商阳、隐白、少泽、照海。 直指虚实之变,阴阳之极,乃修成神通的大道……” 他话中透出未尽之意,但语气中那股无形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 仿佛让罗兆鹏这般货色位列子午剑宗的门墙,是辱没祖师爷。 这使得前者怒不可遏,哪怕知道宁海禅是一尊宗师,他也不由地咬紧牙: “一指点杀身残目盲的孤女,好威风,好霸气! 纵然给莞儿五十年,一百年,她也休想伤你半根汗毛! 即便让莞儿服用天底下一等一的宝药神丹,亦不可能迈入皮关,与你并肩! 你为何要杀她?只因她是苏家最后一支香火么?!” 罗兆鹏的确未料到,宁海禅当真会出手。 四练宗师,哪个不是气度非凡,何至于对手无寸铁的柔弱孤女动杀心。 传扬出去也不光彩! 宁海禅不语。 他负手立在高坡,眼神幽邃,像是超脱在凡尘。 “我自入门以来,除去通文馆的约法三章,还给自己单独立了一条规矩。 武道是伐命性,夺生机的绝争之路。 也许世间有打坐观想,参悟静功,闭关甲子就能成仙的修道者。 但绝无不用背负血债、孽缘、恶果、业报的练家子。 因此——” 宁海禅顿了一顿,被淋湿浇透的天青缎云龙纹的宽大袍服猎猎飞扬,好似拔地而起的横空奇峰,把弥盖四方的穹天旷野都撑开了。 “练拳之后,凡阻道者,既成仇敌。 天下无人不可杀我,我亦无人不可杀。” 无人不可杀我?我亦无人不可杀? 意思是哪怕是乞丐、残废、妇孺,只要结下生死之仇,也毫不犹豫斩尽灭绝? 罗兆鹏闻言大震,从宁海禅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宛若带着万钧之力,无比沉重压在心头。 他竭力睁着眼皮,打量那条宽肩阔背,其势冲霄的背影,而后莫名想起头一次进伏龙山。 纵横三千里的苍莽山体投下大片阴影,将其笼罩在内,让人不禁感到自身渺小。 竟是一时再不做声。 “我身无拘,我道无穷,非你所能理解。” 宁海禅神色平和,依旧毫无半分杀气,好像兴致所起的赏雨之人。 “念在你未曾真正出手,又是子午剑宗内门的份上,走吧,将此女好好安葬。” 罗兆鹏盈满怒火的胸膛一窒,眼中闪过意外之色,宁海禅居然就此罢休? 按照对方赶尽杀绝的做事风格,自个儿焉有活命之理? 但他很快又释然了,子午剑宗这四個字,放在天水府分量之重,无需赘述。 贵为大将军,操持生杀权柄的赵辟疆,尚且都要卖几分薄面,更何况区区一座通文馆。 掌握三大真功,能够教出四练的宗师,于义海郡而言,或许算得上一方大势力,十三行不敢得罪。 可相较于横压一府,有着神通秘境的武圣坐镇的子午剑宗,着实如萤火与日月争辉,其光黯淡,不值一提。 这并非罗兆鹏盲目自大,恰恰相反,只有困于一郡之地,眼界不够开阔,才会把宗师当成高不可攀的当世绝顶。 殊不知,他们只是走到肉身秘境尽头的“一芥凡夫”。 头顶还有璀璨如星斗,高悬赤县神州的神通武圣! “我这人喜怒无常,伱再不走,未必能生离黑水河。” 宁海禅遥遥望着挂在天地的那张雨幕,语气淡淡。 “苏家就此绝了。” 罗兆鹏两肩骤然一松,好像压力尽消,他轻轻伸手,触碰像是沉睡的年轻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憾色。 自己不该把莞儿带到黑河县,如果再耐心等上几年就好了。 这位子午剑宗的内门弟子,双手打横抱起几无分量的纤细娇躯,脚下一闪如鹰飞掠,迅速隐没在林中。 “子午剑宗越发不成器了,难怪让赵辟疆骑在头上。神通秘境,肉身成圣,呵呵。” 宁海禅眸光广阔,好似囊括十方,都不用运转气血,衣袍表面被浸透的雨水,像是一颗颗断线的珠子滚动,顺流而下,落入地面。 大袖一挥,方圆百丈之地,漫天雨势陡然凝固。 紧接着似珠帘倒卷,逆冲而起! 周身大气陡然震荡,好像惊雷乍响,那袭天青缎云龙纹的衣袍转瞬消失不见,只余下几根飘荡的枯草。 “宁海禅不杀,荆无命来收!” …… …… “蛟?” 白七乘在那头大蛟背上,仔细瞧着。 它头角突出,只是生得很短,如同鼓起的小山丘。 四只脚宽大,像划船的木桨,片片细鳞流光溢彩,好似一匹刺绣锦缎,十分顺滑,让人有种想要摸两把的冲动。 “昂!” 大蛟腾空,水雾聚拢,形成团团云气,托举着庞大身躯。 “冲我释放善意?难不成,我真有龙王爷庇护?” 白启心下微惊,他在黑水河打渔这么些年,几乎没见过兴风作浪的精怪妖物。 本以为是宁海禅坐镇,保得一方安宁。 不曾想眼皮子底下,偷偷藏着一头大蛟! “莫非跟师傅沾点关系?” 白启推测道。 倘若宁海禅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大蛟待在黑水河。 恐怕早就被打杀,清蒸炖煮红烧爆炒一锅烩了。 毕竟,如果自己算先天打渔圣体、打铁圣体。 那么自家师傅应该是“先天斩妖圣体”。 莫说妖物了,就连吃人的精怪都不放过。 有着大蛟保驾护航,沿途再无任何波折。 柏木大船都不用人掌舵,风鼓船帆,好似助推,片刻功夫就到黑河县。 经过一夜的沸反盈天,天色蒙蒙亮,整个内外城都晓得,那位白七爷纠结大帮人手,名义上剿匪扫荡赤眉贼,实际奔着义海郡十三行的牙行冯家。 “听说冯少陵连夜逃了?忒没胆量。” 宋其英跟父亲宋麟在东市铺子门口,坐于一条长板凳上。 “有祝守让的前车之鉴,你敢赌白七郎一定不敢杀人?万事求稳,有功无过,这才是处世之道。” 宋麟不认同儿子所说,教训道: “你命没了,争那口气有啥用?混江湖,有时候比的不是谁厉害,而是谁活得久,资历老,门人弟子多。” 宋其英虚心接受,不禁羡慕道: “白七郎好生威风,拜入通文馆,连义海郡十三行都要惧他几分,何家大少爷那样眼高于顶的人物,也鞍前马后跟着做事。” 宋麟再次摇头: “你习武,先养足气血,身子骨壮实了,才能淬炼劲力,为何?因为你底子不成,贸然练拳脚,反而容易留下暗伤。 同样的道理,你觉得人家靠着教头、仗着通文馆,才能如此。 那你想没想过,你、何泰、韩隶……都意欲拜师,为啥宁教头不曾收下。” 宋其英沉默,像柴市、鱼栏、火窑的几位少东家,还有各大武行的好苗子。 他们习武练功之前的第一选择,莫过于通文馆。 但这么多年,就一个外乡的成元龙真正踏过门槛,走到那块义海藏龙的黑匾下。 “再者,宁教头啥样的人物?他的眼光,比你我差? 他相中白七郎,视为门内亲传。 你却觉得白七郎只会扯虎皮做大旗?” 宋麟眼神陡然凌厉,刺得宋其英肩膀一颤: “爹,我没这个意思。白兄弟的本事,我很佩服,他下水捉得住宝鱼,一练打死二练的杨猛,我只是……” “你只是不够服气,你乃柴市东家的儿子,打小好吃好喝,大补的药材没短缺过,却比不过一个为温饱奔波的打渔人。 于是你把一切推给通文馆,认为自己如果能成为宁教头的徒弟,未必比白七郎逊色。” 宋麟面皮抖动,眼中蕴含怒意: “愚蠢!你爹跟郡城那帮豺狼似的大老爷打交道许多年,深知一个道理。 人不怕笨,没脑子,就怕自以为聪明。 你不知道的是,白七郎拜入通文馆之前,断刀门的穆春,就想将其收为亲传。 此子在武功悟性上,有着非同寻常的惊人禀赋,短短半年不到,走完你三四年的路。 何泰怎么死的?何文炳怎么倒的?在于他们都瞧不起人,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没把杨猛放在眼里,最后被这头恶犬狠狠撕下一大块肉!” 宋其英耷拉着脑袋,见到儿子这样,宋麟放缓语气: “英儿,你应该摆正心态,多学学那位何家长房的七少爷,人家出身难道不比你高?他都放得下架子,你却还把自己当成所谓的柴市少东家,往后怎么相处得好?” 宋其英神色一肃,真正听进心里。 “整整一夜了。白哥到底咋样了?” 何敬丰揉着眼眶,他一宿没睡守在黑水河通往怒云江的埠口,就是为了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冯少陵那小子溜得快,本来是好事儿,省得自己操心,万万没想到白哥也跟着追上去。 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少爷,我觉得像钓鱼。” 羊伯这时候反而看得透,毕竟天水府的老江湖,经验丰富: “你既然已经把消息透露给白七郎,他没道理不当一回事儿,这些天,他找了冷箭难逃的王定,还跟那几位武行师傅碰过头,难保有啥后手。” 何敬丰眉头微皱: “白哥胆子这么大?那可是隐阁刺客,里面藏龙卧虎!子午剑宗的真传都被杀了,那个叫老刀把子的杀手,至今还没下落!据说惊动号称神通武圣的宗主,施展超过三千里的锁魂大法,搜寻凶犯。” 羊伯呵呵一笑: “千两黄金,岂能吸引这种无法无天的强人。” 何敬丰摩挲下巴,犹不放心: “万一呢。” 这种豁出命的事情,也能赌的? 他望向东市铺子门口的宋家父子,什么隐阁刺客、千两黄金,距离黑河县始终太远,纵然几位东家也不清楚内情。 至于十年前的义海风云,宁海禅压服十七行,其实也流传不广。 毕竟谈不上光彩,甚至很丢脸面,那些高门大姓每每提及这桩往事,多半三缄其口,岔开话题。 导致通文馆最初落在黑河县,还被地头蛇寻过麻烦,宁海禅轮流收拾过一顿,方才消停些,于是就有了“教头快刀熊鹰虎豹”的说法。 每个人都像坐井观天的那只蛙,眼界大小,取决于井口宽窄。 宁海禅这三字,放在黑河县、义海郡、天水府,所拥有的分量也不尽相同。 “黑河县,是教头,义海郡,是宁疯子,天水府……宁海禅的名头,镇得住隐阁吗?” 何敬丰琢磨着,倘若白启死在刺客手里,这位煞星总不能闯到府城大闹一场吧? “少爷!” 羊伯眼皮一眯,忽地喊道。 “咋了?” 何敬丰抬头,目光放远。 宽阔的河面上,一艘柏木大船鼓帆疾行,几乎飚起水浪,隐约可见黑点似的几条人影。 但令人骇然的是,一头足足十几丈的大蛟潜行,时不时探出头,露出那对金灯也似的威严竖瞳。 码头上的伙计、渔民,纷纷看得呆了。 “龙?” “是龙王爷!” “亲娘咧,活这么久,瞧到龙王爷显灵了!” “……” 没读过书的乡民贱户并不晓得“蛟”和“龙”之间的差别,望向头角峥嵘,脑袋大得像屋舍的“异兽”,便直呼是“龙王爷”! “大蛟随行,怪不得底气十足,至少一千五百年的气候。” 羊伯低声道。 “啧啧,排场比义海郡长房还足,唤出一头大蛟……比拟道官老爷的规格待遇了。” 何敬丰悬着的心终于大定,松口气道: “白哥,果真非常人也,说不准便是河伯水神托生。” 虽然龙庭对于“妖”与“魔”向来秉持斩尽杀绝的强硬态度,但换成“精怪”之流便宽松得多。 不少道官仙师,最喜欢豢养灵禽灵兽,用于看守山门,或者作出行工具。 一头大蛟,可比什么宝马神驹显摆威风,毕竟靠着怒云江,总要顾忌水君宫的颜面。 捉人家的子嗣血裔骑乘,那是大大地打脸,必定会被穿小鞋。 譬如,义海郡有个姓秋的野道士,他不知怎的开罪水君宫,此人坐哪条船便翻哪条。 曾有道官不信邪,邀请他坐上五十尺高的龙牙大舰,结果险些被巨浪拍沉。 “大蛟……” 宋其英霍然起身,不敢置信。 “什么蛟!分明是河神!还不过去迎河神,白七郎水运深厚,深受河神的庇佑,往后祭礼,该当让他主持!” 宋麟打断道。 “河神?” 宋其英诧异,随后恍然大悟似的: “是河神!” 黑河县主持龙王祭礼的,一直都是鱼栏、柴市的两大东家,火窑从来不掺和。 这是积累威望,把持乡里的重要手段。 而今,宋麟却主动拱手让给白启,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他掸了掸衣袍,举步迎去,宋其英紧随其后,态度终于放得端正,开始接受东来楼中,未坐主位的白七郎,已经成长能让他父亲低头的地步了。 只不过宋家父子还没来得及表现善意,就看到白启招手: “原来是宋东家、二公子,快些上船,还有老何、老羊,你俩多寻几个水性好,咱们一起捞宝贝。” 宋麟微微一愣: “七郎你这是?” 白启搓搓手: “黑水河现在飘了好多尸身,皆为高手,我独自一人捞不过来,特地回来吆喝一声。” 杀人摸尸这种好习惯,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弃。 只是迫于隐阁刺客一波接着一波的压力,暂时搁置。 “高手?哪来的高手?” 宋其英疑惑不解,何敬丰却心知肚明,与羊伯对视一眼,后背冒起凉意: “白哥当真是打窝钓鱼,把隐阁接单的刺客一网打尽了。” 宋麟皱眉摆摆手: “速速叫些伙计,白七郎分润好处于你,问东问西作甚,真是不懂规矩。” 宋其英眼角一抽,老实办事去了。 隐隐间,他觉得爹拿白启跟自己做比较,然后越发不满意。 儿子不争气,难道不应该怪老子没教好么? 宋其英默默腹诽。 “冯少陵,你穿着这身,是打算去哪里?” 何敬丰倒不在意隐阁刺客那点儿收获,行走江湖愿意把武功秘笈随身携带的人,大概五五开吧。 没啥稳定落脚之处的绿林汉,才喜欢这样做,另一部分江湖客则藏得严密,生怕便宜对手。 他更乐意落井下石,看冯家长房独苗的好戏。 “哼哼,我与白七郎联手击退隐阁刺客,连雷火硝石都没能奈何!” 岂料冯少陵双手抱胸,眼神毫不闪躲,坦然应对: “像你这种不敢独自出行,走到哪里都带随从的纨绔阔少,永远不会明白,生死一线的激荡惊险,这辈子的成就仅止于此了。” 何敬丰不由愣住,随后醒悟,坏了,这小子想跟本少爷抢白哥? 他在黑河县混得风生水起,连修道外物的用度都提升一大截。 不正是沾白哥的光么。 十三行皆对宁海禅忌惮,又恨又怕,唯独自个儿另辟蹊径,与宁无敌的徒弟攀交情。 没想到这条隐秘路子,如此之快就被冯少陵发现了。 “冯少陵你休要胡吹大气,你与白哥联手?躲在后头吆喝两声,也算出力么?” 何敬丰嗤笑道。 “不屑与你争论。以往是我目光短浅,不曾识得真英杰,往后白兄一句吩咐,水里来火里去,少陵如若皱下眉毛,便不算好汉。” 冯少陵拱手抱拳,千两黄金诱来的一众刺客,全部死个干净,足见这位白七郎的底蕴实力。 都搁这刷好感是吧? 白启眼皮一掀,来回瞧着正锋相对的何敬丰、冯少陵,感觉他俩多少沾点不对劲。 一个个这么识时务,让自己如何好意思狠狠踩头? 话本里的纨绔阔少,可都跋扈得很,恨不得摆出“天老大、地老大,我老三”的骄横姿态。 “虾头,叫上阿蟹,你们都会操船划桨,跟着捞几具尸身,看能否捡漏。” 白启站在船头,让两个小伙伴驾两条舢板,黑水河里至少飘着二十来具隐阁刺客的尸身。 两岸的密林里,应该还有不少,拢共凑在一起,五十人总归有。 他把此事广而告之,鼓动众人跟着自己摸尸收获,一方面是为了掩盖痕迹,免得让人怀疑师傅开马甲;另一方面也算造势,告诉四家的孤魂野鬼,千两黄金买不下自己的脑袋。 “白兄,你不乘船?” “白哥,与我同行么?” 何敬丰和冯少陵各自说道,随后互相瞪了一眼。 “我有这个大家伙。” 白启跳到大蛟背上,后者也不反感,颇有些亲近的意思,不知道是因为“先天打渔圣体”,亦或者额头水纹的关系。 既然是摸尸,他肯定收割第一波,看能不能捡到些好东西。 …… …… “还真有把武功随身带着,挺细心的,用防水的油纸包着,《风流探穴十八式》……什么垃圾货色!” 白启笑容凝固,打捞五六条尸身,找到不少疗伤的药丸、打斗使的毒粉、以及各种暗器,唯独没发现什么秘笈。 好不容易搜到一本,还是乱七八糟的点穴手法。 粗略翻动几页,画得跟春宫图一样,简直不堪入目。 “虾头也许感兴趣。” 白启抖落两下,将其收进怀中。 他为人向来义气,即便自己用不到,也要惦记兄弟。 “鬼头刀……料子不错,到时候融了,打一口其他的兵器。” 白启端坐于大蛟的细长白颈,凭借破邪灵目的技艺效用,入水搜刮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等他再次浮上河面,抬头看到一袭青袍扬起的衣角,蕴含笑意的温和嗓音落进耳中。 “不愧是为师的弟子,摸尸的手段都那么熟练。” 白启赶忙起身,稳稳立足: “让师傅受累了。” 两岸林中被荆无命斩杀殆尽的隐阁刺客,自然是宁海禅的手笔。 几十号高手,悉数埋在黑河县,可见这一次的打窝钓鱼,颇为成功。 “松松筋骨罢了。” 宁海禅道: “只钓到苏家这条大鱼,冒、韩、方并未现身,可惜了。为师已在一人身上种下锁魂印记,看能否顺藤摸瓜……你跟老黑相处得倒是不错。” 说到最后,宁海禅挑眉,望向骑乘大蛟的白启,眼神略微惊讶。 “老黑?师傅真是起名鬼才。” 白启嘴角一扯,险些笑出声。 谁家正经大蛟,肯叫这个破名字,绝对是迫于宁海禅的“淫威”。 “师傅,你与这头大蛟有交情?” 他问道。 宁海禅颔首: “凡是蛟蟒长蛇之流,莫不想要化龙,化龙必要走水。从江河大泽而出,直奔大海。 这条大蛟挺乖巧,欲要从黑水河走怒云江,我允了,容它留在此处。” 白启毫不意外,他额头那条水纹,还不至于让一头大蛟主动投奔认主,必定是师傅的面子。 他忍不住轻抚细长白颈,像是对待追风马一样,再瞧着浅浅突起的峥嵘肉包: “师傅,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了,我可否摸一摸老黑的角?” 宁海禅面色古怪,戏谑道: “想不到阿七竟有这个爱好,为师倒是不反对人与精怪……反正都是天地生养孕育,但你当着人家的面儿,实在有些轻佻放浪。须知道,老黑,可是一头母蛟。” 啊? 母的? 白启怔住。 “而且,蛟蟒之角,便如女子的小脚、腰肢,非亲密之人不能挨的,你若碰了,以后可要对老黑负责。” 宁海禅一本正经道,他似乎也未料到,头一回给徒弟做媒人,撮合的竟是精怪。 年轻人,花样真多。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收获,隐阁 它可是一头蛟啊!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白启没有理会师傅的玩笑调侃,虽然说精怪修炼至深,免不了化形这一关,但瞅着老黑呆呆傻傻,不甚聪明的样子,很难想象成人之后,该是啥模样。 “别瞧了,它才八岁,等你活到为师这个年纪,大概才能及笄。” 宁海禅负手踏在河面,混融如虚空的真气遍布衣衫,有着分辟水火的神异效用。 “八岁?这是八岁!” 白启站在大蛟背上,不禁露出怀疑之色,这头大蛟至少一千五百年的气候。 “精怪寿数与我等又不相同,换算一下,老黑也就八岁女童,你若有心,等它二十年再提亲吧。” 宁海禅笑吟吟道。 “您不要为老不尊啊,师傅。” 白启无奈叹气,他只会打铁,从不炼铜。 再者,给一头小母蛟取名“老黑”,师傅你太丧良心了。 “……” 大蛟睁着金色竖瞳,好似并未理解,露出几分懵懂之色。 它只晓得青衣人,很可怕,骑着自己的黑衣人,则比较亲近。 “好了,言归正传。” 宁海禅止住嘴角噙着的笑意: “为师这一次出手,收获不多,除了冒头的苏家之外,其余三家均未露面,千两黄金的悬赏,更像是他们对通文馆的试探。 这帮死剩种最喜欢做得寸进尺之事,摸清楚底线,进而屡屡触碰……我打算陪他们耍上一耍。” 白启心头凛然,自家师傅此言一出,莫不是要重演十年前义海郡的腥风血雨? “不过以我的猜测,他们当中不少人,应该藏着郡城,这些人的性命暂且记在账上。” 宁海禅步步生莲,踩出圈圈涟漪。 “按照师傅的性情,居然能忍得了眼皮子底下,跳梁小丑兴风作浪?” 白启略感诧异,宁海禅真就不再踏入义海郡半步? 什么样的天大规矩,束缚得了自己师傅? “那些隐阁刺客,没什么入眼的好货色。就这两本,拿去瞅瞅,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增进些感悟,对你以后的修行大有裨益。” 宁海禅随手甩出两本册子,白启赶忙接住,定睛一看: “横练,虎啸金钟罩,道术,黑天蛊经。” 他不得不感慨,师傅才是真正的老江湖,出手便如秋风扫落叶,杀人摸尸一气呵成,还能做到精准扫荡。 “练完记得丢得真楼里,填充下书库。” 宁海禅交待。 “那些门类繁多,应有尽有的武功,难不成是这样来的?” 白启表示怀疑。 自家师傅真是突出一个,没有枪没有炮全靠敌人给我造。 搞不好被灭的四家,十年前就像善财童子,源源不断把各种宝贝送进通文馆。 “唉,这才是真正的话本主角,我没跟上版本。” 想到何敬丰、冯少陵,白启不禁叹气。 他顶着宁海禅徒弟五个大字,十三行谁见谁躲,有心踩一踩这些人的脑袋,都缺少机会。 …… …… 黑水河上,虾头和阿蟹同坐一条舢板,两個人使劲划着木桨,往怒云江口赶。 “我听说有人找了好多刺客,要杀阿七?” 阿蟹坐在前面,双手攥住握杆,眼中露出一丝歉疚: “是不是因为我的这事儿,得罪了那位郡城的冯公子?” 他才脱离奴仆之身不久,固有的观念还未扭转,心里头觉得黑河县的大户,都这么厉害,义海郡的高门必定更蛮横,都不是升斗小民惹得起的霸道存在。 “说什么玩笑话。郡城的公子又咋样,没瞧见那位何少爷么?人家也是郡城来的,不照样对阿七好声好气。我告诉你,阿蟹,现在阿七发迹了。” 虾头挺起胸膛: “杨猛你知道么?以前鱼栏卫队的统领,他儿子杨泉整天带着一帮泼皮,逼迫渔民卖船卖身,可凶了。 哼哼,阿七一只手至少打二十个杨泉,七八个杨猛!这就是他的实力!” 阿蟹咂舌,卖身进丁家养马,最辛苦的累活都由他干。 给马刷毛,挑马粪,以及半夜喂草料。 尤其最后一样,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 真正的好马,一日三餐的草料都嫌少,半夜三更还要喂上一顿,才能养的膘肥体壮。 故而,阿蟹总是晚睡早起,压根没空打听外边的消息。 就连阿七病重,靠着虾头传的信儿,他才晓得这回事。 “老天爷开眼了。” 阿蟹沉声道。 他嘴巴笨也讲不出啥东西,只能把一切归咎为好人有好报。 “以后哇,伱干脆跟着我一起进武馆练功好了,我跟俺爹说,匀出一份敬茶钱,到时候咱们当师兄弟。” 虾头嘿嘿笑道: “我已经拿捏住气血了,师傅说,再养一养,便传我铁裆功。” 阿蟹不理解: “铁裆功?” 虾头乐呵呵道: “俺爹当上鱼档的管事,每个月能赚好些银子,他说了,学拳脚打打杀杀,太凶险,不如练铁裆功,娶几个婆娘,给家里传宗接代。” 阿蟹瞪大眼睛: “你……太敢想了。” 他的认知里,唯有老爷才能娶很多婆娘,不然怎么养得起。 “你小心些,别被浪打下去了。” 虾蟹二人把舢板系住,利用捕鱼的捞网拖了几具刺客尸身,摸索半天,只找到几张泡烂的银票,还有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 也算有些收获。 “虾头,我拉泡野屎。” 阿蟹捂着肚子,他脱去奴户之身,被安排在长顺叔家里,连着吃了好几顿油水足的伙食,一时竟还有些不适应,常常闹腾。 “找个顶风的地方!” 虾头捏着鼻子,哼哼唧唧,他正拿着瓶瓶罐罐挨个瞧,其中不少字都认识。 “金枪大力丸,干啥用的?” …… …… 阿蟹钻进林中,刚脱裤子露出两片腚,一声怒喝吓得他瞬间站起: “你小子往哪里蹲!” 原来草丛里趴着一条大活人,蒙面的黑布被扯下,露出蜈蚣似的刀疤丑脸。 胸口的衣服裂开狰狞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触目惊心。 “你你你你……” 阿蟹夹紧双腿,涌上来的屎意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再喊一巴掌拍死你!” 刀疤大汉语气很凶,可说话颇为费劲,像一口破烂布袋,进气少出气多。 “差点拉老子脑袋上,没死在高手剑下,反倒被你一泡屎埋了,传出去,真就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蟹两只手提着裤子,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人瞅着绝非善类。 “真他娘倒霉,某家就凑个热闹,人影还未看清,就擦着一道剑气,差点被开膛破肚。” 刀疤大汉骂骂咧咧,招呼道: “小子,往你左手走一百步,那里有个被一剑腰斩的倒霉鬼,你看有没有金疮药、生肌膏之类。” 阿蟹缓缓地挪步后退: “前辈,我不认字。” 刀疤大汉嘶嘶喘气: “别跑,你帮某家一次,你要什么,都可以得到!钱财?女人?想不想扬名立万?富甲一方?” 阿蟹摇摇头: “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是个养马的奴仆。” 他听丁家的老马夫讲过,横财伴随横祸,这片林中血流成河,必定发生过大事。 看刀疤大汉的穿着打扮,好像被自己和虾头捞起的刺客。 这种人,绝不能救。 若非害怕被一巴掌拍死,阿蟹保准拔腿就跑。 “也是,你面黄肌瘦,气血贫瘠,不像好吃好喝养出来的大户子弟。某家可以传授你武功……” 刀疤大汉继续利诱。 “武功!” 阿蟹眼睛似乎一亮,问道: “前辈能教我什么?” 果然是乡下小子。 刀疤大汉冷哂一声,艰难吐气道: “开碑裂石的铁臂拳,游墙飞掠的草上飞,足够你受用了。” 阿蟹又像瞬间没了兴致: “这些东西,黑河县的武馆也有教。” 刀疤大汉额角一跳,区区养马的奴户,胃口还不小。 “你如果愿意拜某家为师,传你压箱底的独门功夫。” 阿蟹黝黑脸皮上闪过一抹明显喜色,赶忙跪下: “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刀疤大汉气血虚弱,强撑作出高兴的样子,催促道: “快些去,这些江湖人身上多半带着伤药……” 阿蟹依从所言,往左手行一百步,果然看到被分成两截的尸身,肠子流了一地,极为血腥。 他往年在丁家看过杀年猪,倒没啥反胃恶心,揭开衣服仔细摸索,发现两个小瓶。 “师傅,没有药。” 刀疤大汉心下一跳,又费力喊道: “那你再去前边那棵大树底下,应该还躺着一人,找找看。” 阿蟹大声应是,又装模作样搜了一顿: “师傅,只有一对兵器……” 刀疤大汉嘴唇发白,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故意耍弄,怎么可能连续两人,都无伤药。 混江湖,做刺客,谁能保证没点伤势。 阿蟹急忙跑回来,满脸真诚地把刀疤大汉搀扶坐起,随后道: “师傅,我看河边飘着一具尸体,你且等着!” 刀疤大汉斜睨几眼,按住杀心,这小子呆头呆脑,黝黑似炭,不像满肚坏水的奸猾之辈。 他和颜悦色道: “速去速回,实在不行,你回县上,给某家抓药……某家的奔浪潮涌十二掌,还等着传你呢。” 阿蟹用力点头,没过多久便跑回来,激动叫道: “师傅,徒弟找到一瓶。” 他献宝似的,双手奉上。 刀疤大汉接过,上面未写名字,可能被水泡烂。 他拔开塞子,倒了两枚圆滚滚的药丸子,许是心中有所提防,并未直接服用,轻嗅两下,并未觉察出毒性之物。 “好徒弟!” 刀疤大汉顾不得许多,仰头吞咽下,他尚存几成气血劲力,熬炼药丸不成问题。 倘若这小子当真居心不良,到时候拼死也要拧掉对方脑袋。 两颗药丸子甫一落腹,瞬间迸发滚滚热流,刺激体内气血涌现,令虚弱的躯体一震。 “咦,真是疗伤好药,见效如此之快……” 刀疤大汉略微惊讶,但紧接着他就感到不对劲,这气血奔涌的地方有些古怪,怎么是朝下身? 低头一看,竟然直愣愣、硬邦邦,顶得老高。 “你……” 刀疤大汉又惊又怒,他本就伤得不轻,而今服药之后,骨髓里造出的那点儿血,全往底下灌,手脚都有些冰凉,竟是提不起半分劲力。 阿蟹站得远远,默默注视这个凶人好似血崩,身下越发膨胀,脸色越发惨白,宛若僵硬的木头,双眼圆瞪。 约莫半柱香不到,脑袋一歪,气息断绝。 “想不到金枪大力丸还有这种用处。” 躲在树后的虾头搓着手,满意地走出。 “再等等,死透一点,这种高手很顽强的。” 阿蟹拉住欲要上前摸尸的虾头。 “啥样才算死透?” 虾头挠挠脸颊。 “等那玩意儿软……吧?” 阿蟹指了指刀疤大汉依旧挺立的下身。 …… …… 飞鹰横跨义海郡,穿过苍莽的伏龙山,振翅俯冲而下,落向天水府城。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只绑在腿上的竹筒被层层传递,送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掌上。 轻轻抚过上面的火焰纹路,其光一闪,黯淡下去。 再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传信。 这是隐阁的防范措施。 倘若气息不对,贸然打开,竹筒当中的纸条顷刻就会被焚毁。 “那笔价值千两黄金的买卖,死了几十号人,连十二星神都栽了跟头,看来黑河县,真是龙潭虎穴。” 万分妖娆的妩媚声音悄然响起,尖俏的下巴轻点,手指掠过如火朱唇: “暂时搁置吧,将其降为第三档,除非幕后的买命人继续加钱,否则不再悬于隐阁第一档。 另外,查一查荆无命此人的底细,什么时候又蹦出一个这么凌厉的剑客。 他若愿意入隐阁,授其天干甲字腰牌。” 珠帘纱帐层层隔开视线,隐约勾勒出一道曼妙身影发号施令。 “遵命。” 外面跪伏的两人俯首回道。 “适才有人挂了一张子午剑宗内门弟子罗兆鹏的单子,三百两黄金,是否要发出去?” 女子眉头微蹙,似乎有些犹疑: “子午剑宗?” 自从龙庭原本的永太子被废,随王被册封,进而继承大宝,登基为新帝,大将军与子午剑宗的明争暗斗日益剧烈。 这时候再挂一个内门弟子的悬赏单子,会不会彻底激化? “照规矩办!” 女子举棋不定之际,忽地听到一声浑厚如钟的话音。 她心神一颤,赶忙垂首。 “义海郡那场天倾之祸,余波之广十年不灭,本将军给子午剑宗擦屁股这么久,死一两个真传内门算什么。 都说酿成道丧的域外堕仙,被五帝斩杀之前,逃出一缕残魂,附着于所配剑器之上,乃除龙庭镇压国运的六口玄奇神兵之外,第七口神兵。 子午剑宗意欲染指,便是存了谋反的心思,统统该杀!” 最后四个字,煞气腾腾,大有铁骑踏遍宇内,堆积尸山血海的可怖意味。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天倾,道纪 坐在珠帘后面的妩媚女子顿感脖颈微凉,好像白刃加身,泛起莫大的寒意。 “大将军的武道修为,越发高深莫测了。” 四练宗师便是肉身秘境的终点,其上另一重天地,名为神通秘境。 据说有着移山填海,千变万化的可怖手段,乃天底下有数的绝顶之辈。 统辖天水府的赵辟疆大将军,五年前就引火烧身,粉碎虚空,跻身于这一层次,之后立刻被龙庭加封赏赐,刚刚登基大宝的年轻天子,亲自写下“护国柱石”四个大字作为褒奖。 “永太子被废,随王殿下入主东宫,成为新帝,让人始料未及。现在一朝三条龙,迟早生乱。 太上皇仍旧属意废太子永王,太上皇后伽罗却扶持随王,尘埃还没落定,大家都要选边押宝。” 冥冥虚空如水波震荡,那道声音跨越千百里之遥,降临隐阁,传达意志。 妩媚女子垂眸,似是不解: “随王殿下都已经坐殿称帝,祭告天地,乃名正言顺的九五之尊,废太子还有翻盘的机会?” 赵大将军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蕴含莫大的重量,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尔等不知道内情。龙庭治世,非一家天下。市井坊间的话本评书,讲五帝降生凡尘,助太上皇平定道丧大乱,重整赤县神州,并非一昧穿凿附会。 甲子不到,太上皇便把旁门左道扫荡干净,这其中五族八阀出了大力,所以才有如今的八柱国之贵籍。” 太上皇问鼎天下之初,将赤县神州划分为十四座大府,再把丰饶八地悉数赐给官拜大柱国,这等于是一口气封出八位异姓王。 恩赏之隆重,古今未有! “太上皇所纳的妃子,无不出自五姓。如今是太上皇后的伽罗乃大赤天福地的法家长女,身份尊贵无比,得到她的支持,随王才能逆势而起。 可沦为废太子的永王,来头也不一般,他母亲是大青天福地的刑家,被逐出东宫后,借助族中至宝,参悟绝学功成,凝聚十方战圣心这一稀世法体。” 隐阁本就是赵辟疆军府当中的心腹幕僚主持运转,这些中枢上层的秘闻不用藏着掖着: “加上太上皇对永王留有一丝父子之情,谁才是龙庭主人,尚未可知。” 妩媚女子心头恍然,永王虽然被废,本身却有三大优势,一是圣眷未失,二是母族势大,三是血脉高贵。 反观看似执掌龙庭,加冕九五的随王,首先他母亲名分低微,虽也是五姓女,但并非嫡长,提供不了任何臂助,所以投到伽罗皇后门下,谨小慎微讨其欢心。 其次,随王并不被退位闭关参悟天道的太上皇所喜。 俗话说,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 太上皇后与太上皇的关系素来冷淡,早年前几乎势同水火,难以共处。 随王拜在伽罗太上皇后的门下,是一步妙棋,却也注定得不到太上皇的青眼圣眷。 “中枢的局势当真复杂,若非将军法眼如炬,看得通透,我等恐怕还以为废太子被逼到绝路,随王才是真命天子。” 妩媚女子掩嘴轻叹,纵然新帝登基,可只要太上皇还在一日,大权就不可能被他掌握,废立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名为天子,实为储君,那位随王殿下坐镇龙庭的每一天,就像如履薄冰,能否走到对岸,确实是未知之数。” 赵辟疆浑厚如铜钟的音波,轰然在隐阁炸开: “两条真龙争夺天命,我等插不上手,添柴或者浇水,由八柱国去做。但子午剑宗觊觎玄奇神兵,实乃大逆不道,若非忌惮颜信老儿,本将军早就带领大军,伐灭山门了。” 妩媚女子嫣然一笑: “颜信寿数将尽,大将军无需在意,子午剑宗上一代道子叛门,一口气连诛四位长老,以及七个真传,逼得宗主颜信不得不破关而出,亲自将其毙于怒云江,两大神通交手,酿成天倾灾祸,甚至撬动虚空干扰灵机,让浊潮大盛,遗祸无穷。 自此之后,子午剑宗元气大伤,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不再是大将军的心腹之患。” 远在千百里外的赵辟疆双手负后,好似坐在一方虎皮大椅上: “这些年,子午剑宗突然集中在义海郡招收门人,事出反常必有妖。 外界传言,颜信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道子寇求跃,乃受堕仙所迷,追寻神通之上的长生秘境,结果堕入浊潮,沦丧神智,化作邪魔,这才有叛逃之事。 寇逆被诛杀之前,极可能找到传闻中第七口玄奇神兵,只是未曾到手。 颜信老儿这几年忍气吞声,究竟是示敌以弱,还是真的外强中干,委曲求全?” 妩媚女子眼眸狭长,轻笑道: “大将军怀疑颜信老匹夫,他其实跟寇逆做局,仍旧在谋夺第七口玄奇神兵?” 赵辟疆遥望天边,隔空对话: “五帝斩灭堕仙,炼作玄奇神兵,镇压龙庭国运,五姓与太上皇,分别持有六口,用其统摄赤县神州的万方灵机,升降雷霆,推动潮汐,总理阴阳……倘若子午剑宗占据第七口玄奇神兵,龙庭都要忌惮几分。” 妩媚女子抬起涂抹丹蔻的手指,拨弄发丝: “万一五姓与龙庭共击之,岂非灭门大祸?” 赵辟疆哈哈大笑: “倘若赢了,便是千秋万代的基业永固,换成你,赌不赌?就算五姓与龙庭联手发动玄奇神兵,最多出动三口,子午剑宗只要抗住一次,以后一跃成为天下上宗之首。 反正换作本将军,一定赌!” 妩媚女子认真思忖,随后摇头道: “持有玄奇神兵,不仅能够威压当世,还可以调动灵机,鲸吞万方,哪怕被浊潮侵染的贫瘠魔土,也可以被冲刷浇灌,化为修道人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 这种诱惑,实在太大,难以抗拒。” 赵辟疆眸光烁烁,宛若两颗大星旋生旋灭,蕴含无比深邃意味: “所以,不止是罗兆鹏这种小角色,子午剑宗的各大真传,都陆续开出悬赏挂上去,当年本将军用隐阁扼杀了一個裘千川,还不够。 本将军要逼得颜信老儿坐不住,看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妩媚女子俯首听命,隐阁本就是大将军的产业生意,它的作用不仅仅在于日进斗金捞银子,更能为赵辟疆提供方便。 如果他想要一个人死,无需自己出面使力,只要将其名字高悬隐阁。 …… …… “隐阁规矩,一次不成,除非加价,不然悬赏就会降档。那几家的孤魂野鬼,拿出千两黄金已经不容易,估计是没后续了。” 通文馆中,老刀坐在门口,呵呵笑道: “小七爷,可以过上好一阵清净日子了。” 白启心情不错,拎着两包糖炒栗子,递给刀伯一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不至于蠢到非得送掉命,才肯罢休。 师傅这一回打窝钓鱼相当成功,黑河县方圆数百里,大抵被扫荡干净七八成了。” 老刀眼角皱纹微微上扬,剥掉脆脆的外皮,把油光锃亮的香甜栗子丢进嘴巴: “对于少爷来说,这事儿还不算完,苏、冒、韩、方这四家,也就冒家因为勾结邪魔死得还算干净,其他几座行当都剩着不少人,当然,苏家最后一支香火,而今也被掐灭。 仔细想来,只余梨园行韩家、金银行方家。 他们啊,一个做逢迎权贵的皮肉买卖,一个开存取抵押的钱庄生意。 要么有关系,要么有财力,都不好惹。” 白启啧啧两声,能够稳坐一门行当的头把交椅,谁也不是易与之辈,若非撞到自家师傅这块铁板,至少传承四五代没啥问题。 别过刀伯,他回到休息的厢房,开始清点收获。 两门上乘武功,一横练,一道术,皆是价值不菲的好货色。 其次便是各种伤药、外药、补药,乃至于……春药? “江湖人士龙蛇混杂,啥下三滥手段都有。” 白启撇了撇嘴,正经人谁会随身带着催情之物。 他继续整理,那本《风流探穴十八式》被丢到一边,压在枕头底下。 “鬼头刀的料子不错,拿给黎师傅让他融掉,打一口千锻级别的好兵器……” 白启捡捡挑挑,居然从中找见一本道丧古籍,封面做过防水处理,内里有些被虫蛀啃咬的损坏痕迹,但总体保存得相当好。 “堕仙降大千,浊潮起虚空……” 他翻开扉页,便看到这么一句话,与打小听说过的那些神话大差不差,无非是不知名讳的堕仙坠在赤县神州,引发前所未有的浊潮大祸,污染灵机,使得所有修道之人,都面临“魔染”危机。 简而言之,大概就是修道人吞吐灵机时,走火入魔的几率暴涨,欺师灭祖,杀戮同门的恶事屡见不鲜,使得无数称雄一时,风光无限的道统、传承因此覆灭。 直至龙庭出世,通过六口玄奇神兵梳理灵机,涤荡浊潮,重新恢复赤县神州的本来面貌。 “堕仙究竟是啥?域外更为强横的大能?亦或者长生不死的仙人?” 白启感到疑惑,只不过道丧古籍并未做出解释,继而用大量篇幅称颂四圣五帝,奇怪的是,撰述的作者把“四圣”列在“五帝”之前。 要知道,五帝托胎转世,降临凡尘,助太上皇扫平天下,绝灭妖邪,重拾山河乾坤,早已为世人所共知。 府郡大城,皆有“五帝庙”,里面供奉大青天刑帝、大赤天法帝,大白天公阳帝,大黑天水帝,大黄天巴帝。 祂们的子嗣血脉,也被唤作“五姓”,身份地位与皇亲等同。 故而,也有一句流传颇广的话,龙庭与五姓同治天下,共分神州! 这并非吹嘘之言,那位自愿退位闭关修行的太上皇曾经当众立下一条规矩,凡龙庭天子只可迎娶五姓之女。 “简直尊崇到极点,这份待遇。” 白启感慨,太上皇如此举动,相当于把龙庭的皇位更迭,仅限在五姓当中。 “自古以来,上位者最不可能分享的,便是权力。除非,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他埋头看书,然后发现越到后面,撰述作者似乎愈发偏激,字里行间充斥各种贬低之词,宛若激昂檄文,声讨龙庭不敬真圣,反而供奉伪帝。 “五帝是伪,四圣才是真?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白启眉头微皱,书中有一句话被反复提及,四圣作为创世之源头,恩德泽被,弥远无边,赤县神州却无一座庙宇供奉,乃大不敬,撰述作者认为,正是这种不敬,方才招致浊潮大祸。 “对啊,为何赤县神州从不见四圣之庙宇?公开的说法貌似是,四圣不具名讳,不存形体,故而不受香火,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可信。” 白启渐渐被吸引,精神沉浸进去,书页翻动飞快,不知不觉已到最后: “寰宇本分五大道纪,自‘太易’起,天地出诞,一切虚无,未曾生有。 四圣打破大千,踏步而出,下于界海,上取大道源流,下合亿兆世界,造化出无穷生灵。 立道庭为祖脉,传名诸天,治世定规。 祂们为道之形,法之本,极少显迹,收有十二仙首,授予道君尊号,辖制诸方天地,此为‘太初’。” 书中只详细描写“太易”、“太初”两大道纪,剩余却未再提。 但撰述作者提到一个颇为有趣的说法,最早计算寰宇生灭的用词,乃是“劫”,多以第几劫为名,直至四圣到来,方才改称为“纪”。 此人似乎是某个穷经皓首的大学者,自称翻遍千秋以内的经典史书,也未能找到个中答案,十分遗憾。 末尾之处,他写出四圣之名讳—— “大智玄君,大德天尊,大慈至圣,大爱罗神。” 白启手指掠过,按在一个又一个模糊字迹上,心神莫名触动。 他猛地合上这本道丧古籍,盯着书名: “《太史公一家言》,好怪的名字。这不是一人所写,而是一家世代所著,难怪能够从道丧写到龙庭……中间历经三千年之久。” ------------ 第一百五十九章 献宝灵参,再添水纹 【技艺:识文断字(圆满)】 【进度:(5/800)】 【效用:博览群书,一闻千悟】 等到白启看完那本道丧古籍,积累许久的进度暴涨,竟是推至圆满层次,预计很快就能凝聚出第一枚神种。 “一闻千悟,提升悟性……感觉脑袋瓜又好使许多。” 他立刻开始尝试,大略翻动横练功法虎啸金钟罩,纵然里面许多关键之处写得相当含糊,可识文断字技艺圆满的效用加持,思维异常活跃,好像豁然贯通。 字字句句都无比明白,心头的疑难刚刚升起,转瞬就被解开。 “技艺圆满效果,确实非同一般,我现在也算名副其实的武学天才!” 半柱香不到,白启便把虎啸金钟罩吃透大半,对于横练功夫运功走劲的了解,顿时再增三分。 “越看其他的武功,越觉得通文馆五部大擒拿博大精深,杂糅各家所长,把指掌擒拿轻身横练……面面兼顾到了。” 白启感慨一声,闲着无事,又将黑天蛊经拿在手里。 这是养虫炼蛊,神魂操弄的旁门道术。 龙庭道官对于旁门的定义很简单,四个字,不入正统。 翻译一下,其实就是无法“成仙”的法脉传承。 十四府的七大武学上宗,五座修道正宗。 这些庞然势力,手里皆掌握着突破神通秘境的完整途径。 譬如,天水府的子午剑宗,从上乘武功,再到真功根本图,绝学神形图,一应俱全。 门下弟子只要天赋出众,资质拔尖,按部就班便有望宗师。 “以身养虫,以血肉饲蛊,确实有点邪门了,好不容易捡到本道术,居然是这种货色。” 白启摇摇头,有些失望,打消拿给阿弟白明瞧瞧的念头。 学道跟练武不太一样,前者在外物不缺的情况下,修炼速度十分之快。 中等资质,三五年内,神魂凝形都很常见。 但有利就有弊,走火入魔的风险,亦是极高。 龙庭通缉的各大逆贼,邪魔,多以道宗叛徒居多。 尤其是道艺三境之后,感悟观想天地,鲸吞汹涌灵机,时常会无意牵动奔流浊潮。 进而受到“魔染”,堕身其中,难以回头。 据说五座修道正宗,门下弟子加起来,也比不过天水府的子午剑宗。 一方面是说上三籍仙师的稀罕,另一方面也侧面反映修道途中充满危殆。 “不管怎么说,难熬的冬日总算过去了,开春在即,该做些正事了。” 白启沉下心思,配合宁海禅打窝钓鱼,一鼓作气扫荡隐阁大片刺客,顺势掐灭苏家最后一点香火。 八百里黑水河,终归风平浪静。 “苏、冒、韩、方……还有两家,藏在郡城。 改天从刀伯那里打听下,师傅到底因何离开义海郡? 看能不能再给通文馆清掉两笔旧账。” 他摩挲着下巴,抱大腿固然舒坦,可自个儿的发育也不能落下。 收拢杂念,缓缓坐定,摆出五心朝天的运功姿势。 白启内视己身,经过六次洗练,粘稠如浆流的气血冲刷,淬炼出一缕缕更为强横的劲力。 二十六节散发莹莹光辉的脊柱骨,宛若一条伏卧于地,潜藏血肉的大龙,积蓄着腾飞之势。 …… …… 一晃七八日,冰雪初融,黑水河上的打渔人渐渐开始多了。 压在白启案头的琐事,也堆积成山。 首先是鱼档扩大规模,短短几月间,船只添加一倍有余。 过完年后,白记鱼档做工的渔民,激增五六十号人。 俨然快要替代掉何家的鱼栏,成为新的地头蛇。 “只等打出名声,彻底做大做强。” 白启眸光闪烁,他如今手里捏着好几家铺子,加上八百里黑水河广阔,养百十张嘴巴不成问题。 之前小鱼档,做的是黑河县本地的买卖,主要供应酒楼、武馆、大户。 现在有何敬丰、冯少陵这两位郡城高门穿针引线,牵线搭桥,完全可以考虑接洽排帮,拓宽销路。 当然,这桩事急不得,需要慢慢递进。 “日进数百两,放在黑河县算是大富了,如果鱼档再做大些,把每日盈利拉到千两银子,我也能被叫一声东家了。” 白启坐在正厅跟阿弟白明对着账目,何文炳靠着鱼栏积下万贯家财,一方面是盘剥贱户渔民,下手比较狠。 抽成摊位、放贷加息、逼迫卖身,玩的是竭泽而渔,敲骨吸髓那一套; 另一方面,何文炳在产业上比较完善,从渡口渡船,再到脚店客栈,几乎保持垄断,长年累月所得利润极为丰厚。 “我听三水哥讲,何文炳还在的时候,鱼栏管事就有三四十位,更别说各种掌柜、账房,零零总总一百出头,每到年底结算,银子铜板流水也似,一箱箱往何家抬。 阿兄,咱们不止要拓宽销路,还得网罗人才,三大家愿意办私塾,从郡城聘请教习,也是为了后续发展,” 修炼生字残卷后,白明个头再次拔高两寸,身子骨愈发壮实,不似本来的瘦弱之态。 “你倒是有些经商的天分,看得通透。何文炳把鱼栏视作私产,全部心思压在上面,我更多只把鱼档当成来钱的门路。财神爷没本事,金山银山也守不住。” 白启淡淡一笑,他望向像长开了一样,显得眉清目秀的阿弟白明: “若有心操持,干脆让你当东家如何?” 换作别人,这种多半就是试探的玩笑话。 但白启说得认真,并无任何虚假之意。 小门小户培养的兄弟情分,远比豪族大阀深厚得多。 因为家境窘迫的时候,没有什么争抢的必要。 若不紧紧抱团,只能忍受欺负。 白明停下手中笔,认真思忖: “鱼档目前的规模,我为阿兄打理,应该不费啥事。 但要把何文炳留下的鱼栏买卖完全整合消化干净,可能力有未逮。 像渡口那边的生意,是否收到手里就得看阿兄你了。 长顺叔跟我讲,他派伙计去过几次,前面两回尚且好声好气,最后一次没谈拢还被打了一顿。 阿兄以前说,对付彪悍难缠的乡民、刁民,必须恩威并施。 你现在名声够大,可都是做善事的好名声,只有恩,却无威。”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反问道: “你想让我怎么立威?” 白明正色道: “大榆乡的渡口,开黑店的、请人吃板刀面的,极为猖獗。 像何敬丰、冯少陵那样的高门长房子弟,他们敬阿兄三分,一是晓得宁教头的实力,二是见过阿兄的手段。 但刁民只重小利,眼界狭窄,未必把黑河县的白七爷当一回事儿。 这种情况,只有让杀几個人,流些血,才好办事。” 白启颔首,白明对此看得通透,让他很是欣慰。 这年头正儿八经做生意,若无刀枪在手,人家只把你当肥羊。 长顺叔太厚道,三番两次奔着不伤和气的意图,结果就被小瞧了。 “这事儿解决不难,从团练里头拨一批好手,扫一遍大榆乡便是了。” 白启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随即起身: “但阿弟伱讲得有理,黑河县这样的地方,只施恩,不立威,旁人很难知道,你名字背后所蕴含的真正分量。 好久没吃宝鱼了,今晚弄一条。 你在家煲一锅粥,等我回来。” 白明点点头,继续清点账目,以阿兄的本事,岂能拿不下一帮开黑店的乡民恶霸。 “欸,我从雀仙那里学到一门观想法,又忘记跟阿兄提了。” 等到白启挎弓负箭,牵马出门,白明这才记起这一茬。 前阵子阿兄在龙坎山换完血,带他进山一次,见到雀仙。 作为取名的回报,那只雀仙偷偷于夜深梦中,传授白明一门观想法,用于收束念头,凝聚魂魄。 这样丰厚的收获,本来早该跟阿兄分享,若不是突然冒出冯少陵、以及隐阁刺客的插曲。 …… …… 白启随意从东市埠口,要了一艘挂着白记鱼档的乌篷船,顺流直奔大榆乡。 他双腿盘坐在船头,无需自个儿撑杆划桨,乌篷船照样走得飞快。 “老黑,这个名头实在是太难听了。” 白启望向水下微微荡漾的波澜涟漪,轻声说道。 他向来是稳重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孤身前往。 大榆乡的乡民恶霸不可怕,但隐阁刺客和韩、方两家的孤魂野鬼却要重视。 于是,白启特地叫上大蛟保驾护航,以策万全。 见势不妙,往河里一钻,谁能擒得住! “昂。” 大蛟小心翼翼地探出半颗脑袋,竟不比乌篷船小。 它眼中满是委屈,显然也觉得“老黑”这个名字不太适合自己,只是迫于宁海禅的“淫威”,方才接受。 “哪天我给你再取一个。” 白启对大蛟说道。 “昂昂!” 大蛟眼睛一亮,金色竖瞳像是点火的炉子,溢出明亮色泽。 白启虽然听不懂,但能够感受得到那股喜悦,他颔首道: “等你哪天走水入江,我便把新名字送你。” 白启看过一本志异杂谈,得知蛟多隐于湖泊深潭,池塘河川,乃至于地洞当中。 传说修炼足够一千年,便可以走水化龙。 通常伴随狂风暴雨,江河暴涨,故而许多大城建悬剑桥,防备走蛟伤人。 师傅也曾跟他提及,大蛟走水,沿河入江是一关,由江入海又是一关。 相当于精怪渡劫,绝非易事。 “也不知道你是黑水河养出的,还是从别的地方搬迁过来的。” 白启颇为好奇,那头大蛟只敢冒出半个脑袋,似是害怕吓到路过的渔民,它低低地叫了两声,望向义海郡的方向。 “郡城,那就是怒云江……咋跑到黑水河的?该不会被师傅拐骗吧?” 白启有些惊异,怒云江有座水君宫,乃一头老龙所立。 其下子嗣众多,蛟蟒长虫,不一而足。 听到这一句问,大蛟眼泪汪汪,像是颇为辛酸,却摇摇头,表示跟青衣凶人没关系。 可惜它未曾炼化横骨,无法口吐人言,也不懂该怎么表述“黄衣道士”。 哗啦! 大蛟忽地想起什么,陡然潜下深水,过去好半晌,猛地探出头。 掀起的水浪之大,险些把乌篷船拍翻。 “做什么?” 白启运功走劲的步骤一停,身下用力一压,镇住颠簸的船只。 “昂!” 大蛟献宝似的,口中衔着一株快要两尺长,纹理细致,肉色棕黄的宝植。 “这是?水灵参?“ 白启瞧了两眼,椭圆形,顶端裂开似鸟嘴,俨然是极为珍稀的一种水下宝植。 “多谢了。” 他并非拒绝大蛟的示好,好比八岁女童兴冲冲递来一串糖葫芦,谁又能拒绝。 “水灵参最好切段,熬药或者煲汤。” 白启辨药技艺也已经小成,对于各种宝植药材的性质以及搭配,门儿清。 他正考虑要不要下水打一条宝鱼,煲一锅稠粥,大蛟似是通灵,尾巴猛地摆动两下,溅起水沫。 一股无形的波纹在深水传荡,片刻后,两条血红的鲈鱼主动蹦跶跳上船头。 “赤血鲈。” 白启认出宝鱼,啧啧夸奖道: “赶海方术都没你这么厉害。” 大蛟颇为受用,金色竖瞳眯成一条缝。 白启也不含糊,钻进乌篷船舱,取出做饭的物什,开始烧炭生火。 瓦罐倾入大半的陈米,用水洗净,再开始煲粥。 很多渔民都是住在船上,各种生活用具都不缺。 他用刀背打晕赤血鲈,再去鳞剖腹,宰杀技艺不仅仅针对飞禽走兽,就连水里游的也能生效,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把鱼片装进碗,再将水灵参切成半指长的一段段,等着稠粥熬好。 没过多久,一股喷香的气味升起,白启搅拌着粘稠米粥,慢慢煨熟鱼片和水灵参。 吸溜吸溜。 一口气干掉两大碗,白启四肢百骸好似发热,流动着腾腾暖流。 这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感受了。 自从一练筋关大成,单纯享用宝鱼血肉,很难带来明显提升。 “水灵参的效果,似乎不是淬炼肉身,壮大气血。” 白启运功,一缕缕劲力好似群蟒入水,起伏于皮肉下。 那股让四肢百骸暖烘烘的温和热力,并未融入气血,而是逆流而上,涌向头颅。 更准确来说,凝聚于眉心。 那条只有沾水才会显现,如同波浪倒竖的水纹,突然焕发光华。 随后再添一道! 白启忍不住摸了摸,又侧身弯腰,把河水当做镜子。 “两条水纹,瞧着倒是更威武了。” 手指摩挲着仿佛朱砂划下的波浪纹路,有种奇异的感受,好像自个儿属于黑水河,恨不得立刻跳进水中,肆意遨游。 紧接着,脊柱大龙跟着一抖,竟是被贯通一节。 心如擂鼓似的,陡然震荡几下,泵出更为活泼粘稠的血液滚动。 气息再深一分! “刷好感度,果然有收获。” 白启大为愉悦,伸手就要拍向挨着乌篷船的大蛟。 但想到师傅所言,头角不可轻碰,赶忙收住。 “以后谁再叫你老黑!我头一个跟他急!多么懂事儿的娃儿,哪能用这种破名字!” 反正宁海禅没在身边,白启自然要为大蛟义正言辞主持公道。 ------------ 假条 本来说这个月争取不请假的,但确实是没想到,能被支原体击沉。 我一个人独居的时候,因为出门少宅得住,只在新书期感冒过一次,很快就恢复了。 结果随着各路亲戚返乡串门,直接就遭重了。 平心而论,我其实不喜欢过年,因为我父母离异,双方来往不多,我妈那边的,相处的还行,我爸那边的,基本上就是起点都市文常见的恶心人亲戚那种。 而且十八线城市也没啥过年味儿,无非就是路上车多人多,交通拥挤路况稀烂,然后出行打不到车,吃饭排队等号……反正给我的感觉就是很糟糕。 总之过年对我来说,比上班更像坐牢,至少上班我还能摸鱼,但过年在家我在电脑面前坐不住半小时,必定有各种事情做。 抱歉了,鸽一天。 ------------ 第一百六十章 野店,狗妖 刷完大蛟的好感,白启继续打坐运功走劲,消化体内澎湃汹涌的灼热药力。 宝鱼的血肉易于吸收,缓缓沉入四肢百骸,融进皮膜筋骨。 水灵参所蕴含的那股精华,则不断地涌向眉心,使得额头上的两道水纹越发明显。 波浪倒竖,如蕴灵光,像一只睁开的竖眼,烁烁生辉。 突然间,白启把五指张开,轻轻一抓,大团河水倏地升起,悬浮于掌间。 “控水手段,近似道术,不过威力太小了,充其量用来洗漱。” 他挥手散去,如果将水纹增添为三道,说不准感悟得出类似蛟龙吞云吐雾的天赋技艺。 照这个进度,估计要等打渔技艺圆满,凝聚蜕变为神种,才可能做到。 现在嘛,最多聚集几分水气,抹一把脸。 “水下宝植,妙处不少,需要留心。八百里黑水河,除去迷魂湾,还有几处水深的地方,未曾探索过。往后得空,应该多碰碰运气。” 白启收敛思绪,注视震荡墨箓,打渔、掌厨、宰割诸般技艺皆涨了进度。 他很喜欢这种真切的反馈,嘴角微微扬起。 天色渐渐暗下,四野暮靄浮动,好像一层纱帐笼盖。 乌篷船已经驶到大榆乡地界,两岸屋舍较少,显出荒芜景象。 白启眼睑低垂,他曾经翻看过黑河县志,知道周遭近八十年,分别遭过三次小的妖祸,两次大的魔灾。 附近数百里内,七八处乡寨村庄,都化为一片贫瘠野地。 “浊潮之祸,始终不能根除,这让没能生于府郡大城的众多黎庶,几乎天然沦作贱户苦役,很难翻身。” 白启思忖,赤县神州幅员辽阔,据说道丧之前,有着四海七陆,后来浊潮一起,只剩下半数不到。 历经三千年之久,龙庭出世重整乾坤,方才恢复几分本来元气。 太上皇以六口玄奇神兵,划分十四府郡,挪移灵脉孕育福地,供道官仙师驻世修行,勉强维持着当今局面。 “如果浊潮再次汹涌,又能护得住多少疆土?” 白启眉头微皱,想得比较长远,念及那本《太史公一家言》所说,浊潮以五百年为一轮,好似江河水流有退有涨。 浊潮退去,万物将养生息,可浊潮大涨,龙庭又该怎么应对? 乌篷船顺水飘荡,缓缓靠向渡口,“笃”的一声,轻轻撞在木桥上。 “我操心这么多作甚,天塌下来,也有手握玄奇神兵的九五之尊撑着。 龙庭、大宗、仙门……当世英杰如过江之鲫,总会冒出一两个力挽狂澜的生猛人物。” 白启摇摇头,起身前往前边的脚店,打算瞧一瞧,大榆乡的民风究竟有多彪悍。 …… …… “当家的,有人靠岸,不晓得是大肥羊,还是肉馒头。” 渡口盯梢的眼线飞快跑进野店,惊醒趴在柜台打盹的黑脸汉子。 “坐的什么船?” “乌篷船。” “穿的啥子样?” “长袍,很鲜亮,跟县里的武者差不多。” “那说个俅!既不是肥羊,也不是肉馒头!扎手的硬点子!” 黑脸汉子骂骂咧咧,埋怨当眼线的伙计没见识。 他们这家黑店,最多麻翻几個本事不够的跑单帮,或者拳脚不行的练家子。 遇到那种劲装袍服,一看来头就大的狠角色,肯定是好好招待,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否则少不得被为民除害。 “赶紧去后厨看看,还剩些什么干净伙食。” 黑脸汉子吩咐道。 “肉馒头成不?” 伙计挠头。 “作死!” 黑脸大汉眼睛一鼓,劈头盖脸甩手抽打: “听不懂人话?让你弄干净的!吃出头发、指甲,到时候生疑,倒霉的便是咱们。” 伙计左躲右闪,脚底抹油似的蹿进后厨。 “老天爷保佑,千万别是个爱管闲事的少侠之流。” 黑脸大汉双手合十,也不知道拜谁,嘴里嘀嘀咕咕,抬腿迈过门槛,打算迎一迎客人。 “赵二子!今日拿什么招待爷爷?” 黑脸大汉前脚掀开帘子,后脚便撞上健硕肉山,他猛地后退两步,抬头一看,乃是人立而起的狗妖,黄色皮毛油光水滑,浑身筋肉结实威猛,下半身披着半截残破粗布。 若非那头呲牙咧嘴的狗头,委实太过醒目,简直与人无异。 “原来是狗爷驾到!” 被称作赵二子的黑脸大汉差点磕在门槛上,他愣是挤出僵硬笑意,娴熟地弯下腰: “肉馒头都备着呢,狗爷想吃,稍后给您送去?” 黄狗妖约莫快一丈高,两条粗壮大腿像木桩子,站在脚店门口,把整个门框撑得很严实。 它呲开尖牙,摇晃脑袋: “不。爷爷今日不想吃肉馒头,吃腻了。你给爷爷换个新鲜的。” 赵二子苦着脸,将腰杆再压下: “狗爷,大榆乡许久都不来外人了,哪里寻新鲜的货色。我听说山里有些逃窜的赤眉贼,您神通广大,将他们捉了,我给您收拾干净,把心肝肠子煮一煮,弄碗杂汤暖暖身子!” 黄狗妖挤进店门,大摇大摆坐在椅子上: “二子,你不老实。爷爷听说,前阵子好几个外乡人奔你这里来了。” 赵二子打个寒颤,连忙求饶: “狗爷!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那些是县里面的,咱们碰不得,万一……事儿传扬出去,肯定有扎手的硬点子凑热闹。” 黄狗妖喷出腥臭的口气,冲着赵二子道: “怕什么,天塌下来,爷爷罩着你!又不是没多管闲事的家伙,照样成了盘中餐。” 赵二子浑身哆嗦: “狗爷,黑河县高手众多啊!赤眉贼都没打下……再说了,引来郡城的捉刀人咋办?” 黄狗妖颇不耐烦,它只是一头成气候没多久的狗妖,哪里会想这么多: “讲老多废话作甚!爷爷不想吃肉馒头,必须新鲜的荤食填肚子!你若弄不来,嘿嘿,爷爷自己动手!” 赵二子脸色一变,作揖恳求道: “狗爷!如今都没开春呢,留些人丁吧,再这样都没谁做活了,地荒了,田也长草,往后日子可咋过!” 黄狗妖结实的大手一抓,把不算瘦弱的赵二子拎起,凶光毕露: “二子,伱爷爷没啥耐心,要么,你想办法;要么,爷爷亲自选口粮。” 赵二子两腿离地好几寸,脖颈像是被铁钳夹紧,很难喘气,那张黑脸憋得通红。 “狗爷!我来!我来,不劳您操心!” 黄狗妖满意地点头,背着双手直奔后厨: “爷爷垫垫肚子,等你弄个好菜再上桌。” 赵二子大口呼吸,神色委顿,心想道: “都怪王大富那个杀千刀的!竟养出一头狗妖!” 王大富是乡里有名的大户,住着青砖黑瓦的大宅子,七八十号佃农给他做活,日子滋润得很。 通常来说,养狗最多二十年,王大富家中有一条老狗,活了整整三十年,熬得岁数太久,很多乡民都讲,已经通了人性。 乡下地方一般都存着忌讳,养狗也好,养牛也罢,不能让它活得太长,否则就要成精。 王大富对此不以为意,反而雇佣四五来个仆役,专门伺候这条老狗,让它吃好喝好。 不曾想,这条老狗于某天夜里撒腿蹿进山,消失不见,等再出现的时候,便成了喜欢吃人的狗妖。 “晦气!” 赵二子心下怒骂,想到伙计刚说的外乡客人,无奈叹息道: “算你倒霉!” …… …… “打尖还是住店?” 白启还没掀开帘子,黑脸的掌柜就热情迎他进去: “客官从黑河县来吧?打尖的话,咱这里有面有饭,荤的素的,一应俱全,如果要住店,上等房八十文一晚,包涵早食。” 赵二子一边擦桌椅,一边打量来人,身材挺拔,挎弓背箭,俨然不似好惹的角色。 “打尖。” 白启五感敏锐,鼻尖微动,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儿,他瞧着额头渗出汗迹,紧张到不行的掌柜,问道: “有什么吃的么?” 赵二子抹了抹脸: “客官赶得巧,昨儿刚摔死了一头牛,叫咱买了。才卤了几斤,正好下酒。” 白启摸出几两散碎银子,他自从当上鱼档老板后,几乎已经不怎么带铜板了: “好酒好菜,尽管上来。” 赵二子应了一声,双手接过银两,正想着是下蒙汗药,还是用麻筋散,后边就传来“嘎嘣嘎嘣”啃脆骨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那头黄狗妖拎着一条血糊糊的人腿,用尖利的犬齿咬着,红色的筋肉夹在牙缝,混合着粘稠唾液。 “二子,爷爷我实在是饿了!没忍住……改天让大富赔你一个伙计,成不?” 黄狗妖咧嘴笑着: “太新鲜的,也不好吃,腥味儿重,还是你煮过的,更地道。” 赵二子双眼充血了一样,霎时变得通红,声音嘶哑道: “狗爷,我店里就这么一个伙计。” 黄狗妖放下那条被蛮力撕扯的人腿,眼睛眯起: “爷爷说了,赔你……” “赔你老母!” 赵二子发疯似的,抄起手边的长凳就砸将过去,黄狗妖伸出爪子,陡然一握,将其攥得粉碎。 “二子!爷爷看在你用心办事的份上,给你脸面!你不要……” 黄狗妖挠挠头,努力思索那个词该怎么说。 “得寸进尺。” 刚进脚店没多久的年轻客人提醒道。 “对,得寸进尺!再吵,连带你一起吃了!” 黄狗妖呲了呲牙,勉强忍耐着凶性。 “吃吧!干你娘!老子不干了,随你怎么弄,迟早有武者老爷收你狗命!” 赵二子被反震力道推个踉跄,却挺直腰杆: “他娘的,老子开黑店是图财,成天给你做肉馒头,半个子都没落着,白吃白喝就算了,还害老子的伙计!狗杂碎,这么喜欢吃,吃屎去吧!” 黄狗妖露出尖牙,爪子一扬,就要把赵二子开膛破肚,一只手扯住罢工的黑脸大汉,将他带得像滚地葫芦,躲开寒光四射的致命一击。 “几百年气候的小妖,就把横骨炼化了,还很通人性……” 白启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他接触的妖物、精怪也不少,像这头黄狗妖一般通灵的,确实稀少。 “牛肉先不吃了,想尝尝狗肉的味儿。” 他起身,两肩耸动松松筋骨,这种五六百年气候的货色,撑死也就顶得住自己三拳。 …… …… “这……你……我……” 三拳之后,赵二子望着倒在血泊里的黄狗妖,以及那个生面孔的外乡人,语无伦次。 “开黑店的?” 白启擦干手掌上的血迹,妖物血肉蕴含毒性,不宜沾染过久,刚才说吃狗肉是玩笑话,最多剖腹取枚内丹,补充下元气。 “嗯。” 赵二子愣愣点头。 “卖肉馒头?” 白启再问道。 “嗯。” 赵二子好像只会点头。 “那你跟这狗妖没啥区别。它是妖吃人,你是人吃人。” 白启撇撇嘴,勾住赵二子的肩膀: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赵二子嘴唇张合几下,干巴巴道: “从这里往东一直走,有家大宅子,还有一头老狗妖,它把大榆乡的村民圈养着。 少侠若真好心,便救一救他们,如果担心危险,也请跟黑河县通个信儿,让武者老爷派些好手。” 白启颔首: “除了这些,没啥说了?” 赵二子眼里闪了闪,掠过不知道是后悔,亦或者难受的复杂神色: “如果有下辈子,让咱投胎在好人家吧,咱也不愿意干这事儿,但做人嘛,总归要活。” 白启再次颔首,这一次不再多问,劲力催发灌注手掌,往赵二子的后脑勺重重一拍,七窍溢出污血。 这家脚店的黑脸掌柜身子软趴趴,直接倒下,临死之前,他隐约听到少侠的声音: “我姓白,黑河县来的。” …… …… 大榆乡往东不足五六里,有一座青砖黑瓦的气派大宅,毛色杂乱的老狗坐在正厅,它像人一样,穿着特别裁制的衣服,跟旁边王大富说道: “老爷,大榆乡的口粮不够吃,咱们要想想办法,再多弄些。” 王大富望着两颊皮肉松弛的老狗,心惊胆战道: “我……去采买?” 老狗说话慢条斯理,小口品尝柔软的肝脏: “不成的,人一多,黑河县肯定察觉。从大榆乡周遭的村寨下手吧,老爷不要怕,你之前待我极好,我不会吃你的。” 王大富两腿吓得直打摆子,他哪里想得到,自家养的老狗,不仅成精了,还变作可怖的妖物。 “但宋老四不行,他受老爷的雇佣,却暗地里克扣吃食,专门买便宜的大肉骨,我记着呢,必须要吃了他。” 老狗心满意足抹了抹嘴: “老爷,浊潮要来了,黑河县那帮人,顾不着大榆乡的,他们不搭理你的死活,我管,我会报恩的。” 王大富笑得比哭难看,他只想逃,每天跟一头狗妖生活在屋檐下,委实提心吊胆。 ------------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三阳火符,六甲神将 王大富现在很后悔,自家养的老狗,咋就成妖了。 他两腿软得像面条,不停打着摆子,只能挂着僵硬笑容: “财叔,你带回来的一大一小两条狗,它们吃人太狠了,迟早惊动县里的武馆。” 王大富养的老狗,之前叫做“发财”。 而今化妖,辈分自然涨了。 得叫一声“叔”,表示尊重。 “我会管教。它们化妖不久,本性未脱,是有些顽劣。” 老狗学着人喝茶,穿着绸缎长袍,遮住那身皮毛,竟真有几分乡绅模样。 “老爷,只要赵二子守住渡口,别让人报信,黑河县哪里注意得到。 再过几天,便是天煞日,浊潮一起,十里八乡都得遭灾。” 王大富听得懵懂,不晓得啥叫天煞日,更不清楚浊潮之意。 老狗照本宣读似的,呆板解释道: “浊潮是不可阻止的灾劫,具现于世,便是异象。 所谓天煞日,就是火、土、金、水,这四行之中,某一行过盛,克制其他三行。 譬如丙火大旺,容易导致水脉枯竭,山石焦裂,引发旱灾、兽灾。 若为癸水,河流暴涨,水位上升,淹没堤坝,倾吞良田……总之,天煞日一到,整个黑河县都不得安宁。” 王大富睁圆眼睛,意思是,不久之后有大灾? 他立刻慌了,灾年可不好过。 哪怕自己是乡里大户,也很难熬。 “财叔帮我。” 王大富望向老狗。 “老爷勿要慌乱,天煞日乃是四行失常,浊气暴乱。黑河县自身难保,没空搭救大榆乡,但……” 老狗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比王大富斯文得多,它放下茶杯: “我有办法,只要号召村民,立一座庙,求神庇佑,便可以消灾解难。” 王大富愣住,这番话似乎没啥毛病,但从一头妖口中说出,显得很古怪。 他下意识问道: “立庙?立谁的庙?” 老狗颔首: “当然是……异邪君的庙。” …… …… “师兄,这异邪君什么来头?” 崎岖山道,一高一矮两个野道士连夜赶路。 矮的那人生着圆脸,憨态可掬,有股亲近劲头。 他背着一口竹箧,手里拉开卷起的通缉文书,瞅着上面的画像问道: “悬赏这么丰厚,入道院做生员,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义海郡十大人魔,他排第九。” 高个道士眉目英挺,背负长条木匣,走在前面耐心回道: “自道丧以来,浊潮之祸未曾平息,我等修道之人,神魂出壳,吞吐灵机,若无镇守心念之外物,很容易感应浊潮气息,为其所迷惑。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此意。 精怪堕入浊潮,称‘妖’,修道人堕身其中,则为‘魔’。 这個异邪君,因其作恶多端,故而登上郡城捉刀人发布的人魔榜。” 矮个道士听得心中一惊,赶忙走快两步,跟上师兄: “咱们这一回,该不会要诛灭此獠吧?” 高个道士乐了,故意戏弄: “身为茅山传人,你我撞到这等凶魔,必定要出手除害。师弟,你莫不是怕了?” 矮个道士腿肚子抽筋,他才堪堪修持道艺二境,入定抱胎,最多用些黄符,施展神行甲马。 碰到这种至少都是道艺三境大成,能够神魂出壳,驱使法器的人魔。 怎么可能是对手! 届时。 死相恐怕凄惨得很。 “吓唬你的,郡城悬赏这么久,捉刀人都没奈何得了异邪君,足见其本事。 咱们修道争斗,全看法脉高低,此獠堕入浊潮多年,保不齐真得了传承,你我当真遇见了,有多远躲多远。” 高个师兄哈哈笑道。 “可咱们是茅山传人……” 矮个师弟犹豫着。 “野茅山而已,师傅给自己脸上贴金,才自称茅山一脉。 实则道丧之后,百家法脉全部断绝,哪里还有正儿八经的正宗嫡传。 就连被龙庭授箓的道官,也不过是仰赖前人遗泽。” 高个师兄摇摇头,轻声道: “救死扶伤,怜贫恤苦,是应尽之务,没错。 但不能因此把性命搭进去,师弟。” 矮个师弟像是记住了,把通缉文书塞回竹箧当中: “那师兄,咱们这一次跑到大榆乡作甚啊?” 高个师兄健步如飞,行在坎坷山路如同平地: “郡城的道官老爷掐指一算,浊潮又有异动,天煞日近在眼前,于是发榜提前清剿妖祸,你没见着那帮捉刀人,最近都往乡寨跑么,赶着杀妖领赏钱呢,咱们也凑个热闹。” 矮个师弟闻言恍然,每每浊潮上升,都会牵动灵机紊乱,引发灾祸异象。 其中受益最大的,莫过于“妖”、“魔”。 “天煞日四行失序,也是旁门左道采气练功的好机会。 尽量小心些,免得招惹麻烦。” 高个师兄叮嘱道: “浊潮并非只有危害,对许多人,尤其是修道者来说,也代表着非凡际遇。譬如天煞日丙火大盛,那等修炼火行法力的,就能采集到契合自身,往日难得一见的灵机元气。 更有甚者,随着浊潮涨落,就像水浪起伏,会把汪洋大海里的“宝贝”冲刷上来,郡城道院的好些生员,便得过这种机缘。” 矮个师弟听得双眼发亮,心里头对于浊潮的惊惧都被削减,浮现几分期待: “师兄,细说。” 高个师兄晓得自家师弟最爱听这个,呵呵笑道,如数家珍: “戊土大盛,使得地龙翻身,泥沙奔涌,冲刷出藏于地脉的养魂玉。 这玩意儿吸收人身气血,形成脉络,经由名家之手雕琢,可以做成武道珍品人魂珠。 丙火大旺焦裂山石,浸透地下矿脉,就能孕育火精铁,乃是打造宝兵的主材。 还有庚金气,温养飞剑的上佳外物,采摘一缕抵得过百日功夫……” “咱们也有这样的机缘就好了。” 矮个师兄满眼羡慕,修道最重外物,倘若家底不够厚实,每日都要为其奔波忙碌。 像师兄那口视作命根子的桃木剑,要取百年份向南桃树木心为材。 桃者,乃五木之精,亦称仙木,能够压伏邪气,有驱鬼之效。 三尺来长的百年桃木心,起码值五六百两银子。 削作木剑之后,供奉于法坛,画符召灵,将其点化。 如此方能生出人身血管般交错纵横的细腻纹理,以供神魂入驻,驱使运用。 而立坛,画符,离不开朱砂、雄黄、铅汞、金银等材料。 零零总总计算下,师兄那口桃木剑需要花费千两银子,这还不算自身用心头血温养,每日打坐神魂交融所耗费的精力成本。 故而,散修都道,千金易得,一器难求。 因为一口法器,奔忙数年也很常见。 高个师兄脸色一板,教训道: “切不可如此想。浊潮起,异象生,灾祸至,受苦的,始终是老百姓。天旱,田地就荒芜,牛羊畜牧也干渴;发洪,屋舍被淹,倾家荡产……我等虽然只是野茅山,本事不高,法脉不大,但良心要有。 以众生为刍狗,修自身之道术,这种念头一旦有了,离着堕身浊潮也不远了。” 矮个师弟心头一凛,认真回答: “晓得了!” 紧接着,他又问道: “师兄,咱们趁夜赶路,到这大榆乡来,为的是除妖?” 高个师兄眉头微微一拧,扬手指向茫茫夜色中,亮起几处灯火的人家。 “不错,这片地方妖气很重,应当盘踞着好几头成气候的妖物。” …… …… “鬼鬼祟祟!还不出来!” 青砖白瓦的气派大宅内,坐在正厅的老狗鼻子抽动,突然暴喝。 它刚才闻到一股异乎寻常的陌生气味儿。 矮个道士忽然闪出,他没背着那口大竹箧,手里持着一口法铃,使劲摇晃: “伱一介妖物,也好意思说我鬼祟!圈养活人,供你吃喝,犯了龙庭律法,还不知罪吗!” 矮个道士绷紧圆脸,法铃急促作响,散发阵阵音波。 内里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之力,把拥上来的家丁统统镇住,省得等下还要抽空应付。 他用神魂压住了众人的念头,好像鬼压床一样,可看可听,感官依旧,却无法动弹。 “野道士!不曾被龙庭授箓的散修,学捉刀人除妖,真是笑掉大牙!” 老狗有些见识,咧嘴呲牙,眼中露出凶光。 “你连一门正儿八经的道术也未练成,上门送死罢了!” 只见它霍然起身,几步跨出正厅,浑身妖气腾腾,化为缭绕黑烟。 壮硕筋肉高高隆起,迸发骇人的气力,脚下只是一踩,坚实青砖绽出大片裂纹! 这条老狗体魄之强悍,绝对不输二练骨关大成的武者,尤其速度飞快,像飞扑恶犬,扬起利爪,就要把矮个道士撕得粉碎! 矮个道士单手行诀,两指捏着一张黄符,口中飞快地念念有词: “赫赫阴阳,日出东方,口吐三昧之火,眼放如日之光……降伏诸怪,化吉为祥,急急如律令!” 他脚下踏着步伐,嘴里提前含住的净水一喷,扑杀身前的老狗赶忙后退,却还是被几尺长的火舌舔舐,烧焦大片毛发。 “野茅山的符法!” 老狗眼中闪过忌惮之色,修道人神魂未曾驱使法器,借物显形之前,战斗主要靠符。 这野道士身上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张符,属实有点扎手。 “呸!我乃茅山传人!你这妖物,唇齿染血,不知道害了多少条性命,赶紧束手就擒!” 矮个道士两掌交错,一晃一闪,又是三张黄符夹在指间。 茅山符法分为金、银、紫、蓝、黄五等,他手里捏的是三阳火符,专门驱邪治鬼,练到高深处,还能将其从“六阳”、“九阳”、“纯阳”依次提升。 “野道士有点本事。” 老狗恶狠狠地呲牙,凭借六七百年气候的妖躯,寻常刀剑都伤不得自己。 可三阳火符乃是聚敛大日精华,热力澎湃,非同小可。 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地抓住一个被神魂镇住的家丁,抬手就把脑袋拧下,鲜血四溅,浇淋在身,更显可怖。 “孽畜!” 矮个道士当即大怒,抬手放出一张火符,几尺长的火舌卷动,却被老狗轻易躲开。 “看你还怎么用符!” 老狗瞧出矮个道士心存善念,干脆抓住家丁作为掩护,火符一来,它就把血肉之躯投掷过去,当空点成一支人肉火炬。 油脂被烈焰烧得滋滋冒烟,凄厉的惨叫回荡大宅,目睹悚然的一幕,矮个道士捏符诵咒的速度变慢,心思陡然乱了。 “都道人聪明,我看你却蠢得很!” 老狗喋喋怪笑,两条强壮有力的后肢一纵,借着矮个道士愣神犹豫的空隙,瞬间逼近,锋利爪子寒光闪烁,就要把人开膛破腹。 嗤! 一口桃木剑陡地杀出,快得像一条凌厉红线! “飞剑术!” 老狗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后掠躲闪,那口桃木剑蓦然弹跳几下,绕着它结实有力的臂膀一转。 那条胳膊被斩下! 污血喷涌! “不是飞剑……是驭物术!” 这条老狗吃痛之下,两眼通红如同狂怒。 “师弟,退下!” 一声清喝响起,高个道士盘坐在八十步开外,身前点着一支香,烟气袅袅久久不散,他双手行诀,并作剑指,操纵那口桃木剑。 飞剑术是百步开外,取人首级的上乘道术,驭物术则差些,无论从驱使器物的灵活程度,亦或者范围距离上,都要远远不如。 “我来对付这头狗妖,它灵智不低,应当堕进浊潮,否则几百年的气候,脑子没那么好使。” 高个道士眉目英挺,吩咐师弟再吐一口净水,喷在三阳火符上。 随后,他驾驭与心血相连、神魂交融的那口桃木剑,穿过漫卷火舌,沾染丝丝缕缕的炙热焰流,笔直射向正欲逃窜的老狗。 “异邪君救我!” 老狗心知对付不过这两个未经授箓的野道士,赶忙掷出两枚铅汞包裹的丹丸。 砸在地上,“嘭”的一声,爆出大团浓烟,一股黑气倏然升腾变化,收拢成两丈高的玄甲神将。 铛铛铛! 那口桃木剑连斩之下,只震出几点火星! “六甲神将术!” 高个道士面色大骇,似乎未能料到,老狗背后还有靠山。 “妖、魔勾结!” ------------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气阳刚,大破道术 瞧见两丈高的玄甲神将,高个道士面色大骇,这是借助铅汞丹气凝聚形体的六丁六甲术,内里远比血肉之躯更加坚实,几乎是刀枪不入。 一条几百年气候的老狗,如何能够召出六丁六甲的神将护身? “师弟,快用护身符!” 他手掐剑诀,用力一指,脸色涨得通红,那口弹跳迅疾,硬逾紫铜的桃木剑连连斩杀,却只震出几团火星。 玄甲神将灵性不低,宛若精通拳脚的练家子,大手一抓,好像磨盘盖下,欲要捉住矮个道士,一把攥紧捏成肉泥。 “赫赫阳阳,日出东方,吾今祝咒,扫尽不详,遇咒者灭,遇咒者亡,天师真人,护我身旁,斩邪灭精,体有灵光!” 矮个道士听到师兄的提醒,袖子一抖,脚步后退,拈住两张飞出的黄符,分别贴在自己两边肩膀,再用舌尖逼出殷红血珠,手指一蘸,催发威能。 咚! 像是轰雷霹雳炸开,屋顶瓦片簌簌落灰,整個正厅好似汪洋大海的一叶轻舟,于剧烈颠簸中搅起大片烟尘。 喀喀! 玄甲神将的硕大手掌使劲拿住矮个道士,宛若重锤砸击鼓面,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层层荡开。 可两张护身符迸发耀眼金光,撑开收紧的五指,令其无法合拢。 “师兄!” 纵然置于护身金光当中,足以将坚硬山石抓成粉末的沛然大力,仍然叫矮个道士口鼻溢出血迹。 他咬咬牙,从袖中摸出一张水蓝符箓,扬手一甩,嘴里喷出血箭,笔直射在上面。 “五雷使者,五丁都司!悬空大圣,霹雳轰轰!急急如律令!” 轰! 那张水蓝符飘荡飞起,当空一爆,宛若十几桶火药被点着,瞬间炸掉玄甲神将大半边身子。 数团凝聚成实的铅汞之气被冲散,浓浓的烟雾笼罩前庭,发出呛人的刺鼻气味。 “水雷符!这两个野道士,竟有些传承来历!” 老狗瞳孔缩紧,万般道术当中,以雷法威力最大,雷法又分五种,发生万物,保制劫运的天雷;滋养五谷,拔度死魂的地雷;役雷致雨,断除毒虫的水雷;主掌杀伐的神雷;伐坛破庙的社雷。 若非正统法脉的嫡系弟子,绝不可能掌握五雷道术。 既然矮个道士掏出压箱底的水雷符,茅山传人的身份不由确凿了几分。 “师弟快退!” 高个道士盘坐不动,他大半神魂心念全部附着于桃木剑上,肉身无法移位,见到矮个道士一张水雷符打散玄甲神将,赶忙喝道: “六丁六甲没这么容易破!” 话音还未落地,被炸掉半边身子的玄甲神将猛地吞吸,霎时把逸散开去的铅汞气流收回,伤势顷刻复原,只是从两丈来高缩成七八尺的常人大小。 咚!咚!咚—— 玄甲神将几下拳脚沉重轰在矮个道士的金光护罩上,打得摇摇欲坠,眼瞅着便要击破护身符。 “我命休矣!” 矮个道士心生绝望,符法并不可以毫无节制的挥洒使用,受限于自身的实力与道行。 正所谓,符无正形,以气而灵。 越是威力巨大的符箓,所需条件越苛刻。 那张蓝色的水雷符都未能破去玄甲神将,今天他和师兄恐怕要交待在这里了。 崩! 大弓拉成满月,恰似惊雷轰鸣,铁箭横空激射,直接洞穿铅汞气流凝聚而成的坚硬躯体! 箭簇似是涂抹阳刚血气,玄甲神将胸口被贯通的大窟窿,一时间都无法弥合,好似热油浇淋,冒起“嗤嗤”声音。 “谁?” 矮个道士睁大眼睛,赶忙又贴两张护身符,让摇晃不已的稀薄金光再次稳固。 “还有高手?” 老狗大惊失色,两个野道士,一者用符,一者驭剑,已经让它难以招架,如今暗中还躲着一人。 弄这么大的阵仗,专程跑大榆乡降妖除魔? 吃饱了撑的吧! 若非主上赐予的六丁六甲丹丸威力非凡,哪能顶得住。 崩!崩! 茫茫墨色,又是两箭前后相衔,宛若流星迅疾,穿透玄甲神将的两条手臂,阳刚血气浓烈喷薄,使其形体愈发散乱。 “高手!” 老狗急地想要跳墙而走,又怕被主上责罚,于是盯住高个道士,眼中吐露凶光。 它呲了呲牙,强壮有力的后肢一踏,陡然蹿出七八十步,干脆趁着这个节骨眼,解决掉一人,没了那口来回飞射的桃木剑,可以省很多麻烦。 退一步说,如果能把野道士的头颅带回去,到时候也好应对主上诘问。 哧! 斩向玄甲神将的桃木剑猛然一跳,飞快回撤,化为一条红线,速度比老狗飞扑更快。 道艺四境,唯有修持到通灵显形,日游无碍的地步,才能尝试打破生死屏障,冲击鬼仙,炼出法力。 此前再怎么吞吐灵机元气,也只是作淬炼念头,壮大神魂之用。 与人交手对战,大多数依靠符箓、法器等外物。 所以,经验丰富的修道之辈,往往所学的第一课,便是护身之法,切不可让强敌近身,损毁躯体。 高个道士岂会不懂其中道理,瞧着老狗直奔自己而来,当即驱使桃木剑悬于头顶,滴溜溜转动,时刻准备发动攻势。 他学这一门驭剑术,耗费七八载的光阴,每日勤练不缀,熟悉行诀手法,变化招式。 可以说,那口奔波许久方才制成的桃木剑,乃是自己肢体的延伸,如臂使指,无不畅通。 “斩!” 当老狗接近十步之内,高个道士眸光一厉,催发百骸涌动的沸腾内息,剑光陡然暴涨,好像拉长匹练,直戳咽喉要害! “嘿嘿……” 老狗眼珠闪烁,流露出奸计得逞的狡猾神色,它张开血盆大口,果断喷出婴儿拳头般大的内丹,快若电光一闪,撞开飚射的桃木剑, 利爪一闪,便要撕碎高个道士的脑袋! “滚回去!” 就在老狗即将得手之际,一条挺拔身影恰好跨过大门,衣角飞扬。 他掌中持弓,眸若冷电,兀自出现于高个道士的旁边,五指张开举掌拍下。 嘭! 澎湃的气血裹住筋骨皮膜,沛然的劲力贯通四肢百骸,手心仿佛捏着一尊上万斤重的大鼎,蓦地砸在狗头。 不逊色二练大成的强横妖躯,好似被抽打的陀螺,狂转几圈,滚地葫芦似的撞碎坚硬石阶。 “哪里来的练家子?” 老狗被打得眼冒金星,满脑袋都是嗡鸣声,宛若一万只马蜂振翅,天地都在旋转,压根分不清东西南北。 “这都不死?妖物的体魄确实非同寻常。” 白启咂舌,长身而立,换成杨猛那样的血肉之躯,头颅都要被打碎,绝难安然无恙。 他已在外面作壁上观瞧了一阵,本来是想踩个点,弄清楚大榆乡究竟藏着多少头妖物,结果没料到,一高一矮两位道士半道杀出降妖除魔,贡献一场颇为精彩的斗法好戏。 “这一趟,见识到正儿八经的道术符法,也算不虚此行。” 白启扫过战场,粗略得出结论,如果以他骨关二练,换血六次的战力,无论对上狗妖和玄甲神将,亦或者两位道士,大概都能取胜,无非是伤势轻重的差别。 “多谢阁下帮手!” 高个道士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惊出满身冷汗,腾地站起身,拿住那口桃木剑,对着白启拱手一拜。 妖物喷吐内丹极为折损修为,他也没料到这条老狗如此果决,一念之差险些落得身死下场。 “在下姓白,名启,黑河县人。” 白启自报家门,他眼中掠过好奇之色,郡城之外的穷乡僻壤,素来很难见着道士。 龙庭收摄万方灵机,从道院结业受箓,才能称为“道官”。 其上更有仙师,坐享洞天福地,参悟长生之法。 不受朝廷认可的,一概算是旁门散修。 这两位,符法、驭剑熟练精通,与市井坊间所形容的山泽野修,大不一样。 “白启……黑河县,你是那位白七郎?” 高个道士微微一惊: “在下齐琰,我师弟吕南,师承茅山法脉。” 他俩并未口诵福生无量,更没有自称贫道,这也变相表现出散修的身份。 “齐兄知道在下?” 白启讶异,他义薄云天白七郎的响亮名声,传得这么广了? “我偶尔会买一份隐阁的阎罗贴,曾于上面看见过白兄弟,价值一千两黄金。” 抛开那身道袍不说,眉目英挺的齐琰言谈举止更像江湖人士,有股磊落大方的气质: “据说白兄弟只身乘一舢板,面对众多亡命徒从容谈笑,那一句‘何人取我大好头颅’,当真英雄气十足。” 白启愕然,好似没想到令他扬名的,竟然是隐阁刺杀。 “师兄!别聊了,我快被打死了……” 吕南皱着圆脸,平时攒下的符箓都快用干净,一张张护身符灵光黯灭。 “齐兄,这玩意儿什么来历?” 白启挎弓,抬眸注视七八尺高,行动自如的玄甲神将,差不多是二练骨关大成层次,考虑到它是铅汞凝聚形体,刀枪不入,不惧砍伐,更胜血肉之躯。 至少能打三四个杨猛那种级数的练家子。 “六丁六甲,召请神将,乃上乘道术。有高手把一缕神魂封存丹丸,投掷于地,借物显形……这头老狗妖背后,应当另有靠山。” 齐琰提醒。 “这老狗灵智比得上千年大妖,必然是有些古怪。” 白启再次弯弓抽箭,从指尖逼出滚动如珠的殷红血滴,涂抹于箭簇锋芒,两臂奋力一张,宛若射出一道霹雳雷光。 所灌注的巨大劲力,带得玄甲神将撞进正厅,好似钉杀墙面。 轰! 极为浓烈的阳刚血气,宛若火药引爆,气流似海浪汹涌拍打四面八方,一团银白的浓稠尘烟氤氲不定,好像还要再凝聚成形。 “上乘道术威力当真不俗,一个就这么厉害,倘若凑足六丁六甲十二尊,岂不是能硬撼四练?” 白启眯起眼睛,若非他筋关一练大圆满,又换血六次,未必斗得过铅汞凝形,刀枪不入的玄甲神将。 主要拳脚击打伤不着分毫,连齐琰祭炼温养的桃木剑,也难以斩杀,若无趁手的兵器,确实拿着没办法。 “你们毁了主上的玄甲神将!实乃取死有道!” 老狗呼吸艰难,好像被粘稠的铅汞糊住口鼻。 “主上?那位异邪君?” 白启瞅着头破血流的老狗,他心里倒是不慌,毕竟有千年大蛟保驾护航。 “齐兄,此獠被郡城衙门悬赏多少来着?” 齐琰正在搀扶师弟吕南: “一门真功根本图,或者入道观想法,也可折算成银钱财物。” 这么阔绰? 白启有些意外,一门真功根本图,乃是三练皮关圆满,水火仙衣成就的关键。 对练家子而言弥足珍贵,不惜舍尽家财,甚至为奴为仆的宝贵之物。 至于入道观想法,虽然不清楚具体作用,但跟真功根本图放在一块,可见价值。 “齐兄,要不你我合力,弄死那个异邪君讨赏?” 白启搓搓手,本着来都来了的做事风格,干脆收拾干净再回去好了。 “白兄弟,若我没有猜错,你应是二练骨关小成,正在换血,未曾炼髓。我道艺三境,堪堪完成抱胎,神魂夜游,我师弟道艺二境,入定大成……咱们加在一起,也未必是异邪君的对手。” 齐琰摇头,以为白启在说笑。 位列人魔榜,被通缉好些年都未授首,异邪君本事不低,很可能掌握着三门上乘道术。 “咱们不妨共同斩杀这头狗妖,再传信回郡城,让实力更为高强的捉刀人前来追剿。” 齐琰老成持重,作为散修,凡事求稳不行险,乃师傅再三叮嘱。 “好像……晚了。齐兄,他已经到了。” 白启心头微跳,原本深沉的夜色好似更暗了,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呜呜阴风四处席卷,宛若刀子切割,刮下块块墙皮。 常人目睹这一幕,必定受到惊吓,宛若厚实的布幔盖在大宅,周遭的空间渐渐收缩,变得狭窄逼仄,这种恐惧太过真实,太过强烈。 “魇镇之术!白兄弟你小……” 齐琰双手握住桃木剑,护在身前。 异邪君显然将神魂修持精深,不仅能够脱离肉壳飞纵遨游,还已接触到道艺四境的通灵门槛,让念头孕育灵性,施展道术威力更添几分。 可等到齐琰回头,却发现白启肌体覆盖莹润光泽,体内似有一条怒龙挣动,引得气血肆意奔涌,那口金蟒弓被拉成圆月! 轰! 铁箭颤鸣不止,摩擦炙热火光,硬生生破开笼盖四野的厚实布幔,撕裂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白兄弟,你这么勇的? 齐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好精纯的阳刚血气!啧啧,伱这一身筋骨、皮肉,太棒了!穷乡僻壤之地,竟有这般适合炼制百魂幡的材料!” 阴恻恻如夜枭的干哑声音盘旋不定,白启感到莫大的恶意落在全身,仿佛被人当成砧板上的鱼肉,准备宰割。 “主上来了!” 老狗大喜过望,挣扎着就要起身恭迎,却被一脚踹在脑袋,重重砸进水磨砖地。 随后劲力一吐,坚硬的头颅霎时崩裂,飞溅出红的白的浑浊液体。 “激动个什么劲。” 白启踏步踩死这条老狗,持弓而立,好像怡然不惧道术惊人的异邪君,心里头却发出呼唤: “蛟妹救我!” 打不过,摇人不就是了! …… …… 潜行于水下的大蛟蓦地抬首,金色竖瞳亮起炽焰,它腾水驾浪,俯瞰大榆乡,好似搜寻着什么,最终锁定茫茫墨色的某一处。 ------------ 第一百六十三章 神打术,爆金币 半个时辰前。 身着黑袍,眉目苍白的异邪君端坐阴暗洞窟。 这个位列义海郡人魔榜前十的凶獠,肉身好像朽木毫无生机,双眼紧紧闭着。 面前摆一四足铜鼎,点燃三支线香,袅袅烟气凝而不散,好像絮状云团,渐渐悬浮头顶。 很显然,异邪君正在入定观想。 道艺修持,分为四步。 服饵辟谷是养身,入定抱胎是筑基,游魂聚念是修法,通灵显形是入道。 只要完成抱胎,念头凝聚神魂,便可以洞见冥冥虚空,吞吐灵机元气。 过得片刻,异邪君睁开漆黑双眸,好似灯花爆闪,让阴暗洞窟微微一亮: “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宗传承,接引神魂,遨游虚空,采取灵机。 独自入定观想,实在是危险丛丛。” 他长相清俊,剑眉星目,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喃喃自语的声音却干哑无比,几如年逾古稀的耄耋老者。 瘦削的身形披着宽大黑袍,像一具冢中枯骨,散发阴森森的气息。 吼! 一头人立而起的黑熊咆哮,喷出恶臭腥风。 这座洞窟本是它的巢穴,而今叫异邪君占据,自然不满。 “聒噪!” 异邪君眉头微皱,单手行诀,疾指而去,绿油油的笔直火线陡然射出。 霎时间,幽芒大盛,如同粘稠浆流裹住黑熊全身,却未曾伤及血肉分毫,只是令其难以挣脱。 他身后一面阴幡竖起,宛若张开血盆大口,当空一卷,吸走几近于无的稀薄魂魄。 随后神魂出壳猛然一跳,分出一缕,如虫钻进黑熊躯壳。 “嗷!” 这头走兽瞬间有了神智,眼中露出敬畏之色,毕恭毕敬守在洞窟外边,好像大户人家的仆役。 “这门《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苦修数年,也只突破到第二层,进境实在缓慢。 真不愧是法中上乘,玄奥晦涩,难以领会,让人钻研一辈子。” 异邪君摇摇头,修行素有道与术之分。 前者是直指打破生死屏障,神魂蜕变洗练性质的堂皇大路,后者则是攻杀护身呼风唤雨的玄妙手段。 然而,术分高低,道也有上下。 既,诀、法、经、典四等。 异邪君所得,乃是法中上乘,足以修持到道艺第四境,通灵显形。 当年正因为这一门《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他才会从元盛府的豪族公子,堕身浊潮沦作邪魔。 “如果可以借着这一次的天煞日,于冥冥虚空之内,寻得天异宗的‘山门’,汲取前人的经验感悟,说不定有望摸到通灵显形的门槛。” 异邪君眸光闪烁,龙庭授正箓于道官,无论修道也好,炼术也罢,皆可从箓中参习,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这是学自道丧之前的大宗做派,传闻那些开启神通秘境,只手就可移山填海的大能修士,冥合天地感悟至理,鲸吞十方灵机元气,结成诸般法箓,存留于虚空当中。 等到后辈弟子步入道艺二境,开始入定观想,抱胎筑基。 只需按照自身所修炼的道或术,循着锚点前往,摘取相关法箓,即可。 传承不全的旁门散修,便没这份福气,必须通过日以继夜的打坐静功,存神观想,以期提升功行,再于冥冥虚空搜寻历代祖师所留下的痕迹烙印,拾遗补缺。 个中消耗的精力与时日,实在难以用道里计。 “凡夫俗子,不被授箓,注定蹉跎。与其艰难求道,忍受风霜严寒,不若投身浊潮,换得玄妙法门。” 异邪君冷哂,相较于其他同样位列人魔榜的凶獠出身,他可以说含着金汤匙降世。 元盛府的豪族公子,祖上三代为龙庭开窑烧瓷,乃是御用大匠,打小便是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无忧无虑。 及冠之年,顺理成章拜入道院成为生员,结果刚迈入道艺二境,入定观想,正逢浊潮上涨,偶然到手半部《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 这门上乘道法出自天异宗,视身躯如衣物,随意更换舍弃。 要旨在于熬炼念头,凝聚神魂,参悟分化寄生,夺舍炼化之精义。 第一层,是将自己心念转化一缕真识,附着生灵体内,感受七情六欲。 第二层,以真识操纵他人之身,几如夺舍,把一切化为己用。 异邪君目前就停留在这一地步,大榆乡的众多妖物,皆是被他这样驱使。 “人求道,法逐人,倘若我未得《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又或者我忍住诱惑,兴许就不会铸成邪魔之躯,只能做一平庸的道院生员。” 异邪君当初转化出第一缕真识,并未当回事儿,玩闹似的将其附着于娘亲之身,随后得知娘亲与二房叔叔通奸丑事。 第二缕真识,附着于父亲之身,进而晓得在元盛府略有善名的父亲,私底下与贼寇勾结,劫掠财货,再用家中火窑焚尸灭迹,简直无恶不作。 紧接着,第三缕真识、第四缕真识……源源不断转化而成。 整個大宅门邸,上至长辈叔伯,下到杂役仆从,他们的七情六欲,无不映照于异邪君心中。 最后,于一个滂沱雨夜,洞彻人心自私虚伪的他,选择投身浊潮。 以合府一百三十五口人的性命为祭,铸成邪魔之躯,换得下半部《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 再横跨三府之地,逃脱数位道官的追杀围剿,由一世富贵的豪族公子,沦作义海郡人魔榜前十的异邪君。 “天煞日,四行失序,百年难得一见。这次浊潮上涨,我以五百血食为祭,筑一白骨法坛,壮大神魂,应当就能从虚空照见三千年之前的天异宗所在。” 异邪君心思浮动,一日不入道艺四境,一日便如过街老鼠。 唯有冲击鬼仙功成,炼出法力,才可能摆脱这种情况。 “嗯?谁破了我的六丁六甲神将?” 他剑眉一皱,眼中涌出幽幽光芒,那条几如实质的油绿神魂倏然飞出,脱离肉壳,蹿出洞窟,掠向远方。 所过之处,飞沙走石,乌云盘旋,好像大妖魔觅食。 …… …… “白兄弟,你带着我师弟赶紧跑吧!我来断后!” 齐琰双手握住桃木剑,竖于胸前,脚踏罡步,一股澎湃内息涌现于四肢百骸,肌体如玉莹润,迸发炙热气血。 “这位齐兄竟是道武双修,武艺一练筋关,道艺三境游神,啧啧,比起何敬丰强出十倍不止。” 白启略微意外,他跟义海郡高门、黑河县大户打惯了交道,难得碰到一个持身颇正的真道士。 旁门散修里,也有好人啊! “齐兄,这怎么好意思。” 白启嘴上如此说着,脚下却是退到齐琰和吕南的身后,全然不见刚才弯弓射箭,大破道术的强横气势。 “师弟!速走!此獠是神魂出壳,腾挪飞纵之速,远胜于奔马,若无人阻挡,咱们三个都难逃脱!” 齐琰当机立断,他除去那门驭剑术,更精通野茅山压箱底的神打术,自忖若能请来厉害的“仙家”附身,撑上一时半会应该不难。 “师兄……” 吕南抬头望向宛若厚实布幔,盖在大宅的漆黑夜色,心里发怵。 他知道这是异邪君通过魇镇之术,压迫自身的神魂,蒙蔽住五感,从而生出畏怖之情。 但道术要义就在于炼假成真,只要道行足够高深,便能迷惑人身心念。 哪怕外界炎热如同酷暑,像异邪君这种道术高手,也可以颠倒认知,使人活活冻死毙命。 “师兄!你我不是此獠的对手!” 吕南晃动法铃,不断地紧守心神,他与齐琰游历府郡各乡,一直把师兄看成主心骨。 可遇到强敌一走了之,苟且偷生,委实背离师父平日的谆谆教诲。 “你与白兄弟赶紧去县城搬救兵,我撑得住。” 齐琰使劲催发内息,脸色如同张贴金纸,显出几分古怪之色。 茅山神打亦称寄打,茅分三等,下茅者叫乩童,请孤魂野鬼上身,多行追踪觅迹之事;中茅者为请灵,请的是本门派过世的长辈祖师;上茅者称顶神,能唤得天兵相助。 只见他右手持桃木剑,左手捏一张黄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弟子起眼看青天,众位师父在身边,十八尊罗汉,二十四诸天!头戴铁帽十二顶,身穿铁甲十二重,铜皮包三转,铁皮包三圈!扶助弟子快寄打!” 黄符纸腾地燃烧,桃木剑连斩数下,齐琰双目微微呆滞,紧接着爆绽精光。 他两指逼住殷红血珠,涂抹于木剑表面,画出数条雷霆也似的纹路,再扬剑一指,劈向藏于茫茫墨色的异邪君。 轰! 一道炽烈火光迸射,彻底破去魇镇之术! 众人心头如同压着巨石的沉重感觉,顿时似冰雪消融,笼盖大宅的厚实布幔,像被扯去,几点稀疏繁星与半轮缺月,高挂于夜空。 “原来是野茅山的臭道士!” 神魂出壳的异邪君不禁意外,没想到这两个道士竟有些真本事,他大手一抓,阴风呼啸,地面的烟尘砂砾统统被摄拿,化为一方飞速旋转的巨大磨盘,压向位于大宅的几人。 这是迈入道艺三境,游魂聚念后,最为常见的攻杀手段。 念头凝聚神魂,轻而易举地搬运成千上万斤重的货物,并不比练家子的气力差。 呜呜呜! 砂砾烟尘宛若磨盘,飞速旋转之下,足以把精钢绞成废铁,更遑论血肉躯体。 “这就是道术高手么?” 白启已经联系到潜于黑水河底的大蛟,心里有着倚仗,自然底气十足,还有闲暇功夫总结道艺与武艺的优劣之处。 “相比起拳脚,道术更加莫测,尤其是突破三境,念头聚成神魂,种种手段层出不穷,三练皮关的高手,真不一定斗得过,除非开始熬炼脏腑,参悟神形神意,以力破法。” “咄!” 齐琰运用神打,内息暴涨五成,从袖中抖出一张黄符,用桃木剑刺穿,再喷出一口精血。 炙热阳刚的血气如火,腾地就把黄符烧成灰,桃木剑身浮现一层红芒。 驭剑术虽然做不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但要在百步之内,如臂使指实乃家常便饭。 随着齐琰一声暴喝,桃木剑陡然飞射,宛若十几桶火药被点着,发出刺耳的震爆。 烟尘漫天,砂砾飞飏,那方磨灭血肉的磨盘顷刻被打散。 “天蓬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齐琰再次取出一张水蓝符纸,此为驱除邪煞之用,出门游历之前,师傅分别交予师兄弟二人,各自一张压箱底的厉害符箓。 吕南是“水雷符”,齐琰则是“驱煞符”。 他动用神打之术,强行拔高自身修为,为的便是用出这张符。 随着桃木剑刺穿驱煞符,咒文诵念完毕,噼里啪啦的惊人响声回荡大宅,一条条粗如儿臂的电光盘旋,交织成大网,轰向异邪君的神魂。 “仗着几张好符,就来猖狂!” 到底是道艺三境,位列人魔榜的凶獠,斗法经验极为丰富,异邪君那条神魂如同浸透火油,散发幽绿之色,倏地迎风涨大,手持一杆阴幡连连摇动,喷出浓稠黑云,形成硕大伞盖。 电网落下,像是一瓢水落进滚烫油锅,浓稠黑云瞬间消弭大半。 齐琰的驱煞符无功而返。 “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异邪君喋喋怪笑,神魂尖啸音波席卷,片刻后,妖气冲天! 一头头被夺舍寄生的妖物,就把大宅团团围住,各种走兽的低吼此起彼伏,宛若浪潮拍打。 “这下真要交待在这里了!” 齐琰脸色惨然,转头一看,师弟吕南与白启也未能脱身,被困在此地。 “两个野道士,上我魂幡!至于你么,如此好的筋骨皮肉,岂能浪费!” 异邪君神魂约有一两丈高,绿油油如鬼火,隐隐凝聚出人脸,他用宰割牛羊的冰冷眼神扫过众人。 看到齐琰和吕南面露惊恐之色,唯独那个姓白的小子,一副有恃无恐的嚣张模样。 “大榆乡这片地界,早已落入我手,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异邪君神魂一动,打算凝成巨掌抓向白启,可没等他这样做,一股可怖的气息蓦地升起,好像浩瀚汪洋倾泻直下,滚滚的威压轰然碾过。 念头凝聚的神魂,像被冰封冻住,竟是无法运转。 “这是什么道术?!” 异邪君骇然。 “摇人术!” 白启越众而出,把齐琰与吕南护至身后,峥嵘蛟首俯瞰而下,金色竖瞳宛若灯笼,紧紧地盯住异邪君神魂。 千年气候的大蛟,又岂是道艺三境的修士所能抵挡。 “还是蛟妹靠谱!” 白启搓搓手,同样用宰猪分肉的期待眼神,注视着异邪君。 人魔榜前十的凶獠,不知道能爆多少金币?!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水下鉴宝,师徒相见 “蛟!” 齐琰怔住了,那双金色竖瞳刺破夜空,如同焚灭阴云的炙热焰火,阵阵龙属威压狂泻而下,直接把异邪君的神魂给镇压住。 吕南两条眉毛高高竖起,眼里满是震惊: “师兄……这就是你常说的,大派子弟出门游历,都有高手保驾护航?忒厉害了!” 齐琰苦笑,难怪白兄弟丝毫不惧位列人魔榜的异邪君,一头千年大蛟拱卫自身,实在超出旁门散修的理解范畴。 横压天水府的子午剑宗,也没这么大的手笔吧? “齐兄,对付这种邪魔,咱们没必要讲究江湖道义,并肩子上!” 见到蛟妹出现,白启一边义正言辞,一边两臂张开将金蟒弓挽成满月,涂抹阳刚血气的铁箭宛若惊雷,欲要撕裂绿油油的神魂,却被生生裹住难以寸进。 “白兄弟,此獠道行不低,念头坚定聚敛成形,必须用法器才能破之。” 齐琰并非迂腐之辈,当即跟上,念头驱使桃木剑,好似龙蛇夭矫,吐出两尺来长的凌厉红芒,贯穿异邪君。 “卑鄙!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 神魂被斩,痛楚更甚于肉身断肢,异邪君咬牙切齿,他也未曾料到,大榆乡这等穷乡僻壤,竟能冒出一头千年大蛟。 这三人啥来头?子午剑宗的真传不成?阵仗弄得如此之大! 哧哧!哧哧哧! 齐琰深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驭剑术快若电光,仅仅半息之间,便穿刺数次,让异邪君大为恼火。 他干脆当空一爆,数百念头猛然膨胀,好像雷火炸开,化为一团绿油油的灼热云团扩散开来。 大宅内的家丁如同坠入火海,霎时被烧成一具具焦黑枯骨! “道术高手真是难缠。” 白启凝神以对,全力击出一拳,劲力勃发震荡大气,宛若水浪排空阻住攻势! “先解决你小子!” 异邪君凶光毕露,拼着神魂受损,挣脱大蛟的威压束缚,强忍剧痛,运转《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 嗤! 一缕炼出的真识倏然凝聚,宛若笔直火线射向白启。 “白兄弟!” 齐琰急切提醒。 异邪君作为被龙庭通缉的邪魔,其人相关消息也不是啥秘密。 因为浊潮上升得传半部天异宗的《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从而犯下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将自家血亲悉数屠戮干净,随后横跨数府,逃窜到义海郡。 此獠最厉害之处,便在于无声无息种下魔念,潜伏他人心神,许多意欲揭榜领赏的捉刀人,往往不是死于道术攻杀,而是自相残害。 “这就是修道人的念头?” 白启眼皮一跳,异邪君这缕真识来得极快,猝不及防,直接打在胸口。 幸好一练筋关金肌玉络,能使得全身毛孔收紧,闭住体内守藏气血,当《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的真识甫一触及躯壳,澎湃劲力如火焰腾地翻涌,瞬间碾过。 紧接着,他看到一颗颗宛若实质的珠子怦然碎裂,炸出细密的噼啪声音。 “这小子才二练层次,哪来这么深厚的气血!” 异邪君诧异,他念头何其凝练,修持到聚敛成形的高深地步,莫说二练骨关,即便初入三练皮关的练家子,也能瞬间侵蚀血肉。 “换血六次,倒也不惧这点儿鬼蜮伎俩。” 白启眉头一沉,运功走劲,通达四肢百骸,轻易驱散附着肌体表面的冰凉之意,随后再次击出一拳,炙热气血澎湃汹涌,冲向腾腾飞跃的神魂。 “当真怪哉!” 异邪君像被丢进油锅煎炸,浑身荡起一股灼烧刺痛,他堂堂道艺三境的高手,竟拿不下区区的二练武夫。 吼! 两人一来一回交手当口,大蛟似是觉得恼怒,喷出冰寒彻骨的幽蓝雾气。 喀嚓,喀嚓! 四面虚空好像被冻结,异邪君只是沾染几分,念头就似被搓成粉末的冰粒子,顷刻崩裂殆尽,险些被灭! “撤!” 他见势不妙,一个怪胎似的二练武夫,再加上两个精通驭剑符法的野道士,以及一头千年气候的大蛟,足以把自己留在这里。 绿油油的神魂悄然一缩,钻进那杆用精血祭炼的阴幡当中,刹那间,寒风席卷,冷意深重,似有无数鬼哭哀嚎的魔音贯耳,让人心烦意乱。 一尊面目模糊,身披华贵黑袍的可怖形体,兀自从团团黑云当中升起,如同修罗魔头,透出骇人气息。 “天异宗的黯灭大尊!” 齐琰脸色一变: “此獠快要摸到道艺四境的门槛,竟把神魂炼出灵性,能够变化出观想之存在!” 唤作“黯灭大尊”的可怖形体,脚踏累累白骨所筑起的庞大京观,掌中持着一株吊挂万千皮囊的森森巨木,气势瞬间盖过大蛟的威压。 “这笔账,咱们后头再算!” 异邪君魔焰大炽,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强大,好似化为传说中的神魔,举手投足都能移山填海。 那条神魂暴跳,方圆数里凭空刮起漆黑阴风,其中探出一只只干枯手臂,拖拽住大蛟。 “走得这么果断,不愧是老江湖!” 白启瞧出异邪君的意图,看似声势浩大,却非拼死搏命,他望向观战许久的吕南,问道: “吕兄,你身上可还有什么威力大的符?” 吕南闻言,从袖中掏出最后的存货,一张用朱砂书写繁琐咒文的黄色符纸。 …… …… “等到天煞日一至,浊潮上涨,我功力大进,再报此仇!” 异邪君想得清楚,他通过神魂结合法器阴幡,短暂提升个人修为,方才粗浅凝聚出天异宗日夜供奉的黯灭大尊,并支撑不了多久,与其跟这帮人纠缠下去,不若远遁,静待天时。 正当神魂驾阴风,扭头就要逃走之时,忽地有股刺骨寒意充斥颗颗念头。 如芒在背! “丝血人头,哪能容你走掉!” 经过齐琰的桃木剑斩杀,大蛟的冻彻灭杀,异邪君神魂大减,已经是外强中干。 白启两臂筋肉偾张,好似群蟒拧缠,虬结盘绕,只是一下就把大弓拉成圆月,精心鞣制的坚韧弓弦发出哀鸣,像要被扯得崩断。 无形的气流于箭锋汇聚,灌注的劲力让箭杆颤动,几乎喷薄锐烈光芒,宛若一条出闸怒龙。 炙热的气血腾起火光,点着张贴其上的符纸,旁边吕南两指疾点,口中飞快念道: “受命于天,上升九宫,百灵安位,列侍神公,魂魄和炼,五脏华丰,百醅玄注,七液虚充,火铃交换,灭鬼除凶!急急如律令!” 崩! 当吕南内息发出,催发符纸玄妙的刹那,鼓足十二成气力的白启撒放弓弦,好似平地打個旱雷,脚下坚实的水磨砖地喀喀碎裂,震起大片烟尘。 弓如霹雳! 箭簇之快,更胜雷音,锋芒先至,轰响才起! 压根不给异邪君反应余地,恰恰卡住神魂驾风立地,腾空而起的一瞬间。 “他娘的围攻我!不讲武德……” 嗤! 百十道风龙咆哮,铁箭生生撕裂本为虚幻的神魂念头,那张灭鬼除凶符如闷雷炸裂长空,亮起一道大如石碾的刺目精光,其中蕴含沛然无匹的爆破之力,顷刻震碎异邪君的神魂念头! 阴风四散,那尊黯灭大尊的形体霎时归于虚无,只余一团团的绿油油的鬼火飘扬。 “栽大跟头了!” 异邪君虚弱无比,白启的这一箭撕裂神魂,把他数年打坐观想所修持壮大的念头击碎,若非保住本我灵光,当场就要沦为白痴。 “自从逃出元盛府的道官之手,我还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势!” “神魂念头,确实比血肉之躯扛得住。” 白启不由感慨,道术高手当真顽强,换成同等层次的练家子,如果遭受两次重创,便是九死一生下场,瞅着异邪君这样,竟还能再做挣扎。 “蛟妹,看你的了。” 昂! 大蛟张开嘴巴,好像长鲸吸水,将团团鬼火也似的残破神魂吞入腹中,彻底灭杀。 “杀得这么艰难,不知道能爆出多少金币。” 白启轻呼一口气,相比起血肉之躯挨不住刀剑砍伐,水火攻杀,神魂念头像是多出几条命,应敌逃生手段皆很丰富。 “白兄弟,让这位蛟……前辈口下留情,待会儿好引路。寻到肉身,才能收获。” 齐琰悄声道。 “人家才八岁,你就叫前辈!” 白启腹诽一句,让大蛟吐出一颗泛着绿油油色泽的晶莹念头,交予齐琰后,他脚踏罡步,桃木剑朝四方挥动,念念有词道: “天追追,地追追,日追夜催,魂魄感应归!” 念头陡然炸碎,迸出一线乌光。 白启等人顺着指引,寻到那座阴暗洞窟,守在外边的黑熊,被飞射而起的桃木剑洞穿脑袋,当场毙命。 异邪君那具肉身宛若泥沙坍塌,随着神魂泯灭再也没有半点痕迹存在,只剩下一袭黑袍。 齐琰带着师弟吕南摸索一阵,找到上下两部的《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一枚青翠玉简,几颗六丁六甲神将的铅汞丹丸,以及好几瓶养神丹药和炼器材料。 财物反倒寥寥。 这很符合散修的状况,基本不会有太多富余的金银或者灵砂,皆会以最快的速度,换成合用之物。 “白兄弟,这些……就是此獠身上的所有东西了。再加上他的悬赏,收获颇丰。” 齐琰有些羡慕,天邪宗乃道丧之前的上宗之一,全本的《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乃是诀、法、经、典的第三等,即便缺失总纲,价值也不可估量。 更别说,那枚瞧着就颇为不凡的青翠玉简,跟修道所需的养神丹药,诸般炼器用得上的外物材料。 足以省却散修许多奔波忙碌之苦。 “不知道哪样价值最高。” 白启拿起异邪君那袭黑袍,抖落两下灰尘,包住所有收获,随后对齐琰道: “齐兄,不瞒伱说,我与你们师兄弟也是一见如故,咱们此番也算历经生死,大榆乡没多远,便是黑河县。 我作为东道,想请两位小聚几天。” 齐琰有些犹疑,旁门散修素来独来独往,遁世离群,一方面是作为修道之人,他们没有被龙庭授箓,身份比较敏感;另一方面为了获取各种外物,诸如宝药奇物,需要出入深山大泽,难以长久待在城镇之中。 “这些丹药与炼器材料,我也用不上,能够拿下异邪君,两位也出不少力,我岂好意思独享。”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难得碰到两个品行端正的旁门散修,如此丰厚的收获,他俩没有半点留恋,全数交给自己。 这等稀罕人物,请到黑河县,既能结交攀些关系,也可以指点阿弟白明修炼道艺。 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师兄。” 吕南伸手戳了戳齐琰的胳膊,轻轻摸着肚子,眼巴巴乞求。 平白忙活一个晚上,师兄弟两人的吃食还没着落。 “无功不受禄,若非白兄弟与蛟前辈,我等说不得就要交待于此,应是我和吕师弟感念白兄弟的救命大恩才对……” 齐琰正色以对,师父常用茅山道的严苛规矩教导约束,立下诸般条例,他和师弟时刻谨记于心,正欲婉言拒绝,可腹内辘辘饥肠却不合时宜发出雷鸣。 “那就叨扰了。” …… …… 驾着乌篷船,白启回到黑河县,阿弟白明煲好的鱼粥堪堪好。 招待完齐琰、吕南这对师兄弟,他让老许取一盆水,将异邪君的诸般物什用防水油布包好,置于其内。 “我的破邪灵目能够通过色泽,辨别东西好坏。” 白启把脑袋浸入水盆,睁眼发现上下部的《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蕴着大团光华,几个养神丹药也分别呈现不同颜色,但其中最为闪亮的,竟是那枚青翠玉简。 险些耀瞎双目! “这是?” 白启愣住。 …… …… 怒云江畔,有一燕子矶,山石直立,三面横空,形似燕子展翅欲飞。 下方惊涛拍岸,水月皓白,澄澈如练,一袭天青衣袍猎猎飞扬。 宁海禅刀眼睥睨,冷冷望向劈开江浪的一叶孤舟,其上坐着一老者,锦袍华服,须髯如戟,豪迈如雄狮。 “听说你新收了一个好徒弟,不打算带着给我见见么。” 老者声如洪钟,好像闷雷滚走,砸向独立燕子矶头的宁海禅。 “师父,自你把掌门之位传到我掌中的那一刻,就被我亲手逐出通文馆。 若非如此,十年之前,义海郡应该只剩九行。 你不再是通文馆中人,我收徒弟,与你有何干系。” 宁海禅语气淡淡,阵阵炸裂音波于身前三尺消弭无形,化为微风拂面。 “徒弟革除师父的名位,放眼天下,也只有你宁海禅做得出这种事。” 老者喟叹。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无拘无束,无情无义 宁海禅眸光漠然,衣袍迎着江风飘扬: “我是通文馆的掌门,门下一应众人,皆可开革除名。” 坐镇孤舟的老者抬头一笑: “海禅,你对我仍旧有怨?” 他望向燕子矶上的那袭青衣,仅仅站在那里,似能牵动十方风云,散发出来的耀目光彩,几乎盖过皓月江流。 此生教出这么个徒弟,足以说无憾了。 “我从未怨过师父,传我一身艺业武功,窥见武道广阔天地,这是大恩。 我只是遗憾,为何当初掷地有声,陈明通文馆约法三章的那人,最后却违背自己所言。 寄骸髓于修炼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臻世之极巅! 师父,四大练之后并非无路,为何要就此止步?” 宁海禅语气出现一丝波动。 “人在世间,红尘牵绊,岂能无有挂碍。 我许久前就说过了,海禅,你所走的那条无拘无束道,实则是无情无义路。” 老者一人压住孤舟,任凭波涛汹涌,也掀不动半分。 “你要斩断心中一切,断绝万般纠葛,容不下丁点儿余地。 无亲,无故,无友,无旧,孑然一身。 旁人学不得,也做不到。” 宁海禅未置可否,他有些怀念,义海郡外那座小小的武馆,穿着粗布麻衣的师父教自己如何站桩养气血、拿捏拳架子。 城中的武行讲究多,规矩重,外乡人想要立招牌,不容易。 通文馆并非啥名气大到没边的厉害势力,真要仔细追溯,除非往上五代,兴许才能跟所谓的上宗攀上几分关系。 “同出一门,师徒两人,最后分道扬镳……你瞧不上师父,觉得师父低了头。 可黑河县是一方屋檐,义海郡又是一方,天水府还是一方,人生在天地中,如何能不低头?” 老者宽肩厚背,虬髯如草,极为高大,甫一起身,宛若雄壮山势撑天而立。 “郡城十七行,多半都是给府城勋贵赚银子的,你一口气灭掉一半,惹上天大麻烦。两三个道艺四境拦不住你,换作几位打破生死屏障的鬼仙呢? 便如伱所言,四大练后,还有神通,凡事只进不退,我怕你死在半道。” 宁海禅不为所动,轻声道: “一桩麻烦能扯出千种因果,如果杀人之前,前后都要想明白,干脆出家做和尚算了。 人上有人,天外还有天,管这么多,我这辈子就该缩在那座小武馆,也不可能给师父你打出义海藏龙的那块匾。” 老者欣慰一笑,他平生见过形形色色,不知凡几的江湖武夫、权势贵戚,这种话唯有宁海禅说得出。 “把通文馆交予你,我不后悔,这份传承在我手中,兴许才是埋没。” 宁海禅昂首: “师父家传的这座馆,我也接得住,我的徒弟,亦如此。” 老者扬声: “何等少年英杰,得你这般赞赏?” 宁海禅远眺怒云江,嘴角微扬: “改日他入义海郡,师父你会见到的。我打算领他进祖师堂了。” 老者面色微变,尔后欢慰: “我曾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宁海禅,再无第二個。 没料到,通文馆在你手里,还能后继有人。” 宁海禅摇摇头: “未必非得如我一般,阿七他可以走自己的路,等进过祖师堂,自会见分晓。” 老者不再多言,转而道: “十年前那场天倾之祸,你要查的踪迹,露出些眉目了。子午剑宗道子寇求跃,外界传言,他受堕仙所迷,欲证神通之上,结果沉沦浊潮。 寇求跃曾在水君宫的碧精殿闭关三年,此事颇为离奇,他当时已经晋升四练气关,同修五脉剑经,却无故缺席鸾台之战,这本是子午剑宗扬名天下的机会。” 宁海禅眉头微沉: “他有比鸾台夺魁更大的图谋?” 老者笑道: “三千年前,堕仙从域外坠于赤县神州,从此道丧崩坏。 所有可以考据的史料孤本,这位堕仙所佩兵器,乃是一口剑。 之后五帝出世,镇压浊潮源头,斩堕仙躯壳,炼为六口玄奇神兵,统摄万方灵机。 龙庭,五姓,八柱国,包括上宗道宗,谁不惦记那口说不定还在神兵之上的仙剑?” 宁海禅了然: “子午剑宗把一位道子牺牲掉,也要将其拿到手,真是舍得。” 老者面容平静: “倘若第七口玄奇神兵就在怒云江,就在卧榻之侧,你难道能够不动心?那是持之,便可以横扫天下,独霸一方的重器。” 宁海禅却道: “寇求跃身具根骨录最上品的‘无双剑手’,‘通明剑心’,‘离垢剑目’,枯坐怒云江三载,也未能引得仙剑认主,论及资质,他已是赤县神州第一列了。” 老者嘴角含笑: “四练之后,打通天地桥,晋升神通秘境,其名为‘九转蜕变’。从诸般真功当中,提取所需蜕变,铸成仙佛神魔之体。 我从道丧古籍内看到过一则传言,太初道纪,十二仙首所率道兵,能够摘取十九次蜕变。 说起来,海禅你的天资,也不比寇求跃差多少,常年浪荡在这怒云江,也未得青睐么?” 宁海禅眸光一闪,只道: “当世未必真有第七口玄奇神兵。否则,以龙庭的作风,必须掌握在手,那位太上皇一声令下,调用千万民夫挖干江河,截断水脉,也不难。” 老者随口应道: “也许吧,天底下存在太多捕风捉影的虚妄传闻,堕仙秘藏,浊潮源头,四圣赐福、第七神兵……哪一样又是真的呢。 但仍旧有大把人乐此不疲,耗费毕生追逐。” 宁海禅垂下眼皮,遮住晦暗之色,他也不能确信,自个儿七岁之时,初次在怒云江泅水,所听见的剑吟,究竟是真是幻。 “阿七倒是亲水,改日让他游一遭怒云江,说不准,找得见子午剑宗寻觅甲子未有收获的第七神兵。” 老者叹息: “今日寻你,还有另外一桩事。我那个逆子,可能会去黑河县叨扰,你收着点火气。” 宁海禅心平气和,伸手竖起三根手指: “冲着师父你的面子,他能在鬼门关前走三回。” …… …… “这枚青翠玉简……啥玩意儿?” 白启抹干脸上水珠,如此耀眼的光彩,还是头一回瞧见。 “难不成,我比师傅更像话本主角,捡到宝了!” 他取出浸在盆中,约莫巴掌大小的青翠玉简,此物是道丧之前传承功法的古老方式,采用一种蕴含灵性,极其存留精神心念的玉石制成。 据说只需按在额头上,处于心无杂念的状态下,便可领会其中蕴含的秘传。 白启按捺住冲动,选择稳健,这东西落在异邪君手里这么久,也没让其受益多少,否则也不至于栽在自己这儿。 “等师傅回来,万一出啥岔子,也能补救的余地。” ------------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吾日三省吾身 翌日,白启照旧早醒,依次磨练五部大擒拿的进度,条条筋肉随着吐纳呼吸,如同流水般起伏荡漾。 【技艺:罗汉手(大成)】 【进度:255/800】 【效用:拳打十分力,力从气中出】 …… 【技艺:龙行掌(大成)】 【进度:467/800】 【效用:行如龙,动如闪,声如雷】 …… 【技艺:缠丝劲(大成)】 【进度:74/800】 【效用:刚柔并重,藏而不露】 …… 【技艺:白猿功(大成)】 【进度:33/800】 【效用:腿快如风,无影无踪】 ……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白启长舒一口气,体内沸腾的劲力浸润百骸,使得挺拔如玉树的根根骨骼,发出铿锵交击的金铁声音。 尤其是那条脊柱大龙,当真有种腾腾欲飞的猛烈势头,节节贯通迸发灿金色泽,源源不断汲取着,江河奔流也似的粘稠血气。 “师傅说,我这是二十六节大龙骨,一旦换完汞血炼得银髓,便可蜕变化龙,对于三练皮关的脏腑养神,极有裨益。” 白启凝神,内视己身,撑起躯壳的脊柱宛若一条伏卧于地,潜藏血肉的大龙,其中已经有十二节散发莹莹光辉。 他收住架势,感觉臂膀一晃,就有使不完的雄浑劲力涌现出来,拳脚重得可怕。 “怎么也没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跑出来,给我练练手。” 白启很遗憾,他正打算去通文馆,取五部大擒拿最后一门心意把参悟练习,二练大圆满后,迈入皮关水火仙衣,就能开始择选真功。 四大练层次的武夫,之所以良莠不齐,多半受限于功法品质。 上乘武功才好淬炼劲力,完成圆满的金肌玉络、汞髓银血。 而在三练皮关当中,意欲修持水火仙衣,便需要真功根本图,领会天地万象的真意神形。 往往只有较大的势力,才具备这样的底蕴。 比如义海郡的排帮,亦或者十三行。 “通文馆据说有三大真功……” 白启期待地搓搓手,他从大水缸舀两瓢冷水,洗了一把脸,再擦了一遍身子。 披上中衣外袍,大步走到正厅,瞧着白明坐得端正,眼睛不住地瞟向自己。 “咋了?有啥事直接说。”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难得见到阿弟这种心虚的模样。 “阿兄你先喝茶。” 白明毕恭毕敬把茶杯奉上,随后开始老实交待。 “阿弟你认了柳神娘娘做干亲?” 听完白明的讲述,白启略微惊讶,阿弟竟然有这番际遇,那位庇佑五百里山道的柳神娘娘,曾得到宁海禅的极高评价。 “我本来只是上山,给雀仙送名字的,她非要带着我拜柳神娘娘。” 白明挠挠头,他当时跟着名叫“云锦”的雀仙,深入莽莽山林,不知过了多久,见到一株其势参天的大柳树,垂落丝丝缕缕的青翠绿意。 “此乃好事,认一山灵做干亲,往后五百里山道由着你纵横了。这给宋其英晓得了,眼珠子都要羡慕发红了。”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他倒是没想到,自个儿跟师傅宁海禅突破二练骨关换血之时,阿弟也有别样收获。 “我还学了一门观想法。” 白明补充道。 “阿弟你开始修道了?” 白启诧异,望向白明的眉心。 他从相关书中得知,修道与习武不同。 后者是让气血游走四肢百骸,做到筋骨俱通。 前者服饵辟谷,摄食补形所得的精气营养,悉数都通过食气法聚敛于眉心,滋养大脑,孕育念头。 因此,初入道艺一境,眉心如蕴灵秀,极为容易辨认。 “还没有,未曾跟阿兄说过,我觉得贸然尝试不妥。” 白明摇摇头,从小到大,无论以前贫苦,亦或者现在发迹,有什么事他都会与阿兄商量。 一旦因为擅做主张所引发不好的结果,最后还是要阿兄帮忙解决。 白明不愿意成为拖累,更不想制造任何麻烦,为阿兄增添负担。 这在他看来,殊为不智。 “我能瞧一瞧那门观想法么?” 白启问道。 “柳神娘娘传授的观想法,不成文字,只是让我折一节柳条,沾了沾无根水,点在我的眉心,然后我脑袋里头,就多了好些东西。” 白明像是早就准备好了,摆出笔墨和纸张,嘿嘿笑道: “但我记得住,可以临摹出来。” 白启本想到此为止,既然是阿弟的机缘,山灵柳神娘娘传授法门,也没必要过多探究。 他提出瞧一瞧,更多是担忧世道险恶到时候拿给师傅掌掌眼,确认无误才好放心。 但白明却很坚持,执拗着提笔作画。 阿兄以前打渔赚到钱了,偶尔割些荤肉,都是把大块分给自己。 他如今终于得到些有用的收获,岂能独享。 片刻后,白明所得的观想法,就被悉数临摹成功。 “这……” 白启眉头微沉,望向那张画纸,乃是虬龙升天也似的参天巨木,有股万古长青的浓郁生机。 这种感受扑面而来,仿佛内蕴一丝灵性,能够侵染精神,领会其中奥妙。 “阿弟你有试过观想么?” 白启大略扫了两眼,便移开目光。 “未曾。” 白明摇摇头。 “但睡觉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梦到柳神娘娘外显形体,于心中勾勒,整個人宁静安谧,一夜无梦,直至天亮。” 白启颔首: “我等下寻摸刀伯,或者师傅,问问他。应当无碍,搁在道丧之前,山灵乃一方地祇,与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结个善缘,也很常见。” 他想了想,又嘱咐道: “你把何敬丰送的碧粳米熬上两锅,既然开始修道了,就得好好养身子,这叫服饵。 另外送一锅给齐琰、吕南,他们是茅山传人,虽然没龙庭授予正箓名分,但瞧着不似旁门左道之流,与他们交好,也可以得些指点。” 白明牢记于心,阿兄总能妥善处理诸多杂事,令人有种踏实之感。 “师傅是力压十七行的狠人,阿弟搞不好能当道官,我再把生意做大,黑白两道通吃……” 白启换身干净行头,跟安置于邻近大宅的齐琰、吕南打声招呼,寒暄两句,再前往通文馆。 …… …… 今个儿难得晴朗,积雪消融成水,滴滴答答敲打屋檐。 白启走在不算宽阔的青石街道,两边商贩,往来行人见着他,任谁都唤声“白爷”。 这便算是本地有头有脸了。 所带来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满足虚荣心,而是实打实的名气积累。 但凡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周遭邻里乡亲便求到门口,主动把话语权交予出去,久而久之,伱的分量便重了,轻而易举就可以驱使大帮人给自己办事。 黑河县的鱼栏、柴市、火窑三家,就是这样做大,把持诸般营生,成为一手遮天的地头蛇。 “赚到银子,还得会花。阿弟修道所需的外物,得搜集一番,开春之后,除了鱼档外,再开了铁匠铺子,增进下打铁技艺,把黎师傅的手艺学会……” 白启反思,打从他发迹之后,生活过得确实朴素,仍旧住在外城二仙桥老宅不说,也没几个美貌婢女、贴身丫鬟服侍衣食起居,更别提像何敬丰那样,每天嗑丹药当饭吃,压根不用辛苦练功。 “穷惯了,不会过日子。骄奢淫逸,从今日起!” 年纪轻轻的白七爷打定主意,必须狠狠撒银子,养养富贵气。 他十分豪横,手里拎着足足三大包炒货两坛子陈酿,大步踏进通文馆的大门。 “小七爷走得是龙骧虎步,又有啥子好事?” 老刀正在洒扫庭前积雪,瞅见白启身影,露出几分和蔼笑意。 “我听老梁头讲,大榆乡闹了妖患,小七爷连夜斩了几头,还当地百姓一个安宁。这事儿传得很快,大伙儿都称赞你行侠好义!” 白启心想: “怎么听上去好像水军造势……不过做好事确实要留名。” 他按下杂念,对着刀伯笑道: “碰巧撞上了。据说是浊潮上升,引发天煞日异象,弄得黑河县周遭的乡寨,颇不安宁。 我正打算跟内城几家武行坐馆的师傅商量,将操练数日的团练组织起来,保境安民。 大榆乡那边的妖患,已经上报郡城了,对了,这一趟,我还认得两个茅山道士,与他们联手灭了一个捉刀人魔榜的凶獠。” 老刀挑眉: “有那头大蛟护着,小七爷在黑河县倒不怕出事。人魔榜上许多凶徒,都是道术高手,小七爷与之交锋,也可以增添些经验。 咱们练武中人,最后所要钻研的,无非便是如何杀那些……修道人。” 老刀本想说“道官”,但念及自个儿已经不再是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了,应当尽量表现得像良民,收敛些匪气。 “刀伯,师傅可在通文馆?” 白启开口问道。 “大清早回来的,嘴里念叨着什么‘吾日三省吾身’,跟和尚诵经一样。” 老刀撇撇嘴,不晓得少爷又受啥刺激了。 吾日三省吾身? 师傅无缘无故读论语作甚? 白启有些疑惑。 他别过老刀,径直朝后院的得真楼行去,果不其然听到嘀嘀咕咕的碎碎念: “吾是不是太客气了……吾是不是给他脸了……吾是不是该动手了!” 这就是所谓的,吾日三省吾身? 哪个倒霉催的不长眼,又招惹到宁海禅了? ------------ 第一百六十七章 蛟伏黄泉经,心湖养孽龙 白启听得心头一突,师傅这明显是忍着火气啊。 黑河县还有得罪宁海禅,能够活到第二日的狠人? 纵使五百里山道与八百里河水加在一起,也要被掀个底朝天。 他放缓脚步,穿过拱券石门,瞅见一袭青袍的宁海禅坐在得真楼门口。 “什么气味儿?你跟道术高手对上了?” 宁海禅不知何时把罗汉床搬到下边,手边煮一壶茶,斜斜倚靠晒着太阳。 白启心下腹诽: “这是弄死过多少修道人,才养出的敏锐五感?” 他凑到师傅跟前,主动邀功: “徒儿没有堕掉通文馆的威名,与两个茅山道士斩妖除魔,大获全胜。” 宁海禅五指凭空抓了一把,好似拿住一缕气息: “一股子浊潮邪气,道艺三境,游神聚念……我眼皮底下,居然还躲着一头邪魔。” 白启连忙将前往大榆乡,撞见狗妖吃人,以及围攻异邪君的事情交待清楚。 顺便取出那枚翠青玉简,呈到宁海禅的面前,让师傅好生掌掌眼。 “道丧之前的玩意儿,唤作‘传法玉简’,成色不错,灵性未失,算是让你小子捡个漏。” 宁海禅接过,宛若鉴宝达人,随便扫视两眼就给出论断。 “师傅,里面莫不是藏着什么盖世神功?” 白启兴奋地搓搓手。 “大白天发什么梦。” 宁海禅嗤笑: “除非大气运的天命骄子,不然哪有这般际遇。真有泼天的机缘,也该落到为师头上,毕竟我平生行善积德,天公开眼的话,应该赐我一口玄奇神兵。” 白启嘴角一抽,面露无奈: “师傅可真敢想。” 讲过几句玩笑话,宁海禅屈指轻弹,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炸响,像是破除某种禁制: “这应当是一门食气、观想的修道功法,其中原本留着一道后手,被我驱散干净。” 宁海禅把翠青玉简抛回给白启,似乎毫无兴趣。 “师傅不劝劝我么?我以前看那些杂文或者话本,总讲什么武道讲究专注,追求至诚。” 白启挠挠头,他本来还做好心理准备,等着被宁海禅教训。 “平庸之材,确实贵乎精,学得太杂,有害无益。但你我这样的卓绝天资,并非一两门武功所能局限。” 宁海禅不以为意,他年轻时候除了练功勤奋,还很努力地钻研药理、易容、藏形、刺杀,甚至为了鱼目混珠,潜伏冒充他人,特意精通刀剑枪棍横练。 子午剑宗真传裘千川死于隐阁刺客老刀把子之手,经过仵作验伤,神捕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被重手法硬生生打死,根据皮肉伤势初步判断,乃佛门大金刚劲力所致。 然后盛怒之下的子午剑宗,十日之内拔掉天水府为数不多的全部庙宇,让一票儿苟延残喘的大和尚遭了殃。 “只有身兼各门之长,吃百家饭,才能……揍得了百家人!” 宁海禅顿了一顿,仰头道: “不过你现在好好打根基便是,等啥时候迈入三练皮关,熬炼脏腑,再谈这些。 道艺四境走到最后,是勘破生死转换的上乘大道,即便失去肉身躯壳,念头也能重新凝聚魂与魄,到这一步,被称之为‘鬼仙’,可以尸解转世,再生为人。 府郡那帮勋贵,喜欢修道,一是资粮供给充足,突破飞快,二是四练宗师寿不过两百,道艺四境,成为鬼仙,却能活上五百载。” 白启听得认真仔细,他当着师傅的面,把那枚翠青玉简按在额头上。 阵阵感悟流淌心间,诸般文字与影像深深烙印,令人难以遗忘。 “《蛟伏黄泉经》!居然是‘经’字级的功法!” 白启相当惊讶,异邪君选择堕身浊潮,也就得到一部法字级的《太阴炼神无形化生法》。 这一枚翠青玉简落在此獠手中,竟然始终未曾发挥作用? 他暂时按下疑惑,开始依照法门打坐冥想,本来道艺四境是从服饵辟谷开始入门,再开始入定抱胎。 但白启先习武,再修道,一练筋关圆满,摘得金肌玉络,肉身气血充盈,足以支撑观想消耗。 “心若太费费则竭,形若太劳劳则歇。神若太伤伤则虚,气若太损损则绝。子欲不死修昆仑……” 白启呼吸吐纳几近于无,绵绵若存,精神渐渐沉静,有着罗汉手降伏意马的效用加持,很快就进入冥想状态。 气血走遍四肢百骸,宛若一条条红蟒行于筋骨皮膜,欲要化龙腾飞。 渐渐地,一股极为活泼的精元之气,宛若上升的大片云团,轻飘飘涌向脑门。 此前,哪怕是内视,白启都未曾照见过头颅,对于常人而言,那是一片漆黑。 而参悟《蛟伏黄泉经》的观想法,好似抽空全身气血,化为一束束纯白光亮,照破幽冥。 “锻炼精神,凝聚念头,却是容易叫肉身亏空,难怪何敬丰每天嗑大补药。” 白启若有所悟,他心神沉浸于黑暗,随着精元之气充塞脑门,光亮顿生,隐约窥见一座宏伟的门户,似有细腻纹路,条条道道,宛若沟壑。 这就是容纳念头的大脑,也被修道人唤作“六阳魁首”。 【你进行了一次冥想,悟性略有提升】 【你进行了一次冥想,罗汉手进度涨动】 【伱进行了一次冥想,耳聪目明,五感增强】 【你进行了一次冥想,领会“入定”技艺……】 墨箓不断地震荡,一行行字迹勾勒浮现于眼前。 “大有裨益!只是消耗确实凶猛,若无肉身气血反哺精神,恐怕当场就要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白启睁开双眼,眉宇间略微疲惫,但随着血气被造出,恢复江河奔涌的激烈势头,困倦乏力的感觉一扫而空,反而有种头脑灵活,神清气爽的明显舒畅。 “啧啧,你修道的天赋竟也不差,无需点安神香,更不用沐浴定心,择取静室,就可以入定。” 宁海禅坐起身子,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即便是中等资质,头一次冥想也要耗费不小功夫。 人的心念,就像脱缰的奔马,毛躁的猿猴,无法轻易降伏。 心无杂念这四個字,说起来容易,想做到却很难。 所以像道观的童子、寺庙的沙弥,每日早课晚课,打坐念诵经典。 为的便是磨去浮躁性子,使其渐渐静下心,给之后的修行观想打牢基础。 “难不成,阿七能走通道武双修那条路?可惜,通文馆没啥厉害的入道法门,我手里头有的,都见不得光……” 宁海禅捏了捏下巴,心里泛起嘀咕。 “以我换血六次的雄浑积累,今日就把这门《蛟伏黄泉经》修持入门,应当没问题。” 席地而坐的白启,则再次闭上眼睛。 翠青玉简所蕴含的法门,乃是存思观想一处风平浪静的心湖,其中包容的无穷杂念、欲念、乃至于恶念,皆会化作一条条凶孽蛟龙,翻起滚滚波涛。 “蛟伏黄泉,龙吟无声!” 白启深深吸气,心念缓缓地铺陈开去,宛若一片恣意汪洋。 “我这……貌似不像‘湖’,几如‘海’一般了。” 那座广袤无穷的浩瀚心海,成千上万的凶孽蛟龙潜伏其下,时不时搅弄水浪,一朵朵、一片片、一滴滴,宛若浓墨侵染,显出污浊之色。 白启必须全神贯注,用念头镇压一条条凶孽蛟龙,也就是斩灭杂乱,持身以正,精神才能渐渐坚固。 “怪不得异邪君握着这枚翠青玉简,却从未参悟过,他堕身浊潮,沦作魔头,恶念邪念何其之重,压根没可能练成《蛟伏黄泉经》。” …… …… “师傅,我现在应该是啥境界?” 等到白启脱离观想状态,降伏三条凶孽蛟龙,心中存着的杂乱念头,也逐渐变得晶莹剔透,仿佛一颗颗被打磨过的圆润明珠,焕发几分光彩。 “勉强算半个道艺二境,虽然你完成入定观想这一关,可入定也分层次,有小定、大定、常定,只有完成常定,念头稳固,才算真正踏进。” 宁海禅在修行方面,堪称百科全书,详细解答道: “不过你若有心修道,最好再服用些草木金石之物,通过摄食补形,增进肉身的五行性质。 因为抱胎这一步,乃是把精神念头凝聚成形,宛若婴儿胚胎,先天本源,凭此洞见虚空,采取灵机之气。 那些道院生员吞吃金银铅汞,草木丹丸,目的在于攫取个中性质,补充五行之属,晓得哪种道术最适合自己。 譬如,山下火命,兼具火土之属,就很契合火行、土行道术,往往事半功倍。 另外还有海中金命,长流水命之类。” 白启顿觉见识大增,修行门道当真是多,不知道何敬丰那厮是啥子命,具备什么五行属性。 “师傅,一般来说,五行之属,是越齐全越好,还是独一算上乘?” 宁海禅挑眉,自家徒弟所思所想,倒与常人不太一样。 “道艺修行,功法品质决定一切,往往是法择人,而非人择法。 道丧之前,不乏那种身负长流水命的顶级天骄,结果却投在赤焰府门下,难以崭露头角。 亦有五行齐全的罕见资质,拜入单修一行的道宗。” 白启了然,意思是本身的五行之属,必须跟功法极为匹配,否则修行之路坎坷多难。 他寻思着,自个儿应该脱不出水、火两行。 异邪君爆出的《蛟伏黄泉经》,大概算是水行功法? “你不用操心这个,到时候为你批一批命便清楚了。无论何种命,为师都可以给你找出合适的道术。” 宁海禅大包大揽,应承自家徒弟。 原阳观修火行,止心观修木行,这两家都打过交道。 再加上怒云江的水君宫,收藏经字级的水行道术。 五行已有其三。 再去其他地方打打秋风。 差不多就齐全了。 “通文馆没有道术又如何,这家借一两门,那家借一两门,为师交游遍天下,还愁解决不了你这点小问题。” 宁海禅豪气冲天,仿佛他才是黑河县及时雨,任谁见了,都愿意卖个面子。 “通文馆的债,只怕清不完。” 白启垂眸,按照师傅这种路数,迟早家家户户都得张贴“宁海禅不许入内”的字样,避瘟神似的。 他结束观想,收拢念头,把阿弟所画的图纸递给宁海禅,后者眉头微微拧紧: “你们白家两兄弟,居然都有修道资质,当真祖坟冒青烟了。” 道艺门槛远远武艺,其一在于对资粮外物的必需,极其耗费银钱; 其二则是修行不易,若不是从小开始静心打坐,念诵经文,或者以安神香镇伏念头,光是入定这一步,都要拦下大半人。 像白启、白明这种生在府郡之外,穷乡僻壤的贱户之身,一个修持经字级法门轻易上手,一个秀气十足被山灵青睐。 “柳神娘娘所传的观想法,自是极好,相当于法字级。不过其中掺杂着几分香火神道,让你阿弟注意些。” 宁海禅嘱咐道: “香火这玩意儿,龙庭看得相当之重,你瞧赤县神州佛门之凋敝就晓得了。天下奉道而行,寺庙少之又少。 而且,即便是被朝廷册封过的道宗,也不许擅自立神像,造金身。 道丧之前,九五至尊无不封禅祭天,敬拜遂古相传的四圣。龙庭的太上皇却在登基之时,焚掉关于四圣的一切典籍,将其列为禁书,只许百姓尊五帝之名。 像黑河县的龙王庙,或者河伯庙,在龙庭律例里都算野神,若非没有衙门,义海郡也不怎么理睬,早被捣毁了。” 白启心下一惊,不由想起《太史公一家言》里,关于四圣五帝的激辨言论。 “徒弟谨记。” 宁海禅抿了一口滚烫热茶,轻声道: “五部大擒拿,四门业已大成,该传你心意把了。这门武功乃是开识之法,而非寻常拳脚,你拿回去好好参悟。 另外,你的第七次换血,需要一头约莫千年气候的精怪。 为师也给你备好了,过几天,便会上门。” …… …… “陈兄,你这头赤血麒麟马,当真不凡。” 黑河县外,有一身材高大的披甲骑士,乘着宛若异兽的高头大马,蹄子踏在黄泥夯实的宽阔官道,隐约印出焦黑痕迹,仿佛踩着一团火。 “此乃天水府赵大将军麾下,银锤太保裴原擎裴大哥所赠!” 披甲骑士端坐如山,扯住缰绳,望向明显矮了一头的并肩之人: “我这次回义海郡,乃是处理一桩私事。当年,我父曾收过一个徒弟,使得通文馆扬名城内,结果这人欺师灭祖,竟然把我父亲逐出。 不仅如此,更夺走那块十七行共同所献的金字黑匾,以及三大真功五部上乘。” 旁边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眼角一跳: “陈兄,你所说的那位,莫不是……” 披甲骑士颔首: “他叫宁海禅。” ------------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下乡收税,倒反天罡 年轻男子所乘的,乃天水府军中乌鳞马,浑身呈现铜铁浇铸似的金属色泽,口鼻喷出团团炙热白气。 这是龙庭几大牧场所精心培育的优良军马,每一匹出棚都要登记造册归档。 只有勇武过人,立下大功的百战悍卒,才能得到赏赐,彰显非凡的身份。 但在披甲骑士的赤血麒麟马面前,却显得不值一提,相形见绌。 “四蹄健壮,筋肉饱满,单说体力,完全不逊色二练大成的厉害武者。” 年轻男子心下感慨,不由地羡慕披甲骑士的际遇,能跟天水府鼎鼎有名的银锤太保裴原擎攀上关系。 要知道,后者是赵大将军的心腹,天生便有万斤臂力,习武从军之后,战阵未逢敌手,位列鸾台前十的盖世英杰。 这等人物所赠的赤血麒麟马,自然不凡,身具异种血脉,比起成气候的精怪毫无逊色。 扬起四蹄,几如一团腾飞烈焰,跨山越涧如履平地,日夜疾驰三千里不在话下。 而且很通灵性,经过训练,可以做到人马合一,置身于修罗沙场,不仅懂得躲避刀枪,还会主动飞踏伤人,宛如腿法高深的练家子。 即便换汞血,炼银髓的骨关好手,正面挨上一记,也要被踢得肠穿肚烂,当场暴毙横死。 “裴大哥厚爱罢了。” 披甲骑士淡淡一笑,眉宇间浮现明显得意。 龙庭投军的去处,主要在于六镇,兴平府以北,自西向东设立长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边英六座军镇,汇聚天下英才,抵御浊潮侵袭。 除此之外,府郡大城亦有选拔训练新兵的折冲府。 但投军的条件颇为苛刻,一要家产富裕,乃六户中等,不得是贱户、奴户、役户; 二要壮年男丁在三人以上,因为男丁少的话,就无法完成种地赋税服役; 三要身强体壮,步入一练筋关,掌握骑马射箭等基础技艺,才可能被折冲府相中。 至于所谓的投军入伍,三代传家,那种叫作“小卒”,战阵冲杀不披甲,等同炮灰,死伤极多。 “陈兄,你刚才提到宁海禅……这人凶名赫赫,很不好招惹。” 年轻男子提醒道,他出身于义海郡十三行之一的米行陶家,虽不是长房子弟,但凭借十七岁从军,攒下八十二颗贼首军功,混得骁卫校尉,也能挺直腰杆说话,没那么卑躬屈膝。 宁海禅这三个字,对于十三行子弟而言,可谓如雷贯耳。 “姓宁的名头再大,也大不过龙庭的王法。” 披甲骑士冷哼一声,他父亲曾是宁海禅的授业恩师,通文馆的家业,乃至于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理应都该属于自己。 而今却落到外人之手,好似一根扎进皮肉的尖刺,始终不甚舒服。 “陶融,你是天水府骁卫校尉,执掌一营,权势不小,难道也怕宁海禅?” 披甲骑士转头问道。 “传言此人乃四练宗师,强者为尊,总得给予几分敬重。况且,四十岁不到的周天采气,纵使放在府城,也是许多大势力的座上客。” 陶融言语委婉,尽管他不曾长待义海郡,对于宁海禅的诸多事迹缺乏了解,可人家的武功层次摆在这里。 郡城拢共才多少位四练宗师? 没必要得罪。 再者,通文馆那对师徒的恩怨,并不简单。 当年宁海禅大开杀戒,排帮帮主洪桀经过多方查探,终于找到开在郡城外边的通文馆,说动其师陈行出面,这才有双方罢手,勾销血仇的十年之约。 此事定下之后,宁海禅接过衣钵,自称掌门。 随后把其师陈行开革除名,带着通文馆离开义海郡,定居黑河县。 陈昭认为是宁海禅欺师灭祖,强夺家业,但他爹陈行都未表态,这种说法未免牵强,站不住脚。 “四练宗师又如何,裴大哥锤杀的四练宗师多了去,咱们是天水府赵大将军麾下,岂能惧一介武夫。” 陈昭身着百炼明光铠,这是正六品武官才能穿的,地位比起掌管一营兵力的陶融,还要更高一头。 “我可没有裴原擎这种大哥,再者,你爹都捏着鼻子认了,你急个什么劲。” 陶融默默腹诽,若非欲要巴结陈昭,更准确说,是想攀附那位银锤太保,他才懒得鞍前马后小心伺候。 抱怨的念头一闪而逝,骑在乌鳞马上的陶融嘴上道: “主要姓宁的,做事无法无天,我怕陈兄被他伤着。” 陈昭眯起眼睛,他胯下的赤血麒麟马,披戴在身的百炼明光铠,皆是天水府高级武将的享用规格,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银锤太保裴原擎的看重。 “陶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一次瞒着我父亲,绕过义海郡,来到黑河县,为的就是拿几样东西。 通文馆并非啥上宗传承,有着抗衡朝廷的雄厚底蕴,但门中的三大真功根本图价值不菲,还有我曾听父亲提及过一秘方,名曰‘斗战法酒’。 能够治疗内外伤势,疏通筋骨皮膜,洗涤血肉,增长体能,远比天水府的军粮酒好用。 我打算献给裴大哥,以作进身之阶。” 陶融眼角一跳,真功根本图,乃熬炼脏腑,养神易形的必备之物。 更别说,斗战法酒这种秘方,用来练兵效果显著。 “陶兄弟,想必你也明白,咱们不可能待在折冲府一辈子。 想要建功立业,最终都得前往六镇,那里是最接近浊潮源头的地方,妖魔丛生,邪异猖獗,不知埋葬多少英杰,若无够硬的靠山,孤身扎进其中,只怕下场凄惨。” 瞧出陶融意动,陈昭趁热打铁: “据我所知,裴大哥很快便要前往怀朔,正在招募私兵。陶兄弟伱迈入皮关多年,却因真功根本图的品质太低,迟迟无法感悟神形,开始练脏。 如果此次,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以为你引见裴大哥,以陶兄弟你的年纪、资质,当能更上一层楼,不必再看陶家长房的脸色行事。” 陶融犹豫不决,迟疑半晌: “陈兄,你可有十足把握,能够从宁海禅手里,要到这些东西?” 人家四练宗师,凭啥搭理你? 如果报上天水府银锤太保裴原擎的名头就能镇住场子,十年前十七行就不会被灭掉四家了。 宁海禅这人,出了名的不卖人情面子。 毕竟连自己的师父,都能逐出,何况旁人。 “临行之前,我娘亲偷偷给予我通文馆的掌门印信。宁海禅虽然夺去我父亲的掌门之位,将三大真功五部上乘悉数卷走,可掌门印信是一枚龙象宝玉,分为一阴一阳。 宁海禅手中只有龙形,而无象形,这么多年,始终不全。” 陈昭胸有成竹,他爹是姓宁的授业恩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上象形宝玉作为补偿,取一真功根本图,以及斗战法酒秘方,又有何难。 “陈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陶融疑惑,既然陈昭准备充分,拖自己下水作甚? 他武功层次堪堪三练皮关,天水府骁卫校尉摆在义海郡,算是一号人物。 但在四练宗师宁海禅跟前,压根不足挂齿。 “陶兄弟辖制一营兵力,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陈昭嘴角勾起玩味笑容: “我听闻宁海禅新收了一個徒弟,咱们拿他做一做文章。贸然登门通文馆,宁海禅未必见我,你唱个白脸,我再唱个红脸,怎么样?” 陶融心头一突,这是让我走刀山啊! 稍微不慎,恐怕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富贵险中求,你不伤白七郎半根汗毛,只是拿捏架子,来个下马威,把宁海禅钓出来,不至于丢了性命。” 陈昭语气平淡。 “好!大不了事后再装孙子,赔礼道歉!” 陶融咬牙应承,陶家做的是米行生意,谈不上什么家学渊源,唯一真功根本图掌握在长房当家人手里,轮不到他这个旁支子弟。 或者说,除非他甘于依附,死心塌地给陶家办事,否则很难被传授。 想要更进一步,必须另做打算。 天水府银锤太保裴原擎,这座靠山硬得不能再硬,如果能够投靠门下。 以后前程,便有保证。 “裴大哥最喜欢敢作敢为的好男儿!陶兄弟信我这一回,好日子当在后头!” 陈昭信誓旦旦。 …… …… “刀伯,你刚才说,义海郡也有一座通文馆?” 白启略微诧异,他从未听宁海禅提及过,不过从义海藏龙那块匾,以及内城武行坐馆师傅的讳莫如深,可以得知里面有些宛若禁忌的陈年旧事。 “对啊,以前是叫这个名儿,少爷把招牌砸了,就改成陈氏武馆了。” 老刀闲着无事嗑着瓜子唠起过去,小七爷既然是亲传,也应该晓得通文馆的来历。 “馆主陈行,是少爷的授业恩师。道丧之后,千年动荡,无数传承、法脉、道统,统统都断了。 除去七大武学上宗,五座修道正宗,外加龙庭之外,再无完整的晋升途径。 这个完整的意思,是指包含肉身秘境四大练,神通秘境九转蜕变。” 白启眸光闪烁,等于说上宗、道宗大势力与龙庭中枢,把持住所有向上通道。 “但也有些零散的传承被发掘,再次重见天日,开枝散叶。通文馆便是如此,具体来历无处可考,只知道是因为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浊潮上升,将其冲刷而出。” 老刀跟随宁海禅许多年,对于这些了如指掌: “陈家三代人,也没见谁练出名堂,直至交到陈行手中,少爷的师父天资也算绝顶,摘得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三重大圆满。 可惜,义海郡的武行排外,不给陈行立招牌,他当年只打足七十一场,就被武行请动天水府的四练宗师轰下擂台,通文馆三个字还未响彻郡城,就被踢断。 武行规矩,招牌被砸,开不得馆,陈行就此被赶出义海郡。” 白启呲了呲牙,难怪宁海禅刚进义海郡,专门挑着武行打,原来早已结下梁子。 “据少爷所说,他是被师父捡回去的,七岁才开始站桩。步入三练之前,不曾与师父之外的武者交过手。 打了九十九场,最后一局让苏家大少搅合了,少爷不是忍气吞声的泥人性子,干脆也把规矩抛到脑后,开始大开杀戒。 这其中的你来我往,小七爷想必也晓得一二。” 老刀嘿嘿一笑,轻声道: “少爷视陈行如师如父,传艺授业大恩不敢忘,他以通文馆约法三章为信条,己身践行,可陈行却被排帮的洪桀说服,让少爷就此罢手。 因为这桩事,师徒分道扬镳,才有后面少爷把自己师父开革除名之事。 他扛着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就此销声匿迹好一阵子。” 白启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 “我那位师爷,他得到了什么?” 老刀叹气: “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及郡城立馆,稳坐武行头把交椅。少爷以为师父也如他一样,是无拘无束,不受牵绊的逍遥人。但陈行并不是,他娶了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寡妇,于那条武道通天路,再没瓜葛。 少爷心里头没怨气,只是不理解,明明可以跟自己一同走下去的师父,为啥半途而废了。 曾经敬之如神的师父,成了少爷眼中的‘俗人’,于是他亲手打服了陈行,从其手中夺得通文馆的掌门印信。” 白启咂舌,自家师傅真是倒反天罡的一把好手。 吃完瓜,再寒暄几句,他踏出通文馆的大门,回到二仙桥老宅没多久,虾头和阿蟹就找过来。 “县上又来生面孔了!” 作为白记鱼档的虾兵蟹将,虾头以消息灵通著称,堪称黑河县头号包打听。 “什么样的?” 白启随口问道。 “是个……大官好像!骑着高头大马,那马跟其他的不一样,长着乌黑细鳞,跟钢铁浇铸似的。 还有两三百号官兵跟随,威风的很!” 虾头一五一十作出汇报。 “那个大官还带着几个税吏,瞅着像是下乡征税,阵仗弄得很大,大家伙儿心里不踏实,都在校场口扎堆等着。” 阿蟹补充两句。 “还没开春就急着收税,按理来说,应该是去年的秋税跟春税一起缴,郡城这么缺钱,积雪都没化干净,便派人来了?” 白启眉头微皱,领着虾兵蟹将来到内城西北角,他登高望远,瞅着校场口乌泱泱的大片人,还有骑在乌鳞马上的陶融,觉得有些不对劲。 “带这么多官兵,莫不是剿匪来的?” 他站在楼上,隔着老远就听见陶融中气十足的呼喝声音: “鱼栏的何文炳没了,而今管事的是谁?让他速来见我!” 直接寻我? 白启眉毛拧得更紧,双手撑在栏杆上: “霸气外露!找死!” 阿蟹胆子要比虾头大,脑子也很灵活,直接问道: “阿七,要不要晾着他,或者随便派人过去,看看这位大官是单纯要钱,还是来者不善。” 白启抬手,嘴角扬起: “收税也好,找麻烦也罢,都无所谓,且陪他耍耍。”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民不与官斗,敢杀我的马 陶融穿着黑金柳叶扎甲,兽口肩吞,虎头兜鍪,九尺来高的健硕身材,膀大腰圆,很标准的武将形象。 他端坐在一张厚实阔椅上,背后立起天水府的骁卫大旗,周遭官兵持白蜡木杆的红缨长枪,个个脊背挺直,眼神锐利,让那些凑热闹的乡民不敢靠近。 “官威十足啊!” 酒楼里的何敬丰靠着窗,啧啧道: “陶融跟我大兄一辈,而今都做到领一营的校尉了,也难怪十三行稍微有些出息的子弟,无不心心念念想着攀附府城门路。” 羊伯双手插袖,弯腰道: “天下拢共十四府,灵机聚拢化为洞天福地,武夫也好,修道也罢,皆有大裨益。早几年前,甚至还有一种说法,就算做一条野狗,也得托生在府城。” 何敬丰轻叹: “天水六郡,义海郡已经是第一等了,仍然比不上府城繁华的百分之一。只盼望大兄能够顺利通过道院考试,成功受箓,由生员升为道童,到时候,前往府城求学,亦有个够用的出身。” 龙庭治下,大族子弟的晋升之路无非两条。 习武者,就去参与折冲府兵的选拔训练。 这种必须家境富裕,因为除去弓、矢、横刀、毡帽食物之外,还要备马,一伙十人,需配六马,被称作“六驮”,用于运送辎重,以及冲阵杀敌。 仅养马的耗费,便不是六户下等所能承受。 像十三行子弟投军,往往自备六驮、八驮,乃至于十驮,再把自家的奴仆充作私兵,更方便积攒军功,获得晋升。 否则,势单力孤置身边镇,战场上刀箭无眼,瞬息万变,莫说出人头地,保住小命都难。 八柱国豪阀嫡系更阔气,为了捞取功劳,甚至还会带上大批亲随,配置好马好弓好刀,专门保护自己,抵挡明枪暗箭。 至于修道,更简单,入道院考取生员,再授童子箓,从道童步步高升,做到独领府郡城池的道吏、道官,已是光耀门楣。 “七少爷,老奴瞧着陶融气势汹汹,恐怕来者不善。” 羊伯提醒道。 “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宁海禅可在黑河县!没见我最近都不敢登白哥的家门么,就想着万一撞见那尊凶人,吓得两腿发软,当场便给跪下。” 何敬丰眉头微皱,他记得陶融还不是米行陶家的长房出身,一個骁卫校尉,妄图抖搂威风,未免有些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下乡收税这种小事,何须总领一营的校尉出面,大张旗鼓,所图不小。” 羊伯到底是老江湖,嗅觉灵敏,发现不对劲。 “唔,言之有理,陶融才到黑河县,就问鱼栏的管事……他靠山有多硬,挡得住宁海禅的一拳?” 何敬丰琢磨片刻,捏着下巴: “黑河县庙小菩萨大,陶融若没打听清楚,真以为白哥是个普通的鱼档老板,绝对要踢到铁板。” …… …… “你是白记鱼档的管事?渡口、埠口、渔盐,如今都归你们负责?” 陶融斜睨一眼,俯视下方作揖的长顺叔。 黑河县本地并不设衙门,由着鱼栏、柴市、火窑三家担当造册收税。 郡城的税吏下乡,只管清点人头,然后逐一查验,收取足数的米粮或者银钱,至于家境殷实的富户商贾,则又是另一番算法。 里面的操作空间很大,这也是地头蛇不愿意得罪税吏的原因。 “回大人的话,渡口还未转到鱼档名下,至于埠口,咱们暂时只负责东边这块,这是人口册子,渔民渔盐皆详细记录。”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理生意,长顺叔更显稳重,不似寻常乡民,见到官老爷说话结巴。 “送上来。” 陶融眯起眼睛,心想: “要不要演得过猛些,直接拿下这个叫罗长顺的鱼档管事,打个二十大板,逼白七郎出面?可若这样的话,赔礼道歉未必摆得平……” 长顺叔毕恭毕敬把厚厚一摞账目呈给官兵,再由其奉上,陶融粗略翻看,心不在焉。 他本意是寻衅找茬,就算没毛病,也得挑出刺,否则唱不好白脸,又如何让唱红脸的陈昭顺利登场。 “鱼栏的管事可在?你偌大一个鱼档,日进七八百两银子,人手不足百,只靠打渔就有这么丰厚的收入?欺负本官不会算账么?” 陶融环视一圈,最终还是打算富贵险中求。 陈昭画的大饼委实太香,似他这等武将,若无够硬的靠山,这辈子做到校尉已经到顶,难以更进一步。 如果投入银锤太保裴原擎门下,日后到六镇博出一份前程不难。 退一万步讲,民不与官斗。 即便自己得罪了白七郎,事后放低姿态赔个罪,还能被揪着不放? “来人!” 陶融也是杀贼见血的军中精锐,心念一定,便不再瞻前顾后: “把罗长顺先拿下!鱼档船只全部扣住!再来两个税吏,将账目查验干净!等弄明白了,再放!” 两个官兵闻言,当即压住长顺叔的肩膀,使其膝盖弯曲,跪伏下去。 “嚯!长顺怎么被抓了!” “莫不是死脑筋,没给孝敬,得罪军爷了?” “赶紧给七爷报信,船只不能下河,多耽误做生意!” “民不与官斗,赶紧让七爷摆一桌酒……” 乡民议论纷纷,无不骇然,对于他们来说,郡城军官的威风,比三大家的老爷更重。 触怒后者,最多没了生计,可要惹恼了前者,便是杀头大祸。 “阿七!” 眼瞅自己老爹被抓,虾头顿时急了。 “摆明着寻我的晦气,这人啥来头?” 白启垂下眼皮,打从灭了杨猛,踩掉鱼栏何家,他在黑河县说是横着走也不为过,这种真刀真枪冲着自个儿来的,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阿蟹,你找何敬丰打探下,摸摸底。虾头你莫慌张,这校尉当众如此,无非想逼我露面,任由拿捏。他有官身,我是富户,民不与官斗……再等等看。” 生意场上的事情,动不动搬通文馆、抬宁海禅,未免显得做徒弟的太过无能。 白启眸光泛冷,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龙庭的钦差下乡,也得担心脑袋。 “虾头,你骑马赶路,联络采参庄的冷箭难逃王定,让他走一趟黑河县。” …… …… “姓陶的,明显跟伱那位师弟有牵扯,故意找小七爷的茬。” 通文馆中,老刀凑完热闹,慢悠悠回到前庭,看到宁海禅难得待在正厅。 “我都把师父开革除名了,他算什么师弟。陈昭若自认是通文馆中人,此时就该登门见我了。 迟迟不敢露面,说明心底有鬼,跟他娘一个样,自以为精明的小家子气。” 宁海禅语气平淡。 “少爷,好歹是你师娘,你这样讲,不合适嘞。” 老刀呵呵一笑。 “左右不过是落魄时候给了一碗菜饭,就让师父死心塌地。情之一字,当真不讲道理。” 宁海禅摇头: “师父老糊涂了,喂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也就算了,他不想当恶人,我愿意,结果打残老大,又冒出个老二。” 他师父陈行娶了个寡妇,捎带两儿子,大的改姓叫“陈晔”,小的“陈昭”。 “少爷管不管这桩事?” 老刀眼皮耷拉,抬手抓了抓那顶貂皮帽,露出和善笑容。 “让阿七应付吧,他若只能躺在通文馆的牌匾下,如何接得住亲传衣钵。” 宁海禅轻轻竖起一根手指,随即不再多言。 “那我也忍一忍。” 老刀颇为遗憾,他最见不得郡城的这帮臭丘八,当初啸聚伏龙山,没少砍过他们的脑袋。 “你猜阿七先对谁动手?陶融,还是陈昭?” 宁海禅忽地问道。 “陶融是折冲府校尉,三练皮关,又有一众官兵护驾,不比祝守让,小七爷单枪匹马哪能对付。 陈昭人蠢,可习武的资质不差,据说是上等根骨,又经过你师父的调教,换血七次,养出风虎身……小七爷打死他不难,但该怎么全身而退?” 老刀略有迟疑。 “我这徒弟脑子比拳头好使。” 宁海禅嘴角扬起。 “你且瞧瞧。” …… …… 月上中天。 一处大宅当中,陶融坐在下首,耐心等着陈昭练功完毕。 宽阔的前庭,如同团团飓风刮过,卷起大片烟尘。 仔细望去,一条条气流形成的白浪如龙,发出尖啸,围绕脱下百炼明光铠的陈昭。 强烈有力的呼吸吐纳,好似闷雷滚走,轰隆震响,一波又一波打在墙皮上,再倒卷而回,几乎填满整个空地。 风龙纵横,呼啸如刀,纵使一练筋关的武者都站不住半柱香。 陈昭的高大身躯,散发炙热醒目的滚烫红芒,仿佛通体晶莹的玛瑙美玉,从中能够看见极为雄浑的气血流转。 “这便是风虎身……” 陶融眼神复杂,既有羡慕又有嫉妒。 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 这种上等根骨一旦养成,搭配契合的顶级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可惜我没一个能傍上好后爹的老娘,陈行既然教得出宁海禅那样惊世骇俗的四练宗师,把养子送到三练大成,总归不难。” 陶融心里酸溜溜,陈昭这种破落户,若不是靠着继父陈行的情面,混进折冲府,攀上银锤太保裴原擎,也配让他鞍前马后,小心对待? “陶兄弟,你把鱼档船只、人手全部扣押,白七郎也没站出来?” 陈昭深深吸气,漫天风流宛若实质,凝聚成一头横卧大岗的威赫猛虎,震慑心神,好似他一拳击出,大宅都要垮塌。 缓缓收住架势,他额头都不见汗,施施然坐到上首: “这人倒是坐得住,晓得斗不过你这个骁卫校尉,干脆当缩头乌龟。” 陶融斟酌言辞,谨慎说道: “我只拘拿了鱼档的一众伙计,这事不好拖得太久,毕竟黑河县三大家各有来头。 白七郎与何家的何敬丰,还有冯家的冯少陵,据说交情不浅,更别提,火窑的黎师傅这尊大佛了。” 经过一天的调查,再从隐阁买了份情报,陶融才知道白七郎来头不小,除去顶着通文馆的招牌,还有其他各种门路。 只跟着火窑黎远学艺这一条,就足以让他打退堂鼓。 若非已经上了陈昭的贼船,实在没啥办法,自个儿这时候便该在东来楼摆酒赔罪,自罚三杯。 “陶兄弟,你且放宽心。” 陈昭伸出手往下压: “明日一早,我就登白七郎的门,他师父是我爹的徒弟,我大小算他的长辈,足以开口摆平此事。 你届时将姿态放低些,这事儿便算过去了,有着我父亲的面子,加上象形宝玉,宁海禅岂能拒绝我的要求?” 陶融听到这里,勉强松了一口气,都道民不与官斗,可白七郎并非没靠山的平头百姓。 四练宗师撑腰,又有大匠黎远帮衬,自个儿骁卫校尉远远不够压住场子。 “陶兄弟,你我沙场百战磨练出来的,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还能拿捏不住打渔出身的毛头小子?” 陈昭嘴角噙着笑意,作为府城开过眼界的俊杰英才,他浑然没把在黑河县呼风唤雨的白启当回事儿。 “你抓人,我叫你放人,一来一往,便是情分。况且,按照辈分,他得叫我一声师叔,岂会不识好歹……” 陈昭成竹在胸,他与娘亲仔细合计,方才想出这个办法。 归根究底,还是自己那位后爹心肠太软,不愿意用师父的名头,压一压宁海禅,否则,何至于把通文馆的三大真功拱手让给外人。 “我如果能够学到十龙十象镇狱功,未必逊色十年前的宁海禅……” 崩! 陈昭此念升起,还未落下,耳边就听到炸雷似的轰响! 强弓挽成满月,铁箭撕裂长空! “好大的胆子!” 陈昭双眼圆睁,一呼一吸气流环身,倏然离开上首座椅! 噼啪! 羽箭激射,木屑横飞! “折冲府的人也敢动!无法无天了!” 陶融大怒,脚下一踏,横跨数丈之远,直接蹿出大宅,奔向茫茫墨色。 陈昭面沉如水,风虎身一经催动,速度竟然比三练皮关的陶融更快,宛若猛虎下山,追向若隐若现的箭手身影。 一盏茶功夫。 两人无功而返。 陈昭脸色阴鸷: “此人的轻功不在我之下,故意带着咱们兜圈子,莫不是白七郎打算劫人?” 他换血七次,炼成银髓,养出风虎身,气血流转四肢百骸,速度赶得上三练皮关的高手,居然都没追上那个刺客。 “除非他昏了头。这么多伙计、管事,劫走就变成逃犯了,如何藏得住……陈兄!你的马!” 陶融跨过门槛,兀自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抬头一望,正厅的方桌上,赫然放着一颗硕大的……马头! “赤血麒麟马!他敢杀我的马!?” 陈昭霎时两眼通红,好像气血涌上大脑,这可是裴大哥送给自己的异种宝马! ------------ 第一百七十章 无声龙吟,请客吃肉 “刀伯,快快帮一把手!” 白启肩扛三千多斤重的赤血麒麟马,来到通文馆。 他挺拔身材相形之下颇为单薄,宛若被一座小山压着。 “你这是……杀了谁的马?” 打算歇息的老刀眼睛睁得滚圆,小七爷怎么当着陶融、陈昭的面儿,把这匹价值千金都不为过的异种宝马斩首? “调虎离山的俗套伎俩!老归老,但管用!” 白启肩膀一抖,将赤血麒麟马卸在前庭,“咚”的一声,沉闷如雷,震得烟尘四起。 坚硬如铁的水磨青石,都被砸出几条肉眼可见的粗大裂纹。 “师傅跟我说,准备了一头约莫千年气候的精怪,用于第七次换血。 我自觉最近功行圆满,是时候该突破了,赶紧动手。” 白启说得轻描淡写,好似不值一提。 他通过虾头阿蟹的多方打听,搞清楚陶融背后站着是谁。 整个黑河县,这么多渔民乡邻皆为眼线,只需细问几句,便有大把热心群众提供消息。 再加上陈昭所骑的赤血麒麟马无比醒目,让人见过难忘,很容易就知道陶融与陈昭同行之事,就连后者住在哪里,从牙行雇了几个马夫伺候都一清二楚。 这才是地头蛇真正厉害之处,对手的一切行动做到了如指掌。 “真要放血,估计能填满一大缸子,劳烦刀伯升火熬煮,提炼精华,咱们趁热。” 白启脱下被血污浸透的外袍: “这畜生不比二练武夫好对付,险些被它一蹄子飞踏中,还好我躲得快。” 他搬来一把小马扎,取出短刀,熟练地剥皮宰杀。 简直像积年的屠夫,剔除筋膜,挑断肌腱,开始放血。 手脚麻利,游刃有余! “真是新鲜!” 白启感慨。 大木盆里的殷红血液汩汩滚烫,冒着热气,好像煮沸一样。 这匹马名为“赤血麒麟”,乃天生的异种,有龙尾、独角两种奇形,狂奔疾行,体热血炙,四蹄一扬,风驰电掣。 “不错不错,敢想敢做。” 宁海禅背着双手,出现在白启身后,眼中浮现满意之色。 通文馆的亲传,做事倘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如何能在武道独占鳌头? “师傅,那姓陈的,真是师爷的儿子?” 白启好奇问道。 “养子罢了,靠着有个好娘才作威作福。” 宁海禅摇摇头,他最瞧不起自己只有三分本事,却要抖搂十成威风的绣花枕头。 “二十出头,突破骨关,换血七次,这等中庸之材,自以为见过天地,高人一等,实则眼皮子浅的很,不堪大用。 也就师父架不住枕边风,为其尽心尽力,求取真功,熬炼丹药,还送到折冲府。” 师傅眼光可真高。 二十出头的一练筋肉圆满,二练换血七次。 至少当得起“俊杰英才”的评价。 白启没有插话,埋头杀马,除去热腾腾的精血,这一身皮肉也是宝,虽然味道好不到哪里去,但毕竟大补,匀十几斤分给虾头阿蟹,壮实气血。 再者,自己有掌厨技艺,烹饪得当,不见得难以下咽。 “赤血麒麟马是异种,持续吃上一阵子,精强力壮,阳气旺盛。” 宁海禅点评道。 “师傅要不要来点?” 白启借花献佛。 “你让为师日啖十马,也聊胜于无。 四练宗师所消耗的元气,已经不是寻常天材地宝可以填补。” 宁海禅失笑,四练宗师,周天采气,乃是打破桎梏的一关。 凡俗五谷入腹,顷刻就被消磨,完全提供不了半点养分。 “那他们吃的是啥?” 白启纳闷,莫非跟修道一般,餐霞食气? “当然是龙庭所统摄的灵机。” 宁海禅答道。 “根据道丧之前的典籍记载,寰宇周天共有十二万九千六百种元气,并称为‘灵机’。 性质各有不同,或清、或浊、或阴、或柔、或阳、或烈……相合一元之数。 道艺四境,从抱胎这一步,鲸吞灵机,孕育神魂; 武艺四练,则是气关为始,打通人体诸窍,对应日月星辰,强行吞纳。 殊途同归,回到一路。” 白启恍然,难怪当世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都往府城扎堆,想必也是为了更进一步。 “师傅,这满满好几大盆的精血,够不够我完成第七次淬炼?” 宁海禅瞅了两眼,颔首道: “足矣。” 他顿了一顿,又道: “这次可能有点刺激,你且忍一忍。” …… …… 后院之内,一口大缸稳稳架好,底下堆着柴市购来的上等青金木,此物坚实沉重,硬逾精铁,能够烧出成色极佳的无烟炭。 仍旧滚烫的精血倾倒进去,混合数种药材与泉水,呈现出粘稠浓郁的深厚色泽,凝而不固,宛若殷红泥潭,散发惊人热力。 “感觉能把我烤到十成熟。” 白启眼角抽动,这一大缸的精血熬炼两個时辰,隐约透出一层淡淡霞光,竟有种奇异的香气。 “快些跳进去吧。” 宁海禅与老刀一个站着一个蹲着,脸上写满“期待”二字。 “有点刺激?” 白启想起师傅所说,心里发怵,却还是精赤上身,只余一条兜裆布,跃入容纳数人的大缸当中。 “嘶!” 他刚浸泡进去,宛若坠进火海,条条烈焰缠绕而上,要把肉壳焚成灰烬,下意识地,就想逃离。 哐! 宁海禅眼疾手快,赶忙封住,硬生生把白启压回大缸。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阿七!为师也是这么过来的!” 大缸封住,沸腾热气闷在里面,白启每一次呼吸,口鼻都像挤进烧红火炭,紧闭的毛孔舒张,沉凝的血气化为豆大露珠,飞快被排出。 根根骨骼颤动不已,榨取新生的活泼血液,如同暖流浸润寸寸筋肉,使之焕发明亮光泽。 【你进行第七次换血,罗汉手的马形沦肌浃髓,进度大涨】 【你进行第七次换血,龙行掌的龙形沦肌浃髓,进度大涨】 【你进行第七次换血,白猿功……】 墨箓连连震动,但白启不为所动,由着四门上乘武功一门养生武功所淬炼出来的雄浑劲力,不断地搬运气血,蹿动于百骸之内。 咚! 咚咚! 咚咚咚—— 心脏剧烈跳动,好像木槌重重击打在鼓面,透过封住的大水缸,回荡于通文馆后院。 “若非是金肌玉络,如何能求汞血银髓。” 老刀感慨,心窍迸发,冲刷全身,没有坚固的肉壳支撑,瞬间就要口鼻喷血,当场暴毙。 四大练的圆满成就,皆是一环扣一环,不能踏错半步。 “阿七必然能成。” 宁海禅默默注视,他要告诉师父,天底下不是只自己才能承接通文馆的衣钵。 “除我之外,当有后来人!” …… …… “我体内养了一条龙?” 白启心神沉浸于肉壳变化,他内视己身,那条二十六节大龙骨发出无声长吟。 丝丝缕缕的血气逸散,化为一条蛰龙盘绕,上面两爪扣住肩膀,躯干如同抱柱,缠住胸腹腰背,下面两爪按在大腿,大筋疯狂跳动,好似拉伸撕扯。 澎湃气力涌现,充斥寸寸血肉,仿佛人身化为龙躯! “此时的我,能够一拳打爆第六次换血的自己!” 白启感到前所未有的强横无俦,层层死皮被冲洗褪下,凝结成血色的大茧破裂。 他只是微微一动,牢固结实的大水缸喀嚓作响,好像承受不住,轰然炸开。 昂! 无声龙吟滚荡在四肢百骸,其音如同闷雷,震动近乎完美的肉壳身躯。 “我的气力,可谓是暴增狂增劲增!” 白启五指紧握,条条气流从指缝间被挤压出,那条脊柱大龙腾腾欲飞,几乎要冲天而起! “强到恨不得打死二十个杨猛!” …… …… “宝骨显形,无声龙吟!简直为十龙十象镇狱功而生!” 宁海禅眼中闪现异彩,相比起白启这样的突破速度,他师父的养子陈昭,好像路边杂草,压根不屑一顾。 “少爷,十龙十象镇狱功,据说要龙象宝玉合一,才能参悟圆满……” 老刀欲言又止,他晓得宁海禅当年只拿走龙形印信,作为掌门凭证,把象形留下。 “祖师随口胡诌,我没有那玩意儿,照样练得圆满。” 宁海禅抬起下巴,他这辈子还未遇到过修不成的武功。 “不过龙象合一,确实事半功倍,我那时候是想,如果师父教出好苗子,通文馆的三大真功,未必不能再传,结果都是臭鱼烂虾,比不上阿七半点,等改日有空,我再讨要回来。” …… …… 翌日。 陈昭下榻的大宅,白启主动登门拜访。 “陈小师叔,听说伱马没了?” 年纪轻轻的白七爷痛心疾首: “黑河县的匪患一直未平,这帮赤眉贼实在太过猖獗!连折冲府武将的爱马都敢杀!据说那是万里挑一的异种?” 陈昭脸色发黑,他与陶融昨夜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追赶暗中射箭的刺客,结果赔掉裴大哥所赠的赤血麒麟马。 几如在心头剜了一块肉,痛彻骨髓! 又因为当时怒不可遏,弄出极大地动静,将自己落脚之地也暴露了,引得白七郎上门。 陈昭咬紧牙关,平息紊乱气血,挤出一丝僵硬笑意: “你能唤我一声师叔,足以宽慰我心。” 白启颇为热情,仿佛完全不清楚宁海禅与陈行之间的过往纠葛,当真把陈昭当成同门: “陈小师叔,昨夜我有所突破,想着合该庆贺,正在家中摆流水席,不妨赏脸凑个热闹?待到吃好喝好,再去通文馆见宁师。” 陈昭眉头微皱,白七郎只字不提陶融扣押鱼档伙计、一应船只的事儿,让自己如何唱红脸? 他按下浮躁心气,答应道: “甚好。” 片刻后。 陈昭随着白启跨过二仙桥老宅的大门,虾头阿蟹两人架着大锅,正在炖煮大块熟肉,许是调料放得足,勾动口腹之欲。 “这是什么肉?好香!” 陈昭瞧着揭开的大锅,竟有些馋了。 想他在天水府当差,什么样的珍馐没吃过,居然会对穷乡僻壤的炖肉垂涎欲滴。 “陈小师叔尝尝便知。” 白启却像故意卖关子。 ------------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山还有一山高 “这小子还挺识时务。” 陈昭颇为意外,他没想到宁海禅的徒弟,这么通晓事理,不仅一口一个师叔,还主动登门拜会,请客摆宴。 “难不成,杀我赤血麒麟马的,另有其人?黑河县谁还跟我有过节?!” 大锅当中炖煮的好肉接近软烂,汤汁浓郁,足以勾出腹内馋虫。 白启盛出一碗,随手递给陈昭: “陈小师叔不妨试试,村头跌死一头大水牛,昨夜刚刚宰杀,十分新鲜。” 马肉比较粗,口感略微发酸,但经过掌厨技艺的精心烹饪,依旧是色香味俱全。 虾头阿蟹大快朵颐,全身暖烘烘的,气血不住地翻涌,渗透寸寸皮肉。 “这肉倒是鲜嫩。” 陈昭吃得斯文,细细咀嚼,不似虾头阿蟹山猪吃细糠,囫囵吞咽。 片刻后,赞叹道: “白七郎你宅子里养了一个好厨子,不比府城的酒楼差!” 白启笑而不语,他用人家的爱马完成第七次换血,总不能干占便宜,分一两碗肉羹汤水算作回报。 “陈小师叔觉得满意就行。” 此子莫不是晓得我在折冲府的关系,存心想要巴结? 陈昭眼皮轻跳,娘亲打小就跟自己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心下冷笑,宁海禅油盐不进,徒弟倒有些眼力劲,懂得欲求大好前程,必须钻营逢迎的道理。 放眼天水府门户无数,可没哪一座比得上赵大将军,银锤太保裴原擎是其心腹武将,注定在边军六镇建功立业的当世豪杰,投入裴大哥的门下,远比窝在穷乡僻壤更有出路。 念及于此,陈昭嘴角上扬: “白七郎,给我再来一碗,今日不知为何胃口大开。你这肉羹的滋味,真不错!” 白启添满汤汁,又舀了两勺大块肉: “陈小师叔吃好喝好。” 端着滚烫汤碗,陈昭愈发觉得,白启与宁海禅性情不同,瞧着莫名顺眼几分,于是主动开口: “听说你开了一家鱼档,昨日让义海郡的陶融扣押一众伙计,连船只也被收了,不许下河?” 白启挑眉: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陈昭轻笑道: “陶融乃骁卫校尉,跟我从折冲府出来的,他应当愿意卖我个面子,要不我摆一桌酒,帮你解决这桩麻烦?” 白启摆摆手: “岂能因为琐碎小事,劳烦小师叔欠下人情。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任由陶校尉查验便是,龙庭律法森严,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错放坏人,定能还我清白!” 你小子怎么不按常理走? 几十条船靠在岸口,损失多少银钱,心里没数? 陈昭笑意微微僵硬,好不容易才说服陶融,跟他搭台唱戏,前者已经做足架势了,就等自己登场。 “陶融他初到黑河县,未必是想寻你晦气,可能只是立威。” 陈昭语重心长: “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行了。伱既然叫我一声师叔,有着同门的情义,我帮一把手也理所当然。” 白启仍旧摇头: “小师叔无需操心,你大老远跑到黑河县,舟车劳顿,想必累了。容我招待两日,再带小师叔去通文馆,见一见师傅。” 陈昭眼角抽动,看样子这出戏硬是唱不下去了。 …… …… 内城,三大家专门修建,用于招待税吏的阔气大宅。 陶融揉着紧皱的眉头,他还在为昨晚发生的事情感到担忧。 陈昭那匹赤血麒麟马千金难买,却被堂而皇之斩首摆在正厅。 “鱼档伙计被扣押,其他几家皆没动静,就像看热闹一样……黑河县水太深,我不该昏头答应陈昭做这個出头鸟,现在骑虎难下了。” 换做其他穷乡僻壤,一个税吏就能压得本地豪绅喘不过气,小心应付。 可黑河县树大根深的势力不少,让他这个骁卫校尉都难镇住场子。 “大人,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他们都递了拜帖。” 亲随必恭必敬,把署过名姓的烫金帖子呈递上来。 “这几个老狐狸倒是分得清上下尊卑。” 陶融身子后仰,靠进座椅,心里松快些许。 给陈昭当马前卒,又顾虑得罪白启,夹在两边装孙子,委实让他很不舒服。 而今,内城武行坐馆师傅的拜帖,总算让自己找回颐指气使的威风感受。 “帖子里说了啥?写明在何处设宴款待没?” 他抬抬手,让亲随把内容念给自己听。 “大人,这上面……” 亲随打开帖子,再次合上,接连几次如此。 “你不认字?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陶融面色不快。 “回禀大人,这几位坐馆师傅,都是为白启求情的,他们称白记鱼档关系黑河县近百人的生计,许多酒楼都靠着供货。 白启素有仁义之名,赤眉贼攻城之时,奋勇诛杀匪首……因此联名递帖,希望大人尽早查清,好还此子一个清白。” 亲随低头回答。 “这帮地头蛇合起伙来,逼我放人?” 陶融额头青筋跳动,手掌按住座椅,撑起高壮身子: “我堂堂骁卫校尉,岂会受这种挟迫?陈昭发话之前,求情一概不理! 我就不信了,白阿七这么坐得住!始终不露……” 他还未说完,两扇大门沉重砸在地面,陡然震起滚滚烟尘,轰隆大响惊动四方。 “没完了!昨夜杀陈昭的赤血麒麟马!今天又砸我的门! 黑河县丝毫不把龙庭王法放在眼里吗!” 陶融拍案而起,脚下一踏,好似大蟒伏地而行,瞬间跨出两丈,蕴着怒火汹汹的手掌拍击! 宛若惊涛横空,扯动方圆百步的粘稠气流,悍然压向闯入大宅的不速之客。 “陶融!多年不见,胆子肥了,竟敢对我动手!” 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铿锵有力,配合那具雄伟身躯,宛若一座金铁浇铸的浑厚山峦。 “黎……” 陶融看清楚来人,勃然变色,五指一抓,拽住旁边亲随,如同实心炮弹,甩向站在大门口的黎远。 以此作为挡箭牌,接住自己盛怒之下的猛烈出招。 亲随遭受无妄之灾,全身响起骨骼碎裂的沉闷声响,七窍喷血,仆倒于地。 “黎师傅!我还想着拎些礼物,前往瓦岗村拜见您呢……” 想到刚才险些伤到黎远,陶融吓出冷汗,这可是将军府中的铸兵大匠,裴原擎那对八棱梅花亮银锤,便是对方的杰作。 狗日的陈昭,能称裴原擎一声大哥。 就足以让天水府行伍,对其高看一眼。 黎远在将军府当差的时候,那位银锤太保,可是满口叫叔。 这情分,明显更深。 ------------ 假条 堵车+晚点,真是痛痛又苦苦,捂脸.JPG 我要支棱!我要燃烧!我要奋起! 就在……明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第一百七十二章 见面收礼,事不过三 内城大宅的门外,几家武行的坐馆师傅聚在附近酒楼,各自喝茶。 不过瞧他们时不时往窗外张望的期待样子,更像是等待吃瓜。 天鹰武馆的韩扬问道: “帖子都递过去了?” 断刀门穆春点点头: “人家是折冲府出来的校尉,未必肯卖咱们这帮老家伙面子。” 神手门朱万嗤笑一声: “本就没指望靠你我的人情,让陶融退步,只是表个态,让白七郎看到了,也算落着一份好。” 穆春手里捏着两颗铁胆,不断地碰撞摩擦: “强龙不压地头蛇,陶校尉咋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黑河县一亩三分地,白七郎他一只手遮得住天,干嘛非得拿他立威。” 朱万低头笑道: “他只是一个折冲府校尉,放在义海郡算一号人物,可若想往上爬,就得替更厉害的角色用心办事,谋求出路。 谁不晓得白七郎有手段,师傅是周天采气的四练宗师。 聪明人岂会自讨没趣,但做什么事,未必由得了自個儿。” 穆春宽大的手掌握住铁胆,摇头道: “白七郎倒也不急,沉得住气,船只被扣,伙计被押,依旧稳如泰山,都未露面出头。” 韩扬抿了一口茶水,慢悠悠道: “被架在火上烤的人,是陶融。如果白七郎主动登门,便是给他台阶下,有放人的由头,换做我,也懒得搭理,左右不过损失千把两银子。” 朱万眯起眼睛: “鱼档招揽了雷雄、王定,摆明了要让黑河县的何家,改成白家。 陶融故意找茬,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倘若再持续一阵,依我看,这事儿很难善了。” 韩扬望着色泽清亮的茶汤: “黎师傅那边,通知了没?” 赤眉贼攻城,多亏通文馆的主仆二人,宁海禅与老刀出手,方才消弭一场大祸,众多武行的坐馆师傅都要承这份情。 再加上白启献策,整编卫队化为团练,极大提升武行说话的分量。 所以,内城几家武馆的师傅,无不站在白七郎这一边。 没了何文炳从中作祟,凭着白记鱼档跟火窑、武行的交情,再拉上柴市的宋麟,黑河县几方地头蛇,说一声“同气连枝”倒是不为过。 “昨晚上就去瓦岗村报信了。” 穆春回答道。 “黎师傅曾在天水府赵大将军麾下当差,陶融一个折冲校尉,还真不够看。 靠山这种东西,永远都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望向陶融所在的大宅,韩扬并无多少幸灾乐祸之色,只是希望陶校尉脑袋灵光一些,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否则,赤眉贼又要再背一条人命债。 也挺头疼。 “姓陶的,不知道白七郎是黎师傅的学艺徒弟?” 穆春眉头微皱。 “没打听得很清楚。他们初来乍到,哪能对黑河县掌上观纹。” 朱万嘴角扯出讥讽笑意: “这帮大城的老爷,本就瞧不起穷乡僻壤,满心想着虎躯一震,抖搂官威,咱们当场便跪下拜服了。 都道池塘浅,养不出蛟龙,庙宇小,供不了大佛。 这一回,偏要让陶校尉撞个满头包!” …… …… 半个时辰后,黎远气势汹汹踏进大宅门: “陶融,你好大的官威啊!当上骁卫校尉,就不认得我这把老骨头了?” 他早年在赵辟疆的军府当差,司管军械制造,铁器冶炼之事,与不少精兵悍将都打过交道。 名声响彻天水府的银锤太保裴原擎,便是其中之一。 似陶融这等没啥靠山的骁卫校尉,见到黎远,得毕恭毕敬叫声“黎大匠”,否则算是失礼。 “黎师傅言重了!在下本想着忙完公务,亲自上门拜会……” 陶融万万没想到,黎远来得这么快,他曾听陈昭提及过,白启而今正在火窑学艺。 但火窑家大业大,学徒大几百号人,这点儿关系值当黎远飞快赶到,兴师问罪? “拜会?你给咱徒弟脑袋泼脏水,扣他的船只,关他的伙计,还要登门拜会!莫不是,想老夫给你磕头,烦请你高抬贵手?!” 黎远须发皆张,风尘仆仆,像是连夜纵马而来,眼瞅着快开春,阿七忙完手头上的生意琐事,便可以跟自己安心打铁铸兵。 结果半道杀出个陶融,坏了他的筹划! “黎师傅,我……” 陶融有些汗流浃背,面对黎远他不敢有啥气性。 虽说这位爷不再是将军府大匠,已经回乡养老,但手里头积攒能用的香火情却不少。 除去银锤太保裴原擎之外,还有使镔铁压油锤的黑面太岁薛文通,使人面乌铜锤的紫禁庄主梁泰,以及一位出身八柱国,不知具体名讳的金锤霸王。 这种可怕的人脉,莫说自己一个骁卫校尉,便是陈昭来了,也得退避三舍。 “老夫只问你一句,放不放人?” 黎远虎目圆睁,若非武行通风报信,他还不知道阿七出了这档子事儿。 徒弟遇到麻烦,正是做师傅彰显手段的好时候。 论武学见识,自个儿几辈子都比不上宁海禅,可说到各路交情,那又不一样了。 而且,黎远并非迂腐的老头儿,能用上关系省心省力,他绝不含糊。 “黎师傅,我下乡收税,查验大户商行的账册数目,也合乎规矩……” 陶融硬着头皮搪塞道。 他既然上了陈昭这条船,便不可能退下,倘若半途而废,不仅攀附裴原擎的机会没了,还平白得罪白七郎以及通文馆。 这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才叫亏大了。 “好!伱是折冲府校尉!老夫说话不管用!让裴公子与你讲!” 黎远何等火爆的性情,哪能理会陶融的缓兵之计,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当即便打算传信天水府,让裴原擎修书一封。 尽管人走茶凉,说话未必如以前那样管用,可一位能铸上品宝兵的大匠,到哪里都会被大势力奉为座上客,得到相应的尊重。 “黎师傅请留步!先坐下来喝杯茶,消消火气。我立刻放人……” 陶融额头冷汗密布,赶忙拦住转身欲走的黎远,赔笑道: “咱们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他朝着另一个亲随使眼色,让其速速寻陈昭救场。 小小黑河县,一个贱户出身的打渔人,靠山如此之硬! 这么厉害,干嘛窝在穷乡僻壤做小买卖?! …… …… “陈小师叔,师傅他老人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待在通文馆。” 跟陈昭你来我往闲聊了一阵子,白启发现这位师爷的养子,有种自以为是的精明,貌似城府很深心思不浅,实则想些什么都写在脸上。 “要不,我这就带小师叔你去见一见?” 陈昭心下大喜,他正想着该找个啥借口,提出到通文馆拜会宁海禅。 自己揣着象形宝玉,又有继父陈行的情面,应当不至于空手而归。 “那敢情好!我在爹爹身边的时候,就常听他讲起宁掌门,一直极为敬仰!可惜始终未曾有缘相见……” 是你亲爹么,叫得这般亲热? 白启暗暗腹诽,轻咳两声道: “小师叔可准备了什么礼物?咱们黑河县的习俗,初次登门不能空手。” 陈昭有些犯难,他刚损失了一匹赤血麒麟马,心痛如同刀割。 还要送礼? “当然了,我其实也不喜欢这种繁文缛节,我待会儿添几份礼盒,让小师叔拿着就好。” 白启语气迟疑,眼中闪过明显的怀疑之色。 怎么?你觉得我像穷鬼! 陈昭不比他大哥陈晔,好歹吃过几年苦头,他打从记事起,日子已经过得不错。 更别说改姓“陈”之后,认了陈行做爹,直接搬进义海郡的府邸,开始锦衣玉食的少爷生活。 “宁掌门乃四练宗师,我是怕送的礼,他瞧不上……” 陈昭解释道。 “礼轻情意重,反正也是走个过场。我倒是能为小师叔你参谋一二,这几天老听师傅他念叨,什么养神丹、安神香之类。” 白启漫不经心地说道。 宁海禅他不是武夫吗?还需要修道外物? 陈昭眉毛扬起,旋即咬了咬牙,从怀中摸出一方阴冥木所制成的精巧盒子,约莫巴掌大小: “此物是我前阵子历练所得,名为‘渡海香’,乃是道丧之前,鼎鼎有名的佛门巨擘净禅宗之秘方。修道人打坐观想,入定抱胎,念头如过汪洋苦海,难以循着凭依支撑。 此香一经点燃,可烧七天七夜不灭,香气浓郁,庇护神魂,如披天衣,横渡苦海,不受外魔所干扰。” 他手掌捏得很紧,越说越舍不得,这种稀罕物什纵使自己用不上,当做人情或者交换,也是极好。 “小师叔太客气了!大家都是同门,随便买点寻常东西足以,何必……哎呀,小师叔你撒手!我替你带给师傅。” 白启使劲一抽,把精巧木盒从陈昭掌中夺过,塞到自己怀里,而后再道: “小师叔,咱们头一回认识,按照黑河县的习俗,咳咳,长辈也该给小辈备一份。” 陈昭面皮一抖,宁海禅的徒弟脸皮咋这么厚? 他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受住白启真诚的眼神,又从袖中掏出两个瓷瓶: “这是折冲府才有的虎狼丹!服用下去,不仅气力大增,还能壮实体魄,改变精神气质……” 不等陈昭讲完,白启就不带半点烟火气,将其接下: “小师叔真是出手阔绰,不愧为天水府的英才俊杰,这等好东西,我在黑河县别说见了,便连听都没听过。” 陈昭肉痛不已,他分明是薅通文馆的羊毛,为何反而大出血,倒赔两样好物。 “小师叔,咱们这就动身吧。” 也不晓得师爷怎么培养的,委实有些像地主家傻儿子,白启揣着渡海香与虎狼丹,十分满意: “也不枉我分出两碗肉汤。” …… …… 片刻后,两人走过千厮门,来到通文馆。 行至台阶下,陈昭内心隐隐激动。 作为陈行的继子,他没少听说义海藏龙金字黑匾的相关事迹。 那是十七行砸了自家招牌,共同铸成,代表着力压十七家的凛凛威风! 每一次,自个儿提到通文馆,同辈中人无不高看一眼! “义、海、藏、龙……可惜,不能挂在家中。” 陈昭想道。 通文馆不再姓“陈”,而是姓“宁”。 这一点,让他有些不满,天底下哪有徒弟开革师父的规矩道理? 宁海禅可以当通文馆的掌门,但怎么能把三大真功根本图,五部上乘大擒拿,悉数卷包带走? 若不是这样,自个儿也有个“少门主”的名分,凭借如此深厚的武学底蕴,说不好有望四练气关。 “据说,宁海禅这人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五年前,大哥口无遮拦出了几句恶言,便被打断双腿,坐在轮椅上。” 跟着白启的步伐,陈昭迈过门槛,跨进前庭,那块心心念念的金字黑匾赫然映入眼帘。 他心里头却隐隐发怵,像是感受到莫大的压力,脚下如履薄冰,速度越发缓慢。 “小师叔稍等,我前去唤师傅。” 白启态度依旧温和,师傅最近修身养性,瞅着都面善许多,不至于当场打杀陈昭,取其性命。 前提是这位师爷养子,要懂得分寸。 “但愿如此,否则又要劳累刀伯洒水洗地,打扫清洁,怪麻烦的。” 他这般想道。 “白七郎这人,倒是值得一交,拉拢了他,等宁海禅百年之后,通文馆保不齐又能回到我陈家名下!” 陈昭垂首思忖,余光一瞥,瞧见一个头戴貂皮帽的高大老头,长得慈眉善目,正拎着一桶水,还有擦洗的墩布。 “通文馆的老仆,瞅着精气神不差。” 约莫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天青衣袍的宁海禅出现在正厅。 正如娘亲所说的那样,刀眼冷眸,宽肩阔背,有股子江湖野客的狂放不羁。 陈昭心头一突,身躯好似打颤,莫名有种腿软的感觉。 “你是陈昭?陈晔的弟弟?” 宁海禅大马金刀坐下。 “在下陈昭,见过宁掌门。” 陈昭收起浮于表面的傲气,毕恭毕敬答话。 “陈晔怎么没来?” 宁海禅随口问道。 我大哥两条腿都被你打得粉碎,哪里还敢进通文馆的大门! 陈昭嘴角一抽,笑容僵硬: “大哥他不良于行,常年卧床休养,已经极少在外走动。” 宁海禅哦了一声: “挺好,行走江湖,难免惹祸上身,不若好生待着,修心养性。” 陈昭默不作声,白启适时地端来热茶,一杯奉给师傅,一杯放在下首的桌上。 这是入座的意思。 “礼没白送。” 陈昭不由感激,顺势屈身,半边屁股挨着座椅,开始切入正题: “不瞒宁掌门,在下登门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我跟随爹爹习武练功,常听他念叨,通文馆的掌门印信是一枚龙象宝玉,宁掌门当年高风亮节,只取龙形,留下象形,实在令我钦佩。” 说着,他就从怀中取出那枚莹润精致,好似白象昂首的一枚残玉。 “我此次拜会,一是为了交还象形宝玉,让宁掌门更加名正言顺,稳坐大位; 二是希望求一门真功根本图,用于增进自身的武学见识。” 陈昭无比忐忑,耳边却传来极为简单利落的一个字: “好。” 宁海禅右掌搭在座椅,轻轻竖起两根手指,果断答应。 白启很有眼力劲的,代替师傅收下那枚象形宝玉。 “……宁掌门当真是胸怀磊落,请受在下一拜。” 陈昭愕然不已,似没料到这么容易,他赶忙起身作揖拱手。 莫不是,宁海禅还记着爹爹的授业大恩? 念及于此,他眼神闪烁,再度鼓起勇气道: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久闻通文馆的斗战法酒,治疗内外伤颇为奇效,我出入军中,战场上刀枪无眼,不忍见同袍遭罪,想求此秘方。” 宁海禅依旧颔首: “好!” 然后,他就竖起第三根手指。 “真功根本图,斗战法酒秘方,待会儿一并送上。” ------------ 第一百七十三章 开识,谛听 原来宁海禅这么好说话! 陈昭又惊又喜,几乎像是做梦一样。 他处心积虑谋划许久,说服陶融唱白脸,故意寻衅扣押白记鱼档,然后自己再唱红脸摆平麻烦,以此为由登门通文馆。 结果种种手段还未奏效,想要的东西便拿到手了! “难不成,真是大哥他太过急躁,言行无状,触怒了宁海禅,这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陈昭心下思忖,他抬头望向正襟端坐的那袭青衣,虽是刀眼冷眸,此时却显得儒雅随和。 “亦或者,我的天资与诚意,打动这位宁掌门了!他觉得我非池中之物,故而愿意提携?” 宁海禅干脆利落的两声答应,让陈昭满腹疑团的同时,开始胡思乱想。 束手而立,候在旁边的白启,却注意到师傅三根竖起的手指,眉毛一扬,心想: “陈老二狮子大开口,索取真功根本图,这下真要取死有道了。” 他可不会认为宁海禅卖那位素未谋面的师爷情分,把通文馆传承轻易给人。 “还有其他事儿么?” 宁海禅目光平静,眼底隐有一丝不值。 师父东奔西走所培养出来的,只是这等庸才? “不敢叨扰。” 陈昭识趣收声,再次作揖下拜。 他尽量保持少言寡语,免得哪一句没讲好,冲撞到这位周天采气的四练宗师。 到时候被打断双腿,那就得不偿失了。 一家两兄弟,总不能全成瘸子! “好。” 宁海禅言简意赅,示意白启送客: “酉时来取。” 陈昭按捺急不可耐的迫切心情,努力平静道: “谢过宁掌门!” 白启上前两步,把名字已经登在阎王爷生死簿的陈昭送出通文馆,看到老刀满脸遗憾,收起水桶和墩布。 “少爷脾气比以前好多了。” 白启嘴角一扯,直接望向宁海禅: “师傅,咱们是酉时前动手,还是酉时后再做事?” 宁海禅抬手下压,语气轻淡: “阿七啊,不要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太伤和气。他毕竟是我师父的养子,走一趟黑河县,平白丢掉性命,让我怎么交代。” 白启十分诧异: “我看师傅竖起三根手指,还以为让我带人,趁着三更时分将他做掉,丢进黑水河一了百了,神不知鬼不觉。” 宁海禅眼皮掀起,缓缓摇头道: “阿七,你有些太过激进了,为师岂会教唆自家徒弟,无缘无故行凶杀人。 还有老刀,你拎着水桶墩布作甚?唉,我这几日,通过吾日三省吾身,琢磨圣贤道理,开始修身养性。 真功根本图,斗战法酒秘方,这些都是些身外之物,无需太过计较。” 白启眉头微皱,感觉很不对劲,自家师傅啥时候变得这般豁达了? “等到酉时,你把真功根本图与斗战法酒秘方,一并拿给陈昭。” 宁海禅起身,背着双手离开正厅,只留下面面相觑的白启与老刀。 “少爷恐怕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老刀郑重其事说道。 他本来想看一出好戏,洗地的工具都备好了。 “也许,师傅不希望咱们掺和?或者,他当真愿意卖师爷一个面子?” 白启很有理由怀疑,宁海禅准备偷摸干一票大的。 但真功根本图都答应给了,还能出尔反尔不成? “少爷干大事儿,居然不带上我。” 老刀连连念叨几句“可惜”,他对龙庭军府那些将种,属实没啥好感,恨不得多踩两脚出出气。 这位赤眉大当家长吁短叹,拎着水桶墩布,擦拭正厅桌椅,随后又问道: “小七爷的鱼档怎么样了?听说那个陶融故意寻你晦气,可要帮把手?” 白启先行谢过老刀的好意,旋即婉拒: “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还用不到刀伯亲自出马。陶融只是给陈昭做马前卒的小角色,借个七八個胆子,也不敢动长顺叔分毫。” 通文馆是自己最大的靠山,但除去宁海禅与刀伯之外,他亦有其他人脉,解决一个骁卫校尉,堪称小菜一碟。 闲聊几句,白启踏进得真楼,开始修炼五部大擒拿的最后一门,心意把。 “无拳不心意,举手都是把!这一句总纲的气魄倒是不小!” 他细细摩挲着手指佩戴的龙形玉珏,近段时间,借助人魂珠的辅助效果,迅速地把白猿功和缠丝劲,推到大成层次。 而今,终于可以开始接触被宁海禅说成是“开识之法”的心意把。 “这一门武功,是把罗汉手、龙行掌、白猿功、缠丝劲,统合成一体的上乘路数。 表面是拳脚摔打,实则分为动、静两种。 动则行气入膜,充实肌体,静则无念忘我,洞彻八识。” 经过墨箓技艺的种种加持,白启悟性获得极大提升,也算名副其实的俊杰英才一流,对于武学的见识,可谓与日俱进。 他认真揣摩心意把的动静之道,似有无形的感悟流淌而过: “动是练气、练力,静是练心、练意。动有母势,化繁为简,囊括百般拳脚招式变化,静可开识,以耳、鼻、眼、舌、身为本,至于玄之又玄的‘意识’、‘末那识’、‘阿赖耶识’,并无提及。 倘若涉及到这一部分,心意把应该不止上乘武功这么简单,至少得是真功级别。” 白启这几日修炼入定观想的《蛟伏黄泉经》,每日临睡之前,斩杀心海凶孽蛟龙,将念头打磨得愈发明亮,好似生出智慧光芒。 此时再参悟心意把静功,更加事半功倍,仿佛一通百通。 “耳、鼻、眼、舌、身。先开耳识好了。” 白启定住心意,所谓开识,又叫开窍,通过气血刺激人身五官,凝练诸识。 “肺气达于鼻,肝气达于目,肾气达于耳……八识七窍六腑五脏!修持心意把静功,等于提前锻炼脏腑,这是三练皮关才可触碰。” 墨箓兀自震动,闪烁出一行行清晰字迹—— 【你悟得动静之理,心意把进度略有提升】 【你明白开识之妙,心意把进度大幅上涨】 【伱勘破……】 白启并未理会,耳识司理听觉,可以聆谛一切有形有相之“音”。 开识,是拓展人身观察天地的方式。 譬如,耳识非增进听力,按照心意把的说法——” “然真如性海映照声尘境时,此音声将直入真如性海,不经第六意识妄分别,直以耳识起随念分别,而能了知众生一切心意,是谓心闻。” 简而言之,耳识一开,便可以跳过对声音的辨认,直接认知所关注的心意,且不被表象迷惑,有一定勘破幻觉的效果。 白启当即搬运气血,劲力淬炼耳窍,他一练筋关大成,摘得金肌玉络的圆满成就,对于周身毛孔控制得极好,掌握已达精细入微,故而进行顺利。 短短一炷香时间,两耳就像疏通过的淤积河道,霎时宽广许多。 外界涌入的繁杂信息,都被清晰捕捉。 飞蝇振翅,草木生发,浮尘飘荡…… 一切皆传进耳中,映照心间。 这就是耳识,心闻! 【技艺:心意把(入门)】 【进度:577/800】 【效用:谛听万物,而觉变化】 “没想到道武双修,还有这种好处。心意把静功,几乎是一蹴而就,没有任何阻碍疑难。” 白启心下大喜,耳识开得相当轻松,进度宛水涨船高,节节攀升,很快就要突破入门层次。 他深深呼吸,静下念头,闭上双眼,好像有丝丝缕缕的线条,由自身散发出去,接连着外面的天地。 “卖炊饼……” 跛脚矮个的小贩从后院厚墙走过,形容模糊,可深一脚浅一脚的落步声音,却无比真切。 “你咋知道我刚钓到一条五斤重的大鲤鱼……” 提着鱼篓,像是鬼打墙找不到家门的钓鱼佬,逢人便炫耀,白启觉察到那条鲤鱼的干渴状态,应该已经离水有段时间。 “勾栏听曲,当真有意思,买两个青橘子……” 脚步虚浮,扶着腰的中年男子,呈现出身躯被掏空,点滴不剩的疲惫状态。 “师傅的‘声音’,又该是怎么样?” 白启念头微动,好奇心甫一升起,耳识心闻就向着得真楼覆盖过去。 结果……是彻底虚无。 没有呼吸,也没有任何杂音,好似二层空荡荡,并无宁海禅。 气流从敞开的门窗灌入,拂过八方,未见人影。 “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白启很确信,自家师傅就在得真楼内,但他洞开耳窍,凝练耳识,却丝毫觉察不到丁点儿痕迹。 这种高深的武道层次,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昂! 紧接着,白启好像听到震天彻地的龙象长吟,宛若一道粗如山岳的闷雷砸进心海,几要摧毁他的念头,碾碎他的身躯。 那是一头镇压幽冥大狱的太古神象虚影,宛若支撑天地,日月星斗在其面前,都显得无比渺小,又有太古真龙虚影盘绕四极,有种翻江倒海,充塞浩瀚的莫大伟力! 清晰的意象浮现,仿佛离得很近,白启豁然睁开双眼,中断耳识心闻的冥冥感知,发现一袭青袍就在身前。 “师傅……” 宁海禅是何时来的? “你的武学天资,出乎我的意料。五部大擒拿,心意把是公认最难入门,最难学成的功夫。因为它不是寻常的拳脚,一动一静,如蕴阴阳,必须悟性极其顶尖,才可能明白开识之关窍。” 宁海禅手中握着一份金色图卷,眼中闪过欣慰之色。 他所收的第一个徒弟,五部大擒拿就未学全,甚至于过去历代祖师,也有无法领会心意把的。 阿七竟然毫无障碍,仅仅半日不到,便开了耳识。 这种进境,简直能够用妖孽形容! “咳咳,都是师傅独具慧眼,把我带入通文馆。否则,纵然徒儿是真金,也要掩埋砂砾,难见天日。” 白启垂首奉承。 “也对,有我一半的功劳!阿七你长在黑河县,除了梁老头,未见其他人发现你这块浑金璞玉。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到底,还是我的目光如炬,识得大材!” 宁海禅照单全收,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愈发显得满意。 “师傅,你手里拿的,莫非就是真功根本图!” 白启紧紧盯着那份金色图卷,念及耳识所聆听的可怖波动,以及浮现心间的宏大意象,判断是那门《十龙十象镇狱功》。 “没错,等下由你转交陈昭。” 宁海禅颔首,随手就把金色图卷递到白启面前: “斗战法酒的秘方,在一楼书架上,你待会儿仔细找找,一并给了。” 白启双手接过入手轻盈,薄如蝉翼的金色图卷,四四方方,摸起来柔软得像丝绸。 “师傅,你若不愿意动手,免得师爷算账,干脆让我效劳!” 他瞅着这门真功根本图,莫名涌现出一种自家好东西拱手让人的心痛感。 “你急个什么劲。” 宁海禅不禁觉得好笑,莞尔道: “人家大老远跑到黑河县,兜了一大圈子,毕恭毕敬登门,以象形宝玉为礼,求取真功根本图。 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答应他又有何妨。” 白启做出守财奴的抠搜模样,他只是薅陈昭一匹赤血麒麟马,一盒渡海香,两瓶虎狼丹。 到头来,赔出一份真功根本图,一张斗战法酒秘方。 血亏! “阿七,你的江湖经验,还是不够老道,多跟为师学学。” 宁海禅抬步踏出得真楼,仰头望天,已经申时过半,日头惨淡无光。 “给你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你的,你要守得住才行。” 白启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来: “师傅打算……再抢回来?” 宁海禅摆手: “欸,怎么能叫抢!难道真功根本图不是我通文馆自家的东西?陈昭要,为师给,但他没本事,守不住,就与我没有干系了。” 好有道理! 白启暗暗感慨: “果然,天底下没谁占得了师傅的便宜。” 宁海禅轻声道: “阿七,你熟悉水性,打捞真功根本图的任务,便交由你了。” 白启再次一怔。 打捞? 师傅这是要干嘛? 总不至于为了夺回真功根本图,把黑水河掀个底朝天吧?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灾气,横祸 “陈公子,陶校尉派来的亲随,正四处寻你呢!” 等陈昭返回下榻的内城宅子,几个从义海郡被调遣的官兵急匆匆说道。 “陶融也太沉不住气,让他扣押白记鱼档的一干伙计,又不是招惹皇亲国戚,这才过去一天,便慌忙上门……” 陈昭面色不快,维持着从容自若的平静态度。 既然他已经从宁海禅那里,得到心心念念的真功根本图,以及夸下海口的斗战法酒秘方,搭台唱红脸唱白脸这种事儿,便没有必要做了。 于是,陈昭不紧不慢步入正厅,施施然坐进靠椅: “让陶融放人吧。” 几个官兵亲随长舒一口气,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火窑黎师傅那尊大佛,将校尉大人弄得焦头烂额。 约莫半个时辰后,穿着黑金柳叶扎甲的陶融气势汹汹踏进大门,他瞪着虎目: “陈兄,你的事情办妥了?” 陈昭正在饮茶,微微颔首: “宁海禅一见我,便好声好气答应所求。陶兄弟,要我说,这位宁掌门亦是凡夫俗子,你们十三行委实把他想得过分可怕了。” 瞧着陈昭若无其事的样子,陶融不由心里憋屈,他在黎远那边可是受足了闷气,那位大匠脾气火爆,被指着鼻子破口大骂,自個儿都不敢还口。 “宁……那人怎么说的?” 陶融坐在下首,顾不得茶水滚烫,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灭灭那股无名火。 “就讲了三个‘好’字,让我酉时去取真功根本图、斗战法酒秘方。” 陈昭眼角眉梢挂着得意之色,他大哥陈晔当年只是提了一嘴,徒弟开革师父出门,大逆不道古今未有,结果便被宁海禅打断双腿,废了一身筋骨体魄,娘亲为此没少抱怨。 这一次自己赶至黑河县,特地做了许多谋划,最后轻而易举如愿以偿。 “事出反常必有妖,陈兄!莫要忘记你到黑河县第一天,便被杀了赤血麒麟马!” 陶融眉头紧锁,宁海禅的凶名何其之盛,真功根本图何其之宝贵,哪有开口就答应的道理,其中定有蹊跷。 “难不成你真信了,白七郎所说,是赤眉贼调虎离山,把裴公子所赠的宝马斩首?” 陈昭笑容收敛,转而垂眸思忖: “赤血麒麟马的体力、气力,不逊色于二练武者。能够暗中潜入私宅,将其毙命,斩下头颅,放到正厅,武功不会差,加上有一箭手从旁策应。” 他脑袋里闪过和善亲切的白七郎。 紧接着掐灭无端的联想。 “一匹价值千金的赤血麒麟马,换一卷真功根本图,斗战法酒秘方,这笔买卖划得来。” 陈昭摇摇头,熄灭多余的念头,沉吟良久: “陶兄弟所言不无道理,这么着,连夜备船,酉时一到,我拿上真功根本图、斗战法酒秘方,便立刻扬帆启程,连夜打道回府。” “如此甚好。” 陶融赞同,虽然对于天水府而言,黑河县只是穷乡僻壤,一方水浅池塘,但这里说是藏龙卧虎也不为过,继续待着实在有种如坐针毡的感受。 “酉时快到了,宁海禅这人无法无天,不拘于世俗规矩,但他说话向来算话,一言九鼎,极有分量。” 陈昭默默地注视天色,希望日头早些落下,省得夜长梦多。 “对了,陶兄弟,你得罪了白启、顺带还被黎远迁怒。这是三瓶净血丸,伱拿着。” 陶融连忙起身,接过三只瓷瓶,净血丸可算好东西,能够洗涤肉身污秽和毒气杂质,对于四大练的武者极有裨益。 按照道官的说法,人吃五谷杂粮,肉类蔬菜,无法做到完全消化,逐渐淤积为后天浊气。 服用净血丸,使得躯壳精纯,增加几分破关的希望。 这等宝药,放在折冲府也是人人争抢。 可还没等陶融道谢,陈昭又道: “你给白七郎送去,也算赔罪,揭过此事。” 陶融脸色一沉: “我乃折冲府骁卫校尉,他一个改户的打渔人……” 陈昭眉毛上挑: “陶兄弟,出来混,凭的是背景。他有一位四练宗师做靠山,又有一位铸过宝兵的大匠撑腰,你这个骁卫校尉的官身,当真不值几个钱。” 你他娘的知道,还让我唱白脸! 陶融咬牙,拳头捏紧,深恨自己不是米行陶家的长房嫡系,否则何必给陈昭当马前卒。 “罢了,再装一回孙子!等我跟随裴公子,从六镇归来,定要把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狠狠踩在脚下!” 他攥住三瓶净血丸,转身离开奔向外城。 “当狗都不安分,还是要继续敲打。” 陈昭眯起眼睛,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打小就练,岂会不明白陶融那点儿心思,但凡十三行出身的子弟,多多多少带点傲气。 “真功在手,再得裴大哥器重,未尝不能名登上三籍!” …… …… 酉时,日落山岗,陈昭准时登门造访。 白启早早相候,他把真功根本图以及斗战法酒秘方,悉数装在一方颇为坚固的铁盒当中,交到陈昭的手里。 “陈小师叔,你可得存放稳当,这是通文馆的传承,视如拱璧,万金不换!” 陈昭双手领受,心情激动难以言喻,他继父陈行,威震武行,稳坐头把交椅。 其徒弟宁海禅,四练宗师,凶名赫赫,一人压服十七行,打灭四大家。 如此成就,如此风光,全靠通文馆的三大真功。 而今,自己得其中之一。 “请白七郎,替我再次谢过宁掌门。” 陈昭拱手一拜,高挂正厅的金字黑匾映入眼中,令他心头火热。 有朝一日,自个儿必定要把义海藏龙这四个字,带回陈家。 “小师叔要不吃个便饭?由我做东?” 白启故作热情的挽留道。 “家慈惦念得紧,不便继续逗留,打算明天一早就动身。白七郎哪天得空,想要见识天水府的繁华,我必定好生招待。” 陈昭心满意足,哪里还有兴致跟白启寒暄客套,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义海郡。 “祝小师叔一路顺风。”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又道: “说起来,师傅有一挚友,精通相术,我曾感兴趣翻看过几本,略知皮毛。 瞅着小师叔你眉宇间乌云盖顶,这阵子还是不要出行为好。”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也来唬我? 陈昭冷冷一笑,他若留在黑河县,难保参悟完毕之后,不会被收回真功根本图。 只有将其送到陈家,才能彻底据为己有。 “白七郎真是风趣,咱们就此别过。” 陈昭收起那方铁盒,拱手告辞,被一众官兵前呼后拥簇拥离开。、 “不知道师傅打算怎么降一降这场灾?” 白启有些疑惑,宁海禅的行事手段,往往都出乎常人意料,连他也难以揣度。 …… …… 约莫亥时一刻。 白启守在通文馆,等得快要犯困,都没见到自家师傅有啥动静。 “陈昭说是明早再走,实则悄悄跟陶融乘船,星夜奔赴义海郡……” 他作为黑河县的地头蛇,眼线遍布码头渡口,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 “少爷会不会是忘了?” 老刀嗑着瓜子问道。 毕竟宁海禅有习惯迷路的老毛病,健忘也不是没可能。 他今夜晚饭都没做,就等着看好戏,结果迟迟不开场。 “难说。” 白启捏了捏下巴,莫非师傅打盹睡着了? 啪! 一只手掌按在他肩膀上。 “瞎说什么!为师刚才看遍黑河县方圆百里之地,终于找到一件趁手的‘兵器’! 走吧,让你瞧瞧,什么才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宁海禅兀自浮现在身后,让白启赶紧出门,他则脚尖一点,翻墙而走。 “几步脚的路程,至于特意用轻功么?” 白启默默腹诽,随即想到自家师傅所说的“兵器”? 莫非宁海禅掌握一口玄奇神兵,能够引动天象变化,当场轰杀陈昭? 他嘴角一扯,旋即甩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 通文馆要是藏着一口玄奇神兵,早就名为上宗之首了! 连龙庭都得给几分薄面,何至于窝在义海郡! “师傅,咱们如果不依靠蛟妹,恐怕很难赶得上陈昭陶融两人,他们酉时过半就离开黑河县了,现在估摸着都快到怒云江了。” 白启跟在宁海禅身后,那袭青袍并未直奔埠口,反而朝着城外山头行去。 “不急。” 宁海禅摆摆手,老神常在,大概走出七八里路,方才停下脚步。 他指向不远处隆起的矮丘,轻声道: “阿七,你看,此处地质坚硬,分量极沉,十分趁手,正适合作为兵器!” 白启怔住,望向光秃秃的山石岩层,这玩意儿怎么拿? 师傅你准备用它砸死陈昭? 这也忒暴力了! …… …… “前面就是怒云江了,陈兄。” 陶融操使木桨,拨开水浪,为了瞒过地头蛇白启,他还特意让官兵乘大船,自己与陈昭则坐舢板。 这样一来,就算暗中有人窥伺,也会被声势浩荡的大船吸引注意力。 “离黑河县越远,我这心里越踏实。” 陈昭揣着怀中贴身携带的那方坚固铁盒,心想道: “通文馆倒是讲究,连装有真功根本图的盒子,都是用千载玄铁精金所铸成,宝兵都难以损伤分毫。” 他屈身坐在舢板首端,波涛越发汹涌,宛若层层怒云堆积。 舢板上下颠簸,左右摇晃,若非陶融操舟技艺非凡,很容易就要被掀翻。 “白七郎还说什么乌云盖顶,真是可笑!以为吓得住我,让我留在黑河县……” 陈昭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墨色无比深沉,宛若漆黑巨幕笼盖。 忽地,他眼中变得闪亮,脸上浮现出无比明显的浓重错愕。 “陶兄弟,你看……那是啥?” 正在卖力划桨的陶融闻言,顺着陈昭像是见到鬼似的震怖表情,仰首一瞧。 然后,他也露出同样的骇然神色。 一座山从天而降,冒起熊熊焰光,朝着怒云江坠下! “天外……陨石?” ------------ 第一百七十五章 祖师堂,传功碑 “师傅,实在是太凶残了!百般武艺,陨石天降!这怎么躲,怎么闪!” 骑乘大蛟的白启咂舌,纵然相隔甚远,也能看到怒云江惊涛翻涌,宛若一堵高耸城墙,横压四面八方,便是几层高的坚固楼船,亦要被当场拍碎。 天崩地裂似的轰然巨响,震荡出波及方圆百里的可怖动静,若非江面宽广,只那颗“天外陨石”急急坠落,所掀起的水浪,就足以把两岸良田淹没殆尽,形成一场天灾。 “哪怕修成水火仙衣的三练大圆满,也活不成了。” 白启深深感慨,宁海禅这才叫杜绝后患。 直接砸落一座小山,可谓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原来四练宗师,便可以飞天遁地。” 他眼中透出一丝神往,所谓仙人,便是朝游北海暮苍梧。 这等逍遥,谁不渴望! 约莫过去半刻钟,滚滚余波方才平息,周遭村庄亮起一支支火把,不少目睹天降流焰的乡民渔夫,纷纷跪地磕头,口中喃喃念道: “老天爷发怒了!定是惩治妖孽!” 兴许再过几天,就要办上一场大祭,乞求天公息怒,保佑河岸风调雨顺。 “是时候打捞真功了。” 白启亲昵摸了摸大蛟的脖颈,让其潜进水下。 破邪灵目一经发动,映照漆黑湍急的浊浪暗流,无数光晕忽隐忽现。 他仔细感应片刻,直接奔向最为闪亮的彤彤金辉,略作搜寻就找到那方铁盒。 不愧是千载玄铁精金所铸,陈昭和陶融连半点残渣都未剩下,它却没有丝毫的损毁,质量当真过硬。 “师傅,真功根本图,还有斗战法酒秘方俱在这里。” 白启浮上江面,手掌往脑后一捋,把沾着水珠的发丝推开,气血劲力走遍全身,蒸腾出炙热白烟。 他额头两道水纹,经过江河浸润愈发明显,浮动着莹莹青光。 “且拿着吧,反正迟早都要传你的。” 宁海禅踏浪而行,夜风吹得青袍鼓荡: “终究让师父难做了,他这个养子,连通文馆记名都不是,便图谋传承真功……人心不足蛇吞象。” 白启双手捧着铁盒,心想道: “如果陈昭有些分寸,不打真功根本图的主意,或者听劝,好生待在黑河县,等到参悟完毕,如数交还,物归原主,兴许就没有这一劫了。” 自家师傅宁海禅是啥样的人物? 眼里岂能揉半点沙子! 耍那些小聪明、小伎俩,反而弄巧成拙。 “师傅,前边就是义海郡?” 白启骑乘大蛟,撞开滂湃奔流的猛烈风浪。 他举目遥遥相望,依稀可见一座雄伟大城屹立天边。 “不错。天水府外的第一大城,水路通畅,商道繁荣,排帮、道院、诸多行当,把持上下营生,财大气粗,家底雄厚。” 宁海禅目光深长,语气淡淡,他扬名之始,就是跨过义海郡城门的那天。 “师傅,我听刀伯讲,你曾立过誓,再不踏入郡城半步。” 白启小声打探,他总归得走一趟义海郡,目前最大的靠山,莫过于宁海禅。 倘若自家师傅的确受誓言约束,那么进城做事就要谨慎些了。 “这是我唯一答应师父,且必须做到的事情。” 宁海禅颔首: “当然,我应允后,就把师父狠狠地打了一顿,将其逐出通文馆。” 什么师慈徒孝…… 白启眼角一抽,不晓得他那位师爷,到底是何等风范,才能调教出宁海禅这种性子。 “天降横祸,只能算陈昭运气不好,希望师父师娘节哀顺变。” 宁海禅不欲多言,纵身而起,撞开大气,打算沿着原路返回黑河县。 “师傅!” 白启扯起嗓子喊道: “你走错了!通文馆在另一边!” 挣脱地心元磁牵引束缚的宁海禅身形一顿,朝着自家徒弟所指的方向,轰然爆射,去势比刚才更急。 “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腾空冲霄?四练大成,道阻且长!蛟妹,咱们走!” 白启满心羡慕,身下的大蛟低吟一声,金色竖瞳紧紧盯着旷阔幽深的怒云江,随后再度辟分波浪,迅速疾行,前往黑河县。 …… …… 等到白启再次踏进通文馆,已经是亥时过半,老刀颇为八卦,追着询问宁海禅捣鼓出啥大阵仗。 得知从县城外边搬了一座小山,直接砸进怒云江,把陈昭陶融一锅端了。 “这倒是省心省力,连洗地都不用了,毕竟尸骨无存,神捕来了都没辙。” 老刀心悦诚服,论及杀人灭口这方面,少爷才是手段专业的行家里手。 随后他就安心做晚饭去了,忙活到这个点儿,大家都还没进食。 “阿七。” 早早坐在正厅休息的宁海禅,轻声唤道: “过来。” 他瞧着自家徒弟,十七岁的舞象之年,就把五部大擒拿练得像模像样,甚至具备修道天分。 这种卓绝超群的悟性资质,放在通文馆历代衣钵传人当中,也是名列前茅。 “师傅。” 白启乖巧上前。 “以后改叫‘师父’吧。” 宁海禅轻声道。 “师父!” 白启顺水推舟。 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个中蕴藏的含义迥乎不同。 师傅原本专指帝王之师,即太师和太傅的统称,所谓“身为师傅,位极人臣”,便是此意。 道丧之后才被泛用,形容传道授业解惑之师。 师父则更加亲近,俗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一种几乎与血缘相近的深厚关系。 “本来早该带你进祖师堂,拜一拜历代祖师,录名姓,传真功。因着杂事牵绊,耽搁到现在。” 宁海禅眼神柔和,好像想起当年,自個儿被收为亲传的场景。 一座门户,要有顶梁柱,撑得起招牌,要有承接衣钵的真正传人,把前辈走出的道路延续下去。 “为师生平破例不多,你是一次。通文馆的真功武学,若不遇可造之材,我情愿不传,就此埋没。 兴许是老天爷给的缘分,让梁老头带你进门,入我眼中。” 宁海禅缓缓起身,一如白启初次走进通文馆拜师,背着双手,立于正厅那块金字黑匾下,气概雄浑无匹。 他手腕系着齐全无缺的龙象宝玉,让白启走上台阶,与自己并肩而立。 “通文馆传自道丧之前哪一家法脉,已不可考,只余下三大真功,让后辈门人修炼参悟。” 随后,宁海禅双手如行诀,伴随着冥冥虚空的轰然动荡,白启像是坠落另一方天地,有一霎的剧烈眩晕。 待他再睁眼,已经出现在阔如殿宇的大屋之内,四方空旷,由数人合抱的粗大铜柱撑起,气势极尽宏伟,宛若天地覆压。 斗大明珠按日月五行方位排列,洒落淡淡的清辉,照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长卷画像。 有的浓眉怒目,有的鹤发童颜,有的穿僧衣,有的披道袍……不一而足。 拢共十一人。 宁海禅手掌盖住白启的脑袋,如同仙人抚顶授长生,淡淡说道: “历代祖师见证,通文馆第十二代掌门宁海禅,收白启为亲传,谱牒录名,道碑传功。 从此谨守三章约束,以证武道,以求极巅,不惜命性,生死无念!” 白启垂首,神情肃穆,仿佛福至心灵般,拱手一揖: “弟子白启,拜见祖师!” 轰隆隆! 好似天地震动。 一方约莫十丈来高的古朴石碑徐徐浮现虚影,边角隐有残缺,遍布刀剑痕迹。 其上凿刻字迹,皆是人名。 “陈行……师父的师父。” 白启仰头看去,终于在中游位置发现一个听过的名字,目光逐渐上移,最后在第五见到了“宁海禅”三个字。 ------------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亢龙生,熔炉百相 “师父这般天资,百般武学无所不精,百家技艺无所不知,竟然才排到第五?” 白启愣了一下,尽管他除了宁海禅,也未曾接触过其他四练宗师。 但从自家师父十年前横压义海郡的辉煌战绩,什么三练战四练,甚至连道官老爷都奈何不得。 说一句“超群拔萃”绝对没问题! 堪堪位列第五。 前面都是啥恐怖如斯的顶尖神仙? 目光继续往上挪。 只能看清零星几个人名。 “亢龙生……陆若婴……李全真……” 皆不曾听闻过。 白启咂舌: “这些祖师究竟有多厉害?” 宁海禅好似瞧出自家徒弟的疑惑,开口道: “这几位祖师,应该都是道丧之前的一方巨擘。我曾翻阅诸多典籍,询问过师父,以及秋长天那厮,最终只发现关于亢龙生的只言片语。 他应为通文馆第七代祖师,创出了《十龙十象镇狱功》,欲以力证神通。 据说这位祖师极为不凡,体内孕育绝世武骨,天生神力,四象不过,遂以肉身为大鼎,炼化天地灵机,自悟‘熔炉百相’之道。” 嘶! 白启眼皮一跳,忍不住倒吸凉气。 祖师爷这么生猛啊? 经过得真楼的长期补课,他的见识与眼界,已有长足进步。 因此晓得道丧之前,四大练层次还没像现在这样清晰明了。 只是很简单的养血、炼筋、换骨、易髓。 那时候的武夫,可不懂什么站桩练功、吐纳练劲。 他们往往用更为粗暴的方式,跋涉山野,深入大泽,狩猎精怪,采摘大药,熬炼体魄。 成了,便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不成,那就粉身碎骨身首异处。 亢龙生祖师,不仅创出真功,还能开辟前路,当真是天纵大材。 “四练之尽头,是周天采气,得法悟道。 亢龙生祖师以‘熔炉百相’打破桎梏,迈入神通秘境,实在卓绝。” 宁海禅颇为钦佩,虽然道丧之前的赤县神州可谓人杰地灵,宝药宝植数不胜数,奇珍异兽多如牛毛,山川大泽孕育得出“灵石”那等物什,供万众修炼。 但也正因于此,修行方式较为粗糙,大半讲究自我感悟,或者仰仗灵石宝药,强行提升。 尤其是武道,主打一个硬就是好,大就是强。 无法突破当前境界? 直接闯荡大荒,宰杀几头七八千年气候的大妖,取其血,食其肉! 还不够? 干脆把目标换成万年以上! 如果三丈高的肉壳,挡不住万年妖皇。 那就淬炼到十丈、二十丈,乃至于百丈! 这种情况下,自创功法,感悟大道的亢龙生祖师爷。 完全当得起“惊才绝艳”的四字评价。 “我今日要授你的真功,便是这位祖师爷所创的《十龙十象镇狱功》,以熔炉百相,成龙象法体!” 宁海禅轻声道。 “不过在此之前,该走的流程还是要完成,先录名吧。” 这座祖师堂,乃一方类似秘境的小天地,其中交织法与理,作为屋舍梁柱,支撑上下四宇。 唯有持掌门印信,以及承继通文馆衣钵,受到认可。 才能迈过“门槛”,进到里面,觐见祖师。 宁海禅难得露出郑重之色,躬身敬三支香,拜过历代祖师。 随后大手一招,宽阔如巨殿的祖师堂微微一震,凭空凝聚青白相间的玉质谱牒。 “阿七,上前。” 白启闻言,踏出两步,垂首以对,将手掌按向那方悬浮的玉质谱牒。 “嗡”的一下,好似闷雷炸开,四面八方如浪潮涌动,荡起层层涟漪。 十一幅画像无风自动,仿佛凝成实质的打量目光,掠过白启。 紧接着,那方玉质谱牒宛若软化的泥浆,被他压出真切的手印。 纹路交错,化为斗大字迹,烙印在上方。 白! 启! “祖师堂接纳了我,至此才算真正亲传……” 白启莫名产生一种与这方天地紧密相连的错觉,更准确来说,是一股心神交融的悸动。 他再次望向高挂的祖师爷画像,似乎显得……亲近了? “也就是道丧之后,繁文缛节不再盛行,放在三千年前,我收你做亲传,必须以金书玉牒录其名姓、生辰八字,投书于天,埋牒在地,等同昭告天地、山河。” 宁海禅微微笑道,通文馆终究是没落的法脉,只剩下真功传承,像什么山门、库藏、完整谱牒一概皆无。 换成七大上宗,五座道宗,从内门、真传、主脉首座,按照身份高低,记载忌讳。 所谓忌讳,忌是死期,讳是名姓。 更详细的,还会注明父统诸子,子系于父,配偶关系,一目了然。 密密麻麻,铺展开来,几乎能够覆盖黑水河。 “这就是记名跟亲传的区别么?记名,只算投在通文馆门下,不会录在谱牒之上。亲传,才是日后承接衣钵的中坚砥柱!” 白启若有所思,他并未看到大师兄成元龙的名字。 “入过祖师堂,录名于谱牒,算礼成了。” 宁海禅忽地一笑: “拜在通文馆门下,做我宁海禅的亲传,别的好处怕是没有,就一样还成——只要你能学得会,真功武道不会短缺。 这座祖师堂中,有着绝大多数的历代祖师,也就是掌门人的留影烙印。” 通文馆并非代代能出强横之辈,半道身死的屡见不鲜。 道丧足足三千年,外加此前横跨的八百年岁月。 三千八百载,拢共才挂上十一幅画像。 可见大道之无情! 宁海禅自称十二代掌门,并非只传这么多代,而是够资格进祖师堂,配得上“掌门”二字的,唯有十二人。 无不是创出真功,拔高武学的旷世奇才,亦或者跻身神通,横勇无匹的一方巨擘! “作为这一代的亲传,你以后每日都有一次机会,进到祖师堂,与不同时期的历代掌门祖师对战。” 宁海禅眸光闪烁,好似浮现一抹期待: “今日例外,你可以待足一天功夫。阿七,虽然你只是二练换血,还没涉及到揣摩真功根本,参悟练脏养神的地步,但提前感受下也无妨。” 他把系在手腕的龙象宝玉解下,扔给白启,让其戴着。 而后退开几步,离得远一些。 这样的举动,让白启摸不着头脑。 师父伱干嘛? 下一刻! 藏在怀中的那方铁盒腾腾跳动,“嘭”的一声,自动打开。 金色图卷的真功根本图陡然展开,里面形与神交相辉映,涌动如潮,瞬间凝聚出一道极为雄伟的身影。 像老刀、黎远那种九尺来高的体格,已经算得上雄武过人。 这位气势更加磅礴,亦更加魁梧! 宛若一尊巨灵! 眉如重蚕,肤色古铜,全身各处的筋肉像蚯蚓行于地下,不住地蠕动,给白启造成极大地压迫感,仿佛站在面前的虚幻身影,非人! “亢龙生!” 他脑袋里闪过这个名字。 第七代祖师! 那道虚幻身影额头宽大,五官粗犷,目光炽烈,好像烧红的炭块压在肌体上,让白启觉得滚烫,进而刺痛。 “就像亢龙生祖师复活一样,太真实了!” 他这样的念头甫一升起,那道虚幻身影陡然凝实,仿若生出寸寸血肉。 额头兀自长了一对峥嵘鹿角,细密鳞片遍布脖颈、胸腹,统共九九八十一块,如同披戴金色甲胄。 双手指甲尖锐得像鹰爪,呈现精金玄铁般的冷冽色泽,背后甚至浮现双翼,如同流焰飘飞,萦绕风雷光芒。 亢龙生整個肉壳肆意膨胀,宛似一瞬间拔高百丈,然后再缩小成常人。 “发似朱砂,面目青靛!鹿角,鱼鳞,鹰爪,飞翼……这就是祖师爷所创的熔炉百相,龙象法体?” 强烈的气流扑面,几乎要把白启压得窒息,好像遇到一头先天神怪,根本逃无可逃! “《十龙十象镇狱功》所修持的‘熔炉百相’,简单来说,就是把周天寰宇的一切生灵,视为薪材,攫夺精华,投入自身,气血熔炼,化而用之。 亢龙生祖师成的是‘皇天始龙相’!” 宁海禅的声音忽隐忽现,隐含着笑意: “祖师堂的所有留影,都可以调整层次。你不妨试试气血强度在二练大成的《十龙十象镇狱功》……” 系在白启手腕上的龙象宝玉一闪,亢龙生祖师的气息好像从大江大河,顷刻化为潺潺溪流,蓦地衰落一大截。 “我在同境界内,还没遇到过对手!即便面对祖师爷,多少也能挡得住几招……” 白启严阵以待,四肢百骸搬运气血,雄浑劲力霎时走遍全身,他紧紧盯住亢龙生祖师,眼中忽地闪现一抹残影,风雷震荡般的呼啸乍响。 砰! 眼前一黑! 白启毫无还手余地,就被形似鹰爪的大手捏住脑袋,五指攥紧,猛地一捏! 头颅便如同西瓜爆裂,溅出浑浊的红白液体! …… …… “我死了!” 裂颅而死的切身痛楚,清晰浮现在白启心中,他猛地睁大双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与亢龙生祖师对峙的时候。 “竟然……一招都挡不住?果然,这就是历代祖师爷!” 略作感慨后,白启也没什么气馁不甘,输给道丧之前,自创真功,开辟一路的祖师爷,有啥好丢脸! 他迅速地调整好心态,诸般技艺效用加持,沉下心神应对。 既然肉眼无法捕捉熔炉百相状态下的亢龙生祖师,那就以感应杀意恶念的灵觉应对! 轰! 又是一次重重踏步,风雷撕裂大气,宛若巨殿的祖师堂震得摇摇欲坠。 霹雳横空! 这种惊人的速度,简直超越当世所有的轻身功法,完全是把体魄淬炼到极致,硬生生撞碎粘稠气浪! 好像一条驾驭风雷的真龙遨游,探爪而出! 几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难怪是真功!已经脱离拳脚招式的藩篱了,接近于道,蕴含着理!” 白启极为震撼,与祖师爷交手,如此巨大的压迫感,一万个杨猛都比不上。 心意把的耳识一开,无数汹涌如潮的海量信息,霎时涌入脑中。 好似一个又一个的血红大字,占据所有心神! 凶!猛!狂!暴!强!横! 最后悉数汇聚成宛若山峦倾塌,压碎自身念头的“死”字! 罗汉手降伏意马的效用加持,使得白启竭力挣脱浓烈的威压,他脚下一闪,施展白猿功,循着心意所向,躲开那一记妙到毫巅的探爪杀招! 可亢龙生祖师发足一跺,比百炼精钢还要坚硬的地面霎时破裂,翻起水浪般的明显波动,无穷无尽的劲力层层传递,顷刻碾过白启! “四象不过!忒蛮横了!” 肉身似被踩憋的破布袋,汹涌气血从紧闭毛孔被挤压出来,根根筋骨断折粉碎,伴随着“噼啪”炸响,整个人化为一滩糜烂泥浆! “多死几次,慢慢就习惯了。” 宁海禅看得舒爽惬意,瞅着自己曾经遭过的罪,如今落在徒弟身上,莫名地就有种愉悦开怀的感觉。 “阿七,你慢慢体验,还有十个时辰。” 那袭青袍背着双手,优哉游哉迈出祖师堂,好似穿过一层水膜,消失不见。 只留下白启独自抵挡亢龙生祖师! “再来!” 他咬紧牙关,目光发狠。 今天怎么着,自个儿都得接住三招! …… …… 【你进行了一次不太势均力敌的战斗,心意把进度大幅度提升】 【你通过单方面挨打受死,磨练出坚韧的意志,白猿功进度大幅度提升】 【你在第一百五十七次被横扫碾压后,气血劲力得到有效淬炼,体魄得到增强……】 墨箓不断地抖动,白启却顾不得分心接收,他一度认为四门上乘武功,加上筋关圆满金肌玉络,如此雄厚的底蕴,足以让自己在同层次乱杀。 但亢龙生祖师爷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轰杀,深刻地告诉白启,想要成为留画像于祖师堂的通文馆掌门人,天才只是入门资格。 【你已品尝三百九十七次死亡,初步感悟‘熔炉百相,化生万物’之精妙】 借由墨箓,白启隐约触碰到《十龙十象镇狱功》的门槛,亢龙生祖师爷依旧如霹雳横空,举拳下压,沛然大气贯穿虚空,蕴含着极端凶戾,如同真龙昂首、探爪,欲要撕碎一切。 几乎要晋升圆满的白猿功忽然一纵,灵敏无比,觉险而避,恰到好处躲开。 旋即,腰胯合一,龙马飞腾,使得亢龙生祖师的跺脚踏空。 最后鼓足全身气血,好像沸腾到极点的实质火焰,剧烈焚烧筋骨皮膜。 白启眸光大亮,不退反进,横跨百步,冲向宛若人中之龙也似的祖师爷,奋力拍出一掌! 轰! 挺拔的身姿,硬生生冲破亢龙生所散发的炽烈气血,砸中其胸膛! 将祖师爷逼退一步! 纵然血肉干枯,几如骷髅,可白启却是酣畅大笑! 【技艺:十龙十象镇狱功(入门)】 【可凝聚神种】 【九牛二虎之力】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单手锤杀宁海禅 神种? 第三百九十九次被打死后,白启睁开双眼,肉壳被搅稀烂的那点儿痛苦。 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已是微风拂面,于心海中翻不起任何涟漪。 “二练层次,就把《十龙十象镇狱功》练到入门,等于跨过一道壁垒,强行掌握三练才能使用的真功。 这道箓,确实好使!” 白启摩挲着系在手腕的龙象宝玉,亢龙生祖师爷的形体骤然溃散,悬于半空的真功根本图也随之坠落。 他把金色图卷收回铁盒,盘坐于巨殿也似的祖师堂,闭上双眼,面容沉静。 存于心神的墨箓陡然一张,化为庞然无匹的厚重天幕,正反两面,分别有一棵参天阔树拔地而起。 【技艺:十龙十象镇狱功(入门)】 【进度:1/800】 【效用:以气引神,以神成象】 …… 【九牛二虎之力(神种一重)】 【进度:1/800】 【效用:牛魔大力陷泥沱,虎魔炼骨心若狂】 “技艺之尽头,便是神种!九牛二虎之力,不知有啥特别之处……” 白启刚升起这样的念头,浑身就剧烈发颤,脊柱大龙疯狂抖动,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插进躯体,寸寸筋骨被抽换,条条脉络被拔出。 这是近乎凌迟的痛楚! 九牛二虎! 正在凝练! 那具坚固肉壳之内,似有牛魔咆哮,虎魔怒吼! 庞大如山峦的九头大力牛魔,凶戾到极点的两头狂暴虎魔,蓦地化为清晰虚影充塞血肉。 宛若从中孕育,逐渐壮大。 “身体好像被掏空了……” 白启咬牙忍受,被祖师爷打死过这么多次,他的忍耐力远超常人。 随着阵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好似连绵无尽的闷雷滚过。 十万八千毛孔徐徐张开,丝丝缕缕的血气逸散。 而后被炽烈热力烘烤凝结,化为一片片剥落的死皮。 巨树之上,蕴含玄奥纹路的饱满果实悬挂,结出神种九牛二虎之力! 此物正在汲取着生机命元,潜移默化的淬炼体魄。 但这种改变极为猛烈,气血沸腾,像煮滚了一样。 五脏六腑好似火烧,热得实在难受。 白启的肉壳,仿佛化为一口无法通风排气的大火炉。 滚烫气息紧紧憋在胸膛,心脏泵动如同擂鼓,险些要被撑炸开! “不知不觉,又换血一次!换血八次了!” 白启全神贯注,修持那门入定观想的《蛟伏黄泉经》。 他的念头凝练心无旁骛,足以搅乱神智,使人疯狂的扒皮抽筋之苦,压根撼动不了。 浩瀚心湖,一条条凶孽蛟龙兴风作浪,皆被斩杀。 任由筋肉皮膜如何虬结盘绕,突突暴跳。 白启始终不为所动。 不晓得过去多久,祖师堂中无日月。 他最终还是降伏住作乱的九牛二虎,完全掌握住这股恐怖的气力! 崩崩崩! 白启眸光发亮,好像两团炬火兀自腾起,筋骨轻轻地舒展,宛若挽开强弓,拉成圆月,再陡然空放,震得空旷巨殿嗡嗡作响,荡起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气流涟漪。 “已然非人哉!” 他觉得自己正在接近亢龙生祖师爷,获得【九牛二虎之力】的神种后,如同打破人体极限,气力无止境的向上攀升。 心意把运转,耳识所接收的诸般信息,全部变成同一个词——脆弱! 脚下的地面,粗实的铜柱,乃至于……之前亢龙生祖师爷的虚影。 似乎都能被轻易踏穿,轰碎! “现在的我,强得可怕!” 白启信心倍增,想到被亢龙生祖师爷整整打死三百九十九次,不由地发出“桀桀桀桀”的怪笑: “换血八次!气力再次暴增、狂增、劲增!甚至超过二练大圆满!同境界内,还有谁是我的对手!” 他起身,深深呼吸,寸寸血肉挤压蠕动,将坚固肉壳撑得更加高大,更为雄武。 摩挲手腕的龙象宝玉,原本折叠好的真功根本图兀自一抖,忽然张开,与祖师堂高挂的一幅画像冥冥牵引,再度凝聚出亢龙生祖师爷的虚影。 “对不住了,七代祖师!” 白启五指捏合,攥紧成拳,九牛二虎之力悍然涌现,大筋如蟒,皮肉青黑,迸发无可比拟的沛然气力,好像要把整个大殿掀翻! 一圈圈无形的气浪吹刮,宛若飓风席卷,拍打堪堪成形的亢龙生祖师! “我如今的体魄,竟有些支撑不住九牛二虎之力!” 轰! 气血翻腾,几如烈焰,宛若江河滔滔不绝的拳锋,蕴含着洞穿一切、碾碎一切的浩瀚伟力,悍然砸中亢龙生祖师爷! 更准确来说,是砸在亢龙生祖师爷的掌心! “啊?” 白启愣住,满眼的不可置信。 怎么被接下了? 昂! 宛若人龙的祖师爷须发皆张,头角峥嵘,双眸如蕴通红的炭块。 他平静望着筋肉偾张,皮膜暴跳的白启,这个后辈亲传。 虚影之内,似有戏谑笑意。 喀嚓! 手掌用力一拧! 白启那条结实到比百炼钢还要坚硬的胳膊,瞬间扭成麻花! 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膜,粘稠活泼的殷红血液,如涌泉喷洒! 随后便是眼前一黑! 大好头颅再被轰碎! 【你喜提第四百次死亡,关于“熔炉百相”的感悟,又一次精进】 墨箓轻轻震荡,悄然闪过一行字迹。 “搞错了,重来!怎么是三练大成的祖师爷,难怪又被打死了!” 白启摩挲龙象宝玉,赶忙调整气血层次与战力强度。 接下来,如他所料,终于摆脱被亢龙生祖师爷几招打死的凄惨待遇。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白启双臂架起,硬挡二十拳! 浑身筋骨咔咔作响,好像被打散! 但终究是撑住了! “痛快!” 白启顿感酣畅淋漓,无比舒畅。 掌握九牛二虎之力,他才能够与同层次的亢龙生祖师交锋,拼個旗鼓相当。 第一百拳! 亢龙生祖师爷的熔炉百相,似乎催发极致,伴随着轰隆雷鸣,声势浩大的拳锋横空,宛若掌中捏住骄阳,无穷尽的光与热霎时炸裂,迸发夺目的炽热光芒! 【你得到第四百零一次死亡,从中获得了“熔炉百相”的炼化精义】 “真功太过强横,即便凝聚九牛二虎之力的神种,也只能挡得住一百拳。” 白启长舒一口气,估算下时辰,他只剩下最后半柱香,待在祖师堂参悟武学。 他按下再找亢龙生祖师较量的念头,忽地眉毛一挑。 “说起来,师父也够资格进祖师堂,而且名列第五,不逊色于亢龙生祖师多少。 那能否召出师父的虚影?” 白启摩挲龙象宝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念头转动,心想道: “该打啥年纪的师父呢?时间不多,先从低层次来吧! 十岁宁海禅!只手捶杀!” ------------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少爷,你带小七爷进祖师堂了?” 老刀端了一大盆水晶米饭,配着两碟烧肉,自顾自坐在正厅大快朵颐。 “怎么没做我的份儿?” 宁海禅不满,瞅着气味诱人的焖饭,还有肥瘦相间,炖得软烂的好肉,不由地有些饿了。 搬山可是力气活儿,没比埠口扛大包的苦工轻松。 “我以为少爷打算在祖师堂待一阵子,毕竟你好久都未进过了。” 老刀低头扒饭,似乎生怕宁海禅动手开抢,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祖师爷忒小气了,祖师堂一进一出,比逛天水府最豪奢的销金窟还狠,咱们哪能耗费得起。” 宁海禅嘟囔道。 “岂有把自家祖师堂,比作青楼勾栏的道理,少爷。 让你那位师父晓得了,肯定罚你。” 老刀抹了抹嘴,轻声说: “再者,祖师爷焉能知道,三千年后道丧来临,浊潮肆虐,直接把人杰地灵的赤县神州,弄成一方烂泥潭。 他们那时候,可是将灵石当饭吃,而今没有龙庭的授箓,成为道官,或者出身道宗、大姓,连一口灵机都吸不上。” 宁海禅悻悻叹气: “祖上太阔,不晓得后世子孙会过得这么清苦,祖师堂待足十二个时辰,竟然要烧掉一斗灵砂,这谁扛得住! 我早年积攒的家底,都快掏干净了。” 老刀眼角皱起纹路,嘴角噙着笑意: “打打秋风便是了,怒云江的水君宫好几座贝场,盛产灵砂灵露。 让我说,少爷你当年答应做老龙公的东床快婿,还用为这个发愁?” 宁海禅眉毛一扬,连连摇头: “我堂堂通文馆掌门,给水君宫当倒插门,平白辱没祖师爷!” 老刀调侃道: “少爷,那位龙女可是心甘情愿做侍妾的,我记得,人家想跟你私奔来着。” 宁海禅难得露出头疼之色,含糊略过: “休要胡说!谨记祖师爷的教诲!情也好,爱也罢,皆是修行途中的拦路虎,若不挨个打死,如何求得一颗无牵绊的勇猛心!” 老刀收起打趣之意,像少爷这种吃百家饭,还能青出于蓝的天纵奇才,唯一不那么精通擅长的,也许便是男女之事了。 “小七爷,他得到祖师堂认可么?” 见到换了一個话题,宁海禅暗暗松口气: “录名谱牒,位列亲传,授其真功……估摸着,正在被祖师暴打。 十二个时辰,也不知道,他可参悟出几分熔炉百相的真功神髓?” 老刀面露诧异: “少爷传的是七代祖师,《十龙十象镇狱功》?我倒是觉得,小七爷更适合八代祖师的《日月炼神五方圣帝印》。他有修道的资质,跨过服饵辟谷,直接迈进入定抱胎的二境。 《日月炼神五方圣帝印》,通读百经,道武双修,以祝祷之法,凝聚罗天诸神庇佑其身。” 宁海禅眉头微皱,眸光闪烁了一下: “他一日进不去义海郡,无法吞吐灵机,太早接触道武双修的炼神真功,未必是好事。 浊潮之可怖,如同架在每一个修道人脖颈上的钢刀,稍有不慎,便脑袋落地了。 三千年的道丧历史中,多少惊才绝艳之辈,要么彻底沦作邪魔,甘为爪牙,要么求索不成,引火烧身,焚尽魂魄,灰飞烟灭。” 老刀眼神沧桑,揶揄道: “是啊,若非如此,龙庭的众多道官,怎么会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府城郡城。 就连那位太上皇,也把龙椅让给自己儿子,遁入倾尽赤县神州万方灵机所铸造的‘金庐’当中。” 宁海禅背着双手,立足义海藏龙的大匾下: “据说长生秘境,已经被浊潮吞没。那位龙庭的人间至尊,想建立千代万代的不朽功业,在我看来是痴心妄想。” 道丧灾祸席卷赤县神州,最大的影响,便是让所有修行人,失去迈向长生大道的可能。 据说,道丧之前,不乏有先天神怪之流,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老而不死,凡夫俗子,都能度百岁而不衰。 但是时移世易,万般生灵的寿数受到削弱,即便四练宗师,这等傲视一方的武道高手,也不过堪堪活到两百岁。 放到道丧之前,养血,炼筋,换骨,易髓四重天,每跨出一步,涨个百年寿数绝无问题,四练大成活到五百岁轻而易举。 “等会儿,再进祖师堂瞧瞧吧,死太多次也伤神。” 宁海禅心里惦记自家徒弟,想他当初与亢龙生祖师爷交锋,足足死了两百来回,精神涣散到两眼发直,几若呆傻。 …… …… 翌日。 义海郡,陈府。 正厅上首坐着华服妇人,旁边是两个贴身的小丫鬟,长得机灵,身穿杂色颇多的狐皮小袄。 妇人坐得笔直,端庄贤淑,虽然年纪不小,却保养得极好,只有眼角留下些许皱纹,可惜眉毛稍显凌厉,破坏了那份知书达理的娴雅气质。 她怀里抱着一只狸奴大猫,一言不发,像是木雕泥塑。 平时活泼得很,叽叽喳喳的小丫鬟,大气都不敢喘,陪着站到两腿发酸。 偌大的府邸,像是极为压抑,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明显的动静,火上添油,触夫人的霉头。 满头银发的年老嬷嬷满脸心疼,忍不住开口劝道: “小姐,伱一夜未曾合过眼,也没沾过水米,再这样身体都熬垮了。” 她是妇人陪嫁的大丫鬟,所以仍旧习惯称其为“小姐”。 “我等老爷回来。” 妇人眼眶微微泛红,还有些肿,显然是哭过一场。 她平静地抱着大猫,望向敞开的大门: “老爷他总不能躲我一辈子。” 等到晌午时分,好些小丫鬟站得摇摇欲坠,脚掌像是木头般僵硬,气血都凝成一团,几乎要昏死过去。 再过三刻,锦袍华服,须髯如戟的高大老者,提着鱼篓跨过府门。 赫然正是与宁海禅见过一面的陈行! “夫人,我在怒云江打到两条足斤足两的金虹鳟,让厨房炖个汤,给你好生补一补身子。” 陈行声如洪钟,笑得爽朗,好似浑然未曾察觉府中的沉闷气氛。 “老爷。” 端庄妇人正要起身,却因为坐得太久,两腿无力,险些栽倒,还好年老嬷嬷眼疾手快,将其搀扶稳住。 那只大猫叫了一声,当即跳下,钻进桌椅底下。 “夫人,怎么回事!为何如此虚弱?” 陈行讶异,赶忙丢开鱼篓,一把脉象,就怒气冲冲喝道: “你们干什么吃的!赶紧端些易于消化的饭食上来!饿坏了夫人,逐个发卖到外乡!” 丫鬟们胆战心惊,都用乞求的眼神注视着夫人,后者拉住陈行的手掌,凄声道: “老爷!昭儿没了!” 陈行面皮抽动,嘴唇颤了两下: “怎么没的?” 妇人终于是忍不住委屈,大颗泪珠垂落: “连夜传来的信儿,说是怒云江口,天降陨石,把昭儿的船砸翻了,始终……没找到人。” 陈行脸色古怪,手掌按住夫人的后背,气血徐徐推动,好似潺潺溪流,渗透滋润单薄的身躯,免得伤心过度,坏了脏腑。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夫人节哀。” 妇人陡然揪住陈行的胸口衣袍,五指用力到青筋毕露: “老爷!昭儿从黑河县返程,就在义海郡门口遭此大难! 你那个好徒弟,打断晔儿两条腿,心狠手辣不讲情面! 如今又害了昭儿,干脆让宁海禅把我也打杀,一了百了!” 陈行深深叹息: “夫人何必妄自揣测。你也说了,昭儿……是遇上天降陨石,跟海禅有什么干系。他再厉害,也没轰碎星辰的惊天能耐!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夫人。” 他轻轻扯脱妇人的手掌,转过身把鱼篓捡起来: “把宝鱼杀了,打汤。” 妇人不依不饶,指甲刺破皮肤,浮现斑斑血色,厉声道: “老爷!晔儿、昭儿,虽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却也叫了你好些年的爹爹,他们是打心眼里,把你视为父亲!他们也姓‘陈’啊!你当真无动于衷么?!” 陈行再次放下鱼篓,无奈地面对梨花带雨的妇人: “好,夫人既然要我讨个说法,我去就是了。 来福,你去东门棺材铺子,买一口上等货色,提前准备着。” 名叫“来福”的管家茫然不知所措,只能将目光转向夫人。 “老爷,你这是何意!?” 妇人怔住。 “我动身奔赴黑河县,寻宁海禅,质问昭儿之死,是否与他有关。 他若点头,那么,就要一命抵一命,但我武功不如宁海禅,必定被打死,干脆把棺材买好。” 陈行郑重说道: “那个孽徒,从未把师长规矩放在眼里过,我这个师父都被逐门而出了,夫人莫非以为,他还会对我低眉顺眼么?” 妇人哑口无言,她可是见过自家老爷被打得呕血,卧床数月的狼狈模样。 想到又要做一回寡妇,赶忙拽住迈步的陈行。 “既然夫人不愿我赴死,那就用些饭食,免得饿坏自己。 昭儿遇难夭折,实乃天公瞎眼,事已至此,不如吃饭。” 陈行眉头紧锁,轻声细语: “我稍后出门一趟,请道官老爷主持一场水陆大会,为昭儿祈福,让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炬烛帝志,洞灭魍魉 陈行亲自喂完宝鱼熬的热粥,再搀扶着夫人回到卧房,于屋内点着一支安神檀香。 鹤嘴喷吐袅袅烟气,凝而不散,氤氲成一团浮动的白云,经由口鼻轻轻吸入,杂乱念头渐渐稳定。 “老爷……” 妇人眼含泪水,陈行满脸疼惜,宽厚的手掌盖在小腹上,缓缓渡着气血,好似暖洋洋的热流充盈四肢百骸。 此举极为耗费自身元气,但他仍然这般做了。 “昭儿命中有此一劫,夫人想开些吧。我本以为,将他送到天水府,跟着那位银锤太保做事当差,当能谋一份好前程。 却没料到,他竟偷偷瞒着我,跑到黑河县……夫人,你应该跟我商量,通文馆三大真功虽好,可折冲府又不是没上乘的传承。” 妇人嘴唇嗫嚅,偏过头,眼中浮现浓重的悔色: “我也是听晔儿他讲,三练皮关熬炼脏腑,筑庙养神,必须厉害的真功根本图,才修炼得出圆满无瑕的‘形’与‘体’。我害了昭儿……” 她伏在陈行的怀中,哀恸不已,放声大哭。 “都过去了。昭儿唤我一声‘爹爹’,我已然将他视若己出,看成亲生骨肉。他的事情,我岂会不上心,折冲府的《大须弥撼天锤》、《巨灵破法拳势》,都是顶尖真功。 我早就打点过了,只等昭儿迈入三练皮关……罢了,夫人,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莫要折腾自己的身子。” 陈行温声细语,轻拍着妇人后背,让其沉沉睡去。 他侧身坐在床榻边上,捻好被角,又擦拭泪痕,静静注视那张还是留下几分岁月痕迹的娴静面容。 过去片刻,方才起身,推开屋门,对着候着的老嬷嬷道: “让来福从库房取用几支红参,切碎掺在夫人平时饮用的汤水、粥饭当中,补一补气,免得伤心过度,累及脏腑,落下病根。” 老嬷嬷双手交叠,躬身道: “晓得了。” 陈行又道: “我前往止心观,拜会下道官老爷,请他主持一场水陆法会,给昭少爷祈福阴德。 夫人醒了,你就伺候她进食。对了,晔少爷最近可曾出门?” 临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忽地问了一句。 “没,晔少爷一直待在后院的养心斋,每日三餐都是由仆役送去。” 老嬷嬷如实答道。 她每每面对这位待小姐极好的老爷,都有一股子发自内心的颤栗之感。 “让夫人多劝劝,大丈夫不要被困在床榻轮椅,整日自怨自艾不像样子。我跟止心观的璇玑道长提过了,希望匀出一个道院生员的名额,给予晔儿。 既然习武不成,修道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子。” 陈行语重心长,真似严父一般,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我代小姐谢过老爷!” 老嬷嬷把腰弯得更低,衷心说道。 “自家人,这么生分作甚。” 陈行摆摆手,大步离开后院。 没过多久,这位而今是义海郡武行头把交椅的陈师傅,就来到一座宛若殿宇的宏伟道观。 高大的红墙耸立,金色的琉璃瓦铺陈如鱼鳞,经过日头一照,泛起粼粼波光,晃得人两眼发飘。 门口站着七八个气质精悍,衣衫鲜亮的健仆,太阳穴微微鼓起,俨然是有拳脚功夫在身,完全不逊色筋关大成的练家子。 台阶下,两座栩栩如生的石雕麒麟,更显出威仪气派。 “烦请通禀一声,陈行求见璇玑道长。” 都道宰相门前七品官,止心观作为义海郡两大衙门之一,哪怕是十三行长房的大老爷来了,也要好声好气说话。 “好嘞,陈师傅!容小的通传!” 健仆认得陈行,毕竟是名头响当当的武行之首,他转身跨过偏门,跟前庭的道童汇报。 大概半刻钟不到的功夫,一个唇红齿白,年纪不超过十二岁,身穿灰色道袍的童子,领着陈行进到止心观。 跨过门槛,入目是一座极高的大殿,上书“玄妙”二字,内里足有一百六十根上好楠木,凭此为主体,前檐用大额枋,斗拱疏朗,用材硕壮,雄伟壮观。 这里是举办法会,信众上香,敬拜五帝的正殿。 受龙庭敕封的璇玑道人,并不在此处,一般都在后山的精舍打坐静修,寻常人无缘得见。 止心观占地极大,虽然没到跑马点香的夸张程度,但没几個日夜的时辰,休想走遍看尽每一处风景。 “道长在正一亭观赏梅花,还请稍候。” 足足行了半个时辰之久,道童停在一片梅林前,转身打个稽首。 “既是陈师傅来了,无需禀报,速速请进,与贫道一同赏梅。” 还未等道童通传,梅林深处掀起一股微风,温润嗓音夹杂其间,传进耳中。 “陈师傅,道长唤你呢。” 道童退后两步,让出路来。 这座梅园依着山势,梅以山而秀,山因梅而幽,相映成趣。 陈行走出百步有余,看到一座亭子,里头立着铁胎铜面的大碑,二十四条蛟蟒缠绕,有新天子亲笔撰文书丹的“正一”二字。 石凳坐着身形高痩,着黄色长袍的中年道士,颌下留三绺长须,颇为几分飘飘仙气。 他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好似内蕴星斗,见着陈行便笑道: “稀客!平时邀你不来,今日倒是闲心十足,想着过来拜访?” 陈行拱手一礼,面对上三籍的道官,等同草民看到官身,须得伏地跪拜,以示尊敬之情。 但他本身稳坐义海郡武行的头把交椅,身份不低,加上是一位四练宗师,又与璇玑道人有些交情,故而不必拘泥俗礼。 “我是困顿在红尘的庸人,怕脏了道长的清净之地。” 陈行轻轻一笑,声音洪亮,大步踏进正一亭,相对而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直说吧,又要请托何事?你那个继子陈晔,他不良于行,气血两亏,进道院做生员,委实不好服众,贫道须得再三斟酌。” 璇玑道人眯起眼睛,颇为和蔼的样子。 “怒云江天降陨石,搅出好大动静,这桩异事,璇玑道长可曾听闻?” 陈行双手放在膝盖上,平静问道。 “义海郡内外,什么风吹草动瞒得过贫道?昨夜,止心观的山水宝鉴忽有震动,贫道掐指一算,乃是地气挪移,应当是有人打断一处山根,平白搬走一座小丘。 随后才知道怒云江口,流火从天而降的消息。 陈师傅,你那位徒弟好能折腾。” 璇玑道人似笑非笑,意味深长。 “果真是海禅所做?” 陈行神色诧异,紧接着眼底浮现一丝痛心,这一幕被璇玑道人注意到,他嘴角微扬,摇头道: “伱又是何苦,夹在徒弟与继子之间难做人。宁海禅都做出把授业恩师开革除名,这等大逆不道之举,显然没将你这个师父放在眼里。 师徒之情,淡薄到这个份上,几如陌路,你还将通文馆的招牌大匾、掌门印信,倾囊相授。” 陈行面露苦笑: “毕竟是自个儿教出来的衣钵传人,总不能清理门户……再者,我早不是海禅的对手了。” 璇玑道人眸光跳动: “十年前,他孤身一人灭了四家,把义海郡闹得天翻地覆,止心观上一任道官,险些上报龙庭,请天水府发布文书,将其列为逆贼除之。 如果不是你从中斡旋,答应排帮的洪桀,让宁海禅退步罢手,他焉有性命在?可惜,他不理解当师父的一片苦心,反而认为你与十三行勾结,屈从于财名私利。” 陈行面色微沉,好似被提及不甚舒服的往事,璇玑道人却不在乎这些,他贵为坐镇义海郡的一方道官,待在一亩三分地,一抬手就能遮住天,拳脚拔尖的四练宗师,亦要低头。 “为人师者,总归不忍心见着徒弟惹祸,况且,通文馆能够立足郡城,也多亏海禅。” 陈行似乎只会苦笑,瞧着有趣的璇玑子止住话头,回归正题: “兜圈子这么久,寻我究竟所为何事?” “想请道长为昭儿主持一场水陆法会,诵一遍《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安一安内人的心。” 璇玑子嘴角噙着笑: “你倒是用情至深。十三行长房嫡系身死,那些大老爷求上门,贫道都未必愿意赏脸。” 陈行垂首,微微俯身: “我晓得道长修行所需,极多地金行云母灵砂炼法。天煞日在即,浊潮上升,我可以为道长深入伏龙山千里,寻十枚金行云母灵砂。” 璇玑子眼皮掀起,终于松口: “你堂堂四练高手,屈尊降贵给贫道做这种搜寻之事……宁海禅有一句话,没说错。陈行,你这是为情所困。” 陈行面容沉静,语气淡然: “凡事求个心甘情愿,我不悔的。” 璇玑子嘿然一笑: “既然如此,贫道应了。” 他是不理解,像陈行这种能够步入四练周天采气的武道高手,居然对一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动了真情,还把继子当成亲生,四处奔波付出良多。 又不是多好的女子……实在可笑! “谢过道长。” 陈行起身作揖。 “另外还有一事,上一任止心观的道官青玄子,他五年前被调任,结果莫名消失无踪。 你也知道,刺杀被龙庭授箓的道人,等同于造反,此事惊动天水府,甚至传到中枢,当今圣上那时候还是太子,动用三十六位风水道人,布下大阵,占算天机,却没有寻到任何蛛丝马迹。” 璇玑子神色郑重,收起玩笑之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三十六位风水道人无功而返,证明其中蹊跷甚大。 天水府这边呈递奏折,交予中枢,请五座道宗之一的‘观星楼’,以玄奇神兵之一‘天圣智珠’,卜算元凶。 天圣智珠演算天下万物,几可洞见未来,只是需要奇珍置换,作为科仪消耗,且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得到回应。 就在前阵子,中枢答复,天圣智珠给出八字谶语。” 这位执掌止心观,被龙庭授箓,能够监察义海郡周遭山河脉络的道官老爷,顿了一顿,方才沉声道: “炬烛帝志,洞灭魍魉!” 瞧着陈行眉头微皱,好像从未听闻的茫然样子,璇玑子主动解释道: “你可能不清楚,此是三千年前,白阳教所打出的旗号! 自龙庭治世,这一支传承就被列作天字号大逆贼寇! 中枢认为,青玄子极可能命丧于白阳教余孽之手,他们所修的《三阳劫》、《未来无生星斗图》,很擅长蒙蔽天机。 这帮疯子,从道丧之后冒出来的,说是什么赤县神州有一类似烽火台的‘九霄环星炬’,若能将其点亮,便可以唤得四圣降世,彻底驱除浊潮之祸。” 陈行失笑: “像是痴人说梦。” 璇玑子颔首: “四圣不存名讳,不立神像,不留经典,乃是合道之尊,哪里理会凡夫之求。况且,传说中的九霄环星炬,本就是白阳教杜撰出来,欺骗世人。 青玄子遇害,与白阳教脱不开关系,贫道早已进献十箱奇珍,恳请观星楼再次发动天圣智珠,占算元凶踪迹。 你猜此獠藏在何处?” 不等陈行回答,他就哈哈大笑: “义海郡中,大隐于市!这是天圣智珠所得谶语!真是天助我也,赐下一桩功劳!贫道打算筹集二十箱奇珍,布置观星楼十三等科仪之一的‘明真大醮’,查明此獠身份。 到时候,说不定还得用上陈师傅,随贫道一同擒捉白阳教余孽! 观星楼的仙师与我通过气了,此獠地位不轻,极可能是左右护法之流……” 陈行当即抱拳: “道长一声令下,陈某听候吩咐。” …… …… “不是陈行,也不是他徒弟,宁海禅当时就在黑河县,山水宝鉴映照分明。” 望着离开梅园的高大老者,璇玑子眸光闪烁,他掌中捏着的那枚“明真玉”毫无反应。 依着观星楼仙师的说法,但凡修过《三阳劫》、《未来无生星斗图》的白阳教众,必定触发明真玉。 以宁海禅的行事作风,青玄子下落不明,无端身死,他的嫌疑最大。 遗憾的是,这人早早离开义海郡,反而洗清这桩灭门大罪。 “既然十三行的各路高手,排帮,陈行,皆未惊动明真玉,那都是可用的人手。” 璇玑子并未怀疑陈行,只不过确定其成分,免得弄出灯下黑的尴尬情况。 “追捕白阳教余孽,抢在原阳观前头,把这桩事揽在手中,等于握住权柄。 日后谁不尊止心观,便可能与白阳教勾结……义海郡,尽归于我!” …… …… “炬烛帝志,洞灭魍魉……” 走出止心观的陈行,眼皮遮住眸子,于心间默念。 “白阳教余孽?” 他语气莫名,没有第一时间回自家府邸,而是买了鱼篓和钓竿,往怒云江去。 ------------ 第一百八十章 天煞日至,庚金大盛 “桀桀桀桀……” 宁海禅如同推开门户,踏进那座阔如殿宇的祖师堂,正好听到一阵古怪的笑声。 只见他的亲传徒弟白七郎,五指张开按住十岁模样的孩童脑袋。 任由对方踢打,反正短手短脚,压根挨不到衣角。 “孽徒……” 宁海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难得有这种明显的心绪变化。 “都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师父自幼便这样,怪不得长大了,闯出宁疯子的名头。” 白启望向顶着两个羊角髻,抿紧嘴巴满脸倔强的小孩。 哪怕整个人被自己手掌捏着,也要用指甲抓、牙齿咬。 很符合宁海禅的脾性。 “打不过祖师爷!还治不了……” 白启嘿嘿直笑,被捶死四百多次,人都快麻木了,如今终于从欺负小孩这里找回些许畅快。 只不过他还没高兴多久,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有种不寒而栗的悚然。 心下顿时警觉,当即改口道: “啧啧,师父果然不凡!仅仅十岁就这般气宇轩昂,神采英拔,让徒弟见了,恨不得纳头就拜!” 白启赶忙松开手,动作轻柔,轻拿轻放,他摸着孩童时期宁海禅被捏红的额头,好似面对小祖宗一样。 “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宁海禅背着双手,站在门槛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自家孽徒。 “亢龙生祖师的熔炉百相,参悟得如何了?” 白启悄悄抚摩手腕系着的龙象宝玉,唤出的虚影瞬间消散,毕恭毕敬回答道: “略窥门径。” 宁海禅眉毛微扬,一门真功的玄奥,绝不是拳脚招式可以比较。 其中蕴含天地之象,演化之理,十分艰深莫测。 许多资质平庸的练家子,纵然有幸得到根本图。 因着悟性低下,终其一生难以入门,亦是常事。 当然,这也视乎真功品级而定。 传说七大上宗,不仅掌握肉身秘境、长生秘境的完整传承,更有完全拓印神韵的秘法手段。 即便凡夫俗子日夜观摩,都能日渐领悟。 拜入宗派的众多门人弟子,就这样沿着开山祖师开辟出的道路前行。 代代相传,日臻完美! 也正是因此,各大上宗才能不断培养三练、四练高手。 甚至隔个一两辈就冒出坐镇山门的神通巨擘! “以气引神,以神成象!熔炉百相,化生万物!” 白启唤出墨箓,技艺效用加持,入门层次的十龙十象镇狱功瞬间灌注全身。 好像海潮汹涌,全身气血劲力统统被抽空,凝聚出赫赫风雷的惊人威势。 二十六节贯通的大龙脊柱,似腾飞而起,带动筋肉皮膜疯狂抖动,形成覆盖肌体表面的金色甲胄。 坚不可摧! 所向披靡! 这一瞬间,他宛若突破二练圆满汞血银髓,迈入三练皮关水火仙衣。 气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兴许能跟刀伯掰一掰手腕了,至少撑得过十招!” 白启双眼一睁,周身涌动雄浑无匹的沛然气力,油然生出源源不绝,用之不竭的强横错觉。 但在下一刻,他的坚硬肉壳内外荡起阵阵刺痛,那是二练体魄无法支持九牛二虎的“咔咔”呻吟。 “嘶!只有两次挥拳的余地!” 白启倒吸一口凉气,攥紧的指掌陡然一松,泄去那股足以截断江流的磅礴气息。 他的额头渗出豆大汗珠,仿佛操劳数日,几乎累到虚脱。 “颇为像样,不愧是我宁海禅相中的徒弟。 为师当年死了两百多次,这才领会熔炉百相……你在变化之上,是粗浅了一些,但对于龙象大力,却更精深。 果然,亢龙生祖师创出的《十龙十象镇狱功》,与你的大龙骨极为契合,堪称天作!” 宁海禅眼中浮现满意之色,不枉他烧掉一斗灵砂,开启祖师堂。 这钱没白花! “徒儿不敢居功,皆是仰赖师父的谆谆教诲,跟随在师父的身边,每天都受益匪浅。徒儿恨不得日夜伴于左右,提升自己,持续进步。” 白启语气诚挚,煞有介事道: “原本以徒儿的天资,参悟出熔炉百相的把握,充其量只有三成。 加上换血六次的体魄,五部大擒拿的积蓄,可以再添两成。” 宁海禅似是猜到自家徒弟要说什么,轻咳两声: “这也不过堪堪五成。” 白启挺起胸膛: “师父在旁,如有神助,自当再加五成!” 宁海禅欣慰,抬手拍了拍白启的肩膀: “阿七言之有理。” 白启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渡过这一劫,不然以师父的小心眼,只怕往后有的是小鞋穿。 “十二时辰也未剩下多少,既然阿七你如此勤奋,为师再帮你一把。” 宁海禅话锋一转,不知何时摘下白启手腕上的龙象宝玉: “亢龙生祖师的熔炉百相,固然神妙,但为师博采百家所长,一身武学亦有可取之处。 阿七,不妨试试。” 试试? 逝世吧! 白启头皮发麻! 他瞧着宁海禅略微摩挲,龙象宝玉嗡嗡震荡。 顷刻凝聚一袭天青衣袍,刀眼冷眸的年轻男子。 相较于面前的师父,这道虚影眉宇间那份目无余子的桀骜意气,更为强烈。 令白启无端想到一句话—— 飞扬跋扈我为雄! “二十五岁的师父……” 他眼角一抽,这时候的宁海禅,应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无法无天! “好好练。” 宁海禅微微一笑,跨出祖师堂,丝毫不理会身后传来的轰隆炸响。 半柱香,足够阿七再死個几十次了。 …… …… “小七爷怎么样了?” 洗完碗筷的老刀,瞧着像是突然迈出虚空,出现在正厅大匾下的宁海禅,关心问道。 “好着呢,活蹦乱跳的。” 宁海禅笑意柔和。 “少爷又打算动身?” 老刀何其了解宁海禅,见他目光深远,注视五百里山道的方向,就知道这位主儿闲不住了。 “没,过个几天。天煞日至了,这一次是金行大盛,压过其他三行。” 宁海禅却摇头,他闭上双眼,身心宛若冥合天地,觉察出一丝迹象。 “你说,要不要把秋长天寻来?让他为阿七批命?浊潮上升,妖魔夜行,正好压得住那厮一身霉运。” 老刀却是面皮抖动,好像很忌惮: “少爷三思啊,秋道士他的霉运,连义海郡的璇玑子、冲虚子两位道官都压不住,为此将其逐出义海郡,不许他长留。 伱可还记得十年前,水君宫只是接待过他,让其盘桓七天,结果就爆发天倾之祸,子午剑宗道子寇求跃入魔,被掌门颜信斩杀于怒云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将水君宫都给打烂了。 还有,他跟止心观上一任道官青玄子,时常来往,五年前,对方调任别府,半道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别提,少爷你与这厮游历,每次练功突破,必定遭雷劈,差点被轰死。” 这位啸聚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提及这些往事,不禁有些发怵。 秋长天作为风水道士,据说曾经胆大包天,摆下观星楼十三等科仪里,第五的金箓大醮,算了一些不可言喻的禁忌天机。 最后遭受反噬,从此霉运缠身,便是镇压一府之地的神通巨擘。 见了他,都得绕道走! 那位赵大将军曾不信邪,邀请其人坐而论道,引来覆压千里的可怖雷云。 纵然及时把秋长天送走,可连续三年之内,依然各种怪事层出不穷。 直至请观星楼的仙师重新布置风水格局,洗去霉气,方才清净。 所以宁海禅才乐意用“秋长天”的名号行走江湖。 这种瘟神,穷凶极恶的亡命徒都不敢招惹。 毕竟福缘不够深,倒霉起来,祸及三代! “罢了,不知道这厮究竟算了……能被天机反噬成这个鬼样子。 平时口风松,问啥都讲,唯独打探这个,讳莫如深。” 宁海禅摆摆手,想秋长天那厮,早年也是被龙庭授箓,又让五座道宗之一的观星楼,所看中的天之骄子。 谁能料到,一步行差踏错,闯下弥天大祸,沦为瘟神。 跟自己这个煞星,并称为“义海双雄”! 老刀如释重负,他认识宁海禅之前,义海郡就有一句流传颇广的俗话。 宁惹煞星,莫招瘟神。 自家少爷跟秋长天,向来被视作两灾。 沾上一样,少不得家破人亡。 ------------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武行门,原阳观 时辰一到,白启就被挤出祖师堂,他的脚步踉跄,人都站不直。 短短半柱香,便被年轻时期的宁海禅,打死七十次。 纵然修持《蛟伏黄泉经》,打磨心意念头,精神格外坚韧,也免不了有些涣散无力。 “师父心眼小啊……” 白启默默腹诽,大口喘气。 他左右环顾,发现自己站在正厅那块大匾下。 天色昏黑,浓云遮盖,只有残星几点,以及冷风呜呜吹刮前庭枯树。 偌大的通文馆好像又只剩下刀伯,略微显得冷清。 晚上进去,晚上出来,也难怪那些道官老爷,动辄闭关十天半月,甚至数年之久。 果然是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恭喜小七爷,得到祖师堂的认可,名录谱牒,位列亲传。” 老刀踩准点儿,双手端上一盆宝鱼熬制的浓汤。 火候十分之足,鱼肉都被煮化,骨头碎刺挑拣出去,乃是大补的做法。 “多谢刀伯。” 白启被七代祖师加上宁海禅混合双打,早就筋疲力尽。 他拖着千钧重的两条腿,坐在圆凳,大口喝汤。 热气腾腾的浓稠汤汁滚落入腹,浑身充盈一股暖烘烘的舒服感觉,好似浸泡在温泉里,令人忍不住想要发出呻吟。 “这宝鱼的斤两很足,尝味道像是赤血鲈,咋来的?” 白启饮得干干净净,随后问道。 “你的兄弟阿蟹虾头送了三条,说是大田湾有一年轻的渔民,走了大运,捞到宝鱼,被你的白记鱼档收到,折价九十七两。” 老刀笑吟吟道。 “三条赤血鲈,卖得九十几两,倒也公道。” 白启轻轻颔首,陶融把长顺叔一干人释放,鱼档继续开张,生意做得平稳。 虽然有句老话讲,钱没了,可以再挣,良心没了,就挣得更多。 但白启更看重自个儿义薄云天,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况且在黑河县干买卖,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归根结底是凭实力。 有门路还不够,必须站得住脚,守得住财,否则轻易就被夺了,就像梁三水帮自己改户时,所说的那家红槽街的酿酒作坊一样。 “其实不丧良心,不盘剥他人,并非毫无赚头,只是……太难。” 白启无端感慨,喝完一大盆宝鱼汤,稍微振作几分精神。 他跟刀伯闲聊几句,随后起身回到厢房,衣袍都懒得脱,倒头就睡下。 祖师堂中,死去活来四百多回,委实把这位年轻力壮的白七爷折腾够呛。 现在做啥事,都像是太监上青楼,有心而无力。 …… …… “真是一场好觉!” 等到白启睁开双眼,窗外天光微微亮,泛起鱼肚白。 他撑着膝盖坐在床边,眉宇间洋溢着神清气爽,想到自己在梦中威风凛凛,拳打宁海禅,脚踢亢龙生,当上通文馆第十三代掌门人。 上扬的嘴角都压不住了! “果然,梦里啥都有!” 白启长呼一口气,通过炼化九牛二虎之力的墨箓神种,自身完成八次换血。 他沉下心神,内视肉壳,四肢百骸的滚滚血气形同炙热火光,腾腾跃动飘摇不已。 根根骨骼,块块筋肉,似在炉中煅烧,炼出杂质,愈发致密。 若非努力收着,硬木床榻都得压烂。 那些四练宗师敦伦办事的时候,万一兴起没忍住咋办? 白启脑袋莫名冒出古怪的念头。 “现在应该有十五万斤的力道了,如果使用九牛二虎的神种,还要更加恐怖……虽然不能像师傅那样,轻松搬起一座小山,可披上甲胄,手持大枪,也是一员做到‘挡我者,人马俱碎’的猛将!” 白启心思浮动,他此时很想放出豪言: “让十七岁的宁海禅来!” 同样的年纪,自个儿大概打得过……师父吧? “义海郡藏龙卧虎,十三行,排帮,道官……若无三练层次,真心不敢随意闯荡。 再换血一次,臻至极限,便开始炼银髓,养武骨。 只练五部大擒拿,可能得半年左右,配合真功,兴许可以减少到三个月内?” 白启琢磨着,他这份进境速度,绝对称不上慢,几乎是在两年之间,走完旁人近十年的攀爬过程。 鱼档麾下招徕的高手,譬如酬劳到位就肯卖力的加钱哥雷雄,还有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 其他当中没有谁,于筋关、骨关摘得圆满成就,三练皮关更不用说,不曾获取真功根本图,无法熬炼脏腑,永久被卡在瓶颈,难有寸进。 “梁伯那番话,确实是至理名言,武行好苗子,就怕投错门。 我要是不进通文馆,大抵也是如此,困顿在黑河县,蹉跎好些年。” 白启眸光平静,结束内视,墨箓是循序渐进,但能否打破桎梏,目前还是個未知数。 他略微休息片刻,打开窗户,面朝日出方向,开始打坐观想,修持《蛟伏黄泉经》。 以后每天早上修道,中午站桩练功,晚上再磨练其他技艺。 这日子,多充实! 苟个数月半载,届时踏进义海郡,也不至于堕了通文馆的名头! …… …… 义海郡,原阳观。 比起占地广阔,宛若行宫的止心观,这座“衙门”稍微朴素一些,少了雕梁画栋,盘龙绕珠的阔气排场,多出几分茂林修竹的清幽环境。 一言蔽之,香火稀薄,较为冷清。 这是因为原阳观的在任道官冲虚子,行将告老,乃一口快要凉掉的灶头。 义海郡的大户富商,跟红顶白,见风使舵,再熟练不过。 听到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迅速就做了墙头草,被风吹得倒向止心观那边。 冲虚子面容清痩,年纪颇大,并无鹤发童颜的神仙气质,反而很是严厉古板,有种铁铸般的威严。 他手持拂尘,对着正殿供奉的五帝诵经,忽地觉察童子急匆匆的脚步声: “何事慌张?清风,本道讲过许多次了,要有静气,约束心猿,降伏意马,这样才能做好功课。” 冲虚子呵斥道。 “观主!那……人又来了!” 名唤清风的童子绊到门槛,踉跄着就要摔进正殿。 幸亏冲虚子用拂尘一扫,托起惊慌失措的童子,他眼中不满之色更重: “谁?难不成被甚么妖魔打上门?” 清风答道: “秋道士……他登门!就在外面!” 冲虚子脸色一变,赶忙道: “快些关门!快些关门!莫要让他进……” 可惜,晚了,一声爽朗长笑,回荡于原阳观: “冲虚道兄!我真是想死你了!” 身着长袍的道士,大摇大摆踏进观中仪门。 冲虚子满嘴发苦,如同咀嚼黄连: “完了……又脏了!” 他宁愿原阳观被人泼几桶大粪,也不想沾上秋长天这厮的霉运。 ------------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教主,大功 “依本道看,你是想我死才对!” 冲虚子满脸嫌弃,欲要挥动拂尘,将其打出门。 可瞅着身着黄袍的秋长天,又担心污了自己的法器。 这厮霉运滔天,所过之处,无不晦气,轻则流年不利,重则凶多吉少。 简直像沾了大粪的墩布拖把! 纵然修为绝顶的神通巨擘,也避之若浼。 “道兄,你这话叫人心寒。莫非忘了,当年初见,与我煮茶论道,秉烛夜谈的深厚情分?” 秋长天面皮白净,裹一顶黑色头巾,大步踏进原阳观。 他还带着一头小毛驴,哒哒踩上石阶,探头往里面瞧着,颇为通灵性的模样。 “你还好意思提及此事!本道敬你是观星楼的道宗门徒,又精通风水堪舆,乃难得的天骄,结果……” 瞅着秋长天厚颜无耻,冲虚子不由勃然大怒,破口骂道: “本道困在道艺四境,迟迟无法完成通灵,神魂日游!为求突破,跟龙庭求了三枚‘脱胎大丹’! 一枚可增添三成把握,再以天露调和,足足九成九的机会! 偏生撞见你这个扫把星,让我功败垂成!” 他那时候坐镇义海郡时日不长,勇猛精进之心犹存,屡次立下功劳,换得龙庭赐下三枚脱胎大丹。 谁料得到,稳操胜券的大好局势,也能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道兄,自古以来,修士破关不易,半道夭折,再常见不过。你怎么好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我!” 秋长天讪讪一笑,目光飘忽,打算见势不妙,立刻脚底抹油。 “呵呵,伱的瘟神之名,谁不晓得?赵大将军都压不住你的霉运!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给原阳观招灾!” 冲虚子气得胡子狂抖,他连忙吩咐童子: “清风,赶紧点三柱药师香,洗洗晦气!” 童子应了一声,急匆匆向着库房走,寺庙道观之地,进的香非同一般。 有和合香、除障香、祈福香、养生香……各种品类。 药师香,则常用于祛瘟除祟,一般都是发了极大地疫病,危及一城祸害百姓,道观才会点着,配合符水疗愈救人。 “道兄,何必如此!我在外游历好些年,感觉天机反噬消解许多,不似之前那般……” 秋长天满眼热切,打算上前,然而话音还未落地,不晓得哪里飞来一群黑黝黝的鸦群,好像惊慌失措,疯狂振翅,洒下一场可谓壮观的污秽“雨点”。 稀里哗啦的,把一尘不染的宽阔空地,弄成臭气熏天。 冲虚子额角青筋暴起,当场封住鼻窍,恨不得立刻神魂出壳,使出丹霞赤火的道术,将面前的瘟神烧成飞灰! “这是恰巧……” 秋长天站在中间,竟是丝毫没被殃及,仍旧干干净净。 他开口解释,又见天边乌云密布,好似层层山峦积压低垂。 一道约莫磨盘般粗大的雷光摩擦,迸发大响,不偏不倚打在原阳观中的古木树冠,霎时焦黑冒烟。 “造孽啊!专程从天水府移栽而来的降香树!长了三百年,给雷劈死!” 冲虚子捶胸顿足,悔恨不已,怎么就把这厮放进来了。 他决心下次也学怒云江的水君宫,将秋长天的画像张贴城门,严加把守,死死盯防。 “……” 秋长天挠挠头,似是觉得羞愧,垂头丧气道: “道兄,要不……我走?” 冲虚子胸膛起伏,几十年的养气功夫,终于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重重叹息,甩动拂尘,随着念头运转,平白掀起一股阴风,吹散鸟粪。 另一只手掐指行诀,催动覆盖原阳观的烈火洪炉大阵,一道道威力惊人的元气涟漪轰然荡开,免得自家道观被天公的雷霆震怒,砸个稀巴烂。 “本道最多收留你一炷香,有什么糟烂事儿,干脆直言,莫要兜圈子。” 秋长天搓搓手,一溜烟儿跑进正殿,凑到冲虚子跟前,辛酸诉苦: “道兄,你也清楚,我当初年少无知,窥探天机不成,进而招致反噬,从此霉运缠身,诸事不顺。 这些年,我一直寻找破解之法,借助山川地势摆布科仪,遮蔽与天地交感,把自己埋进十几丈深的地底,假死骗过老天爷,甚至日夜睡在乱葬岗死人堆,专门挑选煞气重的阴穴,试图压制……但无一例外,都不见效。” 冲虚子眉头紧锁,秋长天这厮为人不着调,视宝如命,贪生怕死,但本事却没得说,据说曾是五大道宗之一的观星楼,道子人选的有力竞争者。 “你到底闯了啥天怒人怨的大祸?能被天机反噬成这样?整整十年之久,竟然都未消弭?” 秋长天依旧含糊,摇头道: “道兄别再问了,此事干系太大,就算我想说,也未必能听。所谓天机,乃大道变化,并无定数。 幸好我布的科仪是金箓大醮,挡下七八成的反噬威力,不然,早就魂飞魄散了。”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 今日进城,主要想与道兄讲两件事。沉寂许久的白阳教,可能会有大动作。 十年前那场天倾之祸,是子午剑宗的内乱,道子寇求跃与掌门颜信,两大神通交锋。 白阳教主疑似也参与其中,加上天水将军府,拢共四方势力。 最后,寇求跃身死,尸身坠于怒云江,收敛交由龙庭道官过目,确认无误。 颜信元气大伤,闭关至今不出,子午剑宗地位大跌,不复以往横压一府的滔天威势。 将军府坐山观虎斗,白阳教……掺和极深,寇求跃堕进浊潮,沦作邪魔,幕后就有那位教主的撺掇痕迹。 只可惜,他还是没忍住,现身入局,被颜信一剑斩成重伤。” 冲虚子听得认真,神色凝重,十年前他刚当上原阳观的道官,亲眼目睹两大神通对峙激战,剑光横过数百里,几如雷音呼啸。 “教主下落不明后,白阳教也随之销声匿迹,但我在伏龙山转了一圈,偶尔发现几個修《三阳劫》的信众踪迹,且与义海郡传信频频,我不想打草惊蛇,故而未曾出手拦截。” 秋长天这番如实相告,让冲虚子的面色稍显柔和,龙庭道官放在一地,身份自是尊贵。 但若无上进的政绩,亦或者过硬的能力,这辈子也就到顶了。 任期一到,无法突破,便只能告老还乡,做个富家翁。 天水府数郡,义海郡已经是第一。 冲虚子的境遇比那些运气不好,分到瘠薄贫地的道官,强上许多。 可既然做了道官,谁又不想更进一步! 府城内有灵脉铺设,开辟洞天福地,修行的效率,遥遥领先于郡城。 后者只是每月通过龙庭所授之箓,领受一份灵机。 跟能够在洞天福地里打滚,享用玉液华池的府城修士,差着十万八千里。 “白阳教暗中活动,这条消息价值不小,本道上报龙庭,应当有赏。” 瞧了一眼秋长天,冲虚子乐呵呵道: “算你有心了,晓得知会一声。” 秋长天却道: “止心观的璇玑子,比道兄更早一步拿到消息。他的上一任青玄子,没得不明不白,让龙庭大为震怒。 为了立功,璇玑子煞费苦心,进献诸般奇珍,让观星楼卜算天机。” 冲虚子持着拂尘的手掌一紧: “竟有此事?” 秋长天颔首: “只是他不清楚,藏在义海郡的白阳教余孽,并非什么左右护法之流,乃被颜信一剑伤及根本的教主。” 冲虚子心头一惊,退后两步: “这事儿,你就当我不知道吧。” 秋长天故作诧异之色: “道兄,你不想立大功?如果有府城的灵脉滋养神魂,再进玉液华池修行一阵,突破鬼仙之机,等同近在眼前!” 冲虚子连连摆手: “本道宁愿告老还乡!发了失心疯,才趟这一摊浑水。白阳教传承三千年,被龙庭列为天字号大逆,始终不曾被赶尽杀绝。 我一郡城道官,每个月吃八釜灵机,犯得着管这事儿?” 璇玑子年纪不大,还有调到府城,乃至于成为京城道官的希望。 但冲虚子那次突破不成,平白浪费三枚脱胎大丹,心气已经衰退。 加上肉壳枯朽,很难再成鬼仙,通过尸解之法,活出第二世了。 “消息,我已带到,如何决断,看道兄自己的意思。” 秋长天淡淡一笑,他作为风水道人,从来不会主动给人建议。 “第二桩事是啥?” 冲虚子没被擒捉白阳教主的泼天大功冲昏头脑,为官之道,在乎明哲保身。 纵然让璇玑子上进成为府城道官,又能如何? 越是掺和到大人物的棋局里头,越容易被一个浪头打翻沉船。 “想请道兄为我物色一良才。” 秋长天轻声道。 “你……” 冲虚子先是一愣,而后正色望向被视作瘟神的秋长天: “有预感了?” 秋长天颔首: “熬了十年,也没化解天机反噬,我之命数到此为止了。临了,想着收一传人,引入观星楼,将我毕生所学继承下去。” 冲虚子心中不由浮现几分悲意,他与秋长天这厮,毕竟有些情分在,如今眼见着对方大限将至,难免觉得难过。 “行,原阳观执掌道院半壁江山,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徒弟,不难。你我相交一场,还有什么所求,尽管讲来。” 秋长天好像什么都看开了,仰天叹道: “生死之前,别无眷恋,唯独……道兄,唯独就想瞧一眼你们原阳观镇压阵眼的法器,九阳符剑,最好能摸一摸……” 冲虚子好不容易升起的怜悯之情,顷刻荡然无存,冷冷吐出一字: “滚!” 这厮居然惦记自家的镇观之宝! “都可以商量啊,道兄,我给你摆一个九龙回天风水大阵,续命三年!实在不行,红粉销魂大阵如何?幻化万千绝色,供你日夜纵情?” 秋长天继续求道。 “一炷香时辰到了,再不走,休怪本道无情!发动烈火洪炉大阵,将你炼成焦灰!” 冲虚子懒得搭理这厮,拂尘一甩,就要运转念头,凝聚神魂形体。 “只是与道兄说笑,怎么就当真了。” 秋长天轻咳两声,拱手行了一礼,跨出正殿门槛。 “等等。” 冲虚子忽然叫住对方。 “道兄,你果然还是放不下我的红粉销魂大阵!” 秋长天迅速转身,两眼满是期待。 “本道也有一事相求。” 冲虚子压低声音: “你还能在义海郡待上片刻,稍后可否走一趟止心观?” 秋长天当即拍着胸脯保证: “道兄放心,我等下往止心观墙根尿上一泡,以我的霉运,定让璇玑子那厮出门踩狗屎!” “秋老弟,当真是豪气干云!不过以后少来原阳观,有事儿咱们书信交流!” 冲虚子大为感激,恨不得与秋长天把手言欢,但又害怕自个儿等下也踩狗屎,遂放弃。 …… …… 离开原阳观,秋长天牵着小毛驴,从怀里取出几张紫色符纸,往身上紧紧张贴。 如果是精通望气的修行人,便会看到黑压压如乌云的霉运灾气,瞬间收缩起来,只剩下丝丝缕缕萦绕周身,避免走在街上,殃及无辜。 “麻绳偏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倒霉这种事儿,还是让有能耐的老爷抗一抗吧。” 秋长天神色悠闲,脚步轻缓,丝毫瞧不出大限将至的临终样子。 约莫踏过三条宽阔长街,隔着老远看到马车人流络绎不绝的止心观。 “咦,我都还没扯裤腰带呢,怎么煞气如此之重,隐隐有几分凶杀之意?” 秋长天眉毛扬起,但他向来一诺千金,既然答应过冲虚子,那就务必做到。 “瞅着像是练什么邪门道术,也好,用你如虹的财运、吉运,消一消本道爷的晦气。” 他大摇大摆跨过止心观门槛,装模作样左顾右盼,免费喝了几碗热茶,循着风水地气流转脉络,鬼鬼祟祟跑到一处墙根。 …… …… 淅沥沥! 黑河县下了开春的第一场小雨,白启坐在正厅,跟被他收留的两个野茅山道士,一边用餐,一边互相交流道艺修炼。 齐琰捧着那碗颗颗饱满,粒粒分明的碧水粳米饭,感慨道: “我等旁门散修,想吃上这等灵米,必须给郡城大户奔走办事,或者用更好的宝材灵物换取。” 他的师弟吕南只顾埋头干饭,把自个儿腮帮子撑得鼓鼓高,跟着师兄下山游历这么久,终于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太不容易了! “两位既是茅山高足,为何自称散修?” 白启细嚼慢咽,比较斯文,并非刻意端着,而是这样有利于消化。 通常来说,散修的定义比较广泛。 没有相对而言的完整传承,护道传艺授业的师门长辈,只能独自摸索,才被看成散修。 一言蔽之,便是缺乏具体跟脚! “说来话长,白兄弟不了解茅山一脉,茅山在道丧前开枝散叶极多,做的是坛蘸、布道、符箓、禁咒、占卜、祈雨、圆梦、躯疫、祀神,传承颇为杂乱,很难谈及什么正统。 道丧之后,更是遗失大量法门,故而我等只敢称一句‘野茅山’。 又因为我这一支,衣钵真传,只以道号相称,须得抛却俗名。 在下还未曾摘得历代相传的那个道号,因此算是‘散修’。” 齐琰并不隐瞒,坦然答道。 “道号?” 白启有些好奇。 “不错,我这一支,历代接任掌门的衣钵真传,皆以‘一眉’为道号!” 齐琰点点头。 一眉道长? 白启微怔。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持戒,点香 一眉道长? 白启微微皱眉,好像对此有些印象。 他曾给阿弟白明讲过一篇出自《幽微草堂笔记》的“尸变”故事。 其中仗剑斩杀僵尸,救下村庄百姓的主人公,就是“一眉道长”。 “野茅山的传承,居然以道号作为传承。 难怪一眉道长降妖除魔的各种事迹,广为流传。 原是每一代野茅山的真传衣钵,都叫这个。” 白启眯起眼睛,这下还真是捡到宝了。 原本以为齐琰和吕南,乃没啥正经传承的旁门散修。 没成想确有过硬的本事在身。 要知道,野茅山开枝散叶,其根本法教之下,种类繁多。 大抵分为南传、北传、家传等等,通常擅长符法、雷法、飞剑术。 同样,还有很多下九流的货色,假借茅山之名,做些诳骗百姓,诈取钱财的腌臜恶事。 路边逮住十个野茅山,能有一人为真便算运气好了。 “野茅山每一代得授道号的真传衣钵,都要下山积累外功,这是遵循道丧之前,上清正统的规矩。 其次,下山游历数年,积累足够财货,用于补葺祖师堂。” 齐琰说到后面,颇有些难为情。 毕竟修道人谈钱,多少显得太过市侩。 “哈哈,齐兄何必介怀,我在书里看过,道丧之前,修行四要,为‘法、侣、财、地’。 道丧之后,就变成了‘地、法、财、侣’。 人若无财,做啥事儿都难成,谈钱,不丢人。” 白启倒没觉得,修行就要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那只是一种美好的臆想。 即便道丧之前,赤县神州人杰地灵,天材宝物数不胜数,芸芸众生也得艰难求存,四处奔波,只期望拜入上宗大派,瞧上一眼大道。 餐霞饮气,遨游八极,以沧海为佳酿,借天地为酒杯,服不死之药,与日月同辉的逍遥境况。 唯有太初道纪才可能存在。 依照《太史公一家言》所讲,那是万天寰宇的生灵叩求长生的辉煌盛世。 因为四圣显世,传道大千,周界无不留下法与理交织的痕迹。 据说贯斗双龙的超逸之才,甚至可以通过观大江大河,碧海潮生,感悟大道真谛,白日飞举成仙。 这放在道丧之后的龙庭众生眼中,几乎难以想象,像是天方夜谭。 没有灵脉孕育的洞天福地,没有直指神通的无上经典,怎么凝练念头,入定观想,聚敛神魂? “龙庭统摄万方灵机,若无一方宝地,实难安心清修。” 齐琰深以为然,他虽是有望承继师门衣钵,摘取一眉道号的茅山弟子,手中所掌握的传承不少。 符法、剑术、望气、驱邪,多少都沾点、都会些。 可自己十年如一日的苦练,未必赶得上府城道院生员,三年五载吞吐灵机的功行。 这就是“地”的重要! 至于“法”之关键。 更无需赘言了。 “齐兄,不瞒你说,在下前阵子初入道艺途径,如同盲人摸象,管中窥豹,迷糊的很。” 寒暄往来几句,拉近彼此关系,白启终于切入正题,他拉着阿弟白明,陪坐于正厅。 “修行这方面,心里有着许多疑惑,想让两位茅山高足指点迷津。” 齐琰抹了抹嘴巴,逗留黑河县的近段时间,他与师弟吕南吃喝住宿,皆由白启负责安排。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尤其吃的还是灵米,价值不菲,更不好意思。 师兄弟两人,早就盘算着怎么报答! 白启如今提出指点之请,他们果断答应,巴不得倒箧倾囊,尽心竭力。 “除了本门茅山正法,无法与白兄弟探讨,其他的,你只管发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齐琰满口答应,他自忖好歹也是拜过茅山上清祖师爷的。 对修行方面的理解,并不输给郡城道院生员。 “齐兄,我很好奇你们一般怎么判断,修道资质高低?” 白启轻声问道。 之所以提到这个,是因为白明展现过无师自通道术秘文,以及因为沾染香火,神魂主动出壳等不凡之处。 他挺想搞清楚,自家阿弟究竟有没有成仙之姿! “道丧之前,仙凡殊途,在于灵根。具备灵根,便可以修道,否则就是凡夫俗子。” 齐琰正色以对,娓娓而谈: “追溯到更早时期,则看重生来的‘跟脚’。跟脚深厚,气运如虹,法宝灵物,主动来投,这种离奇际遇屡见不鲜。 而跟脚薄弱,无论做什么,都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劳而无功。 但也不晓得是幸,或者不幸,道丧之后,由诸圣道统,百家法脉所铸就的‘规矩禁律’被浊潮所毁。 坏处有很多,当中最明显的,便是长生之路被拦腰打断,赤县神州的万般生灵寿数递减,难有千岁、万载之真圣。 好处嘛,大概就这一样,再无灵根仙凡之分,人人皆可修道,只存在五行命属之别,但并不影响。” 白启恍然,简而言之,浊潮之下,大家都具备修道资格,不再被灵根束缚桎梏。 “当然,百样米养百样人,正如人生下来,有的聪敏颖悟,有的愚笨顽钝。 即便同样修道,也被分出三六九等的资质差异。” 齐琰回想着他在山上,师父的字字教诲,而今再转述给白启,不禁有种莫名地爽快。 原来为人师,这么舒坦! 难怪师父日夜唠叨個没完没了,每次做完功课,都要捎带一句“我再讲半刻钟”,结果一不留神,便奔着一个时辰去了。 “资质高下,一是看悟性,上等者,观秘文如看大白话,不需要拆解认识,自然而然知晓本意; 像中者,就像看天书,须得被领入门; 而下者,学十忘九,难有成就,乃不堪造就。” 白启眼角一抽,自己才算中者? 分明我有今日之境界,全靠辛勤努力与天赋异禀! 怎么着,也该算个俊才吧! “二是五行命属与功法契合,譬如野茅山,最为出名的,就是丹、符两道。 前者散落遗失残缺不全,加上道丧导致天地大变,用处大减;后者适合火行、金行、木行的命属。 像我,便是‘火里种金莲’的双行命属,故而既修符法,也炼飞剑。” 齐琰一语毕,从师弟斜挎的褡裢内,取出一方长木盒。 里面装着两支红香两支黄香。 “白兄弟,黄的是念香,修道人聚敛神魂,开发脑窍之前,全靠念头凝练,催动道术符咒。 所以点着黄香,入定观想,那股飘起的青烟有多高,你的资质就有多好。 通常有个三尺长,便是很出类拔萃的那一撮人了,若能达到四五尺,说一声‘五百年难得一见’也不为过。 至于红的,乃是命香,勘验自身命属的,烧完之后,把手掌印进香灰,自会浮现命纹,或是水波,或是火焰,或是巨木,不一而足。 当然了,命香只是粗浅手段,具体想知道自个儿的命属高低,还得更细致的勘验方法。” 听得齐琰仔细解释,白启感到大有收获,并未故作推辞,而是爽直收下长木盒。 “白兄弟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大可以问。” 齐琰生性磊落,与这位白七郎很是投契,额外又补充道: “对了,请恕在下多嘴一句,白兄弟欲要道武双修,固然是志向不俗,但入定观想,心念冥合虚空,极容易被浊潮影响,或受域外天魔所扰,或受自身杂念所困。 为何道艺修行强调传承,像五座道宗,他们每一代祖师坐化,神魂归于虚空,成为‘山门’的一部分。 弟子入定观想,因着彼此修行同根同源,心神受到牵引,仿佛置身汪洋的船只有了锚点,轻易不会迷失。” 白启眉毛一挑,原来道宗的山门,并不驻于世间,而是宛若内景天地嵌合无垠太虚? 他眉毛一挑,忽地想到通文馆,眼睛一睁一闭,自个儿便跟着师父宁海禅,步入阔如殿宇的祖师堂。 这种情况,与道宗山门何其相似? “祖师堂莫非也跟道宗山门一样,是历代祖师的神魂映照? 不对啊,通文馆三大真功,皆为武艺修行,直指神通的顶尖法门。” 白启略有疑惑,却未曾表露,不动声色按捺住了。 “多谢齐兄提醒。” 他拱手道。 “又到做功课的时辰了,白兄弟,改日咱们再聊。” 齐琰自称野茅山,但他这一脉戒律颇严,每天何时打坐,何时可用荤,何时该食素,皆有规定。 “齐兄与吕兄自便,不必顾及我等。” 白启淡淡一笑,起身相送。 他晓得许多僧道,皆要持戒守律。 古有“戒法不到,道行浅薄”的说法。 特别在道丧之前,越是持戒严格,守律严谨,施法念咒的威能倍增。 像大名鼎鼎的“三坛大戒”、“三皈依戒”、“女真九戒”,都是修行之辈必须恪守之律。 那时候,唯有这般,才能立功积德、身神相合、得道成仙! 例如,三坛大戒乃“初真戒”、“中极大戒”、“天仙大戒”的总称。 持初真戒时能毫无过犯,方许授中极大戒,持三百中极大戒毫无过犯者,方授天仙大戒。 层层递进,极为严苛。 像什么“修行过程中始勤终怠轻慢者,废道籍,去禄寿,死入酆都铜柱地狱”、“道徒不得诵念佛书魔章及虚伪不详之文,祀佛请鬼,犯者堕酆都为猖鬼失人身”、“法官不得交奸佞恶人论法,违者斩其魂”、“法官不得交合娼妓,不得于农历廿七行房,违者必短其寿”……简直是条条框框,面面俱到。 稍有不慎,便是废除道籍、斩落魂魄的凄惨下场。 因此道艺途径,也把愿意持戒者,视作真修,钦佩不已。 “说起来,白哥你这黑河县,当真算得上一方清静之地,我跟师兄兜了好几圈,愣是没瞧见一头妖物。” 吕南临走之前,有感而发。 八百里黑水河,几乎深不见底,居然没养出啥子大妖,实在稀奇。 “仰仗龙王爷庇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白启嘴角微扬,八百里黑水河,五百里山道,稍微成气候的大妖,早就师父宁海禅收拾干净,就像田地里的韭菜,长一茬割一茬。 送走齐琰和吕南这对师兄弟,白启瞅了一眼坐得端正的白明: “最近道艺修行可有进益?” 不知道是否练习参悟刀伯传授的生字残卷原因,白明气血蕴于肌体,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清目朗,不似打渔人家庭,更像十三行的小少爷。 他轻轻颔首,跟阿兄汇报: “武艺四练,筋关小成,正在淬炼劲力,道艺的话,堪堪完成五日辟谷,多亏阿兄准备的众多外物,让我服饵这一步,走得格外轻松。” 此前何敬丰专程送礼,备了不少修道外物,像是碧水粳米,钟乳石脂之类。 因为白启筋关圆满,纵然踏入道艺途径,也无需经过服饵辟谷。 他肉壳体魄打磨得近乎圆满无瑕,完全支撑得起入定观想的巨大消耗。 所以就把那些价值数千两雪花银的珍稀外物,悉数供给阿弟白明,助其服饵。 “慢慢来,不用心急,等我迈入三练,不用师父的名头压人,也能撂翻十三行,咱们就进义海郡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说不准,还能给你弄一个道院生员的名额,我瞧何敬丰那小子整天惦记,多半有些门路,届时打探一二。” 白启如此说道。 “嗯,都听阿兄的安排。” 白明点点头。 “齐琰刚才也说了,手里头若无正儿八经的传承,不要随便尝试入定观想,这是修行的禁忌,记牢了,除非柳神娘娘能够庇佑于伱。” 白启叮嘱道。 很多冒险的事情,他这个做阿兄的能做,是因为经得起风浪,但白明没那么多依仗凭恃,未必扛得过去。 所以不少时候,白启都是主动趟出一条路,再让阿弟于身后跟着,保证万无一失。 “阿兄……” 白明修道之后,心思更为灵动,隐隐把握住一丝白启的情绪变化,他低下头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 白启失笑,自从白明个头蹿升之后,他就不再做揉脑袋的举止了,今天难得破例: “说什么傻话。好生修行,哪天你要飞升成仙了,我也能沾光,到时候逢人便说‘吾弟白明’,谁不敬我三分!” 白明赧颜,他始终认为自己的这点儿天赋,远不如阿兄。 自家阿兄可是道武双修,还被宁师傅那样的人物青眼相加。 两兄弟共同站桩,共同练功,等到夜色渐深,月光皎洁,他俩于专门辟出来的静室之内,分别点着两根黄香。 随后开始闭目,各自依着法门打坐冥想,一个是降伏心海孽龙,一个是巨树婆娑参天。 ------------ 第一百八十四章 香高六尺,命属五行 白启准备很是充分,他那位“小师叔”陈昭之前爆出不少金币,比如庇护神魂,不受外魔干扰的渡海香。 还有几瓶从异邪君身上所得的养神丹,增长念头凝练的进度,缩短修炼耗费的苦功。 这些都是确认没有问题,对于道艺修行裨益良多的好东西。 一过完年,他就让马夫许三阴,跟长顺叔以及鱼档的几个伙计帮忙出力,再召集手艺好的泥工瓦匠,专门于后院开辟出一间静室。 所谓静室,乃修行居所。 不仅仅要时刻打扫,做到一尘不染,还得藏风聚水。 按照堪舆所言,水是生气之所,厚蓄之地,为吉贵之象,以水聚生气,防风散生气。 故而,往往布置宅院的风水格局,得水为上,藏风次之。 “齐琰、吕南师兄弟懂得挺多,连立宅都略知一二,五虚五实,说得头头是道。 野茅山的传承,也很不凡啊。” 白启盘坐在蒲团上,摆出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杂乱心思暂时未曾约束定住。 他这间静室,前面挖出一方池塘,接引黄沙溪水灌溉,又有两座假山如同紧闭门户,阻住生气流失消散,倘若日后得空了,豢养几条好鱼,移植几丛修竹,更利于风水积聚。 真就一个舒坦! “确实有些学问在里面。” 白启置身其中,时常感觉心神畅快,修持《蛟伏黄泉经》,斩杀心海凶孽,很少再出现魂不守舍的恍惚、焦躁、烦乱等情绪。 道艺二境,入定观想,有一实在障碍。 名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念头越凝练,遭受的幻象也会越可怕。 据得真楼内收藏的道艺典籍记述,甚至有鬼仙入定,心魔直接凝聚实体,化为十万八千之数,或是蛊惑,或是引诱,或是作交媾之景,或是成亲人之貌,不断地撼动其心。 所以护持心神的燃香、丹药、修行宝地,便显得极为珍贵。 “师父的‘好友’秋长天,貌似便是义海郡鼎鼎有名的风水道人。 如果愿意卖个面子,等我道艺修持更进一步,完全可以布置一方大阵,以宝材为眼,吞纳四方之气。 这样一来,不管是参悟经典,亦或者琢磨道术,都能水到渠成。” 白启如此考虑着,他已经让断刀门的邓勇在黑河县内城,替他物色合适的宅子,过阵子带着阿弟,马夫许三阴搬进去。 到时候再添几個厨娘、浆洗衣服的婆子、端茶倒水的婢女,白七郎的老爷生活,就算齐全了。 等啥时候迈进三练,突破皮关。 便能斟酌着从县老爷,升级为郡老爷。 这叫步步登高,青云直上!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白启自嘲一笑,面前摆着两只鹤嘴香炉,是他特意从何敬丰那里薅来。 内里点着切成数块的渡海香,喷出的烟气盘绕上升,凝而不散,好似浮动的流云。 片刻后,四面关闭隔绝杂音的静室当中,萦绕着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絮状长带。 随着白启、白明两兄弟的口鼻呼吸,缓缓地摇荡涌动。 “不对啊,这些外物,怎么没一样是我自己的?难道,我也跟师父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打秋风天赋!” 白启望向已经开始冥想的白明,听着阿弟绵绵若存的均匀呼吸,满意地点头: “心无杂念,万缘俱净,的确是修道的好苗子。” 除去鹤嘴香炉,那方矮几之上,还有一方四足小鼎。 白启取出齐琰所赠的黄色念香,点着插上。 稍顷,随着白明吐故纳新,气息交融,一股约莫半指长的青烟袅袅腾起,继而涨到一尺来高。 “不知道等念香烧净,这股青烟能够达到多高。” 白启估摸着,有陈昭相赠的见面礼渡海香,阿弟白明的念头更凝练,最后表现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两尺,三尺! 白启默默注视念香的青烟缭绕,向上喷薄。 笔直伸到三尺左右,像是触及一堵无形的壁障,难以再突破。 “三尺!出类拔萃!” 白启莫名有种得知自家弟弟考试成绩优异的欣慰,往后外物供应足够,考个道院生员绝无问题。 嗡! 似有石子投入平湖,激起一圈圈气机涟漪。 闭目冥想,凝练念头的白明,眉心突突直跳,凝出一点青翠色泽,宛若白启额头的水纹痕迹。 收缩不定的念香青烟,猛然一震,好像紧紧压住的弹簧陡然踊跃,蓦地再拔高一尺。 “这是,柳神娘娘的庇佑?阿弟跟我一样,额生……木纹?” 白启心下泛着嘀咕,结果那股青烟好像没完,仿佛春雨滋润的刚劲竹节,又涨了半尺! “四尺半?百年难得一见!” 瞧着阿弟平静的小脸,白启思忖,貌似还能往上蹿一截? 五尺……五尺半……六尺! 直至那炷念香燃尽,与白明气息交融过,所喷吐的氤氲青烟,约莫停在六尺左右。 “莫非,我弟真有谪仙之姿!” 白启腹诽,四五尺是百年一遇,六尺算啥? 千年罕见? 如果白明是这种妖孽,没道理师父宁海禅瞧不出端倪! “难道不准?” 白启又把那支红的命香点上,等着烧完,取香灰按压手掌,勘验命属。 大概半个时辰,白明睁开双眼,眉心隐隐发涨,这是念头凝练,功力增进的迹象。 他按照阿兄的吩咐,将一双手掌压在盛在盘中的微热香灰,按出极为清晰的纹路印痕。 左为正印,右为偏印。 “金、水、火。” 白启赶鸭子上架,怀里摸出一本刚从得真楼找到的《命属通解》,跟阿弟白明的手印对照着看。 “土、木……最后一样稍稍强出其他四行,总得来讲,算五行俱全的上好命属,选择功法的余地,很大。 批语嘛,让刀伯或者师父讲讲,我弄不太明白。 齐琰是火中栽莲,真金生阳,正印为火,为莲花,偏印是金,化大日,瞅着就很不俗,待会儿再解一解你的。” 白明哦了一声,并未浮现什么激动之色,他只关心能否帮得上阿兄,至于自个儿有多厉害,倒是无足轻重。 “阿兄,你呢?这还剩下一支念香、一支命香哩。” 白启正思忖着,要不要给自个儿批一批命数,判一判资质,忽地听到铃铛拉响。 因为静室隔音良好,加上修道忌讳打扰,所以才系着一只铜铃,用于紧急传信。 白启起身,拉开两道木门,看到许三阴站在外边: “出什么事了?” 老许抹了一把汗: “东家,家里走水了!” …… …… 秋长天狼狈骑着小毛驴,行在义海郡城外的官道上,衣衫略显凌乱。 他嘴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 “只不过尿了一泡,璇玑子有必要大动干戈么?差点打坏我这一身宝衣。” 干瘦的毛驴张嘴道: “老爷你这事儿,干得忒损了,坏了人家止心观的风水,没个半载功夫,很难洗干净那股晦气。” 秋长天昂首挺胸: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与冲虚道兄一见如故,哪能随便敷衍。” 毛色杂乱的黑驴打了个响鼻: “老爷,你当真大限将至了?临走之前,念在俺天天被你骑着赶路,陪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份上,把伱收藏宝贝的小金库,告诉下落……” 秋长天大手一拍,把毛驴脑袋打得耷拉: “休得胡言!老爷我两袖清风,哪里有身外之物!每年一小灾,三年一中劫,九年一大劫,老爷为了不被天公降雷劈死,摆了多少科仪大醮,风水阵法,就那点儿家底,你个夯货还要惦记! 早知道,便不该把你从黑店救出!” 毛驴哒哒走着,嘴巴咧开像是笑: “老爷你赚得也不少嘛,有进有出,光是天水府的赵辟疆,便给了七八十箱的财货。 说来也奇怪,堂堂神通巨擘,非要请你干嘛?他府中养着好些道人,不够用么?” 秋长天冷哼: “正印是贪狼,偏印作火铃。正所谓贪狼铃火四墓宫,豪富家资侯伯贵,生来注定得横财,建奇功的显赫之相。 可惜,可惜,火铃是偏印,而非正印,若火铃为正,压住贪狼之恶,才能长久。 而今是侵略如火,嗜血成贪……那位赵大将军胃口大得很!” 毛驴好奇: “赵辟疆让老爷批命啊?” 秋长天摇头: “他的命属格局,早被瞧过了。姓赵的,想请我给……一位贵人批命。” 贵人? 毛驴惊愕,谁还能比执掌天水府,大权在握的赵辟疆,更尊荣? “永王。” 秋长天并不避讳: “当今圣上的长兄,被逐出东宫的废太子。” ------------ 第一百八十五章 青莲,异火 郡城外边的宽阔官道,秋长天骑着毛驴,缓缓而行。 此时冰雪初融,泥土湿润,被接连经过地马车驴车,压出一道道明显的痕迹。 两旁打着各色旗号的商队络绎不绝,偶有几个跑单帮的独行,皆挎刀或者佩剑。 背靠怒云江的义海郡,乃天水府下的第一等大地方,鲸吞四方的人流,聚拢无数的英才。 几乎不曾有过冷清时候。 “排帮这生意做的是蒸蒸日上。” 秋长天瞥着那些过往的商号车队,无不悬挂排帮的长鲸旗。 这是护身符似的玩意儿,可以免受响马山贼劫掠。 “一府之地的绿林道总瓢把子,想干什么买卖,干不成? 躺在家里,都有人上赶着送银子!” 毛驴哼哼唧唧。 “你为何不问,我有没有答应给永王批命?” 秋长天侧身坐着,眺望茫茫水气翻涌成雾的怒云江。 “懒得知道。” 毛驴打个响鼻,踏着妖娆的小碎步,颇为惹眼。 “自古以来,掺和夺嫡,有几个落得好下场。 老爷,你若当真上了赵辟疆的贼船,记得跟咱讲一声,让我先溜。 往后每逢清明给你上柱香,也不枉你我主仆一场。” 秋长天大为恼怒,气哼哼道: “呸!少咒你家老爷!就你读过几年书?我能不清楚赵辟疆憋着啥坏屁! 所以赶紧布置‘八难三灾殃神大醮’,让自己霉运冲天,最后他出于无奈,只好放我走了。” 他得意洋洋,嘴角止不住上扬。 神通巨擘又如何,照样惧怕晦气缠身! 毕竟,执掌天水府的堂堂大将军,出门踩狗屎,传扬出去太丢脸了。 “永王曾经是太子,龙庭这么多道官,想找個人批命还不简单,干嘛相中老爷伱呢?” 毛驴有些奇怪,眼里露出不解。 “掌印命纹,勘验命属,稍微懂些风水玄学,都可以做。 但真正厉害的高人,要明白该怎么断命、批命,从错综复杂的线条纹理当中,窥得一丝命数流转。 你家老爷出身道宗观星楼,差点当上这一代的道子,哼哼,这方面的经验见解,天底下有几个能比得上?” 秋长天毫不谦虚的吹嘘一番,而后面色微沉,摇头道: “不过赵辟疆暗中替永王寻我,是因为另一桩事。 我曾代师父,替当今圣上批过一次命。 他想知道批命之语。” 毛驴诧异: “随王殿下?” 秋长天纠正道: “人家都已经入主东宫,再登基了。你应该称陛下。” 毛驴偏过脑袋,似是不屑: “瞧你吞吞吐吐的踌躇样子,估摸着批命之语不是啥漂亮话。” 秋长天喟叹: “我这辈子坏就坏在这上面,越是关键的批命,越难得出好结果。” 他早年因一时的意气之争,摆下第五等科仪金箓大醮,借由天圣智珠演算到不可言说的禁忌天机,从此被霉运缠扰。 后来给当时还是太子的随王殿下,批了一次命,未得善缘。 十年前的那场天倾之祸,子午剑宗道子寇求跃亲自登门。 其人所求的,也是一句最终应验的大恶谶言。 秋长天默默无言。 难道真是自己太倒霉了,不适合为人批命? “天机不可泄露,故而降灾于我。” 他悻悻一笑,紧接着甩去这些杂念: “许久未见宁海禅那厮了,顺路瞧一眼,看他收了个什么样的好徒弟。” …… …… “哪里走水了?” 白启穿上靴子,披着外袍。 静室打坐要求身心放松,多半是赤足散发的闲散状态。 “存放草料的马棚,火势不大,刚被扑灭。” 老许如实回禀,弯腰领着白启穿过长廊,步入另一侧的院子。 “无端端的,就燃起来了。我还特意搜寻,并未发现引火之物。” 白启摸着躁动不已的追风马脖颈,一边安抚,一边问道: “烧掉多少草料?” 老许挠挠头: “我正巧在切草料,闻到一股烟味儿,及时发现,没受啥损失,只是担心会不会有人暗中纵火,所以才请东家过来。” 白启眉头微皱,他刚收拾完折冲府的陶融,彰显白记鱼档大老板一手遮天的本事能耐。 这个节骨眼,谁不长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白启扫视几眼,并未瞧出端倪,沿着风雨回廊来到正厅,又看到虾头阿蟹两人急匆匆跨过门槛。 “阿七,外城着火了!安置灾民的棚户区那块,烧得好大,冒起浓烟!” “打铜街那块儿?怎么起火了?” 白启眉毛拧紧。 今日啥情况,处处都有火灾险情? 灶王爷动怒? 还是火德星君下凡? “不清楚,许多团练青壮都赶去救火了,梁伯派我俩过来问一嘴,是否要帮一把手?” 虾头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像阿七一样,做些事迹积累大好名声。 他早已想好诨号,阿七乃“义薄云天白大档头”。 那么凭借自己的出众头脑,称一声“智多星”,应当顺理成章。 至于阿蟹,长得似炭,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只能得个“黑旋风”了! “乡里乡亲,走水受灾,肯定不能坐视旁观。” 白启果断点头,旋即又顿了一顿,条理分明道: “光是救火,团练的人手已经足够,这样吧,问问你爹,看鱼档缺不缺做事的伙计,优先给失火严重的,安排一份营生。 再与内城大户商量着,搭些长棚,施粥放饭,度过难关。 这桩事儿,就由你俩负责。” 虾头和阿蟹,用金枪大力丸弄死过一个隐阁刺客,摸出好几本够用的武功秘笈,拳脚已不输给昔日东市一霸的杨泉。 加上那头赤血麒麟马的大补,似的两人俱已淬炼劲力,即将突破一练筋关。 放在黑河县,也算可以独当一面! “好嘞!” 虾头喜滋滋地点头。 “这火势来得古怪……” 白启跟着虾兵蟹将一同出门,幸好打铜街临近着溪流水源,再有团练青壮的及时救火,避免整个棚户区付之一炬的凄惨结局。 “莫非,是天煞日?” 他仰头望着当空骄阳,心下揣测,返程途中看到齐琰、吕南这对师兄弟。 “白兄弟,你来的刚好,险些忘记跟你说了,天煞日将至,四行会按照次序轮流失衡,我适才感应到丙火大旺,今天万万要小心火烛。” 齐琰手中提着一株青莲,叶子宽而长,内里结着颗颗饱满的莲子。 “多谢齐兄提醒。这是?” 白启好奇地问道。 “刚从迷魂湾那边采摘的碧玉泽精莲,气温而性涩,禀清芳之气,得稼穑之味,乃脾之果也。 服用莲子,津液相成,神乃自生,久视耐老,能够提升目力,也算宝植的一种。 见者有份,白兄弟稍后拿几颗去。” 齐琰侃侃而谈,表现得十分大方,转而感慨道: “浊潮上涨,天煞日至,降灾生祸的同时,也会让许多宝植宝药难以掩盖光华,略微晓得观气的修道人,都可以寻得见,亦算得上一份际遇了。” 白启了然,显然自家马棚走水,还有外城打铜街着火,乃是天煞日的前兆。 四行失序,丙火大旺! “齐兄,这观气之术……” 白启搓搓手,他刷了这么多天的好感,就等着薅两位野茅山传人的羊毛呢。 “此术稀松平常,并不在师门秘传当中,教予白兄弟也无妨。 我恰巧有一事相求,听说白兄弟你的水性,乃黑河县第一!我与师弟修火行功法,打算趁着丙火大旺,采集一缕异焰之气,增加道行。” 齐琰坦然说道。 “采集异火,需要水性作甚?” 白启不由疑惑。 ------------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第二神种,龙韬虎略 似是瞧出白启的疑惑,齐琰把手中那株色泽好看的新嫩青莲,交给师弟吕南,随后三人谈笑间走进茶楼。 掌柜的一抬头,见着是白七爷,赶忙换成热情笑脸: “白爷,正正好有新茶上市,特地给您留了几饼。” 人的名,就如树的影,本身长得越高大,覆盖之处就越广阔。 打从赤眉贼攻城被杀退,龙王庙那场宴请后,白启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已经与三大家平起平坐。 外加鱼栏何文炳销声匿迹,让长房的何敬丰取而代之,作壁上观的那帮人,本以为要开演强龙大战地头蛇的戏码,纷纷等着看热闹,没成想风平浪静,相安无事。 再等白启往大榆乡回来,把几处渡口接收入手,更是彻底站住脚跟,俨然家大业大。 现在谁不晓得,这位靠着打到宝鱼发迹改命的白七爷,跟义海郡几座行当都有来有往,不仅被火窑黎师傅跪立雪中,恳求收徒,折冲府校尉的面子都不用卖。 伙计被捉、船只被扣,自个儿未曾露面,过去一天一夜,人就放了。 年纪够轻,背景够大,拳头也够硬。 一句话落下的分量,震得黑河县抖三抖。 这般抬手遮得住天的地头蛇,谁不敬让? “王掌柜有心了。” 白启轻笑,仅凭这张脸,哪怕不带半个铜板,也够他在黑河县兜一大圈,吃饭喝酒住宿分文不花。 难怪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不愿意去郡城闯荡。 都是宁做鸡头不为凤尾的主儿! 与其到大地方当孙子,不如窝在小县镇做老爷! “白爷,您往楼上请,专门给您留了雅间。” 掌柜的亲自领路,亲自烹煮,诚意十分之足。 等到茶汤渐渐呈现橘红,散发浓郁香气,方才识趣告退。 齐琰双手撑着膝盖,其人坐在黄花梨木圆凳,感慨道: “白兄弟的名头真个好使,我和师弟今日去东市码头,本打算租一条舢板船只,结果那人知道与白兄弟认识,钱都不要我的。” 虽然许多没個正经传承的旁门散修,往往会寻找大户供奉,用于搜集外物资粮。 但对于有师门,持戒律的野茅山传人而言,这种路子近乎于邪门歪道。 因为一受供奉,断无只享受好处,半点气力不出的道理。 当然避免不了被卷入各种恩怨情仇,或是为亲朋好友助拳,或是为谁家“主持公道”……放在道丧之前,唤作“人劫”。 那时候,各家各派有斗剑传统,不知有多少厉害人物,因着其中繁杂牵扯瓜葛,平白送掉自己的性命。 “承蒙乡亲们抬爱,卖我些许薄面。” 白启语气平淡,而今黑河县哪里打上的宝鱼,都送到他的铺子里,可见招牌是立住了。 “白兄弟年少有为,挣得老大家业的同时,武功也没落下。” 齐琰颇为佩服,回归正题: “我与吕师弟,修持一法一经。法是《感神洞灵伏气法》,经是《符囊经》。” 这位野茅山传人也不藏着掖着,相当磊落,通常很多散修把自身修持什么样的功法、道术,视为最大隐秘,生怕漏出马脚,让人留意,日后研究破解之策。 “《感神洞灵伏气法》,需要采十二缕性质不同的‘气’,以炼成一门对敌道术。 我正缺一道‘玄泽异赤气’,此物乃是水中火,须得四行失序,丙火大盛,大日凝聚精华,坠落江河湖海,由此孕育而成。” 齐琰巨细无遗,悉数讲给白启知道: “丙火是堂堂皇皇,普照六合,在天为日与电,在地是炉和冶,故又被称为‘阳火’。 所以入水不灭,反而交融成一异火,多半藏在极深的水脉之内。” 白启听得有趣,这些稀奇见闻远比书上看来更清晰、更真切。 他问道: “齐兄想让我收取这一缕‘玄泽异赤气’?可我并不通晓类似手段。” 齐琰早有准备,让吕南从斜挎的褡裢里面,摸出巴掌大的石盒: “这是显霜砂岩制成,阳火猛烈,不畏秋而欺霜,不畏冬而侮雪,若用木盒,只会助涨威势,若用铁盒,更会被其消融,唯有用土才能掩没光华。” 白启接过,掂量一二,感觉颇沉,心想道: “到底是茅山一支,底蕴摆在这里。换成真正的散修,入旁门,修下乘功诀,哪里晓得这些门道与讲究。” 瞧着白启对此挺有兴趣,齐琰干脆道: “道艺修炼,二境当中,入定之后,就是抱胎,便要开始接触观气、采气。 否则便无法迈入三境,炼出神魂,施展厉害道术。 我可以送一本由观星楼编纂的《万气属相全论》,据说是参考无数道丧典籍,拢共记载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三种气。 虽然与天地寰宇所有的‘十二万九千六百’的灵机之数,相差甚远,但足够我等用了。” 薅得碧玉泽精莲子,还有《万气属相全论》,白启心满意足,举起茶杯一抿: “任凭齐兄差遣。” 齐琰大喜过望,他与师弟吕南驾船转悠了一上午,除去意外收获,采摘到一株碧玉泽精莲,更多是等待烈日凝聚丙火。 黑水河极为宽阔,纵横八百里长,必然能孕育一缕玄泽异赤气,再有精通水性的白启相助,几乎是十拿九稳。 “我这就传授白兄弟你观气之术。” 齐琰当即让师弟吕南取来笔墨纸砚,用秘文书写一大段,白启瞥了一眼,圆满层次的识文断字足以辨认: “元气于渺茫之内,幽冥之外,生乎空洞。空洞之内,生乎太无。太无变而三气明焉。三气混沌,生乎太虚而立空洞,因洞而立无,因无而生有,因有而立空……” 白启嘴唇无声张合,秘文所蕴含的无形韵味,油然浮现在心间,勾勒出惊人的异景。 仿佛天地之中,山河之内,无不充塞形色不一的大小气团,时而聚拢,时而分离,游移不动,上升下降,清浊明显。 随着白启诵读完毕,掌握观气之术,墨箓不断地闪烁,显出一行行字迹—— 【你记诵了更多秘文,对于天地的理解更深,好像略有所悟】 【你窥见寰宇浮动的诸般元气,心神发无声轰鸣,悟性再次获得不小提升】 【你已圆满的识文断字技艺,进度大涨,可凝聚一枚神种】 白启微微一怔,扎根于心神的墨箓化为天幕,其下两棵巨树参天,再度孕育一枚内蕴灿灿金光的神种果实。 【龙韬虎略(神种一重)】 【进度:1/800】 【效用:颖悟绝伦,超拔之才,文韬如龙,武略如虎】 白启眉头拧了一拧,有些不太明白这一枚神种的作用,提升自身悟性,以后参习功法再无障碍? “韬是藏,略通掠。龙韬虎略,是指通习文武么?” 他疑惑地抬头,恰巧迎上齐琰的目光,后者微笑道: “白兄弟,观气之术虽然粗浅,却也需要几个时辰才能琢磨透……” 传到白启耳中的声音倏然模糊,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眸中的景象也变成黑白二色,像一张铺开的水墨画卷。 齐琰的身体陡然消失,化为一团纷杂线条,旋即再勾勒成形。 只是失去了色彩,宛若一团浓墨! 白启低头一看,自己似是天地当中,唯一侵染重彩的那位! “龙韬虎略,竟是这个意思?拟一心相,与其交锋……跟祖师堂有些像,但不同的点,在于我若胜过心相,有几率从对方身上,爆出一些东西。” 他这个念头才升起,浓墨一般的齐琰单手行诀,喝斥那口桃木剑,滴溜溜一转,迅疾杀将过来,半个呼吸都不到,凌厉锋芒就逼到面门。 “空手夺白刃……” 白启五指如钩,悍然一探,抓向飞剑,随着气血劲力灌注其中,坚硬如同百锻精钢,碰撞出金铁交击的刺耳声音。 铛铛铛! 紧接着,齐琰衣袖一抖,飘出几张符纸,另一只手弹动疾指,将其定在周遭,口中低低诵念拗口音节,又快又急,施展道术。 一阵金光荡漾,护住齐琰,同时那口飞剑的刺杀力道,顿时猛增三分,犹如虬龙怒吼欲要挣脱白启的擒拿。 “原来修道人斗法的手段,都是先防再攻,尽量保持距离。所以飞剑、符法成为比较大众的选择。” 白启换血八次,又有心意把的耳识相助,除非齐琰把驭剑术再做突破,练成御剑术,几如雷音剧烈呼啸,才可能镇压得住自己。 他右臂筋肉鼓胀崩崩作响,好像强弓挽动,任凭桃木剑如何震颤,就是无法脱离掌控。 咚咚咚! 白启每踏出一步,脚下宛若闷雷滚走,发出木槌捶动鼓面的沛然巨音。 瞬间横跨百步,左掌捏合成拳,反手如锤砸在坚实如铜墙铁壁的层层金光上。 轰! 大气像炸开一样,搅动方圆十丈之内,催动的符纸狂抖,撕扯出哗啦啦的动静,其中的齐琰如遭雷击,口鼻顷刻就被震出滚烫血液。 轰!轰!轰—— 白启连续打出数拳,宛若雷公挥锤撼动长空,无匹的劲力像群蟒拧缠,化为一条大龙昂首扬角,狠狠撞击! 只是片刻,金光破碎,血肉成泥! 一团光晕跳跃,浮现于白启眼前,凝神一看: “驭剑术?可惜,不是符囊经。” 相较于飞剑刺杀,他更中意能够画符制符的经字级传承。 倘若叠个十万张三阳火符,搞不好可以炸死一尊四练宗师。 “龙韬虎略神种!也不比九牛二虎差多少了。 只是一个消耗精神,一个折损体魄。” 白启的体验相当满意,一把攥住“打死”齐琰所爆出的驭剑术,无数感悟涌进脑海。 “白兄弟……” 齐琰轻唤了一句。 “刚刚有些出神了。” 白启眼皮跳了跳,从那方水墨天地退出,回归于外界。 “观气之法,我已经会了。” 齐琰愣了一下,莫名觉得这位白七郎双眸好似一口幽深的古井,瞧得他心里发凉。 “怎么脖颈浮起一股冷意……” 旁边的吕南闻言诧异: “十个呼吸都不到,白哥你就把观气之法学成了?” 白启轻轻点头,这种粗浅法门,对于悟性增强数次的他来说,就像蒙童启智的读本一样,通俗易懂。 他回望齐琰,发现无法再把他脱进龙韬虎略神种的水墨天地,心下思忖: “一个人,只能一次?反复刷技能功法的预想落空了。” 于是,白启转头看向满是佩服之色的吕南。 “再试一次!看你能爆出什么!” …… …… 白明算完鱼档送来的账目,走出二仙桥的老宅,按照习惯绕着东市码头逛了一圈。 渔民、力工、伙计忙得热火朝天,见到他都称一声“小东家”,面上的笑容,皆是发自真心。 如今没有鱼栏征收摊位费用,黑水河的打渔人日子好过不少,大多数都感念白七郎的恩义。 “小东家,咱们又打到两条银沙鲤,刚给梁伯送去。” 长顺叔熟络的说道。 “好的,知道了。” 白明颔首,阿兄吩咐过,凡是白记鱼档捕捞到银沙鲤,都要拿到梁三水的东市铺子,而且不取分文,所抵的价钱,全由他补齐。 “长顺叔,今日捕捞宝鱼,是不是比往日容易些?” 他仰起小脸,眯着眼睛,盯住高挂空中的烈日骄阳,分明才开春的气候,却是炎热得像酷暑。 “对啊!好似龙王爷开恩了一样,以往难见的宝鱼,每下一网都能捞到几条,银沙鲤、牛角鲳……足斤足两的!今日收成估摸要比平时多出六成!” 长顺叔喜滋滋说道。 “应该是阿兄之前提到过的天煞日,有异象。” 白明猜测道。 “天干物燥,让伙计们注意船上火油的存放。” 他特意嘱咐一声。 “好嘞,俺每次都有检查。” 长顺叔办事向来稳重老成,让白家兄弟很放心。 “可曾见到阿兄?” 白明问道。 “东家好像跟那两个生面孔的道士,驾着一艘大的乌篷船下河了。” 长顺叔回答。 “嗯,晓得了。” 白明寒暄过后,学着阿兄平素的做法,从邻近的铺子拎了两包花糕,去东市铺子瞅了一眼,梁老伯并不在,只有三水哥指挥伙计过称。 把礼品放下,再寒暄几句,白明就悄然离开了。 他性子比较冷淡,跟谁都很难亲近,接人待物,迎来送往,都是照着阿兄的所作所为依葫芦画瓢。 “笔墨纸砚用完了,也该添置些。” 白明顺路买了几刀好纸,以及羊毫小笔与一方砚台。 想到曾经跟阿兄住在土胚房,吃穿用度方面的捉襟见肘,他嘴角不禁上扬。 正走在长街上,忽地瞧见一个骑毛驴的黄衣书生。 后者也似有所感,目光微微跳动,落在白明身上,而后凑近问道: “咦……小兄弟,可要算卦?很灵验的,不准的话,不收伱钱。” ------------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东有启明,西见长庚 白明两条眉毛皱紧,无端端心头一突,默默地后退两步。 好似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 这样的举动,让那骑毛驴的黄衣书生更是惊喜。 他赶忙跳下,腆着脸凑到跟前: “算一卦吧,小兄弟。今日还未开张,给你便宜些,只收三文大钱。” 白明抬头,仔细打量,对方生得白净俊逸,卖相颇为不错,就是气质古怪,瞧着不似正经人。 “生面孔,以前没见过。” 白明摆摆手,阿兄曾经讲过,天上不会掉馅饼。 谁要不图你的银子,必定看重其他的东西。 免费的,才最贵! 他抱着购置的笔墨纸砚,错开身子,继续朝着二仙桥老宅走。 长顺叔稍后会派伙计上门送宝鱼,阿兄之前答应给自个儿做啥香辣片片鱼吃,想到就馋,哪里有空搭理招摇撞骗的江湖神棍。 “欸,小兄……” 黄衣书生还欲纠缠,白明耷拉着小脸,浮现一抹不快。 这厮好生烦人! 他正想着该怎么甩脱之时,忽地听见招呼声音: “阿明小弟,你怎么独自在这儿?” 白明扭头一看,发现是断刀门的邓勇,他被一帮武馆弟子拱卫着,满面红光好像刚喝完酒。 乌泱泱的劲装汉子排开,让不甚宽阔的青石街道霎时拥挤。 “见过勇哥。我刚从东市码头回来,今天鱼档生意好,打到不少宝鱼,勇哥记得提两条,补补身子。” 邓勇家打着腌鱼的幌子,做私盐的买卖,跟鱼档来往颇多,白明当然认得。 “好嘞,让长顺叔留两条足斤足两的,晚上打汤。” 好似怕酒气熏到白明,邓勇特意隔了几步远,他斜睨着牵毛驴的黄衣书生: “阿明小弟与这厮相熟?” 白明摇摇头: “他非得拦路,给我算一卦。” 邓勇眼光毒辣,瞅着黄衣书生贼眉鼠眼,颇像装神弄鬼的下九流,甚至有可能是做拍花子这等歹事儿的人牙,否则为何缠着白七郎的小弟。 “好家伙!外乡的狗杂碎,跑到黑河县讨饭来了!撞到爷爷手里,算你倒八辈子血霉!” 他揉捏着拳头,骨节咔咔作响,强势横在白明与黄衣书生中间: “阿明小弟,你回家吧,我和师弟们教训下这厮。” 白明哦了一声,瞥了一眼欲要辩解的黄衣书生,轻声道: “多谢勇哥,别闹出人命了。” 邓勇咧嘴一笑: “我晓得分寸。” 他大手按住黄衣书生的肩膀,冷冷笑道: “什么来头,什么路数,拜的哪座山,入的哪座庙,说出来听听。” 望着白明越走越远的身影,黄衣书生昂首道: “在下姓宁,名海禅……” 邓勇眼角一抽,这厮好大的胆子,通文馆教头也敢冒充? 当着黑白无常的面儿,自称阎王爷是吧? “不见棺材不掉泪!拖到巷子里头,他娘的,好好松松筋骨!” …… …… 片刻后。 秋长天抖了抖衣袍,伸手掸去灰尘,跨上毛驴: “记住那孩子的气息没有?” 毛驴哒哒迈着小碎步,瓮声瓮气,悄摸摸道: “如此特殊,岂能忘记。那孩子沾着一股清净的香火味儿,应当是个修道资质不错的好苗子。 不过,明显有主了。” 秋长天摇摇晃晃骑着毛驴: “俗话讲,名花虽有主,我来松松土。只要我一自报家门,保准纳头就拜,我可是观星楼真传!懂不懂道宗的分量!” 毛驴撇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宁海禅顶着义海藏龙的大匾,名头响亮,你秋长天也不逊色,就差把瘟神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秋长天没理会毛驴的讥讽,他想到那孩子避开自個儿的举动,啧啧赞叹: “头一回见面,就能隐隐觉察我霉运缠身,可造之材哪!郡城外边的穷乡僻壤,居然养得出如此良才,真个稀奇。 莫非宁海禅这厮,也懂堪舆之道?发现这块风水宝地?” 毛驴无语,自家老爷出了名的喜欢拐骗,怒云江水君宫之所以立了那块大碑,公开点名“宁海禅与秋长天不得入内”。 抛开前者动辄打秋风,连吃带拿差点把老龙家底搬空不谈,后者完全是自作自受,将一有望蜕变化龙的子嗣偷偷拐骗。 实在怪不得那头老龙震怒,对天盟誓,烙印太虚,诅咒秋长天逢水见灾。 “一个偷蒙,一个拐骗,堪称卧龙凤雏。义海郡有此二人,当真造了大孽。” 毛驴暗自腹诽,怀疑十年前那场天倾之祸,兴许就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了,借着子午剑宗之手,除掉这两个瘟神煞星。 “罢了,先找宁海禅叙叙旧。我近期又做一首好诗,让这厮品鉴一番,顺势再提到我寻见一株好苗子。” 秋长天嘴角扬起,忽然调转方向,直奔通文馆。 “老爷莫非喜欢挨揍?” 想到上次秋长天被打成乌眼青,毛驴不由地加快步伐。 …… …… “符法心得?” 白启再次从水墨天地脱离出来,他一拳捶死了吕南,从中爆出关于制符的心得理解。 他将其吸收,得空再汲取消化,心下想道: “道艺四境,没有修成神魂出壳,观想异相之前,确实不算厉害。像齐琰、吕南,已经是正经茅山传人,加在一起,也挡不住我的九牛二虎之力!” “白哥,伱又……出神了?” 吕南莫名也觉得脖颈一凉。 “分心了。这观气之法不难,无非是辨别天地元气的流动与性质。通文馆五部大擒拿之一心意把,就有着开启人体诸识的效用。” 白启眸光一敛,收起那种刚打杀过两位野茅山弟子的杀气波动,正色道: “且容我开一开眼识。” 齐琰怔住,把突破武功当吃饭喝水,说得这么轻易,他真是第一次见。 这位白七郎啥天资? 难不成是能够位列上宗内门的逸群之才? 白启撂下这句话,便开始认真沉下心思,流淌过一段段感悟: “肉眼肝气养,仁爱透其窗。喜观真善美,假恶丑易伤……眼识一开,便生慧光,洞察他人的心绪,凡夫俗子只有肉眼,故而往往被表象所迷,无法识破谄媚、奉承等谎言。” 他双眼紧闭,将气血搬运到眉心,使其隐隐发涨,好像要在生长水纹的地方,再凝聚出一只眼。 当然,这只是错觉。 很快地,暖流也似的气血,宛若水流自上而下,被徐徐引导覆盖双目。 最开始有些酸涩,甚至针刺般的轻微疼痛。 白启调匀呼吸,正常吐纳,他有《蛟伏黄泉经》凝练念头,收束杂思,对于这种萦绕于周身的感受,完全做到毫无挂碍,仿佛清风拂面。 “好精深的入定功夫!” 雅间之内,默默品茶的齐琰抬头,眉宇浮现诧异之色。 坐在对面的白启,双手平放于膝盖,坐姿笔直含胸拔背,浑身筋肉松沉有度。 莫名散发出安宁祥和的气质,简直如同庙宇里供奉的神像! 这是把静功修持到小成的标志。 “所以师父才说,道艺、武艺,殊途同归。这种一坐定,就把身外天地,化为自己道场的本事,非同一般。” 齐琰心头涌现几分佩服,对师弟吕南道: “瞧瞧白兄弟,走武艺途径,静功却比咱们道艺修士都要精湛深厚,你以后多戒骄戒躁,降伏念头里的杂乱思绪。” 吕南瘪着嘴,自家师兄啥都好,就是跟师父一样,太啰嗦了,什么事情都得掰扯下。 “还说什么道在屎溺,敢情吃饭拉屎,里面都有道么?!” 白启并不在意外界的动静,他双眼好似被火炉熔炼,渐渐变得滚烫,瞳孔一点点收紧,化为针尖一般,内蕴赤红光泽。 “相书上有云,称颂人之非凡,常以‘龙章凤姿,目含日月’作为形容。” 他微微垂首,思绪起伏: “而今看来,更像是具备某种根骨,所造成的变化。” 如果自个儿齐齐洞开耳、鼻、眼、舌、身,这五识。 兴许也可以做到,耳聪,鼻灵,目光炯炯,舌尝百味,身轻如燕。 种种蜕变加持之下,便不再是凡俗, “武艺也好,道艺也罢,最后都是脱凡胎,断尘根,抵达非人之境。” 白启若有所思,他想到七代祖师亢龙生的熔炉百相,便是穷极演变化生,以人躯临摹先天神怪之形体。 嗡! 无声的轻鸣响彻心间,白启睁开双眼,目光如火倏然闪过,迅速地敛没。 眼识开了! 好似被擦干净的一面铜镜,看待万般景象,陡然清晰明亮了许多。 甚至能够做到放远、拉近,调整自如。 他起身,推开窗,将目光运到极限,若无遮挡的情况下,几乎可以延展到十几里外。 “顺风耳,千里眼的破产版?” 白启很是满意,自身任何方面的增益提升,都能让他感到舒爽。 就像老农日夜守着水田,眼瞅着禾苗慢慢拔高的那种满足。 简单且纯粹。 他再望向屋内的齐琰、吕南师兄弟,从他们眼中解读出以前无法捕捉的信息。 “齐琰是佩服,夹杂着一丝震惊,还有些焦急——这应该是想早些驾船下河,寻觅那一缕丙火落水,孕育而成的‘玄泽异赤气’。 吕南的话,困、累、饿……想睡大觉。” 几乎是一刹那,白启洞察到野茅山师兄弟眼中传达的具体情绪。 “白兄弟,这是……成了?” 齐琰不确定问道。 “于我而言,不算太难。” 白启语气平淡,好似上辈子随随便便考满分的学霸。 “时辰还早,丙火大旺,反而遮掩玄泽异赤气的光华,咱们等到入夜再去。” 他喊来小厮,让其订一桌席面送到这里,吕南两眼放光,揉着肚子满是期待。 “又让白兄弟破费了。” 齐琰赧颜,他确实也是囊中羞涩,他与师弟下山大半年,修缮祖师堂的财货还未凑够。 仅炼一口桃木剑,就花得七七八八,更别说其他道术所消耗的外物。 否则也不至于揭捉刀人的榜单,图斩妖除魔的那点儿赏钱了。 “客气了,齐兄。学你一门观气之法,请你吃一顿饭,礼尚往来嘛。” 白启眼睛晶亮,好似玉质般莹润,给人一种温和感觉。 他从齐琰眸中读出了“真诚”、“感激”,以及“馋了”。 “按照眼识的作用,以后说不定,真可以看出旁人目光中的三分凉薄,三分讥笑,还有四分漫不经心……原来,这是一门扇形图大法!” …… …… “老刀,我可想死你了!” 通文馆门前,正在懒洋洋晒太阳的老刀,手里抓着的大把瓜子突然一抖,洒在地上。 这位啸聚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罕见地露出一丝惊容,直愣愣望向牵着毛驴的黄衣书生。 猛然大喝: “止步!” 随后,他忙不迭起身,好似一阵风奔向后院得真楼。 “少爷!秋长天那厮当真来了!你快去挡一挡!” 秋长天挠了挠鬓角,微微恼怒: “好些年没见,至于这么嫌弃吗!让我心都寒透了!” 毛驴转身,用较为圆润的屁股对着自家老爷。 约莫五六息的功夫,正好待在通文馆的宁海禅,从房顶飘然掠下。 “老秋,你咋还没死呢?” 老友重逢,他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哼哼,我迟早是要突破鬼仙,活上个三五百年,你必定走在前头。 宁海禅,你若死了,千万别让我找到你葬在何处,否则每年忌日,我都去你坟头大吃大喝快活一番!” 秋长天不甘示弱,昂首扬言。 “就冲你这句话,老秋,我临终之前绝对拉你垫背。 昔日你我结拜,可是对天地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宁海禅跨过门槛,背着双手立在台阶上,刀眼冷眸隐含笑意。 “你这厮真是无耻!结拜说的话,也能当真?那你还在庙里跟菩萨讲,这辈子少造杀孽,咋不见你恪守! 更别提,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后面,还有有难同担,有福同享八个字! 老子流年不利,霉运缠身,你倒是替我分担下!” 秋长天破口骂道,以宁海禅的性子,保不齐真做得出这种事儿。 他可是满心要当鬼仙,追求长生大道! “我每次动完手,都有在心中默念道门超度亡魂的《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为求稳妥,还会捎带一遍佛门的《随愿往生大悲咒》,哪里会留下什么杀孽。” 宁海禅理直气壮,紧接着又道: “况且,我跟你结拜之时,所说的分明是,有福我享,有难你担!老秋,你记错了。” 秋长天气得牙痒痒,天底下能让他连续吃瘪的,唯有宁海禅这厮了。 若非打不过,早就撸袖子抡拳头干了。 “闲话少说。我还剩一点灵砂,洗一洗你的晦气,半柱香时辰,讲完事情赶紧走人。” 宁海禅侧开身子,让其进门。 “哼,算你有丁点儿良心,虽然不多。” 秋长天哼哼唧唧,几步踏上台阶,笑眯眯道: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观星楼算出啥了么?今个儿心情好,不妨告诉你。” 他刻意顿了一顿,等着宁海禅追问,没成想那袭青袍扭头回到通文馆,对老刀道: “泡一壶茶,不用太好。老秋他山猪吃不惯细糠。” 秋长天忍不住磨了磨牙,走进正厅,大喇喇坐下,自顾自接上话题,毫不尴尬: “我算出浊潮将息,算出两颗大星坠落于世,东有启明,西见长庚,算出……有人点亮了白阳教追寻三千年的那座九霄环星炬!” ------------ 第一百八十八章 掉进贼窝,前尘往事 “你算个锤子。” 宁海禅嘴角一扯,毫不留情骂道: “做人,贵在难得糊涂!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老秋,你们这帮风水道人,总喜欢穷究天地之变化,肚里装着数不清的问题,想要得到解答。 求知若渴,听起来像是好事儿,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无水解之,又该如何?” 秋长天垂首道: “无非,渴死而已。” 但他不为所动,平静地摊开手,端详纵横交错的掌纹命理。 这位义海郡鼎鼎有名的瘟神,收起平日不正经的轻佻,露出一抹郑重之色: “宁兄,纵然溺毙于道途,也胜过盲目痴愚。 况且,你若凡事不求甚解,怎么破的四练气关?” 宁海禅挑眉笑道: “自然是以无敌的心念,惊世的智慧,水到渠成,一蹴而就。 不会有人突破,还要苦修闭关,熬个十年八载吧?” 秋长天面皮抖动,咬牙切齿,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了宁海禅厚如城墙的那张脸。 哪有这样自卖自夸的? 忒无耻了! “罢了,你行你的路,我走我的道。不管谁先走,清明忌日记得上一炷香。” 宁海禅主动结束这个不甚愉快的话题,他向来懒得对别人指手画脚。 今日破例多讲几句,都是念在与秋长天相识一场。 观星楼掌握着成就鬼仙的完整途径,断寿夭、荣枯,知吉凶、祸福,与龙庭的关系相当密切。 可以说是五座道宗之内,最为亲近朝廷的大势力。 其中盘根错节的因果牵缠,并非秋长天说甩就能甩掉。 当初那场天机反噬,以及后面替师父给随王批命,其实都算是某种身不由己。 “道丧之后,浊潮延绵三千年,当真能平息?老秋,伱算得准么?” 见到宁海禅半信半疑,秋长天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 “你放什么狗屁!老子可是道宗真传!观星楼那個啥道子,还得叫我一声师兄! 若非金箓大醮失败,差点被天机反噬身死,再过二十年,老子至少是道宗长老!” 宁海禅轻咳两声,晓得刚才的无心之言,戳中秋长天的肺管子,赶忙岔开话题: “细说下两颗大星坠于赤县神州。” 他深知老秋这辈子最忌讳有人讲他算卦不准。 少年时,秋长天自诩策无遗算,神机妙用。 结果在观星楼六年一度的“龙门会”,于行卜占卦上,输给一女子。 所以,后面才会因为一时的意气,就敢摆科仪,布大阵,敬问苍天,占卜变数。 “道丧之前的古经有云,有一星斗,光照寰宇,盖压周天。 晨显,为‘启明’,夜现,为‘长庚’。 很多风水道人,常用‘天之将白’或者‘长宵难尽’,这两种状态占卜吉凶。” 秋长天眉头微微拧紧,沉声道: “此星一出,则兵祸大起,绝非啥好兆头。” 宁海禅不以为然: “龙庭坐天下亦有几百年了,也不是时和岁丰,海宴河清的盛世景象。 统摄万方灵机,再分三六九等,生于府郡做老爷,落在穷乡成牛马。 你给人家操心这破事儿?怎么,你是太上皇的私生子,日后有望继承龙庭?” 秋长天嘴角一撇,无奈道: “就凭你这番话,放在神京府,高低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好些年过去,宁海禅你真是一点未变,倘若让你得到一口玄奇神兵,恐怕天都要被捅出大窟窿。” 宁海禅冷冷一笑: “我只是觉得,这世道……兴许一直如此,从未真正变过。好与坏,都在一个圆里打转。 龙庭对世人讲,聚拢天下灵机,以缓浊潮之祸。 可太上皇退位闭关的那座‘金庐’,传闻倾尽四海之水般的海量灵机,孕育超迈洞天福地的一方小天地,用于……延寿? 他活了四百年啊,每个时辰所消耗的灵机,足够三百个修道人吞吐进修了。 黑河县的渔家,熬到四十岁尚且不易,义海郡的老爷,七老八十算寿终正寝,府城的勋贵,衣食起居无不精细,纵然不练武功、不修道艺,也能活个一百三十岁。 那位太上皇却驻世四百年,这难道不是吸万民之血,供他一人长生么?” 老刀在旁连连点头,巴不得喊上两声,杀进神京,夺了鸟位! “少说两句吧,贵为至尊,多享受些灵机……就算不对,你又能怎样? 宁海禅你再厉害,也不是威压一府的神通巨擘,即便给你成了,也管不住龙庭。” 秋长天唉声叹气,接过老刀递来的茶水,轻抿一口,又苦又涩,果真是粗劣货色。 “老刀,咱俩交情不浅,你就用这种招待朋友?昔日豪迈不群的赤眉大当家,咋也变得抠抠搜搜了?” 老刀面如生铁,冷冽目光上下打量,好似琢磨哪里适合放血割肉: “我那口宝刀呢?你藏在何处?” 赤眉大当家名号“反天刀”,当然不是毫无来由。 他靠着自创的《大浮屠九重天》,练得强横体魄,神勇气力,手持一口丈长陌刀,纵横于伏龙山。 直到后来遇见秋长天。 老刀的名头没了,兵器也没了。 从此彻底沦成通文馆的门房大爷。 “呃,上回在天水府,挡灾用了。” 秋长天面色讪讪。 他霉运缠身,每年一小灾,三年一中劫,九年一大劫。 老天爷好像变着法,什么水淹、火烧、地崩、雷劈,全都一股脑儿招呼,用尽各种手段折腾自己。 为了苟住性命,秋长天绞尽脑汁,研究诸般避灾、避劫之法。 好通过观星楼诸般科仪大阵,消弭自身晦气,抵御天机反噬。 我的宝刀! 跟我出生入死好多年的宝贝爱刀! 俗话说,泥人都有三分火性,何况啸聚一方的赤眉大当家。 老刀生平不近女色,唯独好与弟兄们打熬气力,那口陌刀几不离身。 如今听到被秋长天拿去挡灾,当即额角青筋暴跳,只等少爷一声令下,便把这厮揍个乌眼青。 “老刀你且消消气,老秋富得流油,让他再赔你一口就是了。” 宁海禅却一反常态当起了和事佬,这让秋长天心里一突,有种大为不妙的警醒直觉。 “今个就是路过黑河县,顺道拜访老友。我也不过多叨扰,告辞。” 他迅速地起身,打算脚底抹油开溜。 每当宁海禅这厮表现得很大方、大度,必定有人倒大霉。 而眼下通文馆里,除自己之外再无闲杂! “欸,老秋,急什么。这么些年不见,咱们故交重逢,多聊一会儿。” 宁海禅热情地挽留,浑然忘记之前只准秋长天待半个时辰的嫌弃表现。 “我现在是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宁海禅,你别打老子的主意!” 秋长天兀自想起,他收藏天材地宝的秘库,让宁海禅差点搬空的惨痛教训,后背霎时冒起一股冷意。 “老秋,做人不能太小气。我新收了一个徒弟,你可知道? 咱们乃拜把子的兄弟,我的徒弟,不也是你的徒弟?见面礼多少要给些,否则跌份儿。 整上一百斗的灵砂,七八件宝兵,再添点儿顶级丹药,算你不曾白来一趟。” 宁海禅搓搓手,他最近正琢磨着,该往哪里打秋风。 黑河县周遭,能薅的都过了一遍。 伏龙山那块地界的妖王、妖君,早就学坏了。 相隔着百里,闻到自己的味儿,直接望风而逃。 像黑腹君那种没听过宁海禅凶名的大妖,实在不多见。 “你莫要逼我!小心我让通文馆霉运盖顶,晦气冲天!” 秋长天感觉像进到贼窝,瞅着宁海禅、老刀步步紧逼,仿佛要把自己扒光一样。 “老秋,那些年多亏你的福,我每次突破都遭雷劈,寻常的灾劫,还真不放在眼里!” 宁海禅学着自家徒弟,发出“桀桀桀桀”的怪笑声。 跟如狼似虎的老刀,一同扑上去。 …… …… 约莫半柱香左右,秋长天衣衫不整,满是狼狈: “宁海禅,你个杀千刀的,连我把乾坤袋缝在袖内都知道!” “驴兄告诉我的,用一坛顶好的烧酒作为交换。” 宁海禅手里掂量着一只金线织就,钱囊样式的沉重袋子。 这可是修道人梦寐以求的随身之物,名为“乾坤袋”。 取自“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之意。 内里交织法理,开辟小千世界,用于收藏不便携带的奇珍异宝。 府城的道官都未必用得起。 “夯货!当初就不该把它救下!” 秋长天骂骂咧咧,倒也没有当回事儿。 他还是观星楼真传的时候,给人摆风水,布科仪,的确赚得不少。 若非天机反噬,霉运缠身,不得不用宝物挡灾,折损极多。 义海郡十三行加在一起,都未必有秋长天的家底雄厚。 “就只这一个乾坤袋?” 宁海禅斜睨一眼,竟然有些不满足。 “我浑身还有几两肉,你把我剁了,看能否卖些钱!” 秋长天弄好散乱的衣袍,坐回到椅子上。 顺手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随后呸道: “赶紧的!上好茶!要最极品的!” 劫了一波财,老刀顿时好说话了,转身离开正厅冲泡茶水。 闹腾一阵,宁海禅抬头望天,乌泱泱的黑云向下低垂,似乎随时都会压塌县城。 他神色沉静,轻声道: “难得见你这般大方,怎么着,九年一次的大劫,渡不过去了?” 秋长天哼哼唧唧,正欲东拉西扯,却被宁海禅打断: “哪天真要死了,好歹说一声,我送你一程。” 秋长天笑容复杂: “好人才不偿命,你我这等祸害,注定要遗千年。” 宁海禅纠正道: “你是祸害,我可不是。宁某人一生无瑕,儒雅随和,跟你不一样。” 秋长天嘴角一扯: “你收的那徒弟呢?我瞅一眼,见过了,便走了。 对了,止心观的道官璇玑子,他在追查上任青玄子离奇消失的那桩悬案。” 宁海禅眉头微皱: “与我何干?” 秋长天惊讶道: “真不是你做的?” 宁海禅刀眼跳动: “我平白无故杀龙庭道官作甚?再说了,那时候我已离开义海郡。” 秋长天捏着下巴: “难道那位白阳教主当真藏在郡城?” 他之前与原阳观的冲虚子交待,发现白阳教信众的踪迹。 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推测,销声匿迹十年之久的白阳教主就躲在义海郡。 “你搅这趟浑水作甚?安心避灾避劫,了此残生得了。” 宁海禅摇摇头,他虽然被十三行称作“宁疯子”,动起手无法无天。 但止心观的老道官青玄子,跟自己没什么大的过节。 再者,龙庭的道官授箓,气机录于神京谱牒,等同点着一团长明灯。 人死灯灭后,立刻烛照洞见,追捕行凶之人,很难瞒得过。 “十年前,颜信和寇求跃这两位神通巨擘大战,你在哪里?” 秋长天蓦地问道。 “怒云江边闲着没事,抛了两竿,他们弄得动静之大,把一条快上钩的二十斤大鲤鱼吓跑了。” 宁海禅愤愤道,转而再一笑: “怎么,我还能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阳教主?” 秋长天挠挠鬓角: “就觉得奇怪。我与你头一回碰面,是在义海郡城外的渔村。 那时候风波落定,颜信横剑,寇求跃被斩,道官骇得肝胆俱裂,大气都不敢出喘。 我追踪重伤的白阳教主,莫名失了下落,然后看到你拎着个空鱼篓。” 宁海禅不满道: “都说了,我本来上钩了一条二十斤大鲤鱼,结果被惊走了。 一个未修成鬼仙的风水道人,竟敢图谋神通巨擘,人家一只手就捏死你了。老秋,你胆子也不比我小。” 秋长天苦笑: “我受天机反噬,除非有玄奇神兵镇压,否则霉运如附骨之疽,难以祛除,这辈子道途也算断了。 不止寇求跃相信第七口玄奇神兵存在,我也深信不疑。” …… …… “夫人,可好些了?” 陈行侧身坐在床榻边上,亲手喂着热粥,一举一动无不仔细轻柔。 让旁边的丫鬟、嬷嬷,皆是感慨,自家老爷真是疼爱夫人。 放在十三行的大宅门里,哪里见得到这么恩爱的伉俪。 “璇玑子道长刚主持完水陆法会,他说,昭儿命中有此一劫,也是无可奈何。 经由超度,已经安息,夫人切莫过度伤心。” 妇人调养数日,气色渐渐恢复,只是娥眉微蹙间,仍有一丝憔悴: “老爷对昭儿这般上心,我之前不该……” 陈行放下瓷碗,交到侍候的丫鬟手里,轻声道: “夫妻之间,本是一体,应该坦诚相待。夫人以后有什么盘算,不妨跟我直说,只要能够办到,必定竭尽全力。” 这番话看似语气轻飘,实际上分量却极重。 妇人听得心里暖洋洋,作为陈行的枕边人,她如何不晓得,这位义海郡武行魁首素来一言九鼎,绝不做欺瞒糊弄之事。 “妾身此生最幸运的,便是遇见了老爷。” 陈行面上皱纹舒展,露出和煦笑容: “夫人救过我的命,再怎么报答也不够。” 妇人心想,也许真是老天爷赐福。 她哪会料到,只不过在十年前,从家门口捡回个奄奄一息的大汉。 竟能得到这般丰厚的回报。 穿绫罗,披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豪奢府邸。 “夫人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尽力去摘。” 陈行眼中柔情如水,瞧不出半点伪饰,轻轻握住那双不再有老茧的素手: “陈行此身,是夫人所有,只要此身还在,对夫人就不会变。” ------------ 第一百八十九章 红藕白莲,误入宝地 月明星稀,波光粼粼。 乌篷船平静地驶在河面,木桨拨弄水流,带起哗啦啦的细微声响。 白启早已脱去外袍长靴,换上打渔人的短打装扮。 自家开鱼档,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白老爷之后,他很少再有下河的机会。 最多偶尔潜行泅水,花个把时辰,提升八段功的进度,将其磨练到圆满层次。 【技艺:八段功(精通)】 【进度:(624/800)】 【效用:跃水似蛟龙,踏浪疾如风】 “齐兄,可曾发现玄泽异赤气的踪迹?” 白启坐在船头,身子微微前倾,手掌伸入黑水河,有些刺骨。 虽然是开春,可寒气犹存,每到夜晚墨色深重的时分。 静静流淌的黑水河便会浮动翻涌,形成阴冷雾气,沾在皮肉上黏糊糊的,难受得紧。 所以,渔民通常在入夜就收工,等到天亮再撒网做活儿,免得感染风寒,生场大病。 而且这种气候,稍有不慎跌落河中,小命都难保。 “白天丙火大旺,我亲眼见到坠落好几团阳精之气,只是不好判断方位。阿南,你先往西北划。” 齐琰手持一方五金混同所铸的漆黑罗盘,另一只手行诀念咒,仿佛与冥冥之中的“神灵”沟通。 这让白启瞧得颇为有趣,可惜师父宁海禅精诚于武道,否则的话,学一手引路指道的本事,无需再担心找不到家门。 “西北是一些荒芜的小岛屿,河底下的暗礁比迷魂湾还多,属于深水区。” 作为黑河县头号打渔人,白启对于周遭水域的大致情况还算了解。 他隐约记得,只有八岁的蛟妹便在那一块筑造巢穴。 “恰好路过,顺便还能关爱下留守儿童。” 白启心想,蛟妹举目无亲,孤零零窝在黑水河,也难为它平日里乖巧,从不兴风作浪。 “齐兄,道艺前面两层境界,服饵辟谷,入定抱胎,我大抵心中有数。不知道游神聚念,通灵显形又作何解?” 齐琰把引路的罗盘交给师弟吕南,略微斟酌字句,随即开口道: “道经有云,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后脑髓生,骨为干,脉为营,筋为刚,肉为墙,皮肤坚而毛发长。 人之生命,源自于父精母血,内生五脏六腑,外长筋骨皮肉。 因此才会有‘血气已和,荣卫已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的说法。” 白启咀嚼这些言简意赅的妙论精义,默默点头: “武行的许多典籍里,也都讲过,神以精为依附,精以神为主宰。武艺、道艺,看似是天南地北的两条路,一者炼精,一者养神,实则最后殊途同归。” 齐琰搓搓手,让掌心发热: “没错,白兄弟见解不低,只是‘殊途同归’四个字,太难了,山峰登顶的一方巨擘,方能如此想、如此做,我们还不够格。 有个说法,世间是一個大苦海,你们练武的,以肉身为筏,坚固体魄,横渡彼岸。 像我这样修道的,求的是熟悉水性,遨游其中,不被淹死。” 挤在旁边的吕南欲言又止,师兄为啥把师父平日唠叨的那点东西,重新复述一遍? “我乃道艺三境,堪堪修成神魂,能够夜游百里。” 齐琰倏然闭目,念头一定,不经过任何的布置,诸如点燃安神香之类的手段,自身便心无杂思。 顷刻间,一条恍若影子般的虚幻神魂,就从肉壳当中蹿了出来。 “白兄弟的气血,真似烘炉,喷出几尺高的熊熊焰光,炙得我生疼,必须离你远些。” 齐琰肉壳瞬间僵硬,好似被抽空,变成空荡荡的皮囊,那条神魂飘荡而起,连连后掠,卡在船篷当中。 “神魂属阴,体魄属阳。怪不得武者对付道术,往往都是把滚烫热血抹在刀剑上,杀伤念头神魂这等无形之物。” 白启毛孔一锁,自身雄厚的气血积蓄,就像被盖住的炉子,火势一下显得黯淡。 他摘得一练筋关的圆满成就,金肌玉络,相比起其他的武者,更能掌控肉壳的细微变化。 “游神聚念,大致分为‘夜游’、‘日游’。本质上,就是把念头锻炼的越来越强大。最初,神魂孱弱,风一吹就散,若无香火护佑,过不了多久,魂儿就没了。 好比水性不足的人,头一回下河,免不了手忙脚乱,甚至呛水、溺毙。” 齐琰那条神魂似有阵阵阴风萦绕,念头轻轻闪过,便有声音响起: “我大约修持半年左右,方才摆脱神魂出壳的虚弱,反而有种炎炎酷暑畅游水中的舒爽,这便是道行到了,能够成功夜游。 迈过这一关,继续巩固,大概两年半的功夫,就可以触及日游。 离地十多丈高,即便烈日暴晒,也不伤念头,此是神魂蕴含的阴性,一点点被熬炼的过程。” 白启瞅着齐琰那条神魂,黑水河上夜风“呜呜”呼啸,却无法冲散形体,可见这位野茅山传人的道行不低,距离日游层次也不远了。 “如果能把神魂练到虚实转化,一念之间,就可以驱动外物,约莫发挥本身一半的气力,驱动外物,捉拿烈马,不在话下。 乃至可以做到灵肉分离,一心多用,纵然神魂出壳,肉体照样行动如常。” 当着白启的面儿,齐琰刻意演示,神魂陡然一卷,摄取一团磨盘大的水流。 只不过没撑多久,就迅速地崩溃散开。 “倘若我三境大成,拿捏上千斤重的河水,应当无碍,若是火行功法练得精深,还能以念头裹住烈焰。 未破四练气关,终究还是肉体凡胎,受不住水压火烧。所以迈入道艺三境,才算有一丝能跟武者相争的胜机。 当然了,道术与武艺的比拼,身家多寡、天时地利、以及功法品质都很重要。” 齐琰神魂钻回肉壳,原本枯寂如朽木的躯体,面色又一点点红润饱满起来。 “受教了。” 白启由衷道谢,齐琰的亲身示范,让他直观感受道艺修行的层次分别。 “师兄,白哥,咱们到了。” 吕南举着罗盘,对照片刻,忽地说道。 “让我看看。” 齐琰站起身,眉心突突直跳,再次神魂出壳,当空飘浮几圈,陡然沉进河水。 他虽然念头凝练,神魂坚固,可到底还未修到日游的层次。 置身黑水河中,像是陷进大团的胶质,有种举步维艰的困难之感。 并且冒着刺骨寒意的河水,如同喷薄冷气的冰窟窿,让人无法长久逗留。 大概十息过去,齐琰的神魂飞回肉壳,好似被冻到一样,牙齿打颤道: “我刚才深入四五丈深,终于觉察到一缕火精之气,罗盘指示的应当没错。 只是孕育而成的玄泽异赤气,藏得极深,要看白兄弟的本事了。” 白启把一条捎带的毛毯子递给齐琰,确定方位之后,颔首道: “交给我便是。” 吕南从船舱抱来一大捆粗麻绳,打算系在白启的腰上,省得发生意外,不能及时救援。 却被后者拒绝: “黑水河的浪再大,都淹不了我!八百里的地方,闭着眼睛也能趟过去!” 齐琰冷得瑟瑟发抖,神魂所感应的苦痛,亦会作用于肉壳。 他见到白启放出这样的豪言,忍不住高兴道: “等你的好消息,白兄……阿嚏!” 白启站在船头活动一番,双手扬过头顶,好似浪里蛟龙,猛地扎进黑水河。 他额头两道水纹熠熠生辉,口鼻呼吸宛若吞云吐雾,一股股暗流涌动,托住挺拔的身姿。 初次目睹这一幕,让齐琰、吕南师兄弟当场怔住,像是被惊呆了。 “师兄,你管这叫水性?” 吕南搓揉憨厚的圆脸,怀疑自己是否眼花了。 “白哥说他是一条蛟龙化形,我都信。” 齐琰裹着厚实的毛毯,哈出两口热气: “怪不得我一打听黑河县谁的水性最为出众,个个都说白兄弟的名字。 这简直……堪比分波辟水的上乘道术了!” …… …… “水更深了,也更‘重’了?” 白启持续下潜,破邪灵目的映照下,各色彩光摇曳晃动。 等到身子降到约莫七八丈深,行动就略显迟滞,没有之前那样轻松自如。 他环顾四周,许多水草如乱发纠缠,不住地舞动,好似一丛丛茂密的篙叶。 “宝植比宝鱼多……也挺奇怪的。” 白启额生水纹,无需像凡胎肉体换气上浮,他使了个类似千斤坠的用劲技巧,如同绑了实心的秤砣,再沉两丈,终于踩到坚实的地面。 这一片幽深水域,不似迷魂湾,河底尽是松软的淤泥。 举目远眺,反而像连绵的丘陵犬牙交错,起伏蜿蜒。 偶尔还能瞅见几株高耸如林的珊瑚碧树,唯独见不到游动的鱼儿。 “听何敬丰讲,三四尺高的血珊瑚,价比黄金。这几株虽不是血珊瑚,品相也都不差,可惜了。” 若非念在难以搬动,而且正事要紧,白启当真有几分扫荡干净的心思。 他催动着破邪灵目,手中拿着齐琰、吕南视如珍宝的罗盘,寻觅着那一缕坠落河中的丙火精气。 行出百余步,终于发现玄泽异赤气,宛若两指来长的一簇橘黄火苗,根植于漫漫水波,形成独特的景色。 “采气,真不是轻松活儿。” 白启从怀里摸出那方显霜砂岩制成的盒子,这火精阳气形成的异焰,想要攫取,讲究颇多。 木盒会使火气大盛,散于水中,铁盒容易被消融,必须是砂岩雕琢的土属之物,才能掩盖光华,成功收容。 “我以前在杂谈逸闻所看到的,那些神仙遨游四海,搞不好就是为了寻找诸般外物、外药,增进修行。” 白启把石盒打开,盖住那一缕玄泽异赤气,好像靠近一座大火炉,皮肉泛起滚烫刺痛。 “不愧是火精阳气,简直比瓦岗村的火窑还猛,血肉之躯沾上,瞬间焚成焦炭。 这要给齐琰、吕南练成道术,扬手一指,四练之下的武夫,哪个顶得住?” 白启小心翼翼收取那一缕宛若实质烈焰,喷薄汹涌光华的玄泽异赤气,耗费半柱香的时辰,方才大功告成。 这活儿换成别人,还真不一定做得到。 “呼,总算搞定。” 白启长舒一口气,将石盒重新揣进怀里,正要上浮回去交差。 始终运转着的破邪灵目骤然大亮,他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好像发现啥了不得的宝贝。 “难道还有其他收获?” 白启心下微微讶异,驾驭水浪,两脚一踏,瞬间跨出十几步远。 这片水域宽广无垠,即便那团光晕好像离得很近,实际上仍然走了一阵子。 翻过突起的丘陵山峰,他眼睛猛然睁大,竟是约莫七八亩的……藕池? 谁会在水底下种莲藕? 养得活吗? 白启不禁疑惑。 他每日坚持参悟心意把,连续开了耳识、眼识,五感敏锐得不像话。 “无主?那就算我捡的!” 确定方圆十几丈风平浪静,白启鬼鬼祟祟摸下去,藕池周遭似有一层水膜,隔绝外边的涌动暗流。 他却能轻易穿过,好似掀开门帘,凑得近些,捞出色泽殷红的一节藕: “真是宝植!” 白启大喜过望,七八亩的藕池,倘若都是宝植,足以让自己完成第九次换血,从而开始熬炼银髓,孕育武骨。 “还长着白莲……莲子、莲叶,瞅着都是好东西。” 他虽然不认识,可通过破邪灵目给出的反馈,也能判断价值高低。 装模作样朝着四周喊了几声,始终未曾得到回应,便开始不客气了。 考虑起怎么把藕池搬空! “这方天地都有修道成仙了,怎么就没见着储物袋……” 白启正犯愁,该怎么打包带走的时候,水流骤然澎湃,撞开那层罩在藕池外面的薄膜。 他心头一震,额头水纹愈发明亮,周身萦绕的浪潮一卷,带动肉壳腾跃而起,避开凶猛的冲击。 “坏了!被逮住了!” 白启有技艺加持,腾水驾浪如臂使指,当即就准备开溜。 他又不是强盗,非得抢夺他人的宝地,只是心里暗自可惜,早知道刚才就生啃两节了,也算落到好处。 昂! 白启耳畔忽然响起龙吟! 音波轰然炸裂,撕开重重水浪,好像一道粗大雷霆砸进河底! “咦!蛟妹!是我啊!” 白启回头一看,发现果然是那头被师父宁海禅取名“老黑”的大蛟,赶忙招手示意。 “昂,昂。” 煞气腾腾的大蛟,看清楚白启的样貌,以及额头发亮的两道水纹,原本刺耳的吼叫也变得柔软,好似开心喜悦的哼哼唧唧。. ------------ 第一百九十章 金极火盛,为格最精 做贼被逮住的白启本来有些心虚,正打算捂住脸狼狈逃窜。 毕竟,堂堂一手遮天黑河县的白七爷,偷人家种的莲藕。 传出去也忒跌份儿了。 倘若叫何敬丰那厮知晓了,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但还未跑出多远,听见轰然炸响的高亢长吟,白启瞬间定住身形,赶紧放出自身的气息。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难怪没什么宝鱼虾蟹,全都叫蛟妹的威压吓跑了!” 悄无声息潜行水下的大蛟昂首,金色竖瞳流露疑惑神色,似乎奇怪大哥哥为何会出现这里? 它十分欢快地围绕着白启打转儿,好像撒欢一样。 “咳咳,专程过来瞧瞧你过得咋样。” 白启额头两道水纹熠熠生辉,仿若能够与之沟通,面不改色回答道。 他摸遍全身,最后掏出齐琰送的碧玉泽精莲子: “喏,给你带的,气温性涩,补目强脾,吃过的都说好!据说特别适合……龙属体质!” 大蛟瞳孔睁得滚圆,紧紧盯着安静躺在白启手掌心的几颗莲子,随后眼眶浮现一层莹润。 宛若泪光闪烁! “好歹也是龙属,咋像没见过世面,碧玉泽精莲这种宝植,放在黑河县应该不少。” 白启默默嘀咕,面对感动坏了的大蛟,油然有种糊弄小孩的负罪感。 “昂!” 心智只有八岁左右的大蛟,仰首发出雀跃的低吟,小心翼翼把脑袋贴向白启,衔住两颗绿玉也似的饱满莲子,仿佛收到天底下最好的礼物。 紧接着,倏地搅弄水波,修长躯体摆动,腾地蹿出数十丈,迅速消失在白启的视线当中。 “自从跟着师父,我的道德底线越来越灵活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潜移默化被宁师影响甚多啊!” 白启感慨,想他未曾拜入通文馆,堪称赤子之心,一尘不染。 “昂!” 约莫十几息的弹指功夫,大蛟分开重重水浪,原本含在嘴里的莲子消失不见,被一片精致华美,铮然如铁的甲衣取代。 “给我的?” 白启难得升起几分羞愧,这玩意儿在他破邪灵目的注视下,迸射足以把双眼晃瞎的耀眼宝光。 按照匠行的区分,至少得是顶尖宝兵一流。 因为世间拢共有两大途径,武艺与道艺。 所以匠人把“兵”与“器”错开。 兵是武夫所用,流转着血肉般的纹路,让血气、劲力更好地灌注其中,催发莫大威能。 器则是修道专属,蕴含交织的法与理,让神魂、念头驻扎于内,像是第二具肉壳,运转如意举重若轻。 “兵有凡、宝、神三种,器有法、灵、道三种。” 白启瞅着那片宛若千锻神铁铸成,寒光四射,浑然一体的甲衣,收起蠢蠢欲动的那点儿贪念。 拿几颗莲子换顶尖宝兵,还是最稀罕的宝甲。 太亏心了! “似乎不怎么合身,蛟妹你自个儿好好留着。” 白启摆摆手,强行移开目光,免得待会儿后悔。 匠行之内,懂得铸兵的大师不算少,能够锻造宝甲的好手,却堪称鲜有。 即便是开办火窑,手艺非凡,放在天水府也受敬重的黎远,最多只打得出百锻层次的上等凡甲。 一具贴身宝甲,等同一道保命符。 试想下,生死相博之时,你平白受住强敌全力一击,却毫发无伤,这该占据多大的优势。 “昂!” 大蛟金色竖瞳陡然涌出一抹委屈,以为白启看不上它精心挑选的“礼物”,竟有些泫然欲泣的可怜意味。 “这……” 白启挠挠头,哄娃儿和带娃儿,一直都不是他的长项。 “那么,就当你暂且放在我这里,啥时候想要讨回了,记得跟我开口。” 见到大哥哥松口答应,大蛟开心不已,四只脚不停地拍打水浪。 爹爹曾经跟它讲过,陆地上的人族真心交朋友,往往会交换彼此最珍视的东西。 “这玩意儿,咋瞅着像龙鳞?” 白启接过那片散发冷冽气息的华美甲衣,奇异的是,入手并不沉重,只是手指触及,便像蜡油融化,缓缓地蠕动,于顷刻间覆盖周身,仿佛紧紧贴住肌体,没有任何不适。 “昂昂!” 大蛟竖瞳闪烁娇憨调皮之色,好像很得意。 白启筋肉活动几下,并无妨碍,反而隐隐产生翻手间呼唤风雨的莫名错觉。 “这么一大块地方,都是蛟妹你的?” 他问道。 大蛟摇摇头,示意白启骑到背上,十几丈长的躯体行动在宽阔河底,拨弄澎湃水流。 它将附近百里之地绕了一圈,指着下方一处处开辟的寒潭、藕池,以及一座水晶宫殿。 “原来是小富婆,还怪会勤俭持家,知道自给自足。” 白启抱着大蛟脖颈,站直身子往下探看,一团团光晕此起彼伏,琳琅满目,几乎望不过来。 “不止养着宝植莲藕,还有紫背竹、流彩萝、枯荣菱角……” 到底是在得真楼进修过,眼界提升不小,白启仔细辨认之下,瞧出几样价值不菲的稀罕宝植。 “蛟妹,伱一个人窝在黑水河,平日都做些什么?” 白启突兀关切问道。 “昂……” 大蛟垂首思忖片刻,通过几声低吟传达意思。 “睡觉、养些‘花花草草’,然后发呆、吞吐水气?真是自律。 往后我有空,多来看看你,经常宅在家里,容易变得孤僻。” 白启搓搓手,早晓得蛟妹家底这么富裕,他还开什么鱼档,赚什么银子。 直接喊“富婆饿饿”,等着喂饭便是! 黑水河统共才八百里方圆,大蛟就给自己划出百余里,当成活动水域。 诸多效用不同的宝植、宝鱼,皆为私产! 粗略折算一下,足以撑得起义海郡一座行当的底蕴积蓄。 “昂昂!” 大蛟冰冷的金色竖瞳,泛起惊喜,忍不住想用头颅蹭蹭白启,表示亲昵。 “等我得空了,干脆在家里挖一口大池子,直通黑水河,方便咱们串门。” 白启暗暗规划,紫背竹可以聚敛清气,提振精神,流彩萝能平息嗔怒,阻碍风邪。 枯荣菱角常年服用,抵得过数月苦修,涤荡血肉,甚至增进武骨孕育之速。 “今日有些晚了,我且把这一缕选择异赤气交予齐琰、吕南师兄弟,办完正事,再跟你玩耍。” 白启轻轻揉了揉大蛟细长的颈子,师父说蛟蟒之角轻易摸不得,这个应该没问题吧? 孩童心性的大蛟用力点头,乖巧地负着大哥哥,朝着黑水河上方升腾。 …… …… “师兄,底下好大的动静,你听到没?” 守在乌篷船头的吕南,眉头微微拧紧,语气担忧: “白哥他入水好一阵了,怎么也没见浮起换气?” 齐琰经过调息,终于将神魂念头的寒意消弭: “以白兄弟表现出来的……水性,应当不至于出啥岔子。” 吕南望着被茫茫夜色笼罩,宛若浓墨的黑水河,发怵道: “八百里方圆,这么宽广的地方,说不定藏着啥成气候的精怪。” 齐琰沉吟少顷,也觉得有道理,由于龙庭统摄万方灵机,尽数拨调匀分于府郡的缘故,山野大泽变作贫瘠,人烟亦是稀少,反倒把精怪、妖物养得越发茁壮。 “再等等。一刻钟之后,若白兄弟再没动静,我就神魂出壳……” 这位野茅山传人的话音还未落地,高亢长吟犹如闷雷炸起道道水柱,砸进两人的耳畔。 “龙属!” 齐琰与吕南对视一眼,霎时涌出惊骇。 “坏了!” 吕南从袖内抖出两张避水符纸,旋即又跺脚道: “师兄,这符品级不高,也就让咱们下到三四丈深!” 齐琰背负桃木剑微微一晃,自行飞出当空环绕,咬牙道: “前辈有云,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我今日说不得,亦要效仿得道真人一番……我滴個乖乖!” 他正在慷慨陈词,以壮胸中胆气,却见水浪激荡的河面,骤然抬起一颗硕大头颅,金色竖瞳炽烈如火,仿若两团明亮灯笼,照在自个儿身上。 那股磅礴的威压扑面而来,震慑神魂,压制念头,让嗡嗡作响的桃木飞剑,忽地萎靡,无力跌落。 “师兄,莫慌!是白哥!” 吕南起初也被吓了一跳,强行稳住心神,定睛一看。 发现头角峥嵘的大蛟颇为眼熟,其上还有一道挺拔身姿。 “原来是白兄弟……师弟你瞎说什么,我哪里慌了!只不过气力不济,一时没拿捏好!” 齐琰手忙脚乱捞起视为珍爱的桃木剑,板着脸呵斥道。 “师兄你腿都快打摆子了……” 吕南腹诽。 “齐兄,幸不辱命!你要的玄泽异赤气!” 白启洒然一笑,跳到乌篷船,扬手抛出石盒。 “辛苦白兄弟了,在下铭感五内!算我欠白兄弟一份人情!日后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刀山火海,亦不推辞!” 齐琰确认过后,顿时露出激动神情。 “里面共有两缕,乃是给吕兄弟的。” 白启微微笑道。 他做事向来力求周到,齐、吕这对师兄弟同出一门,修炼的功法大差不差。 一缕玄泽异赤气未必够,于是再让蛟妹带着寻摸片刻,再得一份。 “这……” 齐琰头一回因着自个儿的贫穷发窘,平白受人恩惠,像是欠债,并不好受。 “齐兄不必介怀,我阿弟亦是修道之人,往后要你指点的地方,还有很多。” 白启语气爽直,恰到好处化解齐琰的难为情。 像齐、吕这样正儿八经,持身颇正的野茅山传人,结交亲近并无坏处。 总不能像师父那样,出门游历一趟,结果树敌无数,走到哪里都不敢自报家门,只能靠着“秋长天”背黑锅。 “白兄弟真真是襟怀坦荡的磊落之人!往后若有机会来万宁府,不妨到元符山一聚!让我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齐琰自觉与这位白七郎意气相投,真诚相邀。 他齐家在万宁府,也算小有名气,遑论还挂着野茅山的名号,并不逊色义海郡十三行。 “好!他日得空,定然前往!” 白启朗笑道。 …… …… “老宁,你徒弟啥时候回来?我都换了四五道九凤除秽符、上清镇邪符、斗母荡魔符了。 说起来,我也相中一棵好苗子,绝对不比你的得意弟子逊色!” 秋长天懒洋洋躺在通文馆正厅的屋檐,斜斜倚靠翼角,手边是逸散酒香的青皮葫芦。 “你这身晦气简直比万年的妖皇还熏人。” 宁海禅骂骂咧咧,瞅着始终不散的阴沉黑云,隐约可见雷光奔走,电蛇狂舞,只等秋长天这厮啥时候冒头,便狠狠地来一下。 “笑话!你们这帮道宗的,向来自视甚高,把所谓天生根骨看得比什么都重!我那宝贝徒弟,乃浑金璞玉!初见平平,越是精心雕琢,越是光彩夺目!” “你就嘴硬吧!哼哼,师父给我算过命,硬的很,正印天乙,日干坐贵,一世清高!偏印天赦,消灾解难,逢凶化吉!” 秋长天嘴巴一吸,青皮葫芦的酒水凝成一线,注入张开的口中。 “哈哈哈,你师父算的,比黑河县外城接口的李瞎子还不准。消灾解难,逢凶化吉……天大的笑话!” 宁海禅嗤笑,拿住那只酒葫芦,狂饮几大口。 “牛嚼牡丹!这可是埋在玉液华池二三十年的琼浆,通经强脉,能解百毒!你他娘给我留点!” 秋长天劈手夺过空空荡荡的青皮葫芦,肉痛得紧,宁海禅这厮惯会糟蹋好东西,完全不懂含英咀华之妙。 “你都离开观星楼这么久,居然还能搞得到府城洞天福地的琼浆酒?老秋,人脉深厚啊!” 宁海禅打趣道。 玉液华池,乃道艺四境突破鬼仙之时,必须用到之物。 那些郡城的道官,无不巴望苦等,只求立下功劳,得到一个名额机会。 “早年间,给不少道宗、上宗的内门真传批命算卦,积攒了些香火情。不过人走茶凉,这几年愿意跟我见面的……如西风落叶,日渐凋零。” 秋长天唏嘘。 “原阳观的冲虚子,人家辛辛苦苦存了三枚脱胎大丹,九成九的突破把握,结果都失败了。谁还敢招惹你这个灾星!” 宁海禅戏谑一笑。 “冲虚道兄他年岁不轻,心气也不高,当真怨不得我。那三枚脱胎大丹,还是我给他算了三卦,荡平十二连环坞的黑鹞盗,剿灭了六欲教的余孽,立法坛斗败沦作邪魔的妖尸谷辰子,立下诸般大功劳。” 秋长天颇为不平,唉声叹气: “可能也是与我牵扯太深,让冲虚道兄失了运道。” 宁海禅揶揄道: “反正瘟神的名头,你这辈子是很难摆脱了。” 秋长天抱着青皮葫芦嗅着酒香,醉眼惺忪道: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我走了整整十年的背运,迟早有厚积薄发的那日!第七口玄奇神兵……老天爷若能开开眼,送到我手里! 弟子必定虔诚焚香,每日三牲九礼……我去!这是谁?” 秋长天意念朦胧,情不自禁臆想着,左手一口玄奇神兵,右手执掌天圣智珠,威压观星楼的绝世风采。 眼皮却忽然一跳,似有极其锐烈的光彩涌入眼中,刺得他生疼。 这位观星楼昔日的真传,猛然坐直身子,凝神一看,怔怔望向步入通文馆大门的年轻后生! “金极火盛,为格最精!” ------------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正印,偏印 秋长天身为观星楼近三百年,最为出色的真传弟子,甚至有很大希望成为当代道子。 其人二练大关所孕育的武骨,自然极为不凡,名为“太虚烛息法眼”。 与生俱来就有洞彻幽微,分辨命数流形之气的厉害本事,无比契合观星楼的三大传承之一,《周天无相显正宝典》。 经过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奋修持,体内生成的太虚烛息法眼,已是出神入化。 无需刻意催发,便可以冥冥捕捉惊奇命属,压根不用点香覆灰,勘验掌纹。 “金极火盛,为格最精!” 秋长天猛地坐起,醉眼惺忪的双目爆射精芒,好似整个人都清醒了,下意识给出批命之语: “金以至阴为体,中含至阳之精,乃能坚刚,独异众物。故……金不炼不成器,聚金无货,难成脱朴之名。 这是谁家的好苗子?拜进上宗,高低也能做个真传。” 秋长天两指摩挲,啧啧称奇: “俗话讲啊,金重火轻,执事繁难。金轻火重,锻炼消亡。本来是再下乘不过的命属之相,偏生来得刚刚好,金到极处,火至盛时,共铸奇印,执而掌之……” 他话锋一顿,兀自望向旁边的宁海禅,只见这厮满脸写着“得意”二字,轻轻抬起下巴,示意秋长天再多夸两句,爷爱听。 “你徒弟?” 秋长天搓了搓牙花子,郁闷叹气,感慨老天爷真是睁眼瞎。 宁海禅这种打小看寡妇洗澡、骗小孩糖吃、专门背后敲闷棍的无良匪类。 窝在穷乡僻壤的黑河县,竟能捡到这么一株顶好的苗子? 忒没道理了! “才拜过祖师堂,录其名,传其功,正儿八经的通文馆亲传。” 宁海禅双手抱胸,浑身舒爽,终于等到这一刻了,好不容易收个浑金璞玉的满意弟子,岂能藏着掖着。 必须狠狠地震惊下,自诩道宗真传,眼高于顶的秋长天! “正印是金火铸印,烜赫显耀,符合武艺修行的勇猛精进……眼光不差。” 秋长天倒也没有挖墙脚的酸溜溜心思,他所在的观星楼乃当世五座道宗。 此子命属之相,锐气很盛,如同烈火锻真金,遂成钟鼎之大材。 修行武艺,熬炼气血再合适不过了。 但如果转而修行道艺就欠缺几分,凝练念头,聚敛神魂,观想炼法,最忌讳的,便是急躁。 吞吐灵机的外魔干扰,入定静心的杂念作祟,都是一重又一重的妨碍难关。 并且随着道行越深,越发可怖。 所以才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说法。 “落你手里头还是可惜了,你们通文馆的三大真功,并不在火金当中,虽然命属之相与道艺途径息息相关,对于武艺四练影响不大,但终究难算圆满。” 秋长天哼哼两声,忍不住泼冷水道: “此子倘若让子午剑宗瞧见了,学到《大五行正反剑经》或者《惊惶灭神十二法》,才叫浑圆无缺。 金极火盛,天生的剑胚子……” 宁海禅当即不乐意,冷冷笑道: “子午剑宗自個儿都一代不如一代,规矩繁多,抱残守缺,活该被赵辟疆压得喘不过气。 尤其号称‘天水玄锋’的掌教颜信,自从怒云江斩杀爱徒寇求跃,一连闭关十年未曾现身。 使得底下五脉争权夺利,弄得乌烟瘴气,阿七要是成为剑宗中人,恐怕只会埋没。” 秋长天摇头,垂首道: “上宗、道宗,皆是如此,开山祖师还在的前面几代,尚且能够保持进取之心,往后就未必了。 子午剑宗日益式微,观星楼何尝不是呈现颓势,都快沦为龙庭勋贵的国子监了。 但凡沾点八柱国干系的贵籍豪族,纷纷把自家人往里面塞,熬鹰斗犬,遮奢斗富的风气大盛,少见真心钻研修道、琢磨法术的上好种子。” 宁海禅嗤笑: “差不多得了,没那些冤大头,你凭什么积攒丰厚家底?人家爷爷那一辈,跟着太上皇打天下,到孙子这代享受享受咋了? 观星楼若无这帮纨绔勋贵,就你们动辄布置科仪,摆弄大醮的耗费,金山银海也掏空了。” 秋长天面露苦笑,宁海禅这话固然难听,却也算得上如实之情。 五座道宗,就属观星楼财力最雄厚,屡屡受到龙庭封赏。 正是多亏“朝中有人”。 “来都来了,给我徒弟瞧瞧命属的正印、偏印,看看究竟是啥样子。” 宁海禅掠下屋檐,朝着跟老刀闲聊的白启道: “跟那两个野茅山传人采气去了?” 白启刚迈进通文馆的大门,便瞧见高处的师父,心里还有些诧异,怎么今夜多出一人? “回禀师父,齐琰、吕南他俩看见今日丙火大旺,于是到处寻找坠落湖中的火精,所孕育的玄泽异赤气。 徒儿一向与人为善,顺手帮了一把。” 宁海禅微微颔首,尽管道丧之后,茅山正统不存。 诸多打着支脉旗号,行走世间的门人弟子,也是良莠不齐,泥沙俱下,弄得名声大坏。 但他听阿七讲过,那两个自称野茅山的年轻道士,谨守师门律条,每日按时功课。 这年头旁门散修,还愿意持戒的,当真如同青楼勾栏里冒出个贞洁烈妇,稀罕得紧。 “快些见过你秋叔,为师的十年老友,堂堂道宗真传,差点名登仙籍。” 宁海禅招招手,随口捧两句秋长天,把人架上去再说。 “我时常听师父提及秋叔,当年游历义海郡、天水府,威震伏龙山,名传怒云江,可谓惮赫千里,叱咤风云!” 白启素来擅长揣摩师父心思,如何领会不到宁海禅的话中深意,赶忙打蛇随棍上,不吝溢美之词。 “伱这徒弟,做事性情……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这位秋叔,瞧着也是超拔脱俗,气度非凡,怎么就跟师父厮混到一起了? 横了一眼看热闹的宁海禅,秋长天仰面叹息,这一趟黑河县来的真不是时候,亏血本了! 他指着门外的那头毛驴: “白七郎是吧?作为长辈,头回见面也不知道该送些什么。 金银太俗气,宝材太市侩,难以表达心意。 瞅见那头驴没有,它跟着我十七八年了,渐渐通了灵性。 你牵走,方便以后代步赶路,若是饿了,还能做几顿驴肉火烧填饱肚子。” 白启转过头,还未接话,那头毛驴就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出老远,长脸呲着大门牙,骂骂咧咧道: “秋长天你个杀千刀的!出门遭雷劈!” 宁海禅亦是眼角一抽,这厮当真抠门到家了,再想榨出几两油水难如登天。 “多谢秋叔,心意领了,这驴与秋叔你的情分如此之深,我哪能夺人所爱。” 白启瞧着跑得比他施展白猿功还快的毛驴,估摸着不比八岁的蛟妹差多少。 “开开玩笑,秋某人不似你师父,自诩两袖清风,实则穷酸得很。我前阵子给人算卦,刚好得了六两六的龙纹铁精。 听闻你还跟黎老头学打铁,日后手艺成了,铸一宝兵用得上!” 龙纹铁精? 白启心头一跳,这可是好材料! 锻打兵刃的时候,只需添加些许,便可以增添灵性,孕育龙纹,使其具备神异效果,进而让锋锐、硬度、韧性,都提升一大截。 堪称大匠的心头好! “这……怎么好意思。” 白启搓搓手,两眼巴巴望着秋长天。 “都是身外之物,不值一提。” 当着宁海禅、老刀,还有白启的面儿,秋长天脱下鞋,抽出软垫,从里面摸出极为平整的龙纹铁精。 如同鎏金一般,洋溢着耀目光彩,蜿蜒曲折的龙纹盘绕,蕴含深厚的非凡灵性。 只不过……味儿稍稍有些重。 “果然,能跟师父尿到一个壶里的,绝非正常人。” 白启面皮轻抖,谁会把这等铸兵宝材藏在鞋垫底下? 也不嫌硌得慌! “我就知道刚才没搜干净,把另一只鞋也脱了,看看还藏着什么好东西!” 宁海禅则不以为意,让老刀收下龙纹铁精,顺势再擒住秋长天,将其又扒拉一遍。 “师父,手脚轻点,别弄伤了秋叔。” 白启在旁出谋划策: “除了鞋底,袜子、头发丝,最好都检查下。” …… …… 约莫半刻钟,秋长天终于变得一穷二白,仅剩那点儿家底,也被宁海禅师徒搜刮干净。 “老秋,这些年越混越差了,以前还能弄到几颗四练宗师吃的大丹,现在怎么都是些零碎货色。” 宁海禅清点收获,略显不满意。 “打从怒云江水君宫不许我进门,搞钱的路子就少了大半。再者,你非得金盆洗手,不然凭借咱俩的本事,遍地都是财神爷!” 秋长天抱怨道,当年闲着没事四处晃荡,若无这厮保驾护航,早就嗝屁了。 于是,他默默地宽慰自个儿,千金散尽还复来,送给宁海禅与接济乞丐没啥差别! “答应师父,修身养性,况且打打杀杀,不适合我这种儒雅随和的性子。” 宁海禅岔开话题,不欲多言: “赶紧起来,给我徒弟断一断命属的正偏之相。” 秋长天穿好鞋袜,掸了掸灰尘,捋好散乱发丝。 光看卖相,这位观星楼的顶尖真传绝对比街头摆摊的瞎子强上不少。 他让白启坐在正厅,让其手掌蘸墨,于白纸上印出纹路。 太虚烛息法眼的观照之下,足以让秋长天省掉命香、五牲血那等勾动科仪的繁琐流程。 “唔,正印无误,与我适才所瞧的别无二致,乃是烈火锻金的铸印之相。” 秋长天指着手掌交错纵横的纹理线条,双目如蕴灵光烁烁生辉,寻常人无法洞悉的命属印相,清晰地呈现于眸中。 “你看,你的金与火恰到好处,不增一分,一减一分,这是难能可贵。许多人的正印,也有金火之性,可往往或多了,或少了,反而不美。 金不炼不成器,聚金无火,便是顽铁,资质就愚钝;火势过大,金易消融,寿命不长,容易夭折。” 白启似懂非懂,他对于命属玄理这方面,了解不多。 但大致意思明白了。 好!很好!非常好! “秋叔,可能大富大贵?” 白启问道。 “可。” 秋长天颔首。 “可能福寿绵长?” 白启再问。 “也可。” 秋长天再颔首。 “可能得道登仙,长生不死?” 白启最后又问。 “你趁早洗洗睡。” 秋长天呸了一声,这小子的脸皮当真跟他师父宁海禅一样厚。 又不是道丧千年再也未有的谪仙之姿,有着可以让玄奇神兵认主投奔的逆天命气运,还妄图长生? 我做梦都不敢想! “秋叔,这正印是金极火盛铸奇印,偏印又是啥?” 白启抹干净手掌的墨汁,好奇问道。 “不一定有,正印为用,偏印为制。前者是勘验命属,能测前程、吉凶,后者则带着几分玄虚之色,反映未来变化,甚至人生兴盛。” 秋长天神色颇为认真,不再一昧插科打诨,终于展现出大宗真传的渊博风采: “比如天水府的大将军赵辟疆,正印是贪狼,天生要建功立业的大材。 可惜,偏印带火铃,隐含一丝嗜血、侵略的凶意。 常言道,火遇贪狼照命宫,封侯食禄是英雄。 他偏偏是贪狼踏火,反过来了。” 白启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 “秋叔,这两者有何不同?” 秋长天眸光如明焰,散发晦暗不定的神秘气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若是火铃压住贪狼之煞,尚能安享晚年,但偏生贪狼踏火,助涨凶威……当然,批命断命,并非全无差错,始终存在变数。 像子午剑宗的寇求跃,我最早给他勘验命属,断的是‘金焰覆灯,明耀八极’的鼎盛之相。 结果此人叛逃,于怒云江边跟我见过一面,不知为何大变,改成了‘万木长春,病树沉舟’的垂老之相。” 白启挑眉,原来这命属的正偏印相,还可以变来变去? 未等他思绪发散,继续深究,秋长天已经看出偏印。 这位观星楼的顶尖真传,极为罕见地露出一抹疑惑,进而惊愕的复杂神色: “黑水滔滔……你正印带金火,偏印再聚水?金无水则枯,水旺而金沉,好似一条大龙,暂困于渊池中,潜牙伏爪忍受。” 宁海禅皱眉: “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他哪里搞得明白秋长天的神神叨叨。 倘若论下毒、易容、刺杀,自是再擅长不过。 但看书悟道这一块实在头疼。 宁海禅打小习武,便讲究一个随心所欲,感觉到了,就突破了。 从未遇到过啥瓶颈难关。 “好坏参半。” 秋长天沉声道。 “偏印为黑水、大龙,其实拔高了正印之格局,令其更精更贵。 但亦如蛟蟒之流,走江走水,化龙蜕变,注定会有一劫! 他生在黑河县,靠着黑水河,日后往义海郡走,怒云江去。 恐怕免不了,遭一灾!”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双雄出山,干它一票 “义海郡?怒云江?” 宁海禅闻言神色轻松,背着双手仰天长笑: “阿七勿要惊慌,为师早就布置好了,各方面都有打点。 什么灾,什么劫,休想伤我徒弟半根汗毛。” 秋长天斜睨一眼,嗤之以鼻: “你所谓的布置与打点,莫不是找水君宫的老相好?亦或者让你师父陈行领进门? 老宁,听我一句劝,别仗着自个儿拳头硬,小觑灾劫之威。 从古至今,神通不敌天数,更何况你一凡夫。” 宁海禅并未理睬,片刻后冷声道: “若天公尚在,缘何会有道丧?若天公开眼,缘何孕育浊潮? 三千年之久的动荡黑暗,放在史书上,不过‘人皆相食’、‘白骨遍野’等寥寥几行字。 可背后的斑斑血泪,你我真能视若无睹? 即便不谈那些,十四府外的哪一方人世不是烘炉焦土? 宛若薪材熬炼,个中的水深火热,唯有亲历者才知道。 我倒是觉着,道丧之后的赤县神州,未必还有天公。” 这话落在外面,高低能被治个大逆不道的罪名。 秋长天摇摇头,并不与宁海禅争论,他只是没甚出息的风水道人。 当年拜进观星楼,师父就教过,入这一行首要谨记的,便是拎清自己,时刻对天地保持敬畏之心。 切莫觉得,凭着几样布置科仪、摆布风水的手段,便可以肆意妄为了。 亘古亘今,许多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风水大师。 最后都死在“逆天行事”与“改易命数”的妄念之下。 “想不到,师父居然还有老相好。” 白启挑眉,颇为意外。 对于宁海禅和秋长天的谈话内容,却似充耳不闻。 毕竟他还未站到那個高度,很难评判谁对谁错。 只能专注于自家师父的风流韵事了。 “正印是金火铸印,偏印为黑水滔滔。 庚金极,丙火盛,又有壬水相济。 说明你平时立身处世,既有锋芒、亦有烈性,且还存着一丝柔韧,遇事对人,可进可退。” 秋长天言归正传,重新把话题转回到白启的命属印相上,做出批断: “比你师父一昧刚强来得好。” 白启扮演乖巧的小辈,赶忙躬身一拜: “谢过秋叔提点。” 秋长天颔首,坦然受下: “相书有云,水命动摇,多主浊滥。正所谓,阳水身弱穷,阴水身弱贵。 幸好伱偏印藏水,有烜赫显耀的金火压住,切合自身运势。 水性润下,顺则有容,喜金生扶,得火均济,上上品也。” 他笔走龙蛇,飘逸写就几句谶言,太虚烛息法眼瞅着白启那张面相,又道: “日行一善,或有福报,日除一害,能积阴德。 往后收获什么金、火、水三行的天材地宝,不妨给自己留着,增进命属气运。 虽然以宝材灵物,填补五行命属,这一说法并无确切根据,但八柱国的那帮勋贵深信不疑,大都如此做过。 就我观察,有益无害,可以一试。” 白启牢记于心,打算委托给柴市、火窑,请他们帮忙收集一二。 “这两天多走走、多逛逛。天煞日将至,四行失其序,今日是丙火大旺,明天就该壬水泛滥。 你让县上居民做好应对,避免下河遭灾的同时,自己也可以碰碰运气。” 宁海禅难得点拨。 “徒儿晓得了。” 白启双手抱拳。 “你先回家歇息着吧。” 宁海禅摆摆手,担心自家徒弟在通文馆待得久了,沾染秋长天这厮的霉运晦气,影响日后的运程。 “徒儿告退。” 白启识趣离开,心想道: “秋长天,宁海禅,义海郡的瘟神煞星都聚齐了,莫不是奔着浊潮上升?” 他正思忖着,忽然听见刀伯叫住自己: “险些忘了,小七爷回去之后,记得跨个火盆,再用艾叶泡澡,今天穿的衣服就别要了,把自己弄干净些。” 老刀郑重其事,认真交待,生怕白启不放在心上似的。 “好的,刀伯。” 白启眯起眼睛,略有几分疑惑之色。 难不成,自己招惹啥脏东西了? 还要以火盆,艾叶来除祟? …… …… “至于急着赶你徒弟走么?” 秋长天靠进座椅,停了太虚烛息法眼的催发运转,不满地说道: “我全身额外再贴了七八张的六重紫符,压制霉运。 老天爷都要给几分面子,让我今夜睡个舒坦觉,好生喘口气。” 宁海禅嘴角一撇: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就收了这么一位亲传徒弟,倘若因为你的缘故,沾上难以冲刷洗脱的晦气,我找谁讨债? 说不准,阿成这些年走得坎坷,便跟你有极大关系。 亏他还叫你‘秋先生’,结果离了黑河县,差点没被打死。” 秋长天气得破口大骂: “姓宁的,你少血口喷人,不能各家出了啥破事儿,都往我头上赖吧! 你咋不说,太上皇试图突破神通秘境,迈向断裂的长生之路,最终失败,根源便在于我? 干脆把三千年前,从天外坠于赤县神州的堕仙,也甩给我好了。 赤县神州之所以弄成现在乌烟瘴气,正是因为三千年后,有个叫秋长天的祸害出生!” 宁海禅轻轻抿着放凉的茶水,淡淡道: “你看,又急。 堂堂道宗的真传,半点定力都没有。” 秋长天呸道: “我打坐养气的时候,你还在怒云江玩泥巴呢。” 宁海禅抬头瞅着低垂乌云,竖起一根手指: “再收留你一炷香,让你尝尝老刀的手艺,吃顿饱饭。 记得走远点,别留在黑河县过夜,我怕晚上打雷下雨,吵得睡不着觉。” 秋长天点点头,突然问道: “咳咳,老宁,有没有兴趣出山,再干一票?” 宁海禅瞥了一眼,通文馆的空旷正厅只余他和秋长天,老刀转去后厨准备晚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我都金盆洗手好久了,打打杀杀,坑蒙拐骗的事儿,已是过去。 老秋,俗话说,人生要得良师,处益友。 我近日反思,觉着自己的名声如此差,多半就是因为遇人不淑,碰见你了。 想我宁海禅,本该是一生无瑕的儒雅君子……” 秋长天无奈地翻个白眼,这厮脸皮之厚堪比城墙: “千石灵砂、三座宝地、还有三种品相极高的罡煞之气,事成之后,五五分账。” 宁海禅眉头微皱,很是不悦道: “我岂会为那点儿蝇头小利,食言而肥!” 秋长天懒得理睬,默默在心里倒数十声。 等到第八息,只见宁海禅扶住额头: “罢了,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勉为其难帮你一次。 老秋,快快仔细说清楚,对方什么来路,家里有何靠山,属于哪方势力,是该打死,还是弄残?” 秋长天低头一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海禅这辈子都做不成庙宇里的泥菩萨。 “天水府,大将军赵辟疆。” 他压低声音说道。 “滚!” 宁海禅没好气地吐出一个字。 自己吃饱了没事做,寻神通巨擘的麻烦? “你看,又急!我都还没说完……” 秋长天原话回敬,过了一把瘾后,看到宁海禅神色不善,连忙道: “你也知道,因为浊潮动荡上升,所以才有天煞日的种种异象。 我特地推算过,这一次的范围不算大,只囊括怒云江、伏龙山等地,堪堪把天水府覆盖进去,像那种波及整个赤县神州的大灾大祸,近百年已经很少出现了。” 宁海禅叹气: “老秋,你啥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个喜欢兜圈子,讲废话的毛病?” 秋长天正说到兴头,被宁海禅奚落,脸色有些挂不住,咬牙切齿道: “那你这没耐性的毛躁习惯,何时能够变一变。” 宁海禅继续喝茶,无意与秋长天斗嘴,后者手指敲了敲桌面,斟酌道: “三练皮关,熬炼神形,须得真功根本图。四练气关,内炼窍穴,亦要肉壳采气之秘法,对照周天星辰,地脉浊煞,开辟窍穴,炼化入体。 而想叩开神通之门,非临摹神魔的绝学,方能做到引火烧身,打破虚空。 你师父陈行为何被排帮之主洪桀说服,选择留下十三行,一方面可能担心闹得太大,你无法收场;另一方面,未尝没有自知无法踏破四练气关,安心做一富家翁,跟那寡妇过日子的打算。” 宁海禅眼皮掀起,闭口不言。 通文馆的三大真功,走到四练就到顶了。 天底下,除了龙庭与七大上宗,以及某些前古道丧的隐世传承。 再无其他地方,掌握通往神通秘境的方法途径。 “除却龙庭与大宗之外,旁的武夫、散修,欲要更进一步,唯有两条路。 要么给朝廷办事,赏一个上三等的贵籍,再立下功劳,就可以受赐绝学; 要么……” 秋长天抬头瞥了一眼宁海禅,后者接过话头: “浊潮。” “不错,只能寄希望于浊潮。这也是道丧之后,亘古通今的三千年间,越是天骄妖孽,越容易沦作邪魔的原因。 浊潮吞没了赤县神州,多少诸圣道统,百家法脉的传承,遗失在其中。” 秋长天唏嘘: “我观星楼历代道子,十有五六,坐化了断之根由,皆在于被浊潮魔染。” 宁海禅平静道: “老秋,转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是想牵扯到,堕仙元府上,对吧? 据说寇求跃叛出子午剑宗,便是因为得到这座堪称赤县神州第一秘藏的仙府消息,所以才义无反顾沦作邪魔,对自家恩师颜信举剑相向。 这消息传了几百年,龙庭的太上皇找不到,道宗的各大掌教找不到,凭啥让你发现了?” 秋长天语气笃定,眼神坚定: “凭我是观星楼三百年来,天赋最高者! 凭我以道艺四境之身,神魂遨游虚空,叩问天公而不死! 凭我霉运缠身,晦气冲天,老天爷都想弄死我……宁海禅,你可晓得为何越是厉害的风水道人,越被天公所忌? 因为他们所泄露的天机,往往十有八九能够成真! 敢问赤县神州,不计其数的风水道人中,谁比我秋长天,更让老天爷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秋长天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宛若铿金戛玉,让宁海禅瞬间无言以对。 这尊瘟神,可是经过神通巨擘的亲自认证。 但凡不信邪的货色,个个都倒了大霉。 “行吧,说说你手里掌握的消息,我考虑下干不干这一票大的。” 宁海禅正色以对,秋长天有一点讲得不错,他与师父陈行分道扬镳,其中一大原因,就在于后者认为,通文馆的传承无法更进一步。 那些历代祖师的绝学,并未妥善保留下。 仅存的三大真功,只能成宗师,却通不了天。 而无法晋升神通巨擘,便还要仰赖龙庭的鼻息,遵守朝廷的规矩。 灭四家,与灭十七座行当,所造就的轩然大波,并非一个等级。 所以,面对师父陈行的拦路,宁海禅极为难得地退了一步。 “我有三条谶言,分别指明天时、地利、人和。” 秋长天提笔写了三行秘文,谨慎地把声音凝成一线,避免落入外人耳中: “天时是‘浊潮临世七星曜,一剑光寒十四府’,我在观星楼摆下‘金箓大醮’,算出浊潮将息,于一场席卷赤县神州的大祸后。 那些年,我与你游历各处,走访了不少地方,哪里浊潮动荡,我便赶过去,为的就是弄清楚脉络流向,判断时候。 我感觉,离着不远了。” 宁海禅嗯了一声,老秋这人不正经的时候,极为不靠谱,可一旦正经起来,做事极为牢靠,值得相信。 “地利是‘怒云江崩龙泣血,三阳悬空白成道’。前半句说得可能是水君宫,唉,那头老龙估摸着也是心里有数,才任由咱们带走它的子嗣; 后半句,大概在于白阳教?他们信奉‘三阳劫变’之说。 只是‘阳’在‘白’前,有些古怪,让我吃不准。” 秋长天道出两句谶言,最后神色凝重: “第三句是人和,我至今未能解。 ‘夜隐启明坠,日现长庚升’。 星相书上记载,天之将白是启明,黑夜难尽为长庚。 这一句,却反过来了。” 宁海禅咀嚼意味,低声道: “启明,长庚,都是太白。 宛若双子,其一现,另一隐。 你可有什么猜度?” 秋长天犹豫良久,好似定了定神: “你刚才所言,宛若双子,我觉得很对。 老宁,你觉不觉得,启明、长庚很像……一对兄弟。 而且是皇家的手足!隋王登基,永王跌落!人和之谶言,应在……龙庭!”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三章 存神在中,虚空即来 “浊潮临世七星曜,一剑光寒十四府……怒云江崩龙泣血,三阳悬空白成道……夜隐启明坠,日现长庚升。” 宁海禅咀嚼三句谶语,这是秋长天通过观星楼的玄奇神兵,叩问苍天所得,应当不会有什么谬误。 要知道,当世的五座道宗,七大上宗。 能够堂而皇之持有玄奇神兵者,寥寥无几。 观星楼便是其中之一,且还不被龙庭忌惮。 两家走得极近,几乎成为八柱国嫡系的国子监。 进去待个三年五载,出来摇身一变,便是上三等的‘仙籍’或者“道籍”。 传闻那颗大若星辰,悬于虚空的天圣智珠。 蕴含前知之威能,洞彻大道之变化,占卜演算,尤为神妙。 即便晋升神通巨擘,也难以避开窥探。 放眼赤县神州,能够反制这种天机推算的,只有一二道可以通天的完整传承,当中以白阳教的《未来无生星斗图》最有名。 这也是那帮活跃三千年的大逆余孽,始终杀之不尽,除之不绝的根本原因。 “牵扯这么大,你也趟浑水?” 宁海禅思忖片刻,并未琢磨出个所以然。 谶言这玩意儿,指代的范围太广,很难确定目标。 尤其是“猜字谜”这种方式。 就像自个儿徒弟,名字里还有“白”与“启”。 难道说能够应合秋长天所得的天机么? 如果是,老秋的太虚烛息法眼,早该瞧出端倪了。 但凡应天命、合周天的卓绝之人,都隐藏不住独特的气运之势。 瞒不住功行足够的风水道人。 “罢了。” 片刻后,宁海禅将其抛到脑后。 他向来不擅长干这种动脑筋的活儿,昔日与秋长天游历江湖,多半都是这厮满肚子坏水出谋划策,自個儿出于无奈充当打手。 想自己一生无瑕的纯良性子,终究被老秋这口大染缸污了,当真交友不慎。 “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难道要视而不见?” 秋长天摇头道: “天机反噬己身,使我沦为瘟神灾星,如果镇压不住霉运晦气,我这辈子都得苟延残喘。 我从少年修道,为的是朝游北海,暮走苍梧。 遨游大千虚空,见三界如粟,山河似尘……却是躲躲藏藏,十年蹉跎。 老宁你说,这种坐以待毙的无趣日子,与只剩半口气躺进棺材等死有啥区别?” 宁海禅默然,遂不再劝。 他这人生性如此,纵然交托生死的知交,亦或者视之如父的恩师。 都各有各的活法,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 “老秋,就像当年你非要点化怒云江的水龙脉,我想过该不该拦着,因为那注定没什么好结果,但最后还是任由你做了。 如今,你想博一把第七口玄奇神兵,我虽不支持,却也愿意帮一把,左右不过跟那帮压在头顶上的‘贵人’斗一斗罢了。” 宁海禅语气平静,现在又不是十年前,未成四练气关的时候。 神通巨擘又如何? 打不过老的,还治不了小的? “老宁……” 秋长天心下触动,平心而论,身为道宗真传的他,并非啥平易近人的性子。 能跟宁海禅这厮混到一起,结交成友,一方面是气味相投,另一方面在于彼此认可。 宁海禅这人待事是真,对友是诚,从不站在高处俯视谁。 任何世情因果,皆如流水漫过礁石,当时兴许留得下几分痕迹,但日子一长便消散无踪了。 这是师父所说的“道性深厚”。 “你是个真人,永远行自己的路,走自己的道,说不准,修道的天分,比武艺更高。 坦白讲,我也没打算把伱拖下水,掺和这档子事儿。 堕仙元府这场局布得很大,子午剑宗从十年之前,甚至更早,便开始谋划了,背后兴许还有龙庭、天水府的影子。” 秋长天眉宇间涌现几分飞扬之色,好似端坐棋盘前,敬候对手,拈子而落: “风水道人,毕生以定龙脉、移山川、翻江河、易日月为最大抱负。 天下英杰如过江之鲫,若能与之相争,也算不枉此生。 至于你嘛,干完这票大的,继续金盆洗手,好好窝在黑河县养养性子。” 宁海禅讥讽一笑: “瞧把你能的?你秋长天有多大本事,我不清楚? 那些劳什子的科仪大阵,挡得住赵辟疆的那口火贪刀?他瞪你一眼,你都得死。” 秋长天表面哼了一声,心里头却记着这份情,也不再扭捏,开口道: “赵辟疆这些年,私底下一直查着白阳教的踪迹。他那座隐阁,最初就是由将军府的斥候、谍子组成的情报网,后来才变成让各路杀手接单买命的一号势力。 我前些时候发现了白阳教活动的踪迹,上报龙庭,这中间必定要经过天水府。 之后又把消息跟冲虚老道讲了,他没搅和的心思,反而止心观的璇玑子图谋不小,有立功的念头。 正值浊潮上升,白阳教的信众汇聚朝天门,疑似主持一场祭祀,召唤销声匿迹的老教主。” 宁海禅眼皮微跳: “白阳教,天水将军府,义海郡止心观,三方人马,你打算火中取粟,夺什么?” 秋长天搓搓手,语气里有掩盖不住的热切: “白阳教的五色土法坛,将军府专门破伐道术的‘金戈铁马’、‘白虎啸命’、‘威灵除秽’三种罡煞,还有止心观的千秋降龙木。 把这三样拿到手,我就可以布置‘九皇请圣大醮’,借由浊潮上升的动荡机会,找到那座堕仙元府。” 宁海禅呲了呲牙,好似冷不丁抽疼,捂着半边脸道: “老秋,你不如让我直接上京,一拳打死当今圣上,再一拳捶死太上皇,夺取六口玄奇神兵得了 他娘的,白阳教主是神通巨擘,赵辟疆也已迈入这一秘境,最好欺负的,还是一个差半步突破鬼仙的璇玑子。 凭你我二人,怎么干得成这票?” 秋长天却满怀信心: “我用非凡的手段,坏了止心观的风水,又把将军府引到义海郡,掣肘白阳教。 咱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定能拿下!” 宁海禅眉头微拧,他做事向来十拿九稳,否则绝不轻易出手。 “水还不够浑,咱们还是按照老规矩,把气氛炒热,再渔翁得利。” 秋长天眼中闪过疑惑: “白阳教,将军府,止心观,足以把义海郡掀个底朝天了,你还想怎么搅?” 宁海禅没有回答,心下却在考虑: “刺杀子午剑宗真传裘千川的老刀把子,也该现身一次了。 将子午剑宗也拉进来,让局势再乱些。”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 呼呼呼! 白启跨过火盆,又用艾叶蘸清水洒扫全身,沐浴之后,再把穿的衣物烧干净。 他披着单薄中衣,五心朝天盘坐床榻,铜炉当中点着渡海香,循着吐纳的节奏,钻入口鼻之内。 内视之下,浩瀚心海无边无际,凶孽蛟龙兴风作浪。 “这一卷《蛟伏黄泉经》,第一层斩杀蛟龙过百,心念淬炼大成,就可以聚敛成神魂。 第二层斩杀蛟龙过千,神魂介于虚实,驱物炼器事半功倍。 第三层斩杀蛟龙过万,神魂吞吐灵机,凝聚元气,道术威力陡增,施展借物显形、附体镇压等神异手段不在话下。 不愧是经字级的功法,直指道艺四境,放在武行之内,算得上顶尖真功之流。” 白启收束杂念,默默地通过入定观想,渐渐把心神磨练锋芒,好斩杀一条条肆虐无忌的凶孽蛟龙。 这个过程,并非一蹴而就的简单之功。 人心虚妄,常生杂思,若不够纯粹,不够坚定,仿佛清风拂动,最多只能翻动书页,而无法摄拿书本。 凝练念头这一步,是炼假成真的开始。 寻常修道人,在完成服饵辟谷之后,通过闭关静室,减少对外接触,避免杂念滋生。 亦或者寻一风水宝地,徜徉于山水自然,使得心神冥合天地,一点点陶冶精神。 当然,也有更为粗暴的办法,即服用养神丹,点安神香,借助外物资粮,强行入定静心。 但这种心性增长近乎于无,跟同样的修道人斗法,往往容易吃大亏。 甚至于,传说拜入道宗,有师长提携的话,直接用心神引领,将徒弟带到虚空之中,遁入山门秘境,方便潜心修行。 这种得天独厚的环境,便是那些旁门散修羡慕不来的雄厚底蕴。 “可惜,《蛟伏黄泉经》是修行之法,并无记载道术。” 白启双目闭合,一呼一吸,神色平静,体内气血劲力走遍全身,发出江河奔流的“哗啦”声音。 他肉壳强横,根基扎实,供应得起精神剧烈消耗,胜过价值百金的灵丹妙药。 换作何敬丰按照这种法子入定观想,凝练念头,恐怕要被掏空到点滴不剩,彻底化为一张空皮囊。 【你进行了一次冥想,念头如萤火之辉,照彻漆黑识海,入定进度略有提升】 【你进行了一次冥想,斩杀十条凶孽蛟龙,心平而气和,功法进度略有提升】 【你进行了一次冥想,斩杀二十条凶孽蛟龙,降伏凶孽之心,突破到“大定”之境……】 白启心神流淌诸般感悟,虚幻的精神聚成念头,像一颗颗晶莹发亮的琉璃珠子彼此摩擦碰撞,清脆悦耳。 他像是明悟了,想道: “入定分为‘小定’、‘大定’、‘常定’。好似打铁锻造,小定是折叠锤炼,大定是入炉淬火,常定则是成型打磨。 只有抵达常定之境,精神彻底化为颗颗念头,再也不会散乱,才能聚敛成神魂。” 甫一跨入大定之境,白启五感再次敏锐几分,好似覆盖住周身数尺之地,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感知。 “我已经能够于入定之中,斩杀六十七条由杂念、恶念、邪念所化的凶孽蛟龙,距离突破《蛟伏黄泉经》第一层不远了。 据说道艺修行,观想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有白骨观,肉身腐烂,蛆蝇遍体,这是消除恐怖之心,练就大无畏的坚定之意; 有玉女观,御女三千,春色无边,怀抱娇娃,坐怀不乱,这是抹灭欲念色心,保持童子身。 相传道丧之前,真正的纯阳并非在于与人交合,而是连半点欲念都不起,从身体到心灵,完全保持婴儿一般的先天浑然……这谁能做得到,忒难了。” 白启心下思忖,见色不起意,已经算是正人君子了。 无欲而无求,天生道性深厚,这种人物堪称凤毛麟角。 “《蛟伏黄泉经》的观想法,乃是化为黄泉浊流,滔滔不绝,源源不竭,冲刷万有,亘古永存。 任由无数的冤魂厉鬼渡过、沉沦,以己心磨尽万有,保持本心之不动。” 白启咂舌,怪不得堕身浊潮的异邪君得到这一卷经字级功法,愣是一动未动。 这种修持法子,个中的艰难险阻,实在无法与外人道也。 “人心易染,岿然不动,谈何容易。” 白启由衷感慨一句,随后嘴角微微扬起: “幸亏我有墨箓护持,时刻汲取感悟,保证不会行差踏错。 小开不算开,肝就完事了。” …… …… 隔壁房间的白明,与阿兄一样盘腿而坐。 有着生字残卷的蕴养生机,他服饵辟谷这一关,跨过得较为轻松。 加上何敬丰所送的那些外物,灵米、灵药之类,白明吃的不少。 故而,他道艺修炼的进境,反而比武艺更快。 “柳神娘娘传授的修道法,入定之后,就是观想一株接天连地的巨树,好像无穷无尽的青铜浇铸,有枝叶、花卉、果实、飞禽、走兽、悬龙、神铃……” 白明眼皮垂落,轻轻盖住双目,相比起白启一心二用,思忖不断的入定姿态。 他更为专注,宛若聚精会神,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又像是睡着一般,小脸气血浮动,散发健康红晕。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方才缓缓睁开,其眸光越发明亮,好似清澈溪流。 “还是阿兄厉害,能够入定好几个时辰,可以整宿不用睡觉。我的积累,却没有这么雄厚,最多保持一炷香,便难以支撑。” 白明越是修炼,越发佩服阿兄,同样是道武兼修,自个儿用尽全力,也没法追赶上百分之一。 他有些怀疑,那只雀仙言之凿凿,声称自己具备修道天资,而且不低。 大概是待在山里太久了,没见过啥世面。 “阿兄这样的人物,才算道性深厚的天纵之才。” 白明格外神气,嗅着十分珍稀的渡海香,烟气袅袅遍布屋内,好似一团团白云涌动。 他略微歇息片刻,再次闭目,继续开始入定。 这一次,横亘心神的那株大柳树枝条轻扬,好似温柔拂过白明脸颊,将其牵引着,让本不该出壳的神魂,倏然钻出肉身,遁入冥冥濛濛的无垠太虚。 “阿兄……” 白明像初次入水,还不会游泳的生手一样,下意识地唤着白启。 …… …… “嗯?阿弟在叫我?” 白启忽地惊醒,从大定之境挣脱出来。 他眉头紧皱,五感精神散发,穿透隔壁墙皮,隐约窥见一抹翠绿光华流转开来。 心念一触,就被拖拽进一方门户似的,跟着白明一起遁入虚空。 …… …… 五百里山道,极深处。 那株被雷劈过,半边焦黑的大柳树,万千枝条随风飘舞,无端端生出疑惑: “怎么……两人都是命属至精?一显一隐,晦暗未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太史公一家言》 道艺修行,共分四境。 只要入定的功夫深厚,完成百日抱胎这一关,抵达第三层,游神聚念。 届时,便可以返还先天本源,涤荡肉壳,完善鼎炉,使之神魂成形,洞见无垠太虚,攫取周天灵机。 当世屹立不倒的五座道宗,之所以傲然于赤县神州,坐拥府城,受封圣地。 且瞧不上旁门散修,将其统统视为传承不全,连祖师堂都被打破的丧家之犬。 正是在于“山门”二字。 这是道宗弟子趾高气扬的根本。 道丧之前,但凡开宗立派,传法授业。 首要便是大开山门,招收弟子。 所以,山门具备两重意思。 一是尘世之门。 经由师长引渡入门,便舍去山下的种种羁绊,安安稳稳参悟修道。 与佛门的“出家”意思等同。 出家修道易为,如海中泛舟;在家修道实难,如陆地行船。 故而大德高僧有云,红尘百戏,牵绊极多,居家窄迫,犹如牢狱,一切烦恼,因此而生。 只有抛却尘世的种种前因,跟随师长走进山门,拜师录名,才算矢志坚心,踏上长生道途。 二是太虚之门。 从古至今,那些打破生死屏障,证过鬼仙的历代祖师。 每当大限将至,便把毕生修为还于虚空,演化内景之地。 或是封剑冢,或是磨刀堂,或是江河水府,或是火海佛窟,不一而足。 后世得到认可的真传嫡系,皆可以由此感悟祖师真谛,攫取道术精义。 也正因为山门尚在,各大道宗才能代代培养俊杰英才,使其传承不断,香火延续。 这是旁门散修绝无仅有,并且羡慕到眼珠子发红的顶尖待遇。 “有高手?” 白启心神一受牵引,立刻就反应过来,而非像阿弟白明那样昏昏沉沉,如同梦游之人。 他所修持的《蛟伏黄泉经》,于斩杀杂念,驱除外魔这方面极为出色。 浩瀚心海堪堪浮现出一抹翠绿光华,凝练成晶亮琉璃的念头顷刻震荡。 如同掀起惊涛骇浪,几个翻腾起伏间,就将其冲刷殆尽。 “真是道术高手!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把我和阿弟的精神牵连到无垠太虚……非到道艺三境游神聚念,按理说,是无法感知虚空所在,更不可能吞吐灵机!” 白启运足凝练念头,心神骤然一定,好似开了天眼,清晰照见那一缕渐渐淡薄的翠绿光华,从中遥遥窥见一株其势参天的大柳树。 “阿弟认得干亲,五百里山道的那位柳神娘娘?熟人那就好办了。” 白启略微讶异,原本紧绷的心神微微一松。 一是宁海禅所言,那位柳神娘娘乃庇护一方水土的香火正神,绝非什么居心叵测之辈。 否则,也不可能跟自家师父和睦相处。 二是通过齐琰教授的观气之法,能够看得出,柳神娘娘的气韵醇厚,清莹绵长。 放在黑河县这等穷乡僻壤之地,简直稀奇。 要知道,五百里山道下遍布村庄乡寨,无不祭祀“山灵”。 像什么山君、狐王,一边吃着香火杂气,一边吸食人身血肉,早晚堕身浊潮,沦作妖魔之流。 “并无恶意,莫非这位柳神娘娘,有着了不得的来头,于无垠太虚开辟出内景之地?” 白启特地将心意把所开的耳窍与眼窍,悉数打开,一者谛听形色,一者辨别善恶,结果都未发现异常。 “且随阿弟走一趟,有渡海香的护持,纵使念头不够坚固,道行不够精深,也可以撑个一时半会。” 他念头一转,任由那缕翠绿光华覆盖自身,倏然遁入无形无质的茫茫虚空。 …… …… “咦?黑河县还真是藏龙卧虎,除了宁海禅这厮,还有一位不知名的道术高手。 香火气息这么浓郁,神道中人?” 秋长天骑着毛驴离开黑河县城,行在崎岖小路,盘算着寻摸个煞气重的阴地落脚歇息。 这位道宗真传忽地抬起头,太虚烛息法眼如星斗明灭,闪烁不定,兀自捕捉到一缕翠绿光华。 “宁海禅的地盘,应当没谁折腾乱子,轮不着我多管闲事。 让他记着帮我寻那個灵觉敏锐的孩童,也不知道这厮上没上心。 金极火盛,黑水滔滔的命属又如何,我相中的那个小家伙,修道资质绝对不低。” 秋长天嘀嘀咕咕,让胯下的毛驴觉得聒噪: “老爷啊,给你当徒弟有啥好处,除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观星楼弟子名头?每天跟着风餐露宿,睡乱葬岗,躺棺材板,偷吃人家子孙孝敬的供品?真真是遭老罪喽!” 秋长天大手一拍,打得毛驴脑袋耷拉: “你这胳膊往外拐的夯货!点我呢!你家老爷可是道宗真传,只要拜我为师,踏进观星楼,便是内门! 投胎成八柱国的嫡系,也不过如此了,有些关系差些的货色,连内门都进不去,待在外门干足两年半,做够摇签扶乩、算卦灵验的琐事,才可能往上升。 再者,岂不闻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些都是磨练,日后大有好处!” 毛驴鼻孔喷出两道白气,知道老爷又在画大饼了。 它这些年走南闯北,不仅喝够西北风,也吃饱了老爷画的饼,早已是如风过耳,无动于衷。 “老爷,先找睡觉的地儿吧,我瞧着天色不对,老天爷又要降雷劈你了。” 秋长天仰头注视乌云低垂的漆黑夜空,骂骂咧咧道: “道爷还就不信了!斗不过你!有种等我成为神兵之主,到时候给你捅出个大窟窿!” 他话音未落,就见约莫磨盘般大的炽亮雷霆轰然砸下,幸亏毛驴闪得快,四蹄飞扬宛若抹油,一溜烟儿就蹿出数丈开外。 “快走、快走!” 秋长天瞅着冒烟的焦黑大坑,心里有些发怵,催促毛驴赶紧跑路: “前边十几里地,有处阴气重的埋尸之处,咱们凑合着过一夜!” 毛驴嫌弃地呲着大板牙: “也不晓得那孩子多倒霉,才会让老爷瞧上!” …… …… 哗啦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似有无穷尽的潮水没过心神,白启晕头转向,无法自主。 整个人好像跌入汪洋,被一重又一重的大浪拍打。 渡海香燃烧升腾,化为团团云烟,紧紧地罩住白启,令他尚且保留一丝清明念头,不被齐齐袭来的乱糟糟杂音干扰影响。 光怪陆离的景象扭曲模糊,宛若染料混作一团,倾倒在干净画布上,压根辨认不出任何形状,只是剧烈地翻涌着。 “不能多看。” 白启福至心灵,谨守本我,不知道过去多久,茫茫虚空终于显现具体轮廓。 一座看不到尽头的书库,高耸的书架足足有八九十丈高,好似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竹简、玉简堆放其中。 “这要突然倾泻而下,恐怕能把我活埋了。” 白启咂舌,他像是一粒渺小的尘埃,行走于大到难以想象的书库,如同凡夫用双脚丈量天地,终其一生也无法走到终点。 “守藏库?原来这方内景地叫做‘守藏库’。 也不知道哪位鬼仙演化,想来前辈生前肯定很爱看书,否则怎么会将毕生修持变成一座茫无涯际的图书馆。” 他极为费劲地仰起脖子,看到宛若星斗悬挂的庞大牌匾。 紧接着,目光顺势横扫,发现一摞摞竹简、玉简上所刻之字,皆是同样。 《太史公一家言》! “这么大的一座守藏库,放的全是……史书?我在某个隐阁杀手身上,好像得到过一本抄录残卷?” 白启心头一动,这得记载何其悠久的浩瀚岁月,才能将之塞到满满当当。 千年?万年?十万年?百万年么? 面对如此之长的时间跨度,他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敬畏。 凡夫之一生寿终正寝,亦不过百岁,神通巨擘也就两百载的寿数。 根据史料推断,道丧前的大一统的皇朝,最长只有八百国祚。 千秋万载这四个字,看似稀松平常,其实蕴含着沧海桑田似的难言意味。 “大概只有真正的仙人,才可能淡然看之,等闲对之。毕竟祂们是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般的存在。” 白启并不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纵然他日后能够突破四练气关,跻身神通秘境。 两百岁的寿命,相较于千年万年的历史跨度,与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有何异? “所以,坐镇一府,呼风唤雨的神通巨擘,也会孜孜不倦,苦求长生。 活着,是万类生灵最为原始的执念,长生亦是一切欲望的集合。” 白启若有所思,他仔细寻觅一阵,并未看到阿弟白明的身影,也不晓得被引渡到哪里。 “既然来了守藏库,干脆看看书好了,道丧三千年,太多过去被掩埋……也不弄个年代简略,瞅着一摞摞的竹简玉简,谁知道谁在前,谁在后。” 随口唠叨两句,他好似小矮人一样,钻进茫茫多的书山,不断地往上攀登。 偶尔挑出一只竹简,看完就继续前行。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八个大字—— 万天无量,道庭宰治! 这竹简上所刻的字迹,时隐时现,需要念头极为凝练,心神格外集中,才能看得清楚。 若非白启修炼《蛟伏黄泉经》第一层小成,真不一定能够捧着阅读。 “好大的口气!道庭……我只听说过龙庭,两者有啥联系? 最初以为太史公所记述的,不过是道丧几千年,如今一看,貌似更为久远,甚至追溯到难以想象的前古年代?” 白启继续往下看,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这史书言简意赅,需要逐字逐句理解,翻译成大白话: “四圣隐于太初道纪,十二仙首各司其职。 仙首,道君也,为万天之亚君,乃诸真之首席。 各自统辖万天,册封诸真神圣,征伐开辟,如火如荼。 直至太始道纪,道庭不知何故坍塌,浊潮席卷寰宇,截断万天万道。 疑似……这里用了很不确定的笔法,而且极为隐晦,好似不敢提及。” 白启顿了一顿,抓起其余的竹简,开始快速翻看。 圆满层次的识文断字技艺,凝聚出龙韬虎略神种,随着一摞摞竹简的莫名文字涌入脑海,原本无法推动的进度,亦是跟着缓缓上涨。 “疑似一尊仙首叛离道庭,那位宰执数百天地,大逆不道的帝君……被另一尊仙首打落。” 白启恍然,合着是道庭内乱了。 只是这一摞摞《太史公一家言》所记述的内容,太过简略。 每当涉及道君,皆是被划去,或者染成墨渍,无法看清。 让他不由地腹诽,都当史官了,还怕被穿小鞋不成? 倒是拿出些史笔如铁的气魄来! “咦,怎么没了?” 片刻后,白启读得正起劲,却见之后的每一枚竹简都写着同一句话: “道君名讳,不可直言,道君所为,不可记述,道君所行,不可揣度……十二仙首超绝形名,神妙莫测,应道而生,与道合真。 我等史官,焉能妄论,自愿受贬,投入不毛之地,受苦十万载,尝尽寒热之苦。” 不毛之地? 白启眉毛一扬,迟疑道: “赤县神州?” 随后摇头表示不信。 道丧之前的赤县神州,可谓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使得诸圣道统如雨后春笋。 与不毛之地所蕴含的意思,相差甚远。 啪哒。 白启思忖之间,不知不觉走到那座书架的最高处,一只玉简掉落在脚边。 他弯腰拾起,又见一行小字浮动: “道君威能莫测,居于诸天神圣之上,天心都不得违逆。故而,正史不记。 小辈不才,愿弃太史公之位,撰述无量万天之野史,仅博世人一笑。” 好家伙! 正史不好写道君,干脆用春秋笔法整野史了? “我倒要瞧瞧,能有多野!” 他继续挑挑拣拣,终于翻到一只自己看得不太费力的玉简。 “浊潮之后,十二仙首或是销声匿迹,或是各自为战,祂们雄踞百十天地,或为陆州、或为寰宇、或为上界。 其中几尊道君,欲以五百座天地,再次重立道庭……遂有流言蜂起,太玄六御道君,意图代四圣之仙业。”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砍树得宝,内景机缘 “太玄六御……” 白启还未完全念出,浩瀚心海猛地一震,宛若惊涛怒浪横空涌现,拍打着堤岸。 他眉宇骤然一凛,赶忙住口不言: “道君之名,提都提不得,仿佛有种莫大的约束,这就是为尊者讳吗? 难怪一代代的太史公,之后再也没有关于十二仙首的只言片语。” 白启安然坐在浑浑无涯的书架山峰当中,默默梳理着这些距离今时今日,不知多么久远的前古记载。 大概就是天地开辟的鸿蒙之初,曾有四圣传道。 祂们统共收下十二位弟子,授予“仙首”之名,代为宰执道庭,拟定万天规矩。 结果四圣隐没,道庭坍塌,十二仙首内乱,打得不可开交。 加上后来又有浊潮爆发,截断万天万道的往来联系。 让局势如同麋沸蚁聚,宛若一盘散沙。 “怪不得我前面所得到的《太史公一家言》抄录残本,撰述者将龙庭不敬四圣,视为天大罪过。 放在道庭尚存的时候,搞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可怕横祸。” 白启从一摞摞数不胜数的竹简之内,窥见几分道庭的庞大与威重。 毕竟是宰执无量万天的唯一巨头,好比大一统王朝的人间至尊,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 而且那十二尊不晓得具体名讳的仙首道君,个个统辖数百天地,不断地向外征伐开辟,好几位所动用的手段,可是骇人听闻得很。 譬如,传闻中某个佛门尊者所主持的孔雀部州,因其不敬四圣,不尊道庭,引得道君举兵征伐,直接催发阳九大劫,使得日月缩运,海陷陆沉。 仅仅二十年光景,就让那方陆州破碎瓦解,几乎绝灭万众生灵。 事后擒捉那位佛门尊者,将其碾碎金身,轰破莲台,镇压于道庭大狱的海眼之内,受尽五十万年的寒热之苦。 “按照太史公的划分,无量万天或为陆州,或为寰宇,或为上界。 赤县神州,应该便是陆州无疑了。 不毛之地……呵呵,这语气倒像天水府的大宗子弟,沦落到黑河县,也是一個一口乡下地方。” 白启释然一笑,通过这座守藏库的太虚内景,他终于瞧清楚几分赤县神州之外的壮阔风景。 “道庭、仙首,动辄万年以计,好似弹指一瞬。 于这些无法想象的存在而言,凡夫俗子果真如蜉蝣蝼蚁,朝生暮死。” 他不由地感慨,兴许只有踏入长生秘境,才能挣脱陆州,遨游大千世界,做个真正的逍遥神仙。 “说起来,阿弟到底在哪里?他所去的内景之地,跟我不同么?” …… …… 白明耳边嗡嗡作响,自身心念像坠入江河的枯黄落叶,不住地打着转儿。 经过一阵头晕目眩般的剧烈折腾,他踉跄着落地,阵阵清香被吸入口鼻,令人精神大振。 “这是……什么地方?” 白明揉着脑袋,他虽然还未突破道艺三境,把颗颗念头聚敛成神魂,可在内景之地,仍然显出原本样貌。 环顾四周,绿草如茵,漫山遍野,俨然是一片丰茂沃土。 “好大一棵树!” 白明抬头,看到巨大无比的树冠,如同垂天之翼伸展开,横绝数百万里,大有撑天之势! 微风拂面,活泼灵动,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有些疲惫的心神,居然泛起通体舒泰的畅爽之感。 “难道,这就是雀仙提到过的‘灵机’?” 白明猜测,他立刻施展阿兄教授的观气之法,果然看到一缕缕形色不同的大小气团,游移不定,聚散不休,内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性质。 他下意识地张大嘴巴,像是吸气一样,欲要汲取更多,滋养颗颗晶亮的凝练念头。 嘶哈!嘶哈!嘶哈—— 没过多久,白明揉着肚子,小脸满是苦恼。 “吃撑了!胃口太小了!” 他小腹涨得圆鼓鼓,好像充满弹性的气球,觉得站着太累,干脆躺在通天巨树下。 一枚枚饱满圆润的奇异果实,比武馆练功的石碾子还要大,一根根宛虬龙夭矫的刚健树枝,浮动着流云霞光腾腾气焰,甚至还有龙雀飞禽彼此追逐,带起几十丈长的灼灼虹彩。 “神仙的居所,也不过如此了吧。” 白明眼中露出沉醉之色,只是吸上几口浓郁灵机,就抵得上自己十几日的打坐苦修,磨练念头。 “咦,怎么有个大树墩子,上面插着一把斧头?” 白明歇息片刻,绕着庞然绝伦的树根走了一圈,立刻有所发现。 他双手握住木柄,猛地一拔,把斧头拿起来。 随后,那座大树墩上倏然显出一个大字。 “砍!” 砍什么? 白明脑袋里冒出疑惑。 “挥斧伐树三十记,可落仙桃一枚。” 大树墩子再次变幻。 “会不会挨雷劈啊?这一株巨树大到没边,搞不好早已成精了,或者像柳神娘娘,孕育灵光。 我用斧头砍伐……” 白明并未被好处冲昏头脑,反而退后两步,很是小心谨慎。 阿兄跟他说过,天底下绝无白吃的午餐,凡事要多琢磨利害。 “神树通天……伐者无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树墩上好像急了。 “我不信。” 白明又将斧头放回去,打算离开这方内景地之后,与阿兄仔细讲清楚,问问他的意见。 不能贪求机缘,贸然接受风险。 这是阿兄打渔时,再三叮嘱过的话语。 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小小舢板,压根经不起风浪摧残。 “蠢!笨!愚!钝!” 大树墩子气得大骂,可无论它浮现什么样的字迹,白明就是不为所动,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注视遮天蔽日的神树冠盖。 …… …… 呼! 吸! 何家大宅,何敬丰上下双手交叠,娴熟运转道院生员才能习得的《却谷养神食气法》,口鼻张合间,把精炼过的赤石脂、钟乳芯粉末,一点点吞进腹内。 原本强健的筋骨,受到猛烈药性的蒸腾冲刷,瞬间咔咔作响,仿佛金铁摩擦。 约莫半柱香左右,何敬丰盘坐的身躯陡然一颤,随着他舒展肩膀、胸背,根根骨骼登时发出竹节生长似的噼啪炸音,气血也像熊熊腾起的炙热炉火,一时暴涨数尺。 “道艺一境,服饵辟谷!终于圆满了!” 何敬丰缓缓收住运功架势,脸庞涌现兴奋之色,望着旁边护持的羊伯: “道院的功法当真厉害!既能养神辟谷,服饵行气,也可以淬炼气血,强壮筋骨! 我一跨过道艺门槛,境界突破,肉壳便跟着坚实成长。如今与那些二练骨关的武夫,没什么差别!” 羊伯由衷夸道: “七少爷资质过人,服饵辟谷做得纯熟精深。等到拜进道院,习得更高层次的功法,晋升二境、三境,入定抱胎,游神聚念,应当能够得到大机缘,并未白费大夫人的一番苦心。” 何敬丰颇为自得,感慨道: “还要多谢白哥,上次被隐阁挂单,我修书一封,让爹从中转圜,虽然没有得到允许,但平时修道的用度份额,却是提升两成左右,否则本该再熬三四个月。” 羊伯眼神闪烁,压低声音道: “我听说白七郎,在大榆乡除妖的时候,结识了两个旁门散修,请到家中时常请教。少爷当初传授秘文,真真是有先见之明。 白七郎果然按捺不住,走上道艺途径。” 何敬丰呼出一口长气,摇头道: “我那时候盘算着,借何家的雄厚财力,引白哥修道,进而拿捏住,傍上通文馆。 现在一看,还是想得过于简单,黎远收了白哥做徒弟,三座火窑、一间匠行,日后说不定都要姓白,哪里还会缺银子。 况且,折冲府的陶融只因抓了鱼档伙计,当晚就死在怒云江,连着陈昭一起尸骨无存,查都没法查。 这对师徒,好比猛龙,不是几条锁链、几道铁枷就能束缚得住。” 羊伯心底一突: “止心观的璇玑道长给出结论,陶融、陈昭是遇到天降陨石,撞上大灾……少爷为何怀疑通文馆?” 何敬丰捏了捏眉心: “直觉如此。白哥这人做事,讲究一个快、准、狠。实力足够的情况下,极少拖泥带水。 做局弄死祝守让,后来拿冯少陵钓隐阁刺客,杀了几十号好手,让被灭的四家再不敢冒头。 陶融无端端寻晦气,你觉得白哥能让他活着离开?” 羊伯悚然,通文馆出来的人,都这么无法无天? 折冲府校尉,可是有官身,杀之等同造反! “反正跟白哥走得近些,总归没错,即便他有朝一日踏进义海郡,掀个底朝天,也与咱们何家没啥关系。” 何敬丰淡淡一笑,转而想到冯少陵,旋即心情大坏: “这厮像条闻到肉味儿的癞皮狗,徘徊在黑河县,送了好几次帖子,请白哥吃饭,真是无耻!” 羊伯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嘀咕的何敬丰: “七少爷,这是大少爷寄来!” 听到大哥何敬鸿有信儿,何敬丰赶忙伸手接过,麻利地除去火漆,抖开信件。 “喜事儿!大哥他初次神魂出壳,遨游虚空,吞吐灵机,就得到机缘!进到一处道丧之前的内景地!” 羊伯皱纹舒展,浮现笑意: “大少爷果然有气运在身,义海郡第一道院生员,当之无愧!” 抵达道艺三境,聚敛神魂,便可以洞见虚空,遨游其中。 人之神魂,于虚空而言,好似黑夜萤火。 修为越精深,光芒越明亮。 那些天资不凡的英杰大材,宛若提灯行于夜色的旅人。 遨游虚空之际,往往能够吸引无主的内景地,得到非比寻常的收获馈赠。 “竟是一座衣冠冢,里面藏着‘经字级’功法!” 何敬丰看完眉飞色舞,好似取得奇遇的人是他一样。 内景地也有高低之分。 它本身是打破生死屏障的鬼仙,以毕生修持演化而成。 通常来说,主人的实力越强横,内景地的品秩越出众。 甚至有些道丧之前的真圣神灵,祂们所留下的内景地,经历千秋万载而不毁,孕育一缕具备神智的灵光。 “藏法的内景地,约莫算个中品了。如果是那种与外界一般无二,真实不虚,自行吞吐虚空灵机的内景地,那就更厉害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六章 驴道人,晔少爷 何敬丰双手撑着膝盖,箕坐在榻上,抬眼望着银盏燃尽的赤石脂、钟乳芯,不由生出感慨。 尽管道丧之后,浊潮上涨,一度曾经吞没席卷整个赤县神州,不仅倾覆诸多道统、法脉,使得万千传承就此断绝,更让修行环境越发恶劣,犹如重回蛮荒。 除却长驻府城的五座道宗,其他未得龙庭授箓的旁门散修,若无灵机滋养神魂念头,沦作邪魔之流的可能大增。 但也有一桩不算好处的好处。 悉数埋葬于虚空当中,曾经被大宗大派百般珍藏,束于高阁的传承经典。 只要胆子够大,福分够深,机缘够足,往往都有机会染指一二。 东奔西跑寻觅外物,时常出入山野大泽的那帮野修,更是由此衍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营生。 ——倒斗道人! 他们专门踅摸求访道丧之前的大宗大派山门,而后锚定方位,布置科仪,绕开或者破坏本来的禁制,取尽其中尚存的功法、丹药、灵机等等。 府郡城外的鬼集秘坊,正儿八经的旁门散修三五成群,聊天闲谈的时候,倘若不会几手倒斗本事,就会被人小觑轻视,认为是土老帽,没啥出息,早晚饿死。 毕竟散修不发横财,这辈子连道艺二境入定抱胎都难完成。 “我听大哥讲过,偷鸡摸狗的倒斗道人里头,也有出手不凡的顶尖大佬。 尤其在好久之前,一个名叫‘驴道人’的奇士,连破封王岭、金瓶山、百器门,挖走好几座内景地,震动道宗。” 何敬丰言语夹杂着些许憧憬,这位长房嫡系的七少爷,打小爱听说书、看话本、读演义,心间未尝没有仗剑天涯,闯荡江湖的美好遐想。 但吃过几次风餐露宿,雨淋日晒的苦头后,便很理智的收起念头。 “老奴于天水府也听过此人的事迹,封王岭千年前,为神兵谷的山门,金瓶山则是龙虎寺的驻地,纵然下落线索,早已被探明,但却因为层层禁制阻碍,始终没有谁得手。” 羊伯眯起眼睛,接过话茬: “这個驴道人神不知鬼不觉,轻易就把这些内景地攻破,确实有一两把刷子。 最为稀奇的是,驴道人身边疑似有一尊武道四练层次极高的傀儡,许多打他主意的散修,统统都命丧黄泉。” 何敬丰摇摇头: “府郡城外的山泽野修,亦是藏龙卧虎,难怪大哥数次叮嘱我,让我莫要仗着家势,随意得罪修道中人。” 羊伯颔首: “大少爷此是老练通达之言。” 何敬丰站起身,堪堪突破道艺二境,他只觉得神清气爽,不知道白哥修道进境,相比起自己如何? “这一回,大兄际遇非凡,得到一卷‘经字级’功法,由道院生员更进一步,被道官授箓一卷是板上钉钉。 何家注定大兴,爹爹也该放心了。” 羊伯抚掌笑道: “大少爷受童子箓后,便可以动身前往天水府,届时道院空出一个生员名额,七少爷理所应当补缺。 何家一门三杰!直叫其他大族羡慕嫉妒!” 道院规矩,入学的生员名额有数。 一个萝卜一个坑,稀罕得紧。 纵然是十三行的长房子弟,除非特别受宠,否则也不是那么容易跨过门槛,有望名列道籍。 “不好说,一个道院生员的名额空缺出来,足以叫十三行死命争抢。 家家户户都有关系门路,未必能够确保落到我的头上。” 何敬丰看得比较开,自从宁海禅把义海郡搅个天翻地覆,十三行愿意习武的好苗子少了一大批,几乎全部都削尖脑袋,奔着道院而去。 …… …… 义海郡,武行陈家。 二少爷陈昭的死讯,所掀起的轩然大波渐渐消弭,随着止心观的璇玑子道长,亲自主持水陆法会,这桩听上去十分离奇的古怪事件算是尘埃落定。 “晔少爷,用膳了,夫人专程给你炖的雪莲子汤。” 照料陈晔饮食起居的婢女,端着托盘,其上是精心烹饪的饭菜热汤。 饭是天水府鼎鼎有名的黄芽灵米,菜有一荤两素,荤是软烂喷香的精怪血肉,素是两样宝植,翡翠地笋与娥眉蕨叶。 前者细细切丝,辅以五花肉煸炒,后者只摘嫩芽,用于凉拌。 至于热汤,乃是达官贵人才能享受的养生佳品雪莲子。 这一盘看似简单朴素的饭菜吃食,宛若千两白银灿灿发亮,让懂行的人看见,恐怕要被晃得眼花。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哪怕是十三行长房嫡子,左右也不过如此待遇。 “放在桌上,待会儿再吃。” 陈晔双手转着车轮,缓缓地从屋内出来,这位陈家大少爷仅看面容,眉毛浓黑,宛若斜飞入鬓,给人一种颇为张扬的犀利感觉。 前提是没有那张轮椅的话。 几年卧榻在床的残废生涯,消磨掉陈晔往日的风发意气。 他歪着身子,胡子拉碴,长发也不曾怎么打理,有些油腻腻。 “大少爷,用过午膳,让小钰替你洗漱更衣吧。 不然夫人哪天过来,见到你这样,肯定心疼。” 婢女柔声说道。 “娘……她好久都没进过这院子了,她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么?” 陈晔不以为意,嘴角扯起嘲弄笑意: “也对,如今昭弟没了,她只剩下我了。” 婢女小钰噤若寒蝉,大少爷自从双腿残废,性情越来越怪异,经常是喜怒无常,且不喜欢旁人接近。 “下去吧……对了,爹上回讲,许我一个止心观道院生员的名额,何时能够兑现?” 陈晔忽地问道。 “夫人刚才还问过来管家,得到的回复是,道院生员要等空缺,并非轻易进得去,让晔少爷稍安勿躁。” 小钰恭谨答道。 “晓得了。” 陈晔不耐心摆摆手。 等到房门关闭,屋内的光线一下子黯淡。 成为只能靠轮椅行动的残废后,陈晔就不再照镜子、也不再点灯。 他只想把自己藏在黑暗里面,苟延残喘的活着。 “道院生员……通文馆……宁海禅……” 陈晔低低呢喃,眼底飘动着复杂难言的莫名心绪。 他闭上双眼,口鼻呼吸几近于无,好似一具空瘪皮囊。 一条阴风萦绕的神魂倏然钻出,虚空宛若裂开门户,将这位陈家大少爷迎接进去。 …… …… 翌日。 约莫晌午时分。 白启正在花厅与阿弟白明说着各自见闻,互相交谈所踏入内景地的不同之处,聊得正兴起,虾头却急匆匆跑进宅子。 “又发生啥事儿了?” 白启坐着没动,抬手递过一碗凉茶,让虾头缓口气。 “你好歹也是白记鱼档的三档头,我手底下的头号虾兵!总是火急火燎的,成何体统。” 虾头喉咙滚动,咕咚咕咚,把茶水一饮而尽,尔后道: “阿七,你那个一见如故的何兄弟,他家里遭大祸了!” 何敬丰? 义海郡十三行之一的何家,能遭什么祸? 白启眉毛一挑: “细说。” 虾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早上何家来了好几艘船,挂着大白灯笼,将何敬丰接回义海郡。 我瞅着不对劲,从柴市的宋其英那里打听到,他大哥何敬鸿、三哥何敬云全都意外惨死。 据说……是啥白阳教干的! 郡城的两位道官老爷大发雷霆,开始全力搜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四大纯阳,童子之身 虾头急匆匆赶来,讲得并不甚清楚。 毕竟都是从宋其英那里打探而来,难免会存在捕风捉影的夸大之处。 但有两样消息,应该可以确定无误。 其一,何家最为出众的两位长房嫡系,拜入道院当上生员的何敬鸿、何敬云,悉数死在某处不知名的内景地。 其二,销声匿迹十几年的白阳教,好似要卷土重来,惹得义海郡道官大发雷霆。 “白阳教?什么来头?行事如此嚣张!当真是胆大包天!” 白明睁大双眼,语气惊讶,他曾了解过龙庭律法,蓄意谋害道院生员,乃惊动天水府,上达朝廷中枢的泼天大案。 一旦被捉拿归案,要么抽魂点灯,要么贬为猪狗。 不受尽折磨,休想咽气。 “真是风雨欲来啊。” 白启屈起手指轻轻叩击桌案,原阳观与止心观是义海郡两座衙门,各自分管税收采矿等政务之事。 两位被龙庭授箓的郡城道官,一人名为“冲虚子”,一人唤作“璇玑子”,皆是道艺四境,差半步打破生死屏障,证鬼仙之位的大高手。 他们执掌代代相传,祭炼温养良久的灵器,纵然四练宗师正面相对,亦未必扛得住全力一击。 “阿七,咱们要不要进城吃个席啊?你跟那位何家少爷交情还成,他没了两个哥哥……” 虾头小心翼翼问道。 “暂且观望吧,陷在茫茫虚空的内景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还有转机。” 白启怎么也没想到,自个儿初次踏进义海郡的原因,竟然是去十三行的吃席。 “你先备着些礼,看何家后续的反应。 道官打算剿白阳教余孽,无论如何也波及不到咱们黑河县,且放心过日子。 记得寻几個更夫,敲锣打鼓告知乡民,今日切勿下河。 昨天丙火大旺,今个是壬水泛滥,都容易出祸事儿。 你跟阿蟹纠结鱼档伙计,搭棚子放饭施粥,管他们两顿,免得有些不听劝的背时鬼,偷摸着出船捞鱼。” 他略微思忖,把关于白阳教、何家大郎、三郎被害压在心底,转而叮嘱虾头。 黑河县倚靠水脉,四行失序,以壬水泛滥危害最重,尤其要注意。 “好嘞!我晓得!等下就去做!” 虾头拍着胸脯答应。 “你啊,练拳勤快些,武功不能落下,别到时候连我阿弟都打不过。” 白启提醒道,龙庭治下等级森严,无论府郡大城,亦或者穷乡僻壤,最终还是认拳头看本事。 “阿七,你太小瞧人了!每天大清早,我便与阿蟹一起站桩练功,武馆师傅说我的铁裆功已经小成了。” 虾头得意道。 “铁裆功……练了有啥用?碰到劲敌,你难道还能亮出那玩意儿,震退对手?” 白启心下无语。 “我听断刀门的邓师兄讲,县城外边多的是,吸人阳气的女鬼女妖。 俗话说,技多不压身,我把铁裆功练好,任由女鬼女妖一拥而上,都挡得住!” 虾头挠挠头,上回摸尸,他和阿蟹不止找到金枪大力丸,还有几卷描绘细致的春宫图。 里面常见的故事套路,便是书生夜宿荒山野庙,被美艳女妖纠缠戏弄,耳鬓厮磨,令人遐想。 “虾头哥,那些都是编出来骗人的,阿兄之前跟我说过一篇出自《幽微草堂笔记》的杂文,手段厉害的艳鬼女妖,往往会学老虎控制伥鬼,养着几个笔杆子,专门写这种旖旎风流,引诱好色之徒。” 白明坐在旁边,一本正经道: “阿兄说,这叫‘软文’。” 白启摇头,调侃道: “让伱虾头哥栽一两回跟头,他就知道怕了。” 两兄弟相视一笑,正厅内外登时充满快活的气氛。 …… …… “阿弟遨游虚空,所被牵引到的内景地,是一株通天神树?砍树就能得宝,这是啥机缘?待会儿问问师父。” 送走虾头之后,白启心思渐渐沉静,开始琢磨白明跟他所讲的见闻。 通文馆的得真楼内,涉及道艺途径的典籍太少,让他这方面的知识较为匮乏。 “那座守藏库,都是各个时代、年代的文献史料,一时半会也看不完,不晓得等我道艺突破三境,自己遨游虚空,可否再进去一趟。” 白启心绪微微杂乱,念及何敬丰两个兄长兀自遭受横祸,丢掉性命: “这样看来,内景地也不太平。” …… …… 日头斜斜西落,白启踩着饭点踏进通文馆,刀伯的做饭手艺着实不错,比起内城大酒楼也没差多少。 只是今天有些反常,平常搬着小马扎守着大门的老刀不见踪影,正厅空荡荡,宁谧无比,寂若无人。 “咦,都跑哪里去了?” 白启眉头微拧,穿过抄手游廊,进到后院,瞧见一只毛驴,低头啃着草叶。 再往前行几步,黄衣的秋长天与青袍的宁海禅,还有头戴貂皮帽的老刀,全部聚成一团。 “阿七来了啊。” 宁海禅早已觉察动静,招手道: “正好,你秋叔用得上你。” 白启满肚子疑惑,不知道这几位长辈究竟在干嘛。 凑近一看,发现他们围着一座三四尺高的法坛,其上供奉一块遍布斑驳痕迹的残破黑石,宛若方形的大碑。 “你秋叔布置一场幽醮,需要借一借童子身的纯阳之气。” 宁海禅轻咳道: “整个通文馆,也就你能帮忙。”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幽醮? 白启心下一跳,道门向来有做“斋醮科仪”的传统,用处各种各样,祈福、求雨、祭告、斋戒等等。 这叫做“依科阐事”。 需要解决什么麻烦,就布什么样的科仪,做什么样的醮法。 后者的名目很多,譬如“祈雨九龙醮”、“正一传度醮”等等。 其中又分“清醮”与“幽醮”。 也就是“阳事”和“阴事”的区别。 清醮包括祈福谢恩,却病延寿,解厄禳灾,祝寿庆贺。 幽醮则是摄召亡魂,沐浴度桥,破狱破湖,炼度施食。 “师父要……遁入虚空,探访内景地?” 白启瞧着那座几尺高的法坛,还有作为发动幽醮的残破黑石。 这明显是由虚化实,建立通往虚空门户的道术手段。 “你秋叔再三恳求,我也不好推脱,跟他闲逛几圈,看能不能撞到啥好机缘。” 宁海禅打个哈哈,可不能让自家徒弟晓得,堂堂通文馆掌门,还做倒斗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 进了虚空的内景地,他就是驴道人的傀儡力士! “快些。你徒弟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火力十足,纯阳之气必定很够!” 秋长天催促道。 “滴血?还是?” 白启细心问道。 “将手掌印上去就是了。这块黑石养在阴煞之地,只要触及童子身的纯阳之气,就会喷薄一匹白光!” 秋长天解释道。 “哦。” 白启点点头,选择照做,五指按在那块被奉于法坛的残破黑石,入手极为冰凉,好像摸着寒冰。 随后,幽醮嗡嗡作响,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足足九尺高的白光汹汹喷出,与茫茫虚空交融,勾勒门户轮廓。 但却像工笔白描,显得极为简略。 “坏了,老宁,这法坛规格有些高了,你徒弟十几年的童子身功力,好像不够用。” 秋长天犯愁了,抬眼瞥向宁海禅: “只能靠你了?” 宁海禅冷眸一闪: “老秋,你什么意思?我横行义海郡那会儿,十三行多少未出阁的小姐,对我芳心暗许?我怎么可能还是童子身!” 秋长天嗤笑: “妾有意,架不住郎无情,你连水君宫的乘龙快婿都没当,说这些有甚意思! 赶紧的吧,好不容易布一幽醮法坛,花掉我一斗多的灵砂,莫要耽误了!” 他推搡着宁海禅,后者不情不愿把手放上去。 轰! 似有十几丈的精气狼烟冲霄而起,从黑石上涌现的白光沸腾滂湃,如同汪洋一泄,险些把秋长天遮掩耳目的法阵都给震开。 “老宁!还是你这童子身厉害!” 秋长天揶揄笑道,只不过幽醮法坛气息交织,所凝聚的门户还是隐隐晃动,未曾完全稳固住。 “你是不是许久没干这活儿,手艺退步了?遁入幽微遨游虚空的科仪罢了,弄这么高的规格作甚?” 宁海禅那身雄浑厚实的纯阳之气滚滚灌注,却还是差了一线。 “老秋,自个儿上吧。” 秋长天脸皮抖动,恼怒道: “瞎说什么!我在观星楼的风流逸事,足以塞满你的得真楼! 什么娇俏小师妹,妖娆大师姐,还有八柱国的贵女,谁不想与我秉烛夜谈?” 宁海禅轻讽挖苦道: “话是没错,但有些榆木脑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竟然当真只与人家大谈玄理风水,硬生生聊个通宵。 老秋,快快让我瞧瞧,你这几十年是否守身如玉!” 秋长天磨磨蹭蹭,满脸勉强把手掌压向黑石。 咚! 震耳欲聋的无声大响,炸在白启的耳畔,他双眼好像被茫茫大雪铺满,压根看不见其他景象。 “好深厚的童子身!连半点女色都未碰过的纯阳之体!” 幽醮法坛清光弥漫,那扇通往虚空的门户彻底稳住,缓缓地敞开大半。 隐约可以感受到,从中散发的冰冷气息。 “怎么还差半点……这内景地的品秩好像太高了。” 秋长天挠头,他与宁海禅,加上白启,三大童子身还不够? 平常就老宁他一个人就行了。 “让我来。” 忽地听见一声大喝,老刀昂首阔步,跨到那座法坛面前,大手一抓,按住黑石。 喀嚓! 两者甫一接触,秋长天所布置的“一叶障目”法阵瞬间裂开,宛若炙热大日的耀眼白光霎时笼罩整个通文馆。 若非秋长天反应及时,赶忙抖动大袖,甩出两张遮蔽五感的黄色符纸,必定要惊动黑河县。 “刀伯……居然也是童子身?” 望着高大魁梧的老刀,白启不由浮现钦佩,旋即又涌出担忧: “通文馆约法三章里,应该没有不能近女色这一条吧? 可师父、刀伯,都是童子身,唯一娶了寡妇的师爷,还被师父打出门了……通文馆,干脆改成纯阳宫好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八章 逆贼猖狂,必出重拳 “通文馆一门三大童子身,就连出身道宗观星楼的秋叔,也……那么冰清玉洁。 难道要想武艺、道艺修行有成,必须戒色?” 白启瞅着负手而立的宁海禅,散发耀眼白光的刀伯,以及卓逸不群的秋长天,眼中掠过一丝怀疑。 “好好好,还是老刀靠谱!几十年的童子功委实深厚,让我等甘拜下风!” 秋长天大声赞道。 谁又能想得到,啸聚伏龙山,一度成为天水府绿林道总瓢把子的反天刀,竟然是不近女色的童子身。 “当年只顾着跟一众兄弟打熬气力,喝酒吃肉,的确耽误了。” 老刀感慨,他做带头大哥的时候,为人豪迈爽直,交友广布四海,几乎没有想过娶妻生子这回事儿。 “女人只会影响练功的速度,老刀,你继续保持下去,重回四练气关指日可待。” 宁海禅用力拍老刀的肩膀,鼓励道。 “原来刀伯被打到跌境之后,还未完全恢复。” 白启脸上露出恍然神色,他估摸着刀伯是想借此机会,补足根基,更上一层楼,摘取四练层次的圆满成就。 否则,以服用过独角蝰蛇内胆,脱胎换骨的强横体质,重回周天采气,应该手拿把攥才对。 “阿七啊,我与你秋叔远行一阵子,好好守着通文馆,这几天四行失序,牛鬼蛇神多的很,遇到那种不讲武德,以大欺小的老家伙。 你且记下名字,静等为师回来。” 宁海禅难得额外叮嘱几句,此是天煞日第二天,壬水泛滥,再接着是戊土崩毁,最后才轮到庚金相冲。 随着天地异象越发明显,浊潮相应缓缓上涨,覆盖周遭方圆之地。 各种大灾将接踵而至,同时亦有天材地宝被冲刷出来,展现于世。 必定引来大量的旁门散修,或者逆寇邪魔。 可谓乱象纷呈! 故而,宁海禅才让白启注意些,虽然有老刀坐镇通文馆,不惧寻常宵小,但未必防得住道术高手暗中使坏,尤其最近白阳教余孽的各种传闻甚嚣尘上,不得不小心。 “徒儿谨遵师父的教诲,凡事谋定后动,绝不贸然莽撞!” 白启拱手答道。 “当然了,你作为通文馆的亲传,也不需要太过隐忍退步。 平素可以学学为师,每天三省吾身。” 宁海禅言传身教,悉心指点: “动手之前考虑清楚三点,挫骨扬灰否,斩草除根否,退路安排妥当否。 三者俱备,就可以送人往生了。” 白启立刻作出豁然开朗的受教样子,让宁海禅大为舒心,瞧得旁边的秋长天咬牙切齿: “宁海禅这厮当真走了狗屎运,让他在黑河县捡到块宝贝疙瘩!” 他冷哼一声,抬脚踏上那座几尺高的法坛,单手行诀。 院外埋头啃食草叶的毛驴踩着哒哒步伐,慢悠悠跟上,悄摸摸问道: “老爷,这回不会再失手了吧?您上次闯到神机宗的内景地,人家留了一座道器,内蕴三十六重天罡法禁,险些将咱们炼成飞灰!” 秋长天嗓子发痒似的,剧烈咳嗽几声,压下毛驴的揭短话语: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今有老宁护驾,必定万无一失!” 毛驴唉声叹气,老爷疏忽大意捅篓子,苦的可是自个儿,每次都得撒丫子狂奔,跑掉半条命。 “日月之光,旦后用九,晦前用六,六九乾坤之数。金玉之气,春夏上升,秋冬下降,升降天地之时。金生于玉,玉生于石,石生于土,见于形而在下者如此……” 秋长天从怀里取出一枚铜印,镇在法坛中间,口中喃喃自语,诵咒念经。 无论是神魂出壳,亦或者肉身遁入,都很容易迷失方位,如同一叶轻舟浮沉汪洋。 因为茫茫虚空并不存在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之分,宛若暗河湍流,稍不留心就被裹挟,被带到死地绝境。 所以锚定方位是重中之重,好比灯塔信标,起到引领回归的关键效果。 “老宁,弄好了,别搁这墨迹,又不是往后见不着徒弟。” 秋长天不满地催促,他念及上回相中的那棵好苗子,暗自宽慰自个儿: “等干完这一趟的大活儿,再仔细寻觅,好生栽培,养到成材,天天拎到宁海禅这厮面前炫耀!” 望着登上法坛的宁海禅,白启赶忙递出几张小纸条: “师父,这是徒儿最近苦思冥想,拾捡的几句话,正好与师父相配。” 宁海禅眸光一跳,飞快掠过字迹,连连颔首: “阿七有心了。待到为师回来,再开一次祖师堂,助你突破二练骨关。” 白启思忖,果然,趁着师父出门打秋风的时候讨好一二,回报必然不小。 也不晓得,到底是哪家这么倒霉,让宁海禅与秋长天,这两位义海双煞齐齐出马。 万事俱备,片刻后,两人一驴立于法坛,幽醮嗡嗡作响,气息与虚空交融。 借由残破黑石为凭依,加上四大童子身的纯阳之气,迅速撕裂虚空,凝聚宽敞门户,再把一青一黄两条身影吞没进去。 “刀伯,秋叔这番大张旗鼓,究竟干嘛去了?” 亲眼目睹宁海禅、秋长天,以及毛驴消失无踪,白启不由惊叹道术神妙。 武艺途径纵然晋升神通,也无法做到虚空挪移,那得是更高层次才能掌握的顶尖手段。 “倒……考古。” 老刀险些说漏嘴,掀开貂皮帽挠挠脑袋: “姓秋的与少爷比较热衷发掘道丧之前的大宗大派,主要目的,在于了解历史,传承法脉,承上启下……堪称功德无量!” 白启顿时会意,敢情自家师父业余兼职盗墓。 经过龙庭认可才叫“考古”,像宁海禅和秋长天这种偷偷摸摸,私底下做活的,俨然属于非法倒斗。 “刀伯,这行当,好不好干啊?” 白启搓搓手,他也算见识过内景地的玄妙,于虚空开辟小界,自成天地,容纳神魂或者生灵。 不仅能够收藏功法经典,还可以培育宝植大药,收存上等灵机……简直就是道术高手的秘库府藏,这要发掘一座,跟淘到金山银海有啥区别。 “跟我以前做响马一样,小打小闹的,勉强混口饭,顶厉害的高手,讲究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老刀闲着没事,剥瓜子唠嗑道: “大宗大派的内景地品秩高,宝贝也多,但谁家山门不是禁制重重,杀阵森严,没那么容易进得去。 必须精通阵法、科仪、起坛、作法等正儿八经的道宗手段,方才可能入得了门。 小七爷莫要看秋长天这厮,好似轻松写意,实则每一回都是险象环生,若非那头毛驴天生极速,风驰电掣,能够横跨阴阳,早就没命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啧啧称奇,那头痩如干柴,毛色杂乱的黑驴,居然如此不凡? “浊潮一来,为何诸圣道统,百家法脉全部绝迹?刀伯,这里头有啥说法?” 师父不在通文馆,他偷得浮生半日闲,陪着刀伯守大门。 “无非时移世易而已。” 老刀搬着小马扎坐在前院,娓娓而谈: “道丧之前,据说有三千左道,八百旁门,十大正宗,极为昌盛。 那时候诸般境界还未像如今划分细致,拢共只有肉身秘境、神通秘境,长生秘境,以及只存于传说当中的仙道秘境。 追溯到更早之前,赤县神州常与域外来往,但凡成就长生秘境,万古巨头,都会遨游大千,周巡寰宇,或是拜访仙道巨擘的道场,或是前往其他陆州,采集修行所需的奇珍异宝,那是真正地修行大世。 但随着堕仙坠落,以及浊潮席卷,截断对外联系,使得赤县神州变作一方孤岛。 遨游天外的长生修士自此渺无音讯,十大正宗瞬间失去多位祖师,只余下掌教长老,元气大伤,伤筋动骨。这是其一。” 白启捏了捏下巴,心想道: “一旦成为长生修士,寿数过万载,便不会长久待在赤县神州,纷纷前往天外遨游,结果突然遭遇浊潮,再也回不来了,十大正宗等于被刨掉大半的靠山根基。” 老刀虽是乡民出身不甚光彩,曾经大字不识一箩筐,但后来大彻大悟,潜心研究过学问,讲古深入浅出: “常年压在脑袋上的十大正宗,没了一大帮万古巨头的祖师,地位自然不稳,旁门左道蠢蠢欲动,不过还未等危机酝酿,浊潮就把各家传承断个一干二净。 像十大正宗里面,曾有個‘神兵谷’,传承功法为《兵甲百炼御圣术》。 每一个内门弟子,都要择一器而炼,把毕生修为灌注其中,孕育器灵。 由器灵参悟功法道术,演练搏杀斗阵,修为高低,只凭器灵优劣。 据传,神兵谷最巅峰之时,坐拥道器三十余,神兵十一口,征伐其他的旁门左道,动辄便是铺天盖地的飞剑法器,壮观的很。 但浊潮一来,灵机消退,器灵如断炊之人,先后虚弱消亡,难以再维持以前的辉煌盛况,很快没落。 像神兵谷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白启咂舌,照这样看,道丧之前确实是隆盛大世。 当下的龙庭依仗六大玄奇神兵,就能统摄万方灵机,操弄天象变化。 而仅位列十大正宗的神兵谷,这一方势力就远远超过此数。 “神兵与玄奇神兵,还是有些差别。后者蕴含堕仙躯壳自带的深奥法理,当世七座上宗、五座道宗所掌握的完整传承,皆从中所得,因此前面多出‘玄奇’二字。 不过十一口神兵,皆有焚山煮海的莫大威力,足以打得天崩地裂……也够称雄神州了。” 老刀纠正补充道。 “神兵谷这么厉害,它的山门、内景地,难道没人觊觎盯上?” 白启好奇问道。 “这个嘛……” 老刀忍不住伸手去挠光溜溜的脑袋: “早个七八年前吧,有人在汝南府的封王岭,发现神兵谷一座内景地的踪迹,可能蕴藏一口神兵,消息一经走漏,引得群豪汇聚。” 白启听得有些不对劲,他见刀伯吞吞吐吐,含糊其辞,莫名浮现宁海禅和秋长天的两道身影。 “但没想到封王岭地势大凶,突然砸下上千道雷霆,持续两天两夜,从里到外犁了一遍,让绿林道、旁门散修、还有龙庭,皆死伤惨重。” 老刀舔舔微干的嘴皮子,沉声道: “那口神兵,最终也不知去向。所以啊,小七爷你以后听到什么内景地出世、大宗大派山门浮现水面,多留几个心眼。 搞不好,就是有人做局。” 师父跟秋叔玩的这么大?咋到处坑人? 白启若有所思,表示记下。 …… …… 义海郡,衙门。 两位道官老爷一前一后,踏足此地。 像冲虚子、璇玑子,虽然担任坐镇郡城的道官,但平时大多只在自己的道观清修。 那些繁琐枯燥的内政杂务,统统下放给小吏处置。 故而,才有税吏手握大权,排帮从旁分担的奇怪景象。 “死了两个道院生员,皆出自伱止心观,璇玑道友,你觉得该如何了结?” 面容清瘦的冲虚子老神常在,语气平静殊无波澜,心底却在琢磨: “秋长天那厮真是晦气,让他去一趟止心观,转眼就没了两位有望受箓的好苗子。” 璇玑子阴沉着脸,浑身冒出滚滚寒气也似,让人不敢靠近半分: “白阳教余孽太过猖獗,完全不把龙庭律法放在眼里,公然害我郡城道院生员,毁伤朝廷栋梁之材!其心可诛! 贫道认为,这已经不是寻常的逆贼了,必须出重拳!” 冲虚子眉毛轻抖两下: “璇玑道友,还未见到何敬鸿、何敬云两人的尸首,缘何一口断定是白阳教?” 璇玑子声音冷冽: “道院生员,皆会录名谱牒,名讳、生辰、出身、家世,巨细无比。 郡城一份、府城一份,朝廷案牍大库也有备份。一旦遇害横死,魂灵泯灭,皆会反应。 何家兄弟得到机缘,进到八百旁门之一,北冥门遗留的内景地,第一时间就已传信,五日不到,便就没了。 凡是道院生员游历于外,都要随身携带一枚‘留影符’,贫道特地查看,尽管未见元凶,但何鸿云临死之前,厉声喝出‘白阳’二字,做不得假。” 冲虚子迟疑,本想开口一观留影符,却又吞咽回去。 根据秋长天提供的消息,白阳教主很可能藏在义海郡中。 璇玑子显然也知道,摆明想要立功,借着何家兄弟身死大做文章。 以龙庭的“搜山检海”之法,捕捉白阳教的踪迹。 “我快要告老退任,这时候阻拦璇玑子,日后未必有安生日子过……” 冲虚子念及于此,改口道: “既然璇玑道友已经确定凶手,可是打算合你我两人之力,布置‘搜山检海大醮’的所需科仪,追查此獠?” 璇玑子眼底浮现一丝满意之色,心想这老货倒是识相,长笑道: “当然,道院生员焉能白死!三日后,请冲虚道兄相助一臂之力,同贫道一起登坛!龙庭昭昭天日,义海郡朗朗乾坤,绝不容许逆贼作乱!”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四逆魔教,水运加身 剿灭白阳教余孽的这等要事,就在两位道官老爷的几句话间被敲定。 龙庭授箓,除去吞吐灵机,滋养神魂念头的巨大好处,还具备与地位相配的莫大权柄。 例如,璇玑子所说的“搜山检海大醮”,只需筑土立坛,用几样器物镇压各个方位,再以本身之道箓施展秘法,便可以勾连义海郡内外的山川地气,江河水脉,一应细微变化,皆如掌上观纹,十分之清晰。 除非犯案的白阳教余孽,星夜急奔逃到三千里外,不然的话,定会被觉察踪迹。 于是乎,当璇玑子敲定三日后,于衙门之内起坛作法的决定,相关的政令便被迅速发布,传到各个乡县。 封城盘问、清查人口、校验鱼鳞图册……诸多杂事逐级压下。 原本清闲到,每日点完卯,就能出门喝茶听戏的郡城衙门,瞬间忙活起来。 往常捉贼缉盗,十天半月都未必有结果,而今书写公文、调动兵丁的速度却快到惊人。 “璇玑子,这是立功心切啊。” 回到原阳观,冲虚子再次让道童点香,唤杂役冲洗地面,他想到秋长天那个灾星,硬生生克得止心观没了两位道院生员,心里头隐隐发怵。 “清风,寻几個力士,把前院那棵降香树拔了。” 稚嫩道童诧异问道: “观主,这棵树长了三百多年,是您特意从天水府不老山移栽过来的!” 冲虚子眼中亦是闪过心痛之色,却仍旧坚持: “秋长天那厮一身霉运太重了,他只不过在止心观撒了泡尿,璇玑子就没了两个有望授箓的好苗子。 这人邪门儿,谨慎为上。” 清风道童应了一声,当即就要唤几个力士,将能够驱除蛇虫,坚固耐腐的降香树连根拔起,却又被冲虚子叫住: “先用火烧,去去晦气。” 待到正殿安静下来,冲虚子盘坐在蒲团上,面朝五帝神像,低眉垂目: “如果秋长天那厮所言当真,白阳教主藏在义海郡中,一旦被搜山检海找出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受伤再重的神通巨擘,也不是道艺四境可以匹敌。 况且,何家兄弟之死,未必跟白阳教余孽有干系。 璇玑子明显是泼脏水,好借题发挥……再过一两年就告老了,璇玑子偏要折腾。” 冲虚子既不满又无奈,他突破鬼仙失败,神魂阴性驳杂,无法勘破生死转换,坐镇义海郡十年,功行都难以寸进。 按照龙庭规矩,年岁渐老,大限将至,便到离任解职的时候。 原阳观已经是一口快要凉掉的冷灶,如何跟势头正盛的止心观掰手腕? “缺好苗子啊!倘若教出一个名列鸾台的好苗子,兴许还能沾沾光,再进一回玉液华池!” 冲虚子喟然长叹,授箓道官上任接印,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为选拔良才,二为镇守城池。 名下所辖道院若有良金美玉,入选鸾台名册,被送到神京修习,也是一桩功绩。 “这些年,璇玑子步步紧逼,止心观的道院,抢走太多好苗子,让我原阳观连一个命香达四尺的拔尖人物都未见过。” 冲虚子念及于此,眼中平添几分冷意: “搜山检海大醮?璇玑子你想要钓大鱼,可别弄出一头吃人的恶蛟,把自己赔进去!” …… …… “冲虚老头儿倒是识相,愿意舍出一釜灵机,与贫道布置这搜山检海大醮。” 止心观后山,璇玑子端坐在精舍当中,披着宽大道袍,赤足散发,身前案几摆放几样物什,分别是一座象首金刚铜熏炉,一匣紫汪汪的金日朝霞气,一根黑沉沉的千秋降龙木。 三样东西,皆是价值不凡,抵得上旁门散修数代人的奔波劳碌。 象首金刚铜熏炉,经过佛门高僧开光诵经,沾染禅韵,使人安定,不受外魔迷惑,乃修行重宝。 若非几年前,一个叫老刀把子的隐阁刺客,割了子午剑宗真传裘千川的脑袋,又被仵作验出死于大金刚劲力, 惹得子午剑宗勃然大怒,一举伐掉天水府境内的所有庙宇,这件能卖数斗灵砂的好玩意儿,也不可能落到璇玑子手上。 金日朝霞气,则是黑河县的柴市东家宋麟亲自送来,采于大日东升,水泽之气与朝霞之辉交融的那刻,有助于修炼火行道术。 那根千秋降龙木,则是止心观的法器,专门克制怒云江水君宫的龙属,上面覆盖七十二层祭炼禁制,蕴含雄浑的元气,一经催动,妙用无穷。 “少了何敬鸿、何敬云二人,年底的考核恐怕失分,派一道童去黑河县,瞧瞧宋麟子嗣,天资尚可,便招进道院补个空缺。 剩下的名额,此前允了陈行的继子……” 璇玑子打开镂空的盖面,随手掷了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熏香,不多时,就有乳白烟气袅袅升腾, “何家兄弟可惜了,本来是两棵好苗子,却不料折在虚空内景地。何鸿云死前大喊‘四逆魔教’,那帮行事无常的魔教崽子,为何要害道院生员?” 璇玑子吐纳吞吸,脸上浮现血气活跃的浅红之色,颗颗念头聚拢成神魂,化为一株两丈左右的桫椤宝木,垂落万千枝条。 这是道艺四境,通灵显形。 神魂经过日光暴晒,罡风吹刮,入水不沉,入火不灭,淬炼极致,便能够聚散由心,慑心夺魄,再依照参习的功法,观想临摹,返照本我,使之成相。 欲要打破生死屏障,突破鬼仙的最后一步,就是将这条坚固无比的强横神魂,炼成不灭元灵。 “始终差了些火候。止心观的《移花接木大法》,乃是诀、法、经、典的第三等,若无府城洞天福地的玉液华池滋养,以及赐下经字级的《长青同寿不老经》……” 璇玑子的心思沉静,他之所以要把何鸿云拼死叫破的“四逆魔教”,改成“白阳教”。 目的很简单,让冲虚子迫于压力,答应与自己一同布置搜山检海大醮,捉拿藏在义海郡的白阳教余孽,结清青玄子一案。 届时上报龙庭,论功行赏,才有上进的机会。 “至于四逆魔教么,不急于一时,等我突破鬼仙,升任府城,自有后来的道官处置。” 璇玑子眸光微微发亮,相比起道丧三千年间,到处兴风作浪的白阳教,四逆魔教这种冒出来几百年的后起之秀,分量太轻。 众所周知,四圣传道开辟无量万天,这是毋庸置疑。 而所谓的四逆魔教,便是主张离经叛道,悖乱四圣。 若拜大智玄君,那么就弃绝慧悟,选择做盲目痴愚的顽钝谬种。 若拜大德天尊,那么就弃绝善心,选择做残杀暴虐的嗜血屠夫。 若拜大慈至圣,那么就弃绝肉壳,选择做披毛戴角的妖物杂类。 若拜大爱罗神,那么就弃绝情欲,选择做铁石心肠的酷烈邪魔。 总而言之,对照四圣反着来,便是此教核心。 如果不是龙庭只尊五帝,并不供奉四圣神位,这个四逆魔教甫一冒起苗头,就要被扼杀殆尽。 “唯一遗憾的是,何敬鸿、何敬云两人,本想好生栽培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璇玑子摇摇头: “助贫道擒拿逆贼余孽,立下大功,你们两兄弟,也算死得其所。” 他忽地笑了两声: “师父当年教我,天底下境界重重,无非三等。一等前辈,二等道友,三等蝼蚁。 贫道修持大半生,所求不过摆脱‘蝼蚁’二字,让自己性命的斤两,更足些。” …… …… 义海郡,武行陈家。 陈晔睁开双眼,垂落的双手轻轻抬起,按住轮椅,神魂回到这具残废肉壳,那种令他厌恶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废人!” 这位锦衣玉食的晔少爷,重重捶打麻木双腿,眸中闪过浓烈痛恨。 不知是对自己,亦或者对那个梦魇也似,不敢提及名字的青袍男子。 曾经意气飞扬的少年人,如今困于床榻之上,吃喝拉撒都让人侍候,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煎熬折磨。 将自个儿剥得像光猪,任由婢女擦拭身体,如厕亦要呼喊,让丫鬟端着盆……每一次出门,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怜悯、同情、取笑,好似利箭扎在心头,刺得鲜血淋漓。 “恨不能死了!” 陈晔最开始是这样打算,服毒、或者吞金,要么上吊也成。 但他很悲哀的发现,自己原来这么懦弱,服毒畏惧凄惨死相,吞金担心肠穿肚烂,上吊又在把白绫挂上房梁的那一刻退却了。 这位出入武行,被一口一个“大师兄”的晔少爷,好像彻底接受“废人”这两个字,从此渐渐麻木,苟且着喘气。 “晔儿。” 陈晔思绪起伏之间,兀自响起一道低沉声音,他猛地吓了一跳,望向漆黑的外屋。 珠帘隔开的圆桌边上,显出高大的身影,好似沉默的石雕,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 “爹。” 陈晔语气蓦地干涩: “你啥时候来的?” 陈行平静道: “才坐下不久,见你像是睡着了,就没打扰。晔儿,这天儿寒气重,应该叫小钰扶你上床,免得受凉。” 陈晔喉咙滚动: “晓得了。” 陈行又道: “你还未入道院,神魂妄自出壳,是大忌。万一招惹虚空孕生的邪祟,怎么办?下次不许这样做了。 我刚收到消息,何家大郎、三郎就是因此丧了性命。” 陈晔呼吸稍稍平稳几分: “听伱的,爹。” 陈行缓缓站起,雄壮的身形像是山峦,伸手掀开珠帘,碰撞作响。 他走到陈晔面前,语重心长道: “你娘没了昭儿,心痛的紧,所以你不要让她担心。” 陈晔肩头一沉,是陈行宽大的手掌按在上面,他抬头与这位继父对视: “我知道了。” 陈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昭儿生前与你关系近,投军之后,不忘时常给你寄些小玩意儿,有一回,他跟随折冲府剿灭魔教,立下功劳,送你一个骨雕,还记得么?” 陈晔心头剧烈跳动,背后微微渗出汗水: “记得,我让小钰收在匣子里。” 陈行轻声道: “昭儿运气不好,遭了横祸,尸骨无存,只能立衣冠冢。你把那个骨雕拿给我,之后放进棺椁陪葬。” 陈晔脸色僵硬: “小钰做事丢三落四,不一定还在,我待会儿让她找找,如果没有,我这里还有些旁的东西。” 大屋之内并未点灯,昏暗一片,墨色氤氲,让陈晔看不清陈行的表情。 后者沉默一瞬,松开按住肩膀的手掌: “晔儿,能够找到最好。若找不见……就算了。 三天后,你弟弟就要下葬了。” …… …… 亥时过半,白启独自驾船下河,今日是壬水泛滥,大风刮过河面,吹起层层如鱼鳞的涟漪。 随着夜色渐深,波涛愈发汹涌,把那只小小舢板推得摇晃颠簸,好似下一刻就要翻沉。 “秋叔称我正印是金火铸印,偏印为黑水滔滔。这说明,我命中有些亲水。” 白启坐在舢板前端,气血劲力走遍全身,充斥肉壳,宛如定海神针,稳稳地压住小船,再大的风浪也不能撼动。 他取出三枚紫黑色、元宝形的枯荣菱角,此乃一种珍稀宝植,有涤荡血肉,增进武骨孕育的奇效,据说还是炼制“人元大丹”的一味主材。 生长环境极为苛刻,唯有水泽精气丰赡充足的龙属居处,才可能养得活。 “今夜是壬水泛滥,水气上浮,几乎酿成洪灾,我于黑水河上服用三枚枯荣菱角,完成第九次换血,迈入‘炼银髓’的阶段,应当无碍。” 白启深深呼吸,河面铺开浓雾,水气之饱满,几乎凝成雨珠,发丝、衣袍皆被浸湿,额头两道水纹熠熠生辉,焕发莹润光泽。 他体会到一种亲近与舒服,好像鱼儿畅游江流,有种天生的自在。 “味道还不错,脆生生的,清甜可口。” 三枚枯荣菱角入腹,白启意犹未尽,平缓吐纳,以脊柱大龙为中心,根根骨骼颤鸣,块块筋肉收紧,气血劲力如潮水般滔滔不绝。 原本殷红的色泽,一点点被毛孔挤压出去,化为氤氲的血雾,包裹住周身。 于骨髓内造出的新血,粘稠如浆,快速流动,隐约泛出几分灿灿金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章 敛劲入骨,肪成髓满 血从骨髓生,与吐纳呼吸之气交融,蕴生开碑裂石,碎金断铁的无穷劲力。 这是武道之本,也是武夫将拳脚招式发挥到极致的“根”。 所以武行有言,人之所有者,血与气耳。 “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能行血、摄血,血能养气、载气,两者密不可分,息息相关……” 白启独坐于舢板前端,黑水河怒涛腾涌,肆意拍打,一浪高过一浪,重重砸在他的肉壳,如同撞在坚硬的礁石上,顷刻碎成一蓬蓬沫子。 有着接近圆满的罗汉手,约束心念,精神空灵,几乎成为本能。 那道墨箓的诸般技艺浮浮沉沉,犹如一颗颗斗亮大星,各种效用加持于身,好像覆盖着一层层流转不定的灼灼光华。 氤氲的血雾被水冲散,化为一缕缕的殷红丝线,凝而不散,缓缓落在河面,迅速引来鱼潮,争抢着被排出体外的“废血”,甘之如饴。 “换血次数,代表潜力,肉壳体魄越发坚固,生机命元越发澎湃,就能不断地挖掘,突破上限。 一练金肌玉络,保底便可以换血六次,也难怪有本事的武夫,都愿意追求四关圆满成就,好处确实极大。” 白启口鼻呼吸,毛孔紧闭,体内滚热如沸,气血劲力飞快蹿动,经流四肢百骸。 宛若湍急无比的黑水河,一遍又一遍冲刷过节节骨骼,使其再无丝毫杂质,如同一块完整的无瑕美玉。 活泼而凝重的血液哗啦啦作响,内视之下,灿灿发亮,好像金子融化,蕴含着柔和辉光。 第九次换血,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并没有任何波折。 手握两枚神种,【九牛二虎】与【龙韬虎略】,又有一门顶尖真功作为支撑。 白启积蓄之雄厚,都快比得上府城上宗弟子了。 即便不服用三枚枯荣菱角,再耐心打熬个一两月,也可以顺利完成,绝无失败的道理。 “似乎还有余力?九为数之极,难道说,我还能更进一步?” 白启一脚跨过换血门槛,却感到筋与骨并未到达上限,好比只打了十个杨猛,跟玩耍一样,压根没消耗多少体力。 他心下大喜,简略思忖后,以通文馆三大真功之一的《十龙十象镇狱功》为主干,再催动五部大擒拿。 凶猛无匹的沛然劲力,仿佛炉中猛火,一缕缕腾起,推动着灿灿如金辉的血气,内至脏腑,外达肢节。 冥冥意念浮动飘飞,白启好像看到一头扬鼻、跺足,背负苍天的太古神象,一条盘绕通天柱石,张牙舞爪,捉拿星辰的太古天龙。 这是真功根本图所临摹烙印的神韵。 此时宛若刀砍斧凿,深深刻在白启的精神当中。 “龙形,象形……我似乎更贴合前者。” 他咬紧牙关,保持真功的运转,那条脊柱大龙咔咔爆鸣,几欲腾飞而起。 全身肉壳犹如被大锤捶打,愈发紧密。 紧接着,白启整个人开始发光! 淬炼九次的气血,所凝聚的汹汹烈焰,好似透体而出,形成数尺之高的耀目亮光,逼开滂沱水气,将其蒸腾为滚滚浓烟! “由虚化实,气魄如龙,换血十次,狼烟冲天!谁说做徒弟的,比不上当师父的?小七爷,当真不逊色。” 遥遥站在岸上的老刀脱下貂皮帽,揣进怀里,免得被雨水淋湿了。 他由衷赞叹,嘴角微微上扬。 二练骨关,换血阶段,亦有高低之分。 血越足,气越粗,拳脚就越重,打人就越痛。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 换血六次,是烈马之力,换血七次,是猛虎之力,换血八次,乃巨象之力。 第九次,几乎为肉壳极限,已经逼近大妖魔的躯体强度了。 这一步越淬炼,越突破,体魄就越坚固。 像天水府大名鼎鼎的银锤太保裴原擎,天生膂力刚猛绝伦,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凭借骇人至极的可怖肉壳横压军中。 寻常的三练、四练,压根挡不住一锤,便要被活活震杀。 此人就是众所周知的换血九次,传闻养出龙筋虎骨。 气血雄浑到极点,徒手搏杀恶蛟不在话下。 “小七爷,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老刀望着茫茫墨色中,极为显眼的气血狼烟,咂舌道: “十次换血,足以名传神京鸾台了!” …… …… 滂沱大雨中,白启周身发出无声龙吟,充盈饱满到快要满溢出来的生机命元,遍布寸寸血肉,让他有种就算把手脚砍下来,也能重新接上的错觉。 轰!轰!轰—— 体内滚走的闷响,宛若激荡雷音,瞬间盖过黑水河剧烈奔涌的莫大动静。 小小舢板上盘坐的挺拔人影,彻底被光芒遮盖,失去具体的形貌。 “换血十次的第一個效果,是敛劲入骨,神力内壮。 人身把每一丝劲力都收敛如一,让骨髓充盈,血液源源生发,髓壮骨坚。” 白启心念闪烁,颗颗牙齿震颤、松动,再到脱落,仿佛古稀老人。 随即,整个肉壳的生机命元如潮水迸涌。 于极短的时间内,让他又长出一口铁齿钢牙,能够嚼碎石子,咬开金玉。 “齿为骨之梢,骨髓的坚实外在体现,便是牙齿整齐牢固! 我的二练骨关大成,换血十次,所以直接换了满嘴好牙……可惜,没有像书里记载的圣人一样,具备‘四十齿相’。” 白启磨了磨牙,莫名想要啃点够硬的玩意儿,好试试铁齿铜牙有多厉害。 气血凝聚的狼烟再次拔高几尺,冲散豆大的雨珠,他仍旧端坐如山,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在牵动水浪涨伏,渐渐地,仿佛与这条宽阔大河合为一体了。 第十次换血,还在继续。 “水泽精气,向我聚拢……” 白启修持《蛟伏黄泉经》,又连开心意把的耳识、眼识,五感已经敏锐到一个匪夷所思的惊人地步。 他隐约窥见连绵波涛内,藏着一头庞然大蛟,悄悄地环绕方圆百丈。 今夜是壬水泛滥,水泽精气浓郁无比,却都被牵引于此,好像一方特意营造的修行宝地,滋润着体内汹汹澎湃的气血,化去那股难以驯服的凶烈暴躁。 宛若水火相济,得见龙虎!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蛟妹……有心了。” 白启心头微动,投以一笑,继续冲击第十次的换血大圆满。 “敛劲入骨,神力内壮是其一。 肪成髓满,真劲浑圆是其二。 饥饱不迫,精足血旺,脊柱正直耐久坐……乃是把养的功夫做到极致,即便到了五六十岁,也能保持头发乌黑,红光满面,体力不会随着年纪渐长,而大幅度衰退。” 风雨交加,雷奔电走,晦暗的天穹下,那道气血凝聚的狼烟笔直,始终未被撼动。 不知过去多久,风停,雨歇,一切消弭。 白启睁开双眸,好似电光掣动,那只饱受摧残的小小舢板,悄然裂解,支离破碎。 他额头两道水纹微微亮起,河面水浪奔腾流动,托住这具沉重无比的坚固肉壳。 那道宽如磨盘的气血狼烟,一点点被收拢,好似大蛟大蟒,缠向筋骨皮膜,把挺拔的身姿再撑高几分。 两肩开阔如一字,脊柱千锻似精钢! “真像。” 老刀蹲在堤岸上,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小七爷的背影,与宁海禅重合到一起。 “二练骨关大成,只差熬炼银髓了。” 白启深深呼吸湿润的水气,天边泛起一抹微光。 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 …… 何家。 执掌长房的大老爷何礼昌枯坐了一夜,挺直的腰杆子好像被压弯了,呈现佝偻之态。 他手里捏着何敬鸿前几日的传信,言明自己与三弟何敬云发现一处内景地,里面藏着经字级功法,定能通过道试考核,得授童子箓,光宗耀祖。 “爹,你一天没进过水米了。” 从黑河县匆匆赶回的何敬丰,双手垂立站在门槛外边。 “小七。” 何礼昌声音暗哑,像是一截枯朽老树。 “你娘可睡下了?” 何敬丰颔首: “我让大夫开几剂方子,再侍候娘服了些安神的药散,让丫鬟搀扶回房歇息了。” 何礼昌嘴皮子微微颤抖: “你大哥、三哥的尸身,寻回来没?” 何敬丰摇摇头: “止心观那边,只说是白阳教余孽所为,至于大哥、三哥……璇玑子道长并未派人搜寻。 他说,谱牒名讳已被勾销,魂灵泯灭,足以证明了。” 何礼昌双目通红,字字句句像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进祠堂!难道,要我两个儿子,做孤魂野鬼么!” 何敬丰跨进门槛,走到何礼昌的面前,伏下身子: “爹,依着儿子之见,璇玑子道长并不在意大兄、三哥之死,他更想借此机会剿灭白阳教余孽,好立大功。 何家没资格与道官老爷斗气,所以,爹,咱们得忍。” 何礼昌脸皮抖动,他好不容易才培养两个入道院做生员的儿子,而今全部没了。 “爹,当务之急,不在于道官的反应。长房一脉,大哥、三哥以后是撑门面的顶梁柱。现在……遭逢意外,旁支偏房必定蠢蠢欲动。 爹是执掌长房的大老爷,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你万万不能倒,更不能颓。 儿子已经写信给远在天水府的二哥,四哥,让他们速速回来。 又把偏房的五哥、还有九叔,一个打发去府城报信,一个操办丧事,省得他们暗中勾结。” 何敬丰把脑袋埋低,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地面,声音却极为平静: “请爹爹用些饭食,洗把脸,振作精神,主持大局。” 何礼昌手掌发抖,撑住座椅,站起身道: “小七,为父以前还觉得你不长进,不懂事……” 何敬丰不曾抬头,他披麻戴孝,全身缟素,沉声道: “我是爹的儿子,也是长房的嫡系,更是何家的少爷。 往日大哥、三哥出类拔萃,撑得起咱们家,我自然可以肆意妄为。 眼下,大哥与三哥出事,当弟弟的、当儿子的,理应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何礼昌心中欣慰,搀扶起何敬丰: “伱做得好。老五何敬隆,还有照料铺子的老九何礼财,他们是不安分的主儿。 我会想办法,请几位道术高手,找到你大哥、三哥的尸身。 至于报仇……目前连仇家是谁都不晓得,咱们且记下。” 何敬丰好似一夜成长,曾经的轻佻浮浪皆不见了: “爹,儿子想求你一件事。” 何礼昌眉头微皱: “你尽管说,咱们父子之间,无需用‘求’字。” 何敬丰咬牙,眼中含恨: “我打算入道院。璇玑子这人见钱眼开,以利为重。 大哥、三哥的道院生员空出,他未必会给何家留着,十三行那帮人,也不会手软,必定上赶着抢夺。” 何礼昌迟疑道: “小七……修道不容易的。十三行的长房,个个都吃人不吐骨头。” 何敬丰目光灼灼: “儿子知道,仍愿一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一章 春月朝霞气,师兄与师弟 白启踏浪而行,回到堤岸。 发丝、衣袍所沾的水珠,顷刻就被蒸干,内外通透舒爽。 他心满意足转过身,对着宽阔河面下隐隐浮现的庞大影子招招手。 表示忙完这阵子,就去探望蛟妹,陪它玩耍。 照顾小孩子嘛,总得付出时间与精力。 只不过天煞日降临,四行失序,浊潮上扬。 既是灾祸,也是机缘。 白启打算碰碰运气。 万一自个儿洪福齐天,捡到传说中的玄奇神兵,从此称雄神州,独霸天下……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 白启甩掉莫名的念头,看向双手插袖的老刀: “辛苦刀伯看护一夜。” 老刀嘿嘿一笑,重新戴上貂皮帽: “分内之事。” 白启整宿未睡,却仍旧精神抖擞,寸寸血肉如同蕴含使不完的沛然气力,他大步前往东市: “刀伯,请你喝早茶。” 老刀乐呵呵跟上去,白启二练骨关大成,反复完成换血,便可以开始熬炼银髓了。 对于小七爷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他表示很期待。 天水府六郡之俊杰,毫无疑问是银锤太保裴原擎独占鳌头。 余下论资排辈,才能轮到近几年冒出的后起之秀无痕剑洛覆水。 以及各个大族吹捧出来的四骏八英之流。 这帮年岁不超过三十的所谓天骄,无不是有望冲击神京鸾台,日后成为一方豪雄的大材。 通常来说,龙庭对于资质划分,也跟三籍六户一样,分作好几等。 懒惰、懈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无恒心毅力者。 乃最下级的愚夫庸才。 这种即便供应充足的外物资粮,也不会有什么大成就,撑死跨过二练,止步大成。 稍微好一些,名为“中人之姿”。 懂得刻苦勤练,上乘武功粗通皮毛,耗费时间钻研,入门圆满都不难。 终其一生走到三练小成差不多了。 像虾头阿蟹,便是庸才之上,中人未满。 倘若换个好听的说法,大概属于上升空间很大。 再就是上等俊杰,天生聪慧,无论学文或者习武,都知道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只要潜心修炼,肯下苦功,必定有一番大作为。 何敬丰、祝守让,这些深受宠爱的大族长房嫡系。 大抵都归于这個行列。 至于那种万里挑一,足以拜入道宗、上宗当真传种子的天纵奇才。 一府之地,也未必选的出双手之数。 他们好似集天地灵秀之气,体内孕育非凡宝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按部就班走得顺畅,通往肉身秘境大圆满不在话下。 此时的小七爷,大概就在这一层。 毕竟奔着四练圆满成去,个人的悟性、本身的根骨,绝不可能差。 再往上,便是玄之又玄的诸般说法了,唤作“天运骄子”亦或者“魔星妖孽”。 因其惊才绝艳,气运加身,往往被穿凿附会许多传奇事迹。 譬如什么“谪仙转世”、“星辰入命”之类。 “黑河县,白七郎……鸾台的目光,岂会落向穷乡僻壤之地。” 老刀背着双手,慢悠悠行在田埂,眼角皱纹浮现: “通文馆的名声,不该止于义海郡。” 这位啸聚伏龙山的赤眉大当家,瞧着前面身姿日益挺拔的白启,无端端有种见证“少年宁海禅”渐渐崛起,进而横空出世的满足感。 “十三行、排帮、道观……小七爷有的打了,师父没做完的事情,理所应当让徒弟收尾。” 老刀心情畅快,轻轻哼起年轻时候听来的小曲儿: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 …… …… 打从东市铺子回来,白启带着阿弟白明,马夫许三阴,还有虾头阿蟹等人,好生忙活了一阵。 做什么? 自是搬家。 堂堂白记鱼档的大东家,黑河县一手遮天的白七郎。 岂能常年待在外城,住在老宅。 若非这几日,又是跟野茅山的师兄弟采气,又是沉迷道艺修行,遨游内景地。 再加上秋长天的到访,以及水到渠成突破换血十次,被耽搁了,白启早该搬离二仙桥的老宅子。 “白爷过火可要帮一把手?” “早说啊!我赶紧让伙计买几挂鞭炮!” “是极,是极!新宅过火,应该弄得热闹……” 左右邻舍听闻动静,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白家兄弟,有些出言挽留、有些祝贺恭喜,有些还拎着大包小包,找借口上门送礼。 黑河县谁不晓得这位年纪轻轻的白七爷,说话比以前的鱼档东家何文炳还管用,像长顺叔一家子就因为扯上关系,跟着鸡犬升天。 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赤眉贼攻城的余波消弭之后,白启搏杀罪魁祸首之一的杨猛,名声传扬开来,便有不少“乡亲”厚着脸皮攀亲戚、寻门路。 或是想要在鱼档挑个活儿,或是直接借银两送儿子进武馆,或是毛遂自荐做铺子管事……不一而足。 全都被马夫许三阴挡回去了。 无论如何,跟着讲两句吉祥话,讨个好彩头,让白爷记得自个儿,总归没坏处。 所以,左右邻舍,各家铺子皆蜂拥而来,好像过年庙会赶大集一样。 “这些日子,承蒙各位街坊的照顾,我与阿弟在此谢过了。” 白启双手抱拳,长袍黑靴,乌发紧束,俨然是大族高门的少爷派头。 “哪里的话!白七郎救满城百姓于水火,是咱们承您的情才对!” 乌泱泱的人群里,身穿绸缎衣物的老者拄着拐杖,越众而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以往沿街的铺子、脚店,抽佣极重,累死累活全给何文炳赚钱,自家糊口都很艰难。 自白七郎你主事,码头的渔霸少了、渡口黑吃黑、丧良心的水贼也不见了,再没有动辄抽成盘剥……” 白启认得这个老者,乃大田湾的乡老,算得上本地德高望重之人。 “乡老言重了。” 他上前两步,再次抱拳。 何文炳当家做主的鱼档垮塌之后,由自个儿接手。 实际上,白启并没有额外多做些什么,只是拜托断刀门的邓勇,下手处置了几批类似杨泉那样的渔霸。 再就是组织团练青壮剿掉两窝水贼,让渡口的小贩能安心干正经买卖。 但就这些顺手而为的“小事儿”,对于很多依靠鱼档生活的底层渔民,毫无疑问是实打实的善举。 他们恨不得给白启送一把万民伞,接着喊几声“青天大老爷”。 “白七郎当真是义薄云天,仁气无双!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大伙儿的地方,尽管开口,必不推辞!” 乡老态度热切,满脸堆着笑。 “白启生在黑河县,长在大田湾,多亏乡亲扶持,才有今日。” 一老一少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了小半柱香,总算开始过火。 白启挑着担子,白明捧着爹娘牌位,马夫许三阴则牵追风马,一路上吹吹打打,每过一家就有鞭炮声响起,随后高喊: “祝贺白爷乔迁新居!宏图大展,喜气盈门!” 等到迈进内城,阵势摆得更大,一桌桌流水席宛若长龙,通往白启的新居,只要说声吉祥话,就能吃上一碗热饭一块荤肉,自然是人满为患,恭贺话语宛若山呼。 拢共就几条街的路程,足足走了半个时辰,这才看到那座三进三出的明亮新宅。 由乡绅安排的舞龙、舞狮,正在大门口表演,弄得热闹红火。 如此折腾至晌午,吃过流水席,又跟几位带头的乡绅寒暄客套几句,终于落个清净。 纵然是换血十次的强横体魄,面对源源不断的迎来送往,也有些乏, 白启坐在正厅喝茶水,望着足以装满几大车的贺礼,摇摇头道。 “一旦发达了,旁人想方设法都得给你送礼,生怕手脚慢了,得罪我这个黑河县的新东家。” “阿兄,新宅子可真大。” 白明则大不一样,他兴冲冲跑了一大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很有新鲜劲。 瞅着新宅的大门是红漆铜环,颇为威风,雕刻精美的影壁与之照相呼应。 白启、白明的居寝之所,为坐北的正房,东西耳房当作书屋,又设了几间暖阁,两边厢房众多,由着垂花门隔开, 另一侧更是车房、马厩、厨房、灶房、柴房等一应俱全,以抄手游廊把四面联接,整个显得宽敞又明亮。 “白兄弟,我等方外人士,刚才不便凑热闹。今日是你乔迁的大喜日子,我与师弟也没准备大礼,仅以这枚玉简赠之,聊表心意。 这是旁门散修打坐修行常用的‘小聚灵阵’,只需几样品相不错的玉石摆出阵势,再取水、土两行,聚拢灵秀之气,大致就成了。” 齐琰背负桃木剑,与师弟吕南亲自上门恭贺,两位野茅山传人很讲究,并未空手而来: “可惜,我并不精通风水格局,不然还可以给白兄弟伱好生谋划。” 白启也不推却,坦然接过那枚玉简,淡淡笑道: “多谢齐兄、吕兄。” 这玩意儿,确实用得上。 他好奇问道: “风水格局当真神异,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齐琰见识渊博,当即颔首回答: “那是自然。厉害的风水道人,往往可借山川湖海的地势之利,日月星辰的天象之变,乃至于一城百姓的红尘烟火,手段近乎于道。 像天水府的那位赵大将军,其府邸左成青龙,右置白虎,挖出一湖引为聚宝盆,再堆一土山,五色填充,立庙镇压地脉,宛若龙蟠虎踞,使得六畜兴旺,人寿年丰,长久受其熏陶,必定发荣滋长。” 白启默默记下,想着等秋长天回来,吹吹师父的耳边风,让这位贵为道宗真传的秋叔帮帮忙。 “齐兄,昨日壬水泛滥,可有什么收获?让我也羡慕一二。” 他又问道。 这两位野茅山传人,留在黑河县如此之久,迟迟未曾离开。 一方面是因为白启包吃包住,免受风霜露宿之苦; 另一方面则在于天煞日四行失序,对于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旁门散修,委实是难得的机遇。 “不瞒白兄弟你说,黑水河纵横八百里,堪称一方宝地。壬水泛滥,虽然容易酿就洪灾,但也使得生气浓郁,滋长万物。” 齐琰兴致勃勃,他朝师弟吕南抬抬下巴,后者从褡裢里摸出一方小盒,里面装有一汪潋滟霞色,煞是好看。 “这是?” 白启眼皮一跳。 “春月明霞气。” 生得一张憨厚圆脸的吕南,好似半道捡到金子,得意洋洋道: “春至,阳气上蒸,阴气下降,故雨露既濡而水生发,此水势之常耳。运气好,赶上壬水泛滥,水泽之气与朝霞之辉交融,让师兄采撷十缕之数。 此物对于修炼道术、增加功行,并无多大裨益,但有一样奇特之处,它是龙庭道官炼制‘驻颜大丹’的必须主材! 放到天水府,卖给大商号,五十两赤金绰绰有余!” 白启咂舌,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真金,哪怕大族高门,平常用得上雪花纹银,已经算得上富裕阔气。 “照这样看,修道花的多,赚的也快。只十缕所谓的春月明霞气,就值五十两赤金,这得捞多少条宝鱼?” 齐琰合上那方小盒,忽地感慨道: “换作往常,即便守在大河大江,熬上数千个清晨坐等朝霞,也未必采撷到一缕。 我师父常常说,旁门散修实则与乡间老农无异,都是靠着天时吃饭。其实细思之下,还真有些荒唐,因为浊潮的缘故,我等入定观想,神魂出壳,遨游虚空,免不了受外魔所扰,身死道消者,屡见不鲜。 可又因为浊潮上涨,引发类似于天煞日这般的异象,散修才能捞到些好东西,撞大运,得机缘,增进自身修行。” 白启深以为然,浊潮之利弊,三言两语道不明白。 坐享洞天福地的龙庭道官,自然谈之色变,忌讳如同毒药。 但遭受浊潮毒害最大的旁门散修,反而又没那么痛恨。 甚至还要像打渔人追逐水流而居一样,期待浊潮上升,异象显现,如此才有更进一步的际遇造化。 “师兄,如果龙庭可以把万方灵机,全部归于原本……那就好了! 凭啥出自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的诸般元气,都得调拨到十四府城,孕育洞天福地,供养那帮道官修炼?” 吕南瘪着嘴巴,瞅着卖得到五十两赤金的春月朝霞气,愤愤道: “这不公平!” 齐琰眉头一皱,瞧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白启,转头喝道: “满口胡言!忘记道丧三千年,浊潮席卷赤县神州,污秽法脉、魔染万灵的惨状了? 龙庭……纵有不对之处,但大体上,还是好的。倘若按你所言,万方灵机重归原本,人人皆可吞吐,岂不是重演道丧时期,各大宗门豢养百姓,视若猪狗任由宰杀,祭炼法器、修炼法术的黑暗景象!” 吕南脖子一缩,却嘀咕道: “府城之外,生于穷乡的黎庶,都被打成贱户奴户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齐琰横眉,欲要呵斥,白启却打圆场道: “两位都是方外修道之士,何必为朝廷俗事争吵,伤了和气。今日是土行大盛,我打算出门撞撞大运,齐兄、吕兄,可有兴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请假条 这几天有点浑浑噩噩,脑子不太好使,浅浅休息下,明天两更补~ ------------ 第二百零二章 太岁辰土,巧遇同行 “白兄弟所言正合我意,这几天四处逛荡,我与吕师弟发现县城外百里的地势奇特,可能会应戊土之相,打算前去碰碰运气。” 齐琰拍手叫好,似他这样的旁门散修,往往单打独斗居多,极少拉帮结伙。 原因无他。 人心隔肚皮,鬼蜮宵小实在太多,难以真正交托性命,万一撞到啥不凡的际遇,极容易被背刺。 江湖上,为了一卷真功根本图,有的人连父母妻儿都能舍弃,更何况微不足道的情义。 但经过与异邪君的交战,以及水下采气的帮忙,再加上这段时日的接触。 出自野茅山的齐琰、吕南师兄弟,皆认为白启为人磊落大方,行事颇有豪侠之气,值得相信。 故而,他们也乐于跟对方拉近交情。 “组队完成。估摸着好感度,应该从‘泛泛之交’上升到‘金兰之友’,再进一步,便是患难见真情的莫逆心腹了。” 白启悄摸想着,点头应下,约定申时出发。 送走齐、吕二人,他跟阿弟交待一下,通过抄手游廊,踏进就寝居所的宽敞正房,开始清点身上的零碎玩意儿, 较为值钱,派得上用场的玩意儿,分别是一口千锻层次的宝兵金蟒弓,七八瓶从什么隐阁刺客、邪魔异邪君那里摸尸所得的各种丹药,疗伤、回血、增进功力等等,不一而足。 以及消除山间瘴气毒性的狗宝,蛟妹赠送的龙鳞内甲…… 约莫八九样。 “家底不差,当得上一个‘富’字。 只缺用于近战的趁手兵刃,还有关键时候起到奇效的毒药、石灰粉。 可惜,秋叔的那身霉运无法保存,否则真是阴人必备!” 白启有条不紊填满箭囊,右手持着大弓,斜挎于肩膀。 他心想着,如果再添一口削铁如泥的长刀,或者易容的面具,便就齐全了。 “根据我所知道的战绩,师父对敌……似乎从来徒手。 不知道啥时候,我也可以把肉壳锤炼极致,硬撼神兵毫发无伤?” 他从刀伯那里打听到,宁海禅一人同修通文馆三大真功。 其中《十龙十象镇狱功》,练的是“神象气”。 大成圆满,肉壳气血鼎沸无极,筋骨皮膜无不强横,堪比千锻百炼的顶尖宝兵。 “我的话,好像更契合‘龙吟气’,但刀伯又说,我体内孕育宝骨,可以做到龙形象体合流兼得,届时能够凝聚‘法体’。” 白启一边思忖,一边顺手取出龙眼大小的圆润丹药,咀嚼吞咽而下。 换血十次后,自身肉壳所蕴的生机命元,已经壮大到匪夷所思的骇人地步,不用再担心所谓的“丹毒”、“药毒”淤积体内。 几个呼吸间,劲走全身,运转周天,一切污秽杂气皆被排出,保持血肉的纯粹清净。 那枚坚实的丹药入腹,胃袋宛若磨盘,将其细细碾碎。 炙热滚烫的丝缕气血交织成一蓬蓬金红焰光,顷刻就将药力吸收殆尽。 这份练功效率,远胜于之前百倍。 “换血十次的厉害,瞬间体现出来了。” 白启眸光平静,周身毛孔舒张开合,跟随着吐纳节奏,一枚原本需要耗费数个时辰,才能完全消化的“百草丹”,短短不到半柱香就被吸收干净。 澎湃雄厚至极点的气血劲力,再度粘稠几分,宛若晶莹滚动的颗颗汞浆,包裹住全身根根骨骼,不停地淬炼打磨。 换血关一过,接下来便是炼银髓。 这一步,需要日夜不断,搬运气血,如同烈火炼真金一样,将根根骨骼磨到莹白如玉、坚硬似钢。 许多二练圆满的武夫,哪怕肉身腐坏,骨架百年不毁, 就是因为这個。 二练骨关的圆满成就,汞血银髓完成之后,肉壳无垢,不受邪、晦气、煞、毒、瘴等杂乱浊气的污秽侵染。 体力也能够长时间维持在全盛巅峰,纵然遭到极为严重的致命伤势,也可以硬撑着吊住一口气,除非砍下脑袋,否则绝然难死。 概括而言,便是抗性大幅度提升,血条更厚,更加能扛住伤害。 因此,二练骨关,汞血银髓大圆满,放在战场上,又被称作“百人敌”。 “孕育宝骨,任重道远。” 白启消磨掉最后一丝药力,长呼一口气,眸光内蕴精芒,好似两道电光闪过,旋即收敛不见。 他起身出门,让马夫老许牵出追风,直奔县城外面。 齐琰吕南早已等候着,他俩在绑腿上贴着神行甲马,念咒施法,吹一口气,人就如同腾云驾雾,可以日行千里。 不过这符有个遗憾,使用之时必须吃素,不得饮酒,一旦破戒,效用全无。 白启曾听齐琰吕南提及过。 “谨听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本身通灵虚耗神,足下生云快似风,架吾飞腾在空中。吾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摄!” 只见齐琰、吕南取出甲马神行符,上用朱砂写着“白云上升”四字,张贴于双足绑腿,旋即再焚烧飞符,即召神符,祭于六甲坛下。 于地面书写“魁”、“罡”二字,左脚踏罡,右脚踩魁,持印执剑,凝神念咒。 想要符纸生效,须以印加盖,方可奏效。 “道艺四境,唯有等到神魂聚敛,日游无碍,临摹观想之相,才能无需任何凭依,施展法术。 之前的话,只能借助符纸、咒文,感召‘神灵’等手段。” 白启若有所思,等到齐琰、吕南施术完毕,他右手抖动缰绳,追风马四蹄一扬,顷刻飞奔而起。 身着道袍的茅山师兄弟,亦是脚下生风,宛若腾云飞身,并不逊色疾驰烈马。 “道术确实神妙,我改明儿也该寻一道书,好好观摩。如今空有境界,却不懂用术,枉费每日潜心打坐的功夫了。” 狂风拂面,白启胯下怒马如龙,卷起滚滚烟尘,像什么净衣术、障目术、履水术,皆是颇为实用。 当然,真要说的话,他对于什么“五鬼搬财术”、“点石成金术”的兴趣更大。 但依照齐琰、吕南所言,这些听上去简单的法门,修炼并不容易,其中掣肘极多。 况且若有这个通天的本事,自可受大族供奉,亦或者谋个道官差事。 凡俗金银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压根没必要动歪心思。 …… …… “真是乡下地方,像样的酒楼、勾栏也不见一间。” 陶昀呸的一声,吐出才入口的茶水,把粗瓷茶碗重重砸在桌面。 这位米行陶家的长房二公子,生得浓眉大眼,颇有些英武,可一张嘴说话,败絮其内的纨绔本性暴露无遗。 “陶兄,这里不比郡城,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你且委屈下吧。” 关亭青无奈安慰道,摸出几两碎银扔给茶寮老板。 “再者,郡城哪有什么机缘,你也争不过道院生员。” 一张小小方桌,围坐三人,除却锦衣袍服的陶昀、关亭青之外。 还有一个黑衣老者,身材瘦小,干干巴巴,不甚出奇的样子。 他咀嚼发苦发涩的粗劣茶叶,津津有味道: “这山里头好东西,宝光若隐若现,几乎冲射斗牛。” 关亭青乃是玉石行关家长房公子,排行第三。 他摩挲着大拇指的玉扳指,毕恭毕敬道: “我与陶兄这一次出门游历,多亏周老前辈仗义相助,关家、陶家,都会承这份情。” 就连平日骄纵惯了的陶昀也是好声好气,低头道: “是极,是极。四行失序的天煞日,百年难得一遇。我等有幸遇到周老前辈,不然,小命都要丢在外边!” 义海郡十三行,除了被灭的四家,苏、冒、韩、方。 如今还剩下瓷器行祝家、典当行何家、牙行冯家、成衣布行吴家、古董行鲁家、米行陶家、扎作行施家、兵匠行郑家、酒行蒋家、文房行蔡家、玉石行关家、医行尤家,以及九流行吕家。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们分别把持着郡城里里外外,各个行当的营生买卖。 这些长房公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大多眼高于顶,心气很高。 纵然有些家教森严,涵养不俗,可骨子里的倨傲,始终难以掩盖得住。 用何敬丰的话来说,就是谄上欺下,畏强凌弱。 见着老爷当摇尾巴的家犬,见着黎庶作吃人的猛虎,他自个儿也不例外。 越是大族出身,越喜欢顶着家世招摇过市的,越如此。 扎根义海郡数十年,唯有一人让十三行充分体验过匹夫之怒的可怕。 那个煞星唤作“宁海禅”。 “老夫掐算过了,丙火大旺,壬水泛滥,戊土崩毁,庚金相冲,各自孕育奇物出世。 两位公子有气运在身,连着取了‘三阳火精气’、‘碧幽沉水气’,运势正隆,再入山的话,一定能得大机缘。” 黑衣老者呵呵笑道: “三阳火精气,对于修炼火行道术裨益良多,采得十缕就能省却三年苦功。更别说碧幽沉水气,更加不凡,道丧之前,乃是天道筑基不可或缺的大药之一。” 陶昀脸上浮现几分喜意,说起来也跌宕,他与关亭青结伴出城,本是听说天煞日容易撞大运,抱着试试的心态,两位长房公子前呼后拥,带着一帮家奴青壮,坐船行至怒云江。 结果真就那么凑巧,接连赶上奇遇,大日坠落精气,使得岸边燃起山火。 乡人扑救之时,捡到好些内蕴火精的晶石,让关亭青出价百两买下。 这位玉石行关家的三公子眼力犀利,瞧着不凡,正打算好生把玩鉴赏,半道却杀出一伙贼人,眉毛抹得赤红,个个凶狠悍勇。 他们隐藏在乡民之间,突然暴起,将陶昀、关亭青两人的随从砍翻大半。 就连保驾护航的三练高手,一时不慎也吃了大亏。 这帮赤眉贼明显奔着关亭青所买的宝贝,下手毫不留情,报上十三行的名头也没用处。 正当两位长房公子置身险境,黑衣老者驾风而来,施展法术,轻易降伏一众赤眉贼,救下关亭青与陶昀的性命。 这位自称正统茅山传人的周老前辈大展神威,顷刻折服关、陶二人。 之后又指点陶昀,从怒云江口取得数缕碧幽沉水气。 如此一来,两位十三行的长房公子,对于周老前辈愈发礼敬有加。 “周老前辈法眼如炬,能辨天地流动之气,入山所得,我等愿意分文不取,皆给周老前辈添作修道资粮。” 关亭青长在十三行,拉拢示好这等手段,早就了然于胸,用得再熟练不过。 “我方外人也,做事只讲一个缘字。与两位公子道左相逢,那就是缘分。 不知道你们家中,可曾请过风水道人批命验印?老夫这双眼睛,练得茅山道术,能破幽冥,召鬼神,识妖邪。 两位公子眉心烁烁放光,福缘相当深厚。自古宝物有德者居之,换成老夫入山,未必取得到手。” 周老前辈眉毛挑起,蹲坐在长凳上,好似大马猴,毫无高人风范可言。 但想到对方驾风盘旋,一声怒喝定住十几号气血沸腾,宛若虎狼的二练大成武夫。 陶昀这种“先敬罗衣后敬人”的纨绔公子,乖巧得像后辈子孙。 他瞥了一眼关亭青,不由挺起胸膛: “敢问周老前辈,这山中之宝,乃是何物?” 周老前辈抬手捋着几根杂草也似的胡须,慢悠悠道: “依老夫之见,应当是‘太岁辰土’。辰,震也,万物震起而生,在天时为季春,是水泥湿土之象,蕴含万物之根。 在阴阳中,为阳;五行内,属土;方位下,常现水聚之处;相应的灵性,是蛟、鱼、龙。” 陶昀听得懵懂,却连连点头,免得让周老前辈觉着自个儿没见识。 旁边的关亭青若有所思,悄声问道: “太岁辰土,莫非是……传闻中的稀世珍品,九天息壤所衍变的下位至宝?” 周老前辈当即颔首: “不错。据说在混沌初开的遂古时代,万天自然孕育十大真火、七大神水等日精月华之造物,被四圣号为‘先天仙根’。 似陶公子所得的‘碧幽沉水气’,若能凑到足够的分量,有望练成一滴‘碧落水’,此是传说中七大神水之一,玄冥真水的下位。 太岁辰土也一样,它为九天息壤的下位。那息壤号称‘长息无限,永不耗减’,不仅能够栽种万天木行的仙药宝植,还可以铸兵炼器,极为神异。 太岁辰土效用虽不如九天息壤,却也非同一般。” 我既取碧幽沉水气,又得太岁辰土,当真是气运不凡! 陶昀顿时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道: “这等宝物,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咱们抓紧时间,速速入山!” 周老前辈摆摆手,蓦地露出难色: “不急。等夜深些,宝光自显,才好搜寻。况且,这太岁辰土的采取之法……颇有些棘手,纵使两位公子气运加身,福缘深厚,不一定能够十拿九稳。” 关亭青眉头微微拧紧,赶在陶昀出声之前问道: “棘手在何处?” 周老前辈叹气道: “太岁辰土入水则变,化为沃野,可种宝植灵米,使之快速成熟,且无需精细打理,乃上宗道宗眼中的至宝。 且与九天息壤一样,有铸兵之能,遇火而坚,经过大匠熔炼,可以临摹神兵威能。” 陶昀简直两眼发亮,这种好宝贝无论是自个儿私藏,亦或者献给道官老爷,好处都受用无穷。 “但……” 周老前辈故意顿了一顿,再道: “此物通常掩埋在山体之内,与地气勾结,不能沾染凡俗之气。遇凡水而化,触凡木而枯,受凡火而焦……两位公子想要采取到手,须以诸般五行奇珍造一宝盆,方能安然盛之。” 五行奇珍? 陶昀望向同行的关亭青,心思浮动,太岁辰土对于家族的帮助,明显大于三阳火精气与碧幽沉水气。 他借口如厕,将关亭青拉到一边: “关兄,你我稍后各自拿出一半,凑足水、火两行,再从家中讨要些,比如你关家手底下诸多矿山,想必不缺金行、土行的奇珍。 我陶家世代专营米行,开办粮仓,木行奇珍收藏不少,筑一宝盆并不难。” 关亭青迟疑: “可是……” 陶昀火急火燎催促道: “太岁辰土!能让灵米、宝植一年几熟的至宝!你我两家得之,不出五年,底蕴便可以再增厚三成!” 关亭青亦是心动,思量半晌,开口却道: “陶兄,我另有一计。” …… …… 白启翻身下马,打算把追风寄放于山脚庄户,他白七郎的名号,早已传遍黑河县周遭的十里八乡,倒也不虞被刁民坑蒙。 “齐兄、吕兄,走得累了,伱们不妨先歇歇脚,缓口气。” 白启将追风马拴在茶寮外面的木桩上,正要询问老板,本地庄头是谁,可知道柴市宋家,省得被当成外地肥羊。 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难,这话对也不对。 一方面是贫瘠之地,民风很难淳朴,凶恶、奸诈、贪图小利这些刁民性情,乃生存方式; 另一方面也分人,穷乡僻壤以宗族抱团,同姓同家来往密切,见着外乡生面孔,便当成肥羊试图宰割。 “咦。” 白启栓好追风马,目光扫过干干巴巴的黑衣老者,《蛟伏黄泉经》所演化的浩瀚心海泛起波澜。 “这人……怎么有股同行的气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三章 义海郡第一白吹 白启上辈子干的是捞偏门,对外说道门,对内称盗门。 正儿八经拜师父,守规矩,主打一个不坑穷人,只割阔佬。 早年曾凭借一副亲善乖巧的好卖相,常常扮演唇红齿白小道童,衬托师父的仙风道骨。 干的多半都是立阳宅、建阴宅,给祖坟看风水、添余荫,听上去没啥难度,主要靠胡诌瞎扯的大活儿。 这业务门道很多,首先第一步,如何让人信服,营造自个儿“世外高人”形象,绝大部分的江湖神棍都做不好。 而白启上一世的师父,就是个中翘楚。 于一次醉酒后,跟他传授诀窍,卖相好就“装”,卖相差就“演”。 “这老头,有股熟悉的味儿!颇像我上辈子的师父!一副刻意表现在外的‘不俗’,得了‘演’字诀真传的同行!” 白启眼神闪烁两下,这种冥冥直觉来得很不讲道理,比起心意把所开的耳识、眼识更为敏锐。 “嗯?这小子挺气派,瞅着有肥羊的潜力。” 周老前辈咀嚼苦涩茶叶,不留痕迹打量步入茶寮的白启,莫名嗅到一丝古怪气息。 咋有种一路人的感觉? 瞧着还挺亲近! “老板,来一壶茶。” 白启扬声吆喝,揭下神行甲马符的齐琰、吕方两人随后就至,他们额头渗出微微汗迹,显然消耗不小。 齐琰喘口气儿,从褡裢里面取出五金混同所铸的漆黑罗盘,置于桌面。 看似随意拨弄,声音凝成一线: “戊土之性,既中且正,厚实沉重,这里山势虽然不高,但三面环抱,如一聚宝盆,很容易聚敛地气与土性,应当能够有所收获。” 白启轻轻颔首,这正是他向齐琰、吕南这对师兄弟发出邀约的根本原因,野茅山传人寻宝探图的本事,可比自己这個通文馆亲传来得强。 毕竟破邪灵目离开水下就不好使了。 “山中?” 他手指蘸了蘸滚热茶水,一笔一画写道。 “大约百里许,有蕴含深重土性地气的宝光喷薄。等到入夜,咱们一探究竟。” 吕南探头往外望了几眼,好似辨别方位。 他这般举止,让黑衣老者眯起眼睛,心下思忖道: “这两小子瞅着像修行中人,但穿着寒酸,不似道宗大派的子弟,应当是旁门散修……” 周老前辈抖了抖披在身上略显宽松的粗麻道袍,一只手伸进大袖。 “嗯?这老登莫不是把我和齐琰、吕南,看成是抢活儿的了?” 白启心头忽地一跳,他每到一处陌生地方,都会率先运转心意把,耳识、眼识全开,确保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自己。 师父宁海禅那样的强人,曾经叮嘱过。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个“稳”字。 十三行高门皆道宁海禅无法无天,乖张难测。 实则师父每次出手,都是怀着九成九的巨大把握。 要不然,被灭的四家大老远从天水府请四练宗师,为何始终逮不住宁海禅? “见势不妙,风紧扯呼”与“心里记账,报仇趁早”。 并列为通文馆的行事准则! “这老登的状态,从白色渐渐转为浅红,差一点就要完全‘红名’了。该不会要取死有道吧!” 白启神色如常,端起茶碗浅浅抿着,通过心意把的耳识、眼识,判定黑衣老者的敌意层次。 白色是路人、浅红是有恶感、深红是仇视。 彻底化为黑色,便是不死不休! “再等等。” 白启放下茶碗,他而今凝聚两枚神种,有【九牛二虎】作为底牌,还有【龙韬虎略】了解底细。 除非掌握真功根本图的三练大成,否则自个儿当真不惧! “让我摸摸你的老底。” 白启眼神倏然一飘,落向瘦猴儿似的小老头儿。 【龙韬虎略】神种! 发动! …… …… “那就这样说定了?” 陶昀低垂眼皮,再次跟关亭青确认。 “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半时辰,足够了。” 气质温文尔雅,宛若浊世佳公子的关亭青,握住陶昀的手掌,语气轻柔而用力: “十三行中,你我两家同气连枝。陶兄,我不会害你。” 陶昀深吸一口气,他向来没什么太大的主见,素日表现得强势,只不过是靠米行陶家长房的家世撑着。 见到关亭青吐出的字句铿锵有力,也就点点头: “全权由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两人商议完毕,重新回到茶寮,发现隔壁一桌多出三人,相当扎眼。 尤其是白启,利落劲装,黑发束紧,打扮就不同于乡民,更兼有股子锋芒气势。 宛若珠玉浮于砂砾,格外醒目,让人难以忽略。 “这人……陶兄,你说像不像那个谁?” 关亭青眼尖,匆匆瞥过就朝着陶昀示意: “冯少陵整日挂在嘴边的,黑河县第一人。” 他俩背对而坐,嘴巴悄然开合。 关亭青手指也蘸着茶水,默默写了一个“白”字。 离得这么近,交头接耳无疑是当面大声密谋。 “宁海禅的徒弟?白七郎?” 陶昀喉咙情不自禁滚动,好像突然渴得很,端起茶碗。 刚才还粗劣到难以入口的茶水,咕咚咕咚灌进腹中。 “据说十三行的各位大老爷,早就把此子的画像传阅长房。怎么,陶兄,你未曾见过?” 关亭青略感疑惑,自从祝家祝守让折在黑河县,关于宁海禅徒弟的诸多消息,很快就被送到十三行府中。 尤其是其人的画像! 拓印许多份! 发放下去! 那些个当家做主的大老爷都严令告诫,让平日张狂惯了的纨绔看清楚了,记真切了。 免得不慎招惹,连累全族担责。 “刚才没留意,仔细想想是有些像。” 陶昀背后冒起凉意: “宽肩阔背,身姿挺拔,长得雄俊,年纪也符合……况且穷乡僻壤的破地方,兀自冒出这么一位,只能是他了。” 关亭青嘴角扯起,似有戏谑之意: “听说伱那位族兄陶融,与陈昭一同死于怒云江,大概与白七郎脱不开干系。陶兄,可要出口恶气?” 陶昀好像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 “陶融不过旁支,他的死活,我懒得管。宁海禅是煞星,他徒弟也差不多,咱们赶紧走吧。” 这位米行陶家长房二公子,宛若家里着火,急匆匆招呼周老前辈。 离得远了,方才松一口气,仿佛鬼门关前走了一圈: “关兄,你胆子也忒大了,那人可是白七郎,没听冯少陵讲么,孤身一人驾船于怒云江,迎战众多隐阁刺客。 其中不乏三练高手,几十号人,全部埋了!千两黄金都没买到他的人头!” 陶昀心里发虚,他与牙行的冯少陵交情匪浅,两人来往颇多。 后者打从黑河县回来,逢人便说白七郎,称其胆气如何雄壮,天赋如何卓绝,手段如何厉害。 俨然化身义海郡第一白吹! 把白七郎讲得天上有,地下无。 是什么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 “冯少陵被吓破胆罢了,倘若姓白的,当真这么了不得,为何只窝在小小县城?” 关亭青不以为然,他看得更透彻,嗤笑道: “左右不过是冯少陵没种,怕了白七郎,所以大肆吹捧他,好挽回自己的颜面。” 陶昀摇摇头: “我听说何家老七何敬丰对他也很服气,恨不得鞍前马后。” 十年前,宁海禅用双拳横压义海郡诸行当。 十年后,他的徒弟却有以手段收服小一辈的趋势。 “眼见为实,赤金埋于瓦砾堆,亦能大放光芒。究竟是借师父的名头装腔作势,亦或者自个儿有真材实料,往后再看。 趟过怒云江,闯到义海郡,十三行才认他白七郎,否则一辈子也就是宁海禅的徒弟。” 关亭青语气淡淡,转而面对并不了解发生何事的周老前辈: “周老前辈,前边有座庄子,咱们不妨休息一二,等天黑了,再进山寻宝。” 身披宽大黑袍的周老前辈言简意赅: “善。” 心底却记住“白七郎”这三个字。 “听着好耳熟。” 周老前辈暗暗琢磨道。 …… …… “刚才那两人,一看便是义海郡十三行的高门长房。不带随从,只剩下一个散修老头儿,多半跟我一样,打算趁天煞日撞大运。” 白启手指轻叩桌面,从【龙韬虎略】的水墨天地回过神,眼底掠过疑惑之色: “他们好像认出我了,那个浓眉大眼的,并无敌意,隐隐还有些畏惧,另一个斯文的,倒是白中泛红,似乎很忌惮。 我义薄云天的好名声,都已经传到义海郡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四章 黑吃黑,桀桀桀 白启只在茶寮闲坐片刻,本地庄头就迅速赶到。 这年头山路闭塞,难以互通,许多猎户、山民都要仰赖宋家讨生活。 庄头听到有人报上“柴市少东家宋其英”的大名,自然不敢怠慢。 县城里面办事,白七郎的名字比宋麟好使。 但到外边,这位柴市东家的名头更响亮一些。 “原来是白爷当面!都道白爷少年英雄,而今一见,气度远比传言更胜一筹,可谓神采英拔,卓逸不群!” 庄头姓宋,年纪四十许,显然认得大名鼎鼎的白七郎。 他应该是念过几年县城私塾,文绉绉拽着酸词。 观其性格颇为油滑,对着还未及冠的少年郎满口称“爷”,也没有半点不适。 “宋庄头,团练发布的公告看了没?这阵子可曾叮嘱猎户,让他们莫要进山,免得招灾。” 白启笑吟吟问道。 “早已张贴各处,敲锣打鼓提过醒了。但眼下正值开春,积雪融化,大伙儿都等着买米下锅……未必管用。” 宋庄头语气讪讪,故意做出为难之色。 万一后面出了事、死了人,自个儿也好摘出去。 “尽力而为吧。” 白启轻轻叹口气,理解宋庄头的难处。 想当初妖鱼作祟之时,他照样冒险下河,好挣个十几文大钱积攒过冬余粮。 虽然说生死之外无大事,但对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底层贱户而言,性命未必有生计重要。 “我这追风马,还要劳烦宋庄头,寻个好人家里寄养半日,草料捣鼓精细,多备大豆鸡蛋,马儿嘴巴挑,吃不好就耍性子。 另外,再给弄一桌酒菜,打些热水。” 白启说话和善,并未给人一种吩咐号令的倨傲之感。 他与师父宁海禅不同,后者宛若险峰危崖,高不可攀。 白七郎自個儿则如大泽平湖,虽有惊涛怒潮,但大多时候仍是风平浪静。 此乃师徒两人性情上的细微差别。 宋庄头拍着胸脯答应: “绝对把白爷的爱马,照料得舒舒服服。距茶寮一二里路远,就是咱的庄子,白爷若不嫌弃,干脆就在小的寒舍歇脚,将就用些粗茶淡饭。” 白启征询齐、吕师兄弟的意见,两位野茅山传人并无意见,方才颔首: “叨扰庄头了。” 结完茶水账,一行几人缓步来到庄上。 柴市是宋家的祖业,作为低配十三行大老爷的宋麟执掌主脉,沾亲带故的旁支有能力、有本事,往往都会被派出担任庄头,只要每年秋冬两季,交足收成,位子就能坐得稳。 庄子占地不小,养着好些举石锁、玩石球的练家子,个个挎刀,气质精悍。 “大多都止步于一练筋关,苦练一招半式的。” 白启扫过一眼,这帮看家护院的刀客,也就堪堪达到黑河县团练精锐的层次。 “对了,宋庄头,我刚看到两个穿锦袍的年轻公子,你可知道什么来头?” 身为地头蛇,打听消息最是方便。 穷乡僻壤抱团比较紧,相较于遥不可及的郡城高门,庄头也好,山民也罢,天然愿意亲近白启这一方。 “那两位啊?分别是米行陶家的,玉石行关家的。他们坐船过的黑水河,半道遭遇赤眉贼,差点被劫,随从家丁死伤大半。” 宋庄头十分热情,命令下人宰了两头羊羔,摆了一桌全羊宴。 主要分为冷热两种,冷菜由羊肚、羊肝、羊心、羊眼、羊蹄来做,热菜则是一大盘片好的羊肉。 看得齐琰、吕南食指大动,似是勾动馋虫。 这对师兄弟下山游历许久,动辄风餐露宿,何时如此滋润过? “跟着师兄混,三天饿上好几顿,跟着白哥混,大鱼大肉吃香喝辣……” 吕南一边感慨,一边埋头大快朵颐。 “他们昨夜就到了庄上,自报家门后,咱不敢怠慢,赶忙腾出几间民居,让这些公子哥儿休息。 姓陶的挑三拣四,难伺候;姓关的,倒是好说话,但像个笑面虎。 他们应该是跟白爷您一样,跑到这地方撞大运。” 宋庄头眼睛毒辣,见着没有外人,干脆直说道。 “米行陶家,玉石关家。” 白启眉毛扬起,义海郡十三座高门,他已经接触过典当行何家、瓷器行祝家、牙行冯家、兵匠行郑家,如今再添上米行陶家,玉石行关家。 “这就是六家了。啧啧,等我进郡城,不知道能否见到剩余的几家。” 宋庄头坐在旁边陪吃陪喝,其间偶尔闲聊几句,宾主尽欢。 因为入夜还要进山,几人并未饮酒,饱餐之后,各自回房憩息。 齐琰、吕南准备布置科仪所需的符纸、朱砂,白启则再磕了一枚百草大丹,缓缓地增进功力,淬炼骨髓。 …… …… 夜色渐渐深了。 陶昀与关亭青各自带着两三个精干随从,让他们走在前面,入山开路。 寒风吹得急,使得火光飘摇,照得林中张牙舞爪,好似藏着吃人喝血的妖魔鬼怪。 “周老前辈,太岁辰土到底在哪儿?咱们苦寻一个时辰了。” 陶昀走得有些气喘吁吁,这位米行陶家长房二公子,论武功、道艺,还不如何敬丰。 “这一块地气沉降,土性浓郁,应该就在附近了。” 周老前辈咳咳两声,随后又道: “只不过我刚才掐指一算,此时月黑风高,杂气丛生,乃大凶之相,这一趟进山,恐怕有些波折。” 陶昀拱手道: “还要仰仗周老前辈的通玄法术!得宝之后,必有厚报!” 周老前辈摆摆手,云淡风轻: “方外之人,只重缘。我愿意跟两位公子同行入山,无非是觉得与你们投缘罢了。” 关亭青赞同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周老前辈是高人,行事随心所欲,不拘泥俗世规矩,岂能用钱财衡量。前辈若能助我等夺得太岁辰土,以后就是陶、关两家的座上客!将前辈聘为供奉!” 披着宽大黑袍的瘦老头儿眯起眼睛,心下暗喜,不枉自己苦心设计,总算拿到这张长期饭票。 义海郡十三座高门一手遮天,落个供奉身份,以后就能摘掉旁门散修的帽子,光明正大进出府郡大城了。 他嘴上仍然道: “我乃闲云野鹤,未必会在义海郡久留。” 随后闭目,好像掐指运算,寻找方位。 突然跨出两步,把陶昀、关亭青护在身前,大喝道: “两位公子小心!大胆妖孽,竟敢在贫道面前放肆!” 这位周老前辈左手拍出,掌心贴着一张黄色符纸,“砰”的一下燃烧而起,化为腾腾火焰。 嗤嗤! 好像水滴洒进油锅,发出刺耳炸响,一团浓郁黑气蓦地散开,现出青面獠牙似的狰狞小脸。 “僵尸!” 陶昀瞧见那身形虽然不大,穿着褴褛衣袍,好似刚从土里被挖出来,手脚梆硬,身躯坚固,一蹦一跳,分明就是养尸地孕育出的僵尸、小鬼之流。 那个子矮小的僵尸猛地一扑,乌黑指甲蹭蹭弹动,好似短剑挥动,刺向周老前辈。 动作之凌厉,足以搏杀虎豹! “冥顽不灵!两位公子莫慌,看我降妖伏魔!” 这位自称茅山正统的周老前辈丝毫不慌,脚踏罡步,手作剑指,口中喃喃念道: “九天玄刹,化为神雷……诛!” 陶昀看到周老前辈话音一落,手指一点,竟然凭空炸出一道刺目雷光,声势极大。 那个小童也似的青面僵尸瞬间惨叫一声,倒飞而出,跌进草丛,生死不知。 “收了你这妖孽!” 周老前辈不依不饶,大袖一抖,好像又使出什么颠倒乾坤的厉害本事,直接将青面僵尸擒捉炼化,顷刻令其消失不见。 “真是……高人啊!” 陶昀不由地瞥向关亭青,心下有些忐忑。 短短几息间,这位周老前辈就用出五雷正法、袖里乾坤,这种鼎鼎有名的顶尖道术。 哪里像招摇撞骗的神棍? “莫急。” 关亭青心下也泛起疑惑,这野道士瞅着像模像样,难道真是奇人异士? “两位公子,这头千年气候的妖孽,已经被老道降伏住了。太岁辰土,应当就在这里,否则岂会引来一头飞僵看守……别看妖孽身板不高不大,实则煞气惊人。” 周老前辈一派高人风范,负手而立道: “若非老道修为还算精深,雷法专破邪祟,未必对付得了……” “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刚刚力战千年飞僵的周老前辈话音还未落地,就被悍然打断。 莽莽山林,忽地蹿出一条身高九尺的威猛汉子,明明宽大的锦袍却被撑得鼓鼓囊囊,紧贴肉壳。 “雷法?” 这条威猛汉子扬腿如鞭,将一株大树拦腰踢断,从中揭下一张黄色符纸。 他五指一捏,好似攥紧一节炮竹,噼啪的轻响在掌中闷闷传开。 “拿这种江湖把戏,就想蒙骗十三行高门?” 威猛汉子一脚踢断两人合抱的粗壮树木,可见腿功极为惊人。 挟着压迫感十足的刚烈气势,他走到周老前辈面前,居高临下道: “以为养个小鬼,便可以冒充千年妖孽?速速说出太岁辰土的下落,饶你不死。” 炙热滚烫的气血扑面而来,逼得周老前辈连连后退,好似生怕灼伤到念头神魂。 “你们这是要……黑吃黑?” 威猛汉子年纪三十许,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压根没搭理外强中干的瘦老头儿,望向关亭青问道: “我收到三郎你的传信,立刻乘船赶来。这厮的确不是什么正统茅山传人,只不过会画些粗劣符纸,随身养个小鬼的江湖骗子。” 关亭青拱手道: “二叔,他提及太岁辰土,说得头头是道。搞不好,确实有这宝物的线索。 周老前辈,我劝伱还是识相些,早点儿开口,免受皮肉之苦。” 后面那句话,自然是冲着瘦老头儿说的。 没了所谓“茅山前辈”的这重身份。 瘦猴儿也似的干巴老头,顷刻像话本里的妖怪现了原形,再无半点儿高人气质。 “我……” 瘦老头儿缩起脖子,兀自杀出的威猛大汉,俨然是三练大成的高手。 一身气血浑厚得很,拳脚劲力刚烈无匹,随便就能拧下自己的脑袋。 “太岁辰土……只是我胡诌的。” 威猛大汉虎目一瞪,怒喝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 大手一张,就把瘦老头儿打个踉跄,半边脸颊高高肿起,两颗牙齿合着血丝吐出。 “我说,我说!大爷手下留情!” 瘦老头儿挨了一记耳光,看到威猛大汉杀气腾腾,晓得今夜这一关难过了,无奈开口道: “我从几个流窜的赤眉贼那里,偶然得到的消息,说这山中有一聚宝盆,藏着太岁辰土。” 威猛大汉眼光锐利,逼问道: “具体在何处?快讲!” 瘦老头儿放出袖中那股黑气,凝聚成那只青面小鬼: “我也是靠大宝引路。就在……” 他还未来得及讲,便被一阵老鸦聒噪似的怪笑打断: “桀桀桀!今个真是热闹!”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五章 此时的我,强的可怕 怪笑如老鸦,震得山林惊惶,枝叶簌簌摇落 漆黑夜色好似翻涌的浓雾,顷刻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咋还有高手?我就想骗个供奉名头,这下打窝打过头了!” 周老头儿两腿打颤,后悔不已。 整个人宛若跌进冰窟窿里,浑身泛起刺骨的冷意。 呜呜! 呜呜呜! 阴风呼啸,鬼哭神嚎,压得周遭草木低伏! “神魂出壳?你这厮还有同伙!” 威猛大汉来自关家,乃三练皮关大成,铸的是“金身”,比起黑河县内城好几位坐馆师傅的“铜皮”,强上大一截。 只见他脚下一跺,震起大团湿润泥土,弓身弹起,两只大手宛若架势推开,有种猛虎跃山涧的凶狠意味。 滚滚气血流经四肢百骸,化为实质般的腾腾红光,轰然逼散笼罩方圆十几步的阵阵阴风。 换成二练肉壳,指不定就要被阴风急旋,吹刮得血肉模糊! 威猛大汉深知,对付神魂出壳的道术高手,一定要尽快抢占先机,不能给起法坛、布科仪的余地,否则很容易受制,举步维艰。 “自以为学一两手道术,便可以在穷乡僻壤糊弄愚夫愚妇,称王称霸?藏头露尾的宵小之辈!” 威猛大汉大喝,一步横跨数丈开外,仿佛踩在抛射的投石车上,陡然几个踏步,其人悍然撞进席卷砂砾、碎石的团团阴风。 五指撕扯,气血沸腾,硬生生将其破开! “大伏魔拳!你是绰号‘百步神拳’的关家老二,关兴邈?” 那条泛着绿油油光芒的神魂倏然一缩,顷刻化为一道约莫七八尺长的凝实匹练,骤然后掠。 紧接着阴风四散,变成漆黑的长袍落下,其中似有大股气流肆意涌动,勾勒形体。 短短几個呼吸间,便浮现出一张鹰钩鼻老者的阴鸷容貌。 “原来是排帮的罗大先生!难怪这一身鬼气森森的味道,闻着有些熟悉!” 关兴邈虚虚眯着虎目,认清来人,嗤笑道: “怎么着,赫连先生你也想打太岁辰土的主意?” 被称作罗大先生的鹰钩鼻老者,脚下踩着一头牛犊般大的花斑豹子,嘿嘿笑道: “天煞日所孕育的四行至宝,有缘者才可得之。 老夫守在这里好些天了,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关二,对吧?” 这老鬼! 不晓得死活! 关兴邈眼神一冷: “关某敬排帮的洪大龙头,才卖个面子,叫你一声‘赫连先生’。 赫连虎,你别给脸不要脸。凭你那几手道术,挡得住老子几拳?” 鹰钩鼻老者的名姓威风,长相却很阴鸷: “关老二,伱不过是三练皮关,金身层次。大伏魔拳乃相国寺的真功秘传,纵然叫你得了,又无根本图,这辈子也别指望摘取水火仙衣的圆满成就。 关家撑门面的高手不多,你算一个。 老夫做事留一线,今日你愿意退出,他年待我跻身道艺四境,自会还关家这份人情。” 搁这画饼? 当我是三岁孩童? 关兴邈双手负后,气血宛若烘炉熊熊,散发炽烈的滚滚热力: “我有更好的办法,赫连虎,今晚你退一步,等关大爷突破四练气关,跻身神通巨擘,获得龙庭封赏爵位。 到时候,我勉为其难,收你做干儿子。 百年之后,所有家业由你继承。 怎么,比你大方吧?” 竖子放肆! 鹰钩鼻老者脸皮抖动,愤怒的情绪随着念头波动,好似巨石投进水中,溅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波纹。 “真正的高手!神魂念头凝练无匹,由虚化实,改易外界!这种层次,一念之间,就能碾压凡夫俗子的精神,把性命操弄于掌心!” 夹在两帮人马中间的周老头儿双股战战,刚才像跌进冰窟窿,冷得牙齿打颤,现在又似坠入大火炉,热到汗流浃背。 鹰钩鼻老者再次怪笑,脚下花斑豹子亦是发出怒吼: “那就休怪我辣手无情了,关老二!今日领略大伏魔拳的厉害!看你如何破我的‘斩鬼摄魂大法’!” 那条绿油油的神魂直接紧缩,再猛地膨胀,极为强横的念头波动席卷山林,好似一股铺天盖地的白毛风,茫茫大片,飞沙走石! “这老货,道行比起之前更精深了,难怪敢拦我的路!” 关兴邈凝神以对,不敢大意,赫连虎早几年就是排帮一堂之主。 一身变幻莫测的道术修为,放在义海郡也是排进前十行列的厉害高手。 游走于四肢百骸的沸腾气血陡然一放,肉壳体内筋骨齐鸣,好似风雷滚动,一连踩出八步,每一脚落下,都能震出石碾般的大坑。 两臂如同大斧、大锤肆意抡开,劈得大气噼啪作响,阳刚的气势与雄厚的气血彼此结合,迸发凝聚一两丈高的笔直狼烟。 四大练的武夫,对抗道术高手最好使的手段,就是催动气血劲力,精神高度集中,周身毛孔舒张,逼出滚滚如烟的浑然精气。 此为肉壳所孕育的至阳至刚之气,专破神魂念头! “三练皮关,都未炼神形,熔神意!就想用气血破我道术?痴人说梦!” 鹰钩鼻老者神魂变化莫测,倏地拉伸,似有好几丈长,如同巨大的镰刀横扫,斩断一排粗壮树木,旋即再径直摄拿,宛若攻城巨锤砸向关兴邈。 轰!轰!轰—— 关兴邈沉着挥拳,面色他四大练前面两关,筋、骨皆是圆满成就,肉壳坚固到匪夷所思,好似铜铁浇铸。 上千斤重的粗壮大树撞在这位关家老二的拳锋上,好似被巨斧劈裂,木屑横飞,噼啪乱溅。 大伏魔拳舞得水泼不进,将战圈缩小,步步紧逼赫连虎的神魂,同时喊道: “亭青!你与陶公子去寻这厮的肉身!他还未到一心多用,神魂分化的地步!神魂既然出壳与我相斗,肉身必定就在附近!” 关兴邈故意出声,扰乱赫连虎的心神,好让其惊慌之下露出破绽。 斗阵经验不可谓不丰富! “关老二,你还是担心下你家后辈的性命吧!” 赫连虎却是仰天长啸,胯下那头牛犊般大的花斑豹子迅疾一扑,绕开关兴邈,直奔战圈之外的关亭青与陶昀。 爪牙锋利,速度极快,好似一抹残影! “孽畜!” 关兴邈暴喝一声,肉壳震荡,隔空发劲。 雷出山中,轰然作响! 一股沛然绝伦的凶猛刚劲撕开大气,好似蓄足力道的实心炮弹,骤然爆发! 他绰号“百步神拳”,自然不是毫无来由。 此为大伏魔拳的一记杀招,唤作“巨灵擂鼓”。 好比一尊几十丈高的神灵,挥动铁槌,砸在鼓面,带起磅礴无匹的风雷之势。 威能隐而不发,借由大气激荡,形成隔山打牛的透劲儿,直接伤及内脏! 只要挨上丁点儿,五脏六腑就被搅得稀烂,当场气绝身亡! 故而是毙敌的杀招,不轻易施展! 那头花斑大豹,还没来得及扑到关亭青身前,尚在半空中,突然哀鸣。 旋即炸出几个血窟窿,怦然坠地滚在一旁。 “哈哈哈!与老子斗,还敢分心救人!死来!” 赫连虎张狂大笑,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神魂再次变化,显出一尊古怪法相,眉如烈焰,呲牙咧齿,对着关兴邈就是一指! “镇!” 关兴邈铜铁浇铸似的坚硬肉壳,陡然一僵,眼前发黑,好似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纵然气血沸腾,宛若烘炉喷薄,一时却也无法挣脱。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赫连虎神魂散开,化作磨盘般大小的团团阴风,吹起砂石打向关兴邈,瞬间就把衣袍刮得稀烂,露出浮现精钢色泽的肉壳肌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三练武夫的‘金身’,还真是五马难分其尸,刀斧难斫其首!看我的斩鬼摄魂大法!” 赫连虎颗颗念头猛地轰碎,像一粒粒明珠被碾碎,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虚空陡然颤动,好似凭空凝聚斗大星辰也似的玄奥秘文,一为“粉”,一为“碎”! “喝!” 关兴邈强横的精神如若烘炉烈火,焚尽杂念,冲开赫连虎的念头镇压。 恰好迎上那一记斩鬼摄魂大法! 粉碎二字,盘旋而动,宛若两方大印盖住关兴邈,令他口鼻呼吸骤然一灭。 肉壳蕴含的澎湃生机,好似被戳出一个洞的水袋,倏地流泻! 前所未有的虚弱感,遍布关兴邈全身,好似染上风寒的凡夫俗子。 他脸色发白,内视之下,发现自个儿正被丝丝缕缕的绿油油阴气侵蚀血肉。 “这老货好阴毒的道术!” 不等关兴邈运功抵抗,赫连虎痛打落水狗,神魂临摹显现的那尊法相喋喋一笑,五指虚虚一抓! 嗤嗤! 气流如蛇,嘶嘶尖啸! “抽魂之术!赫连虎你也不怕犯龙庭忌讳?!” 关兴邈精神巨震,好似无法自恃,蠢蠢欲动,随时都要脱壳而出。 他并不是道艺中人,未曾凝练过念头,精神一旦被吸扯离体,刹那就会如烟消散,徒留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龙庭的王法,何曾落到府郡之外过?天高皇帝远,管得着谁!” 赫连虎不以为意,他又不是受箓的道官,必须谨遵龙庭戒律,修道为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 他大手张开,如同握住阴森森的气流漩涡,要把关兴邈的精神撕扯吸出! …… …… “真是一场好戏啊,练家子跟修道人的斗法,原来这般精彩!” 约莫百余步外,白启隔岸观火,好似看戏一样,恨不得拍掌鼓劲。 那个鹰钩鼻老者,虽然只是道艺三境,但一身本事与斗阵造诣都极为精深老辣。 比起齐琰、吕南,乃至于大榆乡所遇到的那个异邪君,都要强出一大截。 而关家的练家子,三练大成,铸成金身,几无要害罩门,堪称刀枪不入。 拳脚招式,气血功力,更是宛若大江大河汹涌澎湃。 放在黑河县,怎么也能排到个“教头之下第一人”。 “白兄弟,他们所在的那处,正是地气聚敛,土性浓厚。” 齐琰带着师弟蹲在草丛里面,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咱们眼下该咋办?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就连说的话,都是很标准的反面人物台词。 “姓关的,不是鹰钩鼻的对手。他被迫分心,让人抓住机会,先用神魂镇住肉身,硬吃了一记抽魂道术,已经露了败相!” 白启看得明白,战士再怎么结实抗揍,被法爷控住来上一发大招,也难以翻身完成反杀。 “师兄,那老头用的,像咱们野茅山……一脉的。他观想临摹之神,乃是‘五猖鬼’。” 吕南小声嘀咕道。 “还真是!五猖兵马,玄阴摄魂!专门炼阴兵、召鬼神的法子!” 齐琰仔细瞧了几眼,眉头紧皱: “这人为何练得阴气森森?明显偏离了‘北极驱邪,号令十方’的真谛。” 茅山正统,曾有一卷经字级的顶尖传承,名为《六洞坛神持戒养灵经》。 乃是奉守黑律,观想天蓬大将,捉鬼除魔,镇封法坛,炼为阴兵猖神。 等到要用的时候,法坛一立,兵马如云,所向披靡。 据说有神通广大的茅山道长,挥手之间,能号三十万阴兵,令东西南北中五路猖神,端的是法力无边! “土性深厚,地气聚敛,隐隐还有一股邪气!师兄,搞不好藏着大妖啊!” 吕南捧着罗盘,忽地说道。 “四行失序,至宝出世,必定引得各方争夺……小心为上,咱们换个地方,再碰碰运气。” 齐琰略作沉吟,摇头说道。 他虽是道艺三境,却还未把游神练到日夜巡行的大成地步,所学的驭剑、符法也不够纯熟,很难斗过那个鹰钩鼻老者。 纵然加上师弟,胜负仍是一样。 至于白兄弟? 齐琰只知道是二练层次。 即便他和师弟吕南,跟其并肩作战过。 但那场与异邪君的鏖战,更多仰仗大蛟压阵。 “那个身材威猛的练家子乃三练大成,都落得被鹰钩鼻抽魂。白兄弟……恐怕连还手余地都没有。” 齐琰心下思忖,果断决定撤退。 至宝再好,也要有小命受用才是。 轰! 正当他打算劝说白启,拉着师弟吕南悄然退却之时,脚下兀自传来剧烈颤动,湿润泥土如被扯起抖动的毛毯,不断地上扬,翻起浪潮也似。 “师兄……” 捧着罗盘的吕南脚下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变成滚地葫芦。 极为浓烈的凶煞气息凝成大片黑云,遮蔽住方圆数里的山林。 齐琰眸光收缩,惊声道: “千年气候的大妖!戊岩蟒!” 坚硬的山体好似嫩豆腐被破开,一条鳞片森森,泛着蓝汪汪光芒的大蟒从中钻出,伏于地下,蠕动而行。 简直是放大成千上万倍的蚯蚓! 再牢固的磐石遇到大蟒,土性都似云雾散开,瞬间分散崩解,任其轰隆碾过。 “戊岩蟒?这种妖物,不是说只伴着地根山脉而生么?” 白启眉毛一扬,五百里山道还能养出千年气候的戊岩蟒? 当然,更不可思议的是,它居然躲过师父宁海禅的数次打秋风? 要知道,戊岩蟒的内丹一经结出,就是上等的土行法器主材。 说是价值万金,绝不为过。 “今夜为四行失序当中的戊土之相,这条戊岩蟒应该也是被宝光吸引……欸,白兄弟,你干嘛?” 看到白启忽地站起身,两眼冒光,大有直奔战场的架势,齐琰满脸写着愕然。 “齐兄,你与吕师弟且留在此地,不要走动,容我松松筋骨,去去就回。” 齐琰顿时急了,想要拉住白启: “白兄弟,道艺三境,至少是日游层次的高手!还有三练大成的武夫!以及一头千年气候的戊岩蟒! 哪一个,你都干不过……” 白启眸光闪烁,他刚才已经用【龙韬虎略】神种验证过了。 姓关的,最多挡得住【九牛二虎】神种催发的一拳。 鹰钩鼻老者,压根撼动不了《蛟伏黄泉经》所淬炼打磨的念头。 浩瀚心海斩灭杂念,最克制这种邪门道术。 至于那头大蟒嘛? 左右不过两拳的事儿。 “齐兄,你不懂。 此时的我,强的可怕!” 白启昂首阔步,望着乱作一团的战场,有种老农面对收成庄稼的满足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六章 晋升郡级大圆满,当世二练第一人 “不知不觉间,原来我已经这么强了。” 白启踏步前行,筋与骨摩擦撞击,发出金铁交错的铿锵声音,体内似有一条大龙飞腾跃动,带动充盈沸腾的熊熊气血。 他与人交手的次数不多,正儿八经的生死相博就更少了。 认真算起来,也就一个二练骨关的杨猛,跟没啥能耐堪堪一练筋关的祝守让。 “没办法,拿的不是师父那种杀伐果断的升级话本,那帮义海郡十三行的长房子弟,每次得知我师父的名头,见风使舵比谁都快,实在缺乏扮猪吃老虎的舞台。” 白启对此颇感遗憾,他每日坚持不懈,努力爆肝把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悉数练到圆满层次。 最近还一鼓作气凝聚两枚神种,【九牛二虎】和【龙韬虎略】。 顺便兼修一门顶级真功,《十龙十象镇狱功》。 如此雄厚的底蕴,丝毫不比上宗真传来得差。 却在黑河县无一过招的对手! “简直就是锦衣夜行!” 白启轻叹,旋即嘴角上扬,幸好这一回,他主动跟齐琰、吕南师兄弟组队入山寻宝,终于撞上这等难得的显圣机会。 “经过这一次,我也算是从‘平平无奇的县城级’,晋升为‘郡城级半步中期大圆满’了吧?” 反正有【龙韬虎略】试深浅,自个儿也不怕阴沟里翻船。 …… …… “桀桀桀……关老二,你这个跟头可栽大了!” 赫连虎志得意满,神魂凝聚五猖法相,念头波动滚滚如潮,镇住欲要行动的关亭青与陶昀。 四行失序,甲子一遇,这种大机缘出现在天水府,自然引得各路人马蜂拥而至。 赫连虎作为排帮堂主,早個半旬左右就已离开义海郡,四处晃荡,果真采摘到几种宝植,服用之后,功力大进。 本以为收获仅止于此,没料到还能撞大运,得知关于太岁辰土这等至宝的下落消息。 这等能够炼器、铸兵,催熟灵米孕育宝药的稀世奇珍,莫说一个郡城的玉石行关家,便是再多几个。 自个儿也照杀不误! 修行之路,向来有“阻道之仇,更胜杀父夺妻之恨”的说法。 为上乘功法,破境大药,莫说手足兄弟,便是血亲挚爱都能下手的腌臜货色屡见不鲜。 “赫连虎!你一举得罪关、陶两家,真以为不会被人发现么?他日东窗事发,没你好果子吃!” 关兴邈语气虚弱,头脑昏沉,他中了赫连虎的斩鬼摄魂大法,血肉僵直,精神萎靡,好似染上大病掏空身子,站都站不稳了。 摇摇晃晃,宛若风中残烛,随时都要倒下熄灭!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高门中人,当真可笑至极!” 赫连虎做出捧腹姿势,肆意讥讽道: “关老二,你是跟八柱国勋贵沾亲带故,还是与龙庭道官、真传仙师结成通家之好?当年宁海禅的凶名把尔等吓到尿裤子,他手上有多少条十三行的性命血债?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狗屁高门!欺软怕硬的贱骨头罢了! 你信不信,等老夫突破道艺四境,有望晋升鬼仙,伱们两家的大老爷,不仅不敢恨我,还得跪地舔老子的鞋呢!” 关兴邈气得脸色涨红,好像怒发冲冠,心神紊乱之下,口鼻瞬间散出大团元气,被卷进阴森森的气流漩涡。 “老夫早就瞧尔等这帮生来锦衣玉食的贱骨头不惯了。关老二,你这三练皮关的气血、魂魄,正好给我炼阴兵!” 眼看言语攻心很是有效,赫连虎继续戏谑,也许觉得力度不够,他念头一动,阴风平地刮起,摄拿一块几百斤重的嶙峋大石,猛地一压! 啪叽! 身为关家长房的关亭青,当即被砸成糜烂肉泥,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青儿!” 关兴邈目睹侄子毙命,死相凄惨,几乎将牙齿都咬碎了。 正是因为素日多加疼爱,叔侄情分深厚,关亭青才会传信与自己,而非禀报执掌长房的大老爷,派更多人手打草惊蛇。 又惊又怒,关兴邈精神更加松懈,好似被巨锤撞开的城门,无力抵挡来敌,只能任由长驱直入。 口鼻呼吸所弥散的元气越来越多,宛若一条条蜿蜒细流,脱离肉壳。 武夫并不淬炼打磨念头,故而魂魄无形无质,蕴含于体内的生机当中。 一旦生机绝灭,魂魄自然消散,便是神仙下凡也难救活。 “真真是大补!” 赫连虎满脸舒爽,如同吞了大力丸,神魂猛地膨胀几圈,分裂衍变更多念头。 他这一手斩鬼摄魂大法,出自茅山传承,原本是炼阴兵,养坛神的正经法脉,但因其残缺不全,被曲解为抽魂夺命之术。 赫连虎晓得这一点,却不觉得失望,也从未有过拾遗增补,推演填充的心思。 “茅山正统,法脉传承,规矩太多,戒律森严,哪有如今随意抽魂取魄来得痛快!” 道艺途径,越是法力无边,玄妙无穷的经典级功法,越是要求天资、心性、禀赋,乃至于五行命属相契合。 更让人头疼的,在于持戒。 譬如,这斩鬼摄魂大法的根本精义,竟然需要修习者各处奔波,降伏鬼怪妖魔,积累外功筑养坛神,日常供奉,方才号令。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关起门来打坐闭关,尤嫌不够用,还得风餐露宿,漂泊南北,做这种毫无意义之事。 实在荒唐得厉害! “关老二,你若放弃挣扎,以精血为凭,跪地立誓认老夫为主,今夜兴许能捡回一条小命。” 赫连虎故意蛊惑道。 灭杀十三行长房嫡系,这种事情见不得光。 尽管他嘴上喊得凶,好似不把义海郡众多高门放在眼里,但毕竟没宁海禅的通天本事,能够于尚未成就宗师之时,扛住好几次四练高手追杀。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这是赫连虎的行事准则! 之所以那样讲,无非让关兴邈彻底松掉那口气,方便更快抽干这位三练武夫的生机命元! “皮关大成,金身铸就,积蓄就是深厚!换成寻常货色,早就让我抽掉魂魄,吞净元气了!” 关兴邈咧嘴,呸了一声: “老贼,你现在改口叫我爹……待老子化为厉鬼,就不跟你寻仇了!” 赫连虎大笑: “关老二你真是失了心智,说出这种蠢话!老夫一手斩鬼摄魂大法威震义海郡,岂会惧怕厉鬼?只怕你不敢来!” 他懒得再与其废话,神魂之力运转十成,观想临摹的法相栩栩如生,造就的阴森气旋足足扩张到磨盘一般大。 关兴邈七窍俱是大震,渗出斑斑血迹,生机命元彻底松脱,化为决堤洪流涌向赫连虎。 随着魂魄涣散,双目也渐渐空洞无神,宛若行尸走肉。 咚! 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他耳边忽地响起闷雷! 惊天的霹雳滚动大地,碾碎山石,轰开坚岩! “什……么?” 关兴邈看到地表皲裂,一头鳞片如甲,森寒似铁的大蟒拱开泥土浪潮,现身于山林! “哪里冒出的大妖!” 赫连虎心下震骇,兀然想到什么,顾不得已经快死了的关兴邈,收起斩鬼摄魂大法,急匆匆纵起神魂,打算回归肉身。 但还是晚了一步。 戊岩大蟒快有十丈来长,拉直妖躯足以横贯山林,平日长眠地脉山根,食土嚼铁而生,故而无人晓得其存在。 今夜被宝光吸引,宛若蛟龙出洞震惊百里,造成动静大到骇人。 只是一个甩尾的动作,大片树木倒伏折断,滚滚烟尘升腾而起。 泥土翻涌如浪潮,向着两边推移而去,就像成人行路,不会在意脚下是否踩死蝼蚁,这头戊岩大蟒倒竖瞳孔内,仅有喷薄光华的太岁辰土。 啪叽! 沿途之中。 一具不甚坚固的肉身皮囊被压成肉糜。 “我……” 腾飞如云的绿油油神魂猛地停顿,接着凄厉尖啸,好似锈铁刮擦岩石,刺得耳膜生疼。 “你这无知妖物!竟敢毁老夫肉身!” 每一个道艺中人,无不对成为鬼仙梦寐以求。 原因在于,人之神魂念头再如何淬炼,始终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一旦离开肉壳生机命元的供奉滋养,过不了多久便要消散。 而鬼仙打破生死屏障,已有舍弃肉身,长久驻世之能。 前者就像不通水性者,落进天地这方浩瀚汪洋,必定是溺死的下场; 后者则是鱼儿,可以畅快遨游,驰骋八极。 赫连虎万万没想到,自个儿本应该是灭杀关兴邈,再结果其余闲杂人等,从那老头儿嘴里逼问太岁辰土,最后得宝而归,突破四境。 康庄的大道却被一头大妖生生截断! 他愤恨交加,几欲发狂,当即催动十成的斩鬼摄魂大法,凝聚粉碎二字,悍然击向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的戊岩蟒! 嗤嗤! 阴风如刀,刮在妖躯之上,连丁点儿火星都未溅起。 千年气候的大妖,体魄堪比四练武夫。 赫连虎这一手抽魂之术,好像泥牛入海,压根就没掀起分毫的波澜。 昂! 这头平日长眠地下,吞金嚼土的大蟒仰首,音波轰然炸裂,激起圈圈涟漪! “不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赫连虎的神魂如受雷击,险些被震得崩碎,迅速飞出几丈开外,方才逃过一劫。 “可恶!这孽畜凶煞,对付不了……当务之急是寻个肉身!” 未成鬼仙之境,并无夺舍之能。 可赫连虎的肉身被毁,此时却管不了这么多,只能强行附体占据一人,再想其他后续。 否则沦为鬼类,遭不住几天的风吹日晒,魂儿就要湮灭。 “就是你了!” 赫连虎阴森森盯向另一位十三行长房嫡系,陶昀。 神魂猛地一扑,就要夺走肉壳! “咱们耍耍?” 极为突兀的一道声音从旁传来,跟着涌来一股凝为实质的滚烫热力,宛若一座大火炉蒸腾滂湃,逼得赫连虎怪叫一声,赶忙盘旋后掠。 “好雄浑的气血!比关老二还猛!” 绿油油的神魂像是油锅里头走了一遭,直接缩小几圈,聚拢成形的念头化为虚幻云烟,好似崩溃。 他面对三练皮关大成的关兴邈,都不曾有过这种可怖之感! “你是……哪位?” 赫连虎神魂跳动,注视闲庭信步走来的少年郎,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却是个生面孔。 “黑河县这一亩三分地,归我管。你叫我一声七爷就好了,我受得起。” 白启目光炯炯有神,宛若大星内蕴精芒,让赫连虎神魂隐隐有种被刺穿的古怪错觉。 “七爷?区区二练,也配?!真当自己是排帮的洪大龙头!” 赫连虎坐镇一堂,往常生杀予夺习惯了,哪怕到了这步田地,仍然不减狂性。 看见这年轻后生只不过二练层次,神魂念头猛地一震,又一次变成观想临摹的猖神法相,催动斩鬼摄魂大法。 阴风乍起,笼罩白启! 一股刺骨的寒意,陡然压过熊熊烘炉似的沸腾气血! “这门道术虽然厉害,动辄抽人魂魄,吸取元气,但对付同等级的敌人都吃力,更遑论那些气血雄浑,根基稳固的高手了。 属于低端的虐菜手段,有心防范下,不值一提。” 白启早已通过【龙韬虎略】神种体验过一次,第二回驾轻就熟,立刻运转《蛟伏黄泉经》,浩瀚心海倒映周身。 赫连虎的斩鬼摄魂大法,激起诸般杂乱念头,好似条条凶孽蛟龙兴风作浪,干扰搅乱精神。 还未奏效,就被一一诛杀干净! 《蛟伏黄泉经》专门修持一个“定”字。 讲究心灵常定,永不退转,岂会怕这种小伎俩。 “道武双修!” 赫连虎的斩鬼摄魂大法,好像拳头砸在铜墙铁壁上,反而震得自己生疼。 神魂一颤,幻象丛生! 道术高手的斗法,往往比练家子搭手更凶险! 谁的术被破,则受反噬!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是道艺途径,颠扑不破的至理。 修道,修的是神魂,是心灵。 一旦受挫,必定生魔念,毁道行! 所以赫连虎每每抽魂,都要趁人不备,制造时机,否则无法施展功成。 他却没料到,白启分明是乳臭未干的浅薄年纪,竟有着比关兴邈更为坚固,甚至无法撼动的可怕心境! “啊啊啊!救我……快救我!老夫是排帮堂主!” 赫连虎惨叫不已,状若疯狂,绿油油的神魂好似燃烧,腾起一层阴森磷火。 原本聚拢成形体的念头,仿佛融化的蜡烛,一点点滴落、蒸发,化作袅袅青烟。 “真是脆弱!也不怪道宗大派,瞧不起旁门散修,这等心性,给你诸圣的传承,成仙的法脉,又能把持得住么?” 白启眸光明亮,洞彻赫连虎的虚实,曾经所抽的魂魄、所吸的元气,宛若驳杂的汹汹乱流,顷刻吞没反噬,将其无法自持的黯淡念头“吃”干净。 “送你一程好了。” 他径直迈步,越过愣在原地,宛若呆滞的陶昀,五指收拢轻轻一攥,就把道艺三境的赫连虎捏碎。 一缕浓郁青烟从掌心飘起,再被夜风吹灭。 魂飞魄散! “蟒兄,打个商量行不行,这块地,归我管。” 毫无意外的料理掉赫连虎,白启走到那头戊岩蟒身前,相隔五十步左右,他心平气和交流道: “我认识一位好友蛟妹,你又是蟒,皆为龙属,看在它的面子上,宝贝到手之后,我分你一半。” 他与师父宁海禅自述的一样,儒雅随和,不喜打打杀杀。 虽然很想松松筋骨,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头大蟒识趣的话,今夜入山寻宝的风波就能止于此。 “弱……” 可惜,这头戊岩大蟒丝毫不给面子,堪堪炼化横骨的它吐露长信,挤出一个字。 “孽畜就是脑子笨。” 白启无奈: “你难道不知道,人族的天骄,跨一两个境界打架是家常便饭么?更别说我这种盖世奇才了。” 他也不等这头戊岩大蟒再吐人言,存于心神的墨箓一震,高悬其上的神种熠熠放光,宛若被点亮的星辰。 九牛二虎之力! 发动! 轰! 白启身子一沉,摆出拳架,脚下地面如压万钧,兀自向下塌陷寸许之深! 换血十次的雄厚底蕴霎时迸发,支撑神种【九牛二虎】正常运转。 更上一层楼的强横体魄,不再有那种咔咔作响,好似骨骼尽碎的痛苦哀鸣。 从四肢到躯干的大块筋肉,悉数由着那条脊柱大龙统合,宛若群蟒虬结盘绕,几乎拧成一体。 仿佛浪潮重重递进的沛然气力,灌注于白启的寸寸血肉,遍布在四肢百骸,这种骇然到匪夷所思的强横气势,让他深深地吸口气,遏制住胸中膨胀到极点的狂妄念头—— 地若有把,我可举之! “……” 那头千年气候的戊岩蟒睁大竖瞳,充满疑惑不解与惊恐惧意。 它眼睁睁目睹这个刚才还很孱弱的人族,好似吃了神丹仙药一样,于短短几息之间,逸散出极为可怖的暴烈气息! 通过妖物的敏锐觉察,隐约窥见两头凶戾虎魔盘踞脚下,九头大力牛魔浮现身后,好似雄踞莽莽十万大山的盖世妖皇! “可……” 想到这人适才所提的条件,戊岩蟒竖瞳张开,极为费力地、飞快地,挤出一个字。 “晚了。” 换血十次的强横肉壳瞬间被抽干掏空,滚滚气浪如同大江横空,随着白启抬手,握拳。 方圆百里惊惶如雷,宛若一座大釜内铁球滚动。 嗡嗡闷响,震耳欲聋! 毕竟。 这一拳,他确实收不住。 …… …… “好响的雷……” 远在黑河县的白明双手撑着下巴,瞧着星点稀疏的漆黑夜空,坐在大宅门口,等待阿兄回来。 …… …… “这他娘的,是二练?” 吃了满嘴泥巴的关兴邈浑然不觉,整个人目瞪口呆,好像被吓傻了。 “凶名赫赫的宁海禅,同层次估摸也比不过这少年! 一拳打杀妖王……真真非人哉!” …… …… 换血十次后,那股无处发泄的旺盛精力,被九牛二虎之力用得干干净净,白启长舒一口气: “舒坦!” 滚滚烟尘弥漫开来,这位白七爷正想着摆个啥样的姿势,才能突显自个儿的绝世风范。 忽然眉头一皱,好像记起什么: “坏!只顾着爽了,忘记要留着妖丹!” 他匆匆收起架势,几步蹿向炸得血肉模糊的大蟒妖躯,搁里面开始扒拉。 齐琰、吕南这对师兄弟姗姗来迟,怔怔望向被削去一小半的峰头,被碾出一条宽敞大道的密林: 后者挠挠头问道: “师兄,那些练武的,都像白哥这么勇吗?” ……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七章 家师姓宁,登仙铁令 吕南有些瞠目结舌,怔怔望向心满意足捧着妖丹,好似鉴赏的白启,眼里尽是难以置信。 二练武夫一拳打死妖王? 简直像唬人的天方夜谭! 他刚下山听说书先生讲话本演义,也不敢这么编! “传闻八柱国的豪阀当中,有一号称‘小霸王’的金锤公子,乃是人中之龙的巅峰禀赋,具有盖世无双的雄武膂力。 曾经在神京鸾台,三锤震退独占天水府鳌头的裴原擎……白兄弟,跟其相比,也不差多少吧?” 齐琰嘴巴发干,声如蚊蝇,喃喃自语。 身为茅山传人,他觉得自个儿也见过不少世面。 但今夜着实开了眼,再次刷新理解。 原来武夫,这般生猛啊! 不过,白兄弟你这种能够名列神京鸾台,拜入上宗真传的好根苗。 闲着没事窝在黑河县干嘛? 齐琰不由地心下腹诽。 都说浅水难养蛟龙。 黑水河左右不过八百里,还没有怒云江一半大。 咋能冒出白兄弟这般…… 齐琰搜肠刮肚琢磨该如何形容,最后只想到“妖孽”二字。 龙庭对“百年天骄”、“盖代奇才”、“千古独绝”、“旷世无双”,诸如此类的天纵之才,定义很简单——违背世间常理,打破现有认知! 譬如,换血次数,极限为九。 偏生有人可以突破十次。 这就是不以常理论之的天纵大材。 一拳打杀妖王的白启,与这种说法完全相符,且十分贴合。 这位横行黑河县的白七郎虽然只是二练,却拥有着抹平境界差距,层次鸿沟的强横体魄。 日后摘取四大练圆满成就,晋升宗师,几乎是板上钉钉。 倘若让七大上宗的长老瞧见了,恨不得当成宝贝疙瘩,亲自动手抢人! “这大妖长眠地下,整天吃土,脑壳都不好使了,见到我的拳头,居然不躲……” 白启缓缓收拢架势,气血沸腾宛若烘炉,紧接着放出滚滚热力,蒸发蕴含剧毒的汩汩血液。 屠宰技艺的加持下,他轻而易举就把内丹完整剖出。 举在手心,约莫有人头般大,凝结十道无瑕的山纹,好似浑然天成。 妖类并无很明确的层次划分,大抵以“岁月”为境界。 千年气候可称“妖王”。 三千年到八千年即是“妖君”。 超过万年,便为“妖皇”。 当然,这个“岁月”并非代表活了多长、存在多久。 而是妖丹所蕴含的精元。 类似于武行常说的“二十年的功力”、“一甲子的修为”,表示自身积累。 “妖物开智还是太慢了,即便有浊潮的缘故,让其内丹孕育精元的速度大幅度提升,但脑子发育却没跟上,越是大妖,越是如此。 这要换成四练宗师,哪里会给我蓄意轰拳的机会,哪怕让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个纵身闪出十几丈外,压根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白启默默思忖,他这么轻松写意一拳锤杀妖王。 并不代表遇到四练气关的武道宗师,同样可以做到势均力敌。 威力再大的杀招、亦或者道术,也得打中才行。 “行走江湖碰到老不死,先用【龙韬虎略】探探底细,谨记、谨记。” 白启按下杂念,朝着齐琰招呼道: “齐兄,赶紧把这玩意儿装好,猛火熬煮,日夜不停,够咱们喝個十天半月,足以脱胎换骨。” 一颗千年气候的妖丹,堪比不间歇供应的宝植宝鱼。 白启刚刚换血十次,处于熬炼银髓,孕育宝骨的阶段。 正需要这等虎狼之药滋养进补,夯实雄厚无比的牢固根基。 “那怎么好意思……” 齐琰挠挠头,似是赧然,他和师弟吕南啥也没干,平白分润千年气候的大妖内丹。 未免有些吃白食的嫌疑。 “都是同行寻宝的好友,见者有份,跟我客气什么。” 白启大方地丢过妖丹,转而借来一口钢刀,手脚麻利剥皮、去鳞、抽筋,娴熟得像做过千百次。 妖物血肉蕴含剧毒,自是没错。 但经过能工巧匠的鞣制熬炼,仍不失为难得的好材料。 反正只要不饮其血,食其肉就行。 白七爷向来是勤俭持家的朴实性子,始终秉持物尽其用的节约原则。 “白哥,真是……啥手艺都会。” 瞅着庖丁解牛似的白启,吕南由衷感慨道: “天生斩妖除魔的行家,打死之后,扒皮拆骨,抽筋榨髓,绝不糟践半点儿。” “啥样的高人,才能培养出白兄弟这等苗子,真是好奇。” 齐琰收起硕大圆润的千年妖丹,回头看到老了二十岁不止的关兴邈,还有被吓傻似的陶昀,以及引发这场风波的周老头儿。 “白兄弟,这些人……” 本是入山寻宝,却撞见一出跌宕起伏的精彩好戏。 齐琰和吕南是外乡人,处置的权力,自然交到白启手上。 等到白七爷料理干净,把各种材料仔细打包,屠宰技艺进度上涨一截,瞬间突破大成层次。 他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踱步走到关兴邈面前: “义海郡,玉石行,关家?” 关兴邈容貌苍老,不复之前威猛姿态,语气虚弱道: “这位小哥,在下关家长房排行第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关兴邈是也。 今夜承蒙小哥援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白启没空理会这些场面话,摆摆手打断道: “玉石行关家,名声很大。据说义海郡方圆千里,七八座价值连城的钢玉矿,都姓关。 这样吧,你的一条命,我也不多收,随便给个几万两雪花银意思一下。” 关兴邈愕然,好似没想到白启如此开门见山,旋即苦笑道: “关某人这条性命,的确也值得万两银。小哥若能将我与亭青……” 他本来想说“尸身”,可抬头一瞧,关亭青已经是一滩糜烂血肉,眼中闪过悲意,改口道: “小哥若能将我送回义海郡,关家必有厚报。” 关兴邈客气得很,毫无往日“百步神拳关二爷”的张狂气焰。 毕竟那头妖王只说了一个“弱”字,就被硬生生锤杀。 可见这位神采英拔,眉宇轩昂的少年郎,绝非啥吃素的主儿。 “待会儿让山下乡民搭把手,再给你弄条船,自个儿划回去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轻轻颔首,尽管通文馆与十三行之间,确实压着不少血债,但他不至于视每个义海郡高门为仇敌。 像何敬丰、冯少陵这种能够稳定爆金币,又识时务的俊杰,勉强可以保留几分交情。 当然,前提是未曾表现恶意。 心意把的眼识、耳识一开。 几乎不会有漏网之鱼。 “我稍后取走太岁辰土,关二爷你没意见吧?” 白启语气和善,眸光平静,却有种让人如芒在背的细微刺痛。 “小哥凭本事得宝,乃是自身的福缘深厚,哪里有我说三道四的份儿。” 关兴邈脸皮一抖,赶忙回答道。 堂堂三练皮关大成的武夫,对着二练骨关的年轻后辈,这么好声好气,让瘫在原地的陶昀直呼不可思议。 “那位……陶公子?你怎么说?” 白启目光一转,再次问道。 入山夺宝这种事儿,瞒不住有心人。 更何况太岁辰土这等奇珍,惦记的多了去。 所以,他打算直接摆平关、陶两家,也算杀鸡儆猴。 省得再有其他不长眼的货色跑出来,平白耽误自个儿修行。 人之一生时间宝贵,杂七杂八的勾心斗角,哪有默默发育,认真开肝来得重要。 “白少侠毙掉赫连老贼,又斩杀为祸一方的戊岩大蟒,乃是天大的义举! 太岁辰土,理所应当由白少侠收入囊中! 我陶家世代为商,最崇信守诺,少侠今日救我一命,陶昀定以百金报偿!” 陶昀虽是贪图享乐,没什么主见的纨绔公子,但在这种紧要关头,却很能拎得清自个儿。 “送到黑河县的东市码头就成。” 白启完全没有推辞的意思,这帮十三行的高门大户,无不是财大气粗,家底雄厚,付出百金、万银,好比九牛一毛。 “小哥,关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关兴邈损耗极大地生机命元,若非三练皮关神完气足,充盈积累,此时未必维持得住武道层次。 “请说。” 白启本想回一句“那就别讲”,看在这位关家二爷一脸诚恳的份上,勉强给予几分耐性。 “太岁辰土,乃五行奇珍之一。尤其对于郡城高门、道官老爷,价值极大。 小哥若无过硬的靠山,即便得了,也未必保得住……” 关兴邈小心斟酌,生怕这位少年郎误会,觉得自己是在威逼。 “家师姓宁,名海禅。” 白启昂首回以七个字。 “啊……” 关兴邈愣了一下,随后确认没有听错,脸上浮现“情理之中”的恍然表情: “原来小哥便是那位让隐阁挂出千金悬赏的白七郎。名师出高徒,果然没错。” 宁海禅这三个字,足够吓退打主意的十三行,乃至于其他势力了。 三言两语净赚万两银、百两金的白启,不再理会关兴邈、陶昀两人,一只手拎着周老头儿: “尊驾怎么称呼?” 周老头儿适才目睹这年纪轻轻的小郎君,生猛得不像人,赶紧像竹筒倒豆子: “小的周盛,学过几手野茅山的道术。一是神魂镇压的‘定身法’,能摄住凡俗,令其如遭梦魇;二是觅迹寻踪的‘捉影法’,可以捕风辨味,五百里内皆奏效。 小的前阵子,偶然碰见一群流窜的赤眉贼,显露本事后,糊弄住他们,便想着干一票大的。 恰巧撞到关、陶两家的长房公子出行,于是做一场戏,起初打算哄骗些外物,后来见其对我深信不疑,动了弄个十三行供奉的念头……” 周盛如实交待,听得旁边的齐琰、吕南脸色古怪,身为正儿八经的茅山传人,看到有人打着“师门”名号招摇撞骗,心里委实气愤。 “太岁辰土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启催动心意把,眼识辨虚实,耳识分真假,继续盘问。 周盛于他的感知中,脑袋上飘出“惊惧”、“悚然”、“敬畏”等负面状态。 “小的经常出入山野,约莫半旬之前,发现一伙旁门散修争夺什么‘登仙令’,死伤惨重,让我渔翁得利。 我拿到此物欣喜若狂,却受限于道艺二境,未成神魂,难以使用。 所以想着借四行失序的大好良机,得些机缘,提升修为。 太岁辰土,便是从那群赤眉贼口中得知,但我缺少五行奇珍造一宝盆,这才把主意打到关公子、陶公子身上。” 周盛也是老江湖了,心知这次惹了大祸,赶紧摸出一面熟铁所铸的沉沉令牌,巴掌大小,阳刻“登仙”二字,龙飞凤舞,虬劲有力。 “登仙令?” 白启入手轻轻摩挲,他曾听闻道丧之前,法脉昌盛,许多大宗大派与世隔绝,往往散出类似的信物。 若有缘得之,就可以凭借此物找到山门,如果通过考验,便能拜入门墙。 “道丧之后,灵机尽归龙庭统摄,这种传统法子早就被摒弃了。” 白启疑惑不解,修持《蛟伏黄泉经》的凝练念头微微一触,顿时如同泥牛入海,完全被吸扯进去。 浩瀚心海倏地现出一条足有百丈长的凶孽蛟龙,气焰凶戾,似要搅翻整个天地。 “这令牌果然有古怪。竟然像外魔来袭一样,刺激我的杀心、色心……” 白启心神紧守,诸般技艺效用加持下,杂念像流云四散,无法凝聚成形,最终缓缓消敛。 那头百丈长的凶孽蛟龙,似被割裂虚空的刀光斩灭,当即伏于心海,不再躁动。 …… …… 义海郡,武行陈家。 幽静冷寂的后院之中,坐在轮椅上的陈晔,手里握着一样骨雕把件。 白森森,阴惨惨,上有殷红字迹蜿蜒而行。 “交,还是不交?” 陈晔迟疑着。 他听得出继父陈行的话中深意。 可牵扯四逆魔教,兹事体大。 难保那位稳坐武行头把交椅的后爹,会不会把自个儿卖了? “四练宗师,真会在意一个‘情’字?” 陈晔垂眸,思索良久,最后喊了一声: “小钰,爹爹在家么?我有事要与他说,请他到后院详谈。” “好嘞,大少爷。我这就去前院瞧瞧,老爷估摸着钓鱼回来了。” 陈晔紧紧捏着这样骨雕,他本不想上四逆魔教的贼船。 但废人残疾之身,除了另辟蹊径修道上进,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即便继父陈行打通门路,进了道院做生员。 先天残缺的肉壳,如何于道艺途径高歌猛进? “咦,谁得了魔教散出的登仙令?” 思索之际,陈晔手中把玩的骨雕轻轻一闪,居于肉壳的神魂若有所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零八章 五尊赐福,魔教根苗 四逆魔教,乃赤县神州新近冒出的逆贼乱党。 虽然声势比不上活跃三千年,一度与龙庭太上皇争夺正统的白阳教。 但其发展迅猛,过之而无不及,宛若雨后春笋,到处开枝散叶。 有名有姓的护法、长老,个个都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的头面人物。 打从陈晔残疾之后,意志消沉,整日将自己关在后院,直至二弟陈昭寄来一样骨雕把件。 此是后者剿灭乱党偶然所得,因为这位陈家大少爷,早年喜欢收藏陪葬的冥器。 什么镇墓兽、陶具泥俑、玉衣魂瓶之类,耗费大力气摆满大几座百宝格架子。 府中的大夫人偶尔过来,觉得阴气森森,讲过几句。 但陈晔并不当回事,仍旧我行我素。 等后来被宁海禅打断双腿,方才收敛性子,将其全部收进大箱。 “四逆魔教,悖逆四圣。我需供奉敬拜大慈至圣,随即再行反叛之事,或弃绝肉壳,或弃绝……血亲。” 陈晔闭目,心思浮沉,掌中的骨雕咕噜噜转动。 四逆魔教遍地开花的根本原因,在于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传教方式。 他们会将教派的根本法门,悉数存于诸般器物之内,而后任其流散于十四府。 但凡落到有修道资质的好苗子手上,自然触发,传授入门。 这个诸圣道统几近断绝,百家法脉销声匿迹的末劫时代。 众生如同牛马,生来就被龙庭划分高低贵贱。 欲要向上攀登打破约束,纵然需要付出数代之努力。 还未必能成! “龙庭独占灵机,道宗、上宗垄断神通之路。 与其一生受其盘剥,被榨干骨髓,还不如投身魔教,拼上一把。” 陈晔读过史书,并不相信龙庭那套糊弄黎庶的虚伪说辞,天真认为朝廷总摄灵机,为的是驱除浊潮,庇护万民。 即便一开始抱有这样大公无私的济世之念,可灵机玄妙,好处无穷,日夜吞吐,延寿续命,滋养魂灵。 这般寰宇间第一等的顶级享受,比起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强出千万倍。 时日久了,如何割舍? “好比我独占山巅的一株长生神树,上面结着饱满果实,吃上一枚,增寿十年。 倘若均分给天下人,必然不够,且得到极少。 干脆拉拢同样站在山顶的众人,瓜分取之不尽的果实,实现自己的长生。” 陈晔暗暗冷笑,那位于金庐闭关的太上皇,便是明证。 舍弃万民敬仰的至尊大位,交予两個儿子当中的随王殿下。 企图以灵机续命,突破神通秘境,成为三千年来第一位仙人。 “魔教赐法,兴许不安好心,但当牛做马的芸芸众生,难道有的选?” 陈晔回忆过往,他于某日触动骨雕,感受到内里蕴含的引渡之意,枯坐房中思索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投身进去。 从中所取的经字秘法,唤作《摩诃伽罗吞元真经》。 观想临摹一尊由大慈至圣演化而来的悖逆法相,大黑天王尊,借以不断地淬炼念头,凝聚神魂。 这一法门的殊胜之处,在于只要每日打坐入定,供奉大黑天王尊的神位,念诵名讳,虔诚祷告。 念头增长,神魂敛形,浑然而成,毫无瓶颈可言。 一旦步入道艺三境,速度更加突飞猛进。 往往随着修为大进,便可得到四大护法的加持赐福。 它们分别是“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 最后统合为一,化作擎天撼地,所向披靡的“血武圣”。 这在曾经是三练武夫的陈晔眼中,堪称直指神通的无上经典。 要知道,当世晋升的修行之路,辟出武艺、道艺两大途径。 数千年间,不乏有天纵奇才选择双修。 但人身精力有限,凡夫俗子走一条路,尚且难以抵达顶点。 更何况,同时熬炼肉身,淬炼神魂,两者并行,臻至巅峰。 这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日,多少资粮。 但四逆魔教的《摩诃伽罗吞元真经》,却能够于突破道艺四境时,将肉身躯壳提升极致,四尊护法加持下,使其体魄不输周天采气的四练宗师。 简直占了天大的便宜! 神魂显形,肉壳强绝,根本毫无破绽可言。 试想同境界内,还有谁是对手? 如果说,陈晔最开始没得选,无奈踏上四逆魔教的贼船。得到那部《摩诃伽罗吞元真经》后,便是心甘情愿供奉大黑天王尊,以期改变自身的废人现状, 好让那些躲在背后看笑话的市井小人、无胆鼠辈,再次感到敬羡畏怯。 “爹特意与我提及骨雕,加上我神魂出壳被他看到,必然是瞒不住。” 陈晔想得明白,教出宁海禅这种衣钵传人,又与排帮的洪大龙头称兄道弟,自家继父绝非泛泛之辈。 搁一位四练宗师眼皮底下耍小聪明,委实不智。 “只能暂且断了与四逆魔教的联系。” 陈晔收拢心思,深吸一口气,安静等待陈行的到来。 约莫半刻钟左右,锦袍华服,须发如戟的高大老者踏进屋内。 说起来,稳坐义海郡武行头把交椅的陈行,年纪并不算大,撑死五十出头。 四练宗师精血无漏,紧锁百骸,纵然到了七十古稀、八十耄(mao)耋(die),也能做到乌发如墨,神采焕发。 可陈行却非如此,他虽是鹤骨松姿,昂藏挺拔,眉宇间始终盘踞似有若无的衰朽之态,给人一种半截身子埋黄土的暮年气息。 这位陈馆主与夫人出门,常被好友打趣是老夫少妻结伴游,一树梨花压海棠。 “晔儿,可是东西找到了?” 陈行望向坐在轮椅上的陈晔,后者低垂着脑袋,双手忽地一撑,似要起身。 筋骨俱碎的两腿无力,直接向前扑去,仆倒在陈行的脚下。 “爹!孩儿错了!” 陈晔大放悲声,掌中捏着那样骨雕,痛哭道: “是孩儿……害了二弟!孩儿不该鼓动他去黑河县,问宁海禅索取真功!” 陈行立在原地,屋内未曾点灯,漆黑一片,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哦,晔儿你为何要这样做?” 陈晔修道有成,神魂敏锐,后背倏地蹿起一股寒意。 他喉咙一动,竭力回顾与二弟陈昭手足情深的点点滴滴: “孩儿,误入歧途!二弟所寄的那件骨雕,乃四逆魔教的信物!我不慎被蛊惑了,学了魔教的传承……” 陈行语气平静: “原来如此,原来是四逆魔教。” 他的手掌轻轻放在陈晔脑袋上,吓得后者颤颤发抖,险些就要神魂出壳,飞遁逃走。 “你让昭儿寻我的那个逆徒,是想求一真功,献给魔教立功?” 陈晔抬头,涕泪横流,他也分不清,自个儿此时是真的后悔,亦或者虚情假意。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孩儿得了一部《摩诃伽罗吞元真经》,如果立下大功,可从四大护法当中,任选一尊赐福。 骨修罗神通广大,不仅令根骨蜕变,伐毛洗髓,还……能让孩儿的双腿,再次愈合,恢复如初。 孩儿万万没有想到,二弟会突遭横祸!一切因我而起,孩儿愿意受罚,请爹爹处置!” 陈行五指收紧,好似捏住陈晔的头颅,良久的沉默,让后者冷汗涔涔,宛若命悬一线。 “晔儿,你能跟为父说实话,爹很高兴,起来吧。” 陈行搀扶继子陈晔,将其送回到轮椅: “把四逆魔教的信物交予我,其他的,无需操心。” 陈晔紧绷的精神猛然松懈,他这几天已经打听过了,止心观的道官璇玑子,准备布置“搜山检海大醮”,将潜藏于义海郡的邪门外道统统扫荡干净,自个儿四逆魔教的身份,未必禁得起调查。 “我会替你求一道止心观的护符,掩盖气机。魔教的功法别再练了,不是正道。世间拜神者众,皆在欺骗自我,长此以往,道性蒙尘,你都会忘记自己是谁了。” 陈行声音浑厚却很安稳,像是风平浪静的怒云江。 “爹,你不怪我……害了二弟,又走了歪路,铸下大错?” 陈晔心里忐忑,他可是投身魔教,怎么落到陈行耳中,好像夜宿青楼一夜未归,压根不算个事儿,连半句责骂都没有? “伱娘只剩你一个儿子了。” 陈行接过那件骨雕,轻轻揉着陈晔的脑袋,好像对待自己的孩子: “晔儿,下不为例。” 陈晔仰望那张蔼然可亲的粗豪面庞,忍不住喊道: “爹。” 陈行并不应答,沉默转身: “晔儿,好好歇息,道院生员之事已经敲定。 璇玑子道长的搜山检海大醮,不仅是追查真凶,还能照见虚空,发现上好根苗,你必定会被选拔上。” …… …… 离开陈晔所住的后院,陈行若无其事,将那件四逆魔教的骨雕信物藏在袖中,叫住服侍的丫鬟,询问夫人是否用过膳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脸上多出一缕笑意: “今夜,我要练功。让夫人早些就寝,莫等了。” “晓得了,老爷。” 丫鬟颔首,踩着小碎步前去禀报。 少顷,陈行踏进专门辟出,用于修炼的宽敞石室。 他握住那件骨雕,发出意义不明的低笑声: “四逆魔教……” 喀嚓。 手掌一攥。 捏出几道裂纹。 茫茫虚空骤然翻起波动,好像石子坠进平湖,溅起一圈圈涟漪。 “念头牵引,神魂接渡,挡得住谁?” 陈行轻轻闭目,口鼻呼吸近似于无,绵绵若存,他满头白发顷刻转为乌黑,皱纹似被抚平,恢复壮年模样。 紧接着,一条栩栩如生,真实不虚的神魂跃出肉壳,一团团肉眼可见的元气滚动,宛若纯净的白云聚拢,化为大袖、羽衣、星冠。 飘然若仙! 随后一步迈出,遁进虚空! …… …… “这登仙令,古怪得很。” 白启把玩着那枚熟铁铸成,颇有分量的令牌,他每一次念头运转,与之接触。 眼前就像一花,倏然闪过一尊不同的法相。 首先是盘坐莲台的凶恶菩萨,一条条密密麻麻的青黑大筋交织蠕动,宛若蟒蛇纵横虬结,透出无匹的狂暴与霸道。 其次再变幻成手持锯轮,三头六臂,血肉皆无,只余森森白骨的恐怖修罗。 “不属于五帝、四圣,任何一尊?” 白启有些疑惑,这枚登仙令所蕴含的怪异法相,很明显不像正统神灵。 浩瀚心海怒涛骇浪掀起万丈,筋肉菩萨与白骨修罗落在其中,变作百丈的凶孽蛟龙,意图摧撼神志。 但都被一点点消磨干净,斩灭成空! 他从异邪君那里得到的《蛟伏黄泉经》,里面涵盖的道术变化,法器祭炼,可谓一样都无,甚至比不过齐琰、吕南师兄弟的茅山传承。 可论及打坐入定,心神永固,不惧外魔干扰,它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厉害。 降伏筋肉菩萨与白骨修罗,紧接着再浮现几尊凶神恶煞也似的法相。 它们皆如凶孽蛟龙,映照于浩瀚心海,冲击白启的精神。 这个过程当中,他所淬炼的颗颗念头,竟是愈发锃亮,似被精心打磨,拂去灰尘,宛若烁烁放光的明珠闪耀。 “道艺二境,要进抱胎关了。” 白启心下了然,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收获。 道艺二境,名为“入定抱胎”。 入定是凝练念头,抱胎是聚拢成形,宛若婴儿胚胎,心灵纯粹冥合虚空,好能采集游移不定的灵机之气,义海郡的道院生员,门槛便是完成百日抱胎。 “也不知道这登仙令,登的是哪门子仙?” 白启将其收起,贸然接受引渡,进到陌生的内景地,无异于找死。 他仔细感受念头壮大,精神活泼的舒泰畅快,好似身子轻盈许多,宛若凌空一羽飘浮飞扬。 “这下子,道艺、武艺齐头并进了。” 白启嘴角微扬,颇为满意。 …… …… 无垠太虚,内景如星斗点缀,或是明光可见,或是晦暗扑朔。 大袖飘摇、羽衣星冠的陈行,好似乘坐引渡之舟,倏然出现于一方庙宇。 周遭是一幅幅连贯的浮雕壁画,浓墨重彩,十分鲜艳,似是有股深重魔性,勾动人心念头,使得幻象丛生。 “跪拜!” “跪拜!” “跪拜……” 当陈行以神魂现身,供奉于神台香案的五尊法相,发出震天的咆哮,宛若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三阳劫灭,涤荡寰宇……尔等,亦在其中。” 陈行面无表情,眼神淡漠,好似高踞九天,捉拿星辰以燃炬火的一尊神人,无需任何动作,整个庙宇就被一股股赤焰、青焰、白焰炼成飞灰。 这座内景地好似蜡油融化,徐徐被洞穿,就像一张白纸被灼烧,焦黑之色泛起蔓延,不少心神寄托于此的修道人,瞬间魂飞魄散,当场寂灭。 “咦……哪里冒出来的魔教根苗?同时被四大护法的垂青赐福,却拒而不受?” 陈行孑然立足,忽然感应到什么,冷漠的眸中掀起细微波澜: “不曾持戒守身,也能做到一尘不染,合该入我教门下才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通知 不是请假哈,有些事情要处理下,更新会稍稍晚一些吧,但还是会保证两更八千字的~ ------------ 第二百零九章 教主姓陈名隐,小友与我有缘 这方内景地,乃四逆魔教于虚空辟出的“接引渡口”,也是设立在天水府的一处“堂口”。 无数流散于六郡之地的凭证信物,一经触发,符合条件,具备修道资质,其人念头、神魂就会蠢蠢欲动。 倘若愿意接受四大护法的感召,便可以来到此处,经过勘验身份,拜入教中,成为信众。 陈行微微抬眸,呈现于眼前的内景地,宛若一座泥胚土庙。 外头显得逼仄狭小,瞧着不甚出奇,迈过门槛才会发现里面极为开阔。 四面所绘的浮雕壁画上接极天,宛若巨幅的长卷铺陈开来,团团祥云霞光托举着诸圣仙真,皆是对着一个方向,好似朝会的臣子进谒拜见至尊。 目光顺势寸寸挪移,便是神台香案所供奉的五尊法相。 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血武圣。 但在它们之上,还有一道面目模糊的九尺神像。 头戴天圆,足履地方,冠带九气,结为衣裳,散发玄奥之神态,浑然之气息。 与五尊护法的狰狞凶恶,简直是大相径庭。 “四逆……魔教的名头,可比白阳教名副其实。” 陈行置身于泥胚土庙,任由魔性意韵如潮浪翻涌,浓云浮动,也无法对神魂造成半点儿影响。 他所观想临摹之相,乃是一尊捉拿星辰,举持炬火的神人,脑后跃升三轮真阳,泛出赤、青、白三重赫赫宝光。 咚咚! 咚咚咚—— 这座内景地轰然大震,宛若大鼓擂动,发出“喀嚓”裂响。 正应那句俗话,庙小容不得大佛! 纵然五尊法相栩栩如生,好似拔升到百丈之高,欲要镇压而下。 却被三轮真阳肆意喷薄的赤焰、青焰、白焰轻易逼退,蒸腾为缕缕焦黑灰烟。 “可惜,我只进过寥寥几次的太史公守藏库,始终无缘一观道君本纪。” 陈行大袖飘摇,驻足于庙宇中。 茫茫虚空收容数不胜数的内景地,最拔尖的莫过于,至今未被证实存在的堕仙元府。 其次便是包罗寰宇万象的太史公守藏库,相传存放数个道纪更迭的秘辛传闻,稗官野史。 以及传闻中早已被付之一炬,好似从未存在过的十二位道君本纪。 “道丧,浊潮。” 陈行默默咀嚼这两个词,白阳教作为长久活跃在赤县神州的第一造反大户,不仅掌握叩开神通大门的完整传承,更有比拟龙庭中枢的丰富典藏。 “启出那座堕仙元府,可知浊潮之根源,道丧之真相。 进入太史公的守藏库,便能够弄清楚,道庭坍塌之缘由,道君征伐之内情。 我教奉三阳为尊,高举星炬,照彻神州,以期恢复与道庭的联系……赤县神州作为道庭下辖之地,已经沉沦失落三千年了。” 陈行心下喟叹,四圣传道之前,万天大多都是蛮荒绝域。 其间道理破碎,法脉不存,生灵蒙昧,如同未曾开化,茹毛饮血的禽兽一样。 直至四圣显世,命贵为道君的十二仙首行走万天,传道教化,重续法理,这才奠定道庭的无上基业。 因此,对于白阳教而言,浊潮、道丧都不是真正的大祸,与道庭断绝来往,失去道君庇护,才算赤县神州的劫难。 无论陆州、寰宇,亦或者大千上界,都不是长存不灭,天地尽皆有寿,一旦到了大限,日月缩运,消亡成空。 “倘若龙庭只是统摄灵机,奉养己身,续命延寿,倒也不算什么。 那位太上皇胃口再大,又能吞得了多少。 可这一甲子,灵机只减不增,府郡之外的偏僻乡野,旁门散修连杂气都难采取,隐隐有竭泽而渔的迹象。” 陈行眸光幽暗,宛若深邃古井: “一旦山川大泽化为无灵之地,长此以往,赤县神州必将成为绝域,重回蛮荒的可怖景象。” 龙庭隐瞒了一桩事,灵机并非凭空而生,乃是四圣从虚空引落,泽被寰宇生灵。 这才有万类霜天,竞相蜕变的三大秘境。 肉身,神通,长生! 越是法脉昌盛,人杰地灵的陆州、寰宇,越是灵机浓郁,大道显迹,也越容易突破境界,向上攀登。 古老相传,似那大教林立,道统遍地的陆州、寰宇。 从来不乏那种生来就是神通秘境,引得大道轰鸣的至尊种子。 这在道丧之后的赤县神州,压根无法想象,好比天方夜谭。 “浊潮埋葬诸圣道统与百家法脉,让修行之路坎坷难行,倘若再被龙庭盗尽灵机,本就残破的天心道理彻底不存,此世当灭矣。” 陈行神魂凝聚,活灵活现,羽衣星冠,仙气飘飘,他忽然疑惑: “不过为何,我会知道这些?” 适才所思所想,诸般念头,皆是无端浮现,好似早已烙印下了。 “我究竟是义海郡的陈行,还是白阳教的陈……” 神魂自问,却未自答,念头轻轻跳动,三轮真阳跃跃升腾,将这一缕杂思抹去。 那尊捉拿星辰,举持炬火的神人陡然睁眼,迸射无穷无尽的炽烈焰光。 喀拉拉! 整個内景地好像皲裂瓷器,开始崩塌,瓦解,泯灭。 神魂之威,几如传说之中,佛门敬拜的毁灭明王。 怒火一生怒目而视,便令大千世界沉沦毁坏,归于虚无。 …… …… 义海郡,某座府邸。 将一缕心神寄托内景的四逆魔教信众,蓦地察觉不对劲,又惊又怒: “哪个猖狂的贼子……” 他话音还未落下,身形猛然巨震,七窍如受重锤砸击,喷出滚烫的血液! 紧接着,双眼空洞,好似烛火被风吹灭,口鼻呼吸瞬间消散。 整个人仰面倒下,彻底死绝。 “谁!” “犯我圣教!” “找死……噗!”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许多地方。 偌大的天水府,六郡之地。 同一时间,约莫百余名修道人神魂湮灭,顷刻没命。 生机像是被掐断的香火,徐徐飘起一缕缕青烟,没入茫茫虚空,回归于他们所供奉的神像躯壳。 …… …… “拜神求赐,道性不全,如何超脱?左右不过是给泥雕木塑背后的那帮人,当活生生的资粮。” 陈行摇摇头,他所观想临摹的神人法相,脑后顶着三轮真阳,将由“法”与“理”所筑成的内景地烧塌焚灭。 其人眸光倒映出百余道飘浮的香火青烟,滚滚汇入渺渺茫茫的虚空深处。 充盈神魂大袖一挥,意欲离开,毁了这一处内景地,就等于抹掉陈晔伙同四逆魔教,害死两个道院生员的行踪痕迹。 再加上所有知情者悉数死透,即便璇玑子穷尽修为,搜山检海,也注定无功而返。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陈行啊陈行,你好生的优柔寡断,实在不配占我一个‘陈’字。” 随着那尊神人法相越发凝聚,三轮真阳光辉炽盛,羽衣星冠的神魂气机倏然变化,竟以旁人的语气点评着自己。 忽地,他像是感应到什么,眸光一落,发现这座内景地所接引的众多气机,竟有一道未曾受到波及。 一缕状似香火的青烟,极为稀薄,近乎于无,却被四尊护法垂青留意,欲要赐福吸纳入教。 “好难得地根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 “咦,谁在看我?” 白启心头微微一动,莫名有种被窥视的感觉,他修炼通文馆的心意把,专精于五感,又得《蛟伏黄泉经》,念头演化浩瀚心海。 比起三练、四练高手的敏锐灵觉,有过之而无不及。 收起那枚登仙令的瞬间,他周身好像被轻风拂过,耳畔兀自出现一道温和嗓音: “在下,陈隐。小友可有兴趣,了解下白阳教?” 白阳教? 那帮杀害道院生员,惹得道官震怒的造反逆贼? 白启眼皮突然跳起,不动声色望向忙着凑齐五行奇珍,采取太岁辰土的齐琰、吕南师兄弟。 见到他们毫无反应,暗暗长舒一口气,又转过头瞥了一眼关兴邈、陶昀两人。 确认这声不知来由的虚空传音,唯有自个儿才能听见。 “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黑河县的白七爷,以后还要当郡城、府城的大老爷!哪能跟反贼厮混!” 白启眉头微皱,自然而然浮现这种念头。 谁吃饱了撑的,把脑袋栓裤腰带上造反啊? “反贼?实则不然。白阳教所喊的口号为‘炬烛帝志,洞灭魍魉’! 自古奉三阳为尊,立志涤荡寰宇,扫除妖氛鬼蜮,还赤县神州一个朗朗乾坤! 小友,你莫要信那帮道官走狗的胡说八道。” 那道温和嗓音好像含着笑意,落向风平浪静的浩瀚心湖,并未激起丝毫波澜。 嘶! 是大高手! 白启瞬间头皮发麻,此人相隔不知多远,居然能够洞察自己的内心想法。 而且是毫无滞碍,连《蛟伏黄泉经》都无法感知。 恐怖如斯! 若非白启不好表现异样,他都想倒吸一口凉气了。 “小友,你所修持法门,颇合佛门的‘六尘’之论。 佛曰,色境有二,一为‘显’,一为‘形’。 显有青、黄、赤、白、云、烟、尘、雾、影、光、明、暗等十二种; 形有长、短、方、圆、高、下、正、不正等八种。 六尘之论,囊括色、声、香、味、触、法,使众生心中涌现好、坏、美、丑、贵、贱之妄想。 故而又名‘六妄’、‘六衰’,道门又云‘六贼’。 你这心海无垠,映照内外,委实高妙。 一旦生出杂念、烦恼、业障,便能自醒,入定破之,乃破六贼,炼道心的上乘之法。 在下对小友并无恶意,且六尘俱断,自是能够不起波涛。 当然,我并非有意窥探,而是小友你乱了方寸,没有守住心神。” 阁下说的都是啥? 白启忍住挠头的冲动,他每个字都听清楚了,但放在一起委实有些难以明了。 大概是夸赞《蛟伏黄泉经》,以及暗示自个儿很厉害的意思? 白七爷默默做着阅读理解。 “人心之成见,委实如同大山,想要挪动搬开,真真千难万难。 白阳教只是打算做那千年暗室,唯一的持炬点火之人,罢了。” 那道温和嗓音幽幽叹息,好似被误解极深。 白启念头收敛,并不接话,宛若蛟龙蛰伏幽邃无声。 自身映照的那方心海,倏地泛起涟漪,捕捉到一丝痕迹。 “小友果然聪慧,在下只是出言稍微点拨,就晓得怎么防范了。 我有一对头,收了一个武道好根苗的徒弟,整日挂在嘴边。 小友,你与在下有缘,不若……试试拜一拜我,做个记名的传人?” 自称“陈隐”的白阳教大高手语气里透出赞许,让白启脑海里冒出一个“边捋胡须边点头”的鹤发老者形象。 “认伱当师父?你可是反贼,到时候被抓了,株连名单上都要捎带上我! 真是倒霉,怎么被白阳教的死老头盯上了,不知道这时候,报上师父的名头能否管用?” 白启很想喊声“家师宁海禅”,好吓退这个白阳教反贼。 但念头一转,人家连威压赤县神州的龙庭都不怕。 打出通文馆的招牌,恐怕没啥效果。 “小友心怀疑虑,在下也不强求。白阳教大门敞开,若有心了解一二,不妨报我名字。” 那道温和嗓音像一缕清风,吹起鬓角发丝,再无动静。 “陈隐……没听说过啊,来头很大吗?” 通常来说,有底气说“出门报我名字”这种话,要么是胡吹大气,要么是本事惊人。 自家师父宁海禅除外。 毕竟他结仇太多,离开天水府,几乎从来不用大号。 白启独坐片刻,确认那位无端端冒出来的白阳教反贼当真走了,心海复归平静。 他这才起身,迈步走向忙活半夜的齐琰、吕南师兄弟。 “齐兄,你可曾听说过白阳教?” 他好似闲聊一般,随口问道。 “道丧三千年来,第一造反大教嘛,谁不晓得。 龙庭治世之前,他们就犯上作乱,刺王杀驾。 好几个短暂一统神州,公开称帝的盖世枭雄,都被行刺过。 甚至有一两位真龙天子,明确死于白阳教之手。” 齐琰颔首,这个造反大户的响亮名头如雷贯耳,就算没啥见识的旁门散修,或多或少也清楚几分事迹。 “这么厉害?” 白启出生于黑河县,放在上辈子算是乡下土鳖之流,与龙庭呈鼎足之势的七大上宗、五座道宗,他就知道寥寥几家。 “不应该啊,得真楼内,并未见过相关记载……这种传承久远,足足三千年,而且干的还是造反大活,始终未被剿灭的大教,居然都没哪本书提及过。” 齐琰押着周盛,捣鼓着五行奇珍,悉数熔炼过后,好像搓泥巴一样,将其捏成大盆形状。 他一边做事,一边详细解释: “白阳教拢共三支,对应赤、青、白三阳。 哪一脉掌权,坐上教主大位,就以其为名。 数千年间,涌现过赤阳教、青阳教,而今该是轮到白阳当道了。 只不过,白阳教销声匿迹许久了,最近才折腾出些风吹草动。 传闻是教主受伤,远遁闭关,不知真假。” “教主?” 白启眉毛挑起,好奇问道: “号令千年大教,胆敢跟龙庭作对,该是啥样的人物?” 齐琰敬畏道: “白阳教两大传承,《三阳劫》威力无穷,焚山煮海,《未来无生星斗图》偷天换日,妙算如神。 这一代教主姓陈名隐,罕见地同修两门,堪称当世最顶尖的那一撮神通巨擘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章 我与我,周旋久 很急,不小心被造反头子看上,打算收为记名弟子,请问该如何自救? 如果放在前世,白启大抵会用这样的标准格式四处发问。 白阳教主,姓陈名隐…… 举手投足掀动神州风云,让龙庭、上宗、道宗这样的大势力,都忌惮的神通巨擘! “要不,从了?” 默默消化齐琰所说的相关信息,白启忍不住想道。 传承三千年的当世大教,掌握叩开神通秘境的完整途径,听上去似乎比通文馆气派多了? 师父宁海禅的威名,仅限于义海郡。 目前来说,稍逊一筹。 万一自个儿讨到老陈的欢心,从记名摇身一变成真传,兴许能够混个“白阳圣子”当当? 届时,封老宁做个左右护法,也算通文馆掌门下岗再就业了? “造反大罪,株连九族。” 兀自浮现的八個大字像一盆冷水,浇灭白启那点儿小心思。 造反可不是儿戏,龙庭治世四百余年,统摄万方灵机,十四府内的洞天福地,藏着多少鬼仙道官? 更别说八大柱国门阀的将种武夫了,仅仅有名有姓,轰传天下的神通巨擘,便超过双手之数。 “龙庭问鼎,才过两代,正是烈火烹油的兴盛之时,造反实在没前途。” 白启认真琢磨下,原本想要腹诽,哪有大一统的中央朝廷二世而亡,结果话到嘴边又被咽回去。 “好像还不止一个……” 算了,多想无益。 白启摇摇头,无论如何,从古至今,造反都是赌命的凶险买卖! 他白七爷在黑河县一亩三分地的小日子,过得正滋润,大宅娇妻美婢都要安排上,哪能上贼船! 万万沾不得! “小友,此言差矣。” 冷不丁的,那道温和嗓音再次冒出,好似阴魂不散,轻轻附在白启耳边吹气,惊得他一激灵。 “白哥,你咋了?夜风吹着浑身发凉啊?” 正在布置科仪,采取太岁辰土的吕南,抬头瞧着像是见鬼的白启。 “这里地气浓厚,土性聚敛,阴浊颇重,你要觉得不舒服,可以退开点儿。” 他与师兄齐琰绕着这片山林走了好几圈,终于确定地点。 “无妨,吕兄,你忙你的。” 白启摆摆手,表示没事儿,《蛟伏黄泉经》悄然运转,念头演化的浩瀚心海,果不其然浮现一抹倒影。 “陈教主,你不是走了么?” 他轻悄悄迈出几步,无奈问道。 “本教主刚想起我那对头的徒弟,常说的一句话,觉着颇有道理。” 温和嗓音如微风萦绕,白启嘴角一扯,侍奉宁海禅左右养成的好习惯,让他下意识捧哏: “想必是啥万金不换的锦囊佳句。” 那位陈教主缓缓道: “比较浅白,谈不上什么微言大义。 他说,强扭的瓜,虽然不甜,但能解渴。 小友与我有缘,平白错过太过可惜,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先拉上白阳教这艘‘贼船’再说。 用绿林道的行话,似乎叫‘赚你入伙’?” 伱那对手的徒弟啥货色? 怎么满嘴歪理! 茫茫虚空平静如湖,莽莽山林宁谧幽静,白启像是牙疼捂着半边脸,忍不住骂骂咧咧。 他耳边继续回响着那位白阳教主的和蔼话音: “小友适才所想,我不赞同。岂不闻成王败寇? 我教也与龙庭争过,只是功亏一篑失败了,才沦为反贼,倘若胜天半子,此时就该称国教了,你亦要叫我一声‘国师大人’。” 你也知道白阳教输了? 龙庭治世独掌大权。 天地产出的灵机都归人家管了。 白阳教拿什么斗? 白启无言以对,竭力收敛心神,不漏出半点儿波动。 莫名其妙让一尊神通巨擘相中,这算倒霉,还是走运? “陈教主,不瞒你说,我已经拜过师父了……一徒不认二师啊!” 实在没辙,白七爷只能抬出通文馆。 倘若这位白阳教主铁了心,非要收下自己。 那也无计可施,只能屈身从了。 神通巨擘,谁可阻挡? 纵然搬来天水府的赵辟疆都差些意思。 “小友,恕本教主直言,天底下配跟我抢徒弟的,当真没几个。 哪怕龙庭那位威震天下的靠山王来了,我也不惧。 毕竟在白阳教当家做主,这点儿气魄还是要有的。” 自称“陈隐”的白阳教主信心十足,轻描淡写间透出睥睨神州的孤高伟岸。 被四逆魔教的几尊护法垂青,可见此子是个好根苗。 怎么也得收入自己的门下,避免让别家抢去。 “晚辈的师父乃通文馆掌门,名叫宁海禅。” 白启咬牙道出,虽然自家师父止步四练气关,恐怕还入不了这位陈教主的法眼。 “……” 良久的沉默,足足维持了半个时辰。 若非浩瀚心海的那抹倒影始终存在,白启都要怀疑对方已经走了。 “小友是通文馆的亲传?” 陈教主语气很古怪。 “千真万确。” 白启答道。 “你师父叫宁海禅?” 相隔不知多远的陈教主大袖飘摇,驻足于四逆魔教的残破内景地,眼中浮现十分清楚的气恼神色。 这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挑徒弟,挑到陈行徒弟的徒弟头上! “不错,家师宁海禅。” 白启觉察出一线转机,心里惊诧莫名,老宁的名头这么顶用? 连神通巨擘都得卖面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知为何,再见小友,忽地有些面目可憎。” 陈教主神魂跳动,一步踏出几近垮塌的泥胚土庙,周身散发的炽盛光亮极为瞩目,宛若大日坠落波及四面八方。 “你我没有师徒缘分。” 浩瀚心海所浮现的倒影消失,代表那位白阳教主终于离去。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老宁的实力。” 白启深吸一口气,有些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什么造反大户白阳教,神通巨擘陈教主。 分明应该离自个儿很远才对。 难道,黑河县不是新手村? …… …… 义海郡,武行陈家。 那间专门辟出的石室之内,陈行蓦地睁开双眼,一团团肉眼可见的元气滚动,被口鼻吸入肉壳,满头乌发再次泛白,一条条皱纹生长,重新归于暮年。 “陈隐瞧上了我的徒孙?倒是缘分。” 陈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可见海禅的眼光出众,寻到一株好根苗。 黑河县那样的地方,竟也冒出武艺、道艺齐齐拔尖的大材,不容易。” 他肉壳微微颤动,生机命元经流四肢百骸,一点一滴汇进四练宗师才具备的气海。 所谓周天采气,便是感应日月星辰,打通人身诸窍,以采纳煞气,凝结真罡。 气海一开,凡夫肉壳与天地交汇,进而铸成变化万千,不可思议的神通之躯。 “都道气海是成仙之基,故而名称多样,什么‘生门死户’、‘混沌窍’、‘造化炉’、“希夷府”、‘生东舍’、‘长胎住息之乡’……道艺四境,更进一步,是筑灵台,武道四大练,更上一层,是养气海。” 陈行闭目内视,照见自身,雄浑磅礴的生机命元充塞五脏六腑,乍一看,宛若山峦延绵,江流环绕,几乎衍生出一方蕴含无穷变化的小天地。 可本该水碧山青,锦绣如画的万里图卷,却被割裂出一道极其明显的口子,好像让铰刀剪开,裁成两半。 “颜信,寇求跃,你们这对师徒……真是舍得下血本。” 陈行忽地轻抚心口,那条神魂于眉心跃动,他好似又换成另外一人。 脑海中涌现那斩灭日月,劈裂星斗的可怖剑光,喃喃道: “不过倒是让我确信了,堕仙元府的下落踪迹。” 下一刻,满头白发的陈行,眸光陡然大亮。 他伸出两根手指紧紧按住涨动眉心,低声喝道: “滚回去!” 只见这位义海郡武行的魁首,左眼泛出赤色,右眸却蕴青光,十分奇诡。 “滚?你好大的胆子!若非被那口仙兵所伤,哪有你陈行? 收下宁海禅也就罢了,偏生还娶个寡妇,给他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尽心尽力。 让我替你擦屁股!陈行,莫非你想反客为主?” 俨然是那个白阳教主陈隐的口气。 “陈隐,你我并无主从之分。再者,若没有我,你藏得住十年之久? 五年前,若非你一意孤行,非要再探一次怒云江的水君宫,让止心观的青玄子觉察异样,不得不灭了他的口,哪里会生今日之祸? 璇玑子随时可能发动搜山检海大醮,你还想肆意妄为,打算把赵辟疆、颜信招惹过来?” 陈行语气冷漠,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少顷,蠢蠢欲动的那条神魂退回灵台,继续蛰伏沉眠不再闹腾。 “若非你这唯我独尊的脾气,哪里会吃这么大的亏。” 陈行双手撑在膝盖上,叹气道: “三阳同天大圆满,早十年就达成了,却被一剑斩灭白阳身,只留下赤阳、青阳。 连累我,日夜受这剑气噬体的苦头。” 居于灵台的神魂端坐,冷哼道: “以宁海禅的天资,你若肯传他《三阳劫》,绝对是一具‘白阳身’的好庐舍。 你当凡夫俗子太久,心肠也变得软了,非要做一个通文馆的练家子。” 陈行面无表情: “你不通人情,又岂会明白,世间并非除‘道’之外,再无其他。 子午剑宗的颜信与寇求跃,两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是你对手,你为何会被算计到惨败?” 被揭短的陈隐咬牙切齿: “本教主大意了!” 陈行淡淡道: “是你太自负了,满心只想走通天路,却不瞧一眼红尘世。寇求跃舍命斩出的那一剑,还没让你长教训?” 陈隐闭口不言,盘坐在灵台的他很想感慨一声,自己真是讨人嫌。 《三阳劫》是白阳教的传承之一。 修持大圆满,可以借由人之三才,既“天格”、“人格”、“地格”,炼出三身。 如同佛门的“法身”、“报身”、“色身”。 这并非是一体三魂,而是三身三魂。 因此各具名姓、各存本我。 “我与我,周旋久。 陈行,你这安宁日子,过不了多久的,早些死了心,做回你的赤阳教主吧。” 陈隐低低道了一声,随即再无动静。 “赤阳教主?” 陈行眯起眼睛,并不作答。 等他收拾好,踏出石室,天光已经大亮。 回到寝居大屋,妇人把毛巾浸入热水,凑近擦拭那张粗豪脸庞,轻柔唤道: “老爷。” 陈行神色如常,回以笑容: “夫人。” …… …… “老宁,强扭的瓜不甜!算了吧!” 某处内景地,长剑如林,宛若坟墓,扛着鼓鼓囊囊的大布袋,收获颇丰的秋长天劝说道: “人家是灵器,有灵性的,不认你,有啥办法。” 五指攥紧,一把抓住剑柄,浑身迸发龙象气力的宁海禅斜睨道: “老秋,你懂什么!强扭的瓜虽然不甜,但是解渴!灵器是吧?再给大爷使小性子,把你泡进粪坑! 我徒弟阿七修道,正缺一口像样的护身之器! 拿来吧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无需后来人,上三籍仙师 “拿来吧你!” 宁海禅五指一抓,攥紧那口插在荒丘的古剑,轻易将其拔出。 略作打量,瞧了几眼,大概两尺余长,中脊起棱尖锋双刃,倒凹素宽格。 整体鎏金熠烁,吞吐白霜似的凛冽寒芒。 “老秋,你这几年,倒斗的本事越发长进啊! 天河剑派覆灭快有五千年了,居然都能给你发掘出一座内景地! 不愧是这一门里的头脸人物!” 宁海禅屈指轻弹,那口古剑发出清越震音,好似老龙长吟。 熠熠生辉的鎏金之色,瞬间荡漾一片晃眼光泽。 倘若以神魂驱使,必定是炫耀夺目,不可逼视。 可见原本的剑主,也是个爱显摆的高调性子。 “成色确实不错,虽然埋藏千年,但受灵机滋养,未曾断过。 并没有生锈朽坏,最多灵性大减,好生养个几日,又能焕然一新。 配得上我徒弟。” 这口古剑乃是中品灵器。 突破道艺第四境,神魂变化多端,念头衍生分裂。 附着器物之上,或剑、或针、或幡,每日温养之。 宛若擦拭涂油,打磨祭炼,渐渐与其心意相通,性命交融,如此方能孕育“器灵”。 灵性一成,便如人一样,可以吞吐灵机,自身演化法禁。 面对强敌之时,也无需费心操纵,极大地省却精力。 但凡步入四境的修道人,无不以祭炼、获取一件灵器为目标,更好地护持自身,冲击生死屏障,证就鬼仙大位。 “中品灵器,都够我挡上一次九年大劫了。” 秋长天眼巴巴望着,这趟最大的收获,估摸着就是这口古剑。 “我徒弟的东西,你都惦记?老秋,又想尝尝醋钵大的拳头了?” 宁海禅语气不善,将古剑一收,开始摩拳擦掌。 “我随口一说,你当什么真。” 秋长天赶忙狡辩,遗憾地移开目光。 “你骗走老刀的宝兵,这笔账他可一直都记着,以后再到黑河县,走夜路小心点儿。” 宁海禅作出警告,旋即扛着秋长天自制的镐子,继续绕着这方内景地,寻找着趁手好用的法器灵兵。 相传道丧之前,修行流派众多。 其中符修最财大气粗,动辄火力压制; 丹修最喜欢呼朋唤友,遇事就广邀同道; 剑修最直截了当,依仗杀力凶烈,横行无忌,素有“剑疯子”的绰号。 至于其他的体修、器修、法修……各有各的厉害之处。 所以,内景地的倒斗买卖,往往以符修、丹修门派为上,剑修、器修其次。 至于体修和法修? 一群穷鬼! 所有外物资粮用个精光,属于老鼠进到空米缸。 “我记得天河剑派的‘元蜃千幻剑’、‘南离九箓剑’,都是大名鼎鼎,直指神通秘境,能够做到一剑破尽诸般法的顶尖传承。 可惜,这座内景地……应该是门中弟子、或者长老,坐化埋剑的坟冢,并无功法遗留。” 宁海禅感慨两句,一番搜寻无果后,把那口不知名的古剑丢给秋长天。 后者接过,将其塞进叮叮当当碰撞作响的乾坤布袋里,哼哧哼哧扛在肩上,小声嘀咕道: “伱真当天河剑派的阴阳二气化神大阵吃素不成?鬼仙进去走一遭,都得脱掉几层皮。 倒斗内景地,就跟盗墓一样,越是帝王将相的大墓陵寝,越会精心布置的机关暗道,防备贼人。 什么藏经阁、藏宝库、祖师堂……一概小心,掉头就跑,碰都不要碰。” 宁海禅斜睨一眼: “你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封王岭的神兵谷山门,差点让咱们栽了大跟头。” 秋长天咳咳两声,一副自知理亏的尴尬样子: “我哪里晓得,神兵谷这么凶。那鬼地方邪门得很,七八個神通巨擘殒命其间,怨气冲天,聚而不散,直接养出一头不祥的老鬼。” 宁海禅冷哼一声: “想我当年也有一袭青衣,仗剑江湖的念想,凭我的天赋,说不得还能混个什么‘剑神’名号。 结果呢,跟你闯封王岭,被神兵谷的老鬼纠缠上,非得收我做干儿子,承接他的衣钵。 最可气的是,我只不过拒绝一两次,以表矜持,老鬼直接恼羞成怒,赌咒发誓,称我此生与神兵无缘。” 秋长天讪讪一笑,颇为心虚: “老宁,天底下拢共才多少神兵,轮得着你么。 那个老鬼也是被猪油蒙了心,这跟咒老刀此生难近女色有啥区别。” 宁海禅背着双手,举目眺望埋葬无数断剑、残剑,好似如林墓碑的内景地: “老秋,这事儿,我记你一辈子!搞不好,我本来跟堕仙元府的那口仙兵有缘,后被你坑没了! 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以后若有机会,将你们观星楼的天圣智珠偷出来,让我把玩一阵,咱们便算是两清。” 对于宁海禅的胡言乱语,秋长天懒得搭理,仅以一个“滚”字作为答复。 道丧三千年之久,多少盖世奇才,绝代天骄,甚至于称帝称尊的真龙,谁没打过堕仙元府的主意? “脚踏实地一些,想想怎么叩击神通秘境吧,要我说,你收敛下性子,拜个上宗怎么了?四十岁不到,周天采气的‘年轻宗师’。 七大上宗,道子之位,任由你选。” 秋长天啰啰嗦嗦,像个老妈子跟在后头使劲念叨,让宁海禅很不耐烦: “你怎么跟我师父一样?天底下万条路,无不是前辈先贤踏出来的,倘若人人只行大道,哪有数千年前,道统如云,法脉林立的盛世景象? 我舍了通文馆的招牌不要,去认别家的祖师爷?这种修行法,太没劲了,老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袭青衣轻叹,凋敝如风坟冢的内景地,吹过阴惨惨的冷风,坚定有力的声音像是铁铸而成,沉沉砸进泥土: “师父他觉得通文馆的路绝了,登不了天,那就别做这个掌门。 肉身极尽,神通升华,四练之上的大道,无需后来人,自有我宁海禅来开!” 秋长天眼皮一翻,通文馆这个名头,都是你师父自个儿取的。 往上追溯三四代,山门都搞不清楚在哪里。 怎么叩得开神通大门? “行吧,老宁,以后多跟我倒斗致富,指不定捡到什么绝世神功,从此一飞冲天。” …… …… “太岁辰土,果然不凡。” 白启蹲在旁边,瞧着齐琰、吕南,带着野茅山骗子的周盛忙活大半夜,终于来到最关键的一步。 随着“聚宝盆”的筑造成功,牵引地气,挪移土性。 重如峰峦的庞然山根轰然一震,好像漏开一道缺口,浓郁无匹的宝光喷薄而出! 轰! 十几丈高的霞光迸发,冲开浪潮似的泥土,席卷方圆数里的莽莽山林,差点晃瞎众人双眼。 “还好我白七爷在黑河县的背景够硬,靠山够大。 否则,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一定保得住东西,落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下场。” 白启再次感慨,背靠大树好乘凉,果然没错。 自家师傅前十年,已经将“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的流程通关一遍,杀得义海郡十三行胆寒。 像什么玉石行关家,米行陶家,纵然个个盯着太岁辰土,也不敢表现出丁点儿的觊觎心思。 “竟然有这么多?这下发达了!” 吕南圆脸涌现惊喜,好似财迷坐在金山银海,嘴角止不住咧开。 “太岁辰土乃是地气凝聚的精华,以山根孕育的神髓补足,甚至可以养出九天息壤……” 向来沉稳的齐琰,这时候也无法遏制内心激荡,语气多出几分热切。 虽然此是白兄弟的机缘,但凭借彼此之间的交情,打个五折买上一二两,应该问题不大! 到时候添进桃木剑中,以土合木,威能更上一层楼! “师父常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的确有道理!” 齐琰瞧着盆中一点点增长的太岁辰土,心头无比满足。 白兄弟所获越丰厚,他与师弟吕南可能得到的折扣力度,也许就越大。 要知道,太岁辰土这等奇珍,往往有市无价,压根不会公开流通。 就像那些府城、郡城的道官老爷参加举办雅集、法会一样。 他们所用的通货,都不是啥元宝金、雪花银。 而是灵砂、符钱,乃至于传说中的灵石! 未曾入道的凡夫俗子,根本无法想象! “约莫有石碾子般的大小,几十斤总归有。” 齐琰与吕南各自持着那方“聚宝盆”,照着地面裂开的缝隙,吸纳聚拢一缕缕气流也似的太岁辰土,好像溪流汇拢,凝成一团团厚实黄泥。 “要是金、火、水三行的天材地宝,那就更好了。” 白启略感惋惜,他始终记得秋长天所说,命属气运能够通过外物增进。 太岁辰土固然珍稀,却不在当中。 “他是宁海禅的徒弟!他一拳打死了妖王!他是宁海禅的……” 百步开外的陶昀低垂脑袋,嘴里不断地碎碎念道。 生怕自己利令智昏,财迷心窍,做出什么累及全家的蠢事! “太岁辰土,能养灵米、育宝植、生大药……落到白七郎的手里。 给他三年五载,足以积蓄成为义海郡第十四行的雄厚底蕴。” 关兴邈深深叹息,无可奈何,这般年纪,这般天赋,又有一尊煞星做师父。 谁人可制? 遍数郡城拔尖的英才,都难以抗衡。 “幸好,他是武修,而非道修。” 关兴邈微微松口气,武夫之路再怎么走,也越不过八柱国的勋贵将种。 龙庭授箓的道官则不然,资质足够高,禀赋足够强。 有望入神京城,登金銮殿! 倘若能够被九次加箓,一跃成为“仙师”! 与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平起平坐。 文官见之下轿,武官见之下马。 圣驾亲临,亦能不拜。 类似种种殊荣,不可谓不隆重。 名列上三籍,被赤县神州的芸芸众生视作最大愿景,并非毫无道理。 龙庭治下,四百余年的贵贱分明,让无数牛马无不渴望一步登天。 “启程!返回黑河县!” 白启端着满满一盆,分量很足的太岁辰土,心情颇佳。 开始畅想怎么蛊惑喜欢种花花草草的蛟妹,传授些培育宝植大药的丰富经验。 反正都是先天打渔圣体、先天打铁圣体加身。 再多一个“先天种地圣体”也无妨! 技多不压身嘛! “带领黑河县的乡亲勤劳致富,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二章 百日抱胎,黄泉道种 等白启一行人回到黑河县,已经是鸡鸣时分。 戊岩蟒的大筋、鳞片,还有拔下的毒牙,折给宋庄头换成六七千两的现银。 城外的庄子规模不大,自是不可能掏得出,必须禀报柴市东家,过后再让炭坊管事,亲自送到内城大宅。 “大筋可以做弓材,鳞片制几件内甲绰绰有余,毒牙研磨成药粉……加工一道再出手,万两银子洒洒水。” 白启并无自产自销的兴趣,既费时间又消耗精力,若非火窑不缺这一类的物什,他就都留给黎师傅捣鼓了。 “多谢白爷!” 宋庄头喜笑颜开,做成这样一笔日进斗金的大买卖,他恨不得把白启当成祖宗供着。 毕竟,黑河县十里八乡向来风平浪静,除了赤眉贼攻城的那会儿,其他时候何曾见过千年气候的大妖。 这些好材料祛除毒性,再请匠人仔细鞣制,拿到郡城兜售,压根不愁销路。 “把你少东家叫过来,这有现成攀关系的难得机会。” 白启将宋庄头拉到一边,小声吩咐道。 让他给关兴邈、陶昀安排一条船,再卖柴市一份人情,叫宋其英那小子亲自过来,护送两位义海郡高门。 一个是玉石行关家二爷,一个是米行陶家的长房公子。 足够柴市费心巴结了。 “这一夜,真是收获颇丰。” 返程途中,白启瞧着盆中的太岁辰土,思考着该怎么分润。 他从来不是吃独食的性子,别的不说,筑这聚敛土性,挪移地气的宝盆,齐琰、吕南师兄弟就出了不少力气。 更遑论入山取宝,探明方位,也是依仗他俩,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到时候问问两位各需多少,总是自个儿独占好处,往后哪有愿意帮忙的朋友。” 白启考虑得很清楚,他别过野茅山的师兄弟,叩开大宅朱门。 自己与齐琰、吕南都是敞亮人,不必弯弯绕绕来回试探。 坐下把账算明白,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反倒能够落個轻松。 “七爷,可要用些晚膳?垫垫肚子再沐浴安歇?” 从鱼档招过来的门房秦大爷殷勤问道。 自打搬进内城后,白启曾经憧憬过住大宅娶娇妻养美婢的滋润生活,大概完成了三分之一。 尽管暂时没有娇妻美婢,但门房老大爷、浆洗衣物的老婆子这些一应俱全。 而且都是住家,被安排在倒座房。 要知道,黑河县的奴户虽然不少,却多为雇工,这里面又分短工、长工。 前者是临时帮忙,干完活就结账走人,后者则通过牙行画押书契,定个期间,三五载或者十几二十年皆有。 雇工并非家奴,生杀予夺操持于主子手中,他们相对而言比较自由,有些浆洗的婆子,一日甚至轮流做几户的短工,洗刷缝补增添生计。 所以一般的大户,压根不可能蓄养家奴,又或者每一房安排七八号住家长工,任由差使,支出过多且不划算。 需要马夫、泥瓦匠之类,直接寻牙行雇佣。 养在家里吃干饭,太过奢侈与浪费。 “不必了,烧一桶热水就行。阿弟他睡了么?” 白启一边回答,一边感慨,自个儿如今也能养得起好些人了。 前院的门房、厨房的厨娘、浆洗的婆子,加上后院喂马的老许。 零零总总也有八九个,放在黑河县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大户。 当然,这对于鱼档东家白七爷来说,仍然略显朴素与寒酸。 之前何文炳出行都是前呼后拥,大宅里头的家丁护院不下五十余名,个个练过拳脚,抖足了威风,摆够了派头。 “明少爷还没呢,前面一直坐在门口,说要等七爷您回来,后面回房练功去了。” 门房秦大爷早年也是个渔民,练过几年的武功把式,对长顺叔颇为照顾,如今他儿子在白记鱼档做工,自个儿闲不住,就被安排到东家的新宅当门房了。 “我这弟弟,真是卷王。” 白启暗暗嘀咕,旋即又想道: “我固然有凌驾柴市宋麒之上,成为本县一把手的架势,但做人低调是行事准则,没必要刻意铺张扬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把盛满太岁辰土的宝盆放到屋内,明天一早让伙计挖土,依照齐琰、吕南的说法,弄成一块养灵米、育宝植、生大药的上好池子,紧接着又去隔壁的正房,瞧瞧阿弟是否睡下。 瞅见白明盘坐床榻,吐纳呼吸三长两短,鼻尖萦绕长蛇也似的细小气流。 俨然是跨过道艺一境服饵辟谷,开始进到入定层次了。 “千年大妖的内丹,熬煮汤汁,足够填补阿弟体弱的亏空了。他所练的生字卷,乃是养命性的上乘武功,灵肉相辅相成,隐隐浑然一体。” 白启站在门口,默默地静看片刻,见到阿弟白明武艺、道艺齐头并进,心底泛起老父亲般的浓重欣慰。 他转身轻柔带上房门,沐浴更衣,披散头发,回到屋内,点上陈昭所赠的渡海香。 而后坐在床边,取出那枚熟铁所铸的登仙令。 “多亏此物,让我《蛟伏黄泉经》突破第一层,念头凝练几欲聚拢成形,下一步就是完成百日抱胎。” 白启沉下心思,渐渐进到入定当中,宛若刀砍斧凿烙印脑海的《蛟伏黄泉经》,兀自多出七八百的蝌蚪小字,仿似繁星点点,散发光辉,内蕴精义。 “常人内无所养,精神四散而无归着,昼则神在于心,夜则神出于体。唯有神合于身,物不能诱,万邪不干,出离生死皆由于我。神无所滞,魂住在我,此为造化之功……养就圣胎,采月之精,日之华……” 白启默默咀嚼经文真意,诸般技艺效用加持,尤其是凝聚【龙韬虎略】神种,使其悟性积累愈发深厚。 这些晦涩难懂,需要反复咂摸的玄奥字句,缓缓落在心间,迅速化为明晰感悟。 好似一场春雨浸润田地,颗颗滚圆的水珠洒下,溅出朦胧灵雾,让凝练晶亮的念头魂魄,瞬间膨胀数圈。 “嘶!” 白启忍不住倒吸凉气,浑身充盈羽化飞升似的飘然舒畅,简直无法以言语形容。 那种发自魂灵的酣然清爽,比起任何物欲上的极致享受,都要更胜一筹。 “难怪府城、郡城的道官老爷,个个喜欢闭关打坐。 念头神魂的提升、以及逐步强大,潜移默化影响心灵。 降伏其心,主宰自身……这样的感觉太过美妙。 如果说,武修是肉壳体魄上极限蜕变,那么,道修则追求超脱! 超脱于世外、物外,进而跳出天地,不再为形所累,为生死所忧,为七情六欲所困。” 白启头脑清明,好像拨开云雾得见日月,往日偶尔浮现的迷惑茫然悉数扫去。 随着他心意渐渐凝定,好似落下沉重枷锁,念头再度坚固三分,倏然变成一团若隐若现,虚实相交的滚滚气流。 许是修持《蛟伏黄泉经》的缘故,乍一看,宛若一条条大蛟遨游汪洋,张牙舞爪,吞云吐雾。 “道艺二境,入定之后,即为抱胎。以法门作根本,凝聚婴儿胚胎之形状。长养孕育,化为神魂。 接下来的一百天,都要源源不断壮大肉壳,滋养念头,免得‘胎死腹中’,突破失败。” 白启睁开双眼,眸子好像覆着一层莹润光华,炯炯有神,粲然生辉,令人一见就难以忘怀。 “那头千年大妖的内丹,倒是及时,瞌睡来了送枕头,足以支撑完成百日抱胎,神魂落地。” 他略微放开精神,平日觉察不到的冥冥虚空,顿时显出痕迹,好似笼盖四方的无形帷幕,唯有通过神魂才能触碰,其后星斗繁密,无可计量,忽明忽暗,若隐若现,那是一座座被埋葬的内景地。 再仔细感应,一道道分列各方,撑天撼地的庞然大物。 宛若大日般迸射光华,炽烈耀眼,倒映于心间。 “五个……应该是赤县神州的五大道宗,于虚空开辟的山门。” 白启念头收拢,神魂遨游太虚,本身亦会逸散灵光,宛若乌漆嘛黑走夜路,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可能会吸引不干净的妖异邪祟。 他心头微微震荡,那道墨箓烁烁旋转,竟是凭空凝结出一颗金色道种。 “从《蛟伏黄泉经》而来……” 白启略一注目,诸多信息如潮浪涌现。 【黄泉(道种一重)】 【进度:1/800】 【冲刷杂念,洗涤烙印,浊流涛涛,荡灭前尘】 “这颗道种……可以刷掉旁人的念头杂质,抹去精神留下的烙印,如此一来,我以后杀人夺宝……咳咳,劫富济贫所得法器之流,岂不是都能轻易炼化成己用?” 白启很是惊喜,没想到《蛟伏黄泉经》所凝聚的【黄泉】道种,居然有此神效。 “据说,三千年前的道宗秘藏,许多打破生死屏障的鬼仙坐化,肉身腐朽,念头不灭。 故而常常传出,某个道修误入鬼仙大能的内景地,闭关百年炼化念头,尔后一步登天的离奇故事。 我这【黄泉】道种,最能洗涤念头残余的精神烙印,倘若机缘足够,直接就能速通道艺四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子午剑宗,道子逆贼 那道墨箓宛若一方天地笼盖四野,内里日月星斗,庆云霞光交织成形,化为两株枝繁叶茂的参天之树。 宛若通往大道的阶梯,层层向上延伸,其下悬挂三颗金光熠熠,结出果实的玄奥种子。 分别是神种【九牛二虎】,【龙韬虎略】。 以及道种【黄泉】。 “念头如蛟,魂演黄泉,降伏其心……” 凡一切杂念、迷障、乃至于窥视,只要触及自身,皆被倒映在浩瀚心海。 这是《蛟伏黄泉经》的修持妙处,不惧外魔干扰、五色眩目,几乎永无迷惘。 “此乃稳固道心的上乘功法!经字级当真名副其实! 可惜,异邪君有眼无珠,放着如此珍贵的传承不取,非要堕身浊潮,学那不入流的邪术……” 白启略作感慨,旋即又低低一笑,倘若没有诸般技艺效用加持,令自身心无杂念,累积深厚的入定功夫,他未必能够轻易迈过门槛。 这一部经字级功法,其实对资质禀赋的要求极高,稍微差上几分,做不到镇压心湖斩杀凶蛟,便会受其反噬,陷入丛生幻象。 异邪君那样无法遏制七情六欲,放纵喜怒哀乐的邪魔之流,压根不可能练得成。 堕身浊潮的修士,之所以被称为“邪魔”。 根本在于,他们无法抑止其心。 如果可以从杀人当中得到愉悦,那便放肆屠戮。 同理,喜美色就恣意占有,好珍馐就狂饮暴食。 且会随着欲望加深,最后被驾驭支配。 色心一起,路边见到中意的妇人,就掳夺交欢; 饥火一生,恨不得吞啖生肉腥血,直至馋意消解。 这种行为无法再被称为“生灵”。 故而才以“邪魔”名头冠之。 “道丧之后,当世修士为了抵抗浊潮影响,无不持戒约束。 如今,我凝结聚成【黄泉】道种,倒是给日后修行省却诸多阻碍。” 白启闭目,口鼻呼吸袅袅散发的渡海香气,精神活泼如饮醇酒,有种醺醺然的舒畅之感。 “完成百日抱胎之后,神魂自然孕育而出,好似胚胎成形生成婴孩。 届时,就可以吞吐灵机,出壳遨游,洞见虚空了。” 他心下颇为期待,之前沾阿弟白明的光,让那位柳神娘娘引渡虚空,进到守藏库内景地,吃瓜吃到爽,晓得赤县神州之外,存在更加广阔的无量万天。 “倘若把闹出内乱,可能坍塌的道庭,视作一个统辖浩瀚疆域的庞大帝国。 那么,赤县神州大概算是……孤悬在外,暂未收复的都护府? 传承三千年之久的白阳教,欲要点燃那座九霄环星炬? 难道说,其实是想让道庭得悉,赤县神州并未完全陷落于浊潮?” 浩瀚心海翻起细微涟漪,念头闪烁莹润光芒,白启琢磨着所掌握的相关消息,做出某种推测。 “可这样一来,龙庭又是什么样的立场?割据一方,欲求自立的伪政权? 还有那尊自域外坠落而来,引发千年道丧的堕仙,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缘由?” 突破《蛟伏黄泉经》第一层,白启颗颗念头晶亮璀璨,精神思维都比平时活跃,宛若明珠交击碰撞,又仿佛云雾聚拢四散,需要填充海量的命元精气,才能真正初具雏形。 “这几日好好待在家中,将太岁辰土布置一番,顺便熬煮妖丹,补补身子。” 将那些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杂念抛到脑后,白启深吸一口气,摩挲着手指上的龙形珏,一边用人魂珠淬炼劲力,提升武功,一边打磨念头,入定养神。 无论这方天地的境况如何,让自己不断强大,以对抗不晓得啥时候会来的大风大浪,始终是第一要务。 …… …… 义海郡,止心观。 璇玑子陡然睁开眼睛,迸出几许怒色: “好猖狂的贼子!毫不掩饰《三阳劫》的气息,简直是挑衅龙庭威权!” 他随身佩戴的那枚明真玉嗡嗡作响,好似被敲击的钟罄,清脆而悦耳。 这是他从观星楼用重金购来的一样法器,但凡修过《三阳劫》、《未来无生星斗图》的白阳教众,必定触发示警。 越是道行精深,越是动静巨大! “只恨虚空无有方位,不好辨别所在,否则我直接施展锁魂大法,捕捉气机,邀请义海郡一众高手截杀……” 璇玑子面露遗憾之色,明真玉的反应如此激烈,证明那人至少都是长老之流,说不得便是谋害青玄子的罪魁祸首。 擒住此獠,大功一桩! 足以换取踏进玉液华池,洗涤神魂祛除杂质的宝贵机会! 要知道,人之心性与肉壳别无二致。 后者食用五谷杂粮,居住滚滚红尘,难免被浊气所染,须以气血冲刷,逆反先天。 前者也是一样,年岁增长,阅历增深,心也会“老”,显出一股沉沉暮气。 就像发秃齿豁,垂垂老矣的古稀之年,突破四练气关的可能极其渺茫。 饱经风霜,颓堕委靡的神魂,因其杂质过多,也会失去证就鬼仙的希望。 非得玉液华池的数次洗练,洗去心垢,拂拭干净,才可增加几分打破生死屏障的把握。 否则,屹立当世的五座道宗,也不会把“赤子之心”视为稀罕禀赋。 心如赤子,不染尘埃,等于无惧浊潮熏染。 无论是遨游虚空,搜寻内景,亦或者入定观想,都事半功倍。 若不中途夭折,注定能成鬼仙! “那人所散发的气息,乃《三阳劫》无疑,且就在义海郡方圆百里之内。 若非我执掌道官金印,受龙庭赐箓,与周遭山水勾连颇深,又正值打坐入定,冥合虚空之际,恐怕就漏过去了。” 璇玑子仔细揣摩,眸光渐渐凝重: “此獠这么明目张胆,并未有任何隐藏行迹的心思,摆明不把义海郡两大道官放在眼里,道行只怕不低。 好好好,挂饵许久,终于钓到一条大鱼!” 这位止心观的道官老爷忽然抚掌,那根千秋降龙木融入神魂,冒起腾腾跃动的厚重青光,俨然杀心大起。 他想拿下功劳,让止心观盖过原阳观一头,自然做好万全准备。 “贫道背靠龙庭,岂会惧怕反贼,即便是白阳教主当面,他敢露头,天水府的赵大将军,子午剑宗的掌教颜信,皆会第一时间跨空而来,将其彻底留在义海郡。” 璇玑子提笔,伏案书写,片刻后将那张字迹密密麻麻的紫色符纸,投进象首金刚铜熏炉。 一簇火苗燃起,将之燃成灰烬。 “据说,子午剑宗的上代道子寇求跃,之所以入魔,堕身浊潮,便是受白阳教蛊惑。 颜信更是对天地大道立下心誓,往后见一白阳教徒,不管老幼,无论妇孺,皆拔剑斩之。 更勒令门下皆遵此规。” 璇玑子注视着符纸燃尽,嘴角上扬扯起一抹笑意: “贫道早已联络子午剑宗的长老,只等你现身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将四逆魔教说成白阳教,并且对外公布,三日之后登坛作法,穷搜义海郡内外,就是想逼藏在城中的白阳教余孽现出踪迹。 “四练宗师陈行、排帮大龙头的洪桀、再加上原阳观的冲虚老道,以及一位子午剑宗的长老,便是神通巨擘,都有把握挡得住。” …… …… 天水府外,巨龙横卧似的苍莽山脉,两座险峰高耸入云,好似扼守要道的门户。 远远望去,宛若天剑劈落,斩出一条宽阔大道,其间流泉飞瀑直泻而下,白鹤飞舞霞光四溢,一派钟灵毓秀的仙家气象。 通向山门的平整官道上,车马如龙络绎不绝,当中甚至有披甲执锐的军士护送,可见身份不凡。 站在山脚下,抬头去看,渺渺灵雾翻涌浮动,诸多宫殿楼阁若隐若现,好像海市蜃楼,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但生活在天水府的芸芸众生,无数黎庶都明白一个道理。 不要靠近上宗山门,除非手里握着凭证信物,通禀传达求见之意。 否则贸然踏过八百里禁的范围,等同于闯山门。 任你是什么样的来头,什么样的背景,照样会被就地格杀。 八柱国的贵籍,龙庭授箓的道籍,亦不例外。 此乃子午剑宗的规矩,也是上宗霸道专横的一种表现。 禁令一开,王侯下马,百官止步。 因此,常有人调侃,赤县神州是龙庭与宗派共治。 待在山下必须守王法,置身山上则要遵戒律。 至于是王法大过戒律,亦或者戒律略逊王法,就看谁的“力气”大,掰腕子更胜一筹。 …… …… 子午剑宗,摆在下院的大鼎骤然升起一阵紫烟,凝而不散,袅袅如云,涌入门口两座镇兽。 位于主峰高处的大殿,有四根铜柱支撑,上刻流云纹路,正前方起着三层高台,一鹤发童颜的高大老者睁开双眼。 他五指大张,好像施展擒龙控鹤似的精妙手段,凭空摄来滚滚气流,团团紫烟氤氲荡漾,浮现出一行行虬劲字迹,最底下还加盖道官金印。 “白阳教……这帮余孽还敢露面?须得禀报上院长老。” 老者唤来随侍的弟子,命其敲动下院钟罄。 少顷,隆隆音波回荡在子午剑宗山门,由远及近,没过座座峰头,直入内门上院。 “白阳教的贼子?正好拿来试我剑利否!” “本以为天水府周遭的白阳教徒,都被咱们杀干净了,没想到还有余孽!” “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义海郡?” 内门上院聚拢着七八位英气勃勃的轩昂青年,他们皆着蓝衫绸袍,或是腰悬、或是背负长剑,缀着三四条银穗。 当“义海郡”三个字一出,义愤填膺、跃跃欲试的诸般声音戛然而止。 一众子午剑宗的内门俊杰,好像被掐住脖颈,面面相觑,不再作声。 仿佛担心失言,提到某桩禁忌往事,惹来长老、首座的严厉训斥,乃至严苛责罚。 “义海郡!十年前,掌教便在那里追上负伤而逃的寇逆,当着龙庭几位道官,以及赵辟疆的面儿!亲手斩了这個叛出宗门的贼子!” 静到针声坠地可闻的内门上院,兀自响起一道人声。 七八道诧异目光中,佩戴银穗长剑的浓眉青年神色坦然。 只见他面朝诸位同门义正词严,洪亮激扬: “在下苍梧峰,元浩然!寇逆之乱,死伤枕藉,连累我宗声势一落千丈,近几年赵辟疆所培植的党羽猖獗,几乎踩到咱们头上,裘师兄遇刺,至今都没个公论结果! 元某入门晚,资历不如各位师兄,但寇逆之名,乃掌教钦定!莫非十年过去,内门师兄还将其看作道子,甚至不敢直呼其名?” 元浩然此言好像根根钢针,刺在内门众人的心头,隐隐作痛。 寇求跃曾是子午剑宗九峰弟子奉若神明的存在,堪称万流景仰。 哪怕堕身浊潮,被冠以“邪魔”、“大逆”罪名,仍旧让很多内门、真传,至今唤作“寇道子”、“寇师兄”。 “苍梧峰……让道子灭尽的那一脉。” “难怪了,连同首座、真传在内,拢共一百三十人,全部被斩!” “深仇大恨!倾尽怒云江水也洗刷不掉!” “可我听说苍梧峰与四逆魔教勾结……咎由自取!” 内门上院众人眼神交错,暗暗想道。 “吵闹作甚,成何体统!尔等拜入内门,乃宗门之栋梁、之表率!一举一动,皆代表我宗! 此事,我已知晓,将会禀告掌教,请他决断。” 悬金穗长剑的白裙女子缓步踏进内院,青丝垂腰,薄唇紧抿,有股子冷厉之气。 “闲着无事逞口舌,不若多练几遍剑术,争取早日登顶鸾台,替宗门扬名争脸!散了!” 这位白裙女子字字如冷霜,透着无尽肃杀,瞬间让一众内门弟子垂首敛目,大气都不敢出。 上院固然是子午剑宗的中流砥柱,但论及地位尊贵,远不如独领一峰,得传绝学的真传。 更何况,随着十年前的道子寇求跃死在怒云江畔。 十年后,唯一有望入鸾台,替子午剑宗争口气的人选,便是眼前的穆师姐。 约莫半刻钟,白裙女子畅通无阻来到剑宗后山。 众所周知,掌教亲手清理门户,诛灭道子后。 便开始闭关,不见外人,宗门大事全权交由五脉首座定夺。 但穆昭阳是例外。 她可以手持剑令踏进祖师堂,于门外觐见掌教。 “义海郡的止心观传信,白阳教再现,疑似是长老级人物。” 穆昭阳禀报道。 祖师堂大门紧闭。 许久方才传出一道苍老声音: “让你师父去一趟。” 穆昭阳颔首。 “昭阳遵命。” …… …… 祖师堂内,玉台高九层,盘坐着一老者,正是子午剑宗掌教颜信。 他浑身体壳被一缕近乎虚无的剑气切裂,整个人好像劈作两半,垂流眸光时而恍惚昏晦,时而清醒湛然。 令人称奇的是,如霜白发下的枯瘦眉宇,并无半点暮气,反而有种无邪的赤子心性。 “太元……九宸……道君!能见此剑,死亦无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入郡城,赴丧事 冥冥如漠的祖师堂,好像一方混沌未开的晦暗天地,山峰也似的庞然铜柱上,延伸出四根宛若漆黑蛟龙的沉重锁链,捆缚住白发老者的体壳身躯。 翻涌成浪潮的灵机奔涌,仿佛一条条湍急汹涌的宽阔长河,横亘于最上方,每过几息,便凝聚出一滴龙眼般大的晶莹甘露。 短短片刻,密密麻麻,垂落如雨! 其中所蕴含的浓郁元气,足以让三四境的道艺高手,将神魂杂质洗涤干净。 颗颗念头充盈饱满,无尘无垢,突破鬼仙的把握,足以被提升到七八成之高。 府、郡道官心心念念的玉液华池,都远远不及这座祖师堂。 但能够活死人、肉白骨,令神魂回返先天的灵机甘露,不要钱似的,渗进白发老者的体壳身躯,却无法让触目惊心的裂痕伤势,弥合一丝一毫。 这位子午剑宗的掌教,仿佛遭受惊天一剑,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时大时小、时粗时细、时隐时现、时明时灭的一缕气机,从额头到胸膛横贯而过。 纵然神通巨擘的肉壳无漏,几近传说中的神魔体质,照样被这一缕附骨之疽般的剑气,折腾到油尽灯枯。 等同日夜都在遭受万剑穿心,摧心剖肝的煎熬苦痛。 “太元……九宸……道君!” 颜信嗓音沙哑,眸光却湛然清亮,好像那具衰朽之躯内,住着赤子心性的天真婴孩,有种未经世事的纯净无邪。 他盘坐不动,锁链缚身,宛若囚徒,低首垂眸间,枯瘦眉宇浮现一股由衷的大欢喜。 剑气食体,却甘之如饴! “无主之剑,尚有如此杀力,倘若操持于我手,漫天神佛皆可斩……龙庭的六口玄奇神兵,未必能挡。” 他那残败不堪,几近崩溃的肉壳,如饥似渴地吞饮甘露,补足精元,以维持本身摇摇欲坠的微弱生机。 可就像一只漏水的木桶,倾倒再快,也赶不上流泻的速度。 “义海郡……秋长天的推测还真没错,道丧之前,堕仙元府确实坠在怒云江,隐于浊潮。 白阳教也猜中了,所以姓陈的才会出现。” 颜信神色轻松,剑气噬体的彻骨之痛甫一泛起,就被强横坚韧到极点的精神生生抹杀。 这位上宗掌教仰头,目光被冥冥如漠的祖师堂隔绝。 半晌后,他莞尔笑道: “只是不知道,十年前我所斩的那人,乃青阳教主陈隐,还是白阳教主陈独?” …… …… 翌日,白启依旧是天还未亮,就早早起身。 他发迹之后,常常觉得每天的十二时辰,很像以前家境困难的钱袋子,无论如何总不够用。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鱼档的生意、人情的往来。 还得兼顾道武双修,白日搬运气血,夜里入定养神……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白七爷的生活,始终保持充实状态,从来不会无事可做。 “阿兄,这个月送来的账册,我已经瞧过了,大体上与往常持平,支出增添了几样,长顺叔按照你的意思,定了两艘沙船、五艘广船,这是一笔很大的款项。” 两兄弟用早食的空当,白明板着小脸,认真仔细地汇报工作。 白启名义上是鱼档东家,但并不会时刻盯着生意运转,账册细目、增添人手、出船下河,这些繁琐杂务,大都由白明安排操心。 “沙船吃水深,能运四五千石的重货,我与火窑那边谈好了。青花窑所产的好瓷,以前是由祝家送到元盛府,使得元青花的名声在外,极受勋贵豪族的喜爱。 可经过祝守让之事,黎师傅很难再跟祝家,继续同在一口锅里吃饭。 咱们揽下,握住这条日进斗金的财路。不止是兵器、瓷器、甚至日后太岁辰土所养的灵米、宝植,都可以源源不断,输送到其余各府。” 白启描绘前景蓝图,表示买船是鱼档发展,拓展商路的重中之重。 沙船方头方尾,又俗称“方艄”,甲板面宽敞,型深小,干舷低,采用大梁拱,能迅速排浪,有“出艄”便于安装升降舵,有“虚艄”便于操纵艄篷。 哪怕出海远航也不在话下,更别说从怒云江走水路,横跨两府之地了。 至于广船,产于临近的广顺府,头尖体长,梁拱小,甲板脊弧不高,结构坚固,有较好的适航性能和续航能力,可作护航之用。 白启这次投入如此之大,为的是组建一支商队雏形,他通过何敬丰联络船厂,仅仅付出的定金都不下万两,几乎把鱼档大半年盈利砸进去。 “到时候把押送的差事,交给雷雄,再将柴市、火窑拉进来,胡振山、包大庆,都是够用的高手。 加上内城武行的坐馆师傅,绿林道上有数的水贼、水匪,也奈何不得,可保货物无恙。” 白明点点头,阿兄才是拿主意的东家,随着白记的名号越来越响亮,需要更广阔的销路,积累更多资财。 “鱼档的账册放在阿兄案头,还有一些请帖、信件。 柴市宋家、义海郡何家,这些存在来往,交情还成的,放在右边,按照近期日子,从高到低。 至于已经过了时限,却要回复的,则摆在左边,另外这阵子,鱼档收到不少奇物,稍后请阿兄过目……” 听着白明井井有条的讲述,白启不由感慨,他这个弟弟办事细致的缜密性子,放在前世真是做文秘的一把好手。 “我晓得了。” 他抹了抹嘴巴,补充道: “这几天四行失序,天显异象,只要敢冒风险,打到宝鱼,或者捞到其他灵物的可能不小。 你记得吩咐下去,让长顺叔多盯着手底下的伙计,尽量公道些,别坏了咱们的名声,另外也要防止有人中饱私囊,暗中捞油水。 抓住一個,杀鸡儆猴,别讲情面。” 白明嗯了一声,知道这是定规矩,随后他喜滋滋与阿兄分享,鱼档收来的好物: “我特地请梁伯、还有齐大哥、吕大哥鉴定了。 一株百年份的金刚竹,约莫七八尺长; 一块巴掌大的晴雨石;一朵品相略微损坏的入岁花……” 接过阿弟白明特意记录的名单,白启逐字逐句扫过,越看越满意。 金刚竹是一种宝植,坚硬程度堪比精铁,寄托人心念头,乃制法器的好材料; 晴雨石则是奇物,天晴呈现透亮靛青,下雨能够凝聚露珠,散发清灵之气。 虽然听上去用处不大,但价值不逊于金刚竹,豪族门阀的勋贵喜欢风雅,常以此石雕琢砚台; 入岁花最为特殊,它乃珍稀无比的延寿宝药主材,每过一年,便会结出米粒大小的紫实,却得养到一甲子,才算成熟,倘若提前摘下,顷刻枯萎再无效用。 又因着生长条件苛刻,想存活过六十年,很是不易,根本难以用世俗金银衡量价值。 “几样意外收获当中,唯一能换到修道人所需灵砂的好东西,大抵就是这朵入岁花了。” 白启自动忽略“品相损坏”四个字。 反正他有太岁辰土,正好派得上用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到时候开辟一方灵田,便把入岁花栽种进去。 至于养到一甲子才成熟,发挥用处? 太岁辰土似乎就有催熟之能! “好鞍配好马,这不巧了么!” 白启收起名单,夸奖阿弟: “干得好!晚上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一桌好菜,好好犒劳!” 白明嘿嘿一笑,小脸露出满足之色。 阿兄这阵子忙得很,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坐在一起吃过饭了。 “对了,何家送帖子,所为何事?是不是何敬丰他两个哥哥的丧事?” 白启忽地眉头一皱,好像记起来,何家莫名其妙折了两株道院生员的上等苗子。 掐指计算时间,也该摆起灵堂,治丧出殡了。 “嗯,何敬丰特地派人,递的丧贴。” 白明眼巴巴望着阿兄,满是期待表情。 如果要进义海郡吃何家的流水席,他希冀阿兄能够带上自个儿, 那可是郡城,比黑河县大好多倍的繁华之地。 即便像柴市少东家宋其英,这种从小衣食无忧的大户,都想进城见世面。 更何况打渔人出身的白明。 他以前蹲在私塾墙根偷偷听课,教习每次提及义海郡,皆是极尽溢美之词。 “你晕不晕船?” 白启略作沉吟,倏然问道。 “啊?” 白明愣了一下,旋即才理解白启的意思,雀跃道: “肯定不晕!阿兄你水性这么好,我咋会不能坐船!” 白启当即拍板: “那就同去!明天出发!” …… …… 义海郡,衙门前院已经筑起五层高的木制法坛,周遭洒着祭天所用的五色土,摆成山丘似的形状。 又按照各自方位,放下几十口装满寒潭水的大缸,前后相连,宛若长龙。 此乃依照郡城方圆的山水景象,所做的布置。 等到当天,璇玑子登坛作法,引动大醮,瞬间就能调动山根水脉的沛然之力,其神魂合乎这方天地,宛若得到加持,轻易做到呼风唤雨,掀云弄浪! 这是受箓于龙庭的道官,所操持的最大权柄,与之相比,什么征丁、收税、铸钱、练兵,都显得无足轻重。 “璇玑子当真铁了心!这一场搜山检海,不知要耗费他所领的多少灵机……” 冲虚老道远眺而去,看到衙门忙得热火朝天,许多兵丁打着赤膊担土挑水。 他们于几个道童的监督下,完善大醮科仪,免得出现错漏,坏了大事。 “请这么多四练宗师坐镇,排帮的大龙头洪桀,还有宁海禅的师父,稳坐武行头把交椅的陈行……如此架势,真是只为搜寻余孽,追索加害道院生员的凶手?” 想起前几天,秋长天那个晦气瘟神上门,提到白阳教主可能藏在郡城,冲虚老道背后蓦地一寒。 他于原地踱步,像是犹豫不定,猛然握拳锤在掌心: “不能跟着璇玑子瞎胡闹,他满心想钓大鱼,搞不好引出一条毒龙! 清风,清风!” 冲虚老道唤了两声,将随侍左右的道童喊来: “你速速跑一趟止心观,就说老爷我心有所感,游方去了。金印留在观中,任由璇玑子自行取用。” 清风小道童怔住: “观主要出门么?” 冲虚老道捋了捋颌下胡须,俨然鹤骨松姿的世外高人: “参悟经典,似有领悟,一场大机缘等着伱家老爷,耽搁不得。 观这搜山检海的大醮科仪井然有条,脉络分明,可见璇玑道友功行精深,纵然没有我从旁相助,亦能成之。” 清风小道童哦了一声,虽然说坐镇一城的道官老爷,素来不会轻易动弹,但修道人讲究机缘天降,三年五载枯守在一处,哪有际遇可言? 因此各大府城、郡城,多由两位道官共同驻世,应对闭关、突破、游方等诸事。 “观主,这次走得远吗?” 清风小道童问道。 “七八日,百余里。” 冲虚子摇摇头,这对于能够驭风而行,神游八极的道官而言,压根谈不上出远门。 只不过他又想了一下,回忆十年前的天倾之祸,估算神通巨擘交战余波,改口道: “十几日,几千里。” “好嘞。观主带我么?” “你……也一同随行吧。” 清风小道童记下,持着观主赐下的拂尘作为凭证,直奔原阳观。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璇玑子非要无事生非……掺和这等人物的博弈对局,实在引火烧身。” 冲虚子神魂出壳,飘然而起,俯瞰脚下芸芸众生,叹道: “但愿,天倾之祸别在重演。” 十年前,子午剑宗掌教于怒云江斩了道子寇求跃,剑光冲霄,天象崩乱,令义海郡方圆千里大旱,化为赤地,流离失所的黎庶生民不计其数,继而才有啸聚伏龙山的赤眉。 “道丧之前,常有仙道贵生之说。只可惜千年之后,礼崩乐坏,纲纪沦没……” 冲虚子布置一番,留下调度山根水脉的道官金印,带着道童清风来到码头,打算乘船顺流而下。 “咦……好有灵气的后生,好出众的根苗。” 这位原阳观主眉心一跳,似乎隐隐感应,目光越过川流不息的人潮,落在停泊靠岸的船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五章 师爷,三请 道官出行,依照龙庭律例,可以享用仪仗舆卫。 分别有乘车坐轿,鸣锣击鼓,洒水净街之权。 六户中人,倘若冲撞道官的车驾,要被论罪。 轻则杖责三十,重则流放乡野。 这也是义海郡十三行的高门长房,个个过着锦衣玉食的大好日子。 却仍旧心心念念想进道院,当上生员,求取童子箓的根本原因。 大富哪能比得了大贵,财力又怎么盖得过权势。 像冲虚子这种宰治一郡之地,统辖各乡的“土皇帝”。 仪仗可设四面青旗、青扇,一顶杏黄伞。 八个力士持铜棍,兽剑,以及回避、肃静木牌。 就连乘坐的轿子、车驾,龙庭也有相应规范。 比如,府城道官轿顶用银,车盖、帏帐用皂,而郡城道官只能用锡。 从各方面展现三籍六户的待遇差别。 冲虚子这一回是游方,故而并未兴师动众。 更没穿那身代表身份,以银线刺绣,绘有日月星三光的道官朝服。 只着一袭直领大襟的素色道袍,松纹木簪定住如霜鹤发,配合身后唇红齿白的捧剑小道童,气质颇为出尘。 码头上专门宰外地肥羊的泼皮无赖,很有眼力劲,看出老道的厉害。 默默地退避三舍,并做起驱散闲杂,维持秩序的活儿。 将那些讨饭的乞丐,落难的灾民,卖儿卖女的贫苦人,全部轰走。 “大哥,为啥要这样干?” “你懂什么,贵人心善,见不得疾苦。” 泼皮头领教育小弟: “义海郡承平许久,托道官老爷的福,年年风调雨顺,哪能有吃不起饭的乞丐、灾民。” 小弟恍然大悟,还是大哥想得通透。 “咱们靠在排帮手底下混饭吃,漕运那么大的买卖,咱们捡点残羹冷炙填饱肚子。” 泼皮头领缩在角落,双手抱胸: “所以,不能让衙门的老爷,觉得排帮没干正事儿,让底下百姓过得太差。” 一众小弟立刻会意,平常排帮的管事过来,他们也要做出尽心尽力的卖力样子。 好让上头的那些人晓得,没有白养一帮兄弟。 同样的道理! “以后啊,你们几個做事,眼珠子擦亮些,外乡人头回进城,多半没见过世面,看啥都觉得新奇。” 泼皮头领传授经验,目光四处扫射,忽地落在下船的一对兄弟身上。 “喏,他们就是很标准的肥羊。穿着不俗,但只有两人,不带家丁随从,小的那个,东张西望,乡下人也似;大的那位,也是生面孔……待会儿,小六子态度殷勤些,上前打探,摸摸底。” 小弟问道: “大哥,依旧按老规矩办么?” 泼皮头领点点头: “照旧。寻亲的,先帮他们找客栈落脚,引到城东的悦来楼,咱们能拿赏钱。 游玩的,看好不好女色,是青楼常客,带给银钩坊的桑妈妈,若是雏鸟,却又有心思,抹不开脸直接提,嘿嘿,找两个入眼的侍候下。 确定没啥背景,老五你扮哥哥,老三你做丈夫,做戏逼真,讹百两银子不在话下。 有身份,咱们就偃旗息鼓,权当陪着耍了。” 被唤作小六子的少年,十五六岁,瞧着机灵,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给人好感。 “大哥,金楼的乌老二找过我,说是咱们以后做肥羊的买卖,可以带到他那里,能给半成的分红。” 泼皮头领眉头一皱,眼神刺向小六子: “你答应了?” 后者心里一颤,猛摇脑袋: “没呢,我一直都听大哥的话,大哥你不松口,我哪能答应,” 泼皮头领松口气,语气放缓: “金楼是让人倾家荡产的魔窟,咱们千万别挨边。 他们宰人太狠,伱若不是十三行的高门,非要放干净血才肯罢休,你我折腾不起,也背不住这种业债。” 老五嘻嘻一笑: “大哥,你啥时候信佛的?还讲因果报应这套。” 泼皮头领冷哼道: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咱们不干正行,岂能每回都运气好,将肥羊蒙的团团转。 不跟乌老二合伙坑人,那是求个心安,即便踢到铁板,撞到硬茬子,下跪作揖装孙子,赔钱认错喊爷爷,总归留条命。 你次次把肥羊带去赌,真闹出祸事,人家不敢砸了金楼,还不敢杀你们几个贱户?” 一众小弟心头凛然,对于大哥越发钦佩,难怪占得住码头这种风云地。 “大哥,看我的本事!” 小六子当即昂首挺胸,大步朝着已经下船的两只“肥羊”走去。 他外面裹着破皮袄,双手插在袖子里,尽管穿着寒酸,倒也捯饬洁净,不至于惹人讨厌。 …… …… “阿兄,好多铺子,好多小贩,好多人……” 白明两眼亮晶晶,平时巡视鱼档,故意板起来的小脸,这时候才露出符合年纪的雀跃欢快。 怒云江之宽阔,远胜于黑水河,乃是整个府城、乃至于龙庭的漕运要道。 一艘艘满载盐、铁、茶、粮的纲船来往不绝,千舳万舸,宛若长龙,由纤夫牵拉停泊入岸。 之前白明趴在船首,远远看到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两旁,茶馆、饭铺、酒楼、药行,一家连着一家,门头气派,店面明净,彰显旺盛的人气。 当然,最吸引他的,还是沿街叫卖的各色吃食,只听到的那些,便有“蒸饼”、“醪糟”、“烧麦”、“汤饭”…… “这就是郡城啊。” 白明脚步轻盈,跟在阿兄的后头,看啥都觉得新奇,好像小时候被爹娘带着,第一次逛黑河县的庙会。 “的确繁华。” 白启侧耳聆听争相涌来的纷杂声音,脑海内勾勒出摊贩、车马、伙计、力工的模糊形象,好似铺开一幅长卷。 “寻个落脚住宿的地儿,填饱肚子,晚些时候再登门何家。 我这个宁海禅的徒弟,吃十三行的流水席,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他略微转过身,敲了敲阿弟的脑袋: “早知道你晕船这么厉害,就不带你了,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何必受这个苦……” 白明瘪着嘴巴,脸色有些泛白,却不觉得后悔。 他也没想到,自个儿作为黑河县第一打渔好手白七郎的弟弟,居然会晕船。 传出去忒丢人! “罢了,大不了以后坐马车。万一……你以后要是当上道官老爷,兴许还能御剑! 晕船算什么,只要不恐高就成!” 白启转而安慰阿弟,码头这种地方,就近必然有牙行,负责租赁马车、骡车,或者提供打尖住宿等业务。 他正准备搜寻,就看到手脚伶俐的小六子凑过来: “两位小爷,头回来吧?” 白启眯起眼睛,心意把的眼识、耳识打开,略微有些意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一个码头讨生活的小厮,居然都练过几招把式? 已是拿捏气血,淬炼劲力的层次。 回想当初,黑河县东市的渔霸杨泉,也就刚跨过这一步。 “外乡人,访友的。” 白启并未感受强烈的恶意,也就顺着话茬往下接。 “两位小爷,你们叫我小六子就成,咱在排帮混饭吃,你们可晓得排帮? 义海郡的洪大龙头,乃鼎鼎有名的顶尖人物,放眼天水府,都是首屈一指!” 小六子竖起大拇指,语气亲近又熨帖。 “排帮大龙头的名头,谁不知道。 小兄弟,你有什么指教吗?” 白启淡淡问道。 凭借上辈子养成的敏锐直觉,他从这小厮身上嗅到熟悉的味道。 拿威风八面的大人物,不动声色地抬举自己。 此乃捞偏门行当常用的招数。 “一下船就被当成肥羊盯住了,义海郡可真是民风淳朴。” 白启顿觉有趣,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再看看阿弟白明。 还真别说,这年头穿着不俗,又不带随从、仆役,下船也没见着车马迎接。 确实挺符合“肥羊”标准。 “指教不敢,咱也没别的事儿,就瞧着两位小爷气度不凡,又不像本地的,过来打个招呼。 我在码头说话还算好使,对义海郡也挺熟悉,两位小爷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大可以知会一声。” 小六子果然是机灵人,这种自吹自擂的说辞,从他嘴里讲出来,偏生有种亲近。 “哦,小兄弟门路这么广?” 白启笑了一下,轻轻抬起下巴,望向百步外的老道士和小道童: “瞧见那口剑没有?我挺喜欢的,你能不能弄来?” 小六子愣住,旋即讪讪道: “小爷您可真会说笑,我做的都是正经勾当,小偷小摸哪能干。” 白启神色一敛,正色道: “我本以为踩得住码头这种风云地,小兄弟应该有些本事,有些胆魄。 闯荡江湖,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但名头也要自己挣。 我有个师弟,当年在……嗯,京城做买卖,便是如此。 逮着人就问,要不要好马,然后引到马市,问他喜欢哪一匹。 相中了,直接动手,不隔夜就送上门。” 小六子听得发愣,竟敢打贩马客商的主意? 而且,这只肥羊的江湖气,怎么比大哥还足? 发怔之际,有个略微驼背的老者走到面前。 对方只是冷冷斜睨一眼,他浑身就像过电一样,荡起酥酥麻麻的细微刺痛,瞬间失去力气。 “义海郡城的码头上鱼龙混杂,什么阿猫阿狗都有,少爷他怕有些人不长眼,触白爷您的霉头,专程让我在这里候着。” 羊伯毕恭毕敬,对着白启说道。 他抬眼甫一打量,心下惊讶,才多久不见,这位黑河县的白七爷那股精气神的劲儿,似乎更深了。 俨然武功又有突破。 尤其是双目,好像蕴着莹润神华,有种水晶般的透亮,让人一见就感觉非同凡俗。 “何兄有心了。他送的丧贴,我都还没来得及回信儿,让你整日守在码头,委实麻烦了。” 白启逗完小六子,收起轻佻笑意,跟何敬丰身边的老奴道: “我这一趟除了吊唁,可能还有其他的事儿。 何兄家中遭逢大难,他必然也忙得焦头烂额,脱不开身。 所以我想着不过多打扰,只带着阿弟一人,避免招惹太多注意。” “老奴听少爷说过,通文馆虽在黑河县,师门的香火却在义海郡。 白爷你大老远赶过来,认一认路,上一上香,也是应该。” 羊伯回到郡城之后,从大夫人那里得知不少关于通文馆的相关事迹。 一座十年前还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堪堪传了三代人而已,竟然藏着两尊四练宗师。 简直难以置信! “至于担心弄出动静……白爷您想得周全,不过我们何家是义海郡十三行之一,同样的高门,不会惧怕哪家主动挑事儿。 您大可以放心,踏进义海郡,谁若寻您的晦气,便是踩何家的脸面。” 羊伯人老成精,如何能不清楚白启的话中意思。 身为宁海禅的亲传徒弟,他名声大得很。 十三行,亦或者其他四家的孤魂野鬼。 其中不少人都在期待,白启踏过怒云江,进到义海郡的那天。 宁海禅十年前立誓不再进城,把通文馆搬到黑河县,再未公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 许多过往的恩怨,也就被压在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底下。 白启的现身,对于一部分仍旧惦记着杀父、破家、灭族之仇的对头来说,无疑是把那些旧债重新翻出来。 让他们再一次,清晰地回忆起十年前的那场暴雨,以及倾尽怒云江之水,也洗刷不干净的血腥气。 “放心,我跟师父一样的性子,儒雅随和,与人为善。 看在何兄的面子上,只要不是存心找死,我都愿意先放他们一马。” 白启竖起一根手指,让羊伯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尽管方才放出豪言,可十三行里头,未必个个都跟何家一样识时务。 当爹的死儿子,做妻子的没丈夫……这种关乎自身的血仇,哪能说忘就忘。 “少爷安排了合适的住处,车马就在前面。” 羊伯弯腰躬身,伸手请道。 “有劳了。” 白启颔首。 何敬丰办事确实周到,省得自个儿费心了。 从头到尾,羊伯也没正眼瞧过小六子,这种义海郡城讨生活的小喽啰,何家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大片。 可未等他在前面走出两步,一个劲装利落,神化内敛的高大青年拦住去路,他双手呈递烫金帖子: “我家师父,有请白七郎过府一叙。” 羊伯眼皮一垂,目光扫过帖子。 落款名姓,陈行。 但他的帖子,还没落到白启的手上,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捧剑而来,一板一眼道: “我家观主,也要请这两位……小哥。” 这下,旁边的羊伯与愣在那里的小六子,露出一模一样的呆怔神情。 啥情况? 都未真正入城。 便被三帮人连着请了。 何家的何敬丰,武行的陈行,以及……不晓得哪座道观。 羊伯回身望去,暗暗叹道: “这位白七爷的面子,当真大到没边,只希望别再来个十三行哪一家的鸿门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六章 刚强摧挫,浑金璞玉 “阿兄,当真抢手,即便到了义海郡,也是如此。” 白明仰起头,打量备好车马的羊伯,还有利落劲装的武行中人,以及与自己差不多高的捧剑道童。 一个是义海郡十三行高门,一个是师爷那边的香火情分…… 这两家倒没那么让人意外,毕竟都能扯上几分关系。 但道观来人,所为何事? 白明小脑袋里冒起疑惑。 旋即,更加佩服自家哥哥。 白启待在黑河县的时候,像什么柴市、火窑,以及各大户,主动送上门的请帖邀约络绎不绝。 更别说其他求办事,寻门路的有心人了。 大多都让白明用“练功”、“正忙”、“不在家”等理由打发了。 没想到来义海郡,前脚刚下船,又是几张帖子摆在面前。 这也许就是阿兄常常提到的,人脉? “师爷叫‘陈行’,与祖师堂传道碑上的名姓,倒是对上了。 据说他开的武馆,稳坐义海郡武行头把交椅。” 白启眸光一闪,轻飘飘掠过双手呈递烫金帖子的高大青年。 其人浓眉方脸,年纪二十几许,行走间宛若龙虎。 他将心意把略微运转,眼识洞开,从对方身上读出“悍勇”、“骁猛”、“雄壮”等含义。 再用耳识做出判断,发现这人的筋骨如同玉树挺拔,气血沸腾好似火炉,腾腾汹涌走遍百骸。 肌体表面覆有一层浅浅金光,宛若庙宇里头的沉重铜像。 “三练皮关,略逊于关家那位百步神拳一筹,但也算个高手了。” 白启暗暗思忖,忽地涌现莫名的念头: “他如果是师爷的徒弟,岂非跟师父平辈,我得叫一声‘师叔’?” 虽然宁海禅嘴上说,十年前把自家师父开革除名,独力承接通文馆的掌门位子。 但师徒之间的香火情,哪能散得这么干净。 否则的话,白启也没可能背着宁海禅,忤逆自個儿师父的意思,偷偷拜师爷陈行的“山门”。 “师父他的嘴硬,希望不是传自师爷。” 诸般杂念飞快转了一圈,白启踏出两步,首先走到捧剑道童的身前,很客气的拱手道: “敢问你家观主是?” 道童挺起胸膛,唇红齿白的稚嫩小脸浮现几分骄矜: “原阳观的冲虚老爷!” 此言一出,不仅羊伯呆住,就连拿着烫金帖子的高大青年也愣在原地。 十三行的名头再怎么响,高门长房的财势再怎么厚,始终脱不出六户范畴,跟上三籍相比,还是差得太多。 “道官……邀请?” 羊伯顿觉难以置信,宁海禅的面子再大,哪能惊动义海郡两大道官之一的冲虚子? 但总没可能是奔着白七郎来的吧? 这听上去更匪夷所思。 “原阳观?” 白启亦是感到疑惑,他一介黑河县的打渔人,啥时候攀上的郡城道官? 心意把凝练出的敏锐灵觉,捕捉到周遭升起一缕缕激荡奔涌的复杂情绪。 其中表现最明显的,无疑是诧异、吃惊。 仿佛都被白七郎的深藏不露震住了。 原来我这么厉害? 居然有一座自己都不知道的靠山? “莫非是刚才跟小六子逗乐的戏言,让道官听见了?” 白启瞅着捧剑而立的小道童,左右环顾,发现刚才还在码头的老道士消失无踪。 他思绪一正,收敛心神,自个儿连龙庭通缉的天字号反贼都打过交道,还不至于被义海郡的道官老爷吓到方寸大乱。 黑河县的白七爷,啥样的大场面没见过! 如此宽慰一番,白启斟酌字句,婉言推辞: “道官相邀,岂能不从。只是在下此番入郡城,为的是吊唁奠祭,恐一身杂然浊气,污了原阳观的清净之地。 请容我沐浴更衣,再去登门。” 行走江湖需要谨慎,他都没弄清楚这个原阳观主的打算,哪能草率赴会。 “无妨,观主这几日都在,等得起。” 清风咳嗽两声,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却忍不住盯着白启后头的半大孩子。 “两位小哥,最好一起来。” 白启敏锐把握住小道童的这一丝异常,不动声色想道: “兴许,跟我没啥关系?原阳观真正想约请的人,是阿弟?” 他略微定了定神,白明修道资质出众,自己早就心知肚明。 如果是平庸之材,又怎么可能被坐镇五百里山道的柳神娘娘相中? 看来,这位原阳观主,眼光也不差。 “只要那位道官老爷不存奸心,当个香饽饽也是好事儿。 对别人有价值,自己才有出头的机会。” 白启曾经听何敬丰讲过,义海郡两大道观,分别为原阳观和止心观。 其下又有两座道院,专门遴选那些符合条件,年纪适中,且具备足够资质的好苗子。 如果修到三境,通过每三年一次的道试,便可以被龙庭授予“童子箓”。 等于半个“道籍官身”。 再步入四境,就能够补缺府城、郡城,镇守一方水土。 正式将自己由六户之身,改成上等道籍,从此贵不可言。 “入道院,乃赤县神州所有高门大户,实现阶层跨越的唯一路子。 像义海郡十三行的何家,便以长房供养两位生员为傲。 可惜,如今化作梦幻泡影,悉数成空了。” 白启送走好哄弄的小道童,然后接过高大青年的烫金帖子,表示准时出席师爷的晚宴。 最后望向已经倒吸七八口凉气的羊伯,故作苦笑: “本想着忙里偷闲,跑到义海郡歇一歇,现在一看,真是天生的劳碌命。” 见到原阳观都发出邀约,羊伯哪里敢有半分被怠慢的不快。 他走在前面领路,将两兄弟带上马车,亲自做马夫驾车: “白爷您贵人事多,却仍能抽空来何家上一炷香,着实是给足少爷面子。 这份情,不止少爷记住了,咱们何家也会放在心里。” 白启、白明坐进马车,包着铁条的车榖滚动在青石板上,分开来来往往的人潮,直奔何家。 “大哥说的肥羊,到底啥子来头?” 完全沦为背景板的小六子失魂落魄,回到约定的碰头地点。 “摸清楚底细没?” 泼皮头领等候已久,见到呆呆发傻似的小六子,赶忙问道。 “那对兄弟……” 小六子使劲挠挠头: “他俩一下船就有好几帮人凑上来,好像专程守着。 啥义海郡十三行的何家,北大街唯一挂牌子的武行坐馆,还有个原阳观。” 泼皮头领像被雷劈中,僵硬怔在那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亲娘咧,这哪里像肥羊!分明是一条过江的猛龙!险些栽大了!” ……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众所周知,义海郡的每一家武馆,都开在城北大街。 早十年前,这里的规矩是站稳脚跟,打过擂台,方可挂起匾额,收徒传艺。 所以,横贯四方的宽阔大街,几乎每天都有人摆擂、打擂、闯擂。 伤筋动骨,断手断脚,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儿。 因此养出一大批擅长治跌打损伤,正骨止血的郎中大夫。 那时候,城北热闹得很。 市井俗人都有凑热闹的习惯,仰赖这条长约二十九里的大街,聚拢旺盛的烟火气。 除了武馆、医馆,做吃食的小摊,卖皮肉的青楼,销金银的赌坊……可谓遍地开花。 只可惜,经过姓宁的煞星闹腾,往日熙来攘往的踊跃盛况已然没了大半。 “原阳观的冲虚道长,邀请他了?” 今日难得坐镇武馆的陈行,抬头看向毕恭毕敬站在下首的高大青年。 “一个小道童捧着法剑,自称原阳观中人,应该不会错。” 高大青年双手抱拳回答道。 “黄金白玉,埋在砂砾,让风一吹,就能显露光彩。 我那徒儿运气好,待在黑河县也能捡到宝。 换作义海郡,这种出色的根苗,早就争抢起来了。 还好他下手早。” 陈行淡淡一笑,随后又问道: “子荣,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你守在码头好些天,今日终于瞧到真人,感觉如何?” 被称作“子荣”的高大青年垂首,并没有任何掩饰,照实说道: “年纪轻轻,未曾及冠,眉宇间有股锐气,精神很足,筋骨很沉,天生练武的好材料。 他气血收敛得深,几乎全部藏进骨髓,我看不出高低,只能推断是二练骨关大成,具体换血多少次,猜不到。” 陈行满意地颔首: “我那徒弟,四大练的每一关都力求圆满,摘取成就。 我当年是这么教他,而今,他大抵也是一样,如此教自己的衣钵传人。” 名叫徐子荣的高大青年,放在义海郡是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听到教头这么说,摇头叹息道: “圆满成就,不好摘取。即便有教头您的悉心指点,我也只拿下‘金肌玉络’,却无法完成‘汞血银髓’,至于三练的‘水火仙衣’,更是难上加难。” 作为城北大街,唯一能够挂牌匾的武行。 陈行并不让门人称自己为师傅。 反而以“教头”作称呼。 即便是徐子荣这种有望步入四练的好苗子,也未曾被青眼,敬上一杯拜师茶。 陈行语气平淡道: “四大练圆满成就,除却外物,顶级功法、宝植大药,还需极好的禀赋。 天骄与凡夫看似相隔一线,实则差了老远,子荣你已是武行内顶好的苗子,熊腰虎背,体壳又孕育一块‘人罴骨’,拳掌之劲力,远胜同侪三分。 纵然是这样,依旧无法避免‘瓶颈关卡’。” 徐子荣心下明白,天骄凡夫相差的那一线,便在于这里。 四大练的每一关,想要迈向圆满,摘取成就都不容易。 并非单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修,便可以冲破。 他突破二练骨关,三练皮关的时候,都曾问过教头,需不需要再用水磨工夫,耗费些时间,熬上一熬? 陈行皆给出否定的回答,因为瓶颈之所以存在,乃是自身对于武功的感悟,气血的积蓄,达到了上限顶点,并非一年半载就能渡过去。 强求圆满,反而耽误进境。 “教头您的徒弟,四大练皆圆满,这样的人物,教出的徒弟,定然也不差。” 徐子荣回想在码头见到的白七郎,倘若硬要说风姿,大概有那么一两分英拔神采,但不像是能够毫无瓶颈,勇猛精进冲开四关的天纵之才。 此子,当真能够扛得住通文馆那些似海深的恩怨血债么? 又配得上宁海禅亲传的名号? “我的那个徒弟,是不怕火炼的烁烁真金,他的性情极贴合我早年听过的一首道诗。” 陈行眸光一扫,忽地长吟: “同流宜斗修行,斗把刚强摧挫……斗没纤尘,阙进长生真火。斗炼七返九还,灿烂丹颗…… 他是斗来斗去,任由怎么摧挫,始终刚强。 但他对自己的徒弟,却不这样要求,只说了‘浑金璞玉’四字评价。” 陈行手掌按住座椅,眼里升起浓厚兴趣,对着徐子荣笑道: “浑金不炼是顽铁,璞玉不磨埋泥深。白七郎他走这一遭,若能放出百丈光,日后四练圆满,就有他一席之地。” 徐子荣五味杂陈,作为义海郡武行领头人物,看到一心想拜的师傅,这般欣赏比自己更年幼的后辈,颇不是滋味。 “子荣,义海郡的武夫,大多让我徒弟打得废了,没啥心气。你固然拔尖,但难免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意思。 早几年我就讲过,你该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陈行起身,背着双手: “我不会再收第二个徒弟了。你且想想,今夜白七郎上门,我这个做师爷的,该送什么见面礼?” 徐子荣亦是执拗,这些年不乏有十三行的长房,主动表示栽培意思,送进上宗做个内门弟子。 但他每次都拒绝了,完全不为所动。 “白兄弟他既是二练骨关左右,我听闻城中的丰汇商号,刚刚得来一截三尺长的虎魄妖骨,价值百金。” 陈行咂舌: “百金?府中库房的支出,都是夫人打理,一下子拿百金,太过明显。 子荣,听闻伱家中颇有余财,先垫着,等我手头宽裕了,再清账。” 徐子荣点头答应: “等下我就取来。” 这些年,他不知道给教头垫过多少次银钱,只是从未还过。 …… …… 原阳观。 清风道童把白启的回复,告知观主老爷,冲虚子捋了捋胡须,沉声道: “贫道这一次出门游方,果然有际遇,碰到如此稀罕的好根苗! 清风,观中平日收藏的宝植大药,可还有留存? 人家头回登门,切不能怠慢了。” 清风瘪着嘴: “养神、静心的丹药余了不少,其他的资粮,都没咋剩了?” 冲虚子眼睛一瞪: “你怎么持的家?老爷我平日修行才消耗多少?是不是偷摸中饱私囊了!” 清风大呼冤枉: “前些日子,那个秋道长来过一遭,咱们道观走了两次水,还受过一次虫灾。 另外祛除晦气,耗掉两三成灵机,哪有余粮。” 冲虚子当即骂道: “秋长天这厮,真是个害人精!妄想让我替他寻个好根苗?做梦! 这两株,老爷我都要了!” 清风兀自一愣: “两株?观主老爷不是相中那个小的么?他眉心聚拢灵秀之气,虽然体弱,却瞧着就像适合修道的好苗子。” 冲虚子哈哈大笑: “辨认根苗,岂能用肉眼去看。清风,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小的,固然上佳,但不稀罕,但大的,才是百年难见的顶尖根苗! 贫道从未遇过,魂灵念头如此澄澈纯粹,宛若勤勤拂拭的宝镜明台的后天之人! 此乃,赤子之心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七章 皆不挂匾,仇深似海 “赤子之心?” 清风怔了怔,稚嫩小脸皱成一团,好像不愿意相信。 他亲眼见过,那位只晓得姓白的少年郎,分明是气血阳刚,龙精虎猛。 像自己这样的道修,淬炼念头感应敏锐,略微靠近就有种扑面的炙热,仿佛整个人贴着一口大火炉。 咋看也不像个道修。 反而是对方的弟弟身形纤细,眉眼秀逸,莫名透出一股清爽。 好似空山新雨浸润草木,格外让人想要亲近。 两者高下,一目了然。 为何观主老爷却说,做哥哥的,是更胜一筹的好根苗? “清风啊,平日让你多看书,偏生不听,喜欢偷懒。 岂不闻道经云,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 许多俗人,妄自把‘赤子之心’曲解为天真,良善,实则谬之千里。 此言之精义,并非如此。纯粹不伪,本色自然,便是赤子;全性保真,不亏其身,方为赤心。” 冲虚老道心情大好,颇有种老农瞧见自家田地,茁壮长出两株宝药的满足得意,于是跟清风多说几句: “当年闹得轰轰烈烈,震动赤县神州的道子入魔。那位子午剑宗的寇道子,四十岁便晋升神通秘境,乃名副其实的‘大剑仙’。 极少有人知晓,他便是赤子之心,修行进境极快,短短二十年就崭露头角,于鸾台扬名天下。 老爷我那时候刚上任,坐镇义海郡,曾经与之见过一面。 啧啧,真真是超尘拔俗,委实很难相信,这般卓荦不羁的绝世人物,居然会堕身浊潮。” 清风忍不住挠头,眼里透出疑惑之色: “可观星楼评定天下禀赋、根骨,对于‘赤子之心’的定论判词,不是‘修行通达无碍,不惧外魔浊潮’吗? 既然这样,那位号称‘万剑共主’的寇道子,咋还会入魔,叛出上宗?” 被问住的冲虚子顿时板着老脸,咳嗽两声岔开话题: “兴许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神通巨擘的心魔,绝非你我入定观想,所生的邪念幻象所能比较。 清风,你赶紧持老爷的拂尘,到丰汇商号寻些合适的好物,换上两样,当作见面礼了。” 小道童当即应下,随后抬头问道: “老爷,支出可有上限?” 冲虚子眉毛一竖,顺势就要甩出拂尘,对着清风的榆木脑袋敲下: “怎么,你还想把丰汇商号盘下来?两株好根苗而已,又不是啥千古独绝,旷世无双的无上资质! 老爷我看人向来很准,那对兄弟衣着不俗,却无随从家丁,应当从外乡过来,且非上三籍的出身。 拜入道院做生员,这等好事如同天上掉馅饼,平白掉在他们眼前,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清风哦了一声,险些没忍住实话实说,原阳观的声势,远不如同样统辖义海郡的止心观。 这些年但凡冒出什么好根苗,可叫璇玑子抢走了,压根轮不到老爷染指。 人家稍微打听就能知道,到时候说不得便水往高处流,投奔止心观了。 “老爷,咱们还游方么?” 清风双手举过头顶,接下那条算是法器的拂尘。 “缓个几日,老爷我再观望一二。义海郡不说藏龙卧虎,也堪称高手如云了,四练宗师就有好几位。” 冲虚子踱步思忖,决定这阵子,每天起上一卦,看看吉凶祸福。 “我原来拜入道院,学的就是六爻卜算,若非资质差了,有望拜入观星楼。 虽不如秋长天那厮断事如神,明见万里,但测一测运势,应当没啥问题。” 等到清风离开,他双手紧扣三枚大钱,面朝大殿的五帝神像,合掌摇晃念诵所思,分别投掷六次,以成卦象。 铜钱叮叮当当落在地面,发出清脆声音。 “天山遁卦,浓云蔽日?” 冲虚子眯起眼睛: “遁者,避也,退避不出,其势大减,故而诸事不遂。 不是啥好兆头啊! 秋长天那厮的霉运,难道还没冲洗干净?” …… …… “我晚上去认一认师爷的‘山门’,你且好好在家,要什么吃食,唤一声小厮便好。 等忙完手头上的琐事,我再带你转悠几圈,欣赏郡城的繁华景色。” 白启叮嘱两句,他和阿弟白明而今落脚的地方,乃义海郡鼎鼎有名的“富贵坊”。 这条长街上,皆是三四进的府邸宅院,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浑然一体,无不按照礼序布置。 一进大门,二进影壁,三进石苑,四进水苑,十分讲究。 何敬丰所安排的下榻之处,名为“九阙台”,分别设了三重景观。 影壁雕刻古篆“福”字,拢共一百個,不多不少,辅以祥云缭绕。 此为“福聚龙堂”,引福入堂,寓意吉祥。 再步入水苑,寿山石堆成的丈高假山,置于荷花池中,几条被引进的活水流泻而下。 此为“金水飞瀑”,藏风聚水,生气盎然。 正房的石拱门,前后院墙分别植下五棵价值百金的龙鳞老松,苍翠欲滴,虬劲挺拔,此为“五松龙鳞”,据说能够祛除阴晦之气,清散蛇虫鼠蚁。 “这帮自称‘高门’的狗大户,确实有底蕴,与之相比,黑河县的鱼栏柴市,顷刻成了暴发户、土大款,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白启咂舌,仅仅这一座九阙台别院,恐怕就砸进去数以万两的雪花银,他鱼档那点儿进账,放在财雄势厚的十三行面前,完全不够看。 “好的,阿兄。” 白明点点头,他素来乖巧听话,从不让白启过分操心。 “也别闷在屋里,这院子风水好,景色也佳,伱我难得住上几天,享受郡城高门的滋润日子。” 白启玩笑道。 他迈步走出后院,身着蓝衣长袍的中年管家候在外边,见到白启,毕恭毕敬道: “白爷,可有什么吩咐?” 白启摆摆手,示意免了,他虽然脱离打渔人的贱户之身日久,但始终没有养成使唤人的习惯。 用过午食,沐浴更衣过后,便打算去见陈行,顺便打听原阳观的底细。 拜师爷,吊唁吃席,觐见道官。 此次进城,要办的正事差不离就这几件。 “我正想买些合意的登门礼物,劳烦阁下派个随从,给带带路。” 白启客气说道。 暗暗感慨何敬丰这小子的衣食起居,当真讲求排场。 这一路走来,贴身侍奉的丫鬟婢女,看家护院的青壮仆役,就不下三十号人。 加上管家厨娘马夫,估摸着有七八十余名,只围着主子伺候。 “怪不得黑河县,人人都想当老爷,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就两个字,舒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不由地感慨,旋即望向蓝衣长袍的中年管家,心意把运转开来,对方气血流动、筋骨养练,瞬间倒映于心头。 二练大成,换血两次,不曾摘取过任何四关的圆满成就。 “回白爷的话,论及货色富足,收罗奇珍,义海郡的丰汇商号应当是首屈一指。 小的正好无事,愿意为白爷引路。” 中年管家被白启的目光扫过,莫名浮现一丝冷意,好像浑身毫无遮掩,块块筋肉不自觉地绷紧,呼吸也随着气血蹿动缓缓屏住。 他自忖是闯过风浪的老江湖,却在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后生面前,差点表现出战战兢兢的不安惶恐。 当真奇怪! “烦劳阁下了。” 白启颔首。 “白爷叫小的阿桂就好。” 中年管家微微弯腰,他得过七少爷的亲自吩咐,绝不能怠慢这两位贵客。 哪怕他们惹出天大的祸事,只要何家扛得住,都可悉数接下。 “桂管家,咱们走吧。” 白启一贯懂得礼数,并未心安理得摆架子。 桂管家也未强求,转身就让仆役准备车驾。 “时间还早,若是不远,咱们就步行过去好了。” 白启提议,关于义海郡的诸般风貌,他只在书里杂篇或者他人口中听闻过。 “既然白爷有这个雅兴,自无不可。” 桂管家躬身回道,心下却想: “据说此子乃宁海禅的徒弟,瞅着温良和善,与他凶神恶煞的师父,倒是不太一样。” …… …… 两人出门,沿着各处长街,晃荡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座鲸吞周遭千里,各乡各县的大城,委实热闹繁盛。 简单来说,便是有着更豪奢的酒楼,更阔气的商铺,更多花样的吃食,以及更漂亮的青楼姑娘。 白启闲逛之际,不忘记住“金乳酥”、“长生粥”、“鸭血粉丝汤”等几种,稍后回去逗一逗阿弟,看他馋嘴的样子。 “这商号,居然还有功法秘笈?” 走马观花大致瞧了一遍,白启终于来到丰汇商号挑选礼物,他并未特意拿贵重之物,而是找了几种别致的小玩意儿,眼睛余光扫过一旁的架子,兀然看到一本本注明来路的拳脚功夫,堂而皇之摆在上面。 “义海郡早年前武风兴盛,授艺的武馆遍地开花,丰汇商号打开门做生意,只要龙庭律例允许之内,没什么是不卖的。 每一月一次的‘百金会’,三月一次的‘千金会’,两年一次的‘万金会’,都会拿出足够压轴的奇珍宝物,吸引四方豪客。 上一次万金会,拍出一卷残缺的真功根本图,把天水府的女财神都招来了。” 桂管家耐心解释道。 “手眼通天啊。这商号,谁家办的?” 白启挑眉问道。 “古董行鲁家的买卖,他们跟天水府上宗的关系亲厚,商路四通八达,再彪悍的水匪响马,也不敢劫反丰汇商号押的货,创办二十年,只失手过一次。” 桂管家低头道。 “原来是有子午剑宗罩着。哪一路的绿林好汉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捋威压天水府的剑宗虎须?” 白启饶有兴致追问道。 “赤眉大当家,反天刀。” 桂管家报上名号。 “那没事了……” 白启好像被噎住,嘴角抽动: “还得是刀伯够勇。” 有神通巨擘坐镇的子午剑宗,都敢冒犯,不愧是啸聚伏龙山,席卷怒云江,闻名义海郡的绿林道带头大哥。 约莫花了四五百两银子,买了一盆招财的金钱竹,再提着两只会说吉祥话的凤首鹦鹉,白启离开丰汇商号。 师爷陈行乃四练高手,又稳坐武行头把交椅,眼界高,家底厚,寻常的宝植大药未必瞧得上,价值不菲的天材奇珍,自个儿又未必买得起,不如找些意蕴吉庆的好彩头。 就像上辈子他给达官显贵送礼,啥开过光的护身符、能镇宅的摆件,往往比提一箱子钱管用。 “我听说,城北大街又叫‘百擂坊’,这一条街净是武馆,早鼎盛的时期,甚至有四百零八间传艺武馆,南北拳种,各家功夫,应有尽有。 以前每日都有擂台比斗,曾经一日摆下百擂,故而得名。” 白启踏进长街,明明是开春的年景,万物生发,草木萌动,这里却显得很是萧索冷清。 他回头望向桂管家,后者有些欲言又止,好像不知道该咋回答,斟酌片刻才道: “白爷,你已路过七家武馆,可发现他们的相似之处?” 白启眉头微皱,目光再次扫过一座座大门紧闭的武馆,声音微沉: “怎么都没挂匾?” 武行规矩,挂匾才能收徒,打出招牌才有名头。 倘若武馆开张却未挂匾,便代表坐馆的师傅不够本事。 桂管家苦笑道: “您师父十年前跟武行结仇,一个人在百擂坊打了九十九场。 双方赌斗的条件便是,他输了,自废手脚,武馆输了,摘匾除名。 自那之后,这条街就陈师傅的传习馆一家能够挂匾……” 这是绝了义海郡武行的根子? 白启手心一紧,尽管师父宁海禅曾言,武行的规矩门道,没本事的废人才会守,没胆魄的庸人才想立。 但这些摘匾的武馆,纵然过去十年,的确都死死撑住,履行约定。 一日不挂匾,一日不收徒。 难怪百擂坊没落萧条到这个地步。 “照这样看,除了十三座高门,被灭的四家,这帮武行中人,也是跟师父仇深似海。 一门功夫最重视传承,但没有新血涌入,只靠旧人,谈何生存,谈何发展。” 白启眉心忽地重重跳动,好像气血冲上脑门,让他周身筋骨皮膜无不紧收。 洞开眼识、耳识的心意把,所凝练出的灵觉,清晰感知到一股股冷厉杀气。 打从怒云江口,那一波打窝钓鱼,扫荡完隐阁刺客之后。 他还是头一回体会这么多毫不掩饰,无比赤裸的森寒杀机。 好似一缕缕血气汇流,化为滔滔汪洋,倾压而来! 踏!踏!踏—— 脚步如雷动! 这条死寂也似的长街,忽然轰动。 每一家不曾挂匾的武馆,正门悉数打开,一个个身着劲装的练家子从中鱼贯而出。 旋即,他们齐齐望向步入这座百擂坊的白启。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八章 十渡阎罗,打灭武行 “唉。” 走在前头的桂管家叹气,默默地退到白启身后。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打从这位小爷说要登门送礼,赴约晚宴,桂管家就猜到了。 十年前兴旺昌盛,一条街开满四百余家武馆的百擂坊。 因着白小爷的那位师父,几乎个个摘匾除名。 哪怕有些没强出头的小武馆,迫于武行共同进退的说法,也不得不关门。 所谓规矩,就是绝大多数人统一遵守,并且愿意认可的“道理”。 早些时候,武馆松散,门人杂乱,宛若无首的长蛇,独支的树木,哪里比得过高门大族的凝聚力,大多只能充当打手,挑拣些残羹冷炙勉强果腹。 于是这些武夫订立规矩,自成行当,把打打杀杀变成人情世故。 好让武行说话也有分量,也叫旁人不敢轻易招惹。 打一家,等同斗百门! 这才与排帮、十三行呈鼎立之势。 可惜,偏生冒出个宁海禅…… 桂管家心底泛着凉意,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尽管七少爷吩咐过,两位姓白的小爷闯出天大祸事,只要何家扛得住,就悉数接下。 可看到一扇扇打开的大门,一個个迈步走出的练家子,他实在忍不住头皮发麻: “一门里头,十年一代!宁海禅一脚踩断百家传承,绝了整整一代人冒头的机会! 这笔仇,不比十三行的血债浅薄多少!何家哪里接得住!” 与桂管家退后的举动相反,白启面色从容,平静往前踏出一步,接着迈出第二步。 就这样,他迎着一道道不加掩饰的仇恨目光,以及一股股针刺砭骨的凌厉杀机,昂首行于长街。 此时已经入夜,接近酉时末,最后一缕昏黄的余晖沉入怒云江,带着微微冷意的春寒掠过白启的衣角。 修持《蛟伏黄泉经》所演化的浩瀚心海,接连浮现一条条数丈来长的凶恶蛟龙。 它们竖瞳猩红,爪牙锋利,恨不得啃噬自身血肉。 随着眼识洞开,所见皆是一个个斗大的漆黑墨字。 杀、杀、杀…… 死、死、死…… 恨、恨、恨! 几乎铺天盖地,宛若群山耸峙! 压得人喘不过气! 耳识扩散,所听皆是一条条包藏毒辣奸心的凶恶怪形。 如犬、如豺、如狼…… 似虫、似蟒、似蛇…… 更有甚者,宛若饥火烧肠,欲食血肉的饕餮之徒; 乘马挎刀,杀人盈野的彪悍猛将; 以及两臂缠云,双足踩风的插翅飞虎! “还真有好几个家伙,勉强看得过去。” 白启嘴角扬起,心意空前凝练,逐一捕捉激荡于天地间的精神波动。 武夫搬运气血,淬炼劲力,打熬体魄。 三练皮关之后,神与意合,一举一动冥合周遭大势,将拳脚招式推进到超越凡俗的境界。 以做到刀劈大岳,剑断江河,掌力雄浑如龙升天,打出磅礴金光! 道丧前曾有一句古话,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四练大成的宁海禅,一眼就能瞪死反天刀水贼。 这帮多数停留在二练骨关,少部分突破三练皮关的坐馆武夫,虽然没到那个非人的境界,但无数跟着沸腾气血一同激荡的精神波动,形成风急浪高的滔滔汪洋,直能惊骇肝胆,摧裂心魄! “修道是养神定念,勘破生死。修武则在于筋骨皮膜,蜕变入圣。 方向不同,最后却殊途同归……这条长街三练皮关,两个开始养练脏腑,一个刚铸‘金身’。” 白启眼睑低垂,悄无声息斩杀凶孽蛟龙,同时抹去一道道加诸于身的凌厉杀机。 “这位小爷,好深厚的静气!” 跟在后头的桂管家,本来有种行走于刀山火海的心惊肉跳,可很快,叫人如坠冰窟的森寒杀机就被无形化去。 他怔怔望向前方身姿挺拔的少年郎,不禁暗自感慨: “做师父的,打得武行皆不挂匾,当徒弟的,莫不是也要压得百擂坊中,无人敢做声?” …… …… 百擂坊如今尚存的武馆,仍有两百六十三间。 早个十年,越往里面去,坐馆师傅的名头越大。 都是手底下有真本事,甚至摘过四大练圆满成就的厉害人物。 他们最鼎盛的时候,门徒数百,前呼后拥,威震一郡,好不威风。 就连十三行的大老爷,也要卖几分薄面。 而今嘛,还活着,能够喘气的,不足双手之数。 四肢俱全,功力仍在的,大抵很难凑够一掌。 今夜,紧挨着传习馆的“乾山门”,缓缓走出一个腰身佝偻,白发稀疏的黑袍老者。 他眼瞅着像有七八十岁,脚步颤颤巍巍,宛若风中残烛,衰朽到随时都可能咽气。 恐怕很难有人会把乾山门的“混元霹雳手”,跟这个老头儿联系在一起。 片刻后,对方出现在传习馆的正厅,与陈行相对而坐。 “翁前辈,摆这么大的阵仗吓唬小辈,可不光彩。” 陈行须发如乱戟,身材魁伟,笑呵呵端起茶盏。 武行立得住脚,跟排帮大龙头、十三行高门平起平坐。 除了用诸般规矩聚拢抱团,自然也有强人坐镇。 这位看上去牙齿都快掉光的黑袍老者,便是百擂坊仅存的四练宗师。 宁海禅扬名之前,以此人战绩最盛,站足擂台四十九天,打了七十八场,从无败绩。 乾山门那块匾,放在十年前的义海郡,可谓如雷贯耳。 论及资历,陈行这声“前辈”叫得没错。 “徒弟死完了,门人走干净,老祖宗传的手艺都快绝了,死后无颜,生前又要什么脸面?” 姓翁的老者眼皮耷拉着,声音有气无力: “陈师傅,咱们就在这里喝杯茶,等门外面闹腾够了,再主持大局吧。 你要觉得不满意,老头子这条命,也赔给你。” 陈行摆摆手,神色平淡: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翁前辈言重了。您是破了四练气关,自成周天的宗师人物,活过百岁又有什么难的。 我那逆徒下手没轻重,打死了乾山门不少人,更除了您家挂的匾,确实……有些过了。 但只要他离开义海郡,之前的恩怨血仇一笔勾销。 可是十三行、排帮、道观、武行共同立的约。 莫非,翁前辈不想认了?” 翁姓老者嗓子像卡着痰,说话含糊: “没忘,如果老夫真忘了,乾山门就不会至今还未挂匾开门,收徒传艺了。 擂台上的一场场生死,方成武行的一条条规矩。 愿赌,就要服输,这个道理,老夫再不要脸面,心里也明白。 但一码归一码,武行与宁海禅结的梁子消了。 可乾山门与通文馆的仇,清不了! 陈师傅你教了个好徒弟,三十岁入宗师,四练圆满成就,老夫自知挡不住。 只是武行的恩怨,就跟功夫一样,代代相传,除非绝了根,不然没尽头。 我不如宁海禅,我认。 我的徒弟,却未必会输给白七郎。” 陈行颔首,放下茶杯,双手置于膝盖: “原来如此。百擂坊今日开门的一家家武馆,都是存有此心? 大的,对付不了,所以逮着小的欺负?” 翁姓老者面露惭愧之色,语气却很沉静: “老的无能,只盼小的出息,这也没法。 宁海禅他打断武行一条腿,让百擂坊十年关停一半武馆,憋了整整十年的一口闷气,总归要出。否则,武行再也站不起来。 金乌门的梁悼安,换血七次的拔尖苗子,被他打得咳血三日而亡; 长乐门的周瓶,摘取金肌玉络、汞血银髓,两样圆满成就的稀罕衣钵,也让废了手脚,半年后自缢家中…… 陈师傅,这条街上哪一家,没因为通文馆披麻戴孝。 倘若今夜让宁海禅的亲传徒弟,大摇大摆跨过百擂坊,还在苦熬的两百六十三间武馆,不如遣散门人,带着祖师牌位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陈行眉毛扬起,依旧端正坐着: “所以,翁前辈打算用命拦着我,好叫百擂坊的众多练家子,从我徒孙身上找个场子,也算武行赢了通文馆一次?” 翁姓老者坦然回道: “陈师傅,你又何必插手,宁海禅已经将你逐出师门了。 老夫活了六十七载,从未听说徒弟除名师父,此事堪称武行笑柄。 我们有分寸,不要白七郎的性命,只想他败一次,通文馆输一场。 让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也蒙一回尘。” 武行当中,开革除名并非简单的事儿。 道丧之前,乃有天、地、君、亲、师的纲常礼法。 假使徒弟忤逆,触怒了师父,或者犯下天怒人怨的大案祸事。 为了撇清关系,往往就会被除名,不得再列门墙。 同时被传授的本事,也要原样被收回。 这就是话本里头常常提及的,废掉武功。 宁海禅是否废过陈行的功夫,武行众人不清楚。 但有一样确凿无疑,这位陈师傅所修的真功根本,曾在十年前被彻底毁去。 因此大大折损生机命元,再无晋升神通秘境的半点机会。 所以,翁姓老者才会劝说陈行袖手旁观。 以他的视角,自个儿贵为师长,却被亲传徒弟忤逆负恩,篡夺掌门之位,开革逐出,且还废掉真功,损毁根基。 再深厚的情分,亦该反目成仇! “徒弟不认师父,但师父又没说不认徒弟。” 陈行摇摇头,眸光落向翁姓老者,那张和气的面庞,终于浮现几分不耐烦: “当初,我也许不该拦着他,一鼓作气把你们这些腌臜货色全部打死,省心省力,再无麻烦! 翁秀生,陈某人叫伱一句前辈,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翁姓老者眼皮抬起,迎上陈行的目光: “陈师傅,武行常道拳怕少壮,那是功夫未到火候。 你一个被毁掉真功根本的四练宗师,不一定斗得过老夫这个半截身子埋黄土的?” 他那张牙都要掉光的嘴里,每吐出一个字,筋骨就发出闷雷滚荡的轰然大响,好似震荡全身皮肉,一股股沛然的生机命元,宛若涌泉喷发,充盈于百骸之内。 那袭黑袍顿时被扯得稀巴烂,化为蝶飞乱舞也似的破烂布条,显露出极为精壮结实,泛着黄玉般色泽的强横肉壳。 “陈师傅,我没几年好活了,但拼掉你半条命,不算难。” 翁秀生原本沟壑纵横的皱纹被抚平,根根发丝从灰白变成乌黑,浑身上下无不充斥勃勃气血,几如怒云江般宽广,全力施为之下,足以凝聚出二三十丈高的笔直狼烟。 陈行并未起身,他的目光甚至都没过多停留在翁秀生这里: “你大概不晓得,宁海禅成名之前,他那个绰号‘十渡阎罗’的师父,名头也挺响亮。 我要打死你,用不了第二拳,但现在你还不用死。 让我徒孙将你们武行仅剩的那口气踩灭了,你再上路。” 受到陈行这般羞辱,翁秀生勃然色变,十年前,他两个视如亲子的亲传徒弟,让宁海禅打得筋骨俱碎,成为废人。 于是,背地里跟那时的十七行苏家联手,追杀那个未成大气候的煞星杀胚。 结果不仅没得手,还被宁海禅使阴招下毒麻翻,险些丢掉性命。 这些年,他闭门不出,仔细养生,宛若老鳖收敛精血,看似肉身老迈,躯壳衰朽,实则功力不退反进,更显得精深。 “陈行,你狂妄……” 翁秀生怒发冲冠,滚滚无匹的气血当即就要化作狼烟,冲破传习馆的屋顶。 他五指张开,阴阳劲力相互摩擦,如握霹雳迸发巨音。 只这一记掌力,就能震惊百里,使得周遭十丈之地尽变齑粉! “老东西!你太聒噪了!” 陈行仍旧坐在圆凳上,仿佛大岳岿然,但随着他一动,整个天地恰像塌陷,宛若被翻转过来,瞬间盖过翁秀生轰雷掣电的刚猛掌力! 咚!咚咚!咚咚咚—— 陈行抬起的手掌,每往下压一分,翁秀生那股喷薄而起,几欲冲霄的气血狼烟就消弭一成。 “你,竟然又重修了真功根本!” 翁秀生双眼圆睁,毕生积蓄的底蕴倾尽,肉壳经流的气血鼓荡,发出“哗啦啦”的浩大水响,好像大河奔腾惊涛激荡,这种声势简直震撼人心! 尽管如此,他却如同一条被擒拿的大龙,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宛若黄玉浑然一体的身子,寸寸矮下! 坚硬得像宝兵神铁的根根骨骼,咔咔爆碎,滚烫的热血从七窍喷出! “好好看,我徒孙怎么打灭武行!” 陈行那只宽厚的手掌最后落在翁秀生的脖颈,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死死地掐住,让他望向传习馆外。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一十九章 跨长街,无敌手 踏、踏、踏! 白启衣角扬起,缓步行宽阔长街,既没有走得很快,也没有刻意停留。 从一座座武馆走出的练家子,或强或弱,或壮或瘦,或高或矮,像层峦挤压的沉沉黑云,意图遮天蔽日吞没那袭挺拔身姿。 但白启眸光凝定,心境未有一丝变化,任凭无比浓烈的仇视、恨意、杀机,诸般激烈心绪似万箭攒射,势如暴雨,劈头盖脸泼洒过来。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 白启咀嚼《蛟伏黄泉经》的玄奥精义,墨箓孕育的金色道种莹莹生辉,流淌出阵阵感悟,浩瀚心海轰然大震,凭空升起一座佛字巨山,其表面大放光明,照彻周身内外。 面对百擂坊一众武行的气势压迫,他精神却更加凝练,再进一步,颗颗晶亮的坚固念头,好像琉璃破碎发出“喀嚓”声音,又似烧融的炙热铁水,重新聚拢成形。 “这一部《蛟伏黄泉经》,糅合佛道之见解,倒是不凡。” 白启眉宇腾腾跃动,气血格外活泼,直往脑门冲击,一颤一颤,好似“胎动”。 “虽然没有道术、法器的相关记载,但养神、定念、观想的效果,确实首屈一指。 这才过去多久,我这抱胎功夫就要大成了。 原来当众练功,临阵突破,是如此爽快! 怪不得师父喜欢人前显圣!” 他心意把时刻运转着,早已洞开的眼识、耳识,清晰捕捉一缕缕激荡心念,诧异、骇然、惊怪、错愕……将那些复杂的目光、凌乱的情绪,统统转变成能够理解的简单含义。 …… …… “这位小爷,真是八风不动!” 桂管家紧跟在后面,抹去额头冷汗。 他呼吸粗重,脸色微微发白,好像在湍急的江河当中艰难跋涉。 一道道练家子的凌厉目光几如实质,虽然并非冲着自己,可那种汹涌激流肆意冲刷,仍旧令人胆寒,两腿发软。 唯有走在前边的挺拔身姿,才能让桂管家安心,宛若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挡下所有压迫。 于是,他不停地向其靠拢,一步一趋,生怕落后。 “同样都二练骨关,为何差距会这么大?” …… …… “汇聚百人气血,尚且逼退不了此子半步?反倒叫他磨练心境!” “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宁海禅的徒弟,果然不是庸才!” “诸位,此子已行过百擂坊一半有余!试问眼下,谁去拦他?谁能拦他?谁敢拦他?!” “我愿为武行争这口气!绝不辜负翁老前辈的托付!” “杜兄,杀鸡何须宰牛刀!这个年纪就步入二练骨关,固然了不起,可擂台上的功夫,只讲进退成败……” 百擂坊长二十九里,所有武馆皆坐落于四方街,白启从中而过,步履从容,浑然没把众多涌出的门人放在眼里,短短半柱香不到,已经越过七八十家。 “师父!我去了!” 片刻后,身着劲装的青年跪在门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目光尽头,是一年过半百的老者。 其人身子精瘦干枯,脸皮白得瘆人,像泥雕木塑似的,坐在黄花梨木大椅上,两条衣袖空空荡荡: “青儿!你纵拼了命,也得让他领教我‘五龙门’的厉害!扯断他一条手,毁了这株好根苗!为师死也瞑目!” 老者双眼陡张,好似又浮现出那个青衣凶神,生生撕掉自己双臂的痛苦回忆。 “今夜这座百擂坊,压着十年恨山仇海! 宁海禅,要么你徒弟退,要么你徒弟——死!” …… …… “五龙门,阎青!设擂于此!” 四方街上,那個劲装青年腾地杀出,双手抱拳,行了一礼。 随后脚尖轻点,掠过湿润泥土,划下一条线: “阁下若要过去,请先搭一把手!” 一座行当,免不了流传行话,而这行话又是因着规矩才有。 话本里头常常出现的“划下道来”、“搭一把手”。 便是武行切磋、比斗所用的经典行话。 脚下划出一条线,是表明拦路之意。 如果想过去,闯过这道关。 当然,也可以选择退走,改日再战。 但对于视名声大过性命的武行中人,这等同认输,甘拜下风。 所以,只要对方主动划出道来,另一个必定就要试试成色。 一来一去,梁子结下,恩怨纠缠,难有穷尽。 “五龙门?” 白启眸光一闪,似是怔了半息,旋即道: “功夫还行。” 阎青皱眉,眼中涌现一丝疑惑。 功夫还行? 你何时见过我五龙门的功夫? 但还未等他思索清楚,那个年岁未曾及冠,身姿异常挺拔的白姓少年,就已颔首应下: “我接了!” 伴随落地话音,闷雷炸落也似,昨日下过一场春雨的湿泥霎时崩碎,宛若黑漆漆的浪潮翻涌。 “好猛的气力!” 阎青亦是二练骨关,业已迈入“炼银髓”层次。 他受师父精心栽培,自从记事以来,二十余年如一日,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从来不曾懈怠过半分。 根基牢固,拳脚精熟,堪称武行的可造之材! 当白启跺脚,劲力散发开来,如同巨石坠入平湖震起惊澜,换作黑河县的宋其英之流,必定就手忙脚乱了。 但阎青反应极快,他下盘站得极稳,浑身筋肉蠕动收紧,好像宝衣挂在玉树间,纵然狂风大作,却只能吹动,无法刮走。 “单凭天生的神力,就想胜我……痴心妄想!” 紧接着,阎青面皮涨红,口鼻喷出滚滚白气,心脏猛地跳动,泵出哗哗作响的浓稠血液。 刹那间,换过五次的浑厚气血充塞百骸,让他整个身子凭空涨大两圈,右臂劲力节节贯通,大手一张仿似蒲扇,带起一条条尖啸狂流! 与此同时,变得雄壮的身形如龙行大地,一眨眼就跨过四五十步的距离,撞开扬起的泥土! “这是‘宫龙步’与‘商龙劲’。” 白启眸光依旧沉静,《蛟伏黄泉经》修持越精深,心境越平和。 这一瞬间,他几乎将全部杂念摒弃。 所谓五龙,乃是道丧传闻的“五仙”。 角龙,木仙也;徵龙,火仙也;商龙,金仙也;羽龙,水仙也;宫龙,土仙也。 五龙门根据古老传说,推演出五种上乘功夫,分别为“角龙桩”、“徵龙气”、“商龙劲”、“羽龙掌”、“宫龙步”。 暗合五行变化,相辅相成,环环相扣,极为精妙。 “可惜,你的功夫没练到家。” 白启念头像电光闪烁,见到倾尽全力的阎青祭出杀招,他竟然还有闲心揣摩,如果换成自己出招,应该以角龙桩卸力,运徵龙气,再走商龙劲,双手齐出羽龙掌,足下踏着宫龙步。 五行相生,五龙升天,所向披靡! 但阎青的功力不够,撑不起这一招的繁杂变化! 只能以土生金,平添几分势大力沉! “不圆满,就有破绽。” 白启心意把一开,威猛无比的阎青顷刻像喝醉的莽汉,密不透风的掌力亦是错漏百出。 他拧身踏圈,毫无机巧的微微一侧,居然就避开那只蒲扇大手。 “躲哪里去!” 阎青自忖气血雄浑,得势不饶人,改换成暴雨倾盆的羽龙掌。 短短三个呼吸,瞬间拍击十九下! 仿佛十九记铁锤砸空,轰得气浪狂涌,周遭空地一片狼藉! 看得众人都是心惊肉跳,哪怕铁打的人像,也要被锤得稀巴烂! “不对!” 可大逞威风的阎青却眉头紧锁,任凭他施展浑身解数,就是挨不着白启半片衣角。 那道挺拔身姿脊柱抖动,给人一种时隐时现,时大时小的古怪错觉,无论如何都擒拿不住。 心思一沉,阎青好似发现什么,瞬间被惊出冷汗。 因为白启所用的身法,赫然正是五龙门秘传! “隐介藏形!这是宫龙步!” “我说过,你功夫还行,但不够深。” 又是趟泥般的步子一踏,白启闪开悍然压下的刚猛掌力,五根手指如羚羊挂角,轻轻扣住阎青肩膀。 “要遭!” 这个动作再轻柔不过,却骇得阎青亡魂大冒,脸色惨白。 他咬紧牙关,猛然踏地借力,硬生生踩进泥土寸许深! 轰! 好像平地炸起惊雷,摇得两旁武馆簌簌落灰,脱下大块墙皮! 其人身子好像铁打铜铸,块块筋肉绷紧成团,即便是刀剑砍上去也难留下伤痕! “晚了。” 白启面无表情,通文馆五部大擒拿,最擅长的就是分筋错骨,朴实无华的一撕一扯,配合他换血十次的可怖巨力,哪怕一头七八百年气候的大妖也得被撕碎扯烂! “不、够、深。” 当这三个字传进阎青耳中,他就感觉到一股强烈剧痛! 滚热血液如泉涌,染红半边身子! 血肉糜烂,大筋崩断! 两边肩膀以下,裸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茬子。 “嗬嗬……伱怎么学会的?” 阎青呼吸大乱,一身雄浑气力像戳破的水囊悉数流散干净,甚至无法站稳。 他两腿蓦地弯曲跪倒下去,眼睛却死死盯住轻描淡写扯断自己一双胳膊的白启。 输给宁海禅的徒弟,可能尚在意料之中,但败于五龙门的自家秘传功夫,委实是没有想到。 “告诉你一个今夜过后,义海郡人人皆知的秘密。” 白启语气平静,两根手指并拢,朝着阎青脑门戳去: “宁海禅的亲传徒弟,乃天纵之才!” 嗤! 劲力迸发,如箭穿颅。 “天纵?” 阎青眼神一滞,身躯好像软了,生息断绝就此扑倒。 “这就是清账么?” 白启学着师父背起双手,衣角翻飞间,跨过这具尸体,继续往前。 路过那间空荡荡的五龙门武馆,他转头看向端坐大椅的老者,咧嘴笑道: “老东西,恭喜你又死一个徒弟,门派香火从此彻底绝了。 对了,记住我的名,好带到地底下。 黑河县,白启,白七郎。” 一身武功废尽的断臂老者紧紧咬牙,咯嘣作响,渗出血迹,却愣是挤不出半个字。 ……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阎老弟就撑了一招!” “好张狂的小子!” “请杜兄为武行扬威!” “黑河县,白启……” 五龙门这块招牌,曾经也是百擂坊前十行列,阎青一死,那股百人汇聚的大势好像被打散,俨然摇摇欲坠。 武行众人再望向那道挺拔身姿,眼中不再是只有仇恨、怨憎,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骇惧、悚然。 一如他们的师门长辈,提到“宁海禅”这个名字时的激烈反应! …… …… 半里路的脚程,再次冒出一个划道拦路的对手。 这时候天色黑了,暗得厉害,武馆门外插起一支支火把,火光打在那人的脸上,好似涂了一层红漆,如同庙里的天王走下神台。 “铁佛门,杜平宗!” 他报完名姓,抖落披在肩膀上的宽松外袍,展露出乌沉沉的强硬筋肉。 其人最显眼的,是从肩膀到腰间的生动纹身。 漆黑的大龙狰狞凶恶,盘住前后,好像一头藏在肉壳的妖异活物。 “三练皮关,铸成金身,略逊关兴邈。” 白启额外多瞧这人两眼,存于墨箓的【龙韬虎略】神种闪烁放光,而后问道: “你想怎么打?” 杜平宗紧抿嘴唇,每一次说话都像在吞吸吐气,好像沉重鼓声,震得旁人耳膜嗡嗡: “我师父当年在擂台上,与宁前辈斗力不敌,血气耗竭而死。 今日,我想用铁佛门的‘三坛海会混天劲’,试一试通文馆的秘传。 这条长街上,以我这一关最难过,你踩过去,就没人再敢拦你了。” 白启似乎并不意外,这人跟刀伯有些相似,肉壳尤为坚固。 摆明吞服过奇姝异果,把体魄推至极限,远胜于同境界。 加上铁佛门秘传的《三坛海会混元劲》也很有说法。 所谓“三坛”,是道门说法,指“天、地、水三界”。 海会却为佛门用语,代表圣众会合之座,德深犹如大海,亦有无量浩大之意。 这座开在百擂坊,名为铁佛门的武馆,走的也是杂糅路子。 不晓得从哪里得过奥妙真谛,参悟出一种非凡的炼体功夫。 以神为天,以身为地,以气血为水,开三坛。 功力每增进一分,神、身、气血都添一成。 大圆满后,几如金刚护法,再世真佛,举手投足刚猛无俦。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倘若尽善尽美,《三坛海会混元劲》就该是真功,铁佛门也早就搬到天水府,一跃成为大门派了。 这门功夫的弊端便在于,只能循序渐进,无法勇猛突破,欲开三坛之秘藏,练成海会之气力,所消耗的岁月极长。 “我听说铁佛门的秘传,入门容易,一两年即可,精深很难,十年八载也难,大成更不容易,用尽甲子都未必做得到,更别说圆满了。” 白启挑眉问道: “你练至什么样的火候了,欲以力胜我?” 杜平宗正色道: “我天生筋骨强壮,又有奇遇机缘,侥幸突破第八层了。” 白启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好像很是满意,他身后的桂管家却急了,赶忙道: “白爷!杜平宗在义海郡出了名的神力!曾经于怒云江跟一头猪婆龙相搏,丝毫不落下风! 他既是三练皮关,又学那劳什子《三坛海会混元劲》,绝不是好相与的!切莫上当啊!” 见识白启一招扯断五龙门阎青的两条胳膊,桂管家终于明白,这位小爷乃传说中违背常理的天纵之才,跟他同等层次的二练好手,压根不够看。 但铁佛门的杜平宗与阎青不同,他早早接过武馆,每天都会驾船,于怒云江心打水浪,身具万钧之力,天水府的银锤太保裴原擎都曾听闻过这人的名头,数次想要招徕到麾下。 “拿好礼物,退远一些。” 白启没空照顾桂管家的“担心”,朝着杜平宗走去,他不再收敛骨髓内蕴藏的可怖气力,以及这具筋骨的沉重分量。 轰! 只是踏出一步,整个宽阔的长街都在抖动,滚滚烟尘翻涌升腾,那股汹涌澎湃的劲儿,好像要把偌大的百擂坊掀翻! “不愧是通文馆的亲传!” 杜平宗亦是眼睛大亮,脚掌一撑,靴子就被撕裂,化为片片飞絮,他踩在湿润的泥地上,还未发劲运力,便陷进去数寸,印出清晰的痕迹。 待得身形一动,熊熊如火的气血凝聚,几如实质迸发喷薄,宛若一条翻江倒海的混天红绫! “气血雄浑到显现体外,化为有形之景……差半步就开始养练脏腑,参悟其神了。” 白启感慨,似杜平宗这等人物,倘若在黑河县,估摸着能做个第三把交椅,仅次于自家师父和刀伯。 内城武馆的三练高手,统统都不够看! 这种深厚的底蕴,有机会摘取“水火仙衣”圆满成就,冲击四练气关。 “既然如此,我也不装了。” 白启换血十次,平日气血劲力收敛入骨,瞧不出什么异常,但这具降伏住九牛二虎之力的肉壳,早已脱了凡胎之列。 他体内筋骨摩擦,好像根根千锻万炼的精钢宝铁碰撞作响,发出铿锵有力的轰隆声音。 巨力勃发,踏步而行! 百擂坊好似要被跺得翻转,粘稠气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厚实的院墙上,让桂管家一退再退,面容惊骇: “这他娘的,哪里像个二练了?!” 泥土与烟尘俱是扬起,杜平宗双手伸出,十指大张,撞向白启。 后者不退不避,同样以掌相迎,紧紧扣住,好像十口利剑与十口宝刀猛地砍击,刺耳的音波登时炸裂,几乎刺破耳膜! 两人下盘一沉,方圆三十丈的地面皲裂塌陷,纵然不远处铺着青石板,也逃不开震碎的下场,便是某一座武馆门口放着的石狮子,也瞬间“喀嚓”裂成两半。 原本踏出武馆的一众练家子纷纷退回,这种极致斗力,倘若被卷进余波,血肉之躯当场就要化为烂泥! “这个姓白的,他也得过奇遇不成?” “体魄非人,气血非人,武功也……黑河县竟能冒出如此妖孽?” “杜兄居然能够碰到劲敌!” 武行众人面面相觑,此子可是还未及冠的年纪,再过十年,岂非又一个宁海禅? …… …… “武行恩怨,很莫名其妙对吧,你我分明素不相识,却要生死相斗。” 杜平宗两臂发劲,做出童子拜佛的姿势,双手压在白启掌上,乌沉沉的筋肉蠕动挤压,榨取更多气血。 浑身青筋尽皆浮于肌体,宛若龙蛇绞缠,又似猛兽饿鬼,配合那条漆黑大龙的凶狞纹身,简直像八部浮屠里面的护法尊神! “你曾有机会去天水府,跟着银锤太保投身行伍,必定大放光彩,为何不选?” 白启气血上涌,好似小酌过后,脸皮有些泛红,双腿杵进泥地,快要踩出深坑。 这位铁佛门的杜老哥,确实是他见过年纪相差不多的“同辈”之中,最刚猛的一号人! “我无父无母,得蒙师父收养,他不在了,我必须守着铁佛门。” 杜平宗说话仍然是吞吸吐气,沉如闷雷: “我师父临死前交待,让我离了武行,百擂坊乃是非地,牵扯其中,被什么‘道义’、‘规矩’锁住,就抽不了身。” 哗啦啦! 炽烈的气血在沸腾,好似要蒸发水气,让周遭都显得燥热干枯。 那条混天红绫腾空而舞,从杜平宗肉壳涌现的劲力一重盖过一重,肆意冲刷着那道挺拔身姿。 “三练皮关,果然非同凡响!” 白启臂膀如同压着巨岳,不断地下沉,躯体亦是。 他眼中倒映的那条混天红绫,大有闹海之势,搅动漫天烟尘。 “我师父讲,规矩这种东西,就是自己划出的方圆,你想出去,其实就能出去。 你生在义海郡,长在百擂坊,吃的是武行饭,学的是打杀法……杜兄,你并非抽不了身,你是不愿离开!” 杜平宗眼神恍然: “这样么?其实……也挺不错,生于此,死于此。 白小弟,你既还有余力,何不快快使出,我留不住手了!” 他唇齿张开一线,轻轻一吐,蓬勃的生机命元逸散而出,牵动浩荡气流倒卷,全部灌入那条血光凝聚的混天红绫,火势汹汹,化为千团烈光,仿佛要紧紧缚住白启这条怒龙! “好。” 望着眉毛滚落殷红血珠,气力催发到极致的杜平宗,白启心头猛然跳动,江河奔涌似的澎湃气血好像凝成一团,化为一颗熠熠生辉的明亮宝珠。 凝练的念头与活泼的血气相合,【九牛二虎】神种加诸于肉壳,他被下压的手掌倏地一顿,止住势头,随后一寸寸向上抬起。 死了整整四百多次才学会的! 十龙十象镇狱功! “这是……” 杜平宗眸中闪过诧异惊色,他引以为傲的无量海会之力,面对此刻的白启,宛若一粒尘埃之于山峦。 那条当空而舞的混天红绫,如被天龙扬爪轻易撕裂,又被神象跺足重重踏灭! 这一瞬间,白启好像化身一尊庞然巨大的诸佛龙象,一力镇压十八层地狱,宏大的力量洞穿万般! 三坛海会混元劲的奥妙真谛,顷刻就被碾压破碎! “通文馆真功!” 白启头一回以【九牛二虎】道种,催动这门真功,纵然是他的强横肉壳,也难吃得消,发出细微哀鸣,几乎快要拿捏不住气血,让周身十万八千毛孔散出红雾。 “原来,这就是真功! 龙象镇狱,无边广大!好气力!” 杜平宗两只万钧重的手掌被寸寸抬升,直至完全震开,那尊宛若铁佛的肉壳,亦是后退数步。 他听见白启的回答,忍不住赞了一声,旋即,心满意足闭上双眼。 “三坛海会,混天红绫!好气魄!” 白启亦是钦服,想不到武行这种守旧的地方,却生出这般豪杰。 他略一拱手,好似别过,错身越过杜平宗,毫不迟疑往前走。 武行众人目光落向这座百擂坊第一青年高手,约莫三四个呼吸,十指关节、前胸后背,尽数爆出一注注血箭! “力竭而死!” “三练都压不住么?” “这可是铁佛门的杜平宗啊!” “势不可挡了……” 见到杜平宗都拦不住白七郎,那些练家子无不如丧考妣,一开始森寒无比的赤裸杀机,这时候终于如潮水消退,再无踪迹。 坐在门中,或残废,或老迈的武行坐馆像被断掉最后一点念想,神色呆怔,好像痴傻。 “宁海禅这种人,到底积了什么德,找到一个如此妖孽的徒弟?” 随后,于一道道无能为力的目光下,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横跨长街。 再无阻碍! …… …… “我的徒孙,这么有锋芒吗?” 陈行站起身,单手掐着被抽掉脊梁骨似的翁秀生,眼中浮现赞许: “传的是十龙十象……哈哈,七代祖师,后继有人!” 他放声大笑之间,五指蓦地合拢,用力一捏,轻松拧断一尊四练宗师的脖颈。 …… …… “徒孙白启,拜过师爷。” 少顷,白启踏进传习馆,望向坐在正厅,脚下伏尸的白发老者,双手作揖。 后者开怀,招手道: “海禅真是给通文馆选了一个好根苗,好衣钵! 喝完这杯茶,师爷再带你去杀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二十章 师爷的武学天赋,传说级黑虎掏心 白启甫一踏进四方街最尽头的传习馆,便看到一具尸身伏倒。 那股炙热的血气腾腾而动,氤氲成一团团散发清香的浓郁红雾。 好似雨后凝结的晶莹露珠,大颗大颗滚落于地面。 “这是,宰了一个四练宗师?” 白启眼角抽动,唯有四关俱通的顶尖高手殒命,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身死之后,血气逸散,宛如繁露,久而不散。 维持几天几夜,滋养一方水土再常见不过。 有的绝顶之辈,甚至与地势冥冥相合,孕育成千奇百怪之相。 类似于茫茫虚空所存在的“内景地”。 譬如,那位威名响彻赤县神州,堪称当今天下第一神通的靠山王。 曾于邙山阵斩当时割据一方,意欲称帝的斛律神光。 用本命神兵水火囚龙棒,硬生生砸烂后者的肉壳。 据说,斛律神光殒命之际,精气狼烟冲霄而起,宛若血云遮天蔽日,笼罩邙山百里之地! 至今还能看见山体殷红,阴风惨啸。 每到煞气深重的月圆之夜,可以听到金戈铁马冲杀喊声,遂成一桩轶事流传府郡。 “四练宗师,说打死就打死了。 师爷当真威武霸气!” 白启心头一凛,收拢杂念,再抬头望向大马金刀,端坐正厅的高大老者。 两鬓如雪,霜发似戟,眉毛下的那双瞳子黑漆漆、幽沉沉。 眼皮耷拉着的时候,如同打盹的猛虎。 如果说,宁海禅是悬崖绝壁,奇峰突出,自有一股“险峻”之气。 那么,这位瞅着昂藏踔厉的白发老者。 却给白启油然而生的纵马横刀,鬼神辟易的“雄强”之意。 这就是栽培调教出自家师傅的老师么? 为啥瞅着好像一根粗大腿! 白启忍住纳头就拜的强烈冲动,跨过门槛,恭敬作揖: “徒孙白启,拜过师爷。” 见过这位徒孙的锋芒,陈行很是满意,开怀大笑,连连赞道: “好孩子!好根苗!好衣钵!” 白启行过前院,从呆愣愣的桂管家手里接过礼物,一样样摆上圆桌: “徒孙初次拜望,也不晓得师爷、师奶喜欢什么,只能讨个好彩头。” 居然没有空手上门。 比宁海禅那个孽徒强太多了! 死小子当年拜师啥也没带,还平白吃了几大碗米饭和一盆炖得软烂的喷香牛肉! 通过对比,陈行大为欣慰,瞧着乖巧本分的小徒孙愈发顺眼: “来来来,坐下。子荣,怎么没点眼力劲,赶紧将地砖冲洗干净,莫要留着腌臜污了武馆。” 候在厅外的徐子荣应了一声,感慨人与人的待遇差别真大,亲徒孙一来,自個儿原本不高的地位再次下降,估摸着很快就要跟传习馆看门的大黄并列了。 他唉声叹气,拎着木桶打水擦地。 “好徒孙,咱们去后院说话。对了,子荣,等下将从你爹那里偷来的甘露茶拿出,好生泡一壶来。” 陈行大喇喇吩咐。 “晓得了,教头。” 徐子荣摆出任劳任怨的踏实样子,把死透的尸身拖到一旁,盖上白布,待会儿送到乾山门。 他拜入传习馆学艺许多年,向来做惯这等收拾杂事。 毁尸灭迹、告知家人、发放抚恤……再熟练不过了。 “这位徐兄,不一般啊!” 白启眼角余光一瞥,瞅着手脚麻利的徐子荣。 又是一个懂得讨好老头的上进之人! 他心下暗暗记住,跟着师爷前往后院。 传习馆的风水格局颇为讲究。 水榭、水台、水岸……应有尽有。 俗话说以水为财。 这座宽广大院处处见水,可谓一等一的纳财宝地。 穿过抄手游廊,白启看到一方相当雅致的湖心亭,烟波淼淼,凉风习习。 只可惜天色太暗了,难以欣赏到清楚景色。 “义海郡有一大湖,叫做‘刹雪’。你师奶喜欢赏雪,游船,我专程从那里引水,捣鼓了这么个玩意儿。” 陈行双手负后,语气平淡。 “这可比何敬丰的九阙台手笔要大,师爷果真是情种,为博夫人一笑,还挺舍得下本钱。” 白启于水岸边缓步慢行,似是被轻薄如雾的湿润水气侵染,额头倒竖的水纹熠熠生辉。 “我要是住在这里,每天练完功就能钓鱼,岂不是神仙日子。” 陈行回头看了一眼话不多,挺像老实孩子的乖徒孙,目光闪烁略微诧异: “你的正印偏印当中,有一水命?” 面对师爷的提问,白启倒也没有隐瞒: “正印金极火盛,偏印黑水滔滔。” 陈行好似怔了一下,想到什么,旋即笑道: “顶好的命属之相,通文馆真是捡到块宝贝疙瘩。” “徒孙顽石一块,全赖师父耐心雕琢。” 白启不着痕迹吹捧了一句宁海禅,保证自己尊敬长辈,孝顺师父的良好人设。 陈行冷笑,摇头: “他?耐心?雕琢?你师父性子出了名的惫懒,平日对你应该也不怎么上心。 我刚才观你与人交手,五部大擒拿学是学了,但像乱糟糟一锅炖,没个统合主次。 真功教是教了,可只有形意,招式呢? 这孽徒,他为人师的那点本事,不及武道禀赋的百分之一。” 白启心下默默认可,却并未附和。 毕竟自家师父心眼小,万一走漏风声,绝对要被记上一笔。 “阿七,伱这一趟进义海郡,打算待上多久?” 陈行仔细打量着白启,颇有种看到良质美玉被粗鲁汉子把玩的深深惋惜。 这么一株好根苗,让那个孽徒放养,想起来了就偶尔浇浇水。 真真是暴殄天物! 咦! 师爷好像要给自己爆金币! “三五日……” 白启察言观色,忽然福至心灵,改口道: “或者七八日。” 陈行眉头皱紧,这也太短了,培养道子哪能走速成法子。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看到师爷神色变幻,白启又道: “徒孙自幼无亲,打小与阿弟在黑水河漂泊无依,今日看到师爷,不知为何倍感亲近,忍不住想要替师父他老人家,侍奉您左右,好生孝敬,只恨抽不出时间……” 多好的孩子! 回想收下宁海禅的那阵日子,每天都是鸡飞狗跳,这小子一做事就偷懒,煮饭夹生,劈柴划水,贪吃耍滑门儿清,动不动就溜到怒云江边钓鱼睡觉。 哪里体验过白启这种体贴孝敬! “唉,阿七。” 陈行长吁一声: “若非师爷我年老体衰,功力大减,打不过那个孽徒,定要夺回通文馆的掌门之位,将他开革逐出,再收你为徒弟。 你师父资质虽好,却不懂得尊师重道,孝敬长辈,这一点,他不如你远甚,阿七!” 那辈分怎么算? 白启嘴角扯动,你们爷俩搁这闹着玩呢。 通文馆莫非有当上掌门就除名师父、开革徒弟的传统? 哼哼,等我当家做主…… 他按捺上扬嘴角,继续扮演乖巧徒孙: “师爷切勿这样说,徒孙不足甚多,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师父他天纵奇才,博采百家,之所以能够青出于蓝,相信离不开师爷您的尽心教诲。 而今,徒孙有幸拜见师爷,得一两分的指点,这辈子都受用不尽,实乃福缘深厚!” 这等好似贴心小棉袄的乖徒弟,怎么就落到我徒弟的手上了! 陈行下定决心,绝不能让宁海禅耽误七郎,全凭禀赋吃饭的臭小子,会教个锤子? 还得是我亲自出马! “阿七,你这些天就在传习馆住下吧,我让子荣给你收拾厢房。你与五龙门的阎青交手,赢得轻松,跟铁佛门的杜平宗斗力,也能以二练之身压过三练,确实厉害! 放眼整个百擂坊,乃至于义海郡,未必寻得出你这样的好根苗!” 陈行走在水岸,驻足于大柳树下,语重心长道: “武人的胜负在于三重,禀赋优劣、功法品质、境界高低。 前面两样,你都拔尖,后面那个,假以时日,跻身宗师不算难。 通文馆的约法三章,相信你也听过。” 这位白发如雪,雄武昂藏的师爷,用极为复杂的语气念出: “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此身修为! 通文馆的亲传成材,少有一片坦途。便是你师父,这种能够排进前五的禀赋资质,也狼狈过。 我于郡城之外,十方渡口讨生活时,就已过四练了。 但十年前,你师父被义海郡高门追得上蹿下跳,好几次让一帮老东西逼进绝路,我都未曾相助。 通文馆的规矩摆在这里,你师父将谁视为阻道之敌,求战之人,便只能他自个儿扛,是生是死,全看能耐!” 白启屏息,凝神静听。 “你现在听着宁海禅的事迹,兴许觉得风光。 可你没见过,他一身是血筋骨俱碎,爬进我开在怒云江边的小武馆。 他在你这个年纪,曾跟我说,要让通文馆的名声盖过义海郡所有武行,要入神京,登鸾台。 所以,同辈人,从不是他的对手。 你做宁海禅的徒弟,可以不必存此斗战胜心,但要有这种念头与准备。 通文馆的那块匾下面,压着的血仇大恨,多了去。 那些人,不会跟你讲究武德。” 白启点点头,他一直坚持三练皮关之后,再进义海郡,便是这个原因。 等到那时,自己就可以参悟真功,完全发挥【九牛二虎】神种的沛然威力。 四练宗师之下,哪怕面对摘取诸般圆满成就的强横劲敌,也有一战之力。 “这年头,喜欢扼杀天才的老登太多,必须小心谨慎。” 白启心绪浮动,继续睁大两眼,做出一副求知若渴的好学模样,让师爷更舒坦的倾心指点。 陈行并拢两指,轻轻点在额头,如同将自身的感悟精神提取出来。 “你的体魄、气血、乃至于精神,都很出类拔萃,好比一块宝铁,无需过多锻造,便能铸兵。 但匠人的手艺精妙,才能发挥好料子的用处。你五部大擒拿练得不错,却未能统合。 罗汉手,缠丝劲,龙行掌,白猿功,心意把,分别各有其‘形’,你以心意把的母架,可以悟出四大杀招。 明王怒,阴阳捶,升龙道,天人纵。” 陈行话音堪堪散尽,置于眉心的两指倏地一戳,轻轻按在白启的倒竖水纹上。 关于五部大擒拿的更深感悟,好似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悄无声息浸润心田。 “原来如此!罗汉持杵,明王忿怒……阴阳交征,捶如磨盘……气血焚尽,如龙升天……大小如意,天人纵云……每一部上乘武功,彼此推演相融,就能参习一式真功级别的杀招! 难怪,通文馆的入门条件是精通五部大擒拿! 我之前只悟其‘表’,却没有触及‘里’。 若不是师爷点出来,恐怕再过几年,也不一定能勘破关窍。” 白启眸光大亮,墨箓震荡,原本为“罗汉手”、“龙行掌”、“缠丝劲”、“白猿功”的诸般技艺,瞬间变化,好像精义汇聚,真谛凝练,正在缓缓勾勒成一颗金色果实。 “真是个触类旁通,悟性过人的好苗子。” 陈行将五部大擒拿的奥妙之处,以类似“灌顶”的方式注入白启心中,这位好徒孙只失神了一瞬,便飞快地理解消化。 “你师父的武学天赋乃一通百通,毫无瓶颈,所以学什么都快,练什么都成。 你在这一点上,倒与他有些相似。” 白启暂且按下那种大有领悟的雀跃欣喜,忽然问道: “那师爷你的武学天赋是啥?” 他也听说过,陈行十年之前,真功根本被毁的那桩事儿。 可今日一见这位师爷,并没有刀伯那种从巅峰被打下,一跌再跌的沉寂之感。 难不成,已经重铸真功根本了? “我嘛,资质平平无奇,悟性也很稀松,唯独一样,还算看得过眼。” 陈行淡淡笑着,负于背后的双手微微一紧,终于能够在好徒孙面前显露本事了。 “我对武学善于融解,颇有巧思,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啥意思? 白启疑惑。 “这座百擂坊,曾有一家武馆叫黑虎门,他们所传授的武功,其中一招名为‘黑虎掏心’。” 陈行语气平静,瞧了一眼尚未理解话中含义的白启。 他慢悠悠摆出拳架子,五指如钩,好似扬爪,好像给好徒孙演示招数。 随后,昂藏身躯一震,好似洪钟大吕被撞开,澎湃气血如同冲开盖子的大烘炉,陡然喷薄而起。 咚! 可怖的暴吼像闷雷砸进湖中,顷刻炸起数十道水柱。 白启目光陡地一骇,因为他看到师爷陈行那一记简简单单的黑虎掏心,竟然硬生生把虚空抓得破碎! 黑沉沉的天幕如被扯烂,逸散出大片絮状云气,一道道专属于武夫的精气狼烟接连浮现! “宵小之辈,也敢窥伺。” 陈行举目远眺,眼神微冷,气机好似锁定某一处。 他伸出的五指如同握住什么,手掌合拢重重一捏。 一条粗如巨木,升腾到二十丈之高的精气狼烟,顷刻溃散开来。 “能杀四练宗师的……传说级黑虎掏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二十一章 道子,道理 喀拉拉! 虚空宛若一面琉璃镜,陡然绽出条条粗大裂纹,陈行那一记平平无奇的黑虎掏心,直接将方圆五六十丈宽的天地囊括,紧紧攥在掌心当中! 这一幕看得白启满心骇然,师爷起手招式再普通不过,压根瞧不出什么玄妙,结果一经施展威力猛到没边! 竟然真是“黑虎掏心”! 砰! 夜色好似帷幔被扯烂,大片絮状云气狂卷而出,带起噼里啪啦的剧烈炸响! 随着遮蔽五感的阵法被破去,一道道笔直而起的滚滚狼烟映入眼帘。 “五六个高手在窥伺传习馆!还布置了道修阵法掩盖!” 白启眼皮一跳,心下却不觉得意外,义海郡是鲸吞伏龙山三千里的庞然大城,道观、排帮、众多高门行当,堪称人才辈出。 作为宁海禅的亲传徒弟,他进城就像巨石砸进平湖,掀起的风浪绝不会小! 怎么可能只有十年前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经不成气候的百擂坊武行冒头。 照这样看,其他势力都在隔岸观火,等待出手机会! 倘若不是白启跨长街,斗武行,几无敌手,表现得太过轻松。 兴许这帮宵小,就该放暗箭,使阴招了! “师爷……” 白启眉心跳动,颗颗晶亮的念头摩擦,照见大有几十丈、小有七八丈的精气狼烟。 他的眉宇间浮现冷峻之色,这些都是通文馆那块匾下所压的血债仇怨? “无妨的,他们逃不了。都说了,师爷带你杀杀人,算作接风洗尘。” 陈行立于大柳树下,肉壳内源源不断地气血,好似炽烈火海扩散开来,将泼洒而来的浓郁水气蒸发干净。 他目光闪烁,轻易锁定一缕缕相隔最多不会超过百里地的隐晦气机。 旋即,那只抬起的手掌如同握住什么,五指合拢重重捏紧。 …… …… “坏了!是谁露了行藏,让姓陈的发现我等!” “他一个武夫,灵觉这么敏锐?” “速退!翁老头儿估摸着没命了,陈行此人不好相与!” “被废了真功根本,还这么强横,通文馆一门都是些什么妖孽!” “晦气,让一个黑河县臭打渔的,骑到咱们脑袋……” 噗! 约莫七八十里外的别院,隐匿于阵法内的锦袍男子脸色忽然大变。 藏于体内的心脏剧烈跳动,迸发骤雨般急速的擂鼓声音。 精血交汇,神意相融的那一缕气机,像被扯住的线头,陡然拉动扯起。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厚实胸膛就被无形大手贯穿,硬生生攥得糜烂! “这是……什么邪门真功?” 锦袍男子目光放空,失去焦点,整個人彻底断绝生机,仰面而倒。 直至死到临头,他都没有搞清楚这一招的路数! 眼中满是困惑与不甘! …… …… 噗!噗!噗!噗!噗—— 陈行挨个点名也似,依次追溯被锁定的气机。 再用朴实无华的黑虎掏心,逐一捣烂要害,毙掉性命。 “怎么样,这一招可还能入眼?” 师爷威武霸气! 弹指击杀一位四练宗师,五个三练大成! 白启倒吸一口凉气,努力让眼神涌现出更多崇敬之色。 没想到稀松平常的黑虎掏心,落到师爷手里头,竟能恐怖如斯? 这种武学天赋,毫不逊色于自家师父宁海禅的妖孽悟性! 甚至在某种层面上,尤有过之! 要知道,无论下乘或者上乘的传承秘笈,皆是前人通过观察、效仿山中走兽、诸般飞禽,亦或者感悟自然,冥合天地,所推演出来的武功招式。 它们受限于前人的桎梏,理所应当会有局限之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像曾经对白启大有用处的八段功、金丹大壮功,随着他突破二练骨关,如今也渐渐变得微不足道。 等到突破神通秘境,真功亦会不够看,需要品级更高的绝学作为支撑,推动境界的晋升。 正因此,七大武学上宗,五座修道正宗,地位才会这么超然,甚至被称作“驻世圣地”。 唯有掌握通往绝巅完整途径,垄断成为神通巨擘方法的庞然大物,才够格与龙庭平起平坐,俯瞰神州。 但师爷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的武学天赋,似乎能够不受拘束? “师爷的路数,等同于把一招粗陋拙劣的黑虎掏心,毫无上限的,推到九十九层! 从不入流,晋升到真功级数,所以才具备这般匪夷所思的无匹威势!” 白启默默思忖,暗暗揣测,而后也未觉得有多意外。 毕竟能当宁海禅的师父,又岂会是寻常人。 但凡录名传道碑,接得住掌门大位的,谁没点儿通天的本事? “好好好,咱们通文馆,当真人才济济,蒸蒸日上! 两大宗师当靠山,以后我出门作威作……行侠仗义,保障更多几分!” 白启心下更觉安稳,原本进入义海郡,草木皆兵的惕厉紧绷,稍稍得到舒缓。 “一群无胆匪类,跟翁秀生那个老东西串通,想要搅弄风雨。 阿七你放心,城中有师爷坐镇,谁也休想暗算你。” 陈行大袖一挥,暴动的元气顷刻被抚平,激荡的水浪也消弭无形。 “师爷,您这手段,到底咋琢磨出来的?” 白启忍不住好奇,如果说师父宁海禅,还算符合常理的天纵奇才,只凭深厚到看不到底的禀赋悟性,学百家艺,成一人功。 那么,师爷这种以最不入流的武学,练最深不可测的杀招,简直让人难以理解,好似颠覆了认知。 陈行面对徒孙,倒也不遮掩隐瞒什么,直言道: “无奈之举罢了。” 他随手折下一节柳枝,迎着白启不解的目光,长叹道: “我十年之前遭逢大难,没了一身真功根本,更险些从四练气关跌境殒命。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虽然勉强稳住,却也功力大退,且最糟糕的还不止于此。 阿七,相信你也明白,所谓四大练,筋关炼肉,骨关炼血,皮关炼脏腑,气关炼窍穴。 我迈入四练,原本所洞开的人体大窍,皆被搅个稀巴烂,以真功根本图的神意,所筑成的天地桥也断了。 这意味着,大半武功全部付诸东流,即便苦心重修,也不可能回到全盛时期。 就像一件摔碎的瓷器,纵使粘成原样,裂纹依旧存在。” 嘶! 哪路仇家这么生猛? 白启听得心惊,今夜还未过去,师爷就已经宰了两个四练高手。 可见同境界内,若无什么雄浑底蕴的宗师,很难在陈行面前讨到好。 结果却伤重到接近武功全废的地步,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后来,我就瞎琢磨,既然自身的功力,无法维持真功运转,干脆用个笨办法,学庄稼把式。 便如剑术一样,再精妙绝伦的招式,也脱不出刺、点、崩、劈、截。 武功亦如此,十龙十象镇狱功,相较于黑虎掏心强在哪里? 乃攫取气魄极大的形与体,勾勒出无上玄妙的神与意。” 陈行轻描淡写,平铺直叙: “可我已是宗师,这样的道,这样的路,我都见过、走过了。我不需要形体相合,神意交汇。 所以,我闲着没事就把简易到破绽百出的黑虎掏心,不断完善,不停地往上推,大概突破一百七十二层,就成了千里锁魂,隔空发劲的手段。” 一百七十二层的黑虎掏心…… 白启眼角抽动,为何乍听有种将拔剑术,活生生练成斩天拔剑术的离谱之感! “当然了,这套我从黑虎门学来的粗浅武功,经过我一千六百四十九次的推演,我将其改名为《黑心煞掌》。 除了‘黑虎掏心’,还总结出‘黑白无常’、‘黑影幢幢’、‘黑心恶煞’等好几招。 阿七你若有兴趣,改天给你演示一番。” 陈行劲头十足,往常他跟宁海禅提及,那个孽徒都是一脸木然,称是另辟蹊径,剑走偏锋,通不了天的伎俩,让当师父的很没面子。 师爷,您这些招数瞅着都不像啥正派人的手段啊? 咱们通文馆光明正大,哪能净取些邪魔范儿的名字。 白启心中腹诽,尔后诚心夸赞道: “师爷要愿意给徒孙涨涨眼界,那真是求之不得,天大的幸事!” 陈行颇为受用,怎么他当年做师父的时候,就没这样的体会? 临到头,还给顽劣的孽徒一通拳打脚踢,赶出门了。 “造孽!” 他暗暗感慨,带着白启转悠一大圈,最后回到正厅。 徐子荣不愧是传习馆的老人,早已将地砖冲洗得明光锃亮,半点血迹也未残留。 等到两人落座,一壶热气腾腾的甘露灵茶也泡好了。 “教头,刚后院啥动静啊?” 徐子荣候在厅外,小声问道。 “赶走几个暗中窥伺的宵小贼人。” 陈行抿了一口好茶,如饮甘露,有种浓郁高长,蕴藏兰香的醇厚滋味。 “今夜死了两位四练宗师,除了乾山门的翁秀生,另外那个被我捏死的,应该是冒家人。 子荣,伱天一亮就去报官,冒家拜外道,勾结四逆魔教,乃龙庭缉拿的要犯余孽,能领赏。” 徐子荣垂首应下,药行冒家乃被灭得最干净的,想不到还有阴魂不散的死剩种。 当真藏得深! “我徒孙打过的五龙门,大猫小猫三两只,念在老李头被我那个孽徒废掉双手的份上,就不痛打落水狗了。收了他的武馆,逐出百擂坊,铁佛门……杜平宗是条好汉,不用夺匾,驱散门人另谋生路。” 陈行一边喝着甘露灵茶,一边用轻飘飘的语气吩咐: “今夜凡是跨出门的武馆,你都走一趟,给不出说法的,悉数夺匾踢馆,绝了传承。 既然这么喜欢摆武行规矩,打不过大的,便欺负小的。 那咱们也照着来,从明天开始,百擂坊两百六十三间武馆,有一家打一家,算给我徒孙出口气。” 徐子荣舔了舔嘴巴,摩拳擦掌,似是兴奋: “好嘞!” 白启坐在旁边,并未劝阻。 他对于百擂坊的武行是生是灭,其实不甚上心。 之前跨长街,心意把所映照出来的一缕缕气息内,也就杜平宗确实值得自己动真章。 其他的,都没啥能耐,或者说,正因为没啥能耐,所以才期望用人多势众的法子,逼退宁海禅的亲传徒弟。 “你这性子好,利落!我那孽徒之前还收过一个入门的弟子,他就太拘束。 江湖人为何戾气重,动辄分高下,见生死?大家心里都揣着一口刀,凭什么我要退让?除非你的刀子比我利。 等到亮了不知道多少回刀子还没死,便成了老江湖,把刀插进心上,学会忍了,学会利用规矩办成事儿。” 陈行放下茶杯,声音洪亮,好似震得梁柱掉灰。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受一个理儿。犯错要改,做错要认,不改不认,那就要还。 至于谁对谁错,阿七,你告诉我,怎么评?” 白启答得很快,好像不假思索: “自然是谁有道理,谁就对。” 陈行哦了一声,又问: “那又该如何看待,谁有道理?” 白启这一次想得久些,他忽然记起在守藏库内景地的史书上,所见的一段话,很符合此情此景,于是说: “大道无形生育万物,大道无情运行万物,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故而,大道承载天理。 ‘道’在我心中,不为所动,‘理’在我手上,不假外求。 若有人行自己的道,认自己的理,那么,谁又可以称他错了。” 陈行皱纹舒展,似乎想要放声大笑,却又按捺住激扬的心绪: “听到了没,子荣。但凡武道上的宗师、巨擘,都是贯彻己道,妄图以己心代天心,握持天理的,你铸成金身有一段时日了,迟迟不能熬炼脏腑,神意交汇,便在于看不透。 我传你的拳法,你多咀嚼,从里面悟出你自己的道,你就大成了。” 陈行很喜欢好徒孙的这番话,倒不是藏着什么大道至理,能够让人顿悟飞升,仅仅很契合自身心意,觉得痛快。 他眉心忽地一烫,隐于灵台的陈隐不知为何被惊动,借由念头与陈行沟通: “陈行,你这徒孙拜了宁海禅学武,道艺上还缺个师父,要不本教主吃点亏,勉强收了他?” 陈行像是头疼,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注视各方面都让他满意的白启,用神意把陈隐镇压回去: “滚!我相中的赤阳道子,与你青阳何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二十二章 谁是过江猛龙,第十四把交椅 陈行横眉一拍脑袋,直接镇压聒噪不休的陈隐。 我徒弟发现的好根苗,当然应该入赤阳一脉! 你青阳一脉专修神魂道术,瞎凑什么热闹! 居然想捡现成的便宜,忒不要脸了! 骂骂咧咧腹诽几句,陈行再满面春风瞅着好徒孙,让徐子荣将精心准备的见面礼抬上来。 “这节虎魄妖骨有着千年气候,泡在寒潭水里整整三载光景,又放进丹炉煅烧一旬时日,方才祛除大半毒性与邪气。 阿七,我观你换血极为圆满,应该是要炼银髓了,此物融进体内,可以让你骨骼更添坚固,蜕变金刚之性。” 徐子荣把花了足足百金的长条木盒打横拿着,送到白启面前,他站起身用双手接过,得到师爷的示意,方才打开一看。 上好的明黄缎子垫在底下,里头安静躺着三尺余长,黑沉沉好似乌铁的虎骨。 表面散发出一股很浓烈的药香,有些冲,呛鼻子。 白启毫不在意,仔细抚摸,眉心那团凝练念头所聚敛的“幼小胚胎”微微跳动,如同听见震慑山林的虎吼。 “师父之前也给我用过虎骨,但气候没这么深,这条虎魄妖骨,好似精魂未灭,瞅着有种腥风扑面的腾腾煞气。” 好东西啊! 虽然黑河县背靠大河,山道众多,物产算是极为丰富,但终究不如义海郡人稠物穰,充裕阜盛。 周遭各县乡寨的天材地宝,兜兜转转过几遍手,最后都源源不断流入郡城的各大商号、行当。 像这种千年气候的虎魄妖骨,搁在柴市得被当成传家宝贝供奉深藏,哪能堂而皇之明面售卖。 “百胜号的匠人,恰巧也瞧中这条虎魄妖骨,想要将其铸成一口宝刀,劈砍之际,虎虎生风,亦有啸音作乱。” 徐子荣咳咳两声,眉宇间浮现一抹自矜之色,好似邀功道: “最后看在家父的面子,才肯割爱让给我。” 家父谁啊? 名头这么管用? 白启眉毛一扬,莫非这位任劳任怨的传习馆头号门人,大有来头? “行了,记你一功。人老了,忘性大,还没给阿七你介绍。 老夫开办传习馆,跟着学拳练功的,大约百来个,属子荣最为出众,也最得我心。 他家资颇丰,可谓积栗千钟,你们以后多多亲近。” 听着师爷的话音,白启略作理解,迅速给徐子荣打上“富哥”标签。 “我怎么记得,义海郡十三行,并没有哪家姓徐……” 陈行瞧出好徒孙的疑惑,进一步说道: “他爹是渭南郡首富,跟天水府那位女财神齐名。 原本想把儿子送到神京结亲,结果子荣不乐意,偷摸跑出来,躲到义海郡,因缘际会下,入了我的传习馆。 真要比拼家底,十三行的长房高门加在一起,也未必赢得了这小子。” 渭南郡首富之子? 白启眼睛一亮,顿时觉得这位气质不甚出彩的徐兄,莫名显出与众不同的尊贵气质。 浑身上下灿灿生光,晃得人眼花。 富哥标签,顷刻升级为金闪闪的“阔佬”! 徐子荣闻言,嘿嘿直笑: “教头谬赞了,家中略有余财罢了,哪里能与天水府女财神相比,人家……靠山大得很,家父拍马不及。” 陈行看了一眼天色,心想着再不归家,夫人该心急了。 于是摆摆手: “今夜太晚了,子荣替我送一送阿七,等明日一早,阿七伱忙完了就搬过来,自家的地方,总归比旁人别院住得踏实。” 白启欣然应允,打从进到义海郡,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意把时刻运转,精神紧绷得厉害。 如今有师爷护持,可以放心睡个安稳觉。 白七爷心下想道: “黑河县有师父,义海郡有师爷。 靠山多,就是舒坦! 师父所言,果真没错。 出来混,得靠背景,要讲势力!” 收起虎魄妖骨,白启再次恭敬作揖,拜别陈行。 等他退出正厅,随着徐子荣踏出传习馆。 两人站在台阶上,寒暄几句。 周遭长街空旷,夜空星点稀疏,只有春寒深重,轻轻卷过衣袍。 白启没话找话,顺嘴聊道: “徐兄,适才师爷说你三练皮关,铸成金身,却迟迟未能神意交汇。 敢问徐兄你学的是哪门功夫,竟然如此难以参悟?” 徐子荣坦荡答道: “教头素来崇尚大道至简,从不教什么高深武学。 传习馆中,门人多练拳掌擒拿,在下也一样,主修拳法。” 白启眉毛一挑: “拳法?” 该不会跟师爷一样,是突破一百多层的黑虎掏心吧? 徐子荣挠挠头: “就普普通通的三十二势长拳,我练了五年,简化成十二路。 教头有言,等我啥时候将其浓缩成七招,这辈子便有望四练。” 白启了然,化繁为简,倒是符合师爷的风格: “长拳流派众多,素有‘百拳之母’的称谓,不晓得徐兄你练的是哪一门?” 按理来说,拳法的神意,无非刚、猛、霸、烈这几种。 相对而言,比较容易贯通才对。 这位阔佬徐兄不像资质顽钝的愚笨之辈,没道理这时候就碰到迈不过去的瓶颈。 徐子荣面露惭愧: “教头专程凑全四十四门的长拳秘笈,自成一家。 他说主要灵感,来自于道丧之前,不知名的野史当中,有个用一根棍棒打天下的马上皇帝。 因此,取名叫‘太祖长拳’。” 啥? 太祖长拳? 师爷真是胡闹,祖上都没出过皇帝,咋敢取这么重的名字! 白启眼角抽动,无言以对。 难怪徐子荣悟不出来,名头这么大,哪里能够轻易领会? 三练水火仙衣,须得熬炼脏腑,感悟意境,养出一缕“神”。 进而做到冥合天地,调动元气,助涨催发离体的澎湃劲力。 简而言之,就是通达五脏六腑,赋予招式神意之后。 拳脚威力不再局限周遭数尺之地,而是扩大到方圆数丈。 如果让白启概括,大概便是“加特效”了。 剑气横长空,刀芒劈江河,拳风轰平山头…… 皆仰赖于这一缕“神”。 太祖长拳! 仅从名头就知道,行的是气魄霸道,王者之风。 阔佬徐兄瞅着性子不错,挺好说话。 这一步,估摸走得不会太顺利。 “徐兄,改日咱们切磋一二,也让我见识下师爷创出的太祖长拳。” 白启主动提出邀请,今夜跨长街打武行,让他领略到不少厉害练家子的真本事。 铁佛门的杜平宗便算一位,若非运转真功,破去那条宛若混天红绫的浩瀚劲力,仅以自個儿换血十次养出的雄浑力气,未必压得住。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万万不可自满。” 白启暗暗警醒。 通过心意把的细微观察,他觉得徐子荣应该不比杜平宗差,甚至可能强出一线。 是个练拳肝进度的合适对手! “好啊,不瞒你说,白老弟,那个铁佛门的杜平宗,人称‘小鹏王’,有搏龙的神力!往常跟他交手几回,我没占到什么上风! 你接得住他的童子拜佛,足见功力深厚!跟你打一场,必定很痛快!” 徐子荣搓搓手,好似恨不得现在就划下道,俨然武痴般的性子。 “等我得空,必定来寻徐兄。” 白启拱手应承下。 “够爽快!难怪教头这么欣赏你!” 徐子荣挺喜欢这种快言快语,毫不墨迹的行事作风。 “既有车马等候,我就不耽搁白老弟了,明日无事,咱们再聊。” 白启走下台阶,看到桂管家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辆马车,停在传习馆的院墙边上。 “劳烦了。” 高门大户培养出来的管家,就是有眼力劲,待在外面等也不会闲着。 “白爷客气,郡城实行宵禁。子时一过,就不许随便行走了,我紧着白爷,担心久了不好回别院,才从牙行租来这辆车。” 看到白启坐进马车,桂管家充当马夫,扬起长鞭抖出炸响,车榖滚动而行,驶入茫茫夜色。 …… …… “阿兄,你回来了。” 白明耳朵一竖,心念敏锐得很,好像听见脚步动静,靸着一双布鞋就推开门。 “还没睡呢,讲过好多次了,天色太晚,便不必等我。” 白启刚跨过后院的石劵门,便看到快步奔来的阿弟白明。 他微微有些恍惚,莫名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在打渔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场景。 “嘿嘿,习惯了。” 白明笑了两下,又道: “我让厨房热着饭菜,何家少爷真是周到,好像晓得阿兄你在百日抱胎,连灵米都备好了。” “我家阿弟也很贴心,知道我还没用过晚食。” 白启确实有些饿了,今夜消耗不小,打阎青赢得轻松,可胜杜平宗却不容易。 “赶紧端上来吧,我正好饥肠辘辘,本以为能看看师爷的伙食,蹭上一顿……可惜,师爷没留我。” “好嘞。” 白明走去前院,吩咐待命的下人。 住大宅,养仆役的好处立刻体现出来。 即便快到午夜,想吃什么、用什么,很快就能准备妥当。 不多时,桂管家亲自端上一大盆蒸好的灵米,搭配几样鲜美可口的荤素小菜。 白启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他道艺二境入定大成,正在抱胎阶段。 异常活泼的精神念头,时刻需要肉身气血的反哺孕育,不断地壮大,以做到破壳而出,化为神魂。 灵米、宝植、大药,这些大补之物越多越好。 这一趟进义海郡,也是存了搜罗些好东西,哺育肉身增进精神的打算。 “白爷可要饮一盏奶茶,九阙台有专门的大厨,善于调制此物。” 等到白启吃得十足饱,桂管家让下人收拾碗筷,顺便问道。 熟悉又违和的词,让白七爷下意识一愣。 随后才弄明白,奶茶是用水果、谷物,混合羊乳或者牛乳煎煮的饮品。 “这帮狗大户,也太懂得享受了。” 白启毫不客气要了两盏,口感偏甜,较为绵软。 他浅尝辄止,只喝了半盏,见到白明吃得津津有味,就让给阿弟了。 …… …… 回到歇息的屋子,沐浴更衣,已经快过丑时。 侍女早早点了一炉熏香,烟云袅袅,让人精神醺醺然。 房中还备了解渴的热茶与果腹的零嘴儿,就连被褥都是轻盈暖和的火蚕丝。 “这便是高门的底蕴。” 白启再次感慨,这帮狗大户的奢华用度,皆从衣食住行的细节体现,并非单纯的大排场。 他脱去外袍,长舒一口气,坐在床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经由长街百余名练家子的大势压迫,《蛟伏黄泉经》更加精进,浩瀚心海升起须弥灵山,能够镇压无穷杂念。 眉心当中,颗颗晶亮粲然的活泼念头聚成一团,好似环抱蜷缩的婴孩胚胎,渐渐由虚成实。 每一次搬运气血,周身所喷薄出的浓郁精元,如潮浪上涨,齐齐涌向脑门。 如此反复百次,那团“胚胎”隐隐又壮大一分。 “长势喜人啊。” 白启颇为满意,都说十月怀胎,按照他这个念头成形的速度,大抵快有两个月了。 再好生孕育一阵子,应该就能勾勒出眼、耳、口、鼻,以及四肢。 今后再内视,便不会是简略粗糙的火柴人形象。 “难不成我乃万中无一的道艺天才?否则为啥修道之路,远比练武顺利。” 白启思忖,旋即收敛杂念,镇压于浩瀚心海的须弥灵山。 他深深呼吸,摩挲着右手的龙形珏,让人魂珠辅助练功,一边入定吐纳,一边搬运气血。 墨箓微微闪烁,原本映照的五部大擒拿技艺,经过师爷的指点提炼,已是焕然一新。 分别化为“明王怒”、“阴阳捶”、“升龙道”、“天人纵”。 目前来说,白启所能掌握的,只有罗汉手演变而来的“明王怒”。 一尊持金刚杵,显忿怒相的大罗汉,缓缓勾勒于脑海中。 只要与其冥冥相合,他浑身就可以放出实质般的坚固金光,足以抵挡致命杀招。 同时气血还能暴增三成左右,拳脚威力更添刚猛。 “这就是真功级杀招的神妙么,怪不得要三练皮关,才能参悟真功。” 白启心念转动,正欲降伏那尊手持金刚杵的大罗汉,好攫取一缕神意。 轰! 结果肉壳大震,如受巨锤击打,震得血气“哗啦”作响。 刹那间,宛若万钧之力骤然加身,纵使换血十次的强横体魄,也有种吃不消的感觉。 “果然,肉壳再硬,终究只是外,而非里。” 白启收起运功的架势,抬手按住微微刺痛的脏腑: “我之前用二练之身,催动神种【九牛二虎】,亦或者施展十龙十象镇狱功,那种剧烈的冲击,好像被抽干力气,根源就在于未曾熬炼五脏六腑。 刀伯曾言,我身我神,我庙我住。 庙小不够大,就容不得真佛。 脏腑要圆满,才撑得住真功。” 随着这样的感悟涌现,隐于心神的墨箓闪烁,浮现出清晰字迹。 【技艺:明王怒】 【进度:1/800】 【效用:身如金刚,摧伏外道】 “小爷我又成了!” 见到真功级杀招“明王怒”被映照,白启大为满意。 有了这一道技艺加持,实力底蕴再厚半成左右。 即便被四练宗师暗算,也能依靠“身如金刚”的效用短暂阻挡。 “剩下还有三大杀招,很值得期待。” 白启掠过“阴阳捶”、“升龙道”、“天人纵”。 它们皆是凝成一个斗大的秘文,各自盘旋于墨箓之上。 …… …… 确定两位白姓小爷再无吩咐,桂管家叮嘱护院、丫鬟等下人,让他们尽心尽力,谁若怠慢严惩不饶。 “这两位是七少爷请来的贵客!你们最好当成自己亲爹般供着,只要事后挑不出半点错处,重重有赏! 可谁若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将其当成穷乡僻壤的泥腿子,露出些轻视的态度……我何桂一定扒了他的皮!” 不同于面对白启的毕恭毕敬,桂管家此时语气很严厉,几乎接近于阴狠。 他眼睛眯成一条线,扫过每个出入后院,伺候饮食起居的仆役。 吓得众人战栗,皆是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作为老江湖,桂管家太清楚了,许多事往往最容易坏在小角色手上,不可奢望每个人都有脑子。 尤其这座九阙台别院,养了不少从牙行买来的娇俏美婢。 好些精通琴棋书画的小丫头片子眼高于顶,满心只想逢迎七少爷,全然没将旁人放在眼里。 因此,桂管家这才郑重敲打,免得她们有什么地方触怒白启、白明。 他是从贱户底层爬上来的,深知穷苦人家发迹之后,最在意自个儿的过去出身。 再三确认没有疏漏之处,桂管家提着灯笼离开九阙台,悄然驾车回到何家。 义海郡城宵禁宽松,更何况十三行有道观颁发的通行文书,倒也不怕被盘查。 “七少爷,大老爷。” 桂管家从偏门进,快步来到挂着白布幔、白灯笼的正厅灵堂。 何敬丰与其父何礼昌还未歇息,前者丢下手中的那把纸钱,轻声问道: “白哥今夜去了百擂坊?” 桂管家弯腰应答: “不错,白爷在丰汇商号选完上门礼品,就直奔百擂坊。” 何敬丰眉毛一沉,又问道: “外边传遍了,称宁海禅的亲传徒弟白七郎,一个人打灭百家武行的气焰,可是真的?” 桂管家再次点头: “真真的,再确凿不过!小的亲眼目睹,那位白爷从四方街进去,仅用一招打死五龙门的阎青,再跟铁佛门的杜平宗斗力,稳稳压过一头,耗得那位小鹏王力竭而亡!” 何敬丰握紧拳头,好像按捺不住激荡内心,看向一旁的父亲何礼昌: “爹,儿子说得没错吧!白七郎是养在黑水河的幼蛟,迟早有走江化龙的一日! 五龙门阎青,注定要上郡城黑榜副册的年轻好手!杜宗平,副册第五,下水能斗猪婆龙的三练高手!一夜之间全部没了! 足见他的本事!再过十年,又是第二个宁海禅!” 何礼昌似乎犹豫不决,迟疑道: “小七,咱们十三行……跟宁海禅,不对付啊。 十年前那场雨,被灭了四家,我们何家搭进去好些条性命。 而今,他的徒弟进城,为父若是挑头,对其公开示好,外人又该怎么议论? 搞不好就成了众矢之的!” 往日父亲的交待吩咐,何敬丰从不置疑或者反驳。 但他这一次却很坚定,掌心盖住何礼昌手背,眼神诚恳道: “父亲,你忘了以前教过我的么?谗夫毁士,如寸云蔽日,不久自明!十三行说得好听,同气连枝,携手进退,实际谁不是各怀心思,只为自家着想。 大哥、三哥尸骨未寒,他们空出的道院生员名额就成了香饽饽,止心观的门槛都要被他们踩平了! 咱们何家遭了难,没了撑门面的梁柱,难免衰弱一阵子。 这时候,宁海禅的徒弟入城,正好牵扯其他家的注意! 父亲,请信孩儿一回,明天按照我说的去做,当着十二行的面儿,把态度表明了,区区几句流言诋毁,伤不到何家! 老太爷倾尽家财,赌那个邋遢道人是行事非常的世外异士!然后得了三十颗黄芽大丹,就此发迹! 我也想赌白七郎,他是一条压得住道观、排帮、十二行等地头蛇的过江强龙!” 何礼昌别过头去,愣愣望着灵堂的两口棺材,夜风打着旋儿,蜡烛火光晃动,照在他半明半暗的脸庞上。 这位何家大老爷忍不住叹了口气。 …… …… 翌日。 白启早早洗漱,修炼一晚上,他丝毫不觉困顿,反而神采奕然。 这便是修道的好处。 入定冥想,等同深度睡眠,一个半时辰足以养够精神。 “黑河县的宅子,要是也能弄成这样就舒服了。” 白启瞅着五棵苍翠欲滴的龙鳞老松,不禁浮现将其挖回家的可耻念头。 依照齐琰传授过的观气之术,这座九阙台别院气息格外明澈,主要依靠这五棵祛除阴晦的龙鳞松。 长久住在这里,最起码可以吃得香,睡得好,做到百病不生。 “风水这门学问,当真费银子,秋叔这么富,果然有原因。” 白启摇摇头,他打听过,这五棵龙鳞松至少三百年,价值不菲,得以元宝金来计算。 “骤然发迹,底蕴还是不太够。黑河县的白老板,跑到义海郡,俨然一个穷鬼。” 他甩掉这些妄念,唤起白明一同用早膳。 灵米熬成的稠粥配合几碟小菜,吃得两兄弟清爽又舒心。 “阿弟,这是给何家的帛金,待会儿上香,你记得给,别失了礼数。” 白启摸出几张银票,拢共三千两,这是昨天闲逛特意换的,吃席交奠仪理所应当。 作为通文馆传人,宁海禅的徒弟,可不能小家子气,堕了师父的威风。 “晓得了,阿兄。我听说宁师傅在郡城里头,结了好多仇家,待会儿咱们登门,不会被埋伏的五百刀斧手拿下吧?” 白明瞪大眼睛问道。 他以前常听茶寮话本,里头都是这样,摔杯为号,伏兵四起,当场捉住砍掉脑袋。 “想啥呢,那些大老爷没谁是蠢人,不至于喊打喊杀,但应该没啥好脸色。十三行并非每一家都像何家、祝家这种,拎得清楚,想得明白。 师父当年下手太狠,死了儿子,绝后的,死的丈夫,守寡的,死的爹娘,失怙的,数都数不过来。 换成是你,这种深仇大恨,能忘么?” 白启抹抹嘴巴,语气轻松。 白明则使劲摇脑袋,小脸绷得很紧: “谁若害了阿兄,我肯定每天都念他的名字,记他的样子。” 白启笑了笑: “放心,不会有那一日,阿兄何时吃过亏。” 两兄弟闲聊几句,便准备动身出门,徒步前往何家。 …… …… 何府位于城南的“兴庆坊”。 这里乃是一条典当街,几乎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挂着“蝠鼠吊金钱”的门头铺子。 “蝠”与“福”谐音,钱则是招财之意。 至于“鼠”,当铺朝奉都供着,将其当成井龙王那样的俗神,免得各种贵重毛皮、衣料、绸缎、布匹遭受破坏。 因着这样的讲究,蝠鼠吊金钱便成了典当行的招牌。 据说何府上下,所有的亭台楼阁皆有“蝙蝠”之形,连门窗、梁坊、灯饰都不例外,曾被唤作“福宅”。 “呵呵,而今看来,这福宅也不招财纳福,庇佑子孙,徒有虚名罢了。” 随着这一句话传出,保养极好,白玉似的手掌掀开马车帘子。 紧跟伺候的小厮赶紧跪伏下去,撑起自己的腰背,好让大老爷落脚。 从中踏出的那道身影,乃古董行鲁家的大老爷,鲁仲仁。 他与何家大老爷何礼昌分明是一般岁数,却须发浓黑,两鬓不见霜色,显得极为精神。 乍一看,好似三十许的壮年。 “何礼昌整日把他两个好儿子挂在嘴边,而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足见平时积德太少,家族余荫消散,护不住子孙。” 鲁仲平身边站着一个眉目俊逸,声音却略显沙哑的年轻男子。 “周二先生,这话妙。” 鲁仲平笑了一声,却未接过话茬,继续再说。 鲁家做的是古玩买卖,跟何家的典当生意,自然有些不对付。 “据说,何礼昌给十三行都下了帖子,想必今天会很热闹。” 他笑呵呵拾阶而上,立在旁边的管事连忙唱道: “鲁家大老爷,到!” 步入布置成灵堂的正厅,两口顶好的棺材停在当中,大大小小写着“奠”字的白灯笼挂满廊道,府中下人皆披麻戴孝,走动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吹吹打打的班子被安排在一边,待到晌午时分,方才用得到。 “礼昌兄!节哀!” 鲁仲平带着年轻男子,甫一迈进灵堂,就快步上前。 他拉住何礼昌的手掌,语气哀恸道: “可怜我那两个小侄,年纪轻轻便入了道院,本该前途无量,鹏程万里,怎么就平白夭折了!真恨老天爷不长眼!” 何礼昌咬紧牙齿,脸颊两边微微颤抖,鲁仲平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可面上却带着浓郁笑意,俨然是在讥讽。 但眼下不好发作,他默不作声,只道: “仲平兄请入座。” 灵堂之内,左右两边摆了一把把座椅,乃是留给十三行诸位大老爷。 毕竟亡故的何敬鸿、何敬云作为晚辈,受不起长辈的大礼。 “咦,怎么有十四把椅子?” 鲁仲平眼光犀利,略微一扫就察觉出不对,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府门口拉长腔调,中气十足的唱声就已传来: “黑河县!通文馆!白七郎,到!” ------------ 寄 眼皮好沉,好困,最近有点接地府了。 申请白天再写,么么.JPG ------------ 第二百二十三章 香气,盛气 “黑河县,通文馆,姓白……宁海禅他徒弟也来了!” 鲁仲平很是诧异,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何礼昌。 这老小子想干嘛? 义海郡十三行的大老爷碰头,让宁海禅的亲传弟子掺和进来? “这人就是白七郎?他好香啊!” 站在鲁仲平旁边的年轻男子眼睛一亮,鼻子忽地抽动,好似嗅到什么醇厚气味,忍不住抬眼望向门外。 只见一个神采英拔的玄袍少年大步跨过前院,浑身透着一股子昂然劲头。 “周二先生,此子是宁海禅的徒弟,万万不可……乱来!” 好像想到什么,鲁仲平心头冒起阵阵凉意,扯住年轻男子的衣袖,轻轻摇头,生怕这位初来乍到的周二先生搞事情。 “宁海禅……那个把你们义海郡十三行弄得鸡飞狗跳的煞星?” 周二先生手持玉竹折扇,啪的一下打开晃动,流露着倜傥不群的潇洒意味。 “只瞧他徒弟,就知道师父本事不一般。寻常武夫练出来的气血,又浊又重,粘稠若油,腻味的很。 这位白七郎,呼吸吐纳间的气息轻盈活泼,隐隐散发清香,非是换血功夫做得圆满,绝无此种表现。” 鲁仲平越听越慌,赶忙压低声音: “周二先生,切莫……打他的主意。” 对方大老远从天水府过来,未必晓得宁海禅的厉害。 倘若白七郎在义海郡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且十三行无法摆脱干系。 已经离开义海郡整整十年的那尊煞星盛怒之下,必然不会遵守当初立誓。 届时,又是一场难以平息的血雨腥风! 念及于此,鲁仲平头皮发麻,自家死鬼老爹就是被宁海禅亲手打废,此人有多么凶残,他再清楚不过。 “鲁老爷稍安勿躁,我有分寸。” 周二先生嘴角噙着笑意,似是揶揄鲁仲平胆子小。 “可惜了,难得碰到这么‘香’的好人儿……” 两眼浮现一抹遗憾之色,正打算收回目光,眸子却突然一凝,死死盯住白七郎身后那人。 他心头强烈的欲望,炽烈似腾腾烈焰,形成一個个斗大的殷红字迹接连跳出: “大药!药!药!药——” …… …… 随着桂管家引路,白启畅通无阻踏进何府。 他甫一出现,就像磁石牢牢吸引住许多意味不明的各异眼光。 人的名,树的影。 宁海禅当年下手狠,做事绝,让十三行至今都觉后怕。 那个煞星搬到城外,销声匿迹数年之久,而今忽然冒出一个亲传徒弟,谁能忍住不多看两眼。 “百擂坊一众武行练家子都逼不退我,这些人……最多算是清风拂面。” 白启步伐稳健,拾阶而上,迈进布置成灵堂的宽敞正厅。 正欲走上前与何礼昌道一声好,眉心却突突直跳,滚烫似烙铁印在上面。 运转开来的心意把,铺捉到厅内陡然激荡的念头波动,化为黑漆漆的“饥饿”恶意,砸进浩瀚心海! 若非《蛟伏黄泉经》更加精进,升起一座须弥灵山镇压十方,白启险些就要维持不住平静脸色。 “跟异邪君类似的气味儿,看来除了被灭的冒家,十三行也不太干净。 盯上我了?实乃取死有道了属于是!真当师爷的黑虎掏心是吃素的?” 白启斩灭循着源头揪出那人的念头,从容面对何礼昌: “我在黑河县,乍然听闻何少的两位兄长遭遇不测,委实是天妒英才,还望世伯节哀,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见到白七郎如此客气,何礼昌略感讶异,他本以为宁海禅的徒弟,应是顾盼自雄,眼空四海的骄横性子。 没想到对方这么懂得礼数,当即回道: “老太爷临终之前曾留下规训教诲,老来疾病都是壮时招得,衰时罪孽皆为盛时所作,让子孙治家要严! 何某人操持典当行生意,自忖从未做过坑蒙之事,只想为家族积余荫,攒福气,万万没料到,竟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诸位在义海郡,都是有头有脸的遮奢人物,今日能来送一送我儿,何某人感激不尽,再次谢过了。” 正厅之内那十四把交椅,除去古董行的鲁仲平,像瓷器行祝家的大老爷祝谨仁、兵匠行郑家大老爷郑玄锋,米行陶家大老爷陶良都到了……拢共已有五六位入座。 何礼昌这番话一出,他们纷纷先后起身,亦是躬身抱拳,有些关系亲近的,比如米行陶家大老爷陶良,开口宽慰: “天公未必开眼,见得了人间的善恶,分得清世道的黑白,否则,每天升起的日头底下,也就不会有诸般恶事孽行了。 礼昌兄保重身子,我听说止心观的璇玑子道长大发雷霆,动了真火,放言定要捉拿元凶,绳之以法,那帮白阳教余孽猖狂不了多久! 用他们的脑袋,祭奠两位侄儿,他们在天有灵,亦能安息了。” 何礼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镇义海郡城的两位道官老爷,这几日布置大醮科仪,阵势弄得挺大,就是不知道,能否奏效。 “丰儿,你在这里陪着各位叔伯长辈。” 他对着一众行当高门的大老爷拱拱手: “礼昌少陪了,离着我儿出殡的时辰还有一些,烦请鲁兄、祝兄、郑兄,还有陶兄用些茶水。 白小郎君,这把交椅,乃是你的。” 何礼昌将白启引到左边上手的座椅,这一幕看得各个行当高门的大老爷,不约而同皱紧眉头。 让一个晚辈,还是与十三行结过大仇的通文馆传人,宁海禅的徒弟! 跟自个儿平起平坐? 简直是太没规矩! 祝谨仁眯起眼睛,笑呵呵瞥了一眼白启,未曾做声。 陶良端起手边的茶盏,好似慢悠悠品茗。 唯有郑玄锋极为明显地表现出不满,沉声道: “何兄,这不合适吧,义海郡向来只有你我十三行,十三把交椅。 外人……还是坐到外边,免得乱了主次。” 这位兵匠行的郑家大老爷,生得不像个锦衣玉食的富家翁,肤色古铜,豹头环眼,宛若拳脚功夫出众的武馆教头。 他瞪着从昨天入城就风头正劲的白启,毫不掩饰那股要将其拒之门外的恶劣态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郑兄年长,一直都是咱们的老大哥了。依我看,礼昌兄经历丧子之痛,悲伤过度,有些昏头,才做这样的安排。 义海郡十三行,我是没听说过哪家姓白。如果有个四练宗师的好师父做靠山,就可以抵得过咱们祖辈辛苦打拼的几代家业。 那么……” 鲁仲平语气不阴不阳,话中却夹枪带棒: “礼昌兄,干脆你认白小郎君做个义子,直接将长房族产,全部交到他手里。 如此一来,谁也挑不出错处,这第十四把交椅,白小郎君他做的也名正言顺。” 何礼昌牙关咬得更紧,脸皮微微发颤,鲁仲平这话分明是暗讽他没了两个成器的儿子,病急乱投医,故意巴结宁海禅的徒弟。 “鲁老爷,你这话伤和气了。白七郎他昨夜进城,扫了百擂坊多少家?都说四方街的武行最出好苗子,五龙门的阎青名声不低吧?铁佛门的杜平宗更不必说,同辈里头几无敌手。 外面尊称咱们一声‘十三行’,不正是因为能耐二字么?有能耐,才能坐得稳行当的头把交椅!” 见着兵匠行郑家、古董行鲁家率先鼓噪,何敬丰深吸一口气,正声说道: “今日,不止是我两位兄长出殡下棺的日子,也是想请十三行的大老爷们做个见证,白七郎他乃通文馆的传人,十年前他师父宁海禅一人压过武行,十年后,他自个儿当着百余家武馆练家子,在他们眼皮底下跨过一条街。 这般能耐,难道做不得第十四把交椅?” 鲁仲平眼皮抬都不抬,并未接话,浑然不把何敬丰这个小辈放在眼里。 他是一座行当高门的大老爷,何礼昌的儿子,哪里配跟自己斗劲。 “老何,那帮小辈都笑我儿子,去了一趟黑河县,从此嘴上不离白七郎。 伱家小七,也不差多少,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正厅外边,又有一人到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乃是个矮壮汉子,眼角挂着三条疤,好似哪个绿林道的山大王。 牙行冯家的大老爷,冯子通! “冯兄也来了,听说你去怀象郡进货,没想到这么快便回了……” 陶良看到气氛僵硬,放下茶盏,想要做个和事佬,却被郑玄锋打断: “子通兄,你素来重规矩,不妨说说你的意见。摆一把交椅,很容易,但让外人横插一脚,莫名其妙跟咱们坐到一张桌,我很难点头。” 冯子通瞅了眼英气勃发的白启,哈哈笑道: “自古英雄出少年,正如敬丰侄儿说的,白小郎君确是有能耐。铁佛门小鹏王杜平宗的名头,我都听说过,义海郡周遭的绿林道,也很买他的账。 这样一等一的人物,也被拿下,足见白小郎君的本事够硬。 但老郑所言也不无道理,规矩立起来不容易……” 郑玄锋眉头一沉,冯子通这老家伙还真是一贯精明。 摆明两边都不想得罪,搁这说了满篇废话。 前前后后,正厅拢共已经入座八人,俱是放在各行当一言九鼎的魁首。 他们各执一词,渐渐吵嚷,动静传到外面,引得众人伸长脖子,好奇到底发生何事,竟能让这么多位大老爷争得相持不下。 “义海郡要再添一把交椅?” “何家跟宁海禅徒弟搞到一起了!” “啥时候打起来,兵匠行的郑大老爷,年轻时候也是高手哩! “拳怕少壮,估计不是白七郎对……” 因着扯不出个结果,渐渐闹哄哄,乱纷纷的灵堂,忽地如同冰天雪地,一股股寒意凝结气流,让众多行当的大老爷脖颈微微泛凉。 “此子当真想要动武不成?” “老郑,老冯,你俩好歹是三练大成,应当挡得住小辈吧?” “这是道术,神魂镇压……” 随着灵堂静下,众人齐齐望向那个始终未曾出声的玄袍少年。 后者身姿挺拔立在中央,环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忽地笑道: “你们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白启毫不掩盖他的轻蔑,眼神睥睨,眉心聚拢成团的晶亮念头映照本心,散发极为剧烈的有形波动,使得灵堂如同冰窟。 紧跟着又道: “何世伯想要抬举我,让我踏进义海郡十三行的圈子,敬丰兄觉得我有能耐,坐得住武行的头把交椅,七郎很感激,在此谢过。” 他双手抱拳,对着何礼昌、何敬丰分别行了一礼,旋即目光冷冽掠过其余人。 “听说十年前,义海郡统共有十七行来着,敢问各位,其他四家怎么没了?” 此话一出,一众大老爷顿时脸色铁青,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但白启这一声问,无疑是让入座各家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十三行?照我看,还是多了。” 白启淡淡道。 “竖子!放肆!” “年轻气盛,当真猖狂!” “宁海禅这种人,未必能有后来者!” “少年人目无余子,志骄意满是常事,但妄自尊大,可走不远……” 那些执掌长房,平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门大老爷,皆是打量着锋芒毕露的白七郎。 他们虽惧宁海禅三分,但终究有个此生不入义海郡的立誓作为保证,不至于怕到被一个小辈鄙薄都要忍气吞声的夸张程度。 “这第十四把交椅,我今日不坐上去。他朝再来义海郡,希望十三行还能凑够数。” 白启拉着阿弟白明,自顾自上了一炷香,算是全了吊唁礼数。 他而今的根基都在黑河县,没必要急着在义海郡落脚。 况且,仅仅一座武行生意也不够跟这帮大老爷抢饭吃。 “原阳观……” 正当白启准备告辞,放几句狠话不痛不痒,没必要再费口舌。 兵匠行郑家、古董行鲁家、瓷器行祝家……要么是以前结过梁子,存着旧恨;要么是彼此不对付,结下新仇。 “原阳观……到!” 白启刚跨过门槛,府门口又传来一声长唱。 昨日见过的小道童左顾右盼,好像在四处寻人。 他抬头一瞅,见到白启站在台阶上,赶忙上前拉住他: “白七郎,可算找到你了!我家观主专程等着你上门哩!问了别院的下人,才知道你在这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二十四章 授箓,天公 何府的流水席摆在宽敞前院,一桌桌如同孔雀开屏,铺满四面八方。 平常并不经常出门的清风,让桂管家领着迈过门槛,他瞅着热闹景象,心里头腹诽: “娶亲、生子、满岁大操大办,儿子死了也要排场隆重,这些十三行的大老爷,真奇怪。” 穿着墨蓝道袍的清风个头不高,半大孩童也似,但他走路之时,下巴抬得极高,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甩得衣袖哗哗作响。 观中的师兄说,这样比较有气势,也镇得住场子。 “原阳观的人也来了?” “何家面子真大!” “我咋记得何敬鸿、何敬云,是止心观的道院生员么?” “好面嫩的道童,粉雕玉琢……” 最后这句话传入耳中,清风瞪起眼睛,斜睨过去,露出凶巴巴的样子。 这也是师兄教他的招数,斜眼看人,比较容易表现威严,免得因为长相太过唇红齿白被小瞧。 “白小郎君,正在厅里跟一众大老爷议事……” 桂管家微微弯腰,小心翼翼伺候着。 排帮大龙头、十三行大老爷,放在义海郡,确实都是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主儿。 但真正一言九鼎,生杀予夺的“土皇帝”,只有被龙庭授箓的道官大人。 “诸位行当大老爷的事,难道比我家观主的事,更重要吗?” 清风皱眉,神色不快,他可是早早从丰汇商号买了几样好物,等着白启、白明上门。 本来观主老爷稳坐钓鱼台,说是静候两株好根苗主动上钩。 结果一打听,得知白七郎的师父叫啥子宁海禅,立刻火急火燎,催促自个儿请人。 “唉,观主动动嘴,清风跑断腿。” 小道童叹气,感慨生活不易。 大清早天还没亮,他便从城北跑到城南,两条腿累得够呛,一口茶水都没喝到。 这管家也没眼力劲,白七郎他正忙着,就不能安排自己喝喝茶,吃吃零嘴儿,歇会儿么! “小道爷言重了,义海郡天大的事情,也比不过道官老爷。” 桂管家心头微惊,原阳观的冲虚子坐镇郡城已有十年之久,虽说近几年势头江河如下,远不如止心观来得蒸蒸日上,但胜在人情广,面子大,说话仍旧管用。 触怒这位资历深厚的道官老爷,何家吃罪不起。 “别净说漂亮话,白七郎人呢?” 清风继续保持斜睨姿势,瞧得桂管家更加慌张,这位原阳观的小道爷好大的气性,都不拿正眼看自己。 难道是何府哪里做得不对,惹恼对方了? 正在清风等得乏味之际,抬头却见白启带着白明跨出灵堂,他两眼一亮,赶忙上前拉住人: “白七郎,可算找到你了!” “清风……小道童。” 白启愣了一下,他对这个粉嫩道童有些印象。 “白七郎,你昨天答应我的,今日上门,说话要算数,可不能耍赖。” 清风一边扯住白启的衣袖,一边打量同样穿着玄色袍服的白明,心想道: “怎么看,都是弟弟的修道资质,比哥哥好一些,观主老爷非说,白七郎有啥赤子之心。” 白启嘴角噙着笑意,并未推辞,只是打趣道: “我分明讲,改天拜访,小童子怎么曲解意思,显得我故意怠慢原阳观一样。” 清风急忙辩说: “观主老爷求材若渴,这才紧着让我寻你们的……” 这小童子还挺好唬弄。 白启心下诧异,好像没料到自己稍稍用言语一激,便把实情套出。 倒是省得再跟师爷了解底细,商量对策了。 既然清风称那原阳观主求材若渴,那么想必是相中自家阿弟了。 “眼看就要到用饭的时候了,小童子若不急,干脆跟我回九阙台别院一同吃些斋饭,如何?” 白启本来也不打算多待,这帮十三行的大老爷,无不把自家吃饭的那口锅看得重、守得紧,生怕别人抢。 個个听上去名头很大,什么“百胜刀”郑玄锋、“卸岭天王”鲁仲平、“铁索横江”祝谨仁,实际上与黑河县内城的大户也没啥区别。 若非何礼昌、何敬丰突然提出添上一把交椅,意图将他拉进义海郡十三行,自个儿才懒得跟他们打交道。 跟这么多半截身子埋黄土的糟老头子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着实无趣,哪有寻徐子荣练拳爽利。 “斋饭?观主老爷还等着我回去呢!” 清风摇摇头,俨然不为所动。 “阿兄,你昨日吃的那个‘红酥糕’,还有‘桂花芋’都好可口,今天再给我买些吧。” 白明故意插话道。 他猜到白启留清风用饭,是想打听更多关于原阳观的情况。 “红酥糕!桂花芋!甜的!” 清风陡然睁大双眼,喉咙忍不住滚动两下,搓搓手改口道: “观主老爷晌午时分,都要清修,确实也不便打扰,白七郎,咱们快些回九阙台吧,莫要饿着你阿弟!” 白启怔了怔,悄悄对白明竖起大拇指,还是自家阿弟有办法,晓得怎么拿捏同龄人。 他转身朝桂管家道: “跟敬丰兄说一声,等他忙完,咱们在九阙台再聚。” 桂管家不清楚正厅发生何事,满脸堆笑呵呵点头,毕恭毕敬将一行三人送出府门。 …… …… “原阳观态度如此殷切?当真稀奇!” 鲁仲平瞥见人群当中的那袭道袍,不由觉得古怪,等听到是专程请白启登门,更感到诧异。 “咱们还是小觑少年人了,怪不得人家没把十三行放眼里,原来早就攀上道官的高枝!” 祝谨仁眯起眼睛,他对于宁海禅的徒弟,并无什么成见,但因为祝守让之死,平白让祝家和火窑的香火情分断了。 少了青花窑的好货色,等同没了几份数万两银子计的大单子,再加上赔进去一个“百炼手”武骨的侄子,可谓损失惨重。 “原阳观……一口冷灶罢了。” 郑玄锋眼皮垂下,端起茶盏: “再过不久,便是京察大考,各地道官评定高下,或者调任、或者告老、或者罢黜。 冲虚道长甲子之龄,恐怕过不去这一关。” 兵匠行郑家,乃义海郡首屈一指的高门,据说跟天水将军府关系密切,除去军械供应,还涉及到部分盐铁押运差事。 “兴邈兄来了,看来传言为真,群孺兄的三儿子关亭青前阵子出城游历,遭了横祸,貌似与排帮有干系,闹得厉害,他抽不开身,于是让关家二爷出面……” 牙行大老爷冯子通人在外地做买卖,消息耳目却灵通,与众人说道。 “我也有听闻,好像是堂主赫连虎办事不地道,逼得洪大龙头出面说和,也不知道争夺啥宝贝,竟然折进去十三行长房的性命。” 鲁仲平心中按捺不住好奇,坐在他旁边的陶良保持沉默,刚才争论白七郎是否坐得了第十四把交椅,他就没有吭声。 毕竟米行陶家还欠对方一个大人情。 这位陶家大老爷让回来的陶昀闭紧嘴巴,切莫泄露白启得到太岁辰土的惊人消息。 “家兄亦是痛失爱子,一病不起,难以下床,让我代他前来上一炷香。” 关兴邈跟何礼昌道了一声“节哀”后,大马金刀坐下。 片刻后,他便从鲁仲平的口中,得知何礼昌欲添第十四把交椅,让与白七郎的事儿。 鲁仲平深知,关兴邈此人平素行事霸道,是个不折不扣的莽撞人,于是故意拱火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关家二爷,你说是不是荒唐?姓白的小子,年纪轻,资历浅,只凭着师父宁海禅的名头,就跟伱我平起平坐!咱们十三行,并非没有高手……” 看到关兴邈面沉如水,鲁仲平自以为有效,还想继续添油加醋,却是被凌厉目光刺得脸皮生疼,半截话音卡在喉咙里,愣是难挤出来。 “鼠目寸光!” 关兴邈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杯盏晃动,溅出滚热茶水,烫得鲁仲平直缩手。 后者还以为关家二爷骂的是何礼昌,连连“劝”道: “二爷消消气。要我说,礼昌兄这事儿办得确实不行,怎么能因为惧了宁海禅,就去拉拢他徒弟……” 关兴邈横眉冷眼,望向鲁仲平,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鄙薄表情: “我说鲁老爷、郑老爷,你们目光太短浅!白七郎……他绝非顶着宁海禅名头抖威风的小儿辈! 此子是实打实的顶尖根苗,倘若出身好些,投胎在府城、郡城,早就被上宗选走了。 礼昌兄想要把他拉到十三行,委实高瞻远瞩,走了一步妙手! 却被尔等坏了大计!” 鲁仲平作为一门行当的大老爷,何曾被指着鼻子痛骂,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难堪到极点。 “关兴邈!你放肆……” “鼠辈,闭嘴!” 关兴邈失望摇头,刚坐下的身子再次站起,好似不屑与几位大老爷为伍,冷冷掷下一番话: “尔等也不想想,十年前,你们集十七行之力,也没斗过宁海禅,足见这个煞星的厉害。 礼昌兄添上第十四把交椅,一能化干戈为玉帛,省却再被宁海禅寻衅之后患,二可以将白七郎与十三行捆绑,分明是合则两利的天大好事,却让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这位关家二爷毫不客气,怒斥之后,直接对何礼昌拱手作别,再拂袖而去。 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位白七郎一拳锤杀大妖的惊骇景象。 这种天纵之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四练宗师。 十三行不上赶着拉拢,却大喇喇拒之门外。 “当真是愚不可及!” 关兴邈大恨,早晓得何礼昌请了白七郎,他就提前过来。 这等藏在池塘里的蛟龙,错过结交太过可惜了! 一群鼠辈! …… …… “关老二发的什么癫?” 鲁仲平莫名其妙被骂成鼠辈,脸上很挂不住,随后也没久留,带着被称为周二先生的年轻男子离开何府。 有人开头,原本前往上香的众多大老爷,纷纷找理由告辞。 转眼间,灵堂又只剩下何礼昌、何敬丰这对父子。 “丰儿,等这里忙完了,你主动找白七郎解释一下,今日这个状况,也出乎我的意料,别让他觉得,咱们故意把人架在火上烤!” 何礼昌眉宇流露疲惫之色,鲁仲平从中作梗,他早有预料,但郑玄锋态度这么坚决委实是没想到。 至于关兴邈赞同白七郎坐第十四把交椅,还痛骂以上两位大老爷,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你这位白兄的人脉,当真离奇,看不清脉络。 关家、陶家,似乎都欣赏他,还有原阳观的冲虚子。 而郑家、鲁家,祝家,皆不乐意义海郡再添一门行当,分出一份利。 至于剩下的那几家多半与冯家差不多,都是摇摆的墙头草,谁赢就帮谁。” 何礼昌适才一直微微佝偻着腰,而今方才缓缓挺直,眼神渐渐泛冷: “丰儿,白七郎刚才有句话,为父觉得也不是没道理。 十三行,确实多了。” …… …… “慢些吃,还有好多。” 九阙台别院,白明把一份份点心送到清风面前,他只拈了一块红酥糕,小口抿着细尝味道。 “须得一次填饱,以后可难得再有机会!” 而平日待在原阳观,常常持戒吃素用斋饭的清风,却把腮帮子塞得圆鼓鼓,小脸涌现出幸福之色。 “我可以请你吃啊,阿兄疼我,我要什么,他都会买的。” 白明摆出那张纯良面容,所说的话让清风大为感动,他的那些师兄个个都怕犯错,被观主老爷责罚驱逐,哪里敢冒风险,给自己买零嘴儿。 “小八!日后你在义海郡遇到什么麻烦,都可以寻我解决!” 清风学着话本里头的豪侠壮士,嗦干净手掌蘸着的红糖,而后用力拍胸许诺。 “为啥叫我小八?” 白明疑惑。 “你阿兄不是被称作‘白七郎’么,那你肯定该叫‘小八’了。” 清风理所当然的回答。 “小风,你是道官老爷收的徒弟吗?” 白明吃完一块红酥糕,擦了擦手问道。 “我没那个福气哩!观主老爷不轻易收徒的,龙庭有规矩,每一受箓的道官,只能择一亲传,继承道术。 防止门徒众多,形成……门阀势力。” 清风并未计较“小风”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喝着藕粉勾芡,糖浆调弄的桂花芋,美滋滋道: “所以,道官就任的地方,都要开设道院,遴选生员,为龙庭选拔人才,也算作政绩。” 白明双手交叠,将下巴抵在桌沿,用比较舒服的姿势,开始套话: “进道院,当生员,据说条件很苛刻。” 清风撇撇嘴: “只要迈过二境门槛,皆可以,僧多粥少才是重点。义海郡十三行那帮长房,谁不是十一二岁身子骨长成,就开始嗑药服饵,都不够分呢。” 白明哦了一声,佯装浮现向往之色,清风瞧在眼里,悄摸摸压低声音道: “你和你阿兄都不用担心,观主老爷相中你俩了,进道院做生员,乃至迟早之事。” 白明好像很惊喜,也轻声细语: “成了道院的生员,是不是就能当道官了?” 清风解释道: “没这么简单,必须通过道试被龙庭授童子箓,之后还得经过两次加箓,由最下层的‘黄箓’升为‘青箓’,坐镇一郡。 上面还有‘紫箓’、‘金箓’。传闻啊,连龙庭当家作主的天子,也是要被授箓,才算把持社稷神器。” 白明瞪大眼睛,好奇问道: “如果是龙庭给道院授箓,那谁又给龙庭授箓?这‘箓’从何来?” 清风搜肠刮肚也没想出答案,最后抬手向上指了指: “兴许是……天老爷!” 赤县神州能比皇帝还大的,自然只有天了。 …… …… 隔壁房间,侧耳静听的白启眼神闪烁,心思浮动。 龙庭的天子继位,竟也要被授箓? 否则就缺失法统上的名正言顺? “黄箓、青箓、紫箓、金箓……那,苍天……授予的,该是什么样的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开肝! 罢了,开肝! 阳间作息也许真的与我无缘,二十八度的阳光下,品着八二年冰红茶的我,像个学龄前儿童挤不出一句话。 凌晨午夜,狂饮红牛东鹏魔爪的我直接启动战斗模式,键盘敲得冒烟。 今天更新晚亿点,八千字! 宝子们,望周知! ps:另外,经过我长达一个星期的测评体验,魔爪效果最好,战斗爽必备。 ------------ 第二百二十五章 护身符,不老药 “真要论起来,我这应该也算被授箓吧?” 白启不由想到驻于心神的那道墨箓,以及他所诵念的十六字—— 发生道业,从凡入圣,自始及终,然后登真。 “眼睛一睁一闭,便就来到这方天地,也不晓得哪家做的引渡业务,如此粗暴简单,连个提示框选择‘是’或‘否’的机会都没有。” 白启思绪发散,暗暗腹诽,浩瀚心海翻起细微涟漪: “倘若真有苍天授箓,不晓得我这一箓,该是哪位天老爷所授?” 他内视己身,那道宛若天幕铺张,弥盖四方的墨箓笼罩心神,其上烙印两株参天巨树,一正一反,枝繁叶茂,各自悬挂熠熠生辉的金色种子,好似孕育成完满果实。 诸般技艺则如星点,载沉载浮,若隐若现,充满玄奥的神秘意味。 “多想无益。欲要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等自个儿啥时候站到顶点,便能看清楚了。” 白启按下杂念,开始梳理从清风道童那里听来的消息。 原阳观的道官冲虚子,居然慧眼识珠相中自己与阿弟? 打算一并收入道院,做个生员? “真是转运了,进一趟义海郡,还能被道官瞧上。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白启屈起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那双眉毛渐渐拧紧。 倘若早個半年,这种前程似锦的好出路摆在面前,他二话不说就给道官老爷跪下磕头,说出那句“公若不弃,愿拜为师”! 但现在却要仔细思忖,考虑周全。 原因无他。 他已不再是光脚走路的白阿七,除开黑河县的鱼档生意需要兼顾,手底下养着一大帮人,同时还得尊重宁海禅的意见。 擅自做主入原阳观的大门,到时候师父嘴上不说,心里想必很难痛快。 身为通文馆亲传,于情于理,哪能随随便便拜进道院,给龙庭当牛做马争取考个编制。 目光太短浅了。 况且,那块挂在正厅的金字黑匾,以及历代祖师的衣钵,还得靠自己承接传续。 “阿弟修道资质出众,且跟五百里山道的柳神娘娘认过干亲,足见非凡。 将他送进道院,届时授过童子箓,再晋升当个青箓道官,也算光宗耀祖,对得起白家的列祖列宗。” 白启琢磨着,黑河县世代务农的老白家,倘若能出一个道院生员,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至于自个儿嘛,手握《蛟伏黄泉经》,以及从齐琰、吕南师兄弟那里爆出的“驭剑术”、“神符术”,并不缺入门修道的上进阶梯。 “更何况,道院考编于我而言掣肘太多,没弄清楚授箓是啥情况之前,最好稳一手。” 白启思前想后,终于打定主意。 既然原阳观的道官老爷有心,干脆顺势把自家阿弟送进道院,凭着他如今的财力与人脉,供养一位生员倒也不难。 “咱们老白家,如果出个道官老爷!以后也有利于我上岸……咳咳,产业转型。 黑河县干不过义海郡的十三行,在于那帮大老爷通过各种门路、渠道,以及靠山关系,牢牢把持住上游,就像山民、猎户、樵夫被柴市拿捏住一样。 只要有人带头聚拢一盘散沙,未必斗不过所谓的高门。” 白启既然撂下狠话,便不会轻易揭过,心里头的小本本上,早已添上郑家、鲁家等名字。 念在蹭过祝家小姐几顿精怪灵肉的份儿上,他默默把祝家放在最后一位。 “义海郡曾经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兵器铺子百胜号,就是兵匠行郑家的产业。 我跟着黎师傅学艺,练成打铁锻兵的厉害本事,说不定还要接手鸿鸣号,难怪姓郑的,看我不惯,急着跳出来打头阵。 鲁家,说好听些是古董行当,直白点儿,暗地里没少干盗墓活儿,否则那位鲁家大老爷也不会得个‘卸岭天王’的名号了。 据说跟何家不对付,踩我一脚算是顺带。 老祝的话,估摸着还是因为与火窑闹翻结的梁子……” 白启略作分析,忍不住嗤笑: “敢情没哪一个是因为通文馆的血债,全都只在乎生意买卖。” 他独自坐在隔壁房间,一边听着阿弟怎么套清风的话儿,一边寻思拿谁杀鸡儆猴。 郑家树大根深,背景颇深,甚至涉及到盐铁专营的官办营生,算是比较硬的柿子; 祝家虽软,却也没有什么大事儿犯到手上; 唯有鲁家……这颗柿子,好像比较好捏! “鲁家大老爷与何世伯一样的年岁,几近甲子,瞧着却乌发浓密,皮肤光滑,好似春秋鼎盛。 他旁边那个拿折扇的男子,眼神邪得厉害,所散发的浓重恶意,直接惊动灵觉。” 白启适才未曾表露形色,更没有多看周二先生一眼,目的在于放长线钓大鱼。 “眼识、耳识给出的反馈,乃是‘饥渴’与‘贪婪’,像老饕看到满桌佳肴,色鬼见着绝色美女,有种很强烈的情感冲动,几乎不加掩饰。 兼之与异邪君类似的气息,答案呼之欲出,绝非啥正经人。 稍后打个窝,再请师爷掠阵,看这条鱼儿上不上钩。 若是聪明不咬饵,就放他一马,等师父回来。 亦或者,带齐琰、吕南师兄弟,加上徐子荣组团打闷棍……” 黑河县的白七爷料理仇家,突出一个人多势众! 能摇帮手,绝不单打独斗! …… …… “周二先生,请恕鲁某人啰唆,义海郡里头,万万不可动白七郎。 他若出了半点差池,按照宁海禅的性子,必定卷土重来,杀进城来,让十三行付出惨重代价。” 宽敞的马车内,靠着车厢内壁坐下的鲁仲平犹不放心,再次叮嘱。 这位周二先生的来历与底细,他颇为清楚,因此才不厌其烦,反复强调。 “你放心,白七郎,虽然香气袭人,乃是万里挑一的好成色,但为了本教大事,我勉强忍得住。” 提到白启的名字,捏着玉竹折扇的周二先生不禁眯起眼睛,舔了舔嘴皮子, 风流倜傥的上等皮囊,却做出一副下作模样,让鲁仲平心下发寒,暗暗骂道: “这帮疯子,当真没一个正常!之前那人,也是瞅着道貌岸然,结果一到月圆夜,就像头发情的公兽,四处……祸害府中的下人,男女不忌,连马棚养的都没放过。” 鲁家大老爷每每想起遭遇毒手的几匹好马,便觉得骇然不已,震惊于四逆魔教的邪门行径。 要知道,那位前阵子突然暴毙府中的魔教分堂主,此前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儿好色如命的迹象,哪怕自家儿子亲自送去暖床的美婢,俱是谢绝推辞。 谁能料到……玩得这么大! “今日与白七郎一同前来的孩子,是他弟弟?” 周二先生用手指擦拭唇角,好似回味着那股久久不能忘怀的香甜气息。 “不错,这位白七郎乃黑河县人士,早前以打渔为生,家中父母先后过世,就剩下他和弟弟相依为命。” 鲁仲平简单回答道。 经过隐阁挂单千金悬赏人头那桩事儿,义海郡十三行的大老爷,谁案上没有摆过一份关于白七郎的生平情报。 仅“宁海禅徒弟”这个名头,就足够他们重视了。 十年前,苏家做了那种蠢事,险些祸及义海郡所有高门,诸位大老爷莫不引以为戒。 “周二先生,眼下正是止心观搜查余孽的关键时候,算鲁某人求求你,安分一点,鲁某人可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搭进去,才上贵教的这艘船。” 鲁仲平那张保养极好,宛若青年的脸庞浮现无奈之色,拱手作揖道: “白七郎挨不得,他弟弟……当然也是一样!钱堂主无缘无故死在龙湖别院,这事儿至今都未查清楚,义海郡现在水浑得很,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周二先生闻言心头凛然,忽然脸色一肃,左右两手交叠,压在额头上,口中诵念: “潜光隐耀,藏形匿影;含垢饮秽,吐霞凝光……” 躁动的心神顿时宁定许多,眼中迸射的邪光亦是黯淡。 过得片刻,再经由几次深深吐纳,周二先生终于恢复原本的俊逸气度。 “让鲁老爷见笑了,委实是未曾同时见过两颗极品‘药材’。 白七郎也就罢了,换血功夫做得足,隐隐生香,莹然如玉,已是万里挑一。 他弟弟更了不得,生机命元腾腾如火,烧得旺盛,眉心聚着灵秀气,好似一株小仙苗。 他俩站在一起,真如珠辉玉映,让在下难以把持。” 见到周二先生又变成彬彬有礼的斯文模样,鲁仲平长舒一口气,听闻四逆魔教的信众,往往极容易被七情六欲所驱使,做出几近于邪魔之举。 那位钱堂主的病态嗜好,便让鲁家擦了好几回屁股,否则早就引起道官觉察,哪能隐藏得住行踪。 “止心观的护身符可买了?” 周二先生压下蠢蠢欲动的放纵心思,俨然如同学富五车的大儒,充满着饱读诗书的浩然气。 “万两一枚,璇玑子真是捞钱的一把好手!我就说,死两个道院生员,为何这般兴师动众,都要布置搜山检海大醮,敢情是拿捏十三行!” 鲁仲平脸皮抖动,像是咬紧牙关,璇玑子前脚发布公文,遍传各县,捉拿白阳教余孽,后脚便卖止心观开过光的“护身符”,声称义海郡中逆贼作乱,佩戴这一枚护身符,能够保证不染邪气。 话中深意一目了然! 未曾佩戴护身符的诸位大老爷,兴许就染了“邪气”,可能与逆贼勾结! “十三行于道官而言,本就是养肥的牛羊,逢年过节宰上一刀。鲁老爷,还没习惯么?璇玑子捉拿余孽是真,但捞些银子充实道观司库的大好机会,错过未免可惜,哈哈哈,换成你,恐怕也会这样做。” 周二先生眸中闪烁精光,淡淡笑道: “左右不过万把两银子,正因为璇玑子的爱财,才省去我再跟护法大人,求一道珍贵至极的‘偷天换日符’。 他想立功,盯的是白阳教,我等四逆信众,反倒无足轻重。” 左右不过万把两银子…… 你说得倒是轻描淡写! 止心观拢共放出八十八张护身符! 摆明让义海郡十三行各自认购! 只买一张哪里填得饱璇玑子的胃口! 饶是鲁仲平平时自诩大方,挥金如土,此时也不由地肉痛。 “鲁老爷,做买卖有出才有进。别的不说,我教‘筋菩萨’赐予的回春丹、养颜丹效果如何,你自己应该深有体会。 常服十日,重返青春,芳华永驻,这般神妙,足够你鲁家赚足十世之财,何必再干盗墓的脏累活计!” 周二先生眼睛余光一瞟,似是窥破鲁仲平的想法: “凭伱的手段,打通天水府的门路,再攀个八柱国的勋贵靠山,这生意不愁做不成。 至于丹方来路?正正经经,道丧之前,丹宗遗留,哪怕龙庭调查,也有清晰跟脚,你们鲁家干的本就是盗墓营生,偶尔挖出几张秘方,再合理不过,谁会怀疑你勾结‘魔教’? 再者,等那些权贵家中的女眷用舒服了,离不开了,谁又敢指认你勾结‘魔教’?!” 鲁仲平眼神炙热,他明知道周二先生有画饼嫌疑,但没办法,这个饼实在太香,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 “鲁某人听说,贵教还有‘不老药’,足以延寿甲子……” 周二先生眼神玩味,戏谑笑道: “我教不老药分三等。一为‘百年散’,让人多活一百年,但难以阻止气血流散,最终老得牙齿脱落,骨头疏松,风一吹就倒,只能躺在床榻以米粥过活; 二为‘千秋丸’,让人活上整整一千年而不死,但逐渐会变得心如朽木,无知无觉,食肉无味,交欢无趣,将一切视为枯燥,最终如山石受风吹日晒,形体崩解腐灭而死。” 鲁仲平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个寒颤。 这等活着的法子,俨然比死了还难受! 可某种内心的本能欲望,驱使着他继续问道: “第三种呢?” 周二先生拍掌道: “第三种最为厉害,其名为‘万岁丹’,乃夺天地造化之奇珍。它能让一介凡夫活足一万年,你可晓得一万年的悠久?历经三次道丧浊潮,见证上百个王朝兴盛,不计其数个家族兴衰。” 鲁仲平睁大眼睛,好像难以置信世上有此神药: “那么,代价呢!万岁丹所带来的后患是什么?!” 周二先生平静道: “毫无后患。你可以大口吃肉,也可以坐拥美色,且永葆青春,容颜不改,气血旺盛,宛若青年。” 鲁仲平呼吸一滞,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周二先生打断: “唯有一样,必须为凡夫所用,且永远无法修行,武艺、道艺、巫术、蛊法……任何内外蜕变的向上之路,都无法被服用过万岁丹的躯壳容纳。 鲁老爷,你想想多有意思,一具肉体凡胎,活上一万年,哪怕他被砍下脑袋,亦或者五马分尸,甚至煮成肉糜。 因着万岁丹的奇异药性,他都能够再生长而出,直至一万年终,才得以死,在此之前,他的存在很难被抹杀掉。” 鲁仲平脸色惨白,身子紧贴马车内壁,听过周二先生这番话,他心里头只浮现八个字——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贵教当中,真有人服过么?” 鲁仲平迟疑问道。 “有的。以百岁散居多,千秋丸次之。万岁丹嘛,这玩意儿稀罕得紧,并非随意练得出来,本教成立以来,也就一人有幸吃过。” 周二先生轻声说道。 “那人……” 鲁仲平好奇心起,可问到一半又赶忙住嘴,他不想知晓太多四逆魔教的秘辛,免得再也无法脱身。 “那人失踪了。他用了五百年的时间,逃出我教总坛。最近一次现身是十年前,与子午剑宗道子寇求跃相见,从此渺无音讯。” 周二先生坦然答道。 五百年? 鲁仲平眉头皱起,四逆魔教不是龙庭治世之后,方才冒出的么? “我教随道丧而立,伴浊潮而起,只是习惯隐介藏形,不喜招摇罢了。” 等周二先生话音落下,行驶的马车也停在龙湖别院门口。 “白七郎与他阿弟,我暂时不会动他们,这一阵的风头过去,他俩总要有一人,入我炉中。 至于宁海禅,四练宗师固然值得敬畏,我教四大护法,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皆可寄托庐舍行走人间。 鲁老爷,你和郑家、祝家,乃至其他各家,都把这人视为眼中钉,你与他,更是杀父之仇。 不妨一起筹笔大供奉,捐予我教,我愿摆下四方神台,直接请下四大护法,将其除掉,如何?” 鲁仲平眼皮一跳,除了宁海禅? 旋即摇摇头: “犯不着惹他。只要宁海禅没进义海郡,与十三行相安无事,干嘛吃饱了撑的,捋他的虎须!” 他想得明白,万一四逆魔教没办成事儿,留下个烂摊子,受苦遭罪的,还是自己。 并无半分实质好处! 至于区区杀父之仇? 老头子不死,我怎么继承位子当家做主? 鲁仲平冷笑,他从二十岁起就巴望着老爹进棺材,好让自己做大老爷了。 …… …… 原阳观,冲虚子盘坐大殿,不同于璇玑子喜欢于后山结庐静修,他这么多年,始终都是与众多童子一起行早课、晚课。 今日念过《五帝宝诰》,他徐徐睁开眼,挥手屏退左右两边年纪各异的道童: “清风那夯货,怎的还不回来。没料到白七郎竟是宁海禅的徒弟,这下可有些难办了。” 冲虚子等得略微心焦,他深知收徒弟这种事儿,比的就是谁下手快。 好不容易见着两株好根苗,倘若没拿捏住,堪比垂钓拉竿跑掉五十斤大鱼。 百年之后,临终之前,还余半口气的时候,都要猛地坐起怒捶床板。 “宁海禅这人……武夫而已,他教武功,我传道术,应当不犯忌讳。” 冲虚子与那位打得十七行不敢抬头,灭掉四家才肯罢休的义海郡煞星,有过几面之缘,深知此人的难缠,不比秋长天这个瘟神逊色。 当年十七行花了大价钱,请动止心观的青玄子施展追踪秘术,布下天罗地网,也叫宁海禅一记“天人纵”横空而走。 后来青玄子莫名人间蒸发,生死不知,天水府那边的紫箓道官一度怀疑是宁海禅所为。 毕竟此人记仇,众所周知。 若非通过山水观照证实清白,确认宁海禅并未离开过黑河县,说不定又要牵扯一段不小风波。 “凡事以和为贵,贫道也不跟他抢徒弟,先扒拉进道院,上报天水府,记一笔小功。 慢慢地,再弄到自己门下,好生培养。只要锄头挥得好,哪有墙角挖不倒……” 冲虚子老谋深算,对付宁海禅这种性子,一昧讲背景、说利弊毫无用处,以诚相待才是上策。 拜入通文馆,武道走得再远,撑死了,也就四练宗师,称霸一方。 但进入道院,日后可是能考道试,做道官,名列上三籍! 说一句“前程似锦,鹏程万里”绝不为过。 “万事俱备,只欠清风将人带上门了!” 冲虚子捋了捋长须,正要再派道童打听情况,却见一条青光莹莹,宛若蟠龙的浩大神魂,倏然飞到原阳观中。 炙热的日头下,这条神魂恣意遨游,竟无半分损伤,足见道行精深。 “不知璇玑道兄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冲虚子目光一沉,这般大摇大摆无视禁制,以神魂出窍来到原阳观,委实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若非贫道无望突破鬼仙,即将告老,岂容你放肆!” 冲虚子大恨,如今他只能任由璇玑子骄横狂妄,却选择忍气吞声。 用自家道童清风的话来说,便是“惹到我算你踢到棉花了”。 “冲虚道兄,之前听说你偶有所感,欲要游方,我大为遗憾,搜山检海大醮无你主持,凭我一人之力,未必把控得住。 而今见你还在观中,当真喜出望外。” 璇玑子神魂散发蓬勃生机,犹如一圈圈向外扩散的光晕涟漪,浓重威压肆意荡开,惊得那些道童跪倒一片。 “今夜,我欲搜检义海郡方圆千里!还请道兄助我一臂之力,切勿推辞!” 冲虚子脸皮抖动,垂下眼皮道: “璇玑道兄既有所请,贫道哪有推却的道理。” 他长身而起,搭在手上的拂尘一甩,举步迈出大殿。 脚下腾地驾起一团灰蒙蒙的云气,离地五六丈,直奔城中衙门。 “倒是识相。” 璇玑子神魂闪烁,化作一条经天长虹。 其光华耀眼,轰隆大响,声势极大,惹得百姓大呼“神仙”。 …… …… “师爷,城中有奸贼觊觎你徒孙!你可得管一管!” 未时过半,趁着阿弟白明拖住原阳观的清风道童,白启赶忙跑到传习馆。 见到身材雄武,昂藏如山的陈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安稳感。 放眼整个义海郡,估计也没几个人挡得住师爷的黑虎掏心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打你的主意?按理说,不应该,你师父的凶名赫赫,纵然过去十年,也能镇得住人才对。” 陈行身着利落劲装,正在前院摆弄木人桩,看到好徒孙上门,脸上不由展露笑意。 “古董行鲁家大老爷,鲁仲平身边有个人,他一直瞅我和阿弟,眼神很邪。” 白启如实告知,娓娓道来。 换成旁人听到这番话,恐怕会觉得他莫名其妙,被多瞧两眼就冠以“奸贼”名头? 忒离谱了! 但师爷晓得五部大擒拿之一,心意把的妙处。 尤其白启表明自己洞开眼识、耳识,灵觉敏锐,极为擅长捕捉恶意。 更是有着十成十的可信度! “鲁仲平……这老小子祖上三代做盗墓的,走的是卸岭路数,比不得风水道人手段繁多。 他爷爷曾是义海郡绿林道有名的响马头子,曾经纠结千人大铲大锄,牛拉马拽,硬生生凿开一座地下大墓,弄出不少财货,这才发家。 借着古董行当的幌子,帮绿林道洗货,主做‘红货’、‘白货’生意,‘黄货’、‘黑货’极少碰。” 陈行简略介绍了一下鲁家的背景,白启会意,所谓红货,便是杀人放火的见血之物;白货则为挖坟掘墓的陪葬出土; 而黄货多是是自家收藏或者传于后人的宝贝,以金银为主;黑货则来路不干净,犯忌讳,甚至可能是朝廷押送的茶纲﹑盐纲、生辰纲,诸如此类。 后面两样,一个买卖小瞧不上,一个泼天罪担不起。 鲁家自然不敢沾。 “听你这么一讲,那位周二先生确是奸贼,觊觎你们兄弟俩。” 陈行不愧是宁海禅的师父,做事如出一辙的爽利,绝不拖泥带水,定了性之后,直接道: “我看今夜天色好,月黑风高不下雨,师爷替你做了这人,省得夜长梦多!” 现杀么? 会不会太没技术含量了…… 瞅着霸气外露的师爷,白启小声建议道: “要不然,咱们先打个窝,钓鱼执法?好歹是郡城,有道官坐镇,万一被发觉了,于师爷的名声有碍,传习馆的招牌有损。” 陈行眼神诧异,旋即颔首道: “这一点,你跟那孽徒倒是不一样,凡事考虑得更仔细。 道官坐镇,确实该给几分薄面。 好徒孙,你不妨说说,该怎么除此一害?” 白启凑近过去,轻声道: “我把姓周的,钓出来,然后打死,盖上白布,送到鲁家。 凭我心意把所捕捉到的气息,足以判定这人非良善之辈,届时就栽个白阳教余孽的名头!” 白阳教余孽? 陈行脸色古怪,忍不住道: “白阳教素来光明正大,哪里会收容这样的宵小?” 师爷你糊涂啊! 白阳教可是造反大户,里头能有啥好人! 白启暗暗腹诽,倒也未曾指正师爷的错误认知,只顺着话头接下去: “反正就是寻个由头,赤县神州各种邪门教派多得很,白阳教名头这么大,栽上去准没错。” 陈行面皮一抖,忽地恍然大悟,之前白阳教声名狼藉,难道便是这样替别人背了太多黑锅? 什么“窃取府城司库灵机百釜”、“烧毁粮仓十座”……压根八竿子打不着的糟烂事儿,皆算作白阳教所为! “师爷,你觉得如何?” 白启抬头问道。 “甚妙。” 陈行点头,眼神幽深: “依我看,那位周二先生,应当就是白阳教的了,而且地位不低,属于护法之流。 听闻止心观正在捉拿白阳教余孽,你若料理此人,当是大功一件! 好徒孙,你这一计,真是替师爷帮了大忙。” 大忙? 白启挠挠头,难道师爷你也想上进,考个止心观的编制? …… …… 龙湖别院,周二先生蓦地脖颈一凉,他紧了紧衣袍,又按了按略微松脱的面皮,心道: “这皮囊,终究差了些意思,用不了多长时间,又得换一副新的。 若能寻得一张摘得四练成就的好皮,足以用上百载。” 周二先生想起今日在何府出现的白七郎、还有他阿弟,那股被压下去的躁狂心思,再次蠢蠢欲动。 “弃绝大慈至圣,视皮囊如衣物,用过则舍……这长生之法固然好,但一日不成鬼仙,神魂念头就容易蒙尘昏昧,忘记自己是谁。 皮囊不可换得太勤快……” 他正思忖间,异于常人的鼻窍嗅觉,忽地捕捉到一丝极为诱人的馥郁香气,勾得腹内饥鸣如雷,好似打鼓般咚咚作响,五脏六腑宛若一张血盆大嘴,欲要吞掉些什么。 “这股气息,竟然触动肉金刚赐下的《道贼经》!” 周二先生立刻喉咙滚动,眼中冒出绿油油似的光芒,嘴巴留下丝丝涎水,好像饿极了的野狗。 尽管内心深处觉得不该过去,可能有诈,但他所修的《道贼经》,乃是参悟六腑的水谷精微之妙,一旦起了摄食之念,自身绝难控制。 “肉金刚赐我法符!四练宗师近身也难击杀……” 周二先生脚步挪动,眼眸彻底被绿油油的光芒覆盖,直奔那缕香气散发的源头。 ------------ 照旧八千,明早看吧 如题! 本月争取支棱些,白特慢,启动超级变换形态! ------------ 第二百二十六章 果真是白阳教余孽 龙湖别院位于城东,靠近刹雪湖,推门出去,就可以看到长长的落霞堤,其上栽种棵棵垂柳。 俗话说,百柳成行,千柳成烟。 每当晚风吹拂而过,纤细丝绦飘扬飞舞,宛若翠海,煞是好看。 因着这般出彩景色,十里长的落霞堤时常聚拢来许多自诩风流的文人骚客。 他们流连于各色画舫,吟诗作对,游赏煮茶,端的快活。 过往的行人时不时就能听见一连串娇媚笑声,好似银铃碰撞,勾弄得心痒痒。 使得他们忍不住驻足张望,意图窥探内里的几分春色。 没银子进这销精窟,看两眼也不亏! 夜风习习,吹拂垂柳,一艘泊在岸边,招徕客人的宽长画舫。 几个小厮正举着挑杆,挂起盏盏大红灯笼。 懂行的风月老手看到,便知道这是开张接客的意思,自然会呼朋唤友,登船入阁。 “落霞堤的烟花场所,以会芳园和闻莺阁最为有名。” 陈行那条昂藏身躯出现在湖岸堤上,颇为醒目,竟是招惹好些倚靠在画舫栏杆的莺莺燕燕调笑发浪。 “好精壮的伟男子!” “要能跟他春宵一度,不收银子也成!” “你个小骚蹄子,原来喜欢这一口,图老黄牛会犁地么?” “我却偏生爱摘嫩草,瞧见旁边身姿挺俊的小郎君没,真真看得奴家心都化了……” 白启五感敏锐,这些放浪轻佻的逗弄言语悉数传进耳中,他垂下眼皮,心下暗道: “谁不晓得,落霞堤最有名的两大风光‘柳浪闻莺’与‘会芳群宴’。 但师爷带徒孙来这地方,算怎么一回事?” 白七爷上辈子也算风月场的老手,见过些大世面。 但跟师门长辈共同出入烟花地,确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此处离着龙湖别院很近,左右不过几百步,人多热闹,众目睽睽,最适合钓鱼了。” 陈行目不斜视,浑然没把庸脂俗粉放在眼里,轻声道: “我刚让子荣打探过了,那位周二先生从天水府来,来历不明,跟脚莫测。 作为道修,按理来说,收束杂念,降伏心意,乃最基本的功课。 但他甫一见你,却情难自控,多半出身旁门左道,甚至‘邪魔教派’。” 白启下意识问道: “难道真是白阳余孽?” 那几个受到龙庭通缉,被列为大逆反贼的邪魔教派。 他只接触过白阳教,理所当然就想到了。 “好徒孙,莫要被人心成见带偏了。” 陈行眼角抽动,语重心长道: “白阳教……据我所知,对于门徒遴选颇为严格,少有作奸犯科之辈。 周二先生应当属于‘四逆魔教’。” 师爷这么帮白阳教说话,莫非……里头有认识的熟人? 白启心底犯着嘀咕,而后连连点头,绝不让话落地上: “四逆魔教?” 陈行沉声介绍道: “千年道丧,浊潮涨落,席卷赤县神州,让诸圣真统,百家法脉几乎全部灭绝。 礼崩乐坏之下,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纷纷趁势而起。 四逆魔教乃当中最离经叛道的一支。 他们弃绝四圣,而立新神,拥抱浊潮,庆贺道丧。 崇尚杀生祭祀,献祭万灵命性……但凡入教之信众,不再把自身视为‘人’,而是‘大道逆子’,即悖乱天道,忤逆法理的‘孽根祸胎’,存在的意义,就是毁坏一切约束规矩。” 按照师爷所说,这帮人确实很贴合“魔教”之名。 一群想把美好踩烂,圆满打碎的搅屎棍! 换成啥时期,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白启咂嘴,相比之下,只为造反的白阳教倒是很纯粹,甚至有些兢兢业业。 无论哪朝哪代,只想干大事,杀皇帝,改日月,换新天! 简直堪称劳模! “师爷,四逆魔教啥子来头?咋就突然冒出来了?” 听到徒孙这样发问,陈行不由笑道: “四逆魔教向来鬼祟,行事隐秘,纵使龙庭对其也所知不多,但我却比旁人晓得更多。 他们乃道丧之地的遗民后裔,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为论,立下五部经典。 分别是《筋菩萨解脱经》、《骨修罗不空经》、《皮魔王无垢经》、《肉金刚道贼经》,以及《血武圣生灭经》。 相较于他们自称的‘道逆’,更准确的评价是‘道蠹(du)’。 传说堕仙从域外坠落,五位祖师立地顿悟,参出经典,传扬教义,成立了四逆教。 哪怕龙庭曾经动用玄奇神兵镇压过几场祸乱,却始终未曾根绝,京城的金箓道官隐有猜测,这群道蠹的总坛,极有可能供奉某样混淆天机的稀世奇珍。 比如,堕仙之真血!” 师爷见识真广! 咱们通文馆代代有能人啊! 白启眼中适时地流露出钦佩之色,忙不迭捧哏道: “师爷不愧是殚见洽闻,宏达博学,直让徒孙恨不得常伴身边,聆听教诲,受益进步!” 陈行眉毛一扬,原本严肃的面容忍不住荡起笑意,浑身洋溢着痛快酣适。 瞧瞧这话听着多舒服? 委实比宁海禅那個孽徒强出太多? 如此好徒孙,好根苗,也不晓得早点送到郡城! 让当师爷的享享福! “我就说,孽徒生来便是闲不住的性子,即便离开义海郡,这些年,也没少祸害伏龙山、怒云江。 缘何近来安分多了,踏实守在黑河县,敢情收了这么个好徒弟!” 陈行不禁感慨,给阿七当师父也太舒坦了。 难以想象,那孽徒窝在黑河县,过得是啥惬意日子。 “子荣已经在画舫上订了一桌,将周二先生引到这里,等闹大了,我再出手。” “师爷不上去?” 眼瞅着师爷停下脚步,白启顿觉有些不安稳。 既然是魔教中人,手段必然卑鄙,万一藏着啥‘解体大法’之类的拼命招数,非要拉着自己同归于尽咋办? “咳咳,你师爷生平无二色,哪能流连烟柳之地,胡闹!” 陈行略显尴尬,正色道。 落霞堤人多眼杂,万一叫谁看见了,碎嘴皮子摇唇鼓舌,传到夫人耳中,又要生出风波。 “师奶管得倒是挺严。” 白启紧绷着脸庞,收起取笑心思,郑重颔首道: “师爷请放心,徒孙一定诱出姓周的,争取坐实他白阳教余孽的身份!” 陈行似乎并不担心这点,确信道: “道官法眼如炬,一辨就知真假,阿七你无需挂虑。” …… …… 嘎吱。 周二先生推开门,右手指节紧紧捏着玉竹折扇,欲要将其折断一样。 他低埋着脑袋,快步前行,即便撞倒几个路人也浑然不在意。 那双眼眸放出绿油油的光亮,嘴巴滴落丝丝涎水,时不时像野狗抽动鼻子,轻嗅着那一缕无比诱人的馥郁香气。 “好香!怎么会如此之香?莫非……真是大药!” 四逆魔教以五大护法为尊! 其中,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分别对应四部顶尖功法。 血武圣则只有左右护法,以及本教圣子,才可供奉香火,借取神力。 周二先生所拜,正是悖逆大慈至圣的肉金刚,所赐下的《道贼经》,乃熬炼六腑的玄妙之法。 将胆、胃、小肠、大肠、膀胱、三焦引为根本,将任何摄入的“食物”化为养分统统吸收。 即便每天吃土啃泥,吞草嚼叶,也可以通过水谷精微之妙,转变成维持生机命元的气、血、津、液。 大成之后,甚至做得到食气而生,餐风饮露,宛若神仙。 且随着这部《道贼经》的修持功夫越发深厚,周二先生的肉壳不会再老迈损伤,纵使历经甲子年岁,亦没有丝毫变化,此为“不朽”。 更进一步,便是“不坏”。 把六腑熬炼,筑成大庙,再存想肉金刚之法相,日夜祝祷虔诚敬拜。 如此便可获得神力加持,同层次内的诸般攻势,十成杀伤能被消弭七八成。 “这气味儿,轻盈活泼,全无杂质,鲜美得不像话,极似白七郎。” 周二先生嘴角咧开,像要把面皮撕出裂口。 他所熬炼的六腑震动出如雷饥鸣,宛若急需填满的无底洞。 其人修持的《道贼经》仿佛有着灵性,不停地催促—— “去吃!去吃!去吃……” 周二先生用力舔着嘴皮子,聚拢成神魂的团团念头似浊流激荡,又像敲锣打鼓嘈杂错乱,令他无法正常思考。 四逆教众作为道蠹,某种程度上也与邪魔没啥区别,极难遏制七情六欲。 这亦是他们无法修持道宗正统传承的原因。 持戒,定性,约束自身……对四逆教众而言,难如登天! “太香了,实在忍不住!” 周二先生涎水越流越多,落在旁人眼中,好似疯子。 外界并不清楚,五大护法赐下的经典法门并非死物,恰恰相反,它们灵性充足,宛如经由层层祭炼的传世道器。 很多时候,都不是四逆教众在参悟其中精义,而是五部经典指点、引导着他们怎么样一步步踏上修炼之途。 而今,烙印于神魂内的《道贼经》,就对周二先生发号施令,让他速速搜寻那人。 然后将寸寸血肉悉数填入腹中,以解饥渴。 “我已证得不朽不坏身。接下来,还有‘不灭’、‘不死’两重境界。 炼就‘不灭不死体’,须得三味大药,‘赤子血’、‘玲珑心’、‘神寿气’,方能补全缺陷,成功突破。 《道贼经》起了异样,看来白七郎具备其中一样,他弟弟则为另一种。 好好好,果真是机缘到了,一次凑足两味大药,即使坏了教中大计,舍了这身好皮囊,也值了。” 周二先生一边承受着那种强烈的饥饿感,一边努力地思索对策。 这是在义海郡城中,众目睽睽下行凶,必然惊动坐镇道官。 可欲要神不知鬼不觉,掳掠走二练骨关的白七郎,亦是一桩难事。 “以‘昧地瞒天符’争取三十息,遮蔽郡城大阵,随即全力出手,拿下白七郎,远遁而走。 至于他弟弟,日后再图谋!道艺四境对上二练骨关的小角色,优势在我……” 周二先生脚步一顿,停在长街,不知为何,那股气味儿忽然淡了,好像随时都要消失。 他眉心倏地裂开长痕,淌落颗颗血珠,顺着鼻梁往下蜿蜒成线。 周遭景物如同潮水后退,唯有一缕如袅袅青烟的气机浮动,指明方位。 “既然在我面前露了踪迹,便别想逃了。 年轻人,火气就是大,迫不及待跑窑子喝花酒……” 周二先生冷笑,旋即拐进旁边的阴暗小巷,席地盘坐。 衣袖张开,钻出两只阴兵卫护肉身,额头再贴一道青色符纸。 整个人好似一叶障目遮蔽形体,凭空隐没。 “正是童子身才够纯,你若与女子交合,药效大减!对我来说,就没那么有用了!” 周二先生那条藏于体壳的血红神魂腾腾一跳,当即卷起阴风飞向白启所在画舫。 生怕去得晚了,让白七郎破了纯阳之体! …… …… 刹雪湖,画舫。 “子荣兄,你也来凑热闹?” 白启将手中的青皮葫芦随手丢进湖中,对着等候的徐子荣说道。 他特意逼出三滴精血,混合清水,装满一葫芦,从龙湖别院洒到这里。 这个窝打下去,周二先生如果真是魔教中人,没道理不咬饵上钩。 “教头不便直接出手,让我保一保驾,免得有什么差错……苑妈妈,这是我的至交白七郎,赶紧把‘乱云阁’腾出来。” 徐子荣熟练地招呼老鸨,让她带着上二楼。 “徐公子啊,哎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赶紧请。可要妾身唤‘翠玉’、‘流萤’、‘环珠’过来伺候?” 半老徐娘的苑妈妈热情似火,恨不得贴在徐子荣身上。 “不必,不必,我与兄弟喝会儿酒,尽兴的节目,稍后再说。” 徐子荣瞧着浓眉大眼,没成想也是个风月场老手,还跟白启传授经验: “白兄弟,我跟伱讲,刹雪湖上的画舫好几十艘,若要寻乐子,必须找两层高的那种。 一楼喝酒赏景,没意思,二楼才有趣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越高的画舫,节目越丰富。” 白启扯了扯嘴角,喝花酒得上二楼是吧,一楼都是正规卖艺? 踏进乱云阁,他余光一瞥,果然是花样众多。 绘着大幅春宫图的屏风,百宝阁摆放好几支精巧的角先生,以及缅铃。 珠帘隔开的内间,还有一把造型古怪的合欢椅。 “子荣兄,随便弄个地儿,等大鱼上钩就是了,何这样……讲究。” 白启屏住呼吸,偌大的屋子里飘荡着靡靡气味儿,应该是点着某种助兴的燃香,让人面酣耳热。 “这不是教头让我学你,做事仔细,不留马脚嘛。” 徐子荣讪笑,他领到的话本便是与白启结伴寻欢,遭遇魔教余孽的刺杀暗算。 事后道官衙门调查起来,也能做个人证。 “未免太过周全了,现在咱俩呆在这儿,算怎么一回事。” 白启摇头,两个大男人不叫姑娘干坐着,气氛实在焦灼得很。 “那,我点几个头牌陪着?” 徐子荣似乎也觉得不妥,补救道。 “罢了,免得误伤……” 白启正欲坐下,乱云阁的窗户就被撞开,一团血云喷薄滚动,陡然冲进屋内! 厚实的硬木好像纸糊,“砰”的炸开,碎屑横飞! 极为强烈的压迫气势瞬间蔓延,如寒意冻结万物,镇压住了白启、徐子荣的精神! 他们眼前景象大变,好似置身于战阵沙场,前后左右都是身披铁甲的冲锋骑兵,脚下大地震荡抖动,头顶则洒落一波波箭雨。 “幻象!只是念头波动,就能引发丛生幻象!道艺四境的精深功力!” 十分之一个刹那不到,白启便从其中挣脱。 浩瀚心海上,那座须弥灵山大放光明,顷刻刺破虚假,令他回归真实。 “竟然是道武齐修的双全根苗!这下子,当真走了大运!” 周二先生神魂当中涌出浓烈狂喜,紧接着,那团血云蓦地一涨,几乎铺满大屋,欲要将白启卷裹进去! “好强悍的念头!” 白启周身一沉,好像陷入深深沼泽,有种发不出力,难以摆脱的艰难意味。 这是道修的心神练到深处,由虚化实的厉害之处。 数百颗凝练念头如同几万斤重的枷锁落在臂膀,锁住肢体,哪能轻易扯得开! 崩崩崩崩崩—— 白启胸膛如风箱狠狠拉动,换血十次的体魄支撑下,肉壳筋骨霎时轰鸣,挤压出滚滚无匹的沛然劲力! 仿佛十口强弓齐齐挽成圆月,随后撒放! 尖啸刺耳的音波炸裂,好似闷雷落地,肉眼可见的气流涟漪猛然激荡,转眼就把屏风、桌椅撕得七零八落。 那团硕大血云,所蕴含着数百颗大如磨盘,晶亮如琉璃的凝练念头,竟有一些“喀嚓”作响,绽出几条粗大裂纹! “区区破骨关的二练武夫,也有这般气力?” 周二先生神魂狂跳,他那道“昧地瞒天符”已经燃去三分之一,这么大的动静,很难再瞒住人。 于是,他分化数十念头,变作一条条拇指粗的钢丝,宛若游蛇绞缠而去。 那股刺目血光腾腾跃动,散发逼人的炙热气焰,挨着就要被烫掉大块皮肉! “武夫拳脚,哪里挡得住道术!” 周二先生信心十足,若非不想伤及白七郎的性命,他这一手“血箭术”还能再凶十倍,再毒十倍! 直接把这具肉身生生消融,蚀成一滩尸水! “道术之威,果然在四境之后,便开始显现了!防不胜防!” 白启反应也快,眉心聚敛的神魂胚胎隐隐作疼,似是感知到危险,也不再藏着掖着,果断催动“明王怒”! 那尊持金刚杵,显忿怒相的大罗汉,迅速于心神勾勒。 三面八臂,颦眉猛视,通身烈焰围绕! 轰! 炽盛的气血悉数从体内喷薄,其势汹汹,滂湃如浪潮! 内里蕴含一丝“明王怒”的真功神意,宛若江河倒灌的雄浑劲力注入臂膀,白启抬手,五指好像握持降伏邪魔的金刚杵! 仿佛飓风拍打四面八方,气流狂卷,吹飞门窗,随即屋内炸开一道霹雳,撼动整个画舫楼船! 嗤嗤! 周二先生施展的血箭术,当即就被白启这一拳打得破灭。 那团血云似的神魂一缩,好像吃痛不已,焚尽三界涤荡邪氛的刚猛气势,如同层云奔腾,碾碎一颗颗晶亮念头! “真功……什么妖孽!二练就能催动真功武学!” 周二先生今日所受的震撼,比他近十年都要多,这种上宗真传级别的好苗子,为何会长在义海郡? 顾不得思索原因,这位四逆教的中坚骨干,终于放弃毫发无伤的生擒打算,强忍着神魂被灼烧的清晰痛楚,血光如柱冲开屋顶,宛若一只无形大手,凭空摄取大团大团晶莹澄清湖水。 足足上万斤的水流被凝练,仿佛粘稠到极致的水银汞浆,表面浮动着浓郁光华! “那是水雷!白兄弟小心!” 经过前后两次的道术与武功对撞,徐子荣方才摆脱神魂镇压的无知无觉,结果抬头瞅见血云即将震落一团水球,骇得面无人色。 几万斤重的水流被道修念头炼成拳头般大,再轰然放开膨胀炸裂,这种杀伤力足以把整艘画舫击沉,更遑论血肉之躯了。 面对四境层次的顶尖道术,未成四练的武夫拳脚,顿时相形见绌! “本想活捉取你心头血,如今却没那样的功夫了!炸你个半死不活,照样也够当大药!” 周二先生神魂跃空,漠然俯瞰渺小如蝼蚁的白启、徐子荣。 道艺四境的修士,有心算无心之下,竟然迟迟拿不下一个二练小辈! 传扬出去怕会沦为笑柄! “勿慌,子荣兄。” 挡下四境道修两次攻势,白启心满意足,束手而立,压根不惧那团可怖水雷。 “嗯?他为何不怕?” 周二先生感到疑惑,即便三练皮关大成,也挨不了一记水雷,可白七郎却泰然自若,好像有啥依仗。 “小伎俩!虚张声势!” 神魂一动,念头一闪,水雷悍然砸下! 喀嚓嚓—— 暴烈的声响轰然席卷! …… …… 道官衙门,搜山检海大醮准备妥当。 璇玑子登上五尺高的法坛,盘坐而下,周遭用五色土、取寒潭水,布置山陵河流的起伏走势。 他望向坐镇阵眼中央,负责引导灵机的冲虚子: “道兄,交由你了。” 冲虚子颔首,借由道官金印为枢纽,调动龙庭发放的一釜釜旺盛灵机,如火熊熊燃烧,如水滔滔奔涌,性质万千,变化无穷。 这等旁门散修终其一生,也难吞吐几次的浓郁灵机,不要钱似的,徐徐汇入这方搜山检海大醮。 “贫道今日把整个义海郡都给翻过来,难道还寻不出你半点踪迹么!” 璇玑子闭上双眼,经过大醮科仪的加持,一釜釜灵机的消耗,最后加以道官金印所授予的权柄,他那条藏于体壳的神魂陡然大亮,瞬间膨胀上千倍。 宛若充塞天地的一尊巨灵,匍匐于伏龙山、怒云江之间的雄伟大城,现今能被一掌囊括。 “看你还能躲……咦?一点都不隐藏吗?!” 璇玑子如开天眼,目光拔升至九霄,可以巡视义海郡周遭三千里每一寸土地。 但未等他如何施展这份莫大神通,一股极为明显的陌生气机,如同粗壮烟柱飘摇而起。 几乎毫不掩饰! 简直明目张胆! 随身佩戴的那枚明真玉亦是狂抖不已,发出嗡鸣! “好贼子!太狂妄!” 璇玑子目光一凝,好似天公震怒,挟着滚滚风雷落向刹雪湖! …… …… “逼我使出水雷道术,足以自傲了,白七郎。” 周二先生时刻关注那道“欺天瞒地符”,还剩最后一点儿尚未燃尽,完全够他灭杀白启取血遁逃。 等义海郡城的两位青箓道官反应过来,自个儿早已在千百里之外了。 “能让老夫动用这一招‘黑心恶煞’,你也算死得其所。” 那道水雷堪堪膨胀,即将炸开,一只宽厚手掌横空出现,五指合拢将其攥住。 啪! 轻易削平山头的爆破威力,好似一节湿透的炮竹,只听了个响。 陈行站在落霞堤岸上,一步迈出,身形飘荡,横跨几十丈,轻轻踩在那艘摇摇晃晃的画舫楼船上。 只一脚,便如定海神针,镇住湍急水浪。 他抬手再一抓,那颗水雷就被捏碎! 狂涛怒潮也似的爆破之力,于陈行的指掌间消弭无形,并未造成丝毫损伤。 当“死得其所”四个字响起,这位据说被废掉真功根本的武行魁首,随意扬起一掌拍向当空盘旋的厚实血云。 噼啪、噼啪、噼啪! 周二先生凝练百年的坚固念头,像一颗颗玻璃珠子被压得爆开,聚散如意的神魂更是崩溃不成形! “这是什么……武功?” 他又惊又疑,无法理解,为何这一掌来得平平无奇,却这般生猛?! 隔空而发的浑厚真罡,仿佛一头张牙舞爪的凶狞黑龙,死死盘绕缠住周二先生神魂变化的那团血云! 那双竖瞳猩红,宛若恶煞噬灭,肆意鲸吞念头! “我的修为……被吃掉了!邪功!绝对的邪功!” 周二先生惊骇绝伦,这招数太邪门了,简直比四逆教的法门还要凶、还要恶、还要可怖! “陈教主,该你出力了。” 陈行一记黑心恶煞,就把周二先生打得半残,再过几息,说不定都得魂飞魄散。 他垂眸轻喝,于心间呼唤陈隐,让其做些手脚。 “栽赃嫁祸,借刀杀人……陈行,你这徒孙一肚子坏水,多半是跟宁海禅学的,不如交给本教主,好好调教,让其改邪归正!” 名为陈隐的青阳教主,神魂浮现灵台,笑吟吟道。 “你没话说,可以闭嘴。” 陈行干脆拒绝。 这哪里叫满肚子坏水? 分明是足智多谋、雄才大略、文武全才! “真当是块宝贝疙瘩了!” 陈隐撇撇嘴,双手行诀如捧大日,从自身神魂斩下一缕气机。 “拿去吧!” …… …… “这老匹夫撑不住了!哈哈哈,天无绝人之路!” 正当周二先生绞尽脑汁该如何脱困,那头凶狞黑龙陡然一散,立足画舫的陈行好像功力不济,难以维持,身形略微踉跄。 抓住这个空当,被啃掉大半的神魂血云陡地爆碎,借由这份澎湃无匹的激荡之力,就此挣开束缚。 “快走!快走!” 经过一遭险死还生,周二先生想也不想,纵身就要逃遁,但为时已晚,随着那张“欺天瞒地符”彻底燃尽,化为一缕青烟,茫茫千丈高的上方倏地投下沉重目光。 义海郡城的道官,注意到了自己! “糟糕透顶!莫非出门没看黄历,怎会如此倒霉!一个顽强到没边的二练小子!一个离谱到没边的四练宗师!生生绊住我!” 周二先生恨到咬牙切齿,他索性不再犹豫,掏出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潜光隐耀,藏形匿影;含垢饮秽,吐霞凝光……礼赞大威德肉金刚!上神护法,救我一命!” 周二先生那团血云神魂,再一次缩小大半,越发单薄。 与此同时,无垠太虚好似响应诵咒祝祷,冥冥形成巨大门户。 其后似有一尊三十四臂,九面头颅的虚幻神灵,欲要撕裂空间,将这个还算虔诚的四逆信众带离死地。 “这次栽了大跟头,迟早……” 周二先生念头闪烁,又扫了一眼画舫楼船上的白七郎,透出阴毒、渴求之色。 但还不等他庆幸逃出生天,那尊被四逆信众称为“血金刚”的虚幻神灵好似感应到什么,勃然大怒: “白阳教……内奸!” 雷音也似的怒吼响彻义海郡,仿佛千百桶火药同时炸开,差点儿碾碎周二先生元气大伤的神魂。 白阳教? 内奸? 谁? 他满脑子的疑惑,迅速被惶恐取代。 因为无垠太虚的庞然门户已经轰隆隆关闭,以大半修为与百年香火,所请来的上神护法,也无情地抛弃自己! “到底是为什么!” 周二先生悲愤欲绝,茫然无措。 “果真是,白阳教余孽!” 九天之上的沉重目光宛若雷霆洞穿,将半空盘旋的血云神魂击溃!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清明回乡,明早么得 如题。 今天不能熬夜哈,早上没有,不算请假吧,更新还是会有滴。 ------------ 第二百二十七章 破家,灭门 “上神竟弃我而去!” 周二先生心神剧烈波动,如同平湖砸进巨石,震起大片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耗费大半修为与百年香火,方才将上神护法从六腑大庙请出。 对方居然不愿伸手搭救! 莫非? 我还不够虔诚? 可打从入教之后,我日夜皆有祷告,祝颂大威德肉金刚。 甚至积攒百年深厚的浓郁香火,只差一步,就能晋升舵主之位了! “白阳教?上神离开前,提到了白阳教……谁是内奸?” 周二先生惶惑不解,那条神魂几近崩溃,没了逃脱生天的最后手段,面对义海郡城两位青箓道官,加上一个摸不清路数的四练宗师。 他便是摆在砧板的鱼肉,任由宰割! “好猖狂的白阳教余孽!还敢当众逞凶!” 坐镇法坛的璇玑子目光宛若实质,蕴含着浩大雷霆,直接把茫然无措的周二先生洞穿粉碎! 借由大醮科仪,这位止心观主的气息不住攀升,神魂念头团团膨胀,几乎要触及鬼仙那道门槛。 举手投足间,自如调动义海郡周遭三千里的山脉地气,江河水气。 那股磅礴的威压滚滚散发,好似一挂巨瀑横空,内里闷雷轰鸣,电光飞掣! 落到凡夫俗子的眼中,简直是天威浩荡。 当即跪倒大片,口称神仙老爷! “这就是龙庭授箓的道官么……” 白启不由咂舌,像齐琰、吕南那样的旁门散修,纵然是同等境界,都难抵挡这般威势。 照这种手段,四境之下的道修陷落大城,对上执掌金印,龙庭授箓的道官。 简直宛若大岳倾压卵石,轻而易举就被碾成齑粉。 怪不得,道修都想考龙庭的编制,除去合理合法吞吐灵机,更有大阵地势加身,打同境散修好似踩土鸡瓦狗。 “本道还未施展‘天视地听大法’,潜藏在义海郡的白阳教余孽,便主动跳出……” 璇玑子念头一动,刹雪湖的滂沱水气凭空汇聚,仿佛一条条鳞爪飞扬的狂舞蛟龙,疯狂鲸吞周二先生溃散的神魂,再用秘术拘拿,容后盘问。 少顷,他层层拔高,好像高踞九天的巡视目光,化为庞大如日月的竖眼,俯瞰人间,洞察细微。 得到灵机滋润的神魂念头,犹若波涛水浪席卷蔓延,寸寸扫过城中每处地方,连同那些认购护身符的高门府邸也未忽略。 片刻之间,其眸光倒映出一缕缕或长或短,色泽各异的喷薄精光。 大多斑斓夺目,宛若彩霞明辉。 “倒是人才济济,道修繁盛。” 璇玑子冷哂,据说因为十年前,有个叫宁海禅的一人打崩十七行。 导致后来高门行当的长房子弟,大部分都转投道修之路。 而今,他通过大醮科仪,观照山河,茫茫大片的神魂溢流,凝聚成浮云、山川、江河等奇异景象。 其中以火行、木行最为瞩目,汹汹火浪,萧萧落木,各自交错。 这些皆是拜入道院的生员,他们分别参悟原阳观的《七返九转三昧火法》,以及止心观的《移花接木大法》。 “除开这人之外,再无其他白阳教余孽的感应?不该如此啊!这人虽是道艺四境,但手段一般,不似顶尖货色。” 璇玑子见到随身佩戴的明真玉毫无动静,磅礴神魂继续来回盘旋,好像蛟龙兴云布雨。 轰隆隆—— 一声声雷霆滚过穹天,吓得城中百姓纷纷躲进屋内。 紧接着,电蛇狂舞,阴阳摩擦,激荡出炽烈精光,照得义海郡几如白昼。 周遭一切阴晦、秽暗、邪祟之气,统统都被涤荡干净。 就连落霞堤岸的千百棵大柳树下,潜伏于泥地的诸多虫蚁,亦被震毙。 显出惊蛰始雷,震惊百虫的赫赫威烈。 “好大的威风!驾驭风雷,如虹贯空!” 白启瞧着冥冥太虚那条宛若巨灵的磅礴神魂,不禁想要说上一句: “大丈夫当如此!” 陈行轻轻揉捏眉心,略微舒缓着精神: “没想到璇玑子道长,不仅木行法门修炼精深,还参悟出一门木雷正法,当真不凡。” 师爷不喜欢打雷吗? 白启余光瞥见,乖巧搀扶着徒步登上二层楼的陈行。 尽管以师爷四练武夫之体魄,压根无需这般做。 但做晚辈的,不能放过任何表现机会。 “棋逢对手!白兄弟这方面的天赋,也不比武学资质差!” 徐子荣慢了一步,忍不住呲了呲牙。 他不甘落后,赶忙寻来一把完好的座椅,摆放于陈行身后,让教头安稳坐下。 这位传习馆首席万万没料到,在讨好前辈、孝敬尊长这一道上,自个儿居然能遇到如此劲敌。 难怪人家是徒孙,有名分! 确实太知道该怎么上进了! “吵得头疼。” 陈行手肘屈起,抵住座椅,斜斜撑着脑袋。 他眉心深处,筑起灵台,大袖飘飘的陈隐盘坐其上,神魂念头凝成一点。 和光同尘也似,任由外面雷声大作,我自岿然不动。 …… …… “璇玑道兄,你且收了神通吧。” 主持大醮的冲虚子,眼见轰雷连绵不绝,大气震爆炸响,忍不住神魂出壳,与之沟通。 “数釜灵机即将消耗殆尽,道兄再施为下去,城中不少境界低微的道修,念头都要散了。” 道修神魂出壳,有着诸多禁忌。 最初只能夜游,而且需要香火庇护,不然就容易被风吹散。 再是日游,切不可选择正午时分,遭受烈阳暴晒,念头直接消融。 须得于树荫下尝试,像学习泅水一样,先在水浅的地方扑腾,慢慢熟悉了,才好遨游江河。 最后一点,春冬两季,尽量注意时辰节气,避免阴雨天神魂出壳。 否则撞上春雷、冬雷震响天地,修为不够精深,当即魂飞魄散。 璇玑子此刻大展神通,摩擦阴阳,迸发雷霆之威。 令城中道修无不胆战心惊,即便四境的冲虚子,其念头运转都有一丝不畅。 倘若再不收手,可能伤及一众道院生员。 “罢了!擒住一個白阳教余孽,勉强交差!” 璇玑子神魂如龙,游走上空,任凭法眼如何横扫,亦是没能寻出第二个白阳教余孽。 他略感气馁,念头一转,无形大手再度张开,锁定周二先生藏于小巷的肉身。 轻轻一捏就把两头凶煞阴兵打碎,随后摄住那副皮囊,迅速回到衙门。 咚! 随着璇玑子神魂归壳,那方搜山检海大醮亦是巨震,猛然扬起数丈之高的弥漫烟尘。 这是神魂的分量! 宛若大岳镇压,重如亿万钧! “呼,以我修为,纵有大醮科仪相助,纯粹灵机相辅,最多也只能撑住三炷香。” 止心观的道官老爷睁开双目,眼底闪过一丝恋恋不舍的陶醉之色。 神魂念头饱受灵机灌溉,冥合郡城周遭千里地势,那股油然生出的强横之感,委实叫人沉迷。 好似凡夫俗子陡然化为神灵,掌握移山填海的伟岸大力。 天地之间,再无可阻拦之物! 这种挣脱所有束缚的痛快一旦体会过,很难放弃得了! “鬼仙……打破生死屏障……就像武夫踏破神通,方才称得上一方巨擘。”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璇玑子心头火热,他修道四十余载,毕生所求不过晋升鬼仙,再受龙庭加箓,名正言顺长久驻世数百年,享受无边快活日子。 “可惜,以我的资质,除非立下泼天大功,蒙受朝廷恩赏,此生恐怕无望打破生死屏障。” 这位止心观主喟叹一声,收拢心念,张口吐出扯烂棉絮似的血云神魂。 他眸光淡漠,由得周二先生缓缓聚拢,凝练成形。 四练道修,神魂已能出入幽冥,无惧烈日,自然没那么轻易消散泯灭。 约莫半柱香左右,周二先生几近崩溃的血云神魂,终于化作原本模样,佝偻着跪在璇玑子身前。 “道兄,这便是白阳教余孽?” 冲虚子离开阵眼,飞身落在法坛之上。 “观他修的根本法门,却像四逆教徒。” 璇玑子也有这个疑惑,于是他伸手从周二先生神魂中攫夺一缕气机,再细细摩挲明真玉。 果不其然,再次嗡嗡乱鸣,剧烈动荡。 “没错,此人绝对是白阳教余孽,而且地位不低! 修的是《未来无生星斗图》,搞不好是个护法之流! 难怪了,他自以为擅长蒙蔽天机,所以依仗这份手段,躲藏在咱们的眼皮底下!” 璇玑子确认道。 “为何又跟四逆魔教牵扯上了?” 冲虚子纳闷道。 “白阳教树大根深,暗中派人潜伏四逆魔教,充作内奸内应,并不奇怪。 适才这人,妄想借助体内供奉邪神外道之力,撕裂虚空逃脱遁走,却被邪神外道舍弃,功败垂成。 那尊邪神怒喝他是白阳教中人,俨然坐实身份!” 璇玑子眼皮低垂,抓一个四逆魔教,谈不上大功,更难攀上子午剑宗的交情关系。 但逮住一个白阳教余孽,意义就大不相同。 更何况,周二先生倘若真是四逆教徒,为何被自己供奉的邪神怒斥内奸? 显然是没瞒住跟脚,沦为弃子。 “可惜,这人神魂受损,念头破碎,估计很难盘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冲虚子嘴上假惺惺道。 如果让璇玑子得到那位白阳教主的下落,上报龙庭,立下大功,他心里头才不好受。 “无妨,容我施展搜魂之术,看能否挖出些隐秘。” 璇玑子面不改色,念头一闪,头顶那方道官金印,瞬间滴溜溜旋转。 他随手招来两个半截手指般大的小人,沉声道: “追索此獠!务必查清底细!” 两个小人乃义海郡城落霞堤大柳树养出的“精怪”,其名为“耳报神”。 专门刺探情报,传递消息。 璇玑子修持《移花接木大法》,足以号令万木花草之灵性。 “谨遵老爷之命!” 它们作揖拱手,盘旋几下,飞入茫茫夜色。 “恭喜道兄,贺喜道兄!你这番擒拿白阳教余孽,不仅为枉死的道院生员伸冤雪恨,也彰显朝廷法度威严,必定大受奖赏!” 冲虚子客套几句,他牵挂着相中的两株好根苗,早已动了告辞的念头。 “本道坐镇义海,此乃分内之事,应尽之责。对了,冲虚道兄,既然搜山检海大醮升起,干脆借此机会,咱们顺便巡视一遭郡城内外各县各乡,有无什么好苗子。” 璇玑子说道。 “这……” 冲虚子面皮一抖,莫名有种不详预感。 自家发现的好根苗,千万不能让止心观抢走。 “老道今日有些乏了,改天再……” 这位原阳观主婉言推辞道。 “道兄请留步,择日不如撞日!你我釜中尚有半成灵机,足够了!” 璇玑子却是雷厉风行,他打个稽首,挽留住冲虚子。 旋即再将周二先生溃散神魂收入袖中,随手掐诀疾指,指向香案摆放的微缩沙盘。 “引我灵光,烛照千里!去!” 轰! 衙门大釜灵机沸腾,好似滚水般喷涌,带起一片幕布的莹莹亮光,形同铺展开的长长画卷。 少顷,仿佛有人挥毫泼墨,提笔作画一样,开始呈现长短不一的各色毫芒。 “十三行高门好多俊秀之才,道艺二境,入定抱胎者,竟有二十余人。” 璇玑子施展的是“观照烛烜之术”,他作为义海郡的“父母官”,有龙庭授箓,又头悬金印,通过登记鱼鳞图册上的登记名姓,搜罗可造之材并非难事。 “何家、冯家、郑家、鲁家……确实良才众多,都符合入选道院的条件。” 冲虚子心不在焉,眼睛死死盯住灵机勾勒的山水图卷,其中每一寸毫芒的浮现,都让他心头发颤。 “五寸白芒,堪堪可用……三寸青芒,中人之姿……” 璇玑子逐个点评,好似科举考官翻看学生卷子,这一门“观照烛烜之术”,能够将人身修道资质,以金、紫、青、白四色毫芒显露于外,每一层次,最高者九寸。 “冲虚道兄,你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璇玑子蓦然转头,正好看到冲虚子眼角抽搐,咬牙切齿。 “我想起……观中不成器的童子!平日顽劣,实在让我痛心!” 冲虚子恨恨道。 璇玑子略觉奇怪,也未深究,继续去看。 他眼眸却忽地一亮,竟是明晃晃的紫芒光华陡然升起。 七寸高的紫芒,瞬间脱颖而出! “这是……” …… …… 从画舫楼船下来,做戏完毕的白启与徐子荣回到九阙台,一转眼天色昏黑,本该带着阿弟白明拜访原阳观的要事都被耽搁了。 他还未进门,就看到何敬丰的马车停在台阶下,这位长房七少爷俨然等候多时。 “白哥,今天白日之事……” 何敬丰并未直接进到别院,端坐正厅,而是待在马车里,待到白启归来这才现身。 礼数做足,姿态摆低,浑然瞧不出半点纨绔之相。 “无足挂齿的小事儿,不必再提,都过去了。 敬丰兄你来得正好,我刚想带你去看一出好戏,走走走。” 白启颇有兴致,也不客气,邀着徐子荣一同坐进何敬丰的宽大马车。 好戏? 什么好戏? 何敬丰愣住,今夜道官捉拿白阳教余孽,已经够热闹了。 还能有啥好戏可看! 白启不甚在意,风轻云淡道: “自是破门,灭家,夷其族的好戏。敬丰兄,今夜过后,十三座高门就要少一行当了。” 何敬丰背后陡然一凉,像跌进黑水河冒起刺骨寒意,而后没来由想起祝守让。 这位祝家长房公子,好像便是晌午得罪白七郎,晚上都没熬过去就死了。 通文馆传人,当真报仇不过夜的? 可十三行,每一家莫不是几代积累。 哪能说倒就倒? 何敬丰心乱如麻,念头纷杂,有些理不清头绪。 纵然是宁海禅的徒弟,一夜之间让一家高门覆灭。 也没可能……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二十八章 恩怨,好戏 两匹骏马拉着内里宽敞的车辇,包着铁皮的车榖咔咔碾过平整青石板,停在兴庆坊鸳鸯楼门口。 “白哥,这是义海郡数一数二的地儿,专门从天水府请的厨子,曾在子午剑宗内门掌勺,擅长各种药膳、宝宴。” 何敬丰而今算半个长房当家,痛失二子的何礼昌愈显老态,极少露面。 府中诸多大小进项支出,都由这位七少爷主持大局,等于拿捏住钱袋子。 他往日架鹰斗狗,声色犬马,让人误以为是绣花枕头。 可眼下管起事来也像模像样,井井有条,挑不出什么错处。 并不比匆匆赶回的二少爷、四少爷来得差。 “敬丰兄财大气粗,我等平日清苦,今天机会难得,必须打打秋风,狠狠宰上一顿。” 白启跳下马车,洒然笑道。 “白哥想要吃穷我,恐怕不太容易。” 何敬丰笑了一下,今夜出行,他并未带着羊伯。 义海郡不比城外面,胆敢招惹何家长房子弟的愣头青,还是少。 这位何家七少走在前面引路,门口小厮一见那张脸,便连忙堆笑招呼: “七少!许久未见您来了,楼上雅间特意留着!” 何敬丰淡淡颔首,侧开身子,让白启和徐子荣率先进门,随后才道: “上几样干果、几样鲜果,一壶衡苏府的特产云雾茶,再备一桌‘九灵宴’。” 小厮会意: “好嘞!几位贵客楼上请,小的这就让膳房准备!” 这座鸳鸯楼高达四层,坐在雅间足以俯瞰大半个兴庆坊。 白启选了一间视野开阔的屋子,推开窗户,倚靠旁边: “敬丰兄,我听闻你们何家,与古董行鲁家关系不太好,偶有些小摩擦?” 鲁家? 白哥还真是记仇。 何敬丰心头一突,想到自家父亲何礼昌提出再添一把交椅,郑家、鲁家反对态度都比较坚决。 他斟酌言辞,委婉道: “何家做的是典当质押,定期赎回的救急买卖,经常收到古物。 鲁家干的是掌眼斗口,辨别真伪的营生。 原本两家交情还成,鲁家上一代大老爷,时不时就从咱们典当铺子里头,收几样合眼缘的小玩意儿,直到鲁仲平当家才结下梁子。” 白启眉毛一挑,来了吃瓜的兴致: “敬丰兄细说。” 何敬丰瞥了一眼传习馆的徐子荣,苦笑道: “这也不是啥隐秘。早个七八年前,何家收到一样道丧时期的古物,墓葬冥器,一盏朱雀铜灯。 按理说,这种来路不明的‘白货’,咱们典当行通常不收。但我们何家因着遇见邋遢道人,得了三十颗黄芽大丹方才发迹,于是老太爷定下规矩,凡挂何家牌匾,皆可救急一二。 那人家中老娘病重,一盏传家宝的精美铜灯活当三百两,为期三月必定赎回。 朝奉盘过底细,确认不是‘种虫友’之流,就接了。” 所谓“种虫友”,便是专门在物品上做手脚,讹诈当铺的泼皮无赖。 譬如当衣袍,偷摸放几只蛾虫啮咬破洞,等到赎回之时借题发挥。 “鲁家早年干盗墓勾当,积累大量财货,尤其鲁仲平很喜欢收藏道丧时期的古物,他不知从哪里听说,直接登门求取。” 何敬丰摇头: “按照行规,活当之物,除非逾期,否则当铺不可妄动,免得损毁担责。家父不愿瓜田李下,坏了名声,谢绝了鲁仲平。 结果这位鲁家大老爷过几日又来,说是开的荣华斋新来一位师傅,想跟何家朝奉比一比掌眼斗口的本事。 家父也未怀疑,应了这场私下切磋。” 掌眼斗口,其实就是看谁鉴宝本事更胜一筹。 一般是摆上六件货,四真二假。 让双方断成色,论品相,说来历。 “六件货,分别是一瓷碗、一张画、一铜炉、一印章、一断碑、一金盏。 由何家出三样,鲁家出三样。 掌眼过程,没啥好讲,反正是老朝奉赢了,鲁家大老爷自愧不如,将三件价值不菲的好货,输给何家。 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但鲁仲平喝茶的时候,他带来的那位荣华斋师傅惋惜地说了一句,自己最擅长认墓葬冥器,从未失手过。 家父一时没防备,于是就把那件朱雀灯,再添两样,让荣华斋师傅过手。” 何敬丰娓娓道来,徐子荣拈着干果边吃边听,白启斜斜靠在窗边座椅扶手上,随口接话道: “鲁仲平用仿的赝品,换了他想要的那盏朱雀灯,对么?” 何敬丰心下诧异: “白哥如何晓得?” 白启嘴角一扯,古董行当,鉴宝是内功,造假是外功,想要做大做强,必须内外兼修。 这鲁家大老爷玩的手段也不新鲜,无非就是“调包计”。 “提出切磋,故意输了,再提出比一场,最后以假换真……鲁家大老爷心思深,作伪的手段也高,朝奉都没能瞧出端倪。 倘若不是三個月后,那人赎回传家宝,却称拿到的是赝品。 因为原本的烛扦材料为一种名叫‘青桕’的树籽,由此提炼做的皮油。 道丧之前,青桕树籽成了稀罕物,极难寻见,故而让赝品露了破绽。 何家自认砸了招牌,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事后家父登门见过鲁仲平一次,对方矢口否认。 经过这桩风波,何、鲁两家从此断绝来往。” 何敬丰叹道。 “他堂堂一个古董行当的大老爷,冒着得罪你们何家,砸招牌结大仇的风险,也要得到那样朱雀灯,莫非有啥说法? 况且,短短几天,鲁家荣华斋就能仿造作伪,弄出一件几乎瞧不出真假的赝品,太蹊跷了。 这岂不是说明,鲁仲平知道朱雀灯的样式细节,甚至见过这盏古铜灯,否则如何做到。” 白启双手抱胸,啧啧称奇。 “这些疑问,家父都曾有过,但那盏抵押三百两的朱雀灯,并非什么稀罕奇珍,最多因为是墓葬冥器,沾染几分阴气儿。” 何敬丰也很困惑,想不通其中关窍。 “兴许他要的东西,不是铜灯,而是其他。朱雀乃天之四灵,祥瑞神兽。 道丧初期,许多王公贵族认为其能接引魂灵升天,予人长生,故而将之作为殉葬物。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甚至专门请道士炼制‘长明烛’、‘长生油’,让铜灯燃烧千年不灭,最终让墓主人死而复活,活出第二世。” 徐子荣扬起两条浓眉,咀嚼干果蜜饯道: “一盏朱雀灯,往往最值钱的并非本身,而是道士炼出的灯油。我曾听说,道丧初期,某个朝代的皇帝灭佛,用大罗汉的肉身宝血作灯油,使其陵寝如日悬空,终年不黯。” 白启额外多瞧一眼使劲吃点心的徐子荣,心想这位传习馆首席见识倒是不低。 何敬丰夸赞道: “徐兄真是渊博,连这等秘辛都知道。” 徐子荣摆摆手,大喇喇道: “我家里就有好几缸玄鲸油,特意铸了一套海潮托明月的铜灯,大宴宾客时才用。 因此清楚越是好灯,越费好油。岁月无情,山石草木都会在百载千秋的时间摧残下化为乌有,一盏长明千年、万年的古灯,说是仙家之物也不为过。” 阔佬真是豪横! 白启暗暗腹诽,玄鲸乃东海的异兽精怪,天生气力无穷,有着翻江驾浪之能,寻常四练宗师都难在水下擒拿,更别说射杀熬煮炼油了。 好几缸玄鲸油,不比三十颗黄芽丹来得便宜! “白哥,你刚才所言,破门灭家的好戏,究竟是何意?” 聊完何家、鲁家的恩怨往事,何敬丰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道官今夜大搜郡城,捉拿到一个白阳教余孽,正是与鲁家大老爷一同过来的那人。” 白启瞧见茫茫夜色,一支支火把宛若长龙行进兴庆坊,回到摆满珍馐的圆桌: “敬丰兄,边吃边看,你今夜胃口应该不错。” “白阳教!” 何敬丰脸色微变,牵扯其他罪名,十三行最多破财消灾,但若与反贼逆寇搭上关系,绝对是大祸临头! 他拿起筷子,望着九种灵兽精怪烹饪的宴席菜肴,怔怔道: “白哥,鲁家当真要没了?” 白启端坐主位,夹了一块软烂的灵鹿肉,咀嚼吞咽吃干净才道: “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该完了。” …… …… 鲁仲平今夜有些心神不宁,往日他回到家,晚膳必定用一碗大补的“十鞭汤”。 等到气血发散开,再从七八房娇妻美妾当中挑选一人服侍。 但不知为何,将周二先生送至龙湖别院,驱车归府后,这位鲁家大老爷坐立难安。 屁股底下针扎也似,待不了一会儿,便要起身踱步,平复焦躁心绪。 “魔教中人,最是反复无常……” 鲁仲平望着那碗凉掉的“十鞭汤”,眼皮低垂忖度道: “姓周的,盯上宁海禅的徒弟,搞不好就要惹出祸事,到时候,还得老爷我替他料理收尾!这艘贼船,真不应该上!可若不跟这帮人合作,鲁家也没别的出路,干守着家业又能传几代!” 鲁仲平长叹,他有时候不禁羡慕何礼昌那厮,生得几个儿子都能成器,让长房主干茁壮繁盛。 哪怕横死两人,少了何敬鸿、何敬云,也有老二何敬盛、老四何敬达撑着门户。 即便此前被视作纨绔的老七何敬丰,如今瞅着也不像只会花天酒地的下等货色。 反观自己,纵然年年纳妾,长房子嗣还是稀薄,而且大多都是庸才。 要么喜欢耍弄小聪明,勾心斗角;要么就会拍马屁,逢迎谄媚讨欢心。 “难道真像死鬼老爹说得那样,咱们家早年盗墓太多,伤了阴德……” 鲁仲平独坐在书房,手指轻敲桌案,冷笑道: “呵,这话不过死鬼老爹临死前安慰自个儿!我却不信!若非他当年为了做大老爷,弄死弄废掉长房一干叔伯,何至于让鲁家衰败如此!” 他低头冥思,好像出神,怔怔盯着那双手,莫名又记起死鬼老爹那张被闷死的紫红脸庞。 鲁家与十三行其他高门不同,长房学的是“卸岭”本事,偏房支脉则负责“掌眼”活计。 这就导致长房人丁常年稀薄,偏房反而越发壮大。 等到鲁仲平父亲这一代,为了防止枝叶茂盛主干衰弱的情况出现。 他明里暗里打压、谋害不少手足兄弟,这才坐稳大老爷的位子。 “咱们鲁家自太爷那代打出名声,传言是搬山卸岭,本事通天,甚至闯进过怒云江底下的龙宫。 但谁又晓得每一次下墓,得搭进去多少条性命。 十三行别的高门,长房俱是几十上百人,唯独鲁家……” 鲁仲平思绪浮动,忽地唤来老管家: “你去瑜少爷房中,把小雀儿抱来给我看看。” 他几个儿子都不成材,资质愚钝,俱是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 唯独四五岁的小孙子有灵气,像块修道的好料子。 “好嘞,老爷。” 老管家在门外答应了一声。 “四逆教给的好处若不假,鲁家以后就能转做其他的营生,不必再养这么多‘土夫子’,更免得损伤阴德,生不出成器的子孙。” 鲁仲平眯起眼睛,他起身走到一面等人高的斑驳古镜前,瞧着里面乌发浓黑,毫无皱纹的自己: “这等养尊处优的快活日子,如果可以过个一两百年,这辈子也值了……” 这般念头盘旋在心头,约莫等了半柱香之久,迟迟未见老管家回来复命。 鲁仲平眉头紧皱,扬声唤了几下,依旧毫无响应。 他颇为恼怒,素日书房外面必有七八个仆役随时等待招唤,准备伺候。 推门踏出,后院静悄悄的,笼罩着一层莫名宁谧。 “人呢?都去哪里了!” 鲁仲平心头一跳,环顾四周,遂往前面行去。 风雨回廊中,唯有他的脚步声踏踏回荡。 等来到正厅,这位鲁家大老爷才发现自家府邸已经被火把照得通亮。 老管家抱着小孙子,战战兢兢站在院中。 不成器的儿子、儿媳,养在后院的妻妾婢女,还有一众护院、仆役,乃至偏房支脉较为亲近的心腹……统统聚在此处。 乌泱泱的,好似一团云。 “竟然没有听见丝毫的动静……” 鲁仲平心下发寒,旋即看见一袭道袍飘然落下。 “经两位道官勘验核实,鲁家勾结白阳教余孽罪证确凿,涉事深者,当街斩首,抄没家产,亲族流放……鲁仲平,你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大起,大落 “白阳教?余孽?冤枉啊……” 鲁仲平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可他看到那袭碧青道袍下的森寒铁甲,话音便又吞咽回去。 这是青箓道官所豢养的“扛鼎力士”。 他们乃龙庭精锐禁军,个个都是百战悍卒。 以秘法熬炼过四肢百骸,锁住气血滋养筋骨。 每日披数百斤重的精钢宝甲,又赐下诸般法袍、法符,战力不逊色初入四练的宗师。 坐镇郡城的青箓道官,往往只得分配一人。 就连府城的紫箓道官,也不过三五名做随从侍卫。 通常用于镇守护驾! 毕竟未成鬼仙之前,肉身皮囊不可舍弃,更不能损毁。 而今这位神色冷峻的扛鼎力士突然出现在府中,且早早就把家小捉拿住了,必是得到确凿证据,方才如此。 “莫不是,四逆魔教露了马脚?让道官觉察?可我分明认购护身符了……” 鲁仲平心乱如麻,额头渗出大颗汗珠,表现得战战兢兢。 “无话可说,那就是认罪伏法了。” 扛鼎力士慢条斯理说道。 他不慌不忙,从袖袍内掷下一支血红长令,铿锵一声插进地面。 哗啦啦! 整個府邸陡然大震,周遭腾起炽烈火光,几乎照亮半边夜空。 丝丝缕缕的焰流澎湃,宛若海碗倒扣,将占地颇广的五进大院笼罩进去。 “原阳观的《七返九转三昧火法》!” 鲁仲平脸色大变,十年前冒家被宁海禅灭门,那位原阳观主冲虚子亦是放出“火龙罩”,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旋即,齐整划一的沉重脚步轰然响彻,一队队披坚执锐的甲士鱼贯而入,开始涌进各处厢房,搜查是否还有躲藏之人。 又有一袭水蓝道袍驾风而来,同样是扛鼎力士: “鲁家于城中购置诸多地产,大小别院外宅拢共三十余,悉数都被调兵弹压,稍后逐个清点。 至于城外那些偏房支脉,道官大人命我星夜赶去,将其一网打尽。” 两位扛鼎力士? 一青一蓝。 分别代表原阳观和止心观。 “尚有要事在身,我先行一步。” 水蓝道袍的扛鼎力士略微拱手,瞧也不瞧委顿在地的鲁家大老爷,手持止心观加盖金印的文书,驾风离地飞掠而去。 亲眼目睹这般阵仗,鲁仲平全身冰凉,心知大势已去,双腿一软直接跪倒: “乞求两位道官垂怜!饶过我一家老小!鲁某人不曾勾结白阳教逆贼……实乃冤屈!” 这位鲁家大老爷字字句句情真意切,毫无半点作伪。 他与白阳教余孽,的确没有任何来往。 周二先生不是四逆魔教中人么? 何时与白阳教牵扯干系? 要知道,这两者看似都在龙庭的通缉文书上名列前茅。 可四逆教充其量算作“邪魔外道”行列,而白阳教却是不折不扣的“反贼乱党”。 倘若只跟邪魔外道有染,尚且存在转圜余地,或能推给偏房支脉,避免祸及全族。 但若与白阳教勾结,便是图谋造反,株连大罪! 出自原阳观的扛鼎力士眯起眼睛: “冤屈?你是说,两位道官大人栽赃陷害于你?” 鲁仲平浑身发颤,抖若筛糠,平日作威作福的大老爷,真遇上大事儿也没比寻常百姓强到哪里去。 “不敢!不敢!但鲁某人当真不认识什么白阳教余孽!请大人明察!” 那位扛鼎力士眉毛挑起,怫然不悦道: “铁证如山,还在摇唇鼓舌!周复澄白日才与你一同进出何府灵堂,前往吊唁上香! 他跟你同乘一架马车,还被你安排在龙湖别院下榻歇息,你却说不认识?鲁老爷,伱真是贵人多忘事!” 周复澄? 周二先生! 他不是四逆魔教中人吗? 为何……又变成白阳教余孽了? 鲁仲平听得一头雾水,甚至有些茫然。 他愣愣地抬首望向扛鼎力士,企图从对方的脸上瞧出端倪。 “装得还挺像!” 扛鼎力士冷哼一声,若非这厮是十三行高门,哪里需要浪费口水,当即锁拿下狱,等待秋后处斩就好了。 “你以为让周复澄挂一个八柱国某位公子客卿的身份,道官大人就不敢查了?太小看龙庭威严! 此人本是一介散修,因为擅长一手炼丹术,让八柱国的勋贵相中,聘为府中门客。 数年之前宣称闭关修炼,而后再未有过消息。 实则拜入四逆教,供奉护法邪神之一的肉金刚。 但这些都是障眼法!” 扛鼎力士大袖一抖,放出一缕周二先生的神魂念头,其中如同蕴着星斗,散发熠熠精芒。 “周复澄早已被白阳教暗中吸纳,作为内奸打入四逆魔教!他真正修炼的根本功法,乃白阳教无上经典《未来无生星斗图》! 非是左右护法、未来道子,不可被传授! 幸好璇玑道长明察秋毫,法眼如炬,否则都难以发现此人真正底细! 鲁老爷,你还有什么话说?” 悔不该错信周复澄这厮! 鲁仲平像被抽掉脊梁骨,瞬间瘫软。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家上的居然不是四逆教贼船,而是被白阳教的造反贼窝。 …… …… 鸳鸯楼上,何敬丰喉咙干涩,像是不敢置信,扎根义海郡足足百年,历经三四代人的鲁家,便这么垮了? “勾结白阳教?” 这位何家七少怔怔望向大快朵颐的白启,思绪起起伏伏,好似交缠线团,理不清个头绪。 杀祝守让,还可以说借了黎师傅的力,宁海禅的名。 可一夜之间让鲁家覆灭,靠的又是什么? “鲁家自取灭亡,我是适逢其会。” 白启吃得心满意足,这灵兽精怪烹饪的珍馐佳肴,入腹之后很快转化为气血劲力,热烘烘,暖洋洋,有种饮烈酒的酣畅舒爽。 义海郡十三行,根子干净的并不多,那帮道官本就是当成牛羊圈养,等到长肥了就开始宰割。 所以这些大老爷千方百计寻府城的门路关系,甚至冒着杀头风险,暗中勾结邪魔外道。 “小富才能既安,做大了,反而安心不了。家业这么雄厚,总得代代传下去,创业不易,守业更不容易。 长房开枝散叶,偏房人丁兴旺,吃饭的人越多,吃饭的锅却只有那点儿大……敬丰兄,你应该深有体会。” 白启抹了抹嘴巴,自顾自倒了一杯云雾灵茶漱漱口,顺便感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真是奢侈,一壶五十两银子呢。” 何敬丰长叹: “十三行高门的长房子弟,为何人人修道,争那个生员名额。 除去被宁师傅打灭胸中那口气,更多在于,修道更好谋求晋身之阶。 武夫天资再出众,若没有哪位勋贵当靠山,亦是很难出头。 什么‘银锤太保裴原擎’、‘黑面太岁薛文通’、‘小枪王骆承风’……这些登鸾台的骄子,哪个背后没站着权势人物。” 始终在吃瓜蹭饭的徐子荣难得颔首,好似深有体会: “何兄言之有理。我爹在渭南郡算得上财雄势大,一手遮天,但为了保住家业几世不败,一门心思要把我送到京城,跟个死了丈夫的郡主结亲,当劳什子郡马!” 郡主软饭都不吃? 白启诧异,阔佬兄还挺有骨气。 “白兄,你是不知道,皇家的饭碗难端。” 徐子荣摇摇头,大倒苦水: “我特意打听过,那位郡主性情乖张,尤好美少年,不知养了多少面首。 我要从了,恐怕每天帽子都戴不过来,压得脖子酸疼。 我爹真是把自家儿子往火坑里推。” 白启同情地拍着徐子荣肩膀,做赘婿确实不容易。 “尤好美少年?” 何敬丰听得眼睛一亮: “徐兄,你要嫌弃,不妨让给我!” 白、徐两人懒得搭理这位何家七少,郡主又不眼瞎,何敬丰的姿色,最多称得上半个“俊”字,跟“美”全然不沾边。 待到宴席只剩残羹冷炙,热闹看完,三人下楼。 鸳鸯楼就在兴庆坊,离着鲁府不远,今夜这般大的阵势,早已惊动十三行的其他高门。 但诸位大老爷都在作壁上观,并无谁站出来替鲁家说话,或是贸然打听情况。 白启走下台阶,正好撞见碧青道袍的扛鼎力士押送鲁家长房,白天神气十足的鲁仲平被锁了铁枷,身后是皆缚铁链的妻妾子嗣。 乍一看,还挺有几分凄凉之意。 那位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抗鼎力士忽然脚步一顿,对着站在鸳鸯楼门口的白启拱手笑道: “可是黑河县的白七郎当面!” 白启一怔,旋即点头回礼: “正是在下。” 扛鼎力士深深望了一眼,扬声道: “果然不凡!无愧于道官青睐!点评为‘龙庭授箓之才’!” 浑浑噩噩,犹然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自家就落到这个地步的鲁仲平满脸愕然: “龙庭?授箓?白七郎?” 扛鼎力士回身冷哂,双手抱拳高高举起,昂首说道: “好教你知晓,璇玑道长适才施展‘观照烛烜之术’,遴选义海郡周遭千里的好根苗。 白七郎当之无愧拔得头筹,九寸紫芒,授箓大材! 他弟弟白明,略逊一线,七寸紫芒,亦是良质美玉! 可笑你有眼无珠,识不得藏于田野的一双幼麟!” 原来我这么厉害? 幼麟? 会说话就多说点! 白启眼神闪烁,白明修道资质出众,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但自个儿竟能胜过阿弟,确是意外。 “白七郎,明日一早,我等备轿,迎请你与令弟前往道观,切勿误了吉时。” 碧青道袍的扛鼎力士客气说道,尔后手中锁链一扯,继续押着鲁家老小横穿兴庆坊。 “九寸紫芒,授箓大材,此乃义海郡五十年,最上的资质!白七郎,要做道官了……” 鲁仲平心头滋味复杂,如果有什么比全家老小遭逢大祸更难过,莫过于,原本瞧不上的打渔人飞黄腾达了。 这其中的落差,简直叫他想要呕出一口血。 “怎么会……我被抄家,白七郎却扶摇直上了!该死的周复澄,为何勾结白阳教!” 人生的大起大落,当真反复无常! …… …… “确系白阳教余孽,当时刚提拔上来的某位护法,连《未来无生星斗图》都传授了,功力相当精深。” 衙门当中,璇玑子面容如古井无波,经过几次反复搜魂,本名周复澄的白阳教余孽,颗颗凝练念头已经破碎不堪,好似摔碎过的瓷瓶儿。 执掌止心观的道官老爷提起朱笔,轻轻在记载鲁家合府老小的鱼鳞图册上一勾,再合上。 算是定案了。 “他若修习白阳教的《未来无生星斗图》,为何轻易暴露?遮蔽天机的法子,可能瞒不过搜山检海大醮,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显出行迹。” 冲虚子轻捋胡须,仍有不解。 今夜捉拿白阳教余孽,委实太顺利了,毫无波澜。 亏得他之前还担心,那位藏身已久的白阳教主被璇玑子发现,引发一场弥天灾祸。 “许是想要殊死一搏。依着耳报神所言,因为白日在何府灵堂,鲁仲平与白启起了争端。 周复澄可能欲要报复,盯上了白七郎,行暗算之事。结果让传习馆的陈行横插一道,方才露了马脚。 这一切前后都说得通,冲虚道兄,难道想给周复澄、鲁家翻案?” 璇玑子语气平淡。 “不管周复澄拜的是四逆,亦或者信的白阳,终归不干净,无论鲁家勾结哪一个,罪责难逃,洗不清。” 刚立下功劳的璇玑子风头正盛,冲虚子并不打算得罪,况且鲁家倒了,抄没所获,亦有原阳观一份。 乃是天大的好事! “冲虚道兄,咱们还是聊一聊,那两株好根苗吧。你昨日就见着白家兄弟了,拦着本道施展观照之术,难不成意欲隐瞒,而后独吞?” 璇玑子神色不善,白七郎所外显的气韵,紫芒九寸,他弟弟则是紫芒七寸,皆是修道好料子,倘若被原阳观得了,这么多年压制岂不枉费功夫。 “游方所见,天授机缘。璇玑道兄,非得将义海郡的所有良才,悉数收进止心观道院,才罢休么?” 这一回冲虚子却不退让,他拂尘一甩,正色道: “我原阳观已经三年不曾得过青芒六寸以上的好根苗了,长此以往,干脆关了道院,或者璇玑道兄上书龙庭,褫夺贫道的金印,让你一人坐镇好了。” 这话火药味儿十足,顿时让衙门气氛变得沉闷。 反正老家伙撑不了多久,暂且退一步,免得闹起来难看。 璇玑子思虑片刻,收起独占两株根苗的霸道想法,转而和气笑道: “冲虚道兄言重了,修道良才何处没有,你我大可不必因此动肝火。这样吧,两株根苗,原阳观与止心观各选一人,如何?” 璇玑子给个台阶,心底却暗暗冷笑,倘若冲虚老道不识好歹,非得夺紫芒九寸的白七郎。 那么就别怪自己不给面子了。 “老道学艺不精,本事有限,哪里教得了紫芒九寸的好根苗!白七郎,便让给璇玑道兄了!” 冲虚子眼皮耷拉,心思浮动: “璇玑子,跟宁海禅、秋长天抢徒弟,看你能落着啥好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罪己诏 我有罪,我认错,我认嘲。 我明明实力不济,水平拙劣,却还经常间歇性打鸡血企图爆肝,然后持久不到三天就萎靡不振埋头装死。 每每熬夜之后,就是无尽的空虚与疲惫,像打胶打到昏厥榨得一滴不剩,只剩下有气无力的懊恼惭愧……宝子,再给次机会。 休息一天,调整下。 ------------ 第二百三十章 开国八柱,弄假成真 倒是识相! 璇玑子面色未变,心中却是暗喜,通过“观照烛烜之术”发掘出来的两株好根苗,白七郎乃是紫芒九寸的外相显露,他弟弟白明略逊一筹,只有七寸左右。 一般来说,三寸以上的白芒,便算迈过修道最低门槛。 足够勤勉用功,完成服饵辟谷,迈至一境圆满不成问题。 倘若呈现青芒色泽,超过六寸就是中上资质,入定观想百日入门,有望抱胎孕育凝聚神魂。 达到紫芒的,历年都极少,往往数次遴选招生,也未必寻得见一人。 这也是璇玑子为何如此意外的原因。 似黑河县那样的穷乡僻壤,突然冒出两株好根苗,而且还同出一家。 实乃稀罕事儿! 将这对兄弟收入囊中,之后京察大考,评分必然可以提高几分。 “既然冲虚道兄舍得割爱,本道就却之不恭了,来日再有出众的苗子,定叫原阳观先摘。” 璇玑子虚虚眯着眼睛,将鱼鳞图册再次摄来,搜出白启、白明二人,仔细端详: “黑河县人氏,本是农户,家道中落,沦为贱户,打渔为生……底层出身,想必尝过人情冷暖,走到这一步,颇不容易。” 他颔首赞许,眼中似有几分感怀之色。 这位止心观的道官老爷,自身并非什么高门,父母俱是贫寒庄户,田地里头刨食儿的苦命人。 但璇玑子打小天赋出类拔萃,不仅过目不忘,能够识文断字,还无师自通晓得作诗。 六七岁的时候,神童之名不胫而走,传遍十里八乡。 后被县上大户人家相中,买去做了书童伴读,极大地开阔眼界。 旋即又在道官老爷遴选生员根苗之际脱颖而出,如愿踏上修行大路。 故而看到白七郎的经历,莫名有些亲切。 放眼整个义海郡,但凡跨得过道院门槛的年轻生员,无不是十三行长房嫡系。 别说六等之中的贱户了,便是寻常的商户,没点官面上的背景关系,休想挨得上边。 倘若讲八柱国那一撮最顶尖的勋贵,形成赤县神州最大的“豪阀”。 那么,这帮打破脑袋都要挤进道院,争取被授箓,入个上三等“道籍”的大户,勉强算半个“门阀”。 “因其水性颇好,常获宝鱼,脱离贱户,改为商贾,名下有铺子数间、鱼档一座、渡口几处。 嗯,他拜过师了?通文馆……原来,白七郎就是十三行传得那人?宁海禅的徒弟? 我记得此前闹得挺大,还被隐阁挂出千金悬赏人头?” 璇玑子眉头微皱,他素来不太管事,常年在后山精舍打坐修行,吞吐灵机。 如今瞧见这一段记录,方才恍然想起,白七郎并非被埋没的珠玉,而是早已让人发掘的良才。 “什么?白七郎已经拜过师了?当真可惜!这样一株拔尖儿的好根苗,竟让宁海禅那個粗鄙武夫拔得头筹,抢到手里……有缘无分哪!” 冲虚子表情浮夸,恨不得捶胸顿足。 “谈何有缘无分。道院选拔生员,授业解惑,乃龙庭定下的规矩。 白七郎虽然通文馆亲传,可本道并非夺人所爱,乃为朝廷征召英才,宁海禅他敢说个‘不’字?” 璇玑子神色冷然,并不像义海郡十三行那帮人,提及宁海禅颇为忌惮。 他身为正儿八经的青箓道官,一只手遮尽伏龙山三千里,哪里会惧怕一个窝在黑河县的四练宗师。 “道兄……” 冲虚子欲言又止,尽管他也认为宁海禅再如何张狂,也不可能胆大包天到对龙庭授箓的道官下手。 况且,璇玑子坐镇义海郡,头顶金印,手持法器,一念调动山根地气、水脉精气。 寻常的四练宗师,未必能够近身! 再加上扛鼎力士寸步不离,护卫镇守! “宁海禅本事再大,连义海郡都进不来,又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念及于此,冲虚子心下一定,改口道: “璇玑道兄所言极是,我等为龙庭选材,并非强夺人家的衣钵传人。依着白七郎紫芒九寸的修道资质,授童子箓乃板上钉钉,说不定就补缺道官,名列道籍了,此乃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儿。” 璇玑子重重点头,大袖一挥,吩咐下去: “明日一早,让白七郎来见本道,瞧瞧这位修道资质冠绝义海郡的少年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寻见一株好根苗的喜悦,大大冲淡未曾发现白阳教真正厉害人物的失望。 “亏得贫道机智……” 冲虚子心思活泛,想得通透。 紫芒九寸的好根苗,固然让人难以割舍。 但白七郎这种烫手山芋,谁拿谁遭罪。 十鸟在林,不若一鸟在手,还是将他弟弟白明拿下。 待到冲虚子驾风离开衙门,璇玑子眼皮垂落,朝着隐于暗处的扛鼎力士问道: “徐大,你说该如何处置鲁家?” 披着道袍的扛鼎力士本名“徐镇”,乃是龙庭禁军,专门修炼皇家赐下的《金关玉锁百脉功》。 用虎狼秘药将气血、劲力锁在四肢百骸,滋养筋骨皮膜,使其不输横练大成的坚固体魄。 普通货色的宝兵利器,加诸砍伐肉壳,都难以损伤致命。 “属下拷问过了,鲁仲平软得很,才上两道刑就受不住。他一口咬定只知道周复澄投身四逆教,以回春丹、养颜丹为诱饵,引他上钩。 鲁家早在数年前就与四逆教有些来往,根据鲁仲平的自述,他最开始并不清楚周复澄的出身,只晓得是八柱国某位公子的客卿,想着攀个关系,后来越陷越深,登了贼船。” 徐镇如实汇报: “鲁仲平交待,已经炼了些回春丹、养颜丹,卖到天水府某位贵人手里,贵人大为满意,所以他才情愿冒着大风险,与四逆教勾结做买卖。 至于白阳教……他坚称自己不知情。” 璇玑子眼光闪烁: “回春延寿,养颜驻容,确实是紧俏货。鲁仲平可有讲清楚,买方是天水府哪家?” 徐镇迟疑片刻,沉声答道: “具体底细不晓得,但鲁仲平曾在交易途中,偶然听见有人提及‘尔朱国公’的名讳。” 璇玑子神色陡然一肃,手掌压在长案,身子前倾,眸子森寒刺骨: “他当真这样说?不是扯虎皮?!” 衙门大堂阴风滚滚,好似一口口钢刀刮过,这是璇玑子神魂波动造就的异象。 “我特地挑了鲁仲平的几个心腹,从他们口中得到一致回答。接货那人是生面孔,随身有七八个家仆,如同行伍军卒,俱为三练大成,最蹊跷的,对方所乘乃运盐铁的官船,避开诸多盘查……” 徐镇低下头,不敢再往下说。 天水府,尔朱国公。 这两个词扯到一起,分量重得惊人。 “天水府赵大将军的义父,那位当朝国公,开国八柱之一的尔朱大都督,早几年就传,大限将至了。” 璇玑子心惊肉跳,倘若当真牵扯上几乎割据一方,权倾朝野的八柱国,纵然他有十条命也扛不住。 仅一个赵辟疆,就把子午剑宗压得抬不起头。 更别说,他背后的大靠山尔朱隆了。 持符节、掌禁旅、上朝面圣可不拜……种种殊荣加持。 便是神京城的金箓道官,也得敬畏三分。 “老爷,这桩事该如何收场?” 徐镇小心翼翼问道。 力士与道官,犹如主子与家仆,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干系。 “哪怕真是国公门下,也不妨事。” 璇玑子很快恢复镇定,他思索道: “区区一个鲁家,哪里配入大都督的法眼。有他,没他,都一样,只要能够供应丹药。 鲁仲平与邪教乱党来往甚密,罪证确凿,不可能再翻案。 周复澄打散神魂,不得超生,鲁家抄没产业,长房嫡系悉数下狱,秋后处斩,其余流放。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至于回春丹、养颜丹的买卖,既然天水府的贵人喜欢,咱们接过来做就是了。” 徐镇眉心狠狠一跳: “四逆魔教的丹方,万一吃出什么毛病?” 璇玑子摇头道: “未免小觑神通巨擘了,他们还能被四逆魔教下毒暗害?若动过手脚,无需尔朱大都督发号施令,赵大将军早已把鲁家灭门了。” 他手指轻轻叩击长案,又说道: “另外再传书于观星楼,他们擅长算天机,查跟脚。 我总觉得周复澄这人有古怪,先入白阳教,再投四逆教,还潜到开国八柱的眼皮底下……让观星楼的仙师再勘验一二。” …… …… 天水府,某处晦暗漆黑的庙宇内,沉闷如暴雷的怒吼骤然响彻,音波炸裂卷起长风,震得古老斑驳的墙皮噼啪作响。 “发生何事了?” “大威德血金刚缘何大怒?” “谁触怒了上神……” 匍匐于蒲团的众多教徒,无不惊骇,战战兢兢,好似浮沉于浩瀚汪洋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风浪拍打粉碎。 “请护法上神息怒!” 一位身披麻袍,赤足散发的佝偻老者起身,双手交叠胸前,虔诚念诵四逆经典,似在安抚雷霆震怒的血金刚。 那尊形象可怖的泥塑神像,仿佛不断剥落,要显出真容一样,压得厚实香案喀嚓欲裂。 佝偻老者聆听神谕,双耳渗出丝丝血迹,却仍旧保持敬畏恳切之态。 血金刚的话音,好似一声盖过一声的轰隆雷响。 “内奸?我教当中,居然混进白阳教的卧底!还潜伏到堂主的高位!” 佝偻老者脸皮狂抖,如果不是大威德血金刚亲口所传,他压根不会相信,白阳教的谍子能够藏得这么深。 要知道,投身四逆教,须得礼赞护法上神,择选五部经典参悟。 随着功力越精纯,自然对心中所驻之神深信不疑。 哪里冒得出什么内奸谍子! 佝偻老者转过身,神色阴鸷: “一群酒囊饭袋!教中出了内鬼都不知道!给我彻查!” …… …… 闭关修炼的静室之内,陈行好似困乏打盹了,一只手撑着脸颊,眉心隐隐发红。 他正在与灵台当中的白阳教主陈隐交流: “传信教内,称教中护法周复澄尽忠捐躯,让白阳教各个分舵、堂口,举白幡招灵,吊唁半日。” 陈隐啧啧道: “弄这么大阵仗,假的做成真的,弄这下周复澄再怎么解释,他也只能是白阳教余孽了。 陈行,你当真满肚子坏水!” 陈行毫不在意,主意都是徒孙出的,跟自个儿有什么关系。 再者,不把义海郡这潭水搅浑,哪能掩盖得了行踪影迹。 纵然《未来无生星斗图》神妙无方,但若逼得观星楼动用玄奇神兵天智圣珠,仅凭失了肉壳的陈隐,不一定遮蔽得住天机。 “这事儿不难,可我一传信,白阳教主尚存于世的消息,也会走漏。 十年来,你成家娶妻,收徒立馆,浑然忘记‘赤阳教主’的身份。 此次却想拨弄浪花,惹来注意,为何?” 陈隐好奇问道。 “之前未得传人,只能苟全。” 陈行淡淡道: “海禅有自己的路,他心里装的,是通文馆,是义海藏龙那块匾。 至于赤阳一脉,亦或者刺王杀驾,造反燃炬,他不会在意。 哪怕我是他的师父,哪怕我和盘托出底细,他也不会跟我走一条道。 所以,我传的不是《三阳劫》,更从未将其当成赤阳道子培养。 但阿七不同,他的资质、心性、乃至于性情,都适合行我赤阳之路。” 陈隐神魂跳动,伸缩变化,莫名感到一股子森森寒意: “陈行,你想作甚?” 陈行踞坐,好似横卧大岗的猛虎: “我欲让全天下的神通巨擘都晓得,白阳教主在义海郡,把什么颜信、赵辟疆、尔朱隆……统统聚到怒云江。” 陈隐大为震骇: “你难不成疯了?这跟寻死有何区别?!” 陈行摇头: “浑水才能摸鱼。当年各方势力角逐堕仙元府,子午剑宗的颜信、寇求跃,他们险些功成,得到那口仙剑。 赵辟疆隔岸观火,亦得到惊天好处,一举突破神通。 你、我、陈独,一伤一毁一死。 付出如此惨烈代价,才将元府仙钥取到手里。 这些年,观星楼没少布置大醮,四处搜寻,为的便是此物。 尤其,伱灭杀止心观上任道官青玄子,漏了行藏,各方都盯着你我。 颜信忍着被赵辟疆骑到头上,就是在等。 尔朱老贼活了快三百岁,始终吊着那口气,也是在等。 既然如此,让他们来!” 陈隐默然,旋即问道: “你肉身被剑气毁掉根本,我肉壳被剑意伐灭,怎么斗得过几位名声赫赫的神通巨擘?” 陈行轻笑道: “他们都把自己当成执棋人,岂会轻易下场。借由止心观捉拿白阳教余孽之事,让龙庭晓得你还活着,就在义海郡即可。” 陈隐沉吟片刻,缓缓道: “要我现身也行,但你须得将身子借我,三次。” 陈行应允: “好。” 陈隐心下满意,神魂拔地而起也似,扶摇直上占据灵台,将陈行的心念挤到一边: “这是第一次。” 这位白阳教主大袖飘飘,霜发顷刻转乌,飘逸若谪仙。 “你要作甚?” 陈行昏沉如睡,好似眼皮悬了千斤铁。 “寻你的徒孙。他既是紫芒九寸,修道资质应当不差,本教主要看看,他是否能够勘破那方内景地。” 陈隐似是不耐烦,直接握紧拳头,朝着脑袋重重锤了一下,让陈行彻底酣眠。 …… …… 九阙台。 白启盘坐床榻,呼吸着渡海香,颗颗念头如同浸泡温水,一点点受着滋润。 忽然间,他眉心一跳,好似感应到某种召唤,还未彻底凝聚的神魂蠢蠢欲动,欲要离体。 “内景地的牵引?莫非,又是那座包罗浩瀚史书的守藏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摸鱼随笔 刚挂掉漫长的电话,坐在电脑面前一时不知道干点啥,所以写下这篇胡言乱语。 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我父亲是个不太安分的人,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只有大姐读完了高中,二姐和他都是小学读完就辍学了。 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受不住农活的辛苦,还是不想永远待在田间放牛割草,反正他十四五岁就跟着同村的亲戚出门打工了。 湖南向来有环广东打工带的说法,他自然而然也跟着去了。 关于他怎么从一个打工仔转型成功,当上投资开厂的老板,我父亲一直没怎么跟我提过。 总而言之,我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时候,我家就是村里头一个建起二层小洋房的,这让后面的我一度幻想,假如我爹更努力些,也许我能过上混吃等死躺平生活的广东本土富二代。 每年小学放暑假,我都会被接到广州,那时候的我,拥有一台同龄人里极为稀有的掌上游戏机,以及一辆非常拉风的脚踏车。 这是我生命当中唯一能够被打上“富哥”标签的阶段。 我每天都有娃哈哈喝,我至今印象最深刻的,都是天台上好几麻袋的娃哈哈瓶子,然后用塞火药片的玩具左轮手枪打鸟玩。 但就像假期过得始终很长一样,幸福的日子往往不持久,我刚进到城市读书,我父亲的创业就遭受挫折,他合伙的朋友卷款潜逃再无音讯。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离村子,来到十八线小城定居,而且全款购入一套房,除了户口没有改过来,算半個“城市人”。 后续是我父亲开的厂子倒闭了,顺便欠下一大笔工人的工资,由于他招工大部分都用同村人,导致他背负上不太体面的老赖名声,灰溜溜回到十八线小城市。 不过好消息是,我父亲多少确实有些能力,他擅长交际,朋友很多,而且因为爱看书,每每装懂哥都能成功,加上曾经创业的老板身份,天然有着光环,使得他很快就找到另外一条门路,火车餐厅承包。 由此结束了我每年过年都战战兢兢的痛苦回忆。 我至今很讨厌过年,除了我爸妈回家经常吵架之外,还因为会有讨债的人上门。 我爷爷曾经屡次叮嘱我,听到陌生人敲门不要答应,那个阶段,我家里看电视都不敢调开音量。 当家庭情况有所改善之后,还清负债之后,我家里的亲戚又变得多了起来。 以前指着我爷爷奶奶脊梁骨,说我父亲是老赖的同村人,又开始重新走动了。 我父亲当时在火车餐厅上卖饭,如果年纪偏老登一些的读者老爷,应该知道我国春运时期,抢到火车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 村里的广东务工人群极多,每到年前,他们的父母,也就是我爷爷奶奶的同辈人,往往都会带点礼物上门,拜托我父亲弄张票。 依旧是那句话,幸福的日子往往不持久。 就像我说的,我父亲不怎么安分,他仍然怀念做老板的感觉,承包餐厅并不能满足他。我记得我刚上初中,家里的书柜上摆满很多名人传记,我父亲翻的最多,就是李嘉诚的那本。 我印象里,他在家里休息,最喜欢干的就是用vcd放着童安格、刀郎的歌,然后坐客厅的沙发看书。 房间里做作业的我,一度被刀郎“你是我的情人,玫瑰花一样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洗脑。 有一说一歌词多少带点少儿不宜,让年幼的我听得很躁动。 但创业并不容易,我父亲做过很多尝试,限于资金短缺,大多都是比较好起步的买卖,像是服装店、餐馆之类。 都谈不上成功。 我个人的总结是,他太过好面子,喜欢交朋友,而且几乎不参与细节规划,大多制定计划,然后交给别人做。 这可能也是他为啥开厂的时候,然后被朋友轻易挪走公款的原因。 总之没过多久,我家又恢复成负债状态,我父亲也无奈暂时放弃当老板的理想,被迫跟我妈一起开始打工。 我买作文书,以及看意林、读者,常常看到一个描述,把学校形容是象牙塔,学生都是天真无邪的单纯孩子。 我觉得不是这样,从我小学开始,我就真切体会过,无论小学亦或者初高中,都有某种隐性的规则。 比如,我小学五年级才在城里上学,那时农村户口需要支付一笔不菲的“介绍费”,所以我爷爷还奔走数日打点关系,将我改为了城市户口。 我读五年级没有小伙伴会跟我玩,大家更愿意靠近有零花钱、或者班干部的同学。 直至下半学期,我从过年的红包里留了一点点,买了很火的游戏文卡片,找人参与“打卡”游戏,顺便请了两包三毛钱的冰袋零食,我才融入小圈子,收获放学有人一起回家的待遇。 初中的话,大家则更爱跟学习成绩好的“学霸”,或者混得好的“该溜子”待着。 从初中开始,我父母寄给家里的生活费越来越少,我的爷爷奶奶对此颇有微词,每每月底常在我的耳边念叨,让我在这个所谓“同龄人叛逆期”的阶段,像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现在可能没有了,但在我读书的那个时期,一到交书本费的期间,班主任往往都会点名。 班主任把收费任务交给班长或者学习委员,让他们挨个找同学收齐,截止前几天,他会公开念名字,未曾交费的学生被念到名字,就要站起来,接受提问,什么时候能够交齐。 并且往往夹带一两句施压的话,像“不要拖班级后腿”、“大家都交了怎么就你还没交”、“家里条件困难可以跟学校反映”。 当然了,我家并没有在念书上亏待过什么,我只是单纯没有跟爷爷奶奶提及,我总是拖到最后期限才说。 因为我知道每一次开口,就要忍受一回爷爷奶奶的念叨,提到这个月父母还没打钱过来。 这段经历让我后来看龙族一,简直对路明非代入感爆棚,我太能感同身受他被婶婶念叨的郁闷心情了。 再到后来,我高三前夕,我父母顺理成章的离婚了。 结果并不难预料,我父亲跟母亲常年异地,我父亲又是那种“人五人六”的性格,花钱大手大脚,喝点酒就喜欢吹牛逼,偏生他讲话比较风趣,用长沙方言形容,便是比较会“策”。 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据我奶奶说,应该维持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被好些亲戚看到过。 他并未要我和弟弟,很快就办理好离婚手续,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多少存着些愧疚,把房子留给了我母亲。 个中并没有多少波澜,也没有什么寻死觅活,我母亲接受了这一切,然后再次回到广州打工,把我和弟弟留给爷爷奶奶。 不过我父亲也没有从我生活中消失,他像我在网络上认识不算很熟的朋友,偶尔出来冒个泡,彰显下存在感。 逢年过节提些东西上门,然后装作关系似的,问下我和弟弟的学习成绩,考哪个高中,当中定然不忘顺带说两句,他某某朋友是校长,教育局有关系之类。 这话未必是假的,因为后来我爷爷这边的亲戚,确实有通过他走门路。 但到底有多熟,关系有多硬,就不好说了。 我父亲这辈子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公示性口头禅,便是“朋友多路子广”、“做生意当有钱人”、“出门在外面子不能丢”。 很可惜的是,随着他屡屡创业失败,他的朋友越来越少,当老板的梦想越来越远,排面越来越小。 从我还未上学,到我高中快要毕业,他已经从“白老板”、“白总”,变成“老白”、“那个胖子”。 我高考并未取得多好的成绩,正如我平平无奇的十几岁人生一样。 村里的同龄人,许多都已开始进厂打工,我爷爷奶奶、乃至很多长辈,都跟我妈说过,让我不要再念书。 我很感激我的母亲,她圆了我的大学梦,尽管我在大学未必学到什么受用终身的本事,但不得不承认,大学让我暂时避开面对社会的残酷,最大程度保全了我对人生的期待。 而且给了我一段足够充足的时间,开始发展爱好,比如码字写文。 我阅读的习惯,来自于初中班主任发起的“一周一本名著,写一篇读后感,八百字”活动。 由于零花钱不多,加上那时候家长对上网打游戏谈之色变,使得看书成为我喜欢的娱乐,如饥似渴的程度,就像十四岁的我,对于香港三级片的好奇与热爱。 我如今还能念出好几本,《小爵士》、《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简爱》、《呼啸山庄》……之所以大多是国外小说,我想大概是内容上不算晦涩易于理解,比较有阅读性。 我高中靠着骗我弟的零花钱,办了一张希望读书社的借书卡,从此打开新世界。 这方面的内容,我在白蘸糖时期写过单章,就不赘述了。 坦白来说,我敢于尝试写作的信心,多半来自外行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膨胀心理。 因为我当时确实是觉得这玩意儿有手就行,甚至后来我刷知乎,刷到“我作文分高能不能写网文”、“我高考语文多少分能不能当白金”,我一度捂脸。 作者群经常会有特定节目,忆苦思甜,回想当年扑街的日子如何艰难。 我一般都是拿美漫时期说事儿,乃至后面的几度沉沦。 但像活儿该所说的,入门之初屡屡被拒稿,十万字申请三江基本没遭遇过。 我从高中开始尝试,没有遇到过签约阻碍,当时的盛大起点、后来的创世阅读,包括其他网站,都没被拒签过,唯一给过我拒签站短的,是纵横。 它得到了我的第一次。 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哪个网站有自己喜欢的作者就去哪个。 我想去纵横是因为总管、方想、神机,去创世是因为猫腻…… 我对网文的初体验停止在大学,我有了更好的娱乐方式。 电影。 我大一拿到大姑家里淘汰下来的二手笔记本,接触上网冲浪。 配置太低,玩不了啥游戏,况且我这人游戏天赋向来拉胯,所以选择用看电影消磨时间。 电影在我大学时期占比重很大,我差不多每周两部,偶尔产出几篇影评,顺便混了一阵子贴吧和豆瓣。 我最喜欢的导演是安东尼-明格拉,他拍出来的东西像散文,细腻含蓄,但并不乏味平淡。 最喜欢的电影是《死亡诗社》、《在云端》,第三名目前常在《楚门的世界》、《冷山》、《闻香识女人》浮动。 这个爱好让我正式上架入行的作品,差点从美漫换成美娱。 我为此很认真做过一本大纲,幻想中的后宫角色是苏菲玛索、伊莎贝尔阿佳妮、莫妮卡贝鲁奇、妮可基德曼……很长一串,哈哈。 我蛮认同,好莱坞部分老演员抨击流媒体的一些言论,进而理解保守派对于技术革新的担忧,虽然他们更多是因为蛋糕分配的现实利益。 但过度的视效技术,的确会让电影内容变得单薄,就像我每次说理解不了《阿凡达》,很多人都会跟我科普,这部电影掀起技术革命,多么牛逼,可我还是觉得不妨碍它故事老套又掉牙。 这就是我觉得技术并未让电影变得更好的例子。 我十年前用笔记本看《死亡诗社》被触动,十年后坐在电影院看重映,只会让那份触动更深沉,但假如我十年前不曾走进电影院看《阿凡达》,被它出色的效果所震撼,十年后再用电脑欣赏,只能认为它是烂片。 那么,技术带来了什么? 思维发散,扯得有些远了。 大学的网文创作并未有啥起色,我娱乐方式变多了,阅读不再是唯一。 我不仅看电影,也打游戏,于是创作进度被搁置,几次签约的作品,都未能坚持到上架就草草收场。 大学的我尚未体会生活的沉重,更不会知道我每个月八百块的生活费,是我母亲打三份工,从累人的流水线下来,替人扫楼道和洗衣服所赚到积攒寄来。 等到需要实习找工作,我才明白挣钱其实很难,需要出卖很多东西,时间、精力、甚至年轻人最在乎的体面尊严。 我专业是计算机,但第一份工作却是金融相关,直白点讲,就是在一个皮包公司充当所谓“理财顾问”,让人开户炒股票或者期货。 我的人设是西南财经毕业,参与过上亿资金项目,刚从九大投行离职的美女顾问。 大多数愿意相信理财顾问的人,多半不会被以上所述的假冒履历骗到,但男人一定会被女人骗到。 皮包公司的咨询部门,百分之九十都是由我们实习大学生所伪装的美女顾问。 人设各种各样,有时候并不主打精英,还会刻意弄几个清纯女大的人设,专钓中年色批。 据我观察,成功率不低。 正如哪个十八岁男大拒绝得了,能跟自己打相同的游戏、聊感兴趣的比赛、讨论篮球足球的靓女一样。 哪个中年老男人面对“清纯客人声音甜美还知道k线股票”的美女理财顾问呢。 我就职时间不长,就一个半月,实习证明盖完章就走人了。 幸好那时候是一个小牛市,号称我奶奶炒股都能赚,并未让手上客户亏损,不至于给我增添太多心理上的道德愧疚。 我那个部门经理好几次主动联系,认为我是个可造之材,让我留下继续工作,保证我月入两万,一年买车。 但我都坚定拒绝了。 毕竟我工作手机微信上,所谓的“李哥”、“王哥”、“张哥”,一个个都开始问我什么时候能够线下见面了。 还是趁早开溜。 期间也的确有看到,以前的同事在朋友圈发提车、旅游的照片,可见金融市场确实好噶韭菜。 不过再过几年,又听说公司被扫了,让我颇为庆幸,因为我后来看小李子《华尔街之狼》,还跟朋友开玩笑,我是不是错过机会了。 真正毕业之后,我没有参与那时候很热门的“毕业旅行”,不枉费自己的青春。 我要面临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不能再名正言顺从家里拿钱,我得养活自己。 于是我一边上班一边码字,以十分认真的搞钱心态,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彼时美漫正火,我在其他网站浅浅写过几本,成绩谈不上好,但每月够勤奋也有一两千块入账。 头三个月租房、生活费,我身边的朋友都是问父母,但我却没有,甚至还有余粮接济兄弟,这是我挺骄傲的一件事。 脱离家庭生活才知道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加上押一付二的房租,日子过得紧巴巴,基本上就是十块钱的早餐,一碗粉一根油条,中餐沙县或者浏阳蒸菜,晚餐就是附近街边猛火快炒的蛋炒饭,偶尔奢侈一把才会体验下馆子小炒。 我记忆比较深刻的,是我和几个朋友去下馆子,错误估计了消费,那家饭馆太贵了,但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再转身走,硬着头皮点了一个干锅啤酒鸭,以及一盘青菜。 四个大小伙子对着分量不多的啤酒鸭库库炫饭,把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现在说起来忍不住嘴角上扬,其实是很窘迫。 事后我们再回忆,一致认同那是吃过最尴尬的一顿饭,但那个啤酒鸭也是吃过味道最好的。 记忆滤镜就是如此,它会把你所遭受过的窘迫自动美化,因为这时候的你,很难再找回那时候的快乐。 回到最开始,我挂掉那通毁掉今天更新的电话,来自于我的母亲,大致内容就是替我弟弟借钱。 如果说,我父亲外号是不安分,那么我弟弟应该叫不省心。 他小我三岁,高中辍学,他给出的理由是父母离婚,对他造成了很大打击。 但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这桩事没有打击到当时正要高考的我,却打击到三年之后,从初中毕业上高中的他呢。 况且他也不是退学,而是高二不再上学,瞒着家里偷偷把学费私吞,拿去打游戏了。 那时英雄联盟正火,我弟弟有个电竞梦,他要当职业选手。 我在外地念大学,我母亲在外地打工,我父亲毫无存在感,所以缺少管教约束的他,很轻易就完成了计划第一步,退学。 一年后才被发现,他那时候的成果是艾欧尼亚宗师,擅长上单打野位。 坦白来说,如果换到现在,心平气和的状态下,我也许会支持他,鼓励他。 但当时我跟家里人难以平静,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回去复读,要么跟亲戚进厂。 他选择了后者,不想再回学校。 但我这个倔强的弟弟并未放弃电竞梦,他没吃过上班的苦,只坚持不到两个月就开溜了,声称要当代练赚钱。 只是那时候并不好混,我身边有朋友闲着无聊做过这个活儿,他坐在网吧坐三四天,开代练通接黄金珀金的单子,也不过入账两三百。 然后他不知道做了多久,又出于什么契机,搭乘飞机去了西安,据说参加we战队的青训。 很快就回来了,再也没有对我提过电竞梦,转为“主播梦”。 只不过主播梦也没坚持多久,我曾暗中进过他的直播间,很冷清,他也沉默着打游戏不说一句话,偶尔公式化的讲着,可以帮水友代练之类。 我想这大概就是很多想要闯荡电竞圈、主播圈少年的常态。 一个行业天赋出众者太多,你自以为拥有的傲人成绩,其实连门槛都跨不过去。 我不省心的弟弟没有再做过正经的工作,他是最不会原谅我父亲的人,我还会做些表面功夫,在过年时候以我父亲儿子的身份去见一见那边的亲戚,但他从未再有过半点联系。 但他偏偏又活成我父亲的样子,从不脚踏实地看一看现实,只顾着追逐各种各样的“梦”。 每次认真地问,有什么规划,也会像我父亲那样画饼,满口说着不着调的话,仿佛在他们口中成功唾手可得,只需要跨出一步。 我对于家庭关系,一直有个看法,如果伱觉得岁月静好,必定是有别人替你负重前行,反之亦然。 继我去年赞助他买车之后,我母亲又打电话,希望我能资助不省心的弟弟创业。 接到电话的我,正在写今天,不对,已经是昨天了的更新,我很生气,跟我母亲产生了不太愉快的对话,并没有达到争吵的级别。 可能是弟弟没有上过大学,又常把父母离婚挂在嘴边作为挡箭牌的原因,我母亲总觉得有所愧疚,我弟弟也很懂得拿捏,每每伸手要钱就摆出心理受创严重的姿态,于是每每得手,有求必应。 那通近一小时的电话中,我一度想过讲些攻击性的话语,诸如“你前半辈子被老爸骗,后半辈子又让你小儿子吃死”……但最后都咽回去了。 我母亲并未亏欠过我什么,她是我爱的亲人,尽管我有时候也会恼火于她的各种小毛病,但就像瑟提的那句台词,爱你老妈,明天见一样。 伤害亲人不会得到从中什么快乐,只能是负疚。 结束掉无意义的劝告、以及交流之后,我坐在电脑面前,望着屏幕回首过去。 最终得出结论,“家庭”始终是一堵横在前后的墙,大部分人都处于夹缝的中间呼吸着,谈不上艰难,更不能说窒息,但确实会觉得憋闷和一两分的压抑。 就像我的朋友明明结婚组成新的家庭,却喜欢拉着我坐在车里扯四十分钟LPL到底能不能赢lck,全华班到底能不能夺冠。 于是我又打开乔治克鲁尼的《在云端》,快进看了一遍,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原因在于,我不觉得主角的背包理论是错的。 主角假设生活是肩头的背包,你生命里一切社交关系的总和,就是里面的重量,每个人都在背着一个会越来越重的背包上路。 他认为应该把背包放下,把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再背着一个空包轻松上路。 很多人把社交当成必需品,吃饭、看电影、打游戏……都不喜欢一个人。 但我其实不太喜欢交朋友或者扩展交际圈子,我并不社恐,人缘也算不错,经常被当成树洞倾诉。 可我觉得与人对面交流是负担,你要照顾他的情绪、注意聊天的分寸,太累人了。 某个朋友跟我说,这在mbti里面被列为infj,劝我多出门走走,今天是肯德基疯狂星期四,赶紧一起参与。 …… …… 看在以上不太有营养的零散废话份上,读者老爷别在骂我了,虽然我没有奉上应该符合全勤字数且足够质量的更新,但也没有偷懒不是吗,虽然产品没有做完,但上班时长给够了! 明天,不对,是今天,肯定能够安心坐下来敲键盘码字惹! 正如我常对作者朋友讲的一样,每个人不同阶段所缺的,也许就是你上个阶段最不缺的,钱除外。 我读大学毕业,最不缺时间,每天能打十二个小时游戏,或者看十二个小时的电影或者书。 毕业之后最缺的就是时间,每天早上七点半通勤赶车,坐一个小时雨花区横跨到芙蓉区,然后早餐吃个手抓饼就开始当帕鲁。 但那时候没有人打扰我,我放假坐在出租房里一天手机都不会响,我可以从中午睡醒开始看网文直至下午饿了再觅食。 现在嘛,我睡觉要开睡眠模式或者关机,微信每次一震就头疼,看到我妈或者我弟来电话就犯怵,许久不曾联系的朋友突然发消息就感到不妙……各种各样的消息填满我的生活,以至于我很难得到片刻的安静。 我曾与朋友描述憧憬的日子,我说我希望得到的生活,就是像现在一样不改变,我依旧干着这份工作恰点小米,周末了,跟你们出来吃个饭聊下天,世界赛就去电竞酒店看比赛,我希望完全掌控我的每一天,不会有突如其来的事情,不会有莫名其妙的事故。 朋友哈哈大笑,说你这个最不可能,生活哪有一成不变的,万一世界末日就在明天呢。 我说,那赶紧的,别明天了,就今天吧,这狗几把日子,谁爱过谁过。 ------------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三车之力,择路而行 白启思绪一沉,徐徐内照那座浩瀚心海,果不其然,似有微风吹拂掀起阵阵涟漪。 盘踞眉心的神魂胚胎隐隐跃动,如同蛰伏的大龙意欲兴风作浪,腾空而起。 这种感觉颇为熟悉,乃是掩埋于茫茫虚空的内景地散发牵引波动。 修道之人的神魂就像环绕大日的天外星辰,只要响应召唤,便能坠入其中。 “未有恶意,也不曾出现心血来潮的示警……” 白启灵觉大开,足足保持半刻钟,并未觉察捕捉到任何异常,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蛟伏黄泉经》最大的长处,便是孕育五感,明察秋毫,使之心境明澈,始终紧守如一。 “按照师父所说,修道人多半阴险,不乏有以废弃一空的内景地,蒙骗打劫同辈的歹徒,万事都要小心。” 确认无误,白启眸光收敛,放出还未完全成形,宛若婴孩蜷缩的那团念头,缓缓地融进虚空。 嗡! 好似铜钟撞响,带起肉眼可见的细微波纹,冥冥虚空一扇若隐若现的门户洞开,将其接引入内。 …… “这小子,真是谨慎,颇像陈行那厮,阴险奸诈,满腹坏心!难怪跟他看对眼了!” 目睹一切的陈隐感慨道。 这位白阳教主大袖飘飘,立于绝巅,脚下是铺展开来的万里河山。 倘若从高处俯瞰而下,好似宏伟龙脉层峦叠嶂,昂首嘶鸣,衍生磅礴大气的莽荒地势。 这处内景地,名为“万龙巢”。 与传说中的“二十四节通天谷”、“长春不老五脏观”、“三元通神大黄庭”齐名。 皆是一等一的修炼圣地! 譬如“通天谷”,就与与四练当中的周天气关相符契合。 它能助人修成“三车力”,炼成“大龙骨”,明悟行气周天之精妙。 道丧之前,各座真统法脉常以“河车”指代运载水火之工具。 正所谓,河车者,起于北方正水之中,肾藏真气,真气所生之正气,乃曰河车。 因此,诸多道经用“羊车”、“鹿车”、“牛车”。 比喻四大练周天气关,搬运水火熬炼大药的轻重缓急。 由尾闾至泥丸,一撞三关,通过督脉时,进行缓慢,细步慎行,如羊驾车之轻柔; 夹脊关到玉枕关,其行宜速,巨步急奔,如鹿驾车之迅捷; 玉枕关至泥丸,因玉枕关极细极微,必须大力冲开,如牛驾车之奋猛。 同样,佛门禅武也有类似描述,以羊车指声闻乘,鹿车指缘觉乘,牛车指菩萨乘。 无论道修、武修,一旦修成“三车力”,便能时刻行气周天,行走坐卧都在练功,不断地增长气力,好处自然不必多言。 炼成“大龙骨”,度过水火劫,更是肉壳圆满,真体无漏,再也不会衰老朽迈。 后面的“五脏观”、“大黄庭”亦是一样。 分别可以让修者,摘取某一境界的极大成就。 “哼哼,陈行这厮哪里晓得,历代白阳道子,皆要进一次‘万龙巢’。 通天谷是修气之三车,万龙巢却能炼神之三车。 五行循环,周而复始,默契颠倒之术,龙虎相交而变黄芽者,小河车也; 肘后飞金晶,还晶入泥丸,抽铅添汞而成大药者,大河车也; 真气生而五气朝中元,常如元鹤对飞,白玉汞就,正似火龙涌起,搬神入体,且混时流;化圣离俗,以为羽客,紫河车也……” 陈隐嘴角勾起,隐含自得之意,万龙巢地势磅礴,聚拢浩荡灵机,内里孕育三种神丹。 一为龙虎玉液大还丹;二为泥丸金液大还丹;三为九九水火大还丹。 它们并非养身之药,而是养神之丹。 大还二字,乃死之婉称。 让魂魄从死中得生,便是抱胎功成,回返先天的意思。 故而,从古至今,大还丹都被奉为“修道奇珍”。 “多少凡夫俗子,打从出生之后,浊气侵染,难返先天,肉身沉而污秽,魂魄昏而晦暗。 白七郎百日抱胎,若能服得万龙巢的大还丹,必定能将资质再做突破,只需得其一种,便可拔升到盖世奇才层次,待到这一步,他自会晓得大道真谛之玄奥,绝非粗鄙武夫可比。” 陈隐想得很简单,收衣钵真传这种事,凭的就是底蕴。 给足甜头,还愁留不住人? “陈行那厮,终归只是个武夫,哪有本教主这般高瞻远瞩。” 陈隐淡淡一笑,好似胸有成竹,求道之人,对于“道”的渴求,远远胜过饿鬼饕餮看到佳肴盛宴,那是发自魂灵的本能悸动。 尤其越是资质顶尖出类拔萃之辈,越能清晰感知大道是否垂青。 道经所云的“非人逐道,乃道逐人”,便是此意。 “据说,四逆教中的五部经典,就已通了灵性,还会择主……也算一种大道奇珍了。” 见到白启坠入万龙巢中,陈隐眸光一凝,落向莽莽群山间。 …… …… “鲁家倒了?” 何府灵堂,何礼昌的目光从烛台挪开,望向归家的何敬丰。 “一夜之间,如何说没就没?” 他在府邸当中,的确听到些动静,但由于精神疲惫并未在意,不曾想竟是道官派遣扛鼎力士捉拿鲁家老小。 “消息已经传开。称是勾结白阳教余孽,这帮人乃造反大逆,犯了朝廷的忌讳,依孩儿看,鲁仲平这一回很难翻身!” 何敬丰如实回答。 “白阳教……鲁仲平胆子这么大?” 何礼昌大惊,龙庭通缉文书上白阳教常年名列榜首,跟底下的四逆教、一贯道、禾山派,压根就不是同一个层次。 盖因白阳教真正敢于刺王杀驾,太上皇尚未登基之时,曾遇到过两次震惊天下的公然袭击,最凶险的一次,距离御辇圣驾仅有三十步。 故而龙庭弹压这帮反贼手段相当暴烈,秉承着一个“宁杀错不放过”的原则。 如果换成其他势力,打点关系,疏通门路,搞不好还能摘得掉,洗得清。 但与白阳教余孽挨上边,便是犯下株连大罪,满门都要遭殃。 “余孽、余孽,从这两個字就能看得出龙庭之痛恨,白阳教万万碰不得,鲁仲平往日这么惜身,居然敢铤而走险,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何礼昌来回踱步,右手握拳捶击掌心,似是兴奋: “义海郡十三行,顷刻间少了一门,空出来的诸多营生是块肥肉,咱们何家反倒最受益!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何家大老爷因为痛失爱子的满面愁容,终于舒展开来,一扫颓废之态,眼睛陡然明亮。 “父亲,还有一事。白哥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主动邀我说看好戏,他与其弟都具备修道资质,而且相当出众,让扛鼎力士亲口称赞。” 何敬丰补充道。 “修道资质?他一个黑河县打渔人……等等,小七你此前曾传信,说把何家的秘文册子赠给白七郎,用作结交?” 何礼昌眉头一皱。 “不错,孩儿当初想着,修道离不开外物资粮,白哥一旦步入道途,难免有求于咱们家。现在再看,实在可笑。” 何敬丰语气苦涩,以他的眼界与认识,哪里想得到这世上竟有如此奇才,轻易就跨过自己攀爬艰难,消耗不菲的两大境界。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当真这么大? “做得好!小七!既然有这桩事,你也可以厚着脸皮说一句,是白七郎修道的引路人,情分就结下了!” 何礼昌却是大喜: “他定然是入道院的,届时你跟着一同进去,有这样一个强人撑着,能够减去不少勾心斗角。” 白哥成我靠山了? 何敬丰眼角抽动,堂堂十三行长房高门,抱黑河县打渔人的大腿。 早个半年说出去也没人信! “小七,你可是觉得抹不开面子?” 何礼昌问道。 “白哥本事大,手段硬,我向来服气。似冯少陵、郑衡那样的蠢人,都以为白哥靠着师父宁海禅才出头,我却认为,即便没有通文馆传人这个身份,他迟早也能闯出一片天地。” 何敬丰摇头: “我只是想,父亲以前教我,以利相交,虽然难得真心,可无利相交,更难起交情。 白哥他如今飞黄腾达,不仅有宁海禅为师,更得道官青睐,我们何家,还能入他的眼么? 今日灵堂之上,十三行的众多大老爷瞧不上白哥,觉着他没资格做那把交椅,可今夜之后,义海郡人人都会晓得,白七郎的名字。 其他家,恐怕争相上门,咱们该拿出什么样的诚意?” 何礼昌闻言眉头拧紧,大恨道: “早知道应该给你生个姐姐或者妹妹,可惜了。” 这位何家大老爷曾屡屡自得,长房子嗣皆为家丁,不愁没有撑门面的苗子。 而今反倒遗憾,缺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好闺女。 “久闻郑家女,绝艳;施家女,惊才;祝家女,娇俏……” 何敬丰提醒道。 “你倒是门儿清!” 何礼昌平白横了儿子一眼。 “我何家子,难道不能凭义气交下白七郎?” 何敬丰苦笑: “白哥不是好哄弄的,我与他是否存着肝胆相照的义气,彼此心里都清楚。” 何礼昌沉吟片刻: “古往今来,最诱人心,莫过于名、利二字。今日我在灵堂上,观那白七郎举止沉稳,气度从容,眉宇间隐含桀骜,并不把十三行众人放在眼里,可见是个能成大事的雄略英才。 咱们何家的底蕴,一者在于百亩灵田,能种碧水粳米,一者便是伏龙山脚下的罗珠贝场。 虽然比不上天水府勋贵所用的修炼宝地,却也算是一处难得胜境,可供白七郎待上数日,滋养神魂念头。” 何敬丰心下一震,感慨还是父亲有魄力,罗珠贝场盛产灵贝,研磨成粉,可以美白肌肤,增光添彩,乃是天水府贵人女眷尤爱之物。 每年何家都要运上几船过去,换得数万两雪花银,可谓供不应求,抢手得很。 何礼昌开这个口,必然影响贝场买卖,兴许还要惹恼几个不好伺候的勋贵妾室。 “咱们何家势弱,须得靠着几棵大树才好撑过这段,白七郎他摆明前程远大,些许眼前小利,舍就舍了。” 何礼昌望着还未去掉的灵堂布置,大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带起光影荡漾,这位何家大老爷却笑道: “再者,有鲁家填补,他的荣华斋藏着那么多宝贝,连带那座朱雀铜灯一起换回来了,也算扬眉吐气,了结恩怨。” …… …… “这方内景地,好生奇特。” 白启神魂胚胎好似浸在温泉里头,顿觉暖洋洋的,无比舒适。 颗颗晶亮的凝练念头如同婴孩张嘴吞吸,饱受滋养,瞬间涨大两圈,莫名有种撑饱了的感觉。 “这居然是一方容纳灵机的内景地,九成九的稀罕物!” 白启心下大喜,感慨自个儿最近真是气运爆棚,连着撞到好事儿砸头上。 他原本不算稳固的神魂胚胎,顷刻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飘向就近的一方莹白如玉的丈高石碑,略微感应,便浮现出一行行字迹: “向东行一百二十步,可采宝药一株,上上。” “向西行五百步,可见天髓池,大有裨益,但有精怪守护,中下。” “向北行半里路,有一鬼仙恶念,近之则亡,下下,大凶。” 白启不由愣住,三种路线,三种奖励? 能否全要? …… …… “东边无惊无险,却只能得小河车之妙,取龙虎玉液大还丹;西边有惊无险,采大河车之精粹,服泥丸玉液大还丹;北边九死一生,好处最大! 一升一沉,相见于十二楼前,颗颗还丹而出金光万道,则曰紫河车也。紫河车乃道家炼丹的极高成就,吞下那枚九九水火大还丹,立地蜕变,有成鬼仙之资……看这小子如何选!” 陈隐暗中观察,按照他的猜测,白启多半是挑西边那条路,收益最稳妥。 可下一刻,这位白阳教主眉头微皱,好似意外。 “东路而行,未免忒没志气了。” …… …… 莹白石碑前,白启犹豫之际,却听到师爷陈行的声音: “好徒孙,听我的,先走东,再往西,最后去北,咱们全都要,掏干净那厮家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搬运水火,炼形得神 师爷!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启险些惊到,他强忍住环顾周遭的打量动作,仍旧站在莹白石碑前,好像犹豫不决。 “有静气,好徒孙!勿要惊慌,这是师爷黑心煞掌当中的一招,名为‘黑白无常’,可以将气机附着他人,如影随形,追踪万里。 本想着看能不能再钓一个四逆教的妖人,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师爷你当真是武夫么? 怎么连道修的神魂锁定都会? 甚至还能避开心意把所凝练的敏锐五感! 白启心下腹诽,顺势感慨师爷的老辣。 拿自个儿打窝钓大鱼,都不知会一声。 万一义海郡还有其他的四逆教妖人,绝对又要栽师爷手里头。 他略微运转《蛟伏黄泉经》,果然发现一缕极其淡薄的黑气。 不似念头般显眼,更无恶意夹杂,难怪会被映照内外的浩瀚心海忽略过去。 “师爷,这是啥地方?” 他暗暗问道。 “白阳圣地万龙巢,有着修道奇珍,三车宝药,大还神丹!” 陈行提前留下的那缕黑气,内蕴四练宗师的一丝神意,纵然离体也具备充足灵性。 “东、西、北三条路,乃是采摘三车宝药,熔炼大还丹的过程。 好徒孙,你先去东边,采得‘壬铅’、‘阳火’、‘甘露’,再返回此地,一路向西,降服‘白玉蟾’、‘龙虎将’、‘重楼卫’,继而顺北走,取‘坎离鼎’、‘雌雄剑’、‘泥丸气’。 九九俱全,可成造化。” 陈行交待完毕,那缕黑气迅速沉寂,免得遥遥相望的陈隐觉察。 “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白启感慨,依着师爷所说,这座名为“万龙巢”的内景地,孕育奇珍宝药,对修道裨益极大。 但要不懂个中关窍,只怕是入金山而空归。 “道丧之后,大量传承断绝,尤其是道经,倘若没有注释,压根就看不懂。 这就是师门的好处,有长辈负责引路,指点迷津,勘破疑难,解答疑惑。” 他左顾右盼,故作迟疑,随后确认方位,向着东边的莽莽山势走去。 “肉身行气,河车为‘羊’、‘鹿’、‘牛’,时缓时急,时重时轻。 行气之妙,变化无穷,须得不断揣摩,等你到这個境界就明白了。 念头炼神,则分作大、小、紫河车三等,放在道丧之前,唤作‘筑基’。 正所谓,筑基者,采彼气血,补我精神,精神虽壮,又恐动摇,于是以壬铅制之。 而‘壬铅’,乃天地交合,混混沌沌,虚无窟子中产生一炁。 铅之体,有气无质,清而上浮,并不容易采得。” 白启遵循莹白石碑的指引,向东行了一百二十步,见到一株形如珊瑚,巴掌般大的红艳药草。 “这是‘绛珠草’,能消解寒热,治愈燥邪,也算是一株小宝药了。” 陈行见识渊博,宛若一部天文地理包罗万象的全书。 无论白启瞧见什么,都可以给出详尽解释。 “师爷,神魂有形无质,如何采之?” 白启问道。 直至此刻。 他才发现自个儿那团还未完全凝聚神魂的念头胚胎,连手脚都没有,最多做到摄取,却无法拿捏。 哪能完成“采药之举”? “这就是万龙巢被称作‘炼神宝地’的原因。它只能以神魂进入,其中诸般好物,皆要用念头炼化,无法带将出去。 好徒孙,习武第一步,是拿捏气血,淬炼劲力,搬运到全身。 炼神亦是如此,要把念头不断凝练,由虚变实,成水火之相。 你所修持的功法品级上乘,入定抱胎也走得稳,领悟这一点,应当不难。” 陈行指点道。 由虚变实? 成水火之相? 白启仔细咀嚼师爷话中深意。 那团胚胎也似的神魂念头,沐浴于丰厚灵机下,如同浸泡在温泉里受着滋养,一点点缓缓壮大。 “入定,抱胎,之后就是存想,以存想之法,炼就神魂之形……收心调息,闭目存神,静之又静,清而又清,一切放下,全体皆忘,直至混混沌沌,杳杳冥冥……功夫至此,如天有冬,万物芸芸,各返其根;如日之有夜,亥漏沈沈……” 白启默默体会那种玄而又玄的萌动意境,神魂就像根茎深深扎进泥土的草木,被融化的雪水浸润,开始抽枝发芽,茁壮成长。 他反复咂摸那句“无烟似有烟,无气似有气”,藏于心神的墨箓陡然一震。 【你明悟了“炼形得神之妙”,攫取“水火搬运之功”,资质蜕变,跃升‘盖世’。】 “盖世奇才么?又将自己的资质评分提高了一些,也算当得起通文馆传人的名头了。” 白启不由感到满意。 但内心专注感受灵机入体,神魂壮大的舒爽畅快。 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龙庭评定天下群英,将之划为数等。 诸如“百年天骄”、“盖代奇才”、“千古独绝”、“旷世无双”之类。 看似只有四等,实则门槛极高,跨度极大。 以义海郡为例,百年一遇的天骄级别都极少,寻不出双手之数。 盖代奇才更是一府之地的拔尖苗子,只要不半道夭折,日后定能在赤县神州占得一席之地。 随着汲取墨箓当中的阵阵感悟,白启那团胚胎也是的神魂念头,愈发通透干净,宛若琉璃一尘不染。 丝丝缕缕的灵机元气,好似皎月光华洒落,化为粘稠浆流,徐徐倾注进来。 神魂念头有形无质,看得见,摸不着; 灵机元气无形无质,看不见,也摸不着。 可在白启悟出炼形得神之妙后,他的神魂念头变得更加敏锐细微,竟然真切感应到灵机元气的本质之形。 像一匹柔顺丝绸披在身上,覆着神魂表面。 刹那间,往常神魂念头离开肉壳的那种虚弱无力,就被一扫而空。 “将神魂想象成一座透明无暇的琉璃玉樽,空空洞洞,灵机元气如同水银汞液,凝聚滴落,渗进颗颗念头,充实其内……这就是采气! 采药,就是采气! 怪不得师爷说,这座万龙巢乃修道宝地! 道丧之前,各大真统法脉的内门弟子,才能被传授采气法,若是没有师长指点,只翻看秘笈,绝难理解明白繁多的隐语。 而这方内景地,却可以令人自然而然,通过采药之举,行采气之功。” 白启恍然,片刻后,颗颗晶亮念头被灵机元气填满撑大,好似婴孩长大,渐渐显出真实不虚的神魂形体。 只是并非血肉之躯般坚固,像春水初生,溶溶漾漾,聚拢而成。 “水火之相!无论修持什么功法,神魂都要化为水火性质,以水烹之饪之,以火炼之化之!这在道经书中,唤作‘调伏龙虎’、‘抽坎铅、制离汞、炼己性’。 道艺修行,真是复杂艰深。” 白启只在万龙巢待了不足半柱香,就觉得受益匪浅。 很多道理,需要自个儿体悟才能深刻,旁人讲的再多,也很难产生什么实际用处。 神魂如水、如涌泉,周流不息。 那株绛珠草刚被采下,只是被念头卷过,就被吞掉药性,化为浓郁精华。 “嘶!原来嗑药是这般舒服!” 白启顿觉像服了大补药一样,尚且孱弱的神魂猛然膨胀。 不再是混蒙一团,徐徐“长”出四肢。 如此生猛的精进速度,实在叫人沉迷。 …… …… “这小子道性如此之深?本教主还未现身指点他采药、采气的关隘诀窍,他就无师自通了?” 暗中窥伺的陈隐眉头微皱,历代白阳道子,最快也要待个半日左右,才能渐渐领会采药采气皆为一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不过难关还在后头,东路三味河车大药‘壬铅’、‘阳火’、‘甘露’,各有各的采法。 白七郎迟早要吃个瘪,届时本教主再出手,让他晓得白阳一脉的雄厚底蕴。 陈行啊陈行,等你回过神了,一切都为时已晚,生米早被煮成熟饭。” 陈隐俨然胸有成竹,他把白启牵引到万龙巢,可不是无偿栽培。 面对诸多宝药,以及炼神大丹的造化。 白七郎岂能不心动? 越是道性深厚之辈,越是渴念大道之妙。 “本教主略施小计,就让白阳胜赤阳。” 陈隐陶然自得,可这样的泰然神色并未维持多久,他就脸色微变,似是错愕意外。 “以清静采壬铅!谁告诉他的?!” …… …… “壬铅是二气交姤,伱的神魂要清且静,保持这种状态,目视三刻,遂可采之。” 陈行教道。 维持神魂清静,这一点不易做到。 但只要白启运转《蛟伏黄泉经》,莫说三刻,便是三个时辰也无碍。 亮铮铮的壬铅毫无阻碍,便被他采下。 旋即继续深入,得见阳火——一缕儿臂般粗的腾腾气流,呈现金红色泽,如同精芒炽烈。 “神魂如水,相冲阳火。” 陈行又言。 白启照做。 再把光灼灼的阳火采下。 最后就是甘露。 “其性温,却难得。就像用手捞缸中水,所以你要以念头印之。 念头如镜,映虚成实。” 陈行再道。 白启凝神,颗颗晶亮念头如琢如磨,通明洞然,映着那团透亮甘露。 他不骄不躁,任由时间流逝也未有任何焦灼之意。 不止过去多久,神魂倏然一凉,好似顺着额头淌下,注入心神交汇之处。 最后一味宝药,甘露到手! …… …… “定有哪里出了差错!” 陈隐眼中浮现浓重疑色,道性再怎么深厚,也没可能这样从容不迫,一连采得“龙虎玉液大还丹”的三味药! 他神魂一跳,遁出内景地,陈行那具躯壳并无异样,仍旧在昏昏大睡。 再次回到万龙巢的陈隐,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就见采全三味宝药的白七郎,并没有调和成丹,而是沿着原路返回,再往西去。 这位自忖妙计的白阳教主心下莫名一乱,好似引狼入室,把贼人带到收藏金银珠宝的库房: “不好!这小子,想一次取干净万龙巢的修道奇珍!” …… …… 约莫寅时一刻,日夜交替之际。 一艘龙牙大舰靠向义海郡,数十条衣衫猎猎,脊背挺直的人影立于船首甲板。 他们皆着青色袍服,腰悬铜穗长剑,带队那位眉宇轩昂的青年男子,则是背负一口两尺余长的无柄青锋。 “龙师兄,这就是怒云江啊?” 有人好奇问道。 怒云江。 对于每个子午剑宗的弟子都意义非凡。 他们所共同敬仰的寇道子,便是被掌教亲手斩杀于此。 一尊神通巨擘殒命,血染千里,大旱数年,造成一场影响极广的天倾之祸。 “不错,这里就是怒云江,道子的……殒命之处。” 那位龙师兄眼神复杂,至今子午剑宗的许多内门、真传弟子都不愿意接受。 他们敬仰钦佩的寇道子,会是叛宗欺师的邪魔逆贼。 但铁证如山的事实摆在面前,不容半分辩驳。 最后掌教都不得不在龙庭的威逼下,亲自出剑清理门户。 “前尘不必再提,淳于师叔呢?” 龙师兄问道。 “淳于师叔散漫惯了,哪里是坐得住的性子,他说怒云江水脉好,最适合钓鱼,独自架着小舟走了。” 有个师弟嬉笑着回答道。 “也不知道淳于师叔,怎么教出穆师姐的,穆师姐凡事无不奉行门规,守正不移,淳于师叔却我行我素,让人头疼。” 龙师兄苦笑,这一次下山,乃至奔着白阳教余孽而来,由淳于师叔这位四练大成的剑道宗师领队。 结果还未到义海郡,带头的人不见了。 “罢了,咱们先下船,到驿站落脚。” 龙师兄决断道。 当世七大上宗,五座道宗的门人弟子行走天下,皆与受箓道官一样,享有同等待遇。 可在驿站食宿,甚至征调军马。 盖因上宗、道宗真传,乃板上钉钉的“仙籍”种子,不受凡俗律例的拘束。 “另外,内门的罗师弟,前阵子回了一趟义海郡老家,结果再无消息。 咱们要好生查一查,谁若敢害子午剑宗的门人,灭他满门!” 龙师兄语气忽然一冷。 …… …… “谁在背后念叨我?老秋,你找的这内景地阴气也太重了,我都觉得冷。” 宁海禅毫无风范蹲在一处小土包上,扫视着下方使劲布置大醮科仪的秋长天,啧啧道: “八百年份的罗生竹里,塞了一百九十八颗阴雷珠,再加上好几头妖王的浊血……四练宗师不留神,也得着你的道。 你真是歹毒!” 秋长天抹一把汗,骂骂咧咧道: “少他娘光放屁,不做事!老子差点把义海郡周遭千里翻个底朝天,才寻见这个好地方!足有三千年之久,内里废弃空无一物,经过我一通折腾,与那座堕仙元府至少有五六成相似,倘若再埋几个宗师,或者填几条道修神魂,就更像了。” 宁海禅笑道: “这事儿好办,义海郡有不少不长眼的东西,老刀那边传信,说是阿七进城了。 等他回来,问问记了几个名字,都给埋这里。” 秋长天摩挲下巴,颔首赞同道: “不错,这地势凶邪,埋下去不出半月,就能化僵起尸!到时候再把堕仙元府现世的动静弄大,放出风,坑死那帮暗中盯了我十年的老家伙! 老宁,说起来,我好久前便听说你不仅开革自家师父,还废了真功根本,是不是真的?” 宁海禅笑意一敛,眼皮垂下: “师徒之间,哪能下这样的狠手,他的真功根本,应是被……斩了。” 秋长天不解: “斩了?” 宁海禅拍拍手,站起身: “问这么多作甚,这是通文馆的家事儿,跟你这个观星楼的真传有啥关系。 老秋,你这座内景地,最好能引来几个子午剑宗的强手,让我松松筋骨。 好多年,未曾尝过杀伐剑术的滋味了,怪想念的。”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三章 苍天已死,谁人当立? “子午剑宗?对了,你是不是认识个叫淳于修的剑疯子来着?” 秋长天来回踱步,嘴里喋喋不休,依着不同的方位,埋下几根养尸地寻摸出来的棺材钉。 “较量过。他砍我一剑,我给他一巴掌,算是不分胜负吧。” 宁海禅呵了一声,对于淳于修这个名字印象颇深: “子午剑宗的《大五行正反剑经》,的确有独到之处,堪称杀伐凌厉,很够劲。” 秋长天语重心长劝说道: “我说老宁,你得改改这破习惯。都道打人不打脸,好歹是个四练宗师,使劲往人脸上招呼,太没武德了。” 宁海禅不以为意,理直气壮: “你懂啥,百般武艺,此乃巴掌神功。 你想想,那帮剑修個个白衣飘飘,卖相好,三尺青锋剑气纵横,多潇洒? 既然武功上赢不了太多,咱们就要从气势上找回场子。 我硬抗他一剑,充其量伤筋动骨,但他吃我一记大逼斗,鼻青脸肿,像个猪头。 下次他再跟我切磋,不得防着这一招么?必定有所顾忌! 看似平手,实则是我略胜半筹。” 秋长天眼角一抽: “你连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都要算计?” 宁海禅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鄙薄语气,昂首道: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每一次都能十荡十决,克敌制胜? 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活着的那个,才有资格讲话。 所以我通文馆才有训诫,如遇阻道或求战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此身修为。 武夫相杀,绝争一线,施展一切可用手段打死他,便是最大的尊重。” 秋长天感慨,与宁海禅这种人为敌,当真睡觉都难安稳。 不讲武德,不受约束,资质禀赋还很妖孽。 身单力薄的时候,就踏实闭关个三年五载再寻仇。 能够斩草除根,也绝不手软。 妥妥的灭门煞星! “还好,不干观星楼的事儿。” 秋长天将最后一处杀阵布置完毕,心头滴血也似。 这一回,他几乎把身家掏个干净,不惜血本准备七八座凶险至极的大醮科仪。 有的可以引动地肺毒火,有的可以聚敛元磁重煞,有的可以招致心魔幻象…… “那些老鬼,盯了我好些年,个个都打那座堕仙元府的主意! 必须坑得他们皮开肉绽,头破血流,才能解气! 老宁,伱先走,我要来真的了!” 立在小土包上的宁海禅,看到秋长天双手拍动,揭下周身各处贴紧的紫色符纸,呲了呲牙: “老秋你悠着点,千万别被劈死了!” 他很听劝,果断闪身,脚下一踏,如同天人纵跃撞开内景地。 义海郡能让自己忌惮的东西不多,霉运滔天的秋长天绝对名列其中。 连晋升神通巨擘的赵辟疆都避之不及,更遑论旁人了。 “老爷!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比如把宝贝藏在哪儿了?不然,下葬没点好东西放进棺材,太寒酸了!” 那头瘦不拉几的杂色毛驴撂下一句话,便一溜烟儿跑到数千里开外。 念及自家老爷的可怖霉运,它犹不放心,四只蹄子疯狂刨土,将自己深深埋进地底。 随着整整八十一张紫色符纸被揭下,秋长天五心朝天盘坐于地,仰头望向冥冥虚空。 一股暴烈气机如潮涌来,化为黑漆漆的大片乌云,内里隐有条条金色锁链交织,散发可怖威势。 “亲娘咧!比宗师渡劫还夸张!” 毛驴全身打颤,再次向下刨土,把身子埋得再深十丈。 轰隆隆! 电闪雷鸣,狂舞交错,宛若浩瀚汪洋铺天盖地,急急坠下! “有种劈死道爷!不然等我得了那口仙剑,迟早给你捅个大窟窿!” 秋长天头发披散,发狠较劲。 轰! 恍若灭世的劫气弥散,霎时席卷吞没盘坐的人影! “太凶残了!” 毛驴感受整个内景地的剧烈颤动,心想道: “上次目睹这种景象,还是在怒云江的水君宫……老爷铁了心要把这里弄成个大凶之地!” …… …… “打雷了。” 一叶小舟飘在江中,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提起垂钓竹竿,并无收获,叹气道: “怎么怒云江的鱼儿,也这么难钓。” 中年男子摇摇头,昏黑天色微微泛白,很快就要大亮,想到提着空荡荡的鱼篓回到驿站,让一众师侄见着了,未免忒没面子。 “我淳于修钓鱼,哪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他双目倏然一炽,好似激射出两道夺目电芒,迎风便涨,转瞬拉成十丈来长的森寒剑气。 宛如活物,蜿蜒游动,重重砸进怒云江! 剑气有灵性,像兴风作浪的蛟龙张牙舞爪,陡然抓住一条百斤的赤血鲈,破开江面! 咚! 赤血鲈被丢进船舱,险些压沉中年男子所坐的那叶小舟。 随后蛟龙也似的剑气无端炸散,宛若丝丝缕缕的漫天白絮,被张合的肉壳鲸吞归体。 “靠岸,拎着大鱼,绕驿站走个七八圈,好教那帮顽劣后辈知晓,我淳于修钓鱼的本事!” 中年男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庞,唯有那头灰白长发,有些特别。 “义海郡,怒云江……寇师兄啊寇师兄,你与我说,这里的春花醉最为醇厚,要请我喝个尽兴,可惜,没机会了。” 这位子午剑宗当代长老孑然而立,眼中闪过怀念之色。 “道子身死,掌教闭关,真传内门屡屡被害……当家真是一件难事。 上宗的威风,却要靠我这个不成器的废人去抖搂。” 淳于修驾着轻舟飚飞,如同箭矢激射,向着岸边掠去。 呼吸着湿润的水气,他莫名又想起一人,面皮隐隐作疼: “一晃眼好多年过去,若能再与你道左相逢,试剑一番,也是一桩美事。” …… …… 万龙巢内,白启那条神魂胚胎已经愈发凝实,几乎是栩栩如生,颗颗念头聚拢成形,与血肉躯壳没什么区别。 “先天之魂,结成后天的胚胎,就像婴孩由一团血肉渐渐长出五官、四肢。 我抱胎的功夫差不多了,采过‘壬铅’、‘阳火’、‘甘露’之后,神魂念头已有水火性质。 接下来只需用血气填充,以阳补阴,就可圆满。” 白启思索道: “道艺一境,服饵辟谷,往往消耗极大,但我摘得一练成就金肌玉络,无需服用那么多的金石草木之灵物。 等到道艺二境,更是如此,寻常人抱胎须得小心翼翼,就像妇女坐月子一样,受不得半分损伤,日夜进补,时刻入定,好让神魂念头由胚胎成形,十三行的高门子弟,甚至不会出门,潜心闭关。 换血十次的我,却也不必战战兢兢,四大练的每一种圆满成就,分明都对道艺修行相辅相成……” 白启心绪浮动,一心多用琢磨着,武艺、道艺看似是两条路,实则殊途同归,为什么没多少人尝试并行双修? 就他目前见过的诸多高手,不乏师父宁海禅这种资质根骨超拔顶尖的妖孽,却也不会选择同参道武。 “因为天地玄关。” 面对白启的提问,陈行回答: “‘道’是温养神魂,打破生死,追求超脱自在,从纯阴纯阳之内,参悟千变万化之理; ‘武’是打熬肉身,淬炼体魄,从外到内,筋骨皮膜,五脏六腑,养成一体,从此不受刀兵、地火、灾劫、磨难的侵害。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如果你将两条路都走到尽头,做到极致,把你的‘神’与‘灵’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 你就会被天地发现,烙印下你的气机,而后你便要接受这方天地的考验与洗礼。 道丧之前的先贤前辈,称其为‘渡劫’。 道门、佛门,乃至于其他家,对这个各有各的解释,道门提倡入世修外功,佛门也有消业债、解因果的讲究。 以戒律约束自身,规范举止言行,尽可能消弭劫气。” 怪不得现在被说成礼崩乐坏,纲常毁灭的道丧之世! 白启慨叹,这年头的修士可不讲什么戒律规矩,尤其鱼龙混杂的旁门散修,拿活人血气、魂魄当材料,祭炼法器,修炼法术的不在少数。 所以才显得齐琰、吕南师兄弟那种人稀罕。 “道丧之后,浊潮曾经淹没赤县神州的九成疆域,那段时期,纵是铁石心肠之人,见着相关的记载也不忍猝读。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这种人自卖身当成充饥肉食的‘菜市’,几乎遍地都是。 约莫持续百余年左右,浊潮忽然退去,这才恢复几分元气。 但昔日各家真统法脉定下的戒律规矩荡然无存,邪魔外道杀人盈野,动辄制造‘万人坑’、‘百葬岗’,渡劫之时也不见比正道来得猛烈。 因此才有道丧后礼崩乐坏的说法,更甚者,有人认为天道破碎了,那位偶尔愿意睁一睁眼看人间的‘老天爷’没了。” 苍天已死? 白启脑袋里莫名跳出这四个字。 “也有人觉得,浊潮成为新的天道,赤县神州的生灵应该顺应大势,投身其中,而非守旧,抱着以前的纲常。 反正众说纷纭,至今没个定论。” 陈行见识渊博,而且条理分明,由浅及深,每每都让人受益匪浅。 “再说到天地玄关。武艺、道艺同修,俱能圆满,其人的‘神’与‘灵’将强横到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让天地为你设限,这就是天地玄关。 它不是某种修行的瓶颈,而是实实在在的阻碍,并且极难打破。 好徒孙,你适才问为何很少人选择道武双修。 因为曾经有个天下第一人,亲自做了一个示范。 龙庭太上皇的兄弟,那位靠山王,他四大练成就俱全,道艺四境大圆满。 他二十七岁,成的宗师,二十九岁,神魂显形,立地成圣。 也是赤县神州目前唯一,以肉身秘境逆伐神通巨擘成功的个例。 号称旷古绝今,千秋无双。 古今千年风流辈,唯他一人占鳌头——这是观星楼给出的评语。” 靠山王? 这么生猛吗? 白启听得热血澎湃,颗颗念头腾腾跃动,神魂胚胎搬运水火都快上几分。 “三十岁之前,四练宗师,显形入圣,这个突破速度,也是千年独一份了。 好徒孙,但你可知道,他用多久晋升的神通?” 陈行提问。 “一甲子?” 白启大胆报出一个数。 “整整三百七十年。服用了龙庭唯一的仙根‘紫纹蟠桃’,延寿两百,才堪堪撞开天地玄关,跻身神通秘境。 有这位靠山王现身说法,极少再有人会选择,两条路同行兼修了。 毕竟,以龙庭的底蕴,以千年第一的绝世资质,都足足熬了三百多载,换成其他势力,其他人,更加不可能踏出那一步。” 陈行宽慰道: “不过好徒孙,你也无需担忧,四练、四境双双大圆满,本身也非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白启心念泛起波动。 天下第一人啊! 谁不想当? 到时候,拳打宁师父,脚踢陈师爷,执宰通文馆,当家做主当掌门! 想想都觉着美滋滋! “好徒孙,武艺、道艺,你对哪条路更感兴趣?” 陈行旁敲侧击。 “自要做武夫的!与师爷您一样,拳出如日,众生叩拜!” 白启答得很快。 “好好好,乖孩子,师爷没看错人。” 陈行大为满意,像是石头落下。 他花费心思栽培的赤阳道子,可不能让陈隐,亦或者旁人拐走。 “对了,师爷,你刚才讲,龙庭的靠山王是曾经的天下第一。 那现在的天下第一,换人了?哪位啊?” 白启好奇问道。 “四百年才破开天地玄关,纵然能以肉身秘境逆伐神通巨擘,但境界差距实打实摆在这里。 天下第一,当然易主。 他是当世道宗之一,五方帝宫的掌教……” “陈行你个阴险狡诈的匹夫!居然瞒着我,偷偷指点你徒孙!” 白启神魂陡然大震,好似雷霆大作,轰隆回荡。 师爷附着的那一缕气机顷刻炸散,彻底湮没! 紧接着,一条其光炽盛,璀璨夺目到看不清形体的神魂飘然而至。 “咚”的一声,仿佛烈日坠地,刺得白启有些睁不开眼。 甚至感觉到一股滚滚灼热,好像肌体贴近大火炉。 可见来人的道行深厚,如渊似海! “敢问前辈……” 白启举止恭敬,乖巧得很。 听口气,对方应当不是仇家。 更像认识的老友? “本……我乃‘万龙道人’。” 陈隐并未报上真正名姓,就连神魂波动都做了一番遮掩,免得暴露底细。 “原来是万龙道长,小子白启,见过前辈。” 白启态度很好,毕竟拿人手短,经过师爷的指点,他已经顺利拿下“壬铅”、“阳火”、“甘露”三味大药。 “陈行这厮,惯会占便宜!” 陈隐骂了一句,他本以为运筹帷幄,没想到却赔了夫人又折兵,平白给他栽培徒孙! “若非百年交情,我定然不与他干休!” 白启赶忙双手采得奉上三味大药,努力做出情真意切的样子: “小子不知这是前辈的内景地,误入此间,俗话说,不问自取是为盗也,小子心中愧疚不已,请前辈原谅则个。” 陈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 “这小子与陈行,还是有些不同,至少知礼、懂事,比他师父宁海禅强出太多。” 他沉着声音道: “罢了,你与万龙巢有缘,才能进来,再说了不知者无罪。 我观你神魂已成雏形,又得了水火性质,晓得搬运河车之妙,想必也是个有资质的好根苗。 你可有意修道?” 白启又作了一揖,状似认真,不假思索道: “小子自是憧憬修正道!好跟前辈您一样,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嘶! 这小子真有眼光! 陈行那样的粗鄙武夫,哪里配教这种良质美玉! “你我算是有些缘法,本……道也起了爱才之心。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为你去捉那‘白玉蟾’、‘龙虎将’、‘重楼卫’来,助你调和坎离,调伏水火!” 陈隐轻咳两声,如此说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四章 玄天宗,明神典 “当真是平易近人!” 白启忍不住感慨,转而开始琢磨,这位自称“万龙道人”的前辈,到底什么来头? 瞅着那条神魂散发的滚滚威势,应当在四境左右,不比坐镇义海郡的两位道官逊色。 放在哪里,都当得起一方高手的称呼与待遇。 “这座内景地叫万龙巢……” 白启想起师爷陈行最开始提过一嘴,万龙巢乃白阳圣地。 他当时并未注意,此刻再认真寻思。 片刻后,神魂胚胎陡然震荡,好似被惊了一跳: “白阳?白阳教!师爷果真跟白阳教有交情!” 未等白启思索清楚,陈隐那条炽盛如日的灿然神魂,如同长虹经天倏然回转。 “拿着。” 这位自称万龙道人的前辈,很快就把另一大还丹的三味大药捉拿过来,随意呈到白启面前。 他仔细一看,白玉蟾乃一圆坨坨的金性光华,龙虎将则是巴掌大小,形似庆云的大团气流,重楼卫为一株长有七叶,顶上生花的奇草。 三者混同,各有神异。 经由水火合炼,便可以成一枚“泥丸金液大还丹”。 “万龙前辈在这座内景地来去自如,好似主人一般?说不定也是白阳教中人。 坏了,落进造反贼窝了!” 白启暗暗忖量,旋即略感头疼。 他并非惧怕龙庭威势,亦或者对由勋贵、宗门共同支撑的朝廷,存有什么耿耿忠心。 只不过造反逆贼的名头太大,稍微不慎走漏风声,很容易陷到人人喊打,与世皆敌的险境当中。 “我还想着从黑水河上岸,走到怒云江,坐一坐十三行的头把交椅,把阿弟送进道院做个生员,再供养修炼,当上光宗耀祖的道官老爷。 到时候咱们白家官商勾结,黑白两道,一手遮天……现在摇身一变,直接快进到成为造反大户,委实有些太突然了。” 白启心下一叹,他才借着白阳教余孽这把刀,整垮了古董行鲁家。 没想到自个儿师爷才是真正的白阳教“余孽”。 怪不得四逆教的周复澄被扣了一口罪证确凿的黑锅。 白阳教亲自操刀,哪会失手! 纵然不是余孽,也成余孽了! 白启再一联想,瞧着陈行跟这位前辈也不是头一回来往了。 搞不好,师爷还可能混了个高层位子,诸如什么堂主、舵主、护法之流。 “不知道师父与白阳教有没有牵扯干系?但依着师父的性子,多半不乐意弄这种扯旗造反,重整乾坤的麻烦事儿。” 白启猜测道。 “罢了,师爷在义海郡潜藏十年,也没暴露,可见龙庭道官的手段,亦不是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只要不拉我上贼船,一切好说。” 念头飞快闪烁,白启定下主意,他只想做白大老爷,努力捞钱勤奋修炼,好在赤县神州有一席之地。 至于振臂一呼推翻龙庭这等大事儿,即便压到自個儿的双肩,也未必扛得动。 “这小子怔什么?难不成被本教主此举感动到了? 不错,晓得惦念恩情,并非凉薄之辈…… 陈行与他徒弟宁海禅,都是满腹坏水的阴险小人。 唯独白七郎真性情,实在有些出淤泥而不染,殊为难得。” 陈隐神魂跃动,望着白启的眼神浮现满意之色。 倘若他捉拿三味大药,送到白七郎手上,后者迫不及待就接过,这份心性反而不过关。 毕竟灵丹妙药再好,也只是外物,如果连小利都无法勘破,日后成就注定有限。 道艺修行与武夫不同。 道丧遗留的经典记载,曾有禅宗大德提问,如何成佛? 唯有四字,作为回答——降伏其心! 一语道尽修行真谛。 持戒守律、循规蹈矩,皆是约束人心之中,那头神通广大,桀骜不驯的心猿。 否则,就无法明见真性。 不止是禅宗有此解释,其他真统法脉也都提出过类似说法。 诸如,心者,人之神明,性着,天地之理。 修道的过程,乃以“己心”统御自身,再驾驭“天理”。 最终做到超脱世外,遨游大千,攫取神仙一般的大逍遥。 念头,神魂,一切都是“心”的映照。 正所谓,心性不过关,大道亦难求。 这才有许多道修前仆后继,投身浊潮。 因为尘世如同大染缸,心性贫弱,太过易染。 往往就被浊潮所迷,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再难回头。 “前辈,无功不受禄,小子平白得此珍贵大药,心里过意不去……” 白启并不知道,陈隐在短短一瞬就想了许多,他只是担心拿人手短,被绑上造反大户的贼船。 “利字当前,面对修道奇珍,却还能起推辞之念。很好,很好。” 陈隐颔首,更加坚定把这株好根苗拐到白阳一脉,免得让陈行匹夫教坏了。 “芸芸众生,多为易染之辈。白七郎,倒有几分不染之相。 合该入我门下,做个道子。” 对于白启是宁海禅徒弟这件事,陈隐颇感惋惜。 好比一块浑金璞玉落进泥泞,掩去异彩。 只有像自己这样会慧眼识英才的顶尖人物,才能亲手将其拾出,擦拭干净,重焕光芒。 “难道你没有听过,长者赐,不可辞?你我既有缘法,就别在意繁文缛节,收下便是。” 陈隐大手一挥,直接把三味大药打进白启的神魂念头,让其搬运水火好生炼化。 浅浅试探,发现这位万龙前辈并未有拉自己入教,做个什么香主的意思,白启松了一口气,自嘲道: “人家道艺四境的大高手,什么天才没见过,哪能一眼相中我。” 白七爷随即盘坐,入定观照,安心搬运水火。 他那团神魂胚胎如今愈发茁壮,每每跃动都有种强劲之感。 颗颗念头不再晶莹剔透,而是呈现清浊二气盘旋萦绕,浑然一片。 随着白玉蟾、龙虎将、重楼卫三枚大药被水火炼化。 一股股精纯药性弥散于神魂内,宛若温热水流包裹住自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畅。 “神魂通透,念头活泼,不知会孕育出何等的‘灵’来。” 陈隐法眼如炬,将白启看个干净: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这小子主修功法是一门经字级,并未接触过法术、道术,心神极为坚固,毫无杂念,几如赤子之性……” 白阳教主好像藏家品鉴古玩,原本就很满意,而今更觉遂心。 百日抱胎一旦完成,神魂宛若婴孩出生。 因着修行法门的不同,呈现各种各样蕴含“性灵”的本我之相。 就像陈隐自己,神魂不加掩饰,便如一轮大日悬空,释放无穷尽的光与热 还有义海郡的那两位道官,冲虚子好似烈火腾腾,璇玑子宛若巨木长青。 这都是神魂性灵的外显。 “他若学我白阳一脉的《北冥斩我法》,神魂性灵应当就是一座瀚海,可惜了,现在还不能直接传授,免得露了行踪。 至于两大顶尖绝学,《未来无生星斗图》跟《三阳劫》,更不能教了。 龙庭那帮人,寻了本教主整整十载也未死心,观星楼、尔朱隆,乃至颜信匹夫,个个都虎视眈眈。” 陈隐负手而立,已经开始给自家钦定的白阳道子考虑后续。 当世道宗统一划分功法高低,拢共是诀、法、经、典四等。 但白阳教作为道丧之前就已存世的大教,哪里会搭理这一套。 赤阳一脉的《八部龙神火》,白阳一脉的《北冥斩我法》,青阳一脉的《大千降世录》。 都属于直指神通的顶尖传承。 任意一门大圆满,才可以被授予《未来无生星斗图》和《三阳劫》。 “陈行那厮,用三门真功弄出一个通文馆,收了一个宁海禅。 我也可以效仿,他是通文馆,我为玄天宗。 反正道丧之前的十大正宗,八百旁门,三千左道,本教主都门儿清。” 陈隐思量少顷,从中选出“玄天宗”作为幌子。 “就这门《明神真典》吧!包罗万象,与我教功法性质相似,方便以后转修!” …… …… 天光大亮。 白启睁开眼眸,他在万龙巢内景地修行一夜,搬运水火炼化六样宝药。 虽未成丹服用增长道行,但收获之大难以言喻。 原本形如虚影,极为单薄的神魂胚胎,已经壮大到一个极为真实,栩栩如生的夸张地步。 跨出茫茫虚空,回到屋内,顿时就有一股气流激荡,好似大风肆意吹刮,打在门窗啪啪作响。 哪怕置身于体外,没有香火庇护,也不觉得冰冷刺骨。 “等我突破道艺三境,游神聚念,估摸着直接就能夜游了。” 白启那条神魂宛如活人,念头陡然一散,回到自己的肉壳。 “夜游层次,与我以前在志怪话本里头,所看到的鬼神差不多。 可驾风去往千里之外,还能潜入他人梦中,给凡夫俗子托梦显圣,甚至跟女子神交,满足自己……当然了,这等下作之事,像我这种正人君子,绝不会做的。” 白启念及那位神秘莫测的万龙前辈交待,学他所在的玄天宗法门,必须持戒,不可淫邪,作乱害命,心思赶忙正了一正。 那门打入神魂,封在念头里面的《明神真典》。 所观想临摹的,乃是日月之相,修持“元阳”、“玄阴”二气。 以此作为根基,施展道术、法术。 “典字级的功法,拜入道宗也未必学得到手,万龙前辈真是大方。” 白启默默感慨,略作呼吸吞纳,运转气血劲力,将枯坐一夜的那点儿不适,悉数涤荡干净。 旋即起身,穿衣洗漱。 神魂大增之后,他五感好像更进一步,连屋外的虫鸣鸟叫,风吹草动,都感应得一清二楚。 “据说四练气关,要洞开人身窍穴,使得肉体凡胎渐渐变成媲美神魔圣佛之流的存在。 一夜修行,让我现在就有种开窍了的错觉,耳聪而目明,连带着心意把的第三识都水到渠成。” 白启推开门,步出屋子,鼻尖微动,诸般气味涌入其内。 并非以香、臭区分,而是阴阳流转交织,使得脑海内浮现那些草木、虫鸟的生发枯荣之态 “心意把里说,鼻识通肺,司理气息,能辨气性,可分宣降。 左右鼻腔,各为阴阳,蕴含着呼吸之妙……” 白启体会着鼻识洞开凝练之后的种种变化,最为明显的,就是呼吸。 更轻了,也更柔了。 如果用道经里的形容,便是“吐唯细细,纳唯绵绵”。 好像上辈子所听过的那句——“抟气至柔,能婴儿乎”。 “开了鼻识,对于武艺修行的帮助倒不算大,但每每呼吸,自然而然,吐阴而纳阳,这能够让我头脑时刻清醒,念头也不会杂乱。” 白启坐在庭院当中,静静地闭上双眼。 被神魂念头所映照的那棵大树,其生死枯荣浮现于心。 “六十七年的一棵老树。” 他又睁开,望向身后的水塘,还未放进鱼儿,只有水草与蜉蝣。 眼识敏锐捕捉到细微的虫卵,随即鼻识给出生死之期。 “三天。” 目光再掠过蜕皮的稚虫。 “两年半。” 稍大的成虫。 “一天。” 白启若有所思。 人身于天地,是否也像蜉蝣一样,几乎朝生而暮死? 他不再运转心意把,只保持鼻识似有若无的吐阴纳阳,一点一滴涤荡精神。 “五识已经开了三种,四部擒拿也练成一式杀招,估摸着初夏之前,就可以同时突破三练、三境了。” 白启耳边响起隆隆的闷雷,抬头一看,大清早就是阴云连绵,好似随时有一场瓢泼大雨。 “雨后正好钓鱼,来了义海郡好些天,还没在怒云江钓过鱼,太遗憾了。” 他的水性放在八百里黑水河,可谓来去自如,迅疾绝伦。 久而久之,踏浪都觉得没劲,不够自己撒欢。 如今见着广阔的怒云江,哪里忍得住。 “阿兄,门外有一顶轿子候着你,说是道官衙门派来迎接,请咱们做客。” 白启神游天外之际,白明穿过回廊步入院内。 “道官衙门……天才走到哪里,都是那么令人瞩目,真真苦恼。” 看到白明传话,白启掸了掸衣袍,洒然起身: “阿弟,你想不想待在郡城,跟着学道?”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上宗威风,龙庭威严 待在郡城? 白明怔了一下,眼里并无喜色。 他打小跟阿兄相依为命,少有分开过。 倘若留在义海郡修道,不仅难以见到五百里山道的雀仙、柳神娘娘。 更没办法跟着阿兄同吃同住,听阿兄讲解修炼上的疑难,或者帮阿兄分担鱼档的琐碎问题。 “怎么,不愿意?” 似是瞧出白明有些怏怏之色,白启笑道: “我家阿弟是修道的好料子,窝在黑河县做个账房先生,未免屈才。” 白明绷着小脸,硬邦邦道: “长顺叔太老实本分了,账目支出算不清,很容易就让底下的伙计合伙蒙骗。 阿兄你还有好几家铺子,有三水哥盯着,那些掌柜自是不敢明目张胆,从白家的钱袋子里捞油水,可架不住时日长久了,开始动歪心思中饱私囊。 更别说渡口的买卖,客栈、摆渡、卖水、卖吃食……进账多且杂,没个靠得住的人,哪里管得过来。” 白启捏了一把白明的小脸,故意道: “这是在邀功么?离了你这个二当家,白记鱼档就做不成了?” 打从阿弟個头使劲往上窜,他就不再用这种逗小孩的方式表示亲近。 白明眉宇间微微带着恼意,急道: “哎呀!阿兄!长顺叔他都不认识几个字,三水哥也有自己的铺子,虾哥、蟹哥,皆不是能跟算盘打交道的耐心性子!” 白启行在风雨回廊,淡淡笑道: “阿弟,你心思细,想得远,是好事儿。 但人俱有私心,这个改不了。别说小小的鱼档,纵然皇帝老子的家天下,不也如此? 白家就你我两人,不似柴市那样的乡族,人多可用,也不像黎师傅的火窑,学徒势众。 只要底下的伙计,不打着咱们的招牌为非作歹,坏了名声。 其他的,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啥时候,要培养虾头、阿蟹了,再揪出一两条蛀虫整治立威。” 白明撇着嘴,闷闷道: “他们捧着白家的碗,吃着白家的饭,还偷白家的钱……” 白启纠正道: “你该这样想,他们给白家打工,为白家做事,辛苦赚的钱,最后还要落进白家的钱袋子。 水至清则无鱼,阿弟,你得懂这个理儿。 以后进道院,行得太正,坐得太端,往往受排挤。 因为道院里头十之八九的生员,皆来自义海郡高门,谈不上良善。 当然了,我会跟何敬丰打招呼,让他照顾着。 谁若欺负伱了,把名字记下,告诉你阿兄。” 白明耷拉着脑袋: “阿兄……我就想跟以前一样,你出门了,我便做好饭,守在家门口等你回来。” 亲朋或者好友之间分开,总是充满着难过。 要不然,怎么说人间之苦,莫过生离与死别。 白启完全能够理解,乖巧的阿弟为何这样抗拒。 这年头车马太慢,百里外已算出远门。 他轻轻一笑: “我坐船一来一回,也就大半天,用不了多长时日。 再者,等船运生意做大了,我迟早要从黑河县搬到义海郡来的。 说不定,你那时候已被授了童子箓,咱们白家还得依仗八爷您撑门面呢。” 听着白启的玩笑调侃,白明气得拉长语调喊道: “阿兄……” 白启走到前厅,不再插科打诨,正色道: “阿弟,我入了通文馆的门,认了师父,学了武功,往后注定要接宁师的衣钵。 十三行的高门,还有帮衙门办差的排帮,也不会乐意看着宁海禅的徒弟做道官,免不了一堆麻烦缠身。 你看,我才头一回进城,就被武行来个下马威,倘若长久待在义海郡,类似这种乱子,少不了。 况且,你家阿兄操心的事情太多,不适合走这条路。” 白明默默嗯了一声,点头道: “我会好好修道的,争取道试成功。阿兄,你记得和山里的雀仙捎句话,就说我念书上学去了,等有空了,再去探望。 不然,雀仙又要埋怨我了。” 白启满口答应,顺便鼓励道: “咱们这一代,能否光宗耀祖,扬眉吐气,重任担子就交给你了。” 白明顿时一激灵,有种莫名的使命感。 他挺胸抬头,像是找到目标: “阿兄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白启摩挲下巴,暗暗思忖着,以白明这种卷王性子,真要进道院当生员,义海郡那帮高门子弟,只怕遭老罪喽。 资质好,够勤奋,还能讨道官欢心……足够把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的十三行长房,卷得头皮发麻。 两兄弟稍作合计,串好说辞,这才出门上轿。 “想不到,我一个黑河县打渔人,也有坐轿子的一天。” 白启心想道。 其实坐轿并不舒服,脚程快了,难免颠簸摇晃,远不如车马安稳舒坦。 但因着道官老爷素日喜欢,十三行的大老爷个个模仿,大部分出行都是乘轿。 九阙台离道官衙门颇近,约莫半柱香不到,就已经到了。 …… …… 衙门里。 眉宇轩昂的龙霆锋坐在下方,望着璇玑子,眉头微微皱起: “死了?” 璇玑子颔首: “本道施展搜魂之术,周复澄遭不住,念头俱是消散,只剩下一团无知无觉的一缕残魂,仿佛痴傻之人,与死没什么区别。” 龙霆锋大为不悦,子午剑宗郑重其事,气势汹汹,不仅派出十余名内门弟子,更让淳于师叔统领带队。 结果才到义海郡,就被璇玑子告知,这一次发动的搜山检海大醮,只捉拿到一个白阳教余孽,而且并非什么厉害货色。 简直扫兴! “子午剑宗与白阳教结的是不死不休之大仇!” 龙霆锋眯起眼睛,眸光锋芒毕露: “故而,白阳教的底细,我宗再清楚不过。 他们拢共分出三脉,甲子一换,而今是白阳当道,教主陈隐六十年前就打破生死屏障,攫夺鬼仙大位。 当年在背后布局,诱使我宗道子入魔,便有此人出的一份力。 肉身秘境有四大练、四大境,神通秘境自然也差不离。 半个甲子前,他跟观星楼的况子期一战,已被证实跨出神通道境第一步,受‘法箓’,炼得九大‘命丛’。 虽然那一战的具体内容并未流传到外边,可我宗多番打听,还是晓得一些。 比如,陈隐九大命丛,其中有品秩上等的‘武真人’、‘灵显王’,以及一号称斗法第七宝的‘玲珑塔’。” 嘶! 璇玑子忍不住抽一口凉气,道艺一途,晋升神通秘境,便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那些打破生死屏障,突破凡胎桎梏的修道人,被统称为“鬼仙”。 个中层次,又细分为“成仙四步”。 名曰,受法箓,炼命丛,开命图,造圣心。 这是当世修行的极致。 往上再也无路。 因为能够攫取“业位”的长生秘境,在道丧之后荡然无存,赤县神州的芸芸众生,万般灵长,再也无法触及长生二字。 “不愧是执掌大教的绝巅之辈,难怪能从龙潭虎穴般的神京全身而退。 我听府城的紫箓道官提过,寻常鬼仙所受法箓,支撑得起三个命丛,已是不易。 这位陈教主,集九大命丛于一身,除了稀罕的‘武真人’、‘灵显王’这等增益根骨的命丛,连斗战所用的‘玲珑塔’都炼出来了。” 璇玑子眼里浮现几分艳羡之色。 所谓受法箓。 将诸般法力种子凝结成箓,长驻于心神间日夜温养,使其大成圆满,威力与日俱增。 而炼命丛。 则是通过神魂性灵,观想修炼法门,从中提炼本命,以完善念头聚拢演化的各种法相。 像当世五大道宗之一的观星楼。 最为著名的至高法相,便是“斗姆元君”。 因此有七大上乘命图,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 合称“北斗命图”。 若要成“贪狼”,必要炼“火贪刀”、“狼煞烟”、“虎贲旗”三种主命丛。 正因为神通秘境的修行步骤极为繁琐细致,环环相扣,所以旁门散修极少。 绝大多数都出身于五座道宗、七大上宗,以及龙庭。 唯有这些地方,才掌握着直指大圆满的完整传承。 “重点并非这个,璇玑道长。而是陈隐销声匿迹之后,白阳一脉,左护法申屠嶙弃暗投明,右护法蔺丙死于赵辟疆之手。 麾下各香主、堂主、舵主被漏了风声,悉数上了龙庭的海捕文书。 我查过近年以来,白阳教余孽的名单,没有见到周复澄。” 龙霆锋语气冷淡: “璇玑道长,你在传信当中,可是声称要顺藤摸瓜,捣毁白阳教的窝点,将余孽一网打尽。 现在只上钩了一条都不清楚是不是白阳教余孽的小鱼,岂非消遣我子午剑宗!” 他话音甫一落地,陡然迸发金铁交击的铿锵声响,震得衙门内外簌簌落灰,众人耳膜刺痛不已。 “这里是衙门重地,龙兄虽为子午剑宗的高足,却也不能随意喧哗,坏了规矩。” 璇玑子倏然一拍惊堂木,神魂如雷暴跳,好似实心铁球滚动于大釜,发出震耳欲聋的沉沉闷响。 瞬间压下龙霆锋的气势! “龙庭律例,何时管得到我上宗头上?” 龙霆锋斜睨一眼,声音愈发冷了: “璇玑道长恐怕是误会了,我与众师弟下山,除了绞杀义海郡冒出来的白阳教余孽,还有一事,内门的罗师弟死得不明不白。 作为义海郡的道官,璇玑道长毫无表示,甚至都未曾追查凶手……你道院只死了两个生员,就大动干戈搜山检海。 龙某不禁想要问一句,我上宗弟子比你道院生员,命更贱么?” 坏了! 这人是来找茬的! 璇玑子心头微颤,他传书子午剑宗,本意是寻强援臂助,好能抵挡万一上钩的大鱼。 没成想子午剑宗狂悖到这个地步,竟然敢跟龙庭道官抖威风。 “龙兄,何必大动肝火!罗兆鹏出身十年前的义海郡高门,镖行苏家。 他与苏家的孤女苏莞儿同行,最后莫名沉尸在怒云江,依我看,多半是隐阁杀手所为。” 念在这位龙霆锋极可能晋升真传,璇玑子暂且按下怒意,好声好气道: “龙兄,你也知道,隐阁杀手都是目无法纪,肆意妄为的亡命徒。 别说你们子午剑宗的内门弟子罗兆鹏,哪怕真传裘千川,不也……” 嗤! 一声裂帛也似的尖啸烈响! 龙霆锋手掌捏紧的茶杯被从中剖开,细如游丝的剑气交织盈满茶水,透出极为冷冽的杀机。 “璇玑道长,你失言了。” 真传裘千川被杀,乃是子午剑宗除道子入魔之外,第二桩忌讳。 自那以后,子午剑宗的威势跌落,反被坐镇天水府的赵辟疆盖过一头。 隐阁背后的主人是谁,剑宗之内无不心知肚明。 那位赵大将军把裘师兄的名字挂单悬赏,尔后裘师兄就身首异处。 这与把子午剑宗的脸面丢在脚下,随意践踏有什么区别。 “一时嘴快,龙兄勿要动怒。” 璇玑子呵呵笑道。 “我意思是,龙庭的律例,也管不到隐阁杀手那里。 他们要取罗兆鹏的性命,我这个青箓道官也没辙。 贵宗倾尽上下之力,几乎把天水府翻个底朝天,不也没有捉到老刀把子。 不过,我可以给龙兄提供杀手的名姓,那人叫‘荆无命’,刚冒头没多久的隐阁新秀,擅使一手快剑术。 据说是个冷酷性子,只认钱不认人,狠起来连同行都杀。 隐阁鼎鼎大名的‘十二星相’几乎被他全灭了。” 又是隐阁! 龙霆锋咬紧牙关,他听出璇玑子语气里的阴阳怪气,无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晓得子午剑宗掰不过赵辟疆,故意搁这里添油加醋。 换作十年之前,子午剑宗五大神通威压天水府,国公尔朱隆都不敢轻慢! 现在却沦落到一介郡城的青箓道官,也有胆子开始放肆造次! “至于白阳教余孽,本道会继续追查,等何时有消息了,绝对尽快通知龙兄。” 璇玑子大喇喇说: “本道今日还有另一桩要事,就不留龙兄喝茶了。” 龙霆锋深深吸气,压住胸膛当中腾腾跃动的森寒剑气,他若无缘无故就对璇玑子出手,便是挑衅龙庭法度。 赵辟疆麾下虎狼必定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甚至削减子午剑宗今年的灵机份额。 为大局着想,他只能忍了。 可还未龙霆锋起身,一挂雪白如瀑的剑气如潮奔涌,撞开衙门的重重禁制,一层层灵光“喀嚓”粉碎,如同裂开的蛋壳,无比脆弱。 璇玑子神魂还未跳出眉心,便被一股极为凛冽的冰冷锋芒抵住了,身子僵在座椅上,大气都不敢喘。 “某家淳于修。” 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顷刻便出现在衙门大堂,抬起眼皮道: “我剑宗办事,从来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我不管那人是否白阳教余孽,先把残魂交出,由我确认身份。 另外,你若再提及寇道子、裘师侄,我会亲手拔了你的舌头。 你们道官在义海郡办不了成的事,管不了的人,今日起,皆由我们剑宗来做!” 璇玑子念头刺痛欲裂,好似被寒气冻结,再听到“淳于修”这个名字,心头大骇: “子午剑宗怎么把这条疯狗放出来了!” …… …… 衙门外,刚带着阿弟白明跨过门槛的白启,注视大堂里的这一幕,咂舌想道: “龙庭威严,上宗威风,共治神州……诚不我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六章 千锻神兵,南明离火 白启刚跨过门槛,眉心就突突直跳,好似跌进冰窟,肌体泛起刺骨森寒。 他抬头一看,只见滚滚如潮的雪白剑气轰隆炸开。 宛若瀑布当空悬挂,磅礴浩大,威压狂泻! 其中隐约有一道人影,衣衫猎猎作响,纵身横跨数十丈,直直地砸进大厅。 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四面八方烟尘翻涌,荡起层层气浪涟漪。 “啧,郡城就是不一样,才多久,已经四练满地走了。” 白启护在阿弟身前,心里暗暗腹诽。 胆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擅闯道官衙门,可见此人的强横霸道。 只论气势,不输师爷了! 但按理来说,四练宗师不应该狂到这个份上,必然是有过硬的靠山。 否则触怒龙庭,惊动府城,动用山水大阵镇压。 再桀骜不驯的武夫,也得被打断脊梁骨,跪下当狗。 念及于此,白启倒是觉得,师爷陈行当年逼师父宁海禅退让一步,并非全无道理。 宁师一日不成神通,始终要在龙庭的屋檐下立足,很难完全撇开掣肘。 当真把十七行灭个干净,宁海禅的名字,很快就该出现在全天下捉刀人的通缉榜单上。 通文馆也得跟白阳教一样,成为被扣着逆贼帽子的反叛势力。 “师父传授的,果真是至理名言,出来混,背景第一! 剑气这么生猛,估摸着是子午剑宗的哪位真传!” 白启猜测,放眼整个天水府,敢于冒犯龙庭道官,且不惧后果的,应当只有两座地方。 一是赵辟疆的将军府,二是子午剑宗。 那人满身剑气几乎冲射斗牛,想来应为后者。 “好生威风!” 白启心下感慨。 怪不得旁人都管剑宗门人,叫做“剑疯子”。 视道官衙门如无物,不把龙庭律例放在眼里,这股子气焰确实是又骄狂又嚣张,疯得不行! 换作其他上宗,万万不会如此,多少做点表面功夫。 因此,子午剑宗与龙庭关系素来僵硬。 这些年被赵辟疆屡屡打压,也有这一层缘由在内。 “阿兄,我们还要不要进去?” 白明小声问道。 大厅里面剑拔弩张,气氛已经降至冰点。 那位自称淳于修的剑客锋芒无匹,倘若璇玑子口中吐出半個“不”字,似乎就要被他斩落人头,以儆效尤! 让外面那帮看家护院宛若奴仆的甲士,以及寸步不离的扛鼎力士都僵在原地。 “神仙打架,咱们凑什么热闹,搁一边凉快去。” 白启拉着阿弟白明,靠到一旁的角落,若非已经跨过衙门,他都想打道回府,免得被殃及。 “无生剑淳于修名不虚传,真真是杀性重!” 披着水蓝道袍的徐镇额头渗出大颗汗珠,哪怕他亦有着不逊色四练宗师的战力。 但在贵为剑宗真传淳于修的面前,未必走得过三招! 要知道,子午剑宗的真传要求极为苛刻,数量也极少,历年拢共不到双手之数。 经过那场道子叛门的轩然大波,更是凋敝败落,目前仅剩下三位。 其中“由龙剑莫天胜”名头最响,“神芒剑江载月”名声最正。 而“无生剑淳于修”,可谓声名狼藉,几如疯狗。 寇求跃死于怒云江畔,这人就开始正式闭关,直至“夺命剑裘千川”被隐阁刺客摘了脑袋,方才下山。 一人孤身挑掉七八座佛门庙宇,连带着赵辟疆豢养的军中虎狼都跟着遭殃,死了好些个。 若非银锤太保裴原擎出面,恐怕子午剑宗跟将军府便彻底撕破脸皮,闹成不死不休的无解局面。 “本道适才有口无心,一时失言,冒犯了淳于真传,特在这里赔个不是。” 璇玑子深深感到肉身皮囊几欲裂开,于是默默咽下堵在胸膛的那口气,选择好汉不吃眼前亏,放低姿态道: “义海郡衙门的诸般兵马、人手,皆可交由淳于真传调遣差使,案牍库房的文书卷宗,亦是能让剑宗门人随意查看。 本道绝不阻拦!还请淳于真传暂息雷霆之怒!” 淳于修斗笠下的那双眼睛,静静注视着璇玑子,片刻过后,轻声道了一句: “还算识相。” 他刚才是真的动了杀心,只要璇玑子有片刻的逞强,剑锋就被刺破颅脑,斩碎神魂,让其了账。 至于会不会惹得龙庭震怒,冲剑宗讨要说法? 无需考虑! 既然掌教点名让自己带队下山,那么就该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哪怕淳于修把天捅破一个大窟窿,也有掌教只手补之。 子午剑宗向来都是这个规矩,小辈真传扬名扬威,掌门长老料理善后。 “裘师弟已经白死,罗师弟不能再含冤而亡,我与龙师侄往后长驻义海郡,除去白阳教余孽,任何一个隐阁杀手都不会放过,直至找到荆无命为止。” 淳于修横眉冷眼,那道磅礴浩大的如瀑剑气倏然一收,如同团团雾气涌入体壳之内。 俨然将剑气练到神意具足,如臂使指的圆满地步。 “荆无命……” 白启眼角一抽,咋又是宁海禅干的好事! “子午剑宗也招惹,师父当真……狠人!” 幸好宁海禅马甲无数,不然通文馆那块匾,未必压得住这么多血债。 “那是自然,淳于真传大驾光临,义海郡堪称蓬荜生辉。” 璇玑子出身平平,早已养成能伸能屈的隐忍性子,面对背靠子午剑宗,自身又是四练宗师的淳于修,他满脸堆笑: “听说淳于真传与一众剑宗弟子尚在驿馆落脚,实在委屈了。郡城之中,有一高门勾结白阳教余孽,罪不可恕,本道正要行抄家之事。 既然淳于真传长驻于此,不妨移驾鲁家府邸,那座五进大宅藏风聚水,勉强配得上剑宗高足。” 淳于修不置可否,对龙霆锋道: “师侄,谨记一点,不叫的狗,咬人最凶,提防着点儿。” 龙霆锋双手抱拳: “霆锋受教了!” 这下饶是璇玑子养气功夫再好,也不由地气得脸皮涨红。 可终究是畏惧于子午剑宗这座庞然大物,况且,若无厉害的法器、顶尖的传承,四境道修面对四练剑修,往往死得很痛快。 眼睛一睁,肉壳破裂,眼睛一闭,神魂陨灭。 几乎没啥挣扎的余地! 否则怎么会有“神通之下,剑修无敌”的说法。 至于为何要限定在神通秘境之下。 因为道修打破生死屏障,成为鬼仙,受法箓,炼命丛。 诸般奇诡、阴毒、堂皇、轰烈的道术、法术信手拈来,彻底摆脱立坛限制。 其战力将会提升数个层次,不再是武夫眼中“纸糊的”存在。 “待本道有朝一日成了鬼仙……” 璇玑子极力按捺心头怒意,面色和善: “真传之言,发人深省!” 淳于修并未继续羞辱这位原阳观的道官老爷,这世上太多厚颜之辈,只凭几句话就想激出他们的本性,太难。 他何尝不清楚,小人如鬼,得罪麻烦的道理。 来日璇玑子若有发迹之时,兴许没有报复子午剑宗的胆子,但暗地里使些手段恶心门人弟子,绝对乐意。 “越式微,越失势,越要抖足威风,耍够派头,不容头顶上的剑宗招牌落半点灰。” 淳于修心下一叹,剑宗三代人,上一代只剩下掌教,中间一代靠莫师兄撑顶门面,江师兄交游人情。 自个儿没啥本事,只能以手中三尺剑,护一护晚辈弟子,好让其安心成长。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他思绪起伏,颇有些意兴阑珊,张口一吸鲸吞剑气,正欲踏出衙门大堂。 “嗯?谁惊动了南明离火剑?” 淳于修脚步一顿,目光横扫。 …… …… 白启作壁上观,瞅着道官老爷与那位子午剑宗真传冲突并未激化,略微遗憾。 如果淳于修一剑斩了璇玑子,那就热闹了。 止心观群龙无首,原阳观必定趁势而起。 相较于人精也似的璇玑子,他对冲虚子更有好感。 毕竟前者,一门心思捉拿搜寻白阳教余孽。 倘若硬要把自己收进道院,等于每天都在其眼皮底下,属实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如果阿弟拜在止心观门下,他跟道童清风有些交情,也不至于受欺负。 至于我嘛,不晓得用师爷、师父的名头,能不能搪塞过去。” 白启正这般想着,脑海兀自响起一声锐鸣,好似轻弹剑身嗡嗡颤动,震得耳膜生疼。 他凝神一看,乃是沉寂的墨箓滴溜溜旋转,其中打铁技艺光芒大作,格外明亮。 【技艺:打铁(大成)】 【进度:445/800】 【效用:通工贯艺,感应兵甲】 “谁的兵器这么厉害,给我如此浓烈的吸引?” 尽管因为天煞日耽搁了,让白启还未正式跟黎师傅学习铸兵,但年关之时,陆十平、晁三井两位窑头亲自登门,送了不少好料子。 他闲着没事就在后院捶打,权当锻炼气力,渐渐也把打铁技艺提升到大成层次。 所谓“通工贯艺”,便是用手触摸兵器、甲胄、以及其他铸造之物,就能辨别出手法来历。 而“感应兵甲”,则为字面意思,越是那种千锻、万锻的宝兵、灵兵,越能被他敏锐捕捉,洞察发现。 但由于黑河县数得上的宝兵不多,更别说火窑都未收藏的灵兵了,这一效用基本没怎么派过用场。 “上宗真传,就是豪横!随身还带着一口品阶极高的兵器!感应这么明显,搞不好是万锻神兵级数……” 白启不着痕迹轻瞟了一眼淳于修,并看不清斗笠的那张脸,可源于技艺效用的感应愈发强烈,似有泛着金紫的光华流转。 四练剑修,手持神兵,杀力之强,简直无法想象! “这位淳于真传,看样子不止是为了白阳教,还有其他的打算。 兴许,调查内门弟子罗兆鹏的死因,可能都是掩人耳目的幌子……” 白启心念浮动,忍不住将其跟传闻中的堕仙元府,以及第七口玄奇神兵联系上。 他很快垂下眼皮,收敛目光,免得吸引四练宗师的注意力。 少顷,淳于修与璇玑子又讲了几句话,便带着师侄龙霆锋扬长而去。 一旁等待良久的白家兄弟,终于得到道官的召见。 璇玑子坐在上首,在白启、白明二人身上游移不定。 尤其对于前者,之前只是通过“观照烛烜之术”略微瞧了几眼,并不真切。 而今一看,更觉稀罕: “紫芒九寸的修道资质,并不是夸张。” 璇玑子眸光大亮,罩住白启,好似将其全身内外看个透彻。 那团隐隐涨动的神魂胚胎,强大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隐有水火环绕,时刻淬炼念头。 “抱胎,有的是‘凡胎’,有的是‘圣胎’。白七郎,成的就是‘圣胎’,这么生机澎湃,轻盈活泼,甚至感受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性灵在孕育。” 璇玑子大为满意,如果止心观能够收下这样一个生员,京察大考被记一小功应当没问题。 “四境种子,若有机缘,也许还能冲开生死屏障……” 他转而无奈叹息,再瞥向年纪更幼一些的白明。 “魂魄澄澈,念头凝练,也是难得的好根苗。” 璇玑子顿时捂着心口,好似疼痛难忍,别过头去: “让冲虚道兄过来领人。白明,你可愿意入原阳观,拜进道院做生员?” 身为扛鼎力士的徐镇颔首,当即招来一只耳报神传信。 “白七郎,你阿弟以后就留在郡城道院,潜心修习。 以他的资质,拜在冲虚道兄门下,相信迟早授箓有望。” 璇玑子紧紧闭目,瞧也不瞧双手垂立,恭敬站在下首的白启,生怕多看一眼,心痛就要增加一分。 “至于你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白启微微一愣,像我这种修道天才,你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他莫名庆幸,同时也夹杂着一丝疑惑。 从万龙巢内景地出来,自个儿的神魂大壮,资质应该比之前更胜一筹才对。 这位止心观的道官大人,竟然丝毫不动心? “眼界好高……” 白启收敛杂念,跟白明交待几句就走出大堂。 他候在衙门外边,等清风道童领着阿弟前往原阳观才算放心。 旋即,再朝着何家的九阙台别院行去。 …… …… “淳于师叔为何要从璇玑子手里头抢人?” 回到驿馆的龙霆锋最终还是没忍住,沉声问道。 擅闯衙门,威逼道官,再加上抢夺生员。 三条大罪累加,足以在天水府那边搅弄出好大的浪花。 掌教闭关不出的情况下,赵辟疆绝对会借故生事,再拿剑宗开刀。 “师侄,你何时成了泥菩萨,没半点火性?” 淳于修冷哂道。 “息事宁人,从不是剑宗作风。” 龙霆锋眉毛拧紧,面对师叔的质问,他仍然坚持己见: “但要以大局为重!师叔,咱们不能给宗门添麻烦,昭阳师姐独木难支,今日你在义海郡咄咄逼人,过阵子,昭阳师姐在鸾台斗剑上,必然又要面临很多明里暗里的手段!” 淳于修不置可否: “手段再多,挡得住我徒一剑否?” 龙霆锋哑然。 他总不可能说年轻一代,真传首席的穆昭阳本事不济,未必能在鸾台斗剑大胜而归。 “那个姓白的小子,他是宁海禅徒弟。” 淳于修浮现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莫名意味: “宁海禅的徒弟,却感应到藏于我身的南明离火剑,有点儿意思。” 龙霆锋眼角抽搐,每当淳于师叔做出这样的表情,多半就是想找事儿了。 “师叔是想说,那人悟性很高,能与宗门神兵南明离火相契合?做养剑之人?” 淳于修摇头: “错。我只是好奇,宁海禅这么个莽夫,为何相中的徒弟修道资质极为出众? 此子的命属之相,金性很重,火性很纯。 所以才能让南明离火剑自然长鸣。” 子午剑宗,资质高绝者多如牛毛。 压根不算什么。 唯独命属之相这玩意儿,很是稀罕,难以培养。 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机缘。 至少就淳于修而言,他从未见过命属之中,金性与火性交融得这么恰到好处的少年人。 “宁海禅,伱给的这一巴掌,我想到讨的法子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七章 组织决定,派你潜伏 “抢人徒弟,无异于结死仇啊,师叔!” 龙霆锋好心提醒,小门小户也好,上宗大派也罢,都极为重视衣钵传承。 那个年纪瞧着不甚大的白七郎,据说乃通文馆的亲传。 倘若被淳于师叔贸然拐进剑宗山门,恐怕又要节外生枝。 宁海禅的名头,龙霆锋自然听过,也是一尊四练宗师,压得义海郡十三行不敢喘气的狠角色。 他曾跟淳于师叔斗过一场,并未分出胜负。 仅凭这一点,足以证明此人不是好惹的寻常武夫。 无生剑淳于修的鼎鼎大名,放在天水府,不能说止小儿夜啼,却也当得起闻风丧胆的四个字。 要知道,自淳于师叔出道以来,但凡与人相争,十死无生,不留活口。 这才成为江湖同道眼中的赫赫凶人! 宁海禅跟淳于师叔交锋能够不分胜负。 从那口杀伐凌厉的无生剑下活命。 这份含金量可比打什么十三行够斤两。 “我已收下昭阳,大可承我衣钵,何必再寻一人,耗费心思栽培调教,白白耽误我的修行。 况且,我走的是《惊惶灭神十二法》,又非《大五行正反剑经》。 金中藏火的命属之相,与我没什么干系。” 淳于修眼神古怪,似是觉得这位龙师侄的脑子不太好。 “那,师叔为何要从璇玑子手里夺过白七郎,不让他拜到止心观的道院……” 龙霆锋疑惑问道。 “义海郡归于天水府统辖,我剑宗威压十城百地,没道理把一株这样的好苗子,平白让给龙庭。” 淳于修理所当然道。 “再者,莫师兄这么多年,始终孤零零的,孑然一人。 他将列缺、商阳、隐白、少泽、照海五脉剑术融会贯通,堪比当年道子所为。 金性盛,火性旺,引动神兵,这等资质,不如给莫师兄留着,看他是否满意。” 龙霆锋心头一跳,目光隐隐闪烁,难不成淳于师叔觉得一个人拿不下宁海禅,打算把莫师叔也拖下水? 由龙剑莫天胜,当今剑宗唯二神通巨擘,执掌剑宗仅存的三口神兵,千秋大恨、南明离火、太虚无妄。 也是赵辟疆最忌惮的存在。 如果莫师叔心动了,打算将这一株好苗子带进子午剑宗。 纵然白七郎是尔朱国公的干儿子,估计也没辙。 “天水府千万黎庶,骄子无数,盖世级的资质都有一双手之多。 昭阳师姐那么拔尖的禀赋,也没能打动莫师叔。 白七郎……他都未必碰过剑,即便命属契合,可剑宗选徒,首重天资悟性,这一点始终绕不过。 依我看很难让莫师叔松口。” 龙霆锋不认为白七郎入得了莫师叔的门槛。 “试过再说。与其便宜龙庭道官,不如收进子午剑宗。” 淳于修不以为然,他倒不至于下作到,用莫师兄对付宁海禅。 神通打四练? 杀鸡何须宰牛刀! 当年自己也没输,虽然挨了一记耳光,但宁海禅那厮被砍了一剑,应当不好受的。 听说后面匆匆离开义海郡,躲在黑河县十载之久,兴许就是为了养伤。 “宁海禅自诩无拘无束,我先拿捏住你的徒弟,再等你出来。” 淳于修满心期待,他这些年把《惊惶灭神十二法》突破到十一层,功力大进,距离神通关都只差半步。 宁海禅却窝在穷乡僻壤,难有寸进。 此消彼长之下,胜负不言而明。 “我这么急切想要找到宁海禅,是因为再过几年,我就该踏出神通秘境那一步了。 成则化龙,败则身死。 但无论如何,目前都是我与宁海禅再斗一次的最后机会。” 淳于修摘下斗笠,仰头望天: “人生得一劲敌,乃大幸也。” 龙霆锋眼角一抽,怎么感觉师叔你就是对那一巴掌耿耿于怀。 …… …… 通文馆。 宁海禅一脚跨出茫茫虚空,整個身子像是强行挤出,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地面,将坚硬如铁的水磨青石,踩出深深裂痕。 这般大的动静,当然瞒不过老刀。 “少爷,下回轻点,自个儿家哪能这么糟蹋。” 宁海禅衣袍鼓荡,全身冒着黑烟,他大袖一扫,震掉丝丝缕缕游蛇也似的浊潮气息。 “都怪老秋!他娘的,真是瘟神转世!揭下符纸的那一刻,我就溜之大吉了,结果忒倒霉,才出内景地,便碰到一窝倒斗的贼人。 他们以为我想半道截胡,不由分说动起手! 被逼无奈,又让我造下杀孽……” 老刀险些笑出声,换个不清楚内情的,只听这番话还以为宁海禅是什么吃素的善人。 “我刚打杀完了一批,有个还剩半口气的,非说自己出身罗天山金光洞,师长定会为他报仇。 我没辙,只能又跑了一趟,幸好从秋长天那厮身上,弄了几张千里神行符,赶了好远的路。 不曾想,金光洞确实有些本事,掌门临死前打出一张虚空挪移符,想要将我活活困死。 若非后院立了一座大醮法坛,我不知道还得找上多久。” 宁海禅果断将那身天青衣袍脱下,只披着中衣: “赶紧烧桶热水,再备些艾叶,去去晦气。 不然,再过几天,练功之时又要遭雷劈。” 老刀应了一声,对此习以为常。 宁海禅跟秋长天游历江湖那些年,隔三差五就被雷劈。 多亏命硬挺过来,反而铸成法体,体魄更进一步。 “对了,阿七咋还没回来?” 宁海禅坐在台阶上,突然开口问道。 正要烧水去的老刀挠挠头: “原本是待上两天就启程回返,但小七爷昨天捎了一封信,称师爷热情再三挽留,加上有些琐事缠身,便推辞了。” 师爷? 宁海禅眼睛一眯: “老家伙想打我徒弟的主意?” 老刀面皮一抖,平日还叫声“师父”,现在就成“老家伙”了。 “不洗了。把阿七留在义海郡,我不放心。” 宁海禅换上一袭崭新的天青衣袍,语气平淡: “师父满肚子坏水,阿七跟他待久了,只怕玷污了纯良的性子。 赶紧接回来!” 老刀站在院门口,劝说道: “少爷,好好说话,别急着动手。你师父一把年纪了……” 宁海禅横了一眼,不满道: “瞎说!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至少挨得了我一百拳,什么一把年纪了,又不是你这种纸糊的身子,三拳都挡不住!” 无端被中伤,老刀心态好得很,嘴角一咧: “那是运气不好,碰到少爷气势最盛的时候。 现在的我,再跟你打一场,至少能多挡……五拳。” 宁海禅摩挲下巴,否决道: “不止。老刀伱的《浮屠无间十二关》,重修到第七周天了?黑级浮屠,当是我的十拳之敌。” 老刀嘿嘿一笑,尽显憨厚: “快了。” 宁海禅感慨: “破而后立,确实不易。要我说,你别守着通文馆,出门撞撞运气,兴许很轻松就迈过去了。” 老刀却摇摇头: “我是守着自己,少爷。画地为牢,固步自封,也不全然算坏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先看清楚自己,再走出去,才好瞧得明白天地众生。” 宁海禅咂摸两下,好像觉着挺有滋味: “既然你心已定,那就行你的路,搞不好哪天成佛了。 不过赤县神州是道官治世,很难容得下真佛。” 老刀双手插在袖里: “没想得那么长远。” 宁海禅也不多言,依旧懒得走门,脚下一点,好似天人纵跃而起,直入云霄当中。 径直赶往怒云江! “咦,少爷这回居然没搞错方位,想来是真的急了!” 老刀把手伸进貂皮帽,挠了挠光溜溜的脑门。 “一百拳啊一百拳,但愿陈馆主的身子骨,真有少爷说得这么硬朗!” …… …… 传习馆。 徐子荣双手垂在两侧,轻声说着打听而来的各种消息: “……白兄的阿弟,已经被送到原阳观了,进道院做生员,应是板上钉钉。 不过他自己,好像没被止心观的璇玑道长相中。” 陈行抿了一口浓茶,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璇玑子眼睛瞎了?” 徐子荣脸色一僵,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哪能这样非议道官老爷。 “也可能被搅合了。据说今日一早,子午剑宗就来人了。 由内门第一的龙霆锋带队,约莫十余名,都在驿馆落脚。” 子午剑宗? 陈行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龙霆锋?那个小有名声的飞龙剑?” 徐子荣颔首: “不错,说是内门当中最有望冲击真传大位的新秀。” 陈行放下茶杯: “三练剑修,怎么可能镇得住璇玑子?他堂堂一地道官,授龙庭青箓,大权在握。 除非上宗真传出面……” 徐子荣赶紧夸道: “教头真是料事如神,龙霆锋乃明处之人,真正主持大局的,乃无生剑淳于修。 这人狂得很,直接闯进衙门重地,大大扫了璇玑道长的面子。 具体内情,咱们并不清楚,反正闹得不好看。 听说璇玑道长回到止心观,连着砸了两个香炉。” 淳于修。 这个名字让陈行神色有了一丝变化。 “此人跟海禅有些恩怨,他要是知道阿七是宁海禅的徒弟,弄些手段,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摆了摆手,让徐子荣下去。 待到无人。 藏于灵台之内的陈隐神魂跳动: “你好徒孙兴许是被子午剑宗看上了,这下该怎么办? 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想个办法弄死淳于修,省得夜长梦多。” 陈行眉头微皱: “淳于修不是裘千川,子午剑宗最鼎盛时,五位首座,五大神通,真传二十余名。 论及辈分,淳于修与寇求跃算一届的,远不是裘千川这种新晋可比。 你拔了他,颜信老匹夫就算把观星楼的天生智珠抢夺过来,挖地三尺,也得找出元凶,寸寸凌迟。” 身为师爷的陈行老神常在,陈隐却急了: “那也不能眼睁睁瞅着,自家的好苗子被拐进子午剑宗,跟一帮剑疯子厮混啊! 陈行,你要没胆子,放着让本教主来!” 他宝药给了,功法传了。 就差临门一脚,认徒弟赐道子了。 焉有便宜子午剑宗的道理! “你看,又急。 堂堂白阳教主,怎么一点定力都无。” 陈行不紧不慢道: “阿七进入子午剑宗的视野,不全是坏事。 颜信老匹夫和他徒弟寇求跃,当年算计了你我。 他们只差半步,险些就得到那口仙剑了。 你我拿了一枚元府仙钥,他岂会一无所获? 颜信老匹夫闭关十年,让赵辟疆一个晚辈骑在他脖子上拉屎。 以他的脾性,你觉得他养伤居多,还是隐忍蛰伏,等待时机,再谋堕仙元府的可能更大?” 陈隐沉默半晌: “陈行,你常说本教主只求大道,没人情味儿。 可我跟你比,俨然更有七情六欲。 这么令你满意的好徒孙,你却打算让他进子午剑宗,替白阳教做卧底。 可你有没有想过,面对一尊神通巨擘,你徒孙再聪明,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陈行冷笑: “呸!你自己怀着这种心思,非要泼脏水到我头上!颜信便是跪着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也不可能把阿七让给子午剑宗! 我的意思是,你我合力,将阿七打造成一罕见的剑道奇才,钓子午剑宗上钩……” 陈隐打断道: “这跟本教主所言有何区别?” 陈行眸光闪烁: “差得远。阿七的资质,就像砂砾埋金玉,风吹而散,光彩自现。 他藏不住,也没办法藏,懂么?今天是璇玑子,明天是淳于修,后天还不晓得是谁。 龙庭、上宗、道宗,乃至于旁门左道,谁家不喜欢能成材的好根苗? 中上之才,入山门,学剑道;上上之才,做真传,拜神通;可绝世之才,你猜颜信能否坐得住? 他必定会像当年栽培寇求跃一样,助其勇猛精进,直入神通,继而悄无声息通过堕仙元府的种种试炼,成为仙剑之主!” 陈隐好似琢磨过味儿: “你是说,用子午剑宗当幌子,让你徒孙再也不必被其他势力盯着,顺便坑一把颜信老匹夫。 如果白七郎成为第二个寇求跃……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寇求跃是千古独绝的道子之姿,赤县神州千年以来,都能排进前五行列。 你家徒孙怎么够得上?” 陈行却是一笑: “子午剑宗与五方帝宫,一个号称‘剑在子午’,一个说是‘道出五方’。 颜信早年放言,他之身前,天下剑术无出其右,他之身后,万般剑意不值一提。 但他坐井观天了,当世还有一剑,足以压得剑宗抬不起头。” 陈隐神魂闪烁: “你是说?” 陈行颔首: “毁了你肉身,重伤我根基,更斩灭陈独的那口仙剑。 它之剑气,根植在我体内足足十年。 阿七,若能领悟半分,便是下一个寇道子。” 陈隐恍然,旋即像是等着看好戏: “陈行,你再怎么舌灿莲花,过得去你徒弟宁海禅那一关么? 你想让宁海禅同意自己的徒弟打窝作饵,痴人说梦!” 陈行闻言叹息,揉了揉那张老脸,起身道: “孽徒再怎么无情无义,总不至于亲手打死我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八章 殴师百拳,孝顺徒弟 陈行心中略微忐忑,想着再见到宁海禅,要不然先说几句好话,卖一卖惨。 表现得病痛缠身,伤势难愈,如同风中残烛,雨里夜灯。 自家徒弟目睹师父狼狈万状,凄凉落寞,必定就不忍心追究其他了。 “可恨!全怪陈隐这厮做事不稳妥,让人算计,连累我真功根本被毁! 否则,何至于被孽徒欺负!全然没有做师父的威严!” 陈行眉头拧紧,缓缓地起身踱步,好像在思索对策。 “嘿嘿,陈行匹夫跟宁海禅最好打起来,弄个两败俱伤。 如此一来,白七郎便归我了。” 陈隐却是暗中窃喜,恨不得跳出去鼓劲助威,火上添油。 届时瞧着这对师徒拳脚相向,战个天昏地暗,自个儿就蹲在旁边嗑瓜子看好戏。 多舒坦! 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还有一环要扣上。” 陈行来回走了两圈,又道: “白阳教名声不佳,乃龙庭钦定的造反逆贼。 阿七生长于黑河县,自小依靠打渔为生,所求的不过前程二字,未必愿意跟着上船。 我身之剑气,你神之剑意,让他参悟之时,须得遮掩下,免得被看出什么,平白惹祸。” 陈隐神魂跃动,似是颔首,大喇喇道: “你我又不是响马毛贼,要靠拙劣法子赚人上山。 放眼赤县神州,除龙庭、上宗、道宗之外。 还能谋取神通秘境的选择,只有两条路。 一为道丧千年仍屹立不倒的大教门派,二为浊潮之内的旁门左道。 你家徒孙,现在还未见过龙庭上面的行事,等他站得高了,自然就会明白,该选哪一边。 什么五帝平乱,太上皇收整乾坤……天大的笑话,天大的谎话!” 陈行屈起手指,轻轻在眉心敲击两下,将陈隐神魂镇压下去。 “闹腾個什么劲!有些事,当慎言,观星楼的天生智珠,以及龙庭的混天万象仪,不是吃素的! 你们这些道修,念头一动,虚空响应,境界越高,越如此! 所以凡事藏在心里,别轻易讲出口。” 陈隐轻哼了一声,似乎不满陈行的各种管束,旋即岔开话题: “我上回引你徒孙入万龙巢,以他的脑子,难道猜不到你我踩的是哪条船?” 陈行摇摇头: “猜测与证实,看似差了一线,实则天壤之别。 只要我不亲口承认,阿七岂会把义海郡的陈师傅,跟赤阳教主联系到一起。 再者,赤阳、青阳、白阳三脉,甲子轮换。 我赤阳的名头,近百余年都未现世,知道的人,也不多。 在外面搅风弄雨的,可是伱白阳教主,跟我无关。” 陈隐闻言气得牙痒痒,当年陈行这厮就是这样,躲在后头闷不吭声,让自己抵挡颜信那一剑,直接将肉壳庐舍赔个干净,甚至于神魂也遭受道伤,至今未曾恢复痊愈。 “迟早让宁海禅给你一拳打死,老匹夫!” 陈隐忍不住骂骂咧咧。 “你自诩神机妙算,结果被寇求跃摆了一道,带得我与陈独一同栽跟头。” 陈行好似模糊感应到什么,冷笑道: “还好意思委屈?” 旧事重提,陈隐自知理亏,随即沉默下去。 “罢了,这些都是后话,先解决掉孽徒。” 陈行抬头看了一眼晦暗天色,风雨欲来,气氛低沉。 拎起放在屋角的鱼篓鱼竿,大步出门,口中长吟: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 …… “也不知道,阿弟拜入道院后,能否适应环境。” 回到九阙台别院,白启负手而立,独自站在空落落的冷清院中,不免有些挂念白明。 长久以来,他都习惯有个小家伙跟在后头说上几句话,或者等自己归家,一起练功吃饭。 陡然变得孤身只影,竟然浮现出一种成为空巢老人的古怪感觉。 “兄弟俩好生努力,争取顶峰相见。” 白启倏然笑了一声,收拢杂念思绪,让下人取来之前师爷送的见面礼,那节煞气腾腾的虎魄妖骨,开始准备修炼。 二练骨关,汞血银髓。 跨过换血这一步,便算小成。 但欲要大成、圆满,则需要接连不断地淬炼髓浆,壮大体内的生机命元,孕育体壳的莹莹宝骨。 “人体脊柱大龙拢共二十四节,分为颈、胸、腰三段,颈有七节,胸有十二节,腰有五节。 师父说我有大龙骨,可将二十四节贯通一气,统摄筋膜皮膜,气血劲力,自成功体,也不晓得传说中的‘功体’究竟效用如何。” 白启又命桂管家架起大锅,底下垒着松木干柴,用猛火熬煮那节虎魄妖骨。 他则盘坐在前,四肢百骸放出气息,闭目凝神,呼吸沉稳。 这位白七爷的每一次吐纳都牵动滚滚巨声,好像用力拉动风箱,发出震动屋瓦的呼啸大响。 周身衣袍鼓荡不休,一起一伏,活像长蛟大蟒盘踞,仰首吞吸日月精华。 “白哥到底咋练的,二练之身,比三练高手还要生猛!怪不得能在气力上镇住小鹏王杜平宗!” 何敬丰站在院外,感受一波又一波宛若实质的强劲气浪拍打墙面,噼啪作响,眼中升起浓重地不可思议。 倘若他不清楚是白启在院中练功,只听这动静,恐怕会以为啥大妖冒出来了。 哪家二练好手,练功整出这么大的动静? “一练圆满金肌玉络,二练换血十次,迟早摘得汞血银髓之成就。 教头垂青,理所应当!我不如也……” 蹲在墙头的徐子荣一边吃瓜一边说道。 他跟着陈行习武许多年,眼光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当白启运功之时,体内那股雄浑的劲力如急潮奔浪,汹涌澎湃,却又隐含着山岳般厚重的沉沉势头,一看就知道换血功夫做得极深。 这种雄厚的底蕴,整个义海郡也找不出几个! 纵然十三行高门的长房子弟,天天好吃好喝,大补药膳,夯实根基,也难比过白七郎扎实熬炼出来的充盈积累! “根骨上上,悟性极佳,还他娘的如此勤奋、如此用功……没天理啊!” 何敬丰望着院中人影,眼中不由地升起莫大的沮丧与庆幸,沮丧于这辈子恐怕都追赶不上白哥,庆幸则在自个儿走的是道艺一途,无需被这种妖孽打击到体无完肤。 “想啥呢,何大少爷,白兄弟他可是道官钦点的好根苗,紫芒九寸,冠盖郡城。” 徐子荣咬着脆生生的香瓜,好心提醒道。 刚振作几分的何敬丰顿时又垮着脸: “老天爷真是偏心!” 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长舒一口气,吐息像一口几尺长的剑气,笔直喷出,久久不散。 “人身是天地,脊柱大龙二十四,在天对应二十四节气,在地则应二十四山向……天与地交泰,如同水火交济,龙象合鸣,迸发大音。” 他正参悟着通文馆三大真功之一,《十龙十象镇狱功》,忽然感到体壳荡起微微酥麻,根根骨骼受其影响,不约而同地齐齐颤动,刺激淬炼着滚烫炙热的髓浆。 哗! 十万八千毛孔瞬间张开,好像一口大火炉被泼洒冷水,登时冒出大股烟气。 “虎豹雷音么?” 徐子荣睁大双眼,武行常有“抱虎归山修内丹,纵横极地听雷音”的说法。 用于代指炼髓的路数。 通过刺激脊柱尾骨,牵动筋肉细微震颤,淬炼体内髓浆涌动。 教头曾经跟他讲过,拳脚练到深层次,体魄已经坚实强固,功夫就要向身内走,从骨到髓,直至脏腑。 “雷音不是霹雳般的大响,而是下雨前,天穹之上似有似无,沉沉闷闷的那种声。” 徐子荣回想着陈行的教诲,再仔细瞅着白启,觉得似乎不太对劲。 “白兄弟更似龙吟……” 昂! 白启闭目凝神,体内脊柱像是一条活转过来的大龙,不住地弹抖。 块块筋肉宛若鳞甲扯动,咔咔作响,有种难以言喻的撕裂疼痛。 自从一练圆满金肌玉络之后,他很少再会有这种清晰感受。 “天气二十四,地气二十四,人气二十四。 我的脊柱大龙,每一块都应着节气、山向之变化。 天、地、人三者,律吕谐波,共振发响,便是真功级数的炼髓秘法,无声龙吟!” 白启无动于衷,不被疼痛所干扰,缓缓露出恍然之色,好像对人身奥妙领悟更深刻了。 他睁开眼,放出四肢百骸涌现的沸腾气血,压向那口大锅。 被滚水熬煮的虎魄妖骨顷刻崩裂,散成一撮撮细末齑粉。 又被热力一蒸一烤,瞬间化为腾腾而起的赤红烟霭,仿佛灼灼耀眼的霞光,煞是好看。 这时候,白启再张口吞吸,如同服药,把一团团蕴含大补性质的元气含入嘴中,咕咚咕咚咽下。 此为极为高明的“食气法”,齐琰、吕南师兄弟所传授。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完全吸收这一节价值不菲的虎魄妖骨后,白启眸光大亮,体内龙吟越发高亢。 原本雄浑到极点的气血忽然一凝,不再如同大江大河肆意奔腾,反而潺潺流淌轻缓而慢,好似小溪。 “劲力更沉了!身子骨更结实了!神完而气足!” 白启内视之下,看到体内那条大龙仰首,焕发浓郁光彩。 “虎魄妖骨真是好东西,短短半日不到,我的颈椎七节就已炼化。 还剩下胸十二节,腰五节,就能摘得汞血银髓,踏破三练皮关,成就功体了!” 远处,一座别院高阁,淳于修耳朵微动,捕捉到天地激荡的隐约龙吟。 他凭栏远眺,窥见一道几乎快要凝聚成冲天狼烟的炽烈气血。 这是底蕴雄厚到某种地步,以至于突破境界好像水到渠成的迹象。 “这个年岁,摘得两大圆满成就,确实当得起盖世的骄子。” 淳于修眯起眼睛,却是洒然一笑: “只是,世上的英杰无数,俊才遍地,往往唯有最拔尖的那一株,方能惊艳天下人。 比起我徒昭阳,白七郎还是差了一线。 昭阳走的是剑修,一口神兵在手,再强横绝伦的体魄肉壳,也要忌惮三分。 倘若我当年持南明离火,焉能让宁海禅那厮……占到便宜!” …… …… 燕子矶,宁海禅垂钓江畔。 两炷香后,他看到驾船而来的陈行。 与上一次见面,锦袍华服,须髯如戟的豪迈样子不同。 这一回,师父有些披头散发,苍苍如雪,向来挺直的腰背无端佝偻三分,眼神也是浑浊晦暗,像个风烛残年的暮年老者。 “师父,你压不住伤势了?” 宁海禅目光一凝,好像诧异。 “海禅莫要担心,我前几日练功不慎出了岔子,突然大口呕血,如今经过细心调养,已然好多了。” 陈行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丝,不甚在意道: “乡人常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收自己走。转眼间,我也快到年纪了,大限将至的那天,迟早要来。 生生死死,我看得淡了,就是时不时挂念着你,还有通文馆。 义海藏龙这块匾,本该放在百擂坊增光,却没想到落到黑河县蒙尘。” 宁海禅叹息: “都过去了,师父,十年前的旧事,还提它作甚。 你可见到阿七了,如何?” 陈行面皮微微发紧,赶忙仰头,浮现释然欣慰之色: “好根苗!可继承通文馆的衣钵!选徒弟的眼光上,海禅,你不逊色为师,哈哈哈!” 宁海禅好奇问道: “师父这么满意,有没有想过亲自调教栽培下你的徒孙?” 陈行笑得更大声,借此掩饰心内发虚: “我的徒弟,力压十七行,三练独斗宗师,一人灭门四家……虽然阿七出类拔萃,但你的徒弟,比起我的徒弟,终究不如。 我徒这般绝顶,已经耗尽我的心血,哪里还有余力栽培晚辈后生。” 宁海禅丢掉鱼竿,眺望江水一线,沉声道: “师父,咱们谁不了解谁啊。别装了,我看你功力又有精进,让徒弟好好称量! 扛得住一百拳,我就不带阿七走,扛不住,你的那些谋算,趁早收了!” 那袭天青衣袍哗啦作响,宁海禅昂藏的身躯立在燕子矶,像是充塞于天与地当中,连同山峦、江涛都变得渺小了。 “为师受伤吐血了,你还要动手?当真是孽徒!” 陈行抹了抹嘴边的血色,亦是缓缓起身,看向宛若体魄宛若天岸的宁海禅,气势雄浑道: “看在你师娘还等我回去吃饭的份上,少个几拳吧。” 宁海禅笑道: “师父,示敌以弱,这一招是你教我的,哪能对徒弟奏效。 一百拳,实打实,这是徒弟的一片孝心,师父莫推辞,收下吧。” 陈行眼角抽动: “那,别打脸,留点面子。” 随后,捂着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好似伤势爆发。 宁海禅愣住,不知道师父啥情况,忽地周遭百里江水一沉,好似被庞然大物踩踏塌陷。 那条小船霎时崩碎,一条条黑影漫天席卷,宛若乌云遮蔽,齐齐扑向燕子矶上的人影! “偷袭、打闷棍、趁人之危……这些都是老夫的本事!孽徒,今日,让你见识为师的黑心煞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三十九章 坐金銮,无敌手 轰隆隆! 闷雷滚过阴沉沉的天穹,白启体内亦是鼓荡不休。 龙吟无声,震颤肉壳! 随着真功运转,炙热滚烫的髓浆喷涌,迅速散布于四肢百骸。 其人宛若一口揭开盖子的烘炉,盘坐于后院。 豆大的雨滴还未泼洒下,就被蒸发成团团烟气。 “功力好似水涨船高,暴增、狂增、劲增!令我浑身有着使不完的气力!” 白启身心俱是爽快,轻轻舒张十万八千毛孔,一张一合,吐故纳新。 尤其刚刚洞开的鼻识,能辨阴阳,使得他每一次呼吸,都能将体内的废气排出,再徐徐纳入清灵活泼的勃勃生机。 进而让肉壳明亮通透,仿佛琉璃铸就,极为圆满。 “一尊玉人……我本以为是形容女子,没想到还能用于修炼之上。” 何敬丰啧啧称奇,他头一回看到,如此莹润光泽的完美肌体。 好似鬼斧神工的天地造化,雕琢而成。 “上上根骨,便是如此。” 桂管家微微弯腰: “我跟着大老爷去天水府,曾听高手说过,世上习武的盖世之才,摘取四练成就越多,肉壳体魄就越贴合大道之形,寸寸血肉蕴生神意。” 何敬丰眼中浮现浓重羡慕,又夹杂一丝钦佩之色: “武行也有个说法,只要摘得三样,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突破四练气关如同板上钉钉。 倘若白哥在二十五岁之前,迈出那一步,就能一跃成为近二十年来,天水府第一位青年宗师,鸾台上留名。” 换作数月之前,他绝不会相信,黑河县那样的穷乡僻壤,居然会冒出这样一位前程无量的宗师苗子。 都道浅水养不出蛟龙! 没成想八百里的黑水河,却藏了一条注定走江化龙的盖世天骄。 际遇之玄妙,委实不可言。 “裴原擎二十四岁入的四练,大将军赵辟疆二十二岁破的气关,纵观道丧前后千余年,这两位都算得上破镜极快的武道奇才。 我倒是期待,少爷看重的白七爷,能与此二人并肩媲美,当起少年宗师的名头。” 桂管家玩笑般说道: “何家若是结交了一位少年宗师,至少可保三代富贵平安。” 何敬丰摇摇头,并未答话,四练周天采气哪有这么容易晋升。 想要水到渠成,至少得把两门真功修持大成。 这其中耗费的时间、精力,至少以十年八载作为计算。 更别提,寻觅搜集诸般奇珍大药,巩固境界,增进功力了。 “这就是大龙骨所炼的功体?” 白启闭目内视,根根骨骼相互碰撞,发出金铁交击的铿锵声音。 经由千锤百炼的雄浑劲力,彼此交织融汇,缓缓凝聚成形! 只见一束束筋肉像群蟒拧缠,从四面八方靠拢而来。 奔腾不息、浩如江涛的熊熊气血,恍若一条赤龙张牙舞爪,紧紧盘绕着撑起骨架的挺拔脊柱。 “劲力更集中,气血更凝练,举手投足,龙象长鸣,比铁佛门杜平宗的《三坛海会混天劲》还要猛!” 白启恨不得仰天长啸,直抒胸臆。 但他默默地遏制住这股冲动,不求一时痛快,一点点收拢澎湃汹涌的气血劲力。 宛如以肉身镇压住一条凶暴狂龙! 《十龙十象镇狱功》! 精义要旨不在于龙象大力,而是一个“镇”字。 气如天龙,力似神象,以身降伏! 这才叫做大成圆满! “真是不可思议!” 蹲在墙头的徐子荣神色肃然,他自忖施展太祖长拳最强横、最稳固的那招,也不一定架得住此时的白兄弟。 其人体壳当中,就像藏了一条血肉凝聚的百丈蛟龙,有种翻江倒海的可怖意味。 三练压不下二练? 忒过分了! “难怪龙庭对于天纵之才的定义,是违背世间常理,打破现有认知!” 徐子荣吐出几粒香瓜籽,抹了抹嘴: “跨一个大境界打架像吃饭喝水般简单,让人连追赶、嫉妒的心思都没了。” 轰! 待到白启再次睁开眼,阴云密布的天穹上,闷雷大响震耳欲聋。 不多时,瓢泼大雨倾盆直下。 他站起身来,轻振衣袍,气血散发驱散水气。 抬眼望向墙头的徐子荣,目光尽是跃跃欲试: “子荣兄,搭把手?” “求之不得!” 徐子荣也有些蠢蠢欲动,他三练皮关,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熬炼脏腑。 放在义海郡也是一号人物,面对白启的切磋邀请自不会退缩。 嘭! 这位传习馆的首席立在墙头,横空跨出一步,体内劲力一鼓,腰背拔升数寸,整個人陡然变得更高大。 只是提气的功夫,那身劲装紧贴于肉壳,荡起水波似的细微涟漪,随后人影一闪,直扑白启。 “七星步……” 厚实院墙轰然一抖,直接被徐子荣踩得垮塌,何敬丰险些被压住,赶忙急掠退出数丈之远。 “少爷,你没事吧?” 桂管家飞快护在身前,挥袖扫开呛人的烟尘。 “切磋而已,阵仗弄得这么大……” 何敬丰摆手打断抱怨: “无妨。子荣兄平日在百擂坊,跟杜平宗不分胜负,乃武行鼎鼎有名的三练高手, 他的本事学自陈行,白哥师父则是宁海禅。 这一场,看似是两人切磋,实则是师徒较量! 如此好戏,就算把九阙台拆了,也值票价了!” 桂管家闻言眼睛一亮,陈行教的徐子荣,宁海禅教的白七郎。 两人动起手,确实等同师徒对战。 “目前来说,是徐子荣占了先机……” 他瞧着那袭劲装一闪而过,几乎七星连珠,速度快到极致,挟着万钧之势,举拳砸向白启面门。 纵然运极目力,桂管家也只看到一抹残影曲折而行,完全捕捉不到清晰轨迹。 这种顶尖身法,堪称神鬼莫测! 哗啦啦! 徐子荣劲走全身,如同浪潮急涌,脚下踩踏七星,瞬间横跨数丈! 滚滚气流像是被他牵扯,压向并未做出招架的挺拔身姿。 “师爷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太祖长拳的七星步,竟推演出步罡踏斗的堂皇威势!” 只一刹那,白启就感觉到那股凌厉的拳劲,好似千百钢锥齐齐刺击,笼罩全身各处要害! 他屏息凝神,脊柱大龙弹抖起伏,好似升天而起,雄浑无匹的气血骤然喷薄,块块筋肉被撑起,宛若铁板一块坚硬异常,无惧于撕裂血肉的强烈劲风。 “要硬挡我这一拳?好狂!” 徐子荣微微一惊,顿觉白启太过托大。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纵然是换血十次的强横体魄,也不可能顶得住太祖长拳最凶猛的“当头炮”! 他念头闪动,却未收力,武行规矩是搭手试深浅,打人不留情。 因为擂台上使诈的手段多如牛毛,倘若心肠不硬,迟早着道栽跟头。 所以,徐子荣不管白启是自负,抑或其他。 那一记十成当头炮悍然砸下! “子荣兄的打法纯熟啊。” 白启暗暗赞赏,心意把凝练的五感敏锐,他先是沉稳吐纳,等到拳劲捣向心窝,几乎要触及皮肉的一霎,不丁不八站定的两腿猛然踏步、跺脚! 咚! 直如平地打落轰雷! 铺着长条石板的地面顷刻粉碎,几条粗大裂纹陡然绽开,挤压出漫天尘烟。 白启这一步跨出,脊柱大龙彻底挣脱枷锁,炽热滚烫的气血蒸腾,原本捣碎心窝的当头炮,竟然被硬生生顶回去! “这怎么可能……” 徐子荣不敢置信,他这一记拳击中神兵甲胄,都要留下深深痕迹。 更何况还未脱离血肉之躯的白启! “不是心窝,而是肩膀……力道被架住,而后卸掉大半!” 徐子荣眸光一闪,发现白启踏步,身子微微矮下两寸,用大块筋肉高高隆起的肩膀架住自己的当头炮。 喀嚓! 白启两条腿像铁杵打桩,重重地踩穿地板,暴烈劲力顺着肩膀轰入肉壳,震得骨架颤鸣。 寻常的二练武夫,纵然卸力再巧妙,也得被打得口喷鲜血,脏腑移位。 但白启那条脊柱大龙统摄筋骨皮膜,全身上下化为一体,吃住了徐子荣的太祖长拳。 “来而不往非礼也……” 徐子荣七星步接当头炮的那一丝先机,已经被白启抹平,原本占据的上风荡然无存。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巨大的警兆从心头升起! “退!” 七星步再次施展,脚步滑动向后飞掠,瞬间就要脱开战圈。 可徐子荣脸色凝重,因为白启如影随形,自己退一步,此人就进一步。 追风赶月也似! 咚咚咚—— 白启心神平静,每迈出一脚,气势就增强一分,好像一尊怒目巨灵,震慑心魄! 直至第七道闷雷响彻,他宛若一堵铜墙铁壁横在徐子荣身前。 那股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窒息到让人难以喘息! “必须以强击强,挫掉白兄弟的势头……” 徐子荣心知强手争锋,最忌讳此消彼长,越是这样越无法取胜。 于是他身下一顿,如定海神针插进地面,踩出寸许深的脚印! 体内浑厚气血如百川归海,霎时涌入双腿,抵消白启跨行而来的轰隆震荡。 这是太祖长拳最厉害的一招,名为“坐金銮”! 金銮殿自古以来,乃皇帝才能坐上去。 除非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否则谁能掀得翻? 徐子荣就是要坐稳金銮,镇压白启这条欲要翻天覆地的凶暴狂龙! “好招式!” 白启本就挺拔的身姿,忽地再次拉伸,脊柱大龙如龙升空,调动筋骨皮膜的雄浑大力! 适才连踏七步所积累的刚猛势头,好似冲破某个桎梏! 昂! 体内无声龙吟再次响彻! 白启单掌推出,仿佛攥住一方盖天大印,极为朴实无华的重重按下! 呼呼呼呼—— 整个后院刮起飓风,好像长鲸吞饮江海,让一退再退的何敬丰都感觉站立不稳,身形踉跄,几欲跌倒。 “这是什么样的气力?” 何家长房七少爷睁大眼睛。 “这就是捉拿日月,吼落星辰的龙象大力么!” 白启无比舒畅,心中感悟与气血劲力融会贯通,好似神龙遨游四海云霄,有种恣意尽情的快感。 冥冥之际,那只大手盖压过去,落在徐子荣的眼里,就像天塌了。 他所摆出的坐金銮架子,压根镇不住这一掌。 宛若王朝末年的君王困于皇城,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却无能为力。 除了等死,别无他法! “打不过、打不过!幸好没听老爹的话,跑到神京去! 认识一两个妖孽天骄,已经够憋屈,倘若周围都是你这样的人物,我都想买块豆腐撞死自己了!” 徐子荣见状干脆利落认输。 “承让了,子荣兄。” 白启收放自如,打出去的雄浑掌印向下一压,伴随着轰隆巨响,整个九阙台晃动不已。 “以后有空,多多切磋。” 徐子荣瞧着地面砸出数寸之深的五根手指痕迹: “白兄弟,饶了我吧,我这小身板,经不起你折腾!二练就开始修真功,什么离谱的悟性?丢到神京,也是一号妖孽!” 白启嘴角含笑,长舒一口气,存于心神的墨箓震荡,《十龙十象镇狱功》的进度终于动弹,涨了几分。 真功不比其他技艺,纵然平日再怎么苦修,也无法让其挪动半点。 唯有这种酣畅淋漓的切磋比斗,才能略作进步。 “子荣兄,敢问义海郡你同辈人里,谁最能打?” 白启忍不住搓搓手,他体内气血、劲力雄浑如龙,时刻镇压着,难免憋得慌。 若不寻几个结实耐揍的强手发泄一二,等回到黑河县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当然是你,白七郎啊!不然,还能有谁? 上上个能打的,小鹏王杜平宗死在你手上,坟头都立了; 上个能打的,刚才险些被伱一巴掌拍死! 白兄弟,你已是同辈无敌,横行义海了!” 徐子荣似是牙疼,嘴角不停地抽着凉气。 “这就……无敌了?” 白启有些遗憾,不由地想到师父宁海禅。 后者当年打遍武行,发现身前擂台,再也没啥堪称强劲的对手。 估摸着也是这种心情吧? “寂寞如雪啊!老天爷,赐我个能扛百拳的好沙包吧!” …… …… 远处阁楼,瞅着举手投足掀翻徐子荣,压根不似二练武夫的白七郎,淳于修眼中升起一抹异色。 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埋头写道: “悟性奇佳,二练就已参悟真功根本图……仅凭这个,还不足以打动莫师兄,再观察看看。” 丢掉羊毫小笔,淳于修回想着白启破去坐金銮的一掌,脑海里莫名浮现十年前那袭青衣的狂言: “我通文馆传人,同辈当中,素无敌手! 让你师父来,我跟他碰一碰!”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章 乾阳众雷,道号常明 怒云江畔,晦暝无光! 浩瀚穹天像是被捅穿一个大窟窿,从中漏下瓢泼暴雨。 那袭天青衣袍被淋得湿透,毫无风范坐在燕子矶头,好似歇口气。 “师父啥时候推演了一门横练武功?七十一拳打下去,都没伤到师父半根汗毛。” 陈行稳稳立足,站在浪涛炸裂的汹涌江面,其人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四练宗师的雄厚积蓄,化为九条数丈长的真罡大龙环绕周身。 滚滚雨水被蒸发,弥散开来,不能靠近,好似吞云吐雾一样。 煞是威武! “真当为师全无准备么,孽徒!自打让你逐出通文馆,为师就痛定思痛,精心挑选了横练功法进行推演! 这一招‘九龙合壁’可还能入眼?” 宁海禅咂摸嘴巴,抹去脸上水迹: “够结实!师父以哪门武功作根基?瞧着不像是金钟罩、铁布衫之流的硬功。” 陈行昂首,傲然吐出三个字: “铁裆功!” 宁海禅眼角抽动: “师父人老心不老啊,怎么,打算跟师娘生几个大胖小子,好延续香火,传宗接代?” 陈行嗤笑,硬生生抗住宁海禅七十一拳,让他有了充足底气,当即摆出当师父的架子: “肤浅!铁裆功又不只有壮阳之效用!它在为师的推演下,已然能够做到内外兼修,熬炼真阳,通过积攒一口口命火阳气,于四肢百骸内养出九龙,汇聚合一,坚不可摧!” 宁海禅颔首,好奇问道: “师父你迎娶师娘整整十年,居然也能存得住真阳火气?” 陈行面皮抖动: “孽徒休要胡言!总之,为师这一招‘九龙合璧’足够挡得住你的百拳之功! 通文馆的三大真功纵然顶尖,却也通不了天,况且,你也不是沉得下心教徒弟的性子。 与其让阿七埋没在黑河县,不若留在义海郡!” 终于谈到正题,宁海禅收起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摇头道: “《十龙十象镇狱功》、《日月炼神五方圣帝印》、《万业法身同错经》……都是历代祖师潜心推演、完善,所创出,只不过未曾留下叩开神通大门的路径。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祖师爷们要这样做?” 不等陈行作答,宁海禅就自顾自说道: “因为纵观每一代的祖师,他们都在践行一件事。 那便是——路,由己行;道,由已心。 三大真功通不了天,又不代表我宁海禅破不了关! 祖师爷能走出自己的路,后辈也可以开自己的道! 师父,你选的那条通天大道,固然宽又阔,但也伴随着没完没了的祸患与事端,阿七不一定合适。” 陈行心情复杂,他这個徒弟看似惫懒,能躺着绝不站起来,凡事都厌倦动脑,喜欢干净利落解决了结,实际有种与世人不同的另类聪慧。 看得开,也放得下,不贪求,也不无作为。 “海禅,其实……” 陈行开口欲言,却被宁海禅打断: “师父,我不想知道伱究竟是谁,又想做些什么。 好多年前,我在义海郡城外的渡口遇见你,跟着你学艺习武。 老话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宁海禅永远认陈行为师为父,也只认他。” 孽徒总算有些孝心。 陈行不禁欣慰。 “但——” 坐在燕子矶上头的宁海禅又道: “我始终谨记刚入门时,你所教的三条规矩。 所以,我不希望有一天,师父你会是阻我道者。” 陈行闻言眉锋扬起: “我把阿七留在义海郡,就算你的阻道之敌?” 宁海禅任由瓢泼雨点落在身上: “做师父的,总不能看着自家徒弟往火坑里跳吧。” 陈行忍不住笑问道: “如何就成火坑了?你师父难道像什么邪教头子,造反逆贼?” 宁海禅扯起嘴角: “麻烦不断,纠缠不清,又没办法一次斩断,便是火坑。 通文馆那块牌匾下,压着的血债再多,可只要我愿意费时间,把那些孤魂野鬼一个个揪出来打杀,不算难。 但师父,你能够做出保证么?你结下的梁子、缠身的恩怨,清理得完?” 陈行喟然: “我不会害阿七,他是你挑中的衣钵传人,亦是我的徒孙。 他的性情、根骨、悟性,乃至行事之风,都深得我心。 哪怕大势倾轧,我宁肯舍掉自己,也不会坐视阿七遭难。 再者,众林之中一枝独秀,何其显眼?藏不住的。 阿七进一趟城,原阳观、止心观的道官,还有子午剑宗,都如获至宝,恨不得采得这株好根苗。 你要去拦,要去挡,只会把一切搅成乱麻。便是你当真通了天,迈入神通,一人如何抗衡龙庭、上宗?” 宁海禅耸耸肩: “管那么多作甚,我若对上十七行的时候,想这些杂七杂八,便灭不了四家。 师父,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这是你跟我说的。” 陈行哑然,每每看到宁海禅,他都会头疼自个儿选的徒弟,实在太有主见。 “好了,师父,该说不说,你真是老当益壮。这招‘九龙合璧’消耗明明不小,结果我拖延这么久,照样稳如高山岿然不动。徒弟佩服!” 宁海禅拍了拍手,气血略微运转将衣袍蒸干。 “出门之前,提前磕了两枚‘龙精虎猛大壮丹’。” 陈行颇为坦诚回答。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宁海禅夸了一句,缓缓起身,当四练宗师所铸的功体再也不作掩饰,尽情释放江海横流般的磅礴气势。 轰隆隆! 周遭数百里的漫天雨势,好像珠帘倒卷,逆流而上! “还剩二十九拳!挡得住,道理就在师父你这边,挡不住,你说破大天也没用! 这是通文馆代代相传的规矩!” 似乎感应到宁海禅体内那股雄浑到极点,几欲压塌十方太虚的可怖气力,陈行面皮发紧,双臂一撑,九龙仰首,飞快地交织纵横,护住肉壳体魄! 两尊四练宗师的浩大气机针锋相对,宛若引发天地交感,怒云江面爆发出轰隆炸响,一道又一道的水浪高涨,如同推波助澜,拍打向燕子矶。 宁海禅立在原地,狂风吹刮之间,那袭天青衣袍像是铁铸,纹丝不动。 但他五脏六腑,筋骨皮膜,乃至于寸寸血肉所孕育的那尊“神”。 已然升腾而起! 非龙!非象!更非大狱!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乃是一团耀眼夺目,混沌冥濛的雷霆精光! 其形巍峨耸峙,其神光同四明,声势浑然无匹到了极点,宛若老天爷的化身! “大哉乾元,无妄阳雷……孽徒!你来真的!” 陈行匆匆一瞥,心头浮现莫大震惊,那团介于有无之间,由着气血真罡、神意神形交织而成的雷霆精光,内里既有十龙飞空,十象踏地,也有五方帝印滴溜溜旋转,更有一尊头顶数重光圈,好似涵盖过去未来的法身居中。 “这孽徒,不知何时已将三大真功根本图,彻底融炼进了自身……” 纵然陈行贵为赤阳教主,见过无数天骄奇才,但宁海禅这种不讲道理的妖孽禀赋,让他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开辟神通之道,放在道丧之前,多少算是立教称祖级别的旷世之才。 “师父,你的九龙合璧,比起徒弟我的‘乾阳众雷’如何?” 陈行脸色肃然,陡然收起两条臂膀,九龙合璧倏地散去: “海禅,请容为师交待几句遗言,再动手吧。” 宁海禅轻笑: “师父,无论你讲什么,这一百拳总归逃不脱。 若不趁着你真功根基被毁,伤势在身,狠狠地镇压。 等哪天你恢复了,遭罪的人,便就是徒弟我了。” 陈行正色道: “师徒之间哪有隔夜仇。只是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跟海禅你说。” 宁海禅双眸明亮,灿如大星,头顶那团横绝太虚的雷霆精光: “十息够不够?” 陈行点头: “足矣。” 紧接着,这位四练宗师猛地抬手,捶击额头,将灵台之内的陈隐唤醒: “我已扛过七十一拳,接下来的二十九拳,交给你了。” 尔后,陈行望向宁海禅,正气凛然大喝道: “孽徒!只伤肉壳不算本事,有种把你师父打得魂飞魄散,神志不清! 我才服气,让阿七跟你回黑河县!” 宁海禅答了一个“好”字,毫不犹豫催动气血真罡,神意神形交织融合,仿若天公震怒,降下阳雷! 霎时间,轰烈大响,不绝于耳! …… …… 止心观。 发过一通火气的璇玑子坐在精舍,那股郁闷烦乱的心情仍未平息。 他向来最重颜面,却被淳于修强逼低头,当众羞辱。 “颜信派谁不好,偏生把这条疯狗放出来了!早知如此,便不该把子午剑宗牵扯进来!” 璇玑子暗暗咒骂,眼下请神容易送神难,义海郡平白被剑宗弟子进驻盘踞,往后做事必定多出掣肘,不像以前那样方便。 念及于此,他更是大恨: “这下赔了夫人又折兵,本该拿周复澄领赏,再把白七郎收入道院,却竹篮打水啥也没捞着!” 正当这位止心观的道官生着闷气,心头冒起阵阵无明业火,手边的山水盘陡然大震。 他放出念头,仔细感应: “莫非又是陨石坠下?怎么搅得怒云江动荡不安?” 还不等璇玑子弄清楚,精舍外响起童子请示的声音: “观主老爷,天水府那边来人了,刚递了帖子,邀老爷一见。” 璇玑子眉头微皱,正欲回绝,却又听见童子说: “帖子上注的是将军府。” 璇玑子心下一震,天水将军府,指的自然是尔朱国公义子,赵辟疆掌管的衙门。 “一尊神通巨擘,忽然注意到我这个青箓道官,派人邀请,所为何事?” …… …… 原阳观,冲虚子随身携带的那方山水盘亦是晃动。 他取出一看,确认并非什么浊阴煞气干扰侵袭,也就没有当回事。 只吩咐旁边的清风,让小童子稍后叫几个兵丁查看情况。 义海郡周遭三千里,道官不摆大醮科仪的前提下,哪能兼顾过来。 对于城外活跃的邪魔外道之流,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况且,两股气机都未沾染什么阴邪煞气,不似旁门左道,自然懒得操心。 “你叫什么名字?” 冲虚子好声好气问道。 “白明。” 眉清目朗,犹有稚气的白明答道。 “好孩子,贫道且问你,可愿拜入原阳观门下,进道院,持戒律,守正心?” 冲虚子轻甩拂尘,搭在手上,双目直视年岁尚浅的白明。 对于这株紫芒七寸的好苗子,他是越看越满意,眉宇间蕴着灵秀气,当为天生的修道人。 白明不似同龄人那般懵懂,见到道官老爷说话都磕磕绊绊,亦或者被威严所慑呆呆发愣。 他当即屈身跪伏,将脑袋埋低,轻轻抵在冰凉的地面: “弟子心甘情愿!” 瞧着白明如此懂事,晓得礼数,冲虚子大为欢喜,按捺住心头涌现的愉快欣然,沉声道: “入道门,当奉龙庭为正统,拜五帝为正宗,日夜诵念,虔诚祝祷,以期授箓……” 白明默默倾听,直至冲虚子再问道: “大戒十二,小律三百,可持否?” “弟子可持!” 听到这般坚定,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冲虚子更觉满意。 虽然他之前相中的是白启,但此时感受到白明凝然不移的向道之心,反而有些庆幸选择了弟弟。 “好好好!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原阳观门下道官生员! 白明,乃你俗家名姓,修道人不能再把尘世牵绊时刻放在首位,故而要舍弃诸多。 你既入了道门,切不可再有凡心凡念。” 白明闻言肩膀一颤,沉默不语。 这幕落在冲虚子的眼中,他并未多言,刚入道院的生员,割舍不得亲朋手足,此乃人之常情。 本就是走一个过场,哪怕当真被授箓,坐镇一方,也未必做得到身心清净,不恋凡尘。 就如为官,当上前言之凿凿两袖清风,当上后恨不得刮地三尺。 台面上的话,哪里做得真。 “往后,你不能再叫‘白明’,若与道院生员、观中师兄彼此称呼,当以道号为名。” 冲虚子拂尘轻点,扫过白明的身子,轻声道: “贫道给你定下的,乃‘常字辈’。 常明,就是你的道号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少东家,玉蚕甲 翌日,大清早。 白启摩挲着戴在右手的龙形珏,低眉垂目,注视着那张滴溜旋转的无名墨箓。 除开高悬上方的道种、神种,其下诸般技艺宛若星斗熠熠生辉,散发若隐若现的明澈光华。 随着时间推移,被其映照的大多技艺都已升到圆满层次,仿佛一颗颗正在孕育的稚嫩果实挂于枝头,让人有种莫大的满足感。 像是辛苦耕耘的老农,瞧着自家的丰收田地,感觉一年到头的勤奋付出终得回报,并未白忙活。 “打渔、打铁、掌厨、屠宰……这些生活技艺看似不起眼,但总有派上用场的那天,也不可疏忽。” 白启目光放在经过师爷陈行指点,蜕变为真功级数的明王怒上。 寻思着啥时候能再攫取一点灵光,领悟阴阳捶。 前者是守御招数,可短暂催发十成十的气血劲力,化为一层金刚壁障抵挡攻势; 后者却能以神意化阴阳,好似一方大磨盘,碾灭血肉体魄。 乃一等一的顶级杀招! “阴阳大捶,诸恶皆空!” 白启沉下心汲取着精义感悟,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以肉身作筏,横绝人世苦海,以拳掌为法,超度恶行孽业! 这一招对付邪道妖魔,绝对堪称效果拔群!” 白启盘坐在床榻,鼻尖萦绕着阴阳之气。 由于洞开鼻识的原因,常人难以理解的枯荣生死,于他眼中无比清晰。 周遭天地,好似一黑一白,上清下浊,彼此交融,间或升腾。 “阴阳捶,便是以阳灭阴,以心渡恶……换成其他二练、三练想要做到,恐怕不太容易。 但我修持《蛟伏黄泉经》,完全驾驭得住,好生琢磨十天半月,差不多就可入门。” 白启深吸一口气,徐徐收住吐纳运功的架势,起身洗漱。 每日的修行就像往水缸里面倾倒,任凭你的四肢百骸,再怎么宽、再如何广,终究有限度。 满则溢出,过犹不及。 否则,以白启的性子,他巴不得不吃不喝,服用丹药,练够十个时辰才肯罢休。 毕竟他所每付出一分努力,皆能获得可观的回报。 “白爷醒了,我这就让人备早膳。” 桂管家适时地出现在后院,毕恭毕敬站在拱门外,好似等待传唤一般。 “客气了。” 白启披着外袍推开门,呼吸着庭院浮动的轻灵之气。 所谓风水宝地,简而言之就是生机俱足,蓬勃盎然,让人待着身心舒畅,精神大振。 何家的这座九阙台别院,确实是上品。 “吃得好,睡得饱,这日子,当真舒坦!” 他仍旧有些眼馋那五棵龙鳞松,这种宝植奇木,调和风水成效显著,故而最受高门大户的喜爱。 据说神京皇城内,有一豪奢巨阔的殿宇,名为“檀宫”。 乃是用千年以上的金丝檀木修建而成,每隔三个时辰就能聚敛一缕延年益寿的“万木长青气”。 哪怕是将死之人,移入其中,也可以吊住一口命元。 再仔细伺候,精心休养,辅以灵丹妙药。 甚至做得到逆转枯荣,还阳复生。 仅仅听上去就不可思议! “白爷,郡城当中的高门大户,争相送上拜帖,要不要过目?” 白启站了半刻钟的养生桩,巩固自身气血,熬炼体内宝骨。 沿着抄手游廊步进前厅,圆桌已经摆满热气腾腾的早膳。 食物并不丰盛,反而有些简单,大抵就是几样米糕,再佐以醋烹豆芽、酸菜热锅,以及清淡的烩菜和一盅八仙汤。 “医书里面讲过,春季进食,谨遵‘省酸增甘,以养脾气’八字要诀。 当结合‘菜、果、畜、谷合而服之’。 你们请的这位厨子,深谙这个道理啊。” 白启淡淡扫了两眼,不由夸赞道。 锅中烩菜既有偏于温性的鹿肉,也有偏于寒性的鸭肉,寒温并用,不伤脾胃,几样米糕也是粗细搭配,十分得当。 “白爷觉着满意就好。” 桂管家松了一口气,何家专程从义海郡做斋饭首屈一指的法镜寺,请来的厨子。 四大练的武夫,无不看重肉身体壳的调理摄卫。 尤其踏破三练层次,更在意颐神养性,滋补用膳的种种细节。 恨不得使尽各种手段,多增一分晋升宗师的可能。 “拜帖的话,劳烦敬丰兄替我挑一两张看得过眼,等啥时候有空了,我跟他一起赴约。” 白启把选择权交给何敬丰,也算投桃报李了。 这一举动等于明摆着告诉其他行当高门,自個儿跟何家交情匪浅。 足以让风雨飘摇的何家,暂时有喘口气的功夫。 他并不抵触旁人的图谋,亦或企图从自己这里得利。 此乃本身价值的另类体现。 世上少有无缘故的爱恨,大多是以利相交,以情相投。 不求回报的无私付出,连至亲手足都未必做得到。 “白爷高义!愿意给足少爷这份面子!何家感激不尽!” 桂管家当即躬身,激动地弯腰作了一揖。 这位黑河县的白七爷,虽然年纪轻轻,初闯义海,但经由古董行鲁家一夜垮台,以及得到两位道官老爷的青眼相加。 已然是声名鹊起,扶摇直上。 这一点,从那些鎏金帖子上的留言就能看出。 不再把“宁海禅高徒”放在前面,转而称呼“白七郎”。 那帮执掌一门行当的大老爷,何曾如此尊重过一个后生晚辈? 破天荒的事儿! “敬丰兄与我一见如故,没必要说这种见外的话。 我家阿弟往后就在郡城的原阳观道院修行,还望他照拂一二。” 白启细嚼慢咽用过早膳,临时起意打算去一趟鸿鸣号。 他有一阵子没打铁了,颇觉得手痒,顺便考察下黎师傅引以为傲的兵匠行。 “昨日在道官衙门,凭借打铁技艺,感应到一口神兵……不知道啥时候,我也能弄到一口神兵。” 白启没让桂管家跟着,独自离开九阙台。 约莫行过三四条街,看到一座极为热闹的铁匠铺子。 风箱拉动、铁砧震响,叮叮当当敲击声音不绝于耳。 好些打着赤膊的伙计来往走动,一箩筐、一箩筐地搬运铁料。 外边高挂一张匾,三个大字银钩虿尾—— 鸿、鸣、号! “车马络绎不绝,可见生意兴隆。” 白启收回目光,举步跨过台阶门槛,头裹汗巾的小厮见到客人上门,赶忙迎上去: “公子准备买些什么?咱们这里十八般兵器应有尽有,刀枪更是出了名!” 白启背着双手,他穿着不俗,一身熨帖利落的劲装衣袍,加上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自然不会被接待的小厮看轻。 “随便看看。” 听到白启这样回答,小厮脸上热情笑意也没减淡半分,积极介绍道: “公子练拳脚的?惯用掌法,不妨试试咱们鸿鸣号的招牌听风刀,倘若拳法使得精深,也有不同分量的黑蛇枪,五十斤、一百斤,都可以掂量下,看趁不趁手。” 白启被领到稍微安静些的宽敞前院,很快就有婢女奉茶。 “你们这里可有剑器?最好是百锻以上的。” 他随口问了一句。 “剑器也有,主要绿林道的好汉,江湖上的朋友,多是用刀。使剑的好手都去府城,追求拜入上宗。”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小厮笑吟吟回道。 平日里跑到鸿鸣号,欲求一口好剑的客人。 多半是哪家高门的长房子弟,装点门脸撑撑面子,显得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可否取一两口,瞧瞧成色?” 白启提出要求。 “好嘞!” 小厮满口答应。 随后朝门口路过的伙计吆喝: “王三哥,这位公子想看看咱们鸿鸣号的好剑!把公羊师傅打的那几把,拿上来吧!” 那个被唤作“王三哥”的汉子笑道: “公羊叔的那几口剑,贵得紧……” 小厮轻咳道: “这位公子器宇轩昂,他若看得上,哪能买不起。 王三哥,你快些去取,莫要让公子久等。” 哟,一唱一和还挺专业! 白启心下暗笑,没想到鸿鸣号也玩这种导购激将的拙劣套路。 他低头喝茶并不做声,片刻后那位王三哥就抱着三口长条木盒出现。 对方小心翼翼打开剑匣,瞬间迸发冰冷刺骨的大片寒光。 凛冽如雪,沁入肌体! 要不是起身之前,小厮特意交待,让白启离远一些。 换作寻常人俯身靠近,等剑匣一开,整个面皮都要被割裂。 “果然是好剑!” 白启眼神一凝,凭他打铁技艺的效用,轻易看出三口宝剑的用料非凡。 主体是极为坚韧的软玉弹钢,可刚可柔,又掺了不少精炼寒铁,保证锋利锐度。 表面冰裂也似的细密纹路,层层叠叠,抖动起来,宛若青光荡漾,连绵无尽。 “锻打这三口宝剑的师傅,控火、挥锤的本事纯熟,经验也很老道,应当跟两位窑头相差不大。” 白启眼光犀利,只是安静躺在匣中的三口剑,并未牵动心神,让他感应强烈。 远远不如道官衙门的那口神兵。 大略扫视两眼,白启没有亲自试剑,让小厮合上剑匣,又问道: “听闻黎师傅以锤兵闻名天水府,不晓得鸿鸣号内,有没有成色上等的大锤?” 取完剑,又要看锤? 你莫不是上门踩点? 若非白启穿着一袭顶好绸缎衣衫,长得也是神采英武,绝非俗流,小厮就要变脸轰人了。 “公子,这锤兵用料多,分量重,一般人提都提不动,更别说抡着耍了。 而且咱们鸿鸣号的主人,那位名声响亮的黎大匠,打完金银铜铁八大锤后,早已收手了。” 白启笑了一下,没在继续消遣小厮,他正要报上身份,却听到门外传来娇俏话音: “阿星,你且退下,这位公子,由我亲自接待。” 这姑娘,夹得好厉害! 开了耳识的白启,顿时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他眸光一闪,看清楚来人,是位青衣小娘。 个子不高,身段却恰到好处,肤色白皙细嫩,放在到处都是粗莽汉子的兵匠行,当真如兰花一般。 “端姑娘……” 小厮愣了一下。 这位端姑娘可不随便接待客人。 历来只有那些折冲府采购兵刃的军爷、订购大单的豪客,才会惊动她亲自露面。 “再把公羊大叔仿着黎师傅人面乌铜锤,打的那柄‘黑风扫云锤’抬过来,让这位公子过一过目!” 黑风扫云锤? 那可是百锻以上的宝兵大锤! 公羊师傅的宝贝疙瘩! “我的吩咐,伱照做就是了。” 端姑娘轻声道。 什么来头? 小厮忍不住多瞧白启几眼,委实没认出这张生面孔,是哪家高门的长房少爷。 待到闲杂人等退出屋子,这位青衣小娘笑盈盈行了个万福礼: “奴家端小婉,见过少东家。” 少东家? 坐回椅子上的白启微微一怔,旋即明白。 那位黎师傅打定的主意是,把瓦岗村的龙窑传给陆十平、晁三井两个徒弟。 而这座兵匠行内首屈一指的鸿鸣号,则交到自己手里。 “端姑娘说笑了,当不起少东家三个字,我只是跟着黎师傅学艺,还没成啥气候,哪里敢坐鸿鸣号的少东家。” 白启摇摇头。 “白公子当不当了鸿鸣号的家,咱们说了不算,得听黎大匠的。 白七郎的响亮名头,从前两日开始就已传遍郡城了,奴家早早递了一张拜帖,想要登门拜访。 因着黎大匠事前吩咐过,倘若白公子入城,得了空,来到鸿鸣号。 就让奴家把库房里头珍藏的那件‘九变玉蚕内甲’取了,交给白公子。” 白启心头微动,百兵之中,以甲最贵。 一是用料耗费大,铸一件宝甲的料子,足以打出三口品质相等的趁手兵刃; 二是保命需求肯定放在首位,而且懂得造甲胄的匠人,多数都是在龙庭挂号的人物,极难接触得到。 “无功不受禄……” 白启象征性推辞一下。 毕竟他答应跟黎师傅学艺,结果一拖再拖,至今还未上手。 平白就得个少东家的名头,以及一件价值数百金的宝甲。 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黎大匠说过了,他清楚白公子的性情,白公子如果觉得受之有愧,便让奴家做主,请托白公子帮忙办一件小事,好让你拿得安心。” 端小婉浅笑道。 依旧是夹得厉害的娇俏细声。 “倘若在黑河县,端姑娘只要开口,无论何事我都敢拍着胸口保证办成,但在义海郡,未必人人都买我白七郎的面子。” 黎师傅还真是粗中有细! 白启心想。 但他并未大包大揽,免得把自个儿架到火上烤。 逞强这个词,从来不会出现在白启的字典里。 凡事量力而行,才是他的行事准则! “白公子当真稳重,跟黎大匠所说一样。” 端小婉掩嘴轻笑。 “这事儿不难,却也不小,鸿鸣号从元盛府进了一船料子,却被扣在怒云江那边的码头。 想看白公子能不能说一声,开口讨要回来。” 这是想试我的本事? 白启眉毛一扬,问道: “被谁扣的?” 端小婉回答: “排帮。”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二章 老爷养寇,三刀三剑 排帮? 白启好整以暇坐在椅上,抬眼瞧着夹子音脆生生的青衣小娘: “你们鸿鸣号进了什么好料子,居然让排帮起了贪念?” 端小婉正色道: “是咱们鸿鸣号,少东家。” 白启不置可否,这么大一座兵匠行堪称日进斗金,比起黑河县的鱼档买卖强出不少。 而且名头极为响亮,近几年蒸蒸日上,都已压过郑家的百胜号。 天水府的绿林道好汉,谁不使一口听风刀? 折冲府的行伍军卒,更是个个都练黑蛇枪! 俨然要在兵匠行里称王的架势! 但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 平白得人恩惠,等于欠下人情债。 倘若只是欠黎远黎师傅的还好说,但鸿鸣号偌大家业,里里外外上百余名。 算上学艺、杂役、小厮,底下的铺子伙计,更难计数。 一旦牵扯上过深的关系,日后类似这种出头的麻烦事必不可少。 白启拎得清楚,暗自感慨: “师父看得真通透,人情、羁绊,皆是枷锁、罗网。纵然如四练宗师,受困其中也得来回打转,难以脱身。” 端小婉蛾眉轻蹙,这位少东家性情好生沉稳。 换作旁人如此年纪,陡然得了震动一郡的如雷名声,早就飘飘然了。 她收敛颜色,站直身子,双手置于小腹: “谈不上啥珍稀料子,只是一船还未精炼的火云石、沉水铜,以及两大箱子的阳宵钢。 最值得上价的,大抵是从边关兴平府拍卖得来的一颗鬼鸦石卵。” 真他娘的财大气粗! 白启忍不住咂舌,下意识算了一通,这一船货出手,至少折价七八万两雪花银。 一次进货就得拿出这么多钱,他上回在码头上,看到挂着鸿鸣号旗子的货船有四五艘,可见其底蕴! “扣了多久?可打听过问题出在哪里?是不是谁从中作梗?” 白启微微皱眉。 “约莫有十天了。往常排帮都会给黎大匠几分薄面,这回却很反常,递了银子、也摆过酒,好处收了,却不肯做事,每每询问情况,推脱搪塞。” 端小婉回答道。 她望向坐在椅上的白启,心下想着,这位少东家确实风范十足,像个做生意的样子,问话俱是有的放矢,落于实处。 “显而易见了,那就是有人在背后使劲,他们给的东西,比你们鸿鸣号多。” 白启抿了一口茶水,语气淡淡: “你应该查一查百胜号这阵子的货船进出,以及他们最近搭上排帮的哪条线、哪個门路。 或者,从码头地头蛇入手,详细了解排帮分管这块的人物,看是否发生变化。 做生意嘛,无非求财,和气最重要。 你平时走得四平八稳,突然莫名跌了一跤,必然是让人暗中使了绊子。” 端小婉深以为然,眼中浮现佩服之色,没想到少东家年纪这么小,却深谙立身处世的人情门道。 “奴家也有暗中打探过,但没啥效用,道官衙门忙活着捉拿白阳教余孽,几次求见道官老爷,都吃了闭门羹……” 提着猪头进不了庙门,难怪这么急,甚至寻到我头上。 白启了然,随口问道: “鸿鸣号接了大单子?” 端小婉一怔,旋即压低声音道: “私底下的一笔活儿。朝廷虽有明文规矩,禁刀不禁剑,但少东家你也知道,这对于绿林道的江湖人,无异于空话。 打从赤眉被剿没了,伏龙山沦为妖魔巢穴,几十路的妖王、妖君盘踞在那,只要没闹出大乱子,道官老爷向来不闻不问……” 白启眉毛挑起: “你这生意,见不得光?端姑娘,黎师傅晓得么?” 这位青衣小娘铺垫得如此之长,生怕自己多想,显然是心虚。 感觉不像做啥正经营生。 “少东家误会了!奴家绝没有中饱私囊,或者吃里扒外!” 端小婉顿时急了,连忙解释道: “这次鸿鸣号接的,乃伏龙山七十二盗的合伙单子,给城外那帮响马寨子造一批听风刀。 少东家也晓得,天水府统辖下,六郡之外,压根不管的。但凡有些天灾人祸,百姓活不下去,只能逃难,要么成了贱户、役户,要么便做了响马、贼寇。 赤眉之后,道官衙门为了稳定局势,同时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反天刀,干脆招安了一批人,让他们在城外安营扎寨。 据说,杀十头五百年气候以上的妖物,取内丹来献,可以换一个郡城贱户的身份。” 自个儿养寇? 白启好似意外,而后才会心一笑,只是带了点儿讥嘲味道: “让城外边的贼寇,去杀伏龙山的妖魔?两者彼此消耗,省得道官衙门操心了。 哪位道长想出来的妙计?当真厉害。” 端小婉低头道: “止心观璇玑子道长的主意。赤眉没了后,伏龙山接连蹿出好些打着替天行道旗子的响马头子,都受止心观在扶持。 这些年成了气候,合称‘七十二盗’,大半是滥竽充数,就领头的几窝人本事不低。 他们跟十三行来往颇为密切,也常从鸿鸣号、百胜号订购兵刃。 大家也心照不宣,这帮人明面上被叫‘贼寇’,实际上却如止心观养的家奴。” 两头吃! 这位璇玑子道长胃口还挺大! 义海郡的商路四通八达,除了水路,还有陆路。 十三行要想走得稳当顺利,少不了使钱打点,让七十二盗高抬贵手。 伱来我往之下,最后银子都流进道观老爷的钱袋子。 “高明。” 白启扯起嘴角,像是赞叹。 “鸿鸣号接了七十二盗的大单子,可进的铁料被扣住,延期不能交付,既砸招牌,也得罪人。 端姑娘,这样的大事,你为何不与黎师傅讲?”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少东家有所不知。” 端小婉脸色苦涩,语气艰难: “黎师傅向来不太……管事,以往这些做生意难免遇到的茬子,都由祝家摆平,但因为祝家长房有个公子没了,两边已经生疏。 奴家前几日也跟陆窑头、晁窑头提了,可没啥办法,总不能让黎师傅传信到天水府吧,再者,就算请来那位银锤太保,时候一过,货物未能按期交付,招牌砸掉,鸿鸣号注定难在兵匠行站稳脚跟……归根究底,此事说好办也好办,讲难办也难办。 左右不过道官老爷一句话。 关键在于能否攀得上两座道观,过得了拦住寻常人的高大门槛。 所以得知少东家被两位道官老爷青眼相加,奴家欣喜无比,连着送了好几封拜帖。” 白启颔首: “我在道官衙门并没什么过硬的关系,我家阿弟拜的是原阳观,至于我嘛,并未被止心观的那位璇玑子道长瞧上。 但这桩事儿,我会尽快处置干净,就算跟黎师傅学手艺交的束脩了。” 端小婉秀气眉眼,不禁流露一丝极细微的失望之色,她以为白启入了璇玑子的法眼,成为止心观道官生员,这才浮现希冀。 倘若只是一面之缘,未得看重,说话哪有什么分量。 “虚假的商战,才是互相做局,勾心斗角; 真实的商战,往往只需要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手段。” 白启通过心意把的敏锐五感,捕捉到端小婉的心绪变化。 他并未多言,等到喝完那杯茶,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哼哧哼哧,颇为费力地抬来一双大锤。 短柄,每只长一尺,黑黝黝乌沉沉,快速挥舞就像旋风也似。 “少东家,这便是公羊师傅打的‘黑风扫云锤’。重三百斤,二练武夫才能耍得利落!” 端小婉收起心头的失落之情,换上笑脸介绍道。 虽然一练筋关大成,徒手打出数百斤的力道,甚至有些天赋异禀者,提举千斤重物也不在话下。 但拿得起跟耍得虎虎生风,鏖战数十回合,是两码事。 “好猛的宝兵!百锻以上,又沉又重,气力足够支撑,哪怕对手穿戴宝甲,也可以将其活活震死!” 白启一边点评,一边正欲上手,以他换血十次的强横体魄,便是万斤重的宝兵,亦能耍得自如。 可个子娇俏的端小婉却抢先一步,她瞅着玲珑纤巧,五指纤细手指握住锤兵木柄,轻轻一提溜,乌沉沉的黑风扫云锤就被拎在掌中。 举重若轻! “少东家,这锤着重劈、砸、盖、压,以力压人。用的料子极好,足足四百斤的精炼八雲钢,再掺了一百斤风灵铁,反复锻打,足足十日,再辅以二两的星辰精金,提升硬度与韧性。 此锤不仅破甲,还能破三练武夫的劲气,百锻层次,顶尖宝兵。” 端小婉一手拎着一只大锤,双掌交错抡动如风,呼啸的气流轰然炸开,震得前庭隆隆作响。 “端姑娘……好生威猛。” 白启眼角一抽,换成鸿鸣号任何一个魁梧高大的彪形汉子,他都不会如此惊讶。 这位青衣小娘个子只到自个儿胸口,却能挥动三百斤大铁锤,委实是让人意外。 “少东家,可是中意锤兵?倘若喜欢,拿走便是。” 端小婉脸色微红,有些气喘。 “不了,不了,过过眼瘾就好。” 白启摆手,师父宁海禅靠一双肉掌横压十七行,不晓得折断捏碎多少宝兵。 尽管他并没有效仿其师的想法,但连通文馆的五部大擒拿都未参悟圆满,挑选趁手兵刃还为时过早。 “使剑的帅、用刀的酷、拿锤子的猛……锤子固然适合我的体魄,但落不到啥响亮的名号,大多都是‘黑旋风’之流,甚至可能被叫成‘白大锤’,忒难听。” 白启寒暄几句,让端小婉装好那件价值不菲的九变玉蚕内甲,离开鸿鸣号: “要不然,以后就左刀右剑,自号‘刀狂剑痴’?或者自悟个‘三刀三剑三神技……” 待到白启闲逛完毕,再回九阙台,已经过了申时。 他甫一进门,得信儿的桂管家便出现在眼前: “白爷,可要吩咐下人准备晚膳?” 白启摇摇头,开口道: “劳烦桂管家替我备车,从今日起,我就不在九阙台落脚了,打算搬进百擂坊的传习馆。” 桂管家闻言脸色大变,当即就要矮身跪下: “莫非是谁怠慢了白爷?我定然饶不了这帮贱皮子……” 白启伸出手扶住桂管家,以他的气力,任凭桂管家再怎么使劲,也绝然难以屈膝拜倒: “叨扰敬丰兄好些日子,实在过意不去。这一趟进城,除了吊唁敬丰兄的两位哥哥,本意也是想登师爷的门,聊表晚辈孝心。 敬丰兄若有什么要事,或者打算见面一叙,让人捎一句口信就好,我应当还会在郡城逗留三五日。” 听得这般回答,桂管家无话可说,暗暗惋惜。 要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白七爷风头正盛,尤其古董行鲁家不明不白的突然垮塌,让人不禁想到何府灵堂,白七爷独对十三行的诸位大老爷那桩事,从而产生各种浮想。 “白爷若能再住一阵子,更方便大老爷扯着虎皮做大旗,多吃上几口鲁家这道菜。” 桂管家收起心思,赶紧让护院备好马车,亲自送白启前往百擂坊。 “还是离师爷近更安稳。” 白启踏进传习馆大门,纵然这里不似九阙台藏风聚水,灵秀盎然,却胜在有一尊四练宗师坐镇,等闲宵小不敢轻犯。 即便借刀杀人,除了鲁仲平和周复澄,但就算没有十三行,义海郡内还躲着四家的孤魂野鬼。 凡事小心为上! 白启如此想着,换上好徒孙的乖巧笑容,正准备喊“师爷”,却见正厅大堂坐着一个衣衫褴褛,活似乞丐的人影,好似没气了。 台阶下污血斑斑,落在青石地面,煞是刺眼! “刺客?” 白启顿时惊了一下,敢闯传习馆,绝非普通毛贼。 可等他目光一凝,看仔细,更加震骇! 这人头发乱糟糟,眼眶乌青,嘴巴淌血,俨然瞧不出真正模样…… 但白启的心意把凝练灵觉,眼神无比犀利。 认真端详一番后,终于确定。 “师爷……去青楼让师奶逮住了?不至于下手这么狠吧?” 白启苦思冥想,只想到这个原因,否则谁有本事把身为四练宗师,而且底蕴深厚的师爷,打得这般凄惨? 总不可能师父破例进城,再现十年前开革除名的场景,把师爷殴打了一顿! 咱们通文馆向来尊师重道,师徒和睦。 哪会这样不成体统! ……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三章 龙虎丹,对半分 “师爷,你没事吧?” 白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 “区区小伤,无足挂齿……噗!” 陈行独坐在前厅大堂,还想强自硬撑,只不过他一开口,嘴角就逸散出大股血迹,瞬间浸透衣袍。 “哪个凶人动的手!居然重创师爷?义海郡果然不太平!还是黑河县更安稳!” 白启见状更加惊讶,四练宗师都被打成这副模样,对方什么来头? 莫非师爷招惹上哪尊神通巨擘? 亦或者,跟白阳教暗中牵扯的隐秘东窗事发了? 他暗暗思忖,顺便快步上前,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 诸如紫芝养心丸、黑玉续筋膏之类,摆满圆桌,琳琅满目。 “师爷,郡城当中可有哪家医馆比较出名?我这里的丹药,品质大多普通,不一定能够对宗师起效。” 白启表现得颇为急切,宗师之身已非肉壳凡胎,寻常宝植灵药进到体内,顷刻就会被脏腑炼化,好似杯水倾入江河,很难掀起什么涟漪。 “徒孙莫慌,我体魄所受伤势并不重,只是瞧着狼狈,恨我年纪老迈,如果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只手就撂翻……噗!” 陈行心下宽慰,不禁感慨白启的孝顺,一边吐血一边道: “相比肉壳耗损,我魂魄……有些衰竭,神智昏沉。” 难怪连我进门,师爷都未觉察! 原来是魂魄有伤! 难不成死对头是道修高人? 白启打开两瓶黑河县天鹰武馆的紫芝养心丸,送到陈行嘴边: “师爷,这是五十年的紫灵芝熬炼而成!最能安神定魄,镇静平意,师爷先将就着用,稍后再找大夫郎中!” “阿七有心了。” 陈行并未拒绝,深吸一口气,宛若长鲸吞海。 颗颗如龙眼般大的紫芝养心丸,接连不断被咽进腹内。 紧接着,五脏六腑仿佛座座铜钟撞响鸣动,迸发轰隆隆的动静! 四肢百骸蕴藏的滚滚气血,好像大磨盘,只是轻轻一碾,就将那股对三练武夫堪称雄厚的药性炼化! “宗师之身,劲力时刻运转,宛若江河不息,几乎百毒不侵。 真好奇师父究竟怎么给对手下毒,活生生把一个四练气关的大高手麻翻?忒厉害了!” 看到师爷一股脑儿吞尽所有紫芝养心丸,白启不由地咂舌。 即便是他换血十次的极致体魄,一次也就服用八九颗左右,再多便可能被“撑”到。 好似水缸装满,继续添加,只会充盈溢出,造成浪费。 可师爷打通体内周天循环,内外交融,神形神意冥合太虚,完全不受约束。 哪怕吞下一船药材,凭借脏腑如鼎,肉身如炉的强横机能,亦能完全消化殆尽。 甚至于很多剧毒之物甫一入腹,便被滚滚气血冲刷干净。 所以白启才觉疑惑,师父毒功得强到什么层次,才能让四练宗师栽跟头。 “我好些了,别请郎中大夫,省得叫你师奶担心。 四练宗师的肉壳、魂魄一旦受创,除非顶尖的天材地宝疗愈养护,不然只能依靠自身运功,缓慢平复。” 陈行抬手,阻止好徒孙寻医问诊: “我这伤势算不了啥,精心调养個几天,大抵就能恢复。 况且,义海郡再厉害的医馆,也比不过挂着招牌的武行。 跌打损伤,断手断脚,中毒祛害……皆是武夫难以避免之事,我屋内有一瓶‘龙虎大丹’,你待会儿拿来,让我吞吃一枚。” 白启止住脚步,点头称是。 他撸起袖子,打来一盆清水。 将毛巾浸湿之后,仔细擦拭师爷满脸血污。 “都道打人不打脸!” 白启瞅着乌青的眼眶,心想道: “师爷的对手,忒不讲武德了,打架专门朝脸上招呼,真是卑鄙无耻!” 伺候完昏昏沉沉,好似晕晕欲睡的师爷,他离开前厅大堂。 等到白启身影消失,陈行手肘弯曲撑在桌上,抵住脑袋,闭合的眼皮倏然睁开。 孽徒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居然实打实锤够一百拳,才肯罢休! 还好隔代的徒孙乖巧,懂得孝敬长辈! 陈行心绪复杂,他没料到宁海禅距离神通秘境那一关,已经那么近了。 四练周天采气,宛若登临长阶。 首先通过参悟真功根本图,进行炼窍、采煞、凝罡等等繁琐功夫。 直至灵肉彻底合一,寸寸血肉发生衍变,蕴含出属于本身的法理道则。 举手投足间,调动十方天地,几如自成一界。 陈行确实感到意外,离开义海郡,窝在黑河县的十年间,那个孽徒半只脚差不多跨过神通巨擘的门槛。 只差一份契机,或者说,一门临摹神魔的盖世绝学。 以宁海禅妖孽资质,以及惊人本事。 约莫有七成可能,引火烧身,打破虚空,成为真正的神通巨擘! “败给那小子,倒也不算丢人。” 陈行垂首自嘲一笑,他以铁裆功为根本,推演出来的十二层九龙合壁,也未能挡住宁海禅一百拳。 可见这个孽徒之凶猛! “最难能可贵的是,一点也不手下留情! 这要给他知道我是赤阳教主,打算把阿七拐走当道子,兴许得被活活打死。” 陈行呲了呲牙,不知道该欣慰,亦或者伤怀。 他眉心陡然一震,跌坐于灵台的陈隐有气无力骂道: “陈行,你个狗娘养的东西!连累本教主遭大难……你收的什么徒弟?简直是养虎为患!他那二十九拳,险些把本教主打得魂魄俱裂!换作肉身尚在,本教主定让他尝尝……三阳劫灭大手印的滋味!” 原本大袖飘飘,仙风道骨的陈隐神色委顿,好像打碎的瓷人。 能让最注重修养与静气的白阳教主爆粗口,可见这回被打得有多惨。 他生无可恋,垂头瘫坐灵台上,宛若被满载货物的大马车碾过上百遍,恨不得四仰八叉就此躺倒。 “皆是为了保住阿七这株好根苗!老陈,这一切的付出都值得! 再说了,你我同源一体,伱骂娘,岂不是在骂自己。” 陈行努力安抚道。 宁海禅的百拳。 他独自扛了七十一拳,陈隐分担二十九拳。 看上去似乎陈行更吃亏。 但后者祭出了四练宗师的神形神意,威力劲增数十倍不止,而且专门奔着魂魄攻杀。 若非陈隐修持《未来无生星斗图》,九大命丛炼化在心神。 当真就要被打得魂魄磨灭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你……” 陈隐头痛欲裂,昏沉无比: “以后,好徒孙……你分三天,我分三天!” 陈行装傻充愣,一拍脑袋: “老陈,你且放心休养!阿七,由我照料!” 陈隐恨得咬牙切齿,正想再骂几句,却被一巴掌拍倒似的,倒头就睡。 “跟老夫斗,太嫩了!” 陈行抖了抖酸麻发胀的劳损筋骨,得意道: “既用缓兵之计拖住孽徒,又摆平暗中觊觎阿七的陈隐,一举两得!些许小伤,又算什么!” 他耳朵一动,听见白启的脚步,精神焕发的样子再次变化,重新回到萎靡不振的颓态。 “师爷……这可是龙虎大丹?” 白启拔开药瓶塞子,轻嗅两下,体内气血就像被水流滋润的肥沃田地,顿时有种勃勃生机散发出来。 他颇为眼热想道: “难怪都说,宗师所服的灵丹稀罕,唯独上宗道宗,以及龙庭才能赏赐。 我只吸了一口气,就已觉得不凡,更别说吞进肚子里了!” 陈行接过巴掌大的药瓶,从中倒出一枚铁胆也似的玩意儿,仿佛实心填充的圆润鸡蛋,表面浮现着火纹、水纹、风纹、雷纹,色泽淡金,煞是好看。 “四练要吃的丹药,唤作‘金丹’,分为‘九转’。 你看这枚龙虎大丹,丹衣上有四道纹路,成色上等,说明是‘四转’层次。” 陈行拿住丹丸,让好徒孙仔细端详: “这种大丹,非是精通取坎填离的铅汞道士不能炼制,往往数年、甚至数十年,方能出一炉,价值千金亦不为过。” 他用三根手指用力一捏,把坚硬逾精钢的丹衣按碎,只听“喀嚓”一声清脆裂响,内里猛然涌出丝丝缕缕,极为浓郁的刺目精芒! “这是?气?” 白启睁大双眼,他开了鼻识,嗅觉灵敏不说,更能辨认阴阳枯荣的流转变化。 陈行捏碎龙虎大丹,里头喷薄的光华交织,宛若云霞蒸腾开来,迅速地晕染逸散。 白启眸光大盛,捕捉本质,此乃一团团凝练的元气。 性质各有不同,有的炙热、有的柔顺、有的轻灵、有的威烈。 它们经过炼制,好像下药开方皆按照君臣佐使一样,彼此浑然相融。 “这就是金丹么?并非吞吃之物,而是炼气之用!” 白启感觉涨了见识,鼻尖忍不住一呼一吸,攫取一丝丝、一缕缕的纯粹元气。 肉壳蕴藏的雄浑气血霎时大壮,宛若江河倾泻,哗啦作响冲刷四肢百骸。 “我要炼化这枚龙虎大丹,不出十日,便能突破三练了。” 白启屏住呼吸,对着陈行道: “师爷!你快些疗伤,我在门外把守,省得被打扰。” 陈行摇摇头: “我这点儿伤势,这枚龙虎大丹用一半足够了。 阿七,剩下的,乃是为你准备! 好助你降伏体内脊柱大龙,摘取二练‘汞血银髓’圆满成就!” 白启愣了一下,转而推辞: “徒孙哪能消受得起,四转金丹何其珍贵……” 陈行加重语气: “阿七,你难得来一趟义海郡,又待不了多久。 这枚龙虎大丹虽然稀罕,可用在你身上值当得很。 待你突破三练,师爷有一桩很大的事儿,需要交代给你。” 白启暗想: “该不会让我上白阳教的贼船吧?” 陈行催促道: “速速炼化!这些元气,皆是铅汞道士费心采集,再借地火开炉,日夜熬炼,终年不熄,来之不易! 你胜在体魄坚固,气血雄厚,炼化这一丹的元气并不难!” 见到师爷坚持,白启思索片刻不再推让,开始摆出架势,站桩运功。 他体内那条大龙剧烈弹抖,一丝丝、一缕缕纯粹元气,好像被吞饮的道道霞光,涌向身姿挺拔的肉壳躯体。 “三练……就差不多了。破了皮关,至少受得住一根牛毛也似的细微剑气,不会被伐灭生机。” 陈行一边盯着徒孙,一边弥补着寸寸皲裂也似的高大肉身,他耳边好像又回荡宁海禅的声音: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孽徒啊孽徒,你好大的志气!” …… …… “师父这些年,果然也长进了。” 怒云江畔,一叶轻舟顺流飘荡,那袭天青衣袍端坐其上,忍不住“嘶嘶”倒吸凉气: “一百拳打完,手掌还怪疼嘞。 而今晓得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还如此硬朗,我也放心了,下次……再尽孝心。” 宁海禅轻轻甩了甩震得发麻的五指,师父情愿被殴一百拳,也要留下阿七再待几日,足见自家徒弟出类拔萃。 “罢了,罢了,路是自己选的,道是自己行的,师父也难管。” 他随意拿起从陈行那里抢夺过来的钓竿,挂好饵料,抛进宽阔江面。 天色尚还早,不妨钓几条大鱼回去,让老刀打个汤。 只不过未等宁海禅坐定,整个江心似被巨剑斩开,分出大片波浪。 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兀自出现。 “宁海禅,终于等到你了。” 淳于修抬起头,雪白剑气于背后纵横飞扬,好似背生双翅,御风而行。 “我今日有些乏了,三息之内,你要愿意走人,我当无事发生。” 宁海禅持着钓竿,眼睛盯着一尾即将咬钩却被吓跑的红尾大鱼。 “放心,我淳于修从不做趁人之危的下作事。你鏖战一番,气力消耗良多,即便邀战胜了,也没甚意思。 宁海禅,我不会在四练气关停留多久,所以,这一战,必须抓紧。 时间、地点,皆由你选,如何?” 淳于修满心期待,他苦等整整十年,才盼来这一天。 昔日的一巴掌之仇,终于能够报了! “好久没见过比我更能显圣的货色……我手还真有点痒了。” 宁海禅五指舒张,瞅着斗笠下淳于修那张脸,好像琢磨着怎么扇更痛快。 不过他似是想到什么,复又打消一巴掌拍瘪对方的干脆心思: “淳于兄!不瞒你说,宁某行走江湖,交手无数,唯独对你念念不忘。 六月初八,朝天门,如何?”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四章 宁海禅不是真无敌,世间犹有白七郎 “对我念念不忘?果然!宁海禅他早与我惺惺相惜,将我视为平生宿敌! 不枉我闭关……苦修十年!” 淳于修闻言大喜,恨不得扬天长啸,以直抒畅快胸臆。 他竭力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缓缓颔首道: “六月初八,朝天门?一言为定!” 瞅着莫名其妙意气风发的淳于修,宁海禅眉头微皱。 难道我当年下手没轻重,把这厮脑袋拍坏了? 打个架激动什么?喜欢挨揍?吃自己的大嘴巴子? “宁海禅,我这一次携剑宗神兵南明离火而来,你引以为傲的龙象体魄,可挡不住! 倘若再小觑我剑宗绝学,定然付出惨重代价!” 淳于修望向独坐轻舟的那袭天青衣袍,没有隐瞒自己压箱底的手段,反而直言相告。 神兵南明离火,乃莫师兄亲自交予。 一是作护身之用,二是谋划剑宗大事。 有它在手,纵然统领天水府的赵辟疆亲至。 淳于修也自信可以全身而退! 众所周知,兵是武夫所持,器是道修所养。 前者经过匠人掌握火候,捶打铸造,熔炼五金之英,淬炼内里性质。 兵刃本身具备神异,好似天地生成,表面自然蕴生种种纹路,宛若风雨雷电之形。 挥动间同时调动元气,甚至改变天象,极大地提升战力。 一口百锻层次宝兵,足以让二练武者对战三练高手不落下风! 更别说传世神兵了! “哦。” 宁海禅轻轻点头,语气中分毫波澜也无,好像完全不在意。 “咳咳,你不是与大匠黎远相识么?让他为你铸一口千锻宝兵,兴许还能跟我过上几招。” 淳于修没话找话,开始替宁海禅操心,决分生死的关键之战,对方缺少趁手兵刃影响发挥。 整整十年未曾跟这个毕生劲敌见过了,他于剑宗洞府的枯燥闭关中,不止一次憧憬过,与此人坐而论道,纵论当世。 唯有如此,才算了却一桩心事。 “淳于兄,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有一神兵,极少示人,或可与贵宗的南明离火一较高下。” 宁海禅撇了撇嘴角,一本正经道。 “神兵?你哪来的神兵!天底下,除了龙庭、上宗、道宗这等大势力,可以铸成神兵,其他门户很难凑足海量材料! 再者,神兵出世,必然震动天下……” 淳于修很意外,据他所知,宁海禅的师承并无什么大来头。 并且窝在穷乡僻壤十年之久,神兵从何而来? 莫非宁海禅大气运加身? 得了惊天的奇遇? “此神兵名为‘天灵盖’。” 宁海禅指了指头颅。 “你……当真不识好歹!” 淳于修心知被戏耍,不由勃然大怒。 他好心好意出谋划策,免得到时候宁海禅落败不服,认为自个儿是仰仗神兵之利。 结果此人狂妄得无以复加,说要用天灵盖抵挡南明离火! 太过分了! “天色不早了,淳于兄,没啥事就早点回去,洗洗睡吧。” 宁海禅垂首,压根没有拿正眼去瞧淳于修,满脑子都在想刚才跑走的那条红尾大鱼究竟多重。 倘若超过三十斤,可就不是一個耳光所能解决的恩怨了! “哼!宁海禅,迟早教伱身试剑宗神兵的无匹锋芒!” 淳于修打消意欲邀请宁海禅煮酒论英雄的念头,拂袖而走。 嗤嗤! 他周身萦绕的森寒剑气滚荡如雷,轰然一震,撕裂大气。 瞬间消失于云天! “聒噪死了,险些没忍住,又一个巴掌甩过去! 幸亏收下阿七,当师父后,我养气功夫变得深厚,换成以前,哪能容得他讲这么多废话。” 宁海禅摇摇头,转而思忖: “南明离火剑,往上追溯传了六代……确实有点棘手。 之后让老秋帮忙,弄个什么板砖、折凳啥的,好砸人的玩意儿。 每次看到淳于修那张脸,不知道为何,总想抄家伙盖上去!” …… …… 翌日,天色泛起鱼肚白。 “呼,龙虎大丹,果真神妙!” 打坐修炼整整一宿的白启睁开眼,眸子亮如大星,熠熠生辉。 “四肢百骸的气血劲力,好像被提纯淬炼过一遍,几乎浸润寸寸血肉……” 轰隆隆! 白启每一次呼吸吐纳,浑身骨骼似在震荡共鸣,形成某种玄妙的韵律,带动体壳内的雄浑气血涨落,宛如浪潮起伏,肆意冲刷肉身。 他盘坐于地,衣袍鼓荡,莫名感觉眉心突突直跳。 宛若婴孩的神魂胚胎,与澎湃狂涛也似的熊熊气血逐渐相合。 像是一具凡胎,灌注非凡的神意,萌发独特的变化! 哗啦! 哗啦啦! 原本传习馆前院,清晨的薄雾涌动,轻轻弥漫着一股子冷气。 当白启张开眸子的那一瞬,浑身毛孔喷薄滚烫热力,好像一座大火炉揭开盖,轰然席卷! 烟尘扬起,排荡而出,附近树叶都被炙烤得枯黄干瘪! “好家伙!这股气血都要冲出脑门,凝聚成狼烟了!欲破三练皮关了?” 徐子荣推开大门,仿佛整个人迈进热火朝天的打铁铺子。 他目光一凝,看向正在运功的白启: “白兄弟未免也太过勤奋了,天资高,悟性强,还这么刻苦,让不让我们这等平庸之辈活了!” 徐子荣立在门口,放缓脚步,绕开坐于前厅台阶下的白启。 “子荣,你观我这徒孙的修行如何?” 同样一夜未眠的陈行笑吟吟问道。 “勇猛精进,势不可挡。” 徐子荣言简意赅,回以八字。 他余光一瞥,发现陈行脸上竟然带伤: “教头,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陈行摆摆手,正色道: “磕磕碰碰,不必大惊小怪。” 他彻夜运功,终于吸收掉半枚龙虎大丹。 肉壳肌体的皲裂纹路已经愈合大半,唯有眼眶仍有些乌青,好像被谁狠狠擂了一拳。 “不瞒教头,放眼义海郡,很难再有比白兄弟更出类拔萃的同辈了。 我跟他刚搭过手不久,即便使出太祖长拳最强横的坐金銮架子,也没能压住白兄弟,反被他一拳打破,差点挂彩。 放在武风盛行的兴平府,虎狼横行六镇之地,白兄弟也当得起‘英杰俊才’评价。” 徐子荣一边由衷夸赞,一边暗自遗憾,早知道教头受伤,他必定火速赶到照料,争取讨个欢心。 “再次让白兄弟胜我一筹!真不愧是与我一样的上进之人,抓得住每一份来之不易的机会!” 听到徐子荣毫不吝啬称叹褒扬,陈行眼角浮现笑纹,显然颇为满意: “坐金銮的架子是雄浑厚大,高过重天,你这人比较惫懒,放着万贯家财、大好前程不要,非得逃婚,跑到义海郡学拳,自然很难体悟个中真谛。 改日老夫替你再推演一次,将太祖长拳改上一改,好契合你本身的性情。” 徐子荣挠挠头: “太祖长拳名头过大,小子配不上,也是理所当然。” 陈行轻笑问道: “功法神髓精义,来于天地万象,发于人心感悟。 子荣平日有何喜好,不妨说与老夫知晓,也好融入其中,增光添色。” 徐子荣忍认真琢磨,片刻后道: “我小时候跟着风水道人学过八卦易理,还翻过河图洛书……” 陈行捋着胡须,心想道: “可惜陈隐沉睡,否则有他这个修炼过《未来无生星斗图》的白阳教主,定能助我一臂之力。 八卦,易理,无非阴阳变化……等我创出来,让阿七取名。” 白兄弟这是吃了什么大补药,生机命元强盛得过分? 徐子荣目光炯炯,紧紧注视腰背挺拔的白启,感觉其人体内好像藏着一条活龙。 筋肉震颤是鳞甲抖动,骨骼碰撞是高亢长吟,气血滂湃是云雾翻涌……整个人寸寸血肉都在极尽升华,蜕变化形! “血魄阳和,孕育我神!这真是二练骨关所能做到的么?” 徐子荣不禁感慨,倘若与白启相比,自己好像才是那个穷乡僻壤的打渔人。 首富之家养出来的根基底蕴,压根不值一提。 “其实不难,你只需要在一练筋关将五门上乘功法练到圆满,摘取‘金肌玉络’成就。 再于二练骨关,打破肉身极限,完成十次换血,最后道艺也不落下,百日抱胎,孕育神魂,从而进入这种身心无暇,尽善尽美的状态,参悟出真功根本图……” 陈行娓娓道来,直让徐子荣头大如斗,连连求饶: “教头收了神通吧!越听越觉得白兄弟妖孽……纵然悟性再深,练功总要时日积累。 最开始,每一次行气,每一次运劲,难免有差异,没有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与领会,哪能彻底烙印于四肢百骸,习以为常,自然而然?” 陈行也有同样的感慨,阿七练功就像不会犯错一样,很快就能洞见本源,直指本源。 这种近乎于天赋的顶尖悟性,就连宁海禅都不及。 “如此甚好!我在孽徒那里所受的气,迟早让我徒孙讨回来! 也该叫孽徒好好尝尝,被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滋味了!” 陈行灵光一闪,好似思路畅通,等他功体恢复,功力再进,已不知是啥年月了。 那时候的宁海禅,极可能迈过神通秘境的关隘,与自个儿并肩而立。 这个孽徒常常口出狂言,称要做那真无敌! 哼哼,有我作阿七的臂助,迟早叫你心生挫败! “与其自己努力,不若栽培徒孙,让他替我一雪前耻!” 陈行抚掌而笑,旁边的徐子荣有些奇怪,白兄弟练功有所进益而已,值得这么高兴? 简直像老年得子,喜不自胜,完全没有平日处事不惊的从容淡然。 “呼!” 白启再次吐出一口气,偌大的院子平地掀起狂风,全身血液急速奔腾,好似被催发到极致。 散发阳刚炙热,炽烈意味的气血,仿佛要凝聚成实质,从脑门冲将出去。 这是三练皮关的一大标志,精气强横,破体而出,宛若边关城池升起的狼烟烽火。 相隔百里,依然瞩目! “差了一线。神魂胚胎未能孕育完全,脊柱大龙也没有彻底降服,气血与神意不能圆满交汇……” 白启不再运劲,徐徐收功,摒弃一鼓作气冲开三练皮关的想法。 他突破向来是水到渠成,二练圆满成就汞血银髓板上钉钉,三练水火仙衣也已在望,倒是不必急在一时半刻。 “龙虎大丹还余着三分之一的纯粹元气,四转大丹让人脱胎换骨,并非夸大其词。 据说传言中的‘九转金丹’,能够将肉体凡胎改造为天纵之才,甚至如同第二颗心脏藏入体内,迸发生机,伐毛洗髓……” 白启收敛心思,长身而起,脊柱拉直像大龙升天,乌发飞扬之际,眸子隐隐泛着金辉。 让徐子荣无端想到一个词——人中之龙! “多谢师爷看护。” 白启转身,面朝陈行作了一揖,半枚龙虎大丹,至少让他省去小半年的艰辛苦修。 四大练修行,往往是一步快,步步快,大多都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更好突破。 一旦过了春秋鼎盛的时期,很难再逆势而起,大器晚成。 数千年来,这种人物极为罕见,不超过双手之数。 “跟我还客气什么,阿七你若没这份底蕴,我也不会添上这把火,否则就是拔苗助长,有害无益。” 陈行满是欣慰,似乎迫不及待想看到自家好徒孙武功大进,晋升宗师,动手暴打宁海禅那个孽障! “师爷……好像对我抱有很大的期望?” 感受到陈行投来的热切目光,白启肩膀似乎都变沉了一些。 他心下腹诽,暗暗猜测: “该不会让我去跟什么银锤太保裴原擎、黑面太岁薛文通、小枪王骆承风,这种盖世级数天骄碰一碰吧?后头两个还好说,前面那个……可不一般。” 徐子荣轻声问道: “白兄弟,听说你昨日去了黎大匠的鸿鸣号,有没有相中啥趁手的兵刃?” 白启掸了掸衣袍,振去浮尘,拾级而上,步入大厅: “有一口黑风扫云锤瞅着还行,够分量,但用起来太生猛了,不合我心。” 徐子荣赞同道: “使锤的,都是些莽夫,抡动挥舞,血肉横飞,委实不符你我这种江湖少侠,更不及飞剑纵横,刀光如雪的飘逸潇洒。” 很显然,这位阔佬曾经也考虑过持锤兵,最后因为不够帅选择放弃。 “对了,徒孙有一事要与师爷分说。” 白启忽地想起鸿鸣号遇到的问题,直接开口跟陈行讲清楚。 真正地商战,靠的都是背景、关系、门路。 有这些在,谁乐意跟你浪费时间,勾心斗角。 “排帮?” 陈行闻言,哈哈一笑,不觉是什么大事: “我与洪桀交情尚可,正好,今日带你见一见这个鲸吞义海郡,纵横怒云江的大龙头。” 自个儿的好徒孙,终于能带出去显摆炫耀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五章 排帮龙头,睁眼说话 师爷人脉真广! 白启暗暗竖起大拇指,倒也不觉得意外。 当年师父宁海禅对上十七行,孤身在义海郡搅出腥风血雨,差点沦为龙庭通缉文书的邪魔大寇。 正是那位排帮大龙头寻到师爷,出面说和。 据说两者有过一番不为人知的交谈。 最后的结果,便是陈行劝住宁海禅,跟已经被灭掉四家的十三行定约,将所有血仇一笔勾销。 “鸿鸣号乃黎远的产业,他却做甩手掌柜,一门心思窝在瓦岗村当窑头,思索铸兵之术。 以往吧,有祝谨仁操持打点,乐得轻松。 而今祝家撂挑子了,许多问题也就随之浮出水面。 要我说,黎远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子。 当年为争口气才开办自己的兵匠行号……苦了姓端的姑娘,小小年纪跟一帮糙汉子打交道,天天抡锤打铁。” 陈行摇头说道。 “师爷认识端小婉?” 白启对那个双手提举黑风扫云锤,气力大得惊人的青衣小娘印象很深刻。 “见过一面。子荣颇为有意,时常闲着没事干,跑到鸿鸣号帮忙干活儿,给人做不要钱的长工使唤。” 陈行嘴角噙着笑意,望向旁边闷不吭声的徐子荣。 “原来是子荣兄的心上人,早知道就该叫声嫂子了。” 白启略微一怔,瞅着身材高大的徐子荣,再想起个子未到自己胸口,声音娇媚夹得厉害的端小婉,思忖道: “浓眉大眼的阔佬,居然好这一口。” 徐子荣咳咳两声,赶忙解释: “白兄弟别听教头瞎讲,我只是看到锤子就手痒……” 白启满脸深信,颔首道: “不瞒子荣兄,我也有这个毛病,去年于瓦岗村的大刑窑,一时瘾来了没忍住,抡锤敲打百炼精钢,恰好叫黎师傅相中,收我学艺。” 见到白启并未出言调侃,徐子荣大为感动,平日传习馆的那帮臭小子,总拿此事开玩笑,弄得自個儿怪害臊。 不过这位首富之子眉毛忽然一扬,仔细打量对方。 观其身姿挺拔,眉宇轩昂,品貌非凡,并且还是黎师傅的衣钵传人,鸿鸣号的少东家…… “而我,除了够用的银子以外,一无所有!已经输太多了! 要是白兄弟天天在端姑娘面前晃悠……” 徐子荣莫名地腾起危机感。 “心中无女人,练功自然神。子荣兄兴许不晓得,我们通文馆有一大规矩,神通之前,纯阳不失。” 白启心意敏锐,当即用轻飘飘几句话打消徐子荣的担心。 大马拉小车这种事,他可干不出来。 如果调转过来,那就另说了。 “这样么……” 徐子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顺便轻瞥一眼陈行。 “看什么!那是通文馆的规矩,老夫早被宁海禅逐出门了,不用守!” 陈行顿时冷脸呵斥。 没眼力劲的家伙! “师爷居然没有反驳……难不成通文馆真有这条规矩?” 白启心下腹诽: “约法三章里面,没有不近女色一说啊!” 徐子荣缩起脖子,转移话题: “端姑娘的货船被扣了?她为何不与我讲!” 他撸起袖子,一副要为心上人出头的兴冲冲模样。 “亏你老子买卖做得如此之大,几乎与天水府的女财神齐名,怎么到你这里就废了?” 陈行毫不客气数落道。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排帮走的是天水府门路,你徐家是渭南郡的地头蛇,鞭长莫及,凭啥让人家卖你面子?” 徐子荣如同霜打茄子,瞬间无精打采。 “好徒孙,你认为鸿鸣号货船为何突然被排帮扣住?” 陈行故意问道。 “我与端姑娘分析过了,多半与祝家、郑家脱不开干系。 一船货放在那里,值不上大钱,鸿鸣号才接到伏龙山七十二盗的大单子,就闹出这桩事儿,多半奔着砸招牌来的。 上次在何府灵堂,我看祝谨仁跟郑玄锋走得近,他俩要是同仇敌忾,打算弄掉鸿鸣号,也情有可原。 一个是闹掰了的生意伙伴,一个是打对台的同行冤家……十三行的大老爷,一贯喜欢耍这种偷摸手段。” 白启有条不紊侃侃而谈,轻声道: “生意场上无非讲究个人面、情面、场面。 师爷若能够与排帮大龙头打个招呼,将货船放出,皆大欢喜。 要是大龙头不卖情面,我登门原阳观,跟冲虚子道长求个人面。 但那时候,场面未必好看,双方算结下不大不小的梁子。 日后有机会,我肯定得讨回来。” 陈行抚掌大赞: “好个人面、情面、场面。还是阿七想得明白,看得通透。 你难得待在郡城逗留一阵,这种小麻烦不用搭理,师爷替伱了结,以免耽搁你修炼。” 感受到徐子荣期望的眼神,白启适时开口: “师爷,咱们带上子荣兄吧。 君子成人之美,我瞧着子荣兄与端姑娘郎才女貌,说不定就此促成一段良缘。” 白兄弟说话真好听,叫人如饮美酒! 徐子荣恨不得立刻拉着白启,斩鸡头烧黄纸当场结拜! “我这徒孙天生的热心肠。” 陈行感慨道: “子荣,你改天有空,回去探亲,记得多从你爹那里弄些渭南郡的青丘米、隆田玉,答谢阿七。” “那是自然!” 徐子荣用力拍着胸口,保证道: “年底归家,就把我爹珍藏那方蓝烟暖阳玉偷出来孝敬教头!至于白兄弟……老实说,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家业交到我手里也懒得打理。 白兄弟,我上头其实还有个长我几岁的姐姐,你若不嫌弃,上门娶了,渭南郡以后便跟着你姓白!” 我把你当兄弟,你让我当姐夫? 白启完全不为所动,我堂堂黑河县白七爷,岂能贪图你家那点儿嫁妆? 他正欲婉言谢绝,陈行却补充道: “渭南徐家,三代巨富,祖上从龙。子荣他爹‘徐万山’,又称‘徐三爷’。 意思是天水六郡,论财力,可排到第三。 子荣他家有灵田万亩,天水六郡各道官所食的‘俸禄’,其中大半都以徐家的青丘米、贺家的昆元米折算。 人家是妥妥的上三籍,他姐姐拜在五方帝宫内门,等着晋升真传,拔擢仙师。” 什么大世家,大地主! 灵田万亩,岂不是顿顿吃灵米、饮灵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眼皮一跳,话锋一转: “子荣兄,啥时候回渭南郡见咱爹? 我这人打小穷苦惯了,幼年饥一顿饱一餐的,把胃伤了,大夫嘱咐让我好好调养……” …… …… 会芳园。 郑玄锋被小厮领进幽静的后院,再让如花似玉的小丫鬟引到东南角的楼阁里。 步入其中,绕过屏风,尚算宽敞的里间,左右两边的鹤嘴轻轻喷吐,一缕缕烟云似的雾气翻涌,悄无声息滋养魂魄。 案上摆满新鲜瓜果,各色点心,两个长相姣好的婢女跪于榻下,做着捶脚的活计。 “祝大老爷,你倒是懂得享受。” 郑玄锋皱眉,他素来不喜欢这种浮华奢靡之风,本身当家治理极为严格,长房子弟但凡有夜不归宿,狎妓侑酒者,一经发现就要被罚跪,甚至杖责。 故而义海郡十三行流传一句戏言,说“郑家养古板、何家出生员”。 “玄锋兄,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何必端着架子蹉跎岁月。” 祝谨仁一改平日的儒雅温和,手里举着一支长长烟枪,惬意道: “你我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当家做主。每日打理行当,操持买卖,总得忙里偷闲,快活片刻。玄锋兄,来,试试,广顺府传来的玩意儿,换作‘福寿膏’。 虽不能真个增福添寿,却有赛神仙般的享受!” 郑玄锋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不快: “此物为‘乌香’,本为药用,不知道被哪个铅汞道人炼制膏状,取名‘福寿’。 传言能使人飘飘欲仙,可伐命性,损本元,龙庭已有金箓道官上书,让陛下将其列为禁药,以免形成流毒遗祸。 祝兄,你还是少用为妙。” 祝谨仁放下烟枪,眼神明亮,精神颇为亢奋: “玄锋兄好灵通的消息!但你知道的不够清楚。 龙庭南书房的天同道官,确实认为‘福寿膏’是祸害,要销毁。 可北书房的纣绝道官却据理力争,称‘乌香’是助人修道,入定冥思的奇药,是利是弊,全看如何使用。 我从天水府的贵人那里打听到,被废的永太子支持纣绝道官,甚至有想法对外开设福寿馆,充盈国库……这买卖,一本万利啊!” 郑玄锋懒得理睬,涉及到南北两大书房摄政道官的斗争,哪能是义海郡小门小户所能掺和。 太上皇闭关金庐之前,特地在内廷当中设立南北书房,册封两位金箓道官摄政,用于牵制年轻登基的隋太子。 这种最上层的汹涌暗流,一旦从神京落到其他府郡,无异于惊涛骇浪。 “若非祝谨和被宁海禅打死在擂台上,这大老爷的位子,真轮不到祝谨仁坐!” 郑玄锋心下想道,直接挥袖扫开门窗,风声呜呜倒灌屋内,吹散那股让他掩鼻厌恶的浓郁气味。 “说正事吧,谨仁兄。你跟黎远闹翻了,打算压一压鸿鸣号,设计这么一出,却没料到白七郎他修道资质冠绝郡城。 紫芒九寸,让原阳观、止心观都眼馋的好根苗。他只需要发个话,排帮没胆子再扣住货船不松口。 依我看,趁着咱们还未露破绽,就此作罢,省得再闹大。” 祝谨仁放下烟枪,他原本面酣耳热,被凉风一吹顷刻有些发冷: “一个乡下来的毛头小子,就让玄锋兄退缩了?你们郑家铸兵手艺出了名,连尔朱国公都赞叹过!璇玑子都要给你几分薄面,怕他作甚!” 祝谨仁把双手放进美婢怀里,又披了一层厚实毛毯,好似弥勒佛盘坐榻上。 “不过,玄锋兄既然打算收手,祝某人照办便是。反正咱们还有更大的买卖要做,白七郎、鸿鸣号之流都是小打小闹。” 郑玄锋划清关系也似,沉声道: “郑家可没有跟祝家在一条船上,我答应合作,全看在你许诺的神兵铸炼法上。” 顽固不化! 祝谨仁暗骂一句,面上却是布满如沐春风的笑意: “神兵铸炼术是天水府那位女财神开出的价码,以她的身份,不至于蒙骗玄锋兄。 况且,你也看到三分之一的应龙纹、饕餮纹。倘若一口神兵粗胚,成功熔炼这两种纹路,必然蜕变升华,孕育神意。” 郑玄锋嗯了一声,若非亲眼目睹两种铸兵神纹,他岂会答应祝谨仁,为其铸宝兵百口。 完成这一笔“生意”,郑家所付出的代价,简直是难以想象。 “天水府的那位女财神,购这么多宝兵作甚?且还都要各式各样的‘剑’?” 郑玄锋忍不住问道。 郑家一年到头所能打出的宝兵,不足单手之数。 凑足百口,实不容易。 “玄锋兄,贵人的交待,照办就是了。” 祝谨仁笑容古怪,好像故意藏着掖着。 “整个天水府排得上号的势力都知道,隐阁背后坐着赵大将军。 那么,玄锋兄你不妨猜猜,赚钱比徐三爷还厉害的诸明玉,她这尊女财神,是谁当靠山?” 郑玄锋面皮一紧,不再多言。 “鸿鸣号那边的布置,我会撤了,本想着你郑家八十炉齐开,正缺少铁料,才想着踩一脚黎远。 玄锋兄你顾忌白七郎的话,便算了。” 祝谨仁揉了揉鼻子,好像瘾头上来了,又拿起烟枪。 “郑家争取尽快凑足百口之数,告辞。” 郑玄锋坐下没多久又起身,他并不清楚祝谨仁到底通过什么门路,搭上天水府女财神诸明玉这条线。 从前几次的来往看,祝谨仁这厮应该也是个跑腿角色,替贵人奔波忙活,穿针引线。 “百口宝兵,皆为剑……冲着子午剑宗去的?” 郑玄锋迈出门,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身上,却令他有股无端的寒意。 “但愿是我多想了。” …… …… 排帮总舵,立在怒云江畔的望角台,占地极大,哨塔林立,几如军寨。 师爷的情面确实管用,像总舵这种不让外人轻易入内的重地,白启和徐子荣畅通无阻。 还安排了两个身着劲装的香主招待,生怕有所怠慢。 “师爷,那便是大龙头?” 走了快半柱香,白启才进到排帮总舵的腹地,那座高耸巍峨的望角台投下大片阴影,宛若匍匐的巨兽。 “不错。” 陈行闲庭信步,登上高达五层的宽阔高台,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头负手而立。 其人眉毛雪白,面容古朴,腰背极为宽厚。 “陈行!你这匹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突然寻我,必定没啥好心!” 老头说话中气十足,仿佛铜钟撞响,震得众人耳膜鼓胀。 “老洪,何必讲这种见外的话,我那孽徒,连同秋长天确实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都已经过去十年,你好歹也是一方龙头,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 陈行回以爽朗笑声。 他转身对着白启招了招手,示意道: “这就是鲸吞义海郡的洪大龙头,快些见过。” 白启拱手行礼,心中暗想道: “这位大龙头好高傲的性子,跟师爷说话,居然都不睁眼睛!实在目中无人!” “呸!本龙头的眼睛已经睁到最大了!你再好生看看!” 腰背如负龟壳的老头突然气急败坏: “陈行!你这徒孙跟你一样讨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六章 乘龙快婿,东床驸马 “咦!” 白启定睛一看,果然从那双雪白眉毛下,看到一对奋力怒张的细小眼缝。 当真睁到最大了! “老洪,你的龟镜大法练得越发精纯了,倘若不晓得你底细,真就毫无隐秘可言。” 陈行抬手按住白启肩膀,像是掸去浮尘,扫灭一缕无形无迹的晦涩气机,轻笑道: “俗话说,龟可卜吉凶,镜能别美丑。阿七,你面前这位排帮大龙头武学玄妙,以一门‘三才归元功’为根本,气游于内,神游于外,深谙批亢捣虚之要,专攻变化间隙。 境界稍微差一点,碰到他就像撞见自家祖师爷,处处受制。” 这般厉害? 白启念头一沉,浩瀚心海映照自身,时刻保持不起波澜的止水状态。 紧接着,他眉心跳动两下,冥冥感应到干瘦老头的目光深邃,似乎蕴含某种奇异力量。 好似周流不息的阵阵微风,被隔绝在外,难以靠近。 “陈行,你这徒孙有点儿意思,道武兼修? 通文馆培养出一个妖孽到没边的宁海禅犹不满足,还打算弄一个小靠山王出来? 天地玄关可没那么容易过得去,古往今来多少天骄皆因此蹉跎岁月。” 干瘦老头腰背微微佝偻,如负重物也似。 只见他背着双手,缓缓踱步走来。 那双眯眯眼很是专注,仔细打量,看得白启心里直发慌: “这老登该不会惦记上我了吧?看我天纵奇才,欲要收为弟子……” 白七爷顿时昂首挺胸,想以自身的盖世禀赋,狠狠地折服震惊排帮大龙头,给师爷争一口气。 “你小子气味儿好古怪,很熟悉!陈行,你的好徒孙莫非不是人?” 干瘦老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瞎扯什么!阿七如假包换的人族英才,少在这里泼脏水!” 陈行闻言大恼,好端端的,怎么诽谤自家徒孙? “有股水运缠身……老夫听说伱徒孙之前在黑河县打渔?” 干瘦老头收回视线,朝着望角楼的高阁行去。 “没错,贫户之子,父母早亡,全凭自个儿的本事熬出头,比义海郡十三行,那帮狗屁长房强得多!” 陈行十分神气,于他看来烂泥塘里摸爬滚打过,出身寒微并非耻辱,反而是一种砥砺。 真正的浑金璞玉,无不经由红尘俗世这座大烘炉的淬炼煎熬,方能显现光彩。 “这话倒是没错,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天天打坐修道,饿個一顿没吃饱饭,就已经是他们吃过最大的苦头了。” 干瘦老头颔首认同。 一行三人步入高阁,里面门窗大开,江风呼呼倒卷而进,吹动屋檐悬挂的铁马铃铎,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怎么上的云雾茶?老洪,衡苏府的灵茶招待其他人兴许够用,但你我这种深厚交情,不把珍藏已久的太湖金镶玉拿来品一品,你好意思么?” 陈行落座之后,闻着丝丝缕缕的清淡茶香,揶揄说道。 “呸!厚颜无耻的家伙!我二十年才分一饼金镶玉,自个儿都舍不得喝,哪能便宜你!云雾茶爱喝不喝,还给你挑拣上了!” 姓洪名桀的干瘦老头颇不耐烦,认真计较,他与陈行、宁海禅这对师徒,还有一段过节。 若非他们两人,一个硬茬子、一个硬角色,轻易摆不平。 洪桀这才捏着鼻子,认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 否则,以这位排帮大龙头的暴脾气,早就把尸身装棺材沉进怒云江了。 “老洪啊,你一把年纪了,多修心养性。总是肝火这么旺盛,气大伤身,小心提前见阎王爷。” 陈行端起茶碗,顾不得热气腾腾,大口海饮云雾茶。 白启也有样学样,茶水甫一入腹,好似一团清灵元气散到四肢百骸,令周身毛孔舒张开来,极为畅爽。 就连神魂胚胎都凝练了,宛若受哺壮大。 “上次,何敬丰在鸳鸯楼请客,也点了一壶云雾茶,但没这个淳厚。 排帮不愧是义海郡天字号,招待客人的茶水都这么地道!” 连着灌了四五碗,白启仍然意犹未尽,诚恳望向坐在上首的洪桀: “大龙头,可否再续一壶?” 陈行心下赞许: “徒孙真开窍,还晓得出门在外,吃吃喝喝不能拘束的道理。” 洪桀眼角抽动,感慨道: “你们通文馆真是一脉相承的脸皮厚!” 白启充耳不闻,做小辈有时候就得拿出混不吝的劲儿,才好跟尊长亲近,整天摆着温良恭俭让的架子,反而没意思。 这是他与众多老头儿打交道的心得体会。 “你徒孙到郡城不过三四日,就已轰动义海,踩掉武行,斗垮鲁家,还让道官相中,点评说是资质冠绝诸生员,听着比起你徒弟宁海禅还厉害!” 洪桀声音浑厚如铜钟,与他干瘦老迈的形象不符。 “我徒孙的出类拔萃,非凡夫所能知晓。” 陈行眼角浮现笑纹,阿七可是让陈隐都按捺不住,想要收为白阳道子的盖世之姿,展现给道官、十三行的禀赋,不过冰山一角。 “差不多得了,老匹夫。” 洪桀听得牙疼,忍不住骂道: “有屁快放,赶紧的!我瞅着你就觉着烦!” 瞧着洪桀如鲠在喉的难受样子,陈行心满意足,嘴角上扬。 当年收下宁海禅,那个孽徒桀骜不驯,恣意狂妄,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师父,纵在外人面前也不给面子。 哪有阿七这般懂事乖巧,适合显摆! “就一小事。你手底下的阿猫阿狗,不知道收了谁的好处,与我徒孙作对,扣了他的货船。 老洪,管教无方啊!” 陈行轻飘飘说道: “念在你我情分上,这桩麻烦可大可小,你要是能解决,我就不出手了,你若懒得搭理,我不介意代劳。” 洪桀两条雪白眉毛倏然一抖,脸色沉下。 排帮的规矩并不像想得那么森严,除总舵以外由他自己坐镇。 其他的分舵、香堂,多半都是招募的客卿供奉。 本事大的,给个实权位子;本事小的,挂个虚职名头。 久而久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故而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的情况,确实存在。 可洪桀平素也交代过,捞油水要有眼力劲。 心里得放着一杆秤,谁能招惹,谁不可触碰,必须记牢了。 “不劳你动手了。” 洪桀摆摆手,陈行老匹夫一贯心狠手辣,让他亲自上阵,那处堂口估摸着很难再剩下几条活口。 这厮进义海郡之前,可被叫作“十渡阎罗”,凶名赫赫。 排帮大龙头招了招手,唤来门外把守的劲装汉子,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大概等到白启喝掉第三壶云雾茶,鸿鸣号货船被扣押一事便有结果。 洪桀坐在上手静听汇报,片刻后吐出八字: “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没过多久,坐在高阁吨吨吨狂饮灵茶的白启,就听见外边传来刀斧砍伐血肉筋骨的细微声音,紧接着又有一瓢瓢泼洒冲洗。 由于洞开耳识、眼识、鼻识,五感异常敏锐,他几乎能够于心间勾勒出清晰画面。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大龙头颇有威严啊,一声令下就杀个人头滚滚,堪比郡城的土皇帝了,操持生杀大权。” 白启暗暗思忖,倘若要论资排辈,义海郡坐头把交椅的,肯定是两位道官,其次轮到排帮大龙头,十三行只能屈居其下。 他在黑河县打渔的时候,每年春秋时节,税收都是排帮派人下乡征纳。 可见势力之大。 “那船货卸完后,立刻运到鸿鸣号。” 洪桀眯起眼睛,笑呵呵道: “底下人不懂事,没眼色,瞒着老夫自作主张,险些耽误白七郎的生意。 除了堂口上下的十五条人命,还有郑家、祝家的两颗头颅,一并送到。” 雷厉风行! 白启在心里挑起大拇指,这位排帮大龙头眼睛虽小,手段却足够硬。 三言两句便把麻烦解决,不仅让他感到满意,顺便还敲打一番郑家、祝家。 “老洪做事就是痛快!” 陈行夸赞道。 “你收的那几个徒弟,怎么没见着人影?” 洪桀面皮抖动,冷声道: “我的徒弟,自然比不过你的徒弟,有何好看的。” 陈行手指屈起叩击桌面,并未接话,好像等待下文。 “……也比不过你的徒孙,行了吧。你这老匹夫,蹬鼻子上脸最来劲!” 洪桀无奈一叹,他若不讲完,陈行这厮能带着白七郎,再喝上二十壶云雾灵茶。 搞不好,还得搭上几桌好酒好菜。 打秋风这方面,通文馆一脉从不弱于人。 早在十年之前,这位排帮大龙头就领略过了。 怒云江水君宫那块“宁海禅与秋长天不得入内”的石碑。 便是他亲手立起! “哎呀,老洪,你看你,净说些我不爱听的大实话!” 陈行开怀大笑: “像那个谁、还有那个谁、以及那个谁,都是很出众的好苗子,我记得都破三练皮关了。” 你他娘的,连名字都记不住就别装作很欣赏的样子了! 洪桀气得火冒三丈,若非他不善攻伐,今天怎么着都要让陈行老匹夫见见血。 “快滚!莫逼我以后在排帮总舵也挂块匾!” 他所修持的龟镜大法,适才匆匆一瞥,俨然瞧出白七郎大半底蕴,雄浑厚重不可思议。 其人神魂、体魄,俱在冲击圆满,绝非自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能比。 “既然麻烦解决掉了,我也就不打扰了。” 陈行见好就收,拉着喝干净第五壶云雾灵茶的白启一同起身离开。 小眼睛滴溜溜转动的洪桀皱眉,始终盯着那道挺拔身姿。 过去许久,好似灵光闪动回想到了: “是龙属的气息!这小子……身上有蛟公主的气味儿!他乃宁海禅的徒弟,一切对上了!” …… …… 白启步出高阁,望角台弥漫的血腥气未散,地面殷红之色渗进石砖,十几颗脑袋被装进竹笼,悬于旗杆上面。 “这是给你的交待。” 陈行淡淡说道。 “阿七,人越往上走,他所投下的影子就覆盖越广,这叫地位。 当你有了地位,寻常人便不能随意触怒你,那将会付出很惨烈的代价。 此乃‘名’。 许多江湖人一辈子奔波忙碌,只为这个活着。 今日换成你手下惹事,冒犯到洪桀,他找上门。 你也得给个交待,如果不给,便是踩他的脸。 你与排帮就要不死不休,分出高下。” 白启点头会意,名与利这两样,哪怕放到龙庭天子、金箓道官面前,也照样好使。 只不过他们那种大人物,所追求的名利,不再是通俗意义上的表象罢了。 “师爷,这位大龙头啥来头?瞅着龟背鹤形,气度不凡。” 走得远了,白启方才吐露心中好奇。 “龟背鹤形……哈哈,倒也没错。” 陈行眼神古怪,忍俊不禁道: “老洪的根本真功是‘三才归元’,以心法为上,衍生‘龟镜’,以步法次之,参悟‘乘风蹈海’,以掌法为下,练得‘北鹏垂翼’。 他后面两种,学艺不精,很是一般,唯独‘龟镜’拔尖。 最喜欢窥伺他人心思,效仿他人功夫。 当年老洪试图用这招对付你师父,结果反被学走北鹏垂翼掌、乘风蹈海步,吃了个哑巴亏。” 师父究竟是啥层次的资质? 白启暗忖,他仗着第二神种【龙韬虎略】,只要在水墨天地斩杀劲敌,就能从中感悟一项技艺。 但宁海禅这种单纯凭借妖孽禀赋,直接偷师的行为,委实不讲道理。 “我看老洪一直都在观察你,还说你气味儿不对,阿七,你是否携带了什么宝贝?” 陈行都快踏出排帮总舵,依旧感觉得到洪桀似有若无的关注目光,他落后半步,大袖一扫拂开那位排帮龙头的暗中窥视。 “宝贝……只有这个了。” 白启解开衣袍上襟,赫然露出一片铮然如铁的精致甲衣。 这是远在黑河县的蛟妹所赠。 “龙属逆鳞……” 陈行愣了一下,旋即笑道: “好福分啊,阿七。传闻龙女与男子定情,便会蜕下逆鳞,交予对方,作为信物! 你从何得来?不声不响居然拐骗了一个龙女,做了水君宫的乘龙快婿!这点,倒是不像通文馆出来的!你师父教不出这样的本事!” 啊? 这……是逆鳞? 白启如实道: “黑河县,黑水河,师父他认得一头叫大黑的长蛟。” 蛟女? 陈行眉头紧锁,隐隐想到什么,又问道: “芳龄几何?” “八岁。” 白启轻咳道。 “八岁女童的长蛟逆鳞,人家都还没化形……阿七,你以后坐船行到怒云江,千万小心点。” 陈行沉默半晌: “师爷怕水君宫那头老蛟龙知道了,上来一巴掌拍死你。”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七章 爷是天才,天大机缘 “师爷……徒孙我真的冤枉啊!” 白启眼角抽动,他虽有一手打铁的技艺,但最多就是锻个钢,从未炼过铜。 况且,自己向来把八岁的蛟妹当成留守儿童看待,只觉得它这么小的年纪,孤零零窝在黑水河,委实有点儿可怜。 何曾有啥歪心思! 就连这逆鳞,也是主动赠予,绝非开口索要! 白启冤得直想喊声“清汤大老爷”! 想他白七爷行得正,坐得端。 怎么可能蒙骗八岁女童! “幸好你没在老洪面前露破绽,否则师爷这把老骨头,遭不住排帮中人一拥而上,他们一人一刀,都能将咱们剁成细细的臊子。” 陈行摇摇头,倒也没有继续打趣徒孙,他心里晓得那头长蛟的来历。 早在宁海禅声名鹊起前,出身观星楼的秋长天,曾暗中受到水君宫请托,意欲点化怒云江的那条水脉。 众所周知,赤县神州的山根水脉,皆是天地之气凝结汇聚。 但在道丧之后,那些山神、水神的敕封全部失效,寰宇灵机亦如池塘干涸,日益枯竭,从而使得浊潮越发汹涌,一度席卷覆盖万方疆域。 由此终结了三千左道、八百旁门、十大正宗,各自称雄,盘踞林立的修行时代。 水君宫那头老蛟,据说乃真龙子嗣,亲身经历过浊潮之祸的盖世妖皇,本在禹海大筑行宫繁衍生息,不知什么原因主动迁徙到怒云江。 江域水脉自然不如海域水脉来得蓬勃向荣,那头老蛟兴许存了鼎立基业的安定心思,于是多方转圜,跟龙庭商议达成共识,再央请当时有望成为观星楼道子的秋长天,布置一方规格极高的大醮科仪。 欲要点化怒云江的水脉,令其如蛟化龙,晋升层次。 结果不出意外,那时候已经霉运盖顶的秋长天搞砸了。 本该万无一失的点化水脉功亏一篑,险些酿成大灾,让怒云江决堤冲岸,把三千里义海郡化为一片泽国。 若非天水府的紫箓道官出手,加上老蛟镇压数千里的汹涌怒涛,整个义海郡都要被淹。 自此之后,秋长天这厮便成了水君宫人人喊打的瘟神,与偷摸拐走老蛟子嗣的宁海禅并列,可谓恶名昭彰。 算算年纪,那条长蛟估摸着就是孽徒拐走的子嗣。 没想到,竟是个女娃儿,还与自家徒孙交情匪浅。 “通文馆小门小户,要是傍上水君宫,那头老蛟家大业大,富得流油……孽徒看得深远啊,竟然懂得使美男计。” 陈行暗自感慨,宁海禅真是满肚子坏水,完全不类他。 阿七这般纯良少年,倘若交到顽劣的孽徒手里,必定近墨者黑。 唯有让自個儿悉心指导,言传身教,才能近朱者赤! “排帮大龙头跟怒云江扯得上关系?” 见到师爷脸色凝重,白启赶忙扯紧上襟,遮掩住内里穿戴的逆鳞甲衣。 他也没料到,蛟妹会把这么珍贵的玩意儿赠给自己。 小孩子不懂事,送着玩的! 水君宫那位老蛟,应该不会较真吧?! “你刚才说,洪桀龟背鹤形,风范不俗……殊不知,这老洪啊,他原形就是一头禹海玄龟,许多年前跟随水君宫老蛟跋涉万里,搬到怒云江。 排帮怎么发的家?从黑水河到怒云江,蜿蜒曲折数千里,从山里伐下的大木捆成堆,顺着水流直下,比跑马还快。 自从洪桀当上大龙头,数以万计的放排人就没遇到过大浪,几乎每次都能平安无事。 你以为靠的是什么?都是水族在保驾护航!” 陈行耐心地给徒孙答疑解惑: “排帮总舵之下有三十六堂,除却龙头以外,下面又有坐堂、陪堂、香主、掌刑等位子,撇开那些滥竽充数,壮大声势的客卿供奉,不少都是化形大妖。 郡城道官心知肚明,但看在水君宫的面子上,个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老蛟手底下的水族,不似伏龙山的那群,酷爱血食,肆意妄为。 再者,做妖嘛,就跟旁门散修似的,不触犯龙庭律例,甘于靠拢朝廷,道官都愿意保持招安的态度。” 嘶,原来排帮是水君宫打出的幌子! 白启恍然,这年头大妖想要上岸做买卖,也得披个人皮。 真是稀奇! “你日后掺和货运的买卖,多跟排帮亲近,可以省掉不少麻烦。 老洪这人嘴巴硬,办事挺热心,少提你师父的名字就好。” 陈行嘱咐道。 “好嘞!谢过师爷提点!” 白启颔首,排帮势力庞大,几乎占据怒云江所有水路,即便是十三行走船运货,也要看那位大龙头的脸色。 “如果洪大龙头与蛟妹认识,那么,我通过蛟妹,岂非直接就打通怒云江四通八达的纵横线路!发财致富近在眼前!” 白七爷心潮澎湃,掌握怒云江横贯数府之地的通达水路,那便是握住日进斗金的钱袋子。 “瞧你钻进钱眼的财迷样子。” 陈行故意取笑道: “伱把子荣他姐姐娶了,去做渭南郡徐家的上门女婿,偌大家业唾手可得,哪里还用自己打拼。” 白启连连摆手,堂堂八尺之躯的大好男儿,哪能倒插门当赘婿。 除非嫁妆给得足! …… …… “洪老乌龟下手这么快?” 会芳园里,祝谨仁颇为意外。 就在半刻钟前,他安排与排帮香主牵线搭桥的那个管事,被斩首装进盒子,经由下人呈递到面前。 养的狗被无端打死,祝家大老爷并不心疼。 他只是没想到排帮如此坚决,为着一个白七郎,不惜与祝家撕破脸皮。 “郑玄锋猜得没错,这个黑河县的打渔佬,把鲁家踩下去立住威风了。” 今日屋内无外人,祝谨仁并未拿着烟枪抽福寿膏,上回当着郑玄锋的面儿,是故意装成不堪大用的享乐形象。 他其实心如明镜,十三行在义海郡算有头有脸,可摆到天水府,乃至于神州京城,压根不够看,几如一尾小鱼落进汪洋,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于郡城摸爬滚打的小角色欲要攀爬,讨贵人欢心,求个上进机会,哪能左右摇摆。 “可恨鲁仲平那厮事到临头捅娄子,莫名其妙被栽了一个勾结白阳教余孽的罪名!” 祝谨仁眯起眼睛,从怀中摸出一只殷红药瓶,倒出两颗弹丸似的丹药,吞进腹中。 因为年纪老迈日渐衰朽的躯体,凭空涌现勃勃生机,骨髓麻麻痒痒,如被榨出新血,填充四肢百骸。 “呼!” 祝谨仁长舒一口气,精神大振。 他此时才明白,当年药行冒家为何扛着灭门风险,都要与四逆魔教勾结。 生、老、病、死,乃诸般灵长逃不过去的命数。 修炼的意义,就在于逆流而上,打破施加在肉体凡胎上的种种枷锁。 “可并非人人皆有天资禀赋,又要操心长房族内,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又要放下杂念练功习武……”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祝谨仁每每念及这一点,都不由地后悔,倘若跟自己同出长房的祝谨和,没有死在擂台,他肩膀所扛的担子会不会轻松些。 “芸芸众生,绝大多数连三练都迈不过去,我能勉强破了皮关,也是靠着祝家。” 祝谨仁双手上下交叠,置于小腹,淬炼气血,服过两颗“宝华丹”,他运功的速度比平时快上三成,劲力如长河奔涌,徐徐浸润五脏六腑。 三练皮关,最难的就是,领悟神形神意。 这一步,堪称“鱼跃龙门”。 迈过不去,这辈子也就郡城武行坐馆师傅的层次。 小地方作威作福不难,想要呼风唤雨没可能。 “上天真是不公,我自问也足够勤勉了,那些天纵奇才轻易就能踏开的关隘,我却可能受困终生……” 约莫一个时辰,祝谨仁收功,心里愤愤不平。 有价值数百银的宝华丹相助,修炼效率也只比往常提升两成不到。 距离熬炼脏腑,感悟神形,仍旧遥遥无期。 “以你的资质,想三练大成,须得一颗‘黄庐丹’,洗练根骨的同时,帮你打通百骸脉络。” 会芳园的小屋木门突然敞开,习习凉风灌入其中,祝谨仁心下大惊,抬头望去,看见一名宫装女子站在外边。 乌发盘着灵蛇髻,几支金步摇微微晃动,端的是容光明艳。 “原来是女财神当面。” 祝谨仁连忙下榻趿鞋,起身相迎,这位名叫诸明玉的女子,乃天水府大名鼎鼎的财神,包揽盐铁漕运等大买卖,雪花银像流水一样往口袋里进。 除此之外,祝家大老爷还知道,近几年横空崛起的隐阁,也有她掺和在内。 “妾身与止心观的璇玑子谈妥了,可以放鲁家一马,私炼‘回春丹’、‘养颜丹’的事儿,也能压下去。 以后这方面的生意,由你祝家接手,当然,还得给璇玑子分三成。 这道人是个胃口大的主儿,先稳住他。” 诸明玉声音清脆,好似珠玉落盘叮咚作响。 “承蒙贵人赏识,祝某感激不尽。” 祝谨仁姿态摆得很低,近乎于卑微。 原因无他,这位天水府女财神背后站着的靠山,乃是连子午剑宗都压得住,贵为国公义子,当朝大将军的赵辟疆。 “鲁仲平自己无能,他闯的祸,你要料理干净,别让剑宗觉察端倪,揪住不放。” 诸明玉轻声交待。 “贵人是要他再也张不了口?” 祝谨仁迟疑问道。 “自然,否则他发了疯,胡乱攀咬,对谁都不好。” 诸明玉颔首。 “在下晓得该怎么做了。” 祝谨仁低头应道。 “义海郡这阵子水很浑,勿要生事。” 诸明玉语气加重,好似告诫。 “小小池塘里,不知道藏了几条长蛟,几条毒龙。 所以眼睛放亮,别撞到你惹不起的狠人手里,让妾身头疼。” 祝谨仁心头剧烈跳动,明白这是指子午剑宗的淳于修,以及排帮的洪老乌龟。 他们一个是过江猛龙,一个是地头大蛇。 再添上坐镇郡城的两位道官,未曾显露痕迹的白阳教,潜伏各处的四逆教,大有风雨欲来的意味。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诸明玉耐人寻味说了一句,眸光转向怒云江的方向,淳于修挟着神兵南明离火剑,突至义海郡。 当真只是冲着白阳教? …… …… “白阳教……师爷到底是啥身份?” 传习馆后院,随着白启练功完毕,墨箓连连震荡,显出一行行进度上涨的清晰字迹。 挺拔的身姿盘坐于湖心亭,蒙蒙水气翻涌成雾,一吐一纳间好像漏斗旋动,震荡不休。 他摩挲着右手所戴的龙形珏,让人魂珠记下功法运转路线。 而后一心二用,取出之前与齐琰、吕南入山寻宝,从冒充茅山传人的老骗子周盛手中,得到的那枚“登仙令”。 正是此物,引来自称“白阳教主陈隐”的暗中窥视。 “都姓陈,莫不是亲兄弟?师爷因为不想造反,与弟弟同流合污,于是反目,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或者两人爱上同一女子,师爷不忍手足相残……” 白启闲着无聊随意揣测,天底下姓陈的多了去,怎么可能如此凑巧。 况且他也从齐琰、吕南那里打听过,白阳教主陈隐乃天煞孤星,父母来历都成谜,据说是一无亲无故的弃婴。 “怎么没反应了?说起来,四逆教的接引之物,为何招来白阳教主?” 白启来回掂量着,心底疑惑丛生。 无论他如何倾注念头,这玩意儿依旧毫无动静。 “阿七,你从何得来四逆教的登仙令?这东西到处散布,被旁门散修传承‘仙缘’,实则大祸。” 陈行缓步而来,瞥见白启把玩的那枚铁令,故作惊讶问道。 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继子陈晔,便有一样形制不同的“登仙令”。 甚至四逆教设在义海郡的接引堂口,都是他让陈隐伐灭,抹掉痕迹。 “我曾碰到过一个冒充茅山传人的老神棍……” 白启如实交代,顺便把铁令呈给师爷。 “此物蕴藏内景地的方位,神魂念头受其牵引,就能遁入虚空。 寻常人不知底细,极为容易被蛊惑,以为撞了仙缘,得了传承。” 陈行装模作样瞧了两眼,忽然灵光一闪,念及和陈隐共同商量好的,准备把白启培养成下一个小道子寇求跃,话锋转开: “不过,也有那种气运深厚,得天独厚的骄子,恰好被接引到其他地方,诸如什么洞天福地,山门遗迹之类。 你师父与秋长天那厮,这种类似遭遇不少。” 白启眼睛一亮,这种话本主角的机缘,能否落到自个儿头上? 想他白七爷也是万中无一的盖世资质,让郡城道官都赞叹有加的一号天才! “师爷已经替你清除里面的四逆魔教气机,你不必担心。” 陈行将登仙令扔回,随后寒暄几句,兀然离去。 “机缘……骄子……得天独厚……难不成说的,是我?” 白启心绪飞扬间,一缕神魂念头缠绕于铁令,紧接着,耳边“嗡嗡”大响,宛若铜钟撞击,震慑心魄。 冥冥虚空,似有门户欲要敞开,接引他。 “还真是在下!老天爷果然没瞎眼!”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八章 生生死死间,剑君十二恨 “老陈,快醒醒!” 酣眠于灵台的陈隐,于昏昏沉沉中被强行唤起。 那股聒噪刺耳的难听声音,搅扰得神魂发胀隐隐作痛,直让人火冒三丈。 “陈行!你真当本教主没脾气么!?” 陈隐怒不可遏,他被宁海禅二十九拳打得念头震荡,几欲崩裂。 无奈之下选择沉睡休养,结果还未恢复完全,又叫陈行这厮惊醒。 种种原因前后累加,陈隐巴不得催动功力,施展三阳劫变,将这对师徒烧得灰飞烟灭,以解心头大恨。 “三日之期已到,该轮到你培养阿七了。” 陈行只用一句话,便把陈隐的怒火消弭。 “咦,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你这老鬼,难得信守承诺了一回!” 陈隐颇感意外,他的确与陈行约定过,以三日为限,各自培养白启。 可按照陈行这厮满腹坏水,卑鄙无耻的行事作风。 必定趁着自个儿养伤,独占白七郎。 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将视作宝贝疙瘩的好徒孙,拱手让出? 个中定有蹊跷! “陈行,你又想设计本教主?” 陈隐大袖飘飘,踞坐灵台,眼中满是怀疑之色。 他至今忘不了,这厮事到临头让出肉身,叫自个儿抵挡宁海禅的可恶之举! “人心之内的成见,宛若大岳高山啊。 老陈,你对我实在误解良多。” 陈行摇摇头,好似蒙受莫大的冤屈。 “呵呵,三阳之中,就属你赤阳一脉最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陈隐不为所动,警惕性极高。 自从接连栽过几次跟头,他已经学乖了,坚决不再轻信陈行半個字。 “老陈,伱这话未免太伤我了。谁不知道,赤阳纯良,白阳温厚? 要我说,三阳名声这么差,全拜陈独那厮所赐。 他才是一粒老鼠屎,坏了整锅汤。” 陈行轻咳两声,不着痕迹转移矛盾。 “没错,想他青阳一脉执掌大教,惹出多少是非?” 陈隐闻言不禁颔首,反正陈独被那口仙剑斩了,肉身魂魄一同湮灭,欲要历劫再生,最少半个甲子。 既然他听不见,自然任由编排。 “老陈,阿七人在义海郡也待不长久,这几日,我对他悉心教导,越发觉得,他就是你我所寻的那株根苗。” 分散掉陈隐的注意力,陈行再言归正传,正色说道: “子午剑宗的淳于修,已经盯上阿七了,这厮时常似有若无投来窥探目光,我装作没察觉,只等备好鱼饵,好钓他上钩。” 陈隐垂首沉思,对于把白启打造成小道子寇求跃的谋划,这位白阳教主始终有些迟疑。 毕竟,颜信那个老贼城府极深,布局长远,绝非随意就被糊弄的简单人物。 十年之前,那场天倾。 投注心血培养教出的亲传弟子叛宗而出,奔向浊潮。 山门大乱,人心惶惶的危急情况下。 颜信硬顶着虎视眈眈的尔朱隆、赵辟疆。 单人横跨府郡,施展雷霆手段,悍然击杀寇求跃,保住子午剑宗的名声。 并且还把作壁上观,打算坐收渔翁之利的局外人,统统扫荡干净。 这份决绝与应变,足够值得自诩眼高于顶,目无余子的陈隐,郑重对待了。 “我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陈隐举棋不定,此事一旦定下,堕仙元府必然瞒不住。 到时候,天下群雄闻风而动,仅凭神魂受损肉身不存的自己。 外加一个停留在四练宗师,无法再进一步,晋升神通的陈行。 当真应付得了? “老陈,缘何变得畏首畏尾了。你当初行险一搏,硬撼颜信老贼,力战剑宗道子,可不是这样。” 陈行故意调侃。 “吃一堑,长一智。我怕你守不住自家徒孙,再被宁海禅兴师问罪。” 陈隐语气平稳,他更倾向修生养息,徐徐图之。 等到功力恢复,重回神通秘境,再去面对天水府的那几个硬茬子。 “天底下,向来少有十拿九稳的好事。无生剑淳于修带着神兵来到义海郡,排帮的老洪,这些年借着做买卖的名义,快把怒云江走遍了。 更别提赵辟疆突破神通之后,狼子野心,欲求裂土封王之功。” 陈行泼下冷水: “重中之重,在于尔朱老鬼命不久矣。鲁家勾结的那个四逆魔教,私炼‘回春丹’、‘养颜丹’,卖给天水府的贵人。 旁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晓得?四逆魔教最珍贵的,莫过于三等‘不老药’,那‘百年散’、‘千秋丸’、‘万岁丹’,皆是延人寿,续阳火的神药。 我猜,鲁家献给天水府贵人的回春丹、养颜丹,只是幌子。 真正炼的,恐怕是不老药的引子。” 陈隐皱眉沉思,道丧之后,浊潮席卷,生灵寿数大减,长生秘境难证。 那些攀登到当世绝顶的神通巨擘,皆被拦在生死关隘之前。 “龙庭的太上皇勉强靠着那座金庐,以及洞天灵机苟延残喘。 其他八柱国,就没这么大的福气了。 跟尔朱隆同时代的那辈人,宇文弘阳、元应雄、独孤楼……几乎都老死了。 只这老鬼还吊着一口生机,想着用玄奇神兵再活一世。” 陈行继续说道: “当世玄奇神兵,左右不过六口。观星楼、五方帝宫,两座道宗各执一尊,九狱山、大日宗,两大上宗各执一尊。 剩下两样‘乾坤葫’、‘人皇笔’,都在龙庭手上。 太上皇合了‘乾坤葫’,堪堪熬过四百年大限。 尔朱隆打算有样学样,只能打传闻中第七口玄奇神兵的主意了。 老陈,你等得起,他可等不了。” 陈隐长叹,纵观全局,他不得不承认,陈行这厮推断很准确,多半无误。 盯着堕仙元府的神通巨擘不乏双手之数,其中最心急的,莫过于封地天水府的尔朱隆了。 这些年,他的义子赵辟疆步步紧逼,几乎摆明要踩着子午剑宗脑袋上位。 大概也是那位国公暗自授意,目的就在于迫使颜信出关。 从而得到更多堕仙元府的线索。 “陈行,但愿你的图谋,能够功成。 只不过小道子这个名头大得很,你徒孙未必扛得住。” 陈隐最后点头应下,答应跟陈行联手。 “虽然说,寇求跃的资质独绝,但有你我相助,阿七……应当不会逊色太多?” 陈行也没有十成把握,笃定白启参悟得出他体内附骨之疽般的可怖剑气。 他微微闭目,大方将躯壳让与陈隐,借由这位白阳教主的鬼仙神魂,把自己徒孙顺利接引到那方“内景地”。 ……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天之骄子,盖世奇才!正是我白七郎也!” 白启手握那枚铁令,嘴角不住地上扬,他那道神魂胚胎突突跳动,欲要破开眉心,离体跃出。 师父宁海禅的机缘遭遇,如今也落到自个儿头上了! “这座内景地,不晓得是啥样子。” 白启稳住心神,并未急躁冒进,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回到屋内。 避免神魂受烈日暴晒,阴风吹刮之苦。 万一散了形体,折损修为就得不偿失了。 “既然师爷交代过了,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白启紧闭门窗,遮掩外面光线,随后坐定,摆出五心朝天的打坐姿势。 开始斩灭杂念,入定冥想。 随着一呼一吸,吐阴纳阳的平缓韵律。 日益壮大,几如婴孩的神魂胚胎,倏然一动,就被冥冥虚空敞开的门户,接引过去。 “书上记载,内景地千奇百怪,有的是悟道之处,如樵夫观人对弈,斧柯烂尽;有的是奇遇之所,如入庙之中,得食牛、虎、熊等样式的面团,吃完落肚神力大增……” 白启心下思忖,充满期待,不知道他这一趟,可能遇到什么? “甚至还有道丧之前,旁门遗留下来的洞府遗迹,孕育诸般天魔子,其中艳色无边,春光旖旎,专门试炼道心。 像我这种道心坚定之辈,最适合……草!” 白启那道神魂胚胎宛若穿过无形门户,刚迈进内景地,顿觉颗颗念头冻结凝固,如坠冰窟,甚至无法运转开来。 他所入目之处,皆是滂沱无尽的鹅毛大雪。 一缕缕寒气加诸于身,好似千万道剑光穿刺而过! 紧接着,白启神魂大震,还未有任何反应,顷刻爆碎! 宛若被用力摔地的瓷器,彻底碎裂! …… …… “嘶!老陈,会不会有点太狠了?” 陈行目睹这一幕,颇为不忍心。 这等斩灭灵肉,割裂天地的骇然剑气,连他都觉得煎熬。 自家徒孙哪里经受得住! “唯有刻骨铭心,才能感同身受。若不如此,他怎么悟得出这剑气之精妙……死个成千上万次,琢磨出半成精义,都算你徒孙天资横溢,气运深厚了。” 陈隐挥动衣袖,将白启炸成齑粉的神魂胚胎聚拢成形。 “当然了,你要于心不忍,本教主也可以就此打住。” 陈行以手遮眼: “无妨,不看就好。 苦一苦阿七,负疚我来担。” 陈隐嘴角抽动,继续抽取根植于陈行体内寸寸血肉,宛若附骨之疽的森寒剑气,注入那方原本属于四逆魔教,如今被废弃的内景地。 …… …… “人麻了……这是什么见鬼的机缘!” 白启那道破裂崩碎的神魂胚胎,好似得到丝丝缕缕的灵机滋养。 瞬间像和水的泥巴,被重新聚拢。 他还没弄清楚情况,铺天盖地的滂沱大雪,再次簌簌落下。 片刻之间。 整个人竟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足足十七次! 若非白启曾进过通文馆的祖师堂,有被毒打的丰富经验。 这时候早已神智大乱,毫无知觉了。 “这方内景地,每一寸遍布着剑气,就连吞吐、呼吸、甚至举手投足,迈步走动,都要受剑气凌迟……” 当白启死过五十八次,他终于看清楚周遭景象,鹅毛也似的滂沱大雪,实为洋洋洒洒的实质剑气。 它们如蕴灵性,飘荡浮动,哪怕细小如牛毛的一缕一丝,也足以伐灭生机,诛杀灵肉。 “恐怖……如斯!” 白启面对着漫天彻地,横空遮野的森寒剑气,油然生出一种无力挣扎、无法阻挡的绝望感,连同那种刺痛魂灵的煎熬苦楚,一起折磨着他。 宛若置身于无边炼狱,不得超脱! 浩瀚心海中,凶蛟孽龙张牙舞爪,兴风作浪。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 白启神魂颤鸣,冥冥念诵着《蛟伏黄泉经》,把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抹杀,转而稳固摇摇欲坠的心神念头。 …… …… “一百二十七次,就摆脱了杀伐加身的临死之念。” 陈隐不断地挥袖,攫取万龙巢的丰沛灵机,浇灌在白启被剑气刺得稀巴烂的神魂胚胎上。 这位白阳教主相当诧异,生死当前,油然而生大恐怖、大惊骇,此乃人之常情。 帝王将相,豪杰枭雄,谁能不怕死的? 纵然盖世天骄也抵不过岁月如刀,斩杀而下。 所以道艺四境,迈向神通秘境那一步。 是“打破生死屏障”。 勘破枯荣,阴极阳生,才能做得“鬼仙”。 “我早已说过,阿七他的悟性,比我那个孽徒还不讲道理。” 陈行遥遥注视着内景地,不停处于生死之间的白启。 “你觉得阿七还要死多少次,才能把握住剑气变化?” 陈隐认真思索: “应当在五百次内。” 陈行却信心十足道: “三百次,足矣!” …… …… “这剑气时大时小、时粗时细、时隐时现、时明时灭,可谓千变万化,极尽所能。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只能默默承受!” 白启稳住破碎又弥合的神魂胚胎,运转《蛟伏黄泉经》。 浩瀚心海中,须弥灵山镇压一切。 直至他死到两百五十三次,逐渐发现自身的颗颗念头,好似容纳丝丝缕缕的森寒剑气。 “剑气,乃生死之变,杀伐之声……” 白启兀自悟得这一句话,好似谁人于耳边轻声呢喃。 那道无名墨箓明灭闪烁,浮现出一行行字迹—— 【你受剑气所杀,极大地增进剑道感悟……】 【你受剑气所杀,剑道感悟愈发深刻……】 【你受剑气所杀,终于从数以百次的生生死死中,提炼出非凡的精义】 【可凝聚神种】 【剑君十二恨】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徒孙斗胆,请师爷再运玄功 “挣得一生痴剑名,挣得一生痴剑形;名剑俱坏剑长存,生来死去伴剑行……” 幽幽长吟,忽地在白启耳边炸开,蕴含着无穷寥落之意。 那股强烈的神意撼动心魂,宛若长长画卷铺展开来。 令他看到一道红衣红发,背负剑匣的修长身姿。 随即又有浅斟低唱,轻吞慢吐,字字句句锋芒犀利,深深烙印进脑海当中。 “一恨才人无行;二恨红颜薄命;三恨江浪不息;四恨世态炎凉;五恨月台易漏;六恨兰叶多焦;七恨河豚甚毒;八恨架花生刺;九恨夏夜有蚊;十恨薜萝藏虺,十一恨未逢敌手;十二恨……” 那位踏着漫天红枫,衣袍如焰的青年剑客,每每说出平生一恨,匣中剑气就更长,剑意就更盛,剑光就更烈! 直至江翻海沸,澎湃滔天,几乎席卷十方,横绝寰宇! “这般剑道,简直可怖!上斩仙佛,下伐神魔……” 白启心神几乎为之所夺,若非修持《蛟伏黄泉经》,又有须弥灵山镇压万般杂念。 那道背负剑匣的修长身姿,险些化虚为实,从茫茫远跨空而来,将无穷剑意充塞颗颗念头,彻底扭曲自身魂魄。 “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 白启顿时凛然,默默诵念。 浩瀚心海上,那座佛字巨山大放光明。 一点点驱散红衣红发,长吟而行的青年剑客。 使其如墨水晕染,逐渐淡薄。 “我以前常在书中看到,神通巨擘,道艺鬼仙,皆可冥合天地,一念之间,改易天象! 他们闭关一坐数十年,留影于洞窟壁画,历经百载久久不散,栩栩如生,让后辈子孙受益。 这道人影更可怕,仅仅是看他一眼,我就有种折服跪倒的冲动,仿佛面对剑道的君王。” 白启神魂如水波荡漾,渐渐稳定。 驻于心神的无名墨箓连连闪烁,闪过瀑布也似的垂流文字。 【剑君十二恨(神种一重)】 【进度:1/800】 【观剑之形,听剑之声】 “剑之形?剑之声?” 白启微微一怔,当他唤动那枚圆润无瑕的金色神种,攫取其中玄奥。 内景地里,漫天彻地的滂沱大雪,倏然变化! 丝丝缕缕,细如毫毛的剑气,竟然化作各异气象,呈现眼前! “长蛟……大蟒……龙虎……风云……天崩……地毁……喜怒哀乐……生死离别……” 白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样的剑道造诣? 每一丝、每一缕,凝练到难以想象的剑光剑意,无不神意俱足,神形俱全! 而且囊括众多! 飞禽走兽、山川河海、乃至七情六欲……悉数被一剑盖尽! “一粒尘填山海,一根草斩日月……好似道丧之前,长生秘境的剑仙传说。” 白启大受震撼,眼界开阔。 他不再理会被剑气斩杀,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那点儿痛楚。 开始专注沉浸于【剑君十二恨】神种的体悟与感受。 “真想一把抓住,顷刻炼化!这枚神种太庞杂、太精深了!” 近两百次的生生死死间,白启终于听到长短不一的交错嗡鸣。 那是剑之声! 它们如有灵性,各自诉说,叽叽喳喳,好像一群半大娃儿围绕着自己。 有的性情孤傲,冷冰冰;有的兴高采烈,热腾腾;有的威赫凌厉,恶狠狠…… “我能够与这些剑气、剑意、剑光进行交流?” 白启神魂大定,随着那枚【剑君十二恨】神种进度缓缓涨动,耳畔杂音渐渐清晰,也渐渐明了。 “是个小后生……” “瞧着平平无奇没天赋……” “还不如姓寇的……” “莫说姓寇的,姓陈的也不如啊!” “姓颜的也比不上……” “哎呀,多久没见新人了,怎么一茬不如一茬……” 我可是盖世资质的天纵奇才! 白启暗暗腹诽。 这帮吵吵嚷嚷的“剑声”,竟然个个都瞧不上自己,当真没眼光! “老规矩!《三圣剑》去试试小后生的心性!” “怎么不让《灵泉剑》去?” “《飞虹剑》也闲着呢!” “废话恁多!剑老大吩咐的!” “净晓得拿剑老大压人……哼!” 那道被称作“三圣剑”的声音,陡然发出激越高昂的如龙长吟。 “大智!大仁!大勇!此为三圣三德! 故有,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 内景地中,鹅毛也似的滂沱大雪忽然一止,千百道剑光齐齐轰鸣,化为刺眼夺目的狂龙升空! 直接封死所有躲闪余地,形成避无可避的堂皇剑势! “智者无惑,专攻破绽……仁剑画圆,立于不败……勇者无敌,所向披靡……这剑势里面,蕴含三重变化,浑然如一!根本破不了!” 毫无悬念,白启的神魂再次爆碎,死于无匹剑势下! …… …… “不对劲!很不对劲!” 盘坐于静室内的陈行身躯一震,旋即大怒质问: “老陈,你都做了甚么?” 居于灵台的陈隐满脸不解: “本教主能干什么?咦,你怎么突然吐血了?” 陈行须发皆张,原本被压制下的剑伤,不知为何猛地喷发,好似死死按住的弹簧崩开。 他五脏六腑霎时翻江倒海,险些呕出大口精血,幸亏反应得快,方才勉力抵挡。 “好厉害的剑意!大智,大仁,大勇,几如圣贤之剑,把我斩杀……老陈,我看你是居心叵测,想要害我,鸠占鹊巢!” 陈行抬手按住心口,不断地运转真罡,徐徐消磨攻杀而来的层层剑势。 “放屁!你一把年纪了,还带個寡妇儿子,本教主瞧得上?” 陈隐勃然变色,他白阳一脉最重风姿。 似陈行这样的糙老汉子,能被自个儿图谋?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若非你暗中搞鬼,我伤势哪能无端爆发?” 陈行横眉冷眼,自身肉壳所受这一记斩杀,乃触动那口仙剑的下场。 剑气宛若附骨之疽,根植寸寸血肉,压根无法拔除。 要不是真功根本浑厚,神通蜕变雄强。 他这具肉身早就彻底陨灭,如同青阳教主陈独一般。 硬生生被打落神通秘境,更毁掉真功根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原本的打算,不就是用体内那道生生不息的剑气,作为试炼,让我将伱徒孙接引内景地,其他与我何干?本教主只负责保你徒孙神魂不昧……等等,你徒孙?” 陈隐辩驳的同时,还不忘引动万龙巢的灵机,好生灌溉滋润白启那道破碎神魂。 “我徒孙怎么了?” 陈行皱眉凝神一看。 随后脸色僵硬。 …… …… “这《三圣剑》也不难破啊!瞅着气势足,实则没啥威力!” 神魂复又聚拢的白启,忽觉加诸于身的智剑、仁剑、勇剑,原本的凌厉杀伐,好像被削减足足八九成。 直如清风拂面,微不足道。 紧接着,他耳畔再次响起那些剑气、剑意、剑光的纷纷议论。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小后生受住了!” “咋回事?” “《三圣剑》是不是放水了?” “呸!你少信口胡言!莫名其妙,智剑、仁剑、勇剑就被抵消了!” “难道,这小后生身具大智、大仁、大勇?是传说的圣贤之姿……” 白启神魂暴涨,那团婴孩也似的胚胎,好像张口鲸吞,将智剑、仁剑、勇剑炼入念头。 原本晶亮如琉璃的颗颗念头,顷刻被侵染上明晃晃、光烁烁的赤金之色。 俗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意思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就像没有成色十足的赤金一样。 但同时具备大智、大仁、大勇,便可称为圣贤完人! 所以,炼化《三圣剑》后,白启的神魂念头也变成璀璨耀目的赤金之色! “圣贤?我?” 白启心想道: “大智、大仁、大勇……好像也没毛病! 资质卓绝,盖世奇才,是为大智; 报仇不过夜,尽量做到让其合家团圆,是为大仁; 面对白阳教主、四逆魔众也能不卑不亢,是为大勇! 原来,我这般厉害!” 白启炼化吸收《三圣剑》所蕴含的大智、大仁、大勇,神魂像是吃了大补药,不断地分裂衍变,只是片刻间,他就掌握如何驾驭这股剑意的精妙诀窍。 仿佛日以继夜,毫不懈怠,足足挥剑数百万次,最终有所得! “智剑用心,攻其破绽,仁剑画圆,无瑕无漏……勇剑一出,必有伤亡!” 再次奔着自己杀来的堂皇剑势,白启神魂震荡,合以【剑君十二恨】神种。 颗颗念头相碰触击,好似一口尘封匣内的三尺青锋,悍然发出铿锵龙吟。 其人纵身而起,一举破去智、仁、勇三重剑势! “咱们看走眼了?” “这小后生非同一般啊!” “谁再去试试?” “让《皇离元吉剑》上!这小后生短短十息不到,就领会了《三圣剑》,是个有禀赋的!” “是极是极,咱们以力破巧!《皇离元吉剑》至大至刚,重若万钧!再合适不过了!” …… …… “噗!” 陈行脏腑如遭重击,宛若被一口重若万钧的巨锤砸中,当即就要喷出一口逆血! 他大手根根青筋爆绽,猛然撑住软榻,满头白发像是炸开,几如狂雪飞扬! “皇离元吉,天磁倒转!” 陈行顿觉五脏六腑似被无形大手肆意拉扯,气血真罡难以凝聚。 甚至连同五感都被剥夺,方位错乱,有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混淆体验。 这一剑势大力沉,又暗藏诡谲变化,简直防不胜防! “陈行,你还顶不顶得住啊?啧啧,你想试炼好徒孙,砥砺出他的剑道天资,哈哈哈,反被徒孙用来抵挡剑势!” 高踞灵台的陈隐长舒一口气,吐尽胸中郁郁,好像极为痛快,幸灾乐祸大笑道。 “住口!区区几道剑势……噗!” 陈行怒目,双掌交错,宛若打碎牙和血吞,催动鼓足气血真罡,将操控天磁变化的皇离元吉剑狠狠镇压! …… …… “这一剑……声势这么生猛,却也外强中干?” 白启大为意外,他运转三圣剑,一招“仁剑震音扬”,大大小小千百个剑势成圆。 好似一环扣一环,金光流溢,覆盖周天,轻易挡下杀气腾腾的皇离元吉剑。 “啊?” “连破两剑了!” “而且是接连不断!” “不比那三个家伙差了!” “都快赶上姓颜的、姓寇的那对师徒了!” “要不喊剑老大出来看吧!” “好些年,没见着这样拔尖的苗子了……” 白启侧耳倾听,这些七嘴八舌的剑声,就像一窝乌鸦聒噪。 但从它们的交谈可以得知,自个儿连破两剑的表现,貌似才算及格? 姓寇的? 那位道子? 姓颜的? 子午剑宗的掌教? 嘶! 这座内景地啥来头? 莫不是传说中的堕仙元府? 白启瞅着周遭似被大火付之一炬的破败模样,这也忒寒酸了! “剑有十二境。十步一杀,为凡胎极限;剑芒吐露,杀人无形;剑光分化,以少敌多;剑气凝丝,变化万千……跨过这四关,可算‘练剑’入门,资质尚可。 进而分出虹化、雾化两条大道,或是煊赫无比,经天行地,斩日劈月;或是精细入微,如云似烟,大气磅礴。 由此再参悟‘炼剑’,炼剑成罡,无坚不摧!再身剑如一,纵横恣意! 最后臻至剑气雷音,剑心通明! 登上第八重,可为真传。 最后亦有‘一剑生万法’、‘一剑破万法’,抵达十境,可为道子……” 白启耳边听到浑厚低沉的平稳嗓音,好似一条昂藏大汉站在面前,认真指点。 他抬头望去,看到一道粗如弥天大岳,支撑四方星野的剑气。 “这就是……它们所说的剑老大?” 那道几近刺破穹天的剑气垂下目光,注视着白启: “小后生,你能观剑形,听剑声,足见不凡。 如今,你有十剑可择,每一剑分别对应不同的境界。” 十口剑? 十道剑意? 白启注视着那枚【剑君十二恨】神种,再想到之前从容挡下三圣剑、皇离元吉剑。 纵然失败,也无损神魂。 当即就要开口道: “我选第十……” …… …… “停!” 陈行吓得顾不得隐藏自个儿,连忙叫住白启。 “徒孙!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咱们慢些来!” 他低头瞧着快要千疮百孔的肉壳肌体,实在觉得力不从心。 这把老骨头再扛两剑,旧年伤势都难压得住! “师爷……” 陈行眼皮耷拉着,望向待在内景地的白启。 他觉着今日,自家徒孙已经很让人满意。 只需徐徐图之,定能极大地增进剑道资质。 成为子午剑宗视作宝贝疙瘩的小道子! 过得几息,却见白启双手抱拳,朝着陈行所在的方位,作揖行礼: “徒孙斗胆!请师爷再运玄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五十章 十二玉楼天外音,小道子再现人间 “徒孙斗胆!请师爷再运玄功!” 听到白启满脸诚挚殷切叩请,陈行眼角抽动,险些脑袋一热咬紧牙关答应下来。 大不了拼上十年修行,硬捱三两剑! 可还未等他开口,就见自家徒孙不知天高地厚,意欲指向那道粗如大岳,磅礴无匹的剑势。 孽障! 你想让师爷升天么?! “老陈,赶紧把阿七踢出去!” 陈行悚然一惊,冷汗直流。 要知道,他肉壳体内所根植的剑气伤势,蕴含着传闻中堕仙元府第七口玄奇神兵的可怖杀力。 其剑道造诣,直抵“一剑破万法”的第十境! 宛若附骨之疽,除之不尽,灭之不绝。 此种道伤,非寻常手段可以弥合。 所谓“道伤”,便是伤损肉壳或者神魂的伤势,里面蕴藏着大道真谛。 古语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想要彻底拔除道伤,只能以自身的“道”去消磨他人的“道”。 故而,与强敌交手,伤而不死,大有机会仔细琢磨对头的跟脚底细,乃至于思索出破解之法。 陈行原本的打算,便是用自身的道伤为试炼,好生砥砺白启。 让其不可思议的盖世资质,参悟道伤当中囊括的诸多上乘顶尖剑法精义! 打造第二个禀赋冠绝神州的寇求跃! 适才陈行遭受的两记剑势,最多停留在练剑、炼剑层次。 勉强还能扛得住! 但他晓得,于那数以千百、上万计的剑法精义中。 有一让神通巨擘亦要胆寒发怵的绝杀剑势,名为“十二玉楼天外音”。 十年之前,颜信与寇求跃正是共同触动了尘封三千年,疑似仙剑的第七口玄奇神兵。 那座堕仙元府内,一缕清音倏忽高亢,如升云霄天外。 仅仅攀至七转就灭杀陈隐肉身,八转毁尽陈独性命,令其不得不沉寂三十年。 若非仙剑无主,难以催发完全,止于九转之前,陈行恐怕亦无法幸免。 被斩掉真功根本,从神通秘境跌落四练宗师,已经是相对而言比较好的下场。 “陈行,急个什么劲。左右不过废去大半辈子的苦修功力,但让你的好徒孙领悟绝世剑意,一切付出都值得!我支持白七郎!” 陈隐慢悠悠说着,好整以暇等着欣赏陈行这厮的跳脚样子。 “也好。十二玉楼天外音,号称‘七转司命、八转灭神、九转破劫’……既然老陈你想再次领教,我也愿意舍命陪君子!” 陈行眼皮低垂,面容忽地平静,好像想开了。 当即就要颔首传音,准许白启选择横绝寰宇的第十口剑。 “十二玉楼天外音?疯了!你徒孙怎么招惹上的!” 陈隐顿时头皮发麻,再不复白阳教主的从容淡定。 被硬生生灭绝肉壳,毁去皮囊的剧烈痛楚,永久烙印神魂,让人无法忘记! 他顾不得拱火瞧热闹,直接挥动袖袍,好似无形大手悍然扬起,将白启拖拽丢出内景地! …… …… “十二玉楼天外音?” 白启通过徐徐炼化【剑君十二恨】神种,看清楚那道粗如山岳,磅礴无匹的剑势名讳。 “还挺雅致,仙气飘飘。” 刚才耳畔响起陈行的声音,白启寻思片刻,就把前因后果大抵揣摩个八九分。 这番天大机缘,定是师爷主动寻来! “师爷想传授我剑道,但又怕师父反对,所以才假意蒙骗,接引我到内景地……甚至不惜运功,为我抵挡剑气斩杀。” 白启颇为动容,因此他不想辜负师爷的良苦用心,打算挑选位列于诸多剑法之上,好似独占鳌头的第十口剑! “苦一苦师爷,再煎熬的苦痛,徒孙也甘心受着!只要能够上进……” 白启如此想着,登时踏出一步,对着那道粗如弥天大岳,支撑四方星野的剑气作揖: “请赐教……” 话音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神魂胚胎就被一股莫名的沛然大力压迫推挤,强行被踹出那方内景地。 冥冥虚空闭合,好似将他拒之门外。 “师爷好不容易给我争取的上进机会……” 白启神魂归于肉壳,轻轻睁开双眼,十分遗憾道: “可惜,没能把握住。” …… …… 静室之内。 陈行暗暗长舒一口气,差点就归西了。 如果真让白启选上“十二玉楼天外音”,估摸着明年自個儿的坟头草都要三尺高。 到时候,孽徒宁海禅会不会上一柱香,掬一把泪? “你们通文馆一脉!莫非不晓得‘消停’两个字怎么写?净惹大祸!十二玉楼天外音,哪怕只有一丝神意散发,你我兴许便要交代了!” 陈隐心有余悸,那口仙剑的复苏威势,他至今记忆犹新,堪称铭肌镂骨。 一缕清音响彻下,什么神通巨擘,绝世鬼仙,皆作亡魂! 纵然贵为白阳教主,坐拥万卷藏书,知悉道丧秘辛,陈隐也未见过这种无物不破,无法不破的顶尖剑意! “没有那么夸张。十二玉楼天外音确实独绝,即便被称为神州第一,盖压万方,亦不为过。 但缺少仙剑为凭依,这一剑威能至少削减七八成,伱我倾尽全力,携手抵挡,应该扛得住,不会死。” 陈行摇摇头,稳住陈隐,他受的道伤在于肉壳,后者却是神魂。 也不怪执掌白阳一脉的陈隐,对其怀有深厚的不安阴影。 “嘴上说得轻易,你的好徒孙如果真接那一剑,咱们两人,怎么也得走一个。” 陈隐冷哼: “而且讲好的,试炼你徒孙,砥砺他的神魂道心,增进他在剑道上的感悟……到头来,受苦受累的,却成你我了! 他一个之前从未碰过剑的武夫,为何突然引动你道伤蕴含的剑法精义?真是古怪得很!” 陈行嘴角扬起,原本隐隐作痛的五脏六腑,似乎舒畅了几分: “资质!阿七他如我所猜测的一样,浑金璞玉的内敛之材! 需要勤勤擦拭,时时雕琢,才能焕发光彩! 所以,他学拳脚,修道艺,样样都能高人一筹,出类拔萃。 正因为阿七往常未曾碰过剑,故而无法显露禀赋,埋没到现在!” 原来如此! 陈隐神魂大震,半信半疑。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老陈,那可是十二天外玉楼音啊! 寇求跃那等冠绝赤县神州的剑道资质,照样没能驾驭! 他的‘无双剑手’、‘通明剑心’、‘离垢剑目’……种种蜕变,被这位剑宗道子合炼而成一张‘混元星宿劫’。 横贯上下三千年,寇道子也可以排进前五之列!” 陈行心思沉静下来,越想越觉得激动,几乎难以抑制。 “阿七不曾练过一日剑,先后引发了《三圣剑》、《皇离元吉剑》,直到最后《十二天外玉楼音》也被惊动。 老陈,你可晓得这意味什么?” 嘶! 经过陈行这一点拨,陈隐好似回过味儿: “你徒孙……乃千古独绝的剑道奇才?” 陈行颔首,眼角浮现出欣慰笑纹: “道丧千年,龙庭治世,三阳教输了一次又一次。气运,终于来到咱们这一边了。 天可怜见,给你我送来阿七!他的剑道资质,不止能够打动子午剑宗,震惊淳于修、莫天胜,以及颜信老贼! 还可以……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与那座堕仙元府牵扯上!” 陈隐沉默片刻,忽地郑重道: “陈行,咱们带你的好徒孙走吧,离开义海郡,去十四府外的不可知之地。 凭他的天资,加上三阳倾注足够资粮,最多一个甲子,便可踏入神通秘境。 第七口玄奇神兵,堕仙元府,乃至那座星炬……我教呕心沥血,殚精竭力所谋划的千年大业,兴许能在这一代,做成!” 陈行好似早已料到,言简意赅道: “时不我待,老陈。尔朱老鬼没几年好活了,那位太上皇也是一样,哪怕后者以身合了一口玄奇神兵。 十年,顶多再有十年,新旧两代人交替之时,赤县神州就要天翻地覆。 况且……浊潮不会平静,迟早再次席卷万方疆域,唯有点燃那座星炬,其光耀世,洞彻虚空。 让道庭看见这方浩大地陆,让道庭知道此处仍在孤守……让道君再铸天理,令神州恢复三千年前,欣欣向荣之景!” 陈隐无言,他乃白阳教主,自然清楚三阳教之根本是什么,于是低低说了一声: “三阳同天,共铸天理!” 一番话安抚住陈隐,陈行目光闪烁,好像穿透重重阻隔,落在白启身上: “我没记错,淳于修他携带了一口神兵,南明离火剑。 是时候,该给这帮剑宗中人,一点小小震撼了。” …… …… 义海郡中,最高之处莫过于“永宁塔”。 本是数百年前,某位笃信佛法的皇室贵人主持修建,专供轩裳华胄,王公大族祈福上香。 高达四十九丈,上下九层,每一面垂挂金铃,又悬宝瓶,夜风习习吹动,十余里外都可听闻悦耳铃音。 周遭佛殿僧房尽是珠玉锦绣,炫饰而成,占地之宽广,据说小沙弥点香都要骑马。 但在龙庭统辖下,分封百余道官,把持各地府州郡县,佛门由此式微,凋敝衰败。 那些天王罗汉铜像皆被熔铸,庙宇宝殿悉数夷平,唯独剩下这座全为木质结构,耸入云霄的永宁塔。 “四练宗师,放在义海郡这种小地方,虽然够看,但——” 淳于修立足于塔刹顶端,刀剑也似的凛冽罡风呼啸如龙,却只能掀动衣袍。 这位号称无生剑的剑宗真传,轻轻按了按斗笠,心想道: “本以为能做宁海禅的师父,必定有些本事。但这几天观望中,陈行此人并未表现过半点特殊,哪怕借助神兵之利,采撷一缕气机,也没瞧出厉害。 真功根本被废,无异于前路尽毁,不足为虑。” 他与剑宗弟子坐镇义海郡,打算压过道官一头,必然需要展现出摧枯拉朽的横扫实力。 因此,郡城里头的地头蛇个个都要了解,免得有所疏漏。 “目前来看,排帮大龙头洪桀最值得重视,不仅代表水君宫,本身实力也不俗。 其次就是璇玑子、冲虚子,尤其前者,功利心甚重,一门心思想要往上爬,冲击鬼仙,晋升紫箓。 再往下,才轮得到陈行、十三行中几个寻常四练宗师。” 淳于修身形傲岸,眸光平淡。 这些普通人眼中已经极了不得的厉害角色,对于上宗真传而言不过尔尔。 原因无他。 他们费尽心机谋求的上进阶梯,剑宗真传唾手可得。 熬炼脏腑,周天采气的真功根本图,突破神通秘境的绝学蜕变传承。 以及悉心指点的师长,日夜切磋的同门,甚至于奇珍丹药,洞天福地……可谓一应俱全。 绝大部分旁门散修,亦或者上三籍之下的富家大室,毕生未必接触得到。 这是上宗子弟自命不凡的底气,亦是他们自视甚高的缘由! 尤其淳于修贵为真传,日后板上钉钉入主一峰,当上长老首座的神通种子。 “南明离火剑,你此前为何被白七郎牵动?” 他被遮盖在斗笠下的脸庞泛起一丝好奇之色。 打从来到义海郡,于道官衙门撞见白七郎。 淳于修就有留意此子。 剑宗三大神兵,千秋大恨凶戾杀伐,太虚无妄破邪除祟。 南明离火轰烈霸道,独树一帜,为三口神兵当中,最难掌控降伏! 故而,当白启引发南明离火的异常变化,淳于修不惜驳掉止心观道官璇玑子的颜面,也要抢下此子,随后更是暗中关注,颇为重视。 “白七郎,悟性上佳,天资尚可,剑道禀赋……平平无奇,瞧不出有何拔尖。” 他蕴养在眉心,宛若一团腾腾火纹的神兵轻轻嗡鸣,好像游龙长吟: “他……人……有……意……思。” 南明离火剑像稚嫩孩童,给予断断续续的简单回答。 “有意思?这算什么评价?” 淳于修微微一怔,旋即也没多想,左右不过一个小地方有点天资,未来可能踏入四练的好苗子罢了。 似这样的少年奇才,剑宗谈不上多如牛毛,却也有相差无几的几个人。 比如,随他同行的龙霆锋。 “剑道天才,往往最难寻,像寇师兄那样风姿绝世的,更罕见了, 一入山门,就能震动三大神兵……” 淳于修喟叹,寇道子殒身,掌教闭关后,子午剑宗堪称可造之材的新秀愈发凋零。 他垂首默然,陷入深思,正当这位剑宗真传油然感慨之际,其眉心陡然大亮! 那团腾腾而起的炽烈火纹,像是喷薄光华,直欲脱离淳于修的掌控,急切奔向远处! 这口剑宗神兵莫名散发一股欢欣雀跃,如同乳鸟投林! 简直像极了,传闻中寇求跃入山门,慑服万剑诸兵的形容描述! “南明离火都被我炼化了,我为剑主……它无故离身,想要弃我而去? 难道,寇师兄尚在人间?!”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人前目犯,剑中魅魔 寇师兄尚在人间! 感受到眉心孕育的神兵异动,淳于修脑袋里跳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荒诞念头。 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内心翻起惊涛骇浪。 “南明离火……上代剑主,正是寇师兄!” 那位子午剑宗的上代道子,从十四岁就开始崭露头角,显现峥嵘。 相传,他踏入山门的那天,原本供奉在祖师堂的三大神兵。 千秋大恨,太虚无妄,南明离火。 皆是剑光冲霄,气冲斗牛! 惊得掌教颜信出关,亲自为其勘验根骨、资质,断定命属、禀赋。 确认“无双剑手”、“通明剑心”、“离垢剑目”三种顶尖根骨,直接被拔擢至真传。 让其成为子午剑宗开山门以来,最年轻的真传。 十七岁的寇求跃正式拜在掌教颜信门下,同时晋升上宗道子。 还未登基的随王殿下,还未被废的永王太子,都送来恭贺的帖子与大礼。 再之后,其人行走天下,闯下偌大声势。 于一无名地,悍然冲击神通秘境,只身破去七重劫,剑道才情震动赤县神州。 还没有自封金庐,闭关潜修的太上皇知晓后,写了一道诏书,尽是赞誉之词。 其中有一句话评价极高—— 独得大道七八分,已临剑道高绝巅。 等到寇求跃进入神京,鸾台剑试群雄。 其人“剑道子”的尊称得到公认,名副其实。 可以说,此前七大上宗堪堪中游的子午剑宗。 因着这位剑道子一人,名头响亮水涨船高。 直逼地位超然的五方帝宫! 这也是为何寇求跃身殒十年,而且背负欺师灭祖的叛徒之名。 却仍然深受诸多真传、内门弟子的敬仰。 “神兵有灵,除非得遇真正兵主,否则再怎么炼化,都只能发挥六七成的威力。 哪怕莫师兄身具‘通玄灵吾心’,天生领悟掌兵手段。 但能完全驾驭的神兵,也就那口‘太虚无妄’。 千秋大恨和南明离火,不过代持。” 淳于修努力平静,两指并拢,轻点额头。 他悄然运转本宗秘传的养剑诀,安抚雀跃欢欣的南明离火剑。 “我温养炼化这口神兵,已有三年之久,从未见过它这般样子。” 这位剑宗真传暗暗泛起嘀咕,搞不明白具体缘由。 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可靠解释! 南明离火发现原先的剑主。 所以才想弃自己而去。 “寇师兄……果真还活着么?” 淳于修斗笠下那张脸庞,顿时神色复杂。 对于寇求跃此人,剑宗内部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寇逆做下滔天大孽,罪无可恕,理该被诛。 另一派却觉得,寇师兄投身浊潮,可能藏着莫大隐情。 加上掌教斩杀道子的当日,祖师堂那盏属于道子的长命灯,并未立刻熄灭。 而是坚持七日,方才逐渐黯淡,化为青烟。 这一流言传得甚广,许多细节都讲得有鼻子有眼,让部分剑宗弟子深信不疑。 即便淳于修这样的真传,亦是怀疑与笃定参半,很难断定寇道子的死活。 “倘若真是寇师兄……我该如何?” 淳于修眸光闪烁,故人相逢本为喜事,可无论十年之前,山门那场大乱的原由为何。 寇道子残杀同门,一人灭尽几大首座、真传,令剑宗元气大伤是事实。 要知道,龙庭十四府,每一地都有上宗亦或者道宗驻世。 无不占据名山大川,受赐洞天福地,开枝散叶传承香火。 传言那位太上皇开国之初祭天授箓,下诏册封各级道官,便存着压制削弱大宗势力的隐晦心思。 避免这些动辄以千载计的宗门做大,尾大不掉,变作隐患。 这数百年间,道官始终牢牢把持大权,他们以鹰犬爪牙自居,坐镇府郡大城,与八柱国等勋贵勾搭,拉帮结派,形成朝廷最大的山头。 反而是最初被奉为上三籍之首“仙师”的大宗真传,地位有所下降,不复往日冷眼傲王侯的矜贵身份。 放在三十年前,寇道子剑压神州,称雄天水的时候,莫说赵辟疆了,便是受封国公的尔朱隆,也要看子午剑宗的脸色,仰承鼻息做事。 但现在,纵然子午剑宗早知隐阁幕后的大老板,是天水府的女财神诸明玉,其人的靠山是赵辟疆。 公然挂单悬赏剑宗真传裘千川,也是那位大将军的暗中授意。 可子午剑宗只能装作不知情,甚至还要陪着做戏,勃然大怒搜罗刺客。 “当真应了那句话,剑宗兴也道子,败也道子。” 淳于修长叹,他忖度片刻,放开蕴养在眉心的南明离火剑,让它替自己寻出引得神兵震动的那人。 咻! 那团腾腾火纹陡然一闪,好像吐出一道匹练也似的耀眼光华,直如覆盖百里的熊熊烈焰铺展开,又迅速地收拢为三尺来长的炽烈锋芒。 当空盘旋十息左右,随后确定方位,直奔而去! …… …… “凝聚一枚神种,掌握两门不清楚层次的剑法,这趟内景地,也算收获不小。” 白启神魂胚胎归于肉壳,睁开双眼,略有遗憾道: “可惜,师爷未能再运玄功,让我再领悟几部剑经,提升下【剑君十二恨】神种的进度。” 他再次闭目,内视墨箓,心念触动表面烙印剑形的那枚神种。 “【剑君十二恨】,提升的是,对于剑道的理解?观其声,听其音,更好拆解、琢磨、修炼诸般不同的剑法,做个剑侠,毫无问题。 改天,再穿身白衣,再佩一口好剑,画风就对了。” 白启心下颇为满意,抡大锤哪有白衣飘飘的剑客卓逸不群,引人注目! “用剑,无论在明在暗,都有说法。 在明是堂皇大气,君子之风;在暗是凌厉奇诡,神妙莫测。 换成锤子,打正面,以力压人是粗鄙莽夫;玩阴的,搞偷袭是卑鄙无耻。 卖相差了,不利扬名!” 白启寻思着,也就裴原擎生得不错,据说是個剑眉星目的小白脸。 否则,哪有什么“银锤太保”。 最多叫个“裴大锤”! “不晓得那处内景地啥子底细,剑气如大雪,包罗万象,囊括无遗。 一部部剑经,由浅入深,风格迥异,简直像直指长生秘境的完整传承。” 白启咂摸着炼化不久的《三圣剑》、《皇离元吉剑》,越发觉得博大精深: “现在就缺一口趁手的好剑了。” 白启随口念叨一句,起身推门而出。 郎朗天光,风和日丽。 他正欣赏着传习馆的端秀风光,心头忽地狠狠跳动,好像被重锤镭击。 冥冥虚空如同剪裁开,陡然浮现一条清晰无比的割裂线条。 嗤! 一口三尺来长,热力逼人的炽烈锋芒,直愣愣插在白启身前的地面。 “我,难不成真有气运加身,乃得天独厚的骄子奇才?说话都是言出法随!” 大风大浪都闯过的白七爷表示,他哪见过这场面! 这口瞅着像是剑的兵刃,已被温养炼化到脱离形质的层次。 应为千锻以上的宝兵! 这样的稀罕物,居然能从天上掉下来? 好比在黑水河捡到了上宗绝学! 听上去比说书先生现编的故事还假! ……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是不是太直接了?故意放开传习馆隔绝窥探的风水阵法,让才从内景地出来,满身剑气剑意的白七郎,吸引南明离火的注意。 你都不打算编一个像样的故事?” 静室之内,密切关注白启动向的陈隐带着疑惑问道。 这不符合陈行这厮做事缜密,不留痕迹的作风。 想当年他与陈独,一伤一死,几乎走投无路。 谁能料到,陈行这厮竟然藏了一手。 平日里赤阳教主的面貌不过伪装,私底下十渡口落魄武师才是真身。 轻易躲过龙庭铺天盖地的搜查追索。 委实将陈隐惊得不轻。 “你们这种自诩聪明人的家伙,个个都想得很多。在我看来,愚笨和智慧,只是‘所知’上的差别,前者‘知’少,故而呆板,后者‘知’多,因此善断。 就像你,修持《未来无生星斗图》的白阳教主,可算尽变化,料敌机先,对手往往走一步,就被你看到后面七步,处处受挫,甚至觉得自个儿在跟老天爷掰手腕。 实际上,这是他们‘不知’,而你‘全知’。” 陈行嘴角噙着笑意,他与陈隐、陈独两个打交道这么久,真正做到知己知彼。 “你觉得我做赤阳教主戴人皮面具,是心机深沉,却不晓得,我从未把赤阳教主当成自己。 老夫陈行,穷乡渡口一武夫,至于教不教主,便如打渔、打铁的营生一样,没甚么好说。” 陈隐神魂波动,似欲腹诽: “偷偷收徒弟、娶寡妇,伱是只字不提啊!” 看到陈隐无言以对,像被折服,陈行见好就收,轻咳两声回归正题: “跟颜信老贼下棋,布局不能太多太深,凡人走过之处,必定留下痕迹,骗不过有心者的仔细勘察。 所谓天纵之才,乃老天爷赐下的禀赋,自然不能用常理作定论。 让剑宗查个底朝天,阿七也是黑河县的打渔人,通文馆、宁海禅、陈行,这些都经得起摸底。 什么龙庭、道官、其他势力,统统与阿七扯不上半点干系。” …… …… “无端端掉了一口剑?” 白启怔怔注视触手可及的三尺锋芒,油然生出警惕心。 莫不是哪个不讲武德的前辈想碰瓷? 故意钓鱼? 他当即就要呼叫师爷,请他老人家主持公道! “咦……那股……大得不能再大的剑意,跑哪里去了?刚才……明明……看到!” 白启耳畔倏然响起交错嗡鸣,好似孩童的稚嫩嗓音,奶里奶气。 “这位……剑兄,怎么称呼?” 他暂且按下杂念,耐心问道。 “嗯!你听得到……我说话?” 那口三尺余长的炽烈锋芒突然暴跳,像是火苗蹿起,险些燎到白启的眉毛。 俨然被吓了一跳的样子。 白启点点头。 他攫取【剑君十二恨】,可以观其形,听其音。 这口锋芒炙热,宛若熔浆的火剑,落在自个儿眼里,仿佛一大片熊熊焰海,隐隐透出焚山煮海的霸烈气息。 说话则是不匹配形象的牙牙学语,像个半大幼儿。 跟内景地里,一口口老气横秋的“剑”迥异。 “我……不能告诉你!你不是我的主人!” 三尺锋芒一吞一吐,摇摇晃晃,扭捏说道。 竟然有些怯生生的,好似过意不去。 “嘶!瞧着像一口清澈愚蠢未经世故的宝兵!” 白启按捺住兴奋搓手的冲动,可能出于上辈子的职业习惯,看到这种贴着“好骗肥羊”标签的人或物,他就忍不住想薅一把。 “你家主人是谁?” 白七爷并未利令智昏,还记得打听来头。 “我家主人很厉害!我在等他回来!” “那他叫啥?” “我家主人要去干一件大事,将我留在家里……” “……” 白启眼角抽动,这口剑看上去确实不太聪明。 压根听不懂人话,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 他放弃追问主人,转而探询来历。 “那你从哪儿来?” “山里!” “什么山?” “很高的山!” “……” 考虑到对一口剑撒气太莫名其妙,以及自己很可能打不过,白启默默松开攥紧的拳头。 这种跟傻子聊天的感觉,委实让人血压飙涨。 既然来软的,不行。 干脆来硬的! 他当即收起好声好气的和颜悦色,双手抱胸道: “你家主人可曾教过,不能随便闯进别人家里?” 三尺锋芒顿时一矮,像耷拉着脑袋,连同声音也变得可怜巴巴: “有的,主人说,凡事都要讲理,故而每次斩敌,都会讲上一通长篇大论,最后问一句‘朋友,能不能请你死一死’,再出剑。” 嘶!真是个彬彬有礼的活阎王! 白启面上依旧冷淡: “朋友,若无其他事,就请离开吧。” 三尺锋芒慢慢地挪开,好似后退,但一步一顿,如同等待被挽留。 但白启一声不吭,让这口不清楚来历底细的“宝兵”很失望。 心意把洞开的眼识、耳识,清晰感应到“伤心”、“可怜”、“渴望”,诸如此类的情绪波动。 “算了,你想待着也行,不过要听话。” 白启哪能真让煮熟的鸭子飞走,招了招手,像逗弄小狗: “大家相识一场,可否让我摸一摸?” “你不是我主人……好吧,只能摸一下。” 三尺锋芒本欲拒绝,却还是改口了。 它收敛炽烈光华,恢复成一口古朴长剑。 滴溜溜旋转几圈,乖巧飞到白启的手上,容他尽情摩挲。 …… …… “白七郎!他为何能摸南明离火?那可是我的剑!岂有此理!” 藏在一旁,暗中观察的淳于修,陡然睁大双眼。 目睹这一幕的剑宗真传,内心像是被百口神兵戳过,拨凉拨凉。 他当初为了博得温养南明离火剑,可是潜修闭关足足三年之久! 这口神兵相当古怪,眼界极高,连莫师兄都不能轻易触碰! “给我撒开啊!” 淳于修登时不能淡定,恨不得跳将出去,大喝怒斥,迫其放手。 但想到还未弄明白情况,于是咬牙隐忍,继续窥视。 …… …… “感觉还成,并不是冰凉凉的,挺暖和,摸着也舒服。” 白启双手捧着,从上到下摩挲了一遍。 原本只让碰一下的三尺锋芒,似乎颇为好受,不停发出长吟。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五十二章 养剑术,再试探 “别摸了,别摸了……说好了,只让碰一下的!” 南明离火剑哼哼唧唧,小猫小狗似的轻轻扭动。 但并非真个抵触,更像在暗示加大力度。 “果然,只要是剑,便挡不住我的手法!” 白启表面平静,实则颇为得意。 有着【剑君十二恨】神种的效用加持,通过观其形,听其音,吃准这口天降宝剑的一切细节变化。 何时放缓,何时提速,何时猛攻,何时轻柔……可谓尽在掌握! 拿捏稚嫩如孩童的小家伙,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正当白启沾沾自喜之时,心意把时刻凝练的敏锐灵觉,陡然浮现一股冷意。 好似阵阵阴风刮过脖颈,令他忍不住想要打个寒颤。 白七爷不动声色地张望两眼,并未发现任何异动,心下奇怪道: “我行事堂堂正正,与这口剑也算有缘,情投意合……没道理像做贼一样心虚!” …… …… “畜生!真是他娘的畜生!” 藏在暗处,收敛气机的淳于修咬紧牙关。 斗笠下那张面皮铁青,额角青筋暴跳: “那可是受我剑宗供奉的三大神兵之一!我当初祭炼温养,每次都焚香沐浴,净手敬拜! 这小子,竟然直接开摸!经过老子同意么!?” 身为南明离火现今名义上的持有者,淳于修莫名感觉脑袋一沉,如同被戴了绿帽子的苦主。 若非不方便现身,他就要如雷暴喝,跳出捉奸,当场逮住这对奸夫淫剑! “不对!南明离火霸道轰烈,多少资质顶尖的真传施展平生所学,也未博其垂青! 怎么可能一见白七郎就主动投怀送抱! 个中定有内情,也许……是了!” 淳于修眸光一闪,豁然大悟: “南明离火它晓得我对白七郎格外留意,故而帮我试探底细!” 这位剑宗真传大胆猜测,并且认为这是唯一靠谱的解释。 否则,一個剑术都未入门,剑法都不精通的后生小辈,凭什么盖过子午剑宗的众多天才? 总不可能因为他生得英武,有几分姿色吧? “神兵通灵,却终究非人,哪里懂得水性杨花,见异思迁。 是我着相了,过于下作,无端误解南明离火。” 淳于修释然一念起,刹那天地宽,汹汹怒火逐渐平息,嘴角微微扬起笑意。 再看待南明离火剑跟白七郎亲昵,心情大为不同。 “真是从穷乡僻壤出来,没什么厉害传承,竟然不认得神兵。” 这位剑宗真传暗暗思忖。 铸兵为“锻”,养器为“炼”,各自分出百、千、万三大层次。 一口蕴生纹路,自成形体的千锻宝兵,不仅浮现耀眼宝光,更具备“摧坚”、“斩邪”、“锐烈”、“破甲”等诸般性质。 寻常武夫持拿在手,战力暴增,足以跨越一大境界不落下风。 尤其,这种顶尖宝兵被长久温养,亦或者添加某种奇珍材料。 灵性越发饱满,有着微乎其微的可能晋升神兵。 故而珍贵至极! 当然,最为管用的方法,还是以功法、根骨皆相契合的武夫,用血肉、气血交融无间,不断烙印自身的“神”与“意”。 天长日久,灵性积累,宛若胚胎成熟,终有破壳而生的那天。 像子午剑宗三大神兵,千秋大恨、太虚无妄、南明离火,都是如此。 历经八九代人的悉心供奉,从中挑选几位合适的剑主侍奉。 最后于某一日,神意交汇,天地共鸣,突破成功。 “细想倒也合理,神兵自晦,只用肉眼难以勘破端倪。 南明离火虽是脱胎于第九代道子,可刚晋升就遭遇恶战,打得灵性大减,后面落到寇师兄手里才恢复,展现锋芒……不似千秋大恨、太虚无妄那般光芒万丈,气冲斗牛,瞎子都能看出不凡。” 淳于修思绪起伏,他自恃是四练宗师,欲要敛息匿形,更凑近些,旁观白七郎跟南明离火剑的“沟通”, 这小子也稀奇,捧着神兵,嘴里念叨个不停,好似能与之对话。 但还未等仁上前,忽见白七郎突然警觉,扫视一圈。 “好敏锐的五感……” 淳于修赶紧顿住身形,气血真罡覆盖于身,跟周遭地势冥合,掩藏自个儿的行踪,避免暴露。 堂堂子午剑宗当代真传偷窥小辈,传出去可算不上光彩。 …… …… “这口剑,长而窄,分八面研磨,剑刃由两度弧曲而伸,瞅着更接近于装饰礼器。 材质约莫掺杂了七采云珠,九华明玉,主体则用千载以上的寒铁、沉铜,加上不可或缺的庚金之气,相互熔炼铸成粗胚,至少置于炉火十几年,才能消磨……” 白启的来回摩挲并非毫无意义,他凭借这种碰触、掂量,让【打铁】技艺更好发挥效果。 “这锤打、锻造的本事,绝对不比黎师傅逊色,气力很雄厚,似千百下叠成一记,完全把里面杂质震荡干净,还使其烙印霜雪般的华美纹路!每一块铁料、每一块钢锭,皆在千锻之上。” 白启越摸越来劲,颇有种大厨试菜尝味,行家鉴宝赏玩的上头意味。 而被捧在手中的南明离火,同样感觉极为舒坦。 这种无微不至的抚摸,甚至比淳于修用气血真罡、神意心魂温养,更让它适意。 白启就像无比了解自身,熟悉每一处被锻打过的地方。 每每指肚沿着花纹细细摩挲,都让南明离火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愉悦惬然,好似重回主人怀抱。 “可惜,他不懂剑道……子午剑宗的养剑术,能用所习剑经作为养料,内蕴剑身,滋育浸润!” 南明离火遗憾想道。 “养剑术?拿来吧你!” 白启正摸得起劲,耳畔捕捉到这口宝剑的嗡鸣波动,眼睛立刻一亮。 他手上动作兀自一停,食髓知味的南明离火顿觉空落落。 三尺剑身轻轻弹跳,极力地收敛锋芒,慢腾腾往白七郎怀里挤,让其再好生把玩一番。 “咦……这是上乘剑经!大智、大仁、大勇,如此正气凛然!莫非,这人……乃主人所说的圣贤种子?天生的正道少侠!” 南明离火的怅然并未持续多久,剑身很快就被一股充盈剑意所填满。 它从中体会到浩大澎湃的灿金光辉,仿佛凝结着人世间诸多值得被盛赞的美好品德。 远比什么“杀生害命”、“嗔恨屠戮”来得让人亲切,意欲贴近。 “好温暖的气息!暖洋洋,热烘烘,由内到外的温煦和畅。” 于白启的眼中,这口宝剑宛若眯起眼睛、蜷缩身子的小猫小狗。 他轻咳两声,音量放大,自言自语: “想我幼年梦中入一洞窟,见到石壁刻有众多剑经,一直囫囵吞枣,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即便对剑道心向往之,却也不得其门,唉。 小剑兄,今日能与你相识,也算了却我心头的一桩憾事。 短暂持剑在手,也算半个剑客了。”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拿出毕生所学,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哪怕一旁的淳于修耳朵竖起,隐约听到,都不由动容: “此子,对剑道这般心虔志诚!实在难得!” 原本那张面目可憎的年轻脸庞,登时顺眼几分。 “你这么想学剑入道,我、我、我……可以传你一门秘传的养剑术! 等你将我养好了,很多剑法就无师自通了!” 南明离火剑身弹跳,如作龙吟,霜雪也似的剑刃流华浮动,宛若泪光涟涟。 “这怎么好意思,小剑兄。都道法不可轻传,哎呀,哪能让你破例。” 白启嘴上说着,《三圣剑》的灌注却未曾停歇。 南明离火如被浸在温泉之内,哼哼唧唧道: “没事的!我家主人说过,为人要讲义气,行走江湖,义字当头!伱我已是朋友,教点本事算什么!不过,你不能跟别人说哦……” 白启果断答应,信誓旦旦: “小剑兄请放心,我白七郎混江湖,靠的就是讲义气,兄弟多,为人正派!” 南明离火深以为然,剑柄连点,如同颔首。 仅从白启心中似有若无,却蕴含充沛的那股剑意就可瞧出! 这人一身的浩然正气,简直像要兼济苍生,普度众民! “把养剑术传这种大好人,大豪杰,纵然让剑宗那些人晓得了,也不会过分苛责。 再说了,莫天胜那个家伙,骗我讲主人离世,将我放在冷冷清清的祖师堂,每日都被烟熏火燎,为的不就是替我再寻一个新主人……哼哼,淳于修哪有白小郎君好。” 南明离火嗡鸣个不停,以白启这种正道堂皇,直如天日的磅礴剑意,学会子午养剑术后,于自身必然裨益极大,有利无害。 “那你可要听清楚……” “小剑兄真够义气!” 白启一边送上夸赞,一边默默牢记。 …… …… “这小子嘀嘀咕咕的,究竟在说啥?” 淳于修心痒痒,好像百爪挠心,却又不能靠得太近。 只见白七郎捧着南明离火,又腻腻歪歪半柱香时辰,终于消停。 “我要走啦!明天,没人,再来找你!” 南明离火恋恋不舍,体验过白启的剑意滋润,淳于修那种干巴巴的气血温养,顷刻显得无趣乏味。 “原来真是有主之物。” 白启兴犹未尽,却也不得不放手,如果能够把这口宝剑拐在身边,再入祖师堂,应当能跟三练层次的师父斗一斗了,省得还需欺负小娃儿宁海禅。 “小剑兄,明日可一定要来啊!” 他好像眼角含泪,依依惜别,目送着南明离火悬空急旋。 这一幕落在淳于修的眼里,额角青筋再次暴跳,暗暗恨道: “此乃老子的神兵,你个贼小子,上下其手这么久,差不多得了! 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跟宁海禅一样的无耻德性!等六月初八朝天门一战,这笔账,算你师父头上!” 他冷哼一声,顾及四练宗师,以及子午真传的身份,并不打算跟小辈斤斤计较。 约莫三五息,南明离火不情不愿飞回淳于修掌中。 后者张开五指,欲要握住。 嗡! 三尺锋芒滴溜溜一闪,左右盘旋,竟是躲开了。 “……” 淳于修伸出的手掌僵在半空,愣愣望着来回吞吐的三尺锋芒,挤出八个字: “敢问神兵,这是为何?” 南明离火如同七八岁孩童使着性子,嗡鸣长吟,直截了当: “你……本就不是我的剑主,我只答应莫天胜,保你周全,勉强受你温养。” 淳于修面皮抖动,呆了许久,才从牙缝里蹦出生铁般冷硬的字句: “神兵,要弃我而去?” 南明离火轻晃剑柄,好像摇头: “你是剑宗真传,又有重任在身,我岂会坏了大计。 往后我可以继续受你温养,维持剑中神意,但每天都得去找白小郎君。” 提到白启,这口神兵的长吟传音都变得顺畅,淳于修却是怒火盈胸: “白七郎?神兵尊驾,你与他认得不到一个时辰!” 南明离火心直口快,想起以前跟随主人,听过话本里的一句话: “受你温养一年多,还不如跟白小郎君一个时辰快活。” 淳于修如被万钧重锤砸中,猛然捂住胸口。 这位威压义海郡的子午真传、四练宗师,气得嘴皮发白,怒问道: “尊驾说什么?” 南明离火不懂得察言观色,更没有掩盖隐瞒的意思: “白小郎君,他能听见我的剑声,并非你我这种神意互通,而是他晓得,我每一次剑吟在说什么。 他还看得见我的本体……我受他的剑意滋养,觉得好亲近、好舒服。” 淳于修原本想要把白七郎挫骨扬灰,大卸八块的杀意,骤然一散,转为惊愕失色。 若非清楚南明离火剑没有扯谎的机心,他必然将其看作荒谬妄言。 “尊驾可确认?” 淳于修运转剑宗秘传,强行掌控神兵,让其回到手中,眸中绽出凌厉之色,质问道: “白七郎他有观剑形,听剑声的本领?” 南明离火嗡鸣声大作: “哎呀!你这人好讨厌!都说是了!而且白小郎君还有极上乘剑意……” 淳于修彻底怔住,完全没理会后面的喋喋絮叨,于心内喃喃道: “寇师兄!寇师兄的离垢剑目,能观万剑之形!寇师兄的通明剑心,能听万剑之声……哈哈哈哈,我剑宗道子,当真在人间!” 他顾不得与南明离火再多说,手掐剑诀,将其收入眉心。 随后纵身一掠,仅仅片刻就轰然坠至此番同行的龙霆锋身前。 “龙师侄,帮个忙!” 勤快练功的龙霆锋诧异,这位真传师叔风风火火赶来,是有啥天大的事儿? “你明天去见白七郎一面。” 淳于修郑重吩咐道。 “白启?师叔,我见他作甚?” 龙霆锋瞬间愣住。 “莫要多问,照做就是。对了,带上你的佩剑。” 淳于修眼睑低垂,好似做着盘算: “记住,务必将佩剑留在那里。”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五十三章 剑道子?剑魔头! “师叔……” 龙霆锋满脸不情愿,像是割肉。 剑宗中人,向来对别的东西若衣物。 唯独视佩兵如同妻女手足,不可轻动。 贸然把佩剑留在他人手中,就像将自家婆娘亲自送到别家过夜一样。 “都是为剑宗大计,苦一苦师侄你,且受下这份委屈。” 淳于修难得好声好气,耐心劝说: “白七郎,此子对我、对莫师兄至关重要,如果我推测属实,甚至要请掌教出关,亲眼见一见他。” 龙霆锋眉头紧皱,下意识觉得淳于师叔夸大其词,故意耸人听闻。 掌教出关,何等重大? 要知道,当年宗门新晋真传裘师兄遇害,引得莫师叔震怒,一举请动两大神兵,千秋大恨和太虚无妄,欲要亲赴大将军府,寻赵辟疆讨要说法。 号称神芒剑,平时最为沉稳持重的江师叔,也破天荒点头,准备亲自掌御凶戾杀伐的千秋大恨,以二敌一,合斗神通。 可以说,这是倾尽全宗底蕴,打算跟龙庭撕破脸皮。 但即便到那个地步,由龙剑莫天胜、神芒剑江载月,也未提过要敲响悬挂于“荡云峰”的金钟,呼出掌教主持大局。 “许多事情还没到你晓得的时候,龙师侄。” 淳于修一改往日不着调的轻佻模样,显然并非说笑。 这让龙霆锋心头凛然,顿时肃容道: “全凭师叔吩咐。” 他驾驭背后那口两尺余长的无柄青锋,轻轻抚过: “霜草……自从被我祭炼温养,须臾不曾离身。” 同为剑修,淳于修当然懂得这个要求强人所难,开口画饼道: “等回到剑宗山门,许你一方丈宽的磨剑台,再准你入剑池洗练肉壳。” 龙霆锋闻言,并未流露意料之中的喜色,反而感到不解,继而有些慌: “淳于师叔这么大方,堪称阔绰,难道……白七郎还能生吃了我的霜草不成?” 他这口剑,可是内门长辈铸炼九年成一粗胚,再深埋寒泉半个甲子,吸纳足够刺骨的肃杀冷气。 庚金大盛的当日,破土而出,剑气冲天,周遭十里草木低伏,皆被浓厚霜白摧折压断,宛若一场磅礴的隆冬大雪。 故而得名,霜草。 哪怕放在名剑众多的子午剑宗,亦可排进前十行列。 若非龙霆锋天资过人,精进勇猛,乃名副其实的内门第一,有望接替裘千川的真传之位,绝不可能被赐下此剑。 “师叔岂会害你,安心去吧。” 看到龙霆锋面上浮现迟疑之色,淳于修赶忙道: “一個黑河县的打渔人,未破三练皮关,你堂堂剑宗内门,还是被师长寄予厚望的真传种子,惧怕他作甚?” 龙霆锋仔细一想,好像也对。 白七郎名头确实大,可说到底无非就在义海郡拔尖。 况且修道资质外显紫芒九寸,又不能代表什么。 “师叔教训的是。” 龙霆锋微微躬身,双手前后交叠,作了一揖。 “剑宗中人,遇事不乱,逢敌不惊,伱须谨记。” 淳于修压了压头戴斗笠,挡住心虚之色,连南明离火都被白七郎轻易俘获,更何况龙霆锋的霜草。 “对不住了,龙师侄。” 这位剑宗真传喟叹,他急需验证神兵所言虚实,确定白七郎究竟能否观剑形,听剑声。 倘若为真,青黄不接的子午剑宗,兴许将再次出现一位小道子。 “先天剑体,中兴之人……莫非掌教早已料到?” 淳于修反复叮嘱后,纵身离开剑宗弟子落脚的别院,丝丝缕缕剑气交织,仿佛数对蝉翼振荡,直冲云霄。 …… …… “养剑术,运转开来,以神印照剑经,领会个中精义,如同雕凿镂刻,一字字镌入剑身,做到温养佩兵,将其炼化。” 白启独坐在院内,思绪不由发散开: “照着这个法子,依葫芦画瓢,岂不是也能修成‘养刀术’、‘养枪术’、‘养锤术’……乃至‘养人术’?” 他略作忖度,旋即摇摇头,掐灭这些不靠谱的胡乱想法。 定是跟师爷待得久了,对功法修炼的理解方式都有些走歪。 “气血为根,肉壳为凭,容纳剑经,由此生剑意,聚剑气,化剑光……”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白启收拢杂念,不断地运转养剑术。 随着一次次尝试,直至傍晚时分,日落西山,似有灵光闪过。 驻于心神的无名墨箓,好像播撒春风细雨,徐徐滋润丰饶心田。 “爷悟了!” 白启从容一笑,阵阵感悟缓缓吸收。 养剑术,入门! 【技艺:养剑术(入门)】 【进度:11/800】 【效用:养剑在身,悟法在心】 “假设这门秘法大成圆满,还可把不同剑经炼到一口剑内,令其彼此融合,取长补短,相辅相成……最终形成最契合自身的顶尖剑法! 这种堪称玄妙的武功传承,来头必不一般!养剑,养剑——天水府上宗,子午剑宗?” 白启稍微琢磨,很快就猜出那口天降宝剑的真正来路。 “它口口声声叫着主人,剑主会是谁?义海郡的那几位?” …… …… 翌日。 一大清早。 龙霆锋登门拜访传习馆。 平日坐镇此处的陈行并不在,由徐子荣接待。 这厮起手就是场面话: “久闻龙兄大名,飞龙剑如雷贯耳,响彻天水六郡之地。” 对于这种带有吹捧的称赞话语,龙霆锋习以为常。 顶着子午剑宗内门新秀的身份,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备受瞩目。 哪怕实力大于自己的四练宗师,往往也会因为上宗弟子高看一眼,抬抬轿子,客气几句。 “龙某昨日遣人递了帖子,今天特来造访传习馆,约见白七郎。” 徐子荣礼数周到,龙霆锋也表现与剑宗内门相符的气度。 “白兄弟啊,他正在后院练功。龙兄有所不知,白兄弟他平日勤奋得很,从无半刻懈怠。 外界只道他悟性出众,天资不凡,少有看见他付出的辛苦汗水。” 徐子荣走在前面,笑吟吟引路。 龙霆锋毕竟是上宗内门第一人,传习馆门槛再高也不能轻易怠慢。 “徐兄这话说到龙某心里去了,旁人口中的天骄奇才,好像个个生来就懂修行,如同吃饭喝水般简单。 实则,盛名之下的他们,谁不是焚膏继晷,宵旰攻苦。功力皆在水滴石穿,聚沙成塔间,而非一蹴而就,凭空得来。” 龙霆锋连连颔首,两人闲谈之际,已经穿过抄手游廊,步入幽静后院。 果不其然,瞧见一道盘坐于假山池前的挺拔身姿。 “好雄浑的气血,真如烘炉般蒸腾……” 龙霆锋轻抬眼皮,还未靠近,他就感受到扑面热力。 足见传言中资质冠绝义海郡的白七郎,底蕴积累确实精深纯厚。 “盛名之下无虚士!倘若生在天水府,应当也能直接拜入剑宗内门。” 龙霆锋眼中掠过激赏之色,认可此子并非徒有虚名。 “只不过,他练得什么功?为何这般眼熟?” 这份纳闷甫一升起,随即便得到解答。 这位内门大师兄背后那口无柄青锋如受莫大牵引,陡然颤动长鸣。 没过三五息,竟是兀自弹跳,挣脱飞起,急旋两圈,瞅准方位也似,直奔专心练功的白启。 “我悉心祭练温养的霜草……” 龙霆锋始料未及,无比诧异。 他眼睁睁看到两尺长的无柄青锋雀跃而吟,落入白七郎的手中。 …… …… “果真!” 悄然藏在一旁的淳于修目睹这幕景象,心下莫名爽快,好似吐尽昨日憋闷郁气。 “任何剑形之兵,都逃脱不过白七郎的魔爪!寇师兄昔年行走天下,也是这样! 龙庭至尊赐下剑道子的响亮名号之前,江湖同道称其为‘剑魔’,意思是剑中魔头,凡用剑者,无不被夺走心爱佩兵……” 83中文网最新地址 ------------ 第二百五十四章 古道热肠白七郎,你来得正是时候 早个三十年前,剑魔寇求跃的名头震天响,一度让天下剑客望风而逃,压根提不起与之斗阵的丁点儿心思。 毕竟输了剑道,技不如人,尚能接受。 可无端把性命兼修,神意交融的佩兵搭进去。 委实血亏,割肉也似! 根据几位受害者的自述,但凡靠近剑魔寇求跃三尺之内,逗留半柱香。 不管有没有与其交手,自家佩剑都不复以前的好使。 倘若再长久些,自家佩剑很快就会失去掌控,转投那位剑宗道子。 并且越是神意充足,越是如此! 损失最惨重的,莫过于雄踞汝南府的铸剑山庄。 传言寇求跃登门拜访,与庄主谢三少爷共论剑道,因为相谈甚欢,下榻住了一晚。 结果,翌日就有十几口宝兵出逃,跟着寇求跃跑了。 尽管事后追回大半,但具备晋升神兵潜力的“蛟筋剑”始终不愿归来。 宛若跟情郎私奔的小女儿家,异常死心塌地! 铸剑山庄无可奈何,只得和寇道子做口头约定,将“蛟筋剑”暂时寄存在子午剑宗,他年择日再取。 这就是子午剑宗每十年开山门,必有铸剑山庄的传人讨教的来由。 前后拢共上演过两次,堪称当代剑道奇才的顶尖交锋! “剑魔……乃世人对寇师兄的诋毁。这分明是先天剑体!” 淳于修暗自愤愤,进而眼中升起莫大的惊喜,望向白启的目光,再无任何碍眼反感。 “龙师侄的霜草,也是千锻宝兵一口,内蕴‘流风’、‘冷霜’、‘岁暮’等数种纹路。 一见白七郎,照样无法自持,可见南明离火所言不虚!” 这位剑宗真传开始琢磨,该如何与莫师兄言明此事。 观剑形,听剑声的资质禀赋,实乃当世罕有的独绝之体。 收进山门,仔细培养,兴许十年八载,便是一名小道子。 “没人可以做寇师兄第二,但只要媲美个七八分,也足够了。” 淳于修心情复杂,撇开寇求跃欺师灭祖,叛门而出的大逆之举。 他们这些见识过道子风采的真传、内门,无不钦佩敬服。 甚至认为,寇求跃尚在的子午剑宗,才是真正地威压天水的上宗巨擘。 这位剑道子的威望,几乎逼近掌教颜信。 之所以如此。 乃是寇道子实打实把子午剑宗带到更高的层次。 比如,这几年新入门的年轻弟子,他们就不会晓得剑宗山门后的莲花峰上,原本辟出一方养剑池。 诸多内门前辈坐化或者身死之际,都选择把自身佩兵投入其中,静待有缘的后来人。 自从寇求跃当上道子,那方养剑池数次拓宽。 最后实在装不下,干脆弄成一座大湖。 也就是如今剑宗八奇景之一的“子午潮信”。 每当庚金失序的天煞日,湖底所埋的万剑齐鸣,震荡如潮涌,一波接着一波,蔚为壮观! 至于养剑池,为何生生被扩成养剑湖,从百余口长剑,发展到成千上万,让子午剑宗弟子过上佩兵自由的好日子。 可以说,全都仰赖寇道子一人之功! 类似这种事迹,足以说个几天几夜。 “希望龙师侄别冲动,心爱佩剑被别人摸几下,损失不了什么,应当以平常心对待……” 淳于修暗中窥伺,屏住呼吸,打定主意,如果龙霆锋怒发冲冠,意欲动手,他立刻现身,拦住对方。 …… …… “霜草,竟然离我而去!” 幽静后院,龙霆锋身子僵硬立在门口,两条眉毛如山耸立。 他眼睁睁瞧着无柄青锋围着白七郎盘旋飞舞,好像摇尾巴的小狗。 这可是我祭炼温养,足足八年的佩兵! 早已做到气息相通,水乳相融! “这种雀跃,欣喜,宛若撒欢的样子,我都极少见过。” 龙霆锋愣住,正因他与霜草心有灵犀,所以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個儿的心爱佩兵,如受清泉滋润,每一声嗡鸣长吟都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活泼生动。 “龙兄……” 目睹这一幕的徐子荣眼皮轻跳,这是啥情况? 龙霆锋的佩剑,怎么跑到白兄弟的手里了? “无妨。” 龙霆锋摆摆手,想到自个儿剑宗内门,上宗弟子的身份,不断默念: “要有风度!岂能跟小年轻计较,有失体统……” 他缓步而行,扑面的热力滚滚蒸腾,汹汹如焰。 大约离着白启二十来步左右,雄厚的气血澎湃至极,几若潮浪奔涌,打在龙霆锋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此子换血功夫,做得好深!这样的底蕴,快赶得上破了皮关的三练武夫!” 这位剑宗内门越接近那道挺拔身姿,越觉得奇怪。 那股外放的气血炽烈,运转方式隐隐有些熟悉。 “养剑术!白七郎从哪里学到的剑宗秘传养剑术!而且,绝对下过数年的苦功!” 龙霆锋这下真的大为惊骇,常言道,法不可轻传。 子午剑宗以“养剑”、“炼剑”独步天下,傲视神州。 这才与其他各方巨擘,并列七大上宗,占据宏阔一府! 毫不夸张的说,养剑术乃剑宗存世的根本之一! “白七郎应当做不出这种事,他这么聪明的人,哪能不晓得这里头的凶险……须知,偷学上宗武功,与密谋造反没啥区别,下场都是被灭门灭族,防止流传!” 龙霆锋无愧于内门大师兄,这个关头还能保持冷静,并未急冲冲咬死白启犯下大罪。 传习馆好歹有位四练宗师坐镇,贸然点破,搞不好就要被杀人灭口。 “咳咳,白小弟,在下子午剑宗龙霆锋……” 龙霆锋深吸一口气,觉得此事干系甚大,还是先问清楚再做安排。 话音还未落地,大气忽地震爆,掀起强劲狂风! 整个庭院摇晃动荡,草木枝叶飞扬飘舞! “南明离火剑!” 龙霆锋肌体微微发寒,猛地回头看去,发现一口气势霸烈的三尺锋芒骤然而至,离地数尺,滴溜溜旋动。 “淳于师叔的神兵,为何也来了?” …… …… 练功多是一件美事! 白启大清早就已洗漱完毕,用过清淡可口的早食。 他如往常那样,开始轮番不停地站桩打坐,搬运气血,参悟功法。 时间如水,淌过周身,一晃便是两个时辰。 “修炼,就像众人共同行走于一条看不见终点的大路上,大部分刚开始都觉新鲜,有意思,可越到后面,脚力越难保持,开始缓慢,甚至止步不前。 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练功,最是消磨精进之心,尤其付出的每一分努力,未必看得见回报……” 接触四大练日久,并且取得一些成就,白启的体会渐渐增多,他一边受着【剑君十二恨】神种的效用加持,一边刷着养剑术的进度。 “幸好,那些与我无关!练功于我而言,多是一件美事!每个日夜,对我而说,都是修行时!” 白七爷心满意足,沉浸于炼化吸收阵阵感悟中,对于子午剑宗的养剑术理解更上一层楼。 “……剑本凡铁死物,经由火煅,金性内蕴,以气血冲刷,以心神相融,如血肉成胚胎,彼此沟通,故而通灵。” 白启想起在通文馆得真楼翻过的几本剑仙志异,子午剑宗的“御剑”跟道艺法术的“飞剑”又有不同。 前者是气血灌注,神意勾连,以求身剑合一,炼去形质,融进肉壳,从而做到纵横斩杀,所向披靡; 后者则复杂得多,需得用心血淬火,修炼心法,对剑呼吸吐纳,再以三日、七日、十日为限,熬煮药材洗练剑胚。 大成之后,由着念头驱使,宛若跳丸,迅疾无比,割人首级像探囊取物。 “可惜啊可惜,我空有养剑术,却无剑可养。那口傻乎乎的宝兵长剑,多半是子午剑宗哪个厉害高手的佩兵,拐骗不得。 况且,我白七郎一身正气,岂会做这种夺人所爱的下作之事!” 白启思绪飞扬,气灌周身,行经四肢百骸,片刻后,墨箓轻轻闪烁。 那门昨日才学到手的养剑术,就已突破到小成层次。 “要不改天从鸿鸣号寻一口凑合的长剑,试试养剑术玄妙……” 白启念头刚起,耳畔莫名听到拉得极长的嗡鸣长吟,等他睁开双眼,正好看见一口无柄青锋落于身前。 “难不成,我最近跟剑有缘?” 【剑君十二恨】神种熠熠生辉,白启眸光更加明亮,自然而然观剑形、听剑声。 “又是一口宝兵!嘶,莫非我不是什么先天打渔圣体,而是气运爆棚的多宝童子!大白天的,怎么每日都有宝兵捡……” 这口无柄青锋盘旋绕动,好似飞针走线,带起一条条凌厉白气。 白启凝神观察,得出结论: “无柄,两尺左右,剑身细窄如游蛇,颇有些像飞剑的形制。” 他略一定念,气血劲力依照小成层次的养剑术催动运转,好像大网铺开,再缓缓收拢,捕捉这口无柄青锋。 原本需要经过数十次失败尝试的过程,白启头一回就成了。 他眼中观照剑形,好像扎着羊角辫的半大少女,耳畔聆听剑声,脆生生的话音接连传来—— “哎呀,这人好浓郁的剑意……还会剑宗的养剑术……怎么比龙大郎更出彩?” 无柄青锋一声声的嗡鸣长吟,像极断断续续的娇憨语气。 “看我如何养剑!不求回报,为他人养剑,我真是热心肠的大善人!” 白启十次换血的雄厚积累,霎时透过十万八千毛孔舒张,轰然冲出。 根本不必耗费耐心,一点点牵引长剑,宛若硕大磁石,直接将其吸摄过来! “好厉害的养剑术……充满着大智、大仁、大勇的纯正剑意……用来滋养剑身,简直是种享受!” 无柄青锋雀跃欢呼着,主动送上门,让白启修炼养剑术,全然把自家主人抛到脑后。 …… …… “绝对的剑魔……呸,剑仙!” 淳于修无比笃定,确信白启与寇师兄是一样的资质禀赋,这种强夺他人佩剑,犹如小白脸勾搭良家的本事,委实太过熟悉了。 “这种剑道奇才,给宁海禅那种莽夫当徒弟?简直是白玉跌进泥淖,黄金落到粪坑,大大地玷污!” 淳于修胸中油然生出一股正气,他绝不能平白坐视白七郎被宁海禅耽误,必须将对方带出水深火热的境地! 此子,拜入剑宗才有锦绣前程,才能如大鹏展翅,一飞冲天! “赶紧传信!让莫师兄定夺!” 淳于修很快就有了决意,正打算做准备的时候,眉心那团火纹猛然跳动。 温养于身的神兵,好像挣脱枷锁的赤红怒龙,显现于半空! “坏了!剑修至诚,向来一人养一剑!南明离火看到白七郎与龙师侄的霜草勾勾搭搭,必然暴动……等等,这似乎算好事!” 淳于修本来急切,可转念一想,倘若当着南明离火的面儿,戳破白七郎这厮的丑恶嘴脸。 届时神兵肯定回心转意,重归往日的亲近乖顺。 妙啊! 淳于修当即放开操控,让南明离火气势汹汹奔向白启,期待瞧见一场好戏。 …… …… 白启运转养剑术,关于《三圣剑》的那股精义磅礴不竭,流转洗练着无柄青锋。 但这口宝兵并不堪用,半刻钟都不到,吸收速度就明显放缓,好似吃饱了。 “只养一口剑,提升养剑术的进度,还是太慢了。我这么雄厚的底蕴,感觉养上十口剑都不成问题……” 白启正思忖着,便瞥见火龙也似的神兵坠地,直直地插在地面。 他不由大喜过望,连忙笑道: “咦,小剑兄,你来的正是时候!” ------------ 第二百五十五章 认主,高见 白启并非剑修,他自是不清楚,武夫佩剑气血相融,还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破规矩。 当然,即便晓得这一点,按照白七爷灵活变化的操守底线,多半也懒得在意。 甚至喊出“美人只配强者拥有”这种荒唐话都不奇怪。 “一口剑养着毫不费力,家底太厚,也很苦恼哇。” 白启轻而易举就喂饱无柄青锋,他那身雄浑气血平时潜藏肉壳,积蓄于四肢百骸。 每当劲力倏然一走,脊柱大龙髓浆喷涌,直如洪波怒涛,声势汹汹。 任何功法受此支撑,威力都会陡增数倍,哪怕耍弄庄稼把式,也可打出惊人威风。 这就是底蕴的重要性! “还好拜在师父门下,得知四大练圆满成就的种种好处,不然哪能踏实勤恳,打牢根基。” 白启暗暗感慨,换成正常的二练层次,纵然学成养剑术,一口剑都未必养得成。 所以看到南明离火急冲冲赶来,他不由嘴角扬起,露出和煦笑容: “小剑兄,你来的正是时候。” 此话一出,被无视的龙霆锋心头更惊。 这厮,竟然认得剑宗神兵? 而且还有些交情? 他不免庆幸,还好没有贸然摆出剑宗内门弟子的架子,对白七郎兴师问罪。 但紧接着,龙霆锋衣袍振动,好似想起什么,赶忙退后几步: “当着南明离火剑,勾引我的心爱佩兵霜草!白七郎,你胆子忒大了! 待会儿,可要遭老罪喽!” 剑宗人尽皆知,三大神兵里头,南明离火最为小心眼。 犹记得神芒剑江载月还未破四练气关之前,进祖师堂上香时嘀咕了一句“瞧着不如莫师兄的太虚无妄气派”。 此后没少吃苦头,每次一入内景地,都跟上刑场似的。 “白七郎……你……可恶!” 果不其然,心智不算成熟的南明离火滴溜溜旋转,稚嫩话音透着万分委屈。 它好不容易才认可白七郎,觉着找到合适的养剑之人。 没成想,只过去一天而已,这厮就与其他剑卿卿我我! 自己可是被剑宗供奉在祖师堂的神兵! 除去掌教颜信,谁见着敢不毕恭毕敬? 念及于此,三尺锋芒陡然暴跳,表面腾起炽烈焰光,足足数丈高,好像一道粗壮火柱,几乎充塞整个幽静后院。 浮尘、枝叶、乃至坚实地砖,顷刻就有化为青眼的消融迹象。 “咦,居然生气了?” 白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个儿似乎触发某种另类的修罗场? 剑,也会争风吃醋闹别扭? 他略微愕然,旋即反应很快,眼中迅速升起既诚恳又惭愧的真挚神色: “小剑兄,来的正好,昨日你慷慨传授养剑术,我资质愚钝,许多地方都只知其然,想着你今天再来,见我练功毫无精进,必然大失所望。 唉,故而白某人生出歪念……用其他剑是试手!” 南明离火闻言一愣,以它七八岁孩童般的稚朴心性,想要完全理解情真意切的一大段话,委实有些难。 但传达的情绪无法作假,尤其白七郎双眼内蕴的一片至诚,让这口剑宗神兵锋芒顿时消敛: “难怪……我说……白七郎怎么会看上霜草这小丫头片子!哎呀、哎呀,他处处为我着想,我却怀疑他……我真是大大地不该!” 南明离火像犯错的小孩耷拉着脑袋,恢复三尺长剑的霜刃形质,慢腾腾地靠向白启,挪动过程摇摇晃晃,宛若两只手揪着衣袖,尽显惴惴不安。 “小剑兄,对不住,我做出这般卑劣之事,已不配与你这等非同凡俗的神剑相交。” 聆听剑声,确信糊弄成功,出于上辈子积累的职业经验,白启并未松懈,反而趁热打铁: “伱我就此……作别吧,以后莫要来了。” 南明离火剑身大颤,如遭雷击,当即横空,锋芒吐露,斩将过去! 十余步的距离下,快若电掣,即便作壁上观的淳于修都没来得及阻拦: “不好!南明离火剑发怒了!要取白七郎的性命……” 这个让他胆寒的念头堪堪升起,就像被大锤砸碎的镜面刹那崩碎! 因为意料中头颅飞起,脖颈喷血的骇然场景未曾出现。 南明离火的极致锋芒,好似雪白匹练倒卷而回,飞快蜷缩凝成一点,瞬间打入白启眉心。 与此同时,淳于修与神兵气息相融的那点儿勾连,宛若脆弱丝线撕扯断裂,从此再无任何瓜葛。 “啊?” 这位剑宗真传像极被天雷打中,斗笠“嘭”的一下炸开,长发猛然上扬,根根倒竖似的! “剑魔太可怕了……白七郎这個剑中魔头,让南明离火鬼迷心窍了一样!” 淳于修脑门写满不解,难道神兵无眼,如同目盲,看不见白启他与龙师侄的霜草如此亲密? 再者,自个儿做错什么了? “我冤枉你了……” 南明离火斩断与淳于修的神意联结,主动奔向白启,化为一道浅浅红痕印在额头。 恰好横在两条水纹的中间,仿佛一只狭长竖眼轻轻张开。 “无妨,我从小出身寒微,早岁已知世事艰……” 被神兵认主,白启却没有表现丝毫的欣然之色,满是落寞道: “别人的冷眼、误解、轻蔑,这些年尝得太多,习惯了。” 南明离火感受到那股寂寥心意,更觉愧疚,再次化为三尺锋芒飞出眉心,剑柄抵着白启的肩膀,好像撒娇一样: “哎呀,白七郎,别恼了,大不了……我准你与其他剑来往了。 我与好多剑都认识,你要喜欢,尽可招来!” 白启本想横眉冷眼,大声呵斥一句“你把我白七郎当成什么人了”,表现自个儿的一身正气! 但考虑到老戏骨的自我修养,他牢牢克制住这种弄巧成拙的用力过猛,语气淡淡道: “一切遂小剑兄你的意就好。” …… …… “这是什么剑道?剑宗长辈从没教过啊!” 站在数尺开外的龙霆锋好像看傻了,再也没有内门大师兄的从容风范,目瞪口呆愣在那里。 此时盘坐在假山池前的白七郎,好似泛起万丈金光,无比高大,几乎能与那几位师叔并肩。 他听说过各种各样奇诡荒诞的养剑、炼剑、御剑之法,但三言两句哄骗神兵的“蛊惑勾引”之术,确实头一回见到! 好像给佩剑下蛊,让其死心塌地! 太可怕了,这种人乃不折不扣的剑宗大敌! “真个恐怖如斯……淳于师叔,你还好吧?” 龙霆锋扭头望向更远处,由于心神剧烈震荡,都无法保持藏形敛息的淳于修。 他快步上前,作揖行礼,私下传音道: “师叔,白七郎乃我宗祸害!这样接近于邪魔的手段,一旦用来对付我宗剑修……” 淳于修深深呼吸,平复内心,随后颔首打断道: “什么邪魔?龙师侄,你也忒有眼无珠了!白七郎分明就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先天剑体!此子与剑宗有缘,合该被招入门下!” 师叔你疯了? 龙霆锋诧异莫名,将有蛊惑剑修佩兵的白七郎放进山门,岂不是把耗子丢到米缸? 妥妥的引狼入室啊! “师侄,糊涂!眼下你的霜草、我的南明离火,皆落到白七郎手中,传到山门,便是栽在小辈手里,哪还有颜面? 与其你我遭罪,不若让其他人也受难,个个都摔跟头,谁还会笑话咱们?” 淳于修到底是真传,想得比龙霆锋更长远。 “有道理!” 龙霆锋恍然大悟,于心中竖起大拇指: “师叔高见!” ------------ 第二百五十六章 子午令,论剑海 “太像了。” 望着一人两剑,琴瑟和谐的静谧场面,淳于修如饮苦酒心作痛,却只能强颜欢笑。 毕竟他是剑宗真传,凡事要以大局为重。 一个有望赶上寇师兄的小道子好根苗,比什么都重要。 自古以来,香火传承,衣钵延续,乃上宗驻世之基。 大宗大派从不怕一两代的式微与衰败,只要山门尚在,弟子尚存,迟早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道丧千年,浊潮之祸,盖过任何一场天灾,根本就在于它能魔染人心,污秽灵机。 彻底掘断十大正宗,旁门左道的根子,让诸圣真统,百家法脉自此销声匿迹,泯没消亡。 “罢了,罢了,自个儿本就没有完全炼化南明离火只是因着剑宗真传的身份,才可暂时驱使神兵,帮掌教谋划一桩大事。” 淳于修宽慰己心,不再纠结神兵择主。 只要把白七郎弄到子午剑宗,搭进去一口南明离火也不算啥。 最后好肉都拦在锅里,横竖不亏! “等等……南明离火转投白七郎了,白七郎又是宁海禅的徒弟,我六月初八还要与宁海禅一战!没有神兵,我如何胜过宁海禅那厮?” 淳于修眉头微皱,忽觉不对劲,莫名有种上了大当的古怪感觉。 徒弟夺神兵,师父当劲敌! 莫非被做局了? 少了一口神兵当倚仗,说不得又要吃大嘴巴子了! “师叔,那现在……” 龙霆锋梗着脖子,强忍着不去看霜草跟白七郎卿卿我我,只用眼角余光偷瞟原本归属淳于师叔的南明离火,这样会让他心里好受许多。 连无生剑淳于修都保不住自己的神兵,更何况自己一介内门! 果然,就跟师叔说的一样。 自个儿淋雨没事,只要让其他人也撑不了伞就行。 “咱们过去,跟他耍耍!” 淳于修平复心情,迈步而行,一举一动间,努力维持上宗真传的威仪风范。 …… …… “剑宗中人?道官衙门剑指璇玑子的那位,好像叫淳于修,名声很大。” 白启轻松拿捏南明离火,还不忘对霜草嘘寒问暖, 那身雄厚的气血劲力滚走四肢百骸,催动运转的养剑术,囊括两口佩兵。 从内景地炼化而来的《三圣剑》、《皇离元吉剑》,化为丝丝缕缕的剑意萦绕,好似溪流潺潺淌过剑身。 大约七八次后,宝兵霜草、神兵南明离火,皆是剑锋嗡嗡弹跳,发出舒爽长吟。 “这两人,莫非是剑主?过来寻剑的?” 做完之后,白启抬眼张望,心头一凛。 面对拜入上宗的四练高手,自然不能怠慢。 他施施然起身,颇懂礼数: “晚辈白启,见过淳于宗师。” 旁边亲眼目睹一出精彩好戏的徐子荣结束吃瓜,赶忙上前介绍道: “白兄弟,这位是子午剑宗的飞龙剑!龙霆锋!他昨日就递了拜帖,今天专程过来登门!” 白启彬彬有礼,拱手笑道: “白某一介寒微,何德何能让龙兄这等上宗高足,递帖拜会,实在惭愧。” 龙霆锋扯着两边嘴角,笑容僵硬道: “白兄弟太谦虚了。” 他心下想着,就你这一手邪门到家的养剑术,便足以让我心服口服了。 倘若自個儿能学会,他日回到剑宗山门,绝对做得到横行无忌,比晋升真传的众位师叔还要豪横! 眼睛一瞪,佩剑就没了,再花言巧语,就将他人耗尽心血温养的兵器拐走。 妥妥的剑修大敌! “止心观的璇玑道长,称白七郎你的资质冠绝义海郡,如鹤立鸡群,超拔流俗。 今日一见,确是如此!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观天水府同辈当中,胜得过你的骄子,不多。” 淳于修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跟不要钱似的。 “师叔也是忍辱负重啊!” 龙霆锋眼角抽动,凶名赫赫的无生剑,居然还会奉承人? 这要给那帮师兄弟看见了,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淳于宗师折煞晚辈了,天下豪杰如过江之鲫,白某哪能排得上号。” 白启虚虚眯起眼睛,满是人畜无害的和善表情。 堂堂剑宗真传,这么好说话? 莫不是是打算先礼后兵? 白七爷打定主意,稍有不对,他就高呼“师爷救我”! 反正有明王怒护身,作为压箱底的保命手段。 至少扛得住宗师一击! “白七郎真是虚怀若谷,不骄不躁,龙师侄,这一点,你要好生学着。” 淳于修故意板着脸,训斥龙霆锋。 “师叔教训的是,我一定多跟白兄弟讨教。” 龙霆锋胸口起伏,面无表情点着头。 想他内门大师兄,有望晋升真传的剑宗天才,向来都是被拿来做典范。 啥时候受过这份委屈! “淳于前辈切莫如此说,龙兄名震府城,宛若飞龙在天,晚辈远在穷乡僻壤之地,也多有耳闻。 龙兄这种剑宗的栋梁大材,日后必然是位列鸾台,同天骄争锋……不怕两位笑话,白某人心底里,实则欣羡得很。” 论及夸夸放好话,十个淳于修加在一起,也不可能是白七爷的对手。 可恶,这小子怎么一点飘飘然的神色都未流露! 堂堂四练宗师欣赏你,居然都毫无反应? 淳于修呲了呲牙,他当初少年成名,意气风发,师兄弟吹捧几句,便敢提剑跑到千丈崖斩毒龙,好悬没死在那里,捡回半条命。 万万没料到,相比起喜欢显圣的宁海禅,作为徒弟的白七郎却显得沉稳。 于是,这位剑宗真传眸光一转,顺着话头说道: “可惜啊,白七郎未曾生在府城,不然以你的天分,早已被上宗、道宗收入门墙,拜入内门,拔擢真传,名登仙籍……这可是大好的锦绣前程!” 白启面色平静,似乎不甚在意: “师父常常教导,凡事莫强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前程好坏,在乎自身,与旁的关系不大。 正所谓,天地寂然不动,而气机无息稍停;日月尽夜奔驰,而贞明万古不易……只要持身正,持心静,自能跋涉过俗世洪流。” 这种蕴含至理的金玉良言,宁海禅那厮讲得出? 淳于修扬起眉毛,表示怀疑。 他没有纠结,眼见挖墙脚进展不顺,干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不瞒伱说,剑宗向来秉承兼收并蓄,包容博采的行事之风。白七郎虽未练过剑,可从你与南明离火、霜草的缘分来看,定是个可成大材的好胚子。 我忝为剑宗真传,亦知‘淡中知真味,常里识英才’,这是‘子午令’,相当于挂个内门的身份,白七郎若有心,不妨拿着。 得空了,通过虚空接引,来我剑宗山门,鼎鼎有名的内景地之一,‘论剑海’瞧瞧。 见识下同辈中人,切磋剑术,多是一件美事。” 子午令?论剑海? 白启愣了一下,终于咂摸过味儿: “原是相中七爷我的剑道才情了!但,我只会养剑术,斗剑什么,缺乏经验,不一定比得过剑宗那帮人。” 他宛若逢年过节收长辈红包一样,装模作样推辞道: “淳于前辈,这怎么好意思,我一外人,哪能持着剑宗内门的子午令……只怕坏了贵宗的规矩。” 此子心性倒是纯良,并不似瞧着那样面目可憎。 淳于修感慨一声,加重语气: “岂不闻,长者赐,不可辞?你既然叫我‘前辈’,那便好生接着。 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逗留了,龙师侄,走吧。” 抛下颇为珍贵的子午令,淳于修雷厉风行,急着回去传信山门,告知由龙剑莫天胜,义海郡冒出第二个寇师兄。 “师叔……” 龙霆锋嘴唇嗫嚅,分明是剑眉星目的高大汉子,却无端浮现出一股可怜巴巴的委屈神情。 “我的剑!” 他使劲斜眼,暗示自家那口心爱佩兵还落在白七郎手里,被这厮百般蹂躏,肆意把玩! “什么剑不剑的!人家白七郎为你养剑,不求回报,实乃热心肠!改日记得提着礼品登门道谢,免得让人笑话我剑宗内门不识好歹!” 淳于修大袖一扫,剑光如潮铺展开来,当即就把龙霆锋裹挟进去,纵然浩瀚广袤的云天碧空。 我自个儿日夜温养的神兵都丢了,哪还容你天天佩剑! 大家有难同当! …… …… “啧啧,陈行,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把一切尽收眼底的陈隐,不由长笑道: “淳于修连子午令都舍得给,那可是能够进论剑海的凭信,有了此物,你徒孙迟早扬名剑宗,入颜信的法眼。” 陈行面皮抖动,并无喜色: “都是阿七的功劳,他的剑道天赋太恐怖,剑宗供奉的三大神兵,南明离火都轻易被蛊惑,心甘情愿侍奉……太像了,三十年前的寇求跃,几乎让万剑折服,号称‘剑魔’,与现在的阿七,简直如出一辙。” 陈隐神魂跳动,声音微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行面色凝重,低头道: “老陈,我在想一件事,寇求跃他到底死没死?世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叶,却可能结出两朵相似的花。 寇道子于怒云江被斩,阿七在黑水河长大,两者间……” 陈隐语气笃定: “寇求跃必然身殒了。就算,他骗得过颜信,骗得过尔朱隆、赵辟疆,却骗不过老天爷和龙庭。 莫忘了,神通绝命,天哭血雨,义海郡的大旱,便是寇道子神散道灭的明证。 况且,龙庭再三勘验了,由登基为天子的隋王亲自过目。 子午剑宗后山立着的那座坟,都是衣冠冢,因为残破尸身被朝廷收走,免得假死脱身!” 陈行垂眉,轻叹: “至今世人也不清楚,寇道子究竟在浊潮内看到什么,堂堂神通巨擘,一念就被魔染,堕身浊潮了。 杀同门、诛师长、叛宗门、绝生路……” 陈隐大袖飘飘,心声幽幽: “天晓得。” ------------ 第二百五十七章 观剑不则声,雨夜不带伞 “子午令……” 暂且将被养剑的南明离火与霜草放在一旁,白启认真把玩半个巴掌般大,表面阳刻着诸剑林立,宛若山海环绕的漆黑小令。 他神魂胚胎隐隐跳动,注入一缕分散念头,眸光忽然闪烁,好似画卷铺陈的虚幻景象呈现而出。 弥天盖地的磅礴剑意宛若巨岳参天,横压十方。 那股子凛冽冲霄的炽盛气息,几乎亮如日月,照彻虚空。 “上宗、道宗,果然不凡。” 白启想起第一次,因着阿弟白明受到柳神娘娘接引,神魂出壳离体,遁入虚空的所见。 茫茫太虚,一颗颗斗大如星辰的内景地,散发明煌煌的耀世光辉,十分震撼。 那就是雄踞在赤县神州,七大上宗,五座道宗的山门! “没想到,子午剑宗并非道宗,内景地也这么气魄豪壮。” 白启略作诧异,据说五座道宗的鬼仙上真,大限将至之际,往往选择坐化虚空,神魂归于山门,形成各种各样的“奇景”。 有缘分的后辈弟子通过试炼,继承衣钵,好将道法、功诀代代相传。 他很意外,贵为七大上宗之一的子午剑宗,充当山门的论剑海,竟然如此宏阔壮观。 隐约间,白七爷借由接近圆满的神魂胚胎,窥见内景地一角风光。 极为瞩目,好似万丈之高的峥嵘奇峰,像一口倒插在地的裂天巨剑。 其上从高到低,刻下斗大名姓。 列在首位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寇道子。 “观剑不则声……独占鳌头。听着与【剑君十二恨】神种的观剑形听剑声,很相似。” 白启若有所思,难怪淳于修大方赠予子午令,更对自个儿拐走南明离火无动于衷。 “这位剑宗真传,可能从我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他神魂轻轻跳动,再次一扫,瞧见几个陌生的名头。 北秀,伏东来; 侠王,贺无俦; 小天师,葛朴…… “每個人名下,皆有一部剑经。《上九至阳剑》、《白首留仙剑》……想来唯有剑道造诣卓绝之辈,才配得上在论剑海留字。” 白启思忖道。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寇道子的观剑不则声。 “改日得空了,确实应该会一会剑宗天骄,当然,我生性儒雅随和,不可能做打打杀杀这种事,主要是想给他们养一养剑,肝下进度。” 白启收回念头,继续催动运转养剑术,温养滋润神兵南明离火,宝兵霜草。 他并不介意给剑宗中人打工,反正自个儿底蕴雄厚。 再者,提升养剑术进度的同时,还能从中领悟对方的剑术剑意精义。 此乃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不知道师爷何时再运玄功,再把我接引到那方剑窟也似的内景地。” 相较于上宗山门,白启对这个更感兴趣,毕竟没啥凶险,比较稳妥。 再生猛的剑意斩杀,都由师爷扛着。 “再待个几日,就该回黑河县了,出来这么久,太岁辰土所成的灵田、灵池,不晓得齐兄、吕南打理的如何。” 白启一边伺候着两口剑,一边心神飞飏,盘点这趟郡城的收获。 将阿弟送进原阳观当道院生员,也算给他谋个好前程。 至于武行、鲁家的先后垮台,倒是与自个儿关系不大,大都顺势而为。 “一口神兵在手,面对四练宗师也有保命手段了,再攀上子午剑宗,认识淳于修、龙霆锋,将路走宽了。 出来混,没点背景,寸步难行。” 白启心里头琢磨,师父宁海禅那种独来独往,单枪匹马的强横作风,并不适合自己。 他出身寒微,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哪能斩断一切牵绊,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即便教出师父的师爷,亦做不到。天底下,只有一个宁海禅,也只有一个白七郎,不必事事效仿。” 白启想得通透,既然拜入通文馆,有师父宁海禅撑着,有师爷陈行靠着,安心抱大腿就是了。 “再怎么天纵奇才,也需要时间发育。否则就得跟师父一样,动不动被老登以大欺小。” …… …… 数日光景,一晃而过。 白启与何敬丰、徐子荣等,再次聚于鸳鸯楼。 仍旧是上次那个雅间,珍馐佳肴如流水般送到桌上,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白哥不若长居郡城,我与父亲商量过了,鲁家如今垮台了,何家大可以把丰汇商号接手,交予白哥作为乔迁贺礼。 白哥要是嫌麻烦,又信得过小弟,敬丰可以代为操持,每年给足三十万两雪花银。” 何敬丰开门见山,眼中透出期盼。 由于两个长房好苗子的夭折,何家失去顶梁柱,本该走向衰败没落,沦为十三行垫底。 谁料得到,跟何家不对付的古董行鲁家一夜之间,突然垮了,让道官衙门查抄产业。 提前得到白启点拨的何家反应最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数家铺子,连收藏奇珍异宝的荣华斋都没放过。 让抱着观望态度的其他行当大老爷,感慨于何礼昌的快刀斩乱麻,放弃与之相争的那点心思。 “郡城虽好,却非吾乡。这地儿热闹归热闹,繁华归繁华,于我而言,太过吵闹,待长久了,难免节外生枝。” 白启摇摇头,他自是也想住大别院,几十号美婢丫鬟围着打转,小心伺候,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 尤其郡城的宅邸藏风聚水,实在养人呐! 但正所谓,宁做鸡头不为凤尾。 窝在黑河县,享受方面兴许略逊一筹,可胜在稳妥。 有师父宁海禅、门房大爷老刀坐镇盘踞,出门闲逛都是安全感满满。 义海郡却卧虎藏龙,水深得很,除开师爷陈行,四练宗师,四境道官,轻松凑够一双手。 再加上通文馆那块匾压着的血仇血债,始终绷紧着那根心弦,难以称得上痛快。 “白哥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自饮一杯,权当践行。” 何敬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谁会不想抱大腿呢,白七郎的名头放在义海郡震天响,道官衙门、排帮龙头、武行百擂、乃至子午剑宗,个个都愿意卖面子。 比起他师父宁海禅的人人喊打,神憎鬼厌,再到谈之色变,忌惮畏怖。 白七郎走的明显是另一条路。 突出一个人脉广,门路宽,交情多。 倘若白启久居义海郡,何家必定受益不小。 “丰汇商号这个盘,敬丰兄小心些,最好劝说令尊,莫要沾手。鲁仲平身陷大牢,再无翻身机会,但鲁家背后的那座靠山不见得就倒了。 短短几年,鲁仲平能够打通天水六郡的水陆两道,难保没人暗中扶持使力。 其他铺子,何家拿过来吃干净,不妨事。 丰汇商号这种干系甚大的大生意,属于烫手的山芋,能不碰,则不碰。” 白启随口提醒,很多时候瞧着如同香饽饽的可口大餐,里头都藏着卡喉咙的尖刺。 鲁仲平下狱数日之久,其他行当的大老爷,对其毫不动心,足以说明问题。 再者,他上次跟师爷到排帮总舵,隐约听陈行说过一嘴,丰汇商号背景不简单。 “丰汇商号的老板,另有其人。” 埋头大吃大喝,活像专程蹭饭的徐子荣抹了抹嘴巴: “天水府那位女财神,诸明玉。唯有她才能最快打通六郡水陆两地,她最早做押镖运货的买卖,可都是折冲府的军士护送。 伏龙山一窝窝响马,跟杂草似的杀不干净,却从未见有谁吃熊心豹子胆,敢劫丰汇商号……貌似只有十年前的赤眉大当家,反天刀。 不过他下场怎么样,你们也清楚。” 何敬丰心头一凛,不由庆幸,没有贸然出手。 万一招惹那位女财神,得罪天水府的赵大将军。 没准儿,哪天何家也被栽个勾结邪教的罪名被屠灭满门。 尤其白阳教余孽,这五个字简直再好用不过。 龙庭初定之时,七大上宗、五座上宗势大,威压各府郡。 那些被授箓敕封的道官到任,都要亲自递帖子拜山门。 假设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或者不识时务,触怒大宗长老真传。 他们往往坐不了多久,便会被白阳教余孽刺杀。 更别说,京察大考,针对每年灵机分配,洞天福地产出等等,必定引发一场又一场的白阳教余孽作乱。 这也是,四逆魔教再如何搞事,始终比不过白阳教的缘由。 “白哥、子荣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立刻就与家父分说,放弃接手丰汇商号。” 何敬丰心有余悸,赶忙倒满酒杯,仰头饮尽,顺便压一压惊惧。 “敬丰兄很快就要入道院了,日后当上受箓的道官,可莫要忘了我等。” 白启点到即止,岔开话题,何敬丰、何礼昌父子是聪明人,不至于因着眼前利昏头。 “也是托白哥的福气。” 何敬丰又饮一杯,苦笑道: “撑起门户,着实累人,我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该我来当家做主。” 这位长房七少爷脸上增添了沉稳干练,却也少了一丝以往的恣意张扬。 “少年人肩头才有草长莺飞,可惜的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敬丰兄,子荣兄,祝愿你我,皆能得偿所愿,事事顺遂。” 白启双手举起酒杯,酣畅饮尽。 气氛似是火热,徐子荣喝得兴起,喊着“换大碗”。 足足鏖战一个时辰,雅间全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子。 渭南郡首富之子,本地头号阔佬的徐子荣抱着空坛子,嘴里含含糊糊: “再喝……” 而何敬丰早已不胜酒力,被灌趴在桌底下,如同做着好梦,念叨着他两个遭逢横祸的兄长。 “怪不得,都说借酒消愁。这人心里压着事儿,胸中有块垒,堵得慌,酒虽不能消真愁,却可以忘。” 白启饮完最后一口,吐出浓郁的酒气,眼神仍然清醒。 他并未用气血劲力化解,只是天生肉壳体魄强横,宛若一口大池塘,倾倒些许烈酒进去,难有啥子效果。 “一个大富,一个大贵,亦有各自烦恼。倒是我一个打渔的,想得开。” 白七爷心内自嘲,一手拎起一条沉沉身子,扛麻袋似的,转身下楼出门。 “你家少爷喝得酩酊大醉,回去急着煮碗醒酒的姜汤,这货是传习馆的徐子荣,也一起安置好了。” 白启对着鸳鸯楼外驾马车的桂管家说道。 “好嘞,劳烦白爷了。” 桂管家微弯着腰,将自家七少爷搀扶上车。 “人死如大睡,人睡如小死,何妨醉一场。” 白启笑了笑,只身行于冷清长街,今夜黑云低垂,遮蔽星月,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梆子声。 轰隆隆—— 沉闷的雷霆像大铁球滚于瓮中,随着电蛇狂舞,一颗颗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往下砸落,摔在屋檐瓦片,石板地面,溅起蒙蒙水气。 “真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好夜雨,可惜出门没带伞。” 白启轻笑,眉心剑纹陡然一闪,受着温养的南明离火陡然震荡。 周身顷刻覆上亮灼灼的赤红光华,宛若披着道官法袍,蒸发隔绝渐成滂沱之势的急风骤雨。 等他散步般悠闲回到传习馆,推开门就看到师爷陈行独自坐在大厅,好似在等自个儿。 “师爷……” 白启面露意外,通常而言,陈行用过晚食之后,就会打道回府陪伴师奶,极少于外边过夜。 而今快到亥时末了,师爷居然还没归家,真个稀奇。 “阿七,你过几日就回黑河县了,临走之前,师爷送你一份大礼。” 陈行闻到好徒孙的酒气,嘴角噙着笑意: “这才对,少年人,该有少年人的样子。 饮酒寻欢、纵马驰骋、快意恩仇……皆要尽兴。” 白启缓步走到大厅台阶下,密集雨珠化作一股股白烟,如同浮云流散: “师爷话里有豪气,也有杀气。大晚上下着雨,月黑风高,这是打算带着徒孙做些甚么?” 他五感敏锐,觉察出陈行字句中藏着锋芒。 “你师父当初灭门四家,苏家被他断了根子,最后一个孤女苏莞儿、连同牵扯关系的罗兆鹏,都没了。 剩下冒家、韩家、方家,仍有孤魂野鬼躲在郡城,上回暗中窥伺,被我捏死了几个。” 陈行手指叩击桌面,打量着挺身而立的白启: “好徒孙,敢不敢痛快杀一场?” 师爷话音甫落,眉心那口神兵就雀跃颤鸣, 白启拱手,眉锋扬起: “请试剑锋,固所愿尔。” ------------ 告假 久坐背疼,急需盲人按摩回复血条,目前欠两更,磕头.JPG ------------ 第二百五十八章 枯朽逢春木,白启除三害 “跟你师父一个样,每次听到这种事儿就来劲。” 瞅着满脸喜色期待搓手的白启,陈行摇摇头,通文馆的大好风气当真被那个孽徒带歪了。 “这几日,你的剑术大有进益,十步一杀,取人首级应当不难。 窝藏三家孤魂野鬼的地方,并非城中某处别院,稍微再等一等。” 白启眼睛眨动,好似了然: “虚空内景?难怪了,瞒得过道官的耳报神,躲在眼皮子底下,绝不可能是地窖、密室。” 道艺四境,半步鬼仙,念头何其强大? 哪怕深埋于数丈之地,照样也能觉察出来。 陈行轻轻颔首: “不错。冒家当年勾结四逆魔教,私炼禁药,让郡城外边的好几座乡寨,爆发尸变,酿成大祸。 这事儿没盖住,叫你师父晓得了,顺势灭掉了一大家子。” 白启听得嘴角抽动,整个药行冒家上下几百号人呢,就算让自個儿挨个砍头,手也发酸。 “四逆魔教里头,拢共辟出四脉,主要供奉四尊护法神。既,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 冒家暗中祭祀‘皮魔王’,求取一门道丧之前的古法,欲养灵根,传承世代道官……” 陈行语重心长,提醒徒孙: “阿七,你要切记。天地万道,并无正邪,却有‘真统’与‘旁门’之分。 无中生有,一步登天,便是‘外道’,必存隐患。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才叫‘正统’,有望位列仙班。” 白启谨记于心,并且深以为然,他本身兼修道武,再清楚不过“底蕴”这玩意儿的累积艰难。 抛开每个人资质根骨、禀赋悟性的差异,须得日以继夜,勤勉耕耘,才可厚积薄发。 “位列仙班?” 白七爷捕捉到一个关键词,眼中升起好奇之色。 “师爷,芸芸众生真能成仙么?” 陈行眼皮抬起,眸光幽邃: “千年道丧之前,步入长生秘境,便算是‘仙’了。 传说这一层次的修士,攫取业位,执掌权柄,身神合道,自成一界……拥有诸般不可思议的广大神通。 厉害到这方天地都容纳不下,只能前往天外遨游。 道宗盛传一个说法,陆州、寰宇、上界之间的区别,便在于承受长生仙人的数量。 赤县神州以前灵机充沛,如日鼎盛,故而长生仙人层出不穷,约莫有着半百之数。 等到浊潮一至,天理破碎,于长生仙人而言,赤县神州几如绝地,要么坐化身陨,要么无奈离去。” 白启跨上台阶,转身望着黑云低垂的阴沉天穹: “意思是,现在无人可成仙了?” 陈行并未给出肯定答案,模棱两可道: “都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纵然浊潮灾祸再重,这长生路,当有一人的位子。” 白启眯起眼睛,仔细咂摸着师爷这番话,当世称得上“强横”的神通巨擘,绝不少于双手之数。 那帮隐世不出的老登,兴许就在等一个“成仙”的机会。 “师爷,月黑风高杀人夜,咱们抓紧点,完事了还能用个夜宵。” 白启眉心一跳,南明离火剑迸射而出,这口神兵迎风就涨,化为三尺长的炽烈锋芒。 “阿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我在道官的眼皮底下办事儿,千万要小心。很多时候,大家心里知道,却抓不住你把柄,是一种态度,干私活被当场逮住,又是另一种说法。” 陈行慢悠悠说着,好似谆谆教诲: “最好能有个替伱背黑锅的好心人,你上一次暗中踩掉鲁家,便很好,晓得借白阳教余孽做文章。” 师爷跟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白启抚掌大赞,连连点头: “师爷真知灼见,句句在理,让徒孙我如饮美酒,受益匪浅。” 陈行颇为满意,乖徒孙太会说话了,让人甚是舒爽。 他随口问道: “比你师父如何?” 好一道送命题! 白启闻言垂首思索,旋即抬头极为真诚: “师爷恰似初升之阳,光耀四方,泽被众生,让徒孙崇敬景仰,恨不得每天都沐浴在灿烂曦晖下。 师父却是朗照明月,破云穿空,倾泻无声,让作为徒弟的我,望之心安。 日与月,各有不同,皆让阿七神往。” 陈行板着脸道: “你小子,惯会端水。” 眼角却不可遏制浮现笑纹,显然颇为快意。 他眺望弥漫于茫茫天地,巍峨城池的湿润水雾,轻声道: “走吧,阿七。” 师爷徒孙,一前一后,两人也不撑伞,径直步入雨幕。 …… …… 车榖辚辚,碾过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一把油纸伞张开,遮挡噼里啪啦的豆大雨滴。 几支金步摇微微晃动,盘着灵蛇髻的明艳女子款款挪步,迈进荒草丛生的废弃宅子。 台阶下是两座被推倒的石狮子,房梁屋檐结满蛛网,走在前面的侍女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发霉味儿扑面而来。 “冒延寿也算个人物,万家生佛的好名声,一双铁手打遍义海的好武功,偏生撞到宁海禅这煞星……可惜了。” 诸明玉用团扇掩面,那袭宫装似乎萦绕着玉带,涤荡袭扰的浮尘烟灰。 “大娘子,百灵香已经备好了。” 侍女取出一座表面绘有魑魅魍魉的古怪铜炉,再拈着三根拇指粗细的暗沉红香,如同被血浸泡过,隐约散发淡淡腥气。 “点着吧。” 诸明玉言简意赅,语气轻柔,丝毫瞧不出她是叱咤天水府的女财神。 冒延寿当年祭祀皮魔王,求了一门《玄灵法种经》,立神龛,塑神像,再以长房嫡脉的骨血装脏,日夜用香火供奉,每过五年,就凝聚一截灵根种子,能够提升族中子弟的命属之相,修道资质。 积年累月,众多生员之内,必定接连涌现受箓道官。 倘若数代皆是如此,便可以跟渭南郡的徐家一样,成为登记在册的道籍望族。 “运道太差了,让宁海禅这条过江龙给扬了。” 诸明玉轻叹,她这一趟到义海郡,除去鲁家莫名其妙被璇玑子盯上,扣上白阳教余孽的帽子,必须亲自过来料理收尾外。 也有部分是因为冒家。 “嬛儿,被灭门的冒家,如今由谁做主?” 诸明玉问道。 “冒益昶,偏房的第五代,因着冒延寿连同长房一同死了干净,各个支脉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他了。 本是没啥出息的穷酸,文不成,武不就的,结果胆子大,偷偷跑到被一把火烧成白地的冒家府邸,找得皮魔王神龛,这才翻身。” 侍女详细答道: “前阵子,他私自通过隐阁传信,称自个儿养出一节八寸长的‘枯朽逢春灵木’,欲要献给国公爷作寿礼。” 诸明玉纤纤玉指捏着团扇,轻轻旋弄着,颇具小女儿情态: “枯朽逢春木,乃四大灵根之一,据说有返老还童之奇效。冒益昶倒是晓得投其所好,倘若他真得了此物,确实适合作为一份贺礼,比大将军那方‘万年福寿石’强过一筹。” 侍女摆好铜炉,屈身点香,火光甫一燃起,那座铜炉就腾起通红之色,表面绘着的魑魅魍魉愈发清晰,好像一个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厉鬼,枯槁狰狞,哀嚎惨叫。 “禾山道不愧是旁门,连开个内景地,都要用这些邪法。” 诸明玉轻摇团扇,拂去黑漆漆如火油粘稠的浓郁烟气,这座铜炉叫“万人坑”,乃是受过寺庙香火的好炉子,埋在古战场乱葬岗,再布置禾山道特有的“五阴迷魂阵”,吞纳怨气、煞气。 至于点着的香,则为“百灵香”,需用婴儿血、人胞衣熬煮浸泡,制成捻香,专门通幽入冥,召鬼唤邪。 禾山道于千年之前,乃旁门第一大派,尤其擅于“器法合一”。 最鼎盛时,传承六十七种邪器炼法,诸如“七杀元神”、“髑髅妖鬼”、“五马浮屠锁”之类。 每炼一器,便修一法。 平日养在体内,与人对敌,同时驾驭数件法器,挥洒数道法术。 许多不晓得底细,不清楚门道的修士,一时没警觉被抢占先机,直接就被打得神魂俱灭。 “冒家躲藏到禾山道的内景地,也不晓得怎么养出的‘枯朽逢春木’。” 诸明玉念头一闪,转而跨过渐渐敞开的虚空门户,窈窕背影没入其中。 …… …… “师爷,咱们跑义庄干嘛?” 跟着陈行横跨大半个郡城,白启来到一座横放七八口薄皮棺材的义庄。 “这里阴气重,每到子夜,阴阳交替,极容易通幽冥。” 陈行解释道: “道经有云,内者,心也;景者,象也。虚空内景,最简单的进入方法,就是神魂出壳,以‘内心’照见‘景象’。” 白启若有所思,他前面数次被牵扯接引到内景地,便如师爷所说一般无二。 神魂离体,照见虚空,进而入之。 “魂魄未曾脱离肉壳的情况下,想要进到内景地,就得凭借科仪大醮,亦或者某种信物。 后者如开门的钥匙,前者则是溜门撬锁的手段。你师父有个姓秋的好友,堪称此道高手,无比精通。” 师爷这话说得古怪,好像秋叔是啥江洋大盗。 白启心下腹诽。 不过他确实见过,秋长天摆布大醮科仪,带着师父宁海禅一同进虚空内景地。 “师爷,这次咱们除的是哪一家?” 白启好奇问道。 “冒、韩、方三家。” 陈行道了一声“打搅”,随手挪开几口棺材,清出大片空地。 旋即从火堆里头,简单取了几支未曾烧尽的长炭。 再请陈隐那厮上身,勾画书写咒文,好似布置大醮科仪。 “打从阿七你上回被隐阁挂了一千两黄金开始,我就开始盯着他们。 四家人走的是丰汇商号,以价值不等的货物相抵,苏家自不用说,已经彻底断了根子,再无隐患。 韩家做梨园生意,专门养瘦马,供达官贵人消遣,什么青楼、娼馆、窑子,零零碎碎凑的银子,存入丰汇商号,再兑的钱票……方家、冒家,也差不多。” 师爷哪来的消息? 白启感到诧异,必须对义海郡三教九流,牛鬼蛇鬼都了如指掌,才可能做到这样洞若观火。 传习馆充其量也就占了百擂坊一条街,不应该有此惊人手段。 “老洪那边给的线索。整个义海郡,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很难逃开排帮的眼线。” 陈行给徒孙解惑。 “算是欠他一个人情。” 大约半刻钟左右,潜藏灵台的白阳教主陈隐大袖一振,好似七八十张符箓咒文重合叠加的大醮科仪就成了。 “旁门终究是旁门,左右都脱不开这些门道,后辈也不争气,也不晓得完善一二。” 陈隐语气鄙薄,颇有种神偷点评小门小户家宅戒备太松散的意味。 “你什么记性,禾山道都亡了一千多年,当初还是被青阳一脉扫灭,打破山门……哪来的衣钵传承后辈。” 陈行心神传音。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那个自称左道第一的红袍老祖跟青阳祖师赌斗,七杀元神被三阳劫变活活炼死。 我说呢,这内景地怎么破起来如此轻松。” 陈隐恍然。 “师爷本事也不一般啊。” 白启瞅着陈行嘀嘀咕咕一阵子,三两下就打开虚空门户,心想着: “通文馆果然有上门寻仇挫骨扬灰的优良传统,类似事情没少做。” 陈行缓缓起身,又从袖中摸出包着香灰的黄纸,递给徒孙: “人气旺的道观、寺庙,所烧的香,往往都沾染愿力,可以让肉壳穿行虚空间,你拿着。” 白启接过,妥善放好,头一次干这种灭门的活儿,难免经验不足。 凡事都按照师爷说的做,保准没错。 “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习惯了。” 陈行好像瞧出徒孙略微紧张,出言宽慰道。 紧接着,率先迈入如水波荡漾的虚空门户。 “十年前,师父一人灭四家,十年后,他的徒弟为义海郡除三害……这就是传承!” 白启精神振奋,将南明离火负在身后,大步跨进其中。 …… …… “原本在传习馆的神兵……气息突然消失了?” 怒云江畔,头戴斗笠的淳于修正在采气,忽觉有些异样。 虽然他跟南明离火断开联系,但身为剑宗真传,始终牢牢把握着那股炽烈锋芒的动向。 毕竟整个子午剑宗,只有三大通灵神兵,哪能随随便便交到白七郎手中。 “月黑风高,偷偷摸摸,难不成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 淳于修眉毛一挑,纵身而起,撞开重重雨幕。 ------------ 八千字! 今天更新晚点,挠挠头,听说第五把了,容我看看怎么个事儿,再熬夜爆肝。 ------------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五帝,四逆 随着诸明玉踏入内景地,眼前天地变得昏黑一片,阴惨惨的寒风“呜呜”吹过,意欲刮走人身的阳和血气。 “不愧是禾山道的地盘,这帮邪魔中人,也不嫌住着糟心。 整日天愁地惨,鬼哭神嚎,睡觉也不踏实。” 这位天水府的女财神蛾眉微蹙,扬起团扇一扫,轻轻拨开笼罩过来的蚀骨冷雾,再抬眼望向好似白骨堆积的低矮山坡。 “四家孤魂野鬼躲在这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确实也难熬。” 诸明玉摇头掩面,只见一团浓烟从远处喷薄而起,约莫离地四五丈高,来得飞快,瞬息落到她身前。 浓烟内里宛若蕴藏上百头凶魂厉魄,发出毛骨悚然的凄厉哀嚎,有股摄人心神的惊骇气息。 “冒大老爷道术天赋果真拔尖,禾山道排名第二的髑髅妖鬼,短短几年就叫你炼成了。” 诸明玉见多识广,自是听说过禾山道传承六十七的偌大名头。 其中“髑髅妖鬼”仅次于“七杀元神”,用横死之人的头骨为材,杀伤过百生灵,方能采集一缕凶煞戾气,足足需要三十六缕,方可小成。 这团黑漆漆的浓烟饱含尸毒,最能污秽血肉、神魂,中者几乎必死无疑,且每吞掉一头生灵的魂魄,凶威就更甚一分。 这位天水府的女财神心下暗忖,冒益昶的资质平平,道术修为缘何在陡然间突飞猛进了? 莫非偷摸得了什么大机缘? “诸大娘子当面,不敢称一声老爷。” 颇为瘆人的漆黑浓烟兀自散开,陡然浮现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长衫宽袖,头戴发簪,俨然饱读诗书的大儒形象。 此人正是冒益昶。 “闲话少叙。妾身接到你的传信,那节枯朽逢春木在哪里? 倘若你真养出这样的奇珍,大将军定然重重有赏。” 诸明玉生性爱洁,平日衣食起居无不精细,沐浴都是用上等牛乳,甚至还以百花炼制的精华擦拭肌肤。 像禾山道这等恶浊之地,让她多待几息都觉得烦闷,尤其此座内景地早已废弃,灵机荡然无存,尽是些驳乱杂气,放在府城那帮紫箓道官眼里,简直与粪坑没啥两样。 “诸大娘子莫急,借冒某人一百个胆子,亦不敢欺瞒你与赵大将军。枯朽逢春木就在前面的迷魂窟中,它尚差一丝才能成熟,故而请诸大娘子稍安勿躁,随我前往迷魂窟亲眼一睹。” 冒益昶恭而有礼,若非架着那团髑髅妖鬼的阴惨黑云,决计想不到他会是杀害生灵祭炼法器的邪魔之流。 “禾山道应当没有养灵根的法门才对,你们冒家躲藏此地甚久,已有十年,缘何弄得到枯朽逢春木?” 诸明玉款款而行,绣鞋并未沾染半点泥泞,乘风也似,飘然如仙。 此女全身上下法器众多,隐隐闪烁的熠熠宝光,即便隔着几十丈开外都能看得清楚,让走在前面的冒益昶颇为艳羡,心想道: “女财神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诸明玉出身于天水府望族,虽是庶出,却因为傍上一手遮天的赵辟疆,势头早已盖过长房,从事各种买卖无往不利。 以至于私下流传着一句话,府城百样营生若无诸大娘子掺和一脚,必定难以办得起来。 女财神的名号,除去指代诸明玉懂得经商,善于生财之外,也有另外一层意思。 即,打开门做生意想要顺风顺水,和气生财,就得攀附巴结诸家大娘子。 否则没有女财神的点头,纵然具备通天的关系,照样做不成事。 “回大娘子的话,禾山道偏重斗法之术,确实不曾记载有养灵根的方法。 但天无绝人之路,冒家当年由于供奉皮魔王神龛被灭门株连,延寿大老爷以及长房一脉没得干净。 冒某人行险一搏,寻到那方隐秘收藏的神龛,幸而受到皮魔王的垂青,再次取得《玄灵法种经》……” 冒益昶卖相皮囊不俗,却似天生一副奴才相,腰身微微弯着,脸上总是浮现讨好笑容,让人实在没法高看一眼。 “冒老爷这话不实诚了,皮魔王的《玄灵法种经》,妾身又不是没观过,根本乃心中敬神,得其授一法种,与龙庭授箓类似。 法种随着魂魄壮大,渐渐茁壮成长……” 诸明玉捏着团扇轻掩朱唇,两人交谈间便至迷魂窟。 里头逼仄阴暗,又有股子潮气滋生。 等到女财神行了片刻,见着那方孕育枯朽逢春木的田地,笑容便僵住不动了。 约有亩许宽的肥沃黑土,竟然长着齿缺发秃的颗颗人头。 且个个睁着眼睛,口鼻亦有呼吸,并非死物。 这一幕,委实震骇! “人无心,断不可活;头离身,焉还有命?” 如同栽种西瓜的数十颗头颅,齐齐盯着诸明玉,呆滞双目好似窟窿眼儿。 这位大娘子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物,当然不会被轻易吓住。 她只惊奇于冒益昶的手段,怎么将脑袋割下,还能令其不死? 简直匪夷所思! “大娘子且听我道来,冒某人认为,生死者,一气聚散尔。有死立者,有死坐者,有死卧者,有死病者,有死药者,有死老者……人生在世,有生一日死者,有生十年死者,有生百年死者。彼未死死者,动作昭智,止名为生,不名为死。” 冒益昶指着那些毫无知觉,嘴巴张合发出无意义音节的“人头”,仿佛念诵晦涩经文,语气渐渐激动: “皮魔王赐下的《玄灵法种经》,敬神养心,哺育魂魄,一念不散,便可谓之‘生’。禾山道的器法合一,专炼生灵,介于‘半死’。 冒某人虔诚敬奉皮魔王,终于得到《无垢经》垂青,它助我参悟大道,两相结合,推演前所未有的养灵根之术!” 你? 诸明玉几乎怀疑自個儿听错了,美眸掠过怀疑之色。 众所周知,四逆魔教有五尊护法神,抛开神通巨擘才能供奉的血武圣不谈。 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每一尊“神灵”都有对应修持的正经法门。 分别为《筋菩萨解脱经》、《骨修罗不空经》、《皮魔王无垢经》、《肉金刚道贼经》。 每一部正经法门,皆如灵器般非凡,还会自动择主,挑选契合信众,灌输大道感悟。 这等际遇,往往被魔教中人视为莫大的恩赐与荣光。 “冒老爷真是好福气,居然能被《无垢经》相中,据说皮魔王已经十多年未曾显迹过了。” 诸明玉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感到不解,冒益昶修道资质平平,这点毋庸置疑。 十年来,靠着禾山道的邪法与敬拜皮魔王,堪堪爬到道艺三境,可能终生都无望跻身四境,而今突然博得《无垢经》青睐,当真古怪得紧! “不晓得冒老爷究竟悟出什么?” 这位女财神目光扫过颗颗人头,发现好些面貌相像,好似父子亲族,心头浮现一个莫名猜想。 “《无垢经》教我,所谓旁门,乃损有余补不足。遭逢大难之后,冒家支系偏房不足百人,他们个个都修持皮魔王赐下的《玄灵法种经》,魂魄内结有法种。 原本冒某人的打算,是休养生息三十年,看族中能否涌现几个可造之材,好生培养,改名换姓,暗中送到府城……可这个想法,随着时日变迁,逐渐消散。” 冒益昶十分坦诚道: “修道没有外物供养,又无法吐纳灵机,几如耄耋老者跋涉长途,慢若龟爬蜗行。 长远看,重振冒家已然没戏。 蹉跎之中,忽有一日,冒某人供奉皮魔王时,耳畔闻得一仙音,原是《无垢经》降下指点。 延续家族,何必局限整体,我亦为冒家人,我在,冒家便在,不若以全族供奉我一人,待我成道之时,冒家自当兴盛。 于是我将族人身躯炼成髑髅妖,再以血肉浇灌培育灵田,最后物尽其用,把头颅栽种其内,因其魂魄蕴含法种,一念不散,一息尚存,始终吊着半点生机。 大娘子所见,过半皆是我冒家人。” 疯了! 诸明玉面露惊色,这与她刚才的猜测一般无二。 “伱这团髑髅妖鬼,也是……杀戮同族而成?” 冒益昶神色诚恳: “这些魂魄结有法种的冒家人,皆是珍贵无比,岂能平白损耗。 髑髅妖鬼、白骨血幡、五鬼附身……数种道术,乃以其余两家人的生魂炼制,绝没有添一条同族性命。” 诸明玉无言以对,好像不知该如何接话,分明是狠毒残虐之事,冒益昶却说得如此坦然自若。 这般左道高手的沉着气度,与那张洋溢着讨好笑容的谄媚脸皮,完全联系不到一块去。 两三息后,诸明玉勉强颔首,言归正传道: “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冒老爷是能成大事的人物。劳烦领妾身瞧一瞧那节枯朽逢春木。” 只要冒益昶愿意献上奇珍,哪怕他把同族屠尽,都跟自个儿无关。 “大娘子随我来。” 冒益昶微微一笑,继续带路,越过那方栽种头颅,供于食用的血肉灵田。 没走多久,便看到一具垂垂老矣的身躯。 一节莹然青翠,泛着浓郁绿意的枝条,从其体内生长出来。 “枯朽逢春,乃向死而生,返老还童之意。故而要以大限之身仔细培养,孕育一点生气。 这副皮囊乃冒某人的肉壳,通过修持皮魔王的《无垢经》,保持血肉活性,好让枯木朽树生根抽芽。 一年一寸,至今正好八寸长,足够国公爷使了。” 冒益昶轻描淡写,却让诸明玉心头冒起凉意,这位冒家旁系上位的大老爷,不仅炮制别人狠辣,对自个儿也一样。 “冒老爷,你要什么?” 女财神并非蠢笨之人,冒益昶处心积虑,又是屠光同族,又是灭掉韩、方两家,又是舍掉皮囊养一节枯朽逢春木。 定然所求不小! “只有两件。其一,冒某人想求国公爷、赵大将军,许我一个望族身份,以及灵机充沛的福地; 其二,则是想让大娘子,为我在郡城中及早寻一庐舍,须得修道资质拔尖,年纪不可超过十五岁,生辰八字为阴年阴月,最好贴合木属命相。” 冒益昶开门见山,直接得很,并不兜圈子。 “平心而论,冒老爷这也不算狮子大开口。” 诸明玉细细考量,国公爷统辖天水六郡,威权远胜龙庭,道官都要仰其鼻息。 赐下望族、福地,无非一封奏折上书,刚登基没几年的隋王殿下,必定卖面子。 至于庐舍……道院当中,生员众多,总能挑拣出合适的根苗。 “八寸长的枯朽逢春木,辅佐其他延寿宝药调和,足以让国公爷再续八年的阳寿。 通常而言,延寿之物,只能生效数次,少则三五,多则八九。 国公爷应当还剩下一两次,什么‘明华丹’、‘九转还阳液’、‘双生流珠花’,充其量也就十年。 哪怕让铅汞道人耗费数年开一炉,也难有半甲子之数。 这一节枯朽逢春木,让人返老还童,白发转青丝,毫无后患提升八年阳寿,大娘子应当晓得价值所在。” 冒益昶胸有成竹,似他这等于生死间打滚的道修,最懂得“寿数”之难得。 龙庭的那位太上皇,威加赤县神州万方疆域的当世至尊,照旧为求延寿殚精竭虑,更何况隐居洞天多年的尔朱国公。 这些已经接近绝巅的神通巨擘,都想博一世,成长生仙! 寿数,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冒老爷这节枯朽逢春木还欠些火候,容妾身传信大将军,请他定夺。” 诸明玉眼睛眨了眨,并未贸然答应。 “大娘子自便,枯朽逢春木还差半日功夫,死气蜕尽,生气凝结,届时必须立刻采摘,由不得半点差池。” 冒益昶仍旧微微弯腰,恭送诸明玉离开。 …… …… “这鬼地方,阴森森的,像座庞大的乱葬岗。” 白启肉壳肌体泛起刺骨冷意,若不时刻运转气血劲力,飞快经行四肢百骸,不出半个时辰,手脚就要僵硬,这还是换血十次,二练大成的自个儿,换成寻常武夫恐怕更难坚持。 “禾山道,道丧时期也是凶名赫赫,六十七种邪法,没有一样用不到生魂血肉。礼崩乐坏的千年动荡间,动辄屠城池筑京观炼术。 阿七,你可晓得芒阳山?号称万径人踪绝的死地,便是禾山道一尊鬼仙,炼七杀元神而形成。” 陈行进到内景地后,又撒了一把香灰,小心遮掩他与徒孙的活人气息,免得招来凶恶厉鬼,打草惊蛇。 “芒阳山竟是这样来的,难怪每每书上提及道丧,都是痛心疾首,哀切沉郁的字句。 动不动屠城杀人,只为修炼道术,可见黎庶百姓过得是啥日子。” 白启咂舌,旋即他又想到什么,看向师爷: “据说芒阳山至今炽烈火气极重,凝聚大大小小的熔岩洞窟十几座,已成修炼火行道术,采气的去所,全然不见往日阴云密布,白骨成山之景状。” 陈行语气淡淡道: “那尊鬼仙修成七杀元神没过多久,就被另一人打杀了,不仅本命元神崩碎,连同周遭百里之地也随之沉陷,方才有芒阳山万焰岛之说。” 嘶,这么生猛? 以白启目前的眼界,暂时难以想象啥样的道术,随手一击可叫百里方圆地势改变? 毕竟他还没有亲眼见过神通秘境的存在,更遑论两尊巨擘斗法了。 “好重的死气。” 白启运转从齐琰那里学来的观气术,发现这座内景地宛若墨云盘踞,层层叠叠,无比厚实,毫无生机。 他把南明离火收入眉心,这口神兵宛若火炬般腾腾明亮,太过瞩目。 既然师爷偷摸着跨过虚空门户,必定怀揣打闷棍的念头。 不然,早就带着自个儿堂堂正正碾过去了。 “师父喜欢抽冷子偷袭,原来是跟师爷学的,果真一脉相承啊。” 白启若有所思,左右环顾一圈,发现浓重如云团的沉沉死气一波接着一波,朝着某处汇聚: “师爷,可要徒孙上前探探路?” 陈行摆摆手,他再次请陈隐上身,让这厮仔细掐算一番,随后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冒家人偷偷摸摸养出延寿奇珍,死极生极,故而还阳,有点意思。 这等宝贝早不出世,晚不出世,偏偏等咱们到来,方才成熟。阿七,这是天意啊,说明此物与你我有缘!” 白启听得眼角一抽,虽然他不清楚师爷所言的奇珍究竟是啥,但这番话委实太有通文馆的特色了。 于是赶忙点头: “师爷高见!” 陈行抚掌而笑,他也未曾想到这一趟,竟还有意外收获,当即摩拳擦掌,欲要一步跨过去,两拳打散那个已是道艺四境的神魂,顺势拔掉那节枯朽逢春木。 “你这莽夫,急什么劲。” 潜伏在灵台的陈隐出声喝止,手指再次掐算,眉头随即紧皱: “不对,不对,那节枯朽逢春木有些古怪,它从一具寿元耗尽的皮囊中长出,为何蕴着一点细微的香火气?这是神灵的味道……有些像四逆魔教那帮家伙。 你跟他们打交道多,你好生瞧瞧。” 陈行略微诧异,运转气血真罡,沉下心思暗中窥伺,: “冒家人供奉四逆当中的皮魔王,除去那门养灵根的《玄灵法种经》,兴许还修持了《无垢经》。 前者不必多说,内心敬神,摒弃自我的旁门,后者嘛,尸解的路数,讲究个皮囊如衣,一心清净,常换常新。 我懂了,好深的布局,四逆魔教吃了熊心豹子胆,谋算一尊尸山血海厮杀出来的神通巨擘!” 作为赤阳教主,陈行自称一句博闻多识毫无问题,通过陈隐的提醒,很快就想明白冒益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原来如此,费尽心机,养这么一节枯朽逢春节,好比给一头饿虎嘴里喂肥肉,图的,自然是老虎本身。” 陈隐也瞬间了然于胸,那副皮囊生前修持《玄灵法种经》,早已被皮魔王内外侵染,好比量身打造的庐舍容器,再用血肉培养枯朽逢春木,让延寿奇珍沾染一丝微不可查的香火气。 兜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夺了服用枯朽逢春木那人的肉壳。 “皮魔王,无垢经,人皮就是衣服,换庐舍如换衣袍。还是四逆魔教玩的大,都盯上尔朱隆那个老鬼了,专门给他下套。” 陈隐忍不住赞了一声,这个暗中布局,纵然神通巨擘法眼如炬,洞隐烛微,不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也容易着道。 况且,八载阳寿唾手可得,对大限将至只能苟延残喘的将死之人,诱惑力堪比珍馐之于老饕,美人之于淫虫。 “中间还差了一环。尔朱老鬼虽是急躁无谋,同时多疑多虑,要算计他,没这么简单。” 陈行耐着性子,再捋了一遍,目光逐渐明亮: “换作是我,须得再勾结内应,确保尔朱老鬼服用这节枯朽逢春木,奇珍宝药蕴含的澎湃生机冲刷衰败肉壳,也让那一缕香火气渗透血肉,等同成为庐舍。 老陈,你说,整个天水府,谁最想尔朱老鬼死,谁又是好取信他的人?” 陈隐神魂巨震,半是迟疑,轻吐一个名字: “赵辟疆?” 陈行语带讥讽: “只能是他了。从古至今,越大的家业,儿子越盼着老子归西,好自己当家做主。 赵辟疆是义子,却最成器,尔朱老鬼一边提防,一边重用,无奈得很。 他若蹬腿升天,儿孙镇得住已经是神通巨擘,麾下悍卒如云的赵辟疆? 赵辟疆又会因着那点‘父子情分’,心甘情愿辅佐小国公? 最舒服的结果,便是尔朱老鬼嗝屁,他赵辟疆代掌天水府,让小国公当摆设。” 陈隐深以为然,国公勋贵,皇室天家都一个德性,家业过分大了,父子、手足,难免有些异心。 龙庭的随王登基,永王就被打入冷宫,等到太上皇哪天驾崩,曾经是太子的永王殿下,必定也跟着“薨”了。 同样的道理,倘若哪天太上皇回心转意,又把永王扶持上去,随王就得遭殃。 “怪不得有史官调侃,皇帝既不想太子不成材,也不愿太子过分出类拔萃,前者恨铁不成钢,后者晚上睡觉不踏实。” 陈隐笑了一声,他们三阳教向来传统优良,三脉轮流执掌,道子各选一人,彼此间没什么冲突。 “陈行,你满肚子坏水,刚才想了这么久,定然是有盘算。怎么,你想推波助澜,送尔朱老鬼归西;亦或者泄露风声,让这对‘父子’反目?” 陈行被点破心思,并未否认,他瞧了一眼等候吩咐的好徒孙,保持思索的神色。 “老陈,你不是缺庐舍么。依我看,天水府国公的位子,要不……你坐?” …… …… “嬛儿,取万里照景镜来。” 跨出虚空门户的诸明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守门的侍女说道。 片刻后,她接过一面巴掌大小,绘着密密麻麻符箓咒文的小镜,咬破指尖勾画几笔,好似写着名姓。 紧接着,小镜陡然震动,嗡嗡悬空,映出半尺光华,里头显出一道披甲男子的巍然背影: “何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像闷雷砸在屋内,震得房梁烟尘簌簌落下。 “将军……” 诸明玉斟酌言辞,将她所知原原本本汇报上去。 “准了。八载阳寿,足够义父做很多事了,他老人家晓得,必然也会同意。” 那道巍然背影没有转过身,只是给出答复。 “将军,冒益昶与四逆魔教牵扯不清,妾身担心……” 诸明玉迟疑出声。 “明玉,你多虑了,龙庭何人不通四逆教?龙庭敬奉五帝,本将军且问你,五帝是谁?” 那道巍然背影低低一笑,好似含着戏谑意味。 “五帝是‘幽帝’、‘明帝’、‘禅帝’、‘婴帝’……” 诸明玉对答如流。 各个望族、豪阀、勋贵,几乎每年都要祭拜一次五帝,且极为隆重。 当世第一道宗,便是五方帝宫,地位相当超然。 “那么,四逆魔教有几尊护法?” 那道巍然身影又问道。 “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血武圣……” 诸明玉话音陡然顿住,她何等聪慧,当然明白大将军不会无的放矢。 这两次提问,绝对蕴含深意。 五帝? 四逆? 两者有何关联? 难道…… 诸明玉喉咙滚动,好似有个极为惊骇的答案不敢说出来。 “五方帝宫三千年前,自承得了天命,四逆魔教则说自己,从堕仙那里得了法统。 咱们太上皇怎么取得天下?乃五帝斩杀堕仙,让浊潮退开,神州清朗。 六口玄奇神兵亦是从那时候来的。 五帝,四逆,本为一脉,论个甚么‘道’与‘魔’。” 巍然身影如往日般平常从容,话音却像惊雷轰隆砸在诸明玉耳畔,她娘亲虔诚礼敬五帝,每月都吃斋茹素。 道丧三千年,五帝定龙庭的各类传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 可大将军却说,五帝与四逆是一家? “不管四逆教葫芦里装了什么药,本将军都有数。让冒益昶把枯朽逢春木献上,他的要求,皆可应允。” 巍然身影略作沉吟,语气不容置疑,当他做出定夺后,巍然身影如山岳转动,俯视着诸明玉。 这位已是神通巨擘的大将军手指一弹,如同炸雷打过,声势之浩荡,比起屋外的风雨更甚,那名叫做“嬛儿”的侍女顷刻崩解,好似泥沙坍塌,彻底被磨灭。 “六月初八,就是义父的大寿,这份大礼用得上。” …… …… “我李代桃僵,换掉尔朱老鬼?” 陈隐觉得陈行真是异想天开,他又不是皮魔王,凭啥借由一点法种香火,悄无声息进到一尊神通巨擘的肉身之内?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第一次见到阿七,他被四大护法垂青赐福。” 陈行打发好徒孙前边探路,独自与陈隐开始沟通。 “有没有可能,他可以弄到《无垢经》?” 陈隐愣了一下,忍不住骂道: “宁海禅怎么不把你打死,也算了结个祸害!放着万中无一的白阳道子不做,你要将白七郎送给四逆教?” 陈行内心亦是纠结,反复思忖过后,这才道: “《无垢经》通灵性,自行择主,只要阿七得其注意,那玩意儿能不心动? 老陈你不常常自吹自擂,资质禀赋三阳第一么,十天半月够你学会了。 况且,那部破经文还会提供感悟,没道理不成。” 陈隐无动于衷,仍在骂骂咧咧: “你真是缺了大德,陈行!本教主这辈子卓逸不群,倜傥风流,干嘛吃饱了撑的,去夺一糟老头子的肉壳,图他老人味儿重,天天用灵液泡澡?” 陈行坦然受下,颇有唾面自干的架势,继续劝说: “老陈,你别动怒,做赵辟疆他义父,有啥不好?一尊神通巨擘,管你叫爹,你当白阳教主也没这份待遇。 再者,这是进京面圣的好机会。三千年间,历代祖师走遍赤县神州,也没有寻到那座九霄环星炬的踪迹。 依照我的推测,只能是两个地方,五方帝宫,或者龙庭中枢。 老陈,你若能借着尔朱老鬼的身份,进京找见这尊重器,将其点燃。 你便是三阳教历代最绝顶之人,日后祖师堂供奉你的牌位,你都要比其他祖师高一头……” 陈隐念头碰撞,好似天人交战,自古以来,每个当家的一脉教主,所思所想,无不是超过创下基业的先辈。 有机会超迈历代祖师,成为唯一,哪能不向往。 “几成把握?” 陈隐咬牙问道。 “三成。” 陈行如实告知。 “我去你娘的……” 陈隐又是一阵破口怒骂。 “我娘,不就是你娘?你太不孝了,老陈。” 陈行如秋风过耳,听而不闻,自顾自道: “三成够了。你我就算全盛之时,刺杀尔朱老贼又有几分成算?潜入洞天,绕开禁制,还要拦住赵辟疆……种种累加,两成都不到。” 陈隐颓坐在灵台,尽管他不想再理睬陈行的鬼话连篇,但失去肉壳的白阳教主心里也清楚,总不能做一辈子孤魂野鬼。 纵然修成鬼仙,勘破生死屏障,没有胎中之谜,可想要寻得合适庐舍,转世重修,谈何容易。 至少又是三五十年了。 “尔朱老鬼……他长得实在太丑了,满脸的麻子。 本教主要真成了他,以后都不敢照镜子,真他娘的晦气!” 陈隐长叹。 ------------ 第二百六十章 天道筑基,所谓机缘 “风流倜傥的白阳教主,临头当了一满脸麻子的国公,让人笑话一辈子!” 陈隐总有种上贼船的感觉,陈行这厮满肚子坏水,不像白阳一脉行得正,坐得端; 更不似青阳一脉动辄喜欢覆宗灭祀,斗杀伐破。 但无论如何,天底下值得交托信赖的几人,他正是其中之一。 《三阳劫》并非单纯的化身之法,乃是借由与生俱来的三才三宝,炼出三形。 各自参悟一脉绝学,以求臻至长生秘境。 届时,“他”既是“我”,“我”也是“他”,无需再分彼此主次。 “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炁聚含华,移星易宿,伏藏九窍之邪,在乎三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三盗一定,九变极神……” 陈隐盘坐灵台,默默念诵经文,稳住神魂动荡,手指不断地掐算。 片刻后,他轻声道: “你我跟颜信合作如何?” 陈行紧皱眉头,他俩加在一块,撑死半步神通。 可谓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哪有资格跟颜信匹夫讨价还价? “既然,你都打定主意,想要顺水推舟,给针对尔朱老鬼的杀局添上一把火,干脆再玩大一点。” 陈隐眉锋扬起,语气凛然: “找颜信,做掉赵辟疆,送他们父子团聚,黄泉相伴!” 是否有点太极端了? 陈行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心想: “老陈,你这是杀性上来了。” 赤县神州近八百年,除开龙庭扫荡,定鼎乾坤之时,发生过数次神通之战,好几位巨擘身殒,引得天象大变,其余时候,几乎见不着这个层次的强横存在。 “要么不做,要么做足。哪怕我成功鸠占鹊巢,只要让赵辟疆觉察出一丝不对,他就有借口动手,你我岂不是帮他做嫁衣,让他名正言顺掌控天水府?” 陈隐神魂跳动,心念起伏: “对付枭雄豪杰,绝不能给半点机会。十年前,我便是吃了这个亏,让寇求跃触动那口仙剑,以至于满盘皆输。” 陈行深思熟虑一番,模棱两可道: “暂且走一步,看一步。赵辟疆是当今天下,最拔尖的武夫大材。你,我,颜信,未必够,除非再添一人。可惜,陈独入灭,即便真灵未失,养在万龙巢,也难在短时间恢复。” 武修,道修,一旦跻身神通秘境,死于捉对厮杀的几率太小。 他们的神意、真灵太过强横,已经冥合天地一角,成为“大势”的一部分。 哪怕被斩首、剜心,亦未必能够断绝生机。 尤其赵辟疆其人名头很大,放在神通巨擘当中,都是出类拔萃,独占鳌头的那一撮绝顶。 倘若将龙庭治世四百余年划分三代,每一代各出十人。 前三百年,堪称老一辈的旷世十人,莫过于五方帝宫的掌教、龙庭的靠山王、闭关金庐的太上皇,以及快要埋进土里的几个上宗老怪物。 至于后一百年,则是三阳教的执掌者,四逆魔教的左右护法,天水府的赵辟疆,六镇边军的宇文陀,子午剑宗的颜信、寇求跃这对师徒……等等。 再往下算,才轮得到如今的各個“新秀”,诸如银锤太保裴原擎之流。 “我俩全盛时候,大概都能稳压赵辟疆一头,可仅止于此了。想夺他的命,三阳齐聚还差不多。” 陈行认真琢磨,感觉把握不大。 “别忘了你徒弟宁海禅,把他收进赤阳一脉,奉他当道子,传其绝学,服用万龙巢的奇珍大药,突破神通秘境,至少六成以上。” 陈隐暗戳戳建议。 “然后,伱将阿七带到白阳一脉?让你捡便宜?老陈,我与你心连心,你却跟我动脑筋,忒不地道了! 海禅不会入教的,死了这条心吧,老陈。 他性子强,决意扛着通文馆的招牌踏破神通,做师父的,如果非要多嘴,下场你应该清楚。” 再殴百拳? 陈隐暗暗腹诽陈行毫无为人师的风范,换成他必定不一样! 想尽办法也要重振雄风,狠狠教训忤逆孽徒! 相较于被徒弟殴打的陈行,白阳教主顿觉自个儿赢太多了,顷刻转移话题: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与其考虑那些,不如想想怎么勾引《无垢经》,它是皮魔王一系的经典法门,眼界何其之高? 别忘了,古往今来,前仆后继投入四尊护法神灵帐下的人杰,并不在少数。” 陈行却像成竹在胸,淡淡一笑: “阿七只需略微现身,让那部《无垢经》看到他就好了。” 陈隐感到愕然,旋即不解: “你说什么梦话?盖世级的修道资质,又不是天下独绝,偌大的府郡之地,亿万的黎庶生灵,总能冒出二三人,龙庭十四府凑一凑,都超过双手之数了。 你当四逆魔教的经典法门,像义海郡的青箓道官这般没见识?” 陈行却是抚掌,行走在泥泞粘滑的崎岖山路,瞅着前边不远的徒孙: “我曾看过一本道丧前的古书,乃正宗编撰,里面记载着一种举世罕有的体质。” “哦?” 陈隐挑眉,他身为白阳教主,又是鬼仙道修,说一句博览群书,学贯古今也不为过,当即觉得好奇。 “老陈,你可听说过天道筑基?” 陈行面色稳重,声音平静,给人一种笃定确切的意味: “啥?” 陈隐苦思冥想,几乎翻遍胸中的宏赡学识,都没寻见关于“天道筑基”的只言片语。 “相传上一个道纪,四圣踏遍寰宇周天每一个角落,梳理天道,凝聚天心,使得茹毛饮血的蛮荒,渐渐点起星星的大道之火。 那时候,并无许多泾渭分明的境界层次,人们只求筑道基,炼精气,成真圣,度长生。” 陈行说话语速很慢,好似每一个字都在仔细斟酌: “天道筑基,就是因为本身根基完满无瑕,从资质禀赋,根骨天分上,都挑不出任何疏漏,从而被天意垂青。 这种人与生具来,就有种亲近大道的气息,仿佛老天爷的好儿子一样,无所不会,无所不能,凡事熟能生巧,智周万物……此为天道筑基。 你好生想想,阿七,是否如此?” 当真存在这个说法? 陈隐半信半疑。 虽然他也觉着白七郎的资质,不局限于盖世层次。 武修大材,道修英杰,甚至连同最难走的剑修,同样展现不凡。 但天道垂青的完美根基? 还是太过夸张了。 纵观当世,公认资质禀赋最高绝者,以四百年为计,乃龙庭靠山王。 以两百年为计,乃五方帝宫那位掌教。 以一百年为计,则有子午剑宗寇求跃、观星楼任生平、九狱山的枯尘……轮不出个高低。 也未曾见他们自称啥天道筑基,近道体质。 “龙庭的太上皇有苍天授箓,方才贵为天子。你家徒孙黑水河打渔的,起这么大的名头,委实有些吹嘘了。” 陈隐下意识认为陈行在胡诌乱说。 “一个十几年只会泅水打渔撒网下笼的白水郎,从未碰过剑,却被神兵投奔。 弃上宗真传,认阿七为主……比起靠山王少年时,墨玉麒麟涉水而来,背负水火囚龙棒,孰强孰弱?” 陈行飞快反问。 “……” 陈隐哑口无言。 南明离火的分量可不低,子午剑宗供奉的三大神兵之一,更是寇道子的掌中佩兵。 抛开镇压气运,统摄灵机的六口玄奇神兵,它应该排得进数一数二的当世顶尖。 “四逆魔教的经典法门《无垢经》归根究极,也是大道具现。所以,老陈,你想个辙,把那玩意儿勾引出来,我们再派出阿七,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陈行摆出足智多谋,十拿九稳的自信样子,双眼如同蕴着惊世智慧。 “将你徒孙讲得如同国色天香的绝世美人,但凡男子见了,都要成为裙下之臣……罢了,姑且信你一次。 不就是拐来《无垢经》么,于我而言,拱手取之!” 陈隐大袖一振,风姿卓绝。 开什么玩笑,他好歹也是胜过赵辟疆、宇文陀,跟上宗道宗掌教平起平坐的神通巨擘。 拿捏皮魔王所传的《无垢经》而已,大把的手段等着用! “不愧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白阳教主!” 陈行赶忙送上称赞夸奖,让陈隐继续保持这种状态。 “莫要以为几句好话就能收买本教主,这次看在你徒孙的份上,以及顾念大局,本教主勉强出手一次,让你开开眼界!” 陈隐冷哼,盘坐于灵台上,开始喃喃自语,口诵祝祷之词。 “半个时辰后!《无垢经》自来!” “哟呵,动真格了,老陈。” 亲眼目睹头顶星空,旋生旋灭,随着陈隐祝祷变化,陈行心下满意。 这是《未来无生星斗图》内的“地祈召灵大法”,可通过冥冥当中的心神感应,唤来通灵之物。 见到陈隐全神贯注,陈行再无顾虑,迈步追上前边探路的好徒孙。 “阿七,待会儿有一桩事交待与你。” …… …… 迷魂窟中,冒益昶席地而坐,其人神魂宛若浓郁墨汁,缓缓蠕动变化,向上生长。 他好像聆听着仙音,满脸浮现享受之色,一颗颗念头分裂开来,凝聚成一团团肉球。 乍看之下,如同结满果实的血肉树木,煞是怪异。 皮魔王这一系,弃绝大慈至圣,视皮囊为敝履。 寻常根苗欲要入门,须得经过重重考验。 比如,赤身裸体行于众目睽睽下,斩掉羞耻之念。 又或者,浸在粪窖当中数个日夜,斩掉恶臭之觉。 甚至亲手屠戮血亲手足,挚爱好友,斩掉情爱之心。 总而言之,这具肉壳生来所携带的牵绊纠缠,皆要弃绝。 唯有如此,方能受到皮魔王的认可,供奉神龛,长驻精神。 冒益昶一开始并未获得四逆之中,皮魔王的注视,更别说引来《无垢经》赐福了。 他只是潜心修持那门害得冒家族灭的《玄灵法种经》,像阴沟老鼠般躲在不见天日的禾山道内景地,等着作为棋子发挥作用的那刻。 忽有一天,冒益昶与族中残余的宿老争执,怒火攻心,错手将其打杀。 结果迟迟未能“发芽”的法种陡然破壳而出,令他修为大进。 这让冒益昶看到希望,好似溺水中人牢牢抓住救命稻草。 他或是设计,或是暗算,接连弄死好几个跟自己不对付的同族,皮魔王赐下的法种越发茁壮。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我的肉壳、我的亲族、与我幼年就相识的好友、待我如父的长辈……我为人的七情六欲,道德义理,每舍弃一样,我就觉得轻松,好像卸下万斤枷锁,如释重负。” 冒益昶神魂当中,数门道术咒文流转不休,这些都是他借由皮魔王赐福,所参悟出来的禾山传承。 把同族屠灭的那天,他怀着虔诚之心,盘坐在尸骸堆上,钻研着《无垢经》,思索出答案。 人生于世,过得太累,弱者无所依,受贫苦、病痛、生死所困。 与其自己发奋,越过重重阻隔,从中超脱而上,如长蛇化蛟龙,成为强者。 不若放下一切,敬拜神灵,甘愿做猪狗、木偶,被驱使、被差遣。 “想我年幼时,见家中养一老狗,每日趴在门口,无所事事,便能吃肉。 而门外那些贩夫走卒,却为三餐奔波,辛勤劳作。 人与狗,孰更安逸?可叹,许多肉体凡胎想不通个中道理,殊不知,习武也好,修道也罢,如逆流而起,并非谁都可以冲上潮头。” 冒益昶心头涌现感悟,神魂大涨,近乎充塞洞窟,席卷十丈方圆。 栽种于血肉田地的颗颗人头,好似被咀嚼的果子,吸入其内。 随着“咯嘣咯嘣”的脆响,那节生长在肉壳之上的枯朽逢春木,枝叶婆娑,洒落莹绿。 约莫半柱香过去,冒益昶运功结束,神魂陡然一收,化为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 形体栩栩如生,丝毫瞧不出是念头变化,已然是功力精深的四境道修。 “遵从皮魔王的意思,献上这节枯朽逢春木,定能受到封赏。 到时候,冒家东山再起,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畏惧宁海禅寻仇了。” 冒益昶满心期待,甚至升起一丝细微野望,如果虔诚供奉皮魔王,继续尽心尽力,有没有可能打破生死屏障,冲击鬼仙之境? 嗡! 一声如敲钟罄的震荡,打断冒益昶的臆想。 宛若石刻,人头般大,很是厚实的“书册”跃出虚空。 “信众冒益昶,拜见无垢大人!” 冒益昶屈身低伏,紧贴地面,恭敬至极。 四逆教内,每一部护法神灵的经典,皆通灵性,仿佛活物。 地位之尊,堪比圣子,绝对不可怠慢。 硬邦邦的书页翻动。 一个又一个的古拙字迹清晰浮现。 “道也,其来无今,其往无古,其高无盖,其低无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其外无物,其内无人,其近无我,其远无彼。不可析,不可合,不可喻,不可思。惟其浑沦,所以为道……” 这些微言精义除非悟性绝顶,否则如看天书,完全理解不了里头蕴含的晦涩意思。 但冒益昶却能够借助《无垢经》的点拨、指引,一点点领会明白。 好似自身是天纵之才的奇特感觉,让他无比沉迷。 对于皮魔王的虔敬之心,更加坚定不移。 那部《无垢经》只翻动一页,每一个古拙大字之内,不断地呈现蝌蚪也似的小字,宛若高人提笔写就的详尽注释。 大概一刻钟过去,猛地合上,不再容冒益昶观看。 他虽然意犹未尽,却未有任何的恼怒,反而再次屈身伏地: “礼赞皮魔王!礼赞无垢大人,小的感激不尽!” 《无垢经》书封上面,陡然凝聚两个粗大的“一”字,好似粗眉耸动。 随后再浮现两个硕大的“口”字,宛若撑开眼圈。 它低低俯视这条神魂,如视猪狗,全然没有搭理的极致。 正欲撞开虚空,再次消失。 冥冥当中,却好像听见某种道音响彻,若隐若现,若近若远。 好像漂浮在眼前的喷香饵料,诱得鱼儿忍不住张嘴。 黑漆漆的“口”字倏然张大,仿佛两眼圆睁。 这部《无垢经》略作迟疑,冲出阴暗的迷魂窟,缓慢地掠向道音发源之地。 …… …… “师爷,这地方鸟不拉屎,忒没劲了。” 白启本来怀着大杀四方,纵横捭阖的爽利想法,踏入禾山道的内景地。 谁成想绕了一大圈,周遭除了森森鬼气,累累白骨,再无其他。 “好徒孙,不要急,能靠动手解决的麻烦,不叫事儿。 与人斗力,乃最下乘所为。 当然,打得过的情况下又另说了。” 陈行淳淳教诲,他这辈子不似陈隐、陈独,极少有战绩流传。 哪怕跻身神通秘境,出手也就寥寥几次。 能够让白阳的陈隐、青阳的陈独,都言听计用的根本原因,自然不单单靠嘴皮子。 目前为止,三位教主最凶险的斗阵,几乎都由陈行出面。 那些对手分别是,四逆魔教的左护法,上宗大日府的老不死,以及坐镇神京的靠山王……俱是惊天动地,俱是鲜为人知。 “师爷,说得有理,徒孙又学到了。” 白启连连颔首,他素来与人为善,从不喜好打打杀杀。 适才所言,只是遗憾于刚到手的神兵没机会展现威能。 “阿七,师爷我掐指一算,你这一趟将有份天大机缘。 你且待在此地,不要走动。” 陈行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快到了,于是嘱咐道: “如果见着一本石头做的道书,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此书乃天成,最青睐资质拔尖的天纵奇才!” 师爷还会算这个? 白启心底冒出疑惑。 “如何表现,才叫好啊?” 他问道。 “认字,你认得越多,便越优异。” 陈行迟疑道: “倘若识得百个以上,就是一等一的好了。” 天道筑基之说,本是他随口瞎编,糊弄下陈隐。 赤县神州有记载的史料,从未听说过什么近道之人。 那种谪仙般的资质,只存在于神话传说。 但不这样讲,陈隐那厮岂能相信阿七。 “好嘞。” 白启默默谨记,觉得应该不难。 他白七爷虽未念过书,却也不是胸无点墨的文盲。 “师爷就不耽误你的机缘了,阿七啊,迟早有一天,你的名字会叫天下人知晓。” 陈行暗暗感慨,如果有一人,他既是三阳教的道子,又学成四逆魔教的法门,还可掌驭子午剑宗的神兵名剑。 等到被鸾台那张金榜摘取,将会何等轰动? “如果真有那一日,我可以用马甲么? 师父叫荆无命,我勉为其难,顶个公孙乌龙的名头吧。” 白启心下琢磨,名扬四海立身显圣,对他来说诱惑不大。 又没啥实质的好处,诸如被朝廷册封道籍、赏赐洞天福地之类。 万一那帮吃饱了没事做的上宗真传、道宗天骄,排队上门求切磋,岂不把人都累垮。 白启百无聊赖,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坐着,静等所谓的机缘过来。 …… …… 《无垢经》飞得歪歪斜斜,好似喝得醉醺醺的泼皮闲汉,它耳边的道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把握不住确切方位。 它沿着大半个内景地绕了一圈,毫无所得,不由烦闷,渐渐又生离开之意。 …… …… “陈行,你不是说,你徒孙天道筑基,近道之体?那部破经,已经从他脑袋上飞过五次了,一点反应也没有!” 暗中窥伺的陈隐大怒。 “咳咳,可能有些偏差……谁想得到皮魔王的《无垢经》竟然有眼无珠。” 陈行面色尴尬,按理来说,阿七他的资质盖世,再怎么没缘分,这部破经也该低头瞧两眼吧? 旋即他板着脸怒斥道: “老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上回可信誓旦旦,称阿七得了四逆魔教好几尊护法神灵的垂青赐福! 你怎么能骗我!罢了,这一次,原谅你了,下不为例。” 紧接着一拳砸在脑门上,打得欲要骂娘的陈隐昏死过去。 “我的宏图大计还未开始,第一步就失败了,人算不如天算啊。” 陈行叹息,准备收手,那部《无垢经》能飞遁虚空,凭空变化。 纵然捉拿住了,迟早也会消失。 既然鱼儿不咬钩,再钓下去也无意义。 他正要传音通知阿七,目光却突然一凝。 只见传自皮魔王的《无垢经》,失去道音吸引,足有一掌竖起般厚实的书册,好似褪色般融入虚空,就要消散。 铛! 金铁交击也似的爆响炸开! 原来是坐在大石上的白启两指并拢,差使着南明离火剑将《无垢经》当空击落。 随后他起身跳下,一脚踩在石质经书上,满眼惊讶: “咦?怎么有机缘从天而降!” ------------ 第二百六十一章 突破三境,神魂本相 白启原本安分盘坐在大石上,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师爷所说的机缘降临。 他修持心意把,早已洞开眼、鼻、耳三识,灵觉异常敏锐, 很快就察觉到了,脑袋上有本破经书飞来飞去。 嗡嗡乱震,好似苍蝇。 “一而再,再而三,着实过分!” 白七爷面沉如水,心里颇觉不痛快。 自个儿可是经过义海郡道官认证过的盖世资质,那股喷薄的灵秀气,好比漆黑夜色里的长明灯。 就算不是烛照百里,光芒万丈,却也没道理被视而不见,当成山石草木,忽略过去吧? 内景地的这些“机缘”,委实太不懂礼数。 一点面子都不给! 白启暂且按下恼意,瞅着那部石头雕刻的破经书,琢磨道: “这玩意儿,本身没长眼睛,加上七爷我的惊艳才情,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强扭的瓜不甜,机缘不要也罢……” 等到《无垢经》从头顶飞过第四次,白启心头泛起嘀咕。 他这人向来不干勉为其难的事情,再天大的机缘,还能胜过上宗神兵? 今天对我爱答不理,改日叫你高攀不起! 思索片刻,白七爷耐性消退,正欲起身离开。 潜藏在眉心当中的南明离火,却小声传音: “七郎,我家主人曾讲过,机缘奇遇,离不开气运的垂青,但同时也需要自己努力。 既然此物出现在你眼前,便说明你们有缘,并且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总是围着你转,更说明缘分不浅。 那句话咋说去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七郎,咱们要懂得把握机会。” 南明离火的嗡鸣长吟,像奶声奶气的小童子故作老气横秋,很是可爱。 很明显,此乃模仿上一位主人的讲话方式。 “言之有理!这份机缘叫我看见了,就是天意,我也希望得到,此为人愿。 师父常常教诲,天随人愿。我若不取,不仅是违抗自己的心意,更是忤逆老天爷的天意。妙啊,妙啊!” 白启眼睛大亮,此念心中起,刹那天地宽。 他不禁感慨自个儿还是太老实了,银子得靠双手挣,机缘也是一样。 哪能乖乖坐着等砸手上? 那岂非成了好吃懒做的闲汉! “勤劳致富,自我奋斗,才是正理!小剑兄,替我把那部破经书给我打下来!” 白启当即发号施令,眉心顷刻浮现一条狭长剑痕,如同竖目睁开,映照石质经书。 “好呀,好呀。” 南明离火雀跃不已,好像早早等着了。 炽盛无匹的三尺锋芒陡然一吐,宛似灼灼精光迸发而出,悍然斩向如同褪色般融入虚空的《无垢经》。 铛! “嘶!” 白启坐在大石的挺拔身子微微摇晃,面皮更是抖动,倒吸一口凉气。 肉壳体内蕴藏的雄浑气血,好像决堤洪流哗啦倾泻,几乎被抽干四分之一。 神兵之威,恐怖如斯! “养四五口剑不算啥,但催动南明离火,耗费着实大得惊人。” 白启徐徐消解四肢百骸骤然而生的空虚乏力,脊柱大龙骨弹动起伏,随着数次吐纳带动劲力走遍全身,让滚烫炙热的粘稠髓浆澎湃涌现。 紧接着,他腰杆一挺,笔直起身,跳下踩住嗡嗡乱颤的石质经书,嘴里发出“桀桀桀”笑音。 “终于落到我手里了!” …… …… “阿七,怎么笑得像个魔道中人?都怪孽徒,给好孩子教坏了!机缘哪能霸王硬上弓……” 暗中准备收手的陈行眼角抽动,皮魔王传下的法门《无垢经》,乃是通灵之物,岂会被这般轻易强行拿下。 若能如此,何须徒孙动手。 “四逆魔教的经典法门,個个都是虚空孕育的奇珍材质。 即便被捉拿住了,或者收藏万全,也会凭空消失,堪称变化莫测……” 陈行无奈轻叹,这也是他希望阿七通过盖世资质,主动吸引《无垢经》的原因。 “我倒觉得,你徒孙做得好!甚么天意、机缘、气运,说白了,无非青楼里的姐儿,你囊中无银,都不带瞧伱一眼,你挥金如土,恨不得贴身上献媚。” 被打昏的陈隐揉了揉脑袋,好似惊坐而起: “白阳教道子,就是要有这种不把天底下一切放在眼里的心气! 陈行,念在阿七的份上,刚才那一拳,本教主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了!” 陈行满脸疑惑,诚恳问道: “我打自己,与你何干?况且,教主大人这么厉害的本事,干嘛住我身体里?有种找颜信掰手腕去!” 陈隐闻言,如被拿捏七寸,神魂震荡剧烈。 过了好几息才平复,只能宽慰自个儿,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等夺了尔朱老贼的肉身庐舍,重回神通秘境,再跟陈行这厮算账计较。 “本教主心胸宽广,懒得与你这粗鄙武夫一般见识。哼哼,我倒要看看,你徒孙怎么搞定《无垢经》!” 陈行长吁一声,强扭的瓜不甜,估摸着阿七跟《无垢经》纠缠不出什么结果。 念及于此,他更加怀疑,陈隐这家伙言之凿凿,称白启曾得四逆魔教好几尊护法神灵的垂青赐福,是不是蒙骗胡诌? …… …… 谁暗算本大爷? 《无垢经》好似被重锤砸了一记,昏沉沉晕乎乎,过了片刻,方才发现自己被人踩在泥地。 厚实的书封光华浮现,冒出三个斗大字迹: “你、放、肆!” “咦,还会生气?小东西挺别致。” 白启垂下目光,仔细辨认,半晌也没瞧出字中含义。 这部破经书明显不凡,蕴含着灵性,就如同剑宗神兵南明离火。 但它所呈现的文字,远比修道秘文更加玄奥艰深。 原本沉寂的【龙韬虎略】神种顷刻闪烁,将其翻译清晰,明确传达。 这枚神种乃识文断字技艺圆满,进而凝聚。 “关键时候,还是墨箓靠得住。” 白启握住南明离火,轻轻戳了两下: “你与七爷有缘,合该入我手中,乖乖从了。不然,待会儿拿你垫桌角!” 《无垢经》被刺得生疼,死死瞪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年轻后生。 “黄口小儿,也敢称‘爷’?狂妄!” 白启挑眉,剑尖戳得更用力,神兵锋芒无匹,直接把石质经书凿得坑坑洼洼。 “停停停!” 叮叮当当一阵响,溅出点点火光,《无垢经》再次浮现字迹。 这小崽子掌中持有神兵,每戳一下好似针扎,疼得很。 “你有何求?开口就是!本大爷可以助你习练神功,天下无敌!” 《无垢经》开始画饼,打算糊弄这个手狠心毒的小崽子,将其收入四逆魔教,好生炮制。 “果真?” 白启赶忙做出心动的样子。 “当然,本大爷乃天地生成,造化孕育的大道奇珍,今个儿落你手里,也算……缘分。” 《无垢经》浮现的字迹笔走龙蛇,字迹潦草,又快又急,如同钓鱼佬抛竿撒饵,眼巴巴等着白启上钩。 “我想学子午剑宗的《大五行正反剑经》!” 白启开口道。 “真就搁这许愿?” 《无垢经》气得跳出一条条黑线,宛若眉头紧皱。 “干脆让你做剑宗掌教得了!” 白启目光一凝,看清楚回复,不由地大喜: “平心而论,以我的本事,十年之后领袖子午剑宗绰绰有余。 他们请我做掌教,也不算吃亏。” 这小子好厚的脸皮! 《无垢经》惊了,它过往打交道的那些货色,大奸大恶者有之、为非作歹者有之、走投无路者亦有之。 但论到厚颜无耻,这小子当属第一。 “剑修杀伐太重,业果缠身,难以善终。小兄弟不若换一个?” 《无垢经》强忍着嫌弃与其沟通。 “欲求五方帝宫的《九炁赤玉真典》一观。” 白启继续漫天要价,驻于心神的墨箓闪烁,【龙韬虎略】神种不断地辨识奇异文字,随着他感悟的增进,气血劲力竟然自行运转,如同佩戴人魂珠一样。 “这小子消遣本大爷是吧,五方帝宫的根本传承谁敢觊觎?” 《无垢经》气得不行,不过慑于神兵锋芒,依旧选择饮恨吞声。 它作为四逆魔教的通灵奇珍,具备某些特性,虽不至于被南明离火劈成两半当柴火烧,可让剑尖戳出好些个窟窿也十分难受。 更何况,刚才不慎让这小子踩住,又叫神兵镇压。 一时半刻无法遁入虚空,须得寻个合适机会,才好脱身。 “我认这破经书的文字,气血受其侵染,甚至连同肉壳都有种蠢蠢欲动的感觉,好邪门!” 白启发现,【龙韬虎略】神种加持下,他认字每多一分,神魂胚胎对于冥冥虚空的感应就深一点。 原本灿然如赤金的颗颗念头,不知不觉间沾染灰蒙蒙的色泽,好似一层雾,悄无声息渗透进来。 “幸好我修炼到《蛟伏黄泉经》第二重,自有心海灵山镇压杂念。” 白启深吸一口气,转瞬就将气血稳住,顺便驱除《无垢经》施加的影响。 “咦,这小子怎么让本大爷越来越想亲近了……” 《无垢经》感到诧异,原本它瞧不上的白启气息莫名变化,仿佛与茫茫虚空冥合交感,无端端就瞅着顺眼了。 “小兄弟,有没有兴趣了解下四逆教?” 它态度一改之前的不耐烦,浮现的字迹逐渐清晰明显,不再是横七竖八的凌乱笔锋。 “魔教!” 白启睁大双眼,抬手捂着心口,宛若受惊的雏鸟。 “世俗之见罢了。不妨与你交个底,四逆教与龙庭钦定的五帝乃同宗同源,五方帝宫的掌教,见着教中上神,按照礼数也得称一声道兄呢。” 《无垢经》好像见惯这种场面: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骨骼惊奇,资质非凡,皮魔王座下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你倒是给好处啊! 白启心下腹诽,光说不练假把式,只会画饼有啥用。 “小兄弟,我看你也是修道中人吧。不瞒你说,皮魔王赐下的《无垢经》,乃公认突破鬼仙的第一等法门,五座道宗都略逊一筹。 舍皮囊而求清净,化万物而生真灵,能够将打破生死屏障的把握,足足提高两成!” 《无垢经》自吹自擂道。 “我怕资质愚钝,学不会……” 白启为难道。 “这一点更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敬奉皮魔王,自有无数赐福。” 《无垢经》信誓旦旦保证道。 “小兄弟,你先将脚挪开,让本大……劳烦把经书捡起来。” 这破经书貌似有点脑子,但不多。 白启并未照做,而是真诚问道: “经书大爷,乡下人见识短浅,未曾学过啥像样的本事,可否教我瞧一瞧四逆教的皮魔王法门,究竟有多厉害?” 这小子还挺上道。 晓得改口叫大爷了。 《无垢经》心中一荡,暂时忽略踩在身上那只脚,决定让白启开开眼界。 紧接着,石质经书嗡嗡颤动,虚空扯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仿佛特殊的回响。 一个又一个蕴含灵光的文字跳跃,不过寥寥数行,却像烙印天地自然,人神鬼仙的诸般痕迹。 “四逆魔教当真有些底蕴在,这种心心相印般的顶尖传法,简直比保存功法精义的玉简还厉害。” 白启瞧得眼花缭乱,好似亲眼目睹日月经天,星斗挪移,风流云散,沧海桑田……潜藏于眉心之内,始终无法破壳而出的神魂胚胎,终于在此刻冲破桎梏,迸发雷音大响。 轰! “这就突破了?我才看了一眼。” 白启收敛惊讶,沉下心思,催动运转《蛟伏黄泉经》,一点点涤荡冲刷魂魄念头,免得被《无垢经》再次侵染。 跟四逆魔教打交道就这一点比较头疼,必须时刻提防着,防止不小心着了道。 果不其然,一尊端坐莲台,仿佛置身婆娑净土,极乐之地的威严神灵,兀自从浩瀚心海显化出来。 背后有一株拔地而起的参天巨树,万千枝丫似乎悬挂密密麻麻的白色茧子,仔细一看,发现是张张随风飘荡的人皮。 “这便是皮魔王?” 白启平静地稳住心神,澎湃如潮的气血像瀑布逆流,霎时冲上脑门,涌向突突暴跳的额头正中。 聚散不定,如同流云的魂魄,开始缓慢被收拢,欲要凝成确切的形体。 “《蛟伏黄泉经》,万龙前辈的三车宝药,加上四逆教皮魔王的《无垢经》,可谓有正有邪,不知道能够熔炼成什么样的神魂本相。” ------------ 第二百六十二章 千手千眼,大爷养你 观过《无垢经》,见得皮魔王,白启只觉眉心狂跳,神魂大震。 胚胎也似的颗颗念头迅速膨胀,欲要破壳而出。 体内江河澎湃的雄浑气血,一波波逆流而上,直冲脑门。 整个头颅好像炸裂开,刺激得额角青筋突突暴动。 “底蕴太厚,本钱太足,也不全是好事。” 遭逢这等突变,白启气定神闲,杂念一闪而过。 道艺二境,精进到最后,乃是百日抱胎。 这段时间内,气血滋养神魂,使其壮大,同样也让胎盘坚固,隐隐化为束缚。 “若没有四逆教这一层外力,估摸着还得熬上十天半月,甚至更久。” 白启深吸一口气,催动运转《蛟伏黄泉经》。 浩瀚心海大放光明,映照肉壳内外,捕捉提炼那一缕本我灵光。 随着气血劲力的猛烈冲刷,神魂胚胎充实到一个无以复加的极限程度,紧接着发出“喀嚓喀嚓”的碎裂声音,好似庙宇里头的泥雕木塑,渐渐焕发明亮光彩。 藏在远处暗中窥探的陈行面露诧异之色: “这就道艺三境了,比冲开水火仙衣更早一步?” 陈隐语气却变得凝重,一改之前的轻松: “皮魔王赐下的《无垢经》,乃专门修持神魂的顶尖法门,舍皮囊而求清净,化万物而生真灵。 这时候突破,对你徒孙来说,恐怕有弊无利。” 陈行眉头微皱,好像不解: “此话怎讲?” 陈隐沉声答道: “四逆教中,凡拜皮魔王者,无不弃绝肉身,视皮囊如衣物,常换常新,随时抛却。 而《无垢经》之所以被称为,证就鬼仙的第一等法门,根本便在于这里。 凡夫修道,须先观想入定,打坐存神,可这一步往往难过。 为何?人皆有七情六欲,心猿意马,无法做到风平浪静,一尘不染。 打个简单的比方,你若头晕发胀,发烧发热,该如何观想?若蚊虫叮咬,又疼又痒,该如何打坐? 肉壳身躯的种种感受,往往最容易影响魂魄念头。” 陈行听到这里,好似想明白了,脸色不由一变。 “你想得没错,《无垢经》的精要乃一個‘弃’字。为了做到魂魄念头清净通透,干脆将这身‘臭皮囊’舍了。 而‘弃’的方法,便是‘化’。 气血、皮肉、骨髓、躯壳……一切都被化干净,倾注于心神。” 陈隐双手负后,立足灵台,眸光注视只顾突破的白启: “陈行,你的徒孙换血十次,稳稳摘得金肌玉络圆满成就,且必定拿下汞血银髓。 他那具肉壳,甚至不输给熬炼脏腑的皮关武夫。 你想想,万一让《无垢经》化去,武艺修持岂非前功尽弃?” 陈行面色微沉,略带担忧,思忖着是否应该强行出手,打断白启: “老陈,你为何不早说?” 陈隐亦是无奈: “我方才被伱打昏过去,哪里来得及!” 陈行冷哼一声,心如明镜,这厮定是打着让阿七专意修道的小算盘,故意慢上一步。 哗啦啦,衣角扬起,这位赤阳教主跨步而出,准备阻止徒孙。 “咦!慢着,你徒孙修的啥功法,居然压住《无垢经》了,好生稀奇!” 陈隐颇为惊讶。 “我记得是一门有些禅宗意味的经字级功法。” 陈行身形猛然顿住,眼中浮现愕然之色。 …… …… “破破破破破——” 白启目光坚定,烁烁生辉,浩瀚心海的灵山万丈高,镇压翻江倒海的凶孽蛟龙。 他如用精神挥毫泼墨,接连不断写下五个“破”字,让不断变化的魂魄念头,霎时被定住。 所见的那尊皮魔王虚影,似水中月,镜中花,瞬间消散! 被踩在脚下的《无垢经》不敢置信,石质书封跳出乱七八糟的文字,好像语无伦次,说不出话。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小子亲眼看到皮魔王的本尊本相,凭什么抵挡得住侵染? 那种神佛端坐莲台上,净土佛国,婆娑宁谧的无上意韵。 莫说区区二练武夫,便是熬炼脏腑的三练高手,也可能着道,从而虔心诚意,敬服膜拜! “除非……” 《无垢经》冥思苦索,忽然颤了一下,好像激动,又似狂喜。 “这小子天生的六根清净,六尘不染?不曾被皮魔王降伏?”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道心镇不住魔念,便容易受浊潮牵引,拜倒在神台之下。 但反过来,魔念压不过道心,就会成为修行养料。 “皮魔王最喜爱的根苗!” 若非还被白启踩着,《无垢经》恨不得手舞足蹈,欢蹦乱跳。 想当年,四尊护法神灵正是凭借种种手段,合力“度化”子午剑宗的寇道子。 那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获,让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齐齐晋升神通顶点。 “越是六根清净,六尘不染,一旦投身浊潮,拜伏神灵,好比老饕眼中的珍馐美味,被打破头争抢。” 《无垢经》琢磨着,难怪今日莫名聆听道音,原来是机缘上门了。 这样的根苗,咋会无端出现在禾山道的内景地? 莫非天上掉馅饼,落到自己嘴边了? …… ……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黄泉】道种加持下,连四逆魔教的神灵都无法迷惑我!” 白启目光清湛,随着皮魔王虚影被击破,一切丛生幻象皆如镜面皲裂,渐渐消失不见。 他耳边再无杂音,眼前再无迷障,终于能够完成突破。 那条破壳而出的神魂散发强烈波动,笼罩周遭数丈之地,阴惨惨的气流被震散,变幻出不同的各异形象。 既有张牙舞爪的蛟龙,也有滔滔不绝的黄泉,更有龙虎、风云、日月、星斗……迅速地流转,好像走马灯。 从虚幻到真实,如同画卷描绘的仙佛神魔,从里面走下来,栩栩如生,无比饱满。 “一丈七尺,居然比佛祖的丈六金身,还高一些。” 白启念头中充斥着喜悦,相传西方有佛,传法沙门,众僧铸其金身,约一丈六尺。 故而“丈六”放在修行之内,乃“道行”高低的说法。 神魂若不变化,百日抱胎破壳而出,通常也就四五尺左右。 经过日夜修持,方才可以“长”成常人,六七尺高。 突破九尺,高过一丈,可谓罕见至极! “还没有结束么?” 神魂完全脱离肉壳,与其站在一起,虽然五官面孔长得相同,却给人迥异之感。 前者白衣飘逸,逍遥物外,卓然超拔;后者更为凌厉,劲装玄袍,器宇轩昂。 但很快,白衣形象再次变化,如同一团云雾被风吹散,复又凝聚。 面目开始模糊,背后密密麻麻,探出上千只手臂,或捏印、掐诀、持物,好似总摄世间万般,茫茫虚空,更是迸发毫光,好似竖眼睁开,洞察九天九地。 “千手千眼!” 白启把自个儿都震惊到了,他通读过好几本佛经著作,深知佛门当中,“千”乃无量及圆满之义。 千手,是法力广大;千眼,是智慧无碍。 因此才会有“手眼通天”这句话。 “相传,千手千眼菩萨,可遍护众生,遍观世间。每一只手,都具备不同的威能,持拂尘,则去烦恼;握金刚杵,则摧伏一切怨敌;拿宝剑,则降伏一切魍魉鬼神……” 白启仔细感受着显出千手千眼的神魂本相,发现还不够完美,许多手臂都很淡薄,好似没有足够的“法”与“理”支撑,形成无量广大的“道”。 “凝聚神魂只是第一步。” 他收起自满,暗暗警醒。 …… …… “千手千眼!一丈七高!果然,这小子跟佛门有些攀扯,神魂胚胎甫一孕育成功,便表现出这样的不凡!” 《无垢经》越看越惊喜,四逆教中,当以护法神灵为尊。 无论筋菩萨、骨修罗也好,皮魔王、肉金刚也罢,祂们存在信众心神,供奉在庙宇神龛内,以香火为凭,分化亿万,平时显迹,也不是亲身降临。 据说祂们隐于浊潮之内,参悟长生秘境的成仙之道,便是圣子圣女一级的人物,也难以觐见得到,唯独教主,才有机会通过大醮祭祀,与其沟通。 四尊神灵的上一次出现,还要追溯到子午剑宗寇道子,甘愿投身浊潮的那时候。 “妙极,妙极。这小子没被皮魔王虚影降伏,反而借其更进一步,壮大神魂,修成千手千眼的本相。是块好料子!” 《无垢经》欢呼雀跃,倘若将其献给教主大人,搞不好又是第二个寇道子,能够惊动四尊神灵,亲自降下赐福。 到时候,自己也可以跟着沾沾光,承蒙恩赏,再次蜕变,跃升为大道之器。 “必须想尽办法,搞定这小子!” 《无垢经》打定主意,态度更加亲近,一个个活物也似的文字跳动,浮现在白启的眼前: “小兄弟,本大……我没有骗你吧。入我教内,得天独厚,想要参悟大道,再轻易不过了。 换成当世的五座道宗,各种不同的经字级、典字级功法,以及这种亲眼观看蕴含天理道痕,增进真谛感悟的机缘,真传都未必享受得到。” 千手千眼神魂本相回归肉壳,像是炎炎酷暑当头浇下一瓢冰水,透心凉的舒爽。 气血阳和的体魄,与凝实不虚的念头结合,周身十万八千毛孔好似都变得轻盈了。 “难怪道丧前的古籍,将成仙的状态用‘飘然’二字描述。” 白启心下恍然,他突破道艺三境,神魂又能反哺肉壳,阳和刚强的雄浑气血,宛若淬炼锋芒的神剑回鞘。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这是入道了。” 他没有立刻搭理《无垢经》,默默梳理着自身的修行体会,神魂一成,可在日头下恣意遨游,再临摹观想法中的仙魔、神佛等万象之灵,攫取己用,驾驭水火,喷吐风雷。 这放在凡俗之内,便算半个“仙”了。 “武夫总归有肉壳束缚,无法做到入海、遁地、飞天,而道修的神魂,却能上九天揽月,下汪洋捉鳖,采集那些奇珍。 这也是道修为何口口声声,将‘逍遥’二字挂在嘴边的原因。 而且神魂不似念头,神魂极难被打散,更难被彻底灭杀。” 白启内视己身,眉心一团明光放出,把整个肉壳映照通亮,每一寸皮肉、每一丝气血都无比清晰,诸般功法运转的路线,宛若错综复杂的纵横大网。 “没想到神魂的本我灵光,竟还有这样的好处。”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种对于自身掌上观纹的细微把握,乃无数武夫梦寐以求。 毕竟练功出岔子,积累暗伤,以至于走火入魔的例子,比比皆是。 “经书大爷,教中有没有更快的修炼法子?我这人,资质愚钝,生性惫懒,打坐嫌枯燥,入定犯瞌睡,可有那种躺着也能增进功力的路数?” 故意冷落《无垢经》片刻,白启将脚挪开,满脸诚恳问道。 这部破经书的态度大变,明显是咬钩吃饵了,无需再担心突然跑路。 “啊,这……纯属异想天开!” 《无垢经》憋了半天,才把污言秽语吞下去。 你咋不想着学道丧之前的希夷仙人,梦中得道,一睡百年,白日飞升! “你们魔教未免也太落后了,经书大爷。我拜神之前,也要修炼勤勉,坚持不懈,拜神之后,依旧如此。 那,这个神,我岂不是白拜了?” 白启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这小子说得鬼话……听上去还挺有道理。” 《无垢经》想了想,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四逆教中门徒,倘若比道宗上宗的真传内门还要刻苦,干嘛投身浊潮? 喜欢不劳而获? 好好好,看本大爷怎么拿捏这小子,诱他上钩! 《无垢经》滴溜溜旋转几圈,悬在半空,忽然一亮,浮现两字: “等我。” …… …… 迷魂窟内,冒益昶仍在观想入定,他得到皮魔王的垂青,《无垢经》的赐福,数载间未有片刻懈怠,生怕错过此生仅有的机遇。 反而练功更加刻苦,修行更加用功! “谁?是谁偷走我苦修的功力?!” 突兀间,冒益昶神魂一空,宛若精芒闪烁的颗颗念头,倏然像被抽走了,凭空没了上百之数! 那种自个儿辛勤劳作之后却被摘走果实的怒意充盈,宛若实质的火光,腾腾涌现。 呜呜呜! 神魂剧烈震荡,几如阴风呼号,刮落大片石粉。 容他睁开双眼,却见到《无垢经》去而复返。 石质书封上跳出几行字: “借你修为一用!” ------------ 第二百六十三章 原是圣教,人人如龙 “无垢大人……” 冒益昶满脸迷惑,不明白《无垢经》为何去而复返,并且向他索要功力。 莫非,这是皮魔王的考验? “教中大计为重,暂且苦一苦你。” 悬在半空的石质经书,蹦出一个又一个古拙文字,好似语速飞快,十分急切。 “大计?皮魔王向来深谋远虑,筹算全局……” 冒益昶神魂跳动,念头闪烁,他曾听其他教众说过,那些受到神灵青睐,或者经书赐福的拔尖之辈。 往往都要遭遇一次乃至数次的试炼。 此为“魔考”! 其中内容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既有杀生害命之恶行,也有当牛做马之苦行,甚至还有布施助人之善行。 传闻,通过“魔考”者,皆会被列入圣子圣女之选,赐下更高一层的功法,甚至进到浊潮,接受洗礼! 念及于此,冒益昶陡然激动,好像看到一条金光灿灿的通天大道,于眼前铺展开来。 他赶忙起身,毕恭毕敬跪伏于地,作出虔诚之态: “无垢大人既有所需,大可尽情取去!小的,绝不会皱一下眉……嘶!” 冒益昶话音未落,石质经书光华流转,凝聚出一个“吸”字。 呜呜呜! 阴风怒号,咆哮如雷! 刹那间,迷魂窟中大大小小的漩涡形成,宛若一张张嘴巴,将冒益昶饱满神魂内的颗颗念头,悉数扯出。 一团团粘稠如黑油,又好似长虫蠕动的气流波动,全部涌向《无垢经》当中。 三五個呼吸,便抽走冒益昶二十年的苦修功力! 四逆教众,无不参悟护法神灵赐下的各部经典,从低到高,步步攀爬。 因为心中存神,敬拜礼赞,孕育香火的缘由。 各尊神灵对于信徒,亦是予取予求,执掌生杀大权。 故而,《无垢经》想要“借走”冒益昶的修为,并不难。 只需发号施令,得其点头就行了。 “被掏空了……” 冒益昶神魂形体抖了一抖,好似敲骨剥髓,把淬炼的念头抽取干净。 若非他早已弃绝肉壳,此时已经两眼翻白,呆滞空洞,僵在原地。 这种刺激滋味,比起酷刑折磨更加煎熬。 就好像用刀子轻轻剐下片片皮肉,连半点骨血都不留。 “不亚于凌迟!” 冒益昶终于明白,为何教中舵主、堂主、香主一级人物,对待违背教义,忤逆上神的叛徒。 所施以最大惩罚,便是夺其修为,毁其神龛了。 太可怕了! 即便抛开那些无比清晰,近似切肤的痛楚感受。 被吸取修为,神魂骤然空虚的孱弱体会,也足以逼得大多数人发狂! 试想一下,牛高马大般的精壮男子被抽走所有力气,瞬间变成风吹就倒的病秧子! 这是何等的难熬! “越痛,越苦,越无法忍受!就代表皮魔王的试炼,越大,越难,越该认真应对!” 冒益昶到底是一人屠灭全族,弃绝亲情骨肉的狠角色,那条黑漆漆的神魂只弹跳几下,复又重新聚拢成形。 “无垢大人,若是不够,还可取之……啊!” 他话音刚落,石质经书就凝聚出一个更斗大的“吞”字。 “姓冒的,够虔诚!只取二十年,未必填得饱那小子胃口。 看本大爷怎么镇住他!五十年苦修功力,拿来!” 冒益昶数载躲藏于禾山道内景地,修习旁门邪法,加上四逆教的种种赐福,境界早已是水涨船高,抵达他原本一辈子都难企及的层次,足可称得一句“功力深厚”。 而今被《无垢经》肆意索取,顷刻就被抹掉大半,换作其他正经道修,万万不能接受。 但冒益昶却咬牙强忍,心中甚至涌现欢喜之意: “我做出如此大的牺牲,定能通过魔考,赢得上神垂青!” …… …… “小兄弟,我回来了!” 《无垢经》化为一抹流光,飞速落到盘坐大石的白启面前。 后者好像乏了,不耐烦道: “怎么去得这般久?” 若是之前,白启胆敢蹬鼻子上脸,《无垢经》必定暗暗记下,遁入虚空之后再行清算。 只不过,目睹这小子不受皮魔王的影响,展现出六根清净,六尘不染的玄奇特质。 这种不识好歹,取死有道的过分举止,顷刻变成年少气盛,不拘小节的疏狂洒脱! 《无垢经》毫不生气,反而浮现“嘿嘿嘿”、“嘻嘻嘻”、“哈哈哈”等怪模怪样的涂鸦字迹,好像努力逗弄,好讨白启欢心一样。 “略微耽搁了,小兄弟莫急!你不就是想突飞猛进,增加功力么,这里有五十年的苦修,若能炼化,便全归你!” 白启微微一怔,这部破经书真能给人灌顶? 出手还如此大方,直接就是五十年? “怎么?小兄弟嫌烫手了?” 《无垢经》书页翻腾,好像飞鸟振翅。 它心下冷笑,冒益昶五十年的苦修,无不是礼赞上神,皈依膜拜,日夜打坐入定淬炼念头而来。 这小子要是真的吃下,焉能不被皮魔王的香火侵染,笃信四逆? 倘若,白启畏畏缩缩,或者手段差劲,那就从圣子候选划去。 它会默默记下面容、气机,遁入虚空逃走之后,再跟教内通报一声,将其列为诛杀目标! 好叫这小子知晓,得罪本大爷的下场! 如此妙计都能想得出来! 本大爷实在机智! 正当《无垢经》沾沾自喜之时,白启却眉头一皱: “经书大爷,你能随意给人灌顶?” “自然,凡入我教门下,敬拜上尊神灵,皆可受赐。” 《无垢经》平淡回答,期待看到白启的震惊神色。 同时它还暗暗思忖五十年修为摆在眼前,这小子却恁多废话,难不成露怯了? “意思是,上尊神灵是将祂的伟力,分给了麾下信众,如同龙庭调配灵机,因着身份高低,各有不同程度的赐福?” 白启继续问道。 “大概……可以这样理解。” 《无垢经》不理解白启为何要刨根问底。 故意拖延时间? 迟迟不敢取用冒益昶的苦修功力,这小子,难道是龙庭派来的细作? “人人受赐,人人修行,先神通带动后神通!经书大爷,咱们四逆教凭什么被污蔑一个‘魔’字!分明该是四逆圣教才对! 试问天底下,哪一座道宗、上宗,可以做到像咱们一样?不分贵贱,不依尊卑,只凭内心虔诚,而获得修为功力的灌顶!” 白启面容庄严肃穆,熠熠生辉的诚挚双眼紧紧望着石质经书,字字动情道: “这就好比神通巨擘修炼,远胜于一练武夫千万倍,他将自身的功力分给教中兄弟,这就叫先神通,带动后神通,通过互帮互助,抹平根骨、资质、外物等带来的鸿沟! 咱们四逆圣教,秉承‘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理念,如何能被泼上魔教的脏水?经书大爷,我替你委屈啊!” 四逆圣教?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概括得如此精确,这小子真是满腹珠玑! 实乃我教急需的圣子人才! “你……小兄弟,所言极是!” 《无垢经》莫名心潮澎湃,虽然它只是一介通灵之物,并无肉壳人躯,更无皮膜骨血,但听得白启这番话,却不由地热血沸腾,深恨没有生出一双手,好用力地拍掌称快。 “相较于以三籍六户划分贵贱的龙庭,咱们圣教才叫格高意远,抱负不凡。” 白启掷地有声,再砸下一句话: “我要没有猜错,人人如龙!这便是圣教祖师创立的最初愿景!” 人人如龙? 原来几位祖师心中蕴含着,如此奇伟的志向? 《无垢经》好像被点拨,恍然大悟,随后感慨: “千秋岁月,竟无一人领会得到历代祖师的深意,唯有这位小兄弟,悟出了‘人人如龙’,悟出了‘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他若不是圣子,谁还配当圣子?!” 上辈子那些大老板的画饼演讲听得不亏! 白启一把抓住石质经书,仿佛相见恨晚,于【黄泉】道种加持下,他完全不惧五十年苦修功力的精神烙印。 只见白七爷将其顷刻炼化,神魂再次凝练衍生,斩钉截铁道: “经书大爷,我已深深被贵教的愿景打动! 请让我入教,我欲带领圣教再次伟大!” ------------ 第二百六十四章 修为,福报 《无垢经》作为通灵之物,虽无血肉躯壳,却有七情六欲,具备所思所想。 它见过不知凡几的入教中人,有的求法、有的求权、有的求长生、有的求伟业……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里头不乏资质盖世,天分横溢的真传种子;锦衣玉食,出身贵胄的豪族宗亲;纵观千秋岁月,甚至还有道子级的顶尖天骄。 可从未有谁开口说过,要改“魔”为“圣”,让四逆教名传神州,震铄古今,好配得上“伟大”二字。 这一刻,《无垢经》眼中的白启,好像镀着一层灿灿金箔,宛若庙宇里的神像,散发出耀眼光芒,让它有些难以直视。 “小兄弟,你是真正为四逆教着想,认真考虑过教中未来的大材!” 白启摆摆手,一脸腼腆: “经书大爷过誉了,其实我深感惭愧,之前因为人心成见,也把咱们四逆教当成魔门邪派。 直到今日得知上尊神灵,历代祖师的创教根本,美好愿景,方才晓得那些世俗眼光的狭隘,” 他手指轻轻弹动,以敲击之声示意南明离火收敛锋芒,无需再映照周身,承担打光之效。 这部破经书的脑筋,没比神兵聪明到哪里去,亦或者说,通灵之物本就如同婴孩初生,孕育不够完全,所以才要道痕法理后天补足。 “知己!小兄弟,你当真是我的知己!皮魔王若愿显圣,亲自见你,定然大喜……” 《无垢经》恨不得与白启把酒言欢。 它作为皮魔王座下的经典,每次现身,那些信众教徒,多的是敬畏,抑或惊怕,何曾得到过这种认可、乃至赞许。 “经书大哥,我愿做那个率先迈向神通,再引领其余教众修行,最后将自身的功力均分于他们的带头人!烦请给我这个机会!” 白启腰板挺直,话音正气凛然,显得豪气十足。 “小兄弟,四逆教最欢迎你这等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了!” 《无垢经》欣然答应,若非还有要事在身,它当即就打算带着白启前往天水府的教中分舵。 可惜,义海郡那处接引渡口前阵子遭逢大祸,莫名断了联系,连同一众隐秘潜伏的信众,悉数死个干净。 府城分舵后面派遣周复澄那厮顺路追查,结果没想到这货包藏奸心,竟是白阳教埋下的钉子。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引得上尊神灵暴跳如雷,严令上下自查,许多人都被牵连遭殃。 “为圣教人人如龙的伟业出一份力,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经书大哥,要不再来三十年苦修功力,我觉着自個儿能够顶得住!” 白启搓搓手,有着【黄泉】道种的效用加持,淬炼念头所得的精纯功力,可谓是一把抓住顷刻炼化,毫不费力。 “这……” 《无垢经》迟疑了,冒益昶这人还有大用,再抽走五十年的苦修功力,可能损伤神魂,导致他稳不住境界,坏了皮魔王的谋划。 “经书大哥,凡事皆有代价,他们今日的小小付出,是为了他朝的一飞冲天。” 白启添柴加火,撺掇这部石质经书,他刚突破道艺三境,正要大量进补稳固神魂,原本打算利用万龙巢的三车宝药,如今一看却是省了。 “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上尊神灵隐匿浊潮,我等作为爪牙行走,必须保持丰满羽翼,才能庇护众人,让他们虔诚皈依。 区区几十年的苦修,投到我这种盖世奇才身上,绝不会让经书大哥失望而归。” 《无垢经》每次一听白启说话,就像饮醇酒,有种醉醺醺的感觉。 “小兄弟,你容我想想……” 它不敢再迎上白启恳切真诚的目光,害怕被蛊惑,当真将冒益昶卖掉。 “天生的圣子!四逆教得到此人,当兴百年!” …… …… “陈行,你徒孙……真是黑水河打渔的?” 暗中窥伺的陈隐忍不住问道。 “这立教、传教的本事,很惊人哪!” 白阳教主咀嚼着那句“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越琢磨越有滋味。 后头所言的人人如龙,更是气魄宏大,几如圣佛。 完全不像一个打渔为生的贱户贫民,所能讲出来的东西。 “老陈,早就与伱说过了,天道筑基懂不懂?阿七,他是近道之体,诸般道理,几近天授,故而无师自通。” 陈行状似不耐烦,含糊带过。 “天道筑基……莫非是真的?” 陈隐去掉大半怀疑,不由信了。 可转瞬间,他神魂跳动,好似想到什么,又惊又怒: “这等适合做教主的好苗子,你怎么能把他送给四逆魔教!陈行,本教主要上书弹劾,让诸长老上书废了你!” 陈行愕然,不明白陈隐发的什么疯: “废了我,赤阳归谁执掌?” 陈隐扬声答道: “自是七郎!本教主想清楚了,道子太委屈七郎,不若你退位让贤,叫你徒孙提前继承大位!” 陈行脸色一黑,再次握拳砸在脑门,硬生生打得双耳嗡嗡作响,头颅似搅浆糊。 “你个老……” 随着灵台晃动,陈隐当场昏死过去,如同少年人困乏了,倒头就睡。 “怎么不把你白阳教主的位子让一让。” 陈行呸了一声,继续关注徒孙,看他如何糊弄皮魔王座下的《无垢经》。 …… …… “小兄弟,你讲得这个‘修为贷’颇有意思,能否再详细些?” 《无垢经》彻底匍匐在白启的身下,好似晒太阳的狸奴盘成一团,眼巴巴望着主人。 “四逆教中,无不修行上尊神灵的传承,于心中敬拜,勾勒凝聚一方神龛。换句话说,四位上尊神灵可以随意抽取信众的修为,气血也好,魂魄也罢,皆是如此。 在我看来,咱们圣教的赐福体系太过简陋,归根结底无非四个字,论功行赏。 这不够清晰,难以激励到教中舵主、堂主、香主那一级。 所以,我想啊,可以通过几位经书大哥,推广一种‘修为贷’。” 白启娓娓道来,语气轻柔,尽量模仿上辈子所见过的那些偏门大拿。 “比如,一练武者想要摘取金肌玉络的圆满成就,可积蓄不够,无法更好地淬炼气血。 这时候,他就能皈依咱们圣教,依着个人的财产、天资、身份,申请一笔‘修为贷’。 由上尊神灵以赐福的方式,将那一份气血灌顶到他体内。 这叫‘借贷’,等到他成功突破二练,再让他分期存入自己勤练武功而来的气血。 如此一来,何愁圣教不壮大!” 《无垢经》激动无比,怎么此前教中就没人想出这样的妙计? “小兄弟,你这个修为……贷,可有什么名目?” 白启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此乃‘福报’,我只求有朝一日,赤县神州人人如龙,福报遍地。” ------------ 第二百六十五章 捡到宝,白经理 如果《无垢经》有嘴巴,定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再感慨一句,此子,恐怖如斯! 四逆教中,裁夺诸事的头把交椅,由第五尊神灵血武圣赐福的教主大人稳稳坐定。 但他因为与五方帝宫那位天下第一,于摩天峰上前后斗战七次,五平二败,受伤颇重。 无奈只能转世重修,沉寂近百年之久。 拍板大权如今落到副教主与两位左右护法的头上,再往下,便是四部通灵经书。 它们本质上属于虚空孕育的大道奇珍,具备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的某样特质。 像几无止尽的容纳气血、神魂,以及消融凝聚的无端变化。 即便被神通巨擘捉拿住,时时刻刻镇压制伏。 照样可以把握机会,遁入虚空,扬长而去。 这也是陈行没有亲自动手的原因。 大道奇珍,往往只能靠气运牵引,命势相合。 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倘若按照小兄弟你的想法,这个‘气血贷’由上面放出,再由我等收取,那审批的标准,分配的标准,是什么?” 《无垢经》到底有些脑子,提出关键问题。 “可以制定一套成体系的考核规范,像天资优异、根骨上乘的教众,属于‘潜力股’,值得大力投入。 而财力雄厚,地位颇高的信徒,诸如龙庭勋贵,宗亲皇族,便算作‘蓝筹股’,可以重点发展。 其他上宗大派的道子、真传,则为‘红筹股’,值得注意,布局拉拢。 剩下还有‘绩优股’、‘普通股’、‘垃圾股’之类,就不一一细说了。” 白启让南明离火削几根树枝,宛若计数的算筹,按照高矮粗细排列开来。 “真是形象。” 《无垢经》自觉裨益极大,收获匪浅,平常都是它居高临下,指点赐福一众教徒,没想到今日却被上了一课。 “道音入耳,引本大爷来此,原来是为教中择英才……不对,择明主!” 眼见时机成熟,火候把控差不多了,白启又道: “小子不才,愿意给经书大哥当牛做马,充当经营管理一职。依我之见,不如从皮魔王这一系,开始试点,逐步推广。 刚才炼化的五十年苦修功力,恕我直言,虽然量大,但不够精纯,成色平平,只能是一一支‘普通股’,没什么涨势后劲。 这等‘项目’放在气血贷里,层次太低,不建议持续投入。” 《无垢经》深以为然,冒益昶即便受到皮魔王的垂青,自个儿更是屡屡助其感悟法门,修行《玄灵法种经》,以及禾山道邪法,而今也不过堪堪爬到三境大成。 “唉,小兄弟你不清楚,那人……乃教中大计用得上的一枚棋子,轻易舍不得。” 白启开始上手法,轻轻摩挲石质经书,如同撸猫般来回抚动,柔和语气带着丝丝利诱: “经书大哥,你我一见如故,我也不妨直言了。像气血贷、神魂贷这种福报推而广之,遍及全教,受益最大者,将会是谁? 唯有你,与其他几位经书大哥,能够容纳浩瀚汪洋般的气血、神魂,你们乃上尊神灵传承经典,既能赐福,又能攫夺。 经书大哥,如你这般的大道奇珍,若无特别机缘,兴许过去千秋万载,也难以更进一步。 但现在嘛,人人如龙,圣教大兴,便是天赐的良机……” 《无垢经》陡然支棱,它眼前浮现出如山如海,漫无边际的气血、念头,全部存于自身的景象,到时候,副教主、左右护法都得瞧自己的脸色。 岂不美哉! “奇怪,本大爷压根不用进食,却莫名有种饱腹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白启趁热打铁,再加把劲: “圣教千年大业,尽皆压在经书大哥伱身上,可不能懈怠。 这样吧,大哥你先带我见一见那位,给他潜力做个评估。” 《无垢经》满心都是与其他几部共掌四逆教,架空跋扈骄横的副教主,目无余子的左右护法。 它越想越觉得没问题,越看越觉得白启顺眼,提出“人人如龙”的愿景,再推行“实现修炼自由”的福报。 如此一来,圣教必然大兴! 从此再也不必叫白阳教那群人压过一头! “小兄弟,你跟我来!” 《无垢经》心想,这下真是捡到宝了。 …… …… “我为无垢大人献出五十年的苦修功力,无怨无悔,这等虔诚之心,必然将其打动,可以进一步赢得皮魔王的垂青,再添一份赐福!” 冒益昶神魂空虚,有气无力,内心却洋溢着满足。 他本是被仇敌灭门的丧家之犬,哪怕宁海禅不斩草除根,此生也只能像阴沟的老鼠,苟延残喘,潦倒度日。 再无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机会! 所幸,皮魔王相助,令自己当上冒家大老爷,又提升境界,使得修炼速度与日俱增,功力也是水涨船高。 如此恩情,等同再造。 “弱小之辈,依附强横之人,本就天经地义。” 冒益昶艰难坐定,观照那枚茁壮成长的法种,对着心神当中供奉的那座神龛,不停地礼赞诵念。 原本虚弱的念头,如同注水,一点点膨胀充盈,重新浮现光彩。 “敬神,就是好处多多。寻常道修,为使神魂念头聚拢,观想天地万象,日月星辰,再通过吞吐灵机,增进功力。 可拜入四逆教,皈依在皮魔王座下,只需交出身心,虔诚礼赞,自有香火凝聚生成,助涨我的修为。” 冒益昶念头波动如同海潮一涨一退,就在他打坐入定,状态正佳之时,突兀听到“踏踏”脚步声,回响于阴暗逼仄的迷魂窟内。 神魂一跳,如同示警,他顷刻睁开双眼,望向来人。 是個身姿挺拔,肉壳坚固的少年郎! 石质经书悬空飞掠,紧紧跟在后头,好似摇尾巴的小猫小狗,时不时绕上两圈。 “你是……” 冒益昶无端端感到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旋即悚然一惊,险些暴起: “宁海禅那厮的徒弟!你叫白……” 白启面带和煦笑容,轻声打断道: “在下忝为四逆教福报项目的经营管理,你可以叫我一声,白经理。” ------------ 第二百六十六章 最可怕的魔考,至今无人可过 白经理? 搁这骗谁! 冒益昶冷笑,宁海禅作为十三行的大敌,灭门四家的仇雠(chou),他收徒亲传的消息早就迅速传开。 白七郎本人的画像,更是送到每一位大老爷的案首,接着拓印数份,发给平日性情跋扈的长房子弟,避免无端生乱,祸及合府上下。 故而,冒益昶对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神采英武的少年郎,印象深刻得很,绝不可能认错!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找寻!” 黑漆漆的神魂暴跳,带起阴惨惨的寒风,气流呜呜尖啸,好似尖刀刮骨。 大团浓云当头笼罩而下,隐隐可见各种毒虫,蝎子、蜈蚣、花斑长蛇……个个都有牛犊般大,齐齐扑向白启。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冒家从偌大的行当头把交椅,沦作只剩几只孤魂野鬼的乱葬岗,罪魁祸首正是宁海禅。 如今看到他的亲传徒弟,如何能够不恨,不怒? 打不过宁海禅,还教训不了他徒弟?! 冒益昶起手便是禾山道的歹毒道术,五毒乌烟瘴! 以八百只金针蝎、血鳞蛇、百足蜈蚣……等毒物熬炼血肉,汇成一釜,采集里面蕴含的“五毒阴绝气”。 凑够整整三十六缕,才能练成这一道变幻无穷,消蚀血肉的乌烟瘴。 纵然三练武夫的横练体魄,也经受不起,沾染挨上,必定化为腥臭脓水。 “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 白启目光凌厉,千手千眼的神魂本相扶摇而升,化为一股几无阴性的浩荡长风,悍然撞向五毒乌烟瘴! 虽然刚突破道艺三境,可有着五十年苦修功力的进补,哪会畏惧冒益昶。 随着《蛟伏黄泉经》运转开来,颗颗念头如蕴金辉,好像一轮大日被擎拿托举! 五毒乌烟瘴像冰雪消融,发出“嗤嗤”声音,竟是顷刻就被打散! “宁海禅的徒弟,怎么会修道?” 冒益昶好似被压在烧红铁板上,滚了几個来回。 神魂震荡如水波,有种被烫熟的剧烈痛苦,不由地惨嚎: “无垢大人,救我!” 跟这种虫豸如何能够共谋大事? 又如何振兴圣教? 石质经书大为恼怒,跳出嫌恶文字: “没用的东西!好歹也是三境,一两百年的功力,都修到哪里去了!?” 冒益昶欲言又止,心里头暗暗委屈,他刚被无垢大人借走五十年,确实没剩多少。 “经书大哥不必苛刻,正所谓‘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福报都一视同仁,不以资质优劣,根骨高低区分。” 轻易拿下道艺三境的冒益昶,白启并无丁点儿欣喜,通文馆一脉相承的传统,同层次不算对手,越境界杀强敌,才够得上亮眼战绩。 千手千眼的神魂本相回归肉壳,他再次跟冒益昶自我介绍: “在下忝为四逆教福报项目的经营管理者,你可以叫我‘白经理’。” 经理? 教中何时多出这个职位? 冒益昶神魂虚弱,好像被烧伤,颗颗念头表面浮现粗劣瓷器的皲裂纹路。 无奈缩成一团,眼巴巴瞅着石质经书,期盼着得到解释,啥叫福报项目? “这位小兄弟,是本大爷顺从天意,聆听道音,所寻到的圣子上选! 他提出的福报之说,乃本教重中之重的千秋大计!力求三年超过白阳教,五年推翻龙庭,让四逆教在赤县神州遍地开花! 冒益昶,他遵照他的话,好生办事……不得有半点忤逆之举!” 《无垢经》迸出的文字沉重有力,宛若铁石浇铸,可见态度之正,决心之大。 圣子? 选宁海禅的徒弟,当皮魔王麾下圣子? 无垢大人您糊涂啊! 冒益昶痛心疾首,咱们四逆教哪能招好人进来! 他强忍着神魂灼烧的痛楚,分析道: “此子来历不明,兴许就是别家派来的细作!禾山道内景地的进出方式,除我之外,只有苏、韩、方三家,以及天水府那边的贵人晓得,白七郎突然出现,其中定有蹊跷!” 对于冒益昶的连篇废话,《无垢经》听得颇不耐烦,就算这位小兄弟是白阳教的道子又如何? 四逆教收人,向来不问出身,甚至妖魔都可以拜入门下。 至于潜伏卧底带来的隐患? 但凡地位高上几分,例如圣子圣女,必须前往浊潮接受上尊神灵的赐福洗礼。 而浊潮,乃长生秘境的仙人都抵挡不住,避之不及。 放眼整个赤县神州,还有谁能不受影响? 所以,四逆教一直荤素不忌,且最喜欢拐骗别家的真传道子,纳入自个儿囊中。 十年前,子午剑宗的寇求跃叛宗而逃,就有四逆教暗中使劲。 “胡说八道!白小兄弟还未入教,便能够领会历代祖师创教的愿景,无疑是一等一的圣子人选! 冒益昶,我知道你与白小兄弟的师父有过血债,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相逢一笑泯恩仇,反正你把冒家人屠灭了,连同其余两家也没放过。 俗话说,人死账消。苏、冒、韩、方四家的灭门大仇等于没了,皆大欢喜啊。” 《无垢经》做着和事佬,若非后面与天水府那边对接,还用得上冒益昶,它才懒得理会这人死活。 区区一个“普通股”都勉强的货色,哪能跟白七郎这种“潜力股”相比! “无垢大人,切莫被这小子蒙骗了!你看他一身正气,仪表堂堂,轩昂器宇,英姿勃勃……哪像是我教中人!” 冒益昶语气激烈,眼中透出愤恨,好像巴不得将白启生吞活剥。 但后者却乐意他再多说两句,七爷爱听这个。 “经书大哥,要我说,咱们圣教发展不顺,迟迟未能盖过白阳教,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白启丝毫未把冒益昶放在眼里,这等货色,被自己打死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开口道: “恕我直言,那些作奸犯科,逞性妄为之辈,投身教中,皈依上神,终其一生都未必进得了浊潮。 他们的欲求太浅薄了,我且问你,杀生害命难道就是‘魔’? 伱赐一屠夫神通巨擘般的修为,不出三五日,他就能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以强凌弱,放纵私欲,芸芸众生都能做得了,有什么稀奇?” 冒益昶像被问倒,哑口无言,宁海禅那种动辄灭门的凶人,他亲传徒弟却如此擅长用言语惑众? “小兄弟你这话,很有见解。” 《无垢经》再认可不过,作为修持神魂道术的经典法门,它已见识过无数人心私欲,实在没甚意思。 “照你看来,何为‘魔’呢?” 白启从容自若,一本正经道: “以一己之心,炼众生之愿,就是‘魔’! 譬如,我若食素,那么,天下人只能吃草,违背我意,皆不留也。 佛说普度众生,觉着万般生灵如溺海中,故而慈悲为怀,尽力救济,以期登上彼岸。 而魔,不在意万物生死,他若喜欢沉沦苦海,那么众生与他一同沉沦,他若想要超脱彼岸,那么众生得享极乐。 这才叫做‘魔’! 经书大哥,我之心简单得很,愿圣教光大,名传神州!愿教中兄弟姐妹,皆得福报! 任何有违我心愿者,都是要被打死的拦路虎!” 《无垢经》震动悚然,作为皮魔王麾下的通灵之物,它比其他人更能理解白启话中的那份魔性。 尤其这位小兄弟亲口说出心愿的那一刻,神意坚定,毫无伪饰,全然发自真心,由衷而言。 “真是天生的魔种!白七郎,他总能够一而再,再而三,拔高本大爷的期待,若继续下去,本大爷都忍不住想要教主退位让贤了!” 冒益昶忽地灵光一闪,冷冷说道: “空言虚语,不着边际!无垢大人,这种鬼话谁都能讲,白七郎他若真有入教之心,何不照着皮魔王的规矩来?弃绝七情,先杀自己的师父,提着宁海禅的人头,当做投名状!” 白启眼神轻蔑,这种攀咬的路数实在太落伍了,他毫不在意: “如果只要杀掉自己的亲族友朋,挚爱手足,便可成为教中圣子……未免太可笑了。 江湖上这种衣冠禽兽多的是,四逆教倘若只是恶人、奸人、贼人、蠢人的老窝,那我确实没什么入教的兴致。 我所钦佩的,乃创教祖师人人如龙的大愿景,而非一帮虫豸想要为所欲为的任性纵情。” 冒益昶气得咬牙切齿,还想再辨,石质经书却再没兴致听下去了,兀自凝聚一个斗大的“吞”字,再次抽走他五十年的苦修功力。 迷魂窟内,登时惨叫不止! “你太放肆了,冒益昶!摆正自己的身份,再对白小兄弟无礼,休怪本大爷毁了你心中的神龛!” 《无垢经》呵斥道。 “经书大哥莫要动怒,教中兄弟难以接受,我这样的根底来路,也很正常。 既然他刚才提到皮魔王的规矩,那便照规矩办,我请试四逆教最可怕的魔考!” 白启掷地有声道。 他相信有师爷帮忙,加上【黄泉】道种的加持效用,哪怕皮魔王亲身降临,应当都扛得住一时半刻。 想要完全取信于《无垢经》,遭逢魔考在所难免。 “最可怕的魔考?白小兄弟你三思啊,这话不能随便讲的,赶紧收回去。倘若驻于冒益昶神龛内的皮魔王降下感应,信以为真,你就没退路了。” 《无垢经》劝道。 “在下白启,请试魔考!” 白启眼中毫无惧色,字字斩钉截铁,让旁边的冒益昶都看傻了,不禁开始怀疑,难道宁海禅的徒弟,真是个天生魔种? 实则,白七爷早就跟南明离火沟通过了,万一有啥风吹草动,赶紧带着自己跑路。 “好,这才是圣子的气魄!” 见到白启坚持,《无垢经》不再奉劝,让冒益昶请出心中供奉的神龛,祈求皮魔王降下感应。 片刻后,一缕极其细微的波动传来,回荡在迷魂窟。 “竟是这个!皮魔王英明,完全无愧于最可怕的魔考!” 冒益昶听清楚后,大喜过望,神魂散发激动之意,再看向白启,好似瞅着死人。 紧接着,《无垢经》也表现得垂头丧气,好似灰心。 尽管白启接连展现自身的不凡,但这一回的魔考,委实太凶险。 纵观千秋岁月,至今无一人可过! 片刻的宁谧转瞬即逝,石质经书艰难给出魔考之题: “潜入三阳教,任一脉道子。”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愿力,香火 试探我? 白启眯起眼睛,当真有这么好的事儿,瞌睡来了送枕头? 且不说师爷与白阳教的关系,就那个叫陈隐的教主,此前还想收自己为徒。 潜伏进去混成道子,感觉没啥难度。 四逆教最可怕的魔考,就这? “小兄弟,你……哎呀,为何不听劝! 这下引动皮魔王降下感应,提出如此难题,实在糟糕透顶!” 《无垢经》焦急不已,书页疯狂开合,好似捶胸顿足。 三阳教那是何等凶险的地方? 伴随千年道丧,应运而生,始终坚持刺王杀驾的造反大户! 死在历代教主手上的称王称帝者,不下双手之数! 无论哪朝哪代哪位至尊,登基后皆将其列为头号逆贼。 发兵扫荡围剿,更是家常便饭。 可至今为止,也未能做到赶尽杀绝。 那帮余孽如同离离原上草,总是死灰复燃,始终活跃在赤县神州。 尤其是历代教主,极为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 据说龙庭曾让观星楼摆下周天大醮,掐算来历跟脚,下落踪迹。 再请出靠山王、五方帝宫掌教,当世两大绝顶镇杀。 这种舍得血本的惊天杀局,不可谓不厉害! 结果无功而返,没能彻底留下! 也就是此战并未流传,否则那位陈教主的名次,还可以往上再提一提。 甚至跨过子午剑宗的颜信,于鸾台神通榜上更进一位。 “经书大哥,三阳教什么来头?让你们谈之色变?” 白启故作懵懂,好奇问道。 “老话讲,无知者无畏,诚不欺我!三阳教便是如今龙庭视为心腹大患的白阳教!他们共分赤、青、白三脉,分别轮流执掌大权! 我教近百年,不知往里面埋了多少钉子,没一个能够藏得住!” 冒益昶畅快大笑,皮魔王降下这样十死无生的极端试炼。 简直是要让白启刀山火海走上一遭,纵然后者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过得了。 “这一代掌权的,乃白阳教主陈隐。他十年前出现在义海郡,从此销声匿迹,再无半点消息。 陈隐此人,据说修太上忘情之道,视众生如猪狗,动辄残杀炼化,性情阴鸷酷烈……白七郎,你想被他看中,千难万难!更别说,收作道子了!” 看到白启不甚在意,《无垢经》也难得附和,重重勾勒数行文字: “三阳教穷凶极恶,远没有咱们四逆教这么好说话,小兄弟你切莫看轻了。 依我之见,这场魔考……最好别去。虽然皮魔王金口玉言,但凡事都讲究一个变通,我可以替你解释。” 休想阻扰我立功当圣子! 白启心想,换成其他的魔考,他未必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但打进三阳教,走师爷的门路就行了,难度下降好几個档次! 送到嘴边的肥肉,哪能不吃!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刚才姓冒的,认为我入教之心不诚,更觉得我别有所图,这场魔考,便是机会! 经书大哥,请你做个见证,白某人甘愿应下魔考,以身入局,潜伏三阳教!” 白启话音铿锵有力,如同击玉敲金,阵阵回荡在迷魂窟内。 这小子真不要命了? 冒益昶神魂大震,好似难以置信。 对于四逆教众而言,三阳教便如鬼门关。 好几百年,安插进去的钉子、谍子,没谁能够撑过去,一盏盏魂灯,悉数都灭了。 “履险蹈危,甘入虎口……本大爷果然没有看错人!” 《无垢经》动容,敢于接下这场魔考,足以说明白启的胆识魄力都不一般,堪称雄壮! “既然经书大哥伱说,三阳教不是善地。那么,从今日起,为过魔考,我一言一行皆会谨慎小心,洁身自守,防止暴露身份。” 白启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私底下,我是四逆教中人,但明面上,我将维持道貌岸然的良善形象。 任何可能泄露跟脚的举动,或者接触,都要杜绝,除非经书大哥你亲自联络。” 《无垢经》感慨,不愧是被他相中的圣子根苗,短短片刻,就已经制定好潜伏计划。 “这场魔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白小兄弟,既然打定主意决心面对,本大爷必然全力支持。 只要你能进到三阳教,打入内部,潜伏在白阳教主的身边,完成四逆教有史以来的最难试炼,教中兄弟保准个个服膺钦佩,推举你登圣子大位!” 白启斜睨冒益昶,轻咳两声: “经书大哥,我自然信得过,但除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人。 我担心姓冒的,因为私仇,坏了教中大计。” 这小子故意上眼药! 冒益昶大怒,又想含恨出手,可念及白启那道千手千眼的神魂本相,立刻打消念头。 对付宁海禅的徒弟,不宜力敌,最好智取。 “无垢大人,千万别听这小子挑拨!属下对教主忠心耿耿!” 冒益昶赶忙表现: “这一节枯朽逢春木,等着我采摘,稍后,那位贵人还得由我接待……” 《无垢经》犯难,若非冒益昶确实有大用,为确保白七郎潜伏三阳教万无一失,它直接就把人灭口也不是没可能。 “小兄弟,看在我的面子上,姑且饶他一次。这节枯朽逢春木,乃是用他的肉壳培育养成,再有几个时辰就成熟了。” 白启眼皮抬起,眸光闪烁,听懂石质经书的言外之意。 他旋即露出勉为其难的无奈神色,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那节枯朽逢春木,思忖道: “瞅着像是延寿奇物,不知道送给谁的?” 他很识趣,并未跟《无垢经》打听,免得招惹怀疑。 离开阴暗逼仄的迷魂窟,其人就地盘坐,按照石质经书传授法门,开始礼赞皮魔王,以求凝聚神龛,供奉神灵。 这是拜入四逆教,必不可少的一步。 “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血武圣……听上去,像是人身五要,筋骨皮肉血。 四逆教称,跟龙庭册封的五方帝宫同源同宗,五方帝宫独步当世的绝学,据说是熬炼脏腑,修持身神的门道。 啧啧,如此一想,确实牵扯上了。四逆是人之‘外’,五方帝宫为人之‘内’。 两者相加,便算一个完整的‘人’。” 白启心思浮动,千手千眼神魂本相烙印经文,观想临摹皮魔王。 他自恃有【黄泉】道种冲刷杂念,不惧虚空神灵的香火侵染。 渐渐地,颗颗念头如同镜面,倒映出端坐莲台的皮魔王。 一声声礼赞召唤,牵动着上尊神灵降下感应,丝丝缕缕宛若青烟的气息,缠绕在晶莹通亮的魂魄念头上。 “果然,香火侵染悄无声息,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 白启心头一凛,他曾听师爷说过,凡是拜神、敬神的教派,无不通过立像、传种种手段,聚拢人心,孕育愿力。 愿力乃众生之念,既弘大又渺小,既浩荡又虚妄。 唯有愿力,方能凝集香火,供奉无法随意行走于世间的神灵。 四逆教皮魔王所传的《无垢经》,便是修持清净之心,领悟清净之意,进而铸成一方清净之土,做到万法不沾。 “凭我盖世级的修道资质,居然都没办法轻松入门?” 白启枯坐半个时辰,迟迟未能搭建好“神龛”,让皮魔王长驻其中。 “根底在于,我不信神?无信,则无愿;无愿力,自然就无香火! 没有香火,神龛不成,神灵难以显化。” 他头一回遇到这种问题,顿时感到困扰,自身的认知,往往轻易改变不了。 信与不信,看似只有一念之差,实则谬以千里,相隔极远。 “该怎么解决……拜神,是众生有求,故而由心生愿。” 白启一遍又一遍念诵《无垢经》,咀嚼咂摸里头蕴含的真谛精义,丝丝缕缕的香火气息愈发浓郁,好像大团大团的青烟云雾,笼罩住他的神魂本相。 对于其他教众而言,这时候,只需要放开身心,坦然接纳,就可以让神龛形成,接引供奉皮魔王的降临。 “皮魔王,只有名讳,面目模糊,端坐莲台,背后是悬挂无数皮囊的怙林尸木。 我未必要拜他,神的外貌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股韵味,所以说,气韵不变的情况下,拜自己也一样。” 兴许受到师爷的影响,白启每每琢磨崭新功法,都会冒出奇奇怪怪的点子。 他运转神魂,颗颗念头如明珠光灿灿,明晃晃,如同蘸饱墨水的大笔,勾勒出皮魔王的形体,再仔细描绘着自个儿的眉目。 乍一看,仿佛披戴褴褛破衣,端坐洁净莲台的皮魔王,乃白启所化。 眉目英武,神采飞扬,只是因着气韵诡异,更添几分阴翳。 “我求功力突飞猛进,境界水涨船高……” 白启仿佛对着“自个儿”许愿,本身的纯粹愿力与香火气息交融侵染,汇聚成一方泥胚所筑的古朴神龛。 顶着白七爷长相的皮魔王,好似木雕塑像,被请到当中。 吞吐吸取着浓郁香火,祂陡然睁开双眼,好似画龙点睛,赋予灵性: “应魔考,受赐福。” 威严隆重的声音充斥心念,宛若一道又一道的雷霆打响。 “赐,大黑天曼荼罗炼化印!” …… …… 迷魂窟内,《无垢经》有所感应,暗暗想道: “这么顺利就铸成神龛,接引供奉皮魔王,并且得到赐福。 白小兄弟,确实是我教不可多得的圣子之选。 他已应下魔考,而且连皮魔王都认定了,一片赤诚毋庸置疑……” 石质经书不经意扫过冒益昶,心中天平倾斜明显,只懂一个“忠”字的酒囊饭袋,教中委实太多。 皮魔王麾下,缺少的是能办事,有手段的人才。 “白小兄弟的福报大计,足以振兴四逆教。 相比之下,牺牲掉一个冒益昶,倒是不算什么。” 《无垢经》思索片刻,已有权衡: “此间事了,交给白小兄弟一枚登仙铁令,当个香主。正好义海郡空出很多位子,由他填补,再好不过。 至于魔考……且行且看。” …… …… “成了。” 看到好徒孙一鼓作气,修成《无垢经》,陈行心情复杂。 毕竟自家根苗拜死对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阿七为我、为三阳教付出太多,默默承受不为外人道的煎熬,苦了这孩子。” 陈行心生愧疚,白启亦是那种极难摧折的刚强性子,让其修四逆教的经典法门,礼赞参拜上尊神灵,无异于强逼着徒孙跪地磕头。 “确实委屈他了,你这厮也算有福气,徒弟虽然忤逆,徒孙却乖巧懂事。 换成宁海禅,你叫他做这种事,早就抡拳头开打了。” 陈隐坐在灵台,赞同附和。 “陈行,你若有些良心,赶紧退位让贤,让他当赤阳教主。 从此,白阳、赤阳一家亲,强强联手,岂不美哉。” 陈行眼皮耷拉,懒得理睬,他还惦记着把陈隐这厮搞下去,空出白阳教主大位。 如此一来,师爷徒孙共掌大权,对抗龙庭又有几分把握。 “接下来,你我要如何做?” 陈隐轻声问道。 “自然是把水搅浑,才好摸鱼。” 陈行眉毛挑起,望向不远处的低矮山坡。 “淳于修来了。让他这个子午剑宗的真传,撞破诸明玉跟冒家的勾当,闹得大乱。 咱们隔岸观火,抓准机会取走那节枯朽逢春木。” 陈隐毫不意外,这位赤阳教主每次有所图谋,必定先寻一个背黑锅的倒霉鬼,才开始放开手脚。 “你我虽然只剩下半口气,失去神通巨擘的本事修为,可胜在潜藏暗中,有心算无心。 当年颜信、寇求跃师徒串通阴了咱们一把,又差点让赵辟疆落井下石,如今,也让他们尝尝被算计的滋味。” 陈行嘿嘿一笑,又撒了一把香灰遮掩气机,施展黑心煞掌当中的“黑影幢幢”,悄然化为一抹抹残像,隐匿在旁。 尔后,头戴斗笠的淳于修倏然而至,瞧着愁云惨淡,阴气森森的禾山道内景地: “好熏人的味道!四逆教的贼子,居然躲藏在我眼皮底下!” 以淳于修无生剑的偌大名头,目睹白骨成山,鬼哭狼嚎的乱象,当即眉头皱紧,毫不遮掩放出滚滚剑气,一轮轮剑光倾泻挥洒,直如寒月升空。 才跨进内景地的诸明玉身形一顿,抬头看天: “子午剑宗的疯子……晦气!” ------------ 第二百六十八章 既来之,则安之 淳于修眉心跳动,周身剑光撕裂大气,散发滚滚无尽的轰隆雷音,宛若一轮烈烈大日,刺破山峦堆叠的阴霾层云。 似他这样的上宗真传,向来瞧不上旁门左道,尤其淳于修本身还有着无生剑的赫赫凶名,平日没少做除恶务尽,斩草除根的事儿。 “怨气、戾气、阴气如此之重,也不晓得残虐几多生灵,方才养出一方内景地。” 淳于修按下斗笠,眉宇间杀气腾腾。 他尾随神兵气机,误打误撞斩开虚空进到这里,不成想竟踏入禾山道的贼窝。 这位剑宗真传两指并拢,横在双目前,施展秘法洞开法眼,烛照方圆百里,窥探一切动静。 “阴中藏煞,生门死门,尽在于此!” 很快,淳于修就把目光锁定在迷魂窟。 浓云也似的凶煞之气,好像大片乌云盘踞,只露出若隐若现的一角景象。 宛若阴兵阴将驰骋呼啸,铁马金戈不绝于耳,十分骇人。 “合该你走背运,落到我手上!” 淳于修怡然不惧,嘿嘿一笑。 他年少时常听寇师兄的种种事迹,诸如什么孤身仗剑独闯邪派山门,一人挑掉十几家,诛尽百余旁门修士。 故而晋升真传之后,免不了有效仿之举,天水府周遭大小左道皆遭过殃,这才传出“淳于剑下,十死无生”的狠辣凶名。 轰! 大气陡然震爆,只见淳于修衣衫猎猎,身化剑光,悍然杀向冒益昶所在的迷魂窟。 呜呜呜,萦绕山野的阴惨惨黑气被悉数绞灭,好似鬼哭狼嚎,纷纷退避。 “剑修当真是霸道无匹。” 白启睁开双眼,目睹这一幕不禁感慨,随后浮现疑问: “为何没有锤修、枪修的说法?莫非,剑道独树一帜?” 他有南明离火护身,倒不担心被淳于修当成旁门左道一并剪除。 只是这位剑宗真传突然杀出,必然要坏四逆教的图谋。 “好巧不巧,此时来了。” 白启顷刻想到师爷陈行,暗暗思忖: “相比师父能动手就不动嘴,师爷手段众多,堪称老奸巨猾,值得我学习。” 他几个闪念间,淳于修已经横跨十几里地,剑光如江河汹涌倏地一收,从极动到极静之间,竟是圆融自如,毫无任何迟滞。 足见剑宗真传的功力造诣! “白七郎,你在这里作甚?” 淳于修故作惊讶,免得暴露自个儿跟踪的事实。 他心想这小子该不会勾结旁门左道吧? 宁海禅的徒弟,瞧得上那帮子邪修? “淳于前辈,你来得正好!我发现冒家的孤魂野鬼勾结四逆教,准备跟道官反映情况……而今剑宗坐镇义海郡,干脆交由前辈处置。” 白启收拢魂魄念头所铸的神龛,凭借《蛟伏黄泉经》的须弥灵山镇压,香火愿力未曾泄露半分。 “四逆教?冒家?” 淳于修眉头微皱,记起十年前宁海禅灭过义海郡四大家。 按理来说,这等震骇惨案,天水府绝对要追拿凶手。 但因为药行冒家涉及勾结邪教,加上其他三家本就不干净的底子被掀出,令得道官没有大做文章。 “好!邪教余孽,人人得而诛之!倘若捣毁这个窝点,记你一功!” 淳于修挥动衣袖,大步迈入迷魂窟,剑宗真传自有傲气,浑然没把几只大猫小猫放在眼里。 …… …… “子午剑宗的真传!白七郎,定是那小子把淳于修引来,无垢大人,我早就说了,他心怀鬼胎……” 冒益昶回头一看,石质经书融于虚空,转眼就已消散不见,只迸出两個大字: “采摘!” 那株根植于他肉壳上的枯朽逢春木,终于彻底成熟,散发一阵阵极为诱人的香气。 有种口齿生津,饥饿难耐的强烈感觉。 此乃延寿奇珍的表现之一。 佛门有云,万般生灵皆有八苦,名为,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其中“死苦”,又被认为是大劫。 即便寿长八万四千载,但报终仍当堕落,不出六道轮回。 因此,万灵对于“生”之渴望与“死”之恐惧,乃天性。 道艺四境,迈向神通的那一步,叫做“鬼仙”。 所要打破的,就是生与死的屏障,好超脱天性,蜕凡化仙。 “我弃绝肉身,只余神魂,都有点忍不住,换成大限将至之人,见着这种延寿奇珍,恐怕就像饿死鬼看到珍馐佳肴,根本无法遏制。” 冒益昶言听计从,运转《玄灵法种经》,用体内那枚培养茁壮的法种,徐徐牵引莹莹翠绿的枯朽逢春木。 半个呼吸不到,这一节价值连城的延寿奇珍就被采摘而下。 黑漆漆如火油般的念头裹住,纵地腾飞而起,穿透厚实岩壁。 以冒益昶那几手禾山道的传承本事,遇见剑宗真传,压根没有丁点儿胜算。 除非炼成七杀元神,才能过招的底气! 上宗、道宗,地位超然的根本就在于此。 最顶尖的传承,最充足的资粮,以及同门师长的提携施助。 寻常内门弟子,对上旁门散修都是碾压,更遑论真传了! “逃?” 淳于修眉锋一扬,四练周天采气的层次,五脏六腑如同庙宇容纳采集罡煞。 哪怕他掌中无剑,指甲轻轻一弹,匹练也似的剑光横扫。 厚实岩壁如切豆腐,噗嗤作响,粉碎糜烂! 转瞬之间,就被斩开一道宽阔裂隙! “子午剑宗的真传,真是名不虚传,个个厉害!” 冒益昶神魂本就虚弱,感受到如同附骨之疽飞快追来的凌厉杀机,颗颗念头充斥骇然之情。 他勉强提起几分心气,反手打出禾山道专破飞剑的六气混天索。 这是采集七七四十九口地肺污秽恶气练就,通过反复凝练,直到细不可查,无色无相的精妙地步。 但凡飞剑攻杀被其缠绕上了,神意灵性就要失却大半,瞬间沦作废铁顽石。 哧哧哧! 冒益昶念头衍变,分出三分之一,数条蛛丝般纤柔的六气混天索交错成网,罩向淳于修迸射而来的可怖剑光! 果不其然,淳于修的剑光像百炼钢遇到绕指柔,顿时受阻一顿,原本匹练似的光华,仿佛雪水被热油一泼,发出滋滋声音。 那股破天裂地的凌厉之气瞬间没了,消磨得干干净净! “功力都不到家,也学人斗法!” 淳于修冷冷一笑,他单手掐子午诀,肉壳气血如铜钟撞响,轰然大鸣。 山呼海啸般的真罡席卷,引得地面剧烈震颤,仿佛遭到数十头巨象践踏,紧接着,强劲绝伦的剑气狂飙,好似一波又一波浪潮沸腾! 跟在后头的白启怔怔瞧着怒涛般的剑光升腾狂涌,咂舌道: “这就是四练?忒生猛了。” 他目前真正意义上,见过四练宗师的出手,就是师父宁海禅挪移山头,将师爷陈行的继子活活砸死。 但那个属于想学也学不来的蛮横方式。 相较于师父宁海禅,淳于修这一手剑气分化,剑光横空,显得更飘逸。 “不好……” 冒益昶本以为凭借六气混天索,稍微能够挡一挡剑宗真传,毕竟这门道术修炼不易,全靠皮魔王垂青赐福,方才采集得到六阴煞气,凝练成形。 万万没料到,淳于修的功力深厚,强横离谱! 都未变招,单单一力降十会,便把蛛丝般纤柔坚韧的六气混天索斩得根根崩断! 凌厉剑气喷薄冲霄,几如粗壮梁柱横亘长空,荡尽层云阴霾! 冒益昶那点儿微末伎俩,就像萤火之辉,被淳于修这轮皓月压得黯淡无光。 颗颗念头如蜡油消融,化为一缕缕腥臭乌烟盘绕在半空。 他惨叫一声,黑云似的神魂跌落,拼命逃向诸明玉所在方向: “大娘子!救我!” 本不愿现身的诸明玉无奈叹气,那节枯朽逢春木还在冒益昶那里,倘若坐视他被淳于修杀得魂飞魄散,献给国公爷的延寿奇珍就难以拿到手。 既然大将军交待过,无论如何也要把枯朽逢春木收入囊中,自然只能跟子午剑宗的疯子碰一碰了。 她大袖一挥,霜雪凝就的皓腕晃动,套在上面的银色小镯当即飞出,迎风就涨,竟然化为两条栩栩如生的大蛟扬爪,扑向那道磅礴剑气。 其势如同撼岳,撞得真罡聚拢的剑气四散! “上品法器!冰魄雪蛟镯!我道是谁,赵辟疆的姘头也来凑热闹!” 淳于修眼皮一跳,认出来历,眉宇间杀气更为浓郁。 子午剑宗与赵辟疆结的梁子早已像血海深仇,难以化解。 他掐住子午诀,身形拔地而起,脚下狂风汹涌卷起。 其人如利箭激射,衡掠于半空,一记凌厉剑指轻轻点出。 迅疾无比,几乎不分彼此,戳中两条大蛟! 这一次真罡劲力内蕴,看似声势平平无奇,实则可怖到极点。 啵! 茫茫虚空好似被戳破的气泡,立刻撕开大片气浪! 昂! 冰魄寒铁入炉甲子锻炼而成,又抽取大蛟精魂赋予灵性的银色镯子,宛若受到重击,当空一震! 恰似万钧大锤砸在烧红铁砧,迸溅无数火星! “好凶横的无生剑!” 法器大损,诸明玉也被逼退十余步,终于踩在泥泞地面,华美精致的宫装长裙,沾上几点污浊。 这位天水府的女财神娥眉微蹙,甚至不能与淳于修做过多的纠缠,子午剑宗仅剩下的几个真传,名头都不小,并非易于之辈。 “真是晦气!冒益昶这个酒囊饭袋,怎么就被淳于修给逮到了!” 诸明玉念头轻转,不想将军府被牵连,决定快刀斩乱麻。 运神观想,魂魄跃动,居然浮现出一口弓、两支箭。 一指点杀两头大蛟精魂,损去上品法器的淳于修眸光收缩,嘴角扯起: “观器炼宝的路数!怪不得浑身光华闪烁,险些晃瞎我的法眼!” 寻常观想,都是以神像、日月、山岳、江海等天地万象为尊。 极少会用魂魄念头,反复临摹某一件器物。 唯有道丧之前的十大正宗的桃神宗,才有这种法子。 以九九八十一件法器,七七四十九件灵器,五件道器为根本,对应传承修行境界。 门下弟子可择不同器物日夜观想,临摹气韵,大成圆满之时,再炼化吞服各种奇珍材料,炼得相关道术。 “这口弓与箭,不晓得什么来头……” 淳于修眯起眼睛,并未任何留手的意思,擒住这位天水府的女财神,再拿下那个四逆教众,即便赵辟疆权势再大一手遮天,也得捏着鼻子吃个哑巴亏,乖乖低头赎人。 正是子午剑宗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 “白七郎,果真是剑宗的福星!顺藤摸瓜,扯出天大般的好消息!” 淳于修正欲十指连动,弹射剑气,布下天罗地网,眉心兀自一寒,好像被剑抵着额头,有股深入骨髓的冰凉之意。 那口被神魂临摹,已有八九成气韵的大弓嗡嗡鸣响,弓弦咔咔拉开,好像被双臂挽成圆月。 “有古怪!莫不是传说中的……” 淳于修如被锁定了,莫名浮现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感觉。 随着“砰”的一声,闷雷炸响! 神魂凝聚的虚无箭矢倏然遁入虚空,下一刻,箭光就出现在淳于修的面门前! 尖啸魔音震得双耳生疼,好像无数条冤魂凄厉大叫,搅得天地昏黑! 哪怕以淳于修的坚定心性,也不由地怔了一怔。 幸亏白启掌中所持的南明离火陡然跳动,如龙长吟,让剑宗真传及时回神。 周身一震,真罡轰响,施展剑光遁法! 避免被那道箭光撕破护体罡气,穿颅而过! “我不该小觑女子,寇师兄的教诲,终究没记牢。” 淳于修眸光泛冷,丝丝缕缕浮游剑气从五脏六腑凝练而出,霎时冲破四肢百骸,透体而出,形成一方覆压数丈之地森罗剑狱。 “既来之,则安之!诸大娘子,你既然来到这里,那便跟禾山道的那些残魂葬在此处吧!” 射出一箭的诸明玉脸色发白,四练剑修给她的压迫感还是太强了,道艺四境没能大圆满,委实对抗不了。 这位天水府的女财神轻垂螓首: “明玉无能,劳烦大将军相救。” 整个内景地像触礁的大船,猛烈摇晃,山石草木被震得粉碎。 一缕灵光如工笔勾勒,竟在虚空描绘出模糊的人影。 喀嚓,喀嚓。 这座秩序尚存的小天地,好似承受不住,像皲裂的镜面,缓缓地崩开。 “赵辟疆来了……” 躲在暗处窥伺的陈行搓搓手,有些犹豫。 潜藏灵台的陈隐急不可耐: “干他!斩了这厮的神意!” 陈行反问道: “谁去?” 陈隐略作思索,脱口而出: “自然是你徒孙!他有神兵!伤得到!” 已经见势不妙掠出战场的白启,脚下突然一顿,好像听到什么荒谬之言: “啊?我,打神通巨擘?” ------------ 第二百六十九章 赤阳教主,九火炎龙 看到淳于修剑斩双蛟,白启不禁暗暗感慨,练剑的,确实比玩锤子啥的帅多了。 他见着诸明玉神魂运功,观想临摹的那口大弓浮现,眉心忽然一跳,默默将剑宗真传护至身后,飞快地掠出战场。 洞开三识的心意把,让白七爷灵觉异常敏锐,若是继续站在原地,肉壳隐隐有种无远弗届的切肤割裂。 太危险了! 白启担心被殃及池鱼,赶紧脱离这两位大高手的争锋。 结果耳畔兀自传来师爷的声音,令他脚步一顿: “好徒孙!用你的养剑术与神兵沟通,催动气血劲力! 待会儿,师爷给你创造挥出一剑的机会!” 挥剑? 师爷要暗算谁? 白启微微一怔,同样以心声相问。 “赵辟疆。” 陈行简单吐出人名,却让作为徒孙的白启愣住了。 天水府大将军? 当世绝顶? 师父宁海禅都未必搞得定的神通巨擘,叫自个儿去打? 师爷真是老糊涂了! 纵然通文馆有越阶斗战的优良传统,步子也没道理迈得这么大吧? “咳咳,师爷,徒孙还想跟在您身边,好生孝敬几年……” 白启回头望着那股摇天动地,骇如惊涛的可怖气息,连连摇头。 似他这样的二练武夫,估摸着被一指头就碾死了。 “徒孙,师爷岂会让你正面相博,静待时机便是。 你师父难道不曾教过,咱们通文馆的武道精髓?” 陈行之所以赞同陈隐的提议,由着白启动手解决赵辟疆那一缕武道神意。 乃是因为四练之上,引火烧身,凡躯彻底蜕变。 不仅单凭肉壳撕裂虚空,穿行两界,刹那横渡千百里,还可吸收寰宇逸散的天理道则,凝聚圣心印记。 如此存在,纵横天下来去自如,方才堪称傲啸神州的一方巨擘。 即便与龙庭作对,一时也难以剪除。 再加上他们是武中圣者,脏腑熬炼神意,具备变化之能。 一缕分出,恍若化身,隔空降临,战斗功力毫不逊色本尊。 必须以神兵斩杀,截断天地勾连。 “通文馆的武道精髓?我数数,打闷棍、下毒、摇人、偷袭……懂了!师爷让我偷袭!” 白启心下恍然,原本打退堂鼓准备开溜的心思消散,不过神色仍旧犹豫: “师爷,这事儿太凶险了……” 这小子讨要好处来了! 陈行暗自腹诽,却也明白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 换成旁人,只听到神通巨擘四个字,恐怕两腿已经发软,再难提起斗志。 “等你破关三练,师爷教你一手熬炼五脏庙的真功夫,让伱底蕴胜过我那孽徒!” 陈行略作思忖给出回答。 三练? 镇压师父? 白启捕捉到关键词,顿时大为心动。 学会师爷所说的真功夫,下次再进祖师堂,打三练层次的宁海禅岂非绰绰有余? “徒孙愿为师爷效劳!” 白启满口答应,顷刻运功催力,施展无往不利的养剑术,再凭借【剑君十二恨】神种,聆听着南明离火的长吟。 “若能斩掉赵辟疆,兴许就可以震动神京鸾台的那张金榜……” 始终将心神放在徒孙身上,免得弄出岔子的陈行短暂收回目光。 “寇求跃名动天下的第一步,便是从这开始!” …… …… “赵辟疆的神意分化?凭这个就想吓住我?” 淳于修摘下斗笠,眉宇间杀气未曾减弱半分,横在半空的矫夭身影如龙经天,脚下重重一踏,周遭翻滚涌现的炽烈剑光再盛数分。 剑宗弟子,素来遇强则强! 即便宗师战神通,照样不带怕! 轰隆隆—— 那一缕神意经过诸明玉的牵引,如同胚胎孕育飞快成长,气息狂飙水涨船高,渐渐勾勒昂藏雄武的虚幻形体。 淳于修脚踏罡步,衣衫猎猎,两指并拢如剑,直奔诸明玉。 这位剑宗真传竟是狂妄到了,要在赵辟疆面前斩杀他的姘头。 除非四逆教那帮人,正经道修最重视皮囊。 先毁肉身,再灭神魂,一贯是对付道修的常用手段! 淳于修几乎撕开冥冥虚空,身影如光一闪而逝,转眼间就已逼到诸明玉三尺之内。 这個范围,四练宗师取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哧哧哧! 气血真罡倾注指尖,如蕴明亮光华,劲力迸射交错成网,瞬间笼罩方圆十余步。 随后手掌猛地一攥,剑网倏然收紧切割,欲将诸明玉碎尸万段。 天水府的女财神心头发寒,剑宗疯子果真名不虚传。 这股子杀伐决断,简直凌厉得过分! 她那袭华美宫装陡然浮现亮晃晃的夺目光芒,如同皎月洒落清辉,荡开一尺左右。 “又是一件上品法器!财大气粗!” 淳于修并不在意,剑光飞快交织,好似一团浑然银光。 只听得“喀嚓”脆响,那袭效仿道丧广袖流仙裙样式的法衣毫无效果,如同鸡蛋壳被铁剑砸碎,连两个呼吸都未撑住,霎时崩得四分五裂。 铛! 剑气加身,切裂肌肤,眼瞅着就要把诸明玉娇躯斩得七零八落,却见一根手指凭空伸出,如擎天大岳横亘天地,稳稳地抵住淳于修于一刹点出的百记杀招。 轰! 摇摇欲坠,如陷汪洋的内景地,再次响起撕裂长空的沉闷炸雷! 离最近的诸明玉娇躯大震,脸色发白,险些震得七窍喷血。 远离战场的白启亦是眼皮直跳,哪怕隔着两三里地也有股恶风扑面,委实是动静骇人。 他仔细凝神远眺而去,地面如被重磅炮弹砸出大坑,漫天泥沙冲天而起,宛若巨大的帷幕被拉起,朝着四面八方铺展开来。 足足有四五丈之高! 声势大到几近于遮天蔽日! 逸散的气流呜呜尖啸,形成肉眼可见的实质波纹,一波又一波向外横推,其中蕴含的可怖劲力,碾碎精钢不在话下。 “子午剑宗的真传,什么时候不成器到欺负女人的地步了?” 浑厚低沉的嗓音悄然落入淳于修的耳中,字字皆有莫大分量,像一记又一记的大锤挥击,震得剑宗真传面皮发紧。 “赵辟疆……” 淳于修咬牙叫出那人名姓。 “淳于修,你闭关十年,剑术也没太多长进啊,不如寇求跃远甚。” 茫茫虚空灵光交织,神意盎然,两相交融之下,汇成一条看不清面目的雄武身形。 黑发披肩,头戴金冠,两肩开阔,如山如岳,极尽枭杰的豪迈风姿。 “十年前你被寇师兄打得灰头土脸,一口一个‘道子’,不敢直呼其名,可没现在这般桀骜不驯。” 淳于修哂笑: “而今人死了,你倒是一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的样子,装给谁看?” 众所周知,寇求跃成神通在赵辟疆之前,只论修行之速,够得上赤县神州前五行列。 故而,这位威压天水府的大将军,并未从子午剑宗的寇道子手里头讨到什么好,甚至吃过几次大亏。 如今被淳于修旧事重提,无异于当场打脸。 “难怪义父说,你们这帮剑修,全身上下嘴皮子最硬。” 赵辟疆未曾恼怒,他一缕神意横跨虚空,从天水府到义海郡,出现在虚空内景地,消耗不算小。 犯不着跟一个十年前都未放在眼里的剑宗真传较劲置气,未免失了体统。 “念在颜信的份上,本将军不治你的犯上大罪,此事作罢,把路让开。” 淳于修周身肉壳剑气喷薄,刺天裂地的凌厉意味越发浓烈,眉锋轻轻扬起,冷然一笑: “治罪?你姘头勾结四逆魔教,万一捅到龙庭那里,天子治谁的罪,真不好说。” 虽然赵辟疆面容模糊,但把握四方运转的威严气度分毫不减: “陛下岂会因为这点儿捕风捉影的区区小事,降罪于本将军。话不过三,淳于修,本将军是可怜子午剑宗只剩寥寥几根独苗,这才数次容忍。” 淳于修垂首,好像做着权衡思量,片刻静默之后,这位剑宗真传呲了呲牙,低低笑道: “我还是内门弟子的时候,就问过寇师兄,咱们剑宗求的是啥。 寇师兄笑而作答,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泉不死心! 既然事不过三,但请神通巨擘,试我一剑,利否!” 剑光与话音,前者升,后者落。 纵然没有神兵在手,淳于修也想以身撄锋,看看神通巨擘究竟有多厉害! 他所修的《惊惶灭神十二法》,乃是采集周天寰宇万般金性,进而凝聚“破”、“灭”、“绝”、“杀”、“诛”、“戮”、“伐”、“虚”、“空”等十二道神意,以铸成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惊世剑意! 淳于修闭关十年,已经从参透“灭”、“绝”、“诛”、“杀”四字变化,原本十死无生的凌厉杀机收敛圆融,几如丹丸养在体内。 只等明悟“破”、“伐”二字,就能更进一步,着手突破神通秘境。 他本来想将视为毕生劲敌的宁海禅,当做磨刀石,砥砺自身。 “可惜了,宁海禅,你没这个福分……” 淳于修右掌泛起粲然夺目的极致剑光,茫茫虚空倏然凝聚密密麻麻,宛若龙蛇扭曲的血色大字,皆蕴“灭”、“绝”、“诛”、“杀”之意。 砰砰砰砰砰—— 满天剑气如春雨洒落,原本充斥污浊秽气的内景地,立刻变得生机盎然,清新怡人。 大有那种独坐小楼,静听雨声的幽静闲适,让诸明玉眼神恍惚,似是沉醉。 “死极生尽!好剑术!” 赵辟疆眼中闪过异彩,淳于修这一剑值得入目,当得赞赏。 随后,五指轻轻舒张,好像扯得穹天倾塌,伴随着“轰隆隆”沉闷巨响,四面八方滚滚元气都在陷落,辽阔浩广的内景地霎时变得逼仄拥挤! 这位天水府大将军的一掌,竟然无远弗届囊括周遭虚空,欲要把淳于修捏在手心里! …… …… “神通巨擘实在高深莫测!” 悄摸摸躲在角落的白启,一边关注战场局势,一边催动养剑术,借助【剑君十二恨】神种,努力咀嚼领悟此前所学的《三圣剑》、《皇离元吉剑》,再将其喂给南明离火。 “唔唔,七郎,要撑坏了……” 这口剑宗供奉的神兵嗡嗡长吟,炽烈霸道的无匹锋芒流溢于剑身,其中蕴含的沛然威能,让白启差点持拿不住,脱手而出。 “怪不得人人渴求玄奇神兵!神兵已经如此,更何况大道生成的玄奇神兵!” 白启握住南明离火,衣袍鼓荡,黑发飞扬,无端生出傲视天下群雄的睥睨俯瞰,恨不得高喊: “我有一剑,可搬山,断江,倒海,降妖,镇魔,敕神……算了算了,口气太大,万一老天爷看不过眼,被降雷劈死,可划不来。” 白七郎默默忍住,【剑君十二恨】神种聆听剑声,观看剑形,【九牛二虎】神种加持肉壳,增强气力,【黄泉】道种冲刷魂魄,涤荡念头……玄奥墨箓熠熠生辉,诸般技艺尽归于身。 他如同拉满绷紧的大弓,等待着师爷所说的机会,等着挥剑的那一刻。 …… …… “赵辟疆的本事真不小。” 陈行感慨道。 “淳于修也不差。” 陈隐瞧着似真似幻,由着招式演化的如林剑光: “是个神通种子。你若再不动手,他就该死在这里了。” 陈行轻叹: “若无那节枯朽逢春木,让颜信老贼再没一个真传,更有利,子午剑宗不会愿意被赵辟疆钝刀割肉。 本教主这辈子,最烦打打杀杀了,却又无可奈何,实乃身不由己。” 这是陈行头一回自称“教主”。 他衣袍轻振,气血真罡腾腾运转,化为实质一般的赤红焰流,顷刻涨大,变作一片覆压数里的火烧云,鳞爪飞扬,栩栩如生的九条炎龙在里面翻腾滚动。 赵辟疆探出的大手猛然收回,模糊面目倏地显出威严双目: “赤阳教主!九火炎龙!这下真是钓到大鱼了!” 这位威压天水府的大将军,话音透出罕见地认真语气,屈指将淳于修弹开,眸光相隔千万里,遥遥锁定摆出阵势的陈行。 “据说,你是当世唯一,从王爷、帝宫掌教联手之下,逃生不死的神通巨擘。 神京鸾台,观星楼,都将你列作赤县神州十大长生仙种。” 陈行挠挠头,他在怒云江当武馆师傅十几年了,名头早已不如白阳陈隐、青阳陈独。 那些听上去惊天动地的事迹,皆是年轻气盛时所为。 而今的陈行修身养性,戒骄戒躁,没那么重的杀性,于是开口平和道: “小赵啊,看在你这么会说话的份上,本教主下手轻点,争取用三拳打死你。” ------------ 第二百七十章 剑气冲斗牛,神通也低头 师爷居然是赤阳教主! 白启挠挠头,造反大户这艘贼船,看来是很难下得去了。 对此他倒没啥太多意外,寻常的四练武夫,哪能跟师爷相比。 动辄推演功法,隔空毙命杀人! 加上那座万龙巢的内景地,以及颇值得思量的剑道机缘。 白启偶尔静心忖度,大抵也猜到几分。 只不过,教主名头确实大得离谱。 他本以为师爷撑死当个长老、客卿,绰绰有余了。 没料到,竟是最顶尖的那撮人物! “三拳打死神通巨擘……师爷口气真大! 当年被师父开革除名,莫不是有意放水?” 白启持拿南明离火,气血劲力流转四肢百骸,犹如烈火淬真金,使得掌中神兵锋芒越发炽盛。 他盘膝而坐,侧耳聆听,【剑君十二恨】神种加持下,满天四野皆是长吟,好似群蝉放声,雀跃不已。 “淳于修的《惊惶灭神十二法》,剑形如蝉,蕴含生死之音……” 每一声蝉鸣都蕴藏着招式变化,若隐若现呈现眼前。 那道墨箓微微闪烁,如同镜面映照,汲取着源源不断的气韵感悟,从而缓慢推动【剑君十二恨】神种的进度上涨。 “通晓更多剑术、掌握更多剑术,乃至于凝练自身剑道……神种突破越快。” 白启心下热切,对于子午剑宗愈发憧憬,想到那帮个个练剑的“同门”,個个都有养剑需求,简直就是发家致富,勇猛精进的一条明路。 “这小子临阵不慌,还有胆魄全神贯注参悟剑术,确实是个好根苗!” 被赵辟疆屈指弹开,退出百丈开外的淳于修,仍然不忘留意南明离火的踪迹。 他勉强按下翻江倒海也似的五脏六腑,努力平复躁动的气血真罡,眼中流露一丝赞许之色。 神通巨擘无端降临这方内景地,滚滚威压如浪潮汹涌,横冲直撞。 即便熬炼脏腑的三练武夫,也未必经受得住。 白七郎却像没事人,藏在一角,没被波及,实在难得。 “也不晓得莫师兄那边,可曾收到信儿!早些把此子带入山门栽培……” 念头匆匆在脑海里头打个转,淳于修重新把目光放在那片覆压数里,气势汹汹的火烧云上。 “赤阳教主,怎么将他引来了?” 三阳教内,除却白阳教的陈隐,因着与观星楼上代道子有过十局赌斗,进而名噪天下,早登鸾台。 像赤阳、青阳两脉的教主,都神秘得很,跟脚来历一概不知,如同云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极少出没于世人眼中。 随着两大高手的气机弥漫,周遭天地如同软烂不堪的泥泞地面,污秽驳杂的元气接连暴动,徐徐酝酿成可怖的风暴。 很显然,这座存世已有上千年的禾山道内景地,完全经不起剧烈折腾。 几近于彻底皲裂破碎,垮塌瓦解了。 “神通之威,强横如斯!” 淳于修无奈感慨,他适才倾力而发的那一剑,连赵辟疆的皮毛都未伤到。 可见四练与神通两重大境,委实相隔天堑似的巨大鸿沟。 “既然三阳教半道杀出,赵辟疆估计讨不了好。 目睹两大神通交手,这一趟来的不亏!” …… …… “你当真能够三拳打死赵辟疆?” 潜伏灵台的陈隐大惊,难不成陈行这厮还在藏拙,其实早就恢复全盛战力? “老陈,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咱们好歹也算前辈,好不容易现身一回,当然要吓一吓姓赵的,免得叫他看破虚实。” 陈行不忘变幻面容,顶着青阳陈独的少年形体,驾驭着声势震骇的九火炎龙,理直气壮地说道。 就他如今大损的根基,半废的底子,换成赵辟疆真身降临,三拳打死自个儿还差不多。 但输人不输阵,只要报出赤阳教主的大名,再运转气血真罡,召出养在血肉体壳的九火炎龙,怎么着也能平添几分威煞,强行充充场面。 这叫做攻心为上! “赵辟疆用兵如神,却是多疑的性子,我与子午剑宗的真传齐齐出现在这内景地,他必定诧异,生出猜测,不敢轻易动手……” 陈行成竹在胸,信心十足,立在九火炎龙的峥嵘头顶,大有睥睨天下的无双风采。 “本教主与王爷一别数十载,很是想念。” 少年样貌,木簪束发,一袭红袍,御龙升天,这般谪仙似的姿容,让赵辟疆心头微动: “真是赤阳教主!赤阳火劫练就的九道炎龙,做不得假!” 这位威压天水府的大将军神色一肃,三阳教中,素以赤阳斗法最强,白阳卜算最精,青阳伐灭最甚。 当年靠山王破天荒与五方帝宫的掌教联手,算死三阳教主的行踪下落,足足七日追索搜罗,将人拦在边关,仍然让其逃出生天。 昔日的天下第一,跟如今的天下第一,截杀一个神通巨擘,实乃弹指间的轻易事儿。 但到最后那位赤阳教主却全身而退,足见实力深不可测。 “三阳教什么时候与子午剑宗勾搭到一起去了?白阳一脉的陈隐被颜信斩了,这笔账,莫非销了?” 赵辟疆疑虑丛丛,他只是一缕神意驾临此地,并未瞧出陈行的虚实,因此颇讲礼数: “王爷闭关多年,合炼神兵,感悟天道,赵某人曾有幸听王爷说过,赤阳教主乃当世斗法尊胜,一身武功千变万化,非凡俗也。” 陈行继续摆谱,学着陈隐平日眼高于顶的傲岸骄矜,再顶着陈独那张少年道人的清俊脸庞,语气淡淡: “王爷谬赞了。他若不是被天地玄关牵绊太久,兴许早已功成圆满……扯远了,小赵,本教主这些年潜心参习,偶得三拳。 一曰‘定’,广布气血真罡,锁拿虚空十方,纵使强敌当前,也如蝇虫落于琥珀中,不得挣脱; 一曰‘震’,与天地齐鸣,同大道并生,涤荡寰宇,粉碎真空; 一曰‘浑’,太阳太阴,彼此交融,浑然如一体,我既是万物,专破鬼仙,灭杀元灵……小赵,你想试试哪一拳?” 潜伏灵台的陈隐听得直翻白眼,这厮可真能胡诌唬弄,满嘴瞎说没一句实话。 他与陈行共同一副身躯也有十年八载了,从来不晓得他推演参悟过啥子三拳。 “敢问教主,三拳可有名目?” 赵辟疆如临大敌,正色以对。 虽然同样都是神通巨擘,武中圣者,可这位赤阳教主开创功法,攫取变化的手段乃一等一,连靠山王都很钦佩。 “正所谓,灭尽诸法一元生!本教主将其命名为‘三元锤’!” 陈行说得云淡风轻,字字句句蕴藏万丈雄心,让内景地众人无不惊叹神通巨擘,一教之主的绝世风采。 “灭尽诸法一元生,好大的气魄!” 赵辟疆眼绽异彩,倘若他真身在此,定然想要亲自领教这位赤阳教主的惊世拳法。 “可惜,可惜。赵某人这一缕神意,无福消受教主绝学,他日有机会,教主大驾光临天水府,赵某人愿与教主互相印证。” 潜伏灵台的陈隐叹气,又被陈行这厮料中了。 赵辟疆果然被唬住,选择让步。 否则,凭他一缕神意跨空千百里,偌大的内景地还真没谁挡得住。 “既然,赵将军无心交手,本教主也不好以大欺小。 这样吧,你我各自退去,手底下人结的梁子,自让他们了断清楚,咱们就别掺和了。” 陈行仍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目无余子的模样。 越是如此,越有巨擘风范。 被护住的女财神诸明玉轻垂螓首,赶忙道: “大将军不用顾及妾身……” 赵辟疆神色漠然: “你有诸多法器,保住性命,遁破虚空不难。 但这一节枯朽逢春木是稀世奇珍,这次错过了,可能再无寻觅机会。” 诸明玉心头一凉,领会大将军的意思: “妾身拼死,也会把此物带回天水府!” 赵辟疆摇头: “义父大限将至,颜信也没多少时日好活,淳于修岂能放过这等世间罕有的延寿奇珍。” 他望向如熊熊汪洋,肆虐横空的九火炎龙,轻声道: “身为义子,当尽孝心,便是与赤阳教主这等绝顶人物做过一场,也是应该。” 话音落地,这位天水府大将军的神意陡然燃烧,迸发大日也似的夺目光芒。 顷刻间,神通巨擘的威压挟着无穷的光与热,席卷扩散百里之地。 “本将军想了又想,择日不如撞日,请赐定元锤!” …… …… “你当真打得出神通一拳?” 陈隐神魂大动,似是急了,陈行这厮牛皮吹得震天响,跟赵辟疆真正交手岂不露馅。 “逢大事有静气,老陈。” 听得赵辟疆忽然应战,陈行丝毫不慌,从容自若,他做事向来周全,考量清楚再出手,绝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只见这位赤阳教主大袖一收,消耗巨大的九火炎龙瞬间消敛,复归于四肢百骸。 旋即,一袭红袍,木簪束发的少年道人轻声道: “一缕神意跨空而来,本教主纵然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这样吧,伱想领教定元锤,好,本教主赐你一字。 若能破得了,便算你过关。” 不等赵辟疆回答,陈行运功催力,笔走龙蛇,将毕生武道精义灌注指尖,写下一个刀砍斧凿,深深烙印虚空的斗大“定”字。 这字一成,行将崩溃的内景地倏然一凝,好似被封在琥珀当中,连着升腾浮动的气流都静止住了。 即便是赵辟疆,也有一霎的僵硬。 “好字!好拳!好一个定元锤!” 这位天水府大将军由衷赞道。 作为神通巨擘,武道圣者,他岂能看不出,大如山岳的深刻字迹,每一笔都神意充足,如同一个个金色小人摆布拳架子,威风凛凛。 他当下迈步,身随拳动,体内似有一条条大龙高亢长吟,气血真罡运转交织间,竟如风雷激荡,连绵不绝。 被定住的内景地,像破碎镜面摇晃皲裂,浮现出触目惊心的可怖裂痕。 赵辟疆扬拳而落,直击赤阳教主随手书写的山岳大字,如同神人撼天鼓,千百道炸雷同时炸开,将武中圣者那股雄浑无边的气血阳魄,展现得淋漓尽致! “嗯?” 这位天水府大将军尽心竭力,认真以对,十成十的沛然拳劲砸下,却像重锤砸在棉花上,有种不着力的空虚感。 那个神意、气势、韵味,皆是磅礴无穷的“定”字,竟然一碰就碎! “有诈!” 赵辟疆顷刻醒悟,凌厉目光爆射,欲要洞穿那位赤阳教主。 正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刺骨冰冷的剑光如山峰、如天柱,朝他倾塌压下! 炽烈霸道,所向披靡,像是把茫茫虚空都烧出黑漆漆的大窟窿! “子午剑宗!南明离火……颜信勾结三阳教了!” 赵辟疆那一缕神意好似失去凭依,断绝于天地牵连,原本层层拔高的气势,霎时一停,如万丈高的浪潮倏然回落。 “不是淳于修,谁掌的神兵?剑宗何处冒出一个新秀来了?” 终究是神意分化,而非真身面临,倒也不至于浮现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赵辟疆低低一叹,随意扬指点开虚空,将诸明玉送出内景地。 至于那节枯朽逢春木,暂时管不了。 被南明离火斩杀的前一刻,这位大将军终于看清楚持剑那人,眉眼英武,生得不俗,竟是个未曾及冠的少年郎。 但见此子挥剑之时,剑光茫茫如潮,雀跃应和,好似觐见共主,俯首而拜。 这一幕,让赵辟疆恍惚不已,如见某人: “寇……” 轰! 充斥整个内景地的狂暴剑气猛然一震,便把那一缕神意绞得稀烂! …… …… 神京,鸾台。 一座白玉筑就的千丈高台,悬着一口大到难以想象的万钧古钟,宛若大岳厚实,不可撼动。 平日一年半载也难得鸣响,今日却像发了狂! 震音大作,一声盖过一声,肉眼可见的实质涟漪搅乱云海,好像飓风滚滚,扫荡开去,波及方圆数里! 驻守的道官捂着双耳,大惊失色,慌忙无措,扯着嗓子求问古钟孕育的丰沛灵性,究竟发生何事。 可古钟并不理会,只是震动,足足两日两夜方才消停。 此事惊动神京之内几位紫箓道官,他们联袂而来,询查缘由。 要知道,这口古钟乃是灵器,与鸾台的那张金榜同出一源。 一名“浑钟”,一名“象榜”。 两相配合,能够监察天地异动,灵机变化。 据说,每每有异人、异类、异象出世。 浑钟自鸣,象榜自显。 “什么情况?整整两个日夜,神京大半百姓都未睡过好觉,幸好未曾搅扰到天子那边,否则,尔等个个都该被砍头!” 紫箓道官兴师问罪。 “下官实在不知,浑钟老爷发的什么狂……莫非,哪家上宗、道宗出了好根苗,突破三关,气血、神意同天地交感,引动浑钟老爷大震大鸣?” 驻守鸾台的青箓道官大气都不敢喘,跪地作答。 “胡说八道,哪个谪仙下凡尘,让浑钟响了两日两夜?历代最顶尖的道子,也没这份待遇……” 紫箓道官毕恭毕敬设案燃香,手掐法诀,请浑钟老爷显灵。 只听得嗡嗡厚重的声音,滚在耳畔边,是个人名。 “白启?谁家的?八柱国的勋贵豪阀,可有白姓?” 紫箓道官皱眉一问,立刻有人搬来玉册,几下翻动未曾见到上三籍中,登记有此人名姓。 “上宗、道宗呢?新招的弟子?还未来得及晋升真传,名列道籍的,也找找。” 紫箓道官又吩咐道。 约莫两炷香后。 仍是无果。 “奇了怪哉。浑钟自鸣两夜,盖世之上,千秋独绝!放在历代道子当中,也算拔尖了……” 紫箓道官再请象榜老爷显灵,不出所料,看到“白启”二字。 底下附注的一行小字,更是让他瞠目结舌,如被雷击,愣在原地—— 剑斩神通? 哪位道君仙尊投的胎? 落到赤县神州来了? ------------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天之下,道长存 “剑斩神通?象榜老爷搞的什么名堂?让浑钟老爷震得发昏了?” 紫箓道官从震惊当中回过神,眉毛紧紧拧着,转身望向一众道童,厉声喝问: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贪墨供奉象榜老爷的灵机! 必定是象榜老爷没吃饱,饿得头晕眼花,写错了!” 紫箓道官神魂跳动,威压倾泻,身披朴素道袍,只被授童子箓,未具备官身的众人,顷刻跪倒大片,连连磕头,口称“冤枉”。 为首的青箓道官抹了一把冷汗,赶忙凑到近前,打个稽首,放低姿态: “大人言重了。借下官一百个胆,也万万不能私吞象榜老爷的灵机供奉。 这浑钟老爷,象榜老爷,都是太上皇亲自点化的灵器,何其难伺候的性子。 凡有半点不舒心的地方,必定把鸾台闹得鸡飞狗跳。 再者,灵机份额,都是宫中调配,与咱们无关啊。” 神京城中,号称道官十万,授青披紫,皆为南北书房门下行走。 大小庶务杂事,皆由他们安排处置。 身份尊卑,地位高下,全看两点。 一是灵机分配多寡,二是谁更靠近中枢。 鸾台道官,算得上内廷中坚。 捞油水的手段,多了去。 确实不至于把主意打到浑钟、象榜上。 紫箓道官心想也是。 他两手背在身后,宽袖大袍如云低垂,俯视战战兢兢的数十道童。 随后,又抬头打量两眼悬空金榜,紧盯着那个人名: “三关初破,剑斩神通?这种桥段写进话本,听众看客都觉荒唐。 浑钟大鸣两日两夜,说明姓白的此子,天分禀赋着实卓绝,但再怎么超脱俗世的根骨资质,就如读书人肚里的墨水,总得通过一篇篇锦绣文章表现。 哪位神通巨擘,能让一個后辈小子无端斩了?太过离谱了,委实难以置信。” 青箓道官也是这般作想,须知道,神通巨擘乃蜕了凡躯,移山填海般的强绝之辈。 一个堪堪登上象榜,鸣动浑钟的三练武夫。 哪怕神通巨擘站着不还手,恐怕都伤不了半根汗毛。 “象榜称是剑斩……莫非借助神兵?” 青箓道官小声说着。 “哪怕换成玄奇神兵,也没可能!给你一口仙剑,你能舞得动?” 紫箓道官斜睨一眼,旋即摇摇头: “罢了,本官且把消息呈递上去,由着南北书房的两位宰执定夺。 剑斩神通……哪家神通这么倒霉,让小辈踩着脑袋上去了? 岂不让人唠一辈子!” 他嘀咕两句,取出玉符,朝着金光灿灿的象榜一拓,捕捉截取光影痕迹。 再跟浑钟、象榜两位老爷好声好气告退,快步乘坐云楼下去。 似他这等半步鬼仙,修得法力的紫箓道官,也无权在神京城驾云腾飞。 约莫半柱香左右,留影玉符通过内廷的路子,呈递到南北书房。 一位眉毛淡金,发如银丝,披着金纹绣蟒袍服的年轻男子将其打开: “剑斩神通……什么来头?做得这等大事,也没人叫观星楼查查跟脚?” 年轻男子嗓音干哑,与面容迥异。 “回禀大人,昨日北书房就已传信观星楼了,这是玄鉴子借由圣智珠测算而出的来历底细。 白七郎,义海郡,黑河县人氏,打渔为生……” 大如殿宇的书房内,蓝衣道童双手捧着折子,躬身弯腰送到年轻男子面前。 后者并不接过,只是颔首: “穷乡僻壤也藏麒麟子?稀奇。” 蓝衣道童将手举过头顶,展开加盖金印的明黄折子,年轻男子大略扫过,兀自嗤笑: “我道是谁栽了跟头,尔朱隆的那位义子,赵辟疆啊。 他一缕神意被斩,折损三年五载的功力还算小事儿,但颜面大失,让小儿辈踩着脑袋扬名,岂不沦为笑柄。” 蓝衣道童心下微惊,赵辟疆受封大将军位,乃军中鼎鼎有名的一方巨擘,绝非寻常神通可比。 “天水府,义海郡……子午剑宗的地盘。那小辈既是用剑,多半与颜信脱不了干系。 估计是颜信做局,勾得赵辟疆上当,故意落他面子。 让这两帮人斗一斗也无妨,朝廷只作壁上观。” 年轻男子袖手而立,好似并不在意浑钟大鸣两日夜,早个数千年前,赤县神州也算地大物博,钟灵毓秀的天地。 莫说盖世、千秋级别的好根苗,便是长生仙种亦能百年一见。 若非浊潮来得汹涌,让诸圣道统,百家法脉遭劫,哪会凋敝到如斯田地。 况且,神京鸾台何时缺过天骄。 活得长久,走到对岸,站上潮头,才算数。 “千秋禀赋,可惜了,掉在子午剑宗。 颜信大限将至,门中青黄不接,又犯了忌讳……难出头。 对了,此事,天子可知晓了?” 道官如蟒服的年轻男子忽然问道。 “半刻钟前,鸾台的信使进过太和殿。 据说天子大喜,称是龙庭当兴,故而有此俊杰。 已经让人造册,准备为其录道籍了。” 蓝衣道童恭敬作答。 “看来,天子与剑宗还是走得近,念旧情。 传言他还未登基之时,曾与寇求跃把酒言欢,互相引为知己,或许为真?” 年轻男子淡金双眉微皱,有些不悦。 子午剑宗图谋堕元仙府一事,犯了龙庭的忌讳。 以及之前寇求跃投身浊潮,无故入魔,都让这座上宗名声一落千丈,备受打压。 “永王跟寇道子,也有类似流言。毕竟,彼时那位剑宗道子风头太盛,剑压鸾台群雄,乃观星楼钦定的长生仙种。 与其结好,总归没错。” 蓝衣道童小心翼翼接话。 “永王……他快进京了吧?” 年轻男子虚虚眯起眼睛。 “已在路上了。三天前,刚过汝南府。” 蓝衣道童对北书房平日收到的传信熟记于心。 “天子应该忧心了。” 年轻道官哈哈一笑。 众所周知,虽然永王的太子之位被废,可圣眷未失,仍然受到恩宠。 当今陛下能够登基,只不过是独孤皇后力排众议,硬生生扶持上去。 “当初,永王被贬离京,天子继位,现在永王奉诏回京,恐怕要生乱。” 蓝衣道童作为南书房的行走,也是年轻男子的心腹,言行可以放肆一些。 换成其他授紫、青法箓的道官,决计不敢妄议这等秘辛,生怕被哪路耳报神听见,平白落个把柄。 “有那位王爷坐镇,谁能乱得动。只不过,天子之位,确有变化。 你也许还不晓得,太上皇从金庐传出两份旨意,一是口谕,一是手令。 前者召永王回京,后者嘛,打算让永王搬进内廷的武德殿。” 蓝衣道童脸色大变,天子居所,名为太和殿。 往东则为太子的东宫,而武德殿同样位于东侧,隐隐有着第二东宫的说法。 随王得到独孤皇后支持,一举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便就住过一段时间的武德殿。 等到永王被废,方才入主的东宫。 后来太上皇闭关金庐,传位大宝,于是随王登基。 “太上皇这是要……二龙相争?” 蓝衣道童压低声量,喉咙发紧。 “天意难测,本官哪里揣摩得清楚。 即便是贵为至尊的天子,终究还在天之下,咱们的太上皇,所求的……” 年轻男子手指往上指了指,仰头道: “替了老天爷,当家再做主。” …… …… “师爷,我一剑斩了天水府大将军,堂堂的神通巨擘,会不会被穿小鞋?” 传习馆中,白启将今日份的养剑术运转完毕,看到师爷正在给那节八寸长的枯朽逢春木浇水。 “莫慌。再过三五日,你的名声彻底传扬开来,龙庭册封道籍的玉牒,与上宗晋升真传的消息,就该一并送到义海郡。 赵辟疆好歹也是个人物,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后辈。 哪怕他心胸狭隘,这笔账,也该算到子午剑宗头上。 伱用的是南明离火,又有淳于修在旁,跟脚来历,自不必多说。” 陈行慢悠悠说道。 斩掉赵辟疆的那一缕神意,定然引发天地交感,加上他没有刻意掩盖徒孙的气机,而龙庭鸾台的浑钟、象榜,最能捕捉灵机动荡,异象显化,哪能漏过白启。 这个时候,白七郎的名字,应当被南北书房所知。 “宝珠金玉,难掩光华,藏在私宅大户,免不得遭盗贼惦记。 可若出现于龙庭皇宫,谁还敢打主意? 就像你知道统摄天下灵机的六口玄奇神兵,分别位于哪座上宗、道宗山门,但你又能如何?” 陈行放下水壶,语气温和。 “剑斩神通,这份天大的名头,足以让你入龙庭的法眼,子午剑宗也不会再当睁眼瞎,哪怕赵辟疆记恨,也有颜信老匹夫替你扛,天塌下来,他顶着。” 师爷真是运筹帷幄,步步都算到了! 白启心下叹服。 往后自个儿做事之前,也要提前寻好背锅、挡枪的倒霉蛋。 万事不沾因果,这样才能驶得万年船! “你三练境界巩固得如何了?” 陈行关切问道。 手持南明离火,斩杀赵辟疆那一缕神意,让白启气血神意交融共鸣,直接炼化体内的大龙骨,摘得汞血银髓成就。 这一步走得稳当,才可能将水火仙衣,周天采气,悉数做到行满功圆,神完气足。 “气血已经汇聚脏腑,再熬一熬,便可‘筑庙’了。” 白启运转真功,曾经让全身筋骨负荷颇重的《十龙十象镇狱功》,此时极为圆融如意,层层大力流转筋骨,如同江河奔流毫无滞碍。 他举手投足间,隐隐散发龙吟、象吼的咆哮音波,气势很是骇人。 “很好。金肌玉络养筋肉,汞血银髓炼骨血,摘得两样圆满成就,更好驾驭真功。” 陈行眼中浮现赞赏之色,真功根本乃是攫取天地万象的“神”,进而参悟、凝聚属于自身的“意”。 神意交织,方能与天地交感。 只有筋关、骨关,功行越圆满,神意越充足,才可驾驭更多玄奥真功。 这是武行中概不外传的隐秘。 通常用来留一手。 如何摘取四练圆满成就的法子,往往只会教给衣钵亲传。 “师父当时一句,唯有通文馆才能教我四大练圆满,果真是含金量十足。” 白启暗暗思忖,纵观整个义海郡,也许就鲸吞怒云江的排帮,可能具备四练圆满的门路? 即便十三行里头,势力最大的几座,也未必能够做到。 “师爷,你当真是赤阳教主?” 白启憋了两天,逮住机会终于提问。 “不错。” 陈行并未刻意掩盖,坦然认下。 他将徒孙拉到这趟浑水里,有些事自然不能瞒着。 再者,白启又非后知后觉的迟钝性子,早晚觉察得出。 没必要欲盖弥彰,让徒孙寒心。 “师父不知道?” 白启又问。 “海禅……我未曾跟他明言过,但他应当晓得,我另有身份。” 陈行轻叹。 如果宁海禅有心入教,以他的妖孽资质,这时候也许已踏破神通关了。 那座堕仙元府,牵扯天下风云。 若不是神通巨擘,很难掺和进去,做执棋之人。 “咳咳,那么,师爷,我到底算通文馆的弟子,还是三阳教的门人?” 白启小声发问。 他总不能当墙头草两边倒。 到时候师父宁海禅那边,可难交待。 “唔,以后你在义海郡,便算三阳教的人,回到黑河县,才是通文馆的亲传。 反正你师父进不了郡城,这片地方,他说了不算。” 陈行思忖片刻,很快给出解决法子。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师父拳头虽硬,却架不住师爷棋高一着。 白启感慨。 继续扮作乖巧徒孙,静等师爷下文。 “阿七,事到如今,师爷也不蒙你。 三阳教并非什么反贼,大寇,真个论起跟脚,资历。 我们才是赤县神州的大道正传,可谓受命于天!” 陈行正色,神色坦诚。 “之所以,历代教主皆会刺王杀驾,搅乱朝纲,颠覆推翻那些称孤道寡者。 原因很简单,对我等而言,他们皆是窃国宵小,篡位独夫。” 嘶! 白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听师爷这番话,怎么有种从反贼摇身一变成前朝遗孤的意思? 倘若三阳教大兴,按照辈分,自个儿是不是也算半个“太子”? 这艘贼船,好像能上! “师爷,咱们……祖师爷当过皇帝?传国玉玺捏在咱们手里?” 白启好奇,凭啥三阳教敢自认受命于天? “所谓,帝位,无非权势顶点所成,从无长久之说。 道丧之前,曾有皇者铸九鼎定天下,而今你可还能看到那九座鼎?早已锈迹斑斑,没落于万古岁月。 唯有‘道’,从始至终,亘古不变。 三阳教,所传的便是,赤县神州唯一的大道正统。” 陈行傲然,仿佛天公之下,唯他独尊。 其高、其贵,比统摄万方疆域,威加四海八极的龙庭天子,更胜一筹。 ------------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天理,原体 “这小子怎么一点也不震惊啊,当真枉费陈行煞费苦心,摆出这般架势。” 潜藏灵台的陈隐摇摇头,有些失望。 他与陈行关起门来,琢磨合计了足足两天。 好不容易才达成共识,决定将三阳教真正跟脚和盘托出。 本以为可以欣赏白启知晓真相后,震骇惊悚,怔怔无言的那副模样。 却没料到,这小子愣是心如止水,纹丝不动,让白阳教主不免感到挫败。 想当年,他在祖师堂获悉三阳教的来历底细,简直热血沸腾,激昂澎湃。 还悄摸摸寻个僻静地方,长啸三声,抒发胸臆。 要知道,凡事名正则言顺! 历朝历代,无论哪家称帝自立,皆得占据一个“正统”身份。 比如,龙庭编纂的那套故事,就是太上皇得五帝庇佑,下凡辅佐,驱散浊潮,重整乾坤,救赤县神州的万民于水火间。 哪怕当牛做马的贱户、苦役,每每从说书人口中听到这些真假参半的民间传闻,大多都感恩戴德,深觉龙庭老爷的恩情还不完。 “差点忘了装一装!虽然说成王败寇,史书由胜者书写,但三阳教祖上毕竟也阔过,而且屹立千年未倒,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望着师爷陈行袖手而立,仰头望天,好似人生寂寞如大雪崩的世外风姿,白启赶忙挺胸抬头: “幸得师爷引领,徒孙此生无悔入三阳!” 见着徒孙终于给出反应,媚眼总算没有抛给瞎子看,陈行长舒一口气,咳咳两声,继续说: “阿七,你切莫觉得‘大道正统’是空话,没甚么用处,它比传国玉玺分量重得多。 四圣传道万天,行走寰宇,使得万灵脱离蒙昧,道种薪火由此长燃,这种存于典籍的太古神话,你应当清楚。 其中有一些,并非凭空杜撰,或者夸大。 根据教中遗留的古史记载,最初之时,万天混沌,如同鸿蒙未开,四圣显世,立大道、定纲常、传薪火,功德莫大,亘古长存。” 白启屏息凝神,默默倾听,他不由地记起那座误打误撞,所进入的内景地,守藏库。 里头史书无穷,有一大册记载详细,提及五大道纪之说。 四圣立道庭,统摄万天,统辖万界,大道薪火遍布寰宇,万族灵长莫不敬仰。 将这一阶段,命名为“太初道纪”。 自此之后,四圣隐没,其门下的十二仙首代为掌管道庭,司征伐、刑律、税入、传法等大权。 那时候,道庭辐射寰宇周天,不管是蠃、鳞、毛、羽、昆五虫,亦或者胎、卵、湿、化四生,都有入道修行,长生成仙的一线机会。 可谓万物霜天竞自由! 这是“太易道纪”! “师爷所说的大道正统,莫非跟四圣传道有关系?” 白启暗暗思忖,陈行走在前边,他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两人来到歇脚凉亭,微风习习掠过湖面。 陈行手刚抬起,茶杯就已送到掌中: “收个好徒孙,真是享福气。” 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又吃了两颗洗干净的果子,这才开口: “传说四圣走遍寰宇周天,他们留下的大道痕迹,与一方方天地交感,进而凝聚出所谓的‘天理’。 日月东升西落,江河向低处流,风雨至,雷声作……这些都是被最初就被定下的运行之道。 看似不起眼,实则乃阴阳交替,世界生灭的最终根本。 师爷之所以称三阳教,乃大道正统,并非给自己脸上贴金,胡吹大气。 道丧之前,天理纲常并行不悖,立着一道统,以‘劫’本源,名号三阳。 赤阳为火,白阳为风,青阳为水,三者轮转,涤荡寰宇。 教中奉着‘天理印记’,乃是代天执罚,历代教主中,甚至有得过道庭敕封,最高做到‘九天应元玉清神王’,执掌‘碧霄上梵天’的大能。 你可晓得,万天万道分为三界,陆州、寰宇、上界。 宰执一方上界,如此权势,已经是跟太古神话的仙佛平起平坐了。” 白启愣住了,师爷祖上这么阔气? 直接反了龙庭,夺了鸟位! “若非浊潮侵袭,断绝传承,让湮灭了三阳教的诸多事迹,我等也不至于被打作反贼之流。 祖师身故坐化,那份象征着大道正统的一半天理印记,亦是遗失在道丧祸乱中。” 陈行深深叹息。 什么? 传国玉玺丢了? 那还是徐徐图之,慢慢来吧。 白启睁大眼睛,恨不得捶胸顿足。 他都想好依靠师爷拳打脚踢,推翻龙庭,到时候混個“太子爷”当一当! “当然,即便天理印记尚在,也很难拨乱反正。 毕竟,之所以有千年道丧,便是因为浊潮侵袭,天理破碎,礼崩乐坏,纲常失序。” 陈行伸手指向头顶的万里碧空,轻声道: “道丧之前,老天爷有灵,道丧之后,已经没有老天爷了。” 白启双手撑着下巴,抬起脑袋往上看,无端端蹦出一句话——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没有老天爷了。所以,而今的赤县神州,才成不了仙,对么?” 白启问道。 “阿七你真是聪慧,一点就透。没错,长生秘境的门户紧闭,大道绝断,便是因为老天爷没了。 气血再怎么雄浑,法力再如何深厚,无法得到天理认可,也就不能‘白日飞升,接引成仙’。” 陈行颔首。 “关于这一点,教中有过各种猜测,当中一个说法,颇得我心。 每一座天地的‘老天爷’,都受道庭敕封。就像朝廷册封那些山水神灵,什么土地、城隍、河伯。 祂们的职责,便是接引长生仙人,前往天外。 因为道丧之祸,浊潮之危,赤县神州的天理破碎,原本定下的纲常秩序崩坏了,寿数被削,灵机衰退,成仙也渺茫! 一切宛若国无君,天无日! 国若无君,朝堂争权,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天若无日,庄稼枯死,草木凋敝,牲畜死绝……” 白启低头瞧着湖面倒映的澄澈碧空,心想: “如果说,赤县神州没有老天爷做主了,那么,龙庭太上皇所谓的,苍天授箓之说,又是从何而来?” 他沉吟半晌,迟疑问道: “师爷,咱们三阳教,是打算换旧天,做新天?” 通过历代教主刺王杀驾的举动来看,秉承一时气运,称孤道寡的那帮人,估摸着都得不到三阳教的认可,皆被打成“篡位宵小”。 “唉,教中对此争执不休。不少宿老觉得,应当寻觅碎片,重铸天理,但也有锐意进取者,觉着可以再造新天,始终没个确切说法。 唯一能够达成共识的,便是点燃那座九霄环星炬,与遥隔星河,寰宇天外的道庭取得联系。 但这么多年,始终未曾证实此物所在下落,每次奔波跋涉,仆仆风尘,皆无功而返。” 陈行心情复杂,寻找九霄环星炬跟重铸天理印记,一直都是三阳教的千年大计,可惜都没啥结果。 听师爷这口风,保准是锐意进取的激进派。 “至于历代教主,为何都要刺王杀驾,实乃这帮称帝者,或多或少都与浊潮媾和。 龙庭便是例子,那位太上皇把不知确切来历的五帝,摆在四圣之上,更暗中销毁关于四圣的典籍,隐去名讳,不筑庙宇,不立神像,有意削弱赤县神州的万民,对于四圣的了解。 换成道丧之前,已经够得上大逆不道,满门诛灭的罪行了。” 陈行横眉冷言,白启莫名感到耳熟。 这番话竟然跟他在守藏库内景地,所看的《太史公一家言》,竟是如出一辙。 “更遑论,有意取龙庭之名,欲代道庭自立的那点儿心思,实在大不敬。 不瞒你说,阿七,师爷曾经进京,除去声名赫赫的靠山王,还有举办法会的五方帝宫掌教,那个太上皇的功行,也是深不可测。 仅论底蕴,龙庭确实是远超道丧千年内,所有并起的枭杰豪雄,天底下最可能成仙的几个人,都属朝廷一方。” 陈行并未一昧拔高三阳教,毕竟祖上再怎么阔,也改变不了龙庭当家做主,宰执赤县神州的冰冷现实。 白启叉着手,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三阳教顶着这么个“大道正统”的身份,好比拿着传国玉玺的前朝遗老,至今都没被龙庭赶尽杀绝,也算一种本事! 足以证明,祖上多少留着点儿底蕴! 他不动声色,抬头瞅了瞅师爷: “咱们三阳教一无兵,二无将,三无地……哪怕刺杀成功,取了太上皇的首级,又该怎么再立天理,革故鼎新?” 陈行与陈隐彼此交流片刻,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于是交出老底: “教中供奉的天理印记,确是失落大半,为浊潮所侵吞。 但最早几位祖师,毕竟受过道庭敕封,执掌过一界,自然有些福泽后辈的余荫。 不过此物,阿七你现在用不上。 它是迈入神通关的一种秘法。” 神通巨擘? 白启眼睛一亮,赶忙把鲜果擦了擦,送到师爷的手上。 “伱这小子,听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师爷怕你好高骛远,不肯再脚踏实地,努力修行。” 陈行失笑,迎着徒孙期待的眼神,轻声道: “据说,四圣门下的十二仙首,祂们乃四圣门徒,统摄万天万道,无量世界。 麾下的道兵,更是所向披靡,每个都是以一敌百,同境罕逢敌手。 依着教中古史记载,道庭有一封禁的秘法,名为“原初之体”,也叫作“原体”。 武夫四练破神通关,可以从庞杂真功绝学,提取十九种蜕变。 甚至有天资超绝者,底蕴无比雄厚,能够攫得二十一种。 三阳教,共分赤阳、白阳、青阳,每一传承,皆有七种玄妙变化。 三脉同修,便是二十一变俱全,傲视同辈,可称无敌。 哪怕,龙庭的靠山王、五方帝宫的掌教,境界比我高上一筹,也只能任由我在神京来去自如。” 原初之体? 可得神通二十一变? 白启暗暗记下。 倘若学成这等本事,还怕打不过师父? “你且打好根基,等到跻身四练,师爷说服其他两脉,传你二十一变的法门。” 陈行许诺,眼中蕴含着莫大期望,三阳教也有很久很久,未曾出过三脉通修,执掌天理的共主了。 若非如此,他与陈隐、陈独,也不至于用“裂道分神”之法,一分为三,各自修炼。 目的就在于功行圆满,炼得三尸,最终归一,成就二十一变的高深境界,彻底掌握教中那份残缺的天理印记。 只不过这等谋算想法,而今算是半道崩殂。 陈独再入轮回,陈隐被斩肉身,就连自个儿也伤损根基。 这种重创挫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弥补回来。 “阿七这么一块浑金璞玉摆在面前,颜信再怎么当千年王八,也该露头了。” 陈行啃着汁水四溢的时令鲜果,眺望着湖外山色。 好似巨石砸落深涧,静待隆隆回音。 …… …… 天水府,占地极尽宽广的府邸内,面如冠玉,两肩如山的雄伟男子,从漫长的闭关中回转而来,缓缓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收束于筋骨皮膜,寸寸血肉的熊熊气血,呈现一刹那的喷薄之势。 呼呼! 半座大城穹天皆赤,宛若云彩霞光,散发瑰丽之色,久久不散。 “功行不到家,心浮气躁了。” 赵辟疆低语一声,起身,推门,外边是足以跑马的广阔院子。 这位大将军素来不喜小桥流水的幽静风光,故而院中少有假山活水,草木花卉之物。 当中乃坚硬长条青石铺就的一方演武坪,密密麻麻的兵器架子列在四方。 闭关的精舍外,跪着明艳动人的诸明玉。 她跪伏在台阶下,已有一个日夜。 昨晚淅淅沥沥落了小雨,将女财神打湿,发丝散乱,宫装染尘,很是狼狈。 显得楚楚可怜。 “那一缕神意,本是奖赏你这些年办事得力,操持隐阁的苦劳,作为护身之用。” 赵辟疆着玄色袍服,衣袖绣金线云纹,腰带乃温润白玉,神色平和: “你这一趟去义海郡,不仅没拿到枯朽逢春木,还折了本将军的一缕神意。 更……让一小辈折损将军府、国公府的颜面。” 诸明玉娇躯发颤,担心着即将降下的雷霆怒火。 “按理说,你罪该万死,但本将军念旧情,义父那边,我会应付。 至于斩我神意的那人,他持的是剑宗神兵,颜信忍了这么久,终究不甘寂寞了,悄摸摸栽培了一个好苗子。” 赵辟疆垂眸,静静地思量一会儿: “义父说过,不许子午剑宗再出真传,要么抢了,要么毁了。 明玉,你再走一趟义海郡,若不能拉拢,那便让……原擎出手。” ------------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辈剑修行事,只论能为与否 赵辟疆轻轻拧着眉头,堂堂武道圣者,一缕神意马失前蹄,让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斩了。 本就是叫同境巨擘唠一辈子的笑柄,倘若再做纠缠,未免显得自个儿气量狭隘。 但义父有言在先,必须压住子午剑宗,容不得再冒出个充当顶梁柱的真传弟子。 故而才有几年前,隐阁挂单裘千川,重金悬赏人头之事。 这一遭惨烈的教训,让无生剑淳于修收徒都小心谨慎许多。 年轻一代独占鳌头的穆昭阳,至今未曾让其跨出过山门半步。 因此被好事者戏称是“养在闺阁的剑宗小娘”。 “那人掌驭南明离火,挥剑之势非凡,隐隐有些当年寇求跃的样子。” 赵辟疆静静地思索,心头浮现那一缕神意被斩的景象,无端涌出微微寒意。 太像了。 若非年纪对不上。 他几乎要认为,寇道子修神魂成鬼仙,尸解转世再度为人了。 “如此天骄,奈何从贼,被剑宗捡去了。” 赵辟疆掐灭杂念,他坐镇天水府,见过的人杰不计其数。 天赋高低,关乎能否走得更远。 可想要真正在赤县神州占据一席之地,卓绝的资质只是筹码,活到兑现的那天才算成功。 “我有擎原压阵,哪怕真是寇求跃复生,也挡不住。” 赵辟疆对麾下那员银锤太保信心十足,裴擎原乃名登鸾台的盖世人杰。 放眼天下,及冠之年的四练武夫,他的体魄、气力、潜能,仅次于某位传说是金翅大鹏投胎的国公爷小世子。 “谢大将军开恩!” 诸明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双手交叠额头,伏身紧贴地面。 她很清楚,替将军府、国公府在外办事。 做好了,乃当奴才的本分。 办砸了,必定要受罚! 别看女财神的名头听着很大,天水六郡,水陆两道,排得上号的势力,无不敬让三分。 归根究底,大家还是瞧在大将军、国公爷的份上。 没有这一杆大旗撑场面,谁也不会买账。 “本将军与义父说过了,此事罪不在你,颜信老贼与淳于修设局在前,冒益昶及其他三家的孤魂野鬼,藏于义海郡这么些年,未曾走漏过半点风声。 淳于修一来立刻就被发现,早早埋伏一窝端了。” 赵辟疆语气放缓,诸明玉生财有道,是经商的一把好手。 抛开隐阁,她办的丰汇商号,四海商号都如火如荼。 不仅搜罗诸多奇珍异宝,如同聚宝盆日进斗金。 私底下还把盐铁漕运紧紧握于掌中,豢养众多私兵。 哪怕不念旧情,只看用处,也没办法做到轻易舍弃。 “子午剑宗有心算无心,让你栽个跟头,不稀奇。 也是好事儿,既然淳于修被派到义海郡搅弄风雨,说明颜信老贼坐不住了,明面上闭关,背地里却栽培根苗。” 赵辟疆缓步走到夯实厚重的演武坪,随手摄来一口百余斤重的熟铜大棍。 好似拈着一根绣花针,举重若轻,挥动浑圆。 他每一下动作都很慢,如同置身千丈海底,棍棒破开层层重压,搅得气浪澎湃尖啸。 冥冥虚空,似有一道道炸雷轰开,震得四面八方激荡不已。 熊熊气血真罡好像大烘炉倾倒而下,铺满整個院子,滚烫炙热遍布。 随着衣袍鼓荡,若隐若现的猿魔虚影,一点点凝聚呈现。 吼! 音波炸裂! 极尽阳刚暴烈! 险些把诸明玉的神魂喝破,压迫得被动出壳。 这位女财神俏脸惨白,赶忙运转观想之法,镇压住如被投进沸水的颗颗念头。 这时候出壳离体,不出片刻,她就要像蜡烛似的融化,化为一缕缕青烟。 “这便是武道圣者的气血么?太恐怖了!传说中,神通巨擘一吼之下,鬼仙都要魂飞魄散,看来不虚!” 诸明玉紧紧守住魂魄,哪怕热力扑面,吹得发丝枯黄,也不敢让其脱离肉壳,暴露在赵辟疆翻腾奔涌如汪洋的雄浑气血面前。 神通巨擘,是一念改易天象,拨转天下风云的强横存在。 “呼!” 大约半刻钟,赵辟疆一套架势打完,收住似有千钧重的棍棒。 一缕灿灿神意从中浮现,内里蕴藏密密麻麻的龙蛇文字,好像活物扭动,不断变化。 神通秘境与肉身秘境最大的差别,便是前者做到完全的神意交汇,以神为主帅,身为驱使,彼此相合,圆融无碍。 哪怕极为寻常的招式,落到神通巨擘手中也能化腐为奇,具备不凡气韵。 甚至通过神意交汇,凝聚分化,隔空显现,展现武道。 这种玄妙莫测的手段,让“巨擘”二字名副其实,拥有坐镇一方,统辖诸城的本事。 “明玉,本将军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还望好好珍惜,莫要再次辜负。” 赵辟疆一个弹指,就把那缕灿灿如金的凝练神意,打入诸明玉体内。 “这一次到义海郡,打听清楚白七郎的底细,若能从剑宗手里抢夺,最好不过。 要是,对方年轻气盛,不识好歹,那就光明正大将其打压下去,无需弄什么鬼蜮伎俩,平白堕了将军府、国公府的威名。” 他身为执掌一府六郡广阔地域的大将军,又坐拥隐阁这样的大势力,想要查谁的跟脚,简直易如反掌。 可隐阁呈上来的消息太过空泛,什么打渔为生,水性出众,拜入通文馆,学师宁海禅……区区四练宗师培养得出掌驭神兵的剑道奇才? 滑天下之大稽! 各方汇聚而来的传信,内容越是详实,赵辟疆越觉得可笑。 穷乡僻壤无端冒出一个禀赋异常的麒麟子也就罢了。 通文馆压根就没有关于剑道方面的传承功法,更别提那口分明是子午剑宗供奉的神兵。 故而,赵辟疆更愿意将白启的种种不凡,归究于颜信这尊神通巨擘的暗中谋划。 “兴许,还有三阳教的影子。” 他从体内剥离一缕神意,气血微微亏空,需要再次闭关,采集周天元气,填补自身功行。 这位威压天水府的大将军远眺长空,心想道: “那座堕仙元府牵扯多少人的目光,真是风雨欲来。” …… …… 子午剑宗,山门内。 身形如鹤,白袍似雪的负剑老者,盘坐在两座拔地百丈,险峻陡峭的高峰之间。 下方是聚散不定的乱云雾霭,隐约还可以看见,一条足有水桶般粗细的沉沉锁链翻飞摇晃。 负剑老者岿然不动,稳稳地以五心朝天的姿势端坐着,瞑目存思,呼吸吐纳,恰如定海神针,无法撼动分毫。 生性清冷的穆昭阳遥遥相望,眼中浮现一丝钦佩之色: “莫师叔早已突破神通关,按理来说,无需再行吐纳功夫,可他却十年如一日,每天都在此采纳大日紫气,实在勤勉。” 她腰悬金穗长剑,白裙飘逸,仿若仙子,亦是风采慑人。 “听说莫师叔最早入门,因为资质不佳,连续七年未曾通过内门考核,只得蹉跎于外门杂务,后来不知听谁说,每日吞纳朝阳东升的那缕紫气,有望改易根骨,增进禀赋。” 穆昭阳身后站着锦袍玉带的年轻公子,轻声道: “于是,莫师叔每日风雨不误,吐纳紫气,最终在第九年的内门考核脱颖而出,从此一骑绝尘,直入真传。 这段陈年往事至今流传,激励着那些资质不佳的后辈弟子。 只不过能够像莫师叔这样,星夜跋涉险峰,顶着罡风扑面,静待日出练功,成年累月都没放弃的坚毅之辈,委实少之又少。” 这两座高耸入云的险峰足足百丈,寻常武夫想要登顶,亦要耗费不少功夫。 由龙剑莫天胜彼时还是外门杂役,只能做完手上的活计,随身带着干粮连夜攀登,好赶在日出之前抵达,如此往复,始终如一,从未耽误过。 别的不说,仅仅这份坚持,便叫人钦服了。 “赵师弟倒是如数家珍,记得清楚。” 穆昭阳语气平淡,哪怕她身旁这位年轻公子,生来就是贵籍,位列国公豪阀,也没有半点波动。 “不瞒师姐,在下打小心慕剑宗,因此多有了解。但我曾问过家中长辈,吞纳朝阳紫气,改易自身根骨,实乃道丧谬论,并无这个说法。” 锦袍玉带的赵师弟笑如春风,年少慕艾乃人之常情,似穆昭阳这般天赋超绝,直接被钦定真传的天之骄女,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能比。 修行之上,素有道侣之说,意为彼此扶持,结伴同行。 赵师弟从第一眼见到穆师姐,便升起结成道侣之心,连日后定居洞府,子女叫什么都想好了。 “莫师叔说过,修行贵乎一个‘专’,再持一个‘恒’。朝阳紫气能否改易根骨,也许并不重要。 它只是给莫师叔指了一条向上的路,日夜攀登不休,终能拨云见日。” 穆昭阳自顾自道,并非对赵师弟个人所言,更像叩问谛思。 这位剑宗年轻一代的领头羊等了半柱香,大日彻底跃出云海,白袍白发,仙风道骨的莫师叔这才收功。 只见这位神通巨擘甫一睁眼,风云霎时变幻,似有一条条大龙长吟,冲撞流转于两座险峰。 堪堪踏入四练气关的穆昭阳深知,此是气机外泄,跟天地交感冥合,所造成的异象。 “昭阳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 剑宗名气最大的莫天胜,并没多少神通巨擘,顶尖剑修的威风锐气。 恰恰相反,他生得圆脸,面色红润,俨然富家翁般,有种亲近之感。 与“由龙剑”的霸气名号完全不符! “师父又传信来了,特地交予师叔过目。” 穆昭阳递上一枚小巧金剑。 “你师父说话不着调,言之凿凿,称在义海郡碰到一个道子根苗,欲让我收入门下……真当剑宗道子是大白菜,随便就能捡到一颗不成?” 莫天胜喋喋不休,接过那枚小巧金剑,只是略微激发,便有啸音裂空。 这是子午剑宗特有的传信之法。 若非修行本门根本经典,剑道造诣极其精深,压根无法从阵阵波动中领悟其意。 穆昭阳正欲附和莫师叔,却见后者神色罕见地严肃,不再蔼然可亲。 “剑斩神通……类寇师兄……可为道子……” 她作为剑宗最年轻的当代真传,隐约从金剑啸音内,听出断断续续的含义。 “掌驭南明离火……天赋出众……还斩了赵辟疆的一缕神意……倘若为真,说是寇师兄转世,我也信了。” 莫天胜五指合拢,掐灭金剑,本来沉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他这位淳于师弟做事不太靠谱,但也没可能拿剑宗传承开玩笑。 “昭阳,你这两天可有听见什么风声?天水府发生啥子大事?” 莫天胜开口问道。 但穆昭阳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剑道的主儿,并不关心山门之外的动静。 “回禀师叔,听说神京鸾台,浑钟大鸣两日两夜,象榜大显金光遍照百里,相传有盖世、千秋的大材应势而生。” 赵师弟恭敬说着,出身柱国豪阀的他,消息耳目却是灵通。 “这就没错了。” 莫天胜颔首,望着聚了又散,从无定数的茫茫云海。 不由想起尚是外门杂役之时,遇见那位心如赤子,眼角带笑的寇师兄。 “修行之难,不在胜人,在自胜也。” 他轻声念了一句,若无寇师兄的指点,自个儿兴许蹉跎十年下山而去,何谈而今的神通之境。 哪怕此刻,莫天胜仍旧不信,剑宗道子会投身浊潮,欺师灭祖,残杀同门。 “若有三分像,做真传绰绰有余,类个五六分,就是道子好根苗,倘若似了八九成……反而让人担心。” 莫天胜略作思索,旋即手掐剑诀,做出剑宗门人最常见的“起剑”手势。 祖师堂中,那口好似薄冰,近乎空明的太虚无妄,蓦地一跳,如同响应,蓦地化作夺目璀璨的耀世光华,悄然落进掌中。 锋芒吞吐,涨大缩小,最后凝成剑丸,收在眉心之内。 “师叔要出山门?” 穆昭阳微惊。 三口神兵往常无事,都被供奉在祖师堂。 犹记得,上一回莫师叔掌驭太虚无妄,离开剑宗山门,还是因为裘师兄遇刺被害,打算与赵辟疆撕破脸皮。 这一次……意欲何为? “见一见你师父口中的小道子,顺便再杀一杀将军府的威势。 赵辟疆丢了面子,以他那个虚伪性子,自个儿不会下场,免得被人嘀咕小肚鸡肠,但多半会用心腹爱将裴原擎压一压小辈的风头。” 莫天胜同将军府来来往往打交道也有十年八载,颇为了解,他负手而立,剑气冲霄。 “既然如此,我先行出手,打废那位银锤太保,免去后面的麻烦。” 赵师弟听得愣住,迟疑道: “师叔您乃神通巨擘……” 莫天胜冷冷一笑,理直气壮: “伱难不成觉得,本座辛苦修成神通,为的是跟同辈争长短? 小子,须得记牢了,我辈剑修行事,只论能为与否。 打赵辟疆没个几天几夜分不出高低,踩一脚裴小子,左右不过两剑,省心省力啊。” 他瞧了一眼穆昭阳,悄然叮嘱两句,随后冲天而起,割裂长空,直奔天水府而去。 趁着赵辟疆没防备的空档,奇袭裴原擎,了结这小子,便不会再有谁能危及淳于修相中的剑宗小道子了。 寇师兄当初教诲,打不过老的,就欺负小的,当真是妙! ------------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宗双璧,欺老无力 “师叔风采,当真……脱俗。” 名叫“赵愚真”的年轻公子,直愣愣瞅着云破天开的万里碧空,好半晌才憋出这句话。 “剑宗风气,向来如此,习惯就好。” 穆昭阳仍旧惜字如金,心里却暗暗记住金剑啸音所提及的那个人名。 白启,白七郎。 “极类寇道子么……” 穆昭阳明眸闪烁,纵身一跃化为剑光,同样绝尘而去。 子午剑宗的御剑之法,素来是养与炼并重,哪怕两部根本传承,《大五行正反剑经》和《惊惶灭神十二法》,一者走变化,一者走虹化。 但都要经过“养剑”与“炼剑”这两关,做到身与兵相通,神与意交织。 故而,剑宗门下,每到三练皮关,往往突破最快。 “穆师姐真是霞姿月韵……拜入剑宗,果然没错!” 赵愚真两手托着下巴,盘坐在峰顶,满眼都是那袭绝美白裙。 他张了张嘴巴,吞吸两口大日阳气,咂摸两下,好似没品出什么味。 随即为人在家中坐,劫从天上来的裴大哥想着悼文,兴许过阵子用得上。 “莫师叔这般不讲武德,裴大哥这一回躲不过去,恐怕要遭大罪咯。 说起来,剑宗三大真传,淳于师叔去了义海郡,莫师叔见过了,不晓得那位名声最正的神芒剑江师叔,又是何等样子。 传闻,江师叔与莫师叔,早年曾被称作‘剑宗双璧’……” 八柱国豪阀盘根错节,各自都有联姻通婚。 那位银锤太保虽是赵辟疆麾下猛将,但往上追溯两代,勉强能跟汝南府的裴国公攀上关系。 前几年,裴国公特地派人相邀,办了一场声势极大的归宗大典,让裴原擎这个与汝南裴家偏房都八竿子打不着的支脉,从此一跃成为长房嫡系了。 往后三代子孙,生来就能名列贵籍,居住府城,享受官办太学、福地修炼、拔擢道官的上等待遇。 “只不过,我记得裴大哥身边,除去赵大将军调拨的百名亲卫,军中高手护驾,还有裴家的客卿,大日府的长老……莫师叔只去一人,未必好得手。” 赵愚真心下嘀咕,裴原擎作为天底下有数的盖代人杰,已在神京鸾台展露峥嵘的天之骄子。 像“护道人”这种玩意儿,自然不会缺。 甚至于论及规格,裴原擎的护道阵容,放眼赤县神州都能排进前几位了。 宗师、神通,皆不缺,只比龙庭那些贵胄逊色一筹。 “这就是八柱国的豪阀底蕴,寻常货色,哪能求得到神通巨擘为其护道……” 赵愚真不禁羡慕,似他这样的豪阀子弟也没这份待遇,能够使唤差遣宗师,受到巨擘垂青,除非是国公爷世袭罔替的亲儿子。 “龙争虎斗,未能观之,可惜可惜。” …… …… 天水府,仙姑尖。 银袍银甲的小将正在游猎,左手牵着细长黑犬,双眼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极通人性;右边则架着一只羽翎锋锐,呈现海青之色的幼鹰。 “明玉姐姐所赠的礼物,每一次都甚是贴合我的心意。” 小将生得雄俊英姿,筋骨如龙似虎,身板精悍得很,宛若铜浇铁铸。 颇有种虎背熊腰,眉清目秀的感觉! 他牵的那条细长黑犬,乃是异种,名叫“吞风”。 瞅着没有几两肉,瘦巴巴的,却不虚大雪山那些能搏杀狮虎的金獒王。 不仅听得懂人话,还能分辨上万种气味儿,追风掣电夜行千里,耐力赶得上军中优良战马。 最重要的,是这种细长黑犬生来就有“通幽”的本事,看得见阴神魂魄,哪怕隔着数十丈远,都能觉察。 龙庭贵胄最喜欢豢养,用于防备道术高手暗中行刺。 至于那只振翅欲起的幼鹰,也是贵重,专程从龙江府那边重金购入。 此鹰小而俊健,横飞而上,可博云霄,一日能越三千里。 据说龙江府那边的贱户之身,倘若有办法捕得此鹰,就能脱离劳作苦役,当上高两等的匠人。 足见珍贵! “小将军,仙姑尖瘴气重,丛林猛恶,妖魔众多,天色将晚,咱们还是下山为妙。” 气血浑厚的随从亲卫悄然上前,众所周知,天水府只有一人可称大将军。 这个银袍银甲,踔厉风发的年轻人,既然被叫成“小将军”,定是赵辟疆麾下最被器重的银锤太保裴原擎无疑了。 “下山?还未尽兴嘞,岂能草草了事。” 裴原擎兴致冲冲,昂然大笑: “我听说仙姑尖的千丈潭里,藏着一条吃人毒龙,正好将它剥皮抽筋,做件内甲献给大将军。” 随从亲卫顿感头疼,千丈潭的毒龙号称“朔云君”,乃是不折不扣的一尊大妖,盘踞在仙姑尖许久了,一直与朝廷道官井水不犯河水。 裴小爷吃饱了撑的,非得招惹干嘛! “宴席酒肉吃的没劲,让弟兄尝尝野味,也是极好。” 裴原擎好似瞧出随从亲卫的想法,当即翻身上马,穿林跃涧,直奔千丈潭。 …… …… 寒潭底下,鳞片底下长满疙瘩,头颅有一坨肉瘤的毒龙盘绕柱石,大怒道: “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欺负到本君头上!” 妖类当中,三千年到八千年气候的化形大妖,皆可称君,开辟洞府,统辖一方。 换成偏僻些的地方,还能享用香火,被立庙造神像,每年准时献上童男童女,以供食用。 像义海郡怒云江周遭的村子,好久之前便供过猪婆龙,神婆助纣为虐,将其说成水君正神,愚弄百姓每家每户凑钱办祭礼,逼迫无辜投江。 “若非赵辟疆威势太重,本军必定生吞了他!” 自己取名为朔云君的毒龙只怒了一下,毕竟神通巨擘招惹不起,倘若真害了裴原擎,下场保准凄惨。 它默默缩在千丈潭底,任凭姓裴的小子再怎么叫嚣,也不吱声。 反正寒潭水深,即便四练宗师也难分波辟浪,潜到面前。 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搬家,自個儿在伏龙山那边有个兄弟,也是妖君,唤作黑蝮。 到时候投奔过去,兴许日子过得更踏实舒坦。 “人在做,天在看!这小子而今欺负本君老弱,迟早遭天谴……” 朔云君思索良久,不由大恨。 这种靠山硬、天赋好的年轻妖孽最可气! 打得过的时候,不敢惹,再过几年打也打不过。 更加只能受屈忍辱,委实憋闷窝火。 这条毒龙小声嘀咕着,话音还没落下,就觉察上方似暴雷横空,迸发滚滚轰响。 “真遭天打雷劈了?” 朔云君呲了呲牙,忍不住仰头上看,却见一道如雪匹练贯穿而下,还未触及潭底,便有种割破喉咙的刺骨凌厉! 当竖瞳倒映出剑光之时,其意就已加身,几如电光石火,毒龙头颅就被钉透,生生斩杀! “早知道,还不如吃了姓裴的……” 朔云君直至临死前,都没明白今日到底撞了什么霉运。 …… …… 莫天胜横跨千里也不过片刻,法眼一开,顷刻就覆盖莽莽山林,从中锁定体魄尤其坚固,气血格外雄浑的裴原擎。 他念头一定,降下剑光,那口太虚无妄跳出眉心,好似滴溜溜的弹丸急旋,围绕周身嗡嗡颤鸣,忽地劈出一道剑气,砸得寒潭水浪冲天,轰隆作响。 莫天胜袖手而立,一蓬蓬的水珠泼洒,隔着数尺开外就炸得粉碎,化为层层薄雾。 神通巨擘自然散发着与天地一般厚重的威压气势,他们神意交汇,冥合万象,不再受肉壳躯体的拘束限制。 举手投足间,或是风雷相随,或是水火激荡,或是龙虎吟啸,都再正常不过。 所谓神通,本就是跳脱出凡俗的大境界,远非常人能够揣测! 因此,当莫天胜落在仙姑尖的千丈潭旁边。 众人无不惊悚,后背发凉,好像脖颈被架着剑刃,大气都不敢喘。 “子午剑宗的神通巨擘,是由龙剑!” 随从亲卫脸色大变,将军府专程跟子午剑宗过不去,属于人尽皆知的事实。 这位大名鼎鼎的由龙剑兀自出现,明显是来者不善。 他想提醒裴小爷,却半个字也难吐露。 “原擎见过莫前辈。” 裴原擎态度恭敬,剑宗疯子的凶名,他听大将军提及过不少次。 再者,神通巨擘无论到何处,都是威风八面,敬为上宾。 于情于理,都该把礼数做足。 “谁给你护道?大日府的敖老头?让他出来一见?” 莫天胜依旧把手负在背后,那张平日和蔼可亲的圆脸紧紧板着,颇有几分煞气。 “老莫,你跟赵辟疆不对付,冲着小辈撒气做什么?” 苍老声音适时地响起,披着金袍,鸡皮鹤发的衰朽身形,倏然横在裴原擎身前。 那具枯木般的平平身躯,竟是迸发难以想象的光与热,熊熊气血炽烈燃烧,好像一轮大日升腾而起,刺得人睁不开眼。 “你们府主,当年与我宗掌教闹别扭,不也是找寇师兄出气? 我今日心气不顺,特地挟了神兵出山,你刚才看到了,太虚无妄见过血,行过祭剑之礼,没道理再随便收回去。” 莫天胜语气平淡,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决之意。 “呵呵,说起打架的本事,老夫兴许比不过你,可真要铁了心,护住裴小子,拖到赵辟疆亲自过来,绝无问题。 老莫,你且想清楚了,若不能在此速战速决,届时便是伱一人独斗两大神通,未必好全身而退。” 衰朽老者慢条斯理分析着局势。 赵辟疆这厮好歹乃是领兵的将军,哪能不清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自个儿先坏的规矩,故意借着隐阁的名头除掉子午剑宗真传裘千川,当然会有所提防。 裴原擎身边除开明面上的军中高手充当随从亲卫,暗地里的护道人,更不少。 只是神通巨擘地位非凡,轻易请不动。 若非裴国公的情分,加上裴原擎自身的禀赋卓绝,赢得大日府的欣赏。 以衰朽老者的身份,不可能每日跟着一小儿辈,为其护道。 “嘴皮子的功夫,倒是没落下,敖老头。” 莫天胜冷哼。 “出于好心,劝你权衡轻重,想清楚利害得失罢了。 我晓得子午剑宗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可越是家中式微,越要咬牙撑着。 咱们上宗,哪家没有遇过青黄不接,没米下锅的苦日子,但只要山门不破,根基尚在,总归该挺下去。” 敖老头看似诚心实意,实是害怕莫天胜掌驭神兵,猛地一剑斩过来。 他这把老骨头,委实挡不住几下。 “话虽如此,但来都来了,总不好空手回去,忒没面子啊,敖老头。” 莫天胜似乎有些动摇,却仍不松口。 “这样,你若心里真不痛快,一剑劈杀我这糟老头子,就算出气了,别跟小辈见识,跌份儿。” 敖老头心知剑修都好面子,于是再给一个台阶下。 反正大日府的纯阳不灭金身,乃出了名的淬体绝学。 倘若拼了老命,硬抗个两三剑,应当没啥问题。 “也罢,你都愿意豁出老脸,替这小子挡灾,本座并非不讲理,太虚无妄见血之后,恰如祭剑未全,须得显露锋芒才能干休。 我只出两剑,敖老头你受得住,今日恩怨就此了结,如何?” 莫天胜如同反复思忖,沉吟片刻道。 “这才是由龙剑应有的气度!来吧,让老夫领教你的高招!” 敖老头轻飘飘捧了一句,免得等下莫天胜这厮不念情分,下手太重。 嗡! 太虚无妄如弹丸飞星,倏地震荡开来,剑光如浪潮奔涌,好似一方运转大阵,蕴含着生灭变化,当头罩向衰朽老者。 “嘶!” 敖老头倒吸一口凉气,相较数年之前,莫天胜的剑道造诣进步更大,隐隐快要触及一剑生万法的玄妙境界了。 他全神贯注,早早催动纯阳不灭金身,寸寸血肉好像凝聚出一圈又一圈的金色光轮,层层叠叠不断相加,成百上千密密麻麻,覆盖瘦巴巴的干瘪躯体。 “幸好,幸好,老夫两百年的纯阳功力未失,顶得住……” 敖老头臂膀发力,双手握拳,竟是沛然无匹的罡劲击破剑光! 但就在他接住莫天胜这一剑的刹那,冥冥虚空如雾散开,一条完全隐于晦暗的人影浮现,剑气如精芒,凝成细细一线,戳中敖老头纯阳不灭金身的罩门。 “江载月……你堂堂宗师却偷袭!” 敖老头险些喷血,莫天胜这厮哪里是被自己说动,分明打定暗算的心思。 “若非担心你将赵辟疆摇过来,本座两剑就干翻你了,敖老头。” 莫天胜干脆收住太虚无妄,瞧了一眼被暂时破去功体的敖老头,甩出瀑布般磅礴的剑气,裹住裴原擎。 银锤太保再怎么天才,面对神通巨擘,也是没啥反抗之力。 “江师弟,走吧,咱们一同去义海郡,见一见那位小道子。” 完全晦暗,如同黑影,看不清面貌的“那人”不满道: “莫师兄,你怎么乱叫名字?早讲过了,做这种不体面的事情,你就叫我淳于师弟,等出风头的时候,再喊江师弟。” 莫天胜好似记起,拍了拍脑袋: “年纪大了,一时忘了,你‘神芒剑’的名头最正,惩恶扬善江载月,作恶多端淳于修,咱俩以前就商量好的。” ------------ 第二百七十五章 师兄,原来你没死啊 置身于晦暗的那道身形负剑而立,仍旧没有露出真容。 据说,剑宗如今仅存的第三位真传,神芒剑江载月。 走的是虹化路数,不求无穷变化,追求极致凝练的剑气剑意。 但跟大众剑修所认知的虹化不同,这位真传并不淬炼剑心,巩固剑道,以证刺天裂地的磅礴大气。 恰恰相反,他只钻研入微入化,一丝牛毛也似的剑气,一缕细雨也似的剑意,就能摧岳断江,斩尽万物。 故而,最克制横练功夫。 哪怕大日府的纯阳不灭金身名扬天下,举世皆知,依然被江载月一击破之。 “莫师兄,我这也算宗师剑斩神通了。 可惜,不方便拿出去讲。” 江载月颇为遗憾。 肉身秘境与神通秘境之间,宛若相隔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目前为止,赤县神州有史可记的万年当中,只出现过两次逆伐成功的例子。 那两位神通巨擘,不仅生前被唠了一辈子,死后也没逃过反复鞭尸的悲惨下场。 道丧之前,时常被十大正宗的各大长生仙,拿来当成教训警示衣钵传人。 “呸!无耻小人!以二对一,还偷袭,剑宗的脸面都被你们俩丢光了!” 敖老头顿感腰眼剧痛,瘫倒在地,一时半刻再也无法催动气血真罡。 若非他全神贯注应对莫天胜的神兵,岂会让江载月这厮轻易破去自己的纯阳不灭金身。 亏得由龙剑莫天胜也是一尊神通巨擘,居然不敢光明正大斗上一场,净使这等鬼蜮伎俩! “可笑!我与莫师兄向来形影不离,打一个人,是一起上,打千军万马,也是如此!” 江载月掷地有声,他每次下山游历发现强敌,都是先焚香一炷,召唤莫师兄压阵,再纵身挥剑冲杀过去。 从而铸就自己出道以来,未尝败绩的全胜姿态! “剑宗根子都烂了!颜掌教也不管管!” 敖老头气急败坏,恨不得破口大骂。 想当年寇求跃做道子之时,哪有这等无耻之举。 “住口!我淳于修一生行事光明磊落,只是对付你这种大日府的老贼,无需讲江湖道义!” 江载月话音铿锵有力,俨然振振有词。 “别以为藏头露尾,遮遮掩掩,老夫就认不出你,江载月……” 敖老头冷笑,难怪无生剑淳于修的名声狼藉,原来多亏两位师兄暗中相助。 “咦,暴露了,看来留不得你!” 江载月眸光倏然冰冷,纵然其人隐于晦暗,却也让人感受得到阵阵寒意。 “寇师兄曾教过我一招,扭曲他人认知,篡改心神的秘法。 敖老头你不识好歹,我只能用在你身上了。” 吾命休矣! 敖老头心头一凉,没想到名声最正的神芒剑江载月,居然这么不择手段。 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种种折磨,这位大日府的长老不禁脸皮狂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个跟头栽大了! “最喜欢伱们这些横练武夫,骨头硬的很……” 江载月五指合拢,握住佩兵,归鞘的长剑如棍棒抡起,猛然砸在敖老头脸上。 咚! 如同撞钟,声音沉闷! 敖老头眼冒金花,脑袋像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震得两耳嗡嗡动。 “我是谁?” “江……” 咚! 又是一剑劈落! 不愧为神通巨擘的肉壳体魄,接连两下势大力沉,只打得脸皮微微发红,都未见到半点血迹。 噼里啪啦一顿暴打,急如骤雨狂风,敲打烂芭蕉。 “我是谁?” “淳……于修!你是淳于修!” 敖老头终究没遭住,本来以自己神通巨擘的肉壳体魄,纵然挨上千百记,也未必伤及根本。 可江载月这厮太过卑鄙,只朝脸上招呼,搞得鼻青脸肿,等下怎么好跟赵辟疆告状! 难不成说,堂堂武道圣者让四练宗师逮住拳打脚踢,狂殴一顿? 老脸还要不要了? 迫于无奈,敖老头选择改口。 面子与服软之间,前者更重要些。 “寇师兄传授的法子,果然奏效。” 江载月心满意足,收起归鞘佩兵。 “神通巨擘一言九鼎,淳于修偷袭的你,敖老头,可不能算到玉树临风、面如冠玉、龙姿凤采、气度卓然的江载月头上。” 敖老头嘴角抽搐,他哪里敢记这個仇。 姓江的阴险狡诈,哪怕守株待兔打闷棍,也得提防由龙剑莫天胜突然出现。 “好了,淳于师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是前辈。” 莫天胜手掐剑诀,太虚无妄倏然缩小,化为流光射进眉心。 雪白匹练也似的剑光裹住裴原擎,神通巨擘的滚滚威势镇拿一众行伍悍卒,整个仙姑尖如同被一挂剑气瀑布横空环绕。 飞鸟难渡,蝇虫难过! 否则,擒下裴原擎不到半刻钟。 赵辟疆兴许就该撕裂虚空,飞速赶到。 “走了。” 江载月甩了甩手掌,神通巨擘的脸皮确实厚,揍得忒费劲了。 这对师兄弟一前一后,纵身而起,剑光霎时冲霄,越向义海郡! 与此同时,正在吞服奇珍丹药,补足亏损功力的赵辟疆,忽然心血来潮。 他放下雕刻龙凤的铜爵,里面盛着散发异香的精怪真血。 这位大将军眯起眼睛,仔细感应: “原擎……” …… …… 义海郡。 白启盘坐在传习馆后院,用养剑术喂饱南明离火、霜草。 旋即长舒一口气,睁开双眸。 “筑庙……始终没什么头绪。按着师爷的说法,三练皮关,是寻一门真功根本,作为‘本经’,再从五脏六腑内,挑选一个,开始孕育其‘神’。 最后,神与意相交融,便算成了。” 白启琢磨着,他手上所掌握的真功,有通文馆的《十龙十象镇狱经》。 然后道艺修行方面,则是《蛟伏黄泉经》、《明神真典》。 本经的选择,自然以《十龙十象镇狱经》最为合适。 毕竟看过真功根本图,临摹、揣度、感悟气韵,都要轻松许多。 “但是,这部真功乃七代祖师亢龙生所创,其真谛神髓在于‘熔炉百相’。 可以做到兼收并容,包罗万象,统御其他真功,事半功倍。 但唯一的坏处,便是它主修功体,而没有熬炼脏腑,筑庙养神的相关篇章。 不晓得师父怎么筑的庙,据说他养了十一尊神,三练水火仙衣大圆满,几拳打死四练宗师,生猛无比。” 白启默默思忖,潜藏于四肢百骸的雄浑气血,如同群蟒大蛟行经水脉,流转于脏腑间。 却没有确切的去处,只起到滋养润物的效果。 他那条节节贯通的大龙骨,如撑天巨木支起四方,块块筋肉,片片皮膜,俱是饱满结实,强横有力。 几如实质的气血内劲彼此交织,好似凝聚成一条条肉眼可见的殷红脉络,覆盖在肌体表面。 寻常拳脚,普通招数落在上面,瞬间就被卸掉大半。 这也是三练皮关的由来。 所谓的“皮”。 并非肉壳的皮肉。 而是气血劲力形成的“网”。 这张网越密,越凝实,这一关做得越圆满。 直至最后,紧贴皮囊,如同内甲。 “熔炉百相,龙象法体,已成其一。 龙形敛于体内,欠缺巨象镇压威伏十方之意……” 白启心思沉静,并无半分急躁。 他晋升三练并没有多久,短短两年未到,一鼓作气破三关。 已是极为罕见地速度了。 纵然与上宗道宗的真传相比,也不逊色。 “熔炉百相,说白了,就是要吞掉足够多的武功,养炼出属于自己的‘神’。 换成旁人,必定是十年八载的水磨工夫,耐心攫取。 但有着墨箓的映照之能,应当不会耗费这么久。” 白启缓缓起身,刚步出后院,便看到徐子荣正在泡茶。 “哟,白兄弟练完功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样沉迷修行的年轻人。 嗜武成痴,如同好色成瘾,怪不得教头格外青睐。” 徐子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好茶,经过烧热的山泉冲泡几遭,顷刻就有股清新香气弥漫开来,隐隐让人置身于幽静空山。 杂乱凌散的思绪一下子就被抚平,如同蜷曲的茶叶,沉下又浮起,归于澹然。 “徐兄今日咋有空上门了?” 打从上回替鸿鸣号摆平货船扣押的麻烦,徐子荣就与端小娘子走得近了。 这位渭南郡首富之子,就因为白启提过一嘴,端小婉气力过人,举起起三百斤的黑风云锤。就觉得人家姑娘中意有男子气概的雄武壮汉。 最近天天跑到鸿鸣号,给铸兵师傅打下手。 “唉,白兄弟救我一救。我这些日子勤奋练功,每次去兵匠行,都光着膀子,展示那身腱子肉,想让小婉感受到我的阳刚之气。 结果,她对我却越发疏远,反而铺子的几个伙计,老是盯着我,邀我一同饮酒……” 徐子荣闷闷不乐,由于出身大富大贵之家,渭南郡的世家千金也好,花魁头牌也罢,晓得他身份之后,大多都乐意投怀送抱。 追逐心仪女子,委实缺乏经验。 “子荣兄想岔了,端姑娘自小在兵匠行长大,打铁铺子的糙汉这么多,看都看腻了。 哪怕你练得再好,她也不会在意。 依我之见,端姑娘这种当家做主,操持各事的要强性子,更容易青睐书生气重,懂女儿家心思的男子。” 白启抿了一口茶水,果然是满口生香,清灵之气直冲脑门,让人舒畅不已。 “白兄高见!我怎么就没想到!明天换身长袍,再拿把折扇,买上几首诗……” 徐子荣善于听劝,立刻决定转变打法。 白启瞅了瞅身高八尺余,孔武有力的徐子荣,心下腹诽: “倒像是念抡语的书生……” 他牛饮完一杯茶水,自顾自又倒了一杯,顺便推销道: “子荣兄,不瞒你说,在下诗词做得还行,若有需要,我可以赠你几首,用于打动端姑娘芳心。 如果觉得过意不去,送我几斤好茶就成。” 白启信心十足,他满腹墨水正愁没地方使,师父宁海禅只喜欢气势足,方便显圣的诗句,对于情情爱爱完全没兴趣。 “白兄弟还会作诗?” 徐子荣诧异。 “取笔墨。” 白启喝茶如饮酒,很是豪气地要来纸笔,大手一挥,抄了好几首。 “白兄弟,当真全才!” 徐子荣粗略一扫,他虽然不怎么擅长舞文弄墨,但也受过家境熏陶,好坏还是瞧得出来。 “他朝得空了,一定来渭南郡,我把家姐介绍与你。” 白启充耳不闻也似,咕咚咕咚猛灌茶水。 心下想道: “抄诗,多是一件美事,不得不试。” 过得片刻,徐子荣兴冲冲告辞离开。 白启继续留在传习馆,师爷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大清早就出门,夜深才回,不知道做些什么。 子午剑宗的那位淳于真传,更是压根没见过人影儿,按理来说,自个儿手持南明离火,剑斩神通巨擘。 他不应该殷勤上门,劝说我拜入门下吗? “还有龙兄,我好歹替他养了一阵子的佩剑,怎么总是避着我?” 白启不得其解,自从禾山道内景地出来后,始终有种风雨欲来前的宁谧与沉闷。 “等见过阿弟一面,便回黑河县吧,没有师父在身旁,心里终归不太踏实。” 他低垂着眼睑,思索之际,养在眉心当中的南明离火忽然一跳,轻轻长吟。 “才运转过养剑术,又饿了不成?” 白启伸出手指摩挲额头,旋即催动气血,参悟剑经真意。 熔炉百相第一步,就从“剑形”开始吧。 …… …… “莫师兄!你可算来了!” 正在江畔打坐的淳于修,双目陡然大张,抬头一看,便见剑光斩开波浪,顷刻逼至身前。 再随着如龙长吟,凌厉之意消散一空,化为白衣白发,脸色红润的男子形象。 “淳于师弟连续传书数封,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我又岂能视而不见。” 莫天胜哈哈大笑: “江师弟跟我一同而至,你俩许久未见了,待会儿好好聊聊。” 淳于修露出的笑脸顿时一僵,似有所感,猛地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个晦暗不清的模糊人影。 他咬牙问道: “江师兄这次,又借我名头做什么去了?” 这位神芒剑每次出风头,必定是青衫飘逸,仗剑独行的风流之态。 如果干些不太体面的事儿,便是这般脸都不露,好似暗影的古怪样子。 “淳于师弟,你对我误解太深了。 宗师斩神通,震惊神州的一笔战绩,为兄平白送与你。 换成别人,求都求不来。” 江载月咳咳两声,剑宗上代真传,只剩下他和师兄莫天胜,师弟淳于修三人。 无论从辈分、亦或者实力来看,淳于修都比较合适背锅。 “呵。” 淳于修忍了,只要他比江师兄更早突破神通,到时候,再算账也不迟。 “好了,师兄师弟同门和睦,方是我剑宗风气。见面就吵像什么样!” 莫天胜站出来打圆场,随后看向淳于修: “那个小道子,人在哪儿?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好根苗,让淳于师弟如此上心。” 淳于修颔首,他本来想问一句,莫师兄有没有携带佩兵,但见到负剑的江载月,这话便吞回去了。 三人皆是飞天遁地的顶尖人物,顷刻就到传习馆。 莫天胜,江载月刚跨过门槛,就清晰觉察一股似有若无的冥冥气机。 尤其是前者,他特意请出祖师堂的太虚无妄,陡然颤鸣不止。 这让莫天胜微微一愣,旋即似是想到什么,眸光大亮。 快步穿过前院,紧紧盯着施展养剑术的白启: “寇师兄,原来你没死……” ------------ 第二百七十六章 卒子能过河,将帅却不行 莫天胜目光定在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身上,堂堂神通巨擘,脚步却有些虚浮,好像踩着棉花,摇摇晃晃穿过前院。 越是接近,眉心潜藏的太虚无妄剧烈弹跳,长吟如龙。 莫天胜感受着这口如同薄冰,近似空明的剑宗神兵。 那种似曾相识的悸动,恰如远游之后,再遇故人。 这位由龙剑望向白启的眼神,越发柔和。 他拜入剑宗很早,几乎幼时就被送进山门。 只是因着天资平平,只被选到外门充当杂役。 犹记得,父亲于城中开办武馆,为巴结招收弟子,广纳英才的执事,变卖田地换成银两,装孙子赔笑脸,这才勉强攀附几分关系。 九岁被带到杂役院,开始劈柴挑水站桩学拳,十二三才拿捏气血,堪堪步入筋关。 十五岁首次握剑,最基础的七招剑势,苦练半年终于大成。 而那时候,寇求跃已经是子午剑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传了。 因其刚过山门,就让供奉在祖师堂的三大神兵齐齐震动,剑气直冲斗牛,惊得掌教亲自出关! 彼时尚未及冠,眉眼稚气未脱的寇求跃,恍如高悬穹天的烈阳大日,光彩无比夺目。 穿着杂役麻袍的莫天胜,就站在万众之中,好似巍然大岳下的一粒尘埃。 “这位大……叔,你谁?” 白启被吓了一跳,以他洞开三识的心意把,居然让人近到身前。 若非眼角余光瞥到淳于修的身影,险些抡起拳头装装样子,再声东击西高喊“师爷救我”了。 “像!太像了!” 莫天胜想要伸手去触碰,就像人在觉得自个儿做梦,周遭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但又迅速地收回来了,他左右绕了一圈,仔细瞧着白启。 武道圣者的磅礴神意不显山不露水,悄然张开。 如同轻薄帷幕,遮蔽住这方天地。 随后,一缕缕烛照八方,洞见幽微的神意,似微风拂过白启。 “嘶!” 白七爷好像大夏天泡在凉水里,浑身毛孔散发清爽之气。 墨箓所映照凝聚的,【剑君十二恨】神种。 宛若星斗放光,熠熠生辉。 往常缓慢挪动的进度,难得暴涨起来。 【神通巨擘的剑意入体,助你修行……】 【熔炉百相被牵动,开始吞食……】 【推演……】 【赤龙吞剑图……】 白启眸中浮现万千光影,如蕴生灭之景。 肉壳体内,统御筋肉皮膜的脊柱大龙节节贯通,好像从江河升腾,飞入九天。 雄浑无匹的炽热气血,霎时走遍全身。 经过反复催动运功,宛若一条赤龙紧紧地缠绕天柱。 一口神锋利刃被它衔在口中! “熔炉百相,所铸所炼的第一‘形’,就这样成了?” 白启有些意外,他本来打算拜托徐子荣,多寻些发人深思,让人渐悟的武功。 好从中选出几样,作为修炼《十龙十象镇狱功》的资粮薪材。 “这个大叔,来历非凡啊!” 白启本来想叫“大爷”来着,毕竟须发皆白,瞧着比师爷还老。 他通过【剑君十二恨】神种,一笔一画临摹跃然其上的“赤龙吞剑图”。 凭体壳的大龙骨为纸,雄厚到不可思议的气血为墨,那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剑意为狼毫,肆意泼洒涂抹! 短短片刻,一部真功根本竟已成了! “这口剑,神髓真意太足了,我的大龙骨,还有气血更像添头。” 白启认真端详,只见徐徐铺展开来的图卷之内,龙首如吞化为剑镡,龙爪交错成剑格,龙躯笔直凝聚剑脊,龙尾收拢如淬剑锋! “大家手笔,妥妥的大家手笔!” 旋即,继续参悟! …… …… 与此同时,莫天胜眼中的愕然、惊骇,越发浓郁起来。 “有必要像成这样么?” 这位由龙剑愣住了,他正儿八经催发神意,隔绝天地笼罩白启,是想为其勘验资质。 之所以如此慎重,自然在于掩人耳目。 越是天纵奇才,大道禀赋越有分量。 很容易就牵动风云,引来异象。 义海郡城,乃道官坐镇之地,耳目众多。 子午剑宗威压天水府,这帮受箓道官怀着几分惧意,却无敬畏之心。 明里暗地,还是更站在赵辟疆那头。 “这已经不是‘像’了,难道寇师兄真個转世?” 莫天胜开始怀疑,他那一缕蕴含剑道的神意,才触及白启肉身,便像泥牛入海,再无动静了。 肉身秘境的三练武夫,凭什么吞得了一方巨擘,武道圣者的凝练神意? “莫师兄,啥结果?” 淳于修搓搓手,飞快凑近,颇有种等着产婆报喜,告诉自己婴孩是男是女的复杂心情。 他相中的这株根苗,妥妥够得上道子标准。 只不过,莫师兄的眼光更准确。 况且,不管是晋升真传,亦或者拔擢道子。 都要这位当家做主的由龙剑点头。 “……不好说。” 莫天胜犹豫了。 “是好是坏,左右就一个字,师兄怎么还被难住了?” 江载月仍旧置身晦暗,只露出双眼,好似蒙面人。 他瞅了两眼身姿挺拔的白启: “跟寇师兄分明一个天,一个地。寇师兄啥风采,宛若无瑕玉璧,哪怕再怎么眼拙的村夫愚妇,也识得其珍贵。 至于此子,可称一句‘良材’吧,差道子太远。” 淳于修转头,出言反驳: “白七郎掌驭南明离火,剑斩赵辟疆的神意,放眼赤县神州,这两件事拦住多少天骄?” 江载月摸着下巴,好像鉴宝,又盯着看了几下: “啧啧,年纪轻轻,道武兼修。怎么,想学靠山王?剑心不纯,怎么当道子?” 淳于修哑然,白七郎修道,他早就晓得,却没怎么当回事。 道艺四境,前三步还算好走,资粮供应充足,就可以按部就班。 但要成鬼仙委实不易。 哪怕龙庭统摄万方灵机,掌握分配调度之权,也无法大量造就真正的鬼仙! 许多府城的紫箓道官,都是勉强渡过洞天福地的小雷劫,神魂阴性并未磨灭,只能算“半步鬼仙”。 并无那种尸解转世,逍遥山林的手段本事。 “道与武,没那么容易走得通,他迟早知难而退,专心扑在剑术参修上。” 淳于修轻咳两声,辩解道: “再者,此子修行最多也就两年半,已经三练、三境了。 这份勇猛精进,我徒昭阳都要逊色一筹。” 江载月不置可否,他始终认为像寇师兄那样的人物,很难再有了。 以一己之力把子午剑宗,硬生生带到上宗第二,仅次于五方帝宫。 “多大的人了,还耍嘴皮子,斗来斗去。” 莫天胜面露不耐,皱起眉头呵斥,两个师弟顿时噤声。 这位莫师兄晋升真传并不快,几乎与晚入门好些年的江载月同时受赐,进祖师堂觐见历代前辈。 但在寇求跃身殒,剑宗遭劫后,正是莫天胜肩负重担,于人心惶惶之际,一举破开神通关,稳住大局。 掌教闭关之后,也是莫师兄操持诸事,带领门人弟子修生养息,恢复元气。 故而,威信声望这方面,他几乎比肩掌教,毋庸置疑。 “观剑之形,听剑之声!一闻而千悟,心领而神会……” 莫天胜眼中异彩连连,好似如获至宝,重重感慨: “剑宗当兴三百年!” 是我看走眼了? 江载月脸色微变,既然得到莫师兄钦定,此人符合道子条件便确凿无疑了。 他不禁迈步上前,口风大改: “师兄,我正好缺一个衣钵传人。 这小子瞧着顺眼,应是与我有缘,不如就归到师弟门下吧……” 淳于修忍不住讥讽: “观师兄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江载月充耳未闻,心里默默记下,哪天再偷袭其他的强敌,继续报上无生剑的名头。 “江师弟,此子……非池中物,乃麒麟儿也。 为兄怕你把握不住。” 莫天胜摇摇头,轻捋白须: “还是让我亲自栽培吧。” 江载月眼角抽动,蒙面也似的黑影晃动,收道子当徒弟,等同于做剑宗的太上皇。 日后掌教大位传下,仍旧要喊自个儿一声“师父”。 多体面,多风光,多舒坦! 躺进棺材里都得带着笑! 念及这些,江载月遂不死心,想着再作争取,却不料莫天胜突然道: “淳于师弟,你可知在来的路上,你江师兄顶着你的名头,打了大日府长老的闷棍,扬言要试一试那位府主的纯阳不灭金身。” 淳于修心头大震,他娘的,大日府主可不是省油的灯,据说相当护犊子,而且记仇厉害,甚至跟靠山王抢过女人。 那位王妃,就曾是大日府主的青梅竹马,因着这一桩事,龙庭道官不敢跨进苍云府半步。 乃是赤县神州十四府中,唯一没有设立衙门的地方。 又被江湖人,称作“逍遥城”、“无法界”。 “对了,伱上次莫名其妙,让三大刺客之一的‘灭魂’盯上,也是因为江师弟他借用你的名号,杀了人家大哥‘诛灵’。” 莫天胜面不改色抖搂破事儿。 “师兄,按照门规,同门斗剑,不算是以下犯上大不敬吧?” 淳于修面色铁青,对着莫天胜问道。 “同门斗剑,合乎规矩,无妨的。” 莫天胜回答得干脆。 “好!” 淳于修二话不说,纵身化剑当头劈向见势不妙,准备开溜的江载月! “莫师兄,你负我……” 江载月咬牙切齿,亏得平时以兄弟相称,交情笃厚。 没成想,为了一株道子级数的好根苗,两人情谊竟如小船入海被浪打,说翻就翻了。 “别怪我,江师弟。当不上掌教,培养个做掌教的徒弟,也是极好。 你我虽是手足般的关系,可衣钵更胜发妻,哪能共享。” 莫天胜捋着胡须,眉毛一抖一抖,显然心情颇好。 他坐在旁边,望着闭目参悟的白七郎,眼神再次恍惚,如同回到那天寇求跃拜入山门。 “长命灯燃了七日才灭……师兄,你若在天有灵,便见一见我吧,告诉我,为何要堕身浊潮,为何要逼掌教杀你!” …… …… 天水将军府,闭关修行的福地精舍内,一灯如豆。 赵辟疆按住心口,端起盛放精怪真血的华美铜爵,仰头饮尽。 不知取自何等异兽,竟让这位神通巨擘面色发赤,浑身燥热,肉壳体内隐隐迸发吼声。 他轻舒一口气,放弃练功,五指轻轻一抓,强横的气力像团团雷霆炸裂爆开,震得冥冥虚空皲裂破碎。 这是神通巨擘才有的顶尖手段。 “敢对原擎下手,真是不知死活,将本将军当成病猫了!” 赵辟疆起身,跨步,雄壮的躯体像挤开虚空,倏然消失不见。 约莫半刻钟左右,他就出现在仙姑尖,双手负后,冷冷注视鼻青脸肿的敖老头。 得知原委之后,眸光渐渐泛起寒意,那股蕴含着大屠灭、大破坏的凶煞威势,惊得山林动荡,百兽惊惶,群妖望风而逃。 “由龙剑下山了?来得好!早就想与莫天胜过过招,颜信不出,此人便是天水府第一剑修。 鸾台的春秋剑评,他排得进前十……” 赵辟疆眼角余光都未掠过同为神通的敖老头,再次撕裂虚空,欲要杀到义海郡。 神通秘境,亦有高下之分。 如果说,肉身秘境,讲究一个“练”字。 那么,神通秘境的根本,在于一个“变”字。 敖老头这等半截身子入土,此生无望再突破的神通巨擘,堪堪摸到三变、四变层次。 跟其势如日中天,早已勘透“十变”,乃至更多的赵辟疆。 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 …… 冥冥虚空,无数元气乱流湍急汹涌,好似一条看不见头,也没有尾的暗河。 赵辟疆施展身法,宛如龙腾虎跃,每一次闪身,就撞开山岳般沉重、金锋似凌厉、甚至侵蚀消融血肉的大团元气。 换作四练宗师,贸然进到其中,下场九死一生。 唯独神通巨擘才能从容行走,横跨上千里。 忽地。 赵辟疆身形一顿,飘飞的衣袍猛然止住。 盖因他的前方,倏然冒出滔滔滚滚,其势不绝的剑气长河,拦住这位大将军的去路。 “颜信,你终究坐不住了?” 赵辟疆神色凝重,这条剑气长河凶险无比,估摸着那位剑宗掌教,乃神通十二变上的绝顶修为。 “以义海郡、怒云江为界,兵与卒可过,将和帅……不能行。” 茫茫虚空,一语落下,幽幽暗暗,直入心中。 “请回吧。” ------------ 第二百七十七章 雷池,类我 冥冥虚空,大河滔滔。 赵辟疆眉头沉下,欲与颜信斗上一斗的念头炽盛。 他可不是敖老头那种半截身子入土,早已没了昂扬意气的暮年之人。 手握一府大权,生杀予夺;麾下虎狼众多,任由调遣! 长年养出的威势煞气,压都压死寻常四练宗师。 “颜信,你既然敢来拦路,又何必藏头露尾,不妨让本将军领教下你的无上剑道!” 赵辟疆肉壳体魄剧烈震荡,寸寸血肉像是百兽怒吼,迸发肉眼可见的实质涟漪,只见团团元气被撕扯稀烂,形成可怖的风暴。 这位大将军五指张开猛地一拉,漆黑狂龙冲天而起,悍然砸向横亘在前的剑气长河! 轰! 其势宛若一座大岳巨峰,从天外急速坠落,生猛无匹! 那挂如瀑悬空,滚滚不竭的剑气长河,亦是如同涨潮一般,炸起千丈高的怒涛骇浪! 咚! 虚空陡然大响,却未传出半点声音,好似两颗硕大的陨星相冲,暴烈的场面与极端的宁谧,糅合成一副夺目璀璨的绚烂画卷! 神意与神意的交锋,拳与剑的碰撞……皆蕴含着无穷的气魄、无尽的伟力! 磅礴的余波席卷数百里,若非置身于茫茫虚空,只这一下就能夷平半座义海郡! 不知过去多久。 万象寂然,平复无息。 赵辟疆雄武的身形连退十余步,撞碎一团又一团大如山峦的元气乱流。 他目光凝住,死死望向那道依旧存在的剑气长河。 “颜信,伤势都未好全,就急着替你门下小辈做主出头,不怕这辈子再也冲不破十九变的生死关?” 虚空无言。 唯有大河滔滔,拦住赵辟疆这枚棋盘上的将帅之主。 这种毫无回应所透出的浓重轻蔑,简直火上浇油,让赵辟疆怒气勃发。 他统驭四大真功,提炼十种蜕变,铸就三九乾坤功体。 步入周天采气的宗师境界后,除去在寇求跃剑下惨败过一次,几乎难逢敌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许本将军越界,踏入义海郡,你这是要裂土自立么?” 赵辟疆字字句句沉如闷雷,想要让一位神通巨擘知难而退,打道回府,并没这么容易。 毕竟,个个都是神意交汇,天地共鸣的绝顶人物。 “休拿龙庭压我,三息之内,你若不退,我便亲身而至,掌驭三大神兵,杀你。” 那一缕幽幽暗暗,从四面八方响彻开来的话音,宛若雷霆铺开,隆隆回荡。 “这些年,伱与那位义父屡屡打压剑宗!我辈剑修行事,左右不过一个‘争’字! 大道之上的绊脚石、拦路虎,当杀,则杀!” 赵辟疆面色微动,藏在袖中的手掌攥紧。 他静默一息,抬头上看,目光如神灯烛照,径直洞穿无垠太虚,仿佛与远在千里之外的颜信对视。 “本将军受龙庭敕封,乃朝中命官,你一個山野匹夫,竟敢扬言行刺之举。大逆不道! 颜信,本将军会跟陛下参上一本,你狂悖至斯,实乃取死有道!” 赵辟疆吐气开声之间,音波倏然炸裂,好似群山摇动,硬生生把虚空击穿巨大窟窿,山河景象一闪而逝,如同走马观花。 这位大将军冷冷注视那道剑气长河,很清楚今日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干脆利落,转身而走! “以义海郡、怒云江为界,何尝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 颜信他伤势未愈,强撑着摆阵仗,莫过于饮鸩止渴。” 短短半刻钟不到,赵辟疆跨出虚空,又回到将军府的闭关精舍。 他那张威严面容上并无任何挫败之色,眸光幽深如古井: “子午剑宗跟国公府打对台,此前都在私底下,从未摆到明面。 莫天胜无缘无故掳走原擎,颜信划界义海郡……忍了十年,终于不想再退步。 颜信他越强硬,藏着的手段越寥寥。” 赵辟疆并未被那道剑气长河吓破胆,即便神通十二变的绝顶修为,想要维持这等杀招,也不容易。 十年前那场天倾之战,颜信被爱徒寇求跃斩破功体。 尽管这位剑宗掌教技高一筹,成功清理门户,自个儿所受伤势不轻。 若非由龙剑莫天胜在紧要关头,踏破神通秘境。 子午剑宗恐怕就要城头变换大王旗了。 彻底沦为国公府的牵线木偶! “如此重创,剑道造诣却像更上一层楼了,倘若等他修为尽复,说不定就要冲刺十九变生死关了。” 赵辟疆心下警惕,目前公认的天下第一,五方帝宫掌教。 据说于三年前,步入神通二十一变。 若非道丧之祸,致使天理崩碎,难以晋升长生秘境。 这位独占鳌头的当世绝顶,早就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了。 “颜信,你看似布下一座不可过半步的雷池,却又何尝不是给自己画地为牢。” 赵辟疆思索片刻,将手一招,取来专程让火工道人炼制的法器铜镜。 先是映照自己,捕捉气机,旋即再用备好的凭依之物,勾动引燃。 两道灵光如阴阳交汇,逐渐清晰明朗,显出确切景象。 “义父……” 赵辟疆正襟危坐,垂首以对。 镜中人,乃是气息微弱的衰朽老者。 白发稀疏,面带黑斑,俨然是大限将至。 “且退一步,看看子午剑宗的后续手段。 这些年,颜信始终不落子,为父心里焦急。 整个赤县神州,进过那座堕仙元府的人,不超过双手之数。 如今还能喘气的,也就他和观星楼的秋道人、以及三阳教姓陈的。” 权倾朝野,几如一方诸侯的尔朱国公声音暗哑,好似老鸦: “让他们闹腾一会儿,越起劲越好。玄奇神兵每每出世,皆有天数定时。 辟疆,为父感觉得到,那口剑,快要显迹了。” …… …… “修炼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且枯燥,一不留神,就精进了。” 等到白启睁开眼,天色渐渐暗了,暮色笼盖四野,城中灯火通明。 那卷蕴含真功根本的“赤龙吞剑图”,已经深深烙印在心神间。 只需运功催发,便能演化招式。 “这大叔……怎么还在?看我眼神很不对劲。” 白启信心十足,正打算掌驭南明离火,试试他依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所领悟而出的《赤龙杀剑》! 结果眼睛余光一瞟,白头发白胡子的胖老头儿坐在旁边,目光晶亮晶亮,甚至有些怵人! 咱俩压根不认识,别弄得跟熟人似的! 白启心下腹诽,表面功夫还是做得足,他通过这一路的风霜攀爬,艰苦上进,得出一个结论。 出门在外,尽量尊老。 “这位,前辈,敢问名姓?” 白启扫视一圈,没有发现淳于修的身影,师爷陈行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我姓莫,天水府这块,有些不足挂齿的微薄声名。 小友,我觉得与你颇为投缘,我较为年长,托个大,你唤我一声‘二大爷’便可。” 二大爷? 这就扯上关系了? 白启愣住,寻思这小老头儿还真会顺杆爬。 叫你一声“老莫”都算给面子了! 他有些难以启齿,只当充耳未闻,故意岔开话题: “前辈,与我家师爷有旧?” 莫天胜摇摇头,这家传习馆的师傅貌似是个四练宗师,叫啥子“陈行”。 他常年待在剑宗山门,对于外面的情况也不甚了解。 况且,放在郡城足以横行的四练宗师,对于掌驭太虚无妄的由龙剑而言,确实没什么分量。 “那,可认识家师?” 白启再次试探问道。 莫天胜依旧摇头,心里头暗暗惋惜,这等根苗让一个不会使剑的武夫刨走了。 委实暴殄天物! 而今落后他人一步,颇有几分棘手。 堂堂剑宗真传,一脉首座,总不能强夺徒弟,成何体统。 “嘶,这小老头儿……难应付。” 白启同样挠头,他最粗的两根大腿,对方都不买账。 万一是敌非友,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要不,先吃个饭?等我家师爷回来?” 白启没话找话。 “好啊,小友亲自下厨?” 莫天胜连连点头。 剑宗未来的小道子,给他做饭吃。 又是一笔拿出去讲的谈资! “小老头儿倒不客气。” 白启嘴角抽动,念及“尊老”二字真言,加上心意把对其毫无反应,可见修为定然不差。 俗话说,修行界只有三大境界。 蝼蚁,道友,前辈。 这小老头儿既为前辈,那就不能怠慢。 于是,白启满口答应,很懂礼数: “只要前辈不嫌小子的手艺拙劣,难以下咽。 还请稍等,在此饮些茶水。” 莫天胜微微颔首,好整以暇端坐着,心底泛起嘀咕: “白启厨艺这方面,不会也像寇师兄吧?” 虽有“君子远庖厨”的圣人训示。 但寇求跃对掌厨极有兴致,常常带着一众师弟祸害山门精怪。 只不过,不像他在剑道上的卓绝天分。 这位寇道子做菜本事一塌糊涂,几如制毒。 相传,掌教曾用过寇师兄所说的“乖徒孝顺大餐”。 险些吃出内伤,如同中风抽搐不止。 从此,寇师兄一战成名。 除了江师弟,再无人愿意尝他做的菜了。 “唉,往事不可追,一晃数十年哪。多亏寇师兄的菜肴,让我下山游历之时,毒倒不少强敌。” 莫天胜收敛神思,大概枯坐一炷香左右,三荤一素的丰盛晚食就被端上来了。 传习馆的厨房使用次数不多,师爷大多都在府中用饭,徐子荣则是出手阔绰,直接把鸳鸯楼当食堂。 偶尔给馆中弟子熬煮药汤,或者调制膏剂,才会开火起灶。 白启吩咐小厮,从对面酒楼采买些食材,再亲自烹饪。 顺势让【掌厨】技艺进度更高一点。 “嘶!” 莫天胜瞅着菜肴,莫名觉得好像能发光一样。 色香味俱全! “这小道子,竟然还是个厨神?” 他下筷如飞,大快朵颐,心想道: “简直天生做徒弟的好料子,必定要拿下!” …… …… 怒云江畔,陈行神色凝重,目光穿透重重虚空,窥见那挂剑气长河。 “颜信出手,拦住了赵辟疆。” 潜藏灵台的陈隐感到疑惑: “这不是好事儿么?省得你我费心了。 谁能想到,由龙剑把赵辟疆的麾下爱将裴原擎掳来了,捅了马蜂窝! 幸亏有颜信帮忙收拾料理,否则你我怎么逼退亲身而至的赵辟疆?” 陈行摇摇头,于他的推演当中,天水府那位大将军兀自降临义海郡,也并非没可能。 “由龙剑出山,又挟着太虚无妄,加上阿七那里还有一口南明离火,一人掌驭两大神兵,应付赵辟疆,倒也没那么辛苦。 但颜信又不同了,他并非棋盘上走动的棋子,你我判断不了,也掌控不了。” 陈隐喟叹: “龙游浅滩哪。想当年,咱们也是跟他同一辈的,现在……落魄了。” 陈行眼神复杂,想到莫天胜、淳于修那几个真传都跑去传习馆,对着阿七谈笑风生。 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自个儿的乖徒孙,受着这帮剑疯子祸害。 “我要好生记住今日之辱!等我重回神通秘境,突破十五变,一定夺回阿七,让他再也不用寄人篱下……” 陈行踟蹰,犹豫着要不要回传习馆。 他担心看到阿七与莫天胜、淳于修那些人走得太近,无法按捺情绪,最终坏了全盘大局。 “颜信……他来义海郡了!” 陈隐神魂倏然暴跳,紧接着蛰伏灵台。 他适才感应虚空,发现一道撕天裂地的剑光闪过,落于郡城之内。 甚至有意无意间,掠过怒云江畔,似乎低头瞥了陈行一眼。 …… …… 莫天胜这顿饭吃的心满意足,四练周天采气,便可以让人身戒除五谷杂粮。 更遑论他这样的神通巨擘! 但小道子亲自下厨意义非凡,况且,白启的手艺确实不错。 不似寇师兄那样几如放毒,让人尝一口就要昏倒过去。 “小友,我这人从不愿意白占便宜,今日吃你一顿饭菜,必定要有厚报。” 莫天胜咳咳两声,眼角眉梢无不含笑: “这样吧,我见你资质尚可,不若跟我学几招剑术……” 果然禀赋出众,走到哪里都能发光! 白启眸光闪烁两下,却没有答应的意思。 想他白七爷一身铮铮傲骨,岂能随便拜师。 师爷、师父,三阳教、通文馆。 尚且算得上一脉相承,有些渊源。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老头儿,纵然修为再高,也不可能让自己做三姓家奴。 “前辈……” 白启开口就要拒绝。 “不瞒小友,在下正是剑宗真传,一脉首座,江湖同道抬举,称我为‘由龙剑’。” 莫天胜坦白道。 由龙一现,万剑臣服! 白启眼皮跳动,他又不是耳目闭塞,消息落伍的人。 子午剑宗三大真传的名头,多少听过一些。 万万没料到,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小老头儿,居然是由龙剑莫天胜。 一尊神通巨擘! “二大爷的威名如雷贯耳!” 白启笑容瞬间热切,腾地起身,就把原本孝敬师爷的好茶拿来冲泡。 这等粗大腿,焉有不抱之理! 莫天胜正要趁热打铁,耳边忽然响起掌教话音: “天胜,这小子,极类我。 让他入论剑海,登神秀峰。” 莫天胜一愣,旋即嘴角抽动,似是不服气。 这个小道子浑身上下,哪点像掌教你了? ------------ 第二百七十八章 灵机,仙籍 莫天胜心里头憋闷,本来该烂在锅里的好肉,怎么就叫掌教下筷子夹走了! 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像?哪里像了?” 这位剑宗真传暗暗腹诽。 掌教这话忒过分! 尤其,那句“极类我”实在敷衍! 众所周知,掌教颜信乃大器晚成。 其人少年之时,资质并不拔尖。 无论修行速度,亦或者宗门晋升,皆按部就班。 突出一个“稳”,而非“快”。 白启这种尚未及冠,就已剑斩神通,初露峥嵘的天纵之才。 跟掌教厚积薄发,沉潜刚克的上等道性。 简直大相径庭,迥然不同。 独坐在正厅的莫天胜挠了挠耳朵,打算再争取一下。 好不容易挤走江师弟、淳于师弟,岂能轻易让出道子: “掌教闭关日久,恐怕没有多余的精力指点,不若……让天胜代为栽培管教,如何?” 那一缕幽幽暗暗,盘绕如云的话音,好似含着笑意: “不妨事,我坐关十年,宛若朽木顽石,雷打不动,也是时候该出来走一走了。” 莫天胜眼中浮现惊喜之色,强行压住翻涌的心绪: “掌教终于大功告成,欲破生死关?” 当初,颜信于怒云江畔斩杀徒弟寇求跃,回到山门不过三日,就宣布闭关静修,将大权交由诸峰首座。 若非莫天胜跨出那一步,突破神通秘境,镇压住蠢蠢欲动的众多长老派系。 剑宗千年基业,极可能陷入动荡! 事后,莫天胜曾经求见掌教,彼此有过一场密谈。 颜信诉明缘由,称自己功体受损,需要调养。 又因为剑道领悟增添几分,打算潜心参修,以期再上一层楼。 神通秘境的根本在于“变”。 变者,易也。 意在蜕去凡躯之后,通过统驭真功,修炼绝学,从中提取种种真意神髓,完完全全炼到肉壳内里。 进而,比肩传说中的仙佛神魔! 这一大境界,并无泾渭分明的清晰划分。 只以“七变”、“十二变”、“十九变”等等。 作为大致的界限。 颜信很早之前,便是“神通十二变”的中境修为。 倘若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上境,子午剑宗又可重新回到顶尖上宗的行列了。 “距离十九变还有一段路。” 那缕话音平静如水,天底下最绝顶的那位,尚且不过参悟到二十一变。 “只不过继续枯坐,亦难有什么精进的余地了,索性就此打住,用心调教后辈。 我这个掌教当得不称职,愧对历代祖师。” 莫天胜默然,他自然清楚,掌教所指乃寇师兄叛宗,堕身浊潮的那件事。 想当年,子午剑宗的师徒成就双神通,一度传为佳话,让人艳羡不已。 谁又能料到,后续竟会引发大祸。 “掌教,寇师兄他……” 莫天胜神色黯然,欲要追问。 “前尘往事,就勿要再提了。 你擒了赵辟疆的心腹爱将,他不会善罢甘休。 我于义海郡百里外,划下一道剑气长河。 尔朱隆、赵辟疆,应当不会下场。 他们都精通兵术,最喜欢等天时,合地利,再一举鼎定胜势。 没有八九成把握,拿得下我,便打不起来。” 那缕话音渐渐凝聚,化为一道青烟也似的模糊人影。 “剑气长河?” 莫天胜眸光一跳,望向怒云江的方向,隐约窥见一角景象,心头油然升起钦服之情。 这是实打实的一剑生万法! 天底下剑修皆梦寐以求的玄妙至境! “既然掌教准备出关,那么,白七郎该如何安排?直接接引回剑宗山门,过祖师堂拜师?还是,放在外边养一养?” 莫天胜沉声问道。 “我观此子,与常人不同,他命属正印,是金火鼎盛之格,偏印带水,生生不息,绵绵若存,可谓相得益彰。 从渔家子走到如今,足见有些气运,且叫他继续留在义海郡,给予真传的名分待遇。 时机成熟,再回山门。” 那一缕跨空的话音,乃颜信的神意分化,他真身仍在子午剑宗的后山。 “回禀掌教,我亦是如此想。白七郎不比那些世家豪族,他长于乡野,未必适应得了上宗生活。 再者,我闲着无事,正好可以随时看顾,免得他误入歧途。” 莫天胜捋了捋长须,赞同附和。 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送回上门,他必定争不过掌教。 但把人留在义海郡,就能徐徐图之,培养师徒情分。 “照你说的办,但规矩不可废,论剑海神秀峰,依旧得走一遭。 否则,其他弟子未必会服气。白七郎这般根苗,是个值得栽培的道子材料,领袖上宗的道子,岂能服不了众?” 青烟也似的模糊人影,好似没看破莫天胜那点小心思,他双手负后,静静等着冲泡好茶的白启出来。 “二大爷,好茶来咯!” 这位掌教如同虚幻气泡,白启快步踏进正厅,从中穿过,将其撞碎。 那一缕神意消散之前,宛若赤子的明澈目光陡然凝实,轻轻落在少年郎肩头。 “果然,类我。” …… …… “二大爷,天色不早,师爷也快回来了。” 陪着这位跻身神通秘境的小老头儿,喝茶闲谈讨欢心,着实不容易。 白启穷尽上辈子毕生所学,祭出下厨、对弈两大绝技,这才勉强稳住局势。 等关系再近一些,他打算使用钓鱼秘法,彻底拿捏二大爷。 “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备礼,改天我再正式登门。” 莫天胜抬头一看,星月隐迹,已是深夜,确实不好久留。 他不由地感慨,跟小道子相处太过愉快,几個时辰就像弹指一瞬。 “怪不得淳于师弟要收徒弟,原来与后辈来往,竟是这般舒心。” 莫天胜有些后悔,这些年眼界过高,始终未曾寻个满意的衣钵传人。 净让淳于师弟、江师弟,他们享福了! “二大爷来就来,提什么礼,太生分了。” 白启嘴上这么说,满眼都是期待。 他还没薅过神通巨擘的羊毛呢。 堂堂上宗一脉首座,怎么着都当得起家底丰厚四字。 不至于让自个儿失望吧? “这一趟出门太急,身无长物,聊以一釜灵机相赠。” 莫天胜并非抠搜的性子,他大袖一卷,如同蕴藏乾坤变化,托出脸盘大小的一方铜釜。 “灵机?” 白启睁大双眼,龙庭统摄万方,与几座持有玄奇神兵的上宗、道宗,一同调度分配赤县神州的沛然灵机。 那些授箓的各级道官,他们所食俸禄,便是灵机! 可以说,此物乃只在上层流转的硬通货! 比起什么元宝金、雪花银,值钱得多! “不曾特意准备好礼,小友将就着使,你刚刚踏破三练皮关,熬炼脏腑神意交汇,刚好需要灵机滋养肉壳魂魄。” 莫天胜语气轻描淡写,坐镇义海郡城的两大道官,他们半年也就分得不到十釜的灵机精粹。 而贵为上宗首座,地位举足轻重的由龙剑。 每个月都可从洞天取用三釜至纯灵机。 这就是待遇差别。 “二大爷太客气了。” 白启很想推辞谢绝,毕竟头一回见面,就收这么重的大礼,显得自个儿不够矜持。 但瞅着那釜如盛莹莹清气的至纯灵机,双手不由自主就伸过去了。 好像逢年过节晚辈接红包,满口说着不要,心里已经想好怎么花了。 “拿着吧,本就该是你的。” 莫天胜哈哈一笑,上宗真传、道子,皆名列“仙籍”,享有洞天福地的修行便利。 同样能够领取灵机份额! 等龙庭、剑宗那边的消息一到。 名录玉册,人列仙籍。 日后牌位进祠堂,都得放在最高处。 …… …… 约莫丑时过半,乌云遮月,白启才见到陈行踏入传习馆。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师爷有些沮丧失落。 眼角余光一瞥,看到空荡荡的鱼篓,顷刻回过味儿。 钓到这个点,一条鱼也没捞到,确实是很沉重的打击。 “师爷,可算等着你了。” 白启赶忙端出那釜灵机,乖巧送至陈行面前,详细说着莫天胜到访的事儿。 “这玩意儿,唤作‘灵机’,乃天地间至真至粹,至精至纯之气。 师爷,我听说你受过伤,赶紧用其养一养。” 陈行心头微暖,心想道: “阿七,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莫天胜乃子午剑宗的真传首座,又是一尊神通巨擘。 这等绝顶人物亲自登门,相赠灵机。 白启却不为所动,无动于衷,并且还惦念着自个儿的伤势。 “孽徒当真走了大运,捡到阿七这样的好苗子。” 陈行再次发出慨叹,他心知白启于内景地,剑斩赵辟疆的那缕神意,必定引发轩然大波。 神京、将军府、子午剑宗,皆要震动。 只是余浪还未落到义海郡。 否则,原阳观、止心观的两个青箓道官,早就坐不住了。 传习馆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踩平。 更别提,所谓的十三行、排帮那些数得上号的各方势力。 “阿七,出息了。” 陈行欣慰道。 从踏进郡城,闯过百擂坊。 再到游刃有余,周旋于剑宗、四逆教之间。 自家徒孙所展现的禀赋天分,以及才智本领,让他这个赤阳教主深感满意。 若非困在义海郡这方棋盘上,陈行不至于把这样一株传承衣钵的好根苗,当做香饵放给子午剑宗。 “都是师爷教得好。” 白启心巧嘴乖,嘿嘿笑着。 “灵机确实稀罕,伱且收着,自个儿用。如今的赤县神州,除去龙庭道官,以及大宗真传,难得有机会消受此物。” 做师爷的,哪能占徒孙的便宜,纵然这釜灵机价值千金,陈行瞧都没有瞧上一眼,耐心给白启讲解: “四圣有言,天地成于元气,万物成于天地。世间一切,莫不以气之流动,而生。 而灵机,则是驳杂庞乱的万万种元气,提炼出来的纯精真粹。 你既修道,便应该晓得,元气属性极多,据说合了十二万九千六百之数,不管是武修也好,道修也罢,想要从中攫取适合自身,裨益灵肉的元气,乃极为费神的一件事。 故而,道丧之前的前贤先辈,经过苦思冥想,终于琢磨出省心的法子。 挪移地脉,开辟灵窟,通过风水炼化,把驳杂元气经由虚空吞吐,化作至纯至精,至真至粹的灵机。 不拘你修什么功法,走什么路数,皆可取用。” 原来,灵机是这么来的? 白启恍然,他在得真楼的古书典籍里头,看过相关的只言片语。 但没有师爷讲得这么透彻,深入。 果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可惜,成也灵机,败也灵机。 灵机之妙,让修行事半功倍,大道更为平坦。 但浊潮一来,魔染神州,令诸圣道统、百家法脉,悉数遭劫。 加上天理崩塌,大道瓦解,这才有了千年道丧的沉沦大祸。” 陈行惋惜,稍作感慨之后,回到正题: “这一釜灵机炼化,够你半年苦修之功……” 白启眉锋扬起,默默思忖: “不枉我叫这么多声二大爷。” 现在浊潮肆虐,灵机不再无穷无尽,全靠六口玄奇神兵统摄提炼,调度分配。 这么一釜,要是让原阳观、止心观的道官老爷看到了。 估摸着也得眼红。 闲话叙完,白启轻咳两声: “师爷,我瞅着老莫话里话外,颇有些拉我进子午剑宗的意思。 虽然我心中只有三阳教,只有师爷,可人家到底是上宗,天水府一手遮天的大势力。 铁了心要收我入门,恐怕不好推拒。” 陈行长叹,艰难作答: “莫天胜若真有意,你从了便是。师爷会用尽一切手段,助你登上道子之位。 至于名分,都是虚的,你心里头念着三阳教就好。” 白启掰着手指头,他已经得了通文馆、三阳教、四逆教好几家的热切邀约。 再添一个子午剑宗,也没什么问题。 只不过……师父那边怎么搞定? 陈行喉咙滚动,好似口渴,赶紧饮了一杯放凉的茶水压压惊,语气决然坚定: “阿七,你不必操心。大不了,师爷再受那孽徒一顿打。” 白启上下打量,庆幸师爷身子骨足够硬朗,遭得住师父的拳头。 这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壮大通文馆。 等他展露峥嵘,成为子午剑宗道子,三阳教道子,以及四逆教圣子。 博采百家之长,定然能够创出绝学神功,振兴通文馆! 到时候,师父不仅要退位让贤,还得给自己敬茶哩! ------------ 第二百七十九章 炼脏,斗剑 整洁明亮的厢房,桌案炉内点着指甲盖般大的渡海香,烟气氤氲成团,如同流云浮动。 白启伺候师爷用过晚食,再陪着聊了一会儿,重复下棋、品茶、闲谈的步骤,这才回到屋内。 他盘坐于床榻上,捋着思路,思索近段时间接连浮现水面的各方势力。 女财神诸明玉替将军府办事,被师父灭掉的四行,其中冒家勾结邪教,其他几家也不干净。 而手握重兵的赵辟疆头上,还有一位权倾朝野的国公爷。 “小角色沾上四逆教,等于种下抄家灭族的祸苗,可大人物私底下却来往勤快,关系匪浅。” 白启眯起眼睛,好似看到几条神龙在云端厮杀搏斗,搅得风云变幻,电闪雷鸣。 而无边黄土水田,双脚浸满泥泞的草民贱户,还浑然不觉,只当要下一场暴雨。 “怪不得呢,把神通打架叫做‘天倾’。他们掌中漏下一粒沙,对蝼蚁也似的黎庶生灵,便是一座山,更别说全力相争,各自催功了。” 他目光微凝,保持平和,鼻尖萦绕一长一短的白色气流,宛若游蛇蹿动。 随着呼吸吐纳的节奏韵律,渐渐粗壮。 潜藏在骨血内的雄浑劲力被搬运到四肢百骸,如龙归大海。 武夫踏入三练皮关,每日打坐练功带来的增进已经微乎其乎,唯有数百年份的宝药灵根,才能滋养血肉,熬炼体魄,将五脏六腑养得完满。 但白启摘取两样成就,金肌玉络与水火仙衣,根基无比牢固。 内视之下,块块饱满筋肉似群蟒缠绕,显出极为分明的流畅线条。 丝丝缕缕的炽热气血,跟着髓浆肆意喷薄,恰如大网纵横交织,紧紧地覆盖体壳。 乍一看,好像披戴法衣,有种神圣意味。 “我的底蕴极厚,尚有挖掘余地,倒也不急着上宝药灵根填补。 但,灵机委实难得,可以尝尝滋味儿。 我把阿弟送进道院,他修学三年,再过道试,勉强才能弄个童子箓。 想要成为道官,后面的困难重重,阻碍甚多。 费这么大的功夫,无非就求一口龙庭分配的丰裕灵机。” 白启五指张开,凭空一抓,摄来那口脸盘大小的沉重铜釜。 里头镌刻日月星斗的古朴纹路,用于封存灵机,保持精纯之性。 他专心一意,催动真功,吞吐炼化灵机,须得以“神意”或者“真灵”捕捉拿捏。 此物如同镜中月,水中花,伸手摸不着,睁眼看不见。 唯有心与意合,灵与肉合,才能冥合虚空,感知流动变化。 “还好,熔炉百相练得‘赤龙吞剑图’。 金性能柔能刚,有着变革、肃杀之意,而肺宫主宣发制邪,两者最是相近。 三练皮关的筑庙,第一座便从肺宫开始好了。” 白启垂着眼皮,道书有云,诸气者,皆属于肺。 医术里面也曾讲过,天气通于肺,呼则出,吸则入。 他从无名墨箓内,临摹参悟赤龙吞剑图的根本真意。 如稚子小儿提大锥,艰难勾勒笔画痕迹。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 初具其形! 嗡! 口衔神剑的赤龙腾空,带动节节贯通的挺直脊柱,气血霎时江河倒灌,倾泻而去。 白启精神集中,导引搬运,先过于鼻,此为肺之外窍;再经行喉,此为肺之门户。 这种孕育脏腑,将其筑成庙宇的奇特修炼,好似把原石雕琢成神像。 既有受刀砍斧凿的痛苦,又有几近完美的满足。 “喉如吞剑,鼻似饮风,确实煎熬。” 白启眉锋轻扬,他喉咙好像含着剑刃,每一次吞咽津液,生疼得厉害,几乎可以咳出血丝来。 鼻窍呼吸,更是如此,刺骨寒风刮过也似。 凛冽沁凉,侵袭肌体,堕进冰窟窿一样,让人忍不住浑身打颤。 “三练皮关,熬炼脏腑,孕育神意,不比之前的修行,涉及脏腑,稍有不慎,便容易出岔子。 难怪拦住这么多人,除去黑河县的那帮坐馆师傅,就连徐子荣这种天赋超群,外物不缺的阔佬,也迟迟未敢尝试。” 白启心头涌现明悟,五脏六腑关乎周身内外。 如果还像一练筋关,二练骨关那样莽撞,抓来一本功法就练。 很容易弄出五劳七伤,落下病根子。 “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白启眉心微微发热,成形的神魂运转《蛟伏黄泉经》,须弥灵山镇压杂念,顺带着把痛苦煎熬等抹除干净。 他开过鼻识,能辨阴阳,吐故纳新,气血潺潺经流,再沿着喉咙顺流而下,浇灌倾注在肺宫当中。 气血交汇与肺宫相融,聚成一汪浅浅水池,内里养出婴孩巴掌般大的娇小赤龙。 呼! 白启长舒一口气,鼻窍、咽喉的刺痛冷冽,顿时消失无踪。 他注视着肺宫之内,来回遨游,形似长剑的娇小赤龙。 从中感觉到一缕非凡的气韵,蕴着凌厉的杀意。 “统驭真功,炼成神意,不但施展起来更如臂使指,威能亦是提升极大。” 白启睁开双眼,并拢两剑轻轻一弹,气血内劲倏然一震,化为铮铮剑鸣! 哧! 放在桌案的竹质笔筒,瞬间被射出细小孔洞! “这是剑气?不对,更像是剑芒!” 白启双手一扬,十指萦绕束束锐利精光。 尽情催动,三尺之内,可谓寸寸杀机,难以闪避。 “将肺宫的赤龙剑形,养得再大些,剑芒凝练,剑气横空,那叫一个飘逸。” 白启心满意足,等功力更精深了,打通鼻、喉,内外相连。 甚至能够做到口含一气,喷吐白光,斩落人头! “神意气韵有了,接下来,便该炼化灵机。” 白启十分享受修行乐趣,解决個个疑难,跨过诸般关隘,最后畅行无阻,令他很是快意。 催动气血,运转功行,一缕蕴着锐烈锋芒的神意油然而生。 恰如一口小剑挥动刺杀,直让人脖颈发凉。 受到神意牵扯,釜中封禁的灵机陡然沸腾,好像滚水,汩汩冒泡。 嗡! 一缕拇指粗细的灵机被汲取,吸进体内。 嘶! 好烫! 白启脸色涨红,宛如张口含住烧红木炭,炙烤皮肉,滋滋作响。 亏得《蛟伏黄泉经》杀尽痛楚,消磨妄念,这才不受影响。 驾驭如龙经天,恣无忌惮的雄浑气血,宛若一方巨大磨盘,将至真至精,至纯至粹的丰沛灵机徐徐碾碎。 “这,可比饮美酒、睡美人,要痛快的多!” 随着炼化完全,白启有种前所未有的舒爽惬意。 让他忍不住沉醉,进而痴迷。 那种从肉壳、再到魂魄,皆浸泡在温热泉水,持续膨胀壮大的感觉。 委实妙不可言! 尤其是实打实,肉眼可见的功力增进! “我说呢,历朝历代的哪个皇帝,舍得至尊宝座,心甘情愿交付到儿子手里。 倘若给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裕灵机,这个皇帝,谁爱做谁做。” 白启嘴角上扬,那一缕灵机被碾碎,伴随气血散入四肢百骸。 他好像沐浴着习习春风,整个人飘飘欲仙,几乎深至骨髓。 “定!” 白启目光清醒,强行压住种种放松的绮念。 继续攫取灵机,采入体内,滋润血肉,温养魂魄。 “这等好物,由着龙庭统摄,可谓手握宰治万方之大权,再过几百年、上千年,只要玄奇神兵不失,社稷江山就如铁打一般,难以倾覆。 师爷想要拿回‘正统名分’,重振‘祖上基业’,恐怕是难。 除非,破碎的天理尽复,或者接引道庭前来,收复赤县神州,才可能与龙庭掰一掰手腕。” …… …… 怒云江畔的幽静别院,竹影摇曳。 莫天胜抱剑而坐,那口太虚无妄如道侣依偎。 真罡浇灌,神意流转,足足持续半刻钟。 方才算是结束今日的养剑功课。 每一个剑宗弟子,从得剑的那日起。 养剑便是伴随毕生的功课,不能有任何耽误。 “淳于师弟,坐下来喝口茶,消消胸中闷气。” 看到两道剑光一前一后,落在院中,莫天胜抬手倒了三杯热茶,邀请师弟们。 江师弟虽然辈分比淳于师弟高一头,但年纪却要稍逊几岁。 故而,两人总是喜欢斗嘴置气,闹得厉害。 简直像没长大的顽劣孩童。 “莫师兄!他欺我手中没有神兵,动用暗算的手段!” 淳于修一落座就开始告状,莫天胜淡淡用余光瞥过。 果然是鼻青脸肿,不成人形。 “技不如人,还要嘴硬不服输,淳于师弟,你的剑术有长进,脑子却很顽固。 做师兄的,给你上一堂课,斗剑相争,生死为线,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江载月仍旧人影晦暗,无法看清面容,只不过衣衫褴褛,破破烂烂,显然并未占到太多便宜。 莫天胜抬眼,目光掠过二人,无奈摇头: “淳于师弟,你胸口插的三道剑气怎么回事?” 淳于修怒道: “我追至怒云江,不见江师兄人影,只有一艄公,我长了个心眼,暗中提防。 却没料到,艄公并非江师兄假扮,鱼篓中的几尾鲤鱼才是! 猝不及防被暗算到了,剑气贯胸而过!” 莫天胜眼角抽动,神芒剑江载月,素以入微入化闻名天下。 每每拔剑,变幻莫测,无常难测。 但这个“变”字,并非说剑术招式,而是,他本人。 曾经潜入一寨,每杀一妖,就变作其形。 直至屠灭数百头,变得数百形。 可谓奇诡! “那,江师弟,你头顶插着的那道剑气,又是什么个情况?” 莫天胜又问。 “淳于师弟虽然愚笨,但这几年闭关,功力确实见长。” 江载月语气得意,丝毫不在乎脑袋顶着磨盘似的宽大剑气。 “被我三剑贯胸,还能催发剑术,拼着两败俱伤,也要给我来一下狠的。 可惜,我行走江湖的时间较长,经验更加老辣,晓得而今绿林道上,喜欢打闷棍、下药的卑鄙小人多。 专门穿了软甲护身,金盔护脑! 若非错估淳于师弟的剑气锋芒,他压根伤不到我分毫!” 你他娘斗剑还戴头盔! 瞧了一眼满脸不服气的淳于修,莫天胜感到理解。 这年头,剑修相斗,无非比一个谁的杀力更高,功行更深,招式更妙,功心性坚。 搁身上穿软甲,脑袋戴头盔。 的确有负剑修形象。 怪不得,江师弟平日都黑漆漆的,不愿意露脸。 这要给门人看见,哪有颜面可言! “正经人斗剑,谁不戴头盔的?” 江载月理直气壮: “日后等我当上一峰首座,必定推广门下! 同门斗剑须谨慎,护得周全为第一!” 淳于修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当即又要拔剑,被莫天胜按住。 “行了,行了,给我个面子。” 江载月伸手摸了摸切开金盔,劈进脑袋的那道剑气。 没有选择火上浇油,再逞口舌之利。 想要炼化消磨,修复功体,还得耗上三五日功夫。 淳于师弟功力进步太快,搞不好早我一步破关神通。 到时候,岂不是会被狠狠清算? “掌教刚才分神而来。” 莫天胜只用一句话,就让两个不消停的师弟瞬间安静。 “他已替咱们拦下赵辟疆,以及后续国公府的雷霆震怒。 怒云江外,一挂剑气长河横亘环绕,其他的神通巨擘,一时半刻难以进犯。” 江载月拍手叫好: “掌教威武!” 淳于修亦是激动不已: “掌教终于神功大成,要出关了?” 从寇道子那事后,子午剑宗威名一落千丈,并且备受尔朱隆、赵辟疆这对义父义子的重重打压。 上至真传长老,下到内门杂役,胸中都憋着一口闷气。 无不盼望掌教出关,重现往日辉煌。 “长话短说,旁的不论,掌教主要吩咐我,妥善安置好白七郎,许其真传的待遇,令其进出论剑海,登顶神秀峰。 如此方能服众!” 莫天胜神情严肃,假传“圣旨”: “暂时由我充当白七郎的引路人,传授他剑宗根本经典。” 江载月颇为遗憾,做小道子师父,往后当剑宗太上皇的大好机会,还是让莫师兄抢到了。 “论剑海,神秀峰,他一个都未正儿八经练过剑术的门外汉,怎么过?” 淳于修眉头拧紧,似他们这等真传,从外门、内门按部就班夯实根基。 十余部剑经层层递增,直至剑术造诣拔群出众,一举扬名。 这才承蒙掌教、长老的认可恩典,拔擢真传。 “白七郎,连个磨剑的人都没有,论剑海只怕难过。” 江载月难得一次,赞同淳于修的说法。 论剑海是山门,亦是一方蕴含造化的内景地。 规矩在于“解剑”二字。 能为不够,天资不足,心性不佳者。 不足以佩剑过山门。 同样,历代弟子,但凡敢于佩兵闯进山门。 皆有一次拔剑留名的大机缘。 因而,每个欲要冲击真传的剑宗门人,都会将自身剑道砥砺的圆满地步,再佩兵跨过论剑海。 这既是考验,也是机缘。 倘若错过,未免可惜。 “磨剑之人,也不是没有。” 莫天胜轻捋胡须,大袖一翻,将被剑光包裹的裴原擎亮出。 “银锤太保,天生神力,正正合适。” ------------ 第二百八十章 龙斗象,剑战锤(上) 银锤太保裴原擎? 淳于修愣了下,抬头望向被剑光挟迫,封住五感的天水府第一猛将。 “师兄,他可是四练的宗师,快要摘取周天采气圆满成就。” 白七郎剑斩神通,更多算一种虚名。 手持南明离火,加上有赤阳教主牵制赵辟疆那缕神意。 否则,堂堂武道圣者站在那里,运转绝学催动功法,让三练武夫斩杀砍伐,也不会被伤到半根汗毛! 而今让堪堪踏破皮关,还未筑庙养神的白七郎,对战成名已久的银锤太保裴原擎。 颇有种上赶着送死的感觉。 “怎么,你觉得子午剑宗的小道子,不如赵辟疆的心腹爱将?” 莫天胜斜睨一眼,俨然信心十足。 “毕竟,差了好些年岁呢。” 江载月轻咳两声,裴原擎虽说也当得起“少年天骄”四个字,但到底出身不差,习武很早,尚未及冠之时,就被赵辟疆收进麾下,倾力栽培,着重调教。 反观白七郎,一年前还是打渔为生的贫寒贱户,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可谓不易。 道官衙门,称其修行资质冠绝义海郡的评价,并不算抬举过誉。 “莫师兄,你当年三练打四练,能赢么?” 淳于修忍不住多嘴问道。 “看是谁了,你的话,让一只手,包赢。 寇师兄那样的,十个我齐上阵,都得死。” 莫天胜沉吟片刻作答。 “说归说,干嘛踩我一头!” 淳于修很是不满: “我若有寇师兄那样的本事,早就把掌教抬下去,自己当家做主,振兴剑宗山门了!” 江载月闻言,赶忙掏出随身小本,默默记下。 “江师兄,还能不能好好闲谈了!” 淳于修见状大怒,又要拔剑斩之。 “你俩别在这里哇哇叫,吵得我烦!” 瞅着这对闹腾的冤家,莫天胜实在头疼,眉毛一横,大袖一翻,直接把两个不消停的师弟打飞百丈。 稍后,远远传来扑通、扑通落水声。 这位由龙剑接连灌几大口茶水,平息心头怒意: “他们是指望不上了,一個没头脑,一个心眼多! 淳于师弟留在义海郡,江师弟送回山门,免得没个管事的人物。 至于我嘛,久离山门,恐怕尔朱隆、赵辟疆这对‘父子’生事端。 擒拿裴原擎在手,也是想他们顾忌一二,免得狗急跳墙,寻白七郎的晦气,重现当年裘师弟被害的教训。” 莫天胜抱着太虚无妄,仰头望月。 乌云恰好散开,浮现几分皎洁光辉。 “掌教替我解决后患之忧,裴原擎可以继续捏着,做个质子。 哪怕赵辟疆枭雄心性,未必真的上心。” 莫天胜认真琢磨一会儿,越发认定这位天生神力的银锤太保,适合当白七郎的磨剑石。 剑宗历代道子,皆会择一位或者多位强敌,用于砥砺自身剑道。 故而,叫做“磨剑石”。 既有将自己“这口剑”生生磨断,身死道消的失败者; 也有龙争虎斗,倾尽所学,鏖战而胜的登顶者。 像寇师兄,从真传拔擢至道子这一步。 便不晓得劈裂多少块磨剑石。 太虚无妄轻轻嗡鸣,那道镇压裴原擎的剑光倏然消失。 银袍银甲的小将重新恢复五感,于他而言,好似眼睛一睁一闭,就从天水府仙姑尖被掳到义海郡怒云江。 这位曾经初入四练,便以三锤震杀宗师的少年天骄,面对抱剑而立,并无啥子气势的莫天胜,态度极为恭敬,没有半点傲气。 “前辈……” 莫天胜虚虚眯起眼睛,一改在白启那里的亲近和蔼,神色略显懒散: “裴公子,听说你是天水府第一宗师?” “天水府藏龙卧虎,人才济济,不敢自居魁首。” 裴原擎心里打鼓,将军府与子午剑宗的关系势同水火,这一点,他胸中有数。 这位由龙剑不惜自降身份与小辈为难,显然不是那种受名声所累的正道巨擘。 所以,小心应对方才上策。 再卓绝的天骄,也得活到成为神通的那一刻。 除非背景通天,靠山过硬。 不然太过张狂,迟早被巨擘一巴掌拍死。 “挺有眼力劲,难怪能得到赵辟疆的欣赏垂青。” 莫天胜赞许,他见过很多自诩“天骄”、“人杰”的勋贵豪族。 个个眼高于顶,都喜欢将祖上积攒的余荫,当成自个儿横行无忌的本钱。 一旦离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往往死得很快。 “前辈乃神通之尊,上宗巨擘,晚辈岂敢不敬。” 裴原擎收敛锋芒,低眉顺眼。 “既然,裴公子这么懂事,莫某人也不说废话、兜圈子了。 久闻裴公子银锤太保的大名,天生体魄非凡,龙筋虎骨。 打算让你试一试剑宗的本事。” 莫天胜语气淡淡。 “听凭前辈吩咐。” 裴原擎答得干脆利落。 他猜测,多半是剑宗那位从未出过山门的新秀真传,无生剑淳于修的大弟子穆昭阳。 此女亦为四练层次,据说剑术超群,乃下一代首座的接班人。 “识相,很识相。” 莫天胜挑眉,再次对这位银锤太保刮目相看。 年纪轻轻成就宗师,却没多少骄横气,很拎得清自己的地位。 这份心态,极为难得。 “不会委屈了裴公子吧?” 他噙着笑意,嘴角上扬。 “哪里的话,老实说,在下仰慕穆姑娘的风采已久,能够得见仙姿玉颜,实乃三生有幸。” 裴原擎恳切说道。 穆姑娘? 莫天胜怔了一怔。 这小子想得倒是挺美。 淳于师弟精心呵护的小白菜,哪会便宜伱! “裴公子误会了,昭阳这口剑,还没到出世的时候。” 莫天胜摇摇头。 “那会是谁?” 裴原擎眉头紧皱,疑惑不解。 子午剑宗这一代的年轻新秀,除去穆昭阳极负盛名,饱受瞩目外。 便只剩下龙霆锋、云正风等寥寥几人了。 可后面几个,平心而论,委实不配与裴原擎这种正儿八经的盖世天骄相提并论。 两者差距过大,犹如云泥之别。 “到时候,裴公子便知晓了。” 莫天胜屈指轻点,迅疾无比,几缕细如游丝的剑气交错,瞬间封住裴原擎的真罡流动。 “因着那人只有三练层次,特地压一压裴公子的修为,勿见怪。” 裴原擎身躯微僵,浑厚真罡如铁石般凝成一体。 不管他怎么样搬运催发,都无济于事。 这位盖世天骄一边暗惊于神通巨擘的手段,一边真诚开口: “前辈,要不,你再把我五脏六腑也封了。 否则,我怕留不住手,伤了贵宗门人。” 莫天胜诧异,这小辈不装了? 终于有些狂妄样了? “四练周天采气,在下不敢说稳居第一。” 裴原擎服帖的姿态下,终究还是展露出一抹符合他这个年纪、这份修为的峥嵘气焰。 “可三练水火仙衣,大小交战四十余次,至今未尝败绩滋味。” …… …… “一夜未睡,精神抖擞!” 白启推开房门,昨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颇为清新,微凉夹杂一丝草木花香。 他披着外袍,系好腰带,足足一宿,打坐练功未曾懈怠,也才炼化十七八缕的丰沛灵机。 肉壳气血增进到无以复加的饱满程度,四肢百骸散发炙热气息,如同一条几丈高的火龙缠绕周身。 堪堪开辟的肺宫之内,剑形壮大,神意充盈,实在大有裨益。 “一晚上的修炼,胜过好几个月的苦功。难怪人人都想着授箓道官,得食龙庭俸禄。” 白启不禁遗憾,早知如此就不抗拒进道院做生员了。 到时候端掉几个四逆教窝点,立下大功,平步青云。 混个府城的紫箓道官,应该不难。 “三阳教的分量,比四逆教更重,如果我带头受招安,龙庭会不会给我封我王爷、国公,给几座洞天福地,这辈子灵机都不用愁了。” 白启摩挲下巴,玩笑般的念头一闪即逝,师爷可是刺王杀驾,这种大寇哪有招安可能。 再者,自古以来投降派都没啥好下场。 他洗漱过后,正欲出门用些早饭,顺便再去原阳观探望阿弟白明。 结果看到须发皆白的莫天胜,已经坐在正厅。 “二大爷,早啊,吃了没?” 白启热切打招呼。 那一釜灵机,亲自体验过后,才晓得贵重。 这等家底雄厚,并且来头不小的粗大腿。 必然是要紧紧抱住,伺候舒服。 “七郎,你自觉武艺如何?” 莫天胜慢悠悠问道。 “应该还成吧,算是略通拳脚。” 白启谦虚回答。 他这话发乎本心,自个儿武艺究竟是高是低,确实不好判断。 毕竟摘得金肌玉络,汞血银髓两样圆满成就,再突破三练皮关,也没跟谁动过手。 师父宁海禅常说,武艺是胜者为王。 武行里头的功夫讲究一横一竖,站着的人,才配称雄。 “七郎,大爷想试试你的手段。 给你寻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若你赢了,再送你一釜灵机咋样?” 莫天胜循循善诱,他有心探一探这位小道子的底细。 好为之后的过论剑海,登神秀峰做准备。 如果能够胜过同境界的裴原擎,足以证明,白启不仅剑道天分超尘拔俗,武道资质也是名副其实的盖世大材。 至少论剑海山门留名不难,无需再过分操心。 “对手?” 白启挠挠头,他还打算找徐子荣活动筋骨来着,没料到老莫主动开口了。 真是犯困送枕头! 他故作迟疑: “二大爷,你有所不知,临出门前,师父叮嘱过,遇事能忍则忍,以和为贵,切莫跟人争强斗狠……” 你师父脾性也太软了! 莫天胜眉毛抖动,似是不快。 我辈剑修,焉能没有独占鳌头的决胜之心? “七郎,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不讲,你师父岂会知晓。” 莫天胜放缓语气,他心知对待小道子这等少年人,须得顺着。 颐指气使倚老卖老,难免让人厌烦。 “二大爷这么说,我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白启乖巧点头。 “好孩子,无论胜负与否,大爷都送你一株淬体宝药。” 莫天胜颇为满意,大方许诺。 他乃上宗一脉首座,取用天材地宝,无非一句话的事儿。 “无功不受禄,哪能平白受恩惠。 我尽量赢下,不辜负二大爷的期望。” 白启说话如倒茶,只讲七分,留有余地。 他其实也很好奇,这位大名鼎鼎的由龙剑,究竟替自个儿挑选了一个啥样的对手? 莫非是剑宗的骄子? 那个据说长得仙姿玉质,冰肌玉骨的穆昭阳? 义海郡好事者,效仿鸾台做过几次副册榜单,大部分都不太正经。 诸如什么“红颜榜”、“美人榜”之类。 其中子午剑宗的真传新秀,被人说是“未出闺阁”的穆昭阳。 皆在前三行列。 “好,且让大爷瞧瞧你的本领。” 莫天胜手捏剑诀,温养在眉心的太虚无妄倏然长吟,一道如柱剑光冲天而起,笼罩整个传习馆。 “这口神兵……蕴藏着一座内景地?” 白启神魂跳动,很是敏锐,剑光加身的那一刻,仿佛重重虚空被斩开,展露出奇异的世界。 倏然就被拖进其中! …… …… “好浓郁的剑气!看来剑宗供奉的神兵,各有妙用! 南明离火是杀力霸道,太虚无妄则能斩破虚空……” 白启收拢杂念,目光四下扫动,发现身处于庞大岛屿,周遭乱石突起,犬牙交错,雾气蒸腾,红云排开。 更有一团团金风烈火轰击震落,发出沉闷雷音,煞是汹汹声势。 约莫几丈开外,有个银袍银甲,颇为显眼的家伙。 “居然不是穆昭阳,可惜了,我还没试过用《十龙十象镇狱功》打女人的感觉……” 裴原擎同样露出遗憾之色: “区区三练,纵然封住五脏六腑,也足以应付了。” 烟雾滚滚弥漫,遮蔽四面八方,脚下岩石滚烫如煮,时不时腾起大片热气。 裴原擎大步踏出,直奔那道挺拔身影而去,心里寻思,是该跟对方打得有来有回,亦或者干脆利落解决战斗。 倘若赢得太轻松,莫前辈给自个儿穿小鞋,咋办? 念头闪烁间,他双拳紧握,如同抡锤,脚下重重一踩,震得坚岩硬块崩裂飞溅! 那副罕有的龙筋虎骨,好似霹雳剧烈弹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向站立不动的“剑宗门人”。 浓郁如帷幔的烟云被撞开,裴原擎看清楚那张面庞,心下一惊: “年岁似乎不大……” 双拳破空,如重锤轰鸣! 咚! 狂雷响彻! 气血焰光冲霄而起,好似两道狼烟相撞,刺耳音波炸裂长空! 一圈圈白浪剧烈翻涌,那道挺拔身影竟是一步未退,稳稳站住了。 裴原擎眼神浮现诧异之色,万钧重锤也似的双拳,让对方招架下来了? 紧接着,他心头警兆大作,顷刻感到不妙。 “到我了。” 气血如赤龙缠身的白启咧嘴一笑,架住拳头的手臂顺势一带,右掌五指倏地攥紧,轻轻搭住从上到下,扬臂横击的裴原擎脖颈。 群蟒虬结的筋肉绷紧,沛然无匹的气力如骇浪怒涛恣意奔腾,层层贯穿! 死死拿捏,向下一按! 轰! 裴原擎像被大岳砸中了一样,深深陷进地壳! 压出一道极为清晰的印记! 整座岛屿似乎都晃了晃。 黄龙也似的烟尘密布。 裴原擎脑瓜子嗡嗡作响,眼冒金星。 勉强抬起头,仰望着挺和善的白启: “哥们,你哪条道上的?下手忒重了!” 后者温良一笑,自报家门: “黑河县,白启。 听老莫说你是淬体的武夫,以为抗揍,就没留手。” ------------ 第二百八十一章 龙斗象,剑战锤(下) 裴原擎自出道以来,还没挨过这么狠的打。 那副龙筋虎骨好似散了架,迸发金铁相撞的强烈音波。 轰入体内的那股暴烈气息,宛若一团团雷火炸裂,不断地狂增、劲增! 肆意冲击着四肢百骸! “三练武夫?剑宗他娘的不练剑术,改走淬体的路数?真是邪门!” 裴原擎脸皮涨得通红,脖颈险些被拧折,脑袋生生砸进坚硬地壳。 滚烫热力蓬勃蒸腾,宛若粘稠的火油糊住口鼻耳目。 他连连呸了几下,强横的筋骨咔咔作响,好不容易才压下差点把自个儿揍得呕血的沛然巨力,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兄弟,刚才大意了,给个机会,咱们再搭搭手,如何?” 裴原擎狼狈爬起,退开数丈之远,重新发起邀战。 刚才那场,自个儿败得忒随意了,岂能作数! “可。” 白启爽快答应,难得碰到身子骨这么硬朗的年轻小伙子。 当成沙包揍一揍也不错。 想到裴原擎之前抡拳砸来,势若万钧重锤,俨然战阵冲杀的无双猛将。 仅以战力简单换算,至少能打三個徐子荣! “等等。” 裴原擎好似想起什么,朝着上方喊道: “前辈,您这门人已经脏腑筑庙,熬炼神意了,劳烦给我也解开一两个。 不然,没法尽兴!” 始终注视虚空天地,密切关心战局变化的莫天胜,捋了捋白须,笑道: “看来这位裴公子,不愿意让自己三练水火仙衣,未尝一败的满胜战绩,就此被七郎破了,开始认真应对。 好事儿,且看小道子究竟会有何等惊艳表现!” 他屈指一弹,宛若扯断琴弦,让裴原擎肉壳内外的拘禁微松。 崩崩崩崩崩! 五脏齐开! 随着气血流转于脏腑间,一缕缕统驭真功,参悟根本,凝练而成的武学神意。 倏然笼罩,加持全身! “啧啧,气势猛地就上来了,跟磕了大力丸似的,功力暴涨!” 白启略微挑眉,被一招撂倒的裴原擎,此刻就像被点睛的画龙图,瞬间威势凛凛。 只见对方气血冲开肉壳,化为磅礴粗壮的笔直狼烟,隐约交织形成一头足踏大地,扬鼻怒吼的青色巨象。 “筑庙练脏,孕育神意的三练武夫,别的不说,举手投足,特效确实拉满。” 白启盯着约莫七八丈高的青色巨象,这是气血与神意相互交融,缓慢凝聚成通体坚硬,如精铁浇铸的实体。 “撼地青象……原来这人,乃天水府的银锤太保!” 三练皮关,脏腑筑庙,真功养神。 此为必要步骤。 裴原擎摘取水火仙衣圆满成就,五脏六腑齐齐打通,最终孕育“撼地青象”,一举跻身于神京鸾台的天骄行列。 此事众所皆知。 看到这尊撼地青象,便不难猜到其人来历。 “好东西,偷了!” 白启眸光大炽,颇感兴趣。 这一尊足踏大地,扬鼻怒吼的青色巨象,乃裴原擎统驭数门真功,倾尽心血琢磨而成。 委实精妙绝伦,几乎毫无瑕疵! “我参悟《十龙十象镇狱功》,已成龙形。 唯独欠缺象力镇压十方,威伏天地的那丝气韵……” 念及于此,白启趁着裴原擎还未动手之际,赶忙催动【龙韬虎略】神种,将其拓印到水墨画卷。 随后,开杀! …… …… “果然,这哥们还是太年轻,瞅着未曾及冠,见识方面终究欠缺。 天水府那帮人,谁看到小爷我从脏腑孕育的撼地青象,能不被镇住?” 裴原擎敏锐觉察到,离着数丈开外的白启有一瞬间愣神。 他心下满是得意,适才被一招撂倒砸进地壳的郁闷之情顷刻扫空。 轰隆隆! 龙筋虎骨的强横肉壳,再次迸发轰鸣大响,挣脱拘禁的狂暴气血,于霎时间覆盖躯体。 使得那尊扬鼻怒吼的青色巨象,愈发栩栩如生,神意盎然! “今日必须给这小子长长眼界,好晓得小爷我银锤太保,并非浪得虚名!” 裴原擎昂然而立,神色傲岸,将功力催发极致。 打算践行大将军常说的那句话,不战而屈人之兵! 吼! 青色巨象足踏大地,震得四面八方腾腾跳动,好像一张抖动的毯子,大股烟尘冲天而起,汹汹炽热的金风烈火都被搅散拨乱。 刹那间,云翻雨覆,雷动电闪,气势极为骇人! “好一尊撼地青象!” 莫天胜眼中泛起赞许,子午剑宗虽与赵辟疆不对付。 可平心而论,那位天水府大将军眼光确实顶尖。 裴原擎生具龙筋虎骨,气力大得惊人,再配合数门熬炼体魄、增进底蕴的真功武学。 最后供给源源不断的资粮外物,浇灌五脏六腑,终于孕育这尊神意充足,慑服十方的撼地青象。 “七郎,相比之下,应当不会逊色。 只是武道争先,裴原擎年岁稍长,一步快,步步快。 这也没办法……” 莫天胜捋着长须,渐渐感到疑惑。 白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裴原擎养足精神,蓄势待发。 岂不是把先手机会让出去? 莫名让自个儿处于下风! …… …… “你徒孙,咋没动静?” 怒云江畔,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陈行泛舟垂钓。 潜藏灵台的陈隐掐指按动,通过《未来无生星斗图》,遥遥窥探着里面发生的模糊景象。 由于莫天胜乃神通巨擘,白阳教主没有靠太近,免得被逮住。 “许是在寻找裴原擎的破绽。阿七乃天道筑基,无法不破! 区区一尊撼地青象,哪能唬得住人!” 陈行信口胡诌,实则心里也在打鼓。 尽管裴原擎被封住真罡修为,可五脏六腑不受拘禁。 抛开两人的气血体魄、底蕴积累不谈。 仅是武学神意这一层,白启就被甩开太多。 倘若任由那位银锤太保蓄势酝酿,发出雷霆一击,自家徒孙恐怕必败无疑! “不能胜裴原擎,子午剑宗对于阿七的评价,大概会放低些,很耽搁晋升道子。” 陈行眼皮低垂,注意力全部放在陈隐借着虚空变化,所生成的模糊画面上。 不管怎么聚精会神,都如雾里看花,只瞧得出大概像人的两道身影。 要知道,当世的上宗也好,道宗也罢,对于真传的拔擢要求颇为严格。 因为,这是传承本门法统的“种子”,关乎百年、千年的“传承”。 绝不可疏忽大意! 至于真传之上的“道子”,条件则更加苛刻。 像大日府,便因为当代府主眼界太高,挑三拣四,谁也瞧不上。 至今空悬着道子之位。 每三十年,大日府开山门堪称盛会。 很多旁门散修,亦或者勋贵豪族,都乐意碰碰运气,看自个儿能否入得府主的法眼。 “阿七必须展现出,横压天水府同辈的风采。 才可以打动颜信,最快跳过真传,晋位道子。” 陈行目光隐含忧色,自家徒孙输在裴原擎手上,其实无伤大体。 毕竟,白七郎的名头确实不如银锤太保。 好比他曾败于五方帝宫那位掌教。 乃理所应当之事。 他更担心,一路走来未曾尝过挫败滋味的阿七。 是否能在跌倒之后,继续稳住道心。 纵观世间如雨后春笋般,从没有断过的天骄大材。 禀赋资质,根骨心性,只是跨过他们肉身秘境的入场凭证。 想要成为天下绝顶的神通巨擘。 那颗千磨百炼仍不坏的道心,尤为重要! “咦,你家徒孙这起手式……” 陈隐不停地踱步,手指掐算,神魂变化,以求让窥探到的一角画面更加清晰。 好歹也要让人看清脸吧! “像是通文馆的《十龙十象镇狱功》,不对!龙形,活灵活现,可这,象力……越看越跟裴原擎的类似?” 陈行睁大双眼,出声催促陈隐: “亏你还是白阳教主,学过《未来无生星斗图》,咋施展个天视地听大法,都那么费劲!” 陈隐念头摩擦如电光跳跃,好似汗流浃背,骂骂咧咧: “你行你上?” 两人争执斗嘴的时候,太虚无妄斩开的那方天地中。 白启略显黯淡的眸子,如同炬火,倏地亮起。 “人的名,树的影,确实没错。 这一关,忒难打了。” 白七爷腹诽两句,抬头望向很讲武德,待在原地摆架势的裴原擎。 体内雄浑气血好似江河倾泻,发出哗啦啦的莫大动静,悍然涌向五脏之一的脾宫! “脾是太阴湿土,主运化,统摄血液,水谷精微……象为厚土,有承载,包容之意。 两者相合,开筑庙宇!” 白启通过【龙韬虎略】神种,跟裴原擎在水墨画卷里头艰苦鏖战,攫取撼地青象的神意气韵。 将其作为开辟脾宫,筑庙蕴神的养料! 寻常三练,缺的是功力积累,打磨修行。 但白七爷摘取两样圆满成就,又炼化吞服灵机,底蕴已到无以复加的深厚地步。 只要真功感悟充足,神意气韵够用,打通五脏六腑,压根不费什么功夫。 于是,白启双掌攥紧成拳,扬臂而动如抡大锤,震得虚空嗡嗡作响。 “好眼熟……这他娘不就是小爷我的本事吗?” 独立鳌头大石,自觉风姿超群的裴原擎惊住了。 这位银锤太保直眉瞪眼,险些失态,好似不敢置信。 运功走劲,招式变化,神意气韵……都与他的撼地青象一般无二! “不对……” 莫天胜目睹这离奇的景象,也怔了一怔。 但他到底是神通巨擘,眼力更高,洞若观火,看得仔细。 裴原擎的撼地青象,乃蕴含镇压、威伏的霸道意味。 而白启的起手式,却隐隐透露出厚重、包容的勃勃生机。 “刹那领悟,推陈出新!谁还敢说,七郎当不起小道子之名?” 莫天胜喜形于色,两个小辈的输赢已经不重要,凭着白启表现出来的妖孽悟性,论剑海留名毫无难度。 接下来只需要传授几门剑经…… 这位由龙剑正思忖着,却听得炸雷响彻,抬眼一看,随着白启起手式打出,体内宛若实质的气血霎时交织,同样显出一尊威猛巨象。 缠绕周身的赤龙与撑开四方的青象,一者长吟,一者怒吼! 砰砰砰砰砰—— 滚滚音波席卷长空,仿佛飓风平地刮起,吹得裴原擎衣袍烈烈,向后飞扬! “比神京那些个妖孽还没道理!看我一眼,就学会我的本事?小爷倒要看看,是不是徒有其形!” 裴原擎的肉壳,与那尊撼地青象,好似冥合成一体。 当他跨步而动,庞大岛屿陡然下沉! 坚硬无比的层层地壳,仿佛要被踏穿,跺碎! 磅礴霸烈,威伏十方的气机如同天柱横空。 牢牢镇住除己身以外,一切外物! 就连气流都凝固了,静止了。 天地化为一幅寂然长卷,唯有裴原擎一人在奔行。 数丈之地,迈步便至。 紧接着,拳势砸落! 粗壮似大岳的天柱好像崩毁,向下倾塌,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涟漪,被挤压碾向四面八方。 “果然是这一招。” 白启好似早有预料,同样运转初成的龙象法体,举拳相迎! 轰! 难以形容的无匹气力,于两人手臂层层传递,遍及全身各处! 实质般的气血喷薄,几乎要冲破紧闭的毛孔! 暴退! 挺拔身形与银袍小将一触即分,好像乍然相撞的雷霆电芒,横贯撕裂庞大岛屿。 “这就是同境无敌,跨阶打架如吃饭喝水的天骄……过瘾!” 白启体内根根筋骨铮铮颤鸣,宛若音叉拨动,气血翻腾震荡得厉害。 所幸金肌玉络、汞血银髓两样圆满成就,撑得住这种剧烈碰撞。 他眸光炽盛,胸中再提一气,脚下发力踩碎大片地壳。 气血化为赤龙缠住四肢,如同神人降世! 昂! 高亢龙吟声下,白启的身形快到极致,如同神锋悍然射空,扯出漫天惊涛怒浪。 “这哥们,真是剑修?” 裴原擎眼皮暴跳,仅凭三练层次,完全无法捕捉步伐轨迹。 他依靠灵觉,把握住险之又险的那一刹那,双臂交错横在胸前,挡住好似攻城锤袭来的一记重拳! “你有如此气力、如此体魄,居然他娘的去练剑!?” 裴原擎如遭雷击,整个人宛若木桩被砸进地壳。 受创之重,那股走遍四肢百骸的雄厚气血,差点从七窍喷薄出来! “若非我被拘禁真罡……” 裴原擎额角青筋暴跳,从小到大只有他以力压人,何曾被遭过这份待遇。 他手掌一翻,五指朝天,那尊撼地青象倏然扬鼻,其中蕴着掀翻大岳的磅礴大力,困住身躯的层层地壳被挣得碎裂。 喀拉拉! 这位银锤太保催动功力,如龙升天,一跃七八丈高! 狂风呼啸间,他身躯向下急坠,举拳如抡锤! 挟着无与伦比的暴烈声势,势要倾力与白启进行一博! “走伱!” 白七爷抬眼,斜睨。 好似已经领教过了,所以不太在意。 其人与龙象法体相合,赤龙、青象的绝伦气力加持于五指。 每一次轻微弹抖,几乎压塌这方小天地。 啪! 气势汹汹的裴原擎还没反应过来,当即就被破去招式。 那只修长手掌印在脸颊上,打出清脆声响。 如龙经天的裴原擎,将其再次砸进地壳! 好半晌。 丈许深的地底下,传来很是委屈的幽幽埋怨: “哥们,你忒没江湖道义了!打人不打脸,懂不懂!” ------------ 第二百八十二章 皇天在上,祖坟冒烟 “裴兄,你也真是的,怎么用脸接我这一招!” 白启甩了甩手掌,暗暗感慨,这厮身子骨真结实。 换成徐子荣,高低要被一巴掌拍得筋断骨折,吐血三升。 “头一次碰到,说话比小爷还气人的家伙。” 裴原擎艰难爬出地壳,整个脑袋充血肿胀成猪头,嘴皮子发颤直打哆嗦。 跟之前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的银袍小将相比,俨然胖若两人。 “小爷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天水府竟然还有你这种猛人。” 裴原擎毫无风范躺倒在地,那身威风凛凛的银袍内甲,已经变得破烂不堪。 “黑河县是啥子地方?都说池塘小不养蛟龙,田野浅难藏麒麟。 看来,此话也不全对。” 爷爱听,多说点! 白启挑眉,这厮还挺上道。 裴原擎威名赫赫,声震神京,今日输给自个儿一个穷乡僻壤的打渔人,心里头未必服气,搞不好生出更多风波事端。 没料到,这位银锤太保颇为敞亮,拿得起放得下,令他略刮目相看。 “白兄弟,小爷都被你揍过两轮了,咱们坦诚交個底,你真是剑修?” 裴原擎仍旧不死心,双眼灼灼望向大马金刀端坐磐石的白启。 后者并未多言,屈指轻叩如敲虚空,眉心倏然一亮。 被温养极好的南明离火长吟,宛若火龙当空盘旋,环绕周身雀跃舞蹈。 “神兵?你真是剑修!” 裴原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挺直的腰板猛然塌下,彻底瘫倒。 他四仰八叉,吐出长气: “没天理!三练就能掌驭神兵!还生得这般体魄,养得这般气力……白兄弟,我在大日府有条路子,你要不要考虑下? 赤县神州第一淬体法,便是大日府的横练功夫了。” 白启将南明离火收回去,瞅着脸皮还未消肿的裴原擎,好奇问道: “裴兄,伱入的是大日府?” 裴原擎也不遮遮掩掩,直言相告: “半个门人吧,小爷与生俱来的龙筋虎骨,被那位大日府主称为横练奇才,好几位长老亲自登门,邀我入门做个真传种子。 可惜,大将军不愿意我与上宗牵扯太深,始终未曾点头,只草草学了几门真功……无缘一观大日纯阳金身,领会神意气韵。” 果然,这年头天骄到哪都很抢手! 白启咧嘴,不晓得自个儿初成的龙象法体,能否入大日府的法眼? 既然裴原擎是横练奇才,他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裴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但白某人这辈子只认一个师父,只拜一座祖师堂!” 白启昂首挺胸,语气笃定,眉宇间尽是凛然正气。 “敢问白兄弟,尊师是?” 裴原擎眉头微皱,剑宗目前三大真传,唯一没有衣钵传人的,便是莫天胜了。 但听白启说话的口气,不像拜在由龙剑门下的样子。 “家师,宁海禅!不瞒裴兄,白某人拜的是通文馆,黑河县的小门小户。” 宁海禅?通文馆? 裴原擎眼中罕见地浮现一抹困惑,天水府大大小小,排得上号的势力,他心里都有数。 像什么渭南郡的绿柳山庄、东星郡的八分堂、义海郡的排帮…… 但通文馆这名头,确实没啥印象。 …… …… “该死的裴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隐在云端,俯瞰观察的莫天胜,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把白七郎拐进子午剑宗。 裴原擎这么一问,无疑将后路堵死,如何还好张嘴! “这下坏了,七郎太重情义,万万不可能背弃原本的师父、门派,转而投身掌教手里……真真棘手!” 莫天胜半是欣赏,半是惋惜。 上宗、道宗,乃赤县神州的修行圣地。 除非出身极好的皇族贵胄,自有龙庭精心培养,不缺顶尖传承与护道师长,以及灵机资粮一应外物。 否则的话,谁又能对上宗、道宗的登天路,无动于衷? “心性坚定,确是可造之材。掌教当甩手掌柜,让我解这个难题。” 莫天胜轻叹,而今只有他亲自动身,前往黑河县走一遭。 与那位宁师父开诚布公,推心置腹的长谈一番。 虚空天地之外。 陈行亦是大为动容: “阿七果真有骨气!还好,还好,我虽被孽徒逐出通文馆,但到底顶着师爷的名头,阿七多少存着几分尊敬,否则也很难将其带到三阳教!” 陈隐挠挠头,努力调整遥遥窥探的虚空景象,争取辨认唇齿张合,好晓得白七郎和裴原擎究竟聊了啥。 “你徒孙这样斩钉截铁,信誓旦旦,莫天胜怎么好意思,将其拐到子午剑宗当小道子。 老莫这人,剑术平平,但品行还成,做不出强夺之事。 倘若宁海禅不同意,你后头的那些谋划,岂非僵住了?” 听着陈隐泼冷水,陈行眉头紧皱,嘴上仍旧硬得很: “通文馆所能提供的外物资粮,与子午剑宗哪能一样,我这个做师爷的,也是为阿七着想。” 陈隐嗤笑: “但愿宁海禅他听得进去。” 陈行背后脖颈冒起凉意,不由盘算: “这段时日,把‘九龙合璧’推到第十五层,争取多挨几拳……想我堂堂赤阳教主,竟沦落到被徒弟欺负,晚景凄凉的地步! 若能重回神通秘境,定然让孽徒晓得,尊师重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 …… 那帮老登各怀心思,两个小辈倒是聊得轻松。 裴原擎这人有些武痴性子,当即与白启探讨淬体法。 肉身秘境的四大练体系,已经传承千载百代之久,包罗万象,内容丰富。 有些钻研铸体,有些善于养身,有些专攻气血壮大,拓宽脉络……不一而足。 裴原擎打小就武骨不凡,大筋虬结盘绕如蛟蟒,胸肋凝成一体若铁板,四五岁下地走路就能举得动上百斤重的石锁、石球。 十三四岁,更是力挽五百石的强弓,单手降伏豺狼虎豹,名气传扬到赵辟疆的耳朵里,当即收进麾下,送到行伍军中磨砺锋芒。 等到十七岁就已一飞冲天,掌中双锤震杀无数成名高手,将其作为垫脚石,登上神京鸾台。 “白兄弟,不是小爷自卖自夸,哪怕跟着大将军进过神京,确实瞧过好些个卓异拔俗的妖孽。 但能够凭体魄、气力,与我一较高下的同辈人物,那是绝无仅有。” 裴原擎眼眶乌青,瞅着白启,好似感到古怪: “除去摘得筋关、骨关的圆满成就,也未发现白兄弟的体魄多厉害。 怎么硬碰硬,就干不过了?” 通常来说,着重淬体铸身的三练武夫,那股子彪炳气焰根本压不住。 裴原擎自个儿都是从边关军镇,尸山血海里滚了几回,方才慢慢藏住锋芒。 可这位白兄弟,除了长相英武,眉眼生得利落,委实谈不上有什么气势。 “在下不仅略通拳脚——” 既然裴原擎诚心提问,白启也不吝告知: “还懂一些修炼神魂的手段。阳魄之气受到魂魄中和,自然看不出什么苗头。” 裴原擎心头一惊,望向白启的眼神更添骇然,你他娘到底是什么路数的剑修? 竟然学龙庭那位靠山王,道武双修? “果真?” 他有些难以置信。 体魄打熬如此完美,气力练得如此生猛,已经世间罕有。 再加上掌驭神兵,修道神魂。 哪怕每天不睡觉打盹,日夜扑在修行上,也难以做到吧? “裴兄,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我师父说过,天才都这样,你可能不太理解……” 白启抬头看天,语气萧索,好似胸藏丘壑,怀抱山河,凡俗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小爷我从小到大,谁见了,不称一声天资横溢!” 裴原擎拳头捏紧,若非刚才被打得太惨,真罡修为受到拘禁的情况下,确实干不过。 他保准让白启晓得,何为横练奇才,淬体无敌! “罢了,相逢便是有缘,让裴兄你开开眼。” 白启起身,在银锤太保裴原擎这等天纵奇才面前显圣,也是一件美事! 他眉心微热,千手千眼的神魂本相扶摇而起,将近两丈之高,可见法与理的雏形。 紧接着,缠绕四肢的赤龙与足踏大地的青象齐齐浮现,阳魄血气跟神魂念头隐隐相合,竟然交织出遮住半边天的华盖祥云! “啊?” 裴原擎目瞪口呆,哥们你到底啥绝世禀赋? 上回让他产生甘拜下风,自愧不如的那人。 还是那位国公家的小世子,使擂鼓瓮金锤的病痨鬼。 瞅着枯瘦如柴,面皮泛黄,并无半分豪雄气魄。 臂膀一动,抡起双锤,直如天公震怒。 任凭再硬的筋骨,也要被震成糜烂碎肉。 “都说了,天才都这样。裴兄,我观你资质还凑合,多努努力,勤奋一些,以后应当可以追赶上来。” 白启语气淡淡,心头暗爽。 想到以前,他还是听着银锤太保诸般事迹的无名小卒,而今却能当面显圣,震住对方。 “原来,这就是天才所走的路,学百家艺,吃百家饭,最后自成一体。 师父……所说没错,悟性超群的妖孽,就该如此走。” 白启深吸一口气,感受气血阳魄炽烈如大日,神魂念头变化似流云。 两者隐隐相合,却始终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阻碍,令其无法做到混同交融。 “师爷提到的天地玄关?灵肉难以合一?” 白启琢磨着,自个儿同时跻身三练、三境,五脏已经开辟其二,神魂本相更是凝聚近似传说的千手千眼。 再往上走,便是破气关,成宗师,魂魄通灵,驱策术法。 等到这一步,肉身秘境就到顶了。 “行了,行了,白兄弟,收了本事吧。” 裴原擎以手捂脸,道心受到重大打击。 神京之行与不少天骄妖孽交锋,都未让他有任何挫败之意。 没想到被迫走一趟义海郡,却一败涂地。 “难道,我真的不是天才?” 这位银锤太保怀疑人生。 “裴兄,你不用气馁。我在通文馆,也就排个第三。” 白启默默再补一刀,刺激下好似垂死不再挣扎的裴原擎。 你这样千秋级别的绝世禀赋,才第三? 银锤太保随即陷入苦思冥想,通文馆究竟是哪家隐世不出的大教大派? 师父,老刀,再之后才轮得到自己。 可不是第三么。 白启轻笑。 …… …… 义海郡,止心观。 每日清晨,璇玑子都要用道童采集而来的无根露水,烹煮产自衡苏府的灵茶,调和魂魄,梳理念头。 修道之人,突破四境之后,观想神魔仙佛,风雷水火,难免受其影响。 这叫潜移默化,熏陶成性。 像龙庭的火工道人,往往肝气很重,性情暴躁,而铅汞道人则坐得住,少言寡语。 至于风水道人嘛,多半不讲人话,喜欢故弄玄虚,最好摆布谜面。 因此,道修抵达四境,好像如履薄冰,需要时刻调和魂魄,梳理念头。 防止邪念滋长,妄念萌发,从而引来心魔。 “还好,观中有一奇遇所得的《清心诀》,足以压制修行所带来的七情六欲炽盛之烦恼。” 璇玑子饮尽茶水,坐定观想,放出的神魂念头如同团云,遮盖梅林。 其中蕴含浓郁生机,汇聚春雨,淅淅沥沥洒落而下。 此乃道行高深的表现,魂魄念头已能炼假成真。 咚! 一声猝然而发的闷雷鼓响,刹那惊彻长空。 璇玑子身躯巨震,魂魄也受波及。 原本宁谧温煦,宛若春风荡漾的魂魄念头,顷刻雷鸣大作,风雨交加,刮倒吹落一地梅花! “谁敢搅扰本官修行?” 璇玑子眸含怒火,正要问责,却倏然一顿。 “是龙庭的夔鼓!夔鼓开路,金锣鸣响,皇天册封……” 果不其然,伴随那一声闷雷迸发似的大鼓巨响,紧接着就是木槌敲锣的滚滚鸣音。 “哪位王公贵胄摆驾?还是天子的圣旨传诏?” 璇玑子急忙起身,端正道袍衣冠,吩咐道童准备香案瓜果,按照规格迎接。 他耳中听得夔鼓震天,金锣轰彻,并且一声盖过一声,营造阵势极大,并无衰减意思。 “当年,我亲眼见一位紫箓道官受册封,也没这个场面……谁家祖坟冒青烟了,惊动龙庭那位年轻天子?” ------------ 第二百八十三章 朝中钦差,星槎座驾 止心观那边兴师动众,原阳观这边也不太平。 冲虚子正带领一干道童,静坐诵经,宁神安心,降伏人心与生俱来的杂乱念头。 大殿之内,神像下方,老道手持拂尘,面朝案台。 身后摆着七八个蒲团,年纪皆在十二三岁左右的小童子摇头晃脑,闭目吟唱。 晦涩拗口的玄奥经文,宛若动听悠扬的乐章曲子。 充满韵律的声音与炉中焚香的青烟,轻轻敲击的钟磬,盘绕在道观当中。 让人身心舒适放松。 此乃道院的必修功课。 道艺修行,看似没有武功那样辛苦,每日站桩练拳,拿捏气血,受着风吹日晒。 实则入门更难,若无道院师长指点,可谓举步维艰。 故而,千载以来史书留名,站上潮头拨弄风云的旁门散修,极少。 几乎凑不出双手之数。 “你们年纪还小,正是打牢根基的关键当口,切莫偷奸耍滑,懒散懈怠。 也不要学城中十三行的长房子弟,动辄服药壮身,专走捷径。” 冲虚子语重心长,教诲众人: “修道正法,在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再能安,修得‘本性如一’。 所以,道院入门第一课,便是静功。 这里头的讲究很多,尔等都要谨记。” 穿着宽松道袍,扎着发髻的白明,姿态端正坐于蒲团。 他双目垂帘,按照冲虚子所说,睁三闭七。 因为睁开双眼容易滋生杂念,全部闭上又会导致昏沉入睡。 皆不利于打坐。 “阿兄底蕴深厚,服饵辟谷水到渠成,尤其入定,那部《蛟伏黄泉经》博大精深,我仅仅只看过一遍,就觉得受益巨大。 可惜,我资质不如” 白明舌顶上颚,正所谓,兑为口。 丹经上又谓之“塞兑”,即抿口合齿。 这也是静功的诀窍之一,要把舌尖反卷过来,以舌尖底面顶到上腭部位。 因在人之上腭有两个小窝,叫做“天池穴”,上通泥丸,最易漏神漏精。 故此必须抵住,恰似婴儿哺乳之状。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不过如此了。阿兄将我送进道院,着实是一番苦心,倘若待在黑河县,即便有柳神娘娘传授功法,很多地方也要自个儿琢磨。” 白明鼻息自然,左手为阳,右手为阴,阳手居外,阴手居内,大拇指交叉,浑如太极相抱。 这一幕落在冲虚子眼里,让他点头赞许,主动夸奖道: “尔等入门比常明早,静功修行却远不如他。人心多变,好似奔马疾驰,难以挽缰停止。 为求身心皆静,前辈先贤创立许多法门,像听气、坐忘、守一、数息等等。 道院更是设立‘心斋’一课,将‘听息’、‘观光’、‘止念’列为必修之功。 常明他的呼吸已经做到深、长、匀、细、微,可见平时听课仔细,很是认真。” 其余道童垂下脑袋,小儿稚子心性不定,很难坐得住,更别说按部就班打坐了。 只有与白明关系最好的清风嘿嘿窃笑,结果立刻就被冲虚子拎出来: “清风!你入门最早,静功却还比不上常明!整日打闹嬉笑,顽劣成性,罚你抄写《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二十遍!” 清风嘴巴一瘪,脑袋一缩,顿时不再吱声。 冲虚子起身,拂尘甩动,吩咐道童继续打坐诵经。 独自跨过门槛,于心中喟叹: “郡城修道的好根苗,都叫止心观收罗去了,十三行的子弟也不愿烧原阳观这口冷灶,纷纷拜入璇玑子门下。 若非运气不错,发掘常明,想过京察考核都难。” 他捋着胡须,忧虑忡忡。 虽然说,自個儿即将卸任,可身为坐镇一郡的青箓道官,倘若政绩太过平平,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告老还乡的待遇很可能被削减。 “真是羡慕府城的紫箓道官,听说他们即便致仕荣退,每月都有约莫半釜的灵机供应。 反观郡城的青箓道官,三分之一也未必落得到,相传神京中枢的道官老爷更舒坦,每年进出两次洞天福地,甚至有些,定居其中,安享晚年……” 冲虚子啧啧两声,说不歆羡那是假的,似他这等修道之人,无望冲击鬼仙,获许龙庭的转生之权。 这辈子最大的盼头,便是进到洞天福地,神魂念头受灵机滋养,免得大限将至,心魔丛生,沦为不人不鬼的浊潮凶厉。 “苦哈哈换成道籍,博得官身又能如何,终究难做人上之人。赤县神州,说到底,还是贵胄豪族、大宗仙籍的天下。” 冲虚子感慨着,宛若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 陡然间,神魂一跳,他仰头望向长空。 听得夔鼓震天,金锣大鸣,几乎传遍义海郡。 大街小巷的市井百姓,皆是探长脖子,四方张望。 不晓得这股莫大的动静,由何而来。 “好煊赫的阵势,难道是天子传诏?” 冲虚子怔住,义海郡上一次听见夔鼓、金锣,还是十年前。 尔朱国公大驾光临,应龙庭天子之命,亲自收敛寇求跃的尸身。 “清风!摆案,敬香,接引皇天上使!” 冲虚子正色以对,赶忙上下安排,清理整顿。 龙庭治世四百余年,太上皇屡屡祭天,都奉“皇天”之名。 故而,像是手持圣旨、诏书的钦差大臣,皆被称作“皇天上使”。 “外面打雷了,清风师兄?” 白明均匀调息,缓缓收功,这才开口问旁边的清风。 “要么是神京那边的使者到了,或者哪位王爷国公出行。” 清风闷闷不乐,抄二十遍经书,两只手都要写断了。 “清风师兄,我替你写一半,我以前跟着阿兄学认字,天天都用木棍在沙地写写画画,后来给大户人家抄书,赚过好些铜板。” 白明主动请缨,因为时常得到冲虚子的褒奖夸赞,加上入门最晚年岁最小,其他道童对这个黑河县的“土包子”难免排斥。 唯独堪称原阳观大师兄的清风,跟白明走得近。 “小八!果然还是你够意思!” 听到白明愿意代劳一半的经书抄写,清风不由大喜过望。 “清风师兄,观主说过,道院同门要以道号相称。” 白明委婉表示,自个儿并不喜欢“小八”这个绰号。 “咳咳,常明师弟,多谢多谢。” 清风装模作样行了一礼,打个稽首。 “小事一桩,阿兄教导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讲义气!” 白明正色以对。 “你阿兄这话没毛病,原阳观上下谁不晓得,我清风行侠好义,赤胆忠肝……” 清风大力拍着胸脯。 “师兄,快来搬香案!怠慢上使,观主又要骂人了!” “好嘞好嘞……” 白明跟着道院师兄一同踏出殿门,他两只手垂落,身姿挺拔如松,抬头远眺万里晴空。 只听夔鼓、金锣响彻全城,由远及近,声势浩大。 “不知道阿兄是否回黑河县了……” …… …… “谁家孩子金榜题名了?还是新婚庆贺大摆宴席?敲锣打鼓的,忒扰民了!” 白启跨出太虚无妄斩出的那方天地,耳畔就嗡嗡响着,那阵鼓声、锣声震得屋檐瓦片簌簌落灰。 徐子荣不晓得啥时候来到传习馆,他正要上前打招呼,忽地被另一个穿得破烂像乞丐,脸肿成猪头的身影吓退半步。 “白兄弟,伱……朋友?” 白启大方介绍: “天水府第一猛将银锤太保,裴原擎裴公子。” 徐子荣嗤笑: “我还是一剑无痕洛覆水呢!白兄弟,我也是见过世面的,裴原擎生得可是虎背熊腰,眉清目秀……咦!” 这位渭南郡首富之子话音一顿,竟然从那张转过来的猪头大脸上,瞅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徐老二!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咱们可在神京一起吃过酒,你那个未婚妻郡主太霸道蛮横,无非就是喝个花酒,她差点放火把楼烧了!” 裴原擎如数家珍,回忆往昔。 徐子荣听得一愣一愣,心下腹诽: “就你这副尊容,你亲娘来了,也未必认得出!” 他顺势瞥了眼在旁看戏的白启,欲言又止。 白兄弟该不会把银锤太保打趴下了吧? 这可是天水府第一猛人! “咳咳,果真是你啊,裴兄弟!昨夜宿醉了一场,眼睛迷糊,没瞧明白……你怎么大老远跑到义海郡来了?” 徐子荣自个儿找个台阶,他与裴原擎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当初被老爹押着前往神京应婚约,恰好赶上银锤太保问鼎鸾台。 这厮乃武痴的性子,天生好斗,自家那个霸道蛮横的郡主只因搅了裴原擎喝酒,差点被他一顿暴揍。 “说来话长,以后再聊。徐老二,弄些冰块给小爷敷一敷,你这白兄弟下手太狠,专盯着脸打……” 裴原擎迫不及待寻个地方疗伤,否则都没法儿出门见人。 “欸,夔鼓金锣?义海郡还有受天子金口册封,下诏圣旨的人物?” 相比起白七爷的浅薄无知,银锤太保的眼界见识略胜一筹。 只是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便晓得是怎么回事。 “圣旨?” 白启挑眉。 “过去好些天,我剑斩神通的偌大事迹,终于传到义海郡了?” 念及于此,他快步赶往后院,留下徐子荣和裴原擎面面相觑。 “白兄弟,你急着作甚?” “沐浴更衣!” 裴原擎顶着那张猪头也似的面庞,满是疑惑: “天子册封,传诏郡城,他这么喜庆干嘛?” 这位银锤太保尚不清楚,白启正是踩着他顶头上司登的鸾台。 毕竟由龙剑莫天胜来得太快,那时候消息都没传开。 …… …… 义海郡与怒云江作伴,沃土千里,商贸繁华,堪称鲸吞六郡之富,充足优裕得紧。 今日不知发生什么样的大事,四方城门,两岸埠口,皆是重兵把守,严阵以待。 其中不乏道官老爷豢养的力士仆从,个个从七窍灌入金精玉液,筋骨壮实,身材健硕,披甲执锐,气息精悍。 往常自忖有门路关系的十三行商队,刚想上前套近乎求个方便,却被推鞘而出的寸许刀光吓得连连后退,老实安分缩到一旁。 “啥子情况?” “道官老爷亲自相迎……说不得是天子巡狩嘞!” “少在这里放屁,龙庭四百年,御驾就没出过神京城!” “总归是了不起的人物过来!” 拦在城内或者城外的大股人潮交头接耳,众说纷纭。 远远望去,乌泱泱如同黑云,足有上千人之多。 等到两位道官的软轿落下,再无丝毫杂音。 城门口安静地针声落地可闻。 “这就是道籍官身的威权!宛若一方土皇帝,所过之处,无不敬畏!” 何敬丰暗暗感慨。 这位长房七少爷早早就听见夔鼓金锣,请示过父亲之后,同几位兄长过来凑热闹。 约莫候了两刻钟左右,响彻长空,滚滚轰隆的沉闷音波终于消弭停歇。 一道七彩华光从远处的天际飞掠而来,即便大白天烈日当空,亦是灿灿放光,明亮夺目。 众人屏息凝神,瞪大眼睛,七彩华光投下庞大阴影,竟是一艘浮空悬飞的龙牙大舰! 通体宛若玉石雕刻,船首龙头衔有磨盘般大的靛青宝珠,上百条数丈长的风龙盘绕,托举着重如大岳的舰船! “皇天上使!” “仙人!” “……” 城外人群跪倒大片,如海浪般起伏着。 “神京钦差所坐的龙牙大舰,那么大,那么重,却能腾空而起,真真稀奇! 听说靠山王曾被太上皇赐过一座更为宏伟的‘星槎’,可以飞到九万丈的罡风之上……” 何敬丰微微弯腰,却未下跪,瞧着徐徐降落的龙牙大舰,满眼都是眼热渴求。 大丈夫生当如此! “上使亲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坐在两顶软轿里头的道官,早早起身出来恭候。 那艘宝光冲天,气焰熏人的龙牙大舰稳稳悬停,立地七八尺高,吞纳四面八方的磅礴云气。 官道下方的百姓草民,商队车马,好些都被吹成滚地葫芦,翻倒跌落。 其中不少人惊惶之下,发出叫嚷,惹得璇玑子眉头紧皱,怒视旁边的力士: “让这些刁民肃静!莫要吵扰到上使!” 若非这一切来的太急,他本该清水净道,驱赶百姓,免得怠慢神京的贵人。 “道兄,何必动肝火,接待上使要紧……” 冲虚子扬手捏了一个‘定’字诀,大袖一挥,摄拿卷起受惊的百姓、牛马,将其送出几十丈开外。 “贫道只是担心有没眼色的贱户下役,冲撞到上使。” 璇玑子语气淡淡,也没有再计较。 咚! 两位道官谈话间,那面竖起的夔鼓再次一震。 旋即,一袭大红袍从内步出,踏上甲板。 捏着细长嗓音,轻柔问道: “陛下亲口嘉许的人杰英才,白七郎何在?” ------------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仙受箓,人得名 大红袍嗓音细长,面白无须,走路姿态大摇大摆,好似戏台上的将相角儿。 他说话语气并不高扬,可经过船首那颗滴溜溜旋转的靛青宝珠,字字句句便如同一波波怒浪拍打,响彻半座义海郡城。 陛下?亲口嘉许?人杰英才? 璇玑子率先愣了一下,白七郎何时上达的天听? 怎么自己这个坐镇本地的青箓道官,都未收到任何风声? 那位大红袍站在甲板,狭长眸子扫过全场。 极淡的眉毛轻轻拧紧,似乎有些不快: “嗯?” 璇玑子神魂陡然暴跳,好像被针刺了,额头挤出豆大冷汗。 他赶忙深深调息,平复念头震荡,往前踏出一步,毕恭毕敬答道: “白七郎就在城中。尊使来的突然,下官不曾知晓,没有妥善安排,怠慢了。 还请尊使宽宏大量,莫要见怪!” 大红袍低头摆弄指甲,好似随意发问: “你这是在埋怨咱家?” 璇玑子闻言骇然,迅速将腰杆压得更弯: “下官万万不敢!” 神京中枢,号称道官十万,授青披紫,隶属二十四衙门,皆为南北书房门下行走。 但其中真正掌握大权的,唯有司礼监、内官监、印绶监,再加上宝钞司和银作局。 并列“三监一司一局”。 像这种负责替天子、贵胄传旨下诏的上使,大多出于印绶监。 说不准就认过哪位紫箓道官做干爹义父,时常孝敬上供,关系深靠山硬。 贸然得罪,后患无穷! “谅你也没这个胆。” 大红袍瞧也未瞧下方的芸芸众生,自顾自转身: “让白七郎明日一早,前来觐见贵人。” 冲虚子拱手: “城中已经备好馆舍、酒菜……” 大红袍嗤笑: “污浊之地,恐怕弄脏贵人的衣袍。大舰泊在怒云江,不必进城了。” 一语说罢,扬长而去。 那艘龙牙大舰再次被托举,磅礴云气如风龙怒吼,昂然冲霄。 船首霎时腾起汹涌光华,带动庞然如大岳的舰体,掠向湍急动荡的宽阔江面。 “散了!” 待到上使离得远了,璇玑子方才挺起腰身,神色阴沉,大袖一挥,呵斥道: “让他们都散了!” 神魂念头卷起浩荡阴风,一股油然而生的威势横压全场,震得周遭跪伏的百姓惊惧不已,连连朝着道官老爷磕头。 止心观豢养的兵丁立刻驱赶,挥动刀鞘劈头盖脸,就将拥挤在城门内外的贱户,以及乱叫乱撞的牛马,统统赶到一旁。 “叫白七郎来见我……算了,我亲自登门!” 璇玑子掀开帘子,坐进软轿。 他平素最重威仪和颜面,而今却被皇天上使当众奚落。 并且如此难堪的一幕,还叫那帮草民瞧见了。 原本常年修持静功,养出的沉稳性子,也不免狂躁。 “白七郎竟做得这般大事,名姓都传到天子耳中了,可惜,可惜,当初顾忌宁海禅,以及璇玑子,没能将其收进原阳观。” 冲虚子心中感到遗憾,却并未起轿前往传习馆。 “还好,他弟弟已经入了贫道门下,存下这份香火情,日后兴许有大用……” 退出人群的何敬丰有些发愣,好似不敢相信,从神京大老远跑到义海郡的上使,居然是为白哥而来? “如果说,从黑河县走到义海郡,一代人的努力尚且可成,那么,想要望见神京中枢,拼搏三代都未必做得到。” 何敬丰坐在旁边的茶寮,他是十三行的长房子弟,自然不会被兵丁撵走。 “太过离奇了,就像话本演义里头写的一样,少年下山降妖除魔,被皇帝赏识厚赐……” 他连喝两碗粗茶压压惊,换作以前,七少爷必定觉得苦涩难以入口,而今替父亲分忧当家久了,倒是能够咂摸品出滋味。 “二哥、四哥,赶紧让父亲备一份大礼,我要给白兄贺喜,顺便沾沾光!” …… …… 等白启沐浴更衣,神清气爽走出来,整个义海郡都已晓得,这位打黑河县来的小爷被天子嘉许,要册封大官。 “人比人,气死人,我爹捐了多少银子,才能带我上京,娶個凶巴巴还克死过夫君的郡主,就为让渭南郡徐家的名头,能进陛下法眼。 白兄弟坐在家里,名头传到神京,连鸾台都上了……” 徐子荣坐在台阶下,揪碎一地花瓣树叶。 “或许,这就是天纵之才吧。” 裴原擎敷着冰块,说话含含糊糊,想他堂堂银锤太保都落得大败下场。 名传鸾台,轰动神京又算什么? 理所应当罢了! “我听娘娘腔的声音,好像是印绶监的熟人,搞不好,你那个郡主婆娘就在船上。” 裴原擎开口吓唬,惊得徐子荣瞬间支棱,猛地跳起: “我特意躲到义海郡,她还能追来?不行,我得再避一避!” 鼠辈! 羞与为伍! 裴原擎摇摇头,还没成婚都怕成这样,这要洞房,怎么硬气得起来? “依我之见,你不如跟着小爷投身行伍,与弟兄们好好打熬气力!郡主又如何,还能叫一个娘们反了天! 她敢说半个不字,上去就是大嘴巴子,如果再叫嚷,吃饭都别让上桌!” 徐子荣眼角抽动,你他娘的龙筋虎骨,四练宗师,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子连皮关练脏都没破! “裴兄,我咋听说你十八岁的时候,因为上青楼喝花酒,被伱娘罚跪祠堂……” 徐子荣颇不服气。 “老娘和婆娘哪能相提并论。” 裴原擎振振有词。 “我还是同白兄弟回黑河县吧,义海郡不宜久留。” 徐子荣无言以对,打算收拾包袱趁早开溜。 “你那郡主婆娘长得凑合,性子虽是泼辣,但一身筋骨练得结实,好生养! 徐老二,要不从了,省得你爹操心。” 裴原擎秉承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准则,难得做回和事佬。 “裴兄你对女子的欣赏眼光,委实不敢苟同! 娶婆娘,又不是做兄弟,筋骨练这么结实做啥用……况且,我心有所属!” 徐子荣态度坚决,他打小就在自家亲姐的拳脚下长大,好不容易熬出头,再娶一个母老虎当倒插门。 这日子没法过! “跟你讲了也不懂。女子细胳膊细腿,没甚意思,就得那种身高九尺,肩上跑马,能开千石强弓,搏杀大蛟巨蟒的,才够劲!” 裴原擎摸着下巴,嘿嘿直笑。 “你俩倒是闲情逸致,搁这交流上了。” 白启听了好一会儿,对于这两个的品味都不敢恭维。 他换了身修身束腰的玄袍劲装,神采焕发,大马金刀坐在正厅,等着来人上门报喜。 “白兄弟,你好什么口味?” 裴原擎转头问道。 “女子低头不见脚尖,便已是人间绝色。” 白启随口回答。 “啥意思?” 徐子荣没听明白。 裴原擎到底是上青楼喝花酒,见识过风月阵仗的盖世天骄,了然一笑。 “还是白兄弟懂得个中三味。” 白启摆摆手,谦虚道: “远不及裴兄。” 两人对视,心领意会,独剩下徐子荣左看右看,好似不解其意。 …… …… “不打不相识,小道子倒是颇有豪杰气度。” 莫天胜掌驭太虚无妄,破开百丈高的滔滔云海,俯瞰下方的那艘龙牙大舰。 “这个节骨眼上,神京中枢来人,难不成堕仙元府真要出世了?掌教派淳于师弟,挟着南明离火下山,是否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盘坐而下,剑罡如龙穿梭来去,纵横方圆数里之长。 堪称气象万千,波澜壮阔! “无论怎么样,此地有我坐镇,休想搅风搅雨!” 莫天胜眼眸微微闭阖,剑光横贯虚空,斩开一重重天地,周身窍穴吞吐,采纳金性元气。 神通巨擘,已非凡类,可不食五谷,不进丹药,纯以天地奇珍,诸般元气填补肉壳。 …… …… 龙牙大舰内,那袭大红袍踩着小碎步,踏入最上方的庙宇内。 很难想象,一艘离地飞空的巨船,居然会筑造一座金碧辉煌,供奉神像的大庙。 四面是数人合抱的梁柱支撑,内里多以石料、铜材铺就垒砌,给人一种厚重浑古的肃穆之感。 跨过门槛,往里面走,隐约可以听见余音缭绕的诵经声,晦涩拗口的音节通过歌谣的韵律盘旋回荡。 抵达最深的第四重大殿,大红袍屏息凝神,低垂着头,只敢盯着自己的鞋面。 “下官已经仔细查过鱼鳞图册,核对白七郎的生辰八字,再让观星楼算了数次。 他与寇逆,应当没什么牵扯,年岁、跟脚、底细,都对不上。” 大红袍将腰压低,好像恨不得匍匐在地。 “北书房的纣绝道官有此担心,也属正常。寇求跃,乃龙庭四百余年,最大逆贼。 他投身浊潮就算了,觊觎堕仙元府也没什么,毕竟,放眼赤县神州,谁能笃定自己的道性坚定,永不受长生蛊惑。 至于流传上千年的那口仙剑,别说寇逆了,陛下惦记,太上皇惦记,连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五方帝宫掌教大人,都惦记着呢。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野心大到没边,触及龙庭的逆鳞!” 第四重庙宇内,香火氤氲,如蛇攀缠,汇聚形成一方华盖。 底下坐着紫袍道人,面如冠玉,雌雄难辨。 “长宵子,你可晓得,寇逆究竟犯了何等弥天大罪?让太上皇、五方帝宫、观星楼、九狱山……齐齐出面,逼迫颜信清理门户?” 大红袍的长宵子只想捂住双耳,这等秘辛倘若听了,搞不好招来祸殃。 “瞧你那样子,陈年旧事而已。寇逆欲诵堕仙之道箓,令其复苏,祸乱天下!” 长宵子怔住了,随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是印绶监的掌令道官,自然晓得此为何意。 众所周知,人生而得名,冥冥蕴含玄奥。 它代表着一种大道之“实”,等同于某种存在,能够干涉气运命数变化。 所谓名,自命也! 正是这个理儿。 因此婴孩呱呱坠地,要取名,老者长埋黄土,要刻名。 凡夫俗子,皆如此! 但修行人奉道,大道出乎天地,其名叫做“箓”。 从古至今,都有人得名而长,仙受箓而成的说法。 龙庭延续传统,不管青箓、紫箓,亦或者尊贵至极的金箓。 凡是充当道官,朝廷授箓,皆舍本名本姓,只以道号称呼。 “寇逆,如何得知堕仙的道号命箓?” 长宵子只觉不可思议,三千载的古今豪杰,大儒学者,多少人寻求道丧源头, 可对于那尊天外坠落的堕仙来历,始终知之甚少。 “许是某座内景地中,有所记载。总之寇逆犯了忌讳,惹得太上皇震怒。” 面如冠玉的紫袍道官抬头,感受隐隐悬在头顶的那口剑,拂然不悦: “天要你死,神通巨擘也不能活。太上皇便是赤县神州的这片天,子午剑宗就是认不清大局。 一个颜信,划江为界;一个莫天胜,藐视朝廷! 依我看,剑宗就是贼窝,迟早要被陛下打到三阳教的行列,派兵剿灭!” 长宵子大热天的,手脚冰凉。 俗话说,神通打架,凡人遭殃。 倘若龙庭当真要抹灭屹立当世的一座上宗,那么,必定是流血漂橹,伏尸千里。 简单来说,就是自个儿这趟差事很容易没命! “你明日代我瞧一眼,那个白七郎。这是观星楼的法符,到时候捏在手里,勘勘他的命属纹理,如果有金、火之相,就按照纣绝道官的吩咐,带到神京,养在书房。” 紫袍道官语气淡淡。 “风仇大人,白七郎他剑斩神通,名动鸾台,这消息旁人不清楚,子午剑宗肯定晓得。 说不准,此子就是颜信栽培,特意落赵辟疆面子的一步棋。 陛下的旨意,乃封一个仙籍,下赐紫袍官身……” 长宵子略微迟疑,这与圣旨吩咐相悖。 “陛下素来宽仁,但国事为重,纵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白七郎乃寇逆转世,咱们都得掐灭。 做臣子的,不能只顾着办差,要体察上面的用意。 再者,子午剑宗配跟朝廷争人才么?遵照纣绝道官所言去做就行了。 呵,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进神经中枢的好前程。 本官赏他白七郎一个出身,他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紫袍道官吞吐香火,滋养元灵,露出受用的舒畅神色。 等到长宵子退下,道号风仇子的紫袍道官这才睁开双眼。 默默思忖着,这场跟子午剑宗的斗法,要如何弄得漂亮些。 “据说,太上皇执有一张命箓,上面写有一尊大仙神的道号名讳,传言乃是五方帝尊! 寇逆死前,曾在虚空刻下‘太’、‘元’二字,最后被尔朱国公生生抹除。 那尊堕仙,唤作太元什么?念诵其名,就能复苏。” 风仇子思绪微微一乱,他再次抬头,上方如悬神剑,锋芒锐烈,让自己打坐修行都有些难以安宁。 “也就只敢如此了,本官手持圣旨,又领北书房的密令,焉敢拔剑?” 他冷笑一声,继续聆听《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的吟唱歌声,吞纳浓郁香火。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分权,谈事 道官软轿停在传习馆大门外,璇玑子掀开帘子,喝止手底下唱名的举动。 他适才消耗灵机,掐诀请示府城那边,这才得知白七郎所做之事。 竟是剑斩巨擘的一缕神意。 放在白七郎这个年纪,这份修为。 确实当得起“千秋大材”的莫大名头! 但更详尽的内容,府城衙门讳莫如深,并未过多提及。 “剑斩……果然,淳于修早早相中这株好根苗。” 璇玑子深谙琢磨言外之意,敏锐把握住重点。 每个声名鹊起,横空出世的天纵奇才,其人背后多半都有不为人知的靠山押注! 毫无疑问,白七郎越过郡城,突然扬名鸾台,轰动神京。 乃是子午剑宗在推波助澜! “天水府冒出这样的大材,府城衙门却遮遮掩掩,甚至未曾造势邀功,弄得我和冲虚子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这里头必有蹊跷!” 璇玑子刚踏上台阶,身形猛然顿住。 他脸色绷紧,沉吟片刻,转身快步钻回轿内。 “老爷……不是说,给白七郎庆贺道喜?” 随从力士弯腰问道。 “回观。” 璇玑子冷冷说道。 他于心里掰着手指头仔细算过,天水府所有神通巨擘,绝不超过一手之数。 子午剑宗明面上就占了两尊,余者大抵归于龙庭这一方。 “白七郎得到子午剑宗的押注,他剑斩的神通巨擘,很大可能是朝廷中人,但天子亲自嘉许,可见并非衙门道官这一系。 国公爷躲在洞天坐拥丰沛灵机,想来想去,只剩下那位赵大将军……” 璇玑子心思敏捷,推算大概的前因后果,赶忙刹住脚步。 他素来关注朝堂动向,晓得神京中枢南北书房,两位金箓道官斗得厉害。 年轻天子很难说是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因其登基不久,根基未固,况且上头还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太上皇。 私底下甚至传出取笑流言,称继承大宝的隋王殿下,就像夹在亲娘和媳妇间的受气丈夫,两边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反倒被打入冷宫再受贬黜的前太子永王,脱离神京樊笼,隐隐有些韬光养晦,潜龙在渊的气象。 “倘若白七郎当真斩的是赵大将军,又与子午剑宗走得近。 那么,等于明目张胆跟国公爷作对,日后少不了麻烦。 但天子却传旨下诏,册封上籍,个中意思耐人寻味。 那位陛下有心压一压地方权势过重,几近于裂土称王的老国公?” 璇玑子心头顿时凛然,额头渗出豆大汗珠。 表面上,这是一场嘉奖人杰英才的论功行赏,可仔细揣摩,却发现蕴含着几方势力的争长竞短。 天子,南北书房。 国公,子午剑宗。 俨然像是两军对垒的一盘大棋。 “一滩浑水,碰不得。我若求晋升,自然以国公爷马首是瞻,但府城的道官一個萝卜一个坑,难有更迭的机会。 最好的终南捷径,莫过于被调到神京中枢,进三监一司一局,这须得攀附靠山,有贵人赏识,才可能鱼跃龙门。 唉,出身差,真是步步都难走。” 璇玑子长吁短叹,似他这等非勋贵豪阀出身的寒门子弟。 进道院授箓得个官身,已经走到头了。 想要突破鬼仙,受赐加箓,披上紫袍,几如登天。 “谁也得罪不起,那就谁也不得罪。” 璇玑子摆摆手,吩咐轿子外边的随从力士: “从衙门取一株五百年份的‘藏星花’,送给白七郎做贺礼,再告知他明日一早,记得前往龙牙大舰觐见上使。” 藏星花,乃是提炼气血,增进阳魄的一种宝药。 年份过百,价比同等重量的元宝赤金。 “像白七郎这样的新秀,老爷不去贺一贺,未免可惜。” 随从力士脚下如飞,紧紧缀在软轿旁边。 “没看到冲虚子那个老狐狸也没上门么。姜还是老的辣!几座山头碰撞,咱们小小的青箓道官,离谁太近都可能被压死!” 璇玑子摇摇头,他原本想着捉拿白阳教余孽,立一大功。 结果却牵扯出鲁家、丰汇商行,以及背后的天水府女财神。 很可能串通一气,勾结四逆魔教,私炼血丹禁药。 案子到这一步,压根无法再查下去。 只得作罢。 “人情如网,想做事举步维艰,不做事又没上进的余地。” 璇玑子眉头拧紧,深感从郡城到府城这一步。 如同隔着天堑鸿沟,未经数代人之功,实难跨越得过去。 …… …… “诶,怎么敲锣打鼓到门口了,反而没动静了?” 白启换了精神抖擞的好衣袍,大马金刀坐等报喜上门,打算好生显摆出一回风头。 结果等了大半时辰,也没发生预见当中门槛都被踩平的空前盛况。 “咋回事,子荣兄?你去打听打听。” 白启品着孝敬师爷的上等灵茶,日头已到中天。 按理说,什么道官衙门、十三行老爷、都该过来恭贺送礼。 义海郡这帮人,也太不讲礼数了! 白七爷暗暗腹诽,他就等着收上一大笔礼金,拉回黑河县充充场面! “问过了,说是止心观的璇玑道长走到门口,又折返回了。 其他的人一看,道官老爷都不敢头一个登门,便个个都观望等着。” 徐子荣随意拉来一个武馆练家子,了解过后,讲给白启。 “亏得我沐浴更衣,捯饬半天。” 白启嘴角一抽,正要起身回后院继续练功,却听到门外有人叫嚷: “白小爷可在?” 白启目光轻轻一跳,望向台阶下家丁打扮的随从,张口应道: “在下便是。” 随从并未走上台阶,跨过门槛,只是把烫金帖子郑重交到临时客串门房的徐子荣手上。 “白小爷明日一早,卯时初,记得要去怒云江,觐见神京中枢的皇天上使。 这是天大的福气,切莫耽搁了。若怕延续了,今晚可以下榻我家观主的江边别院,方便随时等待上使传唤。” 徐子荣啧啧两声,皇天上使与巡狩钦差,大抵就差一口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通常由行走内廷的道官近臣担任,地位不俗。 “白兄弟,你这待遇可是高得过分,天子下旨传诏!一般而言,有个口谕便算光耀门楣,祖坟冒青烟了! 倘若换成我该多好,把圣旨一举,我爹再不敢罚我祠堂下跪,说不定,百年之后,我的牌位还在他上面!” 徐子荣羡慕不已,龙庭治世威压万方,三籍六户划分而下,众生阶层泾渭分明。 白启从几乎最底层的贱户,一跃成为上三籍的人上人,并且得到天子亲口嘉许,派遣上使传旨。 这种匪夷所思的一飞冲天,简直与话本演义没啥两样! 任是谁人听了,恐怕都会觉得难以置信! “圣旨……” 白启接过帖子,随意扫过两眼: “明日一早过去接旨?” 修炼《蛟伏黄泉经》,神魂本相日益茁壮。 隐约有种提前觉察,心血来潮的前兆。 得知神京中枢的皇天上使,挟着圣旨而来。 他并无任何欣悦之色,反而产生阴云盖顶的沉闷忧虑 于是,白七爷看向裴原擎不耻下问: “裴兄,接旨这回事儿,有没有啥讲究?” 裴原擎被打成猪头,浑身筋骨差点散架,毫无风范四仰八叉,躺在水磨青石地上。 听到白启求到自己这儿,猛地支棱坐起身: “不晓得为啥,莫名口渴得很。” 白启倒也没恼,他为人向来心胸开阔,何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儿计较。 暗暗记下裴原擎一笔账,想着往后再有切磋的机会,绝不能只打三拳了事。 “来,裴兄,喝口茶润润嗓子。” 白七爷笑眯眯奉上茶杯。 “肩膀也酸疼。” 裴原擎哼哼唧唧。 “子荣兄,愣着作甚,赶紧给裴兄捏一捏啊,你气力大,捏着舒坦。” 白启立即吩咐。 “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难过了。” 徐子荣哀叹,打从白启进城搬到传习馆,自己的地位就一降再降。 而今又来个裴原擎,更是快不如隔壁武馆看门的大黄狗。 “咳咳,白兄弟,你别说,接旨确实颇有门道。” 裴原擎见好就收,他被拘禁着真罡修为,真惹恼白七郎,还得再挨一顿毒打。 “你要晓得,神京乃天下中枢,藏龙卧虎的首善之地。想要把自己的名头,经过重重宫门,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很不容易。 太上皇也好,当今的陛下也罢,都对取士用才颇为上心。 你若是在一府之地独占鳌头,又有幸能够让鸾台的浑钟象榜弄出点动静,大抵可以得个口头嘉奖。 想要受到圣旨册封,诏令大赞,得是行非凡之事,成惊人之举!对了,白兄弟,我到现在还不清楚,伱究竟干了啥样的大业?” 白启把弄着小巧茶杯,语气平平淡淡,好似不甚在意: “也就斩了天水府赵大将军的一缕神意,不足挂齿。” 裴原擎闻言如遭雷击,脸色无比复杂。 搞半天,哥们你是踩着我顶头上官扬的名? 旋即,他肩膀一塌,好似释然,哈哈笑道: “既然大将军都栽在你手里头,我败于白兄弟你手下,也没什么稀奇,不算丢人。 接着说,我当初在神京扬名,侥幸博个鸾台前三,被传召内廷,虽然没机会面圣,却也受圣旨赏赐。 我跟你讲,但凡司礼监、印绶监、内官监出来的道官,不管青箓、紫箓,官大官小,个个都很跋扈,眼高于顶,瞧不起人。 即便勋贵豪族,若非嫡系长子,未来世袭爵位的那种,也不带正眼看的。” 白启微惊,权势这么重? 听着有些像受宠信的宦官之流。 依附皇族贵胄从而专权当道! “司礼监就不谈了,南北书房的折子,都要通过他们递到天子案前。 印绶监掌着古今书库,以及各种铁劵、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等等,而内官监除去负责皇坛府库,宫室陵墓,器用冰窖,还有巡视内廷,督查近臣之权。” 裴原擎讲得头头是道,俨然门儿清。 “裴兄你这样一说,天子似乎并无大权啊。” 白启眉头微皱,掌事大权都落在南北书房,三监道官手上,天子倒像个摆设。 “慎言!” 徐子荣一边捏肩,一边重重咳嗽两声。 “毕竟太上皇还在世,哪能全由天子当家做主。 南北书房、二十四监,本就是为了压住天子所设。 否则,太上皇哪能安心闭关。” 裴原擎倒是不忌讳。 “反正你明天见了那位传旨的使者,他若是红袍,便属于少监,威权没那么重。 若是紫袍,应当就是掌令的,切莫得罪了。 陛下若有恩赏,大可以孝敬些上去,混个脸熟。 但有一点,白兄弟要记住,切莫被神京中枢迷了眼。 北书房的金箓道官,号纣绝子,当世最拔尖的鬼仙大能。 他惯喜欢选些天资横溢的骄子根苗,养在内廷做个伴读修编之类。 我见过不少出身微末的同辈,以为能在内廷崭露头角,金鳞化龙,结果平白埋没,就此庸庸碌碌。” 白启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多谢裴兄,受教了。” …… …… 夜色茫茫,笼盖江面。 那艘龙牙大舰灯火通明,如同照彻天地的神柱大岳,亮堂堂,明晃晃,耀眼的很! “剑气长河在后,莫天胜在前,龙庭能否带走白七郎?陈隐,你算一算。” 陈行这几日都未待在传习馆,反而时常泛舟垂钓。 “不好讲,剑斩神通的名声大,但不至于兴师动众派个上使传旨。 依本教主的推断,圣旨是那位龙椅坐不稳的小天子所下,但印绶监的道官,所领的,可能是南北书房的令。 纣绝子、天同子,这两个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 潜伏灵台的陈隐运转神魂,好似星河旋生旋灭,洞察天机定数变化。 “棘手!刚赶跑赵辟疆,又来个内廷道官,真是不得安宁!” 陈行眉毛挑起,眸光透出冷意。 “咱们干脆做一票大的,再卷着你家徒孙扬长而去!” 陈隐给出主意,待在义海郡藏头露尾,总归不够痛快。 “净说胡话,子午剑宗、尔朱老贼、四逆教、龙庭……动作频频,可见堕仙元府出世在即。 这时候想要退场撤局,避开风波,岂非痴人说梦,况且,让龙庭再得一口玄奇神兵,三阳教焉有活路可走?” 陈行思虑更为深远,他眸光闪烁几下,随后踏上那艘小船,劈波斩浪直奔黑河县。 “你作甚?大晚上的,不回传习馆?” 陈隐诧异问道。 “寻那孽徒,谈上一谈。” 陈行眯起眼睛,江风猛烈拍打衣袍: “对付道官这方面,他得了真传,比较在行。” ------------ 第二百八十六章 谈买卖,做大事 宁海禅百无聊赖,以手作枕,靠在飞檐一角。 打从自家徒弟进到郡城,这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总感觉缺点啥。 “以前还能钓钓鱼,打打野味儿,后面阿七拜入门,每天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带在身边竟也习惯,不感到吵闹。” 宁海禅轻叹,为啥当初收下阿成,只觉朽木难雕,全然没有教阿七这般舒心。 “莫非年纪大了,总想着有个陪着说话的人儿?” 通文馆庭院内,安心磕着瓜子的老刀挠挠脑袋: “少爷,你心里藏着啥事儿,可以跟我讲嘛。” 宁海禅摇摇头,语气平淡: “没什么,就是每每念及徒弟被留在郡城,拳头不由自主便攥得紧,想寻个人,松松筋骨。” 得,少爷老毛病又犯了,又想随便挑选个幸运儿揍一顿。 老刀立刻保持沉默,他可比不上陈行的硬朗身子骨,经得住百拳殴打。 想当年啸聚伏龙山,席卷怒云江的时候,自個儿险些被三招打死。 更遑论如今,宁海禅的功力更加深厚,搞不好已经快要触碰神通秘境的那道关隘。 委实挨不起! “阿七待在黑河县,时不时能冒出些不长眼的家伙,什么化形妖王、隐阁刺客,让我闲来无事解解闷。 眼下真如一潭死水,没意思的很。” 宁海禅顿觉没趣,以老刀现在的本事,足以跟自己切磋一二。 可惜,这厮太过精明,不愿意上钩。 “少爷,再耐心等几天,小七爷就回来了。” 老刀缩了缩脖子,戴上那顶貂皮帽,装作无事,瞅着月明星稀的黯淡天穹。 作为老江湖,他隐约感到乌云盖顶,风雨欲来的沉闷气息。 “没有他,通文馆确实冷清太多。” 好歹算是通文馆的老人,老刀再清楚不过宁海禅啥性子。 倘若能够给少爷找些事儿做,尚且可以落个风平浪静,要是太闲得慌,必定有人要遭殃。 “罢了,按照老规矩,明天一早找条舢板钓鱼,听凭老天爷的意思。” 宁海禅拍板做出决定,到时候眼睛一闭一睁,睡个几天几夜,舢板靠到何处,他就在那里上岸。 天底下这么多不平之事,总归叫自己撞见几桩。 “黑水河的渠道再复杂,最后都是通着怒云江……” 老刀小声嘀咕,伏龙山的那帮妖魔、水君宫的蛟龙,亦或者子午剑宗,不晓得这几家谁倒霉。 “你说啥?” 宁海禅装作没听见。 “我说明天一定下雨,少爷记得带伞。” 老刀很识相改口。 毕竟只有被宁海禅的拳头打过,才知道究竟多疼。 那种全身筋骨都震散架,一丝气力都提不起,好似变成废人的体验。 遭过一次,就不想遭第二次了! “咦……” 宁海禅眼皮一跳,眸光闪烁,冥冥中捕捉到一缕熟悉气机。 “师父,咋来了?” 老刀双手拢着瓜子皮,撒进灰斗里面,随口接话: “可能是听见自家徒弟的念叨,大晚上睡不着,想挨揍了。” 宁海禅眉毛一竖,张口呵斥: “怎么说话的!我向来尊师重道,岂会对授业恩师拳脚相加。 对了,老刀,我之前打杀一头妖君,让黎远炼制的狼牙棒呢? 找找看。” 老刀眼角抽动,少爷这回确实没有拳脚相加,改成直接抄家伙了。 …… …… “黑水河的夜风,吹得人脑门沁凉。” 陈行独立小舟,衣袍猎猎作响。 不知为何,离怒云江越远,黑水河越近,四练宗师那股心血来潮愈发澎湃汹涌。 “老陈,你咋一言不发,倒是吱个声。” 陈行赶路途中,无论如何呼唤陈隐,都如同泥牛入海,未起任何波澜。 潜伏灵台的白阳教主,吸取上次教训,防止重蹈覆辙,早早便运转功法,使得神魂沉寂。 免得替陈行挨他徒弟宁海禅的那顿毒打! “一个个的,都靠不住!我这般奔波,豁出老脸,还不是为了教中大业!” 陈行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片刻后,小舟靠岸。 码头茶寮上,一袭天青衣袍已经落座。 这时候天色昏沉,四下无人,唯有一盏刚点上的铜油灯飘摇。 “师父,啥事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宁海禅身形隐于晦暗,轻声问道。 “咳咳,咱们师徒俩好久没有坐下来,喝喝茶,聊聊天了。” 陈行足下轻点,掠至岸边,硬着头皮向茶寮迈步而去。 “海禅,你还记得么,当初通文馆开在渡口边,南来北往,打渔卖货,好不热闹。 你最喜欢吃曾婶子那家的肉饼……” 宁海禅眼神好似恍惚,附和应声: “哪能忘。记得有一次,我卖力气赚了三十文钱,买了四个香喷喷的肉饼准备犒劳自己,然后被师父吩咐站桩。 等我练完功,四个肉饼不翼而飞,说是被路边的野狗叼走。” 竟有这回事? 陈行一愣,后背隐隐发凉。 我居然偷吃过徒弟买的肉饼? 他讪讪笑道: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海禅,师父对伱的苦心栽培,总不会有半分假……” 宁海禅语气幽幽,轻轻颔首: “是啊,师父绰号十渡阎罗,挑过好多家武馆,打残好多武行,但又不斩草除根。 我刚拜您为师的那会儿,每次出门自报是通文馆门人,必定让人堵在巷子里头。 多亏师父,我才能总结做人做事,赶尽杀绝的八字真言。” 陈行心头微微一颤,他以前教徒弟这么不讲究吗? 谈话间,这位赤阳教主已经走到茶寮。 眼睛余光一瞥,看到靠在长凳边的那根粗大狼牙棒。 刺骨寒意,陡然冒起! “海禅,别逼为师!” 陈行脸色一沉,须发皆张,气血真罡仿佛怒潮奔涌,化为熊熊狼烟喷薄而起。 只见他双拳攥紧,脊柱如大龙弹抖: “给你跪下磕一个!” 这位赤阳教主当即就要推金山倒玉柱,俯首而下。 宁海禅双手一扶,稳住陈行: “师父,你这不是折煞做徒弟的么。 大半夜出门,我带一根狼牙棒防身用,千万别误会。” 陈行不动声色抹了一把冷汗,顺势挺直腰杆。 臭小子还是太嫩了,妄想跟当师父的比心眼! “吓为师一跳,还以为你打算用这根狼牙棒欺师灭祖呢。” 陈行干笑两声,坐在对面。 “徒儿虽然狂悖,但也懂规矩,欺师灭祖这种事,万万不敢做。” 宁海禅摇摇头,手指轻叩桌面。 “但话又说回来了,师父对我有授业之恩,做徒弟的,不能无礼。 可我身为通文馆的掌门,为历代祖师清理门户,整肃风气。 那也是应有之意,对吧? 这根狼牙棒,并非对付师父,而是施行门规!” 陈行刚浮上来的心,顷刻又往下沉。 他绷紧面皮,好半晌挤出一句话: “海禅,你是不是忘了,为师,已经让你开革出通文馆。” 宁海禅一拍额头,颇为懊恼: “的确疏忽了。要不然这样,师父,你待会儿对我敬一杯茶,重新回到通文馆? 阿七也能多一个师弟……” 陈行额角青筋暴跳,孽障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考虑到打不过,勉强忍住,岔开话题: “海禅啊,为师这一趟来黑河县,乃是因为阿七。” 宁海禅挑眉不语,示意陈行往下讲。 他目光缓慢地,于那根狼牙棒与师父之间来回挪动。 “前阵子,你家好徒弟做下天大之事,被鸾台的浑钟、象榜注意上了,扬名神京中枢,更得到龙庭天子的亲口嘉许。” 陈行斟酌言辞,他很清楚,倘若宁海禅得知自个儿借着阿七的禀赋天分为鱼饵,钓子午剑宗上钩。 多半很难落个囫囵的好下场。 “师父您继续说。” 宁海禅握住狼牙棒。 “其实,这也算是一桩好事儿。 阿七不可能窝在黑河县,他不仅跟你习武,还修道。 没有灵机吞吐,洞天福地,这辈子也难成就鬼仙。 如何学靠山王冲击天地玄关,成为真正地长生仙种! 再者,阿七与你性子不同,你凡事靠一双拳,杀破规矩。 但他更聪颖,也晓得该怎么周旋,借势,运力。 将阿七放进龙庭、上宗,这等赤县神州的顶尖巨擘,实则有益无害。” 陈行冷汗如瀑,赶忙解释。 “师父,阿七承的是通文馆的衣钵。” 宁海禅并未松手,狼牙棒散发冷冽寒光。 “这件事上,师父所做确实不对。” 陈行神色微微收敛,正声肃容: “为人师长,应当行传道、授业、解惑、护身、开路……之责。” 宁海禅刀眸闪烁,亦是轻舒一口气: “师父,你记着这句话就成。 阿七是我的徒弟,也是你的徒孙,更是通文馆日后的衣钵传承。 他不该被扯进棋盘里,被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物,随便拿起放下。” 陈行理所当然,坦然应下: “我会护着阿七,这一点无须担心。 赤县神州,也没有谁能视我徒孙如棋子。” 宁海禅并未计较,一个此前在十渡口开武馆的落魄武夫,被打断真功根基的四练宗师,凭啥敢放这么大的口气。 他松开那根满是倒刺的狼牙棒,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按捺不住: “闲话叙完,说回正题。师父,别兜圈子了,直说吧,杀谁?” 陈行偏过头,目光转到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湍急的黑水河面。 好似跨过数百里,落在怒云江的龙牙大舰上。 “神京中枢,皇天上使。” 宁海禅呲了呲牙,好像在认真琢磨: “修道的啊,有点不好杀。 尤其神京来的,四境以上的鬼仙,多半备了好几具庐舍,很难一次功成,永绝后患。” 陈行摆出几只茶碗,一本正经分析: “龙牙大舰,往往都有观星楼布置的法阵大醮,具备跨空传讯、鸣音示警、抽取灵机结成禁制,甚至可以抵挡神通一击……然后,有个未被授箓的半步鬼仙,外加一个印绶监掌令的紫袍道官。 其他闲杂人等,不必操心。 另外,可能存在的变数,其一是郡城道官,其二是国公府那面。” 宁海禅连连点头,心想师父这些年倒也没有完全沉浸在温柔乡里。 “能否炸了那艘大舰?” 他摩挲下巴。 “此举动静过大,而且场面混乱,不利于确定目标。” 陈行沉声否决。 三阳教刺王杀驾的经验丰富。 像这种锁定某人的行动,必须要快、准、狠。 一击得手,转瞬而走。 “只凭我和师父,两个人做成此事,怕是不够。” 宁海禅想了想,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叫兄弟。 故而,他点起一炷香,又搓了搓随身挟带的香灰,随便洒两把,如同鬼画符,弄个像模像样的大醮科仪。 紧接着,嘴里喃喃念了几句。 结果好半天也没得到回应。 “徒弟,你这是……” 陈行满脸疑惑。 宁海禅顿时有些尴尬,面露不满之色: “再不出来,我就用黑狗血、童子尿做法了!” 大醮科仪宛若有传声之效,几息之后,嗡嗡震荡作响,虚空辟出门户。 灰头土脸的黄衣道人狼狈走出,骂骂咧咧: “老子现在霉运盖顶,晦气冲天,出不得门! 没大事儿,少他娘传唤……” 秋长天话没说完,就被宁海禅拎到茶寮,细说刚才与师父共同策划的刺杀计划。 “你让我一个道宗真传,跟你去对付龙庭的道官?我可是遵纪守法的仙籍良民,哪能干这种逆寇反贼的活儿!” 秋长天连连摆手,顺便朝宁海禅使眼色。 “这时候还想狮子大开口要什么好处!正儿八经谈大事!” 宁海禅习惯性就想一巴掌拍过去,但考虑到此时的秋长天,堪称晦气无比,于是讪讪收手,做着安排打算: “老秋,负责攻破龙牙大舰的禁制阵法。 师父跟我摸进去,一人杀一个。 十息之内,取两条命。 成就成,不成再等下次。” 简略的构想说完,宁海禅起身步出茶寮,抬头瞧着天色: “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晚,把事了了。” 潜伏于灵台的陈隐,这时候终于冒头: “你徒弟,好大的杀性,做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陈行叹道: “就是因着海禅这个性子,我才想着收为衣钵传人,没料到,他只认通文馆。” 一叶小舟,划过河面。 青袍宁海禅,黄衣秋长天,锦服陈行。 三人奔向怒云江。 …… …… 盘坐于云端的莫天胜,轻轻抬起紧闭的眼皮: “今夜,荧惑异动,好凶的天象。” ------------ 请假一天 昨天看到狗哥颓坐在椅子上,因为卡文泣不成声,这个画面我永生难忘,后面忘了…… 所以我决定,今天监督他好好更新。 请假一天,么么哒! ------------ 第二百八十七章 精神点,别丢份 “怎么回事,今夜为何会心神不宁?” 风仇子莫名感到神魂躁动,如同置身在大蒸笼,有种让人心烦意乱的阵阵闷热。 他睁动双眼,面酣耳热,敞开那袭华贵紫袍。 四重庙宇内,神圣玄奥的诵经声仍在回荡,伴随着数座铜炉焚香,徐徐萦绕其内。 作为神京中枢印绶监的掌令道官,风仇子实权不低。 真个论起来,大概只逊色于南北书房那几位老祖宗一筹。 以及其余二监的掌令道官。 更何况,他挟着天子圣旨,又领北书房之首纣绝大人的密令。 出行座驾乃是腾空飞掠的龙牙大舰。 可见规格之隆重! 即便府城、郡城的授箓道官见到了。 都得毕恭毕敬净街相迎! “大人,可要将香火散一散?” 道童打扮的侍从跪伏在地,膝行上前。 “不必了,香火难得,岂能浪费。 这些人虔诚诵经,祝祷五方帝君,本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万万不可辜负!” 风仇子摆摆手。 四重庙宇如云气氤氲,恍若青烟浓郁的阵阵香火,全由外边大殿,个个心虔志诚,供奉五方帝君的信众,诵念本经凝聚而成。 他再催动运转龙庭赐下的秘法,从中汲取愿力,壮大神魂念头。 起到事半功倍的修炼效果。 “众生作牛马,托我成龙象!这等无上传承,足以让道官体系长盛不衰,又能保住龙庭的万世国祚,委实是妙哉!” 风仇子深吸两口香火,蜿蜒如长蛇的条条青烟,接连不断钻进鼻窍。 那种万众一心,祝祷祈告,赞颂祈福的纯粹愿力。 缓缓包裹住每一颗晶莹念头,好似雕琢打磨,令其光芒愈发耀眼,功力也缓缓增进。 飘飘欲仙,通体舒泰的极乐享受,压下风仇子异动的神魂,抚平烦乱的念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半刻钟后,方才收起陶醉之色: “剑宗跋扈,藐视朝廷,迟早吃大亏。 龙庭治世,靠的是道官,而非不听话的宗门。” 风仇子眼睛余光往上一瞥,肩膀一抖,重新披上那袭华贵紫袍,系紧云纹玉带。 几個随从快速膝行,拜伏在他的脚下,一人弓背,一人提靴。 “大人,可要用膳?” “简单吃些粗茶淡饭,即可。” 风仇子蹬起靴子,抬脚踩在随从背上,仔细整肃衣冠,保持威仪形象。 随后大摇大摆,前呼后拥踏出庙宇。 “下官特地备了一桌好饭。” 得知风仇子练功完毕,面相阴柔的长宵子火速赶到,弯腰作揖: “义海郡虽是穷乡僻壤,可怒云江的水脉还算清湛,养出不少宝鱼、灵鱼,尚可入口。” 风仇子受江风一吹,醺醺然的精神略微清醒: “不必了。本官每旬都会茹素一日,受斋戒,断荤腥,以洁净身心。” 长宵子脸色不变,低头奉承: “大人真是持戒甚严,向道之心坚定不移,让我等钦佩!” 并非只有佛门,才具备持戒之说。 道门的种种戒律,同样森严。 再者,赤县神州修道大兴,佛庙凋敝。 许多东西都被吸收过来,化为己用。 譬如,吃斋一事,便是太上皇早年的喜好。 自古上行下效,千古不变。 神京中枢的道官迅速跟进仿照,形成一股蔚然风气。 久而久之,神京街巷的斋饭馆子闻名八方。 甚至好多寺庙的和尚还俗,直接改行做了厨子。 “改日得空,请你玉海楼,吃一顿鼎鼎有名‘十八罗汉斋’。” 风仇子立足船首,眺望宽阔江面,心情瞬间开旷。 “多谢大人。” 长宵子大喜,吃什么并不重要,上官愿意带着自个儿才是关键。 神京中枢,十万道官,听上去何其盛大。 但这辈子就领着那点儿微薄灵机,庸庸碌碌当牛做马的小卒子,多了去。 若无靠山、贵人提携襄助,如何步步高升,手握实权? 只凭到手的俸禄,恐怕连供应自个儿修炼都不够。 “好好办差,就不会缺少上进之机。” 风仇子随口画饼。 想他当初勤勤恳恳替干爹做事,这种话听过不下百次,但迟迟也没得到过拔擢提升。 最后还是把压在头上的干爹一脚踹下去,才成为印绶监的掌令。 “素斋上全了。” 长宵子压低腰杆,态度谦顺。 “本官来之前,北书房的纣绝大人,曾被召见过。 他说,义海郡地方小,池塘浅,但藏龙虎,风浪大,让我做事慎之又慎。” 风仇子大袖一卷,翻出一本堪舆地图,凭空展开。 道道清气喷薄而起,或长或短,或明或暗。 “我抬眼去看,除去子午剑宗那几个碍眼的家伙,瞧不出什么厉害人物。” 风仇子垂眸,淡淡掠过。 一郡之地,能够冒出双手之数的四练宗师、四境道修,已经相当了不得。 但对于从神京中枢而来,本身亦是鬼仙的风仇子,仍旧逃不脱“乡下地方”的评价。 “据说颜信当年斩杀寇逆,一剑绝云气,裂青天,连着把天水府的气运都断了。 故而,这些年,没出什么拔尖的人才。像银锤太保裴原擎、子午剑宗的穆昭阳,都是外面寻觅的好苗子。” 长宵子低头轻笑,随声附和。 “神通之战,名为天倾,不是没有道理。 波及甚广,遗祸极大,尤其颜信、寇求跃这对师徒,皆是十变以上。” 风仇子语气放缓,含糊说着,免得让悬于云端的由龙剑莫天胜听见。 谁晓得这帮剑疯子,会不会突然拔剑杀将下来。 师徒相杀,道子被斩,一直都是剑宗的忌讳。 “说起来,这个白七郎,应当是天水府六郡,最为拔萃出群的天纵之才。 人在义海郡,却震动神京中枢,惊得鸾台的浑钟、象榜。 倘若生长起来,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长宵子无意感慨。 “神京最不缺的,便是天骄种子。 呵呵,北书房打杂的,都曾为名驰府城的真传级数。 纣绝大人最喜欢收拢好苗子,按照他的说法,就像栽树养花。 得空了就浇下水,看能否活下去。 即便枯死了,只要没到奇珍、奇葩那一类,也不会惋惜。” 风仇子好似被触及隐痛,忽地冷哼: “饭菜该凉了,走吧。” 他年少入京,经过道院层层选拔,方才跨进印绶监的大门。 自个儿好歹也是万万里挑一的上等天分,结果都不配让北书房挑好苗子的那帮人,多瞧一眼。 “天骄?去到神京,屁都不是!” 风仇子收起堪舆地图,心中发出恶意的轻蔑笑声。 …… …… 传习馆,后院。 白启正在练功,吞吐炼化灵机,虚空陡然一颤。 他当即有所感应,眸子宛若明炬,倏地爆射精芒。 “谁?” 遭过一次隐阁刺杀,白启警惕心极高,外加心意把洞开三识,灵觉异常敏锐。 冥冥虚空如石子坠平湖,荡起圈圈细微涟漪。 修长如玉的五指舒张,汹涌气血肆意迸发,形成莫大的撕扯劲力! “圣子!” 白启手掌紧攥,悍然击出。 那部兀自出现的石质经书被狠狠砸中,将地面印出深坑! “咦……怎么是你?” 白启身形一顿,止住后续狂风骤雨也似的凌厉攻势。 打从斩了赵辟疆的那缕神意,离开禾山道的内景地,把那株枯朽逢春木拿到手后。 他就未曾再见过无垢经。 此物乃大道奇珍,具备着融入虚空,远遁千里的神异特质。 哪怕捉拿在手心也无济于事。 除非它真心实意屈从归顺。 “圣子!我找你,找的好苦哇!” 无垢经满腹委屈,很是幽怨。 赤阳教主半道杀出,同赵辟疆的那缕神意争锋,而后子午剑宗跟着凑热闹,让小小的内景地乱成一锅粥。 它只得先行撤退,躲回四逆教开辟的一处接引渡口。 这些日子,无垢经每时每刻都在惦念白启。 念及他所说的宏伟愿景,它简直激动地浑身发颤。 恨不得请皮魔王显圣,亲自将人带回,钦定为圣子。 带领四逆教做大做强!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躲藏在义海郡,本想立刻来寻圣子! 可真是见了鬼,邪了门,这么小的地方,神通巨擘一个接着一个。 什么由龙剑莫天胜,赵辟疆,颜信……吓得我都快碎了。” 无垢经喋喋不休诉着苦,白启定睛一看,果然发现书封一角隐有裂纹。 “神通巨擘的威压如此强横?” 无垢经好似摇尾巴的小狗,从地上爬起来,凑到白启面前: “圣子!你不晓得,那些神通巨擘个个鼎鼎有名,不是好惹的善茬! 今天还有神京中枢的道官过来,俨然一尊鬼仙! 义海郡已经成为龙潭虎穴了,咱们赶紧跑远些,免得遭殃……” 白启挠挠头,无垢经说的这些神通巨擘,好像都是冲着自个儿来的? 他眼皮低垂着,略去师爷陈行以及三阳教,挑挑拣拣讲清楚大致脉络。 “什么!” 无垢经巨震,勾勒浮现的字迹潦草。 四逆教相中的圣子,居然被子午剑宗、龙庭轮番争抢! “竞争对手也忒多了!” 白启故作无奈,以手抚额: “龙庭神京的皇天上使明日一早,就要召我过去觐见。 经书大哥,纵然我对四逆教心向往之,却要没办法忤逆朝廷旨意。” 无垢经悔恨不已,倘若早点将白启拐到四逆教,何至于坐视到手的香饽饽,掉到旁人的碗里。 “圣子!糊涂啊!神京那是轻易出得了头的地方么! 你祖上没点儿关系,不曾跟太上皇打过天下,哪能往上爬! 尤其北书房的纣绝子,出了名的好收藏天骄,如同名士爱画、雅客喜茶。 但此人并不视若珍宝,反而认为,独一无二方才珍品。 那些中途埋没的、夭折的,皆凡品。” 白启心头一凛,以他的禀赋根骨,倘若叫这个纣绝子看上,岂不就要被当成盆栽养了! 于是,他神色大变,好似惊慌失措: “经书大哥!你可要救一救我!” 无垢经暗暗得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挽回圣子心意。 北书房的金箓道官纣绝子,不晓得折断多少府郡产出的天骄大材。 尤其那等没背景,没家世的。 即便晓得是这个下场,也络绎不绝攀附归顺到北书房门下。 只求让位高权重的金箓道官另眼相看,博一个出人头地。 “圣子莫慌!伱乃四逆教的未来栋梁。 纵然是龙庭,也不能从皮魔王手中抢人! 今夜月黑风高,赶紧随我走吧!” 无垢经趁热打铁。 “经书大哥,咱们四逆教何其鼎盛,倘若因为龙庭的威势就望风而逃,未免堕了创教祖师的名头!” 白启双手捧书,运转养剑术的手法细细摩挲,然后开始灌迷魂汤: “四逆教为何始终压不过三阳教?经书大哥,可曾想过这一点。 筋菩萨、骨修罗、皮魔王、肉金刚,哪一尊护法上神,不是信众百万、千万? 但大家每每将三阳教与四逆教相比,总是对前者更敬畏,更佩服?” 无垢经原本的厚重石质,像是软趴趴的烂泥,瘫在白启的手掌。 “为……啥?” 它结结巴巴问道。 “三阳教做的都是泼天大事!历代教主刺王杀驾,让人谈之色变! 而咱们四逆教,却不敢如此,两者相比,明显就跌了份儿。 龙庭治世,统摄万方,赤县神州以其为尊。 连上宗、道宗都要俯首称臣! 经书大哥,倘若皮魔王一脉,能够出一个刺杀道官,立下大功的人杰! 必定名动天下,风头盖过三阳教! 那些平日被当成野狗驱赶的旁门散修,自然蜂拥而至!” 白启循循善诱,他要的只是册封仙籍的圣旨,皇天上使并不重要。 “这……” 无垢经有些迷糊。 “经书大哥,咱们四逆教中,难道就没有高手么?” 白启顿时加大力度,揉捏手法更加纯熟。 “怎么可能!皮魔王麾下的‘大威上师’、‘摩云子’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 无垢经瞬间交底。 “如何相召?” 白启问道。 “有一处未被捣毁的接引渡口,可以传信。” 无垢经作答。 “既然这样,索性干一票大的,成就我圣教威名!” 白启好似真当上圣子,大手一挥拍板说道。 …… …… “老秋,精神点儿,别丢份儿!” 宁海禅驾舟来到怒云江,隔着好几里地,便看到那艘悬空停泊的龙牙大舰。 “这可是一尊鬼仙!” 秋长天给自身累加上百道符箓,遮掩气机,以及霉运。 “鬼仙算什么!我等武夫,求的便是,近在咫尺,人尽敌国!” 陈行眸光晶亮,沉寂潜伏在义海郡十余年,险些都要忘了,曾经身为赤阳教主的任情恣意! “师父这才是好样的!” 宁海禅随口夸赞,顺势抬眼往上瞧了一眼: “鬼仙尚能应付,头顶那位大爷不好打发。” 陈行摇头: “无妨,他也惦记你徒弟,巴不得这艘龙牙大舰立刻沉了。” 宁海禅松口气: “那就好!师父,您先来,还是让徒弟松松筋骨?” ------------ 预料之中的意外 正如我上本书堪称罄竹难书的请假条中,所写的那样。 对我来说,想要顺利无恙一路完本,是相当艰难的事情。 就好像我这个《地球ol》亚洲服低级NPC的身上,存在一种莫名其妙又毫无理由的机制。 那就是在我平稳枯燥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里,总会因为码字发生一些小波折。 有些是身体方面的,有些是生活圈子的…… 负面情绪传达太多,徒增人厌。 便不提了。 身为作者,无法保证稳定且符合全勤条件的更新内容,总归是自己个人的原因,不关读者老爷的事儿。 很惭愧,先磕个头。 勉强称为“事业”的码字上升期,不得不被迫缓一缓,确实无奈。 大概需要四五天的时间,消解情绪,解决问题。 倒也不必担心“白特慢”跑路,《神诡》经历两次大型休刊,最后也磕磕绊绊抢救回来了。 再次磕头。 希望各位读者老爷生活顺遂,诸事皆宜吧。 ------------ 回应下 休息这两天,很多作者朋友给我发截图,关于我那个假条的事儿。 首先我澄清下,我没有去安徽黄山,因为成绩不够,本身没有受到邀请。 虽然我跟狗哥交情不错,但阅文请的都是白金大神以及天王那类,大抵就是上宗首座长老十大真传种子这种级数,以我多年厮混的成果,撑死了,也就一个内门中下游吧。 其次,一个人在以年为单位的时间长度里,总会遇到些不得已需要把工作放下的事情,我觉得很正常吧。 无论是身体,家庭,或者其他方面。 没必要抱有这么强烈的恶意以及攻击性。 另外,小声逼逼,活儿该这厮最近支棱了,建议大伙儿多冲冲他。 ------------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上头有人,纵横义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通文馆,果然从根子上,风气就是歪的!” 瞧着熟练穿上一袭黑衣,然后改易身形,遮蔽气机的宁海禅、陈行,秋长天不由发出感慨。 看样子,这对师徒平时没少干打闷棍下毒药之类的脏活儿。 “刺杀鬼仙,成与不成,就看老天爷是否开眼了。” 黄衣道士小声嘀嘀咕咕,再深吸一口气,操着小舟使劲划水靠岸。 他先寻了个背风地方,里里外外撒两圈香灰。 紧接着弯腰搓了一捻土,伸出舌尖尝了尝。 这是堪舆当中辨认地气的法子。 “不涩,微润,水气足,还凑合。” 秋长天手指连动,好似掐算。 约莫耗费半小时,方才定住方位,确认吉凶。 “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分星宿,地列山川。气行于天,形丽于地……这艘龙牙大舰的阵法禁制,一看就是出自观星楼的手笔。 大醮分布,科仪运转,毫无新意,都是照本宣科。 啧啧,道宗门人,当真一代不如一代。” 秋长天摇摇头,唉声叹气,脚踏罡步,念念有词。 其人身下好似腾起一方熠熠星斗灿然生辉,彼此交织汇聚,化作庞大命盘。 “要是当初晋升道子,早把老头子那门‘天衍神算’学成了。 而今只能老老实实,用‘十二运势录’了。” 秋长天颇为惋惜,观星楼的“天衍神算”,在于灵机一动,掐指一算。 从变化莫测的虚空之内,窥探轨迹变化,进而攫取遁去的“一”。 此乃“天时之法。” 至于“十二运势录”,更偏重“人和”。 所谓“十二运”,乃阴阳五行的种种变化。 分别为“长生”、“沐浴”、“冠带”、“临官”、“帝旺”、“衰”、“病”、“死”、“墓”、“绝”、“胎”、“养”。 前四种,被称为“四旺运”。 而“沐浴”又叫“败”,与“死”、“墓”、“绝”,合为“四恶运”。 像“衰”、“病”、“胎”、“养”,则是人生常见的平淡起伏。 这十二运博大精深,囊括万物万物的诸般变易。 一旦习成,精纯圆满,便可洞彻万类玄机,排布命数运势。 堪称鬼神之道,通天之路! “瞧你印堂亮堂堂,想必仕途通畅,让道爷给你来点霉运,去去喜气。” 秋长天衣袍飞扬,于肩膀揭下两张镇压符箓,随后咬破指尖,殷红血珠凝而不散。 他手指勾画,龙蛇般的文字一气呵成,熠熠生光! 紧接着形成符箓之状,滴溜溜旋转几圈,顺着指向的方位激射而去! …… …… “嗯?” 正在享用素斋的风仇子,细嚼慢咽之下,忽觉喉咙异动。 轻吐出一根鱼刺。 “大人恕罪!” 旁边长宵子吓得浑身大颤,本来挨着半边的屁股立刻一滑,整个人就拜伏下去。 动作流畅,无比自然,不带丝毫的烟火气。 “本官食的是素斋,为何夹杂一根鱼刺?” 风仇子眉头微皱,面色平静。 “许是厨子,忘记刷锅了。” 长宵子不敢直言,他方才用过一桌灵鱼宴。 “粗心大意,做事毛躁。” 风仇子放下筷子: “分内的事情都干不好,小惩大诫,贬为役户。” 长宵子听得背后冷汗直冒,郡城大酒楼的掌勺厨子,乃正儿八经登记造册的良民富户。 住得起宅子、讨得了婆娘、还能购置田地。 小日子和和美美,滋润快活。 结果道官一句话,便被勾销抹灭,贬成服刑苦力。 “下官知错!” 长宵子重重磕头,咚咚作响。 他并非同情厨子,只是油然生出莫大的恐惧。 想到自个儿拥有的这些权势,皆系于上官喜怒的一念之间。 不禁惶恐不安,战战兢兢。 “你怕個什么,厨子做错,与你无关,起来吧。” 风仇子心下感到满足。 他本意也是杀鸡儆猴,震慑长宵子。 就如当年给干爹办差,时不时就要被敲打一番。 后面坐到干爹的位子才深有体会,御下就如熬鹰养犬。 喂得太饱,难免骄纵放肆,忘乎所以。 可不给好处,又容易滋生叛离悖逆之心。 故而,必须时时把握分寸,方能令人怀有惊畏。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话糙理不糙。 “多谢大人宽仁体察。” 长宵子悬着的那颗心稍稍落下。 他正要起身,忽地耳畔闷雷大作,好像霹雳砸进龙牙大舰。 巨大震颤席卷船体,层层光华亮起又破碎,摇晃明灭,闪烁不已。 连带着身穿大红袍的长宵子,都险些摔成滚地葫芦。 他眼里流露骇然之色: “哪路逆贼,胆大包天到袭击皇天上使?” “哼!” 风仇子冷冷一笑,神魂暴跳,颗颗念头如星河跃动,散发强烈的镇压之力。 被惊恐、悚然、惶然等情绪裹挟的众人,瞬间似有依靠,个个处变不惊。 一道道敬畏目光,深深注视那袭紫袍道官。 “好猖狂!” 风仇子肉身不动,双眼微闭,一条栩栩如生的神魂钻出体壳。 呼呼呼! 琉璃也似的神魂本相迎风就涨,霎时化为十几丈高的巍峨法身,撞断顶穿大舰楼宇的房梁屋脊。 屹立于滔滔江面! 轰! 那股磅礴无匹的气息弥漫,覆压周遭数里之地。 湍急的洪涛、汹涌的潮水、激荡的波动,仿佛被庞然大手硬生生按住。 再也翻不起任何风浪! “鬼仙之威,恐怖如斯!” 长宵子趴在地上,仰首瞻望。 “何方宵……” 风仇子念头碰撞灿然耀眼,如同一轮皎月高升,照见十方世界。 但还未等他抓出冲犯朝廷上使座驾的大胆狂徒,一条又粗又长的狼牙棒当头袭来! 只见条条粗如大蟒的呼啸风雷缠绕其上,宛若怒龙仰首! 咚! 这一棒来得极快,而且猝不及防! 好似突然暴起,悍然击杀! 超逾万钧的分量,几乎压塌冥冥虚空! 喀嚓! 风仇子神魂凝聚的巍峨法相,瞬间就被洞穿斗大窟窿。 仿佛精致的瓷器重重摔在坚硬地面,几乎彻底粉碎! “区区四练!也伤得到本官?!” 风仇子脑袋一疼,巍峨法身好像鼓起大包。 他怒火中烧,心绪变化,直接引发异象! 周遭腾起熊熊烈焰,遍布寸寸虚空。 此乃心火! 可以乱神迷智,焚躯毁体! 作为神京中枢的紫箓道官,风仇子自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并未被一记狼牙棒敲得昏头,对付武夫刺杀,首要在于护身,其次再行攻伐! 炽热心火形成一圈圈涟漪波纹,如同百丈之高的惊涛骇浪,又似高耸入云的坚固城墙,刹那便把宁海禅隔绝在外。 他拎着那条又粗又长的狼牙棒,眼神极为平静: “鬼仙就是耐揍,一棒子都砸不烂!” 宁海禅嘴角勾起,足下一点,体内肉壳的气血真罡如龙吐珠。 施展“天人纵”遁进虚空,避开铺天盖地的炽热烈焰! 咚! 紧接着,那条黑沉沉的狼牙棒宛若捣衣。 朝下一杵! 好似羚羊挂角,从奇诡的方位探出,绕开层层如浪的心火浪潮。 再次将风仇子的巍峨法身,敲得崩裂! 本来十几丈高,衣带飘飘的神人之相,此时满头大包,好像生出佛陀肉髻! 显得格外滑稽! “是谁!你究竟是谁!” 风仇子气急败坏,神魂念头大放光明,却无法照破宁海禅的行迹。 后者不断施展天人纵,时隐时现,出没无常。 压根没办法擒拿! “分明只是四练宗师,修为这般深厚,一口气撕裂数十次虚空,都没有力竭……而且他的武功,似乎隐隐克制神魂念头的虚实变化?” 风仇子暴跳如雷的同时,内心却也作着盘算。 他大袖一抖,放出重重浊气,浓郁云雾宛若厚实帷幕,遮蔽天地四野。 旋即他运转秘法,双目明亮,洞穿虚实,白蒙蒙的浓雾并不能阻碍半分。 “这次看你怎么逃!” 风仇子狂笑如雷,粗如梁柱的根根五指陡然合拢,笼罩数尺方圆,正好盖住宁海禅的闪烁身影。 颗颗念头好似金刚钻般凝练,沛然大力抓裂虚空,封住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这厮,倒有些本事。” 白茫茫的大雾张开,宁海禅气血真罡就是一滞,仿佛大江大河被断龙石拦截。 只一瞬间的停留,就让风仇子找到机会,封禁重重空间。 “可惜了,道修,终究差点儿意思!” 感受身躯传来的可怖气力,宁海禅淡淡一笑。 那尊倾尽心力所养成的龙象法体,于气血交汇、筋骨齐鸣间,升腾而起! 一道笔直冲霄的滚滚狼烟,摇天撼地! “嘶!” 长宵子倒吸一口冷气,义海郡啥时候冒出这么一位四练宗师。 竟能在鬼仙面前走过几招,不落下风! “莫非,排帮的那头老龟?不对,水君宫怎么会跟龙庭作对……这帮龙种龙嗣,依靠道官大人才能过活。” 长宵子爬起身,大红袍沾上残羹冷炙的汤汤水水,让他眉头大皱。 “管伱是谁!单枪匹马刺杀道官大人,找死!” 嗡嗡嗡,剑鸣声如蝉振翅! 长宵子盘坐而起,大红袍鼓荡起伏,荡起肉眼可见的灵光涟漪。 这是道院传授斗法的基本功,护身为本,搏杀其次,顺序不可乱。 他祭出法剑,其形也如蝉翼一样几近透明,俨然专门用于刺杀。 “此人身法太快,体魄更是强横,但斗法经验太浅了,殊不知鬼仙受箓,炼就命丛! 任何法术咒言,威能皆大增,并且天人相感,神出见真,风云嘘呵,一念之间,数法并用……” 长宵子双眸如蕴神辉,锁定被封禁肉壳的宁海禅。 等待立功救驾的大好时机! …… …… “已是瓮中之鳖,还欲顽抗?” 风仇子巍峨法身如山峦横亘,大手一合,将那刺客紧紧攥在手心。 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五指并未完全收拢,如同虚虚握圆。 宁海禅耳畔响起隆隆雷音,面对鬼仙神魂凝聚显化的巍峨法身,他渺小似尘埃芥子,随时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老秋做事慢吞吞,难怪当不上道子!” 鬼仙神魂已经度过天劫,阴性祛除大半,颗颗念头充斥阳和之意,不惧风雷水火的摧折损伤,更别说四练武夫的气血真罡了。 所以那道笔直冲霄,声势浩大的滚滚狼烟,没能冲开风仇子的擒拿大手。 “念你修行不易,招供指使之人,本官座下还缺一力士,签下法契,可以饶你不死!” 风仇子自恃炼成命丛,法箓灵机充沛,仅靠“云遮雾罩术”与“一气大擒拿”,便足以碾压这个还算不凡的四练宗师。 “好说,好说!在下受天水府赵辟疆的指使,刺杀道官,意欲造反……” 宁海禅信口胡诌,龙象法体硬生生顶住巍峨法身的一气大擒拿,尽量给秋长天的作法拖延时间。 他对于自己并称“义海双雄”的老秋充满信心,连神通巨擘赵辟疆见到那团盖顶霉运,都得退避三舍,区区一个神京中枢的紫箓道官,又哪里挡得下。 “胆敢诋毁朝廷勋贵!该死!” 风仇子额角暴跳,巍峨法身催发全力,神魂如擂大鼓迸发轰隆音波,震得百里皆可闻! 整艘龙牙大舰陡然一跳,沛然无匹的灵机被抽取,化为源源不断地浩荡法力! 如此加持之下,一气大擒拿,威能再增数十倍! 喀嚓,喀嚓! 龙象法体好似不堪重压,显出几条细密裂纹。 宁海禅面色不变,双掌合十,宛若明王尊者降世,开辟一方婆娑净土。 “好厉害的横练!” 风仇子大为恼火,他堂堂鬼仙,竟无法干脆利落拿下四练宗师。 传扬出去,岂不沦为笑柄! 到时候,跟赵辟疆一样,成为后辈的踏脚石! 于是,法箓再转,命丛显化! 斗大如星的“鲸吞海”倏然亮起! 神魂念头衍化万千,宛若一头振水飞天的大鲸吞饮江海,堪称磅礴的团团元气灌入手掌,当即就要抓爆宁海禅! “啧,鬼仙命丛……老秋再不发力,我只能拼命了。” 宁海禅撑开双臂,思忖着究竟要不要放出“乾阳众雷”,跟这尊鬼仙道官真个斗一斗。 念闪之际,冥冥虚空发出连绵爆响,瞬间提升战力的“鲸吞海”好像吃撑了。 风仇子巍峨法身不由晃动,好似巨岳垮塌,神魂念头充斥惊骇: “虚空元气突然紊乱了……怎么会这样?” 五根顶梁大柱般粗重的手指一松,宁海禅右掌为阳,左手为阴,两相交融划出轨迹,如万钧重锤悍然抡起! 重重封禁的拘拿手段,顷刻被破掉! “你……” 风仇子一时难以梳理通过“鲸吞海”命丛,倒灌入神魂念头的磅礴元气,一身本事刹那去掉大半。 “老秋这霉运,连鬼仙都遭大殃!” 宁海禅连连踏步,游刃有余,狼牙棒虚虚劈杀,打散巍峨法身,直逼龙牙大舰! 风仇子颗颗念头千变万化,或刀、或剑、或斧、或枪的猛烈攻伐,压根挨不到他衣角! “道官大人,我来救……” 长宵子终于瞅准机会,那口像恶蟒毒龙的法剑倏地一扬,刺向宁海禅的心口! “顾好自个儿再说吧。” 苍老沙哑的声音,好似厉鬼出现在背后,惊得长宵子寒毛直竖。 撕拉! 那袭由尚衣监所制,足以抵挡刀剑砍杀,宗师一击的大红袍,被干枯如老树皮手掌径直洞穿! 长宵子耳边如闻虎啸,旋即心口一疼。 他低头看去,胸膛呈现出拳头大的血窟窿。 “还有一个刺客!” …… …… “本官上头有人!北书房的纣绝……” 风仇子被狼牙棒捣烂巍峨法身,神魂念头受损严重,被迫缩回肉壳体内。 噗! 他仰天喷出殷红血水,脸色惨白,险些当场倒下。 这个不知名的四练宗师,气血真罡尤为克制神魂念头,每一下都像戳在要害,难以招架。 “上头有人?” 宁海禅重重落在龙牙大舰,压得庞大船体一沉。 他歪了歪头,俯视着面如冠玉的紫袍道官,忽地发出嗤笑。 “本官与神京中枢的金箓道官纣绝大人关系匪……” 未尽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条扛在宁海禅肩膀上的狼牙棒当头扫落! 将风仇子肉身砸个稀巴烂,糜烂的血水浸透道官紫袍! “上头有人又如何,爷不信你下边也有人!” ------------ 第二百八十九章 圣子在此,元老齐聚 肉壳好似一尊华美瓷器,让那条狼牙棒捣成稀碎。 寸寸筋骨炸裂,溅出大团殷红,血雾氤氲不散,隐约散发清香。 “看来平时没少嗑药,吞吐灵机,把体魄养的不错。” 宁海禅扯起嘴角,狼牙棒呼啸如雷,重重朝着虚空一杵。 喀嚓! 意欲遁走的神魂念头,当即就被击破! “好贼子!忤逆龙庭,刺杀道官,往后你休想过安生日子! 即便掘地三尺,纣绝大人也会将你挖出……” 风仇子神魂分散,恰如一团棉花难以着力,巧妙躲开势大力沉的狼牙棒。 紧接着,他再度凝聚成形,右手行诀,念头闪烁。 几乎就在刹那间,整个龙牙大舰都晃动了一下。 周遭数里的水浪哗啦作响,升腾而起,凝聚成十几条蛟蟒扑杀宁海禅。 对于鬼仙来说,皮囊不过庐舍,纵然毁伤陨灭,也伤不到根本。 一念尚存,可谓不死不灭。 哗啦啦! 随着风仇子念头摄拿,十几丈的怒涛轰隆炸开,拍打龙牙大舰。 漫天水气凭空聚拢,化为一尊尊威风凛凛,栩栩如生的神人法身。 观其骁勇精悍,气势非凡,个个战力都不逊色四练宗师! “鬼仙着实不好杀。” 宁海禅挑眉,换作四境道修,早就死上十几次了。 但风仇子神魂渡劫,念头如一,虚实相生,勘破生死。 乃实打实的鬼仙境界! 除非自個儿晋升神通巨擘,神与意合,血魄雄浑。 才可能以强绝的手段,硬生生镇压磨灭! “还好这人是个半吊子。” 宁海禅眼神睥睨,右手持住狼牙棒,其上萦绕紫意浓郁的沉沉雷光。 身形倏然一闪,虚空闷响,水珠迸溅! 狼牙棒摧枯拉朽,轻易打散水气凝聚的长蛟大蟒! 宁海禅脚下步伐飞快,气血真罡雄劲浑厚,每一次运转催发,皆如狼烟冲霄。 风仇子精心淬炼的颗颗念头,好像放进大烘炉的铜锭铁块,耐不住滚滚热力,缓缓消融! “哪家的高手!四练层次,却撼得动本官的鬼仙意志! 看不出路数,莫非是白阳教……” 风仇子思忖之际,神魂又一次感到剧痛。 咚、咚、咚! 三道炸雷连成一线,宁海禅左手握拳扬臂推出,粘稠如浪的翻涌气流被撕裂。 仿佛龙吟象吼,震荡十方,瞬间就把念头摄拿的水蛟、水蟒悉数破去。 一时间,龙牙大舰内洪水漫灌,冲垮亭台楼阁,几乎淹没庙宇。 “师父,再不动手,我可拦不住他了。” 宁海禅冷哼传音,看似他牢牢占据上风,压着风仇子打,实则并不能干脆利落拿下这一尊鬼仙。 肉身秘境未能与天地相通,冥合法理,任凭底蕴再如何深厚,气血亦有穷尽之时。 而风仇子神魂渡劫,得授法箓,若非道行差了一些,没有炼成不灭元灵,早已施展大神通,驾驭风雷水火,打得自个儿抬不起头。 继续拖下去,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急什么。” 陈行手掌攥紧,一把抓烂长宵子的心脏,旋即再伸出两指,戳破那袭大红袍。 他脚下踏步,施展黑心煞掌当中的“黑影幢幢”,条条残影好似浮光烁烁,几个呼吸的短暂功夫,那些前来护驾的力士、兵丁统统扑倒。 “这厮想跟你耗,拖到义海郡的青箓道官赶到! 但没了肉身皮囊,好比赤身入海,水性再厉害,也撑不了多久。 好徒弟,你陪他好好耍耍,我给你压阵。” 陈行眸光熠熠,看到风仇子头顶盘踞的那团乌黑之气愈发浓郁,啧啧感慨: “你那位观星楼的兄弟,确实……非同寻常。” 他眼中浮现几分忌惮,名叫“秋长天”的黄衣道士忒吓人了。 这股子遮天蔽日的霉运晦气,足以叫神通巨擘够喝一壶。 怪不得这厮区区四境,未成鬼仙,就敢掺和十年前的那桩大事。 并且至今还活蹦乱跳,没人愿意招惹。 得罪煞星,尚有生机可言,但要沾染一个灾星,搞不好再无宁日。 “待会儿事了,必须先在怒云江洗干净。” 陈行心有余悸,万一把霉运带回家,保不准闹出什么祸端。 想到孽徒当年结识秋长天,携手闯荡江湖。 他不由地感慨,宁海禅命真硬。 “头顶上还有个神通巨擘瞧着呢,师父,速战速决。” 宁海禅抡动狼牙棒,好似一团漆黑的雷霆闪动,每次出现,都恰巧封住风仇子的去路。 陈行两手插袖,紧紧盯着神魂分化,欲要遁走的紫箓道官,时不时故作出手,惊得凝练如一的念头如水波动荡,无法保持沉静。 “真是卑鄙!以多欺少!” 风仇子怒不可遏,他背靠龙庭,又是神京中枢的近臣贵人,何曾受过这种憋屈气。 居然让两个四练刺客堵在座驾里头! 这位印绶监的掌印道官当机立断,分出一半神魂之力,与周遭天地冥合相融。 尔后一声声闷雷般的巨吼席卷义海郡—— “护驾!护驾!护驾……” …… …… 早在十息之前,原阳观的璇玑子就已察觉动静,他急忙披上道袍,登高远眺,发现怒云江火光冲天。 “刺客?白阳教余孽现身了!” 璇玑子心头大震,天底下除去那帮疯子,谁敢公然袭击皇天上使的座驾。 “立功的机会到了!” 这位满腔上进的青箓道官眼皮猛跳,内心激动不已。 倘若此次护驾有功,一举攀附上神京中枢的贵人。 日后不说一步登天,至少也是鱼跃龙门了。 “老天爷开眼!” 璇玑子大喜过望,意气风发: “取我法器……等等!” 他话音倏然一顿,因为被夜色笼罩的义海郡城,莫名升起数道莫测的磅礴气机。 咚咚咚! 道观前院悬挂的铜钟自鸣。 此乃神京鸾台那口浑钟仿制,但凡有沾染浊潮的邪魔妖人露出行踪,便会惊动示警。 “大威上师!摩云子!还有八奇散人……” 璇玑子掐诀运功,从旁边的茶杯引出一捧水流,作镜映照。 身为坐镇郡城的青箓道官,他不仅能使唤散落各方的耳报神,还可以用观照烛烜之术,监察山水地气。 任何风吹草动,皆瞒不过本尊! 结果水镜一照,浮现出来的人影让璇玑子吓一大跳。 一个身穿藏红法袍,臂膀结实有力,宛若精铁浇铸的老喇嘛; 一个儒生打扮,却头戴紫阳巾的青年男子; 一个面貌平平无奇,双目漆黑如蕴魔性的黑衣男子…… 这些面孔,璇玑子无比熟悉,皆在龙庭的海捕文书上。 而且名列前茅! “坏了!竟然是四逆教!两个四练的顶尖宗师!八奇散人,更是半步神通……” 数道气机盘旋于义海郡城,如同一头头恶蟒毒虫,虎视眈眈。 这个时候冒头,璇玑子毫不怀疑会被当场打死。 “观主,法器取来了!” 道童双手捧着托盘,低头呈到璇玑子面前。 “放回去吧,今夜风有些凉,本官打算早些歇息。 若有人问起来,伱就说,本官闭关静修,没个三五十日,成不了。” 璇玑子意兴阑珊摆摆手,立功固然重要,但保命更加要紧。 四逆教兴师动众,大举来犯,他就领这么点儿的灵机俸禄,犯不着为神京中枢的老爷拼死。 “晓得了。” 道童感到疑惑,却也不敢多嘴。 “他娘的,小小一座郡城,什么宗师、神通、道宗、邪教,是龙是蛇,都跑过来凑热闹!” 璇玑子回到精舍,忍不住摔杯子骂娘。 他这个道官本该是手握大权的土皇帝,现在却见着谁都要装孙子。 “打吧,打吧!最好将怒云江打崩了,好叫龙庭动用玄奇神兵再造山水!” …… …… “无垢经,缘何突然传唤?” 身穿藏红法袍的大威上人说话轻缓,却有种极其浑厚沉重的分量感。 好似一颗颗实心铜球砸在地面,震得嗡嗡作响。 那部石质经书书页扑腾,不停地环绕飞动,一个个笔走龙蛇的斗大字迹清晰显现。 “行刺皇天上使?” 头戴紫阳巾的摩云子看完之后,眉头微皱。 “怒云江上那艘龙牙大舰气势恢宏,几如小门派的山门,难以攻破。 况且,既为神京中枢的紫箓道官,必然是一尊鬼仙。 咱们几个,未必弄得成。” 看到这些皮魔王麾下行走并无意愿,无垢经顿时急了: “这可是立大功的好机会!” 双手抱胸,目光沉凝的八奇散人摇摇头: “皮魔王又不显世,我等也未得传召,无法深入浊潮亲自觐见。纵然博得汗马功劳,又能如何。” 无垢经怔住,这帮元老不比冒益昶,对其言听计从。 他们个个俱是修炼有成,心志坚定之辈。 除非皮魔王显圣降下法旨,否则任谁都难以指使。 “此乃圣子的意思。” 无垢经没可奈何。 “圣子?” 大威上人两条白眉扬起。 “皮魔王一脉,何曾有过圣子?” 无垢经含糊其辞: “圣子身份隐秘,故而未曾公示。” 摩云子顿时来了兴致: “敢问圣子在哪里?” 四尊护法神灵,皆会择圣子行走于世间。 相比起赐福的传承经书,前者才具备统率之权。 皮魔王这一脉的根本,乃是“不朽”。 弃绝皮囊,精神长驻,再无朽坏之危。 所有的赐福,都与其息息相关。 据说,圣子能够代护法神灵行使根本法理。 倘若皮魔王这一脉,当真选出来了。 对于他们这些元老也是一桩好事。 “不可说。” 无垢经并未直言。 “圣子其人已经让龙庭注意到了,唯有除去皇天上使,方可继续隐藏。 因此,尔等若能办成,便是大功一件。 圣子亲口承诺,许你们福报。” 八奇散人仔细打量无垢经,目光当中的魔性流转: “福报?” 无垢经将白启提出的诸多设想简略说出,大威上人、摩云子等皆露出诧异之色。 “灵机被龙庭把持,我等难以染指。圣子想出这种妙计,以聚世间的香火愿力,集万众的气血神魂……” 八奇散人忍不住惊叹,他作为只差半步,就可晋升神通巨擘的顶尖高手,自然看出其中的好处。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利滚利的放贷,来钱更快的路子? “不愧是我教圣子,天纵之才。” 大威上人双手合十,低头诵道。 “贫僧愿意一试福报。” 倘若将这种借贷法子推广开来,四逆教将会迅速扩张,遍地开花。 届时,最大的受益者,自然便是他们这种率先受领福报的元老。 “既然是圣子吩咐,我岂敢违逆。” 摩云子呵呵一笑。 “得罪我教圣子,莫说皇天上使了,哪怕是北书房的行走,也该死。” 八奇散人咧嘴轻笑。 尔后。 三条滚滚狼烟从天而降,砸在龙牙大舰上。 来自不同方位的五道目光,皆盯着风仇子的神魂。 一股莫大的寒意,从后者念头当中陡然升起。 “本官究竟得罪了谁!摆出如此大的阵势……” …… …… “真是一场好戏。” 盘坐云端的莫天胜作壁上观,未有任何出手的意思。 这个节骨眼,龙庭贸然派遣皇天上使,说是犒赏册封,兴许藏着别的打算。 近十年来,子午剑宗人丁不旺,青黄不接,好不容易摘到白七郎这株道子根苗。 倘若平白被截胡,送到神京圈养起来,那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讲不出。 “人老了,眼也花了。” 对于两大刺客、四逆教元老的接连出现,莫天胜当作视而不见。 但他眼睛余光一瞥,却见淳于修、江载月这两个不省心的师弟,也改头换面鬼鬼祟祟摸到怒云江,好似等着动手。 “做这种不光彩的事儿,都不晓得掩盖气机。” 莫天胜微微叹气,大袖一挥,如龙剑光横贯数里,宛若连绵成片的火烧云,恰好遮住淳于修、江载月二人的身形。 …… …… “难道,天要亡我?” 风仇子身陷包围,眼见或明或暗,拢共七条磅礴无匹的精气狼烟,分别占据不同方位,牢牢封住虚空,心头不由生出绝望。 义海郡不是个乡下地方么? 怎么四练顶尖的生猛宗师满地跑! …… …… 郡城之内,远眺观战的白启心想道: “这年头,出来混,靠得还是人多、面子大。” ------------ 第二百九十章 鬼仙身殒,神兵玄奇 修长手掌轻拍栏杆,白启登高举目远眺,怒云江上已经是火光冲天,气机激荡。 阵阵闷雷席卷八方,宛若怒涛高高扬起,荡开肉眼可见的层层涟漪。 “难怪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白启眯起眼睛,五指虚虚一抓,拿住宛若实质的粘稠气流,从中感应到一股股骇然波动。 “这么多位大圆满的顶尖宗师,精气狼烟摇天撼地,足够把半条怒云江掀个底朝天了。 我要是敢凑热闹,说不得被余波震死。” 他认真数了数,那艘龙牙大舰至少有四五尊周天采气大圆满的顶尖宗师。 除开四逆教的三大高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刺客,将那位手持圣旨而来的龙庭道官弄得很是狼狈。 “瞅着武功路数,隐隐觉着眼熟,好像在何处见过一样。” 白启目力极佳,毕竟每天勤练心意把,再加上洞开眼识,纵然与怒云江相隔十几里远,但居高临下瞻望过去,也能看清楚战场变化。 “莫非……师父和师爷联手了?” 白七爷脑筋转得飞快,很快就猜到正确答案。 尽管宁海禅早已把武功招式练到骨子里头,武学修为臻至化境。 可白启进过祖师堂,曾经领教过七代祖师和师父的混合双打,又修行钻研通文馆三大真功当中的《十龙十象镇狱功》。 委实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那个抡狼牙棒的,明显就是师父,天人纵、明王怒、阴阳捶……师父用得如火纯情,完全看不出半分痕迹。 师爷亦是老辣,掩盖气机,藏得极深,没有丝毫破绽。” 白启不由地感慨,师父、师爷個个手段厉害,身怀绝技。 自个儿想要接过通文馆的掌门位子,从此当家做主,发号施令,恐怕不容易。 “圣子,怎么除却咱们,还有其他高手!” 无垢经大为意外。 刺杀皇天上使,龙庭道官,此乃泼天大罪。 神京中枢必定震动,从严追查。 到时候,海捕文书发到各地,像五方帝宫、观星楼那等道宗都要配合办案。 若没有遮蔽天机,潜形隐迹的通天本事,不出数月就会被逼到走投无路。 故而,赤县神州始终保持活跃的逆寇乱贼,要么大有来头,传承非凡,挡得下观星楼的科仪大醮,占卜掐算;要么手握重器,隐居世外,极少踏足龙庭统辖的万方疆域。 “龙庭窃居高位四百年,剽取灵机,盘剥众生,倒行逆施,不得人心。 天下豪杰如过江之鲫,并非谁都愿意被骑在脑袋上。 冒出一两个怀揣除贼之心的好汉,不足为奇。” 白启语气淡淡,好似波澜不惊。 “不愧是我教圣子,说话水平足足有七八层楼那么高了。” 无垢经由衷赞道。 向来都是龙庭将四逆教称作逆贼乱党,可经过白启这一番话,神京中枢那帮家伙反倒更像奸邪巨恶。 “经书大哥,据闻你有飞遁虚空,破开禁制之能。 稍后这尊鬼仙身殒,就看你大显神通了。” 白启目光沉静,一尊鬼仙所淬炼出来的晶莹念头堪称道修宝药。 倘若能够浑水摸鱼,从中得利,四境之前都无需灵机滋养。 “又可以继续窝在黑河县了。” 白七爷颇为期待,旁人攀附寻到门路,从郡城到府城,乃至于迈向神京中枢,皆是为了更上层的晋升之路,以及更充足的外物资粮。 “外边天地广大,盘龙卧虎,不晓得藏着多少老怪物。 像我这种盖世奇才,自然要等到神功大成才出山。 否则落得师父那样的下场,整天被以大欺小,只能靠打闷棍下毒找回场子,多憋屈!” “圣子请放心。只等风仇子一死,我就施展挪移大法,追索擒拿念头,保准让他无处可逃。” 无垢经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作为皮魔王的传承,它没少干过这种事儿。 “经书大哥办事,我素来很放心。” 白启轻飘飘夸了一句,旋即很有韵律的轻拍栏杆: “可惜,皇天上使不清楚,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怒云江义海郡,往后应该改名换姓了。” 三阳教、四逆教、子午剑宗,连带着道官衙门那边,统统都被自己打通了。 白七爷的名号朝外报出去,谁不卖几分薄面? “一年有余,已是纵横义海,再容我三五载,赤县神州也能任遨游了。” 白启手掌压住栏杆,目光炯炯望向茫茫夜色中的滔滔江水。 原本属于黑河县打渔人,那点儿无法抹去的谨小慎微,终是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少年郎的万丈雄心与凌霄之志,恰如拨云见月。 明澈光华,遍照心海! …… …… “咦。” 作壁上观的莫天胜眉毛挑起,目光从下方移开,落向凭栏而立的白启身上。 “不愧是小道子,观宗师气机交锋,鬼仙困兽之斗,也能心有所悟。” 这位由龙剑抚掌一笑,极为欣慰,对于上宗真传来说,提升修为的法子众多。 吞服奇珍宝药,亦或者经受灵机洗涤灌顶……只要舍得下本钱,再愚笨的货色也能往上走几步。 但道性坚深之人,却极为难得,几如从无穷砂砾里面寻觅真金美玉,当真千难万难,全凭缘法。 “风仇子一死,子午剑宗便没有啥阻碍了,等到谈拢后,收下小道子。 栽培个七八载,就能学寇师兄当年,将神京鸾台那帮子独占鳌头的骄子,挨个拾掇一遍。” 莫天胜嘴角上扬,低头念叨: “通文馆,小门小户的,应该不难磋商。” 他手指轻叩,目光再次闪烁,俯视被七尊四练宗师团团包围的风仇子。 后者神魂念头再次聚拢,削减到十丈左右的巍峨法身宛若山岳耸立,看样子像是要一人独斗众多高手。 “逆贼!统统都是逆贼!” 风仇子声如洪钟,怒斥齐聚龙牙大舰的条条黑影。 “纣绝大人功参造化,尔等犯上作乱,一个个都难逃法网!” 宁海禅浑然不在意,这种小麻烦交给老秋处理就行了。 身为观星楼的真传,秋长天很擅长钻龙庭的空子。 他目光跳动,扫过兀自出现的几个“同伙”。 东面是两尊还算看得过去的四练宗师,一个气血雄浑的半步神通,皆沾染那股惹人厌的浊潮味儿。 北面则冒出两个鬼鬼祟祟的剑修,好似有所顾忌,离得颇远。 双方各自占住一边,封住风仇子的退路。 “师父,他们这算不算半道摘桃子?” 宁海禅眼神泛冷,胸中杀意翻涌: “你我可是累死累活打了好久,眼瞅着人头入袋,来了这些不识相的。 依我看,干脆一并埋了?” “左右不过分润些鬼仙念头出去,你又不修道,干嘛计较。” 陈行呲了呲牙,孽徒杀性太重,完全不像他平素儒雅随和,与人为善。 反倒是阿七,更类自己。 “我徒弟不是修道么,想着给他攒点儿。” 宁海禅提着狼牙棒,好似真想斗一斗几大宗师,试一试堕身浊潮的邪魔手段。 “等他们落单再打闷棍,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干活。” 陈行好声好气劝说徒弟,不愿意节外生枝。 “头顶上还有个神通巨擘,拖得久了,兴许他就转变想法,打算替龙庭擒拿刺客立一大功。” 宁海禅略作思忖,感觉有理,旋即按下跃跃欲试的动手念头。 那条狼牙棒当空一砸,数十丈的虚空向下塌陷,强逼巍峨法身往后退避。 “此人!最可恶!” 风仇子气得咬牙切齿,他修成鬼仙,神魂具备虚实之变,无惧世间绝大多数的真功杀伐。 唯有神意相合,冥合法理的绝学招数,才可能伤到自己。 但这个抡着狼牙棒,瞅着像是淬体莽夫的家伙,竟能屡屡造成重创。 实在古怪! 风仇子一闪,十丈左右的巍峨法身如山岳移动,挟带滚滚风雷呼啸,撞向没怎么出手的陈行。 柿子要挑软的捏! 在场众多逆贼,八奇散人威胁最大,半步神通,武功绝顶。 像大威上师体魄强横,相传练成破碎金刚的坚固法体,能够力搏太古天龙。 摩云子走的是器修路数,手中藏着一卷《九岳真形覆山河图》,可以收摄万物。 这几个四逆教的成名高手,都不好对付! 至于藏在远处的那两个,剑气森森,搞不好是剑宗疯子等着捡漏。 以由龙剑莫天胜的修为本事,他若有心襄助,一只手就能灭尽所有逆贼! 至今毫无动静,便是表明态度。 “子午剑宗!也是乱党!” 风仇子暗暗记下,等他回到神京中枢,必然要在纣绝大人面前,狠狠告上一状。 念头闪烁,巍峨法身张开大手,法箓连转十次,几乎耗尽灵机。 一气大擒拿施展! 遮天蔽日的巨掌横空,磅礴气浪肆意横扫,粗如山峰的根根饱满指节光华交织,熠熠生辉,仿佛蕴含着玄奥自然的细密纹路。 “啧啧,五品道术!” 陈行衣衫猎猎,神色从容,区区鬼仙罢了,他做赤阳教主的时候没少杀过。 “欺负老人,人品卑劣,理当受死。” 改头换面的陈行呵呵一笑,扬拳迎上。 九条浑金铸造的真罡火龙覆盖全身,盘旋飞动,恍若一面坚不可摧的灿然石璧。 咚! 沛然音波炸裂长空,震耳欲聋的巨响传出数百里外,好似天公发怒。 庞然无匹的道官座驾被撕裂,宏伟华美的重重庙宇化为废墟,怒云江面如有一团硕大的蘑菇云缓缓升起。 “师父老当益壮!上次只打百拳,是我过低估师父的实力,下回切不能再心慈手软了!” 宁海禅看得分明,陈行催动那招九龙合璧,硬生生顶住风仇子的一气大擒拿。 道术与气血相冲,宛若水火激荡,迸发可怖波动,差点引发天地异象! “噗!” 陈行倒飞而出,砸穿龙牙大舰,过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爬出。 他披头散发,用右手捂着胸口,好像受伤极为严重。 “师父果然人老成精,这时候都不忘以身诱敌,钓一波鱼。” 宁海禅心下暗想。 “这刺客……尚可入眼。挡下紫箓道官的全力一击,虽然遭受重创,但也值得夸耀了。” 大威上师微微颔首,对于陈行的横练功夫颇为欣赏。 如果换成他的话,大约只有四成的把握,能够毫发无伤接住一气大擒拿。 “何必再做困兽犹斗!” 摩云子头顶一卷玄奥古画,昂然笑道: “风仇子,乖乖束手就擒吧!” 宁海禅和陈行分别破去这位皇天上使的道术手段,令其耗去大半灵机。 哪怕鬼仙神魂冥合虚空,可以吞吐方圆千里的灵机元气,一时半会也弥补不了巨大亏空。 “本官乃龙庭道官!岂会对贼子卑躬屈膝!” 风仇子那道巍峨法身再次缩小,变作常人般大。 冯虚御风,悬于半空。 终是有了几分上使威严。 “休要以为本官今夜必定葬身江水!龙庭治世四百余年,统御神州万方之地,凡杀道官者,定斩不饶! 这是太上皇的金口玉言!” 风仇子目光睥睨,哪怕接连受挫,这位紫箓道官仍旧怀着莫大底气,全然不惧周遭环伺的众多高手。 “焚我残魂,灭我顽心! 风仇子斗胆!请人皇笔!诛贼!” 一张金光闪耀的符箓,从风仇子神魂里头倏然蹿出。 当空转了三转,无火自燃,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风仇子颗颗念头好似蜡油融化,顷刻就没了大半。 原本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真实形体,亦如一缕青烟,极其淡薄。 好像随时都会被吹散。 “糟!” “此人挟着‘神兵符箓’!” “快走!” 摩云子、大威上师、八奇散人反应最快,俱是脸色大变,扭头就要遁逃。 “神兵符箓?” 自以为隐藏得颇好的淳于修疑惑。 “金箓道官才能被赐予的大符!能够唤动……玄奇神兵!” 江载月晓得厉害,不免心惊肉跳。 谁人掌驭玄奇神兵,谁人便是威压赤县神州的无上巨擘! 龙庭得执两口,一为“乾坤葫”,一为“人皇笔”。 谁也没有料到,风仇子一介紫箓道官,竟然藏着“神兵符箓”这等重宝! “玄奇神兵……人皇笔!有勾销生死,削落寿数的可怖威能!” 陈行眼角突突跳动,赶忙唤出陈隐,见势不妙就准备带着宁海禅赶紧撤走。 每一口玄奇神兵,皆具备不可思议的“道”。 其如天规铁律,无法违逆。 众人或惶恐、或惊骇、或沉着之际,穹天似被划开。 仿佛老天爷手执如椽大笔,轻轻于画卷挥下! 直有一种劈开阴阳,造化无穷的浑厚道意! 怒云江上的众多宗师,无不感到背后发寒,泛起冷意。 下一刻,他们的性命似乎就要被勾销抹灭! …… …… “弄这么大阵仗作甚!” 横亘虚空的剑气长河,一道目光流转孕育,旋即化为白发苍苍的衰朽人影。 正是子午剑宗的当代掌教,颜信。 只见他两指并拢,朝着横跨亿万里的那一笔点去。 大音希声! 沉沉死寂间,周遭光华瞬间一黯。 茫茫无穷的剑气长河好似断流,被斩成两截。 而那一笔,亦是如墨淡开,渐渐消散。 …… …… 原阳观,今晚值夜的白明脑袋一沉。 眼前好似掠过剑光。 怒云江畔,白启眼皮轻轻跳着。 耳中好似响起剑声。 …… …… “师父,你看见没有?” 宁海禅挠挠头,那股黑云压城的窒息憋闷,恰如夏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什么?” 陈行皱眉。 “没啥。” 宁海禅摆摆手。 就在刚才。 他又听见七岁那年,初次在怒云江泅水时,所闻的剑吟。 可一转眼便散掉了。 难以辨别是真是幻。 ------------ 第二百九十一章 假意,假死 “人皇笔……被拦住了?” 风仇子眼中充斥不敢置信,玄奇神兵威能何等可怖? 那是足以改天换地的造化重器! 谁人若是掌驭,顷刻便可割据一方,称雄当世。 要知道,就连五大道宗,七座上宗。 也并非个个坐拥镇压山门的玄奇神兵。 放眼天下,观星楼的“圣智珠”,五方帝宫的“周天炉”。 九狱山的“万雷池”,大日府的“明煌刀”。 这就占了四口。 外加龙庭所持的“乾坤葫”、“人皇笔”。 六大玄奇神兵,皆为有主之物。 其他的道宗、上宗,哪怕吃了熊心豹子胆,都不敢贸然打主意。 正因此如此,堕仙元府藏着第七口玄奇神兵的流言越传越盛,让许多大势力前仆后继。 当年子午剑宗道子寇求跃,毫无理由投身浊潮,据说就是欲求仙剑,进而走火入魔。 “是谁?” 陈行眯起眼睛,亦是感到诧异: “挡下神兵符箓?” 潜伏灵台的陈隐手指掐算,却一无所获: “神通十二变以上的绝顶高手。 整个天水府,大概只有三人。 尔朱老贼、赵辟疆不可能明目张胆,忤逆龙庭,毁去符箓。 颜信,多半是他。” 陈行眸光低垂: “神通,你我若不能重回神通,这一盘棋,终究难下。” 陈隐轻叹: “本教主乃道修,肉身没了,损伤不大,若可以择一上好庐舍,有万龙巢的宝药相助,也不过三年五载的功夫。” 陈行冷哼: “说得轻松,你陈隐自负天资绝世,禀赋过人,登顶鸾台的那些盖世天骄都不放在眼里。 庐舍?条件严苛,哪有这么好寻!除非你愿意兵解夺舍,但那样免不了遭受‘失我之劫’。” 一旦修成鬼仙,不仅寿数大增,更能尸解转世,重活二三世。 悠悠千年一晃眼,坐看沧海变桑田。 与志异话本里头的神仙相差无几! 但正如神通武圣延寿一样,其中存在极为明显的约束规矩。 鬼仙转世,分为“尸解”与“兵解”两条路。 前者是肉身化虹,只留下主魂念头,寻得与自身相契合的初生婴孩。 入驻血肉,孕育灵性,从此借其名长大成人。 这等做法不伤天和,但需要承担因果。 诸如奉养双亲,庇佑宗族,了却尘缘等等。 道丧之前的神话传说中,所记载那些谪仙下凡救苍生于水火的典故,大多出自于此。 后者则是取兵器斩灭肉壳,神魂脱离躯体,硬生生夺舍旁人。 尽管没尸解那么费事,却容易迷失自我,灵性蒙尘。 “总比你强一些。你身受一剑,打断根基,除非拔除剑气,不然这辈子都难重回神通秘境。 但那一剑,又岂是说除就除的。没有一口玄奇神兵镇压,天底下谁敢打包票,让你伤势痊愈,修为尽复?” 陈隐不甘示弱予以还击。 “不跟伱作口舌之辩。” 陈行别过头,远眺横亘虚空的剑气长河: “颜信出手,证明他一直都有关注义海郡。 也证明他并不愿意看到龙庭伸手,夺走阿七这株好根苗。 接下来,只看阿七这条剑宗小道子的大路,走得顺不顺,位子做得稳不稳了。” 哐当! 宁海禅最早反应过来,他不像其余宗师高手,沉浸于人皇笔无远弗届的强横余威。 抡起狼牙棒用力一砸,敲得风仇子神魂法身皲裂破碎。 他顺手捞走一颗淬炼晶莹的硕大念头,将其镇压在掌中。 “此恨,来日定然雪耻!” 风仇子咬牙切齿,却也晓得此时底牌耗空,无计可施,俨然等死的局面。 连神兵符箓都无法保他一命,更遑论其他手段了。 于是,这位紫箓道官彻底狠下心,当空一爆。 轰隆隆! 仅剩的神魂念头,宛若火药引燃,迸发莫大的毁灭气息。 气浪狂飙,掀起飓风,吹得龙牙大舰剧烈摇晃。 周遭百里之内,虚空隐隐动荡,众多宗师脸色微变,各自施展护身之法,抵御横扫八方的强劲波动!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倒是有些心气。” 待到蘑菇云徐徐散去,大威上师目光如炬,四下扫射: “可惜了,一尊鬼仙至少淬炼三百六十五颗如钻念头,拿来炼制法器,亦或者调和宝药,都极好。” 摩云子摇摇头: “死的这么干脆,说不定有诈。” 八奇散人双手负后,眼中魔性深厚,漆黑如同幽井。 磅礴的神意好似大网张开,寸寸铺展过去。 但凡发现有一息尚存的龙庭甲士,亦或者随从仆役,皆是一指点杀。 短短十几個呼吸,拦腰折断沉进江水的大舰,再无半个活口。 “不留庐舍,我看鬼仙怎么起死回生!” 八奇散人声音冷酷,宛若刺骨寒风。 换成他以前的性情,必定屠灭附近数十里所有老幼妇孺、牛羊牲畜。 确保风仇子再无尸解夺舍的机会。 但毕竟在义海郡附近,城内仍有道官坐镇。 再加上刚才玄奇神兵的余波逸散,吓得他们好似惊弓之鸟。 八奇散人魔性收敛,淡淡吩咐: “你我几人分头行动,再搜寻半柱香。” 大威上师、摩云子颔首,对付鬼仙再小心也不为过。 这一境界的道修,神魂念头千变万化,又能迷惑心智,夺舍躯体。 可谓极其难杀。 “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刺客,敢与龙庭为敌,若能接引入教……” 大威上师离去之前,瞅了宁海禅和陈行一眼。 尤其是后者,刚才硬撼风仇子使尽全力的一气大擒拿,已经身受重伤。 “要是制住一人,再令其观摩无垢经,便能魔染之。” 略作留意,大威上师随便寻个方位,飞遁而去。 “师父,有个秃驴上钩了。” 宁海禅眼皮抬起,狼牙棒杵地。 “干一票也是干,做两票也是做。 反正来都来了,要不……顺便?” 陈行捂着胸口,仍旧一副脸色惨白,伤势严重的虚弱样子,让徒弟搀扶着: “不急,再钓一钓。除去那个半步神通的,不好杀,其余两个,都能弄。 秃驴太穷了,没啥身家,那个书生更富,藏着宝贝。” 宁海禅暗暗传音: “师父,你这一招轻易看穿人家老底的本事,啥时候教我?” 陈行嘴角上扬,故意唉声叹气: “你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师再没什么可以传你的手段了。 况且,我都被逐出通文馆,没名没分的,哪里敢为人师,传艺于你。” 宁海禅手掌一紧,捏着陈行胳膊,表面不动声色,实则考虑思忖: “上回打得还是轻了,该找个什么由头,再揍师父一顿?” …… …… 两个时辰后。 怒云江面终于恢复宁谧。 风平浪静。 哗啦啦! 一尾十几斤重的金鲤鱼,摇头摆尾,拨开水浪。 忽地,它被闪烁光华所吸引。 不由自主向下潜去,发现掩埋在泥土里,米粒般大的莹莹珠玉。 金鲤鱼张口将其吞入腹中。 轰! 那缕沉寂的残魂触及血肉,瞬间活泛过来。 “幸好……本官炼就‘潜息隐迹’命丛,躲过一劫。 璇玑子此人不堪大用,一看就是墙头草,未必保得住本官。 原阳观,乃更好选择。” 风仇子如今只余下一缕残魂,思绪微微迟滞。 他竭尽全力吞吐元气,寸寸流浆也似的精光垂落,让这尾金鲤鱼受着沐浴。 细密鳞片愈发晶莹润泽,好似雕琢过的美玉。 片刻后,这尾金鲤就变成价值极高的宝鱼。 旋即,完全占据鱼身的风仇子,努力向着岸边游去。 等到天色将明,埠口船只增多。 他便故意钻进渔网当中。 “来大货了!” “竟是一条宝鱼!” “蔡阿三撞大运了,第一网下去,就捞到这么重的宝鱼!” “快些帮忙,跟着沾沾光……” 精瘦黝黑的青年拼命拉网,终于拖上小船。 那尾金光灿灿的大鲤鱼使劲扑腾,日头照耀下格外好看。 “赶紧送到码头上,排帮的大爷专门收哩!” 金鲤被放进鱼篓,打着赤脚的渔夫飞快踩过青砖。 排帮管事定眼一瞧,满意地捋了捋山羊胡,摸出几粒散碎银子: “拿去。” 他喜滋滋提着鱼篓,打量着那尾金灿灿的大鲤鱼: “卖相这么好的一条宝鱼,十三行的高门大户肯定都愿意出钱买……嗯,献到原阳观去,讨道官老爷的欢心。” 排帮管事本来犹豫不决,心想着不如价高者得。 可他双眼与那尾金鲤一对上,就像失了神志。 莫名其妙就决定,将宝鱼送予原阳观。 …… …… “常明师弟,今个儿外边采买的货车过来,有送米菜肉食、柴米油盐的,你盯着一些。” 清风掏出挂在腰间的大串钥匙,打开道官后院的木门。 “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去上个茅房。” “知道了,清风师兄。” 白明点点头,没过多久,几辆堆满罗箩筐的驴车就行到后门。 伙计很自觉开始搬下,一排排靠墙放着。 其中穿着写着“排”字麻衣的年轻小厮,邀功似的提着鱼篓,递到白明身前: “小道爷,这是咱们排帮专门进献的宝鱼,可好看,可金贵嘞。” ------------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逆不道,太渊伏圣 “这条宝鱼,卖相确实可以。” 白明抬手提起鱼篓,草绳穿着的金鲤活蹦乱跳,眼珠滴溜溜乱转,有股子盎然灵性。 他赶忙回身打来一盆水,暂时养着。 道院并不禁荤腥,诸多童子平日除去打坐静功,诵经抄写。 还要站桩练拳,切磋武艺,消耗大得很。 倘若肚里没点儿油水,腹内空空,反而伤身。 况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雄厚财力,有机会服用价值千金的外物丹药,裨益自身。 “小爷,刚从怒云江捞上来没多久嘞,排帮东城的赵管事亲自吩咐,让小的给道官老爷送来,尝个鲜味儿。” 小厮口齿伶俐,手脚也麻溜儿,飞快就把一筐筐米面粮油卸下。 片刻功夫,几辆驴车便已驶出巷子。 “清风师兄,今个儿有条宝鱼。” “观主早就辟谷,只用丹药,吞吐灵机,不食杂粮,嘿嘿,便宜咱们了。” 清风甩干手上水渍,瞅着盆中金鲤,俨然是被勾动馋虫。 “我得跟伙房的王大娘说一声,让她弄個鸳鸯楼的一鱼四吃!” 白明嗯了一声,看着清风师兄兴冲冲朝着伙房跑去,他弯下腰,拨弄水盆。 那尾金鲤轻轻浮动,风仇子那缕残魂剧烈晃荡,像是火苗暴涨。 “嘶!送到嘴边的好庐舍!郡城的道院,竟能产出这样的良才美玉,冲虚子该被记上大功!” 白明心湖微微泛起涟漪,好似铺捉到一丝异常,可如同细风拂面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皱着秀气的眉毛,心想道: “这条鱼儿,好通灵性,像人一样。” 自打进入道院,白明每日潜心做功课,修为进益颇大,稳固在入定抱胎二境。 念头受到滋养壮大,渐渐凝聚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神魂胚胎,灵觉愈发敏锐了。 “常明师弟,搬货这种粗活儿,让杂役做吧。” 有一年纪稍大的道童师兄,唤道: “可弄脏手了,观主说过,修道者要清净。” 白明双手撑着膝盖起身,回以温和笑容: “多谢师兄提点。” 他晓得观主所言的“清净”与不干粗活,其实是两码事儿。 但道院当中的童子生员,多来自高门大户,锦衣玉食享受惯了,当然不可能凡事亲力亲为。 平常洒扫都已经叫苦连天,更别说劈柴挑水这等活计了。 若非原阳观的规矩严苛,禁止女眷入内,这帮一门心思修道当官的少爷们,巴不得将府中美婢带来伺候自个儿。 “劳烦了。” 白明对几个粗布麻衣的杂役道了一声谢,随后跟上那位师兄。 步入前院,平心静气,开始随着大家伙儿熬炼原阳观的“鹤形桩”。 他根本武功是通文馆刀伯传授的《生字残卷》,可将全身气血锁住,转化成命性阳火。 虽然每日站桩练功,拳脚气力涨得不多,可一身体魄精力却是不俗。 观中入门早的生员师兄,个个绷住筋肉,缓慢地活动运转。 站上一个半时辰就累得两股战战,汗如雨下了。 白明却能面如常色,打足两个时辰。 随后再去大殿冥想诵经,亦或者抄写经文,做着入定静功。 这让一众生员暗暗腹诽,觉着这小子故意装样子,想讨观主欢心。 其中不乏部分师兄与其较劲,同样勤奋努力,但大都坚持个十天半月便难以支撑。 没办法,白明就像不知疲倦似的,除去必修的功课之外,还会主动抄经,翻书,入定,吐纳,甚至有闲心自个儿动手洒扫庭院,整理床褥。 哪怕枯燥无比的事情,这小子也干的甘之如饴,浑然不知何为乏味。 “装模作样……” 人群当中,有人冷哼。 十三行的高门长房,从来不缺眼高于顶,自以为是之辈。 像白明这种出身平平,却又喜欢扮乖卖巧,抢人风头的家伙,往往最受排挤与欺负。 “他阿兄乃道官大人的座上客,据说还入了子午剑宗真传的法眼,咱们比不得。” “黑河县的白七郎?此人进城以来,声势大得没边。” “切不可小觑,何家因为傍上这位小爷,俨然鸡犬升天。” “扫兴,让乡下地方的,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窃窃私语,若隐若现,好似暗流汇聚。 白明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依旧安心站桩练功,呼吸吐纳富有韵律。 由刀伯传授的《生字残卷》,早已熟记于心,徐徐催发开来,将寸寸血肉练为丝丝缕缕的命性阳火,改善着体魄根基。 “阿兄讲过,他人毁我、谤我、轻我、贱我、骗我、辱我,我该如何处之?待到来日,我当打他、踩他、砍他、灭他、剁他……” 白明默念教诲,暂且记下。 他初至道院,只与清风师兄有些交情,还不便跟抱团紧密的十三行高门大户产生冲突。 尽管阿兄名头大,手段硬,可自己也不是什么半大孩子,凡事都要告状。 “等我修成神魂本相,就有参与道试的资格了,到时候,自然把他们甩在后面。” 白明想得很清楚,人之出身就像所穿衣物,若是粗布麻袍,难免遭受轻视,若为绫罗绸缎,自然享有体面,倘若披着锦衣华服,任谁见了,不点头哈腰毕恭毕敬? “阿兄便是如此,吃不饱饭的时候,谁会把黑河县的打渔人阿七放在眼里,现在风光了,谁又不尊称七爷。” 白明心思如平湖般沉静,未曾因为些许议论乱了方寸。 这一幕落在暗中观察的冲虚子眼中,不由大为满意: “不骄不躁,上好根苗!道试有成,就可以上报到龙庭,计一小功了!” 他手持拂尘,轻轻一甩,回想昨夜怒云江上翻天覆地般的巨大动静,这位青箓道官心里直冒寒气: “义海郡越发凶险了,四逆教、三阳教,又有子午剑宗、天水将军府……各方势力扎堆,贫道还是及早告老还乡,求个清静。” 皇天上使的厉声呼唤,冲虚子听得十分真切。 可他这把年纪的老骨头了,哪里斗得过那些受龙庭通缉的大奸巨恶。 故而只能点三炷香,给风仇子祈祈福了。 “观主,今个儿排帮送来一条宝鱼,十几斤重……” 清风喜气洋洋,快步奔来。 “嗯,不错,让伙房用百年份的药材熬一熬,端于常明,养养身子。” 冲虚子捋须,颔首,吩咐道。 清风脸色一僵,眼巴巴道: “十几斤重,常明师弟他才多大饭量,一个人哪能……” 冲虚子板着脸: “分作三餐就是了,还能被撑死不成?” 清风耷拉着肩膀,人像是矮了一头: “晓得了,观主。” 怎么感觉原阳观大师兄的地位,很快就要保不住了? “你啊,顽劣不堪,偏还馋嘴,就会惦记口腹之欲。” 冲虚子摇摇头,清风跟他最久,根骨资质倒也尚可,就是性情急躁定不下。 “常明用汤水补气血,你就跟着吃些肉,去吧,去吧,休来扰我。” 原阳观的老道士忧心忡忡,转身回到大殿,面朝五方帝君的神像。 持圣旨而来的皇天上使遇刺,还不晓得龙庭那边作何反应。 要是天子怪罪,便是雷霆震怒。 谁也扛不动! “幸好,有璇玑子一并顶着。” 冲虚子轻舒一口气,哪怕是上黄泉路的泼天大罪,只要不是自个儿单独走,那就还好。 …… …… 神京中枢。 那只白如玉的纤细手掌,摄住神宫监香案上飘起的一缕烟气。 长相阴柔的神宫监掌印道官鼻尖抽动,片刻过后,俊美脸色略有变化: “风仇子,竟然死在义海郡了。 谁干的?刺杀道官,大逆不道!” 这位身披紫袍的神宫监掌印大袖一甩,先对着五方帝君躬身一拜,随后跨过门槛,离开庙宇。 神京中枢众所周知,太上皇尤喜欢立庙,仅仅是龙庭内,便有四百八十座之多。 而神宫监,便是掌管最被尊崇的太庙,以及其下各庙的点灯洒扫,收拢香火之事。 地位略比司礼监、内官监、印绶监逊色半筹。 也算是手握实权的中枢衙门之一。 神宫监掌印持着那缕传讯之用的香火烟气,通过重重宫门,又经由数道戒备森严的长长甬道,最终出现于御书房外。 龙庭统摄万方,政令皆出于三大书房。 两位金箓道官执掌的南北书房,以及天子批阅奏章的御书房。 赤县神州诸般大事,府城动向,皆在被仔细筛选过后,送到这些地方,交给大人物过目,宛若万川归流。 “朕让他册封人杰,他倒好,平白折在怒云江。” 那缕香火烟气被随侍的道官,转呈于当今天子的案首,数息之后,御书房内响起轻淡的嗓音。 “四逆教?若非他们持着一半……道箓,朕早就下旨,让五方帝宫彻底剿了这窝贼子。” 一道明黄身影独坐在数尺长的盘龙卧江白玉案后,手指轻轻叩击,发出“笃笃”声音: “既然发生在义海郡,属于尔朱国公的治下,让他给朝廷一个满意答复。” 似乎不到三十许的年轻天子龙眉凤目,衣冠甚伟,颇有种不怒自威的英迈气势。 他挥了挥手,示意屋外的神宫监掌印退下,并未就风仇子被刺杀大动肝火。 很快,御书房内恢复宁谧,唯有几股半掌宽的浓郁灵机从四方垂落,好似团团氤氲烟云铺在地面。 年轻天子微微叹气,负后的手掌攥紧: “太渊……伏圣。四逆教取了‘太’与‘渊’,使得五方帝宫,只得‘伏’和‘圣’。 道君之威,当真可怖,仅仅两字道箓,就能与玄奇神兵相抗衡。” ------------ 第二百九十三章 应梦贤臣,乱瞳孽龙 龙庭治世四百余年,国运鼎盛至极,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要知道,道丧千载,从无这么长久的大一统王朝。 并且距今才过两代,太上皇传位,威望辐射朝堂。 天子继位,由南北书房的金箓道官辅佐朝纲。 又分别持有两大玄奇神兵,道宗、上宗莫不宾服。 江山社稷可谓固若金汤,宛如铁桶一般。 “三阳教,四逆教,这两大犯上作乱的巨寇逆贼,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年轻天子将门外候着的司礼监掌印道官唤进御书房,命其用朱笔批示: “责令赵辟疆,十日之内,抓住元凶,传首天水,以儆效尤。 另外,让子午剑宗也别闲着,派真传出一把力。” 司礼监的掌印道官面相憨厚,笑容可掬,好像弥勒佛。 他半弯着腰,恭敬立在天子身侧,依照吩咐如实传达圣谕。 “陛下,南书房的天同道官最近屡屡上书,意欲请动人皇笔,诛杀四逆教的护法神灵。” 司礼监掌印道官名为“碧崖子”,乃是跟过太上皇打天下的老人。 神京中枢二十四座衙门,司礼监权势最重,唯有圣眷浓厚的亲信心腹,方可担任大位。 “玄奇神兵镇压万方灵机,干系重大,哪能轻动。” 年轻天子摇摇头,不假思索给予否决: “天同道官太急于求成了,三阳教也好,四逆教也罢,只要神兵在手,大势在我,掀不起什么风浪。 赤县神州的洞天福地,灵机灵脉,皆操之于朝廷,想要造反,难如登天。” 司礼监掌印碧崖子敛声静默,身为奴才要有自知之明,越是接近中枢之地,越该谨言慎行。 陛下登基不足十年,与南北书房的金箓道官明面上共同监国治世,私底下难免存在不对付的地方。 比如,纣绝道官与勋贵豪族走得近,天同道官则与道宗上宗关系密切。 因为各自的立场不同,时常针锋相对,明争暗斗,而年轻天子,就在两方之间斡旋转圜。 这正是太上皇所想见到的结果,摆驾金庐,垂拱闭关之前,太上皇设立南北书房,命纣绝子、天同子为辅政道官,执掌南北书房,本意就是磨炼陛下的制衡术,其中暗藏着考校心思。 “金庐那边,最近可有动静?许久不曾聆听父皇教诲,儿臣惶恐得很。” 年轻天子双手撑着大案,缓缓起身,向着正北方向行了一礼,随后恭敬询问。 即便登基为至尊,他亦保持着为人子的本分,不敢有丝毫轻慢之举。 “太上皇参悟天心,沉醉大道,好些年前就不理朝政了。 此前特意交待过,龙庭内外事,陛下皆可自己定夺。” 司礼监掌印碧崖子躬身回道。 自己定夺? 年轻天子眼睑低垂,内心哂笑。 倘若真能让他一言而决,何必再设立南北书房用于掣肘。 “对了,陛下,臣想起来。” 司礼监掌印碧崖子,乃是尸解三次的鬼仙,跟随过太上皇南征北战,资历老得很,他平日也负责与金庐相通。 “太上皇他老人家,前阵子常常做一个梦。” 年轻天子眯起眼睛,父皇功参造化,很早就已跻身神通二十变,几乎不逊于五方帝宫的掌教,以及靠山王。 这等境界,依照常理都不用睡眠养神,更别说无缘无故入梦了。 “太上皇他老人家,修炼神游之时发了一个噩梦。” 碧崖子小声陈述: “他途经一大河,江浪翻涌,电闪雷鸣,一条千丈来长的恶蛟张开大口,欲要择人而噬。 幸而有一年纪极小的白衣谪仙,忽地御空而来,斩杀恶蛟,救下太上皇。” 年轻天子听得眉头紧皱,父皇修为何其深厚,莫说一条千丈恶蛟,便是瀚海那几头孽龙妖皇,也休想伤到半根汗毛,哪里需要旁人搭救? 这梦,做得忒古怪了。 碧崖子又道: “太上皇还画了一副像,嘱托天同道官暗中寻觅这位……应梦贤臣。” 应梦贤臣? 年轻天子心下微动,袖中手掌猛地攥紧。 此事,他竟然浑然不知。 可见偌大的龙庭,仍旧被父皇牢牢握在掌中。 自个儿,并未真正地当家做主。 “朕可否瞧一眼?” 年轻天子好声好气问道。 “太上皇他老人家并没有看清面容,只有一背影,负一口三尺余的长剑,白衣飘飘,头顶悬有一颗斗大星辰,杀伐锐烈。” 碧崖子取出一方拓印留形的圆盘法器,将那副画像展露出来。 果然,只是极其虚幻的单薄背影,背负长剑,侧身而立。 头顶是极其炽烈明亮,甚至刺眼夺目的耀世星辰。 孤悬当空,独照其人! “气度确实不凡……” 年轻天子眸光闪烁,他看清画像的第一眼,险些将之错认为某位故友。 “观星楼可晓得这桩事儿?朕听说道丧之前,常有神人托梦,卜算吉凶。” 碧崖子面露迟疑,沉吟片刻方才答道: “太上皇他老人家不愿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只吩咐我等暗中寻觅,着重留心。 那应梦贤臣年岁不大,命属偏水,又有孤星悬照,定然根骨卓然,禀赋超群,早晚登顶鸾台。” 年轻天子嗯了一声,未曾再往下问,复又坐回龙椅,开始批改奏章。 直至夜色渐深,他轻轻合拢呈递文书,沐浴着浓郁灵机,眉宇间倒也不显疲累。 “母后可曾用过膳了?” 碧崖子回禀: “皇太后今日食欲不佳,未曾用膳。” 年轻天子赶忙起身: “母后贵体有恙?给朕摆驾西宫,前去问安。” 碧崖子遵从,陛下向来孝顺,尤其对于皇太后,视若生母一般。 每天朝堂俗务再繁忙,也会准时晨昏定省,风雨不误。 若非如此,焉能后发制人,压过势头正盛的永太子,顺利继承大宝。 不多时,御辇快要行到西宫。 还有百步左右,年轻天子下车步行,宛若大族里头满怀孝心的儿子拜见娘亲,十分遵守规矩。 “皇太后有些乏了,让陛下在门外觐见行礼就好。” 宫中女官站在台阶上,垂首传话。 “还望母后保重贵体,儿子专程命人从瀚海搜寻一株万年火云芝,可补寿延年。” 年轻天子并未因为受到冷遇介怀,他双手捧着一方半尺长的水沉木盒,交予传话的女官。 “陛下,皇太后还说……” 女官借着接过木盒贡品的间隙,顺势凑近压低声音: “永王快要回京,已经返程路上。太上皇有旨,令他搬进内廷的武德殿。” 年轻天子眼皮跳动,武德殿乃第二东宫。 父皇此举含义,可谓不言自明。 “晓得了。” 年轻天子面色如常,缓缓告退。 他双手翻卷衣袖,负在身后,屏退左右,孤身行在长长御道。 神京中枢占地广大,极为空旷,远远看去,这位登基不足十年的陛下,显得形单影只。 “父皇当真耿耿于怀,观星楼对朕的批语么。” 年轻天子微微仰头,目光顺着高耸红墙,看向如牢笼般狭隘的碧霄长空。 “乱瞳孽龙?何其可笑! 子不类父,何其可悲!” …… …… 义海郡。 白启瞅着一夜没睡,有些疲乏的陈行,很识趣没问师爷昨晚干嘛去了。 乖巧地端上茶水,送到面前。 等师爷抬手接过,他极为自然地绕到身后,开始捶肩捏背。 “好徒孙啊!有孝心啊!” 陈行抿着热茶,通体舒泰,折腾一晚上,老胳膊老腿确实累得厉害。 “师爷,昨夜好大的动静。听说龙庭派来的道官大人,被刺杀了?” 白启心如明镜却故意装糊涂。 “四逆教的贼人所为,实在猖狂!” 陈行语气淡淡: “徒孙不必担心,皇天上使虽然遇刺身亡,可他那份圣旨却被打捞上来,归你的那份儿册封名头,跑不了。” 跟师爷讲话就是省心! 白启更卖力地捶肩捏背,凭他掌握力度的手法,纵然四练宗师的体魄,也不由觉着舒坦。 “师爷,义海郡现在藏龙卧虎,太难安生了。我想着,还是回黑河县去,过個清静日子。” 陈行颔首,换作以前,他必然希望阿七留在义海郡,受自己的指点与教诲。 免得跟着孽徒,染上一些坏毛病,比如喜欢打师父啥的,坏了通文馆的风气。 但风仇子刚死,龙庭势必震怒,天水府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的义海郡,风雷激荡。 阿七再待下去,确实有害无益。 反正徒孙已经在子午剑宗那里挂上号了,又得南明离火认主。 莫天胜、淳于修、江载月这几位真传,多少都要顾着点儿。 反而不用自个儿操心费神。 “也好,回一趟老家,省得你师父天天挂念。” 陈行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阿弟那边,心放稳着,冲虚子那老道虽然本事差了些,但品性过得去。 况且,我也交待过子荣了,让他多盯着。” 白启暗暗感慨,师爷不愧为老江湖,办事周全得很,堪称滴水不漏。 “临走之前,跟阿弟吃顿饭……顺便把结识的各路人都叫上,让阿弟混个脸熟,防止他受欺负。” 白七爷默数片刻,子午剑宗那边就有莫天胜、淳于修、江载月三位真传,外加龙霆锋。 尽管后者只是内门弟子,身份略微逊色,但他那口霜草剑被自己养着,算是结下交情了。 再往下便是阔佬徐子荣、银锤太保裴原擎、鸿鸣号的端姑娘、何家的何敬丰。 这些都是小辈,能够捧捧哏,免得场面太冷清。 “小爷平素与人为善,走到哪里都可以交到朋友。” 白启不禁满意,想着摆上几桌,正好作为离开义海郡的践行酒。 ------------ 第二百九十四章 才出虎口,又进狼窝 “阿兄打算在鸳鸯楼摆宴?” 白明得知这事儿,俊俏小脸泛起笑意,可很快又沉下去。 以他对白启的了解,这般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必然是要离开郡城了。 欲在临行之前,广邀长辈、好友,当做饯别。 顺便敲打结过梁子的高门大户,压一压他们的歪心思。 前来捎话的清风眼巴巴问道。 “常明师弟,这条宝鱼,你还吃不吃啊?” 白明语气轻柔: “待会儿我去跟伙房的王大娘说,让她熬好鱼汤,送到屋里,师兄自个儿过来喝就是了。” 清风嘿嘿一笑,他倒不是觊觎宝鱼提升气血,单纯就馋那口鲜甜味儿。 “常明师弟真够意思,等着下月领了俸,我再买一条宝鱼补给你。” “师兄客气了,我与阿兄凭借打渔为生,阿兄他水性过人,宝鱼打得多,我没少吃,早已腻了。” 白明入原阳观也有些时日了,晓得清风师兄的底细,乃天水六郡淮云郡人士,家中颇为殷实,四五岁就被送上山跟随冲虚子修道。 后来冲虚子突破四境,承蒙朝廷授箓,领了坐镇义海郡的差事儿,成了有头有脸的青箓道官。 清风师兄算是鸡犬升天,顺理成章步入道院,只等年岁渐长,便能得个童子箓。 可以说,只要冲虚子还是原阳观主,清风大师兄的地位就稳如泰山,绝非道院里头那些生员所能比较。 “常明师弟,那你早去早回,依着道院规矩,生员不能在外面留宿。” 清风叮嘱一句,随后挠挠头又道: “当然了,若是赶不及,我替你打打掩护,也没啥问题。” 白明打个稽首,说声感谢。 随后准备沐浴更衣,换身干净常服。 他刚出门,就见冲虚子手持拂尘笑吟吟走来: “常明啊,你阿兄今夜可是要在鸳鸯楼开‘义海宴’?” 义海宴? 白明愣了一下。 阿兄摆的不是饯别酒么? “你家阿兄受龙庭册封,已经入了上三籍,若非传旨的皇天上使遇刺身亡,不好庆祝,大操大办,此时义海郡应该张灯结彩,共襄盛况。” 冲虚子瞅着白明茫然的模样,轻咳两声,缓缓道来: “虽然上使没了,可圣旨还在,我与璇玑子刚才确认过了,陛下金口玉言,册封白七郎入仙籍。” 仙籍! 比之授箓的道官更加清贵! 通常来说,唯有上宗、道宗的真传,方才能够录名登册。 如果说,脱去贱户之身,不用再受徭役之苦。 这是出息了。 那么,晋升道籍,再不用缴纳龙庭的苛捐杂税,且官身在手,吞吐灵机,合理合法,享用得起各大府城的洞天福地。 足以堪称鲤鱼跃龙门,祖坟冒青烟! 至于更上一层楼的仙籍,见王公勋贵,上朝面圣皆可不拜,还能受赐灵机,食禄领俸,出行更有相应的仪仗规格。 这等待遇,不比那些从龙重臣差了。 “阿兄……真有本事!” 白明睁大眼睛,他昨天才得知皇天上使驾临义海郡,结果今早又听说遇刺身亡的消息。 但没成想,那位威风凛凛,让观主都要出城迎接,低眉顺眼的紫箓道官,所传的旨意,竟是册封阿兄入仙籍! “伱被蒙在鼓里,也属正常。你阿兄做得那些大事,虽然惊天动地,却不好造势。 白七郎的名头,如今在神京,反而比在天水府更响亮。” 冲虚子呵呵一笑,并未点透,兜兜转转之后,终于回归正题: “他今夜主动摆宴,请了子午剑宗的几位真传,传习馆的陈行,以及几個关系亲近的小辈,实乃群贤毕集,济济一堂。 义海郡好不容易出了一条能化龙的大蛟,这等少年英杰,既是本地的福气,也是贫道的功绩。 若不见上一面,太过可惜了。 常明,你看可否与白七郎说一声,给贫道也添个座。” 原来是求人情来了。 白明年纪虽小,但也不是懵懂幼童,听得出冲虚子的言外之意。 自家阿兄飞黄腾达了,被册封仙籍,又深受上宗器重,再不是黑河县打渔人那样卑贱的出身。 所以,阿兄摆的宴,就连在义海郡一手遮天的青箓道官,也得上赶着凑热闹。 “阿兄说得真有道理,只要自己发迹了,显贵了,各种人都想往身边靠,说些好话,攀些交情。” 白明心下了然,恭敬垂首: “观主贵为本地道官,庇佑一方,功德无量。阿兄未曾邀请,绝非怠慢,而是觉着观主造福郡城,事务繁忙,故而不敢打搅。” 冲虚子闻言大为受用,像白明这样年纪的孩子,难道还能违心说假话? 白七郎今非昔比,人家不仅倚着子午剑宗这座靠山,更有一尊神通巨擘护着。 哪怕摆宴没被邀请,受到轻慢,他也不敢甩脸子、摆架子。 但凡此子被伤着半根汗毛,整个义海郡都要被翻过来。 “好好好,常明,你果然是有慧根,道性的。” 冲虚子大赞一句: “日后再打坐修炼,不妨去精舍,那里清净,免得受人影响。” 话音落地,他横了一眼从屋里探出头的清风,张口呵斥: “你个夯货,又馋、又懒、又怕吃苦、又不用功!年底突破不了三境,趁早回家跟你爹干小买卖去!” 清风缩着脖子,心里哀叹,自打常明师弟入了道院,观主越看自己,越不顺眼了。 送走冲虚子,白明心里雀跃,原本沉静的面容,终于有些少年人的活泼。 “阿兄,入仙籍了……嘿嘿,我也要争口气,考过道试,名列道籍。” 他脚步轻快,朝着伙房行去,正巧看到王大娘动刀杀鱼。 那条金灿灿的大鲤鱼,不知为何眼里再无之前的那股子盎然灵性。 “汪汪汪!” 养在伙房的大黄狗干叫几声,绕着白明转圈。 “大娘,你这条大狗,养的真好。” 白明弯下腰揉了揉狗头。 “这小子,真是好庐舍……必须想个办法,跟在身边,寻机夺舍!” 只余一缕残魂的风仇子,已经从那条宝鱼身上,转移到大黄狗这里。 他所凝练的命丛,一为“潜息隐迹”,一为“夺魂转魄”。 都是极佳的保命手段。 前者瞒天过海,神通巨擘、宗师高手,都难以觉察。 后者凝练念头,附身窃体,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占据他人肉身。 “汪汪汪……” 大黄狗故作亲昵,蹭着白明衣角。 “你这畜生!莫要咬坏小道爷的道袍!” 王大娘见状骂骂咧咧,扬起饭勺就要驱赶,却被白明阻止住了: “不妨事的,我家以前也养过一条看门的细犬。” 白明逗弄两下,就跟王大娘说清楚。 大黄狗仍在旁边,后者见状呵呵笑道: “这畜生定是饿了,正好夜香郎上门收粪了,让你吃顿饱的。” 王大娘腰围粗壮,挥动结实胳膊,拎起大黄狗: “伙房是腌臜地方,莫要污了小道爷,您交待的事情,我会照办。” 白明点点头,道了一声谢,便就朝外走。 “夜香郎?收粪?这个粗鲁婆子,想让本官吃屎?!” 风仇子大惊,使劲挣扎,可他念头残魂藏于大黄狗体内,哪能斗得过伙房做大锅饭的王大娘。 只能呜呜狂叫,却也无济于事。 …… …… “爹,其他好几家的大老爷,都在外边等着你呢。” 何敬丰双手垂立,等着老爹何礼昌发话。 白启派人前脚送来赴宴的帖子,后脚便有人陆陆续续登门,欲要拜托何家引荐。 不求添个座位,但总不能连鸳鸯楼门槛都迈不过去。 “这份脸面,是你那位白兄弟给的,不是咱们挣的。” 何礼昌感慨,当初把自己这个小儿子发配到黑河县,当真明智。 谁能料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打渔人,短短两年就已成长到,能在义海郡横着走的地步了。 “日后,这个家,还要你来当,小七,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 何礼昌沉吟片刻,将做主之权交由何敬丰。 固然他心里很清楚,可以通过这场声势不小的义海宴,与城中高门大户结下香火情分,进一步稳固何家的地位。 但万一此举惹恼白七郎,引得不快,就弄巧成拙了。 “现在郡城里头,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不想要求一个鸳鸯楼的入座资格,好瞻仰上宗真传的风采,神通巨擘的威仪,以及与白哥攀攀交情。” 何敬丰深思片刻,抬头回话: “何家于一众赴宴的势力当中,无疑是分量最轻的。倘若自作主张,将闲杂人等带到鸳鸯楼,说不好搅扰宴会的兴致。 让儿子出面回绝掉吧,纵然招几位大老爷的记恨,也无妨。 从今往后,义海郡既不归十三行,也不属于排帮,就连两位道官老爷,对着白哥也要低头。 这怒云江,与那黑水河一样,都快要姓白了。” 何礼昌双手撑着座椅,缓缓地起身: “真是英雄出少年,未及冠的年岁,名头横压一郡。 还入了仙籍,当上宗真传……黑河县那样的穷乡僻壤,竟能养出这等人杰,真是稀奇。 你这白兄弟,进城之前,大家都称其为‘宁海禅之徒’,并无几个人在意他。 而今,宁海禅反倒要沾他的光了。” …… …… 排帮总舵。 如老龟负重的大龙头洪桀,斜睨着陈行: “你徒弟当年拐走蛟公主,罪大恶极,念在秋长天,还有你的面子上,水君宫没追究。 可一晃十年过去了,蛟君年岁大了,心里始终惦念蛟公主,也是该让把公主迎回去。” 陈行耷拉着眉毛,腰板坐得挺直: “诶,老洪,你这话说得难听,伤情分了。什么叫做‘拐’?你们水君宫请托秋长天,让他点化怒云江的水脉,结果功亏一篑受到反噬了。 若非我徒弟收留蛟公主,她就与蛟君其他子嗣一样,个个都要受‘天厌’了。” 洪桀沉默良久,水君宫当年所图甚大,如果点化水脉功成,气运勃发,兴许能够一跃成为赤县神州第八座上宗。 “不管怎么说,十年过去了,必须迎回蛟公主,不能让蛟君的爱女流落在外,饱受风霜。” 陈行嗤笑: “我又不是没去过黑水河看过,那条小蛟待得挺安逸,也没吃什么苦头。” 洪桀勃然大怒: “陈行,你休要打马虎眼!你上次带来那小子,沾染这么重的龙属气息,显然没少跟蛟公主厮混……怎么,想让你徒孙做水君宫的乘龙快婿? 你徒弟无情无义,耽误我家龙女,你徒孙还要来祸害,真欺水君宫无力么?” 陈行老脸有些挂不住,宁海禅与水君宫的龙女确实有过一段前缘,可他那孽徒心中压根容不下私情,等到醒悟过来,便就溜之大吉,不受美人恩。 至于阿七嘛,做得更过分,那位蛟公主才八岁,就将人家逆鳞骗到手了。 委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桩事若给水君宫晓得,怕不是要将其五花大绑送到蛟君面前,等候发落。 “咳咳,老洪,咱们聊聊其他的事儿吧,年轻人的风花雪月,你我掺和这么多作甚。” 陈行意欲岔开话题。 洪桀却不依不饶: “陈行,说破天,蛟公主也要被迎回水君宫。至于你徒弟、徒孙,咱们后面再算账。” 陈行眯起眼睛,语气微沉: “蛟君……不行了?” 洪桀面色未变,绿豆似的眼珠转动两下,只吐出四字: “莫要多问。” 陈行心下了然,松口道: “我与孽徒商量下吧,于情于理,确实应该把蛟公主送归水君宫。” 洪桀语气和缓: “陈行,你我相识也有些年份了,你的眼界、武功,都不可能是寻常四练宗师可比。 但朋友相交,不问出身,无论你什么来头,什么打算,怒云江很快就该变天,义海郡也不再太平,趁早挪挪窝,换个地方养老去吧。” 陈行眉毛一抖,旋即轻笑: “吃惯了怒云江的鲜鱼,改不掉这口味。 天塌下来,总归压不到我一个四练武夫的头上。 走了,我徒孙今夜摆宴,老洪,你作为排帮大龙头,给个面子,赏脸同去?” …… …… “呸呸呸!粗鲁婆子,这笔仇,本官记下了!” 风仇子暗恨不已,念及之前惨烈的场面,他只觉得蒙受莫大屈辱。 那缕残魂顺风飘荡,悄然潜入白明所在的居所。 念头闪烁间,如同一尾游鱼,神不知鬼不觉钻入常服袖内。 随后,沐浴更衣后的白明穿好中衣,披上外袍。 焕然一新,步出屋门,朝着鸳鸯楼赶去。 他与冲虚子同行,故而也能享受坐轿的待遇。 “看样子,是去赴宴?本官刚死就大摆宴席?谁这么大的胆子!该杀,该死!” 风仇子潜伏袖内,就如一缕极淡的烟气,藏在冲虚子眼皮底下,也安然无恙。 他琢磨着,只需三日,就能夺舍这具上好庐舍。 到时候再出面,利用龙庭秘法,暗中联络天水府的紫箓道官。 正思忖之际,忽地一股股强烈的气息,像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大岳巨山,充塞风仇子的感知。 磅礴无匹的炽烈气血,几乎要将他融化殆尽。 “什么地方?这小子,跑到哪来了?!” 风仇子震骇不已,细数过去,这场宴席上的四练宗师,居然比昨夜怒云江上还多。 并且还有一尊神通巨擘? 他不由地战战兢兢,抖如筛糠,好似才出虎口,又进狼窝的弱女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装鸵鸟。 “本官缘何如此倒霉……当真晦气!” ------------ 第二百九十五章 锦衣,登楼 戌时一刻,日头沉江。 义海郡的鸳鸯楼,灯火通明。 根根如儿臂般粗的长烛,照的内外无比亮堂,宛若白昼一般。 长街空旷,行人渐稀,胆子再大喜欢凑热闹的好事者,也晓得今夜有大人物在此设宴,于是选择避开。 只剩下那些未曾受到邀请的高门大户,厚着脸皮寻个近些的地方,举目眺望义海郡群雄云 当然,原本安意以为按照桃颜的本事和性子,没准就是一招制敌,轻飘飘赢得喝彩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再过分点,临走了说两句不客气的话。 以瑜曦的那一在自己面前就智商为负的样子,还不知道和自己回去之后生多久的闷气。 只是她目前最缺的就是时间!如果她不早点出去找人,万一掌门师姐已经死了,任务一岂不是黄了。 因为车子故障,叶嘉柔的朋友白敏也一起迟到了,她原本想先回房拾掇一下,但是叶嘉柔偏提议要先来宴会厅,说是怕大家担心她们。 宿贞还道嫁人,羲和远走大洋彼岸,这俩不交青盟令牌也就罢了,奇葩的是排名第三的龙咎也不肯交还令牌。执委会让他交令,他说青盟规定的是四十岁以下。那时候他还不到四十岁,坚持不肯交。 可别家的货也就是只够自己用,又哪里有多的可以匀给别人。就在这几家管事万念俱灰之时,有人给他们递了话。 徐以方早上起来,看见昆仑满院子转悠, 询问之下, 才知道谢茂夜不归宿。 对于出生虫族的郄谷兰来说,菲斯的百姓不过是一种独属于他的资源。 便是李镜亦有些惊心动魄之感,更遑论南夷臣属,大家以为,以秦凤仪慵懒的性子,桂信二地已平,以后就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不想,这叫大皇子刺激的,秦凤仪简直是要继续往惊才绝艳的道路上飞奔下去了。 “这事怎么办吧?你们也都说说,别都闷着不出声,看似针对杨大人,实则和我等也脱不了干系。”冯成宝道。 叶飞点点头,表示听见,脸上挂着笑容,点了根烟,然后一屁股坐在穆平原对面的位置,同时也是澹台子衿的身边。 圣武大陆,每座明珠学院,每一年都会向宗门内输送三名天才弟子,这三名天才弟子境界全都必需突破武师境界。并且绝对不能超过二十岁。 安禄山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唐玄宗在洛阳的这个诱惑,硬生生以急行军的方式,只带了这部分精锐之师便在往洛阳赶。 叶言是正常人,尤其是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裆下那个硕大的坏东西,此时剑拔弩张,早就恨不得上去开弓打架,他哪里还能顾忌别的。 南风极身上散发出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天命气息,当黑铁城堡的气息释放时,心形果子也停止了跳动,岁月树好像被惊到了。 “吴兄,聊了这么久,我们也该说一说正经事情了,你看我大老远的从国外过来,这次我可不想白跑一趟,怎么样?那些东西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吧?”血刺手中夹着大雪茄,看着对面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说道。 “是吗?”叶龙笑了笑,这李青海挑衅自己,看来是真想挨揍了。 净瓶尊者和西天佛国,最擅长这一手。打着正义,打着慈悲和普度众生的幌子,奴役生灵,为他们的私利,为佛国的发展作恶事。 ------------ 第二百九十六章 日月炼神,五方帝印 一场隆重大宴,热闹到子夜时分方才作罢。 鸳鸯楼上那袭锦衣,今晚可谓出尽风头。 独身跨长街,登楼饮酒,气势如虹。 又被子午剑宗的神通巨擘亲口赞许,日后晋升真传无疑板上钉钉。 再加上龙庭天子册封的仙籍,御赐的锦袍。 委实让人艳羡不已! “倒也不逊其师。” 排帮大 谢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签字后,就直接一跃上台,竟然是要第一个出战。 沈默喝光杯里的酒,想着这上头的安排还是有道理的。以这样的方式相处一段时间,不说他们关系能好到那种程度,可彼此之间的隔阂的确会消除许多。 现在大多数的修炼者,都是在各个城市走动,没有见过多少其他的异兽,但是林炎可不一样。 再说了,按照现在的这种大趋势下去,洞阳派迟早会面临被收编的情况。 现在看到沈默的飞禽,心中立即就生出了据为己有的想法。当然,他领教过沈默的手段,这次他可不会这么傻不拉几地冲上去。 灵儿这才注意到齐阳的脸色更白了,赶紧扶他坐下,拿出特地带来的伤药为他治伤。 奥力威的身体如同玻璃一样破碎开来,他没想到天帝攻击天尊好好的却调转枪头反而杀他,一点防备的没有。 在苏锦的命令下,炮舰停止了输出。吴为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夹住了苏锦的头。 其中60架无人机携带子母弹头,每一颗弹头可以在爆炸的时候分散出12枚炸弹。 罗翰林能花钱请客,可是叫谷盼盼开了眼界的。在她的印象里,这还是头一回。 孙乾看他一派谦虚有理的模样,又看了看陈妃,陈妃抚了他头,深深吸气,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林毅笑了笑,雅客雅思就像长沙的茶颜悦色,名气远没有那么高,也就在金陵当地非常有名,俨然成了金陵的奶茶品牌代表。 莱伦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这些青壮农夫站的东倒西歪,有的人还拄着手中长矛,歪歪扭扭;原本驻守橡木村的民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东倒西歪,你导我一胳膊,我杵你一肘,浑然没有士兵的纪律性。 这只人偶和其它的装束不同,看起来最为华丽,但是全身上下却透出一种莫名的陈旧感,特别是盖头下露出的那一根根发丝,竟然仿佛真的头发一样,在阳光下泛出了橘黄色的半透明质感。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敌人真正的目标并非自己,而是要一举解决掉精灵球里的帮手。 剩下的时间,陈枫带着训练营的学员,继续猎杀妖兽,赚取积分。 她找一个比孙家更有钱的靠山,才能不用嫁给孙豪。滨城里比孙家更有权势的只有陆氏。 林毅任由她吊着,来到了卫生间的宽大的玻璃前,拿出手机打开相机录制。 俩人仅仅才见过一面,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可是不知情者还以为他们是什么要好的关系。 虽然他们都说已经把这首歌熟悉了,但整体是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也不好说。 我现在已经算是深入虎穴了,所以,每走一步,我的心都忍不住震颤一下,我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时刻观察四方,当然,我也不太可能再与银狐对话,毕竟她现在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冷面杀手,我只要乖乖跟着她就够了。 ------------ 第二百九十七章 税,法 “鬼仙残魂,居然附在阿弟的身上。” 白启挑眉,他修持《蛟伏黄泉经》,灵觉敏锐远超同侪,都未曾觉察出不对劲,若非师爷点破,真就让风仇子潜藏于眼皮底下了。 “等你将《日月炼神五方圣帝印》入门,即便是出入幽冥的鬼仙高功也瞒不过耳目。” 陈行淡淡一笑,望向白启掌中那枚金刚钻也似的晶亮念头: 广目天王一听顿时心中大喜过望,这就算是承诺了,第八魔将,第八魔将,也就是说,绝世凶魔日后成就天主之位,自己便是仙界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魔主之下八大魔将便有自己之位。 接下来那个数学老师在上面讲的些什么,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总之我们哥几个的任务就是,上课就睡,下课就玩,饿了就吃。 凤凤沒有马上带着大少爷回万家。那样会使他难堪。她想了一下,后带着瑾煜重新进了就近这家酒楼,向掌柜的订了厢房后,便扶住瑾煜走进去,打了热水后亲自照顾醉酒的他。 鸿钧老祖不必说,无尽虚空第一神明,敢称老二,就是天地也不敢成为老大,因为先有鸿钧后又天,如今这三界便是人家一手缔造。 “费莱!”纳多面如土色,就连他也承受不住这种刺激,费莱竟然让在那个凡人的手上吃了亏,这是在开玩笑呢还是自己眼花了呢? 副会长也算是一个聪明的人了,一听沐阳这话,再看到她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 “谁?谁他妈敢在我头上拉屎?让他进来!”里面许丰暴跳如雷。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竟然能够亲眼见到这位向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狐仙大人。 其次天帝熟悉各种属‘性’的法术。同时也能运用各种属‘性’的法术。他现在和银煦‘交’手。根本还沒有使出一半的力量。 想要在某一条魔法道路上发扬光大,更多的是需要魔导士自身对魔法本源的领悟。 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菜肴,虽然说算不上珍馐佳肴,却也都是油水十足的大菜。 伸手摸了摸,它取出一根树枝,上面还生长着几片绿叶,散发着勃勃生机。 在思考了好一会之后,他仿佛放下了什么似的,手依旧在剑上按着,但却从原来一直都紧绷的状态,变得放松了不少。 因为按时间来算,郡里的支援早就该到了,可等到现在都没有丝毫动静。 在和提利昂相处一段时间后,提利昂发现希琳不但精通历史知识,对于政务同样具有非凡天份。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他们怜生教的宗旨就是,不动如山,动若雷霆。 金丝猴似乎认清了现实,露出俯首低眉的神情,决定接受唐晓萌的帮助。 曹丕再回来时,整个黎阳城都在曹操的控制之中了,袁军是死的死,降的降。 看着走到一旁拿着电话虫和龙沟通的萨博,娜美真的很想走过去,将完成任务的好处告知他们。 魏掌门继续说道,“只是我与你父亲的关系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我和他是过命的交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你父亲其实每一次出门历练都会在我这留一些东西,以前是留给乐悠真君,后来就变成了你。 突然感觉到这段录音像是烫手山芋,手一滑,手机落在沙发,她手忙脚乱的去捡。 “我叫王思雨,我家人要是找不到我,肯定会着急的!”王思雨说道。 ------------ 第二百九十八章 逆子,入梦 碧崖子周身泛起刺骨寒意,好似置身在冰天雪地,上下两排牙齿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这并非他故意为之,表现惶恐,而是太上皇参悟神通变化,功力浩瀚精深。 刹那之间,就能轻易侵染自个儿的魂魄念头。 哪怕金庐当中灵机涌现,四季如春,这位司礼监的掌印道官仍然有种快被冻毙的战栗之感。 要知道, 吴清闲想自己也不容易,从后排混到前排,前排混到会议台。活人呢,才知道馍馍是面做的。 服部轻手轻脚地走上了天台,将盛放早餐的托盘放到地上之后,又摸了摸插在自己腰带上的报纸,有些犹豫放不放上去。 要说不仅紧张那自然是假的,虽然说许折夏一直以来都是暴露在镜头之下的明星,但是真正到了现在的时刻,她还是有些心慌的。 呼吸到外围的空气,许折夏感觉舒适了不少,一根紧绷的弦算是终于松懈下来。 据说是想要引进马德里竞技的“金童”托雷斯,这不过人家那里狮子大开后,贝尼特斯有点不舍得花钱。 此时,在唐老头子的办公室,唐老头子和张正二人坐在了茶几边的沙发上,两人你一口我一杯,就着几个罐头正喝的不亦乐乎。 因此这个病怎么也得装一阵,等过了些日子,张贵妃才好在众人面前重新出现。 “主任,刘海同志明天还有一场比赛,我们完全可以等他比赛结束之后再行动,不然会干扰刘海同志比赛的。”有人开口建议。 贾张氏回到自己屋子里面,看着在家里的秦淮茹,秦淮茹就在家里面,不敢出去,出去的话会被贾张氏骂,骂的可难听了,什么出去浪什么的。 “没想到来头这么大,多谢先生告知。”刘海老丈人没想到刘海给的这条狗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历。 当下众人径至谪仙楼将镖箱运出,套上车马前往摄政王府,崔镖头与季镖头领了赏金,先行离开。 刚上场,维尔贝克就接到了鲁尼的传球,出现射门机会,维尔贝克没有任何迟疑,马上射门。 梅维丝对身边的虚空巨兽说到,后者呼哧呼哧了两声,挥舞起暗紫色的大爪子,排在了金属门上。 “我爱你的一切。洛大哥,就算你不喜欢我,但是不要告诉我,最起码不要在这个时候说,好让我存一点念想……”杨青萝的眼眸忽然就暗了下去了。 “不过毕竟是增幅自己的效果吧,总是和与其他BOSS用伤害来作交换是要好一些的,不过说起来野图BOSS不会逃跑吧,打着打着突然跑的事情不会发送吧。”一个叫沉默的修罗的玩家加入了解说行列。 来之前他已经打听清楚杜子辕的身份了,最近两年突然崛起的漫画之神,自身功德浑厚不说,麾下势力也极其恐怖,东极大陆四大仙宗差不多都和他有一腿,家里甚至还有一条龙,这样的存在比起他们冰蓝族也是丝毫不弱。 洛塔超出了长刀,目光不善的盯着休吉拉,那磨刀霍霍的动作和眼神。吓得休吉拉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裙子。 秦落凡说着,极其自然的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卧室,来到秦家花园。 曼联球员还处于极度亢奋中,跟球迷做着互动,凯飒成为最耀眼的球星,一挥手,所有的球迷跟着呼喊,场面极其壮观。 玄霜道:“其实我要问的也不多,首先,你到底是不是陆大人他们口中的程嘉华?”上官耀华咬牙道:“这……这个……”脸上霎时间布满了汗珠,肌肉剧烈扭曲。 ------------ 第二百九十九章 剑老大,太字诀 白启闭目冥思,神魂出壳而去,跨入牵引自身的虚空门户。 随着他突破道艺三境,他的神魂念头越发晶亮坚固,隐隐散发出蕴含玄妙色泽的灿灿精光,宛若明烛,格外显眼。 幽幽暗暗的无垠太虚,顷刻就被照亮数尺之地,好似一只漂泊在漆黑河流的纸皮灯笼。 “难怪道修容易走火入魔,受浊潮侵染。神魂一成,每 此刻的温云卿完全没有花痴的心思。她拎着手提袋,满脑子想的都是:这男人怎么阴魂不散? 二人一听这语调,明显是准备拿他们开刀,面色惨白,语无伦次。 两人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儿。我是谁我在哪,我干嘛呢? 日复一日的煎熬和郁结,终于被缓解。身上的锁链被哗啦一声卸下,她全身都轻松起来,望着温云卿的眸子,熠熠生辉。 当埃罗说完,整个教室起立鼓掌,外面也是响起了雷声般的掌声。 鉴于此,才有了天门外门执事铲奸除恶王大侠的悲天悯人,在此立牌为证。 至于灵魂?呵呵,神田是这方面的老手,随便将自己的阴兵注入就行了,等于换成自己的手下。 黑山虽然强大,但是体内魔气也不是无穷无尽的,但是现在好了,联系上了魔田本体,倒要看看,是你尸体的黑暗能量厉害,还是我的魔气厉害? 金戈毛骨悚然,近距离被尹伊躲过去也就算了,可是这种龙狙隔着五十公里居然被这个老头子给躲过去了,这人的实力必然已经登峰造极。 不仅仅是军车不允许进,就连男人都很少被批准进入娘子山,这娘子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男人进入山中了。 大量透明的罐装容器里面装载着一些淡青色气体,那些气体看上去异常的飘渺,不过大体都能分辨出拥有人类上半身的影子。 坐在自己身侧的是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眼镜吊丝男,一坐来下以后连安全带都不系,就迫不及待的抱着手机大战王者农药,手机发出激烈的战斗声。 中州他知道。中州也就是中原,指代华夏,逐鹿中原,说的便是争夺中州之地。 等独角白虎伤势好转,楚河吩咐它们留在村中,不要随意外出和不得伤人,随后再次到了虎牙岭上。 因为,没有堂堂正正在光明下行走的胸怀,没有确认自己是正确的,自己做的对的意志,那又怎么谈得上骄傲呢? 她将陆晓航拉起来,伸手开始慢慢脱去陆晓航身上的衣服。从上衣到裤子,再到里面的内裤,现在的乐海萌真正就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在照顾喝醉的丈夫。扶着陆晓航进了浴室,乐海萌又帮助男人进了浴缸之中。 三道眉和和飞腿和尚拿了枪上膛试了试,感觉非常满意,都是最好的家伙,比以前宋子浩从军队里弄出来的还要好。 穆老一副长辈的姿态说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锟铻刀是他老人家的。 赵天明说道,要是遇到痴迷于这类瓷器收藏的收藏家,价格可能还会再贵一点。 塔塔卢帕斯的身体陡然膨胀,直接变成了巨大的怪物,将会客厅的房顶直接顶碎。 这个皇甫烨的背景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绝不仅仅是个质子那么简单。 可男人要,她就拒绝不了,一跑一扯,一拉一拽,事儿就给办了。 懂事太早的孩子都是悲观主义者,戚玉这样瘦弱,如果不是营业问題,就是想的太多了。 ------------ 第三百章 寰宇极速,活杀留声 “主上?太字剑诀?” 白启听得有点茫然,这道盖世绝伦的磅礴剑气,能够衍变万法,绵绵无尽,至少是十境层次。 哪怕神通巨擘当前,都难以讨到半点好处。 它口中所说的“主上”,又该是何等风采? 难不成? 道丧之前的长生仙人? “这小子傻头傻脑的,不似明主。但具备观剑之形, “你明知道我在这里。”温贵妃恼羞成怒,可除了反复这句话,她真的无话反驳,惠妃哪怕想勾引皇帝来听自己说荒唐的话,她又怎么能知道自己一定会说? 夜宸环顾了一周,虽然院子破旧,但是比起他以前处境好上千百倍,而且一看即可得知这是大户人家的偏院。 云浅歌并没有如愿和二哥,凝儿一起返回天元朝,而是在监牢里呆了两天,两天后,皇上亲自审问。 江蓉的确是不错的,这三年也帮了他不少,不过,他只是当她妹妹一般。他是独子,母亲又喜欢她,那么多一个妹妹他是无所谓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蔚然一个没忍住,笑喷了。直把他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墨黑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落在那深蓝色的衣袍上,将他的脸称的更加英俊异常,而他的笑容更是像阳光一样明朗。 “敢不从命。”三皇子唇角妖艳,反客为主,竟率先入了玉芳坞,吆喝着让如姑姑呈上好茶,烹以清泉。 “好,如果你能让炸弹移动一个房间的距离,就算炸不死他,也能让他丧失战斗力。”赵晨十分笃定地说道。 来到这里,他仅是说过与她有关,并没有说曾经深深地爱慕着她,并因痛心她出意外身亡,才被苏珊用匕首刺死。 自己的天赋有多出色他当然清楚,可即便如此,利用财阀海量的资源,有着最优秀的老师,还有自己勤奋付出的汗水,也是在去年才突破到专业阶。 看见自己的电话还在床头柜上,乔茵随手拿起来,打开通话记录一下就傻眼了。 英子煞自然也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一时激动竟然抱着郁梓亲了他一口,虽然只是亲在脸颊上,但一分钟后还是被爱吃醋的战凛打了一拳。 而古兰就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不,是暴击!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这船,呵呵哒!自己的一只脚掌都能比它大了,还穿越时空?古兰冲着大师笑了笑,一句话都不说了。 按理说,此时是红队二对一,红队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个十二号的控制权,一定归属红队。 夜晚,月光照耀的一条街道上,一道门突然出现,然后悄声无息的打开了,六番队队长朽木白哉以及副队长阿散井恋次出现在了这里。 整整一个上午,孟晓都在客栈之中陪着雪嫣然下棋,就像昨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再是无聊烦闷,反而有些惊讶。 肖兰若心中感慨,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叶枫这孩子,嘴就是甜,每次见面都叫姐姐,叫得自然,听着也顺耳,舒服。 刘璘将手机挂掉,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正北方,那个方位,正是百谷音乐的总部所在。 酉时,重头戏来了,拜天地……婚礼正式开始,血战队伍暂时收兵,好玄没有忘记今天的主要任务!大家齐刷刷地挤到正厅观礼,说真的,夏晴真是提着把汗的。看着这一张张热闹得堪比赌场的麻将台子。 ------------ 第三百零一章 太虚无妄,大梦一场 再来一剑? 默默聆听的陈行险些栽倒,捂着胸口的手掌陡然一紧。 自家徒孙未免太过心急,太想上进了。 这等斩仙诛神的绝顶剑术,哪能轻易参悟透彻。 俗话讲,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再者! 他这把从神通秘境跌落的老骨头,也未必遭受得住! “怕什么!倘若让你家徒孙当真学成 若她需要保护自己便去保护,若她不,那就必须要吃点苦头。这次的事情让他知道,自己没办法无时无刻的跟在她的身边。 “下去。”淡淡的声音,透露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那厮人也唯唯诺诺的退了下去。 往日对这一招,云大郎都是招架无力,今日却是没了兴致,只背过身去说道:“早些歇着吧,明儿你还要去王府,少不得劳累。”说罢便闭上了眼,不再理睬吴氏。 若棠等着不烫嘴了,端起杯子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嘿,还真跟楚变态泡的一样好喝。 一连三天,楚良娆都定时定点去服‘侍’顾氏,顾氏起先还会应付,之后索‘性’放下帘子睡觉。 两人聊得很开心,后来丁沫还陪着叶栗到后院转了一圈,后院是个大花园,里面种了各种花草树木,虽然疏于管理但依然长势很茂盛。 这一顿饭吃得特别欢乐,炎彬居然还真的用胡子左右随着音乐摆动跳舞给颜颜看,逗得颜颜哈哈大笑。那一段饭我没怎么吃,只是看着他们不断欢乐地互动着,不免想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却又觉得太远太遥不可及。 老夫人抱怨归抱怨,但顾氏房里该用的钱却都批了,她也知道自己是个代理,要怪只能怪当初她瞅着顾氏甚是顺眼便帮着她劝了楚朝阳收她进门,现在后悔也迟了。 “骗子!周栩你个大骗子,你不是不知道嬴隐的下落么!你竟让将他伤的那么重!”元笑被一个大汉控制着双手,不能冲过去,若是可以行动的话,现在拳头已经落到了周栩身上。 看来,现在颜颜和他们的关系都很融洽。她对颜颜的种种,看上去都发自内心。颜颜对她的爱,也是一个孩子最真实的表达。 苏菲在睡梦中感觉到熟悉的气息,下意识地往叶云天怀里蹭了蹭。 恭喜你们即将完成这一段旅途,结束之前,请面对这场最终的问答。 这赵丽波,似乎是从事那个行业的,和男的一起来开房,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了。 帝王心情好的时候,宫嫔了解帝王的心思,是和他心有灵犀;可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就成了揣测圣意,罪无可赦。 沈知幂她一头长发披肩,一袭纯白色的吊带裙,脚上是一双水晶高跟鞋,她在电子钢琴前落座,优雅美丽,大方明媚。 只剩半具尸体横躺在地上,血肉几乎被吞噬一空,只剩一个马头和大量的骨骼散落在地上。 戚元想要冷笑一声的,但是却笑不出来,垂下眼拉着他往一楼的廊道上走。 她虽然觉得皇子肯定比公主尊贵,但大公主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可能不疼爱?这回只是被箫妃生下三皇子刺激到了,才说了那句气话。 只要能在明公公面前留下印象,后面的事就能想办法,慢慢图谋了。 例如中州大夏皇朝,九黎皇朝,摇光圣地……甚至连域外一些强大种族,也都显现了。 ------------ 第三百零二章 应梦,屠龙 “活杀留声,真乃屠龙之术。” 才出内景地的白启睁开双眼,眉宇间略显疲乏,好似耗神过度。 纵使【剑君十二恨】神种晋升二重,可想要吃透超乎绝巅的剑招剑式,仍旧有些力不从心。 恰如小马拖拉重若万钧的庞然大车! 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可惜了,世上无真龙可屠。” 白启轻 一道锐利刀刃从白獠陌刃中挥出,瞬间将偷袭的三人以纯粹的力量击退,反观叶楠一,他的步伐甚至都没有停顿,因为他相信,博太一定能够反应过来的。 “疾风魔鹰?”叶晨坐在了一座山峰上修炼,听到了疾风魔鹰的叫声,仰头看去,十头疾风魔鹰煽动着巨大的翅膀疾驰而去。 就算是刚开始,也不过是为了让如来那边不产生怀疑而已,现在这种局面刚刚好。 他目光骇然,连忙退出,身体被斩飞,一道深深的伤口出现在他的手掌之上,刚才如果退的慢一点的话,恐怕他的手掌要被斩断了。 怪不得萧晚晴会给他看这个视频,也怪不得萧晚晴会告诉他这么多,汤秋真在这瞬间忽然明白了。 陈静沉默了,她不在否认墨白,因为这一系列的能力,已经完全超乎了人类的界限。 暗裔之奴绷紧了拳头,孔武有力的肌肉受到发力而开始痉挛,骨骼发出恐怖的声音,魂力聚集在它的拳头之上不断压缩,使得它半边身子都开始模糊起来。 随后仰头望着苍穹,眉间竖眼一睁,煌煌神光骤然射出,贯穿天地。 而在村民们闹哄哄走后,芦苇地不远处的汉水河,有一个巨大的水涡从水下现出。 一手将截教建立,接着壮大的通天,居然将教主之位就这么传给了长风。 后面的八大步,安逸还没有完全推演出来,这毕竟还需要结合他自身的修炼体会做出相应的改变。 毕竟岚州怎么说都是越国十三州中,富裕远超大多数州的繁荣之地。 青蟒的体内正爆发着惊人的灵力波动,它之前竟然为了不浪费灵玉内溢散出的灵力,所以一股脑吞进了肚子里。 “毒人潮被打退,现在是清点军功的时候,我们兄弟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就先告辞。”李一乐呵呵笑道。 站了起来的众多族人,此刻一个个惊奇望着伏羲,眼中充满了兴奋与激动。 只见那道裂缝越拉越大,连绵数十里,仿佛一条通向九幽的地底入口。 经历江湖,眼界不俗的她,能明显察觉到这青年身上的不凡气质,而且应该是位比她修为还高的修行者,这个年纪的蜀地江湖才俊,她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阳云汉不知所措,张口刚说:“霍姑娘……”却被霍双双一把从怀中抢过去项鸣枭的尸身。阳云汉武功全失,竟是阻拦不住霍双双。 去势已尽,胡斐的身体根本就刹不住车,瞬间感觉脚下出现一道障碍,身体不受控制的朝着前方栽倒下去。 至少,在国内,不论是对萧家,还是对江海武道联盟来说,都是一道护身符。 而南宫萌儿,在听着母妃越往下说的时候,脸色明显不好了,连手都跟着有些发抖了。 “这可是你说的,事后你要反悔又当如何?”地霸语气冰冷的问道。 陈二的事件,是萧家,是武道联盟成立的大事,绝对不能够出现任何的意外。 ------------ 第三百零三章 涂炭,握剑 “龙袍?” 莫天胜目光微凝。 他是太虚无妄的掌驭剑主,对于那片演化而成的梦境,自然如洞若观火,掌上观纹。 那片宛若鸿蒙辟开的天地当中,景象无比朦胧,唯有两条人影无比闪耀。 好似亮堂堂,明晃晃的两轮骄阳。 “这梦……不对劲!” 莫天胜真罡运转,体内澎湃如潮,迸发大响 “我是闲来无事随意一问。”“不过我们这些人在地仙界这么久的时间以来所管的的事情不都是诸如落雪这般的事吗?”‘玉’衡真君的话中微有自嘲之意。 “温利,是不是大师兄教唆你这么做的!”黎月儿目中闪过一抹思虑之‘色’然后厉声问道。 这时候刘三姐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一双眸子闪闪发光,如同夜空中的星辰,认真的刘三姐,有着别样的魅力,况且对方本来就很漂亮。 “哼,你是什么人,”许敬之直言问道,神色甚是倨傲。在他下意识里整个紫木崖只有黎苍一人才有资格与他说话的。 白日里喧闹了一阵,到了夜里,睿王府自然而然的安静下来。虽然后院那些“美人”还时不时徘徊在养心苑外,想着赵朔会不会一时兴起,找那么一个两个来伺候。 没等想清楚,一阵更加猛烈的剧痛便席卷了她的脑海,像是洪水泛滥,整个地淹没了她。 既然东方旭没杀她,还留了她一夜,那么现在应该也不会杀她吧!要杀,也不必等到现在!只要不打打杀杀,凡事就好商量。何况,东方旭看上去心情不错。 因此君山百万年范围,几十只先天神魔都是有着完整的灵智,现在开始培养,此后会成为易山君的重要班底。 过了良久,才有一个懒散的声音响起,这是一个青年,身穿一身皮袄,看样子有些兴致不高的样子,他一上前,众人纷纷眼睛一亮,议论起来。 闻人胥和庚汉复都像是在和他们打着玩,可刑春和苍殊却已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应付。 时过境迁,欲望丛生,枯木将死,何来逢春,实属吉凶祸福无自测。 雨妃慢慢的走到门口,然后担心的回望了一眼,却不知这将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次见面。 老婆婆差点骂出来,就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呢,还城里姑娘呢。 吴宣仪和金武还有几百名守卫此刻全都围绕在元峰的身旁,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林冲收枪之后,意外地发现吴用反而保持清醒,目光中也有些赞许之色,但不像晁盖这样的痴迷。 檀灼醒来后,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活色生香的大美男礼物,一看时间。 晚上赴约的时候,绝对不能先暴露自己的身份,得先看看公孙乞从水舟那里得来的情报是不是师兄给的。如果师兄也知道公孙乞在太乙,他那边应该会有行动。 刚刚过来的时候不还是气势汹汹的想要给沐欢欢打抱不平,然后想要让沐欢欢找机会嫁给霍聿城的吗? “敢对我开枪?老夫一定要扒了你的皮。”说罢,魏藻德手中凝聚出一团灰色球状,摆好发射姿势,刚要对准我所在的楼里射出。 安宏寒为了护着席惜之,让她免遭此劫,都是以身做肉盾,为她挡住那些东西。 虽然这件事情被叶家压了下来,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也让当时叶逍遥心惊胆战。 ------------ 《深夜罪己诏》 反复挣扎近两个月,还是打出gg。 心情很复杂,像一把开局领先两万经济的游戏,最后不甘心点投。 明明写《神诡世界》的时候,被各种小病小痛击沉好几次都熬过来了,怎么到《万法道君》这里,成绩更好,起点更高,就爬不过去呢。 很抱歉,辜负读者老爷的追更和订阅。 我也有过复盘,首先是没活了。 我知道大多数读者对玄幻仙侠的总体概括,就是打怪升级。 但这其实是很笼统的定义。 我认为网文在不断迭代,读者姥爷的审美和口味也在进化。 打怪升级的本质,是作者通过输出稳定的内容,层层拓展的地图,以及足够丰富的等级体系,进而维持住良好节奏,牢牢保持对读者的吸引力。 这是很吃基本功的写法。 好比要让一杯白开水喝着有滋味。 这方面堪称宗师的,应该是番茄大佬了。 作为同人转原创,玄幻跳仙侠,又菜又爱玩的典型代表,我自然没这份功力。 我想的是从人际关系上做文章,尽量减少无意义的打杀争斗。因此在《万法道君》百万字的篇幅里,主角动手次数很少。 很多放在玄幻仙侠里必须要由主角解决的反派,比如杨猛,何文炳之流,他们都是在剧情的过渡中领了盒饭,并不是在主角成长之后被一拳打死。 但随之带来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围绕主角展开的人际关系太充足了,很难推动矛盾和冲突。 除非我用极为粗暴和野蛮的方式,完全摧毁主角所处的环境。 诸如,举世皆敌,龙庭通缉,然后一边大逃杀,一边做升级。 我卡文卡到失眠的时候,确实动过这种念头。 所以写了“应梦贤臣”这一段。 但太扯了。 我说服不了自己。 一个统摄万方,分封诸侯,收拢灵机,手持玄奇神兵的稳固政权,一个能够调遣号令道宗上宗,威权极为深重的太上皇,为什么碾不死一只“蚂蚁”。 我跟不少厉害的作者聊过,这属于节奏失衡的体现。 根源在于主角的成长,没有跟上剧情的推进速度,人际关系的发展势头。 小冲突没必要写,因为构不成威胁,大冲突写不了,因为想要危及到白启,必须要越过子午剑宗,陈行,宁海禅三座大山,而更大的冲突就要彻底摧毁现有的人物关系,把白启的所有师父都干倒了。 我大概在写义海郡篇幅,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尝试推寇求跃和堕仙元府这部分内容,可前面堆积的支线太多,渐生无力之感。 以上便是我步入周更阶段的心路历程。 走到这一步,坦诚讲也能硬着头皮写下去,连载期间的网文,冒出一两个读者姥爷吐槽的毒点或者写砸的剧情,可算常态,只要你不弄出什么故意恶心读者,让人生理和心理双重不适的自嗨想法,大抵都能接受。 但那时候我的生活出了一点小小变故。 首先是家事。 前面单章有提到过,我有个很不安分的弟弟。 他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创业项目,不出意料的失败了。 押掉去年家里赞助买的车,仍然负债数万。 我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我妈已经偷偷替他还了三分之一左右。 我接电话那会儿,正在一家火锅店门前排队,据我朋友事后的描述,我仅在几秒钟内就气血上涌,脸色比那家店的红油锅底还要红艳。 我一遍又一遍问我妈,你一个月才多少工资?你知不知道小儿子上个星期跑到南京看邓紫棋演唱会,一张票就快两千了?你知不知道他那个破项目,连个财务都没有,支出从不记账?你知不知道他去年玩了多少地方,丽江,杭州,张家界…… 我提这些的时刻也没有很愤怒,只是心累。 就像带妹走下路,她吃你的兵,还不做眼,不给治疗也不挡伤害,你都快气炸了,但每次一犯错她就充满诚意连连道歉,你拳头捏紧了但就是打不出去的那种心累。 我妈没念过什么书,很小跟着姐姐进厂打工,然后认识的我爸。她不得我爷爷奶奶的喜欢,结婚怀孕的时候,我奶奶甚至说过,如果是女孩儿就要把我妈赶出去的言语。 我妈每每提及这段往事,都要揪下我脸说幸好你是个男孩儿。 我爸又不靠谱,虽然他确实发达过一阵子,办厂做生意有声有色,差点让我成为“粤圈太子爷”,但好日子满打满算也没几年,我妈就得继续打工好还清家里的负债。 我上高中,她同时做三份事儿,工厂计件,小区扫楼,以及给人洗衣服。 所以我大学是不想读的,但她很坚持。这些年,我码字赚了一点,总给她买东西,按摩椅,玉镯子,手机……她每次都说浪费钱,没必要,事后又喜滋滋跟亲戚讲。 我一直觉得我妈太苦了,前半辈子给老公还债,后半辈子又给儿子还债。 但她自己似乎从不这样想。 后面我替弟弟清了账,顺便把车也拿回来了。 这个过程里我比较麻木,因为找不到解法。 家庭关系是烙印在骨髓里的东西。 倘若面对不爱你的家人,尚能狠狠心,可偏偏有爱你的人牵绊着。 我处理完这个事,在家睡了好些天没出门,好像完全放弃挣扎。 再之后与朋友去了一趟成都,触发感情线。 并不算啥值得高兴的好事儿。 我知道现代人,尤其年轻男生,大家对谈恋爱很向往。 抖音那些“头上长着摄像头”系列的短视频热度,以及起点屡屡出爆款的都市恋爱狗粮文,无不证明市场之庞大。 但很诚实的说,我比较抗拒进入亲密关系。 我认为一个人生活就很好,能够充足且充分安排自己的时间,周末去电竞酒店打游戏,凌晨失眠呼叫伙伴吃海底捞,随心所欲且自由…… 但这些跟伴侣做就不一样了。 首先,原本都是男性死党的场合出现异性,大家都会变得很局促,影响气氛。 其次想让女生不带妆出门的难度,大概相当于让我不带手机逛街,因此无论是吃饭亦或者出行,都要经历耐心等待。 最后作为一个极度不喜欢排队的人,实在很难理解女性对于打卡的痴迷。 所以我理所当然的保持单身,而且不觉得有啥问题。 以至于现在,我都不太懂为什么互联网冲浪,相当一部分男性同胞很喜欢把自己有女朋友作为炫耀,把你是单身狗作为攻击,究竟是什么心理。 以及社交生活里,经常遇到“你怎么还单着,怎么还不找女朋友”这种提问,我也很无语。 大家都恼怒过年被催婚,结果自己倒是乐此不疲扮演“长辈”角色。 以上这些吐槽,是想说明一件事,我没有谈恋爱的准备,也不是很期待这回事儿。 但它的确找上我了。 正式开始之前,我对女朋友做了免责声明,我这人不太适合谈恋爱,你跟我做朋友和做女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但她很显然没当真。 后面一个月内,我提了两次分手,她提了一次。 都是小情绪积累引发的争吵,不涉及原则性。 我深知自己有性格缺陷,对于亲密值在五十分左右的“有交集的同事/吃过饭的朋友/聊得多的网友/”,相当宽容且富有耐心。 因此我人缘尚可。 但接近七十分的“认识多年的伙伴/死党”,我会定一些标准,比如他不会毫无边界感的攻击你、冒犯你,彼此相处都很舒服之类。 如果是八十分以上的“女朋友/恋人/伴侣”,磨合过程往往艰难,让我屡生放弃之心。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极度没有安全感,给自己建立极强心理防御机制的表现,原来叫“回避型人格”。 总而言之,分了好几次但都没分掉,双方你来我往,对线细节拉满,换血博弈激烈。 我自身的感悟就是,爱情是世界最大的消费欺诈,它把自己装潢成糖果店,让一批批人站在门口排队,广告牌上的宣传语告诉你,这玩意儿贼甜,贼润,贼美好。 然后你等啊等啊,终于轮到自己了,迫不及待撕开包装品尝,舔第一口,哇,真的好甜! 于是你吸溜吸溜,一顿狂啃,结果很快就发觉,原来吃完糖衣,里面是酸的,涩的。 你不甘心,这可是你排了好久的队才拿到的好东西,这么多人都想吃,怎么能是酸的,涩的呢? 你不信邪继续吃,然后满嘴苦味。 而且随着你越回味糖衣的那丝丝甜,嘴里的苦涩就会越重。 我目前对自己的感情线,仍然持悲观态度。 但由于找到比较稳定的相处模式,心理上已经逐渐从“这把包输的游戏没必要开”,转换成了“我倒要看看开局领先一把无尽,到底能咋输”。 哪怕经过这两个阶段,我也没有真正狠下心彻底停更,我从成都回来,又飞了一次长春。 期间做过偷偷存稿几万字,一次性在国庆节甩出来,再默不作声保持更新,以表现我坚忍毅力的美梦。 也产生过做时间管理大师,双开一边搞新书,一边努力攒人品的不切实际念头。 但结果就是我在凌晨五点坐电脑面前写罪己诏。 至于原因嘛,很简单。 我那不靠谱的爸,突发脑梗住进ICU了。 他上半年就中风过一次,但很快就出院了。我在九月底晚上十点接到的电话,脑梗引发癫痫,直接送急诊再到ICU。 过去探视的场景很古怪,因为父母在我高中就离异了,我爸重组家庭。所以我见到从未见过面的阿姨,以及才上初中的女儿。 我爸躺在病床上,鼻子嘴巴都有插管,双手绑着带子。 医生说他发作的时候咬断牙齿,没清醒就会间歇性躁动,病情如何得等到不用推镇静剂才能下判断。 期间要做一次ct,我和护工把意识并不清醒的他抬到另一张可以移动的病床。 他手脚不停地动,像睡觉不安分的顽童,期间很努力地想睁开眼,有一霎那也许认出我了,呜呜呜喊着什么。 做完检查,探视结束,我去缴费。以前只在视频里粗略了解ICU的昂贵,这会儿真切体会到了。 交完钱,我跟阿姨礼貌生疏的聊了几句,下电梯走出外科大楼。 东门有个不算宽的下坡路,两边是几层高的居民楼,抬头可以看到被割裂成一线的天空。 我当时觉得特别贴合心境,顺手拍了照,看能不能发出来。 我记得前面请假,有读者姥爷在那问,大意都是码字的作者,怎么就你事儿特别多。 其实我看到蛮破防的,晚上跟国庆放假回来的朋友聊天,我愤愤不平,说自己平日谈不上行善积德,也算懂礼貌有素质吧。 虽然没扶老奶奶过马路,可从小到大,学校捡到钱上交老师,网吧捡到手机还给失主,就连点个外卖,去拿的时候都说一声谢谢,怎么老天爷就非得折腾我呢? 朋友很沉默,好半晌只憋出一句,要借钱么,我米时捷还没下单。 随后其余几人也纷纷慷慨解囊,一个表示自己准备去香港投奔亲戚,那地方有吃有喝有住,余财无用,正好给我救急;一个说自己平日赚多少花多少没存到钱,但家里老登刚从国外回来,应该能爆点金币。 如此一番畅言,让我这种一瓶就倒的酒桌菜鸟狂饮数大杯,因为喝得太急胃里翻江倒海,蹲在马路边吐得苦胆和眼泪都快出来。 很抱歉没让白七郎走到对岸,现阶段的我,确实没办法让他走完自己的历程,尽管我真的挺爱这个故事。 最后的最后,祝本书的读者老爷生活顺遂,平安幸福。 ------------ 新书发布! 《爆肝成就的我,终为魔神》 【胚胎种】 【徒手撕裂机甲,击沉战列舰】 【解锁成就,人间之神!】 【……】 【婴儿体】 【完好无损从核爆中心走出,形成生命磁场,吸收恒星能量】 【解锁成就,地表最强!】 【……】 【幼年体】 【用意念粉碎一颗星球,让文明消亡】 【解锁成就,天灾!】 【……】 【完全体】 【打穿万物起源的高墙,踏入支柱的殿堂】 【解锁成就,原初!】 人类迈向星海的第九百个千年,所向披靡的远征军割据寰宇,如火如荼的大拓荒已近尾声。 古老的修行者攫取神话,以期成为圣佛;新世代的天骄打破桎梏,以求突破极限! 而在大宇宙的偏僻一隅,秦时选择肝尽一项项成就,解锁一座座丰碑。 直至抵达进化巅峰,至高顶点! …… …… 万分惭愧,掩面而对,但求新书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