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落地险成盒,穿越在牢房 孩子公园落水、挺身相救、托起孩子、沉底溺死。 亭台楼阁、惊叫、马奔、桥破、车落、下水、绝望。 众多破碎的画面冲入黄鸣脑中,让他猝然惊醒。 睁眼却是一片昏暗,黄鸣察觉到自己身在一个潮湿、逼仄而又满是臭味的小房间内。 牢房? 作为有着十多年经验的老刑警,黄鸣即刻判断出这是哪儿,只是这牢房外侧的栅栏却全是由木头所制,实在和他所熟悉的现代监牢大相径庭。 旋即,脑海中更多的画面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的脑袋都几乎炸裂开来,但也似乎捕捉到了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穿越! 自己在救下落水孩子,淹死之后竟当场穿越了,穿越到了大明正德十六年…… 思绪才刚转到这儿,一个身影已来到黄鸣跟前。 这是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壮汉,此时正咧嘴露出浓重的杀气:“小子,你该上路了!” 话落,不等黄鸣有所反应,壮汉已轰然压下,一双大手则如铁箍般直接掐上了黄鸣的脖子,不断收紧,竟是直接就要置他于死地。 “小子,我这也是听命办事,你要怪就怪自己得罪了人吧。” 黄鸣根本就不及做出闪躲抵挡,已被彻底压制,呼吸都快要断绝。 在此生死关头,什么穿越重生的神奇经历都被他立马抛到了脑后,只剩下求生一念。 在双手已无力抵抗之下,唯一能动的就只有腿脚了。 黄鸣迅速抓准角度,右膝猛然发力向上急顶。 砰! 重重一下,正中对方下体要害。 让壮汉那张狰狞扭曲的丑脸瞬间一紫,人也跟着在那儿一个哆嗦,本来用力掐他的双手更是一松。 黄鸣即刻抓住机会,双手各自扣住对方的双腕一扭一翻,正是擒拿手的招式。 虽然力量不足,却也让他从被对方的控制中挣脱开,然后双肘也跟着急速顶上,砰砰两下,正中对方的两侧太阳穴。 那壮汉刚发出一声惨叫,还没有下一步应对呢,便又中招晕厥。 半晌后,黄鸣才呼哧带喘地自壮汉身下挣扎出来。也是直到这时,让才发现这身体是那么的弱小,别说和穿越前整日锻炼撸铁的自己比了,就是正常成年男子都比自己此时强出太多。 也是直到这时,黄鸣才把脑海中凌乱的画面重组,从而迅速知晓了自身情况。 这身体的原主也叫黄鸣,今年十六岁,洛阳人氏。 本来家中父母早亡,连生存都成问题,结果却在半年前,就快要饿死的他却等来了最大的靠山,自己父亲的兄弟黄锦。 原来叔父黄锦早在十来岁时就因家贫入宫当了很有前途的太监,然后就和黄家彻底断了联系。 直到十多年后,他终于混了起来,然后就发现黄家也就剩黄鸣这么一根独苗了。 无论是同病相怜也好,为了延续香火也好,反正黄锦就这样把黄鸣认作了儿子,并将他带到了北京,留在了身边。 确认这一事实,对黄鸣的冲击可着实不小。 之前他还幻想着自己穿越一场能是什么官宦子弟,现在倒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期待还是成真了,只是颠倒了一下顺序而已。 官宦子弟,变成了宦官子弟…… 不过再仔细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事。 我爹是太监又怎么了? 这样的人历史上还少么?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还真正做到了青史留名,千年长在呢。 那就是大汉丞相,他人之妻子爱好者,建安风骨开创者,大魏奠基人,曹操,曹孟德,曹阿瞒! 虽然是他爹拜的大太监曹腾为爹,但一样,我还比曹老板大一辈呢! 真.我与曹贼无异。 然后,他又心思一动,想到了一点,黄锦的名字好熟悉啊。 看过《大明王朝1566》和《万历十五年》等描写明朝作品的黄鸣很快反应过来。 那不是大明嗑丹小达人,修道第一人,不上朝代言者,家家干净笃行者,万寿帝君,嘉靖帝朱厚熜跟前的一个太监的名字么? 而且这黄锦还不是一般的太监,而是嘉靖帝身边最得信任,打从他还是安陆王爷时就跟在身边,直到当了皇帝几十年后依然极得信任的亲信中的亲信。 到最后,黄锦更是官至掌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真正做到了大明太监的最巅峰。 而现在正是正德十六年,似乎好像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已不再是顽童天子,大将军朱寿朱厚照了,而是变成了他的堂弟朱厚熜。 这下可赚到了,有这样的大腿爹,自己还怕过不上好日子? 兴奋也就那么两秒,黄鸣又回到了现实——既然自己有这么过硬的靠山,怎么就落到大牢里来了? 更过分的是,居然还有人要在牢里杀自己! 这么想着,刚才一闪而过的各种破碎凌乱的画面清晰了些。 只见自己所乘的马车突然跟疯了似的直撞向前方一支官军队伍,最后还把中间那辆押着犯人的囚车给一头撞下了某座石桥,还造成了周围的一片大乱。 就在黄鸣快速理清头绪,想进一步掌握前后因果时,一阵脚步声突然在幽静的牢房中响起。 这让他整个人又是一个激灵,这是安排杀自己的家伙过来查看情况了? 要是他发现自己没死,岂不是…… 但事到临头,黄鸣此时除了装死,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也就在他半靠着墙壁,闭上眼的同时,脚步声终于停顿在牢房之外,只听那点动静的话,外头站了四五人。 这下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把牢门打开……”一个颇具威严的声音跟着响起,然后又突然咦了一下,“这家伙是什么人,怎和黄少爷关在一起?” “回百户大人,许是下面的人偷懒吧……快开门,请黄少爷出来。”一个谦卑讨好的声音跟着响起。 旋即就是锁链被人打开的声响,也让黄鸣心下一动,赶紧睁眼朝外看去,正看到一个身着绛红色武服,方脸大脸,有着一把络腮胡的大汉正站在对着牢门不远处,有些关切地打量自己。 见他睁眼,此人神色才是一松:“你们小心些,扶黄少爷出来。此案有着太多蹊跷,说不定就要落到他身上,可不容有失。” 当下,就有两名军汉领命进入牢房,打着招呼,四只手小心翼翼把黄鸣从牢房里搀扶出去,就好像他真是个一碰就会碎裂的瓷娃娃般。 而在黄鸣被带出来,对方又赶紧亲自上前扶住了他,然后小声在他耳畔道:“黄少爷莫慌,我是锦衣卫百户黄秉昆,这就带你离开这南城兵马司。”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章 大明朝的政治正确 锦衣卫? 听到这身份,黄鸣心里难免咯噔一紧。 作为对明朝历史有些了解之人,自然对这个凶名在外的特务机构如雷贯耳。 哦,我爹是黄锦,应该也算厂卫自己人,那没事了…… 同时,黄秉昆也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黄公公的人,自当护得黄少爷你周全。” 说话间,他们几个已快步向前,眼看就要离开这座并不算大的监牢。 不想才到门口,迎面就被几人挡住去路,当先一个青色官袍的中年人更是沉了张脸斥问道:“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不经批准随意从南城兵马司带要犯离去?” 此人气势十足,随着质问,目光迅速往旁边众人身上一扫,这些牢房看守就都个个低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黄秉昆见到此人眉头也是迅速一皱,但还是很快笑道:“原来是周御史在此,这么晚了居然还没回家么?” 对此问,周御史根本没作回应,依然看着黄秉昆和他身旁的黄鸣,给足了他们压力,只要答案。 见状,黄秉昆只能硬着头皮回道:“今日中午的案子事关京城安定,还与白莲教逆贼有关,我锦衣卫自然是要详查的,所以才特来带走相关之人。” “原来是锦衣卫的人,怪不得如此肆无忌惮了!”周御史登时冷笑一声,又突然把手一伸,“拿来!” “什么?” “自然是驾贴了。不然你锦衣卫凭什么跑到其他衙门提拿人犯?”周大人冷然回道,顿时让黄百户几人脸色为之一僵。 在天下间绝大多数人看来,锦衣卫拿人办案是享有极大特权,压根不需要跟其他官员一样,还得有什么公文命令才能行事。 但事实却非如此。 能如此肆无忌惮的锦衣卫只是极少数,一般情况下,他们要办案拿人也得先拿出手续来,那就是所谓的驾贴了。当然,在很多时候,也没人敢问他们要驾贴查看。 但眼前的周大人却伸手要了,完全是一副吃定了他们的样子。 而更要命的是,黄百户还真就拿不出驾贴来,他们几个心下一虚,神色间自然就起了变化。 这一变不光让对面的周大人一眼看破他们的虚实,就是黄鸣也捕捉到了问题,心头再是一揪。 “没有驾贴?那此人你们可带不走!”周大人硬声说着,又把手往黄鸣身上一点,“来人,把这个重要嫌犯拿下,押回牢中,等着顺天府和刑部相关大人前来提审!” 他这一发话,特意点出了那两个有着相当执法权的官衙名称,更是想要借此压住黄百户所代表的锦衣卫。 在如此声势下,他身后几个官兵立刻就挺身上前,便要出手抢人,眼看就要把几个锦衣卫推开。 “大胆,我们锦衣卫行事谁敢阻拦,真道我们好相与么?”黄百户顿时恼羞成怒,手在腰间一搭,唰的拔出半截刀来,“我看谁敢上前!” 他这一手还真把几个官兵吓了一跳,使他们的动作为之一顿。 锦衣卫凶名在外,可不是他们几个最底层的大头兵就能冒犯的。 可没等几个锦衣卫有所行动,周大人已厉声回喝:“放肆!这儿可是南城兵马司要地,岂容你等在此撒野! “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你们压根就不是什么锦衣卫,而是由贼人假扮,意图浑水摸鱼,劫囚救人! “来人,把他们通通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哪怕他们真是锦衣卫的人,既无驾贴,还强闯兵马司牢房劫囚,也是死罪!” 有这位大人在后方下令、打气,众官兵的胆气顿时也为之一壮。 是啊,时代变了。 现在早不是当初厂卫横行无忌,就是朝中六部高官都要对他们退避三舍的时候了,所以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当下里,他们也纷纷提枪举刀,摆出一副随时杀上的姿态,并散开围拢,将黄鸣在内的四人团团围住。 这一下,黄百户和两个手下校尉是彻底麻了爪,同时他们心下也终于明白了过来,这时代确实变了,不再是正德皇帝主政的时候了。 现在的新皇帝早在那些拥立他的大臣们的影响下在不断疏远厂卫,剥夺厂卫的各种权力了。所以一旦今日硬顶起来,自己等也讨不了好去。 “本官再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现在交人,然后离开此地,不然你们三人也别想离开!”周大人跟着再度施压,一手举起,示意自己会随时下达攻击的命令。 怎么办? 黄百户心中一阵纠结。 要是就此服软把人留下,自己和锦衣卫的名声扫地还可放一边,毕竟现在厂卫确实已经日薄西山,没什么威风可言。 可关键是背后之人乃是黄公公的儿子,一旦有所闪失,自己可担待不起啊。 就在他左右为难,却又无可奈何时,身后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等等!” 这个声音……黄秉昆惊讶扭头,正瞧见黄鸣挣开两人搀扶,上前两步,直视周大人:“我有几句话说。” 他算是瞧出来了,本看着威风八面的锦衣卫在面前这个御史眼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厂卫从来就被官场主流所排斥鄙夷,现在更因靠山不再而实力大损,自然就更为不堪了。 所以想靠对方救自己出去怕是难了,得自救。 “这儿有你说话的地方么?一个勾结盗匪,造成京城大乱,劫走大盗飞天虎的人犯……”周大人不屑一笑。 “有证据么?”黄鸣却大声反问了他一句。 “什么?” “我说,你口口声声称我是什么勾结盗匪劫走重犯的犯人,有证据指证这一罪行么?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凭什么做成这样的事情?”黄鸣举起自己的双手,让大家都看清楚自己弱小的身体。 见对方无法回答,他又上前一步大声道:“而且我做这些又是图什么?做成这样的事,对我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谁知道你一个宦官子弟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像你们这样的人,除了为恶行凶,也做不成任何事了!” 一个声音自周大人身后响起,却是随他一同前来的另一个官员随口应对,语气里充满了鄙夷。 黄鸣挑了下眉,他终于是抓住关键点了。 他之前就觉着奇怪,为何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会被卷入到这样的大案里来,还被当成要犯关押,原来关键在这儿。 因为身份,因为大明朝也有自己的政治正确。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章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简单的说,现在大明朝廷上最大的政治正确就是要打倒以厂卫太监为主要核心的所谓奸佞势力。 而黄鸣作为太监黄锦的儿子,自然就成为了这自诩朝廷栋梁和良心的文官们可以利用打击的目标了。 今日自己陷入大案中,更给了他们绝佳的机会。 周御史眉头轻皱,回头瞪了那多嘴的下属一眼,这才又正色道:“证据自然是有的,却不必在此时给你看……” “那就是没有了,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就因为我凑巧在事发点,所以就被你们抓来,还栽了这么重一个罪名!”黄鸣当即出口打断,回怼道。 “我一个十六岁的弱少年,既无能力,也无动机去和什么贼人勾结,干出在北京城里劫囚犯案的事情来!”黄鸣继续陈述事实,他很清楚眼下自己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压制对方,如此才能靠着理直气壮离开监牢。 而作为十多年的老刑侦,比之乎者也他完全不是对面的周御史对手,但论围绕案件的争辩讲逻辑,十个周大人捆一块儿也比不了他。 “另外,哪怕退一万步,我真是这样无法无天之人,会蠢到在完全没必要自己出面的情况下,出现在案发现场,等着你们来抓么?” 看着他气势逼人,振振有词的模样,包括黄秉昆在内的众人都是一阵恍惚,这还是那个胆小怕事,被抓来后差点吓尿的黄少爷么? 这是进了一回监牢突然就龙场悟道的节奏么? 在所有人的愣怔间,黄鸣的话还在继续:“我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借机害死了我,然后再向上头报一个畏罪自杀!然后再把勾结贼人劫囚这样的罪名彻底坐实到我头上,再凭此攀咬我父亲。真是好歹毒的用心!” “简直一派胡言,我们又不是厂卫,怎会做出如此无法无天的事情来!”周大人当即再次驳斥。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可不像你们只会信口雌黄,我有证据!”黄鸣说着又上前两步,同时把头用力往上一抬,露出脖子上那一圈淤伤,“要不是我命大,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刚才牢里那家伙差点掐死了黄鸣,所以这脖子上的那圈淤伤自然极深,且很是骇人。 只见自喉结环绕到侧方一圈,都是黑色下陷的指痕,只要是稍有常识之人,便可知这情况有多凶险。 黄百户见此,率先大惊怒叫:“这是什么人做的?难道就是你们南城兵马司的人所为?” 之前忙着带走黄鸣,又受昏暗的环境影响,他还真没察觉到对方身上的问题,现在才发现还有此等变故。 而在惊怒的同时,他也迅速反应过来,这正是一个机会! 只是没等他开口,黄鸣已先一步道:“我宁可跟他们去北镇抚司,也不要死在这儿!你们要是再阻拦,就是心虚,就是想要害我。这事一定会被传出去,我就不信你们能一手遮天!” 周御史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看向狱卒首领,那人却不敢与他对视,立马心虚地垂头躲避。 这让他瞬间明白,黄鸣所说全是实话。 兵马司也好,自己也好,如今反倒处在了律法和道德的全面下风。 “你们既无确凿证据证明我与此案有关,还放任牢里对我下杀手。我有理由相信你们这是在针对陷害我,我有权让锦衣卫保证我的安全!”黄鸣说着,即刻示意黄百户赶紧护着自己离开。 黄秉昆会意即刻又拔刀向前,口中也喝道:“今日我等几人就算死在这儿,也要确保黄少……黄鸣的安全,不然天理何在!” 真是夭寿了,有一天锦衣卫居然跟御史讲起天理来。 但这一回周御史终究没再发话,看到他们过来,甚至都不再阻拦,微一闪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几人护着黄鸣大步离去。 直到看着一行四人出了监牢,身旁才有人低声道:“大人,真就让他们这么把人带走了?” “说,到底是谁安排灭口的?”周御史不答反问,只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盯上了牢头。 外间,已登上马车迅速离开的黄鸣几人直到把南城兵马司衙门抛到身后,方才长出了口气。 黄秉昆这时又仔细打量黄鸣,忍不住道:“黄少爷果然厉害,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在下佩服。要知道那周正阳人称铁面御史,连我们指挥使都压不住他啊。” “只是凑巧而已。”黄鸣谦虚一句,又拿手揉了揉脑袋。 此时随着危机过去,他脑海中又不断闪过凌乱的画面片段,让他很是难受。 “不过那些家伙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安排我?”黄鸣会意问道。 “本来是想直接送少爷您回府的,可现在看来,似乎只有委屈您先去镇抚司了。您放心,那儿有客房,也有下人服侍。” “你的意思是让我先躲在镇抚司,等着案子有了结果或是风头过了后再说?” 黄秉昆点点头,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对策了。 黄鸣却把头一摇:“不好,太被动。” “那黄少爷您的意思是?” “你刚才不是跟他们说了要查明此案原委么?我和你们一起去把真相查清楚自然就能还我清白,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正所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啊?”黄秉昆又是一愣。 刚才在监牢里他就只那么一说,更多只是托词,没想到黄少爷竟当了真。 这案子牵扯到白莲教,问题可是相当严重,一旦插手又没能查明,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可担待不起啊。 “还啊什么?赶紧带我过去案发地啊,趁现在离案发时还不远,说不定我们能查到什么线索呢。”黄鸣却坚持,同时催促道。 脑袋里更多的画面正在闪烁,告诉黄鸣还有更多的内情需要自己赶去案发现场,才能了解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片刻后,伴随着一声招呼,本来要往北去的马车在此时突然就是一个调头,径直朝着北京城南,正阳门大街而去。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章 我真是重要嫌犯? 正阳门大街自正阳门向南直至于三里河畔,这一片正是北京城南最热闹的区域。 平日里阔有两百步的大街上总是人流车马往来如织,街道两边的商铺也是客似云来……但现在却是深夜。 宵禁下的北京城早已陷入静谧,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这儿自然也不例外。 空旷的长街尽头,三里河旁,只有黄鸣几人打着灯笼驻足而立,打量四周。 宵禁禁的只是寻常百姓,而不是官府中人。 凝立河畔,看着前方那座横跨三里河两岸,左右却有几个硕大豁口的石桥,黄鸣的身子轻轻一震,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正如他适才所想的那般,在来到这出事的地点后,果然就让他寻到了更多的记忆。 如果说之前在监牢里冲入脑中的种种画面是凌乱且模糊的,就跟看花絮预告片似的,那现在于他脑海中不断闪过的片段就是真正的1080P的成片了。 而且还是身临其境,极其惊险的动作大片! 黄鸣可以清晰看到,自己所乘坐的马车并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才失控撞向的前方,而是由车夫控制着,主动突然打横扫过桥面。 最后,车厢更是带着他不受控制直朝着那一队正押送囚车的官兵队伍狠狠撞击过去。 在把他们的队形彻底撞散后,正中中间那架囚车的侧面,将囚车连带着囚笼里的人犯一起脱离了官军的控制,然后又撞破一旁的桥栏砸下水去。 而黄鸣所在的车厢也在此后再旋转着撞破旁边的桥栏,虽然没有因此落水,却因惯性,把还在车厢里的他也给甩出了车厢! 在脑海中看清楚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后,黄鸣的心脏陡然一揪,所以自己真不是被平白冤枉的,那要犯脱逃真是由自己一手促成,甚至于…… “黄少爷……” 身旁黄秉昆的一声招呼,总算是让黄鸣从不安的情绪中抽回,却发现自己额头都有汗水冒出。 只听对方小心问道:“你可曾想起什么了么?” “我……”正当黄鸣犹豫着要不要将事实道出时,脑海中又突然闪过两个画面。 只是这两个画面却不是如之前般连贯的。 一个画面中,自己正满脸欢喜地登上马车:“应大哥,你总算来找我了。” 车厢内,一个俊朗潇洒,叫人亲近的男子正笑呵呵地颔首招呼:“黄兄弟在京城一向可好?走,我今日带你去个地方,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随即跳出的另一个画面中,那刚刚还笑容亲切和煦的应大哥突然就变了脸,在自己错愕间,倏然一掌切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这最后的画面要比之前1080P的影像更加的真实,就跟是戴着VR设备作着沉浸式体验般,黄鸣甚至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脖子都因那一掌发出喀的一响。 突然的身临其境让黄鸣的身子都猛然一晃,轻叫出声。 幸亏一旁的黄秉昆赶紧出手搀扶,才稳住他身形,然后急声问道:“黄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黄鸣这才定神,深吸一口气后,低声道:“没事,只是想到一些重要的东西……当时就是我所乘的马车撞击官军队伍,导致那犯人落水,但却是被人利用陷害了!” “啊?”黄秉昆和其他两个锦衣卫的脸色立变。 …… 南城兵马司。 一个青袍官员站在周御史跟前,神色几番变化,才急声道:“你说什么?人走了?他一个牵涉劫囚大案的要犯,怎么会在你周大人手里轻易而走?” “封大人还请稍安勿躁,这事他自然是有原因的,是锦衣卫的人……”周御史赶忙安抚解释道。 “你周御史什么身份,岂会怕区区几个锦衣卫?而且此案与白莲教逆贼大有关联,他锦衣卫也脱不了干系,怎敢如此行事!” “可他毕竟只是其中一个人证,而且还是宫里某个宦官的家里人……” 封大人一双眼睛盯着周御史好一会,这才正色道:“周大人你可知道他压根就不是什么普通的人证,而是极可能乃是真正导致那白莲教贼人脱逃的元凶!” “什么?此话当真?”周御史神色再变。 “我岂会拿这样的大事说笑?已经有旁的证人在我刑部交代了,当时就有人看着是他所在的马车突然失控,横冲直撞下搅乱了桥上局面,最后更是一头撞进了押运囚犯的官兵队伍,将囚车撞入三里河中的!” 封大人神色严肃道:“而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异样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确认此点的不止一人两人,足有十多名桥上桥下之人看清一切,其中既有普通百姓,也有押送犯人的官兵。 “你说,此人的嫌疑有多大?说一句他是劫囚案的元凶罪魁可有错么? “可现在,他人却被你……” 周御史整个身子也是猛然一震:“你们怎么不早打招呼?” “我这不是刚有了确切结果,就赶来提人了么?事关白莲教逆贼,关系到朝廷和我刑部威仪,此人是一定要被严加审讯的!” 封大人说着又不无担心道:“这要是让他跑了,你我可都担不起这个罪责啊。” 周御史的脸色愈发见白,片刻后才正色道:“封大人放心,既然人是从我手上走的,就由我再把他拿回来便是。反正他身份已然明了,又是被锦衣卫的人强行要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这就去他家中,去北镇抚司要人便是!” 封大人听他从“我”说成“咱们”,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旋即还是点头:“事不宜迟,那就赶紧去找人吧。” 就在两位大人不顾天黑迅速点了些人手匆匆离开衙门后,南城兵马司的牢房中,几名已得周大人暗中吩咐的手下也是迅速行动。 不过盏茶工夫,之前那个险些要了黄鸣性命的壮硕囚犯便已用自己的裤带悬挂在牢房梁上——“畏罪自尽”了。 而这,本该是属于黄鸣的最终结果……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章 不合理处见真相 “……” 三里河畔,黄秉昆带着满脸的无语和惶惑看着面前的黄家少爷,都要哭出来了。 不是,你这时候跟我说这个? 你真是重要嫌犯,然后还被我带人强行从南城兵马司手上抢了出来。 你早说啊,早说我不早收手了? 就算是为了讨好黄公公,抱上黄公公的大腿,我也不敢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啊。 这些话黄秉昆自然不好真说出来,因为事已至此,更因为…… 他的目光警惕地四下扫视,就算现在从四周黑暗中,甚至是水里突然杀出一批白莲教逆贼,他都不会太过惊讶了。 但好在周围依然是一片平静,黄鸣也没有丝毫异样,只是蹙眉继续道:“我想起来了,我车里还有另一个自称叫应获的家伙,一切应该都是他所造成。 “而且在事发后,他又迅速对我下手。显然,他不光是要利用我,更是打算推我做此事的替罪羊!” 仔细想来,他甚至都能得出一个结论,真正的原主早在挨了那一下后就已死去,这才有自己的穿越重生。 黄秉昆听他这么道来,脸上的疑惑未减多少,只怀疑道:“你是说真的?” “我何必骗你?不然也不会将实情相告了。”黄鸣扭头郑重看着对方,眼神里满满都是诚恳。 不管是真信了黄鸣的话,还是自觉没有其他选择,黄秉昆都只能下意识地点头,语气却依然苦涩:“那接下来?” “我自然是不可能再回去的,不然他们一定会咬死我。”黄鸣干脆道,对此黄秉昆也表示赞同。 “而此一事实很快就会被人查明……”黄鸣又作出判断,“对了,此事到底由哪个衙门负责?” “事关白莲教,朝廷可是很看重的,就我所知是由刑部、顺天府,还有我们锦衣卫一同负责查办。” “这么多?”黄鸣惊道。 “没法子,谁让这重犯就是在我们三家手上被人劫走的呢?”黄秉昆叹了口气道。 见黄鸣依然面带疑惑,他又解释道:“这个被拿下的重犯乃是白莲教中颇为重要的人物,所以在他于河南意外落网后,朝廷便即刻调派人手要将之带回京城严加审讯了。 “而此事又很重要,而且还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几处衙门为了争功就联合出人押送。也正因如此,我才能在出了事后第一时间知晓此事,赶来救黄少爷你。” 黄鸣这才了然点头:“原来如此,所以出了事后,你们三处衙门也都难逃干系,必须尽力查明真相,再把那犯人和劫囚之人通通捉拿归案?” “正是如此。在我们锦衣卫,负责此事的是徐千户,想来他现在也一定很是头疼了……” 黄鸣没空去想那什么徐千户现在是个什么心情,他更关心自己的处境。 自己被人算计,还被推上明面做了替罪羊,更要命的是,没人知道这一真相,那些官府里的人更乐得把一切罪名都落实在自己头上。 只因为自己是太监的儿子。 可以说在眼下这局中,就连看似同一阵营的锦衣卫都靠不住。 至于自己的老爹黄锦,身在皇宫的他甚至很可能都不知道有这事呢。 所以还是那句话,还是得靠自救,而且看起来现在的处境要比之前想的更加凶险,所以必须尽快找到突破口。 快速转过这种种念头,黄鸣借着头顶的月光和几人手上的灯笼又仔细查看这一案发现场,口中问道:“当时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不多,就只听说是这边桥上出了乱子,有马车突然冲撞押送要犯的队伍,结果碰撞下,有多辆车子撞开桥栏落水,其中就有囚车。 “桥上的官兵赶紧派人下水,还紧急征调了河上的几艘船只负责打捞,结果虽救上了几个落水之人,却不见那要犯踪影。 “唯一的发现,就是捞起了一副本该在犯人身上的镣铐……” 黄鸣的眉头皱得更紧:“当时上下游可派人封锁了么?” “当然,不光是上下游,就是三里河这一段沿岸,包括押送犯人的官兵在内的好几百人都被派出巡视,就是为了防止那犯人脱逃。 “可结果就是这样,人还是没能被抓回来。那家伙就跟鱼似的,真就一落了水就溜走了。” 黄鸣摇头:“这不可能啊,眼前这段三里河足有一里多地,他哪来的本事瞒过这么多人的搜查脱身。而更不可能的是,他身上的镣铐还被挣脱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此事后也感到不可思议。而且我还听他们说,那家伙在押来京城之前就受了大刑,连走路都费劲,哪来的力气从水下脱身……” 黄鸣心头猛然一动,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可还没等他理清思路,身后一队巡夜的官兵已高声叫嚷着靠了过来:“什么人在此,不知宵禁之令么?” 黄秉昆只打了个眼色,便有手下拿出锦衣卫的腰牌,与对方交涉起来。 虽然现在的锦衣卫确实落魄了,但也不是寻常的官兵敢得罪的,见状,他们赶紧赔罪,迅速离开,不敢多作打搅。 而经此一打断,黄鸣也暂时收回了思绪,说道:“看来此处应该是找不到有用的线索了。” “是啊黄少爷,不如你随我去北镇抚司暂住,如何?不然一会儿别处衙门得了风声赶来,可是一桩麻烦。” 黄鸣答应一声,现在他能依靠的,也确实只有眼前这位黄百户了。 可以说他们已经是被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对方只有帮着自己查明真相,才能确保自身不受牵连。 当马车再度载了他们沿着宽阔的正阳门大街一路朝北疾驰时,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沉思的黄鸣心中也快速做出推断—— 这起明目张胆的劫囚案实在有着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要么就是有着什么仙术鬼神,要么就是这里头还隐藏着更深的阴谋算计。 而作为穿越者,作为一个理性之人,黄鸣显然更愿意相信后者。 所以说,布局这一事的幕后之人的那点手段多半就如自己所推断的那般了。 现在就只缺更进一步的人证与物证来确认此点! 想到这儿,黄鸣只觉身子微微一倾,却是马车停下,已到目的地,北镇抚司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六章 自投罗网中 锦衣卫,北镇抚司。 大明朝立国百多年,各级衙门数以百计,但论名气,却无一处能比得过这儿的。 尤其是这十多年来,北镇抚司更是如龙潭虎穴般的存在,无论官员百姓,都闻之色变。 若是进入其中,真就跟进阎罗殿一般了。 但是,时代变了…… 所以哪怕此时正值深夜,也有人敢直接找上门来,跟锦衣卫伸手要人,还叫嚣着让指挥使大人出面。 这让今夜值守的掌刑千户刘博滔大为恼火,却又不敢发作,只能耐着性子,赔笑解释:“两位大人,实在不是我们有意藏匿要犯,而是人确实不在我们镇抚司内啊。” “你这话本官怎么就不信呢?”刑部主事封延平气势十足,完全是一副吃定了对方的模样,“还是让你们指挥使出来保证吧。” “这等小事,就不必惊扰到提督大人了吧……” “那就这样,你让我们的人在北镇抚司内搜上一搜,如此才好取信于人嘛。”巡城御史周晃也笑着开了口。 但他的提议却更叫人难以接受,刘千户的脸色唰一下就阴沉了下去:“两位大人这是在刁难我们镇抚司了!” “非是刁难,实在是事关重大。刘千户你应该也知道只要是涉及到白莲教逆贼的就无小事,何况还是在京城发生的劫走白莲教逆贼的大案。说一句这是谋逆大案都不为过!” “不错,刘千户你如此阻挠,可是心中有鬼?又或者真要包庇那重要人犯么?”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给足了刘博滔压力,心中则是一阵痛快。 这么多年了,他们这些官员总被锦衣卫压着,现在总算是翻了身,抓到机会自然是要好生报复一二。 刘博滔脸色数变,终于沉声回道:“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卫,镇抚司更是朝廷重地,岂容你们放肆!若是你们硬要搜查,那就是欺君,一旦搜不到人,你们担得起这个罪责么?” 见他都拉皇帝出来了,周封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如之前般咄咄逼人。他们本就确认人不在此,只是为了施压好让锦衣卫也能为自己所用而已,便想要再换个说法。 而刘千户的话还在继续:“还有,我再说一次,那什么黄鸣与我锦衣卫全不相干,就算是真有黄秉昆带人去提人,也是他自己的行为……” 此时,几个靓仔来到灯火通明的厅前,黄秉昆刚开口想说什么,就见厅内客位上坐着的两人同时扭头看来,然后他们的目光就齐齐落到了身旁的黄鸣处,当即叫道:“就是他……” “你还说他与你们锦衣卫没有关系?” 黄秉昆这才看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南城兵马司中交过锋的周御史,这让他眼皮猛然一跳。 同时更发现自己顶头上司刘博滔的目光已灼灼然落到了自己身上,让他后背生寒,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千户大人……” 也不能怪黄秉昆大意,实在是时代变化太快,让他根本无法适应。 这放大半年前,别说大晚上了,白天也没人敢跑到镇抚司撒野啊。 所以他们这些锦衣卫的人无论做了什么,只要进了大门,就会彻底放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禀报,也是直接求见上司的。 可谁料今日这厅上居然就会多出两个外人,而且是专门找自己和黄鸣麻烦的家伙呢? 眼见再起变故,黄鸣倒未见慌乱,只吸了口气,微微冲厅中几人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反正难免有此一回,早点就早点吧。 “来人,把这个勾结白莲教逆贼搅乱京城的要犯给我拿下!”常年在刑部任职的封延平反应最快,即刻出声下令。 厅外只有两个随从等在那儿,听到这一声令下,便即刻而动,扑向了黄鸣。 黄鸣赶忙闪到黄秉昆背后,急声叫道:“你们竟敢随意在镇抚司拿人,真不把锦衣卫放眼里么?” 这话与其说是斥责对方,倒不如说是在提醒锦衣卫的人。 刘博滔果然立刻醒悟过来,当即喝道:“谁敢放肆!” 不用他下达进一步的命令,门外廊下多名锦衣卫已迅速上前,几个对一个,立刻就将两个还没挨到黄鸣边的刑部差役给按住了。 “刘千户,你这是摆明了要包庇此重犯了,你知道后果么?”周晃怒声呵斥道,“难道是真让我说中了,你们锦衣卫早与白莲教逆贼勾结在了一起,图谋不轨!” “一派胡言!本官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查明一切真相。来人,把他们也一并拿下了!”刘博滔此时已经定神,反应更是迅速,下令道。 他确实是想明白了,要是真让黄鸣落到这两个官员手上,对他,对锦衣卫来说,真就是后患无穷。 被人落了面子还在其次,反正现在锦衣卫的处境也确实不堪,不在乎多一点。 问题是这会给对方拿捏锦衣卫,攀咬他们的把柄。 这样的事情以往自家做来可是太熟练了,所以很明白其危害有多大。 自己一个千户更是担不起如此罪责,所以只能想法先把人扣在手上。 黄鸣也很是配合,未作丝毫躲闪挣扎,就被几名校尉控制住,然后才又急声道:“这位大人容禀,我是冤枉的。我此时随黄百户来镇抚司,就是为了向朝廷说明一切!” “冤枉?你在南城兵马司时就这么说的,还说什么我等并无证据。可事实呢?有许多人都亲眼见到就是你所在的马车突然失控撞向押送重犯的囚车,将之撞下河去,从而让如此要犯得以脱身。 “你还敢说自己是被人所冤枉,当真是巧舌如簧,不知死活!” 周御史大声呵斥,一双眼几欲喷火般盯着黄鸣。 他确实愤怒,对方可是在自己面前被人带走,还凭着一番说辞让自己无言以对,这种感觉可实在太糟糕了。 封延平这时也跟着道:“不错,我刑部已经拿到不少证供,都能指证你与此劫囚案脱不了干系,本官倒要听听你还能如何狡辩!”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七章 有没有可能…… 简单而肃杀的厅堂中,三个不同衙门的官员高坐在上,黄鸣则被押着立在下边。 要不是顾忌他有个宫里的爹,就得是跪着受审了。 在四周胳膊粗细的蜡烛的映照下,黄鸣神情倒是显得颇为平静:“两位大人的指证在下不敢说是假的。 “确实,当时是我所乘坐的马车突然失控,才造成了那场变故。但是你们就没想过一点,其实我也是受害者么? “当一切发生时,我是在车厢中的,甚至都不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真正可以掌控马车做什么的,不该是那马车的车夫,又或是旁边哪些人么? “你们总不能因此就断言我就是这起事故的元凶主谋吧?” 他这番辩解,还真让几人心中一动,尤其是封延平,更是不自觉地轻轻点了下头:“倒也有几分道理……” “封大人。”周御史见他如此表态,连忙出声提醒。 封主事这才略略回神,哼道:“可即便如此,你也难逃嫌疑。尤其是你还擅自从南城兵马司的牢房中脱逃……” “我这可不是脱逃,而是被锦衣卫的黄百户提出来,到镇抚司受审。”黄鸣忙看了眼一旁低头不敢说话的黄秉昆。 后者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出声支持:“是啊,此事我们锦衣卫也是有权过问的。” “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自身安全,周大人你可不要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又是为何肯让我离开的。”黄鸣说着,又扬起脖子,露出那依然清晰的可怕指印。 周晃冷哼一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即便如此,这等要案自然也该交由刑部来审问,现在刑部封大人在此,你就随我们过去吧。” “我不去!”黄鸣立刻摇头,坚决表态。 “这可由不得你……” “因为我信不过你们,我要去了,就是必死,到时不光含冤而死,还会连累我爹,还会连累锦衣卫。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因此就把与白莲教勾结的罪名强扣在他们的头上!” 黄鸣的这番说辞让本来有所犹豫,不知该不该出言帮他的刘博滔心下一动。 是啊,这次的事情和锦衣卫已经脱不了干系了,而且又有刚才他们那番说辞在前,实在不敢信这些当官的。 而更重要的是,黄鸣背后还有黄锦黄公公,借此与他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转念想过这些,刘千户便开了口:“此案我锦衣卫也有份查办,既然人在此,就该由我们来审问!” “你们厂卫我们可信不过!”相近的说辞,相同的态度。 “那就继续一起在此审问,你们还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此人与白莲教勾结?”刘博滔顺势问道。 两名官员顿时无言。 周御史本就不懂刑狱之事,至于封主事,一时间又哪有这方面的准备? 黄鸣倒是趁此机会又开了口:“几位大人,你们是不是抓错重点了?” “嗯?” “这案子最重要的不该是想法找到那个真正的幕后元凶,抓到那被人救走的白莲教逆贼么?怎么反倒针对我这个与此案真无多少关联的人了?” 是啊,我们怎么就不去抓那些白莲教大贼呢?是我们不想么? 是我们做不到啊! 三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难看,又不知该怎么和黄鸣解释。 黄鸣却跟没看出几人的脸色变化般,继续道:“其实刚才在下跟黄百户对案发经过又有过了解,倒是有些看法。” “说。”刘博滔忙点头道。 “我听说那犯人因为是白莲教逆贼,极其重要,所以在被拿下后受了重刑,同时在押送来的路上也是镣铐加身的,可是么?” “不错。”封延平点头。 “然后发生了冲撞,他连人带囚车落水后,官兵也是即刻有了反应,派出人手封锁附近三里河河道,又赶紧征调船只去打捞了。这一切发生有多少时间?” “不到一刻钟吧。”刘千户思索后说道。 不知怎的,厅中的形势就有些转变了。 本该受审的黄鸣反而掌握了主动权,由他不断发问,而上边坐着的三人,则负责回答。 而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居然都没有觉察出这有什么问题。 “照道理来说,这么短的时间,一个重伤落水之人,别说逃走,就是想从那些镣铐中挣脱出来都不可能。可结果呢?” 黄鸣看着上首三人:“现场却只打捞起整副镣铐,几位大人,你们不觉着这其中藏着太多不合常理的东西,有着巨大的破绽么?” 刘博滔被他这一点拨也迅速回过味来:“此事确有蹊跷。” “不过白莲教妖人手段诡谲,也不能以常理推断。”封延平却有自己的想法。 黄鸣摇头:“他们又并非真是什么鬼神,不然那犯人怎会被官府轻易拿住?” “那你说,这是何缘故!” 黄鸣神情变得愈发郑重,声音也跟着变得低沉,目光落在三人面上,缓声道:“几位大人,你们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其实早在所谓的劫囚之事发生之前,那囚车之中的人犯就早已不是原来那人了。 “所以他才会在重伤难以行动的情况下突然就从水下消失。而且那本不该轻易被其挣脱的镣铐才会被发现解开落在河中。 “因为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他们以为的囚犯身上,自然就会忽略某个全身没有任何伤势,只需要把那身囚犯一去,便能和其他落水之人一样,等着船只来救便可之人从容离开。 “甚至于就连那救他的船只,都是逆贼一早就安排好,等在河上的。 “至于那个真正的白莲教重犯,其实早在抵达京城之前,就已经被他们用其他手段给救出了!” 随着黄鸣把自己的这一番推测慢慢说出,当面的三人,包括身旁的黄秉昆,以及厅里厅外的其他一些人,尽皆露出深思之色,旋即,有人恍然,也有人满面惊诧。 这合理啊,而且似乎真就是眼下这个古怪的案子成真的唯一真相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八章 走过必有痕迹(上) “倒也在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而起。 叫人意外的是,做出这两个截然相反反应的,竟是本该共同进退的两人。 赞同的是御史周晃,而反对的则是刑部主事封延平。 这让厅上几人都略感意外,只有黄鸣和刘博滔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不是他们真对此推断有什么自己的见解,有此不同反应是基于他们各自身份出发的。 一旦认定重犯早在入京前就已脱逃,那今日中午的那场事故就不再重要,周御史身上的责任自然大减。 相应的,刑部等几个押送重犯来京城的衙门之人的责任可就更重了。 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人救走了如此要犯,那是无能,那是失职! 想明白这点的刘博滔神色都是一僵,他们锦衣卫也脱不了责任啊:“黄鸣你做此推断可有确凿的根据与证据么?” “眼前可见的种种线索还不足以说明么?”黄鸣反问道。 封延平哼了一声:“那说不定是你为了自我开脱,混淆真相的托词而已。你身上的嫌疑可还在呢!” “在下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过是被他们利用的替罪羊而已,几位大人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吧?” 黄鸣叹了口气道:“在下也不多作辩驳,只问一句,要是我真是那策划这场劫囚案的幕后主使,我有必要以身犯险,自己跑到现场,而且还坐在那辆冲撞队伍的车上,等着被抓么?” “或许你就是拿准了这一点,用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哈……”黄鸣都被封延平不讲理的怀疑给气乐了,“那是不是太多此一举了,我要不在,或者只是在附近露个面,谁会怀疑此事和我有关? “何况,我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白莲教会如此重用我么?” 哦,你才十六岁啊。 几人都是一呆,这才反应过来。 之前因为黄鸣的这一番表现,还真让他们完全忽略了这个嘴上无毛的少年的真实年纪。 这让封延平心中的疑虑都为之大减,但眉头则皱得更深。 如果真是这样,此案可就愈发难查了。 黄鸣见状,心下则是一松,自己应该是能摆脱嫌疑了。 看来这身体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十六岁的年纪还是能拿来一用的。 刘博滔这时又开了口:“我自然相信黄少爷你是清白的,但你既然涉入此事,又说了这么多,总也有更多想法,不知还有什么高见么?” 刚刚黄鸣的一番分析鞭辟入里,足以让三人得出他是个心思缜密的聪明人的结论。 眼下案子扑朔迷离,他们又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入手,自然想要继续借助黄鸣的头脑。 人同此心,所以很快,三人都期待地望向黄鸣。 黄鸣也没有因为自己摆脱嫌疑就袖手不顾,因为他清楚以如今的司法习惯,一旦最终没能查到真相,这些人为了交差,还是会把罪名强加到自己头上的。 所以无论为人为己,他都必须出手,把整个阴谋给破了。 “几位大人,若是只凭眼下这点线索,在下也就只能推断到这一步。但是,若能让我和押送犯人来京的人谈上一谈,说不准就能找到突破口。 “我相信,只要是做了什么,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更别提他们是用掉包计把这么一个犯人给换了,这期间一定存在着被人忽略的,不同寻常之事。” 三人再度深以为然地点头,旋即刘博滔便迅速道:“来人,去把徐千户请来,就说有要事与他相商。” 在有部下赶紧领命匆匆而去后,他才又特意解释了一句:“这次我锦衣卫奉命押送要犯的首领就是这位徐行之徐千户了。” 黄鸣点头称是,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耐心等着这个重要人物赶来。 …… 北京东城,朝阳门大街,思诚坊。 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宅院中,深夜堂屋里竟还亮着灯。 一个身材高大,方脸短须的二十多岁青年正一面不时叹气,一面不断在并不算大的屋里来回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神不守舍的模样。 直到他在屋子里都绕了几十个圈子了,坐在桌旁的清秀少女才低声道:“大哥,你绕得我眼都花了,还是坐下吧。” “我……我坐得住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的责任必然不小,那可是白莲教逆贼啊…… “允之,你是不知道,现在我们锦衣卫的处境本就艰难,又出了这样的事,那些人一定会把罪过都推我们头上,到时上面的大人会怎么做?还不是推了我这个并不重要,却又正好职责在身的千户去顶罪?” 说到这儿,青年的目光又巴巴地落到自己妹妹身上:“我思来想去,现在也只有允之你能帮我了,就是……” 少女允之立刻就明白了兄长说的是什么,一对秀眉蹙了起来:“我不是不能帮你去求情,只是就算是叔父出面,事情就真能解决么?” “我也不知道……”青年突然一声叹,颓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显得是那么的彷徨与无助。 “其实现在最好的结果是查明一切真相,把人抓住,这样你的罪责自然能到最小。” “这个谈何容易……” 就当这兄妹二人相顾无言,屋里又陷入沉默时,一阵拍门声自外间响起。 随着老管家过去询问,一个粗豪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进来:“徐千户可在家中?我们是奉了刘千户之命特意来请他过去商议要事的!” 一听这话,青年神色再变,他自然就是刘博滔要找的许行之了。 但事到临头,躲是躲不过的,他只能是又深深看了自己妹子一眼,这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徐行之在此,我这就随你们去见刘大人!” 看着兄长出去的背影,徐允之脸上的忧色更浓,这大半夜的锦衣卫突然派人来叫兄长,多半不是好事。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现在看来想要救兄长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九章 走过必有痕迹(下) 在确认几位大人并没有立刻拿自己顶罪后,徐行之略略安心。 这才让他发现有黄鸣这个与厅上众人明显格格不入的少年存在。 此人不光年龄,穿着和气质都与几个官员有着区别,实在叫人心生疑惑。 而更叫他感到惊讶的是,对自己的询问居然由他做主导。 “徐千户在锦衣卫当差有几年了?” 徐行之看看上首几个官员,见他们并无异议,虽心中充满了疑虑,但终究还是如实回答:“也有四年了,我是荫补的先父在锦衣卫里的职缺。” 黄鸣知道所谓荫补,就是在长辈死后由子侄继承他们的一部分官职,放在大明朝就是朝廷对勋贵武官阶层的恩典。 这要比一般靠科举出来的文官的后辈子侄们要好上许多,而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打小就有着五品指挥佥事出身的抗倭名将戚继光了。 至于面前这位徐千户,却是靠着他家乃是定国公徐家的旁支,才有此恩典。 略一点头,黄鸣才又继续问道:“那徐千户应该也办成过不少差事,押送过诸多犯人,有着相当经验了?” “多少有些……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徐行之皱了下眉道,实在没心情与这么个少年兜圈子。 “那在下就直接问了,发生在今日中午的劫囚一案,徐千户你也算是重要的当事者之一,就没瞧出其中有着一些问题么?” “问题?”徐行之眉头皱得更深,似是在作回忆。 “不光是今日事发时的异样,还包括一路押送犯人来时可能存在的不同寻常之处。” 黄鸣循循善诱地提醒道:“你想啊,这么大的一件事,劫囚之贼人总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便得了手吧?他们一定会早早做好了各种安排,沿途跟踪,了解你们的一路行止,才能在那三里河上突然发动。” 仔细回忆了一番后,徐行之还是茫然摇头:“说实在的,在押着人犯从河南出发后不久,我倒是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也只是隐约有这等猜想。 “而等到进入直隶境内后,就再未生出有被人窥伺或追踪的感觉了。” “其他异状呢?”黄鸣又加问了一句。 徐行之沉思片刻,还是摇头:“真没有任何异样。这一路我们有几百人押送着,沿途百姓最多只是远远望上几眼,几乎没人敢靠近百步以内的。” “真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都没有在进入京城之前发生?”黄鸣没有气馁,继续引导,“比如夜间你们休息时,身边出了点不同寻常的事情。又或是路上碰上过什么不寻常之人……” 这话还真就点醒了对方,徐行之突然啊了声:“你这么说来,异样还是有一点的……就是前夜,我们赶到北京城外,却因为天色已晚,城门关闭的缘故,就只能暂且投宿在通州驿站。 “我们人多,几乎包下了整个驿站,结果半夜时,差不多跟现在同时间吧,又有一伙十来人的队伍往驿站投宿,还和我们守夜的几个兄弟产生了口角。 “据他们所说,也是来京城公干的某地官员,拿着官凭就要入住,还想让我们出让院落给他们。这还是我拿锦衣卫的腰牌,才把他们给打发的。 “但这都算不得什么事情,出门在外总有遇上,而且我们双方也没有起什么冲突,对方后来也走了。” 黄鸣双眉陡然一挑,而这回都不用他再说话,断案拿贼经验丰富的封延平与刘博滔二人已先后开了口。 “老徐你糊涂啊,这事可太不合常理了,哪有官员大半夜赶路的,还这么凑巧,正好和你们撞上了!” “是啊,那驿站里的人也有古怪,明知道你们都有重任在身,闲杂人等都不得靠近,怎么就会放了他们进来搅扰!” “旁的不说,通州馆驿的人,哪会把一个外地的官员放在眼里,居然还需要你们出面打发。这分明就是为了调虎离山,把你们的注意力通通吸引到外头,好让他们在后头做下事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都把徐行之给说得发懵。 倒也不是他真比二人愚蠢太多,实在是二人早从黄鸣这得到了提示,现在由果代因,自然就能做出准确推断。 这时,黄鸣才又略作解释,帮对方把思路理清,最后总结道:“凡走过必有痕迹,他们犯下了这么大的事情,既然看似的案发现场没有找到线索,那就证明人并不是在那时丢的。” “竟……竟是这样么?”徐行之很有些愕然地嘀咕道。 但仔细想来,这样的推断还真挺合理的。 只是仔细思虑后,又道:“可我们依然没有确凿的线索啊,而且当时我们几个守夜之人虽然确实被对方引着去了打发人,但囚车那儿还是留了人的。 “之后也没听他们说有什么异样啊……” “留了几人,是哪边衙门的?”刘博滔紧张道。 “是……顺天府的两个差役……” 黄鸣现在已经有七八成的把握确定问题一定就是出在那时候了。 不光是因为事情的巧合,更在于留守的两人来自同一衙门,太容易被人收买,联手撒谎了。 “那两人的名字你可还记得?这就要将他们拿来问话!”刘博滔顿时来了精神,就要派人去抓他们。 结果黄鸣却急声道:“几位大人,在下以为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抓到这些所谓的嫌犯,而是该即刻赶去通州驿站。 “一是控制那儿的贼人同谋,二是说不定我们在那儿还能抓回那个要犯呢。可要再迟上一两日,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 刘博滔的反应很快,迅速明白了黄鸣话中之意,当即腾一下起身:“你说的不错,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现在已经快四更天了,再有个把时辰,城门就会开启,我们即刻就赶去通州。” 封延平的反应也自不慢,也跟着起身:“我也去刑部调集人手,一同拿贼!” 只有御史周晃和徐行之二人,还在那儿发着呆,一时跟不上几人节奏。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章 大索通州驿站 天刚亮不久,宵禁才一解除,徐允之就已匆匆赶往定国公府。 这定国公徐家,其祖上正是大明开国名将徐达。 而死后得追封中山王的他,身后二子皆都得封公爵,一个是在南京的魏国公,而另一个,便是如今在北京的定国公了。 可以说这徐家堪称是整个大明二百年里首屈一指的勋贵家族,也就比身为皇族的老朱家稍逊一筹。 而定国公府作为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豪门大宅,一般人别说进门,就是靠近,都是会被家奴们即刻驱赶的。 但徐允之却是很轻松就在通传后直接入了定国公府。 这不止是因为她乃是定国公旁支,更因为她很得自己的叔父,也就是当今的定国公喜欢,把她看作了自己的亲近子侄。 而在徐允之进入定国公府后不久,一个府中的管事就匆匆出门,直奔北镇抚司而去。 在定国公看来,只要自己出了面,不管是为徐行之求个情,还是查问个具体内情,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身为国公府管事的徐文祥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可结果…… “你是说事关重大,刘千户不肯让我见他和徐千户?事情也不肯多交代?”徐文祥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面前招待自己的一个百户道。 “徐管家还请见谅,实在是此案和白莲教有关,刘千户一早就交代了下来,我们不敢向外人泄露半点相关消息。” 看着对方一副抱歉,却又坚持的样子,徐文祥愣了半晌,只得哼一声,起身便走。 锦衣卫纵然已不复当初权势,却也终究不是自己能随意开罪的。 他能做的,只能是将一切如实报于国公知晓,由国公来作定夺。 而离开的徐管家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他赶来之前,已经有一队锦衣卫的人马,连同刑部兵马,乔装之后,在城门开启的同时,急急出了北京,直朝着南通州赶去。 …… 话说后世曾有一副对联广为流传——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东市场西市场东西市场买东西。 从这联中,便可见作为北京城南北走廊和门户的两个通州是有多么的重要与繁华了。 而相比于更多与北方边疆地区打交道的北通州,和经济更发达,往来更稠密的南方赴京之人关联极深的南通州自然就显得更加重要与繁华了。 黄鸣与五百兵马来到此处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人马车流如织,热闹无比的场面。 南来北往之人进出这座似镇又似县,却又没什么城墙遮挡的所在,人声骡马声,不绝于耳,草草算来,都有着好几千人之众。 好在他们不用真控制整个南通州地界,不然人手是完全不够用的。而且他们又都只着寻常服色,看着虽众,到底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周围之人都只当他们是什么朝廷高官南下,正好经过此处呢。 所以当整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奔向馆驿所在时,倒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异状。 直到队伍散开,按早就说好的包围了整个馆驿,把正要进出的客人都给拦住时,才引发了些许骚乱。 而这时,刘博滔也已高举着锦衣卫的腰牌,亮明身份,高声喝道:“锦衣卫来此捉拿要犯,无关人等都留在当场不得异动,不然都以贼人同谋论处!” 在他开口说话的同时,徐行之、黄秉昆两人也已带着手下校尉直接杀进馆驿大门,抽刀往前一指,喝道:“给我仔细搜查,一间茅厕都别放过了!” 话刚落,驿站里已有多人迎面赶了过来,当先一个官吏打扮的男子更是急得满脸通红,高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在我通州馆驿中胡闹,我们可是朝廷所立,这儿可是天子脚下……”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徐行之身上,神色就是一变。 徐行之也在同一时间认出了这人正是馆驿的驿丞,也是前夜与自家交涉,引自己带人去驿站外之人。 这让他顿时心中怒起,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我会落得这般地步? 当下里他没有丝毫迟疑,便是一个箭步前冲,挥起带鞘的佩刀,直劈对方胸口:“把这些人通通拿下,一个都别放走了!” 那驿丞怎都没想到来者一言不合就动上了手,下意识就错步朝旁边让去。 但徐行之又怎肯任他躲过,翻腕间,刀又呼的一折,再次跟上。 这下,驿丞终于是身形一滞,挨了个结实,砰响中,一声惨叫,仰面就倒。 旋即,几名校尉已扑到跟前,熟练地将之拿住,捆绑起来。 那些随着驿丞一同赶出来的伙计或守卫什么的,眼见得如此情况自然更不敢有任何反抗,转眼就被通通拿下。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就是徐行之自己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妥,只是继续叫人进入驿站,仔细搜查。 只有黄鸣,一直在门口冷眼旁观,却看出一些端倪来,深深望了萎顿在地的驿丞一眼,将之记在心中。 在有大人们的命令之下,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刑部官兵,此时都再无丝毫顾虑,放开了手脚,便是好一通的翻找搜查。 他们一个个踢开院门房门,亮出刀枪就把里头的住客全都驱赶到外边,集体看押之后,又在一间间屋子里翻箱倒柜,仔细搜查。 别说是那些客人的随身物品了,就是地板墙壁都被这些长于抄家的官兵校尉们好一通的细查,真就是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整个馆驿因此被闹得鸡飞狗跳,叫嚷声,斥骂声不绝于耳,也让南通州这边的行人住户们一阵惴惴不安,完全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可即便如此,上百人花了一个多时辰,几乎把个通州馆驿搜了个底朝天,想象中的人犯却压根不曾被找出来。 倒是有几个客人的身份不断被确定,有两个更是朝中高官,此时气势汹汹,直奔刘博滔几人跟前,怒声斥责:“你们锦衣卫好大的威风,好大的胆子,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么?” “南通州如此要地,竟被你们搅扰得如此混乱,若是不能给我们一个交代,你们就等着听参吧!”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一章 察言观色断真相 面对两个咄咄逼人的官员的责问,刘博滔也顿时虚了不止三分,嗫嚅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不光是因为身份上被人压制,更在于在此大索一场,竟没能搜出想要的证据,拿不出交代来啊。 其他那些锦衣卫和官兵们就更不堪了,哪还有刚才的嚣张放肆,一个个也都停手往后略退。 见此,周围那些被拿住的驿站客人们便纷纷叫嚷了起来,尤其是那驿丞,更是大声叫屈:“两位大人可得为小的做主啊……他们如此肆无忌惮,眼中哪还有半点王法……” 就当这时,一人突然挺身站出,迎着正要发作的两名官员朗声道:“两位大人还请稍待,此间说不定另有玄机!” 正是黄鸣走了出来,无论神色语气,都未见丝毫慌张,然后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他又继续道:“你们可都搜查仔细了,没有任何疏漏?” 这话却是冲那些校尉兵卒所说,得到的却是一阵沉默,他们显然是默认了。 事关白莲教逆贼,谁敢不尽心呢? “那些隐蔽的地窖密室什么的也都查过了?”黄鸣并不气馁,又追问了一句。 “有两个地窖被我们搜查过并无发现,至于密室,根本就搜不到。”有人回道。 那驿丞这时也看了黄鸣一眼,立刻道:“你们还想冤枉人么?我这驿站里哪来的什么密室……” “当真没有……各房可有夹墙?院子里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可都敲打过了?还有,那些水井下方,又可曾派人下去仔细看过……” 就在黄鸣说到最后这一句时,跟前的驿丞脸色微微就是一僵,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慌乱。 虽然只是一闪即逝的变化,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但却没能逃过黄鸣的一双利眼。 察言观色,通过嫌犯的一些微表情来推断其所交代的话语是真是假,本来就是作为一名刑侦人员的技能。 他虽然穿越一场,身体改变,但多年的经验却未曾随之消失,当即就看出破绽。 不作丝毫迟疑,便急声道:“去井下搜查,问题就在那儿!” 那些校尉和官兵闻言都有些惊讶,但却并没有依此行事。因为黄鸣毕竟不是他们的上司,甚至都没有官身,他的命令又怎可能被人执行? 至于能发号施令的几人,此时也明显有些愣怔,都没能跟上他的节奏。 倒是那驿丞,此时身子一震,然后迅速做出了反应。 啪的一声轻响,反绑着他双臂的绳索居然被他一下挣断,然后在两下闷哼后,押着他的两名官兵已被他肘击弯腰,让其立马得了自由。 而在一脱困后,驿丞居然并没有想法逃离。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逃不了几步就会被抓,想要真正安全脱身必须寻找更好的机会—— 所以他纵身一跃,直朝黄鸣扑来。 人在半空,双手已然伸长箕张,急扣眼前少年的胸口。 他算是瞧出来了,这个识破真相的少年虽非什么掌权官员,身份也一定很不简单。 而与其他人不同,他身旁可没有亲信护卫,能被自己一举拿下。 到时以其为人质,自能从容脱身了。 “好胆!” “住手!” 连声叱喝间,徐行之、黄秉昆都迅然醒悟过来,高叫着便扑上来想要援救黄鸣。 但奈何,他二人离着目标终究有些远,纵然反应再快,也是鞭长莫及。 至于其他人,还震惊于这连串的变故,根本不及应对,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对方扑到黄鸣身前,探手就要揪住其衣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黄鸣这下要落入贼人之手时,他却迅然做出了最快,也是最正确的应对。 没有躲闪,没有惊慌,只见他一个弓步向前,身子则顺着对方扑来的角度朝前一迎,双手则已往上一架一扣。 就跟两人间有着默契配合般,驿丞的双臂就被黄鸣一把扣住,然后就听一声轻喝,他的身子由前倾迅然如掰弯后突然回弹的竹子般,朝着后方就是大力一甩。 同时甩动的,还有他那两条颇显纤细的胳膊,以及被这对胳膊扣住的那个身影。 呼——砰! 在无数人的注视中,惊呼下,那驿丞气势汹汹的一扑居然以如此狼狈的重摔落地而收尾,委实惊掉了一地下巴。 这突然变故的对比和冲击实在太过强烈,让太多人一时都有些茫然。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失了神,早已扑上的黄秉昆和徐行之二人根本顾不上感到惊讶,已先后扑到倒地不起的驿丞身前,四只手一把擒住对方,喀拉几下,就已卸脱了他的几处关节,让他发出连声惨哼。 也是直到此时,黄鸣才在一阵喘息中慢慢站直了身子,脸色则是一阵发白。 这不是惊吓所致,而是脱力的表现。 这身体实在太弱,哪怕自己早有防备,而且是借力打力使出的这一记过肩摔,但事后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心促气短,四肢发软。 刚才驿丞轻易闪过攻击就已让他看出此人身手不俗,猜到他可能会狗急跳墙。所以看似步步紧逼的问话,除了想要从其微表情查出真相外,也有激其出手,顺势让此人暴露的用意在里头。 现在看来,黄鸣的所有想法都落到了实处,只是看着稍微有些冒险而已。 “老实点,现在你还敢说自己是冤枉的?身为驿丞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身手,还敢当众出手,真是不知死活!” 在黄秉昆他们的连声斥责中,驿丞似是已经认清现实,终于不再挣扎。 而这时惊魂已定的刘博滔他们也迅速开口:“还都愣着做什么?按黄少爷说的,给我把这儿的所有井下都查一遍,派人缀绳子下去查!” 当下里,诸多兵丁都答应着,又匆匆拿着兵器,直朝着驿站内的三口井所在处奔了过去。 所有人脸上都满是期待,就目前来看,最重要的线索应该就在那儿了,功劳已唾手可得。 只有那两个刚刚还气势十足的官员,此时讪讪站在一旁,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二章 这特么十六岁? 就在刘博滔终于过来向黄鸣表示关心和夸奖时,不远处某座院子里突然就爆发了一阵骚乱和杀声。 旋即,不用再作吩咐,即刻就有大批人手火速赶过去支援,让那边的打斗变得愈发激烈,然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接着,就有手底下人不断赶来禀报: “大人,驿站后院的一口井下果然开辟了密室,小的们才刚一下去,就惊动了藏在里头的两人,他们立刻就冲出。” “好在卑职早做安排,才阻住了他们的去路,只是其中一人很是凶悍,横冲直撞下,倒是伤了一些兄弟。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被拿下!” “大人,其中一人看模样,还有身上的伤口,分明就是之前在京城被救走的白莲教妖人。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迅速,一天时间就把人送到此处,还找人为他包扎诊治。” 刘博滔并没有解释其中真相,只略略点头,又看了黄鸣一眼,才道:“那就派人仔细搜查那密室中的一切,说不定另有收获。再把这些逆贼重犯都看好了,别让他们自尽,更不能让他们再脱身出来!” 事情到这一步,他总算是长出了口气,放下心来。 此番劫囚案,虽然闹出不小的动静,但结果来看还是完美的,甚至让他们有了更多的收获——不但多拿了几个白莲教妖人,而且还拔出了一根楔入官府内的钉子。 只要回去后多用手段,一定可以从他们口中挖出更多有价值的情报,从而立下更多的功劳。 而真论起来,这一切的功劳,可都是亏了身边的黄少爷了。 这让刘博滔再度扭头看向黄鸣,眼中满满的都是激赏:“如此人才,若能入我锦衣卫,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啊。” 动了这样的心思后,他便立刻靠了过去,说道:“黄少爷,这次真亏了有你,你可有想过今后的前程么?” 黄鸣此时的反应却有些异常,在对方靠过来时,都没有及时发现,目光还远远地落在远处街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因为就在这些兵卒一个个跑来禀报时,身在队伍中间的黄鸣突然就感到一丝异样,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盯上了。 这是他多年办案,和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们斗智斗勇才练出来的直觉,向来极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黄鸣就已顺着感觉抬头朝着包围圈外的那依然乱糟糟的长街对面望去。 结果却只在街角处,瞥见了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背影。 那人显然是在这个不起眼的街角停驻了好一阵,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直到有了结果后,方才抽身离开。 而在其离开之前,却远远盯了黄鸣一眼,让他有了感觉…… “难道是他……”黄鸣的脑海里迅速跳出一个不算太清晰的人来——应获,应大哥。 那个曾与原主有过一些交情,并以此利用了不知人心险恶的原主,策划了此番劫囚案的真正元凶! 黄鸣可以确认,此人才是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最可怕,最厉害的主谋,也必然是白莲教中身居高位之人。 但可惜啊,他并不在驿站中,而是谨慎地留在了外围。不然这回真就能因此捕上一条大鱼了。 这事要跟他们说明么? 就在黄鸣思忖着这一点时,却被刘博滔的一句问话打断,这让他稍稍一愣,旋即就做出了决定——算了,此人一定见机脱身,光靠这儿的人手,已不可能再抓住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毕竟不是官府中人,现在能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就足够了。 黄鸣想得虽多,回应却也不慢:“多谢刘千户关心,但我年纪尚小,一切自当听从家父的安排。” 这回答自然再合理不过了,倒让刘博滔稍稍一愣,这才想起,面前的黄少爷才十六岁,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郎。 自己怎么就把他当作一般平辈成年人交谈了?还不是因为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太过惊艳稳重,让人下意识就忽略了他的年纪…… “呵呵,倒是本官有些孟浪了,事关黄少爷你的将来,此事自然是要由黄公公仔细考量后再作定夺了。” 笑着回应后,刘博滔才又道:“不过今日本官见识了黄少爷你的本领后,还是难免起了爱才之心啊。你这样的人才,若能进我锦衣卫,多了不敢说,他日成就势必在我这个千户之上,飞黄腾达,也未必是什么幻想。” “大人谬赞了,此事上在下只是略尽绵力,可不敢居功。只要到时几位大人能还我一个清白,也就够了。”黄鸣忙又谦逊回道。 这特么十六岁? 刘千户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能力出众也就罢了,还能如此稳重,不居功自傲,连一点得意的表情都不曾外露,这一点,就是已年过不惑的自己也做不到啊。 此子果然不凡,若能入我锦衣卫,他日必为一大助力! 这一刻,他是更希望将黄鸣引入锦衣卫了,并决定,回去后,就向指挥使大人着重举荐如此人才。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黄鸣也是有些心动。 锦衣卫虽然名声确实不好,但好歹是个实权机构。 至于现在被边缘化,那也只是阵痛而已,等到身为嘉靖帝奶兄弟的陆炳起来后,锦衣卫就又是那个权势滔天的特务机构了。 自己若是在此之前加入其中,那将来也算是共经患难的自己人,足以在其中有着一席之地。 而更重要的是,以自己的出身和学识能力,想走什么科举正途当官显然是在做梦——连三字经都背不了几句,拿什么考试? 不过这事终究不是现在的他自己能做决定的,自然不好直接答应,只能如此应对了。 说不定自己老爹还有更好的安排呢? 说不定自己能更进一步,被安排进权柄更大的东厂呢,那可比在锦衣卫更威风了。 呃,东厂虽然是由宫里太监执掌的特务衙门,但其实在里头掌权做事的各级官吏人等却多的是身体健全的男人,而且很多都是和太监沾亲带故的。 所以说,黄鸣在这方面也是专业对口啊……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三章 你有个好儿子啊 临近傍晚,天色已暗。 皇宫大内,紫禁城中。 忙活了一天,伺候皇帝用过晚膳,作为嘉靖身边最得信任的贴身太监之一的黄锦,总算是有了些自己的时间,可以回住处歇息一晚了。 虽然他在宫外已有了一座常人无法想象的豪宅大院,但在这皇宫里,属于他的住处也只是一间逼仄狭小的房间而已,和其他人的也无不同。 就在黄锦由两个小太监陪着来到住处前时,一人却先一步笑着迎了过来:“黄公公辛苦了。” “原来是谷公公,伺候主子的事情哪会辛苦呢?”黄锦忙也堆着笑快走迎上,与眼前这个穿着绯色袍服的胖大太监见礼。 而随他一起过来的两名小太监都不用示意的,就已很是知机地迅速告退,将这片空间让给了二位身份更高的人物。 这位谷公公至少现在的身份可要比黄锦高出太多了,乃是武宗皇帝,也就是正德帝跟前最得信任和重用的大太监之一,论权势,只在当初的“立皇帝”刘瑾之下。 哪怕是到了现在,论职权身份,谷大用也自不低,还挂着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西厂这样的职位。 只凭他多年积累下来的权势人脉,在厂卫中的势力,就不是一个才回京没几月的黄锦所能望其项背。 但是,属于谷大用的荣光毕竟已是过往,现在可是新皇在位,宫里的人自然要大换血,而他作为曾经被无数文官口诛笔伐对象的“八虎”之一,现在的处境自然很是不妙。 所以打从一开始,他对黄锦这样新皇帝跟前的亲信都是着力拉拢巴结的,不但早早就把属于自己名下的一座豪宅送给对方,平日里相处也没有丝毫身为前辈上司的倨傲,显得格外亲热。 “黄公公说的是,人老了,说话就没个把门的,你可不要见怪啊。”谷大用赶紧笑呵呵地附和了一句。 随后,他才又上前两步,笑着拱手道:“今日咱家过来,是来跟黄公公你道喜的。恭喜你啊,有了个好儿子。” 刚想问一句喜从何来的黄锦听到后半句话,更觉惊讶:“谷公公这话咱家可是彻底听不明白了。” “黄鸣是你儿子吧?”谷大用索性打开天窗道。 “对,是我那早亡兄长的遗孤,我看他可怜,就收做了儿子,毕竟是至亲之人啊。不过他才十六岁,打小也没读过什么书,还能做成什么大事不成?” 谷大用偷眼仔细观察黄锦的表情,终于是确定他所言非虚,便也略感意外:“事情就出在昨日和今日间,你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所以不知道,京城里可是出了桩不小的案子……” 随着谷大用把黄鸣陷入劫囚案,先被南城兵马司的人抓去,之后又到镇抚司,再在锦衣卫和刑部等官员面前拆穿案件真相的事情经过道出,黄锦脸上古怪的神色是愈发的古怪起来。 这还是自己认识中的儿子么? 在他看来,黄鸣就是个打小没了父母的孤儿,能力什么的,根本就从没指望有过啊。 而黄锦所以收黄鸣做了儿子,除了两人间割舍不断的亲情关系外,也是因为自身乃刑余之人,不可能留下后嗣,这才挑了个最亲近的侄子过继。 以为他没任何能耐,又不指望黄鸣光宗耀祖,黄锦也就只打算把人好好养在家里,别让他闯祸就行。 可谁想,他居然就干出了如此事情来…… 足足愣了好半天后,黄锦才终于定神,勉强笑道:“应该只是小孩子胡闹,倒是让谷公公您见笑了。” “这可不是胡闹,而是真真正正的为朝廷立下了大功,帮了锦衣卫和刑部大忙了。” 谷大用呵呵笑着,一脸赞叹道:“黄公公您是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可是让锦衣卫和刑部两边不少人都赞不绝口。尤其是锦衣卫掌刑千户刘博滔,都动了爱才之心,想着把令公子招入镇抚司好生栽培了。” “还有这事?”黄锦更觉惊喜。 如果说之前他还对此说法有所怀疑,以为是谷大用为了让自己高兴夸大了黄鸣的功劳,那现在看来,黄鸣是真立下大功劳了。 而真要如此,黄鸣的出身就真不再是问题。 本来以黄锦现在的身份,想要为儿子在锦衣卫里谋个差事还有些困难,现在却是人家上赶着要人。 “怎么样,黄公公你意下如何?若是你点头,过两日我就托人在镇抚司安排一二,定能给令公子在锦衣卫谋个好差事。”谷大用打铁趁热道。 黄锦下意识就想要点头,但一瞬间里,心中又生出想法,回道:“谷公公好意咱家自然是感激的,但这事终究不小,我也不好随意而定。 “这样,明日我能出宫一趟,就回家去和黄鸣商量一二,到时再给你个答复,如何?” 他所以稍作退缩,其实是因为顾虑谷大用的身份。 身在皇帝跟前,有些消息自然收得极快,比如最近朝臣们已经开始要对先帝时重用的宫里人下手了,尤其是名声不佳,被人称作“八虎”之流的谷大用、张永等人。 之前江彬、钱宁这样的武宗皇帝身边的红人亲信及其党羽是个什么下场,黄锦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谷大用他们能有好? 黄锦陪在嘉靖帝身边几十年不倒,极得信任重用,可不是光一个忠字就够的,自然知道谷大用不断向自己示好的真正目的何在。 无非就是想通过自己来求得皇帝的庇护,可这事哪那么容易啊? 所以在不开罪对方的前提下,黄锦也是不敢与之走得过近的,不然自己也会被声势日大,又对武宗皇帝旧人多有怨恨的朝臣所攻击。 自己不能受牵连,儿子自然也不成,所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眼见黄锦没有答应,谷大用倒也不作勉强,只又说了会话,便告辞离开。 送走前来报喜的谷大用,黄锦留在房中一时也有些发呆,倒是真有些急着想见见似乎有些不同的儿子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四章 先入为主的错判 傍晚,北京内城,仁寿坊。 终于“回家”的黄鸣看着眼前重重的庭院和大小屋子,以及院中向自己见礼的数十下人奴仆,心下还是略感惊叹的。 犹记得前世无聊时刷某乎也是刷到过“在北京有一套房是怎样感受”的问题。 然后一个个回答不是在那儿大吹牛波,就是在那儿凡尔赛,让只在小地方成长工作的黄鸣难以参与评论。 而现在,他觉着自己也能写上一篇回答了——泻药,人在二环里,刚下马车,我家屋子得拼起七八个四合院,我自己就有一个单独的四合院居住,还有仆人服侍…… 这些回答自然都是真的,正是此时的黄鸣所经历的。 在看到少爷在一天多后终于回家,黄宅上下好几十个下人管家都跑来见礼问候,尤其是大管家黄忠,更是好一通的关心。 “少爷您这两天都去了哪儿了?小的去了顺天府报案,那边却只是推脱,要是您再不回来,小的就只能去皇宫惊扰老爷了。 “您这两天在外边没受什么罪吧?肚子饿不饿,可要人给您准备吃的?” 感受着大家的关心,黄鸣心里一暖,但还是摆摆手:“没什么事,就是因为一些小事在外头待了两天。你们也瞧见了,是锦衣卫的人送我回来的,自然一切无恙。 “饭早就吃过了,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说着,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见状,黄忠也不好问太多,即刻亲自打着灯笼,引黄少爷回自己的住处歇息下来。 直到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打发所有人都离开,看着这间陌生而又有些熟悉,家具齐全,还有着不少摆件书籍的屋子后,黄鸣长出了一口气,旋即又是一声叹息。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是有空思及这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神奇变故。 自穿越到现在一天半时间里,从身陷囹圄遭人刺杀,到卷入官场纷争,再到勘破劫囚案真相——一桩桩事情接踵而至,让黄鸣只能疲于应付,都不留给他感慨反应这场穿越重生的机会。 而到现在,风波过去,在感慨一声穿越神奇外,黄鸣居然也就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居然就让他完全接受了这样的穿越时空的身份转变。 这或许就和自己前世也是孑然一身有关,无牵无挂,自然更容易接受这样的重头再来。 “又或者,这只是我救人落水后的一个梦,说不定睡一觉再醒来时,我又是我了……” 因为前一夜几乎未睡,又奔波一场,十六岁少年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住。 只在睡前转过这么个念头,黄鸣便已彻底沉睡。 …… 黄鸣是被尿意憋醒的。 睁眼回神,发现自己还是在这间古色古香的卧室中。 很显然,睡梦中的自己并没有回到二十一世纪,所以这一切都不是梦,穿越重生已成事实。 再看向窗户处,才发现天已大亮,自己这一觉应该睡了超过十个小时。 就在黄鸣颇有些生疏地穿起复杂的古人衣物时,房门也被人轻轻敲响:“少爷可醒了么?” “进来吧。”黄鸣答应一声,门开,一个比他还小了两岁的少年端着水盆,搭着毛巾就走了进来:“小的为少爷更衣洗漱。” 黄鸣刚想婉拒,话到嘴边就又止住了,原主好像就是这样的。 “羽墨?”由着对方服侍,黄鸣试探着根据脑中残留的记忆叫了声。 “少爷有什么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少年也算是黄鸣的贴身书童了,只是因为相处时间并不长,感情不深,倒还瞧不出自家少爷已被人取代。 “已过巳时了。” 黄鸣扳指头算了下,巳时就是后世所说的九十点钟,自己这一觉是睡了有十四五个小时啊,怪不得现在觉着肚子好饿。 “家里有吃的么?” “后厨已经早为少爷安排好了。对了,忠爷说老爷今天就会回府,所以还请少爷今日就别出去了。” 黄鸣点头答应,心下却略感紧张。 自己取代了原主,其他人那儿自然能随意应付,他们也看不出问题来。 可作为人父亲的黄锦……且不说父子间的亲密关系,光是一个能随在嘉靖身边几十年不倒的亲信太监的眼力和头脑,是自己能轻易瞒得过去的么? 正思忖间,外头已响起了连声的吆喝:“老爷回府……” 这让黄鸣的身子微微一僵,黄锦竟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少爷好了,咱们这就去拜见老爷吧。”羽墨刚好帮黄鸣将几件衣裳都穿戴整齐,不敢怠慢,低声说道。 黄鸣只能是答应一声,带着他,步履略显沉缓地直朝外走去。 很快,他们就穿过三重院落,来到占地最广的二重院落的中庭。 在那儿,一身富家翁打扮的黄锦正在管家黄忠几人的簇拥下,面带微笑地直入正厅。 瞥见黄鸣过来,黄锦脸上的笑容更盛:“鸣儿你来得正好,一起进来坐下,咱爷俩好好说说话。” 正往这边走的黄鸣此时却是脚步一顿,脸上的表情也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就是黄锦? 那个伴随历史上最难伺候的皇帝嘉靖朱厚熜几十年却恩宠不减,最后一身得兼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的太监中的巅峰人物? 那个让自己不免心生忌惮,担心在他跟前会露出破绽来的,十六岁少年黄鸣的父亲——或者叫叔父? 可他怎么就这么年轻? 是的,眼前的黄锦,完全和黄鸣想象中的大太监的形象相去甚远。 因为怎么看,他都和老成稳重,机敏隐忍……等等之类的形容词扯不上半点关系。 若只是观其相貌猜他年纪的话,以他白面无须,又天生的那张娃娃脸来看,说他已过二十都有些勉强。 说他像是富家翁,更多其实是富家公子,黄鸣要是上前跟他站一起,别人看来就是兄弟,而非父子。 愣怔之后,黄鸣终于是明白了过来,这是自己先入为主地想岔了。 谁说当爹的就一定是老成稳重的中年人? 谁说皇帝跟前被信重的就得是年龄不小的成熟大太监?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五章 成熟儿子年轻爹(上) 事实上黄锦倒没有这么年轻。 他于正德元年净身入宫,当年刚满十岁。 到如今已过去一十六年,已是二十六岁的年纪了。 即便如此,放到皇宫大内,那些得势的太监群体里依然是年轻的。 可谁让当今皇帝也才十五岁呢? 作为一直陪伴在朱厚熜身边的贴身太监,黄锦的年纪自然不可能太大。 随黄锦进入厅中的黄鸣这时已经理清了一切,同时也接受了自己多出一个年轻的太监爹的事实。 别说他其实完全没的选,就算有的选…… 让后世人来选择,九成九也会看在这么大一份家业的面子上,认下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叔叔当爹的。 当然,黄鸣给自己做的心理建设就更充分些。 虽然黄锦看着只比自己大了十来岁,但真论起来,哪怕自己的真实年龄已过三十,对方做自己祖宗都是绰绰有余的。 他可是大了自己五百年啊。 所以黄鸣在黄锦落座后,便很是规矩地先过去行礼拜见:“儿子见过父亲。” “咱们父子间就不必讲太多规矩了,坐下说话。”黄锦继续笑呵呵地招呼道,还特意指了指自己跟前的座位道。 黄鸣也不客气,答应一声,便坐在一旁:“爹你有话跟我说?” 黄锦再度仔细看了这个之前并不是太过关注的儿子一眼,记忆力的黄鸣也没这么聪明啊。 两个月前叫人把黄鸣接来时,他可表现得很是怯懦,甚至自己问他话,都表现得很是拘谨,回话更是轻得都快听不清说什么。 虽说自己这两月也没见他几次,可这变化也太突然了吧? “听说你这次做下了好大事?”为做进一步试探,黄鸣特意使语气严肃了些,给了对方一些压力。 黄鸣的身子微微正了下,这才回看着黄锦:“不敢有瞒爹,我确实遇到了一桩大事……” 说着,便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细细道了出来。 听他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当时的一些想法道出来,黄锦神色不禁愈发郑重。 如果说之前从谷大用口中得知自己儿子在这场风波里立下功劳他还有所怀疑的话,那现在,他是真彻底相信黄鸣在此案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了。 但这么一来,他心中的疑惑就更重了,此时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有本事了?尤其是,就连胆子都变得这么大了?” “儿子当初所以感到不安,乃是因为一直以来的身份使然。” 黄鸣早知道黄锦会有此怀疑,所以早有了应对的策略,尤其是发现黄锦年纪不大后,心里更是有底。 “但现在,儿子有父亲作为倚靠,自然不会再感到畏惧。何况此事我本就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又从种种蛛丝马迹看出问题,自然就能帮着官府抓到犯人。” 黄锦神色稍有些变化,片刻后才点头:“原来如此,看来你也自不凡啊,不愧是我黄锦的儿子!” 无论如何,这对他黄锦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有这么个成熟能干的儿子在,自己身在宫里也就不用担心家里会出什么状况,而且更是后继有人。 想到这儿,黄锦笑得更欢:“对了,在此事上,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是怎么就确定那白莲教妖人竟还藏在被掉包的通州驿站之中呢?” 要没有如此判断,黄鸣也不会说动刑部和锦衣卫的人,如此大动干戈了。 黄鸣稍作沉吟,才回道:“儿子不敢拿大话骗爹,其实在此一点上,我也只是根据现有的线索做出的推断,只有七八成把握而已。 “至于其中缘由,也很简单,就在于他们在京城制造的那场于众目睽睽下的劫囚案。” “嗯?” “爹你想啊,要是换了一般人,既然在通州驿站已然得手,偷梁换柱,又何必再冒更大风险,于京城干出如此大案呢?那不是给他们自己增加风险么?” “他们不是为了把另一个同犯也一并救出么?” “当时我也确实也想到过这一点,从最后的结果来看,这也说得通——那替换之人就是靠着自己并不曾受伤,连镣铐都只是虚挂在身而得以顺利瞒过所有耳目得以脱身。” 黄鸣说着一顿:“但是,爹你想过没有,这个计划本身有着太多的变数。一旦在他们劫囚之前有人仔细查上一查,那人不就暴露了?所以说这风险已然极大,实在很不明智。” 黄锦这才明白过来:“所以你判断他们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对,任何冒险都必须有相应的收益才行。对那些白莲教的妖人来说,确保那个叫闫飞虎的首脑的安全就是此番最大的收获了。 “而很显然,他在被官府所抓后可是没少受刑,想要保下他,又让他安全可不容易,尤其是通州驿站这样人多眼杂之处,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造成难以承受的后果。 “所以我便想着,要是我安排这场劫囚会怎么做?既然在驿站中就有白莲教的人,那何不顺势就把人留在那儿,再找相熟可信的大夫为他疗伤,直到他伤好呢? “而这么一来,又一个问题也就出现了——怎么才能让朝廷不怀疑到通州驿站身上呢? “如果是让所有人都亲眼看到如此重犯是在京城被劫走的,那就不可能再有人怀疑到真正案发的通州驿站了。 “联系这两处问题,我自然就猜到了人还在驿站,所以才敢说服他们,走这一趟。而事实证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 听着黄鸣说出自己的推断与理由,看着他那副信心十足,侃侃而谈的模样,黄锦眼中欣赏的意味更重了:“好,当真是抽丝剥茧,无有纰漏。你有此本事,将来进厂卫应该能有所作为,我也放心了。” 这话顿时更让黄鸣心下一动:“爹也希望我进锦衣卫当差么?昨日那刘千户还真想招揽我……” 黄锦却抬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六章 成熟儿子年轻爹(下) 父子二人说话间,下人们已将各色菜肴酒食如流水般送进厅来。 两人也就顺势坐到了一旁的餐桌边,边吃饭边继续刚刚的话题。 这两日里,黄鸣也没吃像样的东西,又刚醒来,此时早觉饥肠辘辘,也不客气,夹起一块肉便要大快朵颐。 不料却被黄锦出声叫住:“慢着。你应该刚起来吧?空腹别急着吃油腻的肉食,给少爷上一晚黄金粥。” 一旁伺候着的下人立刻答应着,便把一小碗香喷喷,黄澄澄的粥汤端到黄鸣面前,让他一闻之下,顿时食指大动。 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感动,明显感受到了黄锦对自己的关爱。 刚才急着吃肉,不光是饿的,也是黄鸣前世的习惯使然。 因为办案和工作的关系,他多年来吃饭总不定时,经常有了机会就大吃一顿,自然落下了胃病,却又改不了。 现在有了父亲关心,感觉还真不错。 而这碗“黄金粥”的滋味也是极好,都不用其他菜肴,黄鸣就几口将它吃了个精光,然后又要了一碗。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黄锦正微笑看着自己,便略带些惭愧道:“爹恕罪,我有些失礼了……” “在我面前不必拘礼。这黄金粥确实滋味极好,就是我第一回吃时也连吃了两碗,这可是给皇家贵人们准备的好东西啊。” “那应该很贵吧?” “材料用得贵也只是其次,无非就是把黍米放在煮熟的鸡汤里继续烹煮,直到米烂了后与已然浓稠的鸡汤彻底融合在一起。然后再是放入百年以上的参汤,继续熬煮,再放入其他一些东西,再熬上大半日,便可出锅了。” 黄鸣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下却是连呼好家伙。 这玩意儿传到后世,放到网上,说不定就是爆款,能卖出几百上千一碗来。而对自己老爹来说,这些用料竟还不是最关键的。 似是看出了儿子心中的疑惑,黄锦又道:“与黄金粥熬好了需要时刻在意的火候比起来,这点材料自然就不值一提了。” 他说着,又颇有深意地看一眼黄鸣:“这世上之事大体如此,材料再好,真见功夫的还在火候二字上。 “就像你此时有心入锦衣卫,我知道你的想法,但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黄鸣继续喝粥,脑子也迅速做着盘算:“爹的意思是现在我还不该急着进锦衣卫?” “对。当然,要是你只想着有个正经差事,没有更大的目标,此时在锦衣卫中谋个百户之类的闲差倒也可行。” 黄锦看着自己儿子:“可你真只想做个干领一份俸禄,却无半点职权的锦衣卫闲人么?” 黄鸣当即正色摇头,口中却道:“还请爹教我,为何会有此说法?” “在我看来,有三个缘故。 “第一点就是如今朝局有变,皇上他也有励精图治之心,想要一改武宗皇帝时的种种弊政,厂卫自然首当其冲。所以接下来的锦衣卫和东厂必然会受遏制,其中当差之人的日子更将难过。 “此时你进入其中,不就是在给自己惹麻烦么?” 说着,他端杯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方才继续道:“第二点,在我。 “我是宫里的人,又是皇上身边的亲近之人,一向被那些朝臣们所鄙夷轻视。你作为我的儿子,自然就会被他们刻意针对。 “你若只是在家中当个纨绔少爷,他们自然找不到机会对你下手。可要是你一旦入了锦衣卫,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有道是多做多错……” 顿一下后,他又正色道:“还有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你这次展露锋芒,势必会被一些有心人盯上,甚至锦衣卫里,怕也有那眼红你之人新存不轨。 “你这时要是进了锦衣卫,就是正中他们下怀。那刘博滔看似是对你起了爱才之心,可事实如何又有谁说得清呢? “他有可能是为了向我示好,也有可能就是想拉你进锦衣卫做靶子,从而好保住自己人。” 这一番分析下来,确实切中要害,让黄鸣看出了自己父亲的不凡。 不愧是能在嘉靖身边几十年不倒,达到大明大太监巅峰的人物啊,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已经足够缜密。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认同父亲的看法,在放下碗后,黄鸣开口道:“爹,你所顾虑的事情自然极其在理。 “但儿子也有我自己的考量。” “说来听听。” “当今皇上确实是古往今来少有的英明之主,”黄鸣有些违心地夸了这位将来的大明修道第一人,家家干净大皇帝一句,“但正因如此,我不认为那些朝臣真能让皇上自断臂膀,彻底放弃作为皇权延伸的厂卫。” 黄鸣敢下如此断言,自然是因为他很清楚嘉靖朝时出现了大明历史上权势最大的锦衣卫提督,陆炳。 这陆炳因为是嘉靖奶娘的儿子,堪称是所有内外臣子里最得其信任的一人了。在他的手中,锦衣卫成为了彻底盖过东厂的存在,而他本人,也成为了足以影响整个朝局的,与内阁辅臣,六部尚书等重臣一样的存在。 黄锦略有些赞叹地看了儿子一眼:“这点我也认同,可那毕竟要过上一些年才能出现,至少这两年里厂卫是必然被压制,难有出头机会的。” “我知道,儿子更知道这是爹你对我的爱护。但是,爹你想过没有,与人共经患难的交情可要比同享富贵时要深厚得多了!” 一句话点醒了黄锦,让他眼中的欣赏之色更重:“你说的不错!” “至于您担心的来自内外的算计和针对,难道我不去锦衣卫,他们就不会对我下手了么?这次我在南城兵马司,就险些着了他们的道。 “所以相比起来,还是有个锦衣卫的身份傍身,更有保障些。 “而且我也相信,凭我的能力,应该很快就能在锦衣卫中立稳脚跟,到时那些所谓的针对和算计,我也就有办法应付,甚至反击。” 黄锦定定看着黄鸣,半晌后突然笑了:“鸣儿,你果然不一般啊,倒是我这个当爹的一直都小瞧你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七章 十拿九稳,板上钉钉 此话一出,黄鸣心下又是一定。 显然,这意味着黄锦已认同了自己的想法,此事八成是成了。 果然,随即就听他道:“那你便趁着这次的机会,在锦衣卫里谋一份实差吧,有刘博滔这样的掌刑千户看重,又有谷大用于旁提携,总不能委屈了你,让你只挂个闲差。” “最重要的,是我有您这个爹。”黄鸣立马捧了一句,引得黄锦一阵失笑:“我这儿你暂时是指望不上的。”但心里却有些欢喜。 自觉进入锦衣卫已十拿九稳,黄鸣下意识便进入角色,主动关心道:“对了,爹,你对白莲教有多少了解?” 就这次的案子来看,白莲教在如今的大明朝可以说是一个让朝廷极其重视的敌对势力了,可以说是现在的锦衣卫重点打击的目标。 而黄鸣对此教派的了解终究只是寥寥,既在其位,自当事先做些准备。 黄锦微微眯起了眼睛,肃然道:“要说这白莲教,确实堪称我大明一块心病了,虽远不如北边的胡虏,也足以让各级官府闻之变色。 “要是真论起来,这白莲妖教也算是源远流长,早在唐朝时就被创立,到如今都有数百年之久了。 “它的存在,就仿佛就是为了与当政的朝廷为敌作乱一般。无论是我汉家天下的唐宋,还是前朝蒙人的元,白莲教总会在民间蛊惑信徒,干出作乱造反的勾当。 “不过他们的势力远没到能颠覆天下的地步,所以每每起事后,又会被官府迅速扑灭。但是,每次被平乱后,他们又能做到死灰复燃,从而延绵为祸数百年之久。 “尤其是到了我大明朝后,虽说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可白莲教却依然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前有太宗朝时山东唐赛儿纠众造反,后又有几年前武宗朝刘六刘七之乱——此乱据说也和白莲教从中挑唆不无关系。 “而这些还只是放在明面上的白莲教之祸,暗地里他们更是打着各种野神旗号,欺骗无知百姓,搅乱地方安定,实在是罪该万死!” 说到这儿,他又看一眼黄鸣:“所以这些年来,朝廷对白莲教的态度就是强行镇压,一个不留。而锦衣卫,更是有打击白莲教的职责在身。” 黄鸣听完这番说法后,也不禁一阵心惊。 他之前还以为白莲教应该也和后世武侠作品里某些江湖帮会一样,只因有些不安分才被官府打击。 现在才知道,这白莲教完全就是一群标准的反贼。 怪不得之前拿下闫飞虎后,会有几大衙门的人赶往提审,押送。而在出了劫囚之事后,又会受到如此重视。 所以说,这次自己立下的功劳还真是不小了。 接下来,他们父子二人又边吃边聊,黄锦不断嘱咐儿子,让他接下来在进了锦衣卫后,该如何应对各种关系,倒也让黄鸣受益匪浅。 反正此刻对他二人说来,黄鸣进入锦衣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 “这个黄家少爷倒还真有些意思。” 一句对黄鸣还算不错的评价,出自一个气度不凡的老人之口。 在跟前,正小心翼翼地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正是徐行之和徐允之兄妹。 之前为了搭救兄长,徐允之求到了定国公面前,虽然最终并不是靠他让徐行之脱罪,但该有的礼数自不能少。 今日午后,一得空,兄妹两个就赶紧过来面谢,并对国公道明了事情的前后因果。 这位定国公名叫徐光祚,爵位传到他这儿已是第五代。 作为大明朝外姓勋贵最顶端徐家其中一脉的当家人,徐光祚的身份可不止是一个定国公而已。 他还领有中军都督府的要职,兼着京城三大营中神机营提督之位,堪称是如今北京城里极少数掌有实际军权的大人物了。 而更重要的,是他还有着一层拥立当今皇帝的大功劳。 今年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后,因为没有留下子嗣,朝廷只能从外藩中挑选合适的朱家子弟入继大统,这才有了朱厚熜以兴王的身份自湖广安陆来京。 而负责将朝廷旨意传递安陆,并护送朱厚熜一路从家乡来到北京的,其中就有这位定国公,徐光祚。 虽然因为某些缘故,他这个国公在朝中的权势和影响并不算大,但真论地位,那已是人臣的顶点,就是内阁辅臣,六部尚书,见了他都得行礼问好。 如此人物,哪怕是同族晚辈,在他跟前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放松的。尤其是徐行之这样的旁支,此时更是都不敢多说什么。 倒是徐允之,因为素来被定国公所喜,此时还能正常应对:“这位黄少爷对我兄长确实有恩,所以我便想着该怎么报答他……” “要我说啊,不如你就以身相许……”徐光祚突然一笑道,顿时让少女的脸色迅速一红:“叔父,你怎么能这么胡说啊……” “哈哈,老夫这不是替你着急么?过了年你可就十八了,是大姑娘了,也该为终生大事考虑一二,毕竟你们的父母早亡,既然叫我一声叔父,我自当尽心。” 徐光祚呵呵笑着,但随即又正经了些:“这样,报答他的事就交给老夫吧。你们不是说刘博滔有意抬举他,让他进锦衣卫谋份实差么?我手头上正好有个锦衣卫里的百户实缺,给他便是。 “另外,关于让他进锦衣卫的事情,刘博滔在皇上那儿是无法进言的,朱宸的为人我也知道,素来不敢揽事,此番也不可能为了手下向皇上讨恩典,那就由老夫来张这个口便是。” 这让兄妹二人大为感激,连忙起身行礼称谢。 “你们不必如此,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允之丫头,你要是有心,就多来府上,陪我和你婶娘说说话。还有行之,在锦衣卫里好生当差,别再如这次般又犯了什么过错,让你妹妹担心。” 两兄妹又是忙不迭的一阵连声称是,他们觉着,有叔父出面,此番之事必然是没有任何问题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八章 岂能事事如人愿 次日,天才刚亮,黄锦便已离家回宫。 作为宫里的人,尤其是作为皇帝跟前颇受信任的贴身太监,他极少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无论白天黑夜,都要随时做好听从皇帝的召唤。 每月能有这样一天时间得以出宫放松一二,对他来说已是天大的恩典。 与黄锦这样的太监一比,后世996的打工人真就是小儿科般的存在。 不到辰时,黄锦已回到宫里,在重新换上太监的衣冠后,他也不忙着到皇帝跟前伺候,而是找来两个日常随自己左右的小太监,跟他们打听前一天宫里和皇帝左右有没有异常。 因为他很清楚,其实中午之前,皇帝是不可能真找自己的。 在此之前,先是朝会,然后皇帝还会和几个重要的臣子商议些事情,待到一切说完,也就到午饭时了。那时自己再过去伺候着,再合理不过。 但今日事情的发展却有些出乎意料,早朝后不久,就有人传话,让黄锦这就去武英殿伺候。 虽感奇怪,他也不敢怠慢,即刻就动身赶了过去。 小心进了宽敞肃穆的殿阁,黄锦一眼就看到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案前则立着数名朝中重臣。 比如以杨廷和为首的内阁辅臣,多名部院大臣,以及素来少见,但地位不在这些文官之下的定国公徐光祚。 与这些位朝中重臣一比,敬陪末座的锦衣卫都督朱宸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也就是他,在看到黄锦进来后,还颇为友善地轻轻颔首示意,两人也交换了一个眼神。 但旋即,黄锦就被君臣之间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心头一震间,终于明白皇帝为何要急着喊自己过来了。 就听年纪也才十五六岁的嘉靖以一派老成的语调低声道:“按刑部和锦衣卫的说法,这个黄鸣此番确实是为朝廷拿下白莲教妖人立下了功劳了?” 朱宸即刻站出来回道:“陛下说的是,正是如此。所以臣才觉着人才难得,便想将他招入镇抚司中当差。” 徐光祚也随后开口:“陛下,臣也以为如此做法甚是合理,于那黄鸣和朝廷都大有裨益,选贤任能,正是朝廷当为之事。” 皇帝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目光又落到另一个有关臣子身上:“刑部以为呢?” 如今的刑部尚书张子麟略微一愣,然后身在后方的黄锦明显就看到他的目光迅速落到了离御座最近的那人身上——首辅杨廷和。 只见这位如今大明的真正柱石重臣却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对此事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全身上下,连眉毛都未曾动上半下。 在黄锦还有所犹疑,看不透杨首辅的想法时,那边的张子麟却已开了口:“陛下,臣以为黄鸣固然有功,但究竟是否该因此将他招入锦衣卫作为赏赐,却还值得商榷。” “哦?”年轻的皇帝颇有深意地低吟了一声,目光一转已落到黄锦身上,“今日之事倒真是奇怪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的缺额,以往随意一人也就定下了,今日怎么就会想着报到朕这儿来了? “而且,还是由诸位重臣在商议国事后突然提出,尤其是……”他目光又落到徐光祚身上,未说出口的话中之意已经显露无疑。 定国公这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心中同样满是疑惑。 自己今日本不是为此而来,结果碰上了才会顺势支持,想不到却起了反作用么? “或许这与黄鸣的出身有关吧?黄锦……”皇帝突然点到了自己的亲信太监,这让后者的身子猛然一震,赶紧上前几步:“奴婢在。”心跳却是不断加快。 “这个黄鸣听说是你的儿子?” “奴婢不敢有瞒主子,黄鸣他本是我早亡的兄长之子,除了我早没了亲人。奴婢看他可怜,又是唯一的亲人,就把他接来身边…… “又因为奴婢是刑余之人,不可能有后嗣,就想着让这个侄子今后继承香火。要是,要是陛下觉着奴婢这么做有错,奴婢愿意受罚……” 说完,黄锦已迅速跪伏于地,一副甘愿因此受任何惩罚的模样。 嘉靖却是一笑:“这都是人之常情,朕怎会因此怪你?朕只是想问一问你,此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奴婢岂敢有想法,我儿这次能立下点微末功劳,也是托陛下的福……” 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是一定会阻止锦衣卫这般打算的,现在可就祸福难料了。 这时,一声低咳,又是一名老臣站了出来:“陛下,臣有话说。” 黄锦下意识一看,就认出他正是礼部尚书,毛澄。 得到皇帝首肯后,毛澄才正色道:“这两日发生在京城的劫囚案子臣也是有所耳闻的,倒是不知道有这样的少年才俊帮着朝廷立功拿贼。这样的人才,朝廷自然是要赏赐的,无论他是何出身。 “但是陛下,臣却也有几点疑虑,不知当讲否?” “但说无妨。” “其一,虽然我等相信黄鸣立功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但其他人就未必会这么想了,尤其是民间市井之中……若是之后以讹传讹,认定了这是锦衣卫为了提拔黄公公的儿子才把功劳加到他身上,可就不好听了,对他将来也无益处。 “其二,锦衣卫终究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那黄鸣颇有才干,为何非要进入其中,影响了前程呢?陛下之前可是有意要裁撤厂卫人手的,此时把如此人才放入其中,终究不美。” 这话让黄锦心头一沉,而锦衣卫都督朱宸更是脸上一黑。 但这就是事实,谁也不敢反驳。 毛澄的话还在继续:“其三,想要提拔抬举一个年轻人,其实也有的是办法。就让臣来说,此事倒也简单,便让他黄鸣走正途。” “毛大人明鉴,我那儿子黄鸣自幼失怙,可没读过几天书,想走科举正途怕是……”黄锦忍不住道了一句。 “如此也简单,本朝不还有一个专为这样的年轻人所设的去处么?就安排他到国子监中进学,待到学有所成,再安排好的官职便是。”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黄锦脸色再变,嘉靖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但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杨廷和终于表态了:“陛下,臣以为毛尚书此论颇为老成,不如就照此安排吧。” 随着他一开口,此事一锤定音!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安排,瞬间落空。 岂能事事如人愿……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十九章 不得不接受 地铁、老头、看手机.jpg 这是黄鸣此刻的表情。 上万匹羊驼呼啸着奔腾而过。 这是黄鸣此刻的心情。 实在是黄锦着人送来的最终结果太离谱,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说好的十拿九稳能进锦衣卫呢? 怎么眨眼间,就变成让我进国子监读书了? 这算是哪门子的奖赏?这确定不是在消遣洒家? 而且这一决定居然是由皇帝和杨廷和等一干朝中重臣商议之后定下来的,如此想来这事就更加的离谱了! 我黄鸣何德何能,这么个小人物,立下一点微末的功劳,居然就能传到皇帝和首辅大人的耳中,还让他们操心来作相应安排…… 这合理么?这合乎逻辑么? 太多的槽点在黄鸣的心中翻滚,实在是不吐不快。可他又碍于现实和身份,终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是神情古怪地坐那儿,久久未能开口。 “咳咳……” 等了好半天,依然未见黄鸣有所反应,特意前来传信的黄秉昆终于是有些按捺不住,低声道:“黄少爷,此事可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很快礼部就会出具相关文书,然后国子监就会送来诰身,所以……” “我知道了,我会按他们的意思办的,绝不会让爹为难。”黄鸣这才回神,点头答应道。 黄秉昆方才松了口气:“黄少爷你也不必担心,毕竟你还年轻,在国子监读上几年书,将来前程只会更好。而且这次你也被陛下记住了,对将来也是大有好处的。” “是么?”黄鸣嘴角抽了一下,心说我是信你的邪了。 虽然他穿越到大明朝也没几天,对这个时代的许多事情依然处于懵懂状态,但国子监是个什么去处,自己还是心知肚明的。 如果现在是太祖洪武朝,那能因功进入国子监中读书就是极大的褒奖和赏赐。 因为那时从国子监读书出来后,是真能立刻在朝廷里谋得一个重要官职的,甚至肄业的国子监生论尊贵度还在科举出身的那些进士之上。 但那终究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自打洪武之后,大明朝的科举日益完善,情况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扭转。 到如今,整个大明朝廷的文官阶层,只要是个官,就几乎被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所垄断。 而且越是清贵,越是重要的官位,只能由两榜进士,也就是在最终的殿试中名列前茅的读书人才有资格当选,就连三榜同进士,以及只通过乡试,却在会试中落榜的举人,都没资格染指高官之位。 至于自己将要成为的国子监生,呵呵…… 那是比出身,比功名连秀才童生都不如的存在。 放在如今的大明官场,国子监生是几乎没有任何立足之地的。 虽然这国子监依然存在,每年也有些学生在其中读书,但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者,其他人都是在那儿混日子罢了。 更多是某些勋贵或官员家中最不成器的子弟,才会被安排进国子监,算是有个能自欺欺人的出身,最终也不可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至于说让黄鸣做那极少数的学有所成者,那也是在为难他了。 自打二十多岁开始工作,他就没看过一本专业之外的教科书,哪还有学习的本领啊? 更何况,如今所教授的那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他更是连半点基础都没有,又拿什么出类拔萃? 可以说,这一安排,是彻底打乱了黄鸣的计划,让他生出自己被人针对的感觉来。 可是,杨廷和这样的内阁首辅,当朝重臣,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将心思放到自己这么个毫不起眼的小角色的身上? 就因为自己是黄锦的儿子? 黄鸣想不通,但最终也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在告诉黄秉昆自己会按照朝廷的安排,到时准时前往国子监读书后,也就把对方给打发了。 …… 傍晚天黑后,在内阁忙了一天的杨廷和才坐轿回到自己府上。 作为如今大明朝事实上的当家人,需要由杨首辅决定的大小政务实在太多,而为了不辜负朝廷和天下人对自己的信任,他也总是事事小心,时时谨慎,不敢有丝毫懈怠。 哪怕是回了家,用过饭后,也会在书房中忙碌到半夜方才安歇。 不过今夜,他的公务却被人打断了,敢在此时打搅到他的,整个府邸中也只有一人,那就是他的儿子,杨慎。 作为杨廷和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的杨慎可不是一般的高官家的公子少爷能比的。 他不但能力出众,出身也是相当不凡,这个出身,指的自然是科举功名——他乃是正德六年科考的状元,甚至比已为人臣顶点的父亲杨廷和的官场起点更高。 十年来,靠着自己的才学,也靠着父亲的势力,他在官场中的升迁也是一帆风顺,如今已是最为清贵的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真正的天子近臣。 正因如此,杨慎身上总带着一股傲人之气,也就只有在自己父亲面前,才会有所收敛。 “父亲,这是后厨炖好的参汤。”杨慎进门后,先不一碗参汤轻轻搁到案上。 杨廷和头也不抬,只继续在纸上写着些什么,半晌才停笔,问道:“你不是专门给我送汤来的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父亲……”杨慎笑了下,“我听说今日朝会后有人提到那个叫黄鸣的封赏之事,然后在父亲的提议下,否了让他进锦衣卫的决定,而打发了他去国子监?” 杨廷和抬头瞥了儿子一眼,似笑非笑:“这下让你如愿了?” “儿子之前也是担心厚赏此子会给父亲的大计造成一定影响,所以才建议压一压他……” “不是因为他让周晃丢了面子?” 杨慎脸上微微一红,但还是道:“也确实有这方面的缘故,毕竟他是我的同年……” “哼,还是一个翰林院修撰,你就开始打起结党营私的主意了?” “不敢,儿子只是为周晃不平,想他寒窗十年,却反被一个出身下贱的太监之子所戏耍,真真是有辱斯文。所以决不能让他得意嚣张……” 杨廷和轻轻一叹:“你呀,还是如此冲动,朝中事情,就不该是如此来的。 “这一回,我本来也是没想着拿捏他,一个锦衣卫的差事而已,给他就给他了。” “那父亲之后又为何改变了主意?”杨慎好奇道。 “因为徐光祚,他居然也有心提携那少年。这可不是好兆头啊,必须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生。” “竟还有这等事!”杨慎大为惊讶道。 定国公徐光祚那是什么身份,居然也会对一个少年,一个太监之子刮目相看? “你也不必多想,这终究只是一件小事,那黄鸣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而已,不必太放心上。” 杨廷和顿一下后又道:“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该选择听从安排,安心当一个国子监学生。 “至于用修你,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准备好今年最后一场经筵。下月十五,皇上就会让你来讲这场经筵,你可不要有所闪失啊。” “父亲放心,儿子定会全力以赴。”杨慎忙正色应道。 ……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章 国子监插班生 不知是否有人在背后使了把力,礼部和国子监这回的办事效率那是相当之高。 只不过两三天时间,一切流程全部走完,然后相关的文书诰身,以及配套的国子监学生的衣帽服饰,都被送到了黄府。 既然一切已成事实,黄鸣只得接受,选在九月二十这天,带了小书童羽墨,便直奔国子监而去。 真要论起来的话,去国子监比去镇抚司还是有一个好处的,那就是离家更近。 国子监和黄府一样,同在北京北城,而且与黄府所在的仁寿坊只隔了两个坊,乘坐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可顺利抵达。 辰时末,也就是后世的快到早上九点,黄鸣终于来到这位于安定门旁,文庙之侧的国子监前。 站在高高的阶梯下仰望这座大明边缘学府,黄鸣也不得不说,光论卖相,这儿还是相当不错的。 恢宏肃穆的大门背后,是连成一片的气派建筑,光是门口那两只石狮子,就比不远处顺天府衙门前的那两只要大出一轮去了,门脸更是比之顺天府衙门宽阔了一倍不止。 “不愧是大明朝的最高学府……真论起来,它的地位还远在后世的清北之上呢。”黄鸣嘀咕了一句。 只可惜,那都是过往的荣耀了,现在的国子监,几乎没有任何的存在感。 “走吧,咱们进去。”黄鸣很快定神,招呼一声,便带了羽墨一起登上阶梯,很快穿过敞开的大门,直入国子监中。 真进入其中后,黄鸣愈发肯定自己之前的论断,这国子监确实没有任何荣耀可言,甚至连一般地方的县学都比这儿更加正规。 虽然这儿的硬件设施要比地方官办的学校强上许多倍,那一座座讲堂远远看着也是美轮美奂,气派万千。 但是,真正的学府该有的读书氛围,却是半点都不存在。 不见有学生捧书,也不见有讲师教授进入某间讲堂,甚至连书声都未闻半句,只有一阵阵吵闹喧哗之声,不住从一座座的课室讲堂中随风飘出,就差突然有人从里头跑出来,闹上一番了。 这时间,这场面,放到后世的中学里,那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了。 而在国子监中,却未见有任何一人出面管理,就好像这儿除了那几个在广场边谈笑的奴仆,以及洒扫的下人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咳咳。” 一声咳嗽自身后响起,黄鸣赶紧回身,就见一位四十来岁的青袍官员已走到身旁,微笑打量着自己:“尊驾是……新近来国子监的学生?” “正是,新生黄鸣见过大人,大人是……”黄鸣忙拱手施礼,自报家门。 “我一猜就是你了,走,随我去后边公房。”这位笑呵呵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才又补充一句,“本官翰林院修撰张璧,也是这国子监中的博士教谕。” “原来是张老师当面,学生有礼了。”黄鸣又赶紧再度施礼,然后才跟了对方,一路往深处走去。 从对方的自我介绍中,黄鸣也能听出一些东西来。 显然对张璧来说,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可比国子监老师的身份要重要得多了,而这必然是普遍现象——此处的官员讲师什么的,应该都在其他衙门有着职缺,自然更不会拿这儿的差事当回事。 事实也正如黄鸣所料,当他随张璧进入后堂的公房时,便瞧见有五六个相似打扮,显然也是国子监讲师教谕之类的官员正坐那儿。 他们或品茶,或赏着字画,议论谈笑,完全没有打算去管一管前头那些吵闹学生的意思。 倒是看到黄鸣三人进来,好奇打量着他,又有人笑道:“崇象兄,你今日可来得有些迟了。这位是你家子侄么?” “呵呵,惭愧,翰林院里有事耽搁了。”张璧笑着回道,“这位就是朝廷刚安排入咱们国子监的新学生黄鸣了。” “你就是黄鸣?”众官员都有些好奇地打量起黄鸣和身旁的羽墨来。 这些人虽然对他之前所做下的事情并不算了解,但对其身份,以及乃是由皇上和首辅杨大人一并决定送来国子监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自然都充满了好奇。 黄鸣对此自然表现得落落大方,笑着再度团团施礼:“学生黄鸣见过各位老师,今后还望各位不吝赐教。” 羽墨却显得有些局促,手足无措,只能跟着弯腰施礼。 他这番作派,却让几名官员一阵失笑,不过口中还是答应了声:“这个自然。” “祭酒大人不在么?”张璧望了望左右,又问道。 “是啊,今日部中有差事,祭酒大人自然先忙那边。” “那黄鸣在此的安排?”张璧倒也热心,此时有些为难道。 立刻就有人笑道:“这个简单,文书什么的之前都已经办妥了,无非就是安排他进哪堂而已,咱们这儿定了,到时跟祭酒大人说一声便是。” 张璧也知道国子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便不再纠结:“也好。黄鸣,你可曾进过学,可有表字?可曾治什么经典?” 众人听他问得仔细,都再度失笑。 黄鸣则只能老实道:“没有,我没学过什么四书五经,只是认得字而已……” 对,只是认得,拿毛笔写可就不会了,就算写出来,恐怕你们也不认识。 张璧倒也不是太在意,显然国子监的生源就是这般不堪:“字是识得的?你今年几岁?” “十六。” “既如此,那就安排你去玄字堂中先学上几日看看,如何?” 张璧说着又解释了一句:“咱们国子监中现在的学生分于天地玄黄四堂,乃是按照读书功底来分的。 “黄字堂中多是未开蒙,不识字的孩子,你应该比他们强些,便去玄字堂跟着从论语等书读起,如何?” “一切听凭张老师安排。”黄鸣答应一声,心中却是苦笑。 自己这个插班生得跟着那些没底子的差生一起上学,这真是穿越一场未曾设想的道路啊。 “那我带你过去。对了,你叫我张先生即可,老师这叫法,我担待不起。” “是,谢张先生。”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一章 满座皆勋贵 玄字堂前悬挂的匾额却是“思学堂”。 正是取自论语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之意。 不过此时堂中的学生们却是既不想学,更不愿思,只在堂内吵闹不休。 虽然在他们的前方,有着一名国子监的讲官正教授着什么内容,可对这满堂几十人而言,他就跟不存在似的。 而这位讲官也完全不在意下面学生是何反应,只顾着按自己的思路把想讲的东西全都讲出即可。 直到张璧领了黄鸣出现在堂门前,里边的声响才为之一静,许多人都扭头望了过来。 那讲官更是好奇道:“张大人你这是所为何来啊?” “我是领这位新来的国子监学生黄鸣来玄字堂的。他粗识得字,正好来此听讲。” 那讲官自然没有反对的想法,只略一点头,便冲黄鸣道:“你选个空的位置坐下吧。今日讲的是阳货篇……”说完,又冲张璧微微点头。 张璧也不作耽搁,同样朝黄鸣打了个眼色,便告辞离开。 在讲官继续开讲后,在满堂大大小小的学生有些玩味的目光注视下,黄鸣捧着刚刚新领来的几本书和之前进来时从羽墨那儿取过的书包,便挑了后方一个空位施施然落座。 然后转眼间,一切如旧,讲官依然顾自己讲着论语里的东西,学生继续自己的吵闹,谁也不打扰谁。 黄鸣坐那儿一阵苦笑,这学真是上了个寂寞啊。 别说自己确实对四书五经之类的没有半点兴趣,就算真有心想在国子监学点什么,如此学习环境,怕也是不可能如愿的。 而更难受的是,这样的情况恐怕得持续一段时日,自己总不能在这儿陪着这些家伙虚耗光阴吧。 得想想法子,看有没有其他出路。 哪怕进不去厂卫,也得先做点正事啊。 只是自己这回来国子监读书可以说是受了皇帝旨意,想要退学可不容易。 “嘘……你叫黄鸣?”一个声音自不远处响去,旋即一个纸团也丢了过来,却被他及时一把接住。 有那味儿了,中学时课堂上学生间传递纸条就这么搞的,只是此时此地大家更加的明目张胆而已。 黄鸣扭头望去,就见个身着华贵服饰,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有和自己结交的意思。 当下他便把身子往那边挪了挪,回道:“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张瀚,你就是那个帮锦衣卫破了劫囚案的宫里黄太监的儿子?”这位顿时来了兴趣,索性起身跑到黄鸣旁边课桌坐下问道。 “咳咳……”黄鸣脸色有些异样,倒不是吃惊于对方如此大胆的行为,居然在老师讲课时随意换座位,而是这个名字。 这不是油王本王么,长得也不像啊。 “没事,这个曲先生可不管咱们做什么。”张瀚明显会错了意,笑着说道,“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解开这个劫囚案的。” 黄鸣倒是更好奇他怎么会如此清楚此案是自己解开的:“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我的出身也……” “嗐,这事锦衣卫里已经传遍了,我一个兄长就在锦衣卫里当差,自然就知道了。只是你既然立了功劳,怎就跑来这儿了?你该去锦衣卫里当差才是啊。” 面对这位自来熟的同学,黄鸣也只能跟他聊起天来,反正这课听了也不懂。 而随着他从头到尾这么一说,故事性更强也更为有趣,顿时就把附近其他一些学生的注意力也都给吸引了过来。 一时间,有十来人竟都不自觉地凑到了黄鸣这边听他说话,倒是显得他比上头的曲讲官更加的有吸引力。 这些少年本就喜欢刺激,此时听黄鸣如此娓娓道来,代入自身,大感兴奋,不禁连连赞叹。 等到黄鸣把事情经过说完,这一堂课也就此结束。 那曲讲官完全不作任何逗留的,也没布置什么课后作业,当即扭身便离开了玄字堂。 这时张瀚则听得大为投入,当即一拍桌子:“这可真痛快,以后要是你再碰上这样的事情,可得叫上我一起。” “还有我!” “别忘了我!” 其他几人也都纷纷开口,完全不在意他们和黄鸣甚至连姓名都未曾通过,依然算是陌生人。 黄鸣也不在意这点,当即点头称是,然后顺势问起了他们的姓名和身份来。 来国子监读书,想要学到什么有用的知识怕是不容易,但想要结交几个权贵,倒是大有机会。 虽然能来此读书的人多是官员权贵家中不成器的子弟,但再不成器,那也是勋贵子弟,如今的人上人。 事实也正如此,几人自报家门后,黄鸣便惊讶发现有三个人很不一般。 那个张瀚,居然是英国公府的人,那可是跟着朱棣靖难成功的大功臣张玉的后代,纵然不是大房正宗,也不容小觑。 另两人也不遑多让,一个朱雄,成国公朱能之后,也是靖难成功后封的爵。另一个则叫徐庆之,乃是定国公徐家的后人。 听到他自报身份时,黄鸣还犹豫了一下,这位和锦衣卫千户徐行之有什么关系么? 可还没等他发问呢,又有几人来到了正凑一块说笑的众人跟前,当先一个面白高瘦的青年居高临下看着黄鸣:“你这新来的叫黄鸣?是宫里黄太监的儿子?” 这话里充满了浓浓的嘲讽之意,身旁立刻有人跟着嬉笑道:“这太监居然还有儿子,真是奇哉怪也。他们不都是要被去了势,连那功能都没有的么?” 此言一出,更是惹得周围众学生一阵哈哈大笑,而那为首青年则顺势笑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太监其实有儿子,不过不是亲的,是收的干儿子。 “而且他们收干儿子其实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也得和他们一样,也得是太监。所以你既然是黄太监的儿子,那你也一定就是个小太监了吧?” 众人再度一阵哄笑:“对对对,你就是个小太监,怎么就跑到咱们国子监来读书了?不该去内书房么?”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二章 大明朝的校园霸凌 面对如此充满了嘲讽和奚落的话语,张瀚几个算是和黄鸣略有了些交情的同学脸色都为之一变:“张攀,你别太过分了!” “哈,本少爷说的都是实话,有什么过分的?” 张攀摇头晃脑地笑道:“而且,他小太监都没着急,你们急什么?难道说你们一个个的也想要跟他一起入宫去?” 这话更是歹毒,让几人脸都黑了:“你……” 但张攀完全不当回事,继续冷笑着扫视几人:“怎么,嫌之前挨的教训还不够,还想要跟我再试试?我外头可留着两人呢……” “哼,我们不与你一般见识!” 张瀚、朱雄和徐庆之在与之对视了一阵后,终于还是选择了退让,有些歉意地看一眼黄鸣,便各自散去,让他一人直面张攀与其他几个同学。 黄鸣一直冷眼旁观着,脸上甚至都看不出半点怒意。 作为穿越者,他的心性早已是成年人,又怎可能跟少年人般被几句话就给激怒呢? 而且他看得出来,对方所倚仗的身份地位还在那几位勋贵子弟之上,自己直接与之产生冲突可太不明智了。 所以对上这样的挑衅,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会,他们应该也不敢在国子监里胡来。 见他如此冷静,不慌不怒,任他们围观,张攀也颇感无趣,又有些恼火:“小太监,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黄鸣依然微笑,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我叔爷是建昌侯,所以别说是他们了,就是这国子监里的讲官教谕们,也得对我客客气气的!” 黄鸣这才明白为何那几位勋贵子弟会对此人这么的忌惮了。 建昌侯张延龄,那可是历经三朝的老牌勋贵,是之前二十多年来,京城里最是嚣张的权贵豪门。 说句夸张的话,就是他建昌侯府家养的狗出去乱咬人,京城各大衙门,从府衙到刑部都不敢过问的。 这不是因为建昌侯的权柄有多大,而是因为他的靠山够硬,他和他弟弟寿宁侯张鹤龄都是国舅,他们的姐姐,正是只有一个妻子,只生了一个儿子的弘治皇帝朱佑樘的皇后张氏。 只看作为一国之君却出现一夫一妻,独生子女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奇操作,就可知张皇后在弘治帝心中地位有多高了。 而等到他们的唯一儿子正德帝朱厚照继位,张皇后成为了张太后,其地位权力自然更高,两个国舅的势力也自然水涨船高,直到今日。 这些年来,建昌侯和寿宁侯那就是北京城里最大的两个祸患,却因为有着张太后这座大靠山,使得从无一人敢管。 张攀就是来自建昌侯府,自然就能在国子监里横行无忌,连那些更老牌的勋贵子弟碰上了他也只能退避三舍。 现在,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盯上了黄鸣。 这就跟后世的校园霸凌一般,作为新生的黄鸣就这么被个有势力的混混给找上门。 不过和那些显然没法反抗的被霸凌者不同,黄鸣依然不慌不忙:“原来你这是家学渊源啊,倒是失礼了。” 这略带嘲讽的说辞却没被草包的张攀他们听懂。 见黄鸣依然无动于衷,便有人冷笑道:“小太监,我看你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吧,那就让我跟你说明白了。 “在这国子监里,像你这样的人想要安安稳稳留着,就得听咱们张少爷的话,他让你往东,你就不得往西,不然就让你好看。 “看你是新来的,刚才犯的错就算了,不过该有的孝敬,那是一定不能少的。张少爷,你说他交多少合适?” 嗯,很标准的敲诈勒索。 黄鸣心里做出评断,真是典型的校园霸凌方式了。 张攀呵呵一笑:“听说宫里的太监赚钱很有一手,你这个小太监应该也没少得好处,那就定每月三十两,一天一两。明天,你来时,先交银子,再进这堂来,不然就不必进国子监了。” 说完,都不等黄鸣做出回答,几人又转身而去,完全就是一副吃定他,不给他半点讨价还价的机会。 黄鸣虽神色未变,心中却是一声冷哼,张攀真是好大的胃口。 三十两银子听着似乎不多,后世许多文艺作品中,主角也好,配角也好,往往一出手就是几百上千两银子不带眨眼的。 但现实毕竟不是小说,别说他现在的身份是少年了,就是成年人,哪怕是个官,一年的俸禄也就几十上百两——当然,这是指没有灰色收入的情况下。 而就这几日黄鸣的了解,如今大明朝的一两银子,就相当于后世几百块的购买力。这是让自己每天都拿出几百远买平安的意思了。 虽然现在自己确实能从家里支出这笔银子,毕竟黄锦已做下吩咐,他不在时,府中由黄鸣做主,可是…… “他们欺人太甚!” “就是,这张攀摆明了欺负黄鸣你出身不高,其他人最多也就收个五两十两一月,到你这儿居然翻了数倍!” 见张攀几个走开,张瀚、徐庆之他们又凑了过来,为黄鸣大抱不平。 当然,他们也就这么说两句,是不可能真为其出头的,最多问句:“你打算怎么办?” 黄鸣笑了笑:“让我再想想。对了,你们也怕他,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因为刚刚说到的,他在外头有帮手?” “这……”几人稍作犹豫。 但本着同仇敌忾之心,徐庆之便说道:“更多其实还在他那两个伴当。那两人本就是建昌侯府的恶奴,不但凶狠,还有些本事在身。听说他们手上还有过不止一条人命……” “是啊,我们与他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所以也不能叫家里人对付那两个恶奴。”张瀚也跟着道。 黄鸣点头:“我明白了。” 至于他心中到底明白了什么,有了什么想法,其他人却不好多问了。 就这样,国子监读书的第一天继续,几堂课后,等到未时末(下午3点),黄鸣也就散堂回家,看着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三章 打狗何须看主人 次日上午,黄鸣出门时,便跟管家黄忠要了一锭五十两的大银。 对此,黄忠也没多问,倒是小书童羽墨,在上了车后,几番犹豫,还是忍不住道:“少爷,你这是被人敲诈了?” “哦?你也知道?”黄鸣挑眉看他一眼问道。 嗫嚅了一下,羽墨才低声道:“昨天您在堂里时,有几个人找上了我,要我交钱……” “可是建昌侯府的人么?”黄鸣了然道,上行下效嘛。 “就是他们,不过我没钱……少爷他们也找你了?” “对,是他们的少爷找上了我,开口就问我要三十两。” “这么多……那怎么办,真就一直给他们么?”羽墨很是肉痛道,他到现在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呢。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黄鸣冲他一笑,“放心,那些家伙应该也不会再找你麻烦。” “少爷,都怪我没用……”羽墨很是自责道,依然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很快,他们的马车再次停到国子监前,比之昨日,却要早了不少,眼见有几辆马车跟他们一样停下,监生们正陆续往大门处走。 而随着黄鸣二人下车,顺着石阶往大门走去,不少沿途的同学脚步都不自觉停了下来,纷纷拿目光瞥着他,还有小声的议论传来。 “就是他么?看着挺眼生的。” “就是他了,叫黄鸣,进的玄字堂,就是张攀那一堂。” “你们说,他能拿出三十两银子买平安么?” “他有得选么?没看那边张攀已经带人等着了?” 议论的众人这才瞧见国子监的大门口,张攀正一脸笃定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那两个凶神恶煞般的伴当,就站定在其左右。 这架势,让不少想要进入国子监的学生脚步都有些迟疑,倒是作为正主的黄鸣,不见丝毫停顿,带着身子都有些颤抖的小书童羽墨,直直来到三人面前。 “你这小太监也来得太迟了,真让本少爷好等。今后聪明些,早交钱,今日就算了。” 张攀大马金刀坐在那儿,冲黄鸣一扬脖子,示意对方把银子交过来。 其中一个伴当见状更是踏前两步,把手往黄鸣面前一摊,就等着他交银子了。 另一个伴当则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一旦他说个不字,就要当众对其下手,要他好看。 黄鸣咧嘴笑了起来,一边探手入怀,取出那锭五十两的大银,一边笑道:“银子么,当然是有的……” 看他拿出的居然是五十两的大银元宝,那伴当眼中的贪婪之色更重:“你倒是懂做人的,那二十两就当是你家书童今后的孝敬了……”说着,他已探手来抓银子。 不想黄鸣抓银子的手却是突然向后一摆,竟让他这一抓落空。 这让此人脸色一沉,哼了一声,再度俯身探手抓来,身子自然就是一个前倾。 就当这时,黄鸣拿银子的右手突然急速前拍,迎着对方前倾稍弯的身体,那五十两重的银子便已重重拍在了对方的面门处。 啪的一声响后,血花飞溅。 伴随而起的,还有一声惨叫。 大明以十六两为一斤,五十两,就是三斤多一点,比之后世的板砖也差不多重了。 而且因为银子密度更大,体积更小,拿着也更方便,拍人自然更加顺手。 黄鸣在一击得手后,压根就不带停的,不等对方惨叫第二声,整个人还懵着呢,手中银锭已经再度狠狠拍出,重重几下,全部打在对方面门。 砰砰砰…… 连续四五下后,不光鲜血迸溅,牙齿什么的也随之飞出。 然后那恶奴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仰面就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包括张攀在内,所有人都跟中了定身法般,完全是愣在那儿的。 没有人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转折。 张攀靠着自己的身份和这两个恶奴拿捏国子监的学生已不知有多少回了,从来就没人敢反抗,更别提如此激烈的当场伤人! 就连另一个恶奴,也是呆在那儿,都觉着自己此时所见都是假的,哪有人敢…… 黄鸣却在这时已扑向了他,手中沾着血的银子已直直拍来。 他赶紧抬手抵挡,旋即就张手扣住了黄鸣的右手手臂。 说到底黄鸣现在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体都没完全长开,无论体型还是力量速度,都远不如一个成年人。 刚才能得手靠的是突然的偷袭,但现在,对方有所防备,再正面强攻就不可能再有任何胜算了。 “给我好好教训他……”张攀这时也反应过来,满脸的狰狞和扭曲,放声叫道:“出了事我担着!” 他确实出离了愤怒,这家伙居然敢反抗,还打伤了自己的人。 要不狠狠教训黄鸣,自己今后在国子监中还有威信可言么? 那恶奴当即一声狞笑,刚要发力扭动,先断黄鸣一条胳膊,但突然间,他身子就是一震,整张脸急速扭曲,口中更是一声惨哼。 然后本来要比黄鸣高了一头不止的身体便已弓成一只虾的模样。 在其正面的许多监生甚至都看到他整张脸已变得一片青紫,满满的都是痛苦。 当然,他们也更早一步看到了黄鸣刚刚给他的致命打鸡! 就在他抓住黄鸣右臂,以为已将这少年控制时,黄鸣顺势上前,屈膝发力向着对方下体中间部位猛然一顶。 看到这一下的人,都不自觉感到自己下边也是一凉。 感同身受啊…… 再是坚强坚硬的男人,这地方也是脆弱的。 这名恶奴都没想到眼前的少年下手竟如此狠辣,完全没防着自己的要害。在分神于上时,下方要害中招,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 而黄鸣则抓住机会,在挣开对方的控制后,手中银锭毫不迟疑的迅然拍下 一下,两下,三下…… 砰砰之声再度响起,直让周围所有人都为之变色,眼中已闪过了浓浓的惧意来。而这其中,表现得最惶惧的,自然非张攀莫属。 因为随着这名恶奴终于软软倒下,黄鸣已一抖银子上的血水,似笑非笑的,慢慢走向了他。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四章 恶人自须恶人磨 张攀依旧坐在那张酸枣木的宽大椅子上,却不是因为他依旧不把黄鸣放在眼里,而是因为他的身体被吓到发软,根本就站不起来了。 他压根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转折,这黄鸣居然如此的心狠手辣,让从来没有经历过事的他彻底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现在张攀唯一能做的就是色厉内荏的呵斥:“你想做什么?你可知道我是建昌侯家的人,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一定……” 话未说完,啪! 清脆的一记耳刮子便已狠狠抽在了他本就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打得张少爷整个人都为之一懵。 而这却只是开始。 黄鸣旋即反手又是一记耳光抽在他另一边的脸颊上,然后再是一下。 一下,两下,三下…… 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听啪啪啪……连续不断的耳光声在张攀的脸上抽响。 他开始还是懵,很快就换成了惨哼和求饶:“住……住手……饶了我……” 但黄鸣却压根不为所动,双手轮替而上,足足扇了他近二十个耳光,这才停手冷笑:“这是本少爷替你家大人管教你的! “你昨日到刚才叫了我多少声小太监,就该挨多少记耳光!” 此时的张攀看上去当真好不凄惨,两边面颊都已高高肿了起来,嘴角都裂开,有鲜血流淌出来,恐怕就连牙齿都已被这一顿巴掌给扇掉了。 他整个心神都已被黄鸣所慑,脑子都转不动了,只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我……我也没叫那么多声啊……” 确实,自昨日到现在,他最多也就轻蔑地叫黄鸣“小太监”十来声而已。 但话刚出口,换来的却是黄鸣的又一记巴掌:“还敢还嘴,剩下的是利息!” 说着,他又弯腰盯住了对方,语气森然:“我不管你以前在这儿有多嚣张,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时代变了! “从今往后,你和你的人都给我规矩着点,要不然再让我发现你欺压我国子监的同学,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服为止!” 说完,不等对方给出回应,黄鸣便一脚踢出,把张攀连人带椅子踹翻在地,让他倒在那儿,不住唉唉呼痛,却已不敢再说任何话了。 也是直到这时,其他那些国子监学生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全都满脸惊讶,甚至是惊恐地看着施施然又转过身来的黄鸣,一时竟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拿不出来了。 而黄鸣则趁此时机再度高声道:“各位同学,我叫黄鸣。今日的一切大家都可以做个见证,以后但凡他张攀再敢仗势欺人,你们只管找我……” “你们这是做什么!居然敢在国子监前殴斗伤人,当真是有辱斯文,当真是岂有此理!” 突然间,有数人匆匆打国子监内赶了出来,在看到地上倒着的三人,尤其是还在哭泣呼痛的张攀时,为首的这名讲官更是勃然变色:“谁如此放肆,给我站出来……” “是我!”黄鸣不带半点畏惧地扭头望向他。 然后不等对方发作,他又接着道:“你是国子监的官员?” “本官国子监主簿闻震,你既是我国子监监生,就当遵从我国子监规矩,现在竟敢如此胡闹伤人,自当受罚!” 众人见状都为黄鸣捏了把汗,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主簿就是管着国子监内法度规矩的——若要做个类比的话,就相当于后世的政教处主任了。 黄鸣才刚为大家仗义出手,转眼就要被问责惩治,甚至因此被赶出国子监了么? 只有作为当事人的黄鸣压根不见丝毫惧意,只回看着对方,冷笑道:“我怎么就不知道咱们国子监里还有这等所谓的规矩啊?” “放肆……来人,把他给我拿下……”闻震更为恼怒,便即下令。 “谁敢!”黄鸣猛然踏前一步,拿目光一扫,竟把那几个国子监的仆从下人给唬得不敢上前。 这倒不是因为他穿越一场能把前世作为刑警的气场都带了来,足以震慑他人。而是因为他此时身上还沾着些血迹,自带肃杀之气。 再加上哪怕还不知其身份,可这些下人也都明白如今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哪个不是勋贵官员家的子弟,实在犯不上得罪人啊。 黄鸣旋即又盯着闻震道:“闻主簿,我倒有一事相问,既然我们国子监有着规矩,那为何你们一直纵容这张攀带人欺凌同学? “之前他欺负人时你们装聋作哑只作不知,现在我出手教训他,你们却都闻声跑了出来。难道说这国子监是他们张家开的,还是你闻主簿就是那建昌侯府的奴才!” 闻震的脸色顿时一阵青红不定,浑身都气得发抖,可想要说什么,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 虽然黄鸣这话有些过激,但有一层却是事实——国子监确实拿张攀没有办法,因为忌惮其背后的建昌侯,只能对其恶行装不知道。 而眼前的监生敢如此重手打击张攀,是不是表明他的背景比张家还大,那自己真要惩治他岂不是…… 在一阵计较后,他终于有了决定,看着黄鸣:“你叫黄鸣?” “正是。” “本官记下了,我之后自会将一切如实禀报祭酒大人,由他来作处置。来人,将他们三人赶紧送去医馆,好生诊治。”闻主簿吩咐一句后,便已一甩袖子,略有些狼狈地就转身回去了。 这下更是惹得众监生一阵恍惚,旋即就在那些下人搀扶着三个伤员,安排车辆送他们离去时,所有人都发出了阵阵欢呼。 大家对张攀早已充满了怨恨,只是敢怒不敢言,现在黄鸣为所有人出了恶气,而其他人又不用担责,自然是个个都感到畅快。 张瀚和徐庆之几个更是赶紧上前来就要和黄鸣亲近,却不料他一闪身,避过大家的簇拥,先一步来到还魂不守舍的小书童身旁:“喂,醒醒。” “少爷,这个……”羽墨依然惊魂未定,满是担忧。 “你听我说,现在赶紧就找一辆车赶去锦衣卫镇抚司,找一个叫黄秉昆的百户,告诉他我黄鸣要他帮忙,立刻带手下所有兄弟来国子监。” 黄鸣严肃地吩咐道。 打人一时爽,可善后事宜却不轻松啊。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五章 艰难的选择 当黄鸣终于在张瀚等同学的簇拥下进入玄字堂时,时间早过了今天的第一堂课开始。 不过讲官对此也不是太在意,没有任何说教,见人到了大半,便又打开书本,照本宣科地讲起了那些叫人昏昏欲睡的经义道理来。 别说今日刚刚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就算是平常,这样的课也几乎没人会去真听的。 此时玄字堂几十监生全以黄鸣为中心,不断跟他搭讪询问,或是问他为何要这么做,或是担心他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建昌侯张家必然的报复。 对此,黄鸣只是随口应付着,笑称自己早有打算,大家不必担心。 就这样,一个时辰转眼便过,眼看到了午时,这上午最后一堂课就要结束。 突然,外间隐约便有吵闹声传来,随即,主簿闻震也黑了张脸匆匆而来,站在堂外,就喊道:“黄鸣,出来!” 黄鸣在众人满是担心的注视下起身,漫步走出课堂,看着神色阴晴不定的闻震道:“主簿大人,可是张家的人来了?” “你知道就好。你可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现在张家管事已经带了人来找你。要不是本官拦着,他们早就闯进国子监,跑课堂上抓你了!” “呵呵,看来所谓的京城之害的张家其实也不过如此嘛,连个国子监都不敢闯!”黄鸣不屑一笑。 “你……”闻震怒瞪了他一眼,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片刻后,方才又放缓了些语气道:“我知道你和宫里有些关系,但建昌侯毕竟势力更大,你好自为之。真要没法子,就服个软,赔些钱……” 黄鸣看了他一眼,这位国子监主簿说到底还不是坏人,对自己的学生终究有些关心。 于是他也不再继续嘲讽,只笑道:“先生放心,我自有办法应付。”说着,大步向前走去。 闻震有些不确信地看了他片刻,最后还是吸了口气,快走几步,与他一同走向外间——怎么说黄鸣也是国子监的学生,绝不能让外人伤了他! 离大门还有些距离,黄鸣就已听到了一阵不断的叫骂声:“你们国子监的混账东西可想清楚了,要是敢包庇学生,放了他逃走,那我们就把这儿都给拆了!” “放肆,我国子监岂会做出这等事来!” “那可难说,你们这些读书人,那就是一肚子的坏水!” “人呢,怎么还不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就自己进去找了!” “不必你们动手,黄鸣在此!” 随着这一声喝,黄鸣已一步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在石阶顶部,俯视着下方那三四十个豪奴模样的建昌侯府下人。 对方的反应够快,阵势也真挺不小的,为了自己一人,居然一下就出动了几十人。 那正叫嚣的侯府管事张进宝闻言迅速看向黄鸣,旋即露出凶狠的一笑:“你就是那个打伤我家少爷的国子监学生黄鸣?” “不错。是他先仗势欺人,我不过正当防卫,顺带教训他几下而已!” “狗屁!你什么东西,竟敢伤咱们张家的少爷,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给我把他拖下来,带回去好好整治,给少爷出气!” 张进宝当时发作,一指黄鸣就迅速下令道。 那些个豪奴刚要扑出,一人却挡在了台阶上:“慢着,国子监岂容你们如此放肆,国子监的学生更不容你们说抓就抓!” 黄鸣一下就认出了这个挺身而出的中年官员,正是昨日招呼自己,帮自己正式入学的张璧张先生。 张璧虽然身量很有些单薄,但此时却如一块岩石般挡在石阶上,神色肃然,自带着一股威严:“国子监乃是太祖皇帝亲设,礼部之下的官办重地,岂容你等胡作妄为!” 这义正词严的说法换来的却是一声不屑的冷笑:“国子监是什么地方,京城谁都知道,今日留你们一点面子我们才没直闯,现在是给脸不要脸了! “给我上,要是有阻拦的,一并打倒!” 这些恶奴本就横行霸道惯了,现在又有管家撑腰,那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当下里,便是一阵呐喊,几十人迅然直朝着阶梯上方扑去。 这时别说只有张璧一人做着阻拦了,就是国子监里其他讲官什么的都出来,以他们那文弱的身子骨,也挡不住这些手持棍棒的豪奴啊。 就在这时,身为目标,处于高处的黄鸣突然一声大笑,高声喝道:“黄百户,还不动手?” 他刚出得大门,就已居高临下看到了早已藏在前方巷子里的那群锦衣卫。 这便是他敢于露面,并与对方呛声的底气所在了。 不过他也瞧出来了,黄秉昆,或者说他带来的锦衣卫下属此时是有些迟疑的,不然恐怕早就过来与对方放对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黄秉昆现在就很是纠结,甚至后悔自己会跑过来了。 之前他去南城兵马司救黄鸣固然有冒险的成分,但好歹还能有些说法,毕竟那劫囚案子他们锦衣卫也有份。 他也因此受赏,靠着一起侦破白莲教妖人一案,眼看就能从一般的百户提拔成掌有实权的掌刑百户了。 正因如此,今日羽墨到镇抚司求助,听说他是黄鸣的人,黄秉昆便二话不说,即刻带了平日关系颇好的几十个手下和弟兄就赶了过来,甚至比张家的人还早到了一会儿。 但是,他本以为黄少爷找自己只是撑门面的小事,可等建昌侯府的人一到,他才惊讶的发现,事情比自己以为的要严重许多。 建昌侯张家在京城十多年来都是横行无忌的存在,别说现在的锦衣卫了,就是当初得武宗皇帝信任有加时,也不敢招惹这样的大人物啊。 所以在知道是建昌侯的人来找黄鸣麻烦后,他们就都踌躇不前,犹豫着藏在了不远处的巷子里。 只是没想到,这也被黄鸣一眼看到,还叫破了他们的行藏。 这下,一个艰难的选择就摆在了黄秉昆,以及所有锦衣卫面前——是冒着得罪建昌侯的风险跑出去保下黄少爷呢,还是坐视不管,任黄鸣被人抓走,然后狠狠得罪黄锦黄公公?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六章 时代已经变了 黄鸣的这一声喊也把正待冲上的一干侯府豪奴给吓了一跳。 他们立刻回身,朝着后方望去,果然就瞧见有一队人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杖头探脑,似乎就要杀出来的样子。 这让张进宝立生警惕,即刻威吓道:“建昌侯府办事,你等闲杂人等不要多事,不然后果可不是你们能承受得起的!” 这话一出,那边一众锦衣卫就显得愈发踌躇犹豫起来,裹足不前。 黄鸣虽与他们有着一大段距离,看不到他们的神色变化,却一下就明白了他们有何顾虑,当即也再度放声:“黄百户,你可想清楚了。要是这样让我在你眼前被人抓走,我爹会怎么想? “而且,时代早就变了。你们锦衣卫现在固然处境艰难,难道他们就还能如以前般肆无忌惮?” 两句话立刻就点醒了黄秉昆。 是啊,锦衣卫因为武宗皇帝驾崩而被冷藏针对,那他建昌侯府不也一样么? 都是仗着先帝的宠信才能无所顾虑,自家还比他们多了一层官方的身份呢! 而更重要的是,自己都已经来到这儿了…… 要是之前寻个理由推脱不来相助,黄少爷出了事还能在黄公公面前辩解几句,可现在身在现场,自己眼睁睁看着他被这些家奴欺侮捉拿,可就是把黄公公彻底得罪死了! 其实,打从自己带人过来,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想明白这层的黄秉昆再不犹豫,当即一声喝:“弟兄们,跟我一起上,保护黄少爷!” 喊罢,已抽刀在手,一个箭步冲出,人在半路,又喊了一声:“锦衣卫在出,谁敢在此放肆作乱!” 随着黄百户一马当先冲出,其他人也各自一愣,然后就有十多个素来与他交厚的同僚也各自发一声喊,紧随其后,也是直抢过来。 这实在有些出乎张家豪奴们的意料,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张进宝见状却是大怒,但看到只有区区十几人扑来,心下又是略松,当即下令:“把他们给我打倒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敢跟我建昌侯府作对!” 话落,几十个恶奴也已迅然扑上,挥舞起棍棒,就和黄秉昆等人战在了一处。 双方人数终究差得有些远,很快,锦衣卫十多人就被打散围攻,挨了不少棒子,痛呼连声,眼看着就要不支。 黄鸣见状,神色一变,再度出声,大叫道:“你们锦衣卫就这点胆子? “怪不得现在会落得如此田地,成了一只只过街老鼠! “居然连一群狗一样的家奴都不敢动,看着自己袍泽被人殴打,却连帮手都不肯……我看你们也不必挣扎了,直接向朝廷请辞,撤销整个锦衣卫衙门算了!” 这番话如尖刀般直插远处那些犹豫的锦衣卫的内心,让他们的神色再变,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双眼更是冒火。 这几个月里,他们大有从天堂一下落到地狱的感觉,心中的憋火就不用多说了。 好像什么衙门的人都能轻蔑自己,自家往日的威风早被踩到了泥里。 现在,居然连一群奴才自己都不敢得罪,甚至只能看着同僚被他们殴打了么? 不! 有几人双眼一瞪,一声暴喝,亮出刀来,便已恶狠狠地扑了出去:“狗才大胆!” 然后剩下的那些也被迅速带动,全都红着眼,如被激怒的公牛般,悍然朝着前方那些个侯府豪奴们杀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的黄鸣嘴角一翘,微笑的同时,心下也是一松。 有道是请将不如激将,这话果然不错。 在人数相差不大的前提下,这一干只知道欺负弱小的豪奴又怎可能是锦衣卫的对手,后者好歹也算是官军中的一支啊。 于是,随着连声惨叫,胜负立分。 那些个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建昌侯府的恶奴,此时都被砍翻在地,翻滚惨叫。 张进宝这个管事头领,更是被打得昏厥倒地,真正意义上的扑街。 而这,还是锦衣卫们手下留情,只以刀背砍杀才有的结果。 不然,恐怕这儿就是一地的鲜血和尸体了。 这一场群殴,或者叫暴打很快就告一段落,国子监前,无数行人都围观了这一惊人的过程,全都目瞪口呆。 而要论最受冲击的,却非国子监内一众师生莫属了。 就在黄鸣露面后不久,里头那两三百个监生,以及讲官什么的也都被吸引了出来。然后他们就亲眼见证了这壮观而暴烈的一幕。 不少人见此,心里没来由感到一阵爽快,再看向最前方一脸云淡风轻模样的黄鸣时,他们眼中更是现出了敬佩、惊叹、畏惧……种种复杂的神色来。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黄鸣昂首走下阶梯,来到那些既觉畅快,又有些茫然的锦衣卫们面前。 然后他便深深抱拳,施下一礼,团团而拜:“诸位,请受我黄鸣一礼。 “这一礼,既是为了感谢你们救我于危难,也是为了向你们道歉。 “刚擦是我说错话了,咱们锦衣卫并不是没有担当,更不会怕了这些猪狗般的奴才,你们是真男人!” 黄秉昆神情有些古怪,片刻后,才也冲黄鸣抱拳道:“黄少爷您言重了,凭咱和你的交情,今日帮你自是理所当然……” 黄鸣忙虚扶了一把:“黄百户,黄大哥,你这话只对了一半。你我有交情,所以我找你帮忙自然理所当然,但其他兄弟帮我,这份情我黄鸣就该记下。 “你们放心,此事我不会让你们来担,他张家真要是不肯罢休,我自会出面应对,绝不让你们受牵连。 “哦对了,今日之事确实多亏了各位,我无以为报,小小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说着,黄鸣把那锭之前砸了人,还带着几点血迹的五十两的银子放到了黄秉昆手里:“你们放心,我说的话一定会作数,时代已经变了,他建昌侯张家是绝对不敢找上锦衣卫的。” 黄秉昆想做推辞,但在看到黄鸣那双坚持的眼睛后,还是选择了接受:“那就多谢黄少爷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七章 你能抓住机会么? “那黄少爷可需要我带兄弟留这儿保你周全么?”黄秉昆收下银子后,又低声问了一句。 事情已经做下,选择已经做出,那就只能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了。 黄鸣却笑着摇头:“不必,你只管回去便是。” “那建昌侯府……” “事情已闹大,他们就算想报复,也只会通过正当途径。你别忘了,我现在可不只是黄锦的儿子,还有国子监学生的身份呢。” 别说,这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平时听着好像很低端,可好歹也能和朝廷官府扯上关系,自然不是寻常小民能比的。 黄秉昆了然点头:“那黄少爷你自己小心保重,在下告辞。” 说完也不拖拉,当即带了一众兄弟迅速离开。 他们接下来也得为刚刚的这场冲突向上峰做个交代,也确实没心思继续逗留在此了。 目送这些锦衣卫离去,又给不远处惊魂未定的羽墨打了个眼色后,黄鸣才转身重回国子监。结果一眼就看到了好几百师生都还聚在大门前,全都用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目光望着自己。 他倒也没有什么紧张情绪,只略一拱手欠身:“因为黄鸣之事惊扰到了大家,还望各位不要见怪。各位先生,咱们还是继续讲课吧?” 众人这才纷纷回神,几个讲官迅速点头:“对对,现在还没到中午吃饭时,大家都回去,继续上课!” 话虽然是这么说,人也确实很快散去,各自回堂,但注定的是,接下来的课是讲不好了。 别说国子监的课堂纪律本就极差,就算以前很不错,有了今日这场变故,所有人的心也必然不可能再在书本上。 尤其是玄字堂里的这些监生,午前还因为震惊后怕只是发呆,等到下午,就都按捺不住,围到了黄鸣周围,好一通的惊叹和询问。 这些玄字堂的监生有过半都曾被张攀欺侮,甚至到今日还受着威胁,要拿银子孝敬他呢,对其自然是心中满是怨恨。 现在有黄鸣代他们出手狠狠给了他教训,之后还又当众狠打了建昌侯府的恶奴,足以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把他奉为偶像了。 面对诸多赞叹询问,黄鸣只是随口应对,同时也不忘重申自己的看法:“我还是那句话,时代变了,现在早不是他张家可以横行无忌的时候了。 “所以不光是我,就是各位,都不用惧怕那张攀。将来他要是再敢欺侮威胁你们,大家只管还击,看他还敢不敢嚣张!” 这话再度引得众人一阵赞叹,再看黄鸣的眼神里,已明显带上了崇敬。 虽然黄鸣今日才第二天进国子监,但隐隐然在这些同学里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和威信。 一个人群体中的威信,有时是靠着日积月累的种种表现才能达到,但有时候,因为一件突发之事,靠着打倒某个之前的权威,也能将其权威取而代之。 …… 只半天时间,发生在国子监前的这场冲突风波就已迅速在北京城里传播开来。 一开始还只是普通百姓于街头巷尾,酒桌之上有所提及,但到了傍晚后,此事便通过各种渠道,传入到了不少官员的耳中。 这让不少人都感到一阵惊讶,已经夹了半年尾巴的锦衣卫,居然又变得如此奔放了么? 而且,他们居然还打的是建昌侯的人,那是以往的厂卫都不敢干的事情啊,他们哪来的勇气? 在众多只把此事当作热闹来看的官员里,也有人瞧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比如说,杨慎。 作为翰林院的翰林,杨慎天然就和国子监的官员关系极近,自然能更快的,得到更为准确的事情真相。 而在笑过之后,他便迅速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和机会。 于是,到了次日,他就在中午邀请了一名同年到京城有名的鸿宾楼中喝酒。 这个叫楚宏的官员并不是和他一样出自翰林院,而是一个都察院的言官。 同时,他还有着另一层总被其他同僚所鄙夷的身份——建昌侯手下为数不多的官场喉舌。 作为京城之害,又是名声极其难听的外戚,建昌侯张延龄和寿宁侯张鹤龄即便有着太后包庇,两代皇帝的照顾,在官场中也是几乎没有什么势力的。 少数那几个实在没的选择投到他们门下的官员,也是被同僚鄙夷排挤的存在。 这位楚宏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所以当他得知身为杨首辅之子,又是状元出身,翰林院清流的杨慎居然设宴款待自己时,自然受宠若惊,哪里会推辞呢? 即便他隐隐有猜到,对方突然请自己喝酒一定另有缘故。 杨慎不愧是杨廷和的儿子,待人接物,与人交际自然是极有风度,酒席宴上,更是表现得对楚宏很是客气与热络,说的也都是双方同年科举时的趣事,让人如沐春风。 直到酒过三巡,已有些微醺后,倒是楚宏先一步按捺不住了:“用修兄,你……你就直说吧,今日请我喝酒有何事要嘱托的。只要是我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用修正是杨慎的表字,古时读书人,平辈之间总是以表字称呼对方以为亲近与尊重。 杨慎笑着又为对方满上了酒,这才笑道:“怎么,你我同年一场,我就不能请你喝一回酒了?难道你觉着我也是那等俗人,会因为你宽之的一些谣言便连同年交情都弃之不顾?” “你,你当然不会。”楚宏有些感动地连忙摆手。 “今日我请你喝酒,这第一目的就是为了重叙咱们同年之谊,第二点嘛……就是想帮你一把。” “帮我?” “对,你因为家乡在兴济,之前又受人排挤,这才不得不投到张家门下,想来日子也不好过吧? “尤其是,你还么法在建昌侯跟前立下什么功劳,好让他帮你疏通关系,再进一步。我说的不错吧?” 楚宏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自己现在的处境确实艰难而又憋屈,还找不到任何改变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你可以为建昌侯立下功劳,足以让他帮你在朝中争到一席之地的功劳。”杨慎目光闪烁,语言里充满了诱惑,“你可能抓住这个机会么?”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八章 意料外的大礼 和往常一样,当杨廷和回府时,天已大黑。 有些疲惫的当朝首辅揉着眉心,由着下人帮自己去掉那一身繁复的官服,穿上更轻便舒适的便装。 同时他又随口问道:“用修他可用过饭了么?” 亲信老管家杨守礼不禁稍有些迟疑,但在自家主人的目光扫过来时,他还是不敢隐瞒,低声道:“回老爷的话,大爷他还没回来呢。” “嗯?又和他那些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去了?”杨廷和脸色一沉,不满道:“都是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居然还如此放荡! “还有,他明知道过几日今年最后一场经筵会安排由他主讲,居然还不好好在家准备!如此轻浮,将来如何能成大事?” 杨守礼也不敢多说,只能是在旁赔笑,末了道:“老爷息怒,饭菜已经备好,您……” “送去书房,我一边处理剩下的事情一边吃。”杨廷和说着,便往外走。 没两步,他又开口:“还有,让他回来就去书房见我。” 杨廷和倒也没等多久,饭才吃了一半,杨慎便已敲门进了书房,脸上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看到他这样,做父亲的神色更显严肃:“你不知道现在已过了宵禁,居然还在外头晃荡。就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所以就觉着巡城的兵马不敢拿你怎样么? “还有,不好好在家中准备着过几日的经筵内容,还跑去与人喝酒,你难道就只想做个翰林到老么?” 面对父亲的责怪,杨慎满脸恭敬,不敢有丝毫不满,束手低头听着。 直到话说完,他才低声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今日确实是欠考虑了。本想着把醉酒的同年送回家后能赶得及在宵禁前回来,结果还是耽搁了。以后不会了。” 见父亲的脸色稍缓,他才又继续道:“不过儿子今日并非是去胡闹喝酒的,而是因为为了一件正事。” “正事?是为了翰林院的某些文章和人商量,还是与经筵有关啊?”杨廷和这才正色问道。 “都不是,而是与父亲您一直想做的大事有关,关于压制厂卫,驱逐宫里那些掌权太监,让陛下疏远他们的……” 杨廷和的神色又是一变,变得愈发的郑重了。 作为三朝老臣,他可是亲眼见证了孝宗皇帝是如何持身正直,为国为民,然后到了武宗皇帝,又是如何胡闹,宠信奸佞,把个朝堂闹得乌烟瘴气。 从把持朝政,胡作非为的刘瑾,到后来虽有所收敛,却依然权势熏天的谷大用、张永、钱宁、江彬…… 这些人或是太监,或是厂卫都督,反正没一个是朝中循正途提拔起来的臣子,却又都身居高位,仗着皇权横行无忌。从而让多少臣子受苦身死,多少百姓深受其害,家破人亡。 对他们,他可是深恶痛绝,所以在武宗驾崩后,作为当朝首辅的杨廷和就开始着手对付这些奸佞了。 虽然钱宁江彬这样的锦衣卫头子,因为是外臣的关系,失去了皇帝的保护,便被迅速拿下,明正典刑。 但是,宫里的那些太监,想要除掉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他想达成的不是铲除一批,而是彻底断了太监擅权的可能性。 可这事终究不是他一个外臣能随意张口发动的,哪怕他已位极人臣,已是大权在手的三朝元老,内阁首辅。 太监是内臣,是皇帝的人,岂容他一个外臣随意置喙? 至少得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才行。 但目前看来,有了前车之鉴后,这些太监已经小心太多了。 尤其是如谷大用这样经历过刘瑾和江彬等人之死的太监,如今更是小心无比,且抱团统一。 至于如黄锦这样跟着新皇来北京的太监们,至少现在也是看不出任何破绽的。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杨首辅好久了,此时突然从儿子口中听说他有法子,自然就让他为之一惊:“此话当真?” “岂敢拿大话欺骗父亲?”杨慎说着,便把拿在手上的一份书文呈了过去,“父亲请看。” 在杨廷和打开纸张,快速读着上头内容时,杨慎又做出解释:“就在昨日,国子监前起了场冲突,建昌侯府的下人被锦衣卫的人给当街殴打,听说伤了不少人。 “儿子便觉着这是个机会,之前父亲不是有提过,即便是上疏弹劾厂卫与太监,都有些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么?而且您还顾虑到这会让陛下产生疑虑,担心这是朝臣在打击异己,攻击皇权。 “但这一回却不同了,因为这次弹劾他们的已变成了建昌侯的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这位楚宏,一直都是投靠到建昌侯手下的,而且很受同僚排挤,不可能与其他朝臣联合。” 杨廷和耳朵里听着这番解释,眉宇间也露出了笑来。 这确实是一手妙棋,使自家置身事外的同时,还能打动皇帝。 因为在这份抄录的弹章里,可是说得明明白白的,那些锦衣卫为何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对建昌侯府的人下手? 只因为是黄锦的儿子让他们这么做的! 一个连功名都没有,与官员更无半点关系的平头百姓,就因为他是一个宫里太监的儿子,就能随意指使锦衣卫的人攻击堂堂侯爵家的下人了。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如今的太监有多猖狂放肆,若朝廷和陛下再不加以压制的话,恐怕如刘瑾这样欺君罔上的权监就要再度出现在朝堂上了! “父亲,在儿子送楚宏回家前,他亲笔写就的弹章已经先一步送去了通政司,想必明日就能为举朝所知。 “而这还只是第一步,儿子以为,接下来,朝中必然会有一批言官御史借此弹劾宫中宦官种种不法之事。而儿子还想着,这次的经筵也完全可以作为咱们驱逐这些宫中太监的一个手段。 “这个突破点只要抓住了,父亲多年来的夙愿便可一举得偿,到时廓清朝野,再无宦官专权,厂卫妄为之可能,父亲您也足以名垂青史了!” 说到这儿,杨慎一脸的兴奋,只觉一切已尽在掌握:“这个黄鸣当日还是父亲安排他进的国子监,想不到才几日,他就给您送了如此一份大礼!”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二十九章 肺腑之言 经前番风波后,黄鸣已成国子监中风云人物。 虽才进入其中读书没几日,国子监中上自主簿讲官,下到监生、奴仆,就没一个不认得他的。 尤其是那些年轻气盛的监生们,更是对他大为敬佩,推崇备至。 当他走在国子监中各处,总会有人主动上前结交攀谈,完全没有因为他是太监之子就有所轻视。 而这其中,玄字堂几十个同学对他就更是尊敬,毕竟那张攀就在他们身边,此人有多嚣张,建昌侯张家有多肆无忌惮,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了。 可黄鸣不但当众打了张攀,还把张家的豪奴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几天来竟再未见任何人前来报复,如何能不叫人心折? 十月初三,上午,黄鸣又和之前十来天一样,来到国子监。 一切也都如以往,国子监中依然是喧嚣吵闹的,哪怕已经有讲官进了堂中,大家也依然故我,说笑着。 与黄鸣已经有些交情的张瀚更是主动坐过来,邀请道:“黄少,过两天我和朱雄他们几个约好了一起去玉香楼里喝酒,你也一起,如何?” 黄鸣之前已多次从这些个纨绔公子口中听说过玉香楼之名,也知道那是京城里有些名气的青楼。 此时闻言便是一笑,不觉想起了后世的那句被篡改的词句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自己虽然不是太监,但自己父亲…… 不能想了,罪过罪过…… 看黄鸣也不答话,只露出蜜汁微笑,倒让张瀚心里有些打鼓,自己这是什么话说错了么? 好在黄鸣很快就又点头应道:“可以,只要那天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那就说定了!”张瀚一喜,忙跟另一边的朱雄打起招呼:“黄少答应了!” 因为有些兴奋,声音颇响,算是彻底盖过了还在上头讲课的讲官的话语,让这位也不到三十的讲官眉头迅速皱起,忍不住道:“肃静!难道你们在国子监就学多时,连尊师重道的道理都不懂么?” 他的批评换来的却是众监生的一阵哄笑,所有人都是满脸的不以为然。 还有人迅速回道:“赵先生,你就讲你的吧,我们互不干涉即可!”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的哄笑,气得赵先生满脸通红,连连喝道:“你们……你们真是有辱斯文,有辱国子监之名啊!” 见他这般模样,众监生却是愈发的兴奋,大笑的,出言讽刺的,还有拍桌怪叫的,使得整个课堂显得愈发混乱。 只是他们却没瞧见,黄鸣的眉头却因此越来越紧,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砰一下猛拍桌面,人也倏然而起,厉声喝道:“通通给我住嘴!” 这一声暴喝虽不是太过响亮,却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下就震住了所有人,包括那赵先生,他们竟真就同时闭嘴,堂内一片肃静。 黄鸣也未见有丝毫局促,索性就几步跨上,来到了最前方,就站在那有些手足无措的赵先生旁边,神色则是少见的严肃。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黄鸣正色开口:“诸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还望大家能耐心一听,仔细想想。 “自我来国子监读书也有十几日了,可其实真正看你们读书听讲的,却连一天都不曾有,那我们靠着父祖余荫到这国子监中挂个名又到底有何用处呢?” 他的目光随着话语扫过众人,发现有人神色也有迷茫,也有人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便又抬手一压。 “我知道有人会说,其实你们都是被逼无奈才来的国子监。其实我也一样,我之前所想,也不是来此虚耗光阴。 “这不光是因为咱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读书的料,既没头脑,也没耐心,更不可能靠此得一个前程。但是,我以为,既然我们的父辈给我们创造了这样的条件,我们为何就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静下心来,好好读上几天书,让自己有所增益的同时,给自己的将来多一个选择呢? “我知道你们出身都自不凡,不是高官子弟,就是勋贵之后。但是,你们真觉着靠着这层出身就能一世富贵,再无忧虑了么? “大家其实应该心知肚明,咱们这些被打发来国子监的都是家里最不成器的子弟,说得更难听些,就是被我等长辈所放弃的子弟。 “所以我们的将来真就没有忧虑,我们的那些兄弟将来接掌权位之后,也会如长辈般继续养着我们么?甚至于现在我们这样的人,在各自家中怕也不好过吧?” 一番话说得众纨绔监生脸色齐齐而变,由一开始的惊讶,到之后的深思,再到最后的忧虑。 这些人的家世摆在那儿,纵然不是太聪明,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之前只是没人指导他们往这方面想,现在那层窗户纸被黄鸣一语捅破,他们自然就品咂出其中的滋味来了。 黄鸣也看出了大家心思上的变化,语气也放缓了些,继续语重心长道:“虽然国子监监生的身份不能让你我得到官位,而且这里的先生所教授的东西也是生硬无比,但这不是我们放弃这等上进机会的借口。 “读书,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可以让自己哪怕最终被家族抛弃,也有一个办法来养活自身! “另外,我觉着咱们这些国子监的学生既然共聚一堂,那就是同学,就是朋友,将来谁发达了,谁落难了,互相间也可出手帮一把,乃至联合一起。 “可要是我们从来都只知道虚耗光阴,完全无所长进,那今后就算有人做了高官,想要提携某些同学,对方怕也是受不起的! “诸位,黄鸣言尽于此,你们都好好想想。是为了自己,从今日开始好好读书,还是依然如旧,弃自己的前程于不顾!” 说完,在众人还陷于思考时,他又转身看向同样处于呆滞状态的赵先生:“赵先生,学生的话也还请你如实上报祭酒大人。就说,我等毕竟不同于一般读书人,什么四书五经还是少讲,该多讲的反倒是可为借鉴的历史,以及经世致用的学问!”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章 乐极总生悲,福祸相连倚 黄鸣的一番肺腑之言无论在同学中,还是在讲官中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国子监接下来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还不得知,但至少玄字堂一众监生,在之后的半天里,倒是再不像之前般于课堂上吵闹不休,有些人甚至真就开始仔细听起课来。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黄鸣。 虽然这课上的内容,那些之乎者也,佶屈聱牙的玩意儿确实艰深,让他听得都想瞌睡,但还是让他强逼着自己去仔细听,仔细想。 不过,好在并不是每一个讲官都只会照本宣科,说些叫人昏昏欲睡的玩意儿。 尤其是当玄字堂的课堂环境突然大有改观后,一些讲官心情大好,讲的东西也就丰富精彩起来。 尤其是这段日子第一次给玄字堂监生讲课的张璧张先生,主讲历史的他,更是将一段后汉史中的内容讲得深入浅出,精彩纷呈,倒是让多半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儿。 也是第一次,这些监生发现,原来看似枯燥乏味的课上还是颇有些东西的。 甚至于直到这一堂课结束,大家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巴不得张先生能多讲一会儿。这显然是以往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了。 而等到张璧把东西收拾完后,却不急着就走,看一眼正与几个同学说话的某人道:“黄鸣,随我出去。” 在众人的注视下,黄鸣答应一声,便上前,还很是习惯性的,把张先生整理好的几本书先一步拿了起来:“学生送张先生回去。” 张璧有些意外地看了这个最近国子监的风云人物一眼,但也没多表示,点头后,就领了黄鸣,直接出了玄字堂。 在走过一程,远离其他各堂,周围也不见什么人后,张璧才停下脚步,低声道:“这番话真是你自己所想?” “是的,这都是学生的真心话。”黄鸣也不意外,立刻作答。 “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因为以己推彼。我们这样的人,看着好像衣食无忧,很是风光,可其实却只是表面光鲜罢了,前程什么的,压根就看不到。 “或许我们现在还年轻,家中还有长辈可以照顾我们,还不知世事艰难。可一旦有变,先生不觉着我们这些所谓的监生将来想要养活自己都很艰难么?” 张璧回头看了他一眼,难掩赞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有此见识,确实不凡。 “而更让我感到欣赏的,是你能想着去帮助其他同学,这才是君子所为。” 黄鸣咧了下嘴,欠身道:“先生谬赞了,学生汗颜。” “你担得起。君子者,无非仁义礼智信勇而已,观你这些日子的所言所行,义礼智勇都已兼备,想来仁和信也是不缺的,自然就是君子。” 张璧说着,稍微犹豫了一下:“正因为你是君子,所以我不想你被人算计陷害,有件事就不得不说了。” 黄鸣心下一动,神色也为之一肃:“还请先生赐告。” 能让张璧这样的翰林如此郑重其事,先绕了弯子来做说明才相告的事情,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你得罪了建昌侯,这件事又怎可能轻易了结呢?他既然没法靠着权势来报复于你,自然就会想到用别的方法,比如说通过朝堂势力来作弹劾。 “而你父亲黄锦的身份如今又很是敏感,自然就更容易招惹到其他人群起攻之了。 “我刚刚收到消息,有御史言官以你一个无官无职的国子监学生居然能调动锦衣卫出手殴伤侯府家奴一事大作文章,弹劾你父亲黄锦越权跋扈,请求陛下严惩你们父子。 “虽然这份弹章被陛下留中不发,但里头的内容还是一早被通政司的人泄露,从而引得更多言官上表弹劾。 “当然,他们弹劾的也非黄锦一人,还有先帝时留下的谷大用、张永等宫中太监。但既然他们都是宦官,那就是一体的,谁也跑不了。 “若是我猜得不错,接下来除了继续有更多人发起弹劾外,还会有人借此对你这个始作俑者也发起攻击。说不定明日,或是后日,你出家门时,就会遭遇到一些危险了。到时,你可就不好应付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还是留在家中不要外出为好,等事情有个结果,才露面不迟。” 张璧说了这许多,真是目的还是在最后一句,就是想劝黄鸣接下来老实在家里待着。 黄鸣的神情也是好一番的阴晴变化。 他有想过建昌侯方面会循正规途径来对付自己,却也没料到这家伙竟有如此能耐和影响,居然发动了满朝言官借此弹劾自己父亲。 不,这根本不可能是他张家能做到的,这是有人在顺水推舟,借此事攻击宫里的宦官团体! 黄鸣立刻就想到了自己才刚一穿越,身在牢房中时所遇到的情况——那些朝廷官员,从来就对宦官充满了敌意,而这回他们更是想着借新皇继位,需要革除旧弊,而欲把宦官势力彻底打倒。 从他所知的历史来看,文官们的这一计划是成功的。 因为就此之后,终嘉靖和隆庆两朝,都未出现如刘瑾这样权倾一时的大太监,直到万历初年,冯保横空出世。 至于自己老爹黄锦,虽然做到了太监的顶点,成为同掌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的大太监。但真论权势,却是远远不如以往那些只领其中一项的前辈和后辈人物了。 心思百转,黄鸣终于是长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朝着张璧深深一礼:“多谢先生出言相告,学生铭记在心。” 张璧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个人才,我不想你因此就成了朝中争斗的牺牲品。你好自为之,以保全自身为第一。” “学生明白了。”黄鸣再度答应,然后由对方取过那些书,再目送张璧转身离开。 “真想不到啊,我才过几天舒心日子,就有更大的风浪杀过来了。果然,乐极总生悲,福祸相连倚啊……” 伴随着一声叹息,黄鸣的目光却突然变得坚毅起来。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一章 事到临头须放胆(上) 张璧出于好意提醒黄鸣,但其实作用倒也有限。 因为就在当天夜间,黄锦已带着更完整的消息回了家。 “爹,你怎回来了?” 见此,黄鸣倒也颇感意外。 因为之前黄锦可是说过的,嘉靖时时离不得他,能一月有一天休假已是极大的恩典。而这次距离他前番回家,连半月都不到呢。 坐在自己位置上的黄太监神色阴沉中带着忧虑,完全不见以往的和善笑模样,双眼看着自己收下的儿子,低声道:“你惹出这等祸事来,我敢不出宫来见你一面么?” 黄鸣立刻恍然:“是因为建昌侯的人以及其他官员一同弹劾宫中宦官之事?” “你也知道事情闹大了么?”黄锦拍了下桌案,“怎么才到国子监,你就给我闯出这么大桩祸事来! “早知道你是这样不知轻重之人,我就不该把你带到京城来!” 眼见老爹说出这样的重话,黄鸣倒是不急,忙赔笑道:“爹你且先息怒,容儿子稍作狡辩……啊不,解释。” “哼,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回我真要被你连累了,虽然主子他并没有因此就疏远了我,还留中弹章以为维护,可之后……”说着又是一声叹,满满的都是无奈和茫然。 黄鸣趁机道:“儿子知道爹你在担心什么,但在我看来,此事也未必全是坏的,更远没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见黄锦依然沉了张脸不作回应,黄鸣就又继续道:“这可不是我胡言撇清自身,而是事实如此。您想啊,就算没有这一出,如今满朝官员,不还是一样将爹和其他宦官看作祸乱朝纲的奸佞么? “这次的事情,只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上表弹劾的借口而已。” 黄锦毕竟是内书房培养出来,有着一定政治敏感性的人,即刻就从话中品出了道理来,神情也稍稍缓和了些。 黄鸣见状继续道:“而且在我看来,他们这次借此事发难,直接向爹你这个皇上身边的亲信之人下手,反倒是对你们大有好处。” “此话怎讲?”黄锦终于开口问道。 二十六岁的他远没有后来那般滴水不漏,举重若轻。 “好处有二,一是如此做法,会让皇上感到不满。如果他们只是针对先帝时的那些宦官,皇上为了安抚群臣之心,或许还会做出退让。可爹您可是皇上还是世子时就跟在他身边的贴心人,要是再加上其他那些同样从潜邸出来的公公们也受到波及,您说皇上会作何想?” 黄锦神色一动,终于是明白了过来。 是啊,这些臣子如此做法,与打主子的脸有何区别? 而以他对嘉靖的了解,其虽年少,但绝不是没有主张之人,不然当初刚来继位时,就不会因为进的是哪一座宫门就和杨廷和为首的群臣僵持,并最终取胜了。 甚至他都有怀疑,这段日子嘉靖表现出来的退让,是不是只是暂时的策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现在那些官员看似针对的是自己等宦官,可事实上,分明就是冲着主子去的呀。 思忖之后,黄锦之前的怒意已彻底不见,开口问道:“那第二点好处呢?” 黄鸣心下一宽,脸上带出了笑来:“二便是真论起来的话,此事上我其实是占理的一方。” “你指使锦衣卫打了建昌侯府的人居然还有理了?”黄锦都被这说法给气笑了。 “我当然是占理的……”黄鸣当即就把事情的经过前后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随后又补充道:“我打那张攀,既是正当自卫,也是出于义愤,要真论起来,也只是少年之间的争斗,不值一提。 “倒是那建昌侯府,横行霸道惯了,居然因此大动干戈,派人冲撞国子监,然后是刚好路过那边的锦衣卫因为职责所在,见义勇为,才把他们全数打倒。 “这官司就是打到三法司,打到皇上面前,我也是占理的一方。总不能因为他们被打了,就颠倒黑白吧?” 黄鸣神色怪异地看着自己儿子,这是个什么样的妖孽啊?居然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仔细想想,又好像真有些道理了:“那弹章里提到的你越权指挥锦衣卫的事呢?” “压根就不存在,完全是建昌侯的人为了报复捏造的,他们根本就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来。锦衣卫的人不会认,国子监也不会有人替他们作证。” 黄鸣说着,笑得更为明显:“所以爹你看,此事压根就是有人诬陷生事,然后被一群别有用心的家伙给利用了。 “只要爹你将此据实禀报皇上,以皇上之英明睿智,又岂会被他们所蒙蔽?” 黄锦看着自己儿子,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半晌才道:“你还真是……真是想得周到啊……以你的本事,不进官场就是朝廷的损失,可进了官场……” 不管怎么样,经这一番解释后,黄锦倒是真放下心来,此事应该不会影响到自身了。 至于那些朝臣对其他宦官们的攻击,至少他现在是无能为力的,只能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就在这么着想,打算和儿子说说接下来要低调这一话题时,黄忠却来到了书房前:“老爷,有一位谷老爷和张老爷在门外求见。” 说着,他还把两张拜帖呈了进来。 听到这两个姓氏后,黄锦眉头立刻就是一紧,而在接过拜帖看过后,神色更是一肃,低声道:“他们怎么就找来了,真是好灵通的消息……” 黄鸣也是心下一动,忙凑上去看那拜帖,果然就看到那上头写着的两个名字——谷大用和张永。 这二位都是武宗朝叱咤一时的大太监,跟当初被后人称作“立皇帝”的刘瑾刘公公都能掰掰手腕。 不过现在嘛,他们的处境可就艰难了,朝臣如今要打击的,就是他们了! 这时黄锦已经有了决定:“就说我已睡下……”现在的情况,还是不与他们多作接触为好。 不料儿子黄鸣却忙道:“爹且慢,我觉着还是见一见他们为好。”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二章 事到临头须放胆(下) 与正得宠的黄锦相比,谷大用和张永这样的失势老人只剩下了一桩好处,那就是在宫里更自由些。 他们想要出宫办事可就要比黄锦容易多了,所以现在情势危急,一旦得知可为奥援的黄锦回了家,他们也就连夜登门求见,都顾不上其他了。 直到让下人通传又递了帖子进去,等在门房的二人才突然又患得患失起来,尤其是张永,皱眉道:“老谷,你说要是黄锦不肯见咱们又当如何?” 谷大用一愣,随即摇头:“这不会吧,我与他素来有些交情。就连这座宅子,也是几月前我送与他的。” “那又如何?眼下是个什么情势?咱们这些宫里的老人可都是被那些朝臣给盯死的,他们是打定主意,不惜一切要把我们赶出北京了。你说那黄锦会因为一点交情和恩惠就和我们站一起?” “我看他挺厚道的,应该不至于……”话虽然这么说,谷大用心里也有些不确定了,忍不住起身,看向外头那幽深的重重庭院。 而在他看不到的重重院落深处,书房之中,黄锦还真有把人随意打发的想法,却被黄鸣给即刻叫停。 “爹,唇亡齿寒啊。”黄鸣见他有些疑虑地看来,就赶紧解释了一句,“现在你们这些宫里之人分明就是一体的,怎能弃之不顾?” “可眼下的情势……我自保都没把握,要是再出面去帮他们,岂不是让主子为难,使自身陷于朝臣的攻击之下?”黄锦说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 “爹担心的事情自然很有道理,但儿子以为正是因为如此,你们这些新人就更不能坐视不管。您想啊,如果真让那些朝臣驱赶了宫里的老人,那会是个什么结果?” 见黄锦似有思索,黄鸣又道:“或许这样会腾出不少位置来,但光是这些位置真有用么?一旦武宗皇帝跟前曾被重用的人都被定罪,那就会让天下人,甚至皇上都认定了一个事实,宫中的宦官是彻底不可信的。 “到那时候,您和其他人今后还怎么做事?你们这些人的势力必然大减,最终连皇上都将不会用你们了。 “而且,现在宫里如此多的宦官宫人,八成都是武宗时留下的老人,和当今皇上一起来的,也就爹和其他少数几个人而已。将来太多事情,其实还是要仰仗这些老人。 “而这次你们要是不顾谷公公等人死活,其他人可都看着呢。于爹您的威信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人心一旦散了,想要再凝聚起来可就难了。” 这番话确实说得入情入理,而且是站在黄锦的角度为他考虑,让他在沉吟之余,也不禁点头:“你想的要比我之前考虑周全得多了。” “还有最后一点。”黄鸣趁热打铁,继续说服道,“眼下局势看似凶险,但其实真就没有自保可能了么?内外廷本来就是皇上治理天下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只要你们所有宫里人都团结一致,想要自保还不容易么? “所以,就更有必要和谷公公这样的老人联合,并与他们打好关系了。” 黄锦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就按你说的办,黄忠,请二位公公……不,我亲自去请他们过来说话!” 他也是有魄力的,主意既定不再犹豫,即刻起身朝外去。 黄鸣见状,也赶忙跟在后头,一同出去把人迎进来。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向外迎去时,黄锦又不禁好奇地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儿子如此多谋机敏呢? 好像自打那次被抓进南城兵马司的大牢后,他就跟彻底变了个人似了。 不过这都不是事儿,只要知道他是自己儿子,是站在自己一边,那就足够了。 对于黄锦父子的主动出迎,倒是让谷大用二人有些意外,但也让他们真正放下心来。 在回到书房,稍作寒暄后,张永这个太监中的武人,如今还是御马监掌印的大人物便率先直奔主题:“黄公公,我也不瞒你了,今日我与老谷是来跟你求救的。” 谷大用见状,也紧跟着道:“是啊黄公公,眼下局势艰险,那些朝臣可是对咱们喊打喊杀,而我们又难在皇上那儿说上话,所以……就只能厚着脸皮求到你这儿了。还请你看在咱们都是宫里的人,又多少有些交情,救救咱们吧……” 说话间,两人更是站起来,又作势要冲黄锦下跪。 黄鸣见状赶紧也起身上前,努力扶住二人:“二位公公使不得啊。我爹既然请你们进来详谈,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黄锦也跟着道:“不错,咱们都是主子的奴婢,是一家人,哪有家人被外人欺负了却不帮手的道理? “谷公公,张公公,你们放心,我黄锦别的没有,一点义气还是要讲的!” 见他如此表态,两人更为欢喜:“有黄公公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多了。” “不过,即使我愿意帮二位,但真想让我们所有宫里人避过这一劫,我们也还得自救才是啊。”黄锦紧跟着道。 “怎么自救?” “这天底下能保咱们的只有主子一人,所以我的想法是,明日,我们就一同去向主子哭求,让主子替我们做主。”黄锦即刻道出了自己的,或者说是黄鸣刚才在出迎时献出的,策略。 “这一回,我们所有宫里的宦官都该团结起来,一起向主子求饶,同时也要点出那些朝臣的险恶用心。 “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根本就不是表面所说的什么兴利除弊,拨乱反正,分明就是在打击异己,想要把宫里能够制衡他们的力量一扫而空。 “所以我以为,咱们这些奴婢就该一起发声,把事实揭发出来!无论是我们这些从安陆王府时跟着主子来此的新人,还是你们这些宫里的老人,说白了,那都是主子的人。该怎么处置,只该由主子一人来定,还轮不到外朝多嘴呢。” “说得好,我也觉着就该这样!”张永即刻拍案喝道。 谷大用紧跟而上:“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回宫,我就去联络其他人,这次定要联合所有人,向皇上要个公道!” 事到临头须放胆,有时候这些不完整的男人在做事魄力上,还在一般男人之上呢。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三章 不会有我爹吧? 接下来几日,黄鸣真就暂时留在了家里,连国子监都没有再去。 张璧的提醒毕竟是在理的,如今朝中风起云涌,内外朝之间的争斗已摆到了明处,自己一个太监儿子实在太容易被人当作攻击目标,还是稳当些好。 只是这么一来,他和外界的联系也就断得差不多了,只能偶尔从门房那边收到些风声而已。 宫里的这出自保加反击的大戏,他黄鸣虽然是导演加编剧,可真当成片出来时,他却连个效果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最终会是个什么走向。 唯一可以放心的,就是家里一切太平,自己父亲没有被驱赶回来,宫里更没有传来什么申斥的旨意。 就这样,又煎熬地过了几天,到了十月初十,终于有人给他带了消息来。 却不是黄锦或谷大用这样的宦官派人传递消息,而是国子监的两个同学——张瀚和徐庆之前来拜访。 在看到黄鸣出来相迎后,这两个少年对视一眼,旋即就哈哈笑了起来。 “我就说吧,黄鸣所谓的生病就是假的。” “说的好像谁不是这么以为的一般。” “黄鸣你倒好,惹出事来就在家里躲清闲,可苦了我们这些同堂的人了。” 两人这番说法让黄鸣有些不解:“这话如何说起啊?” 内外朝之间的纷争还能影响到国子监里这些人不成? “怎么,你干下了好事还不承认?要不是你突然在堂上慷慨陈词,祭酒大人也不会突然跟疯了似的定下了一大堆新的规矩,让我等无论是课上课后都好不难受。” “是啊,这两日是我到国子监读书来,感到最漫长的两天了。” 经他们这一说,黄鸣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他们说的是国子监出了一些改革。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黄鸣在赵先生面前说的话真起了作用,还是其他讲官确实受不了国子监无法无天的现状,反正前两日,以张璧为首的多名讲官真就跟祭酒大人摊了牌,一定要改变国子监松懈混乱的局面。 然后在祭酒大人的首肯下,国子监很快就定下了诸多条规,比如必须按时到,按时退,比如课上必须保持安静,认真听讲。 一旦有不遵守纪律的,那轻则训斥,重则戒尺伺候,甚至是直接被遣送回家,交由他们的父母长辈管教。 要知道这些国子监的学生本就是各个官宦勋贵家中不被待见的存在,一旦真上纲上线了,他们在家里肯定没好果子吃。 再加上黄鸣那番肺腑之言终究是有了一定的作用,所以最近这两天,至少玄字堂的课堂情况比之以往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只是监生们的学业担子也随之而重,让人在背后叫苦不迭。 张瀚和徐庆之自然也不例外,此时更是看着黄鸣这个始作俑者,抱怨连连。 “你倒好,挑起了事,就躲家里,可怜了我们啊。” “这事你得负责,现在咱们玄字堂也就你和张攀没受这苦了。” “张攀也没再去过国子监?”黄鸣挑眉,好奇问道。 “是啊,他经那事后,哪还有脸再回去?”徐庆之满脸的幸灾乐祸。 张瀚跟着道:“我听说这次他可是遭了大罪了,建昌侯亲自拿棒子打的,差点把他的一条腿都给打断了。” “这不至于吧?”黄鸣有些不信。 虽然国子监外被打的事情确实够丢脸,可也没到让堂堂侯爷如此失态的地步啊。 “听说是和最近朝里的一些事情有关。”张瀚笑道,“这还是我听我那几个当了官的兄弟说的。” “朝里的事?”黄鸣心下一动。 “你连这都不知道?就是前两天,宫里许多太监突然就跑到乾清宫前,给皇上跪着磕头,求饶命啊,还口口声声说是外朝文官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还说这些官员是想让皇上彻底成为孤家寡人,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 黄鸣咧嘴,这位张少爷也真敢说,不过这应该不是那些宦官的原话。 当然,其中的意思应该差不多,因为这些都是黄鸣那夜再三嘱咐了自己老爹的。 无论是出于对嘉靖性格的一些猜想,还是以正常皇帝的心思的估算,黄鸣知道,只有把话题引到这上头,才能让其改变主意,出手保下那些太监。 或许历史上的谷大用等人是在这场风暴里被驱逐出政治中心的,但现在有了自己从中影响,应该就能改变些什么了。 谁让自己穿越成太监儿子,注定了必须得站在那些看似正义的文官的对立面! “那最后又是个什么结果?”黄鸣关心问道。 “听说皇上因此龙颜大怒,还抓了几个带头之人,拉到午门打了廷杖。” “嗯?”这是弄巧成拙失败了? “其他的就一切不变。”张瀚又道,“对了,好像之前还有人弹劾到你黄少的头上呢,说你无官无职,居然越权指使锦衣卫攻击侯府之人。 “结果此事也被皇上给否了,说那是锦衣卫自行所为,与你全无半点关系。而谷大用、张永等等宫里的宦官,经查也是一直老实可靠,未有那些弹劾里说的诸多问题,所以只是申斥几句,就让他们继续留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那建昌侯才感到丢了大脸,就拿自己这个挑事的侄子下了手,把张攀打个半死。” 说完,他和徐庆之又是一阵大笑,显然对张攀的下场很是开心。 黄鸣也笑了,刚刚微微悬起的心,也终于回到了原处。 别看嘉靖年轻,手段还是相当老练的。 廷杖某些领头之人,既是维护了皇家威严,同时也不给外朝那些官员以口实。 而已经醒悟过来的他,自然不会再被文官们牵了鼻子走,保下一众宫里旧人也就理所当然。 如此看来,这一场针对宦官们的攻击风波,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不对。 黄鸣突然心下一动:“等等,那几个被打了廷杖的领头人又都是谁,其中不会有我爹吧?”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四章 父与子 夜。 杨府后宅,书房。 站在下首的杨慎满脸的惭愧与自责,看着还在案后奋笔疾书的父亲,低声道:“父亲,这次是我错判形势,弄巧成拙了……” 直到将手头这份公文处理完毕,杨廷和才放下笔,抬头看向自己长子,却未有多少责怪之意:“知道宫里那些事了?” “是,我……” “你确实有错,但说到底此事还是我做主定下的,所以要说过失,我只在你之上。” 杨廷和的话让杨慎神色又是一变:“父亲……” 他的话却被立刻打断:“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这次确实错在轻敌急躁,但我不也一样小觑了那些宦官对陛下的影响么? “其实仔细想来,同样的事情当初也曾有过。 “武宗皇帝时,内外廷就曾联手想要把刘瑾等奸佞一举铲除,当时的声势比之今日犹有过之。可结果,也是在他们一番当面哭求之下,事情就被揭了过去。 “这才致使后来刘瑾这等奸贼不断坐大,乱朝纲,欺百官,危害社稷!” 说着,杨廷和又是一声叹:“明明前车可鉴,我却依然如此大意,以为只要发动朝中舆论攻势,就能将那些宦官彻底扫除了。 “所以真论轻敌犯错,我这个当父亲的,当首辅的只会在所有人之上,又怎会怪到你这个出主意的人身上呢?” “可是这次借锦衣卫殴打建昌侯府家奴一事发动终究是我出的主意。”杨慎依然自责道。 “那都只是细枝末节,只要陛下想要保他们,那罪名大小虚实就根本不值一提了。也正因此,我这两日才没跟你提及,也是不想你如现在般……” 这话让杨慎愈发的惭愧:“父亲……” “好了,你也是过而立之人,又为官数年,就不必做那小儿之态了。” 杨廷和摆手道:“一切已成事实,就不必花心思在后悔上。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向前看,尽量去弥补之前的过失。” 杨慎精神陡然一振:“父亲的意思是,此番还有机会?” “只要人心在我,自然就有机会。这次不过是我们以为的机会不是机会而已,原先的计划大可继续。” 杨廷和神色变得严肃而郑重:“你还记得自己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么?” “当然,是接下来的经筵!” “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要凭今年这最后一场经筵来让皇上,让天下人都知道欲使朝廷拨乱反正,就须得清理那些宫中宦官。 “纵然这次有所周折,只要经筵成功,皇上必然就会明白我们的一片苦心。 “你作为此番经筵的主讲官,可有信心将一切都把控好么?” 杨慎眼中自信的光芒闪烁,别的方面,他杨慎或许还不敢夸下海口,称必能成功。但在文事上,作为曾经的状元,他却是极有把握的。 “父亲放心,我一定让这场经筵办得漂漂亮亮的,足以让皇上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从而真正心向正道!” “那就好生打磨,我等着看最终的成果。” 在得到了父亲的鼓励后,杨慎终于恢复状态,又深施一礼:“是。父亲,您也不要太操劳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知道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旋即,杨廷和又取过一份公文,低头仔细批看起来,连儿子退出,把门重新关好,都未曾在意。 …… 黄锦是由马车运回的家。 而且下车也是被人抬下来,自己则趴在垫着软被的担架上,一动不动。 一语成谶。 他果然就是那几个被打了廷杖的为首太监之一。 当黄鸣闻讯从后院出来,看到自己老爹这副模样时,都以为自己又要成为孤儿了。 不过随着那几个送黄锦回家的军卒领了赏钱退走,堂上只有自己人后,担架上的伤员终于是哎哟一声,开了口。 “爹,你伤得怎么样?可需要去请大夫么?”黄鸣赶紧关心上前问道。 “倒是不必,前两日在宫里我已经用过药了。”黄锦咝咝地吸着气,脸上似笑非笑,“而且终究只是皮外伤而已,养两天就好。” “可这……”黄鸣看着他被子下那厚厚的绷带什么的,只觉着这话说得也太轻巧了些,而且人还是这样送回来的。 “不然怎么好给主子和外头之人一个交代呢?”黄锦说着,人居然真翻过了身,虽然又吸了一口气,却真就躺平了。 看这样子,臀上的伤还真没看起来那般严重。 见儿子一脸惊讶,他又是一笑:“这便是锦衣卫打板子的精妙处了,你以为这廷杖是什么人都能打的么? “在锦衣卫里想练好这一手,没个几年苦功夫根本没这个资格,只有那手法好的,经过前辈指点,多年训练,才能做到轻重随心,而且叫人事前事后都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据说其中最高明者,可以做到把纸放在豆腐上,用杖将纸打碎而不伤豆腐分毫,同时还能让纸不伤分毫,而豆腐稀烂。 “这便是轻重在我,收发由心了。” 黄鸣直听得啧啧赞叹,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啊。 很显然,自己老爹身上的杖创,就是前者了。 看似好像伤得极重,其实屁事没有,过上两天,自然彻底痊愈。 “其实这一切都是主子的恩典,不然我都不用受这一次廷杖。” 黄锦又继续道:“这一回你给的法子确实不错,主子也终于是有些明白我们这些奴婢是被那些朝臣冤枉了,自然就有心想要保我们。 “而且主子更清楚,什么人是最忠心的。所以为了让我获得宫里上下的感激,就故意拉我和其他几人一同受廷杖。不过那几个是实在挨打,我却只是些皮肉伤。” “皇上英明啊。”黄鸣忍不住道。 不得不承认,嘉靖确实是少有的聪明人,要知道他可和自己不同,那是货真价实的十五岁少年。 “那是自然,主子他天纵圣明,不在太祖太宗之下。” 黄锦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本来我是打算就这么在宫里装伤养着的,不过眼下又有些变故,我才不得不借口疗伤,又出宫来。”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五章 奈何立场不同 黄鸣眨了下眼:“不知是何事竟让父亲如此紧张?” “还不是那些朝臣文官们依然咬着我们不放……”黄锦叹了口气道,“你说咱们都这样了,他们怎么就不知道见好就收呢?” 黄鸣口中不说,心里却道,这是立场的问题,谁叫你们跟他们不是一边的,而且还有刘瑾等前车之鉴。 黄锦也没指望儿子能给出正确答案,只道:“不光是我,谷公公他们也很是委屈啊。 “当初武宗朝时,他们跟在刘瑾后头确实得了些好处,可之后他们可都吸取了教训,夹起尾巴做人了,那些人怎么就还是不肯放过他们呢? “而现在,居然连我等才跟着主子来京城,什么都没做的奴婢,居然也被文官们视作洪水猛兽,誓要赶尽杀绝了!” 发了一阵牢骚后,他又想起一事,探手入怀:“噢,对了,前两日他们各自以探伤的名义见我,送了不少好处,这次你功劳最大,都给你吧。” 等黄锦把怀里一叠东西递到黄鸣手上,他再仔细一看后,饶是两世为人,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叠足有十四五张的银票,最上头那张就足有五百两银子,再看底下的,数额居然更大。 “这回他们也算是给足了诚意,一共拿出了将近十万两银子作谢礼。我收下一半,剩下一半,由你保管!” 一句卧槽差点出口,黄鸣脸上的惊色是真个控制不住了。 这些太监出手可也太大方了吧! 十万两银子,那是个什么概念? 放到后世,按购买力来算,一两银子怎么也值个三五百块,那就是几千万的巨款了。 放到眼下,这笔银子也够在京城置办两座相当不错的宅院,连带几十个奴仆了。 都说太监贪财,敛财更有一套,现在事实完全证明了这一说法——显然他们拿出十万两银子,也只是一小部分身家而已。 怪不得传说有穷人选择自切入宫呢,换了谁,只要告别坤坤就能有这样的收入,还能有眼下自家的京城大别野,恐怕多少后世的苦逼打工人都会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不能这么想。 这是幸存者偏差,能拿出这么多银子作谢礼的,只能是如谷大用几人般,太监金字塔的顶端而已。 其实绝大多数入宫当差的宦官们,日子可是远不如后世打工人的,至少打工人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必动辄被人打骂。 当然,像自己这样一个穿越就能享受到一切好处,还可以保留坤坤,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知儿子心中想法的黄锦倒不是太意外对方此时的失态,毕竟黄鸣再聪明,那也是从小地方来的十六岁少年,论见识自然是不够的。 直到黄鸣回神,他才又道:“不过眼下看来,这笔谢礼收得还是有些烫手啊。” “这话怎么说?” “因为大家现在都指着我,或者说我们父子了。”黄锦苦笑一声,“这也是我今日回家来的目的,便是想与你再商量看看,如何化解眼下的危局。” 直到这时,他才把正事给道出来:“此事那些当官的也藏得深,直到昨日,才让我们的人从某个翰林口中得知。 “就是他们竟打算在这次的经筵上,再度对我们出手,而且是由杨阁老的公子,当初的状元郎,如今的翰林院修撰杨慎杨大人为主讲官,借古讽今,专门针对我们,进言主子,要赶我们离开皇宫,至少是疏远我等。” 听到杨慎这个名字,黄鸣的眉毛倏然就是一跳。 他也算是整个大明朝传于后世的名人中位于中前之人了,至少一首《临江仙》,就靠着三国演义而为妇孺皆知。 毕竟读过书的人,谁还不会背几句“滚滚长江东逝水”呢? 不过真正让杨慎留名史册的,不是这首词,也不是他作为杨廷和的儿子,而是另一件大事——大礼议时的“左顺门事件”。 那一声在皇宫外的“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当真是震动天下,然后把他自己也给震到了云南,然后一辈子都没能再回中原。 当然,这一切应该是将来的事情。 当初了解这位的事迹时,黄鸣还是挺佩服杨慎的胆略的,但现在嘛…… 既然立场不同,那就只能作为对手,并且一定要击败他了,谁让自己是太监的儿子,天然就是他们的对手呢? 眼见黄鸣又若有所思,黄锦以为他对宫里的一些事情不甚了解,便又解释了一句:“所谓经筵,就是朝中博学能言的翰林等官员给皇帝讲课,或讲经书,或讲历史。 “一般来说,经筵只在春秋时举行,一个月也就两三次。 “本月十五,就是今年最后一次经筵,所以朝中也好,宫里也好,还是相当重视的。” 黄鸣点头,心中也有了决定:“爹的意思是他们是想借此机会从舆论上影响皇上,打击你们在宫里的正当性,甚至想让陛下彻底将你们驱逐出宫?” “就是如此了。主子他继位后就一直想着拨乱反正,一改武宗皇帝时的种种弊政,然后就被他们拿捏住了。 “先是江彬钱宁,然后是谷大用张永等人,恐怕最后就是我们了。” “我明白了,这一手确实厉害,因为经筵完全就是他们的主场!”黄鸣正色道。 何止是主场,那完全就是从球证到旁证,从主办方到球员,再到观众,都是他们的人。 在此事上太监们别说很难找到能唱对台的人,就是有,也上不了台啊。 而唯一例外的皇帝,在那等场面下,也似乎只剩下被他们操控这一下场了。 “没有法子么?”黄锦见他久久不语,叹息问道。 其实他想了良久,也拿不出个妥当的对策来,自然对儿子也不是太抱希望。 不料黄鸣却在这时一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对策,但却需要爹,还有宫里其他人帮忙。” “什么忙?” “那就是……”黄鸣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却再度让黄锦为之一愣。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六章 我把问题想简单了 十月十四,下午。 翰林院。 与其他朝廷衙门大有不同,翰林院里的规矩可要松太多了。 作为清流词臣,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实质性的差事在身,自然也不用一直在此坐班,到了下午时,人更是少了一多半。 哪怕是依旧还在衙门里的,也多半是在饮茶下棋,又或是三五成群地吟诗作对,品鉴书画文章。 所有人都自得其乐,好不闲适。 但这样悠然的环境却被一声控制不住的低喝所打破。 “你说什么?明日的经筵竟要改在国子监中进行?” 杨慎满脸惊疑与错愕,目光锁定在面前的谷大用脸上,语气很是不善:“简直是胡闹,荒唐!” 这一声叫自然也就吸引了周围其他人的注意,听到此事后,有人凑将过来,也有人在那儿窃窃私语。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吧?” “应该是吧。以往经筵多是在文渊阁中进行,即便偶尔换个场所,也是选在宫中其他殿阁。” 杨慎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沉了张脸再度补充:“从来就未有过这等先例,我们岂能随意更改!” “杨翰林,还请慎言啊。”谷大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乃是皇上定下的主意,你是在说皇上胡闹,在说皇上荒唐么?” “你……”杨慎剜了对方一眼,到底没与之作无用的争辩,只道:“我看这是你们这些小人奸佞在皇上那儿进了谗言,让他被一时蒙蔽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谷大用深知论吵架自己不是对方之敌,也不作回应,只公事公办道:“咱家这次是来传递旨意的,而不是征求你杨翰林意见的。 “话我已经传到,你只管照旨意办。当然,要是你不肯,咱家也不好勉强,那明日的经筵就只能换其他讲官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扭身,看向了外间,果然就见到不少凑上来看热闹的翰林官员都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来。 翰林难啊,别看很是清贵,但出头的机会可太少了,而且俸禄还低,又没有其他收入。 所以在他们自己看来,清则清矣,这个贵字是根本不存在的。 只有运气好,捞到了能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又或是跟他杨慎一样,有个当阁老的亲爹,那翰林才真叫前途无量。 而现在,似乎机会真就来了。 只要这次能取代了杨慎做了今年最后一场经筵的讲官,那陛下势必会记住自己,说不定就是自己平步青云的开始。 生出这样心思的人实在不少,只有少数几个或与杨慎交好,或老成稳重者,此时忍不住上前劝说:“用修,只是换个地方讲课,其实无关紧要的。可不要因小失大啊。” 杨慎这时也迅速冷静了下来,神情也重归平静,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既然这是陛下的意思,我等身为臣子,自当遵从。” 同时他的心里也是快速飞转,理清了其中原委。 这显然是这些太监做出的应对,皇上也确实被他们给蒙蔽说服了。 他们此时才前来传达消息,也是为了不留时间给自己转圜。 毕竟以自己的身份,但凡多点时间,找上父亲,说不定就能让皇上收回成命。 而眼下,宫门都要关了,父亲也没法面圣,而等到明日,一切自成定局。 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们如此安排的目的——为什么要把经筵的地点该到国子监? 很快,一个答案就浮现了出来——因为那个黄锦的儿子黄鸣就在国子监中。 想到这儿,杨慎嘴角一扬,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来。 “要真是如此,那这小子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不得不承认,经过之前一些事后,那黄鸣确实有些能耐,有点小聪明。 但是,那些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而已。 他再是聪明,也才十六岁,而且据说连蒙学都未上过几天,也就最近去过几日国子监,又能学到什么东西? 他居然想着在经筵这样的场合与自己一争? 那是想瞎了心! 别说他有没有这个资格能在经筵上开口说话,就是明日自己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些个东西,他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怕是连听都未必听得懂。 他凭什么与自己争,与自己斗? 瞬间想明白一切的杨慎,终于是放下心来,态度也就立刻做出了转变。 …… 如果黄鸣能够知道杨慎此时的心思,一定会表示大为赞同。 是啊,这事要比自己想的难出太多了。 若是别的问题,他还有自信应付解决,可这事,在这等国家级的文化大事上,他就算再是穿越者,也感到棘手啊。 本以为已经通过各方先一步打听到了对方要讲的内容,虽然时间不多,还能有针对性地进行突击学习。 毕竟,自己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作为穿越者,自己可是站在无数先贤巨人的肩膀上啊。 后汉书黄鸣虽然没有读过,但托之后那段英雄史诗的福,杨慎这次着重要讲的内容黄鸣还是有所了解的,也看过,听过不少专家学者,或者民间史学爱好者的讲解。 本以为凭借这些超越数百年的知识足以一战,但随着黄鸣为了知己知彼,真打开《后汉书》及《三国志》这两本史书后,人却是彻底懵了。 这可是大明朝,虽然书籍出版和印刷术已经极其发达,市井中各种小说话本也是流传极广。 但后世的一些关键的文化内容却还不曾存在,比如标点分隔,再比如完善的古文翻译工作。 当看着那一页页纸上大大小小,连绵不断的楷书文章时,黄鸣只觉着眼睛都有些发花了。 这啥,啥,都是啥啊? 上面的字自己大体倒能认全,可连起来的意思,甚至该怎么连着读才正确,才通畅,他就很是无能为力了。 别说理解内容,就是想顺利地通读这些章节一遍,那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才我把问题想简单了,只剩下几天,我该去哪儿找帮手?” 黄鸣最后只能转过这么个没出息的念头……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七章 有女伴读史 其实黄鸣身边本有个最合适的帮手人选。 那就是他老爹黄锦黄公公了。 作为将来的司礼监掌权太监,曾经的内书房优秀毕业人才,黄锦论才学真不在一般的进士,乃至翰林之下,他对史籍也是多有涉猎。 但奈何此时的黄公公却压根不在家中,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回宫,求得嘉靖更改这次经筵的地点。 而作为宫里人人瞩目的太监,黄锦近来已经多次出宫,这次回去,再想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真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公共厕所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哪怕放到后世,你想进故宫也得花钱买票呢。 所以黄鸣只能求助于外,但他的人脉和底子实在是太单薄了。 现在能扯上交情的,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家伙,无论是国子监的同学,还是锦衣卫里的人,显然都不可能在阅读《后汉书》这样的古籍上帮到他。 至于国子监里的老师们,他们或许有这本事,可身份摆那儿,黄鸣真不敢用他们啊。 要是出钱去外边请那些读书人帮忙呢? 偌大个京城,这样的人自然是有许多,但这般茫然去撞依旧存在一定的泄密问题,让黄鸣不到最后不好下这样的决心。 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看能不能把这些佶屈聱牙的玩意儿给啃下来。同时,又向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求助,希望他们能寻帮手来。 事实证明,最后一条黄鸣是做对了。 就在十二日早上,徐庆之便带了一人兴冲冲而来。 见了黄鸣就道:“黄少你早说啊,读史籍什么的,我姐……我这个兄长是最擅长了。无论史记汉书,他都是通读过的。” 没有理会满脸得意吹嘘的徐庆之,黄鸣已把注意力放到了其身侧那个修长、单薄的人身上。 然后就一眼看破了对方是女儿身的事实。 拜托,这是现实,哪有什么少女随便一装扮就能骗过所有人,让大家以为她是男子的可能。 虽然她穿着打扮是一副书生模样,但那眉眼的柔和,走动时的仪态,哪哪儿都暴露了自身的真实性别。 更何况,徐庆之一见面就说漏了嘴,又怎还瞒得住人啊。 不过黄鸣也没有点破,笑着冲对方行礼:“那就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了,不知尊姓大名。” 对方立刻故意粗着嗓子,学着样子拱手道:“我叫徐允之,是庆之的……二哥。”显然他自己都觉着别扭,“此事只是举手之劳,你是庆之的好朋友,而且……反正我帮你就是。” 有些局促的徐允之左右看了看,又问道:“是到后边的书房去么?” 黄鸣立刻就明白了她顾虑的是什么。 纵然是男扮女装,但身为女子的她终归是有些忌惮的,男女随意共处一室,传出去了可不是好事情啊。 当下也就体贴道:“如果徐兄不介意的话,就在这厅上吧,我再叫人准备些酒水什么的,咱们一边读书,一边吃喝。” 所完不等对方作答,自己已经叫下人们把一切东西都搬来了。 黄锦作为一个有文化的太监,家中书籍自然是相当多而齐全的,甚至许多经典都不止一部。 比如接下来要读的《后汉书》和《三国志》,就足有三四种版本之多。 此时黄鸣要了三部,然后就和徐家二人各看一部,再由徐允之一句句读来,并做着解释。 徐允之倒真是对此极为熟稔,立刻就按黄鸣的需求,翻到了最后一卷的关键处,正是桓灵二帝时的篇章,然后逐字逐句地边读着,边做翻译。 黄鸣忙静心细听,不时还拿过一根炭笔来,就在纸上随意记录着些要点。 没法子,他这个穿越者压根就没学过毛笔字,只能用这最简陋的方法做笔记了,而且写的还是在这时人看来错字百出的简体字。 幸亏前世办案时黄鸣听从师父的教导多是用笔记录,不然按一般人工作几年后几乎不接触纸笔的情况,恐怕现在会有一多半字都写不出来了。 而他这般做法,也让徐家姐弟两个看得很是奇怪,可当了他的面,也不好细说,只记在了心中。 直到下午回去时,徐允之才有些感慨道:“看来这位黄公子也是因为出身缘故才会在学识上有所不足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好学不倦,这一点三弟你可要好好跟他学啊。” 徐庆之打着哈欠,嘴里只能是答应不迭,没法子,家里三兄妹,他年纪最小,也最不懂事,倒是姐姐最是聪慧,持家有方,就连大哥都听她的,更别提自己了。 所以他只能转移话题:“那姐姐你觉着黄少他怎么样?” “挺聪明的,刚才提的一些问题,叫人都不敢相信他是个才刚读此书之人。”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看他的为人如何……” 这话让徐允之俏脸一红,想起了当日叔父定国公开玩笑的那句话。 今日徐允之所以肯来帮忙教导,可不止是因为徐庆之的关系,更在于当初黄鸣帮了自己兄长,她一时想着报答,同时也感兴趣这个能轻易勘破劫囚案真相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而今日,与之近距离接触,又被弟弟这么一问,她还真有些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好了。 片刻后,才迟疑道:“他为人应该挺不错的,而且很精明。” “哦?这怎么看出来?” “你以为他跟你一样笨么?他早看出来我是女儿身了,所以才会看似有些失礼地在厅堂中让我们一起读书,就是为了让我不感到为难啊。”徐允之白了弟弟一眼。 “啊?”徐庆之张了张嘴,大感意外,“你们都不用说明白的么?” “聪明人间讲究的就是个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是落了下乘了。所以明日再去,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徐庆之懊恼地挠了挠头:“你们聪明人活着可太累了,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好么?” 一旁的徐允之抿嘴而笑,心中却不知怎的,又浮现出了那个专注认真的少年的样子。 于是,接下来几日,徐家姐弟二人就一直到黄府,帮着黄鸣掌握这套史籍中的相关内容,直到十月十四过去,十五到来。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八章 经筵 十月十五,午时之后,天气正好。 大明正德十六年最后的一场经筵在国子监中举办。 大明朝廷虽以武立国,但却是以文治国的,所以自太宗皇帝之后,历代天子都对文事很是重视。 往大了说,就是对每三年一次的科举抡才大典的诸般改进,从而选拔出一批又一批的国之栋梁。 往小了说,就是眼前这样,春秋时节,君臣之间坐而论道,由学问深厚的臣子对皇帝讲解经史子集中的种种知识,也就是经筵了。 可以说,这一百多年来,除了极少数的特殊之人——比如好武喜动的正德皇帝——绝大多数天子对经筵还是相当看重,即便再是繁忙,也会如常举办此文化盛事的。 而经筵这一形势,对身份清贵,但却又很难做出成绩的翰林官来说,又是那样的重要。这是他们展现自己才华抱负的最佳平台了。 有时候一场经筵上的优秀表现,足以让一名默默无闻的翰林官迅速进入到皇帝和内阁的视线中,并由此一飞冲天。 当然,对今日与会的人来说,大家都清楚,这场经筵的目的不在挑选出什么翰林中的优秀人才,而在于以此影响皇帝的心思,从而拨乱反正,将武宗朝时祸乱天下的宦官势力给彻底压下。 因为今日经筵上最出彩的必然只会是作为主讲官的杨慎。 而作为首辅杨廷和的儿子,他的前程也压根不需要靠这样的方式来获取。 可即便如此,今日特意赶来参加经筵的人数,依然超过了近年来的任何一场。 这不光是因为地点换了,人可以坐得更多,更在于大家对此事的结果也是相当关注的。 于是,礼部的大小官员都来了,翰林院的那些清闲词臣们也是悉数到场,就连其他各部,各寺,就连都察院,都有不少言官们跑来凑起了热闹。 甚至有人在人群里还看到了一些从来不会出现在如此场合的人物,比如定国公徐光祚,英国公张仑……乃至建昌侯张延龄都在其中。 要知道,这些勋贵可是和文人的事情八竿子都打不着,以往经筵什么的都看不到他们身影,今日居然也都赶了来。 在许多人开来,今日这场经筵都快赶上朝廷里最隆重的朔望大朝会的规模了。 不,甚至都还有过之,因为除了这些该来或不该来的臣子外,这儿还多出了一批特殊的观众——国子监的学生们。 不知是因为事发突然,国子监根本不及做出安排,还是安排了人也不听,反正今日国子监三百监生那都是悉数在场,也参与到了这场经筵中来。 当然,在真个进入国子监,群臣按着品阶各自落座时,这些连个正经出身都没有的监生们的位置可就相当靠后了。 甚至连进入殿中,真个一听的资格都没有。 虽然国子监已经把最宽敞的明伦堂给收拾了出来,作为今日经筵的主讲堂,可上千人的规模对这个堂屋来说,还是显得太小了些。 不少品阶不够的官员都只能排在堂外,远远望着里头,更别提监生们了。 他们更是直接被安排到了长长的阶梯之下的广场中去了,恐怕是一句话都别想听清楚。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 黄鸣就是那个例外。 没人能弄明白,他怎么就会被安排着坐在了明伦堂中,虽然是在紧挨着大门的角落里。 但这已经足够特殊,足以让许多官员为之侧目,不断望向他了。 而面对如此多审视的,充满了异样情绪的目光,黄鸣却只坐在那儿,闭目凝神,一派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的心态确实够好,更重要的是,直到此时,他还在抓紧时间,尽量熟悉昨日用心记下的书中内容。 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直到一声鞭子啪响,堂里堂外的议论声便告消失,所有人也都收回了四处乱扫的目光,把身子坐得更直。 黄鸣也随之睁开了眼,然后就听到在三声鞭响后,一个拖长了的声调的,略带尖锐的声音传来:“皇上升座——!” 这让黄鸣的双眉不禁挑了一下,因为他听得出来,这声音正是自己老爹黄锦的…… 然后,就见一个身着赭红色衣袍,头戴翼善黑冠,身材略显瘦小单薄的少年,在黄锦和另一名同样着绯袍的太监的伴随下,迈着稳重的步伐,缓慢走进堂来。 这就是嘉靖帝了? 那个大明朝在位时间第二,前期还算英明,后期彻底放飞自我,修道炼丹小达人,自称万寿帝君的家家干净成就获得者? 黄鸣虽然和其他人一样跪在坐席上,头也埋在身前,但依旧有些不老实地,微微抬眼对走进堂来的皇帝进行了偷看。 不得不说,嘉靖帝还是有着股气场的。 虽然才十五六,虽然身体看着是那么的单薄,瘦弱,可一举一动,却又显得那么的庄严,每一步走去,都是那么的踏实,让人真心觉着他就是那个万众之上的天选之人。 直到他来到早为他设下的御座前,身后则是高大的孔夫子像,嘉靖方才停步,然后又微微欠身,冲孔子像施了半礼。 最后,才一抖袍服,正正坐下,并开口道:“诸位爱卿都平身吧。今日乃是经筵,就不必太过拘礼了。坐,都坐。” 他的声音庄重中又带着少年发育时的沙哑,居然也颇有些上位者的威严。 “谢陛下!” 群臣整齐称谢再拜,这才缓慢起身,然后各自小心翼翼地落坐。 仔细看去,他们的身子都是板正的,臀部和腿部只是稍稍接触着,跟坐字差得实在有些远了。 黄鸣咧了下嘴,仗着自己在最后头,人也小,直接坐实在了。 这苦他可不想受着,没必要。 “朕得礼部所奏,今日经筵讲的乃是后汉的相关之事,那就请朝中精于此道的博学之人上来为朕,为诸位臣工好好说说,也好让大家以增见闻。” 随着皇帝开口表示可入正题,今日这场经筵终于在午时二刻正式开始。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三十九章 论史在后汉 和后世的许多表演一样,今日的这场经筵也是先由不太重要的人上台垫场,而不是由杨慎这个主讲官从头开讲。 黄鸣很快也就明白了这么做的用意,其一是为了引导大家进入状态;其二则或许是为了有个对比,衬托之后杨慎的表演有多优秀吧。 反正这头两个翰林所讲的东西,听着实在是乏味无趣得很。 什么后汉早年的世家豪门臣子有多么的正直廉洁,甚至连本该到手的俸禄都只取一半,妻儿子弟更是留在家乡,不会占半分公家的便宜…… 好像在他们的描述中,东汉前中期真就是个满天下都是君子正臣,没有半点私心一般。 真要如此,那东汉还能突然就急转直下,落到名存实亡的下场? 至于什么名臣有多么廉洁自守,甚至连去世时只有几千钱在身的说法,就更是叫黄鸣半句都不肯信。 那也就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孩子罢了,恐怕这殿上百官,却是连一个都不会信的。 当然,他们此时脸上那一副心向往之的表情是看不出不信来的。 都是老戏骨了,这点表情管控能力自然是极其精到的。 就是皇帝陛下,此时也表现得大为惊叹,等第二名官员说完退下后,他更是直接出言感叹道:“所以后世才有一句话叫作人心思汉啊……如此清明之世,君明而臣直,实在是后世之表率。 “然则,朕也因此生出一个疑惑来,既然后汉如此风气,上下一心,又为何之后会出现汉末那场大乱呢?” 经筵上自然不会给其他臣子表现自己的机会,随着嘉靖话落,一人起身,来到了皇帝御座侧下方,那讲台之前,站定了身形。 这是个风姿绰约,相貌堂堂的男子,看着二十多三十年纪,目若朗星,颔下有三缕须髯,叫人一见就为之心折,道一声真好儿郎! 黄鸣此时目光一闪,立刻就猜到了这个不一般之人的身份——杨慎。 果然,就听他微微转身,向皇帝施礼道:“陛下,您的这一疑问,就让臣来稍作解惑吧。” 正戏终于开场,黄鸣和堂里堂外的所有人一样,全都精神为之一振,想看看他这个主讲官能有多好的表现。 而随着杨慎这一开讲,之前那两人与他之间的差距也就迅速显现了出来—— “臣闻陛下喜诗,可读过杜工部的那一首纪念诸葛武侯的诗作么?” 一句话,就让嘉靖有了兴趣,忍不住道:“这个自然是读过的,尤其是最后两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更是让人久久吟诵。” 高手一出手,果然不凡,一句话就引起了皇帝的兴趣,之前两人平铺直叙,与之一比,不啻是云泥之别。 黄鸣深深望了眼讲台后的杨慎,心中都不禁叫了声好,这才是青史留名的大才子的手笔啊。 杨慎也是精神略振,趁机又道:“陛下博学,臣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也是极其钦佩的,尤其是他初次北伐时所进之出师表,更是千古名篇!” 在看到皇帝点头后,他索性便高声背诵起这篇文章来,直背到:“……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这才突然顿住。 语气也跟着一肃:“陛下,臣以为出师表中所言,已足以解释为何后汉末期竟会出现黄巾之乱,导致最终天下分崩离析了。” 嘉靖也被这番表述所吸引,深以为然地点头:“杨卿所言甚是在理啊。那谁是贤臣,谁又是小人呢?” “贤臣者,自然就是之前两位大人提到的如杨震、杨赐这样名垂青史的后汉名臣了…… “他们身在高位一心报国为君,全然不计较个人得失,甚至连理所应当收取的俸禄,都甘愿减半,不求奢华,只为奉公…… “至于小人,史册中也早就写得分明,比如梁冀、窦宪,乃至何进之类的专权外戚,以及……” 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顿,目光有意无意的扫向皇帝两边,那儿正是黄锦和另一个太监:“……真正造成汉末大乱的最大罪魁祸首,以张让、赵忠为首的十常侍,也就是宫中宦官。 “正是因为他们的贪得无厌,无法无天,蒙蔽天子圣听,迫害朝中贤臣,这才有了数十年满朝奸佞当道的党锢之祸,然后才又引得民不聊生,百姓生存都不可得,方才揭竿而起,引发黄巾之乱!” 黄鸣在那儿听得目光一垂,这才算是真正入题了。 果然,接下来,杨慎就专门围绕着党锢之祸,以及之后的十常侍之乱细细说来。 他功底深厚,口才便给,准备得又是十分充分,此时一一道来,真是深入浅出,引人入深,听得众人都沉醉其中。 尤其是嘉靖这个少年皇帝,更是频频点头赞叹,大有被他这一番言辞给说动了的意思。 至于其左右的两个贴身太监,此时虽然神色不变,心却不断下沉。 杨慎这番论史,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终图穷匕见后,势必是会将矛头对准自家的。 这可怎么办啊? 那个太监目光落到了黄锦身上:“黄公公,你之前不是说有办法应对么?” 黄锦感受到他眼神中传递过来的情绪,心里也是一阵发紧,目光则远远落到门边上,自己儿子那儿。 他这段时日给自己创造了太多不可思议的奇迹,那今日,会不会再有一件更大的奇迹出现呢? 黄鸣此时看着和其他人一样,完全沉醉于杨慎的高谈阔论之中,但其实他的内心,却有些纠结。 情况要比自己想的更难,对方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论史学功底,自己与之一比就跟个文盲没有区别了。要再按之前的思路来,就是在班门弄斧,必然失败。 那就只能另寻他法,剑走偏锋了! 而就在这时,半个时辰的讲座终于结束,杨慎正做着最后的总结。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章 萤火、皓月与乌云(上) 张璧在下边看着杨慎的种种表现,听着他的侃侃而谈,心中羡慕却是怎么都压不住。 自己也是寒窗十年苦读出来,并且从来被周围人视作神童的存在。 不到三十便已二甲前十的名次而成进士,之后更是通过馆选而成天下读书人谁不仰望的庶吉士。 但是,到如今已年过不惑,却依然只是翰林院中极不起眼的一个翰林修撰而已,几乎和这个和自己年轻了十岁的后辈一样。 而这个杨慎,无论是出身才气,却都远不是自己能比的。 甚至到了今日,他已是众人所瞩目,皇帝所重视的焦点,而自己,却只能为其作配。 等到杨慎把这一课讲完收尾,就轮到自己上台。 但很显然,有了他这番精彩的演讲,接下来自己讲的东西怕是再没人会在意了吧…… 是的,就是张璧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杨慎这回的演讲极其精彩而精妙,远非自己能比。 都说作文当龙头猪肚豹尾,杨慎今日的表现就是如此,现在所作之结,便是豹尾了! “陛下,此所以后汉之亡也,实因为君者亲小人而远贤臣,尤其是将那些本就出身低微,行为卑劣的宦官放到身边以为重用,才导致民不聊生,国之不国。 “唐太宗就曾言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我等后人,又岂能不从中吸取到汉亡唐崩之教训? “更何况,武宗朝之过殷鉴不远,刘瑾等人为祸京城及各省之事也是时有传出……现今陛下圣明,早有拨乱反正之心,又岂能再重蹈覆辙,为天下所笑?” 说完最后一句,杨慎郑重弯腰,一拱到地,也意味着自己的这场经筵讲课已然结束。 这一刻,嘉靖整个人都是沉默的,他目光闪烁,似乎是听了进去,又似乎产生了诸多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想法。 而堂上众多官员则是兴奋的,看向杨慎的目光中满满都是激赏。 这一番话讲得好啊,当真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要不是场合略有不对,皇帝陛下又在跟前,恐怕大多数人都要为杨慎如此表现鼓掌喝彩了。 但那股子几百人都为之所动的热烈劲儿,还是能清晰地为所有人所知。 张璧有感于此,心下又是一声苦笑——自己有什么好不服羡慕的呢? 杨慎他确实强过自己太多了,哪怕不以出身论,他没有一个当了首辅的爹,以其才情,将来前途也必不可限量。 自己与他一比,那就是萤火与皓月争辉,压根就没得比。 “能随在他之后讲上一次,已是极大的荣耀!” 这么想着,张璧双手微微用力,就要起来。 而就在这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杨大人此言谬矣,大谬矣!”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无礼之言就如在烈焰上又扬了一瓢滚油,轰然一声响,引得所有人都控制不住发出惊呼,更有无数人不受控制地扭头,朝着声音所在望去。 张璧自然也不例外,然后他就看到一人自靠近大门的角落里直身站立,面对无数带着各种情绪的目光,他无半点惧意,显得是那么的平静。 而这个人,张璧更是相当熟悉,正是自己当日帮着领进国子监,同时又是这段时日来,国子监中最为人所熟悉的风云人物—— 黄鸣! 黄鸣定定站那儿,完全无视了那几百人的注视,目光远远向前望去,落定在了杨慎的脸上,似乎还带着几许挑衅的意味。 在场这么多人中,杨慎或许是最没有因这一变而感到惊讶的人之一了。 早在昨日,他从谷大用那儿得到要改到国子监中举办经筵的通知时,就料到一定会出现波折。 现在它果然就出现了! 只是你出现的时候是不是太迟了些? 我已经把话说完,说透,连皇上都深以为然了,你还能怎么捣乱? 杨慎想着,目光也一转,望向了黄鸣。 隔着几十丈深的明伦堂,以及中间那百数的官员,黄鸣和杨慎的目光猛然碰撞在一起! 这是他们两人的首次会面,但在这一刻,双方都能知道那是谁,更知道对方必然会是自己的对手! “放肆!” 率先开口的却不是被当众反对并挑衅的杨慎,而是主持本次经筵的礼部官员:“经筵之上,岂容人随意胡闹开口!” 这位礼部官员又仔细一看黄鸣身上的衣着,居然不是朝廷官员,而且还如此年轻,那就更不客气了:“来人,将这个扰乱经筵的家伙拿下,到时再作处置!” 既然是朝廷所重视开设的经筵,那该有的安保工作还是存在的。 就在明伦堂外,便有数十披甲执锐的禁军将士守在那儿。 一听这话,当场便有数人迅速答应着,围向黄鸣。 眼看自己就要被人拿住,黄鸣依旧无所畏惧,只是大声道:“慢着,经筵乃是让臣子向皇上阐述自己学有所成之处,同时也是探讨文法史学之地,我不过就是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怎么就成失礼了?” “你是什么身份,此处何时轮到你……” 不等那官员把话说完,黄鸣已即刻回怼:“大道真理,事实真相,岂是只凭身份就能定对错的? “要真如此,孔圣人当初是什么官,为何竟有弟子三千,而被万世推崇呢?” 这话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滞,那官员的下一道命令都不好出口了。 已到黄鸣身后的禁军有感于此,也不好动手,一时僵在了那儿。 黄鸣则是抓住时机,再度道:“还是说各位都知道岂是杨大人的这番论调其实大谬不然,怕他被我所驳倒,所以才会忙不迭地欲下令将我清除?” 这话一出口,再没人好意思不让黄鸣把话说完了,不然就是对杨慎的不尊重。 就是杨慎本人,都笑了——被这大话给气笑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口出妄言!” 黄鸣当即冲已经回神,同时嘴角微微带笑的嘉靖帝深施一礼:“臣国子监监生黄鸣,拜见陛下。臣有肺腑之言,可驳杨大人之妄语!还请陛下准许。”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一章 萤火、皓月与乌云(下) 嘉靖的目光微微一斜,似是落到了身侧的黄锦处。 但也就那么一下,旋即就重新回到了黄鸣那儿:“经筵之上确实曾有过几方之人各自分辩,朕自然不会不让你作细说。” 说着一顿,语气又突然变得森然:“但是黄鸣你可要明白,如此大事,却非你一个小小的监生所能置喙。今日你要是能言之有理倒也罢了,不然,就算杨慎他不怪责于你,朕也要定你一个失仪之罪,决不轻饶!” 黄鸣闻言不忧反喜,有了皇帝这句话,就意味着再没人能阻止自己开口陈述自己的观点了。 当下,他便再度郑重一礼:“臣若所言无理,甘愿受罚,绝无怨尤!” 伴随着他这话出口,堂内堂外,太多人生出了不同的心思来。 有那想要呵斥他,一点不觉着他一个黄口小儿能有什么见识可言的。 也有很多人是认定了他这是在哗众取宠,最终必然作茧自缚。 黄锦则是脸色微变,心中既担心又后悔,早知道是这样个结果,之前就该拦着儿子的。 倒是堂外,不少坐在更远处的国子监学生们,这时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然后就是一阵惊呼,随即又变成了叫好和打气声。 作为年轻的国子监学生,作为黄鸣的同学,这些人比之朝臣们可是少了太多顾虑,更希望看一场同学打脸天下才子的好戏。 这可比什么杨才子高谈阔论讲什么历史掌故要有趣太多了。 只有张璧,若有所思地望着黄鸣,想到了当日自己亲眼所见之种种。 这个少年仿佛真有着天生的魔力一般,总能把看似强大不可战胜的对手打败,难道今日也会这样? 他这是有备而来啊! 杨慎神色也是几番变换,最终却是一笑:“既然你有高见,那何不上台来一说?” 他的表现依然无可挑剔,不但没有因为这个少年针对自己的无礼举动而动怒,反而还有鼓励他表现的意思在里头。 黄鸣一笑,他却看出杨慎如此做的更深层次的用意——上台面对皇帝和数百人注视的压力可和下面完全不同啊。 但没什么,他黄鸣前世见过的场面可比这儿大得多了,自己在大会堂面对数千人的讲话也不是一两次了。 当下里,黄鸣答应一声,略一整理衣冠,便昂首阔步,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了那高高的讲台处。 此时,杨慎已经微笑着退到了一旁,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慎重。 “陛下,臣对杨大人适才所讲的后汉史书中的绝大多数内容其实并无异议,只是对其中几条,还是觉着他所言大错。” 和杨慎不同,黄鸣站定后开讲,身子是更多侧向嘉靖的,语气也是完全在跟皇帝说话。 因为他很清楚,经筵上看似人数众多,但真正的听众却只有一人,能断言谁对谁错的,也只有一人,那就是嘉靖皇帝。 嘉靖倒也算配合,此时看着这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少年道:“那你仔细道来。” “臣遵旨。” 黄鸣再度欠身,这才道:“所谓的东汉末年之乱,太多人都将罪过归咎到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集团上,说是他们扰乱朝纲,贪得无厌,才导致民不聊生,才有了之后的黄巾之乱…… “但事实却显然并非如此,在臣看来,所谓的罪在十常侍,不过是后世之人为了替真正的罪魁祸首所找的替罪羊而已。 “那十常侍之流固然贪婪无度,但当时朝堂之上,真就全是他们的党羽么?他们的势力真就大到已经覆盖整个东汉天下了么? “这显然是不对的,在后汉书及三国志中可都写得明明白白,当时朝中还有着诸如袁隗、杨赐、卢植……” 他一口气报了十多个当时在朝掌权的官员的名字,末了才问道:“难道这些人不正是杨大人口中所称道的贤臣么?结果他们又为何不曾挽救汉末之危局?” 顿一下后,他又望一眼杨慎:“而且,即便是被杨大人视作汉末动荡根源的黄巾之乱,放在当时来看,其实也不过是一时之风浪而已。 “在之后汉廷派出诸路官军后,不到一年时间,这看似声势浩大的几十上百万的乱军,就已被迅速平定了。 “倒是在此之后,东汉朝中随着灵帝死去,那些所谓的贤臣们的势力日渐坐大,才有了最后的彻底崩溃。 “而在此期间,被杨大人视作小人的十常侍又在做什么呢? “他们一是自保,而是尊奉灵帝之遗旨,一力想要辅佐少帝刘辩,想要重新稳定那即将摇摇欲坠的汉家天下。 “然后就是最关键的了,那汉室是因何倾颓的? “不是因为十常侍之流在此时做出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举,而是因为何进为了自己的私心,完全不顾当时局势,一心想要除掉十常侍,才导致最终的董卓入京。 “而再多问一句,他何进又为何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来呢? “要知道他当时可是贵为大将军,权倾天下,皇帝是他的外甥,太后是他的妹妹,十常侍之中多人其实与他不但无仇怨,反而当初还与他多有恩惠,他又何必冒险自绝生路呢?” 黄鸣说到这儿,再度略略转向嘉靖,正色道:“是因为他被人利用了,是有人一直在旁蛊惑他,欺骗他,让他认定了十常侍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 “而这些不断欺骗挑唆他与十常侍为敌的人,就是杨大人之前口中所称的当时的贤臣了。比如袁绍,比如孔融! “所以在臣看来,真论起来,东汉之亡的罪魁祸首,不是桓灵二帝,不是十常侍,甚至都不能算是最后倒行逆施的董卓,而是那个看似以汉家忠臣自居的袁绍,那个四世三公,名满天下的袁本初!”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尽皆变色,就是本来不以为然的杨慎,这时身子也剧烈一震,再看向黄鸣的眼神里,已带上了极其慎重的表情来。 而张璧,此时心里蓦地生出了一个词来——乌云。 管你月光再亮,当乌云出现时,自会将你遮得全然不见。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二章 乌云还是烈日? 黄鸣的这番论调放到后世,那就只能算是老生常谈,谁没在网上听过几条对三国故事的不同角度的分析和见解啊。 不管是之后各种相关史料的发觉和研读,还是由此延伸出来的各种脑洞猜想,那都不是几百年前的读书人所能想象的。 所以此番言论放到这经筵上,传入这一堂君臣之耳,就不啻于惊雷炸响,三体入侵了。 所有人都震惊于如此离经叛道的说辞,一时竟完全忘记了该做出反驳。 当然,就算真有人想作反驳,一时间怕也找不出什么合理的角度来反对。 而黄鸣的话还在继续:“陛下,还有一点,其实也可以用以佐证臣之推断,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臣,那就是这些人之后的选择与结果。” “哦?说来听听。”嘉靖顿时来了兴趣,忍不住开口配合道。 没法子,作为年轻人,总是更容易接受与主流不同的声音的,尤其是当提出这一说法的还是同样的年轻人时——就算皇帝也不能例外。 “十常侍最终那都是一路护着少帝刘辩出逃,到死依然不改臣节,走投无路也未敢有伤少帝分毫,叩首涕别后,全都跳水自尽。 “他们如此做法,比之南宋末背了小皇帝跳海自尽的陆秀夫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黄鸣说着,又瞥一眼杨慎:“可所谓的忠臣贤臣,四世三公,累受天家大恩的袁绍一家,以及孔融之流呢? “他们跑了,之后又打着讨伐董卓的旗号起兵,可结果真有机会时却又拥兵自大,割据一方……与这些人相比,就是被后世看作权奸代表的曹操,都比他们要好得多。 “至少曹操一开始是真心为朝廷的,之后也曾把天子接到身边奉养,未曾有亏臣节!袁绍之流,却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黄鸣终于暂时停口,堂上却依旧是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古怪起伏的,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然后,他们就把目光对准了一旁的杨慎,却发现他好像和大家也差不多。 杨慎是后悔的,自己真低估了眼前的少年。 本以为他只是跳出来胡搅蛮缠,最多就是拿如今市井中流传的三国演义的故事来说事,自己有一百种法子让其自取其辱。 可结果却是那样的打脸,取辱的是自己。 自己之前的论调,居然真被对方给全盘否定了,而一时间自己还没法反驳。 更可怕的是,看起来皇帝陛下似乎也被这番说辞打动了。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黄鸣看着面前众人的反应,心下大定。 兴奋之下,他索性再度开口:“杨大人还有之前两位大人所提到的贤臣之论,臣也有不同看法。 “那什么杨震等等名臣,他们的奉公廉洁的事迹确实是流传了下来,可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么? “不,其实真相早在史书中了,不过是被人选择性地忽略了。 “弘农杨氏是什么样的人家?那是更在四世三公的袁家之上的大豪族,其家族在当地,几可比之诸侯,说一句田宅数十万都是少的。 “陛下,您觉着像这样的豪门大族中出来的顶梁柱,真会在意那两三千石一年的所谓俸禄么?” 此一问不光让嘉靖为之一愣,堂内堂外的官员也都不禁露出深思的表情来。 黄鸣索性就把话挑明了:“一地豪族广有田产,不光是他,就是他的子子孙孙,都是全然不用为钱财犯愁的,所以如杨震者才敢清高地只取一半,甚至三成俸禄,然后还被当时与后世之人奉为清廉。 “可其背后,又有多少地方寒门孤苦,因为他们的盘剥兼并而导致家破人亡,饥寒交迫? “在臣看来,真正让这东汉天下陷入崩乱的,就是这些看似廉洁奉公,高高在上的所谓贤臣,是他们让天下百姓没了生路,只能追随太平道的黄角等人造反,最后到头来,他们的子孙却又将这一切罪过都归咎于势力连他们一成都不到的宦官? “更叫人感到不齿的,是到了国将不国时,他们依然还在不断攫取着只属于自己的利益,蛊惑着何进这样的人去做出更为错误的判断,从而将整个东汉拖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要是忠臣贤臣,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被指责为小人奸佞?” 振聋发聩的一问,让现场一片安静。 黄鸣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陛下,臣以为相比于这些人,十常侍固然也有过种种过错,对灵帝少帝,对大汉朝廷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忠臣。 “至少他们在时,还能压制那些地方豪族,满朝官员,可等他们一死,就是少帝被废,献帝一次次成为傀儡,朝不保夕…… “所以臣才会直言杨大人所言大谬不然,这分明就是颠倒黑白,为真正的罪人开脱! “臣斗胆进这一番肺腑之言,只为正视听,望陛下明鉴!” 足足过了半晌后,众臣子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实在是黄鸣的这番论调放到眼下实在太过石破天惊,太过离经叛道,对所有人的情感冲击都是犹如核爆似的。 他们想要理顺其中道理,都得好一会儿,整个人都是有些发懵的。 怎么就一向被视作奸邪的十常侍就被洗白了,反倒是那些千百年来被人所称道的忠臣贤良被他说成了奸恶小人? 没法子,谁让他们没有经历过后世的大互联网时代呢。 那时,任何一个历史人物都能被人高高捧起,也可以被人踩入泥里,被贬得猪狗不如……对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黄鸣来说,这还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但这也已经足够让嘉靖为之心动了,他想起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更想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某些还不敢告人的念头。 是啊,谷大用他们暂且不提,可黄锦等人,都是随自己从安陆来京的可靠之人,可在这些朝臣眼中,他们又都成了罪不可恕的存在,这与自古对十常侍的评断是多么的相似啊。 心下转动,他已露出几许赞许的笑容来:“黄鸣,你所言也是颇有道理,让朕受益匪浅,自当受赏!” 说着,不带犹豫的,竟是直接把腰间的一块团龙玉佩摘下,让身边另一名太监送了过去。 见此,群臣再度震惊,而张璧则又是心下一动:“他是能遮蔽皓月光芒的乌云?不,他是当空之烈日,日光之下,哪有什么月华存在!”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三章 经筵之后 随着嘉靖赏出玉佩,黄鸣和杨慎在皇帝心目中孰高孰低,孰对孰错也就一目了然。 而随着黄鸣谢恩后走下讲台,今日这场经筵也算是告一段落了,虽然在之后,还有张璧登台。 但无论是嘉靖还是其他官员,显然都不可能再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各自思绪不断,完全将他的表现给忽略掉了。 其实何止是他张璧,就连之前表现得完美而无可挑剔的杨慎,今日的风头也彻底被黄鸣所掩盖。 在经筵结束后,缓缓散去的群臣互相之间议论的,也只是黄鸣那番离经叛道却又自圆其说的论点。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其实是完全不认可这一论调的。 对汉末那些大臣以及十常侍的评断,早在千年以来就已盖棺论定,哪轮得到他一个黄口小儿来作置喙? “这不过是为引人关注的标新立异罢了,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李大人说的是,他这番言论根本就不值一驳!” “我倒是以为此人用心险恶啊,分明是有备而来,只为颠倒是非。” “此话怎讲?” “难道各位还不知这个叫黄鸣的国子监学生的身份么?他便是陛下跟前颇得信任的宦官黄锦的儿子。 “你们说说,以他的出身,又怎可能不为自己说话,借着为十常侍这样的奸邪开脱来声援其父亲呢?” “原来还有这等原委……” 许多人这才恍然,这让他们对黄鸣的鄙夷之情是愈发的重了。 只恨他现在不在面前,不然他们自然是要好生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何为尊重的无赖少年! 此时的黄鸣其实离着正缓缓散去的众臣子并不太远,只是他的周围却围满了比他更兴奋的大量少年——都是国子监中的同学。 在这场经筵结束,黄鸣从明伦堂里出来后,他就立刻被数以百计的国子监学生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不光是玄字堂的同学迅速包围了上来,其他几堂的同学也是一样,全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围定了他后就是好一通的欢呼。 “黄少你真是为咱们国子监争了大光了,看着那什么大才子,状元翰林杨大人无言以对的样子,我就只想笑。” “对对对,叫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家伙看不起咱们,事实证明我们国子监的人可不比什么翰林学士要差!” “岂止是不比他们差,应该说是比他们强多了!” 在一阵哈哈大笑中,徐庆之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大声叫道:“你们可知道这次黄少他是凭什么能让那些自以为才高八斗的家伙个个闭嘴的么? “是因为这几日我和……我们一直陪着他一起读那些枯燥得很的史书,什么后汉书三国志,现在我都快倒背如流了!黄少,你说是不是?” 面对这位朋友的吹嘘,黄鸣只能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和他们拉好关系,对自己总不会有错。 闻言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要不是周围还有那么多官员禁军存在,兴奋的年轻人差点就能把他们的骄傲黄鸣给扛起来,抛上天去。 就在这番热闹的当口,人群外突然传入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适才经筵上颇有高论的黄公子可在其中么?” 随着此人凑近,本来还喋喋不休的众监生便迅速一静,人群也即刻分开:“他在呢……” 得以显露出来的黄鸣也看到来人,心头微微一震,立刻上前见礼:“不知这位公公有何赐教?” 此人一身绯色太监袍服,脸上笑眯眯的,正是之前把嘉靖所赐的玉佩送到黄鸣手上的那名贴身太监了。 “咱家能有什么赐教黄公子的,是有贵人想要见一见你。”他说着,作了个请黄鸣随自己走的动作。 黄鸣立刻就明白了真相,心下都略微有些紧张。 能让这样的人过来请自己的,只能是嘉靖帝了。 他不敢推辞,点头答应后,便随之离开人群,朝着国子监后方那一片区域而去。 虽然他到国子监读书也有些天了,但国子监后头还是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的。这就跟后世学生在学校里,总是有那么些地方是进不去是同样道理…… 两人沿着一条曲折的小径走过一阵,不远处便是一座很显僻静的小院落。 这时,头前领路的太监才又低声笑道:“要说起来,咱家也要感谢黄公子你今日仗义执言啊。要不是你,我们这些奴婢不知要被他们借题发挥,埋汰成什么样子了。” “公公言重了,小子也只是说出了心中真实感受而已,何况家父……” “对,说起来黄公公与咱家同在主子身边伺候,关系那是极近的,你既是他的儿子,就跟我的侄子没两样了。咱们今后可得好好亲近些才是。” “公公既是家父同僚,那就是黄鸣的长辈,我自当尊敬您,听从您的教导。” “哈哈,侄儿你还真是会说话,可比我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强太多了。” 说着,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略一停步,扭身望了黄鸣一眼:“对了,你还不知咱家的名字吧?我叫李芳,也是随主子从安陆兴王府出来的。” “原来是李公公,小子有礼了。”黄鸣再度郑重施礼,两人间也算是正式攀上了交情。 不过黄鸣可不会真把他当作什么亲朋长辈看待,甚至还多了几许提防。 没法子,他和自己父亲都在皇帝身旁,要说是同僚也成,但那竞争关系,显然也是相当尖锐的。 毕竟,越是高处,能容人落足的位置就越窄,而伴随在天子身边的他们,可以说是彻底立在了顶点。 如此,有些明争暗斗自然是不可避免,谁知道两人究竟是友是敌…… 在带黄鸣来到这间幽静的小院落后,李芳停步,笑着一扬头道:“主子就在里头,你且进去吧。” 说着,他又和守在门前几个魁梧的禁卫打了个眼色,后者就让出道来。 黄鸣忙又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这才略显忐忑的,迈步进入这间小院。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四章 老爹不容易啊 院子里早安排了人指引,黄鸣又随之来到一间书房模样的屋子前。 还没等他开口报出自己身份,嘉靖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就传了出来:“黄鸣到了?进来说话吧。” 答应一声,黄鸣迈步入内,一眼就瞟见宽敞屋子的靠墙处,两人正站在那儿。 一个是正在书架上抽了本书随意翻看的嘉靖,另一个正是自己父亲黄锦了。 不过此时的黄锦却根本不看自己儿子一眼,就好像进来的只是个陌生人一般。 倒是嘉靖,笑着开口:“黄鸣,你今日的表现可是远远超出了朕对你的期望了。” 黄鸣稍作犹豫后,还是跪下来先行礼叩见:“臣……草民黄鸣参见陛下……” 入乡随俗,形式比人强,再是不情愿,皇帝跟前,他也只能卑躬屈膝。 “平身吧,你今日是有功的,朕也赏了你东西,就不必如此拘谨了。”嘉靖终于回头,又打量着谢恩起身的黄鸣,笑道,“还有,你称臣便是,早晚而已。” 这话落到黄锦耳中,让他顿时控制不住的喜上眉梢。 有了皇帝这话,就意味着自己儿子是肯定有个好出身了。 倒是黄鸣,表现得颇为平静,只顺势起来,再度称谢:“谢陛下,臣惶恐,今日所为确实有些太过孟浪了。” “从你提出想让朕将此番经筵开设在国子监中,其实就已经有了通盘考虑了吧?”嘉靖看着黄鸣发问道。 黄鸣的身子略微一紧,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嘉靖果然是历史上数得着的聪明皇帝,虽然才十五六,但对权谋算计的东西,却早已如成年人一般了。 黄鸣也没有再作否认,只道:“臣惶恐,臣这也是出于无奈……” “你就不怕被人说你如此放肆胡言乃是为了替自己父亲出头么?” 嘉靖一面说着,人已慢慢走过去,然后坐到了一张书案后,继续拿眼盯住了黄鸣。 这是试探,还是事后的追究? 黄鸣微低着头,快速作着判断,感觉后背都已渐渐有了汗意。 伴君如伴虎。 这句话以往的黄鸣是没有太切身的体会的,而现在,却感受到了。 再想想自己父亲——黄锦居然能陪伴着嘉靖几十年,一直不曾减了恩宠,仔细想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已经站到嘉靖侧后,终于能看向自己儿子的黄锦心中也有些发紧,只恨自己此时不好开口帮着儿子。 “臣不怕,因为臣本来就是为替父亲分忧才有此决定的。” 黄鸣终于有了决定,又微微抬头,直视着嘉靖,正色回道:“既然那杨慎能为了杨阁老在经筵上大肆借题发挥,攻讦我父亲,那我作为儿子,自然也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 “至于说那些人事后会说我所做皆是出于私心,我也不会否认。我就是在尽孝,就是不想父亲他受了那些人的委屈!” 看似直白莽撞的回答,其实也是黄鸣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一是因为这确是事实,二则是根据嘉靖自身的情况做出的表现。 你不也一样,之后要扛着孝道的大旗去和满朝臣子斗个输赢么? 所以这番话就算不能打动你,也不会惹你不快。 果然,嘉靖笑了:“是啊,孝之一字,从来就没有高下贵贱之分。 “皇家的孝心,阁老家的孝心,和寻常百姓家的孝心,那完全就是一样的。 “你很好,不但能谨守孝道,而且也足够坦诚,朕没有看错人。 “黄锦,你有这样的儿子,确实是有福的。” “谢陛下认可。”黄鸣松了口气,再度欠身说道。 “奴婢的福气都是靠着主子得来的,要没有主子,奴婢又哪能找回这个侄子认作儿子呢?”黄锦也笑着回道。 嘉靖笑得更欢了,显然很是受用这样的马屁。 之后,才又看着黄鸣:“今日朕留在此处,就是为了私下里见一见你。” “臣受宠若惊……” “不为别的,就是想听你把一些之前未曾说完,说透的话给说明白了。”嘉靖目光深邃地看着他,“朕听得出来,你这回也是在借古喻今了。” “臣知罪,有些东西确实不是臣一个黄口小儿能随意置喙的。”黄鸣也没想到对方能聪明到这般地步,一些隐藏在深处的东西,都被他给听出来了。 “哎,有志不在年高嘛,谁说年纪小就不能有真知灼见了呢?你看朕,过了年也才十六,似乎比你都还小着一岁呢。难道你觉着朕也不该对天下大事有自己的看法么?” “臣绝无此意,陛下乃是天纵之才,臣岂能与您相提并论?” 黄鸣觉着后背又湿了几分,这家伙可真难伺候啊,只能说点实话了:“而且臣觉着自己的一些想法可能过于偏激,说出来会有误圣聪,那罪过可就大了。” “你只管说,朕赦你无罪!” 皇帝都这么说了,再不说点实际的就太给脸不要了,黄鸣只能斟酌着开了口:“既如此,那臣斗胆说点臣所想到的。” “说。” “臣以为,其实陛下也早发现了,您眼下的处境,是与汉文帝与汉宣帝继位时颇为相似的。都是以藩王入继大统,都是朝中有权臣老臣……” 这一句话,就挠在了嘉靖帝的痒处,让他的眼中光芒一闪。 确实,他在来北京后,就是拿这两个榜样来激励自己的,尤其是名垂千古的仁君和明君典范汉文帝,更是他心向往之,想要达到的目标。 这一神色变化,自然被黄鸣迅速捕捉到,心知有门。 其实这也是他作为穿越者的优势所在了,不少关于嘉靖帝的分析中,后世总有学者提到他继位时,乃至后来,以汉文帝为目标。 哪怕之后修仙修得连朝臣都不见了,他还老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这是学汉文帝,搞无为而治呢。 不管事实如何,反正他自己心里是认定了的。 开了个好头,让黄鸣底气更足,当下继续道:“当然时隔千年,陛下的处境与这两位古之贤君还是多有不同的。比如如今是不可能再出现周勃与霍光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五章 大胆献言在君前 周勃,大汉开国的大功臣,也是刘邦死后,平定诸吕之乱的重要推手,汉文帝就是在以他和陈平等汉初重臣的支持下,才得以当上的皇帝。 而在此之前,他们还把那位由诸吕选定的少帝刘弘给废掉了。 至于另一位霍光,在历史上更是大名鼎鼎,其功劳权势更是在周勃等汉初重臣之上,是历史上当之无愧的权臣代表人物。 而他更是以一己之力废了继位不久的刘贺,然后又选了更为稳重的刘询为帝,是为汉宣帝。 权臣在朝,外藩入大统——这和眼下嘉靖帝的处境真是那么的相似,也由不得他心中产生某种不安的情绪了。 而黄鸣的后一句话,让他更为在意:“此话怎讲?” 早有想法的黄鸣即刻道:“一者时移势易,如今乃是大明朝,早非千年前豪强当朝之汉了;二者陛下天纵英明,又岂是那些个寻常权臣所能威胁的?” 顿一下后,他又道:“三者,陛下身边有的是忠心之人,又怎会让陛下为什么权臣所欺呢?” 唯独没有提的,就是如今的权臣(杨廷和)不敢干出千年前的事情来。 “黄锦,你儿子这是绕着弯子在说你是忠臣呢。”嘉靖突然笑着说道。 看得出来,他此时是很高兴的,显然是认可了黄鸣的这番论点。 黄锦也凑趣回道:“奴婢虽不敢称臣,但对主子的忠心那是半点不会少的!” “是啊,这点朕也是相信的。” 嘉靖突然笑容又是一收:“不过眼下的朝局,朕依然感到力不从心,处处为人掣肘啊。” “这就是臣之前不敢言说的东西了。”黄鸣知道自己被叫来,不说点干货是不行的,便索性直白道,“如今朝中重臣固然不可能再有霍光周勃,但想要通过种种手段,使陛下完全遵照他们的好恶准则行事的胆子还是有的。 “比如说近来就不时发生的,关于要严惩宫中宦官的种种说法,说到底,就是冲着陛下而来。” 嘉靖目光闪烁:“说下去。” “他们就是想通过将陛下身边之人驱赶离开,来彰显自己权威之高。若是陛下真因为有所顾虑而做出让步,哪怕只是将武宗留在宫中的宦官驱赶出京,权臣之势也必然会大涨,而陛下在朝中威信则会被大幅削减。 “非是臣乃宦官之子而要为他们说话,事实便是如此,陛下之威信,权臣之权势,往往就是在这小事上的一退一进间分出高低来的。” 这番话说出来,嘉靖陷入沉思,而黄锦则真为自己儿子的大胆进言狠捏了一把汗。 这小子真是什么实话都敢往外说啊,就不怕触到了皇帝的哪块逆鳞么? 沉吟半晌,嘉靖才缓缓开口:“所以在你看来,朕当下该做的就是保下宫中人等了?” 黄鸣没有作答,却是来了个默认。 “可即便朕是一国之君,有许多事情也不是能一言而决的。你也说了,朝有权臣,纵比不了霍光周勃,但其在朝野间的影响也不是能随意忽略的。朕也难啊。” 嘉靖这回还真有种坦诚以待的意思了,让黄锦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黄鸣也察觉到了,心下更是犯起了嘀咕,这是因为自己的出身,还是因为双方年岁相当,又或是艰难的处境让嘉靖压力过大,好容易找到个可以倾诉的目标就管不住自己了? “社稷大事,臣一介草民,终究不敢过多言说。 “但是,臣有一点愚见可进言陛下,那就是权臣再大也是臣,永远越不过君去……陛下如今已是天下之主,只要您想用之人,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反对。” 黄鸣这话惹得嘉靖一声笑:“你说得倒是轻巧,可要是被天下人所议论呢?要是因此让朕之名声受损呢?” 你个三十年躲在西苑,几乎不见外臣的修道达人,居然会那么在意旁人的看法么? 要是真如此,就不会被说成家家干净了。 黄鸣的这番吐槽自然是不可能真说出来的,他只能道:“只要陛下做下的决定是对的,能使天下安稳,百姓安居乐业,又怎会有人敢说陛下的不是呢? “而且臣以为,如今所谓的权臣,不过是一批看似掌握了话语权的官员的首领而已,他们的权势真有那么大么? “若真如此,今日的经筵上,臣也不可能让杨大人无言以对了。” 嘉靖一愣,自然从其话中品咂出了一些深层次的东西来:“还有么?” “其实陛下想过没有,分而化之才是御下之道。” 黄鸣索性也豁出去了,深入道:“当然,一般的党派之争,一者祸国殃民,一者他们其实还是一体,终究不是善策。那何不另辟蹊径呢? “比如说,这些年来朝中官员,从上而下,从内到外,皆是来自科举正途。可这样真就与国有利么? “其实我大明自太祖开国时,就定下了至少三种由民为官的晋升途径,一是科举,二是军功,而这三嘛,就是选拔入国子监中读书了!” 这最后一句,才是最关键的。 也让嘉靖双眼一亮,旋即又深深望了黄鸣一眼:“是因为你现在就是国子监学生,才会有此一说么?” “这只是一方面,臣承认自己确有私心。但另一方面,臣一直以为天下间任何事都不能只出于一孔,不然就会被人独占好处。 “如今朝堂之上已有此苗头,想要打破科举官员抱成一团的情势,就只能从别处寻来力量了。 “而且,臣以为既然这是太祖皇帝当初定下的规矩,想必总是有他道理的。后人所以废止,恐怕是私念大于公心了。” “说得好!”嘉靖一拍桌案,颇有些兴奋地道,“你这一策当真让朕拨云见日。虽然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将来,朕是一定要试一试,让这朝中多出一股本就该存在的力量的!” 说着,又很是欣赏地仔细端详起了黄鸣来,这让他心下又是一凛,别是让皇帝生出要自己子承父业,也来个割以永治,到他身边吧…… 好在,很快嘉靖就只是一笑:“可惜啊,你还没个正经出身,年纪又太小,不然朕定当破格提拔你入内阁,时刻献言献策!”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六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如内阁?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别说黄鸣不敢想,就是嘉靖,也只是兴奋之下的一时失态罢了。 他也压根没有这样的权力,不然整个朝廷都要乱了套了。 而且这次黄鸣的君前奏对也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实质性的好处,甚至今日所奏,至少几年内是不可能为外人所知的。 唯一的收获或许就只有来自皇帝的赞许,说得更专业点,这就叫简在帝心。对他将来的前途应该会有不小的帮助。 但眼下……除了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以及心中的紧张和略微的后悔外,就再没有更多收获了。 不过今日对黄鸣来说,收获也已经足够大了。 经筵之上,他不但完成了既定目标,彻底打乱了文官方面想要借此占领舆论的计划,而且自己还借踩杨慎而赢得大名。 今日这场经筵之后,无论朝野,黄鸣之名怕是要传遍整个北京城了。 无论是盛名还是恶名,反正他黄鸣接下来都将成为京城的名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同时,他在国子监中的地位与声望更是抬到了一个绝高的位置。 如果之前黄鸣只是靠打张攀和建昌侯府家奴之事被人视作胆大包天,血气方刚,那这次之后,他就真正成为了国子监中人人仰望的风云人物。 不光是那些监生同学,就是讲官人等,再面对他也不敢以晚辈和学生来论,态度上都好了不少。 而在这等声名鹊起的时候,黄鸣接下来却选择了低调。 他没有再借此机会继续搞出什么事情来,更没有趁机谋求什么好处,而是低调地按自己的身份行事——多日里,只是两点一线地在家和国子监中往来,早出晚归。 甚至就连张瀚和徐庆之等同学朋友想借之前的事情为他设宴庆贺,并提出要在京城某家有名的青楼里好生逍遥一番……这样的建议,都被黄鸣给婉言谢绝了。 对此,几个朋友在感到扫兴之余,也很不能理解。 要换作大出风头的是自己,眼下还不膨胀到飞上天去啊。 黄鸣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如果他真是血气方刚的十六岁,有此际遇或许真就放飞自我了。 但心理年龄早过三十的他又怎可能如此孟浪呢? 名声有了,好处也得了不少,现在的自己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会是许多人的焦点,自然还是得稳着些好。 接下来要做的,是消化掉所得之好处,然后磨练自己,为将来的志向打好基础。 经过这一回的经筵,黄鸣已然清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与弱点。 他的文化功底实在太差。 不说和那些寒窗十年才学有所成的人比了,就是一般读书人,也不至于和自己一样用不了毛笔,读不太懂不带标点的书籍啊。 所以接下来就得好生学习,至少也得能读会写。 好在他还年轻,而且又恰好就是在国子监中读书,有的是老师可以请教,只要用心,赶上去问题不大。 所以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展现到大家面前的,就是一个未见丝毫骄矜,勤奋好学的黄鸣。这让国子监中的诸多讲官都更高看了他一眼,开始觉着他将来真会成一个不得了的人物了。 在渡过了危机后,黄鸣更觉着自己该消停了,或许该花上几年时间巩固自己,然后等到成年,借着老爹的影响,通过其他途径正式进入官场。 至少他是这样规划接下来的人生的。 但奈何啊,树欲静而风不止…… 半个也就这么一晃而过,转眼已进入冬月。 北京城也正式入冬,在阵阵寒风中,草木早已枯萎,而随着天气愈发变冷,上午时,行人都比之前要少了许多。 尤其是黄鸣前往国子监的一路上,宽阔的道路都显得有些空旷了。 虽然天气转冷,黄鸣上学的时间却比之前又早了半个时辰,每天辰时左右,他都会来到国子监。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马车一大早就载了他和羽墨二人,沿着略显空旷的长街一路向北,穿过安定门大街,经过教忠坊,又走过顺天府衙门,终于进入到崇教坊。 国子监正在这坊中。 因为此地已靠近北边的安定门,商业是远不如南边的那几条大街繁华,沿途也就有几间书店和文房店而已,现在都还没开门呢。 街上除了黄鸣他们这一辆车外,只有其他四五两车轿还各自赶路,外加十多个早起的行人。 一切看着好像和平时也没个区别。 但黄鸣坐在车中,从半开的车窗眺望四周时,眼中突然就闪过了一丝警惕。 “连续有五天了吧……”他突然低声道,目光落到了外间一辆与自家相对交错而过的马车上。 羽墨有些不解的“啊”了一声:“少爷你说什么呢?” “小心有变!”黄鸣再度出声,却已是不折不扣的示警了。 作为多年老刑侦,黄鸣对周围环境有着远超常人的细致观察。 哪怕是现在早换了人生,警觉性依然未有丝毫减少。 所以当前几日,他发现自己每日去国子监的路上总会碰上那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时,心下就已经生出了戒备。 如果只是这么一辆车总出现在同一位置,倒也不是太值得大惊小怪,毕竟也有可能人家的行程时间正好和自己相近。 但问题是,几日来,这车是和另一辆驴车交替着出现在自己周围的。 很显然,做这手脚之人也很谨慎,为防被看出问题,甚至还多了一手准备。 但这安排落到黄鸣这个行家眼里,却成了欲盖弥彰,成为了更大的破绽! 而今日,不光是这车的行进路线有些不同以往,而且,路边有几个行人的状态也不太对! 那个卖糖葫芦的,哪有这时候跑到如此冷清的所在做买卖的? 还有那个行商模样的,一双眼睛总是左顾右盼,更多是在偷瞄自己…… 有问题,今日这儿的一切都有问题! 黄鸣心下警兆大起,在喊出让羽墨小心之后,他又急声道:“黄安,回去!” 车夫黄安虽不知少爷为何会有这一决定,但还是答应一声,便放缓车速,想要转身。 可就在这时,变故已生!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七章 怎么是他们? 黄鸣的座驾虽不算太过气派,却也自不小,连马带车足有两三丈长短。 此时想要回转,自然需要打横过来,从而让整辆车稍显笨拙失控。 而就在这当口,伴随着一声马嘶,一匹惊马竟拖着一辆柴车轰隆隆就直撞将过来。 这车是从旁边某条小巷子里猝然奔出来的,完全就在黄鸣他们的视野盲区,自然不可能有所提防。 于是,这一下让车夫黄安压根不及应对,惊叫声中,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把马车往侧前方一带,却终究没法规避撞击。 砰——砰! 先是那惊马,侧身撞过车厢侧前,然后身子一倒,便又狠狠撞击在了马和车厢的连接处。 然后,马后方所拖装满了柴火的板车,也狠狠撞击在了车厢侧面,带得本就已经倾斜的车厢直接翻倒,然后再向前方滚了一个翻身。 惊呼声顿时在周围响作一片。 显然这一条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车祸给惊到了,不少人开始朝着远处闪避,生怕伤到自己。 只有那辆刚才被黄鸣盯上的马车,此时突然就是一个加速,急冲过来。 同时发动的,还有那个卖糖葫芦的,和那个不住四下打量的行商。 两人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快速切上,动作之快,已不在奔马之下,显然就和他们表面的身份大不相符了。 黄鸣作为老刑侦,眼力果然精到,早把这几个可疑之人都给挑了出来。 只是,现在的他却压根没工夫为自己的眼力感到高兴,在翻滚的车厢中遭受不断撞击的他,只觉身体已完全失控,连想要稳住身形都不做不到。 而这时,一人却比那些可疑之人扑到的更快,直接就从车辆侧翻撞到的那路边的小店铺中一闪而出,眨眼已到车前。 同时其人手一翻一抖间,两道乌芒呼啸而出,砰砰两下,没入厚实的车厢侧壁。 直到这时,周围才有人看清楚那是两条铁链,其中没入车厢的一端是两只看上去颇为骇人的钢爪,而另一端则连在那家伙的双臂之上。 这个身形魁梧的汉子一击中的后,立刻吐气开声,奋力一扯。 喀拉一声,那由上等桐木所制,匠人花了近月才打造出来的车厢已瞬间破碎,整块车厢壁都被钢爪给扯飞了出来。 而黄鸣两个还在其中摔作一团的身影,也就随之暴露在了对方的眼前。 艹! 黄鸣也只来得及发出这么一声粗口。 谁能想到真正的袭击会出现在别处,而且对方竟还有这等武力,这是拍武侠片么? 随着那人手一抖,还被钢爪扣住的车厢壁残块已凌空飞起,呼啸飞出。 而他自身,则趁势急速扑前,已到黄鸣二人跟前,一双眼睛盯住了还想稍作挣扎的黄鸣,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左手已直抓向他。 砰——啪——嘭! 在黄鸣没法看到的车辆后方,那被甩出的车厢壁正好砸中那两个同样扑过来的可疑者身上。 二人一个不防,同时中招,硬挨了这一下后,被砸落倒地,离着出事的车辆还有两三丈距离。 而这点距离,却已足够让那大汉得手,他一擒一拉,直接将黄鸣从车厢中扯出,旋即翻手便要扣住其咽喉。 同时,数十步外,一间阁楼的角落里,一个模样潇洒俊美的青年脸上挂起一抹微笑来:“得手了!” 可就在他这一句话刚出口,变故再起! 变化来自两处,一是看似已成人质的黄鸣,一是离事发点还有十多丈的小巷口。 就在黄鸣已成人质,要彻底落入对方之手时。 他手突然就是一翻,一个纸包陡然抛起,正砸在了那汉子的面上。 啪声轻响后,纸包碎裂,里头的白色粉末炸开,呼了对方一脸,许多粉末更是直接进入了他的眼中。 韦爵爷身平杀敌三大绝招之石灰攻击! 既然黄鸣早就察觉到周围存在威胁,又知道自身实力弱小,自然就会有所准备。 对一个力量弱小的人来说,石灰粉显然是不错的伤敌工具。 用了它,在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还能给自己创造脱身的机会。 果然,这一下正中目标,对方中招后,手上的动作便是一缓一松,让黄鸣抓住机会,奋力挣脱后,赶紧就地一滚,便想要脱离对方的控制。 但显然,黄鸣还是小看了这个攻击者。 那人在一声惨叫后,随之便又是一声怒吼,手臂一较劲,两条铁链已如突然活过来般,似灵蛇翻滚,呜呜怪叫着,急速朝着四下里急缠猛抽。 这铁链足有一丈多长,而黄鸣的翻滚可去不了那么远,让他根本就躲之不及。 眼看着这一下就要正中黄鸣的身体了,却于此时,另一个同时而起的变化终于赶到。 十多丈外的巷子口,一人在事发后就突然闪出。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手中则端着一张军用弩机。 在那汉子破车擒人的同时,他已迅速眯眼抬弩,瞄了过去。 然后,就出现了黄鸣用石灰伤敌的一招,同时而出的,还有他弩机中放出的一支利箭。 就跟三个人练习了无数回的配合一般,一切巧合凑到一处,便有了这最终的结果—— 被石灰迷了眼的汉子发狂欲重创黄鸣,从而使他丧失了原来的冷静与灵敏。 再加上他全力攻击,根本变不了招,于是那一箭就这么从其两条铁链的空隙处穿过,噗哧一下,没入其咽喉。 本来的怒吼在这一下后,戛然而止。 但是,他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就此停顿,铁链还是重重抽向黄鸣。 以黄鸣现在的身体条件,这一下打中,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可也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已在同时落到了黄鸣身上。 砰啪! 铁链击中黑影,顿时碎屑纷飞。 而随着这一阻,两双手已同时拉住黄鸣的两脚,奋力将其一把拖出,终于赶在铁链打中之前,把他拖出了危险区域。 黄鸣只觉眼前一片昏花,然后才看清楚,那两个救下自己之人的模样——怎么是他们?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八章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 眼前的事实也的确让黄鸣感到惊讶。 因为在千钧一发间,从铁链下救出自己的,居然就是刚才被自己看破身份的那两个可疑者。 此时两人身上还沾满了尘土和木片碎屑,嘴角似有鲜血,但整个人总算是放心了。 “黄少爷你没事就好。” “我们是锦衣卫的人,奉命在暗中保护你……” 两句话,让黄鸣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那车上的人也是你们的人?” 在两人点头后,他苦笑,原来如此。 自己打一开始就错判了形势,那些个看似可疑的家伙,竟是保护自己的锦衣卫的人。 那这些想要对自己下手之人又是什么路数? 就在这个念头一起的同时,黄鸣心下一动,陡然抬眼,朝着更远处,长街那端的某座阁楼望了过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马印入眼帘——应大哥,应获! 那个白莲教妖人,那个之前假意出手与黄鸣结交,然后又利用少年对自己的感激之情而布下劫囚之局的可怕之人。 现在,时隔近月,他居然再度想要对自己下手! 黄鸣眼中锐芒一闪,即刻朝那人所在指去,口中喝道:“白莲教妖人的同谋就在那儿——” 声音远远扩散,不单周围还未定神众人听到了,更远处,已经闻风赶来的官府人马也都听到了。 当然,阁楼上的正主本人,也隐约听到,同时也看到了黄鸣的目光与指向。 实在不是他大意拖沓,而是一切变故发生得太快,冲击力也太强。 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一切急起急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本来人质都已到手,可谁想黄鸣居然有准备? 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官府居然会在这么个很不起眼的少年身边埋下了这么多好手——就好像他们真算定了,自己还会来这一手似的。 所以有那么片刻,应获是有些愣怔与愕然的。 但也就那么片刻而已,其实真不算事。 要知道此时这条街上,可还有很多人藏在安全处,偷偷朝着事发处观望呢,自己又不显眼。 可是,偏偏就这么巧,他被依然倒在地上的黄鸣一眼看到。 而这个少年此番又是那么的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就一声叫破了他的行藏。 如果只是喊他是什么刺客同谋,或许对正赶来查看情况的官兵的吸引力还没那么大。 可是白莲教……这个身份就足以让太多人闻风而动,不顾其他,先拿人抢一份功劳。 于是,转眼间,除了后方赶来的一队官兵即刻围定了他们这一干人,并出声发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另外几路兵马已迅速包抄,围住了那阁楼所在的整片区域。 见此,黄鸣眼中光芒再闪:“这一回,我看你还能跑到哪儿去!” 虽然还不知那家伙为何又要对自己下手,但只要这么个惦记自己的人物还存在,黄鸣就觉着心中不安。 很快,那块区域已发出阵阵骚乱,旋即就是突然而起的打斗声…… 显然对方不可能束手就擒,但在数百官兵,以及更多源源不断的人手杀到后,那边的结果只会有一个。 毕竟这儿是北京城,而且此处离着顺天府衙门才几步路。别的或许不多,但兵马什么的,一定管够! 放下心来的黄鸣这才关心地来到刚被人救出车厢,小脸煞白,惊魂未定的羽墨跟前:“你怎么样,没伤到哪儿吧?” “没……没受伤……”羽墨上下查看自身,除了略些淤青,还真没什么伤处。只是剧烈的心跳,一时还远远未能平复。 旁边,有锦衣卫的人出面,赶来查问的官兵什么的自然打搅不到黄少爷。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好奇地询问身旁那个依然是卖冰糖葫芦扮相的锦衣卫:“你们怎么会一直在我身旁?是早知道白莲教的妖人要对我不利么?” 这位忙道:“当然不是,要是如此,小的们又怎敢让黄少爷您冒这样的风险啊。” “那是?” “咱们也是奉了上头之命随在您左右,防着有人报复而已。您之前不是得罪了不少人么?” 黄鸣这才了然,失笑。 是啊,之前自己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比如建昌侯府,再比如杨慎,还有就是经筵上那两个先一步讲史的官员。 尤其是前两者,显然是有这个实力,找机会报复自己,给自己一些教训的。 只是没想到,这方面的人没来,倒是歪打正着地等到了更可怕的攻击。 “是我爹安排的?”黄鸣又问道。 “还有提督大人,和刘千户的一力安排。” 黄鸣一笑,顺势道:“这次确实多亏了锦衣卫出手相救,这份恩情,我黄鸣铭记在心。对了,不知各位大哥尊姓大名,现居何职?” 这话才是这些锦衣卫希望听到的,当即一个个报出了自己的姓名职位。 他们知道,现在的黄少爷还不足以给他们想要的回报,但他背后的黄公公,那是一定有能力回馈他们的。 这边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明白,另一边的战斗也终于结束。 正如黄鸣所料的那般,面对如此众多的官兵层层包围攻击,纵然应获自身实力不俗,而且身边也有所安排,可终究还是逃不出去,只能束手就擒。 等到见他被生擒捆缚而出,黄鸣也在几名锦衣卫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过去。 此时,那些官兵也都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不会阻拦,任他来到身上带伤,满脸颓唐的应获跟前。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看了你一眼。 两人面对面站定了,黄鸣开口的第一句就出乎了对方意料:“应获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吧?” 在对方错愕中,他又道:“我之前找人问过,白莲教中有一个以搅动天下,拨弄人心为能之人,以天上星宿为名,是为荧惑,应该就是你吧?” 应获脸色再变,突然又笑了起来:“看来我之前确实是小瞧了你,本以为可以将你玩弄股掌之间,却不料……”这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而确认这一点后,周围众人则个个都露出惊喜,这回真是抓了一条大鱼啊!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四十九章 我去兵部找保镖 白莲教妖人素来是如今这承平之世官府最重视的不安因素。 为了能将之彻底清剿,上自刑部锦衣卫,下到地方巡检捕快,那都是全力以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的。 尤其是在个把月前,京城才发生了白莲教妖人主导的劫囚案后,各治安衙门更是对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现在不但拿住了多名无可争议的白莲教妖人,而且其中还有个份量极重的人物,自然足以让这些官兵差役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荧惑”之名,早在几十年间就在天下间流传。 传说中白莲教有四大凶星,分别是七杀、破军、贪狼和荧惑。 这四者中,真论对天下破坏威胁之大,当以荧惑为首。 奈何此人素来神出鬼没,只布局谋划,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身,甚至官府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确认。所以他虽在刑部通缉榜的最前列,却一直逍遥法外。 没想到今日,在这儿,这个困扰了大明朝廷几十年的妖人首领竟就落网了! 这结果足以引发不小的震荡,恐怕参与到这场抓捕行动中的几处官衙——锦衣卫、北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可有的扯皮抢功了。 重新坐在课堂上的黄鸣,此时罕见的有些走了神,实在是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过于惊险,事情也确实够大。 当然那些衙门接下来会如何争抢功劳和他是没有关系的,倒是最后从应获口中问出的东西,让黄鸣心中略有感触。 对方并不是为了报复黄鸣之前的所为才又一次找上的他。 他这么做,其实还是因为黄鸣最近出尽了风头,几乎成为了北京名人。 “只要将你抓为人质,我们便可要挟官府,让他们把我那几个兄弟放出来。” 当黄鸣问对方为何要对自己下手时,应获是这么回答的。 很简单的理由,却也很实在。 “只可惜你打错了主意,找错了人。” 时隔半日,黄鸣才在这课堂上遥遥向应获道出了自己的回答。 自己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哪怕真落到了他们手里,恐怕官府也不可能因此妥协,把那些关在诏狱中的白莲教妖人交换出去。 而且他还选错了时间,居然挑在自己正好受人严密保护的情况下出手,反倒成了自投罗网。 但这对黄鸣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至少随着应获落网,他便不用再担心被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惦记着了。 同时,经此一事,也给黄鸣提了醒,确实该为自己的安全考虑,想法找几个可靠之人作为保镖了。 当他把这一想法说与几个朋友听时,张瀚立刻给出了建议:“这就要看你想要找什么样的人确保你的安全了。” “自然是信得过,能力又出众的。” “不,我是说你想找有官府背景之人,还是从民间找。” 张瀚又解释道:“前者出身可靠,知根知底,用起来自然放心,不过有些事情,你未必敢用他。后者虽良莠不齐,但要是真选好了,那是能成为你最值得信赖的心腹的。” 不愧是世家子弟,这番显然就是经验之谈了。 黄鸣略作思忖,便笑道:“我又不可能真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是以稳妥为主。人可靠,武艺足够保障我的安全,也就可以了。” “那就多派人去兵部转转,说不定能有些收获。”张瀚建议道,“如今天下承平,习武之人少有机会,身家清白者总会去兵部等着选官。 “其中有一些家资不够者,最后为了养活自己,便会接一些保镖守卫的活儿。不过,他们很少能长期跟在一个雇主身边,最多一两年就会另寻去处。” “一两年足够了。”黄鸣当即拍板,“明日休沐,我就去那儿转转,看能不能选中合适的人选!” …… 次日上午,黄鸣果然就说到做到,带着羽墨和两个家奴,跑到了兵部衙门口,寻找保镖人选。 这儿已是正阳门内,离着皇宫紫禁城也只一街之隔。 不光是兵部衙门座落于此,其他众多朝廷要紧衙门,也都汇聚在这儿,算是整个大明天下间最重要的心脏所在。 所以这边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闲杂人等,走动之人,穿着打扮要么是官吏服色,要么就是锦衣绸服,若是寻常布衣百姓,靠近哪个衙门口,都得被拿住先盘问一番。 好在黄鸣此时也是一身华服,整个人气质也自不俗,所以倒是一路畅行无阻,哪怕是耽搁在兵部衙门口,也最多只惹来守卫的稍作观望。 他也在观望着那些进出兵部之人的穿着和神态,衣着光鲜,神情喜悦或平淡的,都被他迅速跳过。 至于那些步履虚浮或是沉重的,就更不在考虑之中。 如此条件下,一番观望,从上午到中午,黄鸣也就选中了三个人选。 可当他带人上前稍作试探后,却都没能成。 能来兵部的,那都已经是有着一定出身,甚至有着五品及以上武官经历之人了。 他们都有着自己的自尊和荣耀,又怎肯轻易做人的保镖呢? 本来第三人都有些意动了,结果一问黄鸣家的情况,在得知其父乃是宫里宦官后,便又迅速改变了主意。 没法子,如今太监的口碑太差,若非万不得已,谁会屈身投到这样的人家呢? “少爷,都过了午时了,不如咱们先用了饭后再来等等看?”羽墨此时忍不住上前劝了一句。 黄鸣倒并不气馁,目光又从几个走向兵部衙门的汉子身上一一扫过,其中一人,顿时让他的双眼一亮:“再等等。” 这是个手足修长,步伐极大,下盘却依然极稳之人。 只看其身形动作,就能感觉到这是个浑身都充满了力量,犹如猎豹般的精悍之人。 与他的动作和气质所不符的,却是他身上穿的衣裳——虽然看着很干净,但手肘膝盖等处却有几块补丁,显然这位手头很是拮据,处境不是太好。 而接下来发生在兵部门口的一幕,更是让黄鸣确认了这一判断——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章 戚长风(上) 当这几个汉子想要进入兵部大门时,却被那几个守卫挡住了去路。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就这么愣闯啊?你们想要进衙门办事,就该早点来,懂不懂规矩?” 面对这些小兵的呵斥,几人虽心中有气,却也只能赔笑解释:“这不是咱们住得远嘛,中间又耽搁了……” “那我可管不着,想办事,明儿请早。” “怎么就明儿了?下午……” 质疑的话才出口,就被抢白打断:“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咱们兵部衙门一天有多少公务要办,各位大人哪有工夫整天为你们这些丘八浪费时间。 “不就是想谋个差事么?有军功有本事的早就能被安排官职了,至于你们,一看就没那个命啊!” 几人一听这话,更是焦急:“可是过了今日,今年最后的各地军官人选也就全定了,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来此一趟,我们都是世袭的军官……” “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是遵规矩行事。”守卫一边说着,右手食指和拇指就在几人眼前搓动了几下。 这举动看得黄鸣都笑了,也不知这几位是真不懂还是心疼银子,宁肯浪费时间在这儿和人扯皮,也不给点好处,惹得那守卫只能给出明示。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这样求人办事的衙门里,进门才是最难的一道关口。 其实何止是他们,之前想进兵部大门的,哪个不是给了好处,才能顺利进入?跟现在是什么时候真没半点关系。 得了提示,几人终于醒悟过来,虽然感到肉痛,他们还是拿出几两银子打点,唯有一人,愣愣站在那儿,完全没有掏钱的意思。 “戚兄,你要是手头紧,不如小弟先帮你垫付一下?”旁边一个同伴好心开口道。 “不……不必了!”这位苦笑摇头,“就算我能进兵部,接下来的事情怕也难办。你们进去吧……” “那你这次花了不少盘缠来北京,要是最终错过了机会,接下来……” 不等他把劝说的话说完,一旁的守卫已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进去?堵在我兵部衙门口是个什么道理?” 被这么一催,几人也不好再逗留,看了那人一眼:“那我们先进去了……”便叹息而入。 这位“戚兄”有些茫然地又站了片刻,到底只是一声长叹,有些无奈又不舍地扭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就要离开。 黄鸣见状,赶紧就迎了上去:“这位老兄,请了。” 对方却根本不想理他,身子微微一转,就要绕过他。 不料黄鸣又横跨一步,挡了他一下:“老兄,你的做法是对的,就不该纵容他们借机敛财。” 这话让他终于停步,抬头看向黄鸣:“你说就不该塞钱进门?” “对,所有人都不该给钱,这样他们才不会再跟人收钱。” “那就进不去衙门啊……” “要是所有人都不进衙门,最后挨收拾的只会是这些看门的。” 黄鸣的话又让他有些恍惚:“可这又怎么做得到呢?世道如此,里头的大人要钱才给安排官职,外面守门的自然就上行下效……” “总有一日能改变这一切的,只要咱们坚守自己的本心。”黄鸣郑重地看着他,“老兄,我与你一见如故,不如就去那边的酒楼吃些东西,慢慢细聊,如何?” “戚兄”略有迟疑,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那就叨扰小兄弟了。” …… 鸿宾楼是这正阳门内,几大重要衙门之中,仅有的两座酒楼之一。 只从它所在的位置,就可知这酒楼的后台很不一般,而能来此吃饭的,自然也是非富即贵。 正因如此,这儿的酒菜价格比之京城其他酒楼也高出了三成,可即便如此,此处也依然不愁生意,哪怕是已过饭点,楼中依然宾朋满座。 在南边靠窗的桌上,五六道时鲜菜肴已端上桌,还有一小坛子竹叶青,光是这一些酒菜,就得五两银子。 “这儿酒菜的价钱也太高了,这一桌都够我在城外住上半个多月了。” 黄鸣听到这话又是一笑,为对方倒了一杯:“京城居大不易,若无丰厚身家或官职在身,来北京确实并非幸事啊。” 在对方叹气间,黄鸣又道:“看来老兄如今的处境确实有些困难。对了,还没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呢。” “没什么尊大的,我叫戚长风。”这位一看就是个好酒的,端杯仰脖,咕嘟一下就把酒给喝了下去。 黄鸣见状忙又为他倒了一杯:“可有台甫?” 见对方眨眼,便又解释了一句:“就是表字。” “我一介武夫,哪来的这等风雅的东西,你直接管我叫戚长风便是。” “看戚兄作派,应该是从北边来的吧?” “对,我是大同人,出身军户。我爹在时,因功升到了军中总旗,可他是因病过逝的,所以我虽然接替了他的缺,却只能从小旗干起。”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戚长风算是打开了话匣子,道出了自己的经历:“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过任何怨尤,不就是继续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么?凭我家传的刀法,从十六岁从军到现在,十二年间,我也因功升到了百户!” “原来戚兄还是为朝廷立过不少功勋的,倒是在下失礼了。”黄鸣赶紧起身,郑重其事地端杯相敬。 戚长风一边喝酒,一边摆手:“小兄弟你言重了,一点军功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百户就更不值一提了。别说是在北京城里,就是放到大同,还不是上面一句话,就能把我的一切实职全给收了,然后让我跑到京城,找兵部等着安排其他差事。” 说到这儿,他又连干两杯,脸上满满的都是深深的无奈与苦涩。 黄鸣这才明白:“看来你是在军中受了打压,连本该在任的官职也被人夺了去,只给你来京城这么一个机会?” “对,就因为我不肯把功劳分给一个有背景的懦夫!”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一章 戚长风(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戚长风的遭遇古往今来已经发生了不知有多少次,将来也必然会不断发生。 他是在一场出塞哨探的行动中,所率领的小队兵马遭遇北方蒙人骑兵,双方旋即展开厮杀。 偏偏他这一队中就有个上峰将领的子侄,本来只是把人安插到前线稍作镀金,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加以提拔。 可结果,这人根本就不是当兵的料,真个遭遇战斗,整个人就彻底丢了魂,别说配合同袍与敌交战,甚至戚长风他们还得分心救护于他。 虽然最终战斗以蒙人骑兵丢下几具尸体后退却结束,但边军也付出了几人身死的代价,其中两人就是为了保那关系户而死。 可让戚长风想不通的是,当自己带人回转,如实将战斗经过上报后,却被上司接连打回。 其中原因自然只有一条——他把功劳都算到了自己和手下兄弟身上,而那关系户别说功,甚至要受严惩,这让上面的官员无法接受。 戚长风说到这儿,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都有些红了:“我就想不明白了,他确实犯下了大错,还连累两个弟兄因他而死……我不过就是据实回报,却反被训斥,说我徇私打压…… “后来我一气之下把事情闹到了副总兵那儿,那懦夫才被赶出军中,我那些弟兄也分到了功劳。然后我也被从总旗提拔到了百户……只是原来在军中的职司却只能交出来。” 黄鸣看着他,也叹了口气:“然后你就只能按上边说的,跑来京城另寻门路了?” “不是的,当时将军跟我说的是升了百户后,就会安排我到江南任一地镇抚,我只需要来京城向兵部报备,得了诰身即可上任……可我几次来兵部,都被他们以各种原委推脱,直到今日,连大门都进不去。” 黄鸣再度苦笑,他这个穿越者都能想明白其中的原委,对方久在军中,反倒不清楚么? 见他依然是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黄鸣只能耐心解释道:“你想过没有,到了镇抚这一级,官员任免压根就不是你那些上司能说了算了。” “啊?” “这天底下的百户何其之多,而有着实际职权的武官又才几个?更何况还是江南这等富饶之地的武官,你们大同的军官,就是总兵,怕也没这个本事随意点人去江南任职吧! “另外就我所知,不光是武官,文官也多的是空有出身乃至官职,可却没有个实际差遣的。这些人能做的,就是到吏部,到兵部托关系,以谋求一个能实际到任的官职,哪怕低一级也认了。” 戚长风只是不懂这些官场中的弯弯绕,人可不笨,在黄鸣一点拨后,也迅速回过味来。 他猛一顿酒杯,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一开始就被他们耍了?所谓的升我到百户,其实是为了明升暗降,把我驱逐出军中?” “对,因为你得罪了太多人。那个游击将军就不必说了,还有你的直接上司,应该是个实职的百户吧,然后是被你吵到跟前的副总兵,甚至是大同总兵大人……” “这怎么会……” “还不明白么?本来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一点功劳,分到某个参与了战斗的军士身上,然后他们借机把人提拔上去也就是了。 “可偏偏被你横竖阻拦,甚至差点失控,闹得军中不安。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对你有好脾气,即便你武艺出众,曾立下过不少功劳。 “要知道,军中像你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少,而且他们会比你更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和光同尘。” 黄鸣的这番话把戚长风说得目瞪口呆,愣愣坐那儿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作为军户子弟,从小他都被教导要靠武艺,靠着英勇敢战才能出人头地,别的都没往心里去。 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天真,太多事情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待他回神,再端起杯子,黄鸣又道:“像你这个所谓的去江南任镇抚的职缺,恐怕天下各处早许出去不下十多个了。而缺却只有一个,你们想要竞争,就只能各凭手段。没有门路,就只能干等着。” 戚长风两眼一直:“那恐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这实缺了……那不如回大同……” “你还回得去么?他们还会让你回去么?” 这两问着实诛心,让他再度失言,眼中是憋屈,是迷茫,还有愤恨:“那我……我已经没有多少钱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为了来北京,他把自己祖上传下的财产都变卖了,结果也就够路上花销,外加于城外租上一间民居,住个一两月而已。 “戚兄,你信得过我么?”黄鸣一看时机到了,便突然问道。 “我自然是信你的,要不是你,我怕是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还得继续等下去,直到身无分文。” “那我以为你现在继续这么耗下去是肯定没有希望了,还是暂时放弃谋求这份差事,先把自己养活了再说。” 戚长风苦笑:“养活自己……我打小习武,之后又在军中,除了厮杀再无一技之长。恐怕连地都种不好,还拿什么养活自己?” “戚兄你这就太看轻自己的本事了,你有着一身武艺,而且多年在军中,有着常人所没有的丰富的作战经验,别的不说,当一个保镖,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保镖……可我没人引荐作保,又有什么人肯雇我呢?” 在黄鸣不动声色的打击下,戚长风对自己确实没了信心。 而这,正是黄鸣需要的效果,不然他如何能让这么个军中好手不顾名声,舍弃前程来给自己一个太监儿子当保镖呢? 所以他当下不紧不慢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啊,不知戚兄你是否愿意屈尊到我府上,做一个保镖呢? “你放心,一般来说你都不会有什么事情,只要早晚接送我来去国子监,有事陪在我身边即可。而你的薪俸,每月二十两,如何?” 图穷匕见,黄鸣终于道出了真实目的。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二章 一言为定 “多少?” 戚长风瞪大了两眼,盯着黄鸣道。 这倒把黄鸣给看得有点紧张了,忙道:“每月二十两,当然这只是现在,将来还可以谈。 “另外,若是你真有才能,他日有了机会,我会想法让你重回军中,去挣取真正的前程。” 他这回确实给足了诚意,都没有像一般谈买卖般说一半留一半。 因为这个戚长风确实挺对他的心意,为人正直,不畏强权,而他既然能在大同靠着军功升上来,一身武艺自然也是不错的,正是黄鸣想要的人选。 如此人才,自然就需要等量的报酬来让他心动了。 事实上,戚长风早已心动。 他略有失态的反应是因为吃惊于月俸之丰厚,想他之前在大同当总旗时,每月到手也就三五两银子。 就这,很多时候都不能按时按量发到手,或被上头克扣,或因各种理由迟上数月半载……正因如此,此时的他才会如此拮据。 而现在,他一月就能得到过去半来年的收入,如何不让他感到惊喜,只想一口应下。 但黄鸣的后一句承诺却又让戚长风心中生出一丝疑虑来:“你说真的?真能给我重回军中的机会?” “至少可以试一试。”黄鸣也不敢给出太确定的承诺。 但这已经足够让对方感到惊讶了,又看了他片刻,才郑重问道:“对了,我还不知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呢。” “是我的疏忽,光顾着了解戚兄你了。”黄鸣笑了下,心中又有些紧张。 但他还是如实说道:“我叫黄鸣,现在还在国子监中读书。而我父亲,则是宫里的宦官……” 一边说着,他又仔细打量着对方的神情反应,果然就看到戚长风的神色略有变化。 黄鸣作为宦官子弟确实带给了他不少的便利与好处,但相应的,也必然有其坏处,至少在外说出去,可不那么好听,很难让其他人表示认同。 也只有如徐庆之、张瀚这样的勋贵旁支子弟,才不会因此就轻视了他。因为只有他们才能明白皇帝跟前的亲信太监有多大分量,而且他们的身份也不比黄鸣高到哪儿去。 在黄鸣略带紧张的注视下,戚长风很快回神:“原来如此。黄公子,要是你真愿意如实做到刚才的承诺,我戚长风便答应跟随你,保你安全。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人就别想伤你分毫!” “那就一言为定!”黄鸣顿时大喜,当即拿起那小坛酒,想为二人倒满干杯。 结果这一提,却发现坛子竟已空了。 原来在刚刚述说自己的遭遇时,戚长风酒杯不停,竟是把这两三斤的酒水都给喝了个干净。 黄鸣也不在意,当即哈哈一笑,叫了声:“小二,再拿酒来,拿好酒!” …… 等黄鸣回家时,连他都已有了六七分的醉意。 倒是戚长风,虽然喝了一坛半酒,除了脸红,不见丝毫异样。 甚至这一路回来,他还坐在车辕,帮着也略有酒意的车夫黄安把车平平稳稳地驾回府中,然后还搀了脚步踉跄的黄鸣一把。 站稳后的黄鸣冲他一点头,就对迎出来的黄忠道:“忠伯,让人把我旁边的东跨院给收拾出来,今后戚兄……” “公子,您今后还是叫我戚长风便是。”哪有手下如此称呼主人的,这点尊卑道理,他还是很清楚的。 黄鸣也没有坚持,毕竟大明朝不是后世,没有人人平等一说:“今后戚长风就住那儿,他会是我的随身护卫,家中事一般都不用避着他。” 黄忠仔细端详了戚长风一眼,旋即就点头答应:“是,少爷,还有其他吩咐么?” “让人打点水和醒酒汤来。”黄鸣随意交代一句,便带了羽墨往自己的住处走去,“戚长风,你今日先安顿下来,银子的事儿,明天再去帐房支取。” 见黄鸣如此痛快,戚长风也颇为感动,答应一声,就先告辞。 他的随身衣物什么的都还在城外,便想趁着时间还早点,早去早回,然后就可以正式在黄府安顿下来,暂时安心做段时间的保镖了。 接下来的安排也能瞧出如今黄鸣在这府上的地位,只几句吩咐,黄忠也好,其他下人也好,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刻就把东跨院给收拾好,只等人前来入住。 甚至等到傍晚时戚长风再来,都不必通传,直接就能进入中庭,被引去自己的住处。 如果说之前黄鸣能发号施令是靠的黄锦有过吩咐,那现在,经历了几次事后,他就已经完全是这府上的大半个主人了。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年纪而有所轻视,更别提什么阳奉阴违了。 现在他的吩咐,其实就是和黄锦有着一样效力的,别说只带回一人,就是带回十个八个,下人们也只能照吩咐做事。 而这落到戚长风眼中,对黄鸣自然又多了几分敬重,在把衣物放好,看过自己的住处后,他便又特意去见黄鸣,算是正式认主。 黄鸣此时酒意已去了大半,正在书房拿笔练字。 这几日来,他最看重的就两样,一是多读书,让自己习惯看那直排,从右到左,且没有标点的书籍文章,二便是这毛笔字了。 见戚长风在门前行礼,黄鸣写完一字,便搁笔让他进来,笑问道:“怎么样,那住处可还合适么?” “自然是好的,而且比我想的要好太多了。别说跟我之前租住的城外破屋比,就是大同的住处,也远比不了这儿。这倒让戚某有些汗颜了,没为公子你做过什么,就得了如此多的好处。” “哈哈,你不必汗颜,请你来并不是真要你卖命的。如果能一直平平安安,什么风波都没有,那才是我希望的。” “是,我明白。正所谓防患于未然。” “就是这个理。待会就到了晚饭时,不如你我一起在这儿吃了。” 戚长风也不客气,当即答应,随即又道:“其实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讲。” “说。” “公子为何突然想到要找我这样的保镖?”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三章 身在局中难自知 戚长风从一开始就对此有所疑惑,只是不知该不该问。 现在见黄鸣如此好说话,性子直爽的他索性也就不憋着了。 黄鸣倒是被他问得一愣:“你近来也在北京,不知道前两日发生的袭击事故么?” 戚长风茫然摇头,他一直挂心于自己的前途生计,还真没留心过其他事。 当下,黄鸣也不作隐瞒,就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遭遇给简单地道了出来。 从初来京城的路上偶遇应获,到被其利用引发劫囚案,再到自己的反杀和之后的新的变故与危机…… 这么说下来,就连黄鸣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只一个多月时间,自己就与白莲教产生了如此深的纠葛,说一句造孽都不为过了。 这要不是自己穿越一场,恐怕那原主就算没死在南城兵马司的牢里,也会在之后的几个变故中遭殃。 感叹之余,他心中又突然生出了一个之前并不曾想到的疑问——那荧惑为何就会盯住了自己? 真就如其当时所言,是因为自己正巧最近大出风头,让他觉着把自己扣作人质,就能让朝廷妥协么? “不对啊,京城里如此多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比我有价值,他干嘛要把主意打我头上?而且,还是在我早知道他的身份与容貌的前提下,这般行事也太冒险了些!” “公子你说什么?”戚长风随之问道。 黄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深思之下,不知不觉将心中疑虑给低声嘀咕了出来。 当下索性就把心中的疑惑和猜测道了出来,然后看着对方:“你觉不觉着此事有些不合理?” 戚长风也皱起眉来,仔细考虑后,才慎重道:“此事表面上看着好像没问题,可仔细想想,又总觉着哪里不对……” “是啊,为何是我?他的目的是救人,既然第一次利用我未能得手,又已被我认出身份,就没必要再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再追着我不放了。 “尤其是他摆明不是为了报复我的前提下,这么做就更显得有违常理了!” 黄鸣一面说着,心里还自问了一句,之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点不妥? 是因为自己最终是胜利的一方,所以那些看着不合理的地方就被自己忽视了。 也是因为自己以为是穿越者,是主角,所以一切事情当然就得围绕着自己转了! 戚长风这时更是给出了自己的大胆猜想:“公子,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全盘都是那白莲教妖人的一个局!” “怎么说?”黄鸣眼睛一亮,似乎是被点醒了。 “我也说不好,可既然公子也觉着其中存在很大的疑点,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是故意的了,包括那荧惑妖人的落网。” “等等,你容我再想想!” 黄鸣忽然起身,就这么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同时脑子也开始更快的运转起来,把自己所了解的一切,全都如放PPT般在脑海里过了起来: 一开始是借我的马车引发的劫囚案,他们还成功了,并把锅到了我头上。 当时他们应该并不知道我的确凿身份,自然也不可能专门针对我设下此局。 然后是被我勘破线索,翻盘拿人——这是他们犯下的第一个错误,那如果这是他们故意卖出的破绽呢? 我自以为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刑侦能力,可那次的事情真用得上后世的刑侦手段么? 以大明如今的探案本事,以北京城几大法司衙门的人才,他们会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事关白莲教,无论是为了立功也好,还是弥补之前的过错,刑部锦衣卫等衙门一定会精锐尽出去仔细再查的,到时那点破绽自然无所遁形! 最多也就是迟上一两天而已。 而以通州那边的安排,恐怕他们是真打算把人多藏些日子的。 所以我勘破劫囚案真相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对了,当日荧惑也在现场,也露了面……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出声,才让他脱身离开。 如果这不是他的大意,而是本来就想着借此让自身落入锦衣卫之手呢? 然后是这一次…… 连我都能轻易看出周围多人非寻常行人,他们想要冒险抓我,又怎可能连这一点都瞧不破? 如此冒险行事,分明就是自投罗网。 尤其是那荧惑,既然他离着案发点不远,就该尽量藏起自身,确保安全。 可他呢? 他居然出现在阁楼高处,甚至自己人失手后,居然也不作回避,直到被我一眼认出,这才最终落网。 这一切看起来好像都那么的顺理成章,是在我的努力和各种机缘巧合下才将这么个重要之人拿下。 可实际上……这分明就是他们作下的一个大局! 黄鸣越想越是心惊,脚步也是越想越快,到最后陡然停步时,额头都冒出些微的汗来。 这时,最后一个一直被他也好,其他所有人也好给忽略掉的问题也浮现了出来——当日在南通州驿站的偷梁换柱,真就只有驿站里的人一个内应? 押送的队伍中,就没有白莲教的伏子了? 又或者更直接点,现在锦衣卫里,是不是就存在着这么一个隐藏得极深的白莲教暗子。 而他,以及那个看似大意落网,其实却很可能是有计划落入锦衣卫之手的荧惑,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大阴谋? 越想,黄鸣心中的不安情绪越是强烈。 此时距离那些白莲教妖人被拿进诏狱已经快要两天时间了。 如果他们真有什么阴谋,已经足够时间发动! 黄鸣再按捺不住,即刻一个转身,大步朝外走去,口中高声叫道:“来人,备车!我要去镇抚司!” 外间的下人们都是一阵惊讶,黄忠闻讯赶来,也是满脸的疑惑:“少爷,这么晚你去镇抚司?现在都已经天黑,进入宵禁了。” “顾不得了,事关重大,得赶紧过去!”黄鸣却坚持道。 这时戚长风赶紧上前开口:“公子,不如我驾车送你过去?我在大同,无论车马都很是娴熟。” “好,这就去。” 黄鸣都不想再多说什么,已经大步朝着前院马厩那边奔了去。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四章 目标是…… 戚长风没有吹牛,他驾车的本事确实一流。 马车奔驰在夜晚京城的街道上,当真是又快又稳,几乎未见有丝毫颠簸。 这让坐在里头的黄鸣有了更多的时间继续思考。 真论起来的话,他如此决定还是有些过于莽撞了。 毕竟现在的一切推论都只是他的猜想,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按理性来说,他完全不用如此急着跑去提醒,因为这一切与他真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 但作为这一系列事情的亲身经历甚至是参与者,黄鸣总觉着自己是有责任阻止可能出现的阴谋的。 哪怕最终证明自己的推断是错的,闹了个大乌龙,那也总好过让荧惑的阴谋得逞,给锦衣卫,给朝廷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 说到底,他依然还是那个愿意为了正义与律法而不计较个人得失,甚至是安危的刑警! 只是在宵禁时如此明目张胆地驾车奔驰,还是坏了京城规矩的。 才出仁寿坊,他们的马车就被巡夜的官兵阻拦。 正当那些个官兵想要拿这辆明显没有官府标记的马车立威,顺带捞些好处时,车帘一掀,探出来的手上,赫然就亮出了让他们的身子都为之一震的东西—— 一枚团龙玉佩!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出来,敢拿出来的东西啊。 只有皇家贵胄,又或是皇帝跟前最得信重的亲信,才有可能得到这象征着皇帝尊贵的玉佩。而且一般来说,不是有大情况,持有此玉佩者,也不敢随意将之亮于人前。 而现在,黄鸣却拿了出来。 这下,别说这队巡夜的官兵了不敢阻他去路了,就是皇城那边的守卫,也只能乖乖开门放他进入。 于是,靠着这块玉佩开道,黄鸣这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畅通无阻,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就赶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前。 戚长风刚一停车,叫一声:“公子,到了!” 黄鸣就已迅速跳了出来,把四名守在大门前的校尉都给惊了一下,同时喝道:“什么人?镇抚司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黄鸣刚想再故技重施,拿玉佩开道,一人正好自里头出来,见到他,也是一愣,然后赶紧屁颠屁颠地迎了过来:“黄少爷您这大晚上的怎么来了锦衣卫了?要有什么事,您大可派人来传话,何必劳您亲自跑这一趟呢。 “对了,下官还没有恭喜您之前在经筵上大放异彩,之后又为我们锦衣卫拿下重要人犯呢……” 黄秉昆一边讨好奉承着,人已经迅速跑了过来。 他脸上的笑容比之以往更甚几分,态度也显得更是巴结。 他有理由如此,因为正是靠着抱上了黄家父子的大腿,他黄百户才能从之前一个锦衣卫里最普通的百户变成如今有着一定威望和实权的掌刑百户。 可别小瞧多了掌刑两字,虽然一样是百户,两者间的差别堪称云泥之别。 前者只跑腿帮闲,想要立功都轮不到,后者才能主动办案,无论立功发财,都有的是机会,再想上一步也非太难。 也正因为之前被提拔成了掌刑百户,黄秉昆这些日子才奉命在京外办案,直到今日才回来交差。 可以说黄家父子,尤其是眼前的黄鸣,正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贵人了。 只是面对他的示好,黄鸣却没有太多表示,神色严肃的他当即上前,劈头就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镇抚司里可有出什么变故?你知道那几个白莲教的妖人被关在哪儿?现在里头由谁做主?” 黄秉昆都被这不断的问题给砸懵了,沉默了一下才回道:“今夜也是刘千户当值,白莲教妖人……当然是在诏狱,或许在刑房用刑吧……咱们锦衣卫里能出什么事……” “带我进去,可能要出大事。”黄鸣又道,不等对方答应,已拔步直往大门而去。 黄秉昆见状,虽然依旧是一头雾水,却终究不敢怠慢,答应一声,赶忙抢上几步,为黄鸣带路。 对这位黄少爷,他已经是很服气了。 即便不提他最近所出的风头,就是亲眼所见的他断案的能力,就让黄秉昆选择相信于他。 有了他在头前带路,那几个守卫自然不会做出阻拦,只是他们看着长驱直入镇抚司的黄鸣二人,眼中还是充满了疑惑。 而头前带路的黄秉昆这时又想起一点,补充道:“对了黄少爷,要说此刻咱们镇抚司内谁做主,除了刘千户外,还有聂镇抚,他也是刚自京外办案归来……” 黄鸣的脚步不禁一顿:“聂镇抚?铁面神捕聂庆耀?” 即便是黄鸣,对这个锦衣卫的镇抚也是久仰其大名了。 只因为他是锦衣卫能从武宗朝撑到现在依然不曾倒架的支柱,也是民间和官场被无数人称道的当世神捕。 据说这位聂镇抚当初也只是顺天府下面的一个小捕快而已,却靠着一身本领屡立大功,抓到的江洋大盗,朝廷重犯不知有多少。 这才在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一步步被提拔起来,最后更是被吸收进了锦衣卫中任职。 哪怕是钱宁江彬这样胡作妄为之人执掌锦衣卫时,对这位锦衣卫前辈下属也是颇为尊敬。因为有太多案件,还得仰仗着他。 可以说这位聂镇抚,就是如今锦衣卫里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想到有他在,黄鸣总算是放心了些,连匆忙的脚步,都因之缓下。 这时,黄秉昆又道:“所以黄少爷您不必心急,就算真有什么变故,只要聂镇抚在,就一定不是问题。 “这些年来,被聂镇抚破获的白莲教阴谋逆案也不知有多少了,被他捉入诏狱的妖人更有数十之多……” 他的本意是为了宽黄鸣之心。 本来黄鸣也深以为然地点头了,可突然间,其神情又猛地一变,一个可怕的想法骤然冒起——白莲教处心积虑,抛出这么多诱饵,他们的目标不会就是聂庆耀吧? 就在他这个念头转过,神色再变的同时,前方黑暗里,一阵惊叫声中,骚乱突起!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五章 还是迟了一步(上) 骚乱起处,黄鸣的心跳都猛然漏了一拍,脸色更是一变,抬眼就朝着前方那影影幢幢的大片建筑群望了过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锦衣卫镇抚司,但对其中的架构建筑却依然只限于前边那几处院落。唯一知道的,就是除了这一片办公区域外,后边大部分都算作诏狱的范围。 而从这边远远望过去,明显就能知道骚乱的起点就在诏狱深处! “我们也快过去看看……” 在黄鸣的一声催促下,黄秉昆才从震惊中回神。 他在此当差也有十多年了,还真没遇到过这等变故,整个人都有些发怔。 此时才忙道了声:“好,黄少爷你们跟紧了我!”便率先带路,直往里去。 在又穿过两进院落后,前方惊叫声已更为清晰,同时可见的,是星星点点的火光正急速朝着那事发点汇聚过去。 隐约间,黄鸣已听到了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聂镇抚”“遇刺”“白莲教妖人”……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堵足有三丈多高,切断前路的厚重墙体前,直通向里头的唯一通道,是一扇看着并不比城门薄多少的铁门。 无论是门前门后,还是墙上,都立着一名名长刀出鞘,眼中闪烁着警惕之色的锦衣卫人手。 黄鸣都不用去留意边上竖起的那块石碑,便已立刻知道这后头是什么地方,正是让天下人都谈之色变的锦衣卫诏狱! 而在看到他们一行靠近时,上方已有警告声传下:“诏狱重地不得手令谁敢靠近?敢擅闯者,当场格杀!” 话落,又有嘎吱声响起,墙上竟有冒出一排弓手,居高临下瞄了过来。 或许在平常时候,有黄秉昆带着,诏狱前还不至于如此紧张,可现在里头出了变故,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黄鸣也很是配合地停步,高举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冒犯的意思,口中则对黄秉昆道:“问问他们,到底里头出了什么状况。” 不等黄秉昆出声,门内已传出了有些急切而变得嘶哑的喊声:“快放我们出去……聂镇抚他被妖人所伤,我们要去请大夫……” 果然! 黄鸣的心更是直往下沉。 事情真就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而去,白莲教处心积虑,布下如此一局,其目标从来不是自己或是哪个落到朝廷之手的教徒,而是锦衣卫的顶梁柱,镇抚聂庆耀! 虽然还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在已是彻底的阶下囚的情况下,还能达成目标,刺杀聂镇抚得手的。 但只从结果看,就可知这些白莲教妖人究竟有多么的可怕了。 黄鸣感到震惊,其他锦衣卫则更是心慌无措。 聂镇抚是锦衣卫的定海神针,是所有人心目中宛如神祇一般的存在。 只要他在,任何困难都不是问题,管他什么白莲教妖人,江洋大盗,那都是手到擒来的跳梁小丑而已。 而现在,他被刺杀重伤,生死未卜,足以让任何一个锦衣卫失去平常心。 封锁诏狱入口的守卫自然也不例外,随着招呼,他们已赶紧开门,放了三个衣衫都有些凌乱的校尉出来。 看得出来,他们已被里头的变故惊得魂不守舍了,不但脸色惨白,连脚步都是凌乱的。 走出门来时,有一人脚下一个拌蒜,幸亏旁边同伴及时出手一扶,才让他不致摔倒。然后三人继续向前,正好和还盘桓在此的黄鸣三人来了个面对面。 一开始,黄鸣也没作他想,他的一整副心神也都放在了里头生死不知的聂庆耀身上,很想让黄秉昆出言打听些细节。 可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余光瞥到的那个家伙的身形轮廓很有些眼熟,这让他连忙定睛望向那个已偏身尽量远离自己的家伙。 此时天是黑的,只有诏狱门前的几盏灯笼和戚长风手里的火把照亮着这边一小块区域,从而让黄鸣无法清晰看到那人的确切长相。 但那躲闪的细微动作,还有那很是熟悉的感觉,却让他心中立生警惕,当即盯住他喝道:“荧惑!” 话出,对方的身形就是剧烈一震。 这是一个早把心神绷到最紧处之人在骤然感觉到被人识破身份时的自然反应,根本就不受理性和头脑的控制。 而这一震,也让黄鸣即刻确认对方真就是那个深不可测,计谋百出的可怕之人。 没有任何一点犹豫,他已放声大叫:“他是白莲教妖人,他从诏狱里逃出来了!” 这话如一声霹雳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无论他身边的黄秉昆,还是前方高墙上下的一众锦衣卫都齐齐震动,然后错愕地迅速望将过来。 所有人中,反应最快的当数荧惑自身了。 在出门时看到黄鸣,他就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妙,现在身份败露,让他眼中更是杀机一闪,身子已呼一下直掠而出,急扑黄鸣。 同时而动的,还有与他一起出来的另两人。 三人间显然是早就拥有极其默契的配合,随着荧惑扑向黄鸣,其他二人则狠狠杀向黄秉昆与戚长风,不让二人援救于他。 直到荧惑扑到跟前,黄鸣才终于看清楚,他那煞白的脸色压根就不是受惊之后的反应,分明是受刑之下,失血过多的结果。 可即便对方身上伤得不轻,可真论武艺和气力,黄鸣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依然远非其对手。 他只来得及仓促朝侧方一闪,躲过那扣向自己脖子的一爪,但前襟却被其后续的一招拉住。 危! 黄鸣只觉自己脑袋上都顶上这么个字了,心里想的是再退,可腿脚反应终究是跟不上了。 但就在这时,惨哼与刀光同起。 一条身影惨哼着倒飞而出,而这道一招把他劈飞的刀光却未曾顿住,而是迅速从侧方一闪再出,噗一下,正中荧惑的前胸。 他的下一招攻击才刚一起,身形便被此刀斩得不受控制地直朝后抛飞出去。 而在荧惑还想要抓着黄鸣一起飞出时,第二刀连环落下,正中其手腕! 血光迸溅! 他那只紧抓着黄鸣前襟不放的右手已与身体分离!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六章 还是迟了一步(下) 直到戚长风持刀护在自己跟前,一手扶住自己,黄鸣才定下神来,勉强冲他一笑:“多谢……” 刚才那极其凶险的一瞬间,就是戚长风突然爆发,连续两刀重创两人,才救下了险些中招的黄鸣。 而这一切也只在转眼间就见了分晓,旁边黄秉昆才刚和最后一人战作一团,呼喝之声不停,然后门前的那些守卫也终于醒悟,凶狠地扑了上来。 那边两人还在地上翻腾惨哼,几把刀已顶在他们的要害处,为首之人出手如风,一阵分筋错骨就全招呼了上去。 转眼间,荧惑二人别说再行反抗,胳膊骨头都已迅速脱臼,动弹不得。 而最后那个家伙,还想夺路出逃,但却被黄秉昆死命阻拦,分心之下,更被一刀斩在腰间,人刚一扑地,几把刀也抵了上来,再度被生擒活捉。 也是直到这时候,更多的锦衣卫才从诏狱内蜂拥赶出来,所有人脸上还带着浓浓的惊疑,绝大多数人的目光更是都落到了身上带血的黄鸣和戚长风处。 黄鸣这时已经镇定下来,先把还抓着自己衣襟的断手扯下,丢在一旁,这才有些庆幸地看了看旁边已收刀入鞘的戚长风。 自己这回真是运气好啊,要不是刚找了这么个靠谱又强大的保镖,刚才那一下突变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 当然,再仔细想想,其实要不是戚长风的到来和提问,自己也不可能顺势想明白一些细节,从而推导出白莲教的真正阴谋,此时跑到镇抚司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人开了口,是个锦衣卫百户,应该也是现在此处能做主之人了。 黄秉昆急忙道:“老姚,你仔细看看,他们就是从诏狱逃出来的白莲教妖人啊! “刚被黄少爷一眼识破,就突然出手……” 那姚百户听了这话脸色再变,然后迅速上前仔细打量其中一人的模样后,眉头一皱,伸手再唰一下扯开其外头的服色,便立刻露出了里头的真相来。 那件看似寻常的锦衣卫制服底下,却是一件破烂的囚服和满身的伤痕。 显然,此人正是之前被关在诏狱之中,受刑讯问的囚犯,然后不知怎的,居然让他换到了这么一身衣裳,还从容走出了诏狱大门。 所有人都惊住了,哪怕已经知道了答案,看到这意外的一幕,还是让人感到难以置信。 这儿可是诏狱,号称天底下最严密的监狱,甚至被太多人认定为有进无出的所在。 而现在,这些白莲教妖人不光在里头伤了聂镇抚,还大摇大摆地出来了。 要不是有黄鸣看破其身份,恐怕真就要让他们蒙混而出,使诏狱成为天下笑柄。 带着异样的心情,大家再看向黄鸣时,眼神里已多了感激。 黄鸣这时也适时开口:“若我所料不错,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中。从故意入狱,到刺杀聂镇抚,再到趁乱逃出,他们早有全盘的计划。 “而且我相信,现在诏狱之中,一定有着他们的同谋!诸位大人,还请严防死守,不得让那内应再趁乱走了。” 众人再度悚然动容,此时也顾不上这推断有几分可信了,姚百户即刻下令:“关门,在刘千户下令彻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而随着这道命令下达,所有人都再度行动,扯起还倒在自己血泊中的两个白莲教妖人,押着他们就要重回里间。 这时,荧惑突然奋力挣扎了下,回头死死看着黄鸣:“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计划,这时候跑来坏我大事?” 是啊,要不是黄鸣的突然出现,他们此时说不定都已经离开镇抚司,逍遥在这黑夜中了。 黄鸣回看着他,语气沉重:“你们的谋划确实周密,环环相扣。但是,其中有了太多的巧合,自然也就存在着一定的漏洞。 “当然,你犯下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就是把我设计其中。我真不觉着自己有多重要,能几次与你们白莲教扯上关系。” “哈哈哈哈……”在被人推着踉跄向前去时,荧惑放声大笑,“我确实在你身上犯下了大错。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日我就该动手杀了你的。 “可是,当日的你看着远没有之后那般稳重聪明啊……” 显然,对方是瞧出自己这一段时间中的巨大变化了。 但黄鸣却只是一笑:“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在经历了大变之后,更是会成长,这有什么奇怪?” 荧惑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其他人早已不耐烦了,一声呵斥,便推扯着他们几个,重新押进诏狱。 黄鸣见状,这才长呼一口气,至少自己连夜跑来还算有些价值。 “只是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没能提醒锦衣卫,让他们得了手。只希望聂镇抚他吉人天相,不至真让他们得手……” 黄鸣最终一声长叹。 但很快的,被请到前边客厅歇息的他们就等到了一个噩耗——他们确实是迟了一步,致命的一步。 因为就在他们进入镇抚司之前,荧惑几个白莲教妖人就在刑房中刺杀得手,将聂庆耀这个锦衣卫的定海神针给杀了。 是的,他不是重伤,而是当场身死。 正因如此,诏狱之中才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从而让三个有了内应安排的家伙乔装混出。 要不是正巧被黄鸣三人堵在门口,又恰巧被他一眼看破,这锦衣卫丢的脸只会更大。 但即便如此,这结果对锦衣卫的打击也是无可估量的。 至少此时来见黄鸣的刘博滔整个人就显得魂不守舍,他定定看着黄鸣,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千户,聂镇抚他真的遇害了?”黄鸣忍不住再度确认。 刘博滔有些无力点头:“我闻讯赶去时,聂大人他已经气绝……是我等无能,中了这些妖人的奸计……” 黄鸣长叹一声,心下虽不情愿,也只能接受事实。 而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怎么得的手?还有聂镇抚,怎会如此急着就去见他们呢?”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七章 周密的计划,致命的疏忽 刘博滔明显也没从这突然的祸事中完全恢复,也需要与人倾吐心中所想。 而目前身边,似乎也没有比黄鸣更合适的人选,毕竟他还是认可这个少年的身份和能力的。 所以被问到其中原委后,稍作迟疑,便打开了话匣子。 只是他的第一句话就让黄鸣为之一怔:“其实是我们的疏忽大意,才让聂镇抚他……” “怎么说?” 叹口气后,刘博滔反问道:“黄少爷你可知道为何朝廷上下都对白莲教妖人如此深恶痛绝,一经发现必严查到底么?” 黄鸣斟酌道:“是因为白莲教早有反迹,祸国殃民!” “可以这么说,天下人也都听说过一些白莲教妖人蛊惑人心,逆乱各地的恶行。但这依然不足以让我们锦衣卫不惜一切都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而其中真正的原委,往近了说有二。一是当初正德十四年,宁王之乱,据查,推动这场叛乱的主要幕后之人中,就有白莲教的身影,而且正是这个被称作荧惑的家伙!” 黄鸣双眉一挑,这真算得上是朝中秘辛了,或许只有极少数的重要人物才知道此中真相。 怪不得……宁王之乱离如今也不过两年,哪怕放到大明两百年国祚中,也是影响力相当不小的一场叛乱了。 而要是其中真有白莲教的影子,那谁敢保证他们不会重复这样的举动,再掀起新一轮叛乱? 要知道,大明朝可是有过藩王造反成功先例的——虽然这场叛乱早被粉饰成了靖难。 刘千户的话还在继续:“当时天下震动,虽然叛乱很快被王阳明带兵平息,但之后的余波却是直到聂镇抚带着我们锦衣卫追查索拿相关余党达大半年之久才真正平息。 “也是在这次事后,在朝廷上下一心下,才让白莲教元气大伤,彻底转入暗处。 “但这一来,他们对各地的危害反而更大了,因为越发的防不胜防。 “所以只要有和白莲教相关之人,我们都是宁枉勿纵的,这便是第二点缘故了。” 黄鸣点头,表示理解。 有这么一批神出鬼没,手段阴狠,诡计百出的不安定因素存在,确实是叫任何一个朝廷都感到异常头痛的事情。 在没有后世的刑侦力量和手段的前提想,想要彻底杜绝他们为祸,也只剩下赶尽杀绝,宁枉勿纵一个法子了。 这不是对错,而是利弊的问题。 刘博滔见状,又是一叹:“而想要做到前日防贼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之前江大人做主,现在又是这般光景,我们锦衣卫也是内忧外患,只能靠着聂镇抚的威望和明察秋毫来一一应对。” 江彬为锦衣卫提督时,他们看似风光无比,但内部却良莠不齐,自然不可能全力办案。至于现在,就更不用提了。 “之前就是因为听说山东有白莲教妖人聚集,聂镇抚才带人前往查探。想不到,他这次才回来,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刘博滔满脸的懊丧与悔恨:“黄少爷,你是不知道,其实聂镇抚和这个神秘的白莲教妖人荧惑已纠缠了将近十年了。 “虽然对方的阴谋多次被聂镇抚所破,但每一次,却又都被他找到破绽脱身离开。所以在聂镇抚看来,他就是一个宿敌,一块心病。 “这次回来,得知荧惑居然已被抓,聂大人自然很是高兴,同时也想立刻见他,撬开他的嘴,这才会连夜去诏狱提审其人与同谋。 “可就是这事上,我们犯下了一个最致命的错误。” “什么?”黄鸣好奇道。 “此人压根就不是荧惑!” 这话让黄鸣再是一怔:“此话怎讲?” 话出口,他心思一动,就想到了原委:“是了,你刚说聂大人与荧惑交手已有十年,按年纪推算,那个三十都不到的家伙就不可能是他!” 说到这儿,他脸色又是一变:“如此说来,责任在我!是我当时在众人面前指出他是荧惑的……” “这事怎能怪黄少爷你呢?你帮我们抓到这个妖人,有点破其身份,本就是有功的。而且,你又不知道这些往事细节,对方又刻意设计引导,让所有人都落入套中。” 黄鸣默然,现在倒回去想,确实,自己一开始就被对方给欺骗了。 应获这个化名就是最大的诱导点,自己之前还自以为是的以此认定他就是荧惑呢。 其实他是故意要自己这么想的,再仔细想一层的话,若只是为了隐藏身份,取个化名,对方又何必冒险用上与荧惑同音的字呢? 刘博滔自责道:“黄少爷你不明就里,被他骗了也就罢了。可我们不应该啊,我们是知道这些细节的,可是却被这到手的胜利和功劳给蒙蔽了心智,只想着从他身上拷问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完全忽略了其中的危险。 “而聂大人就是因此着了道儿,回来得知此事,就去见了他。 “结果他却早有准备,被内应解开了禁制,与同伙一起出手……” “那个内应是什么人?”黄鸣好奇不已,忙打断问道。 “就是当日将人从河南押回来的锦衣卫百户贺纲!”刘博滔咬牙道,“不过他当场就被聂大人反击杀死。” 黄鸣这才恍然,一切也就彻底说通了。 当日推理出来的劫囚案真相其实还存在着很关键的一个问题——纵然通州驿站有白莲教徒出手救人,可也不至于出现囚车附近彻底空虚。 现在这一被忽略的问题也有了答案,依然是里应外合,除了驿站里的人,押送队伍里也有内应。 而且此人藏得很深,又被应该担责的徐行之等人给掩盖了存在感,就这样隐藏到了今日。 可以说这个针对刺杀聂庆耀的阴谋当真是一环扣着一环,精妙到了极处。把包括自己和锦衣卫所有人都算计在内。 再加上锦衣卫的一个致命疏漏,终于就导致了惨烈的最终结果。 到这儿,一切说完,黄鸣也了解了全盘内情与真相,纵然心绪难平,也只能接受。 而与此同时,随着几声问候,数条身影迈着急切的步伐已来到堂前。 锦衣卫真正做主的几个重要人物,终于赶来了。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八章 稳妥为上 离开镇抚司时,已近三更。 街上空旷而幽静,只有他们一行车马缓缓向前。 虽然锦衣卫今夜出了大事,但对黄鸣他们还是相当友善,即便此时,也依然派人送他回去。 车厢中,坐了三人,除了黄鸣,还有戚长风和黄秉昆。 不过气氛却有些压抑,许久都没人开口。 这场刺杀变故带给大家的冲击着实不小,让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的沉默后,黄鸣终于还是先开了口:“接下来你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呀。” 黄秉昆愣了愣,便叹气点头。纵然是以他的身份,也能想到之后锦衣卫会遭遇怎样的压力。 “内忧外患下,你回去尽量劝说朱都督,让他以稳为上。” “内忧外患?”黄秉昆略有些不解问道,“内忧我知道,是指咱们本就被人针对的局面,可这外患……” “内忧可不止于来自朝廷某些人的针对。”黄鸣正色道,“刚才不好多说,但事实就在眼前。聂镇抚的死,必然会引发连锁反应的。锦衣卫内部必然会起互相间的猜疑。” 黄秉昆脸色又是一沉,这点他真没想过,但一被点破,也就明白了:“要真如此,恐怕我们锦衣卫会再度被削弱啊,再加上朝中那些早看我们不顺眼的官员借机攻击,只怕……” “所以我的意思,你们内部绝不能乱。我也不认为区区白莲教真能安插那么多内奸在锦衣卫中,若是可以,自查不如不查。” 黄鸣看着对方诚恳道:“有时候保持内部稳定要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禀报朱都督的。”黄秉昆用力点头,“那外患呢?” “自然是来自白莲教接下来可能做的一些事情了。”黄鸣目光冷冽,“现在看来,他们这次的全盘计划就是为了刺杀聂镇抚,但这依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只是因为聂镇抚这些年来坏了他们太多好事,而接下来他们将有新一轮的阴谋,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想将聂镇抚杀死。为此,连埋入锦衣卫多年的重要内应都可以舍弃。” 黄秉昆深以为然地点头:“我明白了,这一切阴谋只为了下一个更大的阴谋。而我们锦衣卫素来有责任剿灭白莲教,所以接下来我们的压力只会更大。” 说到这儿,他一张脸上满是苦涩:“可如今连聂镇抚都被他们所害,我们还有办法对付他们么?” 一直以来,聂庆耀就是所有锦衣卫的信心所在,尤其是对付白莲教一事上。他这一死,对所有人的打击都是难以估量的。 黄鸣看着他:“所以我可以给出的建议就是,尽量压下聂镇抚的死讯不外传,让外人无法知晓白莲教是否得了手。如此一来,他们多少会有所收敛,又或是拖上一段日子……” “这却谈何容易?”黄秉耀苦笑,“即便能严令封锁消息,可今夜朱都督他们突然回来的事情总是会传出去的。”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你们也可以自己放出假消息,比如就说聂镇抚他只是遇刺重伤,这才惊动朱都督他们回来。还有,那几个刺客妖人是被抓扣住的,自然就不怕他们把真相传与其他人了。” “也只能如此了。”黄秉昆点头答应,这事最终如何决定,还得看朱都督,甚至更上面那些人怎么想。 仔细想来,面前的少年这回又帮了锦衣卫大忙,要不是他正好赶来,恐怕那几个刺客真就大摇大摆乔装离开了。真要如此,锦衣卫想要隐瞒聂镇抚的死讯都不可能。 交代完这些善后之事,黄鸣也不再多言,索性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马车便稳稳停了下来,一名随车护送的锦衣卫在外恭声道:“黄少爷,到府上了。” 黄鸣这才睁眼:“有劳。” 刚想要和黄秉昆打声招呼便下车,后者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道:“黄少爷,你可还记得那牛四么?” “那是什么人?”黄鸣挑眉奇道。 “少爷还真是大人大量啊,居然把这个仇人都给忘了。”恭维一声,他才又解释道:“这牛四就是当日在南城兵马司的牢房里想要对您不利的囚犯啊。” “原来是他啊……”黄鸣这才想起来,“怎么,人落到你们手上了?” 黄秉昆摇头:“不瞒黄少爷,之前下官是真打算拿了他替少爷你出出气,顺带问出背后主使的。不过,之后仔细查问才发现,那牛四竟已经早死了。” “死了?被人灭口?”黄鸣立刻有了反应,同时眉头也迅速皱了起来。 说实在的,对当日自己一穿越就遭遇袭击这件事,他还真没有太放心上。 因为一者对方终究没能得手,而且看得出来,那家伙是受人指使才这么做的。 二者,之后又发生了太多事情,哪一件都比再回头找人报仇重要,所以过去也就过去了。 当然,黄鸣想算了不代表事情真就过去了,比如黄秉昆,既然有心巴结黄少爷,自然就会想方设法为他做些事情。 他可不知道黄鸣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便打算把事情真相查明白了,抓到背后之人,给黄少爷出口恶气再邀功。 只是这一查之下,才发现关键人物居然死了! 本来黄秉昆是打算自己继续深查,有了最终结果再报与黄少爷的。 但现在锦衣卫出了如此大事,让他更没了安全感,就想拿此事买个好。 “应该是被灭口,下官查到,他是在您离开牢房的当夜就自缢在牢中的。” 黄鸣冷笑:“好一个自缢,当真是老手段了。那你可有查到进一步的线索么?” “下官只查到当时牢里做主的是牢头冯五,此事八成就是他下的手了。 “至于又是谁让他对少爷你下手,现在还不得而知,本来我都打算去找他了,结果有差事,出了京城,回来就……” “唔,此事不要明着查,可以先通过牛四之死来给他施加压力,然后慢慢从其口中套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我反正不急。”黄鸣又是一笑,给出指示道。 想也知道那之前想要自己性命之人必是与朝中文官集团有着极深的勾连,现在的朝局也确实还不是跟他们算账的时候。 所以就跟眼下的锦衣卫内部一样,都当以稳妥为上。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五十九章 漫长的除夕夜 无论是这次锦衣卫发生的重大变故,还是黄秉昆提及的牛四一事,黄鸣都没有将之放到太重要的位置。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作为国子监学生,自己的职责还是好好读书,尽量提升,朝中局势和自身终究有着距离。 接下来一段时日,黄鸣就这么重新扑到了学业上,依然过着两点一线的枯燥而平静的生活。 除了必要的听课外,他还专门向张璧这样的讲官请教一些自己所不懂的文化知识,顺带着也让他们指导自己如何写出更好的毛笔字来。 这些基础东西,摆在任何一个读书人身上都显得那么可笑,但放在一个自幼孤苦,一两月前才有学习机会的少年身上,却又显得格外珍贵了。 于是,张璧他们对这个监生倒也变得尊敬而喜欢起来,只要是他来问的,任何一个讲官,都不会摆着翰林的架子,都会悉心教导,直到把一切都说明白了为止。 而在这样的环境里,黄鸣的进步自然是飞快的。 等到时间来到年终岁尾时,他已能做到通读整本论语,囫囵吞枣地了解其中内容了。 至于书写上,虽然字还有些丑,但好歹写出来可以叫人看懂。 这对一个习惯了看直给信息,提笔忘字的现代人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而随着临近年末,国子监也终于给所有监生们放了假,黄鸣不必再每日一早赶去上学。 只是这样一来,他反而有些不适应了,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好。 尤其是在来到除夕时,这种茫然的感觉就愈发的强烈起来。 年味其实早就有了。 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至少在这北京城里,多数百姓手头还算宽裕,辛苦一年后,所有人都想过个好年。 所以在临近年节时,街上早已张灯结彩,各种店铺商摊也开始向大家贩卖起各种过年必须的物品。 但是作为黄家少爷,如今整个黄府的当家人,黄鸣是显然不需要为这些琐事费什么心神的。 一切年货的采买,过年时该有的各种安排,自然都有管家黄忠,以及下面的其他奴仆去办。 就算他想要为自己做几个小菜,没等他真个靠近厨房呢,就被一干下人惊恐地阻拦住了。 堂堂少爷,国子监的学生,又怎能接近这样下等人才能来的地方呢? 正所谓君子远庖厨嘛。 至于你说想要吃什么东西,只管吩咐就好,不管有多刁钻,材料多稀有,只要北京城里买得着,他们就一定会为黄鸣准备妥当,送到面前。 什么叫人上人,这回算是让黄鸣亲身感受到了,只是他一时还没能完全适应而已。 …… 如此,日子更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来到了真正的除夕当天。 这可以算是千年来,整个华夏民族最重要的一天了。 按照各种习俗规矩,各地百姓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庆祝方式。 但无论是祭祀仙神祖先,还是放炮歌舞,又或是索性就是围一起吃顿团圆饭,看场其实根本没什么劲儿,只知道“大家一起包饺砸”的晚会……说到底,这一天都是个一家人齐齐整整,大团圆的好日子。 不过世事终究也有例外,一些特殊岗位上的人,哪怕是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也只能先公后私,不能陪伴家人。 前世里,黄鸣就是如此,因为工作原因,有好几年都是在局里过的年。 而如今穿越后,他倒是可以安心在家中过年了,但问题在于,除他之外,家里就只剩下一群奴仆了。 到底是没人能陪他过年,还不如前世在局里和战友同事们一起呢。 他老爹黄锦,就是如今这时代的特殊工作群体了。 作为宫里的太监,本就少有机会外出。 而身为皇帝跟前极得信任的贴身太监,他就更不可能随意做主,跑出宫来了。 尤其是今天除夕,嘉靖更是哪哪儿都少不了他这个大伴。 于是,黄锦只能让人给黄鸣带了几句话,让他安心在家过年,顺便又把一些嘉靖给的赏赐留给儿子。 至于管家黄忠和一众下人,倒是能让府上过年的氛围足够浓烈,可也到此为止了。 即便黄鸣招呼了想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吃了这顿年夜饭,这些人也是连连谢辞。 开玩笑,他们是什么身份,哪有胆子敢和家里的少爷同堂用饭? 这事要是被他人所知,黄少爷会怎样不知道,他们是一定会被老爷严加惩处,甚至直接送到官府里去治罪的。 主仆尊卑,从来都是大明朝的立国之本。 所以到头来,能和黄鸣一起吃这顿团圆饭的,整个府上就只剩下作为保镖和半个朋友的戚长风了。 可偏偏今日一早,戚长风在确认黄鸣整天都呆在家里后,就告了假。 他在京城可是结交了好几个朋友的,同是“大明北漂”的他们自然要在这个除夕抱团取暖了。 已经找到不错差事和前程的戚长风自然不能因此忘本,所以今日就和这些朋友凑在一起吃酒欢闹,连初一都一并告了假。 于是,黄鸣就只能自己一人独对这一桌子的珍馐美味,竟觉着很没胃口了。 “好吧,想不到我穿越一场的第一个除夕夜居然是这么过的……” 只吃了几口菜就觉着已经饱了的他叹了口气,这时要是能有场春晚看,就算再烂,再是由小鲜肉来假唱,来尬演,自己也能看得下去吧。 “我这是不是太矫情了,明明好酒好菜,衣食无忧,居然又有了更高层次的需求……比比那些可能还饥寒交迫的穷人,我这可就要好太多了。” 黄鸣很快警醒,当即又吃了些东西,然后吩咐:“来人,把这些酒菜都撤了,你们一起分了吧。若是家里还有多余的饭菜,就打个包,送到外头去,看有没有乞丐什么的需要。” 黄忠等人赶紧过来谢赏,并做出一系列安排。 而此时,天虽然黑了,可时间还早。 按照习俗,还远没到睡觉的时候,黄鸣至少得守着,直到三更之后,翻过年去,是为守岁。 “哎,这漫长的除夕夜啊……” ------------ 第一卷监子与监生 第六十章 已是嘉靖年了 嗵——啪! 啪啪啪…… 外间不断有爆竹声声传来,提醒着所有人今日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夜。 但在这一间灯火通明的厅堂里坐着的七八人脸上却显然没有过年时该有的喜庆,一个个神色凝重,桌上的酒菜更是几乎未曾动过。 “北京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么?” “有是有,但不确切,并不是他让人传回来的。” “难道是他失手了?” “不好说。不过锦衣卫那夜动静确实不小,据说连朱宸几个都被人从自己床上叫了起来,连夜赶回了镇抚司。” “而且这一局我们准备了太久,把所有一切都算到了,又不惜让我们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暴露自身,才有了一击必杀聂庆耀的机会。我也不认为会失手!” “这不是我们认为如何的问题,是事实如何!” “事实就是,锦衣卫确实曾透露出一些消息来,聂庆耀是被刺杀了,但只是重伤,人还活着。他们还说,刺客已全数被抓,无一逃脱。” “这么说来,真失败了?” “锦衣卫的话你们觉着可信么?” 话说到这儿,突然又是一堂沉默。 半晌后,才有人继续开口。 “那我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是按既定计划行事,还是再稳一稳,看一看?” “你们还是怕那聂庆耀?他都已经生死难料了,还能对我圣教大业构成什么威胁?” “你的意思是按计划行事,从南到北,让他乱起来?” “对,趁着现在新皇帝还没坐稳,人心未定,我们就该把几年来耽搁下来的事情都尽快办好。” 又是一番沉默后,才有人最终决定:“那就这么办,咱们各自按计划去那些地方,两年,最多三年时间,要扎稳根基,尽可能挑起更多的乱子,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们尝尝天下大乱的滋味!” “好!” “好!” “好!” 随着一声声好,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有人举起了早已冷透的酒杯。 八只酒杯碰在一起,酒水飞溅间,他们又各自收回,一饮而尽。 突然间,鞭炮声又自外间噼啪奏响,而这一回的声音要比之前激烈太多,也持续更久,几乎是从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鞭炮声传来。 这让这一堂之人的动作陡然一顿,然后有人露出了笑容:“过了三更了,这算是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不,是新的一年。” “听说这次定的年号是嘉靖啊。” “是啊,正德年已过去,如今已是嘉靖年了……” …… “此时开始便正式进入嘉靖初年了。” 杨府中,杨廷和举杯看向面前的一众家人,笑道:“只希望这会是一个好兆头,从此国泰民安啊。” “父亲说的是,儿子也以为今后的天下将一片安泰,欣欣向荣。”长子杨慎笑着附和,也举起了杯来。 然后在他的带领下,满桌之人也都笑呵呵地跟着举杯相庆。 “为我大明贺,为陛下贺,为天下安泰贺!” 杨廷和随之再说一句,这才将满杯酒水一饮而尽,其他人自然跟上。 而在酒杯放上桌后,他一双老眼又落到了跟前的两个儿子身上:“用修,用诚,接下来的一年对你们来说也是极其关键,万不可有一丝松懈啊。” 杨慎忙道:“儿子知道,我既已在经筵上有过主讲,那就意味着将有更进一步的机会了……” 不想杨廷和却轻轻摇头:“不急,此时还不是你真正踏入朝堂的时候。” “啊?” “你还需要磨砺,之前经筵上的失利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你心性还是过于激进,确实需要一些挫折和沉淀。” 杨慎心里自有些不是滋味,但嘴上还是道:“父亲教训得是。” “所以我打算明年把一份更重要也更细致的差事交给你,就由你来编纂《武宗实录》。” 杨慎顿时沉默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乖乖答应:“是,一切听凭父亲吩咐。” 编纂先帝实录对许多翰林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是绝大多数人争着抢着要干的差事——因为一旦修成,那就是一桩不小的功劳,由此从翰林院直接提拔进礼部等重要衙门也有着极大可能。 但这对杨慎来说显然就不是什么大机会了,谁让他有个首辅爹呢? 可既然这是父亲的决定,他也不好反对,他也知道,这确实有利于自己的进一步发展,稳扎稳打,才能真正在朝中站住脚。 “用修,你接下来一到两年就潜心学问和修书,别的就不必多想了。” 在叮嘱了长子一句后,杨廷和又看向次子杨惇:“今年我会请最好的先生再教你一年,你好生学着,等到明年会试,将是你最后的机会。 “若是能一举中了进士,你就和你兄长一样在此继续住着。不然,就先回老家去吧。” 杨惇脸上一红,他没有兄长般的天才,虽然已是举人,可之前的一次会试却落了榜。 其实会试落榜真不算什么挫折,多少读书人都是一次次重考才考上的。 但谁让他杨惇有个天才的爹和更天才的兄长呢? 所以他只能称是:“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全力读书,绝不给您丢脸。” “好自为之吧,如今已是嘉靖年了,或许和之前多有不同。” 莫名的一句话,却让两个儿子的神色都略有变化。 …… 当阵阵的鞭炮声从外头隐约传来时,黄鸣正好把最后一笔写完。 守岁也没什么事做,他索性就在书房里又练起字来,这一练,倒把时间给忘了。 直到这鞭炮大起,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抬头,正好黄忠端了个托盘进来:“少爷,用些点心宵夜吧。” 黄鸣笑着冲他点头:“忠爷,新年好啊!” “少爷也新年好。” “羽墨和大家也都有宵夜吧?” “羽墨应该是睡下了,其他人都给他们送过去了。” “那就好,你也吃了早些睡吧。” 黄鸣接过那碗饺子,随手夹了一个放入嘴里,一咬开,却是鲜虾羊肉馅的,当真是极其鲜美:“挺不错的,明日给后厨多包点红包吧。” 说完,他又突然望向外边,漆黑的天空还有寒风吹过,让他不禁也生出了几分感慨来:“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间,已正式进入嘉靖年了。” (本卷终) 本来幻想着应个景的,结果还是没法赶上过年时同步一下……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章 黄鸣,字默之 按着习俗规矩,大年初一在京官员都得去皇宫给皇帝拜年,然后才是君臣各自祭祖。 而到了初二,又是官员间互相走动拜望的时候,走亲访友,迎来送往,各种应酬交际得一直持续到初六七后才能真正的消停下来。 当然这一切跟黄鸣的关系就没那么大了。 因为黄锦还在宫里,初一他也就自个儿在府中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小佛堂里稍微意思了下。 等初二该走亲访友时,他能拜访的人也并不多,无非就是国子监里的一些同学老师而已。 不过这些人自己也有的是应酬,甚至像徐家和张家这样的勋贵豪族,更是繁文缛节一大堆,黄鸣想找徐庆之和张瀚见上一面都难。 最后只能是留了张拜帖走人。 倒是清贵的翰林张璧,年后也依然清闲,见黄鸣前来拜年很是高兴,特意留他在家中吃了饭,师生两个饭后还做了些深入的交谈。 “黄鸣,你这些时日刻苦读书的事情我都瞧在了眼中,确实是我在国子监多年来都未曾见过的好学生啊。” 面对张璧的夸奖,黄鸣笑着谦虚了一句:“先生过誉了,学生也只是兴之所至,想要把之前不懂不会的事情学会而已。” 张璧又赞许地看着他,连连点头:“学海无涯,你能有此想,为师深感欣慰啊。” 听他这一说,黄鸣心中就是一动,当即试探道:“对了先生,学生如今已是十七岁,勉强也算是成了年了。所以就想着能有个表字让自己看着也像个读书人,不知先生可否赐我一字?” 张璧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是啊,若是一般人,到了你这个年岁也确实该有个表字,如此才好与人交际。容我想想……” 说到这儿,这位翰林修撰便拈须思考了起来,黄鸣见状心下更是一定,也更为规矩地坐在那儿不敢出声打搅。 取表字,对任何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一件严肃而重要的事情。 因为这不光代表着一个人的成长,也代表了师长对其人的期待和祝愿。 这个字,也将跟你的名一样,伴随一生,而且在与上级,与同辈相交时,字要比名重要得多。 因为一般而言,只要不是深仇大恨者,当面只会称人之字,很少直呼其名。 也正因如此,表字也只有获得读书阶层认同的人才能得到,更是只有师长,尤其是授业老师,才会为学生取字。 黄鸣今日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有着两层用意。 其一就是希望让自己真正进入到读书人这个圈层。 毕竟现在的朝堂乃是读书人的天下,自己想要在京城立足,总不可能真一直顶着个太监儿子的头衔吧? 其二则是为了拉近与张璧之间的关系。 这段日子以来,他在国子监里就数和张璧这个讲官走得最近,两人间的关系也是相当不错。 但因为某些缘故,二人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这一层隔膜只从称呼上便可看出来,直到今日,黄鸣依然只称呼对方为先生,而非真正的学生称呼的老师。 而只要张璧真给黄鸣赐了字,两人间自然就成标准的师生。 那按如今大明朝文坛官场的规矩,二人就算是彻底绑定在一起了。 黄鸣本以为对方还会推辞一番,毕竟自己太监儿子的身份摆这儿,任何一个爱惜羽毛的读书人都会有所犹豫,但现在看来,张璧要比自己想的更放得开了。 在沉吟了好一会儿后,张璧终于开口:“我本想自你已经熟读的论语中为你起个表字,但奈何啊,你这个‘鸣’字在论语中出现得实在太少。 “我也就记起了两句,一是泰伯第八里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有就是先进第十一里的‘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然此二句终究有些不合适与你做字,总不能给你取字为鼓攻吧,所以就只能另寻他想。” 黄鸣静静听着,这玩意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取的,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又要和名字相贴合,还要考虑用典。 以自己单薄的文化功底,唯一能想到与鸣贴合的典故,就只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对了诗经中有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以此化之,叫你平之如何?” 很快,张璧就想到了一句,觉着还不错。 黄鸣却苦笑道:“呃,还请先生换一个吧……” 好家伙,平之都出来了,这是要我练辟邪剑法的意思么? 说起来还真挺符合咱家风的,太监儿子来个挥刀自宫,家学渊源了。 张璧倒也不以为忤,这表字关系到学生的一生,也得征询他自己的看法。 “其实学生以为并不是一定要有典故出处,只要与我名相贴合,有好记便可。”黄鸣也怕对方难办,然后来个不办,就又道了一句,“比如诸葛亮字孔明,他就没有什么典故可言……” “你倒是会挑……”张璧顿时笑着摇头,但倒也从善如流,很快就给出了新的提议。 “你这个鸣字本就有争鸣之意,而你的性格也是好斗善辩的,就如当日经筵上……” 张璧说着,神色就变得严肃起来:“然则少年是争强好胜也就罢了,可真要是成了年还如此,终究不美。你既然以古人之字提醒于我,那为师也以古人之字与你期许吧。 “唐有文豪韩愈字退之,今日就给你一个表字,就叫默之。还望你在与人竞争时能想到为师今日之言,能退则退,能默则默,不要过于逞强好胜了。” “默之……”黄鸣轻轻重复了这二字好一会儿,感觉还不错,就是叫着跟徐庆之他们一家人似的。 “有道是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望你能明白为师的苦心。” 黄鸣点头:“学生今后就字默之了,多谢先生赐字!”说着,赶忙起身,躬身施礼。 “怎么,还叫我作先生么?”张璧突然笑呵呵问道。 黄鸣反应也快,当即就一撩袍襟,下跪大礼参拜:“学生黄鸣拜见老师!”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章 跟着损友去青楼(上) “恭贺新禧!” “新年吉祥!” “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当徐庆之与张瀚联袂来黄府时,已是初五的午后了。 三人见面,自然是一通互相间的恭贺拜年。 只是在黄鸣道了最后那句,还顺势把手往前一伸后,换来的却是两个好朋友的一声笑骂:“滚!” “你黄少家底可比咱们兄弟厚太多了,居然还敢伸手跟我们要钱。” “就是,现在这个黄家整个府邸都由你说了算,我们该问你要些过年的红包才是。” 三人嘻嘻哈哈地耍笑了一阵后,这一节才算过去。 然后他们自然就提到了接下来做什么的问题。 这就跟后世的同学来你家拜访一样,肯定不是真为了待你家里——除非你家父母不在,PS5、XSX啥的能玩到爽。 虽然现在黄府确实由黄鸣做主,可这家里也没这样的好东西啊,所以几句话说下来,就只剩下去哪儿玩一个话题了。 而玩乐上,张瀚就显然是三人中经验最丰富的那个了:“你们可知道,今年京城里的花魁大比又要开始了?” 男人,尤其是年轻男人,几人闲聊时,话题总会不自觉往女人身上扯。 而放到如今的大明朝,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大家更多谈论的却是烟花女子。 徐庆之顿时两眼一亮,还不忘给黄鸣做介绍:“你来京城不久,或许还不知道吧。每年年初这时候,咱们京城几座大的青楼都会联合办上一场花魁大比,选出十名色艺双绝的好姑娘来。对了,去年是杏花天的玉蓉姑娘得的魁首吧?” 张瀚即刻接话:“没错,就是拿了这花魁的身份,玉蓉姑娘接下来的身价也是大涨,光是露个面,就得要价百两银子,就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下,说不了几句话呢。” “不过这也是值了啊,玉蓉姑娘当初在杏花天的表演我也是去见识过的,确实长得美,而且琴艺和舞姿都是最上乘的。要是能跟她来上一夜……”徐庆之此时更是露出一脸的痴汉模样,呵呵笑道。 黄鸣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咳嗽两声:“看你们那不长进的样子,怎么也是勋贵之后,居然会被几个青楼女子迷得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 “你这是没见识过她们的好……”两人几乎同时反驳道。 话说一半,二人又同时扭头,互相望了一眼,随即又呵呵笑了起来:“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那不如今日咱们就带你也去长长见识。” “对对对,去去去,今日闲来无事,正好勾栏听曲。”徐庆之显得尤其兴奋,拍桌而起,末了又加了句,“对了,我们今日可是帮你长见识去的,所以今日的一切花销都由黄少你来出。” 黄鸣苦笑,但既不想扫了两个好友的兴,同时也确实好奇如今的青楼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便也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当下里,三个年轻人,再加个已经回来,需要贴身保障黄鸣安全的戚长风,一行四人,就兴冲冲,乘了马车直奔南边的南薰坊而去。 大明北京城的城市格局其实真论起来也和现代一些大都会差不多,也有着因为各种需求而产生的聚落扎堆。 比如说黄鸣最熟悉的教忠坊一带,就因为有文庙、国子监等存在,而成为了京城里文化气息最浓郁的所在。 在这一带开的店铺,也多以出卖文房四宝、书籍又或是各种古玩字画,文人墨客们所喜欢的东西为主。 同样道理,青楼楚馆自然也是集中在了一处,也就是南边的南薰坊。 在这儿,不光有官办的教坊司下的各色青楼,还有不少民间商人所办的那啥院子,甚至更有最见不得人,只要给钱就能啪啪啪一顿的半掩门儿。 当然,最后这些玩意儿地位太低,只藏在最不起眼的犄角旮旯,也不是黄鸣他们这样的公子少爷会留意的所在。 像他们这样的寻欢客,自然只会去最有名,也是最好的几家青楼。 比如说,悦情居。 当马车停在迎客的彩门前,黄鸣下车看到前方那披红挂彩的匾额,以及花枝招展的迎客美人儿时,他不禁有些好奇地回头看向跟过来的那两个损友:“怎么来这儿了? “之前不是听你们谈最起劲的就是那什么杏花天的玉蓉姑娘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张瀚呵呵笑着,一副花丛老手的得意模样,“我们刚才说的那些,已经是去年的老黄历了,到了今年自然有变。” “而且,那玉蓉姑娘身为花魁,不光要价高,还不缺客人,咱们去了就得等,得和人抢,那多费事啊。还不如趁着现在花魁大比还没开始,咱们挑几个本就名声不错的美人一起乐呵呢。”徐庆之也跟着道。 黄鸣这才了然点头,要说事事皆有门道,行行都出状元呢。 哪怕是花钱找乐子,没个懂行的同伴指点,怕也是难有什么好体验的。 当下里,他也不再多说,便跟着那两人漫步进入彩门,倒是身后的戚长风,见这边的一大群莺莺燕燕不觉犯起了踌躇:“公子,这……” 看出他的犹豫,黄鸣赶紧拉了他一把,有个同样的生客陪着总是好的。 同时他口中用上了此时最应景的劝说话术:“大过年的,你来都来了,不得跟我们一起进去见识一下?别拘谨,今日你也是客人,而且不用你出钱。” 自家少爷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戚长风也就只能点头答应,跟着进入这悦情居中。 此时,前头已经有个模样娇媚,身段玲珑的女子笑着出来迎接了:“张少爷,徐少爷,你们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我那几个女儿可想你们想得吃不好睡不好啊。” “哈哈,就楚妈妈你会说话。不过今日啊,你可是讨好错人了,今日咱们也是跟着黄少来的,他才是今日的大主顾呢。”张瀚笑着过去,还不着痕迹地在那女子的腰上摸了两把,惹得对方一阵娇嗔,然后她就把一双媚眼落到了已走上来的黄鸣处:“这位就是黄少爷了?看着眼生,可是第一回照顾我们生意么?”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章 跟着损友去青楼(下) 前世的黄鸣是个正直的人,高尚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自然也有朋友间的应酬,进过娱乐场所,甚至曾几次进入不健康的那些地方…… 但是,私人朋友间应酬去的娱乐场所,那都是合法正规的去处,而去的那些不健康的地方,是因为工作需要,打击犯罪。 所以对青楼寻欢,黄鸣的经验确实不足。 他本以为这月情居的玩法也可能和后世某些带颜色的会所一样,上一批让你挑,然后“这个,这个,这个……留下,再换一批看看……” 可结果,进了灯火辉煌,香气扑鼻的前厅后,他们就被先引到了用屏风隔开的私人空间里,再由楚妈妈一面让人送上酒菜,一面询问他们的喜好,完全没有直接先上一批美人儿让他们挑着看的意思。 “几位少爷,咱们月情居里的姑娘那都是个顶个的才貌双绝,现在只看你们想要什么样的陪你们。是要年纪稍微大些的,还是小着些的?是要会吟诗作对的,还是会弹琴下棋的?又或是喜欢善饮酒的……” 这一场串姑娘们的特长报出来,别说戚长风了,就是黄鸣也有些懵。 好在身边还有熟手,张瀚突然探手就把楚妈妈给拉到了自己膝上,佯怒道:“楚妈妈,咱们都是熟客了,你还拿这套东西戏耍我们么?既然是咱们来了,自然是要最好的。当然要是你肯陪我,我倒也不介意。” 说着他便是一通上下其手,惹得女人咯咯的一阵娇笑,又不着痕迹地摆脱出来,百媚千娇地张瀚一眼,撒娇似的道:“张少爷您就是会逗奴家开心,我还不知道自己么,都已经人老珠黄了,哪还能入几位少爷的眼啊。” “谁说你老了,你都不到三十,正合适呢。”徐庆之也怪笑着伸手去搂,却又被对方给躲了过去。 打情骂俏了几句,张瀚才直接道:“咱们也不要多了,就让紫芸、红莺、暖情、香秀她们四个姑娘过来陪着我们喝酒说话便是。” 他说得随意,楚妈妈的脸上却立刻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来:“几位少爷你们这可是在为难奴家了,奴家哪敢做这样的决定啊……” 黄鸣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熟客点名要四个姑娘有什么为难的? 察觉到他的目光,楚妈妈忙解释道:“黄少爷您是初来所以不知,这四个女儿可都是我们悦情居里最红的姑娘了,尤其是紫芸和红莺,更是这次名花榜上前列的人,近来可是有不少恩客点名要见她们呢。 “哪能,哪能都让陪了你们……” 黄鸣这才恍然,瞥一眼那两个损友,他们还真是把自己的竹杠敲得啪啪作响啊。 想也知道,叫这几个姑娘作陪要花出一大笔银子。 徐庆之嘿的一笑:“怎么,咱们兄弟几个过来,还不够资格点你们楼里最好的姑娘么?你这是看不起我们?” “奴家哪敢啊……”楚妈妈叫了声屈,又赶紧解释,“可这楼里有楼里的规矩,哪能把所有当红的姑娘都给一拨客人呢?” 顿一下,她有商量着道:“几位这样行不行,奴家做主就让红莺和暖情来伺候你们,然后再找上几个相貌才情都不输紫芸她们的一并过来……” “楚妈妈,你这是在拿我们当新客了呀,紫芸才是你们楼里最当红的,难道还能让你找出个和她一样的?要真如此,名花榜上可就又要多几个悦情居的人了。” “这……几位少爷真是为难死奴家了……”楚妈妈满脸的纠结。 此事确实难办,但眼前几位,尤其是张徐两位少爷那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熟客,她也不敢违拗啊。 这时还是黄鸣开口打起了圆场,他唰的拿出一张银票先拍在桌上:“楚妈妈,你就先把那几个姑娘请来见见我们,现在时候也还早,到时真有需要了再换也不迟嘛。” “这……”楚妈妈依然为难,这事真不是她一个迎来送往的老鸨能做主的。 但是,当她的目光落下,瞟见那张银票上五百两的数字时,为难的情绪顿时就是一变,笑道:“既然是黄少爷的意思,那奴家就做一回主! “对了,几位少爷是留在这儿,还是去后头另寻个清静的院落喝酒?” “就这儿吧,我们喜欢热闹。”徐庆之大笑回道。 他也来这样的青楼多次了,还没像今日般痛快过呢。 之前还怕事情说不好,结果黄鸣一出手,好事就定下了。 等楚妈妈一走,两个损友顿时冲黄鸣一竖拇指:“黄少好气魄!” “既然出来玩了,自然要尽兴,一点银子而已,花了也就花了。”黄鸣笑着喝了口茶水,“不过这五百两拿出去,我身上的银子也不太多了,待会要再有开销……” “你放心,接下来的开销算我们兄弟的。” 两人拍着胸脯同时道,一副很讲义气的模样。 至于戚长风,这下是彻底傻眼了。 五百两银子就这么出去了? 这都顶自己两年的薪俸了,而这还只是开始。 要是放到大同,五百两都够五口之家富足无忧地过上一辈子了。 在他们几个的说笑中,很快,外边就有环佩叮咚,随着一阵情人心脾的幽香传入,楚妈妈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几位少爷,奴家带几个好女儿来陪你们了。” 张瀚一声答应,简易的隔扇一开,就见四个姿容上乘,满脸含情含笑的美艳女子便袅袅娜娜地走进了包间。 “奴家紫芸(红莺……)见过几位少爷……”四个美人儿娇滴滴地冲他们略施一礼,然后一双双媚眼就直往四人身上打量过来。 一时间,那两位熟手已经有些兴奋起来,怪叫一声:“快快快,来少爷这儿坐着,少爷请你喝酒!” 戚长风则有些恍惚,显然是被这样的场面给镇住了,倒是黄鸣,依然镇定自若,只笑着欣赏这四个美人儿的模样身段,评断着四女孰高孰低。 对他这个穿越者来说,大明朝的美女还真没到能让人惊艳得失态的地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上) 几百年前的美女比之后世,容貌身段上其实大差不差。 甚至在穿着和身材暴露上,这些青楼里的姑娘还比不了后世的网红们大胆呢。 但在真正接触后,两者间的差距就彻底显现了出来。 这些被悦情居精心培养出来的好姑娘其一颦一笑,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说话都是那么的优雅勾人,至于才情更是胜了那些只有空壳——甚至连这个都是科技硬造出来的——的木头美人们强出太多了。 于是在这些美人的巧笑迎合里,在她们优美的琴声歌舞中,雅间内的气氛愈发的旖旎而美妙。 即便是黄鸣,被紫芸这样的美人倚在怀里,不时往他嘴边送着食物美酒,也不禁整个人都觉着晕陶陶的,都浑然忘了其他一切。 另两个纨绔少爷就更完全投入到了与怀中美人嬉笑玩闹的快活中去,不时还嘴对嘴来个皮杯儿什么的,当真是好不逍遥。 只有戚长风,即便在这等时候依然保持着一丝清明,同时他身子也是僵硬的,总觉着自己与这儿的一切格格不入。 突然,正有些不知所措的他耳朵一动,听到有剧烈的脚步声快速朝着雅间门前而来。 就在他身子刚刚一正的当口,隔扇的门户又唰一下被人打开,让外间更为热闹的光景轰然袭入房中,也让房中几个男女一怔,各自惊呼。 “楚妈妈,这就是你说的贵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人盯着房中三人,眼中满是怨毒。 在他背后的老鸨楚妈妈满脸的失措:“这……张少爷您这闹的……徐公子他们也确实就是咱们悦情居的贵客了。” “他们也算贵?” 这位的话才一出口,徐庆之已哈的一声反应了过来:“我道是什么人如此胡来呢,原来是张攀你啊。” 这个突然开门闹事的,正是多日未见的建昌侯府的张攀张少爷。 话说自打当日霸凌不成反被黄鸣教训,转头他家的恶奴也被锦衣卫痛打之后,这位国子监一霸就再没脸回去,与黄鸣他们自然也再无任何交集。 可没想到,在这新年里,双方居然在这青楼里碰了面。 当真是有种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意思了。 作为一向自大惯了的张家少爷,来这样的地方自然要挑最好的姑娘陪酒。 所以在得知自己点的那四个悦情居的当红姑娘都被贵客包下时,他自然不肯甘休,毕竟今日可还是有几个朋友随他一道来寻欢的。 于是只一发作试探,他就确认了人在这边,当即破门,想把姑娘抢出来。 结果…… 自那次之后,徐庆之和张瀚他们可不会再怵这位张少爷,当即起身与之对峙。 “张攀,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像你这样来迟了还胡搅蛮缠,可实在太有失体面了。”张瀚也开了口,“现在离开,我们可以不作计较!” “离开?”张攀身后已有几个同伴凑过来,他就算想要罢休也不可能了,便冷笑道,“那也得带几位姑娘一起走。楚妈妈,你做主,说吧,我要带几位姑娘去那边的院子喝酒要多少银子!” “这……张少爷,您这可为难死奴家了……”楚妈妈急得额头都见了汗,但还是勉强带着笑,连连冲张攀行礼,“要不奴家再给您找几个更可心的女儿,保证让张少爷你们满意?” “不成,我就要她们伺候。”张攀当场拒绝,这时他怎可能做出让步? “那就明儿请早!”张瀚当即道,“今天这些姑娘怕是没这时间了。” 张攀看都不看对方,只盯着楚妈妈:“就今儿,不然……” “哎呀……”楚妈妈一阵纠结,最后只能是满脸乞求地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黄鸣:“黄少爷,您大人有大量,不如就让红莺和暖情过去陪张少爷他们?奴家再让其他几个不输她们的女儿来陪你们?” 她可是知道这几位少爷来历的,哪个她都惹不起,所以只能和稀泥,求到看起来身份最不起眼,也应该最好说话的人身上。 至少打从起了乱子后,这位黄少爷可是一直安安静静坐那儿喝酒,完全没有争吵的意思。或许他也是想尽快息事宁人吧? 而且之前的银子也是他掏的,此事由他开口,应该就能圆满收场了。 说实在的,黄鸣对这等少年人间争风吃醋的事情那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也不认为如今的徐张二人会虚对方,所以才未出面。 不想这老鸨居然点了自己的名,这让他神色便是一沉,盯了对方一眼。 只一眼,就让楚妈妈心头一紧,身子一颤,差点软下去:“黄少爷……” 这时黄鸣还真就慢悠悠站起来,一手搂着花容略有失色的紫芸,一手还拿了杯酒,走到门前,似笑非笑看着张攀。 他都没开口说什么,张攀在如此近距离的逼视下,自己先心虚了,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但旋即又想到了什么,忙站定,大声道:“你……你待怎样?” 黄鸣继续眯眼仔细端详着他那张脸,然后悠悠道:“不错,恢复得挺好,看不出来被打过啊。” “你,你别乱来……”这下张攀是真个慌了,脸色都变得有些发白,人跟着又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与黄鸣的距离。 当日在众人面前被黄鸣大抽耳刮子的记忆再度袭来,让素来无法无天的张攀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惧意来。 感受到他的恐惧,黄鸣又上前一步:“不想再受教训,让自己丢脸,就安分点。我脾气可不是太好,到时吃苦头的还得是你。” “你……你敢……”张攀还想撑一撑,但在对上黄鸣犀利的目光后,终究丧失了再斗一场的勇气,当即又后退几步,恨恨道:“别得意,我们走着瞧!” 说罢,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自己已经闷头走去了别处。 他那些同伴都是一脸的诧异,仔细看看黄鸣,都想不通这个少年有什么本事,能把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少爷给吓成这样…… “还是黄少你有本事。” “这家伙一见你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实在痛快啊!” 徐庆之二人见状大笑,当即一拉黄鸣:“走,咱们继续陪美人儿喝酒……” 就在事情过去,楚妈妈都松了口气的当口,一个声音又自后方响起:“慢着,原来紫芸和红莺你们在这儿啊!”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下) 黄鸣他们循声看去,就见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 当先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还含笑望过来。 只不过,他的一对目光全落在了紫芸和红莺两个姑娘身上,完全没把其他人放在眼中。 “你们可是让我好找啊,楚妈妈还说你们今日不在呢。”他还在温情款款地说着话,却让一旁的楚妈妈满脸的忐忑与不安。 “杨公子……” 黄鸣怀里的紫芸这时也是身子轻颤,想要有所表示,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果然,就听对方又道:“既然看到我了,还不过来,随我们一起去喝酒吟诗?总好过与这等粗俗的纨绔耍笑!” “说谁粗俗纨绔呢?”徐庆之顿时就恼了,当即斥骂道,“你小子这是欠教训啊!”一面说着,他已一面捋袖子,一面装出要上前动手的架势。 张瀚也是满脸不快,跟好朋友一起便要上前。 适才张攀来闹,已经让两人很没面子,很不痛快了。 现在居然又跑出来这么个东西当面挑衅,他们年轻气盛的怎可能咽下这口恶气? 黄鸣都想拿手盖住自己的脸了,这破地方真是待不下去了。 这才喝了几杯酒啊,就碰上两波闹事的人了,难道这就是青楼烟花地的必备项目,争风吃醋么? 总这样与人争来争去的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气都气饱了呀。 就在他想劝回二人,同时考虑是否离开时,见二人想要出手,那边几个青年背后,一人突然闪出,横身一挡的同时,手一扫,便已攻向徐张二人:“滚!” 这一下着实突兀,也根本不是这两个纨绔少年能应付的,被扫中后,身体不受控制地直朝后倒去。 好在这时,一双手也迅速从他们身后拍到,在二人肩头用力一按,再是轻轻一拉,两人的跌势顿时止住,未伤分毫。 正是戚长风见机出手,护住了二人。 同时,他的目光也锁定了刚刚动手那人,双眼一眯间,人已果断上前,挡在了黄鸣三人之前,与之对峙起来。 这一回的对峙要比之前两场对峙更叫人不安,虽然没有口头上的冲突,可那种一触即发的气机,还是让周围不少人心跳加速,纷纷向着两边避让开去。 二人都是有着丰富厮杀经验的好手,此时更是察觉到了对方乃是劲敌,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身子未动,四道目光已如四把利刃,在空中交错,碰撞在了一起。 “几位……几位公子少爷可不要伤了和气啊……” 好在楚妈妈的反应够快,就在双方真要动手之前,赶紧跑上一步,拿自己娇弱却又雄伟的身躯挡在了双方面前。 这一回她真是花容失色,脸上汗水涔涔,就快给双方跪下了:“这大过年的,别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这要伤到了谁都不好。” 说着,她又勉强笑着,走到杨公子身旁作着劝说,同时还给自己那几个女儿打了眼色。 紫芸不愧是悦情居的头牌,此时反应也快,此时忙靠上来,在黄鸣他们耳边小声道:“几位少爷可不要真伤了人,对面的杨公子可是当朝杨阁老家的公子……” 黄鸣一听这话,双眉一挑,直呼今天出门没查黄历,怎么就尽碰上冤家呢? 自己不久前才在经筵上踩着杨慎出了名,如今却又和他弟弟对上了。 是的,这个气度模样都很不凡的青年公子正是杨廷和的二公子,杨慎的弟弟,杨惇杨用诚! 虽然他在除夕夜时答应了自己父亲今后一年要好生读书,但他终归是个年轻人,也有着自己的朋友圈。 现在又还是在年节里,跟朋友一起出来逍遥一番还是很正常的。 只是不正常的是,他们居然正好和黄鸣他们撞上了,而且他也是紫芸姑娘的相好…… 杨惇自信凭自己的家世和才华容貌,让紫芸这样的青楼女子乖乖相就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眼下的事实却出乎了他的意料,人没过来,反而与这么群自己看不起的纨绔起了冲突,这让他自然大为恼火:“什么国公家的少爷? “定国公和英国公的几位公子我都见过,他们最多也就只是几个旁支而已,根本就不值一提。” 说着,他又一指黄鸣三人:“你们识相点,把人让出来,今日之事我就不计较了,不然……” 在得知其身份后,徐张二人心里还真含糊了起来。 这杨家公子和张少爷终归是不同的。 那张攀其实也和他们一样,压根不是建昌侯本宗子弟,而且同是勋贵,起了冲突也不算事。 可杨阁老家的公子可不一样了,那是真正掌握着如今大明朝中枢之权的存在,一个不好,自己可就要被家族严惩了。 可就在这时,黄鸣却开了口:“不然怎样?你回家去跟杨阁老哭诉,让他为你做主么?又或者说,让明日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杨阁老家的公子和我等纨绔为了几个美人儿不顾体面,大争一场?” 好家伙,这话一说,事情是彻底没法善了了。 本想息事宁人的楚妈妈和徐张二人也都傻了眼,你怎么又出手了? 就连杨惇都感到有些吃惊,一时愣住。 好在他身后同伴此时帮着开口喝道:“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说话?” “我叫黄鸣!” “黄鸣?”杨惇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就是一变,“黄锦的儿子?” “没错了,怎么样,你觉着你用杨阁老能吓到我么?”黄鸣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还真不行,因为人家根本不归自己爹管啊,甚至连影响都很难做到。 不过这不代表杨惇不能反击:“你一个太监之子居然也跑来青楼寻欢,当真是叫人笑掉大牙!还有你们两个,既是国公府少爷,就当自重身份,居然和此等下等人处在一起,没的辱没了你们祖上的英明!” 既然没法拿势压人,那就用其出身来作攻击。 谁让他们与自己相争,而那黄鸣更大大得罪了自己兄长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章 这也在你计划中么? 杨惇这番话着实诛心且刻毒,却也让其中两个当事人,徐庆之和张瀚一时无言以对。 即便再不情愿,他们也不敢说对方这论调有错。 这自然让他们心下更觉惭愧,又带着担心,偷眼瞥了黄鸣一眼,怕他再度发作,把杨惇也给打了。 可结果等来的却是黄鸣的一阵大笑:“哈哈哈哈……” 那笑声里只有满满的不以为然,全然听不出半点恼怒来。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黄鸣便已收笑说道:“杨公子能道出如此谬论,实在叫我不敢置信,也真替杨阁老感到难过啊。” “你……”杨惇登时脸色一变,但不等他把话说出来,黄鸣已直接打断:“你以家父乃宫里宦官就如此轻视,却不知你又能比我高到哪里去? “就因为你是杨阁老的儿子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了?岂不闻人之生也不由己,人之死也才在己! “一个人出身低不怕,怕只怕因为自己的出身就忘了向上奋斗。父母不可选,但朋友却是可以选的,与人结交,一在品性,一在志趣,什么时候论出身也成了与人相交的关键处了?” 不管怎么说,先灌一碗鸡汤过去总没错的。 果然,在场不少人都露出深思之色,尤其是徐张二人,神色都变得郑重起来,点头之余,上前几步,站到了黄鸣身旁,意思就是与他并肩作战。 杨惇见状立刻哼了一声:“说得再好听,也难掩你们不过是酒色之友而已,不然为何会在此……” “你不也一样?”黄鸣立刻反唇相讥,让对方脸色更是难看。 好在他还有说辞:“我等与你们完全不同,我们乃是举人,是名士,自当风流。而你们,则叫下流!” “当真是滑稽,就算不提名士可风流,而我们是否下流,你们也配叫名士?连进士都未中,也敢自称什么名士?” 顿一下后,黄鸣又嘿笑道:“或许你兄长杨慎可以被人称作名士,但你也不要忘了,当日在经筵之上,我这个下流的宦官之子可是辩胜了他的。 “现在你连我都看不上,却不知又如何看你兄长啊?”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嘲讽拉满,直接就把自诩能言善辩的杨惇都给说得无言以对,只能干瞪眼了。 非是黄鸣的辩才有多强,实在是杨惇对他太不了解,而且又被抓住了几处关键破绽,自然是只有挨喷的份。 这边的动静早已吸引了此间大厅各处寻欢客们的注意,随着争端不断,凑过来看热闹的自然也是更多。 寻欢客中的绝大多数出身其实也没那么高贵,此时都不禁站到了黄鸣一边。 见他说得杨惇灰头土脸,都大为兴奋,一时叫好喝彩声四起,只觉这比看美人歌舞还要有趣些。 黄鸣则继续追击,又上前一步,盯住了对方:“还有一条,我倒要问一问你杨公子。我父在皇上身边听用,怎么就下贱了?你这是在瞧不起皇上么?” 绝杀! 当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杨惇自然无法再有表态,只能颓然后退两步,然后一甩袖子:“我不与你做此无谓的口舌之争! “这事本就也与你无关,紫芸,我可是真心待你的,不如就由你来决定,到底跟我们去那边还是与他们在这儿!” 不得不说,这位杨公子还是有些能耐的,至少心态不错,到了这时候,还能找机会想要扳回一城。 确实,只要紫芸此时有个表态,说情愿与他走,那刚才黄鸣所占的上风立马消失。 这一刻,无数双眼睛都落到了悦情居的紫芸姑娘身上,就见她俏脸上一阵迟疑犹豫,轻咬着嘴唇,似乎难下决定。 这么多人里,最感紧张的当数徐庆之和张瀚了,这可关系到他们的脸面。 两人都不禁又看向黄鸣,希望他能再出手——不知不觉间,二人对黄鸣都有了依赖心理了。 但黄鸣却平静站那儿,冲他们微笑摇头,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你哪来的信心啊? 就算刚才言语上占尽上风,可身份上的差距可是事实,人家风流才子,怎么也比咱们更讨美人欢心吧? 要不是众目睽睽下,两人都要拉着黄鸣叫起来了。 可旋即发生的事实,却再度大出他们,也包括所有人的意料—— 只见紫芸姑娘在一阵纠结后,终于娇怯怯地开了口:“多谢诸位公子少爷看中紫芸,让奴受宠若惊。 “但紫芸终究只有一人,今日也只能服侍一位公子……” 说着,她一双妙目在黄鸣和杨惇身上很是留恋地慢慢扫过,似乎是在下定一个极难的决心,然后才道:“但楼里的规矩终究是不能坏的,既是黄少爷他们先点了奴家,那今夜奴家就只能辜负杨公子的好意了!” 话说完,现场顿时一片安静。 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这紫芸姑娘的选择也太出人意料了。 虽然刚才黄鸣确实大占上风,可在大家看来,在争夺女人这事上,他还是比不了各种光环加身的杨惇的。 毕竟人家身份尊贵,是举人,还是杨阁老家的公子,你一个太监儿子,拿什么跟人比? 而且不要忘了,如今正是一年一度选花魁的时候,她们这样的各楼名花,也很需要杨惇这样的读书人帮着写诗吹捧啊。 可怎么最终结果却是这样,她选了黄鸣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徐庆之和张瀚也是一阵疑惑,忍不住对视一眼,又看向黄鸣:“黄少,这也在你计划中么?” 黄鸣没立刻做出回答,而是笑看着前方的杨惇,顺带着搂住了旁边的紫芸,让她偎入自己的怀中:“杨公子,现在你明白了?美人恩重,请恕在下不能谦让了,也请你不要再做纠缠。” 杨惇愣愣站那儿,整个人都跟丢了魂似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是这些家伙给紫芸下了什么迷药么? 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纠缠,不然有失体面,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父亲的脸。 就在他满脸落寞地叹息后退,就想离开时,一人却又站了出来:“且慢!” 正是随他同来的几个朋友中的一人。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章 书到用时方恨少 许是自持身份,又或是不想抢了杨家二公子的风头,他那些同伴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这场纷争中来。 直到此时,眼看他已大败亏输,才见一人站将出来。 黄鸣随眼打量,却见这人年纪也就二十左右,身材瘦小单薄,与其他那些考生一比,光模样上就要弱了不止一筹。 徐庆之顿时有些轻视,当即开口:“怎么,你们这些读书人输了还不认么?连紫芸姑娘都做出选择了,还想死皮赖脸不成?” 对方却压根不理会,转而看向一旁,冲其中一个华服中年男子略一拱手:“尊驾可是这悦情居中的管事之人?阿拉……在下松江华亭县举子徐阶。” “原来是徐公子,在下赵简,不知阁下有何赐教?”这位果然就是如今悦情居里当家做主之人,笑着回礼问道。 这一回应,顿时让不少人又高看了眼前这个名叫徐阶的矮小青年一眼。 他能在如此乱糟糟的环境里一眼找到关键人物,这份眼力着实不凡,徐张二人更是心下略紧,瞥了一眼身旁的黄鸣,看来还有一场好斗啊。 而黄鸣此时神色虽未有变,心中也是一凛。 这个徐阶,就是历史上那个大明第一忍者神龟,在嘉靖后期的修罗场般的政治搏杀中笑到最后的家伙么? 名字和籍贯都没错,年龄算着也是,应该就差不多了。 黄鸣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位后世名声如此之大,一定要比杨惇难应对得多。 所以他也即刻开口:“赵老板,我想你也不会因为双方身份有别就不顾先来后到的规矩了吧?要是传将出去,于你们悦情居的名声可不好听啊。” 赵简闻言眉头更是一皱,知道眼下这事有些难办了。 他其实一早就带人赶过来了,所以没有急着露面,因见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此番双方他也是谁也得罪不起啊。 一边是杨阁老家的公子和多位文坛新秀,一边则是两大国公家的子弟,再加一个宫里公公的儿子……这两方真要翻脸,悦情居可扛不住。 如果只有楚妈妈在前边劝着,两方都不好拿一个女人撒气,可他就不同。 果然,自己身份一点破,问题就出现了。 不等他回应黄鸣,徐阶便又笑道:“规矩从来不止这一条……” “可紫芸姑娘选的也还是我们啊!”张瀚当即抢白道。 徐阶也不动气,又是一笑:“紫芸姑娘的态度自然是比不了赵老板你一句话的……” “这个……”赵简更感为难,他怎么好随意表态呢? “赵老板你不要忘了,过几日就是要评新一年花魁的时候了,像紫芸姑娘这样的美人儿,若只论自身容貌和才情,自然是不输于其他任何人的。 “但有时候花魁的评选,更多比的是现场的歌舞诗作,却不知你们楼里又为紫芸姑娘存了多少好诗词呢?” 随着这话出口,黄鸣心中便咯噔一下,对方果然抓到了关键处。 就连自己怀里的女人,此时身子都是一僵,微微离开了些,目光则期盼地望向前方。 如今的花魁评选,比的是容貌,是歌舞琴棋书画等等才艺,但这些对众多打小被各青楼精心培养的美人尖子来说真就大差不差了。 比到最后,比的还是谁能拿出更多更好的诗词,然后再谱了曲唱,唱得京城人尽皆知。 而这,就不是一般青楼里的人能做到了,必须仰仗那些读过书的风流才子。 可以说几百年来,这样风流才子与青楼花魁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传说不知有多少,为求一首好诗,青楼名妓倒贴才子的事情所在多有,甚至生养死葬,也在所不惜。 比如有名的柳永柳三变,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了。 而现在,当进入到这一维度的比拼时,黄鸣他们自然就完全落入了下风。 许多人都有着相同的想法,赵简也不禁动了心,只依然还有顾虑:“这个……” 徐阶那边见状更是心下大定,即刻就有两个举子踏上一步,从袖子里抽出两张写了字的纸道:“这边就有我们之前所作的几首好诗,若赵老板今日肯让紫芸她们几位美人儿相陪,这几首诗就赠给她们了。” 赵简这下是彻底动了心,这不光是几首诗作的问题,更在于此事一经宣扬,整个悦情居和紫芸几人也能成就一段故事,足以在短时间里吸引全城目光。 种种相加,足够让他承担得罪黄鸣几人的后果了。 主意一定,他便是一笑:“既然几位公子如此看得上我们紫芸,那就是她的缘分到了……” 说着,他转过身来,冲黄鸣三人深深施礼:“几位少爷,小人给您赔罪了,还望你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此事。 “这样,今晚的一切酒水服侍费用我们楼里通通不收,另外,再给你们送上八位姑娘,只要是你们看上的,一定服侍好你们,如何?” 不得不说,这位赵老板做事还是相当稳妥的,即便要落了黄鸣他们的面子,也尽量给出更大的补偿。 楚妈妈这边也很是配合地即刻上前,把那张大额银票双手送了回去:“黄少爷还请见谅……不如明日你们再来,奴家再让几个好女儿伺候你们……” 徐庆之和张瀚的脸都气得发青,盯着面前变卦的男女,口中连连道:“好,好得很啊……” 但他们也就这样而已,实在发作不得。 因为就是他们也知道,对方这一手确实掐中了青楼的命脉。 谁让自己几个论作诗什么的全都一窍不通呢? 让紫芸离开自己怀抱的黄鸣随手拿过银票,然后又冲两人一笑:“这下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之前还不听我的……”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要就此结束时,他又突然道:“赵老板,你不想看看我能写出什么来么?”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杨惇和徐阶都愕然看着他,你一个太监儿子,不学无术,还能写什么诗比过咱们? 黄鸣却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当即喝道:“笔墨伺候!”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章 怎么做到的? 作为标准的青楼,悦情居里不光美人儿酒食多,文房四宝也是时刻准备着的。 此时黄鸣一声招呼,赵简略作点头后,便立刻有人把上好的笔墨纸砚给送了过来。 而这一回,大家看热闹的兴致就更高了。 虽然这事怎么看都不靠谱,黄鸣几个纨绔少年,又怎会是眼前一众举子们的对手呢? 哪怕对方不是之前所作之诗,与你当场设题而作,差距怕也是极大的吧? 就是张瀚二人,此时也含糊了起来:“黄少,要不算了吧……没必要非与他们争这个……” “我一人无所谓,但咱们三个代表的可是国子监,岂能被人看扁了?”黄鸣却有自己的坚持。 在接过整套笔墨后,他当即就转身回了自己的雅间,并开口道:“你们看住了,别让其他人过来偷看。” 两人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到底还是信得过对方的。 稍作迟疑后,便一左一右,真如门神般守在了雅间门前。 同时还用话语给自家打气:“待会儿看黄少他拿出惊世之作,让你们一个个都无话可说。” 这话立刻引得众人一阵交流,杨惇此时也终于从刚才的挫败中恢复过来,嘲讽道:“就凭他?他作出的诗词只要是能言之有物,平仄相合,都算是祖坟冒青烟了。” 这话立刻就引得他那些同伴一阵哄笑,而其他人也都不认为黄鸣真能做出堪比众多举子的诗词来。 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也符合大家的想法,因为黄鸣在进入雅间后,竟是迟迟不出。 都过去顿饭工夫了,依然只见他在案前俯首写着什么,完全没有停笔的意思。 这是什么长诗,竟能让人一写如此之久? “我看你们还是不要妄图拖延时间了,那只会让你们更显丢脸!”一名举子出声道。 另一人也跟着道:“就是,作诗岂是那么容易的?” “我们也不求你们真能有才气可学古人七步成诗,但如此拖着,最后写出来一篇狗屁不通的东西,没的浪费大家时间!” 一时间,各种催促和不信的论调不断响起,让赵简忍不住有些想要过去再劝上一句了。 也就在这时,黄鸣突然停笔,然后出声:“还请赵老板进来品鉴,我这写的可比那几首歪诗要强?” 赵简一愣,然后便带着好奇,赶紧进入雅间,站到黄鸣身旁,仔细看向那一纸的墨迹淋漓。 入眼的那字,却先让他眉头一皱。 这字实在上不得台面,虽然尽量写得规整了,可依然看着有些毛躁和凌乱,力道也不够。 显然,这位黄少爷在文采上和那些举子相比是差得太远太远。 甚至都不用比内容,光比字,高下立判…… 带着这样的心思,赵简再去看上头的内容,然后……他整个人突然就愣住了。 只见他缓慢地读着上头那几百字的内容,就好像是在读一篇艰涩却又充满了大道至理的妙文一般,竟是一字字地看,不敢有丝毫的疏漏。 足足有过了盏茶工夫,他才是一愣,忍不住道:“下边呢?” “不是没了,而是暂时不想写了。”黄鸣笑着甩了甩手腕,这急着写下几百毛笔字,手都有点酸了。 “可这并未写完啊……” “有些东西总得付出些代价才能看到吧。”黄鸣一笑,然后突然大声问道:“现在赵老板你来做个评断,究竟是他们那些个歪诗好,还是我这篇作品更高明,更能让你做出决定啊?” 赵简都没有多少犹豫的,便立刻说道:“自然是黄少爷您这一篇更好,紫芸,红莺,你们几个赶紧回来伺候好黄少爷他们。” 一边说着,他已赶紧就把那桌案上字迹粗糙的几张纸拿起叠好,珍而重之地藏进了自己袖子里:“黄少爷,那下面的内容……” “等过两天,你们悦情居真正能做主的人想明白了后,再来找我便是。” 黄鸣一笑,便已大剌剌地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还招呼了一句:“徐少,张少,还不赶紧带了姑娘进来,咱们接着喝酒,接着耍!”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完全闹不明白他到底写了什么样的诗作,竟能让赵简当场再度改口,而且这回的态度还如此坚决,对他更有所巴结。 但叫人挠心挠肺的是,那作品他们是完全看不到的,有人出言向赵简打听,他也只是一笑,然后就匆匆离去。 议论猜想一直不停,但终究讨论不出个答案来,到最后,大家也只能带着满心的疑虑散了。 在他们想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黄鸣这首作品确实极其出色,接下来会被悦情居视作秘密武器,自然是不可能让别人看了去的。 只有杨惇等举子,一阵怔忡,满脸羞怒,却又无可奈何。 这争了一场,到头来,居然还是这么个结果。 而且,竟连自家引以为傲的文学上,居然也落了下风,这打击可太大了。 “咱们走!这北京城里又不是只有他悦情居一家有当红的花魁!” 离开时,杨惇是这么说的,但他心里终归是充满了不忿和怨气。 与他相反,重新闭门成为独立空间的雅间内,却又是一派旖旎风光。 那几个姑娘就像是要为刚才的事情赔罪般,对黄鸣他们自是百般讨好,尤其是紫芸,更是把个玲珑的身子完全贴在了黄鸣的身上,就跟自己没了骨头似的。 一时间,笑闹声,亲嘴儿声不断,让面嫩的戚长风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在用自己的嘴给黄鸣送了三杯美酒当作赔礼后,紫芸这才娇滴滴地问道:“黄少爷,您能不能告诉奴家姐妹您到底给我们楼主写了什么好诗啊,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说话间,她一双媚眼含情脉脉看着黄鸣,都能拉出丝来了。 随即,张瀚他们也开了口,跟着问道:“是啊黄少,你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妙诗,居然就把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给打败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章 财色可兼得 黄鸣笑得莫测高深,却不急着回话,而是先给自己夹了口菜慢慢咀嚼着,然后反问道:“你们就不好奇刚才紫芸姑娘她们为何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么?” 这话也惹得徐庆之好奇看向自己怀里的红莺:“是啊,你们刚才居然不选杨家公子他们,这又是为的什么?” “自然是因为奴家更对少爷您死心塌地啊。”红莺忙笑着回道,还顺势亲了对方一口,让徐少爷大为欢喜,哈哈笑着,手则不老实地探入其敞开的怀中。 黄鸣抚摸着紫芸的腰肢笑道:“你也这么说?” 紫芸刚想点头说是,可在看到黄鸣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后,这话居然就有些出不了口了:“奴家……” 张瀚立刻察觉:“有其他缘故?” “其实她说的也不算假话,确实比起杨公子,几位姑娘更中意留在咱们身边。”黄鸣呵呵一笑,“但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好,而是那杨公子不够讨姑娘欢心。” “这是为何?” “是啊,他那身份家世,还不够你们想要贴上去的么?” 徐张二人更为好奇,都顾不上这些话会伤到怀中美人的自尊了。 黄鸣也没有顾及紫芸的心思,低头看她一眼:“美人儿,你来说还是我说?” “黄公子,你怎么就这样不懂得怜香惜玉呢?”紫芸立刻摆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来,当真是我见犹怜。 “那还是我说吧。”黄鸣却视而不见,“其实很简单,正因为杨公子他是这样的家世,所以才没法讨诸位姑娘的欢心啊。 “杨阁老是什么身份,又是什么样的家教,恐怕他平日可是深受约束,偶尔才能来一回这等风流场所吧。 “而且,就算来了,怕也是囊中羞涩,未必能给紫芸姑娘太多赏钱,我说得不错吧?” 紫芸脸色微变,惊中带吓地偷瞥了黄鸣一眼。 这等事情就是楚妈妈和自己的好姐妹都未必能知,他居然就看出来了? 这个男人好深的心思,当真有些可怕了…… 黄鸣的话还在继续:“当然,要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以杨公子的身份和脾气,想必这一两年里没少跟今日一样从其他客人手里抢夺紫芸姑娘。 “这不但让你少得了许多的赏钱,也少了本该有的恩客,毕竟一般人既不敢与咱们一样和杨阁老家的二公子争风,也不敢记恨于他,那就只能把气撒到紫芸姑娘你的头上了。” 紫芸苦笑,算是来了个默认。 “其实如果杨公子真迷恋于你,对你来说也未必是坏事。但问题就出在他有个做阁老的父亲,所以你就算想要和他来个长相厮守,从良嫁与他作妾侍,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黄鸣这话说出,紫芸再也忍不住,大惊道:“你……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就跟他一直盯着自己和杨公子似的,连这等心思细节都说得出来——自己确实曾试探着问过杨公子。 可结果,别说让他出钱赎自己从良了,哪怕是自己出钱,他杨公子也是不肯的。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对他彻底死了心,接下来无非就是逢场作戏。 黄鸣轻叹一声,拍拍紫芸颤抖的肩膀以为安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世间哪可能真如话本小说中那般,才子会和从良的青楼女子走到一处,从此过上美满的生活。 “别说他杨家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了,就算是徐少和张少,偶尔来此寻欢无妨,可真要娶个风尘女子回去,怕也是会被家中长辈狠狠教训的。” 被点到的两人尴尬一笑,这却是事实了。 这一下,房中的气氛就迅速冷了下来,几对男女间也没有刚才般贴近,只能是再喝几杯,好让场面重新热络起来。 半晌后,戚长风才感叹道:“想不到公子你竟能如此细致入微,将一切都尽数把握,长风佩服!” “哈哈,这些其实一半是观察,一半是推理。多少年的习惯了……”黄鸣笑着摆手道。 许是喝多了几杯,他就不再如平常般注意自己的一些言辞。 好在其他人也差不多,只是纷纷点头,并不觉其中有什么问题。 张瀚趁机又转换话题:“黄少,现在可以说说你刚才所作之诗到底写了些什么了吧?” 这话终于是让大家的情绪又高了些,几双眼睛同时落到他身上。 黄鸣呵呵一笑:“谁说我刚才写的就是诗了?我要有能挥手便写出几百言的长诗来的本事,早考科举要个功名去了。” “倒也是,你之前连书都读不通呢,没可能几月工夫就能做出好诗来。”徐庆之说着更为好奇,“那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谁说要胜过那些人的几首歪诗就非要拿出比他们更好的诗来,我完全可以用别的东西让那赵老板来做选择嘛。比如说,如何让他们从这次的花魁大比中赚取到更多的好处。” 黄鸣不再卖关子,将自己的真正手段给道了出来。 说来也是无奈,作为一个穿越者,在作诗装逼上居然没能碾压土著。 没法子,谁让他黄鸣穿越到的是大明朝呢,他所熟悉的那些大诗人的作品如今的人比他背得更熟。 至于明穿装逼利器,纳兰容若和《红楼梦》里的诸多作品,抱歉,除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黄鸣全然不记得。 他总不可能只拿这一句诗来对付人家的好多首诗吧? 好在黄鸣作为穿越者,还是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和想法的,于是才突然冒出一个对方不可能拒绝的策略来。 “你是说真的?”徐庆之惊道,“你还能帮他们做青楼的生意?” 张瀚也是惊讶看着黄鸣,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似的。 黄鸣笑着点头:“事实就在眼前,还能有假不成?对了,接下来我可能真会与他们合作一把,赚上一笔。怎么样,你们二位可有兴趣加入,大家一起发笔小财?” 两人一听顿时就来了兴趣,和青楼合作,还能赚钱,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财色兼得的好机会啊。 当下里,都不见他们多作考虑的,就同时道:“真要如此,就算我一份!”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章 二进宫 时过二更。 悦情居内依旧是一派莺歌燕舞,欢笑不绝,但外间却早已陷入深夜的寂静。 当此之时,黄鸣在戚长风的搀扶下,脚步略带踉跄地走出了悦情居。 虽然张瀚和徐庆之极力劝他索性就在这儿安寝,紫芸姑娘更是含羞带怯地暗示自己愿意侍寝,但黄鸣还是选择了回家。 倒也不完全是洁身自好什么的,而是习惯使然。 像这般和朋友喝酒应酬,逢场作戏是一回事,可真要让黄鸣眠花宿柳,自己这一关他还是过不去——至少这身体的第一遭,总不能落到这等地方吧? 戚长风更是如蒙大赦,赶忙就跟着黄鸣出来,两人都带着酒意,好在还有车夫一直等在外头,上了自家车,便可直接回家。 他们的马车才离开悦情居没多久,也就走过两个街口,前方火把照明处,一队巡夜的官兵迎面而来。 而在看到他们这一辆马车后,这队官兵更是迅速阻拦,喝问道:“什么人,竟敢犯宵禁,深夜在京城乱走!” 一声叱喝,把个车夫吓了一个哆嗦,在依照指令下车后,都不敢回话了。 而这时,黄鸣也已经掀开窗帘,带着醉意的脸上满是疑惑:“这不还在年节里么?怎么就有宵禁了?” 这也真是他的疏忽了,作为穿越者,脑子里就少有宵禁的概念。 尤其是眼下这大过年的,白日里如此热闹,谁能去留心晚上是个什么情况。 更何况,他的身份又摆这儿,之前可没少在夜里乱跑,也没见有什么巡夜的官兵真个秉公处置。 “又不是除夕上元节,此时京城自然有着宵禁,闲杂人等都不得夜间出门,不然便以盗匪论处!” 那为首的军官稍作解释,就下令道:“把他们给我拿下,带回南城兵马司看押审问。” 就在众兵卒答应一声就要动手时,黄鸣忙喝道:“慢着,我是宫里黄公公的儿子,能否通融一二……” “什么黄公公绿公公的,我们一概不知!” 不想这位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厉声喝道:“再敢拖延,就真把你们当作盗贼捉拿。快些下车,我们要搜车!” 好嘛,这下黄鸣是真不好再说什么了。 也怪自己疏忽,而且没有随身把嘉靖所赐的那枚团龙玉佩带上,如今自然只能乖乖听话。 戚长风倒是眉头一皱,低声道:“公子,不如由我打发了他们……” “不可,这回确实是我理亏,就当受个教训了。”黄鸣摇头,随即便按他们说的,走下车来。 作为曾经的执法人员,黄鸣对这些敢于公事公办之人还是颇为敬重的,自然不会因此就与他们起了冲突。 两人带马车很快就被官兵搜过,确认身上没有违禁之物后,随着军官一声招呼,这队人马便押着他们,转身往南城兵马司而去。 倒是那车夫黄安,或许是因为他很不起眼,居然没把他一并带走。 而在分开时,黄鸣立刻就冲他打了个眼色,用嘴型告诉他一句:“锦衣卫……” 现在看来,想捞自己出来,就只能再度请黄秉昆出手了。 就这样,两人被押着只能徒步冒着寒风赶路,这滋味儿可比车里坏得多了。 没走两步,脸就被吹得生疼,不过那点醉意倒是也被吹了个干净。 也就在这时,黄鸣突然用余光瞥见侧方街角,正站着一人,似乎有些眼熟,再仔细看时,便想了起来,这家伙自己在之前张攀的身后见到过。 应该是这位张家少爷的一个仆从伴当。 他怎么此时出现在这儿? 就在黄鸣生出一点疑惑时,对方却冲自己得意一笑,然后转身就走。 更让人起疑的是,这么个大活人从眼前离开,押着他们的一整队官兵却视若无睹,只管继续向前。 倒是戚长风有些不满了,指着那人的背影道:“那不也有个犯宵禁的?你们为何不拿他?” “给我老实点,我们兄弟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一名官兵厉声呵斥,一举手中长矛以为恐吓,其他人也跟着驱赶:“你们走快些——”几杆刀枪便往他们身上虚打几下。 黄鸣哼了一声:“原来如此。长风,这是有人故意给我们设下的圈套,就别费口舌与他们争论了。” 他已看得明白,这队正好碰上,公事公办的巡夜官兵就是被张攀的人安排着等着拿自己的。 为的,自然就是替他几少爷出口气了。 可笑自己刚刚还佩服这些官兵敢于公正执法,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事已至此,没啥好说的,只能被他们押着遭回罪了。 果然就这么被押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熟悉的南城兵马司。 然后也没见什么人过来询问,他们就被直接投入到了对黄鸣来说更加熟悉的后边牢房之中。 随着哗啦一声,锁链将牢门锁紧,看着四周熟悉的环境,黄鸣不觉都有些恍惚,就仿佛时光倒流。 好家伙,几个月时间就跟没过似的,自己居然又一次被关进了南城兵马司中,沦为了阶下囚。 这算是标准的二进宫了吧? 不过比起刚一穿越来时,虽然因为气候的原因在此更为难受,但自身安危却是有保障的。 至少,身边还有戚长风。 “公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被关进同一间牢房的戚长风显得有些不安,他随身的佩刀都被人扣下了。 黄鸣平静地挑个干净的角落坐下,这才微笑道:“等。等锦衣卫的黄百户他带人来救我们出去。” “他怎会……”话才出口,戚长风就想起黄安来,“黄安会去报信?” “对,所以我们不必太过担心,天亮前,黄秉昆他一定会赶过来的。” 黄鸣说了这话,便把身子朝后一靠,也顾不上埋汰,就直接闭目养起神来。 戚长风这才放心,但并未放松,依然笔直地立在黄鸣身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牢房之外,任何的一点风吹草动,都别想瞒过了他。 而就这样等了近一个时辰后,一阵呵斥声和急切的脚步就从甬道外迅速传了进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一章 错有错着知前情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又敢无缘无故地将黄少爷抓进牢房里,是谁给你们的狗胆!” 黄秉昆在把黄鸣搀扶出牢房后,当即厉声喝骂,目光看着面前几个都没品阶的值夜牢头和吏员,让他们彻底噤若寒蝉。 如今还是年节,南城兵马坐堂的官员全都不在,几个小人物对上怒冲冲的锦衣卫黄百户,自然是连屁都不敢放。 他们能做的,只能是连忙行礼赔罪:“误会,这都是误会……” “是外边巡夜的兵将走了眼,才会错拿了黄少爷。还请黄少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的们一般见识。” 黄鸣看着这一排低头认错的小人物,语气里也没多少喜怒:“误会?我看不见得吧,这分明就是有人挟私报复。 “刚才我可是看得明白,那队抓了我们的官兵对其他犯了宵禁之人却视而不见,这事你们怎么解释?” 这下几人真没话说了,只得跪地求饶:“黄少爷,咱们真不知道还有这等事啊,得罪您的也不是我们……” 黄鸣的目光幽幽落在那个牢头身上:“你叫冯五?” 被点到名的中年牢头的身子都震了一下:“正……正是。” 黄秉昆心中一动,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当即冲其他人一摆手:“你们都先退出去。” 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怎么炮制冯五,但如此形势下,其他人也不敢为他出头,带着一丝死道友莫死贫道的侥幸,乖乖退出了这间牢房口的小屋。 随之,门便被关好,而门口则由两名锦衣卫校尉把守。 眼见房中只剩下四人,只有自己一个是外人,冯五心头更为恐慌,当即再度叩首:“黄少爷饶命啊……小的真没想过要得罪您啊。您是什么身份,给小的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打您的主意。” 黄鸣一声冷笑:“是么?看来你也是个贵人啊,居然如此容易忘了前事。你忘了?几个月前,你还安排了人想要在这牢里要了我的命呢!” 是的,黄鸣此时单独留冯五,就是因为他认出了眼前此人乃是几个月前安排着关押自己和那个叫牛四的凶徒的牢头。 之前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又自持身份,黄鸣便没有急着找他麻烦,只让黄秉昆暗中查探,收集更多的证据线索。 可今夜,他居然再度被他们坑进南城兵马司的牢房,又正好遇到了他,那就有必要说道说道了。 冯五刚想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旋即抬头,看清楚了黄鸣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的容貌,神色顿时僵住,到嘴边的话也就卡在了喉咙里。 这一刻,他双眼凸出,满满的都是惊恐,片刻后,只说出一句:“黄……黄少饶命啊……” 这句饶命要比之前的所有饶命叫得更加的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因为此时他是能清醒地想到,对方是真有可能报复,并要了自己的小命的。 黄鸣这时反倒闭了口,然后自然有黄秉昆帮他说话:“冯五,这么看来,你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这样倒是省了我一番工夫。 “想让黄少爷饶过你倒也不是不行,但有些事情,你得如实交代。说,到底是什么人让你安排那牛四在这牢里对黄少爷下手,又是谁杀死的牛四?” 之前的事情被黄秉昆彻底摊开来说,让冯五又是一个哆嗦,脸上却还满是纠结:“这个……” “怎么,到了这时候,你还想要抵赖,又或是扛下一切么?” 黄秉昆冷然道:“老子也不怕告诉你,牛四的家人都在我掌握里,别的不说,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能因其之死告发了你们兵马司。到那时,你想想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当然,或许你也等不到那时候了,因为我待会就会把你带去镇抚司。 “我诏狱中有上百种法子可以让你生不如死,到那时你再想回话,可就没这里轻松了。” 这番话可不是虚言恫吓,作为京城当差之人,冯五可太清楚镇抚司诏狱有多可怕了。 巨大的压力和心中的恐惧让他的身体顿时如筛糠般颤抖了起来,旋即胯下都是一热,口中也跟着叫嚷了起来:“我……我说……是廖魁廖让我安排了牛四关进黄少爷的牢房,并嘱咐让他动手的…… “之后,也是他安排的人……杀了牛四,伪装成自缢身亡。” “廖魁?”黄鸣看一眼黄秉昆,对这些官场人物,他依然知道得有限,尤其是这些各衙门的底层。 黄秉昆作为锦衣卫,之前又对南城兵马司格外关注,这时便给出了答案:“廖魁是都察院御史,也算是这南城兵马司的主事官员了。” 大明朝以文制武,京城里尤其如此。 像五城兵马司这样的治安衙门,听着好像是军警机构,但其实却受都察院管辖,其中当事者,也多是六七品的言官御史。 这也是为何当日黄鸣他们会和周晃这么个御史打起擂台来的原因所在。 见黄鸣对这个解释还有疑惑,黄秉昆又迅速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廖魁也是四川人,听说之前曾多次参与到杨慎的诗会中去。” 黄鸣的眉眼顿时轻轻一跳,这事难道与杨慎,甚至与杨廷和有关? 这不可能啊。 自己当时算什么,怎可能惊动到这样的大人物? 哪怕是现在,杨廷和恐怕也不会拿正眼打量自己,更别提出手对付,还用的如此肮脏的手段了。 两人的对话传入冯五耳中,让他更为惊恐,恨不得此时自己是个聋子。 这等事情是自己一个蝼蚁般的小人物能听说的? 这时,黄鸣似也察觉到了他的慌乱,目光一垂:“你要是想保住自己性命,就要把一切都忘了,烂在肚子里,不然……” “小的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冯五即刻道。 “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张家公子的人买通你们兵马司的人以权谋私,还不是你向锦衣卫的黄百户揭发的么?”黄鸣淡淡定性道。 今夜这件事正好拿来掩盖住自己最想查明白的前事,可以说今日也算是错有错着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二章 所有事都凑一块儿了 天亮前,随着那几个官兵被拿下治罪,黄鸣也就在黄秉昆等锦衣卫的陪同下离开南城兵马司,打道回府。 关于廖魁的后续之事,现在还没到真正摊牌的时候,他也相信冯五是断然不敢将夜间之事说与他人知道的,不然恐怕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他了。 其实何止是冯五这个牢头心中恐惧,就是身为锦衣卫百户的黄秉昆都有些不安。 此时在车中,面有忐忑道:“黄少爷,此事接下来真要继续深查么?” “查,为何不查?他们敢做,我们就不敢查了么?”黄鸣冷笑。 然后又看一眼黄秉昆,语气缓和了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真担着大干系来帮我的。你几次出手救我助我的这份情,我也是记在心中的。” “黄少爷言重了,这都是下官理所当为之事。” “至于廖魁这事,你只要暗中派亲信盯着他,找他的把柄错漏,到时再慢慢收拾他也不迟。”黄鸣又是一笑,“你为锦衣卫百户,不会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到吧?” “盯他自然容易,黄少爷您就等信儿吧。”黄秉昆见他没有让自己由廖魁去查到杨慎这样的大人物头上,总算是松了口气,“就只怕他行事小心,不犯错,不然一定能拿捏住他!” “他能不顾律法让下面的人安排牛四害我,就说明是个无所顾忌的家伙,又怎可能没有其他把柄呢?”黄鸣笃定道,“一切就交你了。” 说着话,很快马车就回到了黄府门前,随着黄安的一声招呼,黄鸣和戚长风便与黄秉昆告辞,下车回家。 此时天已亮起,府中下人都已经开始在洒扫大门内外了,一见着少爷回来,便纷纷上前见礼。只是他们看向黄鸣的眼神里,总有些怪怪的。 没等黄鸣问人呢,羽墨已经闻讯赶里迎接,见了面,就急声道:“少爷,老爷他昨日傍晚回来了,还听说您去了南薰坊……” 黄鸣哦了一声,这才知道大家为何会这等表情。 此事放到任何有头有脸的家里都不算是小事了,毕竟他这个少爷都没到十八岁,居然就去烟花柳巷了,足够让当爹妈的好一通教训。 不过黄鸣倒是坦然,往里走的脚步都不见停的,很快就在中庭见到了管家黄忠,就问道:“忠伯,我爹他起来了么?” “老爷刚起来……” 不等脸上同样带着异样的黄忠说什么,黄鸣已丢下一句:“那我先去见他。”便已径直去了后院。 黄锦确实刚起来,正由贴身的一名小厮为自己换上舒适的厚袄,见黄鸣到了门前,似笑非笑:“这么早就回来了?听说你昨夜去了南薰坊?” “是的,儿子是被张瀚和徐庆之拉了去的,去的悦情居。”黄鸣坦然道。 这都让黄锦愣了下,面露尴尬。 儿子在当爹的面前坦承去了青楼,居然都不带一点不安的,这儿子是不是也太老成了些? 黄鸣笑了,任何事情,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就会是别人。 “你呀,这时去那种地方还是太早。” 黄锦叹了口气,半是劝谏地道:“你也算是个读书人了,就不曾读过那句话么?少年气血正旺,戒之在色!何况这次还是彻夜不归……” 黄鸣虚心接受:“爹教训得是,儿子昨日去了那边,也是不想抹了朋友面子,同时算是去见见世面。” 顿一下,他又道:“其实儿子昨天二更左右就已离开了悦情居……” “那怎么直到现在才回来?” “因为半道上出了点状况,又被拿去了南城兵马司。” 黄锦顿时一愣,这时衣裳也都穿戴好了,便挥手让那小厮退下。 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他才打量着自己儿子:“你应该有正事要说吧?” 知子莫若父,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不算太多,但有些东西他却能瞧出来。 黄鸣点头:“爹你果然说对了,我被抓去兵马司正好查到了一些东西,关于之前我被人针对,差点被同牢房囚犯所害的幕后主使已被找了出来。 “所以说,虽然昨夜吃了点亏,但还是相当有收获的。” “那是什么人?”黄锦神色愈发凝重,沉声问道。 “都察院御史,廖魁。” 见黄锦眼中带着几许疑虑,他又补充了一句:“据黄秉昆所言,这廖魁好像和杨慎有些交情。” 黄锦的身子不觉震了下:“可有确凿证据?” “还没有。所以只能暂时再放一放,等将来再说。” “你这么想就对了,事关杨阁老,就是主子都不敢随意做出决定,更别提你了。”说着,他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黄鸣立刻捕捉到了:“爹你也有心事?和皇上有关?” 知子莫若父,同样道理,知父也莫若子。 黄锦也没打算瞒自己儿子,叹了口气道:“是啊,最近主子龙心不悦啊。” “为何?” “因为一个孝字。”黄锦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父子二人能听到的语调道,“大年初一,主子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之后就有了心事——先兴王的陵寝可还在安陆,以往主子每年都会去祭拜几回的。 “还有太后,现在也依然身在安陆王府,让主子好不挂念。” 黄鸣心中一动,这是要开始了么? 大明嘉靖一朝在历史上影响巨大的,关于皇帝把自己当王爷的亲生父亲给追封为太上皇的大礼议事件! “皇上是想把太后迎来京城,顺带也把先兴王也给……”黄鸣低声小心问道。 “看起来就是了吧,但这事却又谈何容易啊……”黄锦叹了一声,“别的不说,朝廷这一关就过不去,尤其是杨阁老那儿。 “今日,主子就已经派人去给杨阁老送去赏赐,顺带做一步试探了,却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恐怕会撞一鼻子灰了。”黄鸣立刻就给出了论断 黄锦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黄忠又快步而来,便也住了嘴。 “老爷,少爷,有个自称是悦情居管事的,名叫赵简,在外求见。” 黄忠说着,又有些担心地瞥了自家少爷一眼,以为是他在那边闯了什么祸。 黄鸣撇了下嘴:“来得真快啊……爹,我还有件事情想跟你说呢。” 这个年节也不轻松啊,所有事都凑一块儿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三章 咱们可以合作 黄府偏厅,黄鸣见到了一早就前来拜访的赵简。 他并不是单独过来,还有另外两个满脸和气与谦卑的中年男子陪着他一同坐在客位上。 三人见黄鸣到来,全都赶紧起身相迎,口中赔罪:“一大早就来打搅黄少爷,还请见谅。” “无妨,几位请坐,上茶。”黄鸣笑眯眯地应付着他们,完全看不出之前一夜他全然未睡的疲惫感。 这时赵简便又为黄鸣略作介绍:“这一位是沈轻舟,温柔里的老板,这一位叫方同,香云阁的老板。” “原来是沈老板,方老板。”黄鸣笑着与他们颔首见礼,两人也再度抱拳。 随着茶点送上,几人又随意做着寒暄,倒不忙着入正题。 很显然,这二人是被赵简连夜拉拢过来的,也对黄鸣昨夜提到的关于花魁大比的新想法大为动心。 不过眼前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郎却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这让他们寒暄时不禁偷眼继续打量黄鸣的言谈举止,想要对他有更深的了解,甚至还不时拿话套他。 面对这等言语话术,黄鸣却是应付自如,既没透露什么信息,也没失了礼数。 但这已足够了,不一会儿,沈方二人看他的眼里就多了几分重视:“之前听赵兄提到黄少爷有如此构想时,我们还有所怀疑呢。但现在看来,确实是英雄出少年啊。” “几位谬赞了。”黄鸣依然平静应对。 倒是赵简有些按捺不住了:“黄少爷,咱们还是说说正事吧。不瞒您说,昨夜我又仔细看了那份建议,真是让我醍醐灌顶,只觉之前多年的所谓花魁大比简直不值一提啊。” “对对,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虽只开了个头,咱们也能看出黄少爷你提出的全新的花魁选举的策略定能风靡京城,甚至是我整个大明天下。”沈轻舟也忙跟着道。 “是啊,一旦成事,那些花魁姑娘们可真要拜谢黄少爷您了,到时您就是我们京城所有姑娘心头最爱之人,便是柳三变复生,也无法与您抗衡。”方同也附和着,吹捧着。 面对他们的这番奉承吹捧,黄鸣只淡淡一笑:“这说到底只是在下一点异想天开的想法而已,究竟能不能成没试过谁也不敢说定。” “黄少爷过谦了,我们连夜讨论过,这事定能成,而且是大成。” “对,不过后续的一些安排和运作却也得跟上。想必黄少爷您一定早有了全盘考虑,是否可以告知我等,那您真就整个青楼业的再生父母了。” 面对这番说辞,黄鸣似笑非笑,只捧起杯来慢慢喝了几口茶,这才又慢悠悠道:“有句话不知几位听过没有,叫作法不轻传。” 三人对视一眼,旋即又都笑着点头:“黄少爷说的是,是我们唐突了,没把话说明白。” 说着,三人同时自袖子里取出薄薄的几张银票,郑重起身,送到了黄鸣身旁的茶几上:“小小心意,还望黄少爷不要嫌弃。若此番事成,不但另有重谢,咱们三家青楼还会奉黄少爷您为贵宾,到时你来我们三家,一律花销皆可全免。如何?” 说完这话,三人三双眼睛都满是期待地看向了黄鸣,也都觉着他应该会心动了。 是啊,他们今日一大早就登门拜访,表明诚意的同时,也给足了黄鸣面子。 再加上每家拿出的万两银子的酬谢,以及之后的贵宾身份……真就是里外都给到位了,别说黄鸣只是一个少年,便是换了他们自己,此时怕也已然动心。 可黄鸣的回应却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他随手翻了翻几张银票,便是一笑:“几位老板倒也是大手笔,三万两银子,都够在京城买下一座大宅子了。” 三人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他摆手打断:“不过这银子我不能收,不光不收,我还愿意再拿出五万两银子出来给你们。” “啊?”这下三人是真惊住了,不是自己听错了吧? 赵简忍不住道:“黄少爷说笑了,我们怎能要您的银子……” “我不会在正事上说笑,至于银子,当然不是白给你们的,而是作为我的一份本钱投入进来。换句话说,要是几位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合作,一起把这场花魁大比给做大做好了。” 三名老板这下是真个傻了眼了,呆愣了半晌,沈轻舟才吃吃道:“此话当真,可您图什么呢?” “你们如此又奉承又送钱的图什么,我就图什么。”黄鸣也不忸怩作态,“我对自己的全盘计划很有信心,只要大家按我说的来,必能大赚一笔……” “可是……” “我知道,若没有你们各家青楼一起配合,我这盘棋局终究只是场空谈而已。但同样道理,若没有我帮着你们筹划整场花魁大赛,那到头来一切还是和这么多年一样,你们有的赚,但肯定没有我所写的那么多。 “这是一场互惠互利,互相合作的大计,我自然不会勉强你们。当然,我更不会白要你们的,不光为你们创造新的机会,打开新的局面,还制定全新策略,并提供一部分运营的资金。 “所以,我要参与其中,从而获取到自己应得的利益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各位以为呢?” 三人沉默了,互相看看,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本以为自家已给出了足够的好处,谁知道对方的胃口比想的要大太多。 “可是黄少爷,您的计划真能成功么?”赵简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何况赵老板你刚不是说了么,看了我只起了个头的计划就觉着很在理,还早早就请动了这二位老板一同上门,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 三人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已经拿不出质疑的说辞来了:“兹事体大,我们一时难以决定。” “我可以等。”黄鸣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过要我说的话,几位还是格局太小,在我的计划里,其实是要把京城各大青楼都联手在一起才好成此花魁盛宴的。 “还有,我可以透露一点,花魁大赛的时间完全可以撑长了,至少得到中秋,才能有个结果!”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四章 真实的想法 赵简他们满心纠结着告辞而去的。 而他们才一离开,偏厅边上一道小门开启,黄锦也满腹疑虑地走了出来。 之前一切对话他都在旁听得明白,但好像又不太明白,此时看向儿子:“鸣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鸣倒也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就把刚刚来不及说的,昨夜在悦情居自己几个与杨惇争风的事情,以及自己用一篇策划打败人家诗词的事情给原原本本道了出来。 听完这番解释,黄锦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不知道是该感到自豪,还是担忧才好。 半晌后,这位在嘉靖跟前总能应付自如的大太监只点着黄鸣道:“你……咳……你怎么就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呢? “还有,你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我给你的五万两不够花么?” “五万两自然是足够花了,儿子这回想与他们合作其实也不是冲着银子去的。”黄鸣坦然道。 “那为的什么?” “人脉。”黄鸣笑道,“爹你应该看得出来,悦情居也好,温柔里也罢,包括其他那些不在教坊司名下,却又能于京城立起来的青楼,他们背后一定就有京城里的大人物作为靠山,甚至直接就是由某位勋贵所控制。” 黄锦点头,同时也明白了儿子的想法:“你是想通过此事与这些人搭上关系,交上朋友?” “对,爹你想啊,在北京城里,若没有足够的靠山人脉,儿子我真能平平安安的么?别的不说,这才来京几个月啊,我就已经被关进兵马司牢房里两回了。 “这还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到如今依然只是个小小的国子监学生,而爹您又时刻在宫里,就算想要护着我,怕也远水难解近渴。 “之前两次,黄秉昆他确实都及时赶到帮了我,可事情终究难免出现意外。想要自保,还得靠自己把名声和影响提起来。我请来戚长风跟随左右是一手安排,想要和那些真正的权贵有所关联,就是另一手安排了。” 黄锦神情复杂地看着儿子,原来他居然想得如此深,倒是自己把事情看简单了:“是你考虑得比我周到,既然你觉着这样做有利,那就去做,爹不会拦你!” “多谢爹!”黄鸣由衷称谢。 对黄锦,他真是挺尊敬的,毕竟自己眼下的一切都是靠他才能享有。 而更难得的是,这个做爹的全然没有一般父亲那种对子女高高在上的态度,能够听取儿子的想法和意见,并且毫不保留地加以支持。 这样的父亲别说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极其稀有,就是放到几百年后,怕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了。 黄锦笑了下:“你是我儿子,我不支持你还能做什么?不过,我还是要问一句,你这盘计划到底可行么?” “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之前在国子监,听徐庆之他们说起历年花魁大比的种种事时,我就开始考虑改变这一古板乏味的玩法了。” 黄鸣未有丝毫隐瞒,便仔细地将赵简他们求之不得的花魁大赛的具体操作手段给道了出来—— “之前的花魁大比,固然是精彩,但在我看来,只是内耗,各楼之间争奇斗艳,花费倒是不少,可能吸引的人却总那么点。 “至于花魁间的比拼就更是简单了,在容貌等外在上其实相差不多之下,能比的无非就是谁有更新更好的诗词,并将之谱成曲,又或是新学了什么才艺,比如哪支舞蹈,你曲笛箫。 “不是说这样的比法没有看点,若只是第一回看到这么多美人儿做着各种比试,我也会觉着惊艳,愿意花钱去捧一捧中意的姑娘。 “可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是这样的比试,纵然人已换了几拨,这看点也已不再。至少是对那些花丛老手来说,这些东西实在太普通,他们又哪来的兴趣呢?” 黄锦先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随即又有些尴尬地一笑。 自己的身份,好像和这些事情真没任何关系啊,而且现在还是自己儿子在跟自己介绍什么花魁大比,就更透着古怪了。 黄鸣却浑然不觉:“所以儿子我就想着让他们做出改变。其实各青楼之间完全可以从原先的竞争变成合作,一同把这台大戏唱好,把花魁大比这个蛋……呃,肉饼给做大了。 “我在那建议里就提了一条,可以赋予每一个参加大赛的花魁不同的性格,我可称之为人设。” “怎么说?”黄锦都来了兴趣。 “比如说悦情居的紫芸姑娘性子温柔,身段也好,那就让她展现得如同居家的亲切姐姐一般,无论平日里的穿着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人前都要作此姿态,也让其他人都这么称呼她。 “还有红莺姑娘,性子好像冷了些,那就打造她成冰山美人的人设,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的,甚至有什么富家公子追求她,想要出钱为她赎身,她都不作理会。 “各种故事,各青楼既可以一同联合着在戏台上演出戏来,也可以在平日里就这么安排下去,从而让全城之人都知道了她们就是这样的人。 “如此一来,自然就有的是喜欢甚至迷恋某一特征性格的男人会对她趋之若鹜了。 “爹你可能不知道,其实男人喜欢女人,尤其是这些妻子之外的女人,那完全是靠着其他癖好来作支撑点的,比如说……呃……” 黄鸣有些兴奋地说到这儿,才发现面前的老爹正用充满了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这才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了。 “咳咳……” 父子二人同时尴尬地咳嗽两声,又是一笑。 然后才由黄锦道:“既然你已把一切都想明白了,那为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按你想的去办。 “若能成功自然再好不过,你也能借此和京城里不少权贵搭上关系。就算是没成,无非就是几万两银子而已,赔了也就赔了,有我在,他们也不敢找你的麻烦。” 黄鸣心中顿时一暖,自信道:“爹你放心,这事我一定能办成了他!”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五章 咱们一起赚银子(上) 两日后,京城有名的玉珍楼中。 同一番话,又一次从黄鸣口中细细道来。 不过这一回,听者人更多,也从黄锦换成了赵简等十多名青楼老板。 他们至少是明面上的老板。 显然黄鸣之前的那番话他们是真听进去了,也有过商量,并觉着此变化真有搞头,所以才有了这场会面,而且来的人更多。 黄鸣点到即止地把关于各楼花魁自定人设的想法道出,果然就让不少人眼中放光。 相比于不可能有实践经验的黄锦,他们这些老手对此事更有经验,也更能体会到此人设对有特殊喜好之人的吸引力。 “黄少爷果然大才,我们之前怎么就想不到做出这样的安排呢?真是妄自在青楼烟花地打滚这么些年了,实在是惭愧啊。” “是啊,果然英雄出少年!想必黄少爷还有其他更多妙策,不知能否再让我们有所增益啊?” 众老板一时间纷纷开口,或是夸赞,或是拐着弯地想从黄鸣口中挖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但黄鸣岂能让他们轻易如愿? 便只见他举杯一笑:“诸位前辈谬赞了,在下先敬各位一杯。” 等大家全都应和着喝了杯中酒,黄鸣又道:“也不瞒各位前辈,这些都是我平日胡乱琢磨出来的,也不知能不能行。” “能行,我只要想想玉蓉她化身某书院的先生,心里就痒痒的。”一人哈哈笑道。 黄鸣瞥了这位脑洞不小的老板一眼,好家伙,你已经领先这个时代几百年了,你是懂啥叫职业诱惑的。 其他人顿时也是一阵哄笑,然后目光又灼灼然落回到黄鸣身上:“黄少爷……” 黄鸣也笑着抱拳道:“蒙诸位前辈看得起,小子真是受宠若惊啊。 “这么看来,在下也不好再敝帚自珍,不识抬举了。不过……” 说到这儿,他又微微一顿:“这毕竟也是我多日冥思苦想之下的一番心血,不敢说想凭此赚取多少银子,只是希望能由我自己一手将此花魁大比给办成了,也好将来在青楼花国之中留下些微名声。” 这话又引得众人一阵笑,然后才有人道:“所以黄少爷这是真打算加入咱们?而且还是光明正大涉入此事,你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么?” 黄鸣当即回以一笑:“各位真觉着我这个宦官之子的名声能比你们好上多少?难道我还在意那几许非议不成?” 众人登时无言,这话在理啊,一时间竟真拿不出合理的婉拒理由了。 黄鸣趁机又道:“或许各位还不知,其实我定下此法内中还是有着诸多细节需要随机应变的,若无我主动配合,这花魁大赛怕也不够尽善尽美啊。” 这时一名坐在众老板前列的男子开口道:“听说黄少爷你打算出银五万两与咱们一起合作?” “正是。” “这哪用得着如此多银子啊,何况还有黄少爷你的主意在呢。要这么算起来,你在此番买卖上都要占上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了,那咱们还能出多少,占多少?” “许老板的顾虑在下明白,各位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黄鸣说着又扫过面前众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早前查过,这几年来,你们各家办这花魁大比的花销多半在七八千两银子上下,最多不超过一万,合起来就是十万。” “对,你这一下就把所有本钱都给支了……”许老板也不否认,直截了当,“这么一来,你黄少爷要占多少合适,我们还能得多少?” 在商言商,这话问得没毛病,所有人都深深点头,再看向黄鸣。 黄鸣却轻轻摇头:“许老板,还有各位,你们都想错了一点。既然这次是按照我设下的新玩法来,花魁大比的一切自然全不同于以往,这开销又岂能与之前同日而语?” “怎么说?” 黄鸣陡然伸出三根指头,然后又把五指张开:“我保守估计,这次花魁大赛须花费三十万两,若是从宽,可至五十万!” 多少? 所有人都有些懵,这成本开销可太吓人了吧? 黄鸣却完全不顾大家突变的神情,继续道:“之前我就是担心只靠三四家吃不消,所以才想着让赵老板多拉几家同行进来的,如果是六到七家,那连我在内每家出五万左右银子,也就大差不差了。 “而现在来了十二家,那各家的担子也就能轻些,我也可以少出些本钱。” “怎……怎会需要这么多?”香云阁的老板方同惊问道。 “因为在我的计划里,是要把这次花魁大赛搞成整个顺天府境内,乃至整个北方最盛大的庆典。而且,这次的时间也将持续半年以上,各种宣传必须落实到周边各县,再加上其他各方面的种种安排……几十万两银子说真的,并不算多。” 众人再度傻眼,你这口气也太大了,这么大笔的银子就算我们能凑出来,也不敢砸下去啊。 黄鸣见状又道:“各位,我知道这事听着风险不小,但只有高风险,高投入,才能有高收益啊。 “在下敢说,只要是在我的运营下,大家都按我说的办,半年内,至少能让我们赚到翻一倍的银子,然后靠着此番青楼大赛的影响,各楼姑娘还能再赚至少一倍,她们的身价也将彻底不同。” 众人似乎又有意动了,但旋即那许老板又道:“你说的好听,可直到现在还不肯把如何运营说出来呢,却叫我们如何信你?” “在下能让大家带我一起靠的就是这点本事了,自然需要藏一藏。”黄鸣也坦然道,“要不这样,我退一步,只要大家现在先签订一份合约,我便把具体怎么安排花魁大赛的步骤细节告知各位,然后再由你们来决定是不是信我,跟我一起赚更多的银子。” “这个……”这些人终于是有些心动了,旋即就凑到了一处,嘀嘀咕咕地商量起来。 对此,黄鸣倒也不甚在意,他索性端了杯酒,离开自己的席位,踱步来到了这一长串酒桌的最末端,来到了两个明显神思不属的人跟前。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六章 咱们一起赚银子(下) 敬陪末座的两人正是徐庆之与张瀚。 受黄鸣之邀而来的二人,此时都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了。 哪怕面前是美酒佳肴,他们也不觉享受,只因这酒席上的谈话和他们也离得太远些。 黄鸣举杯和二人碰了碰:“怎么样,我这一想法你们觉着如何?” “自然是好的,不过这事我们可帮不上一点忙啊。”徐庆之实在说道。 张瀚也跟着道:“是啊,若只是小打小闹几百两本钱的生意,我们咬咬牙倒也能出。可你开出的数字也太大了,兄弟实在爱莫能助。” 饶是他二人再玩世不恭,胆大包天,也不敢参与到如此大事上来:“要不我们就先告辞了……” 黄鸣立刻阻拦:“急什么?忘了来时跟你们说的话了?” 见两人眨了眨眼,他又强调道:“我说了今日有天大的好事,有银子自然是要一起赚了。” “可是我们拿不出如此厚的本钱来啊。” “我有啊,就当我借你们的,三人合作。你们不会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我都愿拿出真金白银来了,你们却不信我?” 这话带着几许激将的意思,两人顿时脸上微红,旋即徐庆之便道:“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算我欠你!” 相比起来,身家更丰厚的张瀚就显得更稳重些。但随着徐庆之都表了态,他也不好再犹豫,也咬着牙道:“我也信得过黄少你的本事和眼光,干了!”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干!”黄鸣欢喜一笑,当即举杯,那两人也忙端杯迎上,三人的酒杯轻轻一碰,便迅速将酒水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身后的议论声也终于停下,随着一声轻咳,赵简起身道:“黄少爷,咱们商量定了,既然你说的如此有把握,我们自然是信你的。就签订合约!” 黄鸣冲徐张二人眨眨眼,这才笑着回身:“我就知道各位前辈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说着,回到自己的席位处,放下酒杯,用力拍了两下。 啪啪…… 两下掌声清脆地传出这间厅堂,旋即门开启,早有准备的羽墨便已端一个托盘走了进来,那上头正放着一份份早拟定好的合约。 “各位都看一看,若没有问题,签订好合约后,咱们就可以说地更深入些了。”黄鸣说着,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老板都从托盘里取过一份数张纸合一起的合约,就在酒桌前仔细地读了起来,不时还互相探讨几句。 不得不说,这合约确实写得足够明白,不但提到这是一份前置合约,签了后才能知道更多关于花魁大赛的安排,同时还规定了保密协议——一旦后续的内容有人听后不肯再签约,那就必须严守商业秘密,否则将赔付百万银两。 这等超过时代的细则看得众人都是一阵皱眉,又都显得有些犹豫了。 黄鸣见状便笑道:“各位不必为难,这上头的意思已经写得很明白了,只要各位都按照合约上写的做,自然不会有任何麻烦。 “而且我这么定下保密协议也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考虑,毕竟事关接下来花魁大赛的具体安排,是咱们一起赚银子的关键所在啊。” 他说的也在理,再加上大家仔细读那合约内容,也确实再明白不过,不存在任何隐藏的陷阱。 而另一边,他们也愈发好奇黄鸣这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于是就终于有人取过笔墨,写下自己的姓名,按上了自己的印鉴。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自然纷纷跟上,不一会儿工夫,合约全都立下,再交给羽墨,送到黄鸣桌上。 随手取过翻看无误,黄鸣这才笑着拱手:“首先在下谢过各位对我的信任,接下来,就听一听我是怎么安排这全新的花魁大赛的吧!” 众人都凝神屏息,想听听他到底能拿出什么样的全新策略来,然后就只觉真个大开了眼界。 “第一步,就是我之前就提过的,立起各楼几个重要姑娘的性格和特点,也就是所谓的人设。这方面我没法给太多的建议,想必各位老板应该比我更有经验,也更熟悉诸位姑娘。 “第二步,就是扩大宣传了。你们以往的那些手段实在太过保守,根本不可能吸引太多人关注到这场花魁大赛,尤其是前期。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扩大其影响,不光是在各楼中广为宣传,还得走出去。比如雇佣几十辆大型的马车,载着各色乐工,吹拉弹唱地在京城内的各条大街小巷,乃至于京城之外的诸多县镇里去做宣传,让所有人都知道,至少是听说过有咱们的花魁大赛。” 黄鸣扫过面前众人,见他们略显惊讶,就又是一笑,这才哪到哪啊,后面的招数还有太多你们想不到的呢。 “当然,光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接下来我们要请京城最好的工笔画师,把诸位美人儿最美,也是最符合她们人设的模样给画下来,然后张贴到京城各处,再雇佣一些善于写话本小说的人,为她们量身定制短篇的故事。 “这些可以是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也可以是痴男怨女,负心薄幸的悲剧故事,全由各位来定夺,当然,所有故事都一定要精彩,然后再让书商尽快印成书籍,大量在京城内外销售。 “这还不够,还得找来京城最好的几十名说书先生,就让他们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不说其他故事,就在酒馆茶肆中说这些短篇故事。 “我要让整个京城,上自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在短时间里知道有这么一批姑娘存在,知道悦情居的紫芸姑娘温柔体贴,却在当初遇到过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不但骗了她的身子,还骗了她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几百两银子,导致她平时强颜欢笑接客,暗地里却时时以泪洗面……” 如果说前边的一些手段大家还能跟上节奏的话,那后边的诸多撒满了狗血的推广手段可真就让所有人傻眼了。 他们别说真去干,就是想一想,都觉着是那么的疯狂!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七章 炒作打榜两开花 黄鸣的这番手法,放到二十一世纪的互联网时代,可就显得太寻常而拙劣了。 无非就是制造噱头流量,给某个网红明星立个人设,再在某些社交网站上买几条或正常,或不正常的热搜而已。 这等明显的炒作,放后世压根就入不了任何一个网友的法眼。 但是,当这一手放到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其杀伤力可就太大了,大到这些青楼老板光是一听一想,就觉着一阵兴奋! “要真按他说的来,这事八成还真能造成不小的轰动……”有人在下边低声与朋友说道。 那位也深以为然地点头:“就是这开销恐怕不低啊。” 雇佣乐工车辆满京城的游走广告倒是花不了多少钱,可那些画师、小说话本作者,让他们在短时间里拿出好作品来,可就需要一笔不菲的报酬作为激励了。 然后就是打通各酒楼茶馆和说书人的关节,甚至还要因此和官府打好关系,这一切的花费也必然极大。 而这,还只是一个前期的宣传,都还没入正题呢。 但在仔细想想,他们又突然觉着这样的花销的回报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这么一来,不管最终自家楼里的姑娘在花魁大赛中得了第几,她们的名声却是传了出去,为京城内外无数人所知。 “还真就应了黄少爷的那句话了,按他说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长久能有好处。而且,能得利的也非一两个姑娘,所有人都能因此获得巨大的名声!” 这话深得众人之心,大家都频频点头,也对黄鸣是越发的服气了:“黄少爷你这番运作确实高明,这钱花得值!” 黄鸣当即哈哈一笑:“在下就说了,我不是在拿虚言欺骗你们,这都是实实在在能给大家带来好处的。对了,还有一条各位到时可要记住了,咱们各楼之间不是敌人,而是合作关系,纵然有所竞争,也当是良性的。 “也就是说,在宣传各自姑娘时,切不可中伤了其他人,用以衬托自己。” 众老板深以为然地齐齐点头:“这个自然,我们之间岂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伤了和气?” 黄鸣也略松口气,后世娱乐圈里这样的竞争到最后总会出现拉踩撕逼,然后就是一地鸡毛,伤人伤己,这后果他可不想看到。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开始,在为姑娘们打响了名号后,下一步就是继续巩固她们的人设,然后让她们从深闺里走出去,走到京城百姓的面前,让她们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黄鸣这话又让大家有人听不懂了:“什么意思?黄少爷能否说得明白些?” “很简单,就是让姑娘们多在外头走动,按照各自人设,为人温柔善良的,就在街上帮一些人,无论是救助受伤的路人也好,给落难之人银子也罢,就是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目睹她们是怎样做的,是活生生出现在大家生活中的。” “这如何能够做到?光是与人为善,怕也不是随时都能帮到人的吧?”有人疑惑道。 不等黄鸣解释,旁边已有聪明人迅速给出了回答:“这还不简单,咱们自己安排人嘛,到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而且还能迅速让人认出我们楼里的姑娘。” 不得不说,这些青楼老板还是很有炒作天分的,只是之前没被人引上路而已。 黄鸣也笑着道:“这位老板说的是,不过有一点我需要提醒——无论是被帮助的,还是‘不小心认出姑娘’的路人,一定不能是你们各自楼里的人,最好不能与你们各楼有任何关联。 “无非就是多花点钱,请人来配合演上一场,咱们大钱都花出去了,就别心疼那几个小钱了。” “说的好!”许老板当先表示赞同,“这些细节绝不能有疏漏,不然受影响就不止是你们一家,而是所有人了。” 其他人也都纷纷出声附和,一时间,厅内的气氛就显得愈发的热烈,大家看向黄鸣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佩服和亲近。 和眼下提到的诸多手段一比,自家当初宣传各自楼中姑娘的那套东西确实太过落后而粗糙了。 黄鸣笑着听他们说话,顺便喝两口酒润润喉。 等大家说差不多了,他才又道:“还有一点更为重要,在接下来的花魁大赛期间,各楼参赛的姑娘们都得保证不轻易接客,无论客人花多少银子,能婉拒就都婉拒了。如此,才能把她们的名声真正打上去……” 这就是所谓的养腕儿了,就跟后世的明星与网红间的区别一样,后者是真能花钱玩到的,而前者,就不止是钱的事情了。 这回众老板便稍显犹豫了,他们愿意花钱花心思把人捧起来,可不是真想让姑娘们有什么好名声,重要的还是让她们赚钱啊。 黄鸣看出他们的想法,立刻又道:“各位,有时候让姑娘们穿着衣裳,要比随时能脱衣裳赚的钱更多。 “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如何通过她们在京城的名气和人望赚钱。其实很简单,只要把这花魁榜真正落实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比如在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等几条重要的大街上都竖起排行榜来,然后再派人实时更新各位姑娘在榜上的排名。 “至于怎么让姑娘在榜上的排名向上去,也很简单,就是给指明的姑娘赠送礼物——当然,这个礼物不是寻常可见的礼物,而是我们一起定制的东西,比如一块玉算二十点,一个花篮算五点,一匹绸缎算十点…… “而这些东西只能管各楼去买,再送与姑娘,并将姑娘们在花魁榜上的排名充分数值化。甚至于,我们还可以特别安排人就在各榜单处宣扬某位公子,某位老爷出钱力捧某位姑娘,花费多少多少银子……” 这一番话说的还算浅显易懂,但却让诸位老板好一通的沉吟琢磨,等他们琢磨明白后,一个个全都眼中闪光,变得愈发的兴奋起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八章 新花魁榜 饶是这些青楼老板一个个平日里都自诩懂人心,明人性,可现在听了黄鸣这番手段后,却也一个个甘拜下风。 与他这番专门利用人的攀比竞争之心的手段一比,自家往日里那些方法真是连台面都上不去了。 他们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后世之人通过一次次的堕落演化而形成的究极大招,黄鸣只是拿来一用而已。 而他的整盘计划还在继续:“在此期间,姑娘们依然要按照自己的人设频繁出现在公众面前,当然,她们自身的实力也必须有所展现。 “比如说,各楼里要时不时为她们量身定制一些活动,歌舞也罢,清谈也罢,反正不能让她们干等着出结果。 “然后,我还会安排几场大戏,由她们各自按照人设来出演。这些细节都会在下一份的合约里附赠。这些大戏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断于各楼,乃至京城露天空旷处上演,从而为姑娘们拉取更多的支持。 “再之后,我们或可以按照各自人设,又或是本来几人间的关系,让她们产生更多的互动,在人前,在台上,呈现出或友情或恩怨的一面,让她们变成所有人都掌握得到,认知清楚的活生生的人,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此期间,所有姑娘的一切花销,无论吃穿用度,还是行走坐卧,都由我们几家一同承担,这也就是我需要这么多银子的其中一个原因了。 “而那一场场大戏,其实是不收钱的,全部都由我们自己投入,只为继续打造她们的名气,让整个顺天府乃至河北都知道有这么一批色艺双绝的美人儿的存在!” 终于,黄鸣把该说的细节安排都说清楚了,此时目光从一个个满面红光的青楼老板面上扫过:“我话讲完,谁参加,谁退出?” 先是一阵沉默,旋即赵简就第一个站起身来,难以压制兴奋地叫道:“我参加,我可以即刻签订合约,银子会在三日内准备好!” “我参加!” “我也参加!” 霎时间,一个个老板都争先恐后地起身表态,没一个说自己要退出的。 事实摆在眼前,黄鸣的这番计划可谓极其出奇,叫人耳目一新,却也让人能清晰地判定,在如此安排下,自家姑娘一定会大红,哪怕不能最终夺魁,其将来的身家也不是现在能比的。 那可是整个京城,整个河北都扬了名啊,是以前的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这么一来,几万两银子的投入真不算太多了。 光这些姑娘自小培养起来,就花了他们至少几千两了。 此时要是谁退出,恐怕不用多久,他家青楼就无法在京城立足了。 黄鸣见状笑了,他们一个个都是明白人,更是聪明人。 “既然大家都一致通过,那就再立真正的合约。从立约这一刻开始,咱们这些人就同进同退,一起赚取更多的银子。” 说到这儿,黄鸣冲还有些懵懂的羽墨打了个眼色,后者答应一声,又赶紧出门,把另一批更为详尽的合约拿了进来,一一分发到各位老板面前。 这一回,他们没有了前一份合约时的犹豫,看过上边的条款没有问题后,全都痛快签字。 只有那许老板,落笔前提出一个问题:“这儿怎么写着是十四家共同进退?我们此处加上黄少爷你也就十三家啊。” “哈哈,许老板果然心细,我的意思,是将我的两份分开来。作为出主意,以及之后种种运营的一份,还在我自己,至于出钱的一份,就由我这两个朋友,定国公府的徐少爷,与英国公府的徐少爷合着一起出钱。” 黄鸣说着,指向了位于最后的徐张二人,也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了过去。 这让两人顿感紧张,略有些无措地起身,冲一众老板抱拳见礼:“见过诸位老板……” 赵简等几个老板很快就认出他们是自家楼里的常客,便也各自笑着还礼,打起了招呼:“原来是两位少爷,之前光顾着说正事,多有怠慢了。” 稍作寒暄后,在黄鸣眼神的示意下,徐庆之便又表态道:“黄少他说的不错,他这次想要改变整个花魁大赛的计划我们早些就知道了,也很看好此事能成,所以就想跟着投一笔,赚些零花钱。 “几位老板不会不肯让我们分一杯羹吧?” “哈哈哈,这怎么会呢?大家都知道,参与的人越多,成功的机会就越大,两位少爷肯出钱,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赵简忙表示支持。 旋即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这不光是因为多两人分担压力,更在于这二位的身份。 虽然徐庆之和张瀚并非两位国公的嫡系子孙,但终究有着一层关系,对所有人来说,又多了一重保障。 如此,大家心里更有底,签订合约再无丝毫犹豫,转眼间,一份份签好的合约就被送到黄鸣手上,十四家联盟正式成立。 接下来又是一阵觥筹交错,寒暄客套,畅想着即将到来的成功。 直到酒过三巡,大家关系更近,才有人好奇问道:“黄少爷,那咱们接下来除了凑银子和准备各种推广外,还要做什么?” “马老板这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眼下确实还有一件要事需要咱们共同进退。” 黄鸣微笑着道,又刻意提高了声音:“就我所知,之前每年的花魁榜都会在元宵节时定下来,而在此之前,各楼又会把愿意参与到评比的姑娘的姓名才艺什么的报到礼部教坊司中,不知我说的可对么?” “没错……” 提起此事,众老板脸上的表情多少是有些愤愤的:“为此,我们可是没少花银子打点教坊司上下,而之后的结果……教坊司名下的那些楼里的姑娘就要占掉四到五个!之后那些,才由我们几家来分,却是两三家才有一个花魁名额。” “这就对了!” 黄鸣笑道:“既然接下来的花魁大赛由我们全权来办,自然就和教坊司再无半点关系。之前交上去的姑娘身份什么的,都可以取回来,银子更是一两都不用送,他们的比赛,我们也不必参与。 “我觉着,咱们这花魁大赛还可以取一个新名字,就叫新花魁榜,如何?”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十九章 教坊司危机 又是一日清晨。 一大早,礼部员外郎古云霄来到了自己的公房。 虽然才正月十三,真论起来朝廷各衙门都还没正式开衙——照一直以来的规矩,朝廷各衙都要等到过了十五元宵节后才正式办公——但他几日还是迅速进入了办公状态。 只因为他这个礼部员外郎与其他同僚有所不同,管的乃是教坊司。 作为礼部下属的一个机构,教坊司古已有之,是专门为宫里安排歌舞庆典的部门。 不过在如今的大明朝,教坊司却又多了一项职权,那就是管理官办的各座青楼妓院,顺带着,也把京城里许多其他商办的青楼的活动也给揽到了自己手下。 管着教坊司的差事,让古云霄这个员外郎在面子上终究有些不是太好看,哪怕是官办的,自己手下管的毕竟是青楼,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反倒乐于当这份差了。 这不光是因为他能从中获取到相当丰厚的好处,而且靠着教坊司输入礼部的利润,也让他在礼部有了相当的话语权。 礼部在朝廷六部中虽然名义上是各部之首,可真论实权,却几乎都要垫底。别说和吏部、户部和兵部这样真正掌握实权的衙门比,就是刑部和工部,职权也比礼部要重得多。 而权力的多寡自然关系到了油水的多少,说礼部是真正的清水衙门,那是半点都不夸张的。 也就只有教坊司,能为部中上下官吏提供一些俸禄之外的好处了。 以他古云霄几年当差的经验,每年这时候,正是他捞取最多好处的时候,因为每年的元宵节,就是京城各青楼进行花魁大比的关键时刻。 而作为教坊司的主事官员,无论是举办花魁大比,还是最终决定谁可当选,其实都在他一言间。 各楼为了名利,为了捧自家的姑娘,此时自然是愿意拿出大笔银钱来打点的。几年来,他和手底下的人也是因此赚了个盆满钵满,想来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了。 就在古云霄微笑着,端起由亲信送来的茶水,喝上一口,想要召集下属开个会时,关着的房门就被人略有些急切地敲响了。 “进来。”古云霄随口应着,然后就见自己的亲信下属袁回神色紧张地大步而入:“大人,出事了。” “什么事竟让你如此不安?我们做官就当讲一个稳字,就是泰山崩于前,也当面不改色才是,这才叫城府。”古云霄笑着道。 但随着袁回把话说出,他那淡然的模样也就立马消失不见。 “昨日大人不是就问过下官,为何那几座民办的青楼还没有把东西送来么?下官也派人去那几座青楼转了转。结果就在刚刚,他们一起派了人来……” 袁回说着,脸上的惊讶之色更重:“他们不但没有按以往规矩办事,还……还直接要走了那些参加花魁大比的姑娘名单,说是他们退出今年的花魁大比!” “你说什么?”古云霄顿时勃然变色,哪还有半分所谓的城府涵养:“他们不参加今年的大比了?” “正……正是。” “可有说是为什么?”古云霄问出一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盯着亲信,“是不是你们下面的人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让他们觉着不公,故意与我闹这一场?” “大人明鉴,我们下面的人岂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不是砸自己的饭碗么?” “那他们为何会这么做?不参加这次的花魁大比,他们各楼的姑娘如何扬名,接下来如何招揽客人上门?他们就不知道这么做对他们有多大好处么?” 见上司如此动怒,袁回更为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然后才小声道:“下官也问过那几人,只从一人口中问到一点东西——他们的想法是,要踢开我们教坊司,自己联合搞一个新花魁榜!” “嗯?”古云霄先是一愣,随即就有些被气笑了,“就凭他们?就他们十来家青楼还敢和教坊司叫板?他们有这个本事么?” 顿一下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你说这会不会是他们以退为进的一个手段,想要跟我们压价,又或是不满于我们把一半花魁的名额给了教坊司名下的青楼?” 说来有些悲哀,他一个朝廷官员,礼部员外郎,此时思考问题居然和一般的商人差不多,也从利益出发了。 袁回有些为难地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实话实说:“下官以为这可能性不大。” “怎么说?” “若真是为了和我们谈条件,就该先有所表示,并留有余地才是。可他们一下就把所有姑娘的名单都拿走了,就是完全与我们教坊司决裂的意思啊!” 古云霄陷入了沉默,这下是真有些闹不明白对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了。 想了半晌,也没个主意,而更叫他感到恼火的是,至少目前他完全没有反制措施。 人家都不和你玩了,那以往最无往不利的手段花魁大比也就没了用处。 反倒是自己这边,一旦没了这十多家商办青楼的参加与支持,银子收入大减不说,这花魁大比的成色怕也要大打折扣,那影响可就更大了。 至于运用官方力量对这些青楼施压报复,说实在的,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而且用了也未必真有效。 名义上教坊司对京城青楼确实有指导约束之权,但只要他们不违背了哪条律令,自己这个员外郎还真拿他们没办法,何况他们背后还有靠山…… 沉吟了良久,古云霄最终便是一声长叹:“这样,再派人去和他们好好谈一谈,有些事情都可以商量嘛,本官也不是毫不讲理之人。” 袁回看了自己上司一眼,到底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恐怕如此一来,这些家伙会愈发的肆无忌惮啊。 “是,那下官去作安排,派衙门里与他们各楼关系紧密者去谈,尽力把他们拉回来。” “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办成。最多今年少收两成,多让两个名额给他们便是。”古云霄无力摆手道。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章 满城皆知花魁榜 转眼就是元宵佳节。 北京城各条大街上,前一日就已树起了一座座的灯山,挂起了一串串的灯笼。 人们也都换上了崭新的衣裳,纷纷走出家门,参与到这场昼夜不息的欢庆中来。 不时的,还有鞭炮声噼啪作响,点缀着这一节日的热烈。 陆仁嘉与几个朋友一道走在熟悉的长街上,观赏着周围的灯山灯海,心里却总觉着少了点什么。 “几位,你们有没有觉着今年好想少了什么东西?”他忍不住询问身旁的朋友。 三个与他年岁爱好都相近的好友闻言脚步一停,左顾右盼一番后,便道:“还真有这样的感觉,虽然同样是这般场面,却少了以往的热闹,少了什么呢?” “是姑娘啊,迎春阁往年这时候都会让姑娘到外边来宣传一波,让我们支持他们楼里的姐妹去争夺花魁榜名额的。” 这位的一句话,终于让大家醒悟过来。 陆仁嘉更是抚掌道:“是啊,昨日我去温柔里时,甚至都没见思雨姑娘跟我提这事呢,怪不得总觉着少了什么……难道是今年的花魁大比不开了?” “没有啊,前日我去红云阁,那儿的姑娘还求着让我到时帮她们的姐妹鼓劲呢,我也答应了……” “这事闹的,都叫人看不明白了。”陆仁嘉正这么说着,突然目光一转,落到了前方长街的尽头:“那是什么?” 旋即,一阵悠扬美妙的音乐就自那边传来,包括他们一行在内,这一条街上的诸多行人都被几十步外的那辆古怪的花车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真是好大的一辆花车,足有十几二十丈长,五丈来宽,用五匹骏马在前头拖着向前。 这车的四周都以各色油彩画满了美景花鸟,每一幅画面都是那么的精妙,栩栩如生,一看就可知绝非凡品。 不过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却全没有落到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因为车厢内的东西可要比车厢壁外侧的画面好看太多了。 这车厢的顶棚是被完全掀掉的,里头赫然或站或坐有着十多名衣着华美,姿容艳丽的女子。 她们穿着的衣裳是那样的合体而又艳丽,她们的模样又是那么的勾人心魄,一颦一笑又是那么的活色生香,一下就把四周美丽的花灯都给掩盖了下去。 而这些女子也不是干站着或坐着,而是各司其职,或抚琴,或吹箫,或翩然起舞,或浅吟低唱……刚刚那动人的乐声正是来自她们。 在这一辆大大的敞篷马车内,这十多名女子就如身在某个宾客满盈的厅堂之中,自如地展现着自己的才艺,挥洒着自己的美好,吸引了整条街的目光。 而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非位于中间那个穿一身大红裙装,广袖轻舞的美丽女子莫属了。 随着她的每一下腰肢扭动,每一根手指轻弹,在乐曲歌声的配合下,直要把四周所有男人的心魂都勾了去。 而她却又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众多火辣辣的目光,就跟在自己家中兴起而舞般,不断折腰甩袖,将每一个让人心神荡漾的动作带入每一个人的眼中,直看得所有人呼吸变急,目瞪口呆。 陆仁嘉自然就是被彻底迷住的人中的一个了。 他几乎都没有任何思考的,就不顾一切地跟了过去,随着车辆缓缓向前。 直到行了有一段路程,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才有人发出阵阵感慨,然后又有人大叫起来:“我想起她们是谁了。她们是温柔里的姑娘,那中间跳舞的红衣姑娘,就是温柔里的当红美人儿霓裳!” “原来是霓裳姑娘……怪不得!她可是京城各楼里公认的舞姿最美,也是最清冷的人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过。虽然去年的花魁榜她只排在十二,但她的容貌舞姿还是要强过前面十朵名花的。” “我还听说她除了每天会在温柔里献上最多三支舞外,几乎都不怎么见客陪酒,有那豪客曾拿出黄金五百两,只为与霓裳姑娘共度一夜,都被她给婉拒了呢。” 各种由热情的知情者道出的内幕,让周围无数人听得入迷,陆仁嘉再看那车中美人的每一个动作时,就愈发觉着她不是真人,而是仙女降世了。 “若是她能陪我……不,是和我见上一面,对我笑上一笑,我就是立刻死了,也是心甘情愿啊。” 陆仁嘉的舔狗之魂开始觉醒,并迅速熊熊燃烧。 他紧紧跟随着车辆向前,甚至都想着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那霓裳姑娘纤细白洁的小腿,亲上一口…… 其实和他有着相似想法的人还有许多,甚至有不少人还不如陆仁嘉呢。 毕竟他好歹颇有家资,这些年来也算流连烟花之地,虽然没能真个一亲各楼的当家花魁的芳泽,可也算是颇有相关经验了。 其他那些纯洁的男子,更是被迷惑得失去了正常心智,真就想着扑过去。 不过车旁却早有数十名高壮的汉子做好了防备,眼见有人靠近,他们就迅速挥舞着棍棒鞭子,将人驱赶远离。 这些汉子口中还叫道:“我们楼里的姑娘是为了庆祝新皇登基,才向全城献舞……若各位真想近距离一睹姑娘们的歌舞,接下来我们京城十二楼将联合举办新花魁榜,到时我们的霓裳姑娘会把更好的舞蹈拿出来以飨诸君!” 听到这话,陆仁嘉他们全都动了心,然后转而开始打听起这新花魁榜又是个什么东西。 很快,身边也就多了许多热心的解释之人,向所有人解释起他所知道的关于新花魁榜的种种事情,一时间,新花魁榜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就在这一片区域内快速流传开来。 而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可不止出现在一处,在北京城的东西南北各个方向,各条重要的街道上,已经有十多辆花车载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美人儿游走着。 车上的美人儿用她们的才情美貌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同时也让十二楼联手办新花魁榜的消息在短时间里传得满城皆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一章 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京城各处都因新花魁榜而心动与轰动时,黄鸣却安安然地在家里坐着,完全没有出门看花灯或欣赏自己带来的轰动效应的意思。 这份定性,让身边知情人大感惊讶,就连素来话不多的戚长风都有些按捺不住了:“公子真不打算去街上看看?” “有这个必要么?”黄鸣依旧在书房里,手里捧着一卷史记,艰难地读着,连头都没抬。 “可这毕竟关系到那么多银子啊,而且还牵扯到十二座青楼……” “前期该做的事情我们都做到了,其他细节无非他们的临场发挥而已。”黄鸣趁着读完一段内容,抬头看着对方道,“我相信那些久经欢场历练的姑娘们,人再多,她们也能应付,不会出错的。 “何况,即便真出了什么差错,我在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呢?那场面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说到这儿,他又朝前方庭院入口处望去,瞧见有人匆匆而来,又补充道:“而且就算我不去,也自会有人把外头的消息带回来的。你看,人不就来了。” 来的是徐庆之和张瀚,他二人此时都满面红光,看着就知他们很是兴奋。 果然一见着黄鸣,二人就大声嚷嚷道:“黄少,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不知道现在外头已经有多轰动了么?” “大半个北京城都在追随或讨论咱们的新花魁榜啊,那些姑娘们这一露面,都把满大街的男人的魂都要勾去了。” “走走走,我们带你去外头看看,保证你看了也会高兴。” 二人不光叫嚷着,到了跟前,更是直接就要动手把黄鸣给拉出去。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得逞,黄鸣当即就闪开了:“冷静!这只是开始,若是你们连这都受不了,那接下来的诸多手段使出来,我真怕你们忘了自己姓什么啊。” 两人被他这一说,总算是淡定了些,只是脸上的笑容依然未见收敛:“你是不知道外头那些人追着花车跑有多热烈,我们都靠不了太近……” “这在情理之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见不到这等姿色的美人儿在他们面前展现自己容貌和才艺的,自然是要好好看个够本了。” 黄鸣耐心解释了一句:“不过这等轰动效应只在一时,和我们构想中的风靡整个河北还差太远,所以还远没到激动的时候呢。” 一番提点,总算是让二人彻底定下来,然后徐庆之打量着黄鸣,足有好半晌。 “你看什么?”黄鸣都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了。 “我现在都有些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跟我们一样才十七八岁了,怎么会显得比那些三十岁的人还稳当。” “呵呵……”黄鸣用笑来掩盖心虚,自己确实表现得太特殊,与表面的身份差距过大,“一个人稳重与否是天生的,和年龄并无必然联系。” 说着,他又迅速转移话题:“你们来的还正是时候,我有事想要让你们帮忙。” “你说。”两人都在兴头上,当即点头道。 “你们这就分头去各方兵马司,还有顺天府,让他们尽量调拨一些人手去维持那些花车周围的秩序,尤其是不能让人伤到了那些姑娘们。” “有人要搞事?”张瀚立刻问道。 黄鸣依然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甚至还喝了口茶:“这不明摆着的么?咱们的安排抢光了人家的风头,影响了别人赚钱,自然会引来报复。 “不过也不用太紧张,只要几个衙门派人维持一下,自然不是问题。” 两人立刻点头,便要离开。 张瀚只转了半身,又突然转了回来,盯着黄鸣:“那你呢?把我们都差出去了,你在家里看书?” “是啊,多读书,尤其是历史类的书,总是好的嘛。”黄鸣(路人)看着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啊。” 徐庆之眨眨眼:“你这副样子也是学的书上的人?” “没错,古人,谢安啊。不过我可比不了这位,他在淝水之战时都还能跟朋友下棋,接到捷报,也就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小儿辈破贼矣。’”黄鸣一副心向往之的神态。 “你看的史记里还有这样的人物,真够厉害的。”张瀚由衷叹道。 这下轮到黄鸣惊了:“大哥,淝水之战是东晋和前秦的战争,谢安更是东晋名臣啊……” “什么意思?” “没事了,你们赶紧去吧。” 一头黑线的黄鸣摆了摆手,什么叫无招胜有招啊,自己甘拜下风。 …… 事实证明,虽然黄鸣这波逼没能装成功,可他的判断还是相当准确的。 果然就在不久后,多辆花车受到了一些泼皮地痞等等的滋扰攻击,他们有着充足的准备,就连护在车辆周围的汉子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乱子终究没闹太大,因为很快的,附近的官兵就迅速赶到,把一众捣乱的家伙或赶或拿,也没让车上的姑娘们受多少惊吓。 然后没到傍晚,这些捣乱者的幕后主使也被审问了出来。 并不是徐庆之他们担心的那样,是教坊司那边出了手,而是沿途的那些店铺商人暗中雇的人。 因为这次的花车美人实在太过新奇吸引人,京城绝大多数出门的百姓,尤其是男人们都跟着花车走了,对身边商人们花了许多心血和金钱的花灯什么的看都不看一眼。 这不但让他们的心血付诸流水,更关键的是,如此都没几个顾客登门,让他们如何能够忍受? 听完两个朋友带回的消息,黄鸣笑着点点头:“这样,此事就此为止,不必再追究那些商人了。” “这就算了?怎么也得让他们出点血吧!”徐庆之不以为然道。 “哎,他们将来说不定还能成姑娘们的支持者呢,何必把人得罪死?何况这对整个花魁大赛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嘛,这一闹,话题更多,大家自然对咱们接下来的一切更感兴趣了。 “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二章 拿这个考验干部? 正月十八,还是玉珍楼中。 不过这一回,整座酒楼都被十二家青楼的老板联手包下,就在底层的大堂,设下丰盛的酒宴,只为款待一个贵客,黄鸣。 “哈哈哈……来,让我们一起敬黄少爷一杯!” 十二楼中规模最大,财力最足的许老板许正风端了杯酒来到黄鸣跟前,大笑着敬酒。 其他人也跟着一个个站起身来,端杯看向黄鸣:“敬黄少爷!” 黄鸣不敢怠慢,忙跟着喝了一杯,然后就见许老板又敬来一杯:“这次黄少爷可真让我们见识到什么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一个策略几句话,我们照做了,就让我们各楼的姑娘大大扬名。你们是不知道啊,这几日里,来我春风楼的客人翻了足足三四倍,而且多数都点名要见绛雪……哈哈哈,那可是前几年花榜魁首才有的人气啊。 “所以我是真服气了,黄公子,我再敬你一杯!” 有了这位带头,其他青楼老板也不再矜持,全都端了杯就往黄鸣跟前凑,一杯接着一杯不断跟他敬酒,夸奖的话说了一箩筐,说到底就是感谢黄鸣这次让他们各楼都大出风头,赚足了里子和面子。 这次元宵节三天庆祝,也确实让这十二家青楼赚翻了。 十五当天夜里,就有远超平时数倍的客人上门,自然都是被白天那些美人儿全城游走的艳姿所吸引,只为赶来一睹芳容。 而更叫这些老板感到惊喜的是,同在南薰坊,其他那些家青楼同行的生意却是大打折扣,门庭冷落。 这也就罢了,更关键的是,他们的风头更是彻底盖过了由教坊司所办的,每年一度的花魁大比。 说来好笑,黄昏后有好几千人确实跑到了教坊司控制下的万花楼围观。 可结果,当相关之人把今年的花魁榜单亮出来后,引来的不是艳羡欢呼,居然是一阵质疑和追问。 “怎么没有霓裳姑娘?” “为何没有紫芸姑娘?” “绛雪姑娘呢?她人如其名,冷艳如雪,气质脱俗,怎么连个前二十的榜单都上不了?” “这花魁榜有问题,不看也罢……” 最终的结果,都不等相关之人做出解释,本来围着万花楼前的几千人瞬间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而这时,教坊司的人甚至都还来不及出面,把前十花魁的名单报出来呢。 就这样,这次的花魁大比彻底遇冷,被所有人抛弃,而相对应的,那三十多位十二楼精挑细选,精心安排出街的姑娘,则成了所以寻欢客追捧的对象。 两相一比,如何能不让各楼老板欣喜若狂,对黄鸣大感佩服呢?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庆功酒宴,所有人对黄鸣的态度更是极为亲近,争着抢着要给他敬酒了。 黄鸣只能硬着头皮一一应付着,被一下灌了七八杯酒后,终于是有些撑不住了,连连摆手道:“不能再喝了,不然在下可就要不胜酒力,出丑在大家面前了。” 说实在的,这确实是黄鸣最头疼的情况了。 上一世他就对这样的应酬没任何兴趣,只是一心办案。想不到这穿越一回,想着做成点事,让自己过得更好些,居然还是摆脱不了应酬喝酒的命。 好在他现在的身份终究不一般,稍作推辞后,这些老板也不好继续敬酒,也让他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 定了定神后,他才扫过众人道:“诸位,你们的心意在下已清楚感受到了,大家错爱如此,实在叫黄鸣汗颜。 “其实这次元宵节的宣传能成功,我的功劳并不大,真正的功臣还是你们各楼自己。是你们不曾有半点马虎,无论对姑娘的安排穿着,还是她们的各自才艺,以及那些车辆和周边一切的配合……这些东西上你们都用了心,才有如此好的效果。 “所以黄鸣可不敢掠美,更不能抢这份功劳。” 不等大家说什么客套话,他又把手一按道:“另外,我要说的是,这次我们的成功固然值得庆祝,但依然只是真正办好新花魁榜的第一步而已。 “我们有了关注,人们有了期待,这既是成功,可也更是压力。因为一旦接下来我们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没能让大家持续关注,那之前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所以还请各位接下来要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和既定方针来做事,并趁着现在人人关注,尽快把各楼的姑娘往人前推,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和以前那些青楼女子是完全不同的!” 这番话说的在理,立刻就引得所有人都频频点头。 旋即,许老板又起身表态道:“黄少爷说的是,今日咱们回去后,就要为接下来的宣传早作安排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可需要黄少爷您帮着把关啊。” 说到这儿,他一拍手:“都下来吧!” 一声吩咐,本来还算安静的酒楼里便有丝竹之声大起,随着点点灯光从上方不断亮起,照见了上边几层楼里袅袅娜娜就走下来了数十名身着各色衣裙,无论模样身段都是百里千里挑一的美人儿。 她们皆都款款来到最底层,站定在了黄鸣面前,朝着他盈盈下蹲行礼,口中也都娇滴滴地说道:“奴家紫芸(霓裳、绛雪……)见过黄少爷。” 突然被这么一大群美人儿围上,又被她们用或含情脉脉,或暗送秋波,或楚楚可怜……反正是怎么勾人心魄怎么来的目光看着,就是黄鸣,都觉着自己身体发软,骨头都有些酥了。 至于他身旁一直存在感极低,只算陪同蹭酒的徐庆之和张瀚二人,这时更是傻了眼,张大了嘴巴,连酒水从自己口中流下来都感觉不到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眯人人自迷…… 古人诚不我欺。 如此红粉阵仗,别说黄鸣他们三个少年了,就是久经欢场的老手,此刻换到他们的位置,也得失神,也得迷糊。 半晌才回过神来的黄鸣闻着那阵阵幽香,忍不住道:“你们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啊不是,你们这到底是想让我帮什么忙? “可说好了,有些事情我可不干啊!”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三章 策划经理和总监 即便是十二位一直在美人堆里泡着的老板,在这么多美人儿登场后,也是有好一阵的恍惚的。 当然,他们的抵抗力比起黄鸣三人来又要强出太多,很快就恢复正常。 此时由赵简开口道:“黄少爷,还有这两位少爷,咱们先谈正事,谈完后若是你们看中了哪个姑娘,今晚只管带走,我们分文不取。” 还有这好事? 徐张二人顿时大感兴奋,目光立刻又在一个个美人儿身上流连起来,但旋即就挑花了眼。 真是这个看看也好,那个更是中意,哪个都不想放弃啊——典型的选择困难症晚期患者。 黄鸣则彻底恢复定神,眼神又变得精明,笑道:“诸位老板特意把这许多姑娘一起带来,还让她们精心化妆打扮,想来并不只是为了惊艳我们吧? “让我猜一猜,是为了给她们各自定人设的缘故?” “黄少爷果然厉害,一眼就看穿了真相。”有人哈哈笑着,挑起了拇指来。 “是啊,黄公子之前的人设之说确实高妙,让我等受益匪浅。但是,真要安排,才发现此事依然有些难处。 “这些姑娘论姿色才情自然都是最上乘的,可论性格和自身相貌的契合,然后再定下人设就…… “既然这一点是由黄少爷你提出的,我们想着一事不烦二主,干脆就由黄少爷你来给她们安排给贴合的人设,不知可否?” 在众人期待目光的注视下,黄鸣稍作沉吟,便笑着点头:“那在下就班门弄斧,给出一些我的建议,还请各位指教。” 说完,先是摆摆手,让众美人儿散开,各自站定了。 其他人自然不敢打搅,乖乖去到了另一边,把这一片区域都让给了黄鸣和几十个美女。 这场面粗看着,还真像是后世某些不健康的场所里挑姑娘,看一批换一批呢——当然,就眼前这些美人儿的品质,客人是肯定不会再换的。 不过此时的黄鸣就明显没有这样的心态了,甚至在他眼里,这些千娇百媚,各有风情的美女也再不是什么美人儿,而成了随意品鉴,看出其特点的器物。 真是没想到啊,在这事上,自己从一开始的策划,变成了经理,现在又成总监了…… 用这样的吐槽来稳定心神后,黄鸣终于渐渐有了些头绪。 虽然他前世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但靠着多年办案的眼力眼光,再加上多少看过一些后世选秀综艺的经验,这种给美女加切合自身特点人设的事情,还真能办。 目光一阵逡巡后,黄鸣先是落定在了一个二十来岁,在这些女子里已经明显偏大,但却又艳光最盛的美人身上:“敢问姑娘叫什么?” “奴家锦兰……”美人低声道,声音温柔好听。 黄鸣点点头:“你今后就是温柔知心人的角色,无论对身边人,还是对每一个客人,都要保持温柔体贴。对了,你的妆容今后可以稍微作写改变,尽量往平和了改,不要如现在般显得过于艳丽了……”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自己的想法,锦兰和她楼里的老板全都仔细听着,连连点头称是。 末了,这位老板更是笑道:“黄少爷当真眼光精准,我这女儿还真就是素来待人温柔友善,楼里都是人人喜欢的。” 黄鸣一笑:“我过两天再送一份关于锦兰姑娘的身世故事过去,你们都仔细背熟了,到时宣传时可用,也可让其他话本作家再填补加工。” 说完,不再理会两人的道谢,又把目光落定在了其他美人身上。 接下来近一个时辰里,黄鸣脑力全开,把前世多年品鉴各种娱乐明星,网红爱豆的经验都通通发挥了出来。 根据这些美人儿的各种不同的特点,给予她们不一样的人设性格。 或精灵古怪,或外冷内热,或深情受伤……无论是某些节目里被人打上标签的,还是某些文艺作品里被人演绎出来的,此时都被黄鸣加到了这些美人的身上。 而看着他挥斥方遒,品评美人的模样,徐张二人和一众老板都大感惊叹,有感于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不然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哪来这等经验阅历,对各种吸引人的女子性格如数家珍。 “你说他之前是不是骗了咱们?他这样子像是从来没去过青楼的么?”徐庆之在张瀚耳边低声道。 “我看着也是,黄少他在洛阳时指不定也是青楼常客。”张瀚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这些对话,黄鸣听不到,也没心思去留意,他还在不断压榨着自己这方面并不充实的知识储备,尽量做到让每个美人的人设特点都不相同,各有记忆点。 “红莺姑娘,你性子本就有些清冷,这样,在众人面前时就保持不要笑,但是,平日里对身边人,对客人以外的人,则是尽量体贴,能帮人就去做,却不必说。” “紫蝶姑娘,你可以放开了笑,平日里还可以和人多闹些不伤人的恶作剧,甚至今后在客人面前,也可以随性而为。我们要的就是你大咧咧的性格,男人们在家中对着守规矩的妻妾,有时候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新鲜刺激。” “霓裳姑娘,你说的有过情伤,重情重义的前史就很不错。但除此之外,你还要表露出自己是才女的一面来,平日里多读书,然后尝试着写一些闺中伤情诗词。好与不好暂且不论,但一定要发自肺腑。 “然后这些诗作,可以让你身边的贴身丫鬟巧妙地流传出去,让更多人知道。” 饶是黄鸣的知识储存量,在这一番点评设定之下,几十人下来,也是才思枯竭了。 当到最后那个最没有特点,差点就要哭出来的女子时,黄鸣索性一挥手:“别哭,你就笑。你长得如此漂亮,没什么才艺特点又怎么了,这样大家不就更容易记住你是美人了么? “还有,你有的是运气,能上花魁榜,有时候靠的就不是实力,而是运气,我想也有的是男人会喜欢你身上这份如锦鲤般的运气的!”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四章 教坊司的反击 在这一番极限操作后,黄鸣因为用脑过度,很是疲惫。 便以此为借口,婉拒了这些老板让他随便挑任何美人儿侍寝的好意,倒是便宜了老实不客气的徐庆之和张瀚。 事后想想,黄鸣突然就觉着自己要比柳下惠更加的了不起。 人柳大圣人不过就是顶住了一个不知长相如何的女人的引诱而已,可他黄鸣却是顶住了几十个唾手可得,千肯万肯的美人的邀约啊。 这不是柳下惠几十倍的君子功力? 而随着元宵节时的宣传大爆,再加上又有了丰富的人设加持,接下来这十二座青楼的宣传攻势也开始不断加速加码。 他们果然全都按照黄鸣和他们约定的种种手段,开始大肆地宣传起自家花魁来,同时也让这新花魁榜的大名在京城彻底打响。 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一份份告示,一则则流言故事就已经在北京城内外流传开来。 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酒馆茶肆,甚至是一些单门独院的大户人家中,都不时有人开始谈论起这一个个有着曲折身世,动人故事的美人儿来。 这样无孔不入,润物无声般的宣传,自然就让本来还没有冷却下去的关于十二楼诸多美人特色的事迹愈发传得人尽皆知。 而十二楼的老板们更是没有因此自满,已经决定不惜投入的他们这时继续加码,一边是撒出人手,把这些故事说法更多地传出北京城,朝着外边的县镇,乃至临近的州府扩散。 另一边则又暗中出钱出人,自己制造了大量“顾客”登门,只求见得自家花魁们一面。 如此,自然无形中更是拔高了新花魁榜和花魁们的地位,甚至很快,就在寻欢客中间流传起了一句话:“与这十二楼精心打造的花魁榜比起来,原来由教坊司所办的花魁大比简直不值一提,单论花魁人选就差了不知多少……” 一时间,本来都已被所有人遗忘的花魁大比,反倒又被大家想起,然后又是好一通的嘲笑和批判。 这也就罢了,更关键的是,如此一来,教坊司名下的那些个官办青楼的名声也是大受影响,并顺带着让他们的生意跟着一落千丈。 待到正月即将过去时,这十多座青楼的生意更是降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几乎都和那些完全上不得台面的专做皮肉生意的半掩门差不多地步了。 这显然是十二楼,以及黄鸣都想不到的影响和结果了。 …… 官府在任何时候,在与民相关的事情上总是迟钝而落后的,无论古今都是如此。 当教坊司的官吏终于汇集了这些真真假假的说法,以及官办青楼的凄惨运营时,都已是二月之后的事情了。 而在他们将这一切汇总报到古云霄面前时,他惊怒交加,拍案而起:“简直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 “这十二家青楼是怎么想的?他们怎么就敢如此与朝廷为敌,真当本官不能处置了他们么?” 眼前来禀报的下属保持着沉默,他们不敢,也不好说什么。 而在发泄了一阵后,古云霄也很快陷入到了沉默之中,狠话易说,狠事却不好做啊。 即便不提那十二家青楼背后都有靠山,光是这十二楼合在一起的体量,就不是教坊司随便可以处置的。 不然,光是元宵节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和之后的结果,教坊司就完全可以追究十二楼的罪责了。 在有些尴尬的沉默后,古云霄终于又开了口:“你们说说,眼下该怎么办?” 在眼神的交流下,终于有一人无奈说出了正确的废话:“下官以为此事不能听之任之了,不然不光我们教坊司名声受损,就是朝廷利益也会被影响。” “这个还用你说,现在那些官办青楼生意大挫,光是进项就锐减九成。恐怕用不了多久,部堂大人都要来问责于我们!” 因为身份职责特殊,教坊司衙门并不在礼部衙门,而是就在城南单独开设。一般没什么事,作为上司衙门的礼部还真很少派人过来。 不过作为礼部少有的能进钱的衙门,教坊司的存在感可是不低。 现在出了这样的状况,还真说不定会惊动礼部尚书亲自过问。 这话让几名下属都是一惊,不敢再有怠慢,迅速出谋划策。 “大人,为今之计就两条,一是和那十二楼的人商量,让他们改一改口风,表明一切都是误会,同时再把我们官办的那些楼里的姑娘也放进他们的榜单上。” “这个谈何容易?你们以为那十二楼的人真会买我教坊司的面子,还是以为他们会怕了我们?”古云霄哼道。 “那就只能用上些非常手段,也就是选第二条,好好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难而退了。” “怎么敲打?” “我们自己当然是无法出手,却可以借助其他衙门的力量,比如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等衙门,让他们派人去各楼查。不管是查贩卖人口也好,查是否有通缉犯藏在这几家青楼里也罢,只要找到了由头,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还有,最近他们的人不是都闹得挺欢,总满城宣扬散播着什么花魁榜的消息么?那就把这些人也都抓起来,栽上几样罪名,再找上门去,保管他们老老实实,只能听从我们的安排行事。” 人被逼急了,真是能想出一些招数来的。 这几位官员一合计,就拿出了这么条颇为阴损的策略,用以敲打压制十二楼。 古云霄稍作思考,便拍板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哪怕十二楼背后都有大靠山,可只要能拿出罪证来,这些大人物也不可能说什么。 “何况,他们有靠山,我礼部作为朝廷六部之一,还会怕了一些没实权在手的勋贵不成?” 这后一句更给大家打了气,一人主动道:“大人,下官与顺天府通判谢大人是同乡,就由我去与他联络。” “我和东城兵马司的人也有些交情……” “我和西城兵马司的陆御史乃是同年……” 一时间众人都有了干劲,自觉一切不是问题,足可反击。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五章 张老师的邀请 顺天府,二堂,单独的签押房中。 通判谢天顺一脸苦笑地看着面前的同乡:“子规兄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此事怕是办不了啊。” “办不了?这有什么为难的?”教坊司的陈主事一脸不解,“难道是你们也怕得罪那十二座青楼背后的靠山?其实那些人再是贵重,于我等朝臣来说也不算什么。” “顾忌那些贵人只是一方面,你也知道我们顺天府作为京城亲民衙门,许多事情还是和贵衙大不同的,总得给人留情面不是?” 谢天顺说着又一个正色:“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我们不能出尔反尔啊,不然今后还怎么服众,如何做事?” “出尔反尔?”陈主事先是一愣,然后迅速反应了过来,“你们收了那十二楼好处了?” “你我是朋友我才说句实话,但要是出了这门,我现在说的就一概不认。” 谢天顺低声道:“不瞒你说,这次十二楼联手搞出来的花魁大赛确实足够轰动,尤其是元宵节那两天,那些花车队伍可是闹了大半座京城啊。你说要是没有我们这些治安衙门准许,又帮着他们维持,他们敢这么闹么?” “他们出了多少钱?”陈主事脸色一变,追问道。 “这个你就没必要细问了吧。反正就这么说吧,我们顺天府上下,所有人都落了好处,而且都很满意。现在只要十二楼的人来寻求帮助,我们下边的人手一定第一时间出动,决不耽搁。 “而且不止我们是这个态度,五城兵马司,东南西北中,全都是一个态度。你明白我意思了吧?” 这话让陈主事的身子都剧烈震动了一下,对方是把这几个基层的治安衙门上上下下都给打点到了呀。 那得花多少银子? 恐怕没个一两万银子都打不住。 真是好大的手笔! 可他们图什么?而且这样大笔支出,他们就认定了能把支出都赚回来? 在谢天顺爱莫能助的眼神中,陈主事只能带着无奈告辞。 他知道,在人家把银子使到位的情况下,别说自己来了,就是员外郎亲自求助,怕也是只能无功而返的。 而且就目前看来,不光是自己这边,恐怕其他几处,结果也是一样吧。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待到次日,大家回到教坊司,见到古云霄时,全都垂头丧气地带给了他一个失败的回答。 这让古大人瞬间成了泄气的皮球:“怎会如此?他们居然早有安排?” “看来是的,这次他们真是处心积虑了……” “大人,不如先和他们商量一二,各自退一步,合作吧?” 这回古云霄却没有接受这个建议:“如此与他们说,要么会被耻笑,要么他们就会借机提出让我们付出巨大代价的条件,非到没的选,本官不会走这一步。” “那咱们又该如何是好?” “本官以为如今的对策,只有先弄清楚他们这次的变化到底从何而来。 “我不认为以十二楼那些人会有这等天马行空的策略,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出谋划策,推动一切。 “我要找到他,然后通过他再来和十二楼谈!” 古云霄这回的应对倒是很正确,而且想要做到也真不难。 无论是十二楼那边也好,还是黄鸣自身,在此事上都没有隐瞒的意思。 所以也就只用了两三天时间,一个结果已摆在了古云霄的面前。 而当他看到黄鸣的名字,以及其身份来历时,这位已过不惑的礼部员外郎明显沉默了好一阵子。 “这一切居然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筹划推动的?而且他还是个宫里太监的儿子?”古云霄几乎是咬着牙开的口。 “是的,听说他近来一直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要不是查证无误,我们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出自他手。” “不过这少年也不能小觑了,去年最后的那场经筵上,他就大放异彩,听说连杨阁老的公子,那个状元杨慎都被他驳倒了。” 古云霄缓缓呼出一口气,似乎是杨慎的遭遇让他感到了心理平衡:“既如此,那就想法与他联系一二。要是能通过国子监里的讲官和他拉近关系,就更好了。” …… 近来的十二楼花魁大赛风头无俩,已成京城最热的话题。 但是作为这一切的幕后推手,黄鸣倒是很低调。 自打元宵节后,国子监重新开学,他便又再次过起了两点一线的学习生活。 从早到晚,他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国子监,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练字,叫人完全无法把他和大明娱乐大亨的称号联系到一起。 这让其他同学完全没有半点猜想,只是苦了徐张两人,忍着炫耀的心思,不好跟其他人提什么青楼艳遇,提什么兄弟两个一夜连战六名花魁的强大战绩。 二月初九,临近中午,玄字堂里还在上着课。 今日讲课的是张璧,而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课堂纪律可要好太多了。 再无人吵闹,还有一小半人,真在仔细听着张璧讲书上的东西,这其中的代表人物自然就是黄鸣了。 不过黄鸣却发现,今日的张老师明显有些神不守舍,都出了好几次口误了,也不知他遭遇了什么难题。 就在张璧把今日的课讲完,收拾着东西时,黄鸣忍不住就起身想上前询问。 然后就听到张璧也抬眼朝自己道:“默之,你随我出去。” 话说自打一开年被赐了字后,也就张璧这么称呼黄鸣,好像从来没有过表字。这一声,都让他觉着异常陌生,想了下,才反应过来,答应着跟了出去。 和以前一样,师生二人没有急着说话,又朝后边走了一阵,张璧才停步转头,用有些古怪的神态仔细打量了这个学生一阵。 在把黄鸣都看得心里毛毛的时,他才低声道:“明日休沐,国子监也停一日,你中午就来我家用饭吧。” 这邀请让黄鸣更觉奇怪,也察觉出了老师似是有什么重要之事与自己私下当面细谈。 转念间,他已明白过来,当即拱手应道:“是,那明日学生就去叨扰老师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六章 说客张老师 次日巳时之后,黄鸣的马车稳稳停在了张璧家门前。 张老师家里也和过年时一样,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外,就两个老仆照看着,显得有些冷清。 黄鸣在被一人领进去后,在客厅见到了捧着本书的张璧,当下就一面行礼拜见,一面把手上的一个盒子送了过去:“学生来得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之前看老师书房里的笔架有些破损,就买了个新的,还请老师不要嫌弃。” 张璧瞥了他一眼,倒是接过了盒子,顺势打开,看了后搁到了桌上:“你有心了。” 这才让黄鸣稍稍松口气,给张老师送点东西确实挺不好办的。 近几月的相处,让他看出张璧确实不是那等贪婪之辈,也有着文人的风骨,自然不可能真收什么贵重礼物,哪怕自己是他的学生。 甚至真送贵了,老师还会不高兴。 可既然上门,礼数总不能缺了,所以就只能从他用得上的,读书人才喜欢,但又不是太贵重的东西入手。 显然,这只十多两银子买来的檀木笔架就是最好的伴手礼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黄鸣在落座后,发现老师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便随口又与之寒暄问候了几句。 张璧也闲聊了两句,才突然问道:“你今日倒是来得早,不会影响到你的大买卖吧?” 果然! 黄鸣心里一动,不动声色道:“既是老师请我来吃饭,再大的事学生也得放一边啊。何况近来那些事我也不是太关心。” “这么说你承认了?”张璧盯住了他,“近来在北京城里颇为轰动的诸多青楼新办什么花魁榜的勾当真是由你在后推动?” 黄鸣没有躲闪他的目光,笑着点点头:“老师连这都知道,莫非……” “我这也是听人说起,才知道有这回事,更没想到,此事居然和你大有关联。” 叹了口气后,张璧才有些痛惜道:“默之,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你可知道,这事一旦宣扬出去,与你的名声和前程又将是多大的影响!” 看他的神态,听他的话语,很有种对学生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头了。 黄鸣倒也有些感动,这说明张老师是真个关心自己的。 但他还是苦笑了一声道:“老师所言自然有理,这事说出去自然不好听。可问题在于,学生我的出身,以及现在国子监监生的身份,真就有名声和前程可言么?” 一句话,就把张璧给干沉默了。 他这才猛然想起这个学生是什么出身——一个太监儿子,从来不被朝廷主流所容,确实也没什么前程名声可言。 可即便如此,张璧还是道:“我大明从来就没有定下过宦官子弟不能参加科举的规矩。你就没想过走正途,彻底翻身?何况,你和黄……黄公公之间的父子关系终究是假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黄鸣就罕见地作出打断:“还请老师收回此言!” “这……”张璧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失言了,脸上便是一红。 “我黄鸣并不是贪慕荣华之人,但也不可能为了他人的一些想法,就真干出此等枉为人子的事情来!”黄鸣神情肃然道,“要不是爹他及时派人去家乡,说不定我此时已因饥饿伤病死去多时了;要不是爹他把我带来京城,哪有今日之我与老师相座对谈? “别说爹他本就是我世上唯一的至亲之人,就算我与他并无血缘关系,我也会认定了是他儿子,谁也无法改变。 “老师的许多教诲学生自然要听,但唯独此事,我以为为人者首先不能忘本,不然就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还望老师明鉴!” 这话让张璧脸色又是一阵变化,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才突然起身,郑重地冲黄鸣深深施礼:“这次是我说错了话,在这儿向你赔罪了……” 黄鸣赶紧上前,又是搀扶又是还礼:“老师这是做什么……我知道这是您对我的关心,一时的无心失言而已。” “错了就是错了,你也不必为我开脱。”张璧又一摆手,倒是足够诚恳与坦然。 在把这个插曲过了后,张璧却还是认真道:“默之,你真没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过?以你的聪明才智,其实真可以走一走科举正途。” 黄鸣苦笑摇头:“老师这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这本事啊。” 自己事情自己知,黄鸣在国子监看着好像不错,那是因为里头都是学渣,再加上前世的经验积累。 可真要让他去学什么四书五经,那就是强人所难,而且还得和数十万寒窗苦读的大明卷王们拼内卷了,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实力啊。 更别提他黄鸣从来就没想过去读这些古板的玩意儿,去写什么八股文。 见他心意已决,张璧也不好再说,只能是一声叹息:“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完全不顾自己的名声。只要你真想进入朝廷,父母出身固然是一方面,你自己之前的一切作为,也是影响深远。 “尤其是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你更应该仔细着些,不要因小失大。” “老师这话却是何解?”黄鸣听出他话中藏着些其他意思,好奇问道。 “你们应该还不知道,陛下前些日子有意在国子监中选几个才学出众的也任官入朝……虽然此事还在斟酌中,但到底也是一个机会。” 黄鸣心下一动,这是嘉靖他终于听取了自己当日的建议,真打算在科举之外再开辟出一块新战场了么? “我以为,无论是真个选拔也好,还是需要考试,你黄默之能脱颖而出的机会都是甚大。可你现在又闹出这等事来,恐怕接下来就会有人要借此做做文章了。” 张璧说着,目光稍微有些漂移:“这可真关系到你将来的前途,还望你能慎重。对那些有损名声的事情,还是尽早抽身为好,又或者是,与人为善……” 黄鸣此时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老师这不光是在劝说自己抽身以保名声,更有为他人做游说的意思了! 也就在这时,老仆又过来通禀:“老爷,古大人到门外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七章 看我老师面子 古云霄觉着自己运气还算不错,因为在一番打听后,他发现那十二楼新办花魁大赛的幕后推手黄鸣居然和自己的同年,翰林院张璧关系不错。 这就是官场上关系网的巧妙之处了,只要你想找,总能通过各种途径和某人搭上话。而这其中的同乡和同年,正是最关键的两点。 张璧也果然没有推辞,而且不光答应帮着说话,还安排了双方在自己家里用饭,当面一谈,并透露出那黄鸣还和自己有着师生之情。 这让古云霄更有信心解决问题,毕竟这世上的学生总是要听老师吩咐的。 果然,当他被张璧亲自迎到饭厅时,一个少年已等候在门口,还冲自己躬身行礼:“晚辈黄鸣见过古大人。” “不必多礼,咱们先进去,坐下边吃边说。”古云霄很是潇洒地抬手道,一副前辈提携后辈的样子。 两个前辈官员对一个后辈监生,优势在我! 有张璧在,一开始三人间的寒暄闲谈倒也颇为和谐,古云霄还以科举前辈的姿态指点了黄鸣一些读书上需要注意的东西,让后者连连点头称是。 待到话说得入港,酒也喝了有两三杯后,古云霄才看着黄鸣,貌似随意道:“默之你是年轻人,有些话我还是得告诫于你,少年血气方刚,戒之在色,京城里青楼勾栏又众多,你可要自爱,少与这些地方有关联啊。” “古大人说的是,晚辈谨记。”黄鸣点头答应,你说的对对对。 见他并不上路,古云霄不觉轻皱了下眉头:“你这可就不是太诚心了,我可有听说,你近来没少去南薰坊那边啊,有此事么?” 人家都快把话挑明了,黄鸣也不再装傻,把身子微微一正,笑着问道:“不知古大人现居何职啊?怎么连晚辈的这等私人之事也了如指掌?” “本官现为礼部员外郎,专管教坊司,那南薰坊的一切自然瞒不过我。” “那大人就应该能打听得到,晚辈这段日子虽然去过几次青楼,却不是寻欢作乐,而是与他们一起联手做些小买卖。” “那是小买卖么?”古云霄有些不耐烦道,“你和那十二楼最近可是好大的手笔啊!居然想要弄出个什么新花魁榜来,惹得京城人心浮躁!” 黄鸣笑了,这位终于是把话彻底说明白了。 当下,他也不再兜圈子,看着对方:“所以古大人今日让老师叫过来,是想说什么?可是晚辈偶然做下的事情,让您感到为难了?” “哼,为难倒不至于,但这终究有损官府威严。我作为礼部官员,自然是要想法子拨乱反正的。”古云霄依旧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既如此,大人何不直接去和那几家青楼商量?其实从头到尾我就是个出主意的,究竟该怎么做,还是他们说了算。” “你……”古云霄气得脸都黑了,这小子怎么会如此油滑?哪里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该有的样子,分明是个三四十的老油条了。 “默之,好好说话,不要失了礼数。”张璧这时只得出面了,忙劝说道。 老师开了口,黄鸣不好再胡来,只得答应一声:“是。古大人,其实教坊司和官办的那些青楼受到影响的事情我也知道,但这实在不是我们有心与你们为敌啊……” 这话就更有些诛心了,让古云霄又是一哼,勉强道:“即便如此,此事你们也难逃干系!” 怎么,你弱你有理了还? “那依着您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呢?” 古云霄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其实本官也没想因此追究,只要那十二家青楼知错而改,事情也就过去了。” “怎么个改法?” “你给他们带个信,只要他们就此罢手,并来教坊司认个错,依然回到以前一样,本官就可既往不咎。” 黄鸣眨了眨眼,这位是真敢说啊。 “这个我怕是做不了主,我说了,我就是个出主意的,听不听在他们……” “本官打听过了,你可不止是个出主意的,而是真正推动这一切的关键人物,只要你开口,他们不听也得听。不然你就可以退出嘛,没了你出谋划策,本官就不信他们还能成事。 “到时赔了钱,吃亏的还是他们!” 黄鸣就跟看个二傻子似的看着眼前的古云霄,你的想法大体上是没错的,没了我,那十二楼确实会把好戏唱砸,可问题是……我凭什么要这么帮你? 古云霄也感受到了这等眼神,脸色略有些变化:“我这说到底也是为你考虑,毕竟这等事情传出去可不好听,你及早收手,还能保住名声。” 好嘛,说半天,什么实际好处也不提,张口就是什么名声前程的,你当我缺心眼么? 黄鸣到底还是忍住了吐槽的想法,只端杯摇头,表明了自己的决定。 “黄默之,这是本官在给你机会,你真以为本官拿你们没法子么?”古云霄终于沉下了脸,半是威胁道。、 张璧都有些紧张了:“默之,好好说话,此事对你来说真没那么重要。” “老师说的是,这事与我而言真没那么重要,无非多赚几万两银子而已。”黄鸣冲张璧欠了个身,却让张老师为之一怔——几万两银子,这是他一个穷翰林怎都想不到的天文数字啊。 黄鸣随即又看向古云霄:“但对你古大人来说,却是要命的大事了。你能骗过我老师,却骗不了我。要不是事情早不在你的控制之下,你会自降身份,今日跑来和我同堂用饭,还说这么多威胁不像威胁的话?” “你……” 不等对方发作,他又急声道:“这次的新花魁榜已经足够让人看得清楚,青楼业还是大有可为的,是你们这些人自己没本事,赚不到钱,现在反倒要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压制十二楼,真真是可耻又可笑。 “今日看在我老师面上,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给你两条路选,拉你们教坊司的青楼一把。要是连这两条生路你都不走,那我就只能看着你死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八章 下次可不是这个价了 不知是因为自己心虚了,还是被黄鸣的气势所夺,古云霄真就坐在那儿,看着黄鸣,等他给自己指两条路。 “第一条路很简单,只要你们教坊司名下的那些青楼肯把自家的花魁和当红姑娘暂时交给我们,让她们按照我们的意思做事,配合着十二楼的花魁们一起在所有人面前有所表现,那她们自然也就能重新赢得大家的青睐。 “如此,我们也会帮着宣传一二,至少不让这些花魁过了气,过上一些日子,你们各楼的生意也就会有所好转。 “另外,我们也不会白让这些花魁帮忙,该付的银子一定会如数送到,绝不让你们各楼吃亏。” 说到这儿,黄鸣又瞥一眼对方,就见古云霄面色愈发阴沉,脸上的肌肉都震颤了几下,似已动怒,又在极力忍耐着:“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路就更难些了。” 黄鸣叹了口气,好像有些失望的样子:“我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可以帮你去试着说服,让十二楼同意你们教坊司各楼也一起加入到咱们的新花魁榜上来。 “不过,他们到底愿不愿意,却是难说了。 “当然,我们合约上所定的规矩你们也要遵守,比如说一切都得与十二楼商量着来,还得跟大家一样,每一楼都要拿出至少三万两银子才算加入我们。 “如此,我便能做到一视同仁,也帮你们打造……” 砰—— 黄鸣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拍案给打断了,古云霄更是直接起身,喝道:“荒唐,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他再也忍受不住这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真当自己好欺不成? “你以为说这些话就能乱本官心智么?你那点心思还能瞒过我?” 古云霄恶狠狠地盯着黄鸣,寒声道:“你真是其心可诛! “第一条不就是想让我教坊司的人给你们作陪衬,当绿叶衬托你们的红花,真是想瞎了心了! “第二条更是荒唐到了极点,我教坊司管着天下青楼,居然还要让我每楼给你们送钱,你当你是什么东西!” 眼见这位同年突然暴怒,张璧都被吓了一跳,半晌回神,赶紧起身劝道:“古兄息怒,有话好好说嘛……” “还说什么?你这个学生摆明了就是在消遣于人,本官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古云霄一挥袖道,“你别以为有点小聪明就真可以为所欲为了,本官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真能翻了天不成!” 说罢,不顾张璧的劝说,拂袖而去。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身后黄鸣慢悠悠地来了句:“古大人,看在老师面上,我再送你一句话吧。 “时代变了,有些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今日你若肯按我说的,或许还有追赶改变的机会,不然……”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冷哼,和决然的向外走去。 “古大人,你这次拒绝,下次可不是这个价了,你可别后悔!” “默之!”张璧忙出声制止,瞪了自己这个大胆的学生一眼,忙又跟着出门,去送那怒气冲冲的同年离开。 好一会儿后,张璧才面色沉郁地回来,却见黄鸣正坐那儿吃着喝着,好不快活,这让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半晌才长长叹口气:“你呀……还是年轻气盛,怎么就如此直接把人得罪死了呢?” 不气盛还叫年轻人么? 这名言黄鸣终究不敢说出来,只道:“让老师难做了。但没法子,学生既然和那十二楼合作,就该从他们的利益出发,这就是诚信了。 “何况,我开给他的这两条路确实是真心帮他的,完全没有消遣他的意思。” “你这两条还叫真心帮他?我一个不懂其中门道的外人都觉着苛刻……” “老师您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利益有多大,别看这回让他拿出几万两银子加入好像是在为难他,但只要他真加入,到时一定是有赚的,无论名利。” 张璧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说真的?” “学生又何必骗您呢?现在一切才刚开始,后面这花魁大赛的影响将远超大家想象,到时利益自然就来了。 “说实在的,若不是看老师您的面子,其他人想要再加入咱们,怎么也得多出五成甚至一倍的银子,分给其他各家才行。” 张璧彻底怔住了,这学生的口气当真是太大了。 半晌后,他才哭笑不得地摇头:“要真是如此,我倒也不好怪你了。” “学生句句所言都是真话,不信的话,老师到时观其后效即可。 “一旦事成,京城内外所有寻欢问柳之人,就只知道十二楼,而不知其他了。” 又是一阵沉默,张璧无奈道:“就算如此,你刚才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我这不过是在商言商……” “他又不真是商人,而是朝廷命官。而且,我也知道一句话,叫作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样终究不妥。” 这回黄鸣倒是虚心接受:“老师教训得是,是我有些过于急躁了。” “而且,他毕竟是礼部的官,有些事情,刚才我也不好点明了。你可有想过,这礼部其实与你的前程多有关联啊。” 黄鸣一愣:“老师是指?” “礼部,作为名义上的六部之首,可不止是在大庆典上给皇上建言而已,还在朝廷另一件国之大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抡才大典!” 黄鸣自然知道,这抡才大典就是科举考试,尤其是会试殿试的别称了,这也让他心中一动。 果然,就听张璧道:“天下诸试皆由礼部而定,自然也包括可能出现的国子监的选拔考试了。你能否借此进入朝堂,关键说不定就在他们手中握着呢。” 黄鸣呆住,自己还真就忽略了这么个问题。 可是,自己也是刚刚才从老师那儿知道有这一选拔,都没仔细考虑过呢,自然难免疏忽…… 算了,反正自己也没想定了要走文官路线,大不了让老爹想想办法,重走厂卫的老路便是。 一旁,看着表情重新坚定下来的学生,张璧不禁心生怀疑:自己因为惜才而收他为弟子真做对了么?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二十九章 愈演愈烈,如火如荼 古云霄因不可能接受黄鸣所提出的苛刻条件愤而离去。 他所以做此决定,除要维持自己和教坊司的面子外,还在于他真不认为十二楼的那些伎俩能一直成功。 不过是一时侥幸,剑走偏锋才闹出些动静而已,又怎可能长久? 用不了多久,这所谓的花魁榜就会被人遗忘,到时本官就看你们怎么跪着跟我求饶! 古大人是这么想的,也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可结果…… 接下来的二三两月,十二楼依旧不见消停,各种哗众取宠的炒作手段连绵不绝。 先是一张张质量上乘,写了各楼花魁名字的美人图迅速就在北京城里流传开来,惹得人人争相竞购。 不是北京城的人没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些美人图确实足够新颖而又抓人,画中美人衣着神态各异,而又惟妙惟肖,就跟真人能随时从纸上走出来,对着你笑,对着你搔首弄姿一般。 而等这一波宣传稍有冷却,新一轮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操作又出现了。 居然就在一夜之间,北京各座酒馆茶肆中以说书为生的先生们就突然一起讲开了以这十二楼的姑娘为背景的各种话本故事。 什么“紫芸姑娘义助情郎却遭弃,天道好还负心之人终遭报”,什么“霓裳姑娘一舞惊状元,身份有别洒泪两分离”…… 反正都是民间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充满了情情爱爱和各种狗血的小故事。 不过只要仔细去听了,就能发现这些故事虽然够俗够狗血,却也是用了心的,其中男女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无论男女,听了后都会对故事中的主角产生同情与好感。 尤其是那些花魁姑娘们,更成了京城男子心中的白月光,女子们对她们也少了嫉妒,多了亲近之意。 而趁着这股风潮,十二楼索性就联手在京城某座大勾栏里设下戏台,把已经排练了有段日子的几出戏由花魁们扮演着拿到了大家面前。 而且,他们还按照黄鸣的指示,没有趁此机会把戏票往高了卖,只以五十文一张的低价卖出。 一时间,整个京城为之轰动,无数人都因此跑到这位于城西的勾栏来,只为求一票进入,看一看这些个美若天仙的花魁们的精彩表演。 如此良心的戏票价格,又让十二楼在百姓中赚了好大的一波口碑,顺带着也让花魁们更成了全民偶像般的存在。 那些抢到票得以看了全场戏的幸运儿在出来后,那一个兴奋,逢人就是一通夸耀,既夸自己的运气有多好,也夸姑娘们演得有多妙多美,使得更多人更想来看,哪怕加价几十倍都不带犹豫的。 可十二楼却依然稳住心态,咬死了票价不变,虽然这么一来,每开一场戏,他们就要赔进去好几百两银子。 如此又是十来天的宣传炒作,花魁们的声望就此达到了前人都无法企及的最高点。 大明承平百多年,青楼娱乐业也算是发达了,以往的花魁大比也多少能引起不小的关注和轰动,尤其是最终选出来的魁首美人,更会成为寻欢客们竞相追逐的目标。 但是,所有过去的花魁都远远无法与这次参加花魁大赛的人相比。 是的,这些前辈花魁们连参赛者都比不过,双方的人气和影响实在差得太大太远了。 也就是在此时,才刚进入四月,十二楼就顺势推出了真正的“花魁榜”。 这是真正的榜单,就立在南薰坊的正南面的出口处。 说是榜单,其实更像是一座高大的牌坊,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上头用锦绣绣着那几十个参赛的美人名字,后边还跟着她们那或浅笑,或含羞,或怨嗔的动人画像。 当此榜单立起,吸引了许多人前来围观后,便有十二楼精心选出的司仪人物出面做出了细致的解释:“各位,我等十二楼为花国选美,故立此花魁榜。 “诸位姑娘皆天姿国色,各具妍态,实在是难分高下,故我等各楼是难有定夺了。 “如今只能将这一重任交与诸君,在接下来的四个半月里,所有人都可以去各楼送与你心仪的姑娘礼物,哪个姑娘到最后所得礼物最多,那就是当之无愧的万花之首,京师花魁! “另外,送礼之物,我们各楼也早定下了规矩,待会儿就会有新的榜单贴出,不但有其中说明,还有实时的恩客排名……” 随着他说出其中规矩,另外的榜单也被人迅速竖起,虽不如花魁榜那般精美醒目,却也能叫人远远就一眼望见了。 这自然就引得众多寻欢客们又是好一通的议论,大家更多去在意的,就是那所谓的礼物单了。 “咦,这积分之说倒是颇有意思啊,前所未闻。” “不过这么看来倒也颇为有理,谁当花魁以往都是由教坊司的人来定,好坏咱们都做不得主,现在可不一样了。” “一块鸳鸯锦帕是一点,一枝鲜花是两点……这些东西是要我们自己去买来送她们么?” “你没见下边都写着么?这些礼物可以在京城里诸家店铺中买到,自己造怕是不成的。而且,你家娘子肯为了让你去青楼捧花魁,就给你织这么一方锦帕不成?”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买啊。” 在一阵略有疑虑却又带着兴奋的讨论声中,有一人的反应最快,转身就离开了南薰坊,就近直奔旁边一家商铺:“掌柜的,给我来十方鸳鸯锦帕,多少银子?”他正是陆仁嘉。 那掌柜的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会意一笑,迅速给他送来了十块材质绣工都颇为不错的锦帕:“多谢客官惠顾,每块锦帕值银一两,一共十两。” 陆仁嘉算是有些家资的,十两银子稍作犹豫也就取了出来,然后拿了帕子就直回南薰坊,来到温柔里。 不等接客的仆人龟公招呼,他已果断把手中锦帕一扬:“我是来送礼给霓裳姑娘的……” 龟公先是一愣,然后就欢喜地大叫起来:“有公子送霓裳姑娘十方锦帕啦……” 霎时间,满楼都为之一静,人人侧目。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章 还对付不了你了? 当陆仁嘉走出温柔里时,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如在梦中。 他就没想过,这一大胆的举动居然会让自己真个见到日思夜想的霓裳姑娘,她还对自己温柔地笑,轻轻地行礼道谢。 甚至于她还请了自己去闺房坐了片刻,奉了一杯香茶…… 此等与霓裳姑娘这样的大美人亲近的机会,以往就是拿出百两银子都不可能,现在居然只用十两便做到了? 这十两银子买礼物相送也太物有所值了! 当下里,陆仁嘉回神,又迅速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旋即再度冲向南薰坊外的那家店铺。 只不过这一回,店铺中就已经多了许多和他一样的客人,或买锦帕,或买鲜花,或买香囊……直让店铺掌柜和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却又乐不可支…… 很显然,已经有人和陆仁嘉一样,在尝试着送美人礼物后也得到了美人的私下感谢,然后此事传出,自然惹得人人争相购买礼物,只为一见美人真容。 当然,这一切才只是个开始,现在送礼的客人还只是如陆仁嘉般的小打小闹,送的也只是价值几点的小礼物,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呢。 可即便如此,当消息陆续传到十二楼老板那儿时,他们在欢喜之余,也终于是长长舒了口气。 这段时日别看他们把花魁大赛炒得火热,好像大有收获,可事实上,除了让官办的那些青楼生意愈发难做之外,收获其实不大。 倒是投入,那是一笔接着一笔,十来万两银子都花出去了,可还没见多少回头钱呢。 现在,随着花魁榜真正立起来,效果也终于显现,他们今夜终于可以放心地睡个安稳觉了。 …… 有人安心,就有人揪心。 古云霄所在的教坊司,如今早已是哀鸿一片。 在十二楼连续多月的强大宣传攻势下,他们名下的官办青楼已是彻底没了影响力。 虽然他们也曾尝试过同样宣传一波,但却收效寥寥。 那些以往惯用的手段,与十二楼全方位,立体式的宣传一比,完全就不够看的,根本吸引不了几个客人登门。 到了这时候,古云霄也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自己判断全然错了,自己以为的侥幸就是对方的实力。 就在他又一次纠结着,是否该再通过张璧向黄鸣服软递话时,手下人又带来了这么个让他大为震惊的消息。 “你是说现在南薰坊已经彻底沸腾了?就因为他们立了这么块花魁榜?” “是……是的。大人,他们不止是立一块榜单了事,而是专门派人实施更换那上头的花魁积分,还当众把谁送了礼给某位姑娘都报了出来。 “光是那花魁榜附近,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还围着好几百人呢,就为看那榜上花魁的积分变化。” 古云霄倒吸一口凉气,这一手要比之前那些宣传手段更加直接刺激,只要自己代入一想,就知道有多少人会为此花费千金也要把看中的姑娘的积分给提上去了。 “原来……原来他们赚钱的手段是藏在了这儿……” 他是真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黄鸣有这一手,当日自己就该答应他第二个看似骗钱的要求的。那样,此时自家那些个姑娘也能凭此榜单大捞一笔了。 半晌,古云霄才回过神来,然后就见这名下属还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还有就是,听说这两日,十二楼的花魁榜会被安排着放到崇文门、宣武门和正阳门等几个重要的街头,听说规格也和南薰坊那儿的差不多,也会派人实施加以变更花魁的积分名次……” 这一回,古云霄是彻底连冷气都吸不动了,坐那儿呆愣了好半天,才幽幽道:“当真是好大的手笔啊,这回他们的花魁榜怕是要在接下来数月内,轰动整个北京城了。 “不,不止北京,以此做法和影响,恐怕就连北京之外的那些人也会听说此事,然后跑来凑这热闹。” 光这么一想,他就只觉着会有数不尽的钱财飞入那十二楼之手。 “他们怎么就敢这么做?大人,不如咱们给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递话,让他们出手好生整治一番……” 面对这提议,古云霄却是一声苦笑:“没用的,之前咱们不是试过了么?他们早将所有衙门都打点好了。” “可这次他们闹如此之大,说不定会惹来都察院等衙门的干涉,咱们再加把火,那几个治安衙门敢因私废公?” “你们是不是忘了一点,这十二楼背后可都有着大靠山呢。 “一般小事,他们自然不会出手,可眼下这形势,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知道接下来十二楼能赚大钱,哪位贵人会嫌钱烫手呢? “要是一两个我们还能应付,可现在十多个,真闹起来,恐怕连部堂大人都未必能应付,到时出了事,是你顶罪还是我顶罪?” 随着他把话说明,下属瞬间陷入了沉默。 是啊,在京城,尤其是青楼这样能赚大钱的买卖,也只有那些地位不凡的勋贵们,才能从官府口中夺食了。 “大人,难道咱们真就什么都不做,眼看着他们把本该属于我们的钱都给抢光,然后我们接下来要受上峰的惩治么?” 古云霄扫过众下属,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然人心彻底一散,自己前程堪忧。 沉吟片刻,他的脸上终于是现出了决然之色:“本官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那十二楼背后有着靠山,上下也都打点过了,我们确实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 “但是,这不代表本官就真拿任何人都没法子了。那个黄鸣,正是此番祸事的始作俑者,他身份低贱,只是个宫里太监的义子,不过就在国子监中读书罢了! “既然他做下了这等事情,本官为正本清源,以正人心,自然有理由请礼部好生惩治于他,这第一步,就是先革去他国子监监生的头衔!” 最后一句,他恶狠狠而出,这个念头其实早生出许久了,现在终于做下了决定——我对付不了十二楼,还对付不了你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一章 措手不及出大事 事不宜迟,次日一早,古云霄就来到了礼部衙门。 这是他两个月来首次来部里,之前因为心虚,都不敢过来。 正因如此,当他今日进入礼部,看到里头那人人面色凝重,脚步匆匆的忙碌场面时,都不禁诧异地愣了好一会儿。 这是自己熟悉的礼部么,不是走错,跑到隔壁其他衙门里去了吧? 在他的印象中,礼部内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慢条斯理,悠悠闲闲的。 作为六部中唯一的清水衙门,礼部的差事确实是最轻的,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急务要办,更别提让整个衙门的官员都如此忙得脚不点地了。 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就在古云霄想要拉某个书吏问话时,一名同僚也认出他来:“古大人,你来得正好,赶紧随我去见吴侍郎,此事也不能少了你。” 古云霄连忙点头跟着他朝里走去,同时口中问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竟连侍郎大人都要全心过问了么?” “何止是侍郎大人,就连部堂也颇感头疼啊。”这位叹了口气,一副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 这更勾起了古云霄的好奇,同时心下一叹,自己近来因为十二楼的事情,真就没怎么关心朝中事了。 很快,二人就来到了侍郎的公廨中,才接任礼部侍郎一职的吴一鹏正皱了眉头,翻看着些什么东西,见二人求见,才微微抬头:“何事?” “下官教坊司员外郎古云霄有事禀报侍郎大人,又因为……” 不等他把话说完,吴一鹏已截口道:“暂且把你的小事放一放,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大家一起,先翻所有与礼制有关的书册,找出可以劝阻皇上想将藩王迎入宗庙的先例和说法来。” “啊?”古云霄顿时愣住。 “啊什么,赶紧做事。这两日内,就要有一份明确的回奏,所有人都要写奏疏,你也不例外。去吧!” 吴侍郎说着一摆手,自己则重新埋首到了案上的那一大堆的文书里。 也是直到这时,古云霄才看清楚,那些文书正是历朝历代的那些与礼法有关的东西。 在他浑浑噩噩出了公廨,又被领到旁边一座小厅,与其他几个同僚一同翻查起数以千百计的各种古时文献时,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了。 若是简单概括,就是一句话——皇帝陛下这两日突然就给礼部下了一道中旨,让他们为自己想在太庙里为亡故的父亲立神主找寻理由,而礼部上下,自然是坚决不能同意的。 开玩笑,这事完全不合礼法规矩啊。 别说只是一道没有被内阁通过的中旨,没有任何的法律效应了,就是真有内阁的首肯,他们礼部为了维持大明礼法制度,也是要加以反驳阻拦的! 这事如此之大,所以在礼部尚书毛澄的授意下,便有了礼部所有官员一同上奏反驳的做法。 为此,其他公务什么的都可以放到一边,当然,礼部认真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公务需要忙碌。 兹事体大,古云霄不敢怠慢,即刻就跟着其他同僚一起忙碌了起来。 与如此大事一比,自己教坊司那点变故真就不值一提了。 …… 其实何止礼部,随着消息透出,京城各级官员都被嘉靖突如其来的一手给吓得不轻,同时也有许多人开始琢磨着,要向皇帝上表劝谏,让他赶紧收回成命,改变主意。 一时间,京城各衙官员都人心浮动,尤其是都察院,六科廊这样的言官所在地,更是人人皆就此事写起了表章来。 也就因为略有顾虑,还在等着礼部这边先有反应,否则今日就有数不尽的奏疏送入通政司,直达皇帝陛下的御案前了。 黄鸣也是在这日下午,从同学那儿得知了有此一事,也惊得他当场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嘉靖帝这么刚的么? 但再想想朱厚熜的年纪,黄鸣也就释然了。 年轻气盛,又自觉已经坐稳了皇位的嘉靖,在受了初一祭祖却不能拜祭自己父亲的刺激后,自然是想要做些什么的。 之前对内阁的暗示被杨廷和他们直接无视,所以这回便打算用“迂回”的方式来达到目的,但显然这回他更是错得厉害。 这个将来能把群臣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独夫皇帝现在还远没有那么厉害的心计和手腕呢。 “黄少,今晚温柔里设宴为霓裳她们几个美人儿庆祝,也邀请了咱们,你可和我们一起过去么?” 黄鸣的思路被张瀚的一句约请给打断,让他都愣了愣,方才摇摇头:“不了,今日我想早些回家歇息,就不去那儿了。” “你可别后悔,听说今夜不但温柔里那几个榜上有名的花魁会出面,就是其他几楼,也会派姑娘过来,还说要好好感谢你呢。”徐庆之忙也跟着说道,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黄鸣却还是把头一摇:“今日我确实没这个心思,改日吧。” 见他坚持,两人也不好多说,只得有些遗憾地走开。 而黄鸣在稍作收拾后,便离开国子监,返回家中。 他其实也明白,眼下自己的身份和这等朝中大事完全挨不上边,根本就没必要操心。但不知怎的,心里一个念头总也按不下去——在此事上,我或许真能做点什么! 是因为我爹的缘故么? 当时间来到晚上,这个问号就突然变成了惊叹号。 就跟心有灵犀一般,自打正月之后就再没有出宫的黄锦居然就在今夜回来了。 不过和以往回家时那轻松的样子完全不同,今日即便他回了家,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对黄忠等家人的请安都视而不见。 只在看到黄鸣后,才冲他一点头:“鸣儿,随我去书房。” 在黄忠为父子二人送上茶点退出去后,黄锦更是特意过去把门也给关上了,然后才郑重其事地看着自己儿子:“现在我有一事问你,你要老实回话。这不是我这个当爹的问你话,而是主子万岁爷让我问的你!”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二章 隔空奏对孤独帝 对老爹突然的严肃表现,黄鸣虽觉奇怪,也还是笑着点头:“爹你问就是,我自是知无不言。” 一边说着,很自然就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顺手还拿起了那杯茶。 不想黄锦却把脸一板,轻叱道:“跪下回话!” “啊?”黄鸣的动作都为之一僵,眨眨眼看着老爹,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此乃皇上口谕,你身为臣子岂敢如此放肆坐着回话?” 这儿就咱爷俩,你有必要这么严肃认真,上纲上线么? 这下黄鸣是真有些惊了,差点就来一句小丑哥的名言:why so serious?(干嘛这么严肃啊?) 不过他终究还是按老爹的意思起身,郑重跪了下来,谁让自己是儿子他是爹呢。 为了配合,黄鸣索性还学着影视剧里的模样,行了个礼,问候道:“臣黄鸣问陛下安好。” 这个黄锦倒是颇为熟练,当即向上一拱手:“圣躬安。” 顿一下后,才又有些复杂地看了眼已经自动直起腰来的儿子,嘴角抽动一下,才又道:“皇上让我问你的第一句是,你可知道近日礼部之事么?” “知道,可是指皇上有意将兴王神主安放进太庙,可使自己多尽孝道,却被礼部所阻一事?” 黄锦点点头,那就不需要自己再作解释了:“那皇上又问你,对此你怎么看?” 黄鸣沉吟了一下,才正色道:“臣以为皇上此举乃人之常情,为父母尽孝更是为人子当为之事,他人实在不好指摘。” 顿一下,他又看一眼自己老爹:“就是臣,若他日真有了些出息,至少也是想为生身之父重修坟茔,好生祭拜,以表思慕孝心的。” 黄锦的神色微微变了变,这才想起自家这边其实也有差不多的情况在呢。 但他倒也没因此有所不满,只问道:“就这样?” “当然还有其他说法。虽然皇上这么做确实是人之常情,但臣以为,皇上这次如此急着行事还是太过操切了……” “此话怎讲?” 黄鸣快速斟酌了一下语言,缓声道:“因为皇上不是单纯的人子,而是一国之君,您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整个大明,至少那些满朝官员是这么看的。 “如此,您所谓的个人思亲之举,就会被他们无限扩大,认为足以影响整个天下的价值取舍了,尤其是皇位继承这一点上。 “若让兴王入太庙,则置孝宗和武宗皇帝于何地?要知道,如今朝中百官,可都是由这两位先帝一手栽培重用!” 黄鸣在老爹面前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就把自己关于嘉靖大礼议的一些了解都道了出来:“然后就是如今朝堂大权也还牢牢把持在这些官员之手,皇上做如此试探,他们自然是要严加阻止的,到时难免就会酿成举朝皆反对的场面。” 话说到这儿,黄鸣也不禁有些可怜这个和自己年岁相当的嘉靖帝来。 至少在这时候,他这个皇帝是孤独的,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别看他好像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但其实在北京城,却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会被朝中官员极力阻止。 他也确实是找不到任何其他人商量对策了,才会病急乱投医地,让黄锦回来问自己——毕竟自己之前看着还是站在他那一边的,而且年纪相当,算是有共同语言。 …… “黄鸣他真是这么回的话?”嘉靖在上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来,黄锦跪在不远处,整个人都匍匐于地,就更不知他会是什么神情了。 这让他感觉到一阵紧张,生怕儿子哪句话触怒了主子,但该回的话还是得回:“回主子,这都是黄鸣他所说,奴婢一字不漏复述了出来。” 良久的沉默,让黄锦愈发紧张,只觉后背都生出一大片汗来,嘉靖才幽幽一叹:“知我者,黄鸣也!” 不等黄鸣真个放松,他又接着问道:“那最后的一个问题呢,他又是怎么回答的?” 黄锦这才稍稍放松些,微微抬头:“主子恕罪,关于如何应对眼下之局,奴婢也问了他,可黄鸣终究才能有限,是不可能真帮到主子的……” “你只管说他是怎么回话即可,帮不帮得上,自然由朕来定。” “是。”黄锦恭声应道,“这回黄鸣给出的答案就两个词——坚持和等待。” 嘉靖两条眉毛迅速纠结在了一起,然后又缓缓松开,想到了什么,嘴角都多了点笑意:“他可有解释这两者的意思么?” “奴婢问了他,他说坚持就是请主子您不要因为一时受挫就产生放弃的想法。您之决定无疑是正确的,孝道怎么都是对的,既然直接让兴王入太庙还做不到,不如先从其他角度入手。” “从什么角度?” “他没说,只说这些礼制上的说法,只有礼部官员才最是了解,或许需要他们出手帮助主子才行。” 嘉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等待就是这个意思了?等着朝中风向有变,等到朕在朝堂之上的权威日盛,可以改变群臣的想法?” “主子圣明,黄鸣他确实就是这个意思了!” 说完这话,黄锦更是大出了口气,总算是把该说的东西都回禀主子了,看来他好像也并未因此怪罪于自己儿子。 嘉靖却是一声苦笑:“可这一日朕又要等多久呢?而且这次我确实犯了大错,这是提醒了杨廷和等人,恐怕他们接下来一定会做出些让朕极其为难的举措来了。” 他虽年少,人却极其聪明,已经能从眼下的局势推断出接下来的发展。 黄锦没敢做出反应,依然只趴那儿,大气都不敢出。 嘉靖看了他一眼,又是幽幽一叹:“确实就如黄鸣所言,朕身边没有可信可用之人啊……你起来吧。” 在黄锦谢恩起身,一时又不知该做些什么才好,却见嘉靖已在御案上取过了一张写了句话的纸来,交到他手上:“这句话你下次出宫时带给他,让他好好想,好好琢磨,对他有大好处。” 黄锦双手接过纸,瞥了一眼,就见上头写着两句话——文帝之治汉也强。 以及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三章 我也算是开了先河了吧? 朝堂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居然通过老爹和自己产生了微妙的联系。 这让黄鸣在感到惊讶和压力之余,也对近日已如火如荼的十二楼花魁大赛的诸多事情不再那么重视。 该教给他们的都教了,一切也都顺顺利利的,接下来就只需要等着开花结果便好,又何必再费什么心思呢? 所以对之后十二楼也好,徐庆之和张瀚也罢的邀约,他都是能推就推,还是在家中多看书,提升自己来得实在。 而且今年以来,黄鸣也不止是自己看书写字,顺道也指点起了羽墨来。 作为他的贴身书童,羽墨也算是亲信了,自然有必要让他增长知识,将来或能委以重任呢。 这日黄昏,黄鸣他们主仆两个一如既往,又在书房里学习着,羽墨认真抄写着千字文,间或感激地看一眼自家少爷。 他是知道少爷对自己有多好的,其他那些公子少爷的伴当书童什么的,哪有自己的条件,不但被少爷教着读书识字,还能用少爷的笔墨纸砚一起学习,这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我这一辈子都要为少爷尽忠……不,不光是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少爷的恩情……” 他心中感激的想法突然就被黄鸣的一句话打断:“想什么呢?好好写字,别愣着!” “是!”羽墨脸上一红,又小声道,“我只是想着将来一定要报答少爷您。” “你好好学,将来有出息了能帮到我,就是最好的报答了。”黄鸣说着,又灵机一动,“这样,我还有些新东西教你,待会抄完千字文,你过来看。” 等羽墨把手头的千字文认认真真抄完,来到正看书的黄鸣跟前时,他便把又一张纸移到对方面前:“你看看这个。” “这都是啥?鬼画符么?”看着纸上歪七扭八的字符,羽墨满脸的问号,怎么又是拐弯,又是圈圈,还有连起来的圈圈…… “这就是从零到九十九的一百个数字了,你仔细看看,能找出其中规律么?”黄鸣笑道,这算是他给自己书童的一个考验和机会了。 以羽墨学千字文之类开蒙之书的进程,他显然不是读书的料,读下去,最多也就是个略通文墨的普通人而已,想要入科举什么的,那就是做梦。 既如此,黄鸣就有想法培养他其他方面的才能,比如算学。 而论这个,他作为几百年后的穿越者,就有着足以碾压整个时代的大杀器了——阿拉伯数字。 只要羽墨能很快掌握这些数字,就说明有相当的数学天分,到时自己这个三把刀,就能将知道的一切倾囊相授,让他至少在此道上有所发展。 羽墨一听也来了精神,拿过纸张,就着烛光,便仔细地端详起来。 一边看着,他还拿过纸笔,学着写了起来,同时口里还念念有词:“从零到九十九……这几个字好像是一样的,这也一样……” 黄鸣也没作打扰,依然自己看书,可没看一会儿,黄忠却来到了门前:“少爷,黄百户在外求见。” 这让他微微挑眉,这时候黄秉昆跑来见自己,是又出什么大事了么? 不敢怠慢,黄鸣让羽墨继续在此思考,自己则去了前院客厅,见到了神色凝重的黄秉昆。 见到黄鸣,黄秉昆也没做几句寒暄,就直奔主题:“黄少爷,下官这次前来有两件要事相告。” “请说。”黄鸣正了正身子,肃然道。 “一是宫里让我带的话,内阁为首的诸多官员已上表进奏皇上,让他在今年十六岁生辰时,于宗庙拜孝宗皇帝为父,以为继位继嗣之正统。” 说出这话后,黄秉昆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身子还有些不舒服地扭动了几下。 这事固然在朝堂上算不得什么大秘密,但也绝不是能被随意乱传的,尤其不是他一个锦衣卫能过问的。 但现在,他却要奉命给一个国子监学生,一个才十七岁,无官无职的少年传递如此重要的朝廷消息,实在有些古怪啊。 这要传了出去,自己怕也得吃挂落。 黄鸣的神色也跟着一变,片刻后才吐出一口气来:“该来的,终于是来了。” “啊?” “没什么。”黄鸣摇摇头,没有作解释的意思。 显然,这是嘉靖让他带给自己的话了,一切真就如自己预测般发生了。 嘉靖之前冲动想把父亲弄进太庙的试探反倒弄巧成拙,让那些臣子决定要趁此把他和孝宗皇帝的身份关系给彻底敲定下来! 只要嘉靖在此事上稍有退让,一切便将彻底尘埃落定。 同时,这也将意味着臣权彻底压过君权,至少在杨廷和还是内阁首辅时,嘉靖就别想有翻身的机会。 即便知道最终结果,黄鸣也为那个同龄人捏了一把汗,嘉靖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啊。 当然,这和他的关系真不大,于是便又问道:“那第二件事呢?可是廖魁那边有什么进展了么?” 对于当初想要灭口自己的家伙,黄鸣还是颇记在心上的。 黄秉昆却有些惭愧道:“我们的人一直暗中盯着他,可他这段日子都很是安分,除了该做的差事,任何错事都没犯过。下官已经让人去查他之前的种种了,听说几年前他有个同僚好友突然家破人亡,好像之后还和他有所关联……但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还需要时间。” 黄鸣点点头:“那就继续查,有结果再告知我。你要说的又是什么?” “此事确实和黄少爷你大有关联,据闻就在这几日里,礼部与都察院不少官员串联,要一起上表弹劾你有辱斯文,使京城世风日下……” “你说什么?”黄鸣一脸的惊讶,“都察院的御史要弹劾我?我没听错吧?” “就是如此了,好像和最近闹得人人皆知的十二楼新花魁大赛有关,这居然也是黄少爷您在背后推动的么?”黄秉昆一脸惊叹地道。 而黄鸣,此时也是一脸的诧异,这家伙闹的,那些言官御史真是没事干了么,居然会对自己一个无官无职,最多只是国子监学生的小人物下手? 我也算是开了先河了吧?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四章 终于来了么? 四月二十二日,上午。 国子监,玄字堂。 学生们都已悉数到位,只等着讲官们开始今日的课程。 他们当然不可能跟后世那些莘莘学子那样主动自学,聊天的聊天,吵闹的吵闹,让个思学堂内好不热闹。 但随着一人突然出现在堂门口,本来跟集市似的堂内顿时就是一静,正与人闲聊的黄鸣一抬眼,就看到那个平日里很少见面的主簿闻震冷了张脸站那儿,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 作为国子监中专门掌管法度规矩的官员,闻震身上自有着一股让一众顽劣学生敬畏的气质,他只消拿眼一扫,大家就都乖乖闭嘴,噤若寒蝉。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今日的闻主簿并没有出言斥责,只沉声说道:“今日上午的课取消了,一刻钟后,都去明伦堂前集合,有大事要作定夺。” 说完,他又望了若有所思的黄鸣一眼,转身而去。 堂内气氛也迅速松泛了下来,大家忍不住开始讨论今日要定什么大事,徐庆之更是特意跑到黄鸣身边来作打听,毕竟黄少的耳目可比他们要灵通太多了。 黄鸣却只微笑摇头:“待会儿不就知道了?” 只是这笑落到徐庆之眼里,怎么都觉着有些发冷。 …… 一刻钟后,明伦堂前的广场上。 国子监五堂学生,三百来人,再加上今日在场的讲官人等,悉数都集中在了此处。 所有学生的眼中都带着明显的疑惑,左顾右盼,小声嘀咕着什么,而他们更多关注的,则是正在孔夫子像前虔心礼拜的那几个人。 这几位一看穿着就不一般了,不是国子监讲官们平常所穿的绿色官服,而是都穿了更高一级的蓝色官服,而中间那个官员,更是索性穿了一身让人艳羡的红色官袍。 大明朝自太祖以来就定下了严苛的等级制度,官吏民兵皆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而这其中落到官员身上的等级限制就更为明显,其穿着打扮那都是有着讲究的。 就拿官服来说,光颜色就可由高到低分为一二品的紫袍,三四品的绯袍,五六品的蓝袍,七品及以下的绿袍。 只有着红色或紫色官袍的官员,才是真正的国之重臣,所以才会有满门朱紫以形容家族权柄极重地位极高的一说。 而除了颜色区分官员品阶外,朝廷还在官服胸前的绣画上做出了更细致的区别划分,并按文武两班,各设飞禽和走兽两套图案,是为补子。 比如说文官一品是仙鹤,二品是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xī chì),八品黄鹂,九品鹌鹑。 武官则是一二品狮子,三四品虎豹,五品熊罴,六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 正所谓满朝百官,皆是衣冠禽兽,指的就是他们这身上的补子了。 现在这么几位明显身份不一般的官员在此,自然就让一众年纪不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国子监学生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等到那几个官员拜完孔子回身出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也迅速消失。 中间那个绯袍,有着云雁补子的四品官员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扫过面前几百人,朗声道:“本官礼部郎中魏自如,今日是因有一桩影响到国子监乃至我大明读书人脸面的事情,才特来此地做个分说了断。 “这也是你们的祭酒大人,我们礼部的侍郎吴一鹏吴大人吩咐我办的。” 说到后一句时,他的目光更多落到了众监生边上的那几个讲官身上。 这些人多半都神色异常,但还是保持着平静,只有一人,脸上带着焦虑和不安,频频朝着人群里的黄鸣看去,似是在给他打着眼色。 这位正是张璧,今日一早,他刚到翰林院,就听说了一件很不利于自己学生黄鸣的大事。 所以即便今日没自己的课,他也特意跑了过来。 结果,这位魏郎中却比他先到一步,让他都没法跟黄鸣先通声消息,只能此时站着干着急。 而黄鸣也跟没觉察到有问题般,只在人群里随意站着,都没往自己老师那边望上一眼。 “此事经过究竟为何,就让都察院的林御史为大家说一说吧。” 自持身份,魏自如也就开个头压个场,具体事情,自然是要交给下面的人来办。 而这个人选,正是站他身边的一名青年文官。 他穿着一身蓝色文官袍服,但其实却只是个七品言官,而且胸前的补子也不是其他官员那般的禽鸟,而是一只独角怪兽——獬豸(xie zhi)。 古有传说,有兽曰獬豸,其性公正,嫉恶如仇,更能一眼明辨忠奸好恶,凡有作奸犯科者自其身前过,必以独角刺之。 正是取了獬豸这一特性,朝廷把风宪官,也就是都察院的言官御史们的补子设为此兽,让他们也能做到明辨是非曲直,仗义执言。 这个叫林谨言的都察院御史身上也自带着一股锋锐之气,一开口声音又尖又锐:“国子监的大名本官也是久有所闻了,这些年来真是有负当年太祖皇帝的用心栽培。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想不到如今的国子监竟会堕落成这般模样,竟成藏污纳垢之地!” “你说谁藏污纳垢呢?”登时就有人回斥道。 虽然这些国子监学生并不爱学习,能不来此最好,但真到了他人如此贬损自己的学校时,还是颇为不忿,出声反驳的。 “金堪,休得无礼!”闻震见状立刻呵斥道,“礼部的大人特意过来,林御史如此指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闻主簿的威信还是在的,以金堪为首的几个刺头人物顿时不敢再发作,只各自哼了一声。 林谨言却是冷冷一笑,似乎并没有因此恼怒,只道:“你们质疑得好啊,要不是确有其事,本官也不敢如此非议指摘堂堂国子监! “但事实就是如此,如今有国子监学生黄鸣、徐庆之和张瀚者,居然自甘堕落,与那下九流的青楼之人称兄道弟,还为他们出谋划策,大赚银子。 “此事朝中已广为人知,更有我都察院与礼部官员数十人同上奏疏弹劾于他!你们三个,可敢出来与本官对质么?” 被点到名的三人神色皆都一变,黄鸣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来了么?”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五章 老鼠儿子与杂种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黄鸣稍作犹豫,还是坦然一步步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而看他带了头,徐庆之和张瀚两个也在一番纠结后,脚步沉缓地蹩了出来,站到了他的身后。 林谨言的目光落定在黄鸣脸上:“你就是黄鸣?” “正是。” “听说你是宫中宦官黄锦的儿子?” “不错。”黄鸣坦然点头,这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所有人都知道。 林谨言此时却嘿的笑出了声来:“这就怪不得了。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这个宦官之子鲜廉寡耻,伤风败俗,与那下九流之人凑一处,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让在场不少人神色都是一变,尤其是徐庆之和张瀚两个,差点就扑上前去。 当然不是为了替黄鸣出头,而是想要拉住他,让他不要冲动跟人动手。 大家可还清楚记得,当日那张攀就是辱及了黄鸣的出身,然后就被当众痛打,那个凄惨啊……之后更是再没有回过国子监。 现在这个林御史说的话更加过分,黄鸣要是暴怒动手,后果可就严重了。 可他们才一动身子,却惊讶的发现,黄鸣连指头都没有动一下,只定定地看着那林谨言,平静道:“看来林大人必是书香世家了?你父亲,祖父,曾祖……他们都是读书做官的?” 这反应……很不黄少啊…… 两个好友愣在那儿,完全不知道黄鸣会有何表现了。 而更感到惊讶的,还得数林谨言。 他如此刻薄的话说出来,一是为了激怒黄鸣,从而让这个少年露出更大的破绽来,二也是为了让自己接下来的发难更有理有据。 可结果,人家不但没动气,还反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这话该回答么? 当然得回,不然刚上来的气势就弱了。 “本官家中当然也算不得书香门第,只能说一句耕读传家,当然,比之你这等宦官之家就要强出太多了。家父只中了举人,祖父则连秀才都未能考中。” 林谨言的话刚说出,一旁就有同僚捧了一句:“林大人果然不凡,你林家更是一代更强过一代啊。” 林谨言刚想谦虚一句,就听黄鸣又问道:“那你的曾祖呢?” 皱了下眉头,他还是随口回道:“这个我也未曾多问过,应该是未曾进学吧。” “嗯。”黄鸣点点头,“这么说来,林大人家的传承其实中间也多有突兀之改变啊。从早前的普通农民,到后来的进学可考秀才,再到举人,到林大人这样能以进士身份而入都察院。” 顿一下后,他突然又咧嘴一笑,把声音猛然提高:“可这就与林大人刚才所说的规律不相符了。” “怎么说?”徐庆之深谙捧哏之道,立刻在旁问了一句。 “你想啊,龙生龙,凤生凤,一个地里刨食的农民怎么就能生出举人秀才和进士这样的子孙来了? “我想,这唯一的一个可能,就是他祖父压根不是他曾祖亲生骨肉,父亲也不是他祖父亲生,他也不是他父亲亲生,全都是外人,或许是当地的读书人帮他们家里生的吧。” 黄鸣说着,盯住了早已脸色青红一片的林谨言:“说的再直白些,你们这一家子孙,都是野种,杂种!” “你……”林谨言气得七窍生烟,脸都成猪肝色了,张牙舞爪想要扑向黄鸣,却又自持身份,当真是好不难受。 其他人也在一愣后,迅速反应过来。 然后就见那些官员一个个神情古怪,想要笑却又只能憋着,而众多国子监学生可就没那么多顾虑了,迅速笑成一片。 有几个胆子大的,比如金堪他们,更是拍手叫好:“哈哈哈哈……说得好,我看这家伙就是个杂种!” “放肆!” “肃静!” 接连的多声斥喝,闻震领了多名教官上前好一通压制,才让众人的笑声消停了下去。 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恐怕今日之后,这则故事就要传得满城皆知了。 “简直是岂有此理,无法无天。”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其他那些个官员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上前瞪着黄鸣,一副与林谨言同仇敌忾的模样,并对一旁同样神情凝重的官员叫道:“厉司业,如此冥顽不灵,怙恶不悛的学生,你们国子监竟还想要维护于他么?” 国子监司业,乃是在国子监祭酒之下的最高掌权官员。 而与其实有着礼部侍郎本职的祭酒不同,司业才是常设在国子监中,管理其中一切事务的做主之人。 要是做个不怎么正确的类比,这位厉司业就是后世的常务副校长了。 厉克俭满脸的苦涩与无奈,看一眼一旁早急得满脸发白的张璧,又看向黄鸣:“黄鸣,你怎可如此无礼,还不跟林大人请罪?如此辱人祖上,实在非君子所为。” “是他先辱及学生父亲,我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黄鸣却不为所动。 “听听,听听!这就是你们国子监的学生了!”林谨言终于是回过神来,满脸的痛心疾首,“简直就是泼皮无赖,哪有半点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说着,又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怒火,看着黄鸣:“我也不与你说这些废话,本官今日就是要告诉你,你们几人与那下九流的青楼往来,迷惑京城百姓的事情,已经被朝廷查实,本官和礼部诸多同僚已经上表弹劾,你就等着被问罪吧!” 说着,他都不等黄鸣给出应答,便又迅速看向厉克俭:“厉司业,这等胡作非为,口碑败尽之徒你们国子监居然还要将之留在其中教导?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为所有读书人所唾弃么?” 这最后两句可实在太重了,饶是厉克俭这样早已无欲无求的官员也变了脸色。 他再看向一旁脸已煞白的张璧:张兄,这回我可真没法保你的学生了…… 而当他把目光又落到真正的当事人黄鸣身上时,却发现他居然在笑,然后抬头,轻蔑地看向林谨言:“原来扯半天是为了这个啊,你早说啊……”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六章 反杀暴杀绝杀(上) 黄鸣的反应再度出乎众人意料,他怎么就一点都不慌呢? 倒是没被点到名的徐庆之和张瀚两个,此时已脸色发白,明显是怕了。 林谨言先是一愣,继而呵的一声冷笑:“装模作样!本官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还是说你黄鸣敢做不敢认,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如何不敢认?”黄鸣半点不让地回看对方,“没错,我们几个这段时日确实与悦情居、温柔里等十二楼一起合作办了新花魁榜,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各位可都听到了吧?厉司业,他可是当众承认自己干出此等伤风败俗,大损你国子监清名的勾当!” 林谨言登时一喜,即刻冲厉克俭说道:“如此害群之马,国子监还能留着么?” “慢着!” 不等厉司业做出回答,黄鸣又抢先问道:“什么叫伤风败俗,什么叫害群之马?还请林大人把话说明白些。” “哈,哈哈……”林谨言冷笑几声,“事到如今,你还想要狡辩不成? “你一个国子监学生,居然去和青楼之人为舞,做那龌龊之举,实在大丢我辈读书人之脸,更是在往国子监的脸上抹黑,这还用多作解释么?” “不错,这等作为不光是在给国子监抹黑,也让朝廷面上无光!” “要是连此等样人都能继续在国子监求学,那实在是要被天下人所耻笑了。” 旁边几个算是过来站场帮衬的官员也相继开了口,一副黄鸣他们的作为罪大恶极,就该严惩不贷的架势。 最后,那个礼部郎中魏自如做出最终总结:“此等顽劣不堪之学生,按照礼数也好,按照国子监的规矩也罢,都该直接驱逐才是。 “厉司业,这其实也是侍郎大人的意思,还请你秉公而断,不要再让国子监的名声受损了。” 这是直接将压力都落到了厉克俭的身上,让他即刻做出决定。 厉克俭脸上再现纠结,看一眼张璧,目光又落到黄鸣身上,就要张口将事情定下。 虽然他也不想这么做,虽然他对黄鸣这个来国子监不久的学生并无恶感,还得了张璧的请托……可是,如此声势和事实面前,他也只能选择大局为重。 不想有人却比他更快开口,赫然还是黄鸣:“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厉克俭当即闭嘴,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自救,在场所有人,也几乎把目光汇聚到了他的面上。 黄鸣脸上还是那副平静微笑,成竹在胸的模样,只是眼中有光芒闪烁:“几位大人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 “就因为我们几个和青楼有所关联,就被你们视作有伤风化?” “这话有问题么?青楼之地,藏污纳垢,君子所不齿!”林谨言当即反问道。 “这么说来,林大人,还有诸位大人从来就没去过青楼了?” 这一问让几人稍稍有些迟疑,但旋即林谨言就抢先道:“不错。我林家家教甚严,我就从来没去过这等肮脏之地!” “嗯,林大人光明磊落,在下佩服。”黄鸣点头,目光又扫过那几个面上明显有所迟疑的官员,却也没有立刻点破,“所以在各位看来青楼等风月之地,那完全就是君子该唾弃的场所,别说去了,就是听上一回都要洗洗耳朵!” “那倒也没那么夸张……”有人忍不住回上一句。 黄鸣冲他一笑,然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问道:“那学生就有一个问题要问诸位大人了,礼部之下的教坊司又是做什么的?” 现场登时一静,然后一阵哄笑就自众监生中爆发开来。 黄鸣压根不给那些官员开口的机会,继续大声道:“一个标榜以礼为主的朝廷重要衙门下边就有教坊司这等专管官办青楼的手下,然后现在还有人口口声声说什么青楼大伤风化,为君子所不齿。 “这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因为教坊司下的青楼是你们礼部的,所以就有礼了,而寻常商人办的青楼就失了礼? “难道说到你教坊司名下的青楼去的客人就跟你们那里的姑娘行的是周公之礼么?” “大胆!” “放肆!” “住口!” 魏自如、林谨言和另一个脸色尤其阴沉的官员几乎同时出声呵斥,打断了黄鸣满是奚落与不屑的说辞。 在场那些监生此时又是一阵忍俊不禁,然后通通放声大笑,现场已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就连几个国子监讲官,都抿嘴笑了起来。 想不到这黄鸣如此能言善辩,而又言语犀利,而他的胆子,更是出人意料的大啊。 居然真就当面鼓对面锣地跟这些远比他身份要高许多的官员对垒了起来。 这还没完,黄鸣只是一顿,就又回道:“怎么,无法以理服人就想以势压人了? “难道我说的有错么?你等口口声声说什么礼法规矩,其实还不是满心算计着那点利益? “这位大人应该就是教坊司的人吧?这次所以会有都察院和礼部同时弹劾我这样一个连功名都没有小人物,恐怕就是你们教坊司在背后使了力,呼朋唤友,结党营私,排挤竞争对手!” 这一顶顶大帽子呼呼地往这几个官员的脑袋上扣去,直把他们都给扣迷糊了。 就连最善于争辩的御史林谨言,都是面色涨红,却又张口结舌,说不出反驳的有力话语来。 因为这一切都是事实,是无法真正摊开了,放在大家面前的事实。 而现在,这一切却真被黄鸣彻底摊到了阳光下,这让他们情何以堪。 魏自如的脸色几番变化,终于是领教了这个少年的厉害,也知道不能再让他继续胡搅蛮缠,便即继续施压:“就算如此,也不代表你不曾有过犯,按照国子监的规矩,就该将你们三个驱逐出国子监!” 这真是以势压人,欲加之罪了,就是厉克俭都皱起了眉头来,已经有心要顶上一顶。 而黄鸣则在此时又是一声长笑:“说我有过错,还不如说你们一个个犯下了更大的过错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七章 反杀暴杀绝杀(下) “黄少,你这话又从何说起啊?他们又都犯了什么大错?” 黄鸣话音才落,身旁的张瀚已及时开口,熟练地捧起哏来。 有了这番言语上的较量,终于是让本来还有些慌张的张瀚和徐庆之镇定下来,并迅速给出了反应。 黄鸣瞥一眼他们,也顺势道:“各位就算不是朝廷官员,也都有着相当的家学渊源,可曾听说过朝廷官员弹劾一个普通百姓的事情? “这往轻了说叫作尊卑不分,往重了说,就是不顾朝廷颜面。 “现在这等事情传出去,恐怕不光他们,就是朝廷,都要被天下人,被将来之人视作笑柄了!” 什么叫现世报啊,刚才他们拿这样的事情来针对黄鸣,现在就被他反手打了回去。 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能做不能说,真细究起来,问题可就太大了。 本来这些官员串联着弹劾黄鸣也只是为了制造舆论环境,制定一个对付他的合法理由而已。 可现在,被他点破其中的问题,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而黄鸣的话还没说完呢,他又冷笑道:“更何况,你们栽我身上的罪名皆是欲加之罪,乃是诬陷!” “什么诬陷?难道你和那些青楼往来合作一事是假的么?你刚才不就承认了?”被动之下的林谨言只能做着徒劳的挣扎。 黄鸣倒也干脆,立刻承认:“与他们合作一事当然是真,我从不会说谎为自己开脱。” “那不就结了?你这等行为本身就是在害人……即便有其他说辞,但这一事实你是无法否认的!” “我不需要否认,但我要说明的是,我和那十二楼合作也从来没有想过害人!难道你们觉着与他们合作,把生意做大,就叫害人么? “那这天下的商人可就都有罪了!” “你这是狡辩,青楼是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你让他们做这些,就是在害那些沦落风尘的苦命女子,这便是害人!” “原来林大人是指这个啊,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啊。” “你不必说这些废话,本官就只问你,是也不是?” “不是!” 黄鸣的回答斩钉截铁:“或许是林大人你从不去青楼,所以对其中的运作全然没有概念。那就让我为你解惑吧。 “你所谓的通过压榨可怜女子来赚取更多钱财,那确实是在害人。但那等手段,从一开始就落了下乘。 “可现在我让十二楼新创的花魁榜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们靠的只是这些花魁姑娘自身的才艺实力,而不是让她们出卖身体,更不会逼着她们去做那等下贱的勾当! “甚至于我完全可以说一句,我们所设立的新花魁榜不但没有害这些可怜女子,反倒是在帮她们。 “只要是上了我们花魁榜的女子,身份已然从一个普通的风尘女子变成了明星偶像,她们接下来完全都不用再和男人做那等事情才能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以借此机会攒下足够多的银钱,从而把自己从青楼里赎出去,真正就此从良。 “诸位大人,你们不是素来喜欢劝风尘从良么?现在我不过就是把你们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真正做到了而已。 “可你们呢?不但不以我为荣,反而受了某些人的蛊惑请托,把我视作有辱斯文的读书人中的败类,实在是颠倒黑白!” 一番话,直说得这一众官员全都哑口无言,本来该有的愤怒,都有大半消散不见了。 如果说刚才的应对是反杀,那现在就是暴杀。 黄鸣已经通过这番言辞把他们彻底击败,击溃了。 任谁也没想到他能拿出这么一番毫无破绽的说辞来,就算是身份最高的礼部郎中魏自如,这时候都没法再施压,让厉克俭把黄鸣给驱逐开革。 这回真失手了…… 魏自如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虽然不想承认,也只能接受。 这个黄鸣要比自己和其他同僚所想的更难对付,而再想想接下来会出现的情况,他心头更是一紧。 但更让他绝望的情况却又接踵而至。 黄鸣居然没有就此见好就收,而是突然又道:“厉司业,学生还有几句话说。” 厉克俭愣了下,便笑着点点头,他对黄鸣现在可是大有好感啊。 他这番说辞保住的不光是自己的监生身份,更是保住了国子监本就不多的颜面,这才是好学生啊。 “学生想问,咱们国子监究竟是独立的衙门,还是算作礼部的一个下属衙门,就跟教坊司一般?” “当然是独立的衙门。”厉克俭毫不犹豫道,这也是事实嘛。 黄鸣点点头,然后语气一冷:“那学生可就不明白了,我们既非他礼部下属,一个礼部郎中哪来的权力跑到我国子监撒野,还带着一群外人,叫嚷着要我们国子监给交代,驱逐其中的学生?” 一句话,彻底点醒了厉克俭,以及其他一众国子监官员。 是啊,他们凭什么? 就凭他官阶更高,身处在更重要的衙门? 可是大明朝从来就没有品阶更高的官员就能在下级衙门里说一不二的权力。 别说京城了,就是放到地方上,知府乃至巡抚,对县衙也只有照会之权,从没有干涉县令做事的权力! 厉克俭顿时光明一闪,看向已经变了脸色的几名外来官员:“诸位如此做法实在过于越俎代庖了,本官定要参劾你们!” 国子监确实是堕落了,边缘化了,可也没到完全不能反击的地步。 这些官员心头紧张,忍不住就看向了带着他们而来的礼部郎中。 魏自如也是脸上一僵,但还是勉强道:“本官这次带这些同僚前来乃是因为他们的参奏,以及奉了侍郎大人之命。你们不要忘了,侍郎大人可也是国子监祭酒……” “那又如何?他今日又没来!” 黄鸣毫不客气地回顶道:“就算吴祭酒他真在,我作为国子监学生也要问问他,今日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说话! “若是国子监祭酒自当维护我们国子监名声,维护我等监生,不然,他就不配为我国子监祭酒!” 绝杀!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八章 我从不记仇 魏自如他们灰溜溜地离开了国子监。 就如他们刚才气势汹汹而来。 他们低了个头,没带走一点好处,却留下了一地脸面。 那都是被黄鸣当众生生打脸给打下来的。 当他们没精打采地离开时,身后的国子监中,却是一片欢叫沸腾。 “黄少厉害!” “黄少我真是服了你了,就是苏秦张仪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苏秦张仪是谁?” “正阳门外大街上说书的?”…… 在众多学生只觉吐气扬眉的笑闹中,黄鸣却被厉克俭给叫到了自己的公房里去。 一同前去的,还有张璧和闻震。 三位国子监官员的脸上并没有学生们得意的模样,甚至在只剩下四人时,三人表情还颇显凝重。 “默之,你今日终究是有些过了。” “是啊,你能自保就算了,又何必把人往死了得罪呢?” “而且居然还捎带上了祭酒大人。他要真铁了心要赶你走,就是我这个司业怕也无能为力啊。” 三个官员纷纷开口,说着自己的担忧。 黄鸣恭敬地听着,再不见刚才面对魏自如等人时的锋芒毕露。 三位大人是真心替他想的,这点好赖他如何区分不出? 直到他们说差不多了,黄鸣才苦笑道:“老师,厉司业,闻主簿,学生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刚才那情况,我若不彻底将他们驳倒,之后只会愈发麻烦。” “可这也没必要把他们得罪得这么狠啊,你就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闻震问道。 “几位大人真觉着我一个宦官之子和这些人能有什么将来么?” 只一句话,就再度让三人失言,还真就把他特殊的出身给忽略掉了。 若是一般监生,说不准还通过各种路径进入朝堂,与刚才那些官员修缮关系,可黄鸣,他天然就不具备这样的可能啊。 沉默了一阵后,厉克俭还是道:“即便你无须想以后,可眼下呢?你这回可真把祭酒大人都给彻底得罪了,他们回去一定会如实向祭酒大人禀报你最后那番说辞的。” “我说的没错啊,我们国子监的祭酒由一个侍郎兼任本身就有问题。不瞒几位大人,学生我到此读书也有几月了,可除了开年时见过一回吴祭酒,就再没见过他第二回。 “倒是司业大人,几乎天天都在,您才是我们国子监真正当家作主之人。 “既然他吴大人不把咱们国子监放心上,又何必非要占着这个位置不放呢?” 这话三人都不好回答,只能再次陷入沉默。 黄鸣笑了下:“这次的事情学生相信很快就会传遍京城,然后被有心人看出问题来。只要有人进言,咱们国子监祭酒就该换一换人了。 “学生打算这几天就让咱们这些监生共同署名,上书请奏朝廷,就让司业大人直接升为我国子监祭酒!” 这回,三人更是傻眼。 好嘛,你一个国子监学生,口气竟如此之大,居然都能内定祭酒人选了? “胡闹!你出去吧。”张璧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厉克俭,突然把脸一板,呵斥的同时,给黄鸣递了个眼色。 黄鸣即刻会意,拱手行礼:“学生一时口快,如有得罪,还请几位大人恕罪。”说着,便迅速退了出去。 而后,里头的张璧二人则在沉默之后忍不住道:“司业大人,黄鸣这话虽然有些鲁莽,但未尝不可一试啊……” …… “黄少威武!” “黄少,你这次可是真给咱们国子监长了大脸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英雄!” 当黄鸣回到玄字堂时,众同学纷纷拥将过来,围定了他,又是好一通的吹捧,让他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停停停!” 黄鸣连连摆手,笑道:“这些奉承话你们还是省一省吧,我知道该做什么。 “这样,明晚大家一起去悦情居,所有费用,都由我黄鸣一人出了!” “黄少威武!” 又一阵欢呼再起,要不是这些人心里还有忌讳,怕是连万岁都要叫嚷出来了。 好一通闹后,黄鸣才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徐庆之和张瀚才凑了过来。 “黄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两人犹有余悸地问道。 “当然不!”黄鸣神色一冷,看着他们道。 却见二人神情顿时就紧张起来:“还有变故么?” “你们想哪儿去了?”黄鸣哼笑道,“他们都跳脸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要不报复回去,我还叫黄鸣?” “啊?”徐庆之一愣。 张瀚也奇道:“你不是都已经让他们下不来台,出了恶气了么?” “这才哪到哪?”黄鸣冷笑,“既然他们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我这个人素来心胸宽广,从不记仇,只要是和我有仇的,我必然就尽快把仇给报了。 “他们这次用上手段,想把我从国子监赶出去,我怎么也得给出回敬,让他们也出出血!” 徐张二人平日里也不是怕事之人,这次只是因为觉着对方都是朝廷官员,才会有所胆怯。 现在见黄鸣都这么说了,心中的胆气也就重新回来,当下道:“你想怎么报复,算我们一份!” “你们不说,我也饶不了你们。”黄鸣嘿笑一声,“正要用到你们,尤其是你们两家那些人手呢。你们听说说,今日回去后……” 随着黄鸣把自己的计划小声道出,两人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丰富而古怪起来。 半晌后,张瀚拍案道:“好主意,这回看他们不死……” 这一句顿时引得其他人的注意,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本来黄鸣就已经是大家的焦点了,他们还这般叫嚷,自然引来了更多的询问:“三位,你们想做什么,可算咱一份么?” “我也要一起参加!” “还有我……” 从来没有哪一刻,玄字堂这些学生能有今日般团结。 黄鸣看着他们,仔细盘算了一下后,也索性起身道:“我们在计划还击刚刚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呢。真要有胆子的,就照我说的办,待会回去就做安排!”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三十九章 你听说了么? “你听说了么?” “怎么的?” “那都察院的御史林谨言啊,他是他娘和个奸夫偷生下来的野种!” “还有这事?” “还不光如此,就连他爹,他爷爷,也都是这么来的,都不是他老林家的种。” “这怎么可能?你这话有根据么?” “怎么没有?这是我一个邻居家的外甥在国子监当差时听来的。当时说这话的一名监生可是当着那林御史的面问的他,结果那林御史连个反驳都不带有,这显然就是默认了呀!” “嚯——这可新鲜嘿!当官的都这么不讲究了?” “谁知道呢,这年月,啥怪事都可能发生。” …… “你听说了么?” “出什么事儿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国子监你知道吧?” “知道啊,就老没去了。” “那你知道国子监谁最大么?” “当然是祭酒了……不是,你有事说事,考我做什么!” “我这不是想把事情说明白点么?就是说这国子监祭酒啊,他就胡来,他一个国子监的头儿,居然胳膊肘朝外拐,不帮着自己衙门里的人,反倒和其他衙门的人联手欺负自己那些学生,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啊!” “这倒没听说过。” “那你说说,这样的国子监祭酒该不该换了他?你要是国子监里的官和学生,该不该让他走?” “该,当然该了。就这样的人,放咱家里也容不下他,得赶他去要饭去!” “您老高见,我也是这么想的。” …… “你听说了么?” “您说。” “就之前香红楼那些地方为什么突然就没人去了,你知道原因么?” “不知道……你这一说我还真觉着听奇怪的嘿,最近那新花魁榜闹得多有声有色啊,可之前最有名的那几家楼子反倒不在其中,而且都没怎么被人提及了。” “这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作的。” “他们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告儿你,是因为他们这些楼里的姑娘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她们里有不少啊……得了花柳……” “什么?” “嘘……你小点声儿,我只跟你一个说啊,那些楼你知道都谁说了算吧?” “教坊司吧?” “对,就是他们。不过有一点你一定不知道,那就是这些楼里的姑娘可远没有大家以为的那般风光。除了平日里要接客外,暗地里啊,还有其他活呢。” “什么活?” “比如前段日子海外扶桑不是就有使者过来么?这事礼部一安排,得,教坊司的姑娘就得去伺候人了。然后琉球、安南……还有其他各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过来的使者,礼部那些大人张张嘴,可不就要劳动姑娘们了?” “好像还真那么回事。” “什么叫好像?这就是事实!我跟你说,这些地方来的使者有许多就跟要饭的差不多了,那脏的,啧啧……然后咱们的姑娘还得伺候他们,你想想那能不得了病去?” “你这一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谁说不是呢?姑娘们惨啊,可更惨的是不知情由,花了银子找她们快活的人,听说已经有不少人因此染了病了。” “这……你这话当真么?” “怎么不当真?这都是我隔壁大姨家的二小子的一个朋友的三婶的儿子亲身经历的事情。好家伙,半个月了,走路都还岔着腿呢。” “还真有这事,怪不得了。那可得跟我的那些亲朋好友都说说,可别让他们也中了招了。” “嗯,事关重大,不过你可别告诉人这是我告儿你的呀。” “得嘞,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 “你听说了么?” “又出啥事儿了?” “翠玉楼你知道吧?” “听说过,但没去过。” “没去过就对了,那地方,造孽啊!” “青楼还有不造孽的?” “那不一样,一般的青楼它造孽也就那么回事,可翠玉楼可不一样了,它那儿是生生从人贩子那儿把拐来的女孩儿给强逼成……哎,真是造孽啊!” “还有这事?我可知道那翠玉楼是教坊司名下的楼子,那可是官办的,规矩大的很。” “那你还说没去过,很懂嘛。” “呃,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说正事。” “正事就是我说的都是实话,就因为那是官办的楼子,他们的胆子才够大。” “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想啊,官官相护,哪有教坊司的人查自己手下产业的道理?倒是那些商人开的青楼,因为担心会被盯上,反倒不敢乱来。”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了。” “还有,他们手眼通天啊,那些人贩子也只能找他们合作。一来二去,这不就勾搭上了……你想想,翠玉楼里的姑娘年纪看这是不是就比别处要小些?” “这……还真是,有不少才十四五……” “这就对了,造孽啊!她们哪来的这么多上等姑娘,还不是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哎,真是世风日下,我一定要好好批判他们!” “对了,这事你可不要到处乱说啊,更别说是我跟你说的。” “哪会啊,我像是会乱传乱嚼舌根的人么?” …… 自四月二十三开始,北京城各处,尤其是那些茶馆酒肆之中,一个个小道消息或真或假的便逐渐传播开来。 有的是针对林谨言这个御史的,有的是针对吴一鹏这个礼部侍郎兼国子监祭酒的。但更多的,却是直接揭露教坊司手下诸多官办青楼的种种不堪和内幕…… 这些东西,配合着某些大家可见的真相,很快就被无数京城百姓所接受,然后以他们的口口相传,更快地散播到整个北京,乃至京城以外去。 而且,与任何一个谣言在传播过程里必然会大为走样一样,这些谣言在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后,也衍生出了几十个不同的版本,其中的主角的形象更是一次次的被抹黑,完全失去了做人的下限。 而短短几日之内,这样的言论已经成为人人议论的话题,甚至连官场中,都已有不少人知道了。 而这样一来最立竿见影的结果就是——那几家官办青楼的生意更是彻底没有了,连续数日,无一名客人登门。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四月的最后一天,还是玉珍楼中。 黄鸣几人与十二楼老板再聚一堂,这一回所有人的心情比之前可要好上太多了。 只因为…… “哈哈哈哈……如今的教坊司当真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了。” “那些个之前还高高在上的京城名楼,现在都没一个客人肯登门,听说连打从他们门前过去的行人,都会刻意绕路离远了些,就好像真怕近了会染上什么病一般。” “所以我就说黄少爷厉害,只一出手,就把他们的路给彻底断了!黄少爷,我真是服了你了,敬你一杯!” 在酒过三巡,大家都略带醉意后,这些老板更少了顾忌,全都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 只几句话后,多名老板都捧了杯来到黄鸣席前,向他频频敬酒,以表达敬佩之意。 黄鸣只能举杯应付着,口中则谦逊道:“诸位过奖了,在下不过是动动嘴而已,真要论功,还得是你们各自手下之人足够卖力。” 能让这一系列针对教坊司、官办青楼和几名官员的谣言迅速在北京城里扩散开来,只靠黄鸣和众同学的力量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早在计划实施时,黄鸣就联络了这十二楼的老板,让他们也发力派人,将各种说法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迅速扩散出去。 这些老板早已坚信黄鸣能带给他们极大的好处,又知道这回是将最关键的竞争对手,那些官办青楼彻底打死的绝佳机会,所以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可以说这回他们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在又撒出充足的人手和大量银钱后,才让这一系列的谣言被几乎全城所知,也就导致了现在几座官办青楼将要关门大吉的结果。 这让他们很是兴奋,今日特意在这玉珍楼里设宴,一为庆功,二则是为了近一步拉近与黄鸣之间的关系。 在见识了黄鸣的手段后,他们对这个少年是愈发的不敢轻视,真就把他当主心骨看待了。 所以随着黄鸣谦虚的话说出,众人奉承的话语也紧跟而上,又是一通好吹捧。当然,他们也没忘了旁边的徐庆之和张瀚二人,马屁也拍得他们笑逐颜开,好不得意。 在跟着他们一通欢声笑语后,黄鸣才又借一个机会稍稍把脸色一肃:“诸位,在下还有一点需要提醒。” “黄少爷有什么只管吩咐,只要是咱们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众人的表态让黄鸣很是满意,点头道:“我以为现在还没到真正庆祝胜利的时候。一是我们自己的花魁大赛还完全成功……” “黄少爷您这话可就有些过谦了,这还不算成功么?”立刻有人略有些醉意的打断道。 旋即赵简也跟着笑道:“是啊黄少爷,您或许还不知道吧,这一个来月的时间里,光是来自客人们对众姑娘的打赏就足有四五万两之多,而且这势头看着还愈来愈盛,咱们的投入再有几天就能彻底翻本了。” “赵老板说的是啊,接下来咱们就等着收钱,这要还不算成功,我等就真不知要怎样才叫成功了。”另一位也附和说道。 黄鸣看着有些得意忘形的老几位,却是轻轻摇头:“才这么点么?你们不要忘了,我们这次的投入可是将近三十万两啊,这哪够翻本的?” 这下却让众人有些迷糊了:“可花出去才这么点……” “姑娘们这些日子的忙碌都不算入成本么?还有,你们忘了之后还有几件大事要办,光是在城南搭台演大戏,其投入就已相当不小,足够之前投入翻上一倍的。” 黄鸣这话终于提醒了大家,有人犹豫道:“黄少爷真打算这么不惜代价地把花魁榜的名头打响么?” “为什么不?大家都要把眼光放长远些,别只盯着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我们要的更多,就必须把名气再往大了扬。” 他说着,神色又是一肃:“各位老板可别忘了,一切规划咱们可都是白纸黑字地签过约的,哪能半途而废? “何况,这次的花魁榜既然开了先河,见我们赚到了名利,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模仿。如果我们不能将这一次花魁大赛打造成一个巅峰,以后还拿什么成为京城,乃至整个大明天下的标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明白过来,纷纷表示支持:“黄少爷说的是,咱们不能小富即安,就该再进一步。接下来怎么做你说话,我们照做便是!” 黄鸣满意而笑:“该怎么做,其实咱们合约里都已经写得明白,只要大家不因眼前的小胜自满,就足矣。 “而我真正关心的一点却在第二点,虽然我们此时已取得了相当的成功,更压得那些教坊司名下的青楼失去了一切,但是,这还不够。” “啊?”众人这下是真个有些吃惊了,这还不足够,他还想怎么针对教坊司? 再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教坊司有人开罪了他,就更让这些老板警醒,自己绝不能得罪这位黄少爷! 黄鸣可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只管照着自己的想法道:“你们也说,他们是快要关张大吉了,可终究还没关门嘛。所以我要的是他们彻底关门,至少得让如今教坊司当家作主之人从这个职位上滚下来!” “这个……黄少爷,如此做法是不是太霸道了些?人家毕竟背靠礼部,正所谓民不与官斗啊……” “商场如战场,既然都已撕破脸了,就没半途而废的道理。今日咱们要是不趁机把他们打死了,将来等他们缓过气来,说不定就该咱们自己挨收拾了。” 黄鸣语气肃然:“诸位,有道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其中道理你们还想不明白么? “何况,眼下咱们对付他们的机会都是现成的,甚至都不用我们自己出手,只要花些银子,就可让锦衣卫的人以严查人口拐卖等不法事之名义,将这些已经活不下去的青楼彻底干掉!” 直到此时,黄鸣才把他真正的杀手锏给亮了出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一章 赶尽杀绝 锦衣卫近来的日子实在艰难。 这艰难体现在各个方面,既有朝堂上那些官员们的各种非议打压和清算,也有来自内部的人心浮动。 镇抚聂庆耀的遇刺,对外人来说根本不算件事儿,甚至没人关心他究竟是死是活。 可对锦衣卫内部来说,这无疑是塌天的大事,足以让太多人忧心接下来的处境,完全看不到自家有什么希望了。 而体现在切身利益上,有一点更是要命——因为被弹劾压制,锦衣卫的那些权柄都已消失,也就让他们没了正当差事,自然也就让他们少了一多半的进项。 你说让他们只靠标准的当兵饷银来养活自己? 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北京城里想要养活一家子,无论几百年前还是之后,只靠那点死工资可就太难太难了。 更别提大明朝的军饷本就不高,而且还时常会出现克扣和欠饷,哪怕是锦衣卫也是一样。 现在没了额外的灰色收入,这对锦衣卫上下来说,那就是致命的伤害了。 就算是已升为掌刑百户的黄秉昆,最近也是手头很紧,总是长吁短叹,在黄鸣面前都有所表现。 “黄百户你最近多有不顺,有了难处?”黄鸣在见了他后,就直接问道。 黄秉昆在黄少爷面前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苦笑着道:“最近咱们一众兄弟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倒是可以帮你们一把。” 黄秉昆忙摆手道:“黄少爷您已经帮了我们不少次了,我们怎好意思再跟你伸手要银子呢?” 黄鸣冲他一笑:“你听我说,我说的帮你们并不是真白给你们送银子,而是让你们帮其他人对付他们的对头,从中得些好处。” “要是真有这样不开眼的得罪了黄少爷您,您只管吩咐,我们自会帮你把事办了,又怎敢收银子……” “银子还是要收的,毕竟这不是我的事。”黄鸣说着已取出一张银票,推到了对方面前,“这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另一半。” 黄秉昆刚想再作推辞,可当目光落到那张银票的数额上时,到嘴的话就生生给憋了回去:“五千两?还只是一半?” 一万两银子,放到锦衣卫全盛时或许不算大钱,可在如今,却是足够帮助许多兄弟度过眼前的难关了。 只是这么一来,就让黄秉昆更感好奇黄鸣想让他们做什么了。 花这么一大笔银子,一定不会是件容易解决的事情吧? 黄鸣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便把十二楼出钱让他们锦衣卫去严查那些官办青楼的事情给道了出来,末了补充道:“我们要的效果就是让他们彻底开不下去,甚至因此牵连到管着他们的教坊司也难辞其咎!” “就这样?”黄秉昆有些惊讶道。 他惊的不是此事太难,相反,是因为觉着此事实在过于简单了。 别说这些青楼多少都存在着各种灰色乃至黑色的问题,根本经不起查,就算他们真是彻底清白的,只要锦衣卫出手,白的也能让他们变成黑的。 而且只是几座青楼而已,对现在的锦衣卫来说也不算大问题。 “就是这样。”黄鸣点头,“你也知道京城内各种关系更为复杂,那些青楼又是教坊司下面的产业,归于礼部,所以其他衙门是断不会帮我们做成此事的。 “我思来想去,能为那些可怜女子主持公道的,也就只有你们锦衣卫了。到时候,把事情全摆在明处,你们不但不会因此被非议,反而是为民除恶的英雄。 “如此一举两得,名利兼收,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么?” 确实没有比这更合算的差事与买卖了,黄秉昆也是一阵兴奋,然后才反应过来:“多谢黄少爷你给我们这个机会!” 见他又要行礼拜谢,黄鸣便伸手虚扶了一把:“咱们这叫各取所需,心照不宣。 “记住,这次严查几家青楼你们都是出于公心,是为了京城安定,还无辜者一个公道,而不是其他。” “下官明白,我们定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黄秉昆当即表态,眼中光芒闪烁。 …… 就在端午节这天中午,比以往更为热闹的南薰坊中,突然就来了数百名衣甲齐整,持刀提枪,甚至还有着几十张弓弩的锦衣卫。 他们的出现让在此寻欢作乐,或是前往十二楼打榜打赏的客人们都是一阵的心惊肉跳。毕竟在民间,锦衣卫的凶名依然还在。 不过很快,大家又都松了口气,因为这些锦衣卫兵马压根就不是冲着他们和那十二家门庭若市的青楼而来,而是直接就奔向了那些门可罗雀的官办青楼。 一边围定了其中两家,一边已有为首的百户放声喝道:“经查此翠玉楼多有不法事,竟与外地人贩子相勾结,将无辜少女养在楼中,强逼她们卖身接客,实在国法难容。 “我锦衣卫特奉命前来查办,闲杂人等尽皆退散!” 把自己的来由一说,那百户只把手一挥,便有好几十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校尉破门冲杀进去,顿时就引得本来颇为安静的楼中好一阵惊叫。 这番动静自然很快就吸引了周围大量行人的注意,一听是这么回事,“闲杂人等”都壮起胆来,远远围观起这场搜查,而守在外间的锦衣卫们对此却是视而不见。 此时楼中管事之人已匆匆迎出,又是行礼作揖,又是连作解释,说这都是谣言不可信。 但他的话压根没有半点用处,随着百户再度一声喝令,众锦衣卫就对整个青楼进行了细致的搜查。 而在这些经验老道的锦衣卫的搜查下,一些青楼里的猫腻和问题自然被一一查出,光是那年岁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就有一二十人,至于说不清自己来历的就更多了。 这些都将成为最终定其之罪的关键。 随着查办扩大,锦衣卫一座座青楼查过去,一天时间里,这些官办青楼都因各种问题而被直接查封,等待他们的,将是王法的严惩。 此一消息又很快传开,让不少正直之人大叹善恶有报,但只有少数人才知道,这又是十二楼背后的力量出的手,真正的赶尽杀绝!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二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礼部衙门内。 许是因为过了端午后天气逐渐转热的缘故,古云霄额头不断有汗生出,哪怕用布帕不时擦拭都无法去尽。 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安坐,依然是在这偏堂来回踱步,并不时走到门口,朝外边几番张望:“侍郎大人怎还不召见我……” 等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日头都快到中天了,才有一名书吏来到堂前:“古大人,侍郎大人有请。” 这才让古云霄身子一定,又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方才随那人来到侍郎吴一鹏的公房前。 到了这边,他不敢有丝毫的焦急或不耐,只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下官礼部员外郎古云霄见过侍郎大人。” “是古郎中来了?进来说话吧。”吴一鹏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语气也很是亲切,连称呼都依然保持着对古云霄的尊重。 无论古今,官场内外,对副职的称呼总是习惯了往高半级叫的。 比如说某个副科长,副处长,旁人总会去了这个副字,古云霄的员外郎也是同理,总被人称作更高一级的郎中。 见状,古云霄心下更是一宽,看来侍郎大人对自己的态度没变啊,那就更好开口了。 所以当吴一鹏问他来意时,他也没过多的遮掩,直接道:“下官这是来求侍郎大人为我们教坊司做主的。” “哦?你们教坊司又受人气了么?” “大人有所不知,那些家伙是愈发的肆无忌惮了。之前用各种手段抢我们教坊司下边的官办青楼生意不说,现在更是勾结锦衣卫的人硬是往各楼的身上泼脏水,居然说我们这些官府做主开办的楼里有什么被拐卖的女子,还是年岁过小的女子……” 古云霄此时大倒苦水,将这几日的心中忧愤一股脑都说了出来,甚至都顾不上留意上边侍郎大人的神色变化了。 “这分明就是那些青楼商人和锦衣卫勾结想要整垮我们的楼子,甚至都把矛头指向我们教坊司了……如果再让他们继续胡闹下去,只怕他们会愈发放肆,把更多的罪名强栽到我们头上。 “侍郎大人,下官实在是没了法子,才不得不向您求助,还望您……” 他说到这儿,才有些乞求地抬眼望去,却看到吴一鹏正阴沉了张脸望着自己,那目光如两根尖刺,让他心下一凛,后边的话竟说不下去了。 “怎么不往下说了?”吴一鹏声音平缓地又问了一句。 但这一回,终于是让古云霄听出了其中蕴藏的可怕怒火,身子一震,只憋出两个字来:“大人……” “你真觉着自己是被人针对,是被冤枉的?”吴一鹏继续问道,“抬起头来,看着本官回话!” 古云霄不敢不从,犹犹豫豫地与之对视,但只一下,就又迅速垂下眼去:“下官,下官……” “老实回话,锦衣卫在那些楼里查出来的东西是确有其事,还是他们栽赃陷害?” “大人明鉴,这几年来也就钱宁江彬等少数几人被抄家问罪,可教坊司下属的楼子却有十多家,需要的人却多,而且那些犯官家眷也不都是姿色上乘的,所以就,就……” “所以你们就动起了歪脑筋,买了一些不该买的人?” 这回古云霄不敢再否认辩解,只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见吴一鹏一掌拍在了案上:“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谁让你干出此等知法犯法的勾当来的? “你做下了此等事,居然还有脸跑到本官面前哭诉求助,你是想把本官也拖下水么?” 此时的侍郎大人终于不再伪装,勃然变色,大声呵斥:“你可知道自己不是那等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朝廷命官?你可知道教坊司更不是那些鲜廉寡耻的青楼勾栏,而是我大明礼部下属的一个衙门!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会给礼部,给朝廷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现在出了事,你居然还敢叫冤?” 古云霄被骂得整个人都跪伏于地,这回不光是额头了,整个身子都不断出汗,很快都把一身官服都给打湿了。 惊慌恐惧下,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他也无话可说,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总不能直白地说我们教坊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礼部创收吧? 在斥责了这个惹事的下属好一会儿后,吴一鹏才稍稍息怒,哼道:“本官问你,到底被锦衣卫抓到手上的证据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 “人确实被他们找到了几个,不过有些事情未必说得清楚。而且也完全可以推给各楼主事之人,说他们是瞒着教坊司所为。”为求自保,古云霄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就按此办,要是他们担不起这个罪责,你知道该怎么做。还有,把嘴闭严实了,如今的锦衣卫也没以前那么可怕,也不能将你怎样。” “下官,下官明白了。” 没想到自己来此求救,结果却得到了这么个结果,心里那个无助与恐惧啊。 “你放心,只要他们拿不出更进一步的确凿证据,你最多就是降职调任……”吴一鹏这时又安抚了对方几句。 有些黑锅还得这个下属来背,可不能真把整个礼部都给牵扯进去,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刻。 就在古云霄惨然答应,又不知该不该退下时,一人又脚步匆匆直奔到堂前。 他看都不看还跪在地上的古云霄一眼,便直接走到案前,将一份公文送到吴一鹏面前,低声道:“侍郎大人,宫里已有了定主意,并交内阁拟票了,恐怕……” 在一眼看到那文书上的内容后,吴侍郎的脸色更为阴沉,身子都震了一下。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因此失态,只沉声道:“你先退下吧,只要没有证据,最多就是一个失察的罪过,我礼部保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下官明白。”古云霄再度行礼一拜,这才神魂不属地退了出去。 而里头的吴一鹏这时眉头紧锁:“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礼部真是流年不利啊!看来只能放小保大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三章 谢礼 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被黄秉昆推到了黄鸣面前:“黄少爷请看,这些都是我们锦衣卫连日细审那些家伙得到的口供。” 黄鸣笑着拿去那张纸,随眼扫去,片刻后才道:“这么看来,这些青楼被查抄也算是罪有应得。还是由礼部一手办起来的呢,看看现在他们干的那些勾当,真是讽刺啊!” “是啊谁能想到,看似光鲜的官办青楼里竟藏了这许多污秽违法之事,甚至有不少女子还因受不了他们的折磨而死。这些家伙真是死不足惜!” 黄秉昆附和了一句,然后又道:“这回也多亏了黄少爷你,要不是你慧眼如炬,又怎会让他们原形毕露呢?” 黄鸣笑了一下,却有些苦涩。 这哪是他独具慧眼啊,分明就是胆子够大,没有其他人的顾虑而已。 其实只要是个正常人,谁想不到这些青楼里有着诸多不堪入目的事情呢? 就是后世,那些自诩文明却依然让红灯高挂的国家里都有着太多黑暗,更别提几百年前的世界了。 不过眼下的他,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定了定神,黄鸣才又取出一张银票,也推给对方:“这是另一半辛苦钱,分与下面的兄弟们,好歹能帮他们过一过眼下的关口。另外,此事你回去后不光要自己办,也得把一切人证口供什么的往刑部大理寺等司法衙门送,你明白我意思吧?” “下官明白,这样礼部就没法颠倒黑白了。”黄秉昆点头道,又谢过黄鸣,把这张五千两的银票收了起来。 既然这银子是由十二楼集体所出,他自然也就没必要跟黄少爷客气了。 “对了,还有一事,与黄少爷您也密切相关。”他又突然想到一点,忙道。 “什么?可是廖魁的事情终于有眉目了么?”黄鸣精神一振问道。 对这个当初想要自己性命的家伙,他可是很在意,一直记在心里的。 “那倒不是。”黄秉昆赧然道,“此事还在查,我们的人已经去了廖魁的老家,想从那边入手查其罪状。” 廖魁毕竟不同于那些官办青楼,可不是黄鸣或现在的锦衣卫想对付就能对付的,必须先查实了他有其他罪过,才好对其下手。 但显然,这个都察院的御史虽然手段狠辣,但平日里却也深谙自保之道,居然连锦衣卫都查不出问题,只能动用更多的人手,跑去他家乡细查。 黄鸣叹了口气:“若实在没办法那就算了,今后再对付他不迟。” 顿一下,才又想起来:“对了,你说和我有关的有是什么事?” “是宫里传出的消息,国子监祭酒这回真是要换人了,吴一鹏将被免去这一官职,只当他的礼部侍郎。”黄秉昆忙回道。 黄鸣笑着点头,这其实在他意料中,倒也算不得什么惊喜。 本来他让人散播关于吴一鹏不是合适的国子监祭酒的说法便是为了配合众师生的弹劾和上书来的,只为制造更大的舆论环境。 然后再加上嘉靖对礼部的看法,此事一开始就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谁让礼部在嘉靖想把自己父亲请进太庙的事情里做了急先锋般的角色呢? 这自然就让皇帝对整个礼部充满了怨气和不满,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便会发泄出来。 可以说这回的吴一鹏算是替整个礼部背锅了。 当然,这结果对黄鸣来说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不会再有人想着通过施压国子监来对付他了。 两人接下来又闲聊了几句,就在黄秉昆打算就此告辞时,黄忠又来禀报:“少爷,赵简赵老板在外求见。” “嗯?这时候他突然上门……难道又出什么事了么?”黄鸣看看外头已黑下的天色,不禁略感惊讶。 但既然人都到门外了,也没有不见的可能,便点头道:“请他进来。黄百户,咱们一起见见他,看他要说什么吧。” 没过多久,满面春风的赵简就被引到了客厅,而在后头,还有几人留在厅外,也不知是什么路数。 黄鸣见他如此模样,倒是心下一松:“赵老板这是知道有喜事出现,所以特来见我么?不过你就不怕回去时被巡夜的兵马以犯宵禁的罪名给抓起来?” “哈哈黄少爷说笑了……” 不知黄鸣之前遭遇的赵简随口应着,又好奇道:“黄少爷您这儿还有什么喜事?” 黄鸣看一眼黄秉昆,就把手上的纸张递了过去:“喏,就是这个了,你来的正好,也看看吧。还有,今后可得以此为鉴啊。” 赵简接过纸快速扫过,脸上的表情稍有变化,继而又笑道:“原来黄百户你们已经把事情都问明白了,锦衣卫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好说好说。”黄秉昆随口应付着,对这些人,他可就没对黄鸣时那般好说话了。 赵简笑过,又冲黄鸣一拱手:“如此看来,今日确实是喜事连连,黄少爷您或许还不知道,自端午之后,咱们各楼的生意又提高了至少三成,还有那些打赏花魁的人,更是又翻了一倍……” 不得不说,作为大明都城,这北京的有钱人可比想象中多,他们也愿意花钱。 黄鸣却只一笑:“这也在情理之中,谁让其他青楼都被封了呢?” “这多亏了黄少爷的妙计,当然还有锦衣卫出力。”赵简说着又冲黄鸣一抱拳道,“所以今日小人是特来向黄少爷您略作表示,以表谢意的。” “送礼致谢?你这也太客气了,而且也不用大晚上跑这一趟吧?”黄鸣笑着摆手,倒也没有推辞的意思。 “黄少爷您是有所不知啊,今日这谢礼与一般谢礼还是有些区别的,所以得人少了再送过来。” “哦?却是什么?”黄鸣这下还真有些好奇了。 “来!”赵简一拍手,示意等在厅外的三人进来。 然后就见两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护着个全身都在斗篷里,看不到任何特征容貌的人进到了厅中,站在黄鸣跟前。 “黄少爷,这就是我们十二楼一同为您准备的谢礼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四章 郑梓妍 十二楼给自己的谢礼居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确实有些出乎黄鸣的意料,但稍作思考后,他又明白了过来。 十二楼乃是青楼,你说他们那里什么最多? 当然就是女人了,而且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果然,在随着赵简示意后,两边的男子已替中间之人解开了罩定了她的斗篷,露出里头这个绝色佳人的真容来。 就是黄鸣,自诩前世看过不少网红或老师,可在看到面前的少女时,还是有种惊艳的感觉。 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小巧的嘴巴,一双杏眼大小正合适,身段不算太突出,却是因为年纪还不大的缘故。 但整个人婉约柔弱中又带着几分少女的倔强,叫人一见便不会轻易忘记。 而更吸引人的,是她的气质。 没有青楼中女子的媚俗胭脂气,倒是如一株遭受过风雨考验的空谷幽兰,柔弱而不失其节。 此时少女对上黄鸣审视的目光,脸上先是微微一红,然后又因为恐慌而迅速转白,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安,就跟林间遇到猎人的小鹿似的。 片刻的失神后,黄鸣很快恢复过来,目光从引人的美人身上挪开:“赵老板,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小的刚刚说了,为了答谢黄少爷您这段日子帮我们斗败了教坊司,所以我们十二楼要送这份谢礼给您!” “她是人,又不是什么东西,而且她和我的年纪,总是不妥啊。”黄鸣还是想要婉拒。 这少女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放后世那就是个妥妥的初中生,而对方如此安排明显与黄鸣的价值观不符。 赵简却笑道:“黄少爷您这也太见外了,紫嫣她年纪虽不大,却是懂事得很。 “我等也知道黄少爷您素来洁身自好,对楼里的姑娘从未有什么兴趣,所以才特意选了她送过来…… “黄少爷您有所不知,紫嫣她被卖到悦情居后就一直只被教授琴棋书画诸般本事,倒是于男女之事从来未曾涉及,更是完璧之身。 “本来小人对她是另有用处的,但现在,我等只想好好报答黄少爷,只有如此美人才配得上您的身份,所以就万请您不要推辞了。” 说着,他见黄鸣似乎还想要婉拒,便又道:“而且有一点,若是黄少爷您真不肯要她,那接下来紫嫣的处境怕是不会太好,哪怕最终不用接客,也会被安排着送去某些大人家中做了侍妾,一切都操于人手。 “我想比起他人,应该还是黄少爷您更能善待于她。” 好嘛,这劝人收礼还带上道德绑架的么? 黄鸣一阵哭笑不得,可心思终究是有点松动了。 这时,黄秉昆也在旁劝道:“黄少爷,既然这是十二楼诸位老板的一片心意,而且这位姑娘也是上等人才,您还是不要推辞为好。”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特别是那少女紫嫣此时居然也有些祈求地看向自己,希望自己能留下她。 终于是让黄鸣做出了让步:“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这位紫嫣姑娘我就收下了。不过,下不为例!” “小的明白,多谢黄公子赏脸。”赵简大喜,连连称谢。 别看这送礼的反倒要向收礼的道谢透着古怪,其实里头还是颇有说道的。 收了礼就意味着双方关系更近了一步。 而黄鸣此番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无论是为十二楼量身定制的花魁大赛的全盘计划,还是锦衣卫方面的关系,都是这些青楼老板所希望一直拥有,至少是能保持友善关系的。 所以今日的送礼,既是为了感谢黄鸣之前的出谋献计,更是维持双方友好关系的一个见证。 既然人家释放了如此态度,黄鸣自然也要有所反馈,便一边让黄忠把紫嫣安顿在后院,一边又让人送来茶点,款待两个客人。 如此,又说笑了一阵,直到二更天后,看着时间已晚,两人才提出告辞。 而在黄鸣送二人出厅时,赵简又一拍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脑子,都把要紧事给忘了……”说着,将一张契书送到黄鸣手上:“黄少爷,这是紫嫣的身契,还请收好。” 黄鸣接过,在目送他们离开后,才展开就着灯光看了看:“原来她名叫郑梓妍啊,倒是比紫嫣要好听些……而且她居然也是河南人氏,来自汝阳……嗯,这地方似乎有些耳熟。” 这张卖身契上,不光写明了郑梓妍的姓名籍贯,连她的大致模样身材也都标注清楚。 这就是像她这样的人生死一切都操于人手的可悲之处了。 因为一旦受不了主人家的苛待什么的出逃,那凭此文书契约,主人家便可找官府通缉逃奴,到时等待她的,便是更为凄惨的下场了。 黄鸣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不认同这样的事情,但却不是自己所能改变。 唯一能做的,就是问过对方后,若她想要回亲人身旁,自己可以任其离去,还她自由身。 这么想着,黄鸣不禁已来到后院,刚想进那间屋子,突然又想起现在已是半夜,此时说不定人已经睡下,还是不要唐突为好。 叹口气,黄鸣便又转身离开。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一门之隔的房间里,紫嫣,或者叫郑梓妍的少女正如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般紧张地盯着门上映出的那个身影。 她的两只小手紧紧攥着衣襟下摆,生怕这位少爷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此时突然就闯将进来,对自己如何。 这样的事情身在青楼的她可没少听姐姐们提起,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客人们,一旦入了房间,那就简直不是人了。 不过幸好,这位黄少爷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在门前盘桓了片刻,就转身离去了。 这让郑梓妍长松了一口气,至少今晚,自己是安全的。 又或许,自己真是运气好,被送到了一个好人的身边,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真当他的丫鬟,好生伺候他便是了。 反正几年前,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五章 钻空子 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多出一口人来自然不是小事。 可在黄府,多一人少一人的就根本感觉不出来了,至少黄少爷是没任何感觉的。 转过天来,黄鸣就把郑梓妍的事给抛到了脑后,他可有的是正事要办,哪有心思理会什么少女啊,虽然人家确实是美人儿。 至于府上其他人,黄忠觉着既然少爷要留下人,自然有他的考虑,便只让郑梓妍在后院住着,甚至都没给人安排什么差事。 就这样,主不主仆不仆的,悦情居的紫嫣姑娘,如今的郑梓妍,便糊里糊涂在这儿住下,转眼又是半来个月。 随着时间进入到六月,天气愈发炎热,国子监那边也就暂时放松下来,虽没有后世的暑假,却也不强求众学生每日前往上课。 黄鸣也就没怎么过去,但该学的东西却没有落下,专门是在傍晚天凉后跑去张璧那边听他讲课。 如此一来,单独的师生教授,对黄鸣来说反而要比在国子监上课精进更大。而且他只让张老师给他讲书中本意,什么程朱理学,什么朱熹释经那一套是根本不用听的,这就让他的学习进度更快。 才几日工夫,便已囫囵吞枣地将四书五经都有了一些了解,至少放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半个读书人了。 对学生的这般学法,张璧虽感古怪但到底还是教了,他也看出来了,这学生是彻底不打算走科举正途,学这些东西多半也是为了将来与科举出来的人打交道而已。 倒是史书上的内容,黄鸣学得更上心也更细致些,有不少东西就是张璧也得仔细揣摩后才能给出些说法,这也让他这个做老师的有所增益。 时间就这样缓慢而又快速地流淌过去,已是六月中旬。 这天二更左右,黄鸣一如既往地从老师那儿回来——现在他也学聪明了,索性让黄秉昆给找了一块锦衣卫的腰牌,这样就不怕因闯宵禁被官兵盘查甚至抓走。 虽说锦衣卫现在的处境堪忧,但这一点特权还是有的。 进家门时,黄鸣还为自己钻空子的手段感到得意呢,然后就有仆人来禀报:“少爷,黄百户已在偏厅等候好一会儿了。” “哦?”黄鸣双眉一挑,这是那事终于有结果了?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一见着黄鸣没多作什么寒暄,黄秉昆就急道:“黄少爷,廖魁的事情总算是有些眉目了。” “来,坐下说,上宵夜。”黄鸣顿时来了精神,忙吩咐下面的人道。 不一会儿,一些酒菜点心什么的也就迅速送上,几乎摆了一桌子,让二人边吃边说。 “京城里廖魁确实颇为稳重,几乎查不到任何问题。即便他有心投靠杨阁老,也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尤其是在那次想要害黄少爷您不成后,就愈发的谨慎低调起来。” 黄鸣点头,示意对方继续,这结果已在他的意料中了。 “倒是他的家乡河南汝阳,能查出一些问题来。”黄秉昆说道,“他是进士出身,所以一直就有给家人免税和免役的特权,自二十年前他中了举人以来,投献到他名下的土地和奴仆数量就相当可观。” 黄鸣了然地点点头,这其中的历史遗留问题他自然都已很清楚了。 大明朝和以往的大部分朝代一样,作为被统治者的百姓的负担那是相当之大,除了要交各种赋税外,还要服劳役,也就是自备口粮地替官府白干活,大概一年在一两个月间。 这些赋役对寻常人家来说负担可是相当之大,只有那些有功名在身,也就是秀才以上的读书人,才能免除掉自身的赋役,而举人往上,还能免掉一部分家人的赋役。 这便是大明前期之后科举迅速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了,因为那是真实惠啊,哪怕考不上进士,做不成官,可只要有了功名,不但身份地位大有改进,还能免税,甚至能给家里其他人带来赋役上的大减免。 于是,也就有了其他亲人朋友甚至毫不相干的同乡之人向举人进士们大量投献土地,甚至卖身为奴的钻空子行为。 因为把土地什么的都献于举人进士,就能免除一切赋税,而原来的土地所有者要做的,无非就是把自己地里的所得拿出一部分交给举人进士,算是租税。但这笔支出与应交的税赋一比,可就要低太多了。 如此一来,原来的地主得了实惠,举人进士们也得了实惠,甚至还可借此大肆吞并田土,只有官府朝廷的利益受到了损害。 至于索性将自身卖入有功名家中为奴,其实效果也是大差不差的。 正是因为这等读书有功名的家伙的队伍不断扩大,才导致了明朝中后期虽然整体发展加速,可在册的人口土地却无半点增长,反倒出现倒退的离奇情况。 可也正因如此,想拿此事攻击廖魁显然是不现实的。 “只凭此一点弊病对他下手,怕是难有成效吧?”黄鸣苦笑道,“若真个追究,可就是把所有官员和读书人都给得罪了。” 黄秉昆点头:“正是如此,我们也没打算以此定其之罪。不过在查他这些年因身份等缘故获取大量当的田产时,我们锦衣卫的兄弟倒真查到了一件事。” “哦?是什么?” “他是汝阳县外三里镇的人,当地本来有两个大族,不但世代交好,而且共管一镇,算是难分轩轾吧。 “而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廖魁和那郑家的郑潜还是多年好友,并一起参加科举,一同中的进士,最后一起留在了京城为官。 “可就是这样的两人,却在五年前,出现了巨大变故。那郑潜因为弹劾当时正得势的钱宁而被栽上了贪污罪名,直接投入锦衣卫诏狱,结果再没出来。然后最终定罪时,其家人也受到牵连,家产更是被充了公。 “而出人意料的是,之后不久,这些郑家的产业,竟都落到了他廖家的手上,包括郑潜的妻女……” 说起这些和锦衣卫相关的事情,黄秉昆虽没有隐瞒,脸上到底还是带着几许尴尬的。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六章 嘤嘤怪 黄鸣静静听着,直到最后才道:“所以你怀疑郑潜之事背后还藏着什么猫腻?” “这是必然的,不然又怎会出现郑家的家业被廖家所得的怪事?显然,这是在当时的钱宁首肯下才会发生,而要是再往下推一步的话……” “是廖魁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出卖了郑潜!”黄鸣说得斩钉截铁。 “或许是在事发之前,他先给钱宁那边通风报信,让其有了准备;又或许是之后,为了定郑潜之罪,廖魁做为最了解他的朋友,向锦衣卫提供了线索和证据……所以他才得钱宁赏识,获得了郑家的产业。” 黄秉昆点头:“黄少爷的推断应该不错……而接下来还有更离奇的事情呢。” “却是什么?” “武宗皇帝驾崩后,朝廷打算拨乱反正,严惩我们锦衣卫之前的种种过犯……结果又是这个廖魁率先站出来上表弹劾,而且他的弹章中言之有物,杀伤力远超其他同僚,从而让他被杨阁老等几位大人物所记住。 “也正因如此,才让他动了投效之心……只是他之前毕竟和我们锦衣卫走得有些近,所以一直不得真正入杨阁老法眼。 “我想也正因如此,当日他才会铤而走险,想到在兵马司大牢里对黄少爷你下手。结果却差点失手把自己搭进去,便让他越发的小心谨慎起来。” 黄鸣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冷冽起来。 真是没想到,这个仇人竟还是个如此阴险狠毒的家伙,真把墙头草,反复横跳的手段用到了极致。 他为了自身利益可以把多年好友世交一把卖掉,也能把看似强大的锦衣卫也给舍弃。 这样的人完全没有任何的道义,一切只从自身的利益出发。 而更叫人心寒的是,因为此人的伪装和谨慎,到今日,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个正直敢言的朝廷言官。 所以问题就出现了:“你说的这些固然惊人,可终究缺乏确凿的证据啊。” 黄秉昆叹了口气:“证据说有也有,至少汝阳三里镇的不少百姓那都是知道郑家一事的,只要真放手查,相关问题总能查出来。” 黄鸣皱眉:“可是这些百姓又怎会冒险来京城指证一个当官的呢?而且就算事情查实,他的罪名也不会太大。” “是啊,除非能找到郑家的后人。” “有头绪么?” “暂时还没有。郑家败落后,其族人都受了牵连,不是被发配边远,就是改名换姓不知所踪。 “那些明确是被廖家所得之人,要么早成廖家人,要么也连生死都不可知了。” “后者是指的郑潜的妻女吧?” “对,郑潜的妻子乃是当时汝阳首屈一指的美人,据说廖魁年轻时也对其动了心,只是之后人家选中了郑潜。或许廖魁最终对付郑潜这个朋友也与此有关?” 黄鸣又是一声冷笑:“害朋友之命,夺朋友之家产,霸占朋友的妻子,这个廖魁还真是够朋友啊!” 说到这儿,他突然又心中一动:“那你们锦衣卫内部呢,能找到相关的人证么?比如说廖魁勾结钱宁,栽赃郑潜的事情。” “这个下官也早查问过了,没有。”黄秉昆摇头道,“他们之间合作自然是不可能留有任何书面记录的。至于这些事情的知情者,那都是钱宁身边的心腹,而这些人,早在钱宁倒后受牵连被清除干净了。” “那说来说去,岂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黄鸣有些不满道,那你今夜跑来跟我说这么多? 你是来消遣我的,还是肚子饿了特意来我这儿打秋风? 见黄鸣不快,黄秉昆忙正色道:“黄公子请听我说,我所以说这许多,其实是为了让您知道这个廖魁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对付这样的混账,咱们就不必再遵循什么道义正义了。” “嗯?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双管齐下,一边在汝阳寻找人证,甚至找找那郑家后人,只要找到一两个,揭露开来,就足以让廖魁身败名裂! “另一边,我们可以自己炮制相关人证,或在我镇抚司,或去都察院,去刑部等衙门把事情闹大了,揭露廖魁的真面目。 “再加上少爷您之前的事情,哪怕不能让其真正的声名扫地,也必能让他再无法于官场立足。只要他丢了官,再要对付他竟轻而易举了。” 不得不说,这套手段确实有着一定的杀伤力,黄鸣也不觉有些动心了。 但在沉吟一阵后,他还是不敢轻易冒险。 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一旦事情有所差错,后果将是无法承受的。 没有确凿证据去诬陷一个朝廷官员,一旦被反咬,难在京城立足的就是他自己了。 要知道,现在朝中可是有不少人看他不顺眼,尤其是礼部那边。 “这个再容我想想吧。不过汝阳那边可以让人暗中去打探,我就不信偌大个家族,真会连一个知情人都留不下呢。” “下官明白,我们的人会继续仔细打听的。” 在把黄秉昆送走后,黄鸣打了个哈欠,发现时辰是真不早了,都快到三更。 于是便由羽墨打着灯笼,送他回后院。 两主仆一边走着,黄鸣还顺口问了问对方今日的学习进度。 “少爷,那鸡兔同笼的算法按您教的方法,确实要比书上记载的算法简单太多了,我今日做了十题,全都对了。” “唔,那看来得给你再加加难度了,这才只是开始啊。”黄鸣又打了个哈欠笑道。 可突然,他耳朵就是一动,就听到隐隐约约的,不远处有嘤嘤的哭声传来。 看一眼羽墨,后者也是一脸的疑惑:“少爷……” “走,咱们过去看看……这时候闹出此等动静,莫不是出了什么嘤嘤怪了!”黄鸣毫不犹豫转身就循着声音而去,这让羽墨心中不觉有些紧张,难道是家里真出什么怪物了? 行了几十步,就见那小院落的一角处,赫然有两团黄光,几点红影闪烁摇曳,一团几乎与黑夜融作一起的黑影,则在那边起伏上下,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扑将过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七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啊呀……” 看到这一幕的羽墨顿时惊叫一声,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倒在地。 同时,这也让那边的黑影一震,忍不住也发出一声轻呼:“谁?” “是我,黄鸣!” 黄鸣探手就接过了差点落地的灯笼,也没管还在发抖的小书童,自己已大踏步地迎了过去:“你是谁,为何半夜在府中搞这些?” 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黄鸣自然不可能像羽墨般受到惊吓。 纵然因为黑暗的缘故看不清那边的具体情况,他也能确认那是人非鬼。 而等到他走到近前,再拿手中灯笼一照,那边的情况就更是一目了然,果然没有任何可怕的事情发生。 不过是一个穿着深色衣裳的女子正在那角落的石头边跪着,脸上好像还带着泪痕。 而那石头上,则摆着两根蜡烛,几根线香,和一些瓜果。 刚刚远远望见的黄光红点什么的,就只是烛光香头罢了,因为配合了环境和那嘤嘤的哭声,才叫人感到有些不安。 “原来是黄少爷,我……奴婢惊扰到您了,还请责罚……”梨花带雨,说不出可怜引人的少女这时稍稍收拾了下心情,脸上却变得有些惶恐不安起来,忙就地俯身请罪。 黄鸣这时也认出她来:“是你,紫嫣,你是叫紫嫣吧?” “嗯,紫嫣见过少爷。”郑梓妍再度行礼,心下倒是略略放宽了些,看起来少爷没有怪责自己的意思。 “你怎么这大半夜的不睡跑到这儿胡闹?今日也不是什么节日,需要供奉哪路神仙啊。”黄鸣说着,又拍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就把这姑娘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少爷恕罪,奴婢是因为今日是先父的生忌,才……才没按府里规矩半夜跑出来的。”郑梓妍不安地继续做着解释。 黄鸣瞥一眼已经过来的羽墨,不动声色道:“你父亲已经过逝了么?既如此,就该跟忠伯直说嘛,你想要祭祀以表孝心,又不是什么错事。” “我……我习惯了,以为这儿也一样……”郑梓妍低头模糊地解释了一句。 黄鸣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对方之前在青楼里,显然是不可能让她因一己私事坏了楼中氛围,所以她只能选在半夜三更,到角落里偷偷祭拜。 结果这习惯就保留下来,到了黄府依然如故。 “那你的其他家人呢?”黄鸣这时索性打算问清楚姑娘的情况和心意,若愿意回家,就把身契还她,放她自由,“若家乡还有亲人,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 郑梓妍娇躯一震,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几日下来,她倒是不像之前那般担心害怕了,看得出来黄少爷真是个君子,完全就没对自己下手的意思。 但她心中还是多少有些忐忑的,自己不清不楚在这府中待着今后又当如何? 有想过许多可能,可这提条却是郑梓妍做梦都不敢梦到的,人家真就愿意让自己离开? “少爷……”她呆呆看着黄鸣,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黄鸣笑了下:“我是说真的,你的身契我也还你,还能安排人送你回老家……是汝阳吧?” 咦?这个熟悉的地名…… “奴家确实是汝阳人,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终于回过神来的郑梓妍有些伤心地说道,“我爹早在五年前就没了,我娘也在之后去了,我那时年纪还小,整天哭闹,之后就被他们发卖了出去,直到被卖进悦情居……” 虽然只是极其简单的几句话,但其中的辛酸苦楚黄鸣还是能感受到的。 尤其是看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这让黄鸣说话的声音都又温柔了几分:“那你在家乡还有亲人么?” 郑梓妍摇头,眼圈更红。 “那其他打算呢?” 还是摇头。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父母双亡,还没有亲人,又被人卖来卖去,直到卖入青楼……她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既如此,那你就先在这儿住着,有什么需求只管跟羽墨说。”黄鸣看了眼身后的羽墨,后者忙点头称是。 “多谢少爷……” “今后要祭奠亲人,大大方方的便是,可别在晚上偷着来了,吓到人可不好。”黄鸣又叮嘱了一句,便要离开。 “谢少爷,郑梓妍就算今生不能报答少爷,下辈子结草衔环也一定会报答少爷的……”她这时一阵激动,赶忙再度跪地叩头。 黄鸣见状只能回身,上前两步,想作搀扶。 结果这一走动,手中的灯笼往前方石头上照得更分明,就把中间那块小小的灵位给照亮了不少,让他一眼就看见了上头的几个娟秀的字—— 先考郑氏讳潜公之灵位 这让黄鸣的动作陡然就是一止,然后把目光倏然落定到还拜伏于地的少女身上,语气有些奇怪道:“你爹叫郑潜?” 郑梓妍微微抬头,有些不解地看一眼黄鸣,俏脸却是一红,两人有些过于接近了。但她还是点点头:“是,我爹叫郑潜。” “你说自己是汝阳人……可还记得家在汝阳县哪里?” 郑梓妍愈发感到奇怪,但还是如实道:“是在汝阳县城外的三里镇……” 黄鸣的神色在一瞬间里几番变化,然后突然就哈哈大笑了起来,直把眼前的少女和身后的羽墨都给笑得一阵心慌。 笑了一阵后,黄鸣才喜道:“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原来我想找的人,早就在我身边了。” 说罢他又盯住对方:“郑梓妍,你爹是被人设计陷害而死,这一点你可知道么?” 郑梓妍有些茫然摇头:“我娘只说爹是被锦衣卫用刑害死,并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 “此事说来话长,我可以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句,你可有想过要为父母,为整个郑家上下报仇么?” 见少女在一愣后突然垂泪,然后用力点头,黄鸣眼中光芒一闪:“那你接下来就听我的安排,我会帮你把真正的仇人送到下面去给你爹赔礼认罪!”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八章 鸣冤顺天府 咚咚咚…… 六月十六,中午时分,酷暑烈阳炙烤着北京四九城。 酷热的天气让知了都不再鸣叫,街道上少数的几个行人也都是贴了路边阴影里走动。 可就这一派安静的场面却被突然而起的鼓声打破,让顺天府门房左近纳凉的一众官差都是一个激灵,自午休的状态里迅速回神。 这是有人在敲响鸣冤鼓? 好一会儿后,才有人恍惚的明白过来,然后这十多名官差都是满脸的惊诧,就跟这大中午的真见了鬼一般。 有冤情就跑去衙门敲鼓鸣冤。 这是后世太多影视剧中出现的情节,但其实这显然不符合古代现实。 放到大明朝,就是县衙前的鸣冤鼓也不是随便能敲的,只有遇到重大的人命案子,又或是有乱兵盗匪造反,敲鼓者才会不被定罪。 不然,不管你到底有什么冤情,抓住后就先定一个冲撞官府的罪名,挨上几十板子再论其他。 至于更高一级的州府衙门,那外头的鸣冤鼓就更只是个摆设了。 对北京城里的顺天府衙门来说,外头的鸣冤鼓更是足有好几十年没个动静了,所以才让一众官差大感意外,回神后,才忙不迭冲将出去,便要先将敲鼓之人给拿下了。 不过当他们匆忙赶出来时,外间情况已大变样,数以百计之人就跟从地里突然长出来一般,已经聚集到了顺天府衙门前,全都满脸好奇地围观着正在高高的鼓架前的两人,指指点点,做着各种猜测和议论。 “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搅扰府衙?”一名班头虎了张脸大声喝道,“还不给我停手!” 随着他怒吼,那鼓声又咚咚咚的连响了数下,这才被一个青年放下鼓槌,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 而在他旁边,一个秀才打扮的男子则上前一步,也高声说道:“今有前都察院御史郑潜之子郑梓年为父母及全家四十七口被人冤杀一事向顺天府告发,还请知府大老爷为死去的无辜冤魂主持公道!” 话落,那青年已迅速跪地,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放声道:“还请知府大老爷为我父亲,为我郑家四十七条冤魂主持公道啊……” 这叫声里充满了愤怒、无助和期盼,当真是让闻者心惊,不少围观的群众也都露出惊诧之色。 此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是在天子脚下,居然会出现如此灭门惨案? 这让大家更感好奇,凑得更近,也让府衙的这一众官差又是好一通的犹豫,然后才有人赶紧回身,就去里头通报。 不一会儿,便又有人出来传话:“知府大人有令,将鸣冤之人带上大堂审问!”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中不禁响起一阵低低的欢呼来。 大明官府审案从来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在大堂问案,那就是默许周围百姓入内围观的。 像今日这般的案子,自然很吸引人,大家都想要亲眼看看案子是个什么走向了。 当下里,在几名官差押着二人进入顺天府后,百多名围观者也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转眼就在大堂的正门前排成几排,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 见此场景,已经穿戴齐整,高坐于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的顺天府尹童瑞满心的烦忧,他就知道会出现如此情况,他也不想放这等无关民众进来听审。 可谁让律令中载有明文,只要是击鼓鸣冤真有重大案件的,就不得阻碍百姓围观呢? 若是其他府衙或许还能不按规矩办事,直接就在二堂审问,背地里就把案子给审结了。 可这儿是北京城,多少御史言官的眼睛都盯着呢,自己但有行差踏错,后果都是不可预料的,所以只能是硬着头皮上了。 砰的一拍惊堂木,童瑞在两排衙役的威武声后,板着脸问道:“你们谁是苦主原告,将自身冤情原原本本道来,不得有任何捏造,不然本官定不轻饶了你!” 那郑梓年当即跪地,又是砰砰的连连叩首,口中道:“知府大人明鉴,小人郑梓年,家父郑潜,我是为父亲和全家四十七口被人害死一案前来伸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人竟敢杀你满门?”童瑞也是一个激灵,要真有如此大案,事情可就严重了。 同时他目光又落到郑梓年身边的男子那儿:“你又是何人?” 这男子三十多岁年纪,身长瘦削,总给人一种精明狡黠的感觉。 虽然他不曾下跪,童瑞倒也未曾发作,只因为其显然是有秀才功名在身,见官自可不跪。 “学生宛平县生员彭春寒见过知府大人,我今日乃是代郑梓年向衙门上诉的状师……”这位在公堂上未见丝毫局促,微笑着弯腰拱手,一派风流名士的架势。 却让童瑞的眉头顿时一皱:“讼棍!” 没有任何一个问案的官员喜欢有状师掺合到自己案件里来的,因为这等人实在太过奸猾,口才又好,实在不好应付。 本来一些原告被告,在衙门的威仪之下,很容易就被官府拿捏。可一旦多了状师之流在旁献计献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那此案情由是你说还是他说?”童瑞虽心中不满,但终究还是不好将人驱赶,毕竟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啊。 “自然是由学生向大人说明一切了。”彭春寒笑着又是一礼,“这位郑梓年郑公子,其父亲郑潜本为朝中都察院御史,五年之前……” 当下里,他就把郑潜被廖魁所骗,设计陷害一事细细道了出来,不时还问一声地上跪着的郑梓年,以确认自己所说诸事并无虚假。 前因后果说出来,大堂外的百姓个个都听得神色有变,面露同情。 童瑞却眉头越皱越深:“慢着,本官且问你们,你们所谓的郑家人被戕害之事究竟是发生在何处?” “自然是汝阳县……”彭春寒笑着回道。 话未说完,砰的一下惊堂木再落:“简直是胡闹,把这两个刁民都给本官拿下了,拖到外头重责三十大板!”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四十九章 把事情闹大 这突然的转折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状师彭春寒都是一愣,刚想说什么,已被左右的官差一把按住,拖着就往外去。 这让他大惊,急忙叫道:“大人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是原告,案情清楚……” “你们两个刁民难道不知道我大明律令,任何案件都必须在当地审明,不得越级乱告么?” 童瑞一脸的恼火,拍案喝道:“可你们又做了什么?案发地点是在河南汝阳,现在却跑到我顺天府来告发,真当朝廷律令是假的不成。给本官各打他们五十大板……” 好嘛,多解释了两句,就又给他们加了二十板。 这也是童瑞被气坏了,这两个家伙今日闹出的事情也太乱来了些,居然就敲响了鸣冤鼓,强行架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下审案,结果就问出来这么个东西? 盛怒之下的童知府此时已经打定主意,在打了他们板子后,还要把他们枷在衙门口示众,让他们好好吃上一番苦头。 “大人冤枉啊……”彭春寒挣扎着,尖叫着。 而更让人震惊的话语则来自并未做什么挣扎的郑梓年:“童府尹你这也是想要学那河南官员般,做官官相护之举,保着廖魁么?小人不服,不服啊……” “到了此时你这刁民还敢如此胡言诬陷,给我打,狠狠地打,打到他不能说话为止!”童瑞已彻底愤怒,什么都顾不上,直接取过一根签子,用力抛到堂下。 见状,无论是官差还是外头的百姓都被这一幕给吓到了,两人被顺利从人群中带出,按倒在中庭处,脱下衣裳,就是一顿板子招呼。 只几板子下来,那状师彭春寒便已惨叫连声,口中也开始认错讨饶:“学生错了,大人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倒是那青年苦主郑梓年,虽然也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血汗,口中却兀自叫嚷着:“官官相护,天理何在?就连北京的官都被那廖魁收买,他真就一手遮天了不成……” 这话传到知府大人耳中,让他更是怒意勃发,差点就直接下令将人打杀了事。 却在这时,身边的亲信师爷赶紧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道:“东家息怒,此事有着猫腻。” “嗯?” “这小子的态度与那寻常百姓明显不同,压根就不怕死。而且看他身上,有着多处伤痕,根本不像是良家子弟。” 师爷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安:“而且听他话中之意,就是要把东家和汝阳那边的官府一样咬定,说你们是官官相护,保着凶手廖魁……” “那又如何?我与那御史廖魁都没任何交情,还能被他如此攀咬了不成?”童瑞问道,愤怒的情绪倒是平息了些。 “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啊,现在这么多人看着呢……而且,东家您也是祖籍河南,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此事实在透着蹊跷……” 这话终于是让童瑞明白了些什么,人都一个激灵,当即喝道:“住手!” 众挥舞着板子的差役忙应声停下,此时地上两人都已挨了三十多板,那彭春寒更是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 “把这两个刁民丢出去。此案本就该河南地方衙门逐级而断,与我顺天府毫无关系。如今打他们各自三十板子,不过是小惩大诫!” 似是找补地解释了一句后,知府大人便一拍惊堂木:“退堂!” 随着两个伤员被半架半拖地带出衙门,众围观的百姓也都有些恍惚地跟了出来。 他们是真闹不明白这案子到底该怎么断,不过今日也不算亏,好歹是见识了一场。 他们却不知道,真正长见识的还在后边。 就在几个官差要把郑梓年二人丢到地上时,人群中就突然冲过来两人,一把扶住了他们。 同时一个少年则迅速站出来叫道:“官官相护,童知府为了保自己的同乡廖魁居然如此责打无辜原告,这天下还有公理么? “乡亲们,你们想一想,要是有朝一日你们也被这些贪官欺负了,却也是这般的求告无门,又当如何?” 一众百姓愣住,有些确实因为身份卑微而被人欺凌却无法求个公道的人,更是生出感同身受的感觉来,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这时,人群背后,又有好几人放声叫嚷了起来:“官府不公,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杀人满门的事情若是不能讨个公道,不能让凶手伏法,还有天理么?” 一时间,群情激奋,嚷嚷叫喊声不绝于耳,大有要群起攻之,再杀进顺天府的架势。 少年这时已来到两个伤员身旁,低头小声问郑梓年:“你还扛得住么?” 对方勉强咧嘴一笑:“小伤,没事……” “黄少爷,我不行了……你之前也没说还要遭这样的罪啊……”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黄鸣,眼前两人,自称郑潜之子的郑梓年也好,状师彭春寒也好,都是他安排的人。 这一回,为了帮郑梓妍报仇雪恨,也是为了替自己报仇,黄鸣可是打算唱一出大戏的。 顺天府这儿只是个开始,他也早料定了那知府会是这般做法。 别说此时了,就是后世,这等跨境判案的事情,也是没几个人愿意干的。 “既然没事,那就随我再去一趟刑部衙门,将此案彻底闹大了!”黄鸣也没理会叫苦的彭春寒,低声交代了郑梓年几句后,便迅速回身叫道:“既然顺天府没法给我们一个公道,那我们就去刑部,去大理寺……大不了就去敲登闻鼓,让皇帝陛下来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走!” 说罢,由他带头,又过来几辆运货的板车,就这么把两个伤员放在上头,拉着他们就直接沿着大街向南而去。 其他一众百姓见状,在稍作迟疑后,也都纷纷跟上。 无论是出于义愤也好,还是为了瞧个热闹,反正大家的兴头都被挑起来了,此时都顾不上头顶的烈日和酷暑,也顾不上此事之后会引发多少乱子,反正跟着一起去就对了! 当下里,浩浩荡荡的队伍就这么沿着安定门大街向南边而去。 事情一下就闹大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章 他又想要做什么? 顺天府衙门位于安定门附近,都要到北京城最北端了。 而此番黄鸣要去的刑部则在皇城内,位于北京中心靠南的位置。 在不可能从皇宫宫门穿过的情况下,他们能做的就是绕远路,沿着安定门向南,穿过长安街,再绕回到正阳门,才能抵达刑部所在的皇城。 这相当于绕了小半个北京城游走了一圈,而这一来,一路上吸引的目光可就多了。 本来两个伤员被板车运送着赶路就够引人注意,现在还跟了一大队人马一起赶路。然后这些人里,居然还有那能说会道的,不断跟附近的人说明顺天府打伤原告,官官相护的事情,并拉人一起去刑部伸冤…… 那影响可就太大了,纵然是这大热天的,也有许多人加入到队伍中,等他们真个绕到正阳门前时,这支队伍更是扩大到了五六百之数。 这要是换了人带队,如此规模的队伍突然直奔皇城而来,恐怕早在半道上就被兵马司的人给拦截捉拿了。 可偏偏今日搞事的是黄鸣,他还是有过全盘计划的,早早就请动了锦衣卫的人出面。 于是这一路,虽然动静越来越大,引了好几队巡城官兵前来过问,却被外围的锦衣卫迅速摆平,最后他们只能是远远跟在后方,以防有变。 只是如此一来,无形中倒是让整支伸冤队伍看上去愈发庞大,就好像真成了一支千人规模,兵民合一的势力一般。 当这么一支队伍进入皇城,最终停到刑部衙门前时,早已惊动四方,六部各衙门的兵马更是全体出动,真以为要出什么乱子了。 刑部内外,更是严防死守,大门紧闭,只让一名官员踩着梯子上墙喝问:“你等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黄鸣这时自动隐身,把表演的舞台让给郑梓年。 只见他当即拖着伤体吃力地从车上下来,然后跪倒在刑部大门前,先是叩首,再是泣血般叫道:“汝阳县郑梓年泣血上告都察院御史廖魁冤杀我父亲郑潜,夺我家产,害死我郑家四十七口,还请青天大老爷为我全家做主伸冤啊……” 那里头的官吏人等都没想到对方摆出这么大阵仗居然只是为了伸冤,一时无言。 而郑梓年也是足够光棍,说完后,又磕了个头,然后继续拖着伤痛的身体,直接来到刑部衙门前,又对着那满是积尘的鼓咚咚的敲了起来。 这下里头众人终于是没法再缩着了,当即大门再开,一干差役火速扑上,把人控制住。 同时,一名青袍小官神色肃然地来到郑梓年跟前,说道:“或许你郑家之冤乃是实情,但此事也不归我刑部来管啊。若真有如此大冤,你可去当地县衙、府衙、提刑司衙门上告……我刑部只负责审核地方上报之案……” “大人明鉴,他郑家四十七口被害,乃是当地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结果呢?县衙也好,府衙也好,尽皆不曾问上一句,甚至差点要将这最后的郑家之人也给害死了,你说还让他去哪里告诉?” 黄鸣又迅速上前帮着说道。 有些应对,郑梓年是做不好的,毕竟这人只是不怕伤痛不怕死而已,头脑口才却是远远不足的。 “你又是什么人?”那官员没好气地看着黄鸣问道。 “在下国子监学生黄鸣,只因路见不平,才帮这位郑公子说话!”黄鸣也没隐瞒自己身份的意思,大方开口。 那官员下意识刚想挥手让其退下,旋即神色就是一变:“你就是黄鸣?” 不知不觉间,黄鸣在北京,尤其是朝廷官员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且不提他近来与十二楼联手创下新花魁榜一事,光是去年经筵上的表现,以及流传出来的关于是他让教坊司颜面扫地,连古云霄这个礼部员外郎都被撤职外调……两件事情,足以让朝中百官对这个太监之子印象深刻了。 而现在,他居然又纠结这许多人跑来围了刑部,他又想要做什么? 同样的疑问,来自于几十步外,从另一处衙门里小心走出来的一个官员。 古云霄,黄鸣扬名官场的垫脚石之一,此时正好也在这儿。 不过他并不是从熟悉的礼部衙门出来,而是出自吏部衙门。 他是来领取新的官员印信诰身,就要离开京城。 之前的事情对他打击尤其严重,官办青楼的种种罪责他这个管事的教坊司员外郎自然要担起来。 最终的结果就是把他降半级,外调地方。 好在古云霄在朝中多少有些人脉,又上下一番打点,总算是给自己谋了个不算太差的实缺——浙江绍兴府知府。 若是一般官员,能得这么个江南富庶之地的正堂知府,那是足以大肆庆贺一番了。 可对古云霄来说,这只能算是最不坏的结果。 绍兴知府固然是肥缺,可与京官,尤其是六部郎中一级的实权官来说,却要差得太远太远。 所以即便他今日已领了相关文书诰身,心情依然很不好。 结果还没从吏部出来,就听说外间闹了起来,再出来一看,竟发现带头闹事的还是老冤家黄鸣,这让他的心情愈发复杂。 而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黄鸣倒未见丝毫怯场,颇为有礼地弯腰拱手:“正是学生。我因见事关数十条人命,激于义愤,特帮这位郑公子前来刑部讨要一个公道。还望这位大人通融一二,进去禀报。” 那官员深深望了黄鸣一眼,以他的经验来看,这个黄鸣和此事间有着比他说的更深的关联。 可也正因为此,让他更不敢轻视此事,只稍作考虑,便点头道:“那你们等着,本官这就去向上边的大人们禀说此情!” 在他匆匆回了衙门后,刑部跟前的气氛倒是稍微平缓了些,然后不少一路随行的百姓们也终于有些回过味来,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不少人开始偷偷往后退去…… 黄鸣对此也没什么反应,声势已经造起来,这些人散了也就散了,反正他们也不可能被允许跟进刑部听审。 就在这时,那名官员又赶了出来:“颜大人开恩,准许你们入内说明冤情。不过最多只能进两人!” …… 这个古云霄将来还有戏份,所以现在提一嘴去向。。。。。。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一章 以民告官在刑部 刑部二堂,偏厅之中,刑部侍郎颜颐寿心情复杂地看着被带进来的两人,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事本身就不该归他刑部管,不论所谓的灭门案是真是假。 正如刚才那官员所说,刑部虽有审案执法之权,但多是要由地方把案件上报后,才会酌情而断。 哪有苦主自己跑到刑部喊冤的?更何况这案子还是发生在远离京城的河南,他的手就更不可能伸这么长了。 但是,事情终究有着例外。 今日这案子确实闹得有些太大了,恐怕天黑前就能传遍整个京城,而刑部被几百上千人这么一围,总得赶紧把事情个平息了,那就只能先把案子接下。 再加上带头闹事的是黄鸣……对此人,颜颐寿自然印象深刻,更不敢大意,便决定亲自出面问上一问。而这个已京城官场留下名号的少年还真就随着那苦主一道进来了。 “你就是黄鸣?” 在两人到了跟前,一个立刻趴下,战战兢兢地磕头行礼,一个则只是拱手弯腰时,颜侍郎的注意力全落到了拱手的黄鸣处。 这次刑部内的问案就比在顺天府时宽松得多了,除了旁边有几个官兵书吏守着,就连个喊威武的人都没有。 如此就让黄鸣也显得很是放松,当即直起身子看着上首五十来岁的绯袍高官回道:“正是学生。” “本官问你,此事与你何干,为何要多管闲事?” “侍郎大人此言差矣,正所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既有冤情,而官府又不肯主持公道,学生作为读过几天圣贤书的,自当出手相助。” 这话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竟让颜颐寿都无法反驳。只能是在哼了声后道:“现在此案已交由我刑部作审理,你自可放心了吧?” 话中之意是让黄鸣可以识相离开了,但他却连动都未动一下,只继续看着对方道:“若侍郎大人真能秉公而断,还人公道,学生自当离开。但是,在下只担心再出现如河南各级官府和顺天府颠倒黑白,官官相护之事,所以不敢离开。”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我刑部不能明断么?” “不敢,学生只是实话实说。”黄鸣说着,用脚轻踢了边上的郑梓年一下。 后者即刻开口,语带哭腔:“求青天大老爷为我父母,为我郑家四十七口冤死的亡魂伸冤平反啊……” 颜颐寿的眉眼都跳动了一下:“此案到底前后如何,可有状纸么?” “有的有的。”郑梓年赶忙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份准备好的状纸就举过头顶。自有那书吏接过,然后送到上方的侍郎手中。 颜颐寿打开快速一看,神色也是愈发的凝重起来:“竟有如此大案么?” “正是。我父亲郑潜只因想报国弹劾奸佞钱宁而被锦衣卫所害,而就之后的种种事情看来,这一切皆都是出自本是他同僚好友的廖魁告发…… “而本来,那廖魁都是与我父亲说定了,要一起联名弹劾钱宁的,结果却背信弃义,更无视言官御史之操守,提前向锦衣卫告密……此等作为,实在是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这还不算,待到我父被锦衣卫所害之后,那廖魁更是趁机带人回到家乡汝阳,吞并了我郑家数千亩田宅,无数产业,更把我家中想要上告反抗之子弟通通诬陷入狱,一一害死。 “而就算如此他依然还嫌不够,居然又把我母亲妹妹等家中女眷全数强抢到自己家中,肆意凌辱,实在是……实在是……”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一时找不出更狠的说辞,反正郑梓年这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而旁边的那些刑部官吏,也是个个为之动容。 若是此说法皆是事实,廖魁当真是死不足惜! 失语了一阵后,郑梓年又重重叩首:“只有小民侥幸保全,又因母亲和小妹还在那廖魁手上,所以一直不敢报官……结果就在两个月前,却又得知家母也早已在多年前受不了廖魁的欺凌自尽了,至于小妹则不知所踪。 “所以此番我才斗胆上告。我不是没有在河南各级官府鸣冤,但他们却都官官相护,不肯接受此案,甚至当小民到了京城,找顺天府鸣冤时,还被他们所责打驱赶……” 说到这儿,他突然抬头,高声道:“所以小民这次不但要告害我家破人亡,害死我郑家四十七口的都察院御史廖魁,更要状告河南各级官府,以及顺天府尹包庇凶犯……还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啊!” 这一声声哭诉就如一记记重锤般轰在颜侍郎的头上,让他只觉头疼无比。 这郑梓年是真豁出去了呀,以民告官不说,还一气拉了这么多官员下水,而自己居然还傻乎乎地让他当面把这些话都给说了出来。 而更叫颜颐寿感到头疼的,还是那个站在一旁,神色肃然的黄鸣。 若只有这苦主一人,告如此多官员早被自己严词申斥了。 不,要真只有他一个,怕是连刑部大门都进不来。就是因为有黄鸣陪着一起闹,才有眼下的结果。 好在颜颐寿也是有着多年办案经验之人,很快就有了对策,当即温声道:“郑梓年,你之遭遇冤情本官已知晓。但是,此事毕竟牵连甚广,更关系到朝廷官员,本官不可能只听你一面之词。 “而你所言之冤情,又都发生在河南汝阳,想要查明也需要一些时日,所以本官现在还不能替你做主。来人,把这郑梓年带下去,就在我刑部内给他找一住处,待本官派人去当地问明真相,再作审理也不迟!” 黄鸣听他如此道来,心下登时冷笑不止。 这位侍郎大人还真是打的好如意算盘啊,想用一个拖字诀把案子先压下,然后再等风头过去,便可低调处理。 到时没人关注,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可惜,今日这场却不能如你所愿了。 黄鸣想着,已一步上前:“大人,此事何必如此麻烦?郑家灭门一案到底如何,其实根本不必派人去汝阳查问,只要找来犯官廖魁,一作对质便可知分晓!” 这话让颜侍郎为之一愣,却也不得不承认黄鸣的提议不错。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二章 鱼儿上钩了 临近傍晚,都察院中。 和其他同僚一样,廖魁也已经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打算回家。 虽然他早已心事重重,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早在个把时辰前,就已有人给他送来了消息,说是有河南汝阳郑家郑梓年跑到顺天府鸣冤把他给告了,之后更是又大张旗鼓地跑去了刑部。 那些同样收到消息的同僚朋友自然全都表示这一定是诬告,表示信得过他廖魁的为人,但他还是从这些人偷看向自己的眼神来,瞧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在于,刑部会怎么处置此事,是真个迫于舆论压力审问那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郑梓年,还是也跟顺天府一样…… 反正自己是不可能此时去刑部打探的,甚至都不敢派下人过去,不然就可能被认定为做贼心虚。 就在廖魁以绝强的定性在都察院待到此时,并决定就此回家时,一个都察院的仆从已领了两个官差大步走了过来。 不等他发问,那两个官差已先一步行礼道:“见过廖大人,我二人奉侍郎大人之命请您前往刑部,还请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廖魁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定神道:“可是和那个叫郑梓年的刁民诬告本官有关?” “正与此案有关。” “那就走。本官身正不怕影斜,也相信你们刑部一定能还本官一个清白!”廖魁当即起身,还刻意扫了眼四周,那些同僚也正若有所思地望将过来,与他目光一接触,都有躲闪。 他这几句话就是说给周围同僚听的,不然明日回来,就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而就在他随两名官差走出都察院时,却没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人正纠结地看着他的背影,身子一震,口中也是念念有词—— “怎么会这样?他真有这么大本事,连如此官老爷也能被他收拾了?那要是,要是让他知道我其实骗了他,那我还能有好?” 想到这儿,眼中的恐惧更多,但他还是极力控制着身体,迅速转身便走:“没法子了,只能赶紧离开北京,让他找不到我……那边的银子得赶紧拿到手,不能再等了……” 如果黄鸣在此,一定会认出这个神不守舍的家伙的身份来。 他赫然就是南城兵马司里掌管着监牢的牢头冯五。 只是不知怎的,今日他居然就不顾差事的跑到皇城这边来了…… 不知身后变化的廖魁很快就来到了刑部,此时天色渐暗,聚集在刑部前的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十多个好事之人,还盘桓在此,不肯离开。 而当他被护送着来到刑部跟前时,大多数人并没在意,只有一个身材有些单薄的少年,远远的正用眼睛盯死了他。 少年的眼眶突然就红了,更有雾气生出,口中更是低喃:“是他,就是他把我娘害死,又让人打我,不给我饭吃,最后索性让人把我卖了……” 这个少年自然就是女扮男装的郑梓妍,而在她身旁,戴着一顶斗笠把自己的面容掩藏起来的戚长风则一手轻按其肩:“耐心着点,你很快就能大仇得报了。既然公子这次布局要让他身败名裂,他就一定不可能脱身!” 这二人一个是真正的苦主,一个是黄鸣的贴身保镖,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 事实上,打从一开始,他们就都在一旁看着,也是随着黄鸣一起从顺天府来到刑部,然后等候到现在。 而随着廖魁出现,真正的决战即将开始! …… 进入厅中,廖魁故意都没去理会黄鸣二人,只向高坐于上的颜颐寿行礼参见:“下官都察院御史廖魁见过颜大人。” “廖御史不必多礼,今日本官请你过来,是有一桩案子或与你有关。”颜侍郎勉强一笑,又一摆手,让人将那份状纸送给对方。 廖魁装模作样的快速看了一遍状纸后,脸上登时就现出惊怒之色:“岂有此理!这是污蔑,是含血喷人! “侍郎大人,下官是寒窗十年,读了十年圣贤书才当的官,岂会干出此等种种禽兽之举? “而且,下官在都察院中是什么样的为人,同僚上司那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岂会,岂会为了什么利益就害死这么多人?” “奸贼,难道我郑家四十七口人被你所害还能有假不成?汝阳县中有的是人知道此事,只是因为你廖家在那儿素来一手遮天,又有官府包庇,大家才不敢言说!”郑梓年当即大声怒骂道。 他看上去是真个出离愤怒了,满脸通红,张牙舞爪就扑过去要跟廖魁拼命。 只是才一动,就被两边的官差给迅速控制住,只能是无能狂怒,骂声连连。 廖魁这才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就好像才看到此人般,满脸诧异:“就是你告的本官?” “没错,是我,我郑梓年与你不共戴天!”他说着,还在奋力挣扎,但终究是徒劳。 而换来的,却是廖魁突然的一阵仰面大笑:“哈哈哈哈……” 笑声里是极致的放松和如释重负。 在颜颐寿皱眉的同时,廖魁已收起笑来,又行了一礼道:“侍郎大人恕罪,下官如此唐突乃是因为此子虽用心恶毒,但所为却太可笑了。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然后又自己捏造了这一番说辞,把下官编造成如此不堪。” “哦?你这话是何意?”颜侍郎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同时心里总觉着怪怪的。 自打廖魁到来,刚才还多有表现的黄鸣却突然没了动静。 这显然不是他的风格,他又在做着什么计较? 廖魁一指郑梓年:“侍郎大人,我可以确认,这个所谓的郑家之后,郑潜之子,分明就是他人假扮!” “哦?你如何知晓?” “因为郑潜确是下官的同乡兼同年同僚,更是好友。我与他更有通家之好,所以岂会不知,当初郑潜只留下一女,根本就没有儿子。 “现在突然跑出来一个叫郑梓年的儿子,自然就是假的。他倒真有一女,名叫郑梓妍!” 随着他言之凿凿地说着,一旁的黄鸣嘴角翘了起来,鱼儿上钩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三章 说你是你就是 包括颜颐寿在内,厅上一众刑部官吏都懵了。 这闹了半天,所谓的苦主,郑家最后的儿子居然是假的? 这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他是得了失心疯了,居然就敢在京城,敢跑到刑部衙门喊冤,诬陷堂堂朝廷命官! 有感于此,廖魁的底气更足,继续瞥着郑梓年道:“你有几句话倒是说对了,我那郑家嫂子,还有郑梓妍贤侄女,确实在出了事后被我接到家中奉养。 “但郑家嫂子是因为伤心过度,才得病去世,至于郑家其他人,也是因为怕被官府怪罪才出逃的,他家中产业,则是郑潜兄在狱中托付于我!” 好一个颠倒黑白,振振有词。 在他廖魁的说法里,自己依然是郑潜的好朋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人。 这让郑梓年大为激动:“你放屁!明明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现在却在此装什么好人,许多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 “那本官问你,你既是郑潜之子,能说说你爹他长什么样么?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一句话竟让郑梓年又是一愣,旋即怒道:“你……我爹都过逝五年了,现在早成一抔黄土……” “来人,将这个冒名顶替的大胆狂徒给本官拿下了!”办案经验丰富的颜侍郎却已看出问题来,再无二话,立刻下令拿人。 两边的差役闻令而动,恶狠狠地扑将上去,轻松就把本就趴那儿,身上还带了伤的少女给按住,便要将人拖走。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这就是个居心叵测的冒牌货,接下来只要对其用刑,自然就能查明真相。 而颜颐寿心里更是早有了答案,一双眼迅速落到了旁边的黄鸣身上:“黄鸣,你在此事中又是什么身份?”语气已颇为不善。 黄鸣却未见丝毫怯意,只笑着一拱手:“学生刚才就说过了,只因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帮。” “我看不止如此吧,恐怕你才是这场闹剧的真正主谋!” 颜侍郎也不再兜圈子,陡然就把面色一沉,直指黄鸣:“把此人也一并拿下了!我刑部可不是礼部,可任你胡闹!” 就在又有官差应声扑上,要将黄鸣也拿下时,他却突然高声道:“慢着,我还有几句话说!” 不知是他身份的缘故,还是之前做下的事情影响,颜颐寿还真就略一抬手,让手下不急动手,然后盯住了他:“本官给你这个机会。” 廖魁也同样冷笑看着黄鸣,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混账东西。 然后他就见黄鸣突然扭头看向了自己:“廖御史,你刚才可是说了,郑潜其实还是有女儿郑梓妍在的?” 与对方笃定的目光一碰,廖魁心里没来由就是一跳,但口中还是平静道:“不错!” “那她人呢?” “自然在河南汝阳,我家中。” “你和她见过面?” “几年前曾见过……” “还能认出来?” “当然!” 最后两字说出,看到黄鸣笑容一起,廖魁的心更是猛然一揪,有问题! 黄鸣却根本不给他细想的时间,当即回身对颜颐寿施礼道:“还请侍郎大人这就派人去大门外,叫那郑梓妍进来说话!” “嗯?”颜侍郎又是一呆,也觉察出事情再起变化。 但话说到这一步,他自然不好拒绝,便点头道:“来人,去外边请了郑梓妍进来。” 在廖魁不住变幻的神色中,人很快就被差役给带了进来,正是扮作少年模样的郑梓妍。 而当看到这个少女真出现在面前时,饶是廖魁心性过人,也是惊得神色剧变,下意识退了两步:“你……” “廖魁你想不到吧,我还活着,还能找你报仇!”郑梓妍依然红着眼,却没让眼泪流下。 咬牙切齿间,两只美丽的杏眼中似有烈焰喷薄而出,恨不能就这样烧死了面前的凶手。 双方的这般表现落到颜颐寿的眼中,让他已经有了判断。 但出于程序,他还是出声问道:“你就是郑潜之女?” “正是,小女子就是郑潜之女郑梓妍,自小被他和母亲一起强抢进廖家,之后母亲因受不了他的虐待而自尽,我也被他家中奴仆给卖与外人,辗转之间最后落到京城悦情居!” 此时此刻,郑梓妍全无半点顾虑,连自己曾是青楼出身的事情都不避讳了。 “不,你也是假冒的,你就不是郑潜之女……就跟他一样……”廖魁终于是有些回过神来,急忙否认道。 他知道,只有否定其身份,才能扭转眼下的局面:“对,我那侄女郑梓妍还在老家待着呢,怎会是你!你说你是她,可有证据?” “如何没有?”这回开口的却是黄鸣,只见他上前一步,冲颜颐寿又是一礼,“颜侍郎,我这儿就有郑梓妍的身契,还请您过目。” 颜颐寿有些愕然的看一眼黄鸣,然后心下一动,又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 自己刚刚的猜想果然不错,这个黄鸣才是此事主谋,而且早就布局好了一切。 不然为何刚才廖魁拆穿郑梓年是假时他不作分辨,现在又能拿出证明郑梓妍身份的所谓证据来? 虽一时还想不通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该看的东西还是得看。 当这一份来自礼部教坊司的身契交到他手,又仔细看过后,颜侍郎就知道郑梓妍的身份不会有大问题了。 像悦情居这样的京城大青楼,虽然不是官办,可对其中的姑娘出身还是很重视的,必须确认其来历无误,才好留用。 而就在这时,一旁还被按在那儿的郑梓年突然就呜呜哭了起来:“小妹,是哥哥没用,让你受苦了……” “哥哥,我也以为你早就……我没受苦,现在只要能为爹爹,为我郑家上下四十七口报仇,之前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兄妹这一对话,算是彻底推翻了廖魁刚才的否认,毕竟大家都可以确认郑梓妍是郑潜之女。 而廖魁则彻底傻了眼。 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还有道: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四章 我与你无仇无怨 在刑部官吏和廖魁愕然间,黄鸣又趁胜追击道:“侍郎大人,学生这儿还有证据可与郑家兄妹的证词相互相佐证,以定廖魁之罪!” 说着,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文书来,双方呈递过去:“这是由锦衣卫的密探在汝阳当地查访之后所得之实情!” 廖魁终于是从震惊中回神,然后就更感惊慌和愤怒,瞪着黄鸣道:“你……” 颜颐寿虽然接过这些文书,眉头却也皱了起来:“黄鸣,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只因当初郑潜一事也牵涉到锦衣卫,所以他们也特意派人暗中细查,结果却查出了惊人的事实。” 黄鸣未见丝毫慌张,就在那儿侃侃而谈:“据查,如今廖御史的家族在当地,也就是三里镇已有土地一万八千多亩,可占全镇耕地的八成以上。我敢问廖大人你一句,这许多土地你家是怎么得来的?” 廖魁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黄鸣也没指望他能给出说法,自顾说道:“其实无非就是投献。但是,你一个进士所能免除的田地赋税才多少,怎么就会有这么多人家好好的自耕农不做,却要把自家赖以为生的田地都送与你家呢? “所以在我看来,这其中必然藏着巨大问题,你必是用尽手段,巧取豪夺,才有如今庞大的产业。而且你攫夺的不光是寻常百姓的田地,还有被你陷害的郑家的土地,是也不是?” “不……不是!”廖魁急声道。可除了这一句话,其他的话他都说不出来,一时之间,又让他拿出什么样的说辞来为自己开脱啊。 颜侍郎脸色更显凝重,这黄鸣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天下间许多事情不上秤没三两重,可一旦上了秤,却是一千斤都打不住! 比如这士绅官员靠着优待不断吞并土地的事情,就是完全不能被拿到明面上说的。 可眼前这个愣头青倒好,居然就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了。 一旦这事情传扬开去,谁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这么想着,他再看向黄鸣,却发现对方望过来的眼神里也带着更深的意味,好像是在跟自己做着提醒一般。 难道说…… “侍郎大人,廖魁为官贪婪,为友无义,为臣不忠,种种罪行都已确认无误,还请大人秉公而断,为无辜的死难者,为郑家后人,也是为汝阳百姓主持公道!” 黄鸣随即又躬身一礼,有些东西已经传达了过去,就看这位刑部侍郎做什么样的取舍了。 不明就里的郑梓妍二人此时也急忙跟上,纷纷满是悲愤地说道:“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还我们公道。” 廖魁则愣愣站那儿,半晌才来一句:“大人,下官是被他们冤枉的……” 颜颐寿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游走,心思却是快速转动,做着艰难的取舍。 黄鸣的意思其实已经传达过来了,廖魁的事情还有深挖的空间,比如他大量兼并土地,使无数当地百姓或为其佃户,或家破人亡,或背井离乡而成流民…… 这些事情一旦真被捅出来,那影响可就大了,压根不是他一个刑部侍郎能扛得住的。 而黄鸣在此事上也只是点到即止,没有更进一步。 显然就是在以此做出要挟了。 一旦自己不肯公正判决,他必然不会干休。 这一态度从他们在顺天府碰了壁后便大张旗鼓跑到刑部来继续上告就可知端倪。 一旦自己再不准,维护了廖魁,那转过头来,就难说他们又会跑去哪个衙门把刑部也一并告了。 是大理寺,还是都察院,甚至是……真去敲那登闻鼓? 别说他是杞人忧天,有黄鸣在,是真有可能把个天都捅破的。 到那时,才是真个朝野震动,连自己都得折进去! 所以纵然此时颜颐寿他想要官官相护地保下廖魁,都已不可能。 理清思路的他,神情已变得极其郑重:“你等所言确实在理,有此等为祸地方,怙恶不悛的官员,实在是我朝廷之过。 “本官既为刑部侍郎,便有责任为大明律法惩恶除凶!来呀,把这个贪官凶徒给我除去衣冠,捉拿下狱。待查明其一切罪责后,再报于陛下,明正典刑!” 这话出口,廖魁真个大为惊恐,连忙叫嚷了起来:“大人,下官冤枉啊,是这几个刁民……” 但两边的差役却已经不给他多说冤枉的机会,迅速扑将上来,几下就将人反剪绑起,推拉着就往外押出。 一切如此果决,倒把郑梓妍给看得一阵愕然,这也太快了吧? 黄鸣倒是颇为淡然,自己这次花费了诸多心思,有此结果自然理所当然。 从几个月前,锦衣卫就已派人在汝阳仔细查访,光是廖家在当地的种种不法事,便足够让其身败名裂。 再加上这一回的整体安排,为了让廖魁轻敌,刻意先抛出郑梓年来,然后再以真正的郑梓妍破其心防,再通过到手的种种牵涉极大的弊病来让刑部做出取舍退让…… 种种心思手段用下来,才能让他们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把一个小有名气的御史扳倒。 甚至此时的黄鸣都觉着太过杀鸡用牛刀了,若非自己确实无权无势,又是以民告官,本来收拾个廖魁要简单许多。 不过颜侍郎显然不这么看,他此时真一眼都不想再见到黄鸣几人。 拿下并法办一个廖魁自然不难,可之后呢? 会不会因此惹来更多人有样学样,跑到刑部告状? 而拿下一个廖魁,也就相当于捅了马蜂窝,很快都察院那边就会做出种种反应,这些后续可都得由自己来扛啊。 所以他便没好气地瞪了黄鸣一眼:“今日本官还有事情待办,你们且去吧。” 黄鸣也了解他的心思,便不再多言,带着郑梓妍他们略一行礼,也跟着那些押送廖魁的差役一并离开。 而就在双方走出公房,来到外间,被绑住的廖魁又突然奋力转身,愤恨地盯住黄鸣,叫道:“姓黄的,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要如此算计于我?”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五章 不可小看的小人 事到如今,廖魁如何还想不明白,自己是被黄鸣给设计了。 郑梓妍这个郑潜之女也好,其他那些汝阳的人也好,没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把自己一个堂堂朝廷御史给定了罪。 只有这个黄鸣,这个最近在京城官场就多有恶名的宦官之子,这个刚刚在侍郎大人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才会有如此心计和手段置自己于死地。 可是为什么? 他怎么都想不通,黄鸣为什么就要不惜一切,不顾后果地对付自己?明明自己和他之间没有半但瓜葛,更别提什么过节仇怨了。 黄鸣也被他突然的这一句给弄得一愣,然后笑道:“在下这么做自然是为了正道公义了。” “我看你是为了贪图这郑家女儿的美色才是真吧!”廖魁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就大声道。 这让郑梓妍的俏脸一红,忍不住又偷偷瞥一眼黄鸣,然后就见他微笑着来到停步的廖魁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你说什么?什么去年九月时南城兵马司我让冯五害你……”满脸困惑的廖魁忍不住出声说道。 黄鸣见他这般反应也是一怔,旋即目光就落定在对方脸上,又看不出任何表演的痕迹:“你真不知道当日我被人抓进南城兵马司,然后被其中的看守派人刺杀一事?” “我与你又没有任何过节,为何要这么做……” “你不是想要交好杨阁老的人,想着拿我的性命做投名状么?毕竟我可是宦官之子!” “没有的事,我会这么愚蠢,授人以柄?而且杨阁老是什么人,又怎可能因此就看重了我?只怕他在知道有这事后,会夺了我的官……” 黄鸣的心在这话后咯噔一下,神色再变。 错了。 自己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打从一开始,自己就错判了形势,也错判了人。 还是跟当初的白莲教一案相似,自己从来就没有那么的重要。 宦官之子又如何? 难道真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不顾后果地对自己下死手? 要知道,这事一旦暴露出来,对他们的影响也是毁灭性的啊! 而且,如今朝局早就稳稳落到这些自诩清正的朝臣之手,再不是武宗朝厂卫一手遮天的年代,自己一个太监之子,真没那么大的用处。 那自己是因何才会生出这等想法来的呢? 是受了那牢头冯五的影响。 是他告诉的自己,他是被廖魁指使,才会不顾后果,派人想在狱中杀掉自己! 当时的冯五,显得是那么的卑微,而且其生死也确实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只要自己点个头,锦衣卫就有八百种法子让他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然后对方才在恐惧之下,做出了这一当时看上去很让人信服的解释! 黄鸣的呼吸骤然而紧,脸色更是迅速变得阴沉,就和头顶那彻底转黑的天色一般。 自己竟犯下了这么大一个错误。 因为轻视冯五,就认定了他不敢跟自己说谎。 结果就被对方这一番谎言所欺骗,直到今日都不知道真相。 可笑自己还以为一切皆在掌握,自己这次既能为郑梓妍讨还公道,也能顺道报仇。 结果却成了笑话,成了那小人冯五用来推脱和栽赃的提线木偶! 眼看黄鸣突然愣在那儿,廖魁在疑惑之下,很快也想明白了真相,当即就哈哈的笑了起来:“原来你是被个小人欺骗利用了,居然以为是我指使的他想害你,然后才会想着报复于我……哈哈哈哈……哈……呜呜呜……” 笑声又突然变成了痛哭。 他确实可以笑黄鸣被一个小人愚弄,但是,这不更显得他落得如此下场是多么的可笑可悲么? 黄鸣也很快定神,深呼吸后,瞥一眼对方:“就算如此,你也是咎由自取,你的罪名,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我并不后悔花这么多心思让你入狱!” 说完,再不顾廖魁,带着一脸发懵的郑梓妍二人,大步走出了刑部衙门。 此时,已是深夜宵禁时分,街上再无行人,只有一辆马车远远等在外头,见黄鸣他们出来,就赶紧过来迎接。 挽车的戚长风看到出来的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对,不禁好奇道:“公子,那廖魁难道还能脱身?” 黄鸣摇了摇头:“他已经被刑部拿下,革职查办,甚至因此被处死都是必然的。” “那……” “先送梓妍他们回去,路上再慢慢与你细说。”黄鸣说着,又看向一旁一瘸一拐的郑梓年,“路兄,这次让你受苦了。” “不敢不敢……”之前还在多名官员前显得颇为硬气的郑梓年,此时却很是低调听话,“小的就一条贱命,不怕死不怕痛而已……” “功劳就是功劳,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黄鸣说着,已从怀里取出几张银票,以及一张身契,交到了他的手上,“五百两银子就当做是给你的汤药费,还有,这是你在温柔里的身契,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奴仆贱籍,可以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郑梓年,不,他真正的名字叫路永年,此时有些颤抖的接过这一叠东西,双眼都是红的:“多谢,多谢黄少爷救我出牢笼。小人一生都不会忘记公子你的恩德,今后只要公子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黄鸣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什么小人公子的,咱们都一样,你还年长我几岁呢,做朋友就好。” “可是小人……” 见他还想谦让,黄鸣又苦笑道:“你再自称什么小人就是在打我的脸了,你刚才也听到了,我就是被一个自称是小人的家伙给欺骗利用了。 “所以一个人身份地位再低微也不要紧,关键是走正道,有头脑,肯做事!” “小……路永年记下了,今后一定好好做人!”他再度冲黄鸣深施一礼,心中已将这个黄公子看成了自己这辈子都要好好报答的最大恩人。 而就此,黄鸣也暂时与他告别,三人坐车,沿着街道缓缓而去……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六章 小人物的悲哀 “竟是这么一回事么?” 马车行驶在深夜幽静的北京街道上,充作车夫的戚长风一脸惊讶。 同样坐在车头的黄鸣也是一声苦笑:“这回确实是我小看了人,被个微不足道,看似毫无威胁的小人给骗了。” “那公子打算接下来如何做?” “自然是找到冯五,我倒真想问问他,为何要这么骗我!”说话间黄鸣目光闪烁,怒意清晰可见。 戚长风却略有担忧:“怕就怕再找不到人啊……” 确实,像冯五这样的小人物,一旦察觉到危险,必然迅速脱逃,黄鸣再想找到他可就难了。 说话间,马车终于来到自家府门前,然后就一眼看到了那几匹熟悉的马儿正在门前绑着,是锦衣卫黄秉昆的坐骑。 黄鸣收拾了下心情才道:“他应该是来打听消息的,这次多亏有他们,也确实该给他们个交代。” 果然,当黄鸣他们于前院下车,黄忠就赶紧过来禀报:“少爷,黄百户天黑后就过来了,现在前厅等候。” “知道了,你先安排人送梓妍回去歇息,今日她也累了。”黄鸣颇为体贴的冲小心下车的郑梓妍一点头,又惹得后者脸上一红,然后赶紧行礼,便随人回去后头。 至于他黄公子,自然和戚长风直奔前厅,看到还在那儿喝茶的黄秉昆后,就笑道:“黄百户放心,那廖魁已被定罪拿下,这回你们锦衣卫真帮了我大忙。” 黄秉昆立刻起身行礼:“黄少爷言重了,我们不过是略尽绵力,还是您运筹帷幄,才能做到为民除害。” 等黄鸣笑着坐下后,他又道:“其实下官今夜冒昧而来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 “冯五被我们拿下了。” “嗯?”黄鸣明显愣了一下,自己才刚重视起此人,还担心他已经远走高飞,逃出京城,怎么就落到锦衣卫手上了? 是黄秉昆他们真能远距离洞悉人心不成,还是化成了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黄秉昆只道黄鸣都不记得这个小人物了,便又解释了一句:“就是那南城兵马司监牢牢头,名叫冯五的。这家伙今日傍晚时突然回家,还收拾了细软想跑,我安排在他左近的几个弟兄就出手把人给拿下了。” 黄鸣更为好奇:“你们一直都派人盯着他?为什么?” “这小人之前如此害黄少爷,岂能真就放过了他?”黄秉昆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就算之前他透露是受那廖魁指使,也不能算将功赎罪。 “下官本来想着等这边事了后,再好好炮制于他。却不想今日他居然也跑去都察院那边,之后就收拾细软真打算脱逃。所以才把人拿下,听凭黄少爷您处置!” 黄鸣笑了:“你们做得好!” 他也从话中听明白了一些东西,原来这个冯五一直就没有真正脱离过锦衣卫的监控!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有时候凭借着他们的卑微和算计,说不定还能让身份更高之人栽个跟头,比如黄鸣这次就是了。 但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弱点和悲哀。 势力小,身不由己,就是小人物最大的弱点,只要大人物们真想要对付他,甚至都不用自己开口,就有的是人为他们把小人物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就眼下这事来说便是如此。 虽然黄鸣被冯五所欺骗,完全忽视了他。但是,锦衣卫却并没有真放过他,他们还想着炮制这家伙来讨好黄鸣。 然后误打误撞间,真就把这个包藏祸心的家伙给顺利拿下,让他的脱身大计彻底落空。 夸奖完对方后,黄鸣倏然又问:“对了,那冯五现在何处?” “被我们押在附近的一座空置的院子里,黄少爷想见他?”黄秉昆大为意外地问道。 本以为黄鸣只会做个吩咐,如何处置这个家伙,不想他竟这么重视此人。 看来自己做下的安排是真做对了。 “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当面问一问他。”黄鸣说着便起身道:“既然他就在附近,咱们现在就过去。” “这……好吧。”黄秉昆略有迟疑,但还是一口答应,迅速和其他人一道,领了黄鸣二人出门,直奔隔壁的思诚坊而去,人就被暂时关在那儿。 三更左右,黄鸣他们就来到了一座看似普通的民居小院前。 这院子从任何角度看,都不见异常,甚至就连住在里头的一家,都是最寻常的百姓。 但是,这儿却是锦衣卫在南城一处据点,用以探听附近各种风声消息的所在。 当然,这一用处如今已不见,连锦衣卫原来该有的监察之权都被剥夺得差不多了,这儿也就只能算他们的一个临时据点。 冯五被反绑着,关在一间屋子里,嘴里还被塞了布团,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当他看到房门开启,黄鸣慢步走过来时,顿时双眼瞪大,浑身震颤,嘴里还努力呜呜有声,似是在求饶。 黄鸣刚想摆手让黄秉昆他们暂且出去,好让自己单独与之一谈时,对方却先一步把个硕大的包裹送了过来:“黄少爷,这是他随身的行李,里边竟有好几百两银子。” “嗯?”黄鸣一怔,然后又满意地冲黄秉昆一点头,“这些银子既是各位兄弟辛苦缴获,自然都是你们的。这样,我再补上一些,凑足千两,也算是给大家的一点辛苦费。” 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交给了对方。 黄秉昆连忙称谢,自己这回真是做对了,就知道黄少爷他最是慷慨。 他不知道的是,黄鸣此时心思更重,似乎也更是满意有这样的结果,在稍作沉吟后,便又道:“我接下来要单独与这厮一谈,还请你们……” “下官明白,我们这就去外头守着,绝不让任何人打搅到黄少爷。”众锦衣卫得了一笔横财自然大为感激,连忙答应着就出去。 戚长风则顺势走到门口,帮着守住。 如此,房中就剩下黄鸣和满脸惶恐的冯五。 随着黄鸣上前,一把取出其口中布团,这个小人便迅速开口求饶:“黄少爷饶命,小的知错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七章 再审冯五 黄鸣的脸上未见愤怒,只平静地看着冯五,还顺便拉过来一张凳子,然后好整以暇俯视着趴跪在地,频频叩首求饶的欺骗者。 他越是这般波澜不惊,给冯五的压力就越大,让他簌簌发抖,连求饶的声音都变得颤抖:“黄……黄少爷,小人实在……实在是被逼无奈才……才骗了您……” “你承认就好,看来还没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黄鸣依然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压力却明显地给了过去。 冯五身子又是一震,果然,自己那点小心思早就被黄少爷给看破了,所以才会在自己将要逃离时让人出手:“小人知罪,黄少爷饶命啊……” “饶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要跟我说实话,只要再有一句假话,我会把你交给锦衣卫,到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黄鸣的声音幽幽传入耳中,让冯五的脸色更加惨白,同时心中也不禁生出了一丝希望来,赶忙伏身道:“黄少爷只管问,只要是小的知道的,这回我一定全部老实回答,不敢再有虚言。” 黄鸣目光沉沉落到他脸上:“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话。” 他要凭借前世多年的办案审问经验来边观察对方的微表情边问话。 有了前一次的上当受骗后,对这个家伙,黄鸣已经不敢掉以轻心。 冯五不敢迟疑,立刻缓缓抬头,有些心虚与乞求地对上了黄鸣的双眼:“黄少爷开恩……” “我问你,当日你为何要拿这等谎言来骗我?” 这第一个问题就让冯五大感不安与为难,但在看到对方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后,他又是一个激灵,解释道:“黄少爷恕罪,小人实在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撒谎。 “因为若小人真把实情相告,当时少爷您未必会信,一旦动怒,小人就遭殃了。” “哈,什么样的实情能让我不信?” “就是……其实小人所以当初对您不利乃是……乃是受了人的钱财请托,而且又不知您身份,才会自作主张,根本就不是什么上边的大人作下的交代。 “而且那人都没有透露自己身份,只给了小人十两银子而已。当时小人正好欠下了一笔赌债,需要那十两银子救急,所以就……就……” 黄鸣眯起了眼来,若非对方此时表现出来的神情未有任何问题,他也不敢相信这便是事实真相。 所以冯五说的是真的? 实在是真相过于离奇,他怕自己不信,才会把脏水泼到看起来更合理的御史廖魁的身上……这就是所谓的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了吧? 至于只给十两银子就要人一命,放到此时黄鸣身上自然是无法想象的。 可摆到这样一个牢头身上,又变得合理了起来——十两银子已是他数月的俸禄,为此在狱中弄死一个犯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无非最后报一个犯人互殴,有所死伤而已,兵马司都不会费心去查的。 人命如草芥,在如今的监狱中可太正常不过了。 说出实情的冯五满心的惶恐,身子又开始颤抖,生怕黄鸣不信这说辞。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死挺着,不敢低头,也不敢把目光挪开,继续与黄鸣对视着。 好一会儿后,黄鸣才又道:“那你还记得出钱买我性命之人的年纪长相么?” “小人不敢忘……他二十多不到三十年纪,人长得斯斯文文,就跟个富家公子一般。正因如此,小人才更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黄鸣双眉一挑,一个人选已迅速跳入脑海——应获。 无论是从当时的时机和动机,还是年岁长相,这个白莲教妖人当是最大的嫌疑人。 而此人,早在刺杀锦衣卫镇抚聂庆耀后再度落到锦衣卫手中,被愤怒的锦衣卫用尽各种手段严刑拷问,在从他嘴中掏出一切后,就已被秘密处决掉了。 所以就算想让冯五认人,也已做不到。 呼出一口浊气,黄鸣才轻轻点头:“我就当你说的是实话,此事也可以暂且揭过。” “多谢黄少爷大人有大量……”冯五顿时一喜,赶紧再度叩首。 “不必急着磕头,我再问你,这五百两银子你又是打哪弄来的?不会是这段日子老有人出钱让你灭口囚犯吧?” “当然不是,这五百两银子是……”冯五下意识就想说点什么,随即又想到了关键处,声音戛然而止。 “嗯?”黄鸣脸色一沉,“抬头,老实回话。” 纠结了一下后,冯五还是做出了选择,再次看着黄鸣道:“小人说实话,这五百两银子,是小人与朋友一起勒索来的……” “勒索?”黄鸣又愣了愣,这家伙为了钱还真啥事都敢干啊。 “是的,小人知道这件事早晚会被黄少爷您看出问题,所以就想着逃离京城。可背井离乡的,总得有些银子傍身啊……” “你还真是想得很周到啊。”黄鸣都有些无语了,“所以你就和狐朋狗友联手勒索银子?” “正是……其实这就不是小人的主意,而是他的。他早就查到了太医院孟太医有着一个巨大的把柄,便想与我联手勒索。之前小人多有顾虑,不敢做这样的勾当。 “但这一回,小人想凑钱离开京城,就什么都顾不得,和他联手做了一波,还真就从那孟太医那儿敲出了一大笔银子来。” “等等,你说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那孟太医又有什么把柄落到了你们手上?” 情急之下,冯五都没把话说明白了,被这一问,才迟疑着道:“那我朋友名叫江义,是太医院中的一名杂役。” 一个南城兵马司的牢头,一个太医院的杂役,从身份上来看,倒确实是同一阶层,可为朋友。 冯五随后又迟疑道:“至于那把柄,江义没有跟我实说,只让我配合着他拿话唬住对方,末了就能让那孟太医乖乖就范,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给我们,我分到了五百两……” 本来这问题黄鸣也就好奇随口一问,但在听到那孟太医居然拿出这么多银子后,他真就来了兴趣了:“长风,让黄百户过来说话。”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八章 又一桩凶案 黄秉昆立刻就赶了过来:“黄少爷有什么吩咐,可是要我对他用些手段?” “不,我是想请你带几个兄弟去拿个人。”黄鸣也没细说,只告诉了对方一个地址,正是由冯五交代出来的。 虽不知黄鸣用意,黄秉昆还是立刻答应道:“倒是不远,半个时辰内就能把人带回来!” 黄鸣点点头,让他这就去办,自己则继续询问冯五此事的个中细节。 不知怎的,黄鸣总有一种感觉,这个能让一个未必多富裕的太医拿出一千五百两银子出来的秘密,必然干系重大。 但可惜啊,冯五到底没能给他更进一步的情报了。 因为就他交代,此事上自己只是帮忙,也没做深入了解,甚至在真正勒索孟太医时,他也只负责在外望风。 还是那句话,小人物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对冯五来说,对任何秘密都不是太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白花花的银子! 可之后的事情发展,却又有些出乎黄鸣意料。 按黄秉昆去时所说,半个时辰内就能把人带回来,也就是天亮前就能把事办妥了。 可结果……天已微微见亮,周围都略有动静了,他们却依然未见回转。 这是那边又出了什么差错了么? 一丝不安的情绪升上心头,让他都有些后悔自己好奇之下做出的这个决定了。 毕竟这一夜自己等人所做的事情,其实也是违法的。 就在黄鸣都打算先和戚长风回去时,院门开启,黄秉昆几个神色凝重地押了人进来。 在略微的晨曦中,黄鸣惊讶的看到,他们几个身上都着血迹,而被押进来之人,更是浑身浴血! 这是对方拼命反抗挣扎,然后和锦衣卫众人战了一场么? 不。 黄鸣再仔细一看,便发现那押进来之人身上的鲜血多半是被喷溅上去的,只是几处衣裳略有破损,看着像是刚刚与人搏斗过。 但随即,他就更惊讶了:“这就是江义?一个太医院的杂役?” 眼前此人虽浑身是血,衣裳多有破损,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还显得极其恐慌狼狈,但整个人的气质却绝非一般杂役下人所有,透着一股子温文儒雅。 “少爷,他不是江义,江义已被他杀了……”黄秉昆上前,有些无奈道,“我们赶到时,已迟了一步,人没救下来。” 黄鸣惊闻此言眉眼更是剧烈一跳,心中念头迅速一闪,当即上前一步,盯住了依旧魂不守舍的那人:“你是孟太医?” 本来那人表现得很是沉闷,甚至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可是在黄鸣这一句就揭破其身份后,他即刻惊得身子剧震,抬脸看过来,满脸都是见了鬼般的惊恐:“你……” “果然不错!”黄鸣嘘出一口气,“你是为了保守住自己最大的秘密才干出这样杀人灭口的勾当来的吧?” 孟太医再也控制不住,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你之前被敲诈勒索了一千五百两银子……” “那只是第一次,一共是三千二百两……” 就跟被捅到了痛处一般,孟太医突然就高叫起来:“而且那家伙还嫌不足,还要借此勒索于我……我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才索性杀了他的!” 黄鸣一愣,旋即又是一叹。 勒索案件,无论古今,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啊。 当勒索者发现自己手上确实拿捏着对方致命的软肋把柄后,必然不可能只要一笔好处。 随着胃口不断提升,被勒索之人的情况就会越来越是糟糕,直到忍无可忍……要么报官,要么索性铤而走险,来个一了百了。 显然,这位孟太医到最后也选择了后者。 身为太医,他或许地位不低,平日里赚的也不算少,可终究也禁不起无休止的勒索敲诈。 感叹之后,黄鸣也更好奇那江义到底拿住了对方的什么致命把柄,所以便一声招呼:“把人也押进屋子——孟太医,你太冲动了,你就没想过他还有另一个同伙?” 孟太医哼了声,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自己的怀上,这一下自然没躲过黄鸣和几个锦衣卫的双眼。 等到被押进屋子里,看到还被绑在那儿的冯五时,他又是一愣。 但旋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急忙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我身为太医院太医,可不是让你们随意胡来……” “你都杀人了,还真把自己当太医啊?”黄鸣笑了下,“冯五,你那朋友江义已经被孟太医给杀了。” 同样在发懵的冯五听到这话也是大惊:“这是怎么闹的?孟太医,你这又何苦?” “是啊,银子而已,你何必把自己的一切都搭上呢?还是说,那江义真个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比你的命还重要?” 黄鸣一边说着,目光锁定在孟太医的面上,直看得对方身子都开始颤抖,索性就闭眼,装起死来。 黄鸣笑了:“你以为杀了江义,这秘密就不会被人知道了?” 对方还是默不作声,好像确实认定了这一点。 黄鸣也不再客气,立刻冲黄秉昆打了个眼色。 后者即刻会意,迅速探手,在扣住孟太医的身子同时,一手已直入其怀。 这下却让孟太医大为惊慌,连忙挣扎,叫道:“你们做什么……” 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怎是黄秉昆的对手,只几下,怀里的东西就被取了出来——除了两张沾血的银票外,还有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上头也沾了些许的血迹,而且还皱巴巴的。 见黄秉昆将之直接送到黄鸣手上,而他就要打开,孟太医是真急了,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不要,还我……” 但旋即,他人又被黄秉昆一扣一压,瞬间按翻在地。 而黄鸣,也已经打开那纸,看起了上头的内容,却让孟太医绝望地在地上趴着大叫起来:“不要啊……” 这番反应倒让黄秉昆都生出强烈的好奇心来,当即看向黄鸣,然后就见到这位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淡定从容的黄少爷,此时的脸色剧烈变幻,似惊讶,似疑虑,似恐慌,又似是恍然…… 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五十九章 惊天秘辛 隆隆的闷雷声自头顶隐隐传来。 似乎就连老天都被这突然暴露的纸上内容给惊到了,才罕见的在一大早生出雷来。 黄鸣也被这雷声惊醒,猛吸一口气后,果断开口:“黄百户,让人把冯五带到旁边屋子看守,其他人都守在外头,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你……你留下一起参详,长风,你守在门前……” 这一连串的命令下达,让黄秉昆更感紧张与好奇,当下也不敢怠慢,立刻按令行事,几个手下亲信或在旁边屋子里看住了冯五,或守在院中,这间屋子都不敢接近。 戚长风则按黄鸣说的守在屋门内,这样既可确认不让任何人靠近,也能知道这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大家忙活这些时,黄鸣又很是定了定神,同时看看还趴在地上的孟太医,却发现他还是跟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只口里喃喃念着:“完了……完了……” 此时的黄鸣倒是挺理解对方有此反应了,因为这纸上内容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黄秉昆回到屋里,然后巴巴地看着黄鸣:“黄少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关重大,我本不想让你知道,但你既是锦衣卫的人,人也是你抓来的,终究有这个权力。” 黄鸣先解释了一句,再提醒道:“但你接下来务必稳住,可莫要被吓到了。” 黄秉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无声地点点头,等着后边的话。 黄鸣却没急着跟他解释,而是看向地上的孟太医:“孟楚遥孟太医,你所以杀死江义是因为他掌握了这个东西吧?并以此不断要挟勒索,让你一次次地拿钱出来,直到你积攒下来的身家几乎耗尽。”说着,他又抖了抖手上的纸。 “完了,完了……”孟太医依然如故,完全没有回应的意思。 黄鸣也不以为意,继续做着推断:“在走投无路之下,你只能选择铤而走险,将他杀死一了百了。但除了杀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你要拿到这东西,然后将之毁掉。 “但奈何,你虽然成功杀了人,又找到这个,但随即黄百户他们就带人赶到,将你当场拿下,使你甚至都来不及将东西毁掉,只能暂且贴身收藏。” 他说这些不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断案能力,而是既为稳定自己心神,也是在叫醒丢魂的孟太医,使其有所反应。 效果还真就出现了,随着黄鸣不断说着话,又拿纸在其头上晃荡,终于让孟太医微微抬头:“你……” 黄鸣即刻抓住机会,低喝道:“所以这上头的内容是真的,你真个是先帝武宗正德之死的凶手!” 轰隆—— 这突然的一句话就跟惊雷般在房中炸响,炸得三人脸色唰然而变,黄秉昆两腿一软,差点就跪下去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会听到这么个要命的惊天之秘。 要是早知道是这样一件惊天大事,他宁可跟其他人一样,只在外头守着了事。 就是戚长风,身形也晃了一下,赶紧伸手按门,才让自己稳住,但脸上已满是惊恐和深深的疑惑。 至于孟太医,他更是脸色煞白,直如死人。 但其一双眼却已血红,抬头死死盯着黄鸣:“你居然说出来了……” “你敢做,敢写,我说说又算得了什么?”黄鸣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说实在的,刚才只有他一人知晓其隐秘,心中的压力确实极大。 但现在,随着隐秘说出,让其他人也知晓此事,他反而轻松了。 是的,纸上内容其实很简单,概括起来就是他孟楚遥是正德帝朱厚照突然驾崩的凶手,是他在皇帝的用药上略动了手脚,才导致的正德三十多岁就驾崩。 这上头的内容是他亲笔所写,下方还有他孟楚遥的签字画押! 可以说,这份东西已经不能被称做催命符了,而是九族消消乐的启动器。 只要此事一旦被报上去,为朝廷所知,那他孟家九族都得完蛋,祖坟都得被刨个干净。 但同时,这事一旦公之于众,也必然会在朝野掀起空前的飓风大浪,足以让数以万计之人被卷入其中,人头不保。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黄鸣在得知此事后才会如此失态。 不然,一个皇帝是被人谋杀的案件,在他眼里还真未必比一般的凶杀案重要多少,不都是一条性命么? 黄鸣是真没想到,一个手到擒来的小人物,会引出这样一桩震天动地的大案。 不过再仔细想想,这事其实早就存在问题了—— 无论是穿越前对明朝历史的大致了解,还是穿越后所了解的一些东西,其实都让黄鸣有着一个疑问——年富力强的正德帝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死的确实足够不合常理,居然是在一次落水后,得了病,然后不到半年,就驾崩了。 那可是三十多岁,正当盛年的皇帝啊,而且还是正德帝。 朱厚照和他之前和之后的许多朱家皇帝不同,他的身体可是相当健壮的,都能亲自上战场厮杀的主儿。也就太祖朱元璋和太宗朱棣比他身体更好了。 可他就这么死了,因为一个可笑且可疑的理由——落水受凉,或者再加个受惊的说法。 开玩笑呢,这和背后连中七枪却是自杀身亡有什么区别? 可不知为什么,如此大的问题,朝中上下却都视而不见,全都默认了最终的说法。 反正正德就是落水受凉,然后就死了。 直到此时,黄鸣才知道,正德之死内中果然隐藏着巨大的隐情,他居然是被眼前这个太医院的医官给害死的! 当然,出事的疑点依然众多,习惯之下,黄鸣便有了查明真相的打算。 所以完全顾不上其他几人的剧烈反应,突然弯腰一把拉起孟楚遥,盯着他的双眼,低声喝问:“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一定另有同党,又是哪些人! “你别想骗我,你也骗不了我。若不肯实话实说,我就让这位锦衣卫百户将此认罪书直送当今皇上,到时……”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章 诛一独夫尔 孟太医的眼神渐渐由散乱而集中,虽然依旧带着浓浓的恐慌,但至少已经能与黄鸣有着一定的眼神交流。 在双方就这么对视了一阵后,他终于艰涩开口:“你真想知道一切真相?你有想过后果会是什么么?” 黄鸣眯眼,似有锐气射出:“我这个人做事向来讲究有始有终,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此事我既已知晓,自当一查到底!” 毫无避讳的态度,让孟楚遥的身子又是一震,旋即似哭似笑一声叹:“大错早已铸成,我这一年多来没有一晚能安心睡到天明的……我想过辞官,却又担心被人当作畏罪潜逃而不敢付诸行动,我试过向陛下在天之灵请罪,若他真要我偿命,我死就是了…… “结果,却被那江义听到,这才有了今日之一切……难道说这就是陛下在天有灵对我的惩罚么?” 黄鸣听他如发泄般地说来,心下的一个谜团也就此解开。 想也觉得离谱,一个太医院里的杂役怎么就会知道如此重要的隐秘? 现在才知道,这是孟太医做贼心虚之下,自己露出了破绽,恰巧就被人给听了去。这就是因果报应么? 在发泄了这一番后,孟太医终于入了正题:“你说的不错,此事确实另有主谋,在此事上,我甚至是最不重要的那人……” 黄鸣眼中光芒闪烁,揪住他衣襟的手已松开,还为他整理了下衣裳:“说下去。” “一年多前,陛下落水,只是受了一点凉,当时连他自己都没当回事。不过他毕竟是天子,龙体要紧,所以就让我等太医加以诊治。 “本来以我当时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插手其事,连打下手都轮不到我。但不知怎的,数月间,陛下的病情一直未能痊愈,换了几个太医依然未曾见效,最后就落到了我老师,当时的太医院院判齐云道的手上,由此,我这个普通太医也得以掌管御用药物……” 似乎是因为这个秘密在他心中藏了多年,现在一旦打算说出,就如淤积多年的洪水开闸般,一下就滚滚而出,怎么都拦不住了。 黄鸣自然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就这么静静听着对方把一切说出。 孟楚遥已经完全陷入到了自己的回忆中,继续缓声道:“当时的我,既感压力,也觉兴奋——只要这次能医好了陛下,那加官便是必然,就是我光宗耀祖的时候。 “可就在那一天,正德十六年三月初十,夜晚二更,我还在御药房中做着事,老师他却突然来了,而且还有另一人与他同来。” 显然这一天对孟太医来说实在太过重要,所以时隔一年多,具体的时间竟还记得如此精确。 黄鸣察觉到这一点,脸色也为之一紧。 “老师当时的脸色也很不好,我只当他是因为陛下的病情而担忧,还想着宽慰几句呢。结果,他在亲自关门后,突然把我按倒在座位上,自己则跪在了我面前。 “当时我都吓呆了,完全不知道老师他为何要这么做。然后他就说让我原谅他,说他害了我,害了我全家。 “我问他为何要这么说,他才解释,说这段日子,他对陛下的诊治一直都有问题,不但未曾缓解他的病症,反而使之加重,而且是一点点的让陛下的情况愈发严重……” 孟楚遥的脸色变得愈发苍白,身子又再度颤抖起来,哪怕已过去一年多,他想及此事,依然满心恐惧。 不过,他却没有停下讲述:“我当时惊呆了,都忘了质问老师为何要这么做,只听他说,现在宫里已经有人起疑,有些事情就必须孤注一掷了! “我很想问什么叫孤注一掷,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老师他则告诉我,接下来两日,他很可能出不了宫,但却会让人送来药方,让我抓药。 “到时,药方自然没有任何问题,却需要我做一件事,把其中的三味药换上一换,两味药加重五钱……” 黄鸣的眼皮猛然一跳,他虽不懂药理,却也知道是药三分毒,每个方子经过略作改变,就可能由治病的良药变成杀人的毒药! 而更可怕的是,这些饱读医经的御医配制出来的药物,其本身说不定都不算什么毒药,而是专门针对早已病情沉重的正德皇帝的一剂猛毒。 到时就算事后由着人去查,怕也是查不出任何问题,除非当场抓住他孟楚遥在药上做了手脚,或是由他亲口认罪。 “你真就担着天大的干系,照做了?”黄鸣都忍不住问道。 “我本想推辞,本想劝说老师,可他却说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段时日,他在对陛下的用药诊治上已经动了太多手脚,若再不那么做,一旦换了其他太医,恐怕事情就要暴露。 “而我作为他的学生,之前许多药也都是由我安排,到时也定然难逃追究…… “而更重要的是,那人开口了。” 黄鸣这才想起他刚刚提到,当夜除了齐云道外,还有一个人也秘密来见了孟楚遥。 “那人是谁?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陛下是从古至今少有的昏君,这些年来正因为他的胡闹,才使得天下动荡,不是白莲教到处为祸,就是刘六刘七这样的巨寇造反,甚至还发生了宁王之乱…… “朝中忠臣一次次劝说,可陛下却从未听取,反而是变本加厉。这次平了宁王之乱后,陛下一定会愈发的肆无忌惮,到时候这大明天下都将要亡在这样的昏君手上了。 “所以咱们这次趁机对陛下下手不是弑君,而是诛一独夫尔……是在为整个大明社稷着想,是为了天下安定! “我最终被他说动了,再加上又担心自身安危,于是就答应了老师的意思,并在次日,改变了那方子上的用药。而后,只两日,陛下就突然因病情恶化而驾崩,而此事,居然无一人追究到我们这些太医的头上。” 黄鸣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那个不断说服你的人到底是谁?”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一章 天字第一号赌徒(上) 一直深藏在心中的最大隐秘被他说出来,这让孟楚遥整个人就跟卸下了巨大的包袱般,一下就轻松了。 他的脸上甚至都挂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头脑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澈:“现在看来,他的话是对的,当今皇上圣明仁德,在位一年,已在朝中拨乱反正,诛杀了诸多奸佞,使朝野一派清明…… “虽然我和老师一样,对毒杀陛下之事多有心病,但终究不曾后悔。老师他已经在半年多前以死赎罪,我其实也有想过追随于他,只是心中终究有着留恋,反而活得愈发难受……” 黄鸣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竟不觉着那人是在利用自己,没有半点怨尤,所以到了此时此刻,竟还想着替他隐瞒身份。 不过,从其话中,也能听出深深的犹豫——如果他真可以为了保下那人不顾一切,那就应该把此人的存在都一并抹去,而不是刻意提到有这么个人。 黄秉昆终于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整张脸都是扭曲的,此时猛然上前两步,嘶声道:“你说,那人到底是谁?你别想着在我锦衣卫手上硬撑,我有几百种方法撬开你的嘴巴……” “千古艰难惟一死,我既然已经交代了实话,就没打算再活着。你们锦衣卫再厉害,能让死人开口么?”孟楚遥的状态已经全然不同,似笑非笑地看着杀气腾腾的黄秉昆,反问一句。 这话让黄百户为之一僵,虽更为愤怒,却有些没办法了。 他只能下意识地望向黄鸣,只有黄少爷能扭转这一僵局了吧…… 在一次次的相处中,他对黄鸣的态度已从一开始的巴结,到佩服,再到现在的盲从了。 在他心中,这天下间,任何难题到黄鸣手上都能迎刃而解。 而黄鸣也果然开了口:“你真觉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利于江山社稷,有利于天下百姓的?而不是被人利用,只让那人和他背后之人得了天大的好处?” 不等对方作答,黄鸣又道:“你们把武宗皇帝说得那般一无是处,那我倒要问一句了,他在位时,到底有多少大政方略是由他这个一国之君而来定,又有多少是由内阁六部诸位大臣所定? “你们所谓的多起叛乱,真是因为武宗皇帝的倒行逆施而起,还是真正当朝的那些人贪得无厌所引发?而当今陛下在位这段日子里,天下百姓的日子就真好过了么? “那些被兼并了土地,只能卖身为奴的人,真就有减少么?又或者,只是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现在获得了更大的话语权,然后却又把自己得到的利益,在言辞上说到了天下人头上?” 这番话让孟太医的神色又是一变,他张口想作分辩,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黄鸣则还在继续:“对了,其实你甚至都不算真正的官员,他们所得的权柄好处,又有哪一分是真能落到你头上的? “你的老师齐云道被他们欺骗,干出了以臣弑君的勾当,铸成大错,结果却是一死赎罪。但他一死够抵偿如此大罪么? “就拿今日来看,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不然就不会有你这些日子来的惶惶不安,不会有被一个小小的杂役勒索,又被我们抓到恐惧万分的下场了! “你好好想想吧,这叫什么?这叫为他人作嫁衣,并且是背负了千古骂名,把整个家族都豁出去的大错。 “可笑你居然还以为自己是在为国为民,以为自己做得理所当然,还想替那真正的国之大恶隐瞒真相。” 孟楚遥的脸色再变,似犹豫,似纠结,又想要坚持自己的理念,咬牙切齿,半晌才道:“你别想用这等胡言乱语来乱我本心……”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难道你们不是被他们利用了?甚至于,齐云道的死都可能是被他们灭口!你却依然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等到有一天他们真对你也下了手,就真悔之晚矣!” 在这番挑拨诛心话语后,黄鸣不给对方细想的机会,继续大功率输出:“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大致能猜到那利用你之人是谁! “民间断案早有成规,谁是凶手,只要看那人之死谁是最大的获益之人,那八成就是了。 “就拿武宗被害一案来看,最终获益的是谁?自然不是当今陛下,而是朝中那么真正掌权,却又因武宗不肯受其摆布的所谓国之干城了,比如说当朝内阁首辅,杨廷和!” 说这话时,黄鸣一双眼睛半点不离对方的面部,果然就见孟楚遥的脸部随着这一说抽搐了一下。 “果然是他,是杨廷和他为了独揽大权,所以才会完全不顾后果,不管天下大义,君臣之礼而干出弑君的事情来!” 孟太医整张脸都白了,目光迅速在同样勃然变色的黄秉昆那儿一转,就急声道:“不,不是杨阁老,他完全是被蒙在鼓里的……他作为陛下当年的老师,作为当朝首辅重臣,是断然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那是谁?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另一个更切合的凶手人选了。”黄鸣抓住机会,步步紧逼着问道,“你就不用再为了他隐瞒了,就是他,没错了!” “是杨慎,是杨阁老的公子杨慎……”孟楚遥情急之下终于守不住秘密,张口就把那人的名字给叫了出来。 黄鸣面容一敛,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竟是他么?” 同时,他心中也迅速做出判断,这个人选和答案是合理的。 相比于自己猜想的杨廷和,杨慎这么不顾后果地行事才更合理。 杨廷和是当朝重臣,一向老成持重,就算对正德多年来的胡闹有所不满和失望,也不至于干出此等后患无穷的事情来。 但杨慎就不同了,他年轻气盛,行事更加的不顾后果,同时,这样一来,他能得到的好处也是最大的——自己父亲能因此大权独揽,他作为长子,理所当然能获取大把的利益。 而更重要的是,仔细想来,他杨慎真就是一个天生的赌徒。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二章 天字第一号赌徒(下) 赌徒。 无论古今,在人们看来都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废人。 他们的存在只会害人害己,骗了亲人坑朋友,直到自己的一切都输无可输,却还觉着下一把自己就能翻身。 杨慎。 大明二百多年屈指可数的大才子,名门之后,首辅之子,还是状元出身,前途无量。 几乎没人会把赌徒和杨慎联系在一起,这两者完全就是云泥之别,风马牛不相及。 但是在黄鸣看来,其实杨慎就是一个赌徒,而且是大明天字第一号的大赌徒。 只不过其他赌徒赌的是赌桌上的胜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银子铜钱,而他杨慎赌的却是看不见的前程大势,乃至国运。 这一点,其实在杨慎去年的经筵表现上已可略见端倪。 他那日的主张其实就是在配合着自己父亲赌,赌嘉靖被舆论裹挟,最终选择退让,把身边的太监清理出去,从而让文官们掌握更大的权势。 如果这还不够明显的话,一两年后,大礼议进入到白热化时他所做出的事情,就可称作孤注一掷地大赌了。 在局面渐渐失控,嘉靖开始掌握主动时,作为杨廷和这个首辅之子的杨慎做了什么? 他纠集一众书生居然跑到皇宫左顺门前放肆喊出了那一句“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这几乎就是在逼宫了,他就是要用这一方式来逼迫嘉靖做出让步,而说到底,这就是另一种的赌博,赌皇帝会做出退让。 只不过这一回杨慎赌输了,而且是大输。 从此他输掉了自己的一切,前程官职以及未来可能有的种种作为。 相比于一般赌徒,他赌得更大,造成的影响也要大得多。 所以在黄鸣看来,这样一个赌徒,在某个关键点上,做出更加疯狂的孤注一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比如说在察觉到正德皇帝已经不受控制,会给他父亲,给他所认为的大明朝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害时,他就敢于用最出人意料的手段来改变这一切的发生—— 弑君! 当黄鸣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时,发现房间里静得可怕。 在他思考的这一段时间里,其他三人就跟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也都呆呆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未再说出。 显然,是这个答案带给了他们太大的冲击,让黄秉昆和戚长风久久无法回神。 “竟是他么?倒也在情理之中……”黄鸣悠悠地道了一句,“孟太医,我想你一定还掌握着某一证据吧?” 孟楚遥被他看着一问,身子又是一震:“你……想做什么?我是绝不会把东西给你的!” 他已为黄鸣的气势和之前的种种言行所慑,甚至都不敢撒谎。 黄鸣只是一笑:“黄百户!” 结果黄秉昆全无反应,直到黄鸣来到他跟前,用力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黄百户,魂兮归来!” 他才猛一个激灵,脸色又唰的一白,话都说不利索了:“黄……黄少爷,这事……这事可如何,如何是好啊……” 这一真相带给他的冲击可太大了,让他久久都难以平复心情。 他就一个普普通通的锦衣卫掌刑百户而已,也没什么实权,也没什么野心,只是想巴结黄鸣,使自己在锦衣卫里能过得舒坦些而已。 怎么就碰上这等要命的事情了呢? 昨夜不是只为了抓一个想对黄少爷不利的牢狱看守么?怎么突然就冒出凶案来,然后又牵扯出了足以把他吓死过去的宫闱秘闻,先帝之死的真相。 这一波冲击还没过去呢,转眼间新一波冲击居然又来了——害死先帝的凶手,竟然就是首辅杨阁老的公子杨慎! 这是自己能知道的事情么? 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又怎可能背负起这么大的案子呢? 别说他了,就是朱都督,就是整个锦衣卫镇抚司,整个厂卫系统,怕也担不起如此大事啊! 所以被黄鸣这么一叫,他整个人都是慌的,说话的时候,身体都是颤抖的,双眼更是巴巴望着黄少爷,只希望他来一句此事你不必过问了,就当什么都知道。 但这一愿望却落了空,黄鸣看着他,神色极其凝重:“黄百户,事关重大,目前我能信得过的,也就只有你了,此事也只能拜托于你。” “黄少爷,你,你想要做什么?”这一句几乎是从黄秉昆喉咙里憋出来的。 黄鸣就跟没看出他的恐惧一般,吩咐道:“这位孟太医,我就交给你了。接下来你要看好了他,绝不能让他出任何事,也不能让他出逃。还有,关于此事的确凿证据,也得靠你从他身上挖出来!” 此时黄秉昆感觉自己就是西游记里的奔波儿灞,九头驸马刚吩咐他去对付孙悟空一行……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自己有那等本事么? 黄鸣随后又道:“放心,此事我不会置身事外,只要掌握了证据线索,到时你就再不用为自己的前途犯愁了。” 是啊,若事情真办成,揭发了此案真相,自己自然是大功一件,前途无量。 而要是出了差错,自己也是必死无疑,也的确不用再为前途犯愁。 黄秉昆心里想着,但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把差事办好……” 黄鸣又拍了拍他的肩:“这一夜真辛苦你和兄弟们了。接下来就都交给你了,我回去再仔细考虑,看看这案子该怎么办。” 说完,叫醒还处于震惊中的戚长风,便打算就此离开。 此时,已经到了新一天的中午,外间早已热闹起来,现在离开,倒不是太引人注意。 目送黄鸣出去,黄秉昆又是一阵纠结,最后还是下达了命令:“来人,把孟太医带上车,送去城外的丙字号联络点。今日之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知晓!” 已出院门的黄鸣听到这话,心下一定,笑容又盛了几分,自己的把握是更大了。 他却不知道,在他看来杨慎是天字第一号的赌徒,可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敢于把一切都押上桌的赌徒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三章 皇帝为我开后门 午时之后,黄鸣才回到家中。 虽然又是一夜无眠,昨日也是殚精竭虑奔波着给廖魁定罪,但他却并没有困顿之感。 相反,整个人还显得很是兴奋。 只因为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无数的念头在黄鸣的脑中盘旋起伏,让他此时看着都有些亢奋。 然后一出马车,就得到禀报:“少爷,老爷回来了,让您回家就去见他。” 这不巧了么,好像每次自己夜不归宿,老爹都会突然回来一般。 前一回就是正月里,自己从悦情居出来就被巡夜的官兵带去了兵马司过了一夜。现在几个月过去,老爹也不见回来,结果自己昨夜一阵忙活,他今日居然又出宫回家了? 吐槽归吐槽,黄鸣也不敢怠慢,即刻就去了后院,见到了正在书房翻看自己平日功课的黄锦。 此时书房里已经摆了四个冰盆,透着丝丝凉意,就跟后世的空调般,把外间暑气彻底封锁。在书案之上,还摆了一盆瓜果,黄鸣进门叫了声爹,就随手取过一片西瓜啃了起来。 黄锦也没在意儿子的随意表现,他们这对父子与如今常规意义上的父子确实大不一样,没那么多的规矩。 直到黄鸣把瓜吃完,黄锦也抬头看向他:“昨晚又去哪儿做了什么?” 这一问终于是让黄鸣从回家后略微放松的情绪里扭转过来,神情略有些异样,心中踌躇着是否该把如此天大的案情真相告知老爹。 其实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来说,他不该让此事为更多人所知,尤其是老爹这样嘉靖帝跟前的人,因为那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 可要是不提,却让嘉靖陷入险地呢? 别拿历史事实来说他是在杞人忧天,黄鸣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的穿越是否就已经产生了蝴蝶效应,让原本的历史走向了岔道。 谁能保证杨慎不会再度赌性上头,再一次干出弑君的勾当呢? 毕竟之后看起来,嘉靖还不如正德呢。 黄锦不知道自己儿子此时心中在想着如此要命的东西,也没有追究他夜不归宿的意思:“你既懂事又聪明,我又一直不在家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得由你自己把控。” 黄鸣只能点头称是,又想说点什么,却听老爹又道:“今日我出宫来,其实也是主子的意思。” “啊?可是和之前朝臣让皇上改认孝宗为父一事有关?” 孝宗皇帝就是大明弘治皇帝朱佑樘了,也就是正德帝的父亲,嘉靖的伯父。 黄锦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两条眉毛都绞在了一处:“这是一方面,近些月来,主子的压力也太大了。 “你是不知道,每日里,都有朝臣上表,催促主子赶紧做出决定,认孝宗皇帝为父,而改称兴王为叔父……这实在让主子很是苦恼啊。” 见黄鸣似乎想说什么,他又道:“主子也确实按你说的,对此都留中不发,一直就这么耗着。只是,这时间拖得越久,群臣的反应只会越激烈啊,连我都能感受到下面的汹汹之意了。 “倒是你之前提到的必然会有朝臣出来为主子说话,却是直到现在都未曾出现。所以主子想让我问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黄鸣也感到了一些压力,但此时也只能回道:“快了。朝中群臣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皇上要做的,就是等着那些并不与杨阁老等一条心的人鼓起勇气! “其实我以为只要让那些人发现皇上有着决心与实力与杨廷和等人一争,就自然会有人跳出来了。 “其实之前的礼部员外郎古云霄被外放,礼部吴侍郎被撤去国子监祭酒一职,就已经开了这个头了。或许只要再有什么官员变故,就会有人跳出来!” 黄锦似笑非笑地瞥一眼自己儿子:“所以你这次又闹出了廖魁一案?” 黄鸣立刻明白,这应该是老爹今日回来的另一个原因了。 如此看来,宫里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嘉靖的反应也确实够快。 “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居然就和个都察院的御史过不去了!你不知道都察院都是一群疯狗,连阁部重臣都不会轻易招惹他们么?” “儿子知道,但我这也是出于义愤!您是不知道那廖魁这些年来都造了哪些孽……而且此人的曾经也大有商榷,只要查实了,都察院只会对其避之不及,不会有人因此怪到我们头上来的。” 黄鸣说着,又把廖魁和郑潜之间的恩怨道出,把个黄锦听得一阵沉默。 半晌才叹道:“要真是如此,那廖魁真就是死有余辜了!居然和钱宁这样的奸佞勾结,迫害同僚御史,还霸占朋友的家产妻女,十足的禽兽不如!” 黄鸣又道:“这些罪名其实都已确凿无误,我还听说他廖魁前几日才刚给皇上上表关于改认孝宗为父的,或许可以一用!”这些细节自然也是锦衣卫探听到的。 黄锦深以为然地点头:“你倒是有心了,还有那顺天府尹,对此獠多有包庇之意,朝廷自然也要将他撤职严查!” 黄鸣一愣,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府尹大人应该也是刚上了表,正好被立做打击对象。这么看来,自己老爹还真颇有点皇帝黑手套的意思了。 他作为儿子自然是要帮忙:“爹,若是对此二人还有什么疑虑,我愿意作为人证,就是到了大理寺,去刑部,我也不会畏缩!”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也不枉主子对你另眼相看,还特意关照我给你这件东西!”黄锦说着,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来,交到黄鸣手里。 黄鸣随手取过,打开看去,就见上头只简单的两句话。 他先是一愣,旋即脸色就有些变了:“这是……试题?” “对,中秋之后,主子会另开贡试,专门是为国子监等受恩荫的学子所设,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黄鸣有些傻眼,同时心里还颇有些感激,嘉靖对自己当真是很不错了。 这是他以皇帝的身份在作弊,为自己开后门,只为给自己一个入朝为官的机会! 感激之下,他心中的那点顾虑终于彻底消散—— 嘉靖对自己父子来说都很是重要,所以他决不能出任何意外! “爹,还有一事我得告诉你,但兹事体大,你可得撑住了。 “至于要不要如实上报皇上,就由你来做决定!”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四章 阴差阳错 黄昏时,黄锦又回到宫中。 本来嘉靖这次开恩让他出宫,是准了他两天假期的,今夜本不用回来。 但在得知了那一件惊天秘闻后,黄锦是一刻都呆不住了,当即就决定回去。 不过这一路之上,他也是心思起伏,万分纠结,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连自己是怎么进的宫,怎么来到的皇帝所在的乾清宫都想不起来了。 等他来到灯火辉煌的宫门前时,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主子,这是杨阁老让人送进宫来的一道点心,听说最是清热解暑,也是他老家四川的人送来的,您尝尝?” 黄锦陡然回神,就见说话的太监李芳正把一小碟糕点笑呵呵地送到嘉靖案头。 嘉靖此时还在批看着奏疏,只随意答应一声,也没细看,就取过一块糕点,就要往自己嘴里送。 这一下却让黄锦亡魂大冒! 吃的东西,还是杨阁老让人送来的! 联想到儿子之前所说的正德帝的真正死因,他如何能不感到惊慌? 没有多想,更不敢有半但耽搁,黄锦就已高声叫道:“主子且慢……” 然后不等准许,他已跟疯了一般直扑进去,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冲到案前,一把就从彻底愣住的嘉靖手里夺过了糕点。 这一刻,乾清宫内外二十多名内侍,以及被夺了糕点的少年嘉靖,都用充满了惊愕的目光看着他,一时静得出奇。 黄锦这时也终于醒悟了过来,双腿一软,便立马跪倒:“主子恕罪,让奴婢先为您试吃!” 说着,就跟怕被人抢回去般,立刻就把那糕点塞进嘴里,都未怎么咀嚼,几口就将之吞下,噎得他都翻了白眼。 直到这时,李芳才反应过来,立刻变了脸色,大声呵斥道:“大胆黄锦,你这是想欺君么?来人,把这混账拿下……” 不等他把话说完,嘉靖却冷静开口:“慢着!你们所有人都出去,今日之事一旦外传,所有人,全都打死!” 君王的气势一出,所有内侍太监都是一阵惶恐,连忙跪倒称是,连连称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然后都齐齐退了出去。 只有作为贴身亲信太监的李芳,此时还有些迟疑,似乎是想留下。 但随着嘉靖一眼望过来,他也受不了压力,答应一声,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这下,整个乾清宫就只剩下嘉靖和黄锦二人,整个气氛也是愈发的凝肃。 黄锦人依旧趴跪在那儿,没有半点动作,好像是在认罪。 “抬起头来,看着朕。”嘉靖缓声道。 黄锦这才慢慢抬头,眼中满是不安:“主子……” “你突然提前回来,又做出这等事情,可是因为又在外头得知了什么?” 嘉靖作为几千年来皇帝中最聪明的几个之一,虽然现在年纪还小,有些东西却也能一眼看穿。 黄锦刚才那大胆无礼的举动,自然不可能是得了失心疯,分明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情急之下才做出的不得已的选择。 “主子,奴婢冲撞龙颜,甘愿领死……”感觉那糕点并无任何问题,黄锦总算是放下心来,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有些太过杯弓蛇影了。 儿子明明说是杨慎主谋害死的武宗皇帝,杨阁老是被蒙在鼓里的…… 何况,哪怕真就是杨阁老想干此事,又怎可能如此明目张胆,直接派人送掺了毒药的食物进来,落人口实? 而且,这糕点此时能被送到皇帝口边,中间早就已经被人一步步筛查过了,真有问题也轮不到自己抢了吃了。 自己只是心情激荡,关心则乱…… “说实话,你是想欺瞒朕么?”嘉靖突然把脸一沉,盯住这个陪着自己长起来的贴身太监。 “主子,这事……” 见他还想要挣扎,嘉靖是真个怒了,猛一拍御案:“说!” “是,奴婢说就是了,只求主子不要因此动怒,更不要在知道此事后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来。” 黄锦整理了心情,就这么跪在那儿,把黄鸣告诉他的关于正德之死的真相给道了出来。 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惊慌或愤怒,嘉靖在听完这一切后,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平静。 看他就这么静静坐着,都让黄锦有些不安了:“主子,你……” “朕没事。此事自然极其严重,但还没能吓到朕!” 嘉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倒是你,应该吓得不轻吧?居然一回来就不管不顾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奴婢知罪,请主子责罚,奴婢决无怨言!” “你是忠心想要护着我,我罚你做什么?”嘉靖笑了一下,语气放缓的同时,连称呼都变了,“你也起来吧,既然你喜欢这碟糕点,就都赏了你。” “谢主子。” “所以你觉着这事是真的,不是黄鸣造谣或者被人所骗?” “奴婢不敢说他必然说的就是真相,但以奴婢对他的了解,若没有一定的把握,他是不会将此事告知奴婢的。” “这么说来,此事八成是真,皇兄他其实是被人所谋害!”嘉靖目光闪烁,叫人看不出真实想法。 黄锦还想说什么,又被他抬手打断:“不过我可不是皇兄,而且现在还知道了这事,又有你在旁,自然可保无虞。 “此事你我就都当不知道,且看看黄鸣他能继续查出些什么来吧。如此大案,光靠一个杂役一个太医的口供是远远不够的,我会让锦衣卫暗中听从他的命令行事,从而查出更多证据。” 很显然,聪明的嘉靖已经从此事上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真正夺取朝政大权的机会。 这段日子,杨廷和为首的朝臣带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是做梦都想翻身过来。 而现在,机会似乎真就近在眼前了。 黄锦也看出了他的这点想法,心下开始为自己儿子担忧起来。 这事牵扯可太大了,一个不好那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他实在不想让儿子就这么冒险啊。 但眼看主子已经拿定了主意,张了张嘴后,黄锦也只能接受事实。 谁让自己忙中出错,居然如此草率就把这个要命的真相给透了出去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五章 祸不单行在今日 只过去一天,黄鸣就后悔了。 后悔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把正德是被杀一事告诉老爹,然后又被他迅速报给了嘉靖。 因为就在次日上午,黄鸣才刚歇回来,刚想找满心感激的美人儿聊聊天,就有三人联袂登门。 也不是什么陌生人,分别是锦衣卫掌刑千户刘博滔,千户徐行之,以及掌刑百户黄秉昆! 三人的神情都颇显凝重,尤其是黄秉昆,见了黄鸣后更是连打眼色,既有不知所措,又有委屈的质问。 等刘博滔道明来意:“黄少爷,我们三人是受上头之命帮你一起查明孟楚遥孟太医一案的!” 黄鸣也就明白黄秉昆为何会有此等反应了,他确实有够委屈和彷徨,自己明明还努力守着这个要命的秘密,怎么转过头来,锦衣卫里就有不少人知道了? 黄鸣一时也不好单独给他解释,只能给他个稍安勿躁的安慰眼神,然后才正色问道:“是宫里的意思么?” “是,宫里的意思,让我们接下来我们一切都听从黄少爷您的安排,协助你把案子真相查个透彻。”刘博滔忙道,“我手下有三百可以信赖的弟兄,只要黄少爷你发话,什么都可以办!” “用不了那么多,你且先优中选优,挑出五十人听用即可。”黄鸣当即下达了自己的第一道命令。 人太多,就容易走漏风声,这案子实在牵扯太大。 “就照你说的办,回去我就挑人。黄少爷可有其他要求?” “就两条,够忠心可信,还有嘴足够严!” 交谈间,黄鸣算是看出来了,那两个千户其实还不知道接手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大案,所以表现得从容不迫。 既然接下来要与他们共同查案,这事还是先挑明为好,以免到时让他们猝不及防,自乱阵脚。 “那就再谈谈我们要查的案子本身吧,你们知道那孟太医杀的是什么人么?” 两人摇头,徐行之这才开口:“莫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黄鸣看了眼厅前,那儿并无人影,便又压低了声音,肃然道:“是武宗皇帝。” 两人脸上本来还挂着亲近的笑容,却在这话后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讶:“你……你说什么?” “黄少爷,你可别在此事上说笑啊,那是掉脑袋的大事……” “你们看我像是在说笑么?”黄鸣反问一句,又瞥了眼黄秉昆,“而且这事黄百户也是知情者,你们可以问他。” 两人当即扭头看向敬陪末座的黄秉昆,就见他脸上似哭似笑,却真就点了点头,艰难道:“黄少爷说的都是实情……” 巨大的冲击下,徐庆之倏然起身:“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刘博滔也有些坐不住的感觉,强自镇定道:“此事确实么?” “八成以上是真的,因为是那孟太医亲口承认的,而且还有他亲笔写下的认罪书。” 黄鸣说着一顿,又道:“其实这案子真相早已摆在面上了,是有人让孟太医和当时的太医院院判齐云道联手所为,而那指使者,便是杨慎!” “杨慎?”徐行之再度惊叫出声,然后才忙一定神,按下声音,“杨阁老的公子,翰林院编撰杨慎?” “就是他了。”黄鸣这时倒很是坦然与平静了,“至少目前指向的就是他。不过,这一切只是孟楚遥的一面之词,而且交代之后他还又反悔了,自然更没有进一步的其他证据。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从他入手,找到相关线索证据,将其罪名彻底定死!” 两名千户都沉默了。 他们来前做梦都想不到这案子竟如此之大,如此要命。 只要稍有差池,要的就不只是孟太医的命,更有他们这些办案人的命。 因为此事牵扯之人的身份实在太高,就是锦衣卫势力还在时,都会感到棘手,更别提眼下了。 刘博滔看看黄鸣,又看看黄秉昆,很想问他们一句,你们哪来的胆子,居然敢涉入这样的案子? 黄鸣二人苦笑,他们也冤啊,谁知道前夜一查,就查出这么个秘辛来? 好半天后,刘博滔才终于恢复过来,低声道:“那黄少爷,你可有什么想法了么?是从那孟楚遥的身上入手,还是另有目标?” 黄鸣在知道他们来意后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此时无奈道:“目前来看,只有从其入手。而他现在就被关在你们锦衣卫于城外的某个秘密落脚点,上些手段逼问一番,说不定就能有所收获。” 两个千户又对视一眼,然后全都点头称是。 这确实是眼下最靠谱的查案方法了,而以锦衣卫的刑讯手段,一个弱不禁风的太医,他们自信还是能让其交代一切的。 可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感到棘手,刘博滔更是一阵的后悔。 即便查出真相,后续的麻烦也依然巨大,就不是他们这小身板能扛得住的。 而更叫他难过的是,这差事还是他主动抢来的,只为了有所表现,让皇帝陛下对自己留个好印象。 黄鸣也后悔,但他更知道这天下没有后悔药。 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只能上了:“这样,几位赶紧回去精选人手,就五十人。然后我们赶在今天城门关闭之前出北京,先从那孟楚遥的嘴里问出线索再做下一步安排,如何?” “就按你说的办。”两人不再耽搁,立刻起身,便要告辞。 而就在这时,外边黄忠又匆匆而来,人到厅前刚开口:“少爷,张少爷他急着过来说有要紧事……” 话没说完,身后张瀚已经大步流星跑了过来,见着黄鸣都顾不上旁边还有其他人,就已急声说道:“黄少,赶紧救命啊,徐少和徐家二姐在城外出事了,有绑匪绑走了他们,还给你留了这封东西……” 黄鸣闻言就是一怔,怎么身边又出了状况?而且徐庆之被绑架,绑匪不找他家人,却找上自己了? 倒是旁边的徐行之此时大急,一步跨上,一手夺过张瀚手中的信,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人拉到面前,喝道:“你说真的?庆之和允之他们真被绑架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六章 他们是冲我来的 厅中气氛比之刚才又低沉了不少。 这突如其来的绑架事件完全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徐行之,焦虑之下,连坐都坐不住了。 倒是另一个当事人黄鸣,此时还算镇定,已看过那信件的他若有所思,好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东西。 那由绑匪留下的信件内容倒是很简单直接,就是让他赶紧准备黄金八百两,明日黄昏送到西山。 到时一手交钱,他们就一手交人,而且让他们绝不可报官,只要惊动官府,那就撕票,一拍两散。 见黄鸣一直没开口,徐行之终于是有些扛不住了:“黄少爷,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二妹和三弟了,还请你一定要救救他们啊……那八百两黄金我一时自然凑不起来,但只要给我时间,我就算砸锅卖铁,做牛做马,也一定会把这笔债还上的。” 说着,他直接迈步到黄鸣跟前,就要给他跪下了。 他们兄妹三人很早就没了父母,十来年相依为命,感情要比一般家人更深,此时徐庆之和徐允之同时出事,徐行之自然是最紧张的那个。 黄鸣这才回神,赶忙起身一把将人搀住:“徐千户你这是做什么,庆之也是我的好友,徐姑娘她当初也帮过我大忙,我岂会坐视不理! “至于赎金,你也不必为难,八百两黄金我还是能拿出来的。” 见他如此表态,徐行之稍稍安心了些,然后就见黄鸣又道:“不过此事有着太多的蹊跷和问题,我们必须先想明白了,才好做事。” 刘博滔这时也跟着道:“黄少爷说的是,此事确实疑点颇多啊。”说着,他目光已落到前来报信的张瀚身上,“怎么是你来报的信?可知道他们是在哪儿出的事?” 张瀚被这几位看得心里发毛,直到见黄鸣冲自己点头,才略一定神:“前两日,我与徐少约好了一起去西郊一带消暑耍子,听说他们姐弟两个每年这时候都会去那边附近的水云庵……” 已经恢复过来的徐行之这时也补充解释道:“不错,后日,也就是六月十九,便是家母的生忌……她在时,每年都会去城外的水云庵进香求佛祖保佑,等她去后,我们就养成了这时前往进香。 “若没有这次的差事,我本应该和他们一起去的,说不定那些贼人就得不了手了!”说话间,满脸的自责。 “那水云庵里有多少人?平日香火多么?”黄鸣此时已经进入状态,连忙又问道。 “那只是一个只有七八个尼姑,外带两三个代发修行女子的小庵堂而已,平日里少有香客上门。” “所以贼人在其中动手绑人才会格外容易!”黄鸣又瞥一眼张瀚,“你继续说。” 张瀚吞了口唾沫,对黄少那是愈发的敬重了,他居然能与这些锦衣卫的人平起平坐,而且似乎还占据着主动位置。 “徐少他们是昨天下午出的城,我因为有事耽搁了,就在今日一早才过去。结果到了那间庵堂,却发现门户紧闭,叫了也没个回应,再翻墙进去后,才看到那里头的尼姑什么的都被绑了,堵了嘴。 “然后我又在其中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这封书信,上头居然写着让黄少你拿钱救人。我一急也没作多想,就赶紧跑来了。” 黄鸣点头:“看来那些绑匪也是知道你今日会过去,才特意留下的书信,并指定了明日要我交赎金!可这么一来,此事就生出不少疑点了。” “没错,第一,为什么他们不直接问徐千户你要赎金,而是找上只能算是朋友的黄少爷!”黄秉昆这时也理清了思路,迅速说道。 见黄鸣冲他点头后,得了鼓励的他又继续道:“第二,这些绑匪为何会找上徐庆之二人,而且就是在水云庵中下手? “如果从结果来看,他们应该是对你们一家颇多了解才是,如此才能找到这么个容易下手又不惊动太多人的机会。可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不知道你家中根本就拿不出这许多赎金么?” 徐行之叹了口气:“是啊,所以他们才会想到让黄少爷出钱赎人……” “这就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了,为什么是我?如果真是冲着我的钱来,何必多此一举,直接想法子绑我或我家中人岂不更好?”黄鸣也提出了疑问。 在场几人都陷入了沉思,这事怎么看都透着无法解释的蹊跷啊。 这时刘博滔眯眼道:“如果真要找答案的话,就一个可能——徐家姐弟和赎金什么的其实都是障眼法,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黄少爷你! “他们绑人留信,要赎金是假,让你去西山才是真。上头可是写的清楚,一不能报官,二只能由你亲自带黄金过去换人。” 不愧是多年来在锦衣卫里担任要职的掌刑千户,有着丰富的办案经验,一下就把问题的本源给看了出来。 黄鸣也深以为然地道:“刘千户所言也正是我所想。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而且一直以来对我都多有关注,认定了我能拿出这笔金子,同时也会为了救人冒险!” “那黄少爷你……”徐行之满脸的忐忑与纠结,想问黄鸣肯不肯冒险救人,又问不出口,还担心他会为了自身安全推脱。 不想黄鸣却又一笑:“我刚才已经说了,徐少是我的好友,徐姑娘又有恩于我,我自然不会不管他们。” “黄少爷……”刘博滔还想劝说一句,却被黄鸣立刻抬手打断:“说句难听的,其实我也很好奇那些绑匪到底在打我的什么主意。我有一种猜想,说不定又是那些白莲教的妖人在兴风作浪。 “去年我被他们算计利用,这口气都还没出呢,既然他们现在又冲我来了,哪有逃避的可能!” 刘博滔一时都拿不出劝说的理由来,只能提醒一句:“可你不要忘了,你身上还有查出那案子的重任呢。” “也不急于一时,顺便,锦衣卫的精锐我还可以借用一下,或许那些绑匪压根就不知道你们也在我家。待会儿你们从后门出去,照之前说定的办,让那五十锦衣卫精锐今夜偷偷出城,前往西山一带藏匿起来!”黄鸣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此时直接发号施令。 开玩笑,作为前世的刑警,他也是办过不少绑架案的,又怎么可能真被绑匪牵了鼻子走,真就单独去交赎金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七章 水云庵中有线索 次日上午,黄鸣便在戚长风和徐行之的随同下,出了北京城。 这是他穿越以来少有的几次离开北京城,也是第一次来到西郊一带。 其实这一带区域若是放在后世的,可是相当繁华热闹的所在,依然属于京城范畴,在此买套房都要花上几代人的储蓄,甚至都买不起。 不过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出京城后的西郊看上去就有些冷清了。 虽然也有村落,但两村之间却隔着数里地,入眼所见除了官道,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与城内的繁华完全是另一副场景。 尤其是在来到水云庵前时,左近方圆五六里都未见什么人烟,就更显得寂寥。怪不得那些绑匪会在此动手,那是真没有半点后顾之忧啊。 此时,张瀚的一名伴当还守在门前,看到黄鸣他们坐车过来,他便赶紧上前见礼,然后又禀报道:“这庵堂里的姑子全都受惊不轻,还说着要报官。是小的几番劝说,才安抚住了她们,没有真去大兴县衙。” 按规制,这西郊当属于大兴县的管理范围,而京城东边一大片,则隶属于宛平县的管辖,然后这两县又归顺天府管。 黄鸣拍了拍这位的肩膀:“你做的不错,可有问过这些姑子,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她们都说记不清了。当时是在夜里,大家都歇下了,突然遭到攻击的。庵堂里的都是女子,只有徐少爷一个男人,根本就没法反抗……” 黄鸣点点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绕着这座并不算大的水云庵走了一圈,然后就在东北角找到了一些翻墙而入的痕迹。 那边墙头,有碎砖泥块什么的落在墙根,看着还颇为新鲜。 黄鸣捏起一撮在手指里揉动了一番:“他们的人应该不多,身手也未见得有多好。” 对此戚长风最有话语权了,立刻赞同道:“公子说的是,这院墙不过一人多高,他们却留下了这许多痕迹。而且只在这一角存留,应该是一个个翻过去,人的不会多,五人左右吧。” 徐行之有些惊叹地看着面前两人,自愧不如。 自己一个锦衣卫千户,论勘察现场完全是个新手,和黄鸣二人可差太远了。 “进去看看。”黄鸣一声招呼,戚长风已跃身而起,手只在墙头轻轻一按,人又轻飘飘落进院中。 不一会儿,他又飘然而出,连衣裳下摆都没沾染什么痕迹。 “公子,我仔细看了,这边过去就是姑子或香客们就寝的院落,几间院子间也有着一定的距离,只要行事够干净,不会让其他人察觉。” 黄鸣笑了下:“这些人或许不是很强,但心思却够细密,应该早前就来此踩过点,甚至进过这水云庵。走,我们去跟她们说说话,看她们能记得多少。” 招待他们三人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尼姑,自称是这水月庵的庵主,法名慧心。 她看着依然惊魂未定,但多年的修行,还是能有礼有节待客的。 稍作寒暄后,黄鸣便入了正题,先是问当夜出事时的情况,对方依然只说记不清,甚至都没看清贼人的样子,就被打昏绑了起来,嘴也给堵上了。 “这水月庵周围几乎未有人家,你们就不担心出事么?”黄鸣随后又变了个角度,看似随意地问道。 慧心苦笑道:“我们水月庵在此也有几十年了,以往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哦……”黄鸣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声。 慧心了然地解释道:“这一来我们水月庵真没一般庙宇道观那般香火旺盛,也没几亩庙产,也就够我们这些修行之人吃穿而已,所以不会有贼人惦记。 “二来,其实我们水月庵多少也是有些来历的,是由定国公府在成化年间出资所修,也算是定国公府名下的家庙了,一般自然没有宵小敢来搅扰。” 黄鸣挑了下眉,想不到这水月庵和徐家还有这一层的关系。 徐行之也略有些意外,他来此多次,居然也不知道这水月庵与定国公府有此渊源,怪不得自己母亲当初会选择来此进香。 “那平日里除了徐允之姑娘他们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进香或是住上几日么?”黄鸣又问道。 “外人是没有的,我们这是庵堂,一般也不收留他人夜宿。只有定国公同宗之人,我们才会开门留宿,让他们进香礼佛。” “那最近可有不曾来过的徐家人过来么?” 徐行之听到这一问,心中更是咯噔一下,难道对庆之他们下手的竟是徐家自己人? “没有吧……”慧心努力想着,却摇头道。 “当真一个都没有?”黄鸣看着她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慧心下意识摇头,但随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对了,留宿的香客是肯定没有的,但有几个客人是和徐姑娘他们一起来的,只在庵里走了走,又上了香后,就告辞离开了。” “他们是什么人?有多少?” “我未曾细问,只听徐姑娘称那对夫妻的女子为三姐,他们也就四人,一对夫妻,带着个丫鬟和仆人。” “三姐,莫非是王茂和徐珍夫妇?”徐行之当即有了自己的想法,但随即又摇头道,“若是他们一定不会和此事有关,他们乃是正经人家,王茂更是有举人功名在身,岂会和此等贼人有什么关联?” 黄鸣没有与他分辩,只继续问道:“其他就没有人上门了?” “没有。我们这水云庵素来清静,少有人来。” 黄鸣一阵沉吟,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只看了看天色道:“过中午了,我们稍作歇息,就准备入西山吧!” 是的,这边距离绑匪要求的西山也并不远,大概半个时辰即可到达山脚。他们也算是顺道过来了解一下案情的,而看黄鸣此时的神情,似乎是已经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又歇息了半个时辰,过了中午,暑气稍微小了些,黄鸣他们三人一车再度出发,很快就来到了西山脚下!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八章 他们不会来了(上) 西山,顾名思义自然就在北京西边,距如今的北京城二十多里。 放到后世,这儿妥妥还是北京城内部,属于五环之内,但在大明朝嘛,自然是郊区的郊区了。 在原来的历史上,过上几百年,辫子朝便会在此设下一营兵马,就是有名的西山健锐营。但现在,这儿自然见不到任何军营,京师三大营有时或许也会跑来操练一番,但在这个大热天里,是绝不会来的。 于是整座西山都显得格外幽旷,尤其是这半下午,除了风吹过山林的呼啸,以及啾啾鸟鸣,就真听不到其他动静了。 黄鸣三人下车眺望着那满是茂盛树木的山岭,眼中也隐隐可见忧虑。 西山,朴实的名字下,是连绵百里的一片山脉,贼人要是真藏在其中,想找到他们还真不容易。 好在,倒也不用刻意进山找他们,人家会自己出现。 当他们沿着山道又走过一程,来到一座小茅亭时,就看到有条汉子正光了膀子,拿斗笠盖了脸,在亭中呼呼大睡。 在三人来到亭前的同时,呼噜声迅速消失,那人一骨碌起身,顺手把斗笠扣在头上,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沉声道:“黄鸣黄少爷?” “正是在下。”黄鸣笑着冲他抱了下拳,“徐家姐弟是被你们绑去的?” “聪明,不过你来早了吧?现在才申时正(下午四点左右),还没到黄昏呢。” 夏日天长,恐怕得到酉时(六点)天才会见黑,才叫黄昏。 黄鸣却是一笑:“不过是拿钱赎人,早点不更好?你们早点收了钱,我们也能早点把人救回去。” “也好,不过你们人太多了。”这位扫了徐行之和戚长风一眼,“我们留的信里可是只让你带金子来……” “有么?信上只说让我带金子过来赎人,可没说要单独一人。”黄鸣说着,还把那信取出,递了过去。 对方明显愣了下,但随即又道:“人在我们手里,自然由我说了算。让他们这就离开,然后你带了金子随我走……” “这不成!”黄鸣立刻摇头。 “怎么?” “我信不过你们!” “你……” “而且,这么多金子,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压根就拿不了。” 黄鸣说着指指徐戚二人身上的褡裢,八百两黄金,由他们各自背着。 有些文艺作品中,往往会忽略掉某些现实,张口就是能拿动几千上万两的金银。 可事实上,人又不是神仙,哪可能随身带着这么重的金银——银票除外。 八百两黄金,价值自然是相当高,换成白银足有六七千两往上。 就是重量,也自不低,以十六两一斤来论,那就是五十斤,可是相当压人了。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有些贪婪地扫一眼二人:“金子拿出来,让我看看真假。” 戚长风二人在得到黄鸣的认同后,也就大方地把各自肩上的褡裢拿下,解开,露出里头一根根金灿灿的长条来。 “拿一根过来我验验!”对方眼中更露出惊喜,忙又要求道。 “给他。”黄鸣点头。 旋即,一根金条就被抛了过去,那人一把抄住,掂了掂分量,又仔细看过,差点就要上牙去咬了。 “这金子没有问题,数量也对,只要你们放了人,它们就都交给你们。”黄鸣说着又上前一步,“我已经给出诚意了,现在要看的是你们的诚意。” 那汉子的目光不时流连在那两褡裢的黄金上,半晌后才道:“你要是背不了,我帮你背,你跟我一起上山。” “不成,我说了我信不过你们。要是你们出尔反尔,不光黄金,恐怕连我也是送羊入虎口!” “我们岂会……” “你们是贼,是绑匪,难道还有信誉可言么?” 黄鸣的一句话,就让对方无言以对,半晌才咬牙道:“那你的意思是?” “要么就是让我们一起随你进山,要么就另外再定交钱换人之事。”黄鸣强硬道。 在看到对方这般贪婪的表现后,他心下更稳,吃定了对方。 对面的汉子当真是好一通的纠结,目光在黄鸣和那两包金子上来回扫视,足足半天后,才咬牙道:“这样,你我各让一步,就不用你亲自送黄金进山了!” “嗯?那被绑的人呢?” “由他们两个带了金子随我进山,到时那徐家姐弟也由他们带回来。怎样?” 这话一出,三人先是一愣,徐行之挑眉间,刚想说什么,却被黄鸣抢先一步道:“可以!就让他们带了金子跟你去。你们记住,进了山后,要是见不到人,哪怕是把金子丢下山崖,都不能便宜了他们!” 他说着,冲二人一点头,戚长风率先抱拳:“公子放心,我一定会把徐少爷他们安全带回来。” 徐行之这才有些不安地跟着抱拳称是。 事不宜迟,两人就这么重新背起褡裢,跟在那家伙之后,随他沿着前方山道,朝着西山深处而去。 至于黄鸣,则索性就在这亭中歇下,等着他们顺利归来。 这一等,又是个把时辰。 随着时间推移,金乌西沉,天色也就暗了下来。 山上的气候,比之城里又有不同,之前还暑热难当,此时居然就有了些许的凉意。 一阵山风吹来,让黄鸣都不禁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紧了下自己的衣襟,同时又起身,走到亭外,朝着前方黑魆魆的山道远眺:“怎么还不来……早知道多带几人,回去等消息了……” “他们不会来了!” 突然,身后一声怪笑。 不等黄鸣反应回头,两只手已迅然搭上他的肩头,巨大的力量往下一压,直接将他压得扑倒在地。 同时,一只巨大的麻袋也跟着兜上,将他整个人都给罩了进去,再一扎口,彻底出不来。 “哈哈哈……黄鸣啊黄鸣,你自以为精明,想不到还是中了我们的妙计!” 那怪笑之人一阵得意,又一摆手,装了黄鸣的麻袋立刻被人抬起,然后迅速朝着山下远处而去。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六十九章 他们不会来了(下) 先是被人抬着,快速下山。 十分钟后,被放上了一辆马车,同时那几人也一起上了车。 开始时路是崎岖不平的,但在二十分钟之后,路就变得平坦起来,车速更快。 如此又是半个多小时,车才又慢下来,周围也从静谧而变得有人声,以及犬吠之声…… 被麻袋整个装进的黄鸣并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很是平静地靠着前世的经验,对沿途的一切细节做着推想。 随着猛烈一震后,车辆行驶的速度又是一减,显然是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果然,在车辆停稳后,一人便开了口:“把人带进去!” 旋即,黄鸣就觉身子一轻,连人带麻袋就被搬下车,又被半拉半拖着,继续向前,中间还撞到了似乎是门槛的某些高起处。 “二当家的,人带到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不是说了请黄少爷来一见么,你们这也太粗鲁了。快,给他解开,放黄少爷出来!” 随着这明显是安排好的对话,在几人一阵忙活后,黄鸣一个趔趄,终于是黑咕隆咚的麻袋里脱身出来。 入眼是一片光亮,让好长一段都在黑暗中的黄鸣不禁拿手遮了下眼,然后就听跟前一人又笑道:“手下兄弟不懂事,让黄少爷您受委屈了……” 黄鸣不见惶恐,也没有愤怒,只看着这个三十多岁,模样瘦削精明的汉子道:“徐庆之是你们绑的?既然收了金子,为何不但不放人,反而把我也给绑来了? “你们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就范,拿出更多金银来,那就是想多了!” “哈哈哈,黄少爷果然非一般人可比,要是换了其他人,此时早就被吓到了吧,在下佩服!”这位也不以为忤,笑着抚掌,又一指旁边的座位,“还请坐下说话,上茶。” 在黄鸣不客气地落座后,又有粗布汉子送来了最劣质的茶水,倒出来水上都漂着一层茶沫。 “让黄少爷见笑了,我们弟兄穷,只能喝这样的劣茶,你委屈一下吧。”这位说着,又自顾先喝了一大口。 黄鸣却没动茶水,只盯着他道:“你到底是谁?这么做又有什么目的?” “黄少爷终于是想到了?” “你们绑了徐庆之二人,留下信让我出黄金赎他们……恐怕要钱是假,拿我才是真吧?” “黄少爷果然聪明,这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真相,在下对你是越发佩服了。”这位再度抚掌,一副赞许的模样。 但怎么看,他更多的还是洋洋自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啊:“所以,在下和兄弟们的身份来历,我想黄少爷应该没必要问了吧?” 黄鸣笑了一下:“是啊,你们处心积虑做下这些,又怎会暴露自身让我今后找你们报仇呢?这么说来,你们也没要我命的意思了?” “那是当然,我们与黄少爷又无冤无仇,怎会伤你性命?” “不是想要我命,也不是为了钱,那就是受人指使,想从我这儿得到更有价值的东西了。说吧,想要什么?” 见黄鸣如此上道,二当家眼中光芒一闪:“既然黄少爷如此痛快,那我也不兜圈子了。有个人我们一直盯着,早就想对付他了,结果我们还没动手,就被黄少爷你带了锦衣卫的人给捷足先登了——孟楚遥孟太医,只要黄少爷你把人交出来,我可保证不伤你分毫。事后,不单是你,徐家少爷和小姐也能安全回去,如何?” 黄鸣目光一垂,似笑非笑:“你们果然是冲他来的么?” “嗯?你想到了?” “毕竟这两事间相隔太短了,由不得我不做联想啊。所以你们到底是受谁之命做出这事来的?” “黄少爷,问话之前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现在做主的是我!” 见对方神色一变,黄鸣也不再纠结于此,答案他其实心里有数,也没必要此时急着套问。 “既如此,我也告诉你实话,孟太医放与不放,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你们这回真抓错人了!” “我知道他在锦衣卫手里,不过现在看着他的是与你关系最为紧密的黄秉昆,只要你一句话,他自然就会乖乖放人!” 二当家说着一顿,又提议道:“甚至你都不用下这样的命令,只要告诉我们人被藏在哪儿,我们便可去提人。” 他一边说着,起身走到了黄鸣身前,俯视着他:“我劝你还是聪明些,选择与我们合作为好,不然我虽好说话,可我手下的兄弟可是很粗鲁的,你也见识过了……” 面对如此威胁,黄鸣依然不慌不忙,稳稳坐那儿:“那我要是告诉你,其实就连我都不知道黄百户把人藏哪了呢?” “我看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二当家终于是有些动怒了,目光锁死着黄鸣:“等你看到自己那两个随从的尸体,便会改变主意!” “我两个随从的尸体?”黄鸣似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 对方得意而残忍一笑:“我们做事向来不会留下手尾,既然请了你过来,那两人自当灭口,不然那些黄金我们还如何笑纳呢?” “原来你是指他们啊……”黄鸣笑了,半点担心都不带有的。 见状,这位心里顿时生出一丝不安来,即刻扭头问道:“老五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外间很快就有人答道:“不知道啊,许是路上耽搁了吧?二当家的,可要派兄弟前往接应?” “不急。那边我们都安排好了,十多个弟兄有心算无心,除掉两人自然是轻而易举!”他这话似是说给黄鸣和外间兄弟们听的,又似乎是在给自己打气。 因为不知怎的,他心里还真有些发毛,好像有什么控制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与此同时,有几声驴叫自外头传入,让黄鸣的双眉陡然一挑。 然后他突然就冲二当家咧嘴一笑:“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话落,变起。 突然的杀声自外头传入:“杀啊!所有人等,敢反抗逃跑者,格杀勿论!” 而就在二当家一怔间,黄鸣也已骤然暴起,双手一翻扣住对方的双腕,一脚已迅然蹴出,正中其下方要害!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章 那就一言为定 这突变,或者叫突袭来的实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二当家也好,这一片院子里的众多汉子们也好,那都是全然没有半点防备的。 几乎是在敌人突然杀进的一刻,他们才惊觉过来,想做回应。 但是,却已经晚了。 几十个武艺高强,利刃在手的锦衣卫下手绝不留情,只要不就地跪倒的,他们迎面就是一刀。 登时间,惨叫声便响成一片,鲜血迸溅流淌,尸体也随之一一倒下。 这其中,冲得最快最猛的,当数戚长风。 他一刀在手,前进路上当真是全无一合之敌,拦在路上的,全被他挥刀砍翻。 这等凶神恶煞冲杀直入,早把这院中上下吓得惊叫逃窜,从而让他如入无人之境般,迅速杀到了黄鸣所在的小厅前。 然后,他就看到自家公子正好整以暇地把一人按在桌旁,一手握刀抵住对方脖颈,和几个想要冲进来的家伙对峙着。 刚才黄鸣暴起偷袭,让那二当家根本不曾防着,立刻中招,惨叫着倒了下去。 黄鸣更无犹豫,顺势就夺过了他随身的一把刀,以其为人质,挡下了门外几人的攻击。 而随着戚长风如猛虎下山般杀到,这几人顿时再无半点威胁。 在两个试图一战的家伙被他四刀劈杀后,剩下那些人便惊叫着一哄而散。 但他们也没能散到哪儿去,因为这时更多的锦衣卫已在黄秉昆和徐行之的带领下火速杀到,将所有人都包围拿下。 也是直到这时,整个身子还弓成皮皮虾状,眼泪鼻涕尚未止住的二当家才恍然过来:“你……你一早就猜到了……” “这点浅薄的计谋还想算计到我头上?”黄鸣让开身子,把人交给赶进厅来的几个锦衣卫,冷笑道,“既然你们用上了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我自然就得还你们一个将计就计了。 “不然,又怎能轻易找到你这个幕后之人,将活捉,并且顺利救到徐少他们呢?” 说着,他又高声对外间的徐行之道:“徐千户,让人在这边仔细搜索,我想徐少他们一定也被关在此处!” 其实都不用黄鸣提醒,徐行之已经下令让人到处搜寻了。 这是一座小镇子里的某处院落,占地倒是不小,前后左右共有七八重之多。 但在这许多的锦衣卫毫无顾忌地大肆搜查下,目标自然很快就被找到。 徐庆之和徐允之姐弟,果然就被关在其中一处院落的某间屋子里。 两人被找到时还是被绳索捆着,嘴里也塞着东西,看着实在可怜。 直到看清楚是锦衣卫前来营救,二人才从刚刚的恐慌变成惊喜,在看到闻讯赶来的兄长徐行之和黄鸣时,两人更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呜……大哥,我都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呜呜,黄少,你也是来救我的么?” “没事了,没事了……”徐行之忙一手搂着一人,连声安慰,然后又看一眼旁边的黄鸣,“这次真亏了黄少爷他仗义出手,又是出钱,又是出谋划策的,不然……” “你们没事就好,我可不敢居功,只是略尽所能。”黄鸣也谦虚了一句。 在他身旁戚长风却很是敬佩的看着自家公子,这回他对黄鸣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在他看来,这次能如此顺利把人安全救出,又将贼人一网打尽,论功劳,自家公子是绝对的第一,而且至少占了八成。 不提他为了救人拿出的八百两金子,光是之前做出的准确推断,就足够让大家在事后惊叹了。 在今日出发前,黄鸣就说:“我有八成把握断定这次徐少他们被绑架,幕后之人其实是冲着我来的。 “而就目前我能想到的情况来看,敢做出这等事情,又专门针对我的,只会来自两方面,一是白莲教妖人,二则是与孟楚遥的案子有关。 “而就时间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必是他们知道了孟楚遥出了事,便想通过这种手段,从我这儿把人给劫回去。” “那按黄少爷的意思,咱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徐行之很有些担心地问道。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暂时徐少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这点你可放心。然后,既然他们的目标在我,就一定会找机会让我落单,到时我会给你们信号,你们配合我便是。 “如果真到了这一步,长风,你该知道怎么办!” “引蛇出洞,将计就计,我会保证公子你安全的。”戚长风很有自信的说道。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完全按他们的设想发生了。 当那亭中人提出让戚长风二人带了金子跟自己进山换人质时,黄鸣就已经给出了暗示,两人便即“中计”。 但其实,在他们随那人入山后不久,他们就已先发制人,然后又悄然回身,藏在了黄鸣左近。 也就是说,那些贼人自以为轻松抓走黄鸣时,其实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早被戚长风跟上。 而徐行之则回去把藏在西山深处的锦衣卫人手给调出,并按戚长风留下的沿途记号,一路跟着来到此处。 可以说,要没有黄鸣的算无遗策,以身犯险,深入虎穴,就不会有此时的一场全胜。 说不定徐庆之二人就会有危险,又或者无法把所有贼人一网打尽,从而走漏风声。 当徐庆之和徐允之听明白了这一切经过和凶险后,两人对黄鸣自然更为感激。 徐允之更是郑重其事地来到黄鸣跟前,端端正正就要下拜称谢:“多谢黄公子你冒险搭救,我……” 黄鸣赶忙上前一步,伸手就把人给扶住了:“徐姑娘你不必如此,在下之前欠你一份情,自当报答。何况,徐少和我还是好友,救你们更是理所当然。” 被这么一把扶住,与黄鸣身体相接,顿时让徐允之的俏脸阵阵发烫,还真就拜不下去了:“那谢……还是要谢的。” “如果徐姑娘真觉着心中略有些过意不去的话,那就今后再教我些读书之法便是。”黄鸣笑道。 这话又惹得其他人一阵欢笑,徐允之则在一愣后,用力点头:“那就一言为定。” 旁边的徐行之若有所思地将二人的对话收入眼中。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一章 各有对策在心中 救出徐家姐弟,拿下所有绑匪贼人,又安抚了镇上受惊的一众百姓。 等做完这一切,也不过是半夜而已,自然不好急着回京,此时赶去也进不了早已关了九门的北京城。 于是锦衣卫们索性就地审问起这一干绑匪来。 在他们的诸般手段下,又一气抓了二十来人,想要审出有价值的东西自然不难。 天还没亮,才眯了没多会儿的黄鸣就被徐行之叫起:“黄少爷,有眉目了。” 他对黄鸣是既感激又佩服,不自觉间,竟把他当作上司来看待,有了收获,直接就报了过来。 “哦?”黄鸣忙振作了一下精神,问道,“查出他们的来历和幕后主使了?” “这些人交代,他们都是锦绣会的人。” “锦绣会?”黄鸣重复问了一句,他对京城帮会什么的还真不了解。 有道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自然就会出现各种帮会团体。 作为大明京城,北京更不会例外。 三教九流,各色大大小小的帮会,或善或恶,或奉公守法,或仗势行凶,可以说是比永定河里的王八少不到哪去,黄鸣自然关注不过来。 徐行之看出他心中所想,便仔细解释了一句:“锦绣会表面上是商会,专门帮那些来京城出手绸缎蜀锦的商人拉关系,做买卖的行会——其中做主的,一多半都是蜀锦商人。 “但实际上,他们背地里不断培养势力,经常与江南的丝绸商人争斗,没少干违法乱纪的勾当,也算是北京城里数得上的一方力量了。尤其是几年,发展迅猛,是京城地下五大帮会之一!” 黄鸣了然点头:“是四川那边的帮会势力,所以说这事应该和杨家脱不了干系了?” 谁都知道当今首辅杨阁老是四川新都人,锦绣会这些年发展迅速,显然也和这层原因脱不了关系。 然后再联想到这次他们设计抓来黄鸣的真实目的,正确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徐行之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是一叹:“不过他们的供词只能算到锦绣会三会长祝允同身上,再往上就没有了。” “怎么说?” “那为首的家伙只承认自己是受了祝允同的指使行事,而且还说那是祝允同和孟楚遥有过节,他们才会一直盯着人不放。结果却被我们锦衣卫先一步得了手,这才想到通过绑人来达成目的。” “这话你信么?”黄鸣冷笑。 “自然是有破绽的,但他咬死了真相就是如此。而且此事就他知情,其他手下更只是听命行事,连他们要抓黄少爷你的真正目的都不知道。” 黄鸣皱了下眉,很想问对方一句,为什么不对那家伙用刑? 你们锦衣卫不是向来善于用这等方式让人交代一切么? 徐行之看出他所想,又解释道:“其实就是这些,也是我让人动了些手段才得到的,后面的事情,他真完全不知情。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屈打成招,甚至让他给假口供,一旦被人追究,只怕后患无穷啊。” 黄鸣这才了然的一叹:“我明白了,现在锦衣卫也不敢胡来了。尤其是,此事很容易就牵扯上杨廷和,到时你们反而会被攻击。” 徐行之苦笑一声,抱拳拱手:“见笑了。” 黄鸣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口中慢悠悠道:“所以此事即便拿下了所有人,到头来也就只能追查到锦绣会一个三会长而已?再想深挖,却已没有线索了?” “对,除非我们再出手将祝允同也拿下了,然后再让他招认背后还有人指使。不过……” “不过此人身份就高了,一旦动了他,那边必然会迅速知情并做出应对。” 黄鸣迅速补充道:“而且这边的事情也必然会迅速为他们所知,恐怕天亮后,他们就会即刻切断所有线索了。” “而更关键的是,如此看来,孟楚遥的事情也已被他们察觉,说不定这时他们已在安排第二套,第三套对策了。” 徐行之神色凝重:“正是如此,也不知刘千户那边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既然黄鸣推断对方就是冲着孟楚遥而来,那边自然是要有所防备,于是千户刘博滔就带了手下亲信精锐亲自坐镇看守。 黄鸣便宽慰了他一句:“应该不会,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说话间,踱步的他突然身形一停,眼中光芒一闪:“我想到了对策,或许可以从两方面入手,哪怕他们真把祝允同给灭口了,主动权也依然在我们!” 此时又几乎一夜未眠的黄鸣精神突然变得抖擞,或许一切都将随着两方面的得手而迎刃而解! …… 这一夜未眠的并不只有黄鸣他们,北京城里,杨府之中,也有人彻夜未眠。 后宅,杨慎的书房中,他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正狠狠瞪着面前的兄弟:“你怎如此糊涂,如此大胆,如此胡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不第一时间与我商量,居然擅自做主,还用上了锦绣会里的那些人! “你知道这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么?尤其是父亲那儿,一旦……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大哥,我也不想的。可是……那孟楚遥落到了锦衣卫手里,很明显和当初那事有关,一旦传出,大哥你可就……” “就算如此,你也该先与我商量,怎么就自作主张?而且你干的那叫什么事,这不是此地无银,人家还没查到我们头上呢,你自己就认下了!” 杨慎满是愤怒和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的弟弟杨惇。 这个兄弟太过跳脱又自以为是,所以前一次的会试才会落榜。 其实论才学聪明,他都不在自己之下。 而这一回,他又自作聪明,干出了最愚蠢的事情来。 责怪了对方几句后,杨慎又是一声长叹:“罢了,此事由我来补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回四川老家去,天一亮就走。” “啊?那父亲那儿……”杨惇大惊,又不甘心,眼看着再过几月就是会试了。 “要是让父亲知道你干了什么,我怕你小命不保!”杨慎神色肃然,“别的都顾不上了,你回老家才能保命。听我的,其他事情我来办!” “大哥……”杨惇既忧且愧,想说什么,到底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二章 一日之变(上)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北京城的居住环境自然也是这个理儿。 比如说像黄家所在的仁寿坊,以及周边不少其他民坊,就因靠近皇城而多住达官显贵。 而城西,如鸣玉坊、咸宜坊等处,则多聚居着商人大户,使得这边的房价一直以来也是居高不下,甚至还在仁寿坊等处之上。 盖因这一片区域通着漕河码头,货物上下最是方便,自然就吸引商人在此落脚,渐渐成就规模。 六月十八日上午,头顶烈日依旧炎炎,但随着一辆辆装满了各种货物的大车自西直门进入,鸣玉坊周围也就迅速热闹了起来。 各相关商人早早就做了安排,那些等着做工卖力气的苦力们,更是直接从树荫下跑出来,争着抢着想要揽下一些活计。 可即便是这等力气活,也不是一般苦力说干就有得干的,也得由一个个押车来的主事们做出安排,或不断压低价格,或直接就早安排了人等在自家铺面附近了。 锦绣会就是做的后者安排,偌大个商会可不光只有一个个绸缎商人,还养着好几百的帮闲伙计,随着为首的主事一声招呼,便有数十名短打扮的壮汉呼啦一下围上来,把几十车绸缎货物快速搬下,运进那边的库房。 然后是有条不紊地清点入账,等做完这些,时间已到中午。 作为帐房的贺辉便夹了墨迹稍干的账册,行色匆匆直奔鸣玉坊深处的一座豪宅而去。 这儿正是近日留在京城主持大局的锦绣会三会长祝允同的住处。 这是一座占地七八亩,有着十多进院落组成的巨大宅邸,里边不但房屋院落众多,而且还点缀了各种花木亭阁,道路曲折,一个陌生人进入其中没人带着,很容易就会迷路。 就算是朝中部堂一级的高官的府邸,与此豪宅一比都显寒酸。 若是放在百多年前的洪武朝时,这样逾制僭越的宅邸,其主人恐怕早就被定罪判死了。 但一百多年后的现在,朝廷对这些东西早就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是在北京城中,天子脚下,只要你有钱,又打点好了上下关系,自然不是问题。 可即便如此,每当贺辉走在这条熟悉的小径上,看着那些亭台楼阁时,心里还是难免嘀咕,这要真有官府上门严查,可怎么办啊? 没想到这一念头在今日真就成真。 他还往深处走着呢,后方就有几个管事神色紧张,脚步匆匆地赶了上来,边走还问左右:“老爷今日是在锦官阁里办事么?” “是的,老爷还等着贺先生进去报账呢。”下人看一眼贺辉如此说道。 贺辉闻言冲那几个同样望来的管事略一颔首,居然是同行之人么,看来是又有什么急事。 他不是个多话之人,只管继续往前,倒是那几个管事,不知是为了和他套近乎,还是因为心中忐忑,脚步不停,口中却对他道:“外头来了几个锦衣卫的,说是要见老爷,暂时被我们挡住了。但恐怕撑不了太久……” “锦衣卫……他们来找老爷做什么?”贺辉眉头一皱,不安问道。 “不知道,但一定是来者不善,我们给的孝敬银子他们都不肯收,必是出大事了!” 说话间,几人又走过了三重院落,终于是来到一间临水的轩敞竹阁前。 这阁子座落在一片湖水边,两旁还有树木掩映,倒真是个避暑的好去处,锦绣会三会长祝允同就在此处办公。 正在案后看着什么东西的他见这么多人到来,略微疑惑了一下:“你们是有什么事么?” 不等贺辉开口,那几个管事已经率先开口:“老爷,有锦衣卫上门,说是要请老爷去镇抚司问话。” 祝允同的身子陡然一震,眼中也闪过一抹不安,但旋即就被他压了下去:“我们都是规矩的商人,锦衣卫凭什么拿人?挡下了就是,反正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也没那么威风了。” 那几个管事明显愣了一下,面面相觑,都不敢领命。 锦衣卫再不比以往,那也是凶名在外的存在,他们哪有胆子拦着对方不让他们进来啊? 但祝允同却不管他们的为难,只哼一声:“还不去办?” 几人这才各自苦了张脸,不情愿地答应一声,转身便要退出去。 贺辉则趁机上前两步,把手中的账册送了上去:“三会长,这是本月到京的绸缎账目,在下仔细查看过,没有短缺,还请过目。” 或许祝允同本来还想要仔细看看账目,但现在却没这个兴趣了。 只随意地伸手接过账本,连翻开来看一下都没有,只点头道:“知道了,辛苦你了,且先回去吧……” “那个,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四川来的这批货里好像有颜色上的差异,不如让在下先为三会长点出来?”贺辉又道,顺便上了两步。 祝允同皱了下眉,但还是以大事为重,点头示意对方过来为自己点出账册上的问题所在。 与此同时,外间远远的,突然就有一阵惊叫呼喝传来—— “你们做什么?竟敢擅闯人家,就不怕我们报官么?” “我们锦衣卫素来奉旨拿人,别说一个小小的商人了,就是阁老尚书,也是想拿就拿!祝允同在哪里……” 本来都想看账册的祝三会长脸色顿时一青,再顾不上什么生意上的事情,抬眼朝着前方往去,身子一动就要起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到外头那一行直闯而来的不速之客的身上时,一直表现得最低调,出现在此也最合理的账房贺辉动了。 没有任何的呼喊,甚至连神色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已经站到祝允同身边的他右手一翻,一道寒光已迅然而出,直接没入对方的侧颈。 一刀之下,血光迸溅! 祝三会长连声惨叫都不及发出,人只是诧异地扭头看向身侧的刺客,双眼瞪得老大,却随着刀被拔出,人也跟着软软倒了下去。 此时,几名锦衣卫才刚刚抢到锦官阁前,亲眼看到了这突然的一幕。 所有人,皆都震惊地愣在了当场…… “把这刺客给我拿下!要活的!”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三章 一日之变(中) 相似的一幕也在北京城北的教忠坊内发生着。 和城西多商人大户同样道理,城北一带住的多是读书人,其中不少还是等着参加明年初会试的全国举子。 放到如今北京百姓的说法里,就有着南穷北酸之论,就是指的南城多住寻常平民,而北边则住着满是酸腐之气的读书人了。 作为等待会试的举子之一,松江华亭县举子徐阶就住在此。 不过相比于其他身家不是太厚的外乡举子,他徐子升却是家底殷实,不但不用为在京城的开销费心,还能在此直接就买下一座两进院落的宅院,养着数名奴仆伺候自己。 对他来说,只要能让自己安心住到会试,并考上进士,花销多少银子都是值得的,就跟当初他有意结交杨阁老的公子一个道理。 不过今日的周围环境就明显不是太有利于他读书了,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临近中午时,周围突然就是一阵骚乱争吵,都传进他的书房了。 “徐通,外头出什么事了?”烦躁的徐阶把笔往案上一搁,出声问道。 打从华亭老家一路陪着少爷来京的忠仆徐通忙过来回禀:“少爷,似隔壁的王举人切了官司,有官府个宁上门抓宁……”一口地道的江南官话。 徐阶顿时吃了一惊,再坐不住,立刻起身,快步来到院中,朝着左手边的那座院落望去。 然后就看到几个大红色服饰的锦衣卫正把个不断挣扎的青年按住了,绳索一捆,就要拉人带走。 此人,正是与徐阶他有着一些交情的邻居,同样是举人的王茂了。 这让徐阶顿生同仇敌忾之心,忍不住怒喝道:“你们做什么?无缘无故,居然就敢直闯人家中绑架举人?这北京城里还有王法么?” 一声吼,让还在拼命挣扎的王茂有了更多的勇气,也在那儿高声叫屈:“你们锦衣卫想做什么?如此胡乱拿人还有王法么?我可是待考的举子,是有功名在身的……” 身后,一名年轻的妇人也追了出来,哭声不断的叫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可是定国公府的人,你们这么做就不怕朝廷怪罪么?” 这一下,四周更多人被惊动,许多本来还在闭门读书的举子考生们也纷纷打开家门,走出来与一众锦衣卫理论,喊着让他们放人。 徐阶见状,更是索性第一个站了出来,喊道:“锦衣卫如此胡来,我等士子岂能眼看着同学受辱?让他们放人,不然谁都别想走!” 有了领头的,先是二三十岁,血气方刚的青年举子们都围上来堵住去路,之后,那些年纪更大,也更老成些的举子也都围了上来。 短短片刻间,居然真就把带了王茂出来的那十多个锦衣卫给围在了中心,让他们寸步难行。 “放人!放人!放人!” 很快的,大家的口号都统一了起来,一边喊着,一边不断进逼向前,大有把锦衣卫们彻底困死的意思。 为首的锦衣卫百户此时是真有些傻眼了,他完全没想到办点小差事,拿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举人都会遇到这样的阻碍啊。 若是放到以前,别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阻挠他们锦衣卫办案拿人,管你是什么举人考生,那都是同伙,都得拿下。 可现在,锦衣卫自身难保,大不如前,却是不敢真与这许多举子起了冲突,一时只能不断后退,直退回王茂院中。 而见此,众堵路叫嚷的举子胆气更壮,纷纷叫喊着放人,跟着杀进了王家,大有当面把人从锦衣卫手里抢出来的意思。 这时,后方巷子口,又一队锦衣卫快速赶来,当先一人,正是千户徐行之! 他刚刚才把被救出的徐允之和徐庆之送回家,知道王茂很是重要,便迅速赶来,结果就看到这番乱象。 这让他既感震惊又觉愤怒,以往的锦衣卫哪有这么狼狈过啊! 再按捺不住的他当即快步前冲,放声喝道:“你们这是要作反么?还是说你们也都是这绑匪的同谋?” 一声暴喝,还真就把聒噪吵嚷的举子们给压了下去,让他们纷纷停步,满是好奇地回望过来。 徐阶更是眉头一皱,但还是即刻问道:“这位大人能否把话说明白了?什么叫绑匪?王兄可是举人,岂会干出这样违法之事?” “就是,王兄他有家有业有功名,又只是个书生,哪可能做什么绑匪?” 其他人也纷纷跟进,驳斥徐行之的说法。 徐行之倒也不惧,只沉了张脸喝道:“事实究竟如何,现在自然不好定论。但是,他与前日发生在城外水月庵中的一件绑架案大有关联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说着,他突然又提高嗓门,冲院中还在叫屈的王茂问道:“王茂,你敢说徐允之他们不是和你一同去的水月庵?那边的女僧可都能作证!而就在你们离开后,那儿就出现了绑架案,定国公徐家的两名子弟徐允之和徐庆之被贼人绑架,这与你无关么?” 王茂和他的妻子在这一瞬间整个人都愣住,脸上更是露出了心虚与恐慌之意。 他们本就不是善于作奸犯科或撒谎之人,此时被徐行之当众点破其事,顿时就慌了心神,连辩解的说辞都拿不出来。 徐阶在不远处看到二人这番模样后,心中也是咯噔一下,这王茂真有问题? 自己这回是帮错人了? 他这么想,周围那些仗义执言的举子们也是一般,转眼间,就有不少人悄然退缩,溜回了自己家中。 徐行之心下大定,当即喝道:“还不把人带出来,连王夫人也一并带上,她应该也是知情人!” 这下,眼见王茂夫妻被人带出,那些举子却不敢再作阻拦,只能是脸色古怪地目送他们被锦衣卫押着走出巷子。 不少人心里还多有惶恐,担心事后锦衣卫会因此找上自己,给自己也扣上一个绑架同谋的罪名。 相比于城西,城北的这场变故总算是以锦衣卫的顺利拿人收场!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四章 一日之变(下) 夜渐深,北通州。 与和漕河相接,是南方各省来京必经之路的南通州的不同,北通州就显得要萧条不少了。 不光镇子更小,建筑和人口也少,除了官方的驿站外,只有两家客栈分别开在镇子两头,其他皆是普通民居。 谁都不知道,此地居然就有一间很不起眼的院落是锦衣卫在京城之外的一处据点。此处一般就是用来收发传递北方边关各镇重要情报的,有时候也担负着某些锦衣卫内部的机密行动。 如今此处据点就被激活,正德被毒杀一案的关键凶手与人证,太医院孟楚遥就被秘密安置在此。 就是锦衣卫内部,知道他在这儿的,也绝不会超过一掌之数,所以在守在这院子内外的十多名锦衣卫看来,自然是绝对安全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两天下来,风平浪静。 随着昨日刘千户刘博滔又带人赶来坐镇,大家心里就更加有底,这却让他们的守御竟有所松懈。 尤其是此时夜深人静,守夜的数名校尉更是没精打采,不时挥手驱赶嗡嗡飞来叮咬的蚊虫。 变故,往往也是在这时发生。 在守卫不曾察觉的黑暗中,两条黑影无声潜来。 本就不高的院墙自然挡不住黑影,并借着院中杂物的遮掩,他们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来到两个打着哈欠的守卫身侧。 突然间,他们迅然扑上,手一箍一按,两个守夜的校尉连吭都没吭一声,便当场软倒,昏迷在地。 放倒两个守卫后,两人又迅速摸向后方院落,如法炮制地解决了四个守卫,这才扑向东厢房。 那屋中,孟太医正和衣而卧,却未入睡。 自被软禁到这儿,不,应该说是被黄鸣揭开那秘密后,他整个人就都是浑噩的,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才好。 几天几夜都未能睡着的他其实已经很是疲惫,双眼赤红,满嘴燎泡,可就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不时被各种念头冲击着头脑。 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真与锦衣卫合作,以减轻自己的罪责么? 不,我不能这样,那只会害人害己,更害了这大明江山社稷,杨阁老要是被我连累了,这天下就要乱了…… 可我真能担下一切么?我儿子还小,我母亲还在,还有我孟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他们一定会被株连的…… 我不如一死,说不动就一了百了了…… 可要是他们说我是畏罪自杀呢?要是死咬着不放呢…… 这几日来,相似的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翻腾了不止百回,到头来却还是什么主意都拿不定。 他怕连累杨阁老,同时更怕自己就这么扛下所有罪名,落个诛灭九族的下场。 如此纠结,带给孟楚遥的压力实在太大,他觉着自己就快要疯了。 而就在这时,本就没有关死的房门突然吱嘎一声,竟被人打开,一条人影在月光照映下,正投在床上孟楚遥的身上,让他的身子猛的一震。 终于到了做出最终选择的时候了么? 这一刻,他的脑子突然停止了其他一切思考,想到了自己刚开蒙读书时,先生教给他的一句话,是汉时史家,史记作者司马迁所说——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自己为大明江山安定而死,为保住杨阁老的清名而死,那就是重于泰山! 想到这儿,他都没有回身,继续背对着门口来人,沉声道:“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那为了杨阁老,你可以死了!” 冷冷的回答传来时人已至床前,利器破空声袭来,却是那人已出刀刺向孟楚遥的后背。 虽然孟太医已经做好了舍身取义的打算,可真当袭击到来时,他还是忍不住一声尖叫,人更是下意识地向前一个滚动,尽力去躲避刺杀。 嗤—— 这一刀贴着他的身子划过,破开了他的衣裳,也划开了他的皮肉,让鲜血流出。 剧烈的疼痛更是让孟楚遥惊恐万分,再度尖叫:“救命啊,有刺客——” 刚才的勇气和无畏在这一刻竟已彻底消散。 与此同时,旁边的屋子里,已有呼声响起,几条身影更是如离弦之箭般直射而出。 人还没到,喝叫声已先一步传来:“何方宵小,竟敢在此撒野!” 那刺客却不受内外叫嚷的影响,一声喝叫后,手一抖,短刀已然飞出,直夺孟太医的后心。 这下他是再也躲不过去了,只能拼命地一个翻身,自己从床上翻落,肩上却已被这一刀钉中,血流如注,人也噗通一声软跌在地。 那刺客明显是愣了下,还想再追上去结果了他,第一个救兵却已杀到。 刘博滔如下山猛虎般怒啸而至,人在门外,便是一声断喝:“贼子敢尔!” 然后双拳轰出,相隔两丈许,拳劲已迅然攻到,让刺客前扑的动作陡然一顿,赶紧闪身一躲,却还是肩头中招,身子一歪,闷哼出声。 刘博滔更无二话,抢步入内,也顾不上先拿人,已快速掠到还在地上挣扎的孟楚遥跟前,稳稳将其护在身后。 这时,其他锦衣卫也都叫嚷着赶了过来,看清楚情况后,便凶狠地朝着刺客扑去。 此人倒也足够果断,一见情势不妙,再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后退,到了旁边的窗户前,身子一矮一起,已撞开窗户,到了外间。 然后就听几声砰响和惨哼,有人叫道:“刺客跑了……” 外间的布防未成,居然就让刺客顺利脱身,借夜色掩护而遁逃! 刘博滔的脸色虽然很是难看,可他却并没有跟着追出去,而是扶起还在惨叫的孟楚遥:“孟太医,你伤哪了?这是我们的责任,居然没料到如此隐秘之所在也会被人查知,差点让他们伤了你……” 孟楚遥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既是怕的,也是怒的。 在那生死关头,他终于是看清了自己的本心,什么泰山鸿毛,什么阁老天下,都没有自己的小命来得重要啊! 惊变之下,他的态度已变,主意已定。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五章 一夜之间(上) 孟楚遥一脸煞白地半靠在床上,由着锦衣卫替自己裹伤。 时不时的,他的身体都会抽搐震动,也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伤痛。 旁边桌旁,刘博滔大马金刀坐在那儿,神情凝重,却又有些絮絮叨叨:“看来已经有人知晓了一切,连我们藏孟太医在此的隐秘都已经外泄。 “有第一次刺杀就一定有第二次,这儿已不再安全。现在看来,只有把你送去咱们镇抚司,至少那儿比这边更稳当。 “不过……事情很可能就是从我们镇抚司内部外泄的,难保那边就不会有人对你下手,所以你得有个准备,说不定就……” 他说着,偷眼打量孟楚遥,就见后者脸色又白了几分,脸上的惶恐是怎么都藏不住了。 差不多了…… 就在这个念头一起的同时,那孟太医也跟着开口:“刘千户,要是我说出一切真相,帮你们……帮你们把案子坐实了,你们能否确保我和家人的安全?” 刘博滔的心下顿时大喜,但脸上却看不出半点笑意来:“这是当然。只要你愿意与我们合作,站出来指证武宗是被人害死的,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保你周全。 “而且到那时,我们就不必再这么躲躲藏藏偷偷摸摸了,就算锦衣卫里有人想对你不利,我们也有的是应对之策!” 说着,他又深深望向对方:“不过孟太医,你得要有价值才行啊,若只是空口白牙的指证,怕是很难让人相信,我也不好做事!” “我有证据!”孟楚遥突然道。 刘博滔登时来了精神,果然对方不是傻子,留有保命的关键之物:“什么证据?” “是我老师当初交我的,说一旦事发,或可保住身家性命!那上头不但有我老师的亲笔叙述,更有当时害死先帝的种种细节,以及……杨大人的一件信物!” 刘博滔再吸一口气,他能猜到对方还有保留,却没想到这证据会如此瓷实。 一旦真能拿到这些并公之于众,那将是铁证如山,杨廷和都没法否认。 所以他急切道:“这些证据你藏在了哪儿?应该不在你家中吧?” 孟家上下锦衣卫的人都已经仔细翻查过了,除非真是掘地三尺地被掩埋起来,否则肯定没有。 “在东城保春堂中。”孟楚遥缓声道,“那儿有个坐堂的大夫曾与我有些交情,我让他把东西藏在了医馆后边药房的墙中……而且几乎没人知道我与他的关系。” 刘博滔眨眨眼,不禁有些佩服起孟太医的心思来,居然能想到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一个看似与他没有任何关联的之人。 要知道就是锦衣卫,这几日细查了孟楚遥的人际关系,也没查到有这么个人。 京城医馆药店何止百数,锦衣卫自然不可能都去查问。 “东西具体在哪儿?”刘千户又紧跟着问了一句。 “我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后才能说!”到这时,孟楚遥又卖起了关子。 刘博滔立刻点头:“好,我们这就送你回京城,就把你安顿在镇抚司中!” 说话间,孟楚遥身上的伤已经裹好,虽然行动受到了一定影响,但在几个锦衣卫的看护下,出门上车倒是不难。 然后,便由多名精干校尉押送着,车辆在这个半夜时分轻轻驶出这间院落,朝着京城而去。 而刘博滔,看似还要善后,并没有立刻跟上。 直到车辆远去,神色凝重的他突然就是一松,变成了一副志得意满的笑容:“黄少爷,你们出来吧,人已经去远了!” 一旁的房门开启,黄鸣,和一身夜行装扮的黄秉昆与戚长风先后走了出来。 三人一看到刘千户的笑容,也都了然地笑了:“事成了?” “多亏了黄少爷你这一计啊,可把他吓得不轻,刚刚就把一切都交代了出来,原来他真掌握了关键证据,就在京城一家叫保春堂的医馆里。” 黄鸣一笑:“不过是猜着他会惜命而已。有道是负心多是读书人嘛!” 这话引得周围一众武人都会心的笑了起来,一切已在掌握。 黄鸣之前提出的两个策略,其一就是把京城里大有嫌疑的两人迅速拿下,也就是举人王茂和锦绣会的三会长祝允同。 只要抢先拿下了他们,总能从其口中榨出些东西来的。 至于另一计,就着落在孟楚遥的身上。 他的态度看似强硬,其实是有所摇摆的,只要一个契机,就可让其防线破碎。 给他一个是杨家先背叛他的说法,他就再不会有顾虑。 而眼下,果然一切真如黄鸣所预料发生了。 刚刚那两个潜入进来的所谓刺客,其实就是黄秉昆和戚长风,完全就杀了看守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刘千户还是多有不满,只是现在不好发作,心中却已有了决定,今后一定要好生整顿手下之人。 如果这次真来的是刺客,又真是两人的话,恐怕就已经得手了。 “差不多了,咱们也跟上去吧。”黄鸣抬头看看天色,笑道,“现在过去,到城下,也等不了多久城门就开了。” 时值深夜,其夜未央…… …… 同一片夜空之下,数十里外,南通州,漕河码头。 被多名忠仆护卫在此的杨惇又打了个哈欠,脸上除了疲惫就是不耐:“怎么船还不来?” “还请二少稍安勿躁,说定是四更天来船,还不到时候呢。”一名管事赔笑宽慰道。 杨惇只能抱以一声冷哼,从小到大,他还没吃过这等苦呢。 以往无论在家还是出门,哪里不是舒舒服服的? 这次却跟逃命似的出了京城,又跟做贼一样,非得半夜等船离开。 好在,他的不满终究没有持续太久,远远的,一点光亮顺流而来,让众人精神都是一振:“来了,二少咱们可以安全离开这儿,回四川老家去了。” 他话音刚落,后方突然就有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再回头,就见一道火把组成的长龙正风驰电掣而来,只转眼间,就已到了近前。 火把照映下,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那写马上之人的打扮,正是锦衣卫! 当下里,所有人,包括杨惇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六章 一夜之间(中) 长夜过半,已是四更。 但杨府后院的书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 操劳了一天国事的首辅杨廷和完全没有一丝睡意,看着面前跪着的长子杨慎,眼中除了疲惫外,就只有满满的恨铁不成钢了。 终于在良久的注视和沉默后,他终于发话:“我除夕时是怎么嘱咐你们兄弟的?” 杨慎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方才回道:“您让儿子安心在翰林院中修先帝实录,让二弟他在家安心备考……” “那还闹出这等事情来?而且还瞒着我,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我大明王法么?” “父亲息怒,是儿子擅作主张……但此事用诚(杨惇)他第一步就已经走错了,我只能救他……” “荒唐!”杨廷和勃然变色,“你这是在救他么?分明就是在害他!你以为把他送回四川,此事就能过去? “你知道你们闯下了多大的祸事?让人绑架定国公徐家的子弟,又借此来对付黄鸣,反倒被他所制。 “然后为了遮掩这一过错,居然又让人刺杀了锦绣会的祝允同!你知道祝允同背后牵涉着多少人的利益和关系么?他一死,引发的后果必将落到无数四川绸缎商人身上。 “你以为这是在壮士断腕,其实分明就是举剑自戕(qiang)! “而且,朝廷又岂会善罢甘休?京城里出此命案,又在锦衣卫面前,后果就是我也不敢压!” 面对父亲的不断申斥,杨慎只能唯唯称是,承认自己思虑不周,一切后果都由自己来作承担! “你来承担,你担得起来么?你现在不过一个翰林修撰,根本没这个资格,他们还不是要把文章做到我杨廷和的身上!” 杨廷和叹息着,满脸的失望:“用修啊用修,你以前不是挺稳重聪明的么,这次怎么就变得如此毛躁,行事居然完全不顾后果!” 说到这儿,他突然神色一变:“除非另有隐情! “说,此事背后还有什么缘故?一定不止是用诚他和黄鸣之间有着什么恩怨,让他顾不上一切!” 这话让杨慎的身体又是一震,自己道行不过,果然瞒不过父亲啊。 可此事牵涉巨大,他实在不敢说啊。 “说!不然家法伺候!” 杨廷和一下就捕捉到了儿子的异样,神色更显阴沉,双眼更是盯住了他:“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回话!” 杨慎不敢违抗,缓慢抬头,正对上父亲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利眼,让他的身体又是猛烈一震:“我……”有些话,是真不敢说出来啊。 就在杨廷和想要再度施压逼问时,书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响:“老爷……” 杨廷和神色微变,这时候敢来此找自己的,只有是府中最得重用的老管家。 而他会在这时突然敲门,显然是出了大事。 这让杨阁老稍稍一愣,定了下神,放缓了语气:“什么事?” “锦衣卫都督朱宸在府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报。” 杨廷和更觉好奇,又看了眼还跪在那儿的儿子,说一句:“你在此好好想着,想明白了再跟我说实话。让朱都督去客厅稍后,老夫更衣之后就去见他。” 朱宸的身份,在此时前来拜访,那就说明一定出了什么大事,需要面禀,他自然不敢怠慢。 盏茶工夫,杨廷和就见到了有些坐立不安的朱宸。 朱宸见了他后,立刻就起身见礼:“见过阁老。下官今夜冒昧前来,实在是有件事情必须与阁老言明,并由您定夺。” 杨廷和此时没有了在儿子跟前的纠结和神态变化,完全就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微笑模样:“坐,朱都督且先坐下说话。” “谢阁老。”朱宸显然是真有些急,都顾不上客套寒暄,落座后,又道:“此事关系到令公子……呃,是杨惇杨用诚!” 杨廷和面色不变,心里又是一沉:“怎么说?我那不肖子又闯什么祸了么?” “阁老日理万机,应该还不知道今日北京城里出了好几件案子吧?一是锦绣会的三会张祝允同被杀,而且是当着我们锦衣卫前去拿他的人之面,被刺客所杀。 “而那刺客,在落网后,居然就……就直接认下了,是受杨二公子之命杀人的!他欠下杨二公子一条命,只能用命来还。” 杨廷和眼睛微微一眯,这话里的意思可深啊。 刺客本身已打算拿命还了,显然就不可能轻易招供出杨惇来。 可结果他们还是问出了答案,显然是对其用上了各种手段! 当然,他依旧是不动声色:“还有呢?” “我们锦衣卫还拿下了与定国公府有着姻亲关系的举子王茂,据他交代,自己曾受杨二公子之托和徐家一对姐弟去了城外水月庵,帮他们探明了其中细节,从而让人绑走了这一对名叫徐允之和徐庆之的姐弟。” “他们现在如何?可是救出了么?”杨廷和忙关心问道。 “阁老费心,二人已经被我们锦衣卫的人所救出。不瞒阁老,那些人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宫里黄锦黄公公的儿子,黄鸣。而他,却是相当精明,轻易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那就好。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几个案子都与我那不肖子有关,此时是来拿人的?”问话时,目光已定定落到了朱宸的脸上。 顿时就让这位锦衣卫都督,在民间也如活阎王般的存在惊得身子一震:“不,不敢。下官今夜前来,其实是,是来报信的。 “此事锦衣卫里有人想要一查到底,还早就盯上了贵府,所以杨二公子一早离开,其实他们都是知道的。” 杨廷和哦了一声:“所以你是来通知老夫的喽?” “不,下官只是,只是提醒一声阁老,事情已经快要掩盖不住了,必须尽快出手。至于杨二公子,我们锦衣卫自然是不敢拿的,但他接下来不能再去四川新都老家,而当另外寻个他人找不到的去处。” 杨廷和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锦衣卫都督,这时才明白,对方这是来买好的。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七章 一夜之间(下)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锦衣卫现在是什么处境? 朱宸这个锦衣卫都督现在又多么的没有安全感。 毕竟之前可有连续两任锦衣卫都督都是被判了极刑,就在菜市口被千刀万剐的呀。 他能不感到恐惧么? 感到恐惧,就会想找靠山。可他一个锦衣卫都督,在朝中能找的靠山可就太有限了,其中最大的靠山,自然非杨廷和这位首辅莫属。 只是以往他一直都找不到机会。 直到这次,杨惇犯下了如此大错,朱宸才果断投效过来,并以此事作为见面礼,或者说投名状。 想清楚这些,再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神态,杨廷和可以确信,他所言都是真的,确实不是针对自己的一个陷阱。 “朱都督。” “下官在。”朱宸忙又直了直身子,差点就要站起来行礼了。 “也就是说,你会帮用诚离开此是非之地?甚至在案子上也帮着遮掩一二么?” “正是。只要阁老开口,下官一定竭尽所能,把事情给平息下去,绝不会留下后患。而杨二公子,无非就是在外躲上一年半载,等到风头过了,便可回来。最多就是错过下一届会试。” “不过是多等三年而已,他还等得起。” “那下官这就回去做一切安排,一定不让阁老为难。对了,南通州那边,我的人应该到了,会保下二公子的。” “很好,有劳了,老夫会记下此事!”杨廷和略作表态道。 即便只是这么一句不疼不痒的话,也让朱宸大喜过望,连忙起身抱拳称谢。 在他看来,攀上了杨阁老这座大靠山,自己的位置就稳如泰山,再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被人无故弹劾,丢掉官职,甚至是性命了。 送走朱宸,杨廷和脸色又是一变,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复杂。 而更关键的是,他们还有最要命的事情瞒着自己呢,必须让杨慎将一切如实说出了。 他想着,人也回到书房,杨慎还跪在那儿,一动不敢动。 “说吧,你们背地里到底瞒着我做下了什么勾当,居然不惜杀人绑架也要将此事给隐瞒了下去。” 眼见已然瞒不住,又是在父亲的强大威压下,杨慎终于决定说出实情:“父亲,儿子确实大胆做出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但儿子敢说,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这大明江山社稷!” 这话一出,杨廷和脸色更为凝重,此事果然就捅了天了?居然就和什么江山社稷都扯上关系了。 “说下去,一点不得遗漏!” 当他真个听儿子把一切事实真相说出后,饶是杨廷和一辈子几起几落,见惯了各种大风大浪,此时也惊得目瞪口呆。 足足沉默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而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愈发的惶恐,整个人看上去,都在这一夜之间,变得苍老了不止十岁! …… 漕河之上,载了杨惇杨二公子的客船已顺流朝着南方而去。 河岸上,两方人马正剑拔弩张,一派对峙之象。 如果借着摇曳的火把光亮仔细去看,就会惊讶的发现,对峙的双方穿着居然都是一致的,都是锦衣卫。 千户徐行之面沉似水,比这夜空还要黑上几分,语气则冷冽如刀:“屈大人,你这么做不合适吧?” 就在刚刚,他带人终于赶在杨惇离去前堵住对方,还没拿人,这一位与他身份相似的普通千户屈山便也带人杀到。 并且这些人都不作任何废话的,直接就策马冲散了徐行之的包围圈,然后一面挡住他们的队伍,一面护送着杨惇一行上船。 在这期间,徐行之倒也带人试着冲过一回,但奈何手下人手,到底没成。 尤其是屈山随即道破杨惇身份,这些不是徐行之亲信部下的人马更是不敢强来。直到人都走了,才装作与徐千户并肩作战的样子,与屈山一行对峙起来。 “徐千户,这话该是我说才对。你看你们都做什么?居然敢掳劫杨阁老家公子,你不想活,我们锦衣卫这么多兄弟可没想死呢! “这才多久,你忘了钱宁和江彬都是怎么死的了么?” 最后一句,更是干得徐行之的下属们一阵心慌,刀都快拿不稳了,气势更是陡然大降。 徐行之心下更是一紧,看来这不是对方擅自做主,是上头有人在保杨惇了。 但他还是强调道:“你们都知道这杨惇他犯了什么事么?指使杀人,绑架,还有其他更重的罪名!你们就不怕因此受到牵连而被定罪么?” 见手下人似有犹豫,屈山又是哈哈一笑:“这些案子都有实证人证么?还是只是你徐千户的一面之词? “而且,我们锦衣卫从来只是奉旨办案,这些普通案件什么时候轮到我们锦衣卫来办了?若是顺天府,刑部带人来拿,我倒不敢放人了!” 这就是在胡搅蛮缠了,可徐行之一时还真拿他没个办法,只能是恨恨盯他一眼:“那咱们就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我不妨告诉你一句实话,这事是都督吩咐下来的。接下来要担心如何交代的,只会是你徐行之!” 抛下这一句,他便又把手一挥:“走,咱们回去交差!” 轰隆隆间,几十锦衣卫骑兵就这么迅速退去,徐行之这边二十多人也只能目送:“那就等着,看看接下来到底谁会笑到最后!” 狠话确实是放出去了,但其实他心里也没什么底,这一天一夜间的种种变化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控制。 或许,只剩下寄希望于黄鸣还能如之前般力挽狂澜,解开这个死局了。 不管怎么样吧,这一夜之间,已经给京城带来了太多改变,就是本该和衷共济以渡难关的锦衣卫内部,也已经出现了裂痕纷争! 而随着徐行之带人往回走,时间一点点过去,等到他们真个抵达北京城下时,天已放亮,各城门也次第而开。 同一时间,京城另一边的德胜门,黄鸣一行也护送着孟楚遥的马车,走进北京!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八章 君子不好做啊 进入北京城后,黄鸣便暂时与锦衣卫众人分别,径直回家。 这两日他既劳心又劳力,又没睡过个囫囵觉,自然是累坏了。 所以在回家后,甚至都顾不上吃些东西,便回屋就睡。 而这一睡,就睡到了日暮黄昏,实在是五脏庙扛不住一个劲儿地咕咕叫着,才把黄鸣从黑甜中叫醒。 一场好睡,倒是让身体和心理上的疲惫一扫而空,让黄鸣都不得不夸自己一句,不愧是年轻人,就是扛造。 等他出门让羽墨给自己拿些饭食过来后不久,却换成了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端了一托盘的食物送了过来。 只看其模样,就让黄鸣在现实里了解什么叫秀色可餐,与她一比,那些饭菜都不再惹眼。 “就让奴婢伺候少爷你用饭吧……”少女有些娇羞地冲黄鸣一笑,然后又麻利地把各色食物放上桌,菜香加上少女的体香,一时让黄鸣都有些招架不住了。 “紫嫣……啊不,郑姑娘,你不必如此。” 不过很快他又定下了神,虚拦了一把对方的服侍动作,诚恳道:“我之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你的身契我随时都能还你。还有,现在郑大人的冤案也已经被刑部受理,不日就会为他昭雪,你家被廖魁夺去的产业也会送还,你大可以就此重新来过,过自己的好日子。” 这番话让郑梓妍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却,娇躯都为之一震,只有些悲伤地看一眼黄鸣:“少爷你是这么想的么?” “这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是因为我出身青楼,所以少爷你也和很多人一样嫌弃我么?”她又轻咬了一下嘴唇,显得更加的委屈和我见犹怜。 黄鸣都不敢与她对视了,忙又摇头否认:“当然不是,我只是觉着这样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你一个官家小姐,怎好,怎好以奴婢自居?” 穿越到这个时代也有大半年了,黄鸣的一些思想自然也会受到影响。 什么人人平等的概念,都只是说说而无法真个做到,放到如今的大明朝,就更是异端邪说般的存在。 或许黄鸣不会轻鄙任何一个出身卑贱之人,但他也知道一旦真成了家中奴婢,对对方来说意味着失去一切人生自由,所以便自然想着要让郑梓妍恢复良民身份。 但郑梓妍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泫然欲泣地看着黄鸣:“可奴婢只想报答少爷你,要没有你,我别说为父亲洗冤了,就是自身都难保全。” “我帮你并不是图什么报答……”黄鸣干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少爷你是真正的君子……但是,这天下间如少爷般的君子可太少了,就拿我们郑家自己人来说,以往他们也没少借着我爹的功名官职在当地为恶。 “而现在我爹早就去世了,又出了这等事,恐怕再没有人能管束得住他们。要是我真回去了,他们又会怎样对付我一个才从青楼出来的弱女子呢?” 这下黄鸣被问住了,他还真就忽视了人性之恶。 是啊,她郑梓妍就算有郑潜女儿的身份,可真能让郑家剩下那些人心服么? 礼教吃人可不是说说的,她一个进过青楼的少女,一旦落到那些人手上,恐怕比羊入虎口更加凶险吧。 自己要是真把她送回去,那不是救她,分明就是在害她了。 轻轻一叹,黄鸣只得道:“既然郑姑娘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强迫于你。你想留在我这儿也可以,不过不是以奴婢的身份,而是……这样,就和戚长风一样,以客卿之类的身份吧。 “什么时候你想离开了,只管走便是,我绝不阻拦。” 这决定让郑梓妍再度愣住,看着满脸正色的黄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怨了。 自己都已经放下身段矜持,做出这样的暗示了,他居然还是无动于衷么? 以往郑梓妍对自己的美貌那是相当自信的,虽然才十五,却已让悦情居极其看重,不止一次提过她就是下一个花魁。 可现在这个男人,他居然真就做到了熟视无睹,是因为自己的容貌还不入他法眼么? 当然不是! 正相反,如此美人在身边轻柔慢语,并暗示可以予取予求,对血气方刚的十七岁少年来说堪称极大的引诱和煎熬了。 但是,上一世的价值观还在,黄鸣就是再禽兽,也干不出对一个初中生下手的事情来啊。 所以只能用生硬的态度加以拒绝,哪怕郑梓妍会因此幽怨,哪怕这会让自己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就在郑梓妍魂不守舍的离开,换了其他家奴过来收拾盘碟,黄鸣总觉着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里都带着些别样的意味。 嘛的,君子不好做啊! 稍稍发了下牢骚后,黄鸣便打算再出个门。 倒不是再去镇抚司收消息,而是想去老师张璧家。 这两日,因为各种事情一去出现,黄鸣整天整夜地奔走在外,自然没时间去跟老师读书。 想来老师也一定会有所猜想,得过去稍作解释,顺便趁今日睡了大半天,头脑最是清醒,多跟他请教些学识上的东西。 就在黄鸣又吩咐下人准备车马,让早起来的戚长风再随自己出门时,黄忠又匆匆来报:“少爷,黄百户在外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黄鸣眉头便是一皱,双方分开都没一天时间呢,照道理,他此时应该在忙着审理相关之事,哪有工夫跑来见自己?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再度遇到了麻烦,而且一定是大麻烦! 这让黄鸣心神又是一紧,沉默了一下后,才道:“请他进来说话。” 看来今夜又去不了老师家了。 片刻后,满脸忧虑的黄秉昆就已快速走进客厅。 显然,他是真遇到了大问题,此时都已经顾不上寒暄礼节了,一见了面,就急声道:“黄少爷,出事了,这次的案子怕是不好办,朱都督竟想从我们手里把案子和相关人等都拿过去,再交给其他衙门!”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七十九章 哪方面的人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黄鸣也是一愣。 片刻后才道:“黄百户且先坐下来慢慢说,上茶!” 直到喝了几口茶水后,黄秉昆才定下神来,说话也利索有条理起来:“不瞒黄少爷,我们本以为此案已经至少有八成把握了,毕竟各种人证物证都在手上捏着,哪有失手的可能? “可偏偏就在中午时,朱都督突然下令,直接停了徐千户的一切职务,并让他回家反省,而理由则是顶撞上司之令,擅自做主!” “徐千户?徐行之被停职了?” “对,就因为他昨夜得报前往南通州拦截捉拿重要人犯杨惇——已经问得明白,这次徐庆之姐弟被绑一案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甚至就连锦绣会三会长祝允同之死,都可能是他安排的人刺杀……” “你等等……”黄鸣脸色再变,打断道,“你说祝允同被杀了?” 这个消息他还真不知道,毕竟事发时他在京城之外,回来后又倒头大睡到刚才,一点外边的消息都没收到。 黄秉昆苦笑一声:“是,他是在我们锦衣卫上门拿人时被手下一个账房当众刺杀身亡。虽然那刺客当场被擒,也确实从起口中问出了他也是受人指使,但是,真正的线索却还是因此而断!” 黄鸣深吸了口气,对方确实超过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啊。 不是他们的谋略更高,而是手段更阴狠,居然直接就灭口断此线索。 而来自对手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就听黄秉昆又道:“这还不算,本来只要拿下杨惇,进行讯问自然就能找到突破口。可结果,徐千户带人前往拦截,却被屈山屈千户带人阻碍坏事,他是奉了朱都督之命办事,徐千户自然不是起对手,只能任由杨惇被送走! “而事后再回镇抚司,朱都督便又以徐千户他以权谋私,以及顶撞上司,擅自做主拿人等等罪名,撤销了他一切职权……” 黄鸣冷笑一声:“就因为绑架案的受害者是徐家姐弟,所以朱宸就给徐行之定了个以权谋私的罪名?” “对,就是这个借口了。”黄秉昆一声叹息,“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偏偏还让杨惇给跑了,那线索就彻底断了。 “而就在午后,刑部和顺天府又上门来要人,要的就是孟楚遥孟太医。” 这下黄鸣是真坐不住了:“他们凭什么要人?” “黄少爷你忘了么?孟楚遥是因为杀了勒索他的太医院杂役江义,才被我们轻松拿下的。结果当时忙着把他带走,案发现场都没动……” 黄鸣一愣,又是一声苦笑:“所以这案子就落到了顺天府和刑部手上?” “对,人命案子顺天府自然是要插手的,只是不知怎的,刑部也参与其中……然后,他们又不知怎么查的,居然很快就确认了孟楚遥就是凶手!” 恐怕是逆推吧。 黄鸣做出判断——其实他们一开始关注到的就是孟楚遥的突然失踪,然后又正好发生了太医院杂役江义之死,哪怕案子不是孟太医所为,为了把人抢到手,这些官府也一定会用尽手段将罪名强加到他身上。 “本来,这也没关系,我们锦衣卫办案拿人,从来不用和刑部妥协。” 黄秉昆继续说着,脸上满是气愤:“可结果,就连朱都督,也想从我们手上把孟楚遥夺走。 “本来我们把人带回镇抚司已然可以从其口中问出那东西的准确下落了,却被朱都督他带人搅扰,使得孟楚遥又开始不信我们能保他。” “那现在孟楚遥人呢?还在我们手上么?”黄鸣又急问道。 “在的!” “嗯?”黄鸣都有些惊讶了,这还能把人捏在手,刘博滔这个掌刑千户可真够厉害的! 黄秉昆看出他心中所想,又解释道:“不是刘千户在顶着压力,而是万同知出了面。其实这次刘千户能带这么多兄弟一起办理此案,都是万同知一力支持!” 锦衣卫内的架构,除了都督指挥使外,下边还设有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三人,再加两个镇抚,再之后就是千户百户等真正听命行事的下属。 其中同知和佥事至少得有一人是真领了实权的,也算是对指挥使的一种分权制衡,这位万同知,万经道,就是这么一个存在了。 平日里,万同知不显山不露水,也没什么存在感。 可在这次的案件中,他却立场鲜明,不但一力支持刘博滔等下属将此大案一查到底,而且在面对上司朱宸时,居然也不带退缩的! 此人不简单哪,恐怕他背后,还有一股被人忽略了的势力。 黄鸣沉思了一阵,这才道:“所以现在事情是僵住了?” “对,僵住了。我们没法正常审案,人也不可能交出去,刑部和顺天府的人又以凶案之名不断要我们交人! “我等真是感到一筹莫展了,所以才向黄少爷您求助,看看您能不能拿出个妥当的法子来解开这个死结。” 黄鸣点点头,然后就站起身来,就在这厅中又慢慢地踱起步来。 见此,已经对他多有了解的黄秉昆立刻静静坐那儿,不敢出声,以免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无论是他,还是刘博滔或徐行之,他们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随着相互交往日深,他们对黄鸣已是越来越信赖,甚至都要到依赖的程度了。 每当遇到难题时,他们首先想到的,居然就是来征询黄鸣的看法。 就连黄鸣自己,都觉着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虽然他到现在还只是个国子监学生,连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能让朱宸不顾可能让锦衣卫上下离心离德后果,也要保下杨惇,送走孟楚遥的根由是在杨廷和身上了。” 黄鸣边走边思索着其中关键:“这样一来,我们就完全处于下风了,论势力论影响,区区一个锦衣卫,又怎能扛得住这般压力?何况,连锦衣卫内部都是不统一的…… “那万同知的坚持就有些不合常理了,他又有着什么底气和底牌呢?他到底是哪方面的人?”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章 恭喜你啊黄百户 在这么边琢磨,边踱步好一会儿后,黄鸣的步子倏然一顿:“你说,朱宸他为何要这么做?” “啊?”黄秉昆有些跟不上黄鸣的思路,沉吟之后才道:“自然是为了自保,毕竟有前车之鉴,他可不想再走钱宁和江彬的老路。” “对,作为接替者,朱宸对整死两个前任都督的文官们,尤其是杨阁老这样的数朝老臣,那是相当畏惧的。也正因为此,锦衣卫的处境才会越来越是不堪!” “黄少爷说的也在理,但却不是全部。锦衣卫失势,更是因为宫里不肯用我们,皇上和司礼监都对我们不闻不问了……” 这话多少透着些怨气,就跟个被男人抛弃的可怜女子一般。 黄鸣却没有笑,反而点头:“所以锦衣卫这段日子才会如此艰难,而又行事小心翼翼。哪怕有大案子落到身边,朱宸也只能选择避让,顺便做个人情给杨阁老……” 黄秉昆点点头,却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谈起锦衣卫的处境来。 黄鸣还在继续说着:“朱宸他胆小却精明,更善于做出取舍,所以哪怕这么一来会让锦衣卫的声势更一落千丈,甚至内部生出分歧裂痕,他也要为了自身安全而把人送走。” “对……” “那万同知呢?他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总不是真想做个青天,为死者伸冤吧?那代价可太大了。” “这个……”黄秉昆还真被问住了。 “我再问你一点,你一定要想好了说,万经道万同知平日里到底为人如何?他是个有担当,敢任事的人么?他在镇抚司中的声望地位又如何?” 这可把黄秉昆给问住了,他皱眉一阵思索,才迟疑道:“对万同知我了解得也不多,他很少管事,最多就是有些兄弟犯了过错要被惩罚,是由他出面保下的,所以不少下面的弟兄对他还是很尊重感激的。 “至于办案的手段,好像没怎么见过。倒是他用人很厉害,刘千户,还有另外两个千户,都是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那他的出身呢?” “他是世袭的锦衣卫千户,之后因功一点点升到同知。” 黄鸣了然而笑:“你说,这么一个人,他真会为了所谓的正义站到朱宸甚至杨阁老的对面去么?” 黄秉昆再度卡住,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当然不会。 换了是自己,也不可能赌上一切去和这样的大人物为敌的。 可它偏偏就发生了,这由不得人不感到惊奇啊。 不,不惊奇! 他突然心思一转,已经明白了黄鸣话中的真意:“万同知他是有恃无恐,是有底气才这么做的!因为他知道,有人一定会为他做主,可那会是什么人?” 黄鸣依然只是微笑,只让他自己去领悟。 而黄秉昆倒也没有让他失望,转眼间就把答案脱口而出:“是宫里……” 大明厂卫说是官方衙门,可其实却是完全独立于朝廷系统之外,只受皇帝,或者说宫里的节制。 要说谁能给一个平日里很是低调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底气,还敢于和上司指挥使,甚至真正掌握朝政大局的人叫板,那就只剩下宫里一个答案了。 随着想明这一切,黄秉昆心中更是卷起了惊涛骇浪,脸色也是一变再变。 他是真没想到,这几起案子会牵涉得如此之深,就连宫里都插上手了。 可是……他还有一个疑问,此时都忍不住说出来:“如果真是这样,万同知为何不与朱都督正面相抗?甚至都不与我们明说呢?”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好说,只能给出两个猜想。” 黄鸣说着先竖起一根指头:“其一,他其实已经这么做了,只是你们还不知道罢了。毕竟,要没有他在背后支撑,刘千户和你们又怎可能保得住孟楚遥这个关键人证呢?” 说着,他又竖起第二根指头:“其二,我觉着可能性更高一些。那就是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上边的人故意让他示弱的。” “那对他有什么好处,一旦人保不住,可就功亏一篑了!” “人一定保得住!至于他们的想法,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就是想在锦衣卫里选出一批真正敢任事,同时又能忠于上边的人罢了。” “啊?” “你想啊,经历了武宗朝的那几场乱子后,厂卫早被人所嫌弃,连指挥使都杀了两个了,这样的机构,你真敢信用么?” 黄秉昆下意识摇头,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了,但上面的人何其精明,自然知道锦衣卫是有大用的,所以就必须有所甄别,把那些真心为朝廷,有能力,又有担当的人挑出来,到时便可委以重任了。 “我甚至可以大胆猜测,这一回,朱宸的锦衣卫都督是当到头了。而新指挥使到任,总得选用一批自己信得过的人吧?” 见对方还有些迷茫,黄鸣又索性把话说透了:“打个比方,就如这张桌案,我现在要用它,上边却凌乱不堪,自然是要先归置一下,把该整理的整理了,把该扔的扔了,才好用嘛。” “我……我明白了……”黄秉昆似笑非笑,整个人状态都有些古怪。 黄鸣又是一笑:“所以恭喜你啊黄百户,撑过了这一场,你被提拔是必然的事情。” “这都亏了黄少爷您给我的机会和提点,下官就算升到了都督的位置,也不敢忘啊。” “哈哈,你言重了。只要坚持,很快就能看到结果了。”黄鸣目光一闪,如是说道,“或许这两日,就可见分晓了。” 黄鸣的推断大体上是正确的,唯一错误的,只在时间。 事实上,根本就不用过两日,就在当天夜里,北镇抚司外突然就出现了一队黑衣大氅的骑队,数量虽不多,但其压人的气势,却让守在门前的校尉,以及刑部顺天府方面前来盯梢要人的下属都心跳加速。 在对方一行来到紧闭的大门前,不等那几个守卫上前喝问,为首之人却已经亮出了一块腰牌来—— 这腰牌与锦衣卫们最熟悉的自家腰牌几乎完全一样,唯独正面一个字不同。 他们的腰牌上是北镇抚司,而人家的,是南镇抚司!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一章 南镇抚司 南镇抚司,锦衣卫内最容易被人忽视的部门,也是外间官民完全陌生的存在。 对一般人来说,提到南镇抚司的名字很容易就会和南京,以及那边的另一套朝廷班子联系起来。 但事实上,南镇抚司压根就不是南京六部这样的养老或暂时安置官员的衙门,而是有着明确职责的锦衣卫内部的关键机构。 它所以不被外界所熟知,只因为南镇抚司是对内的,只监察拿问犯了事的锦衣卫同僚! 后世总有人以为锦衣卫就是无法无天,不受约束的存在,这认识显然是错误的。 就不提锦衣卫一直都受东厂和司礼监的节制,光是锦衣卫内部,其实也有着专门的监察部门。 这也是创造出锦衣卫这一特务机构的朱元璋惯用的手段了,让各实权衙门官吏之间形成监视牵扯,他才能放心用人啊。 只是,理想丰满,现实却是骨感。 南镇抚司固然有这样的职权,可真用上一百多年来也没多少回。 反倒是因为他们特殊的职权和身份,很不受其他锦衣卫同僚的待见,几乎是边缘化的存在,到后来索性另寻地方。 没法子,从古到今,谁也不希望身边有个时刻监视你一言一行的人存在啊,甚至在许多锦衣卫看来,南镇抚司的那些同僚,就是内部的叛徒。 如此,南镇抚司自然被排挤,手中的监察拿问之权更是极少动用。 当然,极少动用不代表他们就不能用了,比如说此时此刻。 在亮明身份后,这一行十数人便已迅速进入镇抚司内中,穿堂过厅,直奔后堂,那儿正是两方人马对峙的所在。 在一间屋子里,孟楚遥正满脸恐慌地缩在一角,心中不知第几次骂着刘博滔等锦衣卫的人了。 这些家伙真是不靠谱,之前还大包大揽的说只要自己可以拿出证据并出面作证,则一切皆可谈。可现在,却被堵在这一间屋子里,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 是的,这边的情况确实相当不堪,刘博滔都已拔刀出鞘,也没能吓退屈山等一干想着抢功的同僚半步。 指挥同知万经道则站在他的身后,脸上似笑非笑,还在和终于过来的朱宸扯着皮:“朱都督,这案子明明是我们锦衣卫先拿到的,哪有把重要人证送给其他衙门的道理?” “我们锦衣卫从来办的都是钦案,什么时候民间的凶杀和绑架也需要我们过问了?你们这叫越俎代庖,怪不得刑部和顺天府会派人前来。你说说你们,何苦因这点小事得罪人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锦衣卫现在的处境!” 朱宸一副苦口婆心劝说的模样,话更多是跟守在门前那几十个手下所说,想要说服他们退让,那派人抢进去拿人就简单了。 万经道当即正色:“下官倒以为正因为我们处境不堪,才更要稳住军心。今日若是就这样把人交出去,之后我们又怎么让兄弟们信服?我们今后还怎么做事?” “万同知,这些事情不是你急着考虑的,本都督也不是在和你商量该不该交人,而是命令你把人交出来!” 朱宸面色一沉,施加压力:“若是再不交人,我有理由怀疑你有其他企图,再加上抗命,可就不止是停职查办可以解决了。到时本官可以让南镇抚司也出面查问,你该知道那边的厉害。 “我看在你我同僚一场,不想因小事伤了和气,你也别让我难做。 “还有你们,一个个也想被南镇抚司拿去细细盘问么?” 最后一句又是冲着那些总旗以下的低层部属所发,让他们都明显有些不安了。 就在这时,后方一个声音传来,懒洋洋中还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想不到朱都督居然还如此看重我们南镇啊。” 这话让朱宸以下众人都是一愣,旋即扭头望去,就见十多名玄衣黑氅的汉子大步而来。 当先一人三十多岁年纪,面容刚毅,眼中带着几许嘲弄和煞气,就如那下山进入羊圈的猛虎般,直直看向了朱宸:“朱都督,多日未见,可还安好么?” “骆安!”朱宸一下就认出对方身份来,眼皮就是一跳。 这骆安和自己一样,也曾是当今潜邸中人,也算是有些交情。 但两人之后的发展就大不一样了,朱宸很快就被放进锦衣卫,并随着出力扳倒钱宁江彬等武宗朝的锦衣卫老人,而迅速得到提拔,不到一年,就成了都督指挥使。 而骆安,则因为某些原因,并没有立刻跟着嘉靖进京,等到他于去年九十月间入京后,好职位是半个也没了,只能暂时安排到锦衣卫任镇抚闲差。 然后,他又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就领了南镇抚司的差事,彻底成为了边缘人。 但对这个多年的同僚,朱宸还是有些了解的。 此人很是精明,有城府,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得到重用了。 而现在,他突然就出现在了这儿! 太多的心思,在朱宸脑中盘旋,但旋即又被他强行排开,自己是锦衣卫都督,南镇抚司又如何?还不是在自己的麾下,要听从自己的命令? 当下,他也回以一笑:“骆镇抚深夜来此有何事禀报啊?”镇抚和禀报二字他特意加重语气,只为点出双方关系。 骆安倒并没什么反应,只笑道:“下官此来自然是为了办差了。正好都督在此,就更省一番工夫了!” 说着,他取出袖筒里的一份文书,展开便朗声读道:“经查,有锦衣卫千户屈山、关风,百户赵权、周寒、方宇……”他一口气报出了十多个名字,惹得在场众多同僚的脸色剧烈变化。 因为很“凑巧”的,这些被点到名的人,就在面前,正是跟随朱宸来此夺人的心腹下属! “……这一干人等在锦衣卫谋职却不思报效陛下,只行那受贿纵凶之举,实在罪不可赦。着即令南镇抚司将以上人等尽数捉拿,严加审讯,以儆效尤!” 话落,院中寂静一片。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二章 锦衣卫回来了? 见北镇抚司众人都愣在那儿,骆安倒是不客气,当即手一指:“把相关人犯通通拿了!若有反抗,就以拒捕论处,罪加一等!” 手下这些人早就等着他发号施令了,此时全都遵命一声,便迅速扑上,就要拿人。 这回,屈山等人终于是有了反应,全都惊慌地看向自家首领:“都督……” 朱宸也没让大家失望,见状忙上前一步,拦住南镇抚司众人,沉声喝道:“慢着!” 他身份官阶摆在这儿,就是骆安都不敢对他用强,更别提其手下了,他们还真就稍稍站住,然后也各自回头望向自家镇抚。 “骆安,你如此肆无忌惮就想闯进北镇抚司拿人可说不过去。你说他们有受贿纵犯的罪过,可有证据么?”此时几乎扯破脸皮,他也没什么好敷衍了,直呼其名。 骆安回得也是理直气壮:“我们锦衣卫拿人什么时候需要出示证据了?” “在我这儿就是需要!”朱宸立刻反击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这儿我说了算!你,还有你们,通通给我退出去,等明日我再找你们算账!” 朱宸已经想得明白,骆安此来一定是和万经道商量好的。 而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把那个重要证人送走,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 可是这一回,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号令居然也没用了,自骆安而下,所有南镇抚司的人都没一个动的。 而就在他要发作施压时,骆安又是一笑:“朱都督,你就不看看我这道拿人的命令是哪下的么?” 一句话,让朱宸猛一个激灵,再联想到他今日的异常表现,某个很不好的猜想已生了出来:“哪里下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抢步向前,真就跟抢夺一般,从骆安手里拿过了那道手令,同时口中喝道:“掌灯!” 左右立刻有手下拿着火把靠近,让都督看清楚上头的内容。 然后就在片刻后,朱宸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司礼监秉笔……” “这是毕云毕公公交代下来的差事,本来是要出动东厂番子的,看在我们厂卫关系一向不错的份上,才让我南镇先于锦衣卫内部自查。” 骆安慢悠悠说着,目光继续看着对方:“都督,这道手令,你是接,还是不接啊?” 朱宸的气势在这一瞬间已烟消云散。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毕云,正是东厂之主。 而锦衣卫,表面上是受这位首席秉笔太监的节制,其实也就是受东厂的约束。 要是东厂来拿人,他这个都督怕是连屁都不敢放! 所以这一回,朱宸是真一个人都保不下来了。 随着骆安再度挥手下令,手下人等上前,那些名单上的人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不敢有丝毫的避让反抗。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自家都督,连声叫道:“都督我冤枉啊……” “都督救我……” 但此时的朱宸却已连自身都难保了,因为就在把人拿下后,骆安又取出另一份手令读道:“毕公公有令,若是这次拿捕锦衣卫中的害群之马有任何人敢作阻挠,那便定其为同党,可由骆安一并拿办……朱都督,你可还想要验看一下这份手令的真伪么?” “不必了,你阴我!”朱宸咬牙道。 要是对方早亮明这是司礼监的意思,他又怎敢出面保人呢? “不敢,下官也只是奉命办事。哦对了,朱都督毕竟官阶在我之上,又是我们锦衣卫的上司,我不敢坏了规矩。就请朱都督你暂时交出一切令符,回到府上,等着进一步的查问吧。” 得,这下真是现世报来得快了。 他才刚刚把徐行之给停职,让其回家待罪反省,转眼间这一惩罚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但在如此大势下,就是他朱宸在京城也算个人物,此时也只能认栽。 当然,现在的他已经顾不上计较这些颜面上的得失了,眼下他真正担心的是,这显然是宫里的意思。 而这,是不是意味着,杨惇他们的案子真要朝着最令人感到害怕的方向冲去了? 这个认知让脸色煞白的他一步步往前挪时都显得格外沉重。 这时,骆安又开了口:“朱都督,你知道自己到底哪做错了么?” 见对方有些愣愣地望向自己,他又道:“之前从毕公公那儿拿到手令时,他就嘱咐我啊,咱们其实和他们一样,又和那些朝廷里的大人们不一样。 “他们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天气热了随时找块,或者换块云彩躲躲暑气。 “可我们不行啊,我们背后只有一座山,头上也只有一块云! “一旦生出别的心思来,那就该换人了……” 这话如雷霆般轰击在朱宸的脑海和心田,让他愈发的感到恐惧。 自己原来打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真是找死啊! 随着朱都督黯然离开,屈山等人尽数被拿下,本来人数和气势上大占优势的一干人等迅速就萎靡了下来。 要不是周围都是人,不少人都要选择偷偷溜走了。 好在骆镇抚又开口了,为大家解了围:“没事都围在这儿做什么?都散了,该回家回家,该当值当值!” 众人顿时如蒙大赦,一边行礼称是,一边四散而去。 而那屋里屋外保着孟楚遥的众人,此时神情也多有古怪,尤其是不明就里的刘博滔,更是看一眼万经道,又看一眼骆安:“你们……” “刘千户你们做得好,既然这案子是我们锦衣卫先拿到了,哪有让出去的道理?”骆安当即就表明立场,同时也隐晦点明了自己在此事中的角色。 “还是多亏了骆镇抚你及时赶到啊,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万经道呵呵笑着,给足对方面子。 “万同知谬赞了,我不过奉命行事,功劳还是大家的。对了,这次的案子,上头已经有了安排,到时就会在我们镇抚司审问!” “那外头那些刑部和顺天府的人呢?”有人又问道。 骆安撇嘴一笑:“苍蝇而已,轰走便是。若不肯走,就拿进来细细拷问!” 随着这霸气的说法,好像那个令京城官民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又要回来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三章 帝王心术,雷霆雨露(上) 六月二十三。 中午之后,一场雷雨使本来酷热难当的北京城迅速消暑,甚至都让人觉着闻到了秋天的气味。 这对广大民众来说,自然是一件大好事,之前半个多月的炎炎盛夏,让物资条件极其匮乏的平民们吃够了苦头,听说每日化人厂里都能添上几具尸体。 对底层的官吏兵卒来说,这当然也是个好消息,不然你以为那些尸体是谁发现,又是谁按照规制给送过去的? 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早就有了一整套完整的防疫措施,像盛夏这样容易生出疫病来的时节,官府自然是格外重视。 或许放到别处衙门未必会当回子事,可这儿是北京城,是天子脚下,一切自然就不同了。 不过,天气由热转凉的影响也就到此为止了,对真正的大人们来说,这等小人的生存好坏,真不必太过在意。 相比于气候的变化,还是朝中突然而起的这场惊变更能夺人眼球,让人花更多心思去琢磨啊。 定国公府,当今的定国公徐光祚正悠闲地坐在临水的亭阁中,前方是从南方来的昆曲班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两边还有丫鬟打着扇,把轻柔的凉风缓缓送到国公爷的身上。 身旁,还有一个娇俏可人的奴婢,把一颗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钱财才运来的岭南荔枝小心剥去了壳和外衣,在国公爷想要吃时,总能及时送到他嘴边。 而在他对面立着的,是个面容沉稳的中年人,正细细地将这几日里京城的种种变故一一道来。 这位明面上只是定国公府的二管事,平日里甚至都不怎么插手府里的各项事务。 但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叫姜云浩的男子乃是国公最信任器重的心腹智囊,出了任何事,徐光祚第一个找来商量的,必然是他。 同时,他也掌管着国公府对外的消息,一切朝野间的风吹草动,都由他掌握后,报与已经年迈,很少出门的国公爷知道。 在姜云浩把已经明确的消息尽数道出后,徐光祚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这一个动作,身边的婢女稍稍离远,不敢大声呼吸,两边打扇的,也跟着停下,就连远处戏台上,那些戏子们,居然也都同时顿住,就跟在这一刹那真被按了暂停键一般。 闭目凝神,思考了足有顿饭工夫,徐光祚才慢慢睁开眼,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去年迎陛下来京时,我就知道陛下虽年幼却非同凡响。现在看来,就算这样,老夫还是低估了陛下啊!” “国公的意思是,这一切其实都在陛下的掌控之中?”姜云浩捧哏问了一句。 “不是么?趁着锦衣卫和顺天府相继出了问题,陛下果断出手,可是得了最大的好处啊。” “国公是指锦衣卫内部的变更?不但罢免革职了二十几名百户及千户,而且还换了指挥使,让骆安取朱宸而代之!” …… “我就闹不明白了,为什么是骆都督,而不是由一肩挑起此事的万同知来做这锦衣卫指挥使?” 黄府,已经带了六七分醉意的黄秉昆有些口不择言的道出了心中所想。 哦对了,他对自己的升赏还是满意的,让他从百户提拔到千户,这是他以前怎都不敢想的事情。 毕竟锦衣卫里有个传统,从总旗升到百户是道坎,而从百户到千户更是艰难,除非有贵人扶持,又或是立下大功劳,由皇帝亲自下旨升赏。 黄秉昆只是在为自家上司抱不平,虽然刘博滔也得到了提拔,从千户一跃而成锦衣卫镇抚,正好补上了聂镇抚的缺,其他人也多有调整。 黄鸣呵呵一笑:“黄百……不,应该叫黄千户了,你醉了。” “不,我没醉……” 那就是醉了。 黄鸣苦笑一声,决定不与个醉汉争吵,只低声道:“这其中的原委得分几层来看。” “你说……黄少爷你就是聪明,什么事情到了你这儿,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我最是服你了。”黄秉昆打着酒嗝道。 黄鸣没有看他,而是看一眼同在一桌的另一人,戚长风。 “第一层,是因为骆安的出身,他和朱宸一样,都是皇上潜邸时人,自己人自然用着更放心。我想万同知应该也知道,所以早有心理准备。” “这倒是说得过去。那第二层呢?” “第二层在于骆安做的事。他一个南镇抚司镇抚,带人查办了这么多锦衣卫同僚,还把朱宸这个老上司都给搞下去了,你觉着他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能坐得安稳么?” 黄秉昆醉醺醺点着头,也不知他现在听懂没有。 戚长风则目光一闪:“这是……” “帝王心术,对人只能是且用且防,毕竟有朱宸的前车之鉴,皇上又岂敢完全信他啊?这次要不是我留了一手,恐怕大事真就要毁在朱宸身上了。” 是的,黄鸣在此番计划上还多用了一手,那就是通过谷大用这些宫中人的渠道,把诸多消息和可能告诉了父亲,这才有镇抚司内的突然翻盘! 不然你以为宫里真能手眼通天到什么都知道么? “还……还有第三么?” “应该是有的,提拔骆安,对皇上来说只是一个暂时的棋子罢了。其实我相信,他一定还有更好的人选,只是暂时还不能用他。 “而等到时机成熟,一个位置始终坐不稳,只能通过宫里力量来维系的锦衣卫指挥使,还不是说拿下就能拿下的?” 这话让戚长风都听得目瞪口呆,这已经不在推断的范畴了,完全就是算命啊。 你怎么就知道皇帝有这样的人选呢? 但黄鸣偏偏对此一点有着最大的把握,谁让他是个穿越者,而且还正好知道,嘉靖一朝,才是锦衣卫势力最大的时候,甚至彻底盖过了本该节制着他的东厂。 只因为,那时的锦衣卫的指挥使是陆炳! 一个和嘉靖从穿开裆裤就玩到一起,其母还是嘉靖乳母的真正发小。 至于为什么嘉靖现在还不用陆炳? 那是因为现在的陆炳,他才十岁出头,还不到时候呢。 所以骆安,也只是个过度而已。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四章 帝王心术,雷霆雨露(下) 一阵风乍起,吹得窗边的竹帘扬起,让厅中又凉爽了几分。 戚长风显得有些发呆,他是真没想到锦衣卫内的人员调动会有如此多的讲究,藏了那么多的玄机。 但听黄鸣如此道来,他又觉着深以为然,事实就应该如此。 黄鸣又喝了口酒润润喉,笑看向一旁已歪倒在桌上的黄秉昆:“你倒好,说了是来给我庆祝这次大胜的,却第一个喝醉了。” 黄秉昆似是听到了什么,眼睛都睁不开了,手还是胡乱扒拉两下,含糊道:“黄少爷,我再……再敬你一杯……” 黄鸣为之失笑,然后又冲戚长风正色道:“如果只是锦衣卫内部的人选调整,我还不敢用帝王心术来评价当今皇上。 “毕竟锦衣卫一向都是宫里的机构,人员有所更换,别人也插不上嘴。但这次皇上能借此机会一举把礼部、都察院和顺天府都给治了罪,让不少官员因此或免官或降职,甚至直接下狱问罪,才让我感到皇上果然不一般啊。” 戚长风也颇有些感慨地点头:“是啊,本以为能拿下一个廖魁已很不容易,却不料这次连他的顶头上司,都察院佥都御史也受到牵连,顺天府尹,礼部侍郎……” 每说出一人,戚长风脸上的肌肉都要颤抖一下。 这位曾在边关奋勇搏杀,不计生死的军将,在来到京城一年时间后,终于是看懂了许多东西。 放到大同军中,官员军将的治罪升降都不是一件小事,更别提这儿是北京朝堂了。 那几个被连累到的,更都是手握重权的当朝高官,嘉靖轻描淡写就将他们降职外放,还没惹来文官集团的反弹,只此一点,就可见他的手腕了。 戚长风了解得不够深入,黄鸣却是真有过相关研究的。 被嘉靖借这次几起案件一并严办的,礼部侍郎吴一鹏也好,都察院佥都御史邹文缘也好,那都是前段日子不断上表让嘉靖认孝宗弘治帝为父的先锋分子。 找准机会,一下就把这些与自己意见不合的臣子打翻,既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也是再次向所有臣子释放了某个信号,就看有没有人上道了。 而补上二人职位的新任礼部侍郎贾咏,佥都御史彭四维,则是朝中为数不多还没真正在继嗣还是继统一事上有过表章的官员。 想到这些细节,黄鸣都禁不住再度称赞道:“皇上果然厉害,深知帝王心术,雷霆雨露,皆可为其所用啊。 “而他现在也不过十六岁,真是叫人惊叹啊……” 若论智商权谋,自秦始皇到溥仪,数千年几百个皇帝中,嘉靖绝对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五。 但奈何啊,这个聪明人最终没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对地方…… 黄鸣的感慨却换来了戚长风的侧目,他都有些忍不住想要吐槽了。 你个十七岁的少年有资格如此老气横秋的说十六岁的皇帝聪明惊人么?你不也一样妖孽? 当然,他是不会知道黄鸣的真正心理年龄早过三十这一事实的。 …… “听说杨惇回来了?” 在发出和黄鸣颇有些相似的感慨后,定国公徐光祚又抛出一个问题来。 跟前的姜云浩轻轻点头:“对,他是昨夜暗中回的京城,知晓这一消息的人应该不多。” “是杨阁老派人把他找回来的吧?” “是,他还在杨府,不知接下来会怎么做。” “你觉着杨阁老又会做何选择?” “这个……”姜云浩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应该就两个可能,一是将他一直暗藏在家中,不让他外出,如此则可保他万全,这总比让杨惇在外安全。 “二则是……把人交出来,让锦衣卫审问定罪!” 说到第二个可能时,他明显是带着疑虑的。 “你觉着杨阁老不会做第二种选择?”徐光祚笑问道。 “毕竟是自己骨肉至亲,虎毒不食子啊。” “老夫却以为把人交出去才是真正的保他万全。而且保的不光是他杨惇,还有杨阁老自身和整个杨家上下!” “这……”姜云浩似乎有些疑惑了,但在一阵思量后,又明白了过来:“这是杨阁老以进为退,求得自保的唯一方法?” “对。你所谓的虎毒不食子的说法,多只在寻常人中,可杨阁老是何等身份,他看事情只会更加深远,岂会只局限一点? “杨惇在外固然凶险,把他藏在家中就安全了么?若是有一日锦衣卫又拿出其他证据找上门去,他又当如何自处? “所以这一次还不如主动认输,把此案的审理之权都让给锦衣卫或宫里,然后安心准备下一次便可。” 姜云浩边听边想,轻轻点头,随后又问:“那杨惇岂不是彻底完了?连性命都可能不保……” “杨惇的前程是真个完了,有了这些罪名,恐怕连举人的功名都会被夺去。至于性命,却是无忧的。 “当今皇上最是英明,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点到为止。杨阁老只要让出这一步,他也不会逼迫过甚,总要留下颜面的不是?” “也就是说,把人交出去,杨惇反而更安全了?” “对,到那时,整个案子也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我想,就是皇上,其实也想着尽快结案,把这一次的风波彻底揭过——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没必要再节外生枝了。” “在下明白了。那公爷,咱们在出事上又能做点什么呢?”姜云浩又好奇问了一句。 “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用做,在旁看着就好。我们这样的勋贵世家,这么多年不都是如此过来的么?”徐光祚有些疲惫地一笑道。 或许在这位国公爷看来,朝中的这场风波和眼前戏台上那些戏子所演的东西也差不多,他只能远远观瞧,却根本无法亲身参与其中。 这或许,也是身在这个文贵武轻的时代,勋贵武将们的最大悲哀了吧。 就在徐光祚再度懒懒地靠回去,又有婢女把剥好的荔枝送到他口边时,一名下人又沿着曲折的小径过来,在亭外禀报道:“老爷,徐行之在外求见。”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五章 姻缘(上) 徐行之这段日子的心情不算太好。 虽然朱宸他们转眼就被拿下,案子也重新回到了锦衣卫手里。 可他,作为这次诸多案子的重要功臣,却好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不止升赏什么的落不到自己头上,就连之前朱宸把停职一事,镇抚司居然也没有取消掉,就这么一直让他在家中反省。 这让他愈发的不安和彷徨,难道说事情还有变数,自己真要被牺牲掉,成为替罪羔羊么? 所以这两日他一直都在想,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是自己平日里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了? 没有啊,无论是刘博滔还是万经道,自己和他们相处配合得都很不错啊。 至于下面的兄弟,自己出手一向大方,更不可能与他们结仇了,有功劳也是愿意分的。 思来想去,只剩下两点可能,要么就是这次绑架案毕竟自己的妹妹和弟弟是受害人,锦衣卫是为了不留破绽,才没让自己参与进案子中的。 要么,便是因为自己缺少真正的靠山! 别看他徐行之也算是定国公的后辈,但作为旁支,双方关系早疏远了,也就逢年过节才会去拜会一二,而且一般也见不着国公本人。 倒是自己的妹妹徐允之,颇得国公看重和喜欢,还能在他那儿说上几句话。 那不如…… “允之,我有一事想请你帮我。”徐行之想到就办,当即就去后院见了自己妹妹,却在推门后,发现自己妹妹正有些呆怔地坐在梳妆台前,思绪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允之,允之……”见状,徐行之忙上前,拿手在妹妹的眼前连连晃荡,这才让她回过神来:“哥,你怎么来了?” “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 只一句话,就让徐允之的俏脸一红,做贼似地低下头,都不敢和兄长的目光接触了。 这还叫没想什么? 徐行之倒是真有些上心了:“你心里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咱们一起商量着解决便是。反正现在我也空着,去哪儿都成。” “我……我只是想到了之前的一些事情。”含糊的回答,脸上的红晕却更重了。 徐行之再度一愣,旋即也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是允之你终于动了心了!” “哥……你别乱说,什么叫动心啊……”徐允之忙娇嗔着说道,但烧红的脸却已经出卖了她。 徐行之笑得更欢:“这可太好了!允之你确实也不小了,过了年就满十八,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得给你找个好归宿了。” “大哥……” “怎么?你还是不肯说想的是谁?若不说,那我就只能托人去京城找找门当户对的年轻人了,到时你可别后悔!” “你可别……我说还不成么?”徐允之终于是架不住他的这连番进逼,只能红了张脸,轻轻说道,“那人你也是很熟悉的,他才刚救过我和庆之呢。” 那声音小的,就跟蚊子叫似的,哪怕凑在跟前,都听不太清。 徐行之脸上顿现惊讶之色:“难道你看上了黄秉昆?那不行,他都三十多了,也早娶妻生子……” “大哥,你别胡说,我是说的黄鸣黄少爷……”徐允之这回是真急了,不但把心上人的名字脱口而出,声音还很是不小。 然后就看到自己兄长那一副促狭的笑模样:“我就知道,当时我看你对他的神情就有些不寻常。” 然后一顿,脸色又正经起来:“那黄鸣我与他也算一起做过不少事,多少有些了解。他为人确实不错,听庆之说,他还很是洁身自好,之前办那花魁榜时,多少美人儿想要得他青睐,只要他勾勾手指,那些女子就会排着队进他房间。 “可他呢,却对这些女子一视同仁,只管指导她们如何展现自身,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沾她们的。这一点就是我,都甘拜下风。” 徐允之对青楼里的事情还真没关注过,听兄长这么说来,更觉一阵惊叹:“他居然还是这样的人么?” “他为人品性在我看来都是很不错的,确实够资格做我的妹夫。而且以他的能力手段,几年内也必然大有一番作为。” 在说了黄鸣的许多优点后,徐行之又微微皱眉:“不过啊,有很关键的一点,却是我所顾虑的,那就是出身。” “大哥你是指他是太监之子的身份么?”徐允之也蹙眉道。 “我们又不是什么书香世家,还能看不起他么?他是太监之子,我们是勋贵旁支,看起来好像也挺般配的。 “我是担心,他未必会看得上我们的出身啊。” “啊?”徐允之都愣住了。 她有想过兄长会因为瞧不上黄鸣的出身而提出反对,却没想到事实却是反过来的。 “我这可不是说笑,他的父亲黄锦黄公公可是皇上身边极得信任的贴身亲信。现在看着好像没什么实权,但他日,说不定就又是一个刘瑾……到那时,黄鸣在朝中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何况,他还如此聪明而有能力,就算不能坐上权柄高位,其地位也势必远在我这个锦衣卫千户之上。” 说到这儿,他又自嘲一笑:“也是我没用,几年了,父亲留给我的千户依然是千户……” “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时机没到而已。”徐允之忙安慰道。 “希望吧。”徐行之笑了下,“还是说黄鸣的事吧,到那时,咱们两家的联姻到底会走到哪一步,真就不好说了。” “那……不如就算了。”徐允之叹了口气,作为徐家女子,她很清楚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或完全由着自己性子来的。 徐行之却把头一摇:“允之,既然你都有了心上人选了,我岂能让你失望?我说这一切,只是为了让你对自己将来的夫君能有更全面的了解。 “至于担心出身上真配不上他,我也有法子——我去求定国公出面提亲,如此一来,你的身份就不再只是我一个锦衣卫千户的妹妹,而是定国公徐家的女子了。 “那时,他黄鸣身份再高,也必须将你立为正妻!” 徐允之听完这番话后,先是一阵发呆,随即就感动地眼圈都红了:“哥……” “哭什么,这是好事啊。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求见国公!”徐行之说完,转身便走。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六章 姻缘(中) 因有徐允之的关系在,徐行之很顺利见到了定国公。 在他行完礼起身后,徐光祚便呵呵笑道:“你是来找老夫求助的么? “你的事老夫已听人说了,其实不必心急,你的功劳不会被抹煞,现在不让你回去,应是另有安排。” 不愧是老成谋国的前辈重臣,只两句话,就让徐行之淤积于心头多日的心结给瞬间打开。 这让他很是感激的再度行礼:“多谢国公为我解惑……” “这个称呼得改一改,你也是我的晚辈嘛。” 徐行之稍稍一愣,随即便有些受宠若惊的改口道:“侄孙多谢叔公指教!” “哈哈,这才对嘛。好了,正事谈完,咱们再说说闲话,近来允之可好么?听说她之前也被贼人掳走,可又受什么委屈?”徐光祚关切地问道。 徐行之忙回道:“允之自然是无恙的,当日也只是受了些惊吓。多亏了那黄鸣看穿一切,这才能让我们及时把她和庆之救出来。” “嗯,这个黄鸣确实能力出众,老夫都想什么时候见他一面了。” “一定有机会的。那个叔公,其实侄孙今日前来是为了另一桩更要紧的事情,关于允之的。” “哦?说来听听。” 当徐行之把徐允之对黄鸣有意,想要请徐光祚出面保媒的想法道出后,老人坐那儿呆了片刻,旋即就哈哈笑了起来:“想不到啊,一桩祸事居然成就了一段姻缘!” 徐行之闻言顿时一喜:“叔公您这是答应了?” “如此好事,我怎能拒绝?别说允之是老夫颇为疼爱的晚辈,就是一般孙辈要婚嫁,我这个当长辈的也该有所表示。” 徐行之连连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 如果真是哪个旁支远宗的徐家子弟成婚都能请到国公爷出面,那他一年到头也别做其他事了,直接当个媒人便是。 所以他现在一口应下,除了允之确实是他看重疼爱的孙辈外,应该还有其他缘故吧? 除了这点疑惑外,徐行之更在意的是另一条:“叔公,你就不怕因此遭人非议么?” “你是指黄鸣是黄锦儿子的事情?”徐光祚似笑非笑,“这有什么的,我徐光祚可不像某些人,需要靠虚名在朝中立足,却不顾儿孙。 “何况,老夫一直以来都把允之当成是亲孙女,自然更是要促成这段姻缘,其他一切都不值一提!” 听得这话,徐行之顿时大喜。 他本以为徐光祚会有所为难,甚至拒绝自己的请求呢。 没想到,一切竟顺利得出乎意料,这让他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半晌才又下拜行礼:“侄孙代允之谢过叔公成全!” “一家人客气什么,起来起来。今后有空,你们兄妹大可以经常过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子嘛,哈哈哈……”徐光祚笑的是愈发的亲切起来。 感激不已的徐行之不知道的是,自己今日前来求助所以顺利,是因为来对了时间。 如果再早上几天,朝中局势尚不明朗,徐光祚可就没那么容易点头了。 像定国公这等身份之人,其一言一行,都是藏有深意的。 …… 几日后,皇宫。 趁着嘉靖午休的工夫,黄锦来到外头透透气。 作为到现在还没得到确切职司的贴身太监,黄锦和李芳一样,几乎日夜都要伴随在嘉靖帝跟前,随时准备伺候。 这等时刻紧绷精神,不敢有半分马虎的处境,可不是随便一个人能盯得下来的,而他黄锦,却一干就是几十年。 当然,他也需要放松,比如像这般找机会开小差,也不用太久,有小半个时辰也就够了。 只是在黄锦出来,还没怎么活动身体呢,就见定国公徐光祚缓步而来,这让他猛一个激灵,赶忙笑着上前:“国公爷今日怎得空入宫来了?是要跟主子问安么?” 作为有着从龙之功的朝中勋贵重臣——当初受命去湖广安陆把嘉靖接来京城继位的就有徐光祚——而且年高德劭,定国公有着御赐的令符,可以不经通传入宫见驾。 所以对他的突然到来,黄锦都有些措手不及。 “是啊,老夫多日未入宫见陛下了,难免心中牵挂,特来问安。”徐光祚笑眯眯道。 黄锦却略有些为难地说道:“公爷您来的不巧,主子他才刚睡下,这时去打搅终归不好……” “无妨,做臣子的在外等候便是。”徐光祚依然很好说话,完全看不出他身份有多尊贵。 黄锦自然称是,然后就听对方又道:“黄公公,咱们聊几句?” “国公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令郎黄鸣贵庚啊?” 黄鸣明显有些没跟上节奏,愣了愣才道:“十七。” “唔,过了年就十八了,年纪也不小了,有想过成家么?” 这国公爷今日怎关心起自己儿子来了?难道说…… 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黄锦口中却敷衍道:“这个倒没想过,毕竟他到现在还学无所成,哪家姑娘能看上他啊?何况,他还有这么个爹……” “哈哈哈,黄公公这就是在妄自菲薄了,如今朝中谁不知道你有个好儿子啊?不说其他,光是去年经筵上,他就已经扬名文坛,说他是当世才子也不算夸张嘛!” 呃,您老说的那是我儿子黄鸣么? 那个最近终于是能把字写像样,读书不再那么吃力的黄鸣? 见黄锦沉默,徐光祚索性不再兜圈子了,当即挑明道:“老夫膝下就有个很不错的侄孙女儿,论长相品性,容貌为人,那都是一等一的。与令郎来说,那就是标准的郎才女貌了。 “所以老夫就想着呀,索性咱们就结个亲,如何?” 黄锦这回是彻底石化了。 他刚才确实想到了有这个可能,但那时也只觉着荒唐,人家定国公徐家的女儿,怎么可能看上自己儿子呢? 可眼下,徐光祚都把话挑明了,那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但是,黄锦很快又镇定下来,这固然是天大的好事,可这背后,是不是就存在着某些隐患呢? 别怪黄锦如此杯弓蛇影,实在是身在宫中,时刻提防各种明枪暗箭,早成他的生存本能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七章 姻缘(下) 已在位一年的嘉靖帝还是颇为勤政的。 午后休息后,便又开始处理起政务来,不是接见诸如定国公徐光祚这样的朝中重臣,就是批阅通政司或内阁呈送入宫的各种奏疏,可以说是半点都不得闲。 如此直到傍晚,他才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黄锦。” 他这一声招呼,黄锦却并没有像以往每一次那样第一时间给出回应,甚至是把他想要的东西及时送到手上。 这让嘉靖略皱了下眉头,又叫了声:“黄锦!” “奴婢在,主子有何吩咐?”黄锦这才一个激灵,稳住心神后赶紧恭敬地上前。 “让人送些吃的进来,我饿了。”嘉靖说着,又看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只稍作纠结,黄锦已噗通一下跪在了嘉靖跟前:“主子恕罪,奴婢确实在想一件为难之事……” “哦?何事?是关于你……关于你儿子黄鸣的?” “圣明无过于主子。” “说来听听,让朕帮你参详一二。” 瞥一眼嘉靖后,黄锦终于做出决定。倒也不忙着先说事,而是转身出去让人送来饭食,一边伺候着嘉靖用饭,一边小声把徐光祚之前的意思道了出来。 嘉靖听着,脸上的笑容若有深意:“定国公倒是很看得起你和黄鸣啊。” “奴婢惶恐,这一切全赖主子所赐……” “不必惶恐,黄鸣的能耐朕也亲眼见过,他也帮了我不少啊。还有这次的案件……对了,那个徐允之就是之前被绑架的徐家姐弟中一人吧?” “主子说的是。” “他们其实早从定国公一系中脱离出来了?” “只能算是旁支远亲,不过平日里徐允之倒是和定国公走动不少,听说甚得国公喜欢。”黄锦没有半分隐瞒之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如实相告。 “怪不得了。”嘉靖笑道,“若是连定国公府的人都能在京城被贼人绑架,那这天下岂不彻底乱套了? “至于这个徐允之,既然能得定国公欢心,就一定不错的,倒是能配上黄鸣。” 说着他又看一眼黄锦,却见对方一脸的纠结与不安,便又问道:“你是有什么顾虑么?” “奴婢不敢有瞒主子,实在是奴婢的身份,还有定国公的身份……如此结亲,终究有些不妥啊。” 这才是让黄锦纠结这老半天的关键所在了。 他一个宫中内侍,徐光祚不但有着国公身份,而且还有统率京营的军职在身,两者结亲,自然难免让人生出内外勾结的想法来。 “哈哈哈……你这是多虑了。你刚刚不也说了么,那徐允之是定国公府的旁支远亲,别人怎会拿此关系说事呢? “真要这么论,朝中那些官员之间所攀扯上的姻亲关系可就更犯忌讳了。 “黄锦,你别的都好,就这个胆子还是太小了些,如此小事,居然就让你坐卧不宁的,以后朕把更重要的事情交与你,你又该怎么做呢?” “主子说的是,是奴婢没本事。但奴婢只想着一辈子就这么专心伺候主子,其他事情从来都不想的。” “哈哈哈,就知道你忠心。好了,既然有如此喜事,今日就放你一天假,准你出宫,明日关宫门前回来即可。”嘉靖颇为大度地一摆手。 “奴婢叩谢主子隆恩。”黄锦忙又跪地磕了个头,这才慢慢退出去。 却在他出了门后,又听嘉靖道:“这次黄鸣大喜,朕都想去喝杯喜酒,但看起来是不可能的。不过贺礼得到了…… “这样,你跟他说,当日交他的那张纸上内容就当作这次的贺礼了,其他功劳,等他正式入朝为官,朕再慢慢赏赐与他。” “奴婢替黄鸣叩谢主子隆恩。”黄锦再度跪地,重重叩了三个头,方才欢天喜地而去。 而殿中,其他那些宦官内侍们,虽然不曾说话,表情也未有多少起伏,但心里却是羡慕到了极点。 …… 这一回父子再见,终于不是被抓到夜不归宿了。 可在从父亲口中得知如此大事后,黄鸣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这算怎么回事儿? 居然就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婚事就被别人给敲定了? 封建包办婚姻也太肆无忌惮了吧! “怎么,你不想接受这门亲事么?”黄锦见儿子眉头紧锁,好奇问道,“我之前听说你和徐姑娘一起读书,处得还不错嘛。” “也不是说对她有什么看法,徐姑娘长相也很不错,性子也很温柔,人更是聪慧,可是……”黄鸣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了,半晌才笼统道,“可我对她既不了解,也没什么感觉啊。” “感觉?”黄锦眨眨眼,别说他是个太监了,就算是个普通男人,在这个时代也不可能明白这两字的意思。 黄鸣也没法做出更精准的解释,只能道:“就是我与她相处才没几日,互相间除了书上内容,几乎没任何交流,感情上自然就……” “咳,男女有别,哪个好人家的女子会在订亲之前与男子有着过多的接触?你已经强过太多人了,至少见过徐姑娘,也略有些了解她的为人。 “姻缘之事天注定,讲的就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你挑三拣四的,你以为是在青楼选姑娘么?” 这一刻,黄锦摆出了当父亲的架势来,言辞郑重道:“此事就连陛下都允准看好,还不影响你的前程,又能和定国公府攀上关系,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么?” 已经回过神来的黄鸣苦笑,自己刚才确实是傻了。 又不是几百年后,讲究个自由恋爱,现在天下间的婚姻不都是这样的么? 是啊,自己已经算不错了,好歹见过徐允之,对她多少有些了解,她应该会是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了。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顾虑?比如说还有其他相好的?又或是因为她曾被贼人掳走?”黄锦又追问道。 “没有!”黄鸣当即摇头,“徐姑娘被绑架一事前后我都知道,自然明白她是清白的。” “那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过几日,我就带你去下聘。”黄锦一锤定音,做主道。 “爹,会不会早了点?我才十七啊。” “又不是立刻成婚,先把亲事定下,过个三两年,等你成年又有所成就,再娶她便是。”这一点,黄锦倒是颇为开明。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八章 前奏结束,正戏登场 这等人生大事对黄鸣的影响自然不小,但既已成事实,他也就没有再为此烦恼。 有道是生活就像那啥啥,既然无力反抗,那就只能躺平享受了。 好在很快,另一件大事就吸引了黄鸣的注意—— 六月的最后一天,当今首辅杨廷和亲自带人,押着自己的次子杨惇前往锦衣卫镇抚司投案。 此事一下就引爆了整个京城,上自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被杨阁老这一手大义灭亲给惊得不轻。 就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安,都是亲自出中门作迎,然后一脸尴尬笑容地将杨阁老父子给迎了进去。 最终双方是怎么交谈商议的,除了极少数人外,再无人可知,而且知情者也是三缄其口。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杨廷和走出镇抚司时,身后并无儿子跟随。 这就意味着,他真大义灭亲到把儿子送进锦衣卫治罪了? 再之后两日,由锦衣卫严加讯问,才送呈宫里,然后又被公布出来的一系列案件的最终结果便被张贴到刑部等衙门前,从而让所有人都大感震惊。 其中对礼部、都察院和顺天府等官府人员的处置,早在多日前就已被许多消息灵通者所知,现在不过是再度重申,并落实到纸面上,倒也没什么。 倒是四川锦绣会,受此番案件牵连,被朝廷勒令在一月之内关闭所有在京商铺,解散整个商会,在整个商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要知道,以四川绸缎商为主的锦绣会靠着杨阁老的声威,近来可是占了京城绸缎布匹生意的七成以上,完全是压着江南绸缎商打啊。 现在倒好,转眼之间,一切事业皆都烟消云散。 对此,有人忍不住猜想,一定是朝中江南籍贯的官员们在背后使了力,就是要借此机会把锦绣会连根拔起。 而一旦没了捏合所有同乡绸缎商的锦绣会,元气大伤的四川商人们,自然不可能再与江南的绸缎商们一较高下了。 与如此商场上的大事相比,只有某个赃官被抄家,等着秋后问斩的判决就根本没人会去在意了。 这个官员自然就是廖魁了,他的罪名,累加起来,只是抄家秋决都算是便宜他了。何况这次一系列的案件最终被判死刑的也不止他一人,比如刺杀祝允同的刺客,还有其他一些被波及的小人物…… 混杂在如此众多待斩的名字中,廖魁又怎可能起眼呢? 倒是另一个只是被夺去一切功名,然后被重责五十大板,并发配云南的人犯,才是所有人的焦点所在。 这个人,自然就是由杨廷和亲自押进镇抚司的次子杨惇了。 对此判决,许多人认为轻了,但也有许多人认为是重了。 认为判轻的直言,杨惇才是绑架案等多起凶案的幕后主使,就连刺客都要秋决,他更当罪加一等。 但认为判重的却提出,杨惇的身份本就不一般,正所谓刑不上大夫,而且他还是杨阁老的儿子,岂能与一般罪人相提并论? 于是,在这个由夏入秋的时节里,京城里等着参加今年会试的举子们便经常聚集在一起,除了讨论四书五经圣人之言外,也就对这一热点事件进行了自己的阐述和议论,好不热闹。 对这些说法,黄鸣却很不以为然,什么轻啊重的,无非就是上边君臣的一场博弈与妥协罢了。 显然此时的嘉靖还不想和杨廷和彻底撕破脸,所以关于正德被毒杀一事,终究是不敢揭发出来的。 但是,这也让他掌握了一枚相当重的筹码,从而第一次在两人间的博弈中,占到了一点上风。 “如果杨惇一直在外躲藏,那杨廷和身上就一直存在污点,时间拖下去,对他的影响可就太大了。所以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官司,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把儿子交出来!”黄鸣替不明其中深意的戚长风稍作解释。 “公子的意思是,这么一来,他杨廷和不但不会被人指摘,反而会赢得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 “对。但是,即便这样,对他的伤害依然不轻。” 见对方不甚明白,黄鸣又解释道:“那些被问罪离京或降职的官员,他们原先的位置,杨廷和只能让出来,交给朝中其他大佬,又或是皇上来决定了。 “因为只有这么做了,皇上才会把那件真正要命的大案给按下来,才能让杨慎,这个杨廷和最看重的儿子不至于真把命都丢了! “只是这一来,那些下边的官员会怎么想?他们可不知道其中还隐藏着如此大案,在他们看来,这就是陛下强势崛起,内阁退缩的开始。 “而眼下,关于皇上究竟是继嗣还是继统的说法还没个定论呢,之前没人敢站出来支持皇上,那接下来呢? “人心如流水,不过是相反的,流水是从高往低,而人心则是总向着高处去的。我想,用不了多久,有些人就会按捺不住,率先跳出来表示对皇上的支持了!” 黄鸣说这话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不知道历史上是否出现了某些转折,才让朝臣中突然就冒出个张璁来一力支持嘉靖;反正就目前来看,那个张璁也是时候站出来,走上属于他自己的舞台了。 在黄鸣的指点和熏陶下,戚长风已经对朝中局势多少有了些领会,此时静静想来,也不禁感慨连连:“谁能想到,这些看似寻常的案子,看似渺小的人物,却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让那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也只能穷于应付……” “是啊,所以做人可以低调,却不可妄自菲薄,蝴蝶虽脆弱,可谁知道它能不能刮起一阵飓风来呢?”黄鸣也感叹了一句。 “啊?”戚长风一脸懵,这又是什么说法? 黄鸣没有解释,只是目光深邃地望向堂外,天阴沉沉的,似有风雨要来。 “现在,一切前奏都已结束,那正戏也是时候登场开演了!大礼议,开始吧!” 他心中道出了真实的,却无法告诉他人的想法。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八十九章 张璁上奏 张璁,今年已四十八岁。 放到如今的大明朝,已算是步入老年阶段。 谁让他科举不顺,七次进京会试,却尽数名落孙山。 直到第八次,也就是去年加试的恩科上,张璁才得以二甲进士的身份入朝,现为礼部观政。 岁月蹉跎之下,原来的翩翩青年,到如今也已两鬓见白,早不复当年风华。 但他读书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些雄心壮志,却并没有随着时间消磨,当然,这也就想一想罢了,毕竟机会还是渺茫啊。 四十八岁,二甲出身的礼部观政,甚至连个实授的官职都没有,这起点已不可谓不低,再多的雄心壮志,在现实面前也只能屈从了。 最好的出路和前程,无非就是从礼部出来后授个七品知县,再干上几年,年老致仕的自己能有个六品虚职也就算朝廷不薄了。 可现在,一个机会却摆在了他面前——陛下正遭受以杨廷和为首的朝臣逼迫,让他以孝宗皇帝为父,只把自己的生身父亲称作叔父,而陛下明显是不愿接受这样的摆布。 这一君臣矛盾其实由来已久,张璁身在礼部自然都看在眼中,甚至还看过礼部上下联名给皇上写的劝继嗣表呢。 作为科举时本经就是《礼记》,并对三礼(《周礼》、《礼记》和《仪礼》的统称)有着极深造诣的张璁,其实对那奏表上的许多内容是很不以为然,并有些同情宫里那位少年天子的。 但也就此而已了,他一个连正经官职都没有的礼部观政,又有什么资格说话,而且说的还是反驳诸多前辈上司的话呢? 若自己真那么做了,恐怕不光官职难保,还会身败名裂吧? 至少在一个月前,张璁是这么想的,自己应该什么也做不了。 但就在六月下旬后,京城里的局势却是一日数变,礼部衙门更是在教坊司一事后,再受重创,连侍郎吴一鹏都受案件牵连,从而被降职外放。 这是不是意味着当今皇上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弱小,而他更不可能在如此大事上向杨阁老妥协? 此等细节问题,张璁是没法找到答案的。 他只知道一个事实,这,或许是自己真正鱼跃龙门的最后机会! 在经过两日的耐心考虑,权衡利弊,又经过三日的修改誊写,几易其稿后,七月初九,张璁把自己的这一份奏疏通过通政司送入皇宫。 明发,直奏天子。 作为朝廷上下传达的重要衙门,通政司的作用极大,权柄也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有人先一步知道了某人会上奏一道对自己不利的奏疏,从而通过通政司内的人手加以阻拦,虽然不能真让这封奏疏彻底消失,但让其滞留个三五日,从而给自己留出应对的时间还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大明朝真正大权在握的大人物们,总是能拿捏住通政司这个关键衙门的。 要是再加上进行票拟的内阁有人,那政敌想对其发起攻击就更为困难了。 就拿眼下的首辅杨廷和来说,执掌通政司的通政使就是他的人,他自己又是内阁首辅,想要压一份对自己不利的奏疏,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 大明朝是讲究言论自由的,至少官员有此权利。 如果是御史言官,自然可以风闻奏事,言错无罪。 而要是其他官员,你也可以直言奏事,但需要公之于众,并实名而发,是为明发。 到这一步,就算通政司有人想阻碍,内阁想压,也是压不了了。 只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和敌人彻底撕破脸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到万不得已,官场上讲究和气二字的人精们是不敢干的。 而每一次真发生这样的情况时,后果总是惨烈的,死人更是家常便饭。 比如嘉靖朝中期有名的杨继盛,就是在不顾一切弹劾严嵩之后,被反诬下狱,最后惨死。 张璁也走上了这条路,虽然他不可能真落得惨死的下场,可一旦失败,官职功名必然不再有,多年努力也将成泡影。 但他还是做了! 这既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信心,也因为他对嘉靖帝有信心。 当这么一封驳斥礼部群臣的《劝继嗣表》的奏疏被公之于众后,立刻就在北京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次日,才刚回到礼部的张璁,就立刻被数十个同僚围观。 所有同僚看他的目光就跟看个疯子和傻子似的,虽然没有立刻就恶语相加,却也理所当然地将他视作了叛徒和异类。 然后,一向与他关系不错的几人也沉了张脸走了过来:“张璁,从今日开始,你我再无半点瓜葛!”说完,几人扭头就走。 他们不但当众与之绝交,甚至直呼其名,连张璁的字都懒得再称一句,真就形如路人。 这还不算,又过一会儿,礼部一名主事也走了过来,干巴巴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张璁你在我礼部观政已一年有余,然全无所精进,我礼部实在不能留你。 “自今日起,你就回去吧。” 张璁身子震了一下,下意识道:“敢问大人,那下官接下来……” “接下来就不归我礼部管了,你可去吏部打听。但待缺的进士举人何其之多,不知何时才嫩个轮到你。” 得,这下他连礼部观政的资格都没有了,而且上报到吏部的相关评价必然是下等。 一道奏表,就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所有人眼中的异类,就连官也没得做了…… 饶是张璁再有思想建设,这一刻也打击得他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就跟行尸走肉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礼部衙门。 直到走出衙门,被上方明晃晃的大太阳那么一照,他才略有些回神,再看看自己这一身绿色袍服,他长长一叹:“我真做错了么?” “可是张璁张大人么?”一个声音自身旁响起,才让张璁略略回神,看一眼面前的少年书童:“正是,阁下是?” “小的叫羽墨,受我家少爷之命,特请张大人过去喝杯水酒,说说话。” 真实的张璁上奏为嘉靖站台是在正德十六年的七月,这儿为了让黄鸣得到更多的发挥空间,所以改到了一年后,望各位书友明鉴。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章 知音 “少爷,我都不认识张璁张大人,怎么请人啊?” “简单,你就去礼部门口等着,只要待会儿有个失魂落魄的中年官员出来,那八成就是他了。” 黄鸣的判断自然是准确的,羽墨果然就找到了张璁,并将他请到了黄鸣车前。 此时这位刚被驱逐出礼部的失意者整个人还是恍惚着,见了黄鸣都没太多的反应。 见状黄鸣便笑着邀请道:“张大人可否上车?咱们去那边的酒楼坐下来边喝边谈?不瞒您说,我对张大人可是颇为敬重啊。” 后一句话让张璁又是一怔,这才带了点犹豫地上了车,反正朗朗乾坤下,也没人真敢对自己如何。 他们就近去了鸿宾楼,黄鸣早定下了雅间,叫好了酒菜,除了他们二人外,也就只有羽墨在旁伺候着。 张璁此时正满腹愁绪,见了酒自然也不客气,都不用黄鸣开口,他就已先自斟自饮地连干了三杯,然后整个人精神才好了些,赞道:“好酒!” 黄鸣便凑趣道:“张大人能喝出这酒是什么酒么?” “是绍兴的黄酒,十八年的状元红!”在稍稍品咂了一下滋味后,他又毫不犹豫断言道。 “果然厉害,这一喝就喝出来了。” “这有什么厉害的,我本就是浙江温州府永嘉县人,对这同省的美酒自然颇为熟悉,只是这一年在京城为官,才很少喝到了。” 说到这儿,张璁才看一眼黄鸣:“倒是黄少爷你,才是真的厉害,不但找到了我,就连我的籍贯都查明白了,并设了这一桌江南的美食美酒招待于我。” “呵呵,只是一点小小心意罢了。在下说了,我敬佩张大人你的为人,既然想要请你喝酒,自当多费些心思了。”黄鸣不见半点尴尬,依旧笑道。 “既是如此,那阁下为何直到现在还不肯表明自己身份呢?还有,为何刚才在礼部前,只让一个小厮请我,而不是亲自过来?”张璁突然目中精光一闪,盯住了黄鸣问道。 虽然他几十年蹉跎于科举,到如今依旧一事无成,现在连那卑微的礼部观政之职都丢了。 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没本事,更不代表他是一个头脑简单,可随意受人摆布之人。要真是这样,他也不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被嘉靖扶持着,坐稳内阁首辅之位多年,并进行一番朝局改革了。 黄鸣被如此质问,既不动怒,也不心慌,只是略略起身,又为对方满上一杯酒,自己又举杯喝下表示赔罪后,才道:“在下不亲自去礼部找张大人,其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毕竟我在礼部的名声可不大好,说不定会给您带来更大的困扰。” “嗯?你是?” “在下黄鸣,字默之,家父便是如今宫里的黄锦了。” “是你!那个去年经筵上让杨慎丢了脸,又在京城联合各青楼闹出不小动静来的黄鸣?” “正是在下了……如假包换。”黄鸣郑重点头。 那就怪不得了,张璁这才点头表示认同。 毕竟这家伙也算是礼部近几年来最大的敌人,之前每天,他都能在同僚口中听到对黄鸣的批驳和不屑。 只是真没想到,这个能让礼部上下深恶痛绝之人,居然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郎! 这下张璁倒不敢怠慢了,忙也端杯饮酒,又为黄鸣添酒:“黄少爷之名,在下也是久仰了。” “呵呵,张大人是前辈,叫我默之便可。” “也好,你也别叫我什么大人,我算什么大人。这样,你我虽年龄有差,却也算志趣相投,就做个忘年之交,你也称我表字秉用即可。” “这多失礼……您可还有雅号么?” 同辈相交,在完全平等的情况下,互称表字是没有问题的,但要是其中一人地位或年龄更高些,称呼其雅号也是表示尊敬的方式。 张璁有些感激地看了黄鸣一眼,这个少年是许多年来对自己表现得最尊重的人了:“当初在家乡读书时倒也起过一个罗峰的名号。” “那就请恕我失礼,称你一声罗峰兄了。” “哈哈,来,干一杯,为你我的一见如故。” 当下里,两人又笑吟吟地举杯相碰,各自饮酒后,关系似乎真就拉近了不少。 这般客气的往来试探,把旁边的羽墨都看得晕乎乎的,这就是成年人,官场中的道道么?真是好复杂,好奇怪,完全看不懂啊。 既然两人已算结交,有些话也就好说了,黄鸣当即道:“昨日罗峰兄上奏朝廷的奏表在下也已看到了,当真是言之有理,字字珠玑啊!” “你真是这么想的?”张璁精神更是一振,忙问道。 这些日子的犹豫,以及今日在礼部的遭遇,让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甚至后悔自己的鲁莽冒险。 但黄鸣的肯定,却让他又生出一股不一样的感觉来,自然巴巴地望着对方,希望听到更多的赞同。 黄鸣点头:“那是当然,不然我又岂会特意来礼部找你?尤其是你奏表中指出的不能以宋英宗濮议之争的结果来决定今日皇上是继嗣还是继统一说,更是让人耳目一新,拍案叫好啊!” 这回真就让张璁感到自己遇上知音了,脸色因激动而通红:“本来嘛,当日那些礼部官员总拿前朝旧事来说明当今陛下就该以孝宗之子的身份来承继皇位之说就多有破绽。 “我也曾提醒过他们,可他们就是不听,还说我这是庸人自扰,既有先例可循,又何必计较那些细节上的差矣呢?真真是……哎……” “他们错得好啊!要没有他们这一错,又哪来罗峰兄你今日这一篇雄文,从而解当今皇上眼前之难呢?” 黄鸣哈哈笑道:“所以罗峰兄,我敢断言,用不了几日,你就将真正的一飞冲天,成为不在杨阁老之下的朝中重臣!” “这怎么可能?”张璁摇头不信,他固然有投机的想法,但也就只想在皇帝心中留个好印象,然后将来好有个好前程而已。 至于什么入阁,或是成为部堂一级高官? 他一个二甲进士,又无背景资历,年纪都快五十了,哪轮得到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一章 朕可不是宋英宗 皇宫,文华殿偏殿。 御桌上正放着张璁这道早已传遍京城官场的奏表。 嘉靖坐在案后,已经呆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因为呼吸的不断加粗加快也有些红了起来,他是有些兴奋了。 终于啊,终于有人正式为自己出头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礼部观政,但能以如此方式上奏,已经足够叫人感觉到他的忠心了。 现在更需要在意的是文中内容! 嘉靖陡然定神,喝道:“李芳,黄锦,秦福!” “奴婢在。”三个最得他信任的贴身太监几乎同时上前听命。 “去,把前些日子礼部送进宫来的那份奏表给朕拿过来,还有,宋史关于濮议之争的那段文章,也给朕找来。” 前一句吩咐或许略有些不准确,但对这三位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因为他们早也知道了张璁这道奏表写的什么,更猜到了嘉靖会有多兴奋,会让自己等做些什么。 所以,不过片刻工夫,那道礼部群官集体上奏谏皇帝继嗣孝宗的表章,以及那本翻到位的宋史书籍就被送到了嘉靖案上。 嘉靖当即将这三件东西放到一起,仔细地一一比照过去,这一看,张璁奏表中更胜一筹的精准性也就出来了。 所谓的“濮议之争”,是发生在北宋年间,宋仁宗之后的宋英宗时。 作为最让士大夫们欣赏和喜欢,还被冠以“仁宗”之号的赵祯,却有着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没能生出成年的儿子来。 如此一来,就只能从相近的宗师王爷那儿选一个侄子过继,继承皇位,也就有了宋英宗赵曙。 这情况就和嘉靖眼下的处境颇有些相似了,一样是外藩入继正统,但是两者间,其实却又有着微小差别的。 更与嘉靖相似的一点是,赵曙也是个孝子,也想通过某种运作,把自己亲爹,濮王赵允让给偷偷弄进太庙,甚至于更进一步,让自己爹也成为先帝。 这自然就惹来了当时满朝臣子的强烈反对,是为濮议之争。 相比于如今的大明,北宋的士大夫在皇权面前的势力和脾气显然更大,一番争斗之后,最终是以英宗失败退让,并认仁宗为父,称亲生父亲为叔父而告终。 正因有此先例,所以当嘉靖再突发奇想地想把自己老爹弄进太庙后,群臣也就顺势而为,想要重现濮议之争的结果! 尤其是这份礼部群臣联名而上的关于继嗣的劝谏奏疏,更是让嘉靖一看便是火大,却又无可奈何。 他差点就将之直接扯碎,但最终也只能将其丢到一边,来个留中不发。 却不想,这个看似无懈可击般的理论,居然存在着极大的漏洞,还被张璁一道奏表就给揭开了! 那个漏洞,就在于嘉靖和赵曙两人和前一任皇帝的关系上。 英宗之前的仁宗,乃是他的伯父,他以侄子身份继任皇位自然该称仁宗为父。 可是嘉靖之前的正德,却是他的堂兄啊。 他继任的可是正德的皇位,而不是孝宗弘治帝的皇位,这哪有继任了堂兄之位,然后还要改称他人为爹的道理? “是以,古来皇位之传也,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序,岂有伯父者连传两子之论焉?” 这一句话,更是点名了礼部官员拿濮议之争的结果来套当下继嗣继统之争的荒谬可笑。 至于英宗其实一早就被仁宗养在宫里,确实有半子关系,而嘉靖是直到正德驾崩后才被朝臣选定,再去安陆迎来京城继位的种种区别,就不再那么重要,却也足够论证一点,那就是嘉靖和赵曙是完全不同的。 “好好好!” 嘉靖在比对完这三份东西,确认张璁所言句句在理,绝无半点问题后,整个人都兴奋得从座位上站起,然后在殿中来回踱步。 半晌后,才道:“这份奏表是被张璁实名明发的?” “主子说的是,不然奴婢们担心这份奏表早就在通政司就被人扣下了。” “他果然聪明,果然精细,是个人才啊,不,是大才,国之大才!” 兴奋之下的嘉靖此时甚至都已经有些忘形了,迅速表态道:“朕要重重的赏他,让他成为朕的心腹股肱!让他入内阁,成为朕今后治理天下的左膀右臂!” “主子圣明,不过……”李芳说着,又露出一丝为难。 “怎么?这有什么难处么?” “听说今日一早,礼部就把张大人给逐出衙门了,他本就只是个礼部观政,并无实际官职,这一来,可就……” “朕就知道礼部那边没一个省心的,之前欺朕不懂史书和礼仪,上这样的奏表来威胁于朕,又在背地里干出那等肮脏的勾当,要不是有黄鸣,不知他们的真面目何时才能被发现……现在居然又嫉贤妒能,实在是愧为礼部之名!” 眼见嘉靖勃然动怒,三个太监也是一阵惶恐,赶忙跪地劝说:“主子息怒,要是真因此与礼部为难,恐怕会遭来朝臣的集体反抗啊,到那时……” 嘉靖脸色几番变化,最终还是在深吸了一口气后,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是啊,至少有一点礼部那些官员说的倒是真的,自己的处境和当时的宋英宗赵曙还真是挺像,都只是个身在皇宫的孤家寡人而已,而要面对的,却是满朝心向先帝的臣子。 还是黄鸣当初说的那句话在理啊,想要一切按自己的心意来,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栽培起真正跟自己一条心的臣子来。 现在看来,张璁是一个,黄鸣也是一个,再加上锦衣卫里的一些人…… 还是远远不够啊,或许是时候提早把那考试拿出来,好让更多和朝中官员不是一路出身的人进入到朝廷里来,来搅乱这一潭死水了。 在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后,嘉靖又走回了御案之后,将张璁的那份奏表珍而重之地收起,表情也变得严肃:“对张璁的奏表,暂且等一等,但他本人,朕一定要保住。朕可不是宋英宗,可以让他们随意拿捏!”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二章 杨阁老的忧心 张璁的一道表章,引得京城官场一片沸腾。 有人批判,有人批驳,有人不解,有人不屑…… 而要论对此最深恶痛绝的,自然就非礼部官员莫属,毕竟张璁可是以礼部观政的身份上表,纵然不能代表礼部,对他们的影响自然也是不小。 至于礼部之中要说谁对此事最为紧张,自然就是尚书毛澄毛大人了。 因为此事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出张璁是受他指使才冒险上表的联想,毕竟张璁只是一个去年才中进士,连实际官职都没有的礼部观政。 一个临时工而已,还能有这等见识和胆子评论如此朝政大事? 分明就是受了哪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的指使,来把水搅浑的。 整个礼部现在谁有这样的胆子和需要,自然非他毛尚书莫属了。 虽然没人当面质疑,可架不住人胡想啊,毛澄还没法跟人解释,不然只会越描越黑,这自然让他好不难受。 其他人怎么想也就罢了,可要是连杨阁老都以为是自己指使的张璁,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所以在经过一整天的煎熬和权衡后,天黑,毛澄便还了一身便服,乘一辆最寻常的马车,就直接登门求见杨廷和。 对他的到来,杨廷和是既意外又不意外,见了面都未作什么寒暄,便苦笑道:“白斋兄,你还是来了,还是沉不住气啊。” 毛澄,字宪清,号白斋。 “下官这一日只觉是如坐针毡,如鲠在喉,不敢不来向阁老你说明一二啊。”毛澄也苦笑着拱拱手道。 “你我也有多年交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会不知道,会怀疑你么?” 这话让毛尚书精神为之一振:“阁老真没怀疑过下官一丝一毫?” “没有!”杨廷和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又道,“不过外边一些谣传也确实对你不利,可需要我帮你分说一二?” “那倒不用,清者自清!” “那就好。”杨廷和笑了下,然后才又诚恳道,“你今日来见我倒也好,且与我共同参详一下,那张璁为何要这么做?这对他来说有何好处?” “这有什么好多想的?”毛澄不以为然道,“无非就是因为那张璁想要借此机会赌上一把自己的前程而已!” “哦?此话怎讲?” “阁老可知那张璁年龄?” “听说已不年轻了。” “岂止不年轻啊,就快要五十了,去年四十七才考中进士入朝,也不过做一礼部观政,试问他的前途何在? “这样的人,一时情急,铤而走险,阁老,也当在情理之中吧?” 杨廷和眯眼仔细思考着,片刻后才又问道:“那他平日在礼部又表现如何?” “他平日里表现得颇为低调,交好的同僚也不过三五人而已。阁老你想啊,他以此年龄进入礼部,却只是观政,周围与他身份相近者都在三四十岁间,而年纪相仿者,却至少是主事以上的官员了。” 毛澄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他在礼制一道上确实有着不俗的功力,这些年来应该没少花心思在其中,论此道,我们礼部上下,恐怕没几人能与之一比。” 这话都算是打了折扣的,事实上论及礼制,张璁在礼部几无对手。 杨廷和也不在意他这点话术,正色点头:“这么说来,他从濮议之争中看出问题来也在情理之中了?” 毛澄不得不承认:“是啊,我们当初确实有所疏忽。” 杨廷和叹了口气:“其实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有三点,是我最在意的。” “却是什么?” “其一,你说这是张璁自发的行为,是否敢有保证?如果他背后真有人为其策划一切呢?当然,我说的并不是你。” “这不可能吧,他一个七品观政,谁会花这心思……” “人心难测啊,毕竟总有人不想这天下太平,也总有人和我们不是一条心的,而且此表一上,也总有人是可以获益的。” 毛澄听后先有些迷茫,随即便明白过来,脸色微微一变:“阁老是指……”说着,手指往头上点了点。 杨廷和沉默不语,似是默认了。 毛澄脸色又是变了变:“这不可能吧,不可能……” “我也希望是我杞人忧天,杯弓蛇影了。” 杨廷和轻叹一声:“第二点我最担心的,是那张璁并不只找出了一个破绽,他会在接下来再上表,让局势更加的混沌,说不定就能引得更多心怀不轨的官员加入进去了。” “可下官已经将他驱逐出礼部了,他还凭什么上表?” “你把人驱逐出礼部了?”杨廷和惊问道,有些失了态。 “怎,怎么了?” “此人接下来必须在我们的控制下才是万全,你糊涂啊!”杨廷和懊恼道,“要是真像我担心的,他还有其他说辞,再上表,可就麻烦了。” “可他……” “你只是将他驱逐出礼部,可他依然还是朝廷官员,自有权上奏,无非就是实名直奏加明发而已!他都已经用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下,毛澄彻底傻眼,自己确实犯了大错了。 把人控制在礼部,一切还能弥补,现在将人赶出,谁知道张璁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啊。 一声叹息,杨廷和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最后只能道:“其实张璁我真不放在心上,我现在最担心的,还在于陛下,他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 与此同时,被无数人议论鄙夷,被杨阁老所惦记的张璁,却正醉倒在自家床头,满嘴酒气的他,口中还是兴奋的念念有词:“默之,你说我真能出人头地,成为如杨阁老般的内阁高官么?” 说到这儿,还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脸的得意与满足。 但是在他跟前的,却只有一屋几件简单的家具,以及一个满脸苦笑的仆人:“老爷你喝多了,小的给你准备了些醒酒的茶汤,你先喝着吧……” 至于他口中的黄鸣,早在下午送他回来后,便告辞而去。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三章 雪中送炭(上) 次日下午,一辆马车来到了北京城北居贤坊,车由戚长风驾着,车内坐着的正是黄鸣。 昨日与张璁一番相谈甚欢,开怀畅饮,到最后两人都喝醉了,最后只能让黄安把人送回家。 今日酒醒后,黄鸣趁着热乎劲儿,就决定再登门来和对方拉拉关系。 有道是锦上添花怎如雪中送炭,趁着此时张璁还没发迹,与他有了交情,将来总是有好处的。 昨日醉着过来倒也没察觉什么,现在黄鸣才发现,这边的环境真不咋样。 虽说城北多住的是读书赶考的士子,但不代表这儿就要好过那些平民住处,至少这居贤坊内的大多数宅子看上去都年代久远,显得很是破旧。 在车辆进入某条巷子口时,黄鸣的眉头又皱深了几分,这巷子窄得连马车都进不去,里头连成片的低矮屋院也是一派陈旧。 “没想到啊,张璁的情况比我以为的还要差些。”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是如此,再加上自身年纪,张璁也不会孤注一掷,明知此奏本一上必然引得满朝皆敌,却还要冒险一试了。 这么想着,黄鸣已下车,和戚长风一前一后直入巷子深处,边走边道:“是这边第五间院落吧?” “对,黄安就是这么说的,入巷子后的第五间。” 两人正走着,还没到那院落跟前,就听得里头已传出了一个略带无奈的声音:“还望你多通融一二,等过两天,我手头松了,自然会把欠你的房钱一并还上的。” 这声音正是来自张璁,却让黄鸣的双眉又是一挑,好嘛,他的情况看上去更不堪了,居然连这边的房租都要付不起了。 “张老爷,也不是小人刁难于你,实在是您都欠下三月的房钱了,小的也难啊。今日你多少也得给点,不然小的不好交差……”又一人也为难道。 “实在是手头拮据……”张璁的声音里满是乞求,当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不如等我家乡的亲友送了钱来,我亲自给你们送去?我也是朝廷官员,你总不会怕我跑了吧?” “这个……”对方又有些犹豫,但态度好像没多少改变,“可我也做不得住啊。” 正这时,院门一响,黄鸣的声音传入:“罗峰兄可在否?” 这让张璁稍稍一愣,脸上的表情更显尴尬:“默之,你怎来了?” 黄鸣当即笑着进来:“昨日你醉得厉害,我有些担心啊,所以今天过来看看。这是?”他看了眼那个前来讨要房钱的男子,“敢问,罗峰兄他欠了你们多少银子?” “也不多,每月五两银子,就不算利钱了,就十五两。”这位见来了肯帮着付钱之人,顿时大喜,忙回答道。 这院子也不大,只得三间屋子,而且还看着颇为陈旧,连屋顶都是漏的。 可就是这样,居然也要五两银子一月租钱。 正所谓京城居大不易,就是这个道理了,你没个几千上万两的身家,就别想在京城住踏实了。 黄鸣也没多说,当即取出两锭银子来,交给对方:“这是二十两。” “得嘞,那多谢这位公子,多谢张老爷了。”见银子到手,这位忙喜笑颜开,给两人各自行了个礼,便迅速离开。 张璁见状,想要阻拦推辞,可又男儿气短,只能叹一声,不再作声。 直到那人去后,他才上前,郑重冲黄鸣深施一礼:“默之,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哎,这算什么帮忙?朋友之间本就有通财之义,这点事不值一提。” 黄鸣笑着摆手,随即又正色道:“倒是罗峰兄你,太不够朋友了。既然有难处,昨日为何就不对我言明呢?难道你没把我当真朋友?” “岂敢,我这也是一时窘迫,过些日子自然就没问题了。”张璁有些苍白地辩解,然后又一拍自己的脑门,“哎呀你看我,来来,且先进来坐下,张华给二位贵客上茶,拿我最好的茶叶来。” 唯一的仆人张华忙答应一声,就去准备。他看得出来,这两位客人是真心帮自家老爷的。 不一会儿,茶送上,三人分宾主落座,黄鸣便又忍不住打听道:“罗峰兄近来是真遇到难处了?” 张璁叹了口气,这时也不再隐瞒:“不瞒你说,也是我自己没用,多年科举花了家里好几千两银子,可到如今依旧一事无成不说,吃穿用度还是得靠家里支撑…… “当年父母在时,自然不是问题,甚至我父母亡故后,两位兄长对我也是全力支持……可去年,就连我那两个兄长也去世了,于是我那两个嫂嫂就撺掇着我那几个侄儿和我分家,闹得有些不像话了。” 张璁确实家境殷实,但再殷实,也架不住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科举不中,直到四十多岁才考中进士啊。 而且,他到现在也只是个礼部观政,俸禄所得别说补贴家族了,就是想在京城养活自己都很是困难。 黄鸣不禁有些惊讶:“不是说考中举人后就有本乡亲友前来投献,从此就不必再为生计犯愁了么?” “那是在科举并不昌盛之地,可我们浙江,就是我所在的温州永嘉县,像我这样的进士都不稀罕,更别提举人了。早在几十年前,那点田亩就被那些前辈们瓜分完了。” 黄鸣再次惊讶,好嘛,原来浙江早在几百年就有考试内卷了,并导致同样是进士,放那儿都不怎么值钱。 当下,他只能宽慰张璁几句,告诉他真有难处,可以来自己,如此又让张璁一阵感谢。 “对了,昨日你我还有些话没说完,不如今日再细说一二?”黄鸣随后又提议道。 “你是指让我继续上奏,驳斥那些人提出要陛下继嗣之说?”张璁精神顿时一振,似乎只有礼仪上的事情能让他找到自信了。 “对。我始终认为光凭你那一份奏表还不足以扭转局势,只有继续再上表,向天下人说明一切,才能让更多人站到我们和皇上一边。” 张璁面露犹豫,似乎是想说点什么,院门又响:“张秉用可在家中么?” 张璁闻声微微一皱眉,这也是赶巧了,以往几天都没个客人的,今日居然接连有人登门。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四章 雪中送炭(下) 既然又客人登门,张璁也不好不应,只得跟黄鸣告了声罪,出去迎客。 黄鸣则若有所思地坐在厅中,一边喝茶,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边的动静。 门开,张璁有些诧异的声音响起:“你们怎么来了?” “张秉用啊张秉用,你这次真是闯了好大的祸事!还连累了我等礼部同僚!”几人满是愤怒,直言指责道。 “你们不是已经与我绝交,划清界限了么?” “你以为这样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你也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就是,你可知道昨日侍郎大人把我们几个平日与你交好之人通通叫了去,就问一句,我们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思!” “我们自然都说没有,可任我们如何辩解,上边就是不肯信啊,因此今日就让我们全都停职反省!你说,你是不是害人害己?” “张秉用,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端端一个礼部官不做,非要闹出这等幺蛾子来?朝中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我多嘴了?” 此时上门问罪的居然足有四五人之多,他们七嘴八舌围着张璁就是一顿喷。 开始时他还能回应一两句,可不一会儿后,就只能被动承受了。 在发泄了一阵后,他们才说明来意:“我们今日来,就为了让你改过自新,将功赎罪!” “对,我们大家商议了一番,此事还得由你自己来解决。前日你上表驳了我礼部的集体上疏,那就再上一表,说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也好,说自己是头脑发昏也好,就说那些想法都是错的。” “不错,如此,毛部堂也不会受人非议,咱们自然也就解脱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渐渐住嘴,黄鸣虽不在跟前,却能想到,这些人此时一定都盯着张璁,给他施加压力,并让其就范。 张璁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问了一句:“那我呢?” “什么你呢?” “若真按你们说的做了,我又当如何自处?只怕将更加的声名狼藉,被人视作毫无定性的跳梁小丑了吧?” 这话让其他人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才听一人有些勉强叫道:“这也总比让你被人认作无耻小人要好。你按我们说的,最多就是不再入官场,若执迷不悟,那就是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张璁突然一阵大笑,笑声里既有愤恨,又有解脱。 在把跟前众人笑得有些心里发毛的同时,也让厅中的黄鸣会心而笑。 他知道,这回张璁是再不可能回头了。 倘若没有这些人上门,逼这一下,今日自己还未必能说服对方继续上表。 可现在嘛,有了他们这一劝,那就是直接将张璁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你,你笑什么?”有人不忿喝道,似是为自己壮胆。 “我笑你们既自私又愚蠢!”张璁这时再无顾虑,话音也比刚才大了许多,气势更足。 “你敢说我们自私愚蠢,你才自私愚蠢!” “就是,你为了自己的前程所以上那道表,是为自私!你不识时务,不想想现在朝中到底谁为主,就是愚蠢!” “不识时务的不是我张璁,而是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社稷,可其实你们哪个不是只想着自己,想着能在礼部有个好前途,却又没什么能耐,只能受了某些人的指使,跑到我家中来说一番恐吓之言。 “却不知这么一来,反倒将自己的愚蠢与自私彻底暴露,也让你们背后之人的虚弱暴露无遗!” “你……” “我张璁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所有人,也让你们把话带给毛部堂,带给杨阁老,带给朝堂上的所有想要逼迫陛下的所谓忠臣们,你们的如此做法才是不遵礼制,是倒行逆施,如此行径,又岂能成功? “我张璁虽然只是一名朝廷小吏,无权无职,人微言轻,但却有着一颗忠君为国之心。想让我因此退缩,除非杀了我!”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张秉用,你可想明白了?” “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我已经上了表,就没想过后悔退缩。义之所在,礼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嘛,这下,气势上张璁已经完全压过了面前多名同僚,让他们虽然激动愤怒,却又无力反驳。 到最后,他们只能恨恨道:“好,既然如此,那就当我们枉做小人了!” 听这话,对方显然是要告辞离开,黄鸣又是一笑,这些人确实不咋滴,无论口才见识,都不是当说客的料啊。 可就在这时,变化又起,突然一人又道:“慢着,我想起来了,张璁,你还欠着我十三两银子呢。当初你我是同僚,是朋友,我自然不好催你还钱,现在,该把钱还了吧!” 这话一下就提醒了其他几人,一个个也纷纷开口,一个说你欠我八两,另一个说你欠我六两…… 虽然每人的欠债不多,却也足有三四十两,比欠下的房钱又多了几倍。 黄鸣在里头一听,也就了然了。 看来张璁手头紧缺钱的问题,其实已经持续一两年了,这与他刚才说的自家境况是贴合的——他兄长死后,一年多时间,只靠那点微薄的俸禄,也确实只有借外债才能度日了。 不过这一回,张璁再不像之前面对房主般忐忑,只平静道:“这些欠债我张璁自然不会抵赖……” “你别想着拖延,既然我们已经分道扬镳,就只能现在还钱,不然就去衙门里说话!” 这几人显然也是恨极了,完全不留半点情面。 张璁嘿笑一声,然后突然道:“你们等着。”便已大步往回走,很快到了厅中,看向了黄鸣:“默之,你身上还有银子么?可否也借我,他日我一并还你?” “几十两银子而已,又算得了什么?”黄鸣笑了,当下自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是五十两,你只管拿还给他们便是。” 那几人本来还担心张璁一去不回,结果转眼他出来,就拿出了这么一张见票即兑的五十两银票,顿时就让他们彻底无话可说。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五章 早在安排中 再次帮张璁解围后,黄鸣又与他一番深谈,说了说自己关于如何驳斥朝臣所谓的嘉靖该当继嗣的想法后,也就告辞而去。 直到离开巷子,上了车后,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戚长风才问道:“公子,你为何不提出为张大人另寻一居处?或者索性请他也到府上暂住?” 在他看来,黄鸣还是颇为慷慨大方的,不光是对张璁如此,对自己也是一样。 虽然早前说定的是二十两银子一月,但其实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借故多给自己的赏钱都早过百两往上了,今日怎就不贯彻到底呢? 黄鸣笑道:“这就是与人相交需要因人而异的地方了,长风你和他终究是不同的。” “怎么个不同,因为我是武人么?” “也是一方面吧,你为人豪爽率直,不拘小节,所以我也就以诚相待,有时想多给你些银子让你花得舒服些自然不是问题。” 黄鸣耐心解释道:“可这位张大人却并非如此,我与他虽也以朋友相称,但最多只能算合作,交心却还早得很呢。 “如此关系,最忌讳的就是自以为是,觉着自己高高在上,便以施舍的姿态给他太多钱财上的帮助。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过犹不及啊。 “若给他宅院,甚至请他到我府中居住,他成什么了?若他日张璁成了朝中高官,你觉着他会感恩于我这样的安排,还是因为自己之前落魄时的一切皆入我眼,而生出别的心思来?” 一番话说得戚长风一愣一愣的,半晌后才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想法也太多了,我实在没法理解。” 黄鸣未去细听,心里却转到了另一个念头,他所以没这么做,还有另一个原因——自己只想暗中推动张璁去搅动大礼议的开始,而不是将自己整个人都陷入其中。 要是真把张璁接去黄府,恐怕不用一天时间,自己也好,老爹也好,立马就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 黄鸣的想法倒是不错,但有时候有些事,并不是他想置身事外就能如愿的。 就在他回家后不久,国子监送来了一封书信。 上边只提了两件事,其一,经过一个多月的暑休,几天后的七月初九,国子监将重新开课,到时请诸位监生到堂。 其二,皇帝有旨,将于今年九月初八,举行贡试。 到时,不光是准许一批还未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参加考试,国子监中也可选拔出优秀学生五十人,一起参考。 只要是能在贡试中出类拔萃者,可以不经科举会试与殿试,或其他朝廷用人途径,而被直接任命为朝廷官员,从此进入官场。 看完信中内容,黄鸣若有所思。 第一条自然没的说,暑假放完,新学期开始。 第二条却很有些说道了,显然是嘉靖终于按照自己去年时当面进言的那般,打算在科举正途的官员之外,培植新的力量了。 虽然还是考试,但显然主动权已经彻底抓在嘉靖之手,这些因贡试而得以为官者,自然会是皇帝真正的心腹。 同时,黄鸣也记起了之前被老爹带出来,自己看了后,又放到一边的纸条,那上边就写着两句完全不搭的话——文帝之治汉也强,以及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不得不说,嘉靖作为大明第一谜语人,那是天生的本事。 才十六岁,就能给人整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好在黄鸣也不算笨,很快就猜出这纸上两句话应该就是某次考试的试题。 只是当时又想不明白这试题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也能算是赏赐? 现在,结合这场贡试,答案终于明确,这是嘉靖一早就给自己泄题了啊。 好家伙,身为主考,更是皇帝,他居然自己作弊泄题。 还有王法么?还有天理么? 哦,得利的是我自己啊,那没事了。 明白过来的黄鸣又挠挠头,嘉靖确实是用心良苦,早早就可以让自己做好准备了。 可问题在于,就算有题目,自己也不会啊。 很显然,这两道题都是八股文的题目,自己别说创作了,就是拿一篇来读,都未必能读通顺了。 这手艺没十年寒窗苦读苦练根本拿不下来,现在现学已经来不及了。 至于找人帮写,能否足够优秀,又是否能合皇帝心意是一回事,更关键的是,此事可是极大的隐秘,绝不能随意外传啊。 一旦找了个不可靠的,等到贡试后试题传出来人家一看,发现问题再往外一传,自己可就抓瞎了。 “我身边有什么人能在这八股文上帮我写好这两篇,还能确保他不会泄露秘密呢?”黄鸣好一阵的思考。 府中上下自然是找不出来的,虽然有几个管家账房都是读书出身,但最多到秀才,文章水平必然不高。 “不如找老师?”黄鸣很快又想到一个人选,但随即又否定了他,“不成。老师的为人确实信得过,可是他也必然会仔细问我,到时我该怎么说?如实回答,恐怕他不会帮我的,这是他治学的态度!” “张璁如何?也不行,我才刚说不可交浅言深,这等事情岂能与他细说……” 可除了这两人之外,黄鸣一时间居然真就找不出合适的人选了。 没法子,谁让他黄鸣从来就不和真正读书人搞好关系呢? 与他关系紧密的两处衙门,国子监和锦衣卫,其中多半都是不学无术之人,要他们出手打人杀人什么的,倒是容易,可做八股文章,那就是要他们的老命了。 “一定还有人选的,一定还有的,会是谁……”黄鸣又是好一通的苦思冥想,终于在他揪下了自己数根头发后,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了脑海中:“对了,她!她或许能帮到我,而且以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应该不用担心她在知道事实后,胡乱宣扬……吧!” 他想到的,自然就是那个秀外慧中,温婉知礼,而又学识丰富的徐家姑娘,徐允之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六章 所谓情书 七月初九,黄鸣重回国子监。 和后世的学生一样,长假后回到学堂的大家明显都没进入到学习状态,整个玄字堂内,笑闹的,闲聊的,反正就没认真读书的。 黄鸣也不例外,刚扭头想跟两个好友说点什么,就见有些时日未见的徐庆之和张瀚两人却都挂着黑圆圈,打着哈欠,一副酒色过度,精神不振的样子。 这让他大感好奇,便敲了敲他们的桌子:“你们这是怎么了?这段时间又去青楼鬼混了?” “黄少你这话就不对了,咱们那是叫指导姑娘们的才艺。”徐庆之当即打着哈欠回道。 张瀚也跟着道:“没错,我们这不也是为了帮你么?你这个新花魁榜的核心人物,有多少日子没关心过咱们十二楼的买卖了?可知道如今花魁榜上哪几个姑娘排名最高,她们又都准备了什么好戏在正西坊的花魁院上演?我看你连半个月前新修的这座戏院都没去过吧?” 黄鸣听得连翻白眼,却也不好反驳,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段日子,随着十二楼的新花魁榜的事情进入正轨,而且那些青楼老板又都已按照自己的规划行事,有时还能举一反三,把生意做得更好,黄鸣索性也就从此事中抽身而出。 毕竟这生意上的事非他兴趣所在,又有更重要的事情接踵而来,他自然就把心思都落到了诸如查明正德之死真相,以及对付那些真凶贼匪的事情上。就是大礼议的事情,都比生意有趣。 “你们就嘴硬吧,就看你们的身子骨能不能比你们的嘴更硬了。”黄鸣只得苦笑一声,“对了,你们可知道九月会有贡试?我们国子监也是有五十个参试名额。” “听说了,但这又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呢?”张瀚不以为意道。 徐庆之也点头:“就是,咱们国子监本就是没什么前途的人混日子的所在,就算有几个人才,那也在天字堂里读书,我们这些玄字堂的学生能有什么机会?” 这么说着,两人突然又反应了过来,看向黄鸣:“黄少,你不会打算去参加这场贡试吧?” “有何不可?” “你确实比我们强,可也才读几天书啊,哪比得了外头那些寒窗几十年的家伙?你连八股文都不会吧?” “谁说贡试就一定是比的八股文了?说不定是策论呢?”黄鸣笑道,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让二人更感好奇:“那你怎么让咱们国子监选你进那五十人的名单?” 话出口,张瀚又自己答道:“这个倒是不难,现在你黄少已经是咱们国子监最有名的学生,想要个名额应该不难。可我们两个……” 徐庆之很有自知之明道:“还是算了吧。其实你也甭费那心思,没机会的。” 其实何止这二位作此想,国子监里上自祭酒大人,下到每一个监生,对这次的贡试都不以为然,觉着那只会是外头众多读书人做官的一个机会,和他们这些监生真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当黄鸣找到张璧,让他帮自己谋求一个参加贡试的名额时,自然轻松。 也是直到有了确切结果后,黄鸣才又单独找到了徐庆之,将一封仔细封好的书信交到了对方手上:“徐少,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姐姐。” “嗯?”徐庆之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好友,片刻后,才想起一些说法来,瞪着他道:“你真和我姐姐……” “定国公曾向我爹做媒,我也觉着你姐姐是个良配,所以便打算再过两日,寻个良辰吉日,让我爹去你家中求亲。”黄鸣坦然道。 徐庆之又是一阵发愣,半晌道:“这事弄的,你来真的啊……” 但转念一想,黄鸣其实很不错,除了出身好像不那么好听外,其他无论为人、本事还是头脑,那都是上上之选,他作为弟弟,倒是乐见姐姐有此归宿的。 当然,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古怪,怎么好好一个朋友,就要当自己的姐夫了呢? “好吧,给我就是。这是你给我姐姐的情书么?”一把接过黄鸣的书信后,他又忍不住问道。 黄鸣只冲他一笑:“这就是我与她之间的秘密了,你可别偷拆了看啊,不然后果自负。” “谁稀罕啊?”徐庆之白了他一眼,便把书信郑重地放进怀里,“回去就给我姐。” 见状,黄鸣才真个放心。 待到下午放学,徐庆之回家后,就把这书信亲手交给了自己姐姐:“姐,这是黄少让我给你的。说是他给你的情书。” “你……你瞎说什么呢?”徐允之脸都红了,但还是一把拿过了这封信,见上头封得严实,心里一宽,又有些甜丝丝的。 当下也不和自己弟弟多说什么,转身就回自己房间看信去了。 身后,徐庆之撇撇嘴:“你俩还真像啊,让我送信,谁都不说声谢,我真是命苦啊……” 房中,徐允之带着笑,小心翼翼地将信拆开,然后一字字看下去。 信中内容其实也挺实在的,就是提到了黄鸣对她的一些情意,说二人也算是共经患难,确是有缘云云。 但到信的中间后,话锋却是转,只见黄鸣写道:“我不愿相欺,你我出身,终有差别,唯有当我可为朝廷官员,才能放心求娶于卿。 “而以我之能力,眼下机会只在九月之贡试。如今,我偶然得到两道题目,或为贡试试题,然才疏学浅,只求允之能助我一臂之力。” 这番说辞已经足够让徐允之感到心惊肉跳了,可与后边的要求一比,这却又不算什么。 黄鸣的要求是那么的直白而惊人,居然就让徐允之以嘉靖帝的角度去作文章,一是将其比作一代名君汉文帝,一是通过父子孝道,来断言天下万事唯此不可变。 徐允之虽出门不多,但对如今朝中沸沸扬扬的继嗣继统之争还是有所了解的,一看信中内容,立刻就知道黄鸣的意图所在了。 聪明的她甚至隐隐猜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真相,这让她本来羞红的脸渐渐变得白了起来,整颗心更是乱作一团。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七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如此过了几日,黄鸣又重新回到了之前国子监和家两点一线的日子,看着好像和几个月前没啥两样。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还是颇为忐忑与期待的。 也不知徐允之在看了自己的书信后会是个什么反应,什么想法。 她真会按自己请求的那样,帮着把那两篇文章给作出来么? 又或者是,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利用她,便不再回信,甚至…… 黄鸣还是颇有些定性的,所以一开始,还能如常应对,不去多想担忧。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七月都要过完了,徐允之依旧没个回音,这就让他难免患得患失起来。 好几次,他都跟徐庆之旁敲侧击,打听徐允之的情况,结果他徐少爷只忙于在外寻欢,都没怎么关心自己姐姐,完全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问得多了,还回一句,你要是真关心,自己去家里看望便是。让黄鸣彻底没了脾气。 就在黄鸣都快忍不住真想登门一问时,八月初二这天早上,徐庆之落座后,突然冲黄鸣一笑:“黄少,再过几天就是花魁榜最终揭晓并上演大戏的日子,你到时一定会列席的对吧?” “是吧。”黄鸣有些不确认的回道,他前两日就已收到了十二楼联名发来的请柬,看起来这次他们花费了不少心思,请了不少贵客,花魁榜的最终决赛日,一定会闹得很大。 只是他因为一心放在徐允之和她的书信上,还真提不起多少兴趣来。 徐庆之嘿嘿一笑:“到时你一定会被请到花魁院的主楼最高层,和许多美人、名流与大人物坐在一起,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所以可否帮我也谋个位置?我和盈月都说好了,到时让她陪着我在众人面前,那样才够威风。” 这段日子,徐庆之和这个叫盈月的某楼花魁打得火热,早已经把一切都放到了第二位。 黄鸣有些不以为然道:“这事可不容易办啊,你怎么就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还不是因为我兄弟,不,我未来的姐夫是你黄少呢?你的面子在十二楼够大,这点小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可是……”黄鸣还待拒绝,就见对方嘿嘿一笑:“我可是鸿雁啊。” “什么鸿雁?”黄鸣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他说的是鸿雁传书,也就是说…… “你姐她终于给我回信了?赶紧给我!”黄鸣顿时来了精神,立刻朝对方一伸手道。 “你先答应我,不然……” “成,我答应你,到时让你带了你的月莹姑娘去主楼出风头。” “是盈月!”徐庆之有些不满的改正道,又看了黄鸣几眼,这才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来,交了过去,“我姐也是的,这么多天居然给你写了这么多字,看来她对你是真心的,你可不要辜负她,别跟我似的……” 他也是够实在的,居然拿自己做反面教材。 黄鸣立刻一把抢过,当即应道:“那是当然!” 感受着这封信的厚度,他已心下有底,在激动之余,也是一阵感动。 她果然按自己的意思做了,而且还是瞒着自己最亲的弟弟写的信,看徐庆之的反应,显然他是完全不知内情,更不知信中内容的。 更重要的是,徐允之应该是花了这二十来天时间,才写下的文章。 这两篇文章一定就是她的心血所在,她是完全不顾一切地在帮自己啊! 这让黄鸣对她的感情不知不觉又深了许多,若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当然,信是不可能在这儿拆了看的,黄鸣将之也珍而重之地藏进了怀中,然后这一天,他都过得浑浑噩噩,完全不知课堂上听了些什么。 直到下午回家,坐上自家马车,有戚长风照看着,他才忙不迭地将信取出,便见其中有着十多张纸,娟秀的字体写了个满满当当。 信的第一页,先是问候寒暄,然后就直奔主题:“君之心思,妾已尽知,若能助君早日达成所愿,妾一点微末学识,自当全力相助。 “但只恐妾才疏学浅,所写文章略有疏漏,倒让君之志向落空。惶恐之下,只能以勤补拙,多日修改,直到今日,方才略有所成。 “今留此二文,若可助君,则妾心意可足,若不能助君,则望君另寻他法,不敢有半点怨言。” 这番话深情而含蓄,让黄鸣看得手略略发抖,脸也发烫,他都有些惭愧汗颜,觉着自己如此利用一个对自己有着好感的女子太不是东西了。 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谁让自己想要通过贡试来进入官场呢,谁让自己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能帮自己的枪手呢? “只要这次能成,等我娶你为妻,自会将你付出的一切,千倍万倍地还给你!”黄鸣的心里暗自做着决定,然后才又郑重地看向下边那两篇文章来。 果然,徐允之确实才学出众,巾帼不让须眉。 她对八股文的理解,并不在任何一个读书的男子之下。 这两篇文章,她也以八股文的形式,从破题承题开始,一路写下去,不但每个段落都很是合格,而且立论精确,解释精彩,还多用上孔子、孟子和朱熹等先贤的诸多典故,叫人一看,完全挑不出任何问题来。 更重要的是,这两篇文章果然全是按照黄鸣给的意思,从嘉靖的角度出发,一篇说当今天子有汉文帝之气象,他日必成一代贤君,一篇直言孝道的关键就在于承继父亲的道路,如此,要是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还敢称孝么? 显然,都是嘉靖帝希望看到的文字了。 两篇文章,不过几百字,徐允之写了二十天,黄鸣也看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允之啊,果然是当世才女,我能得之,何其之幸啊!” 说着,他又把文章的最后一页拿起放到后头,这才发现下边还有一页纸,上边只短短写了一句话:“妾为君事多操劳,只愿君心似我心。” 看着这句留言,黄鸣整个人突然就痴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八章 中秋夜,花魁院 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团圆。 其实在民间,除了团圆赏月之类的传统习俗外,还是有着不少其他庆祝活动的。 但在今年的北京城,无论是放河灯,还是办集会,唱大戏,那都是没法与真正的主角相提并论的。 这个能让全京城百姓关注多月,议论多月的大型活动,自然就是定在中秋节时得出最终结果的新花魁榜了。 虽说这大半年来,北京城里发生了大大小小各种事情,无论是朝堂之上的某些争斗,还是朝堂之外的案情商战,又或是家长里短,恩怨纠葛,都没有这花魁榜上的每个女子的名次起伏来得牵动人心。 太多人把自己的心神投入其中,太多人真金白银地为自己喜欢的美人儿打榜,还曾因此能与美人儿有过近距离的接触,即便是没有真正支持的人,也多少在花魁楼里欣赏过几出与如今的戏文迥异,却更为精彩好看的舞台剧。 所以到了今日,随着最终时刻的到来,花魁院所在的正西坊登时人满为患,数以万计的各花魁美人儿的拥趸们涌进了这座本来还算空旷的民坊之中,把这边的大街小巷都给挤了个满满当当。 那些能得到门票,进入花魁方去现场观赏这场花魁大赛的最终决赛的人固然兴致勃勃,可即便是进不了院子的人,也都将这一座占地足有七八亩的大型楼院给围了水泄不通。 然后所有人都踮脚翘首,远远观望着院中早已高高竖起的花牌,呼喊上自己看上的美人儿的名字,希望她最终能摘得花魁之首。 至于花魁院正门通向外间的道路,则早有顺天府和西城兵马司调来的官兵严加把守,让出一条通路来,这才确保了宾客们的顺利进入。要不然,这边早就乱了套了。 当黄鸣他们的马车沿着这条道路来到花楼欢门前时,就是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惊叹,至于身边几人,则是彻底傻了眼了。 “这也太热闹了,想不到有这么多人参与到这场花魁大赛中来……”徐庆之忍不住感叹连连。 张瀚也用力点头,满脸兴奋:“看来这次花魁榜一定成功,而且是前无古人的大成功!黄少,你能琢磨出这样的赚钱妙策,果然是厉害啊。” “呵呵,我不过是出出主意,之后一切都交给了十二楼的人去办,可不敢居功。”黄鸣看了眼身旁之人,刻意解释一句,“我都有小半年没和他们有什么往来了。” 听到这话,同样是一身书生装扮的徐允之抿嘴笑了下:“我相信你……”心里刚起的一点不安,瞬间就消散了。 既然答应了徐庆之,黄鸣索性就把张瀚也叫上了,之后又灵机一动,还让徐庆之把自己姐姐也叫了出来。 今日中秋,徐行之却有公务在身,总不能让徐允之孤零零一人在家过节吧? 当下,几人在戚长风的护持下迅速进入院中,然后就被早等在那儿的十二楼的迎客之人迅速迎了进去。 这花魁院作为十二楼按照黄鸣的意思特意修建的戏院场所,那确实是花了大价钱,使了大手笔的。 整座院子不但占地足有七八亩之广,而且其中的各种建筑花木也是颇具匠心,池塘美景,雕栏画栋,阁楼高耸,再加上位于中间的那个巨大的高台,和佩着高台而设的各种照明灯笼,看上去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可以说,十二楼和黄鸣所出的资金里,有近半其实就花在了这儿。 如果没有这几月来花魁榜的爆火,十二楼及其幕后东家还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只为建这么一座远超这个时代的戏院。 但在花魁榜于一两月后迅速成为全城百姓的追捧讨论对象,他们的顾虑也就彻底消失,开始全力支持,大笔投入,才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就修成了这么一座专门为观戏而生的大型戏院。 别的不提,光是那足有十丈方圆,高达两丈有余,全以汉白玉堆砌而成的戏台,就花费他们八万两银子了。 还有围着戏台而建的三座观戏楼,全都各有三层,可容纳两千多观众,其中还各有精巧设计,务求让上楼的贵客宾至如归。这三座楼的修建投入,自然又是一大笔不菲的投入。 与这两处相比,围绕着戏台的其他座位也好,整个院子的各种点缀装饰也好,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当黄鸣随口为徐允之介绍这里的一切时,饶是她温婉娴静,一向注意自己的仪态,此时也惊得张大了嘴巴,一时无言。 直到他们被安排坐进正中间的那座主楼,位于最高的三层,中间的一处雅间后,她才感叹道:“这银子也花太多了……” “我一直以为银子只有花出去了才叫银子,不然只是些石头罢了。”黄鸣笑着招呼大家落座,自己和徐庆之一左一右陪在徐允之身边。 随着张瀚伸手把面前的几扇雕花窗户推开,下方的巨大戏台也就呈现在了他们几人的面前。 这楼的角度都是算好了的,此时他们坐在窗前的座位上,都不用任何探头,便可将戏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而戏台周围的人群座位,那是半点影响都不带有的。 这等巧妙的设计,自然不是来自黄鸣,而是当初给工匠们提出要求后,由他们一一精心打造而成。 这,便是金钱的力量了。 其实何止是这座正面的主楼,两边的观戏楼其实也一样,每一层的贵客都能同样清晰欣赏戏台上的每个美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等到楼中的伙计们把各种酒菜食物送到桌上,那个叫盈月的姑娘,和另一个叫彩玉的姑娘满脸惊喜而来,分别攀上徐庆之和张瀚两位风流纨绔的手臂后,今日的这场中秋节的花魁榜最终决赛也终于开始。 伴随着阵阵鼓声,本来被各种灯笼火把照得一片通明的舞台骤然就是一黑,还没等大家叫出声来呢,一道光线就从某处落下,正打在了舞台的中间,只见一个曼妙的身影,已如受伤的天鹅般,落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没有任何的提醒和介绍,花魁大会的决赛一上来,就夺人眼球!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九十九章 歌舞登台,渐入佳境 在这个美丽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时,本来还有些嘈杂的现场突然就是一静。 无论是舞台四周的观众,还是三座绣楼上的贵宾们,这一刻都觉一阵惊艳,然后才是一阵惊叹出声。 但旋即,大家又都迅速闭嘴,因为舞台之上已经有咚咚的鼓声响起,而舞台那个人儿也开始在鼓声的节奏中不断起舞,让所有人都挪不开目光,连说话都只觉是亵渎。 那是怎样的一舞,既娇弱又有着蓬勃的力量,当舞者开始一点点起身,把自己优美的身姿和不断律动的四肢随鼓声不断扭曲摆动时,在众人看来,这就是天上的仙鹤与凤凰降落人间。 这一舞足有盏茶时间,方才随着那一直跟随照在舞者身上的灯光突然熄灭而结束。 而即便如此,现场依然是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沉醉在这一舞之中,久久未能回神。直到半晌后,才有人惊喜叫道:“那是霓裳姑娘……想不到她还藏着如此压箱底的本事,真如天女下凡尘啊!” 这一句话顿时就让所有人都苏醒过来,然后一阵阵“霓裳”的欢呼声便已响作一片。 作为花魁榜上名列前茅的美人儿,霓裳的舞早已是京城里人所共知的绝美之物了,而今日她的表现,就更叫人赞叹激动。 不过大家激动的叫喊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伴随着几声云板轻响,一道美妙的歌声又自台上响起,歌声之后,便是各种丝竹乐器再起,与重新被灯光照亮的歌者的声音相得益彰,传入到每个观众耳中,让他们再度沉醉。 无论歌舞,都是之前所未曾呈现过的,而又比以往每一次的表演更加的精彩美妙,让所有人由衷觉着今日花钱来此看表演真是不虚此行。 而更多人,更是蠢蠢欲动,当即就慷慨地拿出钱袋来,唤过周围那些随时听从召唤的,说出自己要对某位心仪的姑娘进行打赏。 于是,随着一出出精心设计排练的节目不断上演,姑娘们的人气也随之水涨船高,那写着十名最终花魁角逐者名字的花牌上,代表着她们各自人气的点数,也被实时地快速变动起来。 如此一来,就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愈发热烈,也引得更多人慷慨解囊,大把撒币,只为让自己心目中的花魁再上一步。 主楼三层,雅间之中,徐庆之二人都彻底看兴奋了,他们涨红了脸,拍案叫妙:“现在看着所有姑娘都身怀绝技,实在叫人不知道该选谁为魁首了。” “是啊是啊,无论是谁落败了,都会叫人感到可惜啊。黄少,你真是作孽啊,今夜之后,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伤心……” 黄鸣只端杯喝了口水酒,笑道:“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如此,今后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大家依然会记得这场花魁大赛,记住这些姑娘们的美好。” 徐允之这时已然回神,微笑看着身旁的男子,突然问道:“所以这一切都是黄公子你安排好的?” “我只是给出了一些想法和建议而已,具体自然有十二楼的老板们去一一落实。” “那灯光是怎么做到的?还有音乐,台上明明没人啊。” “很简单,舞台四周其实早安设下了架子和可以随意转动的数十面铜镜,再在架子上安排人准备灯笼等照明之物,只要按计划点灯,然后挪动铜镜的角度,自然便能按照预定的计划,让灯光只打在台上任何一个角落,却又不照在别处了。” 徐允之一听之下,满脸惊叹。 他说的简单,可其实想也知道,想要达到如此完美的效果,其中的要求有多高,显然是之前有过几百上千次的预演,才能呈现出来。 黄鸣也颇为惊叹地看着下方舞台上的表演,这效果确实远超自己的估算,谁能想到这是用几百年前的人们用最简单的工具所创造出来的奇迹呢? “至于那些乐声就更简单了,舞台可不是完全实心的,下面其实有着很大的空间足可让乐手藏身其中。包括这些美人儿的突然出现,也都是通过舞台上方的一些暗藏的通道和孔洞来实现的。 “不然这一座舞台就算耗材再多,也花不了八万两银子啊!” 不光是徐允之,周围其他人都被这个数字给惊住了。 八万两银子,居然只造了这么一座戏台? 如此手笔,简直是骇人听闻了! 但再想想,一切又都是值得的,至少现在它所呈现出来的效果,就已经证明它真个物有所值了。 一场场歌舞才艺的表演,点燃了所有观众的热情,太多人都按捺不住地纷纷拿出钱财来继续打赏追捧台上的美人,直到最后的一场二三十人的舞蹈随着音乐戛然而止。 然后,整个舞台又瞬间陷入了黑暗,让所有人再度怔住。 这一切结束得也太过突然了,而且,大家只觉着一阵意犹未尽,时间也还早着呢,怎就突然结束了?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或是表现出不满,一道道灯光已自上方打下,照亮了整个舞台,然后大家才惊讶的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本来简单明朗的舞台上,已经摆上了不少代表着河流山峦,以及屋里屋外的物件。 几个袅袅娜娜的身姿也跟着出现,一名扮作书生的青年步履轻快的走上了一座石桥,轻轻吟唱道:“西湖美景三月天,河堤杨柳醉春烟,许仙今日出门转,心情好似天上仙……” 所有人都呆了一会儿,但很快,一些之前曾见识过各楼姑娘所演的各种小戏的人们也随之明白了过来,很有些兴奋地为旁边人解释道:“这是各位花魁姑娘要为咱们演一出好戏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在黄鸣的建议和提供底本之下,这次花魁大赛的最终决赛,真正的重点早不是大家一直都用,也是绝大多数人所想当然以为的歌舞表演了,而是换成了更吸引人,也更能呈现每个花魁特色人设的舞台剧表演。 而这次所表演的,正是在后世流传了好几百年的白蛇传的故事。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章 看戏牵手两不误 作为发生在江南,也流传在江南的神话传说,白蛇传的故事在北京自然没多少人听说过。 可即便是那些知道故事走向的人,在今日花魁院舞台上看到的,也绝对是耳目一新的船新版本。 主角许仙,由花魁榜上暂列第二的锦兰姑娘饰演。 她一向给人婉柔内敛的感觉,此时演成一个温文尔雅的小书生,倒也颇为得体,叫人心生好感。 然后就是随之出场的白蛇白素贞和青蛇小青,则由榜上第一的霓裳姑娘和第五的紫蝶姑娘来饰演。 她们一个知性大方,一个娇俏调皮,各胜擅场,各有风情,一下就把主仆姐妹二人的风姿都给演了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接下来便是双方的相逢和对话,再是同船共渡,借伞留情的名场面…… 白蛇传的故事既然能一传几百年,哪怕到了现代依然被无数人津津乐道,自然有着它优秀的地方。 黄鸣给出的底本还是来自后世的《新白娘子传奇》,其故事性更强,许仙和白娘子的感情经历也更为曲折动人,再由多名专门写话本的人才加以修改润色,其对所有人的影响自然就更加的深入了。 一开始,大家还在认着那一个个登场角色到底是哪家姑娘。 可是随着故事的进行,随着两人间的感情因为人妖殊途而出现一场接着一场的波折,所有人的心都跟着角色的遭遇而起伏不定,再顾不上其他,只想着能看到结果,看到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台四周已是一片安静,再没有人拿着钱袋高叫着打赏,也没有人上头般叫嚷着某个花魁的名字,大家全都安安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体会着故事的精彩。 或许只有黄鸣,对此不甚在意,吃了点东西后,还左右看看,便发现两个损友都搂着怀里的美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的情节发展。 而身旁的徐允之,则更是双眸一瞬不瞬看着表演,很快眼眶都有些红了,一只手更是不受控制地握住了黄鸣的胳膊:“黄公子,许仙怎么就被吓死了呢?他还能活过来吧?他怎么就能信了那些人的鬼话,给白娘子用雄黄酒呢?” 黄鸣忙用手轻拍着她的纤手,安慰道:“放心,他不会有事的,别忘了,白娘子可是千年修道的厉害人物呢……” 听到这话,徐允之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发现自己还抓着黄鸣的胳膊,顿时俏脸一红,逃也似地放了手。 不想黄鸣这时却把手一攥,拉住了她的手。 这让徐允之的心跳都不觉一停,呼吸都变得乱了,不但害羞,而且惊慌。 他怎么就在这儿拉我的手,旁边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可随即,她便发现房中其他四人的注意力完全都放到了下方的演出上,连眼尾都没有朝自己这边过来,自然发现不了二人的亲昵。 这让徐允之松了口气,同时心下也是一阵悸动,也壮起胆来,轻轻回握黄鸣,同时身子也开始靠了过去。 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的身体已轻靠在了一起。 虽然和旁边另外两对恨不得粘在一起的男女比,还是差得很多,但对徐允之这样未出嫁的姑娘来说,已经是最大胆的表现,和对自己心意的最直接表达了。 所以说,后世男女恋爱的初步阶段为啥就爱去电影院呢? 还不是因为在那样的环境里,尤其是看着恐怖片,爱情片时,两人的感情和动作都会受到剧情的影响,然后就在不知不觉地放下了防备与矜持,从接触到牵手,然后一垒二垒……直到本垒打! 当然这福分黄鸣是不可能有的,他甚至连这么和徐允之温馨地靠坐拉手也没能持续太久。 因为正看得投入呢,雅间的门已被人轻轻叩响,让他皱了下眉:“什么事?” “还请黄公子恕罪,是在下的几个朋友想请您过去一叙,不知……” 外边传入的是赵简的声音,语气里有些抱歉,又有些希求。 这让黄鸣心头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便答应道:“稍等,我这就随你过去。” 这时,徐允之已经满脸通红地松开手又坐直了身体,双眼都不敢往黄鸣这边望,只紧紧盯着外边戏台,似乎还投入在下方的剧情中。 黄鸣嘴角露出一点笑容,却也不作点破,只和所有人做了声解释:“有朋友相邀,我去去就来,你们安心在此看戏。” “黄少自去便是,我们能照顾好自己。”徐庆之大剌剌地一点头。 黄鸣这才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迅速叫过戚长风又叮嘱了两句,方才开门,跟着赵简沿着走廊,朝不远处的另一处雅间走去。 那门前站了数名气宇不凡,神光内敛的汉子,一看就是护卫高手。 在赵简稍作解释后,黄鸣才得以顺利进入这间明显要比黄鸣那边的雅间大了数倍,也豪绰了数倍的,宛如大厅般的雅间中。 这雅间内也是一派灯火辉煌,多桌宴席早已被人享用过一些,靠窗的一排,七八个软座排列整齐,几个男子,正坐那儿一边看着下方戏文,神情间居然还颇为认真,各自怀里,也都搂着至少一个美人儿。 黄鸣随眼望去,就见他们模样年岁都不相同,大的有三四十,小的二十左右,或俊或丑,但又都锦衣华服,而且全都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贵气。 而他们怀中的美人儿的姿色不在下方众多表演着的花魁之下,但显然和霓裳她们的身份又大有区别,是真正禁脔般的存在。 赵简到了这些位跟前,再没有了以往作为悦情居老板的从容气度,显得颇为拘谨,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各位少爷,黄公子已经被小的请过来了。” 几人也不忙着招呼走到跟前的黄鸣,只继续看着下方戏台上的戏,好像完全没发现黄鸣二人进来一般。 也确实,此时下方正演到白娘子在昆仑山上盗仙草被紫芸姑娘饰演的仙鹤童子发现,两人在舞台上好一番的争斗,既精彩,又揪心……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一章 只交友,无所求(上) 直到昆仑山盗草一段情节过去,白娘子安然得了仙草回去救许仙,那几位方才长舒了口气。 这时,坐在中间位置,看年纪足有三十多岁的男子才扭头看向黄鸣,边打量着他,边笑问道:“你便是黄鸣?” 在这一大段被他们无视的时间里,一旁的赵简都有些担心黄鸣会有不满,几次给他使眼色。可出乎他意料,本该年轻气盛的少年却安之若素,此时被招呼到,也是笑吟吟上前见礼:“见过各位贵人,在下正是黄鸣。” 这番表现让赵简略微放心,也让其他几人的目光也一并落到了黄鸣身上,有人笑道:“就是你把十二楼联合在一起搞出的这次的花魁榜,然后还办了今日的盛会?” “正是,让诸位见笑了。”黄鸣依然表现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哈哈,有点意思,我们各家虽说开了这几座楼,互相间关系也不错,却真从没想过联手赚钱呢。”率先开口的男子又夸赞了一声,“你这个年轻人有想法,有头脑!” “这位贵人过誉了,只是一些突发奇想罢了。” “不必叫我贵人,我姓郭,叫郭守乾,现在五军都督府中谋着一份闲差而已。” 黄鸣听他说得随意,心中却是微微一动,这是真正的贵人了。 五军都督府在大明立国之初自然是朝廷武备中极其重要的一处衙门。 但是,随着时代变迁,尤其是土木堡后,大明文武力量彻底失衡,这座本该掌握了大明天下各路军马的武备衙门也就迅速沦落为了摆设一般的存在,其对天下将领的节制之权已尽被兵部所夺。 到如今五军都督府只管着京师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而已。 但是,能在都督府里任职的官员,其出身必然是勋贵将门,这位郭守乾,至少也得是个伯爵之后。 赵简此时也够意思,担着干系便帮着介绍了一句:“黄少爷,郭大人正是武定侯长子,贵不可言啊。” “原来是开国武定侯之后,黄鸣拜见郭大人!”黄鸣也忙郑重再度行礼道。 倒不只是因为对方是大明开国的名将郭英的后人,更在于这位的父亲就是嘉靖朝有名的郭勋了。 作为大礼议中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嘉靖的勋贵,郭勋在接下来的势力必然不小,而且也是和黄鸣同一阵线的存在。 “哈哈……倒也不必如此。来,我给你引荐一番。”郭守乾也是个豪爽性子,当下真就一一为黄鸣引见了其他几人。 这些人的身份果然个个都不一般,什么保定侯梁家,隆平侯张家,宁阳侯陈家,武安侯郑家……全都是开国,或是靖难时祖宗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爵位后代。 虽然在这个文重武轻,勋贵势力大不如前的嘉靖朝他们在朝中只能领着一份闲差,但真论人脉、地位和财富,北京城里还真没多少人能比得了他们。 也只有这样的勋贵家族,才能在京城开起一座座青楼,从教坊司的口中夺食,却不怕遭到报复。 黄鸣费尽心思做这一切,本来就是为了能与这些人搭上关系,此时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与他们一一结交攀谈,务求与这几位将来的伯爵侯爵结下善缘。 一番寒暄问候后,那年纪最小的保定侯次子梁唯笑道:“黄鸣,你刚才就不生气么?我们在你进来时,可很不给你面子啊。说实话。” 说着,不光是他,七八位勋贵公子都用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向了黄鸣,似乎是要拿此话来检验黄鸣为人。 黄鸣却不见丝毫紧张,脸上依然带着笑:“若是换了其他情况下,各位如此对我,我纵然不敢有所表露,心中终究是难免有些怨气的。” 梁唯哦了一声:“那就是说你此时并无怨气了,又是为何?” “因为各位是一心看着下方的好戏,才会忽略了在下到来。而在下作为这出白蛇传故事的作者,见各位如此专心看戏,心中只会喜悦自得,又哪有什么怨言呢?” 这番应对既巧妙又合理,让几人一愣后,又哈哈笑了起来。 梁唯更是拍手道:“有趣,你果然有趣,怪不得能被那么多楼里的姑娘一直牵挂在心了。” “何止有趣,黄鸣你更是大才,这出白蛇传的戏确实好,我也是看了不少戏文的,没一出能比得了它跌宕起伏!” “各位谬赞了,说到底,在下也只是多听了些故事,然后再稍作改写而已。” 这一场交流之后,黄鸣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拉近了几分。 他们这些勋贵子弟固然有时候很不着调,挥霍浪费,仗势欺人的事情也没少干,但是,一个个性子倒不算复杂。 只要是能对了他们脾气,也不在意对方身份高低,也是可以结交一番的。 郭守乾任由众人一番攀谈,然后才又笑看着黄鸣:“你这次做得很好,也让我们都发了一笔财——赵简,你说说,这次咱们投入的银子赚了多少?” 赵简不敢怠慢,忙开口道:“回大人的话,初步估算,各楼都能收回投入的三倍吧,过了今夜,说不定还能再涨上一部分。” “那你的功劳就更大了。说说吧,想要什么赏赐?我想银子什么的应该不是你想要的了吧,毕竟你自己也赚了不少。” 黄鸣微笑着摆手道:“在下能与诸位同堂说上一回话,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岂敢再有其他奢望?而且郭大人你也说了,这次我和我的朋友也是赚到钱的。” “真没有其他想法了?”郭守乾有些怀疑道,“你这次可是尽心尽力,帮我们赚了不少银子。” 旁边也有人帮腔道:“是啊,你有什么请求,现在大可以说,我们能帮你的,一定不会推辞。” 黄鸣却再度摇头:“在下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当初也只是想着能给自家赚些钱。” 此言一出,这些个勋贵子弟真有些傻眼了。 这天下间真有这样一心帮忙,而不求任何回报的人?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二章 只交友,无所求(下) 见几位贵公子诧然目光都望向自己,黄鸣又突然展颜一笑:“各位见谅,在下只是说笑而已,我岂会无所求呢?” “那就痛快说出来,别装模作样了。”梁唯有些没好气地瞪了黄鸣一眼,催促道。 其他人也继续看着他,总觉着这个少年不简单,接下来说的话也不寻常。 黄鸣神色也跟着一肃:“实不相瞒,在下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如悦情居,温柔里等京城有名的青楼背后都有大人物看顾,所以我才会尽我所能地办好这场花魁榜。” 顿一下后,他才又道:“而在下做这些,自然就是为了能像今日般,与诸位贵人见面。 “不过并不是我真有什么奢念请求,家父黄锦身在宫中,对我也颇为照顾,钱财上从来不会短缺了我,其他的,我在国子监过得也不错,还和锦衣卫里不少千户有着交情,自然也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 “所以在下想与各位贵人见面,其实纯粹就是起的结交之心,只要各位能认识我,记住我黄鸣,对我有点印象和兴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几人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由郭守乾道:“就这样?没其他要求了?” “没了。当然,若是各位能不因在下的出身而轻视我,愿意屈尊认我这个朋友,有了什么难处找我,那黄鸣就更为感激了。” 这番话说得着实得体,叫他们也挑不出什么错了,一阵沉吟后,便有人笑了起来:“你这个人果然有趣,比我们结交的其他那些刻意接近我们的人要有意思得多了。” “不过你可别后悔,现在你提出什么要求来,只要不太过分,我们都能答应你。可过了这村,机会可就没有了。” “在下委实别无所求。”黄鸣轻轻摇头。 “好,那我们就认你这个朋友!”有那性子粗豪的当即决定道,其他人也纷纷跟上。 当然,这话也就那么一说,以他们的身份,过了今日,到底还记不记得黄鸣,等明天黄鸣真找上他们,他们又会不会真认他这个朋友,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这不影响他们接下来对黄鸣的态度亲近不少,还让人加了座,一起在此看戏。 这时,下方的白蛇传也来到了全本戏中最精彩的地方——水漫金山寺。 白蛇和青蛇为救许仙杀上金山寺,与法海好一场斗法。 虽然如今的技术没法把真正的斗法场景给完整表现出来,但为了给大家以更好的视听享受,黄鸣和十二楼的人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先是霓裳二女被绸缎拉上半空,并靠着柔韧的身段在空中不断扭曲舞动,看着就跟两条人蛇显形施法一般。 而随着她们的动作发出,舞台之下便立刻有轰隆的水声响起,真就如江水汹涌奔腾,直扑向四面八方。 这突然的动静,把周围许多观众都给吓了一大跳,差点就有人要转身逃命了。 幸好旁边有人保持着清醒,及时劝阻,才没有因此生出乱子来。 同时,舞台之上,代表着水浪滔天的蓝色绸缎也迅速腾起,一层连着一层,直朝着位于高处的法海和他身后的小小建筑,也就是金山寺扑了过去。 虽然只是简陋的布景,但在灯光和声效的加成下,还是带给了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观众以震惊的享受。 这一段,几乎所有人都是大张了嘴巴,睁大了眼睛,连眨眼都不敢有,生怕错过一点精彩处而演过去的。 终于,随着法海神通更强,佛法之下,雷峰塔出,直接把白娘子镇于塔下,这一段剧情才告一段落。 而看着从天而降的塔身把霓裳姑娘压于下方,舞台上又重归黑暗,所有人瞬间怅然若失,连本来都积聚在喉咙里的喝彩和好字,一时竟也出不了口。 所有人,都被这大起大落的剧情所感染,沉浸其中,只在担心白娘子的安危,以及她能否再度化险为夷,杀出雷峰塔。 房中,那几个贵人也终于自剧情中摆脱出来,又看一眼黄鸣:“这故事果然新奇精彩,真是你创作出来的?” “在下只是根据前人的一些传说而稍作改编演绎而已,入不得方家法眼。”黄鸣谦虚了一句。 “你太过谦了,这等故事就是比那水浒三国里的故事都不遑多让了。你要是专心创作,说不定便可成为名留后世的戏曲大家了。” 黄鸣只笑着又谦虚几句,却对他们的这一说法置若罔闻。 他可没想过要走文艺这条路,就算成为关汉卿、孔尚任又如何?依旧只是达官显贵眼中的玩物而已,一点自主之权都没有。 不过他相信,经过这番交谈,以及这出白蛇传,自己一定已在这些贵公子的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就足够了。 他本来就只想着与他们结交一场,混个脸熟,其他事情,只等今后再说不迟。 于是和他们又是一番无足轻重的交流后,黄鸣便趁着许士林的故事渐入佳境而告辞离开。 目的达成,自然还是陪着徐允之这样的姑娘更叫人感到高兴了。 这场白蛇传大戏,黄鸣借鉴的不只是民间传说中的白蛇故事,更多还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一些内容,所以许士林和兔子精的故事也占了一定篇幅。 这自然是为了让更多花魁能在舞台上亮相发挥,也让整个故事愈发的精彩起来。 等到时间来到三更,故事也终于走到了最后。 当许士林考中状元,以孝心感动天地神佛,白娘子终于得以从雷峰塔中被放出来,然后就是全家团聚的大团圆结局。 直到故事结束,所有演员集体登场,四周的观众这才纷纷回过神来,然后抱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 再之后,无数人开始慷慨解囊,大把大把地出钱,只为捧自己看重的花魁去争夺最终的魁首之位。 一时间,花魁榜上各位姑娘的积分数字又开始剧烈的变化起来。 不过最终的前三排名却是怎么都不可能变了,尤其是排在第一的霓裳姑娘,本来就人气最高,又演了白娘子这样极得人心的美好角色,这让她的人气更是直冲向上,遥遥领先。 等到赵简上台宣布花魁榜真正结束时,她已是当之无愧的京城万花之魁首!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三章 改变人生,在此一举 新花魁榜终于在中秋节当夜正式结束。 但其影响却并没有因此停下,反而随着那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而风靡全城,甚至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直隶,在大明北方都迅速扩散了开来。 白蛇传的故事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许仙白娘子小青这样的名字,更是迅速被无数人所津津乐道,其热度完全压过了此外的一切大小事。 至于十二楼,自然也因此得了极大的好处,靠着花魁榜的最终结束,他们固然是大赚了一笔,最后核算,发现每家至少都赚得了之前投入的五倍以上的银子。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十二楼也因此把名声彻底打了出去。 现如今,再提京城青楼,寻欢客们就只知道十二楼,其他的青楼,哪怕是官办的那些,与他们一比也落了下乘,有钱有身份的客人,只会进这十二楼。 至于那些榜上有名的花魁姑娘们,更是身份大为不同。 她们已经完全摆脱了需要向客人卖笑甚至卖身的可怜处境,而是变成了真正的优质明星和各楼门脸。 每天她们只要露个面,弹个琴,跳个舞,就足以让许多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豪掷千金的客人们感到不虚此行。 光是花魁大赛期间让她们赚取到的钱财,就足够她们给自己赎身离开青楼,但已经享受这等万人崇拜身份的她们,还是选择留下来,做着更体面,收入也更多的工作。 而对各楼来说,名利兼收,也让他们大感振奋,甚至打定了主意,要在明年,不,是今年年末时,再来一回花魁榜,从而赚取更多的好处。 在拿定这个主意的同时,他们也知道这事少不了黄鸣的出谋划策,所以便几次上门,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黄鸣在中秋之后却选择了闭门谢客,不管是赵简还是其他人,通通连黄府大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和他商议再合作的事情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另寻他法,把主意打到了和黄鸣关系极深的徐庆之和张瀚身上,希望由他们出面来说服对方。 二人也果然心动,很快就找上了门来。 在见到他们二人时,黄鸣都不等他们开口,就笑道:“你们是受了十二楼的请托来找我商议再办一回花魁大赛的?” “是啊黄少,这回咱们也跟着你赚了不少银子,看起来确实大有可为啊。”张瀚兴致勃勃地说道。 徐庆之也跟着点头:“黄少,这么好的赚钱机会,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我知道接下来再办一回花魁榜还是能赚不少银子,但是,你们觉着这就是我们的前途所在了么?” 黄鸣神色肃然地看着二人:“你我出身都不是寻常斗升小民,难道就只为了这些黄白之物而不顾其他?二位,咱们该有更高的追求才是啊。” 两人眨眨眼,想说什么,可一时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也不怕告诉你们实话,我做这一切,赚钱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为了能与那十二楼背后的人搭上关系。而现在,既然我已和这些贵人搭上了线,十二楼的事我是不会再过问了。 “我也希望你们在赚了足够花费的钱后,也少与十二楼扯上太多关联。毕竟他们名气再大,那也是青楼,对你们的将来没有好处。” 张瀚这时才回过神来,正色道:“黄少,你是说真的,今后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了?” “对,毕竟我很快就会定亲,不可能再如之前般胡闹了。”黄鸣说着,又看一眼徐庆之,“徐少,你总不希望比姐姐她今后嫁一个总是流连花丛,什么正事都不干的男人吧?” 徐庆之苦笑,这是当然的事情了。 “还有,很快,朝廷的贡试就要举办,这说不定就是我们真正改变眼下处境,进入官场的机会。你们就真没想过借此求个一官半职么?” 两人又是一愣:“你真打算去参加贡试?” “对,既然进了国子监,就注定了只能走文官这条路,我想眼下没有比参加贡试然后被拔擢为官员最好的机会了。” 黄鸣郑重道:“所以我打算接下来就好生准备考试,不想再费心于其他琐碎之事,十二楼的事就更不必来找我了。” 眼见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两人也不好再过多劝说,只能点头称是,有些恍惚地就要离开。 黄鸣却在这时再度开口:“对了,你们再见十二楼的人时,就帮我再带几句话给他们吧。 “这次的花魁榜确实很成功,也让他们赚了不少。但是,有些手段只能用上一两回,多了就未必灵验了,甚至可能出现反效果。 “而且,既然我们可以用,别人也自然能用,这次只是我们占了先手,接下来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有时候重复再来,还不如守住现在的一切,只要那些花魁姑娘依然能在大家心中有着美好深刻的印象,就不愁她们不被人追捧。” 这算是黄鸣对这些合作者最后的忠告,至于他们会不会听,会不会被利益冲昏头脑,就不是他所能决定了。 不过,徐张二人倒是真听进去了,至少他们再没有搀和进十二楼的事情中去,而是重新回归生活。 当然,对他们来说,参加贡试什么的,却也是不可能的。 这不光是因为他们有着自知之明,更在于就连国子监内部,也是不可能把如此重要的考试名额给这两个成绩不咋样的玄字堂监生的。 其实在国子监中,除了他们这样不着调的学生,还是有一些学有所成的监生的,那都是有着秀才,乃至举人功名,却无法更进一步,入朝为官,才在国子监中挂名。 现在,有此贡试机会,这些人自然成为了国子监选拔出来的最佳人选。 好在,黄鸣在国子监中到底是有些影响,又有张璧这个老师帮着说话,于是到最后确认名单时,他总算是攀上了参加贡试的末班车。 当结果定下,得知自己可以参加贡试,黄鸣总算是放下心来。 很快,时间来到九月初八,贡试之日。 改变人生,在此一举。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四章 贡试(上) 九月初八,天气晴好。 清晨,天才蒙蒙亮,北京贡院前,已是人潮涌动,成百上千的考生都已早早汇聚到了此处。 贡试,顾名思义,就是在贡院中参加的考试。 这是有别于科举乡试、会试的朝廷正式承认的得官考试。 早在大明洪武朝时,贡试就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重要考试形势,只是随着科举考试的比重越来越大,进士的地位越来越高,贡试也就跟曾经风光无限的国子监一样,逐渐被人所忽略,遗忘。 但是,随着这次嘉靖再开贡试,并言明了只要中试者朝廷便可予以官职,那它对读书人的吸引力自然就变得极其之大,多少在乡试会试中落榜的考生,都希望能在此番贡试中翻过身来。 可是,正因为贡试和科举考试有所区别,导致真正有资格参加的考生也和科举考生多有不同。 与科举考生只要是身家清白,便可通过层层考试过关选拔不同,参加贡试的考生都必须有着相当高的出身条件——至少也得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才有资格进入贡院。 再加上其他的一些条件限制,导致许多有心通过贡试来获取入朝资格的读书人只能是望洋兴叹。 可即便如此,这次闻风而来的考生依然达到了千人之众,而据说皇帝定下的举贡人才,却不过区区三十人而已。这中试比例,都快赶上江西和江浙两地的乡试了。 随着太阳东出,天空放亮,有钟声自贡院内响起,已有礼部的相关官员走出贡院大门,板了张脸,向所有人宣布贡试入场开始。 然后这一千多名考生就在数倍的官兵的维持下,排着队伍,拿着自己的考试凭证,慢慢通过贡院大门,进入考场。 相比于乡试会试这样把搜检仔细到都要将考生脱光了的地步,贡试的搜检却要放松许多,毕竟能参加贡试的,那都是非富即贵的出身,岂是寻常兵卒所能冒犯? 排在队伍中间,拎着考篮的黄鸣见此,倒是稍松了口气。 很快的,他就已来到了搜身处,然后一眼就认出了在那儿管事的竟是锦衣卫里的熟人。 那名百户也认出了黄鸣,暗中给打了个眼色后,就稍稍做了个样子,便放了黄鸣进入考场。 进场之后,倒不是让考生们如科举般各自进入宛如囚笼般的考房,而是被集体带到了一座殿堂前的广场上。 在那儿,早已准备好了上千张桌案,只等着他们按号入座。 等黄鸣坐下,抬眼望去,就看到前方的殿中,也摆放了不少的桌案座椅,正前方高处,则是一张高高的座椅,很显然就是属于皇帝陛下的御座了。 既然这场贡试是由嘉靖一力促成,那他自然得要亲自过来监考主持。 果然,随着考生尽数入场,后方又有一群衣冠整齐的官员缓步而来,为首者,赫然就是内阁首辅杨廷和。 等他们入殿,后方又是净鞭三响,接着便是宦官拖长了的尖锐嗓音:“皇上驾临——” 当下里,广场上的考生和殿中群臣都齐齐伏身拜倒,同时大声宣道:“臣等恭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鸣从考桌前避让出来,跪在那儿,就只见一支队伍缓缓自跟前而过。、 突然,位于中间那个人的脚步在自己跟前略微一停,他明显感觉到了有两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一个很轻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可有信心么?” 黄鸣忙振作了一下精神,低声道:“臣必不让皇上失望……” 嘉靖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又快步向前,直接入殿。 两人间的些许交流,并没有让其他人察觉有异。 其实周围那些考生早因为皇帝的到来而精神亢奋,浮想联翩,又怎会留意身旁这一点小动静呢? 嘉靖在进入殿中后,很快就落了座,然后把手一抬,很是温和地说道:“诸位爱卿,众位考生,都平身吧。” 在众人都谢恩起身后,他才又继续道:“今日是朕继位后第一次开科取士,也是这几十年来,朝廷第一次再开贡试。朕只望各位考生都能大展所长,写出最好的文章来;更希望你们中被取中者,今后在朝廷里好生为官,为朕,为我大明天下做出卓越的贡献!” 说着,他又把手轻轻一挥:“时间宝贵,朕就不多说什么了……上题!” 随着这话出口,左右已从两名宦官的手中接过了锦盒,从中取出了由皇帝陛下亲自拟定的题目来。 而在那几人取出题目,打开之后,众臣子便先看到了那纸上的内容。 旋即,为首的杨廷和等几人的眉头就迅速皱了起来,又抬头看看上方微笑着的皇帝陛下,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不管他们是何反应,下面的人已经拿起题目,抄在巨大的木板上,然后高高举着,走出大殿,亮到了所有考生的面前。 “今日贡试共有两题,由考生分别以此题写出文章来! “它们分别是:文帝之治汉也强!以及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不光是把题目亮于众考生看见,还有那大嗓门的兵卒高声将题目宣读数遍,确保使考场上每一个考生都能知道考题。 这一番作为之下,全体考生的神情顿时都变得凝重而严肃起来。 一个个都冥思苦想,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以此二题作文,以及这两句哈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更深的意义。 相比于科举考试,只需要借圣人之言作论,这贡试对考生的要求显然要更高些。 大家都清楚,既然题目是皇帝陛下亲自拟定,那他就必然有着自己的标准和喜好。若想获得高分,自然就得顺着皇帝的心意来写。 只是,皇帝陛下的心意和喜好到底是什么呢? 倘若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科举士子,在此一关上自然就抓瞎了。 但现场这千把考生,大多数都是官宦子弟,多少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心下自然有了些章法。 而这其中,表现得最是从容的,自然就非黄鸣莫属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五章 贡试(下) 在看到那两道题目后,黄鸣心下已然大定。 试问这天下间还有比早几个月就已知道考试题目,并做足了准备更稳的情况么? 而且,这题目还是由作为主考的皇帝陛下亲自透露给自己的,这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 当下,黄鸣便研墨动笔,在其他考生还在思考着该如何破题,并体察圣意,写出切题的文章来时,他已经在纸上默写起了早背熟的,由徐允之精心炮制出来的文章。 如此一来,就让黄鸣在上千考生中显得过于扎眼了。 别人还在那儿冥思苦想了,你居然就直接下笔了? 你是有多才思敏捷,还是说完全不把这等贡试当回子事啊? 很快的,殿中就有不少官员把注意力放到了黄鸣身上,随后,就有不少人认出他来,然后就是一阵窃窃私语。 在大多数官员看来,他就是个滥竽充数的,一个宦官之子,从来就没显示过自己的文才,又怎可能突然开窍,在这等庄重的考试中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低声的窃笑中,不少人都已经想着待会儿看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出丑了。 当然,也有些人想得更深些,若有所思地看着还在低头奋笔疾书的黄鸣,打定主意待会定要找个机会,看看他到底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来。 深处高位的嘉靖自然也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他似笑非笑,目光则有意无意地落到不远处的杨廷和身上,同时手里又取出一份奏疏,再一次细细地品鉴起来。 这份奏疏正是又一次来自张璁。 他再度实名明奏,重申自己支持皇帝不能另认孝宗为父的各种理由。这一回,他更是引经据典,从孔孟等圣人的经典语录中搬来论据,用以驳斥如今朝廷里的各种说法。 这些论据当真是充分而有理,叫嘉靖看过一遍就只觉心神激荡,所以便一直随身带着,有空就看上一会儿。同时也有意找个机会,让杨廷和他们也看看,好改变他们的既定想法。 不管殿中君臣都在作何考虑,黄鸣依旧在那儿全神贯注地写着文章。 在默写出两篇文章后,黄鸣又稍作调整,再将之抄写到真正的考卷上,一笔一划,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这不光是因为黄鸣到如今毛笔字依然写得不是太好——虽然足够工整了,但离真正考试专用的馆阁体还欠了相当火候——看着就有些拙朴。更在于考卷上的行文要求更高更细。 比如不得在考卷上有任何涂抹,错漏,否则就会被判定黜落。 再比如文章中一些需要避讳的地方,都要缺笔,或是用其他字替代。 这样的细节若不是全神贯注地去写,很可能就会犯了错误。 好在这两篇文章的字数真不算多,合一块儿也就千把来字,即便是如此专注地抄写,也花不了太多时间。 不到一个时辰,黄鸣就已把两篇文章彻底写完。 在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后,黄鸣又拿起考卷吹了吹,使墨迹尽快干了。 然后,他才抬头看看左右,却发现其他考生都还在专心准备着文章,有人已经迟疑着落了笔,而有人,则还在冥思苦想,考虑着从何处落笔。 这让黄鸣微微一愣,自己是不是太急了,这回可太醒目了些。 就在他考虑着是否该装装样子,再写张草稿时,一人已从殿中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了他的跟前。 “黄公子这是倚马万言,把两道题都做完了?”轻柔的声音传来,让黄鸣不得不抬头看去,却发现正是嘉靖跟前的太监李芳。 今日黄锦并没有随嘉靖同来,或许是为了避嫌吧。 另一个在跟前伺候的,是大太监秦福,他此时也正注视着黄鸣。 “呃,确实刚写完。”黄鸣只得回了一句。 “那就且让咱家将它送与主子御览吧。”李芳笑呵呵地说着,便自作主张地从桌上拿起了黄鸣的两份考卷,小心翼翼捧着,转身回了殿中。 这般动静立刻就引得周围众多考生的注意,大家也都用惊愕羡慕的眼神望来,既是惊叹于黄鸣的才思敏捷,更是羡慕他有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机会。 这要是让皇帝看中了,别的不说,一个此番中试的名额是少不了的。 自己怎么就没这等本事,早早就把文章写出来呢? 只有黄鸣无奈后悔,自己真不想如此醒目的,谁知道后面会不会出幺蛾子呢? 而后的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因为就在嘉靖看了送来的这两篇文章后,便有些失态地一拍桌案喝彩道:“好!当真是言之有理,字字珠玑啊!” 这评价顿时让其他臣子都感到一阵好奇,同时也不以为然。 一个不学无术的宦官之子,如此快就把东西写出来,还能有几分水平? 嘉靖也没让他们久等,当下就将两篇文章往桌上一放:“去,把它们送给诸位爱卿品鉴。” 当下秦福上前,小心拿起两篇文章,分别送到了首辅杨廷和与礼部尚书毛澄的手上。 两人当下也仔细看了起来,其中毛澄看的是汉文帝那一篇,看下来后,他神色间倒也略显惊讶,忍不住用手抚须,轻声道:“倒是也算言之在理,尤其是这一句,‘文帝无为而汉兴,今圣天子当朝亦如是’,确实颇为在理啊。算是佳篇,尤其是在这等考场之上应时而作,就更为难得了。” 说话间,他看向黄鸣,眼中居然都多了几分欣赏。 但另一边的杨廷和,看着手中文章,眉头却是紧紧皱了起来。 这篇文章说是应试之作,还不如说是黄鸣对自己一力主张的让皇帝认孝宗为父一事的大力反驳呢。 而且上头写的也是有理有据,有道是连孔子都说所谓孝就是要三年不改父之道,那若让儿子直接另认他人为父,岂不是天下间最大的不孝? “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岂有为君者弃孝而天下景服者乎?无孝则无忠,岂其忠乎?” 这文章的最后一句,分明就是在指着他杨廷和的鼻子质问,你这样还敢自称是忠臣么?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六章 暗斗在延续 “杨阁老,你以为此文章如何?”嘉靖的一句询问,打断了杨廷和的纠结思路,让他倏然抬头。 然后就看到了皇帝脸上那似笑非笑,还带着几许挑衅意味的神情来。 这一刻,杨廷和迅速明白了其中内情,恐怕这就是年轻的皇帝为了改变朝中舆论所做出的安排了。 他就是要用黄鸣的文章来反驳自己提出的继嗣之说,并让更多朝中官员如张璁般改变立场。 我绝不能让他得逞,别的事情或可退让,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杨廷和当即肃然起身,恭敬一礼:“回陛下,臣意味这篇文章固然写得不错,但其根上还是错了,他曲解了圣人的话。 “论语中这一句: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指的并不是儿子一定要遵循父亲之习惯,更不是提倡儿子不可改认他人为父……” 作为当朝重臣,曾经的科举高手,论才学,论对经典的理解,杨廷和自然极强。此时侃侃而谈,大有把黄鸣的这番论点给彻底驳斥掉的意思。 当然,这么做也确实有损他的身份,实在是两人间的身份差距过大了。 而随着他这么说来,嘉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心中已满是不快。 虽然杨廷和口口声声驳斥的是黄鸣的文章,可其实这番说辞每一句都是冲着嘉靖而来,大有就此把他的一些“错误”想法给反驳改变的架势。 而论起这方面的才学,就是嘉靖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都拿不出像样的辩驳说辞来。 “看来杨阁老当真是深有体会和准备了。”趁着对方一段话说完,嘉靖突然笑着道,“但有些事情,朕还是以为是这篇文章中写得更有道理。 “而且,这道理不光是黄鸣深有体会,就是朝中,也有官员多有进奏啊。” 说着,他便索性把张璁的那篇名为《大礼议或问》的奏疏也拿了出来,让李芳将之送到杨廷和手上,“杨阁老可再看看这道奏本,不知你对此中说法又有何看法呢?” 杨廷和只能拿过奏疏,快速看下去。 然后,他的脸色就是一阵变化,久久无语。 张璁这道明发的奏本他之前就曾看过,心里也知道此事难办。 因为比起黄鸣,或者说由徐允之所写的这篇支持嘉靖继统的文章,张璁的奏疏可要厉害得多了。 其中立论,论据,以及各种环环相扣的说法,都是那么的完美而有理有据,压根不是他一时间就能出言驳斥的。 尤其是其中引经据典的许多话语,那都是孔孟或朱熹之类如今已封了圣的先贤们写得分明的东西,想要曲解都做不到。 而他杨廷和再是位高权重,也不敢对这些人所共知的说法加以新的解释。 所以这一刻,杨廷和陷入了沉默,气势上也完全被嘉靖给压住了。 “杨阁老,你以为这份奏疏中所提到的种种可还在理么?”嘉靖则趁机再度发问,大有此时就让对方表态的意思。 杨廷和却在一怔后迅速有了决定:“陛下,臣以为今日最重要的还是贡试,其他朝中事务,还是留待之后再议论不迟。” “那黄鸣的文章你又以为如何呢?”嘉靖却未就此打住,顺势又抛出一个问题来。 很显然,他就是想要借此时机,把黄鸣中试一事给敲定下来。 杨廷和也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更知道一旦让黄鸣中试,进入朝堂,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现在自己处于下风,也确实不好强自否定。 毕竟黄鸣今日的表现确实够优秀,两篇文章也不错,至少自己看了还可以,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吧。 正为难时,身旁的毛澄突然就起身奏道:“陛下,臣有话说。” “准奏。”嘉靖也怕把杨廷和给逼急了,自然乐得有人解围。 毛澄又微微扭头望了眼外间枯坐的黄鸣:“他这两篇文章固然上佳,但其人才学到底如何,却还有待商榷,毕竟听说他在去年之前从未就学,也就只在国子监读了半年多书而已。 “此番贡试毕竟是陛下继位后的第一桩大事,不可因他一人而留下把柄。” 这话倒是在理,嘉靖也是个很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当下认可点头:“那依着毛卿的意思,又当如何定其才学呢?” “很简单,就如平日县试府试一般,把人叫进来,稍作考校,便可知他是不是真有才学,又或只是碰巧而已。” 这话立刻就赢得了诸多臣子的赞同,他们纷纷点头支持:“陛下,毛大人所言确实老成。” 就连杨廷和都道:“陛下,若那黄鸣真能在您面前有所表现,则臣愿意保举他入朝为官。” 嘉靖心里那一个纠结啊。 他可是跟黄锦做过一定的了解的,黄鸣虽然聪明有才华,但真论文才,恐怕是真拿不出手。 不然,嘉靖也不会为了抬举他,而把贡试的题目都泄露出去了。 但是,现在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嘉靖就算想要反对也拿不出正经的理由来,只能无奈点头:“那就宣他进来奏对吧。” 如今,只能看他的造化和本事了。 如果他真能过这一关,将来必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不然,也只能暂时放弃这个可用的人才了。 在嘉靖很有些复杂的情绪下,李芳再度出殿,把黄鸣给宣了进来。 而他这一行动,立刻又引得四周考生好一阵的艳羡,这家伙的运气也太好了吧,居然这就能直接入殿和陛下奏对。 早知道如此,自己也该早些把文章写出来的,那说不定表现的机会就是自己的…… 许多人如此想着,心思扰乱,这文章自然就写得更乱了。 而黄鸣,则有些发懵地进入殿中,完全不知道皇帝和一众大人们为何要寻自己一个小人物问话。 “黄鸣,本官问你,这两篇文章都是你此时应急而写?”毛澄很快就抛出了第一个问题,却是话里有话。 黄鸣迅速定神,当即回道:“不敢有瞒陛下和各位大人,这两篇文章是小人平日有想,所以才能落笔飞快。” “哦?难道是你猜到了这次贡试有此题目?还是有人向你泄露了考题?”毛澄抓住机会,再度发问,却已不怀好意。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七章 不拘一格降人才 黄鸣微微眯起眼来,瞥了前方这位高官一眼,这位对自己的敌意可是不小啊。 不过他也未见慌乱,只略一欠身,问道:“敢问这位老大人是?” “本官毛澄,忝为礼部尚书。” 这就怪不得了。 黄鸣了然一笑,自己和礼部早已结怨,人家找到机会给自己添堵上眼药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便道:“老大人的说法,是也不是。” “哦?怎么讲?”毛澄又追问道,若能挑出问题,定黄鸣的罪,自然再好不过。 黄鸣不慌不忙,看向前方的嘉靖:“这两道题学生确实曾不止一次想到过,但却并非猜到会在贡试里考到,更不是有人向我泄露考题。毛大人,这考题可是陛下亲自拟定,你总不能怀疑陛下有私吧?” 这话毛澄自不好答,只能哼了一声:“把话说清楚些。” “先说汉文帝治汉也强一题,其实早在去年经筵上,学生就曾以汉文帝之贤比过当今陛下,所以在之后,我也曾多次对汉文帝之功绩,以及与当今陛下的种种相似处有过考量,更曾写过几篇不入方家之眼的文章。” 黄鸣此时侃侃而谈,完全没有因为身在皇帝和群臣注视下而感到慌张:“正因如此,今日看到这一题时,我才会不假思索便一挥而就,写下这篇文章来。” “那另一篇呢?”毛澄一时挑不出错,只能转变目标道。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此一题学生自然是不可能在之前有所涉猎的,但是,如今朝局,倒是与此题多有相似处。” 黄鸣依然不紧不慢地给出解释:“之前我就听说朝中有不少奸佞居然妄图让陛下去认孝宗皇帝为父,这等做法委实叫人心寒,他们就不怕有违人子孝道,而被天下人所耻笑么?” “你……” 这下不光是毛澄变了脸色,杨廷和等重臣也都各自有所反应。 他这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当了众人之面在斥责他们了。 但黄鸣却跟完全没察觉大家的不满般,继续道:“子女因父母才能得生,岂能因为得了些好处就连这层人伦都不顾了? “莫说是一国之君,就是一家一族,因为一点地位权势就改认同宗长辈为父,也是该被所有人唾弃的。陛下身为我大明皇帝,更当为天下人之表率,岂能干出这等遗祸无穷的事情来? “我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会在平日里多有思考,并将这孝之一字多与陛下如今的处境相关联。所以今日看了这题后,很自然就把平日所想化入其中,有此一文!” 这番说法入情入理,不但解释了自己为何能超常发挥,迅速写出两篇文章来,而且还顺带着把自己的理念给当众道了出来,表示了对嘉靖的支持。 嘉靖听了这番说辞后,心下一阵欢喜雀跃,再看黄鸣的眼神里,更带了激赏,差点就要喊出一声好来。 其他人则个个陷入沉默,毛澄甚至都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多话问他,导致话题又转回到了继嗣继统的争端之中。 没法子,事到如今,他只能自己收拾,便又道:“就当你说的在理吧。不过,贡试毕竟非同小可,不能因为你刚巧碰上合适的考题就让你得了好处,本官还想代陛下考一考你。” 黄鸣心下一紧,看向嘉靖——皇上,有这样的规矩么,我文章写得快了,还要被如此考校质疑? 嘉靖有些心虚地让开了目光,只道:“毛尚书已经给出承诺,只要你过了这关,便可直接算作贡试通过,可任朝廷命官。” 黄鸣苦笑,自己有多少斤两还不自知么? 论这些文学上的东西,诸位官员随便拿道题目,就能把自己给问死啊。 但事到如今,毛澄压根不给他多说的机会,当即道:“陛下,就按臣刚才所说,如县试府试般考一考黄鸣吧。 “你听好了,地方官试那些提早交卷的考生时,总会让他们即兴作诗,以见其才华,本官今日也给你这一个机会。” 机会尼奶奶个腿儿! 老子哪会做什么诗,老子连韵律什么的都没学过,对联都不会…… 黄鸣这下是真有些惊了,因为真不会啊。 如果是穿越到唐宋之前,他或许还能作(抄)几首后世流传的名句出来。 可眼下是大明朝啊,读书时学过的诗,早就已经流传开了。 至于再之后的那些诗作,比如红楼梦里的,以及纳兰容若的作品,黄鸣最多就能背出两三句来,根本就不顶用啊。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紧张,毛澄心下更为得意,笑着出题道:“今日既是贡试,那就是朝廷求才。你便以人才为题,做一首诗吧。不求多好,只要合辙押韵,言之有物即可。” 说完,他便笑吟吟地退了回去,只等黄鸣出丑。 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早看出黄鸣的紧张与心虚,看来这回必能让他丢脸在此,从而断了皇帝想要让他通过贡试为官的机会。 黄鸣整个人愣愣站在那儿,半晌无言,显得是那么的无助。 这也让嘉靖一阵紧张,他若是真连一首应景的诗都做不出来,自己也会跟着丢脸啊。 可他也帮不上忙,只能是出言宽慰道:“黄鸣你不必紧张,不拘是什么诗,只要能切合人才之说,就算你通过。” 这已经算是再度降低了难度,可再看黄鸣,他依旧干站那儿,皱着眉头。 其他臣子都笑了,看来这小子这下是露馅了,应该是做不出诗来。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黄鸣心下却动了,嘉靖的话就跟提示一般,让他想到了两句诗,现在愣着,只是在回想整首诗的全貌。 终于,在又好一阵的苦苦思索后,他终于是想了起来。 赶在毛澄又要开口之前,黄鸣突然就张口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一首七言绝句一出,殿上群臣齐齐呆住,毛澄更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这……真是他作出来的?”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八章 中试得官 晚清龚自珍的这一首《己亥杂诗》,算是明清诸多诗作中流传后世最有名的之一,也是黄鸣少有能背出来的唐宋之外的诗作。 当然,他能想起此诗,还得多谢嘉靖的话语提醒,要不是那一句“不拘是什么诗,只要能切合人才之说”,他也记不起“不拘一格降人才”来。 而随着他吟出此诗,嘉靖和群臣的脸色都有所变化,大家都是识货的,自然就能品出此诗的妙处来。尤其是其中忧国忧民的心情,更叫人刮目相看。 不过很快的,就有人觉察出有些不对了,此诗是否应景且不提,可其中意思似乎是在指摘当今人才凋零啊。 嘉靖也迅速反应过来,略皱起眉来看着黄鸣:“黄鸣,你这诗固然切题,但所言却未必在理。我大明国运昌隆,人才鼎盛,何来万马齐喑之说啊?” 其他臣子也都深以为然地点头,这诗纵然不错,但终究言之无理。 黄鸣忙又躬身行礼:“回陛下,臣这一诗也是一时情急而作,但绝无半点毁谤朝廷之意。 “不过,臣所说的万马齐喑并不是指的我朝中再无人才,恰相反,无论是眼下的诸位大人,还是其他身居要位或督抚地方的大人,那都是我大明之栋梁。 “臣这几句的要点只在最后一句不拘一格降人才上,因为无论是诸位大人也好,还是其他不在场的大人,大家都是由科举正途而来,这人才只出自一孔,终究有所不足。 “还望陛下明鉴,臣之所以有此感慨,也是希望我朝能让天下人才以更多方式入朝,为国效力。是为不拘一格!” 这找补的一番话说完,黄鸣只觉自己后背都有些湿了。 实在是背诗一时爽,找补火葬场啊,得亏是圆回来了。 嘉靖若有所思,显然是想起了当日黄鸣向自己建言的那番话,除了科举正途外,朝中还需要一股全新的力量。 自己也正是接受了这一建议,才会有今日的贡试。 只是几百年下来的惯性,就是贡试,也多是和科举紧密相关者参加考试,或许也就眼前的黄鸣最是特殊了。 想到这一层,嘉靖便有了主意,笑道:“罢了,你也是心向朝廷才会做出这有些不合时宜的诗来。不过诗是好诗,也算与人才之题相切合,朕自然不能食言。 “杨阁老,毛爱卿,你们以为呢?” 两个被点到名的重臣虽然心下依旧不是很舒服,但也不好反对皇帝的看法,只得各自点头称是。 嘉靖便又趁热打铁道:“既如此,朕以为现在就取中黄鸣也是理所当然了。至于最终的名次,倒是可以等其他考生交卷之后,慢慢来定。” “陛下圣明。”群臣又行礼说道。 对他们来说,贡试取中几十人真不算什么,黄鸣由此入朝,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对黄鸣自身来说,这却是一件影响人生的大事了。 这让他的精神猛然一振,然后迅速拜倒:“臣叩谢陛下隆恩!” 从今日开始,自己终于有了出身,用不了多久,就会是朝廷官员。 那是多少读书人花上几十年,甚至用尽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殿中的这一番变化,虽然声音没有传出,但动静还是为外间考生所见,这让大家心中愈发的羡慕。也让不少人落笔更快,只为早些把文章写出来,好让皇帝也注意到自己,然后可以跟黄鸣一样,在君前有所表现。 但是,他们的这一愿望最终还是落了空。 虽然不久后就有好几人也写好文章停了笔,但任他们怎么坐直了,或是略有表现,殿中君臣也没有任何收他们的文章先睹为快的意思,更别提把他们叫进殿来单独询问了。 于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写成文章的人越来越多,等到中午之后,居然已有三成考生写完文章。 见此,嘉靖索性大手一挥,就让他们先把考卷交了,然后就可离开考场。 当他们真被收了卷子,却只能在殿外遥遥拜了皇帝,然后被安排着离开,众考生心里却感到了阵阵失落。 谁让他们不是黄鸣,没有早就简于帝心呢? …… 黄鸣是跟着这第一批交卷的考生一起离开的贡院。 和这些忐忑而失落的考生不同,他的心情是放松而欢喜的。 现在结果已然知晓,就看最终朝廷能给自己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了。 说不定就跟许多新科进士一样,把自己安排进六部衙门里先实习着,有个一年半载的经验后,便可得到提拔,然后一步步地把官当上去,直到…… “少爷,您考的怎么样?可是能中么?” 这番畅想被少年满是期待的声音打断,羽墨在他出来时就第一时间迎了过来,很是兴奋地连声问道。 “你少爷我出手哪有失手的道理?朝廷已经定下了,我中了。”黄鸣也不避讳,笑着说道。 这话让羽墨又是一阵惊叫:“少爷你真中了,那可太好了!对了,老爷早些时候让人带话回来,说是过几天他就出宫来,到时就给少爷你提亲去。 “这回少爷你中了贡试,很快就能当官,再娶了少奶奶,那就是双喜临门了!” 面对书童的喜悦和聒噪,黄鸣脸上也满是欣喜的笑容,当官和成亲,都是如今一个男人真正成熟的标志,自己在短时间里达成两个目标,虽然还不满十八,但似乎也意味着已经彻底成人了。 想到这儿,他又吐出一口气来,他感觉自己是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和这个身份了。 “走吧,咱们这就回家去,然后好好庆祝一番。对了,把黄秉昆、徐庆之他们全都请来,家里好生热闹一番。”黄鸣定神后,一面往马车处走去,一面随口吩咐道。 于是当夜,当其他考生还在懊恼于自己今日为何不能有所表现时,黄鸣却和诸位好友一起,在自家的厅堂里摆下宴席,开怀畅饮,好好的庆祝了一番。 而他这个太监之子即将正式入朝为官的消息,也迅速在京城官场里传播了开来。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零九章 岂能事事如愿 几天后,九月十三日,黄锦果然就出了宫。 这回他难得的有了两天的假期,于是除了为儿子贡试取中好一番庆贺外,又赶紧张罗着,替黄鸣去了徐家提亲。 虽说两家对这门亲事早就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但该走的流程到底是不能少的。 于是到了次日一早,黄锦就带了黄鸣,运了几车的聘礼,外加一只大雁,直奔徐家。 徐家这边也是早有准备,不光徐行之这个如父的长兄早等在家中,还有定国公一脉的其他长辈代表徐允之的父母出了面,与黄家定下亲事。 一起都是按照这个时代的礼节一步步来,从双方互换礼物到下聘书,再互相交换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 虽然说一切都进行得飞快,但好歹是什么都没短缺了,算是双方都给足了对方面子。 这样直忙活到傍晚,才把今日的这一场订亲的流程彻底走完。 而作为当事人的黄鸣,在此期间却少有的从头到尾没能有自己的看法,就跟个提线木偶般,一切只能按照媒人的命令行事。 让他笑就笑,让他走就走,坐就坐……当真是好不辛苦,比当初奔波京城内外地查案抓凶更为劳累。 更叫黄鸣有些无法接受的是,在此期间,他甚至连徐允之的一面都见不到。 最后只能是抓住一个机会,让徐庆之给自己姐姐带了封信进去,结果到最后,也没能拿到回信。 不过总体来说,黄鸣还是欢喜的,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很快就会有妻子。而徐允之,也确实是他所看中的良配。 而在忙完这些后,同样心满意足的黄锦又带着喜悦回宫去了。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能有一个争气的儿子,并且亲眼看着自己儿子做官娶妻,确实是比什么都要值得高兴。 而且,若是让黄锦来选,他甚至觉着黄鸣能娶一个好妻子,要比在朝中当一个高官更为重要。 然后,这个想法也在一个多月后成为了事实—— 九月初八,朝廷贡试,千人参考。 在经过数日的批卷后,最终这千人中,选出了六十四个文才出色的士子为本届贡士,按规制,皆可被授予官职。 可是,问题也就来了,朝廷一时间却没有如此错的实职空缺。 更何况,很快的,翻过年,就是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和殿试,到时又将有好几百的进士进入朝廷。 在几百年科举的惯性下,进士的地位自然是远远高过贡士的。 所以在朝中官员的一场又一场的讨论,方才在拖了一个月后有了结论,这批贡士的安排不可能占据什么重要职位,最多就是把他们放进京城某处衙门里观政,至于翰林院,都察院之类的清流衙门,那是想都不用想。 当这样的结果传出,黄鸣还没收到确切消息,十月二十日这天,吏部就给他传了话,让他前往衙门,以定官职去向。 这就让黄鸣更感奇怪,就他所知,新科进士也好,其他那些贡士也好,被安排什么官职不都是朝廷早一步决定的么? 怎么落到自己身上,却还要亲自跑一趟,这还能有商量的? 虽然带着疑惑,他还是应邀赶了过去,这天午后,就来到了吏部衙门。 作为大明六部中执掌官员任免升迁的实权衙门,吏部一向是六部之首,其尚书,更有着天官之美名。 与门可罗雀的礼部,和有些肃杀的刑部不同,吏部门前却是极其热闹,诸多官吏都不时进出其中。而所有外来的官员,进入其中后,都显得卑微而拘谨,只想讨好这儿的官吏,从而给自己的前程带来一些好处。 而想要进入吏部大门,即便有相关文书都不够,还得给看门的吏员送上一份孝敬。 就是黄鸣,到了这儿也不能例外,只能拿出数两银子稍作打点,然后才被人引着,直入位于吏部左侧的文选司。 这儿,正是管着天下五品以下的文官任免升降的关键所在,可以说,这儿做事的一名小吏的一个念头,就足以决定一个十年寒窗,数十年努力的官员一生前程了。 正因如此,文选司这座官厅前此时就排着好几十人,而这些穿着或绿或青官袍的官员们,又都一个个表现得很是拘束,连咳嗽都没有一声。 生怕自己某个不适的举动,会惹恼从旁经过的某位文选司大人。 黄鸣身处其中,很容易就能看到有人欢喜有人忧。 有人在得了实职肥缺后,欢天喜地,连声称谢而去。 也有人因为被去职,或是再度未能得到官职,而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离开。 可以说,官场百生相,在这文选司中已尽可观之了。 足足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轮到黄鸣被叫进前方那一个小小的公房。 里头案后坐着的,也只是个绿袍小官,应只是个主事,六七品而已。 但他整个人透出的气场,却如执掌大权的三品大员一般,见黄鸣进来,也只是微微抬了下下巴,示意他坐下,然后目光又在其脸上好一通的逡巡,扫视。 “姓名。” “黄鸣。” “籍贯。” “河南洛阳龙虎滩人氏。” “因何入朝为官?” “贡试取中。” 公事公办的一问一答间,算是确认了黄鸣的正身无误。 这名官员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文书,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黄贡士你近来应该也听说过一些道理吧?如今朝中缺职不多,就是新科进士想要为官都要等上一段时日,更别提你这样的非正途出身的人想要谋个官职了。” 黄鸣平静地看着他,不见半点喜怒:“可是当初陛下却曾保证过,我等贡士定能有一官半职。” “你别急嘛,这个我们自然是知道的。但吏部的差事不好办啊,这一碗水总得端平吧,不然可就乱了套了。我也知道,你黄贡士身份不一般,当日就是陛下都颇为重视于你,先一步就取中了你。” 很显然,此人是知晓自己确切身份的,这让黄鸣心下更是一动,眼睛也眯了起来,难道真要再起波折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一十章 三选一的难题 在黄鸣目光的注视下,这个吏部文选司主事依旧不紧不慢按着自己的思路说着话。 “不过我们吏部也难啊,总不能因为你特殊就变出个好官职给你吧,所以只能稍稍委屈你黄贡士了。当然,你也不用太担心,所有贡士里,你黄贡士的官职一定是最合适的,而且还会留下余地,给你选择的机会。” 说到这儿,他便把一份官员目录取出,推到黄鸣面前:“你看看,这三个官职你想挑哪个,点个头,咱们就给你安排。” 对方的态度也算诚恳了,这让黄鸣都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接过目录,随眼看去。 只一眼,他的眉头就迅速皱了起来。 上头确实圈着三个不同的官职,只是其中的问题嘛…… 一个是礼部观政,也就是张璁之前的职位,一做就是一年有余,却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他黄鸣和礼部素来就有恩怨,这要真到那里做了观政,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对面的官员就跟能看透黄鸣的心思般,此时也适时地解释道:“黄贡士你在贡试时的文章我也是看过的,尤其是那篇关于孝道的,确实写得好啊。 “由此可知,黄贡士你对礼制一道定有相当的见解。既如此,让你入礼部观政,倒是一个不错的去处,说不定一两年后,我大明又能多一名臣了。 “不知黄贡士你对此职务可还满意么?一般二甲进士也是从六部观政做起,倒也不算委屈了你。” 黄鸣自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安排,而心思则已经落到了剩下的那两个职位上。 那两个职位,一个是顺天府的一名照磨官,管的是本府中的文书卷宗事宜。 若是放在地方府衙,照磨官都是八品,而顺天府的照磨,品阶则要高上一些,是从七品。 可这个职位的问题依然和礼部观政一样,黄鸣和顺天府上下也是结下过仇怨的。 之前为了对付廖魁,为了把事情闹大,他可是先去的顺天府告状,并因此让顺天府尹犯了错,丢了官,也让其中官员吃了挂落。 此时黄鸣要是以小小照磨官的身份进入顺天府,以那衙门上下人精的心思手段,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黄贡士你如今已在京城落户,若是就此在顺天府任官,倒是颇为方便。这府中照磨虽然不是太重要,但好歹也有相当的权柄,做好了,几年内也能受到提拔,也算是我吏部的一番好意了。 “若黄贡士你不想去礼部蹉跎,任顺天府照磨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位吏部主事的声音再度传来,却让黄鸣一声冷笑。 如果只是一个礼部观政,他还能说是凑巧。 可现在,人家连续给出的两个职位,其衙门都是与自己有着恩怨的,那就只能说是刻意而为了。 在两个看似不错的职缺都不能选的情况下,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第三个官职,就和这两个京城本地官有着千里之别了,竟是浙江绍兴府诸暨县的县丞! 是的,这第三个选择,竟是一杆子就把黄鸣给支到了几千里外的江南,而且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的八品县丞。 别说如今了,就是放到几百年后,身在北京的人也是没几个听说过什么诸暨县的,对那是个什么地方更是完全一抹黑。 所以就连那吏部主事都是一副为黄鸣着想的态度,笑道:“黄贡士,这第三个诸暨县丞,也是刚出的缺。那是个并不富裕的小县,几年来还换了好几任的县令县丞,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所以按本官的意思,你还是在礼部观政和顺天府照磨中选一个吧。” 黄鸣陷入了沉默,虽然不知这到底是谁的意思,但他却是看出来了,这一定是朝中某方势力在刻意刁难自己。 他们故意拿出这三个职位,看似给自己选择,其实压根就是为了堵人的嘴,让自己再不满也无话可说。 甚至就连嘉靖帝,在看到这样的安排时,都挑不出错了。 毕竟,就是新科进士,除了入翰林院外,也没有比这三个官职更好的安排了。 可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叫黄鸣心下惕然。 若按他以往的作风,纵然知道礼部和顺天府不是好去处,也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其中之一。 无非就是和他们斗上一斗嘛,自己未有官身时都不怕他们,现在有了官职,就更不惧对方了。 可在生出这个念头的同时,随之而起的是一丝隐隐的不安。 幕后布局之人显然早就摸透了自己,那岂会只有这一手安排? 或许他们就是在等着自己莽撞地一头撞进去,然后布下层层陷阱,把自己坑死在礼部或顺天府中。 这么一想,黄鸣就愈发觉着必须躲开这两个朝中某方势力能轻易影响到的职位了。 与礼部和顺天府的官职一比,倒是几千里外的,诸暨小县的县丞,才是更安全的那一个。 当然,真让他选的话,连这个官职都不想要,因为实在太小太远。 一旦真去了那什么诸暨县,那就是远离中枢,从八品县丞干去,说不定就是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下场了。 越想之下,黄鸣越是拿不定主意,都想要全部否了。 而这时,那吏部主事又开了口:“黄贡士,你可想好了么?这三个职缺已是最近几月我们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了。 “我也不瞒你,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再想谋个好职缺真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也该知道,过段日子,就是会试殿试,到时新科进士入朝,职缺只会被他们分个干净。那时就算我们吏部想要帮你,怕也爱莫能助了。” 好嘛,这算是最后的通牒了,若现在不选,怕是再没机会了。 而且到时连嘉靖都没法为他说话,因为机会就是黄鸣就是自己错过的,是他挑三拣四,可怪不得别人。 黄鸣的目光在这三个职缺间徘徊良久,心中不断做着取舍,半晌后,终于开口:“我想好了,就选……”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十一章 离京倒计时 “陛下,这便是此番贡试中选的六十四名考生的官职安排,还请过目。” 吏部尚书乔宇将一份完整的官员任命名单呈交到嘉靖跟前,垂首后退之前,又小心望了眼上边的皇帝陛下。 照道理来说,这一做法并不合规矩。 自来皇帝都不会过问五品及以下官员的任免,而是放权吏部全权定夺。 不然,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要是连这些小事都要一一操心,怕是连觉都不用睡了。 但这次的诸多官员安排毕竟不同以往,嘉靖又提了一嘴,吏部也只能照办。 只是这名单安排,却让他看后颇有些不满:“怎么都是把人放到京城各部司观政啊?就没个实际的差遣么?” “陛下明鉴,实在是如今京城和外边的诸多职缺都是满是,根本没有几个适合这些新入官场的考生任职。”乔宇忙解释了一句,“另外,也不是所有考生都是如此安排,其中就有例外。” “嗯?”嘉靖再仔细看去,这才在一群观政的中间,找到了一个被任命为八品县丞的人,而此人,赫然就是黄鸣。 这却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怎就将黄鸣外放到如此边远小县去做县丞了?” “回陛下,这也是黄鸣他自己所选。许是他确实是有心做些实事的,所以并不想留在京城观政,而要到对方上从政,以磨练自身。” “当真?”嘉靖却有些不信道,他隐隐觉察到,这是臣子们在刻意压制贡试出来的考生。 “臣岂敢欺君?这都是吏部请了黄鸣当面询问,由他自己做下的决定。” 顿一下后,乔宇又道:“而且,臣真以为这样才是对黄鸣最好的安排,只要他忠于陛下和朝廷,又有才干在身,无论身在何处,总是能因功得到升迁,最后大有作为!” 这番奏对让嘉靖都找不出问题来,只能是沉默半晌,摆手道:“那就照此而定吧。不过,朕要你们做到对这些贡试考生和明年的进士一视同仁。” “臣领旨!” “还有……”嘉靖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略有转变的黄锦,“既然只是县丞,黄鸣就不忙着上任,等过了年再出发也不迟。” 这话让黄锦心头一阵感动,显然这是为了让自己父子多团聚做出的安排。 乔宇稍微愣了愣,然后便也再度称是。 这对他来说自然也只是小事而已,打个招呼,下面的人就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待到这个外臣离开,殿中只有几个贴身的太监,嘉靖才冷笑一声:“他们这也是冲着朕来的啊!” “主子……”一旁的李芳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嘉靖抬手打断:“朕在位都快两年了,可真正的大权却一直在杨阁老他们手上拿捏着,甚至就连朕想尽孝都总被他们阻拦…… “看来,有些事情不能再如此退让了……杨一清还在老家么?” 突然的转折却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另一边的秦福忙回道:“正是,杨一清自正德十五年致仕后,就回了老家云南安宁老家,这几年一直赋闲在家,与地方官府都极少往来。” 杨一清,成化八年的进士,弘治、正德朝名臣,能臣。 论治国之才,或许不如当今的首辅杨廷和,但他却是文武全才,不但能在朝治国,更能带兵边疆,抵御北方的鞑靼,屡立战功。 只是因为当初劝谏正德,弹劾江彬等宠臣,才被他们诋毁,最终致仕回乡。 至于为何到现在还不见起复,则因杨一清与杨廷和本就不和…… 而现在,对嘉靖来说,这么一个同样分量的重臣,就是一个很好的帮手了。 也正因如此,厂卫方面的眼线,才会格外关注千里之外的杨一清。 嘉靖又思索了一阵,这才又看向心事重重的黄锦:“一切已成定局,看来黄鸣只能暂且离京了。 “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朕看黄鸣还是能干而又聪明的,既然他选了这条路,就有他自己的道理。” “主子说的是,是奴婢杞人忧天了。”黄锦赶忙又勉强笑着回话道。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自然是说什么都迟了,究竟是好是坏,全看黄鸣自己的造化了。 …… 相比于纠结的黄锦,黄鸣倒是颇为淡定。 毕竟,这个诸暨县丞的官职是他自己所选,难道还能后悔不成? 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索性就抛开心事,准备起离京的诸多事宜来。 比如说人员的安排,除了一定会随他共同南下的戚长风外,还需要几个随从沿途伺候,并到了那边后,负责他的起居事宜。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当了一年的少爷后,黄鸣居然也习惯了被人伺候着起居饮食,既然有条件,还是带些人同上路为好。 最终定下的人选,便是书童羽墨,和两个忠心老练的家中下人,一个叫黄通,一个叫黄达。 接着就是离别前的与诸多朋友的一一道别。 老师张璧那儿,两个好友徐庆之和张瀚,还有未婚妻徐允之,以及锦衣卫与十二楼里的一些关系。 在年前的两个月里,黄鸣忙得都没工夫去想其他,每日不是在被人请了喝酒践行,就是在去朋友家喝酒的路上。 等到过年前黄锦从宫里出来时,黄鸣都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过完年,天气转好后,便可从容上路。 看着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儿子,黄锦心里既安慰,又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夜,爷俩就在自家后院边喝酒,边作了一番促膝之谈。 “此去南方,你可得小心着些,那儿不比京城,士绅大族的势力更在官府之上,你又只是个县丞,可不要再如在京城般逞强乱来了。” “爹你放心吧,儿子我省得的。我也知道他们是故意把这么个远离中枢的小县官职留给我,就是想借那边的势力对付我。” “你能明白我便放心了。我没用,终究是帮不了你什么。” “爹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要没有你,或许我早在去年落到南城兵马司里就送了命。” 黄鸣很有些感慨的说着,随后又正色道:“爹,我也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你说。” “虽说皇上是我大明少有的有自己主张的英主,但想要拿回所有皇权也不容易,身在他旁边,忠固然得有,但也得以自保为上。咱爷俩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黄锦一愣,随即笑了。 若是让外人听了这番对话,都要搞不清到底谁是爹,谁是儿子了。 父子二人一番深谈,直到半夜才各自分开。 而当黄鸣转回自己的院子前时,却赫然发现,有个纤小的身影,正瑟缩着,等在那儿,也不知等了多久了。 ------------ 第二卷大人与小人 第一百十二章 多一分牵挂 黄鸣很有些诧异地愣了愣,这才终于认出这个等在自己院门前的人来,是郑梓妍。 这让他的心陡然就是一揪,脚步都有些踟躇了。 倒是在那儿不知等了多久,被风吹得俏脸发白的郑梓妍突然扭头看到他回来,赶忙露出一抹美丽的笑来,快步迎了上来:“公子。” “你一直在这儿等着我?”黄鸣看她因为寒冷而微微发抖的模样,不觉有些心疼,忙道,“走,先进去说话。” 郑梓妍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低应一声,果然就跟在黄鸣身后,进到院中,又跟进到了还生着炉子的屋中。 “坐吧,喝水。”黄鸣心中没来由也有些紧张,只能借这些小事来让自己定下神来。 然后,才各自对坐着,开口问道:“你今夜找我所为何事?” 身子暖和了些的郑梓妍脸上也多了一抹红晕,让她更显娇媚。 当下便轻咬了下嘴唇,低声道:“奴家听说公子你即将离京?” “对,既入官场,便是宦游人,自是身不由己。” “那奴家……也该告辞了。” “嗯?你之前不是说已不可能再回家了么?也没听说你的亲人来找你回去啊。” “我只是想着也该到告辞的时候了,毕竟就连公子你也要离开这儿了。” “我离开了并不代表你就不能再住这儿,可是下人有所怠慢,又或是他们背后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郑梓妍忙摇头:“那当然是没有的,他们对我都很是尊敬,我只是自觉继续留在公子府中多有不便……” “你可是担心被人说闲话?让自己的名声受损?”黄鸣似有了然道。 对方却再度摇头,苦笑:“奴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还有什么名声可损的?倒是公子你,把我留在家中,恐怕早就被人说成是登徒子了吧。” 顿一下,她又有些自怨自艾道:“其实别人怎么说也不算什么,可是公子已经定了亲,要是因为奴家而让将来的夫人也误会公子,那奴家真就罪不可恕了。 “所以为了公子您的名声和清白,奴家还是离开为好。” “这……”黄鸣心再度揪紧,到了这时候,他如何还不明白郑梓妍今日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啊。 说是前来辞别是假,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听自己一个表态的。 是啊,她这么不清不楚地留在家中几个月了,自己对他却是没一个定论的。 尤其是,在她明确表明对自己有意后,自己还这么不尴不尬地留着人家,着实过分了些。 放到后世,这妥妥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渣男行径啊! 想明白这一切的黄鸣,心下更感歉然,忍不住张嘴道:“我……” “我知道公子你感到为难,毕竟我出身青楼,而且你也早有良配,总不能因为我就坏了公子你的姻缘吧。 “我也不瞒公子,之前奴家对公子就颇有好感,之后你更是帮我报仇,还我郑家公道……我郑梓妍身无长物,无法报答,本只想着以身相许…… “所以我才会一直留在这儿,想着或许有一日,公子你会突然改变主意,那我就算是为奴为婢,也不会有任何怨尤。 “但是,公子是君子,我也知道我配不上公子,就是想以身相许,也只是奢望。 “如今只求不让公子你为难,今生无法报此大恩,唯有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报答公子你了。 “今日特来辞别,还望公子你能,你能……” 话说到这儿,她已哽咽不断,双目垂泪,直叫人望而心碎,我见犹怜。 黄鸣心下也是大受震动,怜惜之情更是大生。 对郑梓妍,说实话,他自然是心动过的,毕竟如此美人,完全不在那些个叫京城无数男人为之疯狂的诸多花魁之下,哪个男人看了能不动心呢? 但是,黄鸣终究有着自己的顾虑。 无论是前世的一些道德准则也好,还是不想被人说是施恩图报……反正对她,总是无法坦然接受。 虽然郑梓妍其实已经不止一次暗示了自己的心意,但都被黄鸣刻意忽视或婉拒了。 可现在,随着郑梓妍如此直白而又卑微地表明心意,他再也不可能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看着她流泪的模样,黄鸣再控制不住自己,张口就想要说点什么。 不想对方却比他更快,突然就是屈身一礼,然后最后道一句:“公子保重……”便要转身离开。 黄鸣这下倒是真有些急了,都不及开口说话,即刻起身,伸手迅速一抓,正好一把就抓住了郑梓妍的一只小手。 这让正心碎欲走的郑梓妍的动作陡然一顿,整个人也彻底僵在了门前。 这时黄鸣反倒已经抛去了一切顾虑,再一用力,将她整个娇躯都拉进了自己怀里,把她紧紧搂住:“梓妍……” 郑梓妍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颤抖:“公子……” “你听我说!以前是我糊涂,有着太多的顾虑,又不想委屈了你,毕竟你是那么的美好……直到刚才,听你说了话,我才知道我是有多么的自私,多么混账……” “公子你不是的,你是君子……” “我不是君子,我就是个木头。有你这样的美人倾心于我,却只作不知!”黄鸣说着,搂她是愈发的紧了,“现在我知道错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我,答应我,就陪着我……就当我是个挟恩求报的小人!你可愿意么,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听了黄鸣的话,又被他搂定在怀,抬眼就能看到他郑重的模样,让郑梓妍心情大为雀跃。 她的俏脸又布满了红晕,身子轻轻颤抖着,却是因为激动。同时,臻首轻点,口中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但随即她又有了顾虑:“可是夫人那儿……” “她那儿我来说,一定不会委屈了你!”黄鸣此时豪气无比道,“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只要是公子你说的,我什么都会答应!” “那就是给我几年时间,等我真有所成就,或是在南方稳定下来,到时再派人接你过去。而在此期间,你就继续安心住在这儿,这样我才放心。” 这一回,郑梓妍再无犹豫,忙用力点头:“我答应公子……” 黄鸣笑了,更用力地把她搂在怀中。 美人恩重,岂可辜负。 同时,他也确信,自己这次离开,又将多一分牵挂…… (本卷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章 真正的大明 嘉靖二年,初春二月。 当北方大多还处于寒冬笼罩下时,南方的土地上已经渐渐冒出了几许嫩绿来。 一只灰兔从洞穴中钻出,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一番,这才迅速跑到十多丈外的小土坡下,寻觅着食物。 可突然,地面就是一阵震颤,嘚嘚的蹄声更是在飞快接近。 这让本就生性胆小的兔子浑身一个激灵,耳朵一伏便要往另一边的坡后绕去。 不想这时一支羽箭已破空袭来,直取灰兔,吓得它又是叽叽一叫,整个身子都瞬间木在了那儿。 然后嗖的一声,那箭却从离它还有几尺处一飞而过,根本未伤它分毫。这总算让灰兔从恐惧中恢复,赶紧蹦身一蹿,便要逃命。 可旋即,又一支羽箭呼啸飞到,这回箭矢的准头可强多了,那兔子才动了一下,就被一箭穿身,钉在了有些发干发硬的泥地里。 然后马蹄声迅速到来,马背上一人微一弯腰,探手间,便已连兔带箭,将之拔在手中。 身后另一匹策骑奔驰的马上,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青年开口叫好:“长风果有百步穿杨之能,可比我强出太多了。” “公子过誉了,这不过是我当初在大同保命立功的本事而已。倒是你,才短短几日工夫,就能有此射术,果然是天分惊人,假以时日,必为神射。”戚长风笑着把兔子取下,放进马旁的网兜里,那里头已有好几只刚打来的猎物了。 身后随他一起策马驰骋,又放箭射猎的,自然就是年后就从京城出发,赶往浙江赴任的黄鸣了。 吏部那边确实给了他宽限,准许他可以在过了年后才走马上任。 不过黄鸣也终究不过太怠慢耽搁,元宵节后,便离开京城,一路南下。 之前的一切,无论是收获还是牵挂,都只能暂时被抛在北京城里。 刚与他有了进一步关系的郑梓妍如此,作为未婚妻的徐允之也是一样。 他和她们都约定好了,只等三年后,自己做满一任地方官,便回京城,娶人为妻,给人名分。 然后在离开京城后不久,黄鸣就明白了那句老话说得多有道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尤其是在这么个冬季赶路,就更为艰难,虽然他盘缠丰厚,还有戚长风等四五人陪伴服侍着一路同行。 因为河面冻结,水流短缺,本来打算好的一路坐船,沿着运河南下直达浙江的想法彻底落了空。 所以最后只能选择走陆路,以车马赶路。如此,一路上的风尘和颠簸辛苦可要比坐船多得多了。 几百年前的道路,哪怕走的是官道,其难行处也不是后世四通八达的各种公路和铁路能比的。 这一路走来,当真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几经周折与风险,甚至在黄河边时,还几次遇到过剪径的强盗。 好在有戚长风,再加上黄通和黄达二人也颇有些武艺,几场风波都是有惊无险,安然让他们一路过了长江。 也是在这一路之上,让黄鸣学到了很多。 思想和见识上,让他终于知道这个大明朝远没有之前所见般那么的美好。 身在北京城,尤其是交往的都是官宦豪商,哪怕是徐庆之,黄秉昆等人,说着似乎家事艰难,手头拮据,但其实也完全是人上人的存在了。 至少这些人完全不用为生计犯愁,甚至还能有钱风花雪月,吃喝玩乐。 可这时真正的底层百姓,却连想吃饱穿暖都成了奢求。 黄鸣一路南下走来,所见所闻,都是某地百姓因这个冬季寒冷而冻饿死伤,地方官府也好,当地士绅也罢,对他们完全不加理会。 有时在官道边上的野外,都能看到一些冻死或饿死的尸体。 而这,还是如今天下还算太平的时节,如果是碰上乱世,那真就会出现如古诗中所描绘的“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般的场景了。 一开始看到这般景象时,黄鸣心里也是大受触动,很不好受。 但随着一路所见过多,他也就慢慢接受这样的事实了。 古今兴亡百姓苦,至少现在的他,真无法改变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最多就是沿途接济一些贫苦之人。 也正因野外是这般光景,不但会碰上剪径的强盗,也会有野兽攻击,黄鸣才会在跟随戚长风一路学习骑马之外,又加练了弓箭射术。 而经过这些日子的赶路练习,现在黄鸣骑术已似模似样,甚至都能策马疾驰,奔上好一段距离了。 至于箭术,平地站定了放箭,几十步外都能十中五六,只是这一旦骑射,准头就有待商榷,跟几乎能做到百发百中的戚长风还有着极大的差距。 就拿今日突然兴起射猎来看,黄鸣到现在都没射中一只猎物,戚长风却已大有斩获,马背旁的网兜里,已经有了七八只大小野兽,将之装得满满当当了。 就在黄鸣摇头,想要认输时,身后一辆双辕马车也轰轰隆隆追了上来,车厢前头,羽墨脸色有些发白地抓着门框,大声叫道:“少爷,您可小心着些,可别伤着了……” 直到看黄鸣稳稳勒马驻足在那儿,他才松了口气,赶紧让赶车的黄通停车,然后才又道:“少爷,再过去应该就是浙江地界了,咱们今夜不如就在前边的镇子里投宿一晚吧?” 黄鸣闻言望望天色,点头道:“也好,过了前方那道山岭,应该就能进入到浙江嘉兴府境内了。今日咱们就到浙江过夜!” 众人都答应一声,又赶紧启程。 却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还有连连的呼喝:“让开,都把路让开!” 未等黄鸣他们做出反应,一骑已迅然奔到,几乎是擦着他们的马车而过,把车上三人吓了一跳。 而那马上之人则是得意地哈哈大笑,鞭子一甩,连速度都不带减的,便又呼啸向前冲去。 这还不算,转眼间,又是数骑也是这般横冲直撞地从他们身边一一奔过,扬起的灰土,都落了还有些发怔的黄鸣他们一身。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章 见义勇为急性子 直到那七八骑扬长而去,黄鸣几个才从惊讶中回神,然后纷纷呸呸地吐着飞到口边的尘土,好不恼火。 “这些家伙也太肆无忌惮了,这要在京城,早被官兵拿下严办了!”黄通开口怒斥道。 黄达则关切地问道:“少爷,你没被伤到吧?” “没事。”黄鸣摇头,然后若有所思道,“我只是有些好奇,都说南方少马,出行多坐舟船,这一伙却是什么来头,竟有这许多骏马?” “他们所乘确实都是少见的好马,就是放在大同军中,也是一等一的骏马。”戚长风眼力更准,经验更足,也跟着评断道。 “罢了,看起来这些人就是非富即贵,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黄鸣笑着摆摆手,“咱们还是赶紧上路吧,不然可就要走夜路了。” 就在他们再度启程,走了没两里路,身后又有剧烈的马蹄声响起。 这一回,他们却是有了经验,无论是马车还是马匹,都在瞬间赶紧朝着道路两边让去,以免又吃一嘴吐。 可没想到,这回从后方赶来的快马却在到了他们身旁时突然被吁的一下拉住,然后这匹红色胭脂马高高扬起两条前腿,几乎人立而起,长嘶一声,方才又重重地踏落回地。 而马上的骑士却跟钉在马背之上般,纹丝未动,其骑术让戚长风都觉眼前一亮。 黄鸣随之扭头望去,就见马背上是个面上带煞的俊俏少年,他一手提鞭,一手挽缰,此时一对桃花眼凶狠地扫过他们一行,然后喝道:“你们这些混蛋,撞伤了人就想跑,真当本……少爷追不上你们么?” 说着,手一抖,那条鞭子已如灵蛇般呼啸掠出,直抽向还有些疑惑的黄鸣。 黄鸣赶紧一个侧身便要躲闪,却不料对方这一下却是虚招,在他闪躲的瞬间,鞭梢便是一转,居然迎着他闪躲的方向狠狠打来。 这让他只能提起手上的短弓一挡,啪的一下,鞭子正中弓身,然后一股力道传来,一绕一卷,就这么把黄鸣手里的弓给夺了去。 对方又哼一声,鞭子一松,把短弓抛到一旁,便又一次狠狠抽了过来。 不过这回,戚长风已经迅速赶到,手中短弓也跟着一挡,替黄鸣挡下了这一击。 啪—— 还是一样的情况和招数,但是,随着鞭弓交缠,这回那弓却还是稳稳被戚长风握在手中。 同时只见他手臂一转一挥,再发力一收,反倒是那鞭子被他拉得迅速绷紧,让马上少年也是惊呼一声,赶紧再变招,想要收回自己的鞭子。 但无论是斗力还是斗巧,他都不是戚长风的对手,几次发力不但没能把弓夺下,反倒因为对方再度卷臂回拉,使得他不受控制地只能策马向着前方而去。 “你……”这下少年愈发的愤怒,喝声一出的同时,手已在腰间抹过,然后一道寒光迅然而出,直刺向戚长风的胸前。 可他快,戚长风却比他更快,也就在那寒光袭来的瞬间,他挂在马侧的钢刀也已呛然出鞘,当的一下正劈在那寒光之上,使之立马现出原形,却是一柄两尺来长,颇显小巧的短剑。 而这时,少年又是一声叱喝,剑光一闪,再度凶悍刺到,人也跟着直接腾空,长鞭一松,又是一紧,人居然真就借着长鞭的拉扯力,想要居高临下发起攻击。 戚长风见状则是神色一凝,不敢有丝毫懈怠,即刻刀光一展,便要全力出手。 这一路而来,他们也是遭遇过几次强盗,性命相搏,杀人都有过。 所以现在遭遇如此攻击,他自然也不介意再多杀一人。 就在双方火拼,将要见血时,已经趁着他们攻防退到一边的黄鸣突然就是一声喝:“都住手!” 戚长风自然听话,立刻把将要再度劈出的一刀收了收,只以刀身一个上迎,当的一下,又挡下了对方居高临下的刺击。 而那少年也在这一下后,身形一顿,然后又轻飘飘落回到自己马上。 他也瞧出来了,自己怕是未必是对方的对手,而且他们人更多,继续攻击只会对自己不利。 “这位……小兄弟,你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何一见面就对我们出言不逊又出手?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么?”黄鸣抓住机会忙出声问道。 “误会?你们在前边的张家集伤了好几人,就想这么走么?”少年寒了张脸喝道,“就算我不是你们的对手,也会一直跟着你们,等我哥哥他们一到,就要你们好看!” “那个,你真是误会了。我们之前都没打从那镇子上过,哪可能伤到人?”黄鸣苦笑道。 “啊?”少年大感意外,睁大了眼睛,“你说真的,不是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就是啊,我们好好赶着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攻击,我们要是胡来之人,你觉着自己还能好好说话么?”黄通也开口道。 黄鸣又跟着道:“你再想想,伤人的和我们一样么?我看连人数都对不上吧,而且我们还有马车。” “对哦,他们说有七八匹马,也没提有马车……”少年这时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下意识还吐了下舌头,倒是颇为可爱,“你们真不是那些人?” 黄鸣一脸的黑线,差点拿手扶额。 你这也太草率了吧,没搞清楚情况,居然就动手了。 “刚才我们身后就有七八骑急冲过去,差点也撞到了咱们,应该就是镇子里伤了人的家伙。”黄鸣只得耐心解释,“本来你或许还能追上,可现在……” “抱歉了,我真没想到还有另一批骑马赶路的……”少年忙又出声道歉,然后手一抬,一道金光直奔黄鸣而来。 那边的戚长风一个激灵,赶忙出手帮着一挡。 当的一声,东西被打落在地,他们才看清楚,那是一块金子。 而趁这工夫,少年已急速打马朝着官道前方冲去:“抱歉了,这点金子就算是我给你们赔罪了。” 话音随马蹄迅速远去,只留下黄鸣几人在那儿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章 卧虎庄 眺望着前方渐不可见的背影,黄鸣失笑摇头:“这姑娘当真是直爽过头,急公好义,倒也挺有趣的。” “他是女子?”马车上的三人大为好奇地问道,他们还真没瞧出来,毕竟对方来去如风,而且只作男子打扮,行事又如此直率。 戚长风也跟着笑道:“应是女子无误,虽然她扮作男子,但招数上看着还是有着几分女儿家的姿态。只是公子,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她的身形姿态,还有脸也过于白净了……”黄鸣随口解释,有一点却不好开口,刚才几个照面,他隐隐嗅到了一丝少女才有的香味——谁让他之前和郑梓妍、徐允之以及青楼诸多花魁走得近,经验丰富呢。 随后他又一振缰绳:“我们也赶紧追上去看看,别让这姑娘真在那些家伙手上吃了亏。” 那几个策马横冲直撞的家伙一看就非善类,黄鸣还真担心又出什么祸事。 当下几人也赶紧驱马加速,继续沿着官道向前,半个多时辰后,就已进入到了嘉兴府境内。 而这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可想要寻找的目标却是一路都未曾见到,只有沿途可见的马蹄印告诉他们目标还在更前方。 如此,又一路急行,在天色彻底黑下来时,前方出现了一座村庄。 这村落并不太大,只沿着村外小河而立,因为处在一座山冈之上,略显起伏,远远望着,在星月照耀下,还真有几分虎豹趴伏在那儿的模样。 几人看了一眼,也未作停留,当下就已策马入村,很快来到村前一户还亮着些许灯光的人家前。 黄通当即下车,整理了下衣衫,便上前敲门,片刻后,就有一个身材敦实的男子开门相应,看着几人:“你们是……”话语中是满满的吴地乡音。 “这位大哥请了,我等是从北方来的行商,因贪路错过了宿头,才赶到贵庄。不知这儿可否容我等歇息一宿,并用些饭食。放心,我们自会给钱。” 汉子又迅速打量了他们五人一圈,这才笑道:“我们庄子里人家都没什么空闲的屋子,不过村西头倒是有座土地庙,可以让你们暂时留宿。至于吃的,你们要是能给钱,我会帮你们准备的。” “那就多谢这位大哥了。”黄通忙抱拳道,“对了,敢问贵庄叫什么,大哥你贵姓大名啊?” “我们庄子在这一片老有名的,就叫卧虎庄啊,我嘛叫王有。” “好名字。”黄鸣在后接了一句,“在下多问一句,之前可有几骑快马先后打你们庄前过么?” “没有啊,我们江南很少见到马的,有牲口也是驴子更多。”王有说着,又一指村西头,“喏,土地庙就在那边,你们先过去,待会儿我就给你们送吃的过去。” “好,多谢了。”几人再度谢过,然后才赶马驱车,朝着那边的土地庙而去。 这一路走来,村子里也只有少数人家中有着灯火透出,很显然这庄子并不富裕,一般人家根本就点不起灯。 倒是这座村西的土地庙,看着还是不错,虽有些旧,却并不显破败,甚至内里的墙上,地面,以及那土地公的神像,还是刚粉刷过的样子。 黄达他们一面找来木柴生火,一面忍不住叹道:“看来还是南方的日子更好过啊,这儿的百姓不但好客,而且还敬神……” “真的么?我看未必吧。”黄鸣的目光也在这土地庙的四处扫视着,眉头却已轻轻皱了起来:“长风,你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戚长风也是一脸的惕然:“看着确实有些问题啊,还有那人刚才说的话。” “少爷,他的话有什么问题?”羽墨也好奇道。 黄鸣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瞥了一眼黄通,后者会意,提了根杆棒,就又出了庙门,守在了外头。 黄通和黄达二人既然能被安排则跟黄鸣南下,除了足够忠心,有着相当丰富的远门经验外,还有一件长处,那就是有着身不错的武艺。 虽然远不如戚长风,但真动起手来,等闲三五条汉子也别想近他们的身。 有这么一人守在庙外,自然可保无人能随意接近。 直到这时,黄鸣才正色道:“我们都是追着他们的马蹄印而来的这边,庄上怎会连七八骑人都看不到呢? “而更关键的是,我在进庄子前,就看到路边留有马粪,看位置,应该是直入庄子了。” “可他为何要撒谎骗我们?”羽墨更为好奇。 “那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了。而且这土地庙的位置也太怪了些。” 一直都在四处查看的戚长风也附和道:“这儿确实有些不对,庙宇一边靠着山冈边缘,一边临河,黑咕隆咚的不知水势,而另两边都只是小路,若是有人设伏,怕是很难冲出去啊。” 不愧是曾经的边军军官,几眼看下来,就把这儿的用兵地形都给瞧了个分明。 而这一来,黄达和羽墨心头更是一紧:“那少爷,不如咱们先离开……” “不急。既然都来了,怎么也得弄明白这庄上到底有什么鬼才是。而且我担心,之前那女子已经落到他们手上。”黄鸣却一笑道。 黄达一凛:“您是说,这庄上是和那几个强人是一伙的?” “恐怕没这么简单,这庄子很可能就是他们的贼巢!”黄鸣嘿笑道,“要真如此,我们就算现在想走,怕也是不成了。” “少爷,那王有来了。”外头黄通突然招呼了一声。 几人闻言赶紧放松了下,各自随意而坐,围在了火堆旁,黄通也随之转了回来。 片刻后,那看似颇为实在的王有就进了庙,手里捧了个托盘,上边有几碗糙米饭,以及几样再普通不过的野菜汤水。 见了他们,他又歉然一笑:“我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委屈几位,用些粗茶淡饭吧。”说着便把这些食物放到了大家面前。 黄鸣这时一改刚才的警惕精明,只笑着连声称谢,然后就把饭食给分了,便当了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见此,王有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章 斗智斗勇战群盗(上) 夜更深,卧虎庄上,更是彻底陷入一片寂静。 但在庄上那座最大的院子里,却有一伙持刀提枪的汉子聚集在了一处。 他们没点火把,只有一双双宛如野兽般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王有,怎么样?”为首者突然开口道。 “虎爷放心,他们都已中了招了,吃了加料的饭菜,现在早就睡了过去!”王有这时再不见刚才的老实巴交,嘿嘿笑道。 “既然他们送上门来,就得把油水都榨干净了。看他们的穿着打扮,还有那马车,应该挺有钱,今夜就让我们再发一笔财!也算是让我们出口恶气。”另一人也呵呵笑着,满是得意。 那为首的虎爷跟着把手一挥:“过去动手。记住,其他人都杀了,那个少爷留下,看他细皮嫩肉,模样又俊俏,说不定转手卖了还能有笔收入!” 众人顿时又哈哈一笑,便迅速出门,直奔西边的土地庙而来。 一阵风吹来,让厚厚的云层一阵涌动,把头顶本就不甚明亮的星月光辉都给遮了个严实。 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夺财的好时候。 这些人都是做惯了的,三十来人来到庙前后,都不用招呼,已迅速分作三队,其中一半人已沿着东边的小径直杀向小庙,一些就地散开,找到了位置埋伏起来,最后一些则绕到土地庙的另一边,也同样设伏。 他们行事也足够小心,就算是在自己的地盘,目标还都确认被下了药,依然会留了人马设伏,以防有人脱逃。 不过以虎爷为首的那一半人在杀进庙去时倒也没多少遮掩,到了紧闭的庙门前时,两条汉子便是一声喝,沉肩发力,已撞在门上。 砰砰两下,两扇并不厚重的庙门应声而开,其他人则趁机一冲而入。 然后才发现,内里一团漆黑。 本该生了火的庙内,此时别说火了,连一点光亮都没有,真有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了。 这让诸多强人瞬间一呆,都没能做出反应。 也就在这时,嗖嗖的利箭已破空飞到,噗哧声里,惨叫也跟着响起。 旋即,就有人反应过来,大声喝叫声充斥了整个小庙—— “有埋伏!” “他们早有准备,根本没有中计!” “快退出去!” 只是这一番叫嚷,更是把他们的位置给暴露了出来,那箭矢立刻循声射到,噗哧连声间,又有多人中箭惨叫,扑翻倒地。 直到此时,他们都还没闹明白那箭矢究竟是从哪儿射来的,更是无法招架和躲闪,只能是惊叫惨呼着,踉跄着,争先恐后直朝庙外逃去。 可这么多人一股脑地往一处冲,庙门又不够大,登时就使他们挤在一处,而冷箭再来,又让他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与此同时,留在东边入口处的那几人也终于发现了情况不对,再顾不上设伏拦截,纷纷叫喊着,赶紧抄着兵器就直冲向土地庙。 结果等他们冲到庙前,就见七八个身上还插着羽箭,满身是血的家伙连滚带爬就跑了出来,后方还有箭矢追到,又钉中两人。 就是虎爷,也中了箭,当真是惊怒交加,一出来后,就已高声喝道:“点火把,我要活的,剐了他们!” 随着这一声喝,就有人答应着,转身就往回跑。 火把并没有带在身边,现在还得回去取来。 谁能想到,本该手到擒来的肥羊会突然变成伤人的虎狼,而且居然还借到了此处环境黑暗的便利。 正说话间,西边道路上设伏的几个人也大步赶了来,显然他们的动作要比东边众人慢了不止一拍。 虎爷见状只哼了一声,没等他们靠近,就下令道:“你们都赶紧围上,别让里头的人给跑了……咦——” 话没说完,他突然察觉到来人有些不对,数量上不对。 本该有七八人的,现在看着却只得三人,刚才黑乎乎的,还真没察觉有异。 难道是他们还机灵到能在这等时候依然留人把守下方通道?自家兄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稳重聪明了? 就在虎爷还处于疑惑中时,那快速奔来的三人却压根不带停步的,继续迅猛前冲,到了庙前,更是一个发力,凶狠扑上前来。 两根杆棒呼啸着劈打过来,中间则是一把钢刀,斜斜一劈,直取虎爷的胸前。 同时,本来静悄悄的庙内,也有一条身影迅然扑出,人到庙门前,嗖嗖两箭已分射而出,直取虎爷身旁的两个帮手。 那两人完全没料到对方还敢杀出,措手不及,只能急忙提刀迎架。 结果,一人被射中胸口,一人虽挡下那羽箭,人却仓皇一退,使虎爷彻底孤立无援。 而那把钢刀则在这时到了虎爷胸前。 好个虎爷,不愧是这些强人之首,虽然连续受袭,又有伤在身,却依然反应迅捷,手中刀一摆一横,当的一下,还真就架住了这半偷袭的一刀。 但是,黄鸣的这一刀后却有连招,在被挡下的瞬间,并未随之收招,而是脚步猛地再向前一靠,而持刀的手往内一收,手肘却已狠狠撞出,正好循着对方横刀挡架的空隙,一下打在虎爷的胸口。 砰的一下闷响,虎爷惨哼着,脚步踉跄,人后退的同时,前胸已有涔涔的鲜血流出。 刚才他胸前就中了一箭,这一下更是让他的伤口崩裂,伤上加伤。 而黄鸣则抓住这个机会,再度连续几刀猛攻,左右不离其要害,直杀得虎爷全无招架之力。 其他那些手下想要上前援救,却被黄通黄达的两根杆棒,以及随后扑到,弃弓取刀的戚长风杀得只能招架后退,根本无力援助。 虽然这些家伙人多势众,但是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又是接连被偷袭压制,此时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已完全陷入了被动中,甚至生出了逃命的念头来。 而这个念头,也随着虎爷又被黄鸣一刀劈中肩头,手中兵器当啷落地,人又被一脚蹬翻而彻底成了现实。 “弟兄们,风紧扯呼!” 在一声喊后,这些乌合之众般的贼人顿时四散,沿着小路,直朝村子里跑去……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章 斗智斗勇战群盗(中) 就是黄鸣和戚长风都没想到这些家伙会跑得如此果断,甚至都来不及阻拦追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二十来人疯狂逃窜,没入下方黑魆魆的村落之中。 当然,这也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他们会凭借着人数上的优势又反攻回来,也让激战后有所疲惫的黄鸣他们有了喘息恢复的机会。 这场将计就计的反杀看着顺利,其实也挺凶险的。 要不是一开始就被看出破绽,黄鸣几人就被一锅烩了。 然后就是设计反击,比如当了王有的面假装吃下了他送来的加了料的饭菜,从而让他们放下戒备。 再之后就是挑选更合适的反击地点,不然就会依然处于下风。 土地庙里只藏了射术精准的戚长风,既是为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也是为了吸引所有敌人的注意力,从而为黄鸣他们的突袭打掩护。 就在刚刚,那七八个贼人绕到小庙西边道路,想要在那儿设伏以作拦截时,全没想到那儿其实早就有人等着他们了。 黄鸣带了黄通、黄达就地偷袭,轻松干掉了这些没有丝毫防备的家伙。而他们遇袭后的那点动静,也全被土地庙内突然的混乱和叫嚷所掩盖。 然后就是黄鸣他们抓住机会的猛然出击,自然是一击即中,不但拿下首领虎爷,还杀得所有人狼狈逃跑。 此时,黄鸣把刀顶在那萎顿在地的虎爷咽喉处,冷然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追着你们到此的少年又在哪儿?” “你们……你们跟他是一路的?”虎爷脸色一变,刚想再说什么,却被黄鸣迅速打断:“现在是我问你,他人呢?” “他又没被我们抓住,反倒是伤了我们几个兄弟才走,我们也想找他报仇呢。”虎爷忙解释道,“这几位兄弟,一切都只是误会,我认栽,你们提条件便是。” 在他看来,对方能反杀自家兄弟,作战又如此凶悍,定然也是同道中人。 那服个软,许些好处,自然就大事化小。 结果换来的却是黄鸣的一声冷笑:“谁与你这等强盗做兄弟?这样杀人越货的勾当你们之前没少干吧!不知多少无辜死在你们手上了。把他绑起来,押着进村!” 当下里,黄达二人便已上前,直接解了虎爷的裤带,把他绑紧,再半推半架的,就押着他,跟了黄鸣二人,稳稳向下方的村落走去。 村子里,此时依旧是黑魆魆的,都看不到什么身影。 显然这些家伙在逃回去后,已躲藏进了院中屋里,完全利用起了自家地利。 若是黄鸣他们真个一间间院子地去搜,不说会不会遭遇他们的偷袭,就是想找到人都不轻松,尤其是在这样的黑夜里。 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们,在走到村里后,黄鸣便给戚长风打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叫道:“告诉你们,我们可不是好相与的,现在你们的庄主在我们手上,要是不想他死在这儿,就都出来!不然……” 随着他话出口,黄通已把刀架上了虎爷的脖子,并喝道:“你叫他们出来……” 虎爷身子一震,也忙叫道:“都出来,老子叫你们都出来……” 随着他开口,蓬的一声,前方不远处,就亮起了一道火把来。 下方,几个持刀的汉子冷冷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 然后,又蓬蓬几声,火把一根接着一根被点燃,更多身影随之出现。 他们或在院门前,或在矮墙上,全都一脸愤慨与杀意地盯着前方的四人,草草看来,人数足有五六十之多。 这卧虎庄内的盗匪看起来比想象中更多,这却让黄鸣他们心下一紧,脸色都有些变了。 身为人质的虎爷这时也放下心来,嘿嘿笑道:“各位,你们也瞧见我这儿有多少兄弟,那就该知道真翻脸,你们也讨不了好去。 “这样,咱们就当扯平,你放了我,我让兄弟们让出路,任你们离开,如何?” 黄鸣咧嘴一笑:“你觉着我会信你么?你们这庄子的问题都被我们看破了,又伤了你们不少人,你们会如此轻易放我们走?” 戚长风也跟着道:“恐怕我们一放了你,这些人就会杀过来,乱刀砍死我们了吧?” 虎爷面色一僵,却不再说话了。 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而现在看来,事情还真就彻底僵住了。 片刻后,那边才有人问道:“那你们想如何?” “我们带走他,你们不得阻拦和追踪,到时候我自会放他回来。”黄鸣当即道。 “这不可能!”那人立刻否定道,“你的话我信不过。真让你们出了庄子,虎爷说不定就彻底栽了,还有我们庄子的秘密……” “那就没话好说了,只有……”黄鸣正想再施加点压力,看有没有机会,突然,侧方响起了一阵剧烈的马蹄声,数骑快马急冲而来。 马上之人手中快刀雪亮,顺势便已急劈向黄达和黄通二人。 黄鸣见状忙一声断喝:“放人,闪!” 他很清楚这几骑的目标就是救下那虎爷,此时想要自保,只能放弃这在手的人质。 同时他心里也是一阵懊悔,自己怎么就把这关键的一点给忽略了呢? 明明就知道这庄子里有着多匹骏马,那些人的骑术也自不俗,居然就没防着这一手,给了他们偷袭的机会。 当然,现在再后悔已来不及了。 随着黄通和黄达应声闪躲,那几骑快马已迅然一兜身,马上之人则一探手,把身为人质的虎爷给带上了马。 才一脱险,虎爷已怒声大吼:“杀,一个不留!” 他确实有理由愤怒,自己可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差点性命不保,自然要狠狠报复回来。 登时间,周围那些盗匪各自呐喊着直冲而来,三面包抄,就要把黄鸣一行四人围杀在此。 而比他们更快的,是那剩下的几骑,这些马背上的盗匪下手更是凶狠歹毒,扭身策马间,快刀长矛就已朝着近在咫尺的四人攻来,封死了他们一切闪避的空间。 霎时间,双方局势再度颠倒了过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章 斗智斗勇战群盗(下) 刀枪袭来,黄鸣和戚长风赶忙挥刀抵挡。 叮当声中,倒是将这一轮攻击给挡了下来,只是黄鸣在挡下几招后,便已感到气力不济,只能退到戚长风身后,黄达和黄通则迅速补上。 虽说这一年多来黄鸣一直都在锻炼,使得自身体格要比之前强了许多。 又有戚长风这样的好手时不时的指点一二,让他在战斗中有了一定的实力。但真生死厮杀,他终究还是太弱,以寡敌众,连自保都有些难。 而这,还是在那几骑并未挟冲势杀来,不然他们的情况只会更糟。 戚长风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在招架的同时,也在主动出击,想要将人绊住,以防他们脱身再冲杀过来。 可他固然厉害,终究只得一人,而对面却有好几十人,此时也都怒吼着奔杀过来,只转眼间,就已让他应接不暇,只能放任那几骑离开。 这下情况愈发凶险,面对四面围攻,密集袭来的各色武器,他们只能是勉强自守,可黄达二人身上却还是连添了数道伤口,摇摇欲坠。 “戚将军,你不要再管我们了,带着少爷突围出去吧……”两人再一次挡开攻击后,果断开口道。 他们看得出来,戚长风还有余力,也有本事带一人突围,倒是继续留在此处,那就是四人全死的下场。 可还么等戚长风表态呢,黄鸣已喝道:“说什么胡话,我是贪生怕死,牺牲你们的人么?撑下去,总有机会的……” 话音未落,嘚嘚的蹄声再度急速而来,正是那几个骑士在拉开距离后,加速冲杀过来。 这一回的势头要比之前更强,若是正面撞上,就是戚长风也讨不了好。 但他却夷然无惧,当即一声长喝,不退反进,一个箭步就迎着那几骑杀上。 倒是跟前那些还在围攻的盗匪们,此时都知机地迅速散开,让出路来,好让自家兄弟更无顾忌。 眨眼间,骑士已到跟前,刀光闪处,斜劈到了戚长风身前。 他却也早有准备,身形陡然一起,在避过这一刀的同时,手中刀也是急斩对方马头。 这一下既狠且快,更出乎对方预料,根本就不及应对。 噗哧声中,马首被一刀斩断,鲜血喷涌,连人带马就朝地上扑去。 而戚长风则趁势落下,刀光又朝着紧随而来的那一骑杀去,对方心下一虚,猛一提缰绳,竟拉着骏马长嘶人立,避过了这凶狠的一刀。 同时他手中短矛则唰的刺出,直取戚长风的胸口。 这一回,戚长风只来得及侧身闪躲,到底是没法躲过伤害了。 而更致命的是,随后又有好几骑迅然冲到,他们手中的兵器也同时攻来,而且还和这一矛配合得极其到位,将他一切闪避的角度都给封死了。 见此,身后的黄鸣三人都大惊失色,为身陷重围的戚长风狠捏了把汗。 这回他真危险了,再强,面对如此错落配合的攻击,而且还是挟骏马冲势而来,根本就不可能扛得下来啊。 就连戚长风自己都不觉着还能全身而退,唯一的想法就是拼着受伤,也要斩掉几人,然后帮黄鸣他们抢马脱身。 是的,这才是他冒险反冲的真正目的——只要夺了马,就还有机会。 当所有人都以为戚长风必然中招时,变故却突然而生。 变故发生在那几骑的身后。 同样是策马奔驰,同样是手提兵刃,怎么看,都叫人认定他是卧虎庄自己人,尤其现下只有远处的火把照明,明暗不定,根本看不清其人模样。 可偏偏这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骤然发难。 一声尖利的呼啸,一道黑影随之而出,正卷在了一名骑士的腰间。 他压根不及挣扎反应,人已不受控制地脱离了马背,然后在他惊叫声里,整个身体打横飞出,砸向旁边另外几骑。 砰砰几下闷响,至少有三个骑士被他砸中,噗通落马。 而此人的攻击才刚开始,叱喝声中,策马疾驰,寒光闪动,以自身后连连劈中剩下的几个骑士。 几乎是在眨眼间,本该对戚长风形成碾压的七八骑就已被彻底瓦解,全数落马。 这不光让那些盗匪大为震惊,就是黄鸣这边,也有些失神,都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变故。 倒是戚长风,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有着坚韧的心性和极快的反应,甚至都没过脑细想,此时已经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迅速上前,翻身上了一匹空马。 然后抖缰踏镫,策骑奔驰起来,直朝着侧方那些刚退散,还处于惊讶状态的敌人猛冲过去。 有马相助,戚长风更是如虎添翼,整个人杀气腾腾,真如猛虎对群狼般,毫无畏惧就杀了过去。 刀光闪处,两颗人头便已高高抛起,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惊叫着就朝后方退去。 也是直到这时,黄鸣才自惊讶中回神,也赶紧疾步向前,口中跟着喝道:“上马!” 黄达和黄通忙答应着跟上,不过他们虽也上了马,却终究无法真个疾驰起来。 作为黄府忠仆,二人固然会武艺,有出远门的经验,但骑术却是平平,根本不敢策骑疾驰。 好在还有一人陪着黄鸣一起反杀过去,再加上悍勇无匹的戚长风在头前开路,收割这些盗匪倒是轻松写意。 骑兵对步卒,尤其是根本形不成规模和阵列的步卒,那就是完全碾压的局面。 人再多,也只是挨打的靶子而已。 于是,局面再变,惨叫声不断响起,那几十个盗匪彻底被驱赶着不断中招倒下。 黄鸣纵然只是敲敲边鼓,居然也连续砍翻了五六人,戚长风和那个帮手则杀伤十多。 当那虎爷再度被戚长风赶上,后背一刀而倒下后,剩下那十来人早已逃窜入周围的屋子中,然后借着黑夜掩护,不知去向了。 直到这时,马背上的黄鸣才长出一口气,然后只觉浑身脱力,差点掉下马去。 不过他还是稳住了身形,勉强支撑,然后扭头望向不远处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帮手。 此时,头顶的云层被风吹开,月光照下,再加上边上就有几根火把,总算是让他能看清楚此人模样。 然后,很惊讶的就是一声:“是你!”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章 沈蓉 这个在关键时刻突然杀出的骑士,赫然正是之前因误会和黄鸣他们动手,随后又匆匆而去,明显是个见义勇为急性子的少年——少女。 她也颇感好奇,看看黄鸣,又看看戚长风他们三人,也脱口而出:“竟是你们么?你们怎么也来这儿了?” “呃……我们凑巧想投宿在此,结果发现这是个贼窝。”黄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担心对方有危险,才一路赶来的。 毕竟就最后的结果来看,反倒是她救了自家。 少女哈的一笑:“那你们真挺倒霉的,不过倒是帮了我大忙。本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你们在此一闹,就给了我机会。” “你之前脱身后,就一直藏在不远处找机会?”黄鸣更感惊讶道。 这姑娘不光胆大,心眼也够实在的,都不怕真落人手上么? “对啊,他们伤了人,我行侠仗义,当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了。”少女一脸得意道,“这就是大侠该有的样子了,锲而不舍!” 黄鸣脸上又挂上了黑线,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对方才好,只能转移话题:“这些人确实该死,咱们下去看看,到时将他们都绑了送官!” “也好。”少女嘻嘻一笑,“再搜点银子什么的,给前边张家集死伤的人送去。” 边说着,几人已下马上前,查看地上那些家伙。 这些人中,当场被杀的其实并不多。 黄鸣实力不够,戚长风则有所保留,好歹都留了他们的性命。 不过各自的伤势却又都不轻,此时一个个都倒在地上,唉唉叫唤着,别说反抗了,就是想起身都难。 其中伤势最重的,当数那首领虎爷。 他之前就受了不轻的伤,刚刚又被一刀劈中后背,已是浑身浴血,都昏死过去了。 黄鸣见状,赶紧就让黄达给他包扎一下,可别死了。 这家伙作为贼首,交给官府定能问出更多罪行,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也是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躲躲藏藏地靠了过来,直到看清楚这边情况后,才急急忙忙跑来:“少爷,你们没事吧……”语气里都带上哭腔了,正是羽墨。 五人中就他最小,也最没用。 所以在土地庙内设伏时,就让他躲在神像后头。 直到此时战斗结束,听着外边没了动静,羽墨才有些担心地出来看情况,刚才真吓坏他了。 “没事,你来的正好,帮着一起把人都绑起来,可别再让这些家伙逃走了。”黄鸣笑道。 羽墨忙答应一声,也跟黄通他们一起忙活起来。 而当黄鸣也想出手绑人时,那少女又凑了过来:“喂,你叫什么名字啊,看着还不错嘛!” “在下黄鸣,不知阁下是?”黄鸣一边解人裤腰带,一边随口回应道。 “哎呀,你怎么……”少女登时脸上一红,赶紧扭过头去。 但旋即,又想起自己现在是男人,又强自镇定道:“这也太胡来了,绑得住人么?” “当然,别看这绳子细,但只要绳结绑得好,位置精准,越细他们越难挣脱。”黄鸣解释了一句。 论这个,他确实是行家。 虽说后世抓人习惯了用手铐,但有时总有突发情况,没了手铐,总得拿绳子绑人。 作为多年的老刑侦,拿绳绑人早成黄鸣的拿手绝活了。 果然,就见他在对方手腕上快速几绕,再是一抽一绑,人就被迅速反绑牢固。就这倒地的姿势,对方别说有伤,就是完好的,想起身都难。 少女都被这一手看直了眼,啧啧称奇:“你居然还会这个?你是六扇门的人么?” 黄鸣差点就笑出来,这姑娘的说法可真够有趣的。 很明显,她是以江湖侠士的身份自诩的,所以许多言谈用词上也尽量往这身份靠。只是由她这么说来,总有些不靠谱的感觉。 “我只能说是朝廷的人吧,至于什么六扇门,至少官府中是没有这衙门的。”黄鸣随后又回道,同时手上不停,又绑了一人。 “没有六扇门么?可我哥哥他们跟人说起时,总提六扇门……”少女忍不住嘀咕出声,“你没骗我吧?” “我都还不知道你是谁呢,骗你做什么?” “也对噢……”少女这才想起刚才的问题,笑道,“我叫沈蓉,见过黄兄!”说着,又似模似样地抱拳拱手,一副江湖人的样子。 “哪个蓉字?芙蓉的蓉么?” “当然不是,是容易的容!”少女沈蓉有些心虚地赶紧找补道,同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随口把真实名字说出来了,也太不像江湖侠士该有的名字了。 黄鸣也装听不出问题来,只道:“原来是沈老弟,在下有礼了。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沈蓉对此称呼还是很满意的,当即就嘻嘻一笑:“我先把银子给张家集的人送去,然后……对了,这些人你们打算把他们送交官府么?” “对,他们作恶多端,杀人越货什么的应该没少干,就该让官府好好审问,再定他们的罪。” “那我到时跟你们一起去,也好做个见证。”沈蓉说着又微微皱眉,“其实要我说,还不如把他们全杀了呢……说不定送他们见官,他们反倒能找到靠山。我哥哥他们总说,官府靠不住,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公了。” 这话黄鸣还真不好接,只能道:“如果真随意杀了他们,那我们也和他们没有区别了。刚才杀人是出于无奈,但现在却不一样。” 见他说的郑重,沈蓉也只能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暂且别过,到时一起去前头的官府啊。” 把所有人都绑了后,黄鸣他们就暂且在庄上歇息,而沈蓉这个急性子,则在找到一些银子后,便匆匆回头,去给张家集的人送补偿去了。 这一夜总算是平安过去,天亮后,黄鸣他们便安排着把一众伤员盗匪搬上车,用马拉着,缓缓出了卧虎庄,继续向南。 已是嘉兴府地界,想来再沿着官道走上一段,就能看到县城,到时自可把人送交官府。 至于沈蓉,想来以她的速度,应该能很快就赶上来。 而就在他们出了卧虎庄走了没两里地,路上行人就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看他们这般模样,更是好奇。 还没等他们想着对策呢,远处,就有一支官军队伍呼呼啦啦地开了过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章 官匪勾结,颠倒黑白 官道上其他行人本还有些不安,见有官军到来,总算是松了口气,还有人犹豫着,自己是否该报个官什么的。 不过倒也不用他们多做什么,这一支百十人的官军很快就围了上来,把黄鸣一行,以及多辆装满人的大车给围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才见一名军官在几个部下的随护下骑了马施施然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黄鸣他们:“你等是什么人,这些人可是你们所伤?” 黄鸣刚欲上前答话,那些刚才还装死哼哼的盗匪们就全都叫嚷了起来:“官爷救命啊……我等都是本地良民,却被这些外地贼人攻击,伤了我们好多兄弟,你们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这是用本地乡音喊叫出来,顿时就让官军和周围百姓齐齐变色,呛啷声里,官军甚至都拔出刀剑,一副就要围攻过来救人的架势。 黄鸣心中陡然一沉,这才想起自己这回确实疏忽大意了! 竟完全忽略了地理身份的因素,以为这些贼人既已被拿下,难道还能翻身不成? 事实上,他们确实无法翻身,但却能做到颠倒黑白。 “等等!”黄鸣不敢怠慢,即刻上前。 为了表示没有敌意,他还高举双手,摆出了法国军礼:“这位军爷还请听在下一言……” “你叫什么?哪里来的?可有路引?这些人又都是怎么回事?”连珠炮般的问题迅速从这个军官口中喷涌出来,语气里满是怀疑和敌意。 黄鸣赶紧回道:“在下是打京城而来,名叫黄鸣。之前路过那边的卧虎庄,在其中投宿。结果那儿居然是盗贼巢穴,竟遭遇这些贼人的袭击。幸好在下几人有些自保之力,这才没有被他们所害,反把他们都给拿下了。 “而我等带着他们,就是为了把人送去前方官府报案,若军爷不信,大可派人去那边一探究竟。另外,我还有其他人证,应该不久也能赶来。” 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倒让不少周围的百姓有些信了。 “顾百……”那虎爷还想说点什么,却被那军官狠瞪一眼,顿时住嘴。 而那军官则哼了一声:“你这话也只是片面之词,本官委实难以采信。这样,你说你是自保拿贼,那就随我回所里,咱们一一审问之后,再作论断。要是你所言是实,你放心,我们绝不会冤枉了好人。” 黄鸣沉吟了一下,便也点头:“那就按军爷的以来来,我们随你同往!” “来人,把所有人都押上,回所!”那军官当即大手一挥,手下百来名军卒即刻而上,半请半押的,就把黄鸣他们带上,同时也赶起了那一辆辆躺满了伤员的大车。 而见此,周围百姓倒是彻底安心,笑嘻嘻议论着,或同行,或往北去。 在走出一段距离后,趁着那些官军离自家有些距离,戚长风低声道:“公子可是看出有什么问题么?为何不亮明身份?” 确实,如今黄鸣好歹也是有官职在身,若亮明身份,对方必然不敢有丝毫怀疑,最多把人交给官军也就是了。 黄鸣看看那军官,又看看车上那些重新老实下来的盗匪,低声道:“你不觉着他们来得很突兀,且行为很不合理么?” 戚长风一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他们好像就是冲我们来的……” “应该说是冲着这些盗匪而来!不然说不通他们为何会及时出现在此,然后又带了我们回去了。” “所以说……” “所以说要是我所料不错,是夜里逃走的人给他们传递了消息,然后他们才会及时赶来,就是为了救人,并把事情平了。” 黄鸣目光闪烁:“如果不是这沿途都有人来人往让他们多有顾虑,说不定刚才他们就给我们栽个罪名,强行拿下,甚至当场格杀我们了。” 这推断落到黄通几人耳中,让他们大为紧张,忍不住道:“少爷,那我们……” “放心,既然他们刚才不敢动手,那我们跟了过去自然也没危险。这儿毕竟是我大明天下,官军也没胆子胡来!”黄鸣笃定道,又看了那军官一眼,这人应该姓顾,刚才那贼首差点就叫破其身份了。 如此,一路沿着官道向南,半来日后,终于是来到了一座小县城附近。 不过,他们并没有被押送入城,而是来到了城池西北边的一座并不算大的军营。 这儿就是那军官所说的所里。 当然不是后世的派出所,而是大明军制里卫所的所,百户所。 与散落在府城的千户所不同,这等小县城附近,有可能设置着有百十名官军组成的百户所。 当然,也不是所有县城都有这样的设置,只有像嘉善县这等位于两省交界,很可能有盗匪出没的地区,地方官府才会特意加设这样的军所,用来安定平匪。 而这名带兵的军官,就是这百户所的主将,百户顾石。 随着大家进入军营,不光顾石气势更盛,步伐更快,就连马车上躺着的那些人,也都放松下来,脸上也带了得意的笑容。 所以虎爷即刻开口:“顾百户,我们冤枉啊。这些外来的强人抢掠我卧虎庄,伤了我们不少弟兄,你可要为我们兄弟做主啊……” 顾石也随之转身,都不带犹豫的,便已下令:“来人,把这些贼人给我拿下了!” 两边的官军早有准备,闻言即刻扑上,无数兵器已经对准了黄鸣几人,纷纷喝道:“放下兵器,跪地受缚,不然杀无赦!” “你们当心,这些人可不简单……”虎爷还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不过黄鸣和戚长风他们却并无反抗之意,还很听话的解下了自己的兵器,扔到地上:“这位军爷你这是何意?刚才不是说的好好的,要审问之后才分辨是非么?” “本官以为就不必审了,因为本官了解他们,所以你们才是盗贼,是从外地潜入我嘉兴的盗贼。本官现在查实了你们,自当为民除害,履行职责!”顾石说着,示意手下把人都给绑了。 什么叫官匪勾结,什么叫颠倒黑白,这下黄鸣算是彻底领教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章 嘴炮可用乎? 眼见那些官兵就要上前绑人,戚长风立刻挺身一步护在黄鸣跟前,大声喝道:“谁敢!” 作为在大同边关多年作战,都不知杀了多少鞑子的军将,他身上自有一股凌然之威,就不是这等江南太平之地的普通兵卒能抗衡的。 气势一出,那些官兵的动作陡然就是一止,眼中流露出彷徨和畏惧来。 但也有人一下就被激怒,比如顾石,一愣之后便厉声喝道:“你等还敢拒捕反抗,给我上,有反抗的,格杀勿论!” 这儿是他的地盘,周围都是他的手下,区区四人,生死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情? 得了上司之令,这些官兵终于是又有了胆气,摆出阵势便要再上。 戚长风眼中也是厉芒一闪,便要出手,打算伤个几人立威。 可他还没动,就被黄鸣的一句话所打断:“慢着!” 然后人又上前两步,直面那些官兵:“你们都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就敢胡乱把盗匪的罪名加到我的头上?顾百户,你还真是肆无忌惮啊!” 如果只是前面一句,顾石还未必放心上,只当对方是在虚张声势。 可之后自己的姓氏被黄鸣点破,就让他心下顿时一凛,抬手制止手下攻击的同时,也眯眼盯上了黄鸣:“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我身份?” 他可是记得清楚,打从见面,自己就没自报过家门,那是不是意味着对方真是冲着自己而来? 黄鸣只故作高深地一笑,并不接这话茬。 他怎么知道对方姓顾? 还不是因为之前虎爷心慌之下叫了半句。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只见他微笑看着对方:“之前我也挺好奇的,为何卧虎庄上的这一干盗匪会如此肆无忌惮。要知道这儿已是嘉兴府境内,附近就是嘉善县城,他们就不怕自己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行径被官府查知后立刻被抓么?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有人一直在保着他们,替他们做着遮掩。顾百户,我想这些年来,他们没少给你们孝敬,让你们吃饱喝足吧? “而你们要做的,无非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然后在他们出了事后,就跟今日一样,借着官军的身份,让他们由黑转白,然后再把真正的受害者栽上罪名,杀人灭口!” 顾石由着他把真相道出,脸色却阴沉如水,然后又抱以冷哼。 黄鸣继续道:“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今日你也是得了卧虎庄出逃那些人的信息,才会特意带人赶过去吧? “不得不说,你确实够狡猾,甚至很有耐心地直到把我们诓骗入军营后,才翻脸拿人。 “可是你就没想过自己会暴露,就没想过,有些事情做得多了,总会被人盯上,被朝廷识破么?” “你……真是朝廷的人?”这一回,顾石是真不敢轻视黄鸣了。 因为对方的说辞实在太过犀利而真实,真就跟在旁边看着自己的所有行动,又如钻入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般,能了解自己的所有想法。 而随着这一认定,他心中的杀意更浓。 如果是这样,此人就更不能留了! 不然,一旦等到事情泄露,等待自己的就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黄鸣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又是一笑:“你觉着我既然就是奔着你而来,会没有后续准备么? “你要是此时束手就擒,本官还能帮你说几句好话,或可减免你的一些罪名,给你留点体面。可你要是真个冥顽不灵,还想对我等下手灭口,那之后就不是你一死的事情了……那是谋逆的大罪,是要灭九族的!” 这话说出,不光顾石脸上露出惊慌,周围那些官兵,也都一个个惊恐不已,身子颤抖,连武器都要握不住了。 黄鸣见此,又踏上一步,沉声道:“此时认罪,我可算你们是自首!我大明律令中也有一条,公罪不究。只要是听从上司号令犯下事的,都可免去罪责…… “当然,这是指的一般罪过,可要是变成杀官造反的重罪,那就没有任何开涉的可能了!” 这说法就是奔着那些普通官兵而来,让他们心下更是纠结,下意识就要认罪投降。 本来嘛,他们跟着顾百户做这等昧良心的勾当既分不了多少好处,心里还总备受煎熬。只是之前一直都没机会改过自新。 而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到了,他们自然心动不已。 顾石心下也是一阵慌乱,甚至都不敢下令对付黄鸣他们。 这时,一个声音自他身后响起:“顾百户,不要信他的鬼话,他们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官员,更不知道我们的事情……他不过是在拿大话欺骗你,好给自己解围而已!” 却是虎爷,眼见情势又要颠倒,连忙出声提醒。 “我看你才是因为害怕被问罪,才撒谎欺骗大家呢!”黄鸣忙又喝道。 “顾百户,相信兄弟,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会骗你的!”虎爷不理这话,继续试图说服顾石,“你看他年纪,有这么年轻的朝廷要员么?” 最后一句还真说到了点子上,顾石双眉一挑,旋即问道:“你说你是朝廷的人,可有凭证么?” “凭证当然有,你真要看么?”黄鸣心下一紧,果然,只靠嘴炮是没法彻底控制住场面的。 但现在自己还真拿不出什么凭证来。 那枚嘉靖帝钦赐的团龙佩,他可不敢随意带在身边,还留在京城家中。 至于他的官诰证明,一者一个诸暨县的八品县丞的身份还真没什么说服力,二者,就是这东西,现在也不在自己身上啊。 而他这一心思的变化也没逃过顾石的双眼,当即冷笑道:“你果然是在吓唬人。来人,把他们通通杀了,一个不留!” 因为刚才的畏怯退缩,让顾石更感恼羞成怒,直接就下达了格杀的命令。 那些下属官兵却依然犹豫着,没敢真个上前。 黄鸣也趁机喝道:“你们可都想好了,有必要陪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么?” “给我上,不然军法从事!”顾石再度喝道。 而随着这一声严令,几个心腹终于按捺不住,壮起胆子,便要杀将过来。 一旦真动上手,恐怕其他官兵也会跟上,到时黄鸣几人依然凶多吉少。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章 尽在掌握中(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间。 就在那几个官兵压上,戚长风只得再度上前以为抗衡时。 后方军营的辕门前,一道拖长了的声音迅速响起:“楼知县到——” 这一句让营中对峙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黄鸣紧绷的心情则跟着一松,总算是来了。 也不枉自己在此大费口舌,用尽心思去和对方周旋,拖延时间。 本就敞开的辕门处,一队人马缓步而入。 人数不多,也就十几二十来人,但气势却相当之足,宛如上司驾临下属衙门,气场上稳稳压住了前方的百多人。 当先一个绿色官袍,头戴乌纱帽,年在三十多岁的男子,更是神色肃然,大步走来。直到来到离着众人还有十来步处,方才停步,望向顾石:“顾百户……” “下官见过楼知县,今日是什么风把大人你给吹到我百户所来了?”顾石忙带笑上前见礼。 虽然他这个百户论起品阶有六品,还在七品知县之上。 但是,大明朝素来以文制武,这边又处在嘉善县境内,其实真论起来,他顾百户就是人楼知县的下属。 “今日让本官来的可不是什么好风啊,是因为有人到县衙报案,说是这儿有官兵与贼匪勾结,危害地方百姓,还要杀害朝廷命官。所以本官才不得不破例出城跑上一趟!”楼知县似笑非笑地回道,都不带半点转圜的。 这让顾石心头又是一震,看向黄鸣,莫非这家伙刚才说的是真的?他真是什么朝廷查办自己的要员? “谁是黄鸣黄县丞啊?”楼知县也不再理会顾石,把目光往黄鸣几人身上扫动,直接发问道。 “下官就是路经此地,将往诸暨县上任的县丞黄鸣了。”黄鸣不再犹豫,即刻上前与楼知县见礼,“见过楼知县。” “黄县丞当真是年轻有为,风姿不凡!”打量了黄鸣几眼,确认他和官诰上描述的形象一致后,楼知县才笑着冲他点点头,“有什么话,咱们且进去坐下后,慢慢再说。” “一切听凭楼知县做主。”黄鸣忙答应一声。 然后紧随其后,走向军营正中那间最气派的营房,那儿自然就是顾百户的指挥所了。 在出过程里,作为军营真正主人的顾石却被无视了,最后也只能满脸恐慌地跟着进入,彻底沦为了配角。 这儿是他的地盘又如何? 在真正的一县之主,百里之侯面前,他一个军中百户,根本就不值一提。 至于那些官兵人等,更是连跟进去的资格都没有,反倒要听从随县令而来的几名官吏之命,把虎爷等一干人再度拿下,看押起来。 到了这一步,虎爷等盗匪早已面如土色,身体犹如筛糠,知道这回是真要栽了。 在走进营房之前,黄鸣又回头望了眼身后,那儿羽墨正兴奋地直冲他笑着。 楼知县自然是由羽墨带了黄鸣的官诰去嘉善县内请过来的。 打从遇到顾石他们,察觉到他们与盗匪有所勾结后,黄鸣就有了这一反制的策略。 那就是自己几个早被卧虎庄的人熟悉的放到明面上吸引所有注意,暗地里却早派出羽墨和其他路人一道赶去嘉善县城搬救兵。 他相信,作为本地县令,是不可能为了点好处就真和盗匪勾结的,毕竟人家还要点脸,而且真想弄钱也有的是其他更安全的方式。 所以只要请动了他,顾石和手下那百十人,就不再是威胁。 当然,这也有一定的风险,比如判断有误,连嘉善县令也已同流合污,再比如顾石行事果断,不被自己的话术所惑,没能拖到县令赶到。 不过现在的结果来看,一切都在黄鸣的计划之中。 天下万事都有风险,何况,当时事出突然,这已经是黄鸣能做出的最好的应对了。 在冲羽墨微笑点头,以为鼓励后,黄鸣才进入营房,而楼知县已很自然地坐在最上首,并在自己下首处一点:“黄县丞,请坐。” “多谢。”黄鸣略一欠身,也就坐了下去,然后是另外两个嘉善县的官员,也跟着落座。 在楼知县的介绍下,才知道,这两个正是本县佐贰官,钟县丞和文主簿。 随着这四人坐下,营房中倒是还有一把椅子,但等顾石进来,楼县令却压根没有让他坐下,只看着黄鸣道:“黄县丞,你让人来报之事可是事实?” “千真万确,要不是楼知县你及时赶到,恐怕下官和身边几人就要葬身在这军营之中了。而这一切,就是因为顾百户他想要包庇卧虎庄的盗匪!” “顾百户,你还有何话说?本官刚才远远的可也看得分明,你们在营中剑拔弩张,大有要对黄县丞他们动手的意思啊!”对上顾石,楼知县的态度可就要严肃得多了。 顾石脸色发白,但还是在做着最后的坚持:“县尊大人冤枉啊,下官一向本分做事,怎敢干出这等事来。我与黄县丞确实有些误会……但那也是因为他一直隐藏身份,叫人怀疑……下官刚才也只是为了拿人,绝无其他心思。” 黄鸣当即回道:“顾百户,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都已经当了我几人之面承认与卧虎庄盗匪有勾结了!现在居然还想撒谎瞒过去么?” “断无此事……” “那为何卧虎庄的盗匪会被解开绳索,重获自由?” “楼知县明鉴,卧虎庄一干人等乃是本地良民,或许作风强硬了些,但绝不会干出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来!下官与他们有交情不假,但绝无包庇他们犯罪之事,这不过是黄县丞他们的片面之词!”顾石忙又解释道。 楼知县皱了下眉:“黄县丞,这到底是不是什么误会?我嘉善县境内,一向太平,怎会有如此盗匪而不知呢?” “楼县令,你应该是一直都被这等奸贼给蒙蔽了!卧虎庄之事乃下官亲身经历,还能有假?”黄鸣自然不会改口,当即说道。 “你这是含血喷人,你一个外乡人的话,怎么可信?楼知县,你可要为本地良民做主啊……”顾石这时也只能咬死卧虎庄是无辜的,“黄鸣,你可有证据?”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一章 尽在掌握中(中) “不光有证据,还有证人呢!” 随着这一句而来的,还有个风风火火,直接就要闯进门来的少年。 而在其身后,则是多名神色慌张的官兵,纷纷喝叫着,想要做出拦截,但却显然做不到。 这突然的变故就连黄鸣都始料不及,错愕了一下,这才又是一声苦笑:“沈……兄弟你来得还真及时啊。” 这个敢于直闯军营的,正是大胆莽撞的沈蓉,此时冲到楼知县面前,只大剌剌一抱拳道:“卧虎庄的事情我也参与了,可以作证,他们就是一群盗贼。而且,这些人之前还在北边的张家集里横冲直撞,伤了不少人。所以那边也有大把人可以作证。” 楼知县也好,其他几个本地官员也罢,见状都皱起了眉来:“放肆,你是何人,竟敢乱闯进来!” 一句质问,就把滔滔不绝还想说些什么的沈蓉的话语给憋了回去,让她猛翻了个白眼,哼道:“我自然是行侠仗义,抱打不平的好人了!” 黄鸣再度苦笑,也只得开口为她说话:“楼县令,诸位大人还请见谅,这位……兄弟是江湖中人,所以不通礼节,粗鲁了些。不过他也确实说了实话,昨夜我们一起出手拿下的一干盗匪!” 有黄鸣作证,楼知县也不好发作,便只把手一摆,让想要进来拿人的官兵暂且退下。 然后才又看着黄鸣道:“黄县丞,你为此人作证,然后又以他为证人证明卧虎庄的人就是盗匪,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顾石当即也跟着道:“不错,你们如此互相为证,在我等看来分明就是互相勾结,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我的话怎么就做不了证,明明我都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我又不会撒谎……”沈蓉顿时就急了,连忙想作争辩,却被黄鸣一个眼神打断,终于是暂时闭嘴。 不过他也并没有太过为难,又看着楼知县道:“其实要查明事情真相也很简单,只要咱们再回卧虎庄,就可知真伪了。” 楼知县稍稍迟疑了一下,又看看自己的下属:“你们以为呢?” 钟县丞和文主簿当即表态:“一切听凭县尊安排。” “你以为呢?”楼知县又看一眼顾石。 后者神色微有变化,但旋即又镇定下来:“清者自清,去看看也好。” “好!”楼县令倏然起身,当即拍板,“那本官就与你们同去一回卧虎庄。不过我把丑话先说在前头,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无论是谁撒谎扰乱我嘉善安定,本官定不轻饶!” 丢下这话后,他大步而出,其他几个下属也紧随其后,走出营房。 顾石则稍稍停留了一下,盯住黄鸣,低声道:“你别得意,有你哭的时候……” 黄鸣冲他一笑,也不多说,跟着其他人径直出门。 很快的,又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开向了北边的卧虎庄。 这回的队伍人数要比之前顾石带兵马过去时更多,而且除了几辆马车和代步的骏马外,居然还有一顶四人抬的官轿。 这官轿自然就是身为本地知县的楼县令的座驾了,不光有四人前后抬着,再前方还有扛着回避牌,咣咣敲着锣的县衙差役头前打道,算是把排场彻底拿了出来。 黄鸣在旁看着,都有些感慨于这位楼县令的官威之盛,怪不得能把顾石之流给压得服服帖帖。 只不过,这么一来,队伍行进的速度上可就又要慢上不少,直到太阳西斜,方才来到卧虎庄前。 随着来到庄前,能将这庄子上的一切尽收眼底,队伍中最没城府的沈蓉便已啊呀一下,惊叫出声:“怎么变了?我们没来错地方吧?” 黄鸣几人虽未开口,心中也生出了相同的疑惑。 因为就这半日间隔,周围什么都没变,可这卧虎庄,却是大有不同。 不是庄子里的建筑甚至是布局什么的出现了变化,这一切自然跟昨日没有任何区别。 真正不同的,是庄内的光景。 本该空空如也,萧条寂静的小村落里,此时竟是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不绝于耳,还有不少人影在各院门前,以及村中小路上走动着。 反正怎么看,这儿都是一派恬淡寻常的乡村景象。 可正因如此,才尤其显得不寻常——明明大半天前,这儿除了虎爷他们一伙外都未见其他人影,怎么就突然冒出如此多的村民来了? 这又不是聊斋,还能凭空冒人,或是直接请狐狸山精扮作村民。 看到黄鸣他们几个脸上露出惊疑,顾石便嘿嘿笑了起来:“楼知县,咱们这就进去问问村民,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何?” “唔。”轿子里的楼知县这时终于走了出来,倒未觉有异,只抬手道,“那就进去看看。” “县尊大老爷到——” 伴随着差役们敲锣打鼓地进入庄子,好一通宣讲,村中百姓很快就都走出家门,跪迎在村口。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自称是本村族老,颤颤巍巍便要行礼,还被楼知县一把扶住:“老人家不必多礼了。本官问你,你们卧虎庄上昨夜可曾出了什么变故么?” 老人耳背,在周围人好一通叫嚷后,他才似乎听明白了这话,当即说道:“回大老爷,昨夜我们庄上确实出了点乱子,有一群外乡来的人与我们庄上起了冲突,还打了一场……哎,这又何必呢,一点小事而已。” “那您看看,那几个外乡人可在此么?” 老人眯着眼,有些艰难地打量起跟前无数人来,半晌后,目光才落定到黄鸣几人身上,有些不确定道:“他们,似乎他们就是了。老朽代我们庄上的年轻人给各位赔罪了。”说着,作势又要拜下行礼。 旁边有人又连忙一把搀住,而顾石这会儿却终于得意大笑:“楼知县,这下您可信下官了吧?这姓黄的根本就是存心闹事,让下官看来,就是那什么县丞的官诰,也多半是他从哪里偷抢而来,他的话绝不可信!” 面对如此指摘,面对周围太多充满了敌意与怀疑的目光,黄鸣不但没有惊慌,反而笑了起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二章 尽在掌握中(下) 沈蓉本来急得脸都红了,想着指出这整个卧虎庄都大有问题,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 可是,却被黄鸣用眼神所制止。 不知是因为什么,许是看到戚长风他们也能保持镇定,又许是真对黄鸣有着难言的信任,她还真就忍了下来,并没有当场发作。 不过沈蓉心中还是极其紧张,左顾右盼,只想着能找出问题,戳穿他们的一切阴谋。 当然,大家此时的注意力全然不在她身上,都随楼知县,看向了黄鸣。 “黄县丞,现下你有什么要说的么?”楼知县开口问道,听不出多少情绪的变化来。 黄鸣也微笑着,还颇为赞赏般地点头:“不得不说,这一下就连我都没想到。半日时间,居然就能让此处大变模样,看来你们之前也没少用这方式来欺人吧?” 回应他的,是顾石的一声冷哼:“事实已在眼前,还有这么多的证人在此,姓黄的,你还想狡辩,颠倒黑白不成?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定是那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说着,他又朝楼县令一抱拳:“县尊,还请你下令拿下此贼,仔细拷问,必能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罪行来!” “黄县丞……”楼知县再度开口,这回语气就有些严肃了。 很显然,若是接下来黄鸣还不能拿出更有力的证据,那他真就要被定为盗匪了。 可他依旧不慌不忙,淡然一笑:“楼县令,我们刚才不是说好了,得进了村子才能见分晓么?现在,还只是身在村口。” “那就进去看看。”楼县令点头道。 顾石也跟着冷笑:“进去看看,好让你死个明白!” 当下里,那些“村民”都纷纷起身,于头前带路,引了众人往村子里走。 一边走着,不断有人指着那一间民居村屋和院落,认作自己家,而且还很是热情地邀请诸位大人进自家做客。 这一来,自然更坐实了他们就是这卧虎庄上的人,是这村子的主人,也就让黄鸣的说法更成谎言。 很快,大家来到位于村子中间的那座最大的宅院前,那老人又一指此处道:“大老爷,昨夜他们就是在这儿吃酒时起的冲突,里头的不少桌椅都被打破了。” 随着这话,院门被人迅速打开,然后是正对着院门的厅堂大门,露出里头凌乱的场景,还真就像是两方人在此大打出手后造成。 只见其中杯盘碗碟碎了一地,桌子被推到一边,椅凳翻倒…… 人证,物证,连案发现场都在,这更是让黄鸣他们百口莫辩。 见此,顾石脸上得意之色更盛,瞥一眼黄鸣,嘿笑道:“如何,现在你们还有何话说?” 这回楼知县都不再开口,也只拿眼瞥着黄鸣,等着他回话。 这或许是他给黄鸣的最后机会了。 黄鸣叹了口气:“看来你们真是把什么都算计到,准备好了。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有些真相,无论你们怎么掩盖,都不可能消失。” 说到这儿,他突然转身,指向村子西头,那位于高处的土地庙:“楼县令,下官的申辩都在那儿,还请您移步前往一观。” “嗯?”楼县令有些疑惑地看一眼黄鸣,随后才点点头,“那就过去看看。” 顾石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头,他真不认为对方还能有什么后手,能破了这一局。 其他“村民”就更不知就里了,此时显得格外镇定,就这么又带了大家直奔土地庙。 “这座庙是我们卧虎庄上下花了不少心思修建起来的,只为求得神仙保佑,风调雨顺……”老人随意做着介绍。 但显然没人去听,大家都关注着黄鸣。 而黄鸣也没有让他们久等,来到庙门口,就指着那几面一看就知道才新刷不久的墙面道:“烦请来几人把这几面墙刮开看看。楼县令,你要的证据就在此间。” 楼县令略作沉吟,便点头:“照办!” 当下,就有多名官差迅速进入庙内,拿着手中的武器,就在新刷的墙上用力一阵刮蹭,几下之后,上头的白漆什么的就开始簌簌地掉落,把里头之前的墙面给露了出来。 开始时,所有人还不明就里,满脸疑惑。 可随着墙上被刮开的区域扩大,真正的东西一一显现,惊呼声就响作一片。 尤其是那些个“村民”,更是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簌簌发抖。 “这……这怎么会……”老人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而黄鸣则趁机冲他喝道:“你们说自己是这庄上之人,那本官问你,这儿的一切又做何解释?这一切可都是你们所为?” 只见那一面面墙上,都有一道道,一点点的血迹残留,触目惊心。 纵然时间已过去不少,纵然曾被漆土掩盖,但那褐色的残留,还是叫人一见就能识别出,那正是生生溅上去的鲜血残留。 黄鸣随后又道:“还有地面,那儿也被新刷过,应该也有残留下来的血迹!” 听了这话,自然又有官差拿兵器去刮,几下后,果然也看到那儿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到了这一步,已经都用不着黄鸣多说,真相全然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打从一开始,一切就尽在黄鸣的掌握中。 早在昨夜入住土地庙,他就看出这里的墙面和地面有问题,然后在此遭遇盗贼夜袭,就更让他确信此处就是卧虎庄的人杀人越货的据点。 如此一来,这些新刷的墙面和地面之下藏着什么,也就昭然若揭了。 正因为早就有这一张底牌在手,所以黄鸣才会一直表现得从容淡定,哪怕卧虎庄突然大变模样,哪怕这些“村民”的出现让他立刻陷入极大的被动。 而那些“村民”,此时更是支撑不住,呼啦一下,跪倒一片,砰砰磕头叫嚷了起来:“大老爷饶命啊……我等只是受人指使,才来这儿扮作村民……这儿的一切可都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啊。” 楼县令此时的脸色则是几番变化,随后就是一声怒喝:“来人,将他们通通拿下!” 他指的,正是一众“村民”,以及早呆住的百户顾石。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三章 今夜注定无眠 深夜。 嘉善县内,县衙。 夜虽已深,衙门内依然是灯火通明,三班衙役和各级官吏也都还在。 只因为今日真出了前所未见的大案子。 这不光是有人胆敢欺骗县令大人的事情,更在于随着卧虎庄真相的揭发,意味着一群杀人无数的盗寇落网,还牵出了他们背后的保护伞,百户武官顾石。 此时,在公堂之上,虎爷等几个盗匪头目已镣铐在身,被押着跪在下头。在他们身边,还有顾石也被剥去官服,五花大绑,跪在那儿,颤抖不休。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黄鸣坦然坐在边上,手边的茶几上,还有一杯茶水。 直到楼县令穿戴整齐示意升堂,黄鸣才起身施礼:“见过楼县令。” “黄县丞不必多礼,请坐。”楼县令很有些感激地冲他回了一礼,“这次要不是有你揭发此事,我嘉善境内不知还会出现多少次无头凶案,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遭殃,死在这等虎狼禽兽之手!” “这都是下官当做之事,不敢称功。” 楼县令冲他又是一点头,这才板起脸,盯住了下方那跪着的一众人犯,猛拍惊堂木喝道:“事到如今,你们还不从实招来!为何要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这些年来又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这砰响和喝问让顾石身子猛然一震,脸上满是懊悔与恐惧,张口想说什么。 不想却被那虎爷抢先了一步,只听他大声道:“既然被你们看破拿下,虎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放肆!就凭你等做下的累累血案,岂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了你们!”楼县令勃然变色,一拍惊堂木,“到了这时竟还如此冥顽不灵,死不悔改,真当官府的手段是摆设么?来人,大刑伺候!” 当下里,便有官差迅速上前,把这几人全都拖下堂去,各种夹棍板子立马就朝着他们身上招呼。 对这等穷凶极恶,禽兽不如的盗寇,也确实必须先用大刑让他们吃足了苦头,才能撬开他们的嘴。 黄鸣在旁边看着,眼皮都跳了几下。 这就是几百年前的办案方法和流程了,确实和后世办案大有不同。 后世哪怕是抓到了十恶不赦的重犯,审问时都不能用上激烈手段,只能通过各种技巧来使其开口,真要碰上骨头硬,经验丰富的,还真不好对付。 而这等霹雳手段,倒也是立竿见影,至少那顾石,此时已然彻底慌了,整个人在那儿跪着,都抖个不停。 楼县令自然将其反应全然看在眼中,当下就猛喝道:“顾石,你身为朝廷官员,居然干出此等勾结盗匪,残害无辜的事情来,你若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不然,就算你曾是本官同僚,本官也必要对你大刑伺候!” “我……”顾石脸上露出纠结来,想说什么,又好像有什么顾虑。 黄鸣见状,忍不住说道:“事到如今,你以为还能瞒得住么?不说那些盗匪,你手下的兵将,待会一问,他们也能说出许多事情来。” 这确是实情,作为他顾石的部下,那些百户所里的总旗小旗什么的,多少也是会接触到卧虎庄里某些事情的。 这一下,真就彻底打开了对方的心防,让顾石在一愣后,痛快交代:“我说……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只是因为觉着与虎爷……郑三虎他性情相投,才与他们结交的……” 这一旦开了口,就不可能再有保留。 在顾石的交代下,许多罪行也就被一一披露出来。 这批卧虎庄上的盗匪本来就是出没在江浙两省交界处的强人,只是以往只剪个径,劫个财,算是小打小闹。 直到这个被人称作虎爷的郑三虎横空出世,盗匪们才算是把事业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了。 他不但将众多绿林盗匪给纠集在一起,而且还带着他们拿下了卧虎庄这么个有着相当地利的据点。 然后,他们一方面不断派出人手在两省交界等处抢劫,一方面还在庄子里谋财害命。 尤其叫人感到心惊的是,他们做事素来狠辣,从不留活口。 在杀人劫财后,便把受害者的尸体就地掩埋,哪怕之后有相关之人找来,也不可能有任何的线索。 而在把这抢劫生意不断做大后,为了确保万全,郑三虎又创造性地结交收买了顾石这个本地军队主将。 如此,就算他们真出了什么差错,比如有什么兄弟被过路的强龙给拿下了,也自有官军出面,在不经官动府的情况下,顺利就能把人救出,把事情给平息了。 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要不是黄鸣足够机警,他们也早得了手,将事情彻底掩盖了。 听完顾石的这番招认后,楼知县脸色愈发阴沉,再度一拍惊堂木喝道:“顾石,你还真是在死不足惜!本官问你,这些年来你究竟收了他们多少好处,又为他们做了多少这样的事情?” “下官……其实与郑三虎结交也就一年左右,收到的银子不过三千多两,而且有一部分已分与下面的兄弟了……至于帮他们事后遮掩,解围,也就,也就那么两三回……” 这明显就是在撒谎,把自己的罪行往轻了说。 但楼县令倒也没有深究,只道:“就为了这点银子,你害死了多少无辜?到时就是将你处斩抄家,都不足以抵消你的罪行!” “大人饶命啊,下官只是一时糊涂……” 面对顾石的如此辩解,堂上众人都一阵冷笑。 而这时,郑三虎等几人又被带上了堂,在经过一番拷打后,他们一个个都没了之前的桀骜,全都萎顿在地,不断呻01吟。 “郑三虎,本官再问你,这些年来你到底害了多少人?若不从实招来,那就继续用刑,直到你开口招了一切为止!”楼知县再度喝道。 黄鸣看看那几个犯人,又看看外间黑魆魆的天空,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审问将继续。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四章 官与侠 午后,黄鸣悠悠自梦中醒来,才觉劳累困顿已消除大半。 昨夜他终究没能坚持到最后,在四更左右,楼县令还在审讯时,便告辞回了驿馆休息。 实在是这段日子舟车劳顿,再加上之前的连夜厮杀,中间也没休息多久,又是一番争斗,自然是疲乏得很了。 好在在用刑后,郑三虎他们全都老实了,无论楼知县想问什么他们都能一一作答,倒也不用黄鸣一直在旁守着,今日再去县衙看看便可。 在床上又稍微躺了会儿,彻底回神后,黄鸣便伸着懒腰下来,披件衣裳,就随意出门。然后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叮当的打斗声,这让他颇为好奇,循声就找了过去。 结果就见那边空地上,两人正切磋交手。 戚长风持刀稳稳立在那儿,不动如山,而沈蓉则不断在其四周游走,时不时拉近距离发动攻击。 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轻灵飘逸,一个稳重严谨,倒是真斗得难解难分,赏心悦目。 也正因此,驿馆中几个驿卒客人都远远做着围观,还不时有人低声叫好,就连羽墨和黄达他们居然也在其中。 不过在黄鸣看来,两人应该早分出高下了。 分明就是戚长风胜过沈蓉许多,能有现在的战况,乃是他手下留情了。 倒不是黄鸣的眼力真就有那么强,只因他了解戚长风的实力,看他出刀的角度和速度,就知其一直留着四分力。 锵锵锵……随着沈蓉突然跃到近前的数刀又被戚长风轻易化解,再被其一刀逼得又倒跃而去后,她便把刀一收,有些恼火道:“不打了,你都一直有所保留,我根本试不出你有多强!” “承让,其实沈公子你已经很强了,差点就让我……”戚长风想说几句场面话,却又被沈蓉不耐地挥手打断:“我差你太多,你就别安慰我了。” 说着,她又目光一转,看到了黄鸣在那儿似笑非笑望着自己,便哼了一声,踮脚几步就来到了跟前:“你可算起来了。” “沈少爷找我有事?”黄鸣也不想点破其女儿家的身份,笑着问道。 不想对方却未作答,而是上上下下又对他好一通的端详,然后又啧啧道:“你真是官儿?” “当然,如假包换。不然昨日之事还真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呢。” “那有什么的?之前要是我在,早把那狗官和卧虎庄的盗匪一并杀了,省却多少手脚!” “咳咳,沈少爷……” “叫我名字就是,你这样太生分了,一点都不友好。”沈蓉皱了下眉,似有些不高兴道。 “好吧,沈蓉,你还请慎言,这儿毕竟是官府的地方,而我也是朝廷官员。” “那又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们侠义中人看到这样害人的盗贼和狗官,就该杀了他们为民除害!” 黄鸣只能是一声苦笑,这位姑娘还真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够胆大,也够鲁莽的。 沈蓉皱了下鼻子,又道:“而且你看现在,官府真就会杀了他们为之前的死者报仇么?我看未必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些人就能逍遥在外了。” 对这说法,黄鸣也不好反对,只能是叹了口气:“其一,就算他们真干下了杀人抢劫的罪行,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该死。主犯固然该杀,可有些从犯,总不能一概而论。 “其二,你要相信官府,楼知县是个好官,这次要不是他,我们说不定真就折在那顾石的手上了。我也相信,他一定会秉公而断,绝不会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 沈蓉又哼了一声,却没有再与黄鸣争论。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黄鸣:“黄鸣,我看你是个好人,不如就不要当这个官了,跟我走吧。” “啊?”黄鸣都被她的脑回路给惊住了,这是什么说法? “官有什么好当的?既要管那么多事,还被各种力量掣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干昧良心的勾当,到那时,你自己都可能不认识自己了。还不如学我们呢,就做个逍遥的江湖人,行侠仗义……” 黄鸣叹了口气,然后又把神色一正,道:“你这话就不对了,或许这天下间确实有许多官吏如你所说那般,干着欺上瞒下,蝇营狗苟之事,但是,也依然有更多的官员,是真心想为朝廷,为百姓做点事情的。 “若是没有这些官员,天下恐怕早就乱了,你想要行侠仗义都没个保障!” 沈蓉眨眨眼,似乎没怎么听懂这说法,只撅了下嘴:“这么说来你不肯跟我走了?” “自然,我还要去绍兴府诸暨县做我的县丞呢。” “哼,没劲儿……那咱们就此别过吧。”沈蓉脸上有些失落,旋即扭身便要走。 没走两步,她又想起一点,尝试着转身道:“喂,那你可别跟那个顾百户一样,因为那点银子就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当然,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有这一天。”黄鸣忙又郑重道。 “好吧,也是见了鬼了,那庄子里居然就这么一点银子,他们杀人越货,到处抢劫就为了收买一个百户么?”沈蓉随口说着,便要离去。 却在这时,黄鸣神色一变,突然叫道:“慢着!” 沈蓉心下一喜,忙停步转身:“你改变主意了?” “不,我是想问,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啊……” 黄鸣这时已抢步到她跟前,急声道:“你说庄子里没多少钱?” “对啊,这又怎么了?”被他如此近距离盯着,沈蓉心下慌乱,再不见侠客风范。 “你确定?” “之前我不是仔细找过么,也就那么百十两银子,都被拿去张家集了。”她更显心虚,脸一红,都低了下去,不敢与黄鸣目光相接。 黄鸣却压根没在意她这点心思,神色又是一番剧烈变化,目光急闪后,当即道:“事情有些不对,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长风,咱们去县衙,找楼县令问问情况!” 戚长风这时也看出自家公子是又想到什么关键问题了,忙答应一声,便随其身后,直出驿站。 这番举动,却把沈蓉看得彻底呆滞……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五章 惊觉 这官方的驿站本就离县衙不远,不一会儿,黄鸣两人就已匆匆来到衙门口。 急切之下,黄鸣一边让人通传求见楼县令,一边自己则在衙门口又是好一通的踱步,而他心中也是快速梳理着这次的事情的种种前后。 “不对,此事现在看来,确实还透着不合理的古怪之处。 “那郑三虎作为盗匪,为何非要花大价钱去收买一个百户呢?如果我是他,其实大可以收买县衙里某个班头捕头也就够了,他们的价钱只会是百户的一成,而且效果一样,说不定还更好用。 “可他偏偏就这么干了,这事可太不合理了! “还有,他的出现也不合理,如此本领,怎么就跑到浙江这样安定的地方来了?北方绿林盗匪不是更多,他想谋求发展该去那儿才是啊。 “可他倒好,居然就窝在这么个小地方,收编一众盗匪,继续干着很难有出头之日的勾当。 “最后是卧虎庄……那地方位置确实不错,但对盗匪来说还是过于张扬了,而且无险可守。最大的用处,就是那儿可成为一枚楔入江浙两省之间的钉子……钉子……” 一个大胆的构想自心中生出,把黄鸣自己都给吓了一大跳:“难道真会出这样的事情么?” 这时,已有吏员出来,冲黄鸣行礼道:“黄县丞,县尊有请。” 黄鸣也不迟疑,当即随之进入县衙,很快就来到二堂,见到了神色疲倦的楼知县。 他昨夜审犯人到天亮,没休息多久又起来准备做其他事,结果黄鸣又找来了。 “黄县丞,你急着见本官是为了?”没有过多的寒暄,楼县令见面就按着自己眉心问道。 “楼县令,下官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与你确认商谈。” 黄鸣也是神色肃然,沉声说道:“昨夜的审讯,可曾问出他们到底抢掠了多少无辜路人,得了多少银子么?” “这个他们也说不清了,不过大致数目应该在万两左右吧。” “那大人就不觉着奇怪么?他们怎么就甘心把其中三四成所得都给了顾石?他真就有那么重要?” “嗯?” “还有,剩下的银子又去了哪儿?以及那些被安排到卧虎庄掩人耳目的‘村民’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问题抛出来,真就让楼县令的眉头越来越紧,他也明显察觉到了此案背后还有着更惊人的秘密。 而随着黄鸣把自己刚刚在衙门口的那一番推断全都说出,楼县令更是神色剧变:“你的意思是……他们还隐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不是他们,是他——郑三虎身上藏着大秘密,他的来历,他来此的目的,可不止是一个绿林盗匪可以解释的!”黄鸣断言道。 楼县令身子猛然一震,旋即就开口喝道:“来人,去把郑三虎给本官提出来!” 他除了慌乱外,更多的是愤怒。 自己居然差点就被这家伙给瞒过去了,今日一定要撬开他的嘴,把一切真相都掏出来! 结果,发着狠的楼知县和忐忑的黄鸣却在不久后收到了一个惊人的结果——人死了。 郑三虎,死在了县衙大牢之中! 当县衙牢头满脸惶恐地跑来禀报时,看到的是县令大人阴沉如水的一张脸,这让他脚下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县尊饶命……小的,小的实在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啊。” “尸体在哪儿?”黄鸣这时也顾不上礼节,越俎代庖地问道。 “还在……还在牢房里,小的不敢动他,须要县尊定夺。” “楼县令,咱们过去看看,如何?”黄鸣提议道。 楼知县晃了下身子,又深吸了口气,这才稳住心神:“是该过去看看。还有,你,把之前在牢房里的所有人都给我叫齐了,一个都不得离开!” 很显然,他是怀疑郑三虎的死有蹊跷,是县衙大牢里的人对其下手,杀人灭口。 那牢头忙答应一声,便要先一步回去。 这时黄鸣又补充道:“还有自郑三虎被关进大牢后,去过牢房的所有人,你都要记清楚了,报上来。” “小的知道了。”牢头忙又答应一声,只是脸上的苦涩更重了。 其实黄鸣二人比他也慢不了多少,很快就来到了位于县衙旁边的这座并不算太森严的监牢。 作为县衙大牢,一般关的也都只是些小偷小摸,或是不曾交税的刁民之类,也确实没必要弄得跟真正的铁牢重狱一般。 不过该有的防御还是有的,比如入门后的一片宽阔区域,以及十多名身材壮硕的看守。 但此时的他们,也都跟牢头一样,全都六神无主,跟死了老子娘一样。 看到楼县令到来,更是全都跪了一地,就差高喊冤枉和饶命了。 楼县令压根就没理会他们,直接往里头走去,口中问道:“犯人被关在那儿?” “回大人,那些盗贼都被一起关押在各个牢房中,其中郑三虎尤其关键,所以便被单独关在了最里头。”牢头一边引路,一边做着介绍。 而随着他们进入到牢房区域,甬道两边那一个个由大腿粗的栅栏背后牢房里,众多犯人全都叫嚷了起来:“大人,我们冤枉啊……” 这儿确实关押了太多人犯了,除了新近关入的卧虎庄盗匪外,还有之前在押的犯人。几乎每一间牢房,都关了七八人,拥挤得很。 对此,楼知县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管大步向前,很快就在甬道尽头,那一座看着就最重要的牢房前停步。 与其他牢房相比,这儿就要宽敞许多了。 不光是空间最大,更因为里头只有一人。 而且,现在这人还是悬挂在半空的,整个身子僵硬,一动不动,早已死去多时了。 黄鸣双眼眯了起来,这分明就是自缢身亡的现场了,而就眼下的环境来看,似乎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牢房外的锁链齐全,而且这一路上要经过那么多的其他牢房,被那么多人看到,除非有神仙鬼怪,否则断无他杀的可能!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六章 白莲? 郑三虎的尸体被运到县衙二堂偏厅,由仵作仔细检验。 案发现场的牢房,也已由本县典史带着几个捕快中的查案老手一寸寸地仔细搜查,绝不容许有半分遗漏。 而楼县令及县衙其他人,则个个面沉如水,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只等在那儿,等着结果报上。 黄鸣自然也陪着一起等,不过在他看来,恐怕这回依然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既然对方能做到这一步,能瞒过所有人,真正做到杀人灭口,就不可能留下什么线索,让官府查到他。 果然,随后的事实也验证了他的判断。 先是仵作报道:“大人,小的已经仔细查验过,此人犯确系自缢身亡,虽然身上也有伤,但都是早前搏斗与刑讯时留下,而非死前被人所伤。 “另外,他致死的原因就在于喉骨断裂,窒息而亡。脖颈上也只有这么一道致命伤,全无被人绑住后,再悬挂而死时所产生的其他摩擦伤痕。” 虽说早已有了猜想,可当结果报来时,黄鸣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头,这一来,线索可就断了。 然后不久,县衙典史也跑来禀报,结论也是一样,牢房中没有丝毫搏斗过的痕迹,甚至都没有除郑三虎外在其中逗留的痕迹。 倒是在上方房梁,和下方柱子上,他们找到了郑三虎以之借力自缢的种种痕迹。 如此,也就更坐实了他是自己把自己吊死在牢房里的,与其他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下,楼县令和县衙人等再无话说,甚至都没法发泄心头烦闷,最终他只能是摆摆手,让大家散去。 唯有黄鸣留到最后,他倒也没有不快,只苦笑道:“这回本官确实疏忽大意了,看来此案也只能到此为止……” 黄鸣却上前两步,低声道:“那楼县令可有想过,这郑三虎究竟是什么来路,又为何要做这一切,最后不惜把命都搭上么?” 楼知县本想回一句现在再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但话到嘴边,却又换成了:“黄县丞你瞧出什么端倪了?” “不敢说一定是,但此等行径,却由不得让我想起素来与朝廷为难,到处煽风点火,惹是生非的白莲教啊。” 白莲教三字一出,楼知县整个人都剧烈一震:“怎会是他们?可有证据?” 在如今的大明朝,白莲教就是一个禁忌。 各地官员往往闻其名而色变。 只因为白莲教就是反贼,其破坏力比之一般盗匪什么的要强太多,而且这么多年来,白莲教造反起事也不知有多少回了。 虽然每一次,他们的起事都被官府迅速镇压,但惊人的是,朝廷总不能彻底将之剿灭,真就应了那句话——春风吹又生。 从永乐朝开始,几乎每过几年,天下某处就会出现白莲教起事,或大或小,旋起旋灭,剿之不尽,杀之不完。 而每一次的白莲教起事,也必然会带来地方官员的各种劫难。 不是被起事乱民所害,就是事后被朝廷追究责任,能只是降级罢官都算轻的。 所以楼知县一听这话,那真就紧张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黄鸣。 黄鸣却又摇头:“没有任何证据,这也只是下官的一点感觉而已。实不相瞒,之前在京城时,我就与他们有过交手,这感觉很像。同样的深藏不露,同样的猝然而发,以及不惜一死以保他人。” 顿了一下后,他又正色道:“如果下官这一猜想是真,就意味着不光嘉善,嘉兴府,恐怕整个浙江,都已有不少白莲教妖人渗透扎根。 “而且这么一来,有些疑问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楼县令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说下去。” “卧虎庄,是为了切断南直与浙江联系而设。那郑三虎这一年多来打劫所得,多半已经被白莲教的人给拿了去,所以那庄子里才会搜不出东西,甚至之前我们所见的,所谓被人花钱雇佣的‘村民’,也极可能是白莲教信徒! “还有,他为何要拿出那么多银子来收买百户顾石?因为真正想要收买他的是白莲教。一旦他越陷越深,被抓住把柄,郑三虎就可以此要挟他,让他也加入白莲教。 “到那时,恐怕整个嘉善县都要落入他们白莲教之手了!” 一番推测,说得楼县令冷汗都出来了。 但仔细想想,又觉着这极有道理,至少郑三虎的突然死去,确实可以验证其背后有着一股更可怕的力量。 “所以楼知县,此事我们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查到底。”黄鸣又郑重提示道。 “那你说怎么查?继续拷问其同伙么?还是对顾石用刑?” “他们身上应该问不出有价值的线索,那些盗匪只是被他利用而已,至于顾石,看样子应该还没到那一步。” “那还有突破口么?”楼知县已然慌神,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了。 “还是得从可能与郑三虎有所接触的人查起。”黄鸣冷静道,“至少昨夜审讯他时,他还没有自尽的想法。” 楼县令点头,这一点他也想到了。 不然郑三虎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寻常,又是挨重刑,又是交代自己这一年多来犯下了哪些罪行。 再仔细想来,他当时的状态虽然狼狈,却好像也并没有太过绝望,似乎还有所倚仗,觉着自己还能翻盘? “这是牢里看守一致交上的名单,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从昨夜一直到案发,也就只有五人因故进入牢房。”楼县令把一张名单推给黄鸣,让他帮着一起参详。 黄鸣也不客气,当即取过,仔细看过:“三个是本县百姓,因家人在押,前往探访。一个是刑房吏员周楚,因为一些公事找的牢头。还有一个是县衙杂役刘五,是去找看守王四喝酒的……” 黄鸣口中念念有词,目光也在这纸上几个名字间不断逡巡,突然,他的目光就是一凝,定住在了这个名字上:“楼知县,我想接下来,我们该由明转暗地做点事情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七章 放长线钓大鱼 夜。 嘉善县城内已是一派安宁。 大街小巷都被黑暗所笼罩,不见人影,只有远处一个打更的,按着既定的线路走着,时不时打几下鼓点报时。 刘五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穿梭,避过打更人微弱的灯笼光芒,七拐八绕间,就来到了一间粮米铺子的后门,有节奏的叩响木门。 片刻,门开,无须交谈,刘五就被让进门来,并在那精干伙计的带领下,很快就来到了一间堆了不少账册的屋子里。 屋中,一个中年男子正等在那儿,见他到来,先倒了一杯茶送了过去,口中则问:“怎么样?” 刘五拿过杯子将其中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回道:“我确认过,人已经死了。” “不愧是我圣教信徒,果然一心为教,纵死无悔!”男子松了口气,然后又双手抬起,在胸前扣指作莲花状,神色肃穆,“红阳无道,青阳当兴,无生老母,白莲降世!” 刘五和那名伙计见此也不敢怠慢,全跟对方一样摆出架势来,口中念道:“红阳无道,青阳当兴,无生老母,白莲降世!” 直到呼过口号,他们才重新回到话题上来,那伙计道:“只是这么一来,不光郑三虎转生,我们的多年布置也受到了影响……” 刘五也道:“是啊,顾石也被抓了,我们在嘉善县的种种布置也就被毁掉一半了,香主可有后备策略?”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官府对我们的影响减到最小,保存现有力量。”中年香主神色淡然,“既然做事,总有失败,只要不伤筋动骨,失败就是可以承受的。只要我们还在,机会就一直都有。” 说着一顿,又道:“所以我的意思,就是放弃之前布置的一切,不要尝试再和官府产生任何争斗,直到风头过去。至于和郑三虎、顾石他们相关的人,话可以传到,救是不必了。” 面前两人都怔了下,但随即还是各自点头称是。 “还有,今夜之后,你就不要再来见我了,你我身份悬殊,全无交集,若叫人发现你我有所接触,后果难料。” 说话间,香主又取过一只钱囊,交到了刘五手上:“这是你接下来一年的经费,省着点用。” 刘五心下一喜,忙一把接过,一掂袋子份量,脸上的笑容更盛:“多谢香主赏赐,那我告辞了。” “记住,从出了这儿开始,你就只是县衙杂役,什么事都不用做,等我消息。” “是,我记住了。”刘五又躬身一礼,这才退出屋子,又由那伙计带着,离开这铺子的后院。 来到外间,看着依旧空荡寂静的巷子,刘五长出一口气,然后嘿一下就笑了起来:“这买卖当真做得过,轻轻松松,几十两银子到手,可比我辛苦做十年杂役赚得更多……” 低声嘀咕间,他突然就觉身后有风声传来,一个激灵刚想要有所反应,袭击却至,砰一下,正中其后颈。 刘五压根连头都不及转过去,就已被打得软软倒下,失去了知觉。 随着他倒下,露出后头撮掌成刀的戚长风来,对他来说,无论是一路跟踪对方不让其察觉,还是打晕对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而在人倒下后,旁边巷子里又钻出两人,正是黄通黄达,他们立刻上前,就把人给抬走。 戚长风却未曾跟着同去,而是在看看那院落后门后,便转到了它的前端,挂着“厉家粮米”匾额的铺子正前方,然后在附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静候盯梢。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就已亮了。 沉静的一夜的小县城又鲜活了起来,睡了一夜的人们纷纷出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 有出门去种地的,有去做工的,也有上街做买卖的…… 而这其中,厉家粮米铺子里的人动静却显然要更大一些,因为他们一气就有十多辆大车被赶出来,前方有骡马牵引着,同行的还有二十来名伙计掌柜什么的。 旁边的商铺见到这动静,便有相熟的主动询问:“厉东家,你们这是又要去杭州进粮么?” 一个中年商人笑呵呵地回道:“是啊,近来生意不错,之前存着的粮食都卖得七七八八了,可不得跑一趟省城?估计也就十来天吧,就能回来了。” “那一路顺风啊。” “承您吉言!走着!” 随着连声的吆喝,十多辆大车缓缓行驶起来,直朝着城门而去。 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寻常,跟以往任何一次的商铺进货没有任何的区别。 但是,边上已盯了这铺子半晚的戚长风却眯起了眼睛,一面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一面又给另一边的黄通打了个几手势。 后者会意,赶紧快步离开。 不久后,当购粮的车队来到县城南门时,那儿已经有另一队人守在城门口,在见到他们出城后,也就稳稳跟了上去。 直到双方出城远去,旁边巷子里才转出两人来,正是黄鸣和楼县令。 后者脸色凝重:“这么跟着不会出意外,让他们发现或是跟丢了人吧?” “意外总是难免的,但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借此找出更多白莲教妖人的最好法子了。只有冒险放长线,才能钓到我们想要的大鱼!”黄鸣坦然道。 “当然,楼知县你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把粮铺上下所有人都拿了,然后用刑审讯,说不定也能问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只是这么一来,动静太大,说不定等我们问出想要的答案,白莲教妖人就收到风声,切断一切线索了。” 楼知县撇了下嘴,他也正是有这等考虑,才会一直听从黄鸣的建议,布下这个略带风险的局。 如果只从县令自身职责来说,只要把县城内的妖人,也就是厉家铺子里的人统统拿下即可。但谁让他还想多立功劳,从而再进一步呢? 只有挖出更多的白莲教妖人,将他们一网打尽,自己才能得到上司赏识,从而以举人身份,得到提拔,成为更高一级的官员。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八章 竟是这么简单 嘉善官办驿站,黄鸣所住的院子的其中一间客房内,刘五被剥去了衣裳,绑死在一根柱子上。 在他面前,黄达则木了张脸,把个烧红了的烙铁放到水里一激,便是一声刺啦,惊得刘五整个身子都剧烈的扭动起来,被塞了破布的嘴里更是呜呜叫唤个不停。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才刚得了一笔钱财,还没高兴多久呢,就被人一闷棍敲晕,醒来后,就成这般模样了。 黄达继续目无表情地走到对方跟前,拿着烙铁就在对方身上比划着,那几乎能把空气都烧着的火气,更是让刘五汗毛倒竖,身体都几乎要彻底贴进柱子里去了,眼里则满是祈求,口里呜呜声更急。 直到这时,黄达才伸手扯去他口中的布团,低声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敢乱叫,就用刑。” 刚本能地想要叫救命的刘五立刻闭嘴,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忙低声道:“饶命,银子我不要了,我什么都给你,好汉饶命……”却是把对方当作绑架行劫的匪徒了。 “老子拿你来不是为了银子,只为了问你一些问题。要是你能老实回答,我自会放你走。可要是你有一句假话……”黄达说着,手上的烙铁往前一送,正按在刘五身旁的柱子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还呲呲有声。 这下更让刘五大为惊恐,连忙道:“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是什么人?”黄达当即进入正题。 刘五都有些傻眼了,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绑我吓我? 但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并赶紧道:“我是县衙的杂役,叫刘五,我和阁下无冤无仇,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啊……” “我是问你的另一重身份,别想骗我,你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出的事,自己不知道么?” 一句话就击碎了刘五的那点侥幸心理,他一个激灵,张了张嘴,却又不敢交代。 “说!” 但随着黄达再度把烙铁凑到跟前,他终于还是坚持不住,急声道:“我招,我是,我是白莲教嘉兴分舵的一名弟子,奉命搜集和传递情报……” 很好,只要他说出这一句,便意味着心防全开,接下来想问任何东西,都不再那么费劲了。 黄达当下就是好一通的盘问,从他的上线身份,到双方接头的种种方式,再到他所了解的白莲教在嘉善县内的其他教徒身份。 对这些问题,刘五也是知无不言,只可惜,他所知也确实有限。 除了他知道自家香主就是县城里厉家粮米铺子里的东家厉槐外,也就知道自己是通过夜间上门与对方接头,至于其他人之间的联系,到底用的什么法子,他就不清楚了。 而论及城中还有多少白莲教徒,他更是一片茫然:“我真不知道这些啊,我也才加入教中半年时间,是因为他们肯给我银子,只让我做些没风险的事情,我才会答应他们的啊……” 说着,眼见黄达神色间带上了怀疑,他又赶紧赌咒发誓:“小人确实所知甚少,要是有一句假话,就让我肠穿肚烂,惨死当场……” “那更上面呢?你们香主之上,还有哪些人物?”黄达又问道。 “这个……这个……”刘五一阵纠结,但在看到对方面色一沉后,终于还是赶紧道,“我知道的真不多,就听说这次他们在浙江是花了大力气的,连四星长老都来了一个……但来的是谁,现在哪里,就根本不是我能知道了。” 黄达又是一番反复询问,直到确认对方交代的没有问题,又确实说不出更多有价值的内容,这才点点头:“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老实回答。” “是……” “你是怎么让郑三虎自杀的?” 刘五一怔,赶紧用力摇头:“不是我,郑三虎就不是我害死的。” “那是谁?你又为何会出现在那个时间段的牢房里?”黄达忙又问道。 与此同时,门外,一直听着审讯的黄鸣也微微皱起了眉头,情况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了。 他本以为自己已找到了让郑三虎自尽的元凶,可看起来,浑不是这么回事啊。 “喂,你是怎么怀疑到他的?”突然,耳边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温热的气息挑动着黄鸣的耳蜗,让他有些痒痒的。 稍稍避让扭头,黄鸣就对上了沈蓉的一张饶有兴致的俏脸。 姑娘本来都打算走了,然后就发现又出了这样的变故,好奇之下,索性又留下来看个热闹。 黄鸣刚想说话,就听里头的刘五道:“我真不知道是谁给郑三虎传递的命令,我只知道我是奉命去牢里探查情况,确认他是否已死的,然后再去向香主禀报这一事实。” 听到这回答,黄鸣心头一动,归纳出了两个结论——县衙大牢内并无白莲教的眼线,不然就不用刘五冒险去查探了;县衙里还有另一个白莲教的暗子,而且此人很是厉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出暗示,让郑三虎自尽,同时和厉槐这样的香主居然也没有任何联系。 此人会是谁? 许多不算熟悉的面孔迅速自黄鸣眼前快速浮现,比如钟县丞、文主簿,以及县衙典史和其他衙门里的一众官吏。 可一时间,他又怎么可能分辨得出这些人谁有问题呢? “当时能接触到郑三虎的有哪些人?那些差役么?可县衙差役几十上百,想找出人来,可不容易啊。尤其是在他不曾有所动作的情况下……”黄鸣一时心乱如麻。 “黄鸣,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怎么看出他有问题的?”沈蓉又一次开口问道。 黄鸣无奈一叹,只得低声道:“很简单,因为他那时去县衙大牢很是反常,哪有人大上午跑去找朋友约酒的?此时过去,一定另有图谋。” 沈蓉恍然,拿手捶了下自己的脑袋:“竟是这么简单么,我怎么这么笨……” 话没说完,就见黄鸣神色也是一变,低声道:“是啊,我也好蠢,答案竟是这么简单,居然没察觉到!” 说完,扭身便走,倒把沈蓉给吓了一跳。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十九章 转瞬即逝 嘉善县衙,二堂。 看到黄鸣到来,楼知县当即屏退左右,沉声问道:“有结果了?” 所以把擒下的刘五放在驿站里,由黄鸣来作审讯,就是因为他们都担心县衙里还有白莲教的人,从而走漏消息。 而现在对楼县令来说,最重要的自然就是挖出此人,以绝后患。 黄鸣却未作答,只道:“楼知县可还记得前夜审讯拷打郑三虎时堂里堂外的具体情况么?” “嗯?”楼知县略有些疑惑,“你是指?” “按那刘五招供,郑三虎确实非其所杀,这一点与我们之前的看法一致,毕竟他出现在大牢的时间已是郑三虎死后了。可这么一来,那个真正置郑三虎于死地之人,就只能是来自县衙内部,而且不可能是在牢中。” “你想说,那人是在审问现场跟郑三虎暗通了消息?” “正是。” “可当时县衙中人都是按本官的指使行事,难道是动刑之人通了消息?” “不好说,但用刑之人有两个,我不认为那人敢在他人注视下传递消息。” 黄鸣说着,又上前一步:“不知楼县令当时可有察觉到什么反常的情况,比如有人做了本不该由他做的事情。” 楼知县沉吟回忆,可半晌后还是苦笑摇头:“当时本官注意力都在那些犯人身上,还真就未曾留意有何反常之事。” 黄鸣却又一笑:“不敢瞒知县大人,下官当时真就觉察出了一丝不合理的地方。” “怎么说?” 黄鸣微微闭起眼睛,就好像是在重溯当时的情况,口中低声道:“要是我记得不错,当日在楼县令你下令把这些人拖出去大刑伺候时,左右差役几乎都是顺势上前拿人,只有一人,他绕过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犯,直奔郑三虎!” 说话间,黄鸣的步子突然就是一顿,停在了左侧靠中间的位置上,自信道:“他当时就在这儿,然后上前,一绕,来到郑三虎处,赶在其他人之前,将之强压出去!” 说话间,黄鸣又摆出一副拿人的模样,身子微微前倾:“这个姿势,可以让低声的说话传入被押者耳中,而对周围人来说,只会认为是在威吓犯人不得反抗放肆……” 楼知县的神色遽然而变,若这推断是实,那就意味着那家伙是当了所有人的面,把关键信息传递给了郑三虎。 而从结果来看,那就是他当了所有人面,杀死了郑三虎,自己还逍遥在外! 黄鸣这时转过身来,看着楼知县:“楼县令,衙门堂审时的差役站位,总是有其成例的吧?” 楼县令立刻明白过来:“当然!来人,去把许炎叫来。” 作为一个合格的本地县令,他自然能清楚的掌握这些衙差在堂上的具体位置。 此时有了黄鸣的点拨,更是一下就找到了目标所在。 外间受命而去的差役很快就赶了回来,神色间多少有些异样:“县尊,许炎他不知怎的,居然不在县衙。小的已经让人去他家中搜查了。” 黄鸣闻言双眉一挑:“楼知县,此人应该已有所惊觉防备,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离开嘉善县城!” 楼知县即刻会意,下令道:“来人,赶紧去四门传令,暂时关闭城门,不让任何人出城。还有,给我画影图形,全城搜寻许炎下落,生死不论!” 那差役完全不知道县令大人为何会如此大动干戈,但在看到他凝重严峻的表情后,却不敢多说,立刻答应一声,就已带了人,迅速朝着四边城门而去。 见楼知县因此心绪不安,黄鸣又出声安慰道:“楼县令您不必太过灰心,人未必能逃得了。而且就算他走了,对我们来说也是成功,至少县衙里应该不会有白莲教眼线了。 “另外,还有去杭州的那一路人马,说不定能抓到更大的鱼,到时功劳一定不小。” 楼知县只能暂时收拾心情,勉强一笑:“希望如此吧。” 事实证明,黄鸣的说法是有预见性的,那许炎固然足够机警,但还是慢了一些。 当县衙的人赶去他家时,居然正好和从家里带了行李出来的他迎面撞上。 然后便是一场追逐。 不过在敌众我寡的客观事实面前,孤身一人的许炎终究未能突围脱身,跑出一条街后,就被穿插绕路的其他官差给堵了个严实,被当场拿下。 当他被押到县衙时,口中还在不断叫着屈,说自己是冤枉的。 然后,面对黄鸣的两句问话,他彻底傻了眼:“那你为何会突然无故急着离开?还有,可否解释一下,你当日为何竟要绕过其他人犯,单独去押郑三虎出去受刑?” 有他包裹里数量不小的金银细软作为证物,还有其他同僚作证当时的情况,这回,许炎是彻底没话说了。 到最后,他只是有些愕然地问道:“当时情况那么混乱,你们是怎么察觉到我这点小动作的?” “不过是细致的观察而已,有些事情当时或许不觉有异,可事后,尤其是受人提醒后,就能瞧出问题来了。”黄鸣淡然笑道。 这就是他作为老刑侦,多年来的职业素养的体现了。 有些普通人,或新入行的人不能看出的问题,对他这样的老手来说,却总能察觉到异常。 说是玄学,其实更多是职业的本能,以及细致的观察。 “说说吧,你是怎么让郑三虎甘心去死的?”黄鸣顺势又问他道。 “很简单,他有家人在我圣教的控制下,在他自己的命和全家十多口人命之间,他只能选择后者!”事到如今,许炎只能认栽,如实作答。 “我也就只在他耳畔报了几个他家人的名字,又问一句谁死谁活而已。他知道落到官府之手绝无幸理,自然愿意一死!” 楼知县一声冷哼:“那本官就从你这儿打开缺口!说,你背后之人又是谁现在何处?若不说,本官有的是耐心,和手段!” 面对原来高高在上的大老爷,许炎突然有些神经质地一笑:“大老爷,你觉着我和他会有区别么?” “不好!”黄鸣猛然醒悟,刚想上前,就见许炎的嘴角陡然有黑红色的液体冒出,然后他整张脸也作黑色,脸上还带着古怪的笑容,就这么软软倒了下去。 他,居然当场毙命,转瞬即逝!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章 最后的暗子 死了! 许炎才刚被拿下就死了。 这也就意味着一切线索又即刻中断,让黄鸣和楼县令,以及堂上堂下众多官吏差役都是满脸的惊诧,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 良久之后,黄鸣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带着些无奈地苦笑道:“我们还是低估了白莲教对手下的控制啊! “郑三虎是自尽而死,现在这个许炎也是一样,就是为了让我们无法继续往下深挖,保住他们更多的秘密。” 楼知县怔忡地立在那儿,虽听黄鸣如此道来,却没有过多的反应,脸上甚至都看不出多少情绪来。 不过黄鸣的话还在继续:“楼县令你也不必如此丧气,其实真论起来,我们还是占优的。至少厉槐那儿的线索还没断,而且县衙里应该再无白莲教的眼线,一切都将重回正轨。” 这话倒是深得楼县令之心,让他总算是有了些反应:“这倒是事实,而且这一切也多亏了黄县丞你鼎力相助,不然本官怕是直到现在还被他们蒙在鼓里呢。” “不敢称功,下官也不过是恰逢其会,略尽绵力罢了。” 黄鸣谦逊了一句后,又笑道:“现在此间事了,杭州那边更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县丞所能过问,所以下官打算就此告辞。” 楼县令又愣了下,旋即才想起黄鸣本就是路过嘉善而去绍兴那边赴任的,便也不作挽留:“既如此,本官这儿有一点程仪奉上,算是感谢黄县丞几日来的相助,以及一点心意吧。” 随着他开口,自有下面的人火速取来一锭五十两的银子,用托盘盛着,送到了黄鸣面前。 按照如今大明官场上的潜规则,官员上任途径某地拜访当地官员,有交情的总会送上一份称作程仪的路费,这就是所谓的迎来送往了。 而以黄鸣现在的官阶,八品县丞一般说来也就能得到个十两二十两的好处,现在人家一出手就是五十两,已经算是极厚的重礼了。 对此,黄鸣自是一番推让,但最终还是在对方的坚持下,收下了这锭银子,然后就是转回驿站,安排起来,打算明日一早就离开嘉善县城。 要说起来,他在嘉善这儿也耽搁了好几日,虽然之前也没个日期约定,但接下来的脚程自然是要赶上一赶了。 而对整个嘉善县来说,几日来风波不断,也让全城百姓多了些谈资,只是绝大多数人对其中真相实在所知有限,也就只能靠着想象,各种胡吹一通。 如此,热热闹闹的白天又过去,时间很快来到了夜晚,县城又重新变得安静。 …… 二更之后,躺在床上的他突然睁眼,慢慢起身。 身旁的妻子还在熟睡,老夫老妻了,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动静就跟着醒来。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轻手轻脚地披上衣衫,然后才开门出去。 人很快来到了后院,那儿有个鸡窝,几只公母不同的只因正在里头睡着,听到动静,也只是喔喔地轻叫两声。 他却绕过了鸡窝,来到其背后,那儿赫然有一只竹制的笼子,里边关了三只灰羽信鸽。 除了妻子外,没有人知道自己家中还养了鸽子。 而就是妻子,也只当这是他个人的一点小爱好,并不知这些鸽子的真正用途。 他神色肃然,手脚熟练地把其中一只鸽子从笼里掏出,然后又自怀里取出一根早准备好的笔管粗细的竹筒,将之捆上鸽腿。 直到确认这竹筒绑得足够牢固,他才拿手在鸽子身上轻拂几下,又喂它吃了点东西,这才托着鸽子往控制用力一扬,低喝一声:“去!” 扑棱棱间,鸽子扇翅而起,熟门熟路,冲上高空,转眼就没入黑暗。 还来得及,明日鸽子就能抵达杭州,把这儿的一切都传递到舵主那儿。 等到官府那边的人到达,再想借那厉槐对付杭州的圣教之人时,那儿早就人去楼空,一点线索都不可能给他们留了。 至于自己,接下来怕是真要隐藏潜伏下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做些事了。 不过自己这次已经立下大功,既及时传递出消息,而且还把黄鸣这个可怕对手的情况报上去。 他相信,以圣教在江南的种种布置,黄鸣当不了几日地方官就得死,甚至是,在他前往那诸暨县的半途上,就得被杀。 这么想着,他脸上有得意的笑容流露出来,目光则继续凝视着高空,似乎这样就能看着信鸽飞到杭州一般。 然后,他就真看到信鸽了…… 只短短片刻后,他真又看到了信鸽。 但它不是在向前飞翔时被看到,而是因为突然坠落,而被他一眼瞧见。 信鸽那娇小的身躯上,竟多了一根贯穿而过的羽箭,正坠落下来的它,已经死去。 这发现让他的心脏陡然就是一缩:“怎么可能……” 然后就在这时,踏踏的脚步声已自四面八方包抄过来,瞬间就把他这座并不甚大的院落给包围了起来。 随着一声“点火!”,一支支火把轰然点起,照得他双眼一阵刺痛,赶紧拿手挡了挡,而他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跌落深渊。 没有什么比眼下的局面更叫人绝望,更叫他无可争辩了。 因为那掉落在包围圈中的信鸽上,就有着他亲笔所写的书信,这将成为最有力的铁证。 他只是很奇怪,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明明之前展现出来的一切,都让人觉着楼县令已经接受了事实真相,觉着嘉善县内不会再有圣教暗子,怎么却有这般安排? 而更重要的是,自己居然全然不知还有这等安排! 直到一个并不是那么熟悉的声音传来,他才似乎是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声音来自已被他视作圣教在江南大计最可怕对手的人——黄鸣。 “曹典史,你确实藏得很深,也足够有耐心,差一点点,我就被你骗过去了。 “只可惜啊,你还是不够稳重,到底露出了这个最致命的破绽。” 说话间,黄鸣弯腰捡起了那只鸽子,冲他摇晃了一下。 是的,这个白莲教在嘉善县中最后暴露,也是隐藏得最深,地位也应该最高的暗子,正是县衙典史,曹恒。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一章 明察秋毫定元凶(上) 本以为不会再来的黄鸣,只隔大半日,就又一次进入了嘉善县衙。 而这一回,他的排场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只因为他是带了上百官兵押着本县典史曹恒进入的衙门。 早已收到禀报的楼知县更是率众等在了二堂门前,给足了黄鸣脸面和敬意。 见了面后,更是迅速上前,一把握住了黄鸣的手:“这回真是多亏黄县丞,不,默之你了。要不是你,此番我们真就要栽大跟头了。” 面对楼县令更为亲切的称呼,黄鸣只回以同样亲切地一笑:“县尊太过誉了,下官也只是尽本分,而且也是为了自救。” 说着,他取出那封曹恒用信鸽将送往杭州的密信:“要没有截住它,恐怕下官这一路可就危险了。哪怕到了任上,都可能被白莲教妖人所害。” 楼知县一把接过那信,快速浏览后,也变了脸色:“真是其心可诛,歹毒得很啊!” 后怕之余,他心里更感愤怒。 要不是黄鸣暗中给自己传递了消息,布下这局,拦截信鸽,拿下这个白莲教最重要的暗子,恐怕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都难有大收获,黄鸣这一去也必有大凶险。 “曹恒人呢?”他吸口气后,又问道,目光则看向官军中间。 这些官兵都是顾石的下属,也就是一参与了卧虎庄一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也都是待罪之身,纵然有所谓的公罪不究的说法,心里依旧难免忐忑,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官府清算了。 所以当这回黄鸣以县衙的名义让他们帮忙做事时,本着将功赎罪的心思,这些人那是相当的服从调遣,连一句质问都不带有的。 这也正是能一下就将在嘉善县盘踞多年,于县衙内消息灵通的典史曹恒一举拿下的关键所在。 不然要是换了用县衙差役,恐怕消息早就泄露,从而计划彻底失败了。 而随着楼县令问话望来,一众官兵忙闪开左右,把曹恒和他家里的几口人通通亮了出来。 曹恒在其中显得格外狼狈,不光衣衫凌乱,身子更是被五花大绑,下巴都被卸脱了臼,此时颤抖着,脸上满是痛苦和恐惧。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有许炎转瞬即逝于当面的前车之鉴,再拿下此人时,黄鸣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不但把人捆死,也卸脱了他的下巴,以防他嘴里还藏着什么毒药。 但就之后的搜查来看,曹恒倒是没有这样的准备,但还是让他以这样一种姿势来到县衙。 接下来,自然就是又一场审讯。 在确认他不可能自尽后,曹恒才被接回下巴,但左右两边,却还是有县衙差役死死守着,以防他做出任何不妥的举动来,虽然他身上依旧被绑得死死的。 “曹恒,老实交代,你到底是白莲教中的什么职务,在我嘉善隐藏多少年,又有什么居心阴谋?”楼县令稍稍压住自己的怒气,当即就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回话!” 见他沉默,左右官差也即刻怒喝道。 曹恒的身子猛然一震,似乎有些无法接受身份上的突然倒转,脸色都白了一下。 但旋即,他又扬起头,看向一旁的黄鸣:“想要我交代一切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说。”楼县令又按了按自己的怒意,冷声道。 “我只想知道,我怎么就会被你们怀疑上,到底是哪儿露出了破绽?” 很显然,作为一个头脑机敏而冷静之人,曹恒他确实有资格自负,真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能让他们直接怀疑到自己头上,从而彻底暴露。 此话一出,不光是他,楼县令,以及堂上众多官吏差役,全都把目光落到黄鸣身上。 其实这些人也都满心疑惑,不明白黄鸣为何就能看出他曹典史存在问题。 黄鸣笑看了对方一眼:“你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如果单从手头已有的线索和证据来看,你确实没有任何破绽,所以我才会说你藏得极深,差点把我都给骗过去了。” “那你刚才还说我露出了最大的破绽……” “破绽不是你自己造成的,而是它本来就存在。或者说,你是靠着典史的位置才能不露破绽,但这反倒成了你最大的破绽。” 黄鸣的这说法把所有人都给听迷糊了,大家都凝眉细想,可一时又想不明白。 好在他也没有再卖什么关子,迅速做出了解释:“楼知县,可还记得当初你我产生的一个疑问么?为何那郑三虎意图不轨并不出钱结交收买县衙的三班班头或捕头?” “记得,当日你给出的结论是他所谋甚大,所以只找真正握有兵权的顾石!” “这确实能解释得通,但也留下了一个问题,为何他不双管齐下呢?在收买顾石的同时,也把这些县衙小头目也一并收买了。反正他是要做大事的,总不会心疼那点钱吧?” 现场几个班头捕头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古怪了,自己该感到愤怒还是庆幸啊? 黄鸣轻笑一声:“这个问题现在看来很好解释,因为管着他们的典史就是他白莲教的人,所以自然不用花这心思手脚,还要担上一分暴露的风险。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就是你曹典史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了。” 曹恒满脸错愕,这都能算是错误么? 黄鸣又道:“当然,这只是从结果倒推,还不能真正形成证据,但之后郑三虎的死,却又能让我对你产生一点怀疑了。” “他又不是我杀的,甚至都不是我给他的威胁。”曹恒忙道。 黄鸣点头:“不错,人是自杀的,至于威胁他的,是已经自尽的许炎,看似与你曹典史也确实没有丝毫关联。 “但是,我之后就想啊,郑三虎被人一威胁就自尽了,他是因为想保全家人对吧?可其实他完全有办法既保全自己,又保全家人啊,比如说跟官府合作。 “明面上是自尽了,可其实他还活着,并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出来,并配合官府对付白莲教。”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二章 明察秋毫定元凶(下) 黄鸣的这一假设让堂上众人都为之一怔,楼知县若有所思,曹恒则哼声道:“我圣教中人岂会做出这等背弃之事!” “真不会么?要是真信得过你们自己人,又何必以郑三虎他们的家人为质,逼着他们自尽呢?还不是因为信不过他们?” 黄鸣的这一问让曹恒一时无言,看着似乎还有点心虚。 黄鸣又一笑:“所以我就看出问题来了,既然他死不死都无法叫白莲教上层放心,郑三虎又为何要自尽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死,上边的人就会确定其事。 “到这一步,我就开始怀疑县衙里还有其他人是白莲教的暗子了,而且此人的身份一定不低,是能在郑三虎死后,确认这一事实的人。” 说到这儿,他又看向了曹恒:“而你曹典史,正是当时查验现场的不二人选,谁叫你是掌管着一县刑狱案件的典史呢?” 曹恒默然,因为他确实无法辩驳,也没想到自己的破绽居然在这儿。 倒是楼知县,这时依然带着疑虑道:“按默之你的说法,其实能确认郑三虎真已自尽的也不止他一人啊。” “楼县令说的是,除他之外,仵作,以及县衙大牢里的许多人,其实也是很快就能确认这一点的。但仵作在县衙其实真没什么实权,我想白莲教应该不会把如此重要的一枚暗子落到这个位置上。 “至于大牢里的人,如果没有刘五一事,倒真可能让我生出怀疑来。” 楼知县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你说的不错,如果白莲教妖人真有人在牢中,就压根不需要多此一举地派刘五走这一趟了。” 黄鸣点头:“县尊果然英明,一眼就看破其中道理。” 顿一下后,他又看向曹恒:“我想你的身份还在厉槐之上吧,甚至与他们都不是一条线上的。倒是和郑三虎,暗地里有所联系。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你的存在,才会让刘五冒险去大牢,结果暴露了自身。” 曹恒苦笑:“想不到连这一层都被你看出来了。可是,你说这么多,还是没能拿出真正叫人信服的证据出来啊。” “我说了,你的隐藏功夫做得极好,也够稳重,几乎没露出破绽,就更别提什么线索了。这一切,不过是我根据现有的情况,做出的一点推断而已。” 黄鸣也不作避讳,直言说道:“哦对了,许炎之死,应该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回应他的,是曹恒的沉默。 但黄鸣不以为然,继续道:“他被拿下时其实并没有服毒,因为根本来不及。事后查验,才发现毒药是藏在他嘴里的,需要咬破毒囊才会致命。 “而在被抓到县衙后,他表现得一直都挺配合的,就如你一般,还想着打听自己是怎么露陷的。 “可突然间,他就中毒死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之前,收到了来自你的隐秘威胁。 “就跟在牢中自尽的郑三虎一样,他也是为了确保家人安全,才不得不被你威胁,以死尽忠,也断了一切线索。 “现在仔细想来,你当时就在堂上,看似是和其他人一样听审,可其实你是在找机会,找一个让他自杀的机会。 “比如说,你只要打两个微不可察的手势,便能让同是白莲教徒的许炎知道自己身份,并了解自身和家人的处境。 “而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落在许炎这个犯人身上,自然就忽略了你的一些微小的动作。 “这对你来说,不但轻而易举,而且一劳永逸,我说的不错吧?” 曹恒苦笑:“你果然如我所想,是个很可怕的人……你在江南一日,必将成为我圣教在此成事的最大障碍!” 他心中更感惊讶,可以说,黄鸣就如真在一旁看着,还化作了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般,把自己的所有行动和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你过誉了,我不过是通过现象找出其中的关联与破绽而已,而且我也就那么一试。只要过了今晚你不曾有所行动,说不定你就安全了。” 曹恒呵呵的笑了起来:“可那么一来,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是啊,杭州那边人应该快到了,你们的整个阴谋就将被戳穿,所有人都将被一网成擒。”黄鸣说着,气势一起,“好了,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如实以告,现在该轮到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出来了。” 曹恒闻言先是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才开口道:“你说的很对,我这个教中暗子和他们有着不小的区别,不光是因为我的地位更高,更在于,我潜伏在嘉善县内的时间远比你们想象的要长得多。我在这儿已经有二十年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但旋即,几个班头又惊呼着反应过来:“是啊,曹典史可是十多年前就进的县衙,比咱们资历更老……” “也正因如此,他四老爷才有如此威信。” 楼知县好一会儿才定神,连忙问道:“那你如此潜伏有何阴谋?” “没有具体的指示,一切都由我自己定夺。因为我是荧惑的人,与一般教中兄弟截然不同。” 黄鸣双眉一挑,又一次听到了“荧惑”之名,白莲教四大凶星,既神秘,又可怕。 “其实厉槐和许炎他们,我都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他们并不知我存在。但我会在某些关键时刻出手帮他们,甚至以我的身份,还可以在某个时刻成为他们的领导。 “只可惜啊,我还来不及出手干预,他们就已一个个落到官府掌握中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给圣教留下后患,但谁成想……” “那你背后还有什么人?谁是荧惑?”黄鸣忙又急声问道。 曹恒怔忡了一下,似是在回忆什么,然后才道:“荧惑是我教中最神秘,也最厉害的大人物,他身份万千,可能出现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地方,连我这个他的下属,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真正的身份。 “不过我倒确实有个联络人,但也只每三月才有联系,就在嘉兴府中……”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三章 功成身退再上路 二月二十二日,午后,黄鸣一行自嘉善县驿站出发,启程赶往此行的目的地,绍兴府,诸暨县。 这比之前当众定下的时间只晚了半日而已,还是因为昨夜布局拿人,直到半夜之后才回来歇息的缘故。 至于有关白莲教的后续种种,比如曹恒在嘉兴府的上线,以及杭州那边的情况,他就没必要过多的在意了。 毕竟这儿不是他的任地,省城杭州的事情就更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能过问的,只需要安心到任,然后等着上边的嘉奖便是。 楼县令早已经做出保证,这次之事黄鸣居功至伟,无论嘉兴和杭州两地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他都会向上头如实禀报,为黄鸣请赏。 也正因带着对他的如此欣赏,这次黄鸣再启程时,楼县令都亲自前来送别,又是好一通的说话。 “默之啊,我也不瞒你,当日见你时,我对你年纪如此之轻就能得此官职还是有些想法的。但现在看来,只让你做一个区区小县的县丞实在太委屈你,埋没了你的才能啊。” 黄鸣忙谦逊道:“楼知县谬赞了……” “我这都是肺腑之言,皆发自真心。若非这都是朝廷所命,要是我能选,我就把你留在嘉善县里帮我了。有你这样的县丞从旁协助,我这个县令都不知道要省多少心力。” 说到这儿,他才又正色道:“不过本官相信,以你之才学本事,这八品县丞终究只会是一个起点,你之前程必然不可限量!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是我的上司了。 “所以,好生做事,为朝廷效命立功,他日你我再合作办差!” “谢大人赠言,下官铭记在心!”黄鸣又一拱手,“时间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在一阵依依惜别后,黄鸣翻身上马,依然和之前一样,与戚长风二人乘马赶路,装了他们行李等物的马车,则由黄达他们驱赶着,倒是羽墨一个小书童,独霸一辆宽大的马车,辚辚而去。 直到目送黄鸣他们一行消失在长街尽头,楼知县才收回目光,摆了下手:“回去吧。” 这时,他的亲信师爷凑了过来:“东家对这位黄县丞当真是少有的看重啊。” 楼知县瞥了左右一眼,其他人都识相远离,他才似笑非笑道:“能不看重么?就算不提其出身,光是这一身本事,就足够让我等惊叹了。 “但更关键的是,就在前日,我得了来自京中好友的书信,这位黄县丞可不得了啊。 “别看他只是贡士出身,却手眼通天,连当今皇上都单独召见过他,真真的前途无量……可比我这个举人出身,仕途渺茫的人强太多了。若能与他交好,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能拉我一把。” 这世上许多看似合理的事情暗地里说不定还藏着更深的缘故,比如楼县令所以能一直信任黄鸣,不光是佩服黄鸣的办案能力,更在于,他已经知道了黄鸣的身份,有意交好。 不然以他的强势作风,又怎可能一直被黄鸣牵了鼻子走,听之任之呢? …… 已然出城的黄鸣则浑然不知对方居然还有这样的考量,他对楼县令还是挺有好感的,但也不再多说。 只因这时,沈蓉又一次纠缠到了他的身边。 这位一心行侠仗义的少女在经历了这次的事情后,对黄鸣也是大为敬佩,然后就生出了把他拉到自己这边的心思,虽被几次拒绝,已然没有放弃。 “喂,黄兄,你真不考虑一下?”她策马跟在黄鸣身旁,不断聒噪着。 “沈老弟,我已经明确告诉你了,我都是朝廷官员了,怎可能弃官不做,去当什么江湖中人!何况,我也没什么武艺,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再考虑考虑嘛……其实做官有什么好的?就那么点俸禄,连自己都养不活,难道你想做贪官?我看着你就不像是那样的人。 “倒是跟了我回去,我们青竹帮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帮会,到时你能管的人只会比那什么诸暨县的县丞更多,能做的事也更大,还不用想着怎么讨好那些上司……” “老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早有决定,而且家父也叮嘱过我要为朝廷效力,所以你就不必再劝了。” “真不去?” “真不去。” “哼,那你别后悔!” 说了这许多,磨了这一路,沈蓉只觉自己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对方却依然不为所动,终于是有些生气了。 哼声后,猛一提缰绳,胯下的胭脂马希律律一声嘶鸣,便停了下来。 她摆出一副就此与黄鸣他们分道扬镳的架势来,似乎是想用这样的态度来逼迫黄鸣改变主意。 但显然,她完全打错了主意,对方一行压根都不在意的,别说回头来哄自己,甚至连停都没停一下,只继续向前。 这大出沈蓉意料,让她的俏脸阵红阵青,想要发作,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而这时,前方黄鸣又大声传来一句:“沈姑娘,听我一句劝,你还是赶紧回家吧。虽然你武艺不错,但行走江湖的经验到底不足,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今后出来行侠仗义,多带几个有经验的同伴一起。” 本来就心神难定的沈蓉得闻此言整个人更是傻愣在了那儿。 他,他居然早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 他是怎么发现的?自己装扮上出了什么问题么? 还有,他之前一直在瞒着自己,是在看自己笑话么? 更关键的是,他既然知道自己是女的,自己又这么一直缠着他,他会不会以为我是喜欢上了他,才让他去我们青竹帮的啊…… 这么一想,少女的整张脸腾一下就变得通红:“这个坏蛋,坏死了……” 在那儿足足愣了有半晌后,沈蓉才又缓缓回过神来,然后心底深处又突然生出一个问题来——我真的没有喜欢他么? 答案,她完全不敢去细想,只能是一催胯下骏马,加速朝着前方奔驰而去,但在下一个路口,转向了与黄鸣他们所往不同的另一个方向。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四章 不一样的江南小县 江南比之北方更早入春,也比北方更加的富庶。 更加的富庶,也就意味着更加的安定与太平。 虽然经历了刚入浙江境内后的一场风波,但之后的行程对黄鸣一行来说却是安稳而愉悦的。 这一路行来,再没有穷山恶水,有的只是满目春光,山花烂漫。 所见到的,是溪水潺潺,青山幽幽;是村镇热闹,是农耕繁忙;是百姓安居乐业,是商业欣欣向荣…… 反正江南的一切,都和北方有着巨大的差别,这既是肉眼可见的风景人物和习俗上的,也展现在人们的精神面貌上。 这自然让黄鸣一行的兴致更高,行程都不自觉地又加快了一些。 如此十数日后,三月初三,临近傍晚时,他们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浙江省绍兴府下的一座不怎么起眼的小小县城——诸暨。 诸暨确实是浙江诸多县城里很不起眼的一座,几百年前的大明朝时如此,几百年后也是一样。 这儿没有丰富的矿藏,也没有优美的自然风光,甚至连自古以来的名人,出的也着实不多。 据传说,春秋时的越国当初就是定都于此,勾践灭吴前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也正在此。 但是,随着越国真正崛起后,这座天时地利都不在的小城,就很快被越王所抛弃,重新陷入沉寂。 至于名人,如果所谓的四大美人的西施真有其人的话,或许能算一个。 但奈何,这也是后世的人们虚构的,至少史籍中并无记载,自然就不会被后世文人墨客太过追捧。 于是这座小县城从古至今都没啥名气,默默无闻。 今日黄鸣来此上任,入眼所见,这座小县城也和沿途所见过的那些江南的各座县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要是非要说出一点不同来,或许就是这诸暨县城内的河浜溪流几乎不可见,只有一条河流在城前流过。 从这一点看来,诸暨县甚至都不像是江南水乡,倒有几分北方城池的感觉了。 而这座小城更北方的一面,也在随后很快就展现在了黄鸣的面前。 就在他们一行入城,沿着并不宽阔,还崎岖不平的街道往县衙去时,路旁有两人不知怎的就起了冲突。 接着就听两人嘴里不断有硬梆梆却不知其意的话语迸出,气氛迅速升温,脸红脖子粗地,便即刻动起手来。 砰砰几下,这两个看着还老实巴交的男子居然就在大庭广众下互殴起来,几拳打下来,两人都已脸上挂伤。 而周围其他人见此,或是见怪不怪,或是饶有兴致,居然都没见上前劝架的,反倒围了一圈,津津有味地看将起来,居然还有人高声叫好,为二人加油喝彩的…… 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幕,黄鸣几人都有些傻眼了。 这还是江南斯文地该有的情况么? 反正在黄鸣的印象里,只有北方的汉子才能如此直接而暴躁,至于南方人,一般都是能哔哔就绝不动手。 他们沿路经过多个府县,也见过有人吵架,可那些人也都是嘴上骂得凶,少有上手的啊。 这是江南? 这特么的是特么江南的特么县城? 眼见两人越打越起劲,一人已经把另一个按在地上饱以老拳,旁边众人依然只是瞧着热闹,黄鸣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黄达黄通……”他只一个眼神,两个家人就果断出击。 他二人本就是北方人,身材比之江南人高壮不少,又练过武,此时一上前,三两下就挤入围观人群,再一人一个,出手就将二人分开拉住。 在众人错愕间,黄鸣已下马走了过去,神色肃然:“这是怎么回事?居然当众斗殴,无人制止,这诸暨县就没王法律令了么?” 他身上自有一股气势,叫人不敢放肆,纵然是这些“敢打敢拼”的县城百姓,也只能是默然以对。 半晌后,才推出一个看模样当是个读书人的男子回话:“他们只是打闹,也没伤人命,不算犯法吧?敢问这位公子是?” 好家伙,你意思是出了人命才该由官府来管了?你们县里的民风真剽悍到这般地步了么? 还有,你这一口别扭的官话是哪儿学来的? “啊丝搞搞的,不瑟操家……”这时被黄通控制住的男子也反应过来,急忙开口狡辩道。 另一人也跟着喊了起来,又急又快,黄鸣甚至都听不清他叫了些什么。 只能是看向那读书人,等他翻译。 这位只能是别别扭扭地翻译道:“他们说他们只是朋友间开玩笑,并不是吵架……还请这位……官人高抬贵手。而且此事就是县衙都不管……” “县衙不管?那你告诉他们,之前不管,但接下来可就不一定了。” 黄鸣说着,神色一肃,扫视四周,提声道:“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本官名叫黄鸣,正是朝廷钦命的,来诸暨县做本县县丞的!” 在众人或惊愕,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他又表明态度:“今后本县再有此等违法乱纪之事,本官定会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来呀,把他二人给我拿住了,押去县衙,就交有司发落。” 说完,不管周围众人更为惊诧的目光,黄鸣已大步而出,重新回到马上,由戚长风伴着,继续向前。 而那两个倒霉的路人,则只能乖乖被押着,被带往县衙问罪。 本来黄鸣是不打算如此高调的,但这诸暨县剽悍的民风,以及县衙略有些异样的控制力,却让初到此地的他做出了迅速立威的决定。 不管怎么说,他黄鸣背景深厚,可不会怕了一个七品县令,哪怕人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毕竟他可是连杨慎杨惇这样的首辅之子都敢斗上一斗的人啊。 于是,就在黄鸣初到诸暨县的当天,本县突然就来了一个强项令般的县丞的消息就在县城内外迅速传播开来。 这对某些人来说,或许只是茶余饭后多了点谈资,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一个值得在意的情报了。 而此时,黄鸣也正式进入了略显破败陈旧的诸暨县衙。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五章 新任县丞醉县令(上) “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滋扰!” 看到黄鸣一行还押了人过来,县衙前本来只没精打采在那儿闲话的差役便即刻迎上阻拦,只是态度上依旧懒洋洋的。 其中一个还上前两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县衙做什么?”说话的同时,右手不着痕迹地伸出,两根指头搓了搓。 这意思黄鸣一下就看明白了,对方是把自己当作来县衙告状的了,便想索要好处。 当下也没心思与之废话,立刻给羽墨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拿出朝廷的文书官诰,亮给两个差役:“我家少爷就是新任的诸暨县丞,你们还不赶紧进去通报,带路?” 这身份让两个本想打秋风赚些外快的差役都为之一怔。 虽然他们不识字,但久在县衙当差,公文官诰什么的多少还是认识,仔细一打量,真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下里,两人连连称罪,然后一个头前引路:“不知县丞大人今日就到,还请恕罪,请随小的进衙门……” 另一个则赶紧回身就往衙门里跑,赶着去给里头的人报信。 黄鸣倒也没有为难他们两个的意思,反正天下衙门里当差的都一个样。便只点点头,就跟了对方进入这略显破旧的诸暨县衙。 作为强迫症晚期患者的朱元璋创建的朝代,大明朝的官衙的规制几乎是完全一致的,要论区别,也就是占地面积有分大小,衙门气派上有着高下而已。 至于各地县衙,那就彻底是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然后复制成N份,分散到全国各地。 这诸暨县衙自然也是一样,正门,也称大门,以及之后的仪门,那平常都是不开启的。 只有碰上重大事件,或是知县大人上任或是离任时,才会开启让他进出。 而黄鸣作为县衙二把手县丞,还真没有这样的资格,只能从一旁的边门进入。 在转过贴了不少告示的八字墙和照壁后,由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边就分别建着两座小亭子。 这便是有名的旌善罚恶二亭了,前者里头的石刻榜文多写有本县某某善长仁翁的好人好事,比如修桥补路,捐款修建学校,灾年救济百姓什么的。 至于后者,则写着历年来在本县犯下过重罪的犯人的种种情由,以及最后的处置情况。 当然,更惊人的,还是罚恶亭背后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小小土地庙。 别看它现在破旧,好像随时都会倒塌,可在几十年前,却是所有官员眼中最可怕的所在了。 因为有名的剥皮萱草之酷刑,那塞了草的官员人皮就都是放在这土地庙里陈列,让一县官吏百姓参观的。 大明洪武年时,曾有明令,查实贪污超过六十两白银之官员,便行剥皮萱草之刑。 想想大明朝那微薄的俸禄,再想想那些官员平日里的开销,以及手上的权势,可以说,当初几乎每个县都曾出现过官员被当众剥皮惨死,然后他的一身皮子又被草塞满立在这土地庙里的情形。 都说秦始皇是手办达人,其实老朱也不遑多让,那一个个立在各县衙前土地庙里的草人,也算是邪典手办了。 过了两亭再往前,就是县衙大牢,然后再穿过一道门户后,才又豁然开朗,前方正是县衙里最庄严肃穆的所在——大堂。 一般后世的影视剧里,官老爷们升堂问案,然后外头一大堆百姓围观听审,就是在这儿了。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情况,县里问案都不在大堂,也不可能让百姓围观,而是安排在又往里走过一段,穿过另一重院门后的,二堂签押房内。 可以说,县衙最重要最核心,也是所有官吏人等办公的场所,就在这二堂。 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依次排布着十多间办公房,无论是县令,还是县丞主簿,又或是更低一级的吏员人等,白日里都在这儿办差做事。 然后某个角落里,还有个空间不小的堂屋,里头便是县衙三班衙役们平日逗留的所在。在其旁边,还有县衙的后厨食堂,厕所,以及最被人所避讳的,专门用来陈放无主尸体的殓房…… 至于二堂之后,则还有另一重依旧不小的院落,那就是所谓的后衙了。 那儿就是县令及其家属日常起居之地,一般来说,同僚下属什么的,都不可能跑去后边。 黄鸣此时也就是刚入二堂范围,便见几个吏员随一名绿袍小官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这小官看着四五十岁年纪,看着倒还算精神,远远就笑着打起了招呼:“日盼夜盘,下官可算是把黄县丞你给盼来了啊。” 黄鸣也赶紧快走几步,笑着作揖:“是我一路贪看春景,有所怠慢了,这位就是本县主簿了?” “正是,下官诸暨县主簿陈充见过黄县丞。”这位忙自报家门,又再度行礼。 黄鸣忙探手拦住,口中笑道:“你我同僚,就不必如此客套了。这几位是?” “下吏见过二老爷。”一群人也赶紧上前见礼,却都是县衙里的书吏。 一时间,也不好一一相见,黄鸣只团团地与他们行了一礼,这才问道:“不知县尊何在?可否带我前往拜见?” “这个……”陈主簿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苦笑道,“我们刚刚就已经差人去禀报了,但县尊他何时能出来还真不好说。” “哦?县尊在后堂歇息着么?可是身体有恙?”黄鸣好奇道。 陈主簿又有些为难地顿了一下,这才苦笑道:“不如先在签押房里坐下,等一下再说。” 这是有什么隐情啊,黄鸣心中奇怪,但还是按对方的意思,和大家一起去了位于中间那座最大,用来招呼来县衙的贵客的厅堂。 落座后,很快就有人送来茶水,只是这茶水实在不咋样,跟喝白水也没个区别。 就在他们闲聊两句,黄鸣打算再问一问县令情况时,外头已有人宣道:“县尊大人到——” 随着黄鸣扭头望去,就看到一个头发都有些花白的官员,官服都有些凌乱的,在被人搀扶的情况下,依然脚步凌乱的,涨红了脸,走进厅来。 这县令不是病了,他压根就是酒醉未醒……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六章 新任县丞醉县令(下) 虽觉有异,黄鸣倒也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作揖见礼:“下官新任诸暨县丞黄鸣见过县尊。” 其他人都愣了愣,这才各自起身,同样跟着上前行礼。 如今的诸暨县令裘伯群乜斜着一对醉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最终还是喷着酒气,打着酒嗝,随意摆手道:“各位都不必,不必如此多礼,坐,都坐下说话……” 说着,又冲黄鸣点点头,自顾坐到了最上首的主位上。 黄鸣这才坐到次位,然后又把自己的官诰和吏部的文书一并取出,呈交过去:“县尊,这是下官就任的相关凭证,还请过目。” 裘县令随手取过这些东西,只随意扫了两眼,便笑道:“既是朝廷任命,本官自然嗝儿……自然是不会有疑问。不过,不过今日天色已晚,衙门里人也不齐,有什么事,等明后日再说…… “到时,到时我们再定下公事,黄县丞,你以为,以为如何?” 黄鸣这下子心里真有些看法了,这位作为一县之令,也不负责了! 自己作为二把手县丞到任,他不说召集全衙上下见个面,确认身份吧,好歹也得表示亲近,正式承认。 可他倒好,居然就这么随意说几句便要打发。 而且这裘县令的醉意摆明了都不是装的,那是真喝多了。 可是,现在可是傍晚啊,都还没散衙呢,你一个县令在办公时间喝醉了酒,这合理么? 不过他毕竟是初来乍到,对方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黄鸣到底不好当面发作,只能勉强笑一下,拱手应道:“一切听凭县尊做主。” “那就好……其他事情,你就和陈主簿商量着来,咱们明后天再说。”裘伯群说完,居然只冲黄鸣一笑,便又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这让黄鸣更加的无语,可在看看堂上其他人,却一个个都没有任何的异样,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县令大人的如此作风。 而且这些县衙吏员随即也各自向黄鸣稍作致意,便各自告罪而去。 这是下班散衙,各回各家的节奏啊。 黄鸣都有些傻眼了,这诸暨县衙还当真是有够松散的,真就一点规矩都没有,这就是所谓的上行下效么? 好在主簿陈充到底没有随大家一同离开,只略有些苦笑地陪着黄鸣,见人都走后,他才说道:“黄县丞勿怪,不是大家对你有所不敬,实在是都习惯了。” “我看出来了,县衙上下早散漫惯了,恐怕对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黄鸣勉强一笑,“我只是有一问题,县令醉酒是偶然,还是常态?” “这个……身为下属,我也不好说县尊的不是啊,黄县丞多留几日,自然就能知道了。” 这话其实已经给出答案了,让黄鸣的眉头又是一皱。 “黄县丞,咱们还是先把你接下来的住处定下吧。衙门是有官舍的,不过多数都被人给占了,留下的几处院落只有一两处还算不错,不如让下官陪你过去看看,如何?” 所谓官舍,就是县衙官吏的公家宿舍了,和县衙里的食堂一样,也算是官府给里头的正式官吏的一种福利。 虽然也收钱,但比起在外边租房,无论是价钱还是住宿条件,都要好上许多。而且如果运作得好,甚至能一直白住着,直到你离开衙门。 黄鸣对此却不是太在意,他现在什么身家,就是在京城都能随意买上好的宅院来住,更别提这样的小县城里了。 当下只随口一谢:“那就有劳陈主簿了。对了,不知本县牙行在哪儿,若有合适的,我可以自己租或买了宅院来住。” “这个得和户房那边打听一二,若黄县丞真有心,也不算难事。”陈主簿看了黄鸣一眼,若有所思。 “哦对了。”就在二人打算先去看房时,黄鸣又想起一事,笑道,“还有一事劳烦陈主簿。” “大人请说。” “我进入县城后,见有两个本县百姓当众殴斗,便叫手下将人拿下了。就先将他们关押在牢里,等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后,再处置二人。” 陈充又有些意外地看看黄鸣,片刻后才点头:“一切都按您说的来。” 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黄鸣就此便在这小小的诸暨县城内安顿下来,虽然感觉到县衙内气氛有些古怪,作为住处的官舍也寒酸了些,但好歹也算是正式就任,成为这小县的县丞了。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关于他这个新县丞到来的消息,也已传入本县不少有心人的跟前,他们对他,自然也有一番看法。 “黄鸣,京城来的……” “暂时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不过年纪轻是肯定的,看着都不到二十岁。” “乳臭未干,能成什么事,不值一提。” “就是,连正印县令在我们诸暨县也只能听话做事,他一个佐贰官县丞又能翻起什么浪来?” “不过还是得防着他一手啊,听说他今日刚一进县城,就拿了两个吵架的百姓。这算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么?” “哈哈哈,不过就是想用这等手段来竖威罢了,年轻人嘛,总是气盛,总觉着自己能做出些事情来的。” “不过用不了几天,他就会知道咱们这儿可是和京城那边大不一样的,这儿可不是他们官府说了算,而是我们做主。” 最后一句话,又引得酒桌上的六七人一阵大笑。 他们是那样的自信,真就没把一个年纪轻轻的新任县丞放在眼中。 本来嘛,都多少年了,换了多少任县令县丞了,可诸暨县的权力架构有过改变么? 到头来,不还是由他们做主,他们说了算? 就连当初意气风发,想在这儿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裘伯群裘县令,不也是在吃了多次瘪,差点连官位都保不住后,终于认清事实,然后彻底躺平,成为了一个整日只会喝酒,每日只是醉醺醺的“酒县令”? 所以在一阵哄笑后,多只酒杯撞在一起,他们已经决定,要尽快让黄鸣知道厉害,吹灭他的新官火。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七章 直闯后衙 裘知县说是明后日便让黄鸣正式就职,可结果两天,三天过去,却没有任何回音。 黄鸣自然不可能安心被动等着,于是每日都去县衙询问,可得到的回复却只得一个——县令大人酒醉不适,无法处理公务。 好嘛,这一个破借口就硬生生拖了黄鸣五天,让他这个新任县丞无名无实,虽能进县衙,却连个自己的签押房都没有,更别提着手处理什么事务了。 这可实在太不像话了,在忍耐了五天后,第六天上,黄鸣终于是按捺不住,一早就带了戚长风直奔县衙。 面对他的到来,县衙上下早就见怪不怪,甚至还有些胆大的,在其背后嬉笑着说着怪话:“咱们的黄县丞又来了……” “换我也急啊,好容易才得来的官儿,却无法到任……可谁让咱们县尊只会喝酒,还老喝醉呢,那就只能受着了。” “哈哈,也不知道他能忍到什么时候。要我说啊,还不如给里头送点好处,说不定咱们县尊一拿到了钱,酒就醒了……” 这话传到黄鸣耳中,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眼中更是厉芒闪烁。 真是这样么? 那醉鬼县令装醉是假,装醉想用这一手来让自己给他送钱才是真? 要真如此,那他这次却是选错了人,打错了算盘! 黄鸣心思转动着,大步向前,很快就入了二堂,就见那些书吏都在各自房中悠闲地谈笑、喝茶、下棋…… 这几日里,他在县衙里看到的永远都是这般场面,这诸暨县衙的官吏可比任何一地的官吏百姓都要轻松太多了。 而见他又来,多数人也都露出了怪异的笑容,只有陈充,犹豫了下后,还是走出自己的签押房,上前搭话:“黄县丞,今日可来得早……” “裘县令今日可出来了么?”黄鸣都懒得与他寒暄,直接发问道。 “没呢,许是昨夜操劳辛苦,所以就……”陈主簿还想解释几句,结果却见黄鸣转身就往更深处而去,直奔后衙。 这却把他给看得一呆,这是打算直闯后衙,面见县尊么? “黄县丞还请三思,后衙可不是你我能擅闯的,这是规矩……”陈充赶忙上前两步大声劝阻。 同时,这也引得二堂的所有吏员们好一通的惊诧,然后他们就都从各自的房中跑出来,踮脚翘首,看戏似地望着黄鸣直冲后衙。 这精彩的事情发展还真就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也更让他们看得津津有味。 同样感到惊讶的还有守在后衙门前的那几个仆役,他们刚想上前阻拦呵斥,就被黄鸣身旁的戚长风抢先一步,一脚一个踢翻在地。 然后更里头的一些丫鬟仆从也被惊动,便是好一通的奔跑叫嚷,还有人赶紧跑去后院,给自家老爷报信。 黄鸣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只抓住一人,喝问其县令所在。 在那人如实交代后,就又继续一路往深处走,过了两重院落,终于在一个月亮门处,看到了被人扶着,趔趄而出,却连官服都没来得及穿,披头散发的裘县令。 他此时还在酒醉状态,整个人都是迷迷瞪瞪的,一见着黄鸣,都闹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大声喝道:“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到本县后宅来了!你可知罪……” 黄鸣却在他叫嚷时继续快步上前,直冲到他跟前,才反喝一声:“那你又可知罪? “身为一县县令整日只知道贪那杯中物,全然不顾衙门公务,从而导致上下懈怠,人人轻慢。 “就连我这个县丞到任之事,你都不作安排,就是告到府里,告到省里,也是你有错在先,罪责更重。 “于我不过是不尊上官,无非罚俸,于你却是玩忽职守,足可停你职罢你官!” 一番话劈头盖脸地喷过去,把个裘伯群给喷了个满脸唾沫,也让他的酒意消散了大半,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儿。 足足半晌后,他好像才回过神来,拿袖子擦了擦脸,然后露出了惭愧之色,冲黄鸣一拱手:“黄县丞你说的是,是本官做错了,还请多多包涵。” 嗯? 黄鸣都被他的话弄得一怔,这反应有些不对啊。 你不该是因此恼羞成怒,和我再争上一番,甚至不惜与我翻脸,然后用官职来压我么? 他都已经做好硬扛上司,彻底把事情闹他的打算了。 反正自己背景厚,还有之前嘉善县的功劳,足以让这个县令吃不了兜着走。 可没想到,对方在酒醒后不但没有愤怒,反而跟自己道歉了。 这让他后边的诸多手段都使不出来,就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般难过。 而更难过的是,这么一来,黄鸣也只能退一步,跟他道歉了:“县尊言重了,是下官一时情急,才多有冲撞得罪,还望恕罪。” “不不不,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本官的错。”裘县令又振作了一下精神,再度冲黄鸣一施礼,“是我贪杯误事,把正事给耽搁了,我一定要做出补偿。” 说着,他又诚恳道:“这样,你先去二堂等着,我更衣后就出来安排,今日就把你上任的一切事情都办妥了。如此,你黄县丞就能名正言顺在县衙做事,本官也能把肩上的担子放一放了。” 他这话多半不错,只是最后一句,黄鸣又很想吐槽。 你肩上还有担子么? 不是说的酒担子吧,那我可帮不了你。 不过人家都已如此表态让步了,黄鸣也不好再挑理,便再度深施一礼,方才和同样神色怪异的戚长风一起,退出后衙。 而此时,二堂那边已经是议论作了一片。 就跟一群在瓜地里乱蹿的猹,疯狂吃着来自县令和县丞的瓜,想着里头已经乱成什么样,年轻气盛的县丞会不会对酒醉的县令大打出手,而县令又会不会羞怒之下,让县丞付出代价。 可结果,没多久,县丞就出来了。 虽然脸上有些异样,可依然衣冠齐整,就没有半点动手过的模样。 而他随后的一句话,更让大家大为惊讶:“县尊很快出来,所有人待会都到厅上聚集。” 这是一闹之下,县令示弱,要把县丞上任的事情给办下来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八章 正式入县衙 在县衙众人的愕然与猜测间,等不多久,县令裘伯群还真就穿戴整齐走了出来。 虽然他整个人看着依然带着醉意,尤其是那只鼻子,红彤彤的,怎么看都缺了威严,但神情到底要比平日里严肃了许多。 而随着县令到来,整个县衙上下,所有官吏差役人等也都悉数齐聚在二堂正厅。无论事实如何,县衙内该有的表面态度,还是得摆出来的。 黄鸣也早等在厅内,见县令到来,立刻上前见礼,还补充了一句:“适才下官多有冒犯,还望县尊恕罪。” “无妨,也是本官有过在先。大家都坐吧……”裘伯群平静说道,自己也随之坐到了最上方。 也是直到这时,黄鸣才得以看清楚这位顶头上司的容貌。 他五十出头的样子,须发都已花白,模样原先应该是挺周正的,但因为多年饮酒无节制的关系,看着就有些精神不济,肿眼泡,红鼻头。 随着大家重新落座,裘伯群才打起精神来说道:“想必诸位这几日里也都知道新任的黄县丞已到之事,本官因为一些私事,确实有所耽误。 “好在今日,本官终于是有了闲暇,就把这正事给办了。陈主簿——” “下官在。”陈充忙起身应了句,却又被县令拿手虚按,令他坐下说话。 “县衙的一切公文簿册都是由你定夺,黄县丞的入衙相关之事,自然由你定夺,可都入册了么?” “回县尊,都已归置好了,只等您用印便可上报绍兴府。” “那本官待会儿就用印,如此,从现在开始,黄县丞就正式入县衙,为众官吏之首。” 在裘县令如此声名后,自主簿而下,厅上所有官吏也都各自起身,郑重地跟黄鸣一一见礼,各自介绍自己的姓名官职。 虽然之前几日,黄鸣总来县衙等消息,多少也和这些人有所接触,甚至多半都已互通姓名官职,但此时,才算是真正的把各自身份定下,正式成为县衙同僚。 按大明定例,各县都由一名县令为主官,掌管全县一切大小事务,诸如税收、刑狱、教育、农耕、治安……反正只要是和地方民政有关的事务,其实都在县令的管辖范围之内。 如果用后世的官员做个类比的话,那县令就是集合一县县长、书记、法院院长、公安局长、教育局长等等等等诸多职权于一身,真正的一言堂般的存在。 甚至只要县令够强硬,就连地方上的武备,比如巡检司或者百户所的兵权,他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如此,才能叫作百里侯。 但是,如此大权独揽终究是不现实的,九成九的县令也没有如此大的本事和精力,于是就有了佐贰官分权辅助之责。 县令之下,设县丞与主簿,皆是八品,再加上维持地方治安的巡检司的巡检官,就构成了县衙内,四个有着品阶的文武官员的班子。 拿诸暨县为例,知县是七品的裘伯群,被称作大老爷,县尊。 然后就是黄鸣这个县丞,作为副手,他没有确切的职权,一般什么公务都可以过问,也可以由县令做出安排,被称作二老爷。 接着是陈充,身为主簿的他掌管全县人口簿册,以及各种公文书册,责任大,职权也自不小,被称作三老爷。 最后一个有品阶的官,今日却不在场。 因是武职,多在本地巡检司,和县衙的关系还真没那么的紧密。 而真论实权,衙门里却还有不入流的典史,掌管县中刑狱之事,权力极大,自然就被称作四老爷。 正因执掌刑狱之事,县衙内的案件多半也归典史来管,所以他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衙门里三班衙役的头领。 而且因为他不入流,多半是由本地人所担任,所以真论起在衙门里的地位和影响,这位四老爷还真就不在上头三名官员之下。 本县的典史,正是此时笑吟吟和黄鸣见着礼的三十多岁男子:“下吏典史郦明冬见过黄县丞。” 黄鸣忙出手扶住了弯腰施礼的对方,笑着道:“郦典史不必多礼,今后你我就是同衙为官的人了,大家自当多亲近。” “这是自然。”郦明冬笑着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这位四老爷之后,还有百姓们称作五老爷的县衙牢头,不过真在衙门里,其地位自然并不高,此时也不在场。 再后头,那就是县衙六房的诸多书吏们了。 朝廷有六部,放到地方上,也就相应的设置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职责差不多,也各管了一部分差事。 而六房书吏,也各有头领,称作典吏,地位要比一般吏员高出一头,权力和油水自然也更多更大。 典吏和典史,虽只一横之差,但论及身份来,却也是差距极大,前者注定只是个吏,后者还能算半个官,说不定机会到了,就能跨过鸿沟,成为真正的朝廷命官。 当然,和典史一样,六房典吏也是本地地头蛇,放到民间,那也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 此时六房典吏都各自上前一一与黄鸣见礼,只是一时间,黄鸣都没法记清楚他们谁是谁。 倒是有一点,黄鸣倒是瞧出了些端倪来,六房典吏,居然有三房都是姓郦的,分别是刑房的郦元,户房的郦舟和工房的郦川。 再之后,就是三班衙役。 所谓三班衙役,指的就是快班,也就是捕快,办案拿人的;壮班,也就是打人板子用刑的;以及站班,又叫皂隶,给官老爷撑场面,外出时扛着净街回避牌的就是他们。 当然,这三班衙役也不全然是各管各的差事,很多时候,都是混着用,啥事情都能搀和上一脚。 而三班也各有一名班头,此时也各自笑吟吟地跟黄鸣相见,说着些不要钱的讨好的话。 如此好一通的忙活厮见,黄鸣总算是和大家混了个脸熟,也算是正式就任为诸暨县县丞。 就在他以为裘县令会就此散会时,对方却又开口:“今日大家都在,那索性本官就把接下来一些安排也一并说了吧。” 说着,他又深深看了眼黄鸣,让后者心下莫名便是一紧。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二十九章 什么叫一手遮天(上) 不等厅中众人有所反应,裘知县就自顾说道:“此番确实是本官醉酒误事,竟让黄县丞耽搁多日不能正式入职。 “所以本官怎也要做出些补偿才是。这样,我观黄县丞年轻有为,能力出众,那就由你挑起县中一些重要的职责,就把刑狱事务,以及税收重任一并交由你来做主,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不是惊讶,而是诧异,就好像这样的安排很没有道理一般。 面对众人古怪的神色变化,黄鸣却只略作沉吟,便起身拱手应道:“既然县尊如此看得起下官,黄鸣自当尽心当差,把这二事给办好了。” “好!”裘伯群当即拍案道,“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陈主簿——” 陈充犹豫了下,还是忙起身应道:“县尊有事请吩咐。” “既然之前就是由你招呼的黄县丞,那今日就继续劳烦你了。县丞公房那边,就由你派人做出整理,然后黄县丞就可以着手自己的差事了。” “是,下官待会儿就去做安排。”陈充又瞥了黄鸣一眼,神情复杂,但还是即刻领命。 就这样,今日黄鸣正式任职一事算是彻底定下,他不但正式成为了诸暨县的县丞,而且还有了自己的公房,有了自己的职权。 只不过在大家散去时,他却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各位同僚下属颇值得玩味的眼神关照,只是当他顺势回望过去时,这些人却又都错开了目光,似乎不想与他有更深一步的交流。 这自然让黄鸣心下生出疑惑来,他总觉着县衙内部藏着什么隐秘,而且这隐秘似乎只有自己不曾知晓,也是时候问个明白了。 …… 午后,属于县丞的公房终于都打扫完毕,几个差役更是在陈充的指挥下,把一些半新不旧的书案椅凳也一并搬入其中,将这间并不算大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 最后,他更是取来了一整套的文房四宝,亲自送到黄鸣面前,然后笑着道:“黄县丞,你若还有什么需求也只管跟下官说。只要下官能办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陈主簿你太客气了,这样就已很好,我很满意。”黄鸣看着房中各种家具物品,笑着感谢道,“这次真让你费心了。这样,为表谢意,今晚就由我做东,便在衙前街上的兴旺酒家请你吃酒,还望陈主簿你不要推辞啊。” “这个……”陈充稍作犹豫,还是点头应了下来,“既然是黄县丞相邀,那下官就叨扰了。” 这么说定后,他暂且告辞,而黄鸣也让黄通先去那边的酒楼定了宴席。 待到傍晚散衙,黄鸣先往那边酒楼等候,也算是摆正了主人的位置。 这诸暨县虽然不大也不富,但作为县城里最重要的衙前街上还是颇为热闹繁华的,不但人来人往不断,而且还沿街两边开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铺子,其中生意最好的,就是这座只得两层的兴旺酒家。 在没有宵禁一说的小县城里,只要有客人,他们就能一直开着。 而相比起楼下大堂,二楼还开辟出了几个雅间,专门为有些身份的人单独饮酒会面。当然,二楼的用饭价钱也比一楼要高上不少。 黄鸣在雅间等了没一会儿,陈充也就赶了过来,手里还提了个木匣子,见面后送与对方:“一点本地的茶叶,还望黄县丞不要见笑。” “哦?这儿产茶?”黄鸣接过,开盒仔细看看,就闻着一股清香扑鼻,里头的茶叶无论色泽还是形状那都是极上乘的,甚至都不在他于京城所用的龙井和碧螺春等名茶之下。 “这也算是本县为数不多的名产之一了,叫作石笕茶,多种于高山之上,年产不多,也就五六百斤,其中多半还得上贡朝廷。”陈主簿随口解释了一句。 黄鸣点点头,赞叹一声,也就不再多说,吩咐酒楼可以上酒菜。 不一会儿,酒菜便一道道上来,两人就这么一边寒暄闲聊,一边喝酒,关系上倒是又近了几分。 如此酒过三巡,两人脸上都有了些红晕,黄鸣才笑道:“陈主簿应该能想到我今日请你喝酒不只是表达谢意吧?” “黄县丞果然快人快语,下官自然是懂得的,您是想跟我打听一下县衙内的诸多内情?” “正是,还望陈主簿能为我解说一二,我也好心里有数。” 陈充又端起酒杯,可一时又不曾真个喝下,而是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鼓起一些勇气,看着黄鸣道:“下官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怕是会让县丞你不高兴啊。” “今日既然请你来喝酒,我就是把你当作朋友,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好,我想说的是,县丞你这次有些过于鲁莽了。” “嗯?是指我今日闯到后堂的举动,惹恼了县尊么?” “不不不,这只是小事而已。县尊他大人大量,又怎会因这点事情就怨怪于你呢?” “那是指?” “县丞你不该答应接下刑狱和粮税这两项重任啊,这会给你带来不小麻烦的!” “哦?此话怎讲?”黄鸣目光一闪,正色问道。 陈充这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再一顿酒杯,问道:“我敢问县丞一句,你看如今的县衙如何?” “自然不怎么样……上下人等皆懈怠懒散,完全就没有衙门里该有的威仪模样,实在叫人无法相信凭如今县衙的状态可以管好一县之事。” “就是这个了!下官也不瞒你,便是我这个主簿,其实也不过是在得过且过,不敢有什么想法作为。” “这是为何?因为县尊他好酒贪杯,从不过问县衙事务么?” “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真论起来,这也只能算是结果而已。其实两年前县尊他初上任时,还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只是结果却……”说着,便是一声叹息。 黄鸣拿起酒壶又为陈充满上一杯,神色愈发的凝重起来:“还望陈主簿能为我解惑,这诸暨县衙内到底藏着什么内情?”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章 什么叫一手遮天(下) 陈充有些警惕地回头看了眼雅间的房门,却见那门关得紧紧的,隔绝内外。 黄鸣看出他的心思,又笑道:“你放心,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有我的人守在外头,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今日的谈话。” “让县丞您见笑了。”陈充苦笑一声,“非是下官胆子小,实在是有些事情不得不防,隔墙有耳啊。” 解释了一句后,他才正色着,又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在这诸暨县内,县衙也好,整个县内的大小事务也罢,真正能做主的,可从来不是明面上的县尊大人,更不可能是我等佐贰官了。” “嗯?” “真正当家作主的,是本地的乡绅大族。他们在此已有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枝蔓众多。不光是我们县里,就是临近的那几个县城,就是绍兴府,乃至省城杭州,也有着他们的人脉。 “所以无论是县尊也好,还是我们,又或是换了其他人来,县里的事务,其实还是由他们说了算。 “想当初,县尊刚来此地,在知道这么个情况后,也是想过与他们斗上一斗的。可结果呢? “一个月内,县里出了七八桩无头案子,让他不胜其烦的同时,还查不出任何线索来,从而立刻就得了上峰的斥责。然后不久又是秋收纳粮的时节,到了时间,县衙内收得的粮食却连往常的三成都不到…… “当初的县尊不是没有想过用些手段,逼着百姓交粮。可问题是,就是县衙下属的那些三班衙役们,也几乎没一个听话从命的,让他的命令根本连后衙都传不出去。” 黄鸣听得眉头迅速锁起,这样的情况,只要想想,就能知道那时的裘县令会有多绝望了。 陈充苦笑道:“也正是那一回让县尊他吃足了苦头,到最后他只能妥协。不得不亲自去往郦家,向那郦老爷赔罪认错,恳求对方高抬贵手。 “如此在得了面子,压服了县尊后,郦老爷才连同本县其他几个大户收了手,只用了两天,案子也好,欠交的粮食也好,尽数解决。 “也正是因为吃了这么个大亏,深知这郦半城的厉害,自己不可能与之争斗,县尊他才放弃了挣扎,从此只与杯中酒为伴,什么事情都不再管,每日里都是醉醺醺的。甚至背地里,不少人都称他作‘酒县令’。” 听完这番解释后,黄鸣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末了,才似笑非笑道:“郦半城,当真是好霸气的外号啊,他真有半城之富,权势盖半城么?” “具体他有多富下官不好说,但真论势力,在我诸暨县内,这郦家还真就是首屈一指,多少人都靠着种他家的地活着,还有多少人是靠为他家做工才能养家糊口……所以便有了郦半城的说法。 “都说宁入班房,不罪郦家,所以在咱们县中百姓看来,郦家是要比县衙大牢更可怕的存在。” 说着,陈充又一指黄鸣放到一边的茶叶道:“就拿这茶叶来说,除了进贡朝廷的那每年三百斤的数量外,剩下那些,至少有两百斤是落到郦家手上的,然后那百十斤,才由其他几家来分。 “其他本县的各种事情,大概也是差不多的,他们至少得占一半。” “真不愧是郦半城,啥都能占一半。”黄鸣感叹了一句,又突然想到一点,“县衙六房,刑房、户房和工房的三名典吏都姓郦,也是他郦家的人?” “正是,这也是他郦家把持县衙事务的老手段了。” 陈充也不作隐瞒,如实说道:“其实何止是这三房,专管吏员进出升迁的吏房,典吏王贵虽然不姓郦,却也是郦家的女婿。 “至于没什么实权的兵房和礼房,才由另外两家的人占着位置。 “还有三班衙役中,也有不少人是领着郦家和其他大户的另一份工钱,而且这份工钱远在县衙能给他们的之上,所以真出了事,我们县衙的命令根本就比不了郦家的一句话。” 黄鸣直听得目瞪口呆,什么叫一手遮天,放在诸暨这一亩三分地里,这就叫一手遮天了。 可以说,县衙之内,除了他们三个外来的官员,所有人都是郦家的手下,这可比光杆司令还惨,那完全就是身陷敌军重围了啊。 “县尊就没想过上告,让上边的官府或朝廷出手整治?” “或许想过,但肯定是不敢真这么做的。” “为何?” “两个顾虑,一是郦家等大户在绍兴府,在省里都有关系,就是正常的告,也未必能告得赢;二是这样一来,岂不显得县尊他很无能,那他将来又如何能在官场立足? “毕竟只要他听话,三年任满,说不定就有机会调离本县。而且就算不能调走,只要乖乖听话,他在本县的政绩也不会太难看,刑狱、税粮等等一切官员的职责,他们自然都会为他办妥。” 黄鸣听得一愣,然后又笑了起来:“是啊,只要听话不闹事,什么事情郦家都能帮他办妥,他只要每日喝酒,就能最后得个中等以上的考评,确实何乐不为啊……” 只是这笑容有些讥诮,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讽:“所以陈主簿你也是这么想的?” “下官只是侥幸举人出身,能得主簿之职也算是朝廷恩典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什么前途,而且我还惜命,所以……惭愧啊。” 陈充如实道:“何况,就连县尊都已这样,我又能做什么呢?” 说着,他又看着黄鸣:“所以黄县丞,下官今日跟你说这么多,其实也是为了让你能看清楚形势,莫要因为一时意气,就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 “尤其是,这次县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把刑狱和粮税两件大事交到你手,我真怕你……你年纪还轻,可不要把事情想简单了呀。” 黄鸣又一次陷入沉默,目光闪烁间,似乎是在做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天高皇帝远,在这个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的江南小县,自己真就只能选择妥协,还是不顾一切,捅破这被人遮住的天?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一章 庙小妖风大 不管接下来会做何选择,至少对现在的黄鸣来说还是大有收获的。 一顿酒喝下来,总算是了解为何之前那些下属同僚会有如此怪异的反应,也更清楚了自己眼下是个什么处境。 都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这诸暨小县,就是个典型的小庙浅池塘。 而那些藏在庙里的妖怪也好,沉在池塘里的王八也好,此时对黄鸣这个外来者的关注,也是愈发的紧了起来。 还是那灯火辉煌的厅堂里,前方还搭了戏台,有从绍兴府里请来的戏班子在那儿咿咿呀呀的唱着戏。 郦家兄弟多人齐聚一堂,而最上首坐着的,则是他们的父亲,如今的郦家之主,郦常言。 这个年届花甲的老人看着身形并不高大,小眉小眼的很不起眼,甚至连话都不多,大多数时候,都由着他那四个儿子和三个侄子说着看法。 “总算是有关于黄鸣的消息传来了,不过真真假假,也不好完全信了。但有一点可以确信,他来头确实不小。” 坐在第二位的四旬男子正色说着话,还把手里一封新到的书信往桌上一拍,以证明自己所言皆有根据。 他正是郦常言的长子,或许也是将来这庞大家族的当家人,郦文德。 “他一个八品县丞,还能有什么来头?最多就是北边哪个大家族不成器的子孙,有个当尚书侍郎的长辈……”一个三十岁的男子不屑回道。 他位于第四,却是郦常言的第三子,名叫郦文奇。 虽然他们这儿功名最高者也只是举人,但不妨碍他们完全不把举人出身的官员放在眼中。 郦文德嘿的一笑:“老三你错了,这黄鸣压根就不是科举出身,他是走的贡试,才得授这么个小官。而且,你们一定想不到他的靠山是什么人。” “什么人?”众人好奇道。 “他是太监的儿子……”说起这个,郦文德满脸的嘲弄与不屑。 其他也都一样,先是一愣,继而哈哈的笑出声来,其中年纪最小,才过二十的幼子郦文尚更是说道:“太监居然也能生儿子?怕是哪来的野种吧!” 郦文德忍俊不禁,摇头道:“他倒不是野种,是一个叫黄锦的宫里太监的侄子,然后过继后,才成其儿子。听说这黄鸣在京城时就很不安分,闹出过不少动静,还和京城有名的几座青楼联手,赚了不少银子。” 这等说法就更让人觉着可笑了,就连看起来颇为正经的两个三十出头的男子,也都笑着摇头:“这样的出身,却只会与青楼为伍,看来也没什么本事嘛……” 他们正是郦常言的两个侄子,郦文深和郦文越。 “老四,你怎么看?”郦文德没有跟他们一样取笑,而是望向了堂上最后那个没开口的兄弟,郦文誉。 刚三十岁的郦文誉看模样就比这一众兄弟更显风度,温文有礼,此时被问到,也先看了眼上首的老父,这才沉吟道:“其实真想了解更多,还得等二哥带来更进一步的消息才行,毕竟他在杭州,消息自然是要比我们更灵通些的。” 顿一下后,才又道:“至于现在让我说的话,对这个黄鸣,我们不可太掉以轻心,更不能轻易和他为敌。” “哦?此话怎讲?” “很简单,他确实背景深厚,与一般科举出来的官员大有不同。” “这能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一样眼高手低,经验缺乏,又无帮手……”郦文深呵呵笑道。 “你们忘了?他可是被当今皇上召见过的!还有,一个太监之子,能在如今的朝局中通过正途走上官路,就已经足够说明他不一般了。” 还有人想要提出异议,郦常言终于开了口:“文誉说的不错,我们绝不能轻视这位黄县丞,他可以往那些官员都是不一样的。能不开罪,还是不要开罪的好。” “爹(伯父)……”几个子侄一愣,还想说什么,却被郦常言抬手制止。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无非就是再来一次下马威,就跟对付裘知县那样,让他知难而退,今后乖乖与我们合作。 “但是不同的人,终归还是要用上些不同手段的。至少,得先把他的底子都摸透了,才好动手。 “就拿这次他的表现来看,黄鸣就不是个甘于妥协的人,不然也不会干出直闯后衙,只为让县令出面让自己就任的事情来了。 “对上这样的人,一旦真个为敌,那就是不死不休,绝无点到为止一说。 “而除掉一个朝廷官员,尤其是像他这样背景深厚的官员,可不容易,而且后患无穷啊。” 众人神情再度一变,终于是变得认真起来。 郦文德道:“爹,你的顾虑自然是很在理的,可问题是就算我们不想与他为敌,可他又怎么想? “现在他刚到任,又被那裘伯群交了两个职权,郦元和郦舟那儿怕是很快就要和他碰上了。而有些事情,他要真过问了,压力可是不小啊。” 在县衙当着典吏的郦元郦舟和郦川固然是有些实权,可放在整个郦家,却只是小辈,连参加今日聚会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让他们拖一拖。”郦文誉给出了自己的想法,“等我们拿下了他,一切自然不再是问题。” “怎么拿下他?” “不能来硬的,就只能来软的。”郦文誉看一眼自己父亲,坦然道,“也差不多该和这位新来的县丞大人见个面,和他互相有个了解了。爹,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会让他明白在咱们诸暨县,与我们合作是最正确的选择。” “唔,你办事,我放心。”郦常言满意地笑着点头,“还有你们,这段日子都要约束好下面的人,不要惹是生非。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自然又恢复到以往那样,这诸暨,还是我们郦家说了算。” 几个子侄忙都连声称是,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还是愿意听从郦常言这个族长吩咐的。 与此同时,回到住处的黄鸣则接过了黄达送来的一份名单,醉眼乜斜地看了后,又忍不住哼道:“庙小妖风大,看来我这次真是除妖来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二章 突破口(上) 郦、宣、马三家,便是如今这诸暨县里当家做主的豪门大户。 说他们是豪门其实太过抬举了,只能称之为土豪,放到京城,那完全上不了台面,一个黄秉昆就能轻松捻碎了他们。 但谁让他们是在几千里外的江南小县城里呢,而且也确实在此地盘踞生存的数代,这势力自然就要比想象中更为庞杂。 黄达花了多日时间,暗中查到的这份名单,都只是这三家在诸暨县及周边地区的一部分人脉势力而已。 光是县衙里,真正做事的六房就几乎都被三家的人瓜分,然后三班衙役,虽然底下的差役多是寻常县中百姓,可三个班头,却都和三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壮班班头,就取了宣家的旁支女儿,也算是宣家女婿了。 正因是这么一番情况,裘县令才会被彻底架空,连命令都出不了二堂。 至于黄鸣这个县丞,那所谓的执掌本县刑狱与粮税之权的安排,现在看来就更是一个笑话了。 不过黄鸣并没有因此就气馁,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试上一试,谁知道究竟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当新的一天到来,黄鸣便穿戴齐整,来到县衙,正式开始自己的工作。 进衙门后,一切倒是颇为正常,沿途那些仆役衙差什么的也都纷纷跟他见礼,比之前几天的态度要好了许多。 等到进入自己的公房后,入眼所见,所有东西也都被人仔细擦拭过,一尘不染。显然,下面的人也确实给足了他这个县丞该有的尊重。 黄鸣不动声色坐下后,便拿过案头的几份公文随手翻看了一下。 都是本县今年以来的一些琐碎公务,及衙门的种种应对,看着也没任何问题。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上午到公房,除了看了这点根本不需要过问的公事,就只有个杂役来了几次给黄鸣送茶,直到中午,都未见任何一个胥吏什么的过来交代一些公务。 他黄县丞就跟是来县衙喝茶的一般,真就做到了后世某个时期的公务员般,能够一杯茶,一包烟,一张报纸看一天。 这要放在某些人身上,那就是求之不得,巴不得一辈子都像这样安安稳稳,逍逍遥遥,啥事都不用做,完了还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报酬。 可黄鸣显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处境,便想着把刑房和户房两个典吏给叫来询问一番。 他接下的是本县刑狱与税收之事,对接的自然就是这两人。 可话到嘴边,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二人都出自郦家,必不可能好好配合自己。 这时没个由头的将他们叫来,不可能从他们嘴里问到什么关键消息,也别想拿到有用的东西,反倒会让自己在气势上受挫。 所以必须找到某个缺口,顺势而入,才好对他们出手! 想到这一层,黄鸣心中便有了主意,之前只是偶然为之,没想到现在却成破局之点了:“来人!” 房外一直都有衙门的差役守着,听他招呼,一人忙进来:“二老爷有何吩咐?” “去牢里传话,让他们把那两个被本官拿来送狱的当街殴斗者带过来!”黄鸣随口吩咐道。 面前的差役立刻答应一声,转身就去。 这打架的两人罪过其实不大,但黄鸣想着可由此二人入手,从而慢慢把手伸到刑房。要是能再破几个积压在册的案子,自己在衙门里的威信自然就立住了。 毕竟比起其他的,他对查案还是更有把握。 可计划却赶不上变化,没一会儿,那差役就有些含糊地跑了回来:“二老爷……” “嗯?人呢?” “人……那两人前几日就已被放走……”在黄鸣的注视下,这差役心头一寒,忙如实回道。 “放走?谁下的令?”黄鸣的两条眉毛迅速绞在一起,带了些怒意问道。 这让对方的压力更大,赶紧撇清道:“是五老爷让放的人……” “五老爷?”黄鸣拿眼一瞪,对方即刻明白过来,赶忙改口:“是王牢头,他说那两人也没什么罪,留在牢里既不妥,又浪费粮食,就下令把人放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牢头的做法是对的,那两人只因打架入狱,确实不该关太久。 但是,这天下间太多事情就不能只看表面。 人是黄鸣抓进来的,那就算要放人,也得先问过了他,不然就是不给他黄县丞的面子! 又或者,作为县衙老人,实权在手的王牢头,压根就没把黄县丞当一回事! 黄鸣突然一笑,便道:“那你就去把王牢头给我请来吧。” 那差役有些犹豫地看一眼黄鸣,却见其眼中有寒芒闪动,心下更是一紧,不敢多言,即刻答应着便去。 没一会儿,一身皂色公服的王牢头就大剌剌地走进门来。 牢头在县衙诸多胥吏中其实地位真不算高,并不在六房典吏之上。 之所以会被人称作五老爷,只在典史这个真正的半官之下,只因他所管的牢房独立性更大,许多情况下,牢中犯人的去留乃至生死,还真就是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让牢头的权势地位自然就盖过其他胥吏,有时连几位官员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位王牢头显然就认定了自己在衙门里有着过硬的地位,见了黄鸣这个县丞也只是抱拳行礼:“不知二老爷你叫下吏过来有何事吩咐?” “也没什么,就问你一件事,前几日我来县衙时曾交了你们大牢两个犯人,怎么就给放了呢?”黄鸣也不以为忤,微笑着问道。 王牢头还不在意,也笑道:“是有这么两人,不过小的也问过他们了,他们是因为当街吵架,才被二老爷下令拿了的。其实真不是什么大罪过,关上一两日,稍作惩戒也就是了,所以小的之后就把他们放了。” “是这样么?”黄鸣继续微笑道,但要是熟悉他的人,就能看出他笑容里已多了几分杀意,“这么说来,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喽?” “是啊,些许小事,下吏自然就自己定了,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话未说完,砰一声响起,黄鸣已拍案喝道:“王十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纵人犯,你可知罪!”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三章 突破口(中) 黄鸣突然变脸可真杀了王牢头一个措手不及,让他身子一震,愕然抬眼望来,刚想说什么,却被黄鸣迅速截断。 “本官问你,你身为县衙大牢的牢头到底是何职责?” 被气势所夺,王牢头只能乖乖回话:“下吏的职责就是看守人犯,维持牢中安定,不让牢中犯人出现病症或瘐(yu)死之事……” “可有哪一条写明了你可自己做主,决定关谁放谁?” “不是,这一直以来,我们牢里都是……” “回本官的话,我大明律令,或是县衙规矩里,有哪一条写明了你一个牢头可以定人有罪无罪,抓人放人?”黄鸣急声迫问,双眼更是盯死了对方。 王牢头这时的脸色真个唰一下变了,他终于察觉到情况对自己很是不利,可又不能不答:“没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可下吏这么做也是按常理办……” “常理?什么叫常理?本官抓进来的人你随意就放,这就是所谓的常理么?还有,你说他们是街上吵架才被拿进大牢,我问你,这是怎么知道的?” “这自然是问的他们……” “审问?你一个牢头,有什么权利审问犯人?” “不,不是审问,是讯问!”王牢头顿时就慌了,赶紧解释找补道。 “就算是讯问,你凭什么确定他们所说就是真的?居然就因为两个人犯的一面之词,你就把他们都给放了?” 王牢头顿时无言以对,这要如此说来,他还真就解释不通了。 “心虚了?本官就问你,是不是收受了这两个人犯的好处,所以才放走了他们?”黄鸣抓住机会,继续追问。 王牢头这下连忙否认:“没有,下吏岂会如此糊涂,知法犯法,我从没收过他们半文钱。” “是么,那你为何会不作上报就放了人?是因为你与他们关系匪浅,本就是朋友,甚至是更亲密的关系?” “没有的事,我从未见过他们,只是因为不想浪费牢中粮食……” “这理由你觉着可以取信于人么?牢中粮食又不用你自己出,你会在意这个?还有,如今大牢里也才几人,关两人多些时候,对你来说,也无任何影响!” 说到这儿,黄鸣突然喝道:“你可知道本官为何要将此二人抓下,并特意安排把他们关进县衙大牢么?” 在对方满心疑惑的时候,黄鸣就已迅速自己给出了答案:“只因为本官怀疑此二人可能与白莲教妖人有关,打算真正任职后,再进行讯问。 “可你倒好,居然把这么两个重要的犯人给放了。要我说,恐怕你就是与他们串通在一起,你也是白莲教的妖人,所以才会私下里放走了他们!来人——” 早有准备的黄通和黄达两人立刻就从门外冲入,一把就将震惊不已的王牢头给按翻在地。 黄鸣当即喝道:“这就去了他的衣冠,以其与白莲教有勾结论罪,先押去大牢,等本官将此事报于县尊,再作下一步的处置!” 两个心腹当即答应一声,拖着王牢头就要出去。 这一下,王牢头是真个慌了,连忙挣扎着叫了起来:“大人,小的冤枉啊,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干出与白莲教勾结的事情来……” 再是小县城的胥吏,也知道白莲教在如今的大明朝是个多大的禁忌。 一旦真与之沾惹上了关系,恐怕就是家破人亡,谁也救不了自己。 黄鸣眼眸一转,这才说了句:“慢着,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老实说,为何放了那两个犯人?” 王牢头此时一心撇清自己和白莲教无关,已经完全不作他想,赶紧叫道:“我说,他们家人给我送了钱,每人八百钱,我……我就把他们放了。” 这才是实情,他确实是收了钱,也不多。 但在王牢头看来,这点小事能收下一千六百钱也就够了,以前他也没少做这样的事情。 可没想到,这一回,却闯了大祸! 黄鸣摆了下手,两人放开了他,然后就见他在纸上刷刷点点写了些东西,再将之拿过,放到王牢头面前:“签字,画押。” “什……什么?” “你的罪状,收受贿赂,私纵犯人。你既已认罪,自当签字画押。” “我……”王牢头自然不想签字,刚想拒绝,却见黄鸣又道:“你若不签字,就是说事实还是你与那两个白莲教的妖人有勾结……” “我签,我签……”被如此揉圆搓扁地一番整治后,王牢头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之心,身子一软,趴在那儿,口中则连声说道。 随着黄达把这份供词放到跟前,由着他别扭地握着笔管,在底下歪歪扭扭地写个王,再把十一二字也添上,又按了手印,这才把供词重新送回给黄鸣。 黄鸣神色不变的将之放到案上,然后才下令道:“将他带走,关入大牢,仔细看押,不得再放走了他。本官待会儿就去见县尊,商议如何处置此等贪赃枉法,玩忽职守之徒!” 黄达和黄通忙答应一声,拉起早软成一滩泥般的王牢头,就往外去。 黄鸣脸上郑重,心中却是一松。 确实没想到,自己本无意准备的突破口竟被此人给放了。 好在,这人自己反倒成了更大的突破口。 只要王牢头被确认定罪,自己再顺势挖下去,有些人自然就藏不住,那就可以和县衙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好好斗一斗了。 说到底,这儿只是一个县衙,他们那点手段与京城里真正杀人不见血,以及白莲教的那等凶狠阴险的招数相比可差太远了。 而且,县衙里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间的牵扯越多,自己找到这个突破口后,对付他们就越是容易! 就在他已经开始着眼于如何通过王牢头这个突破口来进一步寻找目标时,一人却匆匆赶到,见状急忙喊一声:“且慢!” 然后,此人又很快进到房中,郑重冲黄鸣一拱手,施礼道:“下官见过黄县丞……” 正是典史郦明冬赶了过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四章 突破口(下) 诸暨县内实在安稳太久了。 县衙内更是早成铁板一块,虽偶有矛盾,但大致上依然能保持着相当的稳定与平静,从而让上下人等都失去了该有的警觉性。 黄鸣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改变这一习惯,再加上现在时间正好在午后,许多人甚至都不在衙门,从而在黄鸣发难王牢头后,直到此时,典史郦明冬恰好有事寻他,才知出了事端。 眼见王牢头被拿下治罪,郦明冬也有些紧张,见礼后便直接问道:“敢问大人,这王十一哪里冒犯了大人,竟被捉拿?” 看到救星赶到,王牢头也急忙叫嚷着求救:“四老爷救我,小的冤枉啊……” “还敢叫冤!”黄鸣立刻把脸一沉,拍案喝道,“你真当本官好欺不成!” 说话间,他又看向郦明冬,把手中那份供词往桌上一拍:“郦典史你来的正是时候,且看看他王十一背着你我都做了些什么,这是他刚刚招认的罪过。” 郦明冬心下更是一凛,却还是伸手取过那供词,扫眼一看,脸色又是一变:“这……” 他还想为其开脱,说其中是不是存在着什么误会,黄鸣已抢先道:“你也看到了,此人有多么的胆大妄为,把县衙与他的职权拿来只为自己牟取私利。 “这还只是本官到来后作下的吩咐,他都敢如此自作主张,随意放人。由此可见,他平日里到底借着手中那点看管牢狱的权力贪污了多少好处,干下了多少欺上瞒下的勾当。 “郦典史,你说,像这样的人,咱们县衙能留着他,不对他加以严惩么?” 一番话堂堂正正,且又合乎律令,竟一时让郦冬明都挑不出问题,更没法为王牢头开脱。 支吾了几下后,只得叹口气道:“县丞大人如此公正下官自然是佩服的,但他毕竟多年看守县衙牢狱,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此就因为这一点小差多便要严惩于他,传出去,怕是会让县衙上下心寒啊。 “所以还望县丞大人三思,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黄鸣若有所思地看了对方一眼,态度却依然坚决:“要是连这样贪赃枉法之徒都不能处置,则我县衙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郦典史,此事本官主意已定,你就不必多言了。真出了什么麻烦,由本官一力承担便是。你们几个,把他给我押去大牢,再告诉牢中那些看守,他是因何被问罪的,若再有人因为交情什么的放了他,那本官一定严办了他们,而且罪加一等!” 黄通和黄达两个立刻答应一声,不顾郦明冬还想再作劝说,便已押着人直接离开。 到此,郦明冬也没了话说,只能是一声叹息,不再多言。 倒是黄鸣,对此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别看他也姓郦,而且似乎是县衙诸多郦家人里地位最高的那一个,但显然,其出身和影响力,还有心性什么的,远无法和其他几个同族相比。 此人,说不定会是今后自己与郦家一斗时能找到的关键突破口! 心里转着念头,黄鸣脸上却又露出和煦的笑来:“刚才多有得罪,郦典史你不要见怪啊。” 郦明冬明显有些跟不上节奏,愣了愣,才忙摆手道:“不敢,若大人所查一切是实,下官也以为该当严查此人。” “哦?你也觉着衙门里应该以律令为上么?”黄鸣目光一闪,当即追问道。 “当然……”话出口,他才感觉有些异常,咳嗽一声,找补道,“当然,有些时候,还是该以大局为重。” “我不这么认为,至少在诸暨这样的小县城里,就没有任何大局能比得过律法的!” 这一回,郦明冬再度无言,似乎是默认了黄鸣的这一看法。 黄鸣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所以没有在此事上有过多的纠缠,迅速就转移话题问道:“对了,郦典史过来有何指教?总不是为了救他而来吧?” 郦明冬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忙道:“下官是受人之托,来请县丞大人今晚去兴旺酒家赴宴的,还请大人莫要推辞啊。” “哦?却是何人相请?” “是我族叔,七叔郦文誉。” 宗族内的辈分和排行总是叫外人不好理解的。 比如这郦文誉,虽然年纪比郦明冬还小了不少,可辈分上却大了一辈。 而且,他虽然是族长郦常言的四子,可放到整个家族里,排行却在第七。 黄鸣双眉一挑,然后又笑道:“既然是郦家人相请,那本官自然不好推辞。这样,你回去告诉他们,今晚我一定叨扰。” “多谢大人赏光,这晚宴的时间就设在酉时正(十八点)。”郦明冬忙又补充了一句。 “好,我定准时到场。”黄鸣一笑点头。 见事情已经谈妥,郦明冬便不再逗留,行礼之后,告辞而去。 黄鸣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一阵沉吟,直到黄达二人回来,他才略略回神:“怎么样?” “牢里那些人见到王十一被关进去确实吃惊不小,至少表面上是已经不敢再有任何想法了。” “那就好。现在我们初来乍到,身边几乎没什么可用之人,你们就多辛苦些,帮着我继续盯着牢里,另外……”黄鸣说着又看向黄通,“今晚去见长风,让他尽快查一查郦明冬此人。 “我要掌握他的一切,包括他在郦家的真正身份,和过往的种种,以及为人性情,家中有多少人,与郦家各兄弟关系又如何……” 黄鸣一气道出了许多细节,黄通却都记在心上,然后才抱拳称是。 作为黄府的重要家奴,能被派来跟着黄鸣赴任做事,两人自然有着相当的过人之处。 当然,相比于他们,另一个重要下属,戚长风的用处就更大了。 他虽然没有跟着一起进入县衙,但身在衙门之外的戚长风所能做的事情,只比二人更多。 等到事情交代好,黄鸣就又随手翻看了几份根本没人关心的公文,时间就迅速过去,已是傍晚散衙的时候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五章 所赴非好宴 时隔一日,黄鸣又一次来到兴旺酒家。 不得不说,诸暨这小地方确实够穷的,整个县城里,也就那么几家酒馆,上得了台面的更少,兴旺酒家已经是县中首屈一指的存在了。 所以就是郦家请客,如果不想在自己宅子里安排的话,也只能挑在这儿。 当然,请客的酒家固然一样,可在主人不同的情况下,酒宴排场什么的,到底还是有着相当差别的。 昨日黄鸣请陈主簿喝酒,也就在二楼要了一座雅间,不光楼下客人满座,旁边都不时有谈笑声传进来。 可今日的整座兴旺酒家却都被郦家给包下了,从上到下,不见任何其他客人,掌柜和伙计们都在一楼待客,随时伺候。 当黄鸣带了羽墨入门时,掌柜的先上前相迎,然后郦明冬也满脸堆笑地过来见礼,自是好一通的交谈寒暄。 然后他就被引上二楼,却发现今日的二楼也大变了模样。 本来被木板间隔开的一个个雅间,此时已全然打通,四周烛台处处,照得整座二楼一片灯火通明。 四边角上,还有一二十名青春可人的女子在那儿吹拉弹唱,把整个气氛都给烘托了起来。 只有中间一片,设了几个单独的桌案,居然还用的是分餐制,此时座位几乎都已坐了人,只有主客位,以及下首的陪席,还空着。 主位上的三旬男子郦文誉本来正和几个人说笑着,见黄鸣二人上来,便也含笑望来,旋即起身拱手道:“黄县丞来得倒快,在下几个没有下楼作迎,有些失礼,还请不要见怪啊。” 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反倒是其他几人,脸上的表情不是那么自然,尤其是县衙刑房的典吏郦元望过来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阴郁。 黄鸣则哈哈一笑:“郦四少言重了,我怎敢让你降阶相迎呢?” “哦?黄县丞还知道我在家中行四?”郦文誉不无意外地问道。 “郦四少在县中也是大为有名的,只要稍作打听,自然就知道了。都说你最是温文有礼,待人以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黄鸣说着,已大步上前,很是自然就坐在了主客的位置上,还顺势拿手一按,冲其他人道:“各位都坐吧,不必多礼。” 其他人都是跟着郦文誉一起站起相迎,此时这么一看,就跟黄鸣才是这宴会上的绝对主人一般。 这让其他几个陪客的脸上又是一变,有人面色一沉,就想反讽两句,却被郦文誉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黄县丞果然是京城来的,气度风范确非我等小县城的百姓能比,不愧是皇上钦点的贡士,还能被皇上单独召见啊。坐,大家都坐。” 他这番话不但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主导权,还暗中向黄鸣亮了亮自家的本事。 你的出身,甚至在京城的一些细节咱们也都掌握了,我们郦家的势力不是你以为的那么不堪。 黄鸣自然听明白了其话中真意,却面不改色,呵呵一笑:“惭愧,我这也只是侥幸而已,而且贡试终究不算科举正途,所以只得来此当个小小的八品县丞。” 顿一下后,他又看一眼郦文誉:“不过我这官职虽不高,这一份想要为朝廷,为诸暨百姓有所作为的心却不小,只要职权在手,我是必为据理力争的。” “说的好,在下佩服。我们郦家其实也是一样,也想为本地百姓做事,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丰衣足食。”郦文誉随口说着,便又下令上酒菜。 在经过一番暗藏玄机的口舌较量后,双方谁也没占着便宜,于是就先上酒菜,边吃边谈。 接下来自是一番推杯换盏。 喝酒的同时,郦文誉又为黄鸣逐一介绍了在场这十来个陪客的姓名身份。 除了同在县衙的一个典史,三个典吏之外,座上还有一个郦家之人,却是郦家管事郦福,一个四十来岁,笑眯眯的男子。 另外几人,却是来自其他两家,宣家的宣宴和宣承,马家的马寿山和马寿川,四人皆是两家的嫡系子弟,三四十岁年纪。 应是得了郦文誉或更上头之人的指示,这些郦家的陪客虽然对黄鸣抱有一定的敌意,但至少当了面,没有真个发作,假模假样的还频频跟他敬酒。 至于宣马两家的人,则更是陪客里的陪客,也就比四周吹拉弹唱的女子们要醒目些。 酒过三巡,已有了数分醉意的黄鸣,终于是不想再与对方兜圈子,在郦文誉再度向自己敬酒后,他忍不住问道:“郦四少,你今日请我赴宴,应该不止是为我这个新来的县丞接风吧?” “黄县丞还真是快人快语啊。”郦文誉停杯,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要比自己最小的弟弟还年轻一些的少年,心下难免有些羡慕。 想当年,他也期望能在科举一途上有所建树,考中进士,功成名就。 虽然家里也有充足的条件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去科考,可自己终究没那天分。 连续五次参加府试,居然全部铩羽而归…… 这让郦文誉终于醒悟过来,自己不是读书考试的料,比之已有举人功名,正在杭州为官的二哥可差太远了。 而眼前的少年,不到二十,就已经因为身在北京,出身不凡,就通过捷径成为了真正的朝廷命官。 命运,当真是何其不公啊。 这样的情绪也就那么一瞬间,就被郦文誉迅速压下,脸上笑容依旧:“除了接风,在下今日请黄县丞过来,也无非两件事,一自然是想与你多作交往,今后咱们也可以互帮互助,好让诸暨县更加的太平安稳,如此你们县衙有了政绩,我们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各取所需。” “互帮互助……”黄鸣玩味似的重复了一下这四字,“那第二件事呢?” 这时郦元也端了杯酒凑了过来,面上带着虚假的笑容:“这第二件事情,自然是想向黄县丞您看在我们三家的面子上,高抬贵手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六章 我想试一试 郦元,今年三十五岁。 作为郦家旁支,虽不受重视,却靠着自身的能力一步步脱颖而出,坐稳了县衙刑房典吏的位置。 别看他只是个吏,在衙门里地位不高,可真论起实权来,却在郦明冬这个典史之上。 因为一般来说,县里民间的纠纷案件,并不像后世文艺作品中所描绘的那样真由县令来过问,而是报到刑房,由他这个典吏带了手下书办们来作判定。 这方面,县令更多只是个橡皮图章,根本就无法过问,就是本该执掌刑狱大事的典史,也被同族的郦元给压了一头。 可即便如此,郦元在郦氏一族里的地位也依旧不高,虽说好处总有不少,但真正家中大事,他却是无法参与的。 这让郦元一直都憋着股劲儿,想要为家族立功,让族中上下对自己刮目相看。 而这一回,黄鸣的出现,以及眼下的情况,让他觉着自己已经找到了机会。 只要自己压住黄鸣,帮自家解决这个麻烦,族里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了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此时毫不犹豫就站了出来,表明了郦家的立场,同时还捎带着把另外两家也拉上了桌面。 黄鸣却不动声色,只笑吟吟地举杯饮了一口,然后看向郦文誉,好像是在等着他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一般。 是的,他直接就无视了郦元的说话。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如此当众无视自己更打人脸的? 郦元身子一震,脸色更是唰然而变,面容扭曲的他刚想发作,却被郦文誉抢先了一步,一只手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按,语气却有些严肃:“黄县丞,郦元所说就是我郦家上下和宣马两家的意思,也是今日请你赴宴的另一个诉求了。” 不管郦元刚才的表现是出自郦文誉的授意还是他自作主张,但既然说出口了,事关郦家的脸面,那他就只能承认并支持。 “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叫高抬贵手,我又没有对你郦家做过什么。”黄鸣继续装傻。 郦文誉叹了口气:“黄县丞,你我都是聪明人,又何必非要把话点破呢?你今日不是把个无辜的王牢头给拿下了么,不如看我等面子,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黄鸣的笑容瞬间一收:“你是指他?想让我看你们面子,把人放了,还不做任何追究,继续让他做牢头?” 郦文誉点头,然后又诚恳道:“当然,我们也不会让黄县丞你吃亏,此事之后,自有厚谢。”说着,他又拍了下手。 旋即,就有个下人上前,把个托盘送到黄鸣面前。 郦文誉伸手扯开托盘上的红布,就露出了上边放满的一排银锭,足有三十多个,草草一算,居然就有二百多两银子。 “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今后咱们常来常往,必然不会让黄县丞你失望的。” 说完这话,他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等着黄鸣接下银子,答应自己。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给足对方面子了,既有关系上的拉拢,也有好处上的给予,一个县丞,每年的俸禄才多少,只要不是傻子,就该知道做何选择了。 那一盘银子在这满堂的烛光里,更是发着耀眼的光芒,晃得不少人都是一阵眼晕,就是黄鸣都不禁眯起了眼来。 片刻后,他嘴角一勾,笑了起来:“二百多两银子,就只为保一个县衙牢头,郦家果然是好大的手笔! “怪不得这些年来,郦家在诸暨县有如此大的声势,能被人称作郦半城,能让朝廷县令都对你们束手无策啊。” 听他前边的感慨,郦家几人还自矜一笑,可到后边,这话就有些不对味了,几人看他的神情又有些不对。 郦元更是忍不住道:“黄县丞,你可想好了……这事可对你我都大有好处。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县令也好,县丞也好,真想坐稳位置,靠的可不是什么朝廷任命,而是下面人是否听你的!” “我明白,裘县令不就是前车之鉴么?”黄鸣瞥了他一眼,然后语气里带上了嘲讽,“不过吧,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挑战,越难的事情,我越有兴趣。 “更何况,就这点银子便想让我妥协,你们也把我黄鸣看得太轻了些。” 郦文誉闻言心里都有些来气了:“黄县丞,一个县衙牢头而已,二百多两银子,难道还不够么?他也就只是一时贪心,收了点好处,放了两个无关紧要的犯人而已,何必咬着不放呢? “黄县丞,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留一线,咱们才好一起共事嘛。” “是啊,一个牢头而已,居然就值得你们如此费心,还拿出这么多银子来。” 黄鸣也跟着道:“那要是照你这么算,县衙上下所有人其实都可以用银子衡量了?那这样,我也出银子,给你们,给你,给你,也给你……” 他突然就拿手指着郦元、郦舟和郦川,笑容都变得讥诮起来:“二百两够不够,三百两应该够了吧。你们拿了银子,就给我离开县衙,做不做?”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没想到黄鸣会反过来用这一手。 而更让大家感到惊讶的是,黄鸣说着,还自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来,啪一下就拍在了酒桌上。 有人随意一扫,就见最上头那张银票上赫然就写着“五百两”字样,下边也有见票即兑的话语,是杭州最大银号的票据。 现在黄鸣的身家足有十多万两,既然人都来浙江了,自然早一步就把北京的银票兑换成了这边的。 郦家想用这点银子砸他,那真就是自取其辱了。 整个郦家银子合一起,都没他多。 “黄县丞,你这是非要与我郦家,与我三家为敌了?”郦文誉终于按捺不住,阴沉了脸问道。 黄鸣撇嘴一笑:“我无意与任何人为敌,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本分。既然县令大人把刑狱粮税之事交我,那我就有职权办事。别说一个牢头,就是你郦元,还有郦舟,只要让我抓到错处,也会把你们统统法办,绝不容情!” 郦文誉深吸了口气,盯住了他:“看来我刚才的话,你是半点都没听进去了!与我们三家为敌,在县衙里你将寸步难行!” “是么?我想试一试!”黄鸣坦然回看着他,这一回,真算是彻底谈崩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七章 不欢而散各出招 一场名为接风恭贺,实为交好试探的酒宴,居然谈崩了! 本该你好我好,把各自的条件谈妥,然后各取所需,其乐融融的酒宴,竟急转直下,彻底来了个不欢而散。 这让宴上许多人都措手不及,竟是愣在那儿,连黄鸣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得而知。 也只有坐在离主位更远些的宣宴和马寿山两个,在黄鸣离开时与他打了个照面,互相还点头致意,算是保留着各自体面。 至于对郦家人,黄鸣却是连半点情面都不带给的,无视了一切,径直下楼,再走出这兴旺酒家。 出得门后,前方黑暗中,便有人影一闪,让黄鸣心下更是一定,那人正是戚长风。 既然早做好了与郦家翻脸的打算,黄鸣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至少得确保自身安全。 所以戚长风之前虽不在跟前,他还是早早派人联系了他,让他在外接应。有了此等高手随护,小小一个诸暨县内,自然不存在什么威胁。 见黄鸣和羽墨出来,戚长风也赶紧靠过来,没有急着交流,三人又迅速转过前方街角,彻底没入黑暗中。 也正是这时,楼上气白了脸的郦文誉才猛地把手中酒杯往地上砸去:“不识抬举!” 随着酒杯啪的碎裂,这边众人才跟被解开了定身咒般,纷纷有了反应,郦家众人都齐齐骂起了黄鸣来。 “这家伙也太狂妄了,真以为他是个官我们就不敢对付他了?” “一个太监儿子,不知走了什么运才做上如此小官,居然就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了,他注定做不久!” “四叔你说,要怎么对付他,你要发句话,我这就带人打断了他的狗腿,让他知道咱们诸暨县里到底谁说了算!” 众人全都一脸愤怒,摩拳擦掌,好像只要郦文誉点头,他们真就会不顾一切去让黄鸣好看一般。 在他们这一阵嚷嚷后,郦文誉反倒重新冷静了下来,立刻喝道:“都给我住嘴!此时再放这等狠话还有什么用,刚才也没见你们拦人!” 大家都为之一滞,其实就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有那么片刻,自己也被黄鸣身上透出的气势给压住了,不敢生出乱来的念头。 然后他又看向宣家和马家的四人,说道:“今日让你们见笑了,希望这点小事不会影响到我们三家的关系。” “当然不会,接下来郦家有什么决定,招呼我们便是。”宣承立刻笑着回道。 其他三人也紧跟着点头附和,一副要与郦家共同进退的架势。 见他们这么说,郦文誉这才放下心来,又一拍手:“罢了,不要为这么个不开眼的家伙坏了咱们自己的兴致,来继续奏乐,我们继续喝酒。我敬各位一杯!” 这位郦家四少确实也算个人物了,虽然刚遭遇挫折,被人当面顶撞,但很快又能稳住心神,与人继续欢饮,就跟没这件变故似的。 而这一番饮宴也是持续到半夜之后,方才结束,等那时,好像所有人真就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给忘记了。 但谁又真能忘了此事呢? 就算郦家人能暂时抛开,黄鸣也不敢忘,也必然是要想着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新的住处——之前几日不得上任,黄鸣也不是全然干等着,至少是把自己的住处给落实了。 住在县衙官舍终究有些不便,不只是那边的条件不太好,更在于四周其他人耳目众多,着实不利。 所以没几日,黄鸣就在离县衙半条街外的万寿街上挑了一处还算不错的院落。不是租,而是直接买了下来。 反正他银子足够,而小县城里的房价和京城一比,差了何止几十倍,自然是随手就买,都不用考虑的。 此时,这座足有三重院落,十多间屋子的宅院里,也就他们主仆五人而已,连下人什么的都还没招来呢。 “公子,郦明冬的身世情况我还没查到。”戚长风开口说道。 “我知道,这连半日都不到,自然难有收获。今日找你来,只为确保安全。” “不过郦家其他的一些事情,我倒又查了不少。” 黄鸣顿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现在的族长郦常言,多年前就曾有过秀才功名,之后又靠着一些朋友相助,才让本就是诸暨大户的郦家迅速成为如今的郦半城。而他的这些朋友,既有如今还是绍兴府中大人物的亲家鲁庭式,也有隔壁浦江县有名的大族邹家的邹恒元。” 不得不说,戚长风打听消息确实有一手,短短时日里,居然就让他把一些应该颇为隐秘的情报都给查到了。 黄鸣听后,神色也变得更为凝重:“看来郦家的触角要比我们想的更长,影响也更大啊。” “不错,其实这两者也就罢了,现在郦家最大的倚仗,还在他们内部,是郦常言的次子郦文华,他是郦家数代唯一的举人,如今正在杭州,在布政使衙门里当差,听说职权不小。” 黄鸣又挑了下眉,本以为对方只是土豪,谁想居然还有这样的势力和外援,如此看来,想与之交锋,要顾及的层面就更多了。 “就算如此,我也不惧他,说到底,我才是朝廷所任的诸暨县丞!”黄鸣说着,又道,“何况,我想我已经抓到他们的命门所在了,只要明日就审讯王十一,总能自他口中掏出些东西来的。” 他认定了,那王牢头一定掌握了郦家的什么隐秘,所以对方才会如此急着跟自己提条件,想把人捞出去。 “至于长风你,就继续暗中行事,我要更多郦家的情报,大小不论,尤其是郦明冬的,此人也是对付郦家的一个关键。” 当黄鸣已经下定决心与郦家一斗的同夜,喝完酒的郦文誉回家,也把事情经过尽数道出,惹得郦常言都勃然而怒。 然后,老人就做出了决定:“既然他如此不识好歹,那我们也不必给他留什么面子了。 “他不是喜欢拿刑狱之权说事么?那就老规矩,就先用些案件,称称他的斤两!文言,此事就交给你了。 “老夫要让他最后跪到我们面前,磕头认错!” 双方都已磨刀霍霍,想着出招破敌!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八章 突发凶案 次日,三月十五。 一大早,天气阴沉沉的,似乎预示着今日会有一场大雨。 黄鸣却已经早早来到县衙,就算下面的人都不肯把差事交上来,他也能主动出击,先从王牢头入手,对郦家发起攻击。 就在他刚坐稳了,想要发号施令,提王十一来盘问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自外快速而来,捕头钱四满脸慌张就冲进门来。 直到见黄鸣神色不快望来,他才反应过来,赶忙又退出去,再报道:“二老爷,出……出大事了。” “什么事?进来禀报。”黄鸣有些不以为然道,同时心下却迅速做出判断,这应该就是郦家人针对自己出的招了。 “是……是东城中门街上的郦五魁郦老板,被人发现死……死在了自家门前……已经,已经引得不少人去那边围观了。”钱四有些惶恐地禀报着,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 不怪他如此失态,实在是这样的人命案子在诸暨小县里太不多见,几十年都没遇到过,自然让人惊恐。 就是黄鸣,都不禁脸色一变,几乎站起身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郦家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为了让自己就范,竟敢拿人命案子来做事? 但随即,他又觉察出事情有些异样了,死的人也姓郦,这好像不合常理啊。 可不管怎样,当务之急却是得出警……啊不对,得赶紧过去,查看现场才是。 “钱四,你赶紧叫上此时衙门里的人手,这就随本官去那边看看情况,对了,那儿可有人过去保证现场不被其他无关人等破坏了么?” 黄鸣急声说着话,既是因为他就是如今掌管县城刑狱之人,更是出于一个老刑侦的多年经验。 一边问着,他已经大步走出,直朝外头而去。 钱四心里也紧张,都顾不上这位县丞大人和郦家人的那些关系了,只一面跟着,一面急声道:“我已经让两个兄弟先过去,至少要确保尸首不被动了,其他人却要听二老爷您的吩咐。” 黄鸣又瞥了他一眼,没再多说,只管大步来到不远处那三班衙役们平日里休息的堂屋前,才大声喝道:“既出了人命官司,你们还不都给我拿起家伙,随本官前往查探!” 此时的黄鸣,更是透着叫人不敢轻视的强大气场和自信,一时让这堂上十多人都不敢迁延,纷纷答应着,或取腰牌,或拿兵器,然后有些杂乱的,跟着黄县丞,急匆匆就冲出县衙,奔着东城而去。 此时,县衙里的其他人等也被这一番动静给打扰到了,比如才到来的郦家三个典吏,在知道出了案子后,全都冷眼旁观。 尤其是刑房典吏郦元,更是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来。 这出了案子,他作为刑房典吏本来自也当过问,至少也会有些压力。 但现在嘛,他只会干看着,甚至有机会,还会在旁拖个后腿。 只要黄鸣在这到任后的第一起案子办砸了,他就有一百种法子将其手中的刑狱之权彻底夺掉,将之彻底架空。 笑了一下后,他又突然想起一事,扭头就跟自己的一个亲信说道:“你赶紧去郦典史那儿,告诉他,这几日就不必再来县衙了。” 这位亲信立刻就明白了上司的意思,这是想断了黄鸣查案最有力的一股助力啊——郦明冬可是县里公认的会查案,不然以他郦家边缘子弟的出身,又怎可能被提拔到典史这样的重要职位上呢? 另一边,主簿陈充也闻讯走出自己的签押房,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他的脸上,平静如常,叫人看不透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只在和郦元目光相遇时,微微点头致意。 …… 诸暨县城实在不大,尤其是因为浦阳江横穿而过的关系,导致县城的东西两边只有南北两边的一半。 自位于县城中间地带的县衙赶去东城案发地,只花了不到顿饭工夫,还是步行。 可即便如此,案发的中门街左侧的翠云巷周围,已被数百人堵得严严实实。 这许多的围观百姓甚至都没多少能真个看到位于巷子深处的尸体,但并不妨碍大家带着些兴奋和害怕的在那儿翘首望着,议论纷纷。 连黄鸣带着一干差役到了近前,他们都全然不知,还在那儿堵着路,看着里头。 见此,钱四不用二老爷吩咐,便已高声喝道:“官府查案,闲杂人等通通散了,让开!” 他一边说着,已经带了手下兄弟挥舞着手中棍棒和铁尺,驱赶挡路的百姓。 这让本就乱糟糟的人群更为混乱,但在看明白他们的身份后,绝大多数百姓还是快速散开,不敢再堵路。 黄鸣这才得以顺利进入这条很有些狭窄幽深的小巷子,同时左右看看。 就是在这个由许多人围观的白天,这巷子都带给他如此感觉,就别说是清晨或是夜晚了,这儿一定更少有人,自然就不可能有什么凶案目击者了。 再看左右,都是高高的土墙,足有两人多高。 一边是县衙库房,自然不可能有人半夜上墙或出来,另一边则是一排店铺,好像也是同样的道理。 黄鸣一边走着,心中已经对案发现场四周的情况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这也让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习惯了后世到处都有监控,可以通过科技手段来对案发现场周围的一切情况进行重现,现在面对这么个几乎没人知道案发具体时间和当时周围发生什么的现场,他还真有些感到棘手了。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就那么一瞬,真个来到案发现场,看到那个倒在一处院落门前的尸体时,黄鸣却已调整好了情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他先是看看周围观望的人群,下令道:“让他们都离开。没有人碰过或移动过尸体吧?” 两个一直守在尸体旁,脸色都有些难看的衙役赶紧回道:“没有,我们一来就控制了这边,不让他们靠近。” “那尸体是谁发现的,什么时候?”黄鸣又跟着问道。 “是死者郦五魁的妻子阮氏,一早刚开院门,发现他死在院门前。”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三十九章 不是我干的 见黄鸣只站在离尸体还有几步远处,也不上前查看,光问些有的没的,钱四和不少手下心里自然就犯起了嘀咕。 看来这位二老爷也和其他老爷一样,别看嘴里说得好听,其实也一样,对凶案尸体什么的多有忌讳,到头来脏事粗活还得自己等上啊。 这么想着,他们对黄鸣的尊重也是迅速下滑,只随口应付着,还主动提议道:“二老爷,那阮氏就在旁边邻居处呆着,不如小的带您过去问问她?” 不想黄鸣此时却把头一摇:“不急。” 他在问话的同时,其实目光一直都在注意着陈尸现场的种种细节,以确认尸体确实未曾被人动过。 所以没有上前,也是为了确保尸体附近除了两个守着的差役和发现尸体的阮氏外,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现在一切都确定后,他才小心上前,绕过尸体正面,来到其身后,这才蹲下身子,仔细观察郦五魁的死状:“先验看了尸体,确定他因何而死,再问发现者也不迟。” “嗯?是。”几人见状,又对他有所改观,赶忙答应一声,看他的眼神又有些变了。 此时的黄鸣则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尸体上,压根不再留心这些县衙差役是怎么想的了。 “记一下,死者三十五六年纪,一米六六……五尺五六长短,致命伤是在头部,看起来身体其他部位并无损伤,不像是与人争斗后被杀,而是被人一击致命!” 黄鸣在看了尸体情况后,随口就把眼下可见的情况给道了出来,却让钱四大们大感惊讶,错愕地看着他,都没人出声的。 直到他又说了几句,然后一抬头看到所有人都木然站那儿,才皱眉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本官说的东西都记下了?” “呃……大人恕罪,小的们都不识字啊……”钱四硬着头皮苦笑解释道。 这让黄鸣也是一愣,方才想起这是什么时代,就算是县衙里,识字的也只是小部分。 他只能是吐出一口浊气,自己将这一切都暗记在心。 “头部的致命伤是被钝器击打所造成,可看着又不像是木棍之类的武器……由伤口深浅位置来看,这是在侧前方被突然打中,而非被后方偷袭所致。 “也就是说,凶手要么是埋伏在此,突然冒杀,打死了他,要么是与他关系匪浅,是他完全不曾防备之人。一般来说,后者的可能性要比前者更大,熟人作案概率更大。” 见黄鸣只观察着尸体就道出这许多,钱四等差役更是满脸的惊讶,眼中的敬意也更多了几分。 要是这番说辞是真的,那二老爷的本事可太强了,是他们所完全不知道的领域。 确认再无遗漏后,黄鸣才呼出一口气,随口道:“搭把手,把尸体翻过来。”说话间,自己已先出手去抬尸体的一边了。 这下更是让众人都为之一惊,远处的几个差役和百姓,都发出一声惊呼。 钱四和几人更是赶忙就凑了过来,抢着道:“二老爷,这等脏活就咱们来做吧,可别污了您的身子……” 再怎么样,人家也是官啊,尸体这等污秽之物,怎是二老爷能碰的呢? 黄鸣却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跟着他们一起把尸体翻身,在感受尸体的僵硬程度的同时,口中说道:“这有什么脏的,想要查案,这可是最好的证据了。尸体是会告诉我们许多案发时的事情,甚至真相的。” “啊……”钱四都吓得一个哆嗦,差点连尸体都扶不住了,“这,这是要诈尸么?” 黄鸣一愣,也笑了:“不是诈尸,是通过观察尸体的种种表象,来推导案发时的经过和细节。来,把他的衣裳往上掀,把身体整个露出来看看。” 钱四对黄鸣是愈发的敬重了,但即便如此,真要帮尸体把衣服掀开时,手还是有些发抖的。 没法子,他十多年差事下来,也办过不少案,拿过不少人,可如此对待一具新死的尸体,却还是第一遭。 衣裳卷上,整个躯体露出,黄鸣目光一凝,更重要的东西也就落入眼中了——尸斑。 作为前世的老刑侦,黄鸣虽然没有系统的学过法医专业,但相关经验还是不少的。 比如说根据尸僵和尸斑来推断凶案发生的时间。 就眼前的尸体来看,无论是尸体的僵硬程度,还是尸体正面胸腹着地处已经大面积涌现的尸斑的特征,都可以让他做出一个初步的推断——案发距离现在大概是七到八个小时。 现在是辰时正刚过不久,也就是上午八点多,以此推算,案发就是在深夜十二点,也就是子时,三更左右。 “他应该是在三更前后来到家门前,然后却被不知是谁的熟人袭击而死!”黄鸣口中念念有词,“看来是时候见见那位发现死者的目击者,他的夫人阮氏了。” “二老爷,您真能肯定郦五魁是死在这个时间的?”钱四更感惊讶道。 黄鸣轻轻点头:“应该错不了。” 又不是后世,还有人懂得通过某些手段让尸体状态发生改变,从而误导警方。 “那小的这就带您去见阮氏。”钱四一面让人继续守在这儿,等着仵作过来做进一步的检验,一面已亲自带了黄鸣去旁边的宅院,找那阮氏。 …… 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小小的县城自然很快就散播开来,郦家大宅里,也迅速收到了消息。 刚起来没多久的郦常言一听说出了郦五魁被杀一案,脸色就突然变了,赶紧道:“让文言这就来见我……” 不一会儿,同样神色凝重的郦家三子郦文言就赶了过来:“爹,你找我可是因为郦五魁的事?” “我让你给他造些麻烦,弄几桩麻烦的案子出来,你怎么就闹出这么大事?还伤了我们自己族人的性命,你……你是怎么想的?”老人怒声责问道。 郦文言赶紧解释道:“爹,你听我说,这根本就不是我安排的,我就是再糊涂,也不会拿我们自己族人的性命来对付那黄县丞啊!” “那是谁干的?” “不,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干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章 问讯 隔壁程家宅子正堂上,多名妇人围在一处,正安慰着中间倚着桌子嘤嘤哭泣的女子。 她们都七嘴八舌,说个不休。 “郦家娘子,你且宽宽心,事情都已发生了,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郦家娘子你听咱们说,郦掌柜出了这样的事情,官府一定会查明真相,给你一个公道的。” “郦家娘子,不如你今夜就睡在我家,我与你好好说说话……” 或许这些邻居妇人与阮氏关系没有那么好,但此时,她们对她还是颇为关心,温言劝说,宽着她的心。 直到黄鸣几人进得堂来,她们才扭头望着,又有些不安地稍稍让出路,让黄鸣得以来到阮氏跟前。 看到阮氏时,黄鸣倒是微微怔了下。 这妇人不光年纪正好,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而且模样极其俊俏,现在又是这般梨花带雨的哭泣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了。 只不过,想起那郦五魁三十五六的长相年纪,就总觉着这对夫妇并不般配。 “你就是阮氏,郦五魁的妻子?”黄鸣很快又按下了心中的异样,温声问道。 阮氏哽咽了几下,柔弱无力地轻轻点头答应了一声:“正是……” “是你第一个发现的郦五魁的尸体倒在自家院门前?” 黄鸣这一问,却让阮氏再度悲伤起来,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抽吸着鼻子,半晌才艰难应道:“正……正是,我一早开门,就看到他,他倒在地上……” “那他昨夜彻夜未归,你就不担心么?”黄鸣继续追问着,并没有因为对方这般可怜的模样就有所放松。 阮氏不知是更觉伤心,还是被黄鸣这咄咄逼人的架势给吓到了,一时面色发白愣那儿,都不会回话,只抽泣不已。 “还请你好生配合,如此才能尽快抓到真凶,为你丈夫报仇。”黄鸣见状又催促了一声。 这时阮氏还没作答,旁边就有妇人忍不住抱不平了:“这位官爷您这也太过分了,她刚遇到如此大事,心都是乱的,怎么就能好好回话呢?” “就是就是,官爷您要问她,也得等上一两日,等她平复些心情……” 就连跟着一起来的钱四,都张了下嘴,想要劝黄鸣不要逼迫过甚。 不料黄鸣却一声冷哼:“你们懂得什么?本官这么问她不是为难,而是真心想帮她,帮她尽快抓到凶手,不然时间隔得越久,那凶手就越可能逃之夭夭!” 他身上自有一股凛然之威,此时板起脸来,真就让众妇人感到压力,一时自不敢再多话。 “阮氏,我知你伤心,但事关人命,还望你暂且收拾心情,好好回话。”黄鸣又正色道,语气倒是又温柔了些。 阮氏强自吸了口气,这才稳了稳心神,低声哽咽道:“回官爷的话,我当家的说是昨夜半夜才会回来,我也习惯了,自睡下。却不料今日一早,我醒来还不见他,这才心中感到不安……但也只以为他因见回来得迟了,去了店铺里歇下,所以只早早开门,却不料见到他……他……” 黄鸣仔细听着,这时才问一句:“你说他早告诉你昨夜会在半夜后才回来?他去做什么?” “嗯……他说去收账,城外十里牌有个老客去年时就欠下了好几千钱,之前一直拖着,过年也不曾还上……前两日听说那边有钱了,当家的就定在昨日过去收账。只是没想到,却是这般……” 黄鸣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他才会在半夜回来……对了,这郦五魁是做什么买卖的?” 这倒不用阮氏回答,身后的钱四已迅速说道:“郦五魁是附近中门街上绸布铺子的掌柜,不过这铺子听说也是郦家的产业,他只是占了一定的股份而已。” “是这样么?对了,你家中还有其他人么?又或是还有其他人知道他昨夜去收账,并会在半夜回来?” 阮氏迟疑了下,还是回道:“我与当家的成亲不到一年,还没有生个一儿半女……” 在又垂泪伤心了一阵后,才又道:“家里有两个仆妇,不过他们前两日有事被打发回去了……还有就是当家的有个侄子叫郦青的,有时也来家中住上几晚,不过多数时候,他都在铺子里做事,夜里也歇在铺子里。” 黄鸣挑了下眉:“那他现在人呢?” “应该还在铺子里吧……” 黄鸣即刻扭头:“去把这叫郦青的给我找来,有事要问他。” 自有差役答应一声,转身就往外去。 然后,黄鸣又询问了阮氏一些关于死者的个人问题,比如平日可曾与人结仇,与人有什么感情或是金钱上的纠葛。 但就她说来,郦五魁还真没什么仇人,他为人一向大方,好交朋友少结仇是一方面,更在于他可是郦家人。 在诸暨县内,可没人敢得罪郦家人。 问了这许多后,黄鸣方才呼出口气,冲阮氏一抱拳道:“多谢你如实相告,我暂时都问完了,如果之后还有什么问题,或许还会前来打搅。” 说着,他起身便告辞离开。 也是直到他们几个走后,刚才噤若寒蝉的妇人们才又叽叽喳喳起来,或是继续劝慰阮氏不要伤心,或是小声议论这位官员,觉着这位官老爷也太过年轻,但又有官威,着实叫人印象深刻…… 走出院门,黄鸣依旧是若有所思,钱四则好奇道:“二老爷,你觉着郦五魁的死是和身边人有关?” 黄鸣扭头看他一眼:“你不这么看么?”说话间,眼角上瞥,正瞧见门楣上那两只硕大的,还点残烛燃烧着的灯笼,心中顿时隐约的产生了些什么想法。 “小的觉着这应该就是一起普通的劫杀案,甚至凶手都不是本县之人,而是不知从哪儿流窜过来的盗匪。”钱四说的理所当然,很是肯定。 黄鸣倒是来了兴趣,一边重新回到案发现场,一边随口问道:“哦?你却是从哪里看出来这是流窜盗匪杀人?”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一章 熟人作案 钱四大有在新上司面前表现一番的意思,当即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二老爷您想啊,这郦五魁可是郦家的人,咱们县里,哪个不开眼的敢得罪他们,更别说杀死他们族中地位并不算低的人了。 “这要是被查出来了,别说我们官府不会饶过了他,就是郦家,也能要了他的小命! “就只有外敌流窜的盗匪,不知深浅,才会无所顾忌地杀人劫财。 “另外,就那阮氏所言,郦五魁这次是带了讨账回来的银钱归家的,这就更成为他被盗匪夜间劫杀留出原因了。因为就现场来看,并没有任何钱财留下,明显是被凶手夺走了。”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旁边不少县衙差役也都各自点头表示赞同,大家都只觉着钱捕头不愧是钱捕头,查案果然厉害。 黄鸣此时目光却落到了郦家院门上方,那两只同样硕大的灯笼上,突然问道:“谁是第一个赶来现场的?” “是小的。”一名差役忙回道。 “你来时,这儿还有其他人么?” “有的,附近有几个住户被惊动,匆匆赶了出来,小的来时,他们就围在尸体附近,还是小的把他们赶到一边。” “去把那几人也都找来,我有话问他们。”黄鸣说着,又看一眼钱四:“你的这一论断看似有些道理,但其实却藏着问题。” “还请二老爷指教。”钱四有些不以为然道,自己的推断怎么看都很合理啊。 黄鸣又打量着那具正被新赶来的仵作检验的尸体,说道:“你是因为知道了郦五魁去城外收账,现在尸体边上又没钱财,才会做出如此判断的。 “可要是这钱财他压根就没有要到呢?那就不存在什么杀人劫财一说了!” 这话让钱四猛的一愣:“可是那阮氏明明说了……” “她只是说了自己知道的,可没说郦五魁一定能要来钱,此其一。其二,如果她撒了谎呢?其实郦五魁根本就不是因去城外要债才回来得晚的呢?其三,要是郦五魁打一开始就跟自己妻子说谎呢?” 三句话,让钱四一阵发呆,这些事情他还真不敢做出保证了。 “所以说,查案时,任何人的任何话,尤其是与死者相关之人的说辞,我们可以听,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能完全采信。不然,就会先入为主,被人引导着走上歧途,甚至因此酿成冤案。” 黄鸣语重心长的提点让钱四大受启发,当下里再不敢因为对方年轻就有任何轻视,立刻拱手躬身:“二老爷说的是,小的受教了。” 其他也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虽然他们没能完全听懂,但只看钱捕头的神情表现,就可知黄县丞所言句句在理。 这等表现,可比如今县衙上下那些官老爷们厉害得多了。 黄鸣倒没太留意这些捕快们的神情变化,只望向还在给尸体检验的仵作:“老陈,怎么样?” 仵作陈五忙停下手上的差事,恭敬回道:“禀二老爷,就如您之前所言,尸体确实未曾被人移动过,这儿就是案发现场。死者是在正面被人用钝器打中之下,猝然而死。” “能看出来是什么凶器么?” “小的才疏学浅,看不出来。只能判定是一个颇为沉重的,又有些宽大的物件,砸中脑门的第一下,就把他打得退了两步,然后第二下,第三下后,就结果了他的性命,使他因头颅破裂而亡,然后倒下,趴在了这儿。” 黄鸣点点头:“你有没有觉着这陈尸现场有些古怪?”黄鸣又问道。 “大人这么说来,还真是……”老陈沉吟了一下后,深以为然点头。 “这有什么奇怪的?”钱四好奇道,他是真没瞧出问题来。 黄鸣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来问你,若是你正面遇袭,会做何反应?” “自然是后退招架……” “那要是招架不了,连续被打中头颅后,又会怎样?” “那就是倒下丢命了。” “怎么倒?” “往后……”话出口,钱四终于迅速明白了过来,“是啊,人该是仰面向后倒下死去的,头在远离门户一边,怎么这尸体却是头冲着门户,趴着死的?这不合常理啊……” “是啊,可眼前的现场也好,尸体上的具体情况也罢,不管怎么看,人都是向前倾倒着,死去的!这太古怪了,着实不合常理!” 黄鸣眯着眼,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一个推测:“除非是,即便到了死前,死者依然觉着自己并不畏惧行凶者,所以不是向后,而是向前,想要抓住对方做理论。 “结果才又挨了一下,然后才会以这样一个前倾的姿势倒下。” “他不怕凶手,怎么可能?都这时候了……” “这就是我做出之前推断的原因之一了,因为他在当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啊,他很熟悉凶手,并一直以来都是对方怕他,或是对他恭恭敬敬的。结果昨夜这个一向屈身于他的人却突然对他下手。 “或许一开始他不知对方身份,所以才会退后,可在挨了一下,对方又上前时,他却认出凶手来,于是他想用身份去压,结果换来的却是更凶狠的攻击,直到将他击杀,让他前倾倒地。” 这回,钱四真就被说动了,只是他心里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二老爷的判断固然在理,可小的还是觉着有些牵强,可还有其他能说明凶手是熟人的证据么?” “当然,老陈——”黄鸣又扭头对仵作道,“尸体身上可还有其他值钱的物件么?” “有的,他怀里还有个钱囊,里头有好几十钱,手上有个玉扳指,看着价值也有好几两……”一边说着,仵作把尸体的手抬起,将那只扳指亮了出来。 钱四顿时面露愧色,他作为查案的捕快,居然把这等重要细节都给看漏了。 显然,黄鸣早将这点看在眼里,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判断:“若是真为了劫财杀人,凶手不可能只拿走要来的账中银钱,而该继续搜刮尸体,把值钱的东西都取走,尤其是怀里的钱囊。 “可眼下,尸体身上居然还有这许多值钱的东西,这绝非一个谋财害命的盗匪所为,而是他的熟人作案,然后伪装成……不,应该说是连伪装都没装,只是被人错判为劫杀。”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二章 凶手有两人 一番推断入情入理,还有确凿证据,顿时让钱四等人彻底心服口服,口中称是的同时,看向黄鸣的眼中也有了更多了敬意。 正这时,又有几个街坊邻居被差役带了过来,一个个束手束脚,一副不敢与黄鸣当面说话的模样。 见状他又是一笑,温和道:“各位乡亲不必害怕,本官虽是县衙县丞,并负责今日这起凶案,但绝不会因此便胡乱冤枉人,请你们过来,也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当面问一问你们。” 黄鸣的态度和说辞还真起到了一定作用,几人果然镇定了些,纷纷上前见礼,等候询问。 “你们都是听到阮氏叫嚷后赶出来看到凶案现场之人吧?”黄鸣这才正色问他们几个。 “正……正是。” “先把你们各自的姓名留下,放心不是为了为难你们,只为在将来做个见证。” 当下,这几个就各自报了姓名,都是些普通的,诸如李大有,方富贵之类民间可见的名字。 “我再问你们,当时出来时,外头天色如何?” 几人迅速对视了几眼,才由一人回道:“那时天刚亮不久,今日又是个阴天,所以看着有些擦黑。” “对的,小人赶过来时差点都没看到尸体,险些被绊到。要不是方老哥扶了我一把,恐怕……”这位更是一脸后怕地补充道。 黄鸣点头:“也就是说这院子前都是黑魆魆的,过来都不甚方便了?” “正是。” “那这院门口的灯笼也是熄灭的了?” “当然,不然我等也不会看不清眼前情况了。” “明白了,多谢各位如实相告,你们可以回去,如果到时县衙差人相召,还望你们能抽出些时间来作证。” “敢问大人,只是作证这几句话么?”有人壮着胆子又问了句。 “不错。”黄鸣笑着点头,这才送走了他们几个。 到了这时,他心里已经对这起凶案有了一定的眉目与答案,现在就得看看下一个相关之人是个什么情况了。 也没多久,一个二十四五岁,相貌俊朗的青年就被几个差役带了过来。 当他一眼瞧见地上的尸体时,远远的,整个人就呆住了,半晌后赶紧奔过来,带着惊慌与哭腔道:“叔叔,你怎么……怎么就被人给害了呀……” 说话间,人更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尸体边上,痛哭起来。 这番表现落到周围众人眼中,都只觉着一阵心酸,让人都想要过来劝慰一番。 同时,四周人等的一些议论声也传了过来。 “郦青这孩子也是命苦哇……早些年,十岁就没了爹娘,完全得靠自己叔叔养着。现在,就连他最亲的叔叔都突然死了,哎,造孽啊……” “听说郦五魁对他可是很不错,自己没有儿子,真就把他这个侄子当儿子看待,他那绸布铺子许多事情,都交给了侄子照看,说不得百年后,这铺子就要传给他了。” 黄鸣目光闪烁,这么看来,动机又多了一条啊。 “你叫郦青,郦五魁是你叔叔?” 相比于软弱无助的阮氏,郦青作为男人就要坚强不少了,虽然还在哭着,却迅速做出了回应,抹了把泪抬头回道:“回大人的话,小人正是……” “你之前在哪儿?为何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都不见你回来?” “我,我一直都在铺子里忙着,根本就不知道出事……” “哦?居然如此专心致志么,就没个人来给你报信的?”黄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郦青目光垂落,还有眼泪流淌出来:“大人有所不知,我叔叔一直教我要专心做事,尤其是盘点店中货物时。 “昨日正好就有一批货从杭州送来,小的夜里清点了一半,因熬不住才去睡下,然后起来后又继续清点。因为关着店铺,身在后边的库房里,所以真就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要不是差爷找了附近熟悉的人敲我后门,恐怕到现在小的都还在清点布匹,不知家里已出了这样的事端呢。” “竟是这样么?”黄鸣目光一闪,“也就是说,这儿发生的一切和你没有半分关系了?” “当然没有!”郦青当即答道。 随后才反应过来,惊道:“大人,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怀疑是我害了我叔叔?我就是再混账,也干不出这样悖逆人伦的事情来啊……” “你不要急嘛,本官也就这么一问,毕竟关系到一条人命,总得排除一切可能才好确定凶手。我也不瞒你,本官经勘察现场,已经可以确认,这起凶案就是郦五魁的熟人所为。” 黄鸣说着,继续盯住了对方,不放过对方的一切神色变化。 “啊?”郦青再度惊得神色一变,“这,这不可能吧!我叔叔他可是个好人啊,从来不与人结怨……” “是啊,所以此事就着实蹊跷了。你既是他的侄子,对他应该深有了解,说说,他都有哪些亲朋好友,或是关系走得近的,尤其是知晓他昨夜会于深夜要账回来的人。” 郦青立刻陷入了思索,半晌后才斟酌着道:“我叔叔他为人大方,与人为善,倒真结交了不少朋友。就是我们郦家内部,便有十多个关系甚好的。 “还有就是中门街上,我们店铺左近那十多家铺子的掌柜,也和我叔叔经常一起喝酒说话。 “不过要说知道叔叔他昨夜去要账,半夜回来的,却不多。除了我,就只有当时刚好来我们店里说笑的姚掌柜了。对了,店里另一个伙计胡贵当时也在旁,应该也听到了。” “来人,去把这两人也叫来……带去县衙吧。”黄鸣看看四周越来越多聚集起来的人群,最终下令道。 此时仵作对郦五魁尸体的检验已经完成,该问的话也差不多了,确实得先回县衙,重新整理下思路,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事实上,黄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至少是确认了一个凶手,只是这第二个,还得往下查了后,才好百分百确认。 而在带队离开之前,黄鸣又下令,把郦五魁家也给封了,至少这两天里,任何人不得入内。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三章 借题发挥 郦家大宅。 一向规矩听话的郦明冬此时却直闯而入,在正厅前与众人对峙,神情里满是不甘与悲愤。 “这事你们定要给我个说法,为何出了这样的案子不让我过问,甚至都不让我去县衙!” 面对他的大声质问,下人奴仆自然不好多言,年纪最轻,脾气最暴的郦文尚已迅速站出来喝道:“郦明冬,你是什么东西,赶跑到这儿撒野? “你要说法?我现在就给你,这是家族的意思,是我们定下的,这案子你不得过问,也不能帮那县丞出谋划策!” 郦明冬盯住了对方,语气里满是惨然:“我知道你们打的都是什么主意,这些年来,你们那点心思我会不明白?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次被杀的就是我们郦家自己人,是我们的兄弟……” “这不用你来提醒!”郦文尚身后,郦文德也随之走了出来,沉了张脸,“可就因为郦五魁是我们郦家人,就更不能让你插手这案子!” 他一出面,气势上更是彻底压住了郦明冬。 郦明冬虽是县衙典史,可出身却是诸多郦家人里最低的。 其父早亡,而且还是旁支庶出,而他自己,死去的父亲与一个青楼女子所生,打小就被族中同辈欺凌,差点连族学都没能上完。 要不是他自己够争气,又对刑狱律法一道有着远超常人的天分与见识,只怕早就成为郦家的边缘人物了。 可即便因为有此才能,被郦常言特意安排在县衙任这重要的典史,可其实郦冬明在郦家的地位依然不高,是被所有人轻视之人。 而他,这么多年来也习惯了如此卑微地活着,哪怕自己儿子依然在族学里不受待见,也是忍耐不敢出声。 直到今日,郦五魁被杀一案,成为了导火索。 哪怕是对上郦文德,郦明冬都没有退缩,仰面看着对方,说道:“大兄,五魁可也是你的兄弟啊,他现在死的不明不白,你就不想找到凶手为他报仇么? “他和我更是情同手足,这些年来帮了我许多,我只是想为他做些事情,你怎么就……” 他深情的乞求却被郦文德无情打断:“你不必多说,族里已经拿定的主意绝不可能更改!” “为什么?” “因为要避嫌,既然死的是我郦家人,就不能再由我们郦家人去办案,不然县里上下会怎么看我们?我郦家一向给人公正慷慨的印象,绝不能因为这一人之死就有所变化!” “我看不见得吧!”郦明冬顿时红了眼,再顾不了其他,大声道,“你们那点心思真当我看不出来?不就是想借此事让办案的黄县丞下不了台么?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可是一条人命,是我们自己的族人兄弟……” 当然想过,正因为他郦五魁是我们的族人兄弟,我们才更想看到黄鸣抓不到凶手,如此才好名正言顺地发难,让其在县衙彻底没了威信,从而拿捏在手。 这话郦文德自然不会说出来,只黑了张脸断声喝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了,送去族中祠堂好生看着,让他冷静冷静。 “没有我的吩咐,不得让他踏出祠堂一步,也不得让任何人见到他!” 随着大少爷这话出口,五六个下人已立刻扑上,把还想说话,还想挣扎的郦明冬给迅速按住,半架半拉的,就把人带了出去。 可怜郦明冬,虽然有着典史的职位,可在这些族人眼中,依然和当初一样,是个所想所言都无足轻重的边缘子弟而已。 他甚至都无法从一众下人的控制中挣脱开来,只能是大声叫嚷着,最终被彻底带走。 也是直到这时,郦文言才匆匆赶了回来,正听见兄长一声冷哼:“不知好歹!” “大哥,郦明冬居然跑来搅扰,我看就该让他吃些苦头,不然难说他今后还会干出什么来。”老五郦文尚阴了张脸提议道。 郦文德摆了下手:“不急,他翻不起浪花来。对了老三,县衙那边怎么办的案子?” “果然就和我们想的那样,黄鸣真就自己带人过去了。是钱四跟着一道去的。”郦文言笑道,“他还装模作样的在现场走走看看,还问了郦五魁婆娘和周围一些人某些事情……” “哼,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一个京城来的太监儿子,才二十不到,还真能破这样的凶案不成?只要郦明冬他不出面帮着,这案子就不可能被查出来。”郦文尚理所当然道。 “老五说的是,接下来就是我们给他施压的时候了。老四已经过去了吧?” “对,就以我们郦家的名义,告诉他这案子一定要查个明白,还可以让绍兴府给他行文,要是查不出来,就治他个玩忽职守的罪名。他真以为县令给他的职权有那么好拿么?” “还有一点也不要忘了,钱四那些人也该出点事,然后就在家里待着了。” 三兄弟说着话,又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郦五魁的死将是他们针对黄鸣,让其彻底成为县衙笑话的契机,上下的压力,本身案子的复杂与艰难,再加上手底下人的突然不合作…… 三管齐下,足可让黄鸣彻底倒在此件案子上。 …… 县衙,二堂。 看着面前神色郑重的郦文誉,黄鸣若有所思:“这算是你们郦家给我的态度么?” 郦文誉似笑非笑,眼神犀利:“正是。既然县丞大人你管着我诸暨一县的刑狱,出了这样的案子,自然就该由你全权负责,若是查不到凶手,抓不到人,责任自然也当由你一力承担!” “本官明白了,那就请你回去听结果吧。”黄鸣从容回道。 “在下再多问大人一句,以你看来,这案子何时能有结果?” “用不了几天,很快我就会拿住凶手。” “此话当真?” “当真。” “那就算五天吧,要是五天之内你还无法破此案,就休怪我郦家去绍兴府告你!” 黄鸣盯着他,眼中光芒闪烁:“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我不认为最终的结果会是你们希望看到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四章 凶器 夜,县衙。 到了这个时候,衙门上下几乎都已离开,从而让整个县衙内都变得异常冷清。 空旷的环境,风一起后,甚至都有些渗人。 羽墨提了灯笼陪黄鸣来到位于二堂角落的殓房时,脸都有些泛白。 不知怎的,明明也就那么几步路而已,可到了殓房前时,总让人觉着这儿更冷些,后脖颈似有凉风吹来。 “怎么?你感到害怕了么?”发现灯笼的光影在颤抖,黄鸣笑着问身旁的少年。 “没……没有。”羽墨强自镇定,只是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放心吧,就算有鬼,也不会找你,你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何况,少爷我还在这儿呢。”黄鸣安慰了对方一句,这才推开殓房虚掩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响,让刚好些的羽墨又是一个哆嗦。 殓房内黑魆魆的一片,只有角落里点了一盏油灯,仵作老陈居然还在,正靠着那一点光亮,仔细端详着放在门板上的那具尸体。 在黄鸣的坚持下,郦五魁的尸体被带回县衙,毕竟案子未破,尸体也算是关键证据。 不过,就是县衙也不敢在没有得到对方家人允准的情况下就进行更进一步的检验,比如解剖。 在这个时代,官府还没有这样的权力,黄鸣也不敢做这样的决定。 此时过来,也只为查看尸体表面的伤痕,有些东西,之前未必显现,得到过了十几二十个小时后,才会慢慢呈现。 “老陈,有什么发现么?”黄鸣上前,随口问道,又把手上提着的一个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给你带了点饭菜,不嫌弃就吃些填填肚子。” 陈仵作是个面相显老,似乎有五六十岁,不修边幅的男子,模样有些丑陋,甚至吓人。 在县衙里,他也算是最边缘的人物了,一般只有出了大事时才用得着他。 这就让他显得很是孤僻不合群,一般的差役书吏什么的,对他甚至都有些畏惧。 面对黄鸣如此轻松随意的招呼,陈仵作明显有些惊讶,半晌才轻轻回道:“多谢二老爷,您是想来查问尸体的情况么?” “过来看看,或许有所收获。你先过来吃点东西,再和我说也不迟。” “是。”陈仵作答应一声,这才慢吞吞走来,随手就把一双布手套给摘了下来,露出干枯的一双手。 黄鸣冲他点点头,自己则来到尸体旁,还冲有些受惊的羽墨道:“过来帮我照个亮。” 羽墨的脸更白,但还是小心翼翼过来,然后找准位置,让自己尽量远离尸体,又能让灯笼的光线照在尸体上。 黄鸣也没强求,就借着这点光,仔细观察起尸体来,从上到下,全无遗漏。 最后,他的目光定在了其额头愈发明显的伤口处:“老陈,你能瞧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制造的伤口么?” 作为多年仵作,老陈早习惯了在这儿吃喝,此时一边嚼着一块肉,一边含糊道:“这凶器确实挺特殊的,少见。反正不是任何棍棒锤子等寻常可见的东西,而且大小还不规则。” “我也瞧出来了,这应该不是武器,可这么一来,就和我之前的推测有所分歧,那凶手既然是早有预谋,在门前伏击,为何不用更趁手的兵器呢?比如说刀啊,匕首什么的。” “少爷,查出到底是什么杀的他真就那么重要么?”羽墨壮起胆子,好奇问了一句。 “当然,因为只有查出这一点,才能确认凶手,才能让其无话可说。”黄鸣正色道,“其实我早就有了怀疑目标,可以说八成已定在那两人身上。 “但终究还缺少实质性的证据,也就是凶器。确认了这一点,并找到凶器,这案子才算真正告破。” 羽墨哦了一声,既然是少爷说的,自然不会有错。 倒是老陈,此时开口问了句:“二老爷,其实既然你已有了怀疑对象,何不把人抓来,直接用刑拷问呢?官府之中,三木之下,就没有人能扛住不招的!” “可那样一来,也必然酿成冤案,我不想这样。”黄鸣却摇头道,“我既然有办法通过更合理的方式抓到凶手,又何必非要屈打成招呢……” 说到这儿,黄鸣突然轻咦一声,身子前趴,凑得更近,差点都和尸体来个脸贴脸了,口中则道:“羽墨,把灯笼凑更近些。” 羽墨都惊呆了,自家少爷真是完全不忌讳尸体的么? 这让他都少了些惧怕,上前几步,让灯笼更清晰的打在尸体头上,将上头的伤口显现出来。 黄鸣眯眼,又仔细端详了半晌,嘴角上翘:“老陈,你过来看看。” 陈仵作立刻放下碗筷,也赶紧跑了过来,跟黄鸣一左一右,趴尸体边上仔细观瞧,嘴里也是念念有词:“之前还不见,现在怎么就出现这样的斑纹了,圆圆的,好像是……” “就是这个了,我想我已经知道杀他的凶器是什么了!”黄鸣抬头,笑了起来,“至于它为何直到现在才显现,或许是因为印在额头上的力道不是太大,直到人死去一段时间,才会因为血液凝固,慢慢出现。” 他说着,更是直起腰来,招呼一声:“老陈你继续在这儿检验尸体,我去把凶器给找出来!” “二老爷您知道凶器在哪儿?” 黄鸣嘿的一笑:“这凶器凶手是不会扔掉的,既然我已经锁定了凶手,东西自然就能找到。 “我想,根本不用五天,明日,这案子就能有结果了!” 说这话时,他一脸的信心满满。 这案子其实真没那么复杂,一个小县城里的寻常百姓做下的案子,能有多缜密? 对有着丰富办案经验的黄鸣来说,这根本就是送分题了。 不过,在出了殓房,站到院中,看着前方那一片黑暗时,黄鸣脸上有些兴奋的笑容又慢慢收敛了起来。 案子固然是能轻松破掉,但是,自己能做的就只是这一点么? 千载难逢的机会已在手边,哪有不用上一用,以获取更多好处的道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五章 天助自助者 次日上午,胸有成竹的黄鸣又来到县衙。 只在自己的公房里稍作酝酿,他便发话道:“来人。” 片刻,黄通、黄达和另外两个县衙的杂役应声来到门前,听候他的差遣。 黄鸣当即道:“传令全衙,让三班衙役都按本官说的办,拿人,并安排在前院的旌善罚恶亭前审案,可让全县百姓都来听审!” 想要借郦五魁这一案对郦家造成冲击,自然就需要当众审问,从而让影响力扩到最大。 而作为县衙二把手,他这个县丞虽然有审案刑狱的职权,但终归是没有在大堂上当众问案之权。 所以黄鸣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在大堂之外,专门宣讲朝廷律令和地方道德的两亭之间的空地上进行审案。虽然是简陋了些,但胜在能让更多百姓前来听审,使影响更大。 可是在他这命令下达,等着面前下属答应时,却见那两个杂役都面露难色,踌躇一下后,说道:“二老爷恕罪……” “嗯?” “二老爷,今日衙门里除了小的几个杂役,其他三班衙役都还没来。” “怎会如此,这都什么时辰了!”黄鸣看看天色,都快到巳时,也就是上午九点了,哪有现在还不曾到衙的? 而且居然是所有人都不曾到! 转过这个念头,黄鸣眉头迅速皱起,一个很不好的猜想已浮上心头。 这是有人刻意安排,是郦家为了阻碍自己办案,特意让三班衙役尽数不能到来,这一手可着实狠辣,阴险啊。 县衙之内,各项事务千头万绪,却又井然有序,需要各级人员管着各自的一摊事。若是缺了某方面的人,纵然你能耐再大,职权再高,是县令也好,县丞也罢,都是难以把差事给办好的。 眼前的审案也是一样道理,没有手下的三班衙役去抓相关人犯,去满城的宣扬,让百姓来县衙听审,那哪怕黄鸣再能断案,也是没法成事了。 好一手釜底抽薪! 黄鸣这一刻面沉如水,方才真正领教了郦家的可怕,他们在诸暨县是真正的一手遮天,一句话,就能让自己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 怪不得裘县令以堂堂正堂县令却被他们挤兑得成了“酒县令”,实在是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啊。 见黄鸣为难,黄通二人忙道:“少爷,不如让我们去拿人,去召集百姓前来听审……” 黄鸣却轻轻摇头:“不,你们终究不算县衙公人,这么做只会自取其辱,甚至惹出更大的麻烦!” 而且只得两人,做这许多又得忙到什么时候,就算真把事情都办成了,到了审案时,没有站班差役分列左右,又哪有官府该有的威仪呢? 黄鸣坐那儿陷入沉吟,连那两个杂役是什么时候退下的都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时间正一点点流逝,很快就到了中午。 还有转机么? …… 今日清晨,钱四就起了个大早。 天还没亮,他就来到院中,呆呆望着天空发呆。 然后这一望,就是许久,直到两个儿子都在院子里嘻嘻哈哈追闹着,他都未有丝毫反应,连妻子过来叫他吃饭,他也是依然呆呆出神。 直到笃笃的木杖顿地声到了跟前,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耳中,才终于让他略略回神:“四儿,你想什么呢?” “爹。”颇为孝顺的钱四赶紧起身,扶着瘸了条腿的老爹坐下,神色间依然满是纠结。 钱三五,是诸暨县衙门里当了三十多年差的老捕快了,一直都矜矜业业,从不出错。 只是在十来年前,捉拿某个凶犯时,一场搏斗后虽然拿下了犯人,自己也被砍伤了腿,成了瘸子,这才就此收山养老,然后他捕头的位置就由自己儿子来继承,也就是现在的钱四。 对父亲,钱四是既孝顺又尊敬,他知道父亲不但能耐大,心思也够缜密,许多拿贼破案的事情,自己遇到了难处,回来问一声,总能从父亲这儿得到指点。 可是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和查案没有关系,他也不知道父亲能否给自己提示。 但即便如此,既然父亲问了,钱四还是老实回话:“爹,昨天郦家就给我传了信,让我这几日就别去县衙当值了。” “哦?是因为他们想收拾新来的黄县丞么?”到底是久在衙门当差之人,钱三五一下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应该就是了。不光是我,三班衙役,他们应该都传了话,今日县衙恐怕都要空了。” “那你又在为难什么?” “我在想我该不该过去。” “哦?你想违背郦家的意思?” 钱四神色变得有些郑重:“他们就是想让这次的人命案子没法查!可您一直教导我的,是人命胜过一切。而且,我看得出来,黄县丞是有真本事的,他几乎已经确认了凶手,说不定今日就有下一步进展,再查上几日,便能抓到真凶了!” 钱三五笑了下:“所以你想去查案,哪怕因此会得罪了郦家?” “我……我不知道……”他还在犹豫。 “我听你说过,黄县丞是京城来的,据说背景深厚?” “对,我也是陈主簿和郦典史在背后谈起的,说他好像是京城大人物的儿子……” “既如此,这个选择很难么?郦家在我们诸暨县称王称霸多少年了,所有人都要仰他们鼻息,你爹我当捕头是这样,你当了捕头也这样,难道等到你儿子,我孙子以后当捕头时,还要这样,还要被郦家的一句话就吓得早早起来,只会望天么?” 老人突然一顿自己的拐棍,沉声道:“有这样的靠山,而且有很大可能就这么把郦家给扳倒了,你怎么就不敢去试一试呢?你忘了你二哥是怎么没的了?” “我怎么会忘了,我二哥他……”钱四猛然起身,满脸通红,随即也明白了过来,“爹,我这就去县衙,就赌黄县丞能干掉他们这群狗娘养的! “我不光自己过去,我还要把那些兄弟也都叫了一起过去,这次我就拼一把,就不信他郦家真能一手遮天了!” “说的好,你爹我没读几天书,说了不什么豪言壮语。只记得当初那位魏县令经常提的一句,天助自助者,你不敢拼,就永远没有胜的机会!”钱三五奋力而起,用力一拍自己儿子的肩头,鼓励道,“去吧!”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六章 自弃者天弃之 已过中午,县衙二堂。 郦家的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杀了黄鸣一个措手不及。 无论是前世办案,还是之前在京城与人斗法,人手方面对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 可偏偏在此时此地,黄鸣突然发现这反倒成了制约自己的最大短板,自然让他一阵不适,陷入了短暂的失措。 不过随着心绪平定,接受事实,黄鸣渐渐又恢复了思考,生出对策来。 郦家这一手确实厉害,但自己未必就不能破局。 自己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是身为穿越者的先知先觉,是敏锐的观察能力和强大的逻辑破案能力么? 以往或许是,但在这小小的诸暨县却不是! 在这儿,自己最大的倚仗是官职,是身为朝廷所封的八品县丞的身份! 想明白这一点,他就知道自己该如何破这一局了,当下就站起身来,直直走出公房,让两个一直守在门前的忠仆立刻望了过来:“少爷……” “你们可知道钱四等几个本县班头家在哪儿么?” “知道知道,少爷是让我们去寻他们么?” “不,我亲自去见他们,请他们回县衙!”黄鸣郑重道,“带路!” 这话让黄达二人更是一惊,赶紧跟上,口中说道:“少爷,这会不会让您的颜面受损,威信……” “不走这一趟我才真个威信扫地!既然有人强自让他们不到县衙,那我这个县丞就亲自登门去请,倒要看看这些人会作何取舍。” 以县丞的身份登门请一个胥吏回衙,这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但也正因为此,才能让一干班头什么的不敢违背,不然他们身上的干系可太大了。 黄鸣解释了一句后,便大步向前,很快就出了县衙,正要在两人的带领下就近找某位班头时,前方长街上,一队人马已风风火火而来,当先一人,正是他想去找的钱四。 钱四在拿定主意后,便立刻出门,挨家挨户找了自己手下那些快班兄弟,让他们随自己一起去县衙帮黄县丞。 作为几代在县衙当捕班班头的钱四,于这些快手兄弟的感情还是很深,威信也自不小。 虽然还是有几个忌惮郦家而有所推脱,但大多数兄弟还是肯从他一起回衙门的。如此,二十多个快手便浩浩荡荡赶回县衙,正好和出来的黄鸣当面遇到。 钱四看到黄鸣时也是微微一愣,继而迅速上前,就要下拜行礼:“小的钱四拜见二老爷。” 黄鸣也愣了下,但反应倒也不慢,立刻赶上扶住对方:“不必多礼,你这是?” “小的是带兄弟们回县衙听令的!” 一句话就已让黄鸣明白了一切,满是激赏地看了这个自己之前并不太在意的下属一眼:“好,本官还想着去你家中找你商量眼下的案子呢,你来的正好。” 这话也让钱四一阵激动,大人竟是如此看得起自己么? “你们都来得正好,本官正有要紧事交与你们去办呢!”黄鸣当即振作精神,也顾不得此时还在衙门口的大街上,周围不少百姓都好奇地望向这边,就迅速下达了命令。 “钱四,你这就分几人去把郦五魁一案的相关人等都带到县衙来,本官今日就要在旌善罚恶亭前审断这一凶案。你都知道有哪些相关人等吧?” 钱四的精神更是一振:“小的知道。” “还有,再派人于城中宣讲此事,本官要让全城百姓都知道此案有了结果,让更多人来县衙听审!” “小的遵命!”钱四再度大声应和,然后转过身来,就安排起下边的人办事。 只一会儿工夫,二十多人就都有了自己的差事,然后便即刻四散,各自忙碌去了。 有人更是先回衙门取了铜锣在手,就这么沿着长街一路咣咣咣地敲着,高声喊着:“黄县丞已破郦五魁被杀一案,今日在县衙亭前公审,全县人等都可往听审啊……” 声音远远传去,无论是在外走动的,还是在家坐着的,全都把这话听个分明,然后一个个都露出了惊讶与感兴趣的表情来。 虽才一日,可对诸暨这样的小县来说,如此人命案子,早成所有人谈论的焦点,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人人关注。 现在县衙突然说已经破案,且要当众审问,自然让九成百姓充满兴趣,只要有空,都想跑去县衙一听。 于是,当黄鸣重新回到县衙后不久,就有源源不断的民众赶来县衙。 在这个县衙人手极度短缺的节骨眼里,就算郦元等人想要阻拦,都做不到,最后只能任由上千之人进入衙门内部,在旌善罚恶两亭前的院落中聚集起来。 一时间,县衙内好不热闹,让所有官吏都为之侧目。 同时被惊动的,自然还有郦家的人了。 他们真没想到,自己这边才釜底抽薪出手,黄鸣就县衙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竟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已经破案,找到杀死郦五魁的凶手了。 对此,郦文尚是第一个表示不可能:“我看他就是胡乱栽一个凶手,从而好让自己有个交代!大哥,我们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混过去了!” “当然不能!”郦文德也点头道,“老四,你和老三这就去一趟县衙,看看他能变出什么戏法来,若是有破绽,就当众指出,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郦文誉虽然心下有些不安,但还是认为黄鸣没如此本事,当即道:“好,我这就和三哥一起过去,当面戳穿他黄鸣的假话!” 郦文言在旁也迅速起身,抱拳道:“你们就在家里等好消息吧!” 两兄弟也不耽搁,立刻起身,只带了几个家人,就直奔县衙而去。 至于他们的父亲郦常言,因为年纪和身体的缘故,一般是不会过问家中事的。 而且在他们看来,对付一个黄鸣,就跟拿刀切了砧板上的一块肉般,轻轻松松,哪里需要惊动父亲呢? 就这样,他们错过了最后一次或许可以挽救自己家族命运的机会。 自弃者,天弃之。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七章 当众审案断元凶(上) 自大明立国,在此立县衙以来,诸暨县衙还从来没一下进来过这么多人。 足足一千三百多名城中百姓带着满满的好奇,都汇聚到了县衙前院这一片空地上。 饶是这儿足够宽广,此时也是人挤人,人挨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让已经归来,并暂代站班衙役分列在长案两边的一众捕快们都感到有些心里打鼓。 这场面可实在有些太大了,县丞大人可真是够敢做的呀。 此时,黄鸣还没出来,正在自己的公房前,跟满脸忧愁的陈充说着话。 至于本该更为忧虑的县令大人,此时正喝醉了酒,还在后衙呼呼大睡,啥都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陈主簿还真是羡慕这个啥都不管,啥都不知的县令大人啊。 “你可想好了,这次把事情闹得如此大,一旦有失,不光是你,就是整个县衙的脸面都要丢尽了。”陈充满是郑重地看着黄鸣,“我看不如还是算了吧……” “这时要是半途而废,才是真正沦为笑柄呢!”黄鸣表现得很是淡然,又安慰般道,“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要没有成功的把握,我怎会让人把事情闹得如此大呢?” “我也好奇啊,默之你怎么就想着把事情宣扬出去,还当众公审……咱们就在二堂把案子审明白了再公之于众不好么?” “我自然有我的考虑,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我们县衙树立起最大的威信。”黄鸣稍稍卖了个关子,这才正色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该上场了。有什么话,等审完后,咱们再细说不迟!” 说完,不再理会对方担忧的神情,大踏步而去。 片刻后,他便出现在了这个临时的公堂前,出现在了所有翘首以待的诸暨县百姓面前。 不知是他自身气质缘故,还是大家真对官员有着天然的敬畏,当黄鸣出现的那一瞬间,现场本来还有些嘈杂的议论声瞬间消失无踪。 而两边排列站定的差役们,此时也都提振精神,高声喊起了堂威来。 “威——武——!”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黄鸣从容来到自己的座位前,稳稳坐下。 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遭真正以一个官员的身份审案,不得不说,这感觉还是挺好的,有一种居高临下,掌握一切的畅快感。 没有任何的迟疑,他已拿起那块惊堂木,用力拍下:“把郦五魁一案相关人等通通带上来!” 随着这令下达,以郦青、阮氏为首的一众案件相关之人都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们中既有和郦五魁住在一条巷子里的邻居,也有他那绸布铺子的两个伙计和旁边的店家伙计,还有城外十里牌的那名由他上门讨债的朋友。 如此多案件相关之人站在那儿,周围是怀疑着打量他们的众多民众,两边是板着脸的衙门差役,面前更是神色肃然的县衙官员,这给他们的压力自然极大,让这十多人身子发软,迅速就跪满了一地。 “在开审之前,本官再给那凶手最后一次机会。”黄鸣又开口道,“只要现在你承认郦五魁是自己所杀,无论是何缘由,我都会向朝廷说话,以自首之由,对你从轻发落。你,可愿意站出来认罪么?” 说着话,他一双眼睛缓缓从这十多人身上一一扫过,给足了他们压力。 这时,已经混入在人群中的郦家兄弟都露出了鄙夷中带着紧张的笑容来。 “我道他真查到案件真相了呢,原来是打算用这法子诈出凶手啊。” “这一手还真有些道理,不过看起来,没人上当啊。又或者,他们中压根就没有凶手!” 其实人群中也有不少生出了相似的想法,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这也让现场又不禁有了些轻轻的议论,好像黄鸣在大家心目中的威信又弱了一截。 等了片刻,还是不见有人认罪,黄鸣便轻叹一声:“既然你不肯接受本官好意,那就没办法了。” 一顿,目光落到一人身上:“屠阿四,前日郦五魁是否去了你那儿?” 被人从十里牌的家中叫来的屠阿四明显震了下身子,但还是老实回话:“回老爷,正是如此,他下午日落前来的我家中。” “为何而来?” “他是来要账的,之前我拿他的货,欠了有五六千钱。” “你可还他了么?” “还了,之前是因为周转不开才欠着,这次买卖做成,自然要还。”屠阿四说着,生怕黄鸣不信,又补充道,“我这儿还有当初的欠条为证,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字……” 黄鸣点点头,示意手下将这张欠条接过,放到案上,然后又道:“你给他的是什么?银子,还是铜钱?” “是铜钱,我等小本经营,哪可能用上银子啊。他也是带了个褡裢来的,早做好了盛放铜钱带回去的打算。” “唔,你说的都是实话。”黄鸣满意点头,又转看向另外几人,“徐申、张甲、王贵……你们都是当日知道郦五魁会去城外要账的人吧?” 这话问得几人身子都是一紧,犹豫后,才有人急忙道:“回老爷,我们确实知道,可小的就是再大胆,也不敢为了这点钱财害人性命啊……” “是啊,小的那夜一直在家里,有我婆娘可以作证,哪儿都没去啊,大人明鉴啊……” 几人纷纷说着自己的不在场证明,看着都有些混乱。 直到黄鸣一拍惊堂木,喝一声“肃静”,他们才安静下来。 然后他又道:“本官只是问你们可知道其事,既然没做过,慌什么?” 几人不敢多言,连连称罪,而趁此时机,黄鸣又问道:“徐申,你是郦五魁铺子里的伙计,是和郦青在一起的吧?” “是,是的。” “那当日你离开店铺的时间,他应该也能作证了?” “正是,青哥……”徐申忙看了一旁的郦青一眼,等着他给自己作证。 郦青也忙回话道:“正是,黄昏时,徐申就离开店铺,说是要回家了,之后店里的盘货诸事都是小的留店里一人所为。” “可有人证?”黄鸣突然看着他问出一句,目光也骤然变得犀利起来,让本来还镇定的郦青身子就是一紧。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八章 当众审案断元凶(中) “没……没有……”定一定神,郦青又赶忙回道,“入夜后,就只有小的一人在店里盘点货物,直到困顿睡下……” 黄鸣继续看着他:“所以其实这一夜并无任何人能作证你一定就在店中,你完全可以趁机出去,哪怕杀了郦五魁也不是问题了!” 这假设可太严重了,郦青立刻就做出反应:“老爷明鉴,小人自幼没了爹娘,就是叔叔他养大的,他对我如子,我视他如父,我又岂会无缘无故就害他……” 后方人群,也起了一阵嘤嘤嗡嗡的议论,多半都是认同郦青这番说法的。 诸暨县很小,人也不多,大家多少都算熟悉,对郦青这样在常见的店铺里做事的人,自然更是了解,大家真不认为他会,他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要不是有县衙的威严镇着,恐怕就有人要跑出来为其作证,指责黄鸣了。 郦文言和郦文誉见状,心下则是一喜,一旦民众真对黄鸣有了意见,自己从旁推上一把,足以让这个新来的县丞彻底无法立足。 这时黄鸣却再度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 两边的差役也跟着喊起堂威,威武声里,还真就压住了骚动的人心,让现场重新静了下来。 黄鸣趁机道:“究竟真相如何,本官和你说了都不算,得要事实,和证据来定夺! “本官再问你一句,你与死者平日里关系如何,可有恩怨?” 被黄鸣盯住了直接询问,让郦青的神色也跟着一变,踟躇一下后,才道:“虽偶有矛盾,但我一直都很尊敬叔叔。” “袁禄,你就在死者家旁边住着,对此可有什么要说的么?”黄鸣突然又问另一个证人。 袁禄虽不知黄鸣这么问的原因,还是说道:“回老爷,事实和郦青他说的一样,他也是小的看着长大的,是个老实孩子,真不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可你要知道,还有句话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就敢给他打包票么?” 这下袁禄不敢说话了,不光他不敢,其他那几个邻居也都不敢,全都闭了嘴。 眼见局面好像真被黄鸣给控制住了,就要按照他的引导发展,郦文言终于是按捺不住,当即分开人群,昂首走了出来:“黄县丞,你这话实在有问题,我等县中百姓不能认同!” 身后众人虽然没有跟着开口,但看他们的神情,显然是表示支持的,这让郦文言更有底气,直视黄鸣,一副要与他当面辩驳的架势。 黄鸣却没有因此动怒,只看着他道:“你又是何人?” “我叫郦文言,是郦家的人,也是郦青的族叔!” “你是以他族中长辈的身份站出来为他做保的么?” “不错。我郦家以公正孝敬持家,我郦家子孙,就没有如此悖逆人伦的可能!”郦文言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 黄鸣笑了,他一直拖着,没有把真正的关键点出,就是在等着郦家人跳出来。他就知道,这些人一定不会忍得住,总有入彀的时候。 “那就拭目以待吧。”在有些古怪的说了这么一句后,黄鸣又突然看向阮氏:“阮氏,你可有话说?” 阮氏红着双眼,只是摇头,显然作为一个不怎么出门的妇人,在家中遭遇如此大变后,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黄鸣似乎对她也很是体贴,没有怪罪她的表现,只道:“接下来本官问你一些东西,若开不了口,你只管以点头或摇头来作表示即刻,如何?” 阮氏迟疑了下,便点了点头。 “你昨日告诉本官,郦五魁去十里牌收账只有少数人知晓,甚至店里都没几个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又能拿来多少钱财,是不是?” 阮氏点头,表示就是如此。 黄鸣又问道:“然后昨天一早,你发现他夜间没有归来,所以心中不安,就起床开门去看,结果就看到了丈夫死在门口,是不是?” 阮氏再点头。 “你是知道他夜间就会回来的,为何就没听到动静呢?你没听到半夜有什么打斗声么?” 阮氏这回有些迟疑,片刻后才摇摇头,开口有些艰难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 “你们呢?昨天天亮前,你们就没听到什么古怪动静?” 他这一问是问的其他邻居,这些人稍作沉吟,终于有人开口:“老爷,这么说起来,小的好像隐约听到有一声嘶哑的叫喊,好像是什么你……然后还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动静。但是,那时小的正在睡梦中,之后又没了声响,就只当是梦里的事情……” “那能知道当时是什么时候么?” “不知,反正天还黑着。” “也就是说,郦五魁很可能就是天亮前的半夜里,被人所杀了。” 其实黄鸣早在验尸时就能断定郦五魁的死亡时间,但为了让所有人都信服,就必须用这个时代之人能接受的方式。 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他突然又看向另一人:“更夫曲九,你昨夜是什么时候经过的中门街一带?” “回老爷,是在二更之后,不到三更吧……” “可进入了案发时的巷子?” “进了,还打了更鼓。” “那你仔细回忆一下,当时死者家门前,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个……”五十多岁,看着颇为衰老的老更夫皱眉思索了一阵,却还是没个印象,“老爷恕罪,小人真记不得了。” “你是记不得,还是因为看不清啊?”黄鸣突然问道,“那你还记得他家门前有什么异样么?”说着,一指那名邻居。 更夫一愣,还真就回答道:“小的曾看到有只猫儿趴在他家院墙上,我还驱赶了一下呢……” “你为何能记住这一家,却记不住郦家门前的光景呢?” “这个……” “是因为郦家门前一团漆黑,纵然你手提灯笼,能照见的那点区域也不够看清的,是也不是?”黄鸣急声问道。 这一句还真就提醒了更夫,连忙道:“对对对,他家门前果真是一团黑的,什么都看不到。” 黄鸣旋即看向了阮氏:“阮氏,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丈夫要在半夜归来,为何不在家中灯笼里安排好照明的蜡烛,以至门前黑魆魆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四十九章 当众审案断元凶(下) 黄鸣这个问题抛出,阮氏还没反应过来,听审的人群中,一些头脑聪明,心思灵动的就已回过味来,有几人更是轻呼出声,再看向阮氏的眼神就有变化了。 从之前的怜悯同情,变成了怀疑…… 郦文言和郦文誉兄弟二人,心里更是咯噔一下,事情不妙。 真要如此,这可是一件天大的丑闻啊,必须阻止…… 还没等二人有所决定,黄鸣已猛一拍惊堂木喝道:“本官问你,你故意不点起灯笼是何居心? “可是为了方便那凶手于暗中偷袭你丈夫郦五魁,从而帮他将人杀死,说!” 这一个“说”字如同炸雷般在阮氏耳边响起,直震得她整个身躯都剧烈一颤,俏脸更是一片雪白,张口间,冤枉二字却是怎都说不出口。 如此一来,大家对她的怀疑就更深了,就连那些刚才没想明白的,此时也都反应过来,议论之声再起。 黄鸣则打铁趁热,继续道:“就在郦五魁出事之前,就那么巧,你家中两个仆妇便因故离开了,使得当时只有你一人在家。又那么巧,门前照亮的灯笼居然就被你给灭了,让你门前一团漆黑。 “要说这两件事情并非你刻意而为,可实在叫人难以信服了。 “阮氏,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与郦五魁成亲两年,虽无子嗣,但夫妻恩在,你怎么就忍心串通他人害死丈夫?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就该当堂认罪,并交代出那杀死郦五魁的真凶究竟是何人!” 连续的施压,以及背后隐约传来的议论,让阮氏的精神压力极大,使她剧烈颤抖,脸色煞白的同时,张口想说什么。但最后,她居然还是挺住了。 而这时,身旁的郦青终于急声开口:“大人冤枉啊!您这是在冤枉我婶婶,想用这所谓的似是而非的说辞来逼迫她认罪!” 黄鸣目光唰一下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哦?难道本官所言都是假的不成?这些可不光是现场所见,更有周围邻居可以作证!” “大人所说的这几点自然确有其事,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叔叔就是被婶婶所害……您刚才也说了,事有凑巧,这几件事虽有巧合,但也有可能真就这么巧。 “正因为那两个仆人不在家中,我和叔叔又不在,婶婶她一介女子,不会摘取灯笼,换上早已烧光的蜡烛又有什么不对的?” 郦青这番话还真挺有道理的,不少人都又有些被说动了,纷纷点头。 还有一些熟悉他的人,此时更是惊讶不已,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老实沉默的年轻人,此时居然有这等胆量和口才,敢在公堂上和官衙老爷辩驳。 更有人因此为他捏了把汗,生怕官老爷一怒之下,要对他用刑。 不管怎样吧,大家对他还是颇为认可的。 黄鸣倒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笑了一下:“你说的,确实也很在理啊,她一个妇道人家单独在家中,有些事情确实不方便。” 就在郦青心下一松,以为真能帮婶婶把这一关过了时,黄鸣却突然又抛出一个问题:“平日里,你家的灯笼都由谁管着,是你么?” 这让他为之一愣,但还是老实道:“不是,有时是叔叔吩咐,有时是仆人负责……” “那就奇怪了,你刚才为何就笃定你家那两个灯笼里的蜡烛是烧光了的,而不是还有残留,却被吹灭的呢?” 这一句话问出,就如定身咒般,让郦青瞬间凝固在了那儿,连脸上的表情都一起凝固了。 不等他推说只是一时口快,黄鸣已喝道:“把从郦家取来的灯笼送上来!” 随即,后头便有差役真拿了两个硕大的灯笼送了上来,在得令取下外头的罩子后,便露出了里边的真容。 真就跟郦青所说那样,那里边的钎子上,只有那一点点烧光的蜡烛残余还留在底部,真正的都已烧光了。 郦青的脸色也已煞白,知道自己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 而黄鸣这时又幽幽道:“你刚才也说了,自己从来不会去管灯笼,现在居然就能准确道出灯笼内的情况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一次,你其实就曾刻意观察过它? “你又为何要突然关心起这两盏灯笼来? “因为你要利用它们,只有确认它们不会被人点亮,你才能有把握于暗中伏击自己的叔叔郦五魁! “你算得很精啊,如果灯笼内还有残余的一段蜡烛,那就将之拔去。因为一旦还有残余,说不定旁边的邻居,又或是路过的打更人就有可能一时好心,帮你家门前点起亮来了。 “只有里头的蜡烛都烧光了,他们才不会好心地拿出自己的蜡烛给你们点亮。但你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把这一事实给说漏了吧! “郦青,你就是杀死你叔叔郦五魁的真正元凶,你还有什么话说!” 案情审问突然急转而下,把所有人都给听傻了。 这一刻,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黄鸣一人的声音在回荡着,太多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是逻辑上却又说得通,至少蜡烛的这个破绽,郦青是怎么都无法解释的。 而且,看他那心虚慌乱的样子,也确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就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认定真相的当口,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然而起:“不是,这和他无关,是我,是我让人杀的郦五魁……” 众人再惊,然后循声看去,就见阮氏在那儿跪着大声叫嚷起来,居然就这么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惊呼声这回是真控制不住了,纵然已经有许多人猜到了真相,可当阮氏真个承认时,冲击还是太大,让淳朴的小县城百姓都有些接受不了。 倒是黄鸣依旧平静,作为老刑侦,再离奇的案子他都听过甚至破过,这等人伦惨剧,实在不算什么。 而更关键的是,本案虽然已经断出真凶,但最后的真相还没有彻底解出来呢。 所以他又是一拍惊堂木,冲陷入沉默的郦青喝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罪,还想让你婶婶为你扛下所有罪责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章 真相、悲剧和笑话(上) 有意无意间,黄鸣把“婶婶”二字刻意加重,目光更是锁死了郦青。 然后就见他脸色又是一阵变幻,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可又不敢说话。 郦家兄弟两个这时对视一眼,再也按捺不住,郦文誉当即排众而出,上前高声道:“黄县丞,你这是在诱供,本案还有大把的疑点未定,你怎么就能如此草率就认定了是郦青杀的人?” “就是,若是旁人被你如此冤枉也就罢了,可我郦家人,却不是那般可任你胡乱攀咬领功的!”郦文言也跟着出来,带着些挑衅地喝道。 他们太清楚一旦真让黄鸣把案子审结到郦青与阮氏身上会是个什么结果了,所以此时必须出面制止。 而随着他们一跳出来,两边的差役刚要负责驱赶捉拿,人群里又冒出十多个壮汉来,挡在左右,拦住他们去路,正是郦家的家奴也跟着出来护主。 一时间,本该肃然的公堂上就变得有些乱糟糟,把其他百姓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叫地方土豪,此时郦家就完美地展示了这一点。 就是县衙,就在公堂问案时,他们也能出面打搅,完全不用给朝廷命官任何面子。 面对如此充满了挑衅的行为,两边的差役都感到一阵火大,钱四更是握住了自己的佩刀,只想着黄县丞一声令下,自己就杀过去。 反正都已经彻底倒向县丞大人了,也不在乎把事情做绝。 可出乎他意料,黄县丞居然没有动气,还心平气和的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众差役莫要胡来,暂且退下。 这是他也忌惮郦家在县里的势力,所以只能退让了么? 可不对啊…… 就在钱四他们一阵疑惑的当口,就见黄鸣开口:“你们所言确实有些道理,本案还有些疑点没有答案,尤其是最关键的一点,凶器何在!”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之前还怕你们不肯跳出来呢。 现在既然自己冒出来了,那就把戏唱大,把罪证坐实,让你们郦家彻底名声扫地! 想到这些,黄鸣又扫了一眼那两个明显已精神状态不对的犯人,心下叹息,却又无可奈何。 或许他们这么做有着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甚至有可能他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但是,谁让他们恰好撞上了呢,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能是怪他们实在不走运了。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闪电般一转,黄鸣又收拾了心情,看着那两个挑衅的郦家少爷,笑道:“你们说,要是本官能拿出真正确凿的证据,可还有任何疑问么?” “这……”郦文誉心下有些慌了,看样子,黄鸣是真有充足的准备啊,这下真不好收场了。 倒是郦文言,此时已顾不了其他,当即回道:“若有确凿证据,我郦家自然无话可说……” “那就好,也请各位乡亲做个见证。把东西送上来!”黄鸣突然高声喝道。 黄通和黄达二人旋即就自后边出来,每人都用力搬着一个陶罐,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这罐子很是不轻。 这自然引得大家一阵好奇,随着他们到了跟前,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往罐口看去,想要看清楚里头装了什么。 倒也不用大家太过费神,随着黄鸣一摆手,两人已用力把罐子倾翻,将里头的东西给倒了出来。 哗啦声里,一大堆的铜钱就如流水般倒在了地上,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虽说如今银子已然通行,还有银票在大宗生意里扮演着重要角色,但是,在民间,一般的生活和买卖,却还是以铜钱为主。 可是对这小县城的百姓来说,这许多的铜钱,也是少见得很。 在大家震惊的注视下,黄鸣缓缓道:“这些铜钱,都是从郦五魁家里搜出来的,应该是他多年来经商所得了。” 顿一下后,他才又突然看向一人,正是十里牌的屠阿四,也就是郦五魁前往要钱的欠债人:“屠阿四,你曾说过,当日你还了钱,有五六千文之多?” “没错。” “那你给他的钱,现在你还能认得出么?” “这个……如果是还用我的绳索绑着,小的就认得出来。” “你上前好生看看。” 得了黄鸣的招呼后,屠阿四小心上前,仔细观察那一堆铜钱。 几万枚铜钱混在一起,被西斜的日头一照,当真是有些晃人眼了。 但好在,这里头成串的铜钱也不算多,很快,他就认出了其中两串:“这串,还有这串,就是打从我那儿取去的。”他指着两串钱道,自有差役上前将这两串给挑了出来。 黄鸣又问:“你确定?” “可以确定,因为绑它们的棕色绳索是小的自己搓出来的,最是熟悉。而且,我这儿也有一串钱,也是一样,连绳结都一样,还请大人过目。” 说话间,他真就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一串钱,交了过去。 黄鸣接过三串铜钱稍作比对,又将之亮于众人:“大家也都可看看,这三串钱无论数量,成色,还是绳索、绳结都几乎一致……” 郦家兄弟和近前的一些人仔细看着,还真觉着三串钱完全没有区别。 郦文言此时已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当即道:“那又怎样,能说明什么?” “还不明白么?郦五魁是去屠阿四处收了账后,回家途中,还未进家门才被人所杀。可现在,他人死了,收来的钱却进了自家存钱的罐子里,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啊?” 郦文言顿时哑口无言。 其他人则都彻底明白了过来,这就意味着钱是凶手在他死后放到罐子里的。 如果是其他人杀的他,又怎可能把这么多钱交还给阮氏,还放回到罐子里? 所以唯一的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到了这一步,就是郦家兄弟想要再作狡辩,都已很是困难。 但他们又不得不这么做,便又叫道:“那凶器呢?你刚才可说凶器才是关键的!” 这就是在耍赖了。 黄鸣倒是不急,依旧平静回道:“凶器不就正在你们眼前放着么?” “什么?” “这些要账得来的铜钱,就是杀死郦五魁的凶器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一章 真相、悲剧和笑话(中) 铜钱能杀人? 所有人都有些迷糊,思考着黄鸣话中是否还有隐藏的意思。 他也没有让大家多作思量,很快就揭晓了答案:“屠阿四,可还记得你刚才所说,郦五魁是怎么拿了钱回去的么?” 屠阿四赶紧回答:“他是用随身的褡裢将铜钱盛了带回去的!” “不错,褡裢!”黄鸣又一个眼神,便有手下人把个寻常可见的,用来盛放银钱等物的褡裢给送了上来。 这褡裢也算是包裹形式里的一种了,全部用布缝制而成,前后两端是两个容积不小的口袋,中间则是厚厚的布条,可以将之垂于肩头,如此可在带上重量不轻的钱货同时,还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最是方便不过。 许多人家,就算家里没有,平日里也是见过用过的,自然很是熟悉。 黄鸣示意之下,钱四就把褡裢拿过来,再让人把一部分铜钱放入两端口袋里,由他负在肩头。 然后又一名差役站出来,与他作起了配合。 就见钱四突然扭身,趁着身体转动,就把那褡裢猛然甩起,如同流星锤般高高抛起,又迅然落下。 呼一下间,几乎是擦着那名差役的头部落下。 这一下,把那差役,以及围观的百姓们都给惊了一跳,有人都叫出声来。 黄鸣则接着道:“大家都看清楚了吧?这褡裢看似寻常,但只要装了钱,运用得法,便是一件很是顺手的兵器了。 “而郦五魁,就是被这一褡裢自己讨回来的铜钱给打死的! “至于证据,不光在于这些本该被凶手拿去的铜钱居然又回到了他家中,更在于——” 黄鸣说着,又把手一挥,指向那一大堆铜钱,语气笃定:“昨夜经过仔细查验,这两罐铜钱里,就有一些是带了血迹的! “你们以为只要把外边打死人沾了血的褡裢烧毁便再无凶器,却忘了那褡裢用了多年,早有磨损,用力打人,外层已破,就让血迹进入其中,染到了铜钱之上。 “如此凶器可定,罪证确凿,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随着黄鸣正色喝问,又有几个差役把个托盘捧上,上头果然就有好几枚隐隐带了血迹的铜钱! 随着这一铁证出现,再加上黄鸣那自信满满的推断,无论是周围听审的百姓,还是郦家兄弟,此时都再无半点怀疑。 而郦青和阮氏二人,这时更是面色惨白,浑身瘫软,再无法说一句冤枉。 事实上,当黄鸣彻底揭开这起案件的所有细节后,郦青便已彻底失去了辩驳的勇气。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正是他趁着夜深黑暗,假意在巷口与讨债回来的叔叔偶遇,然后在借口为其背着褡裢的机会间,猝然出手,打死了郦五魁! 本来,他都是想要用随身的一把短刀刺死对方的,但在那一瞬间,他又觉着借用那沉重的褡裢更为有利——因为那样消灭凶器就更为方便了。 可谁能想到,自以为聪明的计划,却成了指证自己的最有力证据。 他压根就没想到,那满满的铜钱会磨损褡裢布层,会从布层里凸显出来,并在死者的额头留下并不明显的痕迹。 等到时间过去一段,才由黄鸣在又一次验看尸体时彻底被发现,从而让他推导出凶器,再联想到它们就在郦五魁家中…… 还是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既然犯了罪,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总有一日,会被人查出来! 在无数双鄙夷的目光注视下,在一阵阵的斥骂声中,郦青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着抬头,看向黄鸣:“黄县丞,你果然厉害,居然如此轻易就看破了一切,我……人确实是我杀的……” “为什么?”黄鸣一面问着,一面示意黄通他们把郦家两个早已呆住的兄弟给赶回人群。 这一回,二人是真个彻底没法捣乱阻挠了,毕竟凶手自己都承认了。 “因为郦五魁他该死!”郦青突然就咬牙道。 “他不是你叔叔么?你父母死后,还是他一手养大了你……” “那大人可知道其实他当初也是靠我父亲才能活着么?他的所有家产,本就是靠着夺了我爹给我的家产才获得的! “是因为族里上下被他许了各种好处,而当时的我又还小,根本无力与之争,才让他夺取了本就该属于我的财产! “大人,你觉着我该因此而感谢他这些年来的所谓养育之恩么?” 黄鸣沉默,那些骂他杀死养他多年叔叔的百姓们,这时也都停了口,满满的都是纠结与诧异。 “还有,这些年来,他让我留在店铺里,说是栽培我,可其实一直防着我,不让我更多接触账目上的事情,我在店里其实就跟一般的伙计没有任何区别。 “在他眼里,什么时候真把我当作是自己的侄子了?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可以随时打骂差遣的仆人而已!” 郦青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刻骨的怨恨:“其实要只是这些,我也能忍,谁让我命不好呢?可是柔儿……她居然也被那畜生抢到身边,做了他的妻子,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的! “你们可知道,柔儿她之前一直都是我指腹为婚的妻子,是我爹还活着时就定下的亲事。可他呢,仗着自己有钱,有郦家人撑腰,居然就跑去阮家镇,逼着她的父母把她做了自己的续弦。 “这还不算,你们以为他真就很看重柔儿,很疼惜她么?不,这完全就是他的贪婪和欲望在作祟,就是想用这等方式告诉我这个侄子,我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我永远也不可能奈何得了他! “除非他死了,否则,我的一切,我父亲留下的一切,都会是他的!” 愤怒的控诉,在这院落间回荡着,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这案子的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更叫人震惊的真相,与悲剧。 这是一个打小就被自己叔叔夺走了一切的年轻人为了夺回自己的东西而发起反击的悲伤故事…… 而随着郦青把一切原委道出,黄鸣的神情也再度发生了变化,果然就和自己想的一样,这背后有个无人知晓的内情。 而当这一切都公之于众后,也就意味着……他们已萌死志!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二章 真相、悲剧和笑话(下) 不管郦五魁到底在暗地里做了多少亏心事,郦青又有多少的冤屈,或者阮氏和郦青之间又有多深的感情,她是如何被郦五魁仗势强娶…… 反正现在的事实就是郦青作为子侄居然和自己的婶婶通奸,然后还杀害了自己的叔叔。 多么的大逆不道,违背人伦,就是说破了天去,这两人也是罪大恶极,定要极刑严惩,以正视听的。 大明朝毕竟不是几百年后,还能通过动机根由来减轻杀人罪行,特别是这样以下弑上,以妻害夫的案件,就更会被所有人唾弃。 在那么一阵的愕然与寂静后,阵阵叫骂声便自围观听审的人群中爆发出来,所有人都在骂郦青和阮氏鲜廉寡耻,心肠歹毒,当真是死不足惜。 就是黄鸣,这时都无法开口为他们说话,如今天下的风俗和礼法如此,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又怎可能扭转这一切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任他们,给他们最后的自由。 死的自由! 果然,就在说完了一切真相,身后无数骂声袭来时,郦青突然就扭头深深望了阮氏一眼,低声道:“柔儿……” 阮氏,不,她叫阮柔,也望着她,没有半点的恐惧,更无丝毫迟疑,当即和他一起奋力起身,手挽着手,突然转头,就奔着旁边的旌善亭冲去。 当这一切发生时,黄通和黄达刚想做出阻拦,却被黄鸣的目光及时制止。 二人虽感不解,但还是及时止住了动作,任由他们从自己的眼前一冲而过。 入亭之后,两人更是毫无停顿,把头重重撞在了中间那块硕大沉重的石碑之上。 砰砰两声,鲜血与脑浆同时迸裂,涂在了整块石碑上,将上头多年来受到封赏的本县善长仁翁的名字都给覆盖,难以辨认…… 这一下突变,再度让现场一片肃静,然后再是一阵惊叫,许多人更是被吓得直朝后躲,就好像生怕那鲜血会溅到自己身上一般。 刚才还对二人喊打喊杀的百姓们,这时只剩下了恐惧。 只有黄鸣依然平静的坐那儿,心情却是无奈而又低落的。 他知道二人做此选择,刚才的种种已经让他有所察觉了。 但他并没有提前劝阻,更没有在他们决然自尽时,让人出手阻拦。 因为他知道,这是这对苦命鸳鸯最好的结果了。 要不然,等待他们的就是极其残酷而又狼狈的游街示众,以及更加可怕的千刀万剐的酷刑——按大明律,以子弑父,以妻害夫,那都是重罪,都是要处以凌迟极刑的! 所以对郦青二人来说,这样自尽身亡反倒是一种解脱了。 这也算是黄鸣对他们的最后照顾和补偿了,毕竟他们杀人的真相可是由他一力揭发。 啪! 惊堂木再响,随着差役们再度长喝,总算是压住了有些混乱的人群,黄鸣也跟着下令:“来人,把这二犯尸体带下去,妥善处置。” 顿一下后,他又看向郦家兄弟:“关于此案,如今已有结果。正是因为那郦五魁多年来暗中为恶,逼迫过甚,才导致郦青与阮氏通奸密谋,反害了他的性命。 “要是他当初能对自己侄子好一些,要是郦家族长之流能劝他为善,善待自己身边人,就不会发生今日之悲剧了。 “本官希望本县上下,今后都能以本案为鉴,从此与人为善,不要再因一时之贪婪,和所谓的宗族关系,就害人害己,再出现这样的悲剧。结案退堂!” 伴随着再度一拍惊堂木,黄鸣宣布退堂,自己便先一步起身,似乎有些萧索地转身而去。 而听了他这番结案之辞后,不少百姓也都露出深思之色,然后再有人看向想要悄悄溜走的郦家兄弟时,大家虽未说什么,但眼神里却多了些值得玩味的东西。 这场悲剧的案件固然值得大家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谈论不休。 但是,毕竟人都已经死了,有些事还真不好多说。倒是隐藏在案件之后的郦家,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太叫人感到不齿了。 而且,这郦家一直以来都标榜自家是忠孝公正立家,很多人也都相信这一说法。 但现在看来,是那么的讽刺,他们所谓的什么忠孝公正,在这案件真相披露之下,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天大的笑话! 黄鸣当众断案,揭露真相,就跟一个大嘴巴子,狠狠就抽在了自以为高高在上的郦家的脸上。此时,大家再看向郦家时,显然就没有之前那般仰望尊崇的感觉了。 “默之……黄县丞当真是好手段啊,下官佩服,佩服啊!” 当黄鸣转回二堂时,主簿陈充便已迎上来,满是钦佩的连连拱手说道。 但黄鸣却没有因此自得,整个人甚至都没多少精神,只轻轻摆手:“这都是我份内之事,只是没想到啊,那二人最后竟会选择如此绝路……” 更让他感到无奈和无力的是,自己明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却也没法帮助他们。 陈主簿也是一叹:“其实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结果了,毕竟王法如此。” 顿一下后,他又靠近些,低声问道:“敢问一句,黄县丞接下来有何打算?想必这次之后,你与郦家的恩怨算是彻底结下了。” 黄鸣也振作了一下精神,冷笑道:“自然是继续扩大战果,让郦家再陷入更大的麻烦之中了!我想现在他们应该就要成为本县的大笑话了,他们的威信也一定落到了最低处,如果这时我再找出他们的什么问题,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如何应付!” 正如黄鸣此时所说,这一夜之间,今日县衙审案的种种细节就已被到场百姓迅速传了开去。 等到次日之后,几乎全县百姓都知道了郦五魁被杀的真相,以及其背后的种种缘由。 而在相关三人都已死的情况下,郦家自然就成为了最被大家议论的目标,他们已成笑话,已成百姓们背地里议论指责的反面人物。 郦家在诸暨县的名声,在这一刻已降到了多年来的最低谷。 而这时,来自黄鸣的真正反击也才刚刚开始!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三章 县衙大换血 既然注定是对手,那自然是要全力出击,趁你病要你命了。 黄鸣深知这一点的道理,所以在审断了郦五魁一案,让手下的吏员将一切写了呈文以报上司衙门的同时,自己也开始着手准备对郦家的新一轮攻势。 针对郦家的攻势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对县衙内部的整顿。 就在案件审断后的次日,一张榜文就张贴到了县衙八字墙,以及县城内其他各要道处。 大家只以为这是县衙对这次案件的最终表述呢,还有不少人刻意凑过去一看究竟。可结果真一看,才发现,这竟然是县衙招人的榜文—— “今本县三班衙役已缺六成,特向民间招寻身强体健,忠心可用者四十人,一经录用,每月可得工食银三百文,并另有赏赐,有在衙门当差经验者可优先录用!” 这道榜文内容由黄县丞亲自拟定,下头所用之印也非县令大印,而是他县丞的印鉴。 但是这在民间来看,效果也是完全一样的,甚至还在那完全不得民心的“酒县令”之上。毕竟好歹人家黄县丞一来就破了凶案,可比整日只知道醉酒的县令大人靠谱太多了。 如此一来,县里不少青壮男子就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可是有正经编制的三班衙役职缺啊,可不比那些随时可能被县衙踢走的白役苦力,一经录用,不提那还算丰厚的工食银报酬,光是身份职权,在本县内也是相当有分量的事情。 唯一可虑的是,之前县衙三班衙役不是全满的,怎么就突然多出一大半的空缺了?会不会自己去了,结果啥都捞不到? 可就算如此,白跑一趟又不算什么付出,多个机会岂不更好? 于是,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县衙不断有青壮年男子上门,只为谋得一个三班衙役的差事,让本来有些冷清的诸暨县衙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 热闹的根由自然不止是有这么多人前来应聘,更在于消息传出后,壮班和站班的几十个差役终于是坐不住,直接跑到县衙来闹了。 他们是真没想到,黄鸣的行动会如此迅速与果决,自己等只一两天没有到县衙,他就要把所有人都开革了! 这可是他们赖以为生的差事,一旦丢了,那全家都得喝西北风,自然是要去县衙争上一争的。 对此,黄鸣压根就没太放心上,他甚至自己都没有出面,直接就让黄通和黄达二人带了钱四等快班的兄弟就出去阻拦,并当众把话都给挑明了。 “你们之前不是因为收了郦家的好处,所以完全不把县衙当回事么?在县衙用得上你们时,一个个都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来,躲在家里。 “既如此,那今日的县衙也不会再有你们的位置。我们县衙的银钱,只给愿意为县衙,为我县百姓做事之人,你们要找,就找你们的主子去,让他给你们安排新差事便可!” 黄通沉着张脸,直截了当就道明了原委,对这些背叛自家少爷的家伙,他自然不会有任何好脸色。 “我们不服,我们只是因为家中有事才请了假,这是吏房的人答应好了的,怎能因此就去了我们的职!” “就是,我家三代都在县衙当差,哪有说夺就夺了我职的道理,我们要见县尊,让县尊给我们一个公道!” “对,我们要见县尊……” 一时间,众人怒喝,民意汹汹,大有不满足他们,他们就要直闯入县衙,大闹一场的架势。 县衙内,陈主簿听着动静,脸都有些白了,看着好整以暇的黄鸣,劝说道:“默之,黄县丞,我的二老爷诶,你可别乱来啊。这要真让他们闯进县衙大闹一通,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以我之见,还是赶紧收回成命,让他们回来吧。想来这次之后,这些人也就该明白自己的身份,今后不敢不从命了。” 黄鸣瞥他一眼:“要是真这么退让了,我这个县丞今后的威信何在,我在本县百姓眼里岂不成了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了么?” “可是……眼下这局面……” “小事而已,我还怕他们不冲进来呢。”黄鸣当即高声道:“钱四,都准备好了么?” 立于门前的钱四明显迟疑了下,但随即又想起了自己老爹的话,既然已经做出选择,就只能一条道跟到底。 “回大人,那些前来应聘的人都在前院等着呢。” “你去告诉他们,今日就是给他们的考验,四十人,再加上你们快班的二十来人,要是连这区区三四十人都收拾不了,那就证明你们压根就不配在县衙当差!” 黄鸣大声道:“告诉他们,打翻这些闹事之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他们就是本县新的三班衙役!” “是,卑职遵命!”钱四答应一声,便风风火火而去。 然后不久,更大的动静传入,紧跟着,就变成了打斗惨叫之声。 直让本就颇为紧张的陈充愈发的不安,不时在那儿转着圈子,叹息不已:“这这这……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好在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钱四迅速赶来报信,自然是一场大胜。 想来也是,这边早有准备,人也更多,而且还都发了棍棒武器。 而那些闹事的家伙,既无组织,又不齐心,一旦开打,当场就乱了套,只有挨打的份。 一场下来,三十多人被留下了二十几人,只有十来个见机快的,得以脱身。 然后,那些个刚打了“胜仗”的青壮就被领到了黄鸣跟前,由他训话。 所有人看黄鸣的眼神里都带着几许敬畏,不光是因为他刚刚破了凶案,更在于他刚才敢于下达这样的明明。 “你们既然入了县衙,有些事情本官就得先和你们说明白了。 “我与郦家的事,就算我不说,你们也能瞧出三分来,没错,本官就是要和他们斗一斗。而刚才那些人,就是吃里爬外,以为领了郦家的好处,还能在我县衙里作威作福的,现在都被拿下,由你们顶了差事。 “本官把你们招入县衙,好处自然少不了你们,不光是那三百工食钱,今后办好了差事,都有奖赏。”说着,他手一挥,便有人取了托盘来,上面厚厚一层,都是铜钱,“这就是今日让你们护住县衙的赏钱,每人都有! “而本官要你们做的,就是听从号令,我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让你们拿谁,就拿谁!都听明白了么?” 所有人看着那亮灿灿的铜钱,想着今后的身份,全都来了精神,忙大声应道:“小的们记住了,谨遵二老爷的吩咐!”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四章 姜是老的辣 傍晚,郦家大宅。 在拿出一些银钱打发了那几个从县衙逃出,却又受伤来家里哭诉告求的前衙门差役后,郦文德等几兄弟的脸色就变得极度阴沉了。 这变故彻底出乎他们的意料,完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新来的县丞黄鸣出手也太快太狠了些,这才几天啊,居然就连县衙里的人都换了一大批了,分明就是冲着他们郦家而来。 沉默半晌后,郦文德才开口:“怎么说?可有对策么?” 几兄弟面面相觑,却没一个能拿出对策来的。 又过半天,郦文尚才懊恼道:“郦元他们呢?他们当时可也在衙门里,为何不出面阻止?他们身为县衙典吏,总能说上话吧?” “指望他们?要有这胆量,他们也不会一直都只是区区典吏了!”郦文言冷笑道,“我打听过了,这几日他们三个一直都缩在自己的签押房里,根本就不敢露面!” “为什么?” “自然是被我们的黄县丞给吓到了。先是只用一天时间就把看似复杂难办的凶案给查了个水落石出,还顺道抹黑了我们郦家。然后又借机清理县衙,把那些不听话的差役都给驱逐,另寻他人…… “你说,他们现在会不会担心,一旦自己真得罪了黄鸣,就连现在的职缺都保不住?” “他敢!他们可是县衙在册的胥吏,府里省里都有造册的!”郦文尚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时郦文誉也跟着叹了口气:“他有什么不敢的?老五你别忘了,真论起来,就是那些三班衙役,也是造册送到府里备份的,他黄鸣不照样把人都给革了?” 郦文尚虽然愤慨,可一时还真没法反驳了,只能在那儿生着闷气,咕哝道:“这家伙真是好大的胆子,完全不按规矩来啊……” “是啊,这黄鸣难缠就在这儿了,他和我们以往碰上的官员完全不同。说他是官场新人,却能在短短时间里把案子给破了;可说他是官场老手,又完全不把约定俗成的事情放心上!” 郦文尚有些懊恼地说道:“而要是真让他彻底拿捏住了县衙大权,接下来我们可就危险了。你们别忘了,王十一还在他手里呢!” 几兄弟的脸色又是一变,最后才由郦文誉道:“不如……去问问父亲?” 郦常言年岁渐高,一般家里内外诸事都交几个儿子全权负责,他们平时也不想打搅父亲在后宅养老,不是有重大事情,自然不会求助。 但眼下,似乎真到了要命的关口了。 只是郦文德却还有犹豫,他作为长子,如今郦家的当家人,要是连个小小的县丞都对付不了,都要跟爹请示,那将来还拿什么叫全族信服呢? 几兄弟也都知道他那点心思,此时话虽出口,也没那么坚决,只各自看着大哥,等他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拐杖顿地声从外响起,接着又是两声闷闷的咳嗽。 这让几兄弟都下意识一震,赶紧起身到厅门口迎接:“爹,您老怎么就跑来了?” 郦常言由一名老仆搀扶着,缓步入厅,目光从几个儿子面上一一扫过,再坐到最上首处,似笑非笑。 “我这个老头子所以来见你们,自然是因为也听说了县衙中的事情了。怎么样,你们可商量出对策了么?” 父子之间也没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郦常言直接开问,几个儿子也是正面作答,全都苦笑摇头:“还……没有,我们正考虑是否要请爹你出手呢。” “哼,你们这是一直以来都太顺了,才会遇到点麻烦就束手无策,一个小小的县丞,看把你们吓的!”老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批评了一句。 然后,才又道:“其实这事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为难。” “爹你真有办法对付他?”郦文尚一喜,赶紧问道。 “对付这样强硬之人,有两个法子,老夫以为完全可以双管齐下。” 不愧是郦家多年当家作主的,一出手就能拿出两条策略来,这让几个儿子更为惊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只见他伸出两根指头,然后又缓缓收起一根:“这第一条,就是通过上边的人来让他知难而退!” “您是指裘县令?” “裘伯群是指望不上的。他当初就与我们不对付,现在早已不管县衙中事多年了,就算我们求到他那儿,他会为了我们,去和已经锋芒毕露的黄鸣争么? “就算他去争了,凭他这几年的口碑和醉酒的状态,能是黄鸣的对手么?” “那您是指?” “自然是绍兴府了!他一个县衙县丞,居然连招呼都不打,就把这许多兢兢业业多年的衙门老人赶出门去,你们说府衙就不能过问一句?”老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几人恍然:“您是让姐夫(妹夫)在府衙里运作一二?” “对,这对府衙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说不定他们还巴不得呢,毕竟黄鸣的出身放那儿。” 一个太监之子,放在官场就是原罪,地方官员若能找到他的过失整治了他,对他本身来说,都是一个足以扬名仕林的好口碑。 见几个儿子终于放松,露出笑容来,郦常言又曲起第二根指头:“当然,这还不足以解我们当下的困局。所以就得再做点事,先把黄鸣给安抚住了,让他觉着我们是可以合作的,甚至是可以让步的。” 见几个儿子又露出不解之色来,他才又笑道:“此人已经掌握了主动,就算县衙里那些人被放回,今后怕也不敢再帮着我们与之作对了。所以,我们短时间里也不好再与之为敌,得维持好表面的关系。 “如此,就需要一个能好好沟通于他的人代表我们出面去和他谈了。这个人选,我也已经定下了。” “是谁?”郦文言和郦文尚忙问道,另两人则在一愣后,迅速明白了过来。 “自然是就是郦明冬了。他在县衙一向口碑甚好,为人也算踏实。但他毕竟是我郦家子弟,总得以家族存续为重吧?” 随着老人说出人选,几个儿子的脸色却变了,有些不安,又有些尴尬。 “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那个爹,还请您不要动怒,不瞒您说,之前我们为了不让明冬他插手案件,就把他软禁在祠堂里了。”郦文德苦笑道。 这让郦常言猛然一愣,脸色几变,不知该怒该急,半晌才长叹一声:“你们啊,真是……这样,你们几个亲自去一趟,把人请来,由老夫与他好好谈一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五章 谁才是说客 再入县衙,郦明冬居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奇怪感觉来。 其实他也就两三天没来县衙而已。 是因为县衙里许多人都换了关系,还是自己的心境产生了变化? 他不知道,他也不愿细想,只想着能见到黄县丞,把族长交付给自己的事情给办成了。 虽然心中有怨,虽然并不认同郦家的所作所为,但谁让自己就是这家族中的一员呢?而且,自己也好,自己才七岁的儿子也好,终究还是要在族中生活,在族学里读书的啊。 在用这样的理由不断说服自己后,郦明冬才整理好了情绪,求见黄县丞。 黄鸣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就刁难于他,一作请见,就让他进来,还叫人送来茶水。 然后,又笑着端详了他一番:“身子好些了?” 这问候让郦明冬稍稍一愣,然后才想起自己前几日不来县衙,郦家给报的就是得了病的理由。 此时被问到,他也只能含糊道:“多谢大人关心,下官已经好转。” “那就好,身体最重要,咱们县衙和本官今后还少不了你帮忙呢。”黄鸣欣然道,“对了,郦五魁被杀一案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听说了……” “节哀。” “大人这是?” “我听说你与他交情不浅,又是同族,现在他出了事,而且还是这般缘由,想必你心里应该不好受吧?” “下官确实没想到他竟会是这样的人……要不是他一错再错,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都给……”郦明冬颇有些叹息地跟了一句,然后才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话题主动权已完全被黄鸣所把持,自己竟只能跟从。 这个不到二十的少年县丞果然厉害,自己与他说话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啊。 这么想着,他忙又转移话题:“黄县丞,下官今日前来拜见,是为了一件要事,如果接下来的话有所得罪的话,还望您莫要见怪。” 黄鸣微笑看着他,突然问道:“你是为了那些被开革的三班衙役而来吧?” 这话更是让郦明冬一怔,完全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 而黄鸣的话还在继续:“是郦家人让你来做这个说客的?想借你在县衙里的名声与口碑,以及才能,向我施压?” 黄鸣的目光让郦明冬心头一阵发虚,不觉后背都有汗生出,迟疑了一阵后,方才苦笑:“大人果然慧眼如炬,下官佩服。 “不过下官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名声才能,无非就是和这些差役相处得久了,知道他们对县衙来说有多重要。若是仓促换人,今后许多差事怕是会出问题啊。” “我知道。”黄鸣立刻就承认,这让对方又是一愣。 但又听他道:“但是,这点后果我还是承担得起的。我知道这些差役有着多年,甚至几代在县衙做事的经验,无论是对内对外,都有着他们自己的圈子和方法,城里城外,也有的是人卖他们的面子。 “或许当要催收粮税时,他们出面一句话,就能让下面的百姓乖乖交粮,换了人,就没那么容易了。又或许一些案子,他们去办就能小事化了,可换了人,说不定就是小事变大事……” 郦明冬一脸的愕然:“既然大人都知道,又为何……” “问题正出在这儿!”黄鸣眯起了眼睛来,“到底县衙和他们,谁才是让这诸暨县中百姓敬畏的存在?百姓交税天经地义,犯案办案更是理所当然,什么时候这些本该如此的事情,居然就要靠着他们来办才能成事了? “这算什么?客大欺店,越俎代庖么?这诸暨县衙到底是他们的,还是朝廷的?是由我这样的朝廷官员说了算,还是他们这些贪得无厌的胥吏说了算?” 一番话,把郦明冬彻底给问傻了。 这些东西他不是没有察觉过其中的问题,但往往一转到这问题,就被他刻意避开了。 直到此时,被黄鸣一语道破,才让他猛然惊觉,自己是有多么的可笑,以往那种想法,完全就是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黄鸣看着他脸色不断变幻,倒也没有过多的为难,只轻叹道:“这些事情,很多当官的可以视而不见,因为在他们看来,只要自己下达的政令得到了执行,只要自己对上头有了交代,能在朝廷几年内的考评上过得去,也就算成功了。至于手下人到底在做些什么,他们压根就不会在意。 “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县衙胥吏,上下勾结,沆瀣一气,向上则敷衍官员,架空县令,向下则敲骨吸髓,把本该属于官府的职权变成自己攫取大把好处的工具,然后又把一切罪过全推到官府,推到朝廷身上。” 黄鸣说着,面色愈发的郑重:“郦典史,你一直身在县衙,也都看到了底下人多年来做的是什么,你觉着本官这些指摘可有一句是假么?” 郦明冬沉默,他只能沉默,既无法承认,也不想昧着良心说没有。 但这就够了,黄鸣对他又多了几分欣赏:“你以为本官只是因为这次他们不肯为我做事所以开革他们?那你就太小瞧我了。 “这次的事情不过是给了我一个借口而已,不瞒你说,自打我从县令那儿接过如此重任后,就已经想着要让整个县衙换个面貌了。这些只知道欺压底层,只知道讨好郦家这样的豪门大户的家伙,我自然是要将他们尽数踢出去的。 “所以别说是你,就算是府衙,省里派了人过来,本官给你们的回答都一样,此事断无更改的可能!” 郦明冬心情再度被黄鸣说得有些激荡起来,这不正是自己当初梦想着要做,却终究没能做的大事么? 但随即,现实又把他拉了回来,只见他苦笑道:“县丞大人,你如此直接就跟我说这些,难道就忘了其实下官也是郦家人么?” “我当然没忘,但正因如此,我才要与你把话说开了!”黄鸣神色愈发的郑重,紧盯着对方双眼,“郦明冬,我知道你心存正义,就没想过跳出多年来对你的桎梏,做一个心在百姓,大义灭亲,名留青史,至少是在县志里被记上一笔的人么?” 郦明冬再愣,好嘛,怎么我都分不清你我到底谁才是那个说客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六章 宗族可休矣 这古怪的感想却无法掩盖郦明冬心中的雀跃,他真的有些心动了。 但是,现实的顾虑还是又一把拉住了他,让他的眉头迅速皱起:“黄县丞您能如此看得起下官,还与我说这么多,实在让我感到汗颜…… “可是我终究是郦家子弟,多年来,是郦家的扶持,才让我有今日的,我岂能忘本……” “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深入人心的宗族之念而已。” 黄鸣叹了口气,又摇摇头:“如今天下事,那些叫人看了来气,却又无可奈何的,十有八九,都与之有关。 “宗族,当灾劫来时,天下动荡,或是大灾频任,确实可为寻常人之依靠;可是,真当天下承平日久,当百姓们只要辛勤劳作便可养家糊口,甚至过上更好日子时,宗族势力又会成为绑架所有人,夺取无数人辛勤劳作所得的最大之贼! “因为有宗族之说,一个个百姓除了要向官府向朝廷交税之外,还要拿出一部分辛苦所得给予族中长辈;因为宗族,当一家父亲死后,母亲和他们的孩子就只能听从宗族的安排,把本该属于他们的家产分出去,甚至到最后使妻子和孩子一无所有,只能寄人篱下。 “因为宗族,本有其他志向,其他所长之人却只能听从安排,成为宗族的一颗棋子,只能在这一小块地方蝇营狗苟,有志难伸。因为宗族……” 黄鸣每一句叹息,都让郦明冬脸上的肌肉颤抖一次,到最后,他整个身体都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因为这些事情并不是黄鸣随口乱说,而是事实,是发生在他身边,甚至是自己身上的事实。 有些事情,你若不去细想,或许也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可一旦被人点破,那种被人利用,被人压迫的愤慨,自然就会产生。 然后这愤慨就会成为一颗种子,迅速在你的心中生根发芽,快速成长,直到遮天蔽日,彻底扭转你对之前一切的认知…… 黄鸣明显感觉到了这一点,也知道这些话对郦明冬的冲击有多大。 郦五魁的悲剧可还近在眼前呢。 要不是郦家的贪婪,郦青在父母死后又怎会一无所有,他又怎会在最后干出这等同归于尽的事情来呢? 而随着郦五魁、阮氏和郦青的全部死去,他们的财产,自然就全数落到了郦家之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郦氏一族对这一家的彻底剥夺,侵吞! 因为这一切的悲剧说到底还是由他们一手导致的,虽然到头来,郦家也遭到了反噬,名声大损。 但那只是因为有黄鸣这个变数的存在而已,若没有他明察秋毫,谁知道这案件最终会是个什么走向呢? 正因能想明白这一切,郦明冬才会愈发的感同身受,更何况…… 黄鸣这时又抓住机会道:“郦明冬,郦家三服之外的旁支,你父叫郦远,本也算是小有家资,有良田百亩,三间铺子。 “可是,在你五岁那年,你父因故而亡,又没有个兄弟可以帮衬,于是郦家宗族就出现了。 “他们表面上是打着帮你们家处理后事而来,可随后,就欺负你们母子一女一幼而开始侵吞你们的家产,到最后,只给你们留下了一间栖身的院子,其他财产都被他们霸占了去。 “你母亲只能扛起整个家,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衣服,才把你养大。你在族学中一直名列前茅,本来都能考中秀才了,可结果,却被族中强行叫停,然后想把你安排在某个产业里帮工。 “你觉着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是你不够优秀,而是因为他们怕你一旦真有了出息,会清算当初所做的一切! “要不是你自己确实足够优秀,靠着对律法的研读,对细节的把握,在刑狱一道上有着惊人的能耐,恐怕你到今日也依然只是某个郦家产业里的佃户或工人而已,就跟郦青没有区别!” 郦明冬的脸色随着这番属于自己的生平道出而变得惨白,他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黄县丞居然把这些都过去几十年的事情全给查出来了? 黄鸣面色冷冽:“所谓宗族,或许一开始所打出的旗号是为了全族,我也不排除天下间确实有那等公平对待族中所有子弟,给任何人机会的宗族存在。 “可是,这样的宗族能有多少?人心是自私的,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手里掌握着可以决定许多人利益甚至生死时,他又怎会甘心为全族服务,而不管自己的血脉子弟呢? “所以说到底,所谓的宗族,不过是那些嫡系主脉用一点蝇头小利来收买迷惑族人,却把绝大多数族人的利益,血肉通通吸取到自身的利己行为而已。 “郦明冬,你其实是个聪明人,身在其中,又怎可能真一点都发现不了你们族中的种种猫腻?你只是一直以来都不肯去看清,去细想其中的肮脏,只是在一直欺骗自己而已。 “郦明冬,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真正的郦家族人,你都不该再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再放任他们,再为虎作伥。而是应该选择与我合作,把个郦家彻底肢解粉碎,救出所有郦家族人!” 一番说辞,振聋发聩。 如九霄雷霆,不断在郦明冬的耳畔炸响,把他多年来早已习惯的认知给轰了个粉碎! 但是,这一切又都是他其实早有察觉,只是不敢往深了想的事实。 这让他纵然想要反对,也是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让他整个人大汗淋漓,只觉揪心,却又畅快! 他的呼吸从平缓,到急促,可最后却又重新变得平缓。 他的脸色从红润到苍白,最后又恢复了过来。 他的目光也从躲闪变回到了坚定,他看着黄鸣,久久无言。 黄鸣也不再急着让他表态,也这么平静地望着他,等他自己拿主意。 要是自己费了这许多口舌还不能让他幡然醒悟,那此人放弃也就放弃了,大不了想个法子,将之一并赶出县衙便是。 半天的沉默后,郦明冬终于有了反应:“大人说的是,是我一直以来都被所谓的宗族蒙蔽……自今日开始,在我郦明冬这儿,再无宗族之说,我就是我,我只为自己,只为官府做事!”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七章 明争变暗斗 黄鸣笑了。 总算是没有辜负戚长风此段时间城里城外多番打探的辛苦,也不枉自己费尽唇舌和心思,进行劝说,总算是让郦明冬醒悟过来,弃暗投明。 他并不认为对方此时表态是在欺骗自己,因为以郦明冬的为人,还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如果他真没被说动,只会直言拒绝。 “好,有你郦典史帮我,不敢说是如虎添翼,至少也能让我们成事的把握多出三成来!”黄鸣说着端起茶杯,“来,让我们以茶代酒,先干一杯!” 在黄鸣豪气的感染下,郦明冬也举杯相迎:“下官敬大人!” 两人真就将已然冷却的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后,黄鸣又是一阵痛快大笑,这才道:“既然你已弃暗投明,那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我……还没有想过。” “那不如这样,你还是回去,就告诉他们,你尽力劝了,我也有所松动,这几日就会把人放出。至于这些人在县衙的职位,暂时不可能还给他们,但会将他们再收入衙门做个白役,等他们有所表现后,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闻弦歌而知雅意,郦明冬立刻道:“大人的意思是,先拖着,麻痹他们?” “对,郦家在此树大根深,本县内外都有各种牵扯,真想要对付他们,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总得给我些时间来找寻他们的破绽和为恶的证据才是。”黄鸣正色点头。 郦明冬深以为然点头:“大人说的是,郦家在诸暨,乃至整个绍兴府内经营数代百年,各种人脉,黑白两道,都不得不防啊。确实该小心提防,暗中安排。” “对了,你是郦家人,又在县衙任典史有些年头了,可有找到过关于他们的某些罪证么?” 郦明冬摇头:“我虽也是郦家人,可远没到他们心腹的地步,他们用我只在一些表面上看着没有任何问题的事上,其他见不得光的勾当,全由郦元经手。” “情理之中,你终究不是他们的自己人啊。”黄鸣叹了口气,随即又问:“那对王十一王牢头,你又了解多少?” 这几日里,为了对付郦家,黄鸣一方面重整县衙,进行了一场大换血,另一方面,也仔细审问了王十一。 他想着能从这人身上找到郦家犯下大事的重要线索——毕竟之前郦家为了救出此人多番用力就显得有问题,此人一定掌握了什么关键线索。 但是,那王十一也算是官场老油条了,纵然是面对黄鸣的诸多手段,也能从容应对,咬死了自己和郦家只是小有关系,全无勾结一说。 这让黄鸣颇为头疼,又无可奈何。 现在郦明冬在面前,黄鸣就想到或许他能掌握更多相关之事。 郦明冬也皱起了眉头:“王牢头么?他是个贪心之人,但凡是关进牢里的犯人,他总能想出各种法子来敲诈一番,我之前也曾因此敲打过他。 “可要说他和郦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真没有……有郦元在,再加上我,他们压根就不用借这么个牢头来达成刑狱事上的目的了。” 黄鸣又看着他问:“真没有?” “真没有。” “那他们为何会急着要捞他呢?” “这个……”郦明冬一时无言,心里还真就生出些疑虑来。 黄鸣一笑,安慰道:“算了,此事先放一边。既然对付他们非一朝一夕之事,那就慢慢耗着便是,总有一日,能查出其中问题来的。” 郦明冬先答应一声,然后又突然道:“对了,我倒有个想法。不如,就从可能与王十一有关的县衙中事务着手去查!” “你是指查相关的刑狱卷宗?” “对,既然和他这个牢头有关,就必然是某些案件了。” “也不是不成,只是我要是真去查,消息可就走漏了,必然打草惊蛇。” “那就交下官吧,由我出面,以整理卷宗的名义去暗中查。”郦明冬自告奋勇提议道。 黄鸣稍作思忖,便点头答应了下来:“就按你说的办,这次务必要查他个水落石出!” “定不负大人所托!” …… 对于郦明冬带回来的结果,郦家众人可不是很满意。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因此就怀疑郦明冬的立场发生转变,谁也想不到,黄鸣只用一番话,就能让一个宗族子弟彻底背弃整个家族。 当然,对黄鸣,他们也已经大为警惕,必欲除之后快,所以该下的另一步棋也已经走了出去。 从诸暨县到绍兴府城,不到两百里,坐船的话,一天多些也就到了。 郦文誉于前日出发,两天时间就到了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姐夫鲁顺,一个在府衙当差多年的老胥吏。 鲁家在绍兴府,山阴县中也算是大户人家了,虽然无法和几乎能在诸暨县内一手遮天的郦家比,影响也自不小。 由鲁顺运作,只三天时间,针对诸暨县县丞黄鸣的眼药也就上好,一份相关的文书自然就由吏员送到了府衙通判大人的案头。 然后再由师爷和亲信那么一番劝说,通判大人更是果断表示要好好整治一下这个不开眼,想要扰乱治下县城安定的小官,用印之后,就送到了知府大人面前。 这位绍兴知府虽然到任也不久,但凭借着京官出身和两榜进士的身份,却把手下官吏人等都吃得死死的。 毕竟不是所有地方上的胥吏都有胆子和当地大户勾结,反过来与自己上司争斗的。尤其是像绍兴府这样的江南重要州府,一旦事情泄露,那死的人可就太多了。 所以此地比之下面的小县,衙门里的人可就要规矩太多了。 当然,许多情况下,知府大人对下面人的某些动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真让他们难做。 在通判看来,今日这事自然也是一样。 结果,当他把这份专门针对诸暨县的公文送到知府大人面前时,对方神色却变了:“你们是想通过这手段来治一个县丞的罪么?” 他目光炯炯盯着下属,似能洞悉一切,把通判都看得心里发毛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八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感受着来自知府大人的目光,通判猛一个激灵,一个被他忽略掉的事实浮上心头。 据那郦家来人所说,诸暨县丞之前是从京城而来。而自家上司,当初也是京官,因为一些缘故才被调来绍兴任知府,难道他二人间有什么交情么? 这个认知让通判心里更是发紧,这回是真要撞人枪口上了? 但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回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人,莫非您与黄鸣黄县丞相识?” 知府大人低低一笑:“当然相识,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 “这……下官知罪,此事下官一定办得妥妥帖帖的,绝不让大人您为难……这都是鲁顺为了一己私利才安排下的,下官待会儿就好好治他的罪……” 心慌之下,通判都有些语无伦次,又是请罪又是撇清自己责任的,只为了把自己从这次的事情来摘出去,同时还试探着就要离开。 “你慌什么?”知府大人却再度开口,叫住了将要溜走的下属,“本官只说与他有旧,可从来没说过与黄鸣是友是敌啊。” “啊?”通判一愣,旋即大喜,“大人这是与那黄鸣有过节?” “具体什么事就不说了,但既然你们想要让他得罪,本官自然就得帮你们一把……不过光是这一点还不够,得加加码才行。”知府大人说着,又在那公文上添了几笔,这才拿过自己的官印,盖了上去。 这下通判算是彻底放心了,甚至是有些激动。 不光是因为能顺利达成目的,从而又能从鲁顺和郦家人手里获得不菲的报酬。更在于,这样一来,自己和知府大人就算通力合作一把,甚至堪称有了共同的秘密了。 那对他来说,远比银子更重要,将来就可能因此成为知府大人的心腹,他日随之步步高升啊。毕竟,知府大人可是京城来的,门路什么的可比他这样的三榜同进士出身的广太多了。 在笑着打发下属离开后,知府大人才慢慢收敛起笑容来,取过一份新近才到的治下各县官吏名单,打开后,就停在了诸暨县那一页。 他的目光,自然就落到了位于第二的县丞旁的“黄鸣”二字上,嘴角一勾,冷冽如刀:“黄鸣啊黄鸣,我本还以为是同名同姓之人,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就能进入官场了。 “像你这样的太监之子,不在京城里仗势欺人,干些蝇营狗苟之事,却靠着歪门邪道入官场,害我大明官吏和百姓!那我古云霄,又岂能让你的奸计得逞,必要让你出出丑,直到被罢官为止!” 没错,这位如今的绍兴知府,正是当初京城礼部教坊司的员外郎,古云霄。 因为黄鸣与十二楼联手一事,让教坊司生意一落千丈,从而让他用上非常手段,想要对付十二楼。 可结果,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不但未能翻盘,还大损了自己和礼部的名声,到最后,更是连员外郎的官职都未能保住。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被外放为绍兴知府。 虽然从品阶上来说,古云霄还是自从五品的员外郎升为正五品的绍兴知府,看着好像是升了半级。 可实际上,官场里都有潜规则,京官,尤其是六部这样重要衙门的官员外放,那都是得提两到三级方才算平调的。 像他这样的礼部员外郎真要外放,就得是一省布政使起步了。 毕竟相比于京城,天子跟前,外放任官能得到的升迁机会可要少太多,甚至很可能一年半载后就被朝廷给遗忘了。 可结果他却几乎只是平调着到绍兴任知府,纵然是江南富庶地,对古云霄来说也不啻于是被贬谪了。 所以这段时日里的古云霄情绪很是低落,心情更是差到了极点。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仗着出身来历强压整个府衙,行事很是强势,让下属官吏人等畏之如虎。 只是他做梦都想不到,导致自己被贬的罪魁祸首,那个太监之子,毫无规矩可言的年轻人,居然也紧随着自己一起来到了绍兴,还成了自己下属一县的县丞! 当确认黄鸣的身份后,古云霄就已经打定主意不会放过对方了。 “黄鸣,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一定想不到会有今日!如今到了浙江,远离京城,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做些什么,怎么从我手掌中脱身!” 古云霄说着,啪的一下,将手中簿册拍在桌上,手掌落处,正盖在黄鸣的名字之上。 似乎就宣告了要将此人一举拿下! …… 诸暨县衙,二堂。 就跟心灵感应似的,黄鸣突然就是一个激灵。 他当然不是因为有感于来自古云霄的深深敌意而不安,而是刚巧得到了一个消息:“郦文誉去了府城?” “是的,这是小的刚自户房打听到的消息。”一名书吏满脸巴结地回着话。 随着郦五魁一案查明,以及县衙突然的衙役大换血,里头众人自然就都得出了一个结论,县衙说不定真要大变样了。 黄县丞要比以往任何一个县尊都要强势与厉害,说不定郦家在县衙一手遮天的情况真要有所改变。 既如此,作为在衙门做事的人,只要不是郦家人,自然就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想着如何讨好黄县丞,至少是稳住自己眼下的位置了。 这个叫汪驰的书吏就是如此想的,而且走的比其他人更远些,已经开始向黄鸣通风报信一些关键事情了。 “可是从户房找到的路引留底?”黄鸣立刻明白,问道。 大明朝自太祖时就立下规矩,各地百姓只要不是官员或有功名在身者,离开本县本土,都需要由官府开具路引,不然就可当作流寇论处。 虽然这条规矩早在永乐朝之后便不断被破坏,到如今更是名存实亡。 但是,至少在表面上,各地官府还是要遵循这一条律令来的,不然真碰上较真的官员,只这一个理由,就够整治人了。 显然,郦家也防着这一手,所以郦文誉去绍兴府,都会特意去户房开一张路引——这对他们来说很是容易,因为户房本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五十九章 杀手锏 黄鸣在意的自然不是他们的这点小心思,而是郦文誉这时突然跑去绍兴府做什么? 他们在那边可是有相当亲近的人脉的,府城里有着不小影响和势力的鲁家,不就是郦家的姻亲么? 在本县里已经落入下风,处处被动的他们,会不会通过走上层关系,来对付自己? 很有可能,毕竟绍兴府可是诸暨县的直接上司,府衙的一道命令,是县衙很难抗拒的。 这让黄鸣心里多了一分不安,不过还是颇为亲切地把汪驰给送了出去,然后才又去陈充处请教。 论起这些官场中的手段,自然还是这位多年的基层官员更有话语权。 陈主簿听完黄鸣的话后,考虑了一阵,方才道:“照此看来,郦家真打算通过府衙来给我们施压了。” “那陈主簿以为他们会从哪里入手?” “自然是大人你如今管着的这两滩事了,刑狱与钱粮。” “刑狱方面,我到任后也就破了一起凶案,而且铁证如山,全县上下都可为证,他们是不可能找到问题的!”黄鸣很有信心地说道。 “那就只能自钱粮入手……”陈充面色更为凝重,“不好办啊。” “怎么说?” “大人该知道这些年来,明面上是官府管着税收等钱粮之事,可实际上,许多事情都是由郦家人做主。” 见黄鸣皱了下眉,陈充又苦笑道:“要不是他们掌控着这一关键,历任县令也不可能被他们压制得如此无可奈何了。 “因为只有他们出面,才能把该收的粮食收上来,然后交去府城。不过,问题也正出在这儿!” “嗯?” “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历年交上去的粮食具体有多少,究竟有无拖欠……因为他们郦家不光在县里一手遮天,在绍兴府也很有人脉关系,上下打点后,说不定就能少缴粮食,却把账给平了,然后好处全落他们手中!” 黄鸣恍然,惊道:“也就是说,其实县衙压根就不知道这些年来到底有无拖欠府衙钱粮?甚至都不知道那边有没有掌握了实质性的证据?” 陈充满脸无奈:“对,因为我们都无法过问,只能是郦家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 “你们……”黄鸣差点就要爆粗口了,这县衙上下官吏人等都是干什么吃的,真就是什么权力都敢让出去,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么? 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同时也能理解之前那些官员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 郦家掌握了县衙粮税之事对他黄鸣来说自然是个大问题,可对那些前任来说,只是权力被夺而已。 对早已了解,并接受事实的官员们来说,这事真严重么? 反正自己在县衙就是个摆设,又何必费心思于这上头呢? 何况,有郦家把一切都办妥了,自己逍遥轻松,还能把政绩功劳什么的都领了——反正朝廷只问上缴的税粮什么的是否到数到位,其他都不过问——那又何必去争呢? 甚至在这些人看来,真要让自己全权处理此等琐碎的税粮之事反而会把事情给办砸呢。 别的不说,光是府衙那边收粮的种种克扣,若没有郦家的关系,就够这些下县官员喝上一壶的。哪有一切都在郦家掌握中来的轻松愉快。 至于他们付出的代价,无非就是把县衙的权力让出去罢了……而这,本就是他们保不住的东西。 想明白一切,黄鸣又是长长一叹:“郦家能有今日,真非侥幸啊。” 陈充老脸一红,因为之前,自己也是一样的做法。 黄鸣很快又收回心神,着眼当下:“如此看来,这里应该就是郦家用以制衡县衙的杀手锏了? “他们在府衙一定藏着后手,有着足以让县衙无力挣扎的具体把柄,比如说多年来县里其实欠着府衙许多钱粮?” “应该就是如此了。”陈充无奈道,“相关证据一定是充足的,再加上他们在府衙的层层关系,就是古知府怕也要被他们蒙蔽啊!” 黄鸣站起身来,边踱步,边快速转起了念头,可一时间,又实在想不出个对策来。 这突然的手段确实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旦对方和府衙都咬死了县里多有积欠,自己这个县丞能顶得住如此压力么? 本以为粮税之事怎么也得等到今年入秋后才会碰上问题,可没想到啊,人家早就挖好陷阱了。 突然,他脚步又是一顿,又想到了一个关键。 本来这事与自己未必有关,是裘知县一上来就把刑狱和钱谷这两项重任都交给自己,才会出现如此情况。 这下,他就算是想甩,都甩不掉了。 这是那“酒县令”一早就料定的么,这个看似整日醉酒,啥都不管的县令,真就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还是说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只为让自己和郦家来一场鹬蚌相争,最后他好渔翁得利! 不能怪黄鸣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实在是之前他曾遇到过相似的情况。 自己以为一切都在掌握,结果突然就是一个翻转,原来背后还有人控制着一切! “大人,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破解之法……”这时陈充又突然道。 “哦?却是什么法子?”黄鸣忙望过去,问道。 “我敢说这些年来我们县里上缴的钱粮税款是肯定不会有短缺的,郦家也不会那么好心,让其他人从中获益。” 黄鸣一下就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若真有问题,也只在郦家自身?比如说他们在交上去时做了手脚,又或是索性就是账面上出了问题?” “对,所以要想破解此次之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历年的税款账册都整理出来,然后重新验算!” 黄鸣眼中精光一闪,这还真是个办法,虽然有些琐碎。 但陈充又提醒道:“只是想要查账却需要不少时间,还要有相关人才,咱们县里恐怕很难找得到。而且,以郦家的办事效率,府衙那边今日不来,明日必然会有人登门,怕是来不及啊……”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章 以进为退 果然,如陈充所判断的那样,次日上午,府衙已派人前来。 亮明身份,三言两语后,此人就来到了黄鸣跟前,一脸的盛气凌人,居高临下。 “你就是诸暨县黄县丞,如今管着县中刑狱、钱谷之事?” 面对如此态度的质问,黄鸣也不动气,只微笑点头:“正是,上差有何赐教?” “两件事。其一,听说你们县衙最近总生事端,先是出了侄子通奸婶娘并杀死叔叔的风化凶案,后又有县衙差役被开革,大闹一场……此两事,黄县丞你都脱不了干系吧? “还有其二,近来府衙查察过往数年的各县所交赋税,却发现你们诸暨县竟欠下粮税三千二百担,钱税共计五百三十七两四钱三分。既然你黄县丞管着钱谷之事,此事自然也得由你担着了!” 说到这儿,他便把随身的一份公文放到桌上,皮笑肉不笑道:“黄县丞,这是府衙的移文,你可得尽快给上司衙门一个交代啊。” 黄鸣取过那公文,打开快速扫过,真就如其所言,几件事情都写得明明白白,完全就是冲着自己而来。 陈主簿果然老于官场之道,真就将他们那点手段都给看透了。 只奈何,没能给自己充足的时间,不然现在就能反制对方。 而就在他放下公文的瞬间,眼角在公文最后的印钤处瞟过,却让黄鸣心头一凛——古云霄! 这个绍兴知府,自己顶头上司的姓名好生熟悉啊。 只眨眼间,他就想起对方身份了,心头却又是一沉。 真是冤家路窄了,自己居然和这家伙在此时凑到了一处。 这就怪不得府衙此番能如此迅速而果断地给自己制造麻烦了,原来不光是郦家在中间使了劲,还有身为知府的古云霄在推波助澜啊。 见黄鸣放下公文,那差役又道:“若是无误的话,还请黄县丞先给府衙一个回执,看看如何解决这两个问题吧。 “要是不能尽快给府衙一个满意答复,我想黄县丞你的罪名可是不轻啊!” 话语中,已经带上了几许威胁的意思。 黄鸣这时已收摄心神,神色也从淡然变得锋锐起来,眯眼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的家伙,突然问道:“你叫什么?” 对方都没想到黄鸣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下才道:“鲁顺,现为府衙户房典吏……” 怪不得,原来是郦家的姑爷,特意跑来让我好看来了。 念头转过的同时,黄鸣脸色已唰然一沉,当即喝道:“来人,将这个不懂规矩的混账给我拿下了!” 一声令下,屋外立刻就有几人应声而入,不等那鲁顺有任何挣扎,就已将他按翻在地。 直到双手被反剪,剧痛传来,鲁顺才明白过来,惊叫道:“黄县丞,我可是府衙的人,你想做什么?” “你一个小小的胥吏,居然敢在本官面前如此肆无忌惮,看来真是欠调教了!本官今日就代知府大人让你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什么叫胥吏见官得跪着回话!” 黄鸣虎了张脸,直接道明原因,摆手道:“拖出去,当众责打五十大板!” 这些差役都是黄鸣最近才收入县衙的新手,他们既对黄县丞极其敬重,又对官场里的许多弯弯绕所知甚少,此时自然是答应一声,便粗暴押了鲁顺便要往外去。 这让鲁顺愈发惊恐,他都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翻脸,一点官场规矩都不讲。 恐慌下,他忘了身份高低,和黄鸣的手段,直接叫嚷着:“姓黄的,我可府衙的人,你打我就是打府衙,你要知道后果……” “到了这时还敢如此叫嚣,真是不知死活,给我再加三十板!”黄鸣心里突然又冒出一个念头来,当即再喝一声。 这下,鲁顺是彻底蒙了,对方这是彻底没有顾忌啊。 八十大板真要打实在了,自己大半条命都没了,要是再加一些,真就要死在这儿…… 府衙会不会因此对付黄鸣他不晓得,但自己的小命还是得保证的。 所以,他即刻忍住了后面的话,不敢吭声,也不敢再挣扎,就这么被几个县衙差役给拖到了外头,就在县衙门前,挨起了板子。 那啪啪的板子声,以及鲁顺的惨哼,立刻就吸引了衙前街上往来的许多民众,大家一边议论一边指点,猜测着此人是犯了什么事才被重责。 这时,黄鸣也紧跟着走了出来,就在县衙前,冲那些围观百姓道:“大家都看仔细了,此贼名叫鲁顺,是府衙来的差役。身为胥吏,见本官不但不礼敬有加,反而几次口出狂言,无礼至极! “本官以为,这必是那知府大人古某指使,只因他曾在京城与结下过一些仇怨,便想借此机会刁难于我。 “但我黄鸣绝不会因他职位高于我就退缩,以此贼之下场告诉那些背地里想要用阴谋手段对付我的人,今日是他在此挨板子,明日就是你们!” 话了,也不待板子打完,更不等大家有所反应,黄鸣便已拂袖转身,径直回了县衙。 而这番话落到四周百姓耳中,可就大有说道了。 众人很快就露出了好奇和惊喜,迅速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开始议论起关于县丞大人和知府大人的种种事情来。 至于那还在挨着板子,很快就皮开肉绽,最后直接昏死过去的鲁顺,却已果断被所有人遗忘了。 只有不远处的郦文誉,看着这一幕,一阵的心惊肉跳。 他好好的和姐夫一起回来,看着他大摇大摆进县衙,想着他必能让黄鸣手足无措,并很快就认输求饶。 可没想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姐夫居然就落得如此下场,身为府衙的人,竟还被打得如此凄惨…… “这个黄鸣远比我们以为的更加可怕……他,他就不能按常理来看,就不是我们以往遇到的那些官员能比的。不成,我得赶紧回去,告诉父亲和哥哥他们,想对付他,必须用上其他手段,不能只寄希望于府衙了。” 心下念头转着,郦文誉脸色发白,直奔回家。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一章 生气,还没法反击…… “真真是欺人太甚!” 一声暴喝自绍兴府衙二堂的知府公房中传出,伴随而来的,还有啪的一声脆响,一只上好的景德镇瓷杯应声被掼碎在地面之上。 古云霄当真是有些出离愤怒了,这让他都顾不上自己一直保持的上位者该有的城府与冷静。 实在是黄鸣做得太过分了些。 好好派去的一名府衙胥吏,只是传递公文而已,居然就被他一个县丞叫人按住了一通板子,都把人直接给打晕过去,现在还在郦家那儿养着呢。 这打的哪是鲁顺一个胥吏的屁股,打的分明就是他古云霄古知府的脸啊! 而更可气的是,就在郦家派人把这一消息火速报来后不久,诸暨县衙也派人送来了回执和“请罪书”。 回执是针对府衙所提到的关于县衙几件过失之事的,对于县里有积欠府里钱粮的说法,上头只说此事还在详查,待有了结果自会再报;至于关于县衙差役的更换和风化案,人家更是强硬表示,这是诸暨县自家事,与府衙无关! 最后,则提了一句,若这一切乃是因为知府大人和黄县丞之间有着私人恩怨而刻意刁难,则县衙必会集体上奏,让省里,乃至朝廷来作评判! 至于“请罪书”,则是关于县衙严惩了府衙胥吏鲁顺一事的。 但说是请罪书,在古云霄看来,分明就是挑衅了。 除了一开始写了点县里为何要责打鲁顺的原因外,后边反倒在问府衙,为何会派这么个不知礼数的家伙来县衙放肆,这算是县衙替上司衙门管教对方了! 种种一切,让古云霄看来当真是火冒三丈,多年来的养气功夫瞬间被破。 而更叫他感到愤怒的是,就算想要以眼还眼地抓了县衙送信之人打上一顿出气都做不到,因为人在把公文往府衙门里一递后,就转身跑了,根本就不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本官要罢他黄鸣的官,要夺了他的职,要上疏弹劾他……”摔了杯子后,古云霄还不满意,再度连声怒喝。 这番表现,把堂上一众下属都给惊得噤若寒蝉,全都不敢开口了。 直到他自己慢慢平复下来,才有亲信师爷上前,低声劝说道:“东家息怒,就算要对付他黄鸣,也得从长计议。在下倒是看出来了,他这是故意的。” 稍稍冷静下来的古云霄黑了张脸问道:“他不就是仗着自己在朝里有靠山,所以完全不把本官放眼里么?本官倒不信了,在如今的官场上,他一个太监之子还真能无法无天了!” “东家说的自然有道理,但在我看来,他所倚仗的,还有东家您自身的名声啊!” “嗯?” “东家您想,这事已经闹大了,恐怕用不了几日,不光诸暨县,就是绍兴府内,怕也会流传起您和黄县丞之间早有矛盾一事。到那时候,您再想发落他,在旁人眼中就成为公报私仇,报复下属了!” 几句话,真把古云霄给说愣住了。 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此事闹大了,只会对自己不利,毕竟自己的年纪和身份就摆在这儿。若是有心人再去京城一打听…… 一个激灵,让古云霄心头的怒火都熄了一半,但脸色依然阴沉:“他就是吃准了本官还要脸,索性就用上了这等无赖招数!” 师爷苦笑一声:“到那时,东家若继续以钱粮一事追责,他就会说这也是您在报复,您纵然是无私也有私了。” “难道就这么算了?”古云霄愤然道,咬牙切齿,实在是不甘心啊。 就算不提当初京城时自己在其手下吃的亏,光是这次自己被一个小小的县丞如此打脸,这口气他也咽不下。 “东家还请稍安勿躁,机会总会有的。无非就是先镇之以静,不要被他挑衅的行为给乱了心神,等到时过境迁,大家都忘记了这次之事,再找由头治他之罪也就是了。” 古云霄沉吟,半晌后才道:“那要多久?” “两三个月就足够了。而且在我看来,或许他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见东家望来,师爷又解释道:“他终究只是县丞,而且诸暨县里不还有人想要拉他下马么? “在下真不认为那在当地已盘踞多年的郦家真会对付不了一个才到任不久,几乎没有什么根底可言的八品小官。” 这话倒让古云霄也深以为然,长出一口气后,压下怒火:“那就再让他得意几天!不过,府衙该有的态度不能少了,下文申斥,并要告诉所有人,本官派人查问县衙诸事只是为公,决无半点私心!” “在下省得,我这就去做安排。” 师爷这才松了口气,答应着刚要离开,外头又有下属匆匆前来禀报:“大人,臬司衙门有公文送到!” 臬司衙门,就是一省刑名之总揽,提刑按察使司。 古云霄一听,立马不敢怠慢,起身道:“待本官前往相迎,想来必是本省又有什么大事发生!” 何止是他,府衙上下诸多官吏得知有省里专门送来正式公文后,也迅速出来迎接。 但不久,所有人,尤其是古云霄和通判的脸上,都被错愕所覆盖,脸上的表情之后又变得古怪,不知是喜是忧。 从本次传来的文书中所提的事来看,自然是大喜事了——自二月下旬,杭州方面就靠着掌握到的线索突然发动,把隐藏在杭城内外的众多白莲教逆贼通通一网打尽。 再加上同样被拿下的嘉兴府方面的数百之众,可以说,一直以来隐藏在浙江境内的一多半白莲教势力已被连根拔起,剩下那些,要不赶紧跑的话,抓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臬司衙门的意思,自然是让绍兴府也趁机找出本地白莲教逆贼,彻底将之赶尽杀绝! 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古云霄也认定了必须把这些逆贼全部诛杀。 可问题是,公文中也提到,此番能顺利将白莲教逆贼连根拔起,除了杭州嘉兴两地官吏兵卒用心外,还有两人更是居功至伟。 一是嘉兴府嘉善县的楼知县,另一个,则是绍兴府诸暨县的县丞,黄鸣!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二章 让他们自家看着办 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 如果古知府会英文的话,一定会问出这么一句来…… 这黄鸣真就跟有神仙保佑一般,在到处惹是生非之下,居然还能给他办成一些大事。 当初在京城是如此,让十二楼彻底压过了教坊司,听说之后那新花魁榜更成为全京城百姓所追捧的玩意儿。 可你都出了京了,远离靠山了,怎么跑到浙江,居然还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还有那白莲教,怪不得你们会被连窝端,竟连这么个小家伙都收拾不了,你们不完蛋谁完蛋? 事后的古云霄是真个无奈又无力啊,这次臬司衙门势必还会把嘉奖送去诸暨县,那会让黄鸣再一次名声大噪后,也多了一张护身符。 以他现在的身份,就不是自己一个知府能随意拿捏的了。 不然,真惹怒了上头,自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浙江远离京城,省里那几股力量一旦动手,就没人能保得住自己了。 这么一想,他在感慨之余又有些庆幸,好在自己这次没有得手,不然后果真不好说了。 “潘先生,那送去诸暨县的申斥要改一改,措辞还是当温和一些。” 古云霄在接受事实后,又叫来自己的师爷,如此吩咐道。 潘师爷自然明白东家心思,立刻就答应下来,然后又试探道:“那之前的计划?” “有了这次臬司衙门的嘉奖,看来本官半年内是不好再对其下手了,就暂且放一放吧,等收秋税时再说!”古云霄叹了口气。 随后,他又把通判叫到了跟前:“你这就去和鲁家的人说明白了,诸暨县的事情,我们府衙再不会过问,你也一样。” 通判此时心里也是打着鼓着,闻言立刻连声答应:“下官明白,明白……那他们……” “他们还有郦家,接下来怎么做,就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古知府根本没把话说明白了,就打发了下属离开。 而通判也够明白,当夜就找到了鲁家的人,把原话交给了他们,至于他们听不听得懂,就不关他事了。 反正接下来诸暨县内再起什么乱子,府衙是要彻底置身事外了。 这也就意味着,郦家辛苦多年打造的人脉关系,在这一刻已经彻底被破。 …… 当郦家人终于从自己亲家那边知晓其事时,倒是已经能够接受事实了。 黄鸣面对府衙的强硬表现,再加上昨日省里臬司衙门送来的嘉奖,已经让他们迅速认清事实。 这个黄鸣别看年纪不大,官职不高,可真论起官场的底蕴来,还真不能将他与一般县衙小官相提并论。 几十年来,多少任县衙官员,又有哪个能受到省里如此嘉奖重视? “爹,这下可如何是好?” 郦家几子这回是彻底傻眼了,眼巴巴看着自己老爹,等着老人拿主意。 郦常言表面看着还算镇定,可内心一阵烦乱。 多年以来,他们郦家和多少在任的县衙官员斗法,哪一次对方不是被自家吃得死死的? 尤其是在与鲁家结亲后,有了府衙的助力,就更是无往不利。 只要下面做好吩咐,再让府衙一施压,再是强项令也得服软,将来乖乖听他郦家摆布。 可这回呢,最大的倚仗居然没有了。 这可是知府大人亲口所说啊,让自己等看着办,是要放弃的意思么? 不,绝不能放弃,不然几十年的努力必然瞬间崩塌,那黄鸣可不是善茬儿,自家与之已结下不小的仇怨了。 而且,知府大人也并没有把话说死,真就让自家收手,而是让我们看着办…… 想明白这些,老人的神色终于变得坚毅起来:“就算如此,我郦家也要和黄鸣斗到底!” “爹,可府衙的态度……”郦文誉担心道。 “府衙只是说自己不会再下场而已,可没说让我们罢手。何况,你们真以为所有一切都能一笔勾销么?我们停了手,黄鸣就会放过我们?” 几个儿子都沉默了,他们知道父亲所言在理。 自家已彻底得罪了黄鸣,现在就不是自己说停就能停的。 郦常言又道:“而且,知府大人与他黄鸣之间的矛盾我们也都知道了,应该假不了。现在他不过是迫于形势才暂时停手,但他对黄鸣的仇恨不会因此消解,我们要是真这么收手了,那就是把知府大人也一并得罪了。” 众人又是一凛,一个县丞就够让郦家难堪了,要是再来个权力更大,地位更高的知府,那后果可真不堪设想了。 “所以老夫以为,我们还是要对付他黄鸣,不过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来了。县衙也好,府衙也罢,我们都已经很难再在正面斗倒他!” “爹的意思,是让二哥在杭州出手么?”幼子郦文尚突然问道。 “不!此事绝不能把文华也给牵扯进来,他在杭州已不容易,必须谨小慎微。何况,黄鸣这次在省里也是挂了名的,他若出手,只会给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不管是从做父亲的角度也好,还是出自一族之长考虑,郦常言都迅速否定了这个提议。 次子郦文华,身在杭州为官,已是整个家族最大的靠山,自然绝不容有失。 “那我们还拿什么与他斗?”几人气馁道。 现在县衙已被黄鸣一手把持,百姓也有许多被其蛊惑,他们郦家再财雄势大,又怎与这么个县衙当家人为敌? “正面已非其敌手,自然就只剩下暗地里用上非常手段了。在他身边,不还有我们的人么?”郦常言冷笑一声。 “您是打算……”几个儿子的脸色顿时一白,隐隐猜到了父亲想做什么,这是真打算兵行险招了。 郦常言神色极其郑重地看着他们几个:“此事只有我们几人,以及那最后下手之人才知道,绝不能泄漏出去,你们都记住了。” “可是爹,一旦他黄鸣真……那朝廷不一样会怀疑到我们头上么?” “放心,到那时,府衙和文华那边自会帮忙,何况,不还有一个比我们更合适的凶手人选么?” 白莲教! 众人一下就想到了这个无法无天,杀官无数的存在。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三章 谋刺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五月下旬。 天气已颇显炎热,黄鸣的心情倒是相当不错。 自打一个多月前,省里提刑司派人传话嘉奖,还赏给了自己一大锭足有百两的银子后,一切麻烦也就烟消云散。 本来各种动作的郦家立马就安稳了,府衙也只送来一份措辞并不严厉的文书,只埋怨了几句,就把之前当众责打鲁顺的事情给揭了过去。 至于那些原来在县衙当差的人,更是连屁都不敢再放,或接受事实另谋生路,或真就按黄鸣说的,甘心做个没任何保障的白役。 如此一来,黄鸣算是正式在县衙立威,成为诸暨县内实际上的一把手。 至于县令裘伯群,则依然与杯中物做伴,对衙门里的大事小情皆不上心,还曾当众说过,黄县丞做什么决定他都放心。 如此表现,倒让黄鸣都有些汗颜,觉着自己之前多虑了,很明显,裘县令就没有任何算计,没想过让自己和郦家斗个两败俱伤,然后他好坐收渔利。 对郦家,黄鸣暂时也没有继续针对。 人家毕竟在此多年,根基深厚,影响更是巨大,也不是黄鸣说对付就能对付的。 尤其是在没有拿到确切把柄之下,只要郦家不主动找上来,黄鸣也只能暂且放到一边。 不过县衙内的一些事情,该做的,他还是一一落实了。 比如六房典吏,他就趁着自己势头正盛,进行了一番撤换,把郦元三人通通都给换了,只留下宣马两家的人继续保有职位。 还有一些用着不甚放心的人,无论是书吏还是杂役,甚至是后厨的一个帮工,只要存在威胁,都被黄鸣果断换掉。 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要是连县衙这一亩三分地都不能被自己真正掌握住,又如何以之治理偌大一个诸暨县呢?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至于另外一些暗地里的布置和安排,别人就看不到了,只有他自己,和身边最亲信的几人才能了解经手。 比如几月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戚长风,以及显得愈发低调的羽墨。 …… 这日傍晚,已经散衙的衙门里已经有些冷清,二堂的各间屋子差不多都已空了。 见此,羽墨拿着一叠纸悄然进了黄鸣的公房:“少爷……” 正随手整理案上书册的黄鸣头也不抬,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我按少爷你说的,对县衙近三年来的税粮记录进行了仔细查验,可以确认,至少在架阁库里登记的全县缴纳税粮数目并无短缺,交去绍兴府的,数目也完全对得上,不存在所谓的积欠。” 羽墨的回答清晰而自信,一边说着,还把手上那几张纸放到桌上:“还请少爷你过目。” 随着年岁增长,又受黄鸣的熏陶影响,羽墨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万事都只会听少爷吩咐的少年了。 尤其是,他还真有数学天赋,在黄鸣教了他后世的数学知识后,他便能迅速举一反三,掌握更多。 如此,作为身边亲信,黄鸣自然就把查账这一重要之事交到了他的手上。 虽然因为提刑司的奖赏让府衙暂时偃旗息鼓,但黄鸣知道,古云霄是不可能真这么算了的。 对方一定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再度拿出账册来,以县里上缴的税赋不足为借口,治自己的罪。 既然迟早有这一天,当然要早做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麻烦。 黄鸣接过纸张,快速扫过,继而满意点头:“很好,不过这才是开始,接下来我还有些账册需要你仔细去查。记住,这事只能你一个人去办,架阁库那儿,我会打好招呼。” 羽墨眨眨眼,然后很是兴奋地用力点头:“嗯,只要是少爷你让我做的,我一定全力把它办好。” “那你听好了……”黄鸣又是一番叮嘱,听得对方一阵神采奕奕,精神抖擞。 就在把一切都说定,黄鸣打算和羽墨就此离开时,一人有些脚步凌乱就来到了廊下:“县丞大人……” 黄鸣见他脸色有些发白,眼神更是有些异样,便关心道:“郦典史,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典史郦明冬,算是如今还在县衙当差的唯一一个郦家人了。 留他在此,不是为了安抚郦家,而是因为此人确有大用,而且已经被黄鸣说服,是自己人。 直到他进屋,羽墨很是乖巧地帮着把房门关上,黄鸣才关切问道:“怎么?可是查到与王十一和郦家有关的案件是什么了么?” 为了对付郦家,关于王十一这个牢头的事情也一直被关注着,由郦明冬暗中调查。 郦明冬摇摇头:“不是此事,而是……而是郦家将对大人您下手了。” “他们不是早对我下手了么?只是没成功罢了。”黄鸣不以为然。 “不是这个,而是……他们已丧心病狂到打算直接刺杀于你!” 一句话,让黄鸣眉头迅速拧起,羽墨更是惊呼出声,然后警惕地左右观瞧,生怕真有刺客突然就从梁上,从书架后冒出来。 黄鸣也就那么一惊,很快就又镇定一笑:“他们真有这样的胆子,敢用一族换我一命?” “大人你可不要轻敌啊,我这都是实话,是郦常言他亲口跟我说的。”郦明冬急道。 “嗯?他亲口告诉你的?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想让我寻机会杀你……”郦明冬满面的犹豫与纠结,还是道出了实情。 这话一出,羽墨更是一声惊叫,当即不顾危险的一步上前,挡在了他与黄鸣之间,小心戒备。 倒是黄鸣依然平静,还拍了拍羽墨的肩膀:“放松,他要真想杀我,就不会告诉我这些了,而且我也相信郦典史他不是那样的蠢材。” 随后,又望向郦明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郦明冬嗫嚅了一下,对黄鸣倒是愈发的敬佩了,出了这样的变故,他居然还能如此淡然,别的不论,光胆色,就已经强过郦家上下所有人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四章 竟是手到擒来 每临大事有静气。 这是每一个想要有所作为之人必须拥有的品质与心性。 黄鸣显然就有这样的心性,而在他的影响下,跟前二人也都渐渐定下心神,可以平静地做起交流。 “我有两点不明。他们为何要突然铤而走险,又为何选择了你?” 郦明冬坐那儿沉默半晌,方才回道:“第一个问题我不知答案,第二条,或许是因为现在我是他们眼中最容易对大人下手的人选吧。” “哦?只是这样么?” “还有就是他们觉着能控制住我。因为我是郦家人,而且我独子已被他们控制!”说到这儿,他突然起身,扑通就跪了下来,“还请大人救救我儿子吧!” 眼见他还要磕头,黄鸣赶紧就给惊讶愤怒不已的羽墨打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过去就把人用力扶住:“郦典史不必如此……” “郦典史你既已是我的人,你的事就是我黄鸣的事,你儿子我自然要保!”黄鸣神色郑重,眼中自有厉芒闪烁。 想不到啊,自己还没打算对付郦家呢,他们居然又不死心的想用这等规则之外的手段来害自己了。 不过这样也好,正愁没有借口对郦家下手呢,现在他们不就把最正当不过的理由送上门来了? “郦典史,想救你儿子,就只有一个办法,将郦家,至少是郦常言这一系尽数拿下。你可愿意公然站出来帮我么?”黄鸣再度问道。 “当然!之前我就已经决定站到大人这边,现在为了儿子,就是要我把命交给大人,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用不了你交命出来,我只要你作证即可!”黄鸣自信一笑,“对了,他们可有交代你怎么杀我么?” “用毒。他们交给我这一包药,说是只要找到机会,下到大人的饮食茶水之中,就算事成。到时,便会将我儿交还于我……”想到当时那郦文尚跟自己说的话,郦明冬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要不是关心儿子,他立时就会扑上去与之拼命! 黄鸣点点头:“药呢?” “在这儿。”郦明冬果然就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药来,交给了羽墨。后者小心翼翼地接过,生怕洒出来出事。 黄鸣看着这个黄色纸包,嘴角又是一翘:“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也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代价了!羽墨,你这就去找钱捕头,让他叫了弟兄们,今夜便去郦家,把郦家那几个兄弟都给我抓来!” 羽墨精神陡然一振,这是要正式对郦家下手了! 当即便答应一声,大步而去。 而黄鸣则拿着这一包药,看着郦明冬,脸带微笑,胸有成竹。 …… 诸暨县城的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天才擦黑,许多人家才刚吃着饭呢,本该平静的街上突然就是一阵人马奔跑,等大家好奇地开门查看时,果然就瞧见有一队官差沿着街道直朝着城南那片而去,看架势,就是去抓人的。 可最近县城都安定许久了,也没见有什么贼人作案啊。 更何况,南城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更不可能让官府派人了。 大家愈发的好奇,于是就有那胆大的,偷偷跟了上去,只为看个究竟。 然后他们就惊讶的发现,这一队几十人的官差居然就把郦家大宅给围了,钱捕头更是带人直接进门,里头又是好一通的争吵交涉。 “早听说二老爷和郦家过不去,之前矛盾很深,想不到竟是真的?” “这还用想么?没见本来在县衙当差的郦家人都快被二老爷开革得差不多了?只是真没想到啊,二老爷他真敢如此直接就对郦家下手,这是找到什么罪证,要拿郦家的人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不知郦家会不会反抗……” 此等敢于跟上看热闹的,都是胆子够大,不怕出大事的主儿。 现在远远看着,甚至都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正所谓看出殡不怕殡大,吃瓜群众只怨瓜小。 可郦家这次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在一番交涉之后,里头竟很快便安分了下来,随后不久,大批官差入内,再出来时,就已押了四人一起出门。 想不到这次郦家竟如此软弱,居然都不作反抗的么?这么轻易就把自家下人什么的给交出去了? 是因为如今县丞大人已完全掌控县衙大权,而且声名大起的缘故,还是他们真个心虚…… 大家还在偷偷议论着呢,却突然惊讶的看到,被一群官差押着走来的,赫然是郦家的四位少爷! 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郦家某些个下人或是管家什么的,而是四位少爷。 郦文德、郦文言、郦文誉、郦文尚,四位平日里高高在上,大家都只能仰视,去了县衙,那些官老爷们也得特意出门迎接的郦家少爷,今日居然就这么被一群差役给直接从家里带出,押着就去县衙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这些旁观的百姓们真是怎都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 刚才还议论纷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大家,此时却是彻底陷入了沉默与呆滞。 就这样,在沿街上百之人满是错愕惊讶目光的注视下,钱四带了人,把四名郦家公子直送往县衙。 其实何止是周围百姓,就是他钱四和手下这些兄弟,此时也是满心的疑惑。 当羽墨受黄县丞之命让他去郦家拿人时,钱四都大为震惊,这等直接上郦家拿人,可是前所未有啊,只怕到时会是一通好斗。 可结果呢? 到了郦家,一开始确实如此,又管事的上前阻拦呵斥。 可是,当自己直接亮明这是县丞之命,并且提到是四个郦家少爷要对县丞大人不利后,竟真就把他们给吓到了。 不光不敢阻拦,还真把人都交出,由着他们把四位少爷带走,押回县衙受审! 这一切也太顺利了,顺利到这一路走来,钱四都有种不真切的感觉,好像自己是在做梦一般。 直到正式带人进了县衙,来到黄鸣跟前,交令,他才感到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 而黄鸣也在这时拍案喝道:“把几个嫌犯都给本官带上堂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五章 一出戏 郦家四个少爷很快就被带到了堂上,立在黄鸣跟前。 与想象中不同的是,他们并无丝毫慌张,也没有愤慨,只是站那儿,看着黄鸣,直接问道:“敢问县丞大人,为何将我们召来?” 黄鸣一声冷笑:“怎么,到了此时此刻你们还要装傻么?以为这样就能脱罪? “本官也不怕告诉你们实话,现在不光有物证可以证明你们意欲对本官不利,还有人证可证明你们就是想要谋刺本官! “可知道刺杀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么?那是谋逆大罪,别说你们几个,就是你们整个郦家,只要罪名坐实了,也得受到牵连,抄家灭族,都是理所当然!” 黄鸣面色阴沉,语气肃然,给足了四人压力。 而郦家四人也果然因此就面色大变,身子颤抖间,居然真就扑通扑通,全都跪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堂上堂下众多县衙差吏人等皆都脸色一变,同时心下也是一定,看来这次是真的了,县丞大人真要凭借这次之事,将郦家彻底干掉! 可旋即,他们就听到四人同时叫了起来:“冤枉啊——” 黄鸣当即拍案:“怎么,罪证确凿,铁证如山,你们还敢叫冤?” “我等真是冤枉的,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我们要对您不利,我们哪有这样的胆子啊!”郦文言大声叫道。 郦文德跟着也道:“是啊,我们郦家之前确实对县丞大人您多有不敬,但那都已经是过去了。我们只是县城百姓,只是小民,就是再胆大妄为,又怎敢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 郦文誉也道:“大人明鉴,杀害官员,形同谋反,我们郦家既无此心,更无此胆,还望大人明鉴。” 郦文尚则叫道:“大人,你说有什么物证人证,可否拿出来?不然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认罪,无非就是屈打成招,死在这堂上而已……” “我郦家虽然不算豪门大户,但终究也有些名望人脉,纵然您是我县中官员,也不能如此胡乱定我们的罪,何况还是如此重罪!”郦文德最后抬头说道,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黄鸣笑了,应是怒极而笑:“好,既然你们到了这时候还不肯认罪,还要狡辩,那就别怪本官不给你们留机会了。如果你们此时认罪,本官还可以稍作开恩,只定你们四人之罪,而不牵连其他,现在嘛……” 顿一下,便喝道:“把人证物证都给我带上来。” 话落,郦明冬就被黄通与黄达二人给带上了堂,一到堂前,这位典史大人便也跪下:“见过大人。” “郦明冬,是你!” 见到他后,郦家四兄弟顿时神色一变,面红耳赤。 郦文尚更是率先破口大骂道:“郦明冬,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之前只因我父亲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居然就跑到县衙如此构陷我郦家,真是忘恩负义,死不足惜!” 郦文德也随即叫道:“大人明鉴啊,这郦明冬的话完全不可信,他虽是我郦家子弟,却是远宗旁支,素来就嫉妒我主宗,尤其是我等兄弟几个! “哪怕我父亲看在他是同族子弟的份上多有提携,甚至还帮他在县衙谋了典史之位,可他却依然不满足,居然几次提出要把他归入主宗这一支,想做下一任的族长人选…… “他之前还要挟我父亲,说是如果我们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让我郦家彻底不得安宁,甚至是灭我郦家满门! “此人狼子野心,更对我郦家怀恨在心,他所言种种只为害我郦家,绝不可信啊!还望大人明鉴!” 好嘛,郦明冬才一出现,四人就激动指责,一口咬定了他就是对郦家怀恨在心,才会用此等证言来冤枉他们的。 言之凿凿,有理有据,都让不少堂上堂下的差吏们不禁有些信了。 黄鸣继续不露声色:“你们所言与他之前交代的可是大相径庭啊,却叫本官该信谁的?何况,你们郦家之前可是几次欲与本官为敌,现在欲再借郦明冬之手对我不利,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大人明鉴,我们之前与您为敌不过是一时糊涂。可之后,在知道了大人的能耐后,在知道大人在京城都有相当人脉后,我郦家又怎敢再与您为敌?”郦文誉赶紧分辩道。 郦文尚也道:“就是,我们连再与大人为敌都不敢,更别说生出此等会导致破门灭族的想法来了。一切都是他郦明冬为了报复我们而撒谎……” “你们才是撒谎,我说的都是实情,是你郦文尚,用我儿子的安危逼迫我对县丞大人下毒,现在却反咬我一口,实在是……” “那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大人,我们不服!” “是的,我们不服!” 兄弟几个全都直起身子,就跪在那儿,目光毫不躲闪望着黄鸣。 而就在这时,几个差役突然就搀扶了个脚步虚浮的身影来到了堂前。 外边正看审问入神的众差吏见到那人,都是一愣,继而才有人下拜行礼:“见过县尊……” 竟是县令裘伯群,不知怎的,被人从后头请了出来。 他依然是那副醉醺醺的模样,满脸通红,醉眼乜斜,打着酒嗝,好奇问道:“这……这是唱的哪一出啊?都已经天黑了,怎还在审着案子?” 而看到他出现,黄鸣都还没起身出去见礼,那四兄弟已经迅速转身拜倒,大叫起来:“还望县尊为我郦家做主啊,我们冤枉啊……” 与此同时,又有多人直接从外间闯进二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几步是踉跄着冲进来。 见到县令,也是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地叫起冤枉:“县尊大人,我们郦家冤枉啊……居然被县丞大人派人把我几个儿子都抓了来,说他们图谋不轨,想害他性命……我们郦家再是胆大妄为,也断不敢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请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此人竟是郦家家主,素来都不出门的郦常言! 而随着他和县令先后出现,此间情势愈发的激烈起来。 就好像是一出戏,已经进入到了最高点!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六章 颠倒 醉眼惺忪的裘知县迷迷瞪瞪看着跟前跪地喊冤的老人,好半天后,才终于认出他是谁。 登时,裘县令的酒意都去了大半,有些手足无措的赶忙弯腰就去搀扶,口中也急声道:“郦员外你这是做什么,赶,赶紧起来说话,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这最后一句自然是朝已经迎出堂来的黄鸣而发,而顺势起身的郦常言也瞥了他一眼,满脸委屈地道:“还请县尊大人为我郦家做主啊,老朽也是听说黄县丞突然就派人以我这几个不肖子竟欲对他不利之事将人拿来县衙问罪…… “可是……可是我郦家多年来一直以忠孝恭顺传家,对县衙上下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又岂敢做出这等事情来,还望大人明鉴啊……” 说话间,他双腿一弯,竟是又要跪下。 同时,堂内还跪着的郦家四子也同时叫起冤来:“还请县尊为我等做主,我们都是被冤枉的……” “黄县丞,你看这闹的,你解释解释吧。”裘知县只觉自己的脑袋都大了,好容易才扶住郦常言没让他再跪下来,然后肃然冲黄鸣发话道。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纵然黄鸣如今已是县衙事实上的当家人,此时也只能表现出对上司的尊重,立刻施礼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因为猝闻剧变,心下紧张,才会把人先拿来审问。” “就是那个他们要对你不利的传闻?”裘知县皱了下眉头,“你这也太性急了些,一个传闻而已……” “并非传闻,而是确有其事,既有人证,也有物证!”黄鸣当即分辩了一句。 “还有这等事情?有何人证物证?” 黄鸣立刻一指堂上同样跪着的郦明冬:“郦典史就是人证……”随即就简单的把事情经过都说了出来。 这让裘知县都听得有些紧张了,忙看向郦明冬:“郦典史,你说的可是实话?” “如此大事,下官岂敢造谣?”郦明冬正色回道。 他话刚说出,一旁的郦家四子就跟着喊道:“你就是造谣,我们压根就没有做过这样的安排。” “不止没有安排,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对黄县丞不利,这都是你陷害我等,却是骗了黄县丞!” “这个……郦典史,你这只是一面之词啊,你说他们要对黄县丞不利,可还有其他证据么?”裘知县板着脸,又问了他一声。 说着话的同时,他已顺势走入堂中,径直就坐上了主审之位。 不知不觉间,这案子的主导权居然就落到了裘知县的手上。 黄鸣眯眼看着他,却未有什么表示,只随意站到一旁,倒是郦家那几人,看到这一幕,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 郦明冬却没在意这等变化,只按照自己的想法急声道:“大人明鉴,证据自然是有的。其一,他们是扣了下官之子作为人质,逼迫下官来对付黄县丞。所以若是县尊此时派人去他郦家宅子里搜索,必能找到我儿下落! “其二,就是这个东西了。” 他说着,便拿出了那包毒药:“这是他们亲手交给我的毒药,说是只要我找准机会放进黄县丞的饮食之中,便他置他于死地!” “果然如此么?”裘县令顿时也认真起来,再看不出半分醉意,目光又落到郦家几人身上。 郦常言赶紧就否认道:“没有的事,这都是他的栽赃陷害!大人,我郦家素来清白,又岂会干出绑架同族晚辈的事情来,至于弄来毒药,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那你怎么解释这药包上还有你郦家药房的印记,这分明就是从你们家药房里弄出来的!”黄鸣当即质问道。 郦文誉看了眼那药包,点头道:“大人说的不错,这药包确实出自我家药房,可是这完全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我们要是真想干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又怎可能如此明目张胆,把印有我家药房的印记的药包交给他,好让之后查到我们呢?” 这一反问还真问到了关键处,让黄鸣都为之一滞。 随后才又强辩道:“或许这就是你们一时疏忽所造成的呢?你们做这事,自然心虚,心虚之下,自然破绽百出!” 话虽然这么说,底气却没那么足了,不过他还是坚持道:“县尊,到底事实如何,只要派人再去郦家搜查便可知真假。如果郦明冬之子真在他们那儿,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个……”裘县令有些犹豫。 “大人,我等愿意自证清白,只管叫人去搜便是了。”不料郦常言反倒很是大方地表态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裘知县也不好再推辞,便点头:“那就这么办。来人,钱四,就你带几人过去搜,一定要搜仔细了,但也不要惊扰了他郦家女眷人等。” 钱四在旁一路听下来,也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 一切竟已脱离黄县丞的掌控了,难道这事真是假的? 不过他还是很快定神,行礼答应一声,便即点了几个兄弟,匆匆而去。 就在钱四去后,那边跪着的郦文言突然就是一声惊呼:“我记起来了!” “什么?” “大人,我记得这药包是怎么回事了!这分明就是我们之前因见郦明冬妻子常年有病在身,特意叫人给他准备的补元气的补药啊!” “什么?”同样的两字,再由裘知县叫出来却高了八度不止,“此话当真?” 郦文言仔细端详着那个药包,嘴角不可查地轻轻一勾,神情愈发的笃定:“不会错,这药还是我亲手交他的。想不到他居然拿此药来栽赃我们,真是狼心狗肺!” 这下郦明冬是彻底傻眼了,脸色发白道:“大人,这……” “大人若是不信,就让人试上一试。如果这药真有毒,小民甘愿认罪伏法!” 这郦文言也够光棍的,居然就一口咬定这药无毒,甚至还愿意把自己都给搭进去! 如此,选择权就又落到了裘知县手上,只看他怎么决定了。 不过从郦家几人成竹在胸的表现来看,很显然,他们把握极大,这药,确实是无毒的! 似乎在这一瞬间,整个情势就彻底颠倒了过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七章 失算 看着那只吃了搀着那包“毒药”食物的黄狗在个把时辰后依然活蹦乱跳,汪汪叫得反而更大声后,县衙众人自是越发认定,郦明冬所谓的郦家要害黄县丞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 而后,在临近四更后,钱四也带人回来复命。 “大人,小的们已在郦家大宅里外各处都搜查过了,还叫他们的仆人带着去一些附近郦家名下的产业搜查,结果都没有找到郦典史家的公子踪影!” 说这话时,钱四神情都有些不安,小心瞟了一眼面沉如水的黄鸣,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以他的经验来看,黄县丞也好,郦典史也好,都是老成稳重之人,绝不可能无的放矢地突然就拿如此大事来针对郦家。 可眼下的事实又是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这一切都是郦家布的局,他们假意安排郦典史去给黄县丞下毒,就是料准了他会举报揭发,然后突然反转真相,颠倒黑白。 这么一来,便可化被动为主动,不光能把郦典史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让人相信这是他在撒谎,在挟私报复;还能让黄县丞威信扫地,在县衙里失去之前说一不二的地位。 真是好手段啊! “不可能!”率先爆发的却是郦明冬,他突然大叫着起身,便要冲向那边的郦家几人。 却被早有准备的几个差役及时拿住,可他还是奋力挣扎不断,叫嚷声声:“可我毅儿确实不见有大半日了,不是你们,还能是谁把他藏了起来! “你们要怎样对我都没关系,只要把我毅儿交还给我……” 面对他声嘶力竭的大叫,郦家几兄弟却只是冷淡摇头:“你这人发的什么疯!自己儿子不见了,不去到处寻找,反倒跟我们要人算是什么事?” “就是,一会儿说我们拿你儿子来要挟你,一会儿又跟我们要人,我们要真藏了你儿子,刚才不就被县衙的人给找出来了么?” “我看你还是回去问问自己婆娘吧,到底是怎么看的孩子……噢对了,现在看来,你应该回不了家了。” 在他们冲着郦明冬好一通冷言冷语的同时,郦常言也颤巍巍地又冲裘知县连连行礼:“县尊,现在这事可算查明白了?我们郦家可是清清白白,断不会做出这等无法无天勾当来的,还请您……” 裘知县稍微迟疑了下,目光又转向黄鸣:“默之啊,你看……” 黄鸣已经有许久没怎么说话了。 事实上自打裘知县突然被请出来后,他就比之前要低调许多,之后更是成为了旁观者。 直到这时被知县问到,他才有所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大人您做主便可。这回是下官一时糊涂,居然真就信了此等谣言,倒是差点冤枉了郦员外一家。还望你们莫要见怪,我在这儿给你们赔罪了。” 说完,他还真就郑重地拱手弯腰,给郦家父子几个团团行了一礼。 郦常言忙也跟着回礼,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这也是受小人蒙蔽,而且之前我郦家也有不是处,所以才会有今日的一场误会……对,这一切都是误会,误会而已,哈哈……” “既是误会,解开便可。”裘知县哈哈笑着,“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都别放心上。” 所有人都打着哈哈,还真有把此事就这么一笔抹去的意思。 可这时,已经走出来的几个郦家少爷里,最小的郦文尚却突然哼道:“黄县丞受人蒙蔽自然是事实,可是他郦明冬呢?” “老五,不得胡言!”郦文德立刻出声呵斥道。 但郦文尚却并不在意,继续道:“我说的有错么?黄县丞情有可原,可他郦明冬却造谣陷害我们郦家,要不是县尊及时出现,明断秋毫,我们可就真要被问罪了。 “这事你们忍得,我可忍不了!” 郦常言趁此机会也看向了裘知县:“县尊,你看这……” 裘知县则看向了黄鸣,后者的眉头迅速皱起,但片刻后,也是一叹:“郦家五少说的也是实话,此事确实是郦典史他告发所致,可称诬告。既如此,我以为,的确该将他暂时收押,等问明白其中缘由后,再作论处。 “大人,现在都大半夜了,有什么事可等明日再说,不如就……” “对对对!”裘知县自然巴不得赶紧把事情结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忙点头下令:“来人,把郦明冬拿下,送到牢里好生看押!郦员外,几位少爷,你们看这样可好?” 见郦明冬果然被拿下,他虽然一直叫着要找自己儿子,可此时已经没有机会,几兄弟便冷笑一声,总算是点头:“那就照县尊的意思办。时间也不早了,我等告辞。” “慢走,慢走!”裘知县说着,还颇为客气地将他们送出二堂区域。 然后,方才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看一眼黄鸣,转身又回自己的后衙去了。 而黄鸣,此时则有些呆怔地站在院子里,脸上神情木然,好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显然,这一回他彻底失算,栽在了郦家人的算计下! 当黄鸣怅然若失,立于夜空之下时,出了县衙,上了很是宽大的马车的郦家父子几人却已发出了阵阵大笑。 “痛快,这段日子来,就数今日最是痛快了!” “真没想到,他黄鸣也有今日。这次之后,我看他还怎么拢住县衙人心,连投到他一边的郦明冬都保不住,县衙其他人还敢听他呢?” “郦明冬居然敢背叛我郦家,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后悔之前的所有决定!” 几人兴奋说着,最后,他们的目光全都落到了车厢深处,那个早等在里头,一直闭口不言的男子身上。 此人身上自有一股气场,叫人不敢轻视,此时也只是微笑听着他们谈话,完全没有加入的意思。 直到郦常言开口,赞许道:“这一回真多亏了文华你回来得及时啊,要不然,我们真要被个叛徒给害了!” 他才一笑,谦虚道:“爹,你过奖了,我这只是略施小计罢了。” 此人,正是郦家如今身份地位最高,整个家族真正的顶梁柱,郦文华!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八章 计划外的人 作为一个家族,郦家还是有许多讲究和传统的。 比如每年五月末,都是全族祭祖的大日子。 这时候,只要是没有更大的缘故,所有子弟都会回到家乡,参与到这场大活动中来。 作为郦家如今的顶梁柱,郦文华虽然在杭州任官,可总也会请假后回乡。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之前已经得知县里来了个与自家不对付的县丞,让家里很是为难后,他还特意早几日就赶了来。 结果,这一早来还真来对了。 正赶上了郦家兄弟几个打算借郦明冬之手,除掉黄鸣这个眼中钉。 在郦文华到来,并得知其事后,这一计划就被他果断叫停。 “你们就没想过一旦事情出了纰漏,会给我郦家带来什么后果么?真当一个朝廷命官被杀是一件小事?还有,那郦明冬真就会如此受你等摆布,说让他杀人就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官员?” 他的灵魂三问,一下就把几个兄弟都给问傻了。 而在了解更多细节后,郦文华就更觉着他们这是在自寻死路,当时脸都气得有些发青:“简直胡闹,是在拿我整个郦家的存亡开玩笑! “你们有没有想过,那郦明冬很可能已经被黄鸣彻底收买?此时已完全站到他那边,一旦你们真这么做了,他一个揭发,那罪证就彻底落实了!” “他不敢吧?他儿子会在我们手上,他只有这一个儿子……” “你以为有人质在手就能让郦明冬就范了?他本就管着刑狱之事,还有那黄鸣看着也深谙查案手段,两人联手,查出一个小儿下落还不是轻而易举? “而且,到那时,你们罪证确凿,他们要撬开郦家上下的口,还不是有无数种办法?” 一番说辞,终于让这些兄弟彻底明白了自己之前的计划有多么的不靠谱。 没法子,他们这些人别看平日里好像挺有手段的,可毕竟只在一个小县城里厮混,无论眼界本事,都和在省城当官,与真正的聪明人过招的二哥差太远了。 “那事情就这么算了?”郦文德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问道。 “大哥,二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呀!”年纪最轻的郦文尚立刻就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已经吃了大亏,现在县里势力大损,要是再不想个法子打击黄鸣,等过段时间,真就要出大事了!” 然后郦文言也道:“是啊二哥,眼下不是我们肯不肯放过他,而是他黄鸣不肯放过我们。现在衙门里已经没我们郦家人了,那接下来呢?他一定还有其他手段,不做些什么,用不了一年半载,恐怕我们就……” 在几个兄弟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说下,郦文华终于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那就想法让他也丢回脸,彻底扫了颜面,从而在县衙难以立威即可。还有那郦明冬,我们再试他一试,要是他没有问题,今后可以用他,要是他真倒向黄鸣,那就借此机会,把他除掉! “如此一来,对内对外都有话说,既打了黄鸣,也给族里立了规矩。” 于是,便有了这次看似很是莽撞的所谓“谋刺黄县丞”的计划。 实际上,刺杀是假,真正的目的,只在让郦明冬彻底现形,然后借此将黄鸣和郦明冬一起打翻。 而就目前的结果来看,无疑是相当成功的! 尤其是,把裘伯群这个知县拉出来,并让其隐约站到郦家一边,更是绝妙,一举就让黄鸣彻底陷入被动。 所以,今日的郦家上下是得意的。 虽没有真正除去黄鸣,却已经狠狠打击了这个可恶的家伙! …… 黄鸣家中。 天还没亮,他也还没有就寝。 不是因为这次的失败让他连觉都睡不下了,而是有些东西他还需要复盘。 此时,和他同处一室的有三人,除了一直同住的黄通黄达外,还有紧急被叫回来的戚长风。 这段日子,戚长风一直在外,既是黄鸣留的后手和保障,也是为了让他暗中查探一些情况。 不然,他也跟黄通二人一般总在县衙出没,自然就没法去民间查更有用的东西了。 但这回,在得知郦家可能对自己下狠手后,黄鸣还是把他先叫了回来,毕竟自己的安全还是第一位的。 此时,房中气氛有些压抑,今日终归是输了一局。 见几人神色凝重,黄鸣反倒笑了:“不过是一时失算,让他们占了先手而已,不算什么。 “其实,我在让钱四他们去拿人之后不久,就已经察觉到这是个圈套了。” “啊?少爷您是怎么看出来问题的?”黄达奇道。 “问题就出在那包药的纸上。”黄鸣冷笑道,“他们为了把计划圆满,把所有细节都做到了完美,比如这张包药的纸,居然也有他郦家名下药方的印记,这就太过分了些,破绽太大。” 几人一听,也反应过来。 是啊,哪有毒杀朝廷命官还留下这等证据的?哪怕动手的另有其人。 “所以当时,我便知道他们另有后招了。” “既如此,那为何少爷您还……” “因为当时人已经派出去,如箭已上弦!”黄鸣双眼一眯,“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愿意,还是能将人叫回来的。 “更关键的是,我想看看他们接下来会使什么招数,顺便瞧瞧背后还有什么人……现在看来,他们这回确实比之前高明了许多,不但计划更加缜密,还学会了绕弯子,不再如之前般直来直去了。 “很显然,这次定计另有其人!此人,才是我们必须正视的对手!” “那会是什么人?”黄通黄达都神色一凝。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戚长风突然道:“过两天就是郦家举族祭祖的时候,他们家所有人都会回来,会不会是那个在杭州当官的郦文华回来了?” “很有可能。”黄鸣赞许地冲他一点头,这段日子在外,戚长风确实得了许多消息,“这次的手段远超以往,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居然就学会了借力打力,分明就是官场里长用的方式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六十九章 殇 黄鸣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还有裘伯群,他的出现也一定是那人在背地里使了力,不然今日胜败还不好说呢。” 确实,若没有裘知县,黄鸣依然是能决定对错之人,那郦家未必会有机会把郦明冬一举拿下,让黄鸣颜面扫地。 戚长风深以为然:“如果真是郦文华回来了,他暗中拜访裘知县,倒真能让其站到他们一边。” “所以说啊,接下来还得斗呢。不过这回他们不再处于暗中,该我们算计他们了!”黄鸣眼中光芒闪烁。 “公子你说吧,怎么对付他们?”戚长风摩拳擦掌。 若是放在以前,他未必会如此积极。 可在这段日子于诸暨县内到处走动后,在了解了郦家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后,他是真想将这一蠹虫般的存在连根拔起的。 无关其他,只为正义与公道。 黄鸣却先摇头:“现在我还没个妥善的想法,且再看看吧。要是他们再出手,我有所准备,或许就能一招制敌了。很显然,这只是开始,他们还会做些什么。” 说着一顿,又看向戚长风:“这样,此段日子,你就在暗中盯紧了他郦家,有什么异动及时报与我知。” “那公子你的安全?” “既然他们摆明了车马要和我在官场过招,想来应该不会再用歪门邪道了。何况,我身边有黄达他们,有县衙的人,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应付一些意外,足够了。” 戚长风点头,倒是认同了黄鸣的说法。 这一番商议后,时间已到清晨,漫长的一夜又已过去。 黄鸣笑着道:“大家今夜辛苦,就都回去歇息吧,下午再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便可。” 就是他自己,也感到疲惫,想要先睡上一觉。 这一觉睡的并不很长,不到两个时辰,睡梦中的黄鸣就被突然的敲门声惊醒。 他定了定神,起床开门,就见羽墨神情有些惊慌地立在那儿,见面后急声道:“少爷,出……出事了……江边,江边……” “不要急,慢慢说,再大的事也有我呢。江边出了什么状况?”黄鸣忙稳住他,又关切问道。 羽墨这才吞了口唾沫,说道:“江边发现了一具小孩子的尸体,听说好像是郦明冬郦典史的独子郦毅的!” “什么?”黄鸣本来脑袋还有些昏沉呢,听了这话,整个人彻底清醒了,也急声道,“谁带来的消息,确切么?” “一个早上去江上打渔的渔夫,听他说是在江心一网下去,结果打上了尸体。人吓了半死,好容易才回岸上,又忙不迭来县衙报案,您又不在,郦典史又……所以就让人来传话了。” 黄鸣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自己还是漏算了一点,那就郦家的狠毒。 他是真没想到,郦家竟会对这么个无辜的小孩下此毒手。 昨日本以为他们既完全占了上风,都把郦明冬关进大牢了,总该罢手,至少是该把那孩子放回去了吧。 可没想到啊,等到的居然是如此噩耗! 足足愣了有好一会儿,黄鸣才长出一口气,回身去换衣裳:“我们这就回县衙。这样,你先过去,告诉钱四,把那渔夫给我控制住了,尸体,还有他船上的一切,通通不让任何人接触,渔夫也一样。” 羽墨也知道这回是出了大事,立刻答应一声,便又匆匆而去。 黄鸣很快就穿戴齐整,然后带了早已起来的黄通二人直奔县衙。 此时县衙内也是一派人心浮躁,得知死者身份后,说什么的都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直到看见黄鸣阴沉了张脸到来,他们才闭嘴行礼,然后又有些异样地看着他。 虽然昨日的事情让黄鸣有些丢脸,但这段日子所建立的威信,终究不可能一下子就被推翻。 黄鸣只扫了他们一眼,就来到二堂,正见到钱四站庭院中,便过去问道:“尸体和相关证人和东西呢?” 钱四都是在愣了下后,才反应过来,忙抱拳想要见礼。 没法子,他只是个小县城里的捕快班头,多少年了,经手的都是小偷小摸的小案子,真正的人命大案,也就之前郦五魁案那么一回。 现在没几个月,居然又出了一桩,他心里也紧张啊。 黄鸣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然后又重复了刚才的问题,钱四这才回道:“那渔夫被留在那边偏厅,由刑房的兄弟进行盘问。至于尸体……送去殓房,由陈仵作进行验查了。” 黄鸣点点头,转身就朝殓房那边走去。 只是走没两步,又停住,说道:“去牢里,把郦典史叫来,让他……让他辨认一下尸体……” 有些事虽然残忍,但为了确认无误,还是得办。 钱四愣了下,但还是答应着,赶紧去了。 黄鸣则大步来到殓房,还是那样有些阴暗且带了几分不自然寒意的环境,那张搭起的床板上,正躺了个小小的人儿。 尸体都已经泡得胀起来了,好在时间不是太久,还没有腐臭,但也不是普通人能接受的。 不过这对陈仵作来说,倒不算什么。 他依然仔细地俯身在尸体前,仔仔细细地查验着什么,连黄鸣到来,都没有太大反应,只随意抬眼看了下,叫声“大人”。 “怎么样,查出死因了么?”黄鸣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查出来了,是淹死的。” “可有个确切的死亡时间?” “至少在水里泡了有八个时辰往上。” “也就是说他是死在昨日中午前后……”黄鸣眉头一皱。 这么一算,早在郦明冬被他们拿儿子要挟前,郦毅就已经死了! “能查出他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害死的么?” “这个……怕是做不到。尸体身上没有任何其他外伤,至于什么推人下水,就更不可能到这时还能查出线索了。”陈仵作老实道。 这等情况别说此时了,就是几百年后,怕也是很难有个准确结论的。 黄鸣眉头更紧,却也不能怪对方。 就在这时,当啷之声响起,正是郦明冬到了。 当他来到殓房门前,看到那床板上的小小身影时,整个人就突然开始颤抖。 但片刻后,他还是一步步挪到了床板前,目光极其缓慢地往那小小的身体上看去,就连黄鸣和他说话都未有回应,充耳不闻。 最终,他的目光到底还是落在了那张熟悉的,却被水泡涨了的惨白小脸上。 一瞬间,郦明冬的脸也唰然一片惨白,身体更是颤抖如秋风里的一片枯叶。 他张口想说什么,但出口的,却是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哀嚎:“毅儿……”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章 他杀 自南向北,浦阳江水缓缓流淌。 作为诸暨县得以存在的母亲河,浦阳江千年来都为全县子民供应着大部分的用水。 不过这位母亲的脾气却不是太好,每当雨季来临,河水暴涨,总会肆虐两岸,给满县百姓带来不小的麻烦。尤其是江水东面的低洼处,无论良田还是民居,总会在某个时刻被江水彻底吞没。 但今年的情况却有些不同。 五月本该早入雨季,却自如春后就少有雨水,这导致浦阳江的水面一降再降,江面更是收缩到了只有往年的一半左右。本来的水面,如今都是滩涂,甚至不少淤泥都已硬结成块。 很显然,一场来势汹汹的旱灾已迫在眉睫,整个诸暨,乃至浙江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午后的江边,两岸都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大家都在议论着早前有小儿尸体被打捞上来的事情。 虽然这是一场十足的悲剧,但对生活在江边的许多人来说,倒也不算太罕见。这么多年来,每到夏日,总有那么几个孩子因为贪玩而落水身亡。 这等悲剧就是放在几百年后,也时有发生,更别提如今这大明朝了。 在这些人看来,此番又只是某个孩子不懂事,贪清凉下水玩耍,然后不小心落水丧命,也就远远的在那儿叹息几句而已。 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不久后,县衙居然来了不少人到此查访,就连黄县丞竟也亲自到场,还带了那个捞上孩子尸体的渔夫。 这就让大家更感好奇了,难道这看似普通的意外背后还藏着什么隐情不成? 黄鸣带着渔夫来到现场,脸色很不好看。 直到此时,他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郦明冬撕心裂肺的惨嚎声,那是多大的伤心与绝望才会发出的叫声啊! 要不是仵作老陈还懂得些医术,及时出手,郦明冬说不定真要因这连续的打击就直接疯掉了。 可即便他暂时无事,只是被送到医馆诊治看护,黄鸣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只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是愈发的重了。 要不是自己非拉着郦明冬一起和郦家干到底,或许这等悲剧就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直到有人拉了他一把:“大人小心……”黄鸣才猛然回神,然后发现自己前方就是水面,差点就一脚踏进江水里去了。 定一定神后,他才看向一旁依旧畏缩的渔夫:“老于,本官问你,你是在哪儿捞起的尸体?” “在,在那边,江心处。”渔夫老于仔细看了看后,小心指着前方。 黄鸣看了看他指的方向,那边的水面很是平静,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如今江水还深么?水流如何?” “与以往比自然是大大不如,但也还有三四丈深,江心水流应该有些急,小的也是好容易才稳住船,把人拖上去的。”老于忙又回道。 黄鸣点点头:“那你觉着,尸体会不会是从上边冲下来的?” “应该多半就是如此……” “走,咱们往上游去看看。”黄鸣很快有了判断,当即领了队伍掉头直往上游方向而去。 看到官府这般动向后,两岸的百姓也好奇地跟上。 县衙差役本来想要驱赶一番,却被黄鸣摆手制止,然后又叫人把其中一些胆大的喊了过来,一边走着,一边跟他们询问附近情况。 不过这些人多半都是看热闹为主,甚至都没见老于把尸体捞上时的情况,自然也就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线索。 一路边走边看,半个多时辰后,已去了六七里地,都已离县城有段距离了,黄鸣方才驻足,然后又是一阵仔细的观瞧。 “你们说,这沿路有哪里是会让一个孩子下水出事的?” “这可就多了,那边滩涂连成片,他哪儿都可能下水。”钱四思索着回答道。 黄鸣点点头:“可问题是,现在江水如此之浅,不往滩涂尽头走是无法到水边的,他一个几岁的孩子真会为了贪一时凉快就跑如此远么?” 周围众人一时无言,此事合理性上他们确实也无法给出说法。 “还有,老于,你也说了,即便如今江水大不如前,可水流依然不小,若按此推断,一个小孩子得怎样才能做到在出事后大半日,才被冲到找到他的所在?” 面对这一问,老于和许多人都是茫然的,他们压根就没听懂。 可钱四却是心下一动,脸色也变了:“大人的意思……这不是意外?” “水流速度不小,带动尸体一路向下游而去,除非是遇到礁石阻拦或是水草缠绕,否则断不可能只冲一点点距离的。而老于你也说了,在捞起尸体处既无礁石,也无水草,对吧?” 老于点点头,但神情已经紧张起来。 深知水性的他,已经渐渐明白黄鸣话中之意了。 “可眼下的事实就是尸体居然在中水门附近的江心被发现,如果他真是出城玩水出的意外,那就绝不可能还留在原地。” 黄鸣眯眼看着前方水面,语气森然:“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两个可能了,其一,就是他真正出事的地点在更上游,甚至比我们现在这儿还要更往上。可一个孩子,他又怎可能自己跑出十里地外去玩水,还出了事呢?” 所有人脸色都在变化,大家都明白了黄县丞话中真正隐藏的意思。 “第二个可能,就是他其实是在被发现前不久才被淹死的,但是——” 黄鸣冷笑一声:“仵作已经查验明白,根据尸体泡水后的情况推断,至少他被发现时,已落水有六到八个时辰。也就是昨日中午前后,孩子就已经落水身亡了。 “所以眼下这事就充满了矛盾,而唯一可以做出解释的,只有一个,他并不是自己贪玩,一时失足落水身亡,而是被人所害。或是被带到了更上游所害,又或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固定在水中,直到今日早上,才让他自由地落入江水中,一路冲到了江心,然后被老于找到。 “但无论哪一点是真,都意味着一个事实,他是被人谋害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一章 彻底崩溃? 黄鸣的这番分析入情入理,还直白浅显。 附近几十人,无论是百姓还是差役,在略作思考后,都明白了意思,也迅速接受。 这一下,大家的神色是愈发的凝重了。 有人更是忍不住议论起来:“这怎么可能?他一个孩子,怎就有人忍心害他?” “难道是外地来的拐子,把孩子拐出了城,结果因为孩子吵闹,又或是一时意外,结果他就掉水里……” 一时间,大家众说纷纭,各自提出各种或合理,或荒唐的猜想。 黄鸣沉默立在那儿,半晌后,才缓声道:“就在昨日,县衙出了一点状况,有典史郦明冬向本官检举,说郦家以他儿子作为要挟,让他在本官的饮食中下毒……” 见他突然提到此事,周围的议论声顿时都停了,大家都用错愕的眼神看着黄县丞。 昨夜发生在县衙里的事情,在郦家的刻意散播下,早已全县皆知。 使大家在震惊之余,也对这位英明的县丞大人产生了不一般的看法,甚至有人觉着这就是黄县丞和郦典史联手对付郦家的一个阴谋。 谁想,现在他居然当众就把此事给说了出来,完全没有半点避讳的意思。 “最后却因为证据不足,知县大人认为这是郦典史诬陷郦家,已将其收押入大牢之中。” 黄鸣依旧平静地叙述着这一事实:“但是,有一点本官一直很在意,那就是郦典史的独子郦毅,确实再也不见踪影。直到今日上午,他的尸体被人从这浦阳江中捞起!” 不少人都发出惊叫,大家都还不知道被捞起的小孩子到底是谁,现在才知,居然就是郦明冬的儿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意味着郦典史并没有撒谎,他的儿子确实一早就落到了郦家手上。再进一步,也就意味着小孩是被郦家所害…… 那些想到这一点的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郦家那可是本县首屈一指的大豪族啊,多少人靠着他们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他们在县里县外又有多大的势力和名声,怎么可能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呢? 可是,黄县丞显然不可能在这事上撒谎,尤其是死者身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大家又是一阵议论,而就在黄鸣还打算说点什么时,两人突然排众而出,当先者更是大声道:“黄县丞,你这话是何意?难道就因为郦明冬儿子遭了意外,就要把这罪名强加到我郦家头上来么?” “就是,你指这小儿是被我郦家所害,可有证据?又或是有什么人证? “我记得昨夜我们郦家可是让你们县衙派人好一通上下内外的仔细搜查,可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搜到! “现在你这么意有所指的说着,难道还想要陷害我们郦家不成?” 两人气势汹汹上前逼问,赫然正是郦家两位少爷,郦文言和郦文尚。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二人竟也混杂在了一群百姓之中。 黄鸣也略有惊讶,但脸色也只一变,又重新恢复,只看着他们道:“本官只是陈述某些事实而已,你们若没有做过,何必如此急切呢?” “你……你这分明就是在用这等说辞来抹黑我郦家。我只问你,你可有人是我们害死的证据?”郦文言黑了张脸大声问道。 黄鸣冷笑:“若本官真有证据,就不是在这儿查看水情,而是带人直接上你郦家捉拿凶手了!” “那就是没有确凿证据了,如此就请黄县丞你慎言,不然我们就只能向绍兴府,向省里上告,告你颠倒黑白,告比欺压良善!” 这一番表现是那么的咄咄逼人,说完后,一旁的郦文尚又看向那些早愣住的百姓和差役:“还有你们,要是敢胡言乱语,我郦家绝不轻饶。 “在诸暨县,有太多事情不是由县衙做主,我郦家一句话,足可让某些人再无立足之地!”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还是当了黄鸣的面,足见二人是多么的嚣张了。 但此时两人又占着黄鸣拿不出证据的便利,自然就让他都无法做出呵斥,只能是沉了张脸,默不作声。 眼见自己这回彻底压过了黄鸣,郦文尚愈发得意,再没有了之前面对对方时的惶恐不安。 当下,又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道:“黄县丞,一个小孩子玩水意外而死罢了,你又何必如此费心呢?再怎么费心,也只能查到这儿。 “我劝你还是想想今后该怎么办吧,你以为绍兴府那边真就会那么算了么?还有,今年几乎没下过雨,旱情已是注定,你这个朝廷官员可得想着怎么帮大家过这一关。而且再过些日子,到了秋收时,你觉着粮税还能收得上来么? “要是连这些事情都办不好,你这个县丞怕也要当到头了吧!” 说到最后,他突然一阵猖狂大笑,和同样满脸笑容的郦文言一起,朝着面沉如水的黄鸣略一抱拳,便已转身,扬长而去。 这一回既是施压,也是示威,顿时让周围众人都傻了眼,再看向黄鸣的眼神里,已不再如之前般敬畏有加了。 他们本以为郦家虽然一直在本县一手遮天,可在黄县丞面前还是弱了一头。 现在才发现,原来黄县丞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般厉害,依然无法压制住郦家,甚至还可能如其他官员般,也被郦家给拿捏了。 而且,就连黄县丞那一手断案的本事,这回居然也失灵了,看起来这宗明显是他杀的案件,也应该不可能被查明了。 黄鸣的反应也确如大家所想,他呆怔在那儿,直到郦家兄弟离开好一阵后,才回过神来。 然后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只苦涩地一声叹息,方才道:“回去吧。本官……本官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说完,不等大家有所反应,自己已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而去。 钱四有些担忧地看着黄县丞这般行动,心中生出一个念头来,这回不光是郦典史在连番打击下彻底完了,就连黄县丞,怕也要步其后尘,彻底崩溃了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二章 底线(上) “哈哈哈哈……” 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黄鸣黯然回来时,郦家大宅内已是欢声一片,弹冠相庆。 欢庆此番得胜的酒席之上,郦文尚举杯来到郦文华面前,笑道:“二哥,我敬你一杯,你这次出手当真是厉害,我是真服了!” 郦文华举杯与他碰了碰,不动声色的笑应了声:“哦?” “我是说真的,二哥你今日是没去江边看啊,那黄鸣今天当众那表现,那狼狈的模样,哈哈,现在想起来我都只觉畅快!” 郦文言也端杯敬酒,同时附和道:“老五说的对,想想之前黄鸣那嚣张的样子,与今日的无措一比,当真是判若两人啊。我想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后悔为什么就要与我们郦家为敌,使自己颜面扫地,很快就会成为咱们诸暨县内的一大笑柄了!” 这话又引得堂上众人的一阵哈哈大笑,空气中充满了快活氛围。 “二哥我也敬你一杯,这次幸亏你回来了,不然真不知我们要和他斗成什么样子。”郦文誉也举杯说道。 最后就连郦文德,以及老爹郦常言,都做出了相同的表示。 这让郦文华更为自得,也陪着多喝了几杯,然后才摸须笑道:“爹,大哥,还有你们几个,其实那黄鸣真没想的那么难缠。 “他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在朝廷里有靠山,觉着闹出事来,也不怕吃挂落,才敢与我们郦家为敌。 “可说到底,他也就是个嘴边没毛的愣头青而已,能有几分本事?最多会查案,可这天下间查不出来的案子多了去了,就拿这次郦明冬儿子的死来说,若是运气再好些,连尸体都没被发现,他能查到什么? “就算这次尸体被捞上来了,他再怀疑咱们,没有确凿证据,又能奈我何? “他跳得越欢,到头来出丑就越大。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我在官场里见得太多了,有能力,有心气,说不定还有点背景,可那又如何?只要有点差错,我就能轻易按死了他! “像他这样一直以来顺顺当当,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办到的年轻人,只要遭遇了挫折,立马就会现了原形,好办得很!” 几人静静听着,到末了全都大点其头,纷纷赞同:“二哥(老二)你说的对,他黄鸣这次遭受接连打击,必然一蹶不振,用不了多久,县衙,不,整个诸暨县,又还是我们郦家说了算!” “没错!”郦文华认可点头,然后又正色道,“不过这还不够,既然出了手,就要把他彻底按死,让他连这官职都保不住。” 说着,他又道出了自己的计划,两条针对黄鸣的安排细细一说,几人脸上的表情就愈发的兴奋了。 “二哥,你居然还有后招?”郦文尚忍不住大叫道。 “当然,不然怎将他彻底干掉呢?不过这两计还是得一步步来,至少得到下个月才能一一施行,到时我已回杭州,就得由你们来办了。” 说着,他又扫过几个兄弟:“你们可得把事情给我办好了,别给他留出机会来!” “二哥放心,你都把计划说得这么细了,我们照着做还能有错?” “就是他之前得了省里的嘉奖,想要真让上头革他职,恐怕也不容易吧?”郦文誉不无担心地问了一句。 郦文华哈的一笑:“要是这两件事还不能让他丢官,那再加上今年的秋粮问题,就足够让知府衙门对他动手了。 “我可是打听清楚了,他黄鸣是太监之子,天生就和官场不对付。而且那古知府与他也早有旧怨,之前只是碍于省里才不好翻脸,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他还会有什么顾虑? “当然,在我看来,应该也不会拖到那时候,那两事一出,他要是聪明的,就该主动辞官!” 几人再度点头,深以为然。 然后,大家又是一阵推杯换盏,哈哈大笑。 在他们看来,如今的黄鸣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就只看自家如何用刀,将之一点点切碎了。 …… 与郦家的热闹欢庆不同,县衙二堂一间屋子里,却是一片寂静,气氛压抑。 黄鸣阴了张脸来到门前,就见一人出来,他即刻开口:“大夫,郦典史的情况如何?” 那大夫神色凝重,叹了口气:“四老爷他骤然遭受打击,整个人差点就得了癔症,好在有陈先生及时出手,才让病情稍微稳定了些,在下也给他用了些针灸和药物。 “不过还是不乐观啊,尤其是他自己似乎都不想配合用药,哎……” 黄鸣面色更为黯然,突然的变故对他来说只是惊讶,对郦明冬来说那就是致命的暴击了。 为了稳住他的情况,黄鸣都顾不上被人指摘,就把人从牢里弄出,就在县衙内找了个房间安顿着,再请大夫来诊治。可目前看来,效果还真不算好。 尤其是,刚刚还有一事传来,必然会让郦明冬的情况雪上加霜,黄鸣都不敢跟他说。 但在一阵思忖后,黄鸣还是有了决定:“有劳大夫。这样,我去和他谈谈,等明日,你再来为他诊治,如何?” “一切听凭大人吩咐。”那大夫答应一声,然后又是一声叹息,满腹担忧地告辞而去。 而黄鸣,则推门进入屋子,在幽幽烛光照映下,正躺在一边床上的郦明冬显得是那么的凄凉,甚至看着快跟具尸体没有两样了。 黄鸣也没有多加什么灯火的打算,就这么拉了把椅子,坐到床前。 然后看着对方,缓缓开口:“郦明冬,我知道你心中愤怒,后悔,甚至都在怨我。因为要不是我的出现,你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更不会害死你的儿子。 “其实我也悔啊,是我小瞧了他们郦家人,不是小瞧了他们的手段,是小瞧了他们的底线。真没想到啊,他们的底线竟已如此之低,为了自身利益,为了杀一儆百,居然可以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绿林盗匪,都讲究个祸不及妻儿呢!”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三章 底线(下) 黄鸣的话语在小小的斗室中回荡,旋即又散于黑暗。 他整个人此时也被黑暗包裹着,叫人完全看不清神情变化,就连语调,也如这黑暗般,变得难以捉摸:“或许你还有一丝疑虑,到底害死你儿子的是不是郦家的人,会不会这一切真就是一个意外…… “其实在我去江边时,也还有着那万一的念头,哪怕已经确定郦毅的确是被人所害,我也依然不敢百分百保证这就是他们干的—— “直到郦文言和郦文尚出现在我面前,这一疑虑彻底消失,这就是他们干的,他们毫无人性地杀了你的儿子,但又认定了我们官府查不到任何线索与证据。纵然有着再多的怀疑,只要我拿不出证据来,就对他们无可奈何! “甚至于,连你妻子因此而亡,好像我们也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 突然间,一直紧闭双眼,就好像早已没了神志的郦明冬双眼倏地睁开,他艰难扭过头来,看向黄鸣,吐字艰涩:“你……你说什么?” 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黄鸣,就如恶鬼,如即将掉入深渊地狱的恶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盯着黄鸣:“我妻子她不会有事的……” 黄鸣没有半点回避地也看着他,神色肃然中又带着深深的无奈:“就在刚才,我得到消息,你妻子因为接连的打击,终于承受不住,而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这是事实,更是一场天大的悲剧。 郦明冬的妻子,出身并不好,但为人善良,温柔,一心只扑在了丈夫和儿子身上。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两日内,丈夫因诬告而被县衙收押,即将问罪,儿子更是不知所踪,两个噩耗对她的打击已经足够巨大。 但无情的事实并没有就这样放过她,因为随即,更大的打击也轰然杀到,如利刃般刺穿了妇人的整个心魂——他们的儿子郦毅,居然被淹死在了浦阳江中。 在神不守舍地来县衙确认过儿子尸体,却连丈夫的一面都见不到后,失魂落魄的她在回家后,终于选择走上了绝路。 千古艰难惟一死,可真当人绝望时,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 没有如之前看到儿子尸体时的绝望嘶吼,这一回的郦明冬是沉默的,甚至都没有泪水流下。 他只静静躺在那儿,只有身体在微微颤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反应。 哀,莫大于心死。 郦明冬已经快成为一个死人了,他也觉着自己该随着妻子儿子一起死去。 但一个声音却还在耳边环绕,来自黄鸣:“郦明冬,你就这样认命了么?让那些害得你家破人亡的仇人继续嚣张猖狂,继续去害更多的人,让更多人经历与你一样的遭遇? “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放弃自己,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妻儿,也该忍下这心痛,振作起来,去报仇,用尽你的一切去让他们也遭受同样的痛苦! “那样,你的妻儿才会安息,你才算真正的对得起他们!” 这话还真起到了一点作用,郦明冬的神色都起了些变化,身子又转动了一下,开口:“我……我就算想做,也做不到啊……” 他和郦家之间的差距,那就是山谷与山峰之间的距离。 “这不还有我么?”黄鸣略松了口气,好歹是让他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你……如果你真能对付他们,我又何至于到今日!”郦明冬突然冷笑一声,完全不给黄鸣留任何颜面。 黄鸣也不以为忤:“是,是我此番把事情想简单了,才会酿成今日之后果! “就如我刚才所言,我高估了郦家人的底线,也低估了他们的能耐,所以此事上我责无旁贷。 “你家的悲剧我有责任,我向你道歉。” 说着,他站起身,又一撩袍襟,就这么朝还躺那儿的郦明冬跪了下去:“接下来我会用尽一切来弥补这过错,只望你能接受,哪怕是恨我,也不要因此就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诚恳的话语,让郦明冬都为之动容:“黄县丞,你……你不必如此,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黄鸣一把按住:“你相信我,我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可是现在郦家的势力和眼下的局势……” “他们所以能取得暂时的优势,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底线,而我们却又非按规矩和他们斗而已。 “既然他们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有些事情我不做,非不能,实不为!” 黄鸣眼中有幽幽的两丛火焰开始燃烧。 这火焰烧掉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桎梏。 作为一个穿越者,一个曾经的执法者,黄鸣一直以来都紧守着后世的规则与底线,甚至有时,因为身份的关系,还得遵守大明朝的某些规矩。 这些东西放在京城,在绝大多数人还是认可这一套规则的情况下,自然不是问题,他在之前的两年里,也没觉着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在来到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在经历了一场场明争暗斗,尤其是看到了郦明冬一家的悲惨结局后,他终于醒悟。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那些律令规则,只会束缚住遵守它的人,却会成为那些没有底线的卑鄙之徒的最大利器! 自己想要问心无愧,想要真正做些什么,就不能再跟个傻子似的守着那点别人根本不屑一顾的所谓规则律令! 既然你们没有底线,那我会比你们更没有底线! 既然你们不讲规则,那规则就不可能再束缚住我! 真要论手段,老子比你们多多了,我会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 在那桎梏被彻底烧断后,黄鸣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有所变化,落到郦明冬的眼里,就是他整个人的锋芒更盛,望之心寒。 “你且安心在这儿好生养病,其他一切都有我。我答应你,用不了多久,郦家,就将从诸暨彻底成为过去!” 在留下这话后,黄鸣洒然而去,只留郦明冬躺在那儿,久久沉默。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四章 盛极必衰 郦家人完全不知道黄鸣已经因为他们毫无底线的所作所为而做出了最根本性的改变。 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只有向前,不再回头。 他们只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占尽上风,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使用策略,便可将那黄县丞彻底赶绝。 而只要黄鸣一被赶走,那就意味着诸暨县将再度落入他们的掌握,甚至会因此让所有人更加的畏惧他们,让他们真正的成为一手遮天的存在。 当然,这一切都得等到数月后,所有计划一一落实,才能成真。 对现在的郦家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一年一度的祭祖大事。 为此,分布于浙江各地的郦家人全都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只为参加这一场盛大的庆典。 虽然放在整个江南或浙江,郦家这样的大族实在不算什么,可他们的产业和影响依然很是不小。 别的不说,光是发散在浙江各地行商做工,乃至在官府中当差的族中子弟,就有二三十人之多。 他们或许论地位能力远远无法和在杭州为官的郦文华相比,但这许多人带了手下和不少钱财回来,还是在小县城里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郦家人手笔也确实不小,祭祖的三天里,不光在自家门前安排了流水席,款待所有城中百姓,还特意从杭州请来了有名的戏班子,就在大宅外头的空地上搭起戏台,连唱五天。 这对平日里本就缺乏业余生活的小城百姓来说更是天大的好事了,几乎吸引了全县百姓争先恐后跑来围观,几乎把南城这一片都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为此,县衙都分几次,把所有能派的三班衙役什么的都给派了过来,只为维持治安。 对于县衙的这般做法,郦家人的反应就是理所当然。 在他们眼里,县衙就是自家手下的一个机构而已,不为自家服务,还能为谁服务? 这一刻,郦家的声望更是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最高点! 就连平日里与他们平等相交的马家和宣家,两家家主也特意跑来送上贺礼,以表示对郦家祖先的敬重。 这在郦家众人看来,就是两家已经彻底低头,愿意今后听从郦家差遣的意思了。 对此,郦家自然是满意的,郦文德更是请了这二位族长在书房里一通细聊,还提到了三家联手,对付黄鸣…… 反正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已入掌握,郦家已是诸暨县真正的主人了。 直到祭祖的第三天,夜里,这样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 而马、宣两位家主在又对郦文德好一通吹捧后,于二更天左右,告辞出来。 两人并没有在出门后就各自分开,各回各家,而是心照不宣的并肩继续往前走着,几个心腹家奴则或前或后,帮着掌灯照亮,却又与主人拉开一小段距离。 “马兄,郦家如今的声势当真是如日中天啊。” “是啊,这一闹,看着我两家就真只能仰其鼻息而活了。” “那你就不担心?” “你宣武都不担心,我马志光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哈哈……看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有道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是啊,他们郦家如今可太招摇了,完全就不再把官府放在眼里了。尤其是那位黄县丞!” “你说黄县丞他可不是一般官员,来自京城,多有靠山,人也足够聪明,又怎会忍下这口气,真向他郦家低头呢?” “那你说说,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无非两条,一是去信北京,通过朝廷方面来对付他郦家;二是就地想法子,找到郦家的诸多罪状,然后……” “这第一条怕是还要过上好久吧?我不觉着他一个年轻有如此耐心。” “那就是第二条了,你说他会不会找上我们?” “在我想来,这似乎已是他最好的选择了。我也不瞒你,自从前几日郦明冬出事后,我就一直在等着了,等他上门。” “我何尝不是呢?现在诸暨县内,能与郦家掰一掰手腕的,也就只有你我两家了。” “可是直到今日,那黄县丞居然还没有所行动,你说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有顾虑?觉着咱们和郦家是一体的,还是不认为我们有这个能力?” “那咱们是不是该让他有所了解啊?” 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呵呵的笑了起来。 在他们看来,如今县里这一局,也只有自己两家有能力为黄鸣破局了。 而只要这次真与黄县丞联手,真把郦家给压下去,那接下来,本属于郦家的好处,就能落到他们手里,甚至是彻底的取代郦家,成为下一个郦家。 就在二人边走边聊,制定如何隐晦地向黄鸣点出这一事实时,前方黑暗的街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快速靠近。 这让他们和一众家奴都是一阵意外,有人反应过来,赶紧就拉了两位主人往旁边避让。 只片刻后,一骑快马就这么几乎贴着他们的身体唰的冲过,让众人都吓出一身冷汗。 “这……大半夜的,怎还有人如此策骑飞奔,要撞到了人可如何是好?” “不对,我们县里除了我们三家,谁家还养了马,何况这马还如此雄骏,一看就是官府才有,但也不是县衙的。” “对,而且这时候城门都已经关闭了,也只有官府的人,才能叫开城门……所以难道是?” 两人快速对视一眼,又迅速回头,果然就见那一骑直朝着身后那依然灯火通明的郦家而去。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二人心里都生出这么个疑问来,可一时又想不出个答案来。 同样心生疑问的,自然还有郦家这边的众多人了。 这一骑奔腾而来,可是惊了不少人,直到对方亮明身份,大声吼着:“藩司衙门有急书传召郦文华郦大人——” 郦家众人才纷纷反应过来,赶忙把这位远道而来的传信官兵请进门去,让他和已经喝酒喝得醉醺醺的郦文华见了面。 这位信使做事也足够干脆,都不废话,也没吃喝东西,见了面后,就把随身的一封文书递了过去:“还请郦大人过目,这是藩司衙门的急召,让您见信之后,即刻动身,返回杭州。”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五章 是你们逼我的(上) 藩司衙门,正是承宣布政使司衙门的简称。 大明立国之后,便在地方各省设置三司衙门,各管着一部分职权。 布政使司衙门管的是民政,地方钱粮税收,百姓安居乐业,等等一切自然都在他们的管辖之下,看着就好像是早前的藩镇藩王一般——当然,真论职权地位可要差太多了——所以才得了个藩司的称号,布政使也被称作藩台。 其他两司则是管着一省刑名及监察事务的提刑按察使司,又称作臬司衙门;以及管着一省军权,地方卫所官兵的都指挥使司,又简称都司衙门。 如此安排,自然是为了分地方大员的权,从而杜绝如唐朝中后期般出现的藩镇坐大,对抗中央的情况。 只不过后来因为种种需求,朝廷还是在各省又设立的巡抚一职,其权高过地方所有官员,俨然就成了一省最高长官,再之后,随着天下局势再变,就连统管两省,乃至多省军民事务的官职也出现了,比如总督,比如督师…… 当然,在这个大明嘉靖二年的时间点上,巡抚这一常驻地方的钦差高官才成常例,侵夺的,也只是布政使衙门的诸多职权罢了。 而郦文华,就是浙江位于杭州的布政使衙门里的一名官员。 正因为布政使衙门不少职权被巡抚衙门所夺,他们这些属员平日里愈发清闲,所以这次才能轻易请出假来,在家乡一待就是七八十来天。 只是没想到,这大半夜的,藩司衙门居然就派人来召回自己了,这让郦文华的那点醉意都瞬间消散。 接过那信使呈上的公文,仔细一看后,他的脸色愈发凝重。 虽然文中并没有写明到底为何要召自己回去,但那措辞用印却是半点没有差错的,正是他所熟悉的衙门文牒常用词句,而下方的印章更是再熟悉不过了,没有丝毫问题。 更关键的是,上头还写得明白,让他即刻启程,必须赶在六月初九之前回到衙门。 这让他愈发不敢怠慢,一面让人跟家里通气,一面问那信使:“可知道诸位大人为何要我急着回去么?” “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打听太多。只听说好像和朝廷有新安排有关……”这位只稍露口风,然后又催促了一声,“郦大人,此次回杭州路途不近,不如早些上路为好。” “这位兵爷急什么,不如先在寒舍歇上一夜,等明日天亮再赶路也不迟。” 说话的正是闻讯后,匆匆赶出来的郦常言。 他虽然已经睡下,可兹事体大,家里人还是赶紧叫醒了他,然后他就由家人搀扶着出来一见。 不等那信使开口,郦文华已摇头道:“爹,要是这样我怕路上耽搁,来不及在时限内回到杭州啊。现在咱们的祭祖之事也已经办妥,县衙那边也暂时没了问题,我也能放心回去了。” “可是这大半夜的……”郦常言有些担心地看看头顶漆黑的天色,“走夜路回去可不安全啊。” 今日正是初二,虽然天气晴好,可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确实黑了些。 “那就多带些家人一同上路便是。”郦文华笑道。 那信使也跟着道:“老太爷不必担心,这次藩司衙门不止派小的一人来送信,还有十多个弟兄也随后赶来,就是为了一路护送郦大人回杭州的。” 说着,他又看看天色:“照时间推断,他们差不多也到县城外了,我们这时出去,正好可与他们汇合,再回杭州。” 听他这么道来,郦常言总算是安心了些:“既如此,老朽也不好强留我儿。他身为朝廷官员,自当尽心为国。” 说完,老人一个眼神,自有下面的人送上了几锭银子,由他接过,再捧给那信使:“一点小意思,还望兵爷你不要嫌弃。这一路,就拜托你们了。” 那信使接过银锭,一掂就知道有个三十多两,顿时喜上眉梢,忙连声称谢答应:“老太爷放心,这都是小的们应当做的事情。郦大人,那咱们这就启程?” “备车!”郦文华也不敢再耽搁,即刻下令道,“郦福郦寿,你们再叫上四五个机灵的,同我先回杭州。” 那两个被点到名的本就是他心腹,此时立马答应一声,便又急匆匆去作安排。 如此又过了顿饭工夫,就一切准备停当,然后由大家伙送着,在那信使的打头下,所有人护着郦文华所坐的车辆,出了郦家大宅,直上街道,朝城门而去。 对剩下那些郦家人来说,这虽然有些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甚至在不少人看来,这说不定还是自家二爷接下来会得高升的一个征兆呢。 …… 这一队人马行动也确实够快,四更左右,就已出了县城。 然后不久,他们果然就碰上了另一群策马等候之人,那信使见状,赶紧就上去打了招呼,显然正是他刚刚所说的,杭州派出保着郦文华一同回去的兵卒了。 对衙门的这番安排,郦文华只觉很舒服,心中最后那点不满也就消散了。 他随后又在车里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个兵卒,发现他们虽然没有穿着官兵该有的服色,而且全身还裹在斗篷里,叫人看不清模样。 但是,那种肃杀和纪律性却显示出他们确实是军伍中人,这就让他对接下来的行程愈发放心。如此,也就和为首之人说了两句话,他便靠着车厢壁,慢慢进入了梦乡。 这几日又是祭祖又是应酬,早已劳累,刚才又多喝了几杯,现在倦意上来,自当好好睡上一觉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一会儿,突然,郦文华就觉着本来平稳行驶的车辆突然一震,然后就停了下来。 这让略有些醒转的他忍不住提高声音问了声:“出什么事了?” 外边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回应。 片刻后,郦文华才从昏沉里陡然醒觉,又叫一声:“人呢?谁在外头?” 随即,回应他的,是扑通一下重物落地的声响,他刚想去掀开车帘,那帘子却先一步被唰一下扯开。 一个青年似笑非笑,正站在车外,看着他。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六章 是你们逼我的(下)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想做什么?”郦文华惊声问道。同时心里,他总觉着面前的青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但对方却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郦大人下车说话。” 此时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四周黑黢黢的,又是在空旷无人的官道之上,更显寂寥黑暗。 只有头上几许繁星,以及车外稍许的灯光照映,让车内的郦文华完全不知道车外情形,不明白明明这许多人一路护送着自己,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但心中的惶恐还是让他下意识把身子往更里头一缩,叫道:“我不,你别乱来,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说话间,突然一阵风吹入车厢,带进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虽然郦文华从来就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但还是立刻分辨出了那是血腥味,这让他愈发的恐慌,急声再叫:“你们,你们都做了什么?” “郦文华,出来!”青年终于没了耐心,叫破他名字后,果断威胁,“不然我一把火,连车带人,让你再出不来!” 似是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说说而已,他手中还真就多了个火折子,一晃间,火苗呼的就升腾起来,大有即刻扔到车上的意思。 这下郦文华终于怕了,大叫一声:“我出来,不要……”便赶紧奋力起身,想要走出车厢。 但是他的双腿早因为恐惧失去了力量,才一动间,脚下一软,人便倒着骨碌碌滚出车厢,最后啪的一声,摔翻在地。 等他哎哟叫唤着,微微抬头起身,朝着四下望去时,入眼的画面,又让郦文华一声尖叫,脸色更是唰一下变得煞白,整个人更是剧烈的颤抖起来。 就见旁边地上,倒着七人。 虽然看不清绝大多数人的样子,但与他最是亲近的郦福郦寿两个心腹还是被一眼认出。他们全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则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泊泊流出,几乎把身体都给浸泡了。 原来刚才那血腥味真有其事,就是从他们那儿散发出来的。 郦文华已经恐惧到了极点,整个人如打摆子般颤抖着,然后目光往两边一扫,又看到那几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立于身旁。正是那几个说了是杭州官府派来护送自己平安回去的官兵! 到了这时,他如何还不明白这些人全是假的,就连那带信让自己即刻回去的所谓藩司信使,也是假的! “你……你们……”他看着离自己最近的青年,既恐惧,又满是难以置信。 他们怎么就敢的? 居然就伪造藩司公文,把自己骗出来,还把自己的随从亲信通通给杀了!他们到底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郦文华,我叫黄鸣,现为诸暨县的县丞。”青年平静地做着自我介绍,脸上的笑容都不带变的。 而这话落到郦文华的耳中,更让他惊得神色剧变:“是你!” 怪不得觉着此人有些眼熟呢,虽然没正式见过对方,但这段日子也没少听家里兄弟提及此人,对黄鸣自然就有了相当的认知。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着这个黄鸣年轻得过分了。 “你……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也是朝廷命官,该知道如此伪造官府文书,截杀官员及其随员是多大的罪过!黄县丞,你可不要知法犯法,一错再错啊!” 郦文华鼓起最后的勇气说出的话,换来的却是黄鸣的一阵仰面大笑:“真想不到啊,你郦文华还能有这样的见识。” 随即,他面色就是一沉:“好一句知法犯法,一错再错。那本官问你,既然知道这些道理,你们郦家为何要在县内干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居然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 “我没……”郦文华下意识就想要否认,可在对上黄鸣那如有实质,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后,那句话便倏然而断,无法出口了。 “你敢说这不是你们郦家人所为?郦明冬的儿子不是你们所杀?” 郦文华只能沉默,目光也随之垂下,不敢再与之对视。 黄鸣冷笑:“你们确实厉害,手段更是阴狠,为了打击对手,可以毫无顾虑,不单视律法如无物,更是把做人的底线都给踩在了脚下。 “郦毅何辜?他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可你们为了打击郦明冬,为了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与你们为敌的下场,就毫不犹豫置他于死地,并把尸体沉入江中。 “你们以为这一切不曾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所以官府就拿你们没有半点法子,所以就能逍遥法外了?” “没有,那只是意外……是那小子自己挣扎着想跑,结果掉进了水缸里才淹死的……”郦文华连忙做着解释。 但此时,这等解释是那么的苍白和无用,黄鸣根本就不会去听,更不会信:“这些年来,你们郦家仗着自己有钱有势,还有像你这样在更高的位置当官的靠山,就在诸暨县内一手遮天。 “百姓,官府,只要是不合你们心意的,你们都会想尽办法将人赶绝。你们不拘于任何规则,因为在你们眼里,规则就是用来破坏的,底线就是用来突破的。你们因此获得了大把的好处,除掉了太多的眼中钉,却又从来没有因此付出过代价! “但是,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事情并不总会如此。当你们突破底线时,就意味着那可能保护着你们的这道底线,也不再对你们起到任何作用。 “今日,你的死只是你郦家最终覆灭的开始而已。你先耐心在地狱里等着,很快的,我就会把你那几个兄弟,你的父亲,还有你们郦家所有人一个个全送下来陪你!” “不,你不能这样,我是朝廷命官……”郦文华大惊失色,这才知道黄鸣真打算要自己的性命。 但他的话也到此为止了,因为就在这时,黄鸣手中已多了一把快刀,寒光一闪,已没入郦文华的心口。 一刀毙命! 在把刀从其身体里抽出来时,黄鸣平静地看着双眼几乎瞪出眼眶的郦文华,轻声道:“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是你们逼我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七章 黎明将至 眼看着黄鸣悍然一刀刺死郦文华,在场其他那些人竟也露出了几许不安来。 虽然就在刚才,他们也出手杀了人,那一地七具尸体就是他们猝然下手,偷袭所杀。 但是,这些人毕竟只是郦家家奴,身份和郦文华可差太远了。 郦文华可是朝廷命官,是浙江布政使司衙门的经历司都事,有着从七品的官衔。 而动手杀他的黄鸣本人,也是朝廷官员,从八品的县丞,论官阶地位,还在对方之下。 可是刚才杀他时,黄鸣那是真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杀他真如杀一只鸡,宰一条鱼般,毫无心理上的波动。 此人胆子之大,心性之坚,真是我今生之仅见! 为首的汉子眼中光芒闪烁,心里已做出了如此评断,再看黄鸣时,眼里都带上了几许敬畏。 黄鸣随手把刀在尸体身上一擦,这才还于鞘中,再将之丢还了给了身旁的戚长风:“范总旗……我还是称呼你范驿丞吧,这次真多谢你们锦衣卫出手帮我诛灭此獠了。别的话我黄鸣也不多说,你们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他日必有报答!” 诸暨县官办驿站的驿丞范铸忙抱拳回道:“黄大人言重了,您既然有咱们锦衣卫的腰牌,就是咱们锦衣卫自己人,有什么吩咐,小的自当听命配合!” 锦衣卫,作为传于后世都大名鼎鼎的明代特务机构,其人员网络自然不只局限在京城一隅。 事实上,早在洪武永乐两朝开始,锦衣卫就已经将各种密探眼线暗中布置到天下各处。先是两京一十三省,然后是各州府,最后更是深入到了各县。 这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自然就是遍布天下各县,还与外界沟通频繁,掌握着交通和消息之利的各地官办驿站了。 可以说自弘治正德年后,天下驿站中管事的驿丞,就有七八成有着两重身份。明面上他们是管着驿站,迎来送往的地方小吏,可暗地里,他们还是当地锦衣卫的头领人物,一般来说就是总旗或小旗了。 他们和一些手下之人一直都有着监视地方,并在上峰有令时,配合拿人的职责。 当然,这些内情也就只有锦衣卫内部才知晓,其他人,比如真正的官场,对此却是知之甚少,那些县令什么的,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身边还存在着这样一双眼睛。 也就黄鸣了,靠着和锦衣卫的良好关系,在正式出发来此上任时,从黄秉昆那儿得知有这么一股力量。 并且之后,黄秉昆还给了他一块锦衣卫的特制腰牌,在关键时刻,他可持此腰牌调用当地锦衣卫! 而一开始,当黄鸣和郦家斗时,他还真没想过用上这股力量。 一方面,是因为他觉着自己有把握和这一地方豪族斗,一切也确实在他掌握中。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还有桎梏,不想破坏官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 但是,郦家人自己先打破了规矩,更践踏了做人的底线。 这终于彻底触怒了黄鸣,让他下定了不惜一切也要将其灭掉的决心,所以才暗中和范铸这个本县驿丞见了面,并拿出自己的腰牌,点破其锦衣卫的身份。 如此一来,范铸自然就站到了黄鸣这边,并配合他办成了针对郦文华的刺杀。 黄鸣很清楚,郦文华不止是这次郦毅之死的罪魁祸首,更是郦家真正立足于此的最大靠山。想要对付郦家,杀掉此人是必须的前提。 既然已经决定用上非常手段了,那他自然不在意把事情做绝。 于是便有了今晚的假传文书,把人调出来后,偷袭杀死的结果。 对锦衣卫来说,伪造个布政司公文的事情真就是手到擒来,什么格式文字,还有印鉴,通通都不是问题。 至于那几个随行想要保护郦文华的下人,在有心算无心之下,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些许反应,就被戚长风带人迅速偷袭杀死。 到死,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到了下边被问起,也是个糊涂鬼。 只有郦文华,黄鸣早决定了要留给自己。 这既是对自己,对郦明冬一家的交代,也是为了不给范铸他们增加压力,毕竟杀一个朝廷命官,可不是小事。 而这一杀,还让范铸对黄鸣更加的高看,此时态度也比之前更显恭敬了。 “人我已经杀了,不过一些手尾问题,却还要靠范总旗和诸位兄弟来办。”黄鸣看着这一地尸首,笑道。 范铸忙道:“大人放心,这事我们都能妥善处理。这些尸体,我们会埋到深山里去,绝不让任何人找到他们。” “唔,就用这马车运尸体吧,然后事成,再想法把马车也给烧了,不留任何痕迹。” 黄鸣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一点:“还有,这些尸体你们都好生处理了再埋。记住,把他们的衣裳全都去了,把他们的脸也用利器给我划烂了,如此哪怕真有万一,让人找出尸体,也不可能认出其身份,只以为是被强人或野兽所害,至少也是个无名尸首。” 范铸一愣,这也太细了。 黄大人还真是心思缜密,连怎么掩盖尸体身份都想到了,他真只是官员,而不是曾经干过许多次杀人埋尸勾当的绿林强人? 心里转着古怪的念头,范铸口中却是赶紧答应:“一切就依大人你说的来,咱们一定不会给您留下任何后续的麻烦。” “如此,拜托了。”黄鸣冲他们又一抱拳,然后又自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一点意思,就当是谢诸位这次帮我,还请不要嫌弃。” 范铸下意识接过,就着灯光一看,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因为那银票赫然足有千两之多,他们得干上十年才有如此收获。 当他还想着推让一番时,黄鸣却已经在戚长风的陪伴下,策马朝着诸暨县城方向而去。 此时,黎明终于到来,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终于要开始了。 而对黄鸣来说,今日开始,新的战斗也将打响,该是时候让郦家付出代价了! 黎明,将至!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八章 第一份邸报 黄鸣和郦家都已经打定住了主意要将对方赶尽杀绝。 但是,当想法落到现实,终究无法立刻成真,甚至没法在短时间里行动。 比如黄鸣,在用计把郦文华杀死后,也没法即刻就对郦家发起清算,在接下来的十多日里,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过着最寻常的生活。 从早上到县衙处理各种琐碎的公务,到晚上回家,叫人完全看不出他曾悍然下手,更是亲手把一个朝廷命官格杀于官道之上。 在县衙同僚下属,以及满县百姓眼里,黄大人就是个兢兢业业,能力出众的县丞二老爷,而已。 时间也就因此缓缓流过,转眼就到了六月中旬,这天气是愈发的炎热了。 今年这天也是邪性,不光热,还干。 打从出了正月半后,就没怎么下过像样的雨,即便有那么几场,也是来去匆匆,有时连地皮都未被淋湿。 这让种地的百姓很是担忧与艰辛,生怕真出现大旱。 县衙近段日子也是出了不少力,不时就组织各乡各村的百姓挖渠挑水地一起抗灾,不过看上去效果也不是太好,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黄鸣在此事上能想出的法子也不多,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身作则,几次带了手下人亲自跑到浦阳江挑水,再送到乡间田头,好歹是让大家多了几分干劲。 今日中午,黄鸣在自己的公房里看着外间火辣明亮的日头,又不禁一声叹息:“这破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再这么下去,可就真要减产一多半,今年都收不上税来了。” 当他的目光又落到院子里树下那只躲在荫凉里的黄狗身上,想着要不要接受陈充的建议,搞一搞封建迷信,去龙王庙祝祷一番时,一名书吏快步来到了门前。 来的是县衙承发房的吏员,作为传递上下公文的书吏,他算是黄鸣见得最多的下属了。 “怎么说?”黄鸣定了定神,笑着问道。 “二老爷,这是府衙新送来的朝廷邸报,还请您过目。”这位行礼后,便把一份半新不旧的文书送了过来。 黄鸣随手接过,低头一扫,就看到了上头的日期,嘴角不觉抽搐了一下。 所谓邸报,正是朝廷发往天下各州府县的官方照会,一般上头所登,都是关于朝廷近段时间以来的大政方针,以及朝中重要官员的升迁更换等等大事。 放到后世做个不甚准确的类比,那就是内参资料与党报的结合体。 当然,在发放数量和时效性上,几百年前的邸报和后世的信息传递相比可就要差得太多了。 就黄鸣所知,如今大明邸报都是每三月,也就是一旬才会出上一期,把这期间朝中的许多大事综合记录,也好让地方官员对此有个大概的了解。 当然,对某些地位关键,或是“心向朝堂”的地方官来说,邸报只是补充,他们有更多更快的渠道来了解朝堂变化的第一手信息。 但是对黄鸣这样在朝中几乎没有什么盟友的地方小官来说,就只能靠邸报来对朝中局势有个模糊的了解了。 只是眼下这份邸报……它居然是今年的第一期邸报,上边都写得明白,是三月初十所刊印。 这就延迟得太过分了,要知道现在都已是六月中旬,照道理,今年的第二份邸报都该被印出来,分发各地。 现在倒好,这玩意儿居然迟了三月才到。 你当看盗版电影呢,得等个两三月,才能在网上找到高清的。 或许会有解释,毕竟这邸报从京城一路送来,得由省里,到绍兴府,最后才分到诸暨县,中间总有耽搁。 但是,黄鸣真不信会有这么大的耽搁,想来这一定又和那位古知府有关。他明着不敢刁难自己,可暗地里,做些让自己难受的事情,还是可以的。 对此,黄鸣只能评一句——上不得台面! 调整了下心态,黄鸣才打开邸报,随意地阅览起来。 而这一看,还真就让他看到了一些颇为关键的信息。 其一,首辅杨廷和首次以老病向皇帝请辞归乡,却被嘉靖挽留。 其二,就在杨廷和请辞之前的二月底,有多名翰林院讲官因为“放浪形骸,有违官体”而被停职反省—— 虽然这一消息都落到邸报很后头了,但因为里头一人的名字,却让黄鸣尤其重视,杨慎! 其三,朝廷已诏命在家乡歇养的老臣杨一清回京任职,安排上是直接入内阁。 其四,也是最后提到的一点,是多名无足轻重的京官的新安排,曾经的礼部观政张璁就在其中,他被破格提拔为兵部郎中。 几件在一般地方官看来毫无关联,且重要性差别甚大的事件,落到黄鸣眼中,就已能让他管中窥豹地对朝中局势有了个清晰的认知了。 “看来皇上的权柄是日益增大了,以至于连杨廷和都得靠着以退为进的手段来做抗衡。而且说不定这也是他不得已为之,毕竟要保自己的状元儿子嘛。 “不过看起来,杨慎怕是很难再继续留在朝中了。皇上对他早已忌惮万分,又有我之前交上去的关于他害死正德的诸般证据。 “若是杨廷和非要保自己儿子,到时后果可真就不堪设想。 “而且,杨一清被召回,就意味着皇上确实已开始筹谋着让杨廷和告老了。还有张璁,通过几次上奏,他应该已深得皇上信赖,现在把他放到兵部应该只是开始。 “等到杨廷和一去,朝中局势彻底明朗,他张罗峰便能一飞冲天……” 黄鸣想着,眉头又轻轻皱起,虽然现在只出现一点苗头,但他有清晰的感觉,朝中大势走向,已经渐渐和自己所知道的历史有所区别了。 在他的记忆里,历史上的杨廷和能撑到明年才黯然离开朝堂,可就目前的情势来看,他恐怕撑不到明年了。 “难道这一切和我当初在京城的诸多作为有关?我真就以一个布衣百姓的身份,改变了朝堂大势,改变了历史走向?” 正这么想着,外间突然又有一阵嘈杂声传来,让黄鸣的眉头一皱,然后就见一名书吏有些慌张地跑来:“二老爷,有郦家的人跑来,说要报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七十九章 太极高手黄县丞 来的是郦文言和郦文誉两兄弟,另外还有个书吏打扮,却又气度不凡的男子。 郦家兄弟此时表现得很是惊慌不安,见了黄鸣,就嚷嚷道:“黄县丞,这事可非同小可,你们县衙得要为我们做主啊。” 黄鸣不动声色,一副平静的,公事公办的模样:“你们到底想说什么,出了什么案子?” “我二哥不见了。”郦文言这才说出正题,把堂上多名县衙差吏都吓了一跳。 诸暨县内,尤其是与官府打交道的,谁不知道郦家二爷是如今整个县内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是郦家在此无人敢惹的保障? 他居然不见了? “等等,你把话说明白了,什么叫不见了?他又不是小孩子,还能被人拐卖了不成?还是说他也一时贪凉快,失足落水了?”黄鸣迅速发问,话语中多少是带了些挑衅与调侃的意味了。 郦家兄弟脸色陡然一沉,但好在他们两个性子最是稳重,而且也知道对方素来与郦家有过节,如今自家又有求于人,只能是忍下这口气。 郦文誉按捺着性子道:“县丞大人说笑了,我二哥应该是被人陷害,绑走,不知所踪了。” “哦?竟还有这等事?慢着,他到底是在哪儿出的事?” “自然是在本县……”郦文言立刻说道,只是话出口后,又想到了什么,变得有些犹豫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仔细说来。”黄鸣此时也表现得认真起来,看着他们问道。 “就是我二哥这次因为家族祭祖所以便回了本县,结果就在祭祖完成后的当天夜里,有自称是来自藩司衙门的人前来传召,急命我二哥回衙门。 “于是当夜,我二哥就随他们去了。可谁想今日,藩司衙门又派了这位李书办前来寻我二哥,说他自上个月请假离开后,就再没有回去,那儿差事繁多,自然就派人前来召他……” 黄鸣一副仔细倾听的样子,末了才道:“也就是说,你们认为之前来召郦文华的所谓藩司衙门的人是贼人假扮?” “不是认为,这就是事实!”那李书办神色凝重道,“在此之前,衙门里就没派过任何一人来寻郦大人!” “这事还真有些蹊跷了。”黄鸣装模作样地一阵沉思,“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把主意打到一个朝廷命官的头上?” 自然是没人能做出回答的,而他又跟着道:“对了,这些日子,你们家里可曾收到过什么奇怪的书信留言么?比如说问你们要大笔银钱的说法?” “没有,没有任何勒索钱财的书信,要不是李书办到来,我们都不知道二哥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就叫人很是不解了,按理说要是真有贼人对郦二爷下手,总该有后文才是。或者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其实压根就是他自己真回了杭州,只是躲了起来?” “这不可能!我二哥素来方正,岂会如此胡来?” “那本官就没办法了。”黄鸣把两手一摊,意思是自己也无能为力。 “黄县丞,你这是什么意思?”两兄弟顿时沉声问道。 黄鸣却不为所动,依然摊手:“就是这个意思啊,此案本官找不到任何线索方向,最多只能记录在案,却是没法追查。” “你……”郦文誉深吸了口气,才稳住心神,诚恳道,“黄县丞,你可是本县执掌刑狱大事之人,现在本县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名朝廷命官被贼人掳劫,你自然责无旁贷……” 郦文言也跟着道:“还是说你因为与我郦家有些矛盾,所以就想公报私仇,对此事不作过问?李书办,你可要为我们做个见证啊。” 那书办勉强一笑,也看向黄鸣:“黄县丞之名,小的在杭州也是有所耳闻的,您可是查案办案的好手,想来这件小案子应该也难不到您吧?还望您以大局为重,帮着找到人吧……” 见对方很是有礼地拱手欠身,黄鸣忙摆摆手:“李书办你言重了,身为本县县丞,本官查案自然责无旁贷。可是,出事却还有几个说道啊。” “却是什么?” “第一,我不知那郦二爷何时来的本县,不知他何时离开的,也不知这些年来他有没有与人结仇,更不知他平日性子行为……什么都不知道,你叫我怎么查? “第二,他的失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恐怕到现在大家也都不好说吧?他到底是真出了意外,还是自己躲起来了,也没人敢下个定论。说不好听些,这就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本官该以何方式去办这案子? “就连个勒索钱财的书信都没有,那就更是连半点线索都不存在了,完全没有查案的思路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算他真出了事,可到底是在哪儿出的事,恐怕也是查不出来的。要是在我诸暨县内倒也罢了,本官还能派人去仔细查察,可要是发生在我县境之外呢? “本官只是一个小县丞,职权有限,能力有限,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所以这事在我看来,还得再等等,看有没有更进一步的线索,本官才好有针对性地做下一步的安排。而现在,也就只能是记录在案,作为可能的失踪报备了。” 黄鸣的这番说辞当真是有理有据,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不过面前三人却又都听得出来,这些所谓的正当理由只是借口罢了,黄鸣其实就一个态度,郦文华出事,他压根就不想管! “姓黄的你……”饶是郦文言再有城府,这时也终于忍不了了,当即变脸喝道。 可没等他把难听的话说出口,黄鸣已拍案道:“大胆,这儿可是县衙,你当是在你自己家里么? “这次本官念你心中焦急,就不作惩治了,若再犯,必严惩不贷!” 随着他这番表现,两边的差吏都低声喝叫,给足对方压力。 虽然如今黄鸣处境确实有些不好,可他之前立下的威风还有,至少这些跟前听用之人还是挺听话的。 见状,郦文誉只能拉着自己兄长就走,在出门后,又深深望了黄鸣一眼:“黄县丞,此事我郦家一定要查到底。你不肯出力,我们就找府衙,找省里!” “悉听尊便。”黄鸣淡然一笑,你们能找到他再说吧。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章 你们都错了 郦家大宅,中院,厅中。 四兄弟与其他几个族中当家管事之人再度凑到一起,所有人的神情都很是凝重,气氛更是极度压抑。 话说,这几个月来,他们几兄弟凑一块儿商量事情可比以往多多了,而且每当这时候,他们的心情都显得格外凝重,这一切都是拜那个才来诸暨任县丞没几个月的黄鸣所赐。 今日也不例外,只不过这次大家心中的紧张情绪要比以往更甚,只因为全家族的主心骨出事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郦文德沉脸问两个兄弟。 “对,这都是他的原话,显然,他就是想看着二哥出事,绝不可能帮着我们去找回二哥!”郦文言黑着脸回道。 郦文尚则已经拍案痛骂起来:“这黄鸣实在混账,他可是管着本县刑狱的主官,现在出了这样的大案,他居然敢如此视而不见,真是个昏官,庸官!” “他就是在盼着我郦家出事才好……所以的确指望不上他。”郦文誉吐出一口气来,“眼下唯一的法子,就只能寄希望于府衙和杭州那边了。” 其他几人都点头表示认同,郦文言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已经和杭州来的李书办说了,他答应会帮我们去向藩司和臬司衙门递话,由这两大衙门下文给黄鸣压力……” 几人听到这话,总算是高兴了些:“就该这样,不光省里,绍兴府我们也要派人去打点,一个朝廷命官居然在这儿失踪,贼人还打着藩司衙门的旗号,县衙想要置身事外就是妄想!” “对,绝不能就这么放过了他黄鸣,得给他加加分量,让他好生为我们做事!” 郦文德到底是如今一家之主,对内对外的经验比其他兄弟更多些,此时就没有其他人那般兴奋,而是眉头深锁,半晌后才道:“就算府衙和省里真被我们说动,下了文书,他黄鸣就会尽心去办么?” “他敢不遵……” “阳奉阴违的事情官府里还少么?别说这儿离着府城,离着杭州几百里,就是一个衙门里,也有的是办法推脱!” 这一说,就如一盆凉水浇头,让郦家几人的兴奋情绪瞬间冷却。 “那怎么办?”郦文誉都有些慌了,“难道我们真找不回二哥了?” “如今之计,只有不断给县衙,给他黄鸣施压了。我以为可以多派人去衙门里告诉,天天去,天天烦,他总有招架不住的时候。”郦文德拿出了自己的对策。 这办法虽然有些蠢笨,但仔细想来,又似乎是眼下最合理的一个法子了。 但这时,郦文言又道:“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二哥他其实就是被黄鸣给害死的,他就是此案元凶!” 这话让厅内众人又是一静,大家的脸色也各有变化。 足足半晌后,郦文德才有些不确定的道:“这不可能吧。杀官可是重罪,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岂会干出这等后患无穷的事情来?” “可是……”郦文言踟躇了一下,还是道,“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敢对二哥下手,而且居然还能有如此周密的计划,连藩司衙门的文书都能仿造出来。 “还有,就之前种种看来,他们就是在掌握了二哥的具体情况后,专门设下的这一阴谋,我不信一般绿林盗匪什么的会有这样的本事!” 郦文德也被这说法打动了,脸色愈发凝重:“听着确实如此,只有官场中人,才能把这一切都仿造出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二哥下手。如今看来,那黄鸣确实颇为可疑啊。” “那怎么办?”郦文誉再问。 然后,一厅七八人都没了话说,这等争斗显然是他们所陌生的。 一直以来,县城以外官面上的事情,之前由老爹做主,之后有二哥,其他人眼光格局也就只囿于诸暨一县之地了。 “不管事实如何,我以为给他黄鸣压力是不会错的!哪怕真是他……只要压力够,他也会露出破绽!”最后,郦文德作为长兄,只能自己做出决断。 至于他们的父亲郦常言,几人到现在都不敢将此事告知。 毕竟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算太好,一旦突闻噩耗,说不定就…… 正当他们几个敲定对策,打算就这么办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厅门外传入:“你们简直就是愚蠢!” 随着这声喝骂,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由一名下人搀扶着,走进厅来。 众人此时脸色又是一变,忙不迭起身见礼:“爹,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郦常言黑了脸问他们道,目光扫过,众人纷纷低头不敢对视。 “爹,这事是我拿的主意,二弟他出了状况,我不想让你担心……”郦文德忙主动把责任担上道。 郦常言看着几个儿子和侄子,片刻后一声长叹:“哎——你们啊,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 “老夫也没有你们想的那般脆弱,别说老二他现在还只是生死未卜,就算他真有个万一,我也不会真倒下的。” “爹……”几人刚想再说什么,却被老人抬手制止。 “别的就不用多说了,有一点你们就是做错了,那就是不该去报案的。” “啊?”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郦家能一直压着所有人靠的是什么?就凭我们家大业大?不,是靠着我们在上边有关系,府衙也好,省里也罢,都能说上话,所以就是知县也只能让我们三分。 “可现在老二一出了事,就意味着杭州的关系断了一多半,那我们的威慑还会在么?那黄鸣本就不怕与我们一斗,现在只怕他就更肆无忌惮了! “所以你们错了,老二出了事,你们就不该去县衙报官,还想让他帮我们找人……他只会落井下石,无论老二是不是他害的!” 一番话,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在仔细一想后,又觉着话中大有道理。 所以说,整个郦家除了郦文华外,就只有郦常言是真正有见识,有能力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一章 将见分晓 好一阵的沉默后,郦文誉才犹豫着道:“爹,现在大错已铸成,我们还有办法补救么?” 郦常言看了这个四子一眼,轻轻呼出口气,也就这个儿子稍微成点器了。要是老二真有个好歹,全家也就只能指望着他了。 “补救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压死黄鸣,用他来让全县上下都知道一个道理,哪怕没了老二,我们郦家依然是这诸暨县里说一不二的存在,就是他县丞是朝廷官员,就算他在京城有靠山,也无济于事!” “爹的意思,是要对他下手?” “对,就按你们二哥当初定下的策略来,但要加快计划实施的速度,让他疲于奔命,在威信颜面通通扫地后,再借府衙之手,将他除去!” 郦常言脸色阴沉而凝重,道出了自己的考虑。 在大家吸收了他的说法后,又跟着道:“而且这次不能只由我们郦家一家出手,还得带上宣家和马家。” “这是为什么?” “一是为了拉拢他们,今后我们需要与他们合作,大家一起得好处,如此才能少些敌人;二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要是不找他们两家合作,黄鸣说不定就找上他们了;三是只有这样,将来朝廷因此发难,我们才不会孤军作战!” 即便到了这时候,郦常言的思路还是相当清晰的,把几个儿子都给听呆住了。 而他的话还没完呢:“还有,知县裘伯群,我们也得与他联络,尽可能地把他也拉到我们这边来。只有这样,才能尽快的,顺利将黄鸣拿下!” “那裘伯群会和我们合作?他之前不是被我们……” “此一时彼一时,他和我们固然有些恩怨,可与黄鸣之间,难道就没有点问题了?做下属县丞的如此大权独揽,他一个县令真就甘心? “何况,老二之前就让他帮了我们一回,你们觉着以黄鸣的少年心性会就这么算了?现在的裘伯群已经没的选了!” “爹考虑的是,那裘伯群一定会站到我们一边。大不了到时我们真分他些好处便是……”郦文誉率先明白各种重点,表示支持。 其他人这才跟着了解,全都点头:“爹,那我们就按你说的办……” “唔,这样,宣马两家的族长,就由老大你去说服,山上的人,还有浦江和东阳两边……文言,文誉,你们去联系,就把时间定在这个月末,先是那两县,然后是山上,最多留出两天时间!都明白了么?” 被点到名字的几兄弟齐齐答应,终于是把心中的不安给排遣了出去,现在是时候对黄鸣发起攻击了。 “爹,那我呢?”只有没被点到的郦文尚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老爹。 “你嘛,就和我过两天夜里去见见裘知县。听说他有个女儿也到出阁的年纪了,你又正好还未娶妻……” 听父亲的意思要自己娶了一个小县令的女儿,这让郦文尚一阵不情愿,可话到嘴边,一看父亲那郑重的神情,他还是果断选择了改口:“是,儿子就依爹你安排。” “好了,都准备准备,然后今晚就各自上路!” 郦常言摆摆手,一众子弟纷纷行礼退走,只留他在那儿呆坐半晌。 等到他再度起身时,身子却猛然一倾,要不是老仆人眼疾手快搀扶一把,老头就要狼狈倒地了。 而他的眼中,此时也有两行浊泪流下。 很显然,他的内心远没有表现出来般强大和镇定。 再怎么说,出事的也是他的亲骨肉,而且还是最被重视的次子,这打击不可谓不重。 可作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此时的他也只能强撑着,把悲伤的情绪压下,打好这一场家族的生存之战! …… 夜,黄鸣家中。 诸暨县驿丞,锦衣卫总旗范铸,趁夜而至。 他带来的几个关于郦家的消息:“就在天黑之前,郦家就接连有人出门,并径直出城,不知接下来会去哪儿。” 自从搭上锦衣卫,决定借他们的力量来和郦家过招后,黄鸣索性就让这股暗中的力量取代戚长风对郦家进行严密盯防。 这些锦衣卫的探子无论是人数还是专业性上,都比戚长风强了许多,这段日子几乎是把郦家的风吹草动都给掌握住了。 对如此结果,黄鸣自然也是深感满意:“有劳范总旗和诸位兄弟了。” “好说,大家都是一家人,黄大人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黄大人的敌人,就是我锦衣卫的敌人!” 这次范铸对黄鸣的态度是更亲近了,自然是因为他已经通过自家渠道对黄鸣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跟着这位有好处了。 当然,也不能忽略之前那千两银子谢礼的份量。 所以黄鸣又取出一张银票,交给对方:“这点银子就给各位兄弟买酒吃吧。” “那我代弟兄们多谢大人赏赐了。”范铸痛快收下,然后又主动问道,“不知大人接下来有何安排?” “我想他郦家应该是按捺不住,就要对我下手了。我等的也正是这一天,很快,一切就都能见个分晓了。” 黄鸣一脸笃定道:“要那些兄弟务必跟紧了,一定要查到郦家人到底接触了谁,让我也好有个准备。” “这不是问题,兄弟们都跟上去了,一定不会让他们脱身。” “你们办事我放心。”黄鸣呼出一口浊气来,然后就陡然起身,便要往外去。 “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范铸好奇道。 “当然是去见一个最关键的人了。之前他与郦家勾勾搭搭,我可以当看不到。但现在,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时刻,那就不能再让他立场不明,还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势了。” “你是指?” “当然就是咱们的县尊大人了。”黄鸣冷笑一声。 对县令裘伯群,黄鸣的态度发生过两次转变,从一开始的轻视,到后来的重视,而到现在,则对此人只剩下了逼视。 或许他是个聪明人,懂得什么时候明哲保身,什么时候伺机而动。 但是,这一切的选择都不是他一个县令该做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二章 开诚布公 裘伯群是在半醉半醒间被黄鸣从床上“请”出来的。 这回比之几月前那次,黄鸣做得更加彻底,几乎是直接闯进了他的卧室。 至于裘县令身边的那几个仆从什么的,虽然有作劝阻,可在黄县丞的气势之下,他们到底是不敢真个阻拦,只能是尽力拖延,先一步进屋,把自家老爷给叫了起来。 饶是裘伯群脾气再好,城府再深,此刻脸色也有些难看。可在对上黄鸣那双精光毕露的眼睛后,他又迅速压下怒意,换成了苦笑:“默之,黄老弟,你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都已经快二更了,大半夜的你不在家里睡着,跑来跟我闹什么……” “还请县尊见谅,若非真有大事须与您商量,下官也不敢在这时候打搅到您休息啊。”黄鸣这时一边赔礼,一边又反客为主地吩咐几个下人,“你们都先下去,我要和县尊单独说话。还有,准备一壶热茶,也好让县尊醒醒酒。” 对他如此自作主张的安排,裘县令只能再度抱以苦笑,没有提出异议。 直到茶水送来,黄鸣帮他满上,又装模作样地举杯敬茶说是赔礼,裘伯群才问道:“默之,本官就不明白了,我都已将县衙诸般事务都交你做主,有什么事你自己决定便是,又何必再来闹我呢?” 黄鸣轻轻搁下茶杯,一双眼睛盯上了对方:“县尊,你真个说到做到了么?” “那是当……”下意识的回答旋即一断,面对黄鸣颇有深意的笑容,裘伯群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片刻后,他才又道:“本官确实只给了你刑狱和钱谷两事的独断权,可在县衙里,这两项也差不多就是一切职权了。” “县尊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才几天啊,你就把当日郦典史的事情给忘了?” 直白的说法,让裘伯群再度语塞,最后只能是苦笑一叹:“那事确实另有缘故,你听我解释……” 事发后,他就等着黄鸣来质问自己了,只是没想到好些天过去,人居然都不见来的,这让裘县令都以为他不在意呢。不料今晚,他还是以此为切入口,兴师问罪。 不料黄鸣却摆摆手:“下官岂敢怪罪大人,其中原委我也知道,无非就是郦文华暗中找到了你,以他的身份和郦家的势力,你自然只有选择听从安排了。不知下官说的可对?” 裘伯群点点头:“我这也是逼于无奈啊……” “所以下官并没有因此就对大人你有怨尤,真要怪,也只怪那郦家阴险歹毒。”黄鸣这时终于把笑容一收,“不过有一就有二,我终归是担心啊。” “担心本官会再度让你难做?”裘伯群打了个突,总算是有些明白黄鸣今晚的来意了。 “是啊,县尊你怎么说都是我的上司,要是我把你和郦家一起打了,就算人心在我,传出去也终究不好听,实非我所愿哪……” “你……” 黄鸣抬手一压,制止了对方后边的说辞,目光落定在裘知县的脸上:“县尊,我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许当初,你也生出过为民除害,为朝廷压制地方豪族之心。但是,因为屡屡碰壁,甚至遭遇更大的危机与麻烦,从而让你最终选择了缩起脖子,当个醉生梦死的酒县令。 “但也还知道,其实你一直都没有放弃,一直都在等着机会翻盘,但又一直都寻不到这样的机会,直到我这个年轻气盛,又在朝中有着靠山的下属到来。” 裘伯群动了下嘴,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听着对方说话。 “你的想法无可厚非,你的用心,我更不能说你不对。毕竟人各有所求,总不能逼着人去干那损己利人,而且十有八九还必然失败的事情。” 说到这儿,黄鸣的目光又眯了起来:“不过理解,不同于认同,你明哲保身,不顾一县百姓利益死活的做法,却太叫我感到失望了。 “而更叫我失望的是,你居然会因为一些外在的压力,就要与我为敌。明明咱们的目标和利益是一致的,你却因为郦文华的一些威胁就突然对我下手……” 话题又绕回了当日之事,让裘伯群再度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安。 黄鸣却又道:“但这些我都可以不放心上,可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容不得你再因为任何原因而来坏我的计划了。” “你……你真想和郦家正面开战?”裘伯群惊道。 黄鸣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啊。我既为本县县丞,就得扛起一些责任来。” 这话说得裘伯群老脸一红,但他还是劝了一句:“默之,郦家在本县,在府城和杭州都势力不小,你与他们明着为敌可不明智啊……” “多谢大人关心,但我既然有了决定,自然有我的把握。” 黄鸣说着,又盯着他的眼睛:“而对现在的我来说,最关键的,就是统一县衙上下,尤其是……” “你担心本官再度干扰到你?” 黄鸣默认,裘伯群先是有些不快,但很快,又苦笑一声:“是啊,真要到了那一天,郦家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我希望大人你接下来能找个理由,不见任何人!”这才是黄鸣今夜来见他的真正目的。 裘伯群沉默,先是纠结,随即是惭愧,最后则是有些愤怒。 这算什么,别人还指着自己当个提线傀儡,可这位黄县丞倒好,直接就让自己隐身,连个台前的泥塑木雕的角色都不给自己了。 黄鸣看出他心中所想,却也无所谓,索性就把话说开了:“你若不藏起来,就可能是我最大的破绽,我也不瞒你,有了前番事后,我信不过你!” “你……你如此说话,就不怕反把我推到郦家那边么?”裘伯群真有些生气了,这是官场上凡事留一线,说话不说透的规矩下该说的东西么? 黄鸣却笑了,完全没把他的怒意放在心上:“县尊,我今日所以如此开诚布公,就是不想你我真产生误会,我也不怕告诉你,如果你真做出这样的选择,我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你!”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三章 闭门谢客 裘伯群脸上的怒意都因为黄鸣最后的一句话而为之一僵:“你……” “我绝不是在虚言恫吓,你也该知道我有这个实力和胆子!”黄鸣继续施加压力,“我既然敢和郦家正面交锋,就不在意多一个摆在桌面上的对手。 “所以现在对你来说,只有两个选择,站我这边,就是从此不再露面,直到我和郦家分出胜负;只要你再出现在大家面前,那就是我的敌人,我会立刻,不惜一切地,先把你除掉,以绝后患!” 裘伯群神色再变,他看得出来,黄鸣这番话是发自真心,是真个敢对自己下手,可是,谁给他的胆子啊…… 不过话出口时,就变成了:“我若照你说的办了,事后有什么好处?” “好处便是从此诸暨县再没有郦家掣肘,你这个县令也就变得名副其实起来。” “可去了个郦家,却多了个声势更大的黄县丞,我这个县令日子怕一样不好过吧?” “那不一样,我这个县丞终归不能一直当着,总有一天会调任。而且,真出了政绩,至少有一部分是会落到你裘县令头上的。 “而且你想一想,我并没有让你做任何事,无非就是从今日开始闭门不见外人,你大可以继续喝你的酒,就算我败了,他郦家也找不到你头上,对你来说,真是一点损失都没有啊。” 这倒是事实,让裘伯群没法提出异议,可他还是一声苦笑。 他发现,原来自己在黄鸣眼中真就是那么的无足轻重,只要不添乱就足够了,而他却能以一己之力,干掉整个郦家。 沉默良久,裘伯群才又开口:“我想再问一句,你哪来的把握干成此事?” “在于对我自己的信心,以及对本县百姓人心的掌握。”黄鸣一笑:“郦家表面上看好像很公道,可多年来吞了多少人的钱财田土,害了多少无辜家破人亡?这些东西没人告发,不等于没有,也不等于那些苦主就真会遗忘。 “我相信有太多这样的人在等待着,等一个机会的出现,等郦家出错,等他们实力大损时。而现在,他们的实力已经开始损耗了。” “你是指?” “郦文华已经死了。” “啊?”裘伯群惊叫出声,有骇然地看着黄鸣,“你……” 今日早些时候,他自然也听说了郦家人来县衙报案一事,知道了郦文华出了事,可怎么也想不到这位杭州藩司的官员真已被杀,而且人还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县丞所杀? 这一刻,他后背都生出一股凉意来,心中真有些怯了。 一个连郦家人,连朝廷命官都说杀就杀人,自己又怎敢与之为敌啊? 第一次,裘伯群对黄鸣生出了畏惧之心来,最后的那点抵触情绪也随之消散。 “既然黄县丞你已打定主意,本官作为诸暨县令,自当为本县百姓做主,一切就依你。我会在今夜之后就闭门谢客,除你之外,什么人都不见,什么事都不理!” 不管对方是真因为作为县令的责任,还是因为对自己行事的忌惮才做出的决定,黄鸣都乐于看到这样的结果:“那就辛苦县尊了。接下来,咱们县中必有一番动荡,也还请您放宽心,只等着结果便是。” “好,好说……” “那下官就不打搅大人歇息了,告辞。”黄鸣说着起身,微微抱拳后,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身后的一句挽留让黄鸣眉头微微一蹙,却还是回头:“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我接下来确实帮不了你什么了,但有一事我或许可以提醒于你。”裘知县正色道。 “请说。” “郦家除了咱们所知道的明面上的诸多势力外,还有一点隐藏起来的力量只有少数几个官员才知晓,我当初也是因为这股力量而不得不认输。” “却是什么?” 想起此事,裘伯群满脸苦涩:“本县的九品巡检,孙辰,他也是郦家的人,虽不同姓,却是郦常言的一个私生子,对他最是孝顺敬重……” 九品巡检,品阶不高,却是一般小县城里真正的武力担当了。 不是说这个官员有多武艺高强,而是因为他手底下有一支正规的官军,数量不多,也就七八十人,但论战力,却能完全碾压县衙的三班衙役。 因为这几十人不单有制式兵器,甚至有少量的甲胄,还有弩箭。 一旦他们真铁了心要攻击哪个人,就算是县令,怕也是无力反抗,除非上报府衙,让那边派出卫所官军镇压。 而以黄鸣和府衙,尤其是古知府的关系,这一点怕是根本成不了。 可出乎裘伯群意料的是,听了这提醒后,黄鸣只是哦了一声:“多谢大人提醒,下官知道了。”却无任何惊讶或不安。 这是他早知道郦家有此隐藏起来的底牌外援? 事实上,黄鸣确实早些日子就知道了郦家还有这一股力量。 消息的来源自然就是监察地方的锦衣卫了。 作为这方面的专家,范铸要是连这点都查不到,那就根本没法在这位置上坐稳了。 而当黄鸣初次得知自己还有忽略这方力量后,也确实吓出一身冷汗。 但此时,他已经不再感到不安,因为已经做出安排,专门对付这一暴露出来的郦家底牌了。 裘伯群也很快明白了过来,当即又苦笑一声:“看来这次默之你真是把什么都算到了,那我也就放心了。好生干,本官等你带给我好消息。” “承大人吉言,告辞。” …… 次日黄昏,当郦常言带了幼子特意偷偷跑来县衙,想见裘伯群一面,以期能让其为自己所用,一同对付黄鸣时,得到的回应却是——大人偶感风寒卧床不起,最近不能见客。 吃了闭门羹的郦常言有些呆怔地站在那儿,总觉着情况有些不对。 “爹,不如我们闯进去!反正他这个县令也就那样,黄鸣能闯,我们也不必有什么顾虑!”郦文尚不以为然道。 “荒唐!且不说规矩,要真这么做了,那就是跟裘知县彻底撕破脸,他还会与我们配合么?” 郦常言呵斥一声,又是一叹,“只能先回去,从长计议了。好在,这无关大局,不过就是多一份保障罢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四章 拉拢 想见裘知县碰了壁不等于郦家的整体计划受到挫折,就目前看来,他们的一切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比如说郦文德,就很顺利的与马家、宣家的家主见了面。 宣武和马志光虽然是一族之长,年纪也比郦文德大了不少,但却完全不敢将其视作晚辈,见其上门,自然是好生的招待。 在一番寒暄后,郦文德才入了正题。 “宣族长,我也不瞒你,今日我来,正是受了家父之命,想与你谈一谈咱们三家联手之事。” “此话怎讲?是你们郦家又看上了哪个生意,想要我们一起合伙么?” “不不,是比做买卖更重要的事情,事关我诸暨县百姓安定。”郦文德也没想卖关子,直接道,“对那黄鸣黄县丞,宣族长你怎么看?” “这个……我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他是个年轻气盛,颇有干劲之人。” “是啊,年轻气盛,而且还野心不小,真想把我们诸暨县给变成县衙,或者说是他自己说了算的地方。为此,他可没少跟我郦家为难啊。” “呵呵,他那是不知深浅,岂能是郦家的对手……” “不错,但我们也不堪其扰啊,所以就想着要找机会将他赶走。不过只靠我们郦家一家,终究单薄了些,所以家父的意思,是想找你们两家一起发力,到时还我诸暨县一个朗朗乾坤。” 见宣武并未附和,郦文德又道:“宣族长,唇亡齿寒的道理您应该懂得,咱们可是一体的,若这次不能将那黄鸣拿下,等他真找到机会对付了我郦家,之后遭殃的可就是你们宣家还有马家了。 “正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啊,还望你能明白其中的轻重。” 宣武这才点头:“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我也愿意帮忙。不过我们宣家毕竟家业不大,帮不上什么忙。” “怎会帮不上呢?光你们宣马两家在县衙还留着的子弟,就足够起到关键作用了。还有联合我三家同时呈文府衙,更够那黄鸣喝上一壶的。” 郦文德说着,还稍稍交了点底:“何况,这都是在他出了大差错后的事情,冒险的事情,我们郦家自己来办。如何,宣族长可愿意与我们郦家合作一把,为我们诸暨县除一祸害么?” 看着对方殷切的目光,宣武最后郑重点下头去:“只要真如你所说,我们宣家自当跟从!” “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一定少不了你宣家的好处!”郦文德大喜,算是敲定了这一联合。 同样的一番说辞也落到了马家族长马志光这儿,他的态度也和宣武差不多,似乎也站到了郦家这边。 当得知这一结果后,郦常言因为见不到县令而生出的一点不安情绪也终于平复。因为相比于这两家,裘伯群的态度倒未必那么决定性了。 接下来,就只等安排下去的几件大事一爆发,坐等黄鸣出错,从而将之一举拿下! …… 华灯初上,怡红阁。 这是整个县城最有名,也是唯一像样点的一座青楼。 没法子,谁让诸暨县实在太小,人还少,导致各种江南地面上随处可见的风花雪月的东西在这座小县城里都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但即便如此,当顾豪被请到这楼上,被四名如花似玉的姐儿围着,又是往他嘴里送各种美食,又是往他怀里钻着,撒娇邀宠,便让这个块头不小,脾气更大的小军官整个骨头都酥了,整张脸笑得跟盛开的月季花似的。 顾豪,诸暨本地人,军户。 不到二十岁就接了死鬼老爹的班,然后靠着一身还算不错的武艺,以及人如其名的豪爽性格,混成了一个军中小官。 他本来的目标是能做到巡检,如此才算是县里一号人物,至少得到的好处能更多些。 但谁让他出身实在普通,没个当大户的亲爹,所以最终只能让孙辰当了这县中巡检,自己只算其下属。 不过无论是在孙辰那儿,还是手下众多弟兄那儿,顾豪都很吃得开,尤其是深得众多兵卒之心。 直到见他彻底晕陶陶了,面前的黄通才给那些姑娘递了个眼色,她们立马乖乖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二人。 “顾兄,你我也算一见如故,有些话我也就敢当着你的面说了。”黄通似是带着几许醉意道。 “哦?咱们兄弟,有什么话你只管说便是了。”顾豪也是一样的表现,涨红了脸笑道。 “我是为你感到不值啊。论武艺,论能力,论在众多弟兄眼中的威信,你哪一点都比孙辰要强,可眼下却只能屈居他之下,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见黄通这一副为自己抱不平的模样,顾豪哈哈笑了起来:“这有什么的,我是彻底看开了,这世道,尤其是官场上,有靠山才有前程。我既然这点比不了他孙巡检,那就只能接受。” “顾兄大气,在下佩服。但是,你就没有想过也找个靠山,取孙辰而代之?” “靠山哪有那么好找的?他孙辰有郦家保着,那可是郦家啊,几十上百年了,这诸暨县都是人郦家说了算的,连县令都要退一边……” “那也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站在郦家一边,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你想过没有,要是你和手下的弟兄换个位置站呢?”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顾豪终于是听明白了些什么,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盯着黄通道。 “在下也不瞒你,兄弟我是来给你送一个机会的,走出这一步,不光是你心心念念的巡检职位,就是想更进一步,当个卫所里的总旗、百户什么的,也未必是什么难事!” “你是说真的?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是黄县丞的人,你既然在县里,应该知道黄县丞是什么人吧?” 顾豪默然,他虽是个武人,但县里的那些事情还是多有耳闻的,此时酒意是彻底没了,只看着对方:“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五章 今日有风起 黄通看着顾豪,突然一笑:“顾兄果然快人快语,好,那在下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就是奉了我家公子之命,希望能与你合作的。 “只要你能配合着我们做事,让我们拿下了郦家,事成后,第一步,孙辰巡检的位置就是你的。再之后,我们会再帮你运作,两年,最多不出三年,让你入三江所,不敢说百户,他的副手必有你一席之地!” 这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三江所正是如今绍兴府内首屈一指的官军卫所,里头的百户职权可是不小,可以说是整个绍兴府所有武官的最终目标了。 顾豪的呼吸都有些粗重了起来,目光盯住了对方,半晌才道:“你是说真的?” “岂敢拿这等大事骗你?我们将来还有的是合作的时候,双方互惠互利嘛。” 黄通顿一下后,又补充道:“至于我们少爷的能力,你根本不用怀疑,他是京城来的,与兵部都有不小的关系,你一个底层军将的升迁,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黄鸣从京城来,而且据说他在朝中关系很硬,这些东西顾豪自然是知道的。 至于他在兵部什么的有没有人脉,说不说得上话,自然就不是个小县城里的小军官所能知晓了。 但给出的好处确实足够让人感到心动,这或许是他顾豪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所以在一阵沉默后,他又问道:“能告诉我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么?” 显然,他已经心动了。 这让黄通心下便是一松,为顾豪满上一杯酒,看似轻松道:“很简单,其一,我们要掌握这段时日孙辰和你们所有人马的动向;其二,到时你配合我们,拿下孙辰。 “我想这对顾兄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手下那几十个兄弟真正服的,只有你!” 顾豪的目光一垂,落在了那被斟满酒的杯子上,其实他心里是在快速做着权衡,自己该应下这事么? 黄通也不急,还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喝着,一边还夹了筷菜,慢慢品尝。 摆出的态度就是,我们不是非你不可,反而是在给你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 顾豪果然被他这般模样给影响到了,在一阵沉吟后,终于抬头,面容都有些扭曲了:“好,我跟你们干!” “这就对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而且还是居于一个草包之下!”黄通当即举杯,“来,干了这杯,预祝我们大事可成,也预祝顾兄你前程似锦,不日就成百户!干!” “干!”顾豪也举杯相就,咧嘴而笑。 他已经打定主意,就此上了黄鸣黄县丞这边的船! 而在这顿酒后,黄通又拿出一张千两的银票交给了他,让他之后分与手下兄弟,这让顾豪对黄鸣他们愈发的信任,这等手笔,足见诚意。 …… 六月二十五,依旧是个大晴天。 看着头顶悬挂的那轮炽烈红日,县城里的百姓都感到麻木了。 已经有几个月没见有雨了,田间地头早已干裂,农民们只能去远处的江边打水,一点点的浇灌在地里,可是这等辛劳对那些被烈日晒得干枯的作物来说,却是杯水车薪,作用寥寥。 可即便如此,随着浦阳江水面的持续下降,这种靠着劳动和汗水换来保全作物的行动,都快要持续不下去了。 就连黄鸣都被惊动,又一次来到江边,然后看到的就是那快要彻底暴露出来的河床,以及几条只有指头粗细,却已翻了白的小鱼儿。 是的,在连续不断的干旱之下,就连这条养育了诸暨县几百年的母亲河,眼看着都要彻底干涸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半个多月前巡视附近时,河水虽然有下降,也不会到这般地步啊!”黄鸣皱着眉头问左右道。 陪他而来的是工房和户房的典吏,见此他们也有些不解:“回二老爷,此事确实有着蹊跷,这才几天啊,水位下降的也太快了些。而且按道理,水位越浅,流速越慢,江面下降的也该更慢些才是。”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却已经给了黄鸣一个方向,让他不禁抬眼朝着上游方向望去:“问题出在上游?” 众下属一阵默然,有些事情他们可不敢直言肯定,只能由县丞大人自己来作判断。 “今年无论南北雨水都大有欠缺,我们这儿如此,上游的浦江县应该也差不多。若是他们为了自救而来一手以邻为壑,断了江水的话……”黄鸣的脸色愈发的凝重,似乎有必要派人去浦江看一看了。 若是放在后世,又或是换个新昌什么的周边县城,情况或许还不会那么糟,至少能妥善得到解决。 因为后世有的是法子沟通处理,而换了新昌等县,因为都在绍兴府下,也能通过这一层关系交流。 可偏偏,这浦江县却隶属于金华府,虽与诸暨县同饮一江水,互为邻居,可当有利益冲突时,却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若真要打起官司来,那就得打到省城杭州去,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了。 有感于此,周围那些吏员都没一个敢开口的,倒是附近的百姓,不知是听到还是想到了其中原委,有人已经大叫起来:“二老爷,您可要为我等小民做主啊……” 黄鸣苦笑,这事正经说来都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想要做些什么还真不容易。 也就在这时,一人自后方沿着江堤火急火燎地跑了来,迅速来到黄鸣跟前后,又急声道:“二老爷,出……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黄鸣心头一紧,忙开口问道。 “刚刚南边安华镇上有人赶来送信,昨夜我们县的人和南边浦江县的人因为江水的事情起了冲突,双方一场火拼,结果……结果……”这位似是跑得急了,一口气接不上,关键处竟断了。 “结果如何?”黄鸣忙催促问道。 “结果……我们两方都有伤亡,我们县死了三人,伤了二十多人,安华镇子上有好些乡亲还被浦江的差役给拿了去……” 黄鸣一愣,双眼陡然眯起,果然来了! 突然间,一阵风自南边吹来,今日,有风起。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六章 武德充沛小县城 等到傍晚左右,更进一步的消息也跟着传了回来。 这次两县之民在交界处爆发混战自然是因为江水不断变浅有关。 因为干旱炎热,浦阳江水一降再降,而两县的农民却是更依赖江水浇田。 于是,不知是谁突然就提出个主意来,居然就让浦江最北边镇子里的人把江水给拦腰截断,筑起了一道临时的堤坝来。 如此一来,他浦江境内的江水自然就丰沛了许多,足够让一县百姓从中取水浇地和生活。可诸暨县却遭了殃,江水在短短两三日间彻底断绝,最后只留下那么一点断头之水。 身在县城这儿的百姓只是犯愁,也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可位于江水上游,和浦江交接的安华镇上的人却很快就知道了原委。他们自然不肯甘休,立马就有当地大户和有威信之人迅速组织起人手来,跑到浦江县境内去扒掉堤坝。 结果对方也是有所准备的,双方便在江边一场混战。 别说南方人柔弱,只会拿嘴吵架,真要碰上和切身利益相关的大事时,一个个也不比北方汉子差。尤其是诸暨县里的人,打起架来更是个个悍勇,什么锄头耙子和铁锹,那是真敢往对手身上招呼的。 纵然是在对方的主场,他们也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一场混战下来,直打得那两三百个浦江人抱头鼠窜,当场就打死了十多人,打伤的更是上百。 与之一比,诸暨自己一边的伤亡可就要小得多了,才死三人,伤不到三十,妥妥的一场大胜。 但是,人家毕竟是主场,而且早有准备。 就在这边百姓们大发神威,杀得对方四散而逃,然后打算去把堤坝扒了的时候,浦江县的官差突然就杀到了。 这下,这群刚才还威风八面的百姓瞬间就泄了气。 民不与官斗,见官矮三分……这是如今所有人的共性,再是好斗之人,只要不是铁了心造反,对上官府时也是不敢反抗的。 最后只能是一哄而散,但还是有不少人被对面官府所拿,因为有人命在场,事情算是彻底闹大了。 听完这更进一步的禀报后,黄鸣的眉头是愈发的皱紧。 事情比自己想的更加棘手,这不光是两县百姓因为水源问题爆发了私斗,而且还惊官动府,彻底被放到了明面上。 更关键的是,他还清楚这一切都是郦家人在背后推动所致! 就在前两日,锦衣卫就已把郦家几人的去向查得明白,他们一人上了县内的老鹰山后又转道去了东阳县,一人则去了浦江。 很显然,后者就是去浦江挑起此番争端的,恐怕连浦江人突然在江上筑起堤坝的举动,也是郦家人给他们提的建议了。 至于之后两县百姓火拼,浦江官府又及时出现抓人,就更是在郦家人的安排之下了。 这就是冲着自己而来啊! “真是该死!”黄鸣低声骂道。 郦家人为了和自己为难,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把整个县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了。而且,就眼下,已经有两县几十人因他们而死了。 “二老爷……”一名书吏在犹豫了一阵后,突然就跪了下来,再磕头道:“还请二老爷救我弟弟一命……” “嗯?”黄鸣一愣,然后迅速明白了过来,“你是安华镇上的人?你有兄弟也参与这场混战,还被浦江那边拿了去?” “是的,他也是年轻气盛,被人裹挟着就去了。小的知道他做错了,可是,要没有浦江县的这番做法,断了我们的江水,我们镇上的人也不会去闹,更不会打伤人命了……”这位说着,再度叩首恳求。 其他人见状,也都面露不忍或同仇敌忾的表情,也都纷纷出声,恳求黄鸣出手救人。 “此事本官知道了。”黄鸣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我会想法子把人带回来,还有江水的事情,也得给咱们县百姓一个交代!” “有大人这句话,小的就放心了。”那人赶忙又磕头称谢,大家对二老爷还是很有信心的。 在安抚人心,又放他们各自离开后,黄鸣才又沉思起来:“恐怕郦家的阴谋不止于此吧,不然也太小瞧我了。”可一时间,他又想不出来,东阳和那老鹰山上对方又能有什么样的布置。 答案却在次日一早揭晓。 就在黄鸣打算先派人去浦江县做交涉,来个先礼后兵时,一大早,又有另一个镇子里的里长跑来报信。 这位正是与东阳县相交的陈蔡镇上的人,带来的消息也和昨日那个差不多—— “大人,我们镇上因为对东白山上树木归属的问题,一直就和对面东阳县的人有着矛盾。前日我们镇上就有人因为争树和对方吵闹起来,结果动起手来,被他们给打伤了。 “然后昨日,伤者的亲友就也上山去找对方算账,随后却变成了一场私斗,我们镇上出了两三百人,虽然打跑了那些东阳人,却因为冲过了界,被东阳官府给拿了不少。还望大人救救咱们镇上的乡亲……” 黄鸣听得直咧嘴,好家伙,这跟我玩复制粘贴呢? 两边除了动手的原因不同,过程和结果可是完全一样啊。 都是对方挑衅在先,我们县的人气不过主动出击,然后还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可随即就是对方不讲武德,叫出官府…… 不得不说,诸暨县虽然不大,人不多,武德却是相当充沛。 两边开战,都能压着对方猛打,真不愧是春秋末期突然崛起,杀进中原的越国的发源地了,都不虚北方的燕赵壮士了。 不过感慨之后,他又是一阵头痛,显然山上这场战斗伤亡也是存在的,真要论起来,又是自家理亏,要人都有困难。 可是,谁让自己是诸暨县丞,现在县衙的当家人呢,就算他们有错,也得出手救人啊!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把人带回来。你回去告诉镇上那些人,让他们不要再闹事,不然就是东阳县不找他们,本官也不饶了他们!” “是,小的这就回去叮嘱所有人!”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七章 调虎离山 黄鸣本想通过常规途径解决这两件麻烦,至少是先把人给捞回来。 可结果,他派去的人,只一日后就被赶了回来,两县官府根本就不卖他们诸暨县的面子,说是要严惩杀伤人命的凶手云云。 哦对了,再补充一条之前不知道的,原来东白山上这一战,诸暨这边也是一场大胜,东阳人死了五个,伤了十七八,陈蔡镇子上却只有五个轻伤…… 在确认了这样的“杀敌战损比”后,黄鸣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愁了。你们这闹的,也太让隔壁县下不来台了吧? “如今看来,只有我亲自跑一趟,和两边县衙谈判,再把人带回来了。” 黄鸣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做出决定,然后找来了衙门里几个可信之人,做出了交代:“陈主簿,我不在的这几天里,县里上下事务,可就都交你把握了。” 陈充这段日子其实还是很卖力配合黄鸣做事的,他也确实能力不错,许多案牍工作,其实都是由他敲定,算是黄鸣能稳住县中大小事务的第一功臣了。 不过此时在听了黄鸣的嘱托后,陈充还是有些不安:“大人,咱们县衙可少不了您坐镇啊。 “如今大家日子都不好过,又有郦家人蠢蠢欲动,下官实在没信心能镇住所有人……” “哎,又没让你撑多久,也就三五日吧。”黄鸣笑道,“我去了浦江,转头再去东阳,前后也就三天时间,县城又能出什么乱子?” “可……可是……”陈充还想再推脱,却被黄鸣摆手打断:“就这么说定了!而且这次我会把钱四,还有黄通黄达他们都留下来帮你,就算郦家真想趁我不在干点什么,你们也能应付。” 说着,他直接起身:“好了,就这么定了。我今日中午便走,尽量做到早去早回,你就安心留在县衙做主便好。” 眼见对方主意已定,陈充也只能是苦笑着接下了差事,但看他脸上那副为难忐忑的模样,显然他的信心依然不足。 但不管怎样,午后,黄鸣正式动身。 随行的,除了戚长风外,就只有数名差役。 他也没有坐轿坐车,而是直接乘马,带了人,公然在许多百姓的注视下,沿着长街而去,直出南门。 于是没多久,县丞大人出城去浦江捞人的说法就在小小的县城里传播开来。 早在昨日到今日上午,关于两镇乡亲痛击隔壁县人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皆知了,大家对此是既感自豪,又感担心。 不过现在看到大家所尊敬的黄县丞真个要去捞人,心中那点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有黄县丞出马,还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所有人都对这位才上任几月的新县丞充满了信心。 …… “爹,他果然离开了,应是先去的浦江县!” 在确认黄鸣已出城后,郦家几子都兴冲冲地跑到后院,把这个好消息及时报与老爹知晓。 郦常言闻言整个人的精神也陡然为之一振,老眼中也有光芒闪过:“他真去了?不会回头了?” “当然,我们的人跟了他出城,又亲眼见他策骑沿着官道远去,还能有假?” “看来我们的计划是真个成功了!”老人哈哈而笑,“到底是个年轻人,就是不够稳重啊。只略施小计,就已经足够让他疲于奔命了。 “他一定不会想到,去了浦江也好,东阳也好,都不可能成功的。他什么身份,一个八品县丞,还能让堂堂七品县令卖他的面子? “到那时,他在外边丢了脸,名声必然落下,再加上我们接下来要办的事,这回他是彻底完了!” 说着,郦常言又看向儿子们:“老三。” “爹你吩咐吧。”郦常言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很是兴奋。 其他人也都一样,他们憋了这么些天,今日终于是到了报仇反击的时候了。 “你天黑前就出城,去山上找他们,就定在明日晚上……” “是,我这就去做准备。” “记住,出城时乔装一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的去向。还有叮嘱山上那些人,明天夜里城门会帮他们打开,但是该做的表象不能忘了,不然会有后患。其他的,一切都按说定的来!” 为了这一场,郦常言和几个儿子已经一次次的探讨定计,现在时机已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他们又显得那么的兴奋。 就这样,天黑前,乔装之后的郦文言出西门,直上靠近县城的这一座小山。 诸暨小县,县城不大,却也有山有水。 水是浦阳江,山则是县龙山,不过因为其山形模样远远望去如一只蹲踞展翅的雄鹰,所以本地百姓更习惯称其为老鹰山。 作为靠近县城,甚至有一小段山体都被囊括进城内的小山,老鹰山是城中百姓最熟悉的一座山,太多人打小就爬上过山顶,春日里采摘野果野花,夏日里上山纳凉,又或是砍伐些树木带回家了当柴火。 好像所有人都对这座山很是了解,可当真如此么? 这座延绵出去几十里,满山茂密树林的小山被县城百姓真正了解的,其实只有那附近的一块而已。 在山的更深处,却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在深山之中,某个山坳里,隐藏着一座外形简陋,却又依着山势而成,易守难攻的寨子。 寨子里,更是藏着一百多名早在绍兴府,乃至浙江境内都颇有些凶名的盗匪,他们在外有个名号,叫作飞鹰盗。 其首领云中飞,更是整个江南绿林道上有着名号的大盗,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至于飞鹰盗这些年来做下的案子,更是多达数十起,杀人越货,抢劫夺粮,叫人闻风色变。 可就是这一股盗匪,早成浙江官府通缉榜上的重点目标,却直到今日依然逍遥法外。 只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们会藏在这么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之中,离着一座县城也不过十几里而已。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就从来没在诸暨县境内做个任何一起案子。 但这最后一点,却要在这次之后,有所改变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八章 趁虚而入 六月二十七,夜,天气多云。 厚厚的云层遮盖在诸暨县上方天空,把本就只剩下些许的月牙彻底遮蔽,连那漫天的繁星,也都被挡在了云层背后。 这让整个夜晚变得愈发的黑暗。 正所谓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谁也想不到,在这个深夜里,会有一批盗匪敢打起一座县城的主意。 云中飞手提钢刀,一马当先跑在队伍的最前面,虽然不能真个如老鹰般在云中飞翔,但那崎岖略陡的山路在他脚下也真跟平地一般,沟沟坎坎,抬脚便过,甚至都不用分心去关注的。 这一行人兴致都极高,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真就跟一群觅食的恶狼一般。 虽然飞鹰盗已在浙江闯出偌大名声,但还真没杀入城池里抢过一把呢。与今日的行动一比,以往剪径打劫之类的行动都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只要今夜得手,他们的名声必然彻底打响,必被绿林道上称作江南第一,而所得的好处更是丰厚。 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着,很快就已来到那座小小的县城前。 说实在的,这县城确实太小,城墙也太矮,两丈来高的墙体,或许他们借助点工具就能轻松翻越了。 不过,此时他们根本就不用费这力气,就在云中飞来到城门前,再一偏头让手下兄弟上前用力一推后,那看似关死的厚重城门竟在嘎吱声里被迅速开启。 “他们果然没有说谎,大家都照说定的来,主要是抢官府的东西,顺便抢几户人家。有敢反抗的,就地杀了!” 和每一次行动前一样,云中飞迅速作出布置,然后便是一声尖啸,身形一展,整个人真就跟展翅飞起的雄鹰般,冲入县城。 其他人也都哈哈笑着,高声喊着,如入羊圈的狼,如下鸡窝的鹰般,迅速而有条理的分散开来,朝着各自的目标快速奔去。 霎时间,县城的安宁被这些盗匪的怪叫和冲杀所彻底打破。 尖叫声,哭喊声也随之从西边不断扩散蔓延,直至于全城。 在大批盗匪四散着杀向城池深处,杀向县衙,杀向官仓时,还有少许几人,转身就上了西门城头,然后果断就在城墙上搭起了钩索,摆出一副他们是靠着这些绳索翻进的城池,然后才打开城门的现场模样。 在他们手脚麻利地把这些都摆弄完后,整座县城已经被惊叫和哭喊所填满。 许多百姓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就听到了踏踏的脚步和高喊声自外响起:“飞鹰团好汉全伙在此,我们只劫富济贫,只抢官府,要是想保命的,都老实在家里待着……” 听到警告,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龟缩在家,甚至有人吓得躲在被子里,床下或桌下,在那儿全家抱一起瑟瑟发抖。 但也有个别胆大的,拿着锄头之类的工具就开门想要做点什么。 结果这门才一开,当头就挨了钢刀长矛的攻击,惨叫声里,直接就倒在了血泊中。 然后这些盗匪就趁势抢进家门,毫不客气地把里头其他人全部杀死,再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 这番血腥残暴的场面有落入到附近一些壮着胆子,趴在门后偷看的百姓眼中,顿时就吓得他们恐慌不已,更不敢出门了。 论人数,县城里足有数千户,两三万人,而盗匪则只有区区一百多,不到两百。 而且诸暨百姓素来团结敢战,之前两次与临县交锋他们都是完胜,足见战力不俗。 但是,打架和打仗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那些明晃晃的兵器在黑暗中闪烁而过,当耳边听得周围邻居乡里的阵阵惨叫,眼中看到平日里熟悉的某大哥,某大叔因为一个开门就被刀枪刺穿身体,倒在血泊中,平日里敢打敢拼的县中百姓就彻底麻了爪。 别说团结起来杀土匪保家乡了,就是出门一步都不敢。 似是感觉到了大家的恐慌怯懦,盗匪们是越发的猖狂,甚至都有人直接破门杀进某些看似殷实的人家中,哈哈笑着,杀死男女老幼,然后把值钱的东西翻出来带走。 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的行为,更多的盗匪还是按照云中飞的意思行事,杀向县衙,及衙门旁边的那个仓库。 别看县衙是官府所在,可到了这个大半夜,里头除了知县及其仆从,也是没什么人的。 所以云中飞更是没有丝毫顾虑,直接带人一脚就踹开了平日里庄严无比的县衙大门,然后点着火把,呼喝着就直朝里冲。 一边冲着,他还一边嚷嚷道:“去,去后衙,把那什么酒县令给我揪出来。老子这次就要当了他的面,把县衙里的粮食财物全数搬走,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绿林好汉,我们飞鹰团今后就是浙江最有名的绿林豪杰!” 众兄弟闻言更是大为激动,嗷嗷叫着,快步冲过了前衙,迅速进入到二堂,再往里去,就是县令居住的后衙。 与此同时,城南,诸多大户人家,也早已灯火辉煌。 宣家、马家的人全都起来,男丁都发了武器,紧张地守在院门前,院墙下,以防有贼人真个攻进来。 至于女眷老幼,则被转移到一处厅堂中,也在那儿瑟瑟发抖,求神拜佛,只希望贼人不来攻击自家。 宣武和几个兄弟,儿子守在外间,满脸的惶惑:“他们怎么就敢杀进县衙?” “我们这儿可是正经的县城,有官兵的。对了,孙巡检呢,他该闻讯杀来的呀……” “听说是前两天咱们县里和邻县起了冲突,他带人去交涉了……” “那不是黄县丞的事么,孙巡检怎么也去了?” 众人一阵无语,却又说不出其他东西来,只能拿废话来稳定自己心神。 可是,接下来的情况又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时间一点点过去,远远的叫喊声还在不住传来,可想象中的贼人攻击却没出现,根本就不见盗匪杀向这边。 这是怎么回事? 看火光,听动静,他们似乎是朝着衙门那边聚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八十九章 恭候多时了(上) 同一片夜空下,郦家大宅中,此时也是一片人声鼎沸,灯火辉煌。 众多家奴人等在几名管事的指挥下拿着各种简陋的武器分守于各处,一个个都显得很是紧张,好像盗贼随时会攻过来一般。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内情,自然也不见丝毫慌乱,甚至还能登上阁楼,居高临下,远眺县城里的情况。 这些人自然就是郦家当家作主的父子几人了。 看着下方不断奔跑的火把人影,听着远远而来的惊呼惨叫,他们脸上只有得意与欣赏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旁边烛光的映照下,却显得那么扭曲,狰狞。 “他们果然没叫我们失望啊,当初救那云中飞倒是不亏。”郦文德感叹说道,然后又回头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父亲,“爹,你说这次掳走裘伯群,定能让那黄鸣就此完蛋么?” “当然,连堂堂县令都被这一群盗匪从县衙里掳走了,你说朝廷会怎么看?到时裘伯群为了自救一定会想尽法子把责任推到黄鸣头上,有他和他那些同乡同年,再加上我们和古知府的推动,他黄鸣自然罪责难逃。” “还得是爹您出手啊,随便一招,就能置他于绝地!”郦文尚更是一脸期待地道。 “只是可惜了,这么一来,飞鹰盗彻底暴露,今后我们就再借不上这股力量了。”郦文誉却有自己的看法。 郦常言深深望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现在几子中,也就他眼光最是长远,如果老二真有个万一,那接下来想要郦家兴盛,就必须重用这个四子了。 而他嘴里却说:“我救云中飞,还帮他们消化那些贼赃,除了能从他们那儿得到还算丰厚的报酬外,也就是想借他们的力量办上一回而已。但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这一回,今日之后,我们与他就再无丝毫关系。 “毕竟说到底,他们也是贼,我们作为本地良民,是绝不能与这样的人有过深接触的。这一点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等人可以利用,但绝不能真与他们有过于密切的交集!”郦常言正色提醒道。 众子皆都神色凝重地点头称是,然后他们的目光又落到了下方那已经分开奔杀向两处的火把队伍。 “胜败在此一举了!”所有人心中都生出这么个念头来,目光更是一瞬不瞬盯着下方,等待着最终结果出现。 当然,在他们看来,结果必然会如自己所料,飞鹰盗顺利得手。 毕竟,他们可是早了解和安排妥当了,今夜的县城那是完全不设防的! …… 砰砰砰—— 官仓前,多名盗匪在二当家的指挥下扛着不知从哪儿卸来的一根人腰粗细的柱子,就朝着紧闭的仓房大门用力轰击。 每一下,都轰得那本就不算太厚重的仓门一阵颤抖,还有上边的瓦片什么的震落,两扇门之间的缝隙更是不断扩大。 终于,随着又一下猛撞,碰的一下,门后的木闩已应声断裂,大门也轰然洞开,把整个仓库,及仓库中的粮食财物都暴露在了这批贼人的面前。 这些盗匪的眼睛都红了,二当家的更是一声暴喝,已率先提刀直往里冲,一边冲着,口里还叫嚷着:“里头有人阻拦就全部斩杀,绝不留手!” 在手下兄弟的应和里,他已经一冲入内,迅速眯眼打量四周情况,想着如何分配人手。 但就在这时,前方蓬的一声响,无数根火把陡然亮起,然后在一声号令下,那火把便如雨点般朝着他们劈面丢来。 这突然的变故完全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包括二当家的在内,众盗匪都愣在了当场。 他们所以如此固然有突生变故的缘故,可更关键的在于那火把实在太多太亮,而他们是从只有几根火把照明的黑暗中骤逢亮光,眼前只觉一片火光,却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可也正是这一愣神间,对面已有一声号令冷然下达:“放箭!” 没有丝毫的停顿,嗖嗖的箭雨已扑面而来,全都射到了这一干还呆立在原地的盗匪的身上。 霎时间,跑在第一位的二当家便连中数箭,其中一箭更是从他的左前侧的脖颈射入,自后方蹿出,让他都不及发出惨叫,人已扑倒于地。 其他人也差不多,本就只有三四十人一冲而入,面前却是上百的乱箭,几乎瞬间就把他们彻底吞没,每人都得挨上两三箭。 惨叫声登时响作一片,有人恐慌地掉头想跑,但身后还有同伙在那儿倒地哀嚎,于是这一动之下,人也就被跟着绊倒,摔作一团。 这支看似凶狠善战,名声在外的飞鹰盗,此时彻底把他们最脆弱的一面给暴露了出来。 想来也是,他们不过是一群打家劫舍的盗匪而已,而且还只是在浙江这样武备不兴的区域内小打小闹的盗匪,又有多少实战能力呢? 以往他们只是靠着偷袭,靠着欺负普通人,才能屡屡得手。 可现在,当他们掉进官府精心设计的陷阱,遭遇偷袭攻击,而且还是面对弓箭攒射,就彻底没了斗志,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了。 如果他们能稳上一稳,有人指挥着有序退出去,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因为对面那些弓手其实情况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虽然火把是人家所点所丢,但毕竟是突然从黑暗入光明,他们的眼睛也受不了,那一轮箭雨不过是按说定了,毫无目标的乱射而已,人更不可能趁势杀上。 但这个机会却是稍纵即逝,等这边的伏兵视线恢复,又看到贼人如此狼狈后,心中最后的那点顾虑也就消散了。 钱四更是精神抖擞,趁机一声呐喊:“弟兄们,立功的机会到了,为乡亲们报仇,杀啊!” 喊出这一句后,他已一个箭步直冲而出,杀向那群倒地未起的盗匪。 其他那些衙差人等也不甘人后,都是兴奋的嗷嗷叫着,便举着刀枪,掩杀过去,冲着地上哀嚎的盗匪就是一顿劈刺,杀伤众多。 几乎是在转眼间,官仓这边的局面就彻底扭转了,那县衙处呢?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章 恭候多时了(下) 几乎是在官仓中的战斗爆发的同时,云中飞也率着另一半的弟兄杀进了后衙。 他们气势惊人,他们呐喊不断,一下就破开了那道脆弱的后院门户,然后不用首领吩咐,就很自然要分作数队,去整个后衙搜寻财物和寻找目标。 可就在这时,前方正厅处,突然就亮起了一道烛光,然后一人就提着烛台,在个按刀汉子的陪同下,缓步走了出来。 见此,不少兄弟便要冲上去拿人,却被云中飞叫住,他的目光则盯上那个面目不是太清晰的人,问道:“裘知县,你这是在等我们么?” “我看着就这么老么?还是说你看不清?”这位说着,还特意把烛台举高了些,让烛光可以充分照在自己脸上,露出那张微笑着的,年轻脸庞来。 “你……你不是知县裘伯群,你是什么人?”云中飞心脏猛的一缩,脸色更是一紧。 “我嘛,自然就是你最不想看到的人了。” “黄鸣……” “对喽……”黄鸣笑着说道,“看来你也不算太笨嘛,只可惜啊,走错了路,注定了这次必死!” 也没见他如何作势,但自有一股气势升起,压将过去,让云中飞的心头愈发恐慌,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该在前一日就离开县城了么?”黄鸣笑吟吟道,“这个问题等你被我拿下后,我再慢慢解释给你听吧。看在我已恭候多时的面子上,你们要不赶紧放下兵器,还能少些死伤呢。” “放你娘的屁!当家的,咱们上,杀了他,别被这家伙给吓到了!” 一名盗匪见云中飞愣在那儿,终于是按捺不住,大叫一声后,已扑身杀去。 但就在这时,旁边黑暗中,嗖的一声响,一支冷箭突然飞到,竟一下就钉进了他的脖侧,将他当场射杀。 这突然的一下彻底让所有盗匪为之一僵,惊叫声里,有人已经即刻挥舞着火把,朝着两边照去,想要找到那弓手位置。 结果人没找到,倒是嗖嗖又有羽箭连环射到,转眼就把这几个举着火把的家伙通通射翻,或死或伤。 在一片哀嚎声里,所有盗匪的脸色都变得一片苍白,也再没人敢动。 这种敌暗我明,自身为靶子的恐怖压力,是他们之前多少年从未遭遇过的。 与之相比,是黄鸣那依旧从容淡定的模样,他笑看着面沉如水的云中飞:“怎么样,现在愿意投降了么?” “你果然是个人物,怪不得有人对你如此忌惮,哪怕要用上我们,也得想着法子先把你调离县城。” 云中飞咬着牙盯住了黄鸣沉声说道,一副惊叹又不甘心的模样。 但其实,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身形正悄然向前,去缩短他和黄鸣之间的距离。 “你谬赞了,我也没多少高明的本事,不过就是比一般人想的更多些罢了。比如这一次,种种事情接踵而来,摆明了就是有人在算计我,想把我从县城调走,然后他们才好生出些事端来。” 黄鸣笑了一下:“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有一点是清晰的。既然这是敌人想让我做的事情,那我只要反其道而行之,自然就不会有错。 “你们既然如此想调我离开,我就更要留在这儿,等着看你们会做些什么。只有当我由明转暗,你这样的东西才会自己冒出来,不是么?” “原来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低估了你……黄鸣,你果然厉害,可以说是我云中飞几十年来所仅见!”他说着,脚步又向前挪动几尺。 到此时,他和黄鸣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到了五丈,是他一跃可至的距离——他云中飞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身法正是他的强项。 而黄鸣就跟未曾察觉到危险般,依然在笑着:“既如此,你乖乖投降,本官可以留你一命……” “我也想啊。”云中飞双足微合,十趾扣地,力已待发,“不过我又想到了一点。” “什么?” “我不识字,但也听过些故事,比如三国。里头有一回就说到诸葛亮在哪座城里守着,只有一点点人马,然后司马懿就带着大军杀到了。结果诸葛亮就大开城门,自己还跑到城头弹琴,直接就把司马懿给吓跑了。” “这叫空城计。” “还是黄县丞你有文化,莫非你也想学那诸葛亮,而且比他还贪心?”说到这一句,云中飞拔身而起,人迅然前扑的同时,刀光也跟着绽放,直袭黄鸣。 这突然的一击连他身旁身后的众多弟兄都没能想到,所有人都在那一刹那间惊呼出声。 这是他志在必得的一刀,他对自己的身法和武艺有着绝对的信心! 就算你有安排又如何,这儿就那么点人,自己兄弟也不少,只要此时当面拿住了你,那我就不算输! “恭候多时了!” 就在他这一刀将将要斩到黄鸣跟前的瞬间,一条身影却横着移到两人之间,在说出这话的同时,刀光也起,和云中飞的一刀相撞,然后将之一刀击碎。 刀光碎裂的同时,云中飞的身形便是一滞,他就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动作都有些跟不上。 然后一把利刃已顶在了他的咽喉处,同时一声暴喝再起:“有敢上前的,他先死,再是你们!” 戚长风,又岂是这样一个绿林盗匪中的小头目能比的? 只在一个照面间,他就已拿下云中飞。 而这一手快刀,硬碰硬将人拿下,也震慑住了所有人。 那些盗匪或许本来还有一拼之心,但现在,却全都傻愣在了那儿,没一个敢上前攻击的。 这也让两边暗处的黄通二人松了口气。 事实上,埋伏在这院子里的就他们几人而已,那几箭也是二人所发。 诸暨县太小,巡检官兵又不能为黄鸣所用,所以在把衙役和弓箭都调去守官仓的同时,县衙这儿是真个空虚。 但就是这般情况下,只靠着不到十人,黄鸣就控制住了数倍的盗匪,直到官仓那边的人马赶来收拾局面……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一章 平定与安抚 当众多差役带着刚平灭官仓中诸多盗匪的浓重杀意赶到,一举将早已手足无措的几十个飞鹰盗尽数拿下。 当四周火把将这后衙彻底照了个通明,让周围情况尽入所有人的眼底。 这些已成阶下囚的盗匪才惊讶的发现,四周压根就没有想象中的伏兵弓弩手,只有区区六七人还拿着弓箭瞄着他们。 就连云中飞都是大吃一惊,然后就是满心的懊恼,瞪着跟前不远的黄鸣:“你……这儿果然就是空城计!” 黄鸣微笑看着他:“是啊,可你既然想到了,又为何还会中计呢?” 云中飞瞬间无言,愣在当场。 而黄鸣则已下令:“将所有人都绑了拿下,有敢反抗的,当场格杀。另外,即刻去城中各处平乱杀贼,安抚各处百姓!” 这些差役此时对黄县丞那完全是五体投地了。 当一开始他们受命跟着钱四去官仓埋伏时,大家心里还满是疑虑,完全想不通县丞大人到底在安排什么。 而当他们在官仓一举灭掉那一半盗匪时,心中除了兴奋外,还有着浓浓的担忧,生怕县衙里的大人会遭遇攻击,身处危险。 他们可是很清楚此时衙门能调动多少人手的,除了自己这边,剩下也就只有那十来人了,哪够守住县衙的? 可黄县丞居然就只靠这点人守着县衙,并且在他们火急火燎地赶去时,发现场面居然被他带这么寥寥几人给彻底控制住了。 这是何等惊人,何等神勇的表现啊! 是只有在故事里,在传说中才会出现的情节,现在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大家眼前。 这对所有差役的冲击和影响可太大了,让他们再看向黄鸣的眼中都充满了崇敬之情。 所以在听到这一命令后,立刻就有人大声领命,几十人火速转身就去镇压城中剩余的那些贼匪。 飞鹰盗固然凶狠且名声在外,可说到底也只是一群草寇贼匪而已。 现在他们更是连为首的两个头领都是一死一被擒,那些喽啰更是分散在县城之中,战斗力更是分散。 所以当大批差役攻杀过来时,他们也只稍作抵抗,就迅速被镇压。不是被当场格杀,就是被生擒活捉,然后所有人被绑了,全都送去县衙。 就这样,乱了一夜的诸暨县很快就恢复了安定,无数百姓从自家院门的门缝里看到了县衙的人到处捉拿贼人,顺利把这些为恶杀人的家伙给绳之以法。 这让大家也终于有了胆气,尤其是在听到众多熟悉的差役叫喊着,让所有人不要担心,贼人已被尽数剿灭后,许多人更是直接打开家门,或是欢呼,或是拿着棍棒锄头,发泄般的打在了已被绑住的贼人身上。 往往一有人对这些家伙动手,就会引得更多人参与其中,诸般武器打下去,对方先是一阵惨叫躲闪,到最后却连出气的声音都没有了。 对此,那些差役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大家都是本县之人,乡里乡亲的,早就对这些贼人充满了愤怒,此时又怎会阻止乡亲报仇呢? 所以等到天亮后,他们回去时,只带了三五个活口,剩下那二十来人,就全被打得血肉模糊,成了尸体。 然后众多百姓又都含着泪跑到县衙,哭着要官老爷为自己,为那些死难者主持公道,都把个县衙前一片给堵住了。 这让本想先审问一番的黄鸣不得不出面安抚人心。 看到黄县丞从衙门出来时,许多百姓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惊呼声都传了过来:“二老爷怎么在这儿?你……你不是前两日就去别的县了么?” “所以这次是二老爷坐镇县衙,才能拿下这些杀千刀的强盗,不然恐怕我们真要死在他们手上了……” “二老爷,您可要为我等做主啊……” 众多喊叫声混杂在一起朝着黄鸣涌来,让他一时都听不甚分明。 半晌后,才举手再用力下压,示意大家先安静:“各位,且听我说!” 又叫了好几回,再有其他差役的一阵配合压制,周边的喊叫才终于安静了些,而大家的目光全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黄鸣神色凝重:“我知道这次是我诸暨县从未遇到过的大劫难,有许多人家遭受贼人攻击,甚至一家人都因此送命……” 说到这儿,他有些沉痛,又带着浓浓歉疚地深深弯腰行礼:“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判断有误,才害了这许多无辜百姓,我在此向他们,向我全县百姓道歉!” 这般作态倒让百姓们都给愣住了,他们想过许多,却没想到身为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会如此当众认错并致歉。 这让他们心中的不满,怨尤等等情绪都消散了些…… 黄鸣抓住机会又继续道:“本官知道,说再多,解释再多,也无法掩盖我所犯下的过错。但是,有些话,我还是要如实告诉各位。 “这些强盗,乃是在我浙江横行多年的飞鹰盗,而他们所以突然打起我们县城的主意,是因为受人指使,是我们县里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才出的这场惨剧。 “其实本官早该想到他们会有此一招,却还是高估了他们的为人,更没想到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利,居然真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勾当。不过你们放心,既然这些贼人已尽数落网,那本官就一定会一查到底,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并让那真正的罪魁祸首接受律法的严惩!” 这一大段的说辞更是在人群里引起轩然大波,大家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愤怒地叫喊了起来:“到底是什么人,竟做出如此事情来……” “他们竟敢勾结盗贼,真是死有余辜,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本官答应你们,一定会查明真相,查出那幕后之人,让死者瞑目!”黄鸣神色郑重,“但是,我也希望大家能稍微冷静些,给本官一些时间。这样,五天,五天之内,我必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并让那真正的幕后主使自食恶果!”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二章 挟势捞人(上) 怎会这样? 郦家大宅,人心早定。 那些担惊受怕了大半夜的家奴仆人们都在欢庆祝贺,庆幸自家总算是躲过一场劫难。 可是在后院中,郦家父子几个却个个跟丢了魂一般,他们真是怎都想不到事情会出现如此走向,那飞鹰盗众人明明都顺利入城了,结果竟一败涂地,尽数被县衙给拿下了! 要不是有县衙的人送来情报,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但也就这么一个结果而已,更多细节内情,那只是县衙普通书吏的家伙此时也未能了解太多。 在一片茫然惶惑中,郦文誉率先开口:“爹,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就不是琢磨为何会出现这等变故的时候,如何应对眼前的危机才是关键。 其他人也都纷纷回神,然后也齐齐看向郦常言:“是啊爹,要是那云中飞熬不住交代真相,我郦家可就……” 其中最为惶恐的非老三郦常言莫属,因为就是他几次去和云中飞沟通,可以说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郦常言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此时还是强打起精神,为几个儿子鼓劲:“你们不必过于担心,他云中飞可是绿林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干不出背叛我们的事情来,至少能撑上几日。” 说着一顿,他眼中又有危险的光芒闪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想法把危险降到最低。县衙必须控制在我们手上了。” “爹的意思是……让孙辰出手?”郦文誉当即就明白过来,有些不安的问道。 “对,只有让他即刻进城,并控制县衙,我们才能掌握主动。” “可是,县衙内部情况远比我们之前所想的要复杂,说不定那黄鸣就还在其中。”郦文德也开口道。 “他自然就在,不然哪有这样的结果?此人确实厉害,连我们的这点算计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并早早设下了陷阱。”郦常言吐出一口气来,很有些无奈道。 但随即,他又冷笑:“可也正因如此,我们就还有机会把他拿下。就让孙辰带他手下的人马去县衙,以平定盗匪的名义,把人给拿住了!” “可是盗匪不是已经……”郦文尚含糊道,他是真有些恐惧了。 “不过是个借口而已,现在已顾不得理由是否正当了!必须与他斗快,必须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郦常言神色凝重,语气决断。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后患无穷,但为了保存家族,这些都已顾不上了。 今后官府想要严查,那都是今后的事情,现在不把人掌握在自家手上,那真就什么都完了。 不一会儿,几个儿子也都明白了其中轻重,当下各自点头,然后由郦文德亲自出面,这就赶去城外,找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孙辰,让他即刻入城来拿下县衙。 至于黄鸣,在他们看来,此人固然厉害,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他终究是翻不起风浪来的。 这已是他们郦家翻身自保的最后机会了! 郦家已经开始对黄鸣起了真正的杀心,再无半点顾虑。 但开始暗中调兵的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黄县丞早已不在县衙,甚至已经离开了诸暨县城。 是的,在安抚完人心,又回转县衙,让手下人即刻审问云中飞等一干盗匪,使之交代出城中谁是同谋的同时,黄鸣便又带着戚长风等几个亲信,悄然自侧门离开县衙,并迅速出城而去。 他当然不是因为察觉到会有危险才出城避难,而是要借此机会,去做一件更要紧的事情——把还在东阳和浦江县里关押着的本县百姓给解救出来。 …… 就这样一路紧赶慢赶,于次日中午前,黄鸣一行便来到了浦江县城。 在来到县衙时,他们还被差役阻拦了一下,直到黄鸣亮出自己的身份,方才被请了进去,见到了本县正堂毛县令。 毛县令见了黄鸣后,表现得有些敌意:“你就是黄鸣黄县丞?听说之前你在嘉兴干了好大事,在诸暨县中也颇有建树啊!” “不敢,下官只是做了些份内之事罢了。”黄鸣不卑不亢。 我是在夸你么? 毛知县心里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但就算本官高看你一眼,之前你诸暨县的百姓无故跑到我浦江县打杀多人一事也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所以你想来带人离开却是痴心妄想……” 面对如此直接的拒绝,黄鸣也不动气,还是心平气和的一笑道:“毛知县您心中有气下官也能理解。不过……此事上真就只因为我县百姓过于霸道么?还不是贵县身在上游,却干出筑坝拦水之举,使我县缺水,所造成的矛盾……” “你是在怪本官和县里没有及时制止了?”毛县令眯眼问道。 “不,我是说,你们县衙不该听信他人挑唆,让治下百姓干出这等有损我两县关系的事情来!” 这话听得县令都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勃然怒道:“大胆,你竟敢如此诬陷我县,真当本官好欺不成?” 面对这位县令的怒火,黄鸣根本不见丝毫惧色的,只与之对视道:“难道不是么?不然以往也不是没有过今年般的旱情,为何那时浦江就没有断过江水?这分明就是有人在背后推动,当地百姓不过是受人摆布而已。” “黄县丞,你说话可要负责!” “下官自会负责,有些事情很快也会水落石出,若是毛知县你非要强撑不肯让步,我不在意把事情往大了闹,让绍兴府和你们金华府交涉。” “既然如此,你直接上报府里即可,又何必跑这一趟!你若是觉着这样还不够,大可以去省里告状,本官倒要看看你诸暨县能拿出什么证据来!”毛县令完全不为所动,冷然应对。 有些事情哪怕真做了,在这个时候也是绝不可能认的,更不可能因此让步。 黄鸣笑了:“毛知县,你真决定与我们翻脸斗到底?” 对方沉默,他又道:“那此事可就有说道了,原来你们浦江县衙不光受人指使挑起两县矛盾,更和绿林盗匪有所勾结,想要借此让飞鹰盗害我诸暨县。 “这等官司别说打到杭州,就是打到北京,我也奉陪到底!” 说着,黄鸣便即起身,看似是谈不拢,就直接要告辞离开。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三章 挟势捞人(下) 就在黄鸣说完起身就要离开时,身后已响起毛知县的声音:“慢着,你把话说明白了!” 黄鸣淡定转身,正对上对方凝重的面容:“你说的什么盗匪,什么飞鹰盗?” 黄鸣看着他,笑容一收:“毛知县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难道你会不知道飞鹰盗的大名?” “这个为祸浙江多年的盗匪团伙本官自然听说过!”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黄鸣牵了鼻子。 “就是这群盗匪,此番居然与我县中奸人里应外合,借着两县与我摩擦,本官疲于应对的当口,偷袭入县城,杀伤我诸多百姓,还抢掠官仓,攻入县衙……” 黄鸣每说一句飞鹰盗在诸暨县的恶行,毛知县脸上的肌肉就颤抖一次,到最后,他更是满脸惊惶,额头都有冷汗冒出来了。 半晌后,他才有些怀疑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如此大事,我怎敢撒谎?而且此事我全县百姓都是亲身经历,上万人皆可为证!” 毛知县这下是知道此事确实无疑,心中便也一紧。 这事可太大了,飞鹰盗在浙江本就名声极大,在省里的通缉榜上也是排在前列的。再加上这才他们居然干出这等几同于造反谋逆的勾当来,那罪名可就更大了,足以灭其三族。 只要与此扯上关系,那就算是个官,怕也是不好自保的,不说官职,连小命都有危险。 到了这时,他自然就明白了黄鸣真正的杀招在哪儿,神情都变了,关切道:“不知现在贵县情况如何?可需要我浦江帮衬一二么?” “好说,虽有些伤亡,但终究只是小问题。而且此番靠着我县中差役英勇,裘知县又指挥得当,所以便把这一干贼人都给杀死拿下了。” 黄鸣说着,又是一顿,看向对方:“不过终究还有些问题没有解决,比如那个勾结贼人的县城叛徒到底是谁,以及这次他们调虎离山,是否和之前的三县之间的纠葛有关。” “没有关系,这两件事肯定没有半点关联。”毛知县即刻斩钉截铁道。 但在看向黄鸣时,他又发现对方似笑非笑,一副不怎么认同的模样,这让他既恼火,又紧张。 但随即一想,又了然了。 如果对方真想借此咬死了自己,也就没必要特意跑来,还把事情和盘托出了。 所以说到底,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他黄鸣手里的筹码而已,为的就是趁此机会,逼着自己做出让步,把人给交出去。 毛知县自然是不想真这样交人的。 不光是因为之前确实得了郦家的好处,答应他们要刁难诸暨县衙,更在于这还关系到自己在本县的声望威信。 要知道这回浦江县和诸暨县因为水源问题大打出手可是吃了不小亏的,民间早已多有不满。要是自己此时服软把人放了,那全县百姓会怎么看他,他今后下达的政令还有人听么? 但是,眼下的事实却由不得毛知县不作出让步。 因为与让百姓失望相比,还是沾染上盗匪一事更加的麻烦,后患无穷。 而且他看得出来,黄鸣可不是说说而已,对方是真已经做好了把事情彻底闹大,将自己一把拉下水的准备。 只要自己这边拒绝放人,转过头来,绍兴金华两府必然要起争端,然后由省里出面,一番查问,真相也就出现了。 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省里多半是和稀泥,此事会不了了之,甚至人都不会被放走。 但现在,有了飞鹰盗袭击县城这个变数,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自己将彻底处于下风,嫌疑怎么都洗不脱。 在迅速理清思路,权衡利弊后,毛知县哈哈笑了起来:“为表本县诚意,也是为了帮助你们诸暨县尽快从这次的灾难中走出来,本官决定了,这就给你们五百两银子的安抚费用。 “另外,当初咱们两县之间确实有些误会,那些因此被我们县衙暂时收押之人……既然你黄县丞都亲自来了,自当由你带回去,然后好生教育,让他们不要再犯。不知黄县丞你意下如何啊?” 对方终于是给出了让黄鸣满意的答案,他笑着拱手称谢:“那下官就代裘知县,代我们县中数万百姓谢过毛知县的大义了。” “那此事……” “有毛知县您今日的态度,下官以为此事与你们浦江县自然是没有任何关联。您不是说了么,双方百姓只是因为一些误会才起的冲突,其他自然无关。” 要的就是这句话,毛知县总算放心,当即高声道:“来人,去把牢里那些诸暨百姓提出来,这就交给黄县丞,让他带人回去。” 手下人等虽然多有疑虑甚至是不满,但在知县大人的决断下,他们也只能乖乖放人。 毕竟不是所有地方都能如诸暨县一般,县令都没什么实权的。 黄鸣再度谢过,在等待着牢里放人的时候,他又道:“对了,既然误会解开,那江上的堤坝……” “放心,此事本官会即刻下令,让那边的人把堤坝拆了。我们浦江和诸暨虽然隶属两府,但却是共饮一江水的兄弟关系,当出天灾之时,就更该通力合作,共渡时艰,又怎么能因一己之私就断了他人水源呢?” 这时只要黄鸣不再揪着盗匪之事不放,任何条件,毛知县都会答应。 就此,黄鸣挟着平定飞鹰盗一事,便迅速把本该多有艰难的捞人一事给轻松办成了。 从到县衙,到带着那群劫后余生的本县百姓离开,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等他们出得县衙时,天色都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呢。 这些本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浦江县的百姓自然是对黄鸣大为感恩,真正的死心塌地。 显然,等他们被带回县里后,他们也好,其他百姓也好,对黄县丞的态度都将再度上升。 而且这一回可不止这些人,黄鸣随即又跑去东阳县,用着同一套说辞和手段,也把陷在那儿的本县百姓给捞了出来。 就此,黄鸣在诸暨县的声望来到了最高点,而他不知道的是,就连在县中的实权,此时他也到了最高点!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四章 被忽略的人 让时间稍作回溯,回到黄鸣刚离县城不久,正往浦江去的同时。 一支官军队伍耀武扬威开入县城,并顶着周围满是鄙夷的目光,毫不在意地直奔县衙。 这支队伍自然就是诸暨县的巡检官军了,七八十个官兵其实并不知道昨夜的县城发生了什么,只觉着气氛有些古怪。 至于知道内情的巡检孙辰,则完全不在意周围那些诡异的目光,一群草民而已,又能对自己有几分影响? 自己今日来县城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帮父亲拿下县衙控制权,顺带着把那个总与郦家为敌的黄鸣给除掉了。 所以在来到县衙前后,面对那几个想作阻拦的差役,孙辰完全没有好脸色,只一拍自己腰间的佩刀便喝道:“本官听闻近日县城遭遇变故,特率部下前来救援,你们谁敢阻拦,就是与盗匪有勾结!” 在他的话音一落的同时,多名亲信部下也都拔刀在手,满是威胁地大步向前,把那几个差役吓得连连后撤,只能把入口让出。 虽然这些差役也鄙夷对方,而且他们才刚打下一场胜仗,气势正盛。 可是,在面对人数众多,且兵器更为优良的真正官兵时,他们还是心中发虚,不敢正面交锋,只能匆匆往里去,将此事报与上司。 所以当孙辰来到二堂前时,陈充这个主簿已经领了众多差吏人等迎候在那儿了。 虽然衙门里还有县令,但裘伯群还真就是说话算话,无论是昨夜还是此时,不管衙门里闹出什么样的动静来,他这个正堂县令就是死藏着不曾现身。 所以此时也只能由陈充顶在前头,面色发白看着步步而来的孙辰,和紧随其后的好几十官兵。 “孙巡检,你这是做什么?如此带着兵马直闯县衙可有些不妥啊!”陈充鼓起勇气,出声质疑道。 换来的却是孙辰的一声大笑:“原来是陈主簿,我这不也是为了安全考虑么,担心你们县衙出了大变故,被贼人给鸠占鹊巢了呀。” “这却不必担心,昨夜的麻烦已经被解决了。” “哦,想不到啊……对了,是谁带着大家平贼的?” “自然是黄县丞。” “那他人呢?本官正好想见一见他,他没因此受伤吧?” 说着关切的话,其实孙辰却时刻警惕扫视左右,只要看到黄鸣,便会立刻下令去把人拿下。 “黄县丞因还有其他公务,此时早不在县衙了。” “竟是如此么?那真是遗憾了……”孙辰说着,又大步向前,顺带着一把就拉住了陈充的手,“走,咱们到里头说话。你们,全都守住县衙,可不要再让宵小乱来了!” 那些部下先是微微一怔,直到孙辰身后的顾豪微不可察地轻轻点头,他们才答应一声,各自散开,遍布县衙前堂和二堂。 只几句话间,他们就算是把个县衙给占领了,见此,孙辰愈发的得意,语气也更加放肆:“陈主簿,你是个聪明人,其实有些事情还是改一改才好,你说对吧?” 等被他半拖着来到正厅,陈充才神色略有变化地看着孙辰:“孙巡检你这话是何意?”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官说了,是有盗匪入城,不但伤害百姓,而且还直闯县衙,简直就是谋逆造反……” “对,就是这样,有人想要造反,但正是有本官带我麾下众将士奋力杀贼,又有你陈主簿,还有郦家等本的大户齐心协力,才终于把贼人给杀退,保下了我诸暨县城!” 孙辰当即抢了话去,然后目光又往那些同样都变了神色的差吏等望去:“你们说,是不是就是如此啊?” 所有人都瞬间无言,这等弄虚作假,颠倒黑白的手段,纵然他们身在官门,也有些接受不了呀。 孙辰也不以为意,继续道:“还有那县丞黄鸣,那些盗匪分明就是他勾结引入,而他自己则找了个借口就躲了出去,还想借此撇清自身,简直是做梦! “本官以为,像这样残害百姓,勾结盗匪之徒,就该捉拿之后,当场格杀。你们说,是不是啊!” 厅中人等尽皆沉默。 他们刚才想过孙辰会专门针对黄鸣下手,毕竟以往也曾发生过相似的情况。 数年前的诸暨县令就曾靠着种种手段,险些就把郦家给定了罪。 可结果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个孙辰。 所以此时郦家还是本地一手遮天的存在,而那位县令,却早已不再是官,身败名裂。 今日,难道要历史重演了? 陈充的身子一震,又看向孙辰:“孙巡检,你这话怕是难以服众吧?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光我们县衙上下尽皆可以作证,城中无数百姓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那又如何?”孙辰摸了摸自己的佩刀,笑看着对方,“我现在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至于百姓,他们能知道些什么? “昨夜一个个只会躲在家里,连来了多少盗匪都不知道,谈何了解谁才是平贼的功臣?何况,这儿有他们说话的份么?” 说着又一顿,眯起眼来:“又或者说,陈主簿你有不同意见?” 杀机,已随着这一问压了过去,让陈充浑身又是一震,眼中已有惊慌:“不,不敢!” “那就好,此事就是黄鸣暗中谋划,勾结盗匪。而且,他还把县令给绑了,只想着自己一手遮天。像这样的恶徒,本官自当为民做主,将其斩杀,以报朝廷!” 他说的是那么的大义凛然,好像事情真就如他所说那般,而在他的强压之下,县衙众人皆都唯唯诺诺,不敢出言反对。 就在场面已被他彻底控制,自觉一切都已手到擒来时,一个声音却自外间传入:“如此颠倒黑白,孙辰,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嗯? 孙辰有些惊讶,谁人还敢说这等讽刺自己的话,而且居然不被阻拦的来到厅前? 念头方起,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而入,跨过门槛,立在那儿,直直盯着自己。 自己怎么把这人给忽略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五章 猝杀 来人赫然正是本县前典史郦明冬! 因是郦家人的关系,他虽在县衙只是四老爷,但真论影响和地位还在陈充这个主簿三老爷之上。 此时他出现,还真有点镇住场子的气势,让孙辰心中都不觉一紧。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之前的事情,顿时也冷笑回道:“郦明冬,你又当自己是什么人?以为还是那个县衙的典史么?” 其他人一听,这才反应过来,对啊,你都已经被革职查办了,此时能公然出现在这儿都有问题,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陈充更是担忧地望向郦明冬,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郦明冬却未见丝毫神情变化,就好像这些嘲讽不是针对他而来,虽然面容憔悴,看着要比之前苍老了许多,可整个人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韧,目光更是如两把利剑般,直刺对方。 在把孙辰刺得双眼一眯,就要发作时,他突然又道:“就算我已不是典史,也改变不了你等颠倒黑白,图谋不轨的事实!” 顿一下后,他又突然高声道:“而且黄县丞在离开时已将这儿的一切都交托于我,我自有职责为他分忧。来人,将此獠与我拿下!” 厅上那些县衙差吏听到这话都有些发怔,四老爷,你这是看不清现实么?没见现在是他们巡检司的人控制了局面,而不是我们说了算啊! 孙辰见状更是哈哈大笑:“郦明冬,莫不是你因为自己妻儿之死而得了失心疯了……居然就敢如此口出狂言,把他给我拿下了!” 同样的命令下达,左右两边几名心腹已霍然而动,直朝着郦明冬就扑了过去。 而他却依然稳稳立在那儿,口中叫道:“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话出,厅中变故陡起。 就见一直站在孙辰身后的副手顾豪突然而动,呛啷间刀已出鞘,一下就架上了根本没有半点防备的孙辰脖侧:“都给我别动!” 孙辰只觉颈侧一凉,已是利刃加颈,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僵。 旋即,愤怒涌上心头,又厉声喝道:“顾豪你……” 但责骂的话却不敢再说,因为随着他出声,刀锋已往内去了些许,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那几个亲信更是在一顿后迅然转身,持刀望向顾豪,或震惊,或愤怒:“你……快放了巡检大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豪为何突然反水? 孙辰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倒也没有彻底心慌,脑中快速转着念头,想要理清楚其中原委,从而好破此危局。 但就在这一瞬间,身后,厉风再起,都不等他有所反应的,噗哧一声,一把钢刀已经贯入他的体内,自后背入,前胸出! 孙辰很是难以置信地扭头,正看到一个差役装扮的男子朝自己冷笑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已把刀一抽而出。 唰然一下,鲜血喷溅,孙辰一声惨叫,人已跟着向前栽倒。 就连顾豪都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很是惊愕地也扭头望去:“黄兄你……” 这个出手杀了孙辰的,赫然正是黄通。 此时他都不作迟疑的,便已高声叫道:“孙辰引兵入县衙意图谋反,现在已被顾副巡检所诛!你等都只是被其蒙蔽利用,现在反正,则既往不咎!” 杀掉孙辰,再把下手之人扯成顾豪,接着提出赦免其他官兵……这一整套手段使出来,足以让那些还想拼命的孙辰心腹变得犹豫了。 顾豪脸色也在此时迅速而变,黄通这是挖了个坑让自己跳进去啊。 但事到如今,自己好像也已经没的选了。 他也是个敢作敢为的,只瞬间,便有决断,手中刀跟着就再落下,没入还在抽搐着的孙辰的后心,送了他最后一程。 然后才又高声喝道:“弟兄们,我们乃是朝廷官兵,不是什么人的私兵,孙辰意图不轨,我们自当奉县衙之命,杀反贼,正军心!” 他这番话正好落到闻声而来的众多官兵的耳中。 他们看到这厅上横尸的孙辰时,也都是震惊而茫然的。 但在听了顾豪的话后,又纷纷应和起来:“我等愿追随顾大人,杀反贼,正军心!” 这番表态,彻底把那少数几个孙辰的亲信给震住,让他们不敢有丝毫异动,甚至满心恐慌,生怕自己也步其后尘。 不得不说,顾豪才是真正得军心的那一个,只要他出面,整支官军就不会因为孙辰这个巡检之死而闹出乱子来。 见此,郦明冬总算是舒了口气。 别看他刚才表现沉稳,毫无畏惧,其实只是在豁出命来一拼而已。 现在他才知道,黄鸣有多么的深谋远虑,原来他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自己的出现只是为了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从而一举拿下这支县城官军。 同时,他心中也是一阵期待,已经到这一步了,郦家的败亡也必然近在眼前。他终于可以亲眼看着,甚至是亲手送郦家那些家伙下地狱! “毅儿,娘子……你们的仇,我很快就能为你们报了!” …… 就跟前夜飞鹰盗入城后就被迅速剿灭一般,郦家布下的这一杀招,也被黄鸣轻松化解。 甚至他此时人都还不在县城,只靠手底下几人,就瓦解了这场看似不小的风波闹剧。 然后不久,发生在县衙内的这场变故就被传回到郦家,让本来都想着弹冠相庆的父子众人都彻底惊住。 久久的,他们都没一人开口说句什么。 最后,还是由郦文誉道:“爹,咱们该怎么办?现在看来,那黄鸣是铁了心要我们的命了!” 郦常言沉默良久,才从突然的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孙辰也是他的儿子,虽然只是个私生子。 他整个人的精神都萎顿了下去,更显苍老,声音都是颤抖的:“那黄鸣已经疯了,完全不按规矩来……我们,我们不能再这么和他玩下去,必须立刻想法让绍兴府衙的人来为我们做主。” 说着,他看向自己的幼子:“文尚,你这就出发,赶去绍兴府,去见古知府,把这儿的一切都告诉他,让他为我们做主!” 事到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知府衙门出手压制黄鸣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六章 一刀断冤仇 日暮黄昏,又到了关闭城门的时候。 瘸了条腿的老兵胡二打着哈欠,没精打采的来到两丈来高的城门背后,老练地用力将之往外推去,发出嘎吱吱的声响。 就在他把一边城门彻底闭拢,又转向另一边时,一阵马蹄声自后方急速驰来,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一个急切中带着烦闷的声音跟着而至:“让开,我要出城!” 若是换了旁人敢在这时嚣张冲撞,胡二自会给他点教训,可在扭头看到来人竟是本县大户郦家的五少爷后,他却是不敢有任何言行了,赶忙错身让开,使其连人带马几乎擦这身子冲出城去。 纵然知道如今郦家正与县衙斗个不休,而且似乎还处于下风,可他一个守城门的老兵又怎敢与之结怨呢? 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在对方去得远后狠狠的呸了一口:“嚣张什么?赶着去送死么?我看你郦家也快完了!” 胡二也就过过嘴瘾,声音不大,郦文尚并未听到。其实以眼下的情况,就算听到了,向来心眼不大的郦家五少爷也不会回头教训人,他可得忙着赶去绍兴府啊。 为了不被县衙阻截,为了尽快赶去绍兴府求救,他都是连夜动身,快马赶夜路而去,甚至都没带什么随从。毕竟人越少,目标自然越小。 至于一路上的风险,这儿可是富庶的江南,除了和他们关系匪浅的飞鹰盗,还真没几个盗匪。 “驾……”郦文尚不断打马加速,沿着还算平坦的官道急速向前,转眼间,就把那并不起眼的诸暨县城给抛到了身后。 三五里路后,随着远离县城,官道也就渐渐开始收缩,但这并不影响他继续加速,只觉两旁树木不断朝着后方而去,又有劲风不断扑面,让郦文尚的精神愈发的亢奋起来。 “黄鸣,等我找来府衙救兵,必要让你……”郦文尚脑子里转着之后带着援兵如何报复黄鸣的念头,眼中都有火焰喷涌出来,却不曾发现前方并不算太宽阔的道路上倏然一条被涂黑了的绳索弹将起来,正卡在了他坐骑马蹄扬起再落下的瞬间。 绊马索! 这一下的钩绊,时机和分寸都拿捏得极其到位,让人和马都不及做出任何应对,便在惊呼和嘶鸣声里,人马分离,狼狈滚翻在地,郦文尚更是因为惯性而向侧前方又滚了好一段,脸上腰上都有多处擦伤。 但这时的他已然顾不上疼痛了,在终于控制住身体的同时,手已握住腰畔佩剑,另一手撑地,便要弹起来。 可他快,人家却比他更快,就在他将起未起的瞬间,一棍呼啸而至,砰的一下,正中其双腿胫骨。 剧痛之下,让郦文尚又是一声惨哼,人也跟着又扑通一下倒地,再度前滚,好不狼狈。 而那棍子却并未就此打住,紧随再至,啪啪几下,全都敲在了郦文尚持刀的右手上,巨大的力道让他的骨头都应声而折,再握不住刀,当啷落地。 紧跟着的一棍子正打在中门全开的郦文尚的下颌,把他整个人都打得抛起,再重重落地。 这回,却是连惨叫都出不来了,因为这一棍一跌间,几乎把郦文尚给打晕过去。 他虽有些武艺在身,可显然和埋伏在此的棍手之间的差距太大,正常交手都远非其敌,更别提被偷袭在前了。 直到他趴伏在地,都不再有什么动静,黑暗中一人才缓步上来。在到其跟前后,棍子先是一探一挑,已把那把出鞘的钢刀挑起落到对方手上。 “不用装死了,我知道你还醒着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让郦文尚的身子又是一震,然后艰难抬头,借有些黯淡的星月光辉,望着那人。 “钱四……”两个字从他带血的牙齿缝里迸出,郦文尚既感惊恐,更觉愤怒,一双眼睛冒火地看着这位自己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县衙捕头。 钱四半点不避让地居高临下回看着他:“郦少爷,你想不到吧,竟会有今日。” “我确实想不到,你一个县衙捕头,居然也干起这等拦路抢劫的强盗行径了。”郦文尚有些挑衅的回了一句。 钱四也不动气,平静道:“没法子,只有这样,才能将你郦家连根拔起,我也才能报仇雪恨啊。” “你……我郦家与你可素无冤仇……你何必为了一个黄鸣就干出这等事来!”头晕心慌之下,郦文尚甚至都没听清楚对方后边的话,就想用一些说辞来解眼下危局,“你放我离开,我郦家事后必有重谢,现在还能给你五十两银子!” 既然是赶去绍兴府求救的,郦文尚自然随身带了不少银钱,此时便想拿这些买命。 “我两个兄长,两条人命,你觉着是区区一点银子就能买去的么?”钱四咬牙,目光冷冽如刀,盯住了对方问道。 郦文尚这才察觉到了什么,身子又是一震:“你……你说什么?什么兄长人命……” “到底是你们贵人多忘事呢,还是作恶太多,都不记得自己都害过哪些人……”钱四叹了口气,“八年前的事情你忘了,我可忘不了! “你们为了掩盖夺取大量田地的真相,一把火烧了架阁库……当时我两个哥哥就在那里头当差,结果不但人被活活烧死,还差点被你们污蔑为纵火之人,之后则被定作过失…… “这些事情我都清楚记得,当初我就在两个哥哥的尸体前发过誓,一定要找你郦家报仇,让你们也尝尝失去家人的痛苦!” 说话间,钱四又往前两步,杀机尽显。 “等,等一下!这事可不是我干的,那时我还小,而且也不全是我郦家啊……”郦文尚这回终于是慌了,赶紧解释着,找补着。 但显然钱四并不在意这些:“但谁让你是郦家的少爷呢?而且这是八年来我第一次有机会亲手报仇。 “所以要怪,就怪你爹这次让你出来送死吧。何况,以你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过,死这一次,也是便宜你了!” 话落,刀光起。 在郦文尚绝望的一声:“你不能杀我……”突然又变成惨叫后,那钢刀已劈入其脖颈,将他整颗脑袋都给斩了下来。 随着他这一死,郦家想通过去府衙求救的最后指望也彻底断绝!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七章 陈充献策 “见过大人……” “拜见二老爷!” 当黄鸣再回县衙时,表面看着好像没什么不同,但从县衙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和展现出来的态度来看,显然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抵达县城之前,黄鸣就已经得知了这两日县中的种种变化,这让他在兴奋之余,又有些庆幸,好在自己早一步做出了安排,好在顾豪和郦明冬他们没有让自己失望! 郦家还真挑了个好时候做最后的垂死挣扎,而现在,随着这最后一击也被破,他们就只剩下等死而已了。 在来到自己的公房后,黄鸣很快就把几个重要心腹都叫了过来。 略略说了自己于浦江、东阳两县的收获后,不等他们表示祝贺,黄鸣又道:“早前发生在衙门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做得很好。 “顾豪,我答应你的一定不会食言,这次之后,我会上报府衙,以你杀贼有功,提拔你为本县巡检。” 顾豪要的就是这一承诺,当即上前一步,抱拳称谢:“多谢大人提携!” “郦典史,之前的事情已被查明,你是被人冤枉的,所以现在你还是本县典史。” “是。”郦明冬表现得很是平淡,自打妻儿死去后,好像就再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有过激的反应了。 “对了,那匪首云中飞可交代是什么人指使他们侵入我诸暨县了么?”黄鸣又望郦明冬一眼。 这等盘问犯人的事情,在他离开时也一并交给了本就该管着刑狱之事的郦典史。 但这一回,郦明冬却让他失望了,有些抱歉地摇摇头:“下官无能,未能让他如实交代。” “哦?可用刑了么?” “用了,可他全都扛了下来。” 黄通这时也补充道:“少……大人,我们这次对他和手下几个重要头目都是大刑伺候,那些头目倒是愿意招认全是郦家指使安排,还说是郦家三少爷跑去山寨里和他们通的消息。 “但是,那云中飞却抵死不认,没他这个首脑作证,只靠这些人的供词,怕是分量还不够啊……” 黄鸣嘿的一笑:“我还真小觑这位盗匪头目的心性了,他还真是个有担当的!” “无非就是绿林中人所谓的一个义字罢了,他们也就剩下这点讲究了。”黄达冷笑道,很不以为然。 黄鸣又问道:“还有其他事么?” 钱四这时走上一步:“大人,你安排让我做的事情我办成了。谢大人你给我这个机会!” 钱四在那一夜所以会出现在官道上设伏,正是得了黄鸣的指点。 在他已经彻底投向黄鸣之后,他家曾经的遭遇也就完全被黄鸣所知,于是为了让他报仇雪恨,才有了这次的安排。 “这都是你应得的,这次之后,希望你能从此只向前看。你的家人需要你,本县治安也少不了你出力。” “是,卑职谨记在心,定不会让大人失望的。”钱四再度抱拳。 黄鸣笑着点点头:“那现在看来,最后的重点就落在那云中飞身上了。只要撬开了他的嘴,那郦家便能被顺利拿下!” 众人齐齐点头:“大人说的是!” 但显然,这不容易办,虽然人已经是阶下囚。 黄鸣也略微皱起了眉头来,此事确实关键,是自己能名正言顺彻底铲除郦家的保障。 呼出一口气后,他才又笑道:“也不急于一时,大家都辛苦了,且先散了吧。容我再想想对策。” 这些已经完全投靠到县丞大人麾下的县衙人等都答应一声,然后迅速告退。 到最后,只剩下一人还留在座位上,正是与黄鸣官阶相当的主簿陈充。 从一开始,他就没说什么,但却是一副有所思的模样,直到此时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他才起身道:“黄县丞,下官倒是有个想法。” “陈主簿不必如此,坐下说便是。”黄鸣笑道,“你素来老成,此时提出主意来,定然不会差了。” “大人谬赞了,下官也只是多日苦思,想到一策。” 陈充又看了黄鸣一眼,方才道:“我知道大人必要彻底铲除郦家,但一时间又拿不出太过硬的证据来——当然,如果有云中飞这样的盗匪头目指证,自然可办成铁案,但现在却…… “所以我以为,咱们未必非要真就让案子办成铁案,只消让郦家以为已成铁案即可。” “哦?此话怎讲?”黄鸣顿时就来了兴趣,问道。 “事到如今,郦家自然也知道大人必欲置他们于死地,更知道云中飞这样要命之人也在我们手中握着。正所谓做贼心虚……一旦他们确认自己已无幸理,又会怎么做呢?” “要么是孤注一掷试图反扑翻盘,要么就是保全自身,找靠山求救,要么就是逃出县城以图一个机会……”黄鸣飞快地给出了自己的想法。 陈充点头:“大人果然早有成竹在胸。这三个选择确实是他们最后能做的,而其中第一和第二两件事,他们已经做下了,结果却都以失败告终。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第三条路可走。” 黄鸣深以为然地点头,看着他:“说下去!” “大人想要对付郦家真正的目的其实在于控制整个诸暨县,所以只要让他们再难于此立足,也算是达成所愿了。而且,这么一来,还能叫所有人相信他们这是做贼心虚,自己逃命而去。这对大人的官声也是大有好处的。 “另外,虽说逼走了郦家会让他们带走一些浮财,但对大人来说,这点损失真算不得什么。郦家最值钱的是什么?是他们几十年来吞并的田土,是那些店铺生意,是他们多年来在县里创出的威望……这些东西随着他们的逃离,势必会留下来,成就大人。 “所以下官以为,把他们逼走,要比强行入他们的罪好得多。 “这是下官的一点浅陋之见,还望大人明鉴。” 看着陈充躬身说完,黄鸣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来:“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正如攻城,围三缺一,有时给他们一条生路,反而更有利于拿下胜利。” “大人英明!”陈充再度赞了一句,很显然,黄鸣已经动心,打算接纳自己的建议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八章 郦家夜奔 这两日对郦家上下来说就是两个字——煎熬。 有时候,死不可怕,等死才是最可怕的,尤其是当感觉到生存的几率正在不断减小的时候。 郦家上下就明显有这样的感觉。 这不光在于如今县中情况的不断恶化,更在于郦文尚都去了两天了,居然连半点回音都没有。 是他出了什么意外,还是绍兴府那边起了什么变数? 不可知让郦常言父子几个愈发的焦虑,却又不知该不该再派人跑一趟,打探消息。 这边还没下定决心呢,县衙那边消息却传了来——黄鸣回来了。 “你是说真的?黄鸣他一回来就召集那些人,商议着如何对付我郦家了?”郦常言满脸阴郁地问道。 面前的来人只是衙门里的一个小书办,没什么职权,但消息却很是灵通。至少已是如今郦家能掌握县衙内部情况的最好人选了。 只见他郑重道:“正是如此。虽然小的没资格在场听黄县丞说话,但是,却也隐隐听到了里头说起要尽快……恐怕,是真要对你们郦家下手了。而且……” 见他突然一顿,郦文德急声道:“而且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而且他们又提审了云中飞,看样子,他也快熬不住了。” “不会的,他最讲义气,就是死也不会出卖我们……” “郦老爷,人心似铁,怎奈官法如炉啊。严刑之下,哪有什么必然的事情?何况我打听过了,这次动手的是郦典史……” 这最后一句让郦家几人的神色又是一变,郦文言咬牙:“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当初就该让他饿死!” 但说这些已经没任何用处,郦常言叹了口气:“想来他一定会用尽手段撬开那云中飞的嘴巴了?” “所以郦老爷,你们可得尽早打算了。一旦他开口,县衙就能顺理成章派人过来,到那时……” 怎么办? 父子四人陷入了沉默,片刻后,郦文德拍案道:“爹,我们不如和他拼了。我们郦家还有好几百人,再加上那些佃户工人,我们一起杀去县衙……” “怎么,你想造反么?”郦常言当即打断了长子的叫嚷,“荒唐!之前我们已经两次用强,可结果呢?你觉着现在还能有机会?那些人真就会陪着我们一起去死?” 郦文德瞬间如斗败公鸡般低了头,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发泄,说的这个完全就不靠谱。 而其他两个儿子,此时也彻底没了法子,愣在那儿。 就在这时,一个人小心翼翼开了口:“老爷,小的以为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郦家父子循声看去,就见家中以往存在感不怎么强的郦贵有些踌躇地开口。 他作为管家,平日里也就做些统筹家族中事务的杂事,真正的大事还真没什么话语权,不想此时他且敢于出头了。 “说来听听。”郦常言倒没有轻视对方,当即点头道。 “小的以为为今之计,就只有先离开县城了。或许这样,便可保证老爷和几位少爷的安全。” “离开县城?”父子三个又是一愣,但随即就好像有些明白了过来,“你让我们逃走?” “你让我们去做那命贱如草的流民?”郦文德更是勃然动怒道。 郦贵被吓得面色一白,当即就跪了下来:“老爷息怒,少爷息怒,小的只是提出一个办法。既然在这儿我们已经斗不过他黄县丞,我们何不赶在他真个对我们下手之前离开呢? “也不是真去做什么流民,而是去绍兴府,去杭州城……那儿好歹有姑爷,有二爷的一些故旧可以保着老爷和几位少爷。 “而且要是把事情闹到那边,他黄县丞又如何还能做主,整件事不就能翻过来了么?” 这话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郦文德三兄弟都不禁有些心动,开始点头。 可郦常言却还有迟疑:“这么一来,我们确实暂时安全了,可却是把整个家族都抛弃了,这儿更将由黄鸣他为所欲为……” “可是爹,现在对我们来说,保住自身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在之后找补回来!”郦文誉突然道,“至于您担心我们走后黄鸣会更肆无忌惮,那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嗯?” “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在绍兴府,在杭州就有说道了,他越肆无忌惮,犯的错就越多,到时府衙和省里就越好拿捏他!” 郦常言仔细想来,还真觉着这是个不错的对策,至少是现在走投无路时最好的自保策略了。 他总不能真把全家老小的性命赌在一个强盗头子所谓的义气上吧? 虽然他郦家对云中飞有过救命大恩,可是有些事情终究不保险啊。 “就按你说的办。我们连夜就收拾行李,多带金银,这次既然要去府衙,去省里找靠山,总免不了上下打点,把家中能拿出来的银钱都取了带上!” 郦常言也是个敢作敢为之人,此时主意既定,便立刻做出安排。 末了,他又看向跟前的众多管家:“你们中有几个将被留下来照看一切,谁愿意?只要过了这一关,留下的便是我郦家的大功臣,我郦常言一定不会亏待了他!” 众管家却都一阵沉默,谁都不是傻子,都知道一旦留下,就将面对县衙,面对黄县丞的怒火,那下场可就惨了。 最终,又是郦贵一步上前:“既然主意是我出的,小的愿意留下看家!” “好,今晚开始,郦家就由你做主!”郦常言满意地上前,还用力拍了拍这个家奴的肩膀以为鼓励。 其他人也都出口夸郦贵忠心,不过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事态紧急,晚走一步就多一分危险,郦家上下当下就迅速行动起来,只花了小半天时间,就把宅子里能动用的大笔银钱都给集中带上,然后每人只带一两身换洗衣裳,就整队准备出发。 当夜幕降临时,这支足有十多辆车,四五十人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却又悄然无声地朝着城门而去。 城门那边,已经打点过了,自然是能让他们毫无惊动地出去。 而只要一出县城,那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胜负还未可知呢!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九十九章 局中局(上) 夜深人静。 诸暨县并不宽阔的长街上,只有驴马和人的脚步声,以及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两边民居中人们的注意。 郦家这一行数十人都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速度倒是不慢,很快就来到了城门前。 没有哪一刻能比此时般叫这些人感到这座平日里小小的城门是那么的深邃,因为只要穿过这儿,他们就安全了。 整支队伍也就稍稍一顿,便再度启程,头前那几辆车已钻入城门洞里,但旋即又停顿住了。 正当后边有人因此有些不安时,里头又有声音传出:“你要加钱?” “小的也不知这次竟是郦老爷全家这么多人要离开啊,这干系可就大了,不是那几两银子就能行的。至少……要二百两!” “你……” 外间众人听得都是一阵腻歪,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城门官都能把竹杠敲到自家头上了。 但谁都知道,此时他们只能妥协,身在车队前列的主家几个自然更分得清轻重……所以不一会儿,那边就响起了郦文德有些颤抖的声音:“就……就照你说的,二百两就二百两。” 接着,又是来回地取钱,好一通的忙活。好在城门这时倒是被人打开了,也算是守门的人对他们的诚意表示,只是头前几辆车一堵,后边的人马车辆却是没法上前。 在过了有盏茶工夫后,一切谈妥,银货两讫,队伍才得以继续前进,倒是无惊无险地出了城门,真正的离开了危险的诸暨县城。 那些家眷奴仆最后又回望了一次这座熟悉的县城,也不知自家此一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等他们正式上路,却不知身后的城墙上,突然就升起了一盏红灯,在黑暗里显得格外醒目,十里之外,都能被人瞧见。 队伍继续无声向前,大家的心情都格外的沉重,谁也不知道前途如何,反正他们都与郦家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这么又默默走了有五里来地,时间都过了三更,大家才各自拿出些干粮来凑合着吃些。已经离开县城有段距离了,想来就算县衙有所察觉,也赶不及派人追击,总算是可以放心。 就在他们长出口气,放松下来的当口,一声呼哨却自侧旁的黑暗中响起。 旋即,又是几声呼哨应和而起,同时而起的,还有一根根蓬然亮起的火把,只一忽儿间,大量火把从四面八方围上,将郦家整支队伍都给包围,更将队伍中所有人都照了个纤毫毕露! 许多人在震惊之后又迅速反应过来,这是掉进盗贼的陷阱里了! “不好,保护老爷……”有那忠心的家奴叫嚷着就想抢上前去保护前头的几辆车。 可他才刚一动,边上就嗖的一箭袭来,将他射翻在地,也引得周围众人更加慌乱的一阵惊叫。 “都别动,不然咱们兄弟的弓箭可不长眼!” 直到这时,那些手持火把形成包围的汉子背后,一人才慢悠悠地走将出来。 因为光线的缘故,此人的长相依然是模糊的,只叫人看出这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有着一双比火把更亮的慑人眼睛。 然后就见他还很是有礼地冲前方车辆拱拱手:“郦老爷,可否现身一见?” “你……你们是什么人?”车中人明显是受了惊吓,声音有些模糊,只能听出声线是苍老的,“想,想做什么?” “在下白莲教浙江分舵舵主王野,不知郦老爷可听说过么?” 此人一报自己身份,顿时引得惊呼连声,不光车中人感到了震惊,外间郦家人,也都惊声一片。 白莲教,那可是大明朝如今最叫官府和富户们感到头疼的一股势力了,那是杀官造反般的存在。 “你……你们白莲教与我郦家无冤无仇,为何在此设伏?”车中人又颤抖着问道。 “自然是想和郦老爷合作一把,另外,就是希望从你们身上得些好处了。”王野笑呵呵道,显得彬彬有礼。 “什么合作?” “你们出钱,我们帮你们把那个黄鸣给除去。另外,你们郦家从此就是我圣教在诸暨的内线,你们要帮我们吸纳更多百姓入教……放心,这些事情我们会派专人帮你们一一落实。” 这是要把整个郦家都拉进造反的绝路上啊,所有人的恐慌更重,不少人都看向了那车辆,等着老爷做出决定。 果然,郦常言又道:“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你们郦家今日就必然要被灭在此地了。你们随身的这点银子我们会带走,总算也对圣教有点用!”王野说着已抬起手来,“我耐心有限,给你十个数的时间考虑,若不肯归顺,就是死!一!” 他居然不给郦常言任何多说的机会,就已经直接进入了倒计时。 这压力可就太大了,有许多家奴什么的当场就跪了下来,叫嚷道:“老爷,您就答应他们吧……” “老爷,我们不想死啊……” 早知道是这般下场,还不如留在家里呢。 对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王野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口中的数字却不断上报,转眼就到了“七”。 当他念到八字时,郦家人中都有人要跑上去拉开车门告求了。 但就在这时,里头的声音再度传出:“等等!” “想好了?” “我想先多问一句,我们的行踪你们是怎么知道,还早早在此设伏的?” “我圣教自然有我们的办法。郦老爷,你要是真想归顺,那是不是先给我看到诚意?比如下车再与我说话?”王野又笑着提议道。 “我自然可以下车,不过……”他说着一顿。 “不过什么?” “我怕你后悔啊。” “这怎么可能?我圣教既然想做大事,就最讲信誉……” “好!” 这个好字一出口,声音却变了,变得不再那么苍老,中气也变足了。 同时,在这个好字一出间,郦常言车下,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掠出,以所有人都不及应对的速度,直扑王野,刀光乍起。 而在人影骤然扑出的同一时间,那几辆最靠近白莲教伏兵的马车,其车帘几乎同时被掀开,嗖嗖的箭矢已如雨点般激射四周……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章 局中局(中) 这突然的变故完全杀了所有白莲教伏兵一个措手不及。 明明自己才是占据绝对主动的一方,对方完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不归顺,就是个死,又怎可能起什么变数,反杀自己呢? 郦家在诸暨县固然势力不小,但更多靠的也只是多年的财富积累,土地兼并和一些官场人脉而已……真要论什么武力,也就那样了,完全不够白莲教看的。 可这一下,却彻底出乎了王野他们的意料,他们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人家会抢先出手攻击,而且还是如此凶猛的攻击。 几辆马车里,居然每辆都藏了七八个弓手。 此时突然现身放箭,那箭矢密集如雨,一下就把四周包围的白莲教徒射得人仰马翻,惨叫不迭。 而更叫人感到恐慌的,是那一道从彻底闪出的身影。 那人比箭矢更快也更加的突兀,只一闪间,已到了王野跟前,刀旋即劈落。 王野虽然在最后关头急忙退避闪躲,但还是没能躲过这致命的一刀。 刀在他的脖颈到小腹间急速斩下,几乎把他整个人斜劈作两段,人更是惨叫着,仰面而倒。 作为浙江境内的舵主,王野在白莲教徒中的影响自然是巨大的。他这一突然遇袭重伤倒下,瞬间就击溃了这些教众的军心士气。 虽然他们人多势众,虽然他们手里也都拿着武器,但在看到舵主一倒后,便各自一声呐喊,扭头便四散奔逃。 可这时他们想走,又哪能这么轻易? 在连续放了数轮箭矢后,车中那好几十人已破壁而出,高声呐喊着,就追杀过去。 这还不算,后方黑暗中,也有阵阵鼓噪之声响起,正是有大量官兵差役迅速赶来,追击这些早没了斗志的白莲教众。 白莲教确实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对官府来说,更是叫人头疼的存在。 但是,换个角度,他们也是许多底层官差们最喜欢的人,因为只要抓到这等反贼,就是大功一件。 而现在,四散逃命,再无半点反抗之力的教众就是最好的立功目标。 于是,在这个黑夜里,到处是追击逆贼的县衙官差和巡检官兵。 对付这些叛贼,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赶上之后,就是一刀砍下,将人砍个半死后,再把他拖回去交差。至于他最后死不死,就只看他命大不大了。 这混乱的场面,把郦家剩下众人都给看得目瞪口呆。 我是谁,我在哪儿,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人都是茫然的,满心的疑惑又不知该问谁才好。 直到那本该坐了自家老爷的车辆中走下一人,他们才有些明白过来,只是神色却愈发的惊讶:“你……你……郦明冬……” 不错,这个下车之人居然成了郦明冬,而郦常言父子几个,却是压根就不在各自车中。 在一阵惊叫后,终于有人想到了之前的一点异常,是在出城门时有所耽搁! 他们想到的正是答案所在,人就是在那时掉的包。 当车队进入城门洞,前后略有脱节时,车辆里的郦家父子几个,就被早埋伏在城门洞里的官差给拿下了。 之后的对话,不过是郦文德在被挟持之下,不得不按官差的意思说话而已。 而这么做除了瞒过众人外,也是为了方便官府把人换上车。 至于郦常言父子几个,却在城门开启的同时,被送到了城外。 当时天黑,大家又都忙着赶路,自然不可能留意到不远处的阴影角落里,还蹲着几个绝望的身影。 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有人又冒出这么个疑问,旋即便明白了过来。 显然,官府已经知道了白莲教会在半道截杀自家,所以便以自家为饵,布下陷阱,把这些反贼也给一网打尽! 而现在,疑问就只剩下了两个,白莲教是怎么知道自家行踪,以及官府又是怎么判断出他们有此布置的呢? 当然,这些东西郦家人也就那么一想,真相是什么,对此时的他们来说已不重要。反正接下来,他们将成阶下囚!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有意做最后的反抗,逃离县城去做最后一搏,那在经历了刚才的变故后,这点心气和勇气已彻底消散。 相比于成为反贼,最终落个悲惨下场,现在落到官府手里倒还更有利些呢。因为自家只是听命行事,罪过其实并没那么重…… …… 同一片夜空下,当城外突然爆发这么一场乱子的同时,城内却依然是平静的。 尤其是县衙,更是格外幽静,几乎都看不到什么人。 县衙嘛,白天倒是差吏众多,可一到夜晚散衙,除了后衙县令处,就再没什么人了。 二堂这边也是如此,空空荡荡,无有人影…… 不,此时,在黑暗的掩护下,一人小心翼翼进入其中。 他对这儿的一切都极其熟悉,而且目标明确,虽然尽量做到了小心,连脚步都听不到,但行动却快,径直朝着一个目标而去——户房。 作为与朝廷六部相对应的县衙机构,户房内存放的,自然就是本县的诸多钱粮与户籍田契之类的重要物件。 此人也确实早有准备,虽然房门有大锁锁着,他居然就能取出一把钥匙,将锁轻易打开,然后闪身入内,又轻轻把门虚掩上。 再之后,他就晃亮火折子,点起一根蜡烛,照亮一小片区域,就在户房那一排排书架间,仔仔细细地搜寻开来。 这一点烛光被他控制得恰到好处,除了前方的书架外,就照不到他处。别说外间,就连他的脸,也依然隐藏在黑暗中。 可是这熟练的动作却并不能帮助他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 在一番细心搜查后,他的动作突然就是一顿,口中轻咦:“明明都在这儿的,怎么就不见了……” 就在这时,笃笃的敲门声自门口响起,旋即门开,一人笑吟吟立在那儿,冲他问道:“你找什么,需要我帮忙么?” 他下意识想要回一句不必,但旋即,整张脸就变了,变得惊慌失措,变得惨白扭曲:“你……” 呼—— 突然间,外头亮起了一排火把,将户房内外照得如白昼般,也将他和门外之人的容貌彻底展现在了各自眼前。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一章 局中局(下) 门外突然出现之人,正是黄鸣。 他笑吟吟看着屋里从震惊慌乱中迅速镇定下来的家伙,手一抬,指着身旁小书童羽墨所捧的那一堆簿册文书道:“陈主簿,你找的可是这些郦家的田契、房契之类的留底么?” 这个在夜间偷入县衙户房,又被当场抓住之人,赫然就是本县三老爷,陈充陈主簿! 一个似乎有些存在感,但很多时候又总容易被周围人所忽略的存在。 黄鸣上任之前,陈充在衙门里就是个很特殊的存在,管着一些事,却又从不与郦家这样的本地大户豪族为难,该收的好处收下,该做的事情也帮着做,但又尽量不脏了自己的手。 在所有人看来,他就是个和光同尘,明哲保身的,底层官吏中最常见的一类人,郦家等大户也好,县衙同僚也罢,也自然容易将他忽略。 自打黄鸣到任后,陈充更是彻底藏到了他的光芒之下,显得愈发的低调。好像是早早就投靠了他,但真论起功劳来,好像又没做什么。最多就是把黄鸣交给他的一些小事做好,如此而已。 谁也想不到,这么个不起眼的人,却在这个双方即将分出胜负的当口,走出了如此古怪的一步! 所谓的田契房契留底,便是官府作为公正方对治下百姓各种产业买卖的留存作证了。一旦双方真起了争执时,便可通过县衙留底查实谁对谁错。 当然,很多情况下,这东西的主动权还是在大户人家之手,只要他们买通了官府中人,不是他们的产业,都能变成他们的。 不过就今夜这出来看,好像事情与此并不相干。 陈充在经历了适才的惊恐之后,此时已迅速冷静,脸上露出苦笑:“下官惭愧,因为之前得了郦家的一些好处,所以就想着帮他们保下些产业,这才深夜跑来改些留底……不想却被黄县丞您给发现了。 “下官认罪,你要怎么惩罚,下官甘愿领受!” 说着,他一步步走出房来,一副甘心就缚的模样。 不想黄鸣却突然喝道:“停着,再动就别怪我叫人放箭了!”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一旁真有几张弓瞄了过来,搭上弦上的箭矢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叫人心悸的寒光。 陈充的脸色又是一紧,勉强笑道:“黄县丞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可别这样的玩笑,下官胆小,可受不得吓。”但他终究是不敢再动,有些僵硬地停在门前。 “没法子,这样你不动我才安心。”黄鸣笑道,“不然谁知道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黄县丞说笑了……” “你看现在是说笑的场合么?”黄鸣的笑容终于收敛,“而且刚才你也说错了,不是你被我发现来此偷摸做些什么,而是我一早就带人埋伏在此,等着你这条大鱼自投罗网了。” 这话让陈充脸上的肌肉都是一颤,张了下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这点微小的变化自然逃不过黄鸣的眼睛,当下就道:“你一定很好奇自己怎么就露出了破绽,我只能说天网恢恢,何况你太性急了,急着想要得到郦家的大笔产业,为此不惜冒险,通过在郦家布下的伏子,还有你自己在我这儿的影响,来促使这一切的发生。” 吸了一口气后,黄鸣又是一声冷笑:“你不会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一番似是而非的说辞,才让我认同放郦家人离开县城的吧? “我想你之前应该很得意,觉着一切都在你的掌握和操控之中。你借我之手将郦家陷入绝地,再一步步的让他们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从而不得不做出逃离诸暨县的选择。 “这正是你想看到的,是你吞下整个郦家丰厚财产的计划中的一环。而且这一切看着还和你关系不大,你就只是在我面前稍作提点献策而已。哪怕之后出了事,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我说的可对?” “黄县丞,你这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啊……”陈充依然一副委屈的模样,“我承认这次确实因为私心作祟干了些错事,可是什么想要侵吞郦家财产,这罪名可太大了,我哪有本事和胆子啊……” “你的本事和胆子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这天下间就没有你不敢干的事情——当然,也可以说是你们!” 黄鸣冷然盯着他:“你们之前在京城搅动风云,想要把多年的对手锦衣卫的力量瓦解,之后又分散到天下各处,尤其是这江南赋税重地来再度闹上一场。 “当日嘉兴府你们的计划最终败露,今日在这小小的诸暨县,你们的阴谋也必然以失败告终。只要有我们黄鸣在,你们就别想乱我浙江!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身份在白莲教中应该很是不低吧,不知到了此时此地,你可否将真正的身份道出来呢?” 这番话当真是如炸雷般响彻全场,把所有官兵差役都震得目瞪口呆。 这个看着全然无害,存在感稀薄的县衙主簿竟是白莲教的逆贼?而且还是地位相当之高的存在? 这可能么? 黄鸣根本不给对方继续抵赖的机会,又道:“打从你向我献策,先放郦家人离开本县,再好从容搜寻其种种罪证,我就知道你已经开始要对郦家人下最后的杀手了。 “所以,我今晚不光在这儿为你布下了陷阱,在城外,也为你们白莲教的人布下了陷阱。他们要是不打郦家人的主意倒也罢了,一旦真对郦家下手,那就只会成为我的猎物,只会被官府拿下。” 说着,他又看看天:“都快四更了,要是我没算错的话,他们已经动手,也就意味着这些能真正证明你白莲教高层身份的人,很快就会被带回来,足以指证你的身份了。 “所以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垂死挣扎,做着无用功,让自己更不体面么?” 随着黄鸣不断把话挑明,断其退路,陈充的脸色一变再变,从委屈到担忧,再到无奈,最后又变成了平静。 他脸上突然也浮现了笑容,然后长长一叹:“黄鸣,我承认我确实小看了你,这是我犯下的最大错误!” 这意味着,他正式承认了自己是白莲教的人,承认黄鸣所做的一切推论都是真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二章 当日事今日了(上) 黄鸣听到这话也在吐出一口浊气后,笑了起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但周围那些差役官兵却突然感受到了倍增的压力,所有人都握紧了手中兵器,险些就要冲杀过去,对陈充下死手了。 没法子,谁让白莲教之名实在太响亮,是地方官府严防死守,必欲除之的妖人逆贼呢? 而且,这个家伙很显然身份还很高,是那种足以让朝堂都为之震动的存在。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了吧?”黄鸣继续看着陈充,笑着问道。 “我真叫陈充,也确实是举人出身。”陈充平静道,但说出来的话东西,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惊心动魄,“我在教中只能算是四个主事人之一。 “我想你应该知道,自打宁王之乱后,我白莲教遭受重大打击,连教主和两大护法都死在那场大乱中,只剩下我们四人统筹打理着教中大小事务。 “至于我,一般只管为他们出谋划策,几乎不怎么露面,哪怕有时出现,也很快又走,就如那天上荧惑,来去匆匆……” 黄鸣的眼睛也眯了起来,心跳开始加速。 他确实没想到,这一家伙下去,捕上来的,居然是这么一条大鱼。 荧惑! 白莲教中最神秘,却也是最可怕的一个人。 据说他智谋高深,手段阴狠,每每出手,都能让一地大乱,让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比如之前的宁王之乱,以及刘六刘七的起事,都有他在背后谋划推动的迹象。 还有就是两年前京城的那场阴谋,要不是正好把黄鸣也卷入其中,而他又正好有破局之能,恐怕对锦衣卫的杀伤也将更加惊人。 可谁能想到,这么个可怕而神秘的家伙,一个宛如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阴谋高手,居然就只是个如此普通的县衙主簿? 就是这个平日里和善微笑,好像什么事都不会拒绝,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的敦厚长者,却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那个恶魔般的存在? 这反差太大,不光黄鸣,周围那些差役们也都惊得再度失神。 有一支箭矢都被个官兵松手放出,嗖的一下,几乎是擦着陈充的头顶飞进了后方户房屋子里,钉在墙上。 倒是把他也给吓了一跳:“你们……咳咳,黄鸣,现在你满意了?” “无所谓满意不满意,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黄鸣感叹着道,“说实在,我都有些后怕,若是你之前想对我出手,还真有些防不胜防呢。” “呵呵,你以为我没想过么?你在嘉兴坏我圣教大事,早已被我教列为必杀目标了!” “那我还真是荣幸啊。” “只是你一直以来都很是谨慎,我也不想坏了自己的多年布置和这个身份,所以才一直没有真对你下手。” 苦笑一声,陈充才又叹气道:“早知今日,之前就该不顾一切的……对了,我也有一个问题问你。” “请说。” “你是在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这个说来惭愧,是在我正式上任后,你与我夜间喝酒,不断提点我时,我就开始怀疑你别有用心了。” “什么!”饶是有所准备,在听到这么个答案后,陈充还是惊呼出声。 因为那几乎就意味着打从正式接触开始,黄鸣就已经怀疑自己了。 这怎可能? “我那时哪里露出了破绽?”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你说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无问题,因为那都是事实。你只错在两点,一是态度。” 黄鸣似乎也回忆了一下当日的情景:“你身为本县主簿,而且已在此任职有些年头,自然是深谙官员与郦家这样的地头蛇之间的交往平衡之道的。 “就如裘知县那样,既然斗不过,不想同流合污,也该来个一醉解千愁,什么事情都不再过问。 “可你呢,无论是一开始对我的善意,还是那日用各种说法隐晦地挑起我对郦家的敌意,都让我感觉到你想要对付他们。 “你这等做法太过急切了,实在很难不叫人生出些警惕来啊……” 陈充的神色又是一变,没想到自己当日所做的一点挑拨,放到对方眼中,反倒成为了一个不小的破绽。 “还有第二个漏洞,更叫我感到你有问题,就是你送我的那些贡茶。” “这茶有什么问题?” “茶本身没有问题,可你送我就有问题了。若你真是个浸淫官场多年之人,就该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乱送的。 “贡茶,哪怕只是小县的一点不上台面的贡品,郦家可以拿来送给上边需要打点的大人,或是款待重要客人,但却不能拿来送给一个才接触没两天的官员,尤其是他还刚从京城来。 “因为这东西太敏感,容易犯忌讳……一旦真追究起来,倒霉的不光是他郦家,还有你自己。一个官场老油条,又怎会在这等事情上犯错呢? “所以从这一盒贡茶身上,我也看出了你身上的一些问题。再联想到之前所知的,关于白莲教已经在浙江开枝散叶的隐情,我就觉着你身上的问题很不小了。” “呵呵呵呵……” 陈充又是一阵笑,苦涩中带着浓浓的自嘲:“我这就叫作茧自缚了,想不到居然一早就败露了……可笑我之前还自鸣得意,以为能先让你帮我拿下郦家,然后再寻个机会除掉你呢……” “你想做黄雀,奈何我却不是螳螂。”黄鸣也回以一笑,“好了,该说的都说明白了,还请你配合着点,束手就擒吧。” 说着,他摆了下手,示意手下人上前将人拿下。 几个官兵小心翼翼地上前,就要捉拿陈充,却见他突然又后退一步,厉声问道:“你们就不怕我自尽?到时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是的,到了这最后一刻,他似乎还有最后一招,可以让黄鸣他们一无所获。 这让那些官兵又是一停,还真有些不敢上前了。 可黄鸣的声音随即响起:“不可能的,他没这个胆量,更远没到想死的地步呢!”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三章 当日事今日了(下) 黄鸣的话笃定里还带着浓浓的嘲讽:“如果他真想死,就不会跟我费这么多话了。而且,刚才那一箭射过去,他慌忙躲避的样子像是一个求死之人该有的表现么?” 众人一听,大觉在理,当即也不再犹豫,冲上去就要拿人。 陈充却再度朝后一退:“黄鸣,你就不知道我圣教之人想死有的是办法?比如说用毒……” “这确实是你们惯用的手段……不过,那都是受你们蛊惑的小人物才会准备下的东西。他们的命不值钱,反倒是一死还能断了线索,保住像你这样的幕后黑手,自然死就死了。” 黄鸣看着他,一脸的自信:“可你就不同了。作为如今白莲教中执掌大权,又名声在外的人,你的命可精贵得很。 “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你们白莲教的人,都不敢让你随时做好一死的准备! “更何况,你其实是惜命,是怕死的。你根本就没有为整个白莲教牺牲自己的觉悟,那些所谓的青阳再世,可渡教众到彼极乐的说法,不过是拿来哄骗蛊惑那些没什么见识的无知之人而已,你真会信么?” 陈充登时无言以对,脸色都有些灰败了下来。 他是真没想到对方竟已将整个圣教看得如此透彻,他们这些人的心思在黄鸣的眼中,真就是洞若观火。 他不知道,这就是黄鸣作为穿越者的强处了。 他太清楚这些善于蛊惑人心,从底层劳苦大众那儿攫取各种好处的鞋教究竟是群什么玩意儿了。 他们惯会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说辞来给人洗脑,让人们相信今世之苦皆因前世作恶,又或是等到来世会得到补偿。 而且只要你为圣教卖命,死亡更是幸福的开始,因为在下一世,当他们描绘的所谓新世界开启时,你就会享受到真正的人上人的生活。 无数人都是因为这样的说辞而被彻底洗脑,成为鞋教控制下的一颗颗棋子,不光是家产,家人,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随时豁出去…… 但是,这些东西他们只是拿来欺骗这些底层百姓的,只是为了让他们替自己卖命而已。真正的高层,从来不会相信这些东西,他们眼中所见,也只有自己的目标和利益。 自然,他们也不可能真把自己的性命都拿出去,只为达成某个空中楼阁般的宏大愿望! 荧惑陈充,显然就是这么一个人。 或许在他设计下的许多教徒会在暴露之后毫不犹豫地一死了之,但他显然不会这么做。 当这一虚张声势的假象被揭穿,他整个人都已变得无措。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一声厉喝:“黄鸣,你也别太得意,你当我和你说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你安排的接应之人前来救援了。”黄鸣毫不迟疑地回道,同时喝一声,“都仔细戒备,还有贼人!” 作为荧惑这样阴险深沉的家伙,他的计划从来都有后手,今日自然也是一样。 就在黄鸣这一声提醒出口的瞬间,他身后,那一群时刻准备动手的官兵中间,一人突然暴起,急扑黄鸣。 原来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人暗中藏进官兵队伍之中。 因为天黑和场面的关系,此人居然真就没被任何人察觉地一直潜伏着,直到此时,才突然出手。 他本来的目标只为救走陈充。 但是,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不得不改变了主意,因为陈充一直离他过远,倒是黄鸣,离他不过几步。 也一样,只要将此人控制住,以他为人质,也足够救出人了。 所以他选在这一瞬间出手,疾如烈风般的扑击,同时手中匕首已扬起,只等到了跟前,就用匕首抵在黄鸣的咽喉。 可就在这时,一道寒光自黄鸣的身侧亮起,正挡在了他这一扑的前进道路上。 当的一声,刀光和匕首重重相交,直打得他虎口崩裂,那匕首更是直接脱手飞出,人也跟着一个趔趄,直朝侧方歪去。 对方居然一早就有准备,而且是在算准了自己会有此一攻,就布了个局在等着自己冒出来呢! 当他想明白其中因由后,整颗心都剧烈收缩,动作更是一僵。 而刀光,也再度转落劈下,噗哧一声,正中其胸腹,血光迸溅间,人也跟着砰然倒地。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也就在那么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而已。 待此人倒地,周围众多官兵差役才猛然反应过来,全都惊叫出声,然后又有人大叫着凶狠扑上,挥舞着各种武器就朝他招呼过去。 “留活口!”黄鸣忙大声招呼道。 也幸亏是这一声提醒,大家才留了手,刀枪什么的只打在对方的四肢等处,没有真往要害上招呼,不然当场就能把他整个身躯都给四分五裂了。 而另一边,已经被按翻在地,又被绳索牢牢捆住的陈充则是彻底没了人色,就如泄气的皮球般,软在那儿,任由众人把他五花大绑,又提起送到了黄鸣跟前。 黄鸣看着他,笑着摇摇头:“我既然敢布这一局,自然是把一切都估算到了。别说你就这点安排,就是再复杂些,来再多人,今日我也能吃得下!” “黄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确实是我白莲教这些年来最可怕的敌人!” 片刻后,陈充才略略回神,满是苦涩地说道。 “多谢夸奖。”黄鸣摆摆手,让人将他先押下去。 可陈充还在说话:“但是你觉着你自己真能一直赢下去么?我知道你到底想做些什么……但是如今这世道,有些事情是做不了的,不然等待你的,必然是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 “你今日在一个小小的诸暨县可以放手而为,可当你真开始动那些人的利益时,你会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黄鸣安静地听他把话说完,脸色却是比之前更加的郑重。 都说最了解你的必然是你的敌人,这话还真对了。 没想到自己的真正的想法,真就是被陈充所掌握。 他说的也确实是事实,但那又如何? 既然穿越一场,既然自己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就要试一试了。 而这一切,当然要从郦家入手!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四章 致命一击(上) 天已渐亮,县衙内依旧热闹。 不,是比之前更加热闹,因为有更多的人随着城门开启陆续赶到。 其中既有立功拿人,杀死活捉众多白莲教妖人的本县巡检官兵和差役,也有如斗败公鸡般被五花大绑了押回来的白莲教众,还有就是魂不守舍,到现在都还有些茫然的郦家人…… 他们一起进入县衙,很快就被齐齐带上大堂,见到了黄鸣。 又是一夜未睡,只歇息了不过大半个时辰的黄县丞此时看起来倒是精神奕奕,因为他很清楚,今日将决定自己能否成为这小小诸暨县的主宰者。 当看到顾豪带人进来后,他便笑着冲对方点头:“辛苦你们了,这次兄弟们伤亡如何?” 一句关切的问候,让顾豪以下所有兵卒都感到心头一暖。 话说他们从来都只是当地官员或豪族的棋子工具,什么时候这些当权之人真正关心过他们? 当下里,他们便振作起精神,冲黄鸣深深施礼:“我等幸不辱命,多得大人神机妙算!” “大人,我们的伤亡并不大,只有十多人受了些轻伤……” “那就好,这次你们的功劳本官会如实上报府衙和省里,大家都能论功行赏。能一举擒杀这许多的白莲教逆贼,我相信就是朝廷也会重赏各位。” “谢大人抬举,给我等机会!”顾豪又代众人表态,他更感兴奋,因为有种感觉,之前黄鸣答应自己的百户之位,恐怕真就不远了。 如此看来,自己之前决定投靠黄县丞是真做对了,不然就是十年二十年后,自己也没机会立下如此大功啊。 黄鸣冲他们一笑,这才道:“你们留几人守在此处,看本官如何审问相关案犯。来人,先把郦家几父子给我带上堂来!” 打铁趁热,他就是要在今日就把事情彻底敲定。 外头立刻就有人应命,把失魂落魄的父子几个押了进来。 这回都不用黄鸣示意的,便有人将他们压着跪翻在地,他们也没有挣扎的意思,显然是有些认命了。 “郦常言,事到如今,你们还有何话说?你们郦家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勾结了大盗飞鹰盗的同时还和白莲教攀上关系,你们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这意味着本官现在就可以凭此两罪,灭你三族,无论省里还是朝廷都只会支持我这么做,而绝无半点阻拦!” 黄鸣声色俱厉的话终于是让郦家几人有些回过神来,郦常言当即大声叫屈:“冤枉啊……大人,我们郦家可是受害者,怎么就与白莲教逆贼勾结了……”只是这声音里却少了以往的咄咄气势,显得是那么的虚弱。 黄鸣砰的一拍桌案:“事到如今,居然还敢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黄,推诿罪责!本官问你,那为何白莲教逆贼会在城外等着你们?而你们还居然选在这个半夜偷偷出城? “不是与他们一早就约定好了,又是因为什么?城外之事,可有太多人看着,还能有假不成?” “大人明鉴,我们郦家只是被官府所逼……”郦文言话一出口,才猛然觉察到什么,有些尴尬的停下。 倒是郦文誉,迅速跟上:“我们郦家只是为形势所迫,才想着先离开县城,没想到却被白莲教妖人察觉到了行踪,他们就是冲着我们的财物而来,还望大人明鉴……” 郦常言这时也终于定下心神,抬头看着黄鸣:“黄县丞,事实究竟如何您也心知肚明。此事关系到白莲教,省里和朝廷一定会特别关注,您若真想借此打击我郦家,成固然能成,可对您自身也未必无损!” 也只有这等不公开的半审问场合里,他这样的地方大户豪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也立刻引得两边官兵的呵斥:“大胆!” 有人更是作势就要上前惩治他们,却被黄鸣一个眼神制止了。 黄鸣拿白莲教出来也不是真要把出罪名强加其身,毕竟这是假的,后患太大,这么做,只为给他们更大的压力。 当下话锋一转:“就算白莲教一事真与你们无关,可飞鹰盗呢?事到如今,你们还想说那些盗匪不是你们安排的?” 郦常言一呆,到嘴边的抵赖说辞却有些不好出口了。 因为他察觉到,似乎黄鸣真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所以才会显得如此笃定与从容。 倒是郦文德,这时还在叫冤:“大人冤枉啊,我们郦家素来本分,更以忠孝公道传家,岂会干出这等事情来……” “看来你们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黄鸣冷笑道,“你们真以为本官手上一点凭据都没有么? “刚才问你们这些,不过是为了给你们机会,若是主动交代,或许本官还能轻判你们。但既然你们不肯认错,那就只能用事实说话了。” 说着,他又一拍案:“来人,去把王十一给我带上来!” 对这个陌生的名字,郦家父子几个还都愣怔了片刻。 直到那王十一垂头丧气地被带到堂上,他们才突然变了脸色。 王十一者,正是县衙曾经的五老爷,王牢头! 说实在的,大家还真快要把这个黄鸣才刚到任不久就拿下的家伙给忘了。 或许之前他们曾想过捞人,但是在几次碰壁后,又发现王牢头不可能出卖自家,也就暂时把他抛到了脑后。 再之后,黄鸣频频出招,双方好一阵的明争暗斗,自然早就把这个可能对自家形成巨大威胁的家伙给彻底遗忘。 直到此时,在县衙大堂上,他们再见到王十一,终于让他们猛然惊觉,自家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破绽就落在这个不起眼的县衙小吏的手上啊。 在他们心思百转,又紧张地望向王十一时,黄鸣的目光也投到了此人身上,面色凝肃:“王十一,你身为县衙牢头,从来就该为朝廷和衙门效力。之前犯下诸多过错,但凡还有一点良心,此时就该把一切事实如实招来。你,现在可愿意认罪么?” 被黄鸣拿眼一盯一问,王十一心头大恐,身子一软已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小的,小的愿意认罪,并招认一切……”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五章 致命一击(下) 王十一此时的服软自然不是突发事件,而是黄鸣早就安排好的。 在这段日子里,他就一直在考虑此人对郦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显然他身上一定有着对方的把柄,不然他们不会那么急着想捞人。 只是之前一直没个头绪,又不想用大刑逼供,才一直拖着。 直到飞鹰盗的出现,从某些喽啰口中得知了他们当家的云中飞过去的一些传闻,黄鸣才猛然明白过来,他王十一对郦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只要拿出事实,攻心一击,王十一自然只有认罪的份了。 甚至,就连之前一直嘴硬死扛的云中飞,也在之前做出了交代。 而黄鸣所以一直藏着这一关键证人,没有即刻对郦家下手,只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钓陈充这条白莲教的大鱼。 事实证明,他的一切计划都是成功的,这回不光能把郦家给收拾了,还一举将白莲教在绍兴府内的势力连根拔起,连荧惑这样的白莲教高层都成了阶下囚。 也正因已大有斩获,黄鸣此时再回过头来审问郦家一案,才会显得格外胸有成竹。 此时他目光落到匍匐于地的王十一身上,平静道:“说说吧,你这些年都帮郦家做了些什么?” “小的这几年来确实没少帮郦家的忙……比如把一些与他们产生了矛盾之人弄进牢房里,或用刑或恐吓,从而让他们把自家的产业田地什么的低价卖与郦家……” “还有呢?” “有一次,郦家两个子弟打杀了人,也是小的找的替罪羊,结果他们安然无恙,只在牢中关了两天就被无罪开释了。” 黄鸣不动声色,只继续盯着他,而王十一在隐蔽地抬头看了不远处的郦家几人一眼后,又道:“还有就是当初我们县里偶然拿住了大盗云中飞,结果当天夜里,郦家三少爷就找上了小的……” 郦常言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这事有多严重,他可太清楚了。 “他找你做什么?” “他给了小的一百两银子,让小的找个机会把人偷偷给放了,然后另找了个人顶替云中飞。结果最后衙门里认定这只是抓错了人……” 这话说出来,就是两边的差吏官兵,都不禁变色,倒吸一口凉气。 这胆子也太大了些,要知道云中飞可是本省名列前茅的盗匪头子,居然就因为郦家人插手,本该早就被正法的他居然被放出去了? 此等行径也就比勾结白莲教这样的谋逆罪行轻上一级而已了。 也正因有这等事情,王十一才和郦家高度绑定,才会在他被黄鸣拿下入狱后,郦家人不断想法捞人。 黄鸣目光如刀,转而看向郦家几人:“真想不到啊,你们郦家人在这诸暨县当真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连这等盗匪头目都是说放就放。” “冤枉……这都是他的一面之词……”郦文言有些徒劳地大声喊冤,只是底气可太不足了,连他自己都不信。 而黄鸣则不屑一笑:“来人,再把云中飞也给本官带上来!” 这回他要定死郦家的罪,当然不可能只用王十一一个人的证词,这边还有第二个关键人作证呢。 当啷声起,全身被锁链牢牢困住的云中飞被人押上堂来。 他每走一步,沉重的锁链都要重重拖过地面,显得格外狼狈。 他的脸色也是那么的苍白,在被押上堂后,只看了眼旁边的郦家几人,就被按倒跪地。 “云中飞,原名范巡,南直隶南京人氏,因故落草,多年来劫掠四方,杀人众多……”黄鸣取过一张纸,照本宣科地将上头的内容一一念出。 这话落到对方耳中,则让其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都迅速消散。 自己已彻底暴露,而光是这些年来自己犯下的罪孽,朝廷真要惩处的话,杀一个自己可是远远不够的。 他虽是盗匪,其实也有家人,这些年来,他也没少给家人送去过财物! 黄鸣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再加上王十一的指证,才彻底破了对方心防:“范巡,本官问你,可有后悔,可想过稍稍赎罪么?” “罪人愿意用尽一切赎罪……”云中飞以头抵地,如实回话。 “那我问你,你和郦家是什么关系?” “我和郦家……有着合作关系,之前我被县衙抓住时,是他们出手把我救出去的,正因如此,之后多年我都在帮着他们做一些事情。” “哦?却是什么?” “就是由他们带信,让我知道什么时候有本县和临近一些县的商人把某宗货物运送去外地。然后我就带着兄弟们在远离诸暨县的道路上设伏,将人杀死,再抢去所有货物。 “然后我们再把这些货物以不到一成的价格卖与郦家,他们便能在从中赚上好大一笔了。 “还有就是这次,因为郦家上山求助,并答应可以让我们获得县城里的众多物资,我们便下山入城……” 他不光交代了这些罪行,连这一次次的合作郦家派来的是什么人,之后自己又得了哪些好处也都一一说出,从而让双方合作的事实更为真实。 这边云中飞交代着自己和郦家勾结的一切,那边郦家父子几个早已面如土色,不断颤抖…… 他们知道,这一回自己真是再无狡辩的余地了。 对方已经拿出了充分的人证,自然就可以派人进自家大宅仔细搜查。 而物证,大宅里肯定是存在的,别的不说,去年时抢到手的一些物资,现在还有部分留在库房里呢。 人证物证俱全,那就是铁证如山,此案再不可能存在任何问题。 黄鸣也深知这些道理,当即望向郦常言:“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如今罪证确凿,还想要狡辩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么?” “我们……”冤枉二字再说不出口,郦常言脸上只剩下了绝望。 而再看他的三个儿子,此时更是彻底瘫在了地上,再不复以往的嚣张气焰。 “来人,把这些供词都给他们,让他们一一画押,此案我会上报府衙和省里,但郦家必要严惩,抄家族灭,也是必不可少的!” 黄鸣最后做出判定和决断。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六章 灭门县丞,杀鸡骇猴 六月底的午后,诸暨县城的天气依然炎热。 许多百姓此刻都还在家里或是树下纳凉,谈天说地,说些近来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然后突然间,他们就瞧见了有一队数量足有上百的官兵和县衙差役就这么轰隆隆沿着长街直往南去,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谁都知道城南一片都是县城里大户富人聚居之所,而此队官兵拿着刀枪,气势汹汹的模样,可不像是去那儿交朋友的。 于是大家都大感好奇,不少胆子大的,更是索性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刻就跟了上去,看个究竟。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更叫人震惊的一幕—— 那些官兵差役果然是冲着大户来的,而且针对的还是本县最大的豪门大户,郦家! 大队人马在来到郦家大宅后,便迅速分开,将这座宅子的四周都给包围起来,封锁了每一个大小门户,不让任何一人进出。 这还不算,另一一些差役人等更是分作了一个个小队,直奔县城各座郦家名下的店铺,也将那店铺前后门都给封堵了起来。 同时,这边郦家大宅前,正门被为首的顾豪和钱四联手敲响,等门一开,那门房还不及发话,他就被扒拉出来,控制住,其他人马便已一拥而入。 “你们做什么?为何擅闯民居?”很快里头就传出了惶恐中带着疑惑的质问声。 回应他的是更为硬气的声音:“县衙黄县丞已查出郦家之人私通贼寇飞鹰盗,祸害当地百姓,意图谋反作乱,特派我等前来查抄郦家全部家产,捉拿上下人等!” 这话一出,质问者瞬间没了话说,然后就是一阵鸡飞狗跳和哭闹之声。 郦家大宅是整个县城最大的宅院,足足占了十多亩地,有院落二十来进,主奴人等加一起也有一百多人。 现在官兵进入,自然是要将所有人都拿下带出来的,这其中闹出的动静,如何能够不大? 那些跟着过来看热闹的百姓见状,简直是大开眼界,同时也是震惊不已。 他们对郦家或是羡慕,或是怀恨,可从来就没人想过,有朝一日这样一个本地大族会遭遇灭顶之灾。 他们的宅邸会被如此众多的官兵直接闯入,他们的家人,会被官兵如驱赶牲口般赶出来,然后又被聚拢在一块,满脸恐惧的在那儿瑟瑟发抖。 更多闻讯而来的百姓们看着这做梦时都梦不到的场面,一时惊叹四起,然后不知哪个先起的头,又是一阵欢呼。 “苍天有眼啊,这作恶多端的郦家终于是遭了报应了!” “黄县丞果然是我们诸暨县的大恩人啊,有他在,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而一些有见识的人,则不禁在暗地里感慨一声:“都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黄县丞可算是真正让我等见识到民与官斗到底是个什么下场了。就算强如郦家,一旦真与官员为敌,等待他的,也必然是家破人亡啊!” 甚至在他们心中已经给黄鸣起了一个外号——灭门县丞! 对寻常百姓来说,这或是大仇得报的畅快,或是接下来多少日子的谈资……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了。 比如,和郦家一样,是本县大户中名列前茅的宣马两家。 虽然两家加起来,论财力论势力都远远无法和郦家相比,但说到底,他们也是这个小县城里最有钱有势的那一批,看着郦家如此收场,心里自然也感到紧张,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尤其是当自家家奴把郦家上下都被县衙的人直接押走,而郦家各门都被封条贴死,还有差役守门的消息传回去后,宣武等当家人更是吓得一个激灵。 “黄县丞这回是来真的了……” “他怎么就敢的?居然真把郦家所有人都给抓了去……” “查到了,今日一早,县衙就已经把郦常言父子几个都给抓到了衙门里,还关门好生审讯了一番。看来是他们之前干下的那些事情通通给查明白了!” “我还听说县衙这次还抓了一批白莲教的妖人……要是真和此有关,那郦家这回真要满门抄斩了。” “族长,那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选择啊?” 全家几十双眼睛都巴巴地望向了身为族长的宣武,而他才刚从后怕中定下神来。 他想去了之前郦文德找上自己时说的话,想要和自己联手去斗黄鸣。 好在自己足够稳重,表面答应,其实却是什么都没干。不然,说不定自家就要步那郦家后尘,此时自己和家人也得被县衙带走了。 他猛吸一口气,才正色道:“这有什么好想的?既然是郦家犯了事,犯了法,官府捉拿定罪我等自当一力支持。 “不光是口头上要这么表示,我们更该用行动来表示支持。比如明日就让人去揭发郦家这些年来做下的恶事,还有,再去给府衙,给省城送信,让我们在那儿的人时刻看着,若是县衙上报,我们的人也上告,帮黄县丞一把!” 宣武是真被黄鸣的雷霆手段给吓到了,那是真敢对如此豪族下手的呀。那自家还远不如郦家呢,若让黄县丞惦记上了,恐怕宣家瞬间就得遭殃。 所以无论接下来黄鸣做何决定,他们宣家都得全力支持,不敢再有其他想法,更别提与之作对了。 宣家是这么做的决定,另一边的马家其实也一样。 一个小县城里的所谓大户,又能有多少眼界和胆量,真敢和官府的堂堂之师作对?尤其是在已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他们的选择就更容易做出来了。 就在两家不约而同的做出这样的决定后,当天夜里,就跟猜到他们的心思般,黄鸣又让人送来了一份帖子,让宣马两家的家主明日去县衙一见。 当接到这份帖子时,宣武愈发的感到紧张,这是摆下鸿门宴,要顺势把自家也拿下么? 他有心找个由头婉拒,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决定应约前往。 有时候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还不如放正态度,以表恭敬呢。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七章 隐田之弊 次日上午,宣武便早早赶去了县衙。 在有郦家的下场后,他是真被吓到了。只要黄鸣不把事情做得太过分,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依从。 一到县衙前,宣武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马车也停在那儿,正是马家族长马志光的座驾,对方居然比自己来得更早。这让他更不敢怠慢,下车后,便匆匆入内,求见黄县丞。 黄鸣倒也没有为难于他,很快就将人请到一旁的偏厅,旁边马志光已然落座,双方又稍作致意。 “二位倒是来得早,看来我黄鸣还是有几分薄面的。”黄鸣笑吟吟的寒暄着,又让人上茶。 “不敢,我等既为诸暨县百姓,自当听从衙门,听从黄大人你的安排。” “是啊,不知黄大人您有何指教?只要是我两家能做的,定不会推辞。” 他二人关系不错,素来配合默契,此时你一言我一语,就直奔着主题而来。 黄鸣又是一笑:“既如此,那本官也不拐弯抹角了,把东西给二位族长看看。” 说话间,便有书吏把两份簿册分别交到二人手边,请他们过目。 宣武和马志光交换了一下眼神,也不敢推辞,便各自翻开一本仔细看了起来,这才发现这是郦家的田亩簿册,记录着他们名下数量庞大的田地情况。 从田亩的数量到位置,再到每年的收成,等等等等,可以说是巨细无遗,叫人只一看,就能大概了解郦家到底掌握了多少田地,每年又能收获多少粮食。 可以说,官府就是靠着这一份簿册来掌握地方大族这部分财富,然后再以之收税的,真正的事关重要。 而两人在草草翻过几篇后,心下就有些不安了,这东西是他们能随意翻看的么? 见二人略带惶恐抬头,黄鸣又是一笑:“二位还请交换手中簿册再看一看。” 两人虽有疑虑,但还是按黄鸣说的办了,各自换了一本再看,旋即神色就又变了,心中的不安更甚:“这……” 黄鸣望着二人,笑道:“看出来了?这两份东西记录的都是郦家名下的田产具体情况,但其中的出入可着实不小啊。 “这一份,是我县衙一直就收着的,每当要收税时,我们便以此本册子上的田亩数量来收税。而这一份,则是取自郦家账房,可两者之间,却差出了三千二百多亩…… “我算过,郦家账册上记下的,也不到两万来亩地,可两者间的差错却如此之巨,这说明什么?” 最后一句自然是问的面前二人,两人则暂时语塞。 这些东西他们如何不知,可真不敢当面道出来啊。 但偏偏,黄鸣完全没有就这么过去的意思,依然看着二人,似笑非笑,等着他们给出答案。 终于,马志光有些承受不住压力,低声道:“这说明郦家一直以来都私藏田亩,以求少缴税赋!” “说得好,这也正是本官看到这两份田亩簿册后的第一反应。也不怕二位笑话,我当时真看得触目惊心,冷汗涔涔啊!” 黄鸣拍案怒道:“简直是无法无天,他郦家真是完全不把官府,不把朝廷放在眼中,只为了一己之私,只为了他家中多得好处,便藏起了如此巨量的田地来。 “不,他们不是藏,而是把这些本该属于他们名下的田地用各种手段分到了其他小民的头上,让这些家中本就拮据的同乡百姓,为他们交上可观的粮食来!” 是这么回事么? 二人又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就否定了。 这些事情他们身为一族之长,作为同样拥有数量可观田地的大户,岂会不知? 两份簿册中有出入的几千亩地,就是所谓的隐田了。 既然是隐田,自然是不可能出现在官方面前的田地,也就根本不用交税。既然不用交税,又何来让其他百姓帮他们交税一说? 可黄鸣却这么说了! 他的意思,宣武很快就明白了过来,无非就是想把这一点也算作郦家罪过,并挑起本县百姓对郦家的仇恨和敌视。 当真是好手段啊,为了把郦家彻底灭门,黄县丞真是无所不用。 果然,这时就听黄鸣又道:“二位族长,你们觉着郦家此等行径可称得上为祸地方,鱼肉乡里了么?” “自然是,他们确实作恶多端!” “没错,这等行径当真是罪不容诛!” “那你们可愿意站出来,帮着县衙一起声讨郦家,同时也把这一切如实上报府衙省里,乃至朝廷,从而为我县中百姓主持公道么?” “这是我等两家身为本县之民理所当为之事!”二人毫不犹豫,异口同声地表了态。 但在说这话的同时,他们心里又是一紧,总觉着黄县丞这背后还有下一步的安排。 黄鸣这才满意抚掌:“好,这才是我诸暨县中豪族大户该有的态度,本官深感荣幸。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你们放心,到时本官不会亏待了你们,郦家这许多的田产,既在我们县里,别人自然分不走。而以如今看来,能吃下这许多田产的,或许也就只有你们两家了。” 这话又让二人生出一丝兴奋来,两万亩田地,哪怕是平分,每家也能获得一万亩良田,足够让他们在实力上大进一步了。 可就在他们笑容刚起的当口,黄鸣又道:“不过在此之前,本官觉着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推行。这就需要你们二家作为表率,给全县百姓打个样了。” “不知是何事?” “还请大人明示?” “就是这田亩啊……我看过户房的一些记录,本县上一次清查田亩已经是在几十年前了,之后虽有补充,可问题却相当之大,就如这郦家一般……也不知有多少人隐瞒了自己的田地,又或是某些富户有权势者把自家田亩加到旁人身上,由着他人为自己交付税…… “长此以往,只会让贫者愈贫,让更多百姓度日艰难。本官既为朝廷派来诸暨的县丞,可不能坐视如此事情不断发生,所以我决定,就趁着这次机会,重新清丈本县土地,查明一切虚假和瞒报之隐田,不知二位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么?”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八章 妥协 宣武和马志光二人这下是彻底愣住了。 他们刚才确实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但也没想到黄鸣会如此直接,真就拿这等大事下手了。 清丈田亩和清点人口一样,从来都是古代官府重大而又艰难的大工程。 这其中所涉及到的,就是最根本性的利益了。 田亩意味着土地,意味着粮食和财富;人口意味着税收,更意味着兵源和地方稳定。 一般来说,王朝初创时,靠着立国之威,朝廷还能控制地方,从而把绝大多数的土地人口数量都掌握住。 可随着立国日久,朝野松弛,尤其是既得利益阶层的不断增强庞大,土地和人口就会被他们不断隐瞒下来。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后世人只消一看就能发现问题的巨大漏洞,往往在朝代中期之后,官府所掌握的田地人口数量居然和立国时相差无几,甚至还有减少。 可那几十上百年明明天下承平啊,怎么想人口也是增加的,开荒出来的田地数量更是会成倍增长,哪有可能一直如几十年前呢? 这些问题和破绽现代人能看明白,古人自然也能看明白,但往往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顾虑,朝廷对此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因为既得利益阶层太过庞大,牵扯又太多,谁若真敢动这些东西,必然会遭遇强烈的反扑。在有了一些人打样后,敢这么做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宣武他们是真想不到啊,黄鸣一个小小的八品县丞,居然就敢触碰这样的禁区……虽然只是这一县吧,可有些东西,就是绝对不能碰的,擦边也不行! 这是因为他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另有所凭恃呢? 二人愕然的反应并没有让黄鸣改变自己的想法,他只是稍作等待后,才又再度发话:“二位,可愿为了咱们诸暨县的将来,帮我一起清丈本县田地,做个表率啊?” “这个……”二人也不好再装聋作哑了,只能有些为难道,“兹事体大,草民也不敢擅作主张啊。” “是啊县丞大人,小人斗胆说一句,就是我马家,怕也是有那不争气的暗地里就有隐藏田亩之举,这要查出来……” “你们放心,本官这次清丈田亩不为严惩犯错之人,只为了把田亩数量彻底算清楚了。只要到时大家都按朝廷的税率把粮食交上,便既往不咎,之前少缴的那些税粮,也可一笔勾销。” 可这也不成啊,那都是我们多少代人辛苦积攒下来的家底,哪能说曝光就曝光的的道理? 那样一来我们得损失多少,我们整个家族都可能因此衰落…… 两人心中呐喊着,脸色都因为惶恐而有些苍白了。 但随即,他们就看到了黄鸣眯起的严重,闪过一丝寒芒来。 骤然间,二人后背便是一凉,接着就反应了过来。 此时,自家还有的选择么? 如今黄县丞挟灭郦家之声势而欲有所作为,自己两家一旦与之相抗,后果将会如何? 他连郦家都能说灭就灭,宣马两家还不是一样的道理? 没听他刚才已经提了一嘴,说是郦家隐藏田亩,并把自家该交的税粮分到了一般百姓的头上么? 这事他们能想清楚是假的,可一般百姓会去细琢磨么? 大家只会被黄鸣引导着,去恨上郦家,而要是这把火被他又引到了自己二家身上呢? 那宣马两家可就要真得步郦家的后尘了! 强烈的恐惧一下就攫住了二人的心脏,让他们的脸色愈加难看,额头汗珠也一颗颗地出现,眼神中带着乞求:“黄县丞……” “二位族长,本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诸暨县,为了本地百姓的吃饱穿暖。我既被朝廷派到这儿当县丞,就有职责为百姓做些实事,哪怕因此会得罪某些人,我也不会放弃。” 黄鸣说得语重心长而又斩钉截铁,不给他们任何求情的机会。 态度已经表露了,他们两家要么按自己的意思来,那或许还能留给他们一些补偿,比如郦家的田地;要么就是自己的敌人,那郦家就是他们的下场! 这一刻,宣武终于想起了当日郦文德来见自己时的那番话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和正确。 “唇亡齿寒,你我几家或许以往有所矛盾,有着摩擦,但说到底,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利益相同。但黄鸣这个外来的官员就不一样了,若我郦家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你觉着你们就能逍遥么? “恐怕接下来,他手中的刀割的就是你们的肉了。只有我们三家联手,才还有一些自保的机会!” 当日他对这一说辞还有些不以为然,觉着对方是在危言耸听,觉着郦家败亡后,反而会给自家扩张的机会。 现在才发现,当日的自己是有多么的愚蠢。 黄鸣他果然胃口巨大,吃下郦家后,都不作等待消化的,转头就又要把宣马两家也给一并吞了。甚至不止自己两家,还有本地的其他大户,也在他黄县丞的计划之内。 可越是看明白这一切,宣武就越是懊恼和无助,因为他突然发现,现在已经彻底没法自保了。 没有了郦家这个顶梁柱,黄鸣声势正盛,宣马两家,根本无力反抗。 足足过了有顿饭工夫,两人才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开了口:“大人所言确实为国为民,是小民鼠目寸光,才会有此等自私之念。” “不错,既然大人主意已定,而且利国利民,我两家自当遵从您的安排。想要清丈田亩,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可以让衙门先从清丈我两家的田亩开始,只要查出与官府在册登记有不符的,就全改过,接下来我们也愿意按照新清丈出来的田亩数缴纳赋税。” 这算是两家彻底投诚,完全按照黄鸣的规则来了。 黄鸣见状,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二位高义,本官深感欣慰啊。有你们这一表态,我就放心了,想来很快,我诸暨县就会大不一样,全县百姓必能安居乐业,再无任何忧患!”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零九章 裘伯群辞官 什么叫雷厉风行? 这就是了。 在给郦家定了诸多罪名又上报府衙和省里之后,黄鸣就迅速推动了下一步对诸暨县的调整——清丈田亩。 这是一件大事,是关系到全县数千户人家生计的大事。 按道理来说,应该徐徐图之,一步步来。 但是黄鸣却不想再缓,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段时间正是自己这样的官场边缘人迅速得到升迁的绝佳时机。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像他这样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的底层小官想要有所进步可就太难了,非得祖坟冒了青烟,甚至是整个烧完了,才能坐到知县知府一级的官位上去。 但嘉靖一朝的开端却非如此,只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出身再低,也有一飞冲天的机会,而且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直入中枢! 比如张璁,比如夏言,那都是因为本就有着不错的执政能力,又正好为嘉靖所喜,而被迅速破格提拔,短短数年间,便成为朝中首屈一指的大人物。 而一旦错过了这次的机会,再想进入朝堂中枢可就难喽,那又得是水磨工夫,几十年才能走到那高山之巅。 比如严嵩和徐阶,就是这样。 论能力,能之后的圣眷,他们还在前二人之上,可却要按步就班,花上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来走到人家的起点处。 黄鸣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缺圣眷,只缺功劳和能力的展现,而诸暨县这次的土地清丈,就是他要交给嘉靖,交给朝廷的一份答卷。 至少他认为,只要把这一事办好,让朝廷知道自己有多强的办事能力,有多么的公忠体国,那就能迅速得到提拔,而不用真熬上几十年…… 所以在压服宣马两家,并由这两大如今诸暨县内最大的家族带头后,清丈田地之事也就正式在这座小小的县城里推广开来。 几乎每天一大早,县衙户房相关人等就会带着人手出去,在各个田间地头,拉绳进行测量,当真是好不忙碌。 百姓们多少有些不解甚至是抵触,但在黄县丞强大的威望之下,在早已安排好的差役们的耐心解释下,又有宣马两家领头,纵有些矛盾,也能迅速平息。 至于黄鸣,则继续坐镇县衙,除了处理其他公务外,就是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针对清丈田亩举措的杂事了。 只是他没想到,几日之后,最大的阻力,却是来自县衙内部,他的顶头上司,裘伯群,裘县令。 在所有县衙中人眼里,裘知县打从当日被郦家一把按死后,整个人就彻底没了进取之心,整日都醉醺醺的,好像什么都不再放心上。 哪怕之前黄鸣和郦家的争斗明显公开化,哪怕县衙现在只知有黄县丞而不知有他裘县令,裘伯群都没有过任何不满。 可今日,他的表现却极其不同,风风火火来到二堂,直接来见黄鸣,整张脸都是通红的——不是因为醉酒,而是急的。 黄鸣见状刚想起身见礼,裘伯群就已先一步按住了他:“黄县丞,默之,这次你得听我的,可不能乱来啊!” “县尊你这说的是什么,下官怎么就半点都听不懂啊。”黄鸣有些不解道。 “你会不懂?你……”裘伯群无奈叹口气,“我指的自然就是你近来在一力推动的关于清丈本县田地之事了,此事得赶紧停下来!” “此话怎讲?这举措上利官府朝廷,下利本县百姓,还能提高我县中税收,可以说是一举多得,大人为何如此急着就要叫停?” “为什么……就因为此事一旦真闹将起来,会让你我都承受不住,粉身碎骨!”裘伯群这回是真个急了,声音都比以往来得大,“默之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么做有着如此多的好处,为何朝廷和各地官府就从来没有推行过?” “自然是因为那些隐匿了土地的得利之人在加以阻挠了。” “没错,既然你知道,那为何要做?” “因为在咱们诸暨县,现在已没人能阻挠我做此利国利民之事了。” “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以为这只是诸暨一县的事情么?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边开了口子,却让其他地方官怎么看,多少人会因此感到不安,多少人会因此想着要阻挠,甚至是对付于你? “你这么一搞,可就把天下间无数士绅和官吏都给得罪了!” 黄鸣被他说得一愣,旋即也是脸色一变,他终于发现自己这回确实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操之过急了。 但是,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一切都已推行,若这时叫停,那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而且,到时他该怎么向县中百姓交代? 刚刚还说得好好的,这是对他们大为有利的举措,然后转过脸来又说要停下,那就是承认自己不把百姓的利益当回事了? 自己辛苦建立的口碑威信,恐怕会因此毁于一旦! 当政之人最不该犯的错误是什么?就是朝令夕改,因为那会让自己之后下达的命令变得再无人肯信。 裘知县不知他心中想着什么,只是死死盯着黄鸣,语气诚恳:“黄县丞,兹事体大,你可不能一时意气用事啊。本官当初确实曾想过利用你来斗郦家,但之后,我对你可从无任何为难,现在说这些不光是为我自己,更是为了你的前程啊! “还请你三思,收回成命,不要一错再错,无法回头!” 说着,他还郑重其事的,拱手弯腰,冲黄鸣深深一礼。 黄鸣脸上的神情也是几番变幻,但最终,还是把牙一咬:“县尊,我所想或许与你不同,我既然身在此位,就只想为本地百姓做些实事,所以此事,断没有停止的可能!” “你……”裘知县瞪着他,想要借上司的职权来压他,但最终那话还是无法出口。因为他知道这根本没用,现在的县衙,真就是他这个佐贰官说了算,自己这个正堂不过是个橡皮图章而已。 苦笑之后,一声叹息:“既然默之你已铁了心,那本官也无能为力了。不过……我和你不同,我还有族人家人,不可能陪着你去死……所以,我决定了,就此辞去诸暨县令一职!” 此话一出,就是黄鸣都给惊呆住了,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一十章 群起而攻之(上) “哈哈哈哈……” 畅快的笑声自绍兴府衙二堂,知府大人的公房内传出来,让外间差吏人等尽皆面面相觑,露出诧异之色。 古知府向来稳重,从未有过如今日般的失态。 尤其是,他都已在知府任上快两年了,大家都还没见到他这样的大笑一场呢,这是什么样的喜事,能让古知府这般喜不自禁? 虽然心中充满了好奇,但这些当差的却终究不敢多问,只是在私下里各自作着猜想,同时也觉庆幸,看来这几日大家都能松快些了。 此时的公房之中,古云霄已控制住了亢奋的精神,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把手上已看了好几遍的文书放回桌上,又冲自己的心腹师爷笑道:“真是没想到啊,那黄鸣自己就把路给走绝了!” “正所谓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师爷很是凑趣地来了一句。 “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要说起来,都是他之前接连得势,让他越来越是放肆,已不把一切官场规则放在眼中所致!” 古云霄说着又是咧嘴一笑:“之前看他在诸暨一手遮天,居然把在那儿植根多年的郦家都连根拔起,我还担心他会由此更难对付呢。 “现在却不必了,他千不该万不该,居然打起了清丈田地的主意,这事是那么好做的么?” “东家说的是,田地素来无小事,尤其是当他想把维持几百年的规矩给打破时,他必然遭受反噬!他也不想想,如果事情真那么容易做,只要是在地方拥有绝对的权势便可推行,多年来会没有人试着去做一做?” “是啊,他太年轻,之前又一直仗着宫里的势力一帆风顺,从来就没有遭遇过挫折,所以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些细节,更不会知道自己到底挑上了什么样的对手,会触怒多少人!” 古云霄又是一笑,只是这回的笑容里却满是讽刺与讥诮了:“他以为只是诸暨一县的事情么?他这是在挑战整个天下士绅的底线啊。 “若是真让他把诸暨县的田亩清丈明白了,报到朝廷,那其他地方怎么办?朝中那些大人们,地方上那些豪门大户,还有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终于考出功名,获得一些田地的读书人,又该如何自处? “这回他是要与天下为敌,我敢保证,只要此事上报,就是朝中各方势力对他群起攻之的时候。到那时,别说他只有一个当太监的爹了,就算他全家都是太监,皇帝也不可能再保着他!” 师爷再度捧着赞同:“东家所言甚是,这回那黄鸣肯定就要完了。对了东家,那这份公文……” “先压上几天,等他在诸暨县内把事情都干起来了,无法再收场时,我再上报朝廷也不迟。”古云霄嘿嘿笑道。 要是换了是其他下属敢打这样的主意,无论是出于地方安定考虑,还是为了自身安全,古云霄这个知府都会即刻严词让他把这一荒唐的决定给放弃掉。 开玩笑,这事真要干起来,就是众矢之的,连他这个知府都可能被牵连到。 但黄鸣嘛……谁不知道他出身本就与一般官员不同,而且还和他古知府素来不对付,所以其不从上司之命,继续强制推行什么清丈田亩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 既然你舍得死,我自然舍得埋! 这就是古云霄现在拿定的主意,他不光埋,到时还会在坟上踏上几脚,省得你黄鸣再诈尸跑出来! 几日后,事情的发展让古云霄更加的喜出望外。 诸暨县衙居然再起变故,知县裘伯群的一份辞呈居然就递到了古云霄面前。 上头的内容自然很是普通,无非就是他裘伯群觉着自己愧对朝廷信赖,居然不能及早发现治下有郦家这样的乱臣贼子,导致他们祸害百姓云云…… 再加上他发现自己年纪已大,近年多病,所以直接请辞去官。 可这普通辞官理由的背后,却藏着不寻常的内情。 古云霄一眼就看破了他的真实心思,无非就是他无法劝阻黄鸣在县内清丈田亩,更深知这会引来朝野攻讦,为求自保,只能选择辞官保命。 “裘伯群,聪明人啊……”古云霄手里捏着这份辞呈,心思转动间,便又对自己的师爷道,“他的辞官可为引发此事的关键,黄鸣应该已经展开清丈田亩之事了吧?” “是的,有去那边的人回来禀报,近日诸暨县中总能看到县衙之人到处去测量田亩,好不热闹!” “那就把事情闹起来吧。你来拟文,上奏朝廷,我要弹劾于他。” 古云霄早有打算,此时迅速做出安排:“还有,这就让府衙里的人给我把消息散出去,告诉所有人,诸暨县正在清丈田亩,而且必然会查出隐瞒下来的田地数量……我要让整个绍兴府都知道有这事,让那些士绅人人自危,全成为黄鸣的敌人!” “在下明白,我这就去做安排!”师爷再答应一声,便赶紧去了。 …… 于是,在这个渐渐转凉,进入到收获季节的秋天里,绍兴府内迅速刮起了一阵飓风。 无数士绅之家都在得知诸暨县内的田亩政策后大为惊恐,这要推行开来,自家隐瞒下来的田亩可就要被夺走了,这是他们几代人辛苦攒下来的家业,岂能因一个小小的县丞就被夺走? 至于这样会不会让更多无田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这就不是他们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言必称孔孟道德的士绅老爷们所会在意了。 绍兴府从来都是浙江境内的科举重地,每科都能出不少进士,每年都能出十几二十个举人。 当这些既得利益阶层开始聚集团结,并合成力量运作着,去反对,去向朝廷提出抗议时,这一股专门针对黄鸣的力量就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挡。 而更关键的是,黄鸣的出身本就带着原罪,一个太监之子,一个连秀才功名都未曾有的所谓贡生,天然就是他们士绅集团的对头,现在还挑战了他们的底线。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群起而攻之,上奏弹劾便是!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群起而攻之(下) 七月下旬的北京,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 黄锦的心情也受天气影响,很是不错。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情一直都挺好的,因为他的儿子足够争气。 相比于其他同在宫里当差之人的子弟,黄鸣确实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了。 其他人要么就是仗着家里人的势在家乡为非作歹,花天酒地,要么就只是在锦衣卫或东厂领上一份干饷,啥事儿都干不了,更别提立功了。 哪像自己儿子黄鸣,年纪轻轻已得陛下赏识,还成了朝廷命官。 虽说八品县丞只是个芝麻绿豆般的小官吧,但好歹也算是正式入朝了,黄锦相信以自己儿子的能耐,多少年后必能位列朝堂,身着朱紫。 那自己说不定也能借这个儿子的光,真正的光宗耀祖一把了。 这么想着,正往文华殿去的黄锦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脸上更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结果在他刚到殿门前时,就见谷大用冲自己打了个眼色,让自己去角落里说事。 话说谷大用等几个正德朝的宫里老人,因为之前黄鸣父子出手相助的缘故,到今日还能在宫里有着一定的地位和职司,虽然算不得皇帝跟前的红人,却也地位不低。 尤其是,他们这些人已在宫里多年,论人脉,论关系什么的,更在黄锦李芳这样的新人之上,倒也不能小觑了。 而谷大用和黄锦又素来亲近,此时特意来此,显然就是有要事说了。 黄锦看看天色,离自己伺候主子还有一小会儿,也就真跟了过去。 “谷公公特意过来有什么指教么?”黄锦笑着问对方道。 谷大用又警惕地望望四周,确认二人的对话不会被其他人听去,这才神色严肃道:“黄公公,出事了,你儿子黄锦在南边惹出大祸了。” “什么?”这话就跟惊雷似的,差点把黄锦给劈晕,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随即才想起身在何处,忙又压低声音,颤抖着道:“你……还请谷公公把话说明白些。” “咱家过来就是为了给你报信的,你们的情分,咱家可都一直记着呢。”谷大用也不隐瞒,就把自己才得到的消息如实相告。 这一回,直接就把黄锦给听呆住了,足足半晌后,他才怔忡道:“他……他真这么做了,他怎么敢的?这是要与所有官员士绅为敌,是要掘他们的根啊……” “是啊,这次的事情确实闹大了,我都听说京城已有不少人联名上奏,只为弹劾黄鸣。” “弹劾,他们拿什么弹劾?”黄锦好奇道。 黄鸣在诸暨清丈田亩固然很是不该,但真要说这是罪过,怕也是没道理的。 “光是一条扰乱地方的罪过,就够他受的了。还有,诸暨县令之前也辞了官,就他们所说,那县令就是因为无力阻止黄鸣这个县丞一意孤行的要清丈田亩,才最终决定离开的。 “这算什么?目无尊长,以下抗上,都是官场大忌啊。 “只要让他们拿捏住了这几条,再添油加醋地把一些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从中攫取好处的罪过往黄鸣身上一压,恐怕就是主子也不可能再护着他了。” 黄锦听得脸色阵阵发白,身子都开始轻轻颤抖起来,后背更是被冷汗打湿。 身在宫中,看惯了官场上的倾轧算计,他可太清楚一旦出了这样的状况,对一个官员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何况,黄鸣这个官还和其他人不同,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会在这种时候成为众矢之的。 这一刻,之前的种种得意与欢喜全都化作了后悔。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让儿子走这官场路,现在看来,这就是送羊入狼窝啊。 “黄公公……” 谷大用的几声招呼,才让黄锦自惶惑中回神:“谷公公你有什么教我?” 谷大用苦笑:“我哪有这本事啊,我的意思是,黄公公你可得赶紧想法子了。说不定这时候,主子那儿已经有弹章到了。” 黄锦也是一脸的苦涩,这突然的变故杀了他个措手不及……就算不是突然而来,以他的能力,也无法破局啊。 “黄公公,您怎么还在这儿,该您进去伺候主子了。”这时,见一个小太监又匆匆过来,远远站定了招呼黄锦。 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时间已到。 黄锦只能勉强压下心事,调整心态,赶忙过去,准备伺候皇帝。 进入殿内,就见嘉靖正在批阅奏疏,看他蹙眉凝思的样子,显然这奏疏不是太合他心意。 以往见这个,黄锦也不会太放心上,有时还会说几句笑话让逗嘉靖一笑,但现在,他只觉着这奏疏就是在弹劾自己儿子,顿时就更紧张了。 倒是李芳,和他打了个眼色,又冲皇帝跪拜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见此,黄锦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就站在侧边,随时等着嘉靖召唤。 果然,片刻后,嘉靖就开了口:“黄锦……” “主子。” “你说一个人得多遭人嫌弃,才会被满朝弹劾啊?” “奴……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评……” “那就换个说法,你觉着你儿子黄鸣是个什么样的人?”嘉靖这时已把头抬起,看向了他。 这算是彻底把事情挑明了,黄锦愈发的惶恐,身子一软,便跪了下去:“回主子,奴婢对这个儿子所知其实真不多,但有一点却是知道的。” “哦?是什么?” “就是他对主子从来都是一片忠心。” “你的意思是,他在地方上做的事情都是为了朕好,倒是那些弹劾他的臣子们,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忠心?” 黄锦不敢再回话了,只能是不住磕头,不一会儿,额头见血。 看着他这副狼狈可怜的样子,嘉靖又是一声叹息:“你也不必如此,起来回话吧。” 黄锦犹豫了一下,还是有些吃力地起身:“主……主子,黄鸣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许多大人一起弹劾?” “岂止是弹劾啊,分明就是恨不得要他性命,群起而攻之了。”嘉靖冷笑,“之前他们对张璁……现在该叫他张孚敬了……都没有这般齐心痛恨啊。所以这回你儿子是真触碰到他们的逆鳞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十二章 让他去南京吧 黄锦愣了愣,此刻脑子却是转得前所未有的快。 自己已经从谷大用那儿知道此事因由了,那现在是该直接表示出来,还是装作不知,询问皇帝呢? 这一点看似不重要,但其实却很有考究,甚至可能关系到自己和儿子的前程,乃至性命! 几乎是在弹指间,黄锦已经有了决断,自己是黄鸣的父亲不假,可更是皇上的奴婢,什么事都不能瞒着他! “主子,您可得为鸣儿他做主啊。他也是好心,想着为主子分忧,为朝廷税赋出把子力,才会……才会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清丈田亩之事,才会被那么多朝中大人们弹劾攻讦啊…… “主子,鸣儿他是忠于主子的,他可是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 激动,惶恐之下,黄锦都顾不上仪容了,居然就在嘉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喊冤,好不狼狈。 嘉靖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苦笑摇头:“好了,就别嚎了……朕当然知道他是一片忠心,是为了朝廷,为了朕才去干这些事的。朕也知道你对朕也是一片忠心,所以没有在此事上瞒着朕……” 赌对了! 黄锦心头一定,又道:“那主子可能保住鸣儿么?” “朕若不想保他,就不会跟你说这些了。他是朕极其看好的臣子,虽然年纪不大,但能力出众,而且还如此忠心……” 嘉靖如此说来,让黄锦心下更定,他当即再度磕头,砰砰作响:“奴婢代我儿叩谢主子隆恩……” “你别忙着磕头,朕的话还没说完呢。”嘉靖突然打断他道。 “啊?”黄锦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自己主子。 “你可知道这次他招了多大的祸,引了多少人对他发动攻讦?不光是浙江那边的官员,也不光是籍贯就在浙江的在朝之臣,还有许多其他官员,科道、户部……就连兵部,都有人上奏,说他此番在那什么诸暨县里干下的就是要乱了地方,引起民变的举措! “许多人都在说他是在误国误民,是在想做我大明的王安石,你知道这些话的份量么?” 黄锦都惊呆了,他知道这次情况很不妙,可也没想到局势会如此危险。 按此说法,怕是自己儿子真成满朝公敌了,过街老鼠都不过如此。 显然,不是一个他的出身能解释的,更关键的还在于他清丈田亩的做法确实触及到了所有士绅阶层的底线。 嘉靖看着他又道:“朕知道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却操之过急了。他以为自己在诸暨县中已无对手,所以就能任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却不想想,有些事情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一旦触碰了,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清丈当地田亩,这固然只是一件小事,可要是真让他查出地方士绅藏匿了多少田亩,并将之公之于众,那影响可就大了。 “天下官吏士绅这些年来都藏了多少土地,真以为朝廷不知,朕不知么?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只要他们不做太过分了,只要多半土地还能把粮食缴纳上来,那就睁只眼闭只眼。 “可他这次却偏偏去把这个盖子给挑开了,有了这一县打样,那接下来绍兴府其他县查不查,浙江各府查不查?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各地田亩是不是也要都清查一遍? “还有,土地是如此,那人口呢?那些被隐藏起来的家奴人口,真道朝廷不知道,查不到么?这些东西一旦真查了,这天下就乱了。 “所以,朕也觉着有些事情能干,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做的!” 嘉靖今日也算是够意思了,把其中的轻重原委尽数道出。 然后再看黄锦,整张脸都已经吓得煞白,冷汗不住流淌,身子跟打摆子似的颤抖不休。 本以为被人指作大明王安石已经足够严重了——王安石自新政失败后,就一直都是各朝批判的存在,是为奸佞中罪过最大的那一类——可没想到,眼下的情况更为严重。 可以说自己儿子这一回,是真把整个官僚士绅阶层都给得罪了,所以才会引得满朝攻讦。 “你知道他是忠的,朕知道他是好心为国,但这都没有用。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现在的他已是所有人的敌人。” 嘉靖目光深沉,带着浓浓的无奈:“所以朕虽然要保他,却也不可能再让他继续在地方任职,更不可能把带调回京城……” 黄锦心下一叹,这么看来,自己儿子的仕途是要走到头了。 真没想到啊,他好不容易才靠着贡试进入官场,这才区区半年时间,居然就要被夺走一切,重新变回白身了。 而且这一回他再变回白身怕是连京城都来不了了,毕竟他已举朝皆敌,再回来北京,可太危险。 不料嘉靖却把话锋一转:“让他去南京吧。去当个那边的小官,也没什么差事,也不惹人注意,如此过个几年,等大家把这次的事情都遗忘了,朕再调他回朝……” 黄锦又是一怔,然后便满是激动地再度叩首:“奴婢代黄鸣叩谢陛下隆恩!” 他确实充满了感恩,这一安排就意味着黄鸣的官职依然被保住了,那将来就还有希望! 不得不说,此时的嘉靖还是颇有人情味的,只要是帮过自己的人,他还是愿意出手照拂。 不管是张璁,还是黄鸣,只要在大礼议一事上出过力,率先站出来的臣子,他都不会随便放弃。 当然,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真让他不管一切地去保黄鸣,甚至是支持黄鸣,那是想都不用想。 在经历了大礼议的纷争后,嘉靖已经知道了朝中臣子势力有多大,继嗣继统之争其实与他们的切身利益并不紧密,都让自己如此辛苦,更别提与他们密切相关的土地之事了。 现在只能是把黄鸣调走,摆出今后不再用他的架势,才能平息朝中群臣的反对声浪。 至于这个黄鸣将来到底会不会再启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他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十三章 只是小县一小官 八月十五中秋节,诸暨县衙,二堂,县丞公房。 吏部的调令赶在这个节日送到黄鸣面前,正式把他从这个小县的八品县丞调往南京,任南京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正七品的官阶,如此看来自然要比八品的县丞高上两级,也算是高升了。 可是,这却意味着黄鸣将被彻底打入冷衙门中,再望不见任何升迁的机会。 大明自太宗永乐朝迁都北京后,依然在原来的都城南京留了一整套的朝廷班子,从六部到都察院,再到其他相关衙门,可以说是彻底进行了复刻。 但这却只得其形,连半分朝廷真正该有的权力都未曾赋予南京城里的数百所谓的朝廷高官。毕竟北京才是大明朝廷的绝对中心,又怎可能分出个南京政权来徒增麻烦呢? 也就只有南京兵部尚书还有着一定的节制南方军务的职权,其他各衙门的各级官员,在那儿就是个摆设,干领一份俸禄罢了。 黄鸣被调任的刑部主事,自然也是同样道理。 而且,别人或许还有机会离开南京,但就目前他被群起攻之,朝廷在他清丈田亩后不出一月就对他下手的效率来看,恐怕这一去,就再不可能出得来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黄鸣并没有因此感到愤怒,他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容,有些自嘲,又有些无奈。 打从做出清丈田亩的决定开始,他就知道有可能遭遇这样的打击,唯一没想到的,只有朝廷的反应竟如此之快,连让他把事情办成的时间都不给。 而且早在接到这一份调令前几日,他就已经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急信,是父亲黄锦用锦衣卫的渠道送来。 上边除了告诉他这一结果外,倒也没有过分的责怪,只让他接下来在南京好生歇养体悟,有朝一日,陛下还是会用他的,让他耐心等待…… 但黄鸣却不认为这将成事实——因为他深知这一段是朝中官员晋升的风口,等时机过去,自己这样出身的人可就没什么机会了。 何况若不早走这一步,等到严嵩徐阶这样的人精官僚一个个走上台面,自己还凭什么与之竞争呢? 所以此番之败走南京,或许就意味着自己将正式退出未来竞争的序列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挖空心思,用尽手段地想着和嘉靖朝中期开始的那批政客天才们斗了,至少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想明白这一切后,黄鸣脸上的笑容又松快了些,然后郑重其事地将这份调令收起,说道:“下官黄鸣谨遵吏部之命,今日我就会交出一切职权,准备去往南京。” 在他面前,那个前来送信的吏部之人听他如此表态后,也明显松了口气,当即笑道:“那小的这就回京禀报,还望黄大人将来高升,早日入阁。” 说了句不知算不算讽刺的吉祥话后,这位不再逗留,转身便走。然后外间那些闻讯聚集着的下属们便呼啦进入公房,巴巴望着黄鸣:“县丞……” 黄鸣笑着冲他们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公文:“你们叫错了,从现在开始,我已是南京刑部的主事。” “大人,您真打算就这么走了,不管咱们诸暨县的事情了?”郦明冬有些不甘地问道。 “我的想法已经无关紧要,这是朝廷的意思,我不过是小县城中一个小官而已,又哪做得了主呢?” “可您之前为咱们做了那么多,我们诸暨县才刚有起色啊……” “是啊大人,这次清丈田亩,已经多了不下两千亩良田,若再下去只会更多,咱们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一旦黄鸣这个做主的县丞一走,府衙那边必然会派人前来收拾局面,到时之前的一切政令自然再也不会继续了。 黄鸣笑了下:“他们正是为了阻止我继续清丈田亩,才会迫不及待地把我调去南京,我就算不想走也不成了。 “上头可是写得明白,接令之后,即刻启程,不得迁延。就连交接手上差事这一官场规矩都被他们直接跳过,这是在赶我走啊。 “而且,这次一定有很多人在盯着我,只要我没有严格遵照吏部之令行事,他们就会再度弹劾,恐怕到时我连这南京的官都做不了了。 “各位,我知道这次未能把事情办好,让你们失望了,但这就是天意……自古天意高难问,我等只是小人物,是永远也无法与天斗的。” 说到这儿,黄鸣起身,郑重冲面前众人深深施礼。 郦明冬、钱四、王二、赵文尘……这些或本在县衙,或之后才被他招入衙门一起共事的下属,此时都有些愣怔,随后才又迅速反应过来,纷纷便要下拜还礼。 却被黄鸣出言阻拦:“你们不必如此,这一礼是你们该受的。这既是我对你们的致歉,也是对你们的一个拜托。 “我已不可能再为诸暨县做什么了,只望各位今后不要忘了这次咱们为民做事时的心中所想,有机会了,就再为乡亲们做点什么吧……我,就此告别了!” 说完,又是一礼,然后不顾他们眼神的挽留,黄鸣毫不犹豫就迈步走出了公房,走出了县衙。 然后,他就看到,县衙外的长街上,无数百姓正扶老携幼地聚集在那儿,还有更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而来,几乎把衙前街这一片区域都给封堵住了。 这般景象把黄鸣都给惊住了,片刻才回神,苦笑,心中有很有些感动。 “黄大人,您可不能走啊……” “大人,您是我们县的青天大老爷,为我们除掉了作恶多端的郦家,还给大家安排了田地,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留下来……” “大人,要是朝廷不公,我们就一起去杭州,去南京为您喊冤,只要您不走,带着大家……” 百姓们是朴素的,他们的眼睛更是雪亮,哪个官是真心为民,他们都看得出来。 当黄鸣这样一个多少年都碰不上的好官因此要离开时,全城百姓都赶来挽留,声势之大,前所未有。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间自有真情在 轻轻的黄鸣走了,正如他轻轻的来。 他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两银子,只带走了满城的民心…… 虽然满城百姓都出动挽留,许多人更是因此哭求。 但事实终究无法改变,黄鸣也无法因为他们的挽留就去违背朝廷的意志。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好生宽慰这些人,然后又拿出了刚才的说辞,告诉他们,要是自己不走,下场只会更坏。 话说到这个份上,淳朴善良的百姓到底不再强留,他们希望黄大人能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但也不希望黄大人因此真招来大祸。 所以最终,黄鸣在众人的依依不舍的送别中,步行出了这座小县城,让他们送着自己过了长亭,天色都黑下来后,才再度劝说着,把数以千计的百姓给劝回城去。 到了此时,便和来时没有两样了。 当初来诸暨上任时是只有黄鸣、戚长风、羽墨和黄通黄达五人,现在去南京,也是一样的五人。 不过与来时五人满怀踌躇不同,去时的五人就显得格外沉闷了。 不光是满城百姓和衙门里的官吏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那四人也一样。 明明自家少爷一心为民,除恶破奸,怎么到最后,朝廷反而明升暗降,把他直接放逐到了南京去呢? 他们为黄鸣感到不值,也深感不忿。 “怎么,大家一直都无精打采的,可得打起精神来,专心赶路啊!” 黄鸣在走出一程后,终于调整了心态,笑着道:“无非就是遇到了点挫折而已,身在官场,哪有永远一帆风顺的?” “可是少爷,我就是觉着朝廷不公。那些在地方上尸位素餐,甚至与大户豪门勾结鱼肉百姓的家伙就能一路升官,可到了您这儿就……”羽墨终于是忍不住了,愤愤说道。 黄鸣看了他一眼:“你有长进啊,还知道尸位素餐了……其实我也升官了啊,而且要比他们升得更快,半年时间,就从八品升到七品了。” “您这哪叫升官啊,真当我什么都不懂么?”羽墨不满皱眉,“他们分明就是把您打进冷宫了。” “哈哈,冷宫不冷宫,也得看人。说不定我在南京这冷宫衙门,就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呢!”黄鸣又大笑道,看着依然乐观。 但作为他的身边人,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强颜欢笑。 本来羽墨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一旁的黄达拉了下袖子给制止了。 少爷已经很不容易,又何必非要让他更加的不好受呢? “咱们快些赶路吧,天要黑了,这边离着下一个驿站可还有好些路呢。”戚长风这时又开口道,彻底打断了这番对话。 “对,咱们快些赶路,尽早到南京。长风,到了那边后,我想你也可以离开了。” “公子,你这是要赶我走?”戚长风顿时一惊,转头望来。 黄鸣摇头:“不是赶你走,而是不想再拖累于你。就目前来看,短时间里我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同样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既如此,又何必让你继续跟着我一块儿蹉跎呢? “你是有大本事的,不如就再去投军。这回我会去信京城,无论是我爹那儿,还是徐家,甚至那些京城里的贵人,我都有些关系。只要他们哪个愿意帮你一把,别的不敢说,一个实缺把总肯定能给你定下来。” 黄鸣说的是实话,他也有把握,毕竟现在自己与这些人的交情还是有些留存的。 戚长风则呆了呆,随后哈哈笑了起来:“黄公子,你把我戚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趋炎附势,只能共富贵的无耻小人么?” “你这话说的,我并不是这样看你,而是真心想让你有个好前程。” “我知道,公子你待我以诚,我如何看不出来?但我要说的是,这些日子追随在您身边,我经历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 “这世道多的是蝇营狗苟之辈,只为那眼前一点利益,有太多人可以放弃一切底线。当官的如此,商人如此,就连我们边军之中,也多是这般人。 “我也想明白了,其实我这样性子的人,根本就不适合与他们为伍,到头来最好的结果无非就是如之前般丢了差事,更坏的结果,就是被他们害死……我虽不敢称自己是什么英雄,但也不想学那岳武穆,最终落得个凄惨收场!” 黄鸣眨眨眼,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就听戚长风道:“如果公子你在朝为官,我有你护着,或许真能在边关为国建功,搏个封妻荫子。但现在,没了你,我又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呢? “所以公子我想明白了,只要公子你不嫌弃我直鲁,武艺也就那样,我会一直追随你左右,不敢背离!” 这番话说得极其坚决,斩钉截铁。 让黄鸣几人都为之感动,动容。 片刻后,他才呼出一口气来:“长风,你能这样说,我很是感动。既然你已拿定了主意跟随在我左右,我自然不会再勉强你。那从今往后,你我便一同奋发,就算真什么都做不了,好歹也要对得起我们自己。” “是,戚长风今日就可对天立誓,从此追随黄鸣黄公子左右,刀山火海,绝不变心,有违此誓,五雷诛灭!”戚长风随即便抬手起誓,郑重无比。 黄鸣叹了口气:“倒也不必如此。”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正所谓逆途见人心啊,戚长风的选择,以及之前县城里的送别,让他终于确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这让他迅速振作,然后开口道:“既如此,长风,你为我们打个前站,先走一步去前边的驿站,如何?” “那公子你的安全?” “我都这样了,难道还会有人对我不利?”黄鸣一笑,“去吧,让他们准备好热水和上好的酒菜。” “是,那我先走一步!”戚长风当即一拍胯下骏马,随之便急冲而出。 就此,四人则继续向前,却在走了没几里地后,前方嗖的一声,一支羽箭飞来,正插在了黄鸣的马前。 然后一阵呼哨,数十上百人汹涌着从官道两边的矮岭间奔出,迅速就把黄鸣一行给围了起来。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十五章 你不要误会(上) 黄鸣有些后悔了。 自己还是过于大意,忘了之前多方树敌。 虽说随着自己被明升暗降调往南京,官场上已经没人会出手,虽说白莲教在浙江的势力也随着之前荧惑落网而被迅速连根拔起,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没有敌人了。 比如眼前这些一看就知道是绿林道上强人的家伙们,这些人可不会因为自己已要离开官场就会放过自己的。他们反而会因此更加无所顾忌…… “姓黄的,我们可算是等到了你了,今日就要杀了你,替云中飞当家的报仇雪恨!”为首一人高声喝道。 果然是他们! 黄鸣叹了口气,被他忽略掉的,就是以云中飞为首的飞鹰盗一伙余孽了。 当日在把这一干进犯县城的盗匪通通一网打尽后,黄鸣也派出过人马上山,想要将留守在山寨里的残余人等也尽数拿下。 可结果人去时,却发现寨子早空了。 也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反正其他飞鹰盗的人皆已不在,让官军扑了个空。 只是当时黄鸣也没太把这些漏网之鱼当回事,没了头领的他们,还能在浙江境内搅起什么事来? 却不想他们居然没有树倒猢狲散,居然还和浙江绿林其他人联合,靠着云中飞几年来闯下的名头,又拉起了一支复仇的人马来。 不过他们的实力已没法和之前的飞鹰盗比了,更不可能再对县城下手,只能是在附近剪径抢掠,看看有没有机会。 而机会居然真就出现了。 他们在县城里布下的耳目传回消息,他们最大的敌人黄鸣竟因为得罪了朝廷里的人而被赶出县城,狼狈去往南京。 这自然让他们精神大振,随即一面调动人手沿途设伏,一面又派人暗中跟踪,终于到此处,围住了黄鸣四人。 看着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家伙,黄鸣更后悔的是之前居然让戚长风先行一步打前站。若有他在,自己这边还有一战之力,现在嘛…… “少爷,你和达叔和通叔先走,不用管我……”身后,羽墨突然低声说道,语气决然。 四人三马一车,真要突围,三骑快马或有把握,但羽墨所在的马车就没有半点机会了。 不等黄通黄达开口,黄鸣已断然拒绝:“咱们是一家人,我一个人也不会抛下的。放心,他们没有杀意,不然刚才那一箭偷袭,至少能杀我们一人。” 说着,不等羽墨他们回应,他已策马上迎,一副不把这些盗匪放在眼里的模样:“你们由谁做主?可否出来一谈?” 边说,黄鸣目光已从跟前众多盗匪的身上快速掠过,并计算着双方距离,和自己突然出击得手的概率。 他已经打定主意冒险一搏了,只要突袭得手,拿下那为首之人,便有了筹码可以离开。 “我就是了!”一名汉子咧嘴笑着应道,却并没有随之上前,反而有些提防地往人群深处退了两步。 然后另两边,也有两人分别说道:“老子也是领头的。” “还有我!我们是多路好汉联合在一起要为云中飞当家的讨个公道……” 黄鸣心下叹息,看来对方也深谙自保之道,完全不给自己机会啊。 他只得继续道:“那你们划下道来吧,怎么讨这公道?” “给你三个选择。”一人盯着他道,“第一,就是你回去,想法把云中飞当家的,还有飞鹰团众多兄弟都放出来,那事情就过去了。” “这不可能。”黄鸣即刻摇头,“别说他们早被押往杭州,就算还在诸暨县大牢里,我现在也没这个资格放人了。” “那就只能选第二或第三个了。你要么拿自己,还有你这几个随从抵命,要么,就拿钱出来赔罪。” “你们要多少?”黄鸣心下略安,就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还是为了抢劫钱财。 那人倒也干脆,立刻就举起了一只手,张开五指:“五万两银子!” 这确实是一笔大数目,但对黄鸣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可以,银票要不,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 “银票不要,我们只要现银。”他们是盗匪,怎么可能拿了银票,然后跑去某个大城提银子呢? 那不是自投罗网么? “可我随身带不了这许多银子啊,现在这儿也就千把两。” “那就请你黄大人这就派人去把银子提来,至于你和其他人,跟我们走。等银子到了,再放你离开。” 黄鸣看着他们,心里快速做起了盘算,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们是既想要银子,也想要自己的命。 命,自然是为了替云中飞报仇,是飞鹰盗残余的意思,而银子,则是剩下那些人所想要的。 说到底,能驱使这些盗匪联合的,绝不可能是什么道义交情,只会是银子! “你们是让我把自己的命交给你们,然后还去弄来银子送你们手上?”在见到他们下意识点头后,他却把头用力一摇:“那不可能!” “你……” “你们那点如意算盘我怎会看不出来?恐怕是命也要,银子也想拿吧?既如此,那还不如做过一场,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有什么本事抓我!” 黄鸣说着,已抽出腰刀,豪气顿生。 这几日,他深感憋屈,此时还真想杀上一场,纾解心中烦闷呢。 “那你可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些盗匪也够果断,即刻呼喝着,便要压上来,几个弓手更是迅速弯弓搭箭,直瞄过来。 虽然也就那么十几二十张弓,但威胁却十足,让黄鸣都必须把一多半的心神落到这几人身上。 但此时,他也顾不上更多了,当即一踢马腹:“上!” 话落,人已催马急冲向前,而左右的黄通和黄达也毫不犹豫,紧随其后,拔刀在手,猛然冲上。 “杀!”那些个盗匪顿时暴喝连连,也随之迎头冲来,就要正面杀翻黄鸣三人。 转眼间,双方已碰到一处。 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梆子响,又一阵杀声自侧方响起,当先就是数十利箭,直接飞来,便把那二十来名弓手一股脑全给射翻了。 而随着箭矢一起冲出的,是一个骑了匹胭脂马,一手鞭子,一手钢刀的飒爽女子——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十六章 你不要误会(中) 黄鸣全没想到竟会杀出救兵来。 但他也就那么一怔,便已催马加速,杀向前方明显已有些慌乱的一众盗匪。 这些人是真个乱了。 本以为是手到擒来的一场伏击,可谁想到头来反是自己成了被伏击的目标了。 而且,他们本就是由多股人马拼凑而成,若占据优势还能通力合作,可一旦陷入劣势,那就是一盘散沙。 尤其是看到黄鸣三骑凶狠冲杀过来,他们更是心怯,头前那十多人竟迅速躲让,使得黄鸣不受任何阻碍的就已杀进阵中。 刀起处,就朝着刚才报过自己就是队伍首领的脖子狠斩下去。 那人连忙后撤举刀抵挡,可却在当的一声之下,被黄鸣挟势冲杀的劈斩给打得倒飞出去。 骑兵冲击步兵,本来就占着极大的优势,更别提此时双方在气势上也出现了扭转,自然更非黄鸣这一刀之敌了。 一刀把目标劈飞后,黄鸣并没有就此停手或转变目标,而是在一扯缰绳后,再度控马前冲,追着那人又往敌人阵中杀去。 “快,挡住他!”那人见状更是慌了神,大声叫喊着,让自己手下上前阻敌。 那些手下这才有些回神,纷纷怒吼着,挥舞起各种兵器,就朝着黄鸣扑杀过来。他们特意矮下身形,拿兵器直朝着黄鸣胯下的骏马身上招呼,只要把人从马背上打下来,自然就成了一多半了。 但黄鸣岂会中他们的招,此时一手持刀,一手猛扯缰绳的同时,双腿也是用力一夹,使得骏马当即希律律的一声嘶鸣,然后后蹄用力一个蹬踏,便高高跃起。 居然真就从那十多个家伙的头顶一跃而过。 等他们错愕地确认面前已无目标时,重新落地的马儿已再度朝着狼狈起身的目标急冲过去。 双方相距本就不远,只眨眼间,黄鸣已再度杀到他跟前,手中刀又是一个下劈,唬得对方再度举刀横架。虽然力道上差距不小,但为了保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只要架住这一刀,就会有兄弟围上来,足以让他从黄鸣的追杀中摆脱出来了。 可这回的战斗却出乎他的意料,横刀上架,竟是架了个空。 而黄鸣手中刀早已由下劈改作斜斩,看准了对方出手的破绽,破开对方的防线,只一刀就已劈在了那人的肩头,更是顺势往下拖去。 “啊——” 惨叫声里,鲜血迸溅。 而他整个人,也在这一刀之下,斜斜的被破成了两半。 这一刀着实狠辣,一下就震慑全场,周围那些盗匪本来都要围杀过来,现在的动作都为之一顿,全都面露惊慌,不敢与黄鸣交锋了。 什么叫乌合之众? 就是在面对真正的强敌时,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恐惧拉跨,人数再多,也无力反抗。 眼下黄鸣四周的盗匪,就显然是乌合之众,他们人虽多,看似还包围了他,可竟无一人敢趁机杀上。 不,不是没有。 因为就在所有人都被定住的瞬间,一声暴喝突然自侧前方响起,然后是剧烈的破空之声,一根粗长的铁棍,已被个矮小敦实的汉子舞得呜呜作响,几乎是贴地砸向黄鸣坐骑的四蹄。 这时黄鸣刚一招杀敌,人马都是新力未生旧力去尽的当口,甚至都不及做出闪避。 见此,背后的黄通黄达都大为惊慌,怒吼着策骑想要赶来救援。但奈何,他们与黄鸣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中间还有不少盗匪与之搏杀,一时竟赶不及过来。 黄鸣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安,只能是双脚连忙从马镫里脱出,便要纵身离开坐骑。 虽然没了马匹会让他很是不利,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上更多了。 就在这一棍要扫中骏马的当口,呼的一声又自侧方袭来,一条黑影以比那棍子扫来的速度更快,先一步落到棍头上。 啪的一声,那黑影便如灵蛇般缠绕棍身,再是用力一卷一提,竟让那大力袭来的一棍突兀的一顿,然后棍身往上就是一翘。 这还不算,在那黑影的最后,一人一马已继续奔来。 不等那家伙摆脱黑影缠绕,雪亮的钢刀已自划破黑色的夜空,斩在了他的肩膊之上,将之斩得惨叫扑倒,那手中的棍子更是当啷一下,掉落于地。 黄鸣的反应何其迅速,见状也不带丝毫犹豫的,双脚已再度回到马镫,同时控着骏马一个旋身,在拉扯缰绳后,让马儿的两只大大的蹄子猛然抬起,又重重砸落下去。 噗哧两声,两只马蹄已狠狠践踏在了那倒地的汉子的身上,让他本来还要持续的惨叫瞬间切断。 此人胸骨被马蹄硬生生踩断,直接就将心脏都给刺穿,当场暴毙。 这一狠辣的出手,更是吓得周围众人面如土色,再无人敢上来,许多人索性在惊叫声里,掉头就跑。 此时的黄鸣在这些盗匪眼中,那就是比虎狼恶魔更加可怕的存在,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存在。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而随着对方军心彻底崩溃,侧方黑暗处不断涌杀出来的另一路人马也完成了对他们的冲击和截杀。 一时间,杀声不断,惨叫不止,却完全是一面倒的屠戮,这些由飞鹰盗残余组织起来的复仇者们,瞬间就成了砧板上的鸡鸭。 黄鸣这时才终于看向身前不远处,那个一手鞭子,一手钢刀的飒爽身影。 虽然四周乱哄哄,虽然还是黑夜,他却已经认出对方身份了:“沈姑娘……你怎么来了这儿?今日可真多亏有你们,不然我可就麻烦了。” 沈蓉先是冲他展颜一笑,但旋即又俏脸一红,强自道:“你不要误会,我们是发现有道上好几股势力突然集结朝着这边来,所以才特意赶来看个究竟的!” “哦?”黄鸣若有所思的一笑,然后又用力一点头:“我当然是相信你的说法的。” 这话就有几分调笑的意思了,让沈蓉脸更红,也更急了些:“你……你别乱想,我是说真的,我真的……” ------------ 第三卷小县与小官 第一百十七章 你不要误会(下) 要不是双方关系和眼下的环境真不合适,沈蓉都有心拿鞭子抽这个可恶的家伙一顿了。 自己都说让他不要误会了,可他怎么就一副认定了然的样子呢? 好在,周围的情况到底没有让沈蓉尴尬太久,伴随着阵阵惨叫和“扯呼”的喊叫,一干盗匪不是倒地,就是逃窜入黑暗之中。反正用不了多久,这百多盗匪是被彻底肃清,然后黄通黄达,以及随沈蓉而来的几十名汉子也凑了过来。 当先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到近前,先是上下打量了黄鸣一阵,这才抱拳道:“杭州青竹帮沈观见过黄县丞!” 黄鸣这才正了正神情,也忙在马上欠身还礼:“原来是沈帮主,久仰大名!” 这倒不完全是客气话,他作为浙江当地的官员,对本地一些头脸人物,江湖豪杰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 青竹帮在浙江的势力并不算太大,人数也就在三五百左右,但也是在各级官府中挂了号的存在。 只因为他们帮众素来慷慨任侠,在民间口碑甚好,影响不小。 尤其是这位年轻的帮主,不但武艺出众,而且深有谋略,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 “多谢沈帮主出手搭救,不然我们几个可真不知该如何自保了。”黄鸣又再度称谢。 沈观哈哈一笑,摆手道:“黄大人客气了,你是好官,一心为民,我等自当保你平安。更何况,这还是我妹子的意思……”说着,他又瞟了沈蓉一眼。 这让后者的俏脸更红,忍不住埋怨道:“哥,你乱说什么呢?” “我哪有乱说?不是你回来老说他黄县丞有多了不起,不但在嘉善县为民锄奸,到了诸暨县也不忘和那些地方豪强争斗?” “哥……你别说了……”沈蓉急得都要扑过去捂自己哥哥的嘴了,黄鸣则在一旁一阵吃惊。 她居然一直都在关注自己么? 连自己在诸暨县丞任上的一些事情,都看在眼中? “好好好,我不说便是。”沈观这才正经了些,又看向黄鸣:“黄县丞之前的所作所为确实叫我等深感佩服。说实在的,我在杭州也见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不下百数,可没有一人能有你这等胸襟,敢于为了正义与百姓而和地方豪强,和那士绅阶层斗到底。” “沈帮主谬赞了,在下只觉汗颜啊。虽然斗倒了郦家,可最终我还不是一败涂地,现在只能被赶去南京当个闲官。”黄鸣苦笑。 “那是朝廷里奸佞迫害于你,无论事成与不成,黄兄你都让人感到敬佩。” 沈观说着,神色间又带了几分期盼:“我是江湖中人,所以说话直接,还请你不要见怪。这次我带了兄弟过来,一方面确实是为了救你——之前那么多人突然聚集起来,又往诸暨县跑,我就知道他们没安好心,又得知你被调任,就觉着八成是冲你而来。” “原来如此。”黄鸣这才知道对方为何会及时赶到,救了自己,却是那些盗匪自己办事不够周密所致,“不知另一个来意是?” “这另一方面,我想请黄兄你屈尊到我青竹帮任事,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嗯?”黄鸣被这突然的邀请弄得一愣,愕然看着对方。 “我知道如今朝中已不可能再重用黄兄,既如此,你又何必再为这忠奸不辨的朝廷卖命呢? “相比于有着太多牵绊的朝廷,我觉着江湖才是黄兄你一展所长的好去处。我们青竹帮虽然家业不算太大,但到底有些势力,只要你答应入我帮中,就是让我沈观把帮主之位让出来,我都不会有丝毫犹豫!” 好家伙,黄鸣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位沈帮主果然了得,这挖墙角都挖到官府里来了。 但也不得不说他确实够大气,也够坦率,叫人忍不住就生出好感来。 同时,黄鸣又发现,有不少眼睛在盯着自己,都满怀着期待,尤其是跟前的沈蓉,虽然红着脸,可目光却完全锁定了自己。 不得不说,这个提议确实诱人。 既然朝堂已无自己的位置,那索性就弃之而去。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但这个想法也就那么一瞬而已,黄鸣很快就冲对方抱拳:“沈帮主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黄兄你不该是那等愚忠之人啊……” “这不是愚忠的问题,而是我不想害了你们青竹帮。” “此话怎讲?” “我的出身不知沈帮主可知道么?” “知道,你出身确实不高,但我等江湖儿女谁会在意这个?”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这出身低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我这样的人若真入了江湖,朝中很多人怕就无法心安了。到时他们就会琢磨着去对付我,对付青竹帮了。这是我不希望看到的。” 沈观也是个聪明人,一经点拨,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脸上露出遗憾:“原来如此……” “而且我刚刚才和朝中百官为敌,和士绅为敌,这时突然成了江湖人,他们更会觉着我没安好心,届时各方都会找上你们,你们就更麻烦了。” 黄鸣苦笑:“无论是从你们考虑,还是我自身安全考虑,此番去南京,当个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无权无职的闲官,才是我眼下最好的去向。” “我明白了,却是委屈黄兄了。” “没什么委不委屈的,无非是自己选的路,只能走下去。” 话到这个份上,沈观也不好再作勉强,只能冲黄鸣抱拳一礼:“那就今后再说,只望他日咱们能合作一把。” “有机会的。”黄鸣呵呵一笑。 随后,就与这些江湖豪杰告辞,三人策马,和羽墨的一车,再度踏上前往南京的路途。 不料,在他们没走两步后,又有一骑自后赶了上来,到了黄鸣旁边,与他并驾同行,正是依然红了张脸的沈蓉。 黄鸣见状,开口道:“你……” “你不要误会,我是因为想着你们这一路多有凶险,才决定帮人帮到底,送你去南京的。”沈蓉截断了他的话,很是正经地道。 黄鸣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沈姑娘你最是讲义气了,肯定会送我们的。我只是想说,你大哥接下来会怎么安排这些家伙?”他指了指地上那些伤员和尸体。 “自然是把他们交官处理了……”沈蓉先是随口作答,但在看到黄鸣那一脸坏笑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得又想拿去马鞭来抽他。 结果才一动,人已经打马往前冲去,气得她更是恼火:“姓黄的,你别跑……” 转眼间,两人一追一逃,已去得远了,只留黄达他们三人慢慢跟着,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本卷终) ------------ 第一章 弹指二十载 时光如水,岁月匆匆,十数载转瞬即逝,已是嘉靖二十一年的十月。 十多年间,朝堂之上风起云涌,人起人落。 首辅之位来去已换多人,从一开始的杨廷和,到后来的费宏,再到杨一清、张璁……到而今,首辅已轮到了当初谁也想不到的夏言头上。 甚至连之前同在南京任着闲差的严嵩,也靠着与夏言是江西老乡的关系而被调入京城,并在之后短短几年间,正式入阁,成为了大明中枢真正当家作主之人。 倒是黄鸣,这个十数年间,在南京的风云人物,到如今却依旧只是个工部的侍郎。 确实,从官职上来看,十多年来黄鸣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已经从区区的刑部主事,每几年就一个台阶,走到了天下九成以上官员一辈子都走不到的高处,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但是,这工部侍郎前边却还得加上南京二字,那就很不值钱了,这意味着他并没有任何实权,也就说着好听,以及俸禄还算优厚而已。 可对如今的黄鸣来说,这点俸禄真是不够看的。 十多年前,靠着经营十二楼花魁,就让他积攒起了十数万两银子的身家。 而这十多年里,身在江南这块天下间最富庶的地区,以财生财,自然是轻而易举。 靠着让亲信之人在外经商开办商铺,专做绸缎生意,黄鸣的资产已比初入南京时翻了十倍不止。 或许这算不上富甲江南,但放到官场上,尤其是南京官场上,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富户了。 而更叫人感到惊奇的是,黄鸣名下几乎没什么田产,商行店铺的每一文收入也都是干干净净,不像其他官员般,是靠着巧取豪夺才赚取的黑心钱。 更重要的是,他不光能赚钱,还能花钱。 许多江浙地面上生活潦倒的读书人,都没少受黄鸣明里暗里的接济,而每当地方上出了什么灾祸,黄鸣也必然会让人打着商行的名义筹措粮食等物资,至少保证当地百姓不至于冻饿而死。 并在灾情之后,还能购买来大量的种子,帮助百姓们尽快投入到新的劳作生活中去。 所以不管黄鸣在官场上到底名声如何,在民间,他真就是万家生佛般的存在,说他是江南及时雨都不算夸张的。 只是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因为囿于身份,一切只能在暗中而为,还不能抢了当地官府的风头。 当初的被千夫所指,以及这二十来年的冷遇,让黄鸣比之当初更加的稳重内敛,将近四十岁的他,无论行走坐卧,还是待人接物,都已经真正有了上位者的气势与风度。 此时,见他从马车上下来,守在工部门前的两个兵卒立马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还为他迅速打起了雨伞。 虽然天上落下的雨点既密且大,却未能沾湿黄鸣分毫。 黄鸣也只是冲他们微微点头,就步履沉稳地朝着气派不凡的工部衙门内部走去。 这儿毕竟曾经也是朝廷中枢衙门,一切格局规制都和北京的没有两样。 占地数亩的衙门内,重重院落铺陈开去,抄手游廊上更不时有官吏走动,这倒是和南京官衙长久以来带给人的闲散印象多有不同了。 在一般人看来,南京官衙除了兵部之外,几乎都是全无实权,甚至都没什么差事的养老衙门而已。平常时候,别说有官吏如此匆忙走动了,怕是连到衙门的人,都没几个。 但今日的情况显然与往常大不相同,尤其是当黄鸣进入到二堂正厅,一眼望去,就见有二十多个大小官员尽数坐在那儿。 他们一个个都神情肃然,还各自小声议论着什么,直到看见他黄大人迈步而入,这些人才迅速住嘴,然后恭敬地起身行礼:“见过黄侍郎。” “诸位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黄鸣冲他们温和一笑,又摆手道,自己则随之走到上方主位,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 直到见他坐定,满堂官员才各自落座,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齐刷刷落到了他的身上,等着他开口。 黄鸣也没有让大家多等,即刻道:“齐尚书因为身体有恙,便将此番大事交给本官。我希望大家不要有所懈怠,毕竟事关江南大局,无数百姓的身家性命。” 众官员立马再度起身,齐齐称是。 南京各衙官员多半都是在此养老的,如今工部的尚书也是一样。 现在有了大事需要工部出手,他不想担责,自然就把包袱甩给了黄鸣这个侍郎,而后者也当仁不让地接了过来。 “自七月开始,江南多地暴雨都不曾断绝,现如今,各条主要江河更是几番告急,此事干系重大,我们都不可轻忽以对。”黄鸣神色肃然,再度吩咐道,“吴淞江、钱塘江、新安江……这些江浙境内的重要干流更是重中之重,所以本官的意思,是即刻派出工部官员,去这些地方现场勘验,以求这些江河堤坝足够牢固。 “如有哪处真出了什么问题,就可以朝廷的名义,让当地官府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住堤坝不破,保住沿河百姓的安全!” 他说着,目光又在这些下属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显然是在等着他们自己请命。 这却让大家一阵纠结,沉默。 今日黄侍郎把大家召集起来,大家都知道是为了应对近来的大雨及之后可能出现的水患。可谁也没想到,他的对策竟如此直接,这份辛苦可不是这些早丧失了进取心的南京养老官员肯干的。 这事情干好了,也没什么好处,他们依然是南京城里无足轻重的小官。可要是干不好,那责任黑锅可就全落他们头上了。 眼见众人没一个肯担下责任的,黄鸣心下一声叹息,有担当的官员还是太少了。 神情倒是依旧平淡:“若各位真有什么难处,也大可直说,本官不会勉强你们,我会另寻法子,不过到时还需要你们帮着认下此事才可。”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总算是松了口气,然后就一个个起身直言自己有什么样的理由不能去那些府县河边,比如说自己年纪大的,还有说自己有病在身的,反正就是各种似是而非的理由。 对此,黄鸣也不在意,只说让他们在自己签发的委派工部属员去各地江河上巡查勘验堤坝文书上签字便可。 大家自然不敢再在此事上拒绝黄侍郎,也就纷纷答应,当堂签署了自己的姓名。 而在把他们都打发走后,黄鸣便又转去了另一边的偏厅,在那儿,又一批人已久候多时,不过他们的年纪都不大,精气神什么的,也比之前的一众工部官员要足太多了,全都显得干劲十足。 ------------ 第二章 变与不变 直忙到天完全黑下,黄鸣才重新回到家中。 这是一座气派不凡的巨大府邸,甚至占地还在工部衙门之上,足有十七八亩之广。 其中的亭台楼阁,美轮美奂,奴仆人等也过两百之数。 每当乘车沿着砖石砌成的道路往宅子深处去,而看到两边不时有婢女仆人朝自己行礼时,黄鸣心中都难免感慨。 这些年来,自己终究是被这时代改变了太多。 当初那个随意简朴的自己,早已被喜欢排场和铺张的黄大人所取代了。 但这又是没法子的事情,一个人一旦身份地位有了改变,那许多东西也会随之而变。 所谓的艰苦朴素的作风不过是小节而已,只要自己内心还坚守着真正的道义,那让自己过得好一些,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 “老爷回来啦!” 一名管事见到黄鸣车驾后,也赶紧一边叫着,一边上前,同样为他撑起雨伞,不让老爷被雨水淋到。 同时前方厅堂门前,三名模样美艳,仪态出众的妇人也都在几个婢女的陪同下迎了出来。 这三个妇人正是黄鸣十多年来所娶进家门的三个妻妾了,自然就是当初在京城时就产生了浓厚感情的徐允之和郑梓妍,以及到江南后有了感情的沈蓉。 正如他不再抗拒豪门大宅和婢仆上百,黄鸣也并不认为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取上一妻两妾有什么问题。 何况三女对此也并无异议,三人之间姐妹情深,并没有像后世某些狗血故事里所写的那般,出现宅斗之类的事情。 “老爷今日可比以往回来的迟了不少,可是那事有些难办?”徐允之一边上前,很自然地替丈夫脱去外边的罩袍,一边关心问道。 两夫妻间动作配合默契,黄鸣只略转了个身,就把宽大厚重的外袍落到妻子手上,然后一边的郑梓妍则跟着上前,把一件更为轻便舒适的锦袍披到了黄鸣身上。 一边默契更换衣裳,黄鸣口中则道:“是啊,许多细节都需要我一一叮嘱,毕竟这次事关重大,而去各地确保江河堤坝安全的人,又都不是真正的工部要员,我还得为我们做些筹谋。” 说到这儿,他又是一声叹息:“那些家伙被发落到南京做个尸位素餐的闲官果然不算屈了他们,恐怕他们除了做几篇八股文章,或是想一下怎么打通上头关节,再回朝堂,就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本以为工部衙门内总能有几个有担当的,现在看来,却是我太高估他们了。” 这话让徐允之也是一叹,作为徐家女子,她又很是聪慧,自然深知这些朝堂上的蝇营狗苟,也很替自己丈夫感到忧心。 倒是那刚把杯茶端过来的沈蓉听了,嘻的一下笑出声来,见大家看向自己,才道:“老爷你不也是南京的官么?就好像是在说你自己一般。” 黄鸣苦笑,这位女侠虽然在嫁给自己后性子收敛了许多,也不再想着要去外头行侠仗义,一心在家相夫教子,但有时候的脑回路,还是与众不同啊。 “所以要我说,老爷才不该总被留在南京,他可比这儿的官员,甚至是京城里的多半官员都厉害得多了。”郑梓妍赶紧出言帮着化解尴尬,总算是让黄鸣轻轻一笑:“罢了,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咱们就不在家里细说了。” “对了,”这时他又看了看厅中,“道儿和心儿怎不在?” 三个妻子已经为黄鸣生下四子二女,其中两个女儿还小,一直都在后院由奶妈照看着。 长子黄守正和由徐允之所生的嫡子黄守山则在几年前就被送去了北京,入国子监就学。 这既是朝廷的恩荫,也是黄鸣作为儿子对黄锦的孝心,让两个孙儿在父亲跟前尽孝,让已年届五旬的黄锦能在出宫时有个陪伴。 而三子黄守道和幼子黄守心便留在他们身边,由黄鸣自己教导,虽十五六岁正是年轻气盛时,倒也颇为知礼。 可今日他们居然都不在家中,倒让黄鸣略感奇怪。 听他问起,徐允之这个当母亲便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还不是老爷你前些日子当了他们的面说了不少关于河堤的事情,他们就记在心上了。 “然后今日一早,居然不跟我们提一句,便偷偷去城外,说是要帮着官府查验堤坝,以防有什么疏漏。你说这大雨连绵的,要是受冻病了可如何是好?” 同样是母亲的沈蓉倒是不以为然,大咧咧道:“这也挺好,两个小家伙平日里就欠缺了历练,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们也经历些事情。姐姐,不是还有羽墨和长风一起跟去么,肯定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黄鸣这时也笑了:“他们能有这份心,就说明咱们平日对他们的教导没有白费!既然他们不在,那我们先用饭,晚上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呢。” 黄鸣没有说谎,用过饭,回到自己书房的他确实还有些事情需要忙碌。 不过并非工部衙门里的差事,南京工部也没那么多事,而是看起了从京城来的一些密信。 这些年来,他人虽未曾回过北京,但那边的情报却总能及时了解。 比如说朝堂上一些重要人员的更迭,再比如说嘉靖的一些言行决策,他总能通过各种渠道进行了解。 今日自然也是一样,信中内容零零散散,却都是京城之人都未必能完全掌握的最近的新情况。 而在这些朝野中事里,黄鸣最在意的,却是一则看似普通的人员更迭——经皇帝确认,已封陶仲文为新一代国师,专门为自己炼丹修道…… “嘉靖已经彻底变了,从当初励精图治,又意为一代圣君的青年皇帝,变成了如今只会玩弄权术,一心想要追求长生仙道的独夫皇帝……之前是邵元杰,现在又是陶仲文,哎…… “而且今年就是壬寅年,那传说中的壬寅宫变也会发生,不知这一回后,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越是这么想着,黄鸣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志向未改,总想着穿越一场有所作为,奈何天不从人愿,多年来只能困在这南京城,几乎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啊。 ------------ 第三章 突变 夜渐深,黄鸣还在书房中,提笔写写画画,把心中所想落于纸上。 他也不知道做这些能有什么用,毕竟身在南京,根本影响不到朝中局势,更清楚在今年的这一场壬寅宫变后,本就已经开始拉跨的嘉靖会进一步堕落,而自己却又无能为力。 但若连这点事情都不去做的话,心中却只会愈发的不安。 所以就写些什么吧,权当是对自己的安慰…… 笃笃的敲门声让黄鸣手上的动作稍稍一顿:“进!” 他知道来的会是谁,现在这个时候会来书房的,并先敲门的,除了今夜不在家中的羽墨,就只有妻子徐允之了。 果然,门开,徐允之端了一个托盘轻声入内。 在把托盘放到桌上,又把一碗金黄色的参汤放到黄鸣手边后,她又绕到了黄鸣身后,双手随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颈处,为他轻轻揉捏起来。 多年夫妻,感情却一如当初,两人间更是默契十足,都不用言语上的交流,一个动作,都能配合上节奏。 黄鸣整个人放松下来,轻靠在椅背上,享受着妻子的服侍,片刻后,才听她道:“你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因为这次的大雨?” “只是一方面,更叫我心烦的是京城。”妻子面前,黄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言不讳。 “那与我们应该也没多大关系吧?” “身在官场,朝中事就是牵一发动全身,尤其是皇上的态度。” 徐允之似懂非懂的嗯了声,然后又问:“需要我和国公那边说说么?” 虽然当初的定国公徐光祚已在嘉靖五年时便去世了,但如今的定国公徐延德和徐允之关系也不错,平日里也有书信往来。 黄鸣却轻轻摇头:“不必,他们也帮不上忙,只会让他们徒增烦恼。” 顿一下,他又一笑:“不想这些事情了,对了,你有没有担心道儿?” 黄守道也是徐允之所生,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徐允之又是一笑:“他既是你的儿子,将来总要为国效力的,现在经历些事情也好。而且还有羽墨和戚大哥他们在旁看着,总不会有错……” “也是,有两个稳重之人看着,心儿和道儿再年轻气盛也不会……” 就在黄鸣夫妻二人这么说着时,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书房前一人已急奔而至,到了门前,才迅速顿住,急声道:“老爷,夫人,出事了,两位少爷把个花太监的干儿子给打伤拿下,又引得许多人也把他们给围了!” “嗯?” 本来都已经端起参汤喝了一口的黄鸣闻言立刻就把碗往桌上一顿,喝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进来说话!” 徐允之的脸色也跟着一变,眉宇间也露出了担忧来。 身为母亲,自然最是关心儿子的安危,但她更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插嘴的时候,便安静地等着丈夫应对。 那管家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和雨水,这才小心进屋,然后才仔细说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来。 原来却是今日黄家二位少爷真跑去城外查看堤坝,还结交了一些同样关心堤坝的本地汉子。 双方之后就在城外的一家小酒家里喝了顿酒,才趁着酒意,又跑去堤上。 结果,在那儿就碰上了有一群人鬼鬼祟祟扛着铁锹之类的工具,似乎是打算打开河堤。 被当场发现的这些人赶紧就想逃跑,却被黄家两位少爷带人四下围捕,最终尽数落网,然后就是好一通的逼问。 结果就从这些人的口中问出了这一切竟是南京城里的镇守太监花祥的干儿子花长容让他们去挖开的河堤。 这自然就激怒了所有一心保卫河堤的少年与汉子们,于是他们立刻就按那些人所指的方向,杀向了城中一座名叫暖玉楼的青楼。 打进楼内,把正与几个狐朋狗友一起喝花酒的花长容个狠狠教训了一顿,然后还想把人直接扭送去衙门。 只是这般做法毕竟拖延了些时候,花长容有亲信看着不妙跑出去,搬了救兵,正是守备太监花祥,并由其出面,带了一队官兵,就把人给围了。 要不是有戚长风在,再加上几个本地豪杰也自不弱,又有暖玉楼可为依托死守,还有花长容等人质在手,只怕他们几个也全落到花祥之手了。 但现在的情况也不乐观,因为花祥已经直接调兵围了整座青楼,放言若三更之后不肯把自己干儿子放出来,他就派人直杀入去,把所有人都以逆贼斩杀。 得亏黄家一个家奴还算机灵并没有跟着一起进入青楼,才能在眼见事情不对后跑来报信,不然怕是现在,黄鸣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而随着管家把事情经过尽数道出,黄鸣的脸色也变得更为阴沉,徐允之更是俏脸煞白:“老爷……” 黄鸣一把握住了妻子的手,以此来安慰她:“放心,有我呢。花祥他还不敢把我们的儿子怎样!” 说完,他霍地起身:“我这就过去,把他们平安地带回来。对了,家里由你做主,不要让更多人知道此事,尤其是梓妍那儿。” 黄守心是郑梓妍所生,徐允之感同身受,自然知道轻重,忙一口答应:“我会瞒着她的。老爷你赶紧去,可别迟了。” “嗯。来人,更衣。” 黄鸣说着,眼中有精光透出。 将近二十年了,自己在南京一向与人为善,把当初的锋芒尽数收敛了起来。 但要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真以为自己已经因此就已刀剑锈蚀,那自己就一定会用对方的脑袋来告诉所有人,他黄鸣还是那个敢于和任何人开战的真豪杰! 等他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前边院子时,一辆马车已稳稳停在了那儿,马车边上,则有三十多名佩刀提矛的汉子无声肃立,杀气腾腾。 管家的应对也是极快,居然在短短时间里,就把老爷出行的所有安排都办妥。 黄鸣满意点头,开口道:“去暖玉楼!”说完,人已经钻入车中,旋即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出府门。 ------------ 第四章 纷争起 金陵六朝都,秦淮风月场。 南京这座曾经的风云地,曾经的大明都城,如今却成了闻名天下的风月之所在。 秦淮河畔,林立了多少青楼楚馆,彻夜笙箫不断。 又有多少寻欢客在此一掷千金,过着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堕落生活。 哪怕依旧大雨如注,也不曾改变此间热烈的气氛,唯有暖玉楼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因为官军的突然包围,才显得有些安静。 在雨点落在甲片上的哒哒声外,也就只有几人的说话声存在了。 花祥是个三十多岁,相貌清俊的男子,若不是没有如今男子都蓄了的须髯的话,他跟一般读书人都没什么两样,有着一股子寻常太监所没有的文雅书卷之气。 不过此时的他再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眼中自有刻毒与杀意流转,看着面前额头见汗的一名千总:“赵千总,为何还不带人攻进去?” “这个……花公公还请稍候片刻,容我的人再与里头沟通一二……” “咱家已经说过了,若过了三更他们还不放人,就让官军杀进去,把那些贼子尽数剿灭!怎么,你是让咱家的话成一句笑话么?” 花祥说着瞪了他一眼,让赵千总的心头又是一跳,只能解释一句:“可是他们,他们并不是逆贼啊……” “不是逆贼会干出冲入南京,杀伤无辜的事情来?还扣下了我的儿子做人质!就算不是逆贼,也是盗匪,也是该死!”花祥硬是要把罪名栽到那些家伙头上,迅速为其定性。 然后他又盯着赵千总:“赵千总,你迟迟不肯出兵,难道是想维护这些贼子不成?还是说你与他们真有什么勾结?” 赵千总赶忙解释:“公公容禀,卑职已经问过了,现在楼里几人中,就有黄鸣黄大人的两位公子。我想他们总不可能真成什么逆贼盗匪吧?” “黄鸣?那个工部侍郎?”花祥的眉眼也为之一跳,气势终于是弱了一些。 作为南京镇守太监,他自然是和城中诸多高官都有所交集的,对黄鸣更是多有亲近之意。因为黄鸣的父亲可是如今宫中的大太监,皇帝跟前的亲信黄锦黄公公。 只是,黄鸣对他的态度却并不太亲热,只是将他当作一般同僚,这让花祥一直很不舒服。 但就算再对黄鸣有所不满,他花公公也不敢借此伤了黄家的少爷啊。那可不止是黄鸣的儿子,还是黄锦的孙子呢。 可随即,一想到自己干儿子是因何落到他们手上的,花祥心中那点顾虑又迅速被压下,脸色愈发的阴沉:“他们说自己是黄大人的公子你就信了?要咱家说,这分明就是假冒其名,你们杀进去,把人活捉便是。” “这……”赵千总还是不敢答应,这要真动起手来,可就不好控制了。 “怎么,难道真想让咱家派锦衣卫的人代劳么?” 作为南京镇守太监,花祥手下也是有些锦衣卫听用的。 见他都把锦衣卫都搬出来了,赵千总再无法硬撑,只能是抹了把汗,答应道:“那卑职这就让人最后传话,若他们还负隅顽抗,就让人攻进去。” “去吧,半个时辰后,咱家要进入这楼里。” “那要是这期间花少爷有个万一……” “那罪也不在你!” 有了这话,赵千总总算是放下心来,当即大步走出这一片雨棚,刚想让人再去楼里传话,那边街上,却有一队人马飞奔而来,转眼就到了跟前。 见此,他本就深锁的愁眉就更紧了,这个时候能赶来此处,而且沿途官兵不敢阻拦的,就只有得了信的黄鸣黄大人了。 这正是赵千总最不希望看到的,一个花公公他就应付不了,再加个黄大人,他真就左右为难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能不去见见,只能一边让人去楼里传信,一边转身迎向那群人,不等那辆宽大的马车停下,他已抱拳行礼道:“来的可是黄侍郎?” 车帘掀起,黄鸣利落下车,口中回道:“正是黄鸣,赵千总,今夜是你在此指挥拿人么?” “见过大人,正是卑职奉命行事。” 一看他这张满是苦涩有无奈的脸庞,黄鸣就知道自己来得并不迟,口中则道:“那这回真给你添麻烦了。本官两个犬子就在这楼中,还望赵千总看在我面子上不要胡来啊!” “不敢,既然下官是南京千总,自然有责任确保所有人的安全,包括大人家的公子。” 这边说着,那边传话的下属又一脸无奈地赶了回来:“大人,楼里不肯放人和出来,只说那花长容想要危害整个南京,所以他们才会闯入楼中,拿他问罪!” “简直荒唐,一群盗匪居然如此栽赃受害之人,他们的话岂能取信于人!”花祥这时也寒了张脸大步走出来,看一眼黄鸣后,大声质问赵千总,“你刚才是怎么答应咱家的,还不攻进去,却是等什么?” “花公公息怒,黄大人来了,他说黄家二位少爷真就在楼内。” 花祥这才像是认出黄鸣一般,先是赶紧抱拳行礼,然后又问道:“黄大人,这是真有其事?” 黄鸣也回了一礼,这才点头:“不错,他们就在楼中。小孩子胡闹,倒是让花公公和赵千总你们见笑了。” “许是几个年轻人之间闹了些矛盾,才会如此没轻没重吧,倒是咱家有些小题大做了。”花祥心中快速做着盘算,“黄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两人出面,让他们出来把人放了,然后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赵千总听了这话,直想举双手表示赞同,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料黄鸣却道:“人自然是要叫出来的,不过此事已经闹得附近众人皆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的意思,是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后,再将他们交付有司衙门,好好审问一番,该怎么定夺,就由官府来拿主意。” “你……”花祥真没想到黄鸣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脸色一变还想说点什么。结果黄鸣已大步上前,直冲着楼上喊道:“戚长风,把三人都给我带出来!” ------------ 第五章 破堤之谋(上) 黄鸣出面可就要比其他人管用多了,话说出不久,本来紧闭的楼门就被人打开,三前一后,四人缓步走了出来。 头前三人,两个少年夹着个青年,少年看着还有些兴奋,而青年则脸色惨白,身上还带着血迹,显然是曾受过伤。 在他们身后跟随的,是个身量高大,一手扶刀的沉稳中年人,此时他的目光已越过楼前众多官兵,与黄鸣相交,自然就是戚长风了。 他刚想开口交代点什么,却立刻被黄鸣用眼神打断,倒是那青年,也看到了与黄鸣站一起的花祥,急忙叫道:“干爹,救我……” 然后两个少年也有些忐忑地看向黄鸣,齐声道:“爹……” 不等花祥开口,黄鸣已怒道:“都给我住嘴!这儿没有你们的爹,只有南京镇守太监和我这个工部侍郎。来人,把这几个搅乱城中安定的家伙给我通通拿下!” 如此大公无私的命令顿时就博得了许多官兵的好感,他们都不等赵千总下令,便已答应一声,火速扑上,把四人全都按住。 然后,剩下那些官兵又是一拥而入,将楼中其他人等也尽数给带了出来。 这些人里既有青楼的姑娘奴仆,也有受牵连的顾客,还有则是与此番事相关之人。一时间无法准确甄别,索性也都被一并捉拿,带去衙门审问。 花祥的脸色却是更加难看了,盯住了黄鸣:“黄大人,何必把事情搞得这么大呢?无非是几个孩子间的矛盾而已,我都不想追究,你又何必……” “花公公,话不是这么说的。这儿可是南京,出了这样的事,总得给所有人一个交代吧?咱们是朝廷的人,就更该以身作则,确保律法威严了!赵千总,你说是也不是?” 一旁的赵千总只能苦笑着称是,他本来是真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但人都上纲上线了,自己又怎好反驳? “那把人送哪儿?南京府衙么?”花祥阴着脸又问道。 “不,去刑部。”黄鸣当即做出决定,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千总无奈,只得跟着下令,让手下把这一干人通通带去刑部衙门,由那里的大人加以审讯,查明事情原委。 当下里,这几百人就浩浩荡荡朝着南京内城的刑部衙门所在处而去,这一路行来,又惊动了满城之人。显然,等到明天天亮,今夜之事就能传遍全城,甚至传到南直隶其他州府去。 将近五更天,他们才来到刑部衙门前。 衙门里值夜的人都被这般声势给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看着是自家官兵,都以为是什么贼人打进南京城来了。 但在听了赵千总的讲述后,这几个刑部小官也是吓了一大跳,知道这事自己可担不起来,赶忙一面招呼众人入内,一面又派人去几位刑部主官那儿报信,让尚书侍郎等大人前来问案。 黄鸣在此期间一直保持着淡定与威严,还看住了花祥。每次当对方想要借故离开时,他都会及时起身跟随,这让花公公都没法打点安排,只能是阴森森的看着黄鸣。 最后一次,他走出厅堂,见黄鸣又跟出来后,索性转到一处角落,直接道:“黄大人,咱家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 “那自然是没有的。” “那你为何非要与咱家过不去呢?” “公公言重了,我什么时候与你过不去了?无非就是希望衙门把此事内情查个水落石出……” “有这个必要么?” “有,因为此事关系到南京,乃至整个江南的安危。” “你……”花祥怒意上涌,刚想再说什么,那边两个紫袍高官已匆匆而来,远远看见二人,就已抱拳:“不知黄大人和花公公在此,有所怠慢,还望二位不要怪罪啊。” 正是南京刑部的两位堂官,尚书彭时和侍郎于泽终于赶来了。 二人心里也犯着嘀咕,不知这回他们闹的哪一出,甚至有些不安。 毕竟他们这刑部也就一个摆设而已,平日里的案件都由南直当地的衙门审理,然后报去北京,南京刑部根本就插不上手。 现在猛然间一个关系到南京有数的几个大人物子弟的案子突然送上手,谁知道里头水有多深? “不敢,倒是本官惭愧,给二位大人添麻烦了。但事关重大,也只有咱们南京刑部能担起如此重任了。”黄鸣忙笑着应对。 “哦?却是什么事情,竟如此重大?”于泽好奇道。 彭时却道:“咱们还是先进去,坐下了慢慢说吧。”说这话时,他又瞥了花祥一眼,后者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点点头。 随后,几人来到厅中,分宾主落座,这才入了正题。 其实在赶来时,二人已经听手下讲了事情前后,此时不过是更进一步了解些细节。 在听完黄鸣的大致讲述后,他们都是一笑:“这么说来,只是一点误会,导致花少爷和两位黄少爷起了冲突?” “这其实真不算大事,何必非要由官府来做审讯呢?” “是啊,年轻人血气方刚,做事冲动,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也没闹出什么大问题来。我看不如就这么算了,也免得伤了大家的交情与和气。二位以为如何?” 两人一唱一和,就要当场把这稀泥给和了。 花祥见状,心下一喜,也大点其头:“正该如此,是黄大人他为人公正,非要闹到刑部来。其实吧……” “慢着。”黄鸣突然打断了他,又看向两个刑部官员,“两位大人,你们就不觉着我刚才的话中还有东西没说明么?” “嗯?” “你们说,这无缘无故的,犬子与花少爷也从来没有过恩怨,又怎会起这一场冲突呢?你们就不关心这背后有什么缘故么?” 两人顿时就来了兴趣,刚想询问,却听花祥突然道:“二位大人,可否卖咱家一个面子,让我和黄大人单独说说话?” 两人眉眼一跳,但在交换了个眼神后,却都又齐齐起身:“刑部还有些事务,我们先去处理了,待会儿再来见二位。” 说着,都不等黄鸣开口,便迅速抽身离开。 不光他们二人,其他几个刑部书吏奴仆,也都被带出,于是这厅内,就只剩下了黄鸣和花祥二人,相对而坐。 ------------ 第六章 破堤之谋(中) 厅中安静而压抑,花祥盯着黄鸣猛看,而后者却是好整以暇地端杯品茶,好像完全没察觉对方的愤怒一般。 终于,花公公有些按捺不住了:“黄大人,既然你我从无冤仇,你又何苦如此相逼?” “有么?我不过是按规矩律法行事,怎么就成逼你了?”黄鸣反问道。 花祥没有理会他这说法,而是突然道:“或许黄大人你还不知我出身吧?实不相瞒,我也是京城内书堂出来的人。” “哦?” “不提那些翰林学士平日里对我们的教导,之后在宫里,我也跟随了秦福秦公公数年,在最后安排我来南京任镇守太监时,他老人家还收了我做干儿子。” 或许别人不是太清楚,但黄鸣却知道,如今嘉靖跟前有三个极得信赖和重用的大太监,分别就是掌着司礼监的李芳,管着东厂和御马监的秦福,以及专门贴身伺候,执掌乾清宫的黄锦。 因为有正德时刘瑾干政的前车之鉴,嘉靖对身边宦官放权自然不多,又被朝臣时刻盯着,所以三人关系倒是很不错,堪称攻守同盟。 这么算起来的话,作为黄锦之子的黄鸣,和秦福的干儿子花祥还真就算作是自己人了。 把双方关系进一步点明后,花祥又道:“其实在我来南京后,就一直想和黄大人你多亲近一二,不过碍于你我毕竟身份有别,到底是忍了下来。 “可你也应该有所察觉,我对你黄大人的态度素来恭敬,更在其他南京官员之上。可为何我想与你交好,你却非要与我为难呢?” “花公公的善意我自然是能感受到的,我也愿意与花公公结交一番。”黄鸣这才神色略正,开口说道,“但是,这一切却也得在不损朝廷和百姓利益的基础上。这次你们所为,实在太过了。” 花祥脸色一沉,语气顿时森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那干儿子昨夜让人去干了什么?”黄鸣半点不让地回看着他,目光似要洞穿其内心。 把个花祥看得心下一紧,双眼垂落,都不敢与之相交了:“他不过是一时少年心性,被人诱导了胡闹而已……” “二十多岁的人了,怕是算不得少年了吧?” “你……” “就算是,他也该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做了会带来多大的祸患。河堤关系到南京安危,我等身在此处为官,多花些精力去固守河堤都嫌不足,居然有人想着要去拆毁河堤,却是何用心?” 这回黄鸣终于不打算再与之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了,目光灼灼盯住对方,寒声道:“他既然干出这等祸国殃民的勾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就有责任将其绳之以法! “就算我只是工部侍郎无权审问,也要把这一切真相报于刑部,让他们定其之罪,惩前毖后,以杜绝将来再有人犯下同样的过错。” 黄鸣的这番话掷地有声,气势十足,让花祥惊得面色发白,欲言又止。 半晌后,方才哼道:“黄大人,你这些说辞可有证据?” “当然。之前有人跑去堤坝上欲行不轨之事,已被当场拿下,而就他们交代,便是你那干儿子出钱让他们干的!” “笑话,那不过是几个贼人的一面之词,怎可取信于人,何况是给我儿定下如此重罪?” “具体如何,自然得由刑部来审断,我不过是将一切如实上报而已。”黄鸣冷笑道,“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什么事?”花祥眼皮一跳,心头一紧。 “就是这些日子来,市面上有人大批吃进粮食的诡异举动了。他们可不是以平价吃进粮食,而是以市价两倍,乃至三倍地,将粮食买进。 “我倒真想问问那些人了,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花祥脸色更白了些,但还是下意识说道:“无非就是看着大雨不停,觉着今年南直隶粮食会有所短缺,打算囤积居奇,之后好发一笔财……”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在这次事后,我却认为他们的胃口远比此更大,他们要的不止是发一笔财那么简单,他们要的是,趁火打劫,侵吞百姓田地!” 黄鸣说到这儿,一双眼睛盯死了对方:“你说,要是南直隶和浙江各地的堤坝突然一朝而破,积蓄多日的江水漫灌各处,导致今年收成全无,大家又要生存,百姓又当如何是好?” 花祥低头沉默,已经不敢再与黄鸣有眼神上的接触了。 他真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算计竟已全数被这家伙给看穿了。 黄鸣也没真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只自顾道:“百姓为了活下去,自然就只剩下了把本就不多的田地卖出,换取只够吃上没几月的粮食。因为到那时,粮食价格会翻上十倍二十倍,倒是土地,会迅速贬值。 “再之后,失去了田地的他们就只能背井离乡,或是去当织工,或是去当佃户……反正从此之后,江南百姓都将沦为某些早做好了准备,策划了这场水患的当权者与富商大户们的奴隶。 “而从此,江南也就彻底落到这些人的手中,与百姓,与朝廷全无半点利益……” 黄鸣说到这儿,突然就拔高了声音:“彭尚书,于侍郎,现在你们可明白本官为何一定要坚持让刑部处理此案了么?可否现身说一说,你们又是什么态度?” 静了一下后,本来关上的厅门被人从外推开,彭时和于泽两人有些尴尬,又有些不安地走了进来。 正如黄鸣所料,他们的确就在外边听着。 本来在他们看来,让黄鸣和花祥在里头私下谈判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只要二人谈妥了,此事也就过去,自己没必要真回避。 可没想到,二人这一谈,居然谈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来,让这两位刑部官员都招架不住,压力巨大。 而在见他二人进来后,花祥脸色更变,旋即一拍案道:“黄鸣,你这是欲加之罪,含血喷人,咱家什么时候干过这等事,你这些指摘,不过是臆想而已,你……你可有证据?” ------------ 第七章 破堤之谋(下) 刑部两名堂官这才从震惊中略略回神,也看向黄鸣:“是啊黄大人,你说此事牵扯巨大,可有进一步的证据么?” “证据自然就在那几个深夜跑去破坏大堤的家伙身上,两位大人审问之后,自然就可知真假。”黄鸣当即给出回应。 两人刚一点头,花祥又急道:“他们的话能做得什么数?几个宵小而已,为了脱罪,什么话说不出来? “何况,谁能保证他们的供词就不是早受人指使?” 说话间,他又看向黄鸣,意思很清楚了——这些人怕就是受你黄鸣的指使才干出这一切的吧? 黄鸣笑了下:“二位大人也觉着他所言在理?” “这个……黄大人,毕竟兹事体大啊。”彭时为难道。 真要论起来,黄鸣这个南京工部侍郎还是比不了镇守太监的,所以有些事情上,刑部这边也只能偏向对方。 除非,他能拿出更进一步的证据来。 黄鸣倒也没有因此动怒,只点点头道:“证据嘛,也不是没有。一是在花长容,只要对他用些手段,我相信这个指使那些家伙行事的主谋一定会将一切真相都吐露出来的!” “你这叫屈打成招,岂可为证!”花祥即刻反对。 彭时二人也摇头不肯答应,那和直接与花祥翻脸有什么区别? 黄鸣叹了口气:“那就只剩下第二个法子了,我给你们一份名单,你们这就去把名单上这些南京城里颇有些资产的富户大族的主人家叫来,一个个分开盘问,自然就能知道我所言非虚!” 说着,不等二人答应,他就已经开口报出了一长串的人名,足有二三十人之多。 每一个名字报出来,厅上几人的脸色都会变上一下。 或许这些人放在官场上没什么影响力,可在民间,却一个个都是家底殷实,田地极多的豪族大户。可以说,他们手中的财产,加在一起,都快占本地财富的七成往上了。 花祥听着黄鸣如此报出人名,更是满脸惊讶。他着实没想到,对方已经掌握了这许多东西,事情要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危险。 “黄……黄大人,这事可不能乱来啊……这些人都是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旦都被请来,民间各种说法一扩散,后果可就大了……”于泽有些担忧道。 作为南京城里养老的官员,论担当,他们实在不多。 黄鸣叹了口气:“二位大人还不明白这次之事有多严重么?这些事情都是我在暗中就查得明白的,之前所以没有提出,只是因为尚未明白他们到底是何用心。 “而现在,一切已明了,他们就是想要鲸吞南直隶,乃至整个江南的田地,甚至人口!与他们想干的事情比起来,城中稍有骚乱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你们不会以为这次我们把那些人拿下了,河堤就能万无一失了吧?他们都是拿出真金白银购入了大量粮食的,投入如此巨大,又怎能不想着牟利?这次花长容失手,他们就不会再派人去干么?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必须让他们知道官府已经盯上了他们,让他们不敢再冒险干出此等祸国殃民的勾当,我们南京才能安稳,然后才能去稳住整个南直隶,整个江南的大局!” 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入情入理,饶是两个一心想要独善其身的养老官员,此时都为之动容,不再想着逃避。 “黄大人说的是,是我们两个把事情想简单了。” “我们这就安排人去把相关人等请来,一个个问,定要阻止这场祸事发生!” 两人说完,又转身离开。 而黄鸣这时再看向花祥时,后者已经瘫坐在了座位上,面如土色。 虽然到现在,还没有个明确说法,确认花长容真就派人去毁堤坝,但只从两位堂官的言行,就可看出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了黄鸣的说法,认定有这么个破堤的阴谋在江南出现了。 现在,花祥被定罪,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黄鸣又看向花祥:“花公公,我与你确实从来没有仇怨,但事关数百上千万百姓的福祉和生存,事关整个江南的安定,我就必须查明真相,并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就算你背后有靠山,我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花祥突然呵呵就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半晌后,方才止住了笑:“黄鸣啊黄鸣,我终于是知道你当初为何会在明明立下功劳后,就被天下人所弹劾,然后只能来南京养老了。” 说着,他狠狠盯住黄鸣:“就因为你总是那么的不知好歹,为了那所谓的理想,就要和真正当权当势之人为敌!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得罪多少不该得罪的人,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我只知道问心无愧。”黄鸣平静地看着他,“至于其他人会不会因此对我怀恨在心,我不在乎。 “尤其是这次,他们过线了。你说他们将来不会放过我,我还不肯放过他们呢!” “你……” “你想想吧,这次的事情若上报朝廷,皇上会怎么想?内阁夏阁老他们纵然再想保着这些士绅,在如此大是大非面前,怕也不会容忍他们继续肆无忌惮的。也该是时候杀一儆百,给天下人一个警醒了!” 说这话时,黄鸣眼中杀意流转,就如一只久睡才醒的的狮子,睁眼间,已露出了獠牙和利爪。 这等气势,一下就把花祥给震慑住了,让他的身子都为之一颤:“你……你真打算大开杀戒?你就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他们!至于你担心他们会因此铤而走险,那就更是笑话了。从来只有吃不饱饭,快要饿死的穷苦百姓才会揭竿而起,去造反,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那些有家有业,良田千顷的大富之家,居然也会抛弃这一切去和官府争个生死了? “只要一步步来,这些人便会成为我们刀下的一块块肉!” ------------ 第八章 黄默之言传身教 事关南京,乃至整个江南的安定,就是彭时于泽这样早没了进取心,尸位素餐的养老官员也不敢再轻忽大意,当下里就安排手下人马,把黄鸣所给的名单中的一些城中地主富户给传召了过来。 他们也不敢真拿本城显赫大人物下手,只先挑了四五个势力地位和影响都没那么高的大户主人前来问话。 这些人也不敢得罪官府,虽心下嘀咕,还是乖乖过来。 然后在被引入单独的小房间里,把门一关,由几个精于盘问的刑部小官一阵恫吓审讯后,这几人的心防瞬间被攻破,接着就把所有一切都如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出来。 而当这些内容被几个神色严肃中带恐慌的小官汇总后报到两位堂官面前时,彭时和于泽二人也都被吓得一时失言。 “还真出了这样的大事,要是真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了,恐怕江南都要乱了,而我等怕是首当其冲!” “幸亏黄大人警觉,早早就发现存在问题,不然事发,我们就算不被灾民所害,也得因此事而被朝廷问责,轻则丢官罢职,重则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啊。” 两人一番感慨后,又同时生出了一个问题来:“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尚书,一个侍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愣在了那儿,完全拿不出个对策来了。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把此事告知城中其他同僚,因为连他们都不知道这满城官员有多少人是可信的,又有多少人已早被那些豪门大族所收买。 很快的,他们又转到了一个念头,既然这事是由黄鸣悉破,那不如就拿此事请教于他。 二人不敢再有怠慢,即刻跑去另一重院落寻黄鸣,那儿正是看押着昨夜一众犯人的所在,黄家两位少爷被押在此,黄鸣作为父亲大概率也在这儿了。 事实也正如此,黄鸣此时正和两个儿子,以及羽墨、戚长风坐在一间屋子里。 黄守心和黄守道两兄弟才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模样和当初的黄鸣还真有着六七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沉稳。 尤其是在父亲面前,就更显得有些胆怯,低头坐那儿,连话都不敢说。 黄鸣也没急着与他们说话,只对羽墨和戚长风道:“你们也随我多年了,一向谨慎,这次怎么就由着这两个小子来,不作劝阻啊?” “少爷,您是不知道昨夜那些家伙有多气人,他们不但想毁掉河堤,还试图对拦阻他们毁堤的人下狠手。要不是我们人多,又有戚大哥在,恐怕真有人要死在他们手上了。”羽墨很有些愤慨地说道。 戚长风点点头:“我出刀伤了他们几人,他们又叫嚣说自己是花公公的人,是花少爷让他们做事的,不想死就让路……” 听他们如此道来,黄鸣眼中也闪过一丝怒意,这些家伙确实太过嚣张,只此也就能看出那花长容有多么的肆无忌惮了。 “所以你们两个就忍不住,非要立刻跑去暖玉楼找花长容问个明白?”黄鸣看向自己两个儿子道。 二人点头:“爹,你教导过我们,大义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教你们的话多了,你们就只记住这一句……”黄鸣无力吐槽,“有没有想过,如此鲁莽而为,会给自己,给家里带来多少麻烦? “而且此事干系重大,又有多少人会在得知事变后出手,从而颠倒黑白,让你们从为民请命变成违法乱纪?” 两人又是一呆,继而摇头:“我们就没想那么多!” 好一副理所当然,直言不讳的模样,把黄鸣都给气乐了。 “你们啊,还是太年轻了,所以才会如此冲动。还有你们两个,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反让事情变得更难收拾。” 黄鸣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其实以当时咱们掌握的先手,完全可以在不动声色间先把南京的这场危机给化解了,然后再一个个把相关之人都给定罪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这才叫谋定后动! “可你们呢,为了出口气,把事情都给挑明,还差点把自己都给搭进去。要不是你爹我就在南京,有着工部侍郎的身份,怕是我们全家都被你们给搭进去了,同时还救不了南京上下。” 两子仔细听来,脸上终于露出惭愧之色:“爹,我们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吃一堑长一智,年轻人若不经风雨,又怎能成长。”黄鸣呼出一口气来,冲他们点头道。 “爹,你不怪我们?”黄守心好奇道。 “你们主动冒雨去河堤巡视,不怕危险与人作战守护堤坝,还能不畏强权去抓人……所有作为都是真正的血性男儿该为之事,我为何要怪你们?”黄鸣反问道。 “可是你不是说我们太大意,太急躁么?” “那是因为你们不曾经事,有了这次的经验,我相信你们今后再遇到相似的情况,就能懂得如何做到最好了。”黄鸣理所当然道,“而且你们也确实立了功,就算有点小过,也可以不提。 “至于接下来的麻烦,我既然是你们的爹,是朝廷官员,责任自然由我担着。那些家伙想要乱我南京,想要靠着决堤水淹来发财,我就要让他们付出最沉重的代价,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刻,黄鸣就如一把二十年来一直深埋于鞘中的神剑再度被人拔出来一般,凌厉锋芒直透云霄,把一对儿子都给看傻眼了。 他们曾听羽墨叔叔提过当初父亲是何等的锋芒毕露,敢与天下为敌,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过父亲做过什么大事。 一直以来,父亲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平和稳重的,从来没有像今日般耀眼,让他们都感到心跳一阵阵的加速,只想追随在他左右,去干一番大事。 看着两个儿子这番模样,黄鸣心下一笑。 正所谓言传身教,这个机会自己确实该抓住了,从而好让这两个正处于少年不定期的儿子成为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 第九章 定策 安抚教育了两个儿子后,黄鸣推门出屋,一眼就瞧见彭时和于泽两人正等在外头。 只扫过二人脸上表情,他就知道二人在忧心什么,但口中却道:“二位大人何以等在门外?有什么事直接招呼便是。” 两人这才上前,脸色凝重:“默之啊,这回的事情可比咱们想的更加难办啊,我们可得好生商量一番,看看该如何应对才好。” “不幸被我言中了?” 两人又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才各自点头,表示承认:“走,咱们去公房里慢慢说。” 不一会儿,三人来到彭时这个尚书大人的公房。 这儿的一切规制都是按北京尚书一级高官所安排,除了有些冷清,没其他区别。而此时,人少反倒更方便三人深谈。 “默之啊,事情真让你说中了,城中确实有不少人在打那河堤的主意,他们就是想要借这次的大水来造成灾荒,从而夺取百姓手里的田地。”彭时这时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入正题。 于泽也跟着道:“虽然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还不能下定论,但恐怕牵连甚广,所以难呐……” “这有什么难的?”黄鸣有些不解问道,“既然已经查实,而且此事重大,自当公事公办……” “默之你就别说笑了,你也是多年为官之人,会不明白此事轻重?”于泽苦笑道。 彭时也叹道:“要是真把这些人通通给拿下了,恐怕整个南京都得乱上一乱。还有,这些人背后有多少靠山,你我就算与他们关系不深,也是能猜出一二来的吧? “要是真拿了他们,后果恐怕不小。就算不提北京那边,光是南直隶,也有的是人会跳出来干预,甚至对我们下手。” 于泽又深深看了黄鸣一眼:“默之,你难道忘了二十年前你自己的遭遇?” 黄鸣挑眉:“看来二位的顾虑很大啊。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次的事情有多严重?若是不能以雷霆手段把他们通通拿下问罪,以儆效尤,那接下来南直和江南其他各地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你这话是何意?” “你们以为只有咱们南京这儿有人在打河堤大水的主意么?我之前就说过,这几月来,南方有太多人在出高价购入大量粮食,可不止我们南京一地啊!” 两人的神情又是一变:“这怎么会……” “正常情况下自然不可能有此等怪事发生,可现在偏偏真就成了事实。”黄鸣眼中锐芒闪烁,“在我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背后唆使推动着一切,只为搅乱整个江南。” 看着两人更显惊慌的反应,黄鸣正色道:“两位大人,此事已不光是某些人贪婪之下不顾百姓死活的案件了,而是牵扯到整个南方的安定。 “要是他们的阴谋真个得逞,江南必然大乱。而江南本就是我大明的财赋重地,一旦乱了,有可能导致整个天下都为此动荡。 “到那时候,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而你我这样的南京官员,难道还能因为一句我们南京官本就无权干涉太多而免除责任么?” 听他这么说来,两人的脸色更白,后背都生出汗水来。 这是他们怎么都想不到的情况,更不敢面对。 黄鸣则抓住时机道:“我知道大家都有顾虑,知道这些人背后都有所谓的靠山,甚至有可能是北京某位大人作为他们最后的倚仗。 “但是这次已不止是官场上的寻常摩擦了,而是生死之战,再要有所犹豫后退,我们怕是死路一条! “所以还不如放手一搏,将那阴谋按死在发动之前。如此一来,我们既能免除罪责,也能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说不定到最后,还能因此得到皇上赏识,从而离开南京,回北京去呢!” 一番话既有威胁,又给了他们希望,让两人的心思愈发的活泛起来。 他们两个都不过五十多岁年纪,还没老到彻底失去再进一步的想法。 之前只是因为只考虑自身,才没有一拼的念头。可现在,经黄鸣这一点拨后,他们还真就生出一些以往所没有的念头来了。 “那……那咱们该怎么做?”两人已经心动,同时也把黄鸣当作了主心骨,只想听他的决定。 黄鸣淡定一笑:“以花长容等人为突破口,把案子给敲定下来。我相信,一个花长容,几个小地主是不敢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的,他们背后一定还有更多的人! “对他们严刑讯问,然后把交代出来的人全数捉拿,再让他们交代一切。 “同时,去找魏国公,他徐家才是南京镇守,有他出面,则可调动南京卫所官兵,足以震慑四周宵小。 “只要南京不出乱子,江南其他各地又有我早前派人去盯着,也就能保河堤不失。到那时,危机解除,我们就能继续深挖,直到把所有暗处的家伙通通给挖出来定罪了。” 黄鸣心中早有计议,此时有条不紊地道出来,让两名官员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这是最合理的做法了,尤其是借助魏国公的力量行事,就更让他们的行事变得名正言顺。 而且,魏国公作为大明自永乐朝迁都北京后就被委任世镇南京的国之柱石,在此事上也一定会站在他们一边。 这不光是因其职责,更在于到了徐家这一身份,除非是自己想某朝篡位当皇帝,否则已不可能再有什么不轨的图谋了。 “那就都按黄大人你的意思来,我们这就派人继续去请那些城中富户人等过来,把他们拿下了问话。”彭时当即拍板道。 “别忘了还有花祥,我要是没猜错,此事他一定牵涉极深。”黄鸣提醒了一句。 两人又微微变了下脸色,但随即又郑重点头:“那魏国公那儿……” “我去说。”黄鸣当仁不让道。 他和徐家关系本就近,虽然妻子是定国公的旁支,但这些年来和魏国公府也是多有往来的。 主意拿定,三人出门刚想即刻先把花祥拿下,却意外得到一个消息,花公公居然在一个多时辰前离开刑部衙门了! ------------ 第十章 东南柱石(上) 时已下午,哗哗的大雨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连月的阴雨,让人的心情都格外的沉重,尤其是此刻,在得知花祥竟已不见后,黄鸣三人心事更重。 “这个时候他花太监突然离开,怕是做贼心虚,要有所行动了。”黄鸣毫无顾虑地做出断言。 于泽也跟着点头:“确实,他那干儿子还在这儿,他却急匆匆离开,一定是察觉到什么,想要有所谋划了。黄大人,那咱们该怎么办?” “不能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黄鸣道,“我们即刻就兵分三路,先把南京局势控制在手!” “如何三路?” “彭部堂,你坐镇在此,派人马把城中大户豪族等族长人物通通召来,然后一一审讯,一定要让他们交代出一切!” 彭时愣了愣,最后还是用力点下头去:“好,这些人都交给我。” “于侍郎,你则带手下精干之人去镇守太监衙门,把花祥,还有与他见面之人都给拿了。不用在意他的身份和威胁,我已经可以确认,这次他在此案中牵涉极深,就算现在没有证据,之后也能拿出来,定他的罪,他死定了!” 于泽本来还有些迟疑,但在听黄鸣如此斩钉截铁的判断后,又想想眼下的局面,到底还是用力点头,应了下来:“我去拿他!” 说这话时,他甚至还有些兴奋。 身为文官,尤其是大明朝的文官,谁不想亲手拿一个大太监来使自己仕林扬名呢? 黄鸣冲二人略一抱拳:“至于我,则去见魏国公,说服他即刻调动南京城内外的官兵,既是配合二位大人接下来的行动,也是为了镇压全城,以防有宵小趁机闹事。” “好,那一切就拜托黄大人了。”两人再度拱手。 “对了,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把戚长风放出来,让他随我去办事。他是我的心腹……” 都不等黄鸣说太多,两个刑部堂官已立刻点头答应:“当然,我们这就让他随黄大人你一起去!” 盏茶工夫后,黄鸣已坐着由戚长风亲自所驾的马车,直朝着几条街外的魏国公府邸疾驰而去。 在这一路之上,不时能看到有一队队官兵巡哨而过,倒是没见着几个百姓。恶劣的天气,已经让人们都不怎么出门了。 骏马的蹄子踏得路面上的积水一阵飞溅,踏踏的声响远远传出。 坐在马车内不断思考着后续之事的黄鸣突然一笑:“长风,你有没有觉着这一切很熟悉啊?” 戚长风继续稳稳驾车,口中也不无感慨道:“当年我追随公子之初,那个夜里,我们也是这样一路飞奔着去镇抚司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吧?” “是啊……” “那时我们还年轻,想不到这转眼工夫,你我都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不过好在,我们心中的那把火还没有熄灭,还想为这天下人做些事情!” 黄鸣说到这儿,眼中有一丝异样闪过,这熟悉的既视感,难道说这次南京之变的背后,也隐藏了白莲教的阴影么? 说起来,自当年把化名为陈充的白莲教荧惑铲除后,白莲教就又迅速归于沉寂,多少年了,都没见他们作乱。 难道这一回,他们又卷土重来,而且还打算彻底搅乱整个南方?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可就又要失望了,因为有自己在,就绝不可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想到这儿,外头的马儿突然就是一声长嘶,然后马车也就稳稳停住,戚长风随即说道:“公子,到魏国公府前了。” 魏国公府本就离着南京六部衙门不远,只一会儿工夫就已抵达。 黄鸣也不作拖延,甚至顾不上被雨水打湿身体,不等戚长风过来打伞,自己已迅速下车,然后一提袍襟,就疾步朝着那巍峨气派的国公府奔去。 国公府外除了两只威武的大石狮子外,还有四名身着甲衣,手持长矛的军卒守在门前。 看到有马车停下,他们自然是关注过来,见黄鸣如此急匆匆而来,立刻就有人上前询问:“这位大人是?” “你们去给国公通禀一声,就说工部侍郎黄鸣有天大的事情要即刻见国公。” 不知是知道他身份不一般,还是感受到了黄鸣身上的急切气势,那兵卒不敢怠慢,赶紧跑去传递消息,然后等黄鸣到了门前,几个兵卒还把他请进了门房,稍作等待。 有道是侯门深似海,这国公府自然更是广而深,即便是传信禀报,也花了好一阵子才有回音,这都够黄鸣再从刑部来一趟这边了。 不过好在这回没让他白等,就见国公府的大管家徐远谋已笑吟吟迎了出来:“不知黄侍郎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徐管家言重了,下官可担待不起。国公可在府中么?” “在的在的,小的这就带大人进去见公爷。”徐远谋见他脸色凝重,也不敢多说其他,立刻亲自打了伞,把黄鸣往里头引。 两人循着由汉白玉铺成的走道一路往前,黄鸣都没心思观赏府中景致,只管闷头而行,很快就来到了几重院落后的一间书房跟前。 “公爷就在里头等着大人,小的去给大人准备茶点。”徐远谋请黄鸣入内后,自己则立刻退走。 黄鸣这时倒不再急切,先站定了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敲门:“国公,下官黄鸣求见。” “请进。”里头传出熟悉的,粗豪中略带着几分稳重的声音,正是当代魏国公徐鹏举发了话。 黄鸣立刻推门迈入房中,就见一个身量高大,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坐在案后。他有着一双大眼,一对刷漆似的重眉,自带着一股气势,此时看向黄鸣,倒是眼中带笑:“你怎么这时跑来见我了?” 因为徐允之的关系,黄鸣和他也算有些交情,每月里总能凑一起吃酒聊天,也算是朋友了。 但此时,他完全没有与朋友交谈时该有的放松,而是沉了张脸:“国公容禀,南京城里将有大事发生,下官是特来示警,并求助于国公你的!” 一句话,就让徐鹏举笑容尽敛,语气也肃然:“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 第十一章 东南柱石(下) 静。 自黄鸣说完一切,书房中就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只有窗外的雨点打在瓦片上,落到水洼里的沙沙声传入,却不闻二人再有什么言语。 徐鹏举陷入长久的沉吟,而黄鸣也没有更多的劝说,只陪着他干坐着,不时喝上一口热茶。 他就好像换了个人,与刚才从刑部衙门赶来时的急切,进门后欲见魏国公时的迫切,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一点也被徐鹏举察觉到了,让他在开口后,第一句问的就是:“你看来没有如所说般急迫啊?” 黄鸣轻轻搁下茶杯,看向对方:“不瞒公爷,事到如今,我再急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所以还不如放宽了心等结果。” “嗯?此话怎讲?” “我已经把该做的一切都做完了,从悉破那些人的阴谋,到让刑部出手查证,再到设计使刑部把相关之人尽数拿下,以及把一切如实禀报公爷。” 黄鸣正色道:“至于最后你们做何选择,事情又会走到哪一步,就不是我一个冠带闲住的南京工部侍郎能决定了。” 魏国公先是一愣,随即又笑着摇头,拿手点着对方:“你啊,默之你这是在点我呢。你的意思我明白,是说自己已经尽力,问心无愧了,接下来若南京和江南再有差池,罪过就得落到我这个魏国公头上了!” “下官不敢论罪于公爷,不过有一点公爷说的是,我确实已经尽力,并问心无愧。” 徐鹏举又是一声叹息:“是啊,你已经做了你该做,和不该做的一切。我只是在考虑,你说的这些到底有几分把握一定会发生……”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此大事,可不容有半点闪失。”黄鸣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预则立不预则废……”徐鹏举重复了一遍这话,眼中渐渐变得坚决。 然后就见他猛吸一口气,霍地站起身来:“事关江南安定,就算事后查出并无此等事,会被朝廷问责,我也只能冒险一试,相信你了!” 黄鸣也跟着起身,冲他深施一礼:“我想公爷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的。” “希望如此,来人——” 随着徐鹏举正式下定决心,一道道命令传递出去,南京城内外上万的卫所官军也就迅速动了起来。 魏国公作为大明整个南方身份地位最高,权势也是最大的勋贵高官,其影响力,确实要比一般官员想象中更大。 早在永乐朝朝廷把他们继续留在南京镇守时,就已经做好了这方面的安排,所以南京驻军其实都在魏国公的节制之下。 这既是朝廷对徐家的信任,也是朝廷给徐家的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当东南安定时,魏国公只是南京城里一个风花雪月,养尊处优的寻常勋贵,可一旦东南有变,需要调动兵马平乱镇叛时,徐家就会显露峥嵘,让所有叛逆之辈知道什么叫作东南柱石,什么叫众公之首! …… 趁着天黑,已有多路官军紧急进入南京城,把平日里巡城的普通官军给取代了。 虽然看上去人数好像没多少变化,但实际上城中的守卫力量和镇压可能出现的叛乱力量已经增加数倍。 这还不算,更关键的是,一些重要所在,比如城中粮仓、兵器库、各大衙门,以及那些已在名单上的本地豪族大户人家的附近,也不断有人出没,时刻盯紧了所有进出他们家门之人的动向。 或许一般百姓还不能察觉出其中的变化,但那些有一定身份的人,却已在这个黄昏之时,明显感受到了城中氛围,外松内紧。 这其中,感受最深的,自然当数已经回到自己的镇守太监府邸的花祥了。 在察觉到黄鸣已和刑部两个堂官联手后,花祥就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被动等待了,所以他连干儿子花长容都不再理会,径自离开刑部衙门,直接回了自己的府上。 他并不是跑回家躲起来,而是迅速派出手下人,去寻自己的一些同谋之人。 他得和这些人赶紧商定个对策出来,以破解眼下的困境,甚至是绝境。 谁能想到,一个没什么实权在手的工部侍郎会这么果决,如此敏锐,居然一下就察觉到了自家筹谋多时的计划,现在只能尽快破此局了。 可出乎花祥意料的是,他传信出去,请那些个南京城里的豪门大户的主人来商议大事,结果等了半天,却只有五人应邀而来,剩下那二三十人,竟连派个管家表个态都没有。 这让花公公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他们是打算就此退出,撇干净自身么?” “花公公多虑了,事到如今,谁也退不出,撇不干净。”南京各家中势力稳在前三的顾家之主顾棠勉强笑道,“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那会是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比眼下这局面更让我们感到为难的?”花祥皱眉,问道。 “许是他们过不来?” “这不可能……” 就在花祥出言否定时,一名小太监突然匆匆进门,凑到花祥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让他的脸色唰一下变得一片铁青。 其他人自然看到了他神色间的变化,也都警惕地望了过来:“花公公,出什么事了?” 花祥深吸一口气,又咬咬牙,这才让自己定神:“城中多有兵马调动,而且是训练有素的精兵,但不是兵部做下的吩咐,而是魏国公下的令!” 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他们作为南京本地人,可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什么时候魏国公会插手城中事?自然是他察觉到南京会出现动荡,需要兵马弹压时了。 东南柱石,擎天之柱可不是随口说说的。 “那黄鸣好大的决心,好大的面子……”顾棠忍不住一声叹。 其他人也各自抽气,这回他们知道事不可为了,想要奋力一搏,都是自寻死路。 “如今看来只剩下一个办法。”花祥倒也足够果断,“大家回去后,就去报官,就说刚发现家中有人瞒着你们偷偷购入大量粮食,还有人被唆使着去城外意图掘开河堤……” 危难关头,只能选择弃车保帅,用某些人的性命来保存自身了。 ------------ 第十二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上) 一夜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或许是魏国公出面调动兵马的缘故,黄鸣所担心的南京城里众多涉事豪族大户铤而走险,鱼死网破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当刑部派人去“请”相关人等到衙门问话时,这些南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居然也都乖乖从命,没有任何的抵触情绪。 此时已是次日中午,又来到刑部的他更是从几个官员口中得知有几个重要人物居然也已被请了来。 “连顾棠、陆铭和谢晖都应约而来了,倒是个好兆头啊。”黄鸣捻着自己颔下的须髯,笑着点头,“对了,他们可有交代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么?” 面前几个小官苦笑,他们又没有参与到这次的问讯,自然不知结果。 就在黄鸣为自己的急迫而失笑时,一个略带无奈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没有。他们推得很干净,说自己完全不知相关之事,连家里买入大量粮食,也是下边的人瞒着他们所为。” 黄鸣挑眉:“这是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他人身上了?”这才扭头看去,就见刑部侍郎于泽皱眉过来。 于泽先冲黄鸣抱拳施礼,这才点头道:“不错,他们显然是早有定计,才会应约而来。就他们所交代,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是家中几个管事,或是某个掌握了一定职权的旁支子弟瞒着他们才干出的这等丧尽天良之举!” “他们的话可信?” “就算不可信,我们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啊。这几位都是有着一定出身的大人物,便是朝廷想要问他们的话都得客客气气的,更别提我们南京刑部了。” 黄鸣听出话中之意,比起之前那些被一迫问威胁就老实交代的所谓大户,今日前来配合讯问的才是最难问出真相来的。 别说对他们用上些不一样的手段了,就是把话说重了,之后也必然会担上干系,南京刑部可不敢真将他们全给得罪了。 “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黄鸣沉吟后又问道。 “只能是先把他们交代的嫌犯给拿下了,通过审讯这些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些更进一步的内情了。” 黄鸣皱眉,刚想说恐怕这些人早已被安排着离开南京了,就见几个官差一脸古怪地赶了过来,看到于泽就禀报道:“于侍郎,现在有顾家顾武、顾宪,陆家陆缘、陆柏,谢家谢长松等十多人前来投案…… “他们都说自己之前一时糊涂,想着借这次大雨造成水患,从而囤积居奇地大赚一笔……” 饶是黄鸣二人多少有着些准备,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迅速一变,旋即叹道:“这些人还真是好手段啊……原来早就已经安排妥当,连顶罪的人都准备好了。” 正感叹间,就见那边一队官差已押了十多个穿着绸缎衣裳,气度皆不凡,年龄不一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们一个个或面带忐忑,或神情平静,连黄鸣这边都不看一眼,就这么被一路押进了后边的厅堂,等着刑部方面对他们加以审讯定罪。 黄鸣的目光跟着他们一路走到里边一进院落,方才吐出一口气来:“看来我还是小觑了这些人啊……” “是啊,而且这么一来,我们刑部已不可能再往下深查,最多就是定这些人的罪,然后把顾棠这样的人给放出去。”于泽说着,脸上忐忑之色更重。 他没有说的是,一旦如此结案,功劳是没多少,可后患却是无穷。 因为这次他们可是把南京城里的豪门大户都给得罪遍了,这些人不光在南京势力和影响巨大,就是在朝堂上,也是有着不少靠山的。 想要靠他们成事几乎不可能,但他们想要坏事却是轻而易举。 即便是南京刑部里的官员,虽然已经躺平养老,可也怕他们报复自身啊。 正因如此,他的目光偷偷落到黄鸣身上,嘴角微动,好像想说点什么,可又有所犹豫。 黄鸣也察觉到了他的这点心思,正色道:“于侍郎放心,既然这事是因我而起,我就绝不会置身事外,更不会害你们……” “可眼下此局……”于泽还是不安地说道。 黄鸣冷笑:“他们以为自己这样就能抽身了?那也太小瞧我黄鸣了,至少有一个破绽,是他们不可能堵得上的!” “你是指?” “花祥!” 这个答案让于泽的身子猛然一震:“你……你想直接拿花公公?他可是镇守太监,是宫里的人……” “那又如何?只要有证据在手,就算是司礼监掌印,我也敢定他的罪!”说着,黄鸣转身就朝里走,“走吧。” “去……去哪?” “当然是去见见能让花祥彻底无法脱罪的人,让他来做出指认了。” 这个能指认花祥的人,自然只能是他的干儿子花长容! 他被关在刑部两天了,除了一开始被人好一通盘问,却被他强行顶住后,就再没人过问。 这让他从一开始的得意,慢慢又变得有些慌张不安起来。 因为他已经被彻底隔绝,完全不知外间情况,而自己倚为靠山的干爹,居然也没有半点表示,别说救自己出去,连派个人传句话以宽自己之心都没有。 难道自己已经被干爹给抛弃了? 这么一想,花少爷可就更加的患得患失起来,甚至连坐都坐不住了。 当房门被人打开时,他正跟热锅上的蚂蚁般在房中走着,满头的汗,显得好不狼狈。 发现有人开门,他身子一震,先是有些惊喜,可旋即就看到对方又把门顺手关上了,明显就不想放自己离开,而后,他也看清了此人模样,心更是一紧:“你……你来做什么?” 出现在他面前的自然是黄鸣了,花长容对他的印象也很是深刻,毕竟正是此人的出现,才让自己被关进刑部的。 黄鸣并不在意对方敌视的态度,只管拉了把椅子,坐下后,微笑打量着花长容:“花公子,你的大名本官也算是久仰了呀。” 看着这个满头带汗,眼神里难掩愤怒的青年,黄鸣就知道这次自己找对目标了。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就看看最后谁能取胜吧! ------------ 第十三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下) 被黄鸣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着,让花长容的心跳不禁愈发的加速,他也再绷不住劲,色厉内荏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给足了对方压力后,黄鸣才微笑道:“这几年来,你花公子可算是南京城里的名人了,从无故伤人,到调戏良家女子,再到用极低的价格强买他人产业……可以说你的罪名早在各衙门里挂上号了。” “哼,那都是别人编出来的,不然我早就被官府拿了定罪了。”花长容依然嘴硬否认道。 “啧,这些事情有的是南京城里的人可以作证,还有许多苦主也能直接站出来控告。你所以能到今日一直逍遥法外,不过是因为你有个干爹叫花祥,他又正好是南京镇守太监,一般官府也不好因为这等小事就与他翻脸。” 面对这说法,花长容又一次回以冷哼,同时心里快速盘算着,对方此时过来见自己,说这些到底有何目的? 黄鸣并没有在此事上作过多的纠缠,而是话锋一转:“如果只是这些事,就是本官,也没想拿你怎样。毕竟这天底下仗势欺人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没了你花少爷,也会有叶少爷郭少爷跑出来为非作歹。 “可谁能想到,你这次的胆子竟这么大,居然就干出了要毁掉南京的勾当来,那就不是本官能坐视不理了。” “你胡说,什么毁掉南京,我哪有这个本事……”花长容脸色一变,连忙否认。 黄鸣点头:“你说的不错,你确实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也没那样的胆子……不过有些事情已被当场抓住,就不是你一句不是就能否认的! “何况,还有人可以指证,就是你让他们做下的呢。这还不算,更关键的是,就连花公公,怕也会为了自保,而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你的身上。” “你放……你胡说……”花长容顿时就急了,极力做着否认。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知道,花祥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更是比谁都清楚。”黄鸣盯住了对方,微笑道,“干儿子毕竟不是亲儿子,牺牲了再找一个便是。我相信,以花公公现在的权势地位,只要他点头,就是想收一百个干儿子,也是轻而易举。” 花长容的脸色唰一下就变得惨白一片,这正是他心底最恐惧的事情。 自己和干爹的关系,说是父子,可真有那么密不可分,真就有血浓于水的父子亲情么? 黄鸣抓住他在一瞬间的心理变化,再度加码:“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就在刚才,顾家陆家和谢家已经各自有人认罪了,说那河堤之事,以及大笔购入粮食的举措都是他们这些家族中的旁支或家奴所为,那些真正族长什么的,却都被蒙在鼓里。” 说话间,他还取出了几张供词,一一摊开了,放到对方面前。 花长容惶恐地扫过那几张供词,脸色愈发的难看:“这……” “这些人之前在各自家族里也是大权在握,深得宠信的存在,可现在呢,却是说被放弃就被放弃了。却不知你花少爷接下来会不会也是一样的下场…… “我要是花祥,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毕竟你只是干儿子,毕竟你已经暴露了。既然毒蛇噬手,那就壮士断腕——说不定你在花公公那儿,连只手腕都算不上。” 花长容的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眼中的恐惧更是彻底藏不住了,连牙齿都开始打架。 黄鸣好整以暇地把这几份供词收起,作势便要起身:“我这次不过就是来跟你把实情说个明白而已。你也不必太过担心,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哦对了,你和这些顶罪之人还有稍许的差别,他们之前可没有什么罪案落到刑部,你却不同。你不但有前罪在身,还多有仇人,说不定一些被你坑害过的人都等着你倒霉的这一天呢。 “当你不再是花公公的干儿子,等你进入刑部大牢,有些人可就不会再有顾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啧啧……” 抛下这最后一句,黄鸣径直来到房门前,推门便要出去。 同时,他的心中开始默念:“一,二……” 都没数到三,身后的花长容已经急切喊道:“慢着,我……我要指证花祥!这一切都是他让我去做安排的,我只是听命行事……还有那些人,什么顾家陆家的家主,他们才不是被蒙在鼓里呢,就是他们和我干爹……和花祥商量之后,才定下的毁掉河堤,放水淹南京的计划!” 黄鸣缓缓回身,看着他:“你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都是在一旁听着他们商定此事的!” “可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啊,恐怕无法叫人采信啊。”黄鸣轻轻摇头,貌似并不认可。 花长容已陷入绝望,眼前的黄鸣几乎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所以都已经不作更多思考,便又急声道:“我还有证据!” “什么证据?” “我干爹这几年来得了不少他们给的好处,一部分钱财换了田地,还有一部分银子,是我帮着他存到天鸿银号里的,用的是我的名字……”为了自救,也是为了报复花祥,花长容已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但黄鸣看着依然不肯采纳,他更为焦急:“除了这些银子外,还有人,是一个叫杜岩的人,是他向我们献计,才让大家决定干这一票的,这个人我还知道他就在南京城里!” 就是这个了! 黄鸣眼底精芒一闪,但语气却很是平静:“真有这么个人?” “真有。” “他在哪儿?” “在城南……”说到这儿,花长容却又一顿,“只要你答应不定我的罪,我就把他的落脚点告诉你们,他才是这次想要水淹南京城的罪魁祸首!” 黄鸣看着他摇头,一叹:“你都已经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你觉着我们官府会找不到这么个落脚在城南,显然家底丰厚的人么?” 说完,嘎吱一声,他居然就推门而出,在花长容再度变色时,房门又被砰一下关死了。 ------------ 第十四章 生擒 黄昏,南京城南,锣鼓巷。 这一带皆是民居,而且都是家资不菲的富户人家,杜岩就落脚在巷子中间的一座三进的小跨院中。 雨还在下着,坐在屋里看着外间连接着天地的雨线,没来由的,杜岩原来心中的喜悦已变成了几许的烦躁和不安。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把已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方才开口:“人回来没有?” 话出,厅门前就冒出一个青年来,低声道:“还没有,许是在外头耽搁了。近日城中巡视的官军更多,总得小心些。” 杜岩吐出一口闷气:“怕只怕他们真在路上出了什么麻烦。”说着,站起身来,走动两步又道,“我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为安全起见,得先离开这儿。” 对方却有不同看法:“这么一来可就与花太监他们断开联系了,我们的计划……” “这儿只是我圣教此番大计的一环,只要闹出大动静来,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就按我说的做,今夜就离开南京……” 话说到这儿,杜岩突然看到对方的脸色一变,就又道:“怎么?” “外头有些不对……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了?”这位天生一对好耳朵,对四周环境尤其灵敏。 而这一句提醒就如在沸油里倒入一瓢油,让杜岩神情也为之剧变,当即道:“走!” 如果说之前他还想着赶紧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趁着夜色降临离开南京,那现在,他就是什么都顾不上,只一心离开了。 在这一个“走”字出口后,两人更无丝毫耽搁,几乎同时转身,迅速掠过后方的一进院落,就直朝着后院围墙处奔去。 早在他们入住此地时,四周环境已都被勘察仔细,也定下了这一条遭遇危机后遁逃的退路。 这院子背后是一条直通向秦淮河的小支流,只要入水,以他们的水性,便可甩开官府之人,从而安全逃离。 两人想的确实周到,行动也足够果决。 但是,他们唯独没有想到官兵这次要比他们想的更加周全,不光派人把前方和侧方的门户都给把住了,就连后墙外头的小河边上,居然也有弓手守候。 就在二人刚掠上墙头,现出身形的瞬间,嗖嗖的箭矢已呼啸射到。 杜岩二人急忙闪身躲避,同时已自袖子里亮出短刀,一边格挡着连绵射来的乱箭,一面在墙头蹬踏,使自己如鹰隼般直扑向前方官军队列。 他二人皆是白莲教中的好手,相信以自己的武艺,定能从这区区几十个官军中杀出路来,至少能让他们安全落水。 眨眼间,两人已扑到那些连放两箭的弓兵面前,刀起再落,已有数声惨叫响起,却是官军接连中招,本该防御的阵形瞬间就裂将开来。 这让二人更为欢喜,再度发力前冲,便要冲入水中。 可就在这时,两声长啸自侧方传来,两道身影如惊雷闪电,迅然扑到。 居然就赶在二人落水前的瞬间,悍然杀到。 刀光乍起,还有短矛破开空气后的嘶嘶声,竟不分先后,直袭杜岩二人的腰背要害处。 他二人固然可以不顾一切地进入水中,但这么一来,腰背必然中招。 那就算是真下了水,重伤之下,也别想逃走。 所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在水边猛地顿住身形,各自扭身对上一人,手中短刀已横架过去。 当当两下,同时响起的还有两人的闷哼,身形在一个踉跄后,后退两步,却是被打得远离了河水一些。 与此同时,两边的官兵已再度合拢围杀过来,瞬间就已断了他们的退路。 虽然这些官兵的攻击对杜岩二人来说威胁并不大,但却断了他们最后的机会,因为在这一拦间,那两个使刀和使矛的高手已迅速从疾驰而来,全力施为攻击的顿挫中回过气来。 虽只短短片刻,对二人来说已是永远。 唰—— 噗—— 刀劈过杜岩的腰际,让他的脚步一乱,身形一歪,人已倒了下去。 而那矛更是洞穿了他同伴的右胸,将他钉在了侧旁一棵大柳树的树干之上。 所有人,包括杜岩自己在内,都没想到这场战斗会结束得如此之快,自己会败得如此之惨。 只三五招间,二人就已相继被重创,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面前收起兵器来的两个对手的相貌,一个四十多岁,神气内敛的朴实汉子,一个同样岁数,却更显锋芒的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 在被官兵一拥而上,拿绳索捆绑起来时,杜岩忍不住问道。 “周显宗,魏国公府护院统领。”提着长矛,略显锋芒的男子简短地回道。 “戚长风。”使刀的却只报了自己的名字。 但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杜岩的瞳孔便是一缩:“你是黄鸣的人?” 素来不多话的戚长风此时也略有动容,盯了对方一眼:“你们果然是白莲教余孽!” 只有白莲教的人,才会格外关注自家公子! 而在被人识破身份后,杜岩脸色又是一变,但却已决定闭嘴。 周显宗见此,神色也变得格外凝重,白莲教的妖人一直都在南京,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经展开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阴谋? 自己必须尽快把这些报于魏国公知晓,好让国公拿出应对的策略来。 “把他们通通带走,押去刑部仔细盘问。还有,这院子里,上上下下,内内外外,全给我查仔细了,一个人都不得遗漏!” 又一名军官匆匆赶来,见到杜岩二人被当场活捉,他才松了口气,赶紧下达命令。 于是很快的,上百官兵进入这座三重院落的小跨院中,对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进行着最细致的搜查,把所有可疑之物通通搜出来,集中之后,连带着院中剩下的那七八个完全不知就里的家伙一起,也全给送去了刑部衙门。 而这边发生的一切,也在半个时辰后,被人报到了依旧满心不安的花祥花公公的面前,让他如遭五雷轰顶般,彻底呆住。 与此同时,外间有人来报:“公公,刑部差人前来,请您过去有事相商……” ------------ 第十五章 拿捏(上) 再次来到刑部,花祥的心态已彻底不同。 之前他还有底气与彭时抗辩,摆出自己宫里人的身份迫使对方服软。 可现在,心虚之下,却是一句硬话都说不出,尤其是当黄鸣和人押着花长容出来时,他更是脸色发白,都不敢与众人对视了。 与他有着相似表现的,还有其他几名又被连夜“请”来的南京豪门之主,他们也一个个表现得手足无措,心虚不已。很显然,他们也和花太监一样,通过各自的渠道,早一步知晓了关键人证已落网的事实。 黄鸣扫过一眼就已掌握了这些人的心思,便是一笑:“各位,今日咱们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 “我在南京一住就有二十年了,而各位,或许也就花公公是这几年才被派遣到此坐镇,其他诸位,那都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氏,几代,十几代都在这儿。” 说话间,他的目光又扫过大家,发现不少人都下意识地点头表示认可,就又接着道:“那就让黄鸣很是不解了,这儿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根,诸位怎么就忍心为了一时之私欲,却做出此等毁掉自己家园的决定来呢?” 众人身子又是一震,这是已经断定自己等与人勾结,想要毁去河堤,水灌南京了? 顾棠当下就分辩道:“黄大人,我等并没想过要……” 他的话被黄鸣迅速抬手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你们并没有真毁去南京的想法,你们不过只是想着借这次的大水,冲毁南京内外的田地和田里的粮食,从而以更小的代价购入属于普通小民的良田…… “不过你们想过没有,这样一来,会有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就算你们不在意这些小民的死活,就没想过这些人一旦受灾逃荒,整个南京必然深受其害,你们这些大家族真就能在此等变故中独善其身么? “我就不明白了,只要静下心来随便想想就能想清楚的问题,你们这些自诩南京菁英的本地翘楚就会视而不见?是因为眼前的利益过于庞大,从而让你们被这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了么?”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谁也没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黄鸣居然还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似乎是想让他们醒悟错误,真正的改过自新。 “黄大人你说的是,是我等鼠目寸光,被小人蒙蔽……”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这是黄鸣在给他们台阶下啊。 事到如今,主动权已全落入官府之手,说严重点,自家的身家性命都已在对方一念间,此时服软认错自然不是问题。 有了这第一个开口的,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而听着这许多人如此说来,顾棠心中虽然还带了些疑虑,可也只能从众:“对,我等都是受人挑唆,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我们知错……” 黄鸣很满意这些人的如此表现,脸上甚至都带上一丝笑:“各位能如此说,就证明你们还能回头。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你们之前所谓的是由下人子弟瞒着你们去购入大量粮食的举动本就是你们自己拿的主意啊?” 几人愣了愣,又互相望了望,最后还是点头承认:“没错,这都是我们自己犯下的过错,是我们吩咐下面的人做下的。” 黄鸣点点头,跟着便摆了下手:“把供词拿给各位,让他们签字画押。” 一句话,就让这些人的脸色再变。 只是嘴上认错还好,可要是落到白纸黑字上,这就变成有把柄落到黄鸣手上,他就可以凭此以朝廷的名义对他们各家下手了呀。 所以当这些供词真个被送到他们每人面前时,他们一个个都面露惊疑,没一人去拿面前的笔,真在供词上签下自己姓名的。 黄鸣倒也不急,只笑看着他们:“我知道诸位在担心什么。那我也不妨跟你们把话说明白了,我与各位无冤无仇,也没想过真借着这次的事情把你们这些南京本地豪族一网打尽。 “因为正如城外的河堤一样,你们也早已是南京繁荣安定必不可少的一份子,除掉你们,也会跟毁掉堤坝一样,给整个南京城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害。 “何况你们背后都各自有着靠山,我也没傻到会为了所谓的真相和道义去和朝中高官斗——有了二十年前的教训,我早不会干这等蠢事了。” 这话倒是在理,让大家认同。 但他们还是有些疑惑:“既如此,那黄大人让我们签字是为了?” “不过是为了一份保障罢了,毕竟如今大雨未止,城外的堤坝又不可能随时由人盯着,所以为了不出现之前的状况,我就只能求助于各位了。” 这下他们是听懂了,这是让大家认下罪名,然后他以此为牵制,让各家去保着堤坝啊。 只要河堤不出事,那他们所谓的罪名就不存在,自然就是相安无事了。 只是…… 黄鸣看出大家心中还有疑虑,便又道:“诸位放心,我现在就可以对天发誓,只要各位按我说的办,那今日之事,便不会外泄。若有违此誓,我黄鸣甘受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此誓言立得斩钉截铁,不带半点回旋余地的,让众人都为之一呆。 对此时的人来说,誓言可不是那么随便立的,足见黄鸣之诚意了。 而且他们也看得出来,黄鸣这次已经做出了极大的让步,给足了大家面子。 若是到了这一步,大家还不肯有所表示,还不按他说的办,那就是正面与他黄大人为敌,那接下来,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压力,再度袭来。 几个重要之人迅速拿眼神做着交流,又瞥了几眼高坐在上的黄鸣,半晌后,终于由顾棠领头,说道:“既然黄大人您如此坦诚,我等自当遵从。只望今日之后,你我能通力合作,官民携手,保我南京安定!” 说完,他提笔,就在供词上签下自己的姓名。 而有了这第一个打头的,其他人也不再迟疑,全都纷纷跟着落笔,算是把罪名给认了下来! ------------ 第十六章 拿捏(下) 当这些被签了字的供状被人收拢送到黄鸣跟前,他脸上又露出了笑来。 随意拿过几份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他便将之全都收入袖中:“各位果然是我南京之闻人,没有叫我失望啊。” 众人忙赔笑:“黄大人您才是一心为南京……” “是啊,我为南京安定,为南京百姓不受苦确实是费尽了心思啊。”黄鸣吐出一口闷气来,“所以也希望各位能有这样的胸怀啊。” 嗯? 他们突然就品出了话中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神色跟着再变。 “哦对了,有一点,或许各位直到此刻还被蒙在鼓里吧。”黄鸣又是一笑道,“就本官查知,那之前刚被我们抓到的,为你们谋划着毁堤淹城的名叫杜岩的家伙,是白莲教的妖人!” “什么?”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这一真相,着实如雷霆般轰击在了所有人的头上,让他们差点连心跳都停下来,然后一个个都张大了嘴巴,呆滞地望着黄鸣。 半晌后,他们才有些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更是迅速变化,或恐惧,或难以置信,或是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你……” “你们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啊……”黄鸣摇头,“也不想想,一个外地来的商人,哪来的胆子居然就敢把主意打到河堤上,这可是会造成数以万计的南京百姓家破人亡的大灾啊……” “黄……黄,黄大人,你之前可是发了誓不会将这些供状交上去的……” 这些人是真个慌了,因为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彻底不同。 只是因为一时的贪心,从而对河堤下手是一回事,受白莲教妖人蛊惑,或者更进一步,与白莲教勾结,破坏河堤,水淹南京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是前者,他们还能靠着家族多少年的底蕴在朝中挽救自身,可要是后者……那就是谋大逆的重罪,是要被灭族的! 他们这才明白,黄鸣一直都挖了这么个坑,然后引了自己等跳进去,才告诉大家,下面是万丈深渊! “各位不必紧张,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就一定不会食言。当然,这一切也得建立在咱们双方互相信任,互相合作的基础上。”黄鸣笑意盈盈,他知道自己已经拿捏住了所有人的要害。 不止是这些人自己的要害,更是他们整个家族存亡的要害。 只要黄鸣把一切上报,南京城就是一场血雨腥风,面前十几个豪族,数万族人,都可能被朝廷所杀。 众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全跟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在座位上,然后看着他:“黄大人,您就说出您的条件吧。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他们看明白了,黄鸣这是有什么让他们为难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做,才会有此一招。 既然都把话挑明了,黄鸣也就不再兜圈子,笑道:“那本官就代南京和整个江南受了灾的百姓多谢各位的慷慨解囊了。” “什么意思?”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我说了,我遵守约定的前提是南京安定,而眼下,大雨连绵,已导致城里城外无数人受灾,许多穷人连吃口饱饭都成了奢望。 “倒是各位家中,最近可是购入了数量庞大的粮食,也是时候做出表率,拿出这些粮食赈济灾民了。南京城内外如是,南直隶各州府如是,浙江那边的百姓也如是。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你……”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这是让他们把辛苦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粮食无偿地送出去啊。 虽然他们以往也没少干这样赈济灾民的善举,但那都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最多开设几个粥棚,用半来个月放放粥,也花不了几个钱。 但显然,按黄鸣现在的说法,如以往般的做法是完全不够的,是要他们把之前购入的粮食通通拿出来。 这哪是行善,这是在割他们的肉啊! 可当他们想要出声反对,至少是和黄鸣讲讲价时,却发现他脸上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坚持与讥诮,手中还亮出了刚刚由他们签字画押的供状:“各位,可要想好了!” 众大户都是一阵纠结,最终还是由顾棠率先表态。 只见他铁青了张脸,咬着牙道:“黄大人一心为民,实在叫顾某佩服。天灾之下,确实需要我等本地富人站出来,为大家做些事情,以度时艰! “我们顾家愿意拿出家中所有存粮,供给南京百姓中贫弱者,让他们不至于被灾祸所累,饿死或冻死!” 既然已经输了,那就没什么好不满的,直接认输出血便是。 有他开口,其他人虽然心有不甘,接下来也不敢再强撑了,也都跟着一一表态,答应拿出粮食来。 黄鸣这才笑着抚掌:“好,有各位大义出粮,则何愁我江南百姓不能过此难关?我想,这次之事必能流传后世,让无数后来者都以你们为榜样!” 说着,他脸色又稍稍一沉:“不过,还有一句丑话我可要说在前头。大家都已经跟我保证了会全力出粮,不让百姓受饿而死! “所以要是在此期间,江南地面上真有哪个灾民因此饿死,我就要追究你们的责任了。到那时,别怪我不讲情面!只要做到这一点,你们到底出多少粮食,我并不会管,一切都由你们自己做主!” 众人听了这话,心头更紧,却也只能苦笑着应下来。 这一来固然让他们更能自己说了算,但是,担子也会更重,让他们不得不全力赈济,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从这一点也足以看出黄鸣手段之高明,他是真把这些家伙给彻底拿捏住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之后,南京这些在朝中有着相当势力的豪族,也算是和他黄侍郎彻底绑定,毕竟大家已经办成了一件大事,而且还有要命的供词落在他的手上呢。 在把众多心事重重的豪族之主打发走后,黄鸣才又看向一直都保持着沉默的花祥:“花公公,现在该说说你的问题了。” ------------ 第十七章 各取所需 在亲眼见识了黄鸣翻手为云覆手雨地把所有人拿捏之后,花祥再看黄鸣的眼神里已满是敬畏,甚至带了几分讨好:“黄大人,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咱家也可以拿粮食出来赈济各地灾民,以抵赎之前的过错。” 黄鸣冲他一笑:“不急,花公公你能有这心,我就很高兴了。不过,现在我想跟你商量的却不是这事。” “那,那是什么?”花祥心头一震,不安问道。 “我先问一句,那杜岩的身份,你之前可知晓么?” “当然不知道,若知道他是,他是白莲教的妖人,咱家早让人将他拿下定罪了,怎可能还和他有进一步的往来……” “我也觉着该是如此,毕竟花公公你可是宫里出来的,和那些人可不一样。” 见他如此说来,花祥总算是稍稍安心:“那此事……” “都说不知者不罪,但有些事情若真上了秤,怕是足以把任何一个人压死了,哪怕是花公公也一样。” 黄鸣笑笑,又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花公公以为我说的可对啊?” 花祥猛吞了一下口水,最终还是艰难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还请黄大人你能高抬贵手啊……” “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啊。这次之事可不光只有你我知道,还有那些本地豪族也参与其中呢。” “他们不会乱说的,毕竟他们自己也不干净……” “对,他们自然不会泄露此事真相,可问题是,不还有一些人也知道此事么?比如刑部的两位大人,还有魏国公。” 花祥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他还真差点忽略了这些人,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的凶险,登时都要哭出来了:“黄大人救我啊……” “花公公不要急,我既然都特意跟你说了,自然是要帮你的。不过此事终究不小,也必然会被人传到朝堂上去,所以要想保你,就得用上一些其他的法子。” 六神无主之下,花祥只能任由黄鸣摆布,赶紧道:“黄大人你说,该怎么做,咱家一切听凭你安排就是……” “很简单,我们可以主动上报朝廷……” “啊?这……” “你别急嘛,这当然不是为了让你被治罪,而是给你请功。” “请功?此话怎讲?” “黄公公你这是为了引出潜藏在我江南的白莲教余孽才假意露出破绽,和他们产生联系,然后再将之一网打尽,这不就是大功一件么?” 黄鸣的这一说法让花祥一时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了,直到又想了想后,才明白过来:“你是指,这一切都是我早安排好的?” “没错,与那杜岩暗中联络,就是为了引蛇出洞,钓出其他那些逆贼来。” “可这,这根本就没有其他逆贼啊……” “很快就会有了。黄公公你仔细想想,眼下江南这局面,不正是白莲教逆贼期望看到的一个机会么?你觉着他们只会在南京设计,而不在其他各州府也做出相似的安排么?” “这倒是大有可能,那这些人……” “他们既然动了,自然就会露出破绽来,这就是咱们把他一网打尽的机会。至于说他们各自有着隐藏自身的身份,或许对一般人来说有困难,可对锦衣卫的探子来说,就不算什么问题了。” 黄鸣顿了一下,又看着他:“公公是宫里出来的,又是南京镇守太监,本就有权管着江浙两省的锦衣卫,我想你让他们暗中去查出这些贼人下落,并将之全数拿下,应该不会太难吧?” 花祥眨眨眼,都有些不敢相信黄鸣真要自己做这事。 这事不在于有多难,而在于这是在跟地方官府抢功啊,可是很得罪人的。 若是这些白莲教逆贼真被发现并拿下,功劳自然是锦衣卫的,而地方官府却必然有失察之罪,这不是花祥所希望看到的。 所以他在一阵犹豫后,忍不住道:“黄大人,你为何要让锦衣卫去查?而不是将此事交给各地官府?” “因为我信不过他们。” “什么?” “我信不过他们的能力,以及这些衙门中人的成色。”黄鸣果断道,“要是这些人真个能力出众,当地就不可能有白莲教潜伏了。而且说不定,这些年来,他们早就被白莲教所侵蚀,或许上头一道命令送下,下面的人还没做什么呢,白莲教就先一步知道行动细节了。 “所以这次绝不能用地方官府的人,就得用锦衣卫的人。何况,这不也是为了花公公你的安全考虑么?不然你怎么跟人解释自己居然就和杜岩这样的白莲教逆贼有过不止一次的接触?” 最后一句彻底提醒了对方,现在不是黄鸣求着他花祥去捉拿白莲教逆贼,而是他花祥自己必须去抓住贼人以洗脱自己的嫌疑。 又或者说,现在的局面是黄鸣全面占优,他花公公只有配合听命的份儿,压根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想明白这一切,花祥脸色又是一阵变幻,最终叹气道:“我……明白了。我会按你说的办。” “那我就放心了,静候公公报捷。对了,还得记住一点,此事必须绝对保密,除了锦衣卫,我们谁也信不过。” “我明白了。” “那就恭送公公,到时我为你请功。” 花祥有些艰难地起身,又冲黄鸣抱了下拳,这才神色复杂地离开。 直到他去后,旁边的屏风后头,才绕出三个人来,全都神情古怪地看了黄鸣半晌,然后鼓掌赞叹:“黄大人果然厉害,一番说辞,轻而易举就把眼下最大的几道难题都给解决了。” 正是刑部两位堂官和魏国公徐鹏举,他们一直都躲在后头,看着黄鸣碾压全场。 面对他们的夸赞,黄鸣只是淡然一笑:“下官这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用上些手段。而且我以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谁也没有因此被定罪,反而都能有所收获。这就叫各取所需了!” 三人听后先是一愣,随后也各自笑着点头:“这么说来,倒也有些道理!” ------------ 第十八章 不一样的壬寅宫变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这句话放到官场上就更是至理名言。 官场上从来就没有必然的你死我活,只有各种利益考量之下的合作与妥协。 这其中的道理,黄鸣也是在二十年前的那场失败后,方才慢慢领悟,只可惜他领悟这一切时太迟了。 而现在,他终于是将这一领悟运用到了实际之中,靠着拿捏着众人把柄,轻而易举就化敌为友,让南京各方势力都为自己所用,成为保境安民,对付深藏在暗处的白莲教的一枚枚有效棋子。 所以在之后的半来月中,不光南京安然无恙,江南其他各地的江河水流也并没有因为这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雨而出现多大的险情。 虽然中间确实曾出现过一些问题,但在各地官府和大族的通力合作下,些许难关都被轻易克服,稳守河堤。 至于白莲教,他们确实也曾意图在其他各州府闹出动静来。 可每当他们真要起事时,就会抢先被早已无孔不入的锦衣卫查知,然后配合着官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一举歼灭。 就如二十年前作为核心的荧惑被黄鸣拿下后一般,这次的白莲教也在各地官府有针对性的攻击下迅速冰消瓦解,再难有任何威胁。 就这样,一场笼罩在江南境内的危机被彻底消除,对许多人来说,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同。 倒是这场持续了数月的大雨,在十月进入下旬后便迅速停了下来,总算是让黄鸣和南京众多官员可以真正的放下心来。 而就当黄鸣以为一切重新回归平静,自己可以重新过上悠闲生活时,一封来自京城的急信,却如五雷轰顶般,把他震得彻底陷入了长久的惊慌之中。 这是一封通过锦衣卫的渠道,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到黄鸣手上的急信。 这送信手段本身,就已经足够让黄鸣有些惊讶了,而当看到信封上所留的出信日期,以及寄信之人的身份后,他就更觉事关重大了。 今日是十月二十三日,可信居然是二十一日才从北京发出的。 也就是说,短短两日时间,这封信就从北京千里迢迢直送到南京。 按此效率,也就只有边关告急之类的军国大事,才会让朝廷不惜代价地用上八百里加急的手段传递情况了。 而寄信人的身份,竟是他的父亲黄锦! 一个常年待在宫里,一个月都未必能出一次宫的人,居然就能不顾影响地给远在南京的儿子送如此急信,这事本身,也够骇人听闻了。 显然,黄锦这回是真顾不上后果,必须以最快的方式,把一件极其重要的消息让远在千里外的儿子知晓。 其实在拆开书信看里头内容之前,黄鸣还是很淡定的。 因为他是穿越者,知道信中写的会是什么大事——壬寅宫变嘛。 只要是对大明历史有所了解的人,就必然会对这一在明朝历史,乃至中国古代历史上都享有盛名的刺杀皇帝一事有着深刻印象。 大家对此事如此记忆深刻,倒不是因为被刺杀的嘉靖有多了不起,放在漫长的历史之中,被人刺杀的皇帝也所在多有。 别说他没被人真个杀死,就算真死了,也就那样。 能让壬寅宫变被后世许多人津津乐道的,是在于刺杀嘉靖之人的身份是那么的特殊。 因为发动刺杀的,是一群宫女,一群在皇宫里最没有威胁,最容易被人忽略,也是最不可能奋起反杀的可怜人。 是因为嘉靖这些年来日渐残暴昏聩,尤其是在修道服食丹药后对这些宫女更为暴虐的对待,才终于让她们萌生出了拼死一搏的念头。 于是在那个夜里,她们悍然联手,以杨金英为首的十数个本来低如尘埃的宫女,就对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发动了最匪夷所思的刺杀。 她们趁着嘉靖睡着的机会,以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用布团堵住了他的嘴巴,想要用这最原始的方式刺杀皇帝。 这些宫女胆子够大,心也够决,但奈何终究没有相关经验,而且都只是弱质女流。再加上双方如云泥之别的身份差距,让她们在动手时心里到底是存在着相当的恐惧,导致下手时没法真正用得其法。 于是,一个让人更为惊讶的情况出现了——十多人对一个已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目标,花费了好多时间,却居然都没能得手。 直到有人害怕,跑到外间找皇后告密,才导致事发事败,最终功亏一篑。 这是黄鸣记忆中关于壬寅宫变的种种内容,在他看来,自己老爹信中写的也应该差不多。 虽然这事很严重,但对远在南京的他来说,其实真没多少影响。 嘉靖确实因此事而再度产生变化,然后就是长达几十年的避居西苑,这之后,他连外臣都不怎么见了。 但是,这和他黄鸣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展开信读上头的内容之前,他都是这么想的。 可是,当看了信上内容后,黄鸣瞪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木在了那儿。 眼见他足有盏茶工夫都拿着信,低着头,一动不动坐那儿,送信给他的羽墨都有些担心了,忍不住道:“少爷……” 虽然主仆二人早不是当初的青春年少,但他对黄鸣的称呼却从来没有变过。 直到羽墨连续叫了好几回,都要上前去推上一把了,黄鸣才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略略回神,再抬头时,脸色发白,眼中则满是难以化开的深深疑虑:“怎么会这样?” “少爷,到底出了什么事?”羽墨很是紧张地又问了一句。 黄鸣用力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强自压住自己的声音,说道:“皇上在宫里遭遇宫女刺杀,虽然没有真个被她们所害,但遇袭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而就我爹,还有身边其他几个亲信诊断,恐怕皇上在短时间里是没法醒来了,而且就算醒来,接下来龙体如何,还能否治国也在两可之间。” 这场壬寅宫变和自己印象中的有了出入,不一样了! ------------ 第十九章 放手再搏在今日 壬寅宫变在明代历史上确实是一个颇让后来人在意的小细节。 它对嘉靖自身的影响更是巨大,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场变故,终于是让这位之前还算不错的皇帝直接变成了自私到极点的民贼独夫。 但是,真要说这场宫变对大明历史发展有多大影响,却又说不上来。 因为它改变的东西其实真不大,造成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甚至连皇帝本人都没有就此死去,朝堂上的一切自然也就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了。 甚至就连嘉靖本身,在这一夜遭遇刺杀后,身体的所受的伤害都比不了心理所遭受的打击,才过一天,就能出现在几个重臣面前,稳住朝局了。 但是,这一切都是黄鸣记忆里的壬寅宫变的影响…… 而眼下的事实却是,嘉靖在遭遇了这场刺杀后,人虽未死,却陷入了昏迷,情况并不乐观! 这一结果实在太叫人感到揪心了,尤其是作为他身边亲信的那些人,黄锦李芳这样的贴身太监也好,陆炳这样的锦衣卫都督也好,都会在发现这一结果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担心。 因为他们的一切权力都源自于皇帝对他们的信赖,都是嘉靖给予他们的权势。 一旦嘉靖真出了什么变数,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其实在大明朝,新君继位,皇位更迭,对朝臣来说真没那么大的影响,正德朝的官员现在还有许多身居朝中要职呢。 但宫里的情况,和锦衣卫都督的任免就完全不同了,因为相比于朝臣,他们算是皇帝的私臣或者说是家奴。 一旦换了个新皇上登基,他们自然不可能再身居要职,甚至由此被剥夺一切,被反攻倒算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黄锦他们是最焦虑,最焦急的,所以才会有这封书信以最高规格出现在黄鸣手上。 信的最后,黄锦更是直接挑明,不日就会有朝廷中旨调他回京,让他接到调令后,即刻去京城,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是蝴蝶效应么?”黄鸣此时更纠结的,还在于嘉靖的昏迷,“因为我的出现,所以导致了嘉靖在壬寅宫变里遭受了比历史上更大伤害,从而…… “可也不对啊,我都已经在南京二十年了,几乎没影响过任何朝政大事,更别提他这个皇帝了,怎么还会……” 就是想破头,黄鸣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能在二十年后继续对朝廷大事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直到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后,他才把这一疑虑抛到一边。 事情已经发生,想不想得通都已成事实。 反正这结果,对自己来说,也未必会是坏事。 至少如此一来,倒是给了自己一个重回朝堂的机会,而且这一回,自己不再是孤身作战,有宫里那批人配合着呢。 他的目光又落定在信最后的内容上:“让我尽快赶去北京,看来他们也急,有需要有个能主持大局的人站在他们一边啊。” 想到这儿,黄鸣眯起了眼睛,一个大胆的念头随之生出。 “这是老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不能就这么轻易错过了! “我之前不就想着要改变之后百年的历史么?现在机会到了,只要我能夺得朝政大权,让一切按照我的意图来,说不定还来得及!” 在最后长长呼出一口气后,黄鸣猛然起身:“走,回府!” “少爷,现在才中午……” “再不回去做好准备,怕是要赶不及今日离开南京了。” “啊?离开南京?” “对,去北京!” “这……少爷,您是南京工部侍郎,不得召贸然去北京可就……”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何况,召我入京的旨意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不过是早它一步动身而已。说不定半路上,我还能直接接旨,然后更快的赶去京城呢!” 黄鸣一面稍作解释,一面已快步出了自己的公房,然后招呼了戚长风,一道飞奔回家。 在对妻子稍作解释后,便已叫人给自己准备下了长途远行的衣物盘缠等等,直把整个黄家大宅都给闹得一片手忙脚乱。 “老爷,你真打算冒险回北京?要是中间出了变故,皇上他突然醒过来,又或是公公他们在宫里出了什么岔子呢?”徐允之不无担忧地问着,显然是想劝黄鸣再稳稳看。 黄鸣却把头一摇:“不能再耽搁了。有道是兵贵神速,就是要杀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次朝中之变更甚于一般用兵,只要我去得够快,别人就不可能有防备,我的胜算自然就大了。至于皇上……既然他们诊断出情况不乐观,就不可能在短时间里恢复过来。 “而只要给我这个时间,有些事情就好办得很!” 在自己妻子面前,黄鸣真就没有丝毫的隐瞒,包括对某些大忌讳之事的想法,也是直言不讳。 徐允之神情复杂地看着黄鸣,想说什么,却又最终只低声道:“那你一切小心……” 她素知丈夫有着大志向和野心,也知道这二十年来,黄鸣在南京看似悠游实则如猛兽被困于囚笼,憋坏了他。 现在,这笼中猛兽终于找到了一个缺口,就要扑出去大发神威,显然不是自己一句话就能劝阻住的。 既如此,那自己作为妻子能做的,就是鼓励他,让他去没有后顾之忧地杀出一番新天地来。 “家里的一切我会看着,不会让你感到为难的。而你要做的,就是确保我们全家将来都能平平安安的!” 说着,徐允之伸手为黄鸣理了理衣襟,眼睛却有些泛红了。 黄鸣坦然而受,最后猛一把将妻子搂入怀中,在耳边郑重道:“放心,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此去最多半年,不是我回南京,就是让人接你们去北京团聚。若是后者,从今而后,这天下就由我黄鸣说了算了!” 在做出最郑重的承诺后,他不等妻子有所反应,便放开了她,然后旋身,大步而出。 是时候启程了,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最后的手尾需要收拾! ------------ 第二十章 别前重礼 对绝大多数南京城的官员来说,他们是否到衙门办公,甚至在不在南京城里,都很少有人关注。 本来嘛,他们就是一群或失败,或失势而来此养老的官员,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大作为,只是顶着个虚衔,领一份干饷,也没人要求他们再为朝廷做什么,自然也就可以随心所欲,更无人关注。 但凡事总有例外,黄鸣就是例外。 如今的他正是南京城内,尤其是官场上的风云人物,多少人的眼睛都关注着他呢。 所以当他昨日中午突然提早离开工部回府,而今日直到中午都没再来衙门,此事就被许多人注意到,旋即就有人在暗中进行了查探。 而这一查之下,答案就更叫人感到疑惑,黄大人竟于昨日傍晚时分突然离开了南京城,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径直往北而去。 这是哪儿出了大变故,竟让黄大人必须亲自跑一趟? 可近来不光南京,就是整个南直隶也是一片太平,未闻有任何大事发生啊? 于是在短短半日内,相关之事就在南京官场里散播开来,各种猜测不断,这些东西自然也就被更多有心之人关注到,并进一步加以探查。 在南京城北的一家最寻常不过的绸缎铺子里,就有几个看似是普通商人的家伙凑到了一处,只是他们此刻商谈的不是生意上的事情,而是关于黄鸣的。 “他真离开南京了?” “没错,我使了钱,问过三个昨天傍晚守在城门口的兵卒,得到的是同一个答案。他不但出了城,而且很匆忙,并有超过三十名精锐护卫同行。” “三十护卫……如果只是去周边做些事情,压根不需要这么多人跟随吧?他这是要出远门啊。” “而且必然是要干什么大事,这些随行者看着都是军中精锐——至少那守城门的兵卒是这么说的。” “难道是他找到了我圣教的又一个据点?” “不可能,要真如此,他都不用亲自赶去,只要下达命令即可。” “那他去的是哪儿……” 几人正疑惑间,紧闭的房门被敲响,旋即一人进入,神色愈发的凝重:“查到了,他已出了南直地界,依然是一路往北,看样子似乎是去的北京!” 这是白莲教在南京之外的眼线传递回来的消息,虽然他们这些日子损失巨大,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些眼线势力却还有保留。 像黄鸣此番般目标明显的队伍,自然是很好追查确认的。 几人的脸色又是一阵变化,终于有人开口:“这或许是个机会,为我圣教除此大敌,为我们教中兄弟报仇的机会!” “我也觉着是机会。他应该是接到北京急调,才会匆忙上路,那就必然准备不足。只要我们抓住机会,便可在半道上……”此人说着,拿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划。 其他人也在稍作沉默后,纷纷点头。 “这不光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我圣教大计!这次本就是南北同时发动,但因为他出手破坏,导致我们在江南的一切布置都被破坏,也只剩下杀他一人,以乱地方了。” “那就照计划行事!” 随着他们一致通过此决意,一个针对黄鸣的猎杀计划便即展开。 当夜晚来临时,一只只信鸽飞上夜空,飞出南京城,也扑棱棱朝着北方而去。 黄河以南,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暗流开始涌动,许多白莲教几十年培养起来的人手,全都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汇聚,黄河南岸,风陵渡。 …… 风陵渡并不是如人们想象般的一处小小的渡口,而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集镇。 靠着身在黄河岸边,正是越过黄河关键点的便利,风陵渡平日里南来北往的人极多,也就有聪明人不断在此开设各种店铺客栈,久而久之,便让此处成为了不在通州的交通枢纽。 十月底的这一天,趁着黄河还没结冰,更多北上之人涌入了这座小小的镇甸,几乎把镇上七八家客栈都给住满了。 许多经常从此过的商人自然有些疑惑,以往也没见有这么多客人在这风陵渡留宿啊。 直到他们经过那家最大的客栈,看到那辆停在客栈马棚里的华贵马车,和那四匹高头骏马,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把这家足可容纳百人的客栈整体给包了下来。 “是一个打从南京来的大人物包下了客栈,人家可不是普通商人,怎么可能和我等苦哈哈同住在一片屋檐下呢?所以咱们就只能委屈一下了……” 对此等说法,大家固然有所不满,却也只能接受,毕竟身份高低摆在这儿,人家又有钱包下整个客栈,你有什么可说的? 所以绝大多数人最多也就发几句牢骚,然后该和别人拼着住一间客房就去拼,转身也就走了。 可就在这些无奈的人中,却有着那么几双眼睛,远远望着那座离着其他民居客栈都有些距离的客栈,已有杀机涌现。 于是,夜半时分,当整个小镇都陷入寂静时,黑暗中,一群人就如幽魂般自暗处不断冒出,无声而迅速地,包围向了整个客栈。 他们足有七八十人,而且全部手中都有着刀枪等兵器,甚至还有十多张朝廷明令禁止的弩机。 为了能一击必杀,将黄鸣留在此地,白莲教已把附近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和资源都拿了出来。 为首的灰须老者在远远望见包围已成,几个高点也被弩手占据后,终于下达了攻击的命令:“杀光里头的所有人,一个不留!更不得放任何一个活口逃出!” 随着他话落挥手,所有刚才还无声包围着整座客栈的人齐齐发出呐喊,旋即火把点起,奋力掷出,在把客栈外墙点燃的同时,他们已嚎叫着,发起了冲锋。 那客栈前后几扇门户根本就挡不住他们的冲击,迅速被破开,让这几十人毫无阻碍就直杀入内。 也就在这时,一支鸣镝蹿上半空,镇外鼓号突起,大队官兵也自黑暗里迅然冒出,包围了整个风陵渡! ------------ 第二十一章 陆炳(上) 大运河上,船行如梭。 黄鸣和戚长风、羽墨三人正在其中一艘看似寻常的普通商船上,一边下棋,一边观赏着河上与河岸的单调景致。 之前一切都只是黄鸣引蛇出洞,聚而歼之的一个计策而已。 因为他很清楚白莲教的风格,在又一次遭遇重创后,他们固然会立刻重新藏匿起来,但复仇的火焰却不会完全熄灭。 尤其是在知道自己这个最大的仇敌居然离开南京这样的大城,来到守备力量极其空虚的外间时,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报仇雪恨的机会。 而这一次的出手,他们为求一击必杀,也一定会出动剩下势力中最精锐的那一批。所以这便是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的最好机会。 不过,现在的黄鸣终究不再是当初了,他不但已是朝中重臣,又要回京去干更重要的大事,还是一家之主,是三个妻妾的丈夫,是六个儿女的父亲,自然不可能如以往般以身犯险。 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他只是让手下人配合着锦衣卫大张旗鼓从陆路往北,只为把白莲教彻底钓出来。至于他自身,不可能为饵冒险,而是早在离开南京城的当夜,就转道水路,从运河坐船,一路北上。 为了能掩人耳目,不让其他人瞧出任何破绽,这一次黄鸣只带了最亲信的戚长风和羽墨二人同行。如此一来,他们的目标就变得极小,别说白莲教的耳目压根没有觉察到已金蝉脱壳,就是有所觉察,也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做下,唯一的不足就是,直到眼下都要抵达直隶境内了,黄鸣还是不知那边的具体情况,因为压根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哪艘船上,会从哪里上岸。 “我想他们应该已经得手了吧?”在把手中棋子往前一挪,直指羽墨的中宫老将后,黄鸣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羽墨看着棋盘上的不利局面,挠挠头,只得承认:“少爷,我又输了。不如我们来下围棋吧?” “那不行,下围棋我可不是你对手,你算得太精细了。”黄鸣笑着摇头。 戚长风则在旁道:“若他们中计,必然已经得手。不过消息却得等到我们进了京后确认了,应该还有两天吧。” “是啊,还有两天。但进京后,我怕是也无暇再去理会区区几个白莲教妖人的死活了,有更大的一盘棋局在等着我下呢。” 黄鸣说着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更远处那并不算太高的山头,眼中带着几许玩味。 然后他就看到那边起伏连绵的山脊之上,一人正疾步奔行,几乎能与逆流而上的船只平行。就在他略有些惊讶于此人的行动时,那人又突然自背上解下一张弓,拿出一支箭,远远朝着这边就瞄了过来。 “不好——”黄鸣心下陡然一凛。 “公子小心!”戚长风反应更是迅速,话出口时,人已合身一扑,正好把还有些错愕的黄鸣一下压倒在地。 与此同时,嗖的一声,那一支羽箭已破空飞到,精准地穿过并不算大的船窗户,射入黄鸣他们所在房中。 这让三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难道是白莲教真神通广大到早已看破黄鸣的布局?而且不但没有中计,还顺势找到了他现在的位置,从而正式发动刺杀? 就在戚长风惊慌之下都想带着黄鸣直接弃船而走了,一旁的羽墨却惊讶叫道:“这箭怎么没有箭矢啊……” “嗯?”黄鸣这才扭头看向那离着自己还有些距离的羽箭,发现它确实并无箭头,所以在入内后,和架子一撞便已落地。 而且这箭矢身上居然还包裹着一层布帛,隐隐的还有字迹透出。 这一箭压根就不是为了刺杀自己,而是传信用的? 在黄鸣的示意下,戚长风小心将那箭拾起,再解下缠绕于上的布帛,仔细一看,还真就是几句留言。 最上头的两句话,便让黄鸣在惊叹之余又放松了下来:“黄兄默之勿怪,弟陆炳拜上……” 陆炳,如今锦衣卫的都督,也算是大明朝锦衣卫都督中权势地位最大的一个了。只因为他是最受嘉靖信任的一个人,是嘉靖打小就在一起的奶兄弟。 所以说,知晓自己行踪的压根就不是所担心的什么白莲教逆贼,而是如今势力更大,几乎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这就说得通了。 黄鸣呼出一口气来,这才继续看着下边的内容:“果然,那些白莲教的妖人已经在风陵渡被当地官府一网打尽了。而且凭此,官府还把藏匿在河南一带的白莲教余孽都给挖了出来……我总算是没有白费心思!” 嘴上露出一丝笑容后,他又目光一闪:“陆炳居然邀我在南通州码头一会,看来京中局势愈发的微妙起来,就连他也坐不住了呀。” 心中快速做着盘算,片刻后,他终于道:“羽墨,你这就去和船老大说一声,让他不要直接入京,就停靠在南通州码头,价钱照旧。” 羽墨忙答应一声,便出门去做安排。 倒是戚长风,有些疑虑地看看黄鸣:“公子,这事真可信么?要是白莲教的阴谋陷阱……” “如果真是他们找到了我的行踪,早就直接出手了,还会绕圈子约见于我么?何况我和陆炳也算有些交情,通过几次信,他的笔迹我还是认得出的。” 见他坚持,戚长风也不再多言,只是紧了紧随身的佩刀。 于是,一日后,又是一个傍晚,黄鸣的船停在了通州码头,混在一批南来北往的商船客船中实在很不显眼。 可结果船才刚停稳,不等黄鸣他们露面,便有一个小贩打扮的男子登船,在敷衍了船老大后,便见到了从船舱出来的黄鸣。 他也没有过多的表示,只低声道:“黄大人,陆都督请您去前边的永昌居小酌,还请随小的过去。” 黄鸣心下叹服,对方真是把自己的一切行止都看在了眼中啊,锦衣卫如今的势力,确实要比显卡想象中更加的周密庞大。 而这一切,显然都要归功于陆炳了。 ------------ 第二十二章 陆炳(下) 陆炳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朝中许多只闻其名,却从来没有和这位锦衣卫都督照过面的官员一直想知道的一件事。 因为他实在过于引人注目了,不管是深得皇帝宠信的出身,还是在成为锦衣卫都督后一系列的表现,都足以让无数人为之侧目,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黄鸣自然也不能免俗,在南京时,也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和陆炳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见的第一面。 可他想过许多,也想不到他们会是在一家京城外的酒楼的雅间里见的第一面,而陆炳其人带给他的感觉就更奇怪了。 这位大明朝两百年来首屈一指的特务头子,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他该有的模样。他文质彬彬,身上还带着几分读书人的书卷气,笑得也很是谦恭,见了黄鸣更是热情,稍一抱拳见礼后,便笑呵呵地拉了黄鸣直接入席。 “默之兄这一路北上可辛苦了。我可听说了,你这次在南京又为朝廷立下大功一件,把潜藏在江南的白莲教逆贼几乎一网打尽,还捎带手给了河北地面上的逆贼也来了一下子,当真是让我这个锦衣卫都督都感叹汗颜哪!” 说着话间,他已经为自己和黄鸣满上了一大杯,满是诚意地举杯相敬:“来,默之兄,我敬你一杯。” 黄鸣虽然有不少东西想说,但此时也只能先受其好意,和陆炳干了一杯,口中谦虚几声。 直到两人正式入座,黄鸣才看看窗外道:“这边说话可方便么?” “默之兄放心,这酒楼本就是我们锦衣卫的产业,上下人等现在更都换成了我的人,下边也有人守着,什么话都只管说。” 不得不说,在陆炳手中的锦衣卫确实厉害,什么都照顾到了。 黄鸣这才放松点头:“你约我在此见面,应该也是有大事相谈吧?皇上那儿……” 一提此事,陆炳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眼睛都有些发红。 但他还是强自镇定:“主子的情况依然未见乐观,还没能醒来。” “这都十多天了吧?”黄鸣眉头紧皱,同时心下已经给嘉靖判了死刑了。 如今可不同于后世,光靠传统医道想救活一个可能成为植物人的病患可真就得靠神迹了。 而且就算是放到后世,有各种科技加持,植物人能被救活的概率也极低,而且就算活过来,身体机能,特别的大脑也必然受损。 而皇帝,作为一个国家的首脑,最重要的就是脑子了。若嘉靖变成晋惠帝……不敢想那画面能有多美。 “今天已是第十二天了。”陆炳深吸了口气,这才又道,“之前我们还能通过各种方式阻拦着他们见主子,但时间拖到现在,我们把握已经不大了。”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就是指外朝那些官员重臣们了。 夏言严嵩这样的内阁辅臣,六部尚书一级的高官,还有其他百官人等,现在都已经变成了他们这些皇帝近臣内臣的对立面。 黄鸣了然地点点头,也叹了口气:“纸包不住火,你们能瞒到现在,已经足够了不起了。” “所以我们需要有人帮忙,默之,你可愿意为主子效忠么?”陆炳盯住了他,一字一顿道。 黄鸣回望着他,展颜一笑:“如果我不肯,就不会冒险从南京赶来了。身为外臣,不得吏部调命而来,就足够让人弹劾我图谋不轨,随时罢免我的一切官职。” 虽然有所谓的中旨调他入京,但大家其实心知肚明,那压根就是众内廷之人自己所编造出来的,真要被外朝官较起真来,那就是矫诏,不但没任何效力,而且罪加一等。 在确认了黄鸣的态度后,陆炳脸上的神色更显亲近:“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京中情势已一触即发。 “以夏言严嵩为首的一众外朝官已多次请求要见主子,虽然被挡了回去,但他们的怀疑已经很大。而且,宫里的一些消息也有走漏,只是我们一时查不出到底是谁在给他们泄露消息。” 黄鸣点点头,直接问道:“那我又能做什么?” 他在今日之前,本以为是来京城为自己老爹出谋划策的。 遇到这样的情况,黄锦肯定已经心慌意乱,自然需要一个真正信得过的人来替自己拿主意。 但现在见了陆炳,他却不这么想了。 很显然,黄锦也好,陆炳也好,还有其他宫内的那些大太监们,已经有了强烈的危机感,并不想重蹈正德朝那些武宗亲信的覆辙,也不想自己的权力受损,所以打算和外朝斗上一斗。 可越是如此,黄鸣心下就越是感到疑惑,自己一个远离朝堂二十年,在南京养老的人,还能在这样的大争中起到什么作用? 陆炳目光一垂,很快又抬起望向黄鸣:“我们的计划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只有等明日入宫后,黄公公才会告知。而今日我在此等你,只为一事,就是助你不被任何人所觉地进入北京。” “哦?”黄鸣略一挑眉,自己这是被他们看成是最后的杀招和底牌了? 因为什么? 自己在这场争斗中有什么价值,有什么是他们想要借助的力量? 应该不止是自己是黄锦的儿子,必然还有其他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这么快速盘算着,黄鸣口中还是果断应道:“一切听凭陆都督你安排便是。” “那就委屈默之兄了。”陆炳似乎很满意黄鸣的态度,笑容都更盛了些,一拍手,便有人推门而入,手上捧了个托盘。 托盘里是两件锦衣卫的武官服饰,陆炳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默之兄你换上这身随我一同回京。放心,只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带你进宫。到那时,一切事情我都会和盘托出,绝不隐瞒丝毫。” 黄鸣看看他,又看看那两件锦衣卫的服装,心里又一次做了权衡。 最终还是点头答应:“我信得过你,就按你说的办。” 都到这一步了,其实他也已经没的选。 好在对方安排了两套衣服,有戚长风同行,至少能让自己安心些。 ------------ 第二十三章 觉察 夜。 当朝首辅夏言的府邸,书房之中。 同在内阁为官的严嵩就如个奴仆般正小心翼翼地为夏言沏茶,而夏首辅则理所当然地坐在那儿,双眼似闭非闭,思考着什么。 虽然严嵩比他还年长了两岁,论科举更是比他早了十多年中进士入朝为官,但在如今的夏言看来,这就是个下属晚辈,服侍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就连严嵩自己都觉着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毕竟自己可是靠着夏言才能从南京一步步来到京城,并进入内阁的。 在严嵩把一杯清香四溢的茶水轻轻放到夏言跟前,他才终于睁眼望来,口中道:“惟中啊,你说他们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呢?” 严嵩,字惟中,号介溪。 可自打他从南京入京城后,就再没人称他的表字,只有眼前的夏言,一如既往,还是称其惟中。 严嵩也是早有想法,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他们”是谁,便沉吟着道:“看来皇上确实龙体有恙,他们的心乱了。” “这个我知道,可关键是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想要保存自身,再进一步保住自己的权位,无外乎两条路。其一,就是一直隐瞒宫里的变故,然后以皇上的名义继续施政。”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们极力掩盖,但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东西,皇上确实出了事,如果我们坚持,一定要面见皇上,他们拦不住!” “那就只有第二个可能了,趁着绝大多数人还不知宫里出了事,先下手为强,把我们……”严嵩说到这儿,面皮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夏言垂目,盯着面前的茶杯,凝声道:“这可能么?他们哪来的兵马与我们做正面交锋?就凭那些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他们就不怕自己先背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然后被夷灭三族?” “如果只是宫里那几个太监自然不敢做出这等事来,可要再加上一个陆炳,就不好说了。” “他不是素来安分稳重么?” “那是因为他知道皇上一直信任着他,也需要他有所表现。”严嵩回答得很是干脆。 他看人很准,尤其是那些与自己很像的人,那些表面看着人畜无害,可真要出手必然绝不留情的家伙——陆炳无疑是这样一个人。 “他真敢这么做?” “前车可鉴啊,钱宁江彬也才死了二十多年,当时锦衣卫的人还有不少在当差呢。他又是凭着圣眷才迅速爬到这高处,锦衣卫外根基浅薄,也只能冒险一搏了。” 夏言再度沉默,但看他神色,显然是已经接受了严嵩的这一论点。 外朝内廷,两股势力或敌或友,在大明朝已经经历了多次的交锋,对方的诉求,其实都是明牌。 “既如此,想要对付他们,就得从陆炳下手。”半晌后,夏言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严嵩苦笑:“可问题是,现在一切都只是咱们的猜想,若皇上只是暂时病了呢?还有,若这是皇上对我们的一次试探呢?” “试探?他为何要行如此试探?” 这回严嵩沉默了,有些东西他可不敢随意开口啊。 夏言也在沉默后明白了过来,他们的这位皇帝可从古至今最聪明,同时也是最多疑的一名人主了。 有时候下达的旨意往往不会明说,只出上一道谜题,若是臣子能明白圣意,把事情办好了,自然有赏,可要是连猜都猜不到,那你很快就会被皇帝所抛弃。 所以这一回,会是皇帝又突然抽风,想出来的一手试探呢? 显然对外臣,他是远没有对身边人那么信任的,有些事情可以瞒着自己这样的内阁首辅,却不会瞒着跟前的贴身太监。 这下,夏言只觉愈发的难受,好像怎么选,都是要完啊。 “惟中,这几日陆炳的行踪你可知晓?” “知道一些,三天了,他都一早离开京城,去了通州。” “哦?他去那儿做什么?” 照道理来说,现在京城里双方暗斗不休,他该留在京城坐镇,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才是啊。 “不知道,锦衣卫的人一直跟随,很是警惕,我的人根本不敢过分靠近,只能是远远跟着,掌握其动向而已。” “连续三天……通州……”夏言自言自语,“他是在等着见什么京外之人么?这是他的一大助力么?会是什么人?” 说话间,夏言已站起身来,就在房中慢慢踱步,走着走着,脚步突然就是一顿:“如果是边军将领,就该在北通州与他见面,这说明是南边的人?” 严嵩闻言身子陡然一震,立刻就被夏言察觉:“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人,或许他就是陆炳等人想要借助的京外力量。” “谁?” “黄鸣!” “这是什么人?好像有些耳熟……” “他是黄锦的儿子,之前二十年都在南京任官,已升到工部侍郎。” “有点印象了,可一个二十年都在南京任闲职的人,能有什么用?” “此人有些门道的,他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而是贡试出来的,曾在国子监中读书。” 贡试和国子监两词一出,夏言的脸色微微一变,想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事情:“还有么?” “他能力不俗,听说当初差点在江南闹出大动静来,也正因如此,才被赶到了南京。” “我记起来了,他当时曾想在某个小县清丈田亩,然后犯了众怒……”夏言嘿的一笑,“确实是个胆大包天的!” “还有,他在南京交游也算广阔,连魏国公都对他青睐有加,其他官员也和他多有交情,连我,当初在南京时也算他半个朋友。” “此人倒是不凡,可是依然无法解释他能对如今京城局势有什么影响。” “听说他当初在京城和一些人联手做买卖,十二楼因此红火到了今日。” “十二楼……那些勋贵……”夏言突然眼中光芒一闪,“莫非真落在此人身上了。” 他终于不再如之前般镇定,当即道:“这就派人去通州,不,不止是通州,还有京城里,他黄家的府邸,都给我去查,看看此人在不在。若在,就先把他给我拿下了!” 他突然发现,比起陆炳,这个黄鸣似乎才是更可怕的对手。 ------------ 第二十四章 诱人的回报 二十年后再回北京,黄鸣思绪万千。 二十年后再入皇宫,黄鸣心思百转。 二十年后再见嘉靖,黄鸣……深感意外。 以宦官装束入宫,连蓄了多年的胡子都剃了的黄鸣在乾清宫见到了明显老成许多,却也消瘦许多的嘉靖帝。 这当然不可能让他感到意外,让黄鸣意外的是,嘉靖居然并未如黄锦和陆炳之前所说般是昏迷着的,他赫然是清醒的。 但是当他立刻叩拜见礼,对方却毫无反应后,黄鸣才猛然惊觉过来,他虽然是清醒的,可这状态却也和昏睡着没啥区别。 “陛下这是……”黄鸣瞥一眼旁边伺候着的自己老爹黄锦和李芳几个贴身太监,神色很是凝重。 “主子,可容奴婢跟他把话说明白么?”黄锦凑到嘉靖跟前,小声问道。 嘉靖先是木然躺那儿,半晌后,才轻轻眨了下眼睛。 这显然就是意味着他同意跟黄鸣交底了。 当下里,黄锦就拉儿子走到一边,小声解释了起来。 其实都不用他多作解释的,黄鸣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嘉靖的情况确实很不妙,这一场宫变固然被及时阻止,没要了他的命,可后患却是极大,居然直接剥夺了他的所有言行能力。 多日下来,他别说开口说话了,就是动动指头都做不到,唯一还能控制的,就只剩下眼睛的开合了。 想来也是,一个人被人拿绳索绞杀,纵然不死,后遗症也是严重的,大脑长时间供血不足,后果更是可怕。只不过这次嘉靖遭遇到的是最坏的结果,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 而最绝望的是,他的头脑居然还是清醒的,这等无力感,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嘉靖作为一国之君,作为一个多疑之人,作为一个向来自诩聪明,把臣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君王,这更是他不能接受的下场。 但没奈何,这就是事实,他再不愿接受也只能接受。 更让他感到惶恐的是,自己一旦不能痊愈,朝事无法控制,那接下来会是个什么下场? 这二十多年来,因为大礼议之争,因为修道,嘉靖已经处置得罪了太多的朝中重臣。 如果他一切安好,大权在握,自然不必在意臣下是何心思。但现在,自己变成这般光景,情况可就完全不同了。 一个连话都说不出,也不能动的人,还能为皇帝么? 恐怕一旦情况为群臣所知,他们就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儿子继位了。 到那时,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儿子还小,则朝政尽入外臣之手,自己的处境将会如何? 哪怕只是从此被安排在宫里某处养老,也不是嘉靖所希望看到的,更别提他多疑的性格让他完全不放心真把权力交出。 那将意味着自己的彻底失败,甚至有可能被直接打回原形,然后遗臭万年。 这写东西,有些黄锦隐晦地点出了,有些则黄鸣凭着对嘉靖的了解,很快就想明白的。 所以在老爹把话说完后,黄鸣低声问道:“那陛下接下来的打算是?” “自然是要继续控制朝局了,借我们的手,控制朝局,然后等主子他恢复过来。”黄锦说着又看一眼嘉靖,“主子他一定会很快恢复过来的。” 爹,你骗儿子我可以,可别把自己也给骗进去了呀。 就他这情况,放后世都没哪个大夫敢打包票能让他恢复,你哪来的自信? 黄鸣心中吐槽,口中却道:“可想要继续掌控朝局可不容易啊,听说朝中那些大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这也正是我让你来京的原因所在了。这也是主子拿定的主意,现在他能信的,也就咱们这些人了。” “为什么是我?”黄鸣更为不解道。 自己都被丢在南京足有二十年了,都以为嘉靖已忘了自己,谁想此时他居然还会想着把自己找来,托付大事。 “过去说吧。”黄锦却不忙作答,而是带了他又来到嘉靖床前。 然后当着嘉靖之面开口道:“主子,奴婢接下来的话若您觉着正是您所想,就请眨眼确认。” 嘉靖不能开口,只能又眨了下眼。 黄锦这才又道:“其实这些年来,主子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不然也不可能在这些年里让你不断升官,直到南京工部侍郎了。本来主子打算着再过上一两年,就调你入京,委以重任的。” 黄鸣听着,目光落到嘉靖脸上,果然就见他又轻轻眨眼,以为确认。 “至于主子为何会如此看重你,只在于当初你在主子跟前的那番话。你说那些朝臣皆来自科举,自然沆瀣一气,必须异论相搅,引入更多科举之外的人才。这一点主子记到了今日,多年来也一直在做着安排,国子监和贡试出身的官员,近年来已有不少。” 嘉靖又眨眼认可。 黄锦叹了口气:“可谁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会出如此变故,现在只靠我们是不可能与外朝诸如夏首辅这样的人一斗的,所以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帮着谋划……” 虽然又见嘉靖眨眼,黄鸣却为难地皱去眉来:“陛下,非是臣不愿尽忠,可臣能力威望都远比不了夏阁老等人,凭什么与之交锋呢?我甚至连京中局势都不甚明了……” “你也不用妄自菲薄,你胆子有多大,能力有多强,二十年前我们就看在眼里了。何况,现在朝中我们真正能信得过的,除你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李芳这时也插嘴道,说着还看了眼黄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黄鸣还真就是与他们绑定在一起的。 黄鸣默然,李芳则继续道:“当初你不是想要清丈田亩么?主子早知道你是想为国尽忠,只是碍于当时的朝野局势,才不得不做出让步。 “可今后就不同了,只要你帮着压住那些人,朝中事就在你,将来入阁也不在话下,到时再想要清丈田亩也好,想要彻查天下种种弊端也好,全都在你!”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个很诱人的回报,算是抓住了黄鸣的心结。 而当他目光再落到嘉靖身上时,就见对方又眨了眨眼睛。 ------------ 第二十五章 重任在手 黄鸣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好像是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在此期间,连黄锦都不再劝说,所有人都静静立在那儿,等着他做出决定。 一顿饭工夫的长考后,黄鸣终于开口:“二十年前,臣就说愿意为陛下尽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今日,臣还是一样。 “不过,此事毕竟干系重大,一旦有所差错,臣恐怕连身家性命都不得保,所以必须向陛下讨一个便宜从事,且可号令所有人的信物和承诺,不知陛下可信得过臣么?” 这一回,轮到嘉靖沉默了。 显然,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难题,自己该完全相信这个二十年前被自己看好,二十年来却被丢在南京的宦官后人么? 如果是在健康时,甚至只要还能开口说话,嘉靖都不可能给他如此大的权力。 但现在,在外朝群臣他都不敢信,而身边人又能力不足的情况下,他似乎也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身为一国之君,除了身边人外,朝中竟无一人可信,只能把个南京的闲官骗来委以重任,他嘉靖此时想来也确实挺悲哀的。 但那情绪也就瞬间而已,他最终还是轻轻眨眼,算是认可了黄鸣的要求,然后目光一偏,落到了床旁案上,那儿正有着一柄紫玉如意,正是他平日里把玩之物。 意思很明白了,黄锦还是征询了一声,方才将之拿起,郑重其事地交到黄鸣手上:“黄大人,此物朝中群臣都曾见主子用过,足可证明你是得主子认可做这一切的。” 黄鸣也忙双手结果如意,然后也郑重其事地再度冲嘉靖叩首:“陛下既如此信得过臣,那臣纵然是肝脑涂地,也必然要为您分忧,使外朝臣子不会因龙体有恙而对您有丝毫不恭,阳奉阴违!” 听他说得恳切,嘉靖脸上终于有了些放松,只可惜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是又闭了闭眼,以示自己明白了黄鸣的忠心。 而随着这一心思放宽,疲倦袭来,嘉靖终于是昏睡过去。 见状,除了秦安还守着皇帝,其他几人都退了出去,簇拥着手持如意的黄鸣来到宫门外,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到他身上。 “黄大人,敢问你可有什么打算了么?”李芳有些急切地问道。 黄锦和陆炳也同样注视着他,想法显然也是一样的。 黄鸣蹙眉:“现在的关键是,其实我们都不知朝臣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这个不用细查,夏阁老是个什么性子,那些重臣平日里又是怎么看的主子,我们都心知肚明。主子安康时,他们自然不敢有任何不满,可一旦……他们就没那么老实了。 “锦衣卫已经探得明白,这段日子,夏言没少和严嵩等高官私下往来,他们还借着一些机会,让侍郎郎中一级官员在宫门口闹过一场,说是想要见主子。 “虽然被我们给挡了回去,但显然他们不会就这么认了,接下来一定还会再闹,说不定就是这两天!” 陆炳不愧是执掌锦衣卫的人,京城官员的诸多动向,他都完全掌握着。 黄鸣正色点头:“这么说来,只靠如意相压,他们是不可能就范了!” “当然,不然也不必千里迢迢请你过来。” “那京中守备力量呢?” “五城兵马司,京师三大营的主将与咱们关系都不深,倒是夏言,因为与兵部关系不错,倒也他们攀上过交情。” “也就是说除了厂卫力量,和宫中宿卫,我们其实并没有多少可以倚靠的力量?” 这也在情理之中,作为伴着皇权而生的一群人,嘉靖安好时自然肆无忌惮,可一旦他出了事,这些人就成了无源之水,难成气候。 见他们有些丧气,黄鸣突然一笑:“那就由我出面去和他们谈,只要把京城兵马都拉到我们一边,则不愁夏言他们不肯就范!” “这事能成么?”黄锦有些没自信道,“我知道你指望的是定国公那边,可如今的定国公和你关系疏远,怕是不会帮你啊。” 徐允之就是定国公家的,但毕竟如今的定国公徐延德不是那个徐光祚了,当初的亲情可就不在了。 黄鸣则道:“毕竟有一份感情在,到底好说话些。何况,还有这个呢。”他说着,又晃了晃手里的如意。 “你可想好了,一旦真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一切都已暴露。事若不成,夏言那边可就要出手了。”黄锦还是有些担忧道。 “事到如今,已容不得我们再瞻前顾后,有些事情,不拼一把,永远也不可能取胜!”黄鸣说得斩钉截铁。 “可是……”李芳还想说什么,却被黄鸣拿去如意打断了:“既然陛下已将一切都全权交托给我,我拿了主意,就请诸位不要再有质疑。 “不然,我有我的想法,你有你的顾虑,那只会拖着一事无成,直到最后被外朝所趁! “既然都已经拿定主意与之一斗了,就该兵贵神速,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彻底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上!” 随着这话出口,黄鸣身上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发散出来,直让几人都为之噤声,连黄锦都不好再提出异议了。 “既然黄大人你已拿定主意,我们自当配合。那你说吧,接下来让我们做些什么?”还是陆炳最是果断,迅速调整心情问道。 “几位公公就继续守在陛下身边,另外也可多多拉拢宫中宿卫,并尽量把一些不怎么可信之人给调出去。” 黄鸣当仁不让地做出了安排,目光扫过面前众人:“陆都督你则继续做些你之前在做的事情,尽量吸引他们的注意,为我暗中行事创造条件。” “那你呢?” “我今日就会去见一见定国公,他执掌着五城兵马司,还和三大营的指挥使多有交情,或许能让我通过他拉这些人为我所用。 “只要到时京城防务在手,又有陛下旨意,就算夏言等人再有想法,也只能选择认输了。” ------------ 第二十六章 明日决胜负 又是一个白天过去。 外朝官员对宫里的试探还在继续,只是这回到宫门前求见皇帝的官员已全是侍郎少卿一级,这让守着宫门的禁军将领身上压力更增。 不过他们好歹是顶住了,并将此事如实上报给几位公公,也让黄锦他们更感紧张。 他们能感觉得出,很快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好在黄鸣已经接下这一重任,才让他们肩上的担子能轻一些,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黄鸣也落入到了夏言等人注视之中。 对夏言这样的朝中首揆来说,想要查明白某位官员的动向可就要比那些白莲教逆贼容易太多了。 只一昼夜后,一份确切的答案便已送到了他的面前—— “黄鸣已在十多日前就离开了南京,然后就在前日,有南通州的馆驿中人看到有模样与他相似之人从那边码头登岸,还去了永昌居!” 在严嵩将此情报小声读出后,神色也为之一变:“阁老,之前所知,前几日陆炳可也在永昌居中啊。他们两人已经照过面了。” “恐怕不止是照面这么简单,他们已经合在一处,甚至很可能偷偷入过宫,去见了黄锦等人。你别忘了,他黄鸣可是黄锦之子。”夏言神色更为凝重,提出了其中关键。 “那他们会有何图谋?”严嵩更是紧张。 “不管是何图谋,我们都不能让他们得逞了!”说到这儿,夏言眼中精芒闪过,“我决定了,明日一早,我就求见陛下。再有人敢阻拦的,我就以首辅的身份把人拿下! “事关我大明江山稳固,再不容那些阉宦之辈在那儿操弄一切了!” 严嵩吓了一跳:“可陛下那儿……” 夏言目光立刻落定在他的身上:“惟中,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觉着陛下还能做主么?” “阁老难道是说陛下已有不测?他们怎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本朝毕竟不是汉唐,就是当初的刘瑾都没有这等本事……但宫闱之中,谁也保不齐会不会出什么大变故。 “或许他们本心并无不轨,但在某些变故之下,却不得不那么做!无论是谁让他们如此行事的,我夏言身为当朝首辅,都不能让朝中大事被一群阉竖给把持了!” 最后他盯着严嵩:“惟中,你我本是同乡,你又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时若不与我同行,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我……”严嵩眼皮直跳,额头已然见汗。 他实在没想到,突然就会有这么个要命的抉择摆在面前。 但事已至此,他也确实没得选了,只能跟着这位科场上的后背,官场上的恩主,一条道走到黑了! 在长长吐出一口气后,他苦笑道:“既然阁老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下官自然只有做出与你一样的选择了。” 夏言这才露出一抹笑来:“好,明日你与我同往,还有其他人,这才不见陛下,我是绝不会干休的!” “那黄鸣呢?” “到了这时候,他一个不受诏命而来的南京官员又能济得什么事?他若是敢露面,本阁老还要问他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呢!” 这一刻,夏言已经做好了将所有宫内之人一网打尽的决定,只等着明天到来。 而他却显然忽略了一些东西,比如京城官员,可不止与他相近的文官,还有那些真正掌握着京中兵马的勋贵武将! …… 定国公府。 多名衣着光鲜,气宇不凡的男子皆坐在厅上,黄鸣反倒是敬陪末座。 不过,此时却是由他在开口说话,其他人则都用纠结的神情听着,似乎是有些担忧,又好像有些心动了。 “诸位侯爷伯爷真就甘心如此过上一辈子,当一个被朝廷豢养,却什么都做不了,是个文官就能对你们呼来喝去的无能武将么? “你们想想你们的祖上随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打下这天下时是怎样的一番光景?那时的你们这些家族又是何等的风光? “可现在呢?人们只知道地方上有什么进士门第,什么书香人家,人人皆以考中举人进士为荣,倒是真正保家卫国的将士,成了被嫌弃的下等之人,成了丘八大头兵! “而你们这些真正的与国同休的世家勋贵,却成了被人轻贱的武夫,纵然皇上想要用一用你们,那些文官也有的是各种理由反对,贬低! “你们可想过再这么下去,你们会怎样,大明会怎样?就如那弱宋一般,文官被高高捧上天,而武将则被他们踩在泥里! “到时候,你们的子孙再和那些官员碰上时,怕是就要给他们下跪行礼了,这是你们甘心看到的?你们不觉着这有辱祖上之威名么?” 所有勋贵都变了脸色,心中也确实有火在烧,他们的确早想着改变如今文贵武轻的现实了,只是苦无办法。 黄鸣就如一个引诱着他们冒险的恶魔般,继续说道:“想想吧,你们勋贵是什么时候被文官踩下去的?是因为土木堡之变,因为那一场大变,不但让许多武将中的中流砥柱彻底遇害,也让朝堂风气彻底被扭转。 “百年了,是该让这一切再扭上一回。现在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摆在你们面前,若是错过了,那就再不可能让你们重塑先祖荣光,而要是你们这次放手去做,则将再次改变我大明格局!” 终于,在黄鸣闭嘴后的片刻,有个青年猛然起身问道:“你说这都是皇帝陛下的意思,可有凭据么?” 他们说到底还是忠于朱家的。 黄鸣一笑,等的就是这一问。 当下,他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了那柄紫玉如意,亮到众人面前:“这如意我想各位都很熟悉吧?若不是陛下允准,我别说跟你们商定此事了,只怕连召集诸位都不敢!” 好了,随着这件信物亮相,所有人心中最后的那一点疑虑也迅速消散。 既能报效君王,又能让自家从被文官压制的处境中摆脱出来,还能报复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官,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生雀跃的呢? 黄鸣见状,心下大定,明日,就是决胜负的时候。 而且这一次,决定的将是整个大明朝,甚至整个中原汉人的数百年兴衰荣辱。 ------------ 第二十七章 闯宫门 冬月初九。 天才蒙蒙亮,皇宫前就开始有不少车轿陆续而来,很快就把午门前一片广场都给占得满满当当。 大明朝的早朝仪式几成定例,纵然有过诸如成化和正德朝时多日罢朝的情况,京官们也并没有就此放弃早朝,而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来到皇宫前,等着入宫陛见。 而传到如今的嘉靖帝时,之前二十年里,皇帝也算勤政,每日的早朝少有罢停的,也就最近半个多月,他才因故未曾早朝,甚至没让任何一个外朝重臣再入宫中。 但即便如此,今日的京官们还是陆陆续续,集体到场,然后全都围在以夏言为首的一干重臣身旁,好一通的议论担忧。 面对他们的种种说法,夏言先是表现得很是沉默,最后才拍手道:“各位同僚,且听我一言!” 首辅大人突然开口,自然就让群臣同时住嘴,然后各自有些关切地望来。 就听他言道:“当今陛下素来贤明勤政,二十年来,鲜少有不开早朝的,更别提如此番般连续半月都不见我等臣工。 “我等身受天恩,岂能不顾陛下安危。我甚至有一种担心,是宫里某些乱臣贼子暗中对陛下用了什么手段,却一直瞒着天下人。 “若真如此,我等继续在外苦等那就不是忠君而是在害君,是在为虎作伥了!所以本官以为,今日我等便该把态度摆明了,今日若我们再不能见到陛下,就绝不离开此处半步!” 说到这儿,他又猛然上前一步,高声疾呼:“诸位同僚,我等十年寒窗苦读圣贤教训,几多年来又一心为开太平,岂能让那宫中宵小如此蒙骗?保国为君,正在今日!有心的,就随我同来!” 言罢,夏言不等其他人做任何反应,就已一马当先,大步朝着宫门而去。 这般言辞,这般行动,真就把所有官员都给震得一阵发愣。 但随即,群臣中间,就冒出了不少人也跟着附和支持,高声喊道:“夏阁老所言甚是,我等臣子岂能任由宫中阉宦所欺?今日若不能让我们入宫见陛下,以知陛下万安,我等绝不离开!” 呐喊声中,先是几人,然后是十几二十,最后是五六十个大小官员都排众而出,随在夏言身后,大步朝着有禁军把守的宫门行去,大有一鼓作气,冲入皇宫的架势。 身后,还有更多的官员尚处于犹豫之中,他们是真没想到今日夏阁老今日会突然摊牌,心中不禁有些忐忑。这等行径,可大有冲撞皇宫的嫌疑,往重了说,甚至可以被定为欺君啊。 但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们能自己做主了,因为人群中,又有人跳了出来,正是另一个内阁成员,严嵩严惟中。 只见他也冲着大家大声叫道:“诸位,既为人臣当为君分忧,若陛下真在宫里遭遇不测,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理,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么?若真如此,将来天下人该如何看我们?史册之上,又会如何评说? “我严嵩不才,愿意追随夏阁老之后,为陛下,为我大明尽一份自己之力,纵死无悔!” 昨夜他就和夏言商量好了,由夏阁老首倡,然后再由他来做进一步的推动,如此才能鼓动起更多官员参与到这场逼宫般的行动中来。 果然,随着他再度表态领头,又有好几十人跟着走出,然后一起赶上夏言的队伍,朝着前方宫门而去,这下请求入宫的臣子人数就已经突破百人了。 而其他剩下的那些人,在看到这般情形后,也迅速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跟上。 毕竟眼下有阁老带头,又法不责众,纵然真有不是处,朝廷也不可能真怪到自己等小人物的头上。 倒是这次若是不跟上,无论成与不成,自己在朝中可就无立足之地了。 于是数十人再上,接近两百京官如潮水般涌向宫门,呐喊之声不绝于耳,都是要求开宫门放他们进入见陛下的。 这也让走在头里的夏言更是心定,脸都涨得通红,来到宫门前,面对那些个明显面露紧张的禁军时,便气势逼人道:“你等也都看到了,我满朝官员都要见陛下。 “若你们还是我大明朝的军将,若还有一点忠君之心,便速速开启宫门,让我们进去!” “夏阁老恕罪,此事实在不是小的们能够做主的……” “那就让能做得了主的出来见本官!是陆炳,还是李芳?”夏言继续咄咄逼人地喝道,“我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若再不作回应,我们可就要试着闯一闯宫门了!” “阁老不可啊……”那军将满头是汗,苦苦哀求,“其实宫里的情况您不知道,实在是……小的已经让人进去禀报了,想必很快就会有人做出决定。” 夏言根本不为所动,只抬头看看天色:“时间可不多了……” 就在时间一点点过去,而所有臣子都聚集在宫门前放声呐喊着让禁军让路开门时,一个人已疾步而来。 此人一身斗牛袍服,气度俨然,正是锦衣卫都督陆炳。 在看到陆炳后,夏言眼中更是有火光冒出,作为嘉靖极其信任的臣子,他本来是挺自得的。直到与陆炳打了交道,才知对方比自己更得圣眷,尤其是在眼下,他就可以随意进宫,而自己非得闹这一出…… “夏阁老,你这是做什么?”陆炳见面后,有些无奈地苦笑道。 “我这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陛下安危……” “主子他只是偶然得病,下不得床,所以才……” “那我作为臣子就更该入宫探望一二了。怎么样,陆都督你还想阻拦我等进宫么?这回大家群情汹汹,可未必愿意再这么拖下去了!” 陆炳闻言脸色一阵变幻,显然很是为难。 但在半晌后,他终于还是把牙一咬:“既然阁老你如此坚持,下官也只能违背主子的意思,让您进去见上一见了。” 这回应倒让夏言略感惊讶,但随即又以为对方这是在以退为进,便道:“如此最好不过,赶紧放开门户,让我等一同进入。” “这怕是又有些不妥,毕竟后宫重地不可让众多臣子入内,只能放少数人进入。”陆炳又有自己的坚持。 在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是由夏言带了五人一同入内,除了严嵩外,其他皆是朝中重臣。 ------------ 第二十八章 宫变政变天下变(上) 眼见夏言几人已随陆炳入宫,其他那些留在宫外的群臣倒是放松下来。 既然对方都肯让夏阁老入宫去见皇帝了,那证明宫内并未失控,应该是自己等多虑了。 而更关键的是,只要自己等不进宫,就算最后皇帝怪罪下来,责任也落不到自家头上啊。 这么想着,这些官员甚至都开始打算着就此散去了,那样责任还能更小些。 但就在这时,他们却听到一阵隆隆的动静自后方御道尽头响起。 还没等他们有所反应,看清楚那是出了什么状况,一支支顶盔贯甲的官兵就如洪流般奔袭而来。 转眼间,这些队伍已自三个方向把一众完全愣住的官员们包围起来,吓得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面如土色,双腿打颤,差点就软倒在地。 也有那胆子大的,寒了张脸,排众而出,迎着那些不断进逼上来的军将厉声喝道:“你们要做什么?造反么?竟敢在宫门前如此聚集闹事……” “要造反的是你等逆臣才是!”队伍中间,一名军官高声喝道,“你们身为朝廷命官,突然围了宫门,一直搅扰不休,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等奉命前来平叛,你等逆臣此时若就地受缚还可从轻发落,不然我大军压进,现在就能将尔等诛灭在此!” 随着这最后通牒下达,官军继续压上,而那些官员则一个个只剩下恐惧的份了。 到了这时候,他们如何还看不出来,这是一场针对他们的,有预谋的布置。 如果有夏言这样的主心骨在,情况或许还能顶得住,以其身份,寻常京营兵马还不敢动手,可现在,光靠这些人,就没那个威信了。 而就在他们犹豫间,官兵已到跟前,伴随着那军官一声喝令,前端一排排长矛兵已悍然出招。 倒不是用长矛捅刺众臣子,而是打横扫向群臣的腿脚,在声声惨叫中,这些大明朝堂上的大人物们纷纷倒地。 紧跟着,背后那些官员是彻底扛不住压力,迅速跪地受缚。 他们算是看明白了,这些官兵是真得了严令要对自己下手,若继续硬顶,除了会多吃些苦头外,不会有任何的好处。 至于更远处那些各位大人的家奴们,在一排排弓弩手的紧盯之下,哪怕其中存在着什么保镖高手,此时也是一动都不敢动。 在上百张弓弩的瞄准下,在厉害的高手,也会在转眼间变成刺猬。 远方高处,诸多勋贵将领望着那些官员乖乖受缚,眼中精芒闪烁,都露出了轻蔑兴奋的笑容来。 原来这等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其实都只是花架子罢了。 在官兵的刀枪面前,平日里的威严气度,根本就不值一提。 甚至有人看一眼黄鸣,笑道:“其实默之你根本就不必费那心思,还把夏言先一步调入宫去,就算他在现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必须在宫里被杀!”黄鸣眼中也是杀机四溢,“如此事后才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才能让那些读书人继续自欺欺人。 “但我相信,今日之后,这天下将彻底不同!” …… 同一时间,在皇宫之内,也有一场碾压式的杀戮正在进行着。 自夏言而下,五名官员在过了前朝的殿宇范围后,就迅速被数十名禁军包围。 还没等夏言放话呵斥,身前的陆炳已反手一刀刺出,直接就刺穿了身着二品朝服的夏阁老并不厚实的身躯,让他瞬间就倒在了血泊中。 哪怕满身是血,夏言依然满脸的难以置信,死死盯着已经迅速回到禁军之中的陆炳,仿佛是在问为什么。 他怎么敢的? 居然在宫里杀自己一个堂堂内阁首辅? 而其他人,虽然没被伤到,人却都直接软倒在的,严嵩更是放声大叫:“饶命啊……我只是被夏阁……夏言强逼着而来,绝无任何与你们为敌的心思……” 陆炳根本没有任何给夏言作解释的意思,当即喝道:“有这一干逆臣意图直闯后宫,谋刺陛下。幸亏被我等当场发现,将逆首夏言格杀,生擒其他人等!” “你……”夏言一口老血喷出,既恐惧又愤怒,却又是那么的无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和整个家族,已走上了绝路! 就在禁军们再度逼上时,严嵩已经高声又喊了起来:“没错,我等都是被夏言裹挟入宫行刺的,我可以作证……” 他是个聪明人,一瞬间就有了判断,知道这是自己能存活的唯一机会。 其他三人也跟着明白过来,然后也大声叫嚷着,说自己也是被夏言逼迫,也愿意站出来表示可以作证。 如此一来,陆炳终于是笑了,只看了眼还在血泊中抽搐的夏首辅,便道:“那就将他们尽数拿下,等着最后审判吧。我想,宫外那些乱臣贼子也已经被通通拿下了!” 他的话自然不错,倒是宫外那些人的想法是彻底错误的。 在已经决定下狠手后,不管是夏言还是其他什么人,这些京营官兵和禁军都不会再有丝毫的手软。 而作为群臣之首,夏言今日不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都难逃一死,并且还会被直接栽上一个图谋不轨的重罪! 其实今日何止是皇宫内外出了如此巨大的变故,整个京城,在同一时间,也有大量官兵出动,一面把百姓控制着关入附近的宅子店铺中,一面大量官兵和锦衣卫的人四处而动,杀入了一个个官员的府邸,把这些官员的家属人等尽数捉拿。 既然已经决定和文官集团彻底翻脸,那就索性把事情做绝了。 不但要捉拿他们自身,还要把他们的家人通通拿下,如此,既能防着他们反抗,还能趁着抄家搜集出更多的罪状来,让众勋贵掌握更多的主动。 等到中午之后,一切全都尘埃落定。 身在宫外的黄鸣也终于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夏言已彻底死亡,而以严嵩为首的十多名朝廷重臣,全都一致咬定,是夏言图谋不轨,意图进入皇宫,谋刺嘉靖! ------------ 第二十九章 宫变政变天下变(下) 大明嘉靖二十一年,注定是让后世无数人记住并议论不休的一年。 这一年里,发生了太多足以改变整个大明走向,天下兴亡的大事。 入秋后的江南大雨,灾情之下的白莲异动,这些放在寻常年月那都是朝廷极其重视的大事,但与之后京城的连场变故一比,这些事就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身为天子的嘉靖居然在后宫之中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行刺勒杀,差点真就一命呜呼,才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巨大变故。 但这场变故也在随后的一场真正的剧变下被暂时的掩盖了下来。 在南京来的黄鸣串联之下,宫中宦官和厂卫之人,居然就和京城三大营等守卫力量勾结在了一处,给了京城朝官以致命一击。 不但将所有重臣皆捉拿关押,还把首辅夏言在内的十多名重要官员当场斩杀,并给他们安上了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 然后,他们再挟此番威势,镇压整个朝堂,又以嘉靖之名义传旨天下,以严嵩为首辅,黄鸣为次辅,朝堂之上更是一番清洗更迭。 之前那些占着重要位置的官员有一多半被定罪,不是被夺职就是被贬官,倒是以往不曾被人重视的,出身自国子监和贡试的小官们,却被迅速破格提拔,各自任命为六部九卿一级的高官。 此等任命安排一经明发天下,立马就引得各地震动,不少本就地位不低的封疆大吏或是上表反对,或是直接亲自动身来京,想要阻止这一乱命。 但他们的行动才刚开始,朝廷另一道旨意就传遍天下,顿时压得所有人不敢再有轻举妄动。 这道旨意赫然就是把各地监军全数夺权,并使其回京,同时明告天下,文武官员再无上下之别,只看双方品阶。 并且,文官今后将不得再插手军中事,若有敢违拗者,当地驻军武将皆可便宜从事。 这算是彻底解开了套在大明武将脖子上的枷锁,让他们终于能站直了身体。 而这也让各地所谓的封疆大吏的权力瞬间消散大半。 所谓封疆,巡抚也好,总督也罢,那都是以文官独揽地方军政大权,如此下边的都指挥使什么的武将自然只能听从其号令行事,不管对方下达的是什么命令,都得照办。 如此,封疆才能称之为封疆,才有着与朝廷叫板的底气。 但现在,朝廷一纸诏令下达,就让这些封疆大吏彻底失去了控制地方军队的权力。 没有任何一个武将喜欢自己头上有个随时对自己呼来喝去,可以轻易夺取自己一切职权的上司存在。 之前只是碍于朝廷规矩,他们才不得不忍耐着,对那些高高在上,其实并不知兵事的家伙卑躬屈膝。而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他们自然不必再给对方面子。 就在旨意传递到位的半个月内,各地军中,就有不下百名监军之类的官员被栽上一个意图不轨的罪名而被当众处斩。 对此,这些监军背后的巡抚等高官固然很是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们已经被军队排斥,除了上疏弹劾,什么都做不了了。 只此一招,就让地方也只能接受朝廷的这一场变故,默认了朝中人员的更迭,让黄鸣真正地走到台前。 …… 而对黄鸣来说,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他所以先把严嵩顶在前头,除了因为对方最先投靠过来外,更在于他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严嵩固然是大明朝有名的贪官奸臣,但有一点却是可取的,他是个柔媚惜命的聪明人。 正因有这一特质,他才能在嘉靖这等猜疑寡恩的皇帝身边一做首辅就是二十年,换了他人,恐怕早因为各种事情而被罢官甚至丢命了。 没有太高底线的严嵩现在只一心想着巴结好黄鸣,保命的同时,还能过首辅的瘾。 所以对黄鸣的诸多安排,他自然是全力支持,不敢有丝毫的违背。 于是,在接下来的两年内,一条条政令以内阁,以皇帝的名义不断下发天下各地,从而开始不断地改变大明朝两百年来的权力架构。 之前二十年在南京,黄鸣可不止是修身养性,他对整个大明的官府架构和运作也是做了深入了解的。 如此,当这次终于有了机会大干一场时,自然就能有的放矢,一点点去做出改变。 比如各地县令的人员安排,以往总是由新科的进士去任职,这显然是有大问题的。于是黄鸣这次就把手一挥,改成了从各地选拔出能力出众的吏员,重新安排后,往异地为县令。 再比如那些考中科举的进士们,则被他或安排留在翰林院中修书,或直接把人放到地方任教谕一类的教书官…… 于是,一道道改变原来成规的旨意下达,固然也曾引发几场骚乱,但在地方官军的压制之下,这少许的不满之声很快就消失不见。 倒是京城,这段日子里完全被黄鸣控制在手,几乎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唯有宫里某些人,眼见大权尽数落到他黄鸣之手,心下多少有些不满,想要阴谋做些什么。 但在有黄锦帮着盯梢的情况下,他们的这点阴谋自然也不可能真正成形,还没开始,就被黄鸣带人给彻底剿灭了。 然后以这些人为引子,黄鸣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李芳和秦福这样的宫中大太监。 皇帝身边有一个黄锦就足够,不需要太多人来干扰,分薄自己对嘉靖的控制。 于是这两个大太监,也在之后死得无声无息。 至于陆炳,到了此时才发现黄鸣的野心远比自己想的要大,还想做出反抗。 但和那些宫中大太监一样,此时的他早被黄鸣盯上,就是锦衣卫里,也有黄秉昆、徐行之这样的人为黄鸣办事,自然不可能让他翻起半点浪花来。 于是在嘉靖二十四年的正月里,陆炳被人发现暴毙在自己的府中! 到了这一步,许多人终于发现,黄鸣如今已经掌握了太大的权柄,尤其是兵权,更有多半在其手,他似乎已经成为了大明朝的曹操! ------------ 第三十章 大明曹阿瞒 大明嘉靖三十年,腊月二十九。 北京城里寒风凛冽,滴水成冰。 但这却并不能影响城中百姓欢庆又一个年节的到来。 这几年来,国泰民安,天下各地五谷丰登,税收又比以往少了至少三成,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愈发的红火。 尤其是,地方官吏对下面百姓的盘剥都少了许多,倒是水利仓储等事被他们做得极其到位,让各地百姓心里更为踏实,只觉又一个盛世已至。 对这个时代的汉人百姓来说,只要不打仗,不遭受天灾,能吃饱穿暖,就已经是百年难遇的大盛世了。 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一切的美好都是因为朝中有位黄丞相,是他把一道道诏令颁布下来,并督促各地官员尽心尽责,才有的今日之盛景。 所以哪怕民间时有传言说他黄鸣就是个太监之子,害死了皇帝和无数忠臣,百姓们也全当是放屁,没一个信的。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还巴不得黄丞相能取皇帝而代之,成为万民之主呢! 而天下百姓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天,他们最是钦服的黄丞相,已经来到了宫中,坐到了嘉靖皇帝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已过四旬的黄鸣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朝气蓬勃,却又稳重泰然。 因为久握权柄的关系,他更是显得气度不凡,如泰山之高,又如深渊般叫人难测。 此时房中只有他和嘉靖两人,后者一如十年前那样,木然躺在那儿,跟死人比也就多一口气罢了。 “皇上,臣真不得不佩服你,十年了,居然还能撑下来。”黄鸣悠悠开口,似是颇为感慨。 本来闭着眼睛的嘉靖闻言脸上终于略有表情,眼睛也慢慢睁开,看着黄鸣,满是愤恨怨毒。 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 想来也是可笑,自己本想找来黄鸣帮自己除掉那些可能有威胁的臣子,然后继续控制大权。可结果,前者固然成了,可后者……大权皆落其手,自己这个皇帝却是连个傀儡都算不上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觉着我是乱臣贼子?”黄鸣淡然一笑,“或许吧,对你们朱家来说,我就是个天底下最大的乱臣贼子。 “这十年来,我不但把你们两百年定下的成例破了个干净,连朱元璋废掉的丞相,我也给恢复,并一做就是五年。 “哦对了,我还把那些你们朱家的藩王勋贵的身份特权也都给剥夺了,这可真是为朝廷省却了好大的一笔投入啊,加一起都够两省百姓过上一年了。如此,我才能减免天下百姓的税赋,而朝廷却不会捉襟见肘啊。 “所以,在你们朱家认定我是乱臣贼子的同时,天下人才会视我为最大的救星,认为我是从古至今最了不起的丞相。 “而那些天下英才,一开始自然也对我百般的看不上,甚至多有想要谋反的。可结果呢,那些自以为能登高一呼就引来万姓景从的家伙到头来却只聚集了不到百人,而且多是他们自己的族人,百姓们根本就不会听他们的。 “因为对百姓来说,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能让他们不用为饥寒担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至于这天下到底是谁为皇帝,谁为宰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这番平静的说辞让嘉靖脸色再度一阵变幻,最后变得一片惨白。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黄鸣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我这个丞相只会做曹操,还不会弑君篡位。至少在我黄家真正坐稳这天下之前,还得继续让这天下称作大明。 “如果将来时机到了,而我的子孙又足够有胆识和能力的话,他们自然就会取你老朱家而代之了。 “当然,我也不是因为当初你我的关系,才会一直留着你的性命的。 “我留下你,一者是因为这样才能让天下更安稳,毕竟只要还在嘉靖朝,就能安天下人心,我做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黄鸣说着,又深深盯住了对方:“不过你也别想着自杀,或许你没有这个胆子——就算你真死了,只要我秘不发丧,你就一直活着,至少大家会认定了你一直活着。 “对了,还有第二点,我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让你为自己曾经做下的一切赎罪。” 见嘉靖神色有异,黄鸣又笑道:“哦,你之前确实也没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情,我指的是另一个你。 “那个在壬寅宫变中迅速康复过来的你。那时的你彻底抛弃了当初的志向,只一心求道,想修长生,但又不肯把皇帝的权力让出去,于是你用各种方式控制朝堂,让严嵩为你压制群臣,使天下为你之私产,予取予求,致使民不聊生。 “嘉靖嘉靖,便是家家干净的意思了。 “你说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当然是因为我压根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啊,我来自五百年后,所以我才会无所顾忌,才会把你,把你们自以为崇高的皇权踩在脚下,才会为了让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而将朱家赶尽杀绝啊! “还有严嵩,他确实挺好用的,但此人太贪,他儿子严世藩更贪,所以早被我诛杀满门了。 “好在现在的大明朝也不止他一个能臣,还有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都被我用各种方式提拔,留在朝中。 “而且我已经影响了他们,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张居正,让他更加的为国为民,说不定等我老去后,他就会接下我的班,让这天下更加的富强。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家和妻儿团聚,看看明年又能做些什么,你就安心在这儿躺着,看我这个大明曹阿瞒能干出多少改变这个世界的大事来吧!” 说完最后一句,黄鸣起身出门。 而在他的身后,床榻之上的嘉靖帝已经满头满身都是汗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不过这一回,本来贴身伺候他的黄锦自然不可能再来,早在十来年前,他就已经回家养老,颐养天年。 大年三十,除夕,随着一阵爆竹响起,普天同庆。 天下人都在庆祝着又一个丰年的过去,并希冀着明年还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好年景,而已和妻儿老爹同坐一桌的黄鸣,则清楚这是必然的事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