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 避祸 ------------ 1 开端 鸡鸣刚起,天色还未明时,客栈后厨已冒起袅袅炊烟。 前堂里小二忙前忙后地收拾桌凳,掌柜睁着惺忪的眼,嘴里叨咕叨咕地点账。 核完账目,掌柜富态的脸上露出满意神色,对着身旁低头抄写着什么的青衫人和蔼道:“这一摞也没有问题,辛苦小谢你了。” 青衫人提笔的手腕微微一顿,抬头笑了下:“没什么,还要多谢钱掌柜收留我。帮着做点事,应该的。” 他看模样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声音清越,有副惹眼的好相貌,右眼眼皮上掠了一点小痣,墨渍一般,衬得皮肤更白。 不过即便是笑着,眼底也藏有几分疏冷,难以让人亲近。 钱掌柜看这年轻人是越看越喜欢。 他年纪不小了,算账总是头昏脑涨的,交给别人做吧,找了好几任账房,要么手脚不干不净,要么不够机灵,要么就是工钱谈不拢,都不太满意。 永安镇会数术的不算少,就是街头巷尾买绢花的小娘子也能掐着手指把锱铢计得门儿清;可要论会管账,能把营收支出算得分毫不出入、还又快又准的,可就不多了。 谁想到只是半月前一时好心、随手收留的少年能做到这种程度? 钱掌柜瞥了眼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只有些许握笔的薄茧,一看就是没做过什么粗活的娇贵的手。 心下更加确定这是个落魄的大家少爷,就是毛笔字写的一言难尽了点。 他有心留人做账房,态度便热络许多,拾掇拾掇桌面招呼道:“壁橱上搁了刚出炉的米饼,等账抄完去吃点吧,还热乎着。” 谢征有一丝惊讶:“这……合适么?” 他的犹疑并非无的放矢,刚被钱掌柜收留那会儿,他发着高烧,什么活都做不了,白吃白喝了好些时日。 虽说对谢征而言,睡柴房吃剩饭是件艰难的事,却遭了这儿的伙计眼红,和掌柜的闹个不停,整天阴阳怪气,一直到谢征好起来后主动提出帮忙点账才算消停。 来福客栈是永安镇上规模最大的一间客栈,钱掌柜更是远近闻名的为富而仁,包圆了客栈伙计的一日三餐,向来吃喝管够。 不过有一点,那便是得等住客都用完了,他们才能动筷子,以免后厨弄错数量怠慢客人。若想吃上新鲜出炉的,得从工钱里扣。 谢征只算半个客栈帮工,还在卖力还病时的债,没有工钱可领,半个月以来已经习惯了吃客人剩的残羹冷炙。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有前车之鉴在先,谢征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被店里伙计看到了又免不了一通嚼舌。 他并不喜欢因这点小事招惹是非。 “有什么不合适?总不能天天叫你捡别人剩下的——”摆摆手,钱掌柜刻意拖长了语调。 谢征心下明白他还有话要讲,便只礼貌地笑笑,没应声。 果然不过片刻,钱掌柜的狐狸尾巴就高高翘了起来:“哎,你这孩子!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妨这样——客栈里正缺个管账的先生,要是小谢你愿意留下来,签了工契,就是咱们客栈名正言顺的账房,吃个早饭怎么了?谁也说不了闲话。” 小算盘拨的,几乎能听见叭叭响声了。 不过这和谢征原本的打算不谋而合,他当然不会推脱: “钱掌柜,不瞒你说,我本就打算在镇里找个差使安定下来。您对我有恩在先,人我信得过,若能留在客栈,自然是最好的。” “是吧,老钱我别的不提,做人肯定厚道,亏不了你!”事情顺利,钱掌柜也喜上眉梢,等到两页账抄完,两人相谈甚欢,差点就当场签了工契。 钱掌柜这下看人是更顺眼了,笑眯眯地,他先前还忧心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不懂生计,心气太高,嫌弃这儿庙小容不下身。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倒挺踏实,懂礼节知进退,半点浮躁都没有。 这半月他也观察过了,谢征个性内敛,办事利落,只是话少点,不难相处。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品性也不至于暗中毛手毛脚,可谓一万个靠谱,日后当是个令人省心的账房先生。 “今晚就把工契给签了吧。”话到一半,钱掌柜忽然记起人还住着又小又破的柴房,登时觉得不行。 “小谢找到住处了吗?要不,收拾收拾东西,在后院找间房?闲置的小间还是有的,也不扣你工钱,虽说屋子破旧,总比柴房好上不少,人在店里,出入也方便。” 谢征收拾着桌上的东西,闻言颔首道:“那就多谢掌柜了。” 顿了顿,他适当地露出些许忐忑犹豫,“不过……有一事,不知是否妥当,想问问掌柜的。” 相识以来,谢征还是第一次主动提出请求,钱掌柜有点意外,“你说。” “我有位表弟前阵子没了爹娘,年岁尚小,没人照看,说是来投奔我。今日已到了永安镇,我正要去接他,不知可否让他与我同住?” “只是住的话倒无妨,不过一日三餐恐怕……” 钱掌柜想了想,终究可怜这一家落魄公子哥,改口道:“堂前陈三跟王大刚两个也有些忙不过来,这样吧,你表弟年纪合适的话去帮个忙,跑跑腿,剩饭剩菜的留些给他,也不遭人话柄。” 非亲非故,能通融到这个份上着实不容易。钱掌柜虽然有些拧巴的小毛病,心地确实淳朴厚道,能碰上可谓运气。 不过,到底是要浪费这份善意了。 谢征摇摇头:“他还小,怕是做不来客栈的活。连同我的吃穿用度一齐从工钱里扣便是,多谢您了。” “成。”钱掌柜暗暗嘀咕,到底是公子哥,再吃紧也腆不下脸占人便宜。便也不强迫,瞧着整齐干净的柜台感慨地叹了声,“去接你表弟吧,对了,他多大年纪?名唤为何?” “今年虚岁十三,”谢征随口诌道,“名叫……谢宝宝。” * 【宿主!!boss什么时候改名叫谢宝宝了!!!】 谢征刚走出客栈,耳边就炸响起一个简直要抓狂的小奶音。 外边天色阴沉,翻卷的黑云像下一秒就会落下瓢泼大雨。谢征并不理睬,回后院取了把油纸伞,径直走上长街。 等到狂轰滥炸的声音稍稍平复,他才慢悠悠在心里回应道:“说是我族亲,姓氏相同,不容易招惹怀疑。” 【可,可……】小奶音卡壳,最终悲愤指控,【可也不能叫宝宝吧!人家明明有傅偏楼这么好听的名字!宿主你真是恶趣味!】 恶趣味么? 谢征也不反驳,他只是突然想起自己在家里写作业时,邻居家常常飘来“宝宝、宝宝”的呼唤逗弄声,顺嘴编上去罢了。 孩子周岁那两口子还上门给他家送过喜糖,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恍如隔世了。 ……明明不久前,他还是个边兼职养家、边复习迎考的普通高三学生。 绵绵春雨淅淅沥沥,说下就下。 谢征没有撑伞,缓步停在一株高大的槐树旁,凝望集市里忙着支棚或是收摊的碌碌商贩。 吆喝、抱怨、交谈、叱骂、说笑……烟火百态,一隅可见。 水帘隔开重重幕幕的人影,分明处身于嘈杂人堆里,他却散发出某种格格不入的寂寥之感,隽秀眉眼间一片漠然。 穿越这个词在现代不算新鲜,但谢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真的存在,还落在自己身上。 半个月前,他穿进了一本名为《问道》的修仙小说里,绑定了一个自称“011”的系统。 011操着一口软萌萌的甜蜜小奶音,告诉他,他必须救赎这本书的反派boss,阻止对方几十年后的灭世之举,然后才能回家。 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把还没黑化的小boss带回家,对他好、给他爱,让他一生变得顺顺利利快快乐乐啦! 斜飘来的雨丝冰凉润泽,沾湿了谢征被系统改造后长至腰间的乌发。 行人匆匆,或困扰或急迫,每一张脸都鲜活万分,为了生计辛苦奔波的沧桑一览无余。 他们肯定也是从不知烦忧的童年走到今日,可能有嗷嗷待哺的孩子,可能有眯着眼缝缝补补的老母亲,每个人都不同,并不是写于纸面轻飘飘带过的空影。 就像来福客栈那个有点点小算盘,却又仁慈和善的钱掌柜一样,活生生存在着。 无论所见、所闻、所感,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 既然真实,那便不会简单,事情真能如011所说的那样,养养孩子就皆大欢喜吗? 【宿主?宿主?你愣着干嘛呀!】 耳边,011不厌其烦地呼喊着:【再往前走到头就是牙行啦,BOSS就在里边!赶紧拿下别让人抢了先呀!】 谢征回过神来,也不着急,淡淡回道:“还早,丢不了。” 他之前反复读过十几遍011提供的原著,对BOSS的相关情节烂熟于心。 原著中对BOSS尚且孱弱的少年时期着墨不多,其中唯一明确提过的时间地点,就是辰庚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傍晚,永安镇牙行,有名混入凡人的妖修披着如血残阳,买走了他。 这便是《问道》最终灭世的反派BOSS傅偏楼,此生真正不幸的开端。 谢征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妖修手底下虎口夺食,早一步将人从牙行买回去。 ------------ 2 买人 正规牙行都是经过官府审批的,不仅仅管买卖人口,还有车马、牲畜,以及房屋的租赁出售。 因此即便时候还早,人也不算少,刚下过雨的泥泞路面被踩得坑坑洼洼,一不注意就会弄脏衣服。 牙行地方本就不大,支了几个棚子算划分领地,不时还有依依惜别自家老牛的,人头攒动。 乱七八糟的气味混作一团,谢征好不容易挤到目的地,眉头都快蹙成结了。然而下一秒看见的景象,令他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小鸡仔似的瘦骨伶仃的幼童或少年,有男有女,全身上下只套了件破麻衣,怯怯缩在一隅,被几个家佣拉来拉去地挑拣。 不时捏捏骨头问问话,看身体智力有没有哪里出问题。 饶是来之前就做过心理准备,见到这副跟买卖猪肉一样的景象,谢征依旧感情复杂,唇角微不可寻地抽搐几下,接着用力抿紧。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去寻此行的目标。 傅偏楼很好找,因为很显眼。 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已经开始抽条,能沦落到牙行,想也知道过不了什么好日子,因此瘦弱是必然的。 可别人的瘦弱是皮包骨,他的瘦弱就是纤细可怜,从颈项到足踝长得恰到好处,仪态也极端正,背直如松。 乌漆漆的发铺散在肩头,长长的刘海遮住半张脸,但不难瞧出五官的精致。 最难得的是那身皮肉,洁白无暇,如玉如釉,完全不像穷苦人家能养出来的娇贵。 放在一堆面色枯黄的小萝卜头里,堪称鹤立鸡群,来来往往的或多或少都要多瞅两眼。 可那些家佣却没有一个愿意接近他。 011心花怒放:【果然不愧是姿色冠绝天下的BOSS,从小就长这么好看!宿主冲鸭——】 谢征突然有些迟疑。 在这里生活了半个月,才穿来时的荒谬感和不踏实本去了七七八八,此刻,又一次不受控地浮上心头。 这个少年就是反派BOSS…… 将来,会毁灭世界? 对方超乎年龄和性别的外貌加深了这种失重,轻飘飘的,宛如梦中。 为什么家佣不买他?甚至看也不肯看?身体没有残缺、面容周正,应当是牙行最紧俏的货才对。 不合理。这就是“剧情”操纵的结果吗?命中注定,傅偏楼要留到傍晚被妖修买走,所以想买的都跟瞎了眼似的看不到人? 他究竟活在什么地方?逻辑和规则,遇到原著角色时还存在吗? 他的出现能改变多少?若干年后,他是终于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亦或和这个世界一起化为灰烬? 就算能回去……他还是他吗? 【……宿主宿主!】 【你发什么呆呀宿主!】 【哇呀啊啊啊啊啊!】 小奶音飙高的尖叫打破了纷乱思绪,谢征揉了揉太阳穴,压下刚刚诡异的想法:“吵什么。” 【都怪宿主发呆啊啊啊啊!那个人要把BOSS买走啦!!!】 “?” 谢征抬眼望去,见一个家佣似乎实在挑不到合心意的,往傅偏楼的方向走去。 “杨二你疯了?”身后有人想制止,“早和你打过招呼!那……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话就像打破了什么禁忌,无论挑人的还是被挑的,包括管贩卖的牙人,脸上都露出不自在甚至畏惧的神色来。 “给少爷找三个月伴读了,没一个满意的!再这么下去我饭碗都要丢了!”名叫杨二的家佣舔舔嘴唇给自己壮胆子,一把将少年拉到身边,“你们传得风风雨雨确有其事的,老子偏不信邪!什么妖怪上身……” 他心底究竟有些害怕,等了片刻不见有事,低头一瞧,那少年沉默地垂着脸,任凭摆弄。 “就是个好看过头的小娃娃而已,瞧你们吓的!”他顿时得意起来,掐住少年脸颊往上抬,喜滋滋地啧啧称赞,“比小姑娘还漂亮……好啊,少爷就喜欢漂亮的,这下总该满意了……” 011急了:【宿主你别不动呀!快上去和他抢!】 “……等等。”谢征反倒平静下来,之前的疑惑解开,焦躁退去,思路也清晰多了,“你觉得他为什么卖不出去?” 【啊?什么卖不出去?】 谢征没有回答,他站在一边,凝视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静观其变。 不消多久,那家佣猛地发出一道凄惨嘶嚎,他见了毒蛇般甩开少年,惊叫着连连后退:“我的手!我的手啊——”声音竟一时盖过了牙行嘈杂。 其他人也跟着惊恐起来,方才制止他的那人慌乱道:“杨二!你咋的了,你手啥事都没有啊!” “啊啊啊啊啊啊饶命饶命!少爷饶命啊!” 杨二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会按住右手狂乱摇头,就差把脖子扭掉了。他面色扭曲,滚倒在地,痛喊了一阵后,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少年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维持着被迫抬头的姿势,像只没有生气的木偶。 过长的额发自颊边滑落,露出他色泽相异的双瞳,直直撞上人群。 他的右眼水洗过似的又大又黑,像枚圆溜溜的玉石棋子,晦暗幽深;而发隙中的左眸,则闪烁着妖异的苍蓝。 “妖怪……真是妖怪啊!” “说了别招惹!偏不听!” 被他扫过的地方一片兵荒马乱,人人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般退避三舍。 【宿主小心!别看BOSS的左眼啊!】 011紧张地提醒。 不用它说,谢征也清楚——原著中,主角和BOSS第一次对上就因此吃过大亏。 彼时,傅偏楼已是道门谈之色变的妖人,但凡靠近他的,无一不会陷入最恐惧的噩梦之中。因此走火入魔、发狂而死的不在少数。 很长一段时间里,修真者们都将苍蓝色视为不详,就是由于这只殊异的瞳眸。 谢征本以为这是后来傅偏楼入道修习的术法,想不到是与生俱来……他心下一沉,这么看,BOSS的身世很可能不简单。 不是妖怪,也绝不是凡人。 不过……那和现在没有干系。 他上前几步,拍了拍战战兢兢的牙人,问:“他怎么卖?” “卖什么?”牙人虽不是第一回经历,但也吓得够呛,惊恐地望着谢征,“你要买谁?” 谢征一指。 顺着方向看去,牙人牙齿都在哆嗦,看疯子一样瞪着眼前年纪不大的青衫公子,声音都提了八个度:“谁?!” 旁人也纷纷投以不可置信的视线。 实话说,谢征不喜欢这么引人瞩目,这往往意味着麻烦。他面无表情,平静地问: “不卖?那他呆在这儿干什么。” 见他不是在开玩笑,牙人登时精神一振——他早就想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奈何瘟神名头早早传出,有头有脸的世家来采买下人时都会特意避开。 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要养这邪门玩意儿多久,好不容易有人肯要了,他自然忙不迭地点头: “卖卖卖,公子您出多少?” 【宿主冲冲冲!钱我们有的是!】 忽略011的欢呼,谢征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牙人喜上眉梢。 谢征用“你抢钱呢”的目光指责他:“五两。” 牙人谄媚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看这小公子一副初来乍到的模样,举手投足斯文有度,料定是个非富即贵的,还以为碰上肥羊了呢! 结果五两? “您真会说笑……这……”牙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也太少了。” 涉及钱财,他顾不得害怕,把少年拉过来仔细展示道:“瞧这品貌,还是个会认字的,买个做粗活的回去都不止这个价啊!” 【就是说啊!宿主你干什么啦,这么贬低BOSS的价值,可不利于培养好感度哦?】 011的声音在耳边滚来滚去,360度无死角环绕: 【我们有初始积分的呀宿主,可以在商城里兑好——大一笔钱!五十两什么的绰绰有余!】 【而且既然接到小BOSS了,下一步就是带他住大房子吃好吃的,养到白白胖胖去求仙问道啦!】 【等等……宿主该不会真打算留在凡人这边当账房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系统有禁言功能吗?”谢征被嚷得头疼,冷冷在心底发问。 011:【QAQ】 没有011打扰,谢征不紧不慢地开口:“我为什么出这个价,你不清楚?” “不成不成!”牙人连连摆手,“就算他……五两也不成!那边随便挑一个都要二十两钱呢!” “可你也想尽快卖掉吧?还是说你想继续留着人,天天都来上刚才那一出?” 谢征步步紧逼,见牙人咬死了牙不愿松口,只得一叹,贴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讲了句话。 “你?!”对方脸上神情大变,恶狠狠地瞪着他。 谢征问:“五两,卖不卖?” “拿走拿走!” 牙人将少年往前一推,暗骂了声“晦气”。他自衣襟中扒拉出几张黄纸,从中抽出少年的身契来,一并塞给谢征。 “人领走就不关我事了!你可别再来找麻烦!” 仔细瞧过手里写有“傅偏楼”三个大字的身契,谢征将它对折收好,给完钱,才将踉跄跌进怀里的少年扶起。 ——这便是十三岁的傅偏楼,《问道》的反派BOSS,把他拉进书里世界的罪魁祸首。 手心硌着一把骨头,硬生生的,让人不禁怀疑长到这么大究竟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细脚伶仃。 靠近了才发现个头也比寻常同龄男孩偏矮些,只顶到他胸口。 谢征一时间复杂难言。 不过他一向不给自己太多空闲犹豫,简单愣神后就恢复了常态,低头征询始终沉默的少年: “会说话吗?” 少年抬起眼,只木然望着这个买下自己的人,动也不动。 在他耳边,谁也听不到的声音猖狂大笑,嘶哑、粗噶、疯癫,深沉的恨意像声声泣血。 左眼分明睁着,所见却一片漆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什么的?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傅偏楼,那个要“救赎”你的家伙来了啊!像上辈子上上辈子前十辈子一样,来了啊!】 【还不信我吗?我说过的话,至今有一条未曾应验过吗?!】 【你爹娘没有把你送人吗?你没有杀死他们吗?这就是命啊!天道那狗屁东西赐给你的命!】 变声期的嗓音难听至极,只隐约有一点过去的影子——那是属于“傅偏楼”的声音。 【我说过,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还在犹豫什么?彷徨什么?你也累了吧?把身体给我,我会将你害怕的厌恶的痛恨的……这一切都毁掉!】 面前的青衫公子蹙起了眉,是不耐烦他没有回应吗?朝他伸出了手—— 傅偏楼没有躲。 这一幕他经历过许多次,谙熟于胸。也就疼一阵子,抵抗只会招致更残酷更漫长的殴打。 他几乎能闻到记忆中母亲手上劣质桂花发油的气味了。傅偏楼想象着下一秒和那只手肌肤相触的恶心感觉,隐隐作呕。 但下一秒并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举动,是绕过膝弯,将他整个托起。 脏兮兮的脚掌离开地面,在半空无措地晃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青竹般隽秀分明,指尖仔细修剪过,圆润如同玉笋。 没有粗砺厚茧,没有尖锐指甲,没有甲缝中怎么清理也不干净的黑泥。 那人只平淡地知会道:“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辱骂,也没有疼痛……? 傅偏楼眼里刚划过一丝犹豫和迷惘,尖刻的讥讽就响了起来,像贴在耳边呓语诅咒: 【嘻嘻,没尝过温情的小可怜,这就要把你钓走啦?真是好乖好乖一条狗,每一世都是,爱把烂骨头当宝贝!蠢货!】 【放心,看你没鞋抱你走算什么?这才哪到哪?他当然会对你好的!因为你可是他的“任务”啊!】 “闭嘴。”傅偏楼借着身体蜷缩的空档,突然狠狠抠住左眼,力道之大,几乎要把眼珠子整个剜下来。 “我不信他,也不信你。我不会把身体给你。”他在心底冷然道,“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虚情假意,他不会上当的。 ------------ 3 安排 【宿主宿主!你刚刚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刚挤出牙行不久,011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起。 一边抱着个小孩一边还要撑伞遮雨,谢征没空去思考它在说什么,回了个心不在焉的鼻音:“嗯?” 【就和那个牙人说的话呀,那句“他不是走明路来卖的吧”?】011困惑道,【什么叫“不是走明路”,为什么那家伙听完就同意把BOSS便宜卖给我们了?】 “……牙行不是法外之地,说白了就跟中介差不多,养不起孩子的通过牙行把人卖给大家族做下人,继能拿钱又能给孩子谋出路,不是什么坏事。因此官府才会光明正大地应允。” 谢征瞥了眼怀里的少年,他垂着头,始终安静又乖巧,失了魂似的。 “不过既然有利可图,往往就少不了黑货。有渠道的话,拐卖小孩可比做中介捞钱,还是暗度陈仓走官府的路子,不容易被查。” 011稍微懂了一点:【也就是说——BOSS不是被亲生父母卖来的,而是被牙行的人拐来卖的?可是,宿主怎么知道的呢?原著里BOSS的部分可没有写这么详细呀!】 “猜的。”谢征淡淡道,“看旁人模样,他邪门应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传到来采买帮佣的无人不晓。可牙人没把他还给父母,宁愿留在这边败坏名声也要继续卖,这是为何?” “——因为不卖出去就回不了本。” 倘若只是当个中介所,大可将人退回去。那么为什么不?自然是没有地方可退了。 “所以我诈了一句,若那人没干,自然不会理会;若他干了,自然心虚,怕被揭露去官府。与其让事情闹大,不如赔些本卖给我,至少烫手山芋出掉了,还能挣回来五两银子。” 【原来如此……】011刚佩服地想感叹,话到嘴边突然又止住,怨念满满,【宿主明明很怕麻烦,还费劲这么做,说来说去就是没钱又不想用积分嘛!】 穿来半个月,100点的初始积分硬是分毫未动,011实在无法理解。不如说从一开始,它就发现谢征是个不能以常理度之的宿主。 初始积分本就是为了确保宿主前期可以衣食无忧才提供的,试问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得好小BOSS? 100点积分虽说换不了修真界的什么宝贝,但用于凡间绝对绰绰有余,足以兑换上万银两,好一点的宅子都买得起,可谢征偏偏分文不动。 买BOSS的银子还是把系统赠送的好面料衣服卖了才弄到的。 他宁愿寄人篱下在客栈帮工,每日喝冷的吃剩的,住柴房睡木板,连洗澡都是难题。 简直像在永安镇落根的凡人一般碌碌忙于生计,将什么任务什么BOSS抛诸脑后,无论011怎样威逼利诱地闹腾也不动容。 油盐不进、我行我素。 若非每晚歇下后谢征都会让它调出原著来读一遍,011还以为这个宿主真要摆烂了呢。 如今终于顺利接回BOSS,确定宿主还是愿意走剧情做任务的,它可算宽了心,才敢多问两句:【宿主到底为什么那么排斥使用积分啊?】 “……”谢征眼中划过一丝郁色。 他仰脸遥望阴云翻滚的天际,没有回答011,自言自语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没有急着回客栈,他们先拐了个弯,走进一间成衣坊里,换下了牙行那套空荡荡挂在肩上的批发破麻衫。 都说人靠衣装,穿好衣服的傅偏楼转眼从卖身流浪儿摇身一变成了世家小公子。 月白短褂颜色温柔,让表情僵冷的少年看上去软和不少,眉眼也露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 可惜跟个哑巴一样,始终不发一言。 谢征拜托成衣坊的跑堂端来一盆热水,拿布巾仔仔细细将他的手脚都擦了一遍。 按道理说,这个年纪的男生往往有用不完的精力,像个肆意张扬的小火炉,但傅偏楼全身上下冰冷极了,春雨湿气绵绵,令他更加不似活物。 擦拭到胳膊时,谢征的动作一顿。他瞥了眼低头任由搓圆捏扁的少年,一把将衣袖捋到肩头。 手底下的皮肤乍一看光洁莹润,凑近了才发现有许多细细碎碎的暗疮和伤疤还未好全。看上去大多数是用指甲掐出来的、笤帚或木棍抽出来的痕迹,层层叠叠,不难想象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对待。 “这些……是谁做的?” 虽然在问,其实他心中已有答案。 傅偏楼不答,只用露出来的右眼紧紧盯着谢征,瞳仁黑黢黢的,瘆得慌。 谢征与他对视片刻,换了个问法:“是你爹娘?” 少年轻轻点头。 他首次对外界有所回应,让谢征放心不少,看来人不是傻子,也没有自闭,还愿意交流。 谢征放下衣袖,继续问:“你不会说话么?” 傅偏楼望着他。 “……不想说话?” 点头。 谢征:“……”养小孩果然麻烦。 不过他本来就喜欢安静,自己也不多话,这样或许正好。 并不多过问其中缘由,他替人穿上袜子和鞋履,又理好衣领和下摆,才拍拍肩让傅偏楼站起来,他们该回去客栈了。 成衣坊外,天边雨丝牵连不断,愈下愈大,细密宛若牛毛。 穿上鞋履后,谢征自然不会继续抱着傅偏楼,他撑开有些陈旧的油纸伞,转头伸出手,示意对方过来牵住自己:“走了。” 这已经是傅偏楼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 平铺直叙,不客气也不温柔,似乎不容拒绝。 左眼里的魔很安静,兴许是在暗处窥探蛰伏,看他笑话。他难得能用双眼注视世间,偏过头,一寸不落地打量这个买走他的人。 比他高许多,但还未及冠,应当大不了多少岁数。乌发高挽,青衫宽带,面容清冷,神色自若。 其实他已经看了许久了,却怎么也看不明白。 按照魔的说法,每一世都会有个人带着名为“系统”的东西来找他。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对他好,照顾他、爱护他、疼他宠他,百依百顺。 一开始,他会迷茫、疑惑、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因为迄今的人生为止,从未有谁这般珍惜过他。 然而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他沦陷了,被假装出来的“爱”迷昏了眼睛,从此诚惶诚恐、言听计从,变成了一条被打死也忠心耿耿的狗。 ——倘若如此,这家伙为何不赶紧来讨好自己、趁早博取信任,反而摆出有距离的冷面,擅作主张地决定一切? 虽说举动的确在照顾他,可对于一个“刚从牙行被买下、惴惴不安惶恐无依的孩子”而言,连一句安抚或者解释都没有,会不会太粗暴了? 他略带困惑地牵住谢征,小了一圈的手窝在对方掌心里,像个还没发好的干瘪小面团。 小面团被修长漂亮的手指包裹住,隔绝掉氤氲水汽,一下子变得暖和起来。 起初,只是右手,逐渐地,暖意朝全身蔓延。擦拭干爽的身体在布料下一点一点恢复了温度,不再冰冷僵硬。 ——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对他好”了? 傅偏楼的心则缓缓沉了下去,眸色渐冷。 小恩小惠罢了,他不会动摇的。 【你明白就好,这算什么?】魔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懒洋洋地讥嘲道,【才给你买件衣服而已,若这就想感恩戴德,等会儿你见了要住的庭院大宅、闻所未闻的珍馐玉食,被成群结队的下人围着伺候,岂不得五体投地?】 【不过这一世找上门的家伙也有够抠门,五十两银子买你都要讲价,啧……】 伴随着魔的嘀嘀咕咕,他们路过一家客栈,拐弯到了后门。 谢征站在房檐下收了伞:“进去吧。” 傅偏楼跟在他身后,走进后院里一间破旧的柴房。 柴房里边被打扫得很干净,柴垛和木板整整齐齐堆在一边,另一侧的地面铺了层晒干的稻草,看上去是床的模样。 谢征轻车熟路地绕过柴垛,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布巾来,将两人发梢衣角沾染的潮湿擦干。 傅偏楼打量一圈灰白斑驳的墙角后,迟疑地在心里道:“庭院大宅……和柴房有点像。” 【什么像,这就是个破柴房!!!】 魔不可思议地怒吼:【他就住这里?不可能!先前哪一个不是过得穷奢极欲,挥挥手就是万两白银的?这是怎么回事?!】 它声音直直锥入脑海,吵得傅偏楼头都痛了,黑气环绕翻腾的左眼忽然浮现出些不同的画面。 富丽堂皇的房子……温热的水浴……香气扑鼻的饭菜……还有,笑容亲切的脸。 他努力想要看清,那张脸却水影般晃动着,飞速变换,如同浮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出一辙的是脸上的神色,温柔、热情、明朗。 “饿不饿?渴不渴?” “你叫傅偏楼是吗?不愧是……可真好看!” “别怕,别怕,已经不会有谁再伤害你了……好可怜……” “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因为跟你一见如故啊。” “……” 画面噪杂纷乱,分明是善意的话语,他却像被香甜脂粉掩埋了似的,喘不过气来,快要腻死。 胸口骤痛,心脏抽搐着,眼前发黑。 直到一只手探上额头,温热触觉将他拉回现实。 近在咫尺,是张端肃的脸,眼角微垂,显出难以接近的冷淡。 “没有发烧。”那人收回手,连声音都很有距离感,“怎么了?” 这份距离给了傅偏楼喘息的余地,他惊魂未定,咬破了唇角,冷汗涔涔。过了好久,才脸色苍白地冲谢征摇摇头。 那是……什么? 【那是你的前几辈子。】魔冷笑着,【听到了?看到了?嘿,这下该信我的话了吧?他们就是这样,用花言巧语欺骗你、迷惑你,用廉价的钱财,把你拽向更深的深渊……】 它卡了一下,更愤愤道:【现在这个居然连钱财都不肯花!想单凭一张嘴?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 谢征当然听不到它的牢骚。 傅偏楼的异样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BOSS身上本就谜题多端,他无意挨个追究。 按原本计划那样,至今都很顺利,他从怀里取出傅偏楼的身契,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哦~我懂了!】魔恍然大悟,桀桀怪笑道,【来这一出?把身契还给你,告诉你“你已经自由了”“你不是任何人的奴仆”,以此打动……】 “傅偏楼,你听着。我花了五两银子买下你,又花了一两银子给你添衣,这钱,不是白出的。” 魔的笑声戛然而止。 谢征严肃道:“你的身契在我手上,换而言之,你就是我的财产,要替我办事。我名谢征,征战的征,从今天起,你要对外宣称是来投奔我的表弟,叫谢宝宝。明白吗?” 傅偏楼:“……” 什么破名字! ------------ 4 谋定 谢征并不喜欢小孩子,但不得不承认,养BOSS比想象中省心得多。 傅偏楼不皮也不闹,还听话,让呆在房里别乱走动,就乖乖坐到柴垛上,仰头用眼神表示自己哪儿也不去,等他回来。 牙行来往一回,一个早上几乎就快过去了,此刻接近晌午,正是客栈人最多的时候。 嘈乱的大堂里,钱掌柜手忙脚乱地记着账,重重人影遮挡了光线,他不停地眯起眼,一张胖脸上就剩下两条细缝。 瞅见谢征,顿时如蒙大赦,乐颠颠地招呼道:“哟,小谢回来了?接到人了?你表弟怎么样?” “承掌柜记挂。”谢征自然接过他手里的活,眉心微蹙,作出一副低落模样,沉声道,“我表弟他……许是遭逢变故,一时接受不了,性情大变。眼下怕见生人,也不愿开口说话……我暂且将他安置在柴房里了,日后还劳您担待。” “这……”钱掌柜吃了一惊,“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谢征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只希望能慢慢好起来吧。” “也对,你当兄长的,多体贴照顾点。”钱掌柜安慰道,“他既然来投奔你,看样子心里对你很信任,是好兆头。” “借您吉言。” 记完眼前几个客人的账,又飞速将前边核算了通,确认无误后,谢征才稍微有点空闲。 他唤来百无聊赖的011:“把积分商城打开。” 【好的宿主~】 小奶音下意识回道,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011登时一个激灵:【宿主终于想通要用积分了?!】 它生怕谢征后悔,急吼吼地铺开商城界面,指着因积分足够兑换亮起的纹银图标介绍道: 【一积分可以兑一千两哦!随便兑一点宿主和BOSS就不愁吃喝啦~我就知道宿主不会那么狠心,让小BOSS一起睡柴房的嘿嘿嘿~】 “当然不至于睡柴房。”谢征纠正它,“钱掌柜说过,签完工契可以在后院找个地方住的。” 【?】011荡漾的笑卡在喉咙里,【诶?宿主玩真的?】 “我倒不知道自己爱开玩笑。” 【不是吧!宿主真要跟这个客栈签工契留在这里当账房??】011急了,【那BOSS怎么办?】 谢征理所当然道:“跟着我。” 【啊?】 011这下彻底懵逼了:【可是按照原著剧情……接下来BOSS就该前往仙山,拜师求道了呀?BOSS不变强的话,会被判定为进度不达标,没有后续积分进账的!】 “为何要求道?”谢征反问,“我的任务是阻止他灭世,按照原著来,岂不满盘皆输?” 【话,话是这么说!但……】011有些混乱,【宿主不想修仙吗?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啊?】 “我只想回去。” 沉淀在眼里的郁色不再压抑,谢征几乎是在质问:“没有经过我同意,擅自打乱我的生活,把我拉到这里,做堪称可笑的所谓‘救赎’任务……现在还想劝我求道?” “我问你,不看主角和BOSS,这个世界里,从有灵根的普通凡人修炼到筑基,需要多少年?” 【这……呃……顺利的话,十年二十年……?】 谢征冷笑:“我今年十八岁,连二十年都没活到,你却告诉我,光筑基就得二十年?” “是,任务成功,我可以回到穿来的那个时间点,但那个时候,我还是我吗?我真的还能回去吗?系统,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不是的!011没有想害宿主!】小奶音委屈不已,【我,我知道了嘛!宿主不想去就不去!011不会勉强的!】 “……” 从穿越一直憋到今天的怨气稍泄,谢征闭了闭眼,重又恢复冷静。 这些疑问藏在心里并非一日两日,他自然也各种试探过011,确定这就是个傻乎乎爱卖萌的系统,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知道。 似乎看出他又恢复成寻常那副不爱动声色的样子,011小心翼翼地出声:【那宿主……你是怎么打算的?】 “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就是让问题胎死腹中。”谢征问,“011,任务成功与否,是怎么判定的?” 【唔,救赎指标的话有两条,之前我也跟宿主讲过,一个是BOSS的实力,另一个是BOSS的黑化程度。】 【BOSS越强,积分给的越多,这个是用来辅佐宿主修炼的。至于黑化程度,一般用来判断BOSS的心情,值数低的话说明状态很好……咦,居然现在就有40%?!】 【怎么开局就这么高啊!】011大惊失色,【宿主快兑银两吧,我们带小BOSS去住大房子吃好吃的!肯定是之前受了太多苦……好可怜……】 看它无论怎么都讲不到点上,谢征打断小奶音的碎碎念:“黑化值满,会导致任务失败吗?” 【不可以满呀!满了就说明BOSS的心已经坏掉了,那不就变得和原著一样吗?】011茫然答道,【不过倒不会立刻判定宿主任务失败就是了……毕竟这些都只是指标,真正要看的还是这个世界会不会被毁掉。】 “那么,”谢征问,“倘若傅偏楼现在黑化值就达到100%,他能毁灭这个世界吗?” 【现在的BOSS还只是个凡人呀,当然不……咦?】 “《问道》从主角蔚凤五岁开始写起,前后一共五十年。傅偏楼灭世时,不到六十岁,也就是说——” 【宿主和BOSS像这样一直作为凡人活到差不多该寿终正寝的时候……】011跟着喃喃,【任务就,成功了?】 “BOSS不能横死,否则气运会崩溃。”谢征垂下眼睫,“杀不了他,但……我可以养废他。” 只要BOSS始终是个凡人,就算想灭世,都没这个能力。 作为凡人生活五十年,总比求仙问道五十年来得好。至少前者只是变老,后者,还算不算人都难说。 这是他能想到的,完成任务的最好办法。 011沉默半晌:【宿主是从一开始就决定好这么做了吗?所以才呆在客栈里做工,又编造BOSS的身份……为了能长久地在这里生活?】 【那、那我就更不懂了,既然如此,宿主为什么吃那么多苦头都不肯用积分兑银钱?就这么不信任011吗?】小奶音委屈得哭腔都出来了,【虽然把宿主直接拉来做任务是不对,但是011绝对没有想害宿主啊!】 谢征没想到它说哭就哭,无奈极了,不得不安抚道:“我知道。” 【那为什么嘛!这半个月宿主又是生病又是吃糠咽菜的,就没听过有谁穿越这么惨的!】011嚎啕,【前两天宿主不还对着客栈锅里煮的茶叶蛋盯梢了十来分钟吗?只要兑一积分就好!你以为一积分能买几千几万个茶叶蛋啊?】 谢征:“……我没有盯着茶叶蛋。” 【明明就有!宿主已经好久没沾过荤腥了,明明还只有十八岁,还要长身体……呜呜,宿主的打算一概不知也就算了,连人都照顾不好,011不是个称职的系统!】 怎么跟哄小孩一样?好麻烦。 谢征额角跳了跳,忽然觉得傅偏楼特别可爱。 “别哭了,不是我不想用,是不能用。”他烦躁地揉揉太阳穴,目光落在商城界面,仙道奇珍分区中,为数不多亮起的一个图标上。 【一小截残破的筋络】:取自最擅长隐蔽身形与气息的七阶涅尾鼠妖,匿息符的重要材料,傍身可遮掩气息。 能使形容模糊,旁人不得认出,因收容时出错割下的一小块边角料,作用时效只持续三个月。 所需积分:100点。 “011,你还记不记得《问道》的世界观设定?” 【当然记得?】虽然有些迷糊,但011依旧有问必答,【天地以清浊为分,灵长以人妖为界。修士取清气化灵,妖族汲浊气生妄。】 【前者御器、御兽、御天地万物为己所用;后者则体魄强悍、法咒诡谲。二者互不相容,各占南北两边,边境常有摩擦。】 【南边是人族休生养息之地,又分三大域,分别为明涞仙境、虞渊仙境、云仪仙境。我们所在的永安镇就坐落在明涞仙境,主角在云仪仙境。】 “明涞仙境管辖严格,常有仙家子弟四处巡视,妖族混进来,随时有可能被发现,从而丧命。况且凡人无利可图,生活的地方灵气浅薄……” 谢征回忆着书里的内容,沉吟:“可偏偏,有个妖族顶着风险来到了永安镇,‘巧之又巧’地走进了牙行,‘巧之又巧’地,发现了BOSS,买走了他。” 011被他的“巧之又巧”说起一层白毛汗:【也太巧了吧?】 “是啊,所以我倾向于,妖修是有备而来。” “见过BOSS的邪异之处后,更确定了,他身世不简单。”谢征道,“那个妖修兴许有什么方法能找到BOSS。被卖到牙行,傅偏楼定然身无长物,不是物件,大抵就是血脉之类的气息。” 他眼中划过一道冷意:“那孩子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手指落下,点击兑换,瞬息之间,血红的弯曲细筋就出现在掌心里,泛着莹润微光。 【刚好100点……所以宿主才一点都不肯花?】011目瞪口呆,欲哭无泪,【宿主你究竟自己琢磨了多少东西没告诉我?】 所以它这个系统到底还有什么用啊! ------------ 5 人妖 涅尾鼠筋质地细软,却又很有韧劲,捋直了是长长一根,通透如玉,瞧上去就不似凡物。 谢征想了想,找钱掌柜借了针线,趁记账空闲将它编成了一条红绳。 鼠筋作为主干被藏在最里边,密密匝匝的红线缠绕着,把华彩全数遮挡,和镇上稚童手腕脚腕上会戴的祈福链没什么两样。 等午时过去,客栈前堂重又冷清下来后,忙里忙外的伙计帮工终于能稍微歇歇,谢征才得以放下笔杆。 【宿主也真是心大,居然把小BOSS一个人放置那么久,就不怕出事。】 脑海里,011哼哼唧唧地咕哝。 之前它听完谢征的打算后着实消沉得好一阵子没冒头,谢征看不下去那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就打发它去系统数据库里查查关于涅尾鼠筋的详细资料。 此刻见011不仅顺利返回,还恢复了平时的精神,知道它肯定查到了什么,便直截了当地问:“数据库里怎么说?” 【就和商城简介里描述得差不多啦。】011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涅尾鼠天敌很多,成长周期长,幼年期十分弱小,偏偏还活在危机四伏弱肉强食的大荒原,全身都是上好的炼器材料,很受修士欢迎。】 【所以涅尾鼠妖与生俱来就会隐蔽气息,保护自己,进到六阶化形后更是有和青丘天狐一般千变万化的能力,是罕见的可以生活在人族不被发觉的妖。】 【它的筋络即使不经过任何处理,也有藏匿气息的作用,除非挨得极近且修为差距过大,否则不会被轻易察觉。】 【至于我们买到的那根,虽然残破了,但生前可是从七阶涅尾鼠身上扒拉下来的,还能模糊形容、遮蔽天机……可惜,要是拿去炼器,肯定就不止持续三个月了……】 语气低落下来,011忧心忡忡:【宿主,你真的要那么做吗?BOSS不修炼变强的话就拿不到积分,我们不会有第二个100点,商城也没有第二份涅尾鼠筋了,三个月后那个妖修再找上门怎么办?】 谢征道:“你再看一遍商城描述。” 【咦?好吧,我看看……取自最擅长隐蔽身形与气息的七阶涅尾鼠妖,匿息符的重要材料,傍身可遮掩气息。】 011照着念道,【能使形容模糊,旁人不得认出,因收容时出错割下的一小块边角料,作用时效只持续三个月……?】 它有点明悟:【意思好像是说,使形容模糊的作用只持续三个月?其它的不是?】 “你刚刚也说了,涅尾鼠遮掩气息的能力与生俱来,更佐证了这一点。”攥紧手中红绳,谢征垂下眼,“而且,就算我会错了意,这东西只能用三个月……那妖修也未必会再来。” 【为什么?】011不明白。 “若你是一个妖修,混进明涞仙境,不会心惊胆战吗?而这个时候,忽然发现寻找的气息不见了……意味着什么?” 【人死掉了?】 “那倘若三个月后又出现了呢?” 【……会觉得,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011努力推测道,【可能是搜寻方法有什么错?毕竟之前十几年都没来找BOSS,话说回来,他们到底要BOSS做什么!】 它发出一声哀嚎:【可恶的原著!为什么不多写点BOSS过去的事情啊——】 谢征也很想问这句话,《问道》大部分篇幅都集中在主角蔚凤身上,傅偏楼作为蔚凤的劲敌,每回出场都聚焦于两人之间的争锋,对他本人的背景故事叙述少之又少。 读者们知道BOSS过去可能很惨,人妖都不容他,但不清楚具体发生过什么,整个身世如蒙迷雾,只能窥见隐约一角。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既然都找到永安镇来了,不难发现这里是凡人生活的地方。既然是凡人,又没有死去,那么为何气息会消失?他出了什么问题?遇到了什么?或者……被谁先一步发现了?” 【啊!是哦!妖修又不可能知道会有系统商城,能遮掩气息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凡人会有的!】 “再进一步,是谁先一步发现了?其它妖修?还是仙家道门?” 谢征顺着思路继续往下,“既然遮掩了气息,后面为何又不遮了?有什么盘算?如果继续找来,找到的是BOSS,还是陷阱?” 【是原著蔚凤经历过的剧情!】011不禁惊呼,【宿主我想起来了,蔚凤作为此世仅存的凤凰,能藏在道门那么多年不被发现,就是因为身上有一件由涅尾鼠筋编成的里衣!】 “嗯。”谢征淡淡应声。他会在那么多商城物品中注意到涅尾鼠筋,就是因为原著剧情。 《问道》不是典型的大男主修仙小说,花费了大量笔墨在人与妖的对立篇幅上。男主蔚凤虽是妖,但从小在道门长大。 他为复仇而来,却在记忆封印时和人结下许多羁绊。 记忆封印时,蔚凤完全把自己视为人类,也跟着师门除过不少妖;封印解除后,他的内心时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法在情感和大义间作出选择。 直到身份暴露,前一秒还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后一秒就被师父亲手拷上了绞刑架。 道门利用凤凰的特性,一把火将蔚凤整个点燃,烧毁了他身上那件涅尾鼠衣,放出百鸟之王的气息,引诱妖兽前来。 灵力燃起的火遇风而长,遇雨不灭,蔚凤就这样被烧了九九八十一天,死去活来中眼睁睁看着前来的同类哀鸣连绵,在脚下铺成尸山血海。 这种事并不罕见,许多修士捉到大妖都会这么做。妖族重传承重血统,绑到妖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材料前赴后继送上门。 早知人妖殊途,那一刻,蔚凤终于被唤起铭刻在血脉里的恨意。 他从此完全舍弃掉做人时的种种,彻底站回了妖族的立场,浴火重生,成为日后无比憎恨修士的涅毁凤王。 由此看来,傅偏楼身上也极有可能流淌着某位上古大妖的血。 不过他的情况就更微妙了,在道门被叫妖人,在妖族也不受待见,非人非妖,扑朔迷离。 即使到故事的最后,《问道》都没有讲清傅偏楼的秘密。 谢征在抽屉里找出一瓶金疮药,连同红绳一起放到袖袋里,又端了两碗吃食,朝柴房走去。边走边为这番话作了总结: “假设你是那个妖修,明知有蹊跷,还会再次犯险,前来一探究竟吗?” 011真是对它这位年纪不大宿主的仔细和大胆叹为观止:【……我又不傻。】 其实挺傻的。 谢征念头刚刚飘过,才安静下来的小奶音又突然开始飚高音:【宿主!大事不好!涨了涨了!】 【BOSS的黑化值又涨了!41%……43%了!发生了什么事?!】 谢征一凛,当即脸色肃穆地快步往柴房赶去。 到后院的路不长,很快,他便看见柴房门口,一高一矮两个人相对而立。 柴房的门大敞,一个胖乎乎的身体站在门口,神情愣怔,地面上滚落了好几个白白胖胖的小馒头,还有盘子摔碎的残片。 傅偏楼则阴郁又警惕地盯着对面,手背上有寸裂口,正往外点滴渗血。 是钱掌柜? 他一瞬间划过好几个猜测,脚步不由停了一下。 钱掌柜低头望见少年被划伤的手,吓了一跳,焦急地想去捉来细看情况。 这个动作像是点燃了导火索,本就时刻关注他的傅偏楼一下子浑身炸起,十分应激地想推开他,可惜人小力微,挣扎甚至都未被钱掌柜察觉到。 他拎着少年的手,慌忙问:“你没事吧?等等,前堂有伤药,我去拿一下……” 话还未尽,下巴上的小胡须忽然被揪住,狠狠一拽。钱掌柜被扯得痛了,下意识向低处看去。 就在此时,少年用空手拨开遮着左眼的额发,冲他微微仰头—— “钱掌柜!” 一道厉声忽然拉走了两人的注意,他们转过头,只见向来不动声色的谢征眉头紧皱,大步流星走来。 傅偏楼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顺势挣开了钱掌柜的手。 他本就瘦弱,在钱掌柜的对比下更显得弱不禁风,手背还流着血,看上去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 钱掌柜见状很是尴尬,对谢征解释道:“我看你还在忙,想起来都过了晌午,你表弟还没吃东西,小孩子该饿坏了,就想送点什么……没想到不小心打翻了……” 哪是什么不小心,不小心怎会划伤傅偏楼的手? 谢征心里门儿清,摇摇头:“我表弟不懂事,掌柜的莫要见怪。” “嗐,也是我思虑不周,都忘了你跟我说过你表弟怕生。”见他没生气责怪,钱掌柜松了口气,“他手划伤了,我去拿伤药来。” “他之前就摔了一跤,膝盖跌破了,我擅作主张已经拿过来了,还没和您打招呼。” 钱掌柜摆摆手:“小事小事,你快给他擦药吧!本来放客栈抽屉里就是仅你们用的,用不着客气。” 谢征点点头,环视一圈,抱歉道:“摔的盘子就从我工钱里扣吧,这边我来收拾,掌柜的不用烦心。” 钱掌柜看出他有话跟自家表弟说,也不多赖:“成,就麻烦小谢了。盘子不打紧,你也别怪你表弟……” 送走了人,谢征面上礼节性的笑意眨眼消失。他端着碗走进柴房,将东西放在木板上,回头看向一动不动的傅偏楼,声音平淡: “不进来?” 傅偏楼在门槛上蹭了蹭脚底的泥,背着手没答话。 钱掌柜以为谢征的怒气是针对自己,他却再清楚不过——这个人其实在为他的举动生气。 因为他刚刚想用那只藏有魔的左眼,去折磨钱掌柜。 【进去呗,犹豫什么呢?】魔哼道,【你受伤他可比你紧张,一会儿指不定捧着你的手甜言蜜语,说什么“别怕,已经没事了,有我在”……呕呕呕。】 傅偏楼才不信它。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谢征的眉头越蹙越紧。 少年忽然转身,蹲到摔碎的盘子前,伸手捡起沾着尘土的小馒头就往嘴里塞。 谢征真被他气笑了。 “傅偏楼,”他冷冷道,“你该不会觉得我脾气很好吧?” “进来,上药。” ------------ 6 命运 “进来,上药。”女人冷冰冰地唤道。 他眨了眨眼,依言走进有些昏暗的厢房。 这间屋子窗户靠西,只在黄昏时稍显亮堂,或许是不常透光的缘故,屋里很是沉闷,弥漫着一股浓郁混杂的香气。 傅偏楼不习惯地皱起鼻子,抽了抽想打喷嚏,但强行忍住了。 他平时不被容许踏足这里,难得的机会,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坏了什么东西。女人不耐他慢腾腾的速度,一把将人拽到跟前。 “磨蹭什么呢废物东西,说多少遍你堂舅就快到了,顶着这张丑脸想给谁看?” 桂花发油的味道飘过,指甲不经意刮过脸颊,在本就肿起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白印。 傅偏楼吃痛,却不敢乱动,任由女人粗鲁地将药油搓遍满脸,嘴里絮絮叨叨地骂: “那该死玩意儿,早说人要来了人要来了,还往脸上招呼,诚心想让我在娘家面前丢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给他!” 每天都要听上好几遍类似的说辞,他早已麻木,沉默得像只木偶。 女人把药瓶塞上,挥手道:“你也是,跟你爹没两样,都是上辈子欠你们,这辈子来讨债的!行了,别杵我跟前碍眼,出去自个儿玩去!” 傅偏楼心里划过一丝茫然,想到近日母亲难得心情不错,对他的态度也和缓起来,甚至还允许他进房间给他涂药…… 他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扯了一下女人的袖角,低声细语:“娘……腿上,也疼。” “腿上?”女人狐疑地往下瞟了一眼,记起昨天貌似是看见他因为抄写没做完罚跪在门口,大概膝盖磕久了。 还是前两天吃饭时,她为什么事来着?在桌下狠狠掐过两把大腿肉。小孩子皮嫩,指不定就青紫破皮了。 不过总归伤不在表面,刚刚进来时走路似乎也没问题。一念及此,她便放下心,翻了个白眼道: “忍两天就好了,瞎嚷嚷什么呢?知道这药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起。你老子你娘是没给你口饭吃还是虐待你了,不都是你自找的,没娇气的条件就别学人家那娇气的病!” “还有,你要敢在你堂舅眼前胡言乱语,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眼里隐隐期待的光黯淡下去,傅偏楼低下头等她训完,才默默离开厢房。 天色不早,他回到自己住的柴房里和衣躺下,还在想刚刚那些话,心底如坠千斤,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大眼睛凝视房梁上的蛛网,数究竟有多少根线。数到一半,忽然自言自语般轻声喃喃:“我很娇气么……” 【我都快忘了你还有这么天真的时候,】同他如出一辙的声音出现在身旁,口吻轻蔑,【那种眼里只有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指望的?不是告诉过你吗,迟早有天你会杀了她!】 “你胡说!”傅偏楼捂住黑气沸腾的左眼,反驳道,“她是我娘,生我养我,我才不会……” 【很快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声音怪声怪气地笑着,傅偏楼有点着恼,抿紧嘴唇不再理会它。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不受爹娘待见,否则也不会被取“傅偏楼”这么个名字。 ——偏楼者,不正也。 穷书生与富家女私奔而得,此身世不正;非异域人却生出蓝眼睛的孩子,此来路不正;从小风吹日晒不见粗糙,反而精致得过分,侬丽如好女,此容貌不正。 小小的村庄藏不住事,即使爹娘有意隐瞒,鲜少让他出门,也依旧传出许多风言风语。 一开始只是说,老傅家那娃儿阴沉得很,不爱出门,也不理人,一声不吭怪讨厌的。 到后来逐渐长开,整天烈日曝晒皮肤依旧莹润白腻,做再多活手指也柔软纤长,除了太过瘦弱外,和穷苦地方一个个面朝黄土的糙人格格不入。 要是女孩儿,还能赞叹歹竹出好笋,将来凭此攀个外地的好人家;可男孩儿长相这般秀致,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更别说还有那只颜色怪异的眼睛。 他与傅氏夫妻没半分相像,所有见过的村人表面不显,背地里都暗暗说老傅家媳妇不安分,大抵是勾搭过山野里的妖精,才有了这孩子。 傅家祖上曾是书香门第,傅爹向来自诩清高,不屑与粗人为伍,听到谣言气得满肚子火,却又没地撒,只能大门一闭各种找罪魁祸首的茬。 再说傅娘子,原是高门庶女,虽是庶出,好歹也是个大家小姐,但因和傅爹私相授受,从此被逐出家门。 夫妻日子过得清贫,本就事事不顺心,如今竟然还受到这样的污蔑,夫妻生隙,满腹委屈全数化作厌恨。 她恨得要死,恨自己年轻不懂事,恨丈夫花言巧语耽误她,最恨身上掉下的这块肉。 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却等来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妖怪。 傅偏楼的出生不被任何人期待。 他羡慕邻家被爹娘宠上天的王小福,天天被哄着骗着去学堂,手指不小心擦破块油皮,王大娘就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得差丈夫去镇上买粗点心回来安慰才行。 王小福还有很多玩伴,柴房窗子正对外头一块空旷的小树林,他们经常在那儿大呼小叫,笑语连篇……一墙之隔,冷冷清清。 傅偏楼没有玩伴,陪在他身边的是眼睛里冒出来的魔。 它说他们是一体的,强行占据了他的左眼,日日夜夜在耳边癫狂发疯,嚎叫这天道不公,要他屠尽一切。 傅偏楼很害怕它,不敢相信它,也不喜欢它口中那些信誓旦旦在将来会发生的事。 他爹讲道理,他娘会心软,只要他乖乖让他们满意,就会好起来的。他一直这么想。 【当凡人真一点意思都没,翻来覆去全是鸡毛蒜皮。你干脆趁半夜收拾收拾东西跑路吧,我们去仙山拜师修炼……】 【等你变强,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到时候你爹娘也不会这么对你了,他们肯定像隔壁王大娘一样爱你,因为对他们来说你可是神仙!】 傅偏楼翻了个身,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这个角度,能看见灰蓝的天和闪烁的星子。 他有些困,又有些饿,因为抄写的事,今天一天爹都没准他吃饭。 魔还在喋喋不休:【神仙,多逍遥,你个傻子懂不懂?】 “神仙……神仙能吃饱饭吗?”他抱着肚子,迷糊地问。 【当神仙就不用吃饭了,辟谷知道吗?】 “当神仙也吃不上饭啊……那还是算了。” 【是不用吃饭不是吃不上!你若想吃山珍海味还不是随便挑?喂,傅偏楼,快起来和我一起走了,鸡鸭鹅鸟糖葫芦外面都有……你在听吗?!】 【蠢货!】 习惯了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乱叫,一觉反而睡得安稳。 傅偏楼意识更沉,朦胧地想,可我不喜欢糖葫芦啊。 他捡过王小福弄掉在地上的山楂球,那味道太甜太腻,舔一口就受不了。 他其实不在意口舌之快,只是……只是想要那个,会因为他觉得疼,就跑几里远买点心回来给他的人罢了。 …… “你是谁家的孩子?在这儿做什么呢?”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扶住他的肩,亲切地微笑。他的脸凑得太近,口中呼出的热气洒在耳畔,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用树枝在地上练字啊,真勤奋,不过这里写错了,来,我教你,‘傅’是这么写的。” 炽热黏腻的掌心包裹住五指,挣脱不开。说是写字,那坨肥肉却在手背上来回磨蹭,呼吸越来越粗,逐渐转为喘息。 “你的手好小,腰也好细,好可怜,爹娘不给你饭吃吗?” 奇怪的举动开始放肆,直到一声惊喜的呼唤在背后响起:“堂兄?是堂兄吗!” 中年人浑身一震,赶忙站起来。他甫一松手,怀里的男孩就猛地窜了出去,宛若一只受惊的兔子,躲到来者身后,瑟瑟发抖。 “你干啥!”傅娘子被他吓了一跳,朝中年人赔笑道,“这孩子,就是怕生……这是你堂舅,快喊人!真没教养,平时你爹都这么教你的?”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男人弯下身,冲被强行推出来的傅偏楼笑道,“原来你就是我的小外甥,模样可真不错,瞧着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傅偏楼不吭声。 傅爹也闻声迎了过来,见状面色一沉:“说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那样抗拒,只觉那人视线浆糊似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傅……偏楼。” “偏楼啊,好名字!堂舅就叫你小楼吧?” 堂舅是为这位和人私奔,听闻过得不好的妹妹而来。傅娘子拉着他在中堂哭得声泪俱下,傅爹在一边又尴尬,又敢怒不敢言,只诺诺点头。 他们都指望这位大官爷能出手拉自家一把,分外谄媚。 傅偏楼被叫去厨房端来一叠精致糕饼,准备送上桌时,中年人先一步笑吟吟接过:“小楼真懂事,你们养了个好孩子啊……” 他的手指,在盘底勾了勾傅偏楼的掌心。 “啪嚓”,陶盘四分五裂,糕饼也滚了一地。 傅娘子登时脸色大变:“你怎么回事?连个碗都端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堂舅道:“别这么凶孩子,地上又不脏,捡起来还能吃,别浪费了。” 听他这么讲,傅爹赶紧一瞪眼:“听见没有?捡起来别浪费,圣贤书读狗肚子里了?” 傅偏楼说不出话来,他茫然地望了望自己的爹娘,他们冷眼相对。 在这样强硬暗含威胁的注视下,他低了头。 强烈的羞愤和委屈让他几欲作呕,却不得不蹲下身,在大人们的注视中将糕饼塞进嘴里,味如嚼蜡地吞咽下去。 堂舅在笑。 “真乖……” 他这么说,于是,爹娘也笑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傅偏楼!把身体给我,我杀了他们!】 蓬勃的黑气在左眼中旋转,脱眶而出,几乎要触及对面。傅偏楼一惊,赶忙捂住眼,逃也似的跑出了门。 【你会后悔的!】魔嘶嚎着,【你不动手,动手的就是他们!他们会把你送给那个男人,他们不要你,你还想回护他们?!】 【我等你后悔……傅偏楼,我等你求我杀了他!杀了他们!你会这么做的!因为每一辈子,你都这么做了!】 【我等着!我等着!哈哈哈哈哈哈哈——!】 变声期的粗噶让笑声变得尖锐可怕,就像癫疯的他在冲自己说话。即便捂住耳朵,声音也无孔不入,如同一根锲子狠狠刺穿脑海。 傅偏楼开始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每每说话,都感觉身体被魔侵占了似的,变得不像他。 他不要!他不想杀人!不想变成疯子! 他不想承认魔口中残酷的将来……会真正发生。 …… 衣衫凌乱,他满手是血。 对面,堂舅赤果的身体被开膛破肚,死不瞑目,惊恐地瞪向这边。 身后,火光冲天,把曾经天真的傅偏楼一并在其中燃成灰烬。 魔因久违地尝到血肉,十分餍足,愉悦地嘲弄着:【还不信我吗?】 【接下来,你会在逃亡中晕倒在路边,被卖去牙行。然后,最精彩的事就出现了!】 【——有一个人,会带着名叫“系统”的东西找上门来,救走你,千方百计地对你好。最后背叛你,夺走你的一切,让你像狗一样跪在面前!】 【万劫不复!傅偏楼,这就是你的命!十辈子从未变更的命啊!】 …… 从纷乱回忆中回过神,眼前之人正低眉敛目,仔细地给他涂药。 那张脸犹带愠怒,冰冻三尺,动作却很轻柔,像雏鸟的绒羽。 傅偏楼久久凝视他。 谢、征……谢征。 你就是,我万劫不复的命吗? ------------ 7 听话 窄小的柴房里,谢征不说话,傅偏楼也不说话,安静得呼吸可闻。 011受不了这种沉凝的气氛,试探唤道:【宿、宿主?】 没有回话。 相处半个月,除了刚穿越过来那会儿,011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宿主有这么大情绪波动。 虽然谢征年纪不大,但无论说话做事都很沉稳,甚至可以说有点思虑过重,不爱将真实想法表露在脸上。 可正是这种一贯平静的人生起气来才可怕。 谢征望着瘦条条的少年躯体,面沉如水。为了方便涂药,傅偏楼解开上衫,背对他坐在柴垛上。 两片蝴蝶骨撑起细薄肩背,暴露出的景象颇为触目惊心,饶是谢征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深深皱眉,动作下意识放轻几分。 感受到他停滞的力道,傅偏楼往后瞟了眼,触及冰冷视线后又飞速低垂下去,一声不吭。 他瑟缩得和受惊的小兔子一样,011不免心生怜意:【宿主,BOSS是不是有什么阴影,刚刚应激了呀?反正也没酿成大祸,稍微教育两句就好了吧?】 它见谢征依旧神色不虞,困惑道:【为什么这么生气?宿主只和那个钱掌柜认识半个月不到,就重要性而言,BOSS才是第一位啊!】 【小BOSS吃了那么多苦,正是需要好好关爱培养感情的时候,宿主就别吓他啦~】 “……”谢征缓缓道,“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意识到傅偏楼打算让钱掌柜看那只妖异眼睛的一瞬,他真的动了怒。 和钱掌柜无关,和傅偏楼也无关,他是气自己。 明明早知道这家伙是反派BOSS,即便还是凡人之身,也有着非比寻常的能力,牙行的家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或许是因为对方脆弱的外表,和相遇以来一直很乖觉的缘故,他居然真的将人视为普通孩子,遗忘掉反派BOSS的杀伤性? 他竟然敢掉以轻心…… 谢征眸色愈发深沉。 他本无意追究曾发生在傅偏楼身上的事,毕竟都过去了,再提未必是好;二来,他也根本没打算和BOSS建立什么正常关系。 不仅仅是傅偏楼,这里的谁都一样,011也一样。 他要回家,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正常的生活里去,绝不能有半分动摇。他不能把一本书当成真实,即便这些人和真实地活着没什么两样。 “我从来没打算和傅偏楼培养感情,”谢征对011道,“不是说过?这孩子是‘我的东西’。” “我要的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他——人生也好、生死也好,他不能违逆我,不能离开我,不能出任何差错,必须安安稳稳地作为凡人活到五十年后……” 他忽然嗤笑一声:“011,你是叫救赎系统来着吧?很可惜,我不会救他,而是会毁了他。从被买下的那一刻起,注定他此生都是我手心里的纸片,除非我死,否则,我就是他的主人。” 011听得一阵发冷,像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位宿主。然而扭头一看,“主人”正小心仔细地给“纸片”伤处抹着药。 不知为何,它刚悬起的心又放下了:【这样……或许也不错吧。】 “?”谢征愣了愣,他以为凭011的傻白甜程度,肯定会大肆批判他的残忍行径,毕竟他可是准备支配刚刚脱离苦海的BOSS。 结果却莫名其妙得到了支持? 不过这么一来二去的,他心里火气倒散得七七八八,逐渐平静下来。 说到底,就算想把傅偏楼看作纸片,他也不可能对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宣泄愤怒,尽管这个孩子握有足以威慑成人的武器。 抹完药,谢征绕到柴垛前,俯身给人系好衣服,边系边问:“还有哪里?” 少年摇摇头。 谢征目光扫过他的下半身,他猜测傅偏楼应当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忍受着父母的虐待殴打,兴许是不想被别人发现,爱往被衣服遮掩严实的地方招呼。 比如脖颈、手和小臂就光洁一片,大臂乃至肩头,以及后背都有不少痕迹。既然如此,大腿这样私密的位置,会一点伤都没有吗? “你不说,我就当没有。”他盯着傅偏楼的脸,那长长的睫羽忽闪一下,下意识垂下去遮住瞳孔,略显心虚。 谢征心里大概有了点数,将药瓶往少年手里一塞,蹙眉道:“你身上乱七八糟的伤,我不多问。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对你做过什么,为什么你会被卖去牙行,我也不多问。” “我这个人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不用指望我会可怜你。你只要记住一点——我花钱买下了你,你必须听我的话。明白吗?” 像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直白又不客气的话,傅偏楼握紧瓶子,呆滞片刻,才犹疑地点了下头。 “你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对劲。”谢征用了肯定句,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的神色,“你想用它攻击钱掌柜,让他变得跟牙行的那个人一样?” “……” “理由呢?你和钱掌柜第一次见面,对方还是好意,为什么要动手?” 傅偏楼攥紧手里的小瓶子,手指用力得隐隐泛白。 “钱掌柜和你认识的某个人很像?他们有什么共同的特征——比如说都很胖?所以你一见就觉得厌恶,以至于在他凑近过来时下意识想要反抗?” 傅偏楼脸色随着他一个又一个抛出的问题变得难看起来,浑身僵直,一副强忍恶心的模样。 谢征本来打算问得更详细点,但看人的反应,还有小小年纪就无可挑剔的美貌,忽然有了一个不太美妙的联想。 他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艰涩:“好了,我知道了。” 他现在很想把011拽出来质问,谁规定的反派BOSS就非得拥有一个悲惨身世?难道就不能是野心家、天生坏种、或者反社会杀人狂? 倘若如此,他肯定心安理得多。 沉默好一会儿,谢征闭了闭眼,将不忍和怜悯尽数从心中剔除,重又恢复冷静。 一码归一码,再可怜,也无法抹消傅偏楼差点犯错的事实。 “钱掌柜是钱掌柜,不是其他人。就算他不怀好意,在对你下手之前,也得先过了我这关。” 谢征一字一顿,“相对的,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没经过我准许,绝不能用这只眼睛看别人。” “你听话,我就养着你,谁也别想动你。” “今天谅你是第一次犯,姑且就算了。”他从旁边的碗里拈出一粒硬块,递到傅偏楼唇边,声音骤然放低,“现在,张嘴。” 傅偏楼眨眨眼,顺从地张口,把东西含了进去,然后被齁得皱起了鼻子。 他一边吃,一边投来迷惑的眼神,谢征意味不明地问:“好吃吗?” “……”太甜了。 傅偏楼思考片刻,诚实地摇摇头。 谢征面无表情:“那是毒药。” 少年鼓起的脸颊一停:“?” 011不可思议道:【宿主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给BOSS下毒!BOSS死了的话这个世界的气运会崩溃的!】 谢征匪夷所思地回它:“我有没有毒药,你不清楚?是糖块,厨房拿的。” 他把BOSS一个人丢柴房那么久,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看见就顺手捎来一块,小孩子一般不都喜欢这种甜甜蜜蜜的东西? 011讪讪不语。 这不是,宿主老是自顾自地行动嘛……它还以为谢征什么都干得出来呢。 那厢,傅偏楼明显吃也不是,吐也不是,睁大眼睛瞪着谢征,里头写满了震惊。 “已经入了口,什么都晚了。”谢征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没有解药,很快你就会穿肠烂肚,血流而尽。” “想活命就听话。”他手伸入怀,将编好的红绳取出,“把手伸出来。” 傅偏楼“唰”地背过双手,脸上变幻莫测,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匪夷所思,一会儿后悔莫及。 领人回来后,谢征还是首回见到他这么丰富的表情,而非压抑的淡漠乖顺。 011率先绷不住,发出鹅鹅鹅的声音:【宿主你好坏啊,干嘛这么逗小BOSS,看把孩子急的~】 它笑得太猖狂了,谢征唇角没压平,也跟着泄露一丝哼笑。 他掩饰地清清嗓子,严肃道:“戴到手腕上,不许摘,洗澡也不行。以后每个月找我检查,没问题的话,我才会给你解药。” “你也别想着杀了我抢药逃跑,一枚解药只能生效一个月,做法只有我知道。” 傅偏楼和他对视半天,终于屈服,不甘不愿地伸出左手,让谢征替他扣上活结。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戴上红绳后,一直萦绕在傅偏楼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阴郁之气忽然为之一清。 “好,”谢征点点头,起身准备再去厨房一趟,“我去拿解药,你……” 话音未落,背后猛地遭人一扑。 傅偏楼实在太轻了,即便看得出用了很大力气,也只让他脚底踉跄几步。 谢征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扶住墙壁站稳身体,蹙眉转头,只见少年连咬带扯,把刚戴好的红绳捋了下来,攥在手心茫然若失,眼角都红了。 “还是没有……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了!” 久不开嗓,傅偏楼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变声期的粗砺,听上去宛如石子滚过。 他剧烈地发着抖,好似在面对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冲四周大喊: “你去哪里了?你也要把我丢掉?不……不可能,你想要我的身体对不对?你不可能离开的……” “不可能离开……”目光移向谢征,他喃喃自语,“所以……你做了什么?” 谢征一凛,想避开他的眼睛,却晚了一步。 那只湛蓝的眼眸朝这边对焦,散发出魔魅的、引人瞩目的光彩。 “一定是你做了什么,它才会消失。”傅偏楼冷冷道,“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把它还来!” ------------ 8 恐惧 刚穿过来那阵子,谢征几乎每晚都要把《问道》里BOSS出场的部分看一遍,否则根本无法入眠。 他知道傅偏楼的魔眼会令人陷入最为恐惧的幻觉中,也曾思考过如果自己不幸中招,会看到什么东西? 他不怕黑,不怕动物,不怕鬼怪,同龄人恐惧的大部分东西,他都不害怕,甚至从个人角度来说,他连死也不怕。 那么,答案或许只剩下一个—— 失去他最为珍视的家人。 谢征以为再睁开眼时会看见妈妈和妹妹的惨状,可事实上,周围什么都没有。 荒芜的风卷起红土,纷纷扬扬撒在半空,一轮苍月悬于头顶,幽幽照亮这片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是哪里? 谢征环视一圈,只觉安静得过分,别说人声,连虫鸣也听不见,徒余风沙呼哨。 ……难道他的恐惧就是独身一人? 蓦然,眼帘中映入一道修长影子,玄衣宽袖,是成年男子的身形,正背着月光向他走来。 那道身影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跌倒,时不时左脚绊右脚狠狠踉跄一下,却始终没有真的倒下。 等走近了,一股浓郁酒气连同腐败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谢征不适地蹙起眉。 借着月色,他看清来人容貌,视觉顿时受到极大冲击,尖锐寒气直冲天灵盖,一时间竟愣在原地。 无他,那副模样实在过于邪诡:一半美得脱俗,又不会误认性别;另一半则像放坏好几个月的烂肉,流脓生疮,为数不多皮肤完整的地方也遍布伤疤,从下颌蔓延至颈项,没入衣领。 让人忍不住想象,他的身体是否也像脸一样,被劈作两半似的可怖。 双面男人分明眼眸紧闭,却像能看见谢征一般,准确无误地停在一寸地前,忽地呵呵笑起来。 他手里拎着个硕大的白玉酒坛,举重若轻地托到嘴边,哗啦啦灌下一大口。 清澈酒液将妃色唇瓣洗得生艳,顺着脸颊滑落锁骨,洇湿了领口。 这是个无论长相、气味和性行都十分危险古怪的家伙,谢征搞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只能沉默。 他一言不发,对面倒先开口了。 那着实是一把醉人的好嗓子,语调轻柔缠绵,声音不高,似在自言自语: “明涞、虞渊、云仪、荒原、凤巢、兽谷……” “北方诸妖,南域仙境,我一一屠尽。房屋,财物,草木,通通碾成齑粉……花费百年,往返三回……” “如今,这片天地,不该存在除我以外的第二人才对?” 他呢喃得诡谲,谢征脑海里突兀浮现出“灭世”两个字,脸色一变:“傅偏楼?!” 听到这句,男人一停,接着猖狂地笑起来。他朝天举起白玉坛,仰头长啸:“傅偏楼,傅偏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酒液滚滚而落,浇湿了全身。乌发狼狈粘黏在一起,几缕贴在颊边,几缕挂在耳畔,不住地往下滴水。 他侧过身时,右边完好无损的一面正对着谢征,线条殊丽,如景如画,仔细打量,的确有几分傅偏楼的影子。 偏偏举动放荡神情疯狂,和印象中总安静垂着头的少年没有半分相似,让谢征无可避免地升腾起极端荒谬之感。 男人被自己洒下的酒水呛了好几口,还在笑个不停,声音逐渐变得尖利刺耳,带有说不出的浓重恶意: “对!我就是傅偏楼!傅偏楼就是我!” 他嘲讽地冲天边大喊大叫,回过头,又嘻嘻笑道,“你找傅偏楼吗?晚啦!他被我吃掉了!” “来来来,你摸摸看,就在这里~”扯过谢征的手,男人热情地将其贴上自己的胸口,介绍道,“听到他的声音了吗?他在里面哭啊,一直一直一直在哭,烦得不行——你听,砰咚砰咚的,吵死了,真想把他挖出来。” 掌心的动静宛如活物挣扎,谢征有些毛骨悚然,一把抽回手,沉下脸斥道:“疯子。” 疯子笑道:“对对对,就是因为你们都这样,都不要他,他才会这么吵闹不得安息啊!” 谢征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神经病和他认识的那个傅偏楼重合在一起,尽管他知道小BOSS也并非表面上看着那么乖巧。 魔眼的幻觉究竟想让他看什么?用这副样子恐吓他?对象要是011或许还有点效果。 心底说不清地烦躁,谢征后退两步,冷淡望着男人。或许是他的注视过于平静,对方没能获得希望中的反应,无趣地撇撇嘴。 “你不说我也清楚,是天道派你来的吧?”玩味地挑起唇,男人拖长了尾音,“或者用你更熟悉的叫法……【系统】?” 谢征瞳孔骤缩。 系统? 为什么从“傅偏楼”嘴里,会冒出这两个字? “我弄不明白,实在弄不明白,那东西究竟在想什么啊?这是第几次了来着?”男人掰着手指,挨个点过去,“貌似是第十次?算了,无所谓了。” “总算明白那方法行不通,换招了?这回又想怎么玩?把这死人脸的小子丢给我,几个意思啊?” 谢征内心惊涛骇浪,硬生生按捺住,面上不显,问道:“‘那方法’,是指什么?” 男人嗤笑:“你怎么什么都不清楚?这还要问?过家家那套啊!” “以为把人接到身边从小养大,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就能成功了?可笑!假的就是假的,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天道啊天道,十辈子了,你看到结果了吗!你可有成功‘救赎’过傅偏楼哪怕一次?!为什么不肯接受这个结果?你后悔了吗?这不就是你安排的命吗!?” 他厉声质问,又凄楚大笑,豁然睁开眼,一双蓝眸在月下熠熠生辉。 “我绝不会低头!绝不会妥协你!你想玩什么花样,要轮回多少次我都奉陪到底!来啊——来!!”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意思却很明确。 一时间,谢征无比窒息,他回想着少年傅偏楼的种种表现,之前忽略的不同寻常之处也在此刻有了解释—— 难怪他半点不惊讶自己买他回去,泰然得像就等那一刻;难怪他好似很信任自己,一副坚信不会害他的样子…… 还有之前突如其来的袭击,口中那个“不在了”的“它”…… 倘若自己不是第一个被系统选中,过来执行任务的话……? 倘若傅偏楼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替他记得所有,知晓一切,包括原著的发展,乃至于系统的存在……? 越往深处想,越惊出一身冷汗。 猛然想到什么,谢征抬眼,凌厉地看向男人:“你……不是傅偏楼。” 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傅偏楼—— “这话就不对了,我怎么不是傅偏楼了?”男人微微眯起眼,“我只是比‘他’晚上几年醒过来罢了,我们共用这具身体。既然这具身体名叫傅偏楼,我自然也是傅偏楼。” “诡辩。”谢征冷道,“‘他’呢?” “哎呦呦,现在开始问了?刚刚不还是弃如敝履吗?”歪歪头,男人抚上心口,享受着什么一般闭上眼,“我不是说过?他在这里,与我合二为一了啊。”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面容扭曲,挤出一个似快意似回味的餍足的笑来:“他恨着一切,所以我替他毁了这个世界。他也恨自己,所以……我只好让他解脱了。” 那副陶醉的神态,看得谢征一阵恶寒。 “当然,也要谢谢你们。”男人道,“每轮回一次,他都比之前更早放弃这具身体。那家伙真的又固执又不争气,胆子还小,怕黑怕疼怕死,每回说服他都要废好大力气……何必呢?” “唯有毁灭,才是永恒啊。” “……” 不知何时,谢征十指已深深嵌入掌心。只有用疼痛不断提醒自己,他才不至于遗忘眼前所有都是魔眼带来的幻觉。 这些都是幻觉? 亦或是……意外触及的真相呢? “行了,唠叨这么多,说得我口干舌燥的。”男人弹了个响指,瞬间,谢征感到喉咙被什么紧紧扼住,无法呼吸。 “你真的是天道派来的吗?怎么看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吧。” 男人略微诧异,不信邪地把他招到手边,仔细观察那张逐渐灰败的脸,又徒手捅穿腹部,将内脏绞成一团。 黑眸中的神采开始涣散,浮现出痛苦之色。 男人蹙紧眉,想施展手段先吊住这凡人的命再慢慢拷问,忽然,右手不受控制地探出,闪电般刺穿了起伏微弱的心口。 血肉横飞,他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傅偏楼?!” “不,你不可能还活着!你藏在哪里了?!” 残破身躯被随手扔掉,倒下的那一刻,谢征朦胧看见男人发疯地将手没入胸膛。 伸出来时,血淋淋的左腕上…… 赫然系着一枚红绳。 …… 【宿主!宿主你醒醒!】 【宿主——】 熟悉的小奶音在耳边哇哇大哭,吵得人不得安宁。 神经还突突回荡着窒息感和血肉被破开的疼痛,谢征抽了口冷气,眼前一阵发黑一阵变红,不知过去多久,才渐渐缓了过来。 他躺在柴房的床上,悬挂着蛛网的圆木房梁映入眼帘,不再是夜月和卷着红土的风。 【宿主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呜呜!】 “……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大概一刻钟?】011抽噎着,【宿主被BOSS袭击后就倒在了地上,BOSS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说话,恢复正常了。然后BOSS把宿主拖到了床上……】 谢征沉默一会儿。 死亡的阴影仿佛还残留在感官上,但他依旧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不远处,傅偏楼就坐在柴垛上,听到动静,漆黑的右眼转向这边,不说话,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红绳破烂般被扔在门槛边,沾染上不少灰尘,脏兮兮的,跟他最后一眼昏昏沉沉瞥见的艳丽血色截然不同。 谢征目光一凝。 ……为什么,幻觉里的“傅偏楼”手上,会出现他编的红绳? ------------ 9 天道 如同大梦初醒,身临其境的真实感逐渐褪去,火辣辣的痛觉也随之衰弱。 谢征从心口摸到腹部,完好无损,证明刚刚发生的一切的的确确只是魔眼带来的幻觉。 ……他在幻觉里死过一次。 死亡,就是那只眼睛所窥探到的,他内心藏匿最深的恐惧吗? 谢征不这么认为。 剧烈的疼痛和濒死时的阴影很可怕,但也就止步于可怕了,远远还没到《问道》原著中形容的那种将人逼疯的恐惧的程度。 就算是因为傅偏楼还小,实力上有差距,牙行那个家佣的状况也比他严重得多。 而且,如果他恐惧的是死亡,那个神经病一样的“傅偏楼”又是怎么回事?那么离谱的存在,总不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更何况眼下这个少年BOSS的身体里,很可能真的存在着另一个人—— 一体双魂?会是这种情况么? 【宿主?你还好吗?】见谢征久久不说话,神色也越来越沉郁,011担心地问,【难道还有后遗症?宿主哪里不舒服吗?】 “011,”谢征问它,“你为什么是011?” 【诶?】011懵逼应道,【呃……宿主为什么是宿主?】 谢征:“……” “我没空跟你开玩笑。”扶额,单刀直入,“一般计算机都是从0开始计数吧?除了你以外,还有没有其它系统?比如000、001之类的?” 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011一愣:【好像没有?011从诞生起就独自一个人、哦不、一个统。】 谢征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诞生?是谁创造了你?谁给你发布了任务?” 011卡壳了,想了半天才回答:【这些都是与生俱来写在系统里的,就像人类出生就会哭会饿的本能一样,011的本能就是找一个宿主,成为他的向导……话说,为什么宿主会突然在意起这个啊?】 “……” 为什么011的编号会是11? 这是暗示吗……暗示这个“救赎任务”已经重复了十一次,他果然并非第一个被拉进《问道》里的倒霉蛋? 可若在幻觉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那个傅偏楼手上怎会戴着他编的红绳? 难不成自己也是反复轮回的一环?其实并没有其他人,一直是他,失败后又重新开始,只不过没有携带过往的记忆? 不,倘若如此,那人不会不认得他。 思绪纷纷扰扰,摸不准头绪。究竟是蝶梦一场、自寻烦恼,还是确有其事? 谢征揉了揉眉心,决定先把这些放下,总归BOSS还在他手上,试探的机会还多。 当务之急…… 他的目光落在门槛旁的红绳上,停了停,才波澜不兴地看向傅偏楼。 脑海里,011小声嘀嘀咕咕:【小BOSS究竟为什么会袭击宿主啊?是那根绳子有问题吗?好像扔掉它后BOSS就恢复正常了?】 【可是不戴的话,要是真把那个妖修引来怎么办啊!BOSS绝对不能被抢走的!】 是啊,怎么办呢?谢征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假如,穿来做任务的人不是他,而是个和011差不多的傻白甜。傻白甜缺心眼地按照系统要求对傅偏楼好,用积分兑换银两,忽略了可能存在的妖修的威胁…… 他们目前可还都是凡人,这样的危机,BOSS身体里的家伙会坐视不理,任凭傅偏楼被妖修掳掠,走上原著的残酷老路吗? 它直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是有什么后手?亦或是,有什么谋算? 注意到谢征揣测的视线,傅偏楼也不似之前一般回避地低头,反而直直望来。 他的瞳孔极黑,因而显得清澈可鉴。眼形如桃瓣,尾端微挑,睫羽根根分明。 长大后的傅偏楼眼形更细长些,脱去小孩子的稚气后,多了丝异样的缠绵悱恻。若非毁了半边脸,绝对是谢征见过最漂亮的男性。 抽回目光,谢征收拾好心情,不多废话:“毒在一个时辰后发作,不想死就捡起来戴上。” 许是已在他面前开过口,傅偏楼不再装聋作哑,他还不太习惯说话,嗓音很轻,小得几乎听不见:“你不会杀我。” 笃定的态度侧面印证了谢征的猜测,他的心情又雪上加霜地糟糕几分。 直接摊牌不是好办法,贸然暴露只会增加劣势。 毕竟他面对的不仅仅是眼前这名少年,还有个对方身体里不知道活了几辈子、居心叵测的神经病。 心念急转,很快,谢征就拿定了主意。他佯装诧异,眉头一皱:“你何来的自信?” 没等到回答,他也不介意,接着问道:“为什么对我出手?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消失的是哪位?现在回来了?” 傅偏楼到底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连珠炮弹式的质疑,只能抿起唇,蚌壳一样闭口不谈。 谢征见状,走下床,俯身拾起红绳,话锋又一转:“傅偏楼,你可知道我为何不惜下毒威胁,也要你戴上?” “你知道‘它’的存在是不是?”傅偏楼身体紧绷,一副随时准备跳下柴垛逃跑的样子,活像浑身毛都炸起的猫咪,死死盯着他,“你想用这个让它消失?” “它?”谢征轻喃这个字眼,挑眉道,“是说你口中那个,想要你身体的东西吗?” 傅偏楼一颤。 他咬了咬唇,低声辩驳道:“就算它想要我的身体又如何?至少它不会丢下我,不会背叛我,更不像你,满口好听的谎话!” 淡淡嗤笑一声,谢征靠在门扉旁:“我可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好听的谎话。” 傅偏楼噎住,回忆了遍这半天来他们的交谈,最终得出结论——还真没有! 从牙行被带回这儿,谢征最常和他说的就是“你的事我不过问”“我买下了你”“你得听我的话”,诸如此类。 又是把他独自扔在柴房饿肚子,又是给他下毒的……连个好脸色都没,他至今还未见谢征对他真心笑过。 和魔告诉他的完全不一样! 意识到这点,傅偏楼脸色不禁难看起来,他抬手抠住左眼,声若寒霜:“……你骗我?” 魔大怒:【我怎么可能骗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几乎同时,谢征恰到好处地问了一句:“究竟是谁在和你胡说八道?那个‘它’?” “……” 少年的混乱与动摇谁都看得出。 谢征趁势更进一步,一面摩挲着手中红绳,一面闲庭自若地勾了勾唇:“回到之前那个问题,我为什么非要你戴上这个?” “很遗憾,你答错了。在你暴露之前,我对那个‘它’一无所知。” 傅偏楼下意识问:“那为什么……” “因为不戴,我们都会死。”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惊雷一般炸响在傅偏楼耳边。他死死凝视那个神情毫无波澜的人,找不出任何心虚的痕迹。 “为什么?”他好像只会问这个,除此以外,思考完全冻住。 左眼里,魔不屑冷笑:【说了他是骗子,你还不信,有我在,你怎么可能死?】 谁料下一秒,谢征就推翻了刚说出口的话,沉吟道:“不,应该会活下来吧,毕竟‘它’似乎知晓很多事,或许有方法对抗那个妖修。” 魔的笑声一滞,惊疑不定道:【不可能!他怎么知道那个妖修?他是谁?!】 傅偏楼不知道“妖修”是什么东西,但看反应就知道——魔确实有事瞒着他。 “有方法对抗”? 对了,他怎么给忘了。 谢征不知道这只魔有什么本事,他却再清楚不过。 就像杀死堂舅和父母那时一样,只要他把身体让出来…… 见傅偏楼神情从恍然,到一闪而过的受伤,再到阴沉懊恼,谢征明白自己压中了——一体双魂,向来避免不了争夺主权,又怎会没有嫌隙? 更别说在幻觉里,明显只剩下一个。 见傅偏楼沉默不语,似乎是在和体内的家伙交锋,011趁机问:【宿主,那个‘它’究竟是什么呀?怎么感觉宿主昏过去一会儿突然知道了很多011不知道的事情?】 “谁知道是什么。”关于这个,谢征也有很多猜测,“一体双魂?人格分裂?甚至可能就是在不断轮回中变得疯癫的傅偏楼也说不定。” 说到底,还是原著中对反派BOSS的描写太少,让他没法分辨另一个傅偏楼是本来就有,还是系统作祟的产物。 况且从正式出场开始,《问道》里的傅偏楼就又阴郁不爱说话又神经质,两个的影子都有点,哪种解释都说得通。 他不透露还好,一提,011更跟不上了:【轮回?什么轮回?】 “基于各方信息的我的推论。”和它慢慢理顺太耗时间,谢征直接说了结果,“011,你很可能不是第一个救赎系统,我也不是第一个被选中穿来做任务的人。” 【什么?!】 “昏过去那段时间,我看见了灭世后的BOSS,那家伙不是眼前这个傅偏楼,而是傅偏楼身体里的‘它’。” “它说,它已经重复了十世那样的结局。天道想救傅偏楼,却从未成功过一次。” 011被吓住了,失魂落魄地喃喃:【怎,怎么会这样……】 谢征闭了闭眼,事实上,他之所以会认为幻觉中的东西不是自己臆想的,就是因为它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他的疑惑。 倘若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书的结局注定了反派BOSS会杀死主角,毁灭世界。 那么,是谁想要改写这个结局? ——创造系统的人。 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天道。 ------------ 10 生厌 从很小的时候起,傅偏楼的身边就有了这只魔。 它出现得毫无征兆,只是一觉睡醒,左眼就被一团耸动的黑气缠绕,看不清外界。 随即,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 傅偏楼曾以为是他太寂寞太想要玩伴了,才会诞生出它来,陪他说说话。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个样子。 因为它总爱讲些听不懂的东西,时而咒骂,时而抱怨,时而狂笑,就像村口石头上坐着的那个疯孩子一样,根本无法交谈。 也很少理他。 最常对他说的话是——“把身体给我!” “它不是我。”傅偏楼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逐渐领悟到了这一点,以及,“它想要取代我。” 身体只有一具,却藏着两个意识。 小孩子就算再不懂事理,生存本能也让他意识到了威胁。 他开始否认对方“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说法,并绞尽脑汁给它取了名字,用来区分彼此。 他管它叫“魔”。 书里是这样写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无形可依,蛊惑人心。 尽管傅偏楼牢牢掌握着主权,但魔知道的东西实在比他多太多,无论怎么看书都追不上。 每当他感到迷茫困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魔就会给他出主意。就算心里清楚它的真正图谋,傅偏楼戒备之余,还是不由自主地会去依赖它。 他们就像一株同体共生的植物,彼此依靠地活着,却又时刻抢夺着根系和养料,达成了一个危险且微妙的平衡。 平衡第一次被打破,是傅偏楼被爹娘送给堂舅的那天。 纤细瘦弱的少年逃不开成人的力道,被肥腻大手包裹住手腕,朝屋子内间拖去。 傅偏楼不是一张白纸的孩子,他清楚对方想做什么坏事。 从十岁到十三岁,三年来,每回堂舅登门拜访,他都会找个地方躲起来,钻过鸡窝,爬过树,甚至是村口黑漆漆的水缸。 哪怕过后会被爹娘责罚打骂,也比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得多。 他不是没有和爹娘提过,也清楚爹娘大概从他避之不及的态度里瞧出来些端倪,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默许了—— 说着“他是你堂舅,你怕什么?”对他的遭遇装聋作哑,有时还会将他锁进柴房,以防他躲到犄角旮旯的地方找不到人。 就像做游戏,没有尽头的恐怖的游戏,输掉的惩罚是堂舅不经意摸来的手,和爹娘漠视的谄媚。 那个男人享受着猫捉老鼠的乐趣似的,陪傅偏楼玩了三年。 终于,面对身量慢慢抽条、如同枝头花骨一般含苞待放的堂外甥,他按捺不住邪心,和傅爹傅娘提了过继收养的事。 【他们会把你送给他,别侥幸了,跟我一块离开这儿吧!】魔循循善诱。 折磨身心都三年过去,傅偏楼早已不复过去的天真,闻言只犹豫了半日,就决定按照它的提议,收拾东西趁夜离开。 却被发现了。 “你拿着这些东西,是想到哪里去?”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亏把你好吃好喝地供这么大,养条狗也比养你有用!” “孽障!孽障!” 盛怒的爹娘把他绑在柴房里,锁上门轮流看守,直至几日后,堂舅来将虚弱无力的他接走。 爹娘的冷眼、男人得意的笑容,以及前方仿佛吃人地狱般幽暗昏沉的厢房,彻底摧毁了傅偏楼的心防。 于是——他闭上眼,魔苏醒过来。 它用手将堂舅开膛破肚,慢条斯理地欣赏对方因恐惧和疼痛扭曲的神情,又将整个宅子屠戮殆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接着,它赤着脚,仅着单衣,往傅家走去。 它走到哪里,哪里就血肉横飞,又被业火灼成灰烬。 村口的水缸也好,看惯的房屋也好,小花小草也好,无辜的路人也好,傅偏楼羡慕的王大娘一家也好,最熟悉的那两个人也好…… 无论身体里的傅偏楼怎样崩溃,怎样恳求他,喊着住手、停下,它都充耳不闻。 它享受着拥有躯壳的感觉,肆意挥霍力量,让一个欣欣向荣的村庄转瞬灭亡。 那一刻,傅偏楼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究竟住了什么—— 他没有取错名字,那是魔,妖魔的魔,是从炼狱爬到人间来的索命厉鬼。 哪怕他也曾在许许多多孤枕难眠的夜里,和着颠三倒四的骂咧声逐渐入眠。 哪怕他习惯且依赖着陪伴在身边的唯一一点声息。 哪怕他们每晚都共同谋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似相依为命一般…… 魔就是魔,是最希望他消失的存在。 才过去多久?他怎么连这个都忘记了? 傅偏楼笑了,笑得悄无声息,自嘲无比。本就雪似的脸颊苍白至极,如同一戳就碎的假面。 魔躁动不安,在耳边疯狂叫嚣: 【我知道了!他和那群人不一样!他肯定也有前几辈子的记忆,否则怎么会知道这些?】 【不行,不能再留他!把身体交给我,他是变数,先杀了他!】 【解药不在他身上,也肯定在这间客栈里,找出来吃掉后有一个月时间,足够我们拜师求道!到时候,凡人的毒又有何可惧?】 【妖修的事之后我再跟你解释……喂,傅偏楼,你听见没有?!】 “我听见了。” 傅偏楼道:“你说,他会对我好,能骗来很多钱财宝物,有利用价值。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听你的话倒在路边,被带去卖人的地方,一直等,等到他来。 “现在他来了,说会养着我,所以……我不需要你了。” 【蠢货!你别忘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把我用涅尾鼠筋封住后,你凭什么对付这个谢征?】 傅偏楼眼神一冷:“你果然知道那根绳子是什么东西。” 【是,我是知道,那又如何?】魔吼道,【那家伙告诉你这些,绝对没安好心,他另有图谋!】 “他另有图谋,你不也是吗?”傅偏楼静静反问,“他谋的是他的任务,而你,谋的是我的命。怎么选,不是一目了然吗?” 【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废物!用完我就丢?别忘了都是谁救了你!离了我,你什么都做不到!】 “……我是什么都做不到,可我真的需要做到什么吗?” 深吸口气,傅偏楼闭上眼,清晰地回想起准备离家的那个夜里。 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他只能听从魔的指示,拿上什么、走哪条路、什么时候动身…… 他不禁问出藏在心底很久的疑惑: “既然你说这是第十一辈子,难道前十辈子的我一次也没有想过逃跑吗?难道前十辈子的我没有被发现吗?” “你既然知道会被发现,为什么还要煽动我赶紧走?如果说你不知道,写给堂舅的信还没寄出去,时间充裕,就这么巧,偏偏撞上他们没睡的那晚?” 魔没有作声。 它的态度令本还留有一丝寄望的傅偏楼心灰意冷,他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逃掉,对不对?因为只有那样,才有机会占据我的身体。” 傅偏楼轻轻问:“这次……也是一样吧?” 【呵呵……呵哈哈哈哈!你倒是比以前聪明不少!】被揭穿,魔不怒反笑,理所当然地承认,【不错!这次也一样!】 【我真是受够了缩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因为你的懦弱忍气吞声、颠沛流离、受尽欺凌!】 【我也是傅偏楼,我比你强得多!凭什么每一辈子都是由你来掌管身体?天道何其不公!】 许是清楚傅偏楼不会再听自己的话了,它恨恨道:【不公又怎样?到头来,最后你还是会心甘情愿把身体给我……只不过等久一点而已!我等的起!】 【这回来的家伙心机何其深重?三言两语就挑拨了你我的关系!没了我,你还不是任他搓圆捏扁,玩弄在鼓掌之间?】 【他跟前几辈子那些人不一样!他比那些人更可怕!傅偏楼,我有预感,他会让你尝到更胜以往千百倍的折磨和痛苦——】 【你会后悔的!我等你像狗一样跪下求我的那天!我等着,我等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在红绳扣上手腕的那一瞬。 “我不信你,不信他,不信命,我只信我自己。” 似说给不在了的魔听,也似在告诫自己,傅偏楼喃喃道:“我不会对他放下戒心,我会好好利用他,过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因为执着于糖葫芦的味道,不惜匍匐在灰尘里的小孩子了。 左眼不再翻涌黑雾,能正常地看清一切,包括近前那张清隽的脸。 那人伸手过来,拨开他的额发,沉默地和他对视片刻。 “‘它’不在了?” “不在了。”傅偏楼仰起脸,“解药。” 似乎有些诧异他的平静和决断,谢征顿了顿,颔首道:“我去拿。” 傅偏楼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谢征。” 耳边空落落的,很不习惯,这副嗓音从自己嘴里发出,也很不习惯。 不习惯,所以慌张、恐惧、迷茫、痛苦。 所以讨厌。 “因为你,它不在了。”傅偏楼怔怔道,“我讨厌你。你做什么我都讨厌你。” 他这话充斥着不明不白的指控、怨怼,将满腔苦楚尽数怪罪在对方身上,谢征却笑了。 短短一瞬,傅偏楼瞪大眼睛,他第一次见到对方这般柔和的神态,仿佛如释重负,破开素来沉稳漠然的外壳,流露出些许少年意气: “那太好了。正巧,我也不想喜欢你。” 他们两人之间,一个铁了心要回家,一个不愿重蹈覆辙,本就不该存在半点温情的联系。 利害一致,彼此生厌,是最合适的距离。 ------------ 11 妖修 用糖块糊弄完傅偏楼后,谢征收拾了一下柴房门口,两人一起沉默地用过午饭。 期间,011偷偷告诉他:【宿主,BOSS的黑化值下降了好多,掉到30%了。】 它猜测道:【难道说,黑化值跟BOSS身体里的家伙有关?】 谢征想了想:“有可能。” 【那为什么没有变成0?】得到肯定,011又有了新的疑问,【不是被涅尾鼠筋封印了吗?】 “用封印来说或许不太准确。” 关于这点,谢征也考虑过,“涅尾鼠筋的作用是遮蔽气息,那东西仍然存在,说不定还能活动,只不过戴上红绳的傅偏楼没法感知到它了,就像我们根本听不见它说话一样。” 黑化值下降,兴许和它在不在没关系,是傅偏楼自己想通了什么也未可知。 不论如何,这桩意料之外的麻烦暂时算告一段落了。按照计划,从此往后,他就要带着傅偏楼在这里长住…… 直到五十年后,尘埃落定。 谢征微微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恍惚。 这才是第一日,往后,又会发生些什么?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 晌午过后,谢征找到钱掌柜签下工契,正式成为了来福客栈的账房先生。 他得以从破旧的狭小柴房搬出,住进有床铺有桌凳的屋子,在看见垫了一层软绵绵褥子的木板床的那一刻,011差点老泪纵横: 【半个月,半个月了呜呜……宿主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饶是谢征,一瞬间也有不管不顾躺倒的念头。 但这间房实在杂乱,且许久没有人住的样子,大抵一直被当成杂物间使用,东西堆得乱七八糟,气味也很陈腐。 一时半会看来是收拾不好了。 瞥了眼身后不近不远跟着的少年那活像没发育好的细胳膊细腿,谢征叹口气,算了,他一点也不想雇佣童工,还得靠自己。 他去跟钱掌柜告了个假,午后没什么客人,堂前门可罗雀,钱掌柜挥挥手就应了,还问他要不要找人帮忙。 谢过对方好心,谢征回到后院,发现傅偏楼不知从那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一个大木盆来,装着要洗的被褥拖到井边,正往上提水。 动作有几分吃力,姿态却很熟练。 也是,谢征默然片刻,十三岁的男孩在现代社会还是无忧无虑被家人疼爱的年纪,在古代则已称得上半个劳动力了,不会干活才奇怪。 更别说傅偏楼的父母还是格外不做人的那种。 心头微微一动,他上前接过少年手中的井绳:“这里不需要你,添乱。” 傅偏楼盯着他,执拗地站在原地:“我不会添乱。” “现在就挺添乱。”谢征语气平淡,“真坐不住就去把地上灰扫扫,干这种重活,想做样子给谁看?” 像是被他的话刺到了,傅偏楼巴掌大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被羞辱的怒意,猛地瞪大眼睛:“我……没有!” “那你难不成是闲来无事,看我一个人忙得辛苦,想搭把手?对一个你口口声声说要讨厌的人?”谢征哂道,“我可不记得有叫你过来。” 少年神色一变,空白了好几秒,仿佛自己也不可置信,为何会鬼使神差地过来帮忙。 谢征见状,转而递了个台阶:“放心,我答应过,只要你听话,我就会养着你。哪怕你成天躺在床上不动,也少不了你一口饭。” “……话是你说的。” 傅偏楼双颊涨红,摆出一副“我就是为了这个”的表情,做足姿态后,才不甘不愿地转身回屋。 旁观一切的011感慨道:【宿主和小BOSS真够别扭的,都是关心对方,直说就好了呀!干嘛讲那么难听的话……】 “关心?” 谢征蹙了下眉,否认道:“我想这是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现代人应有的道德标准,尊老爱幼而已。再说,他那个小身板能做什么。” 【可宿主也才大了BOSS五岁,况且论干活的效率,BOSS更胜一筹吧?】 把井水倒入盆中,谢征面无表情:“至少体力活他比不过我。” 【宿主就不能坦率点承认你觉得小BOSS很可怜嘛!】011抓狂,【明明能好好相处,为什么非要搞得关系这么僵?按宿主的计划,你可是要和BOSS一起生活五十年哦五十年!】 正因如此,才更不能好好相处。 011还想说点什么,谢征被念烦了,打断它,冷冷问:“你似乎精力很充沛?既然这样,就变出实体来,帮忙一起打扫。” 【诶……】011一愣,【可是刚穿来的时候宿主不是见过011的实体吗?是个只有巴掌大的小毛球哦,没办法打扫吧?】 “没关系,”谢征鬼畜一笑,“当成清洁球去擦床底,效果应该不错。” 011立刻闭嘴:【QAQ宿主我错了!!】 …… 谢征这一收拾,就花了大半个下午,等到终于能歇息的时候,前堂又忙起来,钱掌柜焦头烂额地差人来问有没有空。 他没办法,匆匆换了身衣物,嘱咐傅偏楼在入夜前将晾晒的被褥抱回去,连口茶都来不及喝,一头扎进人来人往的客栈。 天色近晚,彤云欲燃,来福客栈正门大敞,嘈杂不休。不时有人背着大大小小的行囊,拖家带口地走进屋里。 早晨刚下过一场雨,天洗得格外干净,显得夕阳格外艳丽。 谢征记完一页账目,不经意地抬头,瞥见一人披着如血残阳进了客栈。 那是个外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美也不丑,往往看过即忘,混入人堆就找不着影,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穿了一身风尘仆仆的灰袍,背上背了个包裹,和客栈的其他游人没什么两样。 神情烦躁,隐隐戒备着周围。 令谢征视线凝结的,是他左手尾指上,戒指似的一圈红色筋络。 【涅尾鼠筋!】011失声喊道,【宿主……宿主!他,他是……】 “嗯。”谢征维持着冷静,这个人,应当就是原著中将傅偏楼买走的那个妖修了。 没想到事前准备那么多,还是碰上了面。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不是已经给BOSS戴上涅尾鼠筋了吗,难道没有用?他不是通过气息找的BOSS?怎么办啊宿主!】 “先别慌。”谢征不动声色,“如果真是这样,他现在就该直奔后院。大概率是巧合。” 【巧合?】 “外地人到永安镇,几乎都会在来福客栈落脚。这儿鱼龙混杂,是掩饰来历、探听情报的最好地方,他会出现也不奇怪。” 011半信半疑,不过看宿主若无其事埋头写账的样子,多少安下点心。 正如谢征所言,妖修随便找了个桌子坐下,点两个菜,就开始和周围的人唠嗑。 他的位置离谢征不远,刻意去听,很容易就能听到交谈的内容。 “近来关口卡得真严,又发生什么了?” “谁知道,货都不好走。那帮子背靠仙山狐假虎威的家伙,贪得要死,不多塞点东西根本走不通……” 妖修自然地插进话里:“我倒是听人提过,好像是北疆那边出了什么乱子?” “北疆?跟我们明涞有什么关系。” “好像有个很厉害的妖族的宝贝在仙境这边,不过也只是传言。”妖修似随口一说,“貌似有不少不成气候的小妖想往这边跑……” 同桌人哈哈大笑:“其他仙境我不清楚,明涞吗,人都能卡住,妖怪来岂不找死?” 011看那妖修应和着低头喝茶,眼里阴骘尽显,不由浑身一寒:【你旁边就是妖怪啊!】 “不过我倒很好奇是什么宝贝,万一就在永安镇呢?” “想什么呢,有也当然在仙山里,怎么会落在凡间?” 三大仙境中,灵气充足的地方被圈作仙山,是各大仙门所在之处,剩下的则是毫无灵根的凡人生活的凡间。 虽然凡间由仙门管辖,但到底仙凡有别,在座之人早就习惯了把那些东西当故事听,从不曾想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我也就说说。”妖修道,“宝贝出世总有异况,永安镇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人笑他“异想天开”,另一人拍了拍脑袋:“嘿,你别说,还真有。我大舅子在永安镇贾府当差,说前不久派去牙行买人的那个,回来疯了好久,跟撞邪似的!” 妖修眼睛一亮:“嗯?详细说说?” “这我也听说过,牙行那儿有个小孩邪祟上身,旁人只要看见他的眼睛,就会不省人事。”对桌的本地人大着舌头道,“不过今个儿早上,那小孩被人买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买走了?被谁买走了?”妖修急急追问。 被他按住肩膀的人茫然摇头:“这我哪知道?都是道听途说……看见的人本就不多,好像是位富家少爷?” “是位青衣服的公子。”借送茶点的空档,谢征插话道,“今早我和我表弟出门时路过牙行,看见了。” 妖修一下子凑近:“他长什么样?具体一点?” 佯装惊讶,谢征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青衣……袖口好像纹了莲花?气质很不俗,我才多看了两眼,走起路来脚不沾地,神仙似的。” 刚刚说话的那人附和道:“是是是,我听说也是,那人长相很不俗,所以才猜是不是哪家的公子。” “你也太在意了吧!传言而已!” “青衣……莲花……”妖修面色一变,沉郁地坐回去。 谢征也得以回到柜台,继续自己的工作。 【青衣绣莲,是明涞仙境第一宗门,清云宗的标识吧?】011窃笑,【宿主好坏,话里半真半假,故意让人想歪……】 “多上几层保险,安全些。”谢征坦然。 妖修一直在客栈逗留到晚上,人走得七七八八了,还不肯死心地到处问。 尤其谢征,被他缠了好几次,“艰难”地又透露出些许细节。 眼见妖修逐渐低落,几乎已经放弃的模样,011乐得不行:【宿主,这是不是就叫“灯下黑”啊?】 那厢,谢征在妖修的软磨硬泡下,正拿笔在账本上画着莲纹。 有011在,他自然清楚清云宗的标识究竟长什么模样,为了装得真实一些,画一笔停三步,还歪歪扭扭,只大概有个形迹能看出的样子。 就在此时,后门门口忽然传出一个又轻又哑的声音: “谢征……?” 谢征一愣,豁然转头,傅偏楼就站在门边,露出半张脸朝里张望。 他看见要找的人,眼里浮现出放松之色,随即,视线对上闻声看来的妖修。 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慢慢渗出了恐惧。 ——宛如看见挣脱不开的噩梦一般,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 12 记忆 奇怪。 惊惧之间,傅偏楼困惑地想,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为什么……为什么?身体不受控制。 就像老鼠见了猫,鸟雀见了蛇,森森寒意从骨子里透出,直觉疯狂叫嚣着可怕、快逃,几乎能尝到切肤之痛。 他的畏惧太过明显,妖修一愣,还以为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了,赶紧摸了摸脸。 还是伪装的凡人模样。 妖修松了口气,又觉得对面反应太过古怪,不禁露出狐疑的神色。 正准备细究,柜台后的谢征忽然丢下笔,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一把将瑟瑟发抖的少年搂进怀里,向来表情寡淡的脸上,浮现出疼惜之色。 “宝宝?你怎么来了?” 语调温柔至极,和刚刚交谈的对象仿佛不是一个人。 “表哥不是说了吗,前堂人多,你会吓到的,你看你……好了好了,不哭,表哥在呢。” 少年把头死死埋进他的怀抱,一双手无措地在空中张张合合,最终犹豫地攥紧了谢征的衣襟,越抓越用力。 不过与之相反的,身体的颤抖逐渐减弱下来。 那厢,谢征手指顺着他细软的发顶,安抚地摸过后颈和脊背,哄孩子一般把人抱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客官。”朝妖修歉意颔首,谢征道,“我表弟他……父母刚刚过世,年纪小,受了刺激,见不得生人。我先带他回去房里,那莲纹一会儿再画给你。” 他停了停,恰当地流露些许疑惑:“不过,客官为何对那人如此在意?难不成是认识么?” 妖修摆摆手:“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既然你不方便,我也差不多问够了,这就走了。” 他瞥了眼纸上画到一半的纹路,虽细节粗糙,但大体走势仍可看出,八成是清云宗的。 心下懊恼,冒险费劲心力才混入明涞仙境,眼看“宝物”唾手可得,用来追踪的罗盘却突然失灵,最后指向的地方就是这个镇子。 原来是晚来一步,被道门那帮道貌岸然的家伙先发现带了回去…… 尽管不想空手而归,但不知清云宗的人还在不在这个镇上,继续这么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得快些离开才是。 他暗恨不已,又无可奈何,转头看见那账房抱着自家表弟往后院走去,少年攀着他的肩,黑发垂下,看不清脸。 纤细手腕上扣了一根红绳,大抵是皮肤太白,衬得颜色极艳,一瞬间似有道浅茫一闪而过。 妖修揉揉眼,再看,怎么都是普通的一根祈福红绳,凡人小孩身上很常见,顶多编得仔细漂亮了点,看来表兄弟俩感情确实不错。 至于光泽——开玩笑,七阶涅尾鼠筋才会出现那种红玉般的莹润,光是这短短一根五阶筋络就废了他大半家当,一介凡人,怎么可能有? 这个念头甚至都没具体地浮现,就被潜意识否决了。妖修背上包裹,满面晦气地走出客栈。 …… 另一边,谢征脸上关切的温度早在走进屋里的那一刻无影无踪。 晒干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尚且残余着清爽的香气。他将傅偏楼放到床上,就要抽开身,肩头却被死死握住。 仿佛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傅偏楼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谢征眉头一蹙,对这种被强烈依赖的感觉很不适应。 他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背,想安抚对方的情绪,陡然发觉傅偏楼的衣衫已让冷汗浸湿了。 “傅偏楼?”他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BOSS脸色好难看,】011向他汇报道,【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直勾勾的,跟失了魂似的,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谢征想起才来到客栈时傅偏楼也有类似的反应,只不过当时异样持续得很短,他也还不清楚BOSS身上究竟有什么邪诡,便没有计较。 可现在,他体内的东西已经无法再施加影响了才对,这回又出了什么岔子? 客栈和妖修,谢征怎么想都找不到其中关联。 傅偏楼趴在他肩头,脱水一样,冷汗不住地往外冒,神情也变得狰狞起来,嘴里发出模糊的呜咽。 他一向声音很轻,哭腔更轻,实在忍不住才从咬紧的唇边泄露些许,像被抛弃的猫仔,窝在路边无助叫唤,又细又软。 011心疼道:【他快把嘴唇咬破了,看上去好痛苦,究竟发生了什么!宿主我们该怎么办呀?】 谢征也心烦意乱,对方不肯撒手,他干脆换了个姿势,自己坐到床边,傅偏楼坐在他腿上,没辙地挤出一句: “……别哭了。” 不同于在妖修面前伪装出的好哥哥式的温柔,语气中颇有些无奈和僵硬。 好麻烦,谢征想,小孩子就是麻烦。 但也有不麻烦的,小小年纪就非常懂事,比如差他五岁的妹妹,和傅偏楼差不多大,才上初一…… 心底一揪,谢征克制住思绪,将注意扯回到傅偏楼身上。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家人,或许是他哭得实在太压抑太可怜,谢征实在没办法,收拢手臂,将他牢牢困在怀里,凑在少年耳边低声安慰: “好了,没事了……傅偏楼,只有我在这里,没有其他人。清醒过来……听话。” 听话…… ……你听话,我就养着你,谁也别想动你。 记忆中,有谁跟他这样保证过。 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傅偏楼喃喃道:“听话?……可我一直……都很听话啊。” 可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一片血红,中年男人的脸扭曲了半张,眼球凸起,舌头伸长,两边分叉,皮肤上也浮现疙疙瘩瘩的青灰鳞片。 是一条蛇妖。 蛇妖贪婪地望着他,垂涎欲滴,那副像要吞了他的眼神令他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去,想拽住身后让自己安心的人。 却被一脚踹开。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之前还将他宠上天的男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去。 “你要找找他,不关我事!” 是太惊恐了吗?男人开始口不择言地大骂:“什么鬼剧情!001你出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开局就是这种地狱难度啊?!这谁斗得过!” “我不玩了!不救什么BOSS了!不修仙了!我要回去!让我回家!” 血盆大口朝他张开,傅偏楼直愣愣的,没有逃。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谁都要抛弃他? * 这是和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有所偏差的记忆。 左眼里,魔刚刚诞生,什么都不知道,和年幼的傅偏楼一样,懵懂地探知着外界。 大抵是天生残忍,它的性格异常尖锐,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求,整天都在想怎样夺取身体。 在不为人知的争端中长大,不懂事时说出的话还招致了爹娘的恐惧疏远,傅偏楼要阴郁有刺得多,面对堂舅的骚扰,采取的行动也不是躲。 他会花三五天将折来的树枝磨尖,在堂舅动手动脚时给人狠狠一击;会故意引诱对方,将真实面目暴露给所有村民,身败名裂。 爹娘知晓堂舅有恶心的癖好,嫌弃万分,断了来往。堂舅却拿着砍刀夜袭傅家,誓要将害他至此的小兔崽子弄死。 争斗中,烛台被打翻,眼里的魔让对方陷入恐惧,傅偏楼翻身而上,趁机一刀毙命。 他的家也被烈火燃烧殆尽。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他漫无目的地离开了村庄,最终因精疲力尽倒在路上,被捡去了牙行。接着,蛇妖出现,买走了他。 它用锁链将不听话的食物锁在洞穴里,从发丝到血肉,一点一点研究他的用处。数次濒死,就用丹药,不管凡人能不能承受得住药力。 那副脸孔,和深入骨髓的疼痛铭刻在一起,是最孱弱时刻出现的吃人的鬼怪。哪怕不记得,也下意识感到恐惧。 而这种恐惧,每一世都不断地加深着…… 接着记起的是第二世。 和从前不同,拥有上辈子记忆的魔学会了忍耐和伪装。 它没有徒劳地和傅偏楼争夺身体,而是改用花言巧语,告诉他为什么爹娘不喜欢你、为什么不让你出门、为什么你是个异类…… 它让傅偏楼依赖它,信任它,营造出相依为命的假象。 如它所愿,傅偏楼天真的一面始终没被摧毁。他渴望被爹娘疼爱,因此乖巧又听话,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副顺从的好孩子模样的确取悦了傅爹和傅娘子,他们不像第一世那么排斥他。尽管也算不上对他好,傅偏楼却甘之若饴。 直到堂舅出现,他想向爹娘求救,却被魔阻止。魔信誓旦旦地表示,说出去,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不好。 傅偏楼相信它,于是只好东躲西藏,一次次地惹恼爹娘。 堂舅登门要人,他害怕极了,听从魔的指挥露出左眼,逼疯了对方。 爹娘被吓得魂不附体,傅娘子拿起剪刀就要剜下他的眼睛,乱象中,烛台翻倒…… 火势再一次腾起,他醒过来时,作为杀死双亲和官老爷的凶手,被村民压去升堂,沦为奴籍,留在牙行发卖。 心若死灰之时,一个青年一掷千金,把他带回了家。 他热情爽朗,当面撕毁身契,告诉傅偏楼他是自由的,对他百般呵护,锦衣玉食琳琅满目,几乎将他捧上天去。 那样珍之又重的态度虽然引起了魔的怀疑,却令从小没体会过多少温情的傅偏楼沦陷了。 对方夸他,你真乖,不像我那个青春期的弟弟,脾气臭得要命,一点也不可爱。 他又惶惑,又窃喜,觉得仿佛在梦中一般,点点头想,我会乖的,很乖很乖,所以…… 再多喜欢我一点吧,再多对我好一点吧? 可惜,那种妄想戛然而止在傍晚。 口口声声说“我会让你过得很好”的青年,在性命攸关时将他推向了蛇妖。 比起蛇妖带来的心惊肉跳的错觉,从仙境坠入深渊的冰冷令傅偏楼更加难以忍受。 绝望的瞬间,魔惊喜地狞笑着,獠牙毕露,一举夺走他的身体。 再度醒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青年关切地握住傅偏楼的手。 他却没错过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 第三世、第四世…… 不尽相似,殊途同归。 就像必然出现的标识,那张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的脸,昭示着噩梦的开端。 傅偏楼不禁惨然发笑。 说什么听话就不会抛弃我,全在骗人。这辈子,难道会有不同吗? ——眼前忽然浮现之前的那一幕。 妖修就站在对面,携着十辈子的森冷,仿佛在讽刺他,无论重复多少次,命都不可能改变。 他孤身一人,直面即将冲刷而来的滔滔洪流,想象着接下来东倒西歪、无处可依、什么也抓不住的自己…… 有人将他踹到前边。 有人却将他拽进怀里。 魔占据他的身体与蛇妖搏斗。 妖修什么都没发现,径直离去。 会……有不同吗? 这个打一开始就不假辞色,胁迫他、嘲弄他、不好声好气也不喜欢他的人,会有不同吗? “谢征……” 傅偏楼迷蒙唤道。 一只手盖上他的发顶,摸了摸:“嗯。” 他嗅到衣襟上皂荚的香气,感官慢慢回落,意识到自己正被抱在怀里。 和冷面冷言不同,谢征的皮肤总是温热的,贴上去非常舒服,令人眷恋。 傅偏楼忽然如被毒蛇噬咬一般慌乱起来。 不行,他不能动摇,这样下去不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了吗! 他猛地一口咬住眼前的肩窝,用尽全力,尝到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他听到谢征抽了口冷气,眼前倏尔一黑,整个人被制住手腕翻倒在床,骨头被摔得一痛。 谢征沉着脸,伏在他身上,换单手死死压着他,另一只手去摸隔着衣服被啃出牙印的肩头。 傅偏楼眯着眼,叼住他一缕垂下的发丝往下咬,含糊地喊:“谢征谢征谢征谢征谢征谢征……” “傅偏楼,你发什么神经?” 嫌弃的语调,看疯子的眼神,不客气捂过来的手掌。 对,这样才对! 别对他好!这样他才能放心地…… 心头一松,迟来的疲倦就涌了上来。一口气想起太多东西,他的意识太过紧绷,已经负荷不住了。 断弦的前一刻,傅偏楼闭上眼,喃喃自语: “谢征,我讨厌你……” 谢征:“?” 他神色危险地凝视着发出均匀呼吸声的少年,眸色变幻,人快给气麻了。 小孩子就是麻烦! ------------ 13 旧梦 差点让妖修起疑不说,安抚半天,末了还被稀里糊涂地咬上一口。 罪魁祸首美美睡去,留下谢征无言以对。 那副肉眼可见的低气压,011旁观都觉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问:【宿主,你的肩没事吗?】 谢征捻了捻眉心:“没事。” 傅偏楼是挺用劲,不过牙齿太细,还隔着衣料,没咬破皮。 一圈牙印微微渗血,摸上去稍有刺痛,但也仅限于此了。 真正令谢征感到烦躁的,是不可控感。 ——傅偏楼为什么失常?他在害怕什么?在想些什么? 通通不清楚。 BOSS身上的谜团太多,人又是个锯嘴葫芦,除了胡乱猜测,谢征束手无策。 就像另一个“傅偏楼”,如果不是涅尾鼠筋恰好能隔绝它的气息,如果不是傅偏楼自己方寸大乱之下失言,如果不是在幻觉中亲眼所见…… 恐怕他还对此一无所知。 可不是每一次都会幸运地拥有“如果”,他不能依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可控,就会产生变数。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所谓的救赎任务,果然不像表面上一样简单,越是身处其中,越是感到处处藏着陷阱。 而造成这一切的——天道…… 谢征仰起脸,仿佛能透过房梁,窥见某种玄妙的存在,眼底冰冷一片。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 把熟睡的傅偏楼剥掉外衣塞进床里边,虽说天色不算太晚,谢征仍然感到一阵疲乏。 他强撑起精神去找了一趟钱掌柜,说明情况后告了个假,才回房洗漱,熄掉烛火,和衣躺下。 床并不大,即便两个人都是身量修长的少年,也稍微有些拥挤。 傅偏楼睡着睡着就缩成了一团,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幼崽,怕冷似的。 他身上的确也冷,倘若不是呼吸声犹在起伏,谢征甚至错觉自己贴着一具尸体。 他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翻了个身。 两人的脊背严丝合缝贴在一起,闭上眼,分不清一下一下的律动来自哪一方。 四下俱寂,谢征的意识逐渐飘远。 他实在有些累,短短一日,可谓一波三折,铁打的神经都熬不住。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朦胧之中,似有道细细的嗓音不停唤他: “哥哥?哥哥!你醒醒……” 幼小的少女拽着他的衣角,泫然欲泣。不合身材的宽大睡衣也掩盖不住她容颜的可爱清丽。 谢征被她从床上拖起来,思维还有点懵,环视一圈——白腻的墙面,堆放着许多书本的桌子,还有蓝灰格的床单——熟悉到了骨子里的陈设。 是他的房间。 闹钟、电扇、生日时朋友送的八音盒,不可能出现在古代的一系列物件跃入眼帘。 谢征满脑子还是什么BOSS、系统、妖修,乍然看见这些,不由涌上一股极端荒谬的感觉。 难道说,穿书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谢征深吸口气,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无比残酷地作出判断——这里才是梦境。 理由很简单,他将目光移向呼唤他的女孩。 那是他的妹妹,谢运,比他小五岁,今年十三,刚上初一。 可眼前之人,稚嫩的娃娃脸绝不超过十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充满了不安。 “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即便在梦中,他也想尽可能温柔地对待妹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么晚,小运来哥哥房间干什么?” 谢运犹豫一会儿,扯了扯谢征的衣角,等人靠过去,才在他耳边小声开口:“今天哥哥上晚自习的时候,妈妈出了一趟门……” 她刚起了个头,谢征就知道梦到的是哪件事了,他闭了闭眼。 谢运九岁那年,谢征十四,已经失去父亲四年。 父亲的故去是场意外,赔了保险,除此以外什么都没留下。 母亲身体不好,不但无法承担大多数劳动工作,还不能停药,定期去医院检查也是一笔不菲花销。 入不敷出、省吃俭用是这个家庭的常态。 谢征早早就学会翘掉晚自习跑去给校内杂货铺的老板看店,外加辅导对方儿子的功课,既能挣钱又能巩固知识,一举两得。 辛苦是自然的,但日子并不难过,因为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在一起,做什么都有奔头。 可他的妈妈并不这么想。 “……我好担心,就趁妈妈睡着后去翻她的包,然后,然后我翻到了这个……” 一张薄薄的保险单被谢运递过来,落款写着“秦颂梨”,是母亲的名字。谢征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字上,视网膜仿佛在灼烧。 “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谢运压抑着泣音,无助道,“是不是也不要我们了?就像爸爸一样?” 一瞬间,谢征胸口如遭重锤,时隔多年,他依旧感到呼吸困难——人身意外保险,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钱,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令他们的生活好过了一段时日,两人目前的学杂费也是从中支出。 所以兄妹俩很快领略了这张被藏起来的保险单的意思。 他们的母亲,想效仿父亲的离去…… 谢征牙关发颤,他竟没能察觉,在始终温柔的笑容背后,秦颂梨已经撑不起这个家了。 若非谢运敏锐地感到不对,哪天放学回家,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是热腾腾的饭菜和关切问候,还是最亲之人的死讯…… 悲伤与惊痛一掠而过,他抱了抱不知所措的妹妹,柔声道:“不会的,小运,哥哥向你保证。” “哥哥……你去哪?” “去和妈妈谈谈,小运留在这里。”谢征笑了笑,窗外的月光辉石一般洒在他的脸上。 或许是被他的镇定感染,谢运乖乖点头。 谢征把仅着睡衣的她塞进被窝,掖好被子,打开床头灯。做完这一切,他才攥上保险单,推开房门。 赤足踩在走道上,脚底冰凉。明明慌乱得连鞋都忘记穿,还逞强地对妹妹说不要紧。 斑驳墙面映着消瘦的少年影子,明明路程很短,却好像走了很久,一步一步异常沉重。 仿佛独身赴一场无法预知后果的审判会,十四岁的谢征停在主卧前,拿衣袖擦干眼泪,想了半天该说些什么,才敲响了门。 里头一阵悉悉索索,随即响起尚带睡意的女声:“谁?” “是我,能进来吗?” 许是看到了桌上被翻找过的包,明白发生了什么吧,谢征进门后,秦颂梨没有看他,别过脸,双肩隐隐颤抖,这是她拒绝交流的表现。 激荡的心情缓缓下沉,沉入水底。 谢征同样背对她坐在床边,沉默许久,才问:“妈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不等秦颂梨回答,他继续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为了思考?为了劳作?为了出人头地?还是简单地吃饭喝水睡觉?” “不管什么,千万亿年后都会化作虚无,连尘埃也不剩下。所以活着跟死去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他话里的意思太偏激,秦颂梨一阵心惊,回过头苦涩地看向儿子:“小征……” “妈妈身体不好,要坚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很难受很辛苦,我知道的。”谢征也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黑眸纯粹得透不进一丝光,“如果你累了……就走吧,我会照顾好小运的。” “不是的!”秦颂梨一把抱住他,两行清泪流下脸颊,“妈妈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 “你和小运那么乖,那么争气,从小就是,是妈妈太没用,害你们过得那么苦。妈妈真的好想看你们长大,可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你们……” “怎么会拖累?”谢征环抱住她,“妈妈你知道吗,今年我的生日,小运也买了礼物送我。你猜她送了什么?” “很意外对不对?她一个小学生,又没有零用钱,怎么买东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被谁骗了。”谢征说着,忍不住露出笑意,像是看见了那天气鼓鼓瞪大眼睛的妹妹。 “她说,她字写得好看,同学会找她写贺卡或者告白的小字条。写一张,她就收一颗糖,整个学期,攒了满满一罐子,新年那阵收获尤其多。” “她在书上看到拿曲别针换别墅的故事,就开始到处找人换。有的大人看她可爱,就多给点,换来换去到最后,她的老师居然给了一张百元钞……她便去学校的小卖铺找老板定了两个月牛奶,每天可以拿一盒。” “我生日那天,晚上回来,她就拿着老板给她写的牛奶条,作业纸裁的,六十张,还有一盒已经兑换的牛奶塞给我,得意洋洋的。” “呵呵,”秦颂梨入神地听到这,忍不住也笑了,“哪有这样买东西的?傻孩子……” “老师老板陪她瞎胡闹,也都挺傻的。”谢征停了停,继续说道,“然后啊,她跟我说,‘哥哥生日快乐,你要多喝点牛奶才能长高哦,长得像爸爸一样高,就能保护我和妈妈啦’……” 秦颂梨抹了抹脸,没吭声。 谢征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坚定地,像在诉说永无转移的承诺: “妈妈,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了什么活着。但是那天我对自己说——对,我就是为了这个。” “这是我的责任,所以不要觉得愧疚、不要放弃,还有我在呢。只要为了你和小运,什么我都会去做……” 无论如何,哪怕相隔千里,哪怕不在一个世界。 用尽手段,我也会回到你们身边的……除非…… 除非他死—— 啜泣着点头的母亲化作虚幻,色彩扭曲又迅速重组,最终现出一张令人悚然的男人的脸。 一半狰狞如恶鬼,一半昳丽如天仙。 男人狂笑着扼住他的咽喉,捅穿他的腰腹。 窒息、疼痛、死亡,大朵大朵的阴影不断上浮,他似从云端跌落,下坠,下坠,直至坠入无尽深渊。 深渊之上,谢运和秦颂梨撕心裂肺地朝他痛哭失声,他最珍视的家支离破碎…… “哈啊!” 谢征猛地坐起,满额冷汗,肝胆欲碎。 他抓紧被角,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边忽然传来迷蒙的一声呓语。 偏过头,少年睡梦正沉,兴许感到了寒意,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无意识地拉扯着薄被。 傅偏楼…… 无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少年的脸与梦中最后一眼看见的疯子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谢征的眼眸愈来愈沉,也愈来愈冷。 你是开始,也是结束。 如果没有你…… 他像被魇住般,心迷鬼窍地起了身。 料峭春寒拂面而来,出了房门,转弯就是客栈后厨。 本处于休眠状态的011朦朦胧胧感到动静,一开机,就见宿主手握一柄菜刀,在熟睡的BOSS颈边来回比划,似乎在考虑从哪个角度切开比较省力。 刀芒锋利,却比不得谢征眼中的森森杀意。 【宿主?!等等!冷静啊啊啊啊啊啊——BOSS不能宰啊啊啊啊啊啊——】 011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 ------------ 14 反思 傅偏楼这一觉不算安稳。 他梦见很多东西,乱七八糟,魔、妖修、哄骗他的人、十辈子的沉重记忆……都像水草一样缠在身上,拖着他往水底沉,手脚重若千钧。 他惊慌失措得不行,拼命挣扎,背上忽然传来一阵融融暖意。 和冰冷的、黑不见底的水潭截然相反,熨帖到他浑身一松,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于是他放弃抵抗,任由自己沉没在纷乱声色之中。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贴在背上的温度突然离开了,他又冷得蜷缩起身体,困惑不已。 潜意识逐渐苏醒过来,察觉到颈边横着一柄利器。 等等,利器? 傅偏楼悚然一惊,虽然还闭着眼,但神智完全清醒了。 身旁凉风飕飕,有道影子坐在床边,用刀具摩挲着他的脖颈。 傅偏楼觉得自己若是只野猫,此刻肯定炸成了个球,寒毛直竖,心口狂跳。 夜半三更,一觉睡醒,被人拿刀抵在脖子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实在被骇到了,一动也不敢动,过去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那是谢征。 ……他想杀我! 顿时,傅偏楼心跳都停了一拍,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揪紧床单。 他勉强维持住冷静,强迫自己思考其中缘由,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魔告诉过他,这些人的任务就是照顾他、保护他、对他好。 虽然别有居心,但绝对不会伤害他,是尚还弱小时再好不过的垫脚石。 尽管和别人的态度不同,谢征要冷淡太多,可他更直来直去,不屑掩饰所作所为的意图。 买下他、带他换衣服、对外称他是自己表弟、给他吃喝、在妖修面前护住他、和他同床共枕…… 林林总总,就算被他袭击也没有翻脸。 傅偏楼确定谢征也有类似的任务,所以就算讨厌他、觉得他麻烦,依旧要养着他。 他正是利用这点,为自己谋一处容身之所,才乖觉地留了下来。 各取所需——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傅偏楼心念急转,放平了呼吸,装作熟睡的模样,他要赌一把。 他不清楚为何谢征会对他产生杀意,但他赌谢征不会真的下手! 锋利菜刀架在颈边,纹丝不动,随着呼吸起伏,最脆弱的皮肤不时碰到寒凉刃口,隐隐作痛。 断头铡下一秒或许就会落下,傅偏楼头皮发麻,却疯了似的躺平不动。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一把把人推开,爬起来质问谢征“你在做什么”,或者抓起随便什么东西砸向对方,然后有多远逃多远。 既然知道命运走向,不愿意重蹈覆辙,为什么还要陪他们玩下去? 总归妖修已经离开,魔也被封印,就算十三岁的孩子孤身一人很难维持生计,可他有手有脚能干活,总比继续陷在泥潭里挣扎来得好吧? 况且,谢征是真心想杀他—— 与念头矛盾至极的,是分毫未动的身躯。 少年双目紧阖,呼吸悠长,肢体松懈,俨然一副溺于梦中的表现。就像灶台旁的小羊羔,纯稚无辜,不谙世事地袒露着肚皮。 仿佛一瞬,仿佛良久。 一道从未听闻的孩童奶音在耳边炸响,急匆匆地喊: “宿主不可以!不是早就强调过了吗,BOSS横死的话,世界气运会崩溃,任务失败,宿主就不可能回家了啊!” 傅偏楼一愣,只觉脖颈处拱了个毛绒绒的东西,小鸡仔一样,努力隔开了他和菜刀。 “……我知道。”谢征的嗓音较平常喑哑许多,“011,你回去。” “我不回去!”那东西摇晃着,好像在摇头,“宿主现在状态不正常,011有权保护小BOSS!” BOSS? 是指他吗? 记忆中,貌似被这样称呼过不少次。 那么,这个叫做“零幺幺”的家伙,就是魔口中念叨的所谓“系统”、躲在背后指使谢征的人吗? 傅偏楼逐字逐句辨别着它话里的意思:BOSS横死,世界崩溃,任务失败,谢征没法回家? ——他死了,世界会崩溃? 好荒谬的笑话,若不是还在装睡,傅偏楼已经笑出声了。 那他可真了不得,若哪天心血来潮不想活命了,岂不是所有人都要陪葬? 会有这种笑话一样的事吗! 如果有,他究竟活在怎样一个地方?! 傅偏楼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狠绝地刺破皮肤抠挖着,只有不断地用疼痛提醒自己,他才不至于露出异样。 两方僵持,门没有关紧,夜风顺着缝隙吹进来,扬起谢征散落的一缕长发,又滑落在傅偏楼的颈窝上。 冰冷刺骨。 “我知道。”背着月光,谢征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他像对011说话,又像在说服自己一般,重复道,“我知道。” 他摁住握刀的那只手,深吸口气,艰难地挪了开来。 挪开刀后,五指失却力气般一松,菜刀跌落在被上,谢征怔怔盯着少年安睡的脸,难得有些颓然地闭上眼。 “宿主……”011讷讷地唤道。 “没事,是我失控了。”再次睁开眼时,谢征已经平静下来,“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其实就算011不出现,他也不会真的砍下去。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放心,我不可能自寻死路,傅偏楼不能出事,任务不能失败。”谢征轻声说着,伸手掖好漏风的被子,“我只是在等他醒来。” “等他醒来?什么意思?”011稀里糊涂地猜测,“宿主是想吓唬人,让小BOSS更讨厌你一点吗?” 谢征摇摇头:“不够。” “他不仅要讨厌我,还要害怕我,最好看到我就觉得痛苦,却不得不依靠我、跟我生活在一起……这样才好。” “哈?为什么呀?”小绒球拼命摇脑袋,“才不好!一点也不好吧!” 谢征眯起眼,漆黑眸中,长长睫羽投下一片阴影。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很残忍的意味: “很好啊,这样一来,他就和我一样了。” “一样?诶……”011傻眼,“意思是,宿主看见小BOSS就觉得痛苦吗?” 它努力回忆了一遍所有两人相处的画面,没能从谢征脸上捕捉到半点讯号。 如果所有都是表面的伪装,那它的宿主……究竟自我把控到了何种地步? 抚摸着傅偏楼披散在枕上的发,谢征缓缓道:“他让我和家人分离,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让我不得不为活下去殚精竭虑。” “我多希望他不存在,可偏偏他又不能消失,因为他是我回去的唯一希望……” 清澈嗓音低回悠长,以一个不会惊扰到人的声调叙述着,字字句句流露出危险的幽暗之色。 此时的谢征和平时不显山水的沉稳少年毫无关联,他屈腿坐在床边,低眉敛目,眼皮上的小痣因此招摇晃目,整个人瞧上去锋芒毕露。 他顺着傅偏楼的发,就像屠宰手顺着小羊羔的毛皮。 011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吭哧半天吭不出一个字。 谢征盯着小羊羔天真无邪的睡颜,唇角微挑:“所以我想,既然和我绑在一起的是他,他应该可以理解我。如果他也能感受到这份痛苦,我们互相折磨,多少公平一些……” “我就不至于独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所以我拿着刀,等他醒过来。”他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你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被我下了毒跑不掉,还要跟一个拿他当磨刀石的坏人同床共枕,每天活在惶惶不安当中……很痛苦吧?这个剧本是不是很有趣?” 小毛球被他笑得瑟瑟发抖: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110,它的宿主好像压抑疯了QAQ 你是谁,快把那个尊老爱幼拥有正常现代人道德标准的宿主还来啊啊啊! 像打理人偶娃娃般一缕缕理顺少年睡乱的发丝,气氛随着谢征的沉默渐渐绷紧,陡然,他的笑容消失,叹了口气: “是我错了。” 结成冰的空气如同被扎破漏气的气球,飞速淌走。 懵逼的011:“诶?” 偷听得胆战心惊的傅偏楼:“?” 什么情况?刽子手良心悔悟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话说回来,也要感谢你,011。”谢征冲小毛球道,“看到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行为只不过是在迁怒。” “从穿过来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会选中我?想穿书的,愿意陪你们玩拯救反派家家酒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是我?”他问,“为什么BOSS灭世的责任要我来清算?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做主?我做错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011就心虚,缩了又缩,身体蜷成一团:“那个……呃呜……对不起……” 谢征没理会它的道歉,毕竟造成这番局面的并非011,他也完全不想大度原谅。 他望着傅偏楼,喃喃地自我剖析:“被迫离家的焦虑,计划不顺的压力,无处宣泄的苦闷和愤怒,还有幻觉里被杀死的心有余悸……我将这些恶意通通发泄在了他身上。” “谁让他是BOSS,谁让他灭世造成了现状,谁让他触手可及……理所当然不是吗?不然我找谁来承担责任?难不成自认倒霉吗?” 真可怕。谢征想,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就该对这孩子为所欲为。 那种无与伦比的轻松、痛快和完完全全掌控住一个人,不怕对方反驳和逃离的滋味,和BOSS身份的不真实感糅杂在一起,飞速膨胀、扭曲、失控。 ——反正是他害的,我是来救他的,遇见任何不顺心,有什么挫折坎坷,受到委屈伤害,便是他的责任。 倘若放纵这种念头,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果说救赎任务处处藏着陷阱,这一定是最大的那一个。他时刻戒备自己心态的变化,都差点着了道。 “宿主……”011不知说什么好,它如芒在背地颤抖着,在对面灼灼的目光中察觉到严厉的质询。 不是针对它,而是—— “是我错了,”谢征沉声,“我该找的不是BOSS,是你,是制造你的天道。除此以外,皆为迁怒。” “为什么是我?——那傅偏楼是不是也该问一句,为什么是我?” 傅偏楼浑身一震。 他怕被发现,故意呓语一句,借此机会翻了个身。 背对着人,他终于能睁开眼,盯着斑驳墙角,神情复杂。 是,是啊。 他也曾无数次想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是“BOSS”? 为什么我的眼睛生而有魔? 为什么我的命和世界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能和王小福一样,爹娘疼爱朋友遍地,最大的烦恼不过背不下夫子教的书? 仿佛能听见他的心声一般,谢征连珠炮弹地问:“为什么他是BOSS?为什么他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为什么他不可以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平平凡凡地长大?——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命,天道给我们的‘命’。” 傅偏楼情不自禁咬住下唇,阻止脱口而出的反驳。 命?他才不信命! 魔天天叫嚣着“命无可违逆”,但它活了十辈子,不也没料到谢征会用一根红绳把它封住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以前几乎每天都会听见,从谢征口中说出来,格外让他愤怒。 前十辈子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大同小异,顶着漂亮的笑容欺骗他,又在妖修面前丢弃他…… ——明明你才是那个最不按命运安排往下走的人,却要说什么“这就是命”吗? 011奇怪地问:“宿主的意思是,所有都是命中注定,只能顺其自然地接受?” 它总觉得以自家宿主至今的叛逆表现来看,不应该啊。 谢征捡起因翻身从少年颈窝抖落的011,摇了摇头:“不,命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全看自己怎么走。” “你出生在贫困的家庭里,这是上天给你的命。但你可以选择好吃懒做、庸庸碌碌,也可以选择努力奋斗,变得富裕起来。” “同理,我来到这里是无可避免的命,但任务做不做、怎么做,都看我的打算。” 011歪歪头:“但也有相反的说法吧?比如就算努力奋斗赚了钱,也会因意外导致破产之类的,殊途同归。” “命倘若无法改变,你我又为何身在此处?”谢征反问,“不正是为了改变傅偏楼的命运吗?” 011愣了半晌,接着用力点头:“嗯!” 它微妙地斗志昂扬起来,几步跳上谢征的肩,提议道: “既然宿主意识到迁怒是不对的,总该温柔一点对小BOSS了呀~就别计较今天肩膀被啃了一口的事情,明早温柔地问问发生了什么吧!” 011不说,谢征都快忘记这码事了。 他揉了揉肩,还有点疼,选择拒绝:“免谈。” 011指责道:“宿主可是拿菜刀磨了半天BOSS的脖子哦,也太冷酷无情了吧!” 谢征冷酷无情道:“反正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当没发生过。” 傅偏楼:“……” 他!醒!着! ------------ 15 人间 第二日,对见到妖修后的失常表现以及谢征肩头的牙印,傅偏楼毫无回应。 问起来,充耳不闻,黝黑右眼直勾勾盯着人看,莫名有几分幽怨。 拿他没办法,谢征只能不痛不痒地告诫几句,让他没事少去前堂添乱,就把人放走了。 还没走两步,傅偏楼又回过身来,斜睨着谢征,公鸭嗓细细哼道:“注意同僚关系。” 哼完,逃也似的撒丫子就跑。 011望着少年的背影感慨道:【总觉得,小BOSS是不是活泼了点?】 谢征无语,活泼?放肆嚣张倒是真的,昨日乖巧的影子半点都看不见,好像脱下什么拘束一样。 是另一个“傅偏楼”不在了的影响?还是因为秘密暴露,干脆藏都不藏现出本性了? 谁知道小孩子在想什么,谢征放弃揣测,转而琢磨起傅偏楼刚刚丢下的那句话。 注意同僚关系? 同僚…… 这间客栈称得上是他同僚的,只有跑堂的王大刚和陈三。 先前钱掌柜好心收留他时,就是他们一个劲反对,阴阳怪气折腾出不少乱子。 联想到昨晚傅偏楼不知为何突然跑来前堂找他,谢征大致有了猜测。 快走到前堂时,刚巧传来两人的声音。 谢征停在后门口听了会儿,果不其然是在说这回事。 昨晚他不打招呼就擅自离开,让王大刚和陈三难得捉到把柄,正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地在钱掌柜面前告状,说辞极不干净。 011怒道:【这两人搞什么呀,关他们什么事!明明昨晚都把事情堆给宿主自己偷懒,真好意思说!还好宿主昨晚去找掌柜的解释过,不然不是百口莫辩了?】 谢征倒挺平静:“利益相关,正常。”说着,他不在意地推开门,踏入前堂。 柜台处,钱掌柜被两个男人围在中间,看见他来,顿时尴尬不已。 王大刚是个和名姓完全不搭边的干瘦中年人,獐头鼠目,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油滑。 他瞥到被告的正主进来,非但不停,态度反而更加尖酸: “这才当上账房第一日,就学会偷懒了。掌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啊,空长了副好看可靠的皮囊,你可别看错眼。” 陈三则长相朴实,一对招风耳,浓眉厚唇。 他看见谢征,本还有点心虚,见同行的王大刚毫不生怯,也跟着捣蒜般点头附和: “是啊是啊,这种来历不明的小子,哪有自己人放心?我弟弟四郎,在学堂时数术好得夫子都赞不绝口,让他来客栈管账准不错!” 陈家四郎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名声,永安镇谁没听过? 钱掌柜闪烁其词,嘴上一个劲地打哈哈。 怎么说这两人也在来福客栈帮工十数年了,他抹不开面说难听话,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谢征。 若是平时,谢征懒得和他们争,退一步就算了,昨天也确实是他擅自离开。 可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在他遇上妖修的关键时刻来打小算盘。 涅尾鼠筋不是万能保险,系统商城的描述中,距离极近且修为差距过大,是有可能被察觉的。 傅偏楼和对方正面相撞,饶是谢征一贯镇定,也不禁捏了把冷汗,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把不懂规矩的“表弟”骗过来找他,再告一状玩忽职守,借此机会向钱掌柜要求换人,就算不成功也能讨点甜头…… 很粗糙的手段,却差点害了大局,谢征眸里冷光一沉,真是小人难防。 他神情自若地走过去,仿佛没听见那些刻薄挑事的话一般,在钱掌柜身旁站定。 尚未弱冠的少年虽然身形不算壮硕,但胜在个子高挑,气质出众,垂着眼眸看人时天然有股压迫感,让本就底气不足的陈三立刻闭了嘴。 王大刚见陈三怂了,暗骂一句废物,眉头一挑,变脸似的堆起笑来:“这不是小谢吗,来得真早,我们正聊到你呢。” 钱掌柜先是松了口气,尔后又担心他们把事情闹开,打圆场地扯开话题:“小谢来了?和你表弟用过早饭没?” 谢征点点头。他环视一圈周围,才看向王大刚道:“关于我有什么事,回头说也不迟。别让客人看笑话。” 大清早的客栈,只有零星几人。 不过永安镇本就不算大,一点小事很快就会变成人们饭后谈资,钱掌柜又爱面子,哪受得了这个? 谢征提到,他才反应过来,胖乎乎的脸上笑容转眼僵住。 到底是顶头掌柜,王大刚和陈三仗着他脾气软和,不喜争执,才有恃无恐地得寸进尺,并非真的不懂看眼色。 王大刚假笑着应道:“也对,还是小谢仔细。难怪才来半个月就得掌柜的重用,比我们这俩老人出息多咯。” 话里乍一听像恭维,挑不出错,谢征却清楚这是搬出资历压人,暗暗指责钱掌柜不厚道,故意偏心他。 “在其位谋其职,理所应当。”像没听出对方的讽刺般,他偏了偏头,目光移向柜台摞着的一叠账本,意味深长。 “客栈兴盛,也离不开二位劳碌,不必妄自菲薄。如采买这类活,要走街串巷地找人脉才能以最实惠的价格保证供需,我这样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可做不到。” 王大刚接到他眼神的暗示,脸色一变。 【宿主你怎么夸起他们来了?】脑海里,011不解道,【他们老是这样,得想办法解决隐患才行吧?一时避让只会导致变本加厉的!】 “我在解决。”谢征在心底说。 “王大刚平时就惯爱倚老卖老贪小便宜,处处想着替自己牟利。这样的家伙负责采买——方便捞油水又好做假的事情,会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干吗?” 可能性很小。 因此谢征前些时候核对账目时特地留意了番,还找人问过市价,果然发现了王大刚背后搞的小动作。 他虽然懒得计较,但麻烦总自找上门,还是留些后手比较一劳永逸。 011恍然大悟:【所以宿主不是夸他,是暗示他你抓到了他的把柄?】 “嗯。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小数目。” 谢征和惊疑不定的王大刚对视片刻,唇角上挑,露出一个薄凉的冷笑。 对方意识到他并非虚张声势,八成真的知道了什么,立即没了继续为难的意思,讪讪笑道:“是是是,小谢说的在理。我们太钻牛角尖了,真对不住。” 陈三见没了人打头阵,不敢再多言;钱掌柜虽然略感疑惑,但能就此打住,也松了口气。 几人又装模作样地寒暄了阵,便各自上工去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011仍气不过,愤愤不平地嘟嚷: 【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宿主干嘛不直接告诉钱掌柜呀?炒他们鱿鱼才好呢!】 谢征叹了口气:“你还没有傅偏楼看得明白。忘记他对我说什么了?” 【小BOSS吗?】011回想了一下,【他说……“注意同僚关系”?】 “披露出去,难道钱掌柜一定会计较?他那种性格,多半会从轻发落,但王大刚却是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 谢征淡淡解释:“他本只是排挤我,这样一来,大抵要恨我了,接下来还能在客栈安静生活吗?” 【也、也是哦……】 “退一步说,倘若钱掌柜意外地很计较,把他和陈三赶走,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做事不能太绝,穷寇莫追,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011自觉被内涵,沮丧道:【宿主想说011连小孩子都不如对吧?确实啦……小BOSS连之前宿主跟他们的纷争都不清楚,只是被骗过来一次就全明白了,比011聪明得多……】 与其说比011聪明,不如说敏锐过头了。 谢征眉心稍蹙,他本身就是较为早慧的例子,很小就开始四处找办法补贴家用,但也不至于通过一件事就看明白两个才见面的人之间的关系,还自然地给出提示。 对人情世故的把握游刃有余,完全不像个刚被卖掉的小孩,可偏偏傅偏楼行为表现上还残存着不少稚气,也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 天生在这方面有天赋吗?还是说…… 他摇摇头,算了,多想无益。 不论傅偏楼身上究竟有多少谜团,他只用考虑如何将人绑在身边就好。 * 另一厢,傅偏楼正坐在一块青石上,翘着脚,百无聊赖地盯着不远处树上的鸟雀。 给他下过毒后,谢征似乎就有恃无恐,根本不在意他的去向,只叮嘱他别跑太远,别到前堂打扰,饭点记得回房。 不用读书,不用干活,不用躲躲藏藏,不用站在集市上等人来挑拣。 眼睛里的魔不在,也不会有声音在耳边嚷嚷着要谋划这个那个。傅偏楼生平首次体会到没有人安排的滋味,一时有些不清楚该做什么,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 客栈后街人流不多,小巷子一个串一个,走起来跟探险似的。 傅偏楼捡碎红砖在每个岔路口的墙角都画了标记,也不怕走丢,跟着感觉不知不觉拐到了个小土坡上,走累了,停下歇歇脚。 一回头就能望见来福客栈那硕大的招牌跟屋檐边喜庆的两个大红灯笼,实际却绕了很久才绕过来。 小土坡地势稍微高一点,放眼望去挺开阔一片青瓦房,还有高高的稻草垛。 天高云淡,时候还早,就有人家烟囱里冒起了青烟。 奇怪的感觉。 傅偏楼一面发呆,一面梳理着混乱的记忆。 他昨晚见到那个男人后想起很多东西,魔并没有完全欺骗他,他的确经历过十辈子不尽相同的人生。 这些记忆持续到遇见妖修后就戛然而止,他并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被“系统”要求买下他“做任务”的那群人,几乎所有都提到了以后要去的地方。 ——乌岺山,清云宗。 前去拜师学艺,求仙问道,他们这样说。 和儿时魔在耳边念叨的无数次一模一样。 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会学些什么?傅偏楼对此一点概念都没有。 谢征也打算带他到清云宗去吗? 正出神间,傅偏楼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一间青瓦房后的角落,目光顿时凝滞。 ——所见之处,几个孩子一边欢笑,一边对地上蜷缩着的灰扑扑小团子拳打脚踢。 有人拿起石块随意地砸过去,竟不小心磕破了对方的脑袋,鲜红的血和着灰尘潺潺涌出,吓得他们傻了眼。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诿几把,似乎怕被大人发现追责,一哄而散。 小团子伏在地面,捂住脑袋挣扎地往前爬了几步,便再没力气,趴下不动了。 倘若没有谁发现,一条性命很可能就会这样轻飘飘地消逝—— 傅偏楼捏紧拳头,豁然从青石上站了起来。 ------------ 16 冷暖 小土坡距离事发地并不算远,只是不从高处远眺,面对几乎家家户户都一样的房子,有种走入迷宫的混乱感。 好在傅偏楼下来时留了个心眼,注意到那块偏僻的角落旁有株老桂树,树旁还堆着干草垛。 他寻着这两样醒目的标记,很快就找到了人。 远看灰扑扑的小团子,近看也同样灰扑扑的小小一只。 不合身的旧麻衣破了好些个洞,鞋子也是用稻草捆着破布条做的,半点不防硌。一眼扫去,半露的足底满是泥泞和血痂,还有没养好的冻疮,惨不忍睹。 头发一绺一绺地打着结,伤口在右耳上方一点,还在慢慢淌血。 傅偏楼蹲下身把人翻过来,拿袖口粗粗擦拭掉鲜血和灰土,扯过一把干草捂在上边止血。他伸手向怀里,掏出谢征之前给他的药瓶。 伤药这种东西,不用想都知道价格昂贵。 他望着手心里的小瓶子略一犹豫,要用吗?用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孩身上? 谢征把这个给他,大抵是看出他的腿上有伤又不想说,那个人总在这种细微的地方有奇怪的体贴。 傅偏楼趁他在前堂时自己躲在房里抹过,清凉凉的,涂上去后疼痛都消减不少。只是所剩不多了。 他本打算不再使用,好好收着,等关键时刻救急的。 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吧,傅偏楼想,虽然出血不少,但伤口比想象中小很多,已经逐渐止住了,大概率没什么事儿。 涂药只是让伤好得更快一点而已,只要人活着,慢慢养总会好的。 傅偏楼心中纠结,下手却半点不含糊。等血止得差不多时立刻抹上药膏,再用手边长长的草叶绑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突然回神般地懊恼起来。 他又不认得这人,干嘛那么浪费连自己都不舍得用的东西啊? 但用都用了,后悔也无济于事。 傅偏楼望着对方惨白的脸色,心道,赶紧醒过来,不然真对不起我的药。 许是内心的话被听了去,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一句微弱呻.吟。 “呃……”灰头土面的小团子半睁开眼,目光涣散地落在傅偏楼脸上。 傅偏楼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见他的眼珠子跟着左右滚动,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 这家伙该不会被砸傻了吧? 傅偏楼扫了眼周围,见四下无人,努力清清嗓子,问:“喂,你怎么样?能起来吗?” 他还不适应用变声期的声音说话,像魔还绕在身边似的,却从自己嘴里发出,感觉别扭极了。 他觉得别扭,出口的音调在别人听来则细若蚊吟,又轻又咬字模糊。至少小团子没听懂,懵懂地盯着他看。 难道真傻了? 算了,与他无关。人没死就行。 傅偏楼眉头一蹙:“你在这别乱动,血刚止住,我去找大人来照顾你,听懂没有?” 正值春日,农忙的人很多,他从小土坡上下来时就瞧见另一边有片田埂,去问问说不定还能找着这家伙的亲人。 穿这么破,可见家里穷得发指,特征很明显。 他又打量了遍神色茫然的小团子,看上去比他还小,约莫十来岁,快瘦脱了相。 脸上的特征也很明显,右眼眼角有块浓墨似的乌痣,令傅偏楼不由自主地想起谢征。 谢征的右眼也点了一点,不过是在眼皮上,比小团子的要小不少,不很明显。 但他惯爱略垂着眼看人,显得有些冷淡的同时,也会让那点小痣闯入眼帘,像擦不去的墨渍般惹人心烦。 傅偏楼摇摇头,甩开莫名其妙的联想,拍拍衣裤准备起身。 “啊……啊呃啊……!”见他要走,小团子慌了,虚弱地揪住他的袖口。 力道太轻,傅偏楼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挣开了。 “你……”傅偏楼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神情微妙,“不会说话吗?” “呃呃!”小团子眨眨眼睛,仿佛在给予肯定。 他冲傅偏楼无意义地啊啊一通,脏兮兮且瘦巴巴的小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不知怎的,他安静微笑的样子,令傅偏楼心底揪了一下,不禁想起先前在小土坡上看到的,他被一群小孩子围起来踢打嘲笑的画面。 小团子轻车熟路地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尽可能地护住脑袋——只是一眼,傅偏楼就明白他肯定挨惯了欺负。 被爹娘从小打到大,怎样才能在拳脚中保全自己、减轻疼痛,傅偏楼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大概就是感同身受的恻隐,才让他不假思索跑过来救人吧。 傅偏楼弯下腰,摸了摸小团子的头,扶着人坐起来,靠在墙边。 他有点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可怜这个小家伙,还是在可怜从前的自己? “放心,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他犹豫片刻,将药瓶塞进小团子虚握的手里,说道,“这个给你,很贵的,你可要拿好。我用它和你保证,一会儿就回来。” 小团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呀呀”叫了两声,用安心的眼神凝视过来。 心里浮现出说不清的奇怪感觉,沉甸甸的,却又有点高兴。 傅偏楼扯开唇角,难得地回以笑颜。 * 大人并不难叫,听说这边有个脑袋受伤的小孩,就有男人放下手中的活跟了过来。 路上听完傅偏楼对小团子的描述,男人面色古怪,半晌才摇头道: “是他啊。算了,先带到我家去吧,我婆娘昨晚熬的汤没喝完,刚巧给他补补身体。” “他家没人吗?”傅偏楼问。 “他是孤儿,没爹没娘,也没家。”男人叹了口气,和傅偏楼说明了小团子的情况。 小团子姓李名草,今年十一,两年前还爹娘俱在。 他爹李大头是永安镇有名的波皮无赖,成天喝酒,兴头或是脾气上来,就按住妻儿一顿打。 有次酒后没控制得住力道,生生把妻子打残了。 他不干活,妻子也没法干,孩子还小靠不住,李大头一合计,就拿着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去和人家赌钱。 赌来赌去,赢得少,输得多,把房子和老婆全输掉了。 在他把李草也输出去之前,他的妻子实在无法忍耐,找借口把李草支出门去,趁李爹醉酒一榔头把人砸死,自己也紧跟着上了吊。 那天李草回到家,入目就是爹娘两具冰冷的尸体。本来很聪敏的孩子给吓懵了,哭得厥了过去,高烧不醒。 等邻家发现不对前去查看时已经晚了,把人救回来后,他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说不出话,脑袋也有点问题,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无论跟他说什么都只会乐呵呵地傻笑。 “他家的房子被债主拿走了,只能在外边流浪。我们偶尔看不过去,会给他些吃的,也是真可怜。”男人道,“有些小孩不懂事,看他傻就拿他取乐……说过几次,太皮了根本管不住,没想到这回差点出事。” “……” 傅偏楼踢开脚边的石子,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为什么?” “啊?你说什么?”男人没听清。 “没什么。”傅偏楼上前两步拐过弯,“到了。” 小团子歪头看见他回来,一下子笑得见眉不见眼,乐颠颠的模样令傅偏楼颇不是滋味。 “伤口处理得挺严实啊。”男人把李草背起,夸奖了句,“你是哪家的娃娃?我好像没在镇上见过你。” “……刚来。”傅偏楼跟上去,“我…表哥,他是来福客栈的。” “来福客栈?哦——”男人恍然地多看了他几眼,“你是新来那账房,小谢公子的表弟?难怪,兄弟俩长相都好,哈哈。” 傅偏楼问:“我最近才和表哥联系上,他是新来的?之前不在永安镇吗?” “大概半个月前吧,病倒在来福客栈门口,被钱掌柜的捡了回去,后来病好了,就留下当账房了。”男人随口说,“那会儿王大刚跟陈三天天在背后传闲话,我瞧人家文质彬彬的,根本不是那种……咳咳。” 意识到这些东西不太好和小孩子谈论,他掩饰性地笑了笑,转移开话题: “这回多亏小谢表弟在,你叫什么名字?” 没料到谢征还有这段落魄经历,傅偏楼暗暗嘀咕,还以为他一直都那副气定神闲大局在握的样子呢。 一想到那人给自己取的破名字,他就牙痒痒,但不回答又很奇怪,只得不情不愿地说:“……谢宝宝。” “宝宝啊,好名字!你爹娘肯定很宝贝你。”男人爽朗大笑,“我姓杨,叫我杨叔就成。” 这名字可不是我爹娘取的,傅偏楼腹诽。 他爹自诩满肚子墨水,绝不可能看得上这么土里土气的名儿。 不过……宝贝吗……他微微晃神,之后飞速否决:才怪。怕不是谢征随便从哪听来的。 谢宝宝跟傅偏楼,前者俗气,后者暗讽,他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来哪个更差。 “呃呀呀……” 杨叔背上趴着的李草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伸出一只手摆了摆。 傅偏楼看向他,不确定地问:“……是在叫我?” “啊啊!” 李草高兴地朝他探来拳头,傅偏楼犹疑地握上去,手心里被偷偷挤进一个捂暖了的药瓶。 抬头,那张糊了半边血痕的脸上,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笑容。 他握紧瓶身,咬了咬嘴唇,低声咕哝:“真是傻子。” 都过成这样了,也不晓得在乐个什么劲。 杨叔带两个孩子回到家里,简单和杨婶说过情况,就返身回去田里了。 杨婶正咯吱咯吱织着布,看着丈夫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冤家!净晓得给我找事!回头还得换床单,不要你洗是吧!” 她尖酸的态度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将傅娘子的身影重叠上去,浑身一凛,情不自禁后退半步。 他有些搞不懂他究竟在干什么,自己的问题还没想通,管闲事倒是积极,不知不觉怎么跟到这儿了? 反正李草有人照顾,不需要他了,留下也自讨没趣。 这么想着,他踩在门槛上就准备偷偷离开。 “那个娃娃,瞎跑什么?”杨婶在围裙上擦干手,端了盆热水到床头,眼睛一瞪,“坐过来把脸和手洗洗!” 傅偏楼低头瞟了眼自己的手,连同新买的衣服一起,被血污染脏了。 也不知道这么回去,会不会被谢征责罚。 ……不过那家伙脾气虽不算好,喜欢顶着一张冷脸唬人,但一直没对他动过手就是了。 他垂眸一哂,摇了摇头:“不用了。” “不用个锤锤。”杨婶两步跨来,捉住他的手往里拖,“你这么出去,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对你干了什么呢。” “哎哟,你家怎么养的娃娃,瘦成这样?手冰冰凉的。”她眉头皱起,语气却放软了,“早饭吃过没?杨婶给你盛碗汤啊,昨晚才炖的,放了鱼肉,可鲜呢。” 傅偏楼本还以为惹她不快要被打了,眼睛下意识闭上,没料到被一路拉去床边。 睁开眼,躺在床上的李草傻呵呵地对他笑。 “你个傻娃娃也别笑,叫你少和那群娃娃玩了,死活不听。”杨婶念念叨叨地浸湿毛巾,仔细擦去他脸上和发间的血迹,“几天没见又跑哪去了?瘦成这样,饿了都不知道来要饭吃的。” 她脸上满是责怪与嫌弃,傅娘子也总对他责怪又嫌弃。 可傅偏楼发现,她俩其实一点也不像。 ------------ 17 迷惘 热腾腾的鱼汤里加了姜丝,嘬一口,浑身都暖洋洋的。 傅偏楼捧着碗坐在床边,看杨婶小心地拆开李草头上绑的草叶,用毛巾擦干净周围血迹,再拿来布条好好地裹上去。 处理完伤口她换了盆水,让李草扒开衣服好好擦洗一遍身体。 瞧见他身上斑斑驳驳的淤青和擦伤,她双眉倒竖,咬牙骂道:“那群熊娃娃,下手也忒狠!小小年纪,跟他们爹一样不是好东西!” “他们爹是?”傅偏楼问。 “还能有谁,镇上的泼皮无赖,以前他爹的酒肉朋友!”杨婶没好气,“骗人去赌光了身家还不够,因为李家婆娘没到手,整天搁娃娃面前教唆,撒气在他身上。” 没想到李草被欺负还有这样的内情,傅偏楼蹙起眉,听她絮絮叨叨地念: “他娘啊,也是命苦……没摊上好男人,天天遭罪。唉,死了也好,死了干净,就是苦了她家娃娃,本来多好多听话……” “我呢,就运气不错,同是被卖,好歹男人靠谱,孩子出息,在京城念着书呢。一家子一年忙到头,尽给他挣束脩了……好在就快熬出头了,以后说不准要当大官的。” 她一边说,一边利索地把人收拾妥当,塞进被窝里,盛来一碗鱼汤泡饭,给李草一勺一勺地喂: “等你杨哥哥发达了,到时候啊,随你来蹭饭,蹭多少顿都成……” 小团子擦干净了脸,看得出眉清目秀,他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着,看向杨婶的眼里满是信赖。 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傅偏楼一愣:“被卖?” “三十多年前,永安镇可没这么景气。”杨婶满不在乎地说,“那时候只能算个村子吧,永安村差不多。村里男人娶媳妇,多数靠买。” “我和李草他娘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家乡闹饥荒,养不起了,就把女娃卖给永安村的当童养媳。” 她露出怀念的神情:“他娘可水灵咯,是我们那儿最漂亮的女娃,干活也利索,割草喂鸡、裁衣绣花,什么都会。她爹娘也犹豫了好久,要不是灾年实在熬不过去,谁舍得卖? “我家就住她家对面,小时候啊,每天都能看见她牵着弟弟,跨过河滩的芦苇荡,到对岸田里帮爹娘的忙……嗐,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杨婶苦笑两声,低头就望见李草龇牙咧嘴地吐出几根姜丝,顿时没了伤感的情绪:“你这娃娃真不知好歹!身体虚就得吃点姜,祛寒气懂不懂?” 她伸手掐住李草没二两肉的脸颊,作势要拧,李草却半点不怕她,咯咯笑起来。 看他笑这么快活,杨婶脸上故作的凶恶也演不下去了,捏了捏他的脸,摇头失笑:“傻娃娃。” 这幅画面针一般扎进眼里,傅偏楼别过头,心里颇不是滋味。 好像是同情,又好像不那么简单,酸涩憋闷,难受得不行。 他望着杨婶家陈陋的摆设,大抵只比他和谢征住的小厢房好一些,别说前几辈子任务者们富丽堂皇的高府大宅,就连他出身的那个家,也远比这里漂亮开阔。 为什么?他想问,在听杨叔说完李草的身世后,这个念头就一直盘踞不去,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李草可以露出那样的笑容,仿佛所受的罪都事不关己? 以前他总觉得自己过得辛苦,为此不忿、痛苦、自怨自艾。 可在李草面前,他的辛苦显得那样不值一提,要是说出口,怕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世人皆苦,非他一人。 倘若有人比他境遇更加惨淡,却依旧对世间溢满热情,他要以什么立场来质问上苍?要以何种理由去解释胸口漏风般的空洞? 傅偏楼满心茫然。 他蓦然感到一阵窒息,像被谁死死扼住了咽喉,脸色唰白。 杨婶见他神情有异,忧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事。”傅偏楼垂下眼睫,不自觉地咬住嘴唇。 他不想再呆在这里了,也不想再看见李草,便随便扯了个借口向杨婶告辞,魂不守舍地打算离开。 刚站起身,李草就“啊啊”冲他叫唤起来。 杨婶按住他,无奈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欢小谢哥哥,但人家也要回家啊。你乖一点,哥哥以后还会再来找你玩的。” “呃呀呀!”李草睁大眼睛,天真无邪地瞧着傅偏楼,好像在问他“是这样吗”? “你好好休息。”傅偏楼和他对视片刻,自惭形秽的同时,竟鬼使神差地许诺道,“……我会再来看你的。” 李草这才放心地躺回去,眼睛还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依依不舍。 那束纯洁的目光仿佛能将他心底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傅偏楼被烫到似的,甫一出门,甩袖就跑。 他跑过瓦房,跑过田埂,一路跑回了小土坡,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地坐倒在青石上。 …… 一直发呆到太阳升至头顶,傅偏楼才恍惚地想起,谢征嘱咐过他正午记得回去吃饭。 他拖动僵硬的四肢,沿着先前做好的标记,慢慢挪回了客栈后院。 厢房的门没有关,一袭蓝衫、丰神俊朗的少年端坐在桌前,桌上摆好了碗筷和饭菜,一动未动。 直到傅偏楼走进屋里,关好门坐到桌旁,他才抬起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去哪了?” “……后街。” “回来太晚了。” “知道了。”傅偏楼木然点头,“下次……会注意的。” 任谁都看得出他心不在焉、失魂落魄,谢征蹙起眉,视线扫及他袖口的血迹,眼神骤凝,一把抓过少年的手腕。 “怎么受伤了?”他捋起袖口探寻伤口,双眸隐隐透露出危险的神色,“谁欺负你了?” 傅偏楼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嘶哑开口: “……没有,”他嗓音很轻,“没有伤,不是我的血。” 谢征松开手,坐回原位,手指曲起,敲了敲桌面,“发生了什么,说吧。” 我不该对他说,我不该松懈,这是在走曾经那十辈子的老路。 傅偏楼在桌下捏紧拳头,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想到谢征误会他受伤时流露的怒意,看到桌上快放凉的饭菜,一股难以克制的委屈转瞬涌现。 于是他磕磕绊绊、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早上的所有经历和见闻。 “我不明白,”傅偏楼说完,喃喃道,“他过得那么惨,比我惨多了,无家可归,谁都能欺负。为什么笑得出来?” 他找遍记忆的每一寸,就算是锦衣玉食地坐在华堂之中,周围有无数衣着光鲜的侍从围绕着嘘寒问暖时,他也从未这样无忧无虑地笑过。 只会不停地在心中惶恐自问:我够不够听话?有没有做错什么?会不会惹人讨厌? 但李草不用问,他就算变成了傻子,也依然有杨叔杨婶挂念。 在外边受了欺负会被背回家,洗干净钻进被窝,喝煮了姜丝的鱼汤。 而他不同。谁也不会真心可怜他,他只有自己可怜自己。 李草的出现,却让他连自怜都成了笑话。 “……” 谢征无言许久,方才扶额:“我道怎么……你跟傻子较什么劲?你也想变傻?” 他打量一圈傅偏楼,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若有所思:“……也不是不行……” 傅偏楼:“?” 他真是疯了才会跟谢征倾诉心事! 见少年一副快自闭的神情,谢征叹口气,知道这事不解决,饭是吃不下去了。 “那你要怎样?想变得跟李草一样,成天傻乐?” 他冷静地问: “如今你吃穿不愁,不用干活,虽然条件算不得多好,勉勉强强也称得上衣食无忧。我自认不曾苛待你,也没有太限制你的自由。谢宝宝,你究竟哪里不满意?” “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别叫那个名字!”傅偏楼羞耻道。 他又不是真的“谢宝宝”,谢征也不是他的真表哥。 说到底,他们只是被居心叵测的系统强行捆在一起的关系罢了。 想到这儿,傅偏楼心底一冷,低落的头脑清醒几分,不由开始懊恼方才的示弱之举。 他分明知道谢征讨厌他,甚至恨不得杀了他。这个人为了他的任务什么都会去做,指不定真的被启发了,正考虑怎么把他折腾成傻子好控制! 至于那些近乎关心的表现……大抵是他的错觉,或是骗他放下戒备的演出吧? 就像过往的那些任务者一样……从来没有真心。 少年还不太会掩饰情绪,脸上风云变幻,忽冷忽热,谢征看一眼就知道他又在钻牛角尖了。 真别扭,真麻烦。 ……也真有点可怜。 谢征想,他大概没察觉到,当提到杨婶对李草的悉心照顾时,自己眼里浮现出怎样一副羡慕、乃至嫉妒的神情。 像猝不及防被刺伤最脆弱的痛处,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率先感受到了疼。 滑稽又懵懂地问着:为什么傻子能笑得那么开心?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一样? 谁都清楚,傻子不会为自身遭遇难过,笑得出来是因为他傻。 傅偏楼自然也清楚。 他只是渴望有人会像杨婶对待李草那般,不掺杂质地关心他而已,哪怕不会将他放在第一位。 他希望有人爱他,没有任何目的地爱他。 “觉得比对方境遇好一点,就没资格为得不到叫嚣么?”谢征在心中喃喃,“对自己可真严苛。可惜……” 【宿主在说什么?】 “我说,可惜,他找错人了。” 不仅是困惑所致,傅偏楼肯对他袒露心怀,实际也在无意识地希冀着垂怜。 谢征看得很明白,因此他没有犹豫,无比冷硬地斩断了这份希冀。 那是理所当然的。 他会阻止傅偏楼灭世,但无意于成为BOSS的所谓“救赎”。 把重心全数倾倒在别人身上,紧紧攥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眼里逐渐看不见其它东西。 这种关系是好是坏,他不做评价。但他并不乐意成为那根稻草。 从最初就决定过,他绝不会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羁绊和牵挂。 谢征舀起一勺汤递到唇边,碰了碰,已经冷透了。 一阵沉默。 他放下汤匙,抬眼望向傅偏楼,打算就此揭过:“好了,吃饭吧。” 对面,少年长长的额发安静垂下,遮住殊异左眸。漆黑右眼则似默默酝酿着一场风暴,将为数不多外露的柔软情愫撕碎殆尽。 不知怎的,谢征从中看出些微的悲戚之色,宛如被抛在路边,还倔强倨傲不肯叫唤的猫崽。 他不由想起幻觉中疯子的话,忽然烦躁起来。 那人指着心口,嬉笑着说“他在这里,一直在哭”。 “就是因为你们都不要他,他才会如此吵闹不得安息啊!” ——置身事外,真的好吗? 谢征深吸口气。 “011,”他严肃道,“我是一个拥有正常道德标准的现代人。” 【??】011跟不上他的脑回路,试探回道,【呃,嗯,是、是这样没错。】 “放任青少年乱想也不好,容易走入死胡同。”谢征说服自己,“还得一起生活五十年,他要是因此抑郁了,得不偿失。” 【对对对,宿主说的都对。】011应和完,纳闷,【谁抑郁?小BOSS?为什么?】 它难道漏看了什么情节?不就是小BOSS和宿主讲了个遇见傻子的故事嘛? 谢征再次严肃地和它强调:“我不会对傅偏楼心软。只是一点正常的心理辅导工作。” 011:【……】 宿主,你究竟在和谁解释? ------------ 18 疼么 傅偏楼和李草,一个爹不疼娘不爱,满身是伤,落魄到被卖身牙行;一个父母双亡,流离失所,脑袋也出了问题。 在谢征看来,实在没什么谁比谁惨的,都不怎么样,他并不能理解傅偏楼的自轻自贬从何而来。 他望着面孔越来越阴郁的少年,有几分头疼地唤道:“傅偏楼。” 少年抬起眼,乌黑瞳眸宛若一颗无机质的玻璃球,倒映着他的影子。 一丝笑容也无的冷面,瞧上去不容亲近。 他怎么会想到依赖我?谢征忍不住疑惑,从一开始,他就不曾给过傅偏楼类似的错觉才对。 抛开杂念,他与那只眼睛沉静对视:“把手给我。” 神色闪烁间透露出猜忌和不安,即便如此,傅偏楼也没有违逆他,只略一犹豫,便朝他伸出左手,平放在桌面上。 谢征握住面前看似纤细易折的手腕,摊开虚握的五指,一眼发现掌心几道掐破的痕迹。 没料到会看见这个,谢征微微一怔,双眉紧跟着蹙起:昨天给人戴上红绳的时候分明还什么都没有。 整整齐齐的一排小月牙儿,伤口并不算浅,结了血痂,很明显是被指甲用力抠出来的,可见主人对自己有多不客气。 他看向傅偏楼,对方露出一副“你要干嘛”的表情,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手上的伤。 胸口莫名一沉,谢征突然不头疼也不疑惑了,一股怒气替而代之,涌上心头。 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原本还带有几分安抚意味的动作陡然粗暴起来。 他收拢右手,几乎是隔着皮肉按住了傅偏楼的腕骨,同时,左手拇指狠狠按在伤口上。 傅偏楼吃疼,下意识想蜷起手指收回手臂,却被禁锢得动弹不得。他睁大眼,控诉一般瞪着谢征:“你做什么?” 谢征问他:“疼么?” 傅偏楼谨慎道:“还……还好……” 谢征又按了一次,这回力道更重,结痂的地方渗出血来,傅偏楼忍不住小小抽了口气。 他咬住嘴唇,却不挣扎,静静凝视着谢征。 谢征能感觉到他的手腕在微微发抖,像在害怕即将到来的下一次凌虐。 谢征轻轻叹了口气:“疼么?” 似乎和内心斗争许久,少年摇了摇头,又慢慢点了点头。 “前一个和后一个,哪个更疼?” “……后一个。” 谢征点点头:“那你想要哪一个?” 傅偏楼不明所以极了,半晌,才面色苍白,哑着嗓子问:“你……也要打我吗?” 后面几个字趋于无声。 谢征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做过了。 但他既没有说应允,也没有否定,只连珠炮弹般发问:“这样对你,你会不会疼?你觉得那种好?前一种不那么疼的比较好?那以后每天都这样,如何?” 傅偏楼垂下头,长长的睫羽翩跹翕动,他想以一贯的沉默回避掉这些奇怪的问题,像个撬不开的蚌壳。 可谢征不给他逃的机会,灼灼地盯住他:“说话。” “……” “你在怕什么?怕疼?为什么害怕?我不是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去选不那么疼的那一个了吗?” 傅偏楼匪夷所思地瞪大眼。 他觉得此刻的谢征很陌生,很令人恐惧,完全不明白这人在想什么、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 是因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是因为他没有按照吩咐好好吃饭,而是放肆地闹脾气? 傅偏楼心烦意乱,谢征则不依不饶,握着他的手腕欺近,一定要个答案:“前一种已经比后一种轻松很多了,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为什么不要?不是‘还好’吗?” “够了!”傅偏楼忍不住,推拒着他的胸口,咬牙闭眼,低低叫道,“走开!我不要!不想要!我……” 他眼角湿漉漉的,脑海里纷乱划过好几张脸。他爹的、他娘的、妖修的……全身上下还没好全的地方都随着逼问隐隐作痛起来。 “我很疼……”他近乎哀求地摇着头,“别这样对我,谢征。你不要跟他们一样好不好,你跟他们不一样的……” 昨天你还给我上药,承诺过只要我听话,就不会让任何人动我…… 你没有把我扔给妖怪,抱着我安慰没事了,说是为改变我的命运而来……你不是跟那些骗子不一样吗!不一样吧? 他心口一片寒凉,一会儿又变得滚烫,像在冰川和岩浆中来回颠荡。 “嗯。” 手腕被松开,谢征蹲在他身前,拭去不知不觉掉下的眼泪,掰开被噬咬得破破烂烂的嘴唇,语气变得柔和又无奈: “哭什么……好了,是我欺负了你,哭就哭吧。” 哭?我吗? 傅偏楼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脸,满手冰凉。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了,就连被魔夺去身体,杀死堂舅,烧毁傅家的那一天,他也没有哭过! 他怎么可能为了谢征……一个才认识不过两日、本就决定要戒备的家伙落泪? “和你没关系!”他急急抹干脸,恼羞成怒地打开谢征的手,“我、我是觉得太疼了!” “知道疼。”谢征也不生气,反倒淡淡一笑,“还算有救。” “什么意思?”傅偏楼借着姿势俯视他,“你疯了吗?” 谢征站起身,垂眸道:“这话要我问你。只有疯子才会自残,你的手是怎么一回事?” “……”傅偏楼自然不可能告诉他是昨晚偷听时为了控制自己的杰作。 好在谢征也不指望他会回答。 “我再问你,轻一点的疼痛和重一点的疼痛,你觉得哪个好?” “哪个都不好,”傅偏楼警觉地缩回手,“我讨厌疼。” “那是当然的,没有正常人会喜欢疼。”谢征颔首,转而问,“既然你觉得这二者没有可比性,为何要把你的经历和李草相比?” 傅偏楼眨眨眼。 李草?跟李草有什么关系? “疼痛无法比较,苦难就可以吗?”谢征掰过傅偏楼的脸,令他微微仰头,露出湛蓝的左眸。 在陷入过幻觉后,谢征就不再被魔眼影响了,因此他坦然地直视那双含有错愕的眼眸,一字一句地告诉这个不懂放过自己的少年:“不可以的。” “谁都可能落入不幸,漂若浮萍是惨,孑然一身是惨,无能为力是惨,不受理解是惨……千万人各有各的惨状,如何比较?” “因为能吃饱,就觉得吃不饱的更惨?那填饱肚子的就不配为自己的辛苦叫屈了?觉得难受也不准说出口,否则便是无病呻吟了?疼得轻些就不可以叫痛了?这是哪门子的逻辑?” 是这样吗? 即便李草比他活得不容易,他也可以自诩可怜,尔后嫉妒地问凭什么傻子都有人爱,而他没有? 傅偏楼一面觉得他胡说八道,一面又觉得很有道理,愣愣地按住掌心。 谢征瞥见他的小动作,顿了顿,再次蹲下身,双手虚虚搭在傅偏楼受伤的手边:“还疼?” 温热的手掌像要将自己包裹住一般护在中间,傅偏楼莫名有点不自在,手指蜷了蜷:“没有。” “抱歉……我下手太重了。” 谢征道歉得很干脆,也的确这样觉得。 他最初只想通过这种方式点醒傅偏楼,中途却因对方毫不爱惜自己的态度感到火大,情不自禁地添了几分教训在里头。 太不冷静,不像话。 “……也没有多重。”傅偏楼移开眼,“已经不疼了,用不着你假惺惺地关心。” “我可没关心你。”谢征蹙眉道,“还有,你该学着自爱一些,别动不动就弄出伤来。让人看见,还要以为我在虐待儿童。” 傅偏楼又把眼睛移了回来:“?” “另一只手上怎样?” 谢征看人心虚的神色就清楚了——右手估摸着也差不多,不由无语。 “上回给你的药膏呢?不知道用?”他问,“你都不好好照顾自己,难不成指望别人来照顾你?拿出来。” 傅偏楼不情不愿从怀里地掏出小药瓶,递过去。 清凉的药膏融化在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傅偏楼盯着谢征的发旋,不停地提醒自己:他只是在弥补过失,没有其它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恶劣、我行我素的家伙…… 对,谢征讨厌他,看到他就难受,恨不得杀了他,这可是对方亲口说的。 ——但那张低眉敛目为他涂药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嫌恶。 ……真是个可怕的人。 傅偏楼想,太奇怪了,自己怎么会觉得他跟其他任务者们不一样的? 明明谢征才是里面最大的骗子。 两只手都好好涂上药后,谢征仍觉得不妥帖。他一向不喜冲动,自己却因情绪起伏做出了预定之外的举动,心情十分沉重。 带着这股沉重,他仔细地嘱咐傅偏楼:“不用省,好全之前每天都要涂,你身上的伤也是。够不到的地方就叫我,用完我会去添,明白吗?” “知道了。”傅偏楼乖乖点头。 谢征望着他稚嫩手心里暗红色的疮口,难得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时,又一遍地确认道:“真不疼了?” “不疼了。”傅偏楼道,“饿。” 谢征回头看看一桌冷菜:“……将就着吃吧。” 两人默不作声地解决完,味道居然还不错。 ------------ 19 朋友 不知是不是那顿饭的缘故,再见到李草时,傅偏楼觉得平静多了。 许是把他看作救命恩人,天然有了好感,李草格外地亲近他,一见面就笑弯双眸,“呃呀呀”地叫唤。 在杨婶的照顾下,小团子的气色肉眼可见好了很多,一个劲地闹着想下床。 “流那么多血,不躺几天怎么行?别胡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一放你出门,就不晓得跑哪去,死活不肯来了。” 杨婶坐在小凳上缝补着李草破破烂烂的衣服,手里不停嘴上也不歇:“真跟你娘一个德行,都变傻了,还不乐意欠别人的,让你在这儿住两天委屈你了?当我杨家是吃小孩的洞窟?” 傅偏楼轻声道:“他挺亲近你的。” “两码事儿。”杨婶摇头,“别瞧他傻,人啊,鬼精着呢,不乐意占便宜就是不乐意,强塞给他也不要,客气得很。不然也不会在外头把自己搞成这样!” 这倒是。 傅偏楼瞥了李草一眼,清秀的少年傻乎乎的,瞳眸清澈。 杨婶虽不是李草真正的亲人,但显然怀了副爱操心的热心肠,加之和他娘有故旧,就算不能像养自己孩子一样养着他,至少供一口饭保证人饿不死是没问题的。 但光看初见李草时对方惨不忍睹的窘态就清楚——他绝对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 宁肯餐风饮露也不来乞要,是怕给杨婶一家添麻烦吗? ……也不知道究竟算聪明还是傻了。 小团子贼心不死,在被窝里扭动,眼珠一会儿偷偷瞄向杨婶,一会儿企盼地望着傅偏楼,又转去门口,似乎在说“趁她不注意带我快跑”。 觉得好笑,傅偏楼伸出食指按住他的额头,不赞同道:“你该休息。” 小团子顿时垮下脸,被背叛了似的委屈巴巴地缩回被里,把自己裹成一个大蚕蛹。 傅偏楼忍俊不禁,浅浅勾起唇角。 一旁将景象尽收眼底的杨婶也笑出了声:“这娃娃,倒是很听你的话。” “兴许是因为我救了他吧。”傅偏楼隔着被子拍了拍李草,很明白他的那种心情。 以为死到临头时忽然出现的恩人,就像雏鸟第一回睁眼看见的对象一样,会在心底深深根种下依赖的苗床。 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无法控制地感到亲切,因为那是全天下最不可能伤害自己的存在——否则为什么要救他呢? 傅偏楼眸光一暗,撇去浮现在脑海中令人不快的记忆。 没关系,反正救下李草的是他。 他们的相遇不是预谋……所以不必警惕。 说是来看李草,但人还要休息,傅偏楼陪他玩了一小会儿,小团子就精力不继地打起了哈欠。 可他不知为何依依不挠,哪怕困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是拽着衣角不让傅偏楼走,任杨婶怎么念都不听。 “你想让我留下吗?”傅偏楼问。 李草“啊啊”了两声,捣蒜般点头。 他脑袋上被包扎得很严实,瘦骨伶仃,看上去孱弱可怜,又充满不安。 大概是被打的阴影还没过去吧,傻子也知道害怕和追求安全感。 傅偏楼想了想,自己回去也没事情可做,多留段时间应当没什么关系。 反正谢征知道他去哪里了。 “好了,我不走。”拿定主意,他便摸了摸李草的头,“睡吧。” 在杨家的时间过得很快,杨婶怕他无聊,特意找来了她儿子在家念书时的手抄本,每一页都被墨汁浸透了,可见主人着实刻苦。 不过傅偏楼翻了翻,总觉得这手字工整有余,气量不足。杨婶大字不识,他却从小被逼着练书法到大,名家百篇看过许多。 抄本的内容是从各色典籍中摘出来的,几乎都是些郁郁不得志和感慨世道不公的句子。用瘦长狭窄的字体一笔一划写出来,满是愤世嫉俗的味道。 翻过一页,入目几行诗句,凌厉地草书: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凭何?! “……凭何?”傅偏楼喃喃念道。 他读过原诗,知道其表达的意思其实很正面。但被这样一截,陡然显得尖锐讽刺起来。 傅偏楼觉得有点惊奇,很难想象,杨叔杨婶这般淳朴和善的爹娘,儿子竟然是这幅模样。 他又翻过一页,眼神转瞬凝结,眉心蹙起。 这一页只写了几个字,是三个人名,并在最后一个上打了个圈。 李草、陈秀、陈勤。 为什么李草的名字,会出现在杨家儿子的手抄本上?那两个姓陈的人,和李草又有什么关系? 陈秀,应当是个女名,和后面那个陈勤是亲人?母子?兄妹?姐弟? 他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杨婶先前提过,李草的母亲是有个弟弟的。 心思急转,傅偏楼压下眼中异色,佯装随口一提地问:“杨婶,李草他娘是不是姓陈?” 杨婶正哐当哐当地织着布,闻言点头道:“是啊,陈秀,小谢娃娃听说过?” “略有耳闻。”傅偏楼又问,“李草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吗?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唉,要是有,他也不会躺在我家里。” 杨婶叹了口气,“李大头根本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爹妈也去得早。至于他娘,更不要说,卖来的童养媳,哪儿有依靠呢?” “但你不是说过,李草他娘有个弟弟——也就是他的小舅?” “小舅?”杨婶一愣,“是,陈秀是有个弟弟,叫什么来着……陈勤?” 她摇了摇头:“不过这和李草又没关系,人卖出去就相当于断绝关系,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死是活都难说,谁知道怎么联系?” 的确如此,傅偏楼咬了下嘴唇。 可为什么杨家儿子会写下这三个人的名字?为什么要独独将陈勤的名姓圈出来? 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还是他多想了,或许只是恰好听到这几个名字,顺手写下也未可知? 傅偏楼看向熟睡的李草,小团子脸上充斥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和安详,一点也不见烦忧。 属实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合上手抄本,觉得自己真是闲到发慌。 * 李草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被允许出门,在此期间,傅偏楼甚至和杨婶学会了缝补拆线,帮着干了不少活,乖得杨婶逢人就夸,还开小灶给他们。 李草衣服上有几块补丁还是他打的。 不过小团子并不在意身上穿着什么东西,才踏出门,就雀跃地拉着傅偏楼的衣角往某个方向跑,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他对这边的地形可比傅偏楼熟悉得多,在差不多的青瓦房和小路上来回穿梭,就来到了一片田野前。 蓝天高远,云层舒卷。 风滚过草浪,山长影阔。 “啊啊!” 小团子松开手,朝傅偏楼张开手臂,仿佛介绍自己的秘密庭院般,脸上浮现出欢喜的神气。 傅偏楼顺着他的指引钻进田野,走到一处凹陷下去的长条状坑前。 低头望去,坑里用干草、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铺得满满当当,半点泥土都看不见,是一张天然的小床。 里边的花草有些发蔫,显得不那么干净漂亮,却依然拥有令人想一头扑上去的柔软香气。 “你平时……就睡在这?” “啊!”李草以身作则,跳了进去。 他躺在里边向傅偏楼扬手,好像在招呼他一起享受。 傅偏楼在心里挑剔:洼地,一下雨就没了,晒干要好几天。容易弄脏,两天没打理还能保持这个样子算幸运。草叶肯定扎手,起身就会沾得到处是碎屑…… 尽管挑出很多缺陷,但他依然无法不承认——那是个很风雅的小家。 他试探地矮下身去摸坑底的高度,却被李草一把抓住袖口,当即没站稳,滑了下来。 两个人咕嘟砸在一块。 傅偏楼气愤地爬起身,拽着这傻子的领口狠狠晃荡:“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还没好全就想伤上加伤是吧?直说,我成全你!” 与他的怒火相反,李草笑得见牙不见眼,灿烂到傅偏楼都发不出脾气了。 “傻子。”他卸了力,半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暖和和的草叶中,眯起眼睛,“我不和傻子计较。” “呃呀呀~”但傻子不肯放过他,小狗一样趴在坑里四处扒拉,从角落里拖出一个藏在花草之下的小木盒子。 李草将小木盒打开,推来,定定看着傅偏楼。 傅偏楼眨眨眼,看见里头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大多数很旧了,就跟盛装它们的盒子一样。 他努力分辨着,“锁、拨浪鼓……这是什么?” 捡起一个木头块放到眼前,仔细想想,他貌似在哪见过…… 李草举起一条细长的柳条鞭。 傅偏楼恍然:“陀螺?” 他过去有见家门口的王小福和他的同伴们一起玩过。 想通了再看,这堆东西可不都是玩具吗? 李草放下鞭子,从中翻出一条花绳,几下缠在手上,催促地凑近:“啊。” “?”傅偏楼迟疑地问,“你……要我陪你玩翻绳?” 用力点头,见傅偏楼还没动静,小团子先是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尔后甩开花绳,从地上摸出一杆树枝,扒在坑壁边抓耳挠腮地写: 玩……你……朋友。 短短四个字,语意不顺就算了,“友”字还写错了。歪歪扭扭,活像晒卷的萝卜干。 可傅偏楼仿佛心尖被挠了一下,一时哑然。 “朋友?我……我和你?” 李草笑了。 被传染了般,傅偏楼也轻轻笑了。 “好吧……跟傻子当朋友……” 他拾起地上的花绳,模仿刚刚李草的动作,笨拙地缠绕在手上,向对方凑近,自言自语。 “也行,反正我闲到发慌。” ------------ 20 平静 纤细的手腕,一束编成鱼骨状的红绳系于其上,衬得皮肤白瓷也似。 谢征拨弄两下系结,确认没有松脱的迹象,便从怀中取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纸包,放在少年平摊开的手心里。 “这个月的解药。”他淡淡说完,便回头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好似根本没将这攸关生死的东西放在心上。 傅偏楼拆开纸包,盯着怎么看怎么像糖块的晶体看了一会儿,才扔进嘴里,很快就被齁得皱起鼻子。 但他没有多言,乖乖含在腮帮里,鼓起一边脸颊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凳上,眼珠跟随谢征的身影悠悠转动。 四月末梢,夏意渐浓,天也慢慢热了起来。 谢征穿了一身轻薄灰衫,袖口半挽,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臂,正搬着一盆泡水的粽叶,青筋隐隐。 不知是不是这一月正式成为账房,伙食好些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初见时又高了一点。 脱下书卷气浓重的长褂后,属于青年人的朝气明显许多,不再给人文弱沉稳的印象,脊背挺直,如松如竹。 正值午后,客栈前堂没什么人,傅偏楼难得过来一回,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周围。 谢征将盆放在他脚边的空地上,抬头瞥来:“今日不去找人玩了?” 自傅偏楼和李草交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没见他午后出门。 “不知道跑哪去了,给我留字说三天后见。”傅偏楼晃了晃腿,一副习惯了的口吻,“可能上回把他的行踪透露给杨婶,惹他生气了吧。” “吵架了?” “不至于。”一口否决,傅偏楼咕哝道,“他没生气,就是想躲着杨婶。” 李草虽然傻,但这方面意外地固执,就是不肯受杨家恩惠。 以前他只要躲出去,杨婶就拿他没办法,总不能活不干净找人了;可有了傅偏楼以后,两个孩子几乎天天见面,黏在一起街头巷尾到处乱跑。 杨婶可算捏到了他的把柄:李草不好找,傅偏楼还不好找吗?去来福客栈堵住人一问,分分钟就能把李草逮回家。 次数多了,小傻子连好友都不肯告诉,说失踪就失踪,傅偏楼只能萧瑟地呆在客栈无所事事。 “那家伙跟兔子似的,哪哪都有窝,不想被找着谁也发现不了,随他去吧。” 虽然偶尔会听傅偏楼絮叨,但谢征并不太清楚他们相处的内情,闻言瞅了眼神色惆怅的少年,忽然道:“既然没事,就坐过来帮忙吧。” 傅偏楼愣了一下,满脸狐疑:“你愿意?” 他实在有些意外,原因无它,打谢征把他买回来后,他就全然赋闲,过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倒不是傅偏楼不乐意干活,是谢征从来不允许他干。就连打扫之类的小事,碰一下也会被冷嘲热讽,活像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久而久之,傅偏楼也发现了其中端倪——谢征似乎格外介意他有独立生活的能力。 该说是某种属于年长者的坚持,还是形容为掌控欲比较妥当?他宁肯自己包揽所有,供着他成天吃喝玩乐,哪怕被不止一个人提过太溺爱表弟,也始终不松口。 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只要听话,哪怕躺在床上不动,他都会养着傅偏楼。 故而在这个方面,傅偏楼也懒得踩谢征逆鳞,不干活他乐得轻松,甩手好好体验了把当纨绔少爷的感觉。 面对他的质疑,谢征眼皮都不提一下:“那算了。” “等下,我可没拒绝!”傅偏楼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谢征旁边瞪大眼睛,“你不能言而无信。” 左右他也无聊,再这样下去,他骨头都快生锈了。 谢征没再说话,搬来几个小板凳卧倒在盆边,示意傅偏楼坐到他对面。 再过几日就是五月初五,家家户户都在备艾草、打粽叶,来福客栈自然不例外。 临近佳节,来往的旅客不多,钱掌柜于是大手一挥,趁这时候闲功夫多,赶紧包几盆粽子,等端午分给镇上的乞儿,算结个善缘,历年如此。 永安镇的历史完全架空,和谢征所熟知的并不一样,却保留着传统的节日习俗,令他有点意外。 意外之余,不免涌上一股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说到底,还是一本书里的世界,没有来龙去脉很正常。 “把这些洗干净就可以吗?”对面,傅偏楼指着一盆粽叶向他确认。 谢征点头,就见傅偏楼撸起衣袖,双手浸入水中,用刷子刷去粽叶上沾染的污垢,动作比他利索得多。 那张不知不觉已经看习惯了的线条侬丽的脸,唇角抿直,貌似严肃认真,微微挑高的眉梢却透出一股自得的神气。 好似满意于自己的速度超过谢征,洗得又快又干净,时不时瞟他一眼,像只捉到老鼠后故作轻松舔舐爪子的猫咪,显摆又骄矜。 谢征动作一顿。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傅偏楼的一举一动、细微神态所表达出的情绪这样了若指掌的? 又是什么时候,有着刻板身份、被符号化了的“反派BOSS”,在他心目中逐渐化为了眼前鲜活灵动的少年? 明明这个人才是最荒谬的存在,是时刻提醒他这里只是一本书、而非真实的信标…… 他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茫然。 还未来得及细想,身后,钱掌柜的声音乐呵呵响起:“呦,小谢和他表弟忙得真快啊,辛苦辛苦!” 他和王大刚、陈三抬着满满当当一瓷盆糯米过来,弯腰“咚”地放在盆边。 中途不小心,胳膊挨了傅偏楼一下,钱掌柜没意识到不对,傅偏楼则猛地白了脸。 再毛骨悚然,他也清楚钱掌柜不是故意的,反应太大谁都尴尬,只能咬牙忍住恶心,低头继续清洗粽叶。 奈何钱掌柜并不知晓他的感受,顺势就腆着肚子坐到他身旁,转头招呼道: “王大陈三,你们俩也一块来,不能把事全堆给小谢他们啊。” “掌柜的客气了。”谢征端起礼节性的微笑,望向傅偏楼唤道,“宝宝,过来我这边,给两位叔叔挪个位置。” 傅偏楼双肩一颤,顿时如蒙大赦,端着板凳绕过来,紧挨着谢征坐下。 几不可闻地,谢征听到又轻又闷的一句“谢谢”,明显惊魂未定,尾音还发着抖。 真麻烦,他不由想。 ……算了,麻烦也是自找的。 五个人十只手,一大盆粽叶很快洗净。 后厨的老徐也切好了馅料端过来,六人一同忙活得热火朝天,除了红豆、蜜枣、咸肉这三种,还包了一些白粽,用来蘸糖吃。 粽叶包完一大半时,老徐就回去后厨支柴火烧水,准备煮上一些当作几人的晚饭。 这会儿粽子的清香飘了满屋,惹得农忙完回家路过客栈的人纷纷探头。 钱掌柜来者不拒,每个探头的都让拿一两枚走,笑眯眯的,像座散财的弥勒佛。 大家显然对钱掌柜的举动习以为常,有人接过粽子,反手就将刚从地里摘的新鲜菜分出一半,有人还进来叫壶茶水歇歇脚,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镇上谁家又闹了什么事,谁家孩子有出息,这边愁今年雨水太多容易淹,那边喜庄稼长势不错收成有望。 鸡毛蒜皮,和乐融融。 谢征早就习惯这些,傅偏楼却还是第一回见。 他手上没停,将一个个粽子包得严严实实,齐整漂亮,心则已经飞去了天外,支起耳朵听各路八卦,活像一只偷油吃的小老鼠。 “听说杨飞鹏要发达了!” “杨飞鹏?杨成家那个?” “对,老杨家送去京城念书的儿子,夫子给取的名儿,飞鹏,真没取错,一飞冲天啊!” “这是高中了?” “秋闱还没开考,哪儿来的高中?不过我看,八成要中了……” 谈论的人糊涂道:“这是什么话?还没考就晓得要高中?几个意思?” “别急别急,”那人神神秘秘道,“听我慢慢说……我小叔不也在京城么,杨飞鹏和他同乡,多有来往,他前两天寄信告诉我的,假不了。” “说是杨飞鹏那小子啊,搭上大人物的关系了……” “杨飞鹏?”傅偏楼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略一思忖,讶异喃喃,“他不是杨婶的……” 杨婶给他的那抄本,封面就题着“杨飞鹏”三个字。 “我小叔子说,杨家小子本就课业出色,又跟那位人物往来,虽然不清楚究竟是谁,但定然地位不低,指不定是皇亲国戚呢……今年准有着落。” “杨家是要发达了呀!真出息!” 几人长吁短叹,傅偏楼惊讶过后,忍不住喜上眉梢,拽了拽谢征的袖子,附耳小声道:“你听到吗?杨家的事。” “杨叔杨婶他们这些年没白熬,”他笑道,“回头明天我就把这大好事告诉他们去!” 他看上去那么开心,仿佛这大好事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谢征却伸手擦去粘在少年唇边的一粒红豆,跟着轻笑一声:“偷吃?” “……”傅偏楼一窘,立刻红着耳朵不吭声了。 一旁钱掌柜瞧见,不由哈哈大笑:“小孩子嘴馋,多正常!” 谢征瞥了傅偏楼一眼。 “我,我就是,有点想知道是什么味道……”傅偏楼声音本来就轻,在谢征的注视下越来越小,不甘心地弱弱解释,“只尝了一口……” “没事,反正红豆备多了,回头正巧让老杨熬一锅红豆汤,那个好喝!”钱掌柜摆摆手,“小谢你也是,别吓你表弟了,人家帮忙了一下午,粽子包得可漂亮,应得的!” 傅偏楼望着钱掌柜,眨眨眼。 许是客栈里的氛围太过祥和,那道胖乎乎的身影一时竟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谢征本就没有责怪的意思,顶多算调侃,想不到被误会成这样。 他摸了摸傅偏楼的发顶,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下不为例。” 傅偏楼乖乖点头。 夕阳渐沉,拉长门口灯笼投下的影子。昏黄的光里,粽香清冽,欢声笑语。 轻风和煦,传来一阵他从未体会过的平静。 ------------ 21 争执 当晚,钱掌柜就依言让后厨熬了红豆汤。 红豆煮得又香又糯,带着微微的甜,喝完浑身暖洋洋的。粽子剥开外衣就是晶莹的米粒,咬上一口,唇齿生香。 傅偏楼一个没控制住,吃多了,到了平素该熄灯休息的时候有点积食,怎么躺都不舒服。 身旁有人翻来覆去,谢征哪里睡得着? 伸手按住乱扑腾的少年,他面带倦容,神色微沉地眯起眼:“你很有精神?” 忙了一下午,虽说没让傅偏楼做什么重活,但光是包粽子就是项大工程,也不知道哪剩的精力。 傅偏楼看吵醒他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坐起将床头的蜡烛引燃。 黯淡的烛光点亮周围一圈,摇曳不定地在两人面颊投下晕影。 傅偏楼不说话,就这么垂下眼睫,由上往下凝视着谢征,仿佛在打量,又仿佛在发呆。 过了片刻,忽然慨叹一声:“好撑。” 谢征:“……” 他头疼地扶住额角,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他从来跟不上傅偏楼的脑回路。 好在对方早就习惯他的沉默寡言,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以前我觉得饿肚子很难受,原来吃撑了也一样难受啊。” “谁让你吃那么多。”谢征摇头。 傅偏楼今天的胃口出乎意料地好,食量都快赶上他了。虽说少年人在长身体,但骤然暴饮暴食,能舒服才有鬼。 傅偏楼撇撇嘴:“我喜欢红豆。” 他躺回原位,睁眼定定望着房梁。 为了纳凉,窗户没有关,夜风把烛光吹得东倒西歪,他和谢征的影子也忽长忽短、像在墙面起舞。 安静了没一会儿,傅偏楼忽然再次出声,低低叫道:“谢征。” “嗯。” “我想了想,果然还是撑着吧。”他认真地说,“虽然都难受,但至少比饿肚子好,我一点也不喜欢挨饿。” 完全不知所云。谢征蹙着眉,思来想去绞尽脑汁也没猜透半分少年心思。 他有些犯困,阖上眼,淡淡应道:“饿不了你。” “明天……明天我要去杨家,告诉杨叔杨婶,今天听到的消息。” “他们今晚就会知道。” “那我就去贺喜。”傅偏楼咕哝,“这总没问题吧?” “随你。”谢征道,“带些东西去,空手贺什么喜?” “哦。”傅偏楼想了想,继续安排,“再过两日,李草应该会回来。快初五了,听说那天镇上很热闹……我想去看看。” “去吧。” “钱掌柜说会把粽子分给乞儿,李草算是吧?那我去看他的时候拿几个,钱掌柜会不同意吗?” “他?会多塞几个给你差不多……” “说的也是。我要挑红豆的给他,那个最香最好吃。” 声息逐渐归于沉寂,谢征的意识也逐渐趋于模糊。 朦朦胧胧间,傅偏楼的声音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轻而飘渺。 “谢征,你……还讨厌我的对吧?” 良久,谢征才含糊“嗯”了一声。 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傅偏楼松口气。 无自觉地往后靠了靠,冰凉的皮肤很快浸染上谢征的温度。 “那就好,我也是。我很讨厌你。”他喃喃自语,闭上双眼,“什么都没变。所以……就这样吧。” 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吧。 两人背抵着背,依偎而眠。 * 五月初五,拜神祭祖。 艾草前一晚就挂在了门栓上,推开便闻见四溢清香,带着些许苦涩的滋味。 听闻李草的事迹后,钱掌柜二话不说,直接用布裹了五六个圆滚滚的熟粽子,让傅偏楼带去和李草一起吃。 还特意嘱咐他们不够就来客栈,别的不管,就是管饱。 相比钱掌柜的豪放,杨婶就细腻许多。见到傅偏楼过来拜访,笑吟吟地挂了两个香囊在他腰间。 “图个吉利,佑你俩无病无灾,身体康健,邪诡不沾,六根清净。” 祝祷完,她又耳提面命道:“你们今儿出去玩,杨婶就不扫兴打扰了,记得晚上把那傻娃娃带过来。跑了那么多天,不用想,肯定脏得要命!趁端午,非得好好给他洗个药草浴不可!” 傅偏楼心道我哪管得了他,一溜烟就跑了,捉都捉不住。面上则乖乖点头,杨婶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他离开。 轻车熟路地绕过巷子和田野,很快,他就到了和李草前一天约好会面的地方。 然而所见空无一人。 傅偏楼疑惑地喊了两声李草的名字,没有回应。 他绕着坑边走了两圈,里头铺的花草都很新鲜,看得出是刚摘下不久的。 按道理,人应当就在周围,或许是去哪里采花去了吧。 傅偏楼放下心,将香囊取下一只,跟包着粽子的布裹摆在一起,放在坑边。接着,自己跳了进去,躺在晒得暖洋洋的草叶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等人回来,之后就先一起去街上好了。他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不少卖小吃的。 谢征给了他一些铜板,说是什么“零花钱”,随便他用。不多也不少,足够他们两个逛了…… 这么畅想着,李草却始终没有出现。 傅偏楼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从坑里翻出来,仔细检查了番周围的痕迹,找到一点细碎的草梗,像常常钻草丛的人身上会掉落的,由此确定了某个方向。 沿着田野一直往前,尽头是一处野树林。寻常时候周围的住户会在这儿砍柴,但或许是因为过节,万人空巷,树林里冷清无比。 傅偏楼却听到有人在说话。 不是一个,是好几个,语调激烈,似乎在辱骂着什么。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傅偏楼赶忙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跑去,看到一幅眼熟的画面—— 就在一个月前,他曾亲眼目睹过李草被这几人围在中间殴打嘲笑、差点丧命的景象。 与之如出一辙,小团子死死护着怀里的一捧野花,鼻青脸肿,被最高的那个扯住头发拎起。 “还敢反抗?你真出息了,傻子!”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曹老大的地盘,是你随随便便能进来的吗?” “还敢拿我们的东西!小偷!臭要饭的!没爹没娘克死全家!” 鲜红的血从李草的鼻腔跌落,染红了野花雪白的蕊瓣。 傅偏楼只觉耳边“嗡”地一声,又惊又怒,不假思索地喊道:“住手!” 几人闻声纷纷转头望来,看见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大,身材瘦小的少年,顿时紧张感全无。 “你谁啊?”被称作曹老大的领头少年人高马大,往前一站,唬人得很。 傅偏楼谨慎地打量他几眼,又看了看旁边四五人的阵仗,清楚贸然插手只会把自己也赔进去。 他左手背在身后,狠狠捏紧了,面上不动声色,冷静道:“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你们想闹出人命吗?” “你别乱说话!”曹老大瞪眼,浑厚的公鸭嗓嘎嘎作响,“只是给他一点教训而已,他是贼,懂不懂?我们是替天行道!” “贼?”傅偏楼问,“他偷了什么?” “这里是我们曹老大的地盘,从里面拿任何东西,都得经过曹老大允许!他擅自摘了花想拿走。”另一个孩子傲慢挺胸,“夫子说过,取而不问视为偷也,他不是贼谁是贼?” 傅偏楼快气乐了:“照这么说,那些天天过来砍柴伐木的大人也都是贼咯?” 那孩子一噎,看向曹老大,曹老大沉下脸,一把拽起傅偏楼的领口:“你管那么多!扯东扯西的,想干嘛?” “不干嘛,花还你,人我带走……” 傅偏楼话音未落,那边李草看见他被曹老大高大的身躯遮住,硬是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几人“啊啊”大叫。 那张傻乎乎的脸上突然露出凶厉的表情,着实吓了几人一跳。 然而等反应过来,曹老大想到自己被一个欺负惯了的傻子吓住,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变本加厉,狠狠踹向李草:“叫什么叫!” 傅偏楼眼疾手快,窜过去一把拉住李草就跑:“走!” “好啊,”身后,曹老大恍然大悟,勃然大怒,“原来你俩一伙的!” 傅偏楼心中焦急,他对这儿的地形不算熟悉,李草则浑身没力气一瘸一拐,还得他拖着走。 身后追兵气势汹汹,附近又没有人,怎么看都是死局…… 他禁不住一手抚上遮盖着左眼的额发,露出犹豫的神色。 要用吗? 他怕疼,不想被打,一点也不。所以,他该用吗?像以前保护自己那样,保护他和李草? 正犹豫间,曹老大已大步追了上来,一把捉住傅偏楼的手腕,将他拉到近前。 “还跑?我看你们往哪里跑!” 他的手劲很大,恰好抓住了傅偏楼撩着头发的那只手,逼迫人转过身来。 乌发飞扬,蔚蓝的左眸在太阳下熠熠生辉,久不见光地感到了刺痛。 那一瞬,傅偏楼想到很多东西,很多后果。 这家伙正在气头上,下手看来是没轻重的,被他逮住,绝对讨不了好。 最要紧的是,李草他伤刚养好不久,若这回再出什么差错…… 更何况,他有制裁这群人的手段,为什么要逃?为什么弄得好像他们很强,而他很弱一样?不是正相反吗? 他的左眼是世间至为阴毒之物,所见者无不闻风丧胆。 只要对视一眼,这些家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噩梦。 不会伤及性命,又能一劳永逸,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找麻烦。这样不好吗? 傅偏楼眼底划过一道暗芒。 但就在他准备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谢征的声音陡然闯进脑海之中。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没经过我准许,绝不能用这只眼睛看别人。】 如果他这样做了,谢征会怎么想? 会觉得他不听话……是他的错吗? 刹那的犹豫,令他挪开的手慢了数秒。就在这时—— “你们在做什么?” 无比熟悉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腕上的桎梏被扯开,身体随着惯性扑入一个气味清冽的怀中。 谢征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几个孩子,将傅偏楼揽紧了些,再次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他……”曹老大哑然,他指着傅偏楼,忽然惊恐地叫了一句,“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他是妖怪!” “妖怪!妖怪!快、快跑啊!” 少年们如作鸟兽散。 谢征感到怀里传来轻微的颤抖,不由蹙眉。 ……还是来晚一步。 ------------ 22 误伤 要问谢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就不得不提一下011的功劳了。 从一开始放傅偏楼出门起,谢征就让它现出实体悄悄跟了过去。 算不上监视,011无须事无巨细地和他说明,但他必须掌握傅偏楼的大致动向。 另外,小毛球可以随时回到他这边,万一出问题,也好及时让他知晓。 在目睹李草被打的那一幕时,011就感到不妙,赶紧回去通知了谢征。 傅偏楼的左眼就是枚定时炸弹,平时放下头发遮掩着,钱掌柜等人都以为是害了眼疾,怕提起伤心事,便一直没有多言。 但谢征从没忘记过。 永安镇地方不大,好事坏事不多久就能传开。 他敢谎称傅偏楼是他表弟,一来是牙行距离客栈很远,周遭没几个见过的;二来还未过三个月,涅尾鼠筋遮掩容貌的作用尚在,不经意间就会忽略掉傅偏楼的长相。 少年人又窜得快,等三个月过后,拾掇拾掇就是另一幅模样了。 再加上先入主为观,谢征有把握不被任何人发现他身份上的异状。 ——只要傅偏楼不主动暴露。 好在那几个孩子应当没有直接对视,否则就不是被异样的瞳色吓到这般简单了。 谢征低下头,傅偏楼也恰在此时抬起脸来。 自从将他拉入过幻觉后,这只魔眼就不再对他起作用,他得以清晰的窥见其中颜色。 一边黝黑,一边幽蓝,树林叶隙间挥洒的碎光落在眸底,剔透得像两块宝石。 被叫“妖怪”时的那阵颤抖恍若从未有过,少年神情冷静,不见分毫慌乱或脆弱的迹象。 他推开谢征站定,正想张口说些什么,身旁却传来一道悲鸣。 “不……不……娘!!不——!”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转过头去。 李草瞪大双眼,像被什么勾走了魂似的,虚无地望着前方空地,瞳孔缩成一团,满面惊恐。 他朝前踉跄地走了两步,“扑通”一下跪倒,如同断了线、散了架的木偶,再也无力支撑。 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表情浮现在那张青青紫紫的稚嫩脸上,令他看上去好似一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浑身散发出绝望的味道。 “呜……呃……啊啊……” 仿佛是破风箱里苟延残喘的音调,支离破碎,不成字句。 “你怎么了!” 傅偏楼刚想要扶他起来,却见他猛地捂住嘴干呕起来,程度之剧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吐个干净。 眼泪、冷汗、口涎……狼藉的液体混杂着从李草下颌滴落。 他好似被谁狠狠踹了一脚、捅穿了腹部那样,抱着自己缓缓地蜷缩起来,只留下一张骨头凸出的干瘦脊背给傅偏楼。 谁看都明白,他在感到痛苦。 无法承受的、要把他折磨疯的、最后一丝希望在眼前泯灭的痛苦。 傅偏楼禁不住后退两步,像被李草的这副样子吓到了,伸出去准备扶人的手凝固在半空。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看他了。 傅偏楼咬住嘴唇,只觉头晕目眩。 ……我看他了……不经意间……用这只眼睛…… 什么时候?刚刚那人扯住他的时候吗?为什么他一点知觉都没有? 为什么会是李草遭殃?为什么不是那群人?为什么,他明明是想保护他,却把人害成这样? 配合着他的想法一般,李草陡然尖叫起来,几乎将嗓子扯破地哭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傅偏楼捂住耳朵,却也无用,那声音无孔不入,像锋利的刀片,转眼将他剜得血肉飞溅。 他瞳孔中倒映着李草狰狞的姿态,着魔般移不开视线。 是我的错。 是我看了他。 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 我会把李草害死!我会让他疯掉的!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 数不清的唾骂,泡沫般从记忆深处连串上浮,和眼前可怖的景象融为一体。 【扫把星!】 【晦气,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妖怪,他真是个妖怪啊!】 “我不是……”傅偏楼虚弱地辩驳着,声音细微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傅偏楼。”有人在唤他。 他死死闭上眼,捂紧耳朵,拼命地摇头抗拒:“我不是!” “傅偏楼!”那人加重了语气。 一双手强硬插入指缝间,将他硬生生掰开。 “别怕,”那人在他耳边低声安抚,“会没事的。” 嗓音似乎有意地放柔了,但依旧掺杂着习惯的清冷。 那种风雨不动、从容沉静,仿佛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清冷,在傅偏楼十一辈子的记忆里,独属于谢征。 对……谢征…… 即便被他的左眼注视,陷入恐惧中时,也没有半分失常。醒来后甚至没有责骂惩戒他,而是轻轻揭过的谢征。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反扣住那双手,急迫到近乎哽咽:“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谢征说,“不是说了吗?会没事的,有我在这里。” 耳边的哭嚎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傅偏楼生涩地睁开眼,看见了晕倒在地的李草。 “他……” 谢征神色淡淡:“打晕了。” “……” “冷静下来了?” 傅偏楼点点头,谢征于是松开了他的手。 他沉默地走到李草身前,蹲下,把昏倒的小团子扶了起来,半靠在自己腿上。 李草的面容上还残余着悸痛,完全看不出和平时快乐的小傻子是同一个人。 傅偏楼用袖口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呆滞地盯着人看了半晌。 一眨眼,模糊的视野忽地清晰许多,他赶紧擦干净那滴泪,偏过头问:“等他醒过来,还会那样吗?” “不能保证。”谢征看他一脸惨然,没辙地叹了口气,“过几日会好的。牙行被你看过的那些人,也没听说有谁一直疯疯癫癫下去的。别太看得起你的眼睛了。” 明明是句不中听的话,傅偏楼反而安心许多。 “先把他带回去休息吧。”谢征走过来,俯下身,“其它不论,先把皮外伤处理一下。” “好。”傅偏楼扶着李草,让他躺到谢征背上,自己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前。 小团子的手垂落在侧边,随着走动晃晃悠悠,就像之前朝他招摇,偷偷把药瓶塞回来的那一次。 傅偏楼忍不住鼻尖一酸,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还没来得及自怨,前面谢征却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开口道:“别多想。” “我没……” “没就跟紧些。”谢征头也不回,“我背不动两个人。” 傅偏楼快走两步,拽住他的衣摆:“这样总行了吧?” “……”谢征瞥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两人并肩而行。 谢征走得慢些,步伐大些,傅偏楼则正相反。 不规律的脚步声中,他踩在谢征的影子里,像把自己整个藏了起来。 会没事的。傅偏楼想着这句话,莫名放宽了心。 * 李草昏迷不醒了好几日。 一会儿发烧,一会儿说胡话,宛如深陷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之中,愁得杨婶睡不着觉。 傅偏楼也好不到哪去,食不下咽,寝难闭眼,身上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肉飞速蒸发,异常憔悴。 谢征实在看不过去,怕他魂不守舍地出什么问题,不得不陪着人登门拜访。 小团子窝在床上,双眸紧闭,傅偏楼坐在他旁边发呆,杨婶则拉着谢征哀叹连连。 “这娃娃,怕不是命里遭罪啊……这是受了哪门子刺激,叫他想起亲娘死的那天啦?那帮小畜生,我早该找过去的,人傻了还不放过,难不成非得把他逼死吗?” 说着说着,杨婶就开始抹泪。 谢征望了眼傅偏楼,少年的脊背都快塌弯了,想来被这番话伤得不轻,却又辩驳不能。 他不知第多少回在心中感到棘手,安慰杨婶几句,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 “一直以来有劳照顾我家表弟了,上回听闻您家的喜讯,没有亲自来道贺,恕我失礼。” “哎呀,哪儿的话!这八字还没一撇的,都瞎传什么呢?” 说到自己骄傲的儿子,杨婶也算略打起了些精神:“上回他才寄来封家书,我还要谢谢宝宝给念呢,省得花钱去找街尾那穷秀才了。飞鹏他说大抵秋试后会回来一趟……” “说起来,也不知道京城那种大地方有没有能治好这娃娃的,小谢账房啊,能不能拜托你给他写封信?就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唉……” 她顿了顿,又摇头道,“算了算了,他正到关键时候,可不能打扰。回头我差老杨去京城一趟问问,顺便还能给飞鹏带点东西……” 他们又闲聊两句,那厢,傅偏楼豁然站起身,惊喜道:“你醒了?” 杨婶忙不迭地转身:“醒了?我看看,我看看……” 谢征跟着走过去,却见傅偏楼无措地杵在原地。对面,李草恐惧地避让在床角,瞪着他,仿佛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这是怎么了?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谢家娃娃吗?”杨婶不解地问。 傅偏楼垂下头,五指紧握成拳。 他的神情有些震惊,有些不能接受,又有些意料之中的苦涩和自嘲。 “我……”像是想解释什么,他深吸口气,稍微前倾了些身体。 “啊!呃呀!” 李草因这个动作,惊惧地扑到杨婶怀里,不停地发着抖。 见状,杨婶也疑惑地看过来。 傅偏楼咬住嘴唇,说不下去了。 他站在原地,单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谢征上前一步,扶住傅偏楼的肩,客气道:“看来他还有些应激,我们就不打扰静养,先告辞了。” “能醒就好,能醒就好……”杨婶没把异况放在心上,拍着小团子的背,连连哄道,“好了好了,别怕别怕,已经没事了,杨婶在啊……” 谢征垂眸看向傅偏楼:“走吧。” 他不由分说地拽住少年的手腕,把人拖出了门。 迎着门外日光,傅偏楼一瞬红了眼眶。 但他没有哭出来,而是倔强地看向谢征,眼睫不住颤动:“我不是故意的……” 他停了一下,像自己也不太能被说服,很轻很轻地说: “……我…不是妖怪。” ------------ 23 重整 那几个孩子口中所谓“妖怪”,本质上,其实是对异类的一种恐惧。 没见过、不了解、和自己不同,因此会下意识感到排斥。 谢征没有被别人喊过妖怪,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感觉,但他清楚被集体排斥的滋味。 早熟、优秀、却不合群,有人觉得他酷,更多人则认为他难以亲近,故作姿态。 翘晚自习会被轻松饶过,评优奖学金从未少过谢征的影子,老师体谅他的难处,为保护学生的自尊从未解释过,反而让谣言滋生,愈演愈烈。 关系户、瞧不起人、跟社会有勾连…… 等谢征好不容易能停下歇一口气时,突然发现,班里已经没有谁愿意和他交流来往了。 曾在生日那天送过他八音盒的朋友看向他的眼神中尴尬而又畏惧,主动搭话也只会得到敷衍。 彼时的谢征并不懂得柔软变通,固执地认为清者自清,不信任他的家伙,无需浪费口舌。 况且他没必要在这方面下功夫,还剩很多事情等着他去解决。 于是高中三年,谢征一头扎进独来独往的怪圈,上课、打工、考试。 明明和所有同学一样都裹着千篇一律的校服,做着同样的事,却总显得格格不入。 就像水中的一滴油渍,融不进任何圈子。 他只管埋头匆匆走在自己的路上,从不顾路旁的人们在议论什么。 输了不会有谁嘲讽,赢了不会有谁欢呼,他人与他无关,他也与他人无关。 说不上有什么后悔或者可惜,但偶尔,谢征也会觉得有些孤独。 胸口裂开一道缝隙,无可避免地吹进一阵风。 不算冷,仅仅是一点空落。 在傅偏楼眼中,谢征看见了同样的空落。 很难言喻那一刹那从心底浮现的感觉,五味杂陈。 他的家人给了他很多关爱,足以弥补这道缺口,傅偏楼又如何? 那对让一个十三之龄的少年浑身暗伤流落牙行,令他连傻子都会禁不住羡慕的爹娘,难道会带来分毫慰藉吗? 不用深思,谢征知道答案。 他一时没能克制住恻隐,将傅偏楼揽入怀中,像过去哄妹妹那般,抚着少年清瘦的脊背和细软长发。 但几乎是同时刻,理智分割于情感,不断地警醒着他——过界了。 理解带来共情,共情带来怜悯。 谢征无法否认,他在怜悯傅偏楼,这个他绝对不该施以怜悯的人。 无法弃之不顾、无法放纵情绪,相悖的观点撕扯在一起,让他只沉默地拥着傅偏楼,没有安慰也没有刻意的冷语,口拙到说不出半句话。 但这对傅偏楼而言已经足够了。 “回去吧。”他用下巴在谢征肩头轻轻蹭了蹭,敛去眸里的隐约水光,“你说的对,他还有些应激,等过些天再来好了。” “他跟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 说是过些天,这一冷静,就是数月。 仿佛遗忘了自己曾交过一个傻子朋友似的,傅偏楼缩在客栈里,要么看书习字,要么给客栈当跑腿,反正没事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从日升到日落,然后装模作样地来一句:今日太忙了没空出门,等明日吧。 接着就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谢征哪里不明白他在装鸵鸟逃避现实?只是看破不说破,任由他去。 不带感情色彩地说,这样倒正合谢征的意。 傅偏楼不到处乱跑,干什么都在他眼皮底下,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舒心。 于是逐渐地,谁也不再提这件事,好似把李草抛诸脑后,安稳悠哉地生活下去。 日子一掠而过,不知不觉已是夏末。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客栈后院的杂草上结了晚露,昭示炎热的夏天即将结束,凉秋将至。 院里的银杏树下支起一架桃木小桌,桌面刻着横纵格子,俨然是个棋盘的模样。上边摆着七零八落的几颗白子,以及密密麻麻的黑子。 小桌两旁,谢征与傅偏楼对面而坐。 短短几月,傅偏楼身量便抽长不少,脸颊也圆润起来,眉目若画,却隐隐带着股郁色。 他一面揪紧身上被迫披上的外衣,一面咬着碗沿,时不时嘬口碗里的红豆汤,纠结地思索着。 葱白指尖捏着冰白棋子,不知往哪放。待谢征驱赶蚊虫用的折扇在手里开合过六下,才豁出去般往某处一搁。 搁完,他抬眼紧张地盯着谢征:“该你了。” 谢征垂眸望着棋局,不疾不徐地从旁拈起黑子,落盘:“吃。” “……你又赢了。” 傅偏楼泄气,不满咕哝:“怎么看出来的?” “陷阱设得太粗浅。”谢征开始收子,“你进取之意太重,偏爱一条路走到黑,不成功便成仁。很容易揣摩。” “那是你!”傅偏楼喝完红豆汤,愤愤道。 他自认心思还算比较难琢磨的那挂,却每回都被谢征杀个片甲不留,十局十输。对方就像能看穿他整个人似的,什么埋伏都瞒不过去。 偏偏和别人下棋时也不见得如此,独他一个。 这叫傅偏楼怎么甘心。 夏天日燥,钱掌柜为了纳凉时不无趣,特意把棋盘搬出来,到处找人对弈。 客栈上下就没人没被他霍霍过的,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倒都挺会玩棋,一开始把谢征和傅偏楼两个新手打得落花流水。 但两人一个心思缜密、不露山水,一个剑走偏锋、奇谲诡吊,熟悉规则又研究过好些本棋谱后,便开始挨个反击。 时值今日,客栈里除了钱掌柜,已经没人制得住这表兄弟俩了,纷纷认栽。 至于钱掌柜,很快就看不上这一窝外行的臭棋篓子,自个儿跑出门找棋伴去了。 剩下谢征跟傅偏楼,没事就坐在树下对弈赋闲。 将棋子收好,放回原地,谢征忽然不经意地提道:“明日同我出去一趟。” “知道了。”房里不时要添些东西,谢征出门并不奇怪,不过带上他的情况不多。傅偏楼答应完,便顺口问,“这回去做什么?” “……” 谢征没有回答。 他若无其事地把碗筷端走,像根本没听见那句问话似的,令傅偏楼不由纳闷了下。 但他早就习惯了听从谢征的安排,并未多想,更不可能拒绝。 故而,在他第二日看到目的地时,心中是懊悔的。 ——那是杨婶的家。 “谢征!”他被牵着手往前带,眼看离屋子更近,不由慌了神,挣扎道,“你做什么?” 谢征并不隐瞒:“带你去见李草。” 他说的这样直白,好似理所当然,傅偏楼呆滞片刻,若非挣脱不开,真想转身就走:“我不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不想见他!” “你想。”谢征停下脚步,返身静静地凝视眼前嘴硬的少年,“不然也不会总在半夜醒过来,望着窗外发呆。” 闻言,傅偏楼一愣,随即大窘:“你……你知道?你醒着!” 谢征啧了一声:“那么大动静,谁不被吵醒?” 少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忽而阴沉,忽而羞愤,宛如精神分裂。 谢征看着他,蓦地松开手,问:“真不想去见他?” “我……” “不想去,我们这就回家。” “……” 傅偏楼想不到他会这么容易松口,把选择丢给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他别过脸,望着几步之遥的青瓦房,神色莫名。 “……谢征。”他轻声道,“我……其实我之前来过。” “就在那天过后一周,我想着大概可以了吧,他应该冷静了吧……就过来了。” 谢征自然记得,那天傅偏楼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平静地回来,此后就再也没出过客栈的门。 傅偏楼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涩然出声:“他不在杨婶家,我就去以前我们经常呆的地方找他。一个傻子,肯定不懂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缓过来,就能和从前一样了,我侥幸地这么想……” “我错了,他哪里傻?一点也不。他精明得不得了,大概趋利避害,刻在他的本能之中吧。” 自嘲地笑了笑,傅偏楼问: “你说,之前是他先缠上我的,怎么能说喜欢就喜欢,说讨厌就讨厌?他要我和他当朋友,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为什么要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好像我想伤害他一样……好像就连他,也觉得我是妖怪一样……” “我很生气,特别生气,看到端午那天给他带的粽子还放在那里,就气不打一处来。”茫然若失地呢喃着,傅偏楼蜷起手指,“我特意把最喜欢的味道挑出来想送给他,他却这样……我明明有给他冷静和接受的时间!” “所以,我就当着他的面大发脾气,把那几个粽子用鞋碾碎了。” “很恐怖,对不对?” 傅偏楼捂住眼睛:“我自己想来,都觉得那时候自己和疯子一样,无理取闹,又狰狞,又难看。他本来就惊魂未定,这下直接被吓跑了。” “我不敢见他。”他看向谢征,这个人无论他是人是妖,都会为了任务留下,可李草不一样,“——他不想见我。” 小傻子看见他会害怕,害怕就会逃。 ……他已经失去这个朋友了。 谢征耐心地听傅偏楼说完,才摇摇头。 他摸了摸少年的发顶,对上那只不安的黑眸,沉静道:“没事的。” “傅偏楼,但凡对自己重要的,都要去争取。和我下棋时屡战屡败愈挫愈勇的气势呢?” “再试试,嗯?” 他从背后轻轻推了傅偏楼一把,将人推至门前。 傅偏楼犹豫地回过头。 谢征朝他露出一丝微笑,宛如春日融雪,清淡而不失笃定。 “我说过,会没事的。” 那副神情令傅偏楼诡异地放下心来。 试试……就再试试好了。 他这么想着,敲响了杨婶家的门。 ------------ 24 和好 谢征没有跟着傅偏楼进去。 他目送少年被杨婶热情地拉走,眸色沉沉,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宿主?】011忍不住问,【你不陪着小BOSS吗?】 “我为何要陪他,这是他自己的事。” 【可宿主这两个多月来,又是去询问先前中过招的那些人的情况,又是隔三差五登门拜访的,不都是为了帮他俩和好嘛!】 011指出他的口是心非,【关键时候,宿主反而不肯一起去了,就这么怕被小BOSS发现你对他上心吗?】 对傅偏楼上心? 开什么玩笑。 谢征下意识就要反驳,话临到嘴边,欲言又止。 他仔细思虑了番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的情况特殊,不清楚真正被魔眼魇住是何种感觉,只好绕个弯子去牙行打听。 那些人往往疯癫个数日便会恢复寻常,像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并不会留下实质性的伤害。 但惊吓是实打实的,几人提起来纷纷心有余悸,声称“那个邪门孩子”有一只无比可怕、满怀恶意的诡异蓝眸。 大抵是真的妖怪上身,气息鬼祟,绝不肯再扯上半分关系。 类比他们的态度,李草似乎还好些。 傅偏楼出门那日,谢征自然也让011跟了过去,发生了什么他比本人还要清楚。 李草被吓跑后,傅偏楼像也被自己骇住了,呆滞许久,才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殊不知在他走后,李草又小心翼翼地回到原处,捡走了一片狼藉旁灰扑扑的艾草香囊。 倘若他真心惧怕傅偏楼,不愿有任何牵扯的话,断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但他见到傅偏楼的惊恐之意又不似作伪。 据011描述,被傅偏楼找到时,李草浑身都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面色青白,靠近一步就会大声叫唤,像只被掐紧脖子的公鸡。 在谢征看来,李草的举动和他的反应完全相悖,常理无法解释通顺。 但他是个傻子,并不需要常理。 傻子的世界很简单也很直白——亲近待他好的,远离会威胁安危的。就像傅偏楼曾说过的那样,精明好似一头野兽。 过去他喜欢傅偏楼,是因为傅偏楼救了他,又陪伴他;而今不敢接近,是因为那只眼睛给他带来了痛苦。 无法将二者串联在一起,于是他既想见到人,会不由自主地来寻找,却又在真正见到后感到害怕。 魔眼带来的幻象让李草把傅偏楼和不愿回想起的记忆等同在了一起,才会令他如此抗拒。 ——想明白症结容易,难的是如何开解。 要谢征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多让两人接触,了解到对方不会伤害自己就好。可傅偏楼并不适合这样做。 他本身就是个心思敏感、容易胡思乱想的孩子,习惯自我否定,常常钻牛角尖。 让他继续和现在的李草接触,会造成更多的不稳定,过程中必将带来伤害。 哪怕傅偏楼心甘情愿,谢征也并不希望看见那副景象。 因此,取而代之,他频繁地来往客栈和杨家,与李草熟悉起来。 声色形貌,是辨认一个人的途径。 中过招的那群人对傅偏楼的印象聚焦在“蓝眼”和“鬼祟的气息”上,前者一直被遮掩住,那么李草惧怕的大抵就是后者。 等熟悉后,每回再去与人接触,谢征都会带些傅偏楼的贴身物件,让自己沾染上那股气息。 不出所料,原本已经熟悉的李草突然表现出不安和焦躁,好在身旁的杨婶及时安抚住了他。 释放善意,温柔以待,一点一点适应。 这样的时间持续了近两个月,直到有天,谢征发现小团子沮丧地对着香囊发呆,还曾偷偷跑去客栈后门张望,终于觉得时候到了。 【迂回百转,折腾来去,费力地背着小BOSS做了这么多,几乎侵占了宿主所有的休息空间。这不算上心,什么叫上心?】 面对011的问题,谢征想了又想,得出一个结论—— 他面无表情道:“我是上心,但你搞错对象了。” 011:【啊?】 “该上心的,是他的眼睛。” “傅偏楼如何与我无关,但我必须要弄清楚,凡人之身的他,能将魔眼使用到何种程度。”谢征沉吟,“李草是一个很好的观察对象,实验很成功。” 011糊涂地问:【实验?什么实验?】 “虽然我似乎不会受到魔眼的影响,但凡事都有万一。我需要知道被魇住后,是什么因素造成了对傅偏楼的恐惧?这种因素可以被削弱吗?恐惧能否用意志克服?” 谢征说着,颔首肯定道:“现在看来,都不是问题。我有信心,即便将来被影响了,也不会因此疏远傅偏楼,导致局面不在掌控。” 【……】011麻木地抽搐了会儿,诚恳回应,【宿主,你高兴就好。】 谢征对它看破红尘一般的语气有些不快,稍稍蹙了下眉。 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时至今日,011怎么还在做他和傅偏楼和谐相处的梦? 一人一统在屋外等了段时间,大抵一炷香后,杨婶按住傅偏楼,还有眨巴着眼睛的李草,把两人撵出了屋。 “之前玩那么好呢,俩娃娃闹的是哪门子脾气?这几个月给我们大人愁的呦,小谢账房三天两头地过来……” 杨婶笑眯眯道,“和好就出去一块儿玩吧,晚上别忘了过来吃饭,杨婶给你们做好吃的!” 谢征和傅偏楼对视,用眼神询问情况如何,却见他颇为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耳根有一点泛红。 “走,走吧。”少年清了清嗓子,低头对身后的李草说,“去街上?” 小团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接着,生涩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往前走了两步,看看谢征,又掉头看看傅偏楼,忽然伸出手,一边一个,拉住了两人的衣角。 “啊啊~呃呀呀!” 傅偏楼飞速瞥了眼谢征,“你要他也一起去?” 李草用力点头。 011在脑海里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宿主,他好像也赖上你了呀~】 “……” “谢、表哥。”傅偏楼可疑地咬了下舌头,干巴巴地问,“一起来吗?” 谢征其实很想拒绝,他很忙,客栈还有一堆账没核完,杂事也剩一堆。 虽然都不急,但他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不觉得和两个孩子逛街有什么乐趣。 但傻乎乎的小团子冲他露出灿烂笑容,另一边,少年黑白分明的眸里,闪烁着轻微的期盼。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 永安镇靠近这边的长街并不繁华,摊贩不多,铺面也少,但无论傅偏楼亦或李草,都肉眼可见地逛得很开心。 两人最初还有些尴尬的疏离感,没多久手就牵在了一起。 谢征走在后边,像看见好哥哥带傻弟弟,一路逛吃,糖葫芦外加白面馒头,塞了满手。 他心里估算一下,觉得傅偏楼大概把至今以来攒下的所有私房钱都拿出来了。 会给傅偏楼零花钱,是谢征的一个试探。 即便谎称下了毒,但这个谎言本就是一时兴起,并不高明,很容易被识破。若傅偏楼有它意,他便要采取新的制约举措了。 钱财是立身之本,他是想看看傅偏楼有了积蓄后,是会随便花掉,还是偷偷攒起来方便日后离开。 总归目前有011看着,谢征对傅偏楼的动静了如指掌,不怕人偷偷溜走,逃出掌控。 想不到钱攒是攒了,全都用在消遣上。 谢征一时竟不知该嫌他没远虑好,还是放宽心好了。 【有什么不好嘛!】011早就对自家宿主奇怪的疑心和纠结习惯了,轻快道,【要我说,宿主才想得太沉重呢~小BOSS才这么点大,哪里会有那么多心眼?】 谢征不置一词。 011又说:【你看他们笑得多轻松,宿主也放过自己一点吧?至少今天,好不容易出来逛一逛,也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如何?】 它的宿主也仅有十八岁,正是随心所欲的年纪啊。 “没有那么多余裕。”谢征摇摇头。 客栈账房的工钱不算低,却也没多高,既要保证他和傅偏楼的生活,还要存下些以防不测,他不允许自己挥霍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但…… 许是被前边两个小家伙恣肆妄为的气氛感染了,他望着一家租书铺子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租几本棋谱而已,也不是很贵。 傅偏楼最近仗着年幼,跑去和钱掌柜学了好些招数,越发难对付了。他可不想输。 …… 三人一直闲逛到日薄西山,才依依惜别。 傅偏楼一手抱着租来的话本,一手拎着手工小玩意儿,大步走在前面,可谓满载而归。 走着走着,他的步伐突然又慢了下来,落到谢征身旁,低头一下一下地去踩地上的影子。 一高一矮,同样的清瘦,被夕光融为一团。 谢征瞧他一眼,只觉平素心思再重,到底是个孩子,幼稚得不行。 傅偏楼踩着影子走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侧首看向谢征。 他盯了许久,目光锐利,仿佛想剥下这人脸上始终平淡的面具,好看清底下的真心。 好半天后,蓦然没头没尾地叫了一声:“谢征。” 谢征垂眸望向他,只见少年满脸复杂,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接着,他神色一变,压抑着摧城的黑云,忍耐着强烈的怨怼般,语调也幽深起来:“是……” “——为了你的【任务】么?” ------------ 25 摊牌 快行至客栈,不远处,屋檐下喜庆的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招摇着,夕晖映照,如火如荼。 衬得谢征与傅偏楼间气氛更加沉凝。 【他知道!?】 011失声了好一会儿,终于叫了出来: 【不、不对吧?小BOSS为什么会知道宿主有任务在身?】 小奶音慌乱地拔尖了,刺得谢征头疼。 “慌什么,意料之中的事。”他蹙起眉,在心中回道,“不是早说过?” 【什么时候?011从没听过啊!】 “把人买回来的第一天。”谢征提醒,“我告诉过你,傅偏楼身体里的那个‘它’,已重复历经十辈子之久。你莫不会天真到以为,它会什么也没发现?” 更何况,不仅仅是发现那么简单……它知道的比谢征、甚至远比011多。 在魔眼带来的幻觉中,那个疯子管他叫作“天道派来的人”。 它知晓救赎系统的存在,知晓他们这些人身负任务,也知晓任务背后的目的。 既然如此,谢征当然不会觉得傅偏楼一无所知。 但他究竟知晓到何种程度?对前十辈子发生的事情又有多少了解?以前的任务者为何会失败? 这些问题,谢征想弄清楚。 因此他只略微思忖,便不打算避开质问。既然傅偏楼直接挑明了,继续装糊涂是下策,他对两人如今平稳的关系很满意,并不希望出现变化。 抬眼,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面上流露出压抑许久的阴郁之色。 谢征有一瞬的愣怔。 他很久没见过傅偏楼这样的神情了。 印象中,似乎初见时,对方的确曾用疏离而揣测的视线打量过他。 那时候的傅偏楼就像只安静的瓷偶,会动,会听,会有反应,但毫无生气。一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朝外窥探,麻木、戒备、多疑。 如今却会在对弈时咬牙切齿,喝汤时惬意地眯起眼,吵架时失落,和好时微笑,为些微的欢喜和悲伤心神动摇……表现得就像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以至于谢征都差点忘记,他终究是《问道》的反派BOSS,身世颠簸,遭遇离奇,并非只有天真乖顺的一面。 见人沉默不语,傅偏楼眼里划过一丝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失望,随即冷冷嗤道:“怎么?在思索如何狡辩吗?”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他往前稍稍倾过些身子,一副嘲弄的姿态,“——知道你有个名为【系统】的东西,它要你完成对我好的【任务】?” 他一错不错地凝视那张漠然的脸,企图从中发掘出一星半点的惊慌失措。 然而,没有。 谢征的眼眸宛如一口古井,毫无波澜,深不见底。 他平静得完全出乎傅偏楼的意料,令他不禁焦躁起来。 “不辩解吗?连一个哄骗人的借口都不稀罕编给我吗?”傅偏楼前进一步,逼问道,“你大费周章地帮我和李草和好,不就是为了让我感激你,喜欢你,依赖你,因此唯你是从吗?” 听到这里,谢征终于有了反应。 他先是皱了下眉,接着匪夷所思地反问:“我何时对你好了?” 傅偏楼汹汹的气势一顿:“?” “给你吃喝,保证你性命无虞而已,你是我买下的人,我的所有物,受我庇护理所当然。让奴仆饿死受欺负,主家脸面也会无光。” 谢征淡淡道,“倘若这便是你所谓的‘好’,未免也太过廉价。” “你……!”傅偏楼一时说不出话,尔后出离愤怒了,“少跟我颠倒是非!这就是你想了这么久编出来的骗人话?以为这样就能搪塞过系统和任务的事情……” 他话还未尽,就被谢征打断,不耐烦地再次反问:“我何时说要搪塞了?系统也好任务也罢,你既然愿意说开——” “011,出来。” 一个巴掌大的鹅黄色小绒球被谢征塞到傅偏楼手中,和提拉的一串手工玩意儿挂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小绒球正对傅偏楼的那一面,有双黑漆漆的豆豆眼,此刻正懵逼地眨巴再眨巴,鸡仔似的,缓缓发出一道颤巍巍的小奶音: “……嗨……?” 傅偏楼:“……” 这什么! 为什么没有鸡嘴还会说话? 谢征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外面不方便,还有什么问题,回客栈说。” “这是?”傅偏楼盯着手上的小绒球,毛乎乎软绵绵的触感,令他不由回忆起偷听的那个晚上,趴在他脖颈处的那个家伙。 “系统。”谢征不再停留,边走边说,“有什么想知道的就去问它,别来闹我。” 【???】 “???” 傅偏楼瞪大眼,觉得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谢征疯了。 很巧,011也这么想。 它的宿主终于连它都不要了QAQ! * 客栈,厢房,桌边。 谢征关好门回来,傅偏楼和011还在大眼瞪小眼,不发一言。 买回来的各色东西一股脑摊在桌上,没人有心思去管。谁让谢征刚若无其事地投了个惊天大雷出来,搞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傅偏楼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当下的局面。 一开始,他只是很慌,慌到惴惴不安、不知所措。 自从听杨婶透露完这两个多月以来谢征的所作所为后,他的心中就像燃了一把火。 傅偏楼不是没有体会过“好”,过去的所有任务者,都远比谢征待他呵护备至。 在他目前能够想起的记忆中,除却直面妖修的那次,他几乎被任务者们宠上了天。 要星星不给月亮,要月亮爬梯子也要给他摘下来,不是完全没有真心,他能体会到,有人的确可怜、关心他他,像喜爱小猫小狗那样喜爱他。 但这是傅偏楼的第十一辈子。 魔说,他是因下场凄惨,才会不断重复这轮回。换而言之,那些人在最后通通背叛了他。 他如何不惶恐,又如何不害怕? 记忆中原本亲热温柔的面容全都蒙上一层阴影,叫他心有余悸。 而谢征——他一直以为谢征是不同的。是安全的。不用担心的。 就像谢征本人所言,他何曾对他好过? 态度冷淡,说话难听,下毒威胁他,还莫名掌控欲很强。 最重要的是,谢征亲口说过讨厌他。而傅偏楼绝不会喜欢一个讨厌自己的人。 这个前提下,他才能呆在谢征身边,安心地放纵自己。 就像他真的叫作谢宝宝,父母双亡后来永安镇投奔表哥,每天只用思考去哪里玩乐,和谁交朋友,下棋怎么赢……如此平淡安稳地生活着。 直到杨婶对他说,“你表哥为你这样操心,很疼你啊,兄弟俩感情真好。” 傅偏楼这才恍然惊觉。 ——他无法反驳。 反过来想,谢征对他不好吗? 养着他、照顾他,不算悉心,却也从未怠慢过。 会给他上药,听他倾诉不安,为他开小灶熬煮红豆汤。发生任何事,只要看到谢征,他就会飞快地安下心来——谢征不会轻易许诺,但言出必行。 所以说“谁也别想动你”,便从没让他受过伤害。 所以说“会没事的”,便自己亲手去促成,不用他费半分心神。 意识到的一刹那,傅偏楼胸口滚烫。 由谢征带来的这股情绪就和谢征本人一样,不由分说,我自施与,稍不注意就会被焚烧殆尽,却又温暖得难以拒绝…… 找再多理由,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他也无法否认,相比其它任务者给他的雕栏画栋、锦衣玉食、无微不至,他更愿意呆在谢征身边。 ……这怎么可以? 傅偏楼无法接受,他绝不敢相信。 明知任务者都不安好心? 明知他们都是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明知前十辈子都沦落惨淡,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不知不觉间对谢征卸下了心防? 只要不付出信任,就不会受伤。 他不过是想利用谢征,把他当成人生道路上的一块踏板而已! 怀抱这样的心思,傅偏楼几乎是恶意地揭穿了事实,拨开表哥表弟亲如一家的粉饰,露出由不纯目的所连结在一起的,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他妄图看到谢征的惊慌,迫切地想扳回一城,来证明自己并没有被谢征的手段玩弄于股掌中,他只是一时受到迷惑,很快就会清醒回来—— 想不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小毛球别扭地在桌上滚来滚去,傅偏楼望着它出神,被它滚得越来越心烦意乱,一把抓住它,深吸口气。 “你就是【系统】?” “是!小BOSS你好!”011应激地挺起胸膛,慷慨激昂,“系统011向您致以崇高的问候!” 傅偏楼被它吓了一跳,唇角抽搐,情不自禁看向谢征。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幕后黑手有点傻乎乎的?谢征不会随便找了个东西来诓他吧? 谢征闲闲坐在床边翻阅棋谱,没有插话的意思。 傅偏楼转眸回来,接着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011的目的就是拯救小BOSS!”011看宿主完全不理睬自己,干脆豁出去了,两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坦白,“为了不让小BOSS走上不归路,宿主——也就是谢征,他需要给予你关爱,改变你坎坷的一生!” “拯救我?”傅偏楼啼笑皆非,“我为什么需要你们拯救?为什么偏偏是我?还有,一口一个‘小BOSS’的……BOSS究竟是什么意思?” “诶,原来小BOSS不是什么都知道啊。”011一怔。 傅偏楼危险地眯起眼:“什么都知道,还问你作甚?” “011明白了!011这就解释!” 欲哭无泪,011在心里大喊,我乖巧可人听话懂事的小BOSS呢?快还来啊! 它措辞片刻,瞥到桌边刚租回来的话本,有了想法,清清嗓子道:“要想弄清这些问题,首先,011需要和小BOSS说明一件事,也就是……” “——这个世界的本质。” 他出生在怎样一个世界之中?世界因何诞生? 傅偏楼从没想过此类问题。 但这并不代表,他听完011的说明后,不会感到荒谬:“你说……这个世界,是一个话本?” “BOSS是话本里最大的反角,注定会毁灭世界,而我就是那个会毁灭世界的BOSS?” “所以需要有人来对我好,让我过得平安顺遂,不至于走向疯狂?” 傅偏楼的神情趋于凝固,整个人也全然僵住了,仿佛无法理解所听到的一切。 011见势不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家宿主。 谢征摇摇头,放下书册走来,伸手按住傅偏楼的肩。 僵冷得仿佛握住了一块冰。 虽早有准备,可当真正看到人这副崩溃模样时,谢征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 他蹙眉唤道:“傅偏楼……” “偏楼……呵呵……偏楼……偏楼!” 傅偏楼忽地惨笑起来。 偏楼者,不正也。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地认识到,所谓不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 26 意冷 古色古香的卧房,画屏银烛,瑞脑沉香。 一袭劲装的青年男子大剌剌推门而入,侍候的婢女见了,纷纷低首福身:“见过老爷。” 男子摆摆手,随意道:“起来吧。说过多少次了,用不着这么见外,都是一家人。” 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在买下自己的主人面前放肆?婢女们只有讷讷而笑,胆子大一些的上前两步,轻声告知: “小公子身子还有些虚,一直吃不下东西。好不容易哄他咽了些蜜饯果脯,方才又吐了……老爷,您看?” 青年颔首表示已经知悉,想了想,接过一名婢女手中端的粥碗,对剩余人道:“你们先出去吧,这边交给我。” 门小心合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似乎感到了周围的清静,床上躺着的少年努力支起身体,眯着眼望来。 他瘦得形销骨立,脸色苍白若纸,眉眼间聚拢着股病态的灰败之气,瞳眸无光,黑沉如一汪死水。 分明尚还年幼,却像个行将就木的垂朽老者。 青年坐到床边,心痛地握住他的手:“抱歉,我有要事出门去了,没能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偏楼,感觉还好吗?” 少年凝视着他,神情微微恍惚。 对方脸上的焦急和懊悔那样真实,好似真心为他感到难过。 正是这张脸,在前几日他被村民们押送官府,满心绝望之时陡然出现,重金买下了他。 是这张脸,在他俯首为奴称呼“主人”时,爽朗地笑着说“你不是任何人的奴仆”,并撕毁身契,还他自由。 是这张脸,说对他一见如故,想认他作弟弟,让所有人叫他小公子,给他沐浴更衣,端上满桌珍馐,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关爱。 也还是这张脸,在遇见蛇妖的那一刻,连滚带爬地把他踹向对面,待他醒来,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一副好哥哥的模样…… “程行……” 他干涩地叫了一声,嗓音也喑哑难听极了。 听人开口,程行精神一振:“我在。” 顿了顿,他又道:“你终于愿意理我了。” 傅偏楼不知该如何回答。 事发后,他没办法再那样亲近程行,再加上还没弄清眼里的魔究竟占据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事,根本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 最初几日,他一看见程行就满心苦闷,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疏离和躲避,便主动离开了几日,期间却依旧叫人来悉心照顾,让傅偏楼更加困惑。 为什么?他很想问。 倘若程行对他好,是因为把他当成了亲弟弟,这般作为似乎并不为过。 可若是把他当作疼爱的弟弟,又为什么会丢下他逃命呢? 【这有什么。】魔懒洋洋地讥讽,【连生你养你的爹娘,为了权势利益,都要把你送给你那心怀不轨的堂舅。程行一介外人,你们才认识多久?他凭什么为你卖命?】 傅偏楼对此置若罔闻。 他还记得被抢走身体时那种浮游无依的恐惧,和与魔争夺主权时濒死一般的错觉。 若非他强撑过来,对方绝不会把身体还给他。 它佯装无害那么多年,终于暴露出真面目,傅偏楼被骇得不轻,又怎会理它。 那边,程行也在心里激烈地跟系统交流,就差破口大骂了。 “001,他这是什么意思?我都伏低做小到这种程度了,他怎么半点反应都没?” 【宿主……】001委婉地提醒他,【你之前可是径直丢下了小BOSS,甚至还把他踹给那个妖修,小BOSS会难过生气很正常吧?】 “MD,说到这事我就来气,老子命差点都没了!”程行咬牙切齿,“不该给我个解释吗?我都提前把BOSS买下来了,那玩意儿怎么还能找上门的!是原著的bug吗?要都这样我还玩个der啊!” 【宿主别着急!001之前申请过一次排查,没有发现不对。那很可能就是个巧合……】 被质问,001也不禁心虚,【请放心,001以救赎系统的名义保证——只要宿主用心,BOSS的命运一定可以改变的!况且宿主你看,妖修被解决掉了,小BOSS这不是没被掳走嘛~】 “又不是我解决的……”程行偷偷搓了搓手臂,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现在回想起那时的交战,仍然觉得害怕,尤其是傅偏楼那双邪祟诡异的苍蓝双眸。 少年一面疯狂地大笑,一面和蛇妖搏斗,看似单薄的身体却能抵挡住蛇妖庞大的力气,转而撕下血淋淋的肉块。 原本一边倒的局势逐渐反转,看得程行心惊肉跳,又热血沸腾。直到少年杀死蛇妖,舔着指尖的血朝这边走来,一双蓝眸死死锁住了他。 “你,”少年冲他一笑,“很有趣啊……罢了,我就留你看看吧,可别太让我无聊了。” 程行差点屁滚尿流,他一现代和平社会出来的人,若不是平时就爱看血腥暴力题材的电影,早就吓晕了。 好在说完这句话后,少年就晕了过去,昏迷不醒。 两人的阵仗直接弄塌了程行的豪宅,要不是他溜得快,就要被前来查看情况的道门仙长捉去了。 就是又花了好大一笔钱,积分已经见底了。 “你说那个蓝眼睛的,是BOSS吗?”程行盯着眼前沉默又脆弱的少年,怎么看怎么不像,百思不得其解,“原著怎么也不多写点BOSS?他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别人穿书全靠未卜先知,我这是什么都没啊?” 【这个001也没办法。那应该是BOSS的免死金手指吧?毕竟能和主角掰手腕,BOSS自然也有他的不凡之处啦!】 001道:【宿主也不用太在意啦,我们的赛道不在这边~BOSS强当然好啦,凡人就能杀妖修,只要宿主好好对BOSS,赢得他的信任,以后还不是横行修真界?】 “也就这个还靠点谱。”程行嗤道,孩子还是好哄的。 被父母虐待,不小心失手烧掉房子,从小穷到大……buff叠满了都,刷好感度还不是信手拈来? 丢下人逃跑又怎么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小孩子不记事,糊弄几句就完了。 冷处理了几天,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看看,这不又愿意跟他说话了吗? “偏楼,”他重整旗鼓,端起苦笑,继续道,“其实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说我完全在忙,那是假的,我只是……没有脸来见你。” 他看少年眼皮动了动,掠过一丝动摇的光亮,心道有戏,趁热打铁地硬是挤出两滴泪,沉痛地低下头,声线颤抖:“——抱歉。” “我根本就是个普通人,遇到危险也会觉得害怕,顾不得其它。”程行摇头,“那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赶紧逃跑……却忘记你也很害怕。” “我明明说过要对你好的……却没能保护你……真的很抱歉。” 傅偏楼目光闪烁。 他想不到程行会为此事愧疚到这种程度,一下子无措起来。 正如魔所言,连他的爹娘都会出卖他,更遑论别人? 他身无长物,穷困潦倒,还背着几条人命,能图谋什么。程行若当真不管他,把他逐出府去,以他眼下的虚弱程度,没几日就会病死街头。 他这条命是程行救的,又有什么立场责怪程行抛下他?生死关头,谁能淡然处之,谁不想着先保护好自己? 眼看人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赶忙反握住程行的手,缓缓道: “我没事……不要道歉。” 程行问:“你肯原谅我了么?”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傅偏楼摇摇头,“我是你买下的,这条命是你的。” 他犹豫许久,用气音轻轻说道:“下次……下次不要再丢下我……可以吗?” 不然他宁可流落街头,或沦为奴籍,也不愿再度体会那种信任被撕碎、被视为依靠之人扔掉的绝望。 “不会有下次。”程行坚定道。 接着,他笑起来,端过粥碗,舀起一勺送到唇边:“虽然你愿意原谅我,但我还不能原谅自己。你现在这样虚弱,都是我的错,这些天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傅偏楼一点食欲都没有,但望着程行恢复寻常的热情笑脸,他还是点了点头,乖乖将粥喝了下去。 滋味很鲜,就是放得太久,有点凉了,山珍海味炖出来的,稍显咸腥。 他不想再吃,有点呕吐的欲望,可刚咽下嘴里的,下一勺就又递了过来。 “吃多点,身体才能快些养好。等你好起来,我们就上山去。” “清云宗你听说过吗?修仙道门,过去以后,我们就也会成为威风凛凛的仙长了!长生久视,快意恩仇……” “你可是BOSS、咳、你肯定资质不凡,进境飞快,到那时候,区区妖修算什么,哼!” 程行一边喂他,一边兴奋地展望着未来。 他说的话,傅偏楼听不懂。 但他能明白程行眼中流露出的向往和憧憬,就像过去的他注视隔壁的王小福那样。 也许——傅偏楼不由想,也许等他强大一些、有用一些,能给程行带来他想要的东西的话。 就不会被丢下了吧? 他这么想着,不禁也开始期待起来。 * 第二世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但傅偏楼清楚最终自己的下场。 期待的最后,迎来了背叛。 他万劫不复,重入轮回,又遇见了下一个“程行”…… 任务者们各不相同,他却始终如一。 始终就像只被吊在眼前的胡萝卜耍得团团转的驴,软弱、贪婪、而又愚蠢。 魔在骗他,任务者在骗他,连他自己也在骗自己。 遮住眼睛,捂住耳朵,拒绝深思,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掉最本质的问题——究竟为什么,那些人会有“对他好”这样一个奇怪的任务?任务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会是他?——因为他是BOSS。 为什么要对他好?——因为BOSS会灭世。 为什么不能杀掉他?——因为BOSS死了世界就会失衡。 ——因为他出生的地方,仅仅是一个话本。 因为他是“BOSS”!是“注定毁灭世界之人”!是恶贯满盈、穷凶极恶、受尽唾弃的一个反角!是个虚假的东西! “原来如此……”傅偏楼笑够了,失却表情,满面空茫地仰起脸,“原来如此啊……” 011不忍看到他这副样子:【小BOSS……】 “不准叫我BOSS!”少年忽而暴怒,一把揪起傻眼的小毛球,寒声质问,“好玩吗?好笑吗?戏好看吗?我的命就这么好玩弄吗?!” “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纸空文?编排好的反角?任由操纵的傀儡?” “我是皮影做的?没有感情,没有心?可怜到要你们这群人施舍假意?!” 他浑身颤抖,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简直恨不得就这么死掉才好。 他这么努力地活着,活到今日,究竟是为了什么? 倘若世界如此荒谬,干脆毁灭算了!连同他一起! “是,是了……”他喃喃自语,扯出一个带皮不带骨的凉薄笑容,“很简单啊,只要我去死。” 这可笑而又可悲的一切,就能结束了。 ------------ 27 重燃 傅偏楼丢掉011,行尸走肉般往门口走去,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 ——推开门,转个弯就是厨房,客栈的路他已经很熟悉了,那儿有刀…… 他这样想着,身旁却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搭在肩头的手也加重力道,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你要到哪儿去?”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傅偏楼下意识鼻尖一酸,无尽的委屈猛然涌上心头。 但他很快清醒过来,记起了这道声音属于谁。 “谢征……”傅偏楼心中更冷,他没有忘记,对方也是任务者,撕破情面后,就是他的敌人。 谢征绝不会容许自己去死——因为他死了,任务失败,谢征便回不了家。 那个创造出他所在的话本的地方。 但……他冷笑,谢征不容许又如何?活着不容易,死还不简单吗? 有没有刀又碍什么事,就算谢征把他绑起来囚禁在房里,他也有的是办法。 一念及此,他便也不着急了,挑起眉梢,神色阴沉:“我去哪儿?按照话本里写的那样,我去灭世啊。这种虚假的地方,毁了才干净!” 傅偏楼在想什么,谢征不清楚,但他大概猜得出。 在默许011交代一切之前,他就猜测过许多种傅偏楼可能会有的反应。 眼下不过是最糟糕的那种,尚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当真正看到少年崩溃的模样,他没能做到料想中的淡然处之。 对于傅偏楼刻意逆反的姿态,谢征抿紧唇,烦闷地“啧”了一声。 不受控制的焦躁,以及,发现对方有轻生之意时油然而生的怒气,说不清道不明地在胸口燃烧,让他很不冷静。 不冷静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 “灭世?”谢征眯起眼,松开傅偏楼的肩后退一步,将原本的准备尽数推翻,点了点头,“好,你要灭世……” 他上前几步,一把推开房门,回身冲少年伸出手:“过来,我带你去。” “宿宿宿宿宿主?!”桌上的011炸毛,“你在说什么——” 谢征不理会它:“011,你回来。” “可是……!” “回来。” 瞥来的一眼仿佛埋藏在冰川之下的火山,冻彻心扉之余,隐隐快要爆发。 见状,011不敢多言,化作光粒溶解在半空中,回到了谢征体内。 谢征这才将视线落在呆滞住的少年身上,沉默了会儿,手又向前递了递,唤道:“傅偏楼,走了。” “……”傅偏楼拿不稳他的意思,盯着人瞧了片刻,没发现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略作犹豫。 尔后,谨慎地伸出手,放到那只稍大些许的手掌上。 被牵出了门。 日薄西山,天色已近晚暝,介乎橘红与灰蓝的颜色温柔地充斥着客栈后院,是很熟悉的景象。 谢征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了柴房。 久不住人,这儿又恢复了谢征来之前的模样,干草垛被搬走,取而代之的是捆成簇的柴火。 泥土和木屑满地都是,东西放得乱七八糟,一点也看不出他曾在这儿住了半个月。 扫视一圈,谢征低头望向傅偏楼:“就从这开始吧。” “……你什么意思?”傅偏楼面沉如水,谢征则毫不变色,淡淡道: “不是要灭世么,我替你规划一下路线。这儿是一切的起点,适合第一个被毁。” 一切的……起点……? 傅偏楼愣了一下,望见斑驳的墙壁,还有半人高的柴荆,恍惚想起好几个月前,他刚被谢征买回来时,就差不多坐在这个位置。 谢征说有事要做,让他呆在屋里别乱走动。 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来着? 他摸上手腕系的红绳,陷入沉思。 那时候,魔还在,他不想说话,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便全用点头和摇头敷衍这个人。 魔絮絮叨叨地对着破旧柴房挑三拣四,他却觉得有种奇怪的安心……他家被烧毁前,大部分时间他也是睡在柴房里。 不知前路,不知去处,他顺应魔的要求,见到了所谓的任务者。 麻木的内心中,其实也有一丝好奇—— 魔说过这些任务者会对他好,究竟是什么个好法?像王大娘对王小福那样吗?倘若如此,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是不能陪着演一演戏。 抱着这样隐约的期许,谢征却告诉他:你是我买来的东西,必须听话。还给他取了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气急败坏的魔被用一根绳子封住,他也被下毒威胁。 觉得惊讶之余,傅偏楼居然觉得还不错。彼此讨厌的话,他就既能利用对方活得潇洒,又不用担心走上以前的老路了。 不用担心体会到的所有温度,都是由虚假堆砌…… 或许,其中也有零星的真心呢? 虚无一片的漆黑眸中,忽然有了些微晃荡。 没等人细想下去,谢征不由分说,拉着少年离开柴房,走到院中的桂树旁。 棋盘和棋篓原封未动,还是昨晚他们收拾完的模样。 桂树又长了新叶,绿得幽深,傅偏楼闻到一阵清新的香气,再过些日子,大抵就要结出花苞了。 “第二处就定在这儿好了。”谢征道,“从柴房出来就是,很连贯。还能顺便毁掉你下了百十来盘都输给我的败绩。” 傅偏楼咬牙,“……那个不用提!” 他们穿过沿廊,向前堂后门走去,迎面撞上端着锅的陈三和拎着炉子的王大刚,热络地打了个招呼。 自谢征暗示过手里握着两人把柄后,他们就乖觉很多,再也没来找过茬。 到后面发现谢征对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凡别太过分,都由着去了,便自顾自地容下了这位新任账房。 两伙人关系不算好也不算坏,终究在一个屋檐下上工,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闹得太僵。 但傅偏楼仍然不喜欢他们,平素见了就往谢征身后躲,从没多说过话。 他小心眼,可记仇,还没忘遇到妖修那晚,就是这俩把自己骗去的前堂。 等人走后,谢征又开口道:“他俩一向爱偷奸耍滑,你不是讨厌吗?杀掉就好。” “那可是人命!”傅偏楼瞪大眼,不可思议道,“我再怎么讨厌,也不至于……” “你不是要灭世?”谢征轻飘飘地说,“杀几个人算什么?普天之下千千万万人,皆是你一念之间的蝼蚁不是么?” 傅偏楼说不出话了。 他有些迷糊,又有些明悟,好像领会到谢征带他漫无边际地走来走去、讲这些匪夷所思的话的缘由。 两人走进前堂,人声鼎沸。不少人认得这对相貌殊异的兄弟俩,笑着问:“小谢账房怎的回来了?不是今日与掌柜的告假了么?钱掌柜抱怨许久了,他这是一秒都离不了你啊。” “事办完了,暂且歇一歇。”谢征没有松开傅偏楼的手,礼貌地点点头,“诸位继续,我去后厨一趟。” “好好好,时候不早了,还没吃饭吧?别饿着你表弟了,小孩子正长身体!” 后厨无人,掌勺的老杨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正巧方便说话。 谢征指了指外头,眉眼如初,平静无波:“外头的人,你认识几个?” “我又不傻,不就是常来的那些!” 傅偏楼下意识在心里数,刚刚和谢征说话的那个,是住街尾的黄文大叔,爽朗贪酒,好在是个妻管严,家里看得紧,来买醉的机会不多。 旁边与他喝酒的许大分在陌上垦田,总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天太湿了会涝,一会儿担心有谁没看路踩了作物。 还有秦家的三儿,年纪不大,总背着爹娘满镇子闲逛,说是念书念得头疼,出来吹吹风,结果有次吹出了寒症,真头疼去了。 徐老伯就爱捉人吹嘘讲故事,对镇上哪家的陈年旧事翻得贼清楚,傅偏楼被他逮着过一回,被迫听了很多八卦…… 傅偏楼咬住嘴唇,数不下去了。 谢征摸了摸他的头,蹲下身,捧起他低垂下的脸,一双眼眸平视着看来:“不止他们,永安镇还有很多人。钱掌柜在忙,李草刚与你和好,杨婶好不容易要熬出头了,之前还让你去她家吃饭。” “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永安镇,傅偏楼,你睁眼看看。”他问,“你还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吗?” “我……!” “我都不敢这么想。”谢征挑起眉,终于露出些许锋锐的怒气,冷冷地又重复一遍,“傅偏楼……我都不敢。” 穿越过来以后,他何其殚精竭虑,不肯与任何人深交,生怕行差一步,就回不到原处。 “不过是本记载了将来某种可能性的书而已,蝶梦庄周,庄周梦蝶,你又如何得知,我生活的那个世界不是这边的一本书?” “为这个……轻贱他人的命,轻贱自己的命。”谢征惩戒性地捏了捏手底下少年的脸颊,冷酷地看人吃痛红了眼眶,“你可真了不起。” 傅偏楼揉了揉眼睛,垂眸不语。 谢征站起身,从缸里舀了一碗红豆,又取过菜刀,将二者平放在桌面上。 “红豆汤还是刀,选吧。” “……” 最终,反派BOSS屈服在了食物的诱惑下。 谢征欣然收起菜刀,开始添柴火烧水。 傅偏楼坐在一旁的长板凳上,望着他的侧影,片刻后,忽然哑声叫了一句:“谢征。” “嗯。” “……不准叫我BOSS。” “我什么时候叫过?”谢征反问道。 傅偏楼就是傅偏楼,是眼前这个红着眼眶,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有一点天真,许多烦忧,还没长大的少年。 和《问道》里阴骘的反派BOSS不同,更不是幻觉中遇见的那个疯子。 一年四季手脚冰凉,不爱吃甜,喜欢红豆,睡觉会缩成一团,逃避问题就咬嘴唇不说话,个性拧巴得像层层叠叠的洋葱,还喜欢胡思乱想,又难伺候又令人头疼。 ……真实到令他恐惧。 ------------ 28 问答 后厨地方不大,五脏俱全,还有方堆杂物的桌子。 傅偏楼就趴在上面,晃着腿等他的红豆汤。 光线昏暗,只剩一点夕阳的余晖透过小窗落在灶台上,照亮那一块地方。不经意地望去,好似人在发光。 他支起下巴,目不转睛地盯住谢征。消停还没多久,忽然又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在他的印象中,任务者对此类问题的态度都异常回避,魔也从未和他提及过。 傅偏楼不清楚它是故意隐瞒还是也不知道,但无论哪种都理所当然——傻子才会告诉话本里的角色真相,尤其当自己也正处于这话本中。 告诉他,百害而无一利。 就像方才,若非被谢征点醒,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想想就觉得后怕。 他实在搞不懂谢征这个人,也想不通他的目的。 仿佛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谢征的每一子都落于意料之外,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相似的路数,从前的对弈经验完全不能化用。 傅偏楼不禁想起魔被封住前所说的话——它又惊又怒,认为谢征同他一样,是携有前十辈子记忆的人。 可他觉得并非如此。 谢征虽然沉静,同时超乎年纪地稳重,但身上绝无历经沧桑之感。 他也会感到痛苦、焦躁,会无奈会生气,会因些许小事而欢喜。尽管情绪一向被压抑得很淡,可傅偏楼能察觉到。 所以他更加困惑。 谢征端着碗走来,连带一碟馒头一并推给傅偏楼,落座于身边。 光线太暗,他拿火折子点燃了蜡烛,烛影摇曳地沉入那双眼眸,忽明忽暗。 傅偏楼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香软绵糯,禁不住眯起了眼。他没等到谢征回答,催促地又问一遍:“为什么?不说也有其他办法糊弄我吧?” “你先提起的系统跟任务,”谢征施施然道,“问我为什么?” “我那只是……”想打乱你的阵脚。 傅偏楼没说下去,突然有点羞窘。结果到最后,被打乱阵脚的是他自己。 不自在地埋下头,他瓮声瓮气地说:“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会知道这些。” 倘若没有进入那个幻境,他应当会非常惊讶。 谢征喝了口汤,想,不仅仅是惊讶,方寸大乱莫过如此,谁能想到从傅偏楼嘴里会吐出这两个词? 不过他已经在幻觉中惊讶过一次,没必要再来第二次。 “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告诉你的吧。”他指了指红绳示意。 “你怎么!”傅偏楼差点呛着,连连咳嗽好几声,睁大眼瞪着谢征,“……你连这个都知道?” “多亏你的眼睛。”谢征平静道,“带我看见了那个家伙。” 傅偏楼快被接二连三的讯息冲击到失声了:“你跟魔见面了?!” “魔?”谢征略一沉吟,觉得挺合适。那个疯子身上有无穷无尽的恶意,用魔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安抚地拍了拍傅偏楼的脊背,把汤碗递过去,让人喝口压压惊:“慢些,别再呛着。准确来说,并不算直接见面,我见到的,是某一世中,已经占据了你身体的它。” 傅偏楼听了,蓦地冷笑一声:“果然。” 他就知道魔瞒了他不少事,想不到连他的下场都避重就轻。 最不可信的,就是这家伙。 敛去笑容,他看向谢征,深吸口气: “事已至此,我不想被蒙在鼓里,你也不会希望再横生变故吧。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把话挑得如此明白,对不对?” 四目相对,谢征有些意外于他的敏锐:“对。” “那好,先说一句,我对眼下的日子还算满意,你暂且可以放心。” 傅偏楼咬了咬嘴唇,“你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相应的,我也会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如何?” “可以。”谢征欣然颔首。 他见少年满面郁郁,默默叹息,将桌上的那叠馒头拖到跟前,有意让气氛轻松些,提议道: “一人问,一人答。回答上来,就给一个馒头;回答不上来,就没晚饭吃。” “谢!征!” 傅偏楼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不敢相信在这种氛围下,这家伙居然要玩劳什子的游戏? 谢征又道:“倘若提问之人提前猜中了答案,馒头就是他的。” 傅偏楼咬牙:“倘若猜错了呢?抢答总得有惩罚吧?” “嗯,是该有。”谢征想了想,“错了,明日下棋让一个子,猜错几次让几枚。”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明日,仿佛当下并非在谈论什么沉重的秘密,而是当真在玩一个游戏。 傅偏楼紧绷的肩头不知不觉松懈下来,哼道:“你定的规矩,可别赖账。谁先?” “让你一步。” 傅偏楼不跟他客气,直截了当,切入主旨: “你说见到某一世占据了我的身体的魔,换而言之,应当也知晓它已历经许多世,在你之前,还有其它任务者来过吧?” 这是个很肯定的反问句,谢征递给他一个馒头,示意他猜中了。 傅偏楼一挑眉,捧着软绵绵的馒头,只觉手心里热乎乎的,情不自禁咬了口,边嚼边等谢征提问。 他本以为谢征会急着扳回一城,却不想对方只是单纯问道:“你既然管它叫作‘魔’,可知那究竟是何物?” 未等回答,谢征又进一步问:“是妖怪?是鬼魂?有没有可能……” 说到这,他犹豫片刻,依旧讲了下去:“……是某一辈子的你?” 傅偏楼脸色一白:“为什么会这样想?它和我难不成很像么?” “不像。”谢征摇头,目光冷醒,“但没有谁疯狂后和正常的自己是一样的,我不能因不像就略过。我只问你,有无可能?” “……绝无可能。” 摸了摸左眼,傅偏楼垂下眼睫,“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或许是妖怪,或许是鬼魂,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它就出现在了这只眼睛里,和我说话。” “它用着我的声音,但我清楚,它绝不是我!” 声音低落下去,变为轻微的呢喃,仿佛自言自语,“它只不过从一开始,就准备代替我活在这世上,才会……” “好了。我信你。”谢征打断他,比了个“请”的手势,“继续吧。” 傅偏楼顿了顿,“刚刚算回答上还是没回答上?” 想了想,点点头:“到底还是答出一个的。”说完,便美滋滋地去拿第二个馒头。 “……”谢征无语,“我应该没饿过你?” “这哪儿是一回事。”傅偏楼不想承认自己胜负欲上来了,非要压过谢征一头,转移话题道,“按理来说,我的眼睛会让人陷入恐惧,可为何你偏偏看到了魔?” 关乎这点,谢征也有过猜测。他指指上空,淡淡道:“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答案。” 上边?傅偏楼仰头望了望房梁。 “天道,或者说,书写命运之物。”谢征解释完,实事求是,“不过这终究是我的揣测,算没回答上吧。” 傅偏楼思考一会儿,拿起一个馒头递来:“我觉得你是对的。” 烛光昏暗,映照出缱绻眉目,他说得很慢,因而显得异常认真。 谢征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关于你的前几辈子,你知道多少?是全部从魔那里听来的……亦或,自己也有记忆?” 傅偏楼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在见到你前,是前者;见到你后,我……逐渐想起来一点。” “一点?” “到那个蛇妖出现后,陆陆续续的。”傅偏楼低声道,“他们——其它任务者们,好像不清楚所谓妖修的存在,魔用我的身体,杀掉了那家伙。” 他一语带过,并不想多提的模样,谢征却眼神一凝:“它用了你的身体?” “暂时的。”傅偏楼看他沉下脸,刚刚浮起的低落顿时烟消云散,“与其被妖怪抓走,还不如让它姑且用一用。” 第一世的记忆,他始终不愿意去过多触碰。太灰暗,太窒息,太疼痛。 不见天日的蛇妖巢穴中,看不见一丝光亮。 傅偏楼自嘲一笑,竟然觉得与之相比,被骗得团团转说不定更好。倒也难怪前几世的自己分明清楚全是假的,还心甘情愿上当了。 谢征则蹙眉道:“暂时的也不行,若有什么影响,日后后悔也晚了。” 傅偏楼咬着馒头,清甜面香在口中蔓延开来,又觉得何必比烂? 他既不想被抓,也不想被骗。 他只想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活下去而已。 谢征看他吃得开心,干脆把碟子推过去,里头还剩一个,正正好好当回答上来的奖励。 “没了。”傅偏楼瞥了一眼,“还问吗?” “这话该我问你。到你了。” 好像还有很多想问的,比如说话本里都写了他什么,以后他们是不是也要到那个清云宗去……但他发现讨不到好处后,突然就没兴致了。 想也知道,谢征若真打算带他走,又怎会在这呆上几个月。至于话本里的他……大概是他的第一世,问不清楚才好。 思来想去,傅偏楼终于又挤出一个问题。 “谢征。” “嗯。” “你为什么跟那些人做的不一样?不是要对我好,百依百顺,让往东绝不往西吗?” 谢征冷酷道:“你倒想得美。对付你这么个小孩子,还需要拐弯抹角?只要不去求仙问道,你想灭世都只能自抹脖子。” 虽说早知听不到什么好话,傅偏楼依旧大怒:“你……!” 本来看谢征只有一个馒头,还想分出一半的!饿着吧!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谢征不为所动,“这是你的第几辈子?——我猜十二。” “呵呵。”傅偏楼挑眉,“错了,是第十一。” 谢征点点头,看来是从001开始计的数。 他本就随口一问,打算终止掉这个游戏,傅偏楼却好似得意起来:“让子,可别忘了。” “忘不了。”谢征起身开始收拾碗筷,顺便淡淡回击,“让你两子都行,总归赢不了。” “……”傅偏楼不忿地嘟嚷,“走着瞧。” “对了,”突然记起什么,谢征回身道,“明早和我出一趟门。” 他昨晚刚说过差不多的话,今日就带自己去见了李草,堪称雷厉风行、毫无预兆。 傅偏楼立即谨慎问道:“干、干嘛?” “入秋了,冬衣得趁早裁,否则做不好。去成衣坊一趟,量下尺寸。”谢征问,“不乐意?想挨冻就直说。” “哦……知道了。” * 来福客栈,前堂。 “掌柜的?”老徐挠挠头,不解道,“你咋笑那么贼呢?” 钱掌柜挥挥手:“没什么事儿,先前瞥见小谢跟他表弟在后厨吵架,这不,刚刚看见两人一块出来,应当是和好了。年轻人啊……” “小谢跟他表弟?这俩怎么吵得起来?” “我也奇怪呢。”钱掌柜摸着下巴,“看气氛很僵的样子,要不是当时在忙,就过去问问了。” 老徐恍然大悟:“怪不得掌柜的你不让俺回后厨去!” “这种事外人也不好插手,还得靠自己解决。吵就吵吧,吵开了才好,那什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掌柜的,俺一粗人都知道,这话是说夫妻的。”老徐鄙夷道。 “不打紧,意思到了就好。”钱掌柜问,“下午让王大刚沽了壶酒回来,陪我喝点?” “成!等俺把这坛咸菜腌好!” 夜幕围拢着客栈,红灯笼随风摇摆,传来阵阵笑语。 窗户纸上人影幢幢,又是一日寻常烟火。 ------------ 29 冬衣 夏末的炎热暑气还未完全散去,这时候做冬衣,稍有点早,故而成衣坊还摆着料子轻薄的布匹。 不过考虑到两人都没有冬衣,得一口气筹备完,有些料子也非说有就有,谢征决定还是早些预定好比较稳妥。 永安镇临水,往往夏凉冬暖,气候很宜人,冬日不算难过。 但也因此湿气较重,稍不注意就会染上寒气。 谢征倒不担心自己,他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初来乍到时发的那场烧已是难得的严重。 但架不住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傅偏楼,连夏天最热的时候都手脚冰凉,不捂紧些,怕是寒潮初来就要病倒了。 风寒热症在现代是毛毛雨,在古代可没那么容易熬过去。谢征一向习惯提前做打算,能避免的自然尽量避免。 几个月过去,成衣坊坊主早忘了曾接待过的两位奇怪客人,听闻来意,热情地拿出皮尺给这对表兄弟测体量。 谢征很快配合着过了,可轮到傅偏楼时,人又支支吾吾闹起了别扭。 不是胳膊抬不动,就是腿伸不直,稍微靠近点就满脸抗拒,叫坊主无从下手。 谢征看了眼近来有些发福的坊主,知道傅偏楼阴影又犯了,微叹口气,接过皮尺道:“他怕生得紧,我来吧。” 他想着刚刚坊主的动作照葫芦画瓢,一面量,一面暗暗与自己比较,发现傅偏楼还是太纤瘦了。 虽早就脱离数月前纸片似的干柴状态,脸上有了些肉,但少年人长得飞快,身高又向上顶了顶,就显得四肢更加修长。 身上的伤已养得只剩浅浅疤痕,五官也不复从前的木然阴沉,仿佛枯木逢春,枝头颤巍巍结出的一朵花骨,愈发稠丽韵致。 精致之余,还透出一股焕然朝气,钟灵神秀,好似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毕竟是他精心喂出来的,从没让干过重活,有什么好的都先仅了对方。 谢征莫名升起某种大家长式的成就感,满意的同时,又隐隐觉得危险。 傅偏楼越来越像幻觉中所见到的那半张脸了。 那是既不会错认性别,也无法否认的夺目风采,属于《问道》中脾气阴晴不定,却仍旧拥有不计其数追随者的妖道。 即便在修真界,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在这个凡人小镇上,或许过于出众。 倘若再长大些…… 他有些出神,手下没停,但一下子被傅偏楼发现了。 少年瞥了眼在一旁记着尺寸的坊主,借着测肩宽的姿势,凑近轻轻拽了下谢征的鬓发,小声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谢征甩开不切实际的联想,佯装镇定地垂下眸,沉吟片刻,“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尺寸定大一圈吧,来年还能继续穿。” 傅偏楼盯着他,确定这人刚刚分明在想心事,转眼就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平淡得看不出任何波澜。 只不过大了他五岁而已,逞什么长辈威风?他可是把十三年来回过了十来遍,真算起来,可比谢征大多了。 再说,他们昨晚可都把筹码摆上过明面,互通过有无了,还有什么好对彼此隐瞒的? 或许,其实谢征根本没把他知道的东西全说出来? 毕竟是一问一答的游戏,指不定自己疏忽了哪里,没有问到点子上? 胡思乱想着,傅偏楼愣是一言不发地跟在谢征身后,看对方和坊主商讨完样式和选用的料子,不动如山地压价,把坊主弄到没脾气;付完账牵起他走过长街,还顺手在路边买了两块葱饼当两人的早点垫垫肚子…… 距离客栈还有很远的路程,傅偏楼一面深沉地思索着如何套出谢征的话来,一面啃着喷香的葱饼,手指乖乖蜷缩在温热的掌心中。 等又绕过一个拐角,沉默许久的谢征终于对他开口了。 “傅偏楼,”他蹙着眉,似乎很不情愿,但依旧说道,“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好一坏。” 这是要与他坦白了? 傅偏楼精神一振,立刻用力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好消息是,你长高了一寸。” 谢征面无表情。 “坏消息是……这个月、不,这两个月,你没有零花钱了。” “……” 傅偏楼想起他方才在成衣坊时狠绝的砍价态度,悟了。 ——他们穷了! * “不穷才有鬼吧?” 小土坡上,傅偏楼对李草挨个掰手指:“隔三差五就买一顿肉,以前村里田最多的那家都没这么奢侈地吃过!” “伤口都好得差不多了,说是不能留疤,硬按着我涂药。那么金贵的东西,一用就是小半瓶,这般铺张浪费,他不穷谁穷?” “今早做衣服也是,里衣,小袄,长褂长袍,甚至裁了羊裘要做披风,还打了皮靴……当布匹不要钱吗?就算他是来福客栈的账房,工钱领得不少,也禁不住这么花啊?” “我让他省着点,少在不必要的地方花销,他居然叫我少管?是,不是我挣的钱……我都十三岁了,过完年就是十四,别人家十四岁的儿郎早就立身了,他偏什么都不准我干!不然好歹两个人进账,不会这么捉襟见肘……” 说着说着,傅偏楼忽然一愣,狐疑地回去扒拉手指,发现这些基本全用在了自己身上,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讷讷地发了半晌呆。 回头再看李草,小傻子望着他,咯咯地笑,眼神纯粹剔透,仿佛能看穿人的心底。 傅偏楼不自在地舔了舔干涩的唇,怎么搞得好像他在炫耀一样? 等回过神来,土坡上的风吹得傅偏楼有点冷。 他正准备拉着李草离开,却陡然发现,小团子那缝缝补补的布鞋又开了个洞,露出生疮的脚趾,指甲也泛着并不正常的青白色。 傅偏楼顿了顿,望向不谙世事的那双眼,涩然问:“是了……等到冬天,你又要怎么办?” 他依靠谢征生活,衣食不愁,杨婶一家虽也会照顾李草,可到底还要过自己的日子,没那么多余裕给这个野孩子置办物件。 就像他跟李草关系再好,也不可能去要求谢征收留对方一样。 没点御寒的衣物,也无家可归,这个傻子要怎么熬过会冻死人的冬天呢? 虽说,李草已经在外流浪了两年,活蹦乱跳到了今日,但傅偏楼无法就这么随他去。 活这么大,这还是首次为钱所困。 “这样不行……”傅偏楼喃喃两句,陷入沉思。 当晚,趁谢征还在忙,他偷偷来到钱掌柜房门前,忍耐住下意识的惶然,敲响了房门。 “小谢他表弟?”钱掌柜看见来人,也吃了一惊,“有什么事吗?” 钱掌柜虽然心大,但也并不蠢笨。看人不怕王大刚不怕陈三不怕老徐,独独对他能避则避的,不能避也绝不独处,还总爱往谢征旁边躲。 相处几个月下来,心里早明白自己不讨这孩子喜欢,之前当众被请教棋谱时就已足够惊奇,这回竟然孤身一人找上门来,不可谓不纳闷。 傅偏楼一见那道胖乎乎的影子,心头就是一跳。 他强按下心头涌现的毛骨悚然,让自己的目光聚集在钱掌柜那张和善的脸上,磕磕绊绊半天,终于豁出去地一闭眼: “这儿不方便,会有人看见。我能进去说吗?” “啊?” 钱掌柜愣了愣,旋即点点头,让出了门:“成……那你进来吧。” 瞧着仿佛能将自己吞下去的漆黑里卧,傅偏楼狠狠捏了把汗,深吸口气,道过谢后,浑身僵硬地迈开步伐。 与此同时,不住地在心里告诫自己: 没事的,这个人和堂舅不一样。 他……不能总活在过去里。 …… “哈哈!我道什么!” 听完傅偏楼的来意,钱掌柜失笑地摸着下巴,揶揄地看着眼前紧张不已的少年: “想帮你表哥分担分担?很懂事啊。这有什么好避着人的?直说不就成了,在客栈里找个活计。” “谢、表哥他……不希望我做这些。” “小谢也真是。”钱掌柜摇头,“他就爱把责任往自个儿肩上抗,倔得不行。现在还好些了,才来客栈那会儿啊……啧啧,还烧着呢,就跑来我跟前说要帮忙。还没及冠,就开始装大人了。” 傅偏楼一时间同仇敌忾道:“就是,也就大了我五岁而已……” “呵呵……”钱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莫名满脸欣慰,“你也差不多,兄弟俩一个德行。” 傅偏楼眉头一蹙:“掌柜的?” 钱掌柜想了想,“不过让你帮工吧,惹小谢生气可不好,这年纪越大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啊……来福客栈可缺不了账房。” 也是,若他真偷偷背着谢征赚钱,被发现了,还不知道会怎么不快。 他可不太敢想象谢征生气的模样…… 傅偏楼一阵泄气:“可李草又要怎么办?” “这样吧。”钱掌柜道,“你闲着没事,就去后厨给老徐打打下手。工钱么,我不给你,不过其它事你也别烦,交给大人好了。” “可是……”傅偏楼一愣,“这样,不就换你破费了吗?” 他不明白钱掌柜为何会帮他到这个程度。 钱掌柜笑眯眯的:“你都叫我一声掌柜的,能不帮你吗?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他朝傅偏楼伸出手去,肉乎乎带着老茧的掌心吓得人一个激灵,差点仰面翻倒。 尔后,发顶被揉了揉。 “好了,别怕,我这么个老家伙,能干什么?” 钱掌柜无奈地收回手:“没事就过来,多陪我下下棋吧。” 傅偏楼眨眨眼,又听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十三岁的孩子,愁这些做什么?” “老啦……”他感慨着,“要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还在,大概也有小谢和你这么大了吧……” ------------ 30 家书 在吃食方面,傅偏楼意外地很有天赋。 自跟钱掌柜达成协议后,他每日佯装出门,再走灶台前的窗子偷偷溜进后厨,给老徐帮忙。 一开始只负责些烧火看锅的活计,熏得脸颊灰扑扑的,走前还得好生清洗一番。 老徐看他耐得住性子,叫做什么都乖巧利落,逐渐也让人亲自动手下厨,偶尔不忙,还会主动教导几个窍门。 夏末到入秋的一个多月来,傅偏楼虽减少了和李草会面的频率,但学到不少东西。 他常常兜一包说不好味道的成果在下午跑出门,跟小伙伴分着尝,李草则不论难吃与否,全都笑嘻嘻地吞下肚。 久而久之,竟然把总是餐风露宿的小团子养胖了一圈,不再那么皮包骨头了。 近来秋意渐浓,来福客栈后院里的桂花开了,香气扑鼻。 晚上睡觉傅偏楼都不舍得关窗,透一寸缝隙,梦里都浸润着沁凉的甜意。 等桂花开到最盛时,老徐带着他新鲜出炉的小徒弟,趁午休打下许多,攒在布里,洗净晒干,隔天就蒸了几笼桂花糕。 热腾腾的点心码得整整齐齐,如同绵软的白玉砖块,一簇鹅黄在中心绽放,堪称色香味俱全。 作为全程帮忙的功臣,傅偏楼非常奢侈地分到了半屉,一共四块,老徐指着说这是四方来财,好寓意。 这四方,一方给了谢征,一方留给自己。剩下两方,傅偏楼小心翼翼地拿油纸裹了起来,打算送去杨家。 杨叔早半个月前就上京去了,杨婶一个人呆不惯,便时不时叫李草过去凑凑热闹。 他算盘拨得响当当,一人一块,公平得很。 谁知他去到杨家,才发现杨叔居然回来了。 “小谢娃娃来了?正巧!”杨婶将傅偏楼迎进屋,指着桌子招呼道,“你跟你表哥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快给杨婶看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傅偏楼望了望桌旁乖巧正坐的李草,小团子见到他,热情地挥了挥手:“呃呀呀~” 他走过去,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又将怀里揣着的油纸包塞给这傻子,才接过信,疑惑地问:“还是杨大哥的信么?杨叔不是进京去看他,怎么还寄信回来?” 杨叔苦笑道:“嗐!别提了,我到了京城,却找不着飞鹏他人。拜访了跟他同乡的沈生才知道,前不久他就住到某个大人府上去了,没法随意出来。” “我托人去给他传口信,他就转交了我这个,还让我在京城别声张,回来再看。” “那小兔崽子,净知道霍霍人。”杨婶骂咧咧地,“他爹娘大字不识,他还不清楚?要不是有小谢娃娃在,又得花冤枉钱去找那个破落书生!” “好了好了,”杨叔摇头,“飞鹏他也有他的难处。我听说京城规矩可多了,尤其是大户人家,前一天还喜欢你喜欢得紧,后一天就能因你犯了个小错狠罚。飞鹏好不容易越来越出息了,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好拖累他?” “这是什么话?怎么叫拖累了?你大老远的跑去京城给他送东西,他倒好,有什么事都不和我们讲了……”杨婶道,“就快开考了吧?他咋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好好准备,还在别人家玩呢?” “怎么就成玩了?飞鹏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傅偏楼不希望他们就这个问题继续吵下去,便见机插话:“杨叔杨婶,那我便开始念了?” “诶,好!”杨婶被他一打岔,瞬间忘记了要 反驳的话,期期艾艾地盯着傅偏楼,手在围裙上搓了搓。 展开信笺,是杨飞鹏一贯的清瘦而尖刻的字迹,看来确实是他写的。 傅偏楼清清嗓子,念道:“爹娘亲启……” 爹娘亲启。 近来身体可无恙否? 儿飞鹏不孝,无法伺候跟前,唯以尺素稍寄念想,望一切安好。 今年秋霜寒重,勿忘添衣,毋须节俭,切不可再补前年之衣,以旧充新。 飞鹏为大人赏识,请入府中,衣食无愁。 行动不便,盖因秋闱将至,保护之故,莫要烦忧。 另,儿在府中进习之余,曾听闻一讯。 ——不知娘可记得同乡之女,李氏妻陈秀? ……陈秀? 那不是李草的娘亲吗? 傅偏楼眉头一蹙,当即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那边,本就被拗口言辞绕得云里雾里的杨叔杨婶见他沉默,不禁慌乱起来。 “小谢娃娃,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飞鹏他人没事吧?” “没事。”傅偏楼面色复杂地抬头,缓缓道,“杨大哥说他一切安好,让您二位多保重身体,添点新衣。还有……” “还有啥?” “还有,”傅偏楼扭头看向旁边一脸懵懂啃着桂花糕的李草,“他说他遇见了李草的小舅,陈秀的弟弟,陈勤。” 据杨飞鹏所言,陈勤与陈秀小时候感情十分亲近,在灾年闹饥荒时,杨父杨母不得不做出取舍,最终背着陈勤把陈秀买给了永安村李家。 陈勤得知此事后惊痛不已,但无奈彼时年幼力微,便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将姐姐找回来。 而今,已是一方富庶商贾的陈勤散尽千金,终于从各方得到消息,找上了在京城读书的杨飞鹏。 杨飞鹏遗憾地告知陈勤,他的姐姐已在两年前不幸过世,只剩下一个痴傻的儿子,在镇上流浪。 陈勤当即拍案,不日启程,前往永安镇,准备与这名年幼多舛的外甥认亲。 杨叔杨婶听完,一阵惊讶,杨婶更是连连唏嘘:“过去就知道他们姐弟俩感情深,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居然还记挂着……” 她不知想起什么,抹了抹眼角,转身一把抱住李草,喜极而泣:“傻娃娃,原来你还有亲人在世!这下可好,你舅舅要你,以后你就有家能回了!” 小团子眨眨眼,靠在杨婶肩上,迷茫极了。 傅偏楼看最后一行写着,随信附有陈勤给的信物,让杨叔杨婶转交给李草,顺便拜托二位好生照顾他一段时间,日后必有重谢。 他拿起信封里倒了倒,果然倒出一柄小锁。 模样是银制的,呈元宝状,瞧不出名堂的花纹雕刻得细致文雅,一看就知道价值很不菲。 杨飞鹏说陈勤发达了,是有名的富商,看来不假。 有这样一个舅舅,李草日后定然不用再发愁生计了吧? “……你舅舅给你的。”傅偏楼走过去,将银锁放到李草手里,对有些无措的他安抚一笑,“真是傻人有傻福,别丢了啊。” 见李草的注意力被转移到手里的小锁上,傅偏楼垂下眼睫,隐去些许疑窦。 他还记得,在杨飞鹏的手抄本上,早早写下过陈勤二字。 真如他所言那般,是陈勤找上门去的吗? 陈勤倘若真只是个富商,那杨飞鹏攀上大人物的传言又从何而来?巧合? 以及最要紧的—— 他对李草这个傻外甥,究竟是何种想法? 李草跟着他,真的能如杨婶想象中那样,过上安稳富裕的生活吗? …… 傅偏楼回到客栈后左思右想,依旧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件板上钉钉的好事,他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到底,李草一介傻子,有什么可图谋?若非是亲舅舅,血浓于水,又怎会还未见面就送来重礼? 他思索得入神,心里藏着事,食欲不振,晚饭煮的红豆粥都没扒拉几口。 这样反常,谢征又怎会瞧不出来? 他早觉得这些时日,傅偏楼似乎有事瞒着他,遮遮掩掩的,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意得很。 只是少年人心思敏感,他作为监护人,自觉还是需要给些自由,这才没有深究。 可到这种程度,便再不能忽视下去了。 放下碗筷,谢征驾轻就熟地开头道:“不想吃,我就收拾了。” “等……等一下。” 傅偏楼恍然惊醒,哪里舍得好不容易煮一顿的红豆粥? 要知道自定完冬衣后,他们的日子清减不少,红豆本就不算便宜,现下更成了难得的珍馐。 他护住碗,抬眼对上那双沉静黑眸,一下子明白了谢征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又是懊恼,自己在这人眼前似乎根本没有秘密,又是下意识地一阵心安—— 算了,傅偏楼想,说给他听就是,谢征总有别致的见解。 于是他一边喝粥,一边一五一十地把所见所闻全交代了个清楚。 “李草的舅舅?”谢征听完,若有所思,“……你又在烦不切实际的东西了。” “怎么就不切实际?”傅偏楼不乐意,辩驳道,“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杨飞鹏的手抄本,还有之前京城同乡传来的传言……” 谢征问:“你胡思乱想那么多,好似这件事背后有个惊天阴谋,能改变不日陈勤便要过来永安镇的事实吗?” “照你这么说,便不用提前警惕咯?”傅偏楼哼道,“俗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不做打算,万一碰上意外要如何是好?” “俗话也说,百闻不如一见。” 谢征道:“陈勤是否是李草的亲舅舅,这件事有无隐情,对方是真心想收养外甥还是假意……等人来了,你亲眼看便是。” “假如他不怀好意呢?” “李草也是人,要不要跟着这位‘舅舅’,他有选择的权利。不要小看傻子的直觉。” “也是,”想起李草那野兽般待人的态度,傅偏楼认可地点点头。 旋即又道,“但如果他强来怎么办?名义上他是李草的舅舅,李草又是个无法自理的傻子,还有杨飞鹏替他做担保……” 谢征一笑:“不是有你?人还没来就操心成这样,等真来了,你会坐视不管?” 傅偏楼忧心地蹙起眉:“可……我管得住吗?” “你还有我。” 伸手抚平少年眉峰的疙瘩,谢征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不是答应过?你只要听话,谁也别想越过我动你。” 傅偏楼还未来得及感动,就听他继续平淡地说: “所以……听话。最近你遮遮掩掩,当不是为今日这件事。” “究竟在做什么,原原本本讲与我听吧。” 傅偏楼:“……” 救命,万事休矣。 ------------ 31 来客 【呃……宿主?】 距离傅偏楼坦白实情已过去一炷香时间,011看着正在清洗碗筷的谢征,小心翼翼地唤了句。 傅偏楼被打发去房里擦桌子了,后院没有其他人,即便如此,那张清俊的脸上依旧不露山水,仿佛对发生的所有无知无觉,一派淡定。 然而,011要真以为自家宿主像表面一般平静,那可白过这么久了。 它顶着低气压,硬着头皮解释:【宿主别生气嘛,说到底,小BOSS……咳咳,小偏楼也是想帮你分担些呀。况且他一向心软,宿主又不是不知道,李草跟他那么要好,怎么可能不挂心?】 谢征凉凉道:“这就是你瞒着我的理由?” 每回傅偏楼出门他都会让011跟上去,对方不可能不清楚近况,却什么都没和他交代。 011明白自己算踩到了宿主的地雷,心虚不已。 它本打算等尘埃落定,再给谢征来个先斩后奏,马后炮一下祈求原谅的。 没想到这么快就败露了。不愧是宿主…… 【011……觉得让小偏楼这样做比较好。】它咕哝,【宿主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嘛,我知道宿主不希望小偏楼自力更生,但他在慢慢长大,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宿主现在养着他,还能被说是溺爱表弟,等小偏楼十六七岁呢?成年弱冠呢?还不让他干任何事、一直游手好闲吗?到时候,别人该怎么看待他,又怎么看待宿主?】 不用它说,谢征也知道。 人言可畏,尤其在这时候的小乡镇上,有什么不对劲的,转眼就会传开。 他有安稳生活的意愿,取舍之下,早有觉悟。 但能拖则拖,绝不是现在。 谢征微微蹙紧眉,一言不发。 他总觉得自己的心情很不对,说白了,傅偏楼没有违背他们默认的约定,尽管在后厨帮忙,却也没领到半分工钱,只是作为替代,钱掌柜答应给李草置办冬衣罢了。 顾及到这个份上,他按理来说,并不该有意见才是,可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挥之不去,让他难以静心。 是介意傅偏楼和011共同的欺瞒吗? 他扪心自问,似乎也不全是。 只不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傅偏楼居然能和钱掌柜单独接触了,令他十分惊异。 谢征是清楚傅偏楼有多厌恶类似钱掌柜的中年男人的。 就连成衣坊不算多胖的坊主,隔着衣物给人量尺寸时,他也会因受不了而下意识抗拒。 就像他费心侍弄的一株娇弱禾苗,某天回来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它蹿高许多,也更为坚韧了。 一面为它的成长欣喜,一面又颇不是滋味。 他对傅偏楼并不存在无法控制的感情,究竟为何如此…… 谢征思来想去,从各方角度入手剖析,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为出乎意料的不快。 生生压下这种不快,他没继续反驳011的话。 等收拾好回到房里,谢征已经冷静到完全看不出异状。 桌子和地面都被打扫得很干净,傅偏楼背着手,不时忐忑地瞄他一眼。 看他这副心惊胆战的样子,谢征难得反省了一下:会不会是自己太过严厉,傅偏楼才宁愿去找钱掌柜,也不和他沟通? 思忖了番,他稍稍柔和下神色,摸了摸少年的头: “……下不为例。” 傅偏楼原以为谢征会很生气这回自作主张的行径,却不想没被责怪。抬眼看去,对方眉梢舒展,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既然你打算好了,就这样吧,往后也不必向我隐瞒,一点小事罢了,我还不至于那般计较。” “……” 谢征不追究分明是件好事,也省得他每日提心吊胆地出门又回来翻窗,说不定日后还能争取到更多。 可傅偏楼别扭极了,谢征怎么会这般轻飘飘地揭过,甚至没有多问就同意了? 不是最烦他不听话吗?为何放心地随他去? 难不成,这件事严重到谢征彻底对他失望,打算放弃不管了? 反正确定了他肯定也不想走上老路,与其费神操心,不如顺其自然? 越想越慌,傅偏楼一片混乱,上前一步拽住谢征的衣袖,仰头瞪着他,半晌,憋出一句: “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 谢征唇角一抽,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了。 他都同意对方继续完成和钱掌柜的交易了,还要让步? 翅膀硬了想单飞? 强行按捺下的躁郁浮现于眼底,阴晴不定。谢征冷下嗓音,漠然道: “没有下次。” 仅是简单的四个字而已,意思和之前的“下不为例”几乎没有差别,傅偏楼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悦,顿时松了口气。 他就说嘛,以谢征的掌控欲,怎么可能一点芥蒂都无? 确定还是熟悉的感觉,不会被扔下,还得到了准许。傅偏楼又高兴起来,眼睛弯成一轮月牙,认真应道:“好。没有下次。” 谢征对他乖顺的态度很满意,便又揉了揉他的发顶。 “徐师傅前两天还夸我来着,下回做了什么,先让你尝尝,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 “嗯。”谢征抽回手,“我等着。” 气氛和谐,唯独011迷惑不解。 【宿主,你……他……我……】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声叹息,【唉……】 今天的系统心也很累。 * 陈勤的到来很突然。 杨飞鹏的家书之后,不消几日,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有辆精致的马车驶来永安镇,停在镇口的田埂边。 尔后,从车上下来一位身着华服、气宇轩昂的青年人,一张口就说要寻李草。 消息传到来福客栈时,被寻的那个正巧受傅偏楼之邀来家里做客,就坐在桌边,眨着眼睛大口啃馒头,完全不知外边已因他引起轩然大波。 “杨婶给我带口信说,那人正在杨家做客,听说李草在外边玩,一点都不着急,讲等他玩够了回来再论其它。” 傅偏楼哼了声,“还没认亲呢,舅舅的样子倒摆得不错,也不晓得真心还是假意。” 他看向李草,神情有些复杂:“小傻子,杨婶说那大概真是你舅舅,跟你有六成像。你要再养胖点,长大点,大概能有八成……” 李草听他念叨,又低头啃了口馒头,好像根本没听懂,眼里毫无波澜。 “现在怎么办?”见状,傅偏楼转头去看谢征,“杨婶让李草快些回去,别让人家久等。我们带他去吗?” 谢征略略沉吟:“去。” “左右是要见上一面,不如趁早。” 他说着,掀起眼皮,视线浅浅掠过门外,仿佛在打量那个凭空出现的陈勤一般,淡然自若。 傅偏楼不安地拽了下他的袖口:“你来么?” “和你一道。”谢征颔首。 悬着的心安定落下,傅偏楼望向吃完馒头吮吸手上碎屑的李草,轻车熟路拿过布巾,替他擦了擦脸,又一根一根擦干净手指。 李草任他施为,咯咯生笑。 “别傻乐了。”傅偏楼无奈,“我上回给你的银锁呢?拿出来,一会儿要给你舅舅看的。” 自带信过后,杨婶没再让他穿杨飞鹏往年换下的破旧衣物,而是特意去买了套新装,把人洗刷得干干净净,就等着陈勤过来。 打理好的李草一点都没有平时小乞丐的落魄样了,虽然还有点瘦弱,但也算得上人模人样。 不得不说,和痴傻的神态相反,他的长相其实很聪明,眼睛又大又雪亮,唇红齿白,一看就是个伶俐文秀的孩子。 不过再长相如何聪明,翻兜倒衣差点脱光裤子去找东西的姿态依然不忍直视。 “希望你舅舅别嫌弃你吧……” 傅偏楼忍不住捂脸。 他正打算收拾收拾往杨家去,身旁,谢征的声音陡然响起:“那把锁,给我看看。” “锁?”傅偏楼奇怪,但还是伸手,和李草要了过来,递给谢征,“怎么,这个有什么玄机吗?” 【……宿主……】 “嗯。”谢征在心中回应011,语气凝重,“比对完了吗?怎样?” 【一模一样!】011再忍不住震惊,叫出声来,【这把锁上的纹路,和太虚门的赤诀符一模一样!不会有错!】 人间三大仙境,明涞、云仪、虞渊。 而太虚门,正是虞渊仙境第一大宗。 与明涞的清云宗、云仪的问剑谷这两尊历史悠久的庞然大物不同,太虚门是后起之秀,门内弟子并不走传统御器之道,而是御诀。 法相天地,诀生万物。 主角蔚凤问鼎宗门大比的途中,与和他并称仙境七杰的陈不追交过手。 对方变幻莫测层出不穷的符咒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尤其是伤己更伤人的赤诀符。 赤诀符以血换命,破而后立,是仅有太虚门亲传弟子才能学习的强悍符咒,也用作太虚门的象征。形似鱼尾燃焰,乱而有序。 陈勤给的锁上,正雕琢着这样的花纹。 对于原著,谢征早就烂熟于心,当下联想到许多东西:“舅舅……陈勤?陈……” 【是了宿主,太虚门首席大弟子,陈不追也姓陈!他也有个舅舅,是太虚门最年轻的一任峰主陈晚风……】 谢征眼神一黯,“……晚风是道号。” 【也就是说——】 011不可思议道,【陈勤就是陈晚风?李草……李草他是……】 【他是陈不追?天下七杰?这个小傻子?!】 谢征沉沉道:“八九不离十。” “表哥?谢征?”傅偏楼看他盯着银锁久久不语,又拽了下他的袖口,“有哪里不对吗?” 谢征回过神,迎着傅偏楼担心的视线,摇了摇头,眸光晦涩。 这就是……BOSS的气运吗?随便交个朋友,都是原著的配角。 他抿起唇,眼神变幻,逐渐坚定下来。 不论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再度把傅偏楼带上那条不归路。 看来,这一趟,他势必要去了。 ------------ 32 纠结 《问道》的上半卷,详致描写了主角蔚凤从一名孤僻少年,一步步成长为七杰之一,最终问鼎宗门大比,风头无两。 这一过程中,既遇见了融化他心防的师长亲友,也有过各路与他作对的反派们。 陈家舅甥则是其中较为特别的两位。 陈晚风天纵奇才,年纪轻轻便登上太虚门峰主之位,生性孤傲,一心向道,座下仅有两位弟子,其中一个还只是记名。 唯一的亲传便是他的亲外甥——陈不追,也同样是修道的好苗子。 不过和舅舅正相反,陈不追有副通透温厚的好脾气,不骄不躁,素有君子之风。 惜败蔚凤之后,陈不追也并未生怨,反而十分佩服。 两人云顶论道,各抒己见,直发胸臆,好好交流了番御器和御诀之间的差异心得,交浅言深,惺惺相惜。 若无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们说不定能成为知交好友。 然而,坏就坏在,陈不追还有个路走窄了的记名师弟。 彼时,蔚凤尚且意气风发,快意恩仇,道友遍布天下。里头最为要好的一名,便是同属仙境七杰之一,清云宗的成玄。 陈不追的师弟杨不悔,恰好与成玄有怨。 但萤火岂能与日月争辉?和身为道门天骄的成玄相比,杨不悔根骨平庸到可怜,修为更是不值一提。 愈是把自己和成玄相提并论,愈是觉得羞辱难当,远不可及。 于是杨不悔越来越尖酸刻薄、不择手段,为了让成玄吃瘪,暗暗使了不少绊子。 事迹败露后,是陈不追及时赶到,从成玄和蔚凤手底救下了师弟,并向两人恳请饶恕。 蔚凤因此对陈不追感到失望,遂不再来往,陈不追帮杨不悔收拾好烂摊子,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却不想对方更加偏执。 后来遇见傅偏楼,顺理成章地成了BOSS的手下。 掰倒成玄,是傅偏楼初露峥嵘、走入世人眼帘、打响妖道名号的第一桩“功绩”。 也正是自此往后,他和蔚凤展开了经年累月的互相算计与对抗。 而由于杨不悔之故,这对舅甥也被迫站上了和主角相对的立场,虽不曾和蔚凤正面相抗,但实力棘手,也坏过不少事。 算是非典型的反面角色了。 既然知晓陈勤不简单,很可能是太虚门的陈晚风,谢征又怎会让傅偏楼和他接触? 涅尾鼠筋还在少年手腕上绑着,虽然做过掩饰,但能否瞒过陈勤的眼力,可就是个未知数了。 况且傅偏楼身世不明,很可能有大妖血脉,难说会不会被发现端倪。 谢征不会冒这个险。 打定主意,他站起身,走到李草身前,低眸回望一眼傅偏楼,开口道:“你留在客栈,我领他去。” “我留在客栈?”傅偏楼一愣,指着自己鼻尖,不可思议地重复一遍,“我?留在客栈?” 察觉到谢征不容置喙的意思,他蹙紧眉头,问:“为什么?那把锁究竟是什么?让你这般紧张?” “……”谢征瞥了眼李草,小傻子不解地看着两人,还以为他们要吵架,一边一个扯住了衣角,“啊啊”地在叫。 倘若李草就是陈不追,日后便能恢复心智。 这样一来,不能在他眼前乱说话是其一,其二……他已遭受过魔眼带来的幻觉,知晓傅偏楼的邪异之处。 该让他跟着陈勤走吗? 那很有可能会暴露出不对,运气好些,他没有傻了以后的记忆,相安无事;运气差点,兴许会扰乱自己的计划…… 可先不论要怎样才能阻止陈勤把人带走,留下来,对李草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餐风露宿、无人管教地傻一辈子,和未来万人仰慕的仙境七杰,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强行改变李草的人生,往后又有谁能照顾他? ……不,他为什么要顾及李草的境遇? 思考如何保证任务完成才是第一要事。 光一个傅偏楼就够他殚精竭虑了,根本没有余裕再去管别的…… 谢征盯着一无所觉的李草,脸色渐沉,正要狠下心来,摒弃掉多余的同情,身后,傅偏楼豁然站起。 他绕到前面,插入谢征和李草之间,仰头道:“我们出去谈谈。” 说完,拽住谢征的袖摆就往门外走。 “呃呀呀!”李草困惑地想跳下凳子追过来,被他一个手势安抚住。 身量并不宽阔,还有些纤细的少年,在此刻展露出一股不容违逆的气势: “你在这别乱动,不准偷听,知道么?” “啊呜……呜……” “放心,没有吵架。”傅偏楼冲他笑了笑,“很快就好。” 谢征没有否决,顺着被拉扯的力道,一路走到了桂树下。 清风吹来一阵甜香,让他绷紧的心弦舒缓几分。傅偏楼松开手,严肃道:“好了,你可以说了。” “说什么?” “那把锁的问题啊。你不是想避开李草?”傅偏楼顿了顿,瞪他,“该不会,连我你都想避开吧?” 谢征沉默,这孩子在某些地方总是出乎想象地敏锐。 他的沉默没有维系多久,毕竟这件事,瞒着傅偏楼也没有意义。思索片刻,言简意赅道:“李草的舅舅,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傅偏楼挑眉,“几个意思?你是说陈勤并不是像杨飞鹏信里写的那般,是个富商?他还有别的身份?” “没错。陈勤——若我没有猜错——他应当还有一个名字。”谢征缓缓道,“陈晚风,晚风真人,虞渊仙境太虚门的弟子。” 太虚门是个什么东西,傅偏楼是不清楚的,不过他至少知晓三大仙境。 从名字看,应当是和明涞仙境的清云宗一样,是传说中的仙山道门。 “等等……”他一顿,旋即惊异道,“李草他舅舅是仙山上的存在?” 见他理解了,谢征轻轻颔首。 “锁上的花纹,乃太虚门标识,赤诀符。这种东西作为门内弟子游走在外的身份证明,不太可能造假。” 犹豫一会儿,谢征补充:“另外,我怀疑李草是书上的人。” “书上的人?”傅偏楼念叨着,面色大变,“你是说,他在那个命定的话本里,有出现过?李草?” 过了两秒,又急急追问:“他最后怎样?” “……”谢征道,“你都灭世了,还问我他最后怎样?” 傅偏楼无言以对。 他仍旧不敢相信,喃喃自语:“李草?他……那个小傻子……他怎么会……” “跟陈勤走的话,”谢征摇摇头,“应该不会再继续傻下去。” 他与傅偏楼对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么?” 伸手撩开遮挡左眼的额发,露出那双清棱棱的异色双眸:“李草……他知道有关你的太多东西了。” “等他不再傻下去,自然明白先前发生过的事情有多异常。更何况,仙门手段之奇诡,我们防不胜防,届时,若他将你眼睛的问题告知他人……” “不会的!”傅偏楼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就算……就算他恢复心智,也不会想害我,我相信他!” 谢征一叹:“他不想害你。可若是感到疑惑,去询问别人,比方说陈勤,被察觉到不对,你要如何是好呢?” “……” 傅偏楼说不出话,他无法否认这个设想。 “我……对了,我可以偷偷告诫他,让他不要胡乱声张。” 谢征放下头发,曲起手指,敲了敲他的眉心,眼里满是不赞同:“你以为我会允许冒这个险?” 傅偏楼捂住额头:“那你决定不让李草被带走吗?” 这回轮到谢征沉默了。 他犹疑半晌,才肯定道:“自然如此。” “骗子。”傅偏楼却毫不犹豫地说,“你要真心想这般做,眼下就不会在这儿跟我说些有的没的,而是开始想办法怎样达成目的了。” “……原来你在为这个发愁。”他退后两步,小狐狸似的露出一丝狡黠笑意,“谢征,你有时候真的很心软诶。” “胡言乱语,无稽之谈。” 谢征不愿和他多辩解。 傅偏楼也不纠缠,轻巧地转过身,仰头盯着枝繁叶茂的桂树发呆。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想通了什么般,长舒一口气。转回身,弯起眉眼道: “算了。没法做选择的话,就不要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谢征蹙眉,“你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当中?” 傅偏楼反问:“那不然,我去和李草说,让他别和他舅舅走,把锁扔掉先藏起来?” “这样一来……他……”谢征抿起唇,“他会傻一辈子的。朝不保夕、颠沛流离……” 和陈不追这个名字相比,天堑之差。 “进也不准,退也不准。难不成,这事还能两全么?” 正是无法两全,他才会始终无法决断。 谢征觉得烦了,他向来狠得下心,鲜少陷入犹豫。 可面对傅偏楼,他无法说出让李草继续过自生自灭的日子,这般残忍的话。 傅偏楼却想得更开一点。 “就按原本打算的那样做吧。”他决定道,“让李草自己选。留下来,还是和他舅舅走。” “我们不出手干涉,他就会和陈勤离开。”谢征提醒,“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陈不追。” “陈不追?这个名字……”傅偏楼想了想,“总比李草好。” 他继续道:“那可未必。谢征,自我们留在这个镇上,认识他以后,早就是一种干涉。” “你说李草会跟陈勤走,可他是自愿的吗?还是被不由分说带走的?书上有写吗?” 自然没有。否则谢征也不会才发现李草就是陈不追了。 “更何况,”他咕哝着,接住树上飘落的一小簇花,“我还没同意让陈勤带他走呢。谁知道那个莫名其妙的舅舅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对他好,书里有说吗……” 谢征怔然,随即回答:“陈勤把他养成了很厉害的人。” “厉害?呵呵……”傅偏楼讽刺一笑,“我能灭世,不比他厉害?可我若过得好,又何必去灭世?” 他偏过脸,日光透过叶隙,落于如画眉间。 “谢征,你觉得,当个傻子不好吗?” “你们认为李草跟陈勤走是正道,会不用烦忧衣食,会有亲人庇护,会变得很厉害……” “有没有谁去问过李草,他愿意变得正常吗?他愿意当陈不追吗?他愿意想起过去那些可怕的经历吗?” 谢征难以形容,那一刻浮现于傅偏楼身上的东西。 桂树下,少年只手拈花,似是怜惜。转眼间又将其碾碎,唯剩一段如故香气,残存在指尖。 好似天真,好似残虐。 他把带着香气的花汁抹在谢征袖口,隐去眼底泛滥的执拗,仰起脸,轻轻说道: “有许多东西,已经和原本不同了。” 是你改变的,他忍不住想,你怎么半点自觉也没有呢? “李草是傻子,却也没那么傻。他如果愿意和陈勤离开,我会拜托他帮我保全秘密,或者大不了,我们离开永安镇。” 傅偏楼看向谢征,“他如果不愿意……你帮我护住他的不愿意,可好?” “……好。” ------------ 33 陈勤 谢征牵着李草来到杨家时,屋门大敞,正等着人来。 相隔甚远,他便瞧见有道月白的身影落坐在陈旧桌旁,通身气质凛然端肃,令人不敢妄动。 近了,杨叔杨婶也看到他,喜笑颜开地招呼:“小谢来了?你表弟呢?” “他昨晚吹了冷风,有些着凉,我让他呆在房里好生休息。” 应完,谢征的眼神顺势移向一边存在感极强的男人,作揖道: “想必,这位就是李草的舅舅了。” “无须多礼。” 声线如金玉相撞,带有一丝习以为常的高渺。 男人显然对谢征没什么兴致,目光一掠而过,接着凝固在李草身上,一动不动。 波澜不兴的表情微微起伏,似是怀念,似是恍惚,不过也只有一瞬,很快恢复了寻常。 小傻子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阵仗,扯住谢征的衣角往后缩了缩,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地望着陈勤。 与此同时,谢征也在暗暗打量他。 确如杨婶所言,这对舅甥从外貌来看,很是神似。 陈勤的皮相虽算不得多惊艳出众,却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炯炯有神,显得整个人俊逸出尘。 不同于李草的干净纯澈,他眼中缺少几分烟火气,多了些俯瞰世人的孤高。 几乎一眼,谢征就能确定——他的确不大可能是凡俗之人。 换而言之,陈勤便是陈晚风。 “站那干嘛呀?”杨婶热情的声音打破了不易察觉的僵持和审视,她朝李草招招手,笑眯眯道,“傻娃娃,还不过来?” 李草眨眨眼,犹豫地望了望陈勤,又回头看看谢征,见二人皆没什么表态,才松开谢征的衣角,一下子飞身扑到杨婶怀里。 杨婶揉揉他的脑袋,“傻娃娃……” 她抱起李草,掉了个个儿,让他正对陈勤,介绍道:“这可是你亲舅舅,你娘的弟弟,找你找了好久。以后啊,你就有你舅舅看顾,用不着在外流浪了……” 说着她感慨万千,抹抹眼角,“天可怜见的,小秀啊,你弟弟出息了……你若有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 杨叔也跟着说道:“小秀她弟,杨叔托大,做个长辈样,这孩子傻是傻了点,心地却极好的,你啊,别嫌弃。” 杨婶摇摇头,“小秀过世前,最疼的便是这孩子。他苦得很,生下来就没好日子过,以后,你可要替你姐姐照顾好他……” “自然。”陈勤颔首,“我不会亏待他。” 他见李草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小脸上,露出未开化的痴憨,不由地皱起眉头。 想了想,伸出手去,似是想学杨婶的动作,摸摸这个小外甥的头。 中途却不知记起什么,顿在半空,随后改道捞起了李草的手。 三指并拢,扣在那细瘦如柴的手腕上。 谢征蹙了下眉。 杨叔杨婶不明白,李草也摸不着头脑,可他却再清楚不过——陈勤,大概是在探察李草的灵根。 亲姐姐所托非人,悲愤自尽,唯一的遗孤被刺激成了个傻子,过成这副惨样,见面第一件事竟然是看他的灵根? 那张深沉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些许满意之色。这是必然,谢征想,毕竟是未来的仙境七杰。 陈不追是水木双灵根,相辅相成,品相上乘,十分罕有,难得的修道苗子,陈勤当然会满意。 但,倘若李草只是个普通人呢?天赋奇差,差到无法修道呢?这名所谓的“舅舅”,还会管他吗? 那厢,李草不舒服地挣扎两下,却掰不动手腕上的禁锢,不由害怕地叫了起来:“啊!” 杨婶连忙哄道:“别怕别怕,傻娃娃,他是你舅舅,不会害你的。” 一面又纳闷地问陈勤,“小秀她弟,你这是干嘛呢?” “无事。检查一番,看他身体有没有出问题。” 陈勤把少年拽到身边,另一只手扼住后脊,还想继续看看根骨如何。这动作吓得李草径直闭上了眼,不敢动弹,谢征却看出了些端倪。 他怕被打。 被欺负惯了,总有几分应激。谢征很熟悉这点,刚把傅偏楼接回来时,但凡他有挥手靠近的意思,对方便会下意识地浑身僵硬。 实在看不过去,他上前按住陈勤的手:“……够了。” 【宿主,你可别惹恼他啊……】011小声提醒,【这可是陈晚风,就算眼下主线还未开始,不到他成为太虚门八大峰主之一的那天,可也不是现在还是凡人的我们能对付的!】 【都不必动用灵力,假如他稍微认真地挥挥手,宿主就会粉碎性骨折哦?】 “我有分寸。” 谢征和陈勤对上眼,“松手。” 011:【……】 分寸在哪里? 陈勤没料到半途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挑起眉冷冷看来:“阁下是?” “我是谁不重要。”谢征不为所动,平静道,“李草很害怕,你先松手。” “哎呀!”杨婶赶忙打圆场,“两位这是干什么呢?” 陈勤瞥了眼李草,见人像看到救星般迫切地冲对面的少年叫唤着,好像真如这家伙所说,对他感到害怕。 心下微妙地有些不快,但他还不至于和凡人斤斤计较。 要看李草根骨的机会有的是,也不急于一时。 他这样想着,便抽回了手。 几乎才被放开,李草就转身再次躲到谢征身后,这回任杨婶怎么哄都不肯过去了。 陈勤终于正眼扫视了番眼前之人。 容颜清隽,皮肤白净,身量修长。满头乌发用布条束在脑后,还未加冠,说是个少年也不为过。可气质沉静,从容不迫,又不太像是个少年人。 一袭蓝衣,外罩灰袍,足踏布履。鸦青色的腰带边缘缠着一枚小巧的红布锦囊,上边绣着古怪花纹,几乎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 很书卷气,又很简朴的打扮,布料是最便宜的货色,看来家境并不算宽裕。 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年岁不大、随处可见,顶多有副好脸的家伙,久违地给他一种棘手感。 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黑眸无波,却像什么都看透了似的。 “在下陈勤,陈秀的弟弟,李草的舅舅。” 陈勤问道,“我此番过来,是准备接走我姐姐的遗孤。不知阁下从中作梗,究竟何意?” “谢征。” 报上名号,谢征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迷惑,反问道,“我从中作梗?陈公子莫非误会了什么,除了方才见李草受到惊吓,多管了下闲事外,我似乎没有做什么。” “……” “自然,我相信陈公子并无恶意。只是初见外甥,一时激动……” 他摇摇头,意有所指,“不过,多少也要关心一下李草的感觉。是不是?” “小谢,小秀她弟,这是干什么呢?”杨婶慌道,“可别吵起来啊,多大点事!” “错了,杨婶,并非小事。”谢征摇头,“这是关乎李草一生的事,不可轻率。” 听他的意思,陈勤危险地眯起眼:“你这是……不想让我带他走?我是他舅舅,他没了爹娘,不跟我,又有谁会照顾他?你么?” “是、是啊,小谢……这事你就别掺和了。”杨叔也劝,“陈勤是李草他舅,和他姐姐从小感情就好,还找了人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刚刚也是没注意……” 谢征没有否认,他往旁边让了一步,露出紧挨着他的李草。 垂下眸,指着陈勤道:“以后,你要跟他离开这儿。愿意吗?” 小团子愣了愣,旋即天崩地裂一般,露出傻眼的表情,拼命摇头。 杨叔杨婶顿时哑然,陈勤则眉头皱起,上前一步:“我是你舅舅,你该跟着我。” 好似觉得不够,他又补充了句:“我会待你好的。以后你不愁吃穿,想要什么,舅舅都能给你。” 然而,李草的脑袋摇晃得更厉害了,死死拽住谢征衣角,又泫然欲泣地看向杨婶,像是在问“你们不要我了吗?” 杨婶本就不太舍得他,这两年她为李草操的心,甚至比她亲儿子还多,早就把人看成自家娃娃了,当即不忍地叹口气:“这……唉……” 虽不舍,可她也清楚若李草不和陈勤走,就始终没个着落。 陈勤还从未遭遇过这种明晃晃的冷落,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自小被家里人呵护备至,爹娘疼爱姐姐关照,在学堂也是不折不扣的小神童。 后来遇见下山路过的太虚门道人,被发掘出不凡天资,带到虞渊仙境,修为进境一日千里,所得全是仰慕赞赏,从没有过分毫挫折。 此番前来,没考虑过其它,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都躬身亲临,已是对这个外甥了不得的厚爱,又怎会想过对方不肯跟他走? 他表面看上去还一派超然,心底早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陈公子,”看陈勤没再动作,谢征向门外比了个“请”的手势,“可否借一步说话?” 虽不知这小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陈勤又怎会惧他?当下一点头,跟了过去。 二人并排站在墙角屋檐下,一个赛一个面无表情,周身空气都快冻结冰了。 确认这个距离,屋里的人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谢征才淡淡开口道:“陈公子并非凡人吧。” “……”陈勤一惊,冷然道,“你究竟是何人?” “一介账房,不足挂齿。只不过看陈公子通身气势,和普通商贾相去甚远,看上去也不似应有的年纪,略作猜测罢了。” 陈勤半信半疑,沉默片刻,才傲然说: “既然如此,你也该清楚,那孩子和我一道离开才是最好的。我能带给他的东西,比这个镇子更为广阔,你们凡人远不能及。” “李草灵根很好,根骨虽还未看,但想来不会差到哪儿去。我会把他带回师门,请丹师替他开智,日后,他不会是个傻子,而是万人敬仰的存在。你清楚这些,还要阻碍,是何居心?” “陈公子忘性很大。”谢征毫不畏惧,回敬道,“我说过,我从未阻碍。只不过,李草他不愿选择你罢了。” “……他是个傻子。”陈勤皱眉,“什么都不懂,怎么知道哪边好?” 谢征却道:“关乎自己的事情,他再傻,也比谁都清楚好坏。” “你要带他走,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离开他所熟悉的一切,可否问过他的意思?难道傻子便没有自己的意愿了么?”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认为那些东西是好,殊不知在有些人看来一文不值。” “可笑。”陈勤嗤道,“你可知我是谁?你可知有人为投奔我座下,千里迢迢,费尽心思?凡人谁不妄图登仙?” “我不愿。” 轻飘飘的三个字,陈勤看得出,面前这人并未说谎。 他是真心不愿,毫无渴盼,漆黑的瞳眸中,见不到半分野望。 “我只希望在永安镇,平凡、平静地过完这辈子。”谢征看着陈勤,“长生无情,大道艰险。有人志高,有人志短,有人想争,有人只想活好一辈子。不过问,怎知选择?” “你若希望,大可直接把人带走,谁也拦不住你。”他问,“你可要忽略李草的意愿,强行带他走?” 陈勤默然。 “呵。”他冷笑一声,“我是何人?何须委曲求全?他若真心不愿,想当他的傻子,我自离去。” “不过——”陈勤回眸,扫了一眼谢征,“我到底是他舅舅。” “之前一时操之过急,吓到了他。但终究血浓于水。”他肯定道,“假以时日,他会同意跟我走的。” 说完,他背过袖,扬首飘然而去。 谢征在他身后,微微一笑:“拭目以待。” ------------ 34 开导 陈勤暂且在永安镇住下了。 这位境外来客的行踪比他到处乱跑的外甥更飘忽不定、神出鬼没,谁也不知晓他住在哪里,要做什么,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李草三天两头惊恐地往杨家和来福客栈跑的反应,又明明摆摆告诉他们——陈勤还在尝试和他接触。 对此,傅偏楼颇有微词。 为了安谢征的心,避免被陈勤发觉不对,横生事端,他不得不躲着人走,还要尽量不和李草见面,只有到处打发时间。 要么钻进后厨里跟老徐学手艺,要么看书习字,有空再找钱掌柜学一两招棋步,晚上拉着谢征卖弄。 即便如此,不能出门依旧令几个月下来野惯了的少年郁闷极了,恨不得每天一问:陈勤何时能走。别再继续打搅他的好日子。 “今日李草又来找我了。” 午休时,傅偏楼忍不住跟谢征抱怨道,“你是没看见,后门发现他的时候,脸色煞白一片。我哄了许久,方才给他喂了点甜汤,才差不多睡过去……那家伙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自他来后第几回了?有完没完?” 谢征也不得其解,但回想起先前陈勤傲然的神情,摇头道:“陈勤恐怕不会轻易放弃。” “倒也不是非得让他放弃。”傅偏楼冷笑,“倘若他对李草是真心以待,我帮着说些好话撺掇也没关系,可这算什么?他这般执着,是为了李草,还是为了他的面子?” 谢征想了想,“恐怕两者皆有。” “对,你说过李草很有修道的天分。”提到这个,傅偏楼更加来气,“要是他没有呢?是不是已经撒手不管了?” “口口声声说着‘我是他舅舅,他理应和我走’,可曾真把自己放在舅舅的位置上过?他究竟把李草当成什么?” 少年忿忿不平,谢征倒还算平静。他替傅偏楼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吃饭吧。” 事情究竟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既然决定让李草自己选,这些就不属于他们能管的范畴了。 …… 傍晚时分,来福客栈的前堂如往常一般,各色人流来来往往,喧哗闹腾。 上酒菜的跑堂忙不过来,喊来谢征搭把手。 他放下酒盏和碗碟后一抬头,瞥见有道月白色的影子站在身后,幽幽望来。 “……” 谢征手一抖,好险稳住了,无语凝噎地看向男人:“陈公子?” 有段时日未见,陈勤依旧身着先前那身月白锦袍,一尘不染,仪态非凡。 只是原本高渺傲岸的眉眼间,隐隐浮现出失落和沮丧的意味。 一眼瞧上去,也没那般惹人厌了。 不过在引人瞩目这一方面,功力尚在,甫一现身,就聚焦了客栈大部分人的视线。 偏偏陈勤对此无知无觉,又或许是习惯被注视,泰然自若地说:“有事,找你一叙。” “我正忙,”谢征并不喜欢被他人打量议论,当即拒绝,“有什么事,陈公子不妨问问别人。” 他转过身,陈勤却依依不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路回到了柜台边上。 “你说你是账房,”陈勤打量了圈客栈,若有所思道,“便是这儿的?你当真只是个凡人?” “千真万确。” 谢征稍有不耐,冷淡道:“陈公子世外之人,无须忧心生计,我却还有个表弟要养的。还望不要纠缠于我,妨碍生意。” 陈勤环视周围,在离柜台最近的一张空桌旁坐下身:“给我上壶酒。”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得色:“这样一来,就不妨碍你做生意了吧?” 蹙起眉,谢征深感麻烦,沉默片刻,径直道:“李草的事,我帮不了你。” 被切中心事,陈勤面色一僵。 随后,他摇摇头,手指轻轻扣着桌面,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我不明白。为何那孩子会亲近你,更甚过我这个舅舅?分明我才是他的亲人。” “我听闻你也不过认识他月余,究竟用了何种手段?” “我没有动用手段。”谢征端上一壶桂花酒,漠然回答。 要说他做了什么,只不过隔三差五地带点东西去罢了。只不过李草和傅偏楼关系要好,认得他,爱屋及乌,很自然就熟悉亲近起来。 不过,一个多月未见,这人虽和当初不大一样,却还没什么长进啊。 他暗暗摇头,看陈勤不自知地露出烦闷神色,微叹口气,问道:“为何非要把李草带走?” 陈勤不能理解地蹙起眉:“我是他舅舅……” “你看上去,似乎对这个傻了的外甥无何感情。”谢征则道,“血缘一物,于常人而言极重,可你已脱离伦常,何必执念?” “照你这么说,”陈勤气极反笑,“我该放任他留在这个镇上,四处流浪,过得和小乞儿似的,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饿死或是冻死街头?” “我……”他略一停顿,接着咬牙道,“我终究是他舅舅。不知道他时,便也算了,既然知道他的境况,还能充耳不闻么?” 这番话让谢征有些意外,他还以为陈勤求仙问道,便把世俗亲情全部抛之脑后了。 原来的确有为李草打算的意思在里边。 既然如此…… 他沉吟不语,尔后,忽然开口问道:“你这些时日,都对李草做了什么?他似乎更害怕你了。” 陈勤提起酒壶斟了杯,瞪着桌上的浊酒好一会儿,才犹疑地放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闻言,不知是酒水太涩,还是回忆起了在外甥身上吃瘪的情景,眉头都快锁成死结。 “我想让他先熟悉我的气息,好进一步亲近,便一直跟着他。” “一直?” “嗯。”陈勤颔首,“自然,有外人在时,我不方便出面。都是等他孤身一人时才现身。” “……” 谢征不由想起刚刚这人突然出现在身后时,那种悄无声息的惊悚感,当下无语。 李草没被吓出个好歹来,真算坚强。 “他见到你,就没有跑吗?” 陈勤低头又抿了口酒,咂摸出些香醇的滋味来,回道:“最开始,看见我就会跑,我便追了上去。” “你追着他?” “跑了还怎么熟悉气息?”陈勤理所当然道,“不过我也不想太吓到他,上回便是,违逆了他的意愿,才导致他这般抗拒我。故而我没有阻止他跑,而是跟在他身后,正巧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个鬼啊!有个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怎么都甩不开,又不能不跑……更可怕了好吗!】011崩溃道,【这家伙,脑袋是不是不太聪明?!】 实话说,若非陈勤一脸不作伪的苦恼,甚至为此放下身架,向他求教,谢征真以为他是在拿李草寻乐子。 陈勤却好像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自满道:“这方法不错,熟悉几日过后,他便不再见我就跑了,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 ……是实在心累,跑不动了吧。 谢征不由有些怜悯起小傻子来:“然后呢,你又做了什么?” “人们憧憬仰慕的,是强者。向往的,是变强。”陈勤傲然道,“我能让他不再受人轻视欺辱,知晓这些好处,他就会懂得我的苦心了。” 谢征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于是,我便在他面前,露了一招。” “……”唇角抽搐几下,谢征问,“今晨后山那片莫名坍塌的树林,是你的手笔?” 陈勤微笑:“不足挂齿。” 这人没救了。 谢征想,随他自生自灭去好了。 “看你的神色,似乎春风满面。”他嗤然一声,“你打算得好,为何还要来问我?” “……” 说到这儿,陈勤面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又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呛咳两声,才涨红着脸,懊恼道:“……他哭了。” 【能不哭吗?吓死个人。】011鄙夷,【换做我,早哭个天昏地暗了。】 “为什么要哭?我没有伤到他半根毫毛。”陈勤喃喃道,“我也……不会伤害他,我是他舅舅,他唯一的亲人啊。” 顿了顿,又几不可闻道:“他……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抬起眼,看向柜台后似乎专心记着账,有一搭没一搭回他的谢征,不解地问:“他这样……让我不禁怀疑——难道,我哪里做错了么?可我究竟哪里错了?” 能叫这位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说出“我错了”的疑问,也算不可多得。 谢征放下笔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冷厉地望向陈勤,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你当然错了。从头到尾,大错特错。” 这些天费劲心思、低三下四,却连连受挫,又被谢征如此否认,陈勤眼神不禁锐利起来:“何意?” “我说的不对?”谢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始至终,你可有放下过半点你的傲气,去低头看看李草在想什么?你一直在用自己的见解和观念去欺压对方,还美其名曰为他好,有没有问过,李草是否想要这样的‘好’?” 陈勤想辩驳,刚出声就被截断话头:“你想说不是?你没有?你是诚心想让李草接纳你?那我便问了——” “你自诩是李草的舅舅,这一个多月来,时时刻刻跟着他,可知他喜欢什么食物?口味偏甜还是偏咸?没事会做什么?平日里怎样生活?” “我一介外人都清楚得很,而你可能回答出一个?”谢征逼视他,“他唯一的亲人?” 陈勤焦急地想要扳回一城,可无论怎样回忆,想起的都只有小团子惊恐的神色,以及慌乱的背影。 “我……” 他一时无言以对,白净面庞血色充盈,感到由衷的羞愧。 “话我不说第二遍。” 见他手足无措,谢征也不再咄咄逼人,摇头道,“若你还这般所视甚高,自以为是的话……人,我会帮忙照顾,而你,就请回吧。陈公子。” ------------ 35 欢喜 陈勤已很多年没有被谁这样训斥过了。 上一回,还要追溯到数年前。 和发现他的老道人背井离乡,去往太虚门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勤都活在惴惴不安中。 当时是为了什么,令他一口答应和初次见面的老道人离开,陈勤有些记不太清楚了。 他只记得途中自己后悔过好几次,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一路向前,拜在如今的师父麾下。 师父给他赐号“晚风”,因他入道较从小养在仙山上的同门要晚许多,望后来居上。 陈勤就这样,孑然一身,凭借卓绝天资,一步步爬了上去。虽也偶有受挫,但总归称得上一句顺风顺水。 师父对他偏爱有加,倾注无数心血,终于让陈勤成为了同辈第一人。师徒二人关系和睦,从未闹过红脸。 唯一的一次,是因陈勤接到千里之外,爹娘托来的一封信。 信中说,经年而过,夫妇身体愈发下行,缠绵病榻。不求孩儿能尽孝膝下,但求在合眼前能见上一面,了却心愿。 山中无日月,陈勤这才恍然——距他离家竟有十余载了。 他不假思索,就决定下山探望双亲。临走前向师父辞别,不曾想,向来待他慈眉善目的师父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将他痛斥了番。 “痴儿,你不专心向道,反倒贪恋尘缘,可对得起为师教诲?!” “你已登仙,与凡人云泥之别,生养恩情,早在你拜入为师门下时,便差人送去黄白之物,结清矣!” “再执迷不悟,就去思过峰呆上一年半载。你今日敢踏出太虚门一步,别认我这个师父!” 陈勤被训懵了,被赶去在殿前罚跪了三天三夜,人来人往地看他笑话。 他头回这般丢脸,深感自尊受挫,此事便先搁置了。待一年后他下山历练,背着师父偷偷回了一趟明涞仙境,然而为时已晚。 同村人告诉他,他爹两年前就故去了,他娘也在年关病逝。两人家底殷实,过得还算不错。 只是有两件事万分后悔,一是灾年时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二是点头让儿子跟着仙人一去不回。 整日哀叹晚节萧瑟,无人问津,都是当年狠心欠下的债。 对此,陈勤其实心绪起伏不大,只感到些微的悲凉和孤寂。 不过有一点极为疑惑:他当初收到的那封信,是以父亲口述所记,可倘若父亲两年前就已过世,又是谁寄来的? 村人则道,寄信?那是老陈尚且在世时的事了。 虞渊和明涞相距甚远,陈父找了许多关系,才寻到一个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能托信到太虚门的。 老两口动了多年前太虚门送来一直压箱底的钱财,才堪堪补上这个窟窿,还附了陈勤儿时的贴身之物。 谁知还没等来回音,陈父便驾鹤西去。 一封信周周折折地飘摇一年多,才落到陈勤手中。 听罢,陈勤啼笑皆非,终于明白了师父所言,究竟何为“仙凡有别”。 这回来寻李草,他本打算若是对方天资愚钝,不堪铸造,便寻个好人家,给些钱财,就这般径直离去的。 却不想意外之喜,李草的灵根之好,甚至与他不相上下。 如此,他定然要把人带回师门,精心照看。李草是他仅剩的亲人,也会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日后前途无量。 至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重要吗? 等人不再是个傻子,入了道统,那些皆为身外之物,何必留意? 长生漫漫,唯有“求道”乃真谛。 偏偏—— 面对眼前身量不及自己,年纪也不及自己的孱弱凡人,陈勤发现他说不出口。 谢征见他面露困色,并不多言,只道:“好自为之。” 留陈勤一人,一杯接连一杯,独自饮完了那壶桂花酿。 * 陈勤没有继续出现在李草眼前。 他依旧跟着这位傻了吧唧的外甥,只不过隐去了身形,默默观察对方,企图得到答案。 他仍不太能认可谢征的说法,但再坏也不比先前把人惹哭的糟糕,不妨一试。 第一天时,李草还小心翼翼,警惕着四周,仿佛惊弓之鸟,随时会扑腾起飞。 不是往杨家跑,就是在来福客栈附近晃悠,好像这两处地方格外令他安心。 等到第二天,发现那个奇怪的男人真的消失不见后,小团子开始乐呵了。 他从鸟雀变成了一只小老鼠,到处乱窜,又是在草地上打滚,又是钻到稻草垛里睡午觉,又是刨坑又是玩水。 短短几日,陈勤几乎随他逛遍了大半个永安镇的郊野。 都说外甥肖舅,陈勤不由怀疑地回忆从前,难不成他小时候也这么顽皮?反复回想几遍,他确信这是李草的问题,与他无关。 这个外甥跟他半点不像。 李草天真烂漫,随时随地都能傻笑出声,一朵野花攥在手里玩半天,很能苦中作乐。 而他打记事起就面冷心倔,自觉比同龄孩童成熟得多,受了委屈也不说,只会默默记在心里,等有机会报复回去。 机会不是想有就有,大部分时候,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 但他每一回被欺负,无论说不说,大他两岁的姐姐陈秀都会飞快发现。她会抱着他问疼不疼,隔天用点小计谋,就能让那群欺负他的人吃瘪。 这是他们不会对父母说的小秘密。 那个时候,陈秀在他眼里无所不能,是他最亲最骄傲的姐姐。 陈勤怔然出神,忽地记起知晓陈秀被卖的那天。 灾年饥荒,颗粒无收。家里揭不开锅好些天,爹娘成日唉声叹气,他有些害怕,陈秀却牵着他的手说没关系。 没关系,会好的。她这么安慰。 可当他给邻村的亲戚送完东西回来,仅仅半日,会照顾他、安慰他,会温柔地牵住他的手,趟过清晨潮湿的芦苇荡的姐姐,就不见了。 她被爹娘卖掉了。 无论怎样大声哭闹、拼命叫喊,陈秀也不会回来。陈勤抗议地饿了自己三天,最后不得不妥协于饥饿之下,小口小口地吃娘喂来的稀粥。 那一刻,陈勤感到由衷的屈辱,以及自己的软弱无能。 似乎也正是如此,在后来遇到老道,见识过对方的神异之处后,他才会义无反顾地跟过去,踏上飘渺仙途。 那是很久以前了,陈勤想,久到……他几乎忘了个干干净净。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忘记的? 正出神间,前方蓦然传来孩童的叫嚣声。 陈勤蹙眉望去,却见几个高高壮壮的少年将矮小的李草团团围住,手里还拎着木棍或是笤帚,一看就来者不善。 “喂,傻子!跟你一起那个……那个妖怪,他去哪里了!” 顶头的曹老大咬牙切齿,先前他被吓跑后,到处跟大人说碰见了妖怪,却没一个信他。 爹娘烦他丢人,硬是关了他数月让他好生念书,差点没把他关出毛病来。 这刚放出门,他便叫上狐朋狗友,壮着胆子,誓要把那妖怪捉给不信他的人看。首当其冲就蹲到了李草。 “啊啊……”李草一见他就想跑,却被其他孩子拦住了去路,只能恐惧地蹲下身抱住脑袋,熟练地护住脑袋。 “今天没空揍你!”曹老大不耐道,“让你带路,听到没有?几个月不见,倒是穿得像模像样,是不是偷了哪家的?”说着,随意地一脚踹去。 暗处,陈勤差点被气笑了。 当着他陈晚风的面,欺负他的小外甥? 听口气,也不是第一回,都是熟客了。 真是……好胆! 曹老大腿刚伸出去,就觉一阵劲风打在膝盖下边,狠狠一折。 瞬息之间,只瞧见抱头蹲下的小乞丐身后,出现了一个月白华服的男人。 “你,你是谁……啊!!”话才出口,就演变成了惨叫。 曹老大后知后觉地感到腿骨断了一般疼痛,摔倒在地,鬼哭狼嚎起来。 不过他的鬼哭狼嚎淹没在一片痛呼声中,仿佛花朵绽开的盛况,围住李草的几人纷纷仰倒在地,七荤八素。 陈勤走过去,拎起曹老大的衣领晃了晃:“你所言妖怪,是何意?” “妖怪啊!”曹老大惨叫,被男人骇人的注视吓得直接失禁,哭哭啼啼道,“跟、跟这小子经常一块的那个人,他左眼是蓝色的!是妖怪!” “一派胡言。”陈勤嗤之以鼻,“妖怪之谈何其严肃,不过瞳眸异色,许是外域血脉,许是眼部患疾,何来妖怪一说?乱传谣言,其心可诛!” 他松开手,丢垃圾似的扔掉曹老大,环视一圈,眼神漠然: “念在你们年纪尚小,这回只稍作惩戒。若下回再犯,可休怪我无情。” 这里不算多偏僻,很快,孩子的哭喊声就引来了镇民前来查看。 “大壮!”一个女人尖声扑到其中一个身旁,将人扶在怀里,“你这是咋了?别吓娘啊!” 陈勤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瑟瑟发抖地透过胳膊朝外张望的李草抱起来,准备离去。 “是你做的吧!”身后,却有男人缩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冲他喝道,“打完孩子就想跑?” “伤我孩儿!”那女人跟着叫道,“你拿什么来赔!” “是啊是啊,光天化日的,这怎么了得?” 陈勤并未开口,只一一扫过喊声最大的几人。 被掐住脖子般,他们顿时发不出半点声音,在男人轻蔑的目光下瑟缩不已。 见无人说话,满场鸦雀无声,陈勤心情稍霁,冷哼一声: “谁先动的手,长眼睛的自然清楚,那些木棍笤帚,可并非我拿来的东西。” 有人咕哝:“小孩子之间玩闹,大人插手也太……” “你管这叫玩闹的话,”陈勤向他那边走出一步,“我也不介意和你玩闹一番。” 那人再不敢出声。 陈勤眯起眼,犹觉胸中一团火气,但所见皆凡人,他不屑动手。沉吟半晌,才沉声道: “这孩子是傻子,我可不是傻子。今后若谁动他,我不介意亲自登门拜访,玩闹玩闹。” “你,你凭什么这么嚣张!” “凭我……” 凭我是太虚门峰主首徒,凭我已臻元婴之境,凭我杀尔等如灭蝼蚁。 凭我不再如当年一般弱小,有能力护我想护之人。 陈勤抱着李草,冷笑一声:“凭我,是他舅舅。” 他慢步离去,无一人敢拦。 …… 自那日后,不知是否为错觉,李草似乎不再那么戒备他。 陈勤依然贯彻暗中观察的方法,偷偷跟在对方身后,然而这点再也瞒不过已经知晓他存在的小团子。 他直觉机敏,好几回猜中了陈勤的藏身之处,朝这边扔小树枝和小草团,没有悬念地被陈勤接住。 最开始,陈勤还以为这是厌恶的表现。 但他很快发觉,李草对朝他这边扔东西,且东西一去不复回的情况,似乎很有兴趣,一直咯咯笑着。 仿佛在和他玩什么游戏。 一来二回,你来我往,朝陈勤扔来要他接住的东西花里胡哨起来。 捞到的小鱼,编好的草环,捡到的漂亮石头……次数多了,李草也大胆多了,有时还会伸出手“啊呜”叫唤,让陈勤把东西还来。 就好像只是分享给他看看一般。 陈勤并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不过他没有拒绝。 这回也是如此,接住李草抛来的物件后,对方嚷嚷着,他便现出身形,走上前,把手里东西递过去。 顺便瞥一眼,粗面做的窝窝头,先前去杨婶家给塞的,还热乎着。难怪触感软绵绵的。 然而,李草并不接过,反倒仰起脸,一边仔细地看他,一边从怀里掏出另一个窝窝头来,大口咬下,同时指了指陈勤,“唔唔”两声。 陈勤迷惑:“你……要我也吃吗?” “唔!” “我辟谷多年,无须进食。”他摇摇头,李草却持之不懈地指着他。 陈勤有点好笑:“辟谷,懂不懂?不用吃饭——算了,傻成这样,你肯定不懂。” 他撩开衣摆,在李草身旁坐了下来。侧过头看小傻子,啃得一脸满足,无比开心。 陈勤捧着窝窝头,不禁想起谢征的话。 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想要什么。 重要吗? 不重要吗? 这些细碎的、朴素的、很快便会泯灭在日复一日中、消弥于记忆深处的幽微欢喜,真的不重要吗? 陈勤试探地咬下一口窝窝头,泛着微微甜意的面香,盈满口齿之间。 很久很久以前,他好像尝过类似的味道。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 36 误会 客栈,酒桌,一盅桂花酿。 无人敢靠近的蓝衣男子独占一桌,自斟自饮,临近的柜台后,年轻账房垂目写划,毫不为之所动。 自那天来找谢征取经后,陈勤几乎每晚都会过来点一壶酒,一面啜饮,一面絮叨所见所闻。 跟着李草逛了哪些地方,中午吃了什么东西,好像能摸索出他偏好的口味了云云,得不到回应也不扫兴,滔滔不绝,喝完酒就走,潇洒得很。 弄得谢征从烦不胜烦到没了脾气,只能随他去。 然而这回,陈勤要了酒后迟迟没有开口。 谢征心觉奇怪,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只见男人眼神惆怅,右手抚着一方盒子,力道轻柔,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我……” 沉默许久,陈勤终于出声道:“我准备,在永安镇小住一段时间。” 住下? 谢征倒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决定。 凡人居住的地方灵气稀薄,按理来说,陈勤呆着应当处处受限才对,再久些说不定还会影响进境。 他身为太虚门风头无两的才杰,被师门赋予厚望,这般荒废,处境大抵不会好过。 是为了什么?李草么? 念头一掠而过,谢征蹙了蹙眉,若是陈勤长留,傅偏楼可要闹了。 少年近来愈发萎靡不振,每回看向门外,目光中都饱含渴慕,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只有在想象中四处扑腾撒野,又乖又可怜。 他这么听话,让自认心肠硬如铁石的谢征都有些愧疚。 思虑至此,谢征难得问道:“你不打算带走李草?” “不。”陈勤一口否决,“他天赋很好,不该被埋没,我的想法未变。” “不过,”他视线游移了一瞬,摇摇头,“你说的不错,此事关系重大,该让他自己来决定。我会等他,直到他愿意和我一起走。” “倘若他始终不愿,你要在永安镇蹉跎他的一辈子?” 陈勤苦笑:“……就看我,能待到何时吧。” 见他意已决,谢征不再多言。他拨着算珠,利落地核过一页账目,又听陈勤道: “我将姐姐生前的居所买下了。” 不愧是仙山来人,身家丰厚,随随便便就买下了一栋房。 虽说很陈旧了,也不值太多,但毕竟李草家情况复杂,想买还得牵连到李爹生前欠下的赌债。 谢征算了算自己的全部家当,不免默然。 古代有无什么比较稳妥的生财之道?他总不能带傅偏楼住几十年的来福客栈。 正思忖着,那边陈勤问:“客栈里有卖糖糕吗?来一笼。” “能做。”谢征看了眼天色,“不过时候太晚,你若想要,得等明早。” “好,多搁点糖,钱不是问题。” 陈勤说完,手指划过方盒,眸色渐亮,好似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喃喃道:“姐姐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糖糕,可惜那会儿,只有过年才能蒸上两块。呵呵……这是她唯一不肯让给我吃的东西。” 那方盒是木制的,不大不小,漆成漂亮的棕红色,工艺精湛,镂着喜庆的大团牡丹和蝴蝶,瞧上去是女子偏好的样式。 他如此作态,令谢征有些明悟:“这是……” “这?”顺着视线,陈勤看向手底的盒子,了然一笑,“这是我姐姐。” “听闻她死后,被镇人和那男人一起合葬在后山的乱葬岗上,竖了两块木牌。”陈勤眉眼带笑,只是笑容异常冷冽,“他怎么配?害死了我姐姐的狗东西。” “我昨夜过去,掘出坟墓,将他挫骨扬灰,撒在野狗的窝里。”他轻轻抿一口酒,“姐姐的尸骨与他烂在了一处,我便一道烧了,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她从前最爱家后门口的梨花树,往后就睡在那儿,谁也别想扰她清净。” 【真够狠的……古人不都挺忌讳火葬吗?】011惊叹,【他倒是想得开。】 一盅酒喝完,陈勤并不多留,站起身,看着谢征道:“往后,我就住在那里,也会给李草留一间房。” 顿了顿,又说:“你和你表弟若上门拜访,自也欢迎。” “免了。”谢征淡淡拒绝,“我很忙。” “哈,你这人……”陈勤失笑,“真不似个籍籍无名的凡人。有趣,有趣!” 他一面念着“有趣”,一面背过手,慢悠悠地托着盒子走了。 * 日子一晃如水,陈勤真在永安镇住了下来。 他拿上器具,亲手将李家破屋从里到外翻新修缮了番,又请人打了桌椅板床,还在门口垦出一块小菜园,种了一排小葱。 据他喝酒时的言论,种菜跟在太虚门时养灵药差不多,他才入门时养了挺久,很有经验。 李草和他越来越亲,在某天下雨被他硬逮回去睡过一觉后,便时常过去留宿,不知是认可了这名舅舅,还是对那栋房子感到熟悉。 陈勤过得顺利,可把傅偏楼郁闷坏了。 眼下他不但不能出门,李草来寻他的频率较从前也稍有降低。 毛球系统告诉他这叫“分流”,因为除他以外,还有个舅舅能够陪玩,李草的精力就被分走了。 总而言之——都是陈勤的错! 他气得牙痒痒,难得狮子大开口,跟谢征讨来纸笔练字,想要平心静气,结果写出来全是陈勤两个字,越看越碍眼。 在上头画了个大大的叉,傅偏楼点点头,终于觉得顺眼了。 他正要放下笔,歇歇手腕,敞开通风的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咦”。 “谁?” 傅偏楼警觉地后退两步,却为时太晚,他眼前一花,有道高大身影转瞬出现在面前,朝他的手腕抓来。 手腕? 余光瞥见鲜艳红绳,傅偏楼顿时暗道不好,下意识要躲,却被牢牢扣住,后背踉跄地撞在墙壁上,摔得生疼。 “涅尾鼠筋?还是七阶——” 捉住他手腕的男人气势陡然一变,若说先前还有些随意悠游,眼下,则倏尔锋芒毕露,冷冷一瞥,目光有如实质,能刺穿皮肉般。 他一把扯下红绳,双眉倒竖,叱道:“妖孽,你假扮谢征表弟究竟何意?还不速速现形!” “唔……” 男人气势太盛,一时间,傅偏楼竟呼吸不能,勉力挣扎道:“我不……” “你在做什么?” 房门大开,午时的光线从外照进里屋,跟着响起一道冷凝若冰的声音。 “谢征!” 陈勤还未反应过来,意识逐渐昏沉下去的傅偏楼就明白是谁来了,拼劲气力,有若游丝般喊道,“难受……” “松开他。” 元婴修士的威压岂是凡人所能承受?谢征一阵气血翻腾,却依旧大步上前,打开陈勤的手,抱住软倒下去的傅偏楼。 陈勤见他呼吸不畅,赶忙收回威压,随即怔然不语。 对面,相识起从未变色的沉静少年盛怒未消,一双黑眸风云涌动,还带着几分后怕,稍微背过身,防备地朝向这边。 在他怀里,更小些的漂亮孩子满脸冷汗,大口喘息,死死地攥住他的前襟。 两人拥得很紧,是十足的……相依为命的姿态。 看向彼此的眼神,仿佛在凝视地狱绝境之中,垂下的一缕蛛丝。 “他——” 陈勤刚刚开口,就被谢征不客气地打断。 “他不是妖怪。”谢征寒声道,“是我的表弟。” 也许是妖怪扮成了表弟,陈勤张了张嘴,想说你真正的表弟可能已经被悄悄杀死了。 但他被对方的目光惊到,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 没有? 他看了眼手中被扯断的红绳,断口处,涅尾鼠筋荧光闪烁,可脱离了这枚隐蔽气息的物件,那个小少年身上依旧没有传来半点异样的感觉。 陈勤只觉“嗡”的一声:他误会了。 “这,这绳子里的筋络……”他不可思议又尴尬万分,“是哪儿得来的?” “看着好看捡来的。” 那厢,谢征也在心底松了口气,傅偏楼有无大妖血脉,终究是个谜团,看陈勤的反应,似乎察觉不到他身上的邪异之处。 毕竟过去没有涅尾鼠筋时,也不见傅偏楼被明涞仙境的仙长找上门。 微微放下心,他当下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不知此物有何不凡,值得陈仙长欺负我年纪尚幼的表弟,抢夺他的东西?” “不……等等!” 锅从头上扣,陈勤哪儿受得了被泼这种脏水?他张口结舌:“这东西是……误会!都是误会!” 傅偏楼也缓过劲来,他眼珠一转,埋头在谢征怀里,用软绵绵的哭腔道:“表哥,他打我……” 谢征心领神会地配合他演,用指责和鄙夷的眼神看向陈勤。 “我不是……” “他还弄坏了你送我的绳子,呜……”这回哭得比较真心,傅偏楼暗暗咬牙,可恶的陈勤,真是和他八字不合。 陈勤除妖卫道,何曾遇过这般阵仗?一张白净面皮窘迫得发红,手足无措道:“我给你修,给你修好了,行不行?” “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辟邪挡灾用的,就作赔礼了。先前我听了些不三不四的谣言,一会面见到涅尾鼠筋,还以为你是……是我武断了。” 傅偏楼看看他,眨眨眼,接着望向谢征。 失却方才一打开门就见傅偏楼被压在墙上虚弱求救时冲头的怒意,谢征也冷静下来,看了玉佩一眼,蹙眉道:“……太贵重了。” 实话说,陈勤的判断并未出错。若非傅偏楼本身身世莫名,眼下恐怕就是另一番景象。 想到这儿,他又不愿客气了。 “于我而言不算什么。”陈勤摇头,“拿着吧。” 闻言,谢征不再推辞,接过玉佩,将其扣在傅偏楼腰间。 “干嘛给我,我又不需要。”傅偏楼不满咕哝。 再怎么说,他也有魔在身上,危及谁的性命都危及不到他。倒是谢征…… 对了—— 他面色一变,忽然记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断裂的红绳还躺在陈勤手里,额发下,左眼慢慢晦暗下去,视野被一股浓郁的黑气围裹淹没。 傅偏楼若无其事般,伸手攥住谢征的衣角,手心满是冷汗。 黑暗的尽头,他仿佛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披着他几个月来养得气色丰盈的皮囊,冲他鬼祟地笑了笑。 接着,许久未听见的声音,嘶哑地在耳边响起。 【傅偏楼,别来无恙否?】 【这几个月,你看上去……已然忘记我给你的忠告了啊。】 ------------ 37 拒绝 喑哑的嗓音,阴森的语调,像指甲在砖墙上厮磨刮擦,令人难以忍受。 【有意思,呵呵,这个谢征果真如我所料,把你骗得团团转啊!】 “闭嘴。” 傅偏楼低头,掩饰去眼底情不自禁泛起的嫌恶与厉色,在心中冷冷说道:“我的事,轮不到你这谎话连篇的家伙指摘。” 【哎哟,离了我几个月而已,翅膀硬了不少嘛。谁给你的底气?】魔嗤笑一声,【是这个人吗?是不是呀?我牙都要笑掉了!你个蠢货!】 傅偏楼也跟着嗤笑一声:“怎么,接下来又想花言巧语什么?莫非你以为自己的信用会比谢征更好?我好像记得正相反啊?” 被他不同以往的讥讽神态嘲得一愣,魔噎了片刻,品过些味来:【……也是,你想起了不少东西。长进了啊。】 傅偏楼眯了眯眼,平日在谢征眼皮底下装乖,可不意味着他真和一张白纸似的: “好歹活了十一辈子,吃过那么多次亏……再上当,可真成你口中的蠢货了。” 这副牙尖嘴利不饶人也不示弱的模样,像极了第一辈子和他争来夺去的傅偏楼。 魔一时涌上万般心绪,回怼道: 【算你有自知之明!也不看看是哪个蠢货,眼下正重蹈覆辙地上着第十一次当!】 “重蹈覆辙?”傅偏楼反问,“我哪一步还走在原本的路上?” 他态度从容,半点没被魔挑衅到。因他再清楚不过—— 他与谢征之间,并非由脆弱易变的信任所串联,而是通过坦诚目的和互相了解,才逐渐达成了如今的关系。 事实是这段关系的基石,只要他依旧随心所欲地过着想要的日子,就永远不用去考虑是否被谢征欺骗。 魔见他毫不动摇,不禁恼怒道:【你根本不明白那家伙让你失去了什么东西!】 【继续这样下去,你一辈子都会被锁在这个小小的镇子里,无知无觉地作为一介凡人生老病死!何其脆弱!何其无力!何其短暂何其渺小!】 【眼前的陈晚风,你今日见他是这副模样,待四十年后再见,他依然风华正茂,而你则垂垂老矣……届时后悔,可就晚了!】 傅偏楼听它越说越激昂,一心为他打算似的,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这么多年了,你……”他嘲弄地笑笑,“你果然从没懂过我啊。” 言罢,无论耳边魔如何发癫,他都不理会了。 另一边,陈勤修好断裂的红绳,谢征望着沉默下去的傅偏楼,没说什么,托起他的右手,方便系好。 系好红绳后,陈勤没有松手,而是掐起手诀,闭上眼,无声念叨一句。 伴随他的动作,红绳内本就不太显眼的荧光黯淡下去,转瞬泯然众人,看不出一丝异样。 “这东西价值不菲,又是妖族常用之物,容易招惹误会。”陈勤解释道,“我为它加了匿息诀,修为在我之下的,会无意识忽略它。” 谢征颔首致谢:“有心了,多谢。” “举手之劳。” 正要放开少年的手腕,不知碰到哪儿,陈勤忽然神色一变。 惊疑不定地,他蹙眉仔仔细细打量一遍傅偏楼的面相,仓促道一声“失礼”,收紧手指,扣住腕口命脉,灵力探出。 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便松开手,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惊愕,不可置信道:“天灵根?!” “什么?什么天灵根?”傅偏楼回过神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迷惑地看向谢征。 然而,谢征却没有回答,眼睫垂下,遮住眸中郁色。 “竟然……竟然……” 陈勤心神震荡,无法相信,这么个小小的凡人镇上,有个上乘双灵根的李草就够难得了,谁能料到,这可是品相完满的天灵根! 三大仙境数百年来,也只出了云仪问剑谷那一个不世奇才! “谢征!”他忽而按住谢征双肩,眼神灼灼道,“要不要和你表弟,一同随我回去太虚门?” 谢征挥开他的手,语气冷淡:“先前我已说过,我无意于求仙问道。免了。” “就算你不想,也该考虑考虑你表弟!你可知天灵根意味着什么?他是万里挑一、千万人中都难出一个的修道天才!” 陈勤见谢征不为所动,径直低下头,问傅偏楼道:“谢征他表弟,你意下如何?” 傅偏楼还未开口,便被谢征挡在身后,沉声回绝:“他会跟着我。” “我问的是你表弟。”陈勤不赞同地看着他,“你曾叫我不要忽略李草的意愿,让他自己抉择。怎轮到你表弟身上,就要大包大揽了?” 谢征唇角抿直,没有回话。但不曾挪动的身躯,无声表明着他不肯悔改的态度。 “你……” 没有想到,谢征会在此事上如此固执,简直和之前懂事明理的账房判若两人。 陈勤问:“究竟为何?难不成你与仙门有何仇怨?你表弟雏鹰之姿,实在不该埋没在凡人镇上,纵你再舍不得,也不能阻碍他一飞冲天啊。” “陈公子,这儿是我家。”避而不谈,谢征道,“不问而入非君子所为,请回吧。” 他赶客的意思放在了明面上,陈勤不禁气结。 气氛僵持之际,一个脑袋忽然从谢征背后探了出来。 “谢宝宝,”谢征没有回头,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声音更沉一分,几乎是警告地说,“莫要添乱。” 他愿意给傅偏楼任何自由。 ——除却离开他。 可少年没被他吓到,反倒一本正经地说:“表哥,我觉得陈公子说的有道理。” “……” 陈勤觉得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快结霜了。 “这是我的事。”傅偏楼仰脸望着谢征,“不问问我吗?表哥?” 后边两个字,尾音上扬,被他咬出一股狡黠的味道。 他喊的是“表哥”,不是“谢征”,还在外人面前演着兄友弟恭的戏。 谢征有些怔忪,沉默许久,叹息般地说:“你……你要去么?” “我不去。” 干脆利落地回答,傅偏楼摇摇头:“我不想去求什么仙问什么道。我只想留在永安镇,安安稳稳的。” 陈勤一惊,大感可惜,正想和他说明天灵根有多稀罕,谢征却先他一步,问道:“你可明白这是何意?” “你有完没完,究竟想不想让我去啊?” 傅偏楼抱怨一句,随后拽住谢征的袖摆,肯定道,“别把我当傻子。我知道那个什么天灵根很厉害,就像有人天生聪明,过目不忘那样……不,比那个厉害得多。” 他瞥了眼陈勤,哼道:“要是和你回去,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能把你按在墙上体会一下我方才的感觉了吧。” 陈勤嘴角一抽,不甘道:“即便是天灵根,要到我这般境界,也需要不少时日,没那么轻松。” “那不更没用了。”傅偏楼鄙夷。 陈勤:“……” 为什么有点生气?他是不是和谢征这表弟八字不合? “我知道了。”他一叹,终于再次明白了什么叫人各有志,“是我唐突。” …… 陈勤走后,011发现自家宿主的心情指数明显上升了两个度。 【就这么怕小偏楼跟陈勤跑了呀,】011揶揄道,【宿主,系统检测到刚刚小偏楼说话时,你的心律极速上升哦?】 谢征选择性无视它。 他的确心情不错,说不出为何,总之十分舒畅,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小孩乖得哪儿都顺眼,暗暗打定主意,今晚给人加餐。 听话,就该好好表扬。 傅偏楼倒和他相反,陈勤一走,他面上的从容不迫就消失了,拽着谢征的衣袖不松手,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征揉了揉他的发顶:“怎么?” “没怎么。”傅偏楼嘟嚷,“心里不快活。”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仿佛要借此安心,谢征看到,不禁蹙眉,问:“魔和你说了什么?” “能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疯话。”傅偏楼寒声道,“……我不会动摇的。” 他只是有些不安。 因那家伙在被再次封住前,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猛然狂笑起来。 【呵呵……陈晚风,陈不追,杨不悔,成玄……呵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哈哈,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你以为窝在这个镇子里,畏畏缩缩想躲一辈子,就能改变你的命了吗?】 【傅偏楼啊,傅偏楼啊!】它幸灾乐祸地诅咒着,【你真是个笑话!很快你就会明白了,一介凡人,究竟有多脆弱!多无力!多短暂!多渺小!】 【你逃不掉,你逃不掉的!我等你后悔,我等你!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一贯以来发疯的胡言乱语,还是它真发觉了什么,有所深意? 傅偏楼不知道。 他按捺下慌乱的心绪,头顶蹭了蹭谢征温热的掌心。唯有如此,才能稍微安下心来。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他坚决地想,不能被魔再次蛊惑了。 就让这十一辈子仿佛无穷无尽的争斗,悄无声息地平息在人间界好了。 几十年后,尘归尘,土归土—— 此时此刻,他眼前只看得到这一条路。 ------------ 38 别过 八月凉秋,金桂飘香。 三年一度的秋闱从初六开考,共九日三场,另外两场分别安排在十二和十五,正值中秋。 杨飞鹏远在京城应试,可把守在永安镇的杨叔杨婶急得团团转。 一会儿忧心没人照顾发挥不好,一会儿心疼他独身在外过得辛苦,特意做了儿子爱吃的松子馅月饼,准备等秋闱一结束,就上京给他送去。 傅偏楼跟李草也顺便蹭到,让分了好几块领回去,省得再去糕饼铺花钱买。 和陈勤撞过面后,傅偏楼可算是解禁了。 像要把先前缺的外出都补上似的,中午给老徐帮完忙,一得到能休息的准信,转眼间就不见他的踪影。 直到太阳落山,来福客栈门口那俩红灯笼点了明烛,傅偏楼才晃悠回来。 跟着他一道回来的011连连感叹,这些天当真把人憋坏了,出去其实什么都没干,就无所事事在街头巷尾闲逛。 【说起来,小偏楼在街上遇见陈勤了。】011向谢征汇报,【他好像跟小偏楼说了什么,修道者五感敏锐,我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没听清楚。】 “我知道了。” 心中话音未落,刚进门的傅偏楼已在身后唤道:“谢征?有事与你讲。” 谢征转过去,见他怀里抱着好些枚油纸包,挑了挑眉:“这是?” 他记得自己有段时日没给零花钱了。 “啊,杨婶送的月饼,不是快中秋了么?她亲手包的,这些已经蒸熟了,不能久放,叫我们这两天赶快吃掉。” 傅偏楼把东西搁在桌上,散得东倒西歪,拈起一枚,拆开油纸,啊呜地咬下去。边吃边含糊出声:“怎么,系统没说吗?” “……” 【?】 011懵逼好一会儿,悚然道,【这是什么意思?宿主?他他他他……他知道我跟着?!】 “你有意外情况,它才会告知我。”谢征也有一瞬的讶异,解释完,便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按理来说,011作为系统,隐蔽性和机动性一等一的强,连陈勤都无法察觉,不该被傅偏楼这么个凡人少年发现才对。 不过谢征想了想,猜出来也并非不可能,毕竟他从没刻意隐瞒过他对傅偏楼的动向了若指掌这件事。 果不其然,下一秒,傅偏楼就像玩赢了猜谜游戏那般微微弯起眼睛,哼笑一声:“之前在小树林那回。不然怎么解释?你来的也太巧了。” 那么早? 谢征挑眉:“一直不说,想看戏?” 傅偏楼咬一口月饼,含糊道:“你不也没说,彼此彼此吧。” 顿了顿,低头瞅两眼月饼馅,恍然:“里头掺了松子诶,难怪有股香味。” 虽然没有显形,但011依旧十分窘迫,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看来……小偏楼不太介意。】 谢征比它平静得多:“不介意,下回出门,就把它揣身上。” 【等下宿主!】011震撼,【这也太……太打蛇上棍了吧?】 “随它。自己跟上好了。”傅偏楼无所谓。 【小偏楼?!】 这可是变相监视啊,为什么监视的和被监视的都这么安之若素,反而它一个没有主权的监视器在替他们感到不对?! 011欲哭无泪,罪魁祸首的两位却把话题绕回了最初。 “有什么事要与我说?有关陈勤?” “这个它倒和你讲了。”傅偏楼点点头,“下午在茶馆前碰见陈勤了,他要我转告你——‘邀二位明晚府上一叙’。” 转告完,他好笑地咕哝道:“还府上一叙,李家连屋带院那么点大,哪儿算得上‘府’?一看就养尊处优惯了。” 明晚?谢征略一思忖,八月十五团圆夜,请他们过去,有何深意? 陈勤到底不是常人,不好直接忽略。总归钱掌柜放了客栈伙计的团圆假,他和傅偏楼也无其他安排,去一趟便是了。 * 隔天傍晚,两人如约抵达李家时,陈勤正在院中支炉煮酒。 他仍穿着那身月白衣袍,一只手背在身后,悠闲地弯腰扇火。 察觉到动静,他抬眼笑了一笑,不见挪步,院门就被什么牵引着一般,徐徐打开。 “恭迎两位。”陈勤朗声道,扇角指了指院中摆好的石桌石凳,“请坐。” “用不着这么客气。”傅偏楼撇撇嘴,提起手中盒子给他,“表哥非觉得空手不太好,带了些糕点来。对了,李草在你这吗?” 陈勤颔首:“他在屋里。你叫他一声,准立刻出来。” “我进去找他,”傅偏楼问,“可否方便?” “自然。” 少年放下盒子,转身就兴冲冲地朝屋里跑去。 谢征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才回眸看向陈勤:“此番相邀,所为何事?” “中秋团圆夜,只两个人过,多少有点寂寞。”陈勤道,“我听镇上的人说,你和你表弟……咳,你们也独在异乡,不若聚作一堂,谈天说地,喝酒赏月,也算一桩美事。” 谢征一怔,他没料到,陈勤邀他过来,居然真的只是作客。 见他并不放松,陈勤纳罕道:“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就是不知道才会过来。 谢征一时无言,不禁反省,近来自己是不是太过松懈,目的不明的邀约也贸然答应? “谢征,你说你年纪轻轻,怎思虑如此之重?”陈勤摇摇头,“我备了些下酒菜,难得今宵,一道喝点吧。” “我不喝酒。”谢征蹙眉。 “一点而已,夜里凉,暖暖身子。”陈勤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小了,总该试试。我像你这么大时,早不知背着师父,偷偷破戒过多少次了!” 推辞不过,谢征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在石桌边坐下来。 李家小院被陈勤好生打理过一通,屋舍俨然,围篱齐整,不远处垦出一片菜田,绿油油的小葱长势正旺,还养了缸浮萍,水底不时顶出鱼苗小小的脑袋。 夜色渐浓,周遭慢慢安静下来。 月亮不算多圆,亮也亮得雾蒙蒙的,清辉淡泊。 泥炉在一旁咕嘟咕嘟地炖着,飘来醺醺酒香。陈勤舀了两杯,放凉些,将其中一杯推至谢征近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征犹豫片刻,端起酒杯,浅浅抿上一口。 酒液苦涩辛辣,他差点呛到,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 “你还真不能喝啊。”陈勤失笑,“吃点菜压一压,不容易醉。” 眯起眼,谢征没理会他,又喝了口酒。 些许的晕陶,些许的暖和,宛如圆月外笼罩的那层云雾,忽轻忽重,飘飘然。 他一边啜饮,一边凝望着屋子。 从这边能窥见蒙了油纸的窗子,里头点燃了蜡烛,两道幼小的影子映在上边,好像在玩闹。 陈勤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慨然一叹:“他们关系倒真是不错。” “你表弟……不,你们兄弟俩,”他的语气说不出是赞赏还是惊叹,“可奇怪得很,我从未见过如你们一般的人。旁人求之不得的,你们弃如敝履,倒也算开了眼。” “没什么奇怪。”谢征垂下眼皮,淡淡道,“所求不同罢了。” “好一个所求不同!”陈勤哈哈一笑,笑完,恳切地说,“谢征,你虽为凡人,心志之坚,我平生罕见。” “陈公子谬赞。” “不用客套。”陈勤唏嘘道,“这些时日,多亏你提点,你虽年纪小我许多,我却视你为同辈相交。李草之前,也多谢你和你表弟照顾了。” 他这话别有意味,谢征喝酒的动作一停,抬眼问:“……你要走了?” “是。”陈勤苦笑,“我实在逗留太久,前两日,我师父传信与我,让我回去。” “李草如何?” “我问过他。” 陈勤拂手,微风卷过地上落叶,枯黄焦绿,月光相和,在半空飘摇成一道旖旎风光。 那是不可多见的神异之景,令谢征总算明白几分,为何有无数人削尖脑袋都要去爬高不可攀的仙山了。 陈勤笑着,一如初见时晚风真人的骄矜自得:“他愿与我一同走了。” 谢征沉默一会儿,端起酒杯,以表无言恭祝。 此时此刻,拨云见月,正是月圆。 …… 三天后。 田埂处,小团子抱着件紧赶慢赶出的厚实冬衣,泪眼汪汪地与来人作别。 临到关头,他拽着傅偏楼和杨婶的衣角不肯松手,要哭不哭的,实在说不清究竟想走还是不想走。 那边车夫催过第三遍,傅偏楼终于咬牙,冷下脸:“好了,你去吧。” 见李草不乐意地瘪着嘴,他竖起眉,提高声音,严厉道:“去啊,是你选的不是么?既然选了,就别磨磨蹭蹭!” 说着,用力抽回自己的衣摆,背过身去。 杨婶也抹干眼角,轻轻推了他一把,笑吟吟道:“傻娃娃,走吧!去你舅舅那儿过好日子!” 李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才一面哭,一面慢吞吞走向马车,一步两回头,直到跌进陈勤怀里。 陈勤揉了揉他的脑袋,接着,朝这边作了一揖。 “诸位,”他深深看了谢征和傅偏楼一眼,“有缘再会。” 马车渐行渐远。 傅偏楼呆呆凝望着那道越来越小,小到快看不清的影子,喃喃自语:“还是走了……” 李草离开了永安镇,以后就要和陈勤一起求仙问道,和他有天堑般的距离了。 他不知道,李草恢复神智后,还会不会记得如今的一切。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陈不追,和李草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人。 那个小傻子,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还有机会知道吗? 谢征走到他身旁:“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 这是他此生……不,十一辈子以来,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啊。 傅偏楼怔怔地咬住下唇。 谢征看了他一眼:“想哭就哭。” “我没哭!”傅偏楼固执道,尽管已经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谢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我没……”话到一半,嗓音就哽在喉咙里。 傅偏楼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垂下头盯着模糊的脚尖,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你转过去。” 谢征依言转过身,背对着他。 没过两秒,一双胳膊连带身体整个贴上来,双臂在腰间收紧。 谢征低头,瞧见傅偏楼两只手合在一起,不住地颤抖,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谢征,你说……他会过得好吗?” 谢征想了想,道:“陈勤很疼爱李草,你也看得出来。李草很亲近他,否则也不会同意和他离开。” “……” 他不说话,谢征又问:“以后李草不再痴傻,有家可回,有亲人照顾,其它倒不能保证。你觉得这算不算好?” “……很好了。”傅偏楼喃喃,“有这些就足够了,是他自己选的。” 后背的衣服逐渐濡湿,谢征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覆上腰间冰凉的手。 傅偏楼一震,随即将他抱得更紧。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少年问,但心里其实早有回答,“他会把我忘掉吗?” 细微的哭声飘出了田埂。谢征仰起脸,默默回答他不需要的那个答案——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 39 不悔 李草走得急,先前替他裁的冬衣还没缝好,钱掌柜特意托人加急赶制,才勉强在离别那日送到。 这一来二去的,又是笔不菲花销。 傅偏楼心中过意不去,正巧玩伴没了,他兴致不高,一连好些时日都没出客栈,留在后厨给老徐打下手,俨然已是一个合格的小厨子。 也因此,关乎杨飞鹏的谣言,他晚上好些天才有所听闻。 “落榜?” 菜端上桌,拿衣摆擦干净手,少年眨眨眼,仿佛不能理解般又问了一遍:“杨飞鹏落榜了?” “是,放榜时有同乡人特地去看了,没找着他的名姓。” 钱掌柜叹口气,咋舌道,“先前也不知谁四处乱传,一个个的说得好似板上钉钉就要高中了,这下可好,叫老杨和他婆娘怎么下的来台唷!” 傅偏楼忧心地皱起眉:“杨飞鹏回来了吗?” “这倒还没。” “……我去杨家看看。”傅偏楼脱下襜衣挂到墙边,又有些犹豫,跑到前台扯了扯谢征的袖子,低声问,“合适过去吗?杨婶他们会不会不想见人啊?” “若是你,应当没问题。”谢征沉吟了下,“少主动提,陪着随便聊聊就好。” 傅偏楼点点头,想了想,又伸手从谢征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纸包饴糖,轻车熟路地揣进怀里。 011顺势跳进他的手心,被同样塞进衣领。 “那我去了。” 招呼完,他急匆匆就往杨家奔去。 谙熟的后巷,傅偏楼早不需要像一开始那样拿砖块作记号才能摸索回去。 一气不歇地穿过错落有致的青瓦房,来到杨家门口,却见那栋向来门户大开的房屋此刻门窗紧闭,一副据客的态度。 犹豫片刻,傅偏楼还是上前敲了敲门,略略紧张地唤道:“杨叔?杨婶?……是我,谢宝宝。” 屋内传来一阵响动,不久,屋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杨婶有些憔悴的脸。 她依旧笑着,却显而易见的勉强:“谢家娃娃啊,好久没来了,天气转凉,赶快进屋吧。” 傅偏楼跟着她走进去,杨叔也在,正在桌上一字排开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 “这也不够上京啊……家里还有什么能变卖的?” “哎呀,你个冤家,干什么呢这是,多埋汰!”杨婶慌忙上前收拾起来,埋怨道,“上京上京,京城有这么容易去吗?光是一路坐牛车的盘缠跟干粮就不少,还有入城税……” “那还能不去看看情况吗!”老杨唉声叹气,“飞鹏他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个……他课业出众,一准要中的么?” “哪儿那么容易!尽听那些没着落的话!一准要中,你怎么不去中个回来?”杨婶没好气地骂,“飞鹏这才第一回考,他还年轻着呢,信里不都说了,打算继续和先生在京城读下去,你别瞎给孩子添麻烦!” “下一回就又等三年,三年又三年的,飞鹏这都及冠了,还没娶妻,再往下,还不成怎办?” “人家孩子爱读书,爹娘百般乐意,怎的到你这边就咒他了?” “我怎么咒他了!” 见两人叉腰瞪眼地要吵起来,傅偏楼忙挤进中间打圆场道:“杨婶,杨叔,你们别激动,急坏身子就不好了。” “谢家表弟啊,”杨叔这才注意到他,尴尬地摸摸鼻子。 傅偏楼问:“杨大哥寄信回来了么?” “是啊,前两日邻村人给带到的。”杨婶转身,从抽屉中翻出一个盒子,打开来取出最上边一封递给他,“谢家娃娃也给看看?找了那老秀才,不知他有没有诓我们。” 接过信,傅偏楼情不自禁小小抱怨了句:“去客栈找我,或者找我表哥就是,那老秀才还要钱呢。” “这不是……”杨婶讪讪一笑,没说下去。 傅偏楼能明白她的顾虑。 他和李草关系好,才频频与杨婶接触。眼下人已经走了,他又不主动登门,以杨婶的脾性,哪会来麻烦他? “杨婶……”他故作委屈,小心翼翼看人一眼,失落地垂下睫羽,“你和我也客气么……” “哎哎,没有的事儿!”杨婶被他湿漉漉的眼神一激,顿时心疼不已,“杨婶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吗,是杨婶的错,不该和你生疏了……下次准找你!到时候可别嫌烦啊!” “不会的。”傅偏楼见好就收,摇头笑道,“不是杨婶的错,我的确也疏忽了。杨叔平时忙,李草也不在了,我该多来陪你说说话的。” 他摸向怀里,掏出那块包好的饴糖,平放在掌心送过去:“对了,这个,前几天我亲手熬的,你们可要好好尝尝。我表哥说,吃甜的心情好。” “好好……”杨婶接过,眼角有点湿润,“好孩子,没白疼你。” 看两人稍微宽慰些,傅偏楼才把心思放到手中的信上。一看之下,却不由蹙起眉头。 瘦长锋锐的字体,却失了那股惯来的不平之气,反而沦为庸常。虽说模仿得挺像,但其中意味天差地别。 这并非杨飞鹏亲手所书——几乎一瞬间,他便作出这般判断。 压下惊疑,他继续往下看。 信中,那人以杨飞鹏的口吻,先就落榜一事表示了黯然和歉意,对不起爹娘呕心沥血的养育云云。 接着,痛定思痛,说要闭死关,随先生继续苦读,兴许还会云游四方,增长阅历,往后可能没什么音讯,让杨叔杨婶不必忧心,也不用继续给他寄钱,有人包圆了他的生计。 最后言明,待他功成名就之事,方是衣锦还乡之日。 一封信洋洋洒洒,却不似上回寥寥几句,还问过杨叔杨婶的身体。 傅偏楼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揭穿,踟蹰再三,还是暗暗把这事藏在了心底。 落榜本就令人丧气,若再加上假信疑云,还不知他们要急成什么样。 把内容大致转述一遍,和老秀才的话出入不大。 杨婶叹口气,愁道:“落榜也不是什么迈不过的坎,只是飞鹏那娃娃……唉,从小心气就高。我们两口子倒没怎么,就怕他挺不过去。” “我看杨大哥挺有打算的。”傅偏楼安慰,“应当不会一蹶不振。这般有志气,能沉下心,想来定会有番成就。” 杨叔苦笑道:“借你吉言了。” 三人又各怀心绪地聊了会儿天,傅偏楼坐不太住,没呆多久就找了个借口告辞。 一回客栈,他便趁午休,拉着谢征把疑惑通通倒了出来,烦躁不安地念叨: “杨飞鹏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若他有什么变故,这封信是何意?不是他差人代写的话,那人装成杨飞鹏想做什么?图财?可信里又说不用再寄钱过去……” 傅偏楼思来想去,只觉一团混乱。 “冷静些。”谢征按住他揪成一团的手指,也跟着沉思起来。 此事确实大有蹊跷,不过也并非无迹可寻。 杨飞鹏么…… 隐隐一道灵光闪过,又未准确捉到。 【宿主,那个,虽然我觉得不会这么巧啦……】011忽然小声道,【但是杨飞鹏姓杨耶……】 谢征一怔。 “……杨不悔?” “怎么?”傅偏楼追问,“杨不悔是谁?” 他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还未深想,谢征便答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还记得么,陈勤,是谁引来的?” “杨飞鹏?他在信里说,陈勤找他姐姐,找到了他身上。” “是他。但并非陈勤找上他,正相反才对。” “也对……”傅偏楼思忖道,“是杨飞鹏告诉他,他还有个没着落的外甥在世,故而陈勤才会过来?” 他恍然:“难怪,杨飞鹏应当很早就注意到李草有个不同寻常的舅舅了,所以才会在手抄本上写他们的名字!” 一个潜伏许久的疑问解开,又有许多疑问浮出水面。 “我记得你说过,陈勤是虞渊仙境的人。”傅偏楼困惑地问,“三大仙境中,虞渊与我们明涞相距最远,杨飞鹏一介凡人,怎么能见到陈勤的?” “陈勤爹娘也曾托人给他带过信,只是所需时日较长,还有大量钱财。”谢征道,“那手抄本是早年之物,杨飞鹏有足够的时间去等。” 至于钱财,总有办法。 “他……他干嘛对陈勤这么执着?”傅偏楼百思不得其解,“杨飞鹏和李草关系很好?他这么想给李草寻到亲人?” 看他思路拐偏,谢征叹息一声。 “你无意于此,可他人或许梦寐以求。”他摇摇头,“那本书里……陈勤有两名弟子。” “一者,乃陈勤的亲外甥,陈不追,也是陈勤唯一的亲传弟子。除却他外,还有一人——” 根骨不行,屡次给陈家舅甥招惹麻烦,脾气尖酸刻薄,傅偏楼原本的追随者之一。 陈勤的记名弟子,道号不悔。 杨不悔。 太虚门惯用道号作称,陈勤在原著中也一直叫陈晚风,这么看来,陈不追指不定只是改了个姓。 傅偏楼缓了好一会儿,才惊愕道:“你是说……杨飞鹏他就是陈勤的那个记名弟子?他给陈勤和李草牵桥搭线,是为了……” “是为了拜入陈勤门下,哪怕只是个记名弟子,也算是踏上仙途。”谢征肯定他。 “……哈?” 傅偏楼登时大怒,“那他岂不从最开始,说什么在京城求学,都是假的?骗人的?所以陈勤刚走他就消失了,根本没去考秋闱吧?他早就打算跑去求什么道?就没想过杨婶他们吗!” “人各有志。” 话是这么说,傅偏楼根本无法接受。 “叫什么杨不悔,就该叫白眼狼,杨白眼狼!”他忿忿不已,“不懂珍惜就算,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宝贵的东西!” ……或许是知道的。谢征想。 知道,但依旧扎向飘摇不定的仙途,舍弃掉作为凡人杨飞鹏的一切。 故而不悔。 不过…… 【宿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 谢征揉揉眉心,将方才错觉般一闪而逝的心悸抛开。 说到底,原著的角色,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交集。 他只要过好和傅偏楼两个人的日子,就别无所求了。 ------------ 40 守岁 正月初一,子时刚过,“咚”的一道锣响。 像是被这声惊醒了似的,来福客栈门口两个大红灯笼倏尔燃起,洒出一片暖澄澄的光,照亮屋檐下年轻人蔚然深秀的眉目。 吉红外氅绣着祥云新枝,和眉心一点朱砂相互映衬,显得肤色愈白,行止愈雅。 “小谢,灯提好,要出门咯!”旁边,同样披着喜庆外衣的青年笑眯眯地。 后边圆滚滚的钱掌柜紧跟着提醒道: “小谢啊,你在家乡时没迎过喜神吧?记得一会儿从这条街出去,每一户门前都得停,若是有小孩子冲你扔炮仗也甭怕,那玩意儿就声音吓人,炸不到你。手一定提稳,要是把灯里的蜡烛晃灭,可就讨不到吉利了!” 谢征点头表示知晓。 逢到年关,钱掌柜早早就开始忙活,风咸货、剪窗花、写春联,里里外外洒扫庭除,不亦乐乎。 不仅如此,永安镇向来有初一迎喜神的习俗。 子时起,年关刚过,在家列好祖宗牌位,由几个容貌周正、身体强健的年轻人打头,身着吉服,从街头挨家挨户地走到街尾。 其中有人提灯,有人吆喝唱词,有人抱满怀的芝麻杆,每走过一家就取一束插在那家的屋檐下,寓意着“节节高升”。 那家人穿上新衣来到屋外,点燃炮竹,驱邪除秽,随后加入请喜神的队伍,继续往下一家去。 全拜访完,人流浩浩汤汤,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一派喜气洋洋地朝观庙前行。 等到达庙宇,提灯的领头人挂上红灯,开始上香祭拜,就算是请到了喜神。 这种全镇人参与的大事,几乎都会交给钱掌柜安排。恰逢往年提灯的过了年纪,钱掌柜一合计,干脆让谢征补了这个位置。 伴随来福客栈前第一声鞭炮的炸响,青年中气十足地喊道:“出门——迎喜神——” 谢征右手打灯,左手牵着傅偏楼,迈开步伐。 虽是第一回,他却不见半分慌乱,灯影没有丝毫晃动。 客栈其它人里,就剩下钱掌柜和无妻无子的老徐,两人都打扮得精神,衣着鲜艳,走在队伍的最末,笑容满面。 至于傅偏楼,按他的年纪,当喜童有些太大,负责迎神又太小。但兄弟俩刚好凑对,分开不吉利,干脆就放在谢征身旁,当个帮衬的。 他自然是没有吉服穿的,身上是年前裁好还没穿过的崭新冬衣,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羊裘披风领口嵌了一圈柔软绒边,半张脸蛋都陷了进去,看着就暖和得不行。 时日不算太久,他又被喂胖了些许,总算脱离了纤瘦的行列,雪白的皮肤也不再给人病态之感,呈现出玉釉般的莹润。 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乌,青山远黛,浓墨重彩。 若非双颊画着可笑的两枚红圆,简直是举世无双、人见人赞的翩翩少年郎。 而眼下,不那么翩翩的少年郎拎着一挂爆竹,郁闷不已。 这东西放在孩童脸上,那叫憨态可掬,讨喜可爱,放在他脸上,根本不伦不类。 可钱掌柜非说走在最前面,要别人一见就明白是打头迎喜神的,大人额点朱砂,他么,就只能像喜童一样画两个圆了。 要是能再长高一点就好了。傅偏楼瞥了眼谢征,抬起没被牵住的那只拎爆竹的手,悄悄比划两道,长到谢征那么高。 那样的话,来年他就一块披上吉服,美滋滋地迎喜神去了。 不过也只是想想,傅偏楼心知肚明,再过上五年他也没法去。 毕竟谁让镇上人都以为他有什么眼病,才一直遮住左眼。 迎喜神要挑选的年轻人,万万不可是残疾。当然,更不可能有只颜色古怪的眼睛。 像这么跟在谢征身后,也一样能走在最前面,没人能说三道四。 想到这儿,傅偏楼便没那么失落了。 他看看自己被包裹在温热掌心中的右手,又觉得没什么不好,要是加进领头的里,为了仪仗齐整,可就不能让谢征牵着他了。 天很冷的,算了算了。 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络绎不绝的响声,迎喜神的队伍慢慢壮大起来。 不仅是人,还有赶着牛驴家畜的、带上看门黄狗的,提着酒壶的,端着吃食的,抱着鸡鸭的……一些爱玩鸽子的也提上鸽笼,准备到庙宇放飞。 孩子你追我赶到处甩着炮仗,妇女聚在一块聊家里长短,男人们互相问候吹嘘。有些跟着吆喝唱起诨曲,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行至庙宇,队伍在前面的空地停了下来。 人们纷纷心领神会,绕成圈,在空地前放下携带的供品,用作祭物。 众目睽睽中,几个身着吉服的年轻人走进庙里,开始请神。 领头的谢征松开傅偏楼的手,上前一步,将串起的两个灯笼挂在泥像左右两侧。 挂完,上香,点燃,合掌而立。 香柱燃完之前,谁都不能说话,只在心中默默许愿。 傅偏楼许完愿,眯起一条缝,不安分地偷偷向外张望。 香烛幽微,昏暗的火光与黎明熹光融为一体,与影子一同扑倒在静静阖目的谢征脸上。他瞧见了,不免一愣。 都说人靠衣装,这身吉服是历来传下的,款式古旧,不失韵味。 谢征很少穿这般鲜艳的颜色,他一贯喜欢深色暗色,好洗不易脏。 傅偏楼也一直觉得素色更衬他,因为这人总是很淡泊的模样,仿佛高山流云,并不适合艳俗。 可意外的,衣衫的华彩没能盖住他的冷清,反而充作了映衬的垫脚石,眉心一点朱砂,乍一看去,隐隐出尘。 但令傅偏楼真正走神的,是谢征的笑。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那副疏离的、没有任何喜气的笑,仅仅徒有其表,仪礼性地弯起唇。 那么多许愿的人,或虔诚,或随意,或躁动,没有谁和谢征一样,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事不关己,不在此世之中。 这样的谢征,让他忽然觉得很遥远,碰不到、抓不住,好似隔着天堑。 一炷香燃到尽头,连天声势复又起伏,傅偏楼回过神,胸腔狂跳。 他攥紧羊裘披风,感到手心毛茸茸的暖意,垂下眼睫,说不明白地,一时间非常不是滋味。 按照规矩,谢征将香灰分成三摞,三叩九拜。 旁边青年看他每拜一回,就喊一句吉祥话,祈祷风调雨顺,天官赐福。 祭拜完毕,几人转身出了庙宇。谢征找了好一会儿,才在梁柱后瞧见了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的傅偏楼。 “躲那儿做什么?”他有些无奈,朝少年伸出手去,下颌点了点门口,“走了。” 傅偏楼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好几眼,才“哦”了一声,将手搭上来。 外头,微冷的风扑面而来,一丝凉意很快被人挤人的热气淹没。 放鸽子的放鸽子,赶家畜的赶家畜,不少人聚在一起,和着击掌的拍子唱: “粘户红笺墨色新,衣冠揖让蔼然亲。香灯提出明如海,都向镇前迎喜神。” 锣响,外围忽然有人大叫:“什么东西窜过去了?” “是只野兔!” 听闻这声,老人家就笑开了:“好,好啊!这兆头吉祥!喜神今年也眷顾咱们永安镇呢!” 庆典一样的请喜神持续到日头升起,各家各户还要忙着祭祖,捡了根庙旁备好的柴枝,招财回家。 带队的几个年轻人这才有空歇下,到客栈脱掉厚重的吉服,道一声贺喜,也各回各家去了。 谢征与钱掌柜一道将前堂和门口收拾干净,烧纸祭祖,犒劳财神爷;老徐和傅偏楼则忙不迭地起灶开锅烧硬菜,准备做一桌团圆饭。 午后傅偏楼去杨家送喜蛋,被杨婶塞了个大红包,提着一盒特地为他做的红豆年糕回来,眼睛都笑弯了。 晚上四人简单地凑了一桌,钱掌柜听说中秋时谢征去了陈勤那儿喝酒,登时拉住他和老徐,硬是要来斗上一轮酒,为此不惜搬出了珍藏多年的陈酿。谢征推辞不过,只得应了。 他酒量浅,运气倒很好,划拳投骰子没几回输的,大多时候只看着对面猛灌。 饶是如此,那张俊秀的脸也红了半边。 傅偏楼年纪小,完全不给碰酒,在旁边看得早就好奇到不行。 发觉谢征不是很清醒了,便偷偷背过身拿了根筷子,沾了些许酒液就往嘴里送。 “呸呸呸!”他被辣得一个激灵,赶忙灌下一大口茶漱漱味道。 回过头,却见谢征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顿时缩起脖子,埋头在披风里,只留一只滴溜溜的黑眸心虚地游移。 “真不听话。” 谢征倒也没那么严苛,轻轻弹了下少年额头,就揭过了。 他执起酒杯,抿了一口,视线有些迷离。 背后,钱掌柜喝高了,勒着老徐的脖子呜呜地哭,哭完又笑,老徐则不断絮叨地背着菜谱。和他俩相比,谢征醉得实在太安静。 安静得甚至有些寂寥。 傅偏楼瞧了好一会儿,跳下长凳,一声不吭地跑走了。 客栈的团圆饭吃了很久,谢征自认没喝太多,头脑却依旧昏昏沉沉,很不明晰。 仿佛飘在云端似的,他鲜少有这种失却条理的情况。唯独今晚,稍稍放纵了一回。 但也只是酒桌上的片刻而已。 回房的路上,夜风拂过,有什么沁凉的物事落在滚烫面颊上。谢征望着院里凋零的桂树,好一会儿,才有些清醒过来。 ……下雪了。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只觉掌心一凉,融化的雪水濡湿了衣袖,有些冷。 谢征抽回手,返身回到房中。 空无一人,傅偏楼不在。 正好。谢征也不知道,现在看到他,自己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来。 他想独自呆上一会儿。 没有点蜡烛,也没有更衣,他径直在床边坐下。 朦胧月色拢住窗外飘雪,好似为天地蒙上一层轻纱。 新年……新年啊。 这儿的新年,再热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克制地不去回忆过去,谢征努力放空大脑,让雪连着思绪一并覆盖。 不知过去多久,悠远的钟声传来。 与此同时,门也咯吱一声打开。 谢征已然醒过来了,头还有点昏,他兴致不高,因而嗓音极平:“……去哪儿了?” 黑暗之中,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到了身边。是傅偏楼。 他脱掉鞋子,爬上床,绕过谢征点燃了床头的蜡烛。 一阵甜甜的香气从靠过来的肩颈处传来,带着几丝雪珠的寒气。 微微烛光映亮眼前,入目,是一碟漂亮的、热气腾腾的糕饼,上边点缀着晒干的花叶。 点燃蜡烛后,傅偏楼没有退后,而是就着这个伏在谢征肩头的动作,轻轻在他耳边道:“谢征,生辰……” 他顿了顿,拗口地改掉词:“生日快乐。” “……” 谢征完全怔住了。 “不对吗?是这么说的吧?”傅偏楼见他面色有异,一把捞出怀里的小毛球,“你不是说,他那边要这么祝贺?” “是的是的,小偏楼没有说错!”011眨了眨豆豆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谢征,“宿、宿主?011没有窥探宿主的其它资料哦,只是一点很基础的东西……比如说宿主今天过生日之类的……” 谢征看向那盘糕饼:“所以……这是?” “生日蛋糕呀!材料有限,凑合一下吧。”011眨眨眼,“小偏楼特意给宿主做的呢!” 傅偏楼端来蜡烛:“许愿,然后吹灭?” “对哒,小偏楼学的真快!” “行了,你少来这套……” “……” 黑沉沉的眼眸中,映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 “……呵……” 谢征忽然笑了出来。 这或许是他穿越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容。 凑过身去,谢征吹灭了蜡烛。 室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傅偏楼感到背上慢慢落下重量。 他有点不明所以,惴惴道:“谢征?” “无事。”谢征闭上眼,体会着少年单薄脊背透来的力道,浑身逐渐松懈下来,“借我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只在今天,他觉得有一点点累了,什么都不想思考。 傅偏楼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听得出声音中不加掩饰的疲惫和寂寞,乖乖点头:“嗯……好。” 雪落无声,窗里人影依偎,谁也没说话。 朝朝暮暮,又是一年。 ------------ 41 变故 黄梅时节,雨丝如雾。 连绵阴云不见光亮,一连好些天。 午后钱掌柜实在闲得无聊,便打了副木质棋盘,平放在过道的屋檐下。他盘腿坐在其中一边,对面空着个蒲团。 要想从此过,就得和他来上一局,不论输赢。 不来?不来,只好请冒着细雨,绕上一圈咯。 整个来福客栈里头,仅有老徐敢白眼一翻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陈三溜须拍马几句,夸夸掌柜的棋艺精妙无双,果断绕路;王大刚想偷懒,就赖着磋两局,被杀郁闷了起来继续干活。 谢征则是从得知规矩的第一日起,就没再走过这边。偶尔想下棋了,才会特地过来一趟,让本意是想逗人玩的钱掌柜颇感微妙。 算来算去,会老老实实被截住的,就剩个同样闲工夫挺多的傅偏楼。 “小谢他表弟啊,想好怎么破局没有?快过去一炷香了。” 钱掌柜一面摇扇去热,一面捋着刚蓄出的胡须,笑容老神在在,气定神闲地说着风凉话。 “跟我偷师最多的就你小子,怎的两年下来,一点长进都没呢?这么下去,你猴年马月才能下赢你表哥?” 他话里满是挑拨,对面端坐的少年却不为所动,全心全意沉浸在棋局之中,又沉吟许久,才落下一子。 “嘿哟!”钱掌柜低头一瞧,来劲儿了,“这步走得妙,不错、不错!” 少年长舒口气,直至此刻,才抬起眼,微微一笑:“掌柜的,您那激将法可早过时了,别太小看我。” “你也别得意太早。我看看……”摇动扇子,钱掌柜盯着棋局陷入沉思。 院中桂树碧绿,嫩叶漱雨,莎啦啦地摇晃着。 傅偏楼捧起地上放凉的茶水,一阵清香沁人。 他瞧见抓耳挠腮的钱掌柜,心里其实有几分得意,不过到底年纪见长,没过去那般孩子气地流露在外。 时日如水,又是一年多过去,他已然十五岁了,随谢征在永安镇的生活,也有两年之久。 身量抽长了不说,嗓音也逐渐安定下来,哑意中伴有一丝微微的清甜,像檐角滴下的水珠。 少年郎气质明朗,举止大方,还很爱笑,唇角总挂着和煦的弧度。即便留长了额发,遮住半只眼睛,也不会予人阴沉之感。 任谁来看,都无法认出这是从前丢在牙行发卖的古怪小儿。 今日客栈没什么客人,后厨不算忙,老徐便把他赶出门,叫他自个儿玩去。傅偏楼闲来无事,被坐在过道的钱掌柜拉住,欣然展开一场对弈。 虽说他的棋艺精湛不少,却还是打不过老油条钱掌柜,还有不知为何屡屡看破他布局的谢征。难得让前者吃瘪一回,别提多快活了。 他冒起坏心眼,故意问:“钱掌柜?快半炷香了,啧啧,还没想好怎么走啊?” “你小子,扰乱我思路是吧?”钱掌柜笑骂,“嘴上真不饶人!” 傅偏楼谦虚道:“都是跟您学的。” 钱掌柜没好气地刚想开口回句什么,沿廊拐角忽然走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是谢征。 和之前相比,他几乎没多少变化,约莫及冠的青年,俊美萧疏,容色淡淡。 “表哥?你怎么来……”傅偏楼一瞥见他,便站起身,随即“哎”地倒向墙壁,边抽气边看向来人,一脸无辜地解释,“……腿麻了。” 无奈的神色转瞬即逝,谢征朝前堂指了指:“杨婶来了。” “杨婶?”傅偏楼又惊喜,又疑惑。 “给你带好些东西,说是前两天亲戚来送了点菱角,不去见见?” “去!当然要去!”傅偏楼转头看了眼钱掌柜,“掌柜的,你慢慢想,我先去吃菱角了?” “去去去。”钱掌柜哭笑不得,挥挥手背赶人,“等你回来,再继续这盘。” “棋局我记得很清楚,可别乱动啊。” “你这贫嘴……” 钱掌柜作势要敲他的脑袋,傅偏楼也清楚再留下被铁定打,伏身躲过,调笑地拽住谢征衣袖,拉着人到前堂去了。 杨婶本只是过来送个东西,但来都来了,傅偏楼怎好意思让她就这么回去? 难得来一趟,他有心回报,缠着人要留她吃顿晚饭,亲自露上一手。 杨婶被他磨得没办法,犹豫再三,苦笑道:“好娃娃,心意啊杨婶领了。不过你杨叔还等着晚饭吃呢,留在你这儿,谁给他做?要他饿肚子不成?” “这有什么,一块来便是。”见她松口,傅偏楼顿时大喜过望,“我去把杨叔也喊过来,你就在客栈坐会儿,喝杯热茶。” 话音未落,他就要跑,急匆匆的,也不知在急个什么。 谢征不由叹息,拎住傅偏楼的后衣领,取下挂在墙头的油纸伞递给他:“外边下雨。” “我记得呢……”旁边杨婶笑起来,傅偏楼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红,低声咕哝。 于是谢征也跟着轻笑两声,“快去快回。” “知道了——” 天气不好,傅偏楼的心情却极好。他撑着伞,一步一下踩着水洼,思考待会儿要做什么菜色。 问问徐师父能不能用点前天熬的鸡汤? 鲜嫩的菱角剥了皮,炖煮后也别有一番鲜甜滋味。 点心不然就炸荷花酥好了,好看也好吃,只是难度有点大,他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蒸米糕?之前谢征说味道不错,不过他爱吃甜,杨叔杨婶就未必了…… 出神间,他绕过巷子,低垂的视线触及路边脏兮兮的一个身影,又细又长,水蛇似的,不免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个人。 那人裹在脏兮兮的袍子里,连脸都没露出几分。乌油油的长发连同黑漆漆的眼睛,在暗沉的角落映出幽幽的光。 乞丐么?傅偏楼蹙起眉,他似乎没在永安镇见过这家伙,外地来的? 不过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这般想着,正要迈步过去,那人的视线划过伞下露出的半张脸,一下子瞪大了。 “主人?!” 油纸伞打落在地,溅起几丈水花。几乎是一晃神,瘦长的脸孔就贴近在面前,干枯的手也牢牢把住傅偏楼的双肩,铁钳也似。 “您还活着?不、不对……” 细长鬼祟的眼中蔓延出极端的疯狂与激动,男人贪婪地用目光一寸寸舔舐过傅偏楼的脸,宛如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您是……小主人?” 傅偏楼想挣扎开,却发现这人虽说极瘦,但力气极大,简直不像个人。 他沉下脸,尽量镇定地问道:“你是谁?认错人了,松开我。” “怎么会认错!” 男人失态大喊,接着涕泗横流,和着雨水,不住地往下淌。 “终于!我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小主人,您什么事也没有,先前主人的遗物罗盘被宵小之辈偷走,我还以为……” “松开!” 忍无可忍,傅偏楼用力往后一挣,也不知是不是对方松了手,这回倒是顺利挣脱了。 他戒备地盯着眼前胡言乱语的家伙,摸了摸怀里,那儿的毛绒球已经不见了。 清楚011是去找谢征,虽说谢征来也未必斗得过这古里古怪的男人,傅偏楼却依旧稍稍安定下来,更清醒几分。 他大着胆子,冷声道:“你是谁?‘小主人’是说我?为什么?” “您就是我的小主人,主人的亲生孩儿。要问为什么……”男人眼中露出怀念之色,“您和当年这个年纪的主人,简直一模一样。” “亲生孩儿?”傅偏楼匪夷所思,“弄错了吧,我有父亲……” “借腹生子而已,”男人不以为意道,“那时的主人走投无路,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将您藏起来……” 他见傅偏楼面露怀疑,进一步坦言:“小主人自己也应当清楚才对,您和凡人,有天壤之别。” “……”傅偏楼压下惊异,沉声问,“你主人究竟是谁?” “主人是——” 男人刚刚张口,忽而面色大变,朝傅偏楼隔空拍出一掌。 迎面一阵大力扑来,不受控制地,傅偏楼重重摔到一边,只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般,生疼地呛了好几声。 “喂,你做什么……”话还未尽,他看清前方景象,猛然瞪大了眼。 瘦长漆黑的男人被一杆雪亮长枪贯穿肩头,死死钉入地里,烟尘被雨水冲刷落尽,方才他们站立的那块地方,已深深凹陷下去。 ——倘若他没有被推开,已成枪下亡魂。 色泽暗沉的血从伤口潺潺流出,男人看向天边,瞳孔竖起,好像水蛇一般:“来了……” “什么来了?”傅偏楼被猝不及防接踵而来的意外全然打乱,疑问接连涌上,“你没事吗?这枪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没说完,你的主人是谁?我……” “小主人,快跑!” “跑?”傅偏楼一怔。 “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您太弱了,只能跑!”男人大叫,“在您有力量对抗那群人前,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您的身份!尤其要小心清云宗——” “小心清云宗的柳长英!他是‘那件事’里唯一还未陨落的道人!别让他看到您的脸!” “柳长英?” 没有回答,男人长长嘶吼一句,将肩头长枪拔出。那道咆哮一般的嘶吼仿佛要贯穿人的耳膜一般,逐渐变为阴森的吐信。 傅偏楼捂住耳朵,瞳孔骤缩。 ——瘦长的身影在涨大、不停地涨大,下颌缩短,躯干拉长,在他面前,化作了一条庞然巨蛇,挤碎数条巷道。 金褐色的竖瞳,深绿色的鳞甲,尾端随意一甩,便砸出数十米的深坑,碎石飞溅。 傅偏楼坐倒在蛇身投下的阴影中,脑海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一条蛇妖管他叫小主人? 那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 42 天灾 “奇怪的人?” 谢征动作一顿。 【嗯嗯!特别奇怪!】011慌乱道,【拽住小偏楼就喊他小主人,神经病似的!宿主,我感觉不太妙,你赶紧过去吧!】 眸色微沉,谢征点点头,放下笔,径直往门外走去。 “小谢?”正在喝茶的杨婶疑惑问道,“你这是到哪里去啊?” “忽然想起有些事,出门一趟。”谢征没有回头,“可能要花些时间,您不用挂心。” “哎,等等……” 青年一头扎进雨帘中,很快只剩下道茫茫背影。赶到门边的杨婶无奈摇摇头,叹了一声: “什么事这么着急?匆匆忙忙的,连伞都忘拿了,可真少见……” 还未赶到011所指的地方,谢征便听见一道可怖低啸,巨响之后,隔着弯弯绕绕的巷道和平房,一条蟒蛇赫然跃入眼帘。 金眸碧鳞,血盆大口旁獠牙森然,长舌闪电般伸缩着。 它的侧腹旁有一道乌黑血洞,还在不停流着血,这伤口似乎令它更加狂躁,一甩尾击碎土石山坡,溅起数百丈泥水。 那形貌如此骇人,声势如此阔大,身形又如此庞然,没有一个人会忽略掉它的存在。 “妖怪!妖怪啊!” “快跑!” “妖怪来了!” 哭喊、恐慌和嘶嚎,充斥着原本安宁的小镇。宛如搅动溪水,迅速变得混乱、浑浊。 谢征咬紧牙关,在人流中逆行比想象中还要艰难。雨水迎面扑洒,仿佛重锤一般,咚咚擂着胸腔。 哪里来的蛇妖?是那个奇怪的男人?还是追着对方来到永安镇的另一个存在? 没关系的……他不断告诉自己,傅偏楼身上还有陈勤给的玉佩,能撑住片刻。 再不济,他身体里的魔也不会任由他出事…… 谢征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赶去。 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又能做些什么。 但……唯一知道的是,他不能把傅偏楼一人丢在那里。 他一定在等他。 …… 【宿主,这边!】 绕过巷尾,谢征便看见了跌坐在地、呆愣着倚靠在墙角的傅偏楼。 油纸伞倒在一边,被雨水浸透,傅偏楼所呆的地方倒安然无恙,不似其它巷口,砖块碎石坍塌了一地。 巨蛇似乎没有伤人的意思,冰冷的眼眸直直凝视天边,似乎在警惕着什么。 他几步上前,捉住少年的手腕。 皮肤有些凉,但脉搏稳定,打量一圈,仅有脸颊上有几处擦伤。 “谢……征?”傅偏楼一脸恍惚地看过来。 “嗯。”谢征终于松了口气,“你怎么样?” 傅偏楼回过神,抓住他的袖口: “我没事!这条蛇他……” 话还未尽,天边乍响,好似惊雷一般。 两人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数十道青色影子疾风般掠过头顶,好似蜘蛛结网,将巨蛇团团围住。 待停下后,才能看清那是十来个身着统一青衣、背着雪亮红缨长枪的年轻人,有男有女,停驻在半空中,气质凛然,袖口纹莲。 从他们中,缓步走出一人。 是名男子,同样的青衣绣莲,身姿挺拔,风不动,雨不扰,从容不迫。 和其余人不同的是,他背上没有长枪,负手而立,一派潇洒。 隔的太远,谢征和傅偏楼看不清他的模样神色,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妖孽,”青年沉越的嗓音中带着嗤笑,“我枪上这追踪咒与显形咒,滋味如何?这回,我看你要往哪里躲?” 枪? 傅偏楼下意识看向前方。 那儿躺着一柄沾血的长枪,枪身漆银,握柄处镂着祥云纹路。 就是这柄枪,方才突然出现,刺穿了那个黑衣男人,让他显出蛇形,也差点波及到他——原来是这家伙的手笔! 巨蛇“嘶嘶”地龇起獠牙,竟然口吐人言:“区区刚结丹的小儿,根基还不稳,也敢在本座面前卖弄!清云宗是没人了么,派一群小辈来送死!” “对付你这已是强弩之末的妖孽,无须师长们出手。” 天上,青年手掌一招,傲然叱道,“方邪,回来!” 静静睡在地面的枪就像听到什么召唤,陡然放出凌厉华彩,嗖地飞回到青年手中。 他自如地耍了个花枪,枪尖直指蛇头,红缨不染滴水,随风猎猎,嚣张如初。 “师弟师妹们,”他朗笑一声,“随我,杀死这妖孽,回宗领赏!” “是!大师兄!” “有本事,就来试试!” 蛇妖仰天长啸,尾部一伸一卷,扬起漫天泥沙,恍如黑云,遮蔽住众人视线。 它没有贸然动作,最后低首深深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傅偏楼,便向远处窜去。 “不好,成玄师兄,它要跑!” “虚张声势,”一枪划开泥沙,青年冷笑,“追!” 直至离开,也不曾有谁分半个眼神给下边的两个凡人,好似那是随处可见、不必放在心上的两粒尘埃。 傅偏楼还没来得及庆贺逃过一劫,身边,谢征脸色猛地一变:“糟了!” 他循着谢征的视线望去,只见巨蛇盘旋窜逃,所经之处,无不粉身碎骨,昨日之屋舍,今日尽数化作废墟。 青衣道人们在后边追赶,阵型变化,枪影浮动。每一次落下,必带起震响、血花或是齑粉。 在这副堪称天灾的破坏力下,不消片刻,永安镇已是处处炼狱。 而他们前行的方向—— “客栈!”傅偏楼失声叫道,他浑身发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没落稳脚就往回跑,差点绊倒。 谢征拽起他,一言不发,也没有松开手。 雨水滑过发梢,傅偏楼跟着谢征,踉跄向前,只觉从心口到手掌一片冰凉。和自己紧紧握在一起的那只手也一样,失却了平时的温热。 死死咬着唇,他脸色惨白,耳边灌入的风雨与震响嘈杂地绞在一起,通通化作许久之前,魔猖狂的笑声。 【傅偏楼,你逃不掉的!】它疯癫地诅咒着,乐不可支,【很快你就会明白,一介凡人,究竟有多脆弱!多无力!多短暂多渺小!你逃不掉!这就是你的命!】 ……不要…… ……不要啊……! 仿佛被割穿喉咙,他叫不出声,只有瞪大眸子,眼睁睁看着熟悉的地方一寸寸倒塌,终于轮到那座飘摇着大红灯笼的房屋。 血纷飞,溅得满天紫黑,蛇妖被枪影贯穿,惨叫着向来福客栈倒去。 “住手!不要——!!!” 另一道惨叫,或者说呜咽,从傅偏楼的喉咙中溢出。 钱掌柜还在里边,杨婶还在里边,徐师父还在里边,王大刚、陈三、还有很多熟客,都在里边…… 他和谢征的家在那里边啊! 似乎听到他的叫声,蛇妖的身躯硬是在半空中僵直了片刻,终于支持不住,重重向下砸去。 也正是这片刻,让两人来到了足够近的距离。 瞬息之间,谢征侧过身,被想要继续往前的傅偏楼扑倒在地。 倒下之前,他伸手拽下傅偏楼腰间悬挂着的玉佩,用尽全力向客栈抛去。 霎时,白光大盛。 鳞片乱飞,皮肉焦灼,发出滋滋的灰烟。蛇妖疼得胡乱嘶叫,轰然滑落,绕过了让它痛极的那方客栈。 “没……没事……”烟尘散去,傅偏楼看清眼前景象,根本来不及从谢征身上爬起,又惊喜又后怕地哆嗦着嘴唇。 接着,一头扎进谢征怀里,借雨水掩饰去眼角不自觉涌出的泪,大口喘息,“太好了!谢征,客栈没事!” “嗯……我知道……” 嗓音喑哑,谢征吐出一口浊气,随即猛烈咳嗽起来,同样惊魂未定。 就在他们以为,这场无妄之灾终于随蛇妖的倒下而结束之时,半空中,领头的青年发话了。 “妖孽已束手!”他落于地面,右手往前一送,名为方邪的长枪悬浮在面前,眉目凛然,“结阵,御枪连锁,魂煞无出!” “这妖孽臻至元婴,可夺舍重生,务必将其斩灭于此地,绝不能放过一丝妖魄!” “是!” 数十杆银枪倒飞上云霄,环绕巨蛇有气无力的躯体,一化二,二化三,三化万物—— 密密麻麻的枪影几乎布满整片天幕,如同牛毛细雨,将落未落,放大在谢征漆黑的瞳眸之中。 他们的位置就处在那名领头青年的对面,被对方数次扫过,又漠然无视。 凡人会怜悯蝼蚁的死活吗? 那么,仙人凭什么要怜悯凡人的死活? 故而青年毫无动摇,令道: “落!” 没有任何思考的空余,谢征按住傅偏楼,翻身覆上,将少年死死护在身下。 “等等,谢征——” 【宿主小心!】 枪尖锋利,红缨飞舞,雨丝飘摇,无数银光从天而落。 宛如天塌地陷,一切无声。 近在咫尺间,被雨水打湿衣鬓,披散满肩乌发,右眼上掠着一点小痣的青年,历来平静沉稳的表象被全然打碎。 他闭上眼,用双肩撑起一片避风港,可那肩头也在微微地发颤,好似摇摇欲坠的山崖。 “……抱歉。” 隐忍,乃至虚弱的嗓音,伏在耳边轻轻吐息。 “傅偏楼,我……”谢征艰涩道,声量微不可闻,“我可能要失约了。” ------------ 43 轻蔑 仿佛要震聋耳膜的响动从天而降,狠狠击穿了奄奄一息的蛇妖。 余波冲刷向四面八方,狂乱的风流席卷着土砾、草木、破碎的砖板、横飞的血肉,将这一带彻底夷为平地。 尘烟散去,剩下来的,只有那条巨蛇尸体,死不瞑目地瞪着一双金瞳,光彩黯淡。 “成玄师兄,妖孽已诛,神魂俱灭!” “好!”名为成玄的青衣男子开怀大笑,“诸位都辛苦了,前前后后追了它三个月,如今终于能回宗复命。待回到清云宗,我必摆宴,犒赏大家!” “都是大师兄统领有方。”汇报之人也不禁喜上眉梢。 成玄道:“这妖孽虽然凶悍,却浑身是宝,招子、鳞片、乃至血液,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将其收好,带回师门吧。” “是!” 成玄满意颔首,爱惜地用灵力滋养了番染血的爱枪,将之背好,一甩长袖,正要离开。 身后,忽然冒出个嘶哑的声音。 “你……要到哪里去……?” 那声音分明还有些青涩,却仿佛藏着无尽怨毒,一时间,竟令他芒刺在背。 转过头,成玄瞧见一个摇摇晃晃的凡人少年,扣住手腕,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走来。 真的只是名少年,披汤挂水,乌发浓墨般流了满肩,有些还狼狈地贴在颊边。 少年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和神色,不过以成玄的眼力,能看清他泛白的下唇,血肉翻卷,是被活生生咬出来的豁口。 似乎注意到成玄打量的视线,他动了动滴着血水的唇瓣,扯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弧度: “想走?毁了我的一切,你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幸存下来的凡人? 成玄皱起眉,扫了一圈周围的残垣。以方才的动静,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心下微妙地冒出些许古怪,好似眼前之人并非孱弱无比的蝼蚁,而是什么棘手的存在。 随着对方步履踉跄地靠近,他竟下意识背过手,摸上残温未冷的方邪枪。 只消一个动作,就能刺穿那道单薄身影。 他几乎就要出手了,如果不是后边有位师妹发觉不对,疑惑地唤了一声: “大师兄?怎么了?” “……无事。”暗骂一句,成玄抽回手,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被吓到了,甚至差点动手? 简直荒谬! 身为清云宗万人敬仰、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成玄怎会当众欺凌弱小?和一个不懂事的凡人计较,实在有失身份! 这般想着,他傲岸地立于原处,等待那个踉踉跄跄的少年过来。差不多十丈之内时,方才朗声开口: “好了,别再接近了。这妖孽乃青牙巨蟒,浑身是毒,死后毒瘴蔓延,无法控制。再近些,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听见他的话,少年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似乎没料到这一出。 片刻后,他嗤笑一声,冷冰冰地说:“伪君子,现在晓得关心人命了?” “你怎能这样说大师兄!” “哪里来的孩子?家里人没教过你何为礼仪么?” 闻讯聚拢来的清云宗弟子们纷纷不平,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那少年却全然不惧,讽刺道: “教没教过我礼仪,你不妨下去亲自问问?” “你!”被怼的那人眉头一竖,随即领会到他话里的意思,不禁一愣,住嘴了。 成玄举起一只手,摇了摇,示意安静。他遥遥望着对面,沉声道: “我明白你的感受,也知道你不会接受这份说辞,但——无论你接受与否,这是为了铲除妖孽,不得不作出的牺牲。” “好一个‘不得不作出的牺牲’!”少年道,“我分明见那蛇妖已无还手之力,你们却不依不挠,非得把这里毁个干净。如此看来,你们可比妖孽还要下作!” “你懂什么!”一位女子反驳,“大师兄当机立断,是为了不让那蛇妖的神魂逃逸!那可是元婴期的妖孽,会夺舍重修、继续为祸人间的!” 成玄一直等她说完,才施施然开口: “师妹所言不错,倘若在此让妖孽逃走,日后会有更多人遭到毒害。对于你的遭遇,我深表遗憾,若你不嫌弃,我会给你补偿……”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补偿?呵呵……补偿……” 少年苍凉地笑了会儿,仿佛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笑话似的。 笑完,又忽然变脸,漠然道,“当然,我很嫌弃。” 一旁,终于有个脾性暴躁的师弟忍无可忍:“无知小儿,不要给脸不要脸!” 少年丝毫不惧:“我连命都不要,要脸做什么?嗯?” 一群年轻道人皆是自小养在仙山上的天骄,何曾见过这般胡搅蛮缠之人? 一师妹气急道:“那你要如何?莫非还让我们把人复活不成?” “那倒不必。我知道你们办不到。”少年摸了摸手腕上系着的红绳,又摸了摸湿漉漉额发下被遮盖的左眼,轻声细语,“……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他的声音不大,可怎瞒得过耳通目明的修士? “代价?” “区区凡人,也敢妄语!” “成玄师兄真是脾气太好了,才让这种家伙蹬鼻子上脸,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 而身处正中的青衣男子,风轻云淡地笑着: “此乃凡人,并非妖邪,师弟师妹们,莫要乱来,堕了清云宗的名头。” 仿佛大人看到刚足月的婴孩冲他蹬腿伸手,会将其视为玩闹,而非敌意。 于是少年也跟着笑了。 意料之中、正合心意、孤注一掷的笑。 他慢慢抬起脸,露出漆黑发丝下,色若晓春的容颜;同时,手指勒紧红绳,就要一把扯断。 气氛绷紧如上弦之弓,就在此刻。 “——傅偏楼!” 伴随这道呼唤,方才面对十数个仙山道人毫不畏惧,伶牙俐齿嘲讽自若的少年,猛地僵住了。 他的神情像是裂开一般,冷面剥落,变得迷离而怔忪。 “……谢……”不敢置信,又想要相信地,少年没有转头,喃喃道,“……谢征?” “是我。” 一双手从后探出,一只捉住他的手腕,一只捂住他的双眸,将他带进怀里,湿润的气息就贴在耳边,微微叹息,“……是我。” 在风雨和残垣中,这个突然冒出的青年和嚣张少年如出一辙的形容狼狈,长发披散,衣衫浸透。 即便如此,挺直的脊背依旧不可摧折,手心的温热安稳如昔。 傅偏楼眼眶一热,冷醒的疯狂消弥,软倒在身后的怀抱中,听见一声紧连一声,急促的心跳。 就像某种证明,和他的心跳重在了一起,令他痛哭失声:“你活着!” 见他冷静下来,谢征也松了口气,一时间不禁有些脱力。 将哭到一塌糊涂的傅偏楼翻过来按在肩头,不让对面有机会瞧见那只眼睛,他这才抬眸,逐个扫过眼前的年轻道人。 漆黑瞳孔无悲无喜,犹如镜面,一一映出所见之人的容貌。最终,停留在中央,被簇拥着的男子脸上。 二人对视。 成玄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几许眼熟,思忖片刻,忽然记了起来,神色严峻:“先前扔出玉佩,伤到那蛇妖的,就是你们?你们究竟是何人?” “区区凡人,不足挂齿。”谢征捋起湿发,撩至耳后,露出格外疏淡的眉目。 避让地垂下眼睫,一点墨渍似的小痣浮起,他又示弱般添了句解释,“他是我表弟,我们曾与一位仙长有旧,那块玉佩,乃仙长赠予。能从刚刚的劫难中活下来,也拜此所赐。” 说着,从袖中取出碎成两半的玉佩。 “仙长?是哪位?” “……在下不知。”像在替表弟弥补冒犯的歉意,他有问必答,“那位仙长姓陈,只是偶然相逢,听闻,他来自虞渊仙境,不知是真是假。” “姓陈?虞渊?”盯着玉佩,成玄沉吟着,“莫非是晚风真人?” “我知道了。”他微微点头,又端起笑容,说道,“你名为何?虽是凡人,倒不卑不亢,有点风骨……将手伸来。” “在下姓谢,名征。” 谢征恰当地流露出一些讶异和迷惑,依言探出手腕。 成玄上前两步,并指按在上边,霎时,似有什么一窜而过,谢征还未能察觉太多,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对面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自然道:“为斩妖孽,毁了你们的住处,我也有些过意不去。这样,此物给你。” 他一翻手,一块莲纹玉佩便出现在掌心。 “这是清云宗的信物,以后若你兄弟二人有难,凭此上山,能力所及,可提一个要求。如何?” 他对先前伸手的举动只字不提,身边众人也露出心照不宣的微妙神情。 谢征清楚他是在探自己的灵根,大抵是天资太差,入不了清云宗的眼,便没有多说。 他既不说,谢征乐得装傻充愣,接过玉佩点一点头,仿佛诚惶诚恐,“谢过仙长。” 怀中,傅偏楼的手指一紧,却安静地没有说什么,犹自压抑地哽咽。 给过玉佩后,自觉两清,里子面子都给到了,对待凡人也不骄不躁的大师兄形象树立得很完美。成玄笑了笑,转过身道: “我们也逗留太久。收好妖孽尸身,该回宗了。” “是,成玄师兄!” 青衣道人负枪腾空,没再分给地上的两个凡人半个眼神,很快,连背影一起消失在天边。 “成玄……”谢征咬着这个名字,忽而呛然。 环视四周,满目疮痍。 成玄、成玄…… 杨不悔与成玄有怨,原来是这般结下的仇怨! 为何没早点注意到? ……可他,要怎么才能想得到?! ------------ 44 疮痍 十岁父亲因意外故去时,谢征就清楚地领会到了何为“世事易变”。 呕心沥血经营的生活、小心翼翼维系的安宁,要摧毁却很简单。就像摔碎玻璃杯,一个失手,所拥有的便不复存在。 寄望命运的垂怜不切实际,他很早就学会了不去抱有期待。 珍惜的、想要的,自己努力去拼去抢,紧紧抓在手里,才有可能留在身边。 但那也仅仅是“可能”。 而已。 …… 乌云未褪,天光熹微,雨丝灌落。 满耳淅淅沥沥,除此以外,整片天地仅剩下怀中之人浅浅的呼吸,安静到空寂。 疲惫至极,什么也不愿去想,成玄一行人走后,谁都没有说话。 好似不抬头不睁眼,就能逃避发生的一切。 傅偏楼其实有点站不住,他浑身发冷,不知道哪里擦伤了,后背和小腿火辣辣地疼。 他趴在谢征怀里,卸去气力,也感到对方稍稍弯腰,靠了过来,将重量压在他的肩头。 好像搭麦秆,他不由想道,一高一短,互相支撑出个人字,这样一来就倒不下去了。 那副画面有点滑稽,傅偏楼觉得自己好像笑了,摸了摸脸,却发现没有。 嘴唇破损的地方有些疼,麻木地扳平成一条线,怎么都弯不起来。 他抬起眼,水渍从睫羽滴落,能瞧见谢征绷紧的下颌,还有抿直发白的唇。 傅偏楼觉得该说些什么。 “谢征……”他惯例地叫了一句,随后在空白的思绪中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疑问。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傅偏楼清楚玉佩之谈只是糊弄,先不说能不能用第二次,被扔出去后,距离他们那般远,根本起不到作用。 情势危急,他只记得谢征压在身上,怎么也推不开。令人头晕目眩的震动后,他独自滚落在一边,而对方不知所踪。 那生生将方圆半里夷为平地的阵势,偏偏没有伤到他一分。 傅偏楼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并非凡人,才从中幸存。但现在看来,大抵是谢征做了什么。 谢征沉默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是我。” “是011。” “011?系统?”傅偏楼困惑,“那个小毛团还有这般神异?” “……” 从凝滞的氛围中察觉到什么,傅偏楼神情一僵,嗓音颤抖了一下:“这里只有我们,它为什么不出来?” 谢征摇头,“它睡着了。” “睡着是什么意思?”傅偏楼追问,“会醒吗?什么时候能醒?有办法叫醒它么?” 他语气愈来愈急,音调也愈来愈高,仿佛质询。谢征深吸口气:“……我不知道!” 枪影降落时,他下意识护住傅偏楼,却也清楚脆弱的肉身不可能挡得住,还以为万事休矣。 然而那一瞬,他与傅偏楼被卷入到另一个混沌的空间中,躲开了攻击。 傅偏楼睁着眼睛,却没有意识,谢征也感到昏昏沉沉,想不起今夕何方,连眼皮都没力气抬起。 唯一能分辨出的,是011奶乎乎的声音。 和往常的聒噪不同,它的口吻带有公式化的机械与冰冷: 【宿主生命体征遭遇威胁,紧急挪用本体权限。】 【挪用成功,能量告罄,第十一影申请回归休眠。】 【申请已同意。】 …… 【宿主宿主!】 【宿主和小偏楼已经没事了,不要害怕~】 【这次能量耗费有点大,011有段时间不能陪在宿主身边了……嘛,宿主那么厉害,肯定也不需要011啦~】 【不过011这回有帮上忙,好歹是个有点用的系统了吧?等醒过来,宿主和小偏楼要犒劳我的!我要吃桂花糕!】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啊,都不像宿主了……】 虚空中,小毛球碰了碰他虚握的手指,闭上那双豆豆眼。 【没关系,真的只是睡一小会儿。】 【记得照顾好自己跟小偏楼哦!】 …… “为什么……” 傅偏楼咬紧牙关,瞪大的眼眸中,倒映着灰暗天幕下的废墟。 泪水和雨水混杂地流下,忽冷忽热。 “掌柜的还在等我下棋……我还没把杨叔带过来……还没给杨婶做过吃的……徐师父还没教我做他最擅长的点心……就连011也……” “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他们?这就是我的命吗?是因为我造过太多孽,上天注定我不得安生?” “要是天命不让我好过,冲我来便是,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几乎是在嘶吼,像头受伤的小兽,无助又痛恨地发出悲鸣。 谢征无言以对,只能用力搂住他。 失手一回,便满盘皆输。 生计之所、容身之处、穿越之倚仗……一朝之间,尽数颠覆。 茫然无措的滋味,就宛如回到十岁时那具幼小的身体中,连哭泣到脱力的妈妈都扶不起来,被无尽的挫败和自责淹没。 而现在,他至少有力气抱住傅偏楼,不让人跌倒在地。 除此以外,和当年也无何差别。 “我不知道……”收拢手臂,仿佛要将少年嵌入肩颈一般,谢征闭上眼,“抱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自诩识破陷阱,殊不知落入囹圄。 如果他能早些发觉…… 如果他不那么自以为是地把傅偏楼锁在凡间…… 如果他…… “是我的错……”喉口涌起一股血腥气,谢征喃喃自语,“是我……” “是我太天真,太傲慢,太想当然……把事情看得太过简单!” 几乎失去温度的脖颈,忽然落入一丝热意。 傅偏楼猛然抬起脸,慌乱不已,“谢征……你……” 他探出一只手,从鬓角抚上眉眼,指腹摸索到些许残温,全然怔住了。 谢征……在哭? 他一直以来依靠着的这个人,这个大不了他几岁,却始终沉稳冷静、仿佛无所不能的青年,也会因为感到无能为力而懊悔地哭泣吗? 好似钝刀子割肉,胸口一抽一抽地在疼。 傅偏楼突然发觉到,其实谢征真的……只不过大他五岁而已啊。 他也会伤心愤怒,也会脆弱受伤,就算是异界来客,他终究是肉体凡胎,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 除夕未过,今年虚岁二十,还没有正式加冠。放在别处,甚至不到寻常家里顶梁柱的年纪。 却早早习惯独自撑出一片天地了。 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柔软,令傅偏楼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宛如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他双手捧起谢征的面颊,像对待一件易碎的宝贝,小心翼翼地与那双蒙上阴翳的黑眸对视。 “不是这样,”他压抑不了哽咽,但依旧十足认真地说道,“不是你的错。” “谢征,你……你也是个人,和我一样的凡人,不知道也理所当然啊!” “不可以。”谢征下意识否决。 “为什么不可以?”傅偏楼问,“为什么非得把罪责强加在自己身上?” “……”谢征只漠然摇头。 ——他不承担,谁来承担? 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去尽力思虑周详,什么都不知道,不能将变数握在手里的话—— 谁来阻止BOSS灭世?他要如何回家?妈妈和妹妹怎么办? 傅偏楼则像看穿了他固执底色下的所思所想一般,异色双眸湛湛生辉:“可以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他边说,边回抱住谢征,下定决心,伏在耳边轻声宣誓,“就像我还有你一样……” “你还有我。” 从未有一刻,傅偏楼这般迫切地想要长大。 永安镇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必须守好谢征才行。 * 云收雨歇时,已是傍晚。 浑身泥水,狼狈不堪的两人在原是客栈的残垣中徜徉多时,只寻到破破烂烂的一片灯笼布,和几枚掉落在石头缝隙里,染血的棋子。 逃出生天后回来的、听闻动静查看的……陆陆续续,逐渐有人聚集到了这边。 “唉……”有老者四下张望这片凄惨疮痍,拄着拐杖叹息,“天灾,天灾啊……” “什么天灾?”傅偏楼听闻,不禁冷笑,“分明是人祸!” “什么清云宗,什么世外仙人,一群惺惺作态的无耻之徒!”若非墨水有限,他不吝啬用最难听的言辞来形容那帮人。 老者却捋着胡子,颤巍巍道:“小娃儿,你年轻气盛,有所不知……仙凡有别,人力不及,是为天灾啊……既是天灾,也只得受着了。怪只能怪运气不好……谁让那妖怪跑来了这里……” “跑来又如何?” 虽不想和老人家计较,可傅偏楼着实咽不下这口气,“我不见妖怪有伤一人,反倒是所谓的仙人翻手就灭了半个镇子。修道便可蔑视人命?有能者不担重任,反而为祸苍生,修的是哪门子的歪门邪道?我呸!” “还有这天道……”他眯起眼,“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它予道门翻云覆雨之力,却不加限制,是为何意?难不成凡人就该被妖怪残害、被仙人欺压不成!” “若是如此不公不义,不如捅破了去!” 这副不敬不畏、随性所发的态度,令老人心惊胆战,不断地摇头念叨“偏激”;谢征见了,却仿佛能窥见一星半点书中灭世BOSS的模样。 这种模样让他有些陌生和不安,伸手想揉一揉傅偏楼的发顶,安抚少年的情绪,才碰到人,就被不自在地躲开了。 谢征一愣,傅偏楼则低下头咕哝:“我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会长不高的。”他仰起脸,眉头纠结地蹙着,“别再……嗯,少摸我的头。” 一阵好笑,又五味杂陈。谢征抽回手,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经此一役,已悄然无声地发生了改变。 不远处,老者背着手,还在废墟上晃来晃去,满脸唏嘘,嘴里自顾自地念念有词: “唉……世道啊……我祖爷爷的祖爷爷的祖爷爷那一辈,仙人可是最讲道心因果,万万不敢乱来的……” “老天爷给算得门儿清喔……” …… “陈狗之墓。” “王大刚之墓。” “徐志之墓。” “钱宝才之墓。” “杨云、王小雨夫妇合葬之墓。” “……” “——谢征,谢宝宝谨立。” 黎明将至,照亮密密麻麻的土堆上,刻着字的木牌。 没有尸首,没有棺材,一抷黄土,就是全部的念想。 谢征和傅偏楼一夜未眠,生生用体温捂干了衣衫,硬是赶出了这怪模怪样的坟墓。 在此之前,傅偏楼甚至不晓得他们大部分人的全名。 磕过头后,他伏在地面半晌,盯着钱掌柜墓前的几枚棋子发呆。 哭,是哭不出来的,眼圈高高肿起,泪早在雨中流干了。 “我还……没赢过这盘棋呢。”傅偏楼低声细语,“掌柜的,残局我记着呢,你在底下,也不准赖啊……我有信物的。” 拍拍膝盖爬起来,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墓碑前一黑一白两枚棋子,握在指尖碾干净了,返身走到谢征旁边,摊平手掌。 谢征瞥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挑走黑子攥在手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上本就有些与世格格不入的疏离,此时此刻,身上那股离群索居之感更重,让傅偏楼有些不安,收好棋子后靠近两步,牵住他的手。 “我们以后……要到哪里去?” 谢征反手握紧他。 傅偏楼说,那蛇妖叫他小主人,要他藏好,叫他小心清云宗的柳长英。 柳长英……在《问道》主角一行长成之前,他始终是天下道门第一人。 这个孩子身上汇集了太多谜团和风雨,即便想避,也会身不由己地被推入漩涡之中。 世道不平,命里无常。 他不能没有保全自己的力量。 沉默许久,谢征终于开口,一字一顿道: “我们,上山。” ------------ 45 入门 云仪多水。 环绕大陆的界河浩浩汤汤从其中穿过,爬上高崇险峻的问剑峰后,一落千丈,宛如玉带摔碎,银珠飞溅,最终流出谷去。 这便是送川,凡人想要前往问剑谷唯一的来路。 船停岸边,下来一高一矮两个头戴斗笠、风尘仆仆的灰衣人。 高的那位先一步上岸,伸出手,牵住矮一些的,转身并肩走上山阶。 从袖中探出搭在一起的两只手,骨相漂亮,肌理细腻,指腹生有少许薄茧,一看便是不常干农活粗活、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老船夫不禁失笑也对,不是大户人家,怎么坐得起这代价高昂的“登仙船”? 只不过,从体型来看,二人的年纪稍大了些。前来求仙问道的凡人他看过太多,一般会被问剑谷留作弟子的,都是五六岁的稚童。 这样的孩子,哪怕根骨不行,从小养在灵气浓郁的仙山上,好歹也能磋磨出个筑基之境来。 至于再大些的…摇摇头,老船夫心道,不出意外,大概明日,他就要再送他们一程了。 老船夫如何想法,谢征与傅偏楼自然不知。 抬起头,放眼是一条邈邈山阶。尽头,白玉宫闱若隐若现。 卖掉陈勤和成玄给的玉佩后,凑够路费,两人便马不停蹄。 从梅雨到仲秋,横穿明涞仙境,历时近三月,方才抵达毗邻的云仪。 饶是谢征和傅偏楼都不是轻易叫苦之人,也不免感到疲倦。然而此刻,面对巍峨未知的前路,两人没有任何停下歇息的意思。 提了提遮蔽视线的斗笠,傅偏楼扫过周围,八月的深山,凉意沁脾,草木却依旧繁茂。 这跟永安镇截然不同,每逢秋季,气候还温宜时,绿油油的叶子就开始泛黄凋敝了。 他心间浮现出某种飘摇的陌生之感,不禁握紧谢征,凑过去低声问道:“这里,就是所谓的问剑谷么?” “嗯。”谢征应了一声。 凭傅偏楼的天资,哪个仙门都不成问题,既然如此,要去就去个好的。 三大仙境有三大宗派,分别为虞渊的太虚门、明涞的清云宗,以及《问道》主角蔚凤所在之地,云仪的问剑谷。 原著中,傅偏楼拜在清云宗门下,但如今看来,万万不可。而虞渊仙境实在离得太远,途中不知又会出现什么意外,思来想去,谢征最终决定选择问剑谷。 既然准备求仙问道,以傅偏楼的资质,有朝一日总会和主角牵扯上关系,早些遇见也无妨。 他偏头望了眼稍显犹疑的傅偏楼,眸色渐沉,默然片刻,也收紧五指,开口道:“走了。" 山阶并无多长,约莫半个时辰,那座宫闱便露出了全貌。 廊檐飞兽,口叼金珠,不知何种材质铸造的恢宏阁楼,墙壁呈现出堆雪似的晶莹。整片宫闱陷在一片桃林之中,桃花反季地绽放着,飘落点点樱红。@一眼望去,是凡间所看不到的震撼之景。 殿门大敞,里边的陈设倒很简单,无非一桌一椅,还有个盘坐在椅上,正抱着柄剑打瞌睡的白衣青年。 摘下斗笠,两人走进屋内,那人竟还没醒,摇头晃脑的,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东西。仔细一听,还时不时冒出些“叫花鸡”驴打滚”之类的菜名。 见状,傅偏楼唇角一撇,这所谓的大仙门,怎么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谢征也觉得有点不大靠谱,他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随即清咳一声:“这位仙长。” “仙什么长,好、好饿呃嗯?!” 青年猛然睁眼,瞧见眼前站立的两人,惊得剑都掉了。 他赶忙弯腰把剑捞起来揣好,满面尴尬,装模作样地哼哼两声,挑眉瞪眼地说道: “我乃问剑谷弟子,道号琼光,唤我琼光道长即可。两位远道而来,想必是为入我问剑谷,是也不是?” “是。”假装没看见方才丢脸的一幕,谢征点点头。 “好,能到此处来,心必诚,志必坚。”琼光一甩袖子,桌上蓦然出现两枚玉牌,他比了个“请”的手势,“接下来,就看二位造化如何了。” 一面按照惯例说着,他一面打量起这两人,越看越放心。 样貌倒皆为不俗,年纪小些那位,用容色过人来形容也无可厚非。就是可惜,都太大了。 入道太晚,除非是脱离杂灵根范畴的三灵根,否则不会被纳入门下。可天底下,三灵根的凡人哪有那么多? 还好还好,这样一来,他刚刚的丢人之举就不会被传出去了。 谢征和傅偏楼对视一眼,知晓这是测根骨用的,纷纷提了口气。 结果如何,两人心中差不多都有了底,但此后会是何种走向,就不得而知了。 拾起玉牌,一股和被成玄捉住手腕时类似的清灵之气自腕中脉络游走而上,流窜全身。 手底忽然摸到什么硌人的凹凸,谢征翻过玉牌,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现出了一行小字。 “怎样?让我瞧瞧”琼光毫不避讳地探头过来,谢征垂下手腕,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上品杂灵根,五行缺火……”琼光眼中划过一道可惜之色,上品根骨可不多见,偏偏是个杂灵根。 他瞥了眼这个看模样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对方一脸平静,没有失望,也没有懊恼,恍若一汪深潭。 若是这家伙和他一样,从小就被送上仙山,入门当个外门弟子,根本不成问题。只不过拍了拍对方的肩,琼光深沉道:“没关系,我观你仙缘浅而福相重,往后可潇洒快活一辈子,无需强求。” 接到他委婉的安慰,谢征客气谢过,无何波澜。 “表哥。” 身后,傅偏楼唤了一句,示意自己也测好了。 谢征转眸看向那边:“也请琼光道长看看他的资质吧。” “哦,好。”琼光点一点头,随口问,“你们是表兄弟?看起来不像啊。” “没有血缘关系。” “原来如此。”琼光暗暗咕哝,没血缘,那是哪门子的表兄弟? 他绕到另一边,去看那少年手中的玉牌。 傅偏楼没有管这个叫琼光的跳脱道人如何动作,睁大眼睛,意外地看向谢征。 为何要特意说明他们没有血缘? 这是想淡化他们之间的联系么? 谢征却只静静垂目,没有回视,也没有多言。 傅偏楼眉头一蹙,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嗓音扭曲的惊呼: “天天天天天灵根?品相完满?!” 玉牌被琼光劈手夺去,他不可思议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再揉揉眼睛,重看一遍。 “完满天灵根…”呆若木鸡,嘴巴缓缓张大,直到塞个鹅蛋也没问题的程度。琼光顾不得形象,确认好些次后,愣愣地抬起脸。 神色莫名不耐的少年,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化为一块巨大无比的香饽饽。 天灵根!完满品相!要知道几百年来,普天之下,有此等天赋的,也仅仅一个蔚凤师兄啊! 五岁入道,十岁筑基,而今不过十五之龄,已快要结丹了! 出神好一会儿,琼光才反应过来,颤抖地回到座椅上,从抽屉里取出一枚传讯灵石。 传完消息,他紧盯着灵石不放。没过多久,就得到了回音。 “恭喜…”他狠狠吞了口唾沫,抬首冲两人勉强一笑,“恭喜两位,仙缘长足,可入我问剑谷。不过这位小真人,情况有些特殊,我师兄说,还望在此稍候片刻,过会儿有人前来,迎你前去问剑峰。” 说完,他火急火燎地蹦起身:“瞧我怠慢的,来来,小真人请坐!”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傅偏楼万里无一的天资,让他留下讨个顺水人情,也无可厚非。 谢征并不惊讶,就算招弟子的不提这茬,他也会让傅偏楼主动谈起。@他问道:“只他一人么?” “对,咳咳,这位兄台,敢问名姓?” “谢征。他唤作傅偏楼。” 傅偏楼听了,又不禁拧了拧眉。 不知怎的,他突然觉得谢宝宝这个俗名好听得不得了。 “原来是谢道友、傅道友。”琼光道,“我姓王,单名一个明字,不过还是更习惯别人称呼我的道号。” 谢征颔首表示知悉,琼光又道:“令弟天资出众,不出意外,当会成为内门弟子,拜入某位师长门下。问剑峰乃问剑谷谷主及各位长老所居之地,等闲之辈不得擅进” 他偷偷望了望傅偏楼,见人低着头,似乎在烦忧什么,一声不吭。 转回身,琼光顿时哭丧下脸,附耳小声和谢征道:“谢兄啊,同门一场,能否帮我和你表弟说说别把刚才我擅离职守的事儿透出去啊?扣月例的!” 这人,之前还有点仙人的架势,现在是装都不装了。 谢征有一丝好笑,摇头困惑地问:“擅离职守?琼光道长是指哪件事?” “好兄弟!”琼光大喜过望,拍拍他的肩,笑道,“等入了外门,我罩你。” “…”傅偏楼怨念地盯着有说有笑的二人,只觉那副画面异常碍眼。 他上前两步,拽住谢征衣摆,仰头道:“你不能来内门?” 谢征还未说话,琼光先一步替他回答:“傅小真人,你有所不知,这内门可不是随便进的。要么资质出众,刚入门就被哪位长老看中,收入麾下;要么就只能等问剑谷二十年一度的门内大比,击败哪位内门师兄" 傅偏楼根本没在意其它有的没的,差不多得到肯定的答案,他当即道:“那我也不去。” “啊?”琼光笑容僵住,“你,你说什么?不去哪儿?不去内门]??” “我要跟着我表哥。”傅偏楼凝视谢征,毫不犹豫,“他在哪儿,我去哪儿。他只能去外门,那我也到外门去。” 谢征眯起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傅偏楼心知肚明这是赌气之言,但他依旧固执地讲下去,“你说过的,只要我听话,你就会照顾我。” 谢征本想问他,你看自己哪里听话,但对上那只充斥着不甘和不安的漆黑眼眸,一时间竟如鲠在喉。 他沉默良久,“不要任性,浪费你的天资。先前是谁和我说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 一码归一码。” “”谢征移开眼,叹息一般,轻而冷地说,“傅偏楼,永安镇已经没有了。” 仿佛一桶冰水迎头浇下,分明不是寒冬腊月,却情不自禁地牙关战栗。 傅偏楼死死瞪着他,眼睁睁地看见不久前还会牵住他的手安慰他的人,用熟悉的嗓音,讲出无比残酷、无比薄情的话。 “表兄弟的家家酒结束了。”谢征道,“从今往后,我会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 ψ ------------ 46 拜师 气氛凝滞如冰,一触即发。 谢征面无表情,平静漠然;傅偏楼则神色变幻,忽而阴郁,忽而惊疑。 琼光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实在搞不懂这对表兄弟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叫道:“祖宗!两位!算我求你们,可别打起来啊!” “小明今日又在鬼哭狼嚎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道飘渺女音。 空灵,淡净,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兴味。 “谁要打起来?在问剑谷闹事,呵呵胆子不小嘛。” 听到这个声音,琼光眼前一黑,不由在心底默默质问自己,今天出门怎么没让隔壁会掐算的那师弟帮忙看看运道? 早知如此,扣月例他也要请假在弟子舍里躲上一整日! “怎的了,小明?莫非见到长老我,你很不高兴?” “没有的事!”琼光拼命摇头,讪笑着看向门口,“就无律长老,还有人在,给弟子留点面子吧,别叫那名字” “你不喜欢啊。”女声道,“真遗憾,我还挺喜欢的。王小明,多朗朗上口。” “我叫王明!”琼光窘迫得快哭了。 “差不多。” 婷婷袅袅的白衣女子走进屋舍,仿佛将周遭都点亮几分。瑶鼻朱唇柳叶眉,柔婉之至的长相,又因寒星般的眼瞳添上些许清冷。 她的声线乃至语调也古朴无波,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别有一股安定滋味在。不过,从出口的话语来看,倒不是那么回事。 不同于琼光怀里抱剑,很符合问剑谷的名号,她怀里抱了根青玉长笛,异常风雅。 无律长老谢征迅速回忆起原著剧情,终于在犄角旮旯里翻到了这么一个人。 三百多年前,天地灭法,灵气骤减,又恰逢人妖开战,无数道人陨落在兽谷,至今虽人杰辈出,但尚还在修生养息之际。 自那一战后,问剑谷的修士大大受挫,大乘期仅剩闭关不出的谷主一人,合体期的长老也锐减为四人,后来又添了一名散修。 对于一大仙境的第一宗派而言,委实过少。 其中,戏份最多的当属主角的师尊褚宏之,恕己真人。 另外两位长老出场也不算少,唯独这位原先是散修的无律真人,几乎神隐成了布景板。 蔚凤没怎么和她接触过,只听闻此人颇为随性不羁,喜爱四处闲游。故而谢征并不了解她品行如何。 傅偏楼瞥了眼自顾自和琼光说起话的白衣女子,没有理会,冲谢征质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轻飘飘的一句话,令他怒火中烧。可烧得越厉害,他越是冷醒,“好一个字面意思!谢征,你就不怕我" 无律真人淡淡扫过他们,眉梢跟着一挑:“就是你们在吵?吵什么呢?看看,都把小明吓成什么样了。" “不是,我不是因为他俩. ”琼光简直欲哭无泪。 谢征客气道:“一点家事,见笑了。” 这个解释又顺耳起来,傅偏楼咬了咬唇,暗暗唾弃自己的好应付。 他看向无律真人,想起琼光对她的称呼,忽然问:“无律长老’… 你是问剑谷的长老?” “不错。” “真人,”弯下腰,傅偏楼恭敬道,“我我不欲和我表哥分开。敢问可否” 他还未说完,便被谢征捂住嘴,截下话头。 “我表弟不通人事,无礼之处,还请真人包涵。”谢征也低首弯腰,以示歉意。 虽说这人看上去十分随和,但究竟是一宗长老,傅偏楼这番贸然,近乎变相用天资胁迫,难免不会触怒对方,影响前景。 他心中正计较不已,无律真人却“哧”一声笑开了。 傅偏楼疑惑抬眸,没在那张清丽高渺的面容上寻到半分笑意,且听她略略一顿,继而欣然颔首道: “有点意思. 想和你表哥一道拜在我门下?嗯,可以啊,正巧我也没徒弟。本就是听说出现了个天灵根的奇才,又是小明当差,顺道来看看。” “?”谢征懵了。 “无律长老,”琼光小声提醒,“杂灵根的内门弟子,不太. 不太合规矩吧?其它长老恐怕” 迎上傅偏楼锐利的目光,他果断闭嘴。 “其它长老有什么碍事,无非说道两句。”无律摆摆手,“不过也别得意太早。虽说可以,但毕竟我人在问剑谷,不得不低头,规矩嘛,还得要守。” “这样,”长笛一横,她思忖片刻,指了指谢征,“你嘛,先记名好了,跟着小明,在外门呆着。” “好歹让你们当了个师兄弟,安排还算不错吧。” 傅偏楼一怔,可谢征还捂着他的嘴,说不出话来,只能挣扎地支吾两声。心底也明白,这已是极通融了。 谢征见他不闹了,松口气,放开人后,向无律行礼道:“在下谢征谢过真人。” 虽不知拜在这人门下是好是坏,但事已至此,是傅偏楼先提,他们又怎能反悔。 况且一共就五名长老,其它四个,也未必比无律强。 傅偏楼眨眨眼,有样学样:“傅偏楼谢过师父。” “真机灵。”虽在夸奖,无律容姿依旧淡泊,“是了,都叫我师父,该给你们取个道号。小明,弟子辈今年排到哪一序了?” 琼光思索道:“月字辈了吧。” 无律满意颔首:“不错,快中秋了,应景。这样好了一一” 玉笛一点谢征:“尔名清规。” @再一点傅偏楼:“尔名仪景。” 光字辈的琼光:"…” 不对吧!不该是某月或者月某吗! “外门弟子事务繁杂,待小明下工,让他领你四处转转,熟悉熟悉。”无律道,“仪景么,便随我去一趟问剑峰主殿,完满品相天灵根也挺麻烦,还得去那帮老家伙面前走个过场才行。” 在她堪称快刀斩乱麻的安排下,三人都没有违逆的心思,纷纷点头应承。 “话说回来” 看了眼谢征,又看了眼傅偏楼,无律寻思:“你二人一同入我门下,不分先后,谁该为长呢?” 谢征抿紧唇,先一步道:“我长他五岁。”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 傅偏楼则不甘示弱,“你在外门,我在内门,当是你喊一句师兄吧?” “. 傅偏楼。” “怎么,”被喊的那个一挑眉,嘲道,“现在摆什么长辈架子?方才不还说我们没关系了么?行啊,你不肯照顾我,我来照顾你总成了。以后我会比你厉害,就由我来护着你,唤一声师兄,也不为过吧?” 凭一句话挑起争端的无律在一旁抱着笛子看戏,边看边表态道:“问剑谷以实力为尊,很合理。” “”看傅偏楼露出得意的眼神,还挑衅地故意看向他,谢征冷笑两声,“就这般肯定,能胜过我?” 同在一旁抱着剑看戏的琼光:啊,那不然呢。 这位表哥,你懂什么叫杂灵根和天灵根吗,天壤之别啊!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少年一阵偃旗息鼓,心虚地挪开目光。 见此情形,无律盖棺定论:“仪景既然退让,那便暂且由清规做师兄好了。" “我才没嘁。”傅偏楼语塞,低声嘟嚷,“不就是个称呼,有什么好争的幼稚。” 我看你俩都很幼稚。 还有,让内门弟子当师弟,无律长老你究竟在干什么啊! 琼光腹诽不已。 决定完次序,无律想了想,困惑道:“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 美人颦眉,别有一番动人。思索半晌,她目光落在傅偏楼手腕上,恍然地舒展开神色。 谢征心中一紧来了。 @涅尾鼠筋的事,既然陈勤能够察觉,没道理更厉害的道人看不出来,在合体修士眼皮底下,元婴期的术法就和儿戏没什么差别,他不指望能瞒过去。 不过,陈勤最终也没能发现不对,原著中,傅偏楼也没在清云宗混不下去。 因此他没有让傅偏楼取下红绳。 一方面,这东西能隔绝魔的胡言乱语,还有点用处;另一方面,被怀疑又打消怀疑,日后若有何纰漏和不对,就不那么容易遭到非议。 走问剑谷各大长老眼皮底下走过一遭,就算过明路了。 尽管早有准备,也和傅偏楼提点过,可真正发生时,谢征仍然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无律真人的动作,见她长笛在指尖灵巧一转,歪倒,轻轻点在傅偏楼的手腕上。 “为师,”无律勾了勾唇,像是想笑一笑,但许是面容僵硬太久,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还不曾给我徒儿见面礼呢。” “这是太虚门哪个小鬼头半吊子的法诀?元婴期?”她轻嗤一句,“不会是那近来风头很盛的陈晚风吧?道心不立,修为再高也软绵绵的,空中楼阁,一戳就破罢了,谅他也是好意。” “行了,这下你这绳子,可真成根绳子了。" “师父”听她意思,似乎并不想过问为何一介凡人要戴着这个,又是从何而得。傅偏楼疑惑道,“你不问么?” “问?有什么好问?” 无律意味深长道:“你是人是妖,元婴期的瞧不出也就算了一根残破的涅尾鼠筋,还能瞒过合体期的眼睛不成?想藏过去,呵呵至少也要一整件由九阶涅尾鼠筋织就的衣服才行吧。” 涅尾鼠筋织就的衣服谢征心底一凛,她在暗示什么? 他这便宜师父,究竟是什么来头? “至于清规,”无律转眸,从袖中摸索出一块石头,“这是为师才来问剑谷时,参悟剑道用的。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你且拿去吧。” “我观你性格内敛,独,却也烈,算是个走剑道的好苗子。”她尾音上翘,“好好磨一磨,别学那个陈晚风,进境再快又有何用?” 谢征接过,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谢过师父。” 盘算着似乎没什么遗漏了,无律用笛子勾起傅偏楼的后衣领,回头吩咐道: “如此,我就带仪景走了。小明,清规托你关照,按外门弟子的用例来,不必看我面子。” 一头雾水的琼光下意识点头应是:“我晓得,长老慢走!” 话音未落,眼前人已不见踪影。 “无律长老还是这么随心所欲,来无影去无踪的”琼光嘀咕两句,抬头望向谢征,搓了搓手,“这个,谢道友?” 谢征凝望着殿门外,半晌,才听见似的回道:“嗯。” 他本就冷冷淡淡的,不知是否是错觉,表弟走后,似乎更没人气了点。 琼光一下子拘谨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么?” “这是何意?”谢征道,“我好的很。” 语气平静至极。 琼光: 你看我信吗? ψ ------------ 47 外峰 没有让谢征久等,琼光先摆弄了下传讯石,告诉对面师兄甭派人来接了,人已经被无律长老领走了;接着又拿出另一块石头,找来同门接替位置。 做完这些,他舒展了番手脚,扭头冲谢征扬起笑脸:“谢道友,既然无律长老那般说了,我便按外门的规矩,斗胆唤你一句师弟。” 谢征从善如流:“王师兄。” “谢师弟。”发觉这人只是不爱动声色,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琼光放松了些,“你初入问剑谷,很多东西应当不太清楚。时候还早,我先带你熟悉熟悉地方,可好?” “听师兄安排。” 出了恢宏大气的白玉宫殿,走过几步,又见送川。 这回,水流就像有意识般割开山腰,将之一分两半。 谢征朝上望了眼,高耸入云,不见山头,偏偏又并不昏暗。 他脚下这条山路通向左边的山峰,而湍急的河流上方,架着一座桥,桥后是一片翠绿竹林。 “这儿是问剑谷的双子峰,也叫弟子峰,顾名思义,是问剑谷弟子的住处。”琼光介绍道,“我们要去的是外峰,那边是内峰,什么意思,我就不多说了。” 他递出个“你懂”的眼神,接着用歆羡的目光望向那座桥梁,“这桥无名,不过我们私底下,都叫它登天桥。” “登天?” “宗门大比的添头若有外门弟子想要挑战内门师兄,就在这座桥上约战。谁落水或是损毁桥梁,谁便算输。” 琼光笑道:“倘若赢了,从外门跃入内门,可不就是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了么?” 停了下,他又开口:“不过难度嘛也譬如登天。听有些师兄说,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不过至今以来,我还未见过哪位内门师兄是从外门过去的,其中苛刻,可见一斑。” 两人继续往山上走,不消多时,前方渐渐传来嘈杂声响。 很快,一片空旷坦地和连串的长廊矮屋跃入眼帘。人来人往,皆一身白衣,怀中抱剑。 站也抱剑,行也抱剑,坐也抱剑,交谈也抱剑大抵是问剑谷的传统吧。 “这儿是善功堂,外门管事的地方。”琼光指了指最高大的那栋屋子,“那里是正门,你有不清楚,进去问里边的师兄师姐们便是。至于其它偏门,各司其职,新来容易混淆,记住一两个要紧的就好。” 他领着谢征一一到门前晃悠了遍,“善功堂主殿时不时会张贴些收集材料、猎杀妖兽的单子,若有余力,或是想历练一番自己,可以试试看。当然,你有什么需要的,也能挂单,不过要收点手续费,不如私下交易。” 说着,他嘿嘿地压低声音:“找我啊,师兄我消息灵通,人脉广阔,能在外门寻到的东西,但凡出得起报价,就没有找不着人的!” 谢征看他一眼:“你不收手续费?” “都同门师弟”琼光眼珠轱辘一转,“一点点,善功堂的十分之一,意思意思,师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哦对,”他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忘记告你了,在问剑谷,不,全天下的仙山,都用灵石。凡间的金银财宝,在这不作数的,虽能换点,但不大值当。” 谢征心道,用哪个都一样。 玉佩换来的钱早被问剑谷的船吃干抹净了,他现在两袖清风,灵石银钱都没有。 “这儿是善功堂的领事处,算是第一要紧的地方,你要记清。”琼光停在一扇门前,特意让谢征望了望里边,“外门杂务多,像是看顾药圃、喂养灵兽、账目营收、分发物资、挖灵矿、管辖域内的凡人. 包括在殿前迎人。” “外门弟子的月例,就靠它进账。多干活,有灵石赚。” 下个地方有些冷清,琼光径直推门而入,一边说道:“这儿是新弟子的报备处,登记在册后,在外峰就有屋子住了,隔天还会领到弟子牌和几套问剑谷的服饰,哦,还有一柄剑。”@谢征跟着他走进去,不算大的地方,抽屉嵌满了三面墙壁,剩下个小柜台孤零零摆在后面,正对大门。 一弟子在柜台后抱着剑发呆,谢征见了,终于发出疑问:“王师兄,入问剑谷后是否有抱剑的习俗?” “啊,这个啊。”琼光挠挠头,“怎么说好呢其实跟你师父也脱不了干系。” 无律真人? 谢征一挑眉:“愿闻其详。” “问剑谷上下,共有五位合体长老。合体期,你懂吗?”琼光来回比划,“入道之后,练气、筑基、 结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最顶尖的修士,距大乘一步之遥!普天之下,加上妖族那边,也不过二三十来个!” “无律长老,便是其中之一。不过跟其它长老自小就在问剑谷长大不同,她是后来的散修,传闻中,才来问剑谷时,她所修并非剑道,也只有化神期的修为。 “入谷后,她整日抱剑,一刻也不离手,别人问起,她便答‘跟我的道亲近亲近’。这么亲近着,不知不觉,她便破了化神之境,合体后,更是一日千里,才两百年过去,现下已是合体高阶的修士了。 “后来,就兴起了效仿之风,一人抱剑,人人抱剑,谁知道有没有用总之在外门不抱剑,就格格不入,会被用‘哇这人好怠惰真浪费弟子名额’这般的目光打量。于是乎…” 琼光咂咂嘴:“不过罪魁祸首有次来外峰逛了逛,发现大家都学她,不乐意,回头就抱笛子去了。" 谢征听着,觉得很有趣:“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柜台后的弟子也感叹,“我还是第一回听说,王小明,以前怎么没听你讲过?” “我说过别叫那个名字了吧!”转过头,琼光面色狰狞,一手肘拐上他的脖子,“你以为你是无律长老?我打不过她,我还揍不了你吗!” 那弟子佯装惨叫,“别勒,别勒,问剑谷弟子要靠剑立身,王师兄你忘了吗!” “也行,走,和师兄上问剑台!” “错了错了,琼光大师,我错了!还有新来的小师弟等我记名呢!” 琼光本就是玩闹,点到辄止,松开胳膊哼道:“这还差不多。来,小师弟,这是和我一辈的师兄,姜文,道号泽光,你叫他姜师兄就好。他常年蹲在这儿,很好找,你若有事寻不到我,就来寻他。” 谢征礼貌地点点头:“姜师兄好。” “好好好,师弟这边请。”姜文铺开一本册簿,提笔问道,“师弟名唤为何?测牌在否?劳你伸手,师兄摸摸骨龄。” “测牌在这儿。”琼光扔给他那块测根骨的玉牌,姜文轻车熟路地接过,瞟了一眼,开始记,“四象杂灵根,五行缺火上品?这可真不错。” 谢征依言伸手过去,被撩起衣袖,上下捏了捏胳膊,一怔,又捏了捏。 “十九年零八月不是吧?”姜文手下劲用的有些大,谢征略微吃痛,蹙了下眉,没说什么。 反而是琼光先敲了他的脑袋。 “没错,十九岁!你眼睛怎么长的?”嗓音没好气,“还不松手?师弟还未入道,别把人胳膊捏断了!" 姜文赶紧撒手,一脸茫然:“啊,年近弱冠尚未入道杂灵根?王师兄,你” 他想说你收错人了吧,看了看就站在对面的谢征,究竟没好意思直言。 “没错。那什么小师弟情况特殊,比较破例。” 琼光暗自嘀咕,你要是知道他还被无律长老收作了记名弟子,不得吓死? 哦对,还有个表弟,天灵根完满品相。 亏得是他,不想入那个总爱寻他开心的家伙门下。换个人,因妒生恨也未必不可能。 这么一想,琼光不禁笑眯眯地在心底感慨,我真是心胸宽广。 “你照记就好,别往外传。”他嘱咐道,“师弟名谢征,道号清规∴" “等等?”姜文更糊涂了,“新师弟才入门,怎的就有道号了?还有清规虽说是月字辈,清规也代指月亮不错,可哪有这般取号的?” “特例,你记,别问!” “行谢是言字谢,征是哪个征?” “征战的征。”谢征答道。 征战四方他父亲是这么给他取的名字。 记完名,姜文公事公办,宣读道:“新入门弟子,分东舍第二百一十六房一间,首月免杂,次月按五十灵石取费。隔日来此,领问剑谷弟子服饰四套,木剑一柄。三日后子时前往落月潭,洗业入道。” “但记,谷有谷规,入问剑谷,需谨遵条例。若有犯者,当清理门户,逐出谷去。” “没事,谷规什么的,都是些严重的问题。我们好好修道,一心练剑,根本搭不上边。”琼光宽慰道,“别被吓到。” 那厢,姜文翻出个青玉牌,以指作笔,在上边刻下几个字。 “这便是你的弟子牌了,记得保管好,若是丢失,去善功堂补。没牌子回不了弟子舍,嫌灵石携带麻烦,也可去兑成问剑谷通用的点数,挺方便。” 道了声谢,谢征接过牌子,只见上边刻着“谢清规”三个工整的字。 “弟子牌领到了,善功堂似乎也没什么其它重要的地方。”琼光一合掌,嘻嘻笑道,“去弟子舍前,师兄先带师弟你去一处外峰最要紧的地方好了。" 有什么地方能比善功堂还要紧? 在又走过近一个时辰的山阶后,谢征望着头顶匾额上的两个大字,深深地,无语凝噎。 “民以食为天,大家还未筑基,不曾辟谷,吃饭可乃头等大事!”琼光振振有词。 膳房。 ψ ------------ 48 挂念 问剑谷的膳房花样不多,但胜在食材丰富,随用随取。 赶不上饭点,还能自己动手,每月同样五十灵石,从弟子月例中扣,新入谷的暂免。 一边吃,琼光一边挨个掰着手指数哪个师弟烧得一手好菜,哪位师姐特别会做点心。 一提到这个,谢征就不由想起傅偏楼,他不爱甜,却很会做甜食。 “ 王师兄。” “嗯?怎么了?”琼光不好意思道,“抱歉抱歉,我这人,一提吃的就刹不住,说太多了。" 谢征摇了摇头,问:“师兄,你可知内门弟子都有哪些安排?” “内门啊”恍然之后,琼光露出揶揄的眼神,“我毕竟没踏足过内峰,不算多清楚。不过你且放心,内门弟子才是问剑谷的精英,绝不可能亏待,只会过得比我们好,不会比我们差。” “别担心。”他凑近点,压低声音,“以你表弟的天资,定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敢给他添堵。” 是没人敢给他添堵。 可傅偏楼很会给自己找堵。 尤其是不久前他们近乎算吵了一架,还不知道那孩子会怎么胡思乱想。 虽说,怎么胡思乱想也无所谓,时日不同以往。但谢征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在迟疑什么。 饭后,琼光又精神奕奕地领头,带着谢征把能去的地方逛了个遍,直至天色昏暗,才将人送往弟子舍。 弟子舍分东南西北,前二者为男子舍,后二者为女子舍。 房舍不大,胜在干净大方。 据琼光所言,屋外设有阵法,只容许持有弟子牌的人进入。更兼能隔绝声音,阻断窥视,是静坐修炼的好地方。 作别琼光后,耳旁忽然清净下来。 像是绷紧的弓弦猛地松懈,谢征坐在床边,伸手放下窗上的竹叶帘。 一片黑暗中,他终于稍稍放纵,脸上显露出疲态来。 三月未停,舟车劳顿,又随琼光走了大半日的山路。 他是还未入道的凡人,并非铁煅的筋骨刚熬的神经,觉得累,再正常不过。 可即便身心俱疲,谢征却没有像料想中一般沾枕即眠。 他不认床,作息规律,此刻应早早过了休息的点才是。 古怪的茫然,余下一阵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印象,像穿堂而过的风。 分明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早在出发之际便打算好的,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此刻,却什么也考虑不了,也睡不着。无端的焦躁和不安蹂躏着心绪,背后空落落的,很不习惯。 睁开眼,谢征凝视房梁半晌,终于捏着眉心坐起身,手指一划,凭空打开系统界面。 011沉睡后,他接管了这个东西。虽不及011在时使用方便,也无法深入搜查数据库,但一些基础的功能尚在。 比如少年笑吟吟地看来,仿佛与他对视。 不知011何时偷拍下的照片,傅偏楼倚在来福客栈那株桂树上,微微仰起脸,眉梢舒展,眼瞳含光,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乍一看见,饶是谢征,也不免晃神。 那好似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照片旁,是一黑一红两行字。黑色的黑化值写着22%,红色的进境则为“未入道”。 像将左边鲜活灵动的人归纳成冷冰冰的两行评判,令他略感不适。 还是未入道么谢征想,也不知眼下在做什么。 山上的仲秋较别处要冷,傅偏楼畏寒得不行,能休息好吗? 一念及此,他又忍不住轻嗤地摇摇头,真是多虑,琼光都说了,内门弟子要什么有什么,驱寒而已,仙家法术,有的是办法。 跃过这一界面,打开原著,入目是快倒背如流的文字。 三个月来,但凡睡不着觉,谢征便会反复地看,直到困意涌上,不知不觉失去意识。 今晚也如此。 “又一个天灵根?!" “有个蔚凤师兄就足够打击人了,怎的还来?旷世天才是萝卜吗,一拔一个扎堆来问剑谷?” “听闻昨日各位长老闹得不太愉快" “能愉快吗,谁不想要个天资卓绝的徒弟?恕己长老便罢了,其它几位可是早早在主殿等着,准备一展身手拿下的,谁想被无律长老半道截胡?” “唉,被合体期长老抢着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一大清早,就有弟子三三两两聚在问剑台,交接起各处听到的传言。 这儿是外门弟子晨练之处,还未到时候,人群稀疏。 谢征领到服饰后才换好,就被琼光拉来观摩,说是先熟悉一番,心里有个底。 问剑谷的常服虽只是一身白,白得却很讲究。里衣、薄衫、长褂、外氅都绣有暗纹,以墨色衣带束起,白裤玄靴,宛如振翅欲飞的仙鹤。 乌发以玉带高束,弟子牌佩在腰间,垂下几条灰蓝赤绯的丝缟,举手投足间十分飘逸。 冬暖夏凉,触觉细腻,轻如云影。 谢征一向不太关注穿着打扮,可也不得不承认,穿上这一身,多少有了点修道的意思。 不愧是大宗派,连身外之物的细枝末节都准备得极其精致。 学着琼光的动作把木剑抱在怀里,问剑台上,已陆陆续续有人列阵。 “王师兄不必晨练?” “这个嘛,也没死规矩硬要你来。”琼光摸摸下巴,“晨练是为防弟子偷懒设下的,也方便师长习。偶尔哪位内门师兄师姐路过,兴致上来还会露一手,不来就错过了。" “哦对,内门弟子的衣着与我们不大一样,谢师弟你可记好了,别认错。尽管也是白色,襟口袖裾都有墨黑滚边" 谢征问:“外氅下摆是否还绣着描金符篆?腰封坠连珠玉?” “是是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肯定,下一秒,琼光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征垂下眼睫,朝前一指。 只见一道挺拔背影立于问剑台阶梯之处,打扮同他方才所说如出一辙。 问剑台上,一群弟子哪里还记得晨练,纷纷激动地闹开了。 “是内门的师兄!今日真叫我赶上了!” “也未必会来教习,或许只是随意看看。” “不过,这位师兄怎有些眼生?这般容貌,不该忘记才是,我却好似从未见过” “他好似在寻什么东西?” 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瞬,琼光低声惊呼,拽了拽谢征的衣袖:“谢师弟,是你表弟!” “嗯。”光看背影,谢征就清楚了。 “他在找你吧,不去么?” 谢征还未回答,压平眉宇四处探查的少年已将目光转向这边。 隔着问剑台和数不清的白衣弟子,他们对上视线。 傅偏楼愣怔片刻,随即下了台阶,大步冲这边走来。 “谢”憋着一口气走到近前,他反而说不出话。眼眸眨了又眨,好似仅一晚未见,就对面前人十分陌生了。 谢征低头望着他,发觉那只蓝眼被用一条布带缠了起来。 “你缠的?” “嗯?”傅偏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点点头,“嗯。” 接着又补了句,“以防万一,像李草那样就不妙了。" “会看不见。”平时用碎发遮挡,还能剩下些视野。 谢征知道那只眼睛是完好的,傅偏楼却要装成残障,如今连用都不用了。 虽说,这样做才足够谨慎,入了仙门,当然不可如在凡间一般随意。 只是很委屈。 谢征忽而道:“你只管修道,无需考虑这些。” 傅偏楼盯了他两秒,笑了。 “谢征,你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想揽过去,独自烦神。” 像是终于将眼前容姿凛然的仙门弟子与灰扑扑的凡人表哥联系在一起,傅偏楼习惯性伸手,扯住谢征的衣袖,傲然道,“我要考虑的,因为这是我的事情。” 谢征是真的有些呆住了。 原来原来初入仙山,境遇大变,不止他一人在思考要如何是好,言行甚微,唯恐行差半步。 傅偏楼也有傅偏楼的主意,就像他信誓旦旦说的那般他十五岁了,已不再是个只会受照顾的孩子。 五味杂陈,不好说究竟是稍稍松口气,亦或感到无法掌控的不安。 谢征嘴唇微动,最终道:“随你。” 总归他也不需要傅偏楼听话了。@琼光听不懂他们打的谜语,见两人似乎聊完了,稀里糊涂地开口问:“那个傅、傅师兄,你来外门问剑台做什么?” 傅偏楼瞥了眼谢征,“师父让我叫你过去。我看这边人多,想着找不到人好歹能问一问…” 谢征轻轻颔首,对琼光解释:“迷路了。" “谢、征!”傅偏楼气急。 “走吧,别让她久等。”谢征恍若没瞧见他涨红的双颊,将衣袖上挂着的爪子牵在手里,云淡风轻,“王师兄,我们先失陪了。”@“无律长老要人,我哪敢留,去吧去吧。” 琼光苦笑着沐浴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疑惑目光中,心知肚明等两人一走,免不了要被外门一众围起来拷问。 这对表兄弟,真不让人安生知道太多也有罪的话,他真是个罪无可赦的男人! 下了几级山阶,谢征瞟了一眼身后,琼光的身影已然被人群淹没了,不禁摇头。 傅偏楼这一来,算是把他低调度日的念头给搅了个彻底。 “怎么?”看他神色有几分无奈,傅偏楼挑起眉,“怕被知道你跟我有关系?” “太显眼了。" 谢征清楚自己沾光入门的事根本瞒不住,就算琼光守口如瓶不乱说,也还有个他通报过的师兄在。他既得了好处,也不惧被谈论。 只不过. “麻烦。”他不喜欢麻烦。 傅偏楼“呵呵”一声,用力收紧五指,咬牙:“真抱歉,我就是很麻烦。不过时至今日,你后悔也晚了。"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冷,像一块冰玉。令谢征不由疑惑起来,难不成内门服饰反而不能御寒? 除此之外,其实他还有许多想问。 被无律带走后有什么遭遇?有没有被为难?内门是什么样?遇见其他同门了吗? 林林总总,千言万语,汇聚在唇边。 最后却鬼迷心窍般问了一句:“昨晚,休息得如何?” “不好,睡不着。” 理直气壮地答完,傅偏楼没有回头,自顾自地低声咕哝。 “山里的秋天太冷了。" ψ ------------ 49 五器 与外峰不同,内峰极其静谧,不见半个人影。 许是因此,草木异常葱茏茂盛,一脚踩下去能淹没膝盖。 傅偏楼住在一栋依山傍水的楼阁中,亭台环绕,莲池生波。 先不论地方大小,舒适与否,光是风景,就比东舍那挤挤挨挨的平房好看得多。 走进园中,恍若春风拂面,满身寒意顿时冰消雪融。 谢征淡淡瞥了眼傅偏楼,何来的山秋太冷,真是张口就来。 推门而入,无律已在里边候着了。 如云乌发不扎不挽,任自垂落,她半倚在桌边,白衣堆叠,青玉长笛握于指尖,阖目吹奏起一首婉转小调。 一曲了了,这才睁开双眸,上下一扫静坐在对面的两名徒弟,欣然颔首: “不错,收拾一番,还算人模人样的。” 她抱起长笛,也不多废话,直切正题:“清规,仪景,你们可知,为师找你们是为何?” 不等回答,无律便紧接着道:“哦,你们当然不知道。” 傅偏楼无奈地摇头:“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 “好了,急什么?一点耐心都没有,性子如此跳脱,也不知道像谁。多学学你师兄。” 无律悠悠拖长音调,“按问剑谷的规矩,原本,你二人应在今夜子时前去落月潭,洗业入道。不过在那之前为师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她眯起眼,泠泠嗓音似珠落玉盘,所说的话却令谢征和傅偏楼不约而同地瞳孔骤颤。 “你们,清楚这世界的本质么?” 世界的本质? 是一本书。 可这荒谬绝伦的真相,无律真人又怎么会知晓? 就在傅偏楼紧张得手心发汗,谢征已转过数种猜疑之时,无律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们,若有所思: “咦这么看来,清规仪景,你们心中有自己的回答啊。” “不过那无所谓,我说我的,你们听就好。” “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座钟。” “钟?”谢征不禁意外,他都做好对方也是穿书者的准备了,不曾想竟会得到这个解释,“何出此言?” “讲到这儿,为师得问问。”无律漫不经心地挑起一缕长发,“凡人流传了多少仙山讯息?关于天下五器,你们知道多少?” 傅偏楼一头雾水地摇摇头,谢征则蹙起眉:“我只知三大仙器,分别乃三大宗派的镇宗之宝,意义非凡,轻易不能妄动。” 何止意义非凡,说是关系到命脉存亡也不为过。 《问道》中有提到,虞渊仙境曾经的超品宗派,养心宫,正是在镇宗仙器空境珠失窃后逐渐没落。 而后来居上的太虚门也因缺少镇宗仙器,才迟迟无法再进一步,成为同清云宗和问剑谷相提并论的存在。 “问剑谷的两仪剑、清云宗的镇业枪以及养心宫的空境珠。不知这传闻中的三大仙器,与师父所言天下五器有何干系?” 无律道:“你倒比仪景清楚许多。” “不错,这三大仙器,皆在天下五器之列中。每一样,都有神鬼莫测之力,若有人能使用,说不定,连天都能捅出个窟窿。” 可不仅仅是个窟窿谢征余光扫了一眼傅偏楼,原著中,这位灭完清云宗后拔出镇业枪,四海八荒都铲了个干净。 唯一遇到的敌手,便是手握两仪剑的蔚凤。两人旷世一战,昏天黑地打了数月,几乎毁了大半的荒原。 “不过啊”无律话锋一转,叹道,“三大仙器,跟另外两器相比,简直是毛毛雨。” “连天都捅得破,还毛毛雨?”傅偏楼不可思议,“其它两器究竟是什么?这般厉害?” “自然。三大仙器不过能捅一捅、撼一撼天” 长笛朝上一翘。 “而剩余两位本身便是‘天’。” 传说,世间初生,鸿蒙未开,清浊不辨。 此时,诞生出了一口古钟。 钟名:混沌。 混沌钟一响,清气上浮,浊气下沉,天地开化; 混沌钟二响,万物诞生,飞禽走兽,得赐灵智;混沌钟三响,因果定律,枯荣有数,生死有命. 响过十下后,钟身碎裂,三片小块落入下界,最终被铸造为三大仙器。 剩余的部分,则化为另一样存在,数亿万年守护着世间。 “据说,有道人曾见过它,那是一艘时隐时现,飘浮于云端、水底、陆上各处的巨大船只。故而有名,不系之舟。” “镇业枪、两仪剑、空境珠、不系舟、混沌钟。此五样,正是‘天下五器’。" 无律眨了眨眼,一时间居然有股娇俏的味道:“你们瞧,这天下都是由一鼎钟敲出来的。况且,听完这个故事,再看地貌的话” 笛子凌空一勾,闪烁着微光的灵力拖出痕迹,描绘出一个上窄下宽,简单的钟形。 “凤巢被顶在巨木梧桐上,兽谷则深陷地下,中空。是不是很像钟?” “” 谢征与傅偏楼面面相觑。 所谓世界的本质,原来是这么个“本质” 讲完故事,无律似乎很是满意,素手一挥,桌面上就显出茶壶和茶盏来。 她给自己满上一杯,润了润嗓子。片刻后,却忽然发难: “清规,仪景,听完这故事,你们告诉为师你们想求什么道?” 这问题着实猝不及防,谢征又回想了一遍她讲的话,说是故事都勉强,更多算传言或者科普。 既不切实际,也不发人深省。 无律想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答案? 犹豫之中,倒是傅偏楼先一步开口了。 “师父,我不明白何为道。”他伏低身子,恳切道,“我听闻求道,求的是所欲。倘若如此,我要求此身安宁,平安喜乐。” “呵呵… …嗯,还有呢?”无律轻轻抬眼,玩味道,“仪景,记得不要在师父眼皮底下隐瞒你那小心思,太浅太薄。” “”傅偏楼咬了咬唇,终是坦然道,“我我欲问这天!” “为何不公?为何不仁?为何将他人之命玩弄于股掌?” “若不能令我信服师父。” 他眼底有阴冷戾气一闪而过,“我欲捅翻这天。” 听这近乎惊世骇俗的一席话,无律半点不讶,只颔首道:“你该有此志。前路艰辛,万不可因天资懈怠。” “是!” “师弟给你做完表率了,清规。”她转过脸来,凝视一言不发的谢征,“你所欲为何?” 所欲? 谢征垂下眼睫,他想要阻止傅偏楼长成原著BOSS的模样,想要改变灭世的结局。归根结底,他想回家。 可这并不是道,因为他的家不在此界。 此界他并无所求。 沉思许久,无律也不催促,谢征寻了个稳妥的理由:“我求变强。” “太笼统。”无律摇头,“强到何种地步?你也和仪景一般,想逆了这天不成?” “不。”谢征缓缓道,“强到我一直是师兄,便可。” 傅偏楼还以为是在拿自己寻开心,偷偷瞪他一眼。@无律听出他语气中的坚定,弯眸托腮,又品了口茶:“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 若你有此志,”她瞧着茶盏中荡漾的水波,歪头道,“今夜,一人前去落月潭洗业。”@“一人?”傅偏楼一怔,“我不用去么?” “不必。”无律摇摇长笛,“你与你师兄情况不同,为师亲自来点你入道。” 这也是天灵根和杂灵根的差别所致? 傅偏楼有些不是滋味,怯怯瞄向谢征。 落差对比,越是傲气自恃,越是不平在意。 谢征连下棋都要跟他争先,入谷以来,两人堪称天差地别,真的毫不介意么? 那张清俊面容看不出一丝波澜,谢征只平静应是。 无律则眸泛异彩,像是在打量意料之外闯入视野的一尊胚料,思考着如何雕琢,才能绽放其最大的华光。 “清规,让为师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吧?”她喃喃自语。 ------------ 50 洗业 落月潭盛在问剑谷两峰之间,界水瀑布之下。 因顶上山崖草木遮蔽,仅露出一弯缝隙,无论昼夜,潭水都漆黑幽深,而正中垂落一道天光,犹如月牙儿,故此得名。 子夜之交,月明星稀,唯有新入谷的弟子才能来到这里,周遭万籁俱寂。 谢征独身一人,手执木剑,和衣趟入水中。 早先时候,作为领他入谷的师兄,琼光详尽告知了他该如何作为。 浸在落月潭里,摈除杂念,气沉丹田,念诵口诀。 潭水会随之一丝一毫慢慢洗去作为凡人的尘俗之业,待身心俱净后,则需自行去感知灵气,直至引进经脉。 便是所谓“洗业入道”。 灵根愈杂,这一过程便愈艰难,常有外门弟子在潭里呆上个十天半个月才能成功。 好在落月潭灵气充裕,入道途中,勾连天地,不吃不喝也没问题。 潭底不深,刚刚没过腰间。谢征行到“落月”处,扰碎一圈清影,伸手将木剑放在旁边的平石上,轻展眉宇,闭了闭眼。 衣带飘浮,犹如白浪。他没有急着凝神聚气、念口诀,而是抬起手,唤出了系统界面。 较潭水更为漆黑的一双眼眸映出两行字,一错不错,静静地等待着。 不知多久,红色的那行倏尔动了。 “未入道”三个大字虚影晃动、破碎,尔后,跳出一行新的字迹:炼气初阶。 与此同时,界面上浮现一则通知:【BOSS成功入道,奖励积分10000点。请宿主再接再厉,救赎BOSS的人生,改变《问道》结局。】 对通知的后半部分置若罔闻,正等这一刻的谢征没有犹豫,关闭通知,径直打开积分商城。 由于大笔积分入账,商城的仙道奇珍分区已亮起大片图标,可谓琳琅满目,任君挑选。 谢征的目光在诸多灵器符篆、剑法咒术中一划而过,稍稍在价值五千积分的洗灵果上停了停,随即又毫不留恋地离开。 手下连按,翻到分页的最后,同样是五千积分才可兑换的东西一道形似倒扣梯形的图标。 【系统空间】:系统实惠特供,动用时空大法,以1:10的流速,给宿主带来更多的修炼时间只要耐得住寂寞,你,就是仙门的明日之星! 开启所需积分:5000点。 注1:本空间一旦开启,即获得永久使用权限; 注2:本空间不提供危机逃脱服务,不会令宿主获得随身防空洞,在外人眼中宿主依旧存在于原地,且一旦受干扰,会自动脱离该状态; 注3:本空间的时间大法不会对宿主的身体造成切实影响,骨龄依旧遵循时节规律增长,不会出现修炼时迎来天人五衰的悲剧,请放心使用; 注4:本空间灵气浓度依据宿主充值的积分而定,并随宿主的使用消耗充值积分。充值积分过低时,效果可能不如宿主自行修炼,请时刻注意。 深吸口气,确认兑换。 如打算好的那样,花费5000积分开启了系统空间,又将剩余的5000积分全部充值进去。 眨眼之间,刚到手的一万积分全部清零。 谢征没有动容,他想得很清楚早在决心带傅偏楼踏上仙途时,就规划好了。 入道给的积分很多,更甚筑基给的十倍,是初入道统,不容小觑的一笔横财,必须用在刀刃上。 身外之物,究竟不能助长实力,不在考虑范畴内;而洗灵果若他是三灵根,或许会犹豫一下。 但很可惜,四灵根就算洗去一样,也远远赶不及傅偏楼。况且,错过这次,也并非没有其它办法。 重要的是提升修为。 天灵根进境之快,看原著中的蔚凤便可见一斑。不到六十岁的大乘期,即便有诸多奇遇,也未免过于恐怖。 对谢征而言,以杂灵根的天赋,想追上傅偏楼,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他不得不追。 他说要一直当傅偏楼的师兄,不是说笑,也不为争一口气。 他很认真,没有半分大话的轻率意味。 傅偏楼不能当个凡人,必须变强,强到足以保全自己。 杀不了、养废不就、不能拖累这孩子一飞冲天。 既然如此,就紧随其上,始终压他一头,将其归于羽翼荫蔽中。是保护,也是监控。 唯有这般,方可在万一之时,BOSS灭世之日,有能力亲手阻止惨象发生。 这是谢征给自己定下的底线,殚精竭虑、付出再多,也要达成的夙愿。 开启空间,分明景色未变,依旧浸泡在落月潭中,肩头却好似沉甸甸地压上了什么,有些喘不过气来。 5000积分的灵气浓度,就让他见识一下好了。 谢征阖眼,嘴唇轻启,吐出一节拗口音律。 背诵熟稔的口诀流泻而出,神清耳明。 不受控制地,穿书以来发生的一幕幕,每一张脸,挨个掠过。或笑或哭,或是某幅发生过的画面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往后不会有的平静安宁。 他曾与傅偏楼一道,在那里生活了两年之久,却在一夕之间颠覆。 恨吗?恨。 悲伤吗?当然。 痛苦吗?怎会不痛。哪怕表面不显,三月过去,依旧时不时地梦见。因那记忆那样美好,摧毁得又那样轻易,是他无依无靠时接触到的第一份善意。 既然如此,不放下么?轻飘飘的纸片,悲喜也只在一瞬间。 迟早有一日要回到家里去,再也见不到这边的人,是生是死不都一样? 何必在意,徒增烦恼。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似有若无地在耳边呢喃蛊惑。谢征陡然升腾起某种渴求,这渴求浸在水中,默默燃成弥天烈火。 不放下么?斩断尘缘,超脱伦常,一心修道,专注眼前便好,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 永安镇人们的脸孔慢慢模糊了,谢征恍惚地看不清他们,却由衷感到一阵轻松。 存于心底的懊悔、愧疚、伤感,通通被擦去似的抹除。 这好么? 为何不好? 抱着他大声哭喊,疯狂质问“为什么”的少年,他看上去那般悲戚,可谢征无法理解分毫。 这不对,他想,我该知道他的。 知道他为何崩溃,为何伤心,为何绝望。 因为他也感受过同样的崩溃、伤心与绝望。 不该忘,不该放下,他要记得。 哪怕沉重,不放过自己,为此烦扰忧怖,为了完整地了解傅偏楼,他也要记得。 因为那是他的任务。 神智一醒,模糊的记忆也霎时回流。 那道声音失望也似,叹息着不再响起。 玄之又玄的感觉,好像深陷粘稠的液体当中,一举一动,乃至呼吸时胸口的起伏,都碰到沉重阻碍。 感知灵力,纳入经脉? 不,是无处可去、挤成一团的灵力,难得找到多余的空间,疯狂涌来。 几乎是沉下心的一刹那,谢征入道了。 流水潺潺、晚风吹拂、草叶萌发、夜露凝结、远处瀑布轰鸣。 仿佛居高临下,俯瞰一切,细致又生动。感官体会到的,与从前大不相同。 尤其是气息。 谢征蹙着眉,略微诧异地睁开眼,关闭了系统空间。 不是他的错觉,在有如实质般的灵气收回之后,那股难以描述的阴森恶念越发清晰正来自水中。 水? 掬起一汪潭水,借着月色细细探看,不掺杂质,清澈得近乎透明。 可在谢征眼中,干净的水里,缠绕着忽浓忽淡、翻涌不休的黑气。 放眼望去,整片潭水变成了药锅,表面飘荡着乌黑浓雾,将落月遮了个彻底。 谢征想不通,怎会如此? 落月潭的源头是界水,而界水环绕着整片大陆,有什么问题,轮得到他一介刚入道的小小修士来置喙么? 可琼光念叨了那么多,从感知灵气的小窍门到他自己引灵入体的感受,一寸不落、毫不藏私地尽数告知于他。 他说入道后简直神清气爽,仿佛沉疴褪去,山青青,天澄澄,落月潭的月亮很好看。 却不曾提及这可怖的“黑水”。 难道说谢征垂首,眯起眼注视着眼前的系统面板。 他关掉了系统空间,却还没关掉这东西。 若说有什么是他在此界独有的、和别人不同的。除却穿书者的身份,也只有系统了。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谢征挥手收起面板。@眼前一荡,明媚弯月重现于身前,皎洁无暇,天下太平,不见半点异样。 暗道一句果然,谢征再次唤出系统。 黑雾如墨,他神色一凝。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借潭水洗业入道,他想到方才空茫时感知到的怪异念头,不禁怀疑莫非,洗去的“业”,全汇集在水里? 独独是落月潭,还是说谢征抿直唇角,向瀑布的方向走去。 还是说,整片界水,都沾染上了? 浑身湿透,脚步不停,越往前走,谢征的眉头越发紧蹙。 终于,他瞥见了问剑谷的主峰,以及从问剑峰上飞流直下的瀑布。 无独有偶,同样缠绕着挥之不去的黑雾。 这儿的水流已很湍急了,水深也淹没胸口,再往前,谢征不保证自己还能站住。 他遥望那条触目惊心的黑布,心中疑惑更甚,宛如突然被卷进一个原著从未提过的大秘密中。 也许并非没有提及,只是不清楚真相,将其视为寻常。 好比那妖修的出现、永安镇的意外之劫,很多事情,早已于细微处无声地拉开了帷幕。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走前无律真人那意味深长的表情,谢征心中一阵沉吟。 想来,她是知道些什么的。 该问么?可一旦开口,自己身上的诡异违和便藏不住了。 面对合体修士,他毫无还手之力。在弄清对方的真实面目和立场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 迎头一阵急湍扑来,震得胸口发麻。谢征随意抬眼扫过,却是一怔。 这一簇水流是干净的。 铺天盖地的黑雾中,就像是切开墨水的一道白线,他不会看错。 又等了片刻,谢征很快寻到第二簇这样的水波。 水波规律明显,宛如呼吸。由朝向看来自界水瀑布的正下方。 谢征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问剑谷之所以为问剑谷,盖因问剑峰下,藏有一处山谷。@而山谷之中,竖着一柄剑谢征的眸光渐渐晦涩。 两仪剑天下五器,跟这黑雾是何关系? ------------ 51 蔚凤 探,亦或不探? 瞬间,谢征心中便有了决断。 这古怪诡异的黑雾令他感觉很不好,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缭绕不绝,催促着他前去弄个明白。 接近两仪剑的机会可不多,如无意外,问剑谷的弟子一辈子只能来一回落月潭。 打定主意,谢征收起系统,望向湍急清流,将木剑揣进袖里,深吸口气。 接着闭息,一头扎入水中。 《问道》的主角蔚凤五岁时被发掘天灵根,带回仙山,收入恕己长老门下。 小小幼童张牙舞爪地警惕着骤然变化的处境,和接近自己的所有人,恕己长老可没有耐心哄他的好脾气。 他拎着小蔚凤,念了两遍口诀,就把人扔进了落月潭,没再管。蔚凤天纵奇才,嚣张恣肆,性格张扬,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一畏水。 或许是本体为火凤凰的缘故,他跟水简直八字犯冲,连沐浴都不肯安分。 乍然掉进落月潭,还没比木剑长多少的短腿小萝卜丁扑腾两下,道是入了,但也溺了水,咕嘟咕嘟朝下沉去。 好在主角的运道不低,恰逢那日涨潮,落月潭并不平静。 水流溅起浪花,将快要失去意识的小蔚凤卷起,时沉时浮地冲向了界水瀑布。 若非已入道,身体下意识地转了内息,蔚凤大抵已淹死在里头了。 即便如此,他也离死不远,脱力地躺在水底,凭最后一丝知觉想要向上挣扎。 或许是求生的念头太过强烈,他开始无师自通地搜刮起四周的灵气,纳入体内。 这股被扰乱的灵流,惊动了瀑布后的两仪剑。 和被窃走的空境珠不同,问剑谷从不须设阵保护这尊重之又重的仙器,因两仪剑本身,便是令人闻风丧胆、无谁敢触锋芒的凶器。 仙器有灵,倘若不得其认可,没有人能违逆它的意愿,强行使用。 而两仪剑认可了蔚凤。 它将奄奄一息的孩童以水流送出,待问剑谷弟子发现躺在草丛中不省人事、浑身湿透的蔚凤时,已是第二日大早。 眼下,谢征正仿照当年蔚凤的遭遇,企图引出两仪剑。 他有自知之明,相比蔚凤的资质,以及当时对方生死一线挣扎的疯狂,他这样慢悠悠的吐纳简直像是毛毛雨。 可毛毛雨一直下,也同样会引起洪灾。 他一介杂灵根的外门弟子,若是一晚上就顺利入道,必定教人瞩目。既然如此,不如在落月潭多留些时日。 凝神闭气,转成内息,尽管维持这副姿态有些艰难,但谢征没有动摇。 玉带束起的乌发被暗流冲散,漂荡在水中,恍若泼墨。 心愈沉,循着先前入道残余的玄异,逐渐入定。 微不可查地,水中灵流一点一点地改变着。 “傅师兄,你怎的又到这边来了?” 琼光又一次看见靠在落月潭口石雕旁长蘑菇的白衣少年,不由苦笑。 “这才第五日,外门弟子洗业入道,往往快些的十天,慢些的月余也不足为奇。谢师弟暂且不会有动静的。” 傅偏楼也往怀中揣了柄剑,内门弟子不似外门一般拿的是木剑,而是带鞘的真剑,上头嵌着几粒细小明珠,与暗藏奢华的服饰相得益彰。 他用眼角瞥了眼琼光,哼道:“这儿风水卓越灵气充裕,我在此修炼,谁等他了?” “还有”他挑起眉,“你喊我师兄,却叫谢征师弟,可他又是我师兄这是个什么辈分?” 琼光摸了摸鼻子,神情也有几分尴尬,“这不是,无律长老说按一般的外门弟子来安排吗。谢师弟入门较晚,当然是师弟傅师兄你在内门,辈分高我一截,那便是师兄了。" 天可怜见,他才混乱呢! 入门至今,他从没遇过被长老收下却还留在外门的例子,无律长老到底什么盘算? 正头疼着,上空,忽然传来一道清澈嗓音。 “喂,叫你呆在后山朝崖壁挥剑一万次,怎么别人不看着就跑?一点自觉都没有,净添麻烦,几岁了?"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语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高傲,照常理而言,会令人很不舒服。 可无奈,那把嗓子实在太过悦耳,犹如昆山玉碎,与不舒服正相反,被骂都觉得十分动听。 然而傅偏楼眉间只露出一丝厌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跟你一样的岁数啊。” 琼光抬首,望见个盘坐在剑上,停御在半空的高马尾少年。 @他不似外门弟子一般浑身皆白,也不似内门弟子一般珠玉裹身。 一袭艳丽的火红,飞在天边,犹如晚霞在烧,炽烈地映在所有人眼中。 偏偏他的容貌压得住这红色,长眉凤目,深邃华贵,堪称气宇轩昂。 会如此穿着、又有如此形貌的,放眼问剑谷,仅有一人。 蔚明光,蔚凤。 琼光差点惊愕到跳起来,半晌,磕磕巴巴地招呼道:“蔚蔚蔚师兄好!” “师弟你也好。” 随口回应完,蔚凤再度看向傅偏楼,眉头打结,拿人毫无办法。 他在问剑谷作威作福多年,还未曾有谁敢在他面前摆谱给脸色看,偏偏这位就是那个意外。 天灵根完满品相,无可挑剔的资质,同他一模一样。 只是入道晚他十年,拜在了无律长老门下。 也不知两人的师父都怎么合计的,竟然说什么,都是天灵根,他修行有经验,让他来教。还说两人年纪也相仿,定能好好相处。 蔚凤不由咬牙。 他乃火行天灵根,而对方是水行,水火不容懂不懂?还让他来教那要师父做什么! 可师父吩咐下来的,他又不能拒绝,干脆按当年恕己锻炼他那般,抓人过来劈剑。 按年纪翻一倍,一日一万下,包手臂半残,累得头都抬不起来。 总算有人能体会体会自己曾经的苦难,蔚凤本来还挺得意。@但他根本没想到,傅偏楼不听他的! 抓去练剑,示范时看得可乖可认真,最初练习时态度也可端正,蔚凤布置完任务心安理得地做自个儿事去,回来就发现人不见了。 状告无律,她却懒洋洋地说“我徒儿性行顽劣,还望明光多多包涵。” 蔚凤只得亲自抓人。 抓回去,一会儿不看着,就又没了。 也不知吃错什么药,尽往落月潭这边跑,一捞一个准。 一来二去,短短五日,折腾了十几个来回,蔚凤鼻子都快气歪了,傅偏楼也愈发不耐,装都不想装,满脸冷然。 “行了,傅仪景,快跟我回去!” “劈剑一万次,你怎么不练?” “我怎么没练!”蔚凤讽刺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拥有天资便不需要努力了?” “我从五岁入道开始,每日五千下从未停过,随进境,次数也渐次增加,如今可远比一万次多得多!” 傅偏楼一时无言,垂下眼睫不看他。 见状,蔚凤不禁抓狂:“我说!你究竟想不想学剑?” “学也不跟你学。” “哈?”蔚凤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你可知我是何人?问剑谷年轻一辈中,谁的剑能比上我?少得了便宜还卖乖,若非师父交代,你以为我想教你?” “呃两位师兄熄熄火,熄熄火啊。” 差不多看明白情况,琼光冷汗涔涔地圆着场,凑近稍微熟悉点的傅偏楼,低声问,“傅师兄,这是怎么?莫不是被谁为难了么?” 虽没见过几面,但他一直看人很准。 瞧着,傅偏楼根本不是会和人起冲突的个性,除了面对自家表哥时有点任性,其它时候都挺不动声色的啊?对蔚凤怎么这么苛刻? 琼光没问出口,但傅偏楼哪里瞧不出话外的意思? 他清楚这回是自己不对,但胸中烦闷不已,一望见蔚凤就不快活,看到那张脸就来气。 也不知是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微微晃神,眼前景色猛然模糊,晕成一道道看不清的影子。 “真的?你见到蔚凤了?嘿嘿嘿感觉怎么样?跟他打好关系了么?” “没交流几句啊…”人影的语气有点失望,尽管很轻微,但他心中依旧惶恐地抽搐起来,赶紧说了些什么。 于是那人又很快高兴地点头,“是吗,你挺喜欢他的,想和他多多来往,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哎呀哎呀,好可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BOSS和主角果然是命中注定的一对这才不枉我特地千里迢迢跑来问剑谷嘛!” “别怕楼楼宝贝,来,妈妈给你支招,肯定能把蔚凤拿下的!” 那是什么? 傅偏楼拧眉想要看得更清晰一点,头却像被凿穿般刺痛。 就如同石子坠入湖面漾起的涟漪,很快便恢复平静,无论他怎样去回想,都记不起更多东西。 但傅偏楼知晓那是什么。 他前世的记忆。 他闭目细细思考了一会儿,将见过的任务者一一筛选,终于找出了属于那道影子的脸。 那是个脸蛋圆圆,总冲他笑得很奇怪的少女。是他的第五辈子。 在妖修来临时吓瘫在地,没有扔下他跑掉,也没有在见识过魔后对他产生防备和疏离。 总是热情地拉着他,说很多很多听不懂的话。提过最多的字眼,那便是“我看《问道》的时候,最喜欢的角色就是你和蔚凤了!相爱相杀!灵魂伴侣!” “呜呜,楼楼宝贝你也太惨了没关系,你老公蔚凤以后一定会好好爱你!” “蔚凤是谁?主角嘛。哎呀,等我们去了问剑谷你就知道啦” 他会喜欢你,他会爱你,他会对你好。 全天下,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他,你们是宿敌,也是知己,命中注定要在一起。 一遍遍地承诺,一遍遍地灌输,让他对名为“蔚凤”的这个符号,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不应该的期盼。 傅偏楼又不禁上下打量了一圈剑上的红衣少年,一时无语。 就这? 他鄙夷的目光太明显,蔚凤瞧见了,简直百思不得其解,高马尾差点要炸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像还要问点什么,蔚凤刚刚张口,蓦地,神情一变,抬起脸向傅偏楼背后望去。 “怎么了?”傅偏楼回头看了眼,什么都没,不禁莫名其妙。 蔚凤愣怔道:“奇怪,两仪剑?” “ 是我的错觉吗" ------------ 52 变数 谢征睁开眼时,面前是不同于水中的光景。 四面抱山,但并不昏暗,天光明媚,斜照在高耸的烽火台上。 方正的台角矗立着狰狞凶悍的兽首,朝向正中,而那宛如众星捧月的地方,放着一块嶙峋顽石,石缝间,赫然插着一柄无鞘之剑。 一动不动太久,风吹日晒,青苔已爬满了剑身,锈蚀也不甘示弱,包裹住本该锋利的两刃,瞧上去残破不堪。 实在要说哪里特别,大抵是异常厚重古朴,一看就知是柄年岁不浅的剑。 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是传闻中的仙器。 湿淋淋的发披散肩头,衣衫黏腻,尤其袖裾,狼狈地挂在臂弯,谢征却没有闲心思顾及。 他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前方的剑上,一时复杂。 想不到仅是试试,居然如此顺利,真的惊扰到两仪剑不说,还直接来见了真身。 这可是连蔚凤都未遇见的事情。 谢征有些意外,又隐隐有种果然的预感。 正出神间,一道声音蓦地在脑海中响起。 【一奇怪?】 沧桑而坚实,仿佛金属碰撞,铿锵有力。 似乎刚刚睡醒,那声音中带着困惑和不解,喃喃自语: 【汝身上,为何有股熟悉的气息…】 谢征一顿,“两仪剑?” 【汝既认得出,看样子,是刻意来寻吾的?】 @“是。”干脆承认,他也不卖关子,径直问,“关于界水的异样之处,您是否清楚?” 那道声音沉默了。 半晌,才恍然大悟:【原来,汝便是所谓的变数难怪身上有它的气息。】 “变数?它?” 心中疑惑更甚,谢征沉下眼,“还请赐教。” 【怎么,它不曾告知汝么?】两仪剑幽幽一叹,【此界命数已尽,须外借变数,方可博得一线生机。】 【而汝,身怀不系舟之影,能窥见界水业障,想必,便是借来的变数了。】 “不系舟,“眉头不自觉地蹙起,“之影” 谢征下意识记起011沉眠前说过的话。 它说,“第十一影申请回归”。 第十一影不系舟之影系统和天下五器也难怪,谢征想道,一直以来他都猜测系统是天道派来的,而从无律讲述的传说看,混沌钟十响创世,和“天道”这一概念相差无几。 钟身碎裂后,三片碎块化作三大仙器,而剩余部分则变成了不系之舟,不知所踪若系统便是不系舟,或者说是其中的一部分,完全解释得过去。 “我听闻,不系舟是一艘无处不在、难以捕捉其存在的船。”定定神,谢征从头理起,“不系舟之影又是何物?” 【不系舟不受世间规矩所缚,不可以常理度之,能越南北、平古今,不断地来回穿梭,并非实际存在于某时某处。】 知道他的身份后,两仪剑便格外耐心,一一讲述道,【世人所谓的“见到”,不过是它在彼时刻投下的一方影子。这些影子可随时回归,也可随时投放,乃千变万化的分身】 【知晓此界气数已尽时,不系舟向吾提出,要去异世寻找变数。看来,汝便是了。】 “我不是唯一的变数。” 谢征想到傅偏楼经历过的十来辈子,想到任务失败的那些人,他是变数,他们又算什么呢? 【是吗. …】 两仪剑虽纹丝未动,谢征却仿佛看见了一个正背过手,缓缓摇头的身影。 【吾便觉得,好似哪里有异. 不知不觉中,世间竟已轮回过了么. 汝身上,这是第几片影子?】 “ 它曾自称,第十一影。” 【十一吗,最后了啊。】 “最后?”谢征一愣,“意思是,再没有下一个了吗?” 【就算是不系舟,也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夺取变数,若吾不曾记错,它共有十一片影子。】 忽然变成唯一的希望,但谢征半点实感也没有。 仔细想想,无论有没有下一个,他若是失败,可都没有重来的机会。是不是最后,对他而言毫无影响。 【一线生机果真只有一线】 两仪剑却怅惘若失,良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剑身绽放出裂痕也似的光彩来。 【也罢!它既做到这般田地,吾便违逆规矩,帮上一帮又如何!】 【汝实在太弱,虽是变数,还不足矣成为变数或许正因此,它才什么都未告知与汝。】 白光骤闪,眼前失去了视野。 茫茫中,似有一黑一白两尾活鱼从半空跃下,环绕彼此旋转游动着。 白尾抽长,化作剑刃;黑尾盘亘,围成柄座。 劈头一剑,如山海倾倒,势不可挡。 谢征只觉眉心一烫,头晕目眩。 他咬着牙,挣扎出些许神智,不甘道:“您还未回答我,界水中的黑雾究竟是什么?” 冥冥中,两仪剑有些虚弱的声音遥远传来: 【吾也不算清楚,只知三百年前,它凭空出现,不断侵蚀着整片界水,汲取天地灵气。吾坐镇在此,却也逐渐无法制衡】 【不系舟曾道,此乃业障,乃人欲,乃道门所图之孽。汝若想弄清,便好生修炼待汝能当一面,自会得知】 【变数,吾待看汝,可行至哪一步】 【此界是存是亡是存是亡啊. …】 “这都第十五天了,人怎么还不出来?不是说好十天的么?” “哎呦喂,傅师兄,不是,从第十一天起,你每日都要问我一遍”又双聂聚被半道截住,琼光简直欲哭无泪,“不入道不准出落月潭的,谢师弟他是杂灵根,十天算比较快的” 傅偏楼眉头紧蹙,“我不过用了数个时辰,他怎么. ” “求你,别说出口打击我这凡夫俗子!” 见他面露焦躁,琼光忿忿后,也不禁无奈道,“傅师兄,我知你是凡人出身,对灵根差别不甚了解。不过这话日后,还是少说为妙,不提会否惹他人记恨,就是谢师弟,听见也不好受的。” “他…”傅偏楼想辩解,可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 谢征怎会不好受?他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他师兄么?肯定有打算的。 但他望向至今不见人影的落月潭口,又记起自己一帆风顺的进境,不由惶然。 光是入道,便有这般大的差异? 那,日后又如何? 傅偏楼愣愣地哑口无言,琼光知晓他心里不好受,可长痛不如短痛。 以他看来,内外门有天堑之别,更别说站在内门顶峰的傅偏楼和在外门泯然众人的谢征,犹如云泥。 即便眼下,两人还记挂着做凡人时的表亲之情,到后来渐行渐远,越是依赖,越是生隙。 况且他们连血缘牵绊都没有琼光几乎能预见往后的凄凉了。 他也不是没见过类似的例子,心底唏嘘不已,却没发现身旁少年的眼眸,一点一滴愈发阴郁起来。 不过很快,又好似下了什么决断般,变得深沉坚定。 “话说回来,今日蔚师兄怎的没来找你?” 傅偏楼被他问起,猛地回过神,听清问话后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他?他找他小师叔去了。说他小师叔惯会教人,去取取经。多大的人了,想见谁还要找这么蹩脚的借口,嘁” 琼光暗暗道,傅师兄,你也没差。 余光瞥见静谧的落月潭口,忽而现出一道隐约人影,他一怔,意识到是谢征出来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倚着石碑的少年便如一只白鸟,猛地展翅窜了出去。 “谢征!” 乌发垂落,白衣凌乱,不算多规整的模样,可神情自若,不慌不忙,端的一副闲适姿态。 不是谢征又是谁? 他伸手扶住差点没刹住脚的傅偏楼,摇摇头道,“急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里边呆了多少天吗?”傅偏楼瞪大眼,“十五日!我都怀疑你饿晕在水底了!” “入道怎会饿晕…”谢征有些好笑,“孩子话。” 傅偏楼仰起脸看他,奇怪道:“你眉心那个是什么?何时点上去的?” 那是仿佛弯月一般的浅浅红印,是尾鱼苗的形状,刻在白净的皮肤上,格外瞩目。 谢征垂下眼,对此避而不谈,琼光也恰在此刻迎了上来,笑眯眯祝贺道:“恭喜谢师弟顺利入道。” “王师兄多礼。” “你是不知,这些天,傅师兄把我折腾惨咯今日可算是出来了。”琼光不住感慨,“不成,大喜日子,必须好好吃一顿!来来,我请客,师弟你先回房收拾下仪容,一会儿膳房会和!” 谢征轻轻颔首:“却之不恭。” “别客气,也不值多少灵石。对了,傅师兄也来吗?内门弟子虽什么都不缺,但到底没几个未筑基的,论伙食,还得是外门” 琼光刚准备开始滔滔不绝,转头发现少年还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呃,傅师兄?” “啊?嗯。”傅偏楼抬起脸,慌忙背过手去,却见谢征并未跟着回头。 他望着那道疏离的背影,眼眸一错不错,一时间居然有些恶狠狠的。 谢征终于察觉到不对,闭了闭眼,压住还未消褪的眩晕,转身看向傅偏楼。 “. 怎么了?” “没怎么。”傅偏楼几步上前。 【是吗?】耳边有声低笑,【你没怎么?嗯?不告诉他吗?】 @傅偏楼恍若未闻,笑了笑,盯着谢征又重复一遍。 “我没怎么。” ------------ 53 疏离 倘若是平时的谢征,一早就会意识到傅偏楼的古怪之处。可眼下,他实在无瑕顾及,全部心神都耗在维持表面的无碍上。 那也仅是堪堪稳住,较平时更为惜字如金不说,若是扒开袖口细看,手指还在禁不住地颤抖。 两仪剑不知对他做了什么,被送出山谷后,他躺在落月潭的平石上,昏迷了近十日。 醒来后,头疼不止,尤其眉心,仿佛有刀在割,简直要将天灵盖捅个对穿。 不系舟也好,黑雾也好,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太大,他自己都尚未弄清,还不到告诉别人的时候,谢征不希望被看出异样。 只是心下也略感奇怪,傅偏楼一向敏锐,怎么好似比想象中隐瞒得更加轻易? 他不由看向走在手边的少年,对方注意到视线,抬眸回以一个微笑。 看上去稀松平常,却又莫名遥远。 头疼仿佛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头疼。 谢征蜷了蜷手指,终究没有伸去握住近在咫尺的傅偏楼。 还要等一等。他按捺下心底的不安,还不是时候。 他得再花时间准备一番才行。 大入道后,无律来找过谢征一回。 来无影去无踪的长老上下打量几眼,模棱两可地丢下句,“不错,没洗多干净”。 谢征疑心她知道些什么,佯装不解地问:“师父,所谓洗业,洗的究竟是什么?” “人有凡根,爱怒怨憎,求仙问道,必生迷障。迷障不破,业秽缠身,难有进境。” 无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许是洗业结果令她满意,难得多说了点,“求道先问心可惜,现在的道人,依靠洗业卸去凡根,都不知自己在求什么道了,进境再快,又有何用?” 她说得云里雾里,但多少也让谢征对那黑雾有了些认知。 “除掉枷锁,的确清爽。”无律摇头一叹,“可清规,你要谨记。缺乏限制,便会失衡” 她眯了眯眼,又道,“为师知你心思较重,不透露些,怕是要胡乱探测。但点到为止,你刚入道,清楚太多,也未必是好。” “好生修炼吧,想追上仪景,可没那般容易。他早你入道十几日,近来跟着恕己的弟子练剑,也不曾荒废修为,如今已有炼气三阶了。” “ 是。清规明白。” 接着一连几天,谢征都没有见到傅偏楼。 登天桥短短的距离,隔开两座山峰。内门弟子随意出入,外门弟子则禁止擅自翻越,否则谷规伺候。 没办法找人,谢征干脆先过自己的,等人来找。 几日过去,额心的印记倒是逐渐平静下来,不再刺痛,与此同时,谢征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中,他在练剑。 前方是道看不清模样的身影,每晚都不尽相同,不会说话,不会休息,唯一的动作就是挥剑。 不由自主地,谢征跟在它身后,拙劣地模仿起它的招式。 手中木剑刺出,收回,再刺出,再收回。 无止境地重复,枯燥、麻木,仿佛没有尽头。 醒来后,身体无知无觉,精神却异常萎靡。 从最初的迷惑,到若有所悟,到主动掌握动作,学着影子练剑。@没有泄气,也没有放松,紧盯示范的身影,凝神一点一点调整自己挥剑的姿势。 不仅是睡梦中,跟着外门弟子晨练时,他也在琢磨这一剑,直到驾轻就熟。 当晚,影子的动作终于发生了改变。 它换了一招,依旧是一剑,可无论角度抑或力道,都与先前大相径庭,举重若轻,收放自如。 谢征大抵猜到,这便是两仪剑所言“帮上一帮”。天下五器的教习,可遇不可求,他既有奇遇,又怎能懈怠? 于是除却打坐修行,日常起居,便是练剑。 梦中找到感觉,醒来立即践行,沉浸其中,一晃足月而过。 月初,琼光找上门来,打破了宁静。 他告诉谢征往后须得找个事做,否则交不起衣食住行的灵石,顺便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傅偏楼炼气五阶了。 入道不到两个月,堪称神速,一日千里。就连当初的蔚凤,也远远不如。 @照这个进境下去,大抵不出一年,他就能筑基了。 “一年筑基,简直闻所未闻”琼光咋舌不已,“也太恐怖,要知道,虽说当年蔚师兄不愿过早筑基,有刻意拖延过,但也足足用了五年啊!” “有人蹉跎一辈子都无法够到,有人却只需一年”早就升不起难受,剩下的只有连连惊叹,琼光苦笑着拍拍谢征肩背,安慰道,“你也不要太有落差,那毕竟是数百年无一的天纵之才。” 他偷偷观察这名师弟的神色,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嘀咕不停。 尽管觉得这对表兄弟迟早要分道扬镳,可也未免太快。好像前不久傅师兄还天天守在落月潭口等人出来,后脚就不见踪影,再没来过外峰一回。 而谢师弟呢,跟没这个表弟似的,东舍、问剑台、膳房三点一线,足不出户也不晓得在干嘛。 入门时感情那么好的两个人,甚至不愿分开,好不容易拜入同位长老门下,怎么一眨眼,竟生疏成这样? 琼光弄不懂,也不敢多提。 同时入门,同位师父,如今一个已炼气五阶,一个仍在一阶徘徊,真说不好有没有芥蒂。 他交代完事宜,尽到作为领门师兄的责任,看谢征没有挽留谈闲的意思,就径直告辞了。 琼光离开后,谢征瞥了眼天色,时候尚早。 回到屋内,合上门,深吸口气。 炼气五阶么自然,他比谁都早一步得知。 唤出系统,偌大红字跃入眼帘。比起这个,上边一行漆黑的数字更让谢征眸色发沉。 黑化值35‰。 短短一月不见,就上涨了13%,傅偏楼究竟在做什么? 遇到麻烦了?还是又想起了前世?为何不来找他? 闭上眼,平复好混乱的心绪,谢征面上露出一丝冷厉,也是时候了。 山不来就我,我还不能就山了么。 他盘膝坐在床边,打开系统空间,阖目入定。 浓郁如水的灵气包裹周身,随每一次的呼吸吐纳流窜过灵根经络,化作灵力,沉淀在丹田之中。 不厌其烦的重复,如同练剑,或者说,比练剑更加乏味。耳旁没有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景象,只有空,只有寂静,仿佛天地间仅剩他一人。 时间几乎失去了概念,越来越远,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天、两天谢征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十天。 而在系统空间的一比十时间大法下…事实上,他度过了快一百天,三个多月。 睁开眼时,恍如隔世。 在有如实质的灵气中,差劲的灵根不再是难以跨过的障碍。 不眠不休地修炼,修为节节攀升,从炼气初阶攀到了六阶的边缘。 身体不很疲惫,精神也算振奋,可谢征清楚,心底的某个地方,已绷紧至下一秒就可能断裂。 他扶住额头,眼神涣散地环视一圈,只觉哪里都陌生得仿佛蒙了层纱,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好像. 过去了很久。 好像又没有多久。 断层的感官,生涩地听着、看着,宛如被锈蚀。逐渐地,耳边灌入窗外风声,眼中倒映出月光下空无一人的小屋。 谢征关掉系统,轻嗤一声。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系统空间的能力近乎作弊,可也并非全无代价。它一向写的清楚【只要耐得住寂寞,你,就是仙门的明日之星!】 只要耐得住寂寞仿佛被遗弃在时间里,无人知晓、无人理解、也无人可分担的寂寞,能将人逼疯的空旷。 枯坐许久,谢征忽而觉得有点累。 就好像曾经的某个夜晚,他望着热闹的年关,望着飘落的新雪,望着无数团聚欢笑,却触不及自己的家人。 那般并非出乎皮肉,而是从灵魂深处泛起的疲惫,好似抽走四肢百骸的一丝,无可依靠,软下骨头,怎么也不能派遣消解的寥落。 谢征没有缘由的,突然很想见傅偏楼一面。 意识落后行动一步,回过神来时,他已披上外氅,推开了房门。 清澈月光迎面洒下。 他本欲往山下走,又记起那座烦不胜烦的登天桥,火气腾的一下燃起,真恨不得一剑劈倒算了。 还没走两步,余光瞥见在地面拖长、就快重叠上的两道影子,谢征顿时一怔。 回过头,墙角坐着的少年也恰好睡眼惺忪地抬起脸。 蒙着头的外衣滑落到肩上,他揉了揉硌出红印的面颊,又揉了揉眼角,大梦初醒一般喃喃道: “ 谢征?” 谢征也觉得好似在做梦。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哪里还有除了练剑以外的梦? 不是梦,那便是真的. 他慢慢走了过去,垂目望着傅偏楼。 容颜、嗓音、气息还有温度。 摸了摸对方搭在膝盖上,被夜风吹红了关节的手,冷得他一个战栗,神智为之一醒。 混沌的纱被揭开,现出少年鲜活的神情。 他稀松平常地握住谢征的手,十指钻进去,汲取里头的温热,好似根本没分开过,天天见面无比熟稔一样。 傅偏楼仰起脸,先发制人地问:“你怎么闭关了,十天都不见人影,不饿吗?” “ 灬”又不是真的凡人,哪里需要顿顿不离五谷? 更何况,自己消失了一个月没有消息的家伙,有什么资格问他? 谢征沉默地注视着他,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才哑着嗓子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其实没多少质问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是难得语气柔和的。 傅偏楼却好似被踩到尾巴一样,双眉倒竖,眸中风云涌动,晦涩不明。 “我想来就来了。”他说着,凝视两人交握的手,咬紧牙,语调藏有一丝颤抖,“还是说,你不想看见我?” 不等谢征开口,他便又匆匆摇头。 “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杂灵根算什么. 内外门算什么. 天赋有差距又如何?” 傅偏楼唇边扬起一个笑容,像个做了好事、眼睛发亮来讨赏的孩子,得意地知会道: “我找到让你和我一样的办法了。" ------------ 54 血丹 云层厚重,月色昏暗,映不亮谢征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平静的,与夜色融为一体,难以捉摸的瞳眸,有如一盆凉水浇下,令本来十分期许他反应、头脑发热的傅偏楼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 他伸进怀里的手也顿住了,小巧的瓷瓶滚落到手心里,逐渐被余温捂暖。 “和你一样?”薄唇微启,听不出喜怒,好似只是不明所以地重复一遍,“办法?” 谢征问:“什么办法?” 【你怕什么?又不是要害他。】 耳边,魔不屑地讥嘲着,【傅偏楼,我发现你真是一世不如一世出息了。】 【你是损耗自己,帮他重塑灵根,怕被看出虚弱闭门不出了一个月也就算了,临到头来,居然连送出去都不敢?被卖还帮人数钱呢!】 【放宽心!待他晓得好处,赶着巴结你恳求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把你这么个宝贝丢掉?这回我可没骗你. 你应当能记起来的,以前那帮任务者,哪一个拒绝过?】 傅偏楼难得没有和它呛声。 因为他的确记得。 自他入道那晚起,红绳便压不住这东西了。 魔音贯耳,久违地唠叨个不停,不仅如此,过去那些纷杂的回忆也渐次涌了上来。 太多,太杂,太乱,傅偏楼一般不会主动去想,任由那些前尘在角落里生根结网。 魔也一样,他早不是曾经不知世事的孩子,言语而已,动摇不了他,当耳旁风就好。 傅偏楼并不打算告诉谢征,他不想事事都麻烦依靠那个人,说了也徒增烦扰,又能怎样?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役,他有信心打赢。 一切如他所愿,他忽视掉魔的胡言乱语,刻意遗忘前世的事情,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 但很快,傅偏楼就发现,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问剑谷不是永安镇,求仙问道也不是在过日子,并非换个地方那般简单。 他在落月潭口日日盼着谢征的影子时,分明过得颠倒荒废,没怎么认真修炼过,却依旧水到渠成地破了二阶。 次日,照常按蔚凤要求练剑,神思不属,竟然失手一剑劈开了山石。 傅偏楼有些被自己吓到了。@他见识过玄术法诀的不凡,断裂的红绳,转瞬修复得完好无损;也见识过仙门道人撼天动地的力量,清云宗那帮人斩灭蛇妖所造成的余波,便轻易地毁去了一个镇子。 但当他真正切实地感受到他正在脱离凡人这一身份,脱离别人眼中孱弱阴沉的形象,成为所谓的“天纵奇才”时,他只觉得慌张、无所适从。 无论走到哪里,碰到年纪比他大或小的谷人,皆会恭恭敬敬地称道一句“师兄”。 哪怕他不假辞色,故作冷淡,前来嘘寒问暖的也不在少数。 众星捧月的滋味大抵如此,可傅偏楼不想要。他唯一想要的,是还和从前一样,哪怕当个脆弱又短暂的凡人,天天为鸡毛蒜皮发愁欢喜。 他喜欢跟在谢征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安安稳稳做他的表弟。 可谢征像是早早预料到即将面对的改变,和他说,那一切都结束了。 谢征与谢宝宝过去了,眼下,他们是问剑谷的谢清规与傅仪景,是外门的杂灵根师弟与内门的天灵根师兄。 “傅师兄,你跟我们不一样。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我们就连你的背影都望不到了。" 在等谢征入道的十几天里,琼光不止一回苦笑着告诉他过。 魔也桀桀发笑:【这群任务者里真没两个根骨能看的。不过倒也是,适宜修道的凡人本就万里挑一,哪儿来那么多的天才?】 好似一朝之间,所有人都摆明了一个态度你们注定越走越远,不是同路人了。 叫傅偏楼如何甘心? 谢征追不上他,便要放手?不管他了? 休想! 宛如猜到他心中的急迫一般,魔看好戏地透露:也不是没有转机。 他轮回十一辈子,度过那般多的时间,遇见的任务者不尽相同,其中不乏一些很有野心、誓要在仙途中闯出一番天地的。 那几人和谢征的根骨差不多,不肯放弃,汲汲营营多年,倒真让他们摸索出一个办法来。 这办法,傅偏楼也很熟悉。 第一世被妖修抓去,在荒原暗无天日的巢穴中,那条蛇妖就会隔三差五地取他的血,用来吞食修炼。 后误打误撞地入了道,逃出生天,他拜入清云宗,不慎被成玄发觉身世有异,长久受制。 成玄也会取血,不过手段要风雅得多。拍一张符咒,甚至不见伤口,连同草药一道投入丹炉,炼成血丹,洗灵净脉。 任务者发现此事,不敢反抗大师兄。其中一些忍不住诱惑,暗地里,也开始偷偷研究怎么以便宜常见的灵草炼制出类似的血丹。 其实不难,只要有傅偏楼的血,无非是效果稍逊,以数量填充就好。 天地损有余而补不足,妖族向来有吞噬大妖血脉,精进自身的修行之道;于道人来说,他更是不可多得的好材料。 好到什么程度呢? 比之可遇不可求的洗灵果更胜一筹,越是灵根驳杂,越是作用明显。 谢征是四灵根,要重塑成像他一样的天灵根,那是痴心妄想,放干傅偏楼也做不到。 但稍逊些许的双灵根,多来上几次,辅以灵药,还是有可能的。 再加上谢征本身灵根品相上乘,若是顺利,定能成才。 在记忆里搜罗丹方,确认魔不是在诓人后,傅偏楼便动手了。他不会炼丹,好在凭内门弟子的身份,找一个丹师易如反掌。 至于所需灵药,经过任务者们的改良后,也不用多稀罕的东西,他开口要,半天就能送到。 重要的是血。 对付自己,傅偏楼从不手软,手起剑落,一连数日,胳膊上就没完好过。砍完左胳膊砍右胳膊,最后终于成丹,他的脸色也惨白似鬼。 这么去见谢征,不被发现异常就怪了。 于是傅偏楼又耐着性子,休息了好些天,直到养得看不出憔悴,才兴冲冲找上门。 没有谁能抵御这份诱惑,魔笃定地说,看啊傅偏楼,拿捏任务者要多简单有多简单。想不被丢下?那就让他们舍不得丢下。 这与傅偏楼心底某个隐秘的妄念不谋而合。 一点血,换大道坦途,太划算了不是么? 这般得天独厚的资源,不用傅偏楼都觉得可惜。会拒绝的怕不是傻子? 但一刹那,他竟然觉得谢征兴许真的会当傻子。 见少年动作凝固,谢征扫了一眼他摸向怀中的手,略略挑眉:“你拿了什么?” 傅偏楼骑虎难下,有些僵硬地掏出了小瓷瓶。 “丹药。”他心虚地移开目光,胡诌道,“师父给的,让你务必吃掉。” 不对. 傅偏楼在心中喊着,他明明该说出来的。 卖卖可怜,表表衷肠,告诉谢征这是用他的血造就的,多服几回,能改换根骨。 这样一来,谢征就知道他很有用,感激他也好、觉得愧疚也好,总归不会再说什么结束。 他打算拿这个捆住人的,为什么不说? “撒谎。” 冰冷的两个字吐出来,傅偏楼有点醒悟为什么了。 他不敢说。 他害怕害怕谢征不会受他那些小心思的束缚。更害怕,对方知晓这丹药是怎么来的以后,不肯用。 可能吗? 没什么不可能。 毕竟那是谢征啊。 被堪称凌厉的眼神注视,傅偏楼咽了咽嗓子,硬着头皮支吾:“我,我没” 谢征没有听他辩解,拿过瓷瓶,拨开瓶塞,眼眸垂了一垂,又放在鼻端嗅了下,神情蓦地难看起来。 “傅偏楼”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傅偏楼能听出其中按捺不下的怒意。 “我再问一遍,这是什么东西?” “我说了是丹药嘶一”话音未落,袖口便被不知从何横来的木剑挑起。 只是轻轻刮蹭,皮肉上未好全的伤疤一阵生疼,傅偏楼没忍住,长长抽了口气。 与此同时,他似乎听见谢征也浅浅抽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你拿什么炼出的丹药?谁教你这么做的?胡闹!” 质问如同骤雨倾倒,眼神更是冷得宛若腊月寒风。 傅偏楼真头一回被谢征这么严苛地训斥,怔忪和慌乱过后,心底也委屈起来。 “胡闹?我才没胡闹!”他忿忿道,“谁教我这么做?不就是你吗?” 谢征简直被他气到头疼:“我何时教过你?” “你从前说过的,但凡重要的、想要的,自己去争!”傅偏楼咬住嘴唇,神情倔强,“没错,如你所想,这东西跟师父无关,是用我的血炼的!怎么,就许你分道扬镳,不准我放血炼丹?” “分道扬镳?”谢征差点笑了,真要和傅偏楼分道扬镳,他这般逼迫自己,一刻不歇是为了什么? “你先说的,家家酒结束了!”傅偏楼捂住袖口,仓皇地瞪回去,“你要上山来,求仙问道,又不肯当我师弟。琼光说了,这样下去,差距会越来越大,迟早有天你会离开我!” “既然如此,有办法我怎么不能用?不过是疼一会儿,我乐意!” 说着,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药,今晚你是想吃也得吃,不想吃也得吃!谢征,时过境迁,现在已不是你做主的天下了!" @“好……” 谢征闭上眼,深吸口气,复又睁开。 他用袖中木剑,指了指山下,压抑着声音,沉沉道:“那便走吧。” “”傅偏楼警觉,“去哪里?” “山下随便找个开阔地方。”谢征冷声道,“看看,我究竟用不用得着你这丹药,天下又到底由谁做主。” ------------ 55 竹林 问剑谷内外峰相连之处,登天桥的后边,有片葱茏竹林。 竹林分开两道,围出一块空地。 其上,谢征和傅偏楼相对而立。 叶影婆娑,扫过对面青年淡然的眉目。 墨痣飞睑,红鱼点额,手执木剑,白衣出尘,端一副写意模样。 傅偏楼望着他,却有些踟蹰。 这犹疑并非无的放矢,虽说他进境飞快,但到底才入道月余,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分寸。 万一下手重了,伤到谢征该如何是好? 眼前不由浮现练剑时在手底粉碎的山石,傅偏楼蹙起眉,瞥了眼谢征手中的木剑,又看了看自己的,深觉不行。 “真要打?”他纠结道,“事先说好,我可已炼气五阶了,和以前不能同日而语。输了,可别怪我欺负人。" 谢征摇摇头,“你且来。” 见傅偏楼不动,他轻嗤道:“怎么,莫不是怕了?” “怕?”傅偏楼一愣,想不到谢征如此嚣张,匪夷所思地瞪大眼,“怕你被我误伤差不多!” “别太看得起自己。”谢征横剑于胸前,眉梢微挑,“我是师兄,让你一着。来,让我瞧瞧你在内门都学了些什么。” 那口吻十分居高临下,仿佛胜券在握,惹得傅偏楼怒火中烧。 他被激起了好胜心,扬剑冷哼:“今晚就不是了。谢征,今后见面,记得要喊师兄。” 言罢,也不客气,足尖一踏,剑未出鞘,离弦般朝对面攻去。 “师兄有什么吩咐,师弟听着便是!让你吃药就乖乖吞下肚,少说三道四!” 来势汹汹,架势有几分唬人。看来傅偏楼的确没荒废他那身好根骨,修炼以外,练剑也不曾懈怠。 谢征暗暗想道,可惜,空有架势。 他虽从未和人交过手,但一眼望去,挥剑袭来的少年身上简直破绽百出。 侧步避让,轻巧滑开劈来的剑鞘,顺手抽出木剑,往傅偏楼下腹拐去。 自然得就好像他故意往剑上撞似的。 傅偏楼一惊,反应不可谓不快,勾住头顶的青竹,翻身而过,让开了这招。 几下兔起鹘落,他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惊疑不定地回味着方才那场短暂交锋。 谢征依旧站在原地,不染纤尘,朝他抬眼,举剑道:“你重心偏右,冲得太急躁,左侧空门大开,要多注意。”傅偏楼恨恨咬住唇,沉下气息,再度攻上。 这回谢征没再闪躲,正面相迎,木头撞上镶嵌着珠钿的剑鞘,一时竟有金戈之音。 连连对剑,每一出手都被挡下不谈,回震的力道令手臂不免酸麻,伤疤也隐隐作痛。 逐渐地,局势反守为攻,傅偏楼招架不住,连连后退。 他难以判断谢征的下一剑会从哪里抽来,只觉如疾风骤雨一般,无孔不入。 闲庭信步,不疾不徐,也不见对方有多少动作,可就是猜透他的路数一般,抬手封剑,叫他无处施为,好似打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溅不起半分水花。 “唔!” 越发急躁,气息越乱,一不留神,后背撞上某样坚劲物什,阻碍了步伐。傅偏楼余光扫到,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已退到空地边缘。 心中大为震撼,只这么一下晃神,眼前,谢征的木剑便如影随形地劈来。 不好! 傅偏楼下意识抽剑去挡。 " 灵剑出鞘,寒芒闪烁,几乎瞬息,“咔嚓”一声,砍落的木剑便在刃口一分为二,断面光滑如镜。 谢征怔住,傅偏楼也同时傻眼。 他盯着被削平的木剑,说不出认输的话,愣愣地问:“这这还怎么打?” 谢征环视周围,伸出手,一掌拍断了他身后的翠竹。 捡起竹子,一掰几段,掂量掂量找出一根最趁手的,抖出一截剑花,满意颔首,用它抬了抬傅偏楼的下颌。 “来,”谢征唇角微提,好似盯住了要捕食的猎物,黑眸幽幽,“继续。” 傅偏楼一个激灵,推开他就跑! “你”他一边跑,一边躲着身后抽来的竹条,一边气喘吁吁、百思不得其解,“你哪里学的剑?” 就算他不快,也不得不承认蔚凤的确于剑道别有见解,当得起问剑谷晚辈第一人这么个名号。 即便他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可对付呆在外门的谢征,还不是信手拈来? 可这算什么,无师自通? @“跑什么?”谢征紧随其后,“不想打了,认输便好。” “我才不!”傅偏楼咬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倘若认输,不就意味着他之前都在自以为是地说大话? 最要紧的是,这么一来,谢征就更不可能吃他的药了!那他苦心孤诣这么久都为了什么? 打定主意,哪怕不那么光彩,凭耗他也要耗到谢征没力气。说到底,道人还得比拼修为。 腰间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接着是后背和臀股,不痛,但火辣辣的,别扭极了。 这么你追我逃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谢征有疲惫之色,反倒是他,气喘不止。 一连被抽了十来下,傅偏楼瞅准空隙,爬上竹子,羞耻地朝下喊: “谢征!你不要太过分!” “我怎么过分了?”朦胧夜色里,谢征好似笑了,“教训一下不听师兄话的师弟而已。” “你”傅偏楼耳根都红了,气的,“我怎么不听话了?我只不过" 他遥遥看着底下的谢征,嗓子哆嗦,一时鼻尖泛酸,闷闷道:“我只不过是不想离你太远” 他一直清楚自己不是个多聪明的人。 可再蠢再笨,同一个地方栽多了跟头,也是懂得提前避让开的。 天赋带来差距,差距带来生疏,生疏带来嫉妒。 他记得的,很多心怀壮志的任务者来到仙山后,受不了如此落差,不可置信又无可奈何,对他再难有好脸色。 他也记得的,那些人发现他的血能够洗净灵根时的欣喜若狂、如获至宝,无微不至的关心呵护,发自内心的珍惜渴求,悉数重回他们眼中。 “有什么不好?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傅偏楼不明白,“只用放几回血,你就能变成双灵根,就不用呆在外门蹉跎了啊!” 他真心实意地在困惑,谢征不禁叹了口气,扔掉手上的竹条。 “下来,你手还伤着,不要太用力。” 傅偏楼撇了撇嘴,跳至地面,伸了伸手:“没事,我涂药了,好得很快。你看,打了这么久,伤口都没裂开。” “因为我收力了。”谢征无语凝噎,“你还挺得意?” 他握住傅偏楼伸出的手腕,垂下眸,默然片刻,缓缓开口:“天真。” “?”傅偏楼觉得好笑,“你不会说我?” 他活几辈子了,居然能用天真形容?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自己不天真?你以为事情能按你所愿那般发展?”谢征冷道,“是,我可以用你的血变成双灵根,尔后入内门,和你一并修炼但你以为问剑谷的人是傻子不成?” “从四灵根变双灵根,洗灵果也做不到,会不引起注意?你这药是自己炼的?没有第二个人知晓放了什么材料?” 傅偏楼正想说话,被他径直打断。 “你当然瞒着别人,谁也不知道用的是你的血,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征问,“傅偏楼,能将血脉用作材料,还有如此功效的,必然是上古大妖。虽不知为何他人看不穿你,但也不可就安心,觉得高枕无忧。” “一旦暴露,你清楚自己会迎来何种后果么?” 原著中,在问剑谷从小养到大,几乎是作为下一任谷主培养的蔚凤,也在妖身显出后,被绑上了绞刑架。 若非他在火中涅磐重生,一举挣脱束缚逃走,在引完妖兽后,等待他的,便是拆骨抽筋,剥皮放血,全身上下,连根羽毛都不会被放过。 那都是绝佳的材料,动人心弦。 “可是”傅偏楼也不是完全想不到这一茬,但人人都有侥幸,比起这个,还是谢征的修为问题更加紧迫。 “你也可以藏在外门,不让别人知道。”他眼巴巴地,“我不是非要你和我一起,谢征,只要你不被我丢下” “那便更没有必要了。" 谢征攥紧手里冰冷的皮肤,“还没发觉?你仔细看看,我有没有被你丢下?” 傅偏楼皱眉,感知到他放出的灵力,半晌,不确定道:“我我看不透?” @看不透谢征的修为?为何? 他心底一惊:除非谢征在他之上。 有可能吗?天灵根修不过杂灵根?还有这般荒谬之事? “你究竟是什么修为?”傅偏楼不可思议地追问,“怎么做到的?还有你的剑法” “我自有我的办法。”谢征把瓶子塞回给他,“所以,这个,我不需要。” 傅偏楼尚且不太甘心:“做都做出来了…” “等你何时能追上我,”谢征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再来讨论吃不吃药。” “不过”眸中浅笑,“这辈子大概都别想了。" 赌上他的性命,也绝不会让傅偏楼爬到他头顶去。 不过,这份沉重,和背后要付出的代价,就不必让对方知道了。 傅偏楼也不清楚,究竟是松了口气,还是依旧心怀芥蒂。就像每次和谢征下棋,赢不了,却又想要赢。 “那可未必…”他咕哝道,“我可是天灵根,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那就以后再说。”谢征道,“不过这回,算你输。” “输就输!我还没无耻到不肯认账!” “那好。”谢征摸了摸他的发顶,“今后见面,记得要喊师兄。” 傅偏楼:“” 一字不差,这人好记仇! “另外,师兄有什么吩咐,师弟听着便是。”谢征继续说道,“让你吃药就乖乖吞下肚,少说三道四。” “有完没完了你!”傅偏楼窘迫地去捂他的嘴,“什么药!你哪有药给我吃!” 没有挣开,谢征顺势,将一粒丸子喂进他嘴里。 甜腻的滋味蔓延开来,傅偏楼一下子皱起鼻子。 “解药。”谢征微微一笑,“这个月还未发你,可别中毒身亡了。" 这是哪年的老黄历了都傅偏楼腹诽不已,拿糖块当毒药骗他的手段,除了最开始几个月真的有被骗到,后边他都懒得揭穿。 永安镇没了以后,跋山涉水来到问剑谷,哪里还有所谓的“解药”要吃? 乍一被购住,甚至有点怀念。 “以后每月这天,就在此地,比试一场。”谢征凝视着脸颊鼓鼓的少年,失笑,“如何?” 傅偏楼含着糖点点头。 “你若输了,就有解药。” 那赢了呢? 中毒身亡? 傅偏楼真想翻个白眼给他。 又想了想行吧。 其实挺甜的。 每个月讨一颗,也还不错。 于是他接着,乖乖点了点头。 ------------ 56 谈心 竹林一战后,两人都有些累。 谢征将断裂的木剑捡回来,又想到遗失在落月潭中的发带,不免叹息—这么下去,连衣服都要没得穿。 这个月弟子舍和膳房的灵石还得缴,入不敷出,看来,是时候去善功堂找样事情做了。 望了望天色,他毫无睡意,回眸瞥见傅偏楼也精神奕奕地,干脆牵着人,顺道溜去了膳房。 夜阑人静,膳房空无一人,入道后,谢征的眼力变好许多,不用点灯,借着月光便能看清。 哪怕不常来,谢征依旧轻车熟路地在后厨找着了豆缸。 他舀出两勺投入锅中,准备熬一碗红豆汤。 “外门这儿倒有意思,还能自己动手。”傅偏楼倚在门口四处张望,“你是不知道,在内门,只会送什么山上长的灵果来,味道还可以,但也遭不住天天吃啊。” 谢征随口道:“修道者脱离凡俗,讲求六根不染,入口多有忌讳,大抵是顾虑这点。” 这些还是琼光和他说的,不过下一句就是“这罪孽由我替诸位消受”,谈论起吃喝来,百无禁忌。 傅偏楼不禁咋舌:“顾虑这顾虑那的,修个仙反而把自己框住了,算什么?” 他又想到清云宗,不屑极了:“该框的地方放纵,不该框的处处在意,求道求得可真本末倒置。” 谢征不予置评,只道:“勿失勿忘,做好你便可。” 分开未见的一个月里所积累的生疏和不安,随着炭火哔剥和炖煮的水声,以及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不知不觉,渐渐消融。 待红豆汤煮好,傅偏楼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喝得眉眼弯弯,瞧上去心满意足。 谢征没什么胃口,坐在对桌轻抚断剑,一会儿盯着傅偏楼看,一会儿又垂眸想着心事。 片刻后,忽而问道:“拿血炼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邪招?” “ 你不知道?”傅偏楼愣了一下,“拿到药时反应那般快,我还以为书上写了呢。” “血腥味掩不住,你还遮遮掩掩的,必然有鬼。”谢征蹙眉,“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又想起前世的事情了?” “一点点,不多。”搁下碗,傅偏楼勾起一缕发丝,在指尖转了转,轻笑一声,“谢征,你很担心么?” “少蒙混过关。” 谢征问,“除此以外,还有哪里不对?” 傅偏楼犹豫一瞬,还是将魔的问题咽了下去。 反正只能当个苍蝇在耳边吵吵嚷嚷,他想,何必说出来,让谢征徒增烦扰? “没有。”他摇摇头,“只不过,大抵日后,会慢慢想起更多的东西。” 见谢征面色发沉,他一面不由自主地窃喜,一面又为这诡异的高兴感到愧疚,安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多想起些,就少走些弯路。” 不过一点令人不快的东西,他尚且能分清何为当下,何为过去。 傅偏楼表现得潇洒,谢征却记起那莫名上涨的黑化值,望进少年清澈的右眼,深觉不安。 和傅偏楼相处久了,他实在难以将这个少年意气的孩子看成原著中阴鸷疯狂的BOSS,可又不得不承认,傅偏楼的性格中的确有偏执的一面。 记忆和认知,是塑造一个人的基础。 倘若想起从前的一切,对面的人会否变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到那时候傅偏楼,还是眼前能因一碗红豆汤展眉的傅偏楼吗? 谢征不愿细想。 多思无益,他所能做的,只有尽量避免那种未来。 吃饱喝足,傅偏楼不肯回内峰去,非要在小小一间的弟子舍里过夜。 谢征已慢慢习惯用打坐替代休息了,本没有躺下睡觉的打算,但看他执意留下,也不多推拒。 算了,张弛有度,偶尔歇歇也有必要。 更何况今晚,他稍稍有些倦了。 沐浴过后,和衣躺上床,傅偏楼自觉滚到里边,从薄毯中探出头,满身温暖的水汽。 他的发还有些潮,和从前一样没耐心擦。 谢征伸手过去,五指插入那流水般倾泻的乌瀑之中,用灵力沥干了。 惬意地眯起眼,傅偏楼咕哝道:“你这边好冷。” “嫌冷便回内峰去。”谢征不为所动,“外峰没有冬暖夏凉的阵法。” “那边也冷,”傅偏楼哼道,“冷清的冷。我不喜欢。” 没理会他的贫嘴,谢征握住他的肩,不言不语把人从被窝里扯出来,捋高衣袖。 入目便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两边都有,比在竹林时的一瞥要清楚许多,虽已结痂,但依旧吓人。 不难想象,当时下了多重的手。 抬眼,傅偏楼心虚地低下头,谢征没有斥责,仅淡淡出声:“不疼?” “”不敢看他脸色,傅偏楼小声道,“有一点吧。” “不是一直说怕疼何苦折腾。” 谢征原以为自己会生气,然而真正看见时,比起生气,更多的是无奈。 和因考虑不够周全而起的懊恼。@若他多放些心思在傅偏楼身上,早点察觉对方的不安,是不是就能少遭这罪? 没有意想之中的挨训,傅偏楼呆了一呆,发觉近在咫尺的面容上,居然流露出一丝涩然,不免真心后悔起来。 “怕疼是怕疼…”他妄图抹平谢征的眉心,手指按在那条惹人瞩目的红鱼上,讷讷道,“不过也就疼一会儿。我更怕” 怕被丢下,怕不再管他。 真蠢。他暗暗嘲弄,怎么想都明白,谢征怎么会不管他? 之前是说了结束,可不也说了,“会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实在患得患失太过了。 “我错了…”独处一室,傅偏楼早摘下了蒙眼的白绫,翻出药膏,一双异瞳湿漉漉地求饶,“下次不会了,别在意。看,我也不傻,拿了药的,清热止痛,没多难捱。” 见人不说话,又连连唤道:“谢征?谢清规?你理理我啊。” 谢征握住他的手腕,给伤口涂药,嗓音发沉,“傅偏楼,别总不当回事。” “想他人爱惜你,你得先爱惜你自己。” “”傅偏楼顿住,半晌,才笑了笑,“头一回有人这么教我。” “谢征,你知道吗。”他突然语气飘忽,“那些任务者,他们的爱惜和关心很难要。想要的话,就得付出十倍百倍才能得到,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事事奉人为先我习惯如此了。” 对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他们向来心照不宣地避过。 那是傅偏楼的私事,想来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也与谢征的谋划无关,故而他从不强求傅偏楼说给他听。 乍然听闻,不禁蹙眉。 “你跟他们不太一样,我既高兴,又有点害怕。”傅偏楼说着,看药涂完,收回胳膊翻了个身,将温度冰凉的脊背贴上来,“不过我一想到,其实我根本打不过你,就又不那么害怕了。" 谢征默然。 “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笑了笑,“但要是你觉得不好,会像今晚一样揍我吧?” “会。”谢征颔首,“揍到你清醒。” “那,”傅偏楼声音模糊,“那你得一直当我的师兄。” “自然。”揉了把他的头发,谢征也躺下身,闭眼道,“你尽管修你的道,追得上我再说。” “睡吧,师弟。” 话既然放下,谢征更不会囿于现状。 靠系统空间修行,虽然作弊,但积分浓度逐渐降低,往后还不清楚能不能赶得上傅偏楼。 他向来居安思危,打上了原著的主意。 说到底,修行效率还是和灵根挂钩,他不愿用傅偏楼的血药,便需从天地灵物下手。 有这般作用的,普天之下,只有可遇不可求的洗灵果。 而《问道》中,差不多就在近时,蔚凤出宗历练,恰巧得到一株洗灵果。 这东西珍惜无比,于他却没什么用处,到手后,被他当作生辰礼物,赠予了从小将他带大的小师叔宣明聆。 宣明聆乃水火木三灵根,服下后,洗去了木行,水火相冲,反而没比之前好多少。 既然如此,也是浪费,谢征决定欣然笑纳。 盘算好,第二日一早,他便去往善功堂,接下了泱泱挂牌中,无人问津、后被想要下山的蔚凤随手拿走的斩妖任务。 “谢师弟,你真要下山?”琼光跟在他身后,纠结劝道,“赚取灵石方法有许多,还是再修炼些时日,待修为稳固,除妖也不迟啊。”@“更何况”扫了眼任务牌,琼光牙都疼了,这不是几年来都扔在角落里长草的东西吗? 凡人渔民早年上山挂的牌子,描述也不清不楚的,说是赖以谋生的湖域忽然起雾,不论怎么走都会绕回来,跟鬼打墙似的。 又邪门,又没多少油水,给的是凡间的银钱,折算下来也就几块灵石。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妖怪作祟,很可能白跑一趟,路费都补不齐吧? 真亏谢师弟能把它挑出来“王师兄放心,我有分寸,去长长见识罢了。" 琼光看他坚持,也不好说什么,犹疑道:“不然我跟你一道去?” 他总归是在仙山带了十几年、接过不少牌子的师兄,有点经验。 让谢征一介刚入道不久的师弟独自上路,实在于心有愧。 “不必了,谢过师兄。”谢征摇摇头,佯装苦涩,“其实. 也不瞒你,我这趟下山,不过是想散散心。" “这样啊”琼光猜测他果然还是介意和表弟的差距,叹口气,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人生无常,看开点。” “对了,你要下山的话,还没有趁手灵器吧。”忽然记起,琼光一锤脑袋,“太久远,我差点都给忘了!" 谢征露出一丝疑惑。 “是这样,我们问剑谷的外门,有一位先生” 姓宣,名明聆,道号舒望。 “每有弟子下山,都可从他那儿请一样灵器。”琼光兴冲冲道,“师弟你还未取过,正巧能去,也算有个傍身!” 宣明聆? 谢征轻轻挑眉,这不巧了么? ------------ 57 宣师 《问道》中,对宣明聆这位将蔚凤捡回问剑谷的角色,多少也有点交代。 他在谷中,身份有些特别。 蔚凤称呼他小师叔,盖因他与恕己真人乃同辈,皆为问剑谷谷主之徒。 恕己最长,是大师兄;而宣明聆最幼,是小师弟。谷主久不收徒,近百年来唯一一回破例,便是为宣明聆。 他唯一的孩子。 可惜,尽管宣明聆堪称含着金汤匙出生,却颇为时运不济。 母亲生他前恰逢意外,被妖修偷袭,受惊难产而亡,他也未足月,从小体弱多病,少时几乎提不动剑。 最为致命的,是身为问剑谷谷主的长子、由两位天赋异禀仙修诞下的他,资质平平,仅有三灵根,恰好摸到入道的边缘。 谷主对他百般呵护,灵药喂养,占尽了好处,也才堪堪在弱冠时筑基,此后毫无存进,二十年来,卡在筑基期不上不下,令人唏嘘:此生或许要止步于此了。 虽地位尴尬,但宣明聆本人看得很开,从不以谷主之子的身份横行霸道。 他和恕己为师兄弟,自然纳在内门名下,不过比起内峰,宣明聆更习惯住在外峰山腰,自己亲手搭建的茅草屋里。 问剑谷许多弟子,幼时上山,启智懵懂,还不认字,他便在茅草屋外摆了草棚,充作学堂,闲来无事在那儿教教书。 这一辈的问剑谷弟子,几乎都受过他的照拂。 琼光也是其中之列。 “宣师叔脾气很好,小时候我学不下课,整天趁练字时偷偷摸东西吃,印得纸上油乎乎的,他也从来看破不说破。让我很长一段时间还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 他说着,怀念地笑了笑,“他总记挂着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后来等人陆续长大了,会接任务牌下山了,他又担心大家没个趁手武器,在外被欺负了,就有了这么个规矩” “别看他身体欠佳,宣师叔可是铸器师!他打的灵器,或许品质没那么高,但定然十分契合你。况且不收铸器费,算是家底不丰时难得的助力了。" 谢征默默听到此处,不由问道:“即便不取费用,可我身无长物,总不该连材料都由师叔补齐?” “放心,师兄我当然都考虑到了,才会领你过来。”琼光道,“谢师弟,我观你举止不凡,当出身世家,应是识字的吧?” 见人颔首,他得意地说:“那便没问题。自带材料当然好,没有也无碍,在学堂给宣师叔打几日下手,管管那群小萝卜头,就算抵债了,师弟你还能帮着教教书。” “话说回来,再过两个月,就是宣师叔的生辰了。" 琼光感慨,“若是师弟你能赶得上回来就好了这可是外门难得的盛会。大家都会提前备礼,当天当众赠与师叔,多少有点攀比脸面的意思,送的东西来自五湖四海,琳琅满目、别出心裁,真真有趣极了。” “我也该想想今年要送什么前几年都叫蔚师兄抢走了风头,这是外门的规矩,他一内门弟子凑哪门子的热闹,可恶啊可恶” 他嘀嘀咕咕,足可见有多怨念,看来是真心敬重这位师叔。 谢征不由回想起原著中的这一段。 连谷主都不曾为宣明聆求来的洗灵果,世间极珍之物,谁拿到手都万不可能当生辰礼送出。 偏偏蔚凤这么干了。 理所当然,他依旧是焦点中的焦点,夺下了今年头筹。 也不知倘若这等机缘被夺走,他会送点什么?凭主角的气运,会有其它奇遇么? 交谈间,两人下到山腰,琼光带路绕了一段,一座连带棚子的草屋就遥遥跃入眼帘。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远处飘来念书的童音,有些口齿不清,山清草碧,一阵生机勃勃之意扑面而来。 等走近看,地方简陋,可五脏俱全。 木桌木凳打磨得平整光滑,最前边还有尊讲台,仙山不缺金银,笔墨纸砚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人人桌上都有一具。 身穿外门白衣的小不点们立着书大声念诵,有几个不太专心,四处探头,看到他们来,顿时挤眉弄眼,调皮得很。 “藏云,莫要走神。” 温润的声线响起,随即,其中一个动作较大的女童头顶就挨了一记。能看出没怎么用力,她吐吐舌头,不惧地仰脸冲身旁青年说道:“先生,有人来啦。” “先生看得见。”那人无奈地摸摸她的发顶,“继续念吧,我去迎客。” 这儿和凡间的学堂并无两样,令谢征仿佛置身俗世,不由对从纸面上了解到的所谓“小师叔”升起几分好感。 宣明聆虽年过四十,修仙之人容颜常驻,瞧上去还和刚刚及冠时没什么两样。 他是个单从面相看,就极其可亲之人,眼角天然带笑一般微微翘起,薄眉薄唇,色泽有些浅淡。 瞳孔也偏浅,映着天光,恍如琥珀,看来时,眼波流转,暖如一段春意融融。 用原著中描写的“君子尔雅,端方如玉”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琼光?好久不见,近来如何?”他先是对琼光一笑,接着,眸光移到谢征身上,露出些许疑惑,“这位是” “我跟先前没什么两样,先生身体可还好?”琼光寒暄两句,拉过谢征介绍道,“这位是前不久刚入谷的师弟,道号清规,先生当然不认得。” 谢征适时见礼道:“姓谢名征,见过宣师叔。” 宣明聆在两人面上扫过,大概明白了他们来意,轻笑道:“不必多礼。怎么,清规可是要下山么?” “可不是嘛,”琼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也不客气,嘻嘻笑着贴过去,“谢师弟才入门,没什么底子,我当然一下想到先生了。他识字,正巧帮您分担分担,先生看如何?” 宣明聆失笑:“你啊不是听闻前几月就开始在山脚接新弟子了么,怎的半点师兄模样也没有?” “谁规定当师兄一定要严肃端正的?谷里师兄师姐千百个,像我一样热情亲切的可不多!”琼光拍拍胸口,“再说,先生面前,我还要装模作样吗?那多生分!” “就你嘴贫。”宣明聆摇摇头,望向谢征,温和道,“想来琼光也与你说清楚了,接下来一段时日,有劳清规看照,教他们写写字、念念书便好。这儿的孩子有几个皮得很,从小练剑修道,打闹没个轻重,你入道不久,看见了,唤我就是。”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谢征自然没有意见。 又打量他几眼,宣明聆问:“问剑谷虽主走剑道,却也不必定太死,适合己身最为要紧。清规,这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乃至暗器符篆,你想要哪一行?” “剑。”谢征没有犹豫,无律曾说他适宜剑道,两仪剑也授学剑道,他无意改换。 宣明聆颔首,“可。” “从明日起,辰时至此。”他道,“不着急的话,为期半月,如何?” 为了避免与蔚凤撞上,谢征本就提前一个多月去善功堂领的牌子,时间充裕,也不着急,便点点头。 “多谢师叔。” 相处几日后,谢征必须承认,宣明聆人如其表,脾气极好。 说话从不大声,富于耐心,和风细雨,眼里始终带有淡淡笑意。 更兼温和之余,举止还很有分寸感,交代事宜清晰明朗,十分省心。 谢征每天过去,其实也没几样事,无非打扫屋子,排排桌凳,宣明聆讲完书让孩童们练字时顺道看看,有没有谁写错了,纠正一下。 他形容冷淡,不假辞色,最初那群小萝卜丁还有点怕他,每逢他在场,乖得都不敢出声。 但说到底,从身份上看,谢征是他们的师弟。于是没多久,便有孩子壮起胆子,耍花招偷懒了。 宣明聆对这些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征却不会轻饶,拆穿把戏毫不犹豫,一捉一个准。 不过很快,萝卜丁们就发觉被捉住好似也没关系。 新来的先生光会拿脸色唬人,实则一根手指都不会碰他们,发现走神的闹腾的,喊声名字作为警告,就作罢了。 严重一点,转身去请一旁休息的宣明聆来,没了后文。 请教问题,更是有问必答,次数多了,依旧是那副平静神情,不见丝毫急躁。 最调皮的藏云有天故作姿态学先生喊了句“清规”,只得到一句“怎么”,反倒被宣明聆敲了敲脑袋,好笑又好气地责备她不敬师长。 日子久了,萝卜丁们纷纷放松下来,甚至在谢征面前比在宣明聆眼皮下更无所忌惮。 “你倒能忍得了他们。”教完当天的课把人送走了,宣明聆不免有些疲惫,请谢征一道去茅屋中喝口茶水,无奈道,“有时候闹起来,吵得我头疼。” 谢征着实没多少感觉,问剑谷的这群弟子比现代的熊孩子好管许多,再不济,谁闹得过表面乖巧净在心底拧巴、冷不丁就爆发的傅偏楼? 他感到宣明聆还有别的话要讲,便只一笑,没有作声。 果然,不一会儿,宣明聆润完嗓子,掩唇轻咳,“清规的剑,铸好了。” 谢征一怔,又听他道:“一会儿,还要请你过来,开个光。” “开光?”谢征有些不解。 “灵器生灵,自会择主。”宣明聆解释,“虽不比传闻中的仙器,会真正滋生灵智,却也切实有自己的个性。”@“我想你也注意到了,其实让你们来这边打杂教习,并非有此需要,而是方便我观察各位性情,方便铸器。”他吹开杯中茶末,“清规之剑,如尔之人,某种程度而言,是柄利器。” “但锐气深藏,埋得太深,难以管束,须用主人之血牵引,所谓开光。” 话毕,他不禁莞尔,宛如想到不听话的学堂孩童那般,“如此个性鲜明的灵器,我还未造过几把,能走到哪一步,尚且要看它的主人。日后,请清规多多担待。” 他这般形容,像个看孩子离家闯荡的父亲,态度之认真,令本只是随意寻把可用之器的谢征不由正色起来。 想了想,回道:“既在我手中,定会依我之意而用。会否大放异彩,亦或埋名一世,不敢保证;但剑乃清正之道,除斩奸除邪、护佑身边之人外,清规不会勉强。” “有此诺,我便安心了。”宣明聆笑道,“给它取个名字吧。” @名字么. 谢征想到了原著中,傅偏楼的灵器,三大仙器之一的镇业枪。 他犹豫片刻,轻声道:“化业。” 自古以来,堵不如疏,镇不如化。 若傅偏楼滔天业障难镇,便由他来化解。 “化业好。”呢喃两遍,宣明聆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尔后,忽地瞥向茅屋门口。 “两位隔墙之耳,”语气稍带戏谑,并非生气,也并非平时的如沐春风,“听够没有?” 谢征随之看向那边,只见充当门用的草帘后浮起两道影子,相互推搡着小声埋怨。 “都怪你气息收敛不好,被小师叔发现了!”前者,乃一把极清澈的好嗓子。 “早说过,要听便正大光明地进去,偷听不是君子所为,暴露了还要怪我?”后者口吻冷淡,但听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说得好似你没有一块偷听似的!” 见两人要吵,宣明聆摇摇头,一扬手,桌上茶盏飞出。 “哎。”人影被推进屋里,是个神采飞扬、容貌俊美的少年,一抬头,悬之又悬地接住茶盏,涓滴未洒。 他弯起眼眸,半点不尴尬,嘻嘻笑道:“小师叔,可安好啊?” 后边那个也跟进屋,迎着谢征淡淡投来的目光,眼神游移,学着招呼道: “呃,师兄可安好啊?” ------------ 58 化业 茅屋内,风过无声,落针可闻。 座上两人不动声色地喝着茶,蔚凤与傅偏楼乖乖站在他们身前,瞪来睨去,用眼神互相指责。 “好了,小凤凰,”宣明聆看不下去,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到小师叔这边看看。”蔚凤望了望傅偏楼,撇清干系,“至于他,非要跟过来,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蔚明光你少胡说八道,”傅偏楼嗤声,“我来找我师兄,怎么就跟着你了?你跟着我差不多!” 原来这便是蔚凤。 谢征还是第一回见主角,闻言不由多打量了对方几眼。 这一看可把傅偏楼酸得不轻,顿时阴阳怪气道:“怎么,比起BOSS,还是主角比较好么?” “什么波斯主角的。”蔚凤不明所以。 不赞同地递去一道眼神,傅偏楼见状,没继续呛声,蹭到谢征身边揪住他的衣袖,“你成天都往这边跑,就为一把剑吗?” “那可是我小师叔铸的剑,”蔚凤昂起下巴,“可遇不可求,懂不懂?” “傅偏楼,宣师叔是你长辈,不得无礼。” “小凤凰,跟你师弟摆什么架子?不得无礼。” 几乎同时开口,两人一怔,对视一眼,纷纷心领神会。 倘若011在此,必定要感叹一句:确认过眼神,都是辛苦带崽的人。 “原来清规便是无律长老破格收下的那位弟子。”宣明聆失笑。 “记名而已。”谢征并不想多谈其中弯弯绕绕,“师叔不必在意,当我是寻常外门弟子便好。” “我看你也没那般寻常。蔚凤摸了摸腰间的剑柄,看着他说道,“需要开光的灵器可不多,上回还要属我这柄天焰。” “你这是自卖自夸?”傅偏楼斜眼。 宣明聆面前,蔚凤也不跟他多计较,只轻哼一声:“往后你就晓得它的厉害了。" 天焰谢征盯了会儿那把外鞘赤红、握柄花纹缠绕如火焰的长剑。 的确是十分厉害的灵器,在蔚凤得到两仪剑前,一直是他的趁手武器,随蔚明光的名头传遍了道界。 原来竟也是宣明聆所铸么? 他不免有些意外,《问道》中倒从没提及过。 原著里,宣明聆的戏份不算多,且主要集中在蔚凤儿时,是标准的引路人型角色。 失去记忆、身处陌生的环境,再加上骨子里妖修对道人天生的警惕,小蔚凤最初异常孤僻,更别提还摊上恕己那么个严峻的师父。 他不肯跟任何人说话,一天到晚瞪着来来往往的问剑谷弟子,活像一匹死倔的狼崽子。差点被落月潭淹死后,这份敌意更加深重,而也正是此事,引起了宣明聆的注意。 他下山偶遇这个倒在路边、无人问津的孩子,抱着人问了周遭所有的村庄,也不见正经人家认领。 把蔚凤带回问剑谷,乃他一人决断,发现对方是修道天才,也算意外之喜。但他没想到,自家大师兄着实不会带孩子,行止粗暴、态度冷厉,险些让人夭折。 看不下去,宣明聆首回仗着自己的身份,向恕己讨要来了小蔚凤,亲自看顾。 他将主角一手带大,温和仔细、无微不至,逐渐融化了蔚凤的棱角,令他对问剑谷产生了归属感。 可惜,这么一个亦师亦长的存在,后期完全是个背景板。@蔚凤长大后,仗剑游历四方,斩恶妖,同天下豪杰举酒论道,这才是上半卷的主要内容。而宣明聆,此后仅两次出场。 其一,便是今年生辰,洗灵果一事;其二,则是蔚凤暴露妖身的源头兽谷秘境。 秘境中,为了救下宣明聆,他不惜现出凤凰真身,昭告天下。后问剑谷清理门户,在蔚凤最为绝望之际,宣明聆却始终没有出现。 这是背叛,蔚凤一辈子来,所遭逢的最大的背叛。 此后,蔚凤彻底发疯,誓要毁尽道门。然而当他登门问剑谷、抢夺两仪剑时,也未特意寻过宣明聆报仇。 仿佛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一切前缘消散风中。 但一果真如此吗? 谢征不敢苟同。 就如同从未说过蔚凤的天焰乃宣明聆所铸一般,还有多少幽微细节掩没在无声之间? 《问道》也不过是片面的记载罢了。 “罢了,”见蔚凤和傅偏楼没有要走的意思,宣明聆起身道,“都随我来吧。” 他走入后屋,俯身拉开床边一截木板,是条往下的楼梯。这间外表简朴的小小茅屋,底部居然别有洞天。 刚进去,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可越往里走,温度却越冷,甚至生出白烟一般的寒气,缭绕周身。 “一柄灵器,犹如不谙人事的婴孩,自诞生起,就由其材料、所处地域、铸造方式等等,决定了它的个性。” 谈起铸器一道,宣明聆显然热切许多,他瞥了一眼蔚凤,说道: “小凤凰方才的说法,有失妥当。铸器师仅能决定灵器的起步,倘若灵器锋锐,厉害的不是铸造它的人,而是使用它的人,人器合一,方为上乘。” 蔚凤凑趣道:“小师叔,你这么夸我,我要得意的。” “顽劣。”宣明聆拿他没办法,并不在意地斥了句,接着一笑,“自然,这些,是我一人之见,诸位听听便好。世间道统千千万,即便都是用剑,有人剑意厚重,如同山岳,有人则轻灵敏捷,以巧取胜。铸器之道莫衷一是,在下也尚在探寻。” 谢征虽不太懂,但也觉得有点意思:“照此道说法,铸器材料之好坏,反而无所谓么?” “清规认为,这世上之材料,何为好坏?”宣明聆问,“寒性的冰蜥鳞甲,若是让火行灵根来用,岂不冲撞?而寻常易得的晶矿,却是通灵中和的最佳选择依我之见,适宜与否更为重要。” “再者,有何奇珍,能胜过修士灵力的反复温养?” 傅偏楼好奇道:“那一路养下来,可以比肩仙器吗?” “……”这无疑是异想天开之言,宣明聆面上的笑意淡去了些,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此乃我毕生所追。” 那双向来温润的双眸,忽的露出灼灼之色,叫人明白他并非在玩笑。 蔚凤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握紧天焰。 事实上,宣明聆的铸器之道不是正统,所谓灵器个性、契合之论,说出去,不知被谷里多少铸器师私底下嘲弄过。 一介连金丹都结不了的铸器师,给外门弟子打打灵器,大抵就是此生尽头了。 妄想比肩仙器?可谓笑话中的笑话。 但宣明聆从不在意闲言碎语,哪怕他给别人铸造的灵器,只是作为问剑谷弟子们修为低微时所用,也未曾敷衍对待过。 只有他清楚,小师叔所言“合适”,的确仅为合适。凭问剑谷谷主之子的身份,宣明聆手中少不了好东西,不知有多少外界追捧的铸器灵材,被毫不犹豫地用在外门弟子的器物中,不取一文。 他不知道天焰是拿何物铸成,但即便只是最普通的铁块,他也要将其发扬光大。 宣明聆天资不足,那就由他来论证他的道,究竟能否求个结果。 胸中腾起一簇暗火,蔚凤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唤道:“小师叔” 像明白他的意思般,宣明聆“嗯”地应了一声,眸光晃荡,展颜而笑。 “不过说到底,也仅仅为比肩。” 话锋一转,几人已走到地下尽头,火炉、风箱、架台赫然可见。 架台上,横放着一柄结霜的长剑。 柄如暖玉,雕刻云纹,末端垂下一根赤色穗带,一眼望去,外观是俊逸漂亮,却好似平平无奇,没有天焰那般的张扬无匹,哪怕不出鞘,也难以掩藏住锋利。 宣明聆行至剑前,垂目轻抚长剑,继而道:“仙器已超脱灵器之列,乃天生地养,想要铸出,除非有混沌钟碎片那样的材料。”@“混沌钟不是创世之物么?”傅偏楼不禁纳罕,“还有所谓的‘材料’能跟它相提并论?” “自然是没有的。”宣明聆摇头,又有些犹疑道,“不过传闻里,曾有人铸造出过仙器。” “天下仅仅三大仙器,若是有,那在哪里?” “故而,也仅是传闻。” 不再谈论遥远的仙器,宣明聆退后两步,请谢征道:“清规,烦你放点血,替它开光。” 谢征点点头,上前,仔细打量这柄长剑。 他身后,傅偏楼颇为不安地问:“放血?要放多少?” 这个蔚凤很有经验,答道:“因人而异吧,看它何时会回应你。当初我流了半碗呢,小师叔说天焰跟我一样脾气躁烈,傲骨难驯,所以要得多些。看你师兄的剑这么安静,应该不要几滴。” 随着他的话音,谢征伸出左手,触及结霜的剑刃。 稍稍一用力,比想象中锋利得多的刃口便刺破肌理,划破手心,鲜血潺潺涌出,流至剑身的血槽,很快也冻结在表面。 然而,半晌过去,久到伤口都凝固住,那柄剑也和死物似的,毫无动静。 傅偏楼在旁边看得眉头紧蹙,蔚凤也意外地高高挑起眉。 宣明聆叹息道:“看来,清规的性情,比看上去要强硬许多。” “他当然强硬灬”傅偏楼嘀咕,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 谢征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边,见始终没有回应,谢征思忖片刻,径直握住了剑刃。 冰冷和疼痛贯穿手掌和指腹,他皱起眉,盯着宛如流动着鲜血的长剑,想到宣明聆所谓的灵器之个性。 若与他相称“我需要你,”剑刃越进越深,血涌越发急促,谢征不为所动,只低声道,“你也需要我,不要任性。” “ 尔之名,化业。” 清澈的嗡鸣,如玉石相撞,轻轻应和。 谢征松开手,傅偏楼几乎下一刻就到了他的身边,拿衣角裹住尚在冒血的手心,从怀里掏出药瓶来。 期间还咬牙切齿地瞪了那剑好几眼。 血冰消融,露出底下似雪似银的剑身。 剑铭暗纹缠绕,谓之化业。 ------------ 59 出发 “早说过,既然是小师叔你的生辰,当以你为先!” “莫要胡闹,这并非我一人之事” “怎的就是胡闹了?怎的就并非你一人之事了?办什么生辰会,他们根本不清楚,那天…”“蔚凤!慎言!” 草帘后,传来隐隐的争执声,令谢征不由停住步伐。 那日开光之后,宣明聆道还要花些时间打好剑鞘,让谢征隔天再来。 谁想如约而至,却撞见这般场面,谢征站在门外,犹疑地蹙起眉,不然,先回避一番? 他正想退,屋里陡然传来瓷杯摔碎的声音,随即,蔚凤怒气冲冲地撩开草帘走了出来。 “知道朝我发火,为何不能对那些弟子也摆摆脸色,告诉他们那日你只希望安静些度过?”声音听着激越,他面上实则怨念大过愤慨,还夹杂着几分委屈,回头嚷道,“你总是这样,顾及别人,却不多想想自己!强颜欢笑,有什么意思!” “赶我走是吧?我走就是了!你自个儿跟他们过生辰会去吧!” 瞥见谢征,他顿了顿,没再说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征默然,不知两人在闹什么脾气,但也明白此时不便取剑。 他转身要走,宣明聆有些疲惫的嗓音就在耳边响起:“清规?你来了进吧。” 他既相邀,谢征便没有推拒,掀开草帘走进了茅屋。只见地上已然收拾好了,宣明聆坐在桌旁,支着额角,望着他露出一个苦笑:“让你见笑了。” 谢征摇了摇头。 “小凤凰蔚凤他性情太烈,想到哪里说哪里,没几日就忘了,气也在一时。”宣明聆叹息,“莫要见怪。” “宣师叔,”谢征瞧出他的神思不属,“这话,应当不是说给我听的?” 听上去像在自我说服。 “…”宣明聆揉了揉眉心,“我失态了。” 他的神情一贯温和斯文、从容不迫,难得显出些许不知所措的懵懂,出神道:“他还是首次如此置气,这两个月,大抵是不会来了。" 看人有倾诉的意思,谢征先一步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师叔可否一叙?” 略略沉默,仿佛难耐苦闷,宣明聆终是开了口:“清规也知晓,我呆在外峰,闲来无事给外门弟子教教书、铸铸器。” “是,大家都很敬重宣师叔。”对两人的争执有些猜测,谢征径直道,“我听王师兄说,因此恩惠,每逢宣师叔生辰,外门弟子都会备好祝礼,聚作一堂庆贺。可是为此事?” “不错。”宣明聆知晓他听到了方才的话,也不拐弯抹角,叹道,“以往,小凤凰也会掺和进去。可今年,他不知从哪里听闻” 讲到这儿,他停了会儿,才继续说:“听闻,我娘为难产所去。” 生辰,却也是忌日。 谢征看过原著,早知此事,之前听琼光谈及时,心中就觉得不对。@好事是好事,盛会是盛会,可开在这天,多少有点不妥。 原来宣明聆从未和别人说过。 他其实有些不赞成,淡淡出声:“想来,宣师叔那日恐怕高兴不起来,何苦勉强?” “小凤凰也这般说。”宣明聆无奈,“可一腔赤诚,怎待辜负?” 他目光渐深,“当年,我娘被伪装弟子混入谷中的妖修所害,重伤,却执意要生下我,最终就此故去。此事始终乃我父亲之心结,谷中多有忌讳,久而久之,这些新入谷的弟子便不知晓了。" 伪装弟子混入谷中谢征低垂眼睫,神色微凝。 竟还有这等前尘,莫不是因此,蔚凤暴露后,宣明聆才无法面对? “生辰会办到今日,早已不仅是为我贺诞这么简单了。问剑谷不过凡俗节日,上山的外门弟子只能借此集会。”宣明聆怅然道,“小凤凰要我别去,哪儿那般容易?说到底,明面上也是为了我,我若推辞,难免扫兴。” 他毕竟不是不通人事的孩童,有自己的立场与打算,谢征不准备劝。 不过按宣明聆的性行,居然愿意和一个相识不久的弟子吐露心声,想必和蔚凤争吵,的确令他十分苦恼。 “我观蔚师兄不似在生师叔的气,”谢征宽慰道,“他很记挂宣师叔,也是一时激动,想来,这阵过去便无事了。” “借你吉言。”将话说出口后,宣明聆的情绪似乎有所好转,歉意一笑,“多谢清规听我念叨,耽误你了,我这便去将化业取来。” “哪里,”听听而已,相比宣明聆的馈赠,可谓不值一提,“有劳师叔。” 等回到弟子舍,准备明日启程的行李时,谢征望着那块提前摘下的任务牌,算了算日子,若有所悟。 该不会,原著里蔚凤就是因为和宣明聆吵架,才随便从善功堂找了个犄角旮旯里的任务下山散心? 凌晨,天光微熹,山岚未退。 时候尚早,送川无人,老船夫倚在登仙船的船头打盹。头点了好几下,忽然被面前笼罩的一片阴影惊醒,定睛一看,原是位仙长。 白衣负剑,长发高束,一副有几分眼熟的好相貌。老船夫心想,大抵是常出谷去的弟子吧。 又不禁觉得奇怪,此人气质凛然,神采出挑,若是见过,想必是不会轻易忘却的。 他不由多注意了几分,可说来也怪,待乘船的弟子多后,那人就如同融入湖川的雨点一般,没入人群不见踪影了。 谢征要去的地方,距离问剑谷不算很远,稍微有些偏僻,名为枫渔村。 地如其名,是个依靠捕鱼为生的小村子。 枫渔村背靠湖泊,世世代代传以渔业,凭此一度富庶。然而,好景不长,约莫十年前的某天,捕鱼的湖泊上,毫无缘由地起了雾。 起初,人们以为是天象,歇了两日,没放在心上。可大雾弥久不散,这可急坏了村人,倘若一直如此,该怎么维持生计?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冒险出渔,结果一去不返。家人纷纷以为他遭逢不测,哭泣涟涟时,那人却又回来了。 据他所言,进到雾中后,他便神思恍惚,一头睡去,做了个极长也极清晰的梦。一觉醒来,竟回到了岸边,肚子饿得发昏,只得先回家来,谁想已是三天后。 之后,又有不信邪的年轻人前去试探,皆无功而返,遭遇和第一位一模一样。 这雾气来得邪门,村里有老人见多识广,颤巍巍地喊,只怕有妖孽作祟,快去请仙长。 于是挨家挨户凑足银钱,登上问剑谷,在善功堂挂了牌子。可惜,酬金微薄,还都是凡俗之物,谷中弟子没几个看得上;好不容易有人闲来无事,顺路凑个热闹,却同凡人一般睡了三日,大梦一场。 醒来后,深觉丢人,也不敢多提,回去后牌子一扔,就当没发生过。等善功堂发现补齐任务牌,已太晚了,按照排序,很快淹没在重重牌子里,无人问津。 其实,若那前来的弟子再博闻强识些、或上点心多问问,就会察觉此事非比寻常。 能悄无声息改换环境,令整片湖泊生雾,必是结丹以上的妖。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枫渔村后湖作祟的妖兽,乃一只结丹期的蚌妖。 不过谢征敢以练气五阶的修为前往,自然有把握。 《问道》中别的不谈,关乎蔚凤的历练见闻,都抽丝剥茧写得无比详尽,枫渔村之谜也不例外。 蔚凤以筑基修为,硬闯迷雾,才明白所谓的“做梦”,是由蚌妖编织出的一场幻境。 这蚌妖虽为结丹期,毕生却只习得两招:其中之一,便是究由入雾者的记忆经历,设下幻境,亦真亦假,藏身其中。 若能将它揪出,方可算作勘破,这时,蚌妖就会使出它所学会的第二招丢盔弃甲,金蝉脱壳。 扔下全部家当,乃至蚌壳,本体滑入水中,顺流飘走。 毫无杀伤力,也不知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不过即便空有一身修为,好歹是个金丹妖兽,一技之长的幻境,能将蔚凤封印的前尘往事都扒出来,让主角对自己的来历起了疑心。 虽说清楚即将遇见什么,但谢征仍旧不敢托大,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在半个月内抵达了枫渔村。 时隔多年,这儿的人们早已干起了其它生计,也算有声有色,乍然听闻有仙长来除妖,俱是一惊。 他们不敢怠慢,请出村长,迎到家里,细细与谢征讲述了后湖的事。 “以前,那片湖叫作丰泽,大家都寄望它自起雾后,我们都管那儿叫迷梦泽。” “其实,也没闹出些别的乱子,究竟有没有妖怪,着实不好说。至于报酬唉” @见老者面露窘迫,想来过去承诺时,枫渔村尚还富足,如今大概付不起了。谢征本意也不为赚取他们的钱财,当即道:“此趟前来,是为除妖一事。替天行道,乃问剑谷弟子应尽之责,您不必破费。” “仙长!多谢仙长!”村长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眼中含泪,俯首道,“但求仙长能驱散那片妖雾,还枫渔村一个丰泽湖,还我们一个清净啊!” 他意态激动,若非谢征及时制止,差点跪下身去。被阻拦后不依不饶,称天色已晚,先歇歇脚,非要谢征去住主屋,第二日摆完宴再走。 盛情之下,谢征只得借口除妖心切,要来一只小船,趁着夜色,直奔迷梦泽。 在他的身影全然没入雾中以后,有两道头戴斗笠、身着问剑谷外门服饰的影子忽然现出身形,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临近水边,堪堪停住。 矮些的那个抬起头,寻不到要跟的那个背影,幽幽道:“我们没有船。” 高些的那个摩挲着下颌,闻言一哼:“这有何难?” 他招招手,从地面顺来一片落叶,随意折了两道,扔进湖中。 那片叶子叠的小船转瞬膨胀,很快,便有足矣容纳两人的空间。 两名身量修长的少年挤进船里,矮个子还兀自嘟哝:“若是你早些告我,你小师叔是为下山弟子铸器,我就跟着谢征一块来了,也不用鬼鬼祟祟做贼似的尾随他。” “得了吧,你师兄要不要你都难说。”高个子嗤之以鼻,“谁像你,撞见师兄下山,一定要跟过去,没断奶似的。” “蔚明光,你别太嚣张,和你小师叔置气跑下山就算了,还非要赖着我不走,今年几岁?” “傅仪景,你也别太嚣张,若非有我,你以为你能在这里?信不信把你扔下船,叫你在水里扑腾?” “有本事来啊,下去我就把船掀了,反正怕水的不是我。” “你!” 压低的争执声中,叶子船晃晃悠悠,一并钻进了雾里。 ------------ 60 幻境(一) 凌晨五点半,闹钟准时响起。 起身关掉闹钟,谢征睁开眼眸,神色无比清醒,没有半分刚从睡梦中回神的迷茫。 他环顾一圈现代化的房间,带有一丝预料之中的了然。 究由记忆与经历编织的幻境,于他而言,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哪里? 自然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21世纪。 接下来,只要仔细观察谁在这种环境中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就能捉住那个蚌妖了。 谢征利索地拿过床头柜上叠好的校服,正要穿上身,忽然觉得一阵不对劲。 脊背上,有什么轻轻骚动,传来异样的麻痒。 他回头望了一眼,一对翅膀跃入眼帘,随呼吸缓慢地翕动着。 等等,翅膀? 唇角抽搐,下意识浑身一震,那对翅膀抖索舒展开雪白的羽毛,微妙的感觉,令谢征很快认清:它确实长在自己背上。 思维空白了几秒钟。 谢征出奇的冷静,短暂愣神过后,迅速抖开手中蓝白相间的校服,翻过面来,在背部发现了两道开口。 浑然天成的裁剪,甚至还包了边,就像特意为什么能伸出来的物什准备的。 沉默片刻,谢征放下校服,下床来到穿衣镜前。 镜子中,清晰地映出一个高挑清瘦的影子。短发,刘海细碎而长,白皙稍带青涩的面容,右边眼皮一点小痣,是高中时期他的脸。 不同寻常的是,原本该长着耳朵的位置,延展出雪白的翎羽,一直翘到鬓角,瞧上去不伦不类。 伸出手,指甲尖长,厚实且锋利。 垂落背后的羽翼收拢左右,意念一动,椒尔展开,约莫有手臂展开那般长,击拂有力,令人毫不怀疑能够借助它翱翔天际。 真是疯了。 谢征按住太阳穴,闭了闭眼,亲眼看到自己这副近乎妖怪的面貌,不可谓冲击不大,他试图缓一缓。 这是怎么一回事? 幻境的确编织出了他所熟悉的现代,却将他变成了一只鸟妖? @鸟妖? 谢征蹙起眉,原著中,蔚凤的幻境正是他封印在记忆中的凤巢,被数不清的鸟妖簇拥着,呼唤着陛下。 但不应当,他替蔚凤入了迷雾,为何还会出现鸟妖?难道是他印象里的剧情作祟? 亦或谢征目光一沉,进这幻境的,并非他一人?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从没指望过能一帆风顺。 回去套好校服,去卫生间洗漱完,谢征推开房门,走进客厅。 空无一人,高中生起得早,这个点,家里人都还在睡,向来是他热热昨晚秦颂梨备好的早餐,吃完就直接去学校。 幻境重现的是入雾之人的记忆,蚌妖一般也不会伪装成幻境主人熟悉的存在,容易被拆穿。 它习惯混入人群,随波逐流当个路人,在蔚凤的幻境里,就装成了鸟妖臣子中的一员,蹲在边角划水。 所以. 谢征盯着对面的那间房,里面是他妈妈和妹妹的幻影。 他犹豫了番,还是没能忍住,上前敲响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披着外套的秦颂梨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小征?怎么了?” 清秀温婉的面容,柔和的嗓音,在记忆中本已有些陌生了,令谢征一时间恍如隔世。 她背后与他如出一辙的雪白翅膀,又明晃晃地昭示着,这些都不是真的。 “没什么,妈妈。”他摇摇头,“我能进去看看小运吗?” 秦颂梨略带疑惑地让开身,跟着谢征一路走到床边,看他蹲下来,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拨开谢运脸上睡乱的发丝。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谢运模模糊糊地感到注视醒来,眯起眼,望见他的脸,揉着眼睛问:“哥哥? 你怎么没去凤巢上学呀?” 凤巢,上学,两个完全不搭调的词语。 谢征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则放柔神色:“一会儿就去。想小运了,来看看你。” 谢运一下子笑了,谢征便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你继续睡,哥哥走了。” “嗯好,哥哥再见。” 小姑娘朦朦胧胧地又睡过去,大抵以为是在做梦。谢征站起身,回头对上秦颂梨担忧的目光,清楚自己的举动很奇怪。 奇怪就奇怪吧,反正也是幻境。 这么想着,谢征按捺下不稳的心绪,过去轻轻抱了秦颂梨一下。 “我也很想妈妈。”类似的话,放到现实里,他是绝说不出口的,但在这个亦真亦假的世界,谢征决定放纵一点。 但也仅仅是一点,蜻蜓点水般,他松开手,对秦颂梨一笑,“我去上学了。" 忽视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关上门,长舒一口气。不多时,谢征的神情便重归平静,双眸冷醒。 他拿上书包,大步走出家门。 沿途只有一条路,钢筋高楼,车水马龙,汇集为虚影在身边沉浮。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脸,衣服款式细看也十分粗糙,仿佛糊成一团的色块,颇有些惊悚。 幻境终究是幻境,编织得再真实,也依托于他的记忆。谢征又不是超忆症,虽说记忆力不错,但也不可能连路人的细节都记得清。 不完整的形象,蚌妖也无法藏身。因此,真正的舞台多半在他抬头望向飘浮在空中的大型建筑,叹了口气。 天要呆十二个小时,整个年级近二十个班,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无数眼熟却不认识之人的。 高中校园。 不熟练地扇动翅膀,谢征终于赶在早读开始之前,抵达了他念书时在的高三一班。 前一天的黑板还没擦,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大题的解题思路,角落里划出一个框,里头是各科布置下来的作业。 困倦又沉闷的清晨,值日生在扫地,有的人在和同桌聊天,有的人往桌上一趴补觉,更多人支着本书边读边背。 统一的蓝白校服,大部分的五官十分清晰生动,唯一不寻常的,是同学的耳翎,和背后五花八门五颜六色的鸟雀翅膀。 谢征的到来没在班里引起丁点波澜,前后左右的人抬头瞥来一眼,又迅速低头。 早习惯如此,他坐到位置上,视线逐个扫过每一张脸,思忖其中会不会藏着那只蚌妖。 @大概率不会,若是让他来,自然躲得越远越好。 即便只算他在的高三年级,也有上千人,其中拥有面容可供化身的还不知道有多少,该用什么方法引它暴露呢? 《问道》里,蔚凤识破幻境,是用了一手反其道而行之。 他封印了过去为妖时的记忆,其实在幻境中非常吃亏,即便蚌妖变成他非常熟悉的妖,他也认不出来。 更何况一直在仙山长大,耳濡目染,斩妖卫道的念头根深蒂固,结果一睁眼,成千上万只鸟妖围着自己热泪盈眶地喊“陛下”,蔚凤差点没被吓晕。 好在他及时认出了这里是片幻境,没有贸然出手,半推半就地当起了凤皇,默默观察周遭。 凤巢悬浮于荒原上空,是群鸟聚集之处。 据下属们所言,他乃凤巢最后一只凤凰,是仅剩的血脉,肩负着兴旺妖族的大业。 鸟妖们视他比命还重,敬慕、宠爱、尊崇绝不容忍他受到半分怠慢,态度极其过激。 这样的沉重感情让蔚凤有些喘不过气,却莫名不希望辜负它们的期望,因此束手束脚。 他被迫处理了许多凤巢的事务,发现原来不仅仅是恶妖伤人,道人为图谋天材地宝、滥杀无辜妖族的例子也屡见不鲜,这令蔚凤心神大震,封印有了一丝松动,想起些许乱七八糟的回忆。 也由此,对他的真实来历升腾起怀疑。 这份记忆让蔚凤对自己在凤巢中的地位有了更深的认识,于是,他想出了一个招数,大办宴席。 宴席中,弦乐和鸣,佳肴丰盛,君臣共乐。就在此时,忽然杀出一帮道人,直扑座上蔚凤。 一团混乱,鸟妖们凄厉尖嚎,不顾安危,涌上前想要用身体替蔚凤抵御刺杀。 所有妖中,唯有一只斑鸠不为所动,蔚凤轻而易举地捉到了它。 道人乃他信任的下属所扮,自导自演一场闹剧,就为找出不会因他紧张的蚌妖。 与蔚凤不同,谢征的优势,在于对方并不了解现代社会。 他司空见惯的东西,在古人看来,荒谬得简直与鬼怪无异。 劣势则在于,他没有蔚凤那样忠心耿耿的下属可以驱使,偌大的校园,只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去找,无疑是项艰巨的工程。 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思索来去,谢征逐渐有了计划。 上课铃清脆响起,班级安静下来,皮鞋踩踏在地面的声音遥遥可闻。 一个收拢起灰色羽翼,俊朗稳重的青年夹着课本步入教室,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好了同学们,你们物理老师有点事,调一下课,第一节上生物,把课本拿出来。” 一片矮下头扒拉书本的人中,唯独谢征没有动,他匪夷所思地望着那名身着西装的青年,不免混乱。 那是哪怕只是一面之缘,也无法遗忘的容貌。 无论笑容有多亲切爽朗,气质有多温和可靠,在他眼中都写满了“道貌岸然”四个大字,惹人厌烦。 成玄? 为什么成玄会出现在这儿,还成了他的生物老师? ------------ 61 幻境(二) 愕然之后,谢征定了定神,蹙眉深思。 蔚凤被截取过去的记忆,还原出一个凤巢,他便以为,蚌妖编织的幻境,是全然按照现实来的。 毕竟同样在蔚凤的人生中浓墨重彩,也不见凤巢里出现宣明聆和问剑谷的其他人。 那么成玄的出现、以及鸟妖的体征要如何解释? 他的生物老师本是那位帮他许多的班主任,是他十分敬重的人,至于成玄?那是个什么东西。 即便这个幻境还糅杂了他穿越后的记忆,也不该如此离谱,根本毫无逻辑、不切实际。 讲台上,成玄微笑地对着黑板讲解遗传定律计算题,这幅画面太过荒谬,谢征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实在不忍直视。 他想了想,撕下一张草稿纸,提笔唰唰写下字条,递给旁边的同桌。 谢征在班级里一向独来独往,鲜少主动与谁交流。同桌不禁有些惊讶,又稍微有点尴尬,接过去一看,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生物老师是成玄?】 他边无语,边捉过笔回:【一直是啊,你在说什么?】 【他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不是课代表吗,天天跟隔壁班课代表们一起上晚课的,谁能比你清楚?】 课代表?谢征沉默,他又何时成生物课代表了? 【晚课是什么?】 同桌投来的目光里满是“这人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的质疑,勉为其难地写道: 【每天晚自习第一节课,成老师不都会把你们课代表叫去办公室,研究他想要发表在SCI上的论文?我们都管这个叫晚课来着。】 谢征差点没把草稿纸攥皱了。 SCI论文这什么跟什么! 他没再询问下去,写了个【谢谢】,准备结束话题。 但也不知是不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单纯想找个人说话,或者发现谢征也没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同桌拿过草稿纸,接着写道: 【不过你不觉得成老师来换课很神奇吗,他跟蔚老师一直不对付,在争谁能先在SCI上发刊来着,怎么今天突然相处这么融洽了?】 谢征眼角一抽:【蔚老师?谁?】 同桌以为他是故意装傻不想接话,白了一眼,没再传纸条过来。 谢征抽出书中夹着的课程表,他有记录任课教师的习惯。一栏数个眼熟的名字里,陡然出现了一个更眼熟的名字。 物理老师:蔚凤。 好的。他合上书,面无表情地想。 他大概猜到这乱象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蔚凤而言,自睁眼后,他所面临的一切都难以理喻。 四四方方的屋子,墙壁雪白平整,上边干净通透得能一眼看清屋外景色的窗子?嵌着的是何种材料,清透若水,他阅览奇珍无数,还从未见过。 低头,案上几叠纸张光滑到不可思议,上边书写着挤挤挨挨的方正小字,许是古文? 面前连接在一起的两片板子又是什么?闪烁着贵重的银光,其中一块上画着. 写满字的纸?另一块则凹凸不平,一按就会陷下去. 蔚凤琢磨了会儿处境,试探地按住其中一块凸起,警惕会否是某种暗器。 然而片刻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倒是上边的那块板子,画卷竟然有变化,他大骇之下,以为是何种精怪,站起身伸手就要取剑。 却摸了个空。 一怔,垂目看向腰间,蔚凤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他的天焰呢?! 寻遍周身,除了诡异仍是诡异,处处都是不认识的古怪物件。 就连他自己,都穿着一身束缚极重的漆黑服饰,而非从未换下过的那套火红里衣。 虽不明白那身从小穿到大的衣服意味着什么,可潜意识让蔚凤明白,他绝不能脱下! 发生了什么? 椅腿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无比刺耳,同办公室的老师奇怪望来,一眼瞧见前边笔记本上Word文档中的一堆乱码,大惊失色: “蔚老师,这不是你写了好久要投SCI的论文吗!这可是全办公室的希望啊,就指着你和那个姓成的一较高下呢,你怎么给. "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就将蔚凤的视线引了去。 耳边翎羽,背后双翼,活脱脱一个禽妖。 “原来是只小鸟,问剑谷蔚明光在此,岂敢作祟?” 他找到目标,气得冷笑不止,随手抓起桌上的板子掰成两半,充作武器,将其中一片扔向对方。 “你把我的天焰,还有傅仪景跟他师兄弄到哪里去了!再不说,休怪我不客气!” 几乎才出手,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丹田内向来如臂指使的灵力空空如也,亲昵无比的灵气也不见踪影,身体沉重,气力亏损。 他堂堂筑基巅峰的修士,此刻竟然与凡人无异!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那禽妖惊恐地躲开,嗓子一抖,开嚎道:“蔚老师写论文写到精神失常了!快来人啊!” @丢开沉重的板子,蔚凤左右环视,很快在角落中发现一根形似笤帚的长棍,凑合着拿到手里,掰掉碍事的头部,比出剑招架势,眼神一凝: “妖孽,哪里逃?” 那老师边目瞪口呆地往外跑,边举起凳子抵挡他的攻击,欲哭无泪:“什么妖孽!大家不都是鸟人?” 动作一顿,蔚凤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背后,一双火红如焰的华美羽翼,正因盛怒大张,在地面投下整片阴影。 一根弦在脑海中崩断。 我、蔚明光、天灵根修士、问剑谷弟子辈第一人… 变成了一只禽妖?! 有不少人听到呼喝,几个人高马大的男教师闯进来,七手八脚地按住握着扫把棍、满面茫然的蔚凤,纷纷询问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啊!”那个本呆在办公室里的老师委屈巴巴,“我就备个课,蔚老师突然发疯,把论文搞得一塌糊涂,还锤坏了笔记本,拿着就砸我后来嫌不趁手,就去拿扫把,呜呜. 吓死我了……” “难不成是压力太大了?” “好像安静下来了先送去校医院吧,让他们看看。” “蔚老师今天的课怎么办?我记得第一节就是一班的吧?” 众人一筹莫展间,被压着手脚按倒在地,感到异常屈辱的蔚凤抬起眼,望见了门口抱臂看好戏的成玄。 虽说,对方也有翎羽和翅膀,且穿着怪异,头发也剪得极短,不伦不类. 但那不重要! 好不容易遇见个认识的人,就算接触不多,可俱为仙境青年俊才,也算同一阵营。 蔚凤大喜过望,当即唤道:“成玄道友,助我!” 诸位老师一愣,微妙地面面相觑。 “助你?”成玄唇角噙着笑意,居高临下地投下一瞥,“呵呵,行啊,看你这副可怜样” “?”蔚凤被他的态度惹得恼火不已,“你什么意思?” “你是知道我研究大有进展,意识到争不过我,才发疯的吧?”成玄摇摇头,怜悯地说,“一节课而已,反正都得上,我还不至于见死不救,就和你换换好了,正巧今天我也有一班的课。” 他说罢,抬手看了看表,“先走了,你去校医院好好调理调理,我的生物课在下午第一节,别错过了。" 蔚凤听不懂他的话,但个中掩藏不住的得意和讽刺一目了然。他攥紧拳头,咬牙切齿。 好一个成玄!本还觉得此人风度翩翩、沉稳有度,可以深交,想不到是这种人! 待他脱离窘境挣扎不能,小凤凰硬是被几个老师架着,一路前往了校医院。 七嘴八舌把情况一说,校医为难地打量了番沉默的蔚凤,慢吞吞道:“兴许是休息太少,打针镇静剂,让他先睡一觉好了。" 被针扎的前一刻,百思不得其解的蔚凤终于醒悟了。 “这里是…”幻境! 话还未尽,一阵乏力和晕眩陡然袭来,意志没能强撑几秒,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静谧干净的房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蔚凤的思绪尚有些迟钝,望见对面桌前坐着翻书的身影,一时间觉得熟悉,却又认不出来。 “醒了?” 那人飞来一瞥,无端带着点凌厉,放下手中纸笔,走至床边,淡淡说道:“你睡了快两节课。” “你是”按住眉心,蔚凤默念几句清心咒,感到眩晕消褪许多,也随之记起了此人的面貌,“傅仪景他师兄?谢. ∴" 谢什么来着? 模样较原先青涩不少,和成玄一样,穿着怪异,背部生翅,一头长发皆不翼而飞。 不过他大抵也是如此。 “谢征,唤清规也可。”谢征接过话茬,“蔚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蔚凤浑身一凛,肃穆道:“清规师弟,你不要慌张,我观此地处处邪异,随身之物、乃至修为都不复存在,想来,那迷雾应当是一方幻境。” “大忌心神失守,沉溺其中;也不可随意破坏。维持本心,待寻到阵眼,便能堪破。” 谢征静静注视着他,待人讲完,方才说:“我领的任务牌,相关事宜,自然清楚。蔚师兄,我问的是你为何会与我一同陷入迷雾中?” “呃,这…”蔚凤噎住,讪讪地不知如何回复。 总不能说,是傅仪景凑巧撞见你下山,非要跟上。他又恰好心烦意乱,干脆一并离开问剑谷,一路跟到了这里? 带着几分烦躁,谢征语气没了寻常的客气,沉声问:“其它的,我便不多管了,但蔚师兄,你在这儿,莫非” @他顿了顿,抬起眼,漆黑眸中,冰冷而稍带质询: “莫非,我师弟也在么?” ------------ 62 幻境(三) 傅偏楼有没有跟来,不用等待回应,谢征心里清楚。 若非他,蔚凤何必跟上自己一介只遇过几面的外门弟子? 谢征不免一阵头痛。 三个人一道进雾,记忆还各有千秋,不谈蔚凤和他,光是傅偏楼历经过的十一辈子就够喝上一壶,交织在一起,难怪会奇怪成这样。 “尽来添乱。” 他忍不住斥了声,蔚凤恰也心虚,低下头没说话,乖乖听训,一时间竟分不清谁辈分更长。 “罢了。”谢征摇头道:“事已至此,蔚师兄身体可还好?若无事,便随我一同去找罪魁祸首吧。” “罪魁祸首?是指布下迷雾的妖孽么?”蔚凤不由追问,“你对此有眉目了?” “嗯,它就藏身在人群中,充作幻境阵眼。此地并不算小,以我一己之力,恐怕顾不及。”谢征站起身,“还望蔚师兄帮衬几分。” “我知道了。”翻身下床,动作别扭地套好鞋,蔚凤看谢征一手插兜,一手捞起桌面纸笔,姿态十分随意,不禁目露疑惑,“清规师弟,你似乎对这些东西很熟悉?” 半点也不慌张,哪像他,手忙脚乱的,什么都不认得。幻境说到底,也是某种投影,立于真实,无法凭空构筑。他若有所思,莫不是沉默片刻,谢征清楚瞒不过去,颔首道:“此地乃我家乡。” 见人坦然承认,蔚凤却是面色一变:“你的家乡?这儿禽妖聚集,处处怪异,想来非人所居,你究竟他误会得谢征啼笑皆非,趁此问道:“蔚师兄对妖族如何看法?” 蔚凤盯着他,谨慎地说:“我辈修行中人,一向以斩妖卫道为己任。” “斩妖卫道如若并非恶妖,没有害人,蔚师兄也照斩不误吗?” “你什么意思?在为妖族开脱?” “那倒不是。”谢征敛下眼睫,意味深长道,“只不过,我的家乡没有妖;这幻境,也不止是我一人的。蔚师兄,世事无常,有些事情别着急下定论,兴许,真相会出乎意料?” 他说完便走,毫无等人的意思,蔚凤不得不跟上前,惊疑不定地琢磨方才那句话。 谢征没有管他如何作想,递出暗示,不过因突然记起,在他的介入下,此番幻境与原著大有不同,蔚凤恐怕很难借此觉醒,心血来潮而已。 毕竟相较而言,他还是希望剧情按照原著发展下去,才有他继续参考的空间。@至于蔚凤是否会走上老路,未来又飘向何方,他管不了。谢征眸色微暗,单单管住一个反派boss,就够他心力憔悴了。 眼下还不知所踪。 叹口气,找蚌妖之外,还得找找傅偏楼。 半天没看着就给他闹这出,回去定要好好数落一番。 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起,路上,只他们两人。 “清规师弟,”蔚凤望着前方蓝白色的清瘦身影,唤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话说回来,你要我帮你找那妖孽,可有何特征?” 谢征在楼道口停下步伐,转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若蔚师兄见到有人若你一般,不知所措、对处境摸不着头脑,那个人又不是傅偏楼的话,多半就是了。" “你家乡可真够古怪的。”蔚凤低声嘀咕,“世上竟还有这般地方?在哪处仙境?” 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谢征没有回话,继而道:“蔚师兄,接下来,你跟我每进一间屋子,还请站在门口,看我示意,说三句话。” 这很容易,蔚凤点点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三句话?” “若我搭在笔上的手指为一根,你就不要说话。”谢征抬起右手,演示给他看,“若为两根,你就说,‘稍后会有具体通知’。不用明白是什么意思,记清楚,讲出来,其它由我来。” “好。”蔚凤默默重复了遍这句话。 “若是三根手指,你就对着我说,‘你去选’。” “若我松开手,你就说‘耽误你上课了,继续吧,我们走了。”谢征问,“都记住了吗?我们试一遍。” 虽然不明所以,但蔚凤依旧照他所言,讲完了这三句话。 谢征露出满意的神情,“不错,走吧。” 蔚凤懵懂地跟在他身后,忽然产生某种错觉,和幼时被宣明聆管教着学写字一般,屏息凝神、分毫不敢松懈。 一班在去校医院找蔚凤前,谢征便已花费时间,挨个确认过其中没有蚌妖的存在。 他径直走向二班门口,敲响了门。 里边朦胧的讲课声一停,过了会儿,一个脸颊有些模糊的中年男人走出教室,看看蔚凤,又看看谢征,问:“什么事?” “老师您好,打扰了。”单论外表,谢征是绝对的好学生,态度十分礼貌,“学校调研,让每个班找几个同学出来回答一下问题。” “学校调研?”老师疑惑地望向门口杵着的蔚凤,“蔚老师,这是什么调研?我怎么没接到消息啊?” 谢征握紧两根手指。 蔚凤瞥了眼,一脸深沉:“稍后会有具体通知。” 那老师搔了搔头发,“这样行,要几个人?” 这回是三根手指。 蔚凤看向谢征:“你去选。” 谢征点点头,冲老师歉意一笑,光明正大地走进二班,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他扫视一圈,迅速将几个为数不多有脸的同学喊出去,示意背后的蔚凤保持沉默,将手中本子往前一推:“麻烦大家先各自记一下名字。” 这些人在他的记忆中,印象很浅,写下的名字极其敷衍,像随便填上去的,大概是幻境的补全。 要分辨出蚌妖,办法很多。就算它装傻混在人堆中,也对现代常识一窍不通,更不可能光凭看,就学会写简体字。 通过交谈和字迹,他有把握排除掉混淆视线的路人。 检查完后,确认他们中没有蚌妖的存在,谢征又问道:“今天有谁缺席吗?” 几个同学彼此对视。 “没。” “没有吧?” 谢征点点头,本欲结束问话,前去下一个班,陡然想到同桌字条上的内容,试探地说:“你们班的生物课代表是哪位?” “是我。”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看上去很爽朗的男生,身材挺高大。 样貌成熟,不太像高中学生,反而像在社会里混过一段时日的成年人。 谢征多看了他几眼,觉得实在陌生,不似出来的其他人,好歹有点印象。 “你是?” “我叫程行,找我做什么?” “是这样,我是隔壁班的生物课代表。”谢征道,“我想问问晚课的事。” “哦”程行定睛望着他,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我想起来了,你不是死活不肯跟成老师做研究的那个傻子吗?” 顿了顿,仿佛遗憾地摇摇头:“唉,成老师的论文就快完成了,我们这些参与的学生都能在后边署个名,是不是后悔了?” 谢征蹙起眉,“什么研究?为何我死活不肯?” “谁知道。”程行耸耸肩,“前途最重要,懂不懂?现在后悔也晚咯,谁叫你之前晚课上跟成老师闹掰了。” 谢征还要再问,他却不耐烦了:“这也是调研的内容?我说你别滥用职权,老子最烦你这种人,结束没有?” ”谢征比了个请回的手势,程行扭头就走,其余学生也陆陆续续回到位置上。 退后一步,松开手,蔚凤心有灵犀地走上前,对那老师点了点头:“耽误你上课了,继续吧,我们走了。" “多大点事儿,蔚老师再见。” 门阖上,谢征沉默下去。 完全没懂在说什么,蔚凤不解地开口:“怎么了?那人是谁?” “不知道。”神情漠然,谢征盯着二班的窗户,透过重重人头,看向那个态度轻佻且暴躁的程行,心念急转。 比之他人,程行的形象实在太过清晰。 不仅仅是面容,声音也极为有辨识度,就连说话时的态度、不耐的口吻都异常真实。 既然不在他的记忆中,那么,是蔚凤记不得的某位凤巢下属,或是傅偏楼认识的人? 谢征倾向于后者。 一片混乱中,似乎浮起些许眉目。 所谓的晚课,生物课代表这一身份以及成玄,都意味着什么? 谢征恍然惊觉,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了解傅偏楼。 他清楚对方从十三岁长到如今的每一处细节,却对无法忽视的那些前世一无所知。 他所了解的,仅有这辈子的傅偏楼。 魔、不同的任务者、原著里出场前在清云宗的日子… 被魔占据身体,杀死妖修后,还遭遇了什么? 若不求道选择问剑谷,到清云宗去,有没有被要小心的柳长英发现? 放血炼丹,谁教的他?丹方从何而来?炼好的丹药,又是给谁用? 为何没能得救,为何终究还是走向了灭世的结局,那个身世成谜、口硬心软的少年都遭遇过些什么,才会反复轮回数十辈子,不得解脱越往下深想,脸色越僵冷,几乎骇人。 “喂,清规师弟?”蔚凤见他神思不属,伸手去晃他的肩,有些着急地呼喊道,“你怎么了?” 被摇回神,谢征揉了揉眉心,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 @“无事。”嗓音中带有一丝压抑,他抿直唇瓣,往三班走去,“继续吧,蔚师兄,我想尽快。” 他身上的焦躁和不安根本掩饰不住,蔚凤还是第一回见傅仪景的冷淡师兄如此作态,可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依言走向下一处屋舍,如法炮制。 上午过完前,他们终于跑遍了整个高三,又问出来八个生物课代表,和几个请假缺席的学生。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既没有找到蚌妖,傅偏楼也不见踪影。 “程行、方小茜、卓习宇、莫前” 挨个写下这些课代表的名字,全部是不认识的、年纪有大有小的人。 谢征顿了顿,将自己也填入其中。 他同样成为了生物课代表若此身份是傅偏楼记忆的某种投射,那么,是哪群人在他心目中留下了如此深厚的印象? 任务者。 唯有这一解释,能覆盖包括他在内,莫名奇妙的生物课代表们。但“十个人为什么会只有十个?” 学校的理科班共有十二个,却有两个班的生物课代表没有脸。 若他们对应着傅偏楼所遇见过的任务者…从001到011,加上他,该有十一个。 傅偏楼也承认过,这是他的第十一辈子谢征忽而一怔。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他忽略了原著的存在。 真算起来,那该是傅偏楼的第一辈子才对。 但按照两仪剑的说法,不系舟确有十一片影子,011是第十一影,他应当是第十一个被夺取的变数、来到此界的任务者。 所以,其实他的推断是错误的?生物课代表并非暗指任务者? 还是说。 本就少了一个“变数”? ------------ 63 幻境(四) 疑虑重重,却不得解答。 见谢征眉头紧锁,似乎碰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一旁的蔚凤忍不住提议道:“可是有哪里想不通? 不如再去问一问?” “问?问谁?” “清规师弟好像格外在意一个叫作‘晚课’的东西,之前你找的所谓‘生物课代表’就是知情人吧?” 蔚凤指指自己,“里边有一位对我很是热情,由我来问,兴许能问出些不同的东西。” 谢征一愣,回想了番,的确有位少女在出门后频频望向蔚凤,眼里满是激动。 这群人对成玄的晚课讳莫如深,无论他怎么询问,皆不作答。 他瞥了一眼蔚凤背后如火如荼的羽翼,幻境也有对方的参与,凤凰之于鸟妖,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试试,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蔚凤所言那位少女,名为方小茜,人在三班,是个脸蛋圆圆、笑起来很甜美的女生。 被再度叫出来时不慌不乱,看走廊无人,班门又关着,小小欢呼一声,径直扑向蔚凤。 蔚凤吓了一跳,赶忙让开身。她扑了个空,还很不乐意,撅着嘴嘟嚷:“蔚老师干嘛躲呀,不是特地来找我嘛?” “这位姑娘,还请自重。”蔚凤从没遇过如此开放的女子,不太自在地清咳两下。 方小茜“扑哧”一下笑了:“蔚老师你好好笑,什么年代了都,大清早亡啦!” 完全听不懂,但蔚凤深谙对局不可露怯,端起一张脸,严肃道:“方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有些疑问,还望” 他尚未说完,方小茜的面色猛地沉了下来,变脸似的,焦躁地跺了跺脚:“你怎么不笑啊!” “?”蔚凤和谢征双双懵住,不明所以。 “给我笑!”女孩不耐地咬着嘴唇,威胁道,“你们不就想知道晚课的事吗?对我笑一笑,我就全部告诉你,不然我就回去了!” 蔚凤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逼良为娼的屈辱。他深吸口气,嘴唇抿起,僵硬地弯了弯,卖了个诡异的笑。 见状,方小茜顿时也眉开眼笑:“对嘛,这才像蔚老师。” 几个意思?蔚凤在心中疯狂质问,他不笑,难不成就不是他了? “说吧。”谢征蹙眉盯着这个有些神经质的少女,“晚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成玄在研究些什么?” “你好多问题哦。”吐了吐舌头,方小茜摇摇头,“明明也是课代表,被邀请去一块做研究来着,却沦落到这种到处问来问去的地步,真可怜。” “没兴趣,像我一样默默呆着、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就好了?非要和成老师对着干,你晓得他背后是谁吗?” 谢征摇头,她又轻快地说:“我看也是。看在蔚老师的面子上,告诉你吧,虽然这个研究是成老师发起的,但议题可是由校长亲自通过的哦?” “校长?” “柳校长呀,柳长英。哎呀,你怎么一问三不知的?” 柳长英? 蔚凤和谢征同时变色。 道门第一人,清云宗宗主柳长英? “他们不,你们,”谢征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你们究竟在研究什么?” 方小茜道:“论文题目是《基于未知生物的基因提高智商的设计与实验》。成老师又管它叫,论人人成为蔚凤的可能性。” “成为我?”一堆乱七八糟的名词中,蔚凤没料到会听见自己的名字。 “蔚老师年轻有为,是久负盛名的神童呀,十五岁就跳级读完大学过来教书了,学术方面还孜孜不倦,眼看就要在SCI上发表论文,谁不羡慕你的头脑呀?” 嘻嘻一笑,她补了句:“当然,我不一样。智商这东西,够用就好,我也没想在学术界闯出什么名堂来。更何况” “更何况?” “更何况我超喜欢你的!”脸颊微红,方小茜略带羞涩地说,“意气风发少年感满满,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谈笑自若要是后面来个遭逢打击彻底黑化,就更带感啦!” 尽管听不懂,蔚凤仍旧从中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他下意识望向谢征,却发觉那清俊少年满脸冰霜,一双黑眸深若幽潭。 “清、清规师弟?”蔚凤突然有些不敢唤他。 “嗯。”应了声,谢征近乎在喃喃自语,“基于未知生物的基因未知生物?” 出离的愤怒,令他神思一片空白,插在兜里的手指轻轻颤抖。 这里是幻境,可也不仅仅只是幻境。 构筑在他们的记忆之上,是经历的投影。 眼前浮现出傅偏楼莹白如玉的手臂上,深刻狰狞的几道伤痕,和他习以为常、满不在乎献上血丹时的神情。 他首次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可方小茜却像记起什么似的,对蔚凤笑弯了眼睛: “对啦,那个‘未知生物’,很可爱哦?尤其是不管怎么折腾都要哭不哭的样子,又倔又狠,好可怜。你要是见到,肯定会喜欢他的!”她的话,无疑打破了最后一丝寄望。 你把他当什么? 谢征想问,可说不出话。 成玄、柳长英、清云宗、任务者都把他当成了什么?! 喉咙蔓延出一股苦涩,接着,又是一阵腥甜。 蔚凤瞬息间察觉到他情况不对,当即清喝道:“清规师弟!这是幻境,莫要陷进去,醒来!” 乍然惊悚,谢征第一时间,用口袋中的笔尖扎进手心,以疼痛唤回清明。 缓缓落定,他出了满身冷汗,冲蔚凤点头致谢。 “方同学,”谢征调理了番急促的呼吸,直到冷静下来后,才开口问,“研究室在哪里?” 方小茜皱眉:“你又不是没去过。” “忘记了。”他轻声说,模样异常淡静,之前的怒色,仿佛从未出现过,“麻烦看在蔚凤老师的面子上,告诉我一下。” 蔚凤的面子很好用,少女撇了撇嘴,“好吧。就在实验大楼地下仓库,不过你们去了也没用,钥匙在成老师手里,他看得很严的。除他之外,就只有校长有了……” 谢征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谈完这些,方小茜还缠着蔚凤不让他走。 可怜还没她大的十五岁少年手都不知往哪里摆,不停地投来求救目光。 无法,谢征只得介入其中,强行把人拉走。身后,方小茜幽怨地紧盯他们,视线犹如实质,刀子般刺人。 “这姑娘也太古怪!”蔚凤搓着被她抱过的手臂,低声抱怨,“半点不遂她愿,就摆脸色,好像欠她债一般。” 他抬头看了看谢征的脸色,“方才你魇住了。我不是说过?进幻境的大忌,就是心神动摇,陷入其中。轻则伤神,重则伤身。” “蔚师兄教训的是。”谢征脚步不停,直往另一栋楼走,“还要多谢拉我出来。” “小事。”蔚凤摆摆手,又问,“看你模样,是有眉目了?我们去哪儿?可是要去找那‘未知生物?它便是幻境之主吗?” 谢征仰头看向明媚的天色,阳光盛大得有些刺目。 他抿起唇,摇了摇头。 “若我想得不错那是傅偏楼。” 地下仓库在实验楼负一层的走廊尽头,铁门紧闭,不留一丝缝隙。 谢征敲了敲,是厚重的实心,门锁用铁链拴着,看来没法以暴力突破。 “傅仪景就被关在里边?也太倒霉了点。”蔚凤伸手拍了拍铁门,喊道,“傅仪景?听到吗?” 没有返讯,走廊空空地回荡着尾音。 谢征沉吟不语。 是去套成玄麻袋,抢走钥匙靠谱;还是潜入校长室拿比较快? 不然干脆找根铁丝撬锁试试算了。 意识到自己有些急迫,甚至在胡思乱想,谢征摇摇头,摒除杂念,平息片刻,便有所决断。 还不清楚成玄人在哪里,他也未必会把钥匙随身携带,校长室则很好找。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校长室就在实验楼的最顶层,坐电梯很快能到。 一路上,谢征在心中草拟着说辞,为能不能把柳长英忽悠过去捏了把汗。 套麻袋只是说说,还未寻到蚌妖,他们也不是能以一敌百的修士,只是两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少年人,胳膊拗不过大腿,胡乱招惹是非很不明智。 那可是道门第一人,深不可测,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生物课代表的身份。 也不知道说成玄丢了钥匙让他来借,会不会被相信。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谢征迈步而出,神色坚定。 倘若可以,他自然希望不必动手就能取得钥匙;不过,有何万一,他也做好了先礼后兵、破釜沉舟的准备。 然而,刚踏入顶楼,所见的一切就令他怔忪在原地。 走廊的窗户碎了满地,玻璃渣飞溅,拐角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垃圾桶也被击打得凹陷下去。风卷残云,像经历了一场暴力洗劫。 发生了什么? 他领着蔚凤避开脚下的杂物,径直走向校长室。 房门大开,被砸坏的大屏电视、倒地碎成几瓣的穿衣镜便映入眼帘。 校长室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蔚凤对此也极为愕然:“这是怎么了?” 谢征摇头表示不知,思忖一会儿,断然道:“先找钥匙。” 两人翻箱倒柜,居然真的从办公桌抽屉中扒到了一串钥匙。 谁也顾不得琢磨校长室究竟遭遇了什么,匆匆回到地下室门口,谢征一把一把地尝试,终于在试到第五把时,铁锁发出“咯”的响动。 扔掉锁头,解开锁链,没有犹豫,他用力推开仿佛尘封许久的铁门。 烟尘飞散,从外而来的光线洒向黯淡的地下室,也让谢征和蔚凤瞧清了里边的景象。 地下室比想象中还要大,入目是堆满瓶瓶罐罐和文件的长桌,各色大型小型的仪器堆砌其中,堪称眼花缭乱。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床。 说是床,有些过分,因它既没有柔软的被褥,也不会予人半点轻松舒适的感觉那是金属制的,坚硬冰冷,映亮一寸银光。 上边,一名少年被紧紧锁住,动弹不得。长长短短的线路聚作一团,连接在他的身体上,像极了电影中的人体实验。 谢征攥紧手指,快步走去,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傅偏楼,闭着眼,睡得很是辛苦,双眉深蹙,紧咬唇瓣,神情异常不安。 那张熟稔的脸上,隐隐浮现出鳞片似的斑纹,额边,则探出一双长角,雪白如玉。 视线下移,少年的双腿之间,还有一条修长漂亮的尾巴,好似砧板上的鱼,和手脚一样,被锁套牢牢捆在金属床上。 跟进来的蔚凤目光一凝,犹疑道:“白龙族?” 谢征才不管这未知生物究竟是个什么,他伸手去探少年鼻息,确认尚还均匀,多少松了口气。@ “傅偏楼,”轻轻拍了拍手底下温度冰凉的脸颊,他唤道,“醒醒。” 许是被吵到了,少年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眸。 目光相触,对上的左眼,是一泓苍蓝。 而原本漆黑的右眼,竟与之无异。 谢征一惊,只见他露出一抹邪诡笑容,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 @“你来晚了。” 那是魔,笑嘻嘻的疯子,他舔掉嘴唇上渗出的血,冲谢征摇头,说出令他瞳孔骤缩的一句话: “ 他已经被我吃掉啦。” 就在这句话落入耳边的同时,谢征眼前一黑。 朦朦胧胧间,闹钟的声音响起。 睁开眼,望见了房间的天花板。 谢征翻开被子坐起身,窗外天光熹微,他实实在在呆滞了半晌,才将视线落在还在响个不停的闹钟上。 凌晨五点多。 他这是回到了初进幻境的时候? ------------ 64 幻境(五) 滴答,滴答。 似有若无的水声,嘈杂低沉的嗡鸣,还有一个人走来走去的动静? 傅偏楼困惑地想,我怎么会失去意识的? 他好似是和蔚凤一起,跟在谢征身后乘船进了迷雾?这儿是哪里,迷雾之后吗? 动静到了身边,那人在折腾些什么,时不时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动。 傅偏楼觉得极为疲乏,思绪缓慢,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浑身动弹不得,手腕、脚腕和脖颈上,传来冰冷的禁锢感。 恍惚中,手臂一痛,他费劲地抬起眸,挣扎望去,却对上一张温和稳重的脸。 “醒了?” 笑吟吟的青年没有因他醒来而停手,针头扎进皮肤,洇出一滴殷红血珠,不舍得浪费似的,那人以手指刮过,舔进了嘴里。 注视他的目光惊叹中带着狂热,仿佛在看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 傅偏楼顿时毛骨悚然。 这幅景象,和扎根在记忆深处的无数画面重叠在一起,一瞬间叫他分不清今夕何年。 那些纷纷扰扰的、想要遗忘的、不堪深思压抑在角落里的阴暗此时此刻,全都汇集在这张脸上。 拜入清云宗,发掘不凡天资,被久不现身的宗主柳长英收入门下。 他收完徒,却不管不顾,将事情尽数推给自己的大弟子,成玄。 全宗景仰憧憬的大师兄,光风霁月、亲切可靠,谁见着都要称道一句君子翩翩。 这般人物成为了他的亲传师兄,简直可以想象,之后会如何尽心尽责地教导师弟,手把手带他修道学枪,成就佳话,起初也的确如此。 傅偏楼虽敏锐地察觉到大师兄掩藏在笑容下,一闪而逝的嫉妒和烦闷,但也必须承认,成玄待他十分上心。 有任何欲求、哪怕是连他不曾意识到的琐碎细节,都无微不至。兄友弟恭,一度无比和睦。 直到成玄发现,这位师弟在清云宗几乎被雪藏,除了有限的几人外,谁也不晓得宗主还有另一个徒弟。 不像问剑谷的蔚明光,同是天灵根,传遍三大仙境,无人不知。 傅偏楼就像一只名贵的鸟儿,连道号都未取,被锁在掌门一派居住的清云峰,哪里都不让去。 说是身为仙境第一人之徒,树大招风,容易招惹觊觎,在筑基前须得默默无闻地呆在山头,潜心修炼。 但同为柳长英徒弟的成玄心知肚明师父从未给他下过如此禁令。 这哪儿是保护?分明是变相的囚禁! 在意识到这点以后,成玄对待傅偏楼的态度日益敷衍苛刻,不是斥责便是漠视,彻底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 于傅偏楼而言,这些来得实在太过莫名其妙。清云峰高渺入云,冷冷清清,耳旁的魔在此境下,仿佛也话少起来。 他一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摸索着半吊子的道法和枪术,独自长大。 忽有一天,久不见面的成玄登门拜访,借师尊传唤为由,将他骗去了一个地方。 丹炉、赤火、灵药,还有待宰羊羔一般的傅偏楼。 “我怎么察觉得这样晚?师弟。”温善英俊的面庞,对他绽开真心的笑颜,成玄抚摸着被定身诀束缚、无法动弹的傅偏楼的脸颊,痴迷不已,“你竟不是人啊。” 无人可唤、无处求救,质问魔这究竟是何种情况,只得到几声窃笑。 那笑声是赤裸裸的嘲讽,它蛊惑地问他:需要我出手吗? 那无异于饮鸩止渴,绝不能依靠。 于是弱小无力如回到妖修的巢穴,噩梦窥不见尽头,只有隐忍、蛰伏、勾心算计。他能逃出生天一回,也不惧第二回、第三回从战战兢兢,到轻车熟路。 到第十世时,傅偏楼已能平静无波地迎接前来敲门的成玄,请人进屋,微微笑着割开腕,将主动权掌握在手心。 他很清楚他害怕成玄,害怕大师兄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这张笑脸。 就像怕饿肚子、怕疼一样,是可以为了以后,稍微委屈一下的惧意。 但这辈子,他好似被养得太娇气了,没办法委屈。乍一望见成玄的笑面,寒气直冲天灵盖,下意识要逃。 挣扎过两下才陡然发觉,他竟被牢牢捆在了一张床上,还长出了角和尾巴?! “别乱动。”成玄皱眉,“今天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听话。” 针头拔出,他取完一管血,转身小心翼翼地注射到透明容器中。 傅偏楼惊疑不定地环视四周,陈设陌生得厉害,到处都是不认识的物件,就连成玄都怪异至极,头发削短了不说,还长着翎羽和翅膀? 不仅如此,左眼视线清晰,耳旁极其安静,向来吵闹的魔也不见踪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进雾后发生了什么?谢征和蔚明光在哪里? 不知所措间,成玄收拾完器材,望了望表,可惜地看他一眼:“要上课了,我得走了,中午再回来给你喂食。你可要乖一点,好好养着身体。” “等等”虚弱地喊出声,傅偏楼问道,“你不松开我?” “松开你?”成玄讶异地挑起眉,“实验还没结束,数据还在监测,论文也没有写完,我怎么可能放你到处乱跑呢?说什么胡话。” 实验?论文?什么跟什么! 傅偏楼一时间混乱无比:“这是哪里?你是成玄?”他如坠云雾,不由怀疑是否在做梦。 成玄看了看屏幕:“数据没有异常看来没生病。”他回过头,摸了摸傅偏楼的脸,感慨道,“快了,快了… 有你在,我会向所有人证明,我才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注视来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火热,那并非将他视作一个人,而是视为裨益自身的天材地宝。手指炽热黏腻,令傅偏楼无比不适,扭头躲开。 成玄也不在意,他对他难得的实验材料非常宽容,看见就心情愉快。 伴随这种愉快,他推门离开了地下室。 铁门阖上,白炽灯关掉后,屋里一片漆黑,只剩运作中的大屏幕,在不断地处理着监测数据。 傅偏楼茫然了好一会儿,积攒力量,开始尝试挣脱束缚。 然而这是徒劳,捆住他的东西不像绳索,冰冷坚硬,太过用力,还会勒进皮肉,留下生疼的一道红痕。 他试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不禁有些泄气。 要怎么办才好呢。 目光飘移,想要找到能够利用的东西。可就像修为不翼而飞那样,在这封闭的地方,他能看清的仅有不远处嗡嗡发着淡淡光晕、方方正正的板子。 上边飞速流动着什么符号,傅偏楼盯了会儿,依旧没懂。 他正准备收回目光,忽然,视线凝固在一旁。 他看见了一道黑影。 黯淡的微光,仅能隐约映出轮廓,可剩下没入在黑暗里的部分,闭上眼也能勾勒完整。 十五岁的少年,无声无息地站在墙边,一双蓝眸幽幽望来。 他的额头顶出两株枝杈般的玉白长角,身后拖着一条尾巴,覆盖着冰雪似的鳞片,时不时映出寸许反光。 黑影在笑,用着和他如出一辙的脸。 傅偏楼呼吸一窒,心跳几乎停了。 “魔?” 冷汗涔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道影子像离他更近了些。 没有回话,黑影依旧在笑,弧度更加猖狂了几分。 傅偏楼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凝视着那道鬼魂般的“自己”,一个念头在心底浮起:@等它靠近等它能碰到他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哐哐。” “傅仪景?听到吗?” 属于蔚凤的清越嗓音在铁门外响起。 我在。 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 喉咙失却气力,吐不出一个字眼,用来回应门外的人。@黑影少年近在咫尺,碎发垂落。 他的额头抵在傅偏楼的额上,手指扣住傅偏楼的手,全身都伏了上来,与傅偏楼缠作一团。 若有人看见,会发现两人简直像水中倒影,甚至有些地方,已经交融在了一起。 如此之近的距离,傅偏楼却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和温度。 和照镜子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的神情。一个恍惚而麻木,另一个则笑得疯狂。 【傅偏楼,我们打个赌好了】 魔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语气亲昵。 【猜猜看,是我先吞食掉你,还是他们先进来阻止我?】 黑影一点一滴融化,渗透进四肢百骸,侵占着每一寸可供容身的空间。 它那样贪婪,又仿佛猫捉耗子般玩味,哪怕傅偏楼用尽全部心神在抵抗,也逃不过意识的消弥。 门锁在响。 他不免哀求,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再坚持一会儿,他们会来救我的。 他们?谁? 蔚明光吗? 程行吗? 方小茜吗? 卓习宇吗? 有谁匆匆走来,探到他的鼻息,松下口气。 “傅偏楼,”清冷的嗓音,稍带急促,不像寻常一般沉静,“醒醒。” 温暖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脸颊。 傅偏楼想到了。 是谢征啊。 【这个赌,看来是我赢了。】魔嘻嘻笑着,好似开口说了什么,他已无法听清。 模模糊糊,一切飞速飘远。 傅偏楼却异常安心地摇了摇头。 “还没完。” “谢征,他. 他会救我的。” ------------ 65 幻境(六) 时针咔哒咔哒地走着,房间一片寂静。 眼前仿佛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一抹苍蓝,那句“你来晚了”萦绕在耳边,似讥讽,似宣判。 少年被铁箍磨破皮的手腕、生生咬出血痕的唇历历在目,谢征扶住额角,面色冷然。 没有任何停歇的余地,他瞬息起身,套上校服,背后羽翼一展,径直冲出家门,朝学校飞去。 天色尚早,灰暗的云层泛出浅浅的光,疾风扫过面颊,一阵刺痛,他却连眉梢都没抬,一双黑眸紧盯前方,沉凝若冰。 实验楼的倒影在瞳孔中由小及大,正要继续往上,去到校长室时,楼道口忽然传来些微的响动。 谢征生疏地收起翅膀,踉跄落地,朝声音传来的下方望去。 黑漆漆的走廊尽头,有道高大的影子,正用钥匙开着铁门,松开沉重的锁链。 是成玄。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也不想求什么稳了,呼吸放轻,谢征收敛声息,悄然凑近他身后,趁人推门而入之时,眼疾手快拽住锁链,从后套上了成玄的脖颈。 “什么呃!” 成玄下意识伸出利爪,想要威胁身后暴起的凶徒,双翼也豁然打开,有力地拍击着。 谢征侧首躲开他的翅膀,形容凌厉,就着手中锁链狠狠一勒,右腿踹上成玄的脊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摁倒在地。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不论如何,对方也是个成年男人,面对这般致命的攻势,疯狂挣扎,竟把锁链扯了过去,连带着谢征身体一倾,也倒了下去。 此时此刻,谢征无比怀念自己那具经历过灵气洗炼、日夜习剑的身体,至少不会在力量上落入下风。 看见敌方是自己的学生,体型清瘦,成玄顿时目露凶光,谢征也丝毫不惧,咬着牙,死死攥住锁链,硬是捆住他的脖子,撕打在一起。 翻滚的两人好似野兽一般,撞在桌角,连串的玻璃器皿掉落碎裂,迸溅的碎片划伤脸颊,滴下一缕血丝。 瞥到成玄心疼到扭曲的脸色,谢征了然,展开羽翼,故意朝仪器聚集的地方撞去。 如他所料,成玄一下子失了冷静,喉咙被锁,呼吸都间间断断,吼不出声,只赤红着双眼朝他的脖子掐来。 忽略掉窒息和疼痛,谢征伸手一推桌子,摇摇晃晃的机箱和屏幕当头砸下,对面遭受重创,七荤八素地摇晃几番,终于昏了过去。 “咳咳” 颈上的手也无力松开,谢征摸了摸,被尖锐的指甲刺破了皮,好在没有多深,仅流了些许的血。 他气息不稳,好好平复了会儿,才站起身。 想了想,保险起见,拿锁链把成玄的手捆在了某样沉重仪器上。 做完这些,谢征望向扭打时刻意避开的金属床,傅偏楼安静地躺在上边,阖目沉眠。 这般大的动静都没能吵醒他,大抵是药物作用。谢征找寻片刻,按到床后的一个按钮,拘束住傅偏楼的金属环便松了开来,自动回缩。 他继而打开头顶的白炽灯,点亮这片狼藉的地下室,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光刺到,傅偏楼眉头蹙起,恍惚地发出一道呓语。 走到床边,谢征垂目凝视着他。 眼睫长长地在颊上扑洒下一片阴影,也不知睁开来,会是什么颜色。 他找到的,是傅偏楼,还是侵占了身体的魔? 抬手遮在少年眼上,谢征忽而有些踟躇,是和成玄对抗时绝没有过的惊心动魄。 “傅偏楼,”他抿直了唇,一错不错地盯着半睡半醒的人,哑声唤道,“醒醒。” “嗯…”迷迷糊糊地,少年下意识答应。头脑昏沉,可心底突兀地传来某种迫切,催促着他费劲抬起眼皮,想要看清面前的影子。 瞳孔聚焦,白光大盛,却并不刺目。 一只白皙修长、筋骨分明的手,替他仔细地掩掉了上方直照而来的灯。 傅偏楼呆了呆,记忆回笼,倏尔松了口气。 那副神态,谢征轻而易举地判断出醒来之人的身份,也松了口气。 眼底浮冰转而消融,他叹息一声,有些神经紧绷后的疲惫,喃喃道:“看来这回没晚。” 手指落下,从眼角,滑落到鬓发边,好生整理了番。 温暖的触觉,令傅偏楼不由自主地蹭了蹭,不明所以地问:“晚什么?” 谢征摇摇头,抽回手,扶着他的肩,让他慢慢坐起:“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 只是手脚少许虚浮无力,可以忍耐。傅偏楼扫了眼周遭,魔化身的黑影仿佛随着光芒一道消弥了,不见踪影,成玄则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地被捆在地上。 他一怔,转头看向谢征,入目便是染上鲜血的衣领,和划破长长一道口子的颈项。 “你怎么!” 话冲出口,傅偏楼就反应过来还能怎么一回事?他只觉胸口忽冷忽热的,又是欢喜,又是酸涩,恨不得这伤受在自己身上。探手小心地碰了碰伤口,确认只是破皮,已经凝固结痂了。 打量一遍,那张脸上也有细小的血痕,头发凌乱,想来是场艰辛的争斗。 他不自觉地咬住唇,沉默下去。 谢征见他情绪不对,一时间想不通为何,疑惑重复:“我怎么?” “”傅偏楼摇了摇头,被牵着手,赤足踩上地面,腿没什么力气地一软,倒进早有准备的谢征怀里。 他干脆自暴自弃,顺水推舟地抱住了谢征,伏在肩头,闷闷地小声道:“疼不疼?” 谢征顿了顿,这才知道傅偏楼在纠结什么。 既没有应承,也没有否决,他抚过少年发顶,淡淡笑道:“总归胜了。" 想起前世而滋生的阴暗,与魔对峙造成的不安,尽数泯灭在这一声笑里。 傅偏楼嗅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半晌,极轻地说:“谢征,多谢你. 能来救我。” 他难得如此示弱,谢征有些不太自在,不知该怎样应对,只好沉默不语。 气氛微妙,正在这时,铁门被豁然推开,二人转过头,望见蔚凤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手持一把扫帚杆,叫道:“傅仪景,门没有锁,你” @瞧清屋里景象,余下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倒不出来了。 他愣怔地眨眨眼,随即尴尬地挪开目光:“原是清规师弟先一步到了,我便说” 傅偏楼松开谢征,之前的柔软神色荡然无存,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对面两人的翅膀,又看看自己的尾巴,挑了挑眉:“你们这是变成鸟妖了?” “这儿是幻境,遍地是禽妖,你倒古怪,居然是条白龙。”蔚凤走进来,思忖道,“可世上最后一条白龙,不是三百多年前死在兽谷了么?” 他习惯性地扫视四周,瞥到惨兮兮的成玄,又是一愣:“成玄?他怎么在这儿?” “兴许是早上过来看看,毕竟是他的论文素材。”谢征平静的语气中不无讽刺,“正好撞见,省得去校长室找钥匙了。” 傅偏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总觉得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熟悉了起来,颇为不爽。更兼心中满是疑惑,不由问道: “幻境?所以这儿是假的地方?论文素材是什么?校长室又是什么?” “打住。”蔚凤比了个手势,“我也稀里糊涂的,这儿是你师兄家乡,你问他。” 谢征的家乡傅偏楼一惊,看向谢征,讶异极了:“这里是” 谢征点一点头:“这幻境藏在雾中,基于入雾者的记忆,创出此处。这里是我的家乡,却又不尽相同,还需谨慎行事。” “那我们如何能出去?” 傅偏楼蹙眉,那厢,蔚凤也问: “对了,为何之前才见到傅仪景,我就回到了原本醒来时所在之地?那时你的样子也不太对话说回来,你的左眼是怎么一回事?” 捂住眼睛,傅偏楼瞪他:“要你管。” @“行,我不管。”蔚凤体谅他有难处,大度地揭过去,“清规师弟,你和我一样么?我观天色,兴许不止是回到原处,大抵是溯洄”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问来问去,惹得谢征头疼不已。 他按了按眉心,说道:“此地不便久留,先离开再说。” “离开?去哪?” 低头看了眼沾血的校服,又扫了眼仅着衬衫白裤,连鞋都没有的傅偏楼,以及非得提着扫帚棍不撒手的蔚凤。 走出去,大概会被当成怪人行注目礼。 这也罢了,万一成玄被人发现. 幻境里有警察局的存在吗? 谢征陷入沉思。 “总之,”他看向成玄,幽幽说道,“为防他醒来后通风报信,先捆到床上吧。” 傅偏楼眼睛亮了起来,跃跃欲试:“我来!” “外衣鞋袜都脱了,碍事。” “这是什么衣物?怪模怪样的。还有,你家乡人都不留头发吗?” 蔚凤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这对师兄弟三下五除二扒光了成玄,只剩下一条裤衩,半点不见问剑谷弟子仙风道骨的模样,跟土匪没什么两样。 “蔚师兄。”谢征唤他。 蔚凤顿时一个哆嗦:“在!” 奇怪地瞟他一眼,谢征道:“我师弟还有些虚弱,烦你来搭把手。” 咽了咽嗓子,蔚凤依言搬起成玄的腿,二人合力将他抬上了金属床。 谢征摆好手脚,按下按钮,只听“咔嚓”一声,光裸着上身的青年被塞住嘴,以一个不忍直视的姿势被锁了起来。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的成玄,蔚凤不禁想起先前自己被按在地上时,对方得意又嘲弄的神情,心底一阵扬眉吐气,越看越上瘾。 傅偏楼抱紧尾巴,被谢征用成玄大上不少的西装外套裹紧,头上顶着成玄的衬衫,嫌弃得不行,一张漂亮的脸十分阴郁: “一股奇怪的味道。” “男士香水,看来成老师很讲究。”谢征确定把他裹得完全看不出异样,满意颔首,成玄这人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他将校服外套脱下,围在颈间,遮住伤痕和血迹。 见他们打理妥当,蔚凤意犹未尽地收回投向成玄的视线,问:“走了?” 谢征想了想,“等一等。” 他转身将砸坏了的屏幕和主机挪到金属床边,确保成玄一睁眼便可看见他荡然无存的数据跟论文,这才拍拍手,垂眸一笑。 “好,走吧。” 话毕,三人锁起门,做贼似的溜出了地下室。 ------------ 66 幻境(七) 考虑到傅偏楼的异状,在外呆着多少有些不安全,谢征决定先领两人回家。 时候还早,他本以为能不惊扰到家人,才打开门,却和吃着炒饭的谢运对上视线。 “哥哥?”小姑娘惊讶极了,“你怎么回来了呀?有东西没带吗?” 她又瞧见打扮古怪的谢征身后更为古怪的两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面色惨白地跑到谢征身边,抱住他的手臂:“你,你们是谁?” “小运别怕。”谢征摸摸她的头,柔和道,“他们是哥哥的同学。今天学校放假,所以来家里一起写作业。” “这样啊。”谢运松了口气,脸颊一红,不好意思地放开手,冲傅偏楼和蔚凤笑了笑,“那个,两位哥哥好。” 蔚凤微微颔首,傅偏楼则有些好奇地打量她。 和谢征极像的眉目,两人站在一块,一眼就能瞧出血缘关系。只是线条更为稚嫩秀致,脸颊婴儿肥尚未褪去,很是灵动可爱。 他不由升起一阵好感,也对她弯起眼眸。 “继续吃早餐吧。”谢征没有介绍的意思,以防不测,打算快刀斩乱麻。 “是小征回来了?” 就在此时,秦颂梨从厨房中走出,望见打扮一言难尽的三人,愣了愣,犹疑地看向他:“你的脖子怎么了?” “没什么,顺手。”谢征摇摇头,企图搪塞过去。 傅偏楼察觉到他素来平静的外表下有一丝僵硬,再看看对面女性忧心的表情,心中了然。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将视线引过去。 “抱歉,”披着衬衫、头上好似顶了什么的少年虚弱地说,“有些不便,叨扰了。” 他跟蔚凤都是年方十五的少年人,容貌一等一的好,一个灼灼似火,一个皎若弦月,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坏人。 这副病殃殃的神态令秦颂梨一下子联想许多,连忙道:“哎,家里久不来客,瞧我。外面风大,快进来吧,坐下来歇歇,喝点什么吗?” “我先带他们回房间。” 见她不再追问,谢征当即牵住傅偏楼,做多错多,鞋都没换,就朝家里匆匆走去,蔚凤赶忙跟上。 抵达卧室,反锁住门,这才安下心。 “没关系吗?”傅偏楼看着他,“那是你的娘亲和妹妹吧?” “ 无事。”谢征抿起唇,“幻境而已。” 蔚凤抱着扫把杆倚在墙边,扫视不算多大的房间,“此地实在奇异,我们知之甚少,容易被发觉是外人,的确该少些接触。” 傅偏楼似乎还想说什么,谢征在床边坐下,脱掉外套,示意他们也坐到这里来。 “当务之急,是让你们弄清发生了什么。”他淡淡道,“然后找到蚌妖,离开幻境。” “先从这一任务说起吧。” 简单地将枫渔村、迷梦泽以及蚌妖幻境的前因后果讲述了番,傅偏楼终于对这里是何种地方有了认识。 随即,蔚凤又把找到他之前发生的林林总总尽数相告,听得傅偏楼频频蹙眉。 “生物课代表?程行?方小茜?”他沉下脸色,双眼晦暗不明。 谢征问:“他们,和我…” 蔚凤在场,言止于此,不过其中含义,傅偏楼自然能够领会。 他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是。” 谢征又问:“只有十个人?” “包括你。”傅偏楼不禁困惑,“不是说过?这是第十一次。” 果真如此么。 谢征垂下眼睫,没再多问。 蔚凤听不懂他俩在打什么机锋,“那些人是你认识的?我说,那个唤作方小茜的姑娘,总觉得有些危险,不要深交才好。” 顿了顿,傅偏楼看着他,半晌,复杂地轻声道:“是,我也如此想。” “来龙去脉,以及蚌妖的踪迹,我大抵有数了。”谢征说,“不过在此之前,蔚师兄。” “嗯?”蔚凤挑眉。 “幻境牵扯到我们各自的记忆,难免暴露出一些不便知会的东西。不如打个商量。从此处出去后,就当什么也未发生过。” 他突然提议,蔚凤不由想起了鸟妖之谜,皱了皱眉,说道:“我懂你的顾虑,但清规师弟,这幻境涉及妖族,兹事体大,我无法答应。” 傅偏楼却不客气道:“蔚明光,你最好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 “此地是我师兄家乡,而遇见的人和事则大致参照了我的种种经历。可,你呢?” 蔚凤一怔。 对啊,他也在幻境之中,理应也是这里的主人,却没见着一星半点的眼熟景象。 傅偏楼又道:“我不是妖,我师兄更不是,故而,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妖族” 意味深长地瞥了蔚凤一眼,他没说下去。 蔚凤明白他的意思,简直匪夷所思:“不可能。傅仪景,你我身为内门弟子,俱收为问剑谷长老座下,若是身份有异,早就” 说到这儿,他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自己被捡回仙山前一片空白的记忆。 宣明聆曾与他说过,他是下山历练时,在返程路边遇见了昏迷不醒的幼童。 约莫五岁的年纪,精致得宛如从年画中滚出,裹着火红的衣衫,探查之下,竟是一样贴身灵器,没有主人的意愿,根本脱不下来,严严密密地保护着他。 除此以外,怀里还抱着枚玉佩,背面以飞扬跋扈的字迹,写着“蔚凤”,想来是他的名字。 这样的孩子,父母定是修道中人,宣明聆寻遍周遭村落,也没找到类似的修士,打听消息,更是一无所获。无可奈何,才将他带回问剑谷。 蔚凤记得,最初醒来后,他只觉周围处处陌生,嘘寒问暖的道人们也可怕得厉害,十分不适。 现在想来,又无人伤害过他,反而说救了他也不为过。再怎么警惕,也不该提防成那样。 就好像对于道门的厌恶,已经写进骨头里了般。 后来被宣明聆抚养长大,与谷里众人渐渐熟悉后,这股厌恶不知不觉消弥殆尽,他便没多在意过。 除此以外那件疑似父母留给他的、从未离身过的、不知由何种面料织就的火红灵衣。问剑谷人尽皆知,蔚凤从不肯按规矩穿戴内门服饰。无人敢管束这位天之骄子,在这方面,师父恕己真人又懒得计较。 久而久之,蔚明光爱红的消息传遍谷中,任谁都要赞一句,明艳若朝阳的蔚师兄和一身张扬热烈的红衣极其般配。 却不晓得,事实上,蔚凤更爱素净的白。 少年人白衣鞍马,仗剑天下,举世无双,他向往之至。 但灵衣为红,即便穿在最里面,也大不相衬,他从没想过脱下,只好日日身着红衣,从不更换。 @为何不想脱下? 蔚凤立于原地,陷入深思,脸色慢慢凝重。 谢征和傅偏楼猜到他大概是发现了自身的一些不对劲,便不催促,静默地等待着。 良久,蔚凤长长一叹,烦躁地摆摆手,回道:“此事一团乱麻,暂且不提。”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垂在臂旁的华美羽翼,又想到飞离学校时,那种和谢征的生疏不同,如臂指使的畅快,好似生来就会在空中翱翔。 扇动翅膀和御剑飞行截然不同,他无法反驳种种难以解释的端倪。 “清规师弟,你所言不错,我应下了。”蔚凤苦笑,“我以道心起誓,出去后,绝口不提此境中发生的一切。” “道心?”傅偏楼问,“那是什么?这么起誓,有用吗?” 被他问得一愣,蔚凤想了想道:“修道中人,历来都如此起誓,也无何效力,大概是约定俗成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们不必担心我违约。” “那有什么用。”嘀咕着,傅偏楼道,“那我也以道心起誓,出去后,我什么都不记得。” 谢征同样发完誓,蔚凤便迫不及待地扯开话题:“究竟怎么一回事?蚌妖在哪?这下总能说了。" 谢征正准备开口,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 秦颂梨的声音在外响起:“小征,我切了水果,和你同学一起吃点吧。” “……”不知如何作态,谢征望向已经把成玄衣物扔掉,露出龙角尾巴、还睁着一双异瞳的傅偏楼,顿住了。 这怕是来不及藏,他于是道:“放在门口就好,一会儿我拿进来。”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 “小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秦颂梨轻轻问道,“妈妈刚才打了电话给你班主任,他说学校没有放假,你逃课了?这是怎么了?” 没料到在幻境中说谎也会被戳穿,谢征面色微变,没有回话。 “你一向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但妈妈还在,不要什么都抗在自己身上。”声线越发焦急,还压抑着一丝颤抖,“他们也不是你的同学吧?看上去年纪还小。发生了什么,不能和我说么?” 谢征无言以对,凝视着房门,没有动,仿佛脚下有逾千斤。 一片沉寂中,傅偏楼忽而跳下了床。 “傅偏楼”谢征一惊,没来得及制止,就见他赤足一路溜到门边,左右折腾两下,居然无师自通地把门锁打开了。 推开房门,模样怪异的白龙少年迎着秦颂梨讶异的目光,笑了笑。 “抱歉,谢征的娘亲。”他恳切道,“您也看见了是因我之故,他才不便说,您不要伤心,也别怪谢征,承蒙他照顾。” 白鳞覆盖的尾巴在身后略带紧张地甩动,额头双角,苍蓝左眸,毫不掩饰地展露于人前。 傅偏楼清楚,在一群鸟妖中,他无疑是异类,合该人人喊打,就宛如藏身凡人中的妖怪一般。 哪怕是幻境,这种格格不入的滋味也并不好受。更何况这位女子,乃谢征的娘亲。 所幸,他已经习惯了。 “… 妈妈。”把等待宣判的少年挡在身后,谢征抿直唇角,低头解释,“他不是怪物。” 秦颂梨愣了愣,摇摇头,端着果盘走进房里,弯腰放在桌上。 “我知道不是。” 她秀丽的眼眸微微一弯,温和地说:“你既然愿意带他回家,又怎么会是怪物是很重视的人,才对啊。” 傅偏楼莫名耳根一热,秦颂梨伸手摸了摸谢征的发顶,又摸了摸他的。 “多大点事,下回可不许这么瞒着妈妈了。”她嘱咐道,“苹果记得吃完,你们慢慢聊,不打扰了。 老师那边,我帮你请了假。” 她没有多问一句,连谢征脖颈处的伤痕都视而不见,好似真的只是来给儿子和他的同学送点水果,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两人还不能回神。 傅偏楼碰了碰头发,上边好似还残留着女性手指柔软的香气。 他看着谢征,低声说:“你你娘亲真好。” 谢征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隐隐失神。 那自然. 是极好的。@ ------------ 67 幻境(八) 秦颂梨走后,三人重回正题。 谢征用牙签戳起两块苹果递给傅偏楼和蔚凤,咬着酸甜的果肉整理了番思绪,这才从头讲起。 鸟妖的设定略过不谈,首先是莫名其妙出现,顶替生物老师的成玄。 傅偏楼在原著中拜在清云宗门下,可在把成玄阴死前,谁都不晓得清云宗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年纪极轻的元婴修士,一手枪术出神入化,天赋实力完全不输大名鼎鼎的蔚明光。 个中蹊跷,在求仙问道后,谢征体会得更深。 须知在有了一个蔚凤的问剑谷里,傅偏楼的出现都不曾被半分怠慢过。 而一向以天下第一道门自诩的清云宗,本就对天灵根落入旁门之手耿耿于怀,怎会这般冷落他? 偏偏傅偏楼的师尊是那位叫他小心的柳长英,师兄又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谢征无法不多想。 柳长英和成玄,大抵对他做了什么。 具体什么,有血丹先例在前,又有幻境里所谓的实验材料在后,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他们,或者说在柳长英的默许下,成玄发觉了傅偏楼身世有异,像对待稀罕妖兽那样,将尚且弱小的他圈养起来,当作裨益自身的天材地宝。 非人非妖的傅偏楼,是所谓的“未知生物”,用途得慢慢摸索、不断尝试,仿佛从里到外地解剖研究。 与现代背景结合,投射在幻境中,故而为生物老师。 至于生物课代表想到自己也被归属在内,谢征的心情就不太美妙。 系统派来的任务者,归在成玄手下,意味着在傅偏楼的潜意识里,他们混为一谈。 晚课?一起研究?论文署名? 蔚凤乃远近闻名的神童,对应仙境尽知的天灵根;提高智商的实验,对应能改根骨的血丹;他所拒绝的晚课研究,却不曾为其他任务者拒绝。 一朝穿越,求仙问道,却天赋庸常,泯然众人。对系统提供的帮助不满足,转而拿本该要救赎的反派BOSS开刀,想要在异界闯出一片天地,扬名立万。 即便有方小茜那般无志于此道的人,也不会翻脸跟自己的利益过不去。 若把成玄比作山中恶虎,任务者便是引无知路人上山的伥鬼,将傅偏楼推往深渊的帮凶。 他就这么独自被锁在地下室里,像只悬挂在蛛网上摇摇欲坠的小虫子,无力地挣扎着,直至深渊到来,魔侵占了他的身体。 尔后重头来过。 看似一团乱麻,匪夷所思的幻境,抽丝剥茧地捋清后,其实很简单。 那是傅偏楼不曾说出口的前世记忆,是过去血淋淋刻下的一道又一道伤痕。 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谢征不禁想,傅偏楼究竟记起了多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好似所受的苦难都事不关己? 难以言表的沉重,在触及少年嚼着苹果、一派惬意的神情时达到了巅峰。 谢征有些茫然,他不太明白,在压抑与怒气之外,从心底浮现的另一种情绪。 像被谁轻轻拧了把,些微的疼,与酸涩苦闷搅和在一起,久久不散。 很不好受的滋味,但他没有表露在面上。 习惯了克制冲动,尽量冷静行事,身与心仿佛割裂开来,无论内里如何波涛汹涌,解释的嗓音也毫无波澜。 隐去和傅偏楼经历有关的内核逻辑,谢征言简意赅,将疑点一一讲清。 “也就是说,在此幻境里,成玄嫉妒我,妄图压我一头。傅仪景不是禽妖,他认为有利可图,便把人绑在地牢里,想借此走邪道?那些‘课代表’是他的帮凶?” 蔚凤终于对这莫名其妙的幻境豁然开朗,“而临到某个契机,幻境的时间就会倒转?难怪会回到最初” “幻境与记忆息息相关,这么说来”他复杂地看了傅偏楼一眼,“你和这么多人有仇?其中还有成玄?” 傅偏楼咬了咬牙,冷冷道:“他毁了我们的家。迟早有一日,我要用他的血祭奠亡魂。” 没料到还有这般前尘,蔚凤和成玄交往不深,还以为那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甚至有过结交之意,原来截然相反。 “看上去,你也吃了不少苦头。”拍了拍傅偏楼的肩,蔚凤道,“有仇报仇,好生修炼,凭你的资质,只是年岁问题。” @鼓劲完,他又回味了遍事态,觉得不对:“可弄明白这些,我们也没寻到那只妖孽的行踪,又有何用?” “弄明白这些,便能确定,幻境的逻辑性较强,不会凭空捏造、无中生有。” 尽量用古人能够理解的话语说明,谢征说道,“另外,幻境再怎么真实,也不过虚影,里边的人不会有自己的思维。他人应当是依托于我们的记忆与认知,做出我们判断合理的行动。” 譬如他的同学,又譬如成玄。 在谢征看来,成玄是个极会掩饰自我、装模作样的人,这样的他,怎会在明面上与蔚凤对立?暗地使绊子更有可能。 原著中,他甚至是作为一个正面角色,以蔚凤友人的身份死去的。 可幻境中的成玄并非如此,大概是在傅偏楼的印象中,他就是那副嘴脸吧。 傅偏楼听着,苹果也不嚼了,愣愣地问:“那你娘亲” “嗯。”谢征垂下眼,“她会过来,是由于我觉得她察觉到异样,不会不关心。她会轻飘飘揭过,也是由于我觉得她会不在意。” 这种感觉并不好,像是他操纵了最亲近的家人一般。 又戳了块苹果,傅偏楼冲他一笑,语气感慨:“你娘亲是真的很温柔啊。” 谢征怔忪地看向他,听他理所当然道:“在你看来,她都这样心思细腻、通情达理,现实里,想必更加无微不至。” “嗯。” 意外地被安慰到,谢征沉默地点了点头,多少有些释怀。 @也想必,你和你的娘亲妹妹感情极好了。 这句话藏在心里,傅偏楼咬着牙签,难怪谢征一定要完成任务回去他忽而想起初见那晚装睡时听到的话,眸光黯淡了一瞬。 彼时的谢征说,一看见他,就觉得痛苦。 如今呢? 见到家人的虚影,却无法真正相见,那会有多难受?傅偏楼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耐。 可这份难受却是他带来的,思虑及此,焦躁和烦闷就在胸口蔓延开来,令他坐立不安。 “既是幻境,也理所应当。”总觉得对面两人都陷入了自己的心绪中,蔚凤云里雾里地问,“你想说什么?” “换而言之,”谢征回过神,平静道,“如若有任何异况,只会是真实存在之人所造成的。” “异况?哪里?” 这不难懂,真实存在的除了他们三个,便只剩蚌妖。但在蔚凤看来,此地处处皆为异况。 “校长室。”谢征也不卖关子,“找钥匙时我留意了番,财物没有丢失,那副乱象,想来不是窃贼所为。” 简直是有谁发疯,从校长室跑出,一路砸毁了所有能倒映出人影的东西。 虽不清楚若真是蚌妖,为何要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但那是目前最为清晰的线索。 他和蔚凤查遍了整个高三的班级,没有发现不对,除却学生,学校就只剩下教职工了。 而会呆在校长室的他犹豫片刻,又道:“蚌妖,兴许是变成了柳长英。” “谁?”傅偏楼一惊。 蔚凤也失声:“它变成了柳长英?” “别担心,就算在外柳长英乃道门第一人,在我家乡,也不过凡人一介。更何况我只是猜测。” 神色变换,蔚凤猛然望向傅偏楼:“你和柳长英也有仇?他闭关清云宗百余年了,怎么招惹上的?” 傅偏楼总不能说那是他以前没安好心的师尊,恹恹地敷衍:“没招惹他。许是因为他是成玄师父,一并当成敌人了吧。” 蔚凤松了口气:“那就好。柳长英虽是成玄的师父,其实并未有过师徒之恩,挂名而已。你要对付成玄,不必考虑他,依我师父说法,他冷心冷清,你道理正当,他不会管的。” “怎么?”傅偏楼疑惑,“你很怕他?” “什么怕,”蔚凤没好气,“这叫少惹是生非,徒增难度。” 见傅偏楼不以为意,他又说:“你别不放在心上。成玄与我们同辈,只不过早你入道数十年,天赋又不及你。就算你正大光明地对他袒露敌意,问剑谷也会护你,而柳长英不同。” “我知道,”傅偏楼不知想起什么,讽刺发笑,“道门第一人嘛。” “是。他若发难,问剑谷也扛不住。”蔚凤叹息,“你可知为何他乃道门第一人?” 没等回答,他望着傅偏楼头上雪玉似的双角,喃喃道:“世间最后一条白龙,是只孽妖。三百年前,掀起了妖道声势最大的一战,无数上一辈的修士因此陨落,道门凋敝,至今尚未恢复。” “而这条孽龙,最终正是由柳长英一枪亡命,殁于兽谷。在当时,他便已是最强的道修。” 白龙谢征沉吟,幻境为何会让傅偏楼化身白龙? 傅偏楼还未完全回想起前世的事情,蚌妖却能将本人遗忘的记忆一并牵连而出。 或许,他是那条白龙的后裔?所以闯入永安镇的蛇妖才会叫他小心柳长英? 出于对柳长英的不喜,傅偏楼不快地哼了声:“那又如何?莫非天下就没有后浪翻倒前浪的例子么?” “前提是,那名前浪并非天赋卓绝之人。” 蔚凤苦笑,“要知,清云宗柳氏长英,不仅是难能一见的天灵根,更是千载难逢的无垢道体。时至今日,尚未有谁在资质上超越他,你我也不行。” “无垢道体?那是什么?” “这些都是传闻了,我知道的也不清楚。” 摇摇头,蔚凤思忖道,“听闻,那种体质的道人,发肤骨血都浸透灵气,玄奥非凡,可堪大用。甚至能代替洗灵果,助人洗灵,也有别称‘人中妖兽’,一脉单传。故而虽进境飞速,却也易遭觊觎、早早夭折。” “古往今来,修炼到大乘期的无垢道体,就只有柳长英一人而已。他只要招招手,无数修士愿意前赴后继,为他鞍前马后。对他流露敌意,实属不智。” 闻言,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双双蹙紧了眉。 助人洗灵?那不就是可若傅偏楼为无垢道体,为何无人看穿? 一脉单传的话,难不成跟柳长英还有什么血缘关系?疯了吗! “那条白龙是雌性?”谢征忍不住问。 “不,是条雄龙。” 也对,蛇妖说过,傅偏楼和他亲生父亲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又怎会是柳长英的孩子。 揉了揉太阳穴,纷扰之中,谢征不免冒出个离谱至极的念头。 总不能是柳长英生的吧! ------------ 68 幻境(完) 傅偏楼究竟是不是白龙血脉、无垢道体,光凭空想得不到结论。 谢征暂且将其搁置,重新回到如何捉住蚌妖的主题上。 勘破幻境最要紧的一步,就在于识破它的伪装,若三日内还不能寻到,就会被模糊记忆,送出迷雾。蚌妖会在送人出去前,在入雾者的心底烙下负面印象,令其下意识想远离。 要在茫茫人群中意识到某人的不对,并非一件易事,谢征也是占了身处现代的便宜,才得以轻松至此。 这也是他敢只身前来的底气。 既然有了怀疑对象,不管猜测正确与否,眼下都应当前去验证,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可问题就出在一他们中,傅偏楼根本无法出门。 蔚凤打量着那对龙角,提议道:“这不简单?让傅仪景在这里等着,你我二人去寻好了,我观那处地方也不大” “不行。” “我不要。” 他的话还未尽,就被谢征和傅偏楼异口同声地反驳了。 “为何?”蔚凤不明白,看对面脸色一个赛一个凝重,只好开口缓和一下气氛,“你们师兄弟俩是同根生的吗?一刻都离不得?” 没理会他的调笑,谢征垂眸思索着该怎么办。 扔下傅偏楼是万万不可能的,虽说已经将人从地下室解放出来,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掉以轻心,独自一人留在家里,若是魔再度出现呢? 倘若因他默许,傅偏楼被占据了身体谢征一想到那副画面就无比排斥。 不带在身边看着,他不放心。 傅偏楼生平最恨被丢下,尤其无法接受谢征来做这种事,蔚凤还笑,恼得很,尾巴“啪”地抽了一下他的小腿,瞪着他说:“就是一刻也离不得,你有意见?” 尾巴力道不重,蔚凤没计较,只撇了撇嘴:“幼稚。” “是是是,你最成熟。”他俩呛声惯了,傅偏楼知道怎么对付他,“那么成熟的蔚明光师兄,请教一下,你认得柳长英吗?” 闭关百年有余的道门第一人,他怎么可能见得到,何谈认识? 蔚凤质疑:“这么说来,你认得?” “见过。”说完,傅偏楼补道,“别问怎么见的,他也并非真的一直在闭关。” 那说清楚长相不就好了?听闻柳长英样貌风流,定不会泯然众人。 蔚凤腹诽不已,却没揭穿,他觉得要真说了,大概又会被抽。 “罢了,你们既然不愿,我自然不会强迫。”他叹气道,“只不过总得有个办法。” “像之前一般不就好了?”傅偏楼嘀咕。 “你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我们?之前一路上有多少人暗中打量,你心里明白。”蔚凤摇头,“丑话说在前头,幻境中的凡人可不好应付。在一方地,守一方规矩,不慎重行事,被当成贼人抓住就遭了。" “说得不错。”谢征颔首赞同,“太显眼易招惹瞩目,不便行动。” 一阵泄气,傅偏楼摸着自己的角,忿忿道:“碍事东西,折了算了。” 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那张堪称漂亮的脸,谢征忽而起身:“你与我过来。” “谢、征!” 怨念地压低声线,咬牙切齿。 一位提着长裙裙摆、肩披风衣外套,短发戴着玩具头箍的“少女”走在校园里,面容跌丽,神色阴沉。 在“她”身旁,差不多大年纪的西装少年憋着笑,表情扭曲到几乎看不出模样的俊美;而另一边更大些的也微微翘起唇角,眉眼间的疏离之感都被冲淡不少。 一行人除了好看得招人多瞧两眼,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笑什么?很好笑么?”傅偏楼羞耻地攥紧衣角,不习惯地被绊了个踉跄,差点摔倒,不禁更加生气,快走几步把其他两个落在身后,“不是要去什么校长室?都利索点。” 借来秦颂梨的长裙遮掩尾巴,又拿谢运的发箍改造了番,挖出两个洞塞下双角,假装成饰品。 尽管没有羽翼和耳翎,不过谢征观察过的同学里,也有翅膀较小、会被收拢在外套中的例子,拔下他的几根羽毛别在耳边,小龙人摇身一变就成了白鸟妖。 谢征的确有几分好笑,却不是为女装。 @傅偏楼本就处在还未彻底长开的年纪,五官极其精致,正巧头发也偏长,修了修英气的眉毛后,说是中性的女孩也不过分。 平心而论,很赏心悦目,没有值得笑话的地方。 只是傅偏楼介意又佯装平静、可全然掩饰不住郁闷和羞恼的表现十分罕见,长大两岁以后,他便鲜少流露出这般孩子气的态度了,难得一回,谢征还觉得挺可爱。 笑完,他正色些,看人走得急,怕傅偏楼气到忽视脚下,真跌出个所以然来就不妙了。 快步上前,谢征见傅偏楼双颊窘得通红,不免放缓声音:“好了,长裙不便走快,你慢些。”同时伸出手。 傅偏楼幽幽瞪他一眼,犹豫一下,还是牵住了他。 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少年转过头,冲蔚凤道:“蔚明光,你也别磨蹭,快跟上。” “. 哦。” 蔚凤收敛起幸灾乐祸,瞧见前面紧挨着的两道身影,莫名一阵郁闷。 他还在和小师叔闹脾气呢,怎么傅仪景就这般春风得意,哪里都有他师兄照顾? 还未下课,路上行人不多,他们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实验楼。 进电梯前,谢征还检查了番地下室的门锁,确定无人打开过,成玄还在里头,不晓得醒没醒。 距离幻境重启已过去许久,也不知蚌妖横遭变故,会有何种反应。 他们到达顶楼,沿途不见先前的狼藉,这令谢征对蚌妖化作柳长英的猜测更多了分把握。 校长室的门依旧大敞,里边仍不见人影。蔚凤环视一圈,“看来不在。” “嗯。”谢征道,“但物件没有被毁坏,可见此处确实有人,并随时间溯回改变了行动。” “找吧。”他抬眼看向走廊深处,“从这栋楼开始,一层一层地来,它逃不掉的。” 实验楼一共十三层,地方算不得多大,布局上下一致。 地方很安静,谢征认识的教务人员不多,仅限于同级的师长,假装走错门挨个检查办公室时,出来的大多数没有脸,平添惊悚。 有条不紊地领着傅偏楼和蔚凤走过两层,后者便自告奋勇,单独去了最底楼,打算往上汇合。 在同一层,谢征便也和傅偏楼分开行动,回字廊左右两边相距不远,有任何异响都能听见。 又敲完一间办公室的门,走廊到了尽头。傅偏楼本欲站在楼梯口等谢征过来,眼角随意地往下一瞄,陡然顿住了。 间隙处一闪而逝的那副面容,就算剪短染黑了头发、生有鸟雀耳翎不是柳长英又是谁? 许多个夜晚的记忆一股脑涌上,他与这道门第一人有过好几世的师徒之缘,被传唤去的次数并不算少,可回忆起的画面却极其单-。 成玄从未单独面见过师尊,还曾疑心柳长英是偏颇天赋更好的小徒弟,私下教导他。殊不知,那人唤他过去后,从来只有两句话。 没有寒暄,没有关照,更没有什么教导。 长发似雪、面目凛然的师尊指着对面蒲团,眉梢都冻住了般,轻启双唇,仅一个字: “坐。” 随便怎样坐,打坐也好,静坐也罢,甚至是坐在那里发呆。 傅偏楼一度觉得,哪怕他带点茶水点心来,在柳长英眼皮底下吃吃喝喝,那人也不会多说一句话。 仿佛是尊玉像,毫无活人气,默默望来的一双眼里空空荡荡,七情六欲一丝不沾,镜面般,映出对面傅偏楼的身影。 直到夜晚过去,日头东升,晨曦探入山洞,柳长英才会说第二句话: “走。” 让走就得走,但凡多留片刻,就会被一卷袖径直扫地出门。 傅偏楼不懂他,也有些畏惧他。几辈子的师徒,彼此间的交流还不如和无律来得多。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眼认出顶着柳长英那张脸的家伙,并非柳长英。 至少,不是他印象中的柳长英。 “谢征!找到了!”叫了一声,傅偏楼唯恐把人弄丢,心中焦急,也不顾自己还穿着长裙,大步跨过楼梯,抓住扶手便翻了下去。 “刺啦”一道响,裙摆应声而裂,尾巴挣脱束缚,撑住摇晃不稳的身体。 傅偏楼也顾不得那么多,跳到正要下楼的“柳长英”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站住!你…”他本想说你就是造出幻境的那只蚌妖吧,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浑身一震,剩下的话卡在喉口,愣怔地吐不出来。 “傅偏楼?” 谢征闻讯赶来,瞧见这番景象,一时间也无语凝噎。 人,是样貌上乘、犹如冰雪的人。光看眉目,如描如画,深秀之余,又不失冷峻。 倘若他并非是只着一条裤衩、衬衫大敞、一条领带系在脖颈处,垂落于赤果的胸膛的可笑模样的话。 面对一张用乌黑油墨画满乌龟爬虫的脸,傅偏楼实在记不起他那曾经的师尊风仪翩翩、不怒自威的样子,呆滞在原地,瞠目结舌。 “你”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莫不是和柳长英有仇?” 否则这是在做什么? 对面,蚌妖对这急转直下的事态也瞠目结舌,听闻这句话,忽而“哇”地哭出了声,凄凄切切,好不可怜,“白老大你知道的,小贝壳我没用得紧,又怂又蠢,也只能用这种办法替您出出气了啊!” 白老大?小贝壳?谁? “你是在和我说话?”傅偏楼指着自己,莫名其妙。 随着两人的对话,四周,楼梯逐渐扭曲,虚影猛烈浮动,谢征知道是因抓对了人,幻境正在消弭。 也就是说,这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在哭个不停的男人,果真是蚌妖。 按照原著内容,接下来,它该要金蝉脱壳,准备逃命了才是。 却不想男人非但没有要跑的意思,反而一头扎进傅偏楼的怀里,呜呜嚎道: “我真是睡糊涂了,编个幻境,把自己变成柳长英那厮也就算了,怎么还把白老大变成了女子?莫非境界倒退,走火入魔了不成?” 傅偏楼脸色一黑。 恰逢动荡结束,虚像尽散,幻境中的种种不复存在。 谢征恢复了青年的姿容,抬眸一扫,他们正站在自己借来的渔船之上。 蔚凤握在手里的不再是扫把杆,而是张扬锋锐的天焰;傅偏楼也没了白龙的角和尾巴。 少年一袭白衣,丰神俊秀,绝不会被错认性别。 他提起手中蚌壳,狠狠晃了晃,恶声恶气,一字一顿: “我、是、男、的!”@ ------------ 69 孽龙 蚌妖生于兽谷。 无数兽类长在这片蛮荒贫瘠的土地,集群而居,大多数依赖于本能,活得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究其一辈子都启不开智。 蚌族寿数短暂,想要生灵更是难上加难,在一块河床吐沙子的同伴里,只有它,浮上岸晒月亮时,恰逢六十载一遇的帝流浆,汲取日月精华,一举开窍。 族群很快发现了这枚新生的后辈,忙不迭把它迎去了更大的水域,说这边灵气足,要好生修炼,争取活过两年。 彼时,它并不懂何为修炼,只觉得水好清,沙好软,太阳月亮晒得壳好舒服,好适合睡觉。 于是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边的同伴换了一波又一波,它竟不知不觉活到了十岁,成了族群中数得上号的老家伙。 忽而有日,它的肉里,凭空生出来一颗宝珠。宝珠莹莹如辉,滴溜溜漂亮得紧。 老家伙们啧啧称奇,其中一个说,它在别处见过类似的蚌,那可厉害得不得了,连天敌都能击退,你真是出息了。 大家都劝它走出这里,前往更大更广阔的水域,然而出息的蚌妖不明所以。它只爱睡觉,在觉里美美地做梦。 之后又过去许久,久到当年他认识的老东西们都不见了,有的离开,有的死去。蚌妖一觉醒来,找不到一块晒月亮的,终于觉得有点孤寂。 它便顺着水流,躲躲藏藏,停停歇歇,一路向东,又撞见一个蚌群。 这些蚌和以前遇到过的同类都不同,它们自称为妖,将宝珠唤作妖丹,还会用些神奇的术法。就像曾经老家伙们告诉它的一样,根本不惧天敌捕食。 它们说,你有妖丹,你也一样是个蚌妖。 挺不错,蚌妖想,不用躲避天敌的话,这下总能睡个安稳觉了。 对面却告知道,天敌不足为虑,真正要警惕的,是人。 蚌妖一族天生可操纵蜃气,制造幻象,其妖丹用处多多,价值不菲,乃道修眼中的香饽饽。 妖丹一旦被挖,修为尽废,寿数也就到了尽头,与死无异。 不过话说回来,它们又道,道修连血肉都蕴含灵力,吃下一块,可助长好些年的修为。所谓富贵险中求,厉害的蚌妖甚至会设下幻境,引诱对方上钩。 它生性胆小又懒散,只想安安稳稳地卧沙睡觉做白日梦,把道修和天敌划了等号后,哪里会想迎难而上?反过来开始琢磨,倘若遇着了,该怎样活命。 睡醒了想,想累了睡,果真给它想出一个办法来。 既然道修要的是妖丹,那它给就是了,身家哪有性命重要? 忍痛将肚里的宝珠一分为二,含着一颗,藏着一颗,蚌妖得意洋洋,这下不用愁了。 其它蚌妖笑话不已: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拆分妖丹,要修炼的窍穴就多了一处,宛如道修把灵根一砍两半,简直自找苦吃。 它们便不再和这外来的蚌妖来往,把壳挤到水域灵气最为稀薄的地方后,就不再管。有任何事,也不会与它分享。 尽管还是冷冷清清一只蚌,但环境舒适,蚌妖满足了,自娱自乐地做着梦,梦见它和很多只蚌一道晒月亮。 某天醒来后,它在水中嗅到一股异样的腥味。浮上水面,却见蚌妖们围着一具不成人样的残破躯体大快朵颐。 血肉横飞,充沛的灵气像是鲜美的鱼虾,勾得它蠢蠢欲动。 但蚌妖盯着同族津津有味的模样,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心中浮起某种不妙的模糊预感。它拘谨地缩回沙里,又躲远了点,闻着似有若无的味道,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没隔多久,它的预感成了真。 被吃那人的爷爷得知孙子死讯,大怒之下,一路闯入兽谷,找上门来,把蚌群屠了个干干净净。 那是蚌妖第一回领略到修士的可怖,翻手间湖水连天腾起,化作最锋利的刀尖,连同外壳一道刺透。 幻象在他面前犹如纸糊,一捏就破。 不远处目睹一切的蚌妖吓得魂不附体,当即脱下蚌壳,卷着妖丹滑入水中,企图悄悄逃走。 但它的小动作,怎么瞒得过老道的眼睛? “妖孽,害我孙儿,哪里走?!” 背后厉叱追来,蚌妖祭出一枚妖丹,炸裂半数修为,想要争取时间逃命。 那老道的确被它毫不犹豫自爆妖丹的举动惊到,手下空了一瞬,却也仅是一瞬。 二者修为差距,如同蜉蝣撼树,别说抵抗,就连挣扎两下,也看对方心情。 水流裹挟,将它拖回原处,蚌妖正以为吾命休矣,身上陡然一轻。 随后落入一只温暖的手心。 “我观这小妖通体清正,想来不曾害过人,你孙儿的死,当与它无关。”懒洋洋的声线,语气带笑,可全然是不容置喙的态度,“有仇报仇,莫要伤及无辜。否则,我便无法坐视不理了。” 蚌妖暗暗睁眼望去,只见捧着它肉身的,是位容貌殊异、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 额生双角,白鳞裹尾,面颊浮有浅银暗纹。 一袭蓝衣,外罩轻纱,端的是飘逸不凡,恍若神仙中人。见它在看,唇角一抹,眸中泛起活泼笑意。 蚌妖曾听说过,有些妖族修为高深,可以化形为人。人形会留有一些本体的特征,这名青年,显然便是此列了。 雪白如玉、晶莹剔透、好似珊瑚一般漂亮的角,还有线条流畅、尾鳍飞扬的尾巴,生动诠释了何为美丽,何为强大。 它几乎看得入迷,这是什么妖兽?似鹿非鹿,似鱼非鱼,竟从未见过。 它见识短,不认得,那老道可一眼识出,脸色大变:“白龙真君!” 龙凤麒麟,为天生祥瑞,上古大妖,但传承艰难,极其稀罕。 麒麟一族,如今已不知所踪、无从得见,龙凤虽有后裔,却也十根手指数得过来。 白龙更是仅剩一条,传闻中四处游戏人间,不曾想会在此处遇见。@这般人物,老道自然惹不起。哪怕这条白龙尚还年轻,拼一拼修为,未必不能杀死,可后续迎来的,会是整个龙族不死不休的怒火。@道修与妖族共处千万年,虽摩擦不断,但还不到真正翻脸的日子。 “不错。”对他的敬称,青年坦然受之,“正是本座。” “白龙真君开口,岂有不从。既然真君说这蚌妖未曾害我孙儿,想来不会是假,老道我又何必追究。失礼了。" 没有犹豫,老道稽首作揖,未再停留。 捡回一条小命,蚌妖长舒口气,被人拎着,按回了壳里。 “恩公!”它战战兢兢地说,“多谢救命之恩!可否请教您尊姓大名?” “你未曾同流合污,是自己救了自己。”青年道,“不过感谢我也应该的,毕竟那人看上去没想放过你。” “我叫白承修,小贝壳,你叫什么?” 蚌妖一怔,它会这么问,全赖看过同族骗人的幻境,什么“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化用而来。 稀里糊涂躺到今天,不谙世事,它还没给自己取过名呢。 “我那我就叫小贝壳了。" 白承修“扑哧”一下笑了,晃了晃它的壳,忽而道:“是吗,你连名字都没有。” 蚌妖小心地看着他,见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掠过一丝寂寥的阴影。 但白承修很快恢复了如常面色,挑了挑眉,说:“这儿只剩你了,小贝壳,既然如此,要不跟我回去?” “回去?” 蚌妖惴惴不安,又有点期待,心里直打鼓。 “回我的龙谷。”看穿它的胆怯,青年敲敲它的壳,一双明眸亮若星子,“别担心,吃不了你。那儿有很多妖,大家可以排排躺着晒太阳。” 晒太阳可以那晒月亮应当也行吧? 因这一句话,蚌妖心动了。 白承修所谓的“龙谷”,其实只是处算不上太大的栖息地,水泽、草木、洞窟、岩层,倒是一应俱全,不愁找不到住处。 甫一进去,就有许多小妖叽叽喳喳地呼喊。 “白老大!” “老大回来了!" 它们修为不一,但普遍不算厉害,能够化形的没几个,蚌妖见状,多少安了点心。 它就这般在龙谷住了下来。 白承修性情随意,行动如风,不时出门,回来就捎上几只随手救下、无家可归的小妖,塞进自家地盘。 他乃世间唯一一条白龙,许是因此,总觉得有些孤单,喜欢让身边热热闹闹的。 唤他一句“老大”,就能在人妖相争的乱世里博得庇护,对于只希望安稳求生的小妖们来说,实在是个好去处。 除了一个修为挺高的死心眼青蟒硬是要喊主人,每回白承修回到龙谷,迎接他的便是此起彼伏的“老大”,活像占山为王的山贼头子。 山贼头子笑眯眯地打个响指,美酒弦乐,样样不缺。偶尔兴致上来,还会拉着它们教两个法术,学不会不让休息。 蚌妖爱在湖边睡觉,一捞一个准,经常成为受害者,被他一口一个“小贝壳”催得头都晕了,逼着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 除了间或应付白承修的各种一时兴起外,龙谷的生活十分平静,有妖来来去去,也有妖真心敬慕这位白龙真君,侍奉左右,不曾离开。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某一日,白承修从谷外回来,突然宣布了一件事。 他说,“我要成为妖修。” 人族饱受钟爱,生而多智,与苦修几百年还只会倚仗身体强悍横冲直撞的妖族不同,道修可御天地万物,增益自身。 妖族法咒虽然诡谲,可皆为天生,比如蚌妖会操纵蜃气,蛇妖会毒术,而人不同。 有灵根支撑,操纵灵力,他们能使用的术法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妖兽虽寿元悠久,可借深厚修为抗衡一二,但越是到后来,差距越大。 有大妖不愿坐以待毙,破釜沉舟,舍去一身修为,生成伪灵根,真正重塑人身,而非留有本体特征的化形。 以妖之躯,修人之道,此之谓妖修。 可要散尽修为,从头开始,又谈何容易? 伪灵根好坏与原先修为息息相关,数百年苦修,才换得绝佳天赋,此后风雨飘摇,前路未知,想学法术,还得混入道修之中,弄不好就会暴露。 更何况整个龙谷,始终活在白承修的庇护下。他成了妖修,失却力量,别人碍于身份不敢动他,一群小妖该怎样活下来? 起初,谁都反对。但白承修心意已决,全然不听劝。 有些墙头草见势不妙,当即另寻他所;剩下的众妖一合计成吧。 老大难得任性一回,不陪着,还叫什么小弟? 虽说有龙族做靠山,能镇住不少心思,可那毕竟是上古大妖血脉,风声传出去,总有亡命之徒会觊觎。 白承修修为消散,没有自保之力,好在谷中还有几个出挑的,能护上一护。 接着寻地搬家、封锁消息,青蟒放毒,蚌妖致幻,众妖各凭天赋,把新龙谷围得结结实实,一只虫子都甭想放进来。 白承修重塑人身后,年龄缩减,变回了幼年形貌。他就这般在小弟们圈起来的兽谷中长到十几岁,有了筑基修为,这才带上涅尾鼠筋藏匿妖气,装成散修游历仙门。 此后不时回来,给兽谷的妖们带点新奇玩意儿,讲讲道门趣闻。 他为妖时修为不凡,伪灵根十分出众,再加上百年境界不会倒退,修行堪称一日千里。 逐渐地,白承修羽翼渐丰,即便暴露了白龙身份,也没人敢自寻麻烦。 他浪迹天下,仙山兽谷,无处不可去。 与人论道,与妖往来,灭坏道,斩恶妖,百无禁忌,一时成为风口浪尖。 有人拥簇结交,赞他“不拘一格”,有人不屑一顾,斥他“惑乱两界”。白承修皆付以一笑,我行我素。 如无意外,他应当会一直这样自由自在下去。 然而蚌妖记得那一晚,它惯常浮上岸晒月亮时,白承修风尘仆仆地回到龙谷,神情疲惫之至,简直了无生趣。 就像突然要成为妖修一般,这回也异常突然地,白承修不由分说宣布解散龙谷,大发雷霆,将里边所有的妖都赶了出去。 它们不明所以,流着泪恳求他。 “本就是逗趣捡回来的玩意儿,眼下我厌了,这游戏,就到此结束吧。” 一口龙息,烧毁了它们的家园,不留分毫情面。白焰幽幽摇曳,那道影子忽长忽短,似有若无。 许多小妖伤了心,默默离去。 蚌妖窥得不对,躺在白承修脚边,壳一敞,眼一闭,死皮赖脸:“我懒得动,若是白龙真君看不顺眼,也烧了小贝壳便是。” 虽然怕得瑟瑟发抖,可这条命是白承修救回来的,它不信,它们那样潇洒的白老大会变。 青蟒同样不肯走,跪在一边,和往常一样,面容僵硬:“主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还有些不信邪的妖纷纷跟着跪地,无声地表达抗议。 “你们罢了!” 面上故作的冷酷消融退却,白承修叹道:“不跟我一刀两断,日后,可是要被牵连的” “主人,”青蟒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做错了一件事。”他的目光移向天边,喃喃道,“已经无法挽回了…” 语焉不详地只留下这句话,白承修背过手,不再透露。 后来,果真如他所言,以清云宗为首,诸仙山打着“除孽龙”的名号,将桩桩件件恶事栽在白承修头上,派人围剿。 大妖们也不知得了什么风声,非但不帮忙,反而唾弃这条白龙是叛往道门的可憎之徒。就连向来护短的龙族,也未出面,变相证实此事。 白承修为人妖两界所弃,无处立足,消失了好一段时间。 此间,两族关系一度紧绷到了极点,风雨欲来,一触即发。 他的出现,点燃了最大的一场混战,最终被柳长英一枪穿胸,死在兽谷。尸身化作迷瘴,萦绕不去,至今未褪。 曾经小妖最大的避风港,成了追命符,但凡沾染过关系的,被指出来,不少大妖怨念难泄,会拿这些小妖来出气。 久而久之,由恩转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昨日之光风霁月,今日之厄难来源。 孽龙之名,故此流传。 ------------ 70 蚌妖 白承修死去后,蚌妖着实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光。 从最初听闻噩耗后哭丧个不停,到遭遇牵连不得不流亡天涯,东躲西藏地,蚌妖逐渐失去了其它妖的消息。 不少大妖曾找过它的麻烦,好在它很惜命,又把当年琢磨出的那套逃命方法搬出来,妖丹扔了一枚又一枚,修为节节败退。 它能苟得很,只要有水,哪里都呆得住。 兽谷混战,蚌妖逃往荒原,在灵气稀薄、水质下乘的偏僻沟渠里睡过了风声最紧的日子。 它很会做白日梦,梦中它还热热闹闹安安稳稳地活在龙谷,白承修唤着“小贝壳”,笑眯眯地拎起它摇晃,循循善诱地劝学。 “世事无常,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你得有傍身之技啊。”他说,“听闻蚌妖一族能操纵蜃气,也挺适合你这胆小的个性。” 彼时它全然不觉得自己会离开兽谷,对此十分敷衍。好说歹说,耐不住烦,还是学了一手。 它似乎在此道格外有天赋,不算顶尖,却也够用。有事没事给白承修变两朵花,被敲着壳夸奖两句,就觉得挺满足了。 醒来后,蚌妖茫然若失。 它下意识汇集蜃气,在眼前织出龙谷的场景。生有雪白龙角的跌丽公子眉目含笑,对大家说“我不走了”。 盯着看了两秒,蚌妖将幻象散去。倘若白承修不走,或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可若不走,就不是它认识的那条潇洒白龙了。 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不像、不像、还是不像。幻象里的白龙背负着它胆怯的希冀,会按它所思所想行动。但这么一来,就和真正的白承修大相径庭。 最终,蚌妖想到了一个好方法—一不必创造,还原便好。 它清楚早已物是人非,龙谷不复存在,也不像固执的青蟒,会寄望弱小的自己能给白龙报仇正名。 它自私、怯懦,又离奇地清醒。逝者不可追,它只是想要怀念,不愿自欺欺人,拿轻浮的幻象来骗自己。 那么,复现记忆里的画面,是最直接的办法。 仿佛做梦一般,它在蜃气里长眠,回到起初平静祥和的龙谷,爬上水泽边,在沙子里晒月亮。白承修有时在,有时不在,如风如雾,没有任何人能困缚。 可蜃气聚拢,异象浮现,容易招惹瞩目。于是蚌妖让进来的人也都困在梦中,趁此在记忆的空隙中留下种子,避免再次闯入。 有时会被修为高深的妖或道修识破,它便留壳逃窜,再寻一处地方修生养息。 就这样,三百年来修为升升降降,勉强维持在了结丹期。十年前,出现在荒原的修士也慢慢变多,不时会被打扰。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也不求修成大妖,蚌妖干脆潜入近乎没有灵气的凡间,寻了一处顺眼的湖泊,舒舒服服躺进去。 除了偶尔有凡人误入,它的日子逍遥得很直至陷入这回的幻境。 还以为又是哪个渔民误入,要装个三日的村人,好混极了。蚌妖驾轻就熟地睁开眼,被对面黑漆漆的“镜面”吓了一大跳。 镜面中的青年,容姿甚好,修眉薄唇,天然带冷。横眼扫来,锋芒毕露,生灵瑟瑟不安地匍匐在地,语出都不敢高声。 蚌妖一辈子都无法遗忘这张脸,噩梦一般的脸。 柳长英的脸。 说不清是哀嚎还是恐慌,亦或深埋在心底无法释怀的愤怒,一瞬冲破了惧怕,热血上头。蚌妖拿起手边一样硬物,用力朝对面砸了过去。 “柳长英”应声而碎,它一转头,又瞧见了更为清晰的柳长英。 白龙被贯穿心口,鲜血成股流下。金色的眼眸里神采涣散,倒映着罪魁祸首无比漠然的表情。 残虐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翻滚,蚌妖以为它忘了,感觉淡了,但没有。 时隔三百年,它依旧记得那一幕令人目眦欲裂的景象。 噩梦!噩梦!绝对的噩梦! 失去理智,不断地砸毁目光所及内无数个柳长英,不知过去多久,它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竟手软脚软、浑身酸痛地倒了下去。 接着,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银色反光,圆筒状的物件表面,青年也躺着看它,脸色惨白,神思恍惚。 蚌妖用它不是很灵光的脑袋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不是柳长英侵入了它的幻境,而是在幻境中,它变成了柳长英。 这次进幻境的究竟是什么人?还是说,它在睡梦中走火入魔,恨极了这位道门第一人,自顾自编出来的? 还有,这个地方究竟再现了哪里?怎的处处透露出古怪?柳长英还变成了鸟妖? 摸不着头脑,蚌妖精疲力尽,懒得追究,一觉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幻境居然重启了。 要知道,就连它,也无法在幻境进行时擅自篡改! 难不成真的修岔路了? 坐在桌前,蚌妖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影子看了又看,一时间,产生了分外绝妙的想法。 动不了真正的柳长英,拿幻象出出气,好似也不错。 “我,我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练幻术时常常有这种事,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修为还能精进,我便没上心。” 傅偏楼手中,蚌壳一张一合,委屈巴巴地解释道:“我对柳长英那厮的身体没有兴趣!也不喜欢裸奔!只是人族向来以衣不蔽体为耻,柳长英那种地位,肯定更加介意" “所以你便脱了衣物,光天化日袒胸露怀,还在脸上画王八?”傅偏楼一阵好笑,真是鬼才。 蔚凤没能看见那副画面,努力想象了番道门第一人顶着满脸墨汁、光着身子四处乱跑的模样,狠狠一哆嗦。 感觉看了的人都会被灭口。 蚌妖哇哇大哭:“我本打算试试看掐死柳长英,以消心头之恨,做到一半觉得呼吸艰难,有点怕,就停手了。” “白老大怪我吧!小贝壳老了,变成老贝壳了,老贝壳还是这么不中用!连个幻象都不敢杀!” “傻不傻,变成柳长英的可是你,你想自尽?”傅偏楼撇撇嘴,“还有,你看清楚,我不是什么白老大。” 幻境碎裂,蚌妖也并非真的傻子,知道眼前之人是真实存在的。更何况仔细一瞧,就发觉他和白承修气质截然不同。 后者闲适恣肆,潇洒明朗;而这位则正相反,面上鲜活,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压抑。 但长相着实太像了,白承修成为妖修后,被龙谷里的妖看顾着长大,恰好是差不多年纪时走的,蚌妖对此少年形貌印象深刻。 “是,我知。”它颤巍巍地望着傅偏楼,哽咽不已,“老贝壳我冒昧猜测。您莫非是白老大的后人么?” “说来说去,白老大究竟是谁?”蔚凤摸着天焰剑,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旁观事态,终于忍不住发问。 这也是谢征与傅偏楼想知道的。 蚌妖盯了他好几眼,直把人看得蹙眉不已:“哦是您” 回过神,它继而惆怅道:“白老大,唤作白承修,乃世间最后一条白龙。” “白龙?!" 蔚凤惊疑不定,“你是说,傅仪景和那掀起妖道大战、死在兽谷的孽龙长得一模一样?他是妖?” “什么孽龙!”被触及逆鳞,蚌妖怒道,“凤皇大人,您曾与白老大交好,竟也认定当年事态是他的错么?是妖又如何?您不也是?” “什么凤皇?”蔚凤慌乱斥道,“你少胡言乱语!” 老贝壳怒也就一瞬间,立马怂了,缩回壳里不敢作声。傅偏楼捧着它,瞪了蔚凤一眼:“说正事呢,你少添乱。” “我怎么就是妖了?”蔚凤不信邪地敲击蚌壳,“出来,把话说清楚!” “有何不清楚?”傅偏楼问,“想想那个幻境,我若真是白龙,你不就是红毛鸟?蔚明光,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一时失言,蔚凤狼狈地躲开视线。 他是意识到他身上兴许有些秘密,可当了十年的道修,突然告知他,他其实是妖还并非普通的妖,这令他如何接受? 蔚凤不再插嘴,换傅偏楼急躁地摇着蚌妖,“那条白龙的事迹,我也听闻过。我真和他那般相像? 他真的死了?但那不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吗?我才活了十五年!” 谢征见两人都不太冷静,叹息一声,伸手将蚌壳接来,开口,语气淡淡:“都安静些。” 傅偏楼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虑,当即闭了嘴。谢征低头对蚌壳道:“在你之前,有一个妖修曾找上过我们,唤他小主人。它的真身是条青鳞金眼的巨蛇,你可认得?” 这番话极其灵效,蚌妖立刻从壳中探出头来,喜道:“是青蟒!” “兽谷一役,他拼死也要给白老大报仇,留在了那边,后来听闻被道修抓走了原来还活着。那死心眼的,竟也学白老大成了妖修吗,他在哪里?” “…”谢征摇摇头,“他当时正被清云宗追杀抱歉。”@蚌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垂头丧气:“是吗。” 沉默片刻,它张了张蚌壳,低低地说: “罢了,罢了,青蟒对白老大最是忠心。白老大死后,他本就不想活了。死前能见到白老大的后人,想必也满足了吧” “小主人……”它又去看傅偏楼,“和我不同,龙谷中,青蟒修为最高,白老大有什么要事,一般都会交代他。既然他这么说,看来您真的是…” 不同于它的喜悦,傅偏楼堪称五味杂陈。 那条蛇妖拉住他时,言语中就透露出,和他长相相似、极有可能是他亲生父亲的那人,已经死去了。 可他没想到,是那般早、又那般惨烈的死。 “我…”欲言又止,停了许久,傅偏楼才轻声问,“我的. 父亲,他是怎样一个人?我的娘亲呢,又是谁?” 蚌妖软肉摆动,像在摇头。 “白老大有后一事,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 它跳到傅偏楼肩上,小心地用壳蹭了蹭他的鬓发,好像一位长者在爱惜小辈。 “但您若是想知晓白老大的事情… 老贝壳可以,慢慢和您说。”@“他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 71 回程 白雾散去,盈盈如一泓碧玉的湖泊,终于在十年后重见天日。 渔船靠岸,村人喜极而泣,纷纷迎上前,大赞仙长神异。 又是想要叩谢,又是要大办宴席,谢征借修道之人不沾五谷推辞了去,好不容易才挣脱盛情,离开村口,返身回到迷梦泽边。 天光正好,水波潋滟,傅偏楼和蔚凤站在那儿,前者肩上还趴着一只不起眼的灰扑扑小蚌壳。 凝视着迫不及待乘船出渔的凡人,傅偏楼伸手敲了敲蚌壳,不无责怪地说:“你倒寻了处好地方睡觉,可苦了这些人家。” “小主人教训得是。”不知该怎样称呼白老大的孩子,老贝壳干脆学了青蟒的叫法,闷闷回应。 它自小在兽谷长大,后来兽谷无法再呆下去,便去往荒原,不曾通晓凡间之事。 妖族向来以实力为尊,可占一片天地,谁知到了这边,短短一觉竟耽误了整个枫渔村十年生计? “我已告知村长,呆在此处的妖是只河蚌,吞吐间产下不少宝珠,日后捕捞时可注意一二。”谢征道,“将功补过,也算折罪了。" 老贝壳一下子打起精神,乐滋滋地说:“想不到那些没用的石子还挺值钱多谢小主人的师兄费心。" 它十年来未曾害过一人,并非什么恶妖,还与傅偏楼和蔚凤都有故旧,知道许多过去的事情。三人商议后,决定将其带回问剑谷。 谢征瞥了眼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两个,心知是为了混上登仙船,不被他察觉。 他本对傅偏楼不声不响地跟上自己颇有微词,可幻境一役,变相见识过傅偏楼的过去后,怎生得起气来?只淡淡看过了,按下不提。 倒是傅偏楼略一对上他的目光,就记起自己其实是偷偷跟来的,还把幻境折腾得格外复杂,顿时心虚不已。 他在袖中摸索两下,蹭到谢征身边,勾了勾他的手。 一方冰凉的玉盒被塞了过来。 谢征疑惑,傅偏楼讨好道:“老贝壳方才给我的,说是白承修留下的东西。这些年它为逃命丢得快差不多了,就剩这个比较稀罕。” 他还不知怎样称呼他的父亲,叫爹太近乎,叫白龙太生疏,便直呼其名。 以蚌妖口中白承修的为人,想来不会介意。 谢征为何下山,又为何没有告诉他,在知晓这是什么的一刹那,傅偏楼就全明白了。 洗灵果,能洗去一枚灵根。哪怕毕生只能用上一次,成效远远不如他的血丹,也足够道人们争得头破血流了。 这大抵是写在那本书上的东西,老贝壳空有结丹修为,没攻击性,幻境对谢征而言又不足为惧,柿子自然挑软的捏。©若非他与蔚凤搅和,到手岂不轻轻松松? 他一面有些愧疚,自觉坏了谢征好事;一面不禁暗暗嘀咕:洗灵果什么的,根本没他有用好嘛。 谢征本就为此而来,也不和他客气,收下后,望向还在发呆的蔚凤,唤了一句:“蔚师兄?” 蔚凤恍若惊醒般,浑身一凛:“嗯?” “该回程了。" 傅偏楼见他神情恍惚,奇怪道:“你怎么了?” “我…”犹疑片刻,蔚凤低声说,“我好似,想起了些什么,” 一点模糊的画面,巨大无比、高耸入云的梧桐木,还有数不胜数、用殷殷目光盯着他的鸟妖。 仅仅这一点,就有沉重到种令人窒息的错觉。 “说来也奇怪。”老贝壳道,“白老大邀您来龙谷做客时,我曾与凤皇大人有一面之缘。” “彼时您虽为人形,却只是寻常的大妖化形,留有羽翼。想必后来应是和白老大一样,转了妖修,可为何会记不得前尘?” “ …我,”到这种地步,心中再兵荒马乱,蔚凤也无法否认自己是凤凰的事实,摇头喃喃,“我不知。” 谢征清楚他是自己封印了记忆,个中缘由,原著没有正面描写过,但会离开凤巢,似乎是因为他的弟弟和妹妹。 凤凰一族后代凋零,最后一只活着的凤凰去世后,凤凰蛋数百年没有任何动静。 蔚凤出生时,是当时唯一的一只凤凰,从小就被当成凤皇奉养,责任沉重。 他肩负着鸟妖们的尊崇与希冀,又被过度保护,身为火凤,竟从未张开过羽翼,翱翔天际,几乎没迈出过凤巢一步。 为了安臣民们的心,蔚凤向来默默忍受着,直到有枚凤凰蛋焕发生机,竟一下诞出了对双子,一雄一雌。 鸟妖们喜不自胜,对两位小殿下呵护备至,这令习惯了被约束的蔚凤十分苦闷。 既庆幸往后不会是孤身一人,不必承担整族的血脉延续,又茫然若失。 这种烦躁愈演愈烈,他一时冲动,便偷偷跑了出去。 “凤皇失踪一事,差不多就发生在我来凡间时,有所耳闻过。”老贝壳感叹,“想不到您竟混入了道门。” 蔚凤下意识问:“闹得很大?” “您可是凤皇大人!那段时日,荒原上空简直日日盘旋着鸟妖,若非凤巢还有两位小殿下,估计还要疯。” “是吗。”愣愣地回了一句,蔚凤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心情低落,傅偏楼瞧得出,便开口扯开话题:“对了,老贝壳是妖,就这么和我们回去问剑谷,不要紧么?” “它是妖兽,并非妖修。”蔚凤回过神,解释道,“装成你的灵兽就好,问剑谷也有豢养的。” @“灵兽?”傅偏楼问,“和妖兽有何区别?” “区别…”蔚凤苦笑,“区别在于,是否为道修驯化吧。” 想想,也挺讽刺的。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上下打量着傅偏楼,沉吟:“奇怪,你若是白龙之子,至少也该是半妖才对,为何身上没有半点妖气,也无妖身特征?” 谢征问:“寻常半妖如何?” “半妖罕见,且一向地位极低,我未曾亲眼看过。”蔚凤想了想道,“听说,会维持妖族化形的那般姿态,无法现出妖身,倒是会有灵根。” “照理,傅仪景该是幻境中那副模样才对” 没有妖气妖身,不是妖;父亲乃白龙,也不是人;甚至并非半妖. 血液还能助人洗灵,与传闻里的无垢道体一致。 眸色晦暗,谢征不明白,傅偏楼究竟是什么? 那厢,傅偏楼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试图从魔口中诓出些什么,对方只冷笑着,阴阳怪气地说:“你乃人欲啊。” 语焉不详,完全无法理解。 一行人各怀心事,返程路上沉默不语。老贝壳见个个愁眉不展,觉也不睡了,给他们讲起白承修当年的种种事迹。 它描述得绘声绘色,兴致上来,还用蜃气幻化出画面,十分引人入胜。 讲到大战深山食人魔蛛三天三夜,蔚凤目露憧憬;讲到不惧道门势力,当街斩杀欺压凡人、作威作福的修士,傅偏楼眼带欣赏。 讲到为求臻境,义无反顾散去修为,重头来过时,谢征也忍不住叹道:“实乃豪杰。” “如此行事不拘,性情洒脱之人,竟被污名至此,可惜”蔚凤想起先前蚌妖说他与白承修交好,不由问,“过去,我与他是友人么?” 老贝壳笑了两声:“凤皇大人,您来龙谷做客时,仅有十岁,还是只幼崽呢。” “您自出生起,作为世上唯一一只凤凰,一直被保护在凤巢。白老大看不下去,上门再三保证,才带着重重卫兵,将您请来了龙谷。” 说是交好,实际上更偏向于照顾,白承修孑然一身,自然对处境相似的蔚凤有所怜爱。 它回忆道:“为维持威仪,您啊,非要化形成青年样貌,佯装成熟。凤凰天生修为高深,外表毫无破绽,只是” 随着它所思所想,蜃气浮动,在几人眼前演变为一个缩小版的人影。 修眉凤目,长发束于琉冕之中,身着描金玄衣,身后一双如火羽翼。 看上去无比俊美庄严的青年,被簇拥在形形色色的鸟羽中,高昂着下颌。 与端出的高傲相反,那双眼睛好奇地四处乱瞟,动作也磕磕绊绊,很是幼稚,像极了小孩学着大人装模作样,一不小心,还滑了下,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谢征别过头,忍俊不禁,傅偏楼更笑得不行。蔚凤面上羞窘烧红,一剑鞘戳去,把幻象打散了。 “干嘛,多可爱。”傅偏楼故意强调了“可爱”二字,调笑道,“让我多瞧两眼啊。” 蔚凤不理睬他,快步走到前边去,眼不见为净。 “那日是凤皇大人的生辰,”老贝壳怀念地说,“凤巢的妖不许白老大把您带出去,他只好在谷内大办宴会,从凡间搜罗了不少吃食” “生辰?”蔚凤一怔,他好似忘了什么。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肯定不知晓自己真正的生辰。 傅偏楼还以为他是想弄清楚,抖了抖蚌壳,老贝壳顿时心领神会,绞尽脑汁回忆半天,才道: “我记得,那是个春日,谷里桃花在开,桃树精说时候正适合修炼?” 过去太久,它实在分不清究竟在哪一天了,不免讪讪:“抱歉,凤皇大人,老贝壳记性不好,忘的差不多了” . “不要紧。”蔚凤摇摇头,眉头蹙起,“只是,我仿佛忘掉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什么来着?” 谢征轻咳一声,提醒道:“宣师叔。” 蔚凤的脸色先青后白,宣明聆生辰在即,他吵架时放狠话说不会去,哪里想过真的不去?小师叔要伤心的。 他们来时日夜兼程都花了半个月,回去若不快点,可就赶不上那该死的生辰宴了……他连续蝉联几届魁首,并不打算把这份“殊荣”让给别人。 小师叔最亲近的人是他,最在乎小师叔生辰、送上最好贺礼的,也该是他才行! 可今年他光顾着置气,又随傅仪景跟着他师兄跑来这里,被幻境弄得晕头转向,完全将其抛之脑后,至今还未想好该送什么。 仓促准备,定要落入下风。 简直奇耻大辱! 越想,蔚凤越绝望,要哭不哭地回过头,气若游丝: “吾命休矣” ------------ 72 生辰 华灯初上,惯来冷冷清清的弟子峰,今日,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副光景。 数道凌空之声划过,问剑谷外门弟子的白衫博带飘逸非常,御剑飞行的几人对视几眼,纷纷寒暄起来。 “齐师兄,好些年不见你,稀客啊!” “之前接了个棘手的任务牌子,去往荒原取材,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哎呀,荒原乃群妖聚集之地,齐师兄想来收获不菲,这是要一举夺下生辰宴魁首?今晚可得让大家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师妹说笑,贺礼浅薄,宣师叔不嫌弃就好。至于魁首呵呵,我们这些小打小闹,怎比得上内门师兄随手一拿?” 虽未直接点名,但在场众修士皆露出微妙神情,对齐师兄所指的人心知肚明。 没事爱来掺合外门盛会的蔚明光,每回都将风头抢尽,叫他们苦不堪言。 整个问剑谷,内门弟子寥寥,无一不地位尊贵、天赋异禀,道行更远在同辈人之上。 能拜在宗门长老座下的,灵石资源,样样不缺,千金难求的养气丹当糖豆吃,仙境中数得上名的灵器扔着玩。 别人师尊抖抖袖子扔下的东西,在外边抢破头都够不着,真的拿到,也赶紧自己收起来,哪里舍得送人,只为博一晚的面子? 这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传统,在蔚凤十二岁那年插足后,多少失了点意思。 精心准备想赢得满堂喝彩,但无论如何都稍逊一筹,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谁想年年争第二? 但比家底,他们远不能及;比心意,竟也赛不过。蔚凤拿出来的东西,有些对他来说也大有裨益,扪心自问,他们做不到这般程度。 毕竟是宣明聆从小养大的人,亲疏不同。 一念及此,本春风得意的齐师兄不禁心绪复杂,“也不知道,今年,蔚师兄又会送上何种奇珍?” 而此刻,宣明聆也在想这件事。 他倒不在意蔚凤会送什么,但临近生辰,对方迟迟未曾出现,令他十分坐立不安。 一个多月了,莫非还没消气么? 印象里,蔚凤好似从未与他置气如此之久过。 “宣师叔?”屋外,传来琼光的呼唤,“时候差不多了,大家都在问剑台那边等着。” 回过神,宣明聆低低“嗯”了一声,应道:“我一会儿过去。” 其实他心里明白,去与否,并不碍事。 生辰宴重在最后一个“宴”字,问剑谷弟子齐聚一堂,酒酣淋漓,讲讲出门历练时的奇遇趣闻。 他只用在尾声时露个面,有由头让大家展示送礼便好。其中真心,他很感激,却也不会妄尊自大,觉得这些全是为了他。 收到的贺礼,宣明聆从不泰然受之,后续还得寻个契机还回去,避免欠下人情债。 会信重心偏在“生辰”上的,也就蔚凤那傻小子了。@“宣师叔,恭祝诞辰!” “宣师叔,这是我在明涞仙境寻得的一副金刚熊爪,乃炼器上佳材料” “宣师叔” 微笑着一一谢过,入目白影重重,始终不见那抹张扬的红。气氛推至高潮,也有人开始暗暗嘀咕,怎么不见蔚师兄? 修士耳清目明,更何况并非一人在问,宣明聆于座上不动声色,心底则缓缓沉了下去。 不来。 苦涩的茶水滑入喉中,不知滋味。宣明聆忽然记起蔚凤第一回参加生辰宴的那日。 不过十二岁的少年,背着他偷偷摸下山,费尽心思跑去水域,为他折了一枝罕见的冬藏珊瑚,胡搅蛮缠地慑压全场。 大家以为是恕己长老赐下的宝物,艳羡不已,殊不知蔚凤不曾借过师尊之势,奉上的贺礼,皆他亲手所得。 回头养伤,挨训还得意地笑,说:“小师叔待我比这里的任何一个都好,那我也合该送的比他们都好,怎么都值当的。” 后来,这枝珊瑚一半被宣明聆融进天焰剑鞘,另一半则用作琴身装饰,放在房中。 垂眸,眼前浮现出一张青涩的笑颜,意气风发,又别样认真,和争吵时又委屈又不忿的眉目重合在了一起。 “知道朝我发火,为何不能对那些弟子也摆摆脸色?” “强颜欢笑,有什么意思?” “赶我走是吧?我走就是了!” 种种话语回响在耳边,宣明聆性子看似温和,其实异常固执,自己拿惯了主意,根本不会听劝。 眼下却情不自禁地犹疑,是不是他真的错了? 说贺喜诞辰,可他的出生是一桩罪,夺走了母亲的性命,令父亲神伤至今。虽已过去许久,宣明聆也并不认为这天值得欢庆。 不拒绝,是为不辜负他人好意,可他却在不自觉中,伤到了对他最好的那个人…恃宠而骄,实在不该。 微微一叹,宣明聆回过神,发觉几乎所有弟子都在看他。 “宣师叔是否乏了?”琼光清楚他在想什么、又在等什么,没有揭破,体贴道,“很多师兄师姐许久不见,难免话多,闹腾了些,都忘了师叔身体不好我扶师叔回房吧?” 这番话正中宣明聆下怀,他实在撑不住,以袖遮面,掩了掩忧愁神色,歉然道:“失礼,扫了诸位兴致。我独自回去就好。” 琼光忙道:“师叔可别折煞我们,千万保重身体。” 离了问剑台,周遭声息渐冷,十分安静。 宣明聆仰头望了眼昏暗月色,又觉得过分静了,他首回提前离席,不知能做些什么。这种日子,好似什么都不大合适。 以前,没有所谓的生辰宴时,每逢此日,他都会接牌下山,以恶妖之血悼念故去的亡母。但如今,他已久不动手杀妖了。 谷内年轻弟子知他是铸器师,知他卡在筑基巅峰不得寸进,知他不爱发火…却不知二十多年前,宣明聆是问剑谷杀心最重之人。 他根骨一般,于剑道天赋也有限,生生靠灵丹妙药堆砌上筑基期,看着年少有为,实则基底虚浮。 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在诛灭妖邪时从无留情,妖兽也好、长相与人无异的妖修也罢,但凡作恶,不问缘由,一剑斩之,硬生生斩出满身戾气。 十几岁的宣明聆几乎疯了般在接任务牌,不停地下山。 他无法与背负着母亲性命的自己和解,更无法与害死了母亲的妖族和解,囿于资质,他早早地看到了人生尽头,也感到父亲对他的失望。 仿佛赎罪,又仿佛为了证明自我,他出生入死,被恨迷了双眼,曾一度极其偏激。 偏激到害了一只救下自己性命的妖。 赤红如同燃烧着的羽翼紧紧裹住身体,呈现出保护的茧状。 茧中,男人的血从唇角溢出,一点一滴敲打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把丢了剑,从晕眩中醒来,遵守本能反应的手不停颤抖。 那张无比张扬俊美、生平罕见的脸靠得很近,漂亮的绯色耳翎与妖纹无不昭示:他是一只化成人形的禽族大妖。 @被救下的道门少年一剑穿胸,大妖眼里似乎有些震惊,也有种“果然如此”的失望。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弃人不顾,抱着宣明聆一路飞逃,流下的血珠在身后连成了串。 追来的道人目露贪婪,竟从袖中取出玉瓶,一滴不落地收了起来。 那副嘴脸像是在宣明聆心中猛地撕开一道豁口,他情不自禁地质疑起出生以来,父亲教导他的东西。 妖为邪,道为正。 倘若如此,为何救他的是只妖,拿他当破绽威胁,对他性命不屑一顾的,是道人呢? 混乱、迷茫、懊恼剧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所见只剩红。 血的红,衣衫的红,赤羽的红。 属于火凤的,简直要将视线燃烧的红。刺目,耀眼,又无法移开目光。 鸟妖啼鸣,若金玉相撞,熊熊烈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道人修为并不如他,手中模样怪异、针刺似的武器却邪诡非常,像自己开了眼般,每一下都血羽横飞。 这种层面的战斗,根本不是他一介小小筑基修士能掺和的,宣明聆很快便因灵力震荡七窍流血,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一处悬崖的山洞里,手中攥着一枚羽毛,大妖气息浓厚,足矣护他周全。 洞口血迹星星点点,宣明聆看到同样沾满血迹的剑,捅穿那只妖胸口的那一幕挥之不去,若非如此,对方也不至于落入下风。 手腕松脱,握不住剑,凶器自崖边滚下,很快不见踪影。 宣明聆满目茫然。 他修养几日,勉强收拾好心绪,打道回府。却在途中一个村子的小径上,瞧见个昏倒在地的红衣幼童。 翻过身,瞳孔骤缩,即便褪去妖羽,缩水了好几度,感受不到妖气,也不难看出这是谁。 是那个男人。 是凤凰或者说,凤皇。 大抵才炼成人身,修为散尽,脆弱无比,不需要剑,光凭手指就能掐死。 但宣明聆没有那么做。 他将孩童抱起,明明不重,臂弯却沉甸甸的,一如他的心。 把妖修带回谷是大忌,倘若被父亲知晓,他定会被逐出家门。 可. 把对方留下,万一被那道人发现,下场大概比死无葬身之地还要凄惨。他做不到。 本以为照顾到人醒后,就能放他离开。不曾想孩童睁开眼,竟懵懂无知,和先前的大妖没有半处相似,也不知遭遇了什么。 宣明聆别无他法,只得将人留下。 从此,他再提不起剑了。 这是他的罪,和出生相似的罪,以他人之“死”换来的生,需要用一辈子去偿还。 刻意取名叫“小凤凰”,正是为不断地提醒自己蔚凤的身份一勿失勿忘。 勿失勿忘,那么,他是何时迷失在少年的纵容之中,又何时遗忘了前尘往事,甚至会对那人发脾气的? 静坐在屋内,拨动那架珊瑚琴,音律邈邈。迷蒙之中,雾气围来,好像有谁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无比温柔。 “好孩子灬娘亲,没法陪你长大了不要怪娘也不要怪自己” “夫人,你为何非要把他生下来!明明清楚自己的身体撑不住” “我愿如此!比起为我哭,我更希望你们能为他高兴“娘看,他在对我笑,多可爱啊. …” 埋藏在记忆角落中,刚刚出生时听到的话语,如千丝万缕的香气,将他包裹、抚平。 " 宣明聆眼角落下一滴泪,呢喃着。 原来,他的娘亲是这样想的么?她并不责怪他的出生?不恨他夺去了她的命? 一只手伸来,替他拭去了泪痕。 清越动听的少年嗓音,在耳边唤道:“小师叔,别哭,别哭。那是蜃气的幻象,早就过去了。" 宣明聆抬起脸,看到蔚凤正蹙紧眉,方寸大乱地望来。 “抱歉,我我只是想,给小师叔送个礼。”他手足无措地解释着,“是我太没分寸了,记起故去的母亲,小师叔你肯定很难过我怎么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宣明聆摇摇头,捉住他的手。 长长的沉默后,蔚凤开口道:“路上耽搁,回来迟了。” “好在没过午夜,小师叔,尽管你不爱听,但生辰吉乐。” “愿你岁岁无忧,身体安康。” 吉乐?宣明聆想,倘若哪天,你记起从前,说不定要厌我的。 那也没关系,至少此刻,还一切安稳。 “小凤凰,”他笑了笑,眼眸醉似春风,“多谢我很欢喜。” “你没生我的气,实在太好了。" ------------ 73 加冠 回山之后,交完任务牌,谢征没有久等,径直闭了关。 打开傅偏楼给的玉盒,一股清澈气息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他已是修士,能感到天地间流窜的灵气,不难看出这枚玲珑剔透的果子里,蕴藏着怎样浓厚的灵力。 凡间灵气几近干涸,仙山上要好不少,但和洗灵果完全比不了。 谢征这才对系统空间的离谱之处有些认知积分充足时,那里的灵气竟完全不输。 含入洗灵果,调运灵力,果肉化为暖流,与灵力交融,从四肢百骸、关窍经脉中淌过,最终汇入丹田。 眉心、心口、下腹微微发烫,奇异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被掸灰尘那样轻轻祓除,内视气海,四灵根仅剩其三。 金木水。 谢征原本五行缺火,若是洗去金行,水木土相生相息,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想到他还在走剑道,又觉得留下金灵根挺不错。 开启系统空间,运转问剑谷法诀,沟通灵气。一周天后,谢征睁开眼,若有所思。 只不过洗去一枚灵根,速度竟快了一倍有余真真是天堑之别,也难怪人人眼馋这洗灵果,更难怪会对无垢道体趋之若鹜。 他不禁庆幸自己拒绝了傅偏楼的血丹,否则一旦被发觉异样,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太弱,还是太弱。 成玄,柳长英,三百年前含冤而死的白承修每一个名字,都是无形的压力。 强大肆意如白龙,最终都被逼向末路,他们想在飘摇风雨中求得生机、掌握命运,必须韬光养晦,尽快变强,强到足以俯瞰所有人才行。 撇去杂念,谢征缓缓入定。 先修炼吧。 谢征本欲在外峰找件事做,赚取灵石供起居使用,还未托琼光介绍,宣明聆便先一步找上门来。 他听蔚凤遮掩着说过幻境一事,对里边的各种奇异器具很感兴趣,希望能了解更多,丰厚铸器之道,请谢征继续在学堂帮忙,自然,不会亏待。 蔚凤出门回来,一向会跟宣明聆叙述所见所闻,路上也曾和他们提过这个习惯,最终商定只隐去妖族之事。 稍感意外,不过谢征很快应下。 现代科技的概念放到仙侠世界,能做出些什么,他也有点好奇。 再者,学堂事务不多,有更多空闲修炼,宣明聆也是剑道前辈,可求教一二。 两人都很喜静,性格相合,彼此欣赏,还有蔚凤与傅偏楼这一层关系在,相处可谓和谐。谢征对此十分满意。 定下后,他晨起问剑台练剑,尔后前往茅屋,照看一会儿小萝卜头们,和宣明聆交流铸器练剑心得,间或应付一下来访的两位内门弟子。 月初于竹林一战,打完一道去膳房做些吃食,问问近况;回舍后打坐吐纳,在识海中随两仪剑修行…几点一线,无比平淡。 漫漫仙途并非玩笑,浸入其中,日子如流水一般,不经意地飞速掠过。 系统空间开开关关,谢征几乎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冬季昼短,照常睁眼,天边还未亮。 山中寒意极重,好在修士寒暑不侵,一身单衣也不觉冷。 谢征还在心中描摹着方才那一招剑法,隐隐恍惚,腿边忽然有什么蹭了过来。 毛茸茸的,他一惊,差点下意识出手。 好在及时看清是谁,无言片刻,默默收回去拿剑的手,整理衣服起身。 “谢征?你修炼完了啊。” 床上,一脸困倦的傅偏楼揉着眼睛,嗓音喑哑地咕哝,“好久没睡,昨晚居然这么睡着了,真难得。” 谢征打理好自己,回来瞥了正穿着鞋的他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傅偏楼住在内峰,两人各自修炼,向来互不打扰,只在月初比试后会留宿一晚。 昨天并非约好的日子才对,谢征不免困惑,却见傅偏楼猛地抬起头,盯着他,语气古怪地说:“你忘了?” “?" “今日除夕谢征。”傅偏楼认真道,“你二十岁,该加冠了。” “我昨晚来寻你,你在修炼,我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没打扰但这天,你该不会还只想修炼吧?” 谢征沉默,不然呢? 他并不反驳,其中意思令傅偏楼不由自主瞪大了眼,将脸凑过来,一字一顿道: “修炼,哪天都行,但冠礼只有一日。” “别总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我与蔚凤说过,请他和他小师叔告假,你不必去学堂了。除夕很热闹,我们下山玩吧?” 城长长的眼睫上下蹁跹,清澈的漆黑眼眸里倒映着他容色寡淡的模样。,尽在晋江文学谢征对那个飘渺的白衣身影感到一阵陌生,不由愣怔出神。 “好不好?”傅偏楼锲而不舍地问,一副不答应誓不罢休的样子。 好。” 少年于是笑起来,早有预谋地取过一枚玉冠,冲谢征扬了扬手:“来,师兄,师弟替你束发,保证给你伺候好咯。” 他说给伺候好,还真不止一句空话。 谢征从头到尾被折腾一番,乌发戴冠,垂下两缕飘带,衣服也换成了凡人款式,长袖宽带,肩披狐裘,腰佩化业,不似平时的飘逸利落,瞧着十分庄重。 等下了山,傅偏楼领头带他去到临近的镇上,正赶上当地的庙会,热闹非凡。 说不是提前问过,谢征是不信的。余光瞥向傅偏楼,少年的脸陷在外氅毛边里,暖暖融融的,探头来回张望,满目高兴。 兴许是被周围呼喝的喜意感染,他心中忽而有些飘飘然。 “谢征,这边!” 人群拥挤,傅偏楼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句,拉住谢征的衣袖来到台下,仰头津津有味地看傩戏。 鬼神面具青面獠牙,一步一跳,锣鼓齐响。 一曲唱完,还不算尽兴,沿着街边挨个地逛小摊,买来两副面具扣在额角。 谢征觉得傅偏楼实在有纨绔资质,花钱大手大脚,看上就买。 有的东西他不过多瞧上两眼,转瞬就捧到手边,叫他哭笑不得,只能收下。 也亏袖袋够大,装得了。 逛到举着糖葫芦的小贩面前时,之前还在一掷千金的傅大公子忽然顿住,站定看向谢征。 “想要?” “嗯”@“不买么?”谢征问。 傅偏楼侧过头,用面具对着他,一瞬不知想起了什么,耳尖微红,支支吾吾地小声说:“想、想你买给我。” 这是几个意思?谢征不解,给他花钱不眨眼,给自己买个糖葫芦倒不愿? 问剑谷不用银钱,他身上有些,便不计较那么多,从袖中摸出一个锦囊,和小贩交流两句,拿了两串回来。 递过去,傅偏楼眼里光彩骤绽,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锦囊:“这个” 谢征低头看了一眼,这是尚在永安镇时,拿傅偏楼的香囊改的,上面还有他当时歪歪扭扭刺的字。 “你还留着啊。”傅偏楼眯了眯眼,有些怀念。 “嗯。”谢征忽然想到,过去家里的钱全在他手上,山上弟子月例又不给银角铜板,不禁问,“你何处来的银钱?” 下山本就花了些时间,镇子不远,也不很近,他们到的不算早。此刻黄昏黯淡,渐入晚暝,天边卷起浮浪般的橘红。 他们站在墙角,问出话时,正巧有人于一旁点着了鞭炮,噼啪炸响。 周围本就嘈杂,傅偏楼没听清,疑惑地挑起眉。 “我说,”俯身过去,谢征勾起遮住他侧颊的傩面,贴在耳边又重复一遍,“哪里赚的银钱,敢这么花?” 热气氤氲,傅偏楼往后瑟缩了下,脊背靠上墙角,才发现避无可避。糖葫芦的糖衣崩碎在齿间,甜得发腻,又酸到牙疼。 “善功堂发个牌子。”他含糊地咬着字,“仙山俗物不值多少,有的是富家子弟乐意换人情. 啊。” 语气倏尔兴奋起来:“谢征,你回头!” 谢征回过头,一束烟花腾空而起,绽放在眼眸深处,万丈红尘纷纷落落。 “我听琼光说,问剑谷近处,就数此地年节最为盛大,还会放烟火。”傅偏楼问,“好看不好看?” 谢征点了点头,说:“不错。” “那,”傅偏楼笑着,呼出一口白气,“生日快乐!” 谢征倏忽一怔。 人声鼎沸,他无法置身事外,便也坠入红尘之中,唇角浮现出浅浅笑容。 “嗯。” 夜市灯笼挂了一排又一排,亮如白昼。 没有下雪,晚间庙会依时而开。 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小袄,拖家带口,不时有幼子被路过傩人狰狞的面庞吓到哇哇大哭,亲人反而开怀,抱着他直哄“去了晦气”。 “有意思?” 见傅偏楼又用假面骇了旁边的孩子一跳,谢征摇摇头,幼稚。 傅偏楼哼笑道:“我这是送喜呢。” 他身上总是烟火味儿极重,贪玩贪嘴,看见什么都想试一试,连带着冷清的谢征也沾染了人气,不再与世隔绝。 他们戴上鬼面,行走在人群中,就如同寻常的凡人,过着寻常的除夕,寻常地庆祝着身边人的诞辰。 直到“有妖怪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抢走了!” 尖叫声贯穿天幕,人群骚乱不已,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掀开面具,纷纷摸上腰际佩剑。 一只黑影叼着婴孩,闪电般踩着人头窜过,到这边时,谢征目光一凝。 “大胆妖孽!问剑谷山下,也敢害人?” 伴随着这声高喝,剑光一掠,人群四散而开。 谢征抱着襁褓,用灵力安抚受惊的孩子,傅偏楼则提着一只背上插着三柄利器的黄鼠狼,轻巧落地,血这才从伤口中成股涌出。 他蹙眉望着不认识的那柄剑,莫名有些眼熟那道声音,也很耳熟。 “诸位莫慌,刚成精的小妖罢了,我已将其毙命,不必推搡哎哎,我的鸡!” 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那人抖了抖袖袍,把小仔鸡藏好,正要端出仙风道骨的姿态安抚众人,定睛一看。 对面二人一个提着小吃点心,另一个握着傩面玩具,无言地和他对上视线。 琼光挠了挠头,尴尬一笑: “呃,谢师弟,傅师兄?好巧哈哈” 傅偏楼手上没空,冲他扬起下颌,微妙道:“琼光师弟,那个,你的鸡” 谢征言简意赅:“掉出来了。" 琼光:“啊啊啊啊啊啊!” ------------ 74 天才 回到问剑谷后,琼光还在为先前丢脸的模样懊恼不已。 “道人在外,定要展露可靠的一面,这样一来,凡人才能安居乐业,不必忧心妖族侵扰。” 他苦笑片刻,又变成哭丧,“我经营那么久的形象,一下子全毁了。以后凡人都会知道问剑谷里有个爱吃鸡的修士,丢死人了还好我刚刚没有报上名号。” “有那么严重?”傅偏楼摇头,“我若是凡人,反倒会觉得心生亲近。” “多谢傅师兄安慰我”琼光唉声叹气,谢征问:“这种事,很多么?” “这种事?”愣了一下,琼光很快领略到他的意思,想了想,“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吧。像这种公然害人的小妖还算比较好解决的,没脑子,就想着吃人,害不了几个。" “灵智渐开的就不同了,以前我接过个牌子,一只蜘蛛妖,不声不响吸食了祖辈五代的精气,从枝繁叶茂凋零至一脉单传,旁人还以为是生了怪病。” “这时候就需要我们仙山出手了。谢师弟、傅师兄,你们还没除过妖,我托大先说道一句:平日里我们受凡人供奉,攸关人命,可不能怠慢。此乃问剑谷弟子命中之职责。” 傅偏楼听得一怔。 许是因为听过白承修被戕害的故事,他总觉得道修可恶,妖族凄惨,但现在看来,好似也不是这么回事。 谢征则在想那只黄鼠狼妖身上的伤。 他虽是首回杀生,却没有犹豫,直冲心脏去的。 化业虽也没入妖身胸口,却比原先看中的地方偏了寸许,取而代之的是琼光的剑,一击致命。 照理而言,他们离得更近,该更快才对。 然而目光移向笑呵呵的琼光,灵力流转,不难感知到对方的修为:炼气五阶。 这是他数月前就达到的境界,四灵根也无系统作弊的琼光,老老实实修了十年有余。 是剑术的差距吗? “不过话说回来,”结束了严肃的话题,琼光看看左右,笑道,“你们一道逛庙会,看来是和好了啊,看来下山散心还挺管用。” 谢征这才想起,先前为寻洗灵果领牌子时,他随便编了个借口,貌似招惹了琼光的误会。 “和好?散心?”傅偏楼狐疑地看向谢征,终究没说什么。 “做人嘛,想得开就好!”琼光举高他的小仔鸡,“请你们吃叫花鸡如何?庖厨一事上,我别的不行,做这个手艺可算一绝!” 两人正好余兴未尽,有黄鼠狼妖搅和,庙会是继续不下去了。虽说并不饿,但仍旧点点头,跟琼光一道前往山中的某处树林。 很快,他们就知道之前的想法完全错误热气熏天,盖灭火堆后刨开土,拍碎上面的泥壳,露出用洗净树叶包裹着的烤鸡。 香味扑鼻,鸡肉软烂,油花金黄,还夹杂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 琼光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枚果子,挤碎后将汁液滴在上边,顿时,又一股略微辛辣的芳香窜了出来,引得人食指大动。“差不多了,吃吧!” 用树叶包住鸡腿,撕下递给对面的师兄弟,三人没什么形象地席地而坐,将烤熟的小仔鸡五马分尸。 轻轻一抿,鸡肉脱骨,可谓入口即化,汁水丰沛,在舌尖化为极其鲜美的滋味,甚至舍不得草草咽下。 “怎样?我没吹牛吧?” 傅偏楼无话可说,对琼光比了个拇指,谢征也颔首肯定,难得多吃了些。 琼光万分得意:“我还烤了红薯,一会儿扒出来,甜得流蜜。” “烤了几个?” “好些呢,五六个吧?管够灬”话到一半,琼光就顿住了,冷汗直冒:刚刚说话的,怎么好似是个女声? 肩上搭了一只手,那清冷女声悠悠道:“不错,那添我一个,也不妨碍吧?小明?” 对面,谢征与傅偏楼恭敬行礼道:“师父。” “私下不必多礼。”无律摆摆手,一撩裙摆,在旁边坐下,托腮幽怨道,“叫花鸡只剩骨头了啊,真可惜…”@“无律长老…”琼光笑不出来,“您怎么总能捉到我?” “怪你弄的味道太香。”无律说,“小明啊,你怎的不去膳房主事?太可惜了。" 傅偏楼眨眨眼:“师父总来蹭琼光师弟的饭吗?” “人生一大憾事,就是碍于世俗规矩,错过很多东西。”话里的意思就是默认,“我名无律,求个自由自在,一蓑烟雨任平生还不能讨点吃的了么?” “况且,我也并非不付报酬。”无律轻飘飘望了琼光一眼,“但小明不要,我也没办法。” 琼光忍无可忍:“谁吃一只鸡的报酬是收对方当徒弟啊!收徒弟又不是聘厨子!” 迎着谢征和傅偏楼饶有兴味的目光,他大吐苦水,开始讲自己与无律长老的初见孽缘。 王明入门时年岁尚小,却从来不太安分。他不似别的弟子,想念亲人或受不了修行的苦,暗暗在弟子舍流眼泪。 他生性乐观,对什么都看得开,既然宠爱自己的爹娘把他送来仙山,定有他们的道理。 至于修行,练剑辛苦是辛苦,不过还挺有意思。最要紧的是,入道后,他随便怎么吃都不会胖,也不会被爹娘管教,简直快活似神仙。 只是问剑谷为弟子内外清正,多烧素食,没几块肉,嘴里太淡。有一日他实在没忍住,跑下山买了一只鸡回来,躲在树林里偷偷给烤了。 后来这番行径日益熟练,烤鸡越来越香,有天忽然引来了位仙女。 仙女美则美矣,却很凶残,不由分说抢了他一半的叫花鸡,在琼光年幼的心底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都已洗业入道,怎还如此贪恋五谷?”吃完后,仙女拎着哭哭啼啼的他,困惑不已。 喜欢就是喜欢,他还不能喜欢了么! 就像他喜欢练剑,喜欢侠客一样,喜欢就去做,有什么不对? 琼光龇牙咧嘴地反驳,听到他的话,仙女眯了眯眼,忽然说:“你要不要做我徒弟?” “啊?” “就当这半只烤鸡的报酬。”仙女说,“我名无律,是问剑谷的长老,知道什么意思吗?你拜在我座下,日后就是内门师兄了。" 内门师兄琼光先想到一个人,接着,甩甩头,眼前又浮现出学堂草庐里,总躲在先生身后,孤僻高傲的蔚凤。 听说要什么,就有什么,天赋卓绝,和他差不多的时间入谷,却已快筑基了。 “为什么?”琼光不是不心动,内门师兄,谁不想当?但他不明白,“我的资质很差,比不得蔚师兄。” “错了。”无律却道,“你是不输于他的天才。” 这番话实在没有道理,杂灵根与天灵根之差别,山上牙牙学语的幼童都清楚。他算哪门子的天才? 琼光断定这是个疯子,一口拒绝,转身就跑。 从此过上了被无律打劫的不归路。 “我实在不懂,”琼光哀叹,“无律长老,你究竟看上我哪里了?” 无律道:“一开始我便说过你是天才。” “天才?”指着鼻子,琼光苦笑,“修道十几年才堪堪迈入炼气五阶的天才?折煞我也。” 后来,他自然发觉无律没有说谎,但也依旧避着人走。 不擅长应对、总被捉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始终不希望和那样的人物有何牵连。 对他而言,当内门弟子是德不配位,他的确看得开,不该属于自己的,硬拿反而不好。@他又接着指向傅偏楼:“像傅师兄这般的,才能称之为天才吧?” 无律低眸,“道心澄明,毫无瑕疵,问己问人皆无愧于天地,有所执着却又不成执念若非生在这一代,你确是不可多得的修道苗子。” “求仙问道,你早早就清楚,自己在求什么道了。" 无律才收下他们时,就问过一你们要求什么道。 求什么道,很重要么? 谢征蹙着眉,隐有所悟。 “像清规和仪景就不行。”无律横眼扫来,“执念太深,思虑过重,又呵。不好好问心,日后有你们苦头吃的。” “至于修为小明,你不妨猜猜看,我在你这个年纪,是什么修为?” “长老吗?”琼光一愣,无律能修到这一境界,定也是罕见的灵根,沉吟道,“筑基巅峰?” 无律摇了摇头:“错了。” 她竖起三根手指,歪歪头:“炼气三阶。” 莫说琼光,连谢征都呆了。 “也难怪你们惊讶,这届小辈,实在被那些用灵药堆上去的修为迷花了眼,才会光看根骨。罢了… 如今,也只能看根骨。” 像是想到什么,她的眸色迷离,仿佛藏有万般愁绪,“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天地向来损有余补不足,这般下去,此界究竟将走向何方?” 其他人听不懂她在呢喃什么,欲言又止。 但无律很快恢复了寻常模样,盯着土堆问:“不说这些了,人生在世,重在及时行乐。红薯何时能好?” “再等等吧。”琼光无奈。 闲来无事,无律取出长笛,呜呜地吹奏起来。 还是之前那首曲子,婉转又缠绵,在林间簌簌回荡。 谢征听着小调,只觉无律话中透露出的意味十分深长,许多根丝线团结在一起,可窥见一隅,却寻不到头。 他仿佛能领会到什么了界水的黑气,洗去的业障,落魄的道修天才又好似差了临门一脚,缺少某样关键,让他将一切串联到一起。 “谢征?” 傅偏楼递过来一只热气腾腾、剥好了皮的烤红薯,疑惑地唤他。 回过神,谢征接来,静静垂下眼睫。 多思无益,与其胡乱猜测,不如好生修炼。无律也曾告诫过他,在尚且弱小时,知道再多也无用,只会招来灾祸。 只希望他们还有时间。 ------------ 75 筑基 弯月高悬,夜阑人静。 登天桥后的竹林里,却不时传来金戈之音。 两柄剑鞘撞在一起,又一触即分。两道影子犹如白鸟一般在竹林间飞掠,时而交错,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剑气纵横,未伤青竹分毫,可见操纵者技巧之精湛、把控之妙到毫巅。 “喀啷”一声,灵力涌动,手腕震颤。傅偏楼握不住剑,五指一松,踉跄后退了好几步才止住身形,深深喘息。 雪色长剑没有随着他的狼狈停下,如影随形,直到冰冷而带有凸起铭文的剑鞘贴上脖颈,激起一阵冷颤,化业剑才满意似的发出清越嗡鸣。 @横剑于喉口,谢征淡淡道:“你输了。” “是”傅偏楼略有不甘地咬了咬牙,泄气不已,“我输了,师兄。” 轻轻颔首承了这一句,谢征收回化业,挂在腰间,傅偏楼叹口气,走去捡回了自己的佩剑。 “每次都输,”他咕哝着,“猴年马月才能赢过你一回?” “下辈子。” “你不要太过分唔。” 看那张因年岁长开,逐渐绝艳的脸,因被塞进嘴里的糖丸购到皱成一团,谢征挑起眉梢,眸中笑意浮动。 比斗结束后,他们收拾好,一道出了竹林,照常往山上的膳房走去。 三年一晃而过,两人对问剑谷的地势已谙熟于心,用不着多注意脚下。途中,傅偏楼连连望了谢征好几眼,才开口道: “我差不多快筑基了。” “嗯。”谢征不动声色,傅偏楼却有点着急,“筑基和炼气天差地别,算真正地踏入仙途。届时,剑法再高超,碰不到我也无用。你” 三年来,他们二人修为你追我赶,几乎差不多。而如今他已炼气巅峰,离筑基一步之遥,谢征仍旧停留在炼气九阶。 虽说,眼下还能凭剑法压他一头,可这么下去,下个月约战,一个弄不好谢征一眼看穿了他的未尽之言,“怎么?担心我会落败于你?” “那不正好,也该换你当师弟了。”傅偏楼当即否认。 心中则暗暗懊恼,自己也快弄不清,究竟想胜还是想败。 既希望能证明自己足以独当一面,无须费神;又不愿对方真的抽手离去,不闻不问。 就像那粒喂来的糖丸,甜得他喜欢又讨厌,个中复杂,实在难以分辨。 没有理会傅偏楼的嘴硬,谢征只说:“不会。” “你尽管修你的道。”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声不响算计好一切,从不向他人透露半分,也不会去依赖谁。 傅偏楼不禁想起幻境中略带病容的温柔女子,以及年幼天真的少女,都是需要照顾的模样。 谢征的娘亲和妹妹在,却不见他的父亲。 往坏了想,也许他忍不住瞥向身旁清俊淡漠的道长:若是如此,也难怪谢征会养成这么副性格。 大抵早已习惯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了吧。 心口微微揪起,傅偏楼快步上前,牵住谢征的衣袖。后者朝他投来目光,稍带疑惑,不太明白他为何忽然做出这番幼稚举动。 傅偏楼也说不清楚,只知有股烧心挠肺的冲动,催促着他走近一些。 “谢征,”没话找话地叫了声名字,他沉默半晌,鬼使神差地问,“我是不是很麻烦?” 谢征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来上这么一句,蹙眉道:“又怎么了?” 他似乎永远弄不明白,傅偏楼的脑袋里究竟在琢磨个什么东西,千回百转地纠结着哪一点。 麻烦?自然是麻烦的,难以揣摩,又棘手无比。但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傅偏楼就摇摇头,松开了手。 不消多说,光从神色上就能领会到。 他忽而郁闷,低低道:“我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的。” 他不想做谢征的累赘。 【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累赘啊。】 耳边,魔恶意地嘲笑着,被傅偏楼冷漠无视。可那句话依旧像一根刺,狠狠扎进肉里,生疼。 谢征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说: “你这句话,就有够麻烦。” 做错了事等待训斥般,傅偏楼不知所措地垂下头,咬住嘴唇。 他从十三岁长到十八岁,好似一瞬间的功夫,身高已逼近眉梢。 有时谢征看他,也会有些恍惚,难以想象这名漂亮到凌厉的道人是记忆中别扭至极的少年。可谢征确是看着他一点点变成这幅样貌的。 如画眉目与曾见过的疯子重叠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告知他会灭世的反派BOSS,就站在眼前。 还有什么会比这层身份更麻烦的吗? 谢征不喜欢麻烦,但他愿意管住这个麻烦。 这是他的任务似乎,又不止是任务。 隐隐感到有什么和当初完全不同了,谢征说不上来,盯住少年的发旋,只觉半边写着“难搞”,另半边写着“危险”。 最终,他遵从心意,久违地伸出手,揉了揉傅偏楼的发顶。 “麻烦又如何?和人相处,哪有不麻烦。”谢征问,“你觉得,自己不值这份麻烦?” 傅偏楼语塞,他继而道:“那不要紧,我觉得值就好。” “来,师弟,走了。" 修长五指平摊在面前,傅偏楼莫名又高兴起来。 他搭上右手,冰冷的肌肤立即被一阵温热包裹住,令他应激地瑟缩了下,然后反手贪恋地紧紧攥住。 【真好啊,傅偏楼,你说是不是?】 几乎分不清是魔在说话,还是从心底浮现的念头,那道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哭着叹息。 【他这么温柔,连你都愿意哄,真的太好了。是他被选中来救你,真的太好了。】 “闭嘴!”他在心中冷叱。 【闭嘴?我可没说话,你在对谁讲?还是说,你终于疯了?】 “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耳边嘈杂不得安宁,左眼被束缚在白绫中,漆黑一片,右眼影影绰绰,熟悉的山阶天摇地晃。@傅偏楼干脆闭上眼,任凭手上的力道牵着走。 莫听,莫信。 勿想,勿慌。 只要这么走下去,很快就能喝到又香糯又绵软的红豆汤了。 听从无律的话,傅偏楼为求稳妥,将濒临突破的修为又压制了两个月,才准备筑基。 与此同时,谢征也堪堪攀到了炼气巅峰。 了解到系统空间的弊端后,为确保不会心神失守,他没有再尝试过长时间地在其中修炼,故而有些落后。 不过既然傅偏楼要筑基,他也不可懈怠,近期便多花了些心思在修炼上。 无律身为合体期修士,两位徒弟的修为自然瞒不过她。 但对谢征甚至能追上天灵根的修炼速度,她就仿佛不知道其中有古怪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过问,给师兄弟安排了一处静室闭关。 照她的话来说就是:筑个基而已,又不会挨雷劈,水到渠成一下子便好,无声无息的,和平日打坐没多少区别,无须再开另一间。 破关何等要事?这多少有点乱来。不过谢征和傅偏楼都没什么意见。 他们平日也常一道修炼,对彼此气息十分熟悉。再者,想到一睁眼就能看见对方,竟诡异地有几分安心。 静室内,无人说话。 聚灵阵启,呼吸吐纳间,灵气沉入丹田,逐渐沉积。 本就到达极限的气海再容纳不下半分,倏然间,桎梏尽碎,涓涓细流忽然涌动为洪浪,灵力充盈全身,举手投足,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入道只不过启程,直到此刻,才算真正超脱凡俗。 傅偏楼又运转法诀几个周天,将修为稳定下来,适应了番,才睁开眼。 对面,谢征阖目静坐,长长的睫羽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有打扰,傅偏楼就这样默默地凝视着,用目光描摹过每一寸轮廓。 在问剑谷三年间,不乏有人趁他来外峰时讨好搭话,也曾听到过不止一人盛赞他容颜甚瑰。 傅偏楼多少自知,他是好看的。可无论对镜照过几回,都不觉得有别人说得那般夸张。 要论外貌,认识的人里,蔚凤俊美无俦,宣明聆温润如玉,皆是不俗。可他觉得,没有一个比得过谢征。 皎皎若云间月,飘渺朦胧,清冷矜贵。 无一处不好,眼上墨痣,额间红鱼,更添一段风流,令人心驰神醉。 视线触及膝上那双手,就能记起被握住的融融暖意。傅偏楼不免迷离出神,总觉得心尖痒痒的,他望见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慢慢向那边探去。 等等,停下! 谢征还在破关,怎能打搅? 鲜艳的红绳闯入眼中,猛然惊醒似的,他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感到掌心有力的挣扎,傅偏楼面色惨白。 他哆嗦着嘴唇,随即狠狠咬紧,用疼痛来证明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的左手不受控制? 【怎么?你不是想碰一碰吗?】 “ 你…" 很久才找回发声的气力,傅偏楼死死瞪着犹在乱动的左手,浑身颤抖。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是他的身体吗?他没有让出去的意思,魔为何能侵占!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情况!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魔得意地笑了两声。 【你才记起多少东西?就像那根小红绳关不住我一样啊傅偏楼,你也关不住我的。】 巨大的恐惧几乎没顶,傅偏楼说不出话来,只听它悠悠道:【没关系,我们一体同生,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人的七情六欲,无非就那几样,你也不能免俗。】 左手锲而不舍地朝谢征伸去,就要靠近那张一无所察的脸。 瞳孔骤缩,比之前更深更重的恐惧,连同滔天怒意,一并涌上: “不许动他!!!” 灵剑出鞘,擦着左手指尖捅入静室地板。 鲜血从伤口滴出,染脏了谢征雪白的衣角。 惊魂未定地喘息,即便如此,也不曾泄露分毫声音,打扰到对方的修炼。 “不许动他”傅偏楼深吸口气,在心底冷冷地说,“否则,砍了你。” ------------ 76 挣扎 一阵悚然的寂静。 好半晌,魔才怪里怪气地嗤笑一声。 【傅偏楼啊傅偏楼,叫你蠢货,一点不错。这可是你自己的手,你想砍掉?】 “又是我的手了?”傅偏楼讥讽道,“可我怎么半点感受不到啊。若是现在砍断,你猜我会不会觉得疼?” 他从来只在谢征面前是那副好搓圆捏扁的孩子模样,换到这里,简直句句带刺。 魔深知他并非玩笑,而是真做的出来,沉默片刻,收回了手。 【不过摸一摸,就舍不得了?你果真栽得不轻。】 左手转而抚上脸颊,像是怜悯,又仿佛刻意的嘲弄,【瞧瞧这小可怜样儿,尝到点甜头,就被迷得三迷五道,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 傅偏楼试着夺回左手的主权,闻言冷哼一声:“这话我都听腻了,省省吧。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它的可讲?” 魔停顿了片刻,说道: 【我承认,这个任务者眼下待你很好,甚至愿意舍身相护,手段的确高明,不怪你对他放下心防,这样信任和依赖他。】 它嘴上说着“承认”,用词却极其令人不适,阴阳怪气的,听得傅偏楼直蹙眉头。 魔素来不掩饰对于世人的恶意,褒扬之下,必有转折,他暗暗提起警惕,不知它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 果不其然,你语调一转,温柔哄劝的声音陡然阴沉下来: 【就算他此刻真心实意,可人心易变,禁不起诱惑。付出的感情越多,遭到背叛时,就被践踏得越痛苦。】 【如今你越是信他,到头来,越会后悔。傅偏楼,我可是真心实意为你打算】 傅偏楼垂下眼睫,遮住眸底郁色,只嗤笑一声。 为他打算?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见他不为所动,魔不由有些恼怒:【你总是这样执迷不悟,到最后撞了南墙,才晓得后悔。】 【自欺欺人得久了,以为不去想,就能当过去的那些事没发生过吗?】 不能的。 你做不到。 抚摸着脸颊的左手一停,指尖萦绕出丝丝缕缕的黑雾,将有些出神的少年包裹其中。 熟悉的嗓音,语气中带着浓稠恶意,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还记得莫前吗?】 莫前? 眼前忽地闪过一张布满胆怯的脸庞,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身形瘦削,总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目光中有恐惧,也有依赖。 傅偏楼记得这家伙第十世的任务者,就在上辈子。 任务者中虽然有性情苛刻如方小茜、狼子野心如程行之人,但也有很普通的人。 一开始,会因他可怜而心生怜悯,愿意施舍善意,在系统的要求下按规按码地对他好。 而莫前,是其中最为“良善”的一个。 说是良善,不如说怯懦软弱到不敢越半步雷池。 逆来顺受、毫无主见,在系统的引导下买回年幼的他后,几乎不敢和他交流。 妖修找上门时,甚至很干脆地白眼一翻晕了过去,还是他醒来后将人拖走的。 到清云宗后,更是一步一回首,每次来找他都要问上好几遍“我们该怎么办”;资质倒还不错,天生三灵根,品相中等,给过血丹后,水土双灵根,放眼整个修真界也够看了。 可惜实在不堪铸就,遇事全往他背后躲,帮不上忙还会拖后腿,动不动就哭天喊地,窝囊得不行。听话、瑟缩,只会躲起来默默修炼,连房门都不敢出。 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哪怕有极好的天资,也还是个废物。 在傅偏楼至今想起来的记忆里,除了个性过于胆小怕事,好似也没有哪里特别。 【也对,你还不记得后面的事。】魔说,【我来告诉你好了……】 黑雾浸入七窍之中,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冷汗直流。 疼痛之余,好似有许多幅影影绰绰的画面涌现于眼前,分明不欲去听去看,依旧无孔不入地钻入脑海。 傅偏楼看到了被关在清云峰上,一身青衣,异常阴沉孤僻的自己。 那副面容很熟稔,五官和如今没有多少差别,可周身的气质那样诡异,连他都不敢认。 仔细想来,也不过上辈子而已,没有相隔多久。 他变化竟有这样大吗? 这一念头只匆匆划过,旋即,傅偏楼的注意被画面中的景象吸引过去。 莫前在哭。 嚎啕大哭,蹲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入道后稍微年轻了些的那张脸一塌糊涂,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傅偏楼听了一耳朵,是在哭诉他倒霉透顶、到哪里都被欺负的悲哀人生。 最后甚至不敢出门见人,躲在家里靠年迈的父母养活,想不到如今天资得到清云宗重视,成了内门师兄,还会被旁人轻蔑打骂,崩溃得不行。 而他漠然地站在对方面前,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瞧着似乎很耐心地在听。 可傅偏楼清楚,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或许是少年安静的美貌给了莫前什么错觉,他忽而爬来脚边,牢牢抱住一条腿,看救命稻草那样仰起头。 “小楼,求你,求你救救我。”他哽咽地恳求,“你是反派BOSS啊,那么厉害的角色,肯定有办法救我对不对?就像你之前给我的那颗丹药,看在我之前对你那么好的份上… …” 少年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神色,他低头打量了这人好几眼,忽然勾起唇,笑了一下。 傅偏楼心底一沉,他大概能领略揣测几分当时的想法。 往前数,只有他求任务者的份,哪有任务者来求他? 这种颠倒倒错的差别,令人新奇之余,不免生出一些别的想法。 “我可以救你。”傅偏楼听到自己这样说,“但你得听我的话。” 听话? 他叫任务者听他的话? 【那时候,你已想起了前几辈子的一些事,感到厌倦了。】 魔仿佛看穿了傅偏楼的愕然,解释般地补充道,【任务者不可信,清云宗不可信,我也不可信没有谁能相信,你快崩溃了。】 【于是,你决定换种方法。】 莫前实在太没用了,没用到让他都觉得自己没那么不堪,恰好契合了他那时的一部分扭曲心态。 【你帮莫前对付了那几个欺负他的清云宗弟子,他果然变得更依赖你,唯你马首是瞻。】 畏畏缩缩的莫前虽然帮不上忙,可胜在足够听话。 久而久之,傅偏楼习惯了他的听话,再加上被柳长英和成玄看着,除了莫前也无人可用,两人的接触愈发深入。 【就连系统和原著的存在,在你的引导下,都忙不迭地告诉了你你对他,越来越放心。】 他对莫前的放心,与之前的任务者都不同,盖因主权都掌握在他手中。 【你甚至一度觉得,你赢了,逃离了原本的命运。然而】 眼前一晃,傅偏楼再次看到了哭泣着的莫前。 只不过这一回,他没有缩在墙角,也没有抱着他的腿。 而是站在躺倒在地上的青年面前,第一回朝下俯瞰,脸上,露出颤抖的、为难的苦涩。 “对不起,小楼,对不起”莫前一边哭,一边喃喃着,“你再帮我一回吧?求求你,这是最后一回了……” “柳宗主答应我了,只要把你他就会让我" 剩下的话已听不清晰,但傅偏楼不必再听也明白这是背叛。 莫前背叛了他。 那个,不敢对他有分毫忤逆,生怕他有一丝一毫不快的莫前?背叛了他? 即便记不得所有经过,傅偏楼也感到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浑身发冷。 重重疑虑后交付的信任被摔碎,原来这样难受,好似要将他整个撕开了。 【懂了吗?懂了吧!】魔嘶哑癫狂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前车之鉴有那么多,你当初也觉得莫前和别人不一样,结果如何?】 【你还要信吗?还敢信吗!】 【任务者包括这个谢征你敢说,他以后真就不会变?他会一直对你这样?】 眸中泛起剧烈的涟漪,傅偏楼咬紧牙关,涔涔冷汗中,被心中惶恐逼得忍不住睁眼。 面前的青年道人闭目静坐,一尘不染,渺远而不可追,仿佛和他隔着两个世界。 @【认清现实吧,傅偏楼,这世上,你只有我。】 魔满意地笑了。 【无人看你,无人怜你,无人爱你. 谁都不可信,谁都会抛弃你,除了和你一体的我。】 催促,煽动,蛊惑。 声声宛如鸩毒。 “闭嘴。”傅偏楼猛地闭上眼,嗓音颤抖,“他不会!” 【你怕了。】 魔笑起来,笃定地说:【我也明白的,十辈子下来,你只遇到这么一个令你这样欢喜的人。】 【你既想信他,又始终藏有一分犹疑;无论他待你多好,哪怕屡次不顾安危地来救你,你也永远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好。】 【你怕他不知何时就会将这份好收回去,怕他某一日像莫前一样背叛你那比杀了你还难受,对不对?】 傅偏楼反驳不出话来,明知不可听它胡说八道,心里却有个声音,细细地说。 不是吗? 你藏着那样卑劣的念头,装得乖巧、明朗讨喜,不就是怕被谢征丢掉吗? 【我来教你好了,傅偏楼,】魔低声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会帮你。】 【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羡慕邻家的王小福。而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疼爱你,难不成要硬生生放跑?你就不想天长地久?】 【你拥有的就那么点,何必委屈?他不也教过你,想要就去争取,得爱惜自己?】 近在咫尺间的清冷面貌,好似不近人情,傅偏楼却能记起对方温热的掌心。 心襟摇曳,诡异的麻痒从左手一直蔓延到心口,令他不由自主向前走出一步。 【你看,】魔轻声诱哄道,【他对你多不设防,眼下,你想对他做什么都行。】 左手朝前探出,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那张脸。 黑雾蔓延,像要张开巨口,将这个面冷心热之人吞吃入腹。 【把这道力量打入他的丹田。】魔说,【这样一来,你就能控制住他。他就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背叛你、丢弃你了。你不必再偷偷跟在背后,想看他笑他就会对你笑,想被揉头发他就会伸手哦对。】 【干脆把他关起来,怎么样?你不也想保护他、不愿他再劳心伤神?一举两得,不好吗?】 不好吗? 傅偏楼定定地看着谢征,心脏急促跳动。 身体从左臂开始,一点一点地麻痹、失去知觉。 左眼不受控制地睁开,扫视一圈,无意间瞥过地面灵剑。 锃亮的剑刃上,映出一张苍白的面孔,苍蓝色的瞳孔中流转出一抹笑意,周身黑雾萦绕,鬼祟而狰狞。 傅偏楼悚然一惊。 昏昏沉沉的头脑陡然醒来,他惊惶地按住左腕,手指紧紧勾住那一圈红绳。 就好似抓住了浪潮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太过用力,几乎嵌进皮肉中,成为流淌在雪白肌理中的一道血痕。 不对,他在想什么? 他怎么能那样对谢征! 傅偏楼狠狠一咬嘴唇,转瞬便沁出血珠,寒声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方才,他好像被魇住了般,根本控制不住心神,情绪也濒临失控。 是那些黑雾在搞鬼? 【啧。】魔可惜地叹了一声,【就差一点,何必呢?】 不安直直窜上后颈,傅偏楼盯着指尖那缕似有若无的黑雾:“这是什么东西?” 魔没有回答,反而道:【罢了,你不敢,我替你就是。】 左手固执地往前伸去,眼见就要碰到无知无觉的谢征。 傅偏楼顿时方寸大乱,不假思索地朝前一扑,用右手死死捉住左边手腕,将全身都压上去,用尽气力,制止着底下的挣动。 黑雾缭绕着,化出许多画面,重复着曾经灰暗的一切。 傅偏楼错觉皮肤骨头哪里都痛,几乎分不清幻象与现实,难受得他想大哭大叫、恨不得发疯地胡乱宣泄,又倦怠到就想把一切丢下,沉沉睡去可他咬紧嘴唇,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跌跪于地,绷直的脊背支撑不住,跟着塌陷下去,脸颊忽然碰到了某样冰凉的物什。 勉强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瞧见一片如云堆叠的雪白衣角,锦缎暗纹,携有淡淡的香气。 冷汗、眼泪和唇上被凌虐出的血液一同淌下,滴落在上边,洇开一道痕迹。 就好像将其染脏了般。 我不能,傅偏楼恍惚地想,我不能染脏他。 他不知道后面,谢征和他都会变成什么样子,对方又会不会离他而去。 但至少,他现在还愿意去信。 【放弃吧,傅偏楼,没有谁能救你。】魔不断蛊惑着,【这样挣扎下去,不累吗?反复地被骗,去尝试那渺茫的信任,不辛苦吗?】 “很辛苦啊”傅偏楼轻轻地说,“真的,好辛苦啊” 分明活着,割开手腕就是温热的鲜血,抚摸胸腔能感受到剧烈心跳。 会痛,会哭,会喊会叫,却仿佛一缕幽魂,空空荡荡飘于世间。 这种快将人逼疯的虚无感,好似不论他怎么挣扎,都逃不过宿命的那张蛛网。 落于囹圄,越是激烈搏斗,越是深陷其中。 魔见他应和,不禁扬起音调:【那】 “魔,”傅偏楼打断它,“你知道,为何我一直不肯承认,你就是我吗?” 【…】 压抑地咳了两声,傅偏楼攥住手中布料,好似攥住了最后一线生机那般,眼眸陡然有了光亮。 乌发披散,唇瓣淌血,他缓缓地笑起来。 “.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懂过我。” @他愿意信他,他想信他。 他要赌这一回。倘若赌输了,也不过再错眼一次。 可若是赌赢了“滚吧。”傅偏楼深吸口气,在心底道,“莫要扰我师兄清修。” 这是我的身体,谁也别想抢走。 纷乱的心思慢慢沉凝下去,不知僵持了多久,左手逐渐有了知觉。 魔见大势已去,再如何不甘心,也做不了什么。 【你倒固执。】它恨恨丢下一句,【下一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傅偏楼喘了口气,嗤道:“滚。” 周遭重回安静,静到甚至有些可怖。 傅偏楼缓了缓,慢慢爬起身,衣衫浸过水一样湿透,黏腻在背上。 眼前,谢征依旧在阖目修炼,平静得令他感到一阵恍惚,仿佛劫后余生。 傅偏楼怔忡地望了好一会儿,轻轻地笑了下。那笑容复杂难言,看不出多少情绪。 笑完又觉得有几分委屈,收敛了唇角的弧度。 他没有继续等下去,捡起脚边灵剑,顿了顿,削去那片染脏的衣角,这才转身离开。 ------------ 77 苏醒 谢征筑基时,乃第二日凌晨,睁开眼,静室内空无一人。 对面蒲团空空如也,傅偏楼不知已走了多久。 他在炼气巅峰呆了两月不止,筑基更快理所应当,但谢征未曾想过睁眼会见不到他,不由怔忪一瞬,觉得有些古怪。 可究竟哪里古怪,谢征又说不上来。 仔细想想,他为何会认为傅偏楼会安静地在这里等着?毫无缘由。 万一他要花上十天半个月才筑基,难不成傅偏楼也要在静室中等上十天半个月? 按捺下微妙的不虞,他起身正欲推门而出,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迷迷糊糊的小奶音。 【宿主?这是什么地方啊?好黑怎么连窗子都没?】 脚步一顿,谢征愣了下,“ .011?" 【是我是我!嘿嘿~】 一如既往蠢兮兮的笑声,011轻快道,【休眠结束啦,充能完毕,011正式归队!】 【宿主有没有想011呀?小偏楼呢?说好要做点心给我的,可不能赖账!】 真是吵闹咋呼得令人怀念。 谢征微微一叹。 他意味复杂的叹息似乎让011误会了什么,小奶音沉默片刻,才卸下故作的欢快,小心翼翼地问:【那个… 011记得,永安镇来了蛇妖和清云宗】 “011,”谢征说,“你睡了三年。” 【诶?】 011猝不及防,懵懂地呢喃,【三年?这么久吗?难怪011觉得宿主好像长高了点. …】 它嘀咕嘀咕,语气忽然焦急起来:【这段时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宿主和小偏楼还好吗?没有被欺负吧?】 它尚且记得,在清云宗的道修们为除妖,不顾凡人死活降下枪阵。 危机关头,就像生来铭刻在骨子里的印象,知道该怎样做,011稀里糊涂地申请了本体权限。 同时,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天下五器,混沌钟所化的不系舟所投下的一片影子。 不系舟有穿梭时空之能,情急之下,它将谢征与傅偏楼二人卷入不系舟内,躲过了那场灾难。 接着,匆匆告别后便丧失能量,于本体中沉眠,直到今日。 谢征推开门,山中月光朦朦胧胧地倾洒在身上,他眯了眯眼,望着那一轮白月,答非所问道:“此处乃问剑谷。” 【我们现在在问剑谷呀咦,问剑谷?!】 011大吃一惊:【那不是主角在的道门嘛!宿主你这是?】 “托你之福,我与傅偏楼皆无事。只是” 未尽之言,即使是一向不爱动脑子的011也明白。它护住两人已是极限,而这之外,来福客栈里的凡人. 想到和和气气的钱掌柜,喜欢操心的杨婶,做饭很好吃的老徐,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张脸,011不禁心头一梗,呜咽出声。 它分明没有眼泪,却哭得真心实意,甚至还在打哭嗝,委委屈屈地问: 【为什么呀?为什么要杀凡人?大家那么好,什么都没有做错宿主和小偏楼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 那些事对011而言宛如昨日,对谢征而言却过去很久了。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太有起伏,可想到袖袋中的锦囊,还有锦囊里傅偏楼递过来的那枚遗物般的黑色棋子,怅惘若失,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等011哭够了,一抽一抽地忍住泣音,他才回过神,淡淡解释:“那之后,我便带傅偏楼到了问剑谷,已踏入仙门三年。” 【但是宿主,】011是明白自己的宿主有多固执的,决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它困惑道:【为了完成任务,不是要养废小偏楼,不让他修仙么?这样一来,以后若有什么万一,任务…】 “不会有万一。”谢征眸色深沉,"011,之前是我错了,只想着逃避,忘记了傅偏楼本就处在风口浪尖,怎避得了?” “先是妖修,再是青蟒难不保日后不会有第三个找上门来的。倘若他一直是凡人,没有自保之力,就只能随波逐流,任人宰割。”“仙门之于凡人,如同天灾。在清云宗手底靠你侥幸存活,以后呢? 我不能冒这个险。” 011似懂非懂:【那看来,宿主另有打算对不对?】@它不清楚谢征的具体想法,但很熟知他的个性。一旦决定去做,定会提前谋算好。 担忧不知不觉褪去,也对,不论身在哪里,宿主毕竟还是宿主嘛。 “我乃他的师兄。我会比他更强。” 谢征缓缓攥紧腰间化业的剑柄,“往后他若执意灭世,我便阻他灭世。” 【宿主…】 听出他话里的郑重,011竟生不起质疑。 原著中蔚凤的修炼速度本就节节开挂,傅偏楼要和他作对,自然也不逊色。更何况,他最后还超越了蔚凤,以大乘修为屠尽天下。 可011一点也不觉得自家宿主在吹嘘。这种没来由的信任很莫名,也很让它安心。 放松下来后,它又问:【我想见小偏楼了,他在哪里?】@谢征也不知道,但无非就在问剑谷里。不愿直说不清楚,他拢袖走出去,转而道:“你醒得很巧,我们刚筑基。” 不出意料,011一下子忘记继续发问,惊呼道:【筑基?三年就筑基?小偏楼也就罢了,宿主你难不成也是天灵根吗!】 摇摇头,谢征道:“说来话长” 许是对011苏醒这件事比想象中还要来得高兴,他鲜有地话多,将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挑拣着徐徐道来。 讲到后来,011简直叹为观止,也不知是该先感慨宿主的厉害,还是先叹惋小偏楼身世之复杂。 谢征一面与它说话,一面前去拜见师父复命。 从无律口中得知,傅偏楼昨晚就来过,破完关,回内峰住处休息去了。 对两位弟子能顺利破境,无律没什么意外,浅浅打了个呵欠。 “先前给清规的见面礼,也可用了。”她悠然道,“主峰的藏经阁里也有不少剑诀,筑基弟子可入,无事就去摹写几份。剑法万千,也算长长见识,你剑意不错,但模仿的痕迹太重,该融会百家,找找自己的剑道才是。” 谢征点头应是,暗暗想,不愧为合体修士,没见他出剑过几回,就能看出是模仿的。 又问过两句情况,无律摆摆手,让他隔天与师弟一道过来,随她学习法诀。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谢征也想早些去找傅偏楼,转身要走。 身后,无律突然有些疑惑地问: “清规,你怎缺了一片衣角?” 谢征低头望去雪白绣有云纹的衣袂,赫然被斩去一块,只是弟子服内衫外氅皆为白色,隐没其中,不太明显,他没能发现。 眉峰蹙起,他一向仔细,待人接物注重仪表,倘若有破损,应当不会忽略。 这是何时弄坏的? 不过小事而已,谢征却无法释怀,心中说不出的沉重,好似错过了什么很要紧的东西。 傅偏楼所在的内峰有禁制,不允许外门弟子踏足,谢征只得先回到外峰东舍。 谁想刚刚踏入,就传来满屋酒气。 外衣胡乱扔在床下,与云靴纠作一团,锦带玉饰通通扔掉,灵剑也倒在一边,堪称狼藉。 谢征从进门起,抿直的唇角就没松懈过。 黎明熹微,窗外并不亮,但筑基修士的视力也足以看清缩在床上的那一团人影。 少年只着里衣,怀里紧紧抱着锦被,埋头进去,冻得瑟瑟发抖一样弓起腰身,留一弯脊背侧对着他。 走近将他翻过来,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看见来人微微笑了,放松地闭回去,醉醺醺的,呼出一口甜酒的香醇: “谢征?你出关了啊。” “傅偏楼,”谢征不懂他在做什么,突然喝酒,还喝成这样,不赞同道,“你” 话音未落,傅偏楼忽而乳燕投怀一样滚到他身上,伸手抱住他的腰。 真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谢征略微头疼地搂住人,以防他掉下去,就听傅偏楼语气拖长,近乎撒娇地唤道:“师兄,我有点冷” 只穿了单衣,山上凉意重,又素来体寒如冰,能不冷么? 无奈地抖开锦被,把他裹住,谢征还没来得及开口教训,一个小毛球落在肩头,幽幽说道: “宿主,你不是说小偏楼筑基了吗?修士寒暑不侵你们这是" “” “?”傅偏楼扬起脸,醉得眼眸里水光晃荡,神志不清地问,“谁在说话?” “是我啦!小偏楼!011我回来啦!” 小绒球眨巴着豆豆眼,乐滋滋地等待他露出惊喜神情。 然而,一秒,两秒。 盯着熟悉的没嘴小黄鸡,傅偏楼恍然大悟:“我在做梦?” 他又看看谢征,了然道:“原来如此。” 也不知在“原来如此”个什么。 谢征又好气又好笑,拧了两把他的脸颊,试图令人弄明白这里是现实。 被揪得有点痛,傅偏楼哼了两声,伸手握住,却没有拂开。 贪婪地汲取着那只手心的温热,他将靡靡的脸颊贴上去,长睫随着呼吸轻轻颤抖,恍如振翅欲飞的蝶翼。 谢征总觉得这姿态颇为诡异,说亲昵,不止于此,说暧昧,又不到那个份上。疑心是否自己多想,傅偏楼又开口了。 这回他没在笑,小心翼翼,委委屈屈,像是被谁欺负了般说道: “ 我会乖乖听话的。” 他的眼睛很湿,但也很亮,谢征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哭了,还是单纯的酒劲所致。 “不要走,好不好?” 不太理解傅偏楼在恳求什么,他沉默一会儿,反手握紧了对方,心中浮现出某种隐约怜意,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 78 混乱 迷迷糊糊,头痛欲裂。 都说一醉解千愁,可傅偏楼反而觉得,酒意将他的脊梁都醺软了。 与魔针锋相对时的硬气荡然无存,又疲惫又落寞,不知何处可依。 拎着酒坛晃晃悠悠,居然无意识地走到了谢征房前。 想着反正人还未归,终究没忍住心底躁动,傅偏楼推门而入,躺到气息熟悉的床上,任凭思绪乱作一团。 魔为何能侵占他的身体? 这样下去,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被取而代之吗? 他不禁想到谢征告诉他的,所谓原著中的结局。那应当是没有任务者干预的第一世,他原本的人生。 最终,灭世的那个“傅偏楼”,被冠以反派BOSS称呼的人,究竟是谁?还有多少他的影子? 答案不言而喻。 也许谢征心存犹疑,可傅偏楼太清楚。 对一切满含恶意,恨不得世界消失的,从来都是魔。 他呢?或许被折腾得心灰意冷,只愿一死了之,不想制止。又或许在这场争夺身体的战役里,输了。 彻底失去主权,如同现在的魔,幽魂一般借着一只眼睛注视世间。 没法触及任何事物,哪怕最亲近的人死在眼前,连手都伸不出去,碰一碰都做不到。 只是想象,就令傅偏楼的神经紧绷到极致,脊背发凉。他眯起眼,定定地凝视那只失控过的左手,感到无比的荒谬。 多可怕。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魔又是什么? 无论在记忆中怎样搜寻,都窥不得一鳞半爪。 以他的经验之谈,要想起更多,就得提升修为;可魔自他入道起挣脱红绳的桎梏,又在筑基后忽然反噬。 它说,下一次就没这么容易了。 再往后呢,等他结丹、元婴会否此消彼长,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这是个死结。 傅偏楼忽而感到一阵冷意,他想了半天,也看不见前路。 迷雾笼罩,陷阱重重,往后该如何走下去?是继续修炼,还是就此荒废? 恍恍惚惚地,酒劲冲头。傅偏楼干脆放空思绪,闭上眼,只想尽可能地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就一晚,暂且把这些都忘掉。他意识朦胧地想,待明日起来,再想怎么办吧。 奇怪的感觉。 像在通过谁的眼睛旁观着某件事的发展,五官蒙上一层阴翳似的,所有动静不甚清晰。 眼前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有些类似宣明聆那间炼器室,曲曲折折,地下沉闷的气息铺面而来。 他谙熟地向前走着,不知要去到哪里。 这种感觉像是在做梦,傅偏楼不明所以,自如地穿过狭窄的走廊,停步在一处厢房前,他听到自己深深吸了口气。 随即,也不见动作,房门应声而开,檀香扑面,两壁的夜明珠散发出柔柔光晕,能很清楚地看清其中景象。 垂帘纱帐笼罩的床铺,梨木桌凳上,棋盘、字画、茶盏一应俱全,书柜卷帙浩繁。 桌旁,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素衣乌发,长至曳地,转过来,眉目清淡,神情漠然,不是谢征又是谁? 只不过不同于寻常的平静,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出来人,浮现出有些复杂的怒意。 似怨似怜,如同在看他剪不断理不清的孽缘。 傅偏楼被这道目光一刺,心口陡然捅穿了似的,尖锐的刺痛过后,留下足以令风声呼啸的空洞。 不明白这股情绪从何而来,他下意识想捂住胸口,身体却不听从使唤,从容地走近两步,停在谢征身前。 “傅偏楼,”那人开口,嗓音极冷,“这样关着我,有意思?” 关着他?@视线触及这间看似华贵舒适,实则连一个窗子都没有、深埋在地下的厢房,以及衣衫素净的谢征。 仔细打量,便可发觉他是赤足踩在地毯上,脚腕处枷锁严丝合缝,虽不限制行动,但用意可想而知。 傅偏楼心底狠狠一个哆嗦,简直匪夷所思。 他怎么会关着谢征?! 心中震惊,可梦中的他像是预料到了对面的反应,只轻轻一笑,说道:“嗯,没意思。” 谢征一愣,神色微微困惑了一瞬,又听他道:“所以,我送你走。” 其中不怀好意,连不清楚事态的傅偏楼也听出了不对。 “噌”地一声,长枪出手,没有片刻犹豫,直直刺穿了青年的心口。 血花飞溅,眼瞳骤缩。 @“你不要”谢征蹙起眉,眼神迷离,脸上没有多少痛苦,似乎在抵抗着什么。他像是想要说话,可无论如何提不起力气,唇边逐渐溢出血迹,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拭去。 “嘘,不疼的。我让老贝壳给了你一个好梦。” 傅偏楼听到自己这样呢喃,他抽回长枪,随手扔到一边,扶住谢征倒下的身躯,轻轻放在床上。 “谢征,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那张脸慢慢失去血色,苍白若纸,紧紧盯着前方的眼眸逐渐涣散。 他想说什么? 不要不要杀他?不要什么? 头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傅偏楼呆呆地看着。 心口痛到麻木,不舍、哀恸、后悔种种情绪混杂为一团,除此之外,竟还浮现出某种解脱和释然。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不言不语,恍如一尊雕塑。直到人声息全无,伸手触碰到平静得恍如沉睡的脸,比他一贯寒凉的手还要冰冷,也依旧在看。 肩头,有什么跳了跳,老贝壳的声音遥遥传来:“小主人,这真的好吗” 剩下的话,傅偏楼已听不真切了,从摸到满手冷意开始,他的思绪就被一个念头尽数占据。 他亲手杀了谢征? 这不可能…! 心神巨震,他一下子从浅眠中惊醒,呼吸急促,血色尽褪,盯着弟子舍的屋顶望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个梦。 还好还好只是梦! 死里逃生一般地庆幸着,傅偏楼颤抖着手,捞过床上锦被紧紧抱在怀里。 梦中被一枪穿心的分明是谢征,他却觉得那一枪伤的是自己,胸中涌现的酸涩与痛楚,简直无法忘怀。 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想到魔先前引诱他的话,傅偏楼一凛,若他听从它,强留下谢征,囚禁对方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别做这种傻事? 正迷茫间,门边传来一道响动。有人走来身旁,掰过他的肩,轻轻叹息。 傅偏楼瑟缩了下,睁开眼,看到了谢征。 活生生的,没有苍白的死灰色,也没有染上血迹。这令他长舒口气。 酒还未醒,他晕乎乎的,不太能反应自己在做什么,只本能地寻求着令他安心的气息。 直到头顶传来一个奶呼呼的声音,稍稍惊醒了他,抬起头,一只没嘴的小黄鸡蹦蹦跳跳,竟是沉眠中的011? 不算活泛的脑袋转了两道,傅偏楼悟了:原来还在做梦? 既然是梦,他便放肆了些,捉过谢征的手贴在面上,亲昵地蹭了蹭,确认那份温度。想到刚刚糟糕的梦,情绪又低落下来。 被魔引诱时,虽是受到了黑雾的影响,可有一瞬间,他的确有所动摇。 实在太不应当。 迟来的懊悔,失而复得的痛苦与喜悦,令傅偏楼难过得讲不出话来。 他看向谢征,小心翼翼,如同承诺地说:“我会乖乖听话的。” 谢征待他很好,他也该待谢征很好,才行。 梦境里的那些,他绝不会复现。 他不会罔顾对方的意愿,为一己之私,恩将仇报。 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不要留下他一个人。 在那之后,不知是否累了,傅偏楼彻底睡死过去。 他第一回喝酒,醉得倒还算省心,谢征将他搬回床上掖好被子,望着那张脸上犹带不安的神情,心绪复杂,坐在一旁思忖缘由。 011不解地问:“宿主,你和小偏楼闹别扭了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呀?” 阔别三年,怎么一觉睡醒,它都看不懂了呢? 而谢征同样一无所知,正拧眉深思,地上散落的衣袍忽然动了动。 “小主人的师兄,你终于回来了!”老贝壳慢吞吞地从底下钻出,“小主人这是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你。” 谢征俯身拾起它,问道:“傅偏楼为何喝酒?” 蚌壳一张一合,像是在茫然摇头:“我如寻常一般,呆在小主人寝居后的池塘之中睡觉,迷蒙中听闻仓促脚步,被吵醒,怕有贼人,就去看了一眼” 谁知来者竟是前去闭关的傅偏楼本人。 它见小主人顺利筑基,还未来得及上前贺喜,就瞥见对方阴沉的脸色,眼尾通红,似乎刚哭过一场。 “小主人很是焦躁,显然有心事,坐立不安。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又甩袖而去。” 老贝壳道,“我不敢贸然打扰,但着实担忧,便偷偷跟在了小主人身后,一直到了这边。” 傅偏楼从膳房拎出一坛酒,大口地仰头就灌,一半就醉了,拖着酒坛踉踉跄跄跑来谢征房中,衣服一扒,倒在床铺上不省人事。 剩下半坛酒洒了满屋,老贝壳是水妖,沾不得这个,一碰也醺醺然地,被扔来的外氅砸了个正着,挣扎半天,有了这么一出。 “难不成,小主人在外被谁欺负了?”老贝壳猜测。 011否定道:“小偏楼被人欺负才不会哭,定然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 老贝壳若有所悟地张张壳,看向它,疑惑:“你是黄鸡妖?为何没有喙?” “我”才不是什么黄鸡! 刚要辩驳,011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它该说自己是什么? 这只蚌妖宿主与他说过,是小偏楼父亲的心腹。但即便如此,它也不能轻易暴露系统的存在,给宿主添麻烦。 今非昔比,在修真界,它一定要当个帮得上忙的好系统! 思虑及此,011硬着头皮扯谎道:“嗯,用的太少,退化了。” “原来如此,你也不容易啊” 它傻,好在老贝壳也是个傻的,还真信了。 谢征没在意它们的风云暗涌,又问:“他还说了别的话么?” “这个…”老贝壳心想,貌似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小主人好像格外依赖这位师兄? 它咳嗽两声,蓦地又记起什么,不确定地说:“才回来时,小主人身旁分明无人,却时不时会自言自语,像在斥责谁。诸如‘闭嘴’之类的我一度以为是听岔了。" 闻言,谢征脸色一寒,011惊呼出声:“魔?!” “不是拿涅尾鼠筋封住了吗?"011慌乱地跳到傅偏楼手边,绒羽蹭了蹭红绳,急坏了,“红绳还好好的怎么回事?” “011,”谢征沉声,言简意赅,“黑化值。” 小毛团二话不说,闭上眼开始查询。不过须臾,它磕磕巴巴地喊:“宿主,大事不好!” “50%了!" 自谢征穿越以来,这么高的黑化值还是首回。 就连最初被买回来时也不及此,更何况,筑基之前分明还停留在35%,已三年没变过。 上一回涨动谢征一愣。 面色不禁有些难看。 是傅偏楼入道后不久,从22%到35%。 这回则是筑基后。 巧合吗?他断然不敢这么轻率。 或者说,对于傅偏楼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从来不惮于往最糟糕的方向想。 “宿主,"011的小奶音颤巍巍发抖,“魔果真是出来了吧?为什么呀?它是不是对小偏楼做了什么?” “二位,小主人的事,烦请与我说清楚。”见事态不妙,老贝壳肃穆地问,“魔是什么?” 额角胀痛,谢征把011丢过去,给它到一边解释,自己则平心静气,阖上双目,将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通通掰碎了逐个回忆。 修士耳清目明,神识通透。筑基后,更是能半点不落地想起来。 从落月潭出来时,他因两仪剑的刻印神思不属,迎接他的少年落后两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消失一个月后炼出血丹予他,二人在竹林大打出手,这之后膳房谈心,他问有无其它异况,傅偏楼一瞬的犹豫。 相处之时,偶尔的恍惚和走神,非常短暂,又不容忽视,好似有谁分走了对方的注意。 谢征气息不稳,他情不自禁地质问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如今想来,异样细微却又明显,为何不曾发觉?倘若只是想起过去,绝不会如此。 魔应当从傅偏楼入道起,就突破了红绳的桎梏,再度现身了。 换而言之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年脸上,睡梦中也不得平静似的,轻蹙着眉。 谢征定定看着,忽而伸出手,将他的眉心抚平。 你一直在忍受吗? 为何不说? ------------ 79 御剑 隔日,问剑峰上,无律所居之处,氛围异常古怪。 沉默不语的两位师兄弟,不像寻常那样不分彼此地挨在一块,无律望望这个看看那个,一揽长笛,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吵架了?” “……”说吵架,倒还算不上。@只是傅偏楼酒醒后想到昨晚犯下的蠢事,还把011和谢征当成梦里的人,着实脸红懊恼了一阵,怕被追究那些胡言乱语,稍微躲着了点。 而对他的异状,谢征没多过问。 他心中记挂着魔的事情,颇感棘手,又有些气傅偏楼瞒着这种要事,难以释怀,态度异常冷淡。 傅偏楼见他不言,更为心虚,哪里还敢主动开囗?便一直僵持到了这边。 被无律一问,二人脸色都有几分古怪,却谁也没解释。 “罢了,两只闷葫芦。”无律摆摆手,“今日有正事,便不寻你们开心了。不过,有什么话,坦诚点讲开,莫要擅自隐瞒,反而惹人烦扰。” 膝上中了一箭,傅偏楼扯了扯唇角,连忙道:“我明白了,师父,今日来,是要教我们什么法诀啊?” 修士筑基后,灵力浑厚,不再仅作强身健体之用,还可掐诀布阵,行玄妙之术。待修为精进,排山倒海亦不在话下。 凡人所谓的种种“仙术”,诸如撒豆成兵、点石化金皆在此列。 @在凡间,陈勤就露过两手,先前下山时,他也见过蔚凤借叶当船的神奥,说不好奇是假的。 “莫急。”无律道,“在学术法前,为师先考效一番你们的基础。” 她拍拍手,唤道:“小明,你过来。” “唉”已经放弃纠正这个称呼,琼光苦笑着从屋后钻出,行礼道,“谢师弟、傅师兄,可安好?” 他看向谢征,叹道:“不曾想,三年而已,师弟你竟筑基了。看来大有奇遇,恭喜。” 语气复杂,又不似因进境太快而感到嫉妒,说艳羡,好像也不全是。谢征略一点头,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师父所说的考效,和琼光师弟有关么?”傅偏楼问。 “不错,清规在先,你们二人依次与小明比比剑。”无律微微颔首,“我平日不太过问,得先看看,你们剑道都修到何种程度。” “不伤人的情况下,尽全力。” 若非她的神情较往常更加正经,琼光简直要以为她还想拿自己取乐。 他一介练气六阶的小弟子,和两名筑基的道人比剑?说出去不笑掉大牙,有悬念吗? 但对面谢征与傅偏楼面上不见懈怠,前者踏出一步,取剑作揖道:“还望琼光师兄赐教。” 琼光看他肃穆,也下意识摆正了姿态:“谢师弟请。”说罢,他犹豫一下,拔出了腰间佩剑。 年关庙会,谢征见过这柄剑,通体玄黑,古朴无华,剑刃如一泓秋水,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凌厉。 他后来问过,这也是宣明聆替琼光所铸,自小就背在身上,真算起来,是把比蔚凤的天焰还有资历的凶器。 始终记得黄鼠狼精心口那一剑,即便三年来几乎日日学剑练剑,谢征依旧不敢轻率。 更何况,无律让琼光来,定有她的道理。 化业出鞘,红穗轻颤,他一挽剑花,凝眸,飘然上前。 无律让他们比剑,不是凭修为压制,谢征便收敛了些。可过手几招,他顿时慎重起来,心下了然。 琼光的剑,果真不简单。 那平平无奇的黑剑看似破绽百出,却总恰如其分地朝空门袭来,逼他不得不中途改招。 两人打得有来有回,直到无律点点头,道了一声“止住”,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剑影重重,一趟下来,没伤到对方半分毫毛。 琼光还是首回不用修为,单纯与人比试剑招,可谓酣畅淋漓,眼睛发亮:“谢师弟,好剑法。” “过奖。” 谢征也有些讶异,须知,他这手剑术可是与两仪剑所学,哪怕比琼光晚上几年起步,师出有名和独自瞎琢磨,还是两码事。 “都过得去。”无律看上去有几分满意,“剑道初有雏形,清规稍逊半分,但你入道晚,能有此境界,想必不曾懈怠。” 她转眼瞟向傅偏楼,轻扬下颌:“好了,仪景,你去吧。” 傅偏楼“嗯”了一声,有些紧张。 他和谢征每月都会于竹林相约,从未胜过,对那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心有余悸。 可方才交手一幕,以及无律的评判,无不言明了一件事:琼光之剑,更胜谢征。 他定定神,到底被唤一句师兄,琼光还刚打过一场,于情于理,都不该他先攻,于是道:“琼光师弟,请。” 琼光正在兴头上,见他摆好架势,灵剑出鞘,也不客气,弯了弯眼睛:“请傅师兄指教!” 说着,一改之前的和风细雨,当头劈下。 傅偏楼硬接了他一剑,只觉变化邪诡,忽轻忽重,让人难以预料。铺天盖地的攻势稳而不乱,一时间竟错觉在与谢征对练。 倚仗筑基后的五感,以及和蔚凤学来的剑法,傅偏楼撑过几下就节节败退。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令他窝火不已。 “好了,小明,停吧。” 无律轻飘飘的嗓音犹如定海神针,话音刚落,面前苦苦抵挡的疾风骤雨就止歇了。 琼光收剑站定,轻咳一声:“多谢傅师兄留手。” 知道他是指不用灵力这点,傅偏楼摆摆手,输一场罢了,他还不至于认不起。只是他暗中苦了脸,清楚自己表现不好,也不知无律要如何责怪。 正等着挨训,忽听她问:“仪景,你可有试过别的兵器?” 傅偏楼一顿,不曾想她连这个都看得出。 前十辈子,除去方小茜那一回,他都拜在清云宗,学的枪术。尽管身体没有适应,可有时下意识,就会用上几招。 剑主劈砍,枪重扫戳,前者飘逸轻灵,后者大开大合,风格相悖。最初,他着实适应得很辛苦。 但这些就不好与无律说明了,他沉默片刻,反问:“师父觉得,我更适合别的兵器?” 无律望着他,清冷的一双明眸,隐隐有些出神。 “问剑谷虽主走剑道,却也不必拘泥于此。”她低首轻抚长笛,沉吟道,“为师觉得你或许,更适合学枪。” 这个字眼一出,傅偏楼与谢征同时一怔。 对视一眼,傅偏楼试探道:“为何是枪?” “还想蒙为师?”无律横眼,“真当我瞧不出,你参习过枪术?” 傅偏楼讪讪无言,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唾弃两声自己的疑心病,蹭过去讨好地笑笑:“师父慧眼如炬,这都知道话说回来,这比剑学枪的,难不成和我们要学的术法有关?” 无律用笛子点点他的额心,嗔道:“就你机灵。再猜猜看?” “真的?”傅偏楼将为数不多见过的术法在心头掠过一通,寻思道,“莫非是御器飞行?” 他们从枫渔村返程时,就乘了蔚凤的剑,听他说道过。于道人而言,御器飞行和缩地成寸,算是出行不可或缺的法诀。 后者要元婴往上的大能才可使用,前者则乃筑基后要学的基础术法之-。 “答对了。”无律道,“御器飞行,到底沾了御器二字,不探探你们于器道到了何种程度,弄不好摔下来,可就是为师的不对了。" “那我能学么?”傅偏楼知自己差上一筹,惴惴不安。 随即额心又被敲了一下。 “和那两人比什么?”无律摇摇头,“你扪心自问,三年来,叫你跟蔚凤学剑,可有偷懒?” 傅偏楼委屈:“不敢。” 他落后一点,下个月就要被谢征抽得更惨,哪里有空偷懒? 再说,蔚明光那人在教习上格外严格,下山一途后,更学会了与谢征告状。 他于此道天赋不足,还有前世的习惯碍事,可平心而论,为此吃的苦头并不算少。 “既然如此,怕什么?难不成你还不如其他弟子?”无律悠悠说,“去吧,好歹唤我一句师父。摔下来,也有为师替你兜着。” 有这句话,傅偏楼多少安下心来。 谢征只随蔚凤一道坐过他的剑,自己尝试,又别有一番滋味。 灵力御剑并不难,但想要稳住身形,平缓快速,就不那么容易了。 更何况人根生于地,踩在半空,总有些惧怕,心理上过不去。 从摇摇晃晃,到得心应手,像两只雏鹰刚刚展翅,后来胆子大了,还绕着山头转了一圈。 云遮雾绕,山峰险峻,界水瀑布汹涌澎湃。日头西落,赤红的晖光落满谷间,不时有灵鹤飞过,端一副难得盛景。 谢征悠悠一叹。 这便是修仙御法,超凡脱俗。其中震撼,恐怕凡人一辈子都不可见。也难怪人人心向往之。 他欣赏过,也就抛之脑后,正准备打道回府,却寻不到跟在身后的傅偏楼的影子。 头顶传来鹤群扇动翅膀的声音,谢征随意一瞥,心跳都停了一拍。 只见傅偏楼乘剑其上,一跃而下,衣带飘摇,如同一只展翅白鹤,又如一团白云,朝鹤群坠去。 “傅” 惊愕的呼喊还未出口,那少年像早有算计地,信手拂过一只灵鹤,薅下数根鸟羽,引得它惊叫一声,扬翅窜逃。 鹤群四散,他一个借力,在半空停滞一瞬,灵剑又召回了脚下,险之又险地停在谢征对面。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身姿轻逸,令人惊艳不已。 一枚鹤羽被他捉在指尖,少年得意地挑了挑眉,如画眉目宛如融化在夕晖之中,与这天地、这河山浑然一体,连散乱的发丝都绣上了金纱。 意气风发,翩若惊鸿,落于眼中。 转过头,眸中笑意未褪,全然忘记了两人还在冷战,问:“厉不厉害?” 神态之鲜活明媚,叫谢征一时失语。 原本打算斥责的怒意,化作无可奈何,与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默然片刻,才开口道:“胡闹。摔下来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你在嘛。”傅偏楼不以为意,好不容易搭上话了,便讨好道,“师兄会接住我的,对不对?” 谢征叹口气,到底还介意着昨晚的事,没与他耍花腔。 等灵力耗废大半,两人才落回原处。 无律正与琼光讲剑,随手撒出几枚草根,剑气如虹,在地面切豆腐一般划出深深印痕。 傅偏楼递过鹤羽,笑嘻嘻道:“送给师父。” “你欺负的那只灵鹤,可是恕己真人家的。不找上你还好,找上门,就乖乖赔罪去吧。” 无律尽管这般说,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她见三人面露疲倦,眸中掠过一道柔软神色,说道:“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再来。” 琼光指着自己问:“我也?” “怎么?不乐意?” 想到无律出神入化的剑法,又想到对方不时拿自己玩笑的难缠,两相抗衡,琼光耐不住学剑的诱惑,忍痛点了点头:“乐意,乐意。” 他还未筑基,便由谢征御剑,将他带下主峰。 “真好。”路上,吹着晚风,琼光朝下俯瞰,将问剑谷收于眼底,心中既畅快,又有些歆羡,“若我也能筑基御剑” 谢征欲宽慰两句,又觉得由自己开口不太合适,正沉默着,迎面却撞见另一名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御剑道人。 身后,还在说话的琼光忽然闭嘴。 那道人多看了他们两眼,忽然停住,这么一来,为表礼貌,谢征也不得不停下。 只见对方视线从琼光身上划过,又瞧了瞧他的外门服饰,转头对傅偏楼道: “问剑峰非闲处,这位师弟,还是莫要什么人都带进来才好。” 说罢,也不多留,径直离去。 傅偏楼还没来得及回应,被甩了一脸劲风,茫然回头。 “ 谁?” ------------ 80 冷战 道人来去匆匆,态度刻薄,就像在路上碰巧撞见对头,非得端着姿态讥讽两句才算舒坦。 傅偏楼甚至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劈头盖脸被教训了一顿,莫名其妙。 “问剑峰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他撇撇嘴,一想到那家伙看向谢征时的轻蔑眼神就来气,冷笑着嘀咕,“管天管地管别人带谁进来,不如管管自己那张不讨喜的嘴。” 闻言,琼光苦笑起来,“两位大抵是受我牵连了,对不住。” 对方针对的意思太明显,他不说,谢征也看得出来。 只是如琼光这般八面玲珑、哪里都吃得开的个性,竟也会与人有矛盾,还是个内门弟子,不免有些讶异。 不过讶异归讶异,想来应是琼光不太愉快的私事,谢征并不打算深究。他摇摇头,缓声道了句“无碍”,便继续御剑,往弟子峰飞去。 傅偏楼紧随其后,神情犹带好奇,但同样出于尊重,没问出口。只说:“他有毛病,你道什么歉。” 明白他们的顾虑,琼光心中一暖:“多谢。” 他坐在剑上,衣衫猎猎,能望见下方壮丽的河谷。 山峰四季如一,冬日也翠绿葱茏,与他刚入谷那年也无何差别。物是人非,身边来去却有新人。 胸口浮现的郁气不知不觉消散殆尽,琼光只觉困扰许久的心结,似乎也无想象中那般可怕了,不由朗笑一声。 傅偏楼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掉下去。手忙脚乱地流转灵力,好不容易稳住,蹙眉问:“你笑什么?” “想通了点事。”琼光侧首看向他,又看了眼身前始终沉静的谢征。 一者身披绫罗锦缎,珠玉满身;一者仅着素净白裳,姿态挺拔,完全不落下风。 最要紧的是,三年过去,二人亲密如昔不,乃至更进一步。 尽管眼下貌似有些冷战,也依旧放不下牵挂。不时瞥向对方的眼神、细微的举动,无不昭示着彼此间下意识的关注。 无律长老说他们在吵架,琼光觉得,倘若世间能有可安心争斗、不怕分道扬镳之人,那这架吵得可真叫人羡慕。 “傅师兄,我还记得才入谷那会儿,对你擅自说了些失礼的话。如今看来,是我以己度人,小肚鸡肠了,实在羞愧。” 傅偏楼愣了愣,努力回想了番,才明白琼光是指当初落月潭入道,他苦等谢征不得,第一回意识到天赋之差意味着什么,暗暗焦躁的事。 琼光曾委婉提及莫要于谢征面前如此表露。再加上彼时魔已不受束缚,在他耳边不停宣泄着戾气,弄得他心神不宁,乃至于想出炼制血丹这一蠢策。 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谢征会因赶不上他,故而离心? 想多了! 被竹条抽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傅偏楼神色变换,双颊通红,庆幸自己飞在谢征身后,他看不见脸。 谢征不清楚他们之间说过什么话,但被其中引走了注意,问道:“以己度人?” “是。”琼光长叹,“不瞒你们,打一开始见面时,我便觉得,终有一日二位会分道扬镳。天赋之差犹如鸿沟,越往后,地位修为差距越大,越遥不可追等回过头来,往日情分犹如棉絮,早已吹散于风中。” “就如同我跟他。” 按琼光所言,之前那位道人,名唤师寅,道号云光,乃问剑谷走意长老亲传弟子,曾同他从小一起长大。 在琼光还没有道号,叫作王明的时候,他是邻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小纨绔。 倒也不是说他真的有什么坏名声,与之相反,琼光人小鬼大,很会察言观色,一口吉祥话能把家里上下哄得见牙不见眼。 在学堂里虽不算拔尖,但极讨先生喜爱,也算个不大不小的风云人物。 王明和正经世家子弟差别最大的地方便是,他爱玩,不那么乖,爬树遛狗,玩蛐蛐斗鸡,无所不干。 对此,大人感到头疼,又拿他没办法,孩子们更是簇拥不已,觉得他厉害。 这么厉害的小纨绔后头,也总跟着一条小尾巴。 师寅与王明是世家之交,总角晏晏,他生性有几分怯懦,长得也瘦小,心思敏感如绣花,动不动就哭鼻子。 在家里还好,去学堂,就会被同龄人嘲弄欺负。小孩子眼中鲜少有是非,恶意格外尖锐。 王明看不下去,便出面替师寅解了好几次围,往后就被缠上了。 两人家世相近,父辈关系好,也乐见其成。于是在王明心中,他多了个需要照顾的弟弟,每回跑出去玩,都要一手拎着蛐蛐笼子,一手牵着师寅。 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他一直认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被送上问剑谷。 保护者是杂灵根,留于外门;被保护者却是罕见的水土双灵根,拜在合体长老座下,进入内门。 分别时,师寅大哭一场,谁劝都拉着王明不放。后来即使能睡在有聚灵阵的内峰,也要偷偷跑到外峰来,怯怯地诉说不安。 说师尊很凶,练剑很苦,想爹娘,想王明哥哥说得王明心软无比,想着师寅果然还是需要他保护的那个小寅弟弟,连练剑都多了几分力气。 外门弟子在筑基前,除非得到谷里哪位客卿的赏识,否则是没有师父的,只有跟着师兄师姐学两手,晨练时偶尔有人会来教习。 只有筑了基,真正迈入仙途,脱离凡俗,才可前往问剑峰拜师学艺。 王明那会儿想着要早些筑基,如此一来,就能离师寅再近些,好照顾他。 可求仙问道,哪有那么一帆风顺? 再着急,四灵根的天赋放在那里,日夜不歇地打坐吐纳,修为也纹丝不动。 和师寅一骑绝尘的速度相比,难堪到了极点。 王明也不是没有沮丧过,但他生性乐观,很快就想开了。被师寅超过也没什么,毕竟差距放在这儿,以后有个内门的弟弟撑腰,走到哪里都有底气。 仙途将衰老与寿命延续得很长,从前多年相伴,好似也逐渐被冲淡了。 不知不觉中,修炼闭关、练剑下山,成了他们最要紧的事,有时几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等到王明隔了许久,再度遇上师寅,兴冲冲地冲他招呼时,得到的却是有些疏离和尴尬的寒暄。 师寅变了。 并非忘却过去的情谊,而是不再看得那般重要,以前被他牵着手走在后边的弟弟,如今已远远将他甩在身后。@威风凛凛的筑基修士,人人恭维的内门师兄,矜贵冷傲,不是王明认识的那个哭包。 他既失落,又有些欣慰,五味杂陈。 不希望被误会是想巴结对方,从而谋利,他也收敛了热情,不再叫师寅的乳名,客客气气地随他人一道喊,云光师兄。 师寅也淡淡地回,琼光师弟。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各自生活,潜移默化中渐行渐远。 直到他弱冠那一年生辰,师寅差人来,送了一枚贵重的丹药。 能增益修为,于外门弟子而言,是宝贝中的宝贝。即便对已经筑基的内门弟子,也大有裨益。 无功不受禄,琼光不希望被轻飘飘授予这样一份大礼,好似他和师寅曾经的情谊,就凝结在一枚小小小的丹药中般,便推辞了。 相比这个,他更愿意师寅单纯地来见他一面,哪怕什么都不送,只道一声贺喜。 那之后,师寅并未回信,也没再主动联络过琼光。待他冠礼那天,他的师尊在问剑峰开办宴席,广邀宾客,问剑谷上下和师寅沾上关系的,都被请了个遍。 唯独没有琼光。 琼光左思右想,到底不愿这段关系就这样逝去,便下山买了只肥美的母鸡,托信过去,请他半夜出来,打算重修于好。 他一边想着打破隔阂的说辞,一边烤着鸡,忽然有只纸鹤循着灵力慢悠悠地飘过来,停在手边。 里边传出师寅寡淡的嗓音:“事务繁杂,免了。" 拒绝的意思十分鲜明,不作遮掩。琼光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师寅似乎真的不在意了。 此时此刻,他在主峰享千人恭祝,主宾尽欢,而琼光独自啃完了整只烤鸡,还有点撑,耸耸肩,把纸鹤扔进了火堆里。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便算了吧。 他们也只有年少那一小段交集而已,在修士长达数百年的人生中,无异于过眼烟云。 “话是这么安慰自己,但岂能说算就算了的?”到底是真心疼爱过的弟弟,琼光虽没那般介怀,也没那样释然,心底始终藏了个疙瘩。 他道:“我并非想和他再有什么牵扯,只是想不通,人心怎会说变就变?” “是那个师寅不好。”傅偏楼听得直皱眉头,“而且,不是他先断的吗,你们也无旧怨,怎么对你那副态度?” “我也不知。后来几度见面,才发觉他似乎厌了我,态度比对常人苛刻许多。” 琼光摇摇头,“我还曾怀疑,莫非境界相差太大,看见的风景有那般不同?他为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不怕你们笑话,我从小到大,还没在这方面受过挫。”他郁闷地说,“最后,也只能推到天赋头上,宽慰自己天才都那样,被捧多了,难免有些看不到底下。” 傅偏楼哼道:“你直说眼高于顶得了。" “傅师兄胸怀宽广,自是不同的。”玩笑地夸了一句,琼光正色道,“你说得对,是师寅如此,而非人人如此。至少,你与谢师弟就不曾离心。” 在他眼中,谢征虽也修为不凡,可过于默默无闻,就连他,也到了今日才知晓。和傅偏楼众星捧月的瞩目地位依旧有天壤之别。 即便境遇不同,两人依旧无隙。 弟子峰近在咫尺,剑锋停驻。琼光跳下来,对他们拱手作谢,继而道:“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谢师弟。” 谢征抬眼,又听他唤:“傅师兄。” “怎么?” 琼光笑眯眯地说:“无律长老所言极是,有何龃龉,趁早说开比较好。还望明日再见,二位已和好如初了。" 谢征:“” 傅偏楼:“” 他们目光碰到一起,又有些不自在地躲开。 各自忍不住深思就这么明显? ------------ 81 归好 “ 他这么说。” 琼光走后,傅偏楼站在屋舍前,斜眼望向谢征,咕哝道,“你怎么想?” 脑海里,011也跟着皮了一下,试图缓和气氛:【宿主,你怎么看?】 谢征不咸不淡地撩了下眼皮,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他怎么想、怎么看? 扪心自问,他也答不上来。 自从来到问剑谷后,他便不再需要像在永安镇时那般,过度在意傅偏楼的一举一动,从里到外地掌控他了。 取而代之的,谢征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如何提升修为上,好一直压过对方一头。 除此之外,傅偏楼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小心思,都不重要才对。 他向来不喜欢麻烦,与目的无碍之事,何必在乎? 但错了。谢征陡然发觉,出乎意料的,他很在乎。 眼前的少年乃他一手养大,从最初多疑自闭的瘦小一只,到如今的身量修长、姿容绝俗。每一年每一寸的变化他都清楚。 在此之前,他们间没有秘密。系统、原著、任务、轮回常理看来应当隐瞒的一切,都不曾避讳过。 所以,如此大事,为何要瞒着他? 愈往深处想,愈发心神不稳,一口郁气进不了出不得,如鲠在喉。谢征蹙了下眉,不愿表露出焦躁之意,神情更冷一分。 傅偏楼见他非但不接话,心情似乎更差了些,懵了片刻,弄不懂谢征究竟在生哪门子气。 就这般介意他喝酒吗? 难不成,自己昨晚还趁醉做了其他什么事,但不记得了? 他也顾不得羞窘,上前扯住谢征的袖摆,凑到面前诚恳地说:“我错了。" “……”谢征问,“错哪儿了?” 傅偏楼眨眨眼,不假思索:“错在惹师兄不快了。" 连“师兄”都叫出口,可见态度十分示弱。但谢征也能瞧出,他根本没察觉到问题出在哪儿。 他叹口气,闭了闭眼,到底没甩开。 “傅偏楼,少学蔚凤那油腔滑调。”他语气不算好,与人对视的一双黑眸沉如幽潭,“你可知我因何不快?” “呃莫非,”傅偏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昨晚醉酒后,太过失态了么?” “我也不知自己在胡言乱语个什么,那些话,你不用放在心上,当耳旁风过去就好” 不等他找补,谢征又问:“为何喝酒?” 心中苦闷,无处消解。 这话定然是不能答的,傅偏楼咬了咬嘴唇,否则下一个问题就该是为何苦闷了,要他怎么回? 于是他企图含糊过去:“哪有那么多为何,突然想试试看。” 说完,身旁一片静默。 这诡异的静默缓缓揪住心跳,傅偏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慌乱抬头,望进那双倒影出自己的眼里。 “你” 谢征只看着他,目光自被咬得鲜艳的唇角,滑落到左手同样鲜艳的红绳上。 半晌,声线淡淡,傅偏楼却听得出其中隐忍:“就这般不愿我知道?” 怔忪过后,傅偏楼不由露出一抹苦笑:“不愿,你也依旧知道了啊。” 他不否认,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坦然,令谢征一瞬间无话可说。 傅偏楼反倒觉得隐隐松了口气,扯紧手中衣袖,把谢征拉进了屋里。 门砰地阖上,像终于回过神来,谢征反手握住他的左手手腕,把人按在门板上,以一种难得的强硬姿态,垂下脸,冷冷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簇火苗簌簌燃在胸口,令他眼神不知不觉有些残酷起来。 “. 我不想说。”傅偏楼低着头,躲避他的注视,“谢征,我长大了,该自己去面对这些事。” 谢征掰正他的下颌,逼他与自己对视,沉声道:“我是你师兄。” 倘若傅偏楼不愿依靠他,他当这师兄又有何用? “是,你是我师兄,可是谢征,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你也是人!”避无可避,傅偏楼忍不住反驳,“你不必事事都亲力亲为、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是我的劫难,与你无关!你” 冰凉的手指贴上温热的面颊,说着,傅偏楼的神情柔软下来,激烈抬高的嗓音也缓和了,似是心疼地喃喃道:“你已经很累了。” 谢征一怔,手上力道不知不觉松开。 “对付它,我比你有经验。” 手腕被放开,傅偏楼摸着红绳,唇边泛起讥讽的笑,“吃了十辈子的亏,总不可能半点方法不想,你且放心,我不会让它夺走身体的。绝不会。” 这样凌厉的样貌,是谢征不曾见过的,不免感到几分陌生。 不知从何时起,在他面前,傅偏楼永远一副无忧无愁、鲜活明朗的少年姿态。让他差点都忘记,那不过只是表面的伪装,对方心里埋了太多事,性子其实别扭而又沉郁,很有自己的主意。 原著的反派BOSS,又岂是等闲之辈? 沉吟不语许久,谢征终究点了点头。 “好。”他退一步,神情犹带复杂,“既然你坚持,魔的事,我不会再过问。” “不过” 傅偏楼刚松口气,又被他吊了起来,惴惴不安地咬住唇。 这样的神情,便是谢征所熟悉的了。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谢征道:“日后,你带着它。” 011被他提着放在傅偏楼肩上,豆豆眼懵逼地眨了眨。 “宿主,你这是?” 傅偏楼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一挑:“和从前一样?”离开谢征的视线时,就由系统来监视。 “不,不一样。”谢征道,“011无需再对我汇报你的情况。但傅偏楼,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你可以向我求救。” 分明很平淡的一句话,傅偏楼莫名觉得耳根一热,不太敢去看他眉眼,仿佛那会灼伤视线。 另一边,谢征说出口后就觉得荒谬,求救? 真是大言不惭,好似他过来,就能改变什么一样。魔与傅偏楼的争端,非他可及。就如同当初青蟒和清云宗的恩怨,不会因他在场而消弭。 自嘲地嗤笑一声,他拂袖转身,承认道: “你说得对,我是个人,力不从心。即便你危在旦夕,向我求救,我或许也束手无策,帮不了你。” 傅偏楼站在他身后,轻声道:“谢征,魔不再受红绳束缚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透露过。明明掩饰得很好,你为何会知道?” 掩饰得很好? 谢征想,也没有多好。破绽到处都是,他竟到这会儿才发觉。 “大概” 他垂下眼睫,非要个解释的话。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吧。” u那便够了。”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有人能这般对我。”傅偏楼伸出手,从后方抱住他,闭上眼,汲取相贴之处慰藉的暖意,“不是看BOSS,只是我。” 僵冷的躯体被染上温度,好似冰雪逐渐融化,温存得令他眷恋。 一无所有、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连件破衣都要当成宝贝死死抱在怀里。更何况谢征给予他的,远不止一件破衣。 “只要你还愿意看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他相信谢征,为此也能相信自己。 以前的傅偏楼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谁浮现出这般笃定的勇气,溢满四肢百骸。也从未有一刻这样强烈地想要用这具身体,好好地活下去。 向谢征求救? 这个人存在的本身,于他而言,就已是一种救赎了。 大隔日再去问剑峰与无律学术法时,任谁都瞧得出,这对师兄弟再无隔阂,和好如初了。 对此,师父感到由衷欣慰,从袖子里摸出一盘尚还温热的糖糕,哄小孩似的给连同琼光在内的三人一人发了一块,顺便教会了两名徒弟怎么用袖里乾坤。 衣袖一挥,就将练习用的茶盏收进了袖中,再拿出来茶水依旧温热。傅偏楼对此啧啧称奇,难怪弟子服都是宽袖,原来还有此用。 等他熟练后,又开始瞎琢磨,突然问无律道:“师父,袖子里能装活物吗?” “寻常的袖里乾坤不能,但太虚门有法诀可做到。” 傅偏楼孜孜不倦:“既然能装活物,那人呢?要是钻进去会看见什么?黑不隆咚的一间屋子?” 摩挲着长笛,无律深思:“这为师倒不曾试过待我去太虚门捉个修士过来。” 谢征、琼光:"” 无律好找乐子,傅偏楼不时有奇思妙想,谢征有现代知识作底,冷不丁也会提出个异想天开的东西,简直让为学剑而来的琼光操碎了心。 这般胡闹又悠闲的时间没有太久,筑基修士该学的基础法诀教完后,无律自觉尽到师父的责任,让他们还有想学的,翻翻藏经阁,或者往太虚门去求教。 撂下这句话,她潇洒得很,两袖一挥,又出门闲游去了。 不必再去问剑峰,谢征的日子重回三点一线。 筑基之后,他彻底辟谷,连膳房都用不着去,只在弟子舍、晨练台和宣明聆的草堂之间转悠,偶尔去善功堂摘个牌子,下山除恶妖,也磨砺一下实战。 不时管管那群小萝卜头,顺道自己也练练字,剩下的时间几乎都放在了习剑和修炼上,可谓十分充实,也十分平淡。 直到宣明聆知会他,明日不必再来学堂,他要下一趟山。 “宣师叔要下山?”情况罕见,谢征难免多问两句,“冒昧相问,莫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宣明聆笑道:“清规不必忧心,只是去一趟荒原边缘取材,为两年后的炼器大会做准备。” 炼器大会? 熟悉的名字闯入耳中,谢征微微一愣。 《问道》里,这是蔚凤与成玄交好的契机。 炼器大会顾名思义,乃炼器师的比斗集会。五十载一回,由清云宗牵头,在明涞仙境的一处奇地开展,可谓群英荟萃的一大盛事。 于修士而言,有无称手灵器异常重要,可在会上寻得心仪的炼器师;于炼器师而言,更是打响名号的最佳捷径。 宣明聆还不足五十之龄,想必是未曾参加过上一届炼器大会的,他醉心钻研此道,想要参加再正常不过。 只是谢征缓缓皱起了眉。 原著中,宣明聆并未前去。 炼器师比水准,自然是比谁炼制的灵器更好,可这好要如何评判? 便有规矩是,一名炼器师,需寻三位奉器人,在灵器炼制完成后,轮流使用这灵器与他人比试,不动用灵力,无关修为,以达到公平比较灵器的目的。 @蔚凤受一好友之邀,做了他的奉器人。 可倘若宣明聆在,蔚凤又怎会另择他人? ------------ 82 隐瞒 “小师叔的奉器人?” 蔚凤挑眉,不假思索地答道:“虽还未决定,不过其中自然有我一席之地。怎么?清规师弟也想去么?” 谢征摇了摇头,却见他沉吟:“说来,除我以外,还需再寻两位奉器人…” 他的眼神掠过眼前沉稳的青年,又瞥向一旁陷入深思的傅偏楼,这不恰好两个? 蔚凤小算盘打得哐哐响,殊不知两人都忧心忡忡。 傅偏楼抿住唇,传音给谢征,问道:“宣师叔此行会出事?” “不能断言。但”八成有问题。 否则,蔚凤后来怎会抛下宣明聆,为别人奉器? 可要说真的出了什么事无论失踪,亦或受伤,他又怎会丢下宣明聆不顾,去参加劳什子的炼器大会? 谢征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傅偏楼又传音过来,犹疑道:“我. 可能知道些情况。” 任务者是方小茜的那一世,他同样来到了问剑谷,在她的指示下与蔚凤相识,自然不会不认得宣明聆。 对这个差点让蔚凤将整颗心都挂上的小师叔,方小茜素来看不顺眼,常常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要他争气,不能被那个绿茶小三横刀夺爱。 尽管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傅偏楼清楚不是好话。 他在对方的命令下,几乎时时刻刻跟在蔚凤身后,炼器大会一事也有所耳闻。 循着前世的印象,尽可能地在记忆中翻找出更多信息,傅偏楼慢慢蹙起眉:“宣师叔此行归来后,谷主出关了一趟,好似从此被软禁在问剑谷,不允许出门了。" 炼器大会,自然不了了之。 他还记得,那时,蔚凤发了很大的火,忿忿要去找谷主讨个说法,被宣明聆好说歹说地才劝住。 方小茜还因此窃喜过,觉得往后蔚凤去任何地方,宣明聆都不能跟来,恰好有机会让他们培养感情。 炼器大会如期开展,有修士邀请蔚凤当他的奉器人。蔚凤本无此意,但见宣明聆无法前去,难免失落,便决定代替他去见识一番,这才答应下来。 将这些尽数告知谢征,傅偏楼无言地递出眼神:怎么办?管不管? 谢征默然。 宣明聆身为谷主之子却被软禁谷中,想必是遭遇了要事。他们若插手,难免会有同样身陷囹圄的风险。 可,倘若冷眼旁观,宣明聆虽无性命之忧,但必定会走上老路,此生无缘于他心心念念的炼器大会。 更何况,谢征想,后来蔚凤暴露,宣明聆没有出现,是否与此有关? 届时,他究竟是不想来,亦或是不能来了? 轻抚腰间化业,终究放不下心,谢征颔首道:“我去寻宣师叔。” 傅偏楼毫不意外,立即跟上:“我和你一道。” 他们这两句话没有用传音,清晰地落入蔚凤耳中,他不禁一愣:“寻小师叔?何意?炼器大会还有两年” “蔚明光,”傅偏楼回身,意味深长地暗示,“你来不来?不来,兴许会后悔。” 两人常常斗嘴,吵得水火不容,但对彼此秉性十分清楚。 蔚凤知道这家伙不爱虚言,哪里敢小觑,当即起身,三人一路去往草屋去。 宣明聆还在草屋里收拾明日启程的东西,看见来势汹汹的三道身影,不知哪里被逗乐了,忍俊不禁,弯着眼笑问:“小凤凰,清规,仪景,你们这是?” 谢征并不卖关子,径直道:“宣师叔,此行,可否让我们相随?” 没料到这一出,宣明聆愣了愣,困惑道:“为何?” 他摇摇头:“我要去的地方虽是荒原边缘,可那儿究竟是妖族的地盘。小凤凰倒罢了,你与仪景刚筑基不久,我也仅有筑基巅峰,恐怕无力相护. 太危险了。" “我们有自保之力。” 谢征瞥了眼傅偏楼,后者顿时心领神会,一扬手,水行灵流包裹住呆在袖袋里睡觉的老贝壳,将它带了出来。 “这是你的那只灵兽?”宣明聆不确定道。 老贝壳被傅偏楼屈指敲了敲,悠悠醒转,听闻此言,登时一个激灵:“是,我是小主人、仪景道人的灵兽!” 傅偏楼说:“老贝壳乃结丹期,虽不擅打斗,但幻术使得极好,关键时刻,逃命应当不成问题。” “也是,小凤凰与我说过此事,我竟给忘了。”宣明聆按了按眉心,再度望向谢征。 他们相处也有数年,他清楚这名师侄的脾性。说好听点,是淡泊名利,不在意外物,说难听点,有些刻意的避世。 来到问剑谷三年有余,更兼身为傅偏楼这受人瞩目的天灵根修士的表哥,谢征所受的注目远比想象中多。有人想通过他认识傅偏楼,也有人单纯因好奇而接近。 无一例外,他们通通被谢征无视了。 外门中,除去和琼光有所联系外,谢征独来独往,谁也没有结交。乃至后来提及他,大家都说是个冷淡无礼的怪人,只愿攀附内门弟子,瞧不上普通人。 宣明聆自然明白并非如此,却不得不承认,会有这般谣言,谢征的放纵同样是缘由。 他似乎不介意自己被如何曲解,正巧借此推卸掉应酬的麻烦,是个一心只做必要之事的人。 故而,宣明聆不觉得他会无缘无故地要求同行。 “也罢。”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宣明聆首肯道,“你们要跟着,明早卯正,便到我这儿来吧。” “荒原险象环生,万不可掉以轻心,你们皆无前去的经验,届时,切记不要离我周身。” 三人一齐点头:“是。” 荒原,在傅偏楼的记忆中,那是一处极为灰暗荒芜的地方。唯一的色彩,就是夜晚高悬天边,似太阳一般的红月。 第一世被妖修抓去时,他曾躺在对方的巢穴里,被缚住手脚,通过数那轮月亮出现的次数,用以记录自己在此度过了多长时间。 逃出生天的那一日,他在荒原上跌跌撞撞,藏身在岩缝中、草丛里,躲过妖修的怒吼和搜查。 而今,他已大概明白了那个妖修是如何找到的他,又想用他做什么一一白龙血脉乃上古大妖,招惹觊觎并不奇怪。青蟒说过,有宵小之辈偷走了白承修的遗物罗盘,那大抵是对方留下,可令下属寻到自己的东西吧。 他的父亲,不是完全没有为他着想过。 可惜落于歹徒之手,反倒成了加害他的帮凶。 “炼器大会需炼器师当众炼制一样灵器,这一届的题目为十八般兵器。”宣明聆为众人解释,“我出身于问剑谷,剑也炼制最多,得心应手,打算打一柄新剑。这回来荒原,是要寻木犀兽,取角一用。” “宣师叔,我记得你的炼器之道,乃器与人合。”傅偏楼问,“这柄剑,你要为谁而铸?” 宣明聆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叹道,“为我。” 这意思是想换一柄剑? 谢征的视线落在他手底的剑上,他还是第一回见到宣明聆拿剑,剑身细长,青锋利落,剑柄以白布缠好,有些陈旧泛黄了,像是尘封多年。 和宣明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若说他是春风,他的剑就是寒冬腊月刀剐一般的冷风,不仅仅是凌厉,甚至携有一股妖异的戾气,一见就知是把不同寻常的凶物。 不知杀过多少妖,染过多少血,方可铸就。 谢征暗暗想,看来,宣明聆的剑道也不似外表一般温和好说话。 抬眼,却见蔚凤愣愣地对着那柄长剑出神,眼睛黏在上面似的,连步伐都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谢征不禁疑惑地唤了句:“蔚师兄?” 走在前面的宣明聆和傅偏楼也停下,回过头,奇怪道:“小凤凰?” “呃嗯!”猛地回过神,蔚凤收回目光,脸上浮现出一抹迷茫和怪异。 宣明聆知他不对,忧心地问:“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无事。”摇摇头,蔚凤喃喃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回看到小师叔的剑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是小时候吗?” 宣明聆面色陡然一变,勉强笑了笑:“也许吧。” 这也许说的连谢征都看得出有鬼,偏偏最熟悉他的蔚凤神思恍惚,心不在焉,没能注意到。 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纷纷默不作声。 蔚凤只觉眼前闪过几簇繁杂的画面,他明白,这大抵是自己从前做妖时的记忆。可… 为何,他在一瞬间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小师叔,和长大了的自己? @颠倒的年龄与体型,宛如荒谬的梦境一般错乱。 那无疑是宣明聆,尽管面容有几分青涩和僵硬,不似如今一样总是笑着。 但那眉那唇,微微上翘的眼角,还有色泽浅淡的瞳仁,一笔一画深深刻在他的心底,绝不会认错。 那也无疑是他,耳生翎羽、颊有妖纹,与蚌妖捏给他们看过的小人仅有衣冠上的差别。 他抱着小师叔,展开如火双翼,是一副保护的姿态;而小师叔手里那柄细长锋锐的剑直直没入他的心口? 蔚凤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小师叔会伤害自己,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最初,他便是由宣明聆抱回问剑谷的。 忍不住看向身前,宣明聆有些狼狈的背影与那副画面逐渐重合在一起,叫他再如何心痛与不可思议,也不得不往下深想。 小师叔他心中默念,疑窦丛生。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 83 麟迹(一) 宣明聆要寻的木犀兽兽如其名,栖树而居,本体形如犀牛,却能融化一般与树木合为一体,在林中自由穿梭,来去无影,行踪难以捕捉。 它们天生攻击性不强,脾性温和,往往三五成群,生活在灵气稀薄的荒原外围。 木犀兽每二十年换一次角,褪下的旧角会被藏进树洞中,质地坚硬,能沟通木行灵气,可用作铸器之材。 自然,刚褪下、或是刚从木犀兽头上割下的角效果最佳,但宣明聆不打算那么做。 寻到木犀兽的居所,几乎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取得犀角,何必再去伤妖? “木行温和,可与万物相生相融,又自带一缕金行之气,利于铸剑。既能用作基底之材,又能呼应我的木灵根,再合适不过。” 林影重重,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一时令白日犹如傍晚。 宣明聆走在最前面,警戒之余,和身后三名小辈一路谈着话。 “先前我于善功堂挂了牌子,可数月过去,无一人完成,只得自己先做打算。” “木犀兽行踪隐蔽,不大容易发觉,单是寻到踪迹便不容易。倘若想要取角,最好是它们呆过十年往上的地方。” “木犀兽胆子很小,一旦被惊扰,便会立即换一处地方,故而找起来不那么容易。” 他嗓音温润,娓娓道来,似一阵清风拂过树梢,引人入胜。 “好在听询阁有消息说,就在荒原边缘,靠近云仪西侧的一片林中曾有木犀兽多年居住过的痕迹,有修士在此找到过犀角,应当不会有错。” “我曾与木犀兽打过交道,稍有经验,想着交由他人不若亲自来一趟,以免无功而返,才久违地想下一次山。” “荒原外围的妖兽大多灵智未开,妖力浅薄,筑基期尚且有自保之力,只要不往深处走,应当无碍。不过…” 话间,像是头顶长了眼睛似的,手中长剑甚至没有出鞘,一举将盘踞在树藤上方、蠢蠢欲动的青蛇击飞。 宣明聆神情不改,如同拂袖抖落一粒尘埃,轻描淡写地继续说道:“也不可疏忽大意。须知,修士灵肉于它们而言乃大补之物,会唤起妖兽捕食的本能。” 他如此作态,较寻常时候多了几分冷厉之色,令见惯了他温柔模样的三人不由有些陌生。 蔚凤忍不住问:“小师叔,你以前常来荒原吗?为何如此熟稔?” 宣明聆愣了愣,眸中冷意转瞬消弭,颇为无措地避开蔚凤探询的目光,涩然道:“也不算常来,只是打探过不少。” 他少年时满腔杀意,荒原又是群妖聚集之地,怎会不多加关注? 筑基后,他曾不知天高地厚地闯过两回,皆身受重伤,死里逃生。后来,还是他的父亲出面,严辞制止了这般找死的行径。 但这就不足为蔚凤所道了。 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宣明聆并不希望让他的小凤凰知晓。 蔚凤还想说点什么,被傅偏楼无语地扯了过去,抬眼瞥见宣明聆不算好看的脸色,才堪堪闭嘴,心底愈发不是滋味。 四人中,谢征素来冷淡,傅偏楼对外也有些矜持,宣明聆身为长者,也稳重些。 平日里大都是性情直率的蔚凤打开话匣,他一沉默,气氛就安静得有些古怪。 好在毕竟是荒原之中,不似寻常一般放松,安静下来,也易于集中精力,戒备四周。 又在林间走过一段路程后,宣明聆忽而停下脚步,拧眉望向手边的树皮,喃喃道:“不对。” “木犀兽的痕迹,妖气血腥味?” 长剑出鞘,漆黑厉芒一闪,切豆腐般深深没入树干中,轻轻一提,划出个巨大的豁口,里头竟是中空的。 浓郁的腥腐之气没了束缚,张牙舞爪地朝外扑来。 光线昏暗,可在场无一不是耳清目明的道修,赫然将树洞中的景象收于眼底,不由深深皱眉。 只见被掀开的树皮后,一个状似犀牛的头颅卡在树洞口,半截身体流质似的与树桩连在一起,双目圆睁,直直瞪着前方。 咽喉处被刺出一枚血洞,仍在潺潺流着血。 木犀的血呈现出类似树汁的清透黄绿色,成股淌下脖子后,沿着身体渗入树桩,凝成细细的一条线。 宣明聆剑锋未停,继续往下劈开,树干被血渗透的、色泽不同于其它部分的地方犹如活物被开膛破肚,看似坚硬的树皮后,已烂得不成模样,很难想象为何这巨木还没倒下。 那道血线浸染树桩后依旧不满足,还往地底钻去,细看之下,还可在树根处察觉到延展的方向。 诡异的气味中,谢征目光巡视,忽而一凝。 化业脱手,“噗呲”捅入身后另一棵树中,黏腻的质感令他心头一跳,抬头叫了声:“宣师叔。” “嗯。”宣明聆脸色沉郁,“木犀兽死在木中,可不多见。若非修为碾压,便是同族相争一只也罢,可眼下看来,远远不止。” 谁都清楚此地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之事,一时间,风雨欲来的压抑感萦绕不去。 谢征割下死去的木犀兽角,递给宣明聆道:“师叔,回程禀报宗门吧。” 他记挂着傅偏楼所说的下场,心中早有准备,此刻尽管仍感到惊讶,却并不慌乱,清醒地委婉提点:“这件事,我们大抵管不了。" “有勇无谋乃莽夫所为。”傅偏楼怕宣明聆执意要探,话说得更直接,“无论好坏,至少犀角已取得,弄明白再往前也不迟。” 宣明聆沉默片刻,颔首道:“不错。” 他顺着血线方向,看往林中更深处,喃喃自语:“若我一人便也罢了,可还有你们.” 知他打算放弃追究,两人默默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原本的事应当就不会发生了吧。 宛如听到他们的心声,不愿就这样把人放走一般,寂然之中,附近一株巨树的肚膛里忽地传出孩童细弱的哭腔。 “救命. u“救命啊谁来拉我出去” 声音离他们不远,愀怆幽邃,可一行人没有一个为之所动,反倒都警觉地拔出剑,紧盯声源,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 那哭声愈发凄惨,逐渐有气无力,蔚凤听得烦了,嗤道:“荒郊野岭的,哪里来的小孩?骗人的妖我见多了,少来这套。” 那声音停了一下,重新响起时依旧虚弱: “几位道长,我虽是妖,却修为低微,不曾害过人的。求求各位把我从树中捞出来吧” “见我们不上当,又换种说辞么?”傅偏楼讥嘲,“就算你不曾害人,我们又凭何冒着风险出手相助?蔚明光,我们看上去很心善?” 蔚凤冷笑:“让它上路干脆点的那种心善。” 他俩一唱一和,把小妖噎了个半死。 它装不下去,音色中透出一抹不甘心:“若非在此被困了十天,我才不低声下四骗你们这帮牛鼻子!” “我看你们好像很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救我,我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们。怎么样,来不来?"@ “宣师叔?”谢征露出一丝询问。 宣明聆正思忖着,那小妖又不耐烦地啐了口:“扭扭捏捏的,还怕我一介小妖有能力害人不成?道修莫不是都这般没胆子?” “你也不必激将。”谢征淡淡回道,“是否要冒这个风险,你说了不算。” 小妖:“…”@怎么觉得这个比之前那俩更气妖? 一番考虑后,宣明聆终究点了点头。 “清规,仪景,你们退后。小凤凰,护着他们些。”他吩咐完,独身仗剑,停在那棵树前,“不知阁下知道些什么?” 这便是不透露几分不肯出手的意思了。 小妖“嘁”了声,说道:“你们这帮道修,来荒原西域,可听闻过四大妖王的名号?” “四大妖王?” “真是孤陋寡闻!告诉你们吧,四大妖王,个个都乃结丹期的大妖,能行云唤雨,无所不能,座下数百小妖,一呼百应,威风得不行!” 傅偏楼肩上的蚌壳打了个哈欠。 嗯,结丹期的大妖。 “四只结丹期的妖…”宣明聆问,“为何会到荒原外围来?” 此地灵气稀薄,不是修炼的好去处,照理而言,除非是像老贝壳那般胸无大志一路躺到结丹的妖怪,否则不会过来。 “问得好。” 小妖嘻嘻答道,“这就和死去的木犀兽联系上了。" “木犀兽可遁入木中,又有别称,木灵。以血祭木,同等于婴孩胎死腹中,会产生弱灵。” “木行主生,这些弱灵由地脉勾连,聚拢在一起呵呵,会怎么样?”它的语调低沉下来,陶醉般说着,“怕是,生死人、肉白骨,也做得到吧。” 几人不禁悚然。 “这要死多少木犀兽?”蔚凤扫视一圈四周,以及更深处的树木,不可思议道,“这妖兽并不群居,哪来的这么多?” “当然没这么多” 趁他们晃神间,树皮忽然鼓起一个小包。一双不大的手朝外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了近处宣明聆的衣角。 浑身沾满树汁和绿血,看不清面孔的男孩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所以,才需要你们啊!” 宣明聆一惊,当即要割断衣袍,可已经来不及了。不由苦笑,看这小妖妖气微弱,还是太过大意。 刹那功夫,谁都没能反应过来,除却一直心存戒备的谢征。 鼓包出现的瞬间,化业剑便直刺而去,捅穿了小妖的肩胛。 它吃痛地喊了一声,目露狠光:“找死!既然如此,你也一道来吧!” 谢征还欲再攻,却发觉连剑带人,身上荧光闪烁,竟在缓缓消散。 再看宣明聆,也陷入同样境况。望见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焦急: “清规,是传送符!” 来不及多想,谢征当机立断,在心中唤道:"011,去傅偏楼那儿!” 【我知道了,宿主当心!】 “小师叔!” “谢征!” 傅偏楼与蔚凤几乎同时伸出手,碰了个空。 风声呼啸,林间簌簌。 一只圆滚滚的小绒球滚落到蚌壳顶,小心翼翼地喊道: “小偏楼” “小主人……” 耳边,魔猖狂嘲笑着无能,傅偏楼呆呆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指尖,半晌,才缓缓攥紧。 眼眸深处,始终压抑着的阴冷喷薄而出,宛如冰壳裂开一道缝隙。 他抬起眼,对上蔚凤冻结三尺的视线,什么都没说,彼此都心领神会。 且杀意森然。 ------------ 84 麟迹(二) “滴答”。 冰冷的水珠打在面颊上,一阵沁凉。 传送所致的震荡令人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景象。谢征干脆闭上眼,紧握化业,以其余四感观察周身变化。 阴冷,封闭,潮湿。 陌生的纷扰一概不管,循着那缕微弱妖气,一剑横去,制住对方妄图逃跑的身体。 睁开眼,宣明聆就站在对面,漆黑细长的剑尖直指小妖咽喉,见他脸色如常,才松下口气,问道: “清规,你如何?” “无碍。”谢征冲他点点头,“宣师叔呢?” “不打紧。别放它跑了。" 被两柄剑抵在要害处,那小妖面色苍白极了,一动也不敢动。两人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模样,不由吃了一惊。 小妖与声线差别不大,的确是个男孩,五官精雕细琢,年纪绝不超过八岁。 令他们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没有分毫妖物特征,无角无毛,无耳无尾,就连面颊也异常干净,并无妖纹。 “妖修?” “妖修又怎么?切,真没见过世面。”小妖撇撇嘴,被更往后架了点的剑刃险险擦过脖颈,顿时不敢再出声挑衅。 谢征蹙眉打量了圈周围,他们正身处一个漆黑的溶洞中,石壁两侧狭窄,宽度约莫能勉强容身三人。 上方,倒刺似的钟乳石缓缓向下渗出水滴,在脚底蓄起一汪浅浅的水洼。 不见光亮,只有身后一条幽邃的路,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方。 想到传送前小妖吐露的话,谢征心中一凛需要他们?怎么个需要法? 也似木犀兽一样,被斩杀在木头里,化为诡异的血线吗? “这是哪里,”宣明聆问他,“你想做什么?” 还不等回话,又冷冷地补了一句:“斟酌点开口。若你想故技重施,用你手心里的传送符逃走的话. 大可一试。” “试试看是你走得快,还是我的剑快。” 他素来温润的浅色眼瞳中笑意全无,一想到自己托大,不但连累了谢征,还将蔚凤和傅偏楼独身丢在荒原,许会有什么意外,他便不禁烦躁异常。 和善尽褪,取而代之的,是与手中黑剑如出一辙的戾气。 仿佛对方下一句答得有半点不合心意,连具全尸都不会留。 感受到生命威胁,男孩肩头紧绷,一阵毛骨悚然,冷汗直往外冒,彻底怂了:“别杀我别杀我!我全都说!全都说!”声音里满是哭腔。 “我、我只是奉命. 按妖王大人的吩咐,当诱饵把道修骗来而已。不然,不然我就没命了!两位大人有大量,我再也不敢了!我从没害过人啊,求求你们,饶我一命吧!” 他抽噎着,磕磕巴巴,那张像是从年画上掉下来的脸蛋皱成一团,瞧着可怜极了。 可惜在这里的两人谁都不会傻到去可怜他。 “变脸倒厉害。”谢征嘲道,“除去我们,还有谁被你骗过?” “我,”脖子上娇嫩的皮肤已感到刺痛,眼见这两名道修神情愈发冷然,小妖一咬牙,“是,我是骗过不少” “诶诶诶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没死!一个都还没死!在里头关着呢!” 宣明聆止住擦出血痕的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是这个洞穴的深处。 他看了看谢征,后者意会,收起化业剑,走到宣明聆身后,让师叔制住这满嘴诳语、张口就来的小妖。 “你走前面,”从背后抵住男孩心口,宣明聆言简意赅道,“带路。” 他十分憋屈地涨红了脸,无奈实力悬殊,只好僵硬地迈开步伐,哗啦啦踩着水往里走去。 “呜,倒霉死了灬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一边走,他一边哭,童音凄凄惨惨,“才修成人身就被抓,好险没被吃掉,却被派了这么个危险差事。两位道长究竟什么修为啊,其他人分明都传送来就晕过去了,莫非和妖王一样,是结丹期的大人不成?” 谢征闻言,淡淡反问:“你在打探什么?” “冤枉啊!”小妖哭得更大声了,“我就随口一提,大人不想说,不说就是!” 他既是妖修,谁知从前道行有几百年,怎会真如孩童一般痴态毕露?更何况两人先前都见识过他见风使舵的嘴上功夫,没一个会信。 嚎丧半天,见半点用没有,男孩终于意识到遇上了不好糊弄的,悻悻闭了嘴。 他不说话,谢征却有话要说:“若真如你所言,此处异状皆是那四只妖王的安排,他们打算做什么?” “个中细节,我一介听使唤的哪里知晓?”小妖明显在敷衍推脱,“光是这些,已是我多日来得到的所有消息了。”“那所谓妖王,详细点说说。”宣明聆道,“你总不会连这些都不清楚,还想含糊其辞吗?”@@小妖赔笑不已:“清楚!当然清楚,两位道长想知道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在他口中,这“四大妖王”是半年前来到荒原外围的。 在灵气堪称匮乏、资源贫瘠的这个地方,它们已是难能一见的强大妖怪。振臂一呼,便有无数小妖前去投诚,势力滚雪球般越来越大,逐渐传出妖王的名号。 它们之中,有一名是刚结丹的妖修,剩下三名,一者为鹰,一者为鱼,一者为犀,都乃几百年的道行。 “犀?”谢征一顿。 小妖回头望了他一眼,高高挑起眉:“挺敏锐嘛,没错,那位正是木犀妖。” “木犀遁木,无形无踪,若非有它在,想让那么多只木犀同根死于树中,可没那么容易。” “同族相残”宣明聆紧紧皱眉,觉得此事愈发古怪起来。 妖族骨子里流淌着为族群繁衍生息的责任,对本族人来说,出一只修为高深的大妖绝对是好事。 轮到木犀兽头上,却反而成了灭顶之灾。 究竟是怎样的好处,才令那只木犀妖王愿意拿同族开刀? 一行人脚步不停,洞穴越发深入,潮湿之汽逐渐浓郁,隐约能听见流水的声音。不多时,眼前现出两口地牢一样的窟窿,挨在一起,仅一壁之隔。 左边的窟窿里,兽类奇形怪状,什么都有,是许多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妖;而右边,则关着人。 流水已淹没到膝盖,这样的环境,即便是修士也很难感到舒适,那群人衣着不同,个个面容憔悴,看上去已在牢里呆了不短的时日。 看到小妖,不由纷纷露出愤恨之情,有人张嘴就骂:“你这孽畜,究竟要做些什么?还想骗多少人过来!” 待看清背后神智清醒、仪表不凡的两人时,又缓缓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喃喃:“这衣服问剑谷!是云仪仙境问剑谷的道友!诸位,我们有救了!” 麻木疲倦的一张张脸上,忽然焕发出猛烈光彩。旁边的妖兽笼里,小妖们也随之翻腾不休: “二位道友,我等被困多日,身体虚弱,灵力不继,还请出手相助!” “救命!道长救命!一道放了我们吧!” 一时间人声鼎沸,那小妖见状,更是痛哭失声,也不管背后抵着的剑,转身就抱住宣明聆的腿,在水中撒泼打滚: “道长!我也是被逼无奈,道长们带我一同走吧,否则人全跑了,我定活不过今天啊!” 嘈杂声中,谢征与宣明聆不多废话,抬手就要劈开牢笼,将他们先放出来。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此时,水中忽然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 “谁这么吵?不知本座在睡觉吗?” “哗啦”一道水花,一条银鱼从水底钻出,霎时化作人形,两鳍竖起,怒目圆睁,瞪着这帮不知死活的东西。 之前还抱着宣明聆大腿的男孩转眼倒戈,扑向银鱼妖,高喊道:“银鱼大王!祭品造反了!救我啊大王!” 宣明聆被他趁不注意抱了个猝不及防,手上一停,没来得及反应。此时见他果不其然投向另一边,眉眼微沉,立刻举剑要杀。 男孩避让不及,闭眼大声道:“银鱼大王!属下不争气,要先走一步,给您丢脸了!” 银鱼妖冷哼一声:小小修士,本座面前,休得放肆!” 结丹期的威压遍布洞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牢里修为弱些的甚至昏迷吐血,谢征也有些气血翻涌,不过尚且还能撑住。 他望向宣明聆,见师叔摩挲着乌黑剑身,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片刻后,接到一束传音: “结丹期的妖只它在场,原身还是银鱼,我有把握对付。但清规,这样一来,或许就护不住那群人了。" 谢征知他是指牢里灵力都快干涸的修士们,不由沉默。一旦大打出手,扫及余波,就够要了他们的命。 无论他还是宣明聆,都无法眼睁睁看着人去死。他明白对方的意思。 暂时束手就擒,等待时机,或许还有的救。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免涉险,宣明聆一人还好,可还攸关到他,故而迟迟难下决定。 他便也传音回道:“宣师叔,这件事蹊跷颇多。既然入了局,先留一手,静观其变也未妨不可。” “ 好,多谢清规。” 宣明聆冲他歉然一笑,丢下剑,装作力有不逮地半跪于地面,抬不起头来。 谢征也顺势而为,化业落地,心有灵犀地发出一声哀哀嗡鸣。 “我道什么厉害角色呢,把你吓成这样,两个没用的筑基修士而已。” 银鱼妖背过手,傲然踱步过来,一扬手,就将他们送入牢中,将两柄长剑当战利品收进袖中,“不过筑基了的,总比这群歪瓜裂枣好得多,挺不错的祭品。小启儿,这回做的不错。” 男孩正要讨好两句,牢里,刚被扔进去的谢征却抬起头,不甘又无力地质问道: “小启儿,不是你说,早就看不惯四大妖王,不想让从荒原里边逃出来的这几个废物称霸外围为了打乱它们的计划,才带我们来的吗?为什么结丹期的妖王会在!” “我没有大王,别听他胡说!” 他暗道不妙,偏偏在这里的是脑子不好的银鱼,回过头,对方果然大怒:“竟是如此!若非本座在此休息,还真让你得逞了!” “你也给本座进去!” 牢门打开,又再次合上。不知是否是从形貌来看,他更接近人的缘故,银鱼一个没注意,竟将他同样关在了修士的牢笼里。 银鱼走后,谢征已恢复如常神情,与倒栽葱似的被扔进来的他对上眼,平静得如同在无声嘲讽。 小妖:“” ------------ 85 麟迹(三) 迎着牢中还醒着的修士们愤恨的目光,名为“小启儿”的妖修叹口气,不顾衣衫湿透,一屁股坐在水中,满脸自暴自弃: “行,算我栽了。你们想如何?” “不如何。”谢征倚在石壁边,轻飘飘地说,“那条银鱼称我们为‘祭品’,看来被关在这里的,无论人妖,下场大抵都和木犀兽差不太多。换而言之,你眼下也在此列了。" “一根绳上栓的蚂蚱,确定不和我们讲讲实话么?还是说,你心甘情愿等死?” 男孩神色变化,最终冷笑一声:“好手段,没法判断话里真假,又想知晓内情,就干脆把我拉上船吗?” 谢征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谁让你是个小骗子呢。” 骗子又怎样?”男孩嗤道,“不骗人,活得下去吗。” 他挠了挠头发,烦躁地咬着牙。这么垂下头想了会儿,他才继续说: “我讲实话又如何?知道来龙去脉又如何?你们连四大妖王里最弱的银鱼都对付不了,在它面前站都站不稳,武器也被缴走了,怎么逃?” “这里可不是荒原里平平无奇的某个洞穴,是由四大妖王中那个妖修拿出的一块秘境碎片,专门用来关押祭品的。即便能从这个牢中出去,也无法去到外面,除非破除妖王们联手设下的结界。” 看来,方才没有对银鱼妖动手反而是对的。否则等其它妖王发觉不对,同时面对三个结丹期,才真是走投无路。 “所以,你最初就没想过我们能从这出去。”谢征问,“假装顺从,是想找机会用传送符逃走?” “托你的福,”小启儿幽幽伸出手掌,上边印着的符咒黯淡无光,“银鱼刚刚撤回了妖力,已不能用了。" “哦对,我记得,你们还有两个同伴在外边?”他看到失效的符咒就牙痒痒,心怀怨忿,故意刺道,“还是寄望他们别摸到这边来比较好,银鱼愚笨,算里头老实的那个,说搜集祭品就搜集。其它的. 呵,看见筑基修士,不自个儿赶紧吞了增进修为才怪!” 这番话正好戳中谢征与宣明聆最为忧心的地方,两人眸光同时一暗。后者幽幽道:“这与你无关。” “许是这么多年,修身养性,脾气真的变好了很多。”他摇摇头,探手径直扼住小妖脖颈,将他重重砸到墙上,神情漠然,“没有人愿意听你废话,说,放你一条生路;不说,现在就去死。” “ 选吧。” “咳咳咳!”小启儿拼命挣扎,“知道了!我说就是,松开我!” 宣明聆依言放手,他大口喘气,狠狠剐了这人一眼,清了清嗓子,才说:“你们想知道的,无非就是这四大妖王究竟有何阴谋,要拿你们这些修士、以及那边的妖怪做什么。” “我先前也说过,木犀兽死于木中,产生的弱灵聚在一起。木行主生便诞出了生灵。” “生死人,肉白骨,这可不仅仅是一句空话。只是这生灵太弱,还远远达不到它们想要的效果,于是,便需要我们。” 他自然而然地用上了“我们”,将众人与他拉到同一个阵营里,减轻敌意。 谢征发觉这个小启儿实在很会卖弄言辞,深究起来,字字句句都藏着心机。 “血祭之阵,不知各位可有耳闻?” 宣明聆呼吸一滞:“血祭?” “看来这位道长是知晓的。”小启儿解释道,“无论修士妖兽,血肉中总携有灵力,这些灵力本该在身死之后逐渐消散于天地之中,血祭之阵,则可将之汇集起来。” “我似乎也有印象。”身后一位修士喃喃道,“好似. 是清云宗提出的某种禁法。” “是禁法。”宣明聆点了点头,“因其残忍邪诡,轻易不可动用。只在三百年前,诛杀白龙之时曾昙花一现。” 谢征眯了眯眼:“诛杀白龙” “清规或许不知。”宣明聆误以为他在疑惑,“三百年前,有一条无恶不作的白龙,引发了人妖大战。他乃大乘期的妖修,实力可怖,现出原身时,堪称遮天蔽日,无人可当。为了诛灭他,清云宗首徒、也是如今的宗主,柳长英,率领道门,以血祭换灵,最终一枪贯穿白龙的心脏。” “白龙陨落,尸身落于兽谷,竟化作连绵瘴雾。后来人妖混战,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瘴雾也愈发浓重,以至于后来,兽谷成为绝境,元婴修士都不能久留,妖兽更无法在那里生存,这才搬来了荒原。” 心绪复杂,谢征由此想到了傅偏楼,也不知他正在何处,有没有遇到危险? 摇摇头,摒除杂念,他问:“先不论四大妖王为何会血祭之阵它们汇集灵力,和那生灵有关?” 小启儿道:“不错。它们想以灵力滋养生灵,使其真正具有复苏万物的能力。” “四只结丹妖兽,不顾修为来到荒原外围,不惧暴露,四处捉来合适的道修和妖怪”宣明聆沉吟,“这般大费周章地炼出生灵,究竟为了什么?莫非是想救谁?” “还能为了什么?”小启儿讽刺地笑了出来,“连族人都能亲手杀死,自然只会是为了自己。古往今来,无论人妖,皆为如此。” “至于救?”笑容中冷意更深,“被救活的那个,应当会落入比死更惨的深渊吧。” 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收敛眉目,也不卖关子,缓缓道: “半年前,这四名妖王听闻了一个消息,才丢下原本的地盘和下属,悄悄来到这里。” “尔后,它们发现了一只濒死的麒麟。” 背后有道修惊呼:“麒麟?!” 天道有偏爱,龙凤麒麟乃上古大妖,为道所钟,天生就有不凡修为。 也正因如此,遭人觊觎。 于妖族而言,得到它们的血肉,更是有机会洗炼血脉,超脱凡俗,进境一日千里。故而幼崽向来是族群呵护备至的珍宝,轻易不会放出家门。 可如今,凤凰寥寥无几,好在有群鸟庇护,勉强得生;龙族自白龙死后正式归隐,多年无讯;而麒麟,则在更早时候就已绝迹,一度被认为是因难以繁衍,断了传承。 可小启儿却说,荒原外围有一只麒麟? 一时间,牢中连受了伤的修士都神思浮动,呼吸也粗重起来。要知,若能得到那只麒麟,哪怕只是些许血肉,处境或许就大有不同! 那是天地至宝,足矣令一介籍籍无名之辈就此翻身,问鼎天下! 这般诱惑,试问谁能抵挡得了? 静默之中,唯余三人不为所动,反倒因他人动静,不适地蹙起了眉峰。 小启儿早有预料,很快便神色自若。他打量着眼前仍旧沉稳的两人,有几分奇怪,嘻嘻笑道:“怎么,你们不动心吗?那可是麒麟啊。” 谈到麒麟,又怎绕得过其它两族上古大妖? 修士会对麒麟升起贪婪之心,对龙凤自也一样。念及不在身边的傅偏楼和蔚凤,谢征与宣明聆难免后脊发寒。 一旦暴露,就如小启儿所言,面临的下场比死还惨。 “比起说这些空话挑拨人心,不妨想想出去的办法。”谢征声线冷下几分,“依赖外物终究是歪门邪道,我只问手里的剑。” “清规,”宣明聆传音给他,“你觉得,这小妖的话可信么?” “不太像谎话。”谢征沉默片刻,回话道,“除此以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令四只结丹妖兽聚在一起。不过” “不过?” 目光落回男孩身上,谢征若有所思:“他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若真只是被捉来差使的伥鬼,替妖王不断骗来无知的修士与妖怎会连血祭之阵、麒麟之事都清楚? “不过师叔,我们想要出去,或许还得靠他那张骗人的嘴。”谢征道,“先留他一留。”@“清规可是有主意了?” 两人以传音交谈间,那边的一个修士见话问得差不多了,大步上前,一把提起小启儿的后领,恶狠狠地骂道: “你这妖孽!若非是你引诱,我们又怎会落入囹圄?如今又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麒麟灭族数百年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我看,你就是故意捣乱!” 说着,他死死掐住小启儿的脖子,想就这么弄死他。 小启儿见势不妙,赶忙对身旁两人喊道:“喂,说好讲实话就放过我的… 呃呜!” 他与成年男性力量悬殊,被毫不费劲地提起来,呼吸困难,面色涨红,疯狂地敲打着面前道修的手臂,双腿乱蹬。 “说好?呵。”那修士冷笑,“就许你说谎话,不许别人?再者,是这两位道友答应的你,我可没有!” “呜呜…” 眼底浮现出痛苦之色,还有一分焦急与绝望,像是在懊悔什么。 并非恐惧死到临头,而是懊悔? 谢征将这些情绪尽收眼底,心中又另有一番计较。见小启儿瞳孔已开始涣散,他伸手搭在那道修腕上,制止道:“够了。" “留他一命吧。” “什么?” 道修被灵力一激,下意识松开手指,小启儿摔落下去,被宣明聆托住,才没有滚到水底,大声呛咳起来,泪花涟涟。 “两位”那人面色有点难看,“莫不是忘了,我们为何会朝不保夕?这可是妖修!你们想放了他?” 谢征明白他的怨气,摇摇头:“不是放过他。但,比起泄愤,他有更好的用途。” “小启儿。”他俯下身,盯住惊魂未定的男孩,与那双泪眼对视。 在经历过生死边缘的威胁后,这个小骗子终于袒露出几许茫然失措,有了点同外表一般的稚嫩。 谢征问:“你不想死,也不能死,还有事情没有完成,是不是?” “你”小启儿被他的试探切中心事,没能掩藏住脸上的惊异。此时此刻,他由衷地对眼前之人升起某种畏惧。 “我也一样。”谢征冲他伸出手,像是想起什么,淡淡一笑,“还有人在外面等我,我不能折在此地,得快些回去才行。” “想活着离开,就来助我。” @受到蛊惑般,小启儿愣愣地搭上手,接着,终于冷静下来,眼里划过一丝坚定。 “好,”他看向谢征,“但你得答应我,真的会放我走,如方才一般的情况,你们得护住我才行。” 谢征点点头:“以我道心起誓,一言为定。” “道心?呵呵好。”小启儿咧开一个笑容,“一言为定!” ------------ 86 麟迹(四) “群妖盛典?” “是是!听闻,是银鱼大王先提出要操办的,说人族道修为一点小事,天天办这个会那个会的,凭什么妖族不能?木犀大王跟着首肯,雪鹰大王和灰蛇大王便也同意了。" “四大妖王开展宴席,无论大妖小妖都可去得,实乃荒原盛事,听闻宴席上还会当场宰杀分食道修,里面甚至有筑基期的厉害角色,更深处一点的地方都有妖想来看看呢!” 小妖哆哆嗦嗦地说完,哭丧着辩解道:“这些天大家都在备礼,难免躁动,不是故意要打扰您的! 还请大人有大量,放我一马吧!兔子肉一点都不好吃!” “行了。”提拉着它后脖颈的妖修一扬手,“问几个问题而已,没打算吃你。去。” 兔子精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地跳进草丛里,转瞬间无影无踪。 妖修回过头,端一张飞扬俊美的脸,不是蔚凤又是谁? 他已将从未离身过的火红灵衣脱下,束缚已久的妖气张牙舞爪,将眉眼都染上些许妖异,任谁来看,都不会怀疑他的身份。 蔚凤看向身后,傅偏楼左肩立着蚌壳,右肩站着没嘴小黄鸡,三双眼睛齐齐探向他,不由按了按额角,深吸口气:“你怎么想?” 傅偏楼沉默了下,点点头:“多半是了。" 自谢征和宣明聆被那只小妖绑走后,两人堪称不眠不休地在荒原上打探着踪迹。 为了避免大多数不必要的麻烦,蔚凤脱掉了那件涅尾鼠筋织就的灵衣,以妖修的身份,带着傅偏楼四处游走,一路摸索到这边。 好在类似的情况并非首次发生,近来常有,线索颇多。不仅仅是道修,很多小妖也陆续没了影子,弄得妖妖自危,都不敢随意离开巢穴。 故而当这两天荒原上频繁出现妖兽,傅偏楼和蔚凤便迅速意识到不对,怕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这才捉来一只路过的小妖盘问消息。 “和我们猜得一样,那只小妖果然和所谓的四大妖王脱不开干系。”蔚凤喃喃自语,“大办宴席?宰杀分食道修?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他抚着腰间天焰,热意从手心一路烧进眼底,化作熊熊怒焰,恨不得此刻就冲进四大妖王的地盘杀个痛快。 与蔚凤一眼可见的暴躁截然相反,傅偏楼冷静得宛如一块玄冰,闻言只道:“里面的筑基修士,应当便是宣师叔他们了。看来,在宴席开办之前,应当性命无忧。” 他垂下眼睫,展开手中写写画画标记许多道的地图,略一沉吟:“那只兔子说,宴席的位置就在先前我们所处的树林尽头,四大妖王的地盘中央,它们正巧各占东南西北有些古怪。” “哪儿古怪?”蔚凤不懂,“既然乃四只妖共同操办,选正中间不是很理所应当?” 傅偏楼摇了摇头:“别忘记木犀兽的异状。与其说是为了兼顾四方选择那里不如说,从选择居所开始,四大妖王就是刻意围绕那里占领的地盘。” “你的意思是,树林的尽头有什么?” “嗯。恐怕还不是简单的‘什么’。”傅偏楼朝树林的方向放眼望去,“是能令四只结丹妖兽,放弃荒原深处的浓郁灵气,跑来外围搅动风雨的东西。” “这场‘宴席大抵,有去无回吧。” “你又知道了。”蔚凤不禁疑惑,“从何而来的结论?” “猜的。” 傅偏楼细细卷上地图,借这样简单微末的动作来消磨不安,头也不抬,“我若有什么宝贝,肯定要藏起来,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发觉,可它们却公然设宴、广邀宾客?” “有话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又有话是,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更何况之前还失踪了那么多小妖,看来是人妖不忌的。如今或许懒得偷偷挨个搜罗,打算直接一锅炖了。" 蔚凤想了两秒,颔首认同:“真是场鸿门宴。” “虽不清楚它们想做什么,可必定没安好心。宴席上,四个妖修定全都在,能避免那种情况最好……” 傅偏楼咬住嘴唇,用疼痛保证清醒,思索着办法。 回问剑谷找人是来不及了,荒原外围再外也距离道门有御剑十天半个月的遥远距离,还没等到救兵搬来,被抓走的已经没命了。 尽管知晓谢征他们目前还安然无恙,可这并不能让他有半刻松懈,反而愈加焦急。 “袭击树林,调虎离山?”才提出口,又立即被他否决,“不成。那地方若当真很重要,肯定一早被精心护住了,再者,不知道人被关在哪里,调走也无用。” 得快点. 好好想,还有什么遗漏?有哪里可以利用? 【费这个神做什么?】魔在耳边低笑,【借我的力量,你现在就能杀上门去,把人救出来。为何犹豫?再慢吞吞地找下去,可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啊】 傅偏楼不理会它,心中却依然因这句话泛起涟漪。 说到底,还是他太弱。 倘若能有结丹灬不,哪怕只是像蔚凤那样,有筑基巅峰的修为。 道修素来不惧妖兽,越阶相战,或可一试。这么一来,再加上蔚凤,哪怕鸿门宴都能闯上一闯。 可他没有。 堪堪筑基不过几月,还不会多少法诀,剑术也是半吊子蔚凤不知他心思,兀自郁闷道:“平时没看出来,傅仪景你还挺聪明,回归妖族身份方便寻人,也是你想的点子。怎么感觉我一个当师兄的,倒不如你有用。” 这句话宛如导火索一般,将傅偏楼心中积攒的压力尽数引燃。他深深低下头,说道:“不是这样。” “蔚明光,不是我聪明,是我必须去想,不能不想。除此以外,我再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他握紧手指,咬着牙,双肩不受控制地有些颤抖:“我们要对付的,乃四只结丹期妖兽。别说四只,就算是一只,我也只能退后看你浴血奋战,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 真正无用的是我啊!” 011和老贝壳担忧地望着他,傅偏楼意识到失态,深吸口气,重又冷静下来,摇了摇头:“抱歉,说这些也是徒劳…" “怎么徒劳?”蔚凤打断他,目光灼灼,“傅仪景,何必为难自己?我知你挂念你师兄,就如同我挂念小师叔,心中忧虑,不必多言。” “但,你又不是一个人。" 他指指自己,眉目傲然:“我虽未结丹,可已在筑基巅峰呆了三年有余,只等厚积薄发。不是大话,区区结丹妖兽,我有信心抗衡。” 又指指老贝壳:“你也莫要忘记,老贝壳也乃结丹妖兽,甚至曾有过更高的修为。它虽无战力,可幻术之威,同样不可小觑。” “是啊小主人,”老贝壳张合着蚌壳,“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能动的。” 蔚凤笑了笑:“小师叔他也是筑基巅峰多年的修士,我的剑道乃他所授,比起我,他只会更厉害。 故而,我虽担心,却也并不那么急迫。傅仪景,你师兄也一样吧?” 谢征吗? 傅偏楼愣愣地,下意识点头。 比起自己,谢征自然更厉害,也更聪明,无论遭遇什么,他总有办法。 011蹭了蹭他的脖颈,附和道:“对呀,小偏楼,宿主是什么人。而且,这不还有我嘛!” “你看,”蔚凤数道,“我们有四人,一妖,呃” 他看着011,纳闷道:“话说回来,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像是妖,又并无妖气。你说还有你,能做什么?” 011气鼓鼓道:“说出来吓死你!” 开玩笑,它可是不系之舟的影子! 实在不行,像之前一样申请本体权限,还是能护好宿主他们的! “好吧。”蔚凤接着数,“还有一个说出来吓死人的小毛球,还怕四只不知道关系和不和睦的妖怪吗?” 他说得轻巧,好似这一群最高修为是只只会逃命的蚌妖的队伍,真的能剑指四大妖王一样。 傅偏楼沉默半晌,忽而嗤笑:“我居然被你安慰了。” “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蔚凤见他露出寻常神态,松了口气,“不用多谢,师兄照顾师弟,应该的。” 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傅偏楼道:“不,这还真得谢谢你。我想到主意了。" 蔚凤疑惑:“什么主意,为何谢我?” “你说得对,那四只妖王,可未必齐心。” @傅偏楼眯起眼,“半年前,它们前后来到荒原外围,在此地称王,不是一伙人。会关系如此紧密,多半是有什么共同的利益。” “树林深处的东西,好到令它们心甘情愿共享,达成一致。可利益带来的一致脆弱之至。只需轻轻一推,转眼就会土崩瓦解。” @蔚凤的眼神微妙起来:“你是想,让它们自相残杀?” “我们修为不及,能避开正面对上就尽量避开。” 傅偏楼道,“无论是谁,只要不是一条心,总会有独占宝贝的想法。在这方面,妖与人也没有多少区别。” 这是前十辈子教会他的道理。 人的劣根性,令他在弱小时有了转圜的余地。怎么忘了?祸水东引,挑拨离间,分明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不过想引妖王鹬蚌相争,连争的是什么都不知晓,实在太过被动。 傅偏楼思索片刻,决定冒一次险,“蔚明光,老贝壳,011,我们去树林深处一探。” “要是真如我所料,许会碰上哪个妖王,还需当心。”他设想道,“若是被发现,我们就装成别处来参加宴会的妖,不小心误入。有筑基巅峰的妖修,和结丹期的老贝壳能唬唬人,应该不会直接动手。” 老贝壳忽然开口:“可小主人,你要怎么办?” 傅偏楼虽是白龙后裔,但身上并无妖气,因此在荒原探听消息时,一直对外宣称是老贝壳捉来的道修坐骑。 闻言,他略微不解:“怎么?还按之前一般来便是。” “不,不是这方面。”老贝壳犹疑道,“小主人,你不要忘记,你的脸,实在和白老大长得过于相似了。" “妖族长寿,荒原外围的小妖还好,深处来的妖怪我担心它们中有谁见过白老大。这样一来,小主人你就危险了。" 这的确是个忧患。 傅偏楼刚蹙起眉,蔚凤便摆摆手,说道:“这个好办。”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扔了过来:“易容丹,一枚管半个月。会对五官略做改动,变得和之前大相径庭,包清规师弟来了都认不出。” “缺点是,”神情忽然微妙起来,蔚凤盯着傅偏楼那张色若晓春的脸,不怀好意地弯了弯眼睛,“变美亦或变丑,不好说。用多了,还会致使面部僵硬,动不了表情。” 011吐槽:“那不就是面瘫嘛” “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傅偏楼唇角抽了抽,给了他俩一人一记白眼,倒出丹药,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不多时,脸庞发热,眼角下垂,鼻梁塌陷,中庭拉长,好端端一方美人,摇身一变,成了个满脸苦相的穷酸书生。 尽管知晓不合时宜,看到傅偏楼化身成这副中年人的别扭模样,蔚凤依旧忍俊不禁:“傅仪景,你好似凭空长了二十岁。" 书生瞪人都像在诉苦,含幽带怨的,偏偏声线还是属于少年人的明亮清澈:“笑什么笑,走了。" 说罢也不管这可恶的同门,手捏法诀,御剑径直朝树林而去。 ------------ 87 麟迹(五) 林中幽静。 两人抵达时已是深夜,月色黯淡,虫鸣阵阵。 之前被剖开的树木岿然不动,几日不见,里头的木犀兽却变得干瘪枯槁,一身的血快流了个干净。 傅偏楼半蹲下身,端详着隐隐透出血线的树根,想到之前那小妖说过的话,不禁疑惑喃喃: “木犀兽一事上,有理有据,不似在说谎。妖王聚集木灵,又捉走大量修士和妖怪,究竟有何目的?” “不管有什么目的,就像你方才说的,这片树林的深处必定藏了什么,去瞧瞧便是。”蔚凤摇摇头,伸出手触摸地面沙土,探出灵力,感知地脉涌动。 片刻后,他睁开眼,朝北边望去:“是这边。傅仪景,跟上。” 一路往深处走,巨木逐渐稀疏,视野也开阔起来。 逐渐地,连悠远的蝉叫和微弱的风声都渐不可闻,好像被何种奇异的力量阻隔在外一般。 傅偏楼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一旁蔚凤也谨慎地转了内息,一时间只觉死寂无比,唯有塞寇窒窒的衣料摩挲声扩大在耳边。 动作刻意放得很轻,不知是否因过于安静产生的错觉,他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心跳上,扑通、扑通,响动震彻胸腔,似有活物乱窜。 不,不对! 陡然停住,蔚凤朝他投来询问的视线。傅偏楼的脸色微微僵硬,他低下头,往脚下看去。 扑通、扑通不是错觉,坚硬的地面真的在轻轻颤动,触碰之下,还能隐约听到潺潺的流动声。 不像水流,而是更加粘稠的什么。 拔出灵剑,双手紧握,直直往下插进土里。刺破土壤、泥石之后,剑尖一轻,宛如捅穿了某种柔软的囊包,一股青褐色的液体自贯穿的地方涌上来,与此同时,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灵之气满溢而出。 蔚凤沾了些许凑近眼前,观察了番,传音道:“是木犀兽的血。” 树根中延展出来的血线,果真都伸向了这边。 不仅仅是他们来的方向,四面八方,受到召集一般,携着一个族群旺盛的生机,由地脉往前输送着。 而前方一傅偏楼抬眼望去,只见被清理出的一片空地的正中央,独独矗立着一株巨树。 与这片树林的其他树木的品种无何不同,但显而易见的高大很多,兴许有几百年的历史。 树冠参天展开,遮天蔽日,垂下千万条树藤,在深邃的夜中微微摇晃。乍一看,好似无何特别,普普通通的一棵树木而已。 但见识过地下的东西后,傅偏楼万万不敢对其大意。 “小主人,凤皇大人,”老贝壳瞧出了端倪,提醒道,“是幻阵。” 傅偏楼哼了一声:“我便说,此处果真藏了什么,看来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若是强破阵法,恐怕会打草惊蛇。”蔚凤思忖道,“但不破,又如何勘到真相?”不由有些进退两难。 “区区幻阵而已,不必忧心。老贝壳我别的不会,论起操纵幻术,可还没遇过对手!" 这便是老贝壳最得心应手的领域了。它自傅偏楼肩头跳下,蚌壳一张,吐出一口白雾来,飘飘悠悠地拢住几人眼前。 视线一花,转瞬之间,面前景象大相径庭。 待看清后,傅偏楼、蔚凤乃至011,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树,还是方才那棵树。枝繁叶茂,朝气蓬勃。 可树根之上,却犹如十月怀胎的妇人肚皮,鼓胀出一个颜色青碧、质地坚硬的包,撑裂了树皮。 那包应当是树脂凝就的琥珀,惊悚的是,有无数根绿褐色的血线,自树根爬上琥珀,盘根错节地将之覆住,一涨一缩地鼓动着,密密麻麻,向里输送着生机。 遥遥看去,宛如一枚可怖毒瘤,又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兀自从巨木的根部长出。 “那究竟是何物?” 傅偏楼拧眉不已,011也惊呼道:“小偏楼,里边有东西!” 稍稍一愣,他忍住恶心仔细打量,果真发现了牢牢裹在琥珀内里的一道小巧影子。 那影子是某种兽类模样,蜷缩着身体,似乎在沉眠。古怪的是,在发觉它的那一刻,傅偏楼忽然心念一动,恍惚浮现出一阵亲近。 并非他所体会到的感情,而是烙印在血脉之中,由衷的共鸣。 傅偏楼猛然扭头,看向蔚凤,只见他也神色迷离,回过神来,轻声道:“羊头、狼蹄、圆顶” “傅仪景,”蔚凤眉眼肃穆,一字一顿,“那是与龙凤并名的上古大妖,瑞兽麒麟。” 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傅偏楼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他莫名有种同命相怜的伤感,看着琥珀中被牢牢束缚的那道幼小身影,眯起了眼,“难怪,那几只结丹期的妖会跑来荒原外围,原来是为了这个。” 老贝壳不解道:“可是,麒麟很久之前就亡族了啊?此世怎还会有纯血麒麟?” “亡族?”蔚凤惊讶地挑起眉,“的确,麒麟一族销声匿迹许久,可兴许是和如今的龙族一般归隐,你怎就知其已亡族?” “自然是当年白老大说的。”老贝壳回忆着,“上古大妖,虽天生有灵,却繁衍困难。凤凰一族千百枚死蛋堆积在凤巢,这么多年也只醒了三枚,这还算多的。龙族倒与异族相通,诞下过不少子嗣,可都并非纯血,族里产下的龙蛋一年少过一年。” “至于麒麟,相较龙凤而言,胎生的它们更加艰难。白老大走遍两界,找到的最后一只麒麟已嫁做人妇多年,病入膏肓,不多久就逝去了。” “她曾与白老大说过,麒麟一族苦寻延续之法多年,不得,穷途末路,只好与天地灵长的人族通婚,勉强将这血脉传下去。在她之后,此界再无真正的麒麟。” 然而,半妖绝无化作妖身的能力。 在他们面前,封印在琥珀之中、留有一线浅浅生机的,的的确确是一只纯血麒麟。 比起困惑,傅偏楼和蔚凤更多地感到微妙的哀伤。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麒麟末路如此,龙凤又如何呢? 摇摇头,甩开有些悲凉的想法,傅偏楼本只想来打探一番情况,此刻却不禁动摇,犹豫是否要将这只麒麟救下。 若他们不管,对方的下场可想而知就如同他的第一世,被妖修抓走后的日子一般,甚至比那还要凄惨。 因他并非纯血,妖族可利用的地方有限;更何况,当时仅有一只妖,而这只麒麟要面对的,则乃四只虎视眈眈的家伙。 按捺下浮动神思,傅偏楼告诫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何况还有谢征和宣明聆要救。一旦插手这个,定会被四大妖王视为眼中钉,站上风口浪尖。 那可就走不掉了。 就算想救. 也得等他修为再高一些“我要救它。” 身旁,蔚凤陡然说道。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一双凤目明亮至极,透着锐不可当的神采。 “你疯了?”听他毫不畏缩地说出被自己放弃的打算,傅偏楼一瞬不知何种滋味,“你想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妖兽,放弃你的小师叔?” “怎么可能。”蔚凤白了他一眼,“就不能两个都救吗?” @“不切实际。”莫名地冷下脸,傅偏楼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声音很轻,“这世上之事,向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要救麒麟,就务必会和四大妖王正面对上。这可并非挑拨离间两句,制造混乱趁机逃跑那般简单届时,想走都走不了,何谈救人?” “你所言不错。”蔚凤想了想,“但要我就这样夹着尾巴逃走,眼睁睁看这只麒麟落入囹圄,我做不到。” “你跟它又有什么情分在!”傅偏楼不赞同,“何必一时冲动,连自己都赔上?真要救,不若先韬光养晦,待修为足矣对付这帮子妖王,再来也不迟。” 蔚凤摇摇头,垂眸摸上天焰:“我求之道,从无避让之意,退,则失却意气,难有寸进。况且,傅仪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经不住等的。” 他扬起脸,又重复一遍:“我要救它。” 姿态之傲然,犹如当初呼唤群鸟的凤皇尊上,不容置喙。 “不日后的群妖盛典,我会一借雷劫之威,会会这所谓的四大妖王。到那时,小师叔和清规师弟定也会出现在宴席上,就请你把他们带回问剑谷了。" “你要在那时突破结丹?”没忍住一把攥住他的领口,傅偏楼冷冷质问道,“你什么意思?让我带他们回去,你呢?你不回去?一定要和妖王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蔚凤不由苦笑:“我回的去吗?傅仪景,群妖盛典上,小师叔他一见面就会知道我的身份。一介妖修,怎么在道门呆下去?” 傅偏楼呆了呆,按他们的计划,蔚凤会作为妖修混入其中,他却忘了,被宣明聆瞧见这一身妖气,哪里还藏得住?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低低道,“你把灵衣穿上,和我一样扮作老贝壳的下属" “不必了。”蔚凤叹道,“我不想装下去,太累了。" 他与宣明聆从小形影不离,何曾有过欺瞒? 知晓真正身份的这些时日,他简直坐卧难安,满脑子都是人妖殊途,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却在此行中窥见些许端倪。 宣明聆骗他,他骗宣明聆。彼此遮遮掩掩,还道亲密无间。 可真是好笑的一出戏。 “你!”傅偏楼简直气结。 “也别你了,就这么笃定我一定打不过?”蔚凤哼道,“我不这么觉得。” 这番模样,又像平日与他呛声的那个蔚明光了。 少年风流,红衣如火,恣肆无比地燃烧着。 傅偏楼失神片刻,咬咬牙,将肩头不知所措的小黄鸡薅下来,问道:“这便是主角么?” 和他截然不同,映衬之下,心中阴暗自私简直无处躲藏。傅偏楼嘲弄地想,也难怪他会是反派BOSS,那又如何?他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啊嗯。"011晃晃脑袋,无奈地说,“虽然但是,011觉得小偏楼的想法更稳妥啦。没有主角光环的话,大部分只会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蔚凤没听懂,但清楚是暗指自己,伸手狠狠揉了把小黄鸡:“我人还没折呢。” “我看快了。”傅偏楼将011抬回肩上,抬眼瞪着蔚凤,沉默片刻,说道,“我同你一起。” 蔚凤一愣,旋即拒绝道:“不必。” “蔚明光,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感动,想陪你一起犯傻吧?”傅偏楼冷笑着踹了他一脚,“这是替宣师叔赏你的。这件事,我会帮你,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但你休想自以为是地涉险。” “你有你的道,我也有我的道。” “同你一起,我是生拉硬拽也要把你弄回问剑谷的。” 转过身,中年书生清瘦的脊背在地上拉长影子,傅偏楼负手而立,嗤然发笑。 “连我和师兄都不介意你妖修的身份,你凭什么觉得宣师叔会在意?兴许他早就有所察觉。”@“你道有些事是不能等的,却要放任下去,同师叔离心吗?有什么误会,说开便是。” “无非不敢问罢了。看似潇洒,其实”他不客气地斥责,“懦夫!” 蔚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觉得难过,反倒有些豁然开朗。 弯了弯唇大步追上去,他回敬道:“嘴上说那么多,最后还不是决定陪我胡来?傅仪景,你属心软的,够义气,多谢多谢” 傅偏楼撇撇嘴,懒得和他嬉皮笑脸。 肩上,011眨巴着豆豆眼,看着身后拖长的两道身影,无端有些欣慰。 《问道》之中,无论是灭世反派傅偏楼,还是涅毁凤皇蔚凤,BOSS和主角,都不算什么好下场。 而今,他们的命运已提前交织在一起它是否能够期待,曾经惨痛的结局,真的可以迎来改变? ------------ 88 麟迹(六) “大王大王我错了… 饶我一命吧大王” “再这么下去,我真的会被这群修士凌虐至死的大王大王救我” 凄惨的哭声回荡在山洞中,余音袅袅。 被破布吊在牢门上的男孩有气无力,满身伤痕,原本精致白嫩的脸蛋高高肿起,一看就知遭到过拳脚发泄,好不可怜。 “你还没死啊。” 有鱼妖拖着昏过去的祭品前来,见状不由桀桀发笑:“这帮修士还真心慈手软不过看你模样,想来应当不是要放过你,而是留着慢慢折磨泄气吧?” “石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面善的,小启儿哭得更狠了,“石斑大人,你向来厉害,在大王面前也能说得上话。念在同僚一场,求你帮我美言两句吧!” “可别套近乎,谁和你是同僚?”话虽如此,那鱼妖被捧了两句,神情有些飘飘然,便没急着走。把祭品关进笼中后,显摆似的透露道: “你也省点力气,甭喊了,银鱼大王回水泽去了,听不见的。” “回水泽?”小小启儿面色一变,焦急地挣扎起来,“不行,大王怎么好端端地回水泽去了?” 他异样的态度令鱼妖双眼一眯,觉察到什么不对劲,问:“水泽又怎么去不得?那是银鱼大王的地盘,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倒是你”绕着牢门转了一圈,它仰头打量着小启儿,“好似对此格外在意。怎么,水泽里莫非藏着什么不能被大王发现的东西吗?” “没有的事,石斑大人你真爱说笑。”小启儿勉强赔笑,“只是想到大王不在这儿,心里焦急罢了。 去得,大王哪里都去得!” 石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惨白的脸色和额角虚汗,沉吟道:“不过你这事儿倒真挺蹊跷。念你进献有功,大王才留你一条生路,收你做事;你这小子惜命得很,怎会好端端地反水?毁掉大王的布置对你而言又没什么好处. …” “是是是!石斑大人可真是明察秋毫!”小启儿拼命点头,“我也是迫不得已,从未想过真的背叛大王!像我这般的微末小妖,再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迫不得已?” 捕捉到这个词,石斑眼前一亮:“好啊,果然有谁在背后指使你!还不快如实招来!” “我”小启儿神色犹豫,石斑更为笃定此事有内情,按捺住立了功的兴奋,诱哄道:“就算你不说,后面也是死。不如讲出来搏一搏,银鱼大王素来体恤下属,说不定会放了你。” “不然”他暗示性地瞥了一眼水牢中,冷冷望着这边的众多修士,威胁道,“水牢里布了封灵阵,他们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这才没一口气要了你的命。但这么下去,也是迟早。” 一番甜枣夹大棒地打下去,小启儿终于松口,一咬牙:“那,求石斑大人先把我放出牢。传送符已撤,我逃不出这个洞穴,只不过想离这帮修士远一点” 石斑二话不说一个甩尾,将挂着他的布条勾下来,硕大的鱼眼凑上前来:“说吧。可不要想骗我。” “不敢,不敢,多谢石斑大人!”小启儿吸着鼻子,紧张地看了周围两眼,这才心一横眼一闭,说道,“不瞒你说,其实,其实是木犀大王派我来的!它在我身上下了禁制,我不得不从,这才” “木犀大王?!" 石斑倒吸一口凉气:“那位不是已与大王结盟,这是想做什么?” “我断不敢拿妖王大人编排的!”小启儿急急道,“大可请银鱼大王来瞧我身上的禁制,一看就知! 这点我说不了谎!个中细节,涉及到大王的谋划,我不敢胡乱对外透露,只求石斑大人请大王来,一证清白!” 兹事体大,石斑不敢妄下定论,惊疑不定地按住传送符:“你且等等,待我前去禀报大王” 小启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空口无凭,大王或许不愿信我。石斑大人或可带话,让大王前去水泽底的湖中宫殿,侧殿之下一看究竟。但千万不要声张动怒,以免木犀大王察觉不对. " “ 我知道了。" 石斑走后,小启儿那畏畏缩缩的神情逐渐淡去。他没急着如话里一般离牢门和修士远些,反而靠在石壁上,有些疲惫地长舒口气。 “蠢货,”他喃喃轻嗤,“没什么脑子,偏偏自诩聪明,对自己发掘的问题深信不疑。奉承两句就找不着北了,也就银鱼那家伙会用。” 牢里,有一白衣人涉水而来,隔着牢门静静地看着他,缓缓道:“你果真早有准备。” “阁下何意?我不明白。”小启儿摇摇头,轻飘飘地敷衍,“我只是不仅在银鱼手下干活,知道的东西有点多而已。” 谢征问:“一会儿银鱼过来,禁制要如何解释?” “哈,之前的说法补一句在别人手下干活,那是偷偷的,不能外传。所以…”他笑了笑,“禁制这种东西,我还真有。不止一个,木犀、雪鹰、灰蛇它想看谁的都成。” 谢征沉默,原来是个二五仔。 “只消一念之间,我就‘砰’地炸掉”五指张开,小启儿的笑容转为嘲弄,“可它们没意识到,制约住我的同时,它们也送了一个把柄给我。” “无论我怎么扯谎,这便是最大的佐证更何况,呵呵” “更何况,”谢征淡淡补道,“四大妖王的结盟,的确暗流涌动,没那么牢固。” 小启儿盯着他,没搭话,他则不动声色,继续说:“你提前布了很多局,看来早有反意。或者说,从最初就没有想过乖乖给它们当下属使唤。” “石斑身为银鱼的下属,能直接觐见妖王,似乎地位不低,却也不清楚麒麟一事。”谢征像是单纯地在表达疑惑,“你知之甚多,究竟乃何种来历,又有何盘算呢?” 僵硬地动了动嘴唇,小启儿道:“你太高看我。” “也许吧。”谢征不置一词,“不论你对我们透露这些是为了利用什么,亦或单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顺势而为,至少目前,我们之间没有冲突。” 他侧过脸,漆黑双眸沉如一潭幽井:“我只求此间人可安然无恙地出去,麒麟之事是真是假,我并无兴趣。” 小启儿一愣,随即低下头:“你有没有兴趣,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站起身,不想谈下去,忍住身上伤口的疼痛,一瘸一拐向洞口走去,如实践行“要离修士远点保全性命”的谎话。 等那道幼小身影消失在转弯处,身后忍耐不住的修士们这才一拥上前,七嘴八舌地发问。 “先是央我们把他打到奄奄一息挂上去,又演上这一出,究竟在干什么?” “那银鱼妖王过来把他带走怎么办!我们可还关着!” “道友,我观你年纪轻轻,好言相劝一句。妖族居心叵测,这只小妖更是没一句实话,可别被骗了!" 没有理会这些纷扰,谢征看向宣明聆,点了点头:“如我所想,他本就想好要挑拨离间,引得妖王们自相残杀。设下的陷阱,比我预料中更为周全,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先前听小启儿讲述来龙去脉之时,他便留意到,对方言语间会不自觉流露出一些态度。 比方嘲讽四大妖王各怀鬼胎,并不齐心;又譬如料定没有谁会抵抗麒麟的诱惑。 这种态度是评判的、颇有些高高在上、仿若所有人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而对他和宣明聆不为所动的样子,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宛如看到尽在掌握的棋盘中横空出现的一枚棋子,有些警惕,也有些好奇。 令谢征不由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受制于人、谁都能踩一脚的弱小妖修,是布局者呢? 听完小启儿的话后他就一直在想,“荒原外围有一只濒死的麒麟”,这个消息,究竟是如何传去四大妖王耳朵里的? 还偏偏正巧是四只修为差距不大的结丹期妖兽,谁也制不住谁,无法独占麒麟,只有结盟共享,达成了这样诡异的平衡。 关系说牢靠也牢靠,严防死守,不肯让第五人得知;说脆弱也脆弱,互相猜忌耍暗招,牵一发便动全身。 而这“一发”,正牵在看似一根手指就能碾碎的小启儿手里。 “那条石斑鱼说,小启儿是向银鱼进献了什么,才得以留下。”谢征传音道,“还有那些禁制,变相也说明,他博得了所有妖王的信任,依靠的是什么?” “除了这些疑点以外,宣师叔,你有没有发现,他对麒麟的态度也很古怪。我方才试探了下,不像是贪婪或者敌意” 倏尔想通了什么,谢征一顿,“他想救那只麒麟?”@“如此解释,似乎能说得通。”宣明聆思忖片刻,“杀木犀兽聚木灵,布血祭阵养生灵,说到底,都是为了麒麟能够活命。” “修为不足,便险中求生”他摇摇头,忧心道,“若是如此,这小妖的魄力、决心、胆识、谋算,皆非常人。我们,会否与虎谋皮?” 谢征蹙了下眉。 的确,如果一切都是小启儿提前设好的局,这妖修心计也太深。相谈间,会暴露出这样多的破绽给他,乃至出现动摇和慌乱吗? 更有甚者,他会觉得小启儿的神色与外表一般,再怎么装模作样,也时不时流露出几分青涩。 是猜测有误?还是说故意演给他看的? 若是后者,演技未免也太好。 “罢了。”他揉了揉眉心,闭眼道,“我们不过误入局中。只要能全身而退,他想做什么,与我们无关。” 宣明聆轻轻颔首,接着,也有些困惑地说:“还有一事,清规,你可曾注意到…” “小启儿身上的妖气,在慢慢变淡?” ------------ 89 麟迹(七) 妖气在变淡? 谢征一怔。 妖气乃妖实力强弱最直观的表现,无论如何弱小的妖,无论妖兽妖修,除却涅尾鼠那般的特例以外,是藏不住的。 而小启儿的妖气本来就微弱到几乎没有,再淡下去“师叔,修真界有这样的情况吗?” 宣明聆摇摇头:“我未曾听闻过,故而觉得蹊跷。” 他乃云仪仙境第一宗门谷主之子,出身显赫,见识非比寻常。连宣明聆都没听过先例,谢征只觉缠绕在小启儿身上的谜团又多了一层。 “清规,”宣明聆瞧出他仍在深思,没有再传音,低声开口道,“就如你所说,关乎他的问题,无须多管,尽量利用便可。牢中有封灵阵,无法吐纳天地灵气,有出无进,灵力很快会消磨殆尽,还是修生养息,保存体力较好。” “多虑伤神,你且宽心。无论如何,师叔会护你周全。” 浅淡双眸一贯地温和,与之前满身戾气的肃杀之人相去甚远,令谢征不禁有些复杂。 他不清楚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宣明聆,但仅凭这句话,他便不会后悔跟来的决定。 他于是笑了笑:“多谢师叔。” 宫殿中,银鱼妖化形的青年脸色铁青,双手死死攥紧,青筋暴起。©苦苦压抑着怒气,它冷声问一旁的石斑:“小启儿他还说了什么?” 结丹期的威压恍若凝冰,石斑大气也不敢出,哆嗦着嗓子道:“他,他还说,另外的东西关乎到大王的正事,不能与小的透露要您亲自去问。”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小启儿,好一个木犀!”银鱼一甩衣袖,须臾之间,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小启儿虚弱地赖在洞口,盘算着接下来的说辞。突然眼前一花,就被卡住脖颈提了起来。 抬眼,对上银鱼怒张的耳鳍和盛怒双眸,心下了然。趁还能发声,说哭就哭,立刻求饶道:“大王!大王饶命啊!您终于来了!” “哼!”这声哭得很及时,银鱼顿时想起这人还有用,当垃圾般扔到一边,居高临下地说,“你最好给本座解释清楚银鱼侧殿底下那阵法是怎么一回事?!” “谢大王饶命!谢大王饶命!” 不顾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小启儿奋力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大王,小启儿也是豁出去了木犀大王在我身上下了禁制,一旦被他发现,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接下来的话,句句绝无虚言!我心知银鱼大王待属下最为仁慈,斗胆请大王保我一命啊!” 说着,他捋高右边衣袖,白皙如莲藕的上臂,赫然印着一枚绿叶。 “行了,”被他一同胡搅蛮缠,银鱼冷静不少,探头瞧了一眼,确是木犀大王的禁制,心下当即信了五分,“看你表现,还不快说?” “是,是。”抹了把脸,小启儿回忆道,“当年我误闯诸位大王的禁地,无意中发现了那只麒麟,为求活命,献上了偶然得到的血祭之法大王们准许我择主而侍,我便选择了当您的手下。” “那之后,木犀大王认为我心思不纯,一度找上门来逼问过我。但小启儿的的确确只是误入,哪敢有别的想法,木犀大王没能问出想要的,又升起了另一个念头。” 银鱼不知此事,自己人被上门欺负了,还被蒙在鼓里,异常恼怒地问:“它又想做什么?” “木犀大王它”小启儿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银鱼的脸色,“觉得不公。” “后来它曾当着我的面自言自语,屡次发泄不忿。认为以血祭之法复苏麒麟一事里,它将此地全族的性命亲手奉上,却只落得个与众人平分的下场,心怀怨怼” “怨怼?”银鱼怒道,“当初说好,血祭之阵需要的人妖血肉,它少出一半,还要怎样?” 小启儿怯怯地说:“木犀大王去寻了灰蛇大王,打算趁大阵开启前向您发难。以提供血肉不足为由,将您踢出享用麒麟血脉之列。它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大王息怒!”小启儿又开始磕头,“木犀大王还说,四妖中虽是灰蛇修为垫底,但他乃妖修,手段颇多,最弱的就是您。先诓骗不知内情的雪鹰大王一并除掉您后,再与灰蛇联手杀死它,这样一来,就能二妖占有麒麟。” “我之所以放那群修士进来救人,就是在木犀大王逼迫之下,不得已而为之。那几位贪馋修士灵肉,但凡捉到修为不错的,尽数吞下肚去,万万不能和您比,故而才……” “宫殿下的阵法可炸毁整片水泽,灰蛇大王说,您野性没退干净,顾念着同根之情,发觉自家被毁,定会心神失守,更好拿下……”不等他话音落地,银鱼再忍不住,仰天长啸:“木犀!灰蛇!好算计!好心机!” 结丹妖兽发怒,连着洞窟和水流都在震颤。威压泄露之下,小启儿撑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血腥味涌来,银鱼这才想起他,多少收敛几分,赤红着眼睛问:“阵法如何解?” “大王不能,不能解…”小启儿有气无力地呻吟,“解了,打草惊蛇不如让大家悄悄转移” “ 说的也是。”银鱼阴着脸,又猛地看向他,眯起了眼,“话说回来,若非本座之前在此休息,正巧撞见你小启儿,它们可恶固然不错,你这一手,也玩得挺漂亮啊?” 小启儿没有争辩,惨笑道:“大王,我一介小妖,命都被捏着,能有什么办法?是,我知自己背叛了大王,辜负大王信任,罪该万死,可小启儿从始至终求的,仅仅是活命而已啊!” “若大王不杀我,我愿意将功折罪” “将功折罪?”银鱼不屑,“你有何用?” “木犀大王因禁制缘故,在我面前不加掩饰,视我为它布在您身边的间谍,对我的话有几分信任。” 小启儿诚恳道,“再不济,我自认为头脑姑且有点用途,或可为大王分忧。” 想到他方才的及时制止,银鱼认可地点了点头。 它虽自负,在这方面却也有些自知之明,比起别的老妖一肚子弯弯绕绕剖出来全是黑水,它确实没那么多心眼,因此身边养了不少鱼头军师,石斑正在其中。 但显然,那群鱼头和小启儿相比,逊色了不止一筹。 “那好,”它背过手,说道,“你若现在就能给本座想出个扳回一城的办法,本座便不杀你。” “多谢大王!” 激动地咳嗽两声,小启儿在暗处露出一个笑容,作出苦思冥想的表情,半晌后说道:“我有一计,说不定,非但能扳回一城,让大王与雪鹰大王平分麒麟甚至独占,也不是没有可能。” “哦?”银鱼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很简单,它们妖多,仗势欺妖,我们可以更多,令它们无从下手。” 小启儿侃侃而谈: “召集群妖,明面上是举办盛会,其实是将它们作为血祭之阵的祭品。” “一则,我需和木犀回禀完成任务,称放走了您捉到的修士和妖,博取信任。这样一来,您就会有趁虚而入之机。” “而提出举办这群妖盛会,填补了祭品的空缺,它们就无法因此相胁,逼雪鹰大王一并动手,避免了您以一敌三的劣势。” “有道理。”银鱼的脑袋已完全变成一团浆糊,堪堪维系住神色的庄严,只听他一张嘴嚼吧个不停: “二则,您大可借此把所有下属族群全部叫来参与盛会,不会引起怀疑,殿下那阵法即便不破,也失去了威胁您的能力。” “三则,妖一多,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在真正下手前,它们很难轻举妄动。而大王您不同,您有许多可以信任的下属,可于会上暗中施加布置,反将一军。” 银鱼一喜,又忧虑道:“不过树林乃木犀主场,灰蛇身为妖修,又懂不少诡术,届时真要打起来,恐怕u“论诡谲法术,谁懂得过道修?妖修也不过学了个皮毛而已。”小启儿微微一笑,“大王,您先前捉拿的那两个道修正是大宗门出身,所学法术只多不少。” “阵法的玄奥,您也从灰蛇那儿看了不少。您想,群妖盛会上,让道修布下唤雨阵,天降大雨,水淹树林,岂不就成您的主场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和道修联手?”银鱼大怒,“绝无可能!” “怎么叫联手?大王真是太过亲善,称作役使差不多。”小启儿理所当然地说,“就像役使我一样,您可是结丹妖兽,威压一放,他们腿就软了。更何况他们的灵器都已被您收缴,手无寸铁,道修凭手脚又能做什么?还不是任您摆布?” 银鱼被他奉承得通体舒坦,颔首道:“那就这样吧,传送符我给你恢复了,一会儿带他们来水泽宫殿。” “是,大王!” 直到银鱼彻底离开,有意无意泄露的威压才散了个干净。小启儿又吐出一口血,擦了擦嘴唇,眼神一黯。 “没问题我可以。”他喃喃自语,面上浮现出一抹坚定之色,“我一定会完成的” 转过身,他扶着石壁,跌跌撞撞往水牢的方向走去。 “你回来了。”@“嗯。”小启儿没心情继续扯皮,疲惫地坐到牢边,交代道,“你要的群妖盛会,我差不多说服银鱼大王了,总算有诚意了吧。后面等我有需要,还请道长莫要失信,骗我一无依无靠的小妖。” “诚意?”谢征反问,“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局面么?双赢才是。” 小启儿警觉地眯起眼,“此话何意?” “把水搅浑,浑水摸鱼”谢征与他对视,淡淡道,“不好吗?” “ 好,呵呵,很好。”嗤笑片刻,他歪歪头,“就为这个?不止吧。” 谢征垂下眼睫,不知想到什么,轻轻一笑。 “自然不止。”他说,“还要给两只迷途的羊崽子指个明路。否则急坏了,到处拱墙,撞破头可就不妙了,徒惹人烦神。” ------------ 90 麟迹(八) 此时此刻,两只“迷途的羊崽子”正乔装打扮,混入了来来往往的妖群。 “那四大妖王,修为算不得多高,声势倒折腾得不小。”蔚凤新奇地来回张望,入目尽是些化形都做不到的小妖,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样样不缺。 他们一行人在其中显眼得很,妖气大摇大摆,毫不收敛,一看就知道惹不起。 小妖们纷纷避让,乃至清出一条道来,直直通向树丛深处。 此地植株繁茂,潮湿阴森,乱石岩砺令脚下崎岖不平,走起来很辛苦,却是蛇类所钟爱的环境。 距离群妖盛会还有一段时日,想要参与的妖需提前入住四大妖王的地盘,以免届时赶不及过来。 眼下,他们正处在灰蛇大王的老巢里。 会在四大妖王中选择灰蛇,傅偏楼也是好生斟酌过一番。 银鱼住在水泽,不利于蔚凤修养;木犀在林间天然便捷,万一有什么意外,逃都没法逃;至于雪鹰,不管怎么说也是鸟妖,他忧心对方会察觉到蔚凤的身份。 尽管鸟妖一向奉凤凰为主,天生忠诚不移,可雪鹰既然觊觎麒麟,难保不会对凤凰升起心思,傅偏楼断不敢冒险。 而灰蛇又是四大妖王中修为最低者,听闻刚结丹不久,能和其它三位平起平坐,都是借了妖修的光。 可妖兽怕它诡谲多变的术法灵器,道修会怕?就算横生波折,计划不顺,杀也杀得出去。 迎客之地设在山崖下,几只化形还不完全的婀娜蛇女拖着尾巴,游走在前列,身后跟着数十条嘶嘶吐信的蛇妖,目露凶光,令人不敢造次。 见到傅偏楼等人,霎时眼前一亮,从那身张扬妖力便知修为不低,不敢怠慢。 为首的蛇女娉婷而至,香风绰约,款款笑道:“奴家灰蛇大王座下青玉是也,依大王吩咐在此迎客。敢问几位可是前来参加群妖盛会的?” “废话。”傅偏楼所化的中年书生板着脸,硬邦邦地说,“主人游历荒原,恰巧从此路过,听闻有妖举办盛会,很有兴趣,故来一看。” 蛇女青玉被他不客气地怼回去,也不生气,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人几眼,不禁有些讶异。 她被委派来待人接物,自然有几分眼力。 先前见这两人中,那模样俊美的少年人要稍稍落后一步,听她开口后也下意识瞄向这瘦巴巴的中年人,便以为是奉他为尊长。 可一句“主人”着实把她喊懵了,莫非她错眼,后边的少年才是做主的那个么? 而且,人就在面前站着,却毫无妖气,更兼身姿挺直,腰挎长剑,比起妖修,竟更像道修? 像是察觉到她的疑惑,中年人的肩头,一只毫不起眼的蚌壳忽然启开一条缝。 “怎么,老身这匹坐骑,莫非带不进群妖盛会?” 青玉这才明白究竟谁是真正的主子,躬身以示歉意:“奴家有眼无珠,竟瞧不出阁下这坐骑是何妖怪?” “妖?”蚌壳懒洋洋道,“拿妖当坐骑,有何稀罕?老身这只,是特地从道门捉来的修士。听闻这场盛典上会邀请众妖品尝筑基修士的血肉?到时候不妨添个彩头,让他们比一比,究竟谁更厉害。” 听闻此话,中年人低眉顺眼,没有反驳一声。 “筑基修士?”青玉看着他,眼神都变了,又垂涎,又畏惧,视线移向蚌壳后,则转为深深的震撼。 能信手捉来筑基修士还不当回事的,莫不是和她家大王同级别的大妖? 一念及此,她的态度愈加恭敬:“阁下好雅致,想来大王必然也很有兴趣。奴家斗胆一问名号,登名在册。” 身旁的其它妖皆如此,甚至还要被盘问来历修为,想必是怕混入不轨之徒。 蚌壳也不为难,微微哼了声,底下中年人便心领神会地开口道:“主人名号白蚌,乃两百年结丹大妖。” 他侧身让出身后的少年,同样傲然介绍:“这位是主人的族亲,赤蚌大人。转妖修化人身,而今已是筑基巅峰,离结丹不过一步之遥。” “至于我,区区坐骑,不足挂齿。唤作小楼就好。” 尽职尽责地说完这些,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宝珠,递过去:“此乃百年蜃珠,可幻化万千事物。此番前来准备仓促,贺礼微薄,还望灰蛇大王莫要嫌弃。” 青玉愣愣接过,好险没有瞠目结舌。 结丹期的大妖,携了名筑基巅峰的妖修,还有个筑基修士当坐骑这一行人,实力竟能撼动四大妖王在荒原外围的地位!还随随便便就送出一枚百年蜃珠? 怎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 是真如他们所说,云游四方恰巧凑个热闹,还是听闻了什么风声背后一寒,她暗暗想,得尽快告知大王才行。 “几位尊客还请随奴家来。” 虽内心猜忌不已,青玉脸上依旧端出一副柔柔媚色,扭腰将他们迎向山崖下的一方洞里。 蛇巢湿冷,虽不算狭窄,却莫名令人憋闷。山里倒是别有洞天,珠帘帷幕,香雾重重,来往间穿梭着衣着轻薄的蛇妖,有雌有雄,皆为化形不全的模样。 好在男俊女靓,多少中和了些面貌上的妖异。 “蛇巢地势复杂,初来乍到,各位或不认得路,若要去哪里,有何疑问需求,尽管和他们提就是。” “群妖盛会七日后开始,在此之前,还请诸位在此好生享受。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青玉记挂着前去禀明情况,将人领进一间石屋后便俯身告退,临走前不忘叫来另外四名蛇妖前来服侍。他们虽不如青玉般善解人意、接得上话,但胜在乖巧用心。灵果、清茶自不必说,甚至端来一个盛满湖水的玉盆,灵气氤氲,请蚌妖舒舒服服泡了进去。 “这帮妖王可真会玩。” 谎称为赤蚌妖的蔚凤往后一靠,顿时陷入软绵绵的锦缎之中,不由咋舌,传音给一旁的中年男人,“还有七天,你想怎么做?” 傅偏楼轻呷茶水,借此掩去眸中深思:“不怎么做,等山来就我。” “那蛇女应当是急匆匆去找灰蛇大王了吧,想来不过多久,我们就能看到人了。”蔚凤叹道,“你也真是敢,老贝壳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造势成这样,外强中干,一动手就全暴露了。” “动手?”傅偏楼冷笑,“这节骨眼上忽然出现一个立场不明的结丹妖兽,它们谁敢动手?” 他将自己贬为老贝壳的坐骑,掩饰身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暗地抬高对方实力,叫那几个妖王不敢轻举妄动。 蔚凤思索道:“也对,忽然举办这群妖盛会,背后必有猫腻,想来和那只封在树根里的麒麟脱不开干系。” “不错,所以在最后期限来临之前,只要我们不触及麒麟相关的东西,它们应会尽力避免争执。否则一旦受伤,届时就会落入下风,搞不好非但分不到麒麟的羹,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这正是傅偏楼大张旗鼓进来的原因。 老贝壳战力不顶用,唬唬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如此,他们行动起来就不必顾头顾尾,可以放开些手脚。 再者. 原本趋于平衡的四帮势力,忽然又投下一个杀不了的第五方。 就像沉重的石块砸进水面,无法继续维持原本的平静,避免不了彼此怀疑的涟漪。 有私心,就有端倪,而这涟漪将会放大端倪,为离间的第一步。 究竟能在七天里做到何种程度,傅偏楼也捏了把冷汗,但他们既想救谢征与宣明聆,又想救麒麟,就只能走这条路。 将茶一口饮尽,傅偏楼结束了这个话题:“在灰蛇前来找我们前,尽可能装得无害些,它或许会在暗处观察。就如那蛇女所言,在此好好‘享受’吧。” 话虽这么说,可两人谁都没有闲心思放松,借着游览之名将蛇巢里里外外逛了个遍,默默记下各个路段,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所在的崖洞显然是专门用以接待修为高深的大妖的,一路上都没碰见几只,侍奉的蛇妖倒处处都有,也不显得冷清。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异宝奇观琳琅满目,个中景象,就连蔚凤都闻所未闻,好好开了番眼界。 入夜之后,红月高悬,蛇巢内更为光怪陆离。乐声忽然靡靡,蛇女蛇男身着连在一起的金链银铃,如浪潮般拥舞,时而高昂,时而伏低,叫人目不暇接,只觉精彩非常。 @傅偏楼忍不住想,倘若没有和谢征他们失散,倘若没有背后那些凶险谋算,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新奇体验。 夜舞结束,便有蛇妖热情地迎他们前去温泉沐浴。逛了一整天,两人正觉满身湿寒,闻言也未多想,便径直跟上,全然没能发觉那蛇妖唇边笑容的暧昧深意。@“赤蚌大人、楼大人,这边请。” 蛇妖于洞口驻足躬身,温泉里也不知用了什么阵法,甫一进去,便见白雾弥漫,丝毫没有透去外边。 水波乳白,往外咕嘟冒着轻盈细密的气泡,触手温热。 傅偏楼褪去外裳,和衣走入其中,暖融融得好似要将浑身的疲乏化开,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也不由松懈几分。 一阵醉人香气传来,和之前的味道略有不同。不过或许是为了掩盖腥味,蛇巢处处都燃有熏香,许是换了一种,他没有多留意。 逐渐地,意识迷迷蒙蒙,很清醒,但又不那么清醒。遥遥传来蔚凤的声音,很快被乐声遮去,仿佛雾里看花,提不起劲,浑身燥热难当。 怎么. 我这是怎么了? 吃力地睁开眼,傅偏楼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不是危险,很微妙,很奇怪,是他前十辈子也从未接触过的范畴。 一只手从背后搭上他的肩,有谁凑了过来,在耳边低低发笑,笑得他耳根都麻了,脸颊绯红,指尖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声音是谢征? 嗓音稍有些像,却煽情得过分,毫无平时的冷清。傅偏楼不可置信,朦胧间又觉得理所应当是那个人。 香气黏稠,像在唇齿间嚼碎一朵花骨,涩然中流露出一丝津甜。 他脸颊烧起来一般滚烫,支吾着执起肩头的手,想要去贴一贴,仿佛这样就能降下点温度,莫把脑袋烤糊了。 然而那人却不想遂他愿地,贴近耳边吹了口气,缠绵地喊了一句:“小楼” 傅偏楼脸色一黑。 还小楼,谢征连偏楼都没叫过,素来是念他全名的。 语气那般恶心,装也不装得像点,真当他脑袋糊了么! ------------ 91 麟迹(九) 白雾虚浮,意识清醒后,傅偏楼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香气的不对劲,迅速转为内息。 “小楼” 身后那人语气绵绵地呼唤着,这回的声音则没有半分谢征的影子,是个娇媚的女声,令他不免困惑,为何先前会有那般离谱的错觉? 手中握住的皮肤滑腻似蛇,用力一拽,就顺势栽到了水中。“哗啦”一阵水响,蛇女顶着湿漉漉的长发,委屈望来。 她一张妖艳脸蛋春色盈盈,不仅没有因为意外变成落汤鸡,反倒更添几分风情,玉臂清辉,洁白的肌肤在温泉中时隐时现。 见此活色生香,傅偏楼依旧不为所动,暗中提防着退至岸边,冷声问:“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小楼大人这话可真是”蛇女冲他抛了个媚眼,“自然是让大人好生享受,放松放松,与我一道快活快活。” “蛇巢这温泉好处多多,大人既然来了,也别急着走呀,不然,青玉大人要怪我等侍奉不周的。” 话语直白,傅偏楼虽不通情事,但好歹活了十一辈子,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当即明白过来。 难怪引他们过来的侍从神色古怪,也难怪非要将他和蔚凤分开。 竟是如此! 他清楚妖族风土人情与道门大不相同,却也没料到会有这档子事,委实有些不知所措,见那蛇女直起腰肢,暖雾鬓影遮掩下,依旧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一时间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放。 余光瞥见一双白臂划开水波,要凑得更近,不由大惊失色:“你别、别过来!” “小楼之前不是很喜欢?”没有听从他的阻拦,蛇女游来,伸手拽住他潮湿的衣角,试图将人拖下水来,“为何突然这般抗拒,依依好伤心呢” 谁喜欢了! 他那是以为傅偏楼避让不及,被她捉了个正着,闻言下意识辩解道:“因为声音” “声音?”蛇女一怔,神情顿时微妙起来,“原来呵呵,是奴家失礼了。" “何意?”傅偏楼不解地蹙起眉,依依笑而不答,只轻声道:“早知修士古板,以往奴家从来不信,天下雄性哪有不贪欢好色的?如今一见,方知真的存在这种傻子。” “既然大人心有所属,依依便先退下了。”她福了福身,“有何需要,唤一声就好。”说罢一摆尾,钻入水波之中,顷刻没了影子。 剩下傅偏楼愕然地站在原地,连装作半瞎一直紧闭的苍蓝左眸都瞪大了,隐有所悟,又不明所以。 “心有所属?” 匪夷所思地喃喃自语,雾中那熏香的药力好似还未褪去,从面颊到耳后一片炽热。 傅偏楼拢住漂浮在水面的长发,默诵几遍清心诀,心口仍然躁动难安,只觉思绪和发丝一并缠绕错乱。 那蛇女误会了什么?他怎么就心有所属了?和之前那肖似谢征的声音又有何关系? 总不能,她的意思是他心悦谢征?@宛如惊雷迎面劈下,手指一蜷,扯得头皮吃痛。 傅偏楼被这个念头荒谬得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却越笑越淡。 眼前,一缕乌发流淌过手心,令他不禁想到给谢征束发时,在指缝间穿梭的细密青丝。 说来也是好笑,谢征做任何事都十分利索,简直没有不会的东西,偏偏对那一头鸦羽似的长发毫无办法。 自己独自呆在弟子舍时,就嫌麻烦,常常披散在肩头,傅偏楼有时看不下去,就会按着他好好地梳起来,端端正正戴上玉冠。 很小的一件琐事,可他现在回想起来,连指侧撩起鬓发时擦过耳垂的那一小块皮肤都滚烫异常。 分明转了内息,他竟有种窒息的错觉。 是,他承认,自己将谢征看得很重,是不同于师长好友,前所未有的,无法以任何身份度量之重。 可他从没想过,这样沉甸甸的重量,究竟该粉饰上怎样的名号。 只是想呆在一起,不希望分开;看到对方就觉得安心,无忧无虑。 望他可以展颜,事事顺遂如意而已。 和书卷里描述的男欢女爱,似也不尽相同,谈何情思?一定是蛇女弄错了哪里。 反复说服,总算把那句回荡不休的“心有所属”按了下去。傅偏楼摇摇头,沉入水中,仍旧摆脱不了胡思乱想,浑身都不自在。 他再忍不住,豁然起身,以灵流沥干水渍,披上外氅,匆匆沿着岸边,一路寻到了隔壁浸在温泉中,闭目养神的蔚凤。 “蔚明光,醒醒!” 传音过去,蔚凤讶异地睁眼看来:“傅仪景?你怎么跑来了,脸还这般红. 对了,这里熏香有异,记得转内息。” 反手碰了碰脸,果真滚烫,傅偏楼对自己的异样更有了交代,问:“你有没有碰到安排来的蛇女?” 微微凝滞一瞬,蔚凤点了点头,有些尴尬地移开眼,“没想到蛇巢的妖兽有这般花样,想必你那边也一样?” 傅偏楼抿了抿唇,“她的声音不对。” “嗯,起初我也吓了一跳。后来问过那蛇女,说,为了令来客感到亲近,熏香里特意点燃了助兴的草药,有一定致幻作用,不必惊慌。” 傅偏楼确认道:“在你耳里,听见了谁?” “亲近之人,”蔚凤咳了一声,窘迫道,“还能有谁我小师叔。” 闻言,傅偏楼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就说是那蛇女危言耸听,否则,难道蔚凤也心悦他小师叔不成? 也不知在慌个什么,摇摇欲坠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处,他长叹口气。 蔚凤不知想到哪里,跟着也叹了口气。 两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被这一出刺激得不轻,对视一眼,惺惺相惜,穿好衣物,心有余悸地离开了这座魔窟。 容颜十分不起眼的男人坐在高位上,裹着一身青灰衣袍,上边映出鳞片一般的粼粼光晕。 “两日了,他们有无异动?” “回禀大王,从底下小妖们的汇报来看,暂时一切如常。” 青玉伏于地面,事无巨细地将几人的一举一动都复述了遍,随后道,“那名结丹期的白蚌一直泡在水里,好像不太爱动,有什么话,大多也由它的坐骑开口。” “赤蚌倒是将蛇巢逛了一圈,但玩过后便没什么兴致了,中途还说要去其它大王那边看看,但白蚌没有同意,被劝下来了。" “至于那唤作小楼的道修,很安分听话,主人在哪他去哪儿,白蚌不离屋便跟着赤蚌。说要他在群妖盛会上和其它修士比试残杀,也不见有反抗,看来是彻底被驯服了。” 听完,男人敲了敲座椅,嗓音嘶哑,犹如毒蛇吐信:“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数说来。” 青玉又沉思了番,道:“若说有何特别大抵是在销魂泉里,闻到软玉香后,他们都产生了一点幻觉。” 温香软玉销魂泉,向来是蛇巢人人称道的好地方。 所谓软玉香,是为迷醉舒适之用,主料中的情果,能暗暗引动欲潮;若是已有心上人,便会产生有关对方的些许幻觉,更加引人入胜。 此处乃她提议所办,过去用来招待贵客,无往不利,这还是第一回铩羽而归,一碰壁就是两个,叫她不免挂心,恶意嗤道:“总不能这主仆之间有什么吧?难怪走到哪里都要带着。” 灰蛇摆摆手,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听闻有只结丹妖兽忽然来此,说要参加群妖盛会,难免疑心是谁走漏了风声,对方为麒麟而来,忧心忡忡。@可眼下看,或许当真只是个巧合。 倘若如此,眸中划过一道贪意,稍加利用,说不定一念及此,他起身道:“我亲自去见一见,青玉,带路。” “是!” 石室里,蔚凤神情一凝,提醒道:“来了。" 老贝壳抖抖壳里的水,傅偏楼垂下眼睫,缩在他袖袋里的011更往里藏了藏。众人表面松懈,实则暗暗注视着洞口,等待与这位灰蛇大王的首次交锋。 只蹬着长靴的脚迈入眼帘,接着,是青灰色的外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躯。 中年模样的男人,随处可见,一转身就能忘掉的相貌,在妩媚的青玉旁边,更是极不起眼。 令人难以想象,他就是鼎鼎有名的灰蛇大王。 看清全貌后,傅偏楼心跳都错了一拍。 他瞳孔微颤,堪称狼狈地挪开视线,若非易容丹的副作用,差点连面无表情都绷不住,心中惊涛骇浪,全然没能料到。 荒原灰蛇妖修是,是了,都对得上。 竟然是他!那个曾在第一世买走自己的妖修! 【这不是老熟人吗?】魔也跟着认了出来,嘻嘻笑道,【我记得他,血的味道扯裂皮肉时的惨叫. 痛快,真痛快!我都有点忍不住再试一次了!】 【也对,这辈子因为那个姓谢的从中作梗,我没能亲手撕碎他,让他逍遥地蹦哒了这般久。哈,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我记得你好像还挺怕他,怎么样?要不要换我来啊?】 “不需要。”傅偏楼断然拒绝。 他站在后方,于灰蛇的视线死角探出右手,摸了摸左腕上的红绳,多少安下点心。 的确,猝不及防再见到这只折磨过他的妖修,他依旧感到毛骨悚然,后背阵阵冷汗。 但没关系,在他的忍耐范畴内。 傅偏楼细细调整着呼吸,尽可能地别开眼神。好在他扮演着低微的角色,抬头反而是一种冒犯,得以顺理成章地不和男人对视。 他自觉没有露出异样,身旁的蔚凤却有所察觉地递来一瞥,无声询问。 这一眼仿佛将他自冰冷的泥潭中整个拽出一般,傅偏楼恍然意识到,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不再是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年,也有了可以依靠的同伴。 没什么好害怕的,假如他乐意,无须魔出手,也能杀死对方。 蔚明光、老贝壳、乃至011。不知不觉间,他的身边已有了这般多的人。 回以无碍的神色,傅偏楼彻底冷静下来后,反而觉得正好。 他们是为挑拨离间而来,单单要灰蛇一个的命不够,最好引四大妖王互相忌惮残杀,方便他们渔翁得利,趁乱救出被抓走的谢征和宣明聆,顺利的话,再稍带一只麒麟。 第一世被关在巢穴中,日夜相对地度过好几年,为了能够早点逃出生天,拼命揣摩妖修的习惯想法,没有谁会比傅偏楼更清楚这家伙真正的本性和作风。 大胆、狠辣、识时务。 能为寻他化身妖修,只身涉险,深入仙境;也能说放弃就放弃,见势不妙,百年谋算抛诸脑后,一朝前功尽弃。 几乎不需要思考,傅偏楼就明白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怎样的贪婪算计。 无需试探了解,也无需诱导设陷,这条灰蛇怕是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和其它妖怪分享那只麒麟。 不过真不巧。 既然他在这儿,就绝不会让其得逞。 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曾饮他血肉,令他痛不欲生;后捉走同伴,至今未有音讯。 新仇旧恨,正好一起清算。 ------------ 92 麟迹(十) 平心而论,即便暗中观察过,这伙突然出现的蚌妖一行人依旧疑点重重。 但要说他们知道了什么,灰蛇也并不这么认为。 毕竟,哪只结丹期妖兽在得知此处有麒麟的存在后还能隐而不发,悠哉游哉地躺在水里睡觉? 设身处地地想,若是他,一早就仗着实力登门威胁,要求分一杯羹了。 至于会否是其他三个妖王找来的人…在灰蛇看来,雪鹰高傲,木犀自私,银鱼愚钝,但都不至于做出这般损害己身利益的蠢事。 麒麟仅有一只,妖族吞噬血脉也非一朝一夕,四人均分本就有些捉襟见肘。 若不是他们修为相近,几乎同时找到了这只麒麟,害怕大打出手传出风声,招来更大的妖怪,又怎会立下盟誓决定共守秘密? 灰蛇想到当初就不禁咬牙切齿,分明再快一步,他就能独自享用这只上古大妖了。 若他没有转妖修,还是从前的元婴期,怎会和这些个小辈虚与委蛇? 也罢,男人的目光落在水槽中的蚌壳上,如今不过多费点功夫,笑到最后的,仍然会是他。 这般想着,他面上堆起笑容,对其拱手道:“在下灰蛇,不知贵客远道而来,没能及时迎接,实在羞愧。” 老贝壳张了张外壳,轻轻掠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噢,你就是这里的大王?” “正是。”被轻慢对待,灰蛇脸上笑容不变,伸手拦住了一旁想斥责的青玉,看上去脾气甚好。 蔚凤清楚这只贝壳胆小怕事得很,这副懒洋洋的模样可不是自恃傲慢、故作姿态,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多两句,怕是连嗓音都要哆嗦。 他抢下话头,大大咧咧地说:“也没什么好迎接的,无意中闲游至此罢了。你这儿地方不错,属下侍奉得挺得当,除了那个温泉,玩得都很开心。” 青玉尴尬低眉:“是奴家擅自安排,失礼了。" @摆摆手示意不在乎,客套话过去,蔚凤也不装模作样,开口道:“白蚌他生性懒惰,不爱开口,大王莫要见怪。您特意来此,应当也不止为问候吧?有什么话,与我直说就是。” “瞒不过阁下。”灰蛇顿了顿,苦笑道,“我确有一事相求。” 蔚凤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听他说:“其实,我来到荒原外围,是为追杀木犀。” “木犀?”蔚凤一愣,“木犀大王?” “不错。”灰蛇眼神陡然凶狠起来,“我与他有血海深仇。他曾吞食了我唯一的弟弟,待我回来,万事休矣,一路调查真凶,誓要替他报仇” “闲话就不多说了”像是意识到失言,他摇摇头,“此回群妖盛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处处生险。四大妖王明面上和睦,其实一直在争夺地盘,摩擦不断,若我所料不错,这场宴会大概率成为它们发难的契机。” “也就是说,你们这帮子妖王要打起来了?” 蔚凤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看来我们来得还真不巧。” @“非也。”灰蛇盯住他,目光灼灼,“几位的存在,于我而言可谓雪中送炭。还请诸位届时出手相助,让我一报杀亲之仇!自然,报酬是不会少的。” 老贝壳吐了个泡泡:“尔之私事,老身不想掺和。” 蔚凤也抱臂道:“报酬?也要稀罕到能打动人才行…” 他话音未落,就见灰蛇咬咬牙,破釜沉舟一般地说:“白龙遗物,可够稀罕?”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 傅偏楼抬起头,易容丹伪造出的那张脸没什么表情,可眼底完全藏不住震惊。 老贝壳的蚌壳僵住了,半晌,才缓缓道:“白龙…?" 看众人惊愕不已,神情动摇,灰蛇意料之中地勾起唇,假装肉疼地说:“不错,正是三百年前,掀起人妖之战的那条白龙。” 他挥挥衣袖,桌上顿时出现一方罗盘,和一卷残简。 “此物乃我偶然所得,还有一枚秘境碎片,连通着当年赫赫有名的龙谷,可以佐证。” “看完这枚玉简中的讯息后我才知晓,原来那孽龙尚有后裔在世。” 傅偏楼双肩一颤,蔚凤则肃穆道:“白龙后裔?我可从没听闻过。” 灰蛇道:“当年白龙受道门追杀,似乎正与他之后裔有关,自然不会透露出去,引得天下相争。这枚玉简应当是白龙留给他的属下,方便其寻到后裔踪迹特意书写,若是不信,您大可一阅。” “……”一脸狐疑地接过残简,像是不能放心,蔚凤转身递给后边垂着头的从属,“你看一看。” 他明白此物对傅偏楼而言有多要紧,这才佯装多疑,让人最先阅览。 傅偏楼知他心意,深吸口气,闭目朝手中残简探出神识,隐隐约约地窥见一道身影。 那人面貌与他极像,眉眼更明朗几分,看来时,眼若拂花,天然一段风流。 “青蟒,这罗盘以我血浸染,可和白龙血脉的气息产生共鸣。若有朝一日有了动静,就要劳你去寻了," “要是哪天,他想探寻过去的真相,就等元婴期后,让他带着这枚玉简去兽谷一趟。” 像是想到了什么,白承修眼里忽而浮现了柔和笑意:“是了。我虽不能伴他左右,看他长大,却也该给他取个名姓叫什么好?” “天下父母,无不盼望平安顺遂。可此身为道门所谋,注定背负良多,平安顺遂,仅是一句空话。” 他喃喃道,“我之孩儿,千难万险,无非一场难关。我望你不折意气,置死地而后生,便唤作” 那声音戛然而止,身影也蓦然消散,玉简残缺,只堪堪到此。 傅偏楼睁开眼,没有什么白承修,几双眼睛默默望着他。 沉默许久,勉强克制住心中急迫,他点了点头,“没问题。” 蔚凤拿过玉简,和老贝壳分别看过,朝灰蛇颔首:“虽不曾见过那条白龙,但如此风姿,想来不假。大王,白龙后裔,这份大礼也太贵重,您为何不独自消受?” 这份警惕理所应当,灰蛇也早就备好了说辞:“上古大妖的血脉,谁不眼馋?我自然想要,可得到罗盘数百年也不见它有动静,与其握在手里当块石头,始终惦念,不若拿出来做个交易。” “我的诚意在此,”他诚恳道,“只望听我之令,助我杀死木犀,这些,我尽数奉上。” 说完,灰蛇等着对面表态,半点不慌。 他不相信对方会不为所动。 说起这白龙后裔,他便有些恼怒,当年他得到这枚罗盘,欣喜若狂。于蛇妖而言,自然是龙族血脉更为亲近,也更好吞食,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一举化蛟。 为此,他不惜舍弃元婴期修为,修得人身,以涅尾鼠筋隐蔽气息,装成凡人躲避白龙属下的追杀。 百年而过,忽然有一日,罗盘有了动静,他循着那缥缈的气息找了十几年,才堪堪确定对方的具体位置,竟然落在管辖最严的明涞仙境。 冒着被抓的风险,他一路追查搜寻,那气息却在一座凡人小镇上消弭无踪。后几经询问,才知是被清云宗的人带走了。 可恨、可憎,却全无办法。清云宗不是他惹得起的对象,除了悻悻而归,别无他法。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错过白龙后,居然又让他遇上一只麒麟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迫切和贪欲,错过一回,他绝不会再错过第二回! 他先前与木犀暗通曲款,哄骗对方与自己结盟,一齐杀死银鱼和雪鹰。 两人实力相当,对方有恃无恐,满口答应下来。 灰蛇原本还以为,只能暂且与木犀共享,日后再寻良机。谁知好巧不巧,来了一只不清楚内情的结丹期蚌妖! 顺利得话,他很快就能独占麒麟了! 而这只蚌妖呵呵,就带着这枚永远不可能寻到白龙的罗盘,像当年的他一样,无尽地等下去吧。 如他所料,在亮出底牌之后,白蚌没有拒绝,问道:“老身可以帮你。但谁知你过后会不会反悔?得先将东西给我们才行。” 反正是没用的破盘子,给出去也无所谓,但为了不引起怀疑,灰蛇没有贸然答应,想了想道:“我明白阁下忧虑,但于我也一样。若是你们拿完就跑,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蔚凤不耐烦地问:“你待如何?” “这样好了。”灰蛇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眼珠一转,说道,“罗盘可以先给你们,但这枚玉简我先留着,若是你们背信弃义,我便将此公之于众。另外,还望几位拿到罗盘后,莫要离开蛇巢,一直留到群妖盛会当日。” 蔚凤眼睛一眯:“你想软禁我们?” “罗盘我已给出,”灰蛇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点要求,不足为过吧?” “ 蔚凤望向老贝壳,它张了张口,片刻后一叹:“好。不过杀一只木犀,老夫便帮你一回。” 事宜谈妥,灰蛇不禁一喜:“既然如此,青玉。” “奴家在。”青玉赶忙答应。 “这之后,你就跟着几位,不必去迎客了。”灰蛇意有所指,“若贵客有何所需,务必报告与我。” 这就是要她看着点人了,青玉明白他的意思:“是。” 一切谈妥,男人起身笑道:“主随客便,我就不多留,打搅诸位兴致了。群妖盛会还有半月不到,此前,还请各位在蛇巢好生享受。” 他离开后,蔚凤瞥了眼留下的青玉,说道:“我们有话要谈,你到门外去吧。” 人还在这儿,青玉也不怕他们凭空消失,福了福身,拖着蛇尾去往洞口。 甫一离开,演了半天的蔚凤长舒口气,老贝壳咕嘟咕嘟地浸入水中,隔着水波看向默不作声的傅偏楼。 怕被听见,蔚凤传音给他,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唤道:“傅仪景你怎么样?” 傅偏楼摇了摇头:“多谢。” 他绕到座前,扶住盛着老贝壳的玉盆,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壳。 “小主人,”老贝壳看起来快哭了,“主人他u“嗯。”傅偏楼垂下眼睫,“我看见他了。" 白承修他的父亲,原来是那副模样。 一阵怅然若失,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念谢征,想和他说说话,倾诉心底藏了很久的委屈。 原来,他也曾被期待过,不是什么“不正”的“偏楼”,而有另一个寄托着祝愿的名字。 不折意气,置死地而后生吗傅偏楼喃喃道:“我会的。” ------------ 93 麟迹(十一) 没有放任自己多愁善感太久,傅偏楼很快整理好心绪,回归正题。 他扫及桌面上的罗盘,拿来仔细看了遍。 入手微沉,摸上去犹如玉质,通体温润。盘身呈淡金色,四角凹陷,表面刻着一道八卦阵,阵中伸出一枚指针。 当初,妖修就是拿这个找到的他。 受白龙血脉气息的牵引么低眸瞥了眼手腕上系着的红绳,傅偏楼勾了勾唇,难怪戴上涅尾鼠筋后,就找不到人了。 “他所言那些,你怎么看?”蔚凤沉吟,“与木犀有仇定然是假,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到底是为了麒麟吧。” “不过为何独独说与木犀有仇?其它两个呢?编那种故事,不如直言要我们帮他谋得荒原外围大业,还可信一点。” 傅偏楼冷笑一声:“怕我们不敢吧。单单木犀一只妖,围攻的话不在话下,若说要将其他妖王尽数杀死,对面就是三名结丹期了。” “自诩高人一等,觉得谁都没他有胆识有谋略罢了。不过也好,他疏忽大意,正方便我们。” “你”蔚凤疑惑道,“似乎很了解他?认识?” “岂止认识。”傅偏楼目露讽刺,借灰蛇的的话来说,“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下意识看向他手里的罗盘,蔚凤顿了顿,没有多问,老贝壳则道:“小主人,那枚玉简” “我知道。”傅偏楼点点头,既然白承修在其中说了,想得知身世,就要拿着拿东西去兽谷,不管残缺后还有没有用处,他都不会放过。 再者,白承修的遗物,怎么可能留在那家伙手里?包括那枚龙谷碎片,他都会夺回来。 “虽说并不需要我们对付雪鹰和银鱼,不过他定也不会放过。故而,为何独独是木犀?”太过谙熟于心,甚至不需思考,傅偏楼一眼就能看穿灰蛇的盘算。 因为那是剩下的最后一个阻碍。” 闻言,蔚凤也很快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其它两个,在我们出手前,就再说不出麒麟的秘密了。 换而言之他和木犀先一步达成了协议,打算联手杀死它们?” “十有八九。会来哄骗我们,大抵是以他一人之力,还不足以把木犀也杀死,心心念念想着独吞呢。” 蔚凤撇撇嘴:“真是半句话都不能信。”傅偏楼哼道:“贪心不足蛇吞象,也罢,它们自己打起来,省得我们费神了。” 事情超乎想象地顺利,他总觉得哪里不安,思来想去,摸出了袖袋里一直听着传音,没有出声的011,小黄鸡骤然见光,十足懵逼,一双豆豆眼瞪大了,和傅偏楼对视。@只见它亲爱的小偏楼弯着唇,轻声诱哄道:"011,你想不想去找谢征?” 那当然是想的! 011精神一振,用力点头,虽然知道宿主暂时无碍,但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你随时都能回去。”这么说着,傅偏楼甚至有点羡慕,不论谢征在哪里,011一念之间就能过去。 摇摇头,驱散这份诡异的心情,他抬了抬手,放飞鸟儿一样,说道:“去吧。” 011一愣,盯着他,又摇了摇头。 它是很想念、很挂怀,但宿主让它呆在小偏楼身边,擅自离开的话,不就违背了宿主的意思吗? 傅偏楼就像能听到它想说什么似的,低眉垂眼,幽幽地说:“谢征让你留下,应当是怕有什么意外,想护住我。眼下我既安然无恙,也不必固执,不知变通。” “011,他们被抓去这般久,还不清楚境遇如何,对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你必须让他们知晓群妖盛会上会发生什么,我们好里应外合,见机行事。” “011,这件事很重要,关乎到谢征和宣师叔的安危,只有你能做到。” “拜托你,好不好?” 他难得示弱,轻飘飘两句话把011说得豪情万丈,当即用翅膀拍拍胸脯,无言地表明决心。 放心吧,小偏楼,保证完成任务! 眼神里透露出这番话,小黄鸡摇摇身躯,很快化身为一道数据流,消散在空气里。 大【宿主宿主!你还好嘛!】 识海里陡然传来一道奶呼呼的嗓音,谢征一顿,蹙起眉:"011?" 【是我!】011监测一圈,自家宿主还是那么清风朗月,半寸皮外伤都没有,这才安心下来,【宿主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之前吓死011了,呜呜】 它大喜过望,谢征却并不为这重逢高兴,语气淡淡:“我不是让你呆在傅偏楼身边?” 一早就知道宿主会问,可听到对方分辨不出喜怒的声音,011还是有点心虚,小心翼翼道:【小偏楼没事啦. 是他让我回来的。】 谢征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便说,011一向听他的话,怎么会突然回来。 “让你回来做什么?他人在哪里?” 【这个说来话长】011组织了一下语言,从头讲起,【小偏楼他们听说四大妖王要举办群妖盛会,打探了一番,发现那群妖暗地里一直在捕捉落单的小妖和过路修士,猜想宿主你们应当也在其中。】 “嗯。”谢征道,“知道过来,还不算傻。” 【小偏楼又不是011,当然咦?】011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纳罕道,【宿主知道群妖盛会?难不成】 它后知后觉地打量起谢征所处的地方,越看越惊讶:【话说回来,这是哪里?好漂亮的宫殿啊,被抓走的人和妖都在这儿吗?】 谢征言简意赅地答道:“银鱼的水下宫殿,我和宣师叔暂且住在这儿,替它布阵。” 准确地说,是宣明聆一人前去群妖盛会将要开办的地方,布置行云唤雨阵,他不过顺手捎带,作为要挟变相软禁在了这里。 011不明白为什么宿主要给银鱼办事,但它也清楚,分开后发生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讲不清,干脆不问了,继续解释: 【小偏楼说,修为有差距,想从四大妖王手底下救出宿主你们,就得把水搅浑,最后能引得它们自相残杀最好。】 @这倒是和他们这边的打算不谋而合。 谢征轻轻颔首,接着,又听得011竹筒倒豆子似的,将麒麟、灰蛇等等的事情尽数道来。愈往后听,眼神愈沉。 【…小偏楼他们和灰蛇商议好,打算一道出手,杀死木犀,最后再突然反水,趁灰蛇受伤大意,杀死它,夺回白龙的遗物。】 【他担心群妖盛会上顾及不到宿主,你们对情况又一无所知的,就让我回来说清楚,好相互配合。011觉得有道理,才答应了。】 一口气说完,011终于有空问:【宿主这边怎么样?发生了些什么呀?】 谢征不答,深思之后,叹息一声:“乱来。” 【乱来?】011摸不着头脑,【宿主是说小偏楼吗?可这些安排不都挺好?目前为止也很顺利呀】 “目前为止。”谢征问,“老贝壳空有结丹修为,并无相应的对敌实力,等要和木犀对上时,灰蛇必定发觉不对。你认为,他是会与木犀暂且握手言和,还是放任居心叵测的外来妖怪继续下去?” 【这个…】011卡壳,它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011会被糊弄住,谢征却不认为傅偏楼没考虑到。 他们常常对弈,哪怕来了仙山后,偶有闲情,也会摆上一盘,对傅偏楼的路数,他太清楚。 剑走偏锋,出其不意,且一条道走到黑,就博一个狠劲。 真到那时大抵是准备仗着对面消耗得七七八八,能哄则哄,骗不了就拼一个你死我活?真够乱来的。 压下想伸手敲一敲少年额头,聊作教训的冲动,那边,011惊慌地问:【宿主,那我们要怎么办呀?这样一来,小偏楼他们岂不就危险了?】 “倒也未必。”谢征垂了垂眼眸,“说不定正好。” 话间,门边传来浅浅人声,不一会儿,殿门大敞,小启儿领着略有疲态的宣明聆,朝这边走来。 作为重又被银鱼器用的下属,小启儿喜提第四枚禁制,可自由出入银鱼殿。为确保和谢征等人的联系,他自告奋勇,每日接送宣明聆进出。 谢征起身,将宣明聆扶到椅边:“师叔辛苦。” 宣明聆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小启儿则趁此接头道:“我明日要去一趟木犀大王那边,这儿会换石斑来接手,它惯爱多想,你们如常表现就好,莫多和它交流,徒增怀疑。” “银鱼让你去的吧,”谢征问,“准备好怎么骗它了?” 小启儿没好气道:“那蠢鱼,叫我去离间木犀和灰蛇。若真那般容易就好了,我在他们间来往这么久,还没寻到过由头,贸然提及,只会让对方怀疑我,啧” “我给你这个由头。” 狐疑地打量这名猜不透想法的道修,小启儿问:“什么由头?你先被关在水牢,后又被禁足在银鱼殿,能知道些什么?” 谢征不与他争辩,只悠悠道:“灰蛇打算独吞麒麟。” 小启儿眼睛一眯:“真的?证据呢?” “你和木犀说,灰蛇请来了一伙蚌妖,里头有只已臻至结丹。若是不信,大可前去巢穴一探。” “不过要它切莫打草惊蛇,逼灰蛇太过,小心鱼死网破”谢征一面思索,一面说,“既然银鱼要你去挑拨离间,不若更干脆些,劝它二妖暗中结盟,联手对付背叛在先的灰蛇。群妖盛会上,先对雪鹰发难。” 他话里的逻辑极为跳跃,011听得糊里糊涂,宣明聆也有些云里雾里,小启儿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点头沉吟: “能与木犀一起反手坑灰蛇一把,银鱼定然乐意,况且还能避免被拿出来第一个开刀,说服它很容易。” “木犀面上不显,其实自杀死族人后,一直有些神经质。哪怕灰蛇并无背叛的意思,只要你说的蚌妖真的存在,它也会信。再者,和银鱼结盟,杀死雪鹰,再除去灰蛇,最后剩下一个修为不如它的银鱼,拼一拼说不定能独占麒麟想必也不会拒绝。” 沉没成本太大,一旦脆弱的信任破裂,木犀大概率不会再愿意和谁达成一致。 这么一来,它最终势必会对银鱼动手。 见他想得明白,谢征又道:“木犀如果前去蛇巢,我希望你也能跟上,帮我和那些蚌妖带一句话。” “你倒是要求一个接一个来。”小启儿哂笑一声,“我说过吧?木犀疑神疑鬼,有任何异动,他都不会放过。要我跟去,还带话?你当我是什么?” “倘若顺利,雪鹰、灰蛇、银鱼,三者死后,只剩下一个半残的木犀。”谢征看着他,仿佛穿透了他内心深处的欲求,缓缓道,“届时,我们会出手。如何?” 意外地挑起眉,眸底划过一道兴奋之色,小启儿握紧拳头:“好,成交。你要我带什么话?” 群妖盛会,树下见。” ------------ 94 麟迹(十二) 蛇巢洞内,丝竹齐奏,人声嘈杂。 傅偏楼从修炼中醒转,只听外边动静不断,令人无法安神。 他走下座椅,老贝壳泡在水中吐纳天地灵气,蔚凤则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身上灵流乱窜。 按理来说,他停在筑基巅峰近三年,也到了厚积薄发的时候。 可眼下看来,似乎有些桎梏,迟迟无法摸到结丹边缘,偏生在这节骨眼上,人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傅偏楼心里清楚,老贝壳指望不上,顶多卷人逃跑时帮帮忙,若有不测,三条命还得担负在蔚明光肩头。 可蔚凤要是支持不住呢? 他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易容丹改换了他的五官面貌,但并未变动其余地方,五指犹如逐渐长开的竹节,骨秀肌润,修长白皙。 指腹略有薄茧,不似过去一般稚嫩,握紧时,隐隐透出一股力量感,是经年练剑所致。 傅偏楼深吸口气,目光深沉。 实在走投无路也只有破釜沉舟。 摇摇头甩开最糟糕的念头,他走到洞口,撩起遮蔽用的珠帘,看向守在一边的青玉:“外面在吵什么?” “实在失礼。”青玉歉意地解释道,“今日蛇巢有客登门,大王设宴招待,热闹得紧,奴家心襟摇曳,竟疏忽了这边。” 客人?谁? 看出傅偏楼的探询之色,青玉低下头:“不瞒小楼大人,是木犀大王。” “木犀”傅偏楼问,“怎么突然过来?难不成走漏了风声?” “是,大王也疑心如此,故而还请诸位暂且呆在这里,莫要擅自离开。大王已在前边设下禁制,非他应允之人,只会看见山壁,无法察觉其中不妥,还请安心。” 傅偏楼点了点头,正欲回屋,余光忽然扫见一道瘦小的身影,贴着山壁朝这边过来。 他一时无言,这就是要他们安心? 瞥向青玉,蛇女才说完那句话就被当面打脸,只觉火辣辣的一片,霎时柳眉倒竖,獠牙咧开,蛇尾鞭子般抽了过去,紧紧将那妖气十分淡薄的孩童捆至近前。 “你是何人!?” 男孩随着胸口窒息的闷痛,脸色惨白地挣扎道:“青、青玉姐姐,是我,小启儿!” 听到这个声音,傅偏楼眼瞳微缩,骤然反应过来:是那个带走谢征和宣明聆的小妖! 青玉也看清了他的脸,但丝毫没有松懈,警觉道:“这儿乃蛇巢禁地,你来做什么?” “误会误会!”小启儿一边呼痛,一边嘴皮子异常利索地将来龙去脉讲清楚,“青玉姐姐,您也晓得,我被大王烙下禁制后,一直跟在银鱼大王旁边传递消息。” “前不久银鱼大王心中生疑,把我派去了木犀大王那边侍候,这回来拜访大王,就将我一道带来了。" 青玉半信半疑,稍微放松了点尾巴:“大王在门口设了禁制,你怎么进来的?” “哎呦,青玉姐姐,您忘记我身上大王的禁制了吗?”终于能喘口气,小启儿赶忙撩起衣领,将那块灰印给青玉看,委屈道,“有这个在,其它禁制对我来说都视若无物。我也是好久不来蛇巢,被绕晕了,这才稀里糊涂摸着墙过来的。好姐姐,您差点把我杀了啊!” “坏了大王好事,杀你几百次也不嫌多。”青玉哼了一声,到底因那禁制放下心来,将他放开。 小启儿腿还脱力地软着,一个没扶好墙,朝前栽去,手指乱抓,刚好揪住了傅偏楼的衣角借力,这才站稳。 “多谢这位大人!咳咳…”只一下,他也觉得冒犯似的,当即松开手,眨着眼局促不安地望着傅偏楼。 怕被责怪,青玉斥道:“跌跌撞撞的,别冲撞了贵客!” “无碍。”察觉到那一瞬,有什么滑入袖中,傅偏楼不动声色,面无表情道,“没有其它事,我就先回去了。" 身后,那莫名出现的男孩似在跟青玉寒暄,嘴甜地一口一个“姐姐”,讲些趣话,把蛇女哄得花枝乱颤。 直到那些声音离得远些,傅偏楼才从袖中取出那样物件,是一枚缠着布条的鹅卵石。 解开来,雪白布条上绣有的纹路甚是眼熟,他一眼就认了出来乃问剑谷外门的花样。 心口雀跃不已,紧张地跳动起来。手指轻轻将其抚平,只见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群妖盛会,树下见。 虽并非谢征的笔迹,但傅偏楼甚至能想象出那人说出口时的语气。 短短一句话,传达出的信息却不少。 能差使那小妖给他们送来消息,谢征和宣明聆的处境兴许比想象中要好上许多。 这让傅偏楼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一四大妖王和麒麟的纠葛中,他始终不得而知的,便是它们为何要捉走修士和妖,又想用来做什么。 可看那群木犀兽的下场,也能有几分预见,哪怕传出消息说要等到群妖盛会开刀,也一直挂心不下。 知晓灰蛇的谋算后,为它们不必挑拨就暗流汹涌舒了口气的同时,仍有隐忧,担心猝不及防之下,群妖盛会的乱象会伤到他们,才强硬地要011回去。 如今看来,大抵是多虑了。 傅偏楼微微苦笑,蔚明光说得对,那毕竟是他的小师叔和谢征啊,又怎么可能真的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树下见么树下? 第一个想起的,是小启儿藏身、令他们分别的那棵树。不过很快便被傅偏楼否决了,无它,距离群妖盛会太远。 那么,还有哪一株树比较特别? 答案浮出水面麒麟藏身的地方。 011和他们一起看到过异象,知道那里,自然会告知谢征。 不过为何约在麒麟树下?莫非,谢征也想救出那只麒麟吗? 没有疑惑太久,傅偏楼便将之抛去一边。反正谢征总有他的道理,想做什么都行,他奉陪便是。 “欺妖太甚!混账!” 小启儿随木犀回到领地后,对方再忍耐不住,猛地沉下脸,大发雷霆。震怒之中,一连劈断了数十根巨木。 木犀性格阴骘,一贯不爱动声色,今日居然如此外露,足可见有多生气,小启儿望着断裂的树腰暗暗心惊,控制住神色,思索着该怎样说话。 任由木犀声势浩大地发泄了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王息怒,以小启儿之见,您反而该觉得高兴才是。” “高兴?”木犀神色几近扭曲,一掌抓他过来,冷厉的一双眼犹如刀锋,剐得人面颊生疼,“我举全族之命,忍气吞声,却还蒙受欺骗,差点被过河拆桥你说,我该高兴?” “正因大王付出良多!”小启儿道,“大王不认为太过委屈了吗?” “其它几位倚仗同族亲信,万事不烦,血祭之阵的祭品都办得妥妥当当,等着坐享其成;而大王呢?只能依靠我们几个被下了禁制的小妖,大多时候亲力亲为试问,这公平否?它们可有大王这般狠心割爱,惨痛牺牲?” “没有!那又凭什么,和大王您平起平坐?” 这些话像是讲在了木犀心坎上,它眯起眼,喜怒不显,听小启儿继续滔滔不绝: “既然不愿与大王同享,大王何必给它们面子?要知,即便以群妖盛会为由,折断了周围的树木,可那儿到底是林中,是大王您主宰的天下啊!这帮所谓的妖王里,谁可与您抗衡?” “独占麒麟,岂不比和旁人分享来得好?我说大王该高兴,正是因此。” 眸光闪烁,木犀其实早有此意,否则也不会和灰蛇暗中图谋。此刻闻言,更是蠢蠢欲动。 但它尚存理智,没有完全被小启儿的谄媚吹捧蒙住眼。 单打独斗也就罢了,若是以一敌三,即便是它也没把握能逃掉。 “你可别忘记身上的禁制,”木犀威胁道,“生死仅在我一念之间,我若陷入囹圄,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小启儿委屈:“我自是清楚,才这样替大王打算!您知晓灰蛇有异心,不若将计就计,与银鱼大王联手如何?” “银鱼?”木犀不屑嗤声,“没脑子的东西,想撕毁契约,寻我结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 “大王不妨想想,正是因银鱼大王实力更弱,脑袋也不好使,您才更应当与他联手。”小启儿循循善诱,“再怎么样,它也乃实打实的结丹期妖兽,杀死雪鹰和灰蛇后,对付它还不是易如反掌?” 木犀有些心动:“说得简单,灰蛇不是还找了一个蚌妖?听闻也是结丹期,我们不占优势。” “那便再假意联合雪鹰大王。”小启儿安排得头头是道,以三寸不烂之舌疯狂鼓动着,“今日您去蛇巢,不正是为了提议,在群妖盛会上改为冲雪鹰大王发难么?将此推到灰蛇头上,杀死它,逼退蚌妖,再与银鱼大王一道对付雪鹰,如此这般” “银鱼自视甚高,只会傻乎乎地替大王冲锋陷阵,利用完后,可不就能卸磨杀驴,达成夙愿了?” “待大王得到复生的麒麟,用上古大妖的血脉助长修为,振兴木犀一族想必那些故去的同胞,也会理解大王之作为的。” “是,是了……”提及此事,木犀不由出神喃喃,心中天秤逐渐倾斜,豁然倒向一边。 它神情阴狠,决意道:“灰蛇,你不仁休怪我不义。小启儿,银鱼那边,你务必将它哄好,有任何异动,汇报给我,明白吗?” 小启儿用力颔首:“是,大王!” 二妖又于此细细商议磋磨,快到傍晚,小启儿才得以回到银鱼殿。 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见银鱼,而是径直来到林间深处,那被清出一块空地的巨木之前。 夜幕降临,周围静默无声。 和人前表现的伶俐聒噪不同,此时此刻他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颤抖和软弱,渴盼地将额头贴在树皮上,仿佛隔着这棵树,与什么轻轻说着话。 “快了就快了再坚持一会儿,还有十日…”@他闭上眼,眼睑有点恐惧地抽搐着,满脸后怕。但等到再度睁开眼,便又回到了平时那副机敏无比的小骗子模样。 后退一步,若有谁在此,仔细感知,就会发觉小启儿身上的妖气又一步减淡,仿佛被什么吸走了般,近乎于无。 再这样下去,就与寻常的凡人孩童无异了。@留恋地看了巨木一眼,他转过身,没有分毫犹豫,就此离开。 唯余风声寂寂,枝条摇曳,仿佛也感到了时间的紧迫。 群妖盛会,终于在这番悄然绷紧气氛中,缓缓揭开序幕。 ------------ 95 麟迹(十三) 此前,傅偏楼一直在想,这所谓的群妖盛会,究竟是怎么一个办法。 荒原上的妖族以千万计,哪怕仅仅是外围,开了智的小妖也数不胜数。 听闻有此盛事,不少拖家带口地想来长长见识,或是蹭个好处,也不算亏。 尽管有些聪明些的,早就从先前陆续失踪的落单小妖一事上意识到不对,谨慎地没有动摇;但被宴席上能瓜分修士血肉、助长修为蒙蔽了双眼的妖比比皆是,前来者络绎不绝。 光蛇巢,供其容身所开辟的洞府就有数十个,更别说还有其它三位妖王。 而选定的集会之处,傅偏楼等人也见过,就在林中深处,那棵麒麟树的正前方。 清出了片空地不错,可若说涌入如此数量、体型各异的妖族,大抵要挤成一团的。 这还叫什么宴会? 直至随青玉一并去到那里,他才陡然发觉,景象和他们半个月前看到的已截然不同。 深入林中后,不复之前诡谲的死寂,地面下隐约的鼓动声也消弭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流丽烂漫的阳春山水— 青山连绵,曲水流觞,花草繁茂,水波摇曳,仿佛一卷画轴徐徐铺展,美不胜收。 谁都不曾料到,在这巨木环绕的地方,竟有如此宽阔的世外桃源,仔细一瞧,却见山峰仅有半座,背后影影绰绰,虚浮如同云雾,随时都能被擦去一般,不禁一个个惊异地瞪大了眼。 其中,当属老贝壳最为激动,蚌壳大张,一腔软肉都在哆嗦。 好在它立在傅偏楼的肩上,没有被看到这份失态。 傅偏楼察觉到它的颤抖,暗中传音问:“你怎么了?” “小主人!这、这里是龙谷啊!”老贝壳声线嘶哑,“是了,灰蛇说它还得到了白老大的秘境碎片. 再现龙谷的一部分,又有何难” 傅偏楼不解道:“龙谷不是一处地方吗?我记得是在兽谷里?” “非要说的话,其实是一样灵器。就像道修会炼制仙府一样,龙谷就是白老大的仙府。” 一错不错地盯着不远处醒目的澄澈湖泊,老贝壳的语气怀念而又惆怅,“仙府又称秘境,踏足其中后,便是另一方洞天。” “想不到三百年了,老贝壳我还有回到龙谷的一日,唉” 傅偏楼摸了摸它的壳,心中了然,难怪这儿忽然变了副模样。 忍不住抬眼望去,群妖大多是兽类原形,各自寻了个舒惬的地方,傍水依山,好不快活。 欣欣向荣之景,令他不由凝目出神。从前的龙谷,是否也如此呢? 离湖越近,妖族修为越高,逐渐能见到半化形的存在。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湖边矗立着一棵老树,树荫几乎遮蔽了整片湖泊,看得傅偏楼又是一愣。 就算在他眼里,树木长得都差不多,可这一株着实令人印象深刻,毕竟肚里藏了一只麒麟。 知他疑惑,老贝壳适时地说:“布置秘境,需择现实中的一样物件,这样物件也会出现在秘境之中,以此建立两境之间的联系。看来,它们选了这棵树。” 原来如此。傅偏楼点点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谢征说树下见可他人在哪里?究竟何时能见到? “几位大人,”将人带到地方,青玉转眸一笑,“还请在此纵享庆典。自然,莫要忘记与大王的约定。” 蔚凤一路沉默,显然不在状态,老贝壳则不习惯做主,全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它说。 见状,傅偏楼不免无奈,只得板着脸冲青玉微微颔首。 待蛇女走后,他拽着还没回神的蔚凤寻了个亭子落座,拧眉传音道:“蔚明光!你发什么呆?” 被这一声惊醒似的,蔚凤眸色恍惚,看着他,缓缓说:“傅仪景,外头那般多的小妖。” 傅偏楼不明所以:“嗯,看到了,怎么?” “它们,都会落得外边木犀兽那般下场么?” 傅偏楼一时哑然,只听他苦笑道:“何等无妄之灾。” 蹙起眉,蔚凤这样子着实有些奇怪,不过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下,原本吵吵嚷嚷的小妖们死不瞑目、渗出的血染红流水,和死去的木犀兽一样,尸身逐渐腐烂,化为血线,作为养分送去树根傅偏楼同情心不多,但仍免不了滋味复杂。 他想了想,宽慰道:“也说不准。或许它们先内讧打起来,就管不到这帮小妖了。" “但愿。” 见蔚凤依旧愁眉不展,半点没有平日里的嚣张意气,傅偏楼觉得有些不妙,故意放重了语气:“不是打算在会上借机突破结丹?凝神聚气,别想东想西,静不下心来。” “你说得对。”蔚凤深吸口气,沉下目光,“我在此修炼片刻,傅仪景,拜托你看顾了。” “放心。” 他翻手取出一块灵石,运转法诀,堪称疯狂地吸纳着其中灵气。 傅偏楼知他大抵等不了水到渠成,想强行积蓄破关,不由浮起一阵担忧。 俄顷,笙歌弦乐不知何时而起,湖中忽而跃出了鱼女和蛇女的窈窕身姿,或聚或散,沿着河流翩翩起舞。 空中,鸟妖们扇动羽翼,歌喉嘹亮清澈,有些弹奏着乐曲,有些则朝下拨撒花瓣。 花瓣中闪烁着什么晶亮的珠子,有沿途的小妖伸手接到,当即惊喜地大叫起来:“是花精!能助长修为的花精!” 一时间人声鼎沸,无数的蹄子、爪子,乃至尾巴都高高朝空中伸去,企图握住更多;甚至为此大打出手,起了小范围的冲突,很快又被侍卫制止,杀鸡儆猴地拖了下去。 紧接着,又有灵果美食盛在玉盘中,随流水和花瓣一道飘去下游,时而被舞娘一展长臂托起,时而错落于水中,叮咚作响,涟漪荡漾,花样令人目不暇接。 宴会声势渐涨,叫好之声连片。 悄无声息地,湖心上空出现了四道身影,无声俯瞰着下方盛景。 “雪鹰,你倒是大方,花精这种好东西也舍得送给这群用来填阵的小妖。” 率先说话的,乃一脸傲然的银鱼。雪鹰瞥了它一眼,冷冷回道:“死前最后一餐罢了,就当是为血祭之阵充盈些灵气。总归也不缺这点。” 平时不爱争端的木犀一反常态,嘲讽道:“不愧是凤巢赶出来的妖,真是好气派。” 这话算是戳中了雪鹰的逆鳞,面色一下子冻结成冰。 “几位这是做什么?”灰蛇笑着圆场道,“今日大业得成,该好生庆祝才是。” 银鱼哼了一声:“若非我提议举办这群妖盛会,谁知暗地里要慢慢捉到何时?” “此言差矣。”雪鹰反唇相讥,“若非你之不慎,让捉来的修士和妖尽数逃掉,我等如今也差不多可以开阵了。” “好了好了,”它们之间一触即发,灰蛇暗中得意,面上却露出无奈之色,“群妖盛会也算将功补过,有这样多的血肉灵力,再加上我们捉来的那些小妖和修士,想必最后聚集的生灵会比想象中还要庞大。” “这样一来,那只麒麟复苏后的生机也会更旺盛,经得住折腾。” 提及麒麟,几只妖顿时偃旗息鼓,眼里光彩幽幽,各怀心思。 灰蛇想到日后,简直迫不及待,笑容愈发灿烂:“各位,也该到这场宴会主人出场的时刻了。我们下去吧。” “还用你说?”银鱼一甩衣袖,踏空而去,其余三妖也纷纷跟上。 底下,歌舞骤然一止,还不等众妖惊惶,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凭空降临。 天边便传来一声轻哼,随妖力震响在每一只妖耳边。 湖中鱼女齐声宣道:“恭迎大王” “嗯。”银鱼背着手,悠哉地踩在湖面上,一步一步走向巨木之下,早早安排好的高座之上。 紧接着,停滞在空中的鸟妖也齐齐躬身:“恭迎大王!” 眨眼之间,毫无花里胡哨的作秀,一身雪白羽衣的雪鹰已飘然落座。 “二位也太过心急。” 这一声后,水中蛇女、岸上蛇侍挺直了身躯:“恭迎大王!” 貌不惊人的灰蛇微笑着,冲属下点了点头,继而走去雕有盘蛇的座位。 威压不散,却并无恭迎之声,小妖们以眼神疑惑交流,只听飒飒叶响,周围的树木竟似弯下腰一般,疯狂摇动着枝干,完全不亚于先前的三道声音。 木犀沉默地落于座上,它的座椅也是四人中最朴实无华的一尊,却无人敢轻觑。 四大妖王环木而坐,满场鸦雀无声。 直至此刻,那沉重的威压才缓缓散去。 许多小妖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狂热和向往,结丹期的大妖,便是如此一呼百应、威风凛凛! 面对底下无数双眼睛,灰蛇万分满意。他瞥了眼蚌妖所在的亭子,顿了顿,按原本的安排宣布道: “群妖盛会虽是效仿人类,却也不作道门那繁文缛节。诸位赏脸而来,还望尽兴而归。” “多余的话,便不说了。群妖盛会,起” 伴随连天欢呼,停奏的乐声重新飘扬,愈发激昂;舞女的动作也更大开大合,姿态若莲,眉目含情。 渺渺香雾不知从何处飘来,沁人心脾,更加助长兴致。 宴酣之刻,也不知是否酒液太过醉人,不时有小妖一头栽倒,引得旁人发笑。 笑着笑着,却也跟着浑身无力,倒了下去。 歌舞激烈,呼声反倒逐渐消失。@众妖割麦子般陆续塌了下去,越是修为低微处,越是成片地不省人事。 终于有妖意识到不对,大声惊呼:“有毒!”可惜为时已晚,它迎着身边一众妖王下属平静的注视,恍然大悟,软倒在地,不甘心地伸出手,最终无力垂下。 亭中,傅偏楼终于瞩目到这乱象,陡然变了脸色。 @“蔚明光,老贝壳!闭气,转内息!” 湖心高座,四位妖王波澜不兴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清楚无比真正的盛会,才正要上演。 ------------ 96 麟迹(十四) 惊呼遍布宴会。 蔚凤被打断修炼,下意识按傅偏楼的招呼屏息后,伏在亭子栏边朝下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尸横遍野,触目惊心。 他心弦一颤,眼前忽然浮现一处与之极像的画面,血流成河、群鸟哀鸣环绕,身临其境一般,啼叫在耳边戚戚不休。 傅偏楼也不曾想到它们真的说杀就杀,半分预兆都无,见状,头脑空白一片,但很快就被身旁混乱的灵流唤回了神智。 转眸望去,俊美少年双手紧扣凭栏,骨节泛白,原先漆黑的双眸中竟有红焰翻腾,额头冷汗涔涔,俨然一副要走火入魔的模样。 “蔚明光!”他顿时厉喝,“醒醒,它们还有生息,没死,是迷药!” 因这一声,蔚凤有了短暂的清醒,抬起头,面上却仍不受控制地露出痛苦之色。 傅偏楼扶住他颤抖的身体,急急问:“你的情况太不对,究竟怎么了?” “我,”蔚凤眼前纷乱一片,挣扎着咬牙,“我不知道n那些是什么? 也是他丢失的记忆吗? 可为何,画面中的地方像极了问剑峰? 他们尚且乱着,那厢,为数不多筑了基的妖兽不似小妖一般被药倒,意识到处境不妙,登时使出浑身解数想要逃走,被妖王的下属们团团围住,乱作一片。 妖族争斗,大多凭原形横冲直撞。其中有一熊妖,毛发坚韧,蛇妖的毒牙扎不进去,鸟妖的利爪也撕不开。 它直起身体,硕大黑影犹如一座小山,咆哮着撞飞扑来的敌人,一时间谁也挡不住它往外的脚步。 它的动静太大,威势凶猛,竟将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 还能动的妖兽不愿坐以待毙,跟在它身后,企图杀出重围。 座上,看到自己的下属纷纷不敌受伤,银鱼坐不住,一挥袖,涓涓溪流卷为水龙飞去,绳索般将黑熊手脚缠绕捆紧。 庞大躯体倏尔倒地,尘土飞扬,身后一群垂死挣扎的妖兽收不住势,接二连三地跟着栽倒。 “可恶!可恨!”黑熊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水龙,朝湖心的方向怒目而视,“好一个四大妖王!好一出戏!你们这样犯下杀孽,就不怕遭报应吗!” “此言差矣。”回答它的却是灰蛇,他曲起手指,轻轻敲击座椅扶臂,声音不疾不徐,顺着妖力震荡传遍整片龙谷,“妖族向来弱肉强食,又非道修,何须在意因果报偿?如今道修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天道真要清算,也该先找他们才是。” “群妖盛会全军覆没!你们以为其它妖兽看不出端倪?” “那又何妨?”灰蛇只笑,事成之后,他自会离开这里,另寻别处,哪管事后洪水滔天? 香雾弥漫,妖兽不会内息,吸入太多,筑基修为也抵御不住,不屈的怒吼之后,渐渐再无声响,场内万籁俱寂。 见此情状,灰蛇站起身:“诸位,也是时候将先前捉来的祭品一并呈上,开始血祭了。" 它们之所以会选择下迷药,而非一了百了的毒,是因血祭之阵需要的,乃活祭。 无论人妖,死后回归大道,血肉无主,随时日流逝,皆归尘土。 经年苦修出来的灵力自然也会消弭,即便妖族食人可汲取部分,但也仅是图一时之快,大半还会飘散于天地之间,终究不是正途。 相较而言,修士就有手段得多。炼器炼丹,能有效地保留下妖兽尸身的威力。 但这些,都远比不上血祭之阵。 血祭,正是杀生灵血肉以祭天地,模糊生死界限,在那一刹将还未反哺道统的灵力夺走,另作他用。 此乃欺骗天机之邪术,夺走的灵力无法久留,得在开阵后现杀现用,故而名“祭”。,尽在但凡死在阵中的,皆为祭品。 血祭之阵一早就埋在地下,四妖共同催动妖力,让其缓缓浮上。 明媚的春光随之覆盖了一层阴影,说不出的鬼祟之气荡开,赤芒隐隐,在地表画出繁复纹路,扩展开来,包裹住整片龙谷。 傅偏楼按着浑身直冒虚汗、灵力紊乱的蔚凤,借老贝壳的幻象勉强藏身,为这邪异之况暗暗心惊。 他凝视着麒麟树下,始终没能窥见半分身影。目光接着移向湖心的四名大妖,蔚凤状态有异,看来硬拼是指望不上了。 只能寄愿它们闹起来后,能落个两败俱伤。实在不行垂下眼眸,傅偏楼又一次深深望向自己的左手。 像是察觉到他内心的松动般,那只手陡然抽动一下,复又归于平静。 “大王!大事不好!”一只鹧鸪扑腾着翅膀飞来,焦急地冲雪鹰道,“祭品祭品全不见了!" 闻言,灰蛇看向木犀,还以为是它的手笔。下一刻,青玉就捂住胸口向这边游来,高呼道: “大王!灰蛇大王!蛇巢被” “大王——大王,不好了!" 下属不断的禀报令四妖肃穆起神色,又惊又怒,意识到有什么不在掌控内的事情发生了。 “银鱼,是你?”雪鹰第一个睨向早就让祭品逃掉的家伙,“这是何意!你督管不利,就要让我们也变得和你一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银鱼莫名其妙地被甩上一口黑锅,当即大怒:“与我何干!我督管不利?哼,若要提及这个木犀,你莫以为我不清楚当初是谁干的好事!” 木犀目光幽幽,没有说话。 灰蛇见三妖话间唇枪舌剑,几乎一触即发,心下暗喜。他还记得商议好要率先对雪鹰发难的事情,立即站到银鱼一边,帮腔道: “雪鹰,此事还未有论定,你何至于胡乱责怪?究竟安了什么心?莫非是想违背约定吗?” 不等反驳,他故意刺道:“从最初我便不敢信你,如今看来,不愧是被赶出凤巢的叛徒!连凤凰都敢谋害,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这话令雪鹰勃然色变,再按捺不住怒气,一掌打出:“尔慎言!” 灰蛇躲开这一掌,伶牙俐齿地栽赃:“你果真不顾及先前所约,生有独吞之意!”又回头道,“木犀、银鱼,助我一臂之力!雪鹰违约在前,不必顾它,杀之祭阵!” 无需多说,木犀已冲了出来,银鱼似还有些犹豫,但没有制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眸中划过一丝冷光,雪鹰接下木犀一招,两妖错视一眼,又向灰蛇攻去。 湖心下方,小妖们见四位大王在天上大打出手,顿时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和谐,露出狠戾面目来,混战在一起。 鸟雀飞舞,鱼群高跃,蛇妖呲起獠牙,毒液溅洒。 不同于被迷晕的那群妖兽,眼前乃真正的厮杀。被撕扯下的羽翼、抓裂的血肉鳞片漫天飞扬,腥气逐渐蔓延开来。@不断有尸身顺流漂下,血液将溪流染上粉色,阵法汲取到真正的灵肉,焕发出奇异红芒,一时间,连花草都仿佛弥漫着血气,诡谲无比。 风景如画的龙谷化作炼狱,看得老贝壳揪心不已,傅偏楼仰视天上越发大动干戈的妖王,又看了眼空空荡荡的麒麟树,嘴唇咬紧。 他过于焦虑,没有发觉一旁蔚凤的双眼,已化作一片赤色。 湖心之上,灰蛇终于在愈发消耗的灵力中感到不对——分明是三对一,为何雪鹰不顾其余两妖,只盯他一人? 还有木犀与后来加入的银鱼,表面在对付雪鹰,落下的攻击却恍如毛毛雨,倒是好些次坏了他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瞪向木犀,对方朝他勾起一个阴森笑意,灰蛇这才明白过来:他被耍了! 木犀是假意和他联手,实则早就与其余两妖达成了共识! 想不到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他来不及懊恼,便大喝一声:“白蚌!助我!” 妖力携音传出,却无反馈。灰蛇到底慌了神,狼狈地挡住银鱼一道甩尾后,又厉声道:“白蚌!那玉简你不想要了吗?你若相助,龙谷碎片也一并给你一咳!” 已化作原形的雪鹰抽回利爪,落下一串血珠,冷冷道:“看来,你找的盟友并不靠谱。” “真是识时务。”木犀嘲道,“明智之举。” “你们”灰蛇吐出一口血,见势不妙,立刻求饶,“住手,有话好说!” “谁和你这八百个心眼的家伙好说!”银鱼不理,却听他道,“此地为林,乃木犀主场。你们真以为他心怀好意?当年可是他先找上我,要瓜分麒麟的!而今不过利用你们罢了,等我一死,下个就轮到你们!” “先是雪鹰,再是银鱼!我说的可对?银鱼,他是否和你说要联手,等杀死我后再干掉雪鹰?” “话太多!”木犀穿透他的腹部,树枝从伤口长出新芽,阻止着愈合。 灰蛇目露痛苦,雪鹰微微停滞,警惕地扫向银鱼和木犀,惊疑不定。 银鱼则翻了个白眼,“鬼话连篇!” 它心知灰蛇所言不错,但打和木犀联手的最初,它便没想过真的交付信任,早有准备,有恃无恐。 此地是木犀主场?那可未必。 那些修士可不是白放的,只要它一声令下,花费半月及银鱼殿无数资源布下的唤雨阵便会招来大水,届时,还不是它的天下? 像是应和着它的想法,天边忽而阴云密布,滚滚如墨,好似下一秒就会落下倾盆大雨。 重伤难支的灰蛇、攻势狠辣的木犀、盘旋在半空的雪鹰感到不对,纷纷抬头,银鱼更是纳闷不已: “我还没让启阵啊” “咔”地一声,惊雷在云层中积攒出一道缝隙,个中威力,令几个结丹期的大妖也感到了强烈威胁。 灰蛇愕然:“谁在渡劫?” 亭中,傅偏楼被蔚凤身上忽然暴起的灵流骤然掀翻,半跪于地,咳出一口血来。 灵力凌乱,带动强烈的疾风,吹得他睁不开眼,胸口闷痛,呼吸不畅。 “小主人!”老贝壳跳到他脚边,结丹期的威压铺开,撑出一片可供容身之地。 顾不得休息,傅偏楼顶着皮肤的刺痛,想要去拽漩涡中心蔚凤的衣袖:“蔚明光,你疯了?!" “以你眼下的状况强行结丹,只有身死道消一条路!” 狂风大作,雷光浮动,仿佛随时都要降下。 衣衫猎猎,唇角溢血,蔚凤听不进任何话,抽出天焰剑,被魇住般盯着剑身喃喃自语: “不来?” 他苍茫一笑,赤眸如焰:“不来也罢!” 丢垃圾似的扔下那柄剑,少年足尖轻点,赤手空拳,飘然迎雷劫而去。 傅偏楼拦他不得,只勉强上前,接住了落下的天焰。 剑身滚烫,仿佛能融出铁泪来。 震惊太过,甚至顾不上担忧。傅偏楼愣怔地看向蔚凤远去的身影。 什么情况?蔚明光真疯了? 否则,怎么连他最宝贝的天焰都扔了? ------------ 97 麟迹(十五) 蔚凤头痛欲裂。 血色和倒下的妖族、被撕碎的鸟羽混杂在一起,与不断闪过眼前的尸山血海相重合,拽着他坠入其中。 恍恍惚惚,他好似被绑在山巅之上,寒风吹得刺骨,许多身着白衣的问剑谷同门站在远处,冷眼旁观,细细碎碎的言语间或飘来: “没想到,蔚师兄竟然是妖” “什么师兄!问剑谷可不收妖孽!” “亏我先前那般敬慕他,那天灵根竟是假的!妖兽靠修为作弊,压我等一头,实在可恨!” “恕己长老气狠了,怕是要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凤皇在此,就不信引不来那些死心眼的禽妖。这下可好,炼丹堂和炼器堂要添一笔横财了” “啧啧,上古大妖,听说凤凰烧不死,还会涅梁重生,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待会儿一瞧便知啊,恕己长老来了,噤声。” 耳边一片寂静,由师尊亲手点燃的灵焰自足底爬满全身。 逐渐地,烈火炙烤,犹如在油锅烹煎,皮肤滚烫,剧烈的痛苦席卷而来,却比不得心底撕心裂肺的声声质问。 我做错了什么?为何这般对我? 我可杀过一人?可欠下半分孽债? 就因,我乃妖? 不,不对,那个人不是这般教他的! 几度濒死,又被血脉唤回些许生机,意识近乎湮灭,一线清明的念头中,仅剩下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小师叔”嘴唇蠕动,他虚弱地呢喃着,“宣明聆” 好热、好疼。 你在哪里?为何不来? 灵焰不灭,就这样整整烧了两余月,山巅上,曾经丰神俊秀、容姿甚瑰的七杰之首蔚明光,如今已全然化作了一具焦炭。 然而那具人形焦炭上经久不灭的微弱妖气,又实实在在证明了他尚且活着。 忽有一日,仿佛褪茧一般,砺黑外壳从里开裂、剥落,艳红火焰从中展翼,伴随一道高亢啼鸣,震彻山谷。 昆山玉碎,凤凰涅檠,在极度的苦痛下向死而生。冲天妖气惊扰了方圆百里的所有禽鸟,于深林、瓦房、湖面上空,不住地焦躁盘旋。 失踪几十年的凤皇被困问剑谷,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可哪怕是龙潭虎穴,又岂有不救之理? 火凤真身在灵焰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扯不断捆缚在身上的锁链。化作人形,锁链绑得更紧,只有无助哀鸣。 无数只鸟妖成群结队从凤巢飞来,悍不畏死地俯冲进灵焰,企图啄断那条锁链。 问剑谷弟子则早有准备,阵法层叠启开,法诀灵器迭出,每一道灵流,就带起一蓬血花。 百鸟朝凤本乃盛景,可此时此刻,只叫人感到无尽寒意。 或高或低的嘶叫片刻不歇,七天七夜的屠戮过后,问剑谷中已寻不到半寸净土。 尸身、血羽、灰烬,将凤凰华彩万丈的羽翼装饰得犹如恶鬼。 明朗快意究竟从那双赤红的眼眸中消弭了,虚无、干涸、憎恨,随着红炎一并喷薄,燃烧在泣出血泪的眼中。 死而复生,生不如死。 灵焰烧了整整八十一天,第八十天时,在凤巢新任凤皇的禁令下,已没有几只鸟妖还执意赴这有来无回的陷阱。 战场被打理干净,唯独灵焰还未燃尽,也只有小小一簇。凤凰涅桑,也不是永生不死。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蔚凤完了。 可他没有。 第八十一天时,问剑峰顶乌云汇集,雷光翻腾如蟒。犹如一滩灰烬的焦炭里,赤芒骤绽,火凤又一次活了过来。 这一回,他以血为焰,以雷为锋,剑气纵横,终于挣断了那条锁链,展翅直冲云霄。 谷主和长老不在,客卿都没有几位,问剑谷无人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凰再度涅梁,化作人身,直指雷劫。 就如同现在。 头顶劫云翻涌,雷光赫赫,却映不入蔚凤眼中。 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在识海中搅动不休,仿佛要捅穿他的眉心,折磨得他再望不清别的东西。 铭刻在胸口的激烈情绪四处冲撞,找不到宣泄出口,一股似是积攒了许多世的郁气怨念蒙蔽住五感,令四周颠倒错乱,竟分辨不清他身在龙谷,还是仍被绑在火中。 隐约听到有谁在喊,蔚明光,你回来! 蔚明光? 蔚明光死了,没有人愿意救他。 活下来的,是涅毁凤皇蔚凤,誓要将道门踏平,一报旧日之仇。 雷霆骤降,劈得他发冠散乱,手无寸铁,但这并不妨碍蔚凤露出蔑视的神情。 更绝望、更可怕的劫难他都曾受过,区区结丹之劫,奈他何为?! 拭去唇边血渍,少年身后陡然浮动出一双火羽,略略扇动,便腾空而起。 他目光扫过前方的几名妖王,在面色大变的雪鹰身上顿了顿,跃过它,眸中火焰摇曳。 “吾乃凤皇。”开口,嗓音清越,泛着不容忽视的冷意,“天下禽鸟皆为吾臣民。” “伤吾臣民者,以死谢罪” 乌发飞扬,眉眼殊异,尊仪之睥睨,几乎让雪鹰弯下身,臣服于血脉的呼喝中,瞬息热泪盈眶: “陛下!” 灰蛇、木犀、银鱼对视一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 他们为一只濒死的麒麟筹谋这么久,结果眼前突然冒出来个凤凰? 雪鹰叫他什么一一陛下? 凤巢失踪的那位凤皇? 劫雷攒动,轰隆炸响,几妖被惊醒似的,只那一瞬,恶向胆边生,灰蛇眼中流露出无法遏制的贪欲:“赤蚌,是你?你根本不是什么蚌妖!你是凤凰转了妖修的凤凰” 哪怕是曾经修为高深的凤族之皇,而今,也不过刚要结丹罢了。 雪鹰察觉到它们的蠢蠢欲动,狂怒地挡在蔚凤身前。 蔚凤眯起眼,他表面无碍,还能装模作样,实则内心早就成了一团乱麻。 不可置信、疑神疑鬼、心灰意冷。 强烈的倦怠,令他简直想就此离去,撒手不理。可莫名的执念还牵挂着他,令他混沌的神智中复现出一丝清明他记得,他要对付这几个家伙。 要突破结丹,救出麒麟,还有被烫到般,他不忍深想下去,自暴自弃地决定就这样做。 同时迎战天劫和三只结丹大妖又如何?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他不惧! 随着第二道劫雷降下,无需言语,三妖默契地一同出手,朝蔚凤攻去。与此同时,雪鹰也不顾己身安危,奋力扑了上去。 灰蛇虽说重伤,也知经历先前一番交战,木犀和银鱼都消耗得七七八八,可对面雪鹰也好不到哪儿去,凤皇更是还在筑基期,身兼雷劫。 本以为取胜十拿九稳,不想越打越棘手。 在妖之中,他可谓手段颇多,可面对蔚凤,一身力都打入了棉花里。对方的法诀变化莫测,防不胜防,时不时还引雷劫助阵,灵力更有灼烧般的锋利之感,不免暗暗心惊。 倘若给那凤皇一柄趁手灵器,情况或许就不容乐观了。 雷霆与妖兽的攻击一同到来,蔚凤挥手掐咒抵御,下意识启唇唤道:“天” 出口后才想起,天焰剑被他扔了。 等等,他为什么要扔掉天焰? 那个骗子铸给他的东西,他不要。 那个骗子?谁? 一个称呼已含到唇边,苦涩得吐不出来。只微微晃神,木犀的尖刺就贯穿了手臂,雪鹰哀嚎着想飞来,被灰蛇拦下。 抽回手飞速退后,蔚凤大口喘息着,气血上涌,呕出一大口鲜血。 那厢银鱼见久拿不下,再藏不下去,长声叱道:“小的们,起阵!” 下方,鱼群放弃争斗,献祭般跃入湖中,一头朝湖底撞去。 水花四溅,血祭之阵上方,又悬出一个波纹似的阵法。 登时狂风大作,乌云更浓,不消多时,暴雨倾盆而泄,淋得雪鹰和蔚凤一个踉跄,后者背后的火翼都缩减几分。 他乃火行灵根,于水不利。 银鱼得水,实力节节攀长,一尾摔飞雪鹰,折断它的羽翼,直朝被木犀拖住的蔚凤而去。 此时此刻,威势更为恐怖的第三道雷,已追着蔚凤劈下,他躲闪不得,强行受着,坠向湖心想要捞住浑身残破的雪鹰。 第四道雷尚在酝酿,结丹七重雷,才去其三。 底下,傅偏楼一路躲过混战的小妖,终于趁乱摸索到麒麟树下,一把抽出自己的灵剑,深吸口气,以灵力扩散声音,叫道:“都住手!” “再这样下去,我就一剑捅穿这棵树了!” 天边声势一停,许多双目光凝固在这名满脸苦相的修士身上,凶煞非常。 被这么瞪着,老贝壳真想瑟瑟发抖。它一边抖壳,一边吐出蜃气驱散幻象,露出麒麟树的真实面貌来。 傅偏楼神色自若,剑尖直指树肚之中,蜷缩的幼小麒麟,威胁道:“那只凤凰想来是个性子烈的,你们不会以为有能力囚禁他吧?最后要抢的,还不是这只麒麟?” 雨势不停,浇得他眼前模糊。他不闪不避地睁大双眼,一苍蓝,一漆黑,在飞落的白线中熠熠生辉。 “你们过来,让他安稳渡劫,我就收手。”傅偏楼道,“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见三妖犹疑地向这边踏空而来,他满身冷汗,却依旧镇定地唤道:“银鱼。” 被喊的那个一怔,与他对上眼,眸光顿时涣散起来,露出惊恐的表情,大叫一声。 余下二妖本就警惕着,当下,木犀驱动巨树枝叶,将发癫般回到真身里疯狂抽搐的银鱼捆起,灰蛇则抬手一捏,隔空攥住了傅偏楼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刚刚筑基的小儿,也敢口出狂言?”他状态极差,语气不见好,瞳孔倒竖,流露出蛇类的阴冷,一步步向前走来,“你对银鱼用了什么邪术?” 傅偏楼咬牙,只觉一阵虚弱,灵力亏空,挣脱不开。 入道后,他还是首回用这只魔眼,想不到有用是有用,竟一下子抽干了他的丹田。 老贝壳毅然吐出一颗妖珠来,傅偏楼知它又想故技重施,炸毁一半妖丹博得生路,当即制止道: “老贝壳,不要!” 就算能杀死灰蛇,不远处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木犀,连结丹境界都维持不住的话,甚至不用动手,光威压就够他们喝上一壶。 “哦原来,你才是做主的那个。你们早知麒麟一事,对不对?”这一犹豫,灰蛇又走近了些,想到之前几番险境,重伤难愈,不怒反笑,“真是,骗得我好惨啊!” 青灰巨蛇伏地而起,他化为原身,朝傅偏楼咧开嘴,森白獠牙上,流淌着毒液的口涎滴落,是过去无数场噩梦中出现过的画面。 傅偏楼脸色一白,埋在心底的恐惧重新翻篇。 灵力不继的他,又与曾经的幼小小少年有何区别? 脱力地倚向后方,肩背硌到粗粝树皮,即便明知不应当,傅偏楼还是有一瞬的走神。 谢征说,群妖盛会,树下见。@现在自己就在树下,可他在哪里? 随着灰蛇戏耍猎物般缓慢的靠近,傅偏楼眸中划过一道茫然。他看向湖心,蔚凤沐浴在雷霆中,浑身是血。 算来算去,究竟没料到蔚明光会出问题,可看人那副模样,傅偏楼怎么也起不了责怪之念。 大概,这便是他逃不开的宿命吧。 傅偏楼闭上眼,在心中道:“身体给你,杀了它们,保住蔚明光。” 在魔的嗤笑声里,他拽住腕上红绳,就要一把扯下,身后却陡然一空。 不再是冰冷的麒麟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周围景象大变。 冰冷的腕骨连同红绳一道被握紧,熟悉之至的清冽气息靠在耳边,沉沉道:“傅偏楼,你要做什么?” “我”被这一声叫得都有些委屈,傅偏楼呼吸都还在颤抖,眼睫急促蹁跹,咬着嘴唇解释,“我没办法…" 谢征哪里会真怪罪他,垂眸望见手中一截雪白腕上松松垮垮的鲜艳红绳,竟也感到几分后怕。 再晚一步,傅偏楼就真要将身体交出去了。 摇摇头,怀里的重量也似久违,不由揽紧了些。@少年不算娇小,却很柔顺,这幅模样极合心意。分开快一月,谢征这才觉得,他的确是有些想念的。 “下回,”他安抚地摸了摸傅偏楼的发顶,“我会早点来的。” 傅偏楼则闷闷道:“不要下回。” ------------ 98 麟迹(十六) 短暂的松懈后,傅偏楼扶着谢征手臂站直身体,想起之前的危急,慌忙道:“谢征,蔚明光他" “嗯。别担心。”谢征了然他未尽的话,冲他轻轻颔首,“那边有宣师叔在,你灵力不继,先吐纳休整一番。” 傅偏楼松口气,调整了下呼吸,这才有心思环顾四周。 阴冷封闭的山洞,脚下是浅浅水洼,身后乃一条幽邃的小径。 灰蛇不见踪影,也不见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挥之不去的血雾,只隐隐能听到雷鸣之音,应当离群妖盛会不远。 “小主人,这里…”肩头的老贝壳犹疑道,“好似是青蟒当年的住处。” 傅偏楼一愣:“青蟒?所以,我们还在龙谷里吗?” “他性情孤僻,只认老大一个,不喜与我们来往,就独自开辟了一处洞府。”老贝壳又看了圈,肯定地说,“没错,我来过一回,印象很深。青蟒他喜阴湿,洞穴就开在湖底,小主人,我们现在…" “是在湖底。”谢征接过话茬,“此处为龙谷?” 傅偏楼想起他还不清楚,便将老贝壳先前的话简单复述了遍,尔后捉住他的衣袖,一头雾水地问: “对了,我还没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和宣师叔被抓走后都发生了什么?是如何把我带到这边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谢征看傅偏楼还揪着自己的衣袖不肯撒手,心知他大抵还是有些不安,想了想,尽量挑拣关键的东西开口:“这儿便是我和宣师叔传送去的地方,往里走,是一处水牢,关押着被银鱼捉来的修士与妖。” “银鱼想借阵法增益己身,役使修士为他布置,宣师叔便趁此带人设下传送阵,其中一方,连通着麒麟树和这里" 嗓音泠泠,回荡在狭窄的洞穴中,不疾不徐,恍如一阵清风,拂尽殚精竭虑的焦躁。 傅偏楼听他三两句把麒麟、血祭之阵、小启儿和妖王间暗潮汹涌的事讲清楚,不免苦笑:“我说怎么好似顺利得过分,原来早有前人铺路。那小启儿究竟是什么人?”这个答案,谢征也有些好奇。他摇摇头:“还不清楚。不过应与那只麒麟有关。” “你的前世中,宣师叔当也卷入了这件事中,他有何下场?” 他一提,傅偏楼不禁沉吟被监禁在问剑谷,哪里也去不得,其中诡异,会是四大妖王造成的吗? 不,它们会对修士做的,只有杀之吞食血肉。倒是身上秘密众多的小启儿更可疑。 想到这儿,他陡然抬头对上谢征的眼睛:“所以… 你和他做交易,是故意的?” 谢征没有否认,微微笑了一下:“我想看看,他打算怎么做。” 原著里,宣明聆至少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问剑谷,他能确定,就算没有他们插手,小启儿也可独自达成目的。 这样一来,四大妖王内乱几乎是个定局,他不过稍稍推波助澜了番,并不会影响走势。 傅偏楼有点懊恼,他分明也知道这些,却什么都没想到,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地闯入其中。眼下蔚凤还在外面渡劫,也不知后续要如何收场。 “我是不是添麻烦了?”他不甘地咬着嘴唇,“冷静点在外面等你们的话,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谢征叹息一声,曲指敲了敲他的额头:“你想我和宣师叔被困在问剑谷再也不准出去?” 傅偏楼:“” 对哦,他们就是为了改变宣明聆原本的命运才跟来的! 他恍然大悟,谢征见状有点好笑:“你和蔚凤虽然乱来,但也算顺势往前推了一把这么一来,情况就更清楚了。” “不觉得这群妖王的性格,太正好了吗?” 最为贪婪的灰蛇爱装模作样,牺牲良多的木犀疑神疑鬼,雪鹰身怀逆鳞,银鱼傲慢看不清自己。 若非如此,也不会落得这般谁也不容谁、非得争斗至死的局面。 傅偏楼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它们是经过观察和挑选,看中了性格经历,刻意被凑在一起的?图什么?” “图血祭之阵。”谢征冷然道,“图妖王有凑齐祭品的实力。” 借四只结丹妖兽之势复苏麒麟,再暗中引导它们彼此残杀,最终获渔翁之利。 小启儿背后的真意,究竟是贪图麒麟,亦或真的只是想救它?若是后者,他和麒麟又有何种关系? 目前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谢征收敛思绪,继续说:“银鱼出尔反尔,见大阵建成,又将我与宣师叔关回了水牢中,打算事后吞食,增长修为。”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它真的会放过我们,更何况牢里还有许多无辜修士和小妖。布阵时,宣师叔故意多要了不少灵石,布置叠阵,唤雨阵只是表层。” 龙谷中,四大妖王各取了一处隐蔽地方,用以关押捉来的祭品。 群妖盛会上,小启儿趁无人看管,偷出银鱼宝库中被收缴走的灵器,回来打开了牢门。 随后,谢征与宣明聆跟着他,陆续将所有祭品放出,再通过先前设下的几处传送阵离开此处。 他本觉得,四方妖王混战,应当顾不上傅偏楼等人,便决定先把一群虚弱的修士和妖分别带出。 却不想在林中时,遥遥看到天边乌云汇聚,竟有修士要渡劫成丹。 这儿的筑基巅峰,还能有谁? 谢征和宣明聆知道情况有变,当即匆匆往回赶。 “开启阵法也不是分秒之功,耽搁了段时间”谢征说着,伸手替傅偏楼将左手的红绳系紧,垂下眼眸,“好在赶上了。" 傅偏楼愣愣地望着他,那张清隽犹如水墨的脸上,兴许自己都无所察觉地露出一抹认真之色,刺得他气息一乱,心口胡乱地扑腾起来。 腕上冰冷的皮肤一时有种被灼痛的错觉,他诡异地想到在蛇巢温泉里那荒唐的遭遇,慌乱扭过头,不敢再看下去。 “银鱼被你魇住,暂且不论;蔚凤要专心渡劫,师叔那里,至多对付一个木犀。”谢征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异样,淡淡说道,“灰蛇虽是结丹期,却已在强弩之末u@“仪景师弟,休息好了么?”谢征抬眸,“可要与师兄一道,杀死那只妖孽?” 傅偏楼忍不住回过头,与他相视。 那双漆黑沉静的眼,分明是在问他那噩梦一般恐惧着的几世仇人,要不要亲手送上路? 心口不止是在跳,像在烧。 一股奇异的豪情涌上,傅偏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双眸熠熠生辉。 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好似他们即将面对的不是一场生死恶战,而是去赏花拂柳,全无惧色。 “来。”谢征朝他伸出手,“我们走了。" 准备吞食的对象消失不见,灰蛇扑了个空,回到人身,满面阴郁。 又有什么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在暗地作祟! 他心念急转,忽而想到了一个名字那个向他们献上血祭之阵,弱得可怜,一根手指就能碾死,除了伶牙俐齿一无是处的小妖。 小启儿!他们之外,只有这家伙知晓麒麟的存在! 他怎么敢?怎么敢!身上可是被他下了禁止的,只消一念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灰蛇向来是睚眦必报的角儿。正要利用禁制摧毁小启儿的性命,他却愕然发觉没有了。 他在小启儿身上种下的禁制,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妖族的禁制,一旦烙下,修为再高也绝无挣脱之法。正因如此,他才敢信任小启儿。 倘若从一开始,他就不畏禁制知道麒麟的蚌妖一伙、莫名翻脸的木犀、还有消失的祭品灰蛇终于意识到是谁在捣鬼,气得血气翻涌,目眦欲裂:“小启儿!” 背后雷声大作,他转过身,湖心波涛汹涌,已完全淹没在骇人的雷光之中。 木犀早在捆住银鱼后前去乘胜追击,天劫盯人,只对着那凤凰劈,重伤的雪鹰被揽在身后,少年一人逐渐顶不住劣势,身上添了许多道伤口,血落如焰,被木犀操纵着底下的树枝用叶片尽数接住。 那可是凤凰血,灰蛇看得眼热,却也晓得以自己的状态,此刻过去只会被木犀一并杀死。 紧紧盯着那边,他正想着如何分一杯羹,却听平白一道破空之声,细长乌剑划破木犀脖颈,只差一点就会刺穿咽喉。 没料到半路还会杀出个程咬金来,木犀豁地回首:“谁!” 只见一人长身玉立,白衣珠玉飞扬,温润眉眼在触及凤皇身上那一道道伤口时赫然冻结。 凶器入手,这柄剑时隔多年再度出鞘,煞气深厚得惊悚,一时竟令周遭的温度都冷却下来,寒意滚滚。 宣明聆从未在蔚凤眼前露出过这副冷凝神情,可他装不下去、忍不住,怒火中烧,只想将这只趁人之危的妖斩之后快。 抬剑,直指木犀,天然含笑的双眸微微眯起。没有二话,他仗剑而上。 “小师…”浑身麻痹,硬抗着天劫的蔚凤瞥见来者,恍惚了一瞬,分不清今夕何年。 下意识脱口而出,又被强行咽回去,几乎闷出一口血来。 眼前一会儿是曾经无比亲切眷恋的小师叔,一会儿是拿剑捅穿他心口的少年,一会儿又是被绑在问剑峰时,无论怎么呼唤求救,都不曾出现的过的身影。 恨吗? 他曾将最后一线留给道修的天真与信任寄望在对方身上,可那人却无比冷酷地将之斩断。 整整八十一日的煎熬,凄惨凤鸣传遍问剑谷的每一寸缝隙,宣明聆不可能听不到。 他被禁足在问剑谷,哪也去不得;他就在问剑谷里,可始终没来看他一眼。 一颗心忽冷忽热,宛如浸泡在酸水中。蔚凤无暇多想,又要迎上下一道雷劫。@宣明聆的路数乃明显的玉石俱焚,只要能在对面留下一道伤痕,不惜以己身来换。 不消多时,他与木犀身上便鲜血淋漓,可宣明聆仿佛感不到痛般,再度狠厉攻上。 木犀被他悍不畏死的态度惊到,出手都有了犹疑,可蔚凤在一旁看得清楚木犀消耗再大,到底是结丹期的妖兽,更何况这儿有那般多的树木供他回春。 宣明聆是道修,可身上没带太多灵器,光凭一柄剑,照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不知是恐惧,还是置气,蔚凤分不清内心的声音。他眸中火焰高涨,顶着天劫,一把推开宣明聆,被木犀从背后刺穿了腰腹。 痛得想要蜷缩,满身冷汗,上空,雷霆积蓄,片刻不停。 蔚凤狠狠瞪着满面愕然的宣明聆,艰涩而又冷厉地斥道: “这儿不用你管,滚开!” ------------ 99 麟迹(完) 从未被蔚凤用如此严苛的眼神看待过,宣明聆的动作不禁一停。 但他很快回神,沉默着,剑光流转,贯穿了还没来得及收手的木犀。 木犀伤重遁入树中,这才令两人有了喘息的余地。 “你”宣明聆涩然道,“你想起来了?” 蔚凤本还隐约抱有一丝期望,不肯相信宣明聆会真的因他是妖而放弃他,见状,心底一凉。 那些乱七八糟、绝望到不可置信的记忆竟是真的? 宣明聆在愧疚因为,曾经放弃过他? 他一瞬间想要惨笑,却笑不出来,冷冰冰地嘲弄道: “既然做出那种事,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过来?难道还指望我会对你感恩戴德吗?” 宣明聆瞥了眼天边的劫云,七重才降其五,可蔚凤已快至强弩之末。 他避开对方的凝视,藏起眼中受伤与忧色,淡声道:“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结丹为道途一大凶坎,不可把天劫当儿戏。” 蔚凤简直恨死他这副疏冷的态度了。 他真想质问是人是妖在你眼中,差距就这般大?那教我要平视万物、以确事定正邪的,究竟是哪个? 这样暴露自己在意的话,蔚凤说不出口,只阴下脸,冷哼一声当作回应。 湖心打得激烈,树下,灰蛇心中一喜,盘算着他们两败俱伤的可能,自觉尚有回转。 被迷晕的妖兽还横躺着,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下属们相互残杀,已献上不少血肉,龙谷中的血色愈发浓郁。 照这样下去,复苏麒麟不成问题,他只要坐山观虎斗便好。 然而这个想法不过浮起片刻,就被疯狂示警的直觉打散了。 灰蛇反应极快,侧身闪躲,但依然没能完全躲开身后的袭击。 无声袭来的剑连一点寒芒也无,却锋利到吹毛断发,结丹妖修的身躯何等坚韧,那剑用力巧妙,走势避开骨骼,竟一下斩断了他半边手臂。 又惊又怒,灰蛇捂住涌出大股鲜血的断面,痛吼着化成真身,毒液喷吐。 一日之内,居然被逼到如斯境地,他狂躁地瞪大竖瞳,映出偷袭者的身影。 本以为是那忽然消失的修士,定睛一瞧,面容陌生,是另一个不认识的家伙。 也不过刚筑基的修为,寻常时候连他的护体灵力都别想破,奈何他之前一心想快些恢复,太过大意,这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灰蛇真身不若曾见过的青蟒那般巨大,给人以碾压之势,更胜在灵活。 谢征从未考虑过与灰蛇硬拼,光那双毒牙,挨一下就够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一击即中,他并不恋战,化业回到脚下,当即御剑朝湖的另一边驰去。 “哪里跑!” 被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修士伤害至此,灰蛇怎堪容忍?正巧他也怕真打起来会伤到树中麒麟,功亏一篑,便不假思索地追向前。 刚欲动手,忽然眼前一花,那白衣修士的身影化作许多道,万华镜般将他团团围住,一个摆尾,尽数化作虚像,又再度重组。 幻象? 灰蛇顿时想到那只结丹期的蚌妖,是它出手了! 心中一凛,他不敢贸然出招,警惕地观察着每一道幻影。 剑锋穿梭,真真假假,在蛇身上留下一道道细长伤口,虽不重,却每回都无比精准地扎在七寸之上,惹得灰蛇狂躁不已。 他再耐不住,灵流疯狂涌出,朝四面八方震荡而去,果不其然听到一声闷哼。 终于找到了人,灰蛇喜出望外,闪电般缠上那青年,勒紧尾巴,就要将其毙命。 就在此时,背后一道破空之音,深深刺入他空门大开的要害处,灰蛇登时惨叫,力气也不由松了。 回首望去,之前的家伙抽回灵剑,鳞片翻卷,血流如注。 谢征看好时机挣脱开身,内府气血翻涌,咳出血来。 他平静地抹去,在灰蛇发狂地袭向傅偏楼时又一次仗剑而上。 在问剑谷时,他们每月都会于竹林打上一场,对彼此的招式习惯了然于心。 只消一抬眉、一个眼神,就明白要做什么,默契宛如一人。 老贝壳操纵蜃气从旁辅助,一时间,竟把灰蛇戏耍得无比狼狈。 可很快,盛怒的灰蛇也冷静下来,想起了眼前二人仅有筑基初期修为的事实,经不住耗,便转攻为守,盘旋蜷缩起身躯,两只铜铃似的眼睛森森往外打量,像在注视自己的盘中餐。 直至对上那只苍蓝色的瞳眸,他陡然一顿,竖瞳凝滞,慢慢地浮上恐惧之色。©“是是你!是你!” 傅偏楼被他喊得也一愣,谢征蹙起眉,挡在身前,遮住了那道视线。 “我先前魇住银鱼就耗尽了全部灵力,现在还未恢复过来。”傅偏楼小声道,“魔眼对付结丹期还是太勉强,换个心智更坚定的来,说不定还会反噬" 这辈子他没怎么动过魔眼,前几世就不同了,早早就摸索出了用法。 在修为相差甚远、或是他灵力不继时,即便对视再久,对方也只能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根本不会受太多影响。灰蛇意识清醒,却这般反应,实在古怪。 他来不及深想,就听谢征道:“傅偏楼,他冲你来了,小心。” 简直丧失理智一般,灰蛇嘶吼着,双目充血,不管不顾地扑来。 “白龙后裔!曾经多次虐杀之仇,今日必要你以身偿还!” 听闻此言,傅偏楼猛地明白了什么。 这辈子的灰蛇不可能知道他是谁,更何况多次虐杀一说…心念急转,他动作一止,做了个大胆的尝试。 不闪不避,扬起下颌,异瞳中流露出满怀恶意。 极端玩味且轻蔑的眼神,好似瞧见一块送上嘴边的肉,闪烁着贪馋的笑意。 “呵呵以身偿还?”傅偏楼模仿着魔的语气,舔了舔唇角,“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从前能杀你,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那样嗜血的癫狂之色,和方才在眼前闪过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噩梦一般的苍蓝色,每每都在他最志得意满之时出现,带来无尽的痛楚与恐惧。 头脑混乱难言,那些画面一闪而逝,只留下刻在骨子里的情绪。 灰蛇被吓住了,一瞬间裹足不前,气息颤抖,而下一秒,就有剑锋裹挟着无匹灵力,一举贯穿他的七寸。 蛇身再也支持不住,轰然落入湖面,溅起万丈水花。 谢征也因这倾尽全力的一剑有些脱力,化业还插在蛇鳞之中,他没了凭借,随之往下笔直地坠去,被傅偏楼御剑接了个满怀。 但到这番田地,谁都没多少力气了,傅偏楼咬牙撑到岸边,灵剑当啷落地,两人一道滚倒。 身心俱疲,余光瞄到清澈的湖水中,逐渐晕开浑浊血色,蛇头就靠在他们脚边,死不瞑目。 “结束了……”望着那道尸身,傅偏楼轻声呢喃,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好似打破了某种桎梏,心底某个一直飘飘忽忽的地方终于落实。 他浑身一松,不顾狼狈,埋头在身下染血的衣衫上蹭了蹭,眼眸弯起:“谢征,我们杀了他。” “嗯。”谢征摸摸他散乱的发,“起来吧。” “小主人!小主人师兄!”老贝壳从对面飞来,看到他们虽说虚弱,但不算伤重,才松了口气,“你们无事,真的太好了。" “也辛苦你了。”傅偏楼伸出手,让它回到自己肩头,接着,仰脸望向湖心那方阴沉的天地,眉眼又凝重起来,“灰蛇已死,就看蔚明光他们那边如何” 要问蔚凤情况怎样,那必定十分不好。 本就在灵力混乱时仓促引来天劫,又与几大妖王交手落得浑身是伤,眼下几乎是凭一口气在强撑。 他无法不去在意宣明聆,对方简直像是一根刺,生生卡在喉间,吞不进、出不得。 被莫名其妙的回忆折腾到心灰意冷,却见与木犀的争斗中,那人雪白衣衫几乎已变血红,气息愈发微弱,又不禁着急起来。 好几次,分明该专心对抗雷劫,还是忍不住拖着强弩之末的残躯出手,替宣明聆挡下木犀的凌厉攻势。 仿佛被割裂成两半,蔚凤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一面冷酷地告诫着,别再和这谎话连篇的道修扯上关系;一面又不停地想:不行,小师叔有危险又一次逼退木犀,宣明聆脸色惨白,拄剑大口喘息着,连连咳血。 “够了!宣明聆!”怄得郁结于胸,蔚凤看不下去,愤恨道,“你走。我宁可死在天劫下,也不要你来救!” 宣明聆怔怔看来,有那么须臾,蔚凤还以为他在哭。 但他其实没有,苦笑道:“你就这般恨我” 蔚凤心中大恸,他不明白,为何宣明聆能表现得好似无比看重他,死活不肯离去,却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见踪影。 “我恨你?对,我怎么不恨!”他道,“是你弃我在先,何必如此作态!” “我并非、咳咳!”宣明聆面色一阵潮红,双肩难堪地颤抖,还是把话讲全了,“我那时并非有意伤你。只是苏醒过来,察觉到妖气,以为落入险境,下意识出手…” 蔚凤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伤我?” “你不是都想起来了么?过去,你还未成妖修时,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回。” 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蔚凤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从齿关挤出一句:“问剑峰上我被绑起来的时候,你为何不来?” “问剑峰?”宣明聆不解,“你被绑?何时的事?” 犹如凉水扑面,蔚凤混沌的思绪陡然一醒。 他深吸口气,低低问:“你说还未成妖修之时,我们曾见过面,我好像有些许印象也就是说,你早知我是妖?” 宣明聆只看着他,终是喊了那个亲昵的称呼:“小凤凰。” 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了太多。 蔚凤浑身一震,越想越发觉不对,倘若,宣明聆早知他是妖修,又怎可能因此弃他不顾. 可这么一来,他想起的那些是怎么回事? 宣明聆为何不来? 是不想来还是,不能来? “小师叔,我是妖,是凤凰。”他小心翼翼道,“倘若暴露” “是我擅自将你带回问剑谷。”宣明聆不假思索,坚定答道,“若有那一日,哪怕拼得身死,我也会放你离开。” “不要!”蔚凤慌乱抬头,眼眶熬红,“小师叔你不准死。” 最后一道雷声在头顶乍响,木犀卷土重来,身形如刀。 宣明聆擦去唇边血迹,温柔一笑:“嗯,我不会死的。所以小凤凰,你安心渡劫,小师叔没有你想的那般弱。”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迎上木犀,蔚凤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一道劫雷隔开视野。 心底油煎滚沸,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斩断阻碍在眼前的一切,谁都别来妨他和小师叔说话! 斩断对,都砍了!他的剑呢?! “蔚明光!你疯完了没有?” 远处传来一道不客气的清叱,蔚凤回眸望见两道人影御剑前来,顿时大喜过望:“傅仪景,清规师弟!” 看来是疯完了。 傅偏楼甩出一把赤红剑鞘:“喏,你丢的,还给你。我们去帮宣师叔,回头找你算账!” “天焰,来” 蔚凤接过,灵剑出鞘,如臂指使地斩断一道雷光。 郁结尽出,他长叹一口气,笑道:“我等着!”尔后握紧天焰,火翼一展,横剑直指天边劫云。 湖心热闹非凡,麒麟树下,则走出一个单薄身影。那道影子全无妖气,瞧着,完全是个普通的凡人。 小启儿望着神志不清、被木藤绑起的银鱼,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削铁如泥地割断了它的咽喉。 “结丹妖兽两只,小妖不计其数. 算了,那些估计没空挨个杀死,算它们运气好。” 他贴着树根处的琥珀,用脸轻轻碰了碰,“世人无一不觊觎我们,那几个嘴上说得好听,等没了威胁,又怎会放过?” “对不起,霖霖,看来等不到血祭之阵彻底大成了。”伸手取出几块灵石,他伏下身,迅速在地面摆下一个阵法,“得尽快唤醒你的生机,趁他们无暇管顾,赶紧离开这儿才行” 周遭血光大盛,灵流涌动,枯叶回绿,草木兴盛。盎然生机猛地注入琥珀之中,撑不住如此力量般,琥珀表面缓慢地裂开几道缝隙。 裂缝越来越大,小启儿一眨不眨地盯着,屏息凝神。 终于,“咔嚓”一声,琥珀尽数碎裂,那只蜷缩着的麒麟终于出世,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呼吸从孱弱,逐渐变得平静。 小启儿还未来得及欣喜,脖颈忽然贴上无比冰冷的剑锋。 僵硬在原地,他惊惧抬眼,才发觉漆黑劫云已然散去,云销雨霁。 蔚凤手握枚刚刚砍下的木犀角,扶着宣明聆站在一边,冷眼觑来,结丹威压重逾千钧。 而身后,谢征执剑淡淡望着他,不言不语。 完了。 小启儿心中一沉,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麒麟。 看他这副保护的姿态,谢征心中大抵有了数,问道:“你和这只麒麟,有何关系?” “说了,难道你们会放过我吗?”小启儿白着脸,不甘心极了。只晚上一步他暗恨自己太优柔寡断,早知如此,就不该多留。 谢征收回化业,道:“也不是不行。” 小启儿瞪着他,“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修士吗?” “半日不见,你却从妖变人了。”谢征平静地说,“禁制对你无用,是这个原因?”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蔚凤懒得和他拖延:“不如何。清规师弟,不用多和他废话。与其让这个不知何居心的家伙带走麒麟,不如我们来养” 他还没说完,小启儿就嘲讽一笑:“看,说来说去,还是贪图麒麟。” “是,上古大妖血脉,自然宝贝。”他咬咬牙,眼里隐有悲戚:“为了它能再现,霖霖付出多少心血想不到竟折在我手里。” 小启儿说再现,而非复活,这样的描述,让谢征忽然想到011和他转述的事老贝壳曾说,世上已无真正的麒麟了。 剩下的血脉,都是半妖。 如果小启儿能由妖变人那,能否由半妖化作纯妖? “小启儿,霖霖?启、霖麒麟?”他一顿,目光落在那只麒麟身上,“它就是霖霖?你和它有亲缘?你们之前,都是麒麟半妖?” 小启儿一下子神情大变,他愕然地望着谢征,像是匪夷所思。 不仅仅是他,连一旁的傅偏楼等人都愣住了:“什么?” “你这修士,倒是脑袋很灵活。难怪我这笨蛋哥哥斗不过你。” 轻灵的女孩儿嗓音犹如银铃,突兀响起。 谢征寻声看向小启儿怀中,那只麒麟已睁开双眼,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嘻嘻,不错,我很中意你。”麒麟诡秘一笑,“就由你来当我们的眼睛好了。" 它张开嘴,舌尖一道符篆激射而来,谢征眉梢一蹙,举剑欲挡,那符篆却穿透化业,不依不挠地飞往他的眼眸。 半途,却被傅偏楼一把握在手中。 那符篆一下融进了皮肤里,手心滚烫,他浅浅抽了口气。谢征神情一寒,抓住他遮在眼前的手腕:“傅偏楼,你做什么!” 几乎是符篆出现的同时,蔚凤便一剑刺去,那麒麟见势不妙,扑到小启儿身前硬生生扛下这剑: “傻子,快走!” “霖霖!”小启儿赶忙把它抱到怀里,手心传送符一闪,身形顿时消失。 蔚凤略一犹豫,没有去追,焦急看向谢征怀里瘫软下来的傅偏楼:“傅仪景,你怎样?” “没没事。”傅偏楼额角都是冷汗,抓紧谢征的衣袖,呓语着,“有点热" 谢征摸了摸他的额头和颈侧,那向来如冰一般的身体,此刻却滚烫如火。 他出奇地冷静,怎么都没想,掐诀招来水雾,将傅偏楼裸露在外的皮肤包裹起来。 “还有哪里?” 傅偏楼呼出一口气,稍微惬意了点,眯起双眸,眼前隐隐绰绰,一会儿是重重树木,一会儿是谢征冷凝至极的容色,像是和谁的视野连在了一起。 他将这些说清楚,随后道:“好像好些了,没方才那么热,你们不用担心。” 谢征沉着脸,一言不发。 宣明聆思忖道:“这种法诀,我好似在藏经阁里看到过…” 他当机立断,说道:“小凤凰,清规,我们尽快回谷,把仪景安置好,去藏经阁一探究竟。” “不能回谷。”谢征道。 这应当就是宣明聆被禁足在谷中的原因了,傅偏楼不同于他,身怀秘密,贸然回去,万一被谷主发觉不对,可谓万事休矣。 他垂下眼睫,和傅偏楼对上视线。那张易容后十分苦相的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他听011提过,易容丹的副作用是面部难有表情,这无疑是在宽慰他,可却起了反效果,令他燎着一把暗火,黑眸烧得幽邃。 “我带他暂且安置在山脚,宣师叔,蔚师兄,藏经阁还要拜托你们了。” “此间种种,本都因我要来寻木犀角而起,自当如此,清规不要见外。” 没有多问缘由,宣明聆点点头,“走吧。” 蔚凤唤出天焰,四人一道往回赶去。 “呼呼霖霖,他们好似没有追来. " 林中,小启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脱下外衣,将麒麟整个裹在里边,遮挡住那过于显眼的外貌。 “对不起,是哥哥太没用。分明在执行换血禁术前,你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同后面的血祭之阵该如何设下,找来哪几只妖兽,该怎么诱导它们都讲到了。" 泪水夺眶而出,望着被鲜血染红的外衣,小启儿不住道歉,“我却没能做好,到头来还要靠你保护. " “傻哥哥,计划当然赶不上变化,我也不过定下了一个框架,具体如何完成,还得靠你。” 霖霖拱了拱他的脖子,“你把一半的麒麟血换给我了,已经是个凡人,当然由我来护你。这不是当初就说好的事吗?哭什么。” 小启儿哽咽着,她无奈道:“行了,周启,我才活过来,还有点虚弱,得恢复一段时间。我们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嗯。那些修士知道你的存在了,应当很快就会传出去,妖族更危险. 我们该怎么办?”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霖霖道,“往仙山走,先找个修为不高的修士骗一骗,委屈段时日。等我缓过来,上古大妖天生有修为,解决掉人还不是轻轻松松?” “好了,别哭了,你该高兴才是。”它的眼中露出一丝怀念,“我们终于实现了母亲的遗愿. 麒麟不再是亡族的妖了。” @小启儿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他人小力微,靠周霖不断地喂下伤口血液,才有力气往外走。一路担惊受怕,数次逢险,终于走出了那片危险重重的树林。 “哥哥,你看那边又不知往前走了多少日夜,他已尽显疲态,周霖也累得眯直双眼,忽然一凝。 那儿有个修士。” 周启动了动干涸的嘴唇,以他的目力,只能望见漫漫荒土:“就是他了?” “炼气五阶就是他了。” “好。” 周启踉跄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摇摇晃晃,最终半真半假地倒在那人能看见的地方。 那人很快注意到这个荒原外围不该出现的幼童,警惕地接近,等看清男孩的狼狈模样后,略一犹豫,将人扶了起来。 “小弟弟,你还好吗?感觉怎样?” 清水流入口中,仿佛一阵甘霖。周启贪婪地大口喝着,故意侧过身,露出严实包裹中周霖的角。 喝完水,他有了点精神,暗自打量了番这个修士。 一身白衣,腰间佩剑,道修难不成都这样? 不算多好的样貌,胜在周正亲和,一脸担忧,看起来是个好人。 好人?呵呵都是外表罢了,看他不勾出对方的真面目。 “哥哥仙长哥哥”他哀哀地扯住对方衣袖,“有人在追,我和霖霖。仙长哥哥. 救我" 青年讶异地望着包裹里的小兽,面色慢慢变了。周启心知他认出了麒麟,心中冷笑,面上却越发可怜。 “你把它抱好,别给任何人看见。”那人一咬牙,起身将男孩一同抱起,“我带你们回安全的地方。” 周启软绵绵道:“多谢仙长哥哥” “也别仙长仙长地叫了。”青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姓王,道号琼光。叫王哥哥或者琼光哥哥都行。” 管你哪门子的哥哥,还不是贪图麒麟。 周启暗中嗤之以鼻,索性闭上眼,佯装昏迷。 他的确也有些累了,紧紧抱着周霖,感受着她的声息不知不觉,真的睡了过去。 琼光低头望着这个大麻烦,深觉棘手,却不忍心放着不管,只长长叹气,将男孩和麒麟抱得更稳,往问剑谷去。 ------------ 100 藏经 迷糊间,有一只柔柔暖暖的手拂过额头,留下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傅偏楼朦胧睁开眼,入目是张清雅如莲的美人面,虽没有什么表情,眼中的光却很柔和,看他醒来,眉梢微微一动: “醒了?感觉如何?” “师师父!” 吃了一惊,傅偏楼手忙脚乱地坐起身。 无律一身淡青长裙,托腮坐在床边,打量了番他的脸色:“嗯,看模样无事了。" “我听明光说,回来半路上你浑身发烫,烧得不省人事,可把他们急坏了。清规一路没阖过眼,脸色难看得很,被为师赶去休息了。" 听她这般一说,傅偏楼也有了点隐约的印象:“那,师父你怎么来了?” “徒弟出事,师父不来像话吗?”无律不无责怪地轻哼一声,“若非在藏经阁撞见舒望和明光鬼鬼祟祟翻找典籍,怎么,你们还想把我蒙在鼓里?” 傅偏楼心虚地咳了下,他们还真没打算告诉无律。怕无律生气,当即讨饶: “这不是遭逢意外,还未想到。况且,师父上次才说要出门,我们也不清楚你是否在谷中。眼下有师父在,可不就能安心了嘛。” 他一口一个“师父”地撒娇,把无律叫得很没脾气,敲敲他的脑袋,叹道:“好在没出什么事,我也是大意,想不到你们刚筑基就敢跑到荒原那边去就算要历练,也太过涉险,下次可不准了。" “对了师父,”傅偏楼点点头,问,“那道符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已经好了吗?” 他之前烫得厉害,眼下则半分感觉也无,活蹦乱跳的,还以为是无律出手解决了。 无律却摇摇头,尔后说:“听描述,像是法诀与蛊术糅杂出的变种,在虞渊仙境那边用得多些。既然舒望说他曾有印象,就等藏经阁的消息吧。” “清规让你暂且在此处呆着,拜托为师替他看顾。”她懒懒道,“连师父都敢指使,看来多少有点失了分寸了。仪景,你师兄他可把你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啊。” 随意的一句调笑,竟令傅偏楼面上一烧,差点以为症状又犯了,赶忙用冰冷手心摸上脸颊,手动降温。 醒来后看不见谢征人影的些微失落不知不觉散去,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移开目光,扫视一圈周围,这才发觉他们正身处一处萧条破落的庙宇中,角落都结了蛛网。 屋子倒还挺大,窗外横着一尊大香炉,能看出从前也是香客络绎不绝的地方。 “师父,这是什么地方?” 无律站起身,行至窗边,悠悠道:“此地乃问剑谷山下,很久以前,凡人祭拜问剑谷的香火庙。” “凡人祭拜的香火庙?”傅偏楼被勾起了好奇,“那为何现在不拜了?” 无律道:“你看如今有哪些修士还白管凡间事的。有求的在善功堂挂牌子就要花费重金,哪儿还有余力来供奉?” “照这么说,以前有修士白给人干活?”傅偏楼不禁讶然,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一个两个的老好人便也罢了,但香火庙能做起来,肯定不止那么点人。 “是也不是。”无律想了想,“对有些修士而言那不是干活,是修道。” 傅偏楼更奇怪了:“修道?这怎么修?” 无律望着他,片刻后才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话说回来一仪景,为师听闻,你们此行得了一块龙谷碎片?” 心中一惊,没料到蔚凤他们连这个都交代了,傅偏楼顿时紧张地攥紧被子,刚回避地垂下眼,就听无律无奈道: “好了,还怕为师抢你的不成?他们救你心切,不自觉说漏了点东西,被我察觉到罢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合体修士,还不至于为这点东西夺弟子机缘。” 傅偏楼有些困惑:“那师父提及这个是” “长长见识。”无律眯起眼,“不瞒你说,其实为师很崇敬那条白龙。” “崇敬?”傅偏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可师父,白龙的名声…”@搅乱两界,掀起争斗,恶贯满盈。他知晓这些都是泼来的脏水,可无律又不知道。 “世人人云亦云,就乃真相么?” 无律横了他一眼,“况且,撇开名声不谈,谁能否认曾经那人的惊才绝艳?自由自在、百无禁忌. 很久以前我便想过,有朝一日,我定要像他一样行走世间,看遍这万里山河。” 的确,要论个性,说不定无律和白承修真挺合得来。 只可惜傅偏楼撇去略为惆怅的思绪,打起精神笑道:“师父有求,徒儿自当满足。只不过那块碎片交给了我的灵兽保管,也不知它去什么地方了。" “你说那只蚌壳,还是没嘴的小黄鸡?”无律指指庙外,“哭哭啼啼叽叽喳喳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死了。怕扰你静养,放香炉里泡着了。” 傅偏楼一愣,简直哭笑不得,赶紧掀开被子下床。 老贝壳和011倒没遭罪,只是不知无律动了什么手脚,死活出不去炉外。 傅偏楼朝里探头时,只见灰扑扑的蚌壳伤心地吐着泡泡,小黄鸡则站在壳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它。 “小主人… …也不知怎么样了要是有何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啊呜呜" “别哭啦,有宿主在,小偏楼肯定会没事的!唉宿主你怎么还不回来” 把两个活宝捞到手里,好生安抚了番,傅偏楼这才拿出龙谷碎片,递到无律手里。 未与现实连通时,也不过是枚碧玉珠子,无律翻来覆去地盯了一会儿,将其轻轻放在庭院的杂草丛上。 灵流自指尖涌出,下一刻,满目疮痍在眼前徐徐展开,二人皆一怔。 “之前的残局,还没来得及收拾。” 傅偏楼干巴巴地解释了句,他们走得仓促,只将龙谷收起,活物自然掉出,死物则无暇顾及,就成了这副样子。 无律望着被血染红的湖水、还有一地小妖们厮杀后的狼藉,半晌,淡淡地说:“糟蹋。” 分明没什么语气,傅偏楼却听出些不快来。 她往前一步,稍稍抬手,飓风般的灵流与剑气刹那涌出。 一瞬功夫,污秽碎为齑粉,随风飘去,枯树逢春、断枝抽条、碧波荡漾、草叶花骨欣欣向荣。犹如拨云见日,龙谷重又回到了当初山清水秀的春光之中。 “这才像话。” 满意地收拢衣袖,无律轻盈上前,坐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风一吹,梨树垂落雪白花瓣,染白了她曳地的青衣。 “仪景,你会吹笛子么?” 见他摇头,无律却更高兴似的,从袖中取出她的长笛:“左右无事,为师教一教你,也算在清规他们来前打发时间,如何?” 被她的兴致感染,傅偏楼心中也跟着轻快几分,便点点头:“请师父赐教。” 无律弯起双眸,许是很久没动过表情了,露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 @另一边,问剑谷藏经阁。 作为云仪仙境第一道门,问剑谷的藏经阁规模之大,连绵占了半片山腰。重重阁廊中卷轶浩繁,典籍、卷轴、玉简数不胜数。 走入其中,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两边朝里凿开书架,密密摆放着宗卷。 “藏经阁外围是些常用的典籍,譬如基础法诀剑招,没能拜到师父的弟子全靠这些学。” 谢征第一回来,宣明聆便与他传音细细说明:“再往里些,就有点乱了。问剑谷剑道兴盛,许多弟子悟剑之后会记录在玉简中,丢到这里赚取灵石,供人参悟。清规日后若想磋磨剑道,来这儿正不错。” “再后边的地方,就不是人人去得了。" 话间,他们已行至又一扇门前,这儿已没几个弟子在,不似前边的人头攒动。宣明聆拿出一块牌子贴在门上,白光一闪,赫然洞开。 他身为谷主之子,自有许多寻常弟子没有的权利。谢征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一眼瞧见了蔚凤。 他又穿上了那件火红灵衣,一身妖气遮得严严实实,此刻正拧眉闭目,以神识探访着手中玉简。 他看得很快,不过数息就丢回原处,叹了口气,显然,并非他们要找的东西。 蔚凤回眸望见谢征,蹙眉道:“清规师弟,你不好生歇着,怎么过来藏经阁?” 也就顺口一斥,他心里清楚,傅仪景那样子,谢征哪里休息得住? “这儿的典籍都是些秘辛,不容外传,我小时候常来此处看书。”宣明聆低声道,“那符篆,多半就是在此处见过的。” 蔚凤道:“我头回发现问剑谷的书这般多,还乱七八糟,有用的没用的全堆在一块儿,看得人眼睛都快花了。” “能来这的都是些地位颇高的客卿或者长老,自然无人收拾。”宣明聆无奈道,“从下往上挨个来吧,清规也来了,三个人一起,总能找到。” 神识扫过玉简,一下就能在识海中印出其中内容,可即便如此,与阁中藏经相比也是九牛一毛。 看多了,还有几分晕眩。 谢征扶了扶额角,余光忽而扫到一处不平的缝隙,目光一顿。 他先前还以为这个房间便是藏经阁的尽头,不曾想,还有一道隐门。 “宣师叔,”他唤道,“那是?” 宣明聆抬首望去:“那是废阁。” “废阁?” “顾名思义,是用来放置废弃经卷的。”宣明聆道,“修真界用来记载的东西一般不是凡物,不似凡人烧书那般能轻易毁去。” “有些过时无用的典籍,被确认不能供众人翻阅后,就会封到那里边去。” 谢征若有所思。 看出他的意动,宣明聆不赞同地说:“里边的典籍不仅仅无用,有些甚至邪诡,故而我幼时未曾去过里边一回。清规,还是莫要冒险的好,先找过这里" “可否劳烦宣师叔开一下门?”沉吟片刻,谢征依旧走到门边,垂下眼睫,“我想进去看看。” 他有种隐约的预感。 就算不是那道符篆也会发现点什么。 倘若真的全是废典,何必藏到这里? 越是讳莫如深,越是有鬼。 ------------ 101 心魔 暗门许久不见天日,甫一推开,浓尘滚滚,蔚凤一连掐了好些个除尘诀才罢休,却依旧掩不住那股陈腐的气味。 废阁两壁没有镶嵌外面那些用以照明的夜明珠,房间深而窄,黑黢黢的,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巨口,近门处的一摞杂物瞧上去挺新,宣明聆看了眼,颔首道:“所用玉料是近些年的,应是一些弟子废弃的剑诀。此处看来还有人收拾。” 谢征缓缓步入,出乎意料的,里头还挺齐整,废弃典籍分门别类地堆在一块,有些还被贴上了封条,示意危险。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处角落里,轻轻蹙起眉。 那儿覆盖着灰土,想必放置的时间都不算短了,积了厚厚一层,和周围泾渭分明。 “怎么,可有哪里不对?”蔚凤注意到他的目光,循着望去,挑了挑眉,“好旧的典籍,有上百年了吧,就无人打理么?” 宣明聆沉吟道:“我刚才看了一圈,废阁的玉简应当是按道法摆放的。那边大概许久没有新生功法录入了,道统千万,有些流派逐渐消弭,倒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又疑惑道:“不过竟有如此之多,曾经何等盛极一时?我还未曾听说过类似的存在. ” 说话间,三人走过去,谢征随手取来最上的一枚卷轴,抖落灰尘,徐徐展开。 其上,赫然三个大字心诀。 “道修结丹,即临两劫,与天争命,险象环生。此法为吾问剑谷辰序第九十三辈弟子号风道人所创,意在守心,人剑合一,无杂念无挂碍,以渡心魔劫,望同道聊作参照,如有错漏,务必知会于吾” “什么跟什么?心魔劫?结丹渡劫,那不是天雷劫吗?”蔚凤念完,不明所以,“小师叔,你可听说过?” 宣明聆摇摇头:“不曾。” “辰序第九十三辈弟子那应当是五百年前?” 谢征默不作声地又拿起另一枚卷轴。 “冰情法:人有七情六欲,故而徒生凡孽。若能封心锁爱,无情无欲无求,心魔何能乱我道心?” “圆融回春善功:顺天道,行善事,积功德,从心而为,消磨业障,万物回春。问心而无愧,则道途坦荡;因果不加身,则天劫慈悲” 桩桩件件,翻来覆去,都在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修士修道修身修心,忌无故杀生,忌贪怒嗔痴,大忌妄动凡人,有伤天和…”谢征逐字逐句的念出声,“不问心,则魔起;不守道,则雷至。切记,道以万物为刍狗,非偏人修,非偏妖兽,若有违背,天劫清算” 他重复地喃喃自语:“心魔?天和?因果?” “这些,”宣明聆脸色不好,“我从未听闻。” 谁都意识到,他们无意中涉及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谜团。 并无人多话,纷纷舍弃卷轴,以神识扫过玉简,飞速浏览着一道道心法。 只言片语、边边角角,或多或少有些赘叙,凭此,终于拼凑出大致的情况道修练气入道、筑基脱凡、结丹临劫。 此二劫,一为天雷劫,一为心魔劫。 前者,蔚凤才经历不久,天雷洗炼身躯,渡不过身死,渡过则破境,这是修真界中谁都得小心对待的一场试炼。 而后者,不似前者般危难当头,描述模糊。可在眼前如小山一样的修心法诀中,足足占了八成有余,可见其危险。 如今却无人知晓。 谢征俯身捡起一枚玉简,其上封条缠得严严实实,他略一犹豫,还是朝里探出神识,继而面色一变。 “宣师叔,蔚师兄,你们看这个。” 他将玉简递过去,两人探视后,眼眸中同时露出犹疑之色。 “自己作恶后,冤孽因果缠身,怕天劫清算,以邪法转嫁于他人?”蔚凤忿忿咬牙,“蒙蔽天机,谋求所欲. 此等不正之术,难怪会被封起来!” “清规。”宣明聆的声音有些艰涩,他比蔚凤见识更广博,也因而思虑更多,“你觉不觉得,这像是” 谢征凝重颔首,启唇吐出两个字:“洗业。” 点破的一瞬间,宣明聆心神动摇,一时大骇,蔚凤的不平之色凝固在脸上,手中玉简“啪嚓”摔落在地。 谢征深吸口气。 很久以前,他才入道之时,无律为让他安神莫要胡思乱想,曾语焉不详地透露过一洗业,即卸去凡根。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免不了生出痴妄迷障。 迷障不破,业秽缠身,难有寸进。 这所谓的“迷障业秽”,与诸多典籍中提到的“心魔”,何其相似? 修道先修心无律说得不错,对她那一代的修士而言,兴许修心还要更重一分。 可如今呢? 修士不需要问心无愧、不讲天和,随心所欲地杀戮妖兽,甚至波及凡人。 他们行事这般无所顾忌,产生的因果冤孽,又去了哪里? 无边无垠的界水之上,黑雾翻腾。 与这邪法异曲同工,道修洗下凡根,业障便从此转嫁,再找不上门。天劫想要清算,也无处施为。 于是,心魔劫从此消失,修真界也不再需要这些修养道心的法门,尽数扔去废阁,自此尘封。 “道心道心?难怪” 宣明聆怔怔出神,恍然大悟地,说道:“小凤凰,清规,你们应听过养心宫的名号?” “养心宫我记得是虞渊仙境曾经的第一道门。”蔚凤回忆道,“但自三百年前,镇宗仙器空境珠被盗走后就一落千丈,如今已被后来崛起的太虚门取而代之。” “等等,”他忽而一愣,“ 养心?” 宣明聆道:“从前,我第一回听说仙器的事迹时就一直很疑惑空境珠为何能与两仪剑、镇业枪齐名?” “它可凝神清心,化解戾气毒障,用以镇煞养魂厉害是厉害,但真当得起仙器之尊吗?但倘若” 未尽之言,谢征与蔚凤都清楚。 倘若空境珠的真正用途,是镇压心魔呢? “可如若洗业是转嫁凡根,究竟转去了哪里?是谁来承担天下修士的孽债?”蔚凤越想越乱,他之脾性光明磊落,忍不得自己也在此列之中,当即甩袖道,“不成,我去找师父问清楚!” “蔚师兄,留步。” 谢征拽住他,蔚凤豁然回眸,一双凤眼瞪大了,不可置信地问:“清规师弟,难不成你觉得这般不劳而获之行可取?” “自不可取。” 谢征垂下眼睫,遮去眸中郁色,尽可能平静地说:“但不过才几百年过去,上一辈修士尚有许多在世,却半分风声也无。蔚师兄觉得,这正常么?” 他这么一说,蔚凤发热的头脑也冷静几分,突然后脊发寒:“换而言之有什么阻碍了他们将这些传出?究竟是何等存在,能束缚天下修士其中甚至不乏合体大乘?” 这就不得而知了。 一派静默中,宣明聆倏尔道:“清规,我记起来了,仪景中的那道符篆不,应当说,是一种咒术。” 谢征当下将洗业心魔一众乱七八糟的事情抛诸脑后,精神一振:“还请师叔细说。” 宣明聆点点头:“也是究由空境珠,我才有了印象。这一届的炼器大会上,夺得魁首,可获一物,名唤明净珠。” “炼器之道的究极,便是媲美仙器。而明净珠,正乃空境珠之仿品,可驱毒辟邪其主材料,是一种奇异稀罕的妖兽尸身,冰魄蚕。” “为何说奇异,因它幼态为蚕,喜冷,温度一高便无法生存;而等生茧破蛹后,就会化作火行的赤炎蛾,与幼时相反,很不耐寒。若不能在力气耗尽前飞离冰天雪地,也会身死。” 介绍完这类妖兽,他切题道:“冰魄蚕制成的明净珠可净毒,而赤炎蛾本身就是极毒之物,常被用作蛊虫,以操纵役使为多,最出名的傀儡蛊蛊苗中便有它一席之地。” @“那咒术,是用赤炎蛾尸身,佐以法诀编织而成,可将中咒人之五感系在施咒者身上,一般用作窃取消息之途。发作时会浑身发烫,那是赤炎蛾的热毒!” 谢征问:“何解?” “冰魄蚕与赤炎蛾相生相克,这道咒术正是我于明净珠的相关记载中见得。”宣明聆道,“若有明净珠在手,想来不成问题。” 想要得到明净珠炼器大会么。 谢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面为有解决的头绪放下心来,一面又不禁想原著果真避不开吗?@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非得逼他走上那条路,迫切地要展露些什么给他一般。 “ 宣师叔,炼器大会,想来还要麻烦你。”他转过身,低头道,“我听闻,会上需三名奉器人互相比斗。若可以,清规愿往。” “清规,这可折煞我了。我本就要去,仪景因我遭罪,需要明净珠,自当全力以赴。”宣明聆扶住他,“再者,你的剑术有目共睹,若能来助阵,是极好的。该师叔多谢你才是,客气什么?” “正是,一道经历生死,别太拘泥俗礼了。”蔚凤在一旁笑了笑,“虽有辈分之差,但我等与友人又有何异?” “话说回来,三位奉器人。”他扒拉了下手指,“我、你,这还缺一位啊。找谁好呢” ------------ 102 闲情 那当然是我啊!” 话音刚落,傅偏楼前额就被敲了一下。 “别胡闹。”谢征淡淡说完,看向一旁摆弄着长笛的无律,“炼器大会分三场,宣师叔所参加的,是年轻一辈的比试,要求炼器师和奉器人骨龄都在五十以下。” 问剑谷中,年纪不足五十却剑道有成者寥寥,也就内门长老亲传的那几个能看。 其中最佳人选,是走意长老座下的师寅。 宣明聆欲拜帖去请,但谢征清楚,八成是请不来的。 因在原著中,他被禁足谷中没能去成炼器大会的那条线里,师寅和蔚凤一并受邀,成为了另一个修士的奉器人。 应常六,无门无派,一介散修,喜游历四方,广结天下英才。 虽是散修,却毫不逊色于大仙门的弟子,惊才绝艳,不仅于炼器之道别有心得,修为也极其出色。 《问道》中,他是后来的仙境七杰之一,在这场炼器大会上,凭一柄剑摘得桂冠,拿走了明净珠。 目标一致,谁能赢下这场大会,谁就能先行挑选。 换而言之,应常六正是此行最大的对手。 尽管蔚凤已不会帮他,谢征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对宣明聆的炼器水平有信心,但不得不说,对方的炼器之道其实并不合适这种比试,需要人与器长久地磨合,而炼器大会上,万万不会给予时间。 那便只能从奉器人这一侧下手了。 不说傅偏楼尚且中咒在身,不知何时就会发作;就算安然无恙,考虑到他剑道天赋一般,接触的时日也短,还未必能领衔出战。 龙谷春意融融,花香沁人心脾,可谢征实在无暇欣赏。 傅偏楼看他眉心紧蹙,不由伸出手,将那处小疙瘩轻轻抚平。 他绕到谢征身后,扶着他的肩,嫌人仓促束起的长发有点乱,干脆一把扯散,从袖中掏出一枚木梳,仔细地打理那头泼墨般的青丝。一面宽慰道: “别担心,这不是有你和蔚明光在吗,会赢的。” 那边,无律一曲吹完,忽而眯了眯眼。 “清规,我记得奉器人之间比试,是不论修为的?” “虽不论修为,但也并非毫无影响。”否则应常六又何必特意来找问剑谷的人? 他要炼剑,自然是剑术高超之人更能发挥出剑的锋利;反过来说,即便手中器物稍逊一筹,倘若奉器人足够厉害,也能击败对方。 “这样啊既然不拼灵力,只谈剑道。”无律幽幽说道,“不是恰好有一人正合适?” 谢征一怔,很快想到她在指谁:“琼光师兄?” “小明的剑,你也见过。怎么,不够格吗?” 的确,撇去修为只看剑术,琼光绝对是不二之选。 谢征豁然开朗,就要起身:“我去寻他。” “等等,”肩头一重,傅偏楼压在他背上耍赖,“还没梳好!” “盘个发髻的功夫总有的,小明刚下山回来,暂时还不会离谷,跑不了。”无律懒散地倚在石边,“清规,你也别这般着急,你师弟好好地在这儿呢。就算找齐了人,炼器大会距今还有一年多,你打算走着过去?” 一阵无奈,谢征叹了口气,还是依言坐下:“又发作起来,该如何是好。” “师父还在,不会有事的。”傅偏楼用手贴贴他的面颊,“看,凉冰冰的,没烧。” 谢征拂开他作乱的手,垂下眼,没有说话。 【宿主】011小小声问,【你究竟怎么了呀?还在担心小偏楼吗?】 谢征摇摇头,他其实也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对,很不冷静。 他素来是不喜被情绪耽误、被冲动控制的,焦躁只会阻碍思维,遇见问题,就去找办法解决,找到办法,就一步步地践行,一贯如此,有条不紊。 然而这一回,他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一想到当时傅偏楼挡在身前的模样,就好像有双手在背后推着他般,无法松懈。 即便知晓下一步该怎么走,一旦不做点什么,停下来,心中就会怅然若失。 担心固然有之,更多的,则是一种茫然无措。 被谁护在身后、替他挡灾,令他骨子里翻腾出某种尘封已久的阴影。 他不喜欢这般亏欠的感觉,实在不知该如何偿还。 傅偏楼看他还是副不高兴的模样,把发冠戴好后,又蹲回他面前,仰起脸与那双黑眸对视片刻,唤了一声:“师兄?” “嗯。”谢征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面若桃花,山水明净,和这世外桃源般的龙谷无比相衬。 黑白分明的杏目中映出他的身影,谢征一时隐约出神,低声道:"累你代我受过了。" “这是什么话?”傅偏楼一下子瞪大眼,随即不虞地挑起眉,“跟你有何关系?” 谢征不与他争辩,两人心里都明白,当时,麒麟的那道咒术是冲谁去的。 “下回莫要冲动行事了,”谢征盯着他道,“这回未伤及性命,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有万一…” “万一?有什么万一,就由你受着吗?”傅偏楼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 谢征却不闪不避地点了点头。 “本该如此。”他理所当然地说,“傅偏楼,你的命比我更要紧。”@很动听的一句话,却也很伤人心。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戳穿了傅偏楼的笑面。 他先是愕然地睁大眼睛,尔后手指微微发颤,牙关咬紧。 若是旁人这般诉说,想必定是情意款款、感人得不得了:宁愿我死,也要护你,可见是心尖尖上的人,舍不得出半分差池。 然而他知道,谢征会说这种话,全然不是一回事。 他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 因为他是BOSS,BOSS不能横死,否则全天下都得给他陪葬。 谢征的任务也会失败,再回不去他的家。 “要紧?对,自然要紧。” 闭了闭眼,傅偏楼轻声问他:“谢征,对你而言,要紧的是‘傅偏楼’的命,还是我的命?” 011纳闷极了:【宿主,小偏楼在说什么呀?傅偏楼不就是他吗?】 n谢征清楚傅偏楼在问什么,有无律在旁,说不出“BOSS”这种字眼,才听上去稀里糊涂。 可他却发觉,自己竟和011一样给不出答案。 如果BOSS是旁人,他同样会这么觉得。 很简单的计算题,他一人身死和团灭,谁都懂哪边更大。他又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家伙,非要拉着全世界一起没。 如果傅偏楼不是BOSS,就不那么要紧了……? 眼中划过一丝犹豫,傅偏楼瞧出来,劫后余生似的松了口气。 他不怕比较,只怕得到的一切全都立足在这个身份上,不分给他一丁点。 有这一瞬的犹豫就足够了,他就是傅偏楼,就是话本里的反派BOSS,本来就不可能撇清干系。 少年忽然又变回了乖巧的神色,笑眯眯地说:“算了,要不要紧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乐意。” @“谢征不瞒你说,其实我很开心。” 谢征不禁拧眉:“开心什么。” “你平安无事,我很开心。中咒的是我而非你,我很开心。”傅偏楼越说越飘,“看你这么着急,都有点不像你了,老实说,我太开心了,半夜想起来,大概乐得睡不着觉。” 谢征简直想拿剑鞘抽他:“没出息。” “就没出息。”傅偏楼拽住他的衣袖,看人真冷下眉眼,有点气着了,便软下嗓子缠道,“清规师兄,师弟我好不容易能护你一回,可别给我泼凉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得意,再有下次,我也” 他的声音被一根手指封在唇间。 “没有下次。”谢征肃穆地说完,握住他的手腕把人从地上拽起,“少贫嘴,去寻琼光师兄,走了。" “. 哦。”傅偏楼摸了摸嘴唇,温热的触觉还残存着,有点发麻的错觉。 他不自在地揪了揪鬓发,回头冲无律和湖边的老贝壳一扬手:“我们去去就回,师父你别走啊,方才的曲子还没教完我呢” “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御剑远去。 “老贝壳啊你是叫这个名字吧?”无律伸手摸了摸它的蚌壳,“你看我这两个弟子,是不是有点太目中无长、旁若无人了点?” 老贝壳摸不准这位师父的意思,缩在壳里,战战兢兢地答:“呃,小主人和他师兄,确实感情深厚” “衬得你我好生孤寡,”无律感叹地举起长笛,“此情此景,当奏一曲。” 说着孤寡,她吹的调子却是寻常的那一首,婉转缠绵,余音悠长。 风声簌簌,林叶沙沙,天朗云淡,老贝壳躺在湖边熟悉的浅水滩上,十分舒惬。 “这首小调,好像在哪里听过” “是吗?”无律眸色有些讶异,“这是三百多年前的曲子了。如此说来,你活了有三百年?” 老贝壳自知失言,当即闭上嘴,任她怎么敲壳都不再开口。 “想不到叫老贝壳,还当真挺老的。” 她调笑般地说完,又突然想起:“不过我也活了几百年,应当比你大吧。” “那不该叫你老贝壳,嗯,我想想是小贝壳才对。” “小贝壳?喂,出来晒太阳了一_” ------------ 103 凤皇 “奉器人?我吗?” 弟子舍前,琼光半掩着门,面色讶异。 “炼器大会在一年半后,明涞仙境融天炉下举办。若王师兄愿意,万望空出行程来。”谢征瞧出他稍有难色,“可是有何不便?” “不不不不是不便。” 琼光连忙摆手,顿了顿,尴尬地指着自己:“宣师叔有需要,我自然乐意至极。只是问剑谷上下那么多弟子,为何是我?我的修为” 谢征道:“比剑与修为无关,师兄放心。” “这样. 那好。”琼光想了想,终于颔首,认真道,“既然各位信我,我定全力以赴。” “多谢。”事情定下,谢征心中也有了底,“那隔日还请师兄到问剑峰上来,蔚师兄去藏经阁翻来了些剑诀,或能在此前提升一二” 两人又就此事谈论了会儿,屋里,忽而传来一道巨响,像是桌椅翻倒和器物摔碎的声音。 琼光神情一僵,傅偏楼奇怪地往里看了眼:“里边有人吗?” “我凡俗里的亲戚,他年纪小好动,也不知撞到哪里没有” 听出他委婉的言外之意,谢征微微点头:“那便不叨扰王师兄了,隔日再见。” “好,谢师弟、傅师兄慢走。”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眼帘后,琼光长舒口气,又有些失礼的愧疚。 他反身回到屋里,关好门,望着一片凌乱中席地而坐的男孩和小兽,头疼不已。“两位祖宗,又怎么了?” 周启满脸无辜地指着地上的碎片和水渍:“方才有点渴,我想喝水,但是杯子太烫了没拿稳。茶水溅到霖霖身上,也把她烫着了,一不小心……” @“行了,我知道了。”琼光看着被拽掉的床幔、爪子抓坏的被褥、倒地的桌椅,简直欲哭无泪,只有认命地捋起袖子去收拾。 周启看他脸色不好,抱起周霖,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啊琼光哥哥,我和霖霖不是故意的. 呜u“别哭别哭!哎,没怪你们!” 那两滴摇摇欲坠的眼泪见好就收,周启坐在凳子上,和周霖一道望着青年忙活的身影,眸光晦暗不明。 他们被这个弱小修士捡回宗门已有段时日,出乎意料地,对方并未对他们做任何事情。@无论是他、亦或周霖,都十分迷惑。一开始,他们还以为琼光是装模作样,很可能在筹谋着什么,暗暗警惕了很久。 可随着相处,两人才逐渐意识到琼光的确毫无贪欲。 四灵根的资质、炼气五阶的修为,修道十余载,不上不下,成天在外峰悠闲度日。 捡到只麒麟回家,也没想过好好利用,倒是听闻外头已传开的风声后心虚得紧,把人藏得严严实实,反复叮嘱他们不要乱跑。 周启真的很好奇,琼光究竟图什么? 对方虽有些不着调,但每日修行练剑也从未落下,当得上一句勤恳,可见也是有上进心的。 既然如此,上古大妖血脉,能一步登天,少费多久的苦功,还不足以引诱他吗? 然而,不管他和周霖怎么试探、折腾,琼光都不会生气;哪怕主动提出要报答,故意将方向往不妙的地方引,也只会得到“你们究竟遭遇过什么”,诸如此类同情怜爱的目光,令人异常不爽。 在琼光面前,他们好似真的只是一个凡人孩子和一只普通的妖兽,不存在任何特别。 普天之下,居然还有这种修士? 怕不是给他们撞见了个傻子! 为了进一步确认琼光是否真的是个傻子,周启与周霖孜孜不倦地给他添着各种麻烦,也算是韬光养晦时为数不多的一点乐趣。 可这份乐趣却即将遭到破坏。 他万万没想到,琼光居然和他们招惹过的那帮修士相熟! “琼光哥哥外面来找你的两位哥哥是什么人呀?” “你说谢师弟和傅师兄?”琼光抬头笑道,“当然是问剑谷的弟子了。自作多情地说一句,兴许算得上友人?” 友人么周启垂下眸,遮住有些阴郁的、不该出现在一个乖巧幼小孩童眼里的神色。周霖则开口道:“我好似听到你们说要出门?去哪里?” “这个该怎么解释呢”琼光摸了摸腰间佩剑,忍不住解下,美滋滋地抱在怀里,“炼器大会奉器人,嘿,想不到我琼光也有这天!” 周霖跳到他面前,仰头睁圆了眼睛,佯装好奇地问:炼器大会?去哪里做什么呀?” “宣师叔是炼器师,应当是想前去交流论道吧。”琼光寻思着,“听说若能名列十甲,还可挑选一样宝贝。师叔似乎想要那个明净珠的样子。” “明净珠?”心中一跳,作为施咒者,周霖当然知晓何物能解她的咒术。 想不到短短时间内,那群人就摸索到了办法。 这可不成,她费神费力下的咒术,还没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怎能就这样白白被解开? 眼珠一转,周霖当即有了决断。 “琼光哥哥,你不要我们了吗?”瞳孔中迅速积累起一层水雾,“要留我们独自在这儿?” 琼光一愣,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还有一年半呢,早得很。到那时候,你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就不用再缩在小小的房间里了。在我离谷前,会把你们送回荒原的,别担心。” 周霖才没担心过这个,又哭着蹭了蹭他的腿:不要,我好不了!我要跟在琼光哥哥旁边,才不走!”边撒娇,边给周启递去个眼神。 周启瞬间了悟她的意思,也跳下凳子,跑过来抱住琼光的另一条腿: “外面好可怕,到处都是坏人。只有琼光哥哥对我和霖霖好… …我们会乖乖的,不要丢掉我们好不好?” “诶”琼光猝不及防地被困住,又觉得烫手,又到底看他们俩可怜。最终无奈地蹲下身,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哄道:“好好好,随你们,想留下就留下吧” “那,”周霖委屈地说,“炼器大会我们也要一起去!” “啊?”琼光为难道,“这就…”难不成,他上路还得拖家带口? 更何况…“霖霖,你要记得,你可是麒麟。”他严肃地说,“实力低微时被别人发现,我也护不住你。不是我不想让你出门,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尽量不要抛头露面为妙。” “没关系,”周霖眨眨眼,“其实这些天来,我已经恢复了些实力,想起一些血脉传承中的法术。” “上古大妖幼小时很容易夭折,觊觎的歹徒太多,我们天生就会隐藏自己。还有一年半,学会这道法术还是很容易的,届时装成哥哥的灵兽,没有谁会在意吧?” 琼光赖不过她,想想他们也被关了很久,怕要憋坏了,勉为其难地答应: “好吧,回头我去找谢师弟商议一番,他若同意,就带你们一块去。” “但是哥哥他”周霖又纠结道,“之前很多修士看到过哥哥的脸,我担心” “这个我知道!”周启兴冲冲地说,“从小我就听过传说,仙山上有许多灵丹妙药,改换容貌的也有,对不对?只要有那个,我也能和你们一起出去啦!” 改换容貌的灵丹妙药?那不就是易容丹吗?可不便宜。 琼光思及自己的荷包,一阵肉疼。 “琼光哥哥?”周启看了他一眼,飞速低下头,闷闷道,“对不起,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没关系的,你带霖霖一起去就好” 琼光素来吃软不吃硬,哪里受得住这种以退为进的攻势? 心一横,咬牙道:要去就一起去,你们也没到过明涞仙境吧?听说那儿可漂亮就当游山玩水了!一枚易容丹而已,有什么难?看你琼光哥哥的!” 他把自己讲得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刻跑去善功堂接几十个牌子,没注意到脚边,一人一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偷笑。 成了。 “琼光师弟在藏什么?凡俗来的亲戚?我才不信。” 傅偏楼撇撇嘴:他还真不会撒谎啊,一看就老实惯了,不知道心虚全写在脸上。” “许是有何因缘际会,”谢征摇头,“既然他不愿说,就莫要深究了。” 两人一路行至草庐,蔚凤就站在庐前,抱臂不知在沉思什么。看见来人,抬眉问“琼光师弟怎么说?” “应下了,后日会与我一道过来。” 蔚凤点点头,傅偏楼看他一脸深沉,不由多瞅了两眼:怎么?有心事?”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蔚凤道,“二位,借一步说话。” 他把人带到一处偏僻拐角,不放心还掐了个静音诀,这才慎之又慎地犹豫张口: “傅仪景、清规师弟…” 竖起一根手指,他指了指上方,以一种不可思议,却又想不到其它答案的语气缓缓说: “你们说,这天地会否重新开始?就如同老贝壳的那个幻境一般。” 傅偏楼一怔,谢征也蹙起眉“蔚师兄,何出此言?” 蔚凤凝视着对面平静的两张面容,没能从神情上察觉出什么端倪,轻叹口气,苦笑道:“我的记忆里,出现了一些还未发生的东西。” “你先前突然发疯,就是因为这个?”傅偏楼敏锐地眯了眯眼,见他点头,若有所思,“难怪你记起什么了?” “ 火” 回想起那幅场景,蔚凤心口还隐隐作痛。他出神地喃喃道:“我身份暴露,绑在问剑峰顶,被师父用灵火点燃。火烧了很久” 那份惊痛、绝望、恨不得毁灭一切的倦怠与疯狂,依旧残留不去,无法忘怀,只有凭理智强压下去。 如此浓烈鲜明的情绪,让蔚凤无法说服这只是自己的臆想。他突然记起曾在幻境里遭遇过的轮回,才有了这般异想天开的解释。 “其实,在藏经阁里发现心魔一说后,我本以为那是我的心魔。”蔚凤视线迷离地穿透两人身后,似乎在注视着什么,“直到我在修炼时看见了他。” “?”傅偏楼循着他的目光转头,空空如也。他起了一身白毛汗,忍不住瞪大眼睛:“蔚明光,你正常点,看见了谁?” “看不到?也是。”蔚凤摇摇头,“我都无法时时刻刻见到他,仅有心绪紊乱时才会出现他的身影。” 阴郁俊美的青年,一身黑而重的描金玄衣,发冠华丽,衬得他容光湛然。 可那张脸上,不见分毫熟悉,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漠然与憎恨。 “那是我,另一个我。”蔚凤沉沉道,“是那份记忆里,被灵火灼烧了九九八十一天后,心若死灰的涅毁凤皇。” 我的心魔。” ------------ 104 涅毁 一时寂然,良久,谢征才道:“蔚师兄,你入道时未曾洗业?” “洗过,故而我也觉得惊讶。按理来说,我不该有才对。”蔚凤摇摇头,“可那东西,阻碍修行,一个不慎就会被他的情绪带偏讲不清楚。总之。” 他正色道:“和那些典籍上写的心魔,一模一样。” 谢征不禁默然。 一旁,傅偏楼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们:什么心魔?什么洗业?” “清规师弟没告诉你?”蔚凤惊讶地看向谢征,后者揉了揉眉心“没有。” 他还未考虑好该怎么说。 从得知心魔这一概念时,他便想到了魔。 藏经阁有关此类的典籍,最晚戛然而止在三百年前——三百年,这个时间节点太特别,光是粗略一数,就发生过许多桩大事。 白龙掀起人妖之战、养心宫空境珠失窃、界水上忽然涌现出黑雾。 自白承修死前留下的玉简可知,那时,傅偏楼恰好刚刚出生。 这绝非巧合。 心魔劫消失、黑雾出现、与傅偏楼一同诞生的,还有另一个对世间充满憎厌的灵魂。很难相信它们之间没有联系。 究由这份怀疑,谢征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入道,在无律的安排下,傅偏楼并未前往落月潭洗业。 为何?同是天灵根的蔚凤尚且会被恕己真人扔进落月潭;问剑谷上上下下,内外两峰,没有谁在入道前是不需洗业的。 无律不让傅偏楼前往落月潭,靠近界水,是在顾忌什么吗? 他这位不着调的师父. 究竟知道多少东西?是否早就察觉到了傅偏楼身上的不对之处?为何留下种种暗示,却不直接言明? 还是说,在世的上一辈修士,果真遭到了某种限制,无法透露? 说来说去,都是些没有定论的猜测。谢征并不想在确定之前随随便便说出口,徒增忧乱。 至于为何不告诉傅偏楼就连谢征,面对心魔与洗业背后隐约勾勒出的冰山一角,都感到了些许沉重,更何况处于漩涡中心的傅偏楼? 他惯会胡思乱想,又有只魔时刻在耳边发疯蛊惑,要如何开口才不会令他烦心伤神,谢征忖度许久,也没组织好字句。 此刻被蔚凤突兀点破,他微微叹口气,转身一五一十地跟人交代清楚。 傅偏楼的神情从疑惑,到惊讶,再到深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手腕上的红绳,眸中风云变换,不见晴朗。 是在和魔对话吗? 谢征蹙了下眉,伸出手,捂住少年的耳朵。 迎着傅偏楼讶然的目光,他又自然地松开,指尖顺着颊边散乱的发丝勾到耳后,好似仅仅为对方打理一下乱发。 “别听它的。”谢征低低传音道,他虽听不见魔的声音,却明白那东西不会有好意。 他较傅偏楼高一些,略垂下眼,就可与人对视。掰过脸,直直望去,神情稍显冷峻“听我的。” “我会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在此之前,它无论说什么都别信。可明白?” 他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喙,仿佛君主下令,是很久没有过的强硬态度。 “好。”傅偏楼怔忡点头。 谢征满意地揉揉他的发顶。 等回过神来,傅偏楼一下子脸色烧红,满心满眼都是师兄唇边似有若无的微笑。 好吧,他顿时把在耳旁乱嚎的魔抛去九霄云外,也是,与其在魔的满堆谎话里费力分辨真相,不如一步一步跟着谢征来。 “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蔚凤问,“傅仪景你懂了没?” “差不多。”傅偏楼看向他,“首先,洗业后的你遇到了本不该有的心魔劫。其次,这心魔,源自你破丹时莫名其妙有的那段记忆。” 蔚凤颔首:“既然已到了生出心魔的地步,很难用臆想来解释。不是虚假,那就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段记忆并非过去,是还未发生过的将来故而,你觉得此界像老贝壳造出的幻境一样,有过轮回?” “没错。”蔚凤深吸口气,“明人不说暗话,傅仪景,你和清规师弟身上有太多异样,平时我无意打探,但事已至此,我必须弄清楚。” 他往前一步:“我不认为你们对此一无所知。” “告诉我,”他一双凤眸中浮现出恳切之色,“算我求你们。” 话到这般田地,傅偏楼也装不下去傻了。他颇为为难地瞥向谢征,不知该怎么办是好。 识海里,011也万分焦急:【宿主蔚凤,主角他逼宫了,要怎么办啊!】 谢征沉吟片刻,随后朝蔚凤轻轻点头: “好,蔚师兄,我告诉你。” 蔚凤一喜,看他面色郑重,几乎凝神屏息。只听谢征缓缓说:“你所想不错,此界的确有过轮回。” 饶是做过准备,蔚凤也依旧有种匪夷所思的空落之感。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对面,谢征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又补了句: 轮回过十次有余。” “什么?!” 呆滞好一会儿,蔚凤才恍惚有了意识,颤巍巍地问道:“为为何轮回?” 傅偏楼咬了咬嘴唇,别过脸去,谢征则淡声道:“这就不清楚了。蔚师兄,我们也并非事事了然。” 他虽愿意向蔚凤交代,却并非事无巨细。关乎到傅偏楼的问题,一概不打算提及。 蔚凤艰难地咽了咽嗓子,看看他,又望望傅偏楼:你们又为何会知道这些?” “自是和你一样,我们同样有前世的一些记忆。” “为何会有?”蔚凤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白痴,除了“为何”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便是我想弄清的问题了。”谢征反问,“蔚师兄才是,为何会突然想起来?此前可有何征兆?” 他会如此坦白,正是因发生在蔚凤身上的事很不合理。 谢征知道的是原著剧情,傅偏楼则有魔在身,会逐渐想起前世的经历无可厚非。 可蔚凤呢?他凭什么?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谢征在意很久了。 太快了。 无论傅偏楼还是蔚凤,修炼速度都太快了。 《问道》的主角和反派BOSS,本身就节节开挂,天才得堪称恐怖。几十岁就步入大乘,放在旁人身上,结个丹都难。 可如今的两人的修为却更胜一筹,原著中,蔚凤结丹,那是炼器大会上才发生的事。 再往前,下山遭遇幻境时,也还没有筑基巅峰,才刚迈入九阶不久。 重重疑点,顿时令这位主角耐人寻味起来,叫人忍不住怀疑。 在这反复跌宕来回的十辈子中,蔚凤是否也另有奇遇? “征兆?”冥思苦想半天,蔚凤犹豫道,“契机是于群妖盛会上,看到那些鸟妖血蒙蒙的尸首时,刺激太过,一下子想了起来。” 不止光是想起,那个时候,他就像变成了那位涅毁凤皇,亲身经历了无比残酷的一切,一心想着复仇。 “非要说有何征兆的话彼时我丹劫将至,修炼时,总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令人心浮气躁,静不下心。” 傅偏楼道:“难怪你当时坐立不安的。” 蔚凤能提供的讯息仅限于此,三人再度陷入一筹莫展中,皆沉默不语。 “罢了。”谢征叹息,“走一步看一步吧。蔚师兄,后面若有类似的情况,还望能一同商议。” “我知道了。”蔚凤应下后,停顿片刻,忍不住小声问,“清规师弟,傅仪景,你们记得多少东西? 可…可知,小师叔后来的行迹?” 谢征虽有些不太妙的猜测,但原著里到底没有详写,便摇摇头。 傅偏楼也跟着实话实说:“我的记忆没有那么后边的东西。再者,前几辈子我也不在问剑谷。” “不在问剑谷?”蔚凤很快明白过来,喃喃道,“原来如此所以你和成玄有仇,还见过柳长英,那都是u“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傅偏楼垂下眼,不愿多谈。 但他又很快抬起脸,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遍愁眉不展的蔚凤,抿了抿唇,没头没尾地问“蔚明光,你说,你最恐惧什么?” 被他问得一愣,蔚凤眼前下意识浮现出宣明聆的脸。他赶忙把那个糟糕的想法驱除出去,眉头皱得死紧“怎么?” “我不瞒你,”伸手解开缠在左眼上的白绫,露出那只异色的瞳孔,傅偏楼缓缓道,“这只眼睛能令人看到心底最为恐惧的事物,一个弄不好,走火入魔、身死道消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我才一直不让它见人。” “但群妖盛会上,我灵力不继时,灰蛇却没有被魇住。反而通过这只眼睛,看见了前几辈子发生过的事。” “它乃我从前的仇敌,看到的,是曾经被我杀死的画面——大抵,这就是它最深的恐惧。” 他捂着左眼,自顾自地说:蔚明光,你要冒险试试吗?尽管很可能无功而返,白受一场折磨。” “但,若有万一…” 万一,曾发生过一件令蔚凤恐惧到刻骨铭心的事。 那或许就是能解释他心中迷惘的、迟来的、最为残酷的真相。 只是想象,蔚凤都觉得血液冻结。他顶着傅偏楼飘忽的眼神,僵硬地点点头。 “好。”咬着牙,蔚凤的眼神逐渐坚定,“现在什么都还未发生,还有改变的余地。不试试,才会后悔。” “傅仪景,你来。” 漆黑,封闭,冰冷的石室。 此处是问剑峰后,专门用以弟子反省的训诫之地,封灵阵和玄冰铁链双管齐下,性格再暴躁不服管教,关上几天就知道老实了。 蔚凤小时候跟着恕己真人学剑,有一次忤逆顶撞师尊过头,被扔进来过。 在这里面,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周围也没有一丁点声响,好似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 他其实只被关了半日,可那种无助、寒冷和孤寂,却深深刻在脑海中,再难忘怀。 最后,还是宣明聆听闻此事,冲恕己发了好一通火,亲自过来将他接出。 披焰带血的凤皇走到近前,牢门无声敞开,露出黑洞洞的内里。 瞬间,一股尘封许久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可以看出,很久无人来过了。 阴沉的凤眸之中,忽然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犹豫。 他勾勾手指,身后,已不成人样的谷主被束缚着飘到面前,吃力睁开一条缝。 “他不在这。”凤皇冷声道,“你骗我?” “呵呵涅毁凤皇,你再仔细瞧瞧。”谷主嘲讽地笑了,尽管虚弱,却难掩恶毒,“我儿灬你要找的宣明聆,就在里面啊。不信,进去看看?” 凤皇嗤然攥住他的咽喉,宛如提垃圾一般,迈入洞中。 红焰凭空燃烧,封灵阵撑不过瞬息,阴冷的石牢里,很快被火光映得大亮。 的确空无一人。 凤皇正想继续找那老家伙的麻烦,逼他吐露出那人的行踪,视线不经意地触及岩壁,一下凝固了。 血渍铺天盖地,蔓延在牢门周边的角落里,斑斑驳驳;墙上、地上、玄冰铁链上,处处都有,不难看出曾经的狼藉。 这是何意?”@凤皇举起谷主,将他摁在墙壁上,出离地愤怒“你该不会要告诉我他死了?以为说这种谎“,话,我就会放过问剑谷吗?” “放过问剑谷?”谷主面色扭曲道,“你烧毁问剑峰,将藏经阁毁于一旦,强取两仪剑,还觉得问剑谷能活下去?!呸,假惺惺的妖孽!” 凤皇懒得和他多言,凤火浮动,将他烤得皮开肉绽,惨叫不止。 “我再问最后一遍他躲到哪里去了?” “呜咳咳咳!”谷主呛出大口腐血,强撑着狞笑,“怎么了,堂堂涅毁凤皇,好似不敢承认区区一个筑基修士的死啊?” “认不出来吗?那可太遗憾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孽障,可是到咽气的最后一秒,都还试图从这里爬出去见你呢。” 凤皇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嘿!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畅快的东西,惊天动地的长笑后,谷主才缓缓开口。 “修士肉身何其脆弱封灵阵封住灵力后,又和凡人有什么区别?想逃出玄冰铁链,竟然不惜把手骨撞碎,这样也不够,拼命地撞着门,头破血流" “胡言乱语…”手指颤抖,仿佛说服自己一般,凤皇呢喃着,“你胡说" 可长久以来,始终藏于怨怼之下的一缕犹疑,此时此刻,躁动不休。 宣明聆,真的会弃他不顾吗? “我胡说?呵呵是你不敢承认啊。”谷主怨毒道,“就为了你这只自私自利的妖孽,他居然以命要挟,想让我放了你!也不想想是谁生他养他,好一个白眼狼,死不足惜!” 察觉到他并非故作姿态,而是真心实意地唾弃着那人,心底最后一点侥幸也消散了。 “他灬”凤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是你的儿子. " “从他忘记自己母亲是怎么死的、私自收留妖修还执迷不悟后,我就没有这个儿子!狼心狗肺的东西!” 谷主痛骂后,又大声地疯笑,声音里尽是得意:你是不是很恨他?很怨他?当年,你在问剑峰顶烧了快三个月,惨叫声传遍问剑谷的每一处,真是动听极了啊” “你叫了多久,他就哭了多久。不停地磕头求我,一刻也不敢停,绝望得很啊… …” “他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带回来,是我害了你’。一直说,一直说,一直到死丢人现眼! 尸骨留着都嫌晦气!” 嘶哑的声音稍稍一停,接着,又低沉下去: “他不是想见你吗?我便送他去了和你一块烧成灰,也算我这做父亲的最后一点仁慈” 字字句句,犹如锥心。 迟来的惊痛翻天覆地,凤皇忽然仓皇地倒退一步,嘴唇颤动。 凤火还在烧,他却觉得冷极,仿佛回到曾经身轻力微的幼时,被关在训诫地,蜷缩着瑟瑟发抖。 可这一回,在没有人会推开牢门,把他揽进怀中,连声宽慰安抚了。 “是了,”像是明了他的崩溃,谷主满意地咧开嘴,“说来好笑,不论怎么说,他都是我的孩儿,最开始,我也没打算让他死,只是给个教训。只可惜很久以前,他下山游历时,中了麒麟的咒术。” “那咒术会窃取他的所见所闻所感,变相就是半个传音报信的叛徒,我便将他禁足在问剑谷,什么也别想透露出去不过,那道咒术的材料里,有一味是赤炎蛾…" “炎毒,热症,本来并不致命,顶多发作时难受些。坏就坏在,他不知何时,从水火木三灵根,变成了水火双灵根。” “水火相冲,本身抵达了一个平衡。但这炎毒一犯,还无丹药救治本就强弩之末,可不得走火入魔?我只不过出去一趟,回来,他就没气了。” 知道对方不会放过自己,命数消磨殆尽之前,谷主极尽残忍地笑问道: “涅毁凤皇啊洗灵果可真是个好东西,是不是?” @一道剧烈悲鸣,陡然从蔚凤口中涌出。 眼前影影绰绰,像无数道人影纷乱来去。 “陛下怎么了?” “踏平那道门后回来就一言不发,莫不是中了修士的诡术!” “陛下?陛下!您吐血了!” “涅毁凤皇不,蔚凤。” “你想不想挽回?若想,那就把这个喝下。” “幽冥舀来的忘川水,契机到时,自会令你忆起前世。” “去帮帮他,帮帮他们吧这是天道欠他的。” 飘若飞絮的声音,难辨男女,逐渐不可闻。 “这回一定要” ------------ 105 器炉 “蔚明光?你还好吗?” 模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掩藏不住担心。 蔚凤想应一句“无事”,好让他们安心,可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般,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会无事? “宣明聆小师叔” 挤出的嗓音嘶哑到不成样子,抬起脸,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唇角抽搐。 傅偏楼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左眼后退一步,滋味复杂地咬住下唇。 尽管知晓蔚凤是结丹期,在他不动用灵力的情况下不会被怎么样,可这到底是他第一回不以攻击为目的,主动将魔眼示人,心中难免惴惴。 此刻见蔚凤面露痛苦,不禁有些懊悔,觉得自己的提议太过乱来。 无措地望向身旁的谢征,对方递来一个宽慰的眼神,上前扶住浑身犹在颤抖的蔚凤。 “蔚师兄,”谢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宛若一泓清泉缓缓流入心间,不知不觉中抚平了焦躁,“你看到了什么?宣师叔吗?” “他在草庐里教书,转身走过台阶,再往前几步就能见到。” 对,那些是过去的事情了。 宣明聆他的小师叔还活着。 蔚凤闭上眼调息片刻,再睁开时,已恢复如常神色,只是手指依旧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天焰剑。 傅偏楼松口气,问道:“怎么样?可有找到你想知道的?” 蔚凤点点头,扯出一抹苦笑。 这可知道得太惨烈了点。 从魔眼中得知的东西,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傅偏楼心里清楚,也不去戳他痛处,故作轻快地拍拍他的肩: “以前是以前,不要和现在混淆了,这不都重头再来了嘛。” “嗯。” 低低应下,蔚凤又平复了一会心绪,想到最后迷蒙中听到的那番话,赶忙和他们说了,思忖道: “看来,我会想起前世,就是那人的手笔。” “幽冥忘川水幽冥。”他喃喃着,“我好似听说过。那是在界水尽头、天地边缘,无人可入之禁地,掌管着生死、魂魄、轮回。” “据说,曾有修士不信邪,倚仗修为高深,妄图一探。可走进去后,就再未回来。” “那人究竟是何来头,竟能取来忘川水…叫我去‘帮他们,他们’又指谁?傅仪景,你们会知道前世,也是因此吗?” 谢征摇摇头,也有些困惑。 若只是一个“他”,不难猜测,就是傅偏楼,否则也不会有什么救赎反派BOSS的任务;可“他们”? 还有谁? 总不能是在说魔。 沉默间,蔚凤猛然一顿,从袖中取出一枚木雕的小巧鸟儿,摊平掌心,灵流涌出。 在谢征与傅偏楼不解的注视下,那只木鸟忽而开了口,传出宣明聆的温润嗓音: “小凤凰,你去哪儿了?” “原来是飞鹤传信。”傅偏楼偏偏头,还是有些奇怪。 修真界常用的法术,只是从哪里飞来的?他太出神了么,怎么半点都没感觉到。 蔚凤不语,手中木鸟则又开口:仪景?那想必清规也在了。" “宣、宣师叔?你怎么听得见我说话?”傅偏楼大惊,“这是怎么回事,宣师叔变成了木雕?” 蔚凤忍不住大笑出声:傅仪景你可真敢想!” 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傅偏楼脸颊微红,轻轻踹了他一脚,眉梢挑起“笑什么,不解释一下?” “我来说吧。”木鸟中,宣明聆也忍俊不禁,清咳一声,“之前荒原一行分开后,我总觉得飞鹤传信多有不便,易被截下是其一,无法及时交流是其二. 就想着能否改动一番。” “先前清规与我提过他家乡中的一样奇异物件,当时就觉得很有趣,这些天好生研究了番,总算有些成果。” 蔚凤抬了抬手,说道:“这东西有点像飞鹤传信与命牌的结合,以灵力启用,能做到不在场的交流。有点像化神修士才能用的水镜术,就是看不到脸。” 傅偏楼云里雾里,一旁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这不就是修真界版本的手机?@没想到宣明聆还真能折腾出来。 “也就是说以后即便分开,也能一直说话?”傅偏楼叹道,“那很厉害啊。” “还不太稳定,也做不到清规所说的那般便捷,谁拿着都能用。”宣明聆笑笑,“得在炼器前就刻下使用者的灵力才行。你们来得正好,我想在炼器大会前给每人都炼制一枚,以防出现上回的意外。” “和小凤凰一道过来吧,我煮些茶候着。” 蔚凤收起木鸟,望向两人:走?” 傅偏楼点点头,发觉白绫还握在手上,左眼明晃晃地露在外边,忙道:“等一下,我把这个扎上。” 他一面系,一面又记起方才和蔚凤相视时,对方唰地惨白下的脸,以及眼中难以磨灭的惊惧之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有些后悔的,害怕自己真的伤到蔚凤,就像曾经伤到李草一般。 “之前你一动不动的,怎么叫都不应声,我还以为你也被魇住了还好没有。”傅偏楼低声咕哝,“这只眼睛邪门得很,抱歉,我该更慎重些才是。” “你道什么歉?这是我答应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蔚凤勾住他的脖子,打趣道,“忽然这么客气,真不像你。” “也别用邪门来说自己至少,我很感谢你的这只眼睛,让我有了改变的余地。” 他移开眼,有些窘迫地擦了擦鼻尖,语气异常认真“傅仪景,多谢你。” “还有清规师弟你们执意跟小师叔一道去荒原,是为了救他,对不对? 累你受过了。" 傅偏楼一怔,隔着白绫摸了摸底下灾厄般的眼睛,没再说什么。 只是唇角微微泄露一点笑意。 这点笑意落在谢征眼里,令他的神情也牵连出些许柔和。 炼器大会说是还早,可山中无岁月,一年时间不过一晃眼。 待谢征、傅偏楼连同琼光都人手拿到一枚通讯木雕后,也差不多到了该启程的日子。 前一天,消失了有段时日的无律飘然而至,将两名弟子叫过去,一人给了一件灵衣。 “为师身无长物,一穷二白,家底不似其它合体修士那般丰厚,但还不至于养不起徒弟。” 她指尖一动,两件样式精致的灵衣就缠上两人身体,没入弟子服中,化作轻薄里衣,贴在皮肤上,柔若无物,又好似有股淡淡寒气。 满意地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两人,无律接着道:此物乃寒冰蚕吐丝所织,应能压一压仪景身上的炎毒。” “寒冰蚕丝?” 傅偏楼不由惊讶出声。 他这一年除了修行练剑,就爱往藏经阁窝着,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典籍,如今也不算对修真界一无所知。 寒冰蚕与赤炎蛾的珍惜自然不消多说,而前者一生所吐之丝,能够一片布料就不错了。 这样两件衣服,所需的蚕丝究竟来自多少只寒冰蚕?他略微一想,就明白其价值绝非无律表现出的那般轻描淡写。 “师父”他不禁犹豫起来,“是否太过贵重?灵衣的话,谷中也有不少在卖” “这灵衣是我友人所赠,坏在我手里也有百余年了,若非你此回中招,我还想不起来,可见与你们有缘。” 无律摆摆手,“我寻炼器师把它拆成两半,放在雪山上埋了半载才修好。真觉得贵重,就别随便脱下来,好好用才是正途。” 谢征问:师父这半年出门,是为这个?” “谁让我好不容易收到的徒弟们似乎有些多灾多难?头回出远门就弄得一身伤回来。”无律叹息一声,“若不看顾着点,只怕不小心夭折在外啊” 尽管她说得风轻云淡,可个中心意,无论谢征亦或傅偏楼都领会得到。 “多谢师父挂怀。”傅偏楼揽紧衣领,弯了弯眼眸,心中一暖,忍不住絮絮说,“炼器大会上,各地修士大展手脚,风格迥异,想必很精彩。听闻有些炼器师专攻女修饰品,若弟子和师兄看到合适的带回来,师父可莫要嫌弃啊。” “等你们安稳回来再说。”懒懒掠眼,无律轻轻哼了一声,“去吧. 万事小心。" 炼器大会开在明涞仙境,融天炉下,据传,那儿是处风水宝地,悠久厚重,出过不少奇谈。 修士善御万物,灵器更是重之又重的一环。 古往今来,无数先贤于黑暗中摸索,频频撞壁,终于艰难地开辟出这样一条路。 有了器,修士之威更上一层楼,才不惧妖兽天生的体魄和术法。 而如何拓展灵器的力量,是每一个炼器师所追求的“道”。融天炉,则乃这条道上的圣地。 “融天炉虽名炉,却并非真的是尊鼎炉,而是一座山。形若方鼎,兼有四方塔楼建在山脚,好似鼎足一般,才有了这个名字。” 临近地方,一行人已能瞧见入内的关口,还有远处宛如烧红铁块的方正赤山。宣明聆感慨万千,介绍起有关的奇闻轶事。@“山外气候四季如春,山里却炎热异常,是个天然的火炉。可谓钟灵毓秀,再合适炼器不过。” “传说,修士所铸造的第一样灵器就诞生在这里,此后更出过无数有名之器” 他一连报了好些个名字,无不如雷贯耳,听得琼光连连惊呼。 “此外”宣明聆说着,转头问,“清规,我曾与你们说过,炼器之道的毕生所追,可还记得?” 谢征稍加思索,就想了起来:“师叔是说,比肩仙器?” “不错凡人炼器,妄图比天。”宣明聆眼中露出一段高昂气色,“融天融天,哪怕以天道作材料,融在炉中,或也未尝不可!” 他的锐意也只一瞬,很快就平复下来,温温柔柔地笑着说:“仙器天生地养,非凡物可及。而今有过不少仿制之器,明净珠就是其中之-。” “撇去传闻中还不知有无的人铸仙器,它已算最为成功的例子。只是用处有限,这才拿来当了这届炼器大会的噱头. " 话间,几人已行至关口,身旁许多修士来来往往,瞧见这一群白衣同道,面上纷纷流露出歆羡神情。 “是云仪问剑谷的” “不愧是大宗门,修为最低也有炼气六阶,剩下的几位甚至看不穿,想来都筑基了吧。” “筑基?他们瞧着多数都还不大,就算修士驻颜,也不会这么显小,也太可怖” “可不?你没听说吗?问剑谷收了两名天灵根的奇才,百年无一的天灵根啊!那个蔚明光,还不到弱冠就结丹了,实在比不得!” “也不知在不在里面” 细细碎碎的言语,明里暗里的打量。哪怕谢征早有预见,也依旧有些不舒服。 好在他素来没什么表情,端一副冷然模样,不易亲近,身上的外门服饰也替他减少了部分瞩目。 代替他吸引视线的,是走在身旁默不作声的傅偏楼。 快要弱冠的年纪,已不能用少年来形容了。褪去青涩后愈发长开的瑰丽容颜,哪怕板着脸,也自有一番醉人风流。 毕竟是原著中,堪称天下第一美色的BOSS。 莫名地,谢征记起《问道》的这段描述,迎着傅偏楼询问看来的漆黑杏眸,眼前竟也生光。 从小看到大,都还会觉得惊艳,这张脸着实有些过分。 他微微晃神,下意识想,满脸桃花的,也不知往后要招惹多少情债。 011也有相同的感慨:【小偏楼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宿主,我们可得看紧点。要晓得,美人最惹登徒子】 它话音还未落,就听前边有道油腔滑调突兀想起,沙哑中带着一丝调笑: “哎,这是哪儿来的小美人?我还从未见过。留步留步,你叫什么名字?” 傅偏楼脚下一停,有面折扇遮在眼前,上书四个泼墨大字贪声逐色。 傅偏楼“” 谢征“” 011顿时闭嘴。 好么,登徒子可不就来了吗。 ------------ 106 变动 长这么大,活了这么多辈子,傅偏楼还是头一回被人调戏,只觉得莫名其妙。 抬剑顶开折扇,他无语凝噎地看向对面笑眯眯的男人,一脸冷漠:“让让,挡路了。" “真不解风情啊” 那人遗憾地收回扇骨,一摇,又展开在唇边,露出含笑的眉目。 他长相算不上多好,只称得一个周正。唯独清凌凌的一对桃花眼分外秀致,为整张面容增色不少。 “不过我倒更有兴趣了,”男人身形一晃,就贴在了面前,眼神轻浮地上下打量,更兼嘴里啧啧有声,“嗯,这可真是皎皎似玉、皓质若雪。小美人,看衣服你是问剑谷的人?认识一下?" “认识就免了。”一只手从旁遮来,隔开两人,将傅偏楼扯到身后,不咸不淡地回道,“大庭广众,不太方便。阁下若有意,往后递拜帖来便是。” 登门递拜帖,多少有些尊敬的正式意味,这番应答着实是枚不软不硬的钉子,叫男人一愣。 寻声望去,只见另一名白衣修士神情平淡,姿容清俊疏淡,眉心红痕犹如一尾活鱼,横生颜色。 他半点不尴尬,当即笑道:“我竟疏忽了,不曾想这边还有一位美人。” 闻言,谢征轻蹙了下眉,稍微理解了些傅偏楼的不适,没有回话。 傅偏楼一言难尽,拽紧谢征的衣袖:“师兄,这人好无耻,我们不与他纠缠。” “小美人这般说我,可真叫人伤心。”男人脸上半点没有伤心的样子,桃花眼一眨,嬉笑道,“莫非我夸赞你师兄,让你吃醋了么?放心好了,各花入各眼,你师兄虽也风采过人,但我还是偏好艳一些的,如你这般。” “谁吃醋谁艳?!”被那副轻佻的态度气到,傅偏楼绷不住表情,眼眸睁大,无法理解怎会有人脸皮这么厚。 “小美人不适合像你师兄一样冷冷清清的,这才对嘛。”男人道,“笑一笑会更好看的。” 若非看不穿他的修为,不好轻举妄动,傅偏楼已经忍不住动手了。 就在僵持之际,蔚凤的声音无奈传来:“应道友,你悠着点,我这师弟脾气不好,被他揍了,我可不偏袒你。” “这不是小明光吗,好久不见好久不见!”男人看向蔚凤,还有他身后的宣明聆,眼前又一亮,“数年过去,你越发长开了。你后边那位美人是…" 蔚凤脸色骤黑,唇角一抽:“再口无遮拦,我先动手。” “哎哎,有话好说,放下你的天焰!君子动口不动手!”看他不是玩笑,男人飞快认怂,举起折扇抵住唇,表示闭嘴。 这回露出的扇面翻过来又与之前不同,写着另外四个字。谢征仔细瞧了眼:寻欢作乐。 贪声逐色,寻欢作乐。真是好标准一个仙道纨绔。 不用蔚凤介绍,他已对此人身份了然于心。 放浪形骸成这样,还与蔚凤熟识的,除了仙境七杰之一的应常六,想必也没有别人了。 傅偏楼看看熟稔的两人,高高挑起眉:蔚明光,你认得?” “这家伙是我过去下山时认识的一位好友,”蔚凤咳了一声,“姓应,名常六,一介散修,没有道号。他性子浪荡,却也不是什么坏心思的人,诸位多多包涵。” 应常六笑道:“美人们叫我小六就成。” 几个被他喊美人的,没一个愿意理会。他也不在意冷场,扫视一圈后感慨叹道: “这炼器大会可算来对了,还未开始就令我大饱眼福,妙极。小明光,你们问剑谷可真是风水宝地,快给我介绍介绍。” “你正经些,”蔚凤头疼不已,“这副模样,谁敢结交你。” “人生在世,循规蹈矩多没意思?美色若无人欣赏,也太可惜。”应常六振振有词,“再者,这里不是有你吗。” 他委屈地拖长音调:“小明光,你拒绝当我的奉器人便也罢了,这点小事不至于不帮忙吧?” 关口人流如织,蔚凤忧心他们太过惹眼,又怕这没脸没皮的友人继续胡搅蛮缠,姑且敷衍地把他拉到旁边:“好了,你也是要参加炼器大会的,与我们同行就是,慢慢说。” 尽管初次见面的印象有些糟糕,但谢征不得不承认,应常六是个很会说话、讨人喜欢的人。 一旦他不端着轻忽的口吻,就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知礼节懂进退,乃至有几分沉稳。 “. 原来应道友便是从前小凤凰下山时照拂他的那位,”几番交流后,宣明聆也放下了最开始的成见,温声道,“他年少冲动,能平安归来,还要多谢道友照拂。” 应常六摇摇头“哪里哪里,小明光也帮我许多。不过话说回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师叔’,早有耳闻,今日终于有机会一见。” “听闻宣道友也是炼器师?天焰剑是你所铸?看来这回炼器大会,我有个了不得的对手啊。” 他本是在打趣,毕竟大部分炼器师来此是为交流道统,输赢不过添头。 可此话一出,宣明聆面上笑容略微变淡,蔚凤沉默了下,问道:说来,你先前邀我做奉器人,还找了师云光,想必是打算铸剑了?” “不错,剑乃百器之首,再说我认识问剑谷的内门弟子,能取巧,为何不取?”应常六看了宣明聆一眼,了然道,“宣道友也打算铸剑吧?难怪小明光会拒绝我。” 蔚凤点点头:“可有寻到其它合适的道修?” “论剑术,自是你最好,我也信得过。”应常六开扇轻摇,“不过你也别大意,除了师云光,其它二人可也不是简单货色届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蔚凤挑眉而笑,毫无惧色“谁都好,尽管来试试。” “话又说回来”应常六转头扫了眼,目光从琼光和谢征身上一掠而过,停留在傅偏楼那边。 他忽地又变了腔调,哀叹一声:宣道友,你那另两位奉器人,该不会就是小美人和他师兄吧?叫我怎么忍心下手,万一碰坏了脸怎么办?” 这种说法,好像他们是纸糊的花瓶一般,傅偏楼脚步一顿,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非也,傅仪景他只是跟来瞧瞧。”蔚凤指向琼光,“王师弟才是最后一位。” 应常六没猜中,也不在意“是我错眼了,王道友可莫要放在心上。” “怎会。”打听到师云光名字起就开始发呆,琼光被手边牵着的男孩扯了扯袖子,这才回过神来,“我修为平庸,不比傅师兄,会想错也正常。” “你可别小瞧王师弟。” 蔚凤悠悠一句说完,倒令应常六来了兴趣“他很厉害?不过你也别轻忽大意,我这边的奉器人虽并非习剑出身,但俗话说触类旁通,结丹期修士可不好相与” “慢着,”傅偏楼感到不太对,“结丹期?这一场炼器大会不是限制骨龄在五十以下?不到五十岁的结丹修士”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呵呵,正是。”应常六道,“清云宗的大师兄,成玄。小美人可听闻过?” 傅偏楼和蔚凤一同沉默。 “当然,听闻过。”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挤出牙关,傅偏楼冷笑,“那可不止听闻,太熟悉了,如雷贯耳。” 蔚凤知他与成玄之间的隔世宿怨,怕态度被发觉不对,赶忙扯开话题: “师云光、成玄早知你人脉遍及五湖四海,想不到竟连他们都能请来。那你的最后一位奉器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个嘛”应常六神神秘秘地说,“同我一样,是一介散修,你们大抵没听过名号。” “一介散修?” 一直默默听着众人对话的谢征陡然抬眸,眼里划过一丝疑窦,“应道友,可否告知名姓?” 尽管奇怪,应常六依旧答道:他叫风琛。” 【风琛?】011惊道,【这是谁?不该是问剑谷的另一名弟子易平安吗!】 《问道》中,由于蔚凤答应得较晚,此前,应常六本寻了易平安为奉器人,后来才换成蔚凤。 有哪里不对。 不像011一样慌忙,谢征面色未变,心底,则缓缓浮现出“终于来了”的念头。 @从老贝壳那件事开始算起,他已插手原著主线两回了。 若说第一次影响或许不大,可第二次,他们生生改变了宣明聆原本的命途,令他得以前来参加炼器大会,蔚凤自然也不再为应常六而战. 这一双蝴蝶翅膀扇得太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问道》的内容已无法涵盖。 谢征早有相关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被引动的飓风从这里就出现了。 散修吗?这条路并不好走,能有一个应常六就很不得了了,可照对方所言,那风琛显然不是个简单角色。 应常六那边,有师寅、成玄、不知深浅的风琛宣明聆这边,则是蔚凤、琼光,还有他。 想要拿到明净珠治傅偏楼的炎毒,他们必须击败应常六,一举夺魁。 谢征眸色深沉,不知不觉握紧了腰间的化业。 察觉到他神情有异,傅偏楼稍稍靠过来些,传音问:谢征?那个风琛怎么了么?”@“没什么。”谢征望着他,忽然道,“我不会输。你且安心。” 哪怕是对上结丹期的成玄,他也不容许自己落败。 傅偏楼一怔,摇了摇头。 略垂下眼睫,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可语气分外理所当然: “. 我知道。”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 107 反目 融天炉方圆几里都没有集镇,过了关口,就是平坦开阔的地势。分明气候宜人,却不见草木,只有赤条条的黄土裸岩。 对凡人来说,这里并不算个好去处;不过对修士而言,谁都能感到身旁逐渐浓郁的灵气。 随着绯色山脉愈发靠近,一眼望去,上宽下窄,真如一尊方正的炉鼎。 山脚下隐隐能瞧见高耸的塔楼,似支在底面的鼎足,浑然天成。 宣明聆虽听闻许多传说,却也是第一回亲眼所见,不由心生感叹“融天炉一名果然不错。只不过方鼎向来是三足,为何要建四座塔楼?” “这就要追溯到五行上去谈了。”应常六从袖中摸出一块乌木雕琢的方形令牌,“诸位且看。” 这块令牌是过关口时给的,融天炉山脚的四座塔楼,正是修士在与会期间暂住的地方,令牌为出入状,上边刻有入住的方位。 谢征一行人拿到的都是“东”字,意味着他们被安排在东边一角的塔楼里,而应常六手里的,则写着“南”字。 众目睽睽之中,令牌上忽而涌出了涓细水流,沿着那个南字的凹陷缓缓环绕,水波在阳光照耀下粼粼闪光。 “南楼,对应水行。”应常六笑了笑,“一点别出心裁的设计,需相应的灵根才可引动,也算主方有心了。" 他瞥了谢征腰间悬挂的东字牌,想了想道:东楼是木行,你们谁有木灵根,或可一试。” 谢征执起令牌,木行灵流注入,不消片刻,牌面宛如泥土一般,嫩绿新芽钻出,“噗呲”一下绽开了朵摇摇欲坠的白花。 盛放在他掌心里似的。 傅偏楼好奇地俯身打量,伸出手试着碰了碰,哪想一碰之下,白花椒尔飘落,枝叶也迅速枯萎。 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眸瞪大了,无措又无辜地看向谢征“它自己掉的!” 谢征听他辩解得有些好笑,摇摇头收起令牌;那边,应常六唰啦开扇,连声道“鲜花配美人,不错不错,很风雅。” 他简直见缝插针地调戏一句傅偏楼,蔚凤都有些瞧不下去,问道:南边水行,东边木行,北边和西边呢?” “北楼属土行,西楼属金行,你们若有兴趣,可去借令牌一观。” 折扇轻摆,应常六说书一般语调高扬,“那诸位或许就要问了——金水土木都在,火行去哪里了? 怎么鼎足多一条,五行却少一相?” “这缺的一味火嘛,”扇骨“啪”地一合,随他手腕一并挥向远处赤山,“就藏在山里。” “外传此山为融天,实则不然;四方塔楼与鼎山合为一体,才称得上是融天炉。故而,炉外四季如春,而炉内酷热难当,若非修士寒暑不侵,还真不是个能居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宣明聆温声道,“我也是首回听闻,应道友真是博闻强识。” 琼光问:“莫非应道友很熟悉这儿?是从前来过吗?” 应常六愣了愣,随即笑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故弄玄虚,装给谁看。”他话音刚落,一个阴阳怪气的稚嫩声线就细细响起,是琼光一直牵着的那个小男孩。 他也就随口一说,与嘀咕无异,可在场哪一个不是耳清目明?纷纷寻声望来。 应常六唇边轻浮的笑意也淡去,忽而有些冷然。 见众人都盯住他不放,男孩怯怯抱紧怀里的白兔,靠到琼光身后,眼中迅速浮起一层薄薄水雾。 “对、对不起…”他求救似的看向琼光,可怜兮兮地说,“堂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呀?” 琼光实在怕了这位到外边还不知收敛的祖宗,苦笑不已,冲应常六歉然道:“实在抱歉,是我教养无方。” 他又推了推男孩的肩,低声:“小七,给这位哥哥道歉。” “哈?你让我道歉?” 名为小七的男孩,自然就是服过易容丹改头换面的周启,他怀里的,则是通过麒麟秘术伪装成无害小兽的周霖。 惊愕地睁大双眼,被琼光纵容惯了,这还是第一次被他教训,周启心底油然而生某种不忿。 他与琼光对视,一张小脸泫然欲泣,企图叫对方心软退缩,回归平日里百依百顺的模样。@可这一杀招却在今日碰了壁,琼光蹙眉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指责,但也没有犹豫。 随意搓圆捏扁、玩弄鼓掌间的弱小修士,从前怎么故意试探也未曾翻脸过,如今居然为了他的无心之举而出言训诫,叫周启意外之余,又异常憋闷。 二货!傻子!没用的东西! 居然敢当着人面训斥他?他以为自己是谁?真当是哥哥吗? “王小七。”不理会男孩面上的伤心,琼光叹了口气,“别哭了,在家里都依你们,在外不得这般无礼。”©“应道友为长辈,你无缘无故口出狂言,中伤于他,实属不该。”他看周启仍然哭哭啼啼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道,“向师叔央求带上你们本就唐突,一路上为照顾你,停下歇息过许多次,已令我心怀愧疚。你若执意不肯,只有我代你赔罪。” 周启怔忡地看他正正经经朝应常六低下头,眼前忽而闪过方才他眼中的失望之色,莫名一阵慌乱。 他手臂紧了紧,陷进兔子雪白的毛皮里,被她拱了拱胸口。 不就嘴皮子碰两下的事吗,至于为这个真情实感地生气? “我、我知道了!”深吸口气,周启咬咬牙,对应常六道,“这位道修哥哥,是我不好,说错了话。 原谅原谅我吧,下回不会了。" 说完,又立即感到耻辱和委屈,一来二去的,眼眶真给熬红了,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何必低这个头。 那傻瓜修士非要小题大做地道歉,道去就是了,他管什么! “哎,王明道友,既然如此,就揭过吧。”应常六这才重新展露笑意,“多大点事,孩子话嘛,我不会放在心上。” 琼光唇角一抽:“那个,叫琼光就好…” 这段插曲过后,气氛多少有几分沉默。 王小七闹脾气一样松开了琼光的手,若即若离地走在后边,不知在想些什么;琼光见状,也不好当众说什么软话,只有先放着不管。 谢征若有所思地望向走在最前边,带路一般的应常六,原著中,他一直以吊儿郎当的形象示人,眼下看来,脾气似乎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好。 还是说,之前的话哪里戳中了他的逆鳞? 另外,琼光所谓的堂弟,这个名为王小七的孩子.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总有种熟悉的感觉。 东边塔楼离关口最近,不必绕路就是,很是显眼。 与周边荒芜格格不入地,高塔为绿意缠绕,藤蔓与爬山虎枝繁叶茂,将塔壁围得严严实实,走近了,一阵荫凉微风拂面,隐约携有草木花香。 “不愧是问剑谷,大宗门,待遇真不同寻常。”应常六不舍道,“四方塔里,就属这儿最适宜住人。 若我也能留下就好了。” “不过南楼也不错。”他口吻一转,桃花眼盈盈看往傅偏楼,诱哄般唤道,“小仪景,南楼的景色可很罕见,半截都浸没在湖中,宛如倒影。那边翻新重建过,岸边种了一排花树,长势很好,花瓣飘落,卷入水波,漂亮得紧。要不要随我过去看看?” 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变着花样喊,小仪景都算正常的,什么楼楼景景,烦不胜烦。 傅偏楼深知这种人,越给他反应越激动,早就把他当成耳旁风吹走,目不斜视地走向楼里。 四方塔需持令牌才能进入,应常六失落一叹:“好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呜呼哀哉。” “应常六!”蔚凤无语道,“虽说傅仪景是长相不错,你也太…”他结交对方时,虽也是这副不着调的样子,最初也爱一口一个“小美人”地喊,但还不至于令人感到冒犯。 可他对傅偏楼的态度,着实有些过了。 “小明光,不瞒你说,”应常六用扇子抵住下颌,看着傅偏楼的背影喃喃道,“我虽好美色,以往也都是旁观为多。可这回” 蔚凤有些迷惑,等望清他眼里的痴迷,猛地一颤:“不是,你来真的?” “那话怎么说来着?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着实令人惊艳。”应常六低低笑了两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恕我直言。” 谢征同样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侧,淡淡道,“我师弟并非淑女,而阁下这般无状,也称不上什么君子。" 背影萧疏,无端端透着一股嫌意。 “……”应常六神情微变,片刻后,又笑嘻嘻地望向蔚凤,“小明光,我好像被小仪景和他师兄讨厌了。" 蔚凤看他毫无悔意,又气又急,头疼得很。实在想不明白,怎的好端端的友人几年不见,竟然真变成了个没正形的? 他眉眼肃穆下来,也不愿多说了,语气加重:“应道友,过去你曾帮我良多,这份恩情我始终记得,我当你是好友,是值得敬重的人。希望往后也一样。” 站起身,又道:“不过此回,炼器大会魁首我势在必得,本就是竞争对手,不该与你寒暄至此,是我失去分寸了,到此为止吧。既然不住在同一处,就先别过。” 说完,他顿了顿,见应常六什么都没说,长叹一声,大步离去。 殊不知身后,那双清澈的桃花眼中,忽然浮现出某种深沉之色。 “魁首吗?小明光既然这样。”应常六轻声道,“真遗憾,那你也是我的敌人了。" 蔚凤情绪复杂地走入东楼中,正满心纷乱,却见前方宣明聆神色不好,望见他,焦心道:“小凤凰,你来,仪景中的咒术又发作了!” 大惊失色,他立即将应常六的事抛去一边,走上前去,一眼窥见倒在谢征怀里,满面烧红的傅偏楼。 “好热" 傅偏楼揪紧手下衣衫,完全忍耐不住,仿佛干涸在岸上的一条鱼,大口喘息,冷汗直流。 他从未有过这般,像是要从内到外烤焦了的感觉,前几回发作都没有,每一回呼吸,都要将五脏六腑燃成灰烬。 他无助极了,简直痛苦得要哭出声来,脸颊蹭到谢征脖颈边,啜泣似的虚弱呓语:“谢征,不行,好难受” “这里好热我要化了” ------------ 108 心结 偏楼” 灼热,如同被沸腾的水汽包裹,耳边隔了层云雾,听不清晰。 好像有谁在叫他的名字? “. 傅偏楼,醒醒,还有意识么?” 唤他的人,是个很好看的青年,额心红鱼招惹视线,顺着眉骨往下,眼睑一点墨痣生得恰到好处,令人总心痒地想去摸一摸,又忌惮于那古井无波的神情。 而现在,冷淡如冰消雪融,漆黑双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反应了许久,傅偏楼快变成一团浆糊的神智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这又是谁。 诡异而莫名的高热令他浑身无力,恍如被人千锤万打,骨头都要开裂。 他觉得自己娇气得要死,恨不得扎进谢征怀里哭个痛痛快快;又决然不想瞧见对方脸上有半分忧色,下意识压抑着喘息。 说来也很奇怪,截然相反的冲动在意识深处打结,弯弯绕绕半晌,终究是后者盖过了前者。他的呼声一下子止住,咬紧嘴唇,不肯再发出丝毫不争气的声音。 “莫咬。” 唇上一凉,寻常时候温暖的手指,此刻却异常地冷,不过带来的慰藉一如既往。 傅偏楼几经克制,才忍耐住蹭上去的念头,眯着眼,嗓音烧干了似的嘶哑: “我没事别难过。” 谢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沉声道:“难过的是你。” 傅偏楼一下子笑了。 这人还真是从来都只顾着注视别人,不晓得看看自己啊。 他满脸虚汗,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还笑,谢征实在不懂,差点以为他脑袋烧傻了。 “宣师叔布了寒冰阵,应当会好受些。”将对方软绵绵的身体扶好,谢征与他低低交代,“老贝壳会给你一个梦,你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握住他的手,傅偏楼昏昏沉沉地闭上眼,安心道:好,我等你。” 谢征在枕边放上阵法的最后一块灵石,补全缺角,骤然之间,房内森寒刺骨,在皮肤表面结起一层淡淡寒霜。 床边,老贝壳吐出一口蜃气,白雾把神情隐忍的少年包裹住。 那不自觉皱起的眉终于舒展开来,变得平静而安详,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唇边微微翘起一个弧度。 白衣乌发,静然阖目,长睫乖顺地投下一团阴影,钟灵毓秀,犹如一副画卷。 谢征默然看了他半晌,垂落的眼睫都覆上霜花,直到011忧心地喊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来,抽手离去。 走出门,呼出一口冷息,容色却冻结不化。 “清规师弟,傅仪景他” 蔚凤见他出来,本欲询问傅偏楼的状况,在瞧清他神情的那一刻又陡然停在齿关,化作一声忿忿叹息。 “咒术发作得这样厉害,定是那对兄妹在做什么手脚,可恶,别让我逮到他们!” 琼光身后,周启愕然瞪大眼睛,他怀里的白兔耳朵唰地立起,很快放下,终究没说话。 “当务之急,是取得明净珠,彻底拔除咒术。”谢征平静地说,“炼器大会还有五日,好生准备吧。 宣师叔” 不用他多言,宣明聆明白这一句里的意思,顿了顿,无比肃穆地承诺道:“自当全力以赴。” 宣明聆素来不打诳语,言出必行。 那天往后,他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里,未准任何人踏进一步。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端坐在蒲团上,膝上横放着一柄细长乌剑,凝目深思,枯坐了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宣明聆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他的道是什么? 炼器大会上要铸的剑,是他的剑,这是早早定下的事情,是他时隔多年,问心问道,对自己的一场交代。 和从前相比,他真的变了吗? 懵懂孩提时,父亲的失望和冷言辱骂历历在耳,为何爱妻要不顾重伤垂危的身体生下这个没出息的孩子,招惹耻笑和闲言碎语? 谷主不明白,宣明聆也不明白。 自轻自厌、以及对妖的恨意,就是年少时他的全部。 这柄乌剑,名为“斩妖”,是他平生所铸的第一样灵器,铸造出来的用途也很明显,短短二字便可概括,平铺直叙,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无趣。 宣明聆曾固执地以为,只有用恶妖之血告慰天上亡魂,他才能得到片刻安息。 可杀得越多,他越麻木、越痛苦,夜半梦回,惨叫似还在耳边游荡,冤魂索命一般。有时候他也不禁想,妖和人究竟有何区别? 他除的是作恶的妖,但同样有作恶的人,那他也要见一个杀一个吗? 心中的犹豫和茫然甚嚣尘上,恍若撕开一条空洞的裂缝,一日大过一日,教人寝食难安,不知对错,也得不到任何回答。 直到他遇见一只妖。 闭关三日的宣明聆出现在人前,往日里温润双眸一片晦暗,被魇住一般。 他推开蔚凤的房门,又关紧,走到盘膝修炼的俊美少年面前,细细端详着这副熟悉容颜。 感到有人接近,蔚凤瞬间惊醒,看到宣明聆,下意识弯起眼,笑了一笑:“小师叔?你出关了?” “小凤凰灬”手持乌剑,宣明聆一步步逼近,抬起手腕。 “哐啷”一下,斩妖被他丢进蔚凤怀里,后者奇怪地抱紧,高高挑起眉,看他背过身去,涩声问道: “你可记得它?” 蔚凤沉默地打量一遍手中之剑,眼前浮现出曾被其一剑穿心的画面,点了点头:“记得一点。” @宣明聆身形一僵,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听见蔚凤承认,还是免不了慌乱,就像拼命隐藏的顽疾被公之于众,既羞耻,又痛苦。 他还不待说下去,蔚凤一骨碌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反客为主地问:“小师叔,你想清楚要与我说以前的事了?” “ 是。”宣明聆深吸口气,苦笑道,“铸器随心,我心有挂碍,不谈开,必败无疑。我也不希望铸一柄废器来诓骗应付自己。” “更何况…小凤凰,你该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何堂堂凤皇,会流落到问剑谷来。” 十九岁那年,宣明聆照常接了除妖的任务牌下山。 那是一只鸟妖,盘旋村庄不去,每年收成时必来作乱,不朝它供奉,就会将村里幼童捉走当作食粮。 可当宣明聆赶到时,村庄里一片祥和欢腾,说是鸟妖已被一名路过修士抬手解决。 本该是皆大欢喜之事,可宣明聆察觉到尸身上残留的另一股妖气,心生疑窦。怕不是两妖相争,才有此状? 他仔细问过,那位“路过修士”果真全身都裹在黑袍之中,藏头露尾,行迹可疑。 宣明聆担忧村庄继续遭害,便在此地多停留上几日,追查周边。 他说到这儿,蔚凤好似也有了些许印象,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少年模样的影子。 姿容修好,却神情孤僻,满身戾气。唯有被村中孩童扯住衣角时,眼底才会流露出些许温柔。 修士,在凤巢时,是被妖魔化了的东西,这还是他出来后碰见的第一个修士,留着观察一番,倒也没什么不妥。 对方不傻,很快意识到有只妖并未离开。可出乎凤皇意料的,他明知修为不敌,依旧义无反顾地继续寻来,和听闻过的贪生怕死截然不同。 凤皇半点不忧心自己会被找到,甚至逗弄似的故意露出破绽,引那小修士四处绕得团团转。 乃至好几回擦肩而过,恶劣地在他耳边丢下挑衅之语,消遣着有些糟糕的心情。 修士在追查妖兽,妖兽在观察修士,一来二去地,这个“游戏”进行了快半个月,横生变故。 有一个人,不知从何知晓凤皇行踪,前来捕杀他。 凤皇修为高深,那人虽不敌,可手中武器古怪至极,叫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就在对峙之际,宣明聆却正巧踩中凤皇为捉弄他而设下的陷阱,千钧一发时掉了进来。 @筑基期的修为,弱小仿佛羊羔,那人看穿凤皇对此人的犹豫和回护,径直朝这个破绽攻来。 宣明聆从眩晕中醒来时,第一时间,感受到浓烈的妖气和杀意一一与他曾应对过的每一次生死危机相同,只要出剑,杀了那妖就好。 于是,不假思索地,铭刻在骨头里的动作,斩妖出手,贯穿了凤皇为了不伤到他而撤去妖力的心口,“因那一剑,你猝不及防下受了伤,虽不致命,在和那家伙的争端中却慢慢落入下风。”宣明聆尽量嗓音平和地说,“等我再次醒来,你已不在了。回谷路上,我碰到了化身妖修的你,便把你带到了问剑谷。” “这么多年,你一无所知地亲近于我,殊不知害你至此的人,正是我。” 他说完,呼吸急促几分,仿佛引颈受戮地低下头。 “我欠你许多,对不起,蔚凤。早该告诉你的,都是我的过错” “不要说这种话。”蔚凤眼眸一沉,脑海里满是前世谷主的那些锥心之言。 当年的小师叔始终不曾对他袒露过心声,他临终前究竟抱着怎样的自责?怎样懊悔,又怎样绝望? 光是想想,他都喘不过气来。 宣明聆愣怔地望着他:“你不怨我吗?我骗了你这般久。” “. 我不怨你。”蔚凤咬牙,摇了摇头,“只要你活着,我就不怨你。” 有些许困惑,宣明聆想过可能会被原谅,却没想过会这般轻而易举,甚至有些不真实。 他忍不住问:小凤凰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蔚凤有几分恍惚地看着他,“问剑谷人人都爱戴你,敬慕你。” 宣明聆道:“可那是为我表象所迷。真正的我并非如此。” 蔚凤反问:“那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宣明聆一时回答不上来,眼中露出几许茫然。他若分得清,也不会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小师叔,过去的你是你。”蔚凤则道,“现在的你也是你。” 眼前,那满身戾气的少年耐心地蹲下身,替乡野稚子整理衣衫,轻轻擦去脸颊沾染的灰尘。 一双浅色瞳仁映着日光,通透犹如琥珀。 和后来对自己笑意吟吟的小师叔,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缓缓说:“其实你从来没变过。” 从来都是那个不顾己身安危,会因疑虑留在凡人村庄寻妖,会因体贴以自己的生辰设宴,温柔包容着他人的宣明聆。 ------------ 109 融天(一) 第五日,炼器大会如期而至。 谢征曾在荒原见识过妖族所办的宴会,幕天席地,声色享乐,别有一番滋味;而修士的盛会,则更庄重肃穆,繁礼重重,场面也更为阔大。 人流不息,各地赶来的道修聚作一堂,互相拜会寒暄,不时有炼器师停在路边交流心得。 炼器大会的正台设在鼎山山脚,上边已划分出容身一人的空位。 此会仅论铸器之道,为了尽可能降低差异,炼器师所用的鼎炉、锤炼台和冷却池一应俱全,火焰则当场引自山中,隔着一段距离,就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炎热之意。 像他们这般的队伍并不少见,几乎都是将要与会的炼器师带着三名奉器人;只不过几人皆风华正茂,除了蔚凤,又都穿着一身白衣,旁人瞧上一眼就知是问剑谷的来人,不由频频打量。 那日和蔚凤相谈后,宣明聆郁结尽消,豁然开朗,气质都与往常隐隐不同。 不同于从前的锋锐到几乎伤人,也不似在问剑谷时处处压抑着脾性,和风细雨若四月阳春;此时此刻,他唇角噙着微微笑意,不卑不亢,温和清正,自有某种凛然。 他走在最前,且腰间挂有的乌木牌上镶嵌着一圈金边,显然是其中领头的炼器师。 出身大宗门,加之身后几位奉器人修为不凡,一眼便知是逐头筹而来的。 或明或暗的视线中,几人行至台下,脚步一顿。 对面,同样招惹注目的四人也停下来,为首的桃花眼青年敲了敲手中折扇,扫视一圈:“咦,怎不见小仪景?” 宣明聆没有开口,他似乎也不在意回答,笑了笑道:“罢了,他不在正好,省得我晃神。宣道友,今日,可要多多指教了。” “应道友也是。” 应常六没什么好看,还是那副不着调的轻浮模样,谢征的目光移至他的身后,略略一凝。 应常六的三名奉器人并肩而行,最左一人,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寅。 他一席问剑谷内门弟子服饰,珠玉裹身,衬得原本只是清秀的脸庞格外贵重。那双眼里没有其他人,直勾勾地盯着琼光,像是意外,又沉凝得多。 “宣师叔,”见琼光只愣了愣,仿佛望见寻常同门那般礼节性地露出一个笑容后,师寅的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出声道,“问剑谷弟子无数,就算我无法当师叔的奉器人,以师叔名望,也有的是选择。何必找两个外门弟子?”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谢征、琼光还没表态,蔚凤先蹙了眉。 “云光师弟,此言差矣。”同门出身,他尽可能放平语气,“炼器大会比的是炼器,奉器人不过添头。” “说是添头,实际有无影响,你我心中自是清楚。” 另一道清越的嗓音横插进来,则是三人中最为陌生、年纪瞧上去也最小的一名少年。他眼角上翘,无端有些尖锐,似笑非笑地说:“不然,何必挑人,随便找几个修为差不多的不就好了。" “你说是不是?问剑谷的大师兄?” 说来也巧,他和蔚凤都穿了一身红衣,鲜艳得很;偏偏二人皆容颜极盛,不但未被压住,反倒风姿湛然。 相对而立,也不失为一番好景致。 “阁下是?”蔚凤察觉到他话间的针对,也不客气,反问回去。 “风琛。”少年施施然报上名号,“无籍无派,散修一介。” 蔚凤冷道:“既是散修,想来问剑谷的事与你无干。”言下之意,多管闲事。 风琛哼了一声,师寅则又瞥了眼琼光,意有所指:“炼器大会还没正式开始,许多小门小派的炼器师都是当场寻的奉器人,那边就有待选的修士,修为定是高过练气六阶的,用不了多少灵石。” “云光” 他说得太过,宣明聆正要端起长辈的架子斥责,就见琼光上前一步,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云光师兄,修为高深,并不一定擅长比斗,更不一定会使剑。”他一贯有四面玲珑的好脾气,说话叫人挑不出错来,“师弟知修为不高,可到底是问剑谷弟子,练剑未曾轻疏过一日,虽定比不上蔚师兄,但应当还是较那些修士技高一筹的。” 师寅一噎,惊疑于琼光不闪不避的态度,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毕竟他也是问剑谷的弟子,怎能在外堕了自家名声? 他分不清心底何种滋味,又气又有些慌乱,口不择言道:“你倒是好威风,若败了宣师叔的局,担得起责任吗?” 这话恰好说中琼光最忧心的地方,他们必争魁首,也就是说要打败眼前这几人。饶是剑术得到过众人肯定,依旧免不了心虚。抿起唇,拧眉不语。 师寅还欲补刀,却听一道幼细的嗓音轻轻呵了下,阴阳怪气地说:“这还没上台,就知道咒师叔败了呀,胳膊肘好往外拐。” 一顶帽子扣将下来,令师寅脸色一变:“休得胡说!” 他们之间剑拔弩张,早已引起周围骚动,衣饰立场一目了然之下,不免有人窃窃私语。 师寅听了几句,又发作不得,恨恨瞪向那满脸无辜的男孩。 周启被训以来,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这人又是那个讨厌的应常六的人,又毫不掩饰地针对琼光,一路听得他恼火不已,这才故意出言。琼光再怎么不济,也是他和霖霖选中的人,哪里能由别人欺负! 看到对面不虞的脸色,他出了口恶气,十分畅快,面上却害怕似的扯了扯身边的袖子:“琼光哥哥,他不会打我吧?我说错话了?” 琼光清楚他在装,这回却有点好笑,摇摇头道:“云光师兄,童言无忌。” “琼光哥、哥?”师寅瞪着他,“他是你什么人?” “这重要吗?”琼光有些头疼,低声道,“行了,大庭广众,莫要闹了。" 他不适旁人围观,想尽早解决,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些过去的强硬。 “”师寅一呆,张了张唇,没吐出字来。 周启对情绪敏感得很,看出师寅对这个称呼的在意,“琼光哥哥”琼光哥哥”地细声喊着,差点把人气了个半死。 他铁青着脸朝琼光怒目而视,而那边风琛也始终盯住蔚凤不放,视线交汇,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最中间的青衣男子温声劝道:“好了,师道友、风道友,一场比试而已,别为此伤了和气。炼器大会不兴争执,就当卖我一个面子。" 这自然就是奉器人的第三者,成玄了。 谢征眯了眯眼。@炼器大会是由融天炉下的炼器世家举办,原著中曾提到过,柳长英的师尊正是自此出身,故而与清云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成玄仗着这一身份做主,既止住了还欲发作的二人,又不会显得冒犯失礼,可谓万分得当。 如仅看表面,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宗门的大师兄。 只是. 谢征一看到他,就想起唯剩疮痍的永安镇,以及躺在寒冰阵中沉眠的傅偏楼。 腰间化业像是感知到他的情绪,轻震一下,发出微微嗡鸣。 这一异动引来了成玄的视线。 他扫过站在一旁有些沉默的修士,稍觉眼熟,又想不起来,没多放在心上,和善地笑了一下。 换作别的问剑谷外门弟子,或许要受宠若惊了一鼎鼎有名的仙境风云人物,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可这笑落在谢征眼中,却是说不出的轻蔑。 果真不记得了啊也是。@日理万机、天下敬慕的清云宗大师兄,怎会记得住五年前的一个小\小小凡人? 他也微微勾起唇角,仿佛回礼,眉心红鱼一瞬灼灼。 没关系,以后会记住的。 慢慢来他不着急。 成玄出面,另外两人自然不会不给面子,便都退后一步。 笑吟吟看完一出好戏的应常六见事态平息,一合扇,对宣明聆道:“时间也差不多了,宣道友,我们上台吧。” 宣明聆颔首,迈步随他前去,背后,蔚凤小声说:“小师叔,我信你。” 浅褐色的眼眸一弯,宣明聆应道:“好。” 不多时,炼器师们纷纷落座,随着一道钟响,满场俱寂。 “众所周知,灵器乃修士倚重之物,而兵器在万千道统之中,更是占据一席之地。” 一道苍老的声音,伴随雄厚灵力,传遍场上每一寸角落。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闲槊棍棒,鞭锏锤抓于道修而言,有一把趁手兵器,如虎添翼。于炼器师而言,更是修行此道的第一步,乃炼器之基础。” “炼器大会非为考验,非为比斗,是道之磋磨、道之争辩。闲话少叙,诸位,请论道矣" 报幕人走到台前,宣布道:“炼器大会第一场,炼器;命题:十八般兵器。” “为期十日,以台上沙漏计时,炼制十八般兵器其中一样。材料自备四样,其余选用会中所备。” “违反规定者、扰乱他人炼器者、以不正手段竞争者,皆剥夺与会资格,终生不准入内。” “十日内成器者,胜,铸成之器将作为奉器人所用兵器,参与第二场的试器。” “以上,还望各位谨记于心。” “自此,炼器大会,始!” ------------ 110 融天(二) 观人炼器,于大多数修士而言,还是头一遭。 炼器需平心静气,全神贯注,有片刻疏忽,很可能就会导致炸炉或者灵器报废。 更别说还要在十日内完成,时间紧迫,容易生乱出错。 故而鲜少有人会当众炼器,敢上台的,无不是对手段极有信心的老手,一套流程信手拈来,熟练得很。 几乎没有犹豫地挑选完基本材料,回到位置上,“叮叮叮叮”的锤炼声顿时骤响不歇。 此起彼伏的连绵声响中,宣明聆独坐座前,闭目冥思,与身旁的热火朝天形成了鲜明对比。台下不少前来观摩学习的炼器师见此情状,不由奇怪地窃窃私语。 “那位问剑谷的,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是定不下心来,打坐调息吗?” “应当是有何深意吧” @“博人眼球罢了,”有炼器师不屑地哼道,“看他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哪里像炼器师?大抵是大宗门弟子瞧着好玩,过来戏耍的。” 一旁有人不赞同:“这话就不对了,炼器师怎能以外表相论?” “那你倒是说说,他为何一动不动?” “这…” 不光是宣明聆受到瞩目,连带着同行几人,也被多番打量。 好在一路上他们早已习惯,既然身着问剑谷的弟子服,断然少不了被议论,神色十分平静。 谢征虽未见过宣明聆炼器,可化业、天焰、以及琼光的浩存剑都摆在这里,水平如何心中自有定夺,不至于沉不住气。 炼器过程其实很枯燥,非内行人看了,无非就是重复的熔炼锻打。最初还有些新奇,到后来,听得都有几分麻木。 蓦然间,人群里忽然发出一阵惊呼:“那是谁?动作好快!” 谢征等人移目过去,只见应常六满面肃穆,神情端正冷然,甚至有几分锋锐,和平时的他半分不像。 那双桃花眼凝视着眼前的铁矿晶石,双手以几乎残影的速度探出、熔炼、捶打、冷却,一套动作乱中有序,令人目不暇接,偏偏又行云流水,几乎赏心悦目。 一旁有炼器师瞥见,惊异得差点没控好灵火炸了膛。 “他究竟铸过多少柄剑,居然如此熟练u临近处,有位炼器师感叹着,“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该嵌入灵阵,开始雕琢了。速度未免太恐怖!” “即便是大宗门自小培养的炼器师,日日不休地勤学苦练,没有几十年的积淀,怕都做不到他那样吧?” “听说他是散修?没有宗门的资源供应,到底是怎么练就的?” 闻言,谢征望向蔚凤,低声问:“蔚师兄,你可知应常六年岁几何?” “年岁?”蔚凤想了想,“我遇见他时,他还未曾弱冠,如今顶多二十来岁吧。” 二十来岁吗谢征微微蹙眉。 《问道》的融天炉一行,着重写了蔚凤是如何在后续取胜,并结交成玄的。 关于应常六几乎一笔带过,变相导致此人无比神秘,身上到处都是谜团。 在原著中出场时,因那轻浮的个性给人印象深刻,其它方面反而没那么突出,只能算是个稍有存在感的配角。 作为散修,应常六修为不落人后已是旷世奇才,要知道与他作比的,可都是大宗门里养出的好苗子。 偏偏他不仅修为出众,炼器水平也一骑绝尘,还只有二十来岁,实在天才得有些过分。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外界的纷纷扰扰,宣明聆一概不知。 上台落座以后,他便聚精会神,所有感知,皆落在面前选好的矿材上。 闭上双眼,灵力一丝丝渗透进去,摸清每一道纹理、每一寸结构。 待他将之了然于心,已是半日过去,睁开眼,宣明聆终于有了动作。 不慌不忙,好似自己全然没有落后,他人已陆续开始进到下一步,他还在慢悠悠地挥动冶炼锤。 一下紧跟一下,并不急促,却每一下都精准无比。清脆响动犹如乐曲,灵火缠绕,写意流畅。 就是在这有条不紊的挥动中,所有材料如臂指使地融化在炉中,又于台前逐渐有了雏形。 他没有应常六的浩大声势,可下手从无犹疑,犹如春雨无声潜入,不知不觉赶上了旁人。 待有修士从那边抽回注意,发觉问剑谷的这位炼器师动了后,定睛一瞧,不禁诧异地揉了揉眼。 他出神了有那般久吗?怎的此人都走到这个步骤了? 还没想清楚,就见那人忽而站定,“锵”地一下抽出腰间细长乌剑。 这是要干什么?想动手? 修士大惊失色,正欲惊呼,台上,宣明聆深深望了一眼伴身多年、又尘封许久的斩妖剑,长叹口气。 随即,扔去桌面,拎锤将其一寸一寸、逐节砸碎。 “你,”一旁被剑身戾气煞到,忍不住看过来的炼器师磕磕巴巴道,“你在做什么?” “大会可自备四样材料。”宣明聆手下不停,微笑道,“此为第一样,先前与主方请示过。阁下不必忧心。” 灵器往往以材取胜,这容许自备的四样材料,几乎就是决胜的关键。 即便身家不丰的炼器师,也是精挑细选才敢用上,拿一把已铸好的灵剑算什么?融化后与废铁何异? 那炼器师暗暗念了句“怪人”,摇摇头,重新投入自己的事情中。 碎片迸溅,被灵流包裹着送去炉中,没有掉出一枚。 灵火摇曳,映得宣明聆脸颊忽明忽暗,眼底涌现出复杂的惆怅之色。 他想起了最初铸造这柄剑时的景象。 那实在是许久以前,他以灵丹堆砌,好不容易顺利筑基,可灵力虚浮,在谷主剑下依旧撑不过一招。 谷主失望之余,不愿再教他习剑,宣明聆只好壮着胆子问他:“那,父亲,我该如何精进剑术呢?” 问剑谷外门弟子,有晨练之课;内门弟子,则有师父相授。 宣明聆的师父正是他的父亲,而今谷主不愿教,他不免茫然失措。 看不得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谷主冷冷为他指了条明路杀妖。 “不见血算什么好剑?不杀妖算什么修士?”他看着宣明聆,这个亡妻搭上命生下的废物,几乎是诅咒一般地说,“你娘为你而死,你当为你娘而活。除此之外,你什么也没有。” 要想杀妖,就得有趁手灵器。宣明聆便郑重地为自己铸了一柄剑。 斩妖剑。 后来浴血无数,不折不扣的凶器,在最初诞生时,不过一把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劣质的灵剑。 如今却人见人畏,与邪器无异。 就连宣明聆,曾也一度害怕过它,迷惘之下,干脆将它封印,二十年没有出鞘。他也蹉跎在外峰,借修生养息之名,把自己变成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宣师叔”。 但错的不是剑,是用剑的人;时至今日,也是时候给出一个交代。 他不会再逃避了。 神情逐渐坚定,宣明聆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另外三份灵材。 火行的凤凰羽,当年凤凰离去前,留给他护身所用; 水行的冬藏珊瑚,小凤凰十二岁那年为他亲手折下的生辰贺礼,也因此,他尝试着再次开炉,为蔚凤锻了一柄天焰; 木行的木犀角,两年前荒原一行,与蔚凤等人结伴斩下。 他乃火水木三行,这三份灵材,恰也契合灵根。 没有什么比这三样东西更能解释他心境的变化了。 宣明聆把它们一并丢入炉中,火舌舔舐,剧烈地灼烧着,慢慢与斩妖融化成的铁精合为一体。 在问剑谷为外门弟子铸器时,要的最多的便是剑。 说来也好笑,弃剑二十年,他却几乎没有一日离开过剑,哪怕闭着眼睛,也晓得该如何锤炼、如何雕琢、如何擦出雪亮刃口。 铸器,本只是他封剑后,闲来无事找的寄托。 可不知何时起,他越发认真、乃至醉心其中寻到了他的道。 不是随波逐流,身为问剑谷谷主之子就该走的剑道;也不是背负着母亲亡魂,以杀妖为毕生所求的杀戮道。 是能助他人、也能增益己身的炼器之道。 沙漏流逝,宣明聆已快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投入铸器五日,一双眼眸愈发明亮。 从剑刃、到剑托、再到剑柄,模样早就成竹于胸,精雕细刻,琢磨着每一处细节。 灵力流转,贯通剑中关窍,熟悉得好似另一个自己。 另一边,响起连连惊叹和骚动,仅仅五日,应常六正式成剑。 剑锋冷锐,青光隐隐,一看便知很是不凡。 他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逗留,只遥遥望了宣明聆一眼,起身将剑交付台前的老者。 对方瞥了一眼,眸里透出几分惊艳:“好锋利的剑。此剑名为?” 应常六略一思索,道:“争命。” 老者收下青剑,冲旁边的报幕人轻轻颔首。 “散修应常六,”报幕人精神一振,清了清嗓子,“铸成长剑争命,通过。” 来参加炼器大会的炼器师再怎么老道,也未超过五十之龄,再加上集中精力许久,本就疲惫不堪,见居然有人提前一半的时间炼成,心神打乱,一个不慎,居然炸了炉。 连锁一般,台上一个接一个响起狼狈震响,余波被阵法挡住,炼器师再怎么不甘,也只得悻悻离开。 而这之中,宣明聆风雨不动,好似听不见外边的声音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毫无意识地勾起唇,周身气息愈发圆融。 台下,始终一错不错注视着他的蔚凤陡然蹙眉,脸上露出藏不住的讶异:“小师叔" “宣师叔怎么了?” “小师叔他,好似要突破了?” 谢征也不免有些惊讶,要知道,原著的宣明聆卡死在筑基巅峰上,再未有所寸进。 果然,有些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到第九日时,台上台下人已寥寥。 该完成的已经离开,为下一场养精蓄锐,剩下的有些不慎铸器失败,遗憾退场;有些看完全来不及,干脆袖手离去。宣明聆依旧不骄不躁,潜心雕琢着剑柄的最后一抹花纹。 报幕人看了好几回沙漏,确认着时间,开始报更: “尚有一个时辰。” “尚有三炷香。” “尚有” 直到最后一炷香时,宣明聆才抬起头。脸色掩饰不住憔悴的苍白,神情却很从容。 在他面前,一柄长剑静静横放。 色泽温润如玉,剑身细长,形貌与斩妖异常相似,气质却温厚宽和,仿佛能包容万物。 他隔着炼器台,遥遥冲台下笑了笑,伸出手,握住了长剑剑刃。 这回的开光不像谢征那次,饱引许多鲜血,像是也怜惜主人似的,它只要了几滴,便发出平和清正的一道剑鸣。 灵力流转,反哺着掌心伤口,很快止住了血。 下一刻,白芒大盛,却并不刺目,好似在为自己的诞生贺喜。 与此同时,头顶劫云汇集,天幕阴沉,雷霆攒动,还在场上之人无不侧目。 宣明聆抬眸望了一眼,没有在意,垂眸,目光落在他的剑上。 是斩妖,又不是斩妖。 就像他,变了,也没有变。 但他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并非为谁而活,也并非一无所有。不必杀妖,也有人期望着他。 台前老者起身走来,沉默良久,一叹:“此剑名为?” 宣明聆缓缓道:“涅生。” 凤凰涅梁重生,脱胎换骨,正如他的剑、他的人一般。 前尘犹在,来日方长。 ------------ 111 融天(三) “据说,第十日时,人人都以为台上炼器师无望成器,纷纷袖手离去,殊不知错失奇景。” “沙漏漏完前的最后一刻,忽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雷霆乍响.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竟是有炼器师在成器之时,一举突破,迎来了结丹天劫!” “这是何等千载难逢的盛况?可惜那位很快压下修为离开,目睹者寥寥,也不知最后出世的,究竟是怎样一把神兵利器,可有不少修士四处询问打探,想要花灵石拿下呢。” “啪”地一声合上折扇,迎着桌子对面几张或无奈或沉默,或不知所措的脸,应常六笑眯眯地说:“外边都传疯了,宣道友这几日应也接到许多拜帖吧?” “是啊。”蔚凤扯了扯唇角,“包括你的。” “别对我这么冷淡嘛小明光,”应常六摇头哀叹,“虽说上次不欢而散,但这回找上门,我姑且是一番好意。” “好意便是过来说一顿书?”蔚凤气乐了,“行了,别卖关子,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好吧。”应常六收敛了散漫的笑容,忽而显得有几分肃穆,“在那之前,我想最后确认一件事一小明光,你们,夺得魁首的目的是?” 蔚凤静了片刻,余光下意识扫向身后。 东塔里已封闭半个月的房间,此刻依旧散发着幽幽寒气,一片死寂。 傅偏楼的高热这回延续得十足长久,人始终未醒,每回望见,心里都狠狠一沉。 应常六跟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像是意识到什么,眼里流露出些许异样:“莫非小仪景一直不出面,是” 蔚凤一时默然,身旁的谢征则平静开口,替他答道:“我师弟身中赤炎蛾之毒,需明净珠来解。” 明净珠的主材料为寒冰蚕,身为炼器师,应常六自然清楚。 “果真是为明净珠吗也是,除此以外,炼器大会还有哪样值得你们来博?” 他苦笑起来,喃喃自语,“偏偏是他要” “应常六?” 蔚凤看他神情不对,甚至隐隐有些狰狞,好似在挣扎着某样艰难的抉择,不由忧心地唤了一声。 应常六撑住额角,闭了闭眼,展开折扇微微遮住侧颊。 过了好一会儿,他满头虚汗地睁开双眸,桃花眼里已不剩笑意与犹疑,一派冰冷坚定。 “既然如此,看来我们之间务必有一战了。" 从蔚凤面上躲开目光,他又划过无波无澜的谢征,和略带紧张的琼光,眸色渐深。 宣明聆叹息一声:“应道友所求,竟也是明净珠么?” “不错。”应常六道,“我等它许多年了这才有消息,是绝不会放手的。” 顿了顿,又似在说服自己一样,低声重复道:“就算是他要我也不会” 察觉到他态度的不同寻常,谢征稍蹙起眉,蓦然问道:“应道友,为何对我师弟如此执着?” 不等愣怔的应常六以轻浮之词搪塞,他便先一步堵死了路,抬眸,探询的视线如针一般刺过去: “我知他好看,可皮囊再怎么精美,到底是身外之物,我不认为应道友会拎不清。” “解完赤炎蛾的毒,寒冰蚕的效力相抵,明净珠会报废。”谢征审视着这个男人,像是想透过那副纨绔表象,窥见他的真实模样,“想必应道友所求,也并非什么简单的事,没有共用的道理。” “如此重要,何必为刚认识不多久的人纠结犹豫?” 应常六倒真被问住了,面上出现了刹那的恍惚和哀戚。 随即,他眨眨眼,恳切地说:“小仪景他师兄谢道友。你可明白一见钟情?” 谢征:“?” 无论怎么看,应常六的表情都不似说谎,判断出这一点后,谢征诡异地凝固了一瞬。 他无言半晌,才不能理解般地问:“你认真的?” 瞧出这位冷淡的师兄是真心实意在困扰,应常六“嘿”地展开折扇,“贪声逐色”明晃晃地露在外边: “这有何好质疑?我虽一贯浪荡,但也并非没有真心。古往今来,惊鸿一瞥、寤寐思服的例子数不胜数,谢道友才是,怎的如此诧异?我对令师弟有情,就这般让人难以接受?” 谢征蹙眉道:“他还小。” “小?”应常六古怪地瞅了眼蔚凤,“我记得他和小明光差不多年纪?也快弱冠了吧。放在凡间,已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算不得小。” 谢征一愣,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傅偏楼已这么大了。 饶是如此,他也仍不能苟同应常六的说法,顿了顿,十分牵强地否定:“你们二人同为男子…” 等等等等!谢道友。”应常六哭笑不得地止住话头,“我辈修行之人,不同于凡人。讲求志同道合,别的倒是其次. 我想,你应当不会迂腐到,觉得男子和男子就不能相恋了?” 应常六看他抿起唇,有些不自知的烦躁,目光逐渐玩味:“我单相思着,八字还没一撇。再说,就算小仪景愿意与我一试,这也算他的私事,谢道友着什么急?” 他笑吟吟地咬重了“私事”二字,好像看透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让谢征很不舒服。 傅偏楼的私事? 心底冷呵一声,怎会是私事。 那孩子是他的任务,他从小养到大也管到大的如今身世还扑朔迷离,危如累卵,哪里有心思谈论情爱、风花雪月? 就算想尝试,也不该和这个藏了不知多少事的应常六。 话又说回来,不论男女,谢征实在想不到有谁能和傅偏楼在一起。 不说十世轮回背后的重量非常人能及,光是那爱胡思乱想又敏锐的性格,不了解,很容易伤到他。 本来就吃够苦了,难不成还得再历经情爱磋磨? 谢征从头到尾回想了遍原著,没有找到任何可能与BOSS有特殊关系的人,想来傅偏楼自己也无这方面的意思。 他稍稍平心静气了些,察觉到应常六在打量自己,不闪不避,淡淡看回去。 四目相对,应常六只意味不明地深深一眼,便偏过头。 “好了,我留得也够久,差不多该言归正传了。”他对蔚凤道,“尽管要争夺明净珠,可小明光,我们毕竟有交情在。提前知会一声,也别说我胜之不武这届的【试器】三关,改了规则。” “改规则?”宣明聆不解,“炼器大会五十载一办,从未有过前例。” 别说前例。谢征定定望着应常六,眸光晦涩,连《问道》中也不曾有过这回事。 “改成什么样了?”蔚凤问。 “这我就不知了,到时候,主方应会详说。不过…”应常六合扇起身,深吸口气,“小明光,你要小心。" 蔚凤挑眉:“何意?” 他一向自恃剑术,同辈未尝一败,而今破结丹后,修为也遥遥领先,并不觉得有谁能胜过他。 应常六苦笑:“这规则,是冲你改的。” “哈?”蔚凤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片刻后不齿道,“也是,融天炉方家与清云宗息息相关. 你们为取胜,居然要做到这个程度?” 应常六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人?我何尝不想堂堂正正一战!若我愿意,也不会特意来” 他握紧扇骨,手背一时起了青筋,随后,又放弃地松懈垂落。 “罢了,辩解也太假。”他叹息道,“无论如何,我的确是受益者,也不可能因过意不去而放弃明净珠。奉器人的比试,于你们而言,注定不会公平。尤其是你,小明光。” 蔚凤无言以对。 谢征忽然问:“是那个风琛?” 应常六惊讶地看向他,又迅速眯起眼,闪过尖锐冷色:“你知道什么?” 按理来说,一般想到的都会是成玄,他才是那个和清云宗有关联的人。 可谢征清楚,成玄不会为一时的胜利做这种事,他爱惜羽毛得很,怎会舍得糟践清风朗月的名声? “猜测而已。风琛来历不明,又对蔚师兄有敌意。” 谢征想,以及,他是和原著不同的那个变数。 闻言,宣明聆忧心地别过脸,问蔚凤道:“你可认得他?” “我要认识,也不至于这般莫名其妙。”蔚凤一头雾水。 “这么说来那人的风格打扮,乃至气质,的确有些肖似蔚师兄。” 琼光看向应常六:“多谢应道友告知此事应道友可清楚那人来历?要蔚师兄小心,莫非对方想当众伤人?” “我不知道他是谁,可能令方家配合改掉规则,总归身份不太寻常。” 应常六摇摇头,“当初我寻人时,他主动找上了我。实力大抵在筑基巅峰,也是用剑的好手。” 他这般一说,激起了蔚凤的好胜心,不屑哼道:“照你这说法,不管我们这边怎么安排,那风琛都会找上我吧?好,我倒要看看这家伙有何能耐。” @“千万不要大意”应常六背过身去,涩声道,“万一有何不对,直接认输吧。” 蔚凤皱着眉,没说话。@他并非莽夫,但一来此事事关重大,二来,天之骄子一路顺风顺水到大,陡然被这么唱衰,心中无可避免地有些不服气。 “不要小看风琛对你的敌意。”应常六见他不答,语气更强硬几分,“虽说他没有透露过,但八成是为你而来。” “一小明光,他想杀了你。” ------------ 112 融天(四) 炼器大会第二场的地方,依然在融天炉下搭建的高台。先前的鼎炉等物都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十八尊器桌。 第一场铸好的兵器按种类分放其上,一眼望去,琳琅满目,灵光湛湛,令人心生惊叹。 虽说有不少炼器师已被淘汰,可这场来观战的人却只多不少,声势如同浪潮,四处可闻讨论争辩。 “首战的名单定下来了?都是谁?” “嘶一问剑谷蔚明光?他果真来了!这下有看头了!" “清云宗的成玄大师兄没上场,他们出的这人是风琛?散修?” “第一局那般要紧,为何不让成玄上场?莫非是想玩一手田忌赛马?” “蔚明光和成玄没对上,还有什么看头,看来是要一边倒了…” “也别这么快下定论,试器不论修为,我看方家炼器师的奉器人也挺厉害的!” “再厉害,厉害得过使剑的蔚明光?人家可是问剑谷的天才!” “不是说问剑谷还有一个天灵根吗?也来了吗?” “那位修道时日尚短,不一定吧。” “看来这届炼器大会,魁首要在那个散修和问剑谷中决出了……” 有头脑灵活的小修士趁此做起了生意,吆喝道: “开盘咯押注咯!试器首战孰胜孰败,灵石最高一赔百!” “这还用得着押?”众人纷纷不屑,“除了蔚明光还有谁?” 小修士极力劝说:“也说不定,你们想想,那应常六能找来清云宗大师兄和问剑谷的师云光,另一个会那般简单?若有万一,岂不是赚大了?” “说得不错。” 一道动听嗓音横空插来,红衣少年笑眯眯地扔下个锦囊,“我押风琛,一千灵石。” “多谢捧场!咦?”小修士望着那道负手离去的背影,一阵发愣。 红衣盛容,少年之龄,莫非他就是遥遥看到这一幕,成玄朝迎面走来的少年笑了声:“风道友心情很好?想来是胜券在握了。” 风琛轻轻哼了下,高傲地睨他一眼,算作应答。 眸中迅速划过一抹尖锐暗色,又很快藏好。@脸上笑容不变,包容着脾气糟糕的弟弟似的,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淡,成玄打趣着:“一千灵石,那小修士怕是赔不起。” 这便是以他会胜为前提了,风琛听得神清气爽,摆摆手:“有什么要紧,送他便是,我本来也没打算去讨。” 灵石算什么?真正重要的. 一想到待会儿的比试,风琛几乎兴奋得浑身发抖。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蔚凤将有怎样的表情了,等败在他的脚下后,那张高高在上的脸会否因不甘心而扭曲?就像曾经的他一样? “蔚凤不,凤皇陛下。” 堪称艳丽的少年面孔上露出一个阴冷笑容,他恶意地想道,“今日,便是你身败名裂之时。” 不多时,一片嘈杂中,高台上陡然现出一名玄衣修士的身影。 修士满面微笑,拍拍手,灵力席卷着元婴修士的威压,将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诸位,请肃静。” 鸦雀无声下,他这才悠悠开口:“我乃融天炉方家方且问,负责主持炼器大会第二场。眼下,就由我来为各位讲解此回试器的规则。” 规则?不就是普通的抽签比武?这有什么好讲解的? 威压未消,台下修士们不敢随意出声,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眼神。 像是也清楚他们的困惑,方且问不慌不忙道:“炼器大会举办至今,已百届有余。以往的试器之法,太过拖沓,常要耗费月余才能决出究竟。我辈修行者虽长生久视,可到底耽误,奉器人精疲力竭,看客也不尽兴。” “经方家上下商议,此番,我们决定尝试另一种试器之法。三局定胜负,决出魁首,相赠明净珠。”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琥珀状的石头,轻轻放在器桌上,单手捏出一个繁复法诀。 顿时,从那石头里散发出朦胧的柔光,弥漫向最近处的灵器,令其也蒙上一层淡淡蓝芒。紧接着,柔光又从那灵器又向四面八方涌去,蛛网一般,直至将十八尊器桌上的灵器都粘连在内。 “这块传送石,会将拿起灵器的奉器人传送进一道秘境之中,第一局试器之比便在那里举行。” 底下,终于有修士忍不住出声质疑:“这样一来,外头又怎么知晓秘境里发生了什么?谈何公平?” 方且问微微一笑:“不必忧心。” 他转头看向身后,低声道:“是时候了,搬上来。” 众目睽睽中,有几名同样穿着玄色衣袍的年轻弟子抬着一样被布蒙住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摆在台前。 方且问伸手掀开长布,底下,竟是一面无比巨大、锃亮的铜镜。 “水镜术想来无人不晓,乃化神修士方可驾驭的法术。” 他扬起脸,一派自矜之色,不无傲然地说,“此物名为星天水镜,为方家众炼器师花费十载共同铸造之灵器,可映出一方天地,窥探万物。当然,玄奥之处不止于此,这回就不多坠叙了。" 随着他的话,台下一阵哗然。方且问清咳一声,正色道:“本届试器之争,通过星天水镜可一览无余,在座各位皆可见证,定不会有暗中徇私之事。” “ 他这般说。” 琼光转头去看蔚凤,神色忧虑,仍然无法释怀,“蔚师兄,你看?” “方家为了名声,定不可能做的太过明显。”蔚凤抱剑,眼里像有团火在烧,灼灼不尽,毫无惧色,“我倒要瞧瞧,他们想了什么谋算。” 宣明聆瞧出他非但不怕,反而战意愈盛,摇头道:“虽说一力降十会,但秘境之中,做手脚的空余极大,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你千万当心。” 蔚凤对自己有信心,却也不是盲目大意,知此行艰难,郑重道:“我知。” 话间,奉器人们已纷纷前去台上,蔚凤见状,朝众人点了点头,就欲迈步。 “蔚师兄,”谢征突然叫住他,黑眸沉静相视,“如有意外,不要勉强。一局胜负,不比蔚师兄重要。” “” 闻言,蔚凤不由一怔。 三局定胜负,换而言之,想要稳坐魁首至少需两胜。 他清楚,无论师寅亦或成玄,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琼光与谢征到底修为弱上不止一筹,处在下风。 作为问剑谷的大师兄,里边唯一一名结丹修士,自己这一局重之又重,在蔚凤眼中,哪怕被针对,也断然没有输的道理。 相识以来,这名师弟始终态度冷清,有时甚至不咸不淡到让人怀疑他们之间是否熟识。唯一能让他色变挂心的,就只有傅仪景。 而对方此刻还躺在房里,等着赢下大会,拿明净珠去救治。 蔚凤绝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吃惊地顿住脚步。谢征有多迫切地想要取胜,他很清楚。 才更明白这淡淡一句交代背后的重量。 蔚凤叹了口气,又一一看过琼光和宣明聆脸上的隐忧,心口一暖,笑道:“好。” 他背过身,足尖一踏,轻轻巧巧一跃上台,红衣烈火般张扬,衬得俊美容颜极其明盛,过目难忘。 巧之又巧地,他就站在同样一席红衣的风琛正前方,二者视线相对,于无声处暗潮汹涌。 风琛年岁还小,面貌上犹带着些许未长开的青涩,一双眼眸细长上翘,无端有几分狠戾;相比之下,蔚凤就要风流许多,一抬眉一勾唇,都带着些许少年气的意气风发。 虽不至于高下立判,但就气场而言,风琛无疑落入了下风。 他也意识到这点,少年人藏不住脾气,又惊又怒地别过脸去。 谢征一直凝神望着他们,见状,双眸微微一眯。 不知是不是都穿着红衣的缘故,他竟觉得两人的五官也有几分相似。 风琛?风凤? “011,”他在心底唤道,“我记得《问道》里,蔚凤有一对弟妹?” 【诶?没错!】011迅速调出原著,翻到相关剧情点,【那是蔚凤涅梁重生后,回到凤巢提及的事了。是对双生子,哥哥没有多提,妹妹倒是写了很多】 作为凤皇,蔚凤也有延续后代的责任。 他回到凤巢重新掌权后,鸟妖们曾多次唆使过他迎娶自己名义上的妹妹也就是双生子其中之一,现存于世的唯一一只凰。 但蔚凤心死之后,只念着复仇,根本无意于此,拒绝过许多回,因此扯出不少篇幅。 “这辈子,蔚凤身份暴露得比原著要早得多…” 谢征想到群妖盛会一行,当时就有不少鸟妖在场,其中应当不乏认出来的,换而言之,凤皇流落道门一事,对凤巢来说已算不上秘密。 一旦知道,结合当年凤皇失踪的时间,蔚凤的身份就不难猜。 可时至今日,也无鸟妖找上门来,不得不说是件怪事。 听到他的呢喃自语,011也缓缓回过味来:【宿主怀疑,这个风琛是蔚凤的弟弟?】 越想越有可能,小奶音不禁气急:【那他为什么要害蔚凤啊?明明是兄弟!】 “. 或许正因为是弟弟。”谢征沉吟,当初蔚凤会离开凤巢,就是由于这对双子。 一山不容二虎,凤有两只,可凤皇之位只有一个。 风琛是为了这个,才想杀死蔚凤吗? 见人差不多到齐,方且问站在台前,身旁的方家年轻弟子沉声通报着奉器人的名姓: “云仪仙境烽火宗蔡成,奉炼器师李阳之器,八荒锤!” “明涞仙境飞鱼门郑毅,奉炼器师原换之器,洛神对斧!” “. 被叫到的修士上前一步,手腕被戴上束缚修为的木枷。 这是炼器大会惯来维系平衡的手段,一旦动用超出练气五阶的灵力,木枷就会断裂,算作败绩。 “明涞仙境散修风琛,奉炼器师应常六之器,争命剑!” 瞥了蔚凤最后一眼,风琛想到什么,丢下一个轻蔑嗤笑,走了过去。 蔚凤着实没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也不多分神,敛眉垂目,聚精会神。 直至那弟子叫到他的名姓: “云仪仙境问剑谷蔚凤,奉炼器师宣明聆之器,涅生剑!” 戴上木枷,身体陡然一重,蔚凤一边适应着力道,一边走到放置着数十把剑的器桌前。 不必多寻,涅生剑莹润生光,一眼便能看见。 握在手中,便能感知到亲昵温和的灵流,看似轻细,实则很有重量,宛如宣明聆这个人一般。 蔚凤惯来爱剑,天焰暂且被方家人收走,拿到涅生,就知它灵性非凡,不禁见猎心喜。 “没用的炼器师,铸造出来的剑都软绵绵的。” 风琛也在这边,出言讽刺道,“也挺配你这人。” 蔚凤一挑眉,随手挽了个剑花,行云流水地错过少年那张脸,割断束发的缎带。 “没注意到风道友在此,”他才发觉身旁有个人般,讶异过后,潇洒道歉,“失礼。” 好似和其他奉器人一样,兵器到手后顺便一试,并非故意给对方颜色看。 这番话较之蔑视,更为轻飘飘的,却仿佛一记极重的巴掌挥在风琛脸上,羞辱之至。 当着许多修士的面,风琛披头散发,还发作不得,气得脸都青了。 最终狠狠道:“你也就眼下还能嚣张。” 蔚凤笑了笑:“我这儿有束发用的发冠,不若—风道友拿去先用?” 加冠后才能束发,这就是明晃晃地嘲风琛年纪小了。 风琛二话不说,匆匆甩袖远离他。 蔚凤心中冷冷一哼。 跟他斗?想他蔚明光纵横问剑谷,闹得上下鸡犬不宁时,这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 短短的交锋之后,不过多久,所有奉器人都领到了各自的兵器。 “具体事宜,将会在秘境之中公布。”方且问握住传送石,朗声道,“进入秘境后,你们将被分散各处,运气不好,许会落到水下,还望各位做好应对准备。”@u炼器大会第二场,【试器】,始!” ------------ 113 融天(五) 天旋地转,一阵昏沉后,耳畔传来舒缓的风声。 睁开眼,蔚凤不免被惊艳了一瞬眼前是靛色的天,起伏舒卷的云层晕染着苍蓝与浅紫,岩彩般缓缓流动。 他站在一处稍高的山坡上,视野开阔,能望清底下密密长长的植株,麦秆一样,却又似草般柔软,随风摇摆倒伏,呈现出一波波雪白浪潮,被天幕映出渐变的光影。 有几名修士站在其中,半条腿都陷了进去,警惕又迷茫地面面相觑。 蔚凤嗅到某种奇异的清香,淡淡的,好似是那遍布每一寸的植株所散发出的味道,微妙的令人心驰神醉。 想起不知在秘境中做了什么手脚的风琛,蔚凤蹙了下眉,当机立断转了内息。 “此秘境名为‘九曲连环,顾名思义,共有九处一模一样的空间,环环相扣。”方且问的声音遥遥传来,“诸位所在之地,正是其中之-。" “此行旨在试器,故而取胜方式为解环。” “每一道空间,都藏匿着一枚【环】,或在坚硬石中,或于深邃水下。灵性越强的灵器,得到的指引越强,找出环后,将之破坏摧毁,名为‘解环’。解环后,便可前往另一处还未解环的空间。” “九枚环全部解开后,以解环最多者为胜;倘有同数,则算作平局,再做比试。” 也就是说,重在竞速。 蔚凤低眸望了眼手中雪白如玉的涅生,灵流缠绕间,忽而心中一动。 玄之又玄的感觉,似乎指向东边? 像是听到他的疑问,涅生轻鸣一声,剑气纵横,脚下白杆纷纷朝东方弯去,凭空为他凿出一条道来。 毫不犹豫,蔚凤脚下一转,几个兔起鹘落,沿着那条小路飞掠而去。 坡下,有修士瞥到那道绯色身影,大惊失色,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秘境外,星天水镜割裂为九方画面,忠实地将一切景象呈现在众人眼中。 方且问的那番话传遍了每一个人耳中,虽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可任谁都清楚气氛紧迫。 “那柄剑可着实灵性不凡!” 有人忍不住说,“蔚明光手持好剑,这场胜负还有何悬念吗?” “未必,你瞧那个风琛,不也快极?想不到这辈散修中竟能出应常六这么个奇才……” “你们是不是忽略了,说是试器,哪会那般简单?若是一进来,环就近在咫尺,岂不唾手可得?” “先一步找到,也未必能先一步解开啊!没见其他奉器人都跟了上去?想来后面少不了一战!” “灵器、运道、实力.. 缺一不可。这回的试器之比,有点意思!” 众说纷纭间,水镜上,蔚凤和风琛几乎是同时寻到了要找的东西。 即便封住修为,蔚凤身法也极快,他将圆环从湖水中捞出时,跟在身后的人才堪堪抵达岸边。 瞥了那群修士眼,蔚凤明白他们是何打算,修眉凤目一扫,不怒自威,一时间竟无人敢言。 见没谁来抢,他披着湿淋淋的红衣上岸,随意地将其扔在地上,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手起剑落,圆环应声而断。 “咔嚓”一声响动后,断裂成两半的环中忽而涌出白雾。 雾气在半空交织,形成了一道门。 没有回顾,蔚凤只以灵力沥干水渍,执剑径直踏入门中。 相比他的分秒必争,另一边,风琛则要悠闲得多。 他独立于高坡之上,圆环玩具一样在掌心抛飞着,好像并非来比斗,而是在游山玩水。 坡下被他俯视着的奉器人聚作一堂,不明白这名少年是何意思,为什么到手还不赶紧解环。 望着那枚圆环,有几人低声商议后达成共识,一道跃起,突然向风琛发难。 “嘁,一群蠢货。”风琛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争命剑挽在手中,自言自语道,“正巧本座很不爽,拿你们出出气好了。" 交锋只在一刹那,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扑上来的三名修士只闻一道尖锐剑鸣,回过神来,却毫发无伤。 风琛的背影消失在涌出的白雾中,正莫名其妙着,手里所持灵器忽而寸寸断裂。 “这!” 观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少年行事如此之绝。 没了灵器,可就不是一场胜负的问题,直接断了往后的回合! 也有修士目露欣赏:“能一举斩断三把灵器,这柄争命剑实乃不俗!” 被砍断灵器的三位炼器师脸色发黑,气得手都在抖辛辛苦苦铸造出的灵器,居然成了他人垫脚石,别说讨什么名声或卖个好价钱,呕心沥血找到的四样材料全都付诸东流。 将在座反应尽收眼底,琼光拧眉道:“此人下手未免太过。” “心性颇邪,不好相与。”宣明聆摇摇头,“应道友说他冲小凤凰而来,也不知有何招数在等。” 【宿主?你在看什么?】 谢征沉声道:“梧桐草。” 这话没有和011在识海里交流,而是脱口而出,惹得宣明聆等人诧异看来。 “. 秘境里的那些白色植株,似乎是梧桐草。”避免被周围修士听见,谢征传音给宣明聆,“对其它妖而言与普通的草无异,唯独凤凰,会诱发它的本性。” 凤凰择梧桐而栖,梧桐草这东西娇贵得很,必须活在有凤凰气息的地方,否则不出半月就会枯萎。 按理来说,只有凤巢会存在梧桐草,《问道中》蔚凤回去后,曾浅浅提过一句。 形如稻苗,色如白璧,有异香,仅凤凰可闻,浸染发肤,使返本真。 凤凰的本性是什么?@与千千万万的妖没有区别,回归真身,才是最令它们舒惬的状态。 谢征几乎能确定,风琛就是蔚凤的那名弟弟了。 应是提前服用过梧桐果,暂时不惧梧桐草的影响,才这样嚣张。 “他是想让蔚师兄当众现形……”嗓音冷凝,谢征抿紧唇,直直望向宣明聆,“师叔,不能让他继续了,我们认输。” 认输? 宣明聆仰起脸,星天水镜里,蔚凤在梧桐草中飞速穿梭着,带起一道雪白浪痕,剑下不停,已斩断第二枚圆环。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与平时的飞扬恣肆截然不同,足可见其认真。 他们的确能在外认输,这样一来,蔚凤会如何作想? “小凤凰闭了气,应能多撑一段时间。”良久,宣明聆才低声道,“我相信他心中有数,不会硬撑。迫不得已时,只要打破木枷就能出来。” 见谢征露出不赞同的眼神,他又轻轻一笑:“让他试一试吧,哪怕是为了仪景。别太担心——他可是蔚凤。” 是问剑谷的大师兄,《问道》的主角。 谢征握紧化业剑鞘,沉默着,点了点头。 秘境中,争抢第三枚圆环时费了蔚凤不少功夫,连战数十人,才趁机抢到圆环,将之斩断。 他拄剑喘了口气,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无孔不入的香气,即便闭了气,也挥之不去,融入皮肉之中,浑身逐渐变得滚烫。 蔚凤稍稍一动,骨骼就咔咔作响;好似有什么在不住地挠他、钩他,瘙痒难耐,令他躁动不已,心底油然而生某种冲动。 那草果真古怪。 他额头虚汗隐隐,咬住牙关,脚步更快一分,钻进了第三道雾门。 此时此刻,蔚凤和风琛各自摘得三环,另有两名修士各自摘得一环,九曲连环,仅剩最后一枚。 蔚凤已踏足其中,而风琛还在不紧不慢地踱步,丝毫不慌。 @“他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蔚明光在他前边?” “哎,看来这局没有悬念了” “. 奇怪,”周启一错不错地看着星天水镜,摸了摸白兔的脑袋,嘟哝道,“最后那个地方,之前怎么一个修士都没有?” 琼光没听清楚:“什么?” “琼光哥哥没发现吗?也是,九个空间一模一样,粉白粉白的,连在一块儿本来就不显眼,你们又光顾着看蔚凤哥哥。” 周启指了指,“喏,蔚凤哥哥方才进去的最后一个空间,之前根本没有人在呀。” 几人凝神看去,发觉的确如此。 那儿和其它空间地貌无差,长长的梧桐草围绕水泽而生,将视野遮蔽得严严实实,里头只有刚进去的蔚凤一人,被涅生剑引领着前进。 风景绮丽而空旷,静谧幽深。 近百名奉器人,九分之一的概率,居然谁都没有在那里,不可谓不古怪。 男孩的声音没有掩饰也没有压低,一旁修士听得清楚,也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台上,方且问却缓缓笑了起来。 “看样子,终于有人发觉了。" 他背着手,出声解释:“这方空间较为特殊,注定要轮到最后才可进入。算是一个小彩头。” 随着他的话音,蔚凤拨开梧桐草,终于窥见了涅生所指的地方,与所谓的“彩头”四目相对。 不禁惊疑地瞪大双眸。 被梧桐草簇拥着的水泽,和其他空间不同,正中矗立着一块礁石。 礁石上,一只雪白的、伤痕累累的苍鹰被锁链缠在上边,虚弱地小幅度拍击着羽翼,视图挣脱开身。 涅生所指之处,圆环所在之地则是它的咽喉。 瞳孔微缩,蔚凤一时气息都乱了,失声道:“雪鹰?!” 这只奄奄一息的妖兽,可不就是当初称霸荒原外围的四大妖王之一? 锁链铃铃响动,雪鹰望向来人,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羞愧,又是懊悔,眼瞳中浮现万千情绪,接着不知想到什么,一瞬灰暗下去。 “凤皇陛下。” “你怎么在这?”仗着外面听不见他们说话,蔚凤也顾不得屏息,问道,“群妖盛会你被击落后,就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罢了,我先放你出来。” “凤皇陛下!”雪鹰却绝望道,“杀了我吧!” 它昂起脖颈,咽喉处闪闪生光,竟然嵌着一枚圆环。蔚凤见了,才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顿时呼吸一窒。 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救一只妖。 可他身为凤皇,又怎能屠戮子民?! 望见他面上痛色,雪鹰忽而眼眸湿润,喃喃道:“错了错了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您才值得凤皇之名,您才是真正的凤皇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蔚凤克制住越来越沸腾的血液,努力想听清它的呓语。 “我是叛徒,陛下!”雪鹰不禁仰天长啸,语调凄厉,“我曾背叛凤巢、又背叛您,两次!两次啊! 害您至此!” “害我?”蔚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背叛?” 头尖锐地刺痛起来,纷乱的画面窜过眼前,叫他冷汗涔涔,神色冻结。 雪鹰悲怆道:“是。属下死不足惜” 那就只好如你所愿。” 少年声音阴森响起,谁也没能反应过来时,一道青锋已捅穿雪鹰脖颈,连同最后一枚圆环,一并粉碎。 白雾腾起,风琛望着重重倒下的苍鹰身躯,嗤笑一声:“叛徒,就该有叛徒的下场。” 咽喉血洞潺潺涌出血流,雪鹰眼神涣散,盯着蔚凤,赫赫响声空荡荡地穿梭在水泽之间,几乎碎裂得不成体统: “陛下陛下抱歉” “离开快这里” “梧桐草会… 引出您的真身” 猛然回过神来,蔚凤喊道:“雪鹰,等等!” 而对方已不能回答他,彻底没了气息。 “一个叛徒而已,看把你急成什么样了?”风琛贴在他耳后,毒蛇吐信般地说道,“你真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优柔寡断。” “九曲连环我解了四枚,而你三枚,你输了。” 他悠悠笑着,得意洋洋,“输的感觉怎么样?凤皇哥哥。” ------------ 114 融天(六) “凤皇哥哥,你好威风啊!” 袍角一紧,低眸,是一只养得胖乎乎、藕节一样的小手,指尖锋利。 顺着望去,赤红的耳翎,爬满半边脸颊的妖纹,以及背后火红如焰的羽翼。 显然,这是一只化形鸟妖。 男孩眼型细长,眉梢高挑,无端流露出几分高傲。可他的神情却又很敬慕,堪称火热地注视着眼前一身描金玄服、头戴琉冕的青年。 两人的羽翼如出一辙,故而,凤皇很快意识到这是谁。 他的弟弟,凤凰双子里的哥哥。 “凤宸?”他眸中流露出些许惊讶,“你能化形了?” “对的!宸儿是不是很厉害?”凤宸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我听说,凤皇哥哥和我一样大时都做不到呢!” 蔚凤并未反驳他,只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他诞生时,世间已无凤凰许久,鸟妖群妖无首,族群式微,凤巢就差名存实亡。 盼星等月,前朝留下的那么多枚凤凰蛋,终于活了一枚,鸟妖们将其看得比眼珠子还紧。小凤凰刚懵懂地从壳里探出脑袋,就听闻连天欢呼鸣叫,差点吓了个倒仰。 从出生起,他就被奉为凤皇,未来将要统领凤巢、庇护鸟妖之尊上。 既是凤皇,威仪绝不可丢,更不可以孱弱姿态示人。 在蔚凤修为增长到能撑起成年化形前,他一次都不曾试过,自然不会比凤宸更早。 “小殿下,您原来在这儿" 负责照料凤宸的鸟妖急匆匆找来,瞧见蔚凤,面容一僵,立即诚惶诚恐地垂下头,“陛下。” “不必多礼。”蔚凤略略颔首,君臣之间,他早已习惯这份距离。 “凤皇哥哥凤皇哥哥,”凤宸眼神亮闪闪地唤他,“宸儿也想像凤皇哥哥一样!宸儿也想当凤皇!” 蔚凤一愣,那鸟妖更是脸色大变,焦急地制止道:“小殿下,休得胡言冒犯!” 凤宸却不理他,反而狠狠瞪了他一眼:“雪鹰你闭嘴!我和凤皇哥哥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抱歉,小殿下,可” 那名为雪鹰的鸟妖欲言又止,蔚凤则摇摇头: “罢了,童言无忌。” 他犹豫了下,伸手摸了摸凤宸的发顶,低声道“你没必要和我一样。做你自己就好。” 他不是不懂凤宸的歆羡憧憬,在旁人看来,凤皇高高在上,呼风唤雨,想要什么,鸟妖们拼上性命也会找来进贡,随心所欲到了极点。 可唯独身在其中,方才知其辛苦。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鸟妖天性要展翅翱翔,然而他的羽翼更像是某种象征的珍贵摆件,除了昭示凤凰的身份外,毫无用处。至今为止,从未飞出过凤巢。 他身上承载着的,是万万鸟妖的希冀;他的命不是他的,是这万万臣民的;他活在世间的唯一用处,就是为凤巢鞠躬尽瘁。 没有自由,没有自我。有时,蔚凤也会觉得不堪重负。 他愿意过这种日子,是因蒙受着鸟妖的恩惠与寄望长大,无法不去回馈;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重蹈覆辙。 这对难得的双子,该如过去的每一只凤凰,无拘无束,恣肆逍遥。 听闻此言,凤宸一下子不高兴了,眼里流露出一丝怀疑“凤皇哥哥是害怕我会比你做的更好吗? 不然为什么不让我也当凤皇!” 蔚凤一愣,哭笑不得“不” “就是!你就是!我去找祈儿评评理!” 说着,凤宸气呼呼地挣开雪鹰抱住他的手臂,双翅扑腾着跑开。 小孩子任性起来,闹腾得厉害,雪鹰无奈地朝蔚凤鞠了一躬,便转过身,匆匆去追他:“小殿下,您慢些,别摔到了” 蔚凤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目光稍稍流露出些许羡慕。 他虽为鸟妖拥戴,但也素来被严苛要求,没有无忧无虑说孩子话的空闲。 为了尽快熟悉凤皇该做的事务,引领鸟妖,往往一睁眼便是书山卷海,夫子循循善诱,灌输着一个又一个难以理解的知识。 他的幼崽期似乎格外的短,一眨眼,便是成熟庄重的小大人,令教导他的鸟妖无比欣慰。 而若说对待蔚凤,众妖寄予厚望的话,对待后面诞生的凤宸和凰祈,便称得上溺爱了。 沉寂许久的凤凰蛋里,有一枚忽然无声裂开,出来一对双子,凤巢上下举族欢庆。 这是天大的喜事,鸟妖们便请来凤皇替两只小凤凰赐名。 宸天生之尊;祈—一上苍赐福。 凤宸、凰祈,乃蔚凤千挑万选才决定好的名姓。 他十分疼爱这对弟妹,可疼爱之余,又不禁感到五味杂陈,甚至有些嫉妒。 希望他们轻松、自由、饱受宠爱,也嫉妒他们的轻松、自由、饱受宠爱。 群鸟争抢着请他来赐名时,却忘记了,凤皇也不曾取过名。 好似他不需要名姓,也没有谁需要他的名姓,鸟妖们千呼万盼的,是能统率它们的君主陛下,凤皇大人。 蔚凤这个名字,还是从前受邀去龙谷时,白承修为他想的。 “蔚音同玉,象征福泽与祥瑞。”那条白龙在玉牌上刻下这两个字,递给他,“喏,这么写。” 族外人赐名,到底于礼不合,蔚凤便偷偷记在心底,没有告诉过谁。反正说出来,最后得到的也就是一句“凤皇陛下”,自讨没趣。 他曾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用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毕竟他是凤皇,为这身份而生,为这身份而活,是尊贵万丈的囚徒。 然而,谁都没能料到的是凤宸没有说孩子话。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当凤皇。 不知从何时起,凤巢开始暗暗传出风声:凤凰双子乃吉兆,小殿下聪敏非凡,说不定更加适合成为君主。 这份风声,在蔚凤多次拒绝迎娶凰祈后,愈演愈烈。 不愿和凰结合,诞下新生凤凰蛋的凤皇,真能带领鸟妖走向兴盛吗?反观凤宸,和凰祈同胞而生的他,或许是上天注定的一对眷侣。 鸟妖认定凤要求凰,更甚于伦理牵绊。这点则是蔚凤怎么也无法接受的。 他向来将凰祈视作亲生妹妹,更不觉得作为双生子的凤宸能和凰祈在一起。听闻谣言的第一时间就在朝会发了火,要谁也不准再提此事。 别人不提,凤宸却来找了他。 已是少年形貌的凤宸对他冷笑,张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想拆散我和祈儿?” “我不会让你继续一手遮天的。”凤宸面露狰狞,“我才是该当凤皇的那个,我才是该娶祈儿的那个!只是出生晚了些而已,我比你这温吞家伙强得多!” 蔚凤愣了半晌,等看清他眼底的野心后,简直匪夷所思。 一面好笑,莫非真以为凤皇是什么好位置不成?一面又有些好气。 凤皇的职责已刻进他的骨缝里,他只学会了这样存活,而拥有无数选择的凤宸却说要将这仅剩的东西抢走? 他不欲争辩,关了凤宸一月禁闭,人是暂且安分了,可这番话还是对蔚凤产生了影响,不由自主地在意起来别人的看法。 却发现,身边居然当真有臣子有类似的想法,顿时一阵心冷。@想他花费数百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才慢慢令四分五裂的鸟妖族群重振旗鼓,变成如今模样,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事实上,比起掌权弄势,蔚凤更多感到的是寸步难行、如履薄冰。忍耐至今,从未懈怠,也从无怨言。 臣民的异心,令他生出一股茫然,不禁质疑起自己来。 难道真是他做的不够好?他不适合当凤皇?只是恰好早了一步出生? 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让蔚凤越来越痛苦,却又分说不得,无处排解。 唯一能透露几分的,只有意外撞破他喃喃自语的雪鹰。 在凤宸一连解决许多桩难题,赢得凤巢上下赞叹后,蔚凤的难受到达了顶峰。 他苦闷不平,一时竟感觉无处容身,找不到自己该有的位置,无比茫然。 而也是这时,素来沉默恭敬的雪鹰看不下去,提议道:“陛下若想不通,不如远离纷争,出去散散心。” 于是蔚凤逃了,在雪鹰的掩护下头一次独身离开凤巢,容许自己放纵一回。 天大地大,他不知往哪儿走,突发奇想,干脆去看看给他添过无数麻烦的道修,究竟是何种模样,是否真那般丧心病狂、可恨可怖。 但未见到丧心病狂的道修,倒是先见到了丧心病狂袭击凡人村庄的同类。 这种以人肉为食的恶妖,蔚凤向来不齿为伍,便顺势出手清理门户,还没来得及离开,就撞见了前来除妖的宣明聆。 出事那日,他本是散够了心,决定最后再逗一逗这个闷闷的小修士,尔后回到凤巢,结束这场难得的任性,继续承担凤皇的职责。 世间风景千千万万,挣脱过束缚,就舍不得再被关起来,想一直这么自在下去。 他稍微有点想通了,既然凤宸想当凤皇,只要担得起,不若让他试一试。 谁知,还未离开,横生意外。 那老道显然有备而来,蔚凤不傻,清楚是自己的行踪被透露了出去。 而知晓他会去哪里的,只有雪鹰。 不,不如说,他会想来仙境一窥究竟,正是因雪鹰时常不经意地提及。 而他却忽略了,照料着凤宸长大的,最支持凤宸的,也正是雪鹰。 这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阴谋,一次背叛。 梧桐草的味道香甜谙熟,宛如犹且置身凤巢。 蔚凤的识海沸腾不已,头越来越疼,能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封印被冲破一条裂口后,过去发生的种种,争先恐后地涌出。 “风琛不,凤宸”他逐渐恍然,咬牙道,“当初,是你你与道门有所勾结” “你竟想起来了?”凤宸笑了,“不另寻他法,我要靠什么扳倒你呢?凤皇哥哥。” “柳长英是个爽快人,”他意味深长道,“我说将你的尸骨呈给他,他就立马同意了。这回也一样。” 脚边雪鹰尸身未冷,喉间流出的血水,逐渐染红了整片水泽。 蔚凤的红衣陷在这片水泽里,像是惊心动魄的血渍。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凤宸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嘶声问道“何至于此?我不曾亏待你” “是,你是不曾亏待我。”凤宸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寒,“你只不过是,一直踩在我的头上罢了。" “无论我做什么,做得再好,他们都只会说,凤皇陛下当年怎样怎样哈,好好笑,我分明比你优秀得多!只不过晚生些时日,叫你占去了这个名头的便宜而已,却无时无刻不被否定!那种痛苦,那种挫败,你怎么可能会懂?!” 明艳的脸孔微微扭曲,风琛森冷道:凤皇的位置是我的,祈儿也是我的,你休想夺走!” 蔚凤盯着他,错愕之余,稍微有点了然。 凤宸的神色,他再清楚不过一那是嫉妒,他曾也有过。 他嫉妒着不必背负责任的凤宸,却不想,凤宸则更癫狂地嫉妒着他,他的地位、权势、名望。 目光移向雪鹰死不瞑目的尸首,蔚凤一时无言,缓缓说:他待你那般真心,何必杀他。” 环嵌在雪鹰喉口,从一开始,凤宸就没想过放他活路。 这九曲连环的秘境,最初就是为自己设下的局。 “不会吧,凤皇哥哥,你莫非在怜悯他?”看他面露复杂,凤宸嘲道,“不想一想,我是如何找到你的?” “当年祈儿心善插手,坏了我的好事,为了避免事情败露,我把雪鹰赶出凤巢,谁想因缘际会,竟会遇上失忆后的你!想不到吧,他可是千里迢迢,背着一身的伤回来告诉我这件事哦?” “若非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劝我放下,我也舍不得杀掉这般听话的一条狗。可惜叛徒,就是叛徒。” 手指一紧,涅生像是体察到他内心惊痛,灵流温柔地环绕着掌心,令蔚凤好受了些。 雪鹰害他两回,他自不会再留情面。可看到这样的凤宸,蔚凤不免感到一阵悲哀。 “你那是什么眼神!” 凤宸厌恶极了,这和想象中的胜局完全不一样,他分明赢了! 为什么蔚凤不像他一般痛苦、不甘,反而还能这么平静?不,他那么高傲的个性,那么喜欢居高临下地说教,被看不上的弟弟当众踩下去,怎会没有反应! “你以为你是谁?昔日威风凛凛的凤皇,如今也不过我的手下败将罢了,一条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 他忍不住越说越多,企图从那张脸上发掘出想要的失态,“你既护不住臣民,也赢不了比试,脱离了凤皇的名头,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废物!” “大名鼎鼎的蔚明光输给了一介散修,呵呵,不错的桥段,也不知你那帮同伴会怎么看?” 见蔚凤有一瞬的动摇,凤宸兴奋了,更为夸张地咋舌:“原本,我为你安排了更盛大的一场演出众目睽睽下变回真身,道门天才沦为妖修,精不精彩?” “可惜你居然闭气了,还算有点警惕心,不然就要在师门面前现出原形咯!” 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看着堪称癫狂、面貌陌生的凤宸,蔚凤只觉得无比疲惫,静静地问“说完了?" 脸色一沉,像被对方的无动于衷狠狠扇了一巴掌,凤宸咬牙切齿:“你倒是不怕,只要我想,随时能把你的身份暴露给全天下!” “请便。” 不想再多做纠缠,蔚凤缓缓迈步,与他擦肩而过,朝离开秘境的雾门走去。 这副态度彻底激怒了凤宸,他豁然转头,怒吼道: “还没完!蔚凤,还没完!” “这回,我定要让你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你给我等着” “小凤凰!” 蔚凤从秘境中出来后,宣明聆急忙迎上前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 手底一片冰凉,宣明聆这才发觉,他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身躯滚烫,肌理紧绷。 “蔚师兄,身体如何?” “蔚师兄,你还好吗!” 被环绕在熟悉的关切嗓音中,蔚凤终于有了些脚踏实地的感觉。 混乱成一团的识海浮现些许清明,他深吸口气,想尽力克制住语调的颤抖,却不能如意。 “抱歉我”原本清澈悦耳的嗓音无比喑哑,“我没能赢。” 宣明聆则道:“你做的很好了。" 这一声柔和至极,令蔚凤一下子无比委屈。 压抑的凤巢、异心的臣民、下属背叛、兄弟阋墙一度遗忘的记忆悉数回笼,过去发生过什么,再也不会云里雾里,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小师叔,”脱力地埋首在宣明聆肩头,蔚凤闭上眼,“ 我好累。” “辛苦你了。”宣明聆摸摸他的头发,“我们先回去。” “嗯。”顿了顿,蔚凤又短促地说了句,“抱歉。” “没关系的,蔚师兄。”琼光道,“你好生休息,放心交给我和谢师弟吧。” 感到有束视线在打量自己,他回过头,遥遥与台上另一边的师寅对上眼。 他没有避开,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下一场. 我会赢的。” ------------ 115 融天(七) 一路克制着梧桐草带来的躁动,又骤然恢复记忆和凤宸对峙,蔚凤身心俱疲。 几乎琼光话音刚落,他松下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就这么直直昏了过去。 随着奉器人陆续离开秘境,尘埃落定,方且问清清嗓子,宣布道: “九曲连环秘境,风琛解四环;蔚凤解三环;吴秀、刘赞各解一环。” “胜者,炼器师应常六之奉器人,散修风琛!” 这一声下,台下窃窃私语再也掩藏不住。 “蔚明光真输了?” “为何不一剑杀了那鸟妖,平白让风琛抢了头筹!” 有修士为自己亏损的灵石义愤填膺,也有人察觉到暗中猫腻,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觉得蔚明光的样子很不对吗?他可是结丹修士,怎会出秘境就昏过去?” “他们在秘境里吵什么?莫非两人有旧怨?” “谁知道!那草长得太高,口型都看不清” 没有在意油锅一般沸腾的人群,方且问再度开口道: “请诸位稍作歇息,三炷香后,即刻进行第二局比试。” 摘得一胜,风琛却不见高兴,走回应常六身旁,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应常六脸上也没什么笑,他一搭一搭地扣着折扇发呆,不对凯旋而归的功臣发表任何感想。 “恭喜。”见状,成玄笑吟吟地缓和气氛,“风道友真是胆识过人,连大名鼎鼎的蔚明光都不是你的对手。” 被他捧到了点子上,风琛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些,哼道:“一只鸟妖都不敢杀,徒有虚名,问剑谷大师兄也不过如此。” 这话毫不避讳旁边同样是问剑谷出身的师寅,他抱紧怀里的剑,忍不住刺了一句:“一回侥幸而已。” “侥幸?呵呵”风琛道,“那下一场,你倒也侥幸个与我们瞧瞧。还能早点结束,省得成道友出场了,是不是?” 师寅想到方才琼光的那个眼神就止不住地烦躁,声音更冷一分:“蔚师兄以外,问剑谷我还不至于败给他人。” 说罢,也不欲留下争辩,转身没入人群之中。 他心中烦闷,不知该往何处去,远远瞧见几道白衣身影,眸光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有着一张亲善圆脸的青年,手中紧紧牵着矮小的男孩,以防走散。 那副姿态如此熟悉,令他下意识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他儿时胆小懦弱,就爱亦步亦趋地跟在琼光身后,对方怕他摔倒,就撒开一只手,到哪儿都牢牢牵住他。 自娘亲死后,普天之下,就只有呆在这位世家之交的哥哥身旁最让他安心,不会被谁欺负。 懵懂时,师寅曾真心实意地困扰过,为什么王明不是他的亲生哥哥呢? 他为此偷偷抹过眼泪,一连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郁结于心,甚至生了病就是脆弱敏感到这种程度。 像堂前伸出的纤细梅枝,一折就断。 但今时不同以往。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师寅摒弃掉那些软弱的情愫,神色逐渐凉薄。 而琼光,也不再是从前他的王明哥哥了。 师尊说的对,这世上除了自渡以外,谁都不该依靠。 宣明聆带蔚凤回去休养,趁间隙,谢征和琼光送了他们一程。 谢征本就寡言,琼光心绪沉重,也不作声。 他俩如此,周启更不会没眼力地说话,抱紧怀中周霖,归途中一片默然。 忽而,琼光感到一束视线,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怎么?”谢征顺着他转向的地方望去,人来人往间,只瞥到了一抹雪白衣角。 琼光摇摇头:“无事。” 他牵着的周启则撇撇嘴:“那个师寅啊,下一场,琼光哥哥就该对上他了吧?” 虽说奉器人的出场顺序是由方家于幕后抽签决定,但风琛既然能对上蔚凤,可见对此有所控制。 这么一来,第二位的琼光会被谁针对,简直不必思考。 琼光略略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谢师弟,你说,人事易变,竟真的会找不到从前半点影子吗? 我仍不敢信他会与风琛那种人同流合污,就为了对付我?” 闻言,周启反倒抢先一步,半是嗤笑地说“非你不敢信,只是不愿信罢了。" “最熟悉的亲人,都尚且可能在某一日背叛你,更何况没有血缘牵绊的家伙?这世上,唯独自己可信。” 他低下头,下巴埋在白兔柔软的皮毛中蹭了蹭,瞧不清神色。 小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遭遇过什么,放在以往,琼光定要好好问上一问。 可这番话偏偏勾起了他记忆角落中,一桩很小的事,令他不禁有些出神。 总追着他跑的小尾巴发了热,一连好几日没来学堂。他心中记挂,便缠着父亲带自己前去探望。 本来就文秀瘦弱的孩子,严严实实捂在锦被里,显得可怜兮兮的一小团。 也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满脸哭得鼻涕眼泪,和虚汗混在一起,湿漉漉的。 大人在前堂说话,琼光就跑进屋来,模仿侍女的动作绞了块凉帕,小心翼翼地替师寅擦脸。 擦着擦着,小孩睁开眼睛,看见他就哇地哭了。 琼光整个傻眼,他向来人见人爱,讨喜得很,从未有过这般待遇,一时之间怀疑无比地摸摸自己的脸难不成是他最近吃多了发福,师寅认不出来吗? “好了好了,别怕别怕,是我呀,你王明哥哥!” 好声好气地捉住他,扮鬼脸逗人开心,师寅见了,更伤心了,断断续续地哽咽:王,王明哥、哥哥你,你真好呜呜” “我真好,真好你怎么还哭啊?” 琼光万般无奈,只听他低低地,细细地说:可是,你这么好却不是不是我真的哥哥” 委屈得差点背过去。 这才明白他在想什么,琼光哭笑不得,一面觉得被依赖得高兴,一面又怜他小心思,温声问“就为这个难受啊?” “我,我爹爹说,要不是他亲生的,早就不要我了…”师寅哭着,去拽他的袖子,“王明哥哥不是我的哥哥,总有天会丢掉我,不要我的. " 备受爹娘疼爱,琼光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对他慈眉善目的师伯伯会和师寅说这种话。 他心里一阵发沉揪紧,不知该说些什么。 想了想,握住了袖子上的那只小手,认真道“不会的。” “就算没有血缘,我也是你哥哥。”琼光承诺道,“不论往后发生什么,我一直会是你哥哥。” “我会保护你,照顾你,要是你做错了事,还会教训你。别人家亲生哥哥怎么样对弟弟,我也怎么样对你,我发誓。” “永远?你发誓?”师寅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琼光感到一种强烈的寄望,于是越发坚定:嗯,我发誓,师寅永远是我王明的弟弟。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别让哥哥担心,知道吗?” 师寅被哄得破涕为笑,用力点点头。 他曾是那样的人,很听话、很敏感、很怯懦的性子,和现在冷厉而又独独对他尖刻的师云光截然不同。 关乎他为何处处讥讽自己,琼光也有过猜测。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过去的师寅是何模样,那人才不希望见到他;又或许,那人只是厌弃他的无能。 师寅长大了,成熟了,变得厉害了。孩提时期轻飘飘的许诺,如今大概只当玩笑话掠过。 不,说不定已完全不记得了。 可琼光没忘。他自己都有些惊异,原来他将过去的事记得那样清楚,一字不落。 从旁观星天水镜中蔚凤的遭遇后,他胸中就憋了一团火。 尽管不清楚风琛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蔚凤的痛苦有目共睹。别人都议论纷纷,知道的确拥有内情的琼光,又怎咽的下这口气? 他素来行端立正,见不得不公不义,尤其是这般重要的事上,暗中竟有龃龉。 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师寅也参与其中。 为了当众将他踩在脚下,就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当年上山前,师寅的功课,诗书棋乐、礼义廉耻,全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琼光可以接受师寅与他前缘渐淡、分道扬镳;但他无法容忍对方走上歧路。 就算只有他一人还沉浸在过去也好,他定定看着师寅离去的方向,心想。 我是你的哥哥,哥哥管教做错了事的弟弟,理所应当。 第二局试器之比,不多时便揭开序幕。 戴好木枷,握住涅生剑,琼光注视着眼前的师寅,最后一丝犹疑也被抹去。@他叹息一声,闭上眼,失望透顶“师寅,果真是你” 他从很久以前起就只会恭恭敬敬地喊“云光师兄”,不出半点差错。 忽然被直呼全名,师寅一愣,出乎意料地望他一眼,尔后哼道:怎么,怕了?知道怕,不若趁早认输。” “怕你?” 琼光呢喃着,忽而一笑,摇摇头。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上山时的那会儿。" 师寅不懂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失措地垂了垂眼。 这样反倒让琼光找回了几分熟悉:“对,你一旦不知该怎么办,就是这个表情。”@“你到底什么意思?时隔这么久叙旧?”师寅小动作被戳破,顿时羞恼不已,“想打感情牌吗?” “你那会儿天天和我哭诉,师尊严厉,你怎么练剑都不得他满意。”琼光自顾自地说,“后来,就像念书时那般,我先学会了,再一步一步喂给你。” “你的剑,最初是我教的。”他抬眸,轻声道,“所以,我会赢你。” ------------ 116 融天(八) 第二局的秘境与之前不同,没有什么美好的景致。 昏暗崎岖的洞窟两壁各点了一束灯火,勉强能照亮眼前的事物。 无论镜里镜外,在看清一众奉器人身前静静矗立的东西时,都有片刻失语。 “这是什么?” “铜像?” 琼光仰起脸,细细打量着这尊庞然大物。 约莫两人高的人像,闪烁着铜皮一般的色泽,瞧上去古朴而又沉重。 雕琢得并不细致,五官模糊,增添了些许非人的恐怖之感。 火光投在它的身上,倾洒出大块阴影,将琼光包裹在内,衬得好端端一名年轻男子十分矮小纤瘦。 满心疑惑之际,方且问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不必慌乱,此乃本局所用傀儡。” “试器之比,旨在试器。第一局寻环解环,试的是兵器之灵。而这第二局,则要试兵器之利。” “诸位面前的傀儡,乃方家以玄金铸造,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唯身上有十二节要害关窍,倘若全部击破,便会散成一团废铁。” 闻言,琼光视线流转,最终落在傀儡的双眼、咽喉、心口和各个连接肢体的关节上。 十二处关窍,镶嵌着十二枚剔透的晶石,看上去质地坚硬,并不那么容易粉碎。 要么施以巨力,要么精于巧劲。 方且问继续介绍道:“将灵力注入傀儡中,使其认主,傀儡会一直紧随身后半步,成为奉器人的替偶,能挡下大部分的皮肉之伤。故而请不必束手束脚,在木枷容许的范畴内,可倾力为之。” “为时三个时辰,此间,傀儡报废者算作出局,所奉之器不可继续第三局试器之比。拆除傀儡最多者获胜。” 话音末了,琼光眨眨眼,盯着傀儡若有所思。 总结下来,除了要拆别人的傀儡外,还得守住自己的,否则前功尽弃。如果他失去傀儡,谢师弟连上场都不能,更别说夺魁了。 沉沉的紧迫压上心头,琼光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手碰触冰冷的傀儡,掌心流出一缕灵力。 随着“铿啷铿啷”的闷闷响动,傀儡高大的身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它镶嵌着晶石的关窍亮起微微红芒,有一对窝在空洞洞的双目之中,宛如睁开了瞳孔。 琼光试着走动一番,发觉它并不灵敏,尽管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可行动间异常笨拙,也不能闪躲。 杵在那儿,天然就是个挨打的木头桩子。 一旦被群起而攻之琼光蹙起眉,双拳难敌四手,那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一念及此,他没有急着离开洞窟,与傀儡默默对视。尔后下定决心一般,眸中闪过凌厉之色,朝它举起手中的涅生。 星天水镜上,奉器人们或匆匆找寻目标,或暂且按兵不动,众修士的目光不由被他怪异的行为吸引过去,纷纷傻眼。 “他他怎的在砍自己的傀儡?!” “碎了、真碎了!咽喉上那枚晶石被他弄碎了!” “他还想砍下一个?岂不是在自掘坟墓!” “是叫什么来着… 问剑谷的琼光?” “怕不是被收买了,想断前路…” 有人提出这一点后,大家恍然大悟,不禁用怜悯的眼神向问剑谷一干人看去。 别说他们,就连识海中的011也焦急起来,连声呼道:【宿主宿主,琼光这是在干什么呀!】 “莫急。” 谢征瞥了水镜一眼,此刻,琼光已又将傀儡一只眼眸中的晶石击碎,废了不少功夫,停下来望剑思忖。 【这怎么不急嘛!关窍碎完,就连宿主都没法参与下一局了!拿不到明净珠,小偏楼该怎么办啊?】 说到后边,011甚至有了一点哭腔。 见它激动成这样,谢征轻叹口气,说道:“你再看。” 火光摇曳的洞窟里。傀儡呆板地站着,任由面前之人动作。 琼光抿了抿嘴唇,双眼一眯,圆圆的脸蛋上,神情慎重,专注到乃至目空一切。 他深深吸了口气,手腕一抖,直刺傀儡的另一只眼睛而去。【啊!】 在011的惊叫中,那一枚灵石也应声而裂,化作簌簌碎片掉落于地。 傀儡的眼眸自此黯淡下来,仿佛没有了生机。 【三枚第三枚也碎了啊,十二枚里去了四分之一,这还要怎么办呀】011欲哭无泪。 “没发现吗?”谢征眸中反倒掠过一抹赞许,他问,“琼光第一次击碎晶石用了多久?费了多大的力气?” 【诶?】011顿时不哭了,它回想一番,最开始,琼光握着涅生剑,劈砍砸戳,就像对待敌人一样,无所不用其极。 晶石看上去就并不脆弱,真正毁坏起来,比想象中更耗劲。 那之后,琼光对着碎片停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出手。@而方才甚至只是一剑,一瞬间就击破了关窍? 逐渐明白过来,011恍然:【他是在】 “在试巧劲。”谢征淡淡地说,“这种比斗,如剑一类的兵器其实很吃亏,不像锤或者枪,容易着力。想干脆地破坏,需找准那一点。” “和他人打斗时,绝无空闲去尝试、去思考,该从何处下手?该怎样使力?那还不若先摸索出来,琼光师兄的剑,向来精准到毫颠。” 就如过去在年关庙会闹事的那只黄鼠狼妖,隔着很远掷来的灵剑,也能先他一步贯穿要害。 【这样啊】011还是有点心疼,【道理我懂了,可是,三枚诶。他就不怕出局吗?】 “十二处关窍,分别置于双目、咽喉、心口、肘弯、手腕、膝盖和足踝处。傀儡躯体高大,真打起来,以正常人的身高来不及护住上边,况且眼部、喉部本就是常见的要害,既不似关节一般灵活,也不似心口藏在最正中,极易成为目标。” “他并非随意舍弃,有自己的考量。虽说少了三处关窍更容易被盯上,但也会示弱于人,出其不意。” 谢征摇摇头,“且看吧,我信他。” 秘境中,终于抓准了击碎晶石的感觉,琼光勾了勾唇,又迅速正色。 提醒着自己不能轻率大意,他拎起涅生剑,往洞窟外走去。 @这片地方没有第一局那样宽阔,从地道上去后,黄沙赤土连绵平坦,一眼就能瞧见几个黑点交战的身影。 见着了人,琼光脚下不停,警惕了番四周过后,立即朝那边奔去。 打知晓比试规则起,师寅就暗道不妙。 不仅是使剑落在下风,更要紧的是,他脱身于上一局的胜者之队。 想夺魁首的,绝不会让他这局取胜,否则就不必继续比下去了。 甚至他们还会千方百计地试图让他出局,这样一来,还能间接淘汰掉下一局的成玄,可谓一箭双雕。 师寅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躲起来。 有个声音隐隐告诫他:你不行的,修为压制之下,一人对付不了那般多的修士。 若是出局,简直丢人丢大发,回去问剑谷定会被师尊责罚。 一瞬的怯懦过后,他又强压下逃避的念头。 不行,不能躲,一旦露出软弱的态度,就会任人欺凌,只会令情况更糟。 不是经历过吗?他不能重蹈覆辙,变回原本那般无能到令人唾弃的模样。 他已经脱胎换骨了,自那天起师寅掐了掐袖中的手臂,被遮起来的地方,停留着一道爬虫般的狰狞疤痕。 吃痛得一醒,他面上仍牢牢端着冷傲的态度,仿佛坚不可摧的一道面具。 唤醒傀儡后,他径直走到洞外,恰好与对面一名拿着双锤的修士对上眼。 胸中涌现出一股惧怕,这股惧怕催促着他握紧手中的争命剑,不闪不避,趁那修士还在愣怔,瞬息间攻上前去。 “砰”地在傀儡眼上擦过一道火花,一击不中,比料想中还要坚硬,师寅心中一沉。 那修士也不好相与,很快反应过来,抵锤相抗的同时,知道自己磨不过师寅,居然以灵力震荡,高声喊道:“应常六奉器人师云光在此!” 不屑与他多说,师寅抖剑出手,青锋掠出残像,击在同一块晶石之上。 他变招极快,身随影动,那修士根本挡不下几回。 不过多时,傀儡的一只眼就瞎了下去。 那人更急,一边阻拦,一边呼救似的连连道:“应常六奉器人师云光在此“师云光在此—!" 剑招如疾风骤雨,待到其余奉器人谨慎地围拢过来时,师寅足尖点地,身后一架傀儡哗啦散落,残肢滚了一地。 本喊得起劲的修士再如何不甘,也身形一散,被传送出了秘境。 “一具。” 白衣若翩飞之鸟,剑锋略垂,只是清秀的一张脸上,容色凛然。 剑尖分明没有血,却锋利得令人胆寒。 手腕震得酸痛,连同小臂上的伤疤隐隐作痛。师寅环视一圈,手指收紧,面容却毫无退却,举剑向前挑衅道:“想以多欺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轻重?” “问剑谷师云光在此,想死就来” 琼光遥遥看见师寅时,他已不复先前潇洒,发冠散乱,姿态狼狈,身后傀儡已瞎了一只眼、喉咙和心口的灵石也被粉碎。 剑法再如何凶悍,灵剑再如何锋锐,终究只有一人。 而他周身,有近十人牢牢围住,高大的傀儡站在他们身后,犹如墙壁竖起,将他困顿其中。 瞥了眼地上散架的傀儡,粗略一数,竟有五具之多。 琼光咂咂嘴,还好,比他少两具。 这样下去,或许不须他动手,师寅就会出局。可这一刻,琼光微妙地犹豫了下。 是因为那副景象令他想起从前,被学堂里大孩子围住欺负的小哭包吗?他分不清心中复杂的滋味。 师寅出局,自然是最好的情况,但就算无关过去情分,琼光也不认为这般以多欺少值得推崇。 若是换作旁人,他一早就提剑上前了。可偏偏是师寅。 想到对方和应常六一伙人沆瀣一气,暗通曲款害得蔚凤输掉比试,琼光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活该。 但又不禁怀疑:倘若师寅真的做下这等不齿之事,此局的规则会这般针对他吗? 正踌躇间,那边有一修士怒吼一声,手中巨锤狠狠砸向师寅。 后者疲态难掩,一时闪躲不及,争命被砸脱了手;另一人见有机可乘,当即持.枪向他身后傀儡的手肘戳去。 师寅面色一变,也顾不得其他,召回灵剑的同时闪身上前,妄图用躯体挡住攻击。 “涅生!” 不假思索地,琼光掷出灵剑,撞歪了长枪。 他跃到师寅身前,头也不回,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不是傻?用身体去接?” 这一变故令在场几人全都呆住,师寅的动作也僵硬在原地,半晌,才低低地说: “傀儡是替偶,不会有事。” “呃。”琼光无言,他都给忘了。 有些懊恼,但也算不上多后悔。他直起身,没有离开的意思,涅生在手中轻轻长鸣。 “问剑谷的?”那几人没有轻举妄动,其中一个皱着眉开口,“就算你们出身同门,在炼器大会上也不是同队。他是你最大的敌手,为何回护?” “与他是谁无关。”琼光笑了笑,“单纯看不下去而已。” “王、琼光,你闪开!”身后,师寅吞下欲言又止的呼声,不客气道,“我不需要你来救!” “谁要救你?” 他不领情,琼光也不留面子,好似方才紧张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环视四周,微微眯眼:“师寅没了,下一个被群起攻之的就是我。一根绳上的蚂蚱,自救罢了。" “况且这里能拆的傀儡多。” 那几名奉器人被他的嚣张气笑了:“傀儡都少了三枚晶石,也敢和我们这么多人硬碰硬?不知天高地厚!” 师寅调息片刻,拄着剑直起身,定定地看了琼光一会儿o琼光注意到他的视线,轻快道:“我前五,你后三。” 语气自然带着嘱咐,就像从前一起玩得太晚,来不及解夫子布置的功课,匆匆忙忙地摊开纸笔。 “我写这两页,你后一页。”有着圆圆脸蛋的哥哥笑着,好像任何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而师寅一师云光,也如那时一般,看着他,轻轻点头: “ 好。” ------------ 117 融天(九) 师寅很多年没有见过琼光用剑了。 才上山那会儿,在他眼里,琼光还是无所不能的模样;那时候就算这位哥哥吹嘘剑术能比肩谷主,他也是会信的。 而后来,两人渐行渐远,他对琼光的态度也慢慢转变。 随着见识越广,师寅越清楚天资带来的差距,不论从哪里来看,琼光都已远不如他了。 等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曾在身前挡风遮雨、被他仰望崇拜的身姿陡然倒塌,变成了他俯视的存在。 这令师寅无比惶恐,也无所适从。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贬低琼光。 琼光愈是回避,他愈是感到窝火,乃至口不择言,说得对方好似一文不值,低贱到了尘埃里。 好似只是没有修道天资,那人就一无是处,废物到了极点哪怕眼前只剩三人,较先前好对付得多,可在击碎晶石的同时还要回护傀儡,师寅依旧感到有些吃力。 他费尽心思,手段频出,终于又拆散了两架,最后一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打算逃走。 师寅还未反应过来,忽有风声擦着耳畔而过,一道雪白剑光直直刺入傀儡膝弯,那儿的灵石竟转瞬粉碎! 无论是他,还是那个修士,都愣在原地,知晓这东西多难破坏,却被切豆腐似的简简单单戳破,心中不免浮现出一股荒谬之感。 “发什么呆?”琼光半步不停,绕过师寅,涅生入手,腕骨一抖,就出了数剑。 每一剑都准确无误地击中一枚晶石,师寅只闻连串的“叮叮”响声,那尊傀儡静止一瞬后,关节处猛地爆出几蓬碎片,轰隆隆地散倒下去。 舒了口气,琼光甩甩有些发酸的手腕,转眸看向一句话都吐不出来的师寅。 僵硬回头,方才这边的五人无一幸存,傀儡脑袋滚落于地,无声诉说着发生了什么。 而琼光身后,依旧是那尊沉默的、坏了三枚晶石的铜像。 师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琼光望着他,目光从那张震惊的面孔,移至青锋之上。 顿了顿,他摇摇头:“以你那样生敲硬砸的办法,这剑居然没有一丝裂痕,实在是柄好剑。” 剑是好剑,人呢? 战绩的惨烈对比下,师寅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禁恼羞成怒:“不知走了什么旁门左道,这就敢来摆威风了?” 他心知这话说的很没道理,到底习剑多年,惊异过后,他便很快明白过来琼光是找准了巧劲。 可话已出口,也吞不回去,他梗着脖子,端着一张不肯服输的冷脸,定定瞧着琼光。 一句气力不足的嘴硬话,放在平时,琼光只会觉得好笑,大度地置若罔闻。 可眼下,他万万笑不出来,容色疾厉,质问道:“走旁门左道的究竟是谁?” 习惯了平日里琼光的逆来顺受、恭恭敬敬,师寅没料到他会反过来驳斥,神情有一瞬的慌乱。 他还没理解过来那句话的意思,琼光便更逼近一步,冷冷道:“倘若我胜了你,就是旁门左道?” 师寅情不自禁后退一步,面色苍白:“你没有胜我!” 琼光问:“没有?我五你三—一不,是我六你二,胜负一目了然,还要狡辩吗?” “不可能,我不会输给你”师寅却充耳不闻地摇着头,喃喃自语,“我乃问剑谷走意长老尊下嫡传弟子,平辈中仅次于蔚明光,水土双灵根的修道天才. 不可能,我不可能连一介外门修士都赢不过” 他双目涣散,冷淡的神情甚至微微扭曲,不知是否为错觉,琼光从中瞧出了些许惊恐。 他见状一怔,蹙眉唤道:“师寅,你” “不要叫那个名字!”师寅扬声呵斥,“我不是师寅!不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废物!我是师云光!” “懦弱无能的废物?你就是这般看待以前的自己?”他如此贬低过去,琼光忍不住心头火起,“师寅可比如今的你好得多!至少他不会做与人狼狈为奸的混账事!” “什么混账事?少找借口了,你会这么说,不过是”师寅不知想起什么,也出离地愤慨起来,“不过是以前那个我足够可怜足够弱小,能满足你逞英雄的私欲罢了!” “你你再说一遍?!” 此话一出,琼光是真的有些心冷。 他何曾想过,师寅会这样看待他们之间的情谊? 两人都极不冷静,胸口起伏,强压着怒意,彼此犹如见了天敌的野兽般互相瞪视。 沉默片刻,琼光按捺下伤心,深吸口气。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 “来吧。”他提起涅生,朝师寅的傀儡眯了眯眼。 “什么?” “你不是认不下比不过我吗?”琼光道,“正好,我要夺魁,本就没想过手下留情。” “速战速决,解决完你,我还要去寻其他傀儡。” 师寅领悟过来他的意思,背后一寒,看他一挽剑就要起手,心间重重坠落下去,下意识有了反应。 争命“锵啷”与涅生相撞,琼光抬头,竟发现师寅不过掷出灵剑挡了一挡,人已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他被那么多修士围困时也未避锋芒,这会儿倒溜得干脆,琼光都呆了下。@回过神来,他二话不说,迈步就追。 “你跑什么!” 师寅看人紧随其后不放,眼角抽搐,“谁要与你纠缠,滚开,别妨碍我拆傀儡!”@两人迎面撞上一名修士,师寅率先动手,琼光则不甘示弱。 那人甚至来不及挣扎几下,就被如雨剑芒敲碎了仅剩的晶石,身形消散。 被琼光抢了人头,师寅不甘心地咬紧牙关,仍旧不欲和他争斗,闷头就走。 仿佛平地起的一道飓风,你追我逃下,途经之处,路过的奉器人无一生还。 师寅也不傻,清楚琼光致胜的技巧后,屡次尝试,终于也掌握了些许门道,攻势愈发凌厉。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和琼光缠斗,哪怕不慎之中被击碎了晶石,也只垂一垂眼,接着避让。 这番作态,令琼光满口的气没地方出,更加不依不饶。 他耍了个心眼,再次遇上人时没有上前去抢,而是随那人一道将师寅逼得节节后退。 等师寅顶着风头解决掉对方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落入了最初的一个洞窟中。 里边封死,火光幽微;唯一的光亮处,琼光持剑站在那儿,也是死路。 “这下看你往哪儿去。”琼光道,“好了,时辰差不多,该我们之间分个胜负了。” 师寅没说话,琼光便也不说,仗剑就上。 谁知,这一回,师寅连拦都不拦,呆呆望着他,任由琼光打碎所剩不多的一枚晶石。 “…”不喜这种占人便宜的感觉,琼光停下身,“你这是何意?束手就擒?” 黯淡光影下,师寅的脸几乎惨白。 他倚在墙壁上,像只被狼逼入死角的羊羔,抖了抖嘴唇,双眸瞪大了,无端有几分可悲可怜。 琼光有些不忍心,但想到他之前那些话,想到在东塔里的傅偏楼和蔚凤,狠下心来,俯身去拽他的衣领: “不是你想和我打的吗?这个样子是想耍什么花招?起来!” “你不是大名鼎鼎的师云光吗?不是问剑谷蔚师兄外第一人吗?不是绝不会输给我这小小外门的杂灵根弟子吗?” “我以前怎么教你的?拿着你的剑,给我站起来” “住口!谁要和你打?”师寅凄厉地大喊一声,“以前以前以前,提什么以前!以前的师寅死了,以前的王明哥哥也死了!是你先放弃的以前,现在又有什么脸说我?” 琼光被他劈头盖脸地喊懵了,又听他咬着牙,高傲的冷面全数碎裂,遭遇绝境似的,嗓音里竟有呜咽之音:“我不会输给你不能师云光和师寅不一样” 他一哭,琼光反而找回了些许熟悉,品味几遍他的话,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我先放弃的以前?”指着鼻尖,琼光不可置信,“师寅,你摸着你的良心讲,我要不在乎,这些年何必处处忍让你?” “ 你,”师寅一愣,狐疑抬眼,含糊道,“你比不过我,不敢” 一剑戳到他脖颈边,琼光问:“我不敢什么?” 师寅噎住,是了,若真如他所想,现在的场面该作何解释? “你这些年倒是出息了,”琼光嗤道,“正大光明的比试,偏要暗地里做手脚” “胡说八道!”师寅怒道,“谁暗地做手脚?” “风琛和清云宗及方家勾结,暗害蔚师兄,你不是应常六的奉器人吗?你不知道?” 师寅惊疑:“竟有此事?”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别过眼去。 “看来,有些东西还得说个明白。”琼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眸中闪过坚定之色,“不过现在没闲工夫叙旧,师寅,你若再不起来,我也不管什么堂堂正正了。" “下一局,清云宗的成玄是个大威胁。我必须在此解决掉你。” “. 我不和你打!”师寅断然拒绝,“你打不过我。” 什么时候了,还在嘴硬。以前倒没发现他这么会打肿脸充胖子。 琼光瞥了他一眼,“由不得你。” 他不再废话,涅生一转,就向师寅的傀儡戳去。 “锵啷”一声,兵戈再度相撞,这回,师寅没有退路,他拦在傀儡身前,面露挣扎,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惧色。 他颤抖着手,痛苦地阖上眼眸,恍惚呓语道:“我不能败,唯独不能败给你” “那便来吧。”琼光挑起眉,冲他笑了起来,“让我瞧瞧,这些年你长进多少。” ------------ 118 融天(十) 星天水镜中,上演了一场极为精彩的对弈。 剑乃百器之首,轻灵飘逸,周正锋锐,更何况两人手中所持的皆并非凡品。 一者温润中不失傲骨,一者毫不掩饰尖锐峥嵘,白玉对青锋,本就为一道视觉盛宴。 琼光剑招变化多端,大巧不工,虚实相生而精于一点,叫人防不胜防;而师寅的路数华丽许多,虽在起初呈现颓势,可每每陷入险境,总会冒出一茬狠劲,数回险死还生。 师寅本身损毁的晶石虽然更多一些,但他修为高深,即便压制在练气五阶,也气息绵长,源源不绝;反观琼光,逐渐地力道渐收,显然自己也有意识地控制着灵力消耗。 随着不断的试探、碰撞,二人身后傀儡的晶石飞速碎裂,叫观众无不提心吊胆,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最后。 “咔嚓!” 足腕晶石绽开一条裂缝,掉为两半摔在地上。 师寅半跪在最后一枚晶石前,一滴冷汗自额角滑落。 他看着琼光轻轻喘气,却步履坚定,剑尖垂下,朝这边走来。 心底有道声音不停地尖叫: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然而已无路可逃。 眸中倒映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师寅不甘心到了极点,心底反而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害怕琼光。 哪怕是蔚凤,他都还愿意拼力一搏;唯独琼光,这个从小起一直保护着他的,守在他前面的哥哥。 无论如何贬低、怎样轻蔑,说一万遍的谎言直到连自己都骗过。 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他永远不可能赢过琼光。 他彻底输了,一败涂地。 清晰地明悟到这点后,师寅五指一松,争命彻底从手中跌落,素来挺直的脊背也撑不住地塌了下去。 眼眶发涩,鼻尖泛酸,深深的挫败感仿佛一把尖刀,刺穿纸糊的自尊。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和曾经依然没有什么两样。 自以为脱胎换骨,其实只是用漂亮的金玉粉饰出一具空壳;剖开仙门弟子高高在上的外皮一看,尽是败絮。 再怎么不肯承认,师云光也还是师寅。 望着垂头丧气,忽然丧失全部反抗意志的师寅,琼光皱着眉,没有留手,高高举起涅生,就要破坏掉傀儡的最后一处关窍。 师寅闭上眼,不敢去看那个注定的结局。 “当” “三个时辰到,比试结束!” 琼光不禁愕然,身前,万念俱灰的师寅也讶异地抬起脸,面颊犹带泪痕。 余光瞥见,琼光一下子哭笑不得:“你怎么” 话还未尽,下一秒,他们就和其他奉器人一道被传出了秘境。 眼前景象骤然变换,待琼光转头再寻到师寅时,对方已恢复了寻常的高傲风姿,先前的狼狈一扫而空,那昙花一现、因软弱流出的眼泪,就像从未存在过。 “傀儡十二窍秘境,琼光拆十八尊;师云光拆十一尊;冯平、苏群各拆六尊” “胜者,炼器师宣明聆之奉器人,问剑谷琼光!” “天色不早,还请各位好生休息。第三局试器之比,将于明日辰时进行。” 方且问高声宣布完,师寅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些,堪堪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他没有在台上多留,沉默地放下争命剑和木枷,转身欲走。 “等等!”琼光叫住他。 方才秘境中的师寅,竟隐约有些儿时那个小哭包的影子,可这会儿又成了平时不近人情的云光师兄,叫他一时间心绪万千,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两人隔着乌泱泱的人群对视片刻,师寅先一步挪开目光。 与此同时,琼光接到他低低的传音:“炼器大会结束后,我会去找你” 接着,好似觉得丢脸似的,又梗着脖子补了句:“琼光师弟。” 琼光心下一松,道:“嗯,我等你。云光师兄。” 明明陈年旧事还没个交代,他却莫名觉得十分畅快。 好像这两个称呼带来的隔阂,都随着这场比试烟消云散。 等回到原处,他看见谢征,想起下一局将要面对的成玄,又高兴不起来了,叹息道:“抱歉,若是我能再快上一步就好了…” “琼光师兄何出此言。”谢征摇摇头,唇边扬起淡淡笑意,“恭喜得胜而归。” 琼光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不负所托。” 第三局于隔日举办,他们便先回了东塔,探望蔚凤的情况。 蔚凤仍旧昏迷着,一旁看顾着的宣明聆已听闻胜局,道过贺喜后,向两人低声解释:“小凤凰神魂震荡,好似受到了什么冲击,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我找医师看过,不妨事,好好休息便是。” 说着,又看向谢征,欲言又止: “仪景身上还是热得厉害,老贝壳说他很不安生" 谢征静静听完,颔首道:“我去看看他。” 关着傅偏楼的房间看上去与别处没有两样,甫一推门,就扑面一阵霜雪寒气,几乎将人挂成了冰雕。 走进去后,谢征合上门,走到床边垂下眼睫,细细瞧着少年沉眠中的脸色。 不知是否睡久了,亦或是屋里太冷,傅偏楼的面容没有从前的红润生动,苍白非常。 披散的乌发、卷翘的睫羽、乃至皮肤上都结着一层浅浅的霜,简直像被精雕细琢出的一具冰像,毫无人气。 但他又分明是活着的轻蹙的眉头,不自觉咬紧的下唇,都昭示着他的不平静。 间或神情变换,居然流露出些许痛苦之色。 【小偏楼…】 识海里,011低落地唤了一句,谢征俯下身,手指搭在傅偏楼的脖颈边,一动不动。 直至体温融化了雪霜,触及冰冷细腻的肌肤,感知到一寸一寸跃动的脉搏,他才浅浅呼出一口白雾。 “谁?!” 迷迷糊糊吐着蜃气的老贝壳感知到这缕异样的气息,一下子惊醒过来。等看清来者,炸开的蚌壳缓缓合拢,长舒口气:“原来是小主人的师兄啊” 谢征朝它点点头,算作招呼,低低问:“不是给他编了好梦?这是怎么了?” “起初的确是好梦。”老贝壳闷闷地说,“我尽可能让小主人看到一些轻松的、愉快的东西,好一直睡着,不会感到难受。可是” 往往安宁还未持续多久,就会被某样意外打破。接着,乱七八糟的家伙粉墨登场,搅得到处乌烟瘴气,哪怕它极力控制,也只能让情况好上一点点,不至于走偏到残酷的方向。 饶是如此,也称不上美梦了,噩梦还差不多。 “幻梦,师兄你见过,不论我怎样编造假象,那究竟基于记忆主人的认知和经历。”老贝壳涩声道,“小主人. 他实在太悲观了。" 生活祥和,就有人来摧毁;遇到良人,对方就别有居心;受到敬仰,下一刻就身份暴露、被万般唾弃。 它没敢说的是,它实在没招后,曾将谢征的形象塞进去过。 这的确会令傅偏楼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可走到最后,不是谢征丢下人独自离开,就是傅偏楼控制不住自己发狂,将他活活掐死。 @谢征越往下听,唇线抿得越直,他知道傅偏楼遭遇坎坷,连带着性格也很敏感纠结。 但究竟是从何时起,对方展现给他的面貌不再是曾经的多疑、阴沉、压抑,反而逐渐明朗了起来? 嬉笑怒骂,姿态鲜活,豁达通透。 谢征也曾讶异过一伴魔而生,轮回十世,身世也阴谋重重,为何傅偏楼如此想得开?思来想去,大概是他比寻常人坚强许多。 直到此刻,谢征才窥见一鳞半爪、被傅偏楼刻意藏起来的深深阴霾。 是很坚强可也很脆弱。 只不过,后者全部被收敛到心底,捂得严严实实,绝不肯让他知晓分毫。 我真的了解过他吗?谢征下意识地开始质疑。 然而这一点不需多言,倘若答案是否定的,他也不会由几场梦境就窥见傅偏楼的想法。 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来到这本书中开始,他就一直在注视这个孩子。对傅偏楼都不能说了解的话,未免也太失败。 那么一难不成是他还不能让傅偏楼安心? 眼前几乎转瞬浮现傅偏楼总是望着他的一双杏眼,澄澈的蓝与浓郁的黑,里边写满了不自觉的信任和依赖。 于是这点也被迅速否决,他罕见地有些茫然。 并非第一次了,每当他以为自己将人从里到外保护得好好的,对方冷不丁就会蹦来一出意外。 这回也是;先前替他挡下符咒那回也是。 擅做主张,搅得他一团乱。 谢征厌恶不上不下的感觉,不喜欢犹豫失控,偏偏数次在傅偏楼身上着了道。此时此刻,甚至有种把人拎起来的冲动,好逼问个明白。 【宿、宿主?】011见他久久陷入沉默,双眸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傅偏楼,神色一刹那竟显得有点可怕,惴惴不安地问,【怎么了?】 “我…”半晌,谢征缓缓开口,“我不懂。” 手指从颈侧攀上脸颊,虚虚摩挲着流丽的五官线条。 他熟悉这张面容,熟悉这张面容上的每一种神色,熟悉每一种神色所代表的情绪。 傅偏楼一皱眉他就知道是悲是怒,一勾唇他就明白是喜是嘲。怎样做能施以安抚,怎样做能令人放松. 他都很清楚。 “我好似很了解他,又好似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谢征轻喃,“而他,好似很依赖我,却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半分忧虑。” 011越听越不对味,恳切道:【宿主,有没有一种可能】 【小偏楼已经长大了?】 谢征一愣。 【宿主当然了解小偏楼,只不过一直把他当成原来的那个孩子看,事事挂心,不是吗?】 小奶音讲得头头是道,【可是小偏楼不会希望这样吧?他那么喜欢宿主,就像宿主想照顾好他一样他肯定也想照顾好宿主呀!至少,不能让宿主为他烦神吧?】 喜欢? 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词,谢征手指一顿,恰巧落在傅偏楼咬紧的嘴唇上。 下意识掰开,接着轻轻一揉既是抚慰,也是警告,不准再继续。 这个举动他做过很多次,毕竟傅偏楼一纠结,就爱凌虐自己的下唇,不知不觉能咬破出血,令人看不下去。 然而,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柔软湿润,谢征陡然发觉,这其实很不合适。 习惯性做出的这些亲昵举动,放在十几岁的少年身上,还能说是照顾、疼爱;可放在如今快弱冠的人身上太暧昧了。 就像011说的,傅偏楼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考量,还有应常六那个居心叵测的追求者。 他不能再当他是小孩子看。 被烫到一样抽开手,谢征不自在地垂下眼,站起身来。 见他要走,老贝壳着急问道:“小主人师兄,明净珠一事“最后一局,我会赢回来。” 谢征看着眉头紧蹙,睡梦中也极不安稳的傅偏楼,本要伸手抚平,犹豫再三,还是缩回袖中。 他眼底万般情绪,都在这一刻沉了下来,嗓音也归于平静。 “你再忍一忍很快就结束了。”@ ------------ 119 融天(十一) 次日辰时,融天炉鼎山下。 十八尊器桌依旧矗立,之上,灵器却所剩不多,无不是从上一局混战中杀出重围的佼佼者。 第三局的奉器人站上台后,更是惹得惊呼连连,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年轻俊杰,堪称群英荟萃。 饶是如此,炼器大会魁首的去处也已明朗,众人眼神不住往剑桌前的那两人身上飘。 一者青衣绣莲,背负青锋,俊朗轩举。 一者白衣玉冠,怀抱涅生,眉目清逸若水墨。 迎着明里暗里的打量,成玄唇畔始终挂着一抹温和笑意,端的是君子翩翩、沉稳大方。 相衬之下,另一位就显得无比冷淡,对各方刺探的视线视若无睹,古井无波。 说来也怪,那修士分明长了副极好的容貌,可没入人群中时,愣是会被忽略过去。 虽说神态疏离,但并不令人觉得轻蔑或者不敬,而是合该这般。谁也不认识的籍籍无名之辈,与成玄站在一处时竟不落下乘,难分伯仲。 明涞清云宗,云仪问剑谷,老生常谈的两尊庞然大物。 还未开打,便针锋相对,风云暗涌。 处于正中的成玄好似感觉不到紧绷的氛围,侧过头,朝人笑了笑:“在下成玄,敢问道友名姓?” “谢清规。” 不咸不淡的嗓音,如外表一样,带着微微的凉意。 主动招呼,得到的回馈却很浅薄,以成玄的身份而言,这种情况实在罕见。 然而他笑容不减,客气地回道:“原是清规道友,此局还请多指教。”便不再说什么。 既没有因冷遇置气,也不过多纠缠,尽显天下第一宗大师兄的风范。 谢征定定地望着他,略一颔首。 识海中,011正吱哇乱叫地打着空气拳:【呸!伪君子!装什么装,谁要多指教你!】 被那双漆黑眼眸框住,不知为何,成玄忽而有几分悚然。 这股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对面之人很快垂下眼睫,只露出眼睑上的那点小痣,瞧上去颇为无害,方才一瞬展露的危险就像是他的错觉。 危险?一介刚筑基的、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 成玄摇摇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事实上,他根本没将这局比试放在眼里。 对手里没有蔚明光,在他看来,魁首已是囊中之物,根本无需留心。 奉器人依序戴好木枷,这回,方且问没有急着开启秘境,故意清咳一声,引得八方注目后,笑道:“还请各位看一眼手上的木枷。” 谢征依言抬起左手,白皙腕上,棕黑色的木枷严丝合缝。乍看之下,似乎并无异样。 可倘若凝神细观,不难发现,在靠近皮肤的那一底侧,纹刻着一个小巧的图案。 盘旋的修长身躯,五爪长尾,是一条龙。 “第三局试器之比,与之前有些不同,乃聚众相争。”方且问悠悠地背过手,“木枷上图案相同之人,算作一队,需齐心协力赢得胜利。” 说着,方且问朝左侧展袖,摊平掌心:“拿到‘人’的,至此列。”随着话音,火行灵力流窜,环绕为一名打坐的道袍修士模样。 眼尖地看到袍角上绣着一朵莲花,谢征蹙了下眉。 清云宗? 他望向满脸随意的方且问,眸光稍沉,心中不免疑问。 就算方家与清云宗来往密切,一个用作区分的图案,有必要雕得这样仔细? 一干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奉器人中,成玄首先走出,接着,还有四人随他一同,又是困惑、又是暗喜地站到方且问所指之地。 “拿到‘龙’的,至此列。” 这回组成的图案与谢征木枷上的一样,果真是一条龙。 他默默走过去,这边也是五人,和成玄哪一列正巧相对。 “拿到‘婴’的,至此列。”灵流又变换出一个襁褓。 “拿到‘锁’的,至此列。”说是锁,其实是一条锁链。 越来越莫名其妙、意味不明。 人和龙便罢了,前者灵长,后者上古大妖,用作标识也不奇怪。 可婴孩和锁链?这算什么? 谢征又一次若有所思地看向方且问,对方恰好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他弯了弯眼,继而平静错开。 “这局试器之比,为此四队间的比试。具体事宜,将于秘境中详谈。”方且问宣布道,“所胜之队,皆能入方家宝库,挑选一样铸器灵材。” 台下一阵哗然,那可是第一铸器世家,方家的宝库! 不少铸器师露出热切的眼神,也有先前不慎被淘汰的,遗憾得捶胸顿足。 没有管底下的人声鼎沸,方且问向桌上的传送石拍去一掌灵力,转眼之间,台上便空空如也。 台下修士习惯地看向星天水镜,于是无人发觉,始终端着场面笑容的方且问挑了挑眉,眼瞳中,流出一丝讶异和兴味。 “筑基期” 他仰起头,盯着水镜中那道雪白身影眯了眯眼:“好吧,难得有个注意到的。” “但愿你能走到我的面前吧。” 谢征睁开眼,瞧清身旁景象,不由一怔。 绿藤爬满的墙壁,枝叶摇曳,除了规模稍小,与他暂居的东塔无何两样。 四支队伍,对应四座塔? 他有些了然,就在此刻,方且问的声音再度响起: “想必各位也看得出来,这方秘境,正是参照融天炉所造。 “龙人婴锁四队,分别占据东南西北这四座塔。塔楼为实心,材质极易破坏,其中各埋着一块令牌。” “奉器人可毁坏他人之塔,抢夺令牌,但不可毁坏己方的塔楼。” “秘境正中,有一尊鼎炉,倘若令牌被夺,扔入炉中,便算作出局。” “另外,投入令牌之队,每一枚令牌,可得上品养气丹五瓶。” 到这里,此局的目标已十分明晰一一和上一局异曲同工,为亦攻亦守之战。 按理来说,应是将其他队伍全数淘汰后便可算作胜利。但方且问没有就此停下,于最后补了一句: “留到最后的队伍,可将己方令牌取出,同样掷入鼎炉中。” “锻出灵器者,为胜。” 话音消散,对局正式开始。 东塔的另外四名修士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谢征这边簇拥过来。 “霓光宗金羽,筑基中阶,持弯刀。” “辟邪门罗源,筑基初阶,持锤。” “寰宇宗路八音,练气巅峰,持斧。” “落日崖岑起,筑基中阶,持剑。” 两男两女,言简意赅地介绍完自己,齐齐看向谢征。 谢征便也道:“问剑谷谢清规,筑基初阶,持剑。” 率先说话的那名女修金羽道:“客套话就不多说,规则我明白了,想要取胜,攻守需有安排,不能乱来。齐心方能同力,我看,得先决出一个主事人。" 她瞧着谢征,皱了皱眉:“其实,你本是最合适之人……” 未尽之言,谢征也清楚。 他为问剑谷弟子,天下三大宗门出身,地位最能服众。但究竟入道时日尚短,修为不够出众,会犹豫也是当然。 罗源则说:“我看不如就由谢道友来。速速定下,抢占先机较好。” 他说话又快又短促,瞧得出是个性急之人。 “我也同意。”路八音嗓音细声细气的,看起来文秀,背上却背着一把与身形极不相符的巨斧,“虽说谢道友修为并非最高,但木枷压制下,大家都是练气五阶,反倒不那么要紧。” “不说问剑谷出来的弟子剑法定然不俗,单看那柄灵剑,前两局已可见不凡” 她说得有理有据,岑起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金羽左右看看:“好,那便如此。谢道友觉得呢?” 能利落干脆地拿到指挥权,谢征自然没有意见。 他略作思索,接着开口道:“锁队,姜文,筑基后阶,持枪,性情稳重,不喜冒险。” 等着他下令的四人听到一个不相干的名字,纷纷露出困惑的神色。 这份困惑没能持续多久,便逐渐转为讶异,听谢征半刻不歇,将锁、婴、人三队里修士的修为、 兵器,乃至行事风格,都简略地报了出来。 “人队,成玄,结丹初阶,持剑。性情” 言尽于此,止于一声并不明晰的冷笑。然而其余四人光顾着震惊,没能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轻蔑。 金羽一时说不出话,艰难支吾道:“你全都” “事前一些准备,见笑。”谢征淡淡说完,罗源忍不住咂嘴:“这何止一些啊?不是,道友,你没事打探这些做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谢征反问,“我欲夺魁,先一步摸清对手的路数,难道不是更稳妥?” “……四人不禁失语。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真能费神费力去做到的,又有几个? 说到底,知道这些,所造成的影响也不过尔尔,吃力不讨好,何必多花心思? 也不怪他们一言难尽,就连011,都为自家宿主的行为惊异过。 原著剧情、消息贩子、还派它四处观察,从炼器大会开场后就开始总结,这才对与赛的奉器人们认知到这种程度。 而这些,也不过为取胜添了一小枚筹码而已。 但011无比清楚,谢征求的是毫无遗漏,除此以外,还做了许多安排。 力所能及内,尽数做到最好。 看似收效甚微的准备,却在这一局的比试中占据优势。讯息充足,行动便步步明晰。 一时间,011也不知是该感慨运气好,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哼哼,知道宿主的厉害了吧…】对他人慢慢变得惊叹的目光,011与有荣焉,得意起来,【里边也有011的功劳哦,系统就是干数据统计最好用嘛!】 静默中,谢征继续道: “锁队在北塔,修为最高的姜文沉得住气,其它奉器人基本出身不低,不至于为了养气丹冒进,应当还想争一争胜局。多半会留于原地,先派一两人出去看看情况。” “婴队在西塔,奉器人修为参差不齐,其中不乏贪功冒进的冲动之人。应是第一个出击的,向北去的可能性较大。” “至于南塔人队……”他顿了顿,“成玄出手,其余人坐镇不动吧。” 罗源震惊:他敢独身前来?再怎么说,他也被木枷封了修为啊,用的还不是趁手兵器。”@“那可是成玄。”路八音摇摇头,“听闻他少年时候,就领队各处除妖,战绩赫赫,刚结丹时甚至带回一条元婴蛇妖的尸身,眼界经验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就算同时迎战五人,想必也能全身而退。” 谢征轻抚腰间悬挂的涅生剑,眸光变换,尔后问“西北两方先不论,倘若是成玄,他会先去哪一边?” 不等回答,他就轻嗤一声:“我们这边。” 光明磊落的清云宗大师兄,怎会欺凌弱小,有损自己的威名? 更何况,只要除掉这边,魁首基本已成定局。 于情于理,也该径直迎向此局最大的对手问剑谷才行。 罗源一听就急了:“这、这可怎么办?我们守在这边不动?就不信他真的能以一敌五!” “不。”谢征道,“我们先藏起来。” “藏起来?” 谢征双眸微眯:“借他一用。” 遥遥能窥见东塔,却不见人影。 成玄负手上前,渐渐生疑东塔怎会一人都不留? 这样倾巢而动,随便来一名修士就能夺取令牌,究竟是何用意?有埋伏? 目光闪烁,成玄提起戒备,争命剑滑到手中,朗声笑道“东塔的道友,来者是客,不出面见一见吗?” 回音袅袅,唯有风声,他又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说罢,翻手持剑,灵力翻涌,朝塔楼攻去。 一瞬间,成玄已做好同时迎接修士袭击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 仿佛真的谁也不在,任由他在墙壁上切出深深痕迹。 又试探地动了两剑,塔楼摇摇欲坠,可还是无人制止,成玄身形一顿,突然有了个不妙的想法。 他离开南塔后,在那儿守着的只剩四人,若这边五位一道拥上,估计支持不了太久。 东塔的人莫非是猜到他会主动前来,特地绕过他,想赶在他之前直捣黄龙,先令他出局? 越想越有可能,成玄一滞,又迅速安慰自己。 没关系,只要他抢先一步,将令牌夺走丢进炉里,就什么都无法改变。 这么想着,他难免仓促几分,有些心不在焉地劈向眼前被木藤缠绕的塔楼。 也不知这是由什么建成,临到界点,竟似沙砾一般崩塌陷落,伴着“轰隆”震响,一块雕着龙纹的白玉令牌从废墟中浮现,莹莹闪着华光。 心头一松,成玄正要伸手去拿,说时迟那时快,几道黑影忽然当头砸下,仿佛携着千钧之重。 果真有埋伏! 成玄一惊,但反应极快,抽剑四两拨千斤地一挡,毫发无损。 然而只这一刹那,就有道身影先他一步捡走了废墟中的令牌。回眸,露出浅淡笑容。 与眉心红鱼灼灼相映,深刻烙在眼底,嘲讽异常。 随后,对方并不逗留,几个闪身便不见踪影。 “慢着!” 成玄怎想得到会被虎口夺食?他看向留下来阻拦他追过去的几名修士,皱眉:“几位道友,这怕是不妥,规则有言明过,在其他队伍出局前,不可动自家令牌才对。” “此言差矣。”金羽微微一笑,“成道友,规则里说的,是不可破坏自家塔楼。但砸毁东塔的是道友你啊。” 成玄一愣。 “这叫什么来着?思维定势?”罗源耸耸肩,“我之前也没反应过来,就光想着守好门户了,也是谢道友提醒,才明白还有这招。” “废话什么!谢道友走远了!”岑起喝道,“按计划来,分头跑,届时汇合!” 四人说收手就收手,半点不留恋,朝不同方向猛地散开。 直到此时,成玄才明白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绷不住面上从容的笑意,眼中划过狠厉之色。 他本欲往那个姓谢的方向去追,又想了想,到底怕几人的汇合地点是南塔,咬咬牙,转身折返。 真是好手段!好魄力!连他何时会大意都算计到了! 谢清规吗成玄心中生恨,蔚凤之外,问剑谷还有个单灵根的傅偏楼。又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个风琛。 现在,居然连一介筑基修士都敢往他头上爬了! 不急,只是拿走了自己的令牌而已。 他定会让这群人知晓,谁才是那个需要被仰望的存在一“谢道友!” 西塔不远处,五人重新聚首,金羽面上还掩不住兴奋“真如你所说,成玄回去了,没追过来。” 路八音拎着她的巨斧,轻轻呼气:“快吓死我了,那可是清云宗的成玄啊!” “之前他毁塔时,我差点就忍不下去跳出来了。”罗源道,“这下好了,令牌带在身上,就不用固守一处,能随便来去了!” 岑起望了眼西塔方向:“接下来是这里?我从北塔看过,如你所说,西塔修为较高的那几个都在,看来是想放弃获胜,挣个养气丹回去。” “现在这边势力亏空,五人一起上,攻破不过时间问题。” 谢征道:“速战速决。” 西塔只剩了两人,修为与招势皆平平,以五对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砍断他们腕上木枷,将人送了出去。 拿到令牌后,罗源本想一鼓作气,再去砸了北塔,谢征却摇摇头。 “成玄不是傻子,我们的小招数应已传开了。你们趁早去鼎炉那边,路上应会有人在,千万小心。" 上品养气丹对他来说不算多稀罕,但对罗源和路八音而言,就是难得的东西了。既然能拿到手,何乐而不为? “我们?”金羽问,“那你呢?” “去断他的臂。” 成玄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极为傲慢,能入眼者都是修真界惊才绝艳之人,根本看不上临时组队的这群“不入流”修士,更不可能相信他们、乃至托付重任。 谢征可以笃定,在知晓他们五人能随意行动后,他一步都不会踏出南塔。 没有什么会比守好自家大门更重要,只要他在,就不会有谁能破,等同于立在不败之地这就是成玄的自信。 等其他几支队打得七七八八,总要来找他这块令牌,以逸待劳,乃上上之策。 至于不争令牌的那些养气丹?清云宗大师兄,要多少有多少。 但谢征也清楚他已经给了成玄压力。 这份压力下,成玄不会真的呆在原地,什么都不做。稳妥起见,大概会派一两人去与北塔和西塔接洽。 他们攻下西塔的这段时间,算算,北塔那边大概快打完了。以姜文的能力,不至于被一团乱的西塔之人夺走令牌。 成玄的人也应到了,不出意外,两拨人应会完成一笔交易。 不能让东塔之人独自逍遥,站到同一处,把令牌拿到自己手里后,再各凭本事。 所以… 等在路中,不多时,谢征便瞧见了两道身影。 南塔的传信人,和北塔过来帮忙破塔取牌之人。 他静静抽出涅生,白衣飞扬,犹如鬼魅。 扬手,剑光如练,并无一合之敌。 “怎的还没回来?” 时间愈久,成玄愈发焦躁,总觉得又有什么超出控制的事发生了。 他脸色沉沉,剩下三人不敢出言招惹,心里也暗暗有了嘀咕。 “难道路途碰上了意外?亦或是北塔卸磨杀驴?”成玄思索片刻,朝一人道,“你去鼎炉那边看看,别走太近。” 那人连忙点头,谁知还未走出视野,忽然斜斜擦来一道剑芒,斩断了他的木枷。 自己人当面被砍,成玄哪里忍得了?立即冲上前去,只遥遥望见一道雪白背影。 问剑谷的谢清规! 他拳头死死攥紧。一想到星天水镜将这些全都映了出去,只觉一股怒气冲天灵根,还要强颜欢笑,维护大师兄清风朗月的形象,差点背过去。 “成玄道友!” 剩下两人见势不妙,走到他身边来,犹豫地问“我们还要死守在这里吗?” “死守” 目光一瞬骇人,不过很快,那份怨毒就收敛了个干净。成玄忽然笑起来“我真是,居然连这个都忘了。” “该死守的不是这里。”他转过头,“走吧,不必再管令牌了,他们要拿,就拿去好了。" “不投入炉中,就算不上淘汰抢到手再多的令牌,用不了也是徒劳,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瞧着成玄三人离去的身影,谢征轻叹口气,一剑插进南塔之中,灵力翻涌,将之粉碎。 @捡起掉出的令牌,收进袖中,稍作歇息。 【他真的走了。】011简直叹为观止:【成玄就像被玩弄在手心一样,宿主,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怎么做的?】 猜。” 谢征低低答道。 原著里伪装出的表相,傅偏楼记忆中不加掩饰的真实面貌,还有在永安镇时的短暂接触。 尽管侧写不多,也足够他知晓成玄是个怎样的人。 知道本性如何,所做出的选择就不难猜。 【但是他去鼎炉那边,好像真的就拿他没办法了诶?】011问,【宿主,你要和他正面对上吗?】 “不如说,”谢征抬起脸,目光冷醒,“就是为了这个,才将他逼到这般地步。” 011不解,他没有再解释,沉默地握紧了涅生剑。一步一步,慢慢朝中央的鼎炉走去。 前来炼器大会前,无律曾有次指点他们练剑。 她问,清规,你的剑为何空有其表,你知道吗? 谢征的剑法,主要学自两仪剑的传承,他本以为无律是说他模仿得不到位,却不想,师父闻言摇了摇头。 “你既走剑道,剑,就是你的道。”她一叹,“可你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啊。” 无律轻声道:你分明那样知礼,但有时候,清规,我觉得你很傲慢。” “万物万象,你都仿佛是个局外人。” “你究竟在看哪儿?” 他在看哪儿? 他在看书外。 再怎样真实的世界,于谢征而言也不过一本书。他要怎样在一本书里寻到所谓的“道”? 无论发生什么,就连七情六欲,也始终压抑着,像隔了层玻璃般寡淡。偶有刻骨铭心,也会很快说服自己放下。 迎着嘴唇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什么的成玄,谢征不闪不避,提着剑,依旧慢吞吞地走着。 每一步,他都在想,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要打倒他,赢得魁首,拿到明净珠。 但理智又迅速否认道:分明有更稳妥的办法,粗暴地叫上同队几人一道上,也比这样好。 为何剑走偏锋,选择独自迎战? 涅生与争命相抵,剑影万千,却被游龙般大开大合的威势撞开。 成玄善用枪,手里虽为剑,使的,乃枪法。 这令谢征茫茫然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过去。 灭顶的枪阵,覆灭他来之不易的平静,害死了整个小镇的人。 认识之人、不认识之人; 有恩之人、有怨之人; 朝夕相伴之人,匆匆一面之人。 紧接着,谢征看到一副熟悉样貌,先是崩溃地哭泣,接着,静静阖上双眸,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沉眠于挣扎不出尽头的噩梦。 胸口蓬地燃起一簇火,以从未有过的势头熊熊灼烧着,终于,越过了高高架起的边界。 谢征手腕一转,攻势更盛,一时隐隐有剑啸之音。 漆黑眸中沉静碎裂,显露出无比鲜明的怒意、埋藏于深处的寒意。 以及凛然刺骨的杀意。 招架不住,节节败退的成玄在这一刻,忽而再次感到了第一次会面时的那阵毛骨悚然。 他彻底认识到了这股危险并非作伪,惊恐地瞪大眼。 不行!他不能被杀,不能坐以待毙! 下意识地,灵力疯狂涌出,早已超出炼气五阶该有的范畴,一瞬冲垮了木枷。 下一秒,眼前一花,成玄发觉自己已出现在秘境之外。 脸色铁青,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成玄。 他咬牙切齿,额角青筋暴起,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相信自己竟被一个看不上的小小筑基修士吓到,甚至为此动用了结丹期的修为! 无数道视线芒刺在背,成玄浑身僵硬,盯着星天水镜上,已恢复寻常平淡神情的白衣修士,简直目眦欲裂。 谢清规真是好一个谢清规! ------------ 120 融天(完) 成玄的身影消弭无踪,那副惊诧中犹带惶恐的神色残留在瞳孔深处,久久不散。 不知压抑多久的郁气随着方才一战尽数宣泄,胸中浮现一阵难言的痛快。 谢征收回涅生,气息尚且不稳,容色先寡淡下来,好像之前咄咄逼人的姿态皆为错觉。 可即便刻意收敛,心情激荡下,周身锋锐的冷意仍难以忽略,恍如寒剑出鞘,令人见之胆颤。 他随意扫了眼身前,和成玄同队的另外两名修士下意识后退几步,脸色惨白,转身就跑。 没有去追,谢征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微微握紧,复又张开。 灵流涌动,汹涌不绝。 眸中流露出些许困惑,他这是【宿、宿主!】 011结结巴巴道,【你突破了?】 何止是突破,谢征仔细感受了番,他竟一举从筑基初阶跃至了后阶? 他修道这般久,还从未听过类似的情况。 事出反常必有妖,尽管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不能让别人发觉他身上的异样。 略作思忖后,谢征道:"011,模糊一下我的修为。” 不系舟与天机相连,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011也明白事情轻重,立即答应:【好的!】 它调出系统后,忍不住去看谢征,上下打量一番,问:【宿主,你真的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谢征摇摇头,011松了口气,又叹道: 【刚刚真的好惊险虽然知道宿主肯定会赢过那个成玄,不过果然还是很担心啊!】 小奶音里毫不掩饰信任和关切,谢征听完,稍稍笑了一下:“安心。” 【嗯嗯!诶?】 被那不多见的柔和神情蛊得三迷五道,011晕乎乎地呢喃:【总觉得,宿主是不是. 有些不太一样了?】 分明人还是那个人,模样依旧平静冷淡,但它就是觉得哪里不同。 好似蓦然地真实起来,身上不再有与世格格不入的疏离。要011来说,大概是形容词从“无法亲近”变成“不好亲近”,实现了质的跨越。 “想通了点事。” 谢征并未解释太多,提了一句后,便怀抱涅生,倚在鼎炉边闭目养神,平复着因心境变化带来的等同队的修士前来会和。 没有让他等待太久,很快,罗源那大大咧咧的嗓门就远远传来:“姜文那混蛋,居然让人埋伏在路上偷袭,还好我们人多” “别嘴贫,”岑起冷道,“快到鼎炉了,还不知有谁在那儿守着,警惕些。” “也不知谢道友那边如何了,希望他没事…" 话音戛然而止,四人望着庞大鼎炉旁袖手抱剑的白衣青年,纷纷失语。 对方听到动静,淡淡睁开眼,乌发玉冠,红鱼灼灼,一时摄人夺目。 “谢道友?”金羽诧异地问,“你不是去找成玄麻烦了吗?” “找完了。" 谢征瞧着他们一脸懵的样子,好似没明白他的意思,从袖中摸出南塔的令牌,晃了一晃。 却不想这个举动令几人更加呆滞。 片刻后,罗源的嗓门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你击败了成玄?!" “修为被封,所奉之器也不是枪。”谢征很清醒,“算不得击败。” 再加上成玄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松懈大意,让他抢占了先机。种种劣势相叠,这才会输。 “不不不,你还真想击败全盛的清云宗大师兄啊?”罗源见鬼似的望着他。 击败?那怎么够。 眼底掠过一丝杀意,如果可以,他不吝于让那人身败名裂,得到应有的报应。 但那都不是眼下该考虑的事,谢征垂下眼睫,遮去眸中异色,说道:“成玄已出局,人队跑了两个,不足为惧。剩下的,就只有北塔,该结束了。” 嗓音不见起伏,却令金羽等人禁不住热血沸腾。 没错,该结束了。 和北塔的战局,比想象中还要一边倒。看过谢征出剑后,他们终于知道这人为何能独自扫除南塔。 领身在前,十步一人。漫天凛冽剑光中,唯见一道飘摇白影,剑尖所向,无不披靡。 太奇怪了,剑法这般强悍,修为也不算弱,以前怎从未听过问剑谷有这样的修士? 送姜文出场后,最后一枚令牌也掉落在地,尘埃落定。 五人再度回到鼎炉之前。 赤红的方鼎,宛如一尊缩小的鼎山,鼎肚中则漂浮着滚烫的铁水,熔岩一般。 可想而知,玉牌落入其中,不过须臾就会被吞没融化。 想到就要取胜,金羽长舒口气,忍不住绽出一个笑容。 她转头看向谢征,又是惊叹,又是庆幸,做了手势:“谢道友,这回能胜,多亏了你。请吧。” “四块令牌,嘿,大获全胜啊!”罗源傻笑,“一个令牌五瓶上品养气丹!我做梦都不敢想!” 不同于他们的激动,谢征的视线落在四块令牌上,略略沉吟。 人牌为青玉,龙牌为白玉,锁牌为玄玉,而婴牌,则是一块青白斑驳的杂玉。 方且问那仿佛意味深长的笑浮在眼前,倘若其中别有深意,究竟象征着什么? 青玉,莲花,无疑代表着清云宗;白玉龙牌白龙? 指尖一颤,猛地意识到什么,谢征翻出青白驳杂的婴牌。 在寻到想要的东西时,瞳孔骤缩,五指一瞬攥紧,用力得隐隐发白。 只露出一张婴孩脸蛋的襁褓,若是有心去看,就会发觉在襁褓缝隙间,本该是额头的那寸地方延伸出两枚圆点。 那是龙角。 那是白龙与清云宗修士的孩子。 “谢道友?”路八音见人迟迟不动,困惑地唤了一声,“怎么了?” “无事。” 谢征还记得他们的举动会呈现在星天水镜中,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则不动声色,没有露出异样。 他上前一步,又看了眼那块雕琢着半妖婴孩的令牌,松开手,任由四块玉牌跌入鼎炉中。 黑洞洞的铁水几乎一瞬将其吞吃入腹,刹那间,白芒大盛,疾风平地刮起,耳边传来沉闷雷鸣。 那雷声格外恢宏可怖,席卷着被冒犯的狂怒一般,妄图震慑生灵。 然而,在这般天地变色的可怕之象中,鼎炉纹丝不动。 谢征一错不错地盯着它,只见鼎口中,陡然激射出一条银白锁链。 锁链停滞在空中,被狂风吹得东摇西晃,好似下一秒就会跌落云端;可还不等它失势,又接二连三地有锁链冲出,与它绑在一起。 锁链结着锁链,结成一道铺天盖地的网,遮天蔽日。 锁网末端,连着一样闪烁着白芒的物什,相隔太远,看不太清晰。 “这是什么东西?”岑起惊道。 路八音还记得方且问说过的话:“四块令牌炼成的器?就是这个?” 秘境外,众修士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议论不休。 “方且问!” 一道传音凝练入耳,那人怒气冲冲地质问,“你究竟在做什么!” 还是来了吗方且问轻叹口气,故作无辜道:“在举办炼器大会啊。” “你!”被他搪塞住,声音哼道,“赶紧停下水镜,将秘境那几个修士传送出来!兹事体大,家中族老说了,回去刑讯堂听候发落!” “啊?刑讯堂?用得着吗。”佯装苦相,方且问摇摇头,“行吧行吧,我知道了。多大点事,那帮老古董…" 被他气得说不出话,传音赫然中断。 看了一眼镜中那抹白,方且问闭上眼,喃喃自语:“罢了,至少有一人发觉也不枉我冒险,去一回刑讯堂。” 星天水镜骤然一黑,灵力流入传送石。 秘境中,谢征忽而感到一阵眩晕。 心知这是要被传送出去,他挣扎着,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道锁网。 最后一眼,只见它缓缓收拢,数以万计的铁索逐渐下沉。 随之一起下沉的是天。 天,被扯塌了一角。 融天炉,融天,居然并非一句空话。 身形一晃,谢征站到台上,目光仍有些涣散。 难以置信,可又合乎情理。 前方,方且问朗声宣布道:“炼器秘境,龙队融四牌。” “胜者,问剑谷谢清规,霓光宗金羽,辟邪门罗源,寰宇宗路八音,落日崖岑起。” “魁首已定,三局两胜,胜者乃铸器师宣明聆所铸涅生剑。”“翌日辰时,方家会将明净珠奉上。” “恭喜。”他走过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冲几人祝贺了一句,笑道,“明日颁奖结束后,还请各位留步,随我去方家宝库,挑选灵材。” 谢征静静凝视着他,似乎感到他的视线,方且问转过头来,对他小小小小地眨了眨眼。 “. 果真是他安排的。 谢征错开眼眸,瞧不出半分情绪。 方且问又寒暄两句,便神色如常地离开。 就在几人准备分别时,一旁,成玄行至近前,和善地微笑道: “谢道友,恭喜。” 他这一声,立即将四面八方的视线引了过来。 要知道,秘境中败给谢征,简直是清云宗大师兄人生中遭遇过最大的一次羞辱。 但成玄早已整理好神态,落落大方,丝毫不见芥蒂:“论剑法,果真还是要看问剑谷。我这种外行人,令道友见笑了。炼器大会比试结束,接下来还有段时日方便炼器师们交流,倘若不着急,可否邀道友一同论道?” 他这般自然表态,还有结交之意,实在让人叹服。 哪怕是之前还和他敌对的金羽几人,也不禁心生好感。@@然而,谢征并未如众人所想一样欣然同意。 他静静瞧着成玄,直到大师兄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这才客气地婉拒道:“我脾性古怪,不喜与人来往,怕是要辜负好意。” 再度碰壁,成玄没料到自己这样放低姿态,对方还不识相,面色微变。 “那可太遗憾了。”他强撑住从容,递出一枚莲纹玉佩,“这是清云宗的信物,谢道友若有意,可随时登门,我自当相迎。” 时过境迁,同一种玉佩,却说着态度截然不同的话。 谢征伸手接过,忽然笑了:“成道友好似很喜欢给人信物。” 素来冷面之人,蓦地冰消雪融,本就出尘的眉眼捎一段风流,叫人不禁目眩。 成玄都忍不住呆了一呆,才回过神:“谢道友说什么?” 谢征摇摇头:“没什么。多谢。” 当年那枚玉佩让他凑够了带傅偏楼前去问剑谷的路费,倒也值得这么一声。 成玄还以为自己终于打动了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心中一喜:“扫榻以待。” 谢征不置可否地垂下眼,转身离去。 【呕呕呕扫个毛线榻!宿主才不会去呢!】 011被他虚伪得恶心到,【他也太爱装了吧!明明一看就知道恨上宿主了,还摆出这么一副样子。 伪君子!】 “原著中能骗过蔚凤的眼睛,成为正面角色,表面功夫自然到家。” 谢征不在意地说着,瞧见了面带喜色,迎上来的琼光,手指微垂,玉佩化作的粉末随风飘散。 “谢师弟,太好了,太厉害了!”他双眼弯起,絮絮道,“这样一来,明日就能拿到明净珠,给傅师兄驱除咒术了!” 夙愿将成,不知怎么,谢征反而轻松不起来。 他想到那块雕琢着婴孩的襁褓,叹息一声,应道:“嗯。回去吧。” 两人各怀心思,身旁的周启则低下头去,摸了摸怀里白兔的脑袋,眼里划过一道暗芒。 ------------ 121 道别 是夜,东塔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推门瞧见应常六那张轻佻笑脸时,谢征有那么一瞬,很想闭门谢客。 看出他的不欢迎,应常六也不口花花了,连忙直切正题:“我有话说。” 他目光往塔外偏移了下,眼中不自觉带着些恳切:“能出去吗?” “……”谢征沉默片刻,关好门,随他一齐走出塔楼。 夜凉如水,微风将藤萝枝叶拂得左摇右晃,谢征跟在应常六身后,一路走到临近南塔的交界处。 这边靠着湖泊,水汽多少驱散了些融天炉下的燥热。 应常六轻车熟路地顺坡而下,踩过有些潮湿的泥地,在湖边随意坐下,冲谢征招招手。 谢征走近后,才发现他早在这里铺了些树叶,可供两人席地,显然早有准备。 他站在原地,看着应常六,对方却恍然不觉他的冷淡一般,拍拍身旁,热情招呼道:“谢道友,这边。” 见人依旧不为所动,他一敲脑袋,笑道:“哎,瞧我,待客之道都忘了。稍等稍等!”说着,便伸手去拔身旁钉在地里的小木桩。 那木桩钻得挺深,上边挂了一条渔网。应常六把渔网从水底捞上岸,里头,居然是一坛封得严严实实的酒,还有两个青瓷杯,准备还挺周全。 他一掌拍碎泥封,解开底下的红绸,又摆好酒杯,斟满了,才再度抬头,比了个“请”的手势,但笑不语。猜不透应常六究竟要卖什么药,谢征轻轻蹙眉,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明月高悬,遥遥能望见对面南塔下的两排花树。 湖面上凉爽的潮湿迎面扑来,应常六舒惬地眯起眼,对月举起酒杯。 “此时此刻,真该吟诗一首,”他一口将酒水饮尽,咂咂嘴,“可惜,我肚子里没几分墨水,就不献丑了。" “不过话说回来,吟诗我不行,说书可是一等一的。” 应常六转过那双桃花眼,微微笑道,“我这儿有一个无趣的故事,谢道友可要听否?” 这大概就是他把自己找出来的原因了。 谢征没有作声,任他分说。 好在应常六本就不需要捧场,要的只是一个听众,眼前这位就很好。 他重新斟满一杯酒,仰起脸,视线逐渐迷离,仿佛陷入遥远而陌生的回忆中去。 “从哪里说起好呢”他喃喃道,“好吧,故事发生在一个,和今晚极为相似的月夜。只不过那天月亮被砍去了半边,不算亮,正可谓是月黑风高,” 月黑风高,杀人夜。 明涞常氏被一夜灭门,鲜血泼满了庭院的每一寸地,渗入泥中,沦为花肥。 要问常氏何许人也?一个名声不大不小的修真世家。 放眼氏族颇多的明涞,常氏真算不得什么厉害存在,全家修为最高的老祖,也不过筑基期,停在筑基巅峰许多年,不得寸进。 像这样的小门小户,当地就有个差不多的,姓徐。 两家针锋相对、抢夺资源、比拼子女门生,也并非一两日,早就为鸡毛蒜皮的事结下了梁子。 道修长生久视,日子长了,鸡毛蒜皮多了,就不止是梁子了。 而是怨。 常氏在当地年岁较久,徐家则是后来的氏族,这些争端中,总是徐家吃亏更多。 看上去,似乎是常氏略占上风,奈何,徐家有个十分争气的儿子。 三灵根的天资,入仙门毫无问题,再加上从小发掘,顺遂地拜入一位结丹老祖座下。 反观常氏呢?子女加起来有六人,却个个不顶用,尤其最小的那个,从小顽皮得很,要人逼半天才肯打坐修炼半个时辰。上头哥哥姐姐又宠着,磋磨到十一岁,才勉勉强强迈入练气二阶。 比起天资不足但足够勤勉的亲人,活脱脱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然而,苍天无眼。”应常六嗤笑道,“常氏上下,唯一活下来的,偏偏就是那个废物。” “该怎么称呼他呢?”他晃着酒杯,低下头,眼底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清液,“他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是常氏第六子就叫他常六好了。" 常氏的灭顶之灾,自然来自死对头的徐家。 那段时日,两家又一次因利益起了冲突,正好徐家嫡子回家拜访,还稍带了他的那名师父。 结丹修士何曾将一小小小氏族放在眼里?最高修为不过筑基,挥挥手的事情。 所以,他就挥了挥手,一夜灭了常氏。 只有被打晕塞在地窖里的常六逃过一劫。 他醒来后,面对满地亲人尸首的狼藉,跪着哭了很久。 等哭够了,他默默发誓一此生,定要报这血海深仇。 “. 结丹期啊,对你我而言,真算不得什么。”应常六笑道,“可在那个筑基巅峰就能当上氏族老祖的小地方,那就是一座,一辈子都横亘在眼前,不得跨越的大山。” 谢征听到这里,心中有几分异样。但他依旧没有开口,也没有去动手边的酒水,由应常六一人在旁自斟自饮。 那日后,常六改头换面,背井离乡,四处打探变强的办法,得到的回答却只有一个。 “要是我知道,还至于在这儿跟你扯皮?” 他这样徒劳地流离了四年,满怀绝望,不眠不休疯了般修炼,却才堪堪抵达练气四阶。 方才知晓,天资之间的差距,竟如此可怕。 就在他几乎崩溃之时,有一个人出现了。 说到这里,应常六停了一停,喝了口酒。 他脸上已有醉态,口齿还算清楚,一边回想,一边形容:“他是个…很强、很冷肃、很拘礼、很严正的人。" 一身裁剪简单的黑衣,领口衣袖打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常六摸爬滚打四年,早已养成了副识人的好眼色,不再是当初娇气兮兮的小纨绔。 只看对方喝个茶都要焚香换盏的讲究模样,还有举手投足间的优雅贵重,就知出身极好,兴许是什么大世家的修士。 这是他难得的机会。 意识到这点后,常六脸上的笑更加谦卑,嘘寒问暖,用谄媚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黑衣人并不在意他怎么做,喝完茶后,只问了一句话: “你想变强?无论如何也要?” 常六被他问得愣住,过了一会儿,他一声不吭,在人来人往的茶楼里径直跪伏。 “无论如何。”被异样的视线围绕着,常六也不在乎,梆梆连嗑三个响头后,他抬起一片通红的额,双眼也泛起血红,“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求尊驾助我!” 没有叫他起来,黑衣人出神地望着他,像是在确认这个少年的决心,又像是在怀念什么。 他不说话,常六就一直用力地磕着头,半晌,直到眼前都见了血光,那人才制止道:“行了,随我来。” 晕头转向地直起身,常六才发觉,他们已不在茶楼中了。 那是片空无人烟的树林,黑衣人背着手,又一次问:“无论如何?” 常六擦了擦额头,深吸口气,决绝道:“无论如何。” “即便是死?” “只要能让我亲手报仇,杀死那个结丹老祖,灭了徐家,我愿一死了之!” “会很痛苦。”黑衣人忽然道,“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那种感觉,比死、甚至比仇恨更可怕。这样,你也愿意?” 常六道:“我愿意。” “那好但愿,你不要后悔。” “. 他后悔了么?”谢征问。 应常六一怔,手指一拧,像是要开扇。 可今日他并未带着那副惯用的折扇,只能摸摸下巴,答道:“不好说。”@“他的无知无畏,换来的是飞快进境的修为。不到十年,便爬到了结丹期。” “突破后,他第一时间去打听了那个老祖的消息,杀死了他,还有当年筹谋了灭族常氏的所有徐家人。” “报仇,自然是很痛快的。可代价,自然也是很沉重的。”应常六没有谈及究竟是何代价,开了个玩笑,“大概只有和选了放弃报仇的另一个常六聊聊,才知道后不后悔吧。” “谢道友,”他又问,“在你眼里,应常六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征如实道:“轻佻,油滑,不正经。” “印象这般差吗,看出来你不待见我了。”应常六悻悻摸了摸鼻尖,谢征又瞥了他一眼:“今晚除外。” “是吗。”他闭上眼,苦笑道,“其实我并非是那副样子。好像也不是这副样子。” 应常六捧起酒坛,将里头的最后一点酒液饮尽,抹了抹嘴,忽而大笑。 笑完,又泪流满面,仰头质问:“我…我啊!究竟该是何模样来着?” 谢征无言。 等发完疯,应常六解下腰间争命,叹了口气。 “多谢你愿意陪我一程,谢道友。”他问,“有明净珠在,你师弟傅仪景,他会好吧?” 见人轻轻颔首,他露出一抹复杂又释然的神情,将手里的争命剑掷入湖中。@那圈涟漪缓缓散去,他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谢征,说:“我要走了。" 看到谢征眸中异色,应常六失笑:“想什么呢,没死。我是说,我要先一步离开这里。” “听闻小明光还睡着,帮我和他带句话吧,就说” “再见面,别被我吓一跳啊。” ------------ 122 动摇 回程路上,011莫名有些憋得慌。 【宿主,应常六他】想了又想,011才问,【为什么要和我们讲那个‘常六’的故事呢?】 就算是它,也猜得出来常六就是应常六本人。 少年时举家被灭,为复仇汲汲营营、牺牲一切。 这样鲜血淋漓而又离奇的过往,该深埋在心底才对,何故要与才相识不久、甚至有些不对付的人倾吐? 【一时兴起?想拉近关系?找不到别人了?】 猜测很多,011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一个。 说到底,他们并不熟悉;更别提应常六这个人本身就戴着厚厚的假面,直至今夜,才流露出一丝缝隙。©【还有他带给蔚凤的那句话什么意思啊?别被他吓一跳?他想做什么吗?】 谢征则在思索另一个问题。 应常六要明净珠做什么? 《问道》中,他是顺利拿到明净珠的。 有蔚凤、师寅和成玄坐镇,也不存在这些莫名其妙的秘境,从始至终都很顺遂,没有流露过哪里不对。 作为仙器之一,空净珠的仿物,明净珠最大的用途就是清心镇魂、宁神解毒。 无论作哪一个用,听上去都不太妙。 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说着“再见面”,好似有无明净珠,对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倘若真不要紧,何至于这么大阵仗,甚至不惜和蔚凤翻脸? 以及那个古怪的黑衣人,到底怎样做,才能令一个筑基都困难的杂灵根修士,一跃成为仙境七杰?付出的代价是什么?那手老道的炼器之术,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还有应常六对傅偏楼的过分在意他随应常六出去本只是想探探此人的目的,却反而令迷雾更深一重。 眼前浮现出应常六临别时的那个眼神,似悲戚,似释然,似无奈,仿佛认了命。 有那么一瞬间,谢征觉得,这个人好像再也不会出现了。 谢征被应常六叫出门去时,相隔一墙之地,琼光也未曾休息。 试器之比结束,按照约定,师寅该来寻他才对。可琼光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影,简直寤寐难安。 同屋的周霖看不得他这副站在窗前直叹气的傻样,跃至肩头,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要和那家伙重归于好?我看悬,他不是一直瞧不起你吗。” “也并非重归于好。” 琼光觉得肩头有点重,顺手将她薅下来抱在怀里,“只是忽然发觉,我和他之间,好似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会在人前那样说你?”一旁玩着灵石阵的周启发出不屑的嗤笑,“第一次见,我还当你们是仇人呢。就不怕他这回也是坑你?” 琼光被他俩你一言我一语挤兑得说不出话,干脆狠狠摸了把兔子脑袋,又伸手将周启柔顺的乌发折腾成鸡窝。 相处一年下来,他也差不多看清了这俩麻烦的真面目,早没了当初的客气:“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你!” 周霖瞬间瞪大红通通的兔子眼,从他臂弯里挣扎出来,跳回了周启手心。 周启一下子抱紧她,雪白小脸整张皱起,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琼光一双魔爪。 看他俩反应这么大,好像受惊炸毛的两头小兽,琼光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周启更气了,他难得有些真心地替这傻瓜修士着想,哪知这人根本不当回事? “你慢慢去等那个师寅吧!”周启愤愤然,“吃了亏别找我们哭!” “好了好了,不逗你们了。" 琼光敛起放肆的眉眼,见周启还有些气鼓鼓的,周霖直接闷头不起,还是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自也有一套哄人的办法,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木梳,唤道:“过来,给你们梳一梳。” “周启?” 周启撇撇嘴,不理他。 “周霖?” 小兔子抬头,瞥了他一眼。 “唉,真生气了?”琼光佯装失落,倚在窗边,低头不语。 那副样子真有几分可怜,等不到以前的弟弟叙旧,还被家里两位小崽子嫌弃。 屋里异常安静,周启只觉浑身别扭。 放在平时,他是不吝啬于表现一下乖巧,当个知冷热的“好弟弟”的。 可心里藏着事,方才又遭冷遇,一时间莫名其妙地有些生气,自己都不太明白气从何处来。 算了,他心想,要博取信任不能功亏一篑,万一琼光真介意就不好了,是吧。 顺着人点又如何?谎话又不是第一次说,违心的事情做过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按照他和霖霖原本的打算,最多明日,就该跟这个家伙分道扬镳了。 找到理由说服自己后,他一步一蹭地挪过去,猛然将小兔子高高举起,塞到琼光怀里。 “梳吧梳吧。多大人了,还为这点小事纠缠。”周启唾弃道,“幼稚。” 周霖:“?” 小兔子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周启?!” 周启心虚地低下头:“霖霖,你的毛都被他弄打结了,就该让他赔礼。” “是是是,赔礼。”琼光绷不住神色,动作温柔地将兔子放到窗台上,火行灵力蔓延至木梳中,恰好保持一个熨帖的温度,给她认真打理起毛皮。 夜风习习地吹拂在脸上,头顶藤萝阴影晃荡。 周霖颇为惬意地眯起眼,哼道:“好吧,看在你诚心诚意的份上。” “哥哥,你也别跑。”她又说,“光我一个可不成。” 不敢忤逆妹妹,周启闷闷应了声,靠在墙边继续玩他的灵石阵,心中忽然听到周霖的声音。 作为半妖双生子,他们天生就能这样暗自交流;将妖血渡给周霖后,他已是完完全全的凡人,但这份能力却保留了下来。 “周启,”她的语气中不见疑问,笃定道,“你动摇了。" “你该不会真的要相信这个修士,忘记我们跟来炼器大会是为了什么了吧?” “我没有忘!”周启急急辩驳,“我知道的,不能让他们解开咒术” “撒谎。”周霖一眼就看穿,冷笑道,“你连自己都骗过了吗?还想骗我?” 周启哑口无言,半晌,低低问道:“我我只是在想,霖霖,这样有什么不好?” “那个咒术,是为了探听仙门消息才下的,可我们现在不就在仙门里吗?” “与其冒险去夺明净珠,还不如让他们解咒” “那个人会倒下,又不是咒术的错!”周霖打断他,“他们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我都没有施展母咒,怎么把他变成那样?” “到时候明净珠解了咒术,还是不好,定要以为我们暗中动了手脚。那个谢清规、那个蔚明光,还有宣明聆,哪个好相与?琼光又是个傻的,届时身份暴露,我有修为逃得掉,你怎么办?” 周启被她说得抬不起头来,讷讷道:“对不起,霖霖。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周霖停滞片刻,才继续说,“难得撞见一个傻子,过了段安稳日子,舍不得走,常情所在。” “我…明白你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也有过那种念头。”她耳朵微微翘起,三瓣嘴蠕动了下,“觉得,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好像也不错” “可是哥哥,我们已经没有功夫犹豫了。" 周启没有回话,周霖也不再劝,由他好好考虑。 他们不言不语,琼光还以为是犯了困,本在絮絮叨叨的嘴逐渐停了下来。三人沉默着,就这样等到了半夜。 终于,有只纸鹤晃晃悠悠地飞过来,冲发怔的琼光张开鸟嘴。 师寅有些冷淡的嗓音从中传来:“师尊传我即刻回谷,改日再谈。” 说是改日,也没有具体时候。 琼光不知是何滋味,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好过,就像多年前他烤好了鸡,邀师寅前来一叙,却只得到一句“免了”那般。有种希冀落空的寂寥,不由轻叹一声。 周启都冒到嗓子眼的嗤笑被他叹得咽回了肚里,不得劲地咕哝道:“什么玩意儿,真就急到连一面都见不了吗?” “罢了,”感到手下周霖软绵绵的蹭动,琼光心情稍好几分,苦笑道,“就这样吧. ” 他话音还没落,那停在半空不知多久,灵力未消的纸鹤再度开口,这回,声音有些艰涩: “. 抱歉。” 短短两个字,被他咬得僵硬极了,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小心。 就好像他也清楚此举会招惹厌烦,反复斟酌着该怎样说,才能表达出歉意似的。 琼光愣愣接住掉下来的纸鹤,无奈抱怨:“这小子. 隔这么久,谁知道你还有话在后边啊。” “罢了,”他把纸鹤塞进袖里,拍拍手,“就这样吧!” 分明是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话,周启却能听出他心情的不同。 他有些诧异地问:“不生气吗?你可是等他到现在啊!” 琼光则说:“解释了,也道歉了,那便算了。总归都是问剑谷的,回去就能见,也不急于一时。” 你可真看得开。” 周启忽然觉得那个师寅有点可怜了。无论是何态度,耿耿于怀的始终是他,琼光却拿得起放得下。 “直说我脾气很好呗。”琼光摸摸他的头,笑眯眯地,“不然哪受得了你们这俩祖宗?” “脾气好就什么都会原谅吗?”周启没有躲开,皱起眉问,“哪怕是他做了你不能容忍的事情,也道个歉就能解决吗?” 琼光脸上的笑淡去些许:“那可就未必了。" 周启忽然感到紧张,攥紧了下摆:“到什么程度会未必?” “嗯往大了说,残害无辜。”琼光想了想,“往小了说,谎话连篇吧。” “ “怎么了?” 周启躲开视线,又觉得姿态太狼狈、有破绽,撑起一个虚伪的笑容:“只是在想,琼光哥哥真是个好人啊。” 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很可惜,他救下、养着的,正是他无法原谅,残害无辜、谎话连篇的坏人。 “我不会犹豫了,霖霖。”周启在心里道,“这里,果然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周霖跳到他怀里,只说:“没关系的。” “你还有我,哥哥,我还有你。” 谁都不可信,除了彼此。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彻底领悟到了这件事。 ------------ 123 仙器 “传说,鸿蒙初开,混沌钟十响诞世。碎裂后,有三块碎片落入凡间,化作仙器” “仙器,乃天生地养、千载难逢之灵宝;古往今来,修士群策群力,钻研传承,仿制出的伪仙器不知凡凡。” “而这之中,明净珠当属头筹。” 锦盒打开,露出一枚萦绕着浅浅蓝芒的圆珠。 讲经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托起它,那还不足掌心大小,清澈如一团水球,沁着微微的寒凉之气。 “方家,当初也正是凭借此物,奠定了天下第一炼器世家的名号。”他将明净珠放回锦盒,合上盖子,递给为首的宣明聆,“灵器择良主,方可不堕威名。从今往后,它便是你的了。" “多谢。”宣明聆接过,长舒口气,旋即微微一笑,“舒望定会物尽所用。” 东西到手,第一时间自然是回去解咒。 但谢征作为第三局的胜者,还要随方且问去一趟方家宝库。 他瞥了眼一旁袖手等待的方且问,又想起东塔里噩梦连连的傅偏楼,低声说道:“师叔,琼光师兄,你们先回去。” 尽管不能亲眼看着人醒过来,多少有些难以安心,但秘境中看到的那一幕总令他有种不妙的预感,无法释怀。 若错过此行,往后就难有机会弄明白了。孰轻孰重,谢征还分得清。 宣明聆颔首应道:“好。” 听得此言,方且问领着金羽一行人走过来,笑道:“谢道友,那便随我来吧。” 方家坐落于融天炉北方,是一片连绵古老的瓦房。 墨顶白墙,样式简朴,比起四座别出心裁的塔楼,似乎过于平淡。 里头的方家弟子也如出一辙,打扮丝毫不像身旁的方且问一般讲究。 甚至有人只着汗衫,头上裹着一条布巾蹲在火炉旁,丝毫不介意被熏得满脸黑灰,直勾勾地盯着膛里,和凡间的铁匠无何区别。 “他们一上心起来,就顾不到别的了,诸位莫要见怪。” 方且问说着,将他们带至一处四合院前,和守门的老者打了个招呼:“腾叔。” 那老者正是炼器之比时的裁判,见到方且问,冷淡地起身开锁:“进去吧。” 方且问的热情碰了一鼻子灰,耸耸肩,笑问:“您也生我气了?” “你啊…”人前,腾叔不愿多说,只摇摇头,“这回可闯大祸了。" 闯祸? 谢征眸色一黯,是因秘境中的那些东西吗? “反正我从小闯祸到大,”方且问不在意地挥挥手,“长老们也该习惯了。” 不等腾叔瞪起眼睛训斥,他赶紧推门开溜:“不多谈了,我先领他们进去!” 宝库大门在身后轰然阖上,风动烛燃,点亮了漆黑的视野。 从外看,厢房算不得大,进到里边,才发觉别有洞天。 一条宽宏楼道自下而上,沿途两边各是许多扇门。方且问一边带路,一边介绍道:“材料想尽可能地保存长久,对环境要求极为严苛,有些还会相冲相融,不得不分门别类进行摆放。” “比如这一扇门里,是寒性材料。”他指了指,又转过身,“这一扇里,则是炎性。进去前务必以灵力护体,越往深处,严寒与酷热越是难以忍耐,切勿因贪伤身。” “相信各位来前,炼器师已有过交代,对想拿什么心中有数。” 回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五人,方且问道,“门上所嵌的玉石中录有清单,可呈现材料所在方位,请自便矣。” 金羽等人互相看了几眼,点点头,纷纷各自去寻所要之物。不过多久,就找到了相应的房门,提气进入。 唯独谢征不为所动,方且问看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问:“这位道友,所求为何?可是有难处?” 四下无人,他却仍装模作样。 谢征蹙了下眉,忽而感到一阵异样的悚然,好似有谁的目光从身上一滑而过。 也是,如此重地,若无看管也太说不过去。 心下了然,他思忖片刻,开口道: “我欲寻隔绝神识之物,想来门上玉石并无用处。方家材料众多,恐难以找到,方道友为方家之人,对此应如数家珍,可否为我领路?” 方且问唇边掀起不明弧度:“自然。” 直到进入一扇门内,那种被谁看着的感觉才真正消失。 方且问顷刻松懈下来,苦笑道:“看得真紧,这回怕是真讨不了好处了。" “亏你反应得过来这招,”他看向谢征,眼底浮现出赞赏之色,“不过不可停留太久,我尽量长话短说。” 谢征却先一步问:“秘境中的那些,可曾真发生过?方家炼器,究竟拿什么来炼,又炼出了何物?” 方且问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有些诧异地望着他:“看来,你已知晓不少东西?也难怪能察觉到我的暗示。” 他往前踱了两步,抚过一枚铁块模样的矿石,垂下眼,忽而答非所问地说起了另一件事:“谢道友,你可听闻过一个传言?” “传言中,融天炉里,曾诞生了一样人铸仙器。” 大方家祖训有言:凡人铸器,亦能比天。 方且问每回看见祖祠前刻着这两句话的石碑,便感到豪情万丈、热血沸腾。 儿时的他对此深信不疑,可过人的聪慧,又令他迅速领会到现实的残酷。 炼器之道正在没落。 人才凋零,肯潜心者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是灵根不行,想着另谋出路的家伙。 一面要钻营炼器之术,一面又要修炼,分身乏术,灵根出众如他,有时都感到辛苦。 即便是顶着“天下第一”名头、身后又有清云宗支撑的方家,都感到后继不足,收到的弟子一代少过一代,优秀者更是寥寥。 方且问从小对炼器兴趣浓厚,也颇有奇才,别说同辈,就是再往前数几代,也是其中佼佼者,可谓天生要走炼器之道的好苗子。 他的祖父却对此并不高兴,好几回低低叹息,“若你早生几百年”便没了后文。 祖父随口一叹,方且问则上了心。他不禁好奇:若是他早生几百年,又当如何? 为了弄清这个秘密,有一日,他擅闯了方家禁地。 说是禁地,更像个地牢,牢牢锁住里边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疯子感到有人来,立刻抬头死死盯着他,双目赤红。 “我是天才!我铸出了仙器!”疯子嚎叫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铸出仙器? 即便是小小年纪的方且问,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大吃一惊。 虽然更觉得是疯话,但他抱着试探的态度,问了一句:“仙器为混沌钟碎片所化,你何来的材料,可以比肩?” 许是切中对方最为得意的事情,那疯子居然回答了他。 “ 他说,你可知天道初生,并非以万物为刍狗,而是有所偏爱?” 方且问缓缓道,“妖兽万千,龙凤麒麟为何生来便有修为?凡人碌碌,无垢道体为何能道途通坦?” “这便是偏爱。它们的血脉里流淌着天道的一部分,是真正的钟灵毓秀。” “而后来天道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上古大妖繁衍艰难,无垢道体招惹觊觎,逐渐走向落魄。”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才启唇:“他又说,人汲清气,妖取浊气,合二为一,方才是完整的天道之子。” 【人妖合二为一?】识海中,011颤巍巍道,【宿主那,那是…】 谢征垂下眼睫,没有接话。 “想必你也猜到了。”方且问道,“那块婴牌白龙与无垢道体的修士所诞之子,就是他用来铸器的材料。” “ 融天炉作鼎,半妖为材,方才成就仙器。” “铸器的”谢征轻声复述,“ 材料?” 他神色一瞬冷极,甚至有些难看,方且问不禁意外地挑了挑眉。 刻不容缓,他便没有多问,继续往下说:“彼时我年纪太小,明白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是胡说八道,就没再问下去,也没去听那疯子还说了什么但有一句话,他重复太多遍,我记得很清楚。” 顿了顿,方且问深吸口气,凝视着谢征的眼睛,一字一顿: “铸人之器,锁天之道。” 铸人之器,锁天之道。 原来如此。 谢征积攒已久的疑问,在这一刻尽数恍然。 凡人铸器锁天道,于是天道有缺。心魔不起,尘缘可洗。 无谓因果,求道不必问心,修士行事便越发百无禁忌。 “而那个疯子我后来翻遍祖籍,找到了他。”方且问说,“他是清云宗宗主,柳长英的师尊,名唤方陲。曾一度离开方家,拜入清云宗成为客卿,乃三百年前声名最为显赫的炼器师。” 又是三百年前谢征闭了闭眼,蓦然问:“那铸造出的仙器,如今在哪儿?如此‘伟业’,难道见不得人?为何只剩缥缈传言?” “这就很难说了。”方且问叹了口气,“我打探百年,才隐约得知,当年那件仙器没有真正完成。” “半妖的父亲,那条白龙,与一群修士合谋,抢走了半截。” “剩下一半应在清云宗。而另一半,从此不知所踪。” 东塔。 寒冰阵与蜃气未撤,傅偏楼依旧陷在庇护神识不被烧坏的睡梦之中。 明净珠盛在锦盒中,流转着苍茫水色。 宣明聆正欲动作,周启忽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宣师叔!”他满脸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蔚凤哥哥醒了!他好像很难过,浑身都着了火,一直在喊你!快去看看吧!” “什么?”宣明聆椒尔失色,匆匆将锦盒交到琼光手里,“我去小凤凰那边一趟。琼光,仪景先拜托你。” “我知道了。”琼光点点头,忧心地目送宣明聆离去后,低头瞧见周启,不由奇怪,“霖霖去哪里了?你们不是总形影不离吗?” “琼光哥哥。”身后,周霖的声音响起,“你在叫我?” 琼光下意识顺着声音望去,却没有看惯了的白兔,而是一名额生茸角、耳周覆有五彩绒毛、雪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冲他甜甜一笑,随即大喝:“哥哥,走!” 手上一轻,琼光刹那变了脸色。 “对不住了。”周启攥紧明净珠,面上露出一个复杂神情,“往后,可别这么傻乎乎地轻信于人。" 剑出鞘时,只堪堪碰到他的虚影。 屋内空空如也,琼光不可置信地叫道:“周启!周霖?!” 无人应答,唯余风声。 明净珠被抢走了。 谢征回到东塔时,迎面就是这个不测之讯。 “是是我之过!”琼光已从宣明聆那儿得知了麒麟的事,方知自己引狼入室,内疚到无以复加,“他们用的传送符,走不了多远,我这就去追!” “琼光,你莫急”宣明聆按着额角,也很自责,“我也过于掉以轻心,那样明显的谎话. 事已至此,该冷静些,想想如何补救才是。” 琼光嘴唇微动,终究颓然垂下头:“傅师兄还这可如何、如何是好” 谢征静静听完,忽而转身,向傅偏楼房中走去。 几乎听不到声息,阖目长眠的少年,宛如一具精致玉雕。 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011有些不安地喊他,才俯下身,将人横抱而起。 床头的老贝壳不明所以:“师兄,你要带小主人去哪里?” @“我…”谢征低低道,“试一试。” 应常六说过,鼎山与四座塔楼,皆为融天炉的一部分。 仙器诞于融天炉。 傅偏楼有异时,他们都以为是咒术发作,可谢征还记得,那是刚踏入东塔之事。 他记得,当时,对方难捱地攥紧他的衣襟,说,谢征,好热,我要化了顶着宣明聆与琼光惊疑的目光,他抱着人,一步一步往塔外走去。 倘若根本不需要明净珠根本不是什么咒术所致谢征的步伐停了下来。 眼前天光明媚,午后日光斜斜照在脸上,有些暖。藤萝绿荫拂下碎影,映在他和傅偏楼的脸上、 身上。 怀里滚烫的温度,几乎一瞬消弭。 一切如他所料,谢征却只觉得满心荒谬,不禁嗤笑出声。 他半跪下身,将傅偏楼放在膝上,指尖轻轻碰触那张冰冷的面颊。 没有哪一刻,他这般迫切地想听到对方的声音了。 “傅偏楼,”他唤道,“醒醒。” 鸦羽似的长睫便轻轻颤动,很快,杏眸睁开,黑白分明的眼里有几分才睡醒的茫然。 但这点茫然很快如玻璃上的雾气一般褪去,看清眼前之人后,浮现出安心和眷恋的神色。 “谢征” 熟悉的、生动的嗓音,听上去就明快清澈,谁也不会由此联想到一件死物。 三百年前,被投入融天炉中的半妖婴孩,懵懂的意识里,可曾也叫嚣过好热,要化了。接着,在极端的炎热中化为仙器,为人捕天? 心中一痛,谢征忍无可忍地将他抱紧,感到有些湿润的呼吸洒在耳畔。 傅偏楼被他的举动惊到,微微错愕地揽紧双臂,轻抚他的脊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谢征说,“只是想到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傅偏楼曾崩溃地质问过他“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而今他终于清楚了他是个什么东西。 却不忍言明。 ------------ 124 告知 被用力敛到怀中,手心隔着衣衫,能感到略微的颤抖。 脑袋因睡了太久还有些发懵,即便如此,傅偏楼也明白情况不对。 他心底一软,回抱住对方,五指插入发间,沿着后颈轻轻安抚,犹豫地唤:“谢征?” “ 嗯。” 傅偏楼尽可能柔和下嗓子问:“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事,不过,应该都过去了。对不对?” 气息,嗓音,触觉。 尽管指尖传来的温度很冷,但那只是体质偏凉,并非死气沉沉的僵冷。 是活生生的。 说不清的焦躁沉闷缓缓消弭,谢征闭着眼,轻轻叹了口气:“嗯。” 没有放任自己失控太久,他很快松开手,扶着人站起身,转眸望见匆匆跟着走出来的宣明聆与琼光。 “傅师兄?”琼光惊讶道,“你没事了?” “应当不要紧了,劳你们烦心。”说完,傅偏楼瞧出他们神情不对,疑惑道,“我之前似乎是咒术发作?炼器大会结束了?拿到明净珠了?” 他又张望一番左右,挑了下眉,更觉得古怪:“蔚明光呢?” 宣明聆看向谢征,“清规,这究竟是” 谢征默然,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们解释。 他不知道白承修当年夺下半截仙器后,究竟用了何种办法才令傅偏楼死而复生。 但现在看来,会对故地的融天炉有所反应,恐怕还未和仙器脱离干系。 不论是其身世、还是涉及到的阴谋,都不是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东西,哪怕他信任这二人。 胡乱编造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可谢征也不希望对他们撒谎,只有垂下眼,避而不答。 看出他的为难,宣明聆摇摇头:“罢了。" “仪景无事便好,其他不必多言。”他看了眼满脸茫然的傅偏楼,失笑道,“小凤凰还没醒。你睡了半个多月,自然不晓得都发生了什么。进来喝口茶吧,让清规慢慢讲与你听。” “半个多月?”傅偏楼嘀咕,“这么久?蔚明光又怎么了?对了,我记得是怕我烧坏脑子,老贝壳才用蜃气令我睡过去的。它在哪呢?” 疑问太多,他有些等不及,扯着谢征衣袖就要往里走,反被一把拽住手腕。 谢征抿了抿唇,抬头对宣明聆说道:“老贝壳用了太久蜃气,妖力有些亏损,需好生休息,劳烦师叔看照。” 他又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琼光,“明净珠一事,非师兄之过,不必自责。就如师兄所言,传送符传出的距离有限,他们跑不了太远,我去南边瞧瞧有无阵法痕迹,北方交给你,可好?” 宣明聆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点点头;琼光还愧疚着,当然也毫无异议。 傅偏楼没听懂他在安排什么,倒是瞧出气氛有些微妙,故意插话道: “宣师叔看家,你跟琼光师弟出门,那我呢?不会嫌我躺了半个月,什么忙都帮不上吧?” 这哪里用问。 谢征瞥他,“同我一道。” “那就有劳师兄与我解释近况了。" 傅偏楼弯起眼眸,对他笑完,摸向袖中,取出一枚龙形木雕,冲宣明聆和琼光扬了扬: “宣师叔,琼光师弟,别忘了这个,有何情况随时联系。” 这还是来炼器大会前,为防出意外,宣明聆为他们雕铸的通讯器,人手一只。 此刻看见,想起之前种种,就连谢征也有所触动,目光柔和下来。 看着傅偏楼神采飞扬的模样,琼光不禁轻松了些,笑道:“好!” “嗯,随时联系。”宣明聆嗓音温和,“清规也是,有些事不必介怀,你们平安便好。” 谢征无言片刻,方才微微颔首:“多谢师叔。” 离开东塔有段距离后,傅偏楼脸上摆出的笑意才逐渐收敛。 他扯了下走在前面的谢征的衣袖,问:“好了,现在就我们两个…哦,还有011。就我们三个,总能说了吧?” “究竟怎么了?”他绕到谢征身前,停下步伐,凝视那双漆黑眼眸,正色道,“谢征,你瞒了宣师叔他们什么?” 半个月来,神识昏昏沉沉,对外一无所知。 傅偏楼只觉做了许多个冗长而又起起落落的梦,并不愉快,他懒得回想。 好不容易醒过来,却感到同伴之间气氛不太对,简直就像梦里平静分崩离析的前兆,令他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坏处想。 不过傅偏楼早就习惯了这些没着落的胡思乱想,尽管有些没底发慌,依旧扬起唇角,玩笑道: “总不能是吵架了?置气呢?” 已不能用少年人来形容的那副面貌,太惹眼,细细观来,竟无一处不精雕细琢。 只这么一笑,就好似满目生光,极易将人折腾得三迷五道,错漏了笑面下那不易察觉的慌乱。 谢征定定地望着他,将神情上每一寸细微的挣动都纳入眼底,忽而说不出话。 他想起老贝壳吞吞吐吐地说——小主人太悲观了。 是,傅偏楼一向敏锐得过分,他知道;躺了这般久起来,也能一眼看穿他与宣明聆之间的暗流。 他也清楚对方爱钻牛角尖,动不动就想偏;就像现在,心里不知在转什么离谱的猜想。 但悲观? 三言两句就打破僵局,和缓隔阂、觉得情况不妙还能张口玩笑、平日里也最会贪嘴找热闹的人,却一直认为自己在走死路吗? 傅偏楼平素实在将心思藏得太好,不知是天赋还是拥有的那些沉重记忆使然,以至于谢征如今一想起他,都是鲜活明媚、甚至有些被纵容着的娇气的。 倘若他其实已经十分痛苦了谢征手指一颤,他该怎么把那个残酷的真相诉之于口? 说,其实三百年前,你就被投入炉中烧死。如今活在世上的,还不知是怎样依附器具而生的幽灵? 不知谢征心中挣扎,傅偏楼回想着醒来后听到的话,只觉疑虑重重。 “听你们的说法,明净珠好似被谁抢走了?那我是怎么好的?还有,为何不让我进东塔?” 问着问着,他自己先沉吟起来,喃喃道:“话说回来,我的确是走进东塔后突然觉得很热跟咒术发作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也没有和谁连通感官。” “莫非,”他恍然大悟,“那并非咒术所致?而是东塔的问题?” 不,不止是东塔。 他仰起脸,远眺那座赤红的鼎山,想起出发前,听到他们要去哪儿时,魔所发出意味不明的冷笑。 融天炉?”傅偏楼蹙紧眉,“我和这里,有什么因缘吗?” 【那可何止因缘啊,傅偏楼。】 听到他的疑问,魔森森开口:【看来这个任务者的确有些能耐,这么早就知道了。怎么样?要不要我告诉你?】 “他既然知道了,要你作甚。”傅偏楼撇撇嘴,魔却笑道,【他可未必会告诉你。】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老一套的挑拨离间? 傅偏楼正欲扔两个白眼给它,却见谢征面上,迟疑之色愈发明显。 这份迟疑仿佛利刃一般扎进眼里,傅偏楼一瞬不可思议地想,不可能,瞒着宣师叔也就算了,难不成连他也要瞒吗? 透过他的眼睛,魔也看出了这份犹豫,立即猖狂地笑了起来,尖刻中夹杂着讥诮。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傅偏楼啊傅偏楼,多可怜的信任!】 “闭嘴。”傅偏楼攥紧了手指。 【好好好,我闭嘴。没关系,继续信你这好师兄吧你猜猜,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不等傅偏楼应声,它就嗤嗤地先一步给出答案: 【我猜,他知道你是什么了。】 他是什么? 瞳孔骤缩,傅偏楼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即便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东西不知真假的话所蛊惑,心间难免躁动地狂跳不止。 从很久以前,他好像就在追寻这个问题了。 不是人、也不是妖,甚至不是半妖。 魔说他是人欲,白承修说此身为道门所谋,皆语焉不详,没个定数。 他总不能真是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背着个反派BOSS的名头,笔者都没给过着落? 一面惶惑,一面期许,谢征的每一刻沉默都好似无尽地拉长,长久得令他窒息。 说啊。傅偏楼催促似的看着他。迎着他探究的视线,对方一怔,却敛眉垂目,抿直了唇。 回避的态度让傅偏楼也跟着一怔,心中空荡荡地冷下来,舌根却火辣辣地发苦。 为什么?他们之前分明从无隐瞒,谢征惯来是有话直说之人。 独独这件事,这般要紧的事,为何要瞒他? 【呵呵. 呵哈哈哈!】像是感到他的不安,魔笑得更快活了,【果然,果然,就连他也犹豫了毕竟你是那种东西,只要还有欲望,谁会放过?告诉你,他还怎么利用你?】 【你忘记了,我还没忘!那些任务者,最后不都这样背叛你了吗?】 【那个程行,那个奇奇怪怪的方小茜还有莫前。】 【想不想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才背叛你的?】 “闭嘴!”傅偏楼低低叫出声来。 谢征被这一声从沉思中拽出,就见傅偏楼伸手捂住耳朵,狠狠咬了下嘴唇,倾身过来。 “我答应过,不听魔的,听你的。” 他眼带执拗,凑得很近,近到谢征能闻见他唇上隐隐的血腥味,“我听你的,谢征,说啊。我和融天炉有什么关系?我究竟是什么?” 谢征还算冷静,掐住他的下颌,拇指一抹,擦去那道碍眼的血渍。 唇瓣被染得鲜红,他皱皱眉,对上傅偏楼那隐约哀求的神情,不免浮现出些许怜意,低声问:“很残忍,你要知道?” “我要知道。”唇上微暖,这令傅偏楼稍微平静了点,坚定地说,“我想知道。” “. 好。”点点头,谢征轻叹一声,“我告诉你。” 他便从炼器大会的变故说起,一路讲到方且问在宝库中与他透露的那些东西。@一五一十,毫无遗漏,看着傅偏楼从眉头紧蹙,到震惊,再到呆滞。 “人铸仙器?”他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去掐脸,“我吗?” 谢征不赞同地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对皮肉的凌虐。 顿了顿,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过离奇,出声宽慰道:“你还活着。”不是冰冷的器物。 然而傅偏楼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当然活着,否则和你说话的是谁?” 他的情绪比想象中要好太多,甚至没有刚刚朝他讨要答案的偏激。谢征沉默片刻,不由问:“你不难过吗?” “难过?”傅偏楼一愣,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你该不会在担心这个,才迟迟不肯开口?” 傅偏楼眼睛睁大了:“之前也是因为这个,才抱着我不肯放手吗?” 这是哪门子的形容,谢征蹙眉:“我何时…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傅偏楼闷闷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简直乐不可支,眉梢唇角都像绽开了花,笑得谢征浑身不自在。 意识到自己完全是想多了,白担心。他难得有些恼怒,抽开手转身便走。 @傅偏楼跟在后边,怕真将人惹恼,多少收敛了些。 可只要去看他,依旧满眼春花,逐渐让谢征没了脾气。 罢了,总比自怨自艾好。 他略略放慢了步调,傅偏楼瞧出他消气了,立刻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 谢征侧目,冷淡地问:“很好笑?” 傅偏楼拖长尾音,分不清是讨饶还是撒娇:“嗯,不好笑。” 说不好笑,还是很开怀的模样,谢征一时都差点怀疑起老贝壳的判断,无话可说。 两人这么安静地走了片刻,傅偏楼终于笑完了,发了会儿呆,轻轻叹道:“谢征,你真心软啊。” 对谁都是,尤其对他。 其实乍然听闻,不是真的不难过,但难过的事有太多件,实在有些麻木。 比起难过,荒谬更多一点。 但他一想到,在自己之前,有人已先一步生气过、害怕过、伤心过,只觉得无比高兴,满心怨愤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尽。 好像每一回他站在悬崖边时,都能被这个人牢牢拉回去。 实在找不到人分享这份愉快,傅偏楼只好在心里得意地跟魔哼道:“都听到了?你看,我的信任还可怜吗?” 魔:【】 【没骨气的蠢货!】它勃然大怒,遂也不再吭声。 ------------ 125 再救 圆月高悬。 仓促的脚步重重踏在黄土之上,带起一蓬剧烈尘灰。 随其一道落下的,是一串淋漓血珠。 泪盈于睫,几乎模糊了整片视野,即便如此,幼小的少女也不敢有片刻停息。 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已全然不见平时的恶劣与狡黠,只剩下无尽的惊惶和悔恨;而在她怀里,容颜如出一辙的男孩奄奄一息,眼眸涣散,好似下一秒就会长闭不醒。 两人身上都有着或浅或深的伤痕,衣衫也破破烂烂地挂在肩头,灰头土脸,可见遭遇了一场恶战。 男孩的腰腹破了一道拳头大的豁口,因年纪太小,遥遥望去就像被谁捅穿了身体。 在这样严重的伤势下,还得不到救治,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苍白得好似一张薄纸。 然而,他的唇上,牢牢堵着女孩的手臂。鲜血源源不断地流到他的口里,堪堪吊住一线生机。 “够了霖霖” 再度吞咽下一口腥锈的血,周启吃力地睁开眼,声音微弱,“把我扔下,自己跑吧” “你在说什么蠢话!笨蛋!闭嘴!” 周霖骂完,见自己手臂的伤口又因强大的自愈能力结了痂,伸到眼前恨恨一抹,擦干眼泪后,凶狠地一口咬掉结痂,将汹涌而出的血凑到哥哥嘴边。 周启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心浪费她所受的苦,闭上眼啜饮起来。 这番动作,在逃亡的两日两夜里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 哪怕周霖身负麒麟血脉,也抵达了筑基后期的境界,仍有些撑不住。 失血过多,她眼前一白,脚下踉跄一下,连着怀里的周启一道滚倒在地。 疼痛和脱力一起袭来,她几乎茫然地想着,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好像就在前不久,他们还过得逍遥自在,吃饱穿暖,还有人天天举着暖和的木梳给顺毛。 好像就在前不久,她还洋洋自得,觉得世上一群没戒心的家伙,活该被耍。 是,是啊,活该。 记忆回笼,她嘲弄地笑起来,只不过这一回嘲弄的是自己。 自诩聪明,搬弄手段,欺骗了琼光那个傻乎乎的道修,享尽庇护后,夺走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明净珠。 以为到手的是战利品,没料到是催命符。 那枚珠子上,早就叫人打上了印记;几乎刚利用提前布置的传送阵离开融天炉,就被找上门来。 元婴期的妖修裹在黑袍之中,在外待命,要除去拿到明净珠的人。 若非反应迅速,动用了麒麟真火,令对方愣怔片刻,他们已暴毙掌下,连挣扎着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饶是如此,她倒还好,凡人之身的周启却支撑不住,被妖力伤到的地方迅速溃烂。,尽在要不是一直以麒麟血吊着命,恐怕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疲惫侵蚀着身体的每一寸,周霖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 她只略作休息,便爬回去抱起周启,重新迈开步伐。 远处的赤红方山好似近在咫尺,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期望。 只要,只要进到融天炉里,在方家的地盘,那只妖修肯定不敢进来。 周霖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何要自以为是,设那么多个传送阵,跑那么远。 “对不起,霖霖灬”周启看她这副倔强模样,只觉无比痛心,忍不住哭道,“我一直都这么没用,只能拖累你,一点都不像哥哥” “谁说只有哥哥照顾妹妹的!”周霖咬牙,“我比你聪明,比你厉害,又拿了你的血,合该我照顾你!不要再说了,保留体力!” 周启却在沉默一会儿后,继续开口: “我们布的传送阵相隔不远,那人就快追来了吧?” 周霖身躯一僵,只听他又道:“带着我肯定来不及的霖霖。你放我下来,我想你活着。” “我不要!” 周霖几乎在尖叫,周启则更加坚定,乃至带上一点从未有过的严厉: “放我下来,周霖!你知道的,你是好不容易才死而复生的麒麟,你不能被抓住,你不能死!” “你要是死了,这些都算什么?你想让娘亲、让我们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白费吗!” 逃亡时没哭、放血时没哭、摔倒又爬起来时没哭。 独独听了这番话,周霖茫然地睁大眼睛,尔后,眼里蓄了很久的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喉咙中也发出含混悲鸣。 “我我不要呜呜” 她一边哭着,一边把周启抱紧,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哥哥” “没关系,哥哥的血在你那里。” 抬起手,周启轻抚她脏兮兮的脸颊,将狼狈的灰土和血渍用手指擦去。 他认真地说:“所以只要你活着,我们就不会分开。” 周霖慢慢地、慢慢地停了下来。 她一面哭,一面蹲下身,轻轻地将周启靠在一块岩石上。 “别哭了。”周启眯起眼,尽可能想露出轻松的神情。 一贯聪慧的妹妹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打着嗝,他反倒忍不住笑了:“好了,快走吧,去融天炉。” 见周霖不肯挪步,他深吸口气,冲她横眉冷目,斥道:“磨蹭什么?你想看我直接死给你看是吗?” “呜呜呜”周霖摇着头,盯着他,神情凄惨地缓缓后退。 “走啊!” 女孩跌跌撞撞的背影逐渐远去,周启的身体软倒下去,倚在岩石边,浑身泛冷。 没有麒麟血续命,他根本经不住腰腹残留的妖力肆虐,很快就没了力气。 什么你活着我就活着周启苦笑,想不到他最后一个欺骗的人,竟然是周霖,简直太讽刺了。 这就是报应吗?因为他不是个好东西,滥杀无辜、谎话连篇? 可周启不知道,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办法保护霖霖和自己了。 若不自私,若不心狠,若不多留几个心眼若不当个坏人,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身体愈发虚弱,意识模糊。周启昏昏沉沉地想,死真可怕啊。 总觉得,好像很久之前他也曾感受过这样的,好像看不到尽头的冰冷。 世上最后一只麒麟,死于四百多年前的一个午夜。 她病得两鬓凹陷,骨瘦如柴,简直像一具僵尸,光是活着,就要承受莫大的痛苦。 即便如此,那双眼眸也睁得极大,诉说着强烈的不甘。 死前,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不是给深爱她的夫君,也不是给她那帮还没长大的半妖子女,而是无比凄楚悄怆的呼救。 她伸着干枯的手,紧紧握住陪在身边、与她境遇相似的白龙的手,喉间嗬嗬作响。 说,我不能死,麒麟不能亡。 然而天道无情,听不见这份挣扎。 白承修替她阖上死不瞑目的眼,门外,焦躁踱步的男人几乎瞬息闯到床边,挥开他,惊痛地握紧亡妻的手。 “阿橙!” 男人连声呼唤,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回应,双目赤红。 白承修叹了口气,低声道:“节哀。” “不!阿橙她没有死!没有!”男人拼命驳斥,白承修不忍看下去,走出门外,关上房门。 身后,传来压抑至极、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嚎。 周若橙身为麒麟一族最后的遗孤,本就先天不足,能活到今日已是个奇迹。 她一直想方设法地延续着血脉,不惜舍去修为转成妖修,藏匿在人间,游走于无数修士之间。 早些时候,她乃道门闻名的妖女,性情轻浮风流,勾得不少名门弟子为她颠倒痴狂。 其中不乏有人甘愿吞下胎珠,替她孕育半妖,只求博得一道眼神。 很可惜,生下的那么多麒麟半妖中,血脉有浓有淡,却始终不曾出现纯血麒麟,自然也挽留不了周若橙。 谁也没想到,最后那位鼎鼎有名的妖女,却选择了这样一个从容貌到修为都普普通通的男人,嫁做人妇,隐居山中,过完了这一辈子。 “哥哥白、白龙哥哥” 白承修正出神间,垂下的长袖被轻轻扯了下。 低下头,只见两个幼小孩童,手牵着手,仰着脸怯怯看他。 一男一女,额生双角,耳鬓鬃毛,眉眼间很有周若橙的影子。 男孩有些拘谨羞涩,喊完人就闭了嘴,反倒是女孩瞪大眼眸,问他:“我娘亲真的死了吗?” 这是周若橙留下的最后两个孩子,也是唯二陪在她身边长大的两个。 白承修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蹲下身,轻轻抚摸双子的发顶。 这副态度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可两人竟出乎意料地冷静。 虽说脸上流露出悲戚之色,眼眶也迅速变红,但都没有哭出声来,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好像能藉此发泄痛苦。 “你们”白承修有些讶异,他们实在有些超乎年龄的坚强与成熟,“哭出来也没关系的。” “娘亲、说了。”女孩哽咽答道,“哭,没用。” “比起哭,”男孩一抽一抽地说,“不如找找办法,告慰她在天之灵。” “找什么办法?” “娘亲说” 话还未尽,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爹爹!” 双子立即不说了,一左一右扑到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倍的男人怀中,还是没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男人抱紧他们,抬头看向白承修,双眸死寂:“白公子,吾妻已逝,恐怕不能招待您了。" 白承修知道他要闭门谢客,往房里瞥去最后一眼,摇摇头:“不必勉强。” 他告辞得干脆,没能听见男人揽紧双子,疯癫般地在他们耳边呢喃。 “天道不仁,阿橙还是走了走得那样苦。她这一辈子都那样苦。” “启儿,霖儿。我们不能辜负她的遗愿必须复生麒麟一族才行。” 于是,无穷尽的尝试开始了。 麒麟一族为了求存,本就留下不少孤本,其中不乏道门诡术,都在周若橙手里。 她死后,这些自然落到了她的丈夫秦知邻那儿。 他实在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钻研起这些咒术来,还不如两个幼小孩童。 但他也实在执拗得令人心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拉上子女也不够,出身的家族、结交的友人. 乃至曾经爱慕过周若橙的那些道修。 或是许利,或是哀求,或是循循善诱,无比冷静地发着疯。 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运作,居然当真笼络到了一群志同道合之人,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组织。 周若橙留下的那些麒麟半妖,被他们一个一个地捉来,斩角、剃毛、拔鳞、剥皮、放血、拆骨. 后院的惨嚎和冤魂日夜不停,令周启和周霖坐卧不安。 皆为同胞,哪怕秦知邻每晚都会抱着他们安抚哄劝,见此情景,也不禁感同身受,怕得瑟瑟发抖。 那是爹爹,是爱着娘亲、也爱着他们的爹爹唯有不断地这么想,抱紧彼此,互相汲取暖意,才不至于太过惊慌失措。 秦知邻的势力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陌生。 不知何时,他不再回到以往一家四口生活的小院中,也不会再怀抱它们轻声宽慰。 直到有一日,周霖因不忍偷偷藏匿了一只逃出来的麒麟半妖,他们同母异父的哥哥,这才知晓事态有多么失控。 那帮人早就不单单为复生麒麟这一个目的而行动了。 上古大妖的血脉,偏偏落在无法藏到兽谷去的柔弱半妖身上。 它们不能化作兽形、顶着格格不入的妖异外貌,活在群狼环伺的道门。 半妖长成的时间比人久得多,再好的天资,还未修炼起来,就被扼杀在摇篮里,又有何用? 那群修士拿它们炼丹、炼器,想方设法地增益修为,或是以此扩充势力。 而他们的父亲,秦知邻,也不例外。 他单单只是为了周若橙的愿望,亦或终于明白了自己曾拥有过多么珍惜的资产,再克制不住心中贪欲?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周启和周霖明白,已经无法停下了。 他们不愿再坐以待毙,用他们自小学来的那些咒术,筹谋了一场逃跑。 他们要从过去的这个家里跑出去,逃到谁也抓不到的地方去。 不必想也清楚,两个从没出过门的孩子,看过再多书,又怎斗得过早有准备的秦知邻? 还没跑出后山,就被人提着后颈,捉了回去。 “启儿,霖儿,你们要去哪里?” 秦知邻温柔地问:“难道说,连你们都想抛弃你们的娘亲了?” “抛弃娘亲的人是你!是你!”周霖害怕又愤恨地喊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在拿那些半妖做什么坏事!你不是我们爹爹!你已经被权势侵蚀殆尽了!” 闻言,秦知邻却冷笑一声。 “我怎会抛弃阿橙。”他低低地说,“你们还小,不懂。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她复仇。” 复仇?太荒谬了。 夺取周若橙的是先天之疾,他要向谁复仇? “天道不仁,夺我爱妻。”秦知邻像是看出他们的不屑,仰头嗤笑,“你说凭何,给了偏爱又收回? 人做错了事要付出代价,天道有亏,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了吗?!” 对上双子不解中夹杂着惊惧的眼眸,他叹口气,摆摆手:“罢了,和你们说了也没用。” “且安心,爹爹也没有放弃复生麒麟。” 他冲两人一笑,那笑容无比冰冷,“你们二人,是最纯正的半妖,最能令麒麟重现于世的材料。” 把他们带下去吧。” 那笑容深深印在周启眼底,和过去满口说着“爹爹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那人的笑如出一辙。 又截然不同。 也难怪他会无师自通地满口谎话。 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世间最大的骗子。 此后的记忆,一团混乱。 周启只记得,疼痛、恐惧、冰冷、昏天黑地。 无数次在床榻上醒来,侧头望见同样在看他的周霖,心底才留有一线希望,觉得自己还活着。 被稀里糊涂地封印起来,一觉睡到三百年后,物是人非也一样。 睁眼能看到周霖,就不要紧。 没了娘亲、没了爹爹,无论如何,他们还有彼此。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觊觎者众。 为了活下去、为了复生麒麟,完成娘亲的遗愿,他可以做任何事,说无数的谎话。 只有霖霖,他的半身,他的妹妹,他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对了… 飘远的思绪回归,周启忧心地想,也不知霖霖逃到哪里了。 那个妖修快追来了吧,照这么下去,或许还没到,他就要没命了。眼前忽然遮下一片阴影,是来杀他的妖修吗? 死到临头,周启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 他后悔了,他错了,错得太离谱。 他不能没有霖霖,那霖霖没了他,到底要怎么办,他怎么能让她孤零零地面对一切?@“不不要” 他颤抖着,泪水渗出,回光返照地哭道,“我不要死” 身前的黑影顿了一下,忽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蹲下身,从怀里扒出一瓶丹药,硬塞进气若游丝的男孩嘴里。 “死死死,死什么死!”那人啧了声,“傅师兄的咒还没解,明净珠还没讨回来,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清楚!” “以死一笔勾销,想得倒美!” ------------ 126 悔过 明净珠被夺后,琼光自觉有罪,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寻人。 尽管同伴们不曾责怪,反而相继宽慰,但他心底始终难受得紧识人不清,酿成大错,好在傅偏楼暂且无事,否则他大抵要羞愧到死。 这两日里,他寻遍了融天炉北面每一个可能藏匿阵法的角落,终于找到了零星的阵法痕迹。 给谢征等人传去讯息后,他唯恐迟而生变,干脆独身沿着方向摸了过去。 不曾想,竟然会是这么个发展。 回春丹入口,化为一道暖流,多少令疼痛减轻了些。 专门用以疗伤的丹药,比起粗暴凭借血中妖力吊命的麒麟血要好太多,但也奈何不得元婴期妖修留下的伤势,只堪堪止住了皮肉的溃烂和如注鲜血。 幼小男孩的脸色依旧苍白似一张金纸,随时会晕过去的模样。 他到底是个未入道的凡人,太脆太弱,一碰就能散架。 见回春丹都治不好他,琼光不禁感到有些棘手。他将周启小心地抱起来,就准备回去融天炉找医师。 “咳咳” 怀里周启有了一丝意识,艰难地睁开眼,瞧见琼光,做梦般地呓语道:“居然是你” “是啊,居然是我。”琼光没好气地说。 他满心郁闷,有种说不上来的憋气,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冤大头。 被当傻子骗得团团转,费心费力替他们隐瞒掩护,回头却被恩将仇报、倒打一耙。 以为收留了两个危在旦夕的小可怜,结果是两条居心叵测咬人不眨眼的毒蛇。 好不容易找上门,打算报这一箭之仇,结果却发现不用自己动手,人就快没气了。 非但没法算账,反而还要救他,这叫什么事! “你这伤究竟是怎么弄的?”琼光问,“周霖呢?又跑去哪了?” “明净珠”周启刚要解释,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就变了脸色,闭口道,“别管我了,我身上有那家伙的妖力在,它很快就会追过来。元婴期的妖,再不走,你也” “元婴期的妖?”琼光诧异道,“明涞仙境一向管辖严格,更别说这边是方家的地盘,炼器大会还开着,怎么会有这般大妖混进来?” “谁知道!咳咳它、明净珠是个陷阱” 周启咳嗽不止,唇边溢出内脏血块来,琼光皱着眉,把回春丹药瓶扔给他:“再吃两粒。” 攥紧药瓶,周启复杂地盯着他。 跟着琼光一同生活了快一年,他自然清楚这个小修士没多少家底。这瓶回春丹,平时用一粒就足够对方肉疼到跳脚,如今却这样大喇喇地塞过来“不把我扔掉吗?你就不怕没命?” 他说不清此刻心底的情绪,既然能活下去,就该抛弃所有顾虑,抓紧这一线生机。 明明如此才对为何“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傻乎乎地轻信于人?”语调愈发激烈,言辞愈发讥诮,“琼光,事到如今,你不会还挂念着之前的‘旧情’吧?” 不不,不能提这些,眼下他只能依赖这家伙了,得献媚讨饶把人哄得昏头才行! “动动你的脑子,有传送阵,我才能甩开那个妖修逃到这里。元婴期和练气六阶何止天差地别,它只要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我!还不扔下我离开!蠢货!” 该死,他在说什么东西?平时曲意逢迎舌灿莲花的本事呢? “你不是最恨残害无辜、谎话连篇之人吗?告诉你好了,我和霖霖是亲兄妹,之前都是半妖,为了复生麒麟,曾在荒原引得妖王自相残杀,死伤无数;你那几个师叔师兄师弟和我们交过手,所以才骗你去买易容丹,非要跟来炼器大会正是为了不让你们解咒。就连最开始的相遇,也都在我们算计之中” 自私自利、狼心狗肺,他就是这种混蛋。 失去麒麟血脉后,更是渺小如蝼蚁的凡人一个,已然没有任何价值周启越说,眼瞳越无神,脸色涨红,眼眶里盈满了水光。 然而琼光一声不吭,连一眼都不看他,只管闷头向前跑。 “明净珠已经被我扔了,”琼光不理他,周启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喃喃道,“咒术是霖霖下的,我解不了,对你没有半点用处” “说完没有?” 琼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沉冷,满是不悦,“说完就赶紧把丹药吃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你不难受我听着烦。” “你们那些龌龊事,宣师叔早就和我讲明白了,你大可闭嘴别提。” 心里好似燃了一把火,琼光很少用这般不客气的口吻说话。 “别太自以为是了,周启。我救你,和你无关。” 他说,“这是我的道。” 过去相伴时的温软情愫,在这对兄妹背叛之时便已化为冰絮寸寸碎裂,错就是错,他不会为这个心软。 但一码归一码,先不说傅偏楼那里还需要他们,单论对一个凡人孩童见死不救,琼光自问做不到。 即便这个“凡人孩童”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 这样想想,说傻倒也不错。 琼光心道,算了,傻事又不止做过这一回,顺意而为、无愧于心就好。 周启被他斥得愣住,看清对方面上的肃穆决意,方知有什么是真正失去了。 哪怕琼光愿意舍命救他,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傻子… 不,好人啊。 喉间又是腥锈,又是苦涩。 他强行将泪意逼回去,颤抖着拨开瓶塞,味同嚼蜡地吞下几枚丹药,不再多话。 琼光到底只有炼气六阶,比不得筑基修士能御剑飞行。 沿着传送方向追出一日的脚程,尽管用尽全速提气往融天炉的方向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到头。 他正低首疾走,心头忽而掠上一股玄之又玄的危机感。几乎没有犹豫,他就地一滚,狼狈地躲开从天而降的一击。 与震耳欲聋的响动一齐降临的,是冰冷到极点的压抑气势。 元婴期的威压,令他动弹不得,浑身如坠冰窖,胸口血气翻涌不休。@“修为不高,手段倒不少。真让老夫好找" 森寒的嗓音,听不出太多怒意,好似随口一叹,充满了轻飘飘的不屑。 只是一合,琼光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挣扎的余地,心底不由苦笑起来。 若非对方没有动真格,刚刚那一招就能要了他们性命。 果真还是逃不掉吗? 追来的妖修扫视一圈,走近过来,一把拎起周启,蹙眉问道:“那只麒麟去哪里了?” 周启本就重伤未愈,被他气势一压,顿时面露苦楚,话都说不出。 妖修冷哼一声,对他收敛了些,周启这才猛烈咳嗽起来。 一边咳,一边摇头,瑟瑟发抖地说:“我咳咳灬…我也不知道” “她丢下我当诱饵,自己先跑了…” “啧。”妖修往鼎山的方向望了一眼,摔垃圾似的扔下周启,“那小丫头,和老夫玩声东击西?筑基期的修为,谅她也跑不了多远。” 说着,就要把面前两只蝼蚁翻手覆灭,追上前去。 周启在地上滚了两圈,碰到琼光脚边堪堪停住,却顾不得喘口气,大喊道:“等等!别杀我!您找错人了!” “找错人?”妖修眯起眼,“休得胡言乱语,老夫奉殿、主人之命,斩杀持有明净珠出城之人。明净珠上有主人的印记在,怎会出错!”@一旁琼光听得心惊肉跳,才明白周启周霖是怎么着了道。 若非明净珠被抢走,被这元婴妖修找上门的,就是问剑谷一行人! 是谁要置他们于死地? “我贱命一条,岂敢诓骗您这样的人物?” 周启卑微地哭诉道,“我不过为那只麒麟奴役的一个偷儿,仗着年纪小、修士又对凡人毫不设防,这才将东西偷来。您之主人既然要杀持明净珠之人,想必是要找炼器大会的胜者!方家当众将之给了问剑谷的修士,不信您大可抓几个人来问!” 身上还穿着问剑谷外门服饰的琼光心中一冷,这小子,打算祸水东引? 妖修面上一阵狐疑,周启见它犹豫,趁热打铁道:“虽不知那位大人何许人也,但要除掉我和那只才筑基的麒麟,想必根本无需劳烦您这样的人物。” “也是,凤巢那般多的鸟妖…”妖修觉得有几分道理,点点头,面色又一变,“你将明净珠偷走,坏主人好事,以为能逃过一死吗!” “我知有罪,只求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周启忙不迭地磕起头来,“我能混进去偷来明净珠一次,也能混进去第二次!再不济,我也可为您指认,问剑谷的人很好寻,一身青衣招摇得很只求放我、还有我哥哥一命!” 他胡说八道得如此自然,张口就来,演技毫无破绽,一旁躺着的琼光简直目瞪口呆,忽然觉得自己会被骗,好像也不丢人。 “哥哥?这个道修?” 妖修又怀疑起来,侧首上下打量了一遍琼光,“你一个被麒麟奴役的凡人,刚刚还不见他,哪里来的?” “我们兄弟都被那只麒麟奴役,她这才能混进道修云集的融天炉里。” 周启颤声道,“哥哥有炼气六阶的修为,一直在附近待命,那麒麟想多拖一段时间,这才把他也叫过来" “废话少说。” 妖修道,“指认人,老夫要一个就够,多则生变。你和你哥,只能活一个,十息之内给老夫答案。” 呆滞地抬起头,周启瞧着它漠然的双眼,一瞬明白过来不是说笑,它已很不耐烦,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转眼看向琼光,眸中动摇不已。 活命的机会就在眼前,就算这妖修打算卸磨杀驴,只要当下还活着,就有翻盘的余地。 他不想死。 他,他想和霖霖一起活下去忍住胸口疼痛,周启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他对上琼光似乎料到后事的失望眼眸,唇角一抽,幼小的身躯抖抖索索,近乎站不住。 但他的面容已冷酷下来。 对,他要活着。坏事做尽也要活着。反正这双手本就洗不干净了。 周启蹲下身,摸了摸琼光阖上的眼皮,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那把匕首。 “琼光、哥哥” 讷讷地喊了一声,周启也闭上眼。 他已经尽可能努力过,实在走投无路了。 就算要放弃这个救他两次的傻子衣襟因取出匕首的动作微微撑开,一个空掉的瓷瓶掉落下来,在地面咕噜噜滚了一圈。 这道声音忽然击溃了他提前设下的种种心防。 好像从琼光将他再度抱进怀里的那一刻起,他就整个被割裂了,所言所行,根本不听理智掌控。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明明可以为了自己和霖霖,什么都做的。 可是“我做不到。”匕首落地,周启转过头,哭着说,“杀了我吧,放过他,求您。” ------------ 127 磋磨 一片死寂中,琼光错愕地睁开眼。 那妖修也很是惊讶,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不过它也并不在意,对它来说,能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好,既然你都求老夫了。”它朝周启张开五指,“老夫就让你走得痛快些。” 周启僵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咬紧牙关,心里无比懊悔。 懊悔之余,却也生出一丝隐秘的痛快。 对不起,霖霖他无声地动着唇,哥哥不能陪你了。 “傻哥哥!蠢货蠢货蠢货大蠢货!” 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含着哭腔,大声嘶嚎起来,响彻这方天地。 灼热的火焰熊熊燃烧,扭曲着周遭空间,琼光感到身上一轻,接着就被一只手拎着后颈,极速窜开。 “霖霖?”周启大惊失色,“你怎么回来了!" 女孩一面往后吐了口麒麟真火,阻拦妖修的脚步,一面一胳膊夹一个,拼命往融天炉狂奔而去。 听闻此言,双目通红含泪,咬着唇哽咽道:“我不回来,你还有命在吗!” “你的修为结丹期?”周启急道,“你用了禁术?傻子!会伤及你的本源的!” “闭嘴,你才傻!”周霖一想到方才的景象就来气,“总比要自己送命的强!” “我那是”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被提着的琼光简直满心无奈:“就算是麒麟真火也阻挡不了多久,趁此快些逃吧!” 双子相视一眼,这才不再开口。 “区区蝼蚁,也敢愚弄老夫!” 后边,那妖修被围在层层热浪中,怒不可遏,妖力凝聚于手心,就要将周身火焰一掌拍散。 奈何麒麟真火诞于上古血脉,并非寻常灵火妖火可比,一击下去,威势不减反增,倒也一时困住了它的脚步。 三人一路埋头狂奔,犹如一道流光飞速窜过赤土,眼见鼎山和四座塔楼已跃入眼帘,正欣喜时,头顶忽而传来一声清脆啼鸣。 阴影遮头,是一只灰褐色的大鸟,周霖暗道不妙,将左右两人拼力往远处一扔,真火绕手,结结实实与它对了一掌。 妖力震荡,就算她使用禁术,勉强将修为提到了结丹期,也根本撑不住元婴妖修盛怒下的招式,当即口鼻溢血,面如金纸。 若非对方怕动静太大引起注意刻意收敛,麒麟身躯又足够强悍,大抵要径直毙命。 吐出一口鲜血,周霖朝琼光大喊:“我拦住,你们走!” “拦住老夫?就凭你?”大鸟落于地面,化作那妖修,哂笑道,“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说着,五指弯曲成爪,扼住周霖脖颈,另一只手则遥遥冲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周启一按。 无形的妖力迎面扑来,周启一时间,目露绝望。 万般算计、艰难求存如今,还是要早早地死在这儿吗? 脑海中刚刚浮现出这个念头,忽而双肩一紧,被谁扯到怀里,牢牢护住。 睁开眼,有着亲善圆脸的修士面色惨白,呛出的血淋了他一头一脸。 妖力转瞬穿透炼气六阶的护体灵力,在后心开了一个大洞,残余的震荡透过血肉,被一把灵剑尽数敛去。 周启下意识接住那柄折断的灵剑,还有如灵剑一般折断垂落的身体,完全无法理解。 发生了什么? 琼光替他挡下了“为什么?”他颤抖地问,“ 何至于此?”“我呼咳咳”琼光眼眸涣散,却仍旧坚持着、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欠你了” 机敏如周启,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就因为,他先前放弃自己,选择让对方活下去? 世间怎会有这种人?为求一个问心无愧,连命都肯搭上? 温热的血沿着下颌缓缓滑落,周启只觉一片茫然,仿佛从小到大认识到的一切,都在此刻分崩离析。 “别急。”妖修看到这一幕,森然笑道,“一个一个来。” 它翻手制住拼了命挣扎的周霖,就要对呆愣在原地的周启继续来上一掌,将这个胆敢欺骗它的凡人毙命。 蓦地,金戈齐鸣,撞上它提着周霖的手。 @一阵酸麻之下,妖修下意识松开手,周霖瞅准机会,赶忙退开。 “什么人!” 妖修惊疑不定地瞪向眼前,只见几道蹁跹白影,为首的两名青年一俊美一温润,仗剑拦在前方。 而另外两位则顾不得其他,半跪在满是血污的地面,轻轻扶起琼光,回春丹不眨眼地往嘴里塞。 “一个结丹初期、一个半步结丹还有两个筑基修士。” 等打量完,妖修顿时露出不屑的神情,“也敢来老夫这里送死?” “苍翎,”那面貌俊美的修士却复杂地叹了口气,“是凤宸派你来的吧。” 被一语道破,名为苍翎的鸟妖不可思议道:“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殿下” 话到一半,他对上一双凛然凤目,声音全卡在喉间。 这张脸尽管二十年未见,且有些许变化,他也不敢说认不得! 苍翎震惊道:“凤皇陛下?!您怎么在这儿!” 这一声呼唤远远传入意识模糊的琼光耳里,他吃力地睁开眼,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笑了。 “原来是蔚师兄…”他叹道,“醒过来,就好” “师弟你别说话了!” 傅偏楼往他身上那可怖的伤口撒药粉,急得要死,谢征也眉眼沉沉:“琼光师兄,含着回春丹,留住一口气。” 尽管清楚自己大抵命不久矣,琼光也不和他们犟,微微苦笑了下。 望着他灰败的脸色,傅偏楼咬紧牙关,心中懊恼。 早在通讯器联络不上人后,他们便全速赶来,可还是迟了一步。 若是琼光师弟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冷然地望着那只鸟妖,像在看一个死人。 那厢,迎着蔚凤威严的逼视,苍翎终于回过神来,懂了凤宸交代他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难怪殿下不说要除去的是谁,弯弯绕绕地在明净珠上烙下印记,只留一句“无论如何,格杀勿论”。 竟然竟然会是失踪多年的凤皇陛下! 鸟妖弑凤,倘若真这么做了,它可就是凤巢的罪人! 苍翎双膝一软,正欲跪下,头顶却又传来一声轻蔑的叱骂:“废物!” 少年从一旁树梢一跃而下,跳到它身边,狠狠踹了一脚,“我和你说过什么?你想抗命吗?” “凤宸殿下!”苍翎惶恐道,“老夫、属下不敢!” 它瞥了眼蔚凤,又深深低下头,沉痛道:“可,殿下,那是” “凤皇陛下凤皇陛下!”凤宸勃然大怒,“二十年前优柔寡断的凤皇,也亏你们惦记!如今执掌凤巢的是我!最后要当上凤皇、引领凤巢的是我!” 苍翎不敢吱声,垂下头一言不发。 见状,风琛的面容不禁更为扭曲,蔚凤看了,不免觉得可笑:“凤宸,果然是你。” “自然!我说过吧,还没完。” 凤宸眯起眼,和他对视:“凤皇哥哥,我会让你万劫不复” 他真是厌恶极了对方的这副表情,心头火越烧越旺,偏偏往常忠诚至极的下属此刻却不肯听话。 歪歪头,瞧见那边生死不知的琼光,他忽然有了主意,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苍翎,我想通了。” 凤宸轻声道,“凤皇哥哥毕竟还是我的凤皇哥哥,手足相残,太不应当。” 他不再执着于要杀死蔚凤,苍翎心中一松,又听他说: “实在是凤皇哥哥私自离开凤巢二十年,和这帮道修混在一起,不肯随我回去,我才这般生气。”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 凤宸嘻嘻笑着,一一指向对面,从蔚凤旁边的宣明聆一路划过,最终定格在谢征身上。 蔚凤一愣,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既然凤皇哥哥不愿走,我们就帮一帮他,断舍离。”凤宸道,“将这些迷惑了凤皇哥哥的道修. 全部杀死!” 这句话无疑触及了蔚凤的逆鳞,他脸色一阴:“我看谁敢?!” “呵呵,呵哈哈哈哈!我的凤皇哥哥,这都是为你好啊!” 欣赏着这副罕见光景,凤宸看向额头冒汗的苍翎,语带威胁:“杀几个还没结丹的小小修士,这你总不会做不到吧?嗯?还是说你想违逆凤命?” “违逆凤命”这四字一出,苍翎登时倒吸口凉气。 在凤巢,这无疑是最遭唾弃的罪名。在凤宸掌权的这些年里,是最令鸟妖闻风丧胆的话。 杀死凤凰,它做不到;可杀道修,易如反掌。 也许凤宸殿下说得对,凤皇陛下实在离开凤巢太久,兴许就是被这些心怀不轨的修士蛊惑了。 若是这么做,凤皇陛下能回来它只是忠心奉主,一定没错! 在心底找好理由,苍翎不敢去看蔚凤的眼睛,低下头,狠心道:“凤皇陛下,得罪了!” 元婴期的威压毫不收敛地铺开,蔚凤呼吸一窒,浑身重逾千斤,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他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得意不已的凤宸,杀意毕露。 @局势一触即发,傅偏楼放好琼光,扯住谢征的衣袖。 顺着他的目光,谢征看向他手腕上的红绳,眸光一冷:“不可。” “但没其他办法了,不是吗?”傅偏楼坚持地和他对视。 琼光不能死,宣明聆不能死,他和谢征更不能死在这里。 为此,哪怕要借助魔的力量,他也傅偏楼站起身,便要扯去束缚魔的那根红绳,却被连腕带人一并拽住。 回过头,谢征仰起脸,额心红鱼仿佛活过来一般,游动燃烧,衬得黑眸愈发幽深。 他定定地瞧着傅偏楼:“还有办法。” 两仪剑予他的这枚印记里,有着仙器的一缕意念,他能感到,若是动用神念牵引,便能爆发出强烈的剑气。 虽说有一定风险,但还不到穷途末路,他决不允许傅偏楼以身涉险。 “什么办法?”傅偏楼不信,咬住嘴唇,恳求般地说,“不要勉强自己了,谢征。也让我护你一回吧。” 谢征却不答应,低低道:“不该勉强自己的人是你。傅偏楼,已经够了!" 彼此瞪视,谁也不肯妥协,就在僵持之际一阵清风徐徐拂过,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声呵欠。 “哎。” 空气沉凝,如同浸入水底的威压下,任谁都偃旗息鼓,动弹不得。 接着,凭空响起一声懒散的、清脆的,恍如泠泠泉眼的一把好嗓子: “得罪谁?只有你的凤皇吗?” 一道裂缝无声绽开,从中,先是迈出一只踏着云靴的脚。 接着,如云裙摆,宝蓝锦带,泼墨乌发不扎不挽,倾泻而下。 皎皎如月的貌美女子,怀里抱一根长笛,容色清冷,似笑非笑道: “我怎么好像听闻,有谁要杀我的徒儿?” ------------ 128 结契 那女子落于地面,只一挥手,凤宸与苍翎依旧动弹不得,而谢征等人则浑身一松。 傅偏楼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不禁目露欣喜:“师父?” 无律瞅了眼他被谢征困住的左腕,又瞥了下后者眉心如火的印记,长笛一抽,一人给重重敲上一记。 傅偏楼吃痛地捂住额角,谢征也不由伸手揉了揉。 倒也没那么疼,就是有些丢人迎着两个弟子幽幽的视线,无律轻声斥道:“乱来。” 单单二字,却意味深长,令谢征当即一愣。 方才情势危急,傅偏楼想不顾身体让魔出手,而他则欲沟通两仪剑留下的那抹意念;都乃涉险之举,说一声“乱来”倒也不错。 可问题是无律怎会知晓? “师父,你” 低低唤了一声,谢征眼带复杂,终究没问出口。 无律也不再管他们,一步踏出,转眼就到了躺在血泊中的琼光面前,蹲下身,探手量了量鼻息。 “一息尚存… …可也,只有一息。” 她闭了闭眼,在琼光面上一点,护住那残存的一息,叹道,“是我来晚了。” “琼光师弟” 闻言,走过来的蔚凤内疚不已,恨恨道:“是我招来的祸端,连累了你们!” “人还没死,别哭丧。”一旁,始终垂着头的周启骤然开口。 他看向无律,这个强大到看不清半分底细的修士,眼底残留着一分期冀:“他不该死!道门诡术那般多,真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无律尚未说话,傅偏楼先生了气,他冷冷盯着这个已恢复原本面貌的男孩,嗤道: “你有何资格指责蔚明光?若非你们兄妹作祟,琼光师弟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少来假惺惺的。” 周启一窒,到底没法狡辩,脸色唰地惨白。 周霖按住他的肩,将哥哥护在身后,底气不足地问:“事已至此,你、你们想怎样?” 她眼下是一副妖兽化形的模样,额头生角,面带妖纹,耳鬓边还长有五彩鬃毛。 别人认不出,无律怎会认不得? 她眼眸一闪,轻声道:“麒麟” “是又如何!”周霖抿住唇,按捺下心中惶恐,“明净珠已丢,咒术我给你们解,只要放过哥哥,我由你们处置!” 见他们落入如斯境地,还想着讲条件,傅偏楼望着闭目不醒的琼光,顿了顿,觉得讽刺又可笑。 “没什么好说。”他瞪向两人,“琼光师弟救不回来,你们赔命。” 被那暗藏戾气的眼神一盯,就连周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她扫了眼身后魂不守舍的周启,又咬咬牙,辩驳道:“我们赔命?冤有头债有主,若你们觊觎麒麟血脉,我无话可说,可倘若你们要报仇,该去找那边的家伙才是!与我和哥哥何干!” 她朝木头桩子似的两妖一指,眼圈也跟着红了: “我们诓骗于人,抢了明净珠,受此劫难,是自作自受,我认下。可逃命时,我们也未曾丢下他,却要说什么赔命?这是什么道理?” 傅偏楼不清楚前因,听得这话,浅浅蹙起眉,一时有些狐疑:“你们有这么好心?” 他自然厌恶这对兄妹,但看对方情态,不似谎话;可被骗多了,也拿不稳,干脆扭头求助谢征。 周霖想不到自己难得的实话却不被信任,简直气到吐血:“若此言有虚,我与哥哥都不得好死!” 她对周启看得比眼珠子还紧,能发这样的毒誓,看来的确不假。 谢征微微颔首,傅偏楼又哼道:“就算如此,你们作恶多端,何来放过一说?” “是,我们不是什么好东西。”周霖见他语气松动,心中浮起一阵希望,尽力辩驳道,“可天下妖兽乃至道修,不皆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想活下去又有何错?” “要说作恶我与哥哥半妖之身,要想活命,只有这一条路走。教唆妖王自相残杀,害了它们的命不错,可说到底,它们也是为贪欲驱使,咎由自取,并不无辜。若是中途有半分差错,我们会死得更惨!本就是将命搏命,不过是我们胜了而已。虽将你们搅合进来,可后也帮你们逃出生天,两不相欠!凭什么要被谴责?” “两不相欠,说得好听。”蔚凤沉声道,“若非我们被卷入其中,那些被捉来的无辜修士与小妖,岂有命在?会帮我们,也不过是图我们好利用,根本没想过死活吧!”“可结果如此!”周霖大声说,“就连我给他下的咒术,也不会伤及性命,我们只谋求生路,并无害人之心!谈何作恶多端?” 她这一番诡辩,还真叫人不上不下地噎住。 说它们真有罪吧,好似还真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妖族素来弱肉强食,更何况两人这一手玩下来,甚至没有亲自沾血。 可要放过吧,又很不甘心,折腾这么久的满腔愤怨要找谁讨? 无律静静听完,接着问过前因后果,这才轻轻一叹。 “曾有人教过我,无论人妖,行度有法,一杆秤自在心中。”她淡淡垂目,说道,“你们虽过失不重,可心里已无分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可放纵在外,再犯下错。” 纤纤素手伸出两根指头,“我给你们两条路。” “其一,随我回谷,听候发落。” “其二” 她看向琼光,沉吟道:“小明之事,虽不为你们所愿,可确是间接所致。若非你们夺走明净珠,小明不会追来,清规与仪景身上的灵衣有我一丝神念,出什么事我自会及时赶到,也不会受此磨难。”@ “将功折过,尔等可愿?” 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启听闻这话,霎时瞪大双眼:“此为何意?” “你不是想救他。”无律平静地望着他,“小明已是濒死之躯,除却传闻中缥缈的神丹妙药,只有一法可解。” “何法?” “筑基。” “等等,师父,”傅偏楼诧异地问,“筑基?是我知晓的那个筑基么?可琼光师弟仅有炼气六阶,眼下也无法吐纳修炼” 就算能修炼,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筑基尚花费数年之久,更何况杂灵根的琼光? 无律点点头,没有解释,只望向周霖:“且看你是否愿意,与他结契?” “你怎会知晓!”周霖浑身毛发炸起,沐浴在那凉冰冰的视线中,心中一慌,又软下去。 周启不懂,问道:“霖霖?” 知他困惑,周霖不情愿地说:“麒麟血脉传承中,提过一种上古大妖方可缔结的契约结契后,从此共享血脉寿元,一体两命,除非甘受千刀万剐之苦拔除契约,否则永生不可背弃。” “我曾想和你结契。”她咬了咬嘴唇,“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半血脉本就源自于你的缘故,失败了。" 她又看向无律,这回,慎而又慎地说:“虽不清楚你怎会知道这个,但这契约救不回琼光,也无法让他筑基。他快殒命,我不可能犯傻把自己一起搭上…” “我自不是胡说。” “随我回谷。”无律道,“或与他结契,你们选便是。” 无论哪边,都意味着他们从此要丧失自由,不是什么好去路。 周霖哑口无言,犹疑不定,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而周启凝视着琼光的脸,沉默片刻,轻声道:“霖霖,试试吧。” “哥哥?” “她没有骗人,我看得出来。”周启恳求般地和妹妹对视,“若非他,现在倒在这儿的便是我的尸体。霖霖,我想救他,我们试一试吧。” “” 周霖目光投到那个圆脸修士身上,神色也有几分不忍。 她看了看周启,又扫过无律,犹豫许久,方才自暴自弃地低下头。 “好好好!我结!”她瞪着无律,“但先说好,倘若结契完他还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哪怕千刀万剐我也会毁契,我要活下去!” 无律欣然颔首,周霖又得寸进尺地要求:“还有,倘若他真的能活过来。我的身份,不准外传!” “届时外传,岂非给小明惹来灾祸?”无律摆摆手,懒洋洋道,“这儿无人稀罕你那麒麟血脉,大可安心。” 周霖得了承诺,深吸口气,跪坐到琼光身前。 周启同样跪坐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对不起,霖霖谢谢你。” “跟我还要说这话,笨蛋哥哥。”周霖骂完,却也因这动作安心了些,闭上眼睛。 血线从她的各处窍穴中迸出,宛若丝丝红线,转眼间将地上的琼光包裹成一个茧。 尔后,又从那个茧中射来许多血线,将周霖也严严实实地围拢进去。 两个血茧犹如剖开的心脏一般,浅浅律动着,隐约漾开异常玄奥的波纹。 这副奇异景象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在众人忧心忡忡的注目下,血茧消融,露出里边安然无恙的两人。 周霖睁开眼,吐出一口气:“成了。" 她能感到,自己和这个修士之间,已有了一种奇妙的牵连。 然而,对方的声息依旧微弱,没有任何起色。 她心中有一瞬的失望,还没来得及质问无律,就感到琼光身上,猛然冲出一股气势。 炼气六阶、八阶、九阶修为势如破竹,毫不费力地冲破筑基,还在不停地往上涨! 与此同时,从丹田涌出的灵力自内而外,填补修复着琼光残缺的伤处。那道谁也不敢去动的后心裂口,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只是转眼功夫,琼光的面色逐渐红润,瞧着就仿佛在安睡。 而他的修为,也定格在险之又险的筑基巅峰若非人还没醒,真说不好会不会一举结丹。 “这是?” 谢征忽而想到自己于炼器大会上那一战,莫名其妙涨至筑基后期的修为。 和琼光的情况堪称异曲同工。 他心中疑虑不休,下意识去看无律,只见对方冷清的眸里,浮现出一抹笃定的笑意。 “我一早便说了,小明。”她轻声道,“你是个修道的天才。” 像是听见无律呢喃的这一声,琼光喉间发出些许响动,颇为茫然地睁开了眼。 “咦?我还活着?”@“可不止活着。”傅偏楼有些麻木地回答,“恭喜你,琼光师弟,一觉睡到了筑基巅峰。” 琼光:“哈?” ------------ 129 解决 听完来龙去脉后,琼光总算弄清楚了当下情形。 “难怪我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筑基巅峰?” 他不可思议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掐了掐脸颊,“不是梦啊,天下竟有这般不劳而获的好事?” 周霖也狠狠吃了一惊,要知道,她身负麒麟血脉,天生该有修为,温养到今日也不过筑基后期,已堪称一日千里。 而琼光竟一夕之间追了上来? 她眼眸瞪大,不可思议地喃喃:“传承中可从未说过结契会有这般用处,这究竟是” 谢征心中掠过诸多猜测,迟疑地望向无律:“师父?” 迎着数道或困惑或好奇的眼神,无律沉吟了会儿,道:“我来讲个故事好了。" 说是讲故事,可谁都明白这“故事”并不简单,纷纷围拢过来,安静地听着。 “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有一位大能,呼风唤雨、生灭万千,都不在话下,修士妖兽,无不服他。” “大能麾下更是有三千门人弟子,每一人都对他异常孺慕,渴望得到他的认可。” “要知道,大能手中资源许多,稍稍倾倒,就足够令他们从三千之众里脱颖而出” “故而他们勤奋刻苦、兢兢业业,只求大能眷顾一眼。” 无律声线清灵,诉说起来悦耳至极,丝毫不觉枯燥。 可她对这干瘪的叙述很不满似的,双眸一扫,瞟见傅偏楼肩头窝着的老贝壳,伸手拎来敲了敲它。 也不知传音说了些什么,老贝壳张开一道缝隙,蜃气涌现于半空,化作百态。 衣袂飘飘的大能与他的三千门人弟子,便伴随着无律的讲述,浮现在众人眼前。 大能很厉害,也很冷漠,对所有弟子一视同仁,奖惩严明。 三省吾身、心思澄明、行端立正的,就赏;偷奸耍滑、心胸狭窄、不择手段的,就罚。 在这样苛刻的规矩下,门人自然处处约束自身,唯恐哪里行差一步,惹来大能厌弃;期望表现得足够乖巧,获得喜爱,从而出类拔萃。 “然而,人心有偏。”无律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三千人中,有四位得他青睐,宠爱之重,几近亲子。” 蜃气变动,那数不胜数、面貌模糊的人堆里,陡然出现了四个精雕细琢的角儿。 “这四位,乃最初陪伴在大能身边的弟子;彼时人少,大能在他们身上花费诸多心血,莫说人人艳羡的好处,便是那些森严门规,偶尔耍一耍赖,也是可行的。” “理所当然,这四位弟子之仙途一片坦荡,旁人即便奋力追赶,也不能望其项背。” 故事听到这里,若说别人还有些云里雾里,谢征和傅偏楼则已隐隐心惊。 “大能”与其偏爱的四位“弟子”……? 两人对视一眼,确定了和对方的猜测一致,面色都有了变化。 无律注意到弟子细微的动静,若有所思地递来一瞥,继续讲道: “天下虽不公之事多矣,可这般明显的不公,于大能而言,着实有失偏颇,他自诩一视同仁,久而久之,便不愿再放任这个‘错误。” “可到底是牵挂疼爱过的弟子,当真要收回权柄,让他们从天骄沦为凡人,大能也于心不忍。” “思来想去,他有了一个法子” 谢征沉声道:“限制后代。” “不错。” 无律的声音愈缈,“大能座下三千弟子,而这些弟子又各有传承延展,荫蔽家族。毕竟一人只身,难达万古,唯有一代一代存续下去,血脉方才不断。” “而大能勒令,不准那四位偏爱的弟子成家立业,绵延子嗣。若有违者,将其后人径直打杀,也并非罕见之事。” “到后来,三千门人在经年累月中坐化,其后代则欣欣向荣;反倒是最受宠的四位,虽看在他们面上,大能对其后人多有照拂,间或怜惜,也会对违令诞下的新生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底一脉衰弱过一脉。” 周启、周霖以及蔚凤蹙起眉,这似乎他们的目光落在老贝壳吐出的蜃气上,许是察觉到探究之意,又或者终于到了揭露真相之刻,白雾聚拢成的那四道弟子身影,逐渐有了变化。 一者拖尾,一者生翅,一者长角。 最后一者虽外貌无所变化,身姿却孱弱下去,被身后众人拽入雾中,消弭不见。 “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傅偏楼深吸口气,仰头看向空中,眸光闪烁不定,“天道曾有偏爱,却又为纠错,将其逼至绝路” 无律果真也知晓这件事。 麒麟兄妹默默牵紧了手,蔚凤苦笑一声,被宣明聆安抚地顺了顺绷直的脊背。 “又许多年过去,四支血脉偌大一族,仅剩不到十指之数,眼看就要全盘覆灭。此时,忽然蹦出一个疯子、不,一群疯子。” “疯子们说,大能做错了事,不配再立这山门规矩。他们要将大能拽下神坛,从此自己做主。”在场之人,除却先一步得知的谢征和傅偏楼,无不抽了口凉气。 大能是谁? 天道。 将天道拽下来,自己做主?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异想天开! 周启忽然想到和秦知邻的最后一面,那个瘦削的男人厉声质问着,天道有亏,难道就不要付出代价了吗? 代价?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他们的父亲,当年究竟参与了怎样一桩事? 说到此处,无律的声音已无比冷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眸中划过一道郁色。 但她到底什么都没说,潦草带过个中详细之举,只道: “他们成功了一半。" “大能未陨,却遭困缚。因此天地灭法,奖惩不存。” 吐出这句话后,无律身形一僵,雪白面颊上掠过一丝潮红,唇角竟然溢出血来! “师父!” “长老!” 离得最近的谢征和傅偏楼一左一右搀扶住她,无律摇摇头,取出丹药吞服调息后,屈指擦去那缕血丝。 她望着天边,几乎是嘲弄地说:“到底是冒牌货,只要不直接说出口,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见她如此,谢征更为确信,从那个时代活下来的修士都受到了某种限制。 否则,也不必这样弯弯绕绕地以人喻物,讲些不明不白的故事。 “师父,不该提之事,不必勉强。”谢征道,“融天炉一行,弟子得知不少内情。曾发生过的事,再三缄其口,也仍会留下疏漏痕迹,一探便知。” 宣明聆颔首:“正是。有些秘辛,晚辈们虽不得知,却也心中有数。”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无律长老。此有一惑,若不损身,可否首肯?” 无律道:“你问。” “长老说不得,但于我们似乎并无挂碍,我便直言了。" 宣明聆问,“奖惩不存,所谓惩戒,可是一心魔劫?” 无律似乎想勾唇一笑:“你们知晓的,比我想象中要多一些。” 尽管没有正面回应,但话里含义很明白。 “那么,所谓奖赏”眼神飘向因信息量太大,晕头转向、震惊难当的琼光,宣明聆又问,“可与琼光这番突飞猛进有关?” 蔚凤突然说:“悟道。” 琼光一愣:“什么?” “妖族对道修知之不多,但为能与之相抗、或行方便,凤巢中转妖修者不算少。” 蔚凤往动弹不得的苍翎身上扫了眼,“故而,我也知晓一些东西。” 三百年前,他虽年纪不大,从未离过凤巢,却也听说过相关风声。 眼下从前的记忆全然复苏,自然能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大道万千、天骄频出,真正站在巅峰的风云豪杰,无不是道心澄明、内外贯通之人。” “他们之中,不乏灵根驳杂者,可修为不下于天灵根、双灵根的修士,甚至犹有过之。" “凭的,便是道上进境。” 照蔚凤的说法,天道无损时,修士行事多有顾忌。 别说什么随手覆灭凡人村镇凡人因果,是最不好沾的东西,欠下孽债,就等着心魔天劫挨个来算账吧有些道统严苛些的,忌贪嗔痴怨,忌口腹之欲,忌放纵贪欢,常有的事。 随意点的,只要不违逆道心,无挂无碍,执念浅薄,不生心魔就好。 灵根再好,修炼再快,心境跟不上也是无用;相反,若是一心求道,道心澄明,说不得会于机缘中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 此之谓“悟道”。 拿无律的故事作比,那就是表现得好,被天道看上了,得到赏赐。 悟道者浸淫大道之中,无需吐纳天地灵气,修为自然水涨船高,一息抵得上十载苦修。 “所以,我方才是悟道了?”琼光怔忡地问,“可不是说,天道已经” @“这也是我的疑惑。”蔚凤抿了抿嘴唇,“结丹后,我有了心魔。” 周霖似懂非懂,同时也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为何要我与他结契?” 问话一声连着一声,无律揉了揉眉心,手指往上一翘。 “他们成功了一半。”无律重复道,“别人在他们那一半;而那四位弟子的后裔,血脉与大能同根同源,仍在原本的那一半里。” 她从在场之人面上一一扫过,先是指向蔚凤:“凤凰。” 又指向周霖,“麒麟。” 接着是傻眼的琼光,“结契后,你与她同享麒麟血脉。” 最后,指尖定格在傅偏楼身上,浅浅一叹。 “白龙血脉,”无律垂下眼,“无垢道体。” 傅偏楼眼瞳一缩,接着干涩地扯了下嘴唇:“师父早就知道?” 无律则干脆地说:“不然,你当为师真那么好说话,随便一个天才都愿意收?” 她这样直白,倒令傅偏楼心中芥蒂去了几分。 想想也是,无律这样不爱受拘束的人,何必没事找事给自己惹俩徒弟? “反正,傅偏楼想通了,弯起眼眸笑道,“师父对我和师兄好可不止为了这个,对不对?” 无律戳了戳他的额头,没有承认,也没否认,只道:“你们为我弟子,” 她又望向谢征,这回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打量,又仿佛思索。 琼光哭丧着脸,颤巍巍捂住胸口,弱弱道:“无律长老,谢师弟有什么身份,您一口气报完吧?” 天可怜见!他一介普普通通的问剑谷外门小修士,何德何能卷入这场风波? 出门历练捡到麒麟也就算了交好的两位内门师兄,一个是凤凰,另一个是白龙? 还有刚刚听到的那些大事,什么天道残缺、心魔悟道. 一口气砸下来,心脏差点没跳出嗓子眼儿。 难怪他总觉得师叔师兄师弟有什么事瞒着自己,还曾犹豫过要不要主动询问问什么啊! 这等要事,他人轻力微,还是不知道为妙! 萧瑟地想着,琼光巴巴望着谢征,等待一个宣判。 无律却摇摇头。 “清规,为师看不透你。”她挑起眉,“你秘密诸多,我不欲过问。只是你好似也是这边的人?” 【对哦,这样说来,宿主炼器大会上那番突破,就是悟道了吗?】 识海里,011思忖着,【可是,无律师父话里的意思,是只有上古大妖和无垢道体的血脉才会仍受天道庇护吧?宿主又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征敛目道:“大抵,是因为你。” 他并非此界之人,是被不系舟带来的异端。 不系舟既然脱胎于混沌钟,也011在身,他遵循原本天道的规矩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抬眼对上傅偏楼的眼睛,想到对方的真实身份。 人铸仙器一事,无律知道吗? 应当也是清楚的,否则怎会知晓白龙与无垢道体有子嗣。 初见便收傅偏楼为徒,是不是因为这张脸,因为她曾见过白承修?©那么,她究竟是谁?在当年的事件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这样想着,他不禁问了出来。 “. 我究竟是谁?” 无律轻抚怀中长笛,幽幽答道,“我啊,问剑谷长老,合体期剑修,你与仪景的师父。” u过去与名姓皆被剥夺之人。” 这句话说得极轻,即便耳清目明,也差点忽略过去。 但谢征仍然听到了这声叹息,目光陡然复杂起来:“师父” “好了,此间事了。”无律的惆怅只一瞬间,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慵懒模样,“故事说完,该办正事了。” 她身形一晃,转眼到了两根木头桩子前面,迎着二妖惊惧痛恨的眼神,长笛在肩头轻轻敲了两下。 “明光,你过来。” 蔚凤依言走到她身旁,他还未忘记之前的险况,对凤宸再无半点血脉之情。 看到人后,俊美潇洒的脸上,立即浮现出一抹格格不入的阴郁。 无律道:“你乃凤皇,此为凤巢私事,我不过问。是生是死,由你定夺。” 听了这话,凤宸神情由屈辱愤恨几番变换,面若死灰。 蔚凤则转眼攥紧了手心。 “凤宸害我在前死不悔改,还欲害我身边之人,差点令琼光师弟身死。”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虽为同根,可我不愿留他。” “至于苍翎,助纣为虐,死不足惜。” “无律长老,多谢您来援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蔚凤恭恭敬敬地朝无律鞠了一躬,接着背过身去,不再去看那二人神情,“还请斩草除根。” 他浑身都在轻轻颤抖,一时滋味难言。 除了憎恶,更有某种悲戚。 少时,他孤寂难当,千盼万盼过新的凤凰诞生。 双子出生后,更是纵容有加,谁想竟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知他心中不好受,宣明聆也走上前来,轻轻揽住蔚凤宽慰。 被熟悉的气息萦绕,蔚凤双肩缓缓松懈下来,决意则更坚定。 他绝不能再让小师叔有任何闪失,其他师弟也一样。 为此,哪怕违背凤皇顾全大局的责任,从此世间抹去一只凤凰,犯下同族相残的大过在所不惜。 无律刚执起玉笛,耳边就响起一道尖锐啁啾:“手下留人!” 她恍如未闻地扬起手,无形剑气穿心而过,苍翎眼眸一下子灰暗下去。 神魂俱灭。 耳旁的呼吸骤然终止,一旁的凤宸终于感到了害怕,他瞪着无律,懊悔得肝肠寸断。 这女子,当真会杀了他! 但无律没有急着对他动手,而是仰起脸,望向空中极速俯冲来的鸟雀。 “手下留人!手下留人!” 一行鸟妖叽叽喳喳,盘旋在凤宸头顶,丢下一块灵石。 灵石落于地面,现出一道人形虚影,那是位面色忧郁的少女。 耳鬓生羽,背后火翼,容颜之艳丽难以言喻,若凤宸的神情不那么扭曲,眉眼倒能看出七八分相似。 “真人,凤皇哥哥,诸位。” 她盈盈一拜,细声道,“凰祈请求留凤宸一命。” 蔚凤没想到她会差人过来,无言片刻,别过头去:“抱歉,我不能答应。” 他知道杀死凤宸会招来多大的风波,念在血脉同根和指责的份上,对方妄图谋害自己,他可以忍。 但千不该万不该,凤宸不该将矛头对准他身边之人。这无疑踩到了他的逆鳞。 “凤皇陛下!饶小殿下一命吧!” “凤皇殿下!小殿下也是一时走了歪路” 鸟妖们看到苍翎尸身,齐齐哀鸣,企图令蔚凤回心转意。 被它们喊得心烦意乱,蔚凤还未作声,宣明聆先怒了。 “好一个凤皇陛下。”他素来温和的浅色瞳眸里现出一分凛冬般的冷锐,眼神刀锋似的扫过那群鸟妖,“口口声声叫得这样尊敬,在你们的小殿下要杀陛下时,怎无人来喊一句饶命?” “那凤宸勾结清云宗,意欲谋害他,你们知是不知?若不知,我现在说给你们听;若知,又何来的脸皮,在凤皇失踪的二十年里奉此子为尊?” “他可曾对不起凤巢?对不起你们?堂堂凤皇,居然由兄弟欺辱不成?” “要他担当尽责,却不拥戴维护。受此无妄之灾,还要他放下私仇宽心谅解?他究竟是你们的凤皇,还是捧到高位的傀儡棋子?” 蔚凤醒来后,他便问过凤宸的身份,也知晓了当年来龙去脉。 虽是因凤宸野心,他才会与蔚凤相识,可心里依旧替人委屈得紧,早有不满。 听得这番呵斥,鸟妖均讷讷不语,羞惭地低下头;虚像中,凰祈也目露悲哀。 “还请息怒,凰祈并没有替他辩解罪状的意思。” 她轻咳着,缓缓道,“凤宸沦落到这个地步,乃他咎由自取。只是,凤皇哥哥不在的这些时日,凤巢由他一手遮天。凤巢不可无凤,我还未操实权,倘若凤宸身死引起鸟妖纷乱,倒不美了。" 话里的意思,居然对凤宸的生死并不在乎。 凰祈又柔柔道:“凤皇哥哥若愿意回来掌权,凤宸如何,我也不欲过问。只是看样子,凤皇哥哥想必是不肯回来了。" 蔚凤皱了下眉,倒没反驳。 无律饶有兴致地望着那个少女:“你欲如何?” “与各位做个交易,怎样?”凰祈说,“就看在当年凤宸首次妄图谋害凤皇哥哥时,我出手相助过的面子上。清云宗知晓凤皇哥哥的身份,万一传出,对哥哥也不利,若愿意将凤宸交予我,这便由我来摆平。” “原来是你”蔚凤恍然,“把我变成妖修,抹去记忆丢在路边,是你的手笔?” 若当真如此,这个素来文弱的妹妹,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凰祈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当年我不曾将凤宸的话放在心上,等出事后,才发觉巢中有许多他的人。 动作不便,为了保命,到底委屈了凤皇哥哥。” 说是委屈,若非如此,他哪里还有命在? 蔚凤并非不知好歹,摇摇头:“劳你费心,多谢。” “那,”凰祈问,“那个交易?” 她看出蔚凤的犹疑,承诺道:“这次要他回凤巢,不过为稳定之用,定不会叫他再出来兴风作浪。 待剪除他在巢中羽翼后,由凤皇哥哥处置。” 这就真要当凤宸是稳固凤宸用的傀儡棋子了。 蔚凤着实想不到她对自己的同胞哥哥这般心狠,莫非凤宸也哪里惹到过她?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断言。 琼光看出他的为难,上前笑道:“蔚师兄可是在忧心我的感受?总归我眼下无事,若是能掩饰一二师兄身份,何乐而不为?蔚师兄倘若觉得对不住我,回头给师弟几瓶丹药回回血就好。对了,还有我的灵剑,之前一役断成两半,免不了托宣师叔重铸。” 宣明聆道:“应当的。” 见状,蔚凤也不再踌躇,冲凰祈点点头。 这就算同意了。 鸟妖们依依不舍地看着蔚凤,见这位凤皇毫无动摇,不由失望。 它们叼起凤宸衣领,不再逗留,展翅回程;凰祈的虚像也在行礼后消散于灵石中。 蔚凤长吁口气,总算了结一桩心事。 他这边放下,那边,琼光却再度看向无律,肃容道:“长老,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嗯?” “弟子…”瞥了眼身后的兄妹俩,琼光躬身道,“欲解契。这二人,还是交由长老管教得好。” “哈?” 周霖差点没跳起来,感觉蒙受了天大的侮辱,小脸涨红。 无律眯起眼眸:“小明何意?” “弟子与他们并非一路人。”琼光摇头,自得知麒麟兄妹都做过何事以后,他就再清楚不过,“周霖,你结契救我,先前欺瞒背叛,我便不再挂怀了,前尘种种,一笔勾销。” “解契的苦,应是解契之人来受。”他深吸口气,“不会影响到你,且安心。” “你你”周霖一时说不出话来,瞪圆了眼睛,“你是傻子吗?!” 经由先前一番解答,他们都清楚为何琼光能一步筑基无挂无碍的天才,若非天道有缺,本就该如此进境、甚至更高。 可若无此契,不再有麒麟血脉蕴含的天道相助,往后此生约莫寸步难行。 无论怎么看,都是极可惜的。 若甘愿认下自己根基平凡,也就罢了,可知道其实他能和蔚凤、傅偏楼相提并论,还会甘心当一个外门小弟子吗? 周霖不信有谁会放过这份机缘。 琼光却无比坚定:“我不欲受此恩惠,再与你们有何瓜葛。” 周启嘴唇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又泄气地低下头。 周霖则气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尽管她不知为何在生气。 “说得好听,你这一身修为,还不是承了我的情?” 她口不择言地说完,就被周启不赞同地拉住衣角,有些懊恼地咬住唇。 他们心里也清楚,就之前所犯下的种种过错,能活命已是这些人看在救下琼光的份上抬手放过了。 再怎么诡辩,孰是孰非,并不是一无所知。 琼光闻言,则抬手道:“既然如此,我废了这身修为,重修便是。” 说罢,居然当真要一掌拍碎丹田。 “等、等等!” 颤声喊完,周霖才发现他的动作被蔚凤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一颗心才晃悠悠地落下来。 她知道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度收留他们,默默低下头去,忍住抽泣,胸口酸涩难言。 “霖霖”周启伸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解解就是了。”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地靠在一起,嚣张跋扈不复存在,还真有点可怜。 琼光按捺下心中不忍,告诫自己不能再被外表所蒙蔽。 “小明啊”无律抵着下颌,悠悠道,“依我看,这契,还是莫要解了。” 琼光困惑道:“长老?” “此二子看来本性不坏,因遭遇性情扭曲,自私多疑。如今他们似乎对你有些孺慕之情,放在我身旁,还不知要熬多久才能放下心防。” “既然遇上你,也是有缘,由你来管教他们,想必不会再走歪路。小明怎么看?” 琼光默然许久,注视着那对眸中透露出些许光彩的年幼兄妹,最后一叹。 “既然如此我会管教好他们的。” 到此,一波三折,才算真正告一段落。 待周霖给傅偏楼解完咒术,尘埃落定,无律看没什么问题了,转身就欲离开。 她还没走两步,衣袖忽而被人拽住了。 回过头,瞧见小弟子仍不松手,怕她跑了一般,无律觉得好笑: “怎么,仪景,你莫非也有事?” “有也没有。” 傅偏楼一手拉着她,一手伸去扯住谢征的袖子,仿佛已然遗忘了之前的沉重话题,眉眼轻快地冲她一笑: “我这回躺了好久,根本没好好逛过这边。先前说过,若是瞧见合适的饰品灵器,就给师父买上一件。此番师父既然来了,不若亲自挑选?” 这倒出乎无律意料,她微微怔住,只见向来寡淡冷漠的大弟子也开了口。 “师父,”他问,“炼器大会还在办,一起去吗?” 无律看看他,又看了看傅偏楼,脸上虽无笑容,眸中光彩却犹如棠梨初绽。 “好啊。” ------------ 130 抢亲 清晨,天光未亮,善功堂前已人来人往。 相比而言,一旁的新弟子报备处就显得十分冷清。毕竟接任务牌的天天有,弟子则不那么好收。 姜文打了个哈欠,半睡不醒地抱着剑,在椅子上盘起腿,打算修炼度过这一天。 他刚摆好姿势,前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白影匆匆掠过,做贼似的关上门。 “哎呦,”待看清来者,姜文故作夸张地喊了一声,“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疾风剑、咱们琼光师兄吗,稀客,稀客呀!” 那修士抬起头,圆圆的亲善脸庞,不是琼光又是谁? 他没好气地瞥了眼姜文,大步走到柜台前,往桌上拍了两块灵石:“行了,阴阳怪气什么?疾风剑什么鬼。” “我哪敢阴阳怪气啊。”姜文撇撇嘴,到底没再开玩笑,“两块灵石这个价格,你要拿柄木剑? 你的浩存呢?” “可别提。”想到自己的宝贝爱剑,琼光就一阵肉疼。 当时急着救下周启,被元婴修士一招穿胸而过,刚巧将怀里的浩存剑一折两半。 回来问剑谷后,宣明聆取走了残骸,准备找些合适的材料重铸。 他两手空空,不练剑又手痒,这才跑来姜文这边买柄木剑先用着。 “说起疾风剑,你不清楚吗?”姜文一边在柜台下翻找,一边絮絮叨叨,“你多威风啊,炼器大会上,奉器人试器,剑光如疾风骤雨,快而铺天盖地,变化多端,打得云光师兄那叫一个毫无还手之力" “停停停!”琼光听不下去,无语道,“这都哪跟哪,谁传的?” “问剑谷外门都传遍咯。”终于扒拉出一柄木剑,姜文拿布巾拭去上边的灰尘,递过去,“虽然知道你剑法厉害,却没想到厉害成这样,可以啊,给咱们长脸!真真是一朝闻名,天下谁人不识君了。" 他话里不免感慨,引得琼光不禁回忆起先前那趟堪称波澜壮阔的行程,露出一抹苦笑。 笑完,他突然记起什么,张口问:“对了,师寅、云光师兄他怎样?” “能怎样?比你们先一步回问剑谷,听说走意长老发了好大的火,接着就没从内峰出来过。” 说到这个,知晓琼光和师寅一些纠葛的姜文也有些解气,幸灾乐祸道,“让他一直看不起你。内门亲传弟子输给外门杂灵根,哈,我要是他师尊,也得气死!” 琼光颇有些不是滋味,摇摇头:“也是取巧,毕竟封了修为” “废话,不封修为,那还不是碾压?”姜文说着,问道,“对了,你小子回谷有三个多月了吧,闭门不出都在干什么?” 这话琼光可没法答了——闭门不出做什么? 结丹啊!@和周霖结契后,不提那回飞跃式的突破,就算平时,修炼起来也较寻常畅快许多。 筑基巅峰的修为根本压制不了多久,正巧宣明聆与谢征也有所预兆,他们回谷后,无律手一挥,就在内峰划了个地叫他们好生修炼,这三个月里,陆续水到渠成地结了丹。 若不是有合体修士在旁掩护,接连的三场雷劫定要引来注意的。 苦修二十载,居然比不得这短短几个月,饶是琼光向来想得开,也不由心绪复杂几分。 摸了摸腰间的香囊球,这是无律发给他的,用来掩饰这过快的进境,琼光低声含糊道:“炼器大会有所得,就闭关了段时间。” 好在姜文本也没放在心上,点点头道:“难怪。” 他顿了顿,又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对了,我还听闻与你同行的那位。” “嗯?”琼光迷惑。 “谢清规啊!传闻里把清云宗大师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那个,”姜文见他没反应过来,直言道,“是我认识的、写过牌子的那个,谢清规吧?” “是他。”琼光无奈叹气,已经能想象到谢征的名号被传言弄成什么离谱模样了。 “他真那么厉害?连成玄都能击败?也太”姜文咋舌,“外人不晓得,你我还不清楚吗?他才来问剑谷几年?先前可还是凡人一个啊!还是杂灵根,怎么做到的?” “谢师弟的确厉害。” 琼光对此心服口服,“假以时日,定然能成大器。” “你也不差。”姜文拍拍他的肩,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叙旧一番后,琼光握着木剑推门而出,准备回东舍在院中晨练。 他在问剑谷外峰本就人脉通达,鲜有人不认识的,而今刚在炼器大会扬名过,更是站在风口浪尖,来时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没被围住,出了门,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人流。 没走几步,就瞥见身旁两道熟悉身影,定睛一瞧,不是方才还在讨论的谢征、和与他形影不离的傅偏楼,又是何人? “谢师弟,傅师兄,你们也出关了?” 笑着打过招呼,琼光问,“这是来?” “琼光师兄。”谢征微微颔首,“来善功堂接道任务牌。” 他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但琼光能察觉到与从前不同的亲近。 本就姿容渺然,结丹后,乌黑眸中不时转过一道流光,更显神清气华,白衣博带,仙风道骨。 而他身旁的傅偏楼一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跌丽面貌,及腰乌发不同以往,扎成一股或是披散在肩头,而是正正经经束了一枚金丝镂云冠,昭示着他已成年的事实。 不过就算在无律的主持下行过冠礼,傅偏楼也并不给人沉稳成熟之感,神情飞扬,仍旧少年气十足,瞧上去莫名小了几岁。 他语调轻快地说:“师父叫我们多下山历练几趟,别关在谷里闭门造车,喏。” 提了提手里的牌子,琼光看了眼上头细细雕刻的小篆,念出声来:“祁云山、鬼新娘?” “一个叫祁云山的地方,说是闹鬼,应当是恶妖作祟,听闻快有结丹期的修为。”傅偏楼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牌子,“刚报来善功堂,看到,便顺手接下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听闻啊,那‘鬼新娘’还挑人。丑的新郎一个不要,就爱俊俏的。你瞧瞧我师兄,是不是很合适?那妖可会躲了,换了旁人,还不一定找得到…” 余音未尽,谢征便屈指敲了下剑柄,声响清脆,以示告诫。 琼光瞧着好笑,调侃道:“傅师兄这可太自谦了。别说什么鬼新娘,谷里的狂蜂浪蝶也数不胜数啊。” “呃。” 傅偏楼想不到把自己绕了进去,有些郁闷,一旁谢征见了,也有些失笑。 本欲伸手揉揉他的发顶,望见那顶金冠,又觉得不妥,放了下去。 傅偏楼余光瞥到,神色稍稍一顿,到底没说什么,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样子。 和琼光别过后,两人乘登仙船离了问剑谷,接着一路御剑东去。 和琼光所言,只是简单提及,这个任务可比方才的玩笑要严峻许多。 祁云山乃云仪的一块地方,并不在问剑谷管辖的范围内,那边的主事人,是一个祁姓的修真世家。 起初,只是当地结亲的凡人时有失踪拜堂时,凭空卷起一道妖风,众目睽睽下将人带走,喜事变丧事。 由于并非所有人家都会有如此遭遇,一开始,还以为是犯了什么忌讳。 又是学着没事的新人张罗布置,又是供奉这个拜拜那个,战战兢兢,却依旧挡不住那阵妖风。 次数多了,众人一合计才发觉:这妖风掳走的新郎,竟都是面目俊朗、姿容不凡的。 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山中曾有一队路过的送亲仪仗,运气不好,刚巧碰上大雨泥石流,全军覆没。 而那盼着见到自己丰神俊朗夫君的新娘子一命呜呼,怨念不散,就成了鬼,四处去寻结亲的美男子,将之误认成夫君带走。 而后发觉有误,便杀了那人,叫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继续游荡在世间抢亲。 当然,祁家作为修真世家,是不会信这种无稽之谈的。 不过凡人遭劫,与他们何干? 总归祁云山下凡人不多,这件事后,愿意结亲的更少,有些人家不愿闺女嫁去就成寡妇,全挑那些样貌无盐的。 一年到头,失踪的人也就那么点,还不如平时病死的多,自然不放在心上。 然而,不久前祁家相貌堂堂的三少爷大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更有筑基中期的老祖坐镇高堂。 没想到即便如此,仍是一阵妖风,当着所有道修的面将那炼气四阶的三少爷掳走,那老祖出手不敌,才知大事不妙,赶紧上报到附庸的问剑谷来,有了谢征和傅偏楼这一趟。 他们抵达祁家已是半月后,由那重伤未愈的老祖亲自接见,身后跟着好些个哭泣涟涟的女眷。 “我三孙儿命牌未碎,想来那妖还没动手,不知受了何种折磨” 老祖说了一番眼下的情况,恳切道,“求两位道友出手带他回来,否则我那还未过门的孙媳妇要如何是好!” 他表现得情真意切,差点没五体投地,傅偏楼暗中撇撇嘴,实在对这老者没什么好感。 他的孙儿孙媳妇要紧,那些凡人呢? 拖到今日才报来,也不知先前被掳走的那些青年焉有命在。 不过到底是来除妖的,那些女眷又哭得可怜,他便忍下了嘲讽,跟在谢征身后进了屋。 “诸位不必多礼。” 谢征见祁家众人摆了迎宾的架势,要将他们请上座去,摇头婉拒道,“那妖兴风作浪几年,想来害了不少良家子弟,还是先商议过办法,除妖要紧。还请将当日情况细细说来。” “是是,道友说得是。” 他愿意快些动身,祁老祖哪会不满?他叫侍女从墙边取下一柄灵剑,捧到近前: “那天,正是我三孙儿大喜之日。我也听闻过一些流言蜚语,还以为是凡人迷信,没太放在心上直到接亲过来,拜到高堂,也无事发生,才放下心来,夫妻对拜时,忽而起了一阵妖风” “那妖风卷着无数桃瓣,带有一股迷人心神的花香,别说我那三孙儿,就连座上的我,也差点昏迷过去,修为不济的亲友倒了一地。” “我赶忙闭息,大怒拔剑出手,却只拦了一下,刺破了那妖的皮肉,自己反倒被它一掌拍得吐血飞出观其境界,应是结丹初期的修为,好在它一心劫走新郎,没有继续动手,否则我祁家怕是要唉!” 那灵剑尖端沾染了一抹淡青色的妖血,溢散着淡淡妖力。 谢征感受了番那股气息,沉吟道:“似乎并非妖兽。” “不是妖兽?”傅偏楼一挑眉,也凑过来,“那便是妖精?你说那妖风里有桃瓣,怕不是只桃花妖。” 谢征想了想,不是没可能。 “不论它是什么妖,既然害了人,就是恶妖。”他握住佩在腰间的化业,目光一瞬冷然,“当斩。” 结丹初期么正巧,他也是。 用来试试剑,倒不错。 傅偏楼向那祁老祖道:“虽说有些猜测,但祁云山这样大,那妖若躲藏起来,怕很难寻。这点血里剩下的气息太浅太散,也不足以施展什么追踪之法。先想想如何找到它吧。”@“二位道友放心,这些时日里,我们已想出了一个办法。” 祁老祖看他们面上毫无惧色,不禁一喜,说道,“不过大抵要委屈两位一下。” 委屈? 傅偏楼眨眨眼,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那妖既然爱掳走样貌出众的新郎,给它这枚诱饵便是。祁家本已准备好了人,就等两位过来,只不过" 他抬首快速地瞟了两人一眼,苦笑道:“二位有所不知,那妖挑人得很,定要新郎是在场最俊秀的那位才行。凡人里有人结亲时,新郎倒无事,反而将相貌更好的小叔子带走了……” 他原本备好的假新郎,也是祁家上下挑出最好看的一位,芝兰玉树、仪表堂堂。 可谁知在问剑谷来相助的两位面前,竟然相形见绌,根本不能比? “故而,我有一议。”祁老祖清清嗓子,看向傅偏楼,“不若就让这位道友,来假扮一下迎亲的新郎?想来道友能力不凡,比之祁家子弟,也更有自保之力,模样如此出众,也不怕那色欲熏心的妖孽不来” 分明是夸赞,怎么说得他好像一个钓饿鬼的香饽饽? 傅偏楼扯了扯唇角,僵硬地看向谢征。 只见对方掩唇轻咳一声,随即肃容道:“不妨一试。” 傅偏楼:“” 别以为看不出来你笑了! ------------ 131 演戏 喜锣一声脆响,红灯高挂,炮竹噼啪。 热闹的吹吹打打声里,不少凡人都惊疑地探出头来窥探要知,自那“鬼新娘”来访以后,已有几年无谁敢这样声势浩大地迎亲了,就算新郎其貌不扬,喜宴也都蒙上一层阴影,不免草草了之。 先前祁家三少爷刚遭过劫,这是谁家的儿郎,竟顶着风头娶妻? 只见那座精巧漂亮的喜轿一路被抬到祁云山脚,山腰之上,正是祁家的大宅所在。 奇了怪了,听闻祁家最厉害的仙长都不敌那鬼新娘,才相隔多久,就敢大张旗鼓了? 有听到风声的赶紧解惑:“那祁家三少爷,原本迎娶的,乃隔壁镇上富甲一方的大户小姐,这门亲事,正是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的契机。” “三少爷被掳走,那小姐便只好另择人而嫁,总归还未过门。小辈的婚事不急,长辈的门路却急啊!千挑万选,才找出了个男丁,硬着头皮上了。" 众人听罢,纷纷恍然,心里不免暗暗嘀咕: 那男丁该丑得何等惊天地泣鬼神,才有这个自信! 送亲仪仗并不急着上山,沿着山脚街道绕行九圈,寓意“长长久久”;讨完彩头,就停在山阶底,待新郎前来迎亲。 这便是祁云山历来的成亲习俗了,好事者不禁围拢过来,瞪大眼睛,想瞧一瞧这丑新郎的模样。 不多时,从山上下来一队结亲众,个个身着艳色,显得喜气洋洋。 而其中走在最前方,正红喜服、襟口配花的那位,自然就是今日的主角了。 远远见着,身形修长清瘦,脊背挺直,举止有度、闲庭自若,气质萧然,似乎并不像所想的那般不堪。 待走到轿前一抬首,看清的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果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祁家这是几个意思?分不清美丑了?铁了心要引那鬼新娘上门吗? 思维敏捷的,多少有了些猜测;而方才信誓旦旦说着祁家秘辛的人也一低头,默默退出了人群山脚下,烂漫芳菲映得天色如晚,一片桃瓣自树梢飘零,随风卷过。 祁家高堂中,氛围却不若外头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喜庆。 虽红帘飘飘,喜烛燃燃,在座各位也都衣着庄重、珠钗满头;可每一人皆面色沉郁,眉宇间夹杂着忧虑。 “我已令人尽量将事态传得自然些,”祁家老祖一叹,“也不知那妖孽会否上当?不然恐怕打草惊蛇u他座旁端坐一名吉服青年,倒是敛眉垂目,不慌不忙,淡淡开口道:“无碍。若不来,也有他法去寻。” 听这气定神闲的一句,祁老祖多少放下点心。就在此时,门口忽然传来爆竹炸响的声音,众人神情一凛,知晓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 是成是败,就看此时。 “吉时到”小厮长声喊着,“新郎领新娘出轿、进门” 目之所及处,先是一抹正红袍服,衬得人肤如疏雪。 乌发倾泻,流若墨绢;眉骨稠丽,意态且浓。 正是钟灵毓秀,多一分嫌俗、少一分则淡,恰到好处的颜色,微微含笑时,令人眼前失色,目眩神迷。 好教人不觉去想若鬼新娘不肯来,可真瞎了眼。 他手里攥一段锦绸,另一端牵在新娘手里,配合着身边女子步调,步伐也放缓了,可见的确贴心温柔,担得起良人之称。 两人一步步行至堂中,小厮继续照章程道:“新人已至,行庙见礼,奏乐!” 乐起,点香,烟熏渺渺,令原本一板一眼、旨在骗妖的僵硬画面,增添了几分和谐。 新郎容姿翩翩、新娘身段娇柔,乍一看去,仿佛一对璧人。 谢征静静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几分不虞。 他突然觉得,这回答应让傅偏楼去当新郎,有些过于草率。正走神间,识海里的011却感慨道:【虽然是假的,但是莫名有点感动啊。】 “ 感动?”谢征丝毫不觉得,略微疑惑。 【宿主也一样吧?】011情不自禁地叹息,【看着小偏楼长到这么大,回过头来想想,居然已经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若真有一日,他能找到相伴一生的人就好了】 成家立业?和谁相伴一生? 眸色微微一暗,谢征沉默片刻,才道:“那样多的问题还未解决,他没空想这些儿女情长。” 就算喜欢上谁,考虑到诸多事宜制约,他也不会允许。 而傅偏楼灬向来听他的话。 011瞬间丧气:【我当然知道啦只是想想嘛。宿主好较真,这就是传说中的老父亲心态吗?舍不得儿女嫁出去?】 “你再胡说。” 淡淡一声,听不出喜怒,011却晓得自家宿主有点生气了。 它顿时不敢贫嘴,缩了回去,小脑瓜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哪里惹到了对它日渐宽容的谢征。 宿主平日里分明就是小偏楼长辈的身份自居嘛,这是在不高兴什么?莫非恼羞成怒了? 它想不明白,谢征其实也有些莫名其妙。 他蹙了下眉,摒除隐隐烦躁的思绪,平心静气,继续观礼。 @那边,祝词念完,已到了最后三拜九叩的环节,小厮扬声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朝门外、香炉、匾额分别拜了三拜。 “二拜高堂” “敬尊长茶” 新郎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和被侍女搀扶着的新娘各自走到一边座前。 女眷自有家属在,至于傅偏楼,祁家万万不敢有人担任问剑谷弟子长辈的,便只能由谢征重出江湖。 傅偏楼慢吞吞地取过下人端着的茶盏,稍稍低眉,举于额心。 “表哥,”他逐个地咬着字,长睫一掀,语调拖长,“请喝茶。” 那一双眼眸只隐没在发间,另一只则自下而上地凝视着师兄,含幽带怨。 显然,他对眼下的诡异情状很是不满。 这副神态比之方才和新娘站在一处时要鲜活得多,不是故意端起的虚假浅笑,而是谢征所很熟悉的、属于傅偏楼的表情。 并非外人面前问剑谷傅师兄的冷淡、也并非在师长友人面前的亲近随意,是只独独会对他展现出的一面。 不明不白的不快烟消云散,谢征稍稍一笑,应道:“嗯。” 他一笑,傅偏楼就心底别扭极了,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和陌生女子结亲便算了,居然还要认谢征为尊长,向他敬茶?也太过离谱! 就算谢征将他养大,他也从没将对方视作自己的长辈啊!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让傅偏楼的动作不禁一顿。 慢着,不是长辈、不是亲朋那,他究竟将谢征视为什么呢? 这个疑问似乎很早便有了,可直到如今,他也未曾找到回答。 看傅偏楼怔忡在原地,呆呆地举着茶盏,不知又在想什么。谢征叹了下,传音道:“莫走神。” “叫你做饵,我定不会轻忽大意,可你也不能因此放松戒备。此前种种布置,可有数?” 傅偏楼回过神来,下意识说:“放心,你讲的话,我都记着的。” 这样毫不设防的乖顺态度令谢征十分满意,他伸手接来茶盏,轻轻擦过盏托底下,还没来得及抽走的傅偏楼的手。 尾指不经意间一触即分,仿佛蜻蜓点水,异样的灼烫。 谢征微微一愣,傅偏楼也跟着一愣。 两人相视一眼,傅偏楼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他往后退了一步,又作一礼,拖长语调,这回是调笑般地唤道:“表哥请喝茶吧。” 他叫的那位表哥未动声色,仅眉目舒展了些,浅浅颔首。随即垂下眼,掠开碗盖,轻呷一口,放在桌边,这便算敬过茶了。@涩,后而回甘。 宾客满堂,却也无谁知晓这对表兄弟短短一盏茶间的暗流汹涌。 等新娘也敬完尊长,回到堂中,与傅偏楼并肩而立时,不禁有人紧张到暗自屏息。 以往,便是最终夫妻对拜时,妖风就会出现,卷走新郎。 若那妖孽没有识破他们的引诱、或是自恃实力高强,还敢现身的话局势一触即发,在场一众紧紧凝视着那对新人,随时准备应对刮来的妖风。 谢征看似有些心不在焉,神识实则一直笼罩在傅偏楼周身,锁住对方气息,不放过分毫异状。 指尖,已然按在了化业剑柄上。 像是感到气氛的压抑与凝重,念词的小厮额角生汗,嗓音也有点抖抖索索,好半天才将那句话挤出来: “夫妻、夫妻对拜!” 宛如念出某种咒术,小厮话音未落,蓦地狂风大作,将拴在新郎新娘间的锦绸吹上了木梁。 清甜香气氤氲缭绕,伴随着数道惊呼,桃瓣流连卷起红衣,将那俊俏郎君淹没在花海之中。 高座上的人霎时出剑。 寒芒一闪,无数朵桃花破碎零落,染上点点青血,又消散在风里,化为更浓郁的花香。 可转瞬间,由花瓣围拢的妖风又恢复原状,结丹期的妖力愤怒地震荡开来,却不是针对握剑之人,反朝着屋中旁人而去。 尽管前来观礼者都有修为在身,然而花香无孔不入间,闭气也撑不了多久。浑身麻痹,闪躲不得,眼见不死也要半残。 “道友救命!”祁老祖面色一变,张口喊道。 谢征回瞥一眼,别无他法,只得停剑掐诀,暂避锋芒。 灵流泄出,护住祁家大堂及身后之人。 只这后退的一刹,傅偏楼就被桃花香风淹没了。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喜堂,一眨眼,唯剩几片桃花。 ------------ 132 桃妖 傅偏楼的修为仅在筑基中阶,按理而言,也抵不住香风的侵蚀。 但他并不慌乱,吞下一早含在舌下的清毒丹,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结假亲前,他就与谢征商量过,既然祁家三公子还活着,看来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害命。 那么,不若佯装被抓,先探一探对方底细再说,兴许那些被抓走的新郎们还活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风势变缓,想来是快到老巢了。感受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傅偏楼干脆地闭上眼装晕。 待裹挟在身旁的香风散去,身体在他的有意放松下,轻轻跌落在某样柔软物什上。 手指微微一蹭,触觉丝滑,好似是锦被? 与此同时,傅偏楼察觉到一束火热目光自面颊扫过,沿着颈项一路滑下,无比细致地端详了一遍,尤其在腰身处逗留得格外长久,令他几乎有些毛骨悚然。 是那只妖? 傅偏楼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仍旧没有轻举妄动,双目紧阖,呼吸悠长,好似陷入安详的沉眠。 好在那妖看他熟睡,也并未做什么,衣料摩擦的塞塞窒窒后,有道浑厚低沉的嗓音陡然响起:“来人。" 声线沙哑有力,半分女子的清甜柔美也无。 傅偏楼差点被吓得呼吸纷乱,好险压住了异样,只在心底暗暗惊讶。 这外面传得纷纷扬扬的“鬼新娘”,居然是个男子、不,男妖? 那他不掳新娘,掳走新郎做什么?©正疑惑间,又闻一阵由远及近的琐碎脚步声,停在这边,脆生生地喊:“见过仙君。” 听着,是五六个幼小女童。 “你们在此看顾着些,莫让人跑了。那群老道倒找了个厉害帮手,本君去休养一番。”所谓的“仙君” 吩咐道,“等他醒来,便带去后池沐浴焚香,换好衣裳。再差人去寻本君。” “是!” 女童们又齐齐答应后,其中为首的一名咯咯笑道:“呀,这位郎君模样好生不凡,仙君喜得美人,打算给他何种位份?” 听闻此言,仙君的语气也浮现出几分满意:“待本君今夜与他圆房后,册立为贵妃。” 说罢,他并不多留,只是片刻,屋内的桃花香气就消散得一干二净。 花香淡去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甜果香,那群女童四散开来,不知在做些什么。 之前与仙君讲话的那个却并未走开,而是探身过来,口中念叨着:“贵妃怎还随身携带凶器?这可不行,仙君贵体不容有伤,还是缴走为好。” 她抽走傅偏楼腰间灵剑,和左右说道:“你们修为太低,这凶器灵光不浅,怕是拿不得,我亲自去将它放入宝库。中了仙君的沉香,贵妃一时半刻醒不来,你们在此处照顾他,不容有失。” 其他小丫头乖乖应下:“是,果姑姑。” 果姑姑也离开后,床上躺着的傅偏楼终于能松口气。 还好他们没有贸然找上门来,这妖窟里,除了那个结丹初阶的“仙君”,居然还有个筑基后阶的小姑娘! 也不知在他们之外,有无旁人?得更慎重些才行。 傅偏楼眯起眼,暗暗打量所在之处。 他躺在一张明黄色的床铺上,床周垂下数道轻纱帷幔,流苏点缀,显得很是风雅。 右手边的帷幔被拉了起来,露出一片空隙,方才的果姑姑就是从这儿拿走了他的剑。 再往外看,是间古色古香的厢房,布置亭当。房内环绕着四个稚龄女童,约莫七八岁,一身花红柳绿的薄衫。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女童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顶多这边点个朱砂,那边扎个发髻,稍作区分。 不仅仅是容貌,神色也如出一辙,活泼带笑,瞧着很是可爱。 可单个是可爱,四人一道,就是可怖了,好像脸上带了个时时刻刻笑着的面具一般。 她们手里拿着龙凤喜烛之类的物件四处布置,身形穿梭犹如花蝴蝶,令傅偏楼不禁有些恍惚就好似,真有谁要成婚,让侍女们收拾喜房。 想到刚刚听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话,他唇角一抽,简直无语到了极点。 什么仙君、什么圆房、什么贵妃! 这妖窟在玩扮演皇帝的家家酒吗? 傅偏楼思忖片刻,觉得继续呆在这儿很不利。 也不知沉香会令筑基修士睡上多久,但想必不会太晚。待那个果姑姑回来,他就没有离开这间屋子的机会了。 在谢征循着追踪符找过来前,他该尽可能地搜集此处的情报才行。 拿稳主意,傅偏楼定定神,神识掠过那几个女童,确认都是没修为的微弱小妖,便不再犹豫,从床铺上一跃而起,掐指成诀,飞速将之点住穴位,无声无息地昏倒过去。 以防激怒那个仙君和果姑姑,他没有直接把她们杀死,而是定在原位,佯装无事发生,接着把枕头塞进被窝里,营造出有人睡着的假象。 几下折腾完,傅偏楼推开门,确定四下无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从厢房出来后,就是七折八绕的回廊,还有好些个差不多样式的房间。 回廊中不时走来几个花裙子侍女,依旧是同一副脸蛋和表情,看久了,竟觉得有些没生气。 傅偏楼一一躲过,眉头越蹙越紧,忽然听到转弯处的一个厢房里,传来花瓶砸碎的响动。 “我不吃!滚出去!”属于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疲惫,令他心中一动,隐去身形,凑了过去。 只见房中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眉目俊朗的公子,面色苍白虚弱,神情带怒,朝一个粉衣侍女大喊大叫:“你们这些腌攒妖孽,赶紧放了我!不然我祖父定会叫你们尸骨无存!” 傅偏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炼气四阶的修为,模样与祁家一妇人生得有些相似,看来就是前不久被掳走的祁家三少爷了。 他的目光又移向对面的粉衣侍女,发觉虽与旁人形容一样,可她的神情却灵动很多,修为也更高点,是炼气八阶,足以制住这个脾气很大的祁三少爷。 面对青年的盛怒,她一点也不着恼,默默弯下身,捡起滚落在地面的银盘和几枚水灵灵的桃子,放在桌上。 随即伏身:“昭仪息怒。” 这一声更刺激了祁三少爷,他眼眶发红,胸口剧烈起伏,拳头也紧紧攥起,屈辱异常。 傅偏楼也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还要被封为贵妃呢,那妖真是演皇帝上瘾了,三宫六院都整了出来。 话说,莫非从前被抓来的所有新郎,都变成了那个仙君的后宫不成? 傅偏楼一阵恶寒。 粉衣侍女的波澜不惊,令祁三少爷多少回想起了如今的处境。 他面上闪过一丝绝望之色,脱力地跌坐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滚出去。” “是。”粉衣侍女点点头,随即道,“不过昭仪切记不可荒废身体,须得好好进食,养好精气。否则惹了仙君不快,发落至冷宫,可就不好了。” 此话一出,祁三少爷更郁郁了,干脆闭口不言。 那侍女见他安静下来,福了福身,走出厢房,关上了门。 傅偏楼走到床边,想了想,现出身形,传音道:“祁三公子,莫要出声。” 对方双眸一亮,瞬间抬起头,看到眼前一身喜服的翩翩君子,又是一黯。 傅偏楼看他好似有话要说,却顾忌着动静不敢开口,干脆丢出几块灵石布了个简单的隔音阵,道:“有话便说吧。” “这位. 道长,在下祁印。”祁印急急道,“阁下可也是成亲时被这妖孽捉来的?” 见傅偏楼颔首,他露出苦涩之意:“想来也是。道长如此风仪,那淫邪的妖孽又怎会放过若是可以,还请在被侮辱前赶快逃离此处吧!须得请到结丹修为的大能,才有可能除去这妖孽!” 被侮辱傅偏楼背脊一寒,微微瞪大眼睛,诧异不已。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这些被抓来的男子都? “你”意识到或许触及了对方不堪回首的事,傅偏楼将剩余的话吞了回去,转而安抚道,“你不必忧心,我并非独身一人。你遭劫后,祁家将事情上报问剑谷,我与我师兄正是特地为此而来,我会被捉,也在计算之内。” 听到“问剑谷”三个字,祁印顿时精神大振,傅偏楼又说:“我为筑基中期,修为在那妖之下,此番过来,一是为松懈对方警惕,二是为打探妖巢情况。你在这儿呆了快一月,想来有些见闻,有什么知道的,尽可能告知与我。” 祁印忙道:“好。” 他思忖一会儿,缓缓说:“这妖巢,若我所猜不错,应是建在祁云山后的那片桃林之中。不知道长见到那仙君不曾,他就是桃林中百年桃树生出的妖精。” 这跟他们原本的猜测差不离,傅偏楼点点头,又听他愤愤道:“那桃树妖,贪欢好色,荒淫无度,自恃修为高深,在山上学着凡间帝王立下一座行宫,到处掳掠俊美男子,纳入后宫. " 傅偏楼:“他喜欢男的?” 祁印一噎,神情狠狠变换了番,随即沉痛道:“嗯。” “祁云山鬼新娘的风声就是他闹出来的。此妖性情恶劣,最喜当众扬他威风,在新郎官春风得意的洞房花烛夜里,将他们” 不太想多谈此事,他沉痛过后,岔开话题:“至于那些古怪的侍女,道长也当注意到了,她们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 “的确,”傅偏楼想起自己房里的果姑姑,以及这里的粉衣侍女,问,“但也有不同寻常之人。” 祁印苦笑:“实不相瞒,那桃树精虽占据祁云山,可山里灵气稀薄,成妖者寥寥,哪里有开了智的下属供他使唤?这妖便想了个法子他乃桃树化生,结出的桃果天然与他有联系,可借机变换出凡人女童的形貌,却并无灵智,只能像皮影般做些重复的活计,故而看上去很是僵硬。” 傅偏楼一愣,皱皱鼻子,嫌恶道:“这样说来,整座‘行宫’里的人,岂非都是仙君自己?当真在玩家家酒么?” “而道长所言的那几个,是他以百年灵果作基底,灌注了修为、分出一部分神智过去的化身。若是被抓来的男子有修为在身,他就会派去一个,专门看管。” 这就不得了了,傅偏楼继续问:“他这样分出去,自身修为不受影响?一共分出了几个?” “桃树精为三百年妖身,结出的灵果共有三枚,我都见过,其中两名炼气期,一名筑基期。”祁印肯定道,“他原本的修为,应在结丹中期或更高,是分出这些侍女后,才跌落到现在这个金丹不稳的境界。” 不顾修为也要玩这一手,傅偏楼算是长见识了。 但他又有些狐疑:“这些秘辛,你是如何得知的?” “……”祁印悲壮地说,“道长还请莫要问了。" 傅偏楼了然,瞬间肃然起敬,这位祁三少爷是个狠角色,比他那个祖父强多了。 “对了,”祁印忽然想起什么,面露疑惑,“道长那边看管之人,应当是宫内修为最高的果姑姑吧? 她手段高深莫测,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趁其不备。”傅偏楼没有多解释,记起他被拿走的灵剑,挑了挑眉,“你知不知道所谓的宝库在哪里?还有,其他被抓来的新郎官们,都似你一般被关在这些厢房中吗?” “宝库在这道回廊尽头,四四方方的那扇门里就是。至于那些新郎官” 眼中划过一道不忍和悲怆,祁印咬着牙:“倘若仙君还未腻味,尚且有名分在的,都各自有一个厢房,平日里被关在里面,表现乖巧才能得到准许出去散步。” 傅偏楼有些不妙的预感:“ 那若是腻味了?” 祁印吐出八个字:“打入冷宫,充作养料。” 先前听到粉衣侍女说打入冷宫时,傅偏楼还觉得啼笑皆非,而今,却只有不寒而栗了。 “养料?”他哑声问,“何解?” 回答他的,却是一道清脆女童的声音:“贵妃若这般想知晓,领您一观便是。” 两人勃然色变,傅偏楼按捺住出手的冲动,回过头去,果不其然,瞧见房门大敞,两名粉衣侍女含笑望着他们。 左边之人是先前才见过的那位,而右边,同样身着粉衣,只不过这粉色要更为深沉一些,几近桃红。 不是果姑姑又是谁? 祁印满心慌乱,傅偏楼还算冷静,只是迎着这两名女童的目光,想起这乃那个色鬼仙君的分身,就觉得莫名淫邪起来,浑身不自在。 “贵妃真是让人好找。”果姑姑走过来,扬起小脸看向傅偏楼,见他一身喜服如火,杏眸灵动生姿,比起睡着时更好看一分,眼里不禁划过一道痴迷。 看人并不做不自量力的蠢事,她的脸色变得略略柔和,握住他的手腕,说道:“既然醒了,奴婢也该带贵妃前去后池梳洗沐浴。请随我来吧。” 傅偏楼感到腕上传来一阵仿佛铁钳般的力道,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他觉得那只小小的掌心黏腻得过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用力甩开果姑姑的手,他冷下脸:“带路,我会自己走。” 果姑姑饶有兴致地盯了他一会儿,也没有为此恼怒,顺从地走到前面去。 傅偏楼转过头,朝满脸忧虑的祁印递去一个宽心的眼神,迈开步伐,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廊中,果姑姑领着他,停在一扇有别处两倍大的门前。 “贵妃不是想知晓冷宫为何物?”她笑吟吟地推开门,只是那笑容无比古怪,“还请看吧。” 雕花木门吱呀启开,一股微妙的麝香气味和桃花香气交织在一起,熏得傅偏楼差点闭气。 等瞧清了房内的情状,他却恨不得早点闭气过去了。 “啊啊!仙君,仙君饶了臣妾!臣妾再也不敢忤逆您了!” 极其痛苦的低喊,但不得不故作柔媚,只为取悦身上之人,好叫他放过自己。 房内地方很大,也很空,那两人席地而为,一旁已倒了三四个躯体干枯、显然被吸干了精血的男尸。 而还有几人,也被剥得干干净净,遒劲的树枝从下往上捆了个严实,不知是否为香气所迷,皆一副神智不醒,害怕又恍惚的表情。 这幅极其冲击的画面映入眼帘,傅偏楼整个僵住,思维完全停滞。 这这是好似知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似的,桃枝抽动,为上那人抬起眼,朝懵了的傅偏楼微微一笑。 他有副不俗的好相貌,但气质所以然,显得妖媚而轻浮。 这一笑很是意味深长,傅偏楼见了,猛地退后一步,浑身颤抖,几欲作呕。 他袖子一拂,便有灵流涌出,“砰”地砸上了门。 可门后那一幕依旧残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令双颊浮上一层不知是羞恼还是盛怒的血色。 “你,你仙君,”话语颠三倒四,傅偏楼气息不稳地瞪着果姑姑,“他不是养伤去了吗?” 果姑姑勾了勾唇:“这便是仙君养伤的办法。” 这句话宛如一盆凉水,浇得傅偏楼一个激灵,寒意上涌。 祁印说打入冷宫者,会充作养料这妖孽,居然侮辱不够,还要杀人! 不能让这家伙再为非作歹下去。 傅偏楼咬紧牙关,果姑姑却以为恐吓奏效,他是怕自己也沦落到这个地步,满意地摇头道:“贵妃不必忧心,凭您姿色,仙君宠爱还来不及。只消不做傻事,定然舍不得打去冷宫的。” “…” 傅偏楼不答话,她也不介意,将沉默着的人一路带去后池一个带温泉的露天小院,微微躬身:“请贵妃更衣沐浴。” 说着,就要上前来解衣服。 “别碰我。”傅偏楼一凛,觉得治好多年的肢体恐惧都快犯了,“我有手有脚,自己会来。” 果姑姑眯起眼,那神情,截然不似外貌一般天真无害。 傅偏楼毫不相让,冷厉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她妥协地低下头,退后一步。 “出去。”傅偏楼指着院落外,“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过来。” 见她不动,他怒极反笑:“口口声声喊着贵妃,没见过哪个宫女敢这样大胆的,贵妃的话也不听?” 果姑姑登时腰弯得更低了:“贵妃恕罪,奴婢这就出去。请您仔细沐浴,侍寝的衣裳,奴婢放在这边。” 女童乖乖离开,傅偏楼绷紧的身躯这才放松些许。 他瞥了眼院落之外,还是不愿脱衣,就这样穿着喜服走入池中。 温热的泉水围拢住皮肤,雾气蒸腾氤氲,多少带来些慰藉。 傅偏楼不停地搓着手腕,把那一小块地方搓得发红,才堪堪停手。 @他冷静不下来,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是,修真界不忌男女之别,道修长生久视,鲜少诞子,故而是否为阴阳之合,并不重要。 傅偏楼清楚得很,前几世,也见过同性结成的道侣,甚至有不少如应常六那样的男子为色所迷,追求过他。 但活了十一辈子,他的的确确,第一回见到. “哗啦”泼水于面,企图洗去脑海中不时闪过的那些东西。 可不知是不是水温太高,尽管不停地默念着清心诀,脸上还是越来越烧。 傅偏楼咬牙切齿。 太荒谬了!太无耻了! 这是怎么一座淫窟! 他发了会儿呆,神识扫过周遭,确认无人监管后,面红耳赤地从袖中扒拉出小龙木雕,注入灵力。 不一会儿,另一边就有了动静。 “傅偏楼?” “谢、谢征!” 不知为何,听到熟悉的嗓音,傅偏楼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几乎在哆嗦。 听出他语气的不对,谢征的声线略微发沉:“你怎么了?遇见了什么事?” “不. 也、也没什么…" 傅偏楼支支吾吾地说完,晃了晃头,又闭了闭眼,终于冷静下来。 他深吸口气,低声将所见所闻的一切都简单讲了遍。 末了,不免有点委屈:“那妖太恶心了,你快点过来。”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可被这么对待,还是头一回,当真反胃,不想再被看上一眼。 “ 嗯。”谢征沉默片刻,答应一声,“等我。” 语气清淡,隐含愠怒。 傅偏楼那点恶心和委屈转瞬飞去天外,安心地点点头,弯起眼:“嗯,等你。” ------------ 133 明悟 祁云山上十里桃花,恰成合围之势,拢住一片影影绰绰的宫殿。 谢征御剑站在这座宫殿的上方,将通讯木雕收进袖中。 垂目瞥去,正是阳春三月好风光,粉霞漫漫,乱花渐迷。 而无边无际的桃林正中、宫殿之后,一株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枝干虬结,根系深入地底,单单望上一眼,就知它年岁不浅。 想来,便是那桃树妖的本体了。 【宿主,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呀?】011询问道,【就这样直接闯进去吗?】 但它到底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系统了,不等谢征回答,就困扰地否决: 【也不行啊那妖这么无耻,万一拿巢里的凡人当作人质,宿主一个人分身乏术,救不过来的。】 【更何况那妖知道宿主的存在,养伤也是为此做准备吧?桃林是他的主场,定然布下了许多陷阱,就等宿主自投罗网!】 【可要是再拖下去,小偏楼就危险了】 性命虽然无忧,贞操很有危机。 它越说越担心,觉得当真是进退不得,恨不得长出手来抓耳挠腮。 “用不着那般麻烦。”谢征却道,“逼他出来就是。” 他容色平静,可011没有错过那双漆黑眸中沉甸甸的寒意。 化业感知到主人情绪,发出一道雀跃嗡鸣,随着谢征抬手,它跟着猛地窜上去,被五指紧紧扣住。 灵力倒灌,剑吟更甚,汹涌的气势令周遭灵流几乎形成漩涡,剧烈犹如潮涨。 而漩涡的最里边,青年吉服银剑,乌发飞扬,眼睫掀起,眸光一冷。一时间昏天黑地,桃花簇簇飞离枝头,在半空中汇集成水流似的花线,相互摩挲,发出吵吵声响,像是在怯怯地诉说着风雨欲来。 一剑。 携着凛冽之势,直朝那株老树袭去,倾颓而出。 这般阵仗自然瞒不过宫殿的主人,桃瓣纷飞中,香风席卷,妄图阻拦一二。 然而灵剑之威远超他的想象,不同于成亲时能很快复原,这一回,妖力还未来得及重新聚拢,就被彻底斩断,消散于天地间。 桃树妖终于踉跄地现出身形,自若的神情一变,厉喝道:“尔敢!!” 伴随这句话响起的,是剑刃深深砍入树身、木质断裂的轰然之音。 桃树比预料中更坚硬些,化业埋在断处,一瞬无法抽出。 不过谢征也并未指望能直接砍断,身形一闪,后退几许,躲过桃树妖盛怒拍来的掌风。 接着掐诀一招,化业挣动两下,又回到他的手中。 桃树妖妖身被伤,吐出一口血来,俊逸的脸上表情扭曲,怨毒地盯着那毫发无伤的修士。 “先前见你姿容不错,还想可收入后宫,与你表弟做个伴。” 他擦去嘴角血迹,气急败坏地说,“区区刚结丹的家伙,竟然敢伤本君真身,饶不得你!还不快快拜倒,兴许能饶你一命,当个宠奴!” 011火冒三丈,大大呸了一声:【你才宠奴!玩皇帝过家家的龌龊东西!】 @谢征不为所动,冷嗤道:“聒噪。” 遂不再多言,扬剑便攻。 桃树妖自诞生来,从未受挫,修为在祁云山里一骑绝尘,花天胡地、无谁能管。目空一切惯了,根本不将这个才突破不久的青年放在眼里,不曾想正式交起手来,竟落在下风。 加之真身有伤,气血翻涌,被愈发凌厉贯通的剑招逼得节节败退,气得眼眸发红。 又一次被划伤手臂,青血洒下,对面则气息悠长,灵力充沛,半分力竭的模样也无。 心中知道这回碰到了硬茬子,桃树妖一阵发狠,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个修士覆灭于此,否则难消心头之恨! 下定决心,他忽然大喝一声,浑身妖力磅礴荡开,令谢征不得不避让。 趁这空隙,桃树妖飞速朝那株桃树坠去,皮肉在风中化为无数桃瓣,飘回树中。 “本君的灵果分身,都回来吧!” 桃树枝条活过来似的四处乱抽,落下蓬蓬桃瓣,口吐人言,猖狂大笑: “无知道修,本君要你这身修为灵肉都化作养料,滋养来年的山桃!” 两道粉色影子自宫殿里掠出,变为两团光华,没入树枝。 桃树身上的妖力顿时暴涨,不断往上攀登,眨眼就达到结丹初期的圆满之态,濒临突破! 见状,011紧张道:【他果真有结丹中期的修为,宿主小心啊!】 谢征应了声,神色更为慎重,唇角却微微扬起。 终于逼出来了。 这下,没有后顾之忧,他可以放手施为了。 只是大抵会是一场恶战。 这样想着,桃树妖的修为却停驻不动了,怎么也无法恢复到原先的中期修为。 他不可思议道:“本君的分身为何还不归来?速回!速回!” 但那最伤元气、也是最强的一道分身,始终没有回来。 谢征稍稍一怔,往宫殿中瞥去一眼,笑容不禁真心几分。 看来,傅偏楼也有一场恶战。 他需速战速决才行。 早在谢征动手的那一刹那,傅偏楼就知道人等来了。 他心中有底,便不再压抑收敛,哗啦从池中站起,掐诀御灵,打了守在院口的果姑姑一个猝不及防。 女童到底修为高他一层,没有提防下受了些伤,但很快反应过来,曲指成爪,朝傅偏楼抓来。 口中还甜津津地劝道:“贵妃不要胡闹,外头那人怎会敌得过仙君?不多时就会来陪您的,还请别让奴婢为难。惹得仙君不快,届时要发落去冷宫,奴婢也是拦不住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装模作样? 傅偏楼半点不惧她的威胁,不屑冷笑:“痴心妄想。” 两人连番交手,从后池一路打到围廊,果姑姑久拿不下,逐渐没了最初的从容不迫,不时闪过一丝阴沉和烦躁。 不说她,傅偏楼也感到有几分吃力。 他修为稍低一些,灵剑也不在身边,只能赤手空拳地与她对战,灵力消耗太大。 这样下去不行。 傅偏楼余光瞥向四周,就瞧见回廊尽头,祁印之前与他说过那道不同于其他厢房、四四方方的铁门。 行宫的宝库,他的剑被收缴在那儿! 他顿时心中一动,有意无意地将战局往那边引。 这样又过了几招,忽然,对方像是感知到什么,神情风云变幻,出手也没了轻重,愈发狠辣。 “贵妃别再挣扎了,”她显然动了怒,冷冰冰地说,“奴婢也不想伤到您,速速束手就擒吧。” 傅偏楼眉梢一挑,对她柔柔笑道:“好啊。” 他向来没有好脸色给这群妖精,乍然展颜,摇曳生光,令果姑姑不免呆滞一瞬,手下跟着一停。 借这愣神的机会,傅偏楼二话不说,转身踹开铁门,钻进黑洞洞的宝库中。 “狡猾!” 意识到自己被骗,果姑姑大怒,紧随其后也进了门中。 宝库里黯淡无光,处处是闲置的物件,七零八落地扔了满地,乱糟糟的。 傅偏楼迅速扫视一圈,避开身后攻击的同时就地一滚,撞倒几座货架,令其暂且阻隔在他与女童之间。 尘烟四散,他更往里去,瞧见了放置武器的地方,眼睛一亮。 他的剑! 正欲探手去招来,就在这时,房屋一阵摇晃震动,傅偏楼冲势缓不住,连带武器台一起弄塌,各类被缴来的武器乒乒乓乓砸了满地,一时没能站起。 他暗道不妙,赶忙回头去看追到跟前的果姑姑。 她却没有趁机出手,而是仰头看向半空。那张俏丽的脸蛋上,浮现出怒极的表情,又很快转为狂笑。 “本君的灵果分身,”启唇,是属于桃树仙君的男子声线,低声浑厚,“都回来吧!” 回去? 还能回去? 倘若修为能够恢复如常,那谢征岂不是要对上结丹中期、乃至更厉害的桃树精? 不行,必须缠住她! 心思急转,傅偏楼顾不得找自己的灵剑,随手捡起身旁的一柄武器,就扑上前去。 果姑姑听到召唤,就要过去,谁想他不依不饶,登时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斥道:“滚开!” 妖力迎面抽来,是实打实的十成修为。险之又险中,傅偏楼近乎直觉地一扬手雪亮利器带出破空之音,势若游龙,锐不可当。 “噌”地割破那缕妖气后,甚至不需思考,早已刻入骨髓的招式于掌心流畅变换,卸掉力道,再度刺出! 果姑姑反应不及,被伤到了臂膀,惊异地瞪大眼。 而她对面,傅偏楼也同样怔忡。 他情急之下随手一拿的,竟然是一柄枪。 这辈子,他想昭示与从前的不同,便舍弃了的、他前十世主修的道。 傅偏楼心中滋味可谓复杂,但眼下没有空给他发呆想东想西。 枪尖一抖,舞如挽花,握着阔别已久的老伙计,傅偏楼只觉豁然开朗。 他从来不适合学剑。 刻意的逃避只不过是懦弱,他忽而醒悟,因他害怕着重蹈覆辙,下意识排斥与曾经的记忆靠拢。 亏他还自诩无拘无惧,连天道也不放在眼里,这与因噎废食何异? 短暂的生疏后,长枪愈发如臂指使,枪影刁钻,就是果姑姑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可她就算想避、想逃,傅偏楼又怎会放过她? 反手一扫,就能拦住去路;抹后复挑,叫人防不胜防。 果姑姑不停尖叫着,面目狰狞,可那无济于事。 青血飞溅到面颊边,衬得皮肤更白,傅偏楼眼眸一眯,无端有几分风流恣肆、邪气凛然。 从前独自一人许多年、许多世,在清云峰上辛苦磨砺出的枪术,用起来,何止得心应手? 再说,他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为了谢征能轻松些,他不能再逃避下去。 必须拦住果姑姑回去才行。 鏖战末了,桃树妖不甘心地倒伏下去,毙命剑下。 困顿祁云山多年的“鬼新娘”,以及这座荒淫无度的妖窟,就此覆灭。 被关在宫殿里的男子们探头探脑,见妖孽伏诛,终于能够回家,不由纷纷喜极而泣,往山下奔去。 谢征也受了些伤,但伤势不重,吞服丹药稍稍整理片刻后,他便翻出追踪符,循着傅偏楼的气息一路找到了宝库前。 这儿差不多要被拆完了,左一个窟窿、右一个豁口的,天光亮堂堂地照进满地狼藉里。 谢征一眼瞧见了和狼藉混为一谈的傅偏楼披头散发,灰头土脸,沾了满身青血。@他脱力地躺倒在地面,手中牢牢攥着一柄长枪,睁着眼出神。 看到谢征,先是愣了愣,旋即露出一个笑容。 谢征走过去,傅偏楼哑着嗓子对他说:“辛苦师兄除妖。” 谢征有些好笑:“也辛苦你,替我拖住他的分身。” 莫名从那句“辛苦”里品出些许温柔,傅偏楼脸颊微微一热,眼眸不自觉弯起。 他努力了两下,灵力亏空得太厉害,累到完全爬不起来,只得用无辜的眼神求助对面:“没力气了。" 无奈地摇摇头,谢征本欲伸手将他抱起,忽然想起什么,动作止住,转身在他前边半蹲下来。 “上来。” 傅偏楼目光古怪了一瞬,才慢吞吞地爬上他的脊背。 谢征感到一具凉冰冰的身体贴了过来,下意识伸手扶稳,让他更贴近点,几乎严丝合缝地挨在背上,一步一步走出了宝库,沿着山阶向下。 边缘盛放的桃树正缓缓凋零,没了树妖后,这样反季的景色维持不了多久,随着脚步一瞬开败,零落成泥。 傅偏楼趴在师兄肩头,瞧着这枯荣桃林,想着自己的心思。过了片刻,小声地说:“谢征,我想转修枪道。” 谢征没有问为什么,只颔首道:“嗯。” “还有,”见他没有反对,傅偏楼胆子更大了点,忍不住问出藏了很久的疑惑,“你近来好似总爱躲着我?我身上抹毒药了?” “有么。” 傅偏楼笃定:“有!” 没想到会被他瞧出来,谢征抿了下唇,才缓缓道:“你长大了,还像过去那般随随便便的,不端正。" 他顿了下,感受着耳畔湿漉漉的气息,思绪有些不太清晰,没头没尾地说:“况且我记得你不喜别人碰触。” 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从小到大,揉他头发牵他的手还少了吗? 诸如此类亲昵的动作,尽管傅偏楼埋怨过是不是被当孩子看了,可其实是很喜欢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发觉谢征对待他的异样。 傅偏楼郁闷地蹙起眉:“我何时" 话到一半,又堪堪止住。 他猛地记起,他确实厌恶别人触碰。 哪怕后来过了心中的那道坎,也依旧不喜与人勾勾搭搭。就算是蔚凤之类的友人,也仅仅不那么排斥罢了,若贴得太近,心底还是会泛起嘀咕。 更何况,刚在桃树精的宫殿里受过惊吓,白花花的躯体在眼前挥之不去,唤起了久违的厌恶与恶心。 可他眼下依旧安安稳稳的倚在对方肩背上,手环着脖颈,腿勾着腰,心跳连着心跳。 一点也不觉得讨厌,甚至很是眷恋? 一想到谢征日后还会保持着这段时间的疏离,不会再随意地碰他,胸口就浮现出偌大的失落和焦躁。 这是,怎么一种感情? 他究竟,把谢征看作什么. …? 朦胧滋味,犹如雾里看花,耻于承认,又为之倾倒。 傅偏楼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唤道:“谢征,我" 他不敢说下去,脑袋伏得更低,埋进谢征的脖颈间。 却情不自禁地想起好久之前,灰蛇的巢穴中,蛇女笑吟吟地对他说,你有心悦之人。 情起不知何时,明悟只在一瞬。 我原来,心悦你啊。 ------------ 134 焦躁 凛冬之日,寒梅抱雪。 前不久天气大寒,问剑谷连飘了三天三夜的风雪。 好不容易放晴,傅偏楼修行结束后,趁着天光还亮,有所预谋地抱着棋盘去了外峰,找谢征对弈。 他们虽一贯苦修,从不懈怠,却也懂不能勉强的道理。 时不时的,便会寻些消遣,像这般聚在一起下下棋、喝喝茶,不说常有,却也没多罕见。 山峰宁静,天高云淡,偶尔有飞鸟鸣叫,衬得山径格外空旷。 玄靴咯吱踩进积雪中,留下一道浅浅痕迹,足可见脚步之轻快。 然而这份轻快在接近东舍后,却慢慢变得有些犹豫,最终停驻在院前,没有第一时间走进。 傅偏楼凝出一枚水镜,左看右瞧,又伸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和衣襟,这才深吸口气,迈步而入o“谢征?”他喊了一声,“我到了。" 外峰弟子舍的庭院不大,更没有内峰那样精致的亭台楼阁、假山池塘,只围了一圈意思意思的石墙。 之前被好好修缮过一番,立了张待客用的石桌,傅偏楼刚把棋盘放上去,身后就传来房门“吱呀”打开的响动。 他矜持了几秒,没有立即转头,显得自己太过急切;单这一踌躇,人便已行至身边,随之飘来一阵暖融融的甜香。 傅偏楼一怔,矜持不下去了,惊喜地迎向来者:“你熬了红豆汤?” “还在煮。” 谢征答完,倒是多看了他几眼。 近来傅偏楼好像厌了问剑谷那一套白得没什么新意的弟子服饰,变着花样换了好几套衣物,每回见面都不尽相同。 今日他穿了一身月白对襟长衫,肩披狐裘,玉冠峨带,长发披了半边在耳后,编起一缕。 他本就姿容不俗,打扮起来,实在赏心悦目,皎若云烟。怀中还抱了一束腊梅枝条,花苞晶莹剔透,馨香扑鼻,整个人宛如从画卷中走出。 尤其那副殷切神态,展眉勾唇,笑意吟吟,怎么瞧怎么顺心。 察觉到自己打量得有些久,有些失礼,谢征不着痕迹地别过眼,问道:“怎么想起带花来?” “我那边后院里开的,下了三天大雪,居然没被冻坏压断。”傅偏楼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你闻,可香了。” “没冻坏压断,倒折在你手里。” 傅偏楼一挑眉:“有花堪折直须折嘛。” 谢征将小巧泥炉架在石桌旁,又回去房里,取出一个玉瓶搁在桌面,盛了些水,好安置这几枝开得很好的腊梅。 暗香渺渺中,两人相对而坐,摆好棋子,就开始对弈。 皑雪未融,天地静谧。 白雾袅袅,微小火苗灼着陶罐,在身旁冒出咕嘟咕嘟的沸声,午后悠长。 他们一面下棋,一面闲聊起杂事。“前些时日你托宣师叔铸的长枪差不多好了,让你过两天去开个光。" “这么快?看来师叔的手艺又有精进。” “还有通讯木雕,师叔说,可以仿照追踪符添些功能,打算回炉重铸一遍。” “我知道了。正巧之前下山,得了些不错的材料,明日一道送过去。” 说到这个,谢征捻着棋子的手指一顿,眸色略深。 自从祁云山一行过后,不知是不是被他那句“你长大了”刺激到了,傅偏楼似乎有意地在改变。 性情沉静许多不提,也不像过去那般孩子气外露、动不动就撒娇,或者跟他置气。 甚至去善功堂接牌子,都不强求非得一起,不久前还独自离开问剑谷,下山历练。 好像一夜之间,真的“长大了”,不再是曾经委委屈屈说不想分开的黏人少年。 临行时还特意过来知会了声,拎走011随身携带,没让他费半点心神。@态度自然,挑不出错,可谢征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并不是他们之间有了什么隔阂,也没有因此变得疏离。 隔三差五地见面,对方近况如何,全部了然于胸;月初还会刻意空出一晚,去竹林约战,比寻常师兄弟要亲近太多。 真要论起来,这才更接近最开始来问剑谷时,谢征希望达成的关系。 他们一无所觉时,着实有点过于亲密了。 道理都懂。可等这一天来临后,谢征却感到十分不虞。 就好像操心惯了的一个大麻烦,某天,突然不那么麻烦,不用再操心。 以为可以松口气,其实根本放不下。 远不止失落乃至于烦躁。 可话是他先开的口,也是他先避的嫌;傅偏楼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不如说,变得成熟是好事。 心绪之微妙,连谢征自己都理不清。 棋子重重落下,发出“噔”的清脆响动,多少暴露了点异样。 以傅偏楼素来的敏锐,换作以往,早就发问了。 然而他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恍惚地停滞在刚下的那枚棋子上一更准确地说,落在那根尚未抽离的手指上。 谢征一贯执黑子,那点漆黑映得指尖极白,犹如玉石一般。 接着,五指收拢,随意地置于石桌边缘。 “你在发什么呆?” 沉悦嗓音仿佛一缕冷泉,听在耳里,从后脊到肩头猛地窜过一阵凉意。 傅偏楼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他的手看,嘴唇一颤,好歹脸上维持住了镇静。 “馋了。”他若无其事地侧过头,望向火炉,“煮这么久,能喝了吗?” 对方这样古怪的走神已不是第一回发生,就算掩饰得不错,次数多了,谢征怎会分辨不出来? 他微微蹙起眉,心情更糟,但还是探身揭开盖子,舀了一碗递过去。 红豆香气缠绵软糯,没有搁糖,闻上去却甜津津的。 “有些烫,先晾一晾。” 嘱咐完,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没什么必要。 都是修士,哪里会那么容易被烫伤? 这样有些犯傻的话,好像常在他们之间发生,是作为凡人一起生活的那四年里养成的下意识的习惯。 谁想傅偏楼竟出乎意料地欢喜,眼眸一弯,轻轻应声道:“好。” 他将瓷碗捧到手里,呵了一口气,与热腾腾的水雾融为一团,打湿眼睫,模糊了五官锋利的线条。 无端地柔软、且乖顺。 心烦意乱,棋是没兴致下了,谢征实在不喜这般不上不下、不明不白的感觉,干脆起身: “你慢慢喝。我去练会儿剑。” 见他要走,傅偏楼面上的笑容登时一僵:“等等!” 他不假思索地拽住眼前飘过的衣袖,很快又烫到似的撒开手。 但这久违的一下,足够让谢征顿住身形,缓缓转过脸来。 清隽的容颜,神色平静。可那平静之下,隐隐藏着压城黑云,风雨欲来。 怎么?” 对上那双漆黑到幽邃的眼眸,傅偏楼脱口而出:“你在不高兴?” " @眸光闪烁不定,犹豫、紧张,以及小心翼翼的期许。 “你在…”他小声问,“不高兴什么?” 谢征默然。 他若是知晓,岂会失态到这个地步? 叹息一声,回身在桌旁坐下。谢征闭目平复了番心境,方才开口:“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傅偏楼差点咬到舌头,心虚不已,“没有吧?” “若不愿说,就算了。”谢征冷冷道。 但傅偏楼多清楚他?真要这么算了,必定着恼。 我愿意说,你也得愿意听啊。 他在心底苦笑,思忖来去,到底没敢冲动地吐露情思,半真半假地转了个弯: “你也知道,我快结丹了。” 谢征颔首,转修枪道后,傅偏楼就仿佛挣脱了什么桎梏,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越来越难对付。 早在三个月前,他就到了筑基巅峰,一直压抑着根基,迟迟没有突破。 摸了摸左腕的红绳,傅偏楼语气微凝,说道:“入道和筑基时,那东西都有异动。我怀疑,它会随着我修为的提升,愈发强盛” 所谓的“那东西”,自然就是指魔了。 他也不完全在说谎,最近,他的确在为此烦神奔波。 这并非小事,谢征的神色不禁肃穆起来。听他继续道: “以前我也答应过你,顾好身体,不会乱来。故而这些时日,一直在寻压制它的办法,准备破关。” “如何?” “人尽皆知,涅尾鼠筋可遮掩气息,但为何能压制住它?” 摩挲着绳结,傅偏楼沉吟着,“我翻遍了藏经阁,发现,七阶往上的涅尾鼠妖不仅仅能匿息藏踪,还有微弱的辟邪之用。而这‘邪,包括杀孽、怨念、秽物. 和修士洗去的业障有些相似。” 那漂浮在界水上的黑气,说与魔无关,是不可能的,他们心知肚明。 “至于业障嘛,以往的道修,可为对付它想了不少办法。前有法门、后有灵器数不胜数。” “这样说来,你独自下山,为的就是这个?” “是。”傅偏楼坦然道,“瞒过011挺容易,我和琼光师弟借了周启,去找丢掉的明净珠。” 011没忍住蹦了出来,恍然大悟地指控:“我就说,那个家伙分明该跟着小明,小偏楼为什么会在外碰到,原来是早有预谋!” 它气鼓鼓的,傅偏楼失笑,揉了把小黄鸡的脑袋。 “可惜没找到,大概被谁捡走了吧。”他遗憾地说,“那东西是仿照仙器空净珠造的,在清心化孽一途,除了正主,应当没有别的灵器能比上。” “若能找到,我肯定会告诉你的。这不是怕空欢喜一场” 傅偏楼眨眨眼: “更何况,说好了的,这是我的事,交给我来就好。谢征,你应当还记得吧?” 他们的确这么约定过。 谢征无言以对,敛眉垂目,抿直了唇。 “还不高兴?”看他依旧介意,傅偏楼佯装低落,“我只是不想那么依赖你。” “可我想。”谢征却道。 短短三个字,将傅偏楼打了个猝不及防,他不由自主地睁大眼,面颊发烫,耳根都红了。 想什么? 他一时间不敢笃定这句话的意思,唯恐误会;又害怕眼中克制不住的慕艾被瞧出端倪,赶忙低下头,喝了一大口红豆汤。 过了半晌,飘飘悠悠的一颗心才荡回原处。冷静许多后,傅偏楼才敢抬眼去看对面。 正对上谢征若有所思的眼神。 “怎、怎么?” 差点以为不慎暴露了,傅偏楼嗓音干涩,磕磕巴巴的。 没有注意到他的紧张,谢征沉浸在思绪中,喃喃自语道:“养心宫。” 谈起清心辟邪,曾将空净珠奉为镇宗仙器的这尊没落门派当仁不让,或许能帮上忙。 若时间记得不错,再过不久,原著中恰好有这么一场盛事,由养心宫召开。 虞渊仙境,拈花会。 ------------ 135 启程 《问道》中,养心宫所办的拈花会是一处转折点。 天下七杰的名号诞生于此,同时,也首回揭露了傅偏楼的存在。 剧情早期,他一直被禁足在清云峰顶,不得离开;直到后来扳倒了成玄,才顶着清云宗新一任大师兄的名号,正式出现在台前。 原著里的拈花会上,他虽人未至,却在暗中扶持着对成玄敌意浓重的杨不悔,与他的“好师兄”频频作对。 而蔚凤和成玄因融天炉一行结交,成为了友人,自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理。 仔细算来,这便是推动主角和BOSS走向对立的起点。 自此往后,两人明里暗里交锋数回,还曾一度大打出手“傅仪景,你耍诈!” 悦耳嗓音犹如玉石相撞,语调高扬,十分不满。 一杆长枪,自白衣金冠的青年手中闪电般探出,直取红衣人咽喉。 被抵着要害,蔚凤面色不好看,一双凤眸忿忿瞪着对面唇畔带笑的家伙。 枪尖从容挪开,傅偏楼挑了挑眉:“输就是输,谁叫你对招的时候分心?” 说完转过身,三两步迎向朝这边走来的两人,展颜而笑:“谢征,宣师叔。” “阴险。” 蔚凤“啧”一声,也收剑回鞘,跟着走过去。 他方才便是听傅偏楼冷不丁说了句“你小师叔来了”,才有一瞬的分神,被钻了空子。 在宣明聆面前败给晚自己快十年入道的师弟尽管只是不论修为的切磋也够他觉得丢脸的。 更何况傅偏楼眼见着就快结丹,差不离了。 “小师叔,清规师弟,你们来了。”他恹恹不已地喊了声,高高束起的发髻都快塌了。 见状,宣明聆不禁失笑:“看来仪景在枪道的确天赋异禀。” 傅偏楼的剑法底子是蔚凤教出来的,往日里两人喂招对练,哪有师父打不过徒弟的道理? 可自从他半途改道拿起长枪后,只用了短短半月,从生疏到熟练,仿佛那一手好枪术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一般。 和蔚凤之间也开始有胜有败,不再一边倒,堪称进境神速。 宣明聆尚且不知转世轮回的事情,自然不清楚傅偏楼其实已学了十辈子的枪,会有此感叹也难怪。 “得亏宣师叔铸的这柄天问枪。”傅偏楼爱惜地擦拭过枪尖,将之收回袖中。 他整顿了番凌乱的衣衫和鬓发,这才看向谢征,眼中流露出些微疑惑: “这个时候,你们不该在学堂吗?过来内峰是有何事?” 谢征道:“养心宫来帖。” 傅偏楼的神色顿时耐人寻味起来,瞥向蔚凤。 养心宫,坐落于虞渊仙境,曾一度与清云宗、问剑谷齐名的大宗门。 三百年前,镇宗仙器空净珠遗失后,便逐渐没落沉寂,乃至于被后起之秀的太虚门所取代。 而不久前,养心宫忽然走漏风声,说是有了空净珠的下落。 这件事非同小可,直接关乎到修真界的地位变化,虞渊的各大道门已坐不住,闹得声势不小。 哪怕问剑谷远在云仪,也有所听闻,蔚凤当然不会不知道。 但他依旧不解:“养心宫来帖给问剑谷做什么?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空净珠的事情瞒不下去,局面非如今的养心宫所能控制。” 宣明聆摸出一张信笺递给他,“它便决定办一场拈花会,广邀天下修士参加。名义上是赏花,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寻空净珠给出的交代。” 蔚凤接过与傅偏楼一道看了,才发觉,这是张特意写给他的请帖,还附带一块花型环佩。 上书有云,以此为信物,邀问剑谷蔚明光前去一试摘花礼道七宗卷。 “ 摘花礼道七宗卷?”蔚凤更困惑了,“那是?” 谢征答道:“据说,空净珠的线索藏在一副卷轴画卷中,那副图的名字就叫作《摘花礼道七宗卷》。养心宫的意思,是各凭本事、能者居之。” “换而言之,接到请帖的人,才有资格得到空净珠。”宣明聆笑了笑,“小凤凰,你是其中之-。" 傅偏楼有着前世的记忆,早知此事,并不惊讶。@能得到养心宫一纸请帖的,无不是年轻一辈中声名鹊起的人物;蔚凤身为问剑谷大师兄,自然不会缺席。 别说蔚凤,单凭着天灵根的名头,他也该有才对。 跟着方小茜来问剑谷的那一世,他就收到过,只不过后来花佩信物被对方要走,没能去到画卷里一探究竟。 这辈子他修为更高,还不似那时一般紧紧跟着方小茜,疏忽了自己的历练,频频下山除妖,也算有点名气,怎会拿不到请帖? 想到这儿,傅偏楼狐疑地瞄向谢征,和那双沉静黑眸对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垂目躲开,又感到此举心虚,僵硬地抬头看回去。 “蔚明光有,我难道没有?” “ 有。”谢征沉默了下,从袖中摸出一、不,三张请帖。 “不仅你有,我和琼光师兄也有。” 宣明聆道:“我也收到了。” “?”傅偏楼有些傻眼,怎么外边千金难求的东西,到他们这里变成大白菜了? 不过他只愣怔片刻,很快就回过味来今生的炼器大会上,这三人可谓出尽了风头,被养心宫注意到也难免。 他接过自己那张请帖,攥住里头的花佩,不免有些开心。 这样一来,就不必忧愁如何带谢征一起去了。 “几个长老门下的弟子同样有受邀的,这样数来,问剑谷要去的人不算少。” 宣明聆说清来意,“仙器之踪非比寻常,宗门商议后决定请出云舟,由走意长老率领,三日后一道前往。” “走意长老?”傅偏楼蹙眉,“那不是师寅的师父吗。” 谢征颔首:“云光师兄也在此行之列。” “在问剑峰闭关那么多天,终于舍得放出来了?琼光师弟一个月要问我三回。” 傅偏楼撇撇嘴,“待会儿就告诉他,省得天天挂心。” 四人又说了些闲话,便去外峰拜访琼光,知会他这件事。 尔后三天,众人安置好东西、将麒麟兄妹托付给无律后,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 云舟从落月潭下升起,恍如一钩沐浴着水流的弯月。 雕栏画栋的船舫前,一人负袖伫立,白衣飘飘,姿态傲然。 离得远时,乍一看看还以为是师寅;走近了,面容却是未曾见过的中年男人,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神光内敛,嵌有一双锐利如鹰的眼眸,目光扫在身上,一瞬隐约刺痛。 是个很不好相与的角色。 宣明聆率先见礼道:“四师兄。” 他乃问剑谷谷主最小的弟子,所谓的师兄,都是谷中长老。 这下,中年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此行的领头人,问剑谷二长老,道号走意。 也难怪会觉得像师寅,谢征心道,就气质而言,这师徒俩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走意长老更加圆融,高高在上得令人心悦诚服;师寅在他面前只能算比较拙劣的模仿。 看到宣明聆,走意长老没有多话,轻轻点头:“小师弟,进吧。” 他形容冷淡,宣明聆也无意寒暄,温和一笑,便要领着人进去。 谁知刚走过两步,走意长老却又开口:“琼光可在?” 走在最末的琼光心头一紧,还是作揖应道:“是,弟子琼光,拜见长老。” 他只觉有道异常漠然、又隐约带着敌意的视线扫过头顶,片刻后,听到一声轻嗤: “就是你,在炼器大会上打败了云光?” 琼光正欲自谦,他却摆摆手:“好了,我不过想看看。走吧。” 这一下彻底令琼光摸不着头脑了,但对方尊为长老,他不可不敬,只得迷惑地又作一礼,才踏步跟上。 擦肩而过时,耳边落下极低、却足矣让修士听得清晰的话音: “不过如此区区外门弟子,云光还是差得太远。” 琼光身形微微一顿,到底记挂着身份差距,按捺住没有反驳,沉默地径直走进云舟中。 甫一进去,就撞见同行几人不快的神色,离得不远,那句话显然没有避过他们。 “我说,那个师寅跟他师父还真一脉相承。” 傅偏楼冷笑,“鼻子都翘上天了这是瞧不起谁?” “不如说,”谢征淡淡垂目,“云光师兄会有那般作态,大抵是师尊耳濡目染。” 蔚凤则更直接:“跟小辈摆脸色,真难看。” 宣明聆也蹙着眉,有些歉意看向琼光:“出发在即,不便闹出事来,叫旁人看去问剑谷的笑话。琼光,委屈你了。" 琼光本还有些郁郁,见他们比自己还激动,顿时哭笑不得,一点介怀瞬间抛去了天边。 “有什么要紧,他说他的,我做我的。”他摸摸鼻子,洒脱道,“反正我也接到请帖了,养心宫邀我来的,堂堂正正。” “说起来,宣师叔,”余光瞥见后边又有同门走进,琼光怕他们被告一个妄议长老,赶忙扯开话题,“走意长老是你的四师兄?可谷主座下的弟子,不就只有蔚师兄的师尊恕己长老、这位走意长老和师叔你吗?” 宣明聆被问得愣了一下,缓缓道:“我师父座下,加上我,有五名弟子。只是有两位已然仙逝了。" “什么?”蔚凤吃了一惊,“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们自然不会知晓,就连我,也是道听途说。”宣明聆摇摇头,“我的二师姐和三师兄,好像犯了谷中忌讳,差点被除名。他们的事情已成了禁忌,过往的那些名声,逐渐没有谁再提起。” 琼光讷讷道:“这样啊抱歉。”@“没什么可道歉的,”宣明聆叹道,“他们死时,我还未曾出生,连是什么模样都不清楚。有些唏嘘,倒算不上伤心事只是听说,当年我娘亲最喜欢的弟子就是这两人,还亲自为他们张罗了婚事。” 他忽然想到什么,有些犹疑地说:“另外,我好似记得父亲说过” “三师兄和四师兄,同出凡俗,是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 ------------ 136 友人 虞渊不似明涞一般多山,也不似云仪一般多水。 它分为南北两境,北境常年覆雪,寒山凛冽;南境则湿热宜人,无处不飞花。 养心宫坐落于后者,素有“繁花之宫”的美名;春有桃柳、秋有金桂、冬有腊梅。 而眼下四月刚过,正值立夏,十里芙蕖莲叶接天,微风轻摇,碧水涟涟,一望无际。 从云舟下来以后,入目便是这般亭亭之景。清香暗盈,令人心旷神怡。 一方地碑,矗立在荷塘前,上书“养心”二字,神秀而不失磅礴浩瀚。 细细观摩,旁边还以篆体刻了行小字养天地道心,存浩然正气。 无疑,此处就是养心宫的地界了。 走意长老收起云舟,行至荷塘边,扫视一圈,皱了皱眉头。 “云光。” 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师寅上前一步,“师尊。” 许久未见,他比起之前更为冷漠,面无表情,目中无尘,像是一具冰壳。 走意长老问:“我让你给养心宫传讯,可去了?” “是。”师寅点点头,“启程时,弟子已传讯过去,告知养心宫三日内即至。方才也通过信物联系了,想必不久就会有人来迎。” “也罢,”走意长老一拂袖,“那就在此稍等片刻。” 他立在原地,其余弟子也不敢随意走动,一行人杵在岸边当木头桩子。 师寅又退了回去,低头敛目,乖顺得很。 琼光偷偷看他,越看越觉得古怪。 他虽没有师父,不知寻常师徒该如何相处,为数不多见过的还是无律跟谢征、傅偏楼,不能以常理论之;可即便如此,他也拜过教习先生,凡间私塾那样重尊卑敬长的地方,好似也没有师寅和他师尊这般的严苛僵硬。 简直不像师徒,倒像是主仆了。 但要说走意长老苛待师寅,那是绝无可能的。 问剑谷里,任谁都清楚他对座下唯一弟子的宠爱,什么丹药灵器、奇珍异宝,从无藏私。 每逢师寅生辰或者突破出关,还会大办宴席,歆羡无数。 难不成对师寅炼器大会上输给他这件事,走意长老还不曾消气?不至于吧? 他心底嘀咕不已,浑然忘记了自己一直盯着人看。 师寅很快意识到这束异样的目光,椒尔转头,两人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眼。 琼光愣了愣,有些尴尬,但很快平静下来,冲师寅笑了笑。 那双黑沉的眼眸镜面般倒映出亲切的一张圆脸,又转回头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毫无回应。 像是一粒尘埃落入深井,连一丝波澜都兴不起。 琼光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倒没有生气只是,突然感到很不对劲。 短短插曲过后,没有让他们等太久,荷塘上忽然遥遥飘来一道绵软歌声。 那歌声由远及近,没有念词,是首轻快的小调,听着十分悠扬。 与这十里芙蕖、清风碧水融在一处,端的是风和日丽、岁月静好。 莲叶摇晃,不一会儿朝两边拨开,那哼着曲儿的姑娘连着脚底的小船一道,徐徐出现在众人跟前。 她赤足站在船头,穿着一身轻薄花衣,袖口在臂弯扎紧,方便去撑船桨。@乌油油的头发扎成两股辫子,一根垂落在胸前,一根摇晃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在颊边,令两个小梨涡半露不露地藏着,显得娃娃脸更加活泼娇俏。 月牙儿似的双眸弯成了缝,睁开来时,黑白分明,水灵灵的,分外清澈。 光从外表看,这位二八年华的少女宛如一名寻常的水乡渔女,瞧上去一点仙门样都没,很平易近人。 “问剑谷的朋友们,有失远迎。” 迎着近十人的注视和打量,少女并不怯场,甜甜地笑完,介绍道,“养心宫外边设了封灵阵,没法快些赶来,劳各位久等。请上船吧。” 她放下船桨,拍拍手,两旁的莲叶宛如活过来般自行分开,露出底下停着的小船。 船身不大,大抵只能容下三人乘坐。 走意长老瞥了一眼,心存不满,哼道:“这便是养心宫的待客之道?” 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少女眨眨眼,爽快地点头:“是啊。也用不着划,它们是成套的灵器,会跟随我一并前往养心宫。” 她的态度如此坦然,反而叫走意长老噎住了。 他顿了顿,到底没舍得撇下脸跟外边的小辈计较,背过手踏前一步,登上一只小船。 师寅也跟了上去。 剩下的问剑谷弟子没有得到安排,不禁面面相觑。好在他们也都见识过不少场面,很快分散开来,陆续去往其他船只。 走意长老那张拉长的脸看得傅偏楼一阵乐,不由对这位姑娘升起几分好感。 注意到他的视线,少女侧头望来,目中闪过一寸惊艳之色。 许是发觉了傅偏楼眼底的欣赏,她弯起唇,看了看这名跌丽青年,又看了看他身旁略显疏冷的道长,主动相邀: “我这儿还能载上两人,若二位不嫌弃,便上来吧。” 问剑谷来人共十名,师寅师徒两人独占一只船,宣明聆、蔚凤和琼光同乘,剩下的三名内门弟子相熟,上了另外一只,就剩他与谢征。 若不上她的船,他们还得另寻,太过麻烦。 况且他近来心思不纯,独处时总爱胡思乱想。 倘若仅有二人乘舟钻入莲叶底下,那种私密的氛围,想想就脸红心跳、躁动难安。 万一不慎流露出异样就糟糕了。 一念及此,傅偏楼当即笑道:“却之不恭。” 少女往后稍退两步,留下空档;他跨步上船,身后之人却迟迟没有动作。 傅偏楼奇怪地回过头:“谢征?” 他今日依旧好生打扮了番,尽管是与问剑谷弟子服一般的白衣直裰,却以银线绣了许多藤萝暗纹;碧玉绦环扣着描金玄带,垂下流苏与养心宫送来的花佩,动作间摇摇晃晃,极衬腰身。 为了应和衣着,还特地戴了枚莲形发冠,当得上一句“花枝招展”。 与那花衣少女的装束恰巧有几分相似,并肩立于小舟上时,如景如画,般配得很。 又来了。 谢征蹙了下眉,那种似有若无的异样与不快,说不清道不明,又挥之不去。 偏偏011还要感慨一句:【小偏楼好像还是头一回对外人这般积极,莫非要开窍了?】 "…011,”谢征眯起眼,缓缓道,“我发现,你似乎很想给傅偏楼说媒?” 【也、也没有啦!】011心虚地说,【触景生情、想想而已啊,宿主宿主,小偏楼喊你上船呢!】 谢征一顿,抬眸对上傅偏楼困惑望来的眼神,面不改色地走到船上。 好似方才只是没反应过来,而非想了些有的没的。 但傅偏楼就差满心挂在他身上了,怎会瞧不出迟疑和犹豫?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立刻传音问道:“怎么了?” “无何。”谢征敛目避过他,望向船尾漾开的清波。 显然有心事,却不愿与他说。 傅偏楼心底登时警铃大作。 “谢征,”他不依不饶地拖长音调,“怎么了?” 谢征轻轻叹气,捡起之前的一个想法搪塞道:“我在想,她是谁。” 傅偏楼愣了愣,瞥了少女一眼,“好像是有些眼熟" 是前几辈子见过的人?留有印象,想来不会是个简简单单的引路者。 恰好此时,对方撑起船桨,笑吟吟地望来: “我名裴君灵,君子的君、灵动的灵,两位怎么称呼?” 裴君灵“果然是她。” 傅偏楼还未回想起来,问道:“谁?” 谢征道:“你应当听过她的名号养心宫小吉女。” @傅偏楼恍然。 说起小吉女,这其实是养心宫历来的传统。 很久之前,养心宫最初建立时,是为了给天下女修一处容身之地,门派弟子皆为女子,只论修为,不论辈分。 即便上下亲如一家,可对外,还是得有个着落。 长辈有宫主主事,而小辈之间,便会从年轻一辈中选出一名最令人心悦诚服的女子,作为表率。 久而久之,就有了小吉女这个称呼,地位同等于下一任宫主。 吉,取自吉祥之意,是对这位担当重任之人的祝福。 即便后来养心宫也会收留一些男性弃婴从小抚养,或是入赘一些弟子的道侣,但总体而言还是阴盛阳衰,这一传统未曾变更。 裴君灵为养心宫这一代的小吉女,也是今后的仙境七杰之-。 想不到,才来养心宫就会遇上。 两人相视一眼,心里有了数,脸上则不动声色地报出名姓。 “谢清规。” “傅仪景。” “啊,”裴君灵有些讶异地看向谢征,“你便是那位,炼器大会上打败了成玄的?” 谢征忽然想起,原著里,这位小吉女貌似就与成玄不大对付,点头道:“取巧罢了。" “用不着谦虚,筑基期大败结丹修士,多厉害!”裴君灵笑音清脆,“清云宗大师兄,也不过如此嘛。” 与她同仇敌忾,傅偏楼的好感更添一分,连连附和:“的确,不过如此。” “傅道友也这么觉得?虚名太过。” “不仅,”傅偏楼撇撇嘴,“人也” “伪君子。”裴君灵给予肯定。 她一语中的,别说傅偏楼,就是谢征,也不禁流露出赞同之色。 裴君灵难得寻到知音,更高兴了,脸颊上的小梨涡深深凹陷下去,语调活泼: “好啦,也不多说他人闲话。清规、仪景,可以这样称呼你们吗?交个朋友吧!” 她个性罕见地爽朗,直来直去,毫不掩饰喜欢与厌恶。 对成玄看得这样通透的姑娘,傅偏楼也生出了结交之心,自然不会拒绝:“乐意至极。” 他瞟了眼谢征,促狭地补充道:“他性情内敛,没有否定,那便是同意了。" 谢征一阵无奈,随他玩笑,冲裴君灵轻轻颔首。 “你们感情真好。”小吉女“扑哧”笑出声,“既然是朋友,日后唤我阿裴就成。等到了养心宫,我带你们四处逛逛,眼下天气不错,花开得可漂亮了!” 她一面絮絮地与他们聊着天,一面深一下浅一下地推划船桨。 轻舟拨动水流,往前行去,两侧莲叶次第展开,枝蔓交错间,漏下绿莹莹的天光。 穿梭在其中,仿佛置身世外桃源,与所有的纷纷扰扰隔绝开来,唯剩水面与清风。 过了一会儿,裴君灵清清嗓子,哼起来时的那曲悠扬小调。 不时有小荷探出生嫩的尖角,她伸手拂过,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又一下。 傅偏楼瞧着心痒,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地摸了摸滚着水珠的莲叶。 他很久没露出过这般有些天真的样子了,好像总在克制压抑着什么,因而稳重许多。 不似现在,清甜的歌谣声中,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烦恼忧思皆抛诸脑后;回神发现不小心沾湿了衣袖,低头懊恼地去拧。 边拧还边和师兄抱怨:“早知道就不穿宽袖了。" 长睫垂落,在雪白的脸颊上扫出一片柔软阴影。 谢征静静望着他,眼中不知不觉有了笑意。 养心宫,的确是处好地方。 悠闲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裴君灵才唱过几曲,荷塘就到了尽头。 小船靠岸,拨开莲叶,眼前豁然开朗。 屋舍俨然、人来人往,竟似凡间繁华的集市一般,甚至有往地上摊块布叫卖的。 虽然叫养心宫,可处处只见瓦房鳞次栉比,瞧不出宫殿庄严的影子;花树倒随处可见,不负繁华之宫的美名。 裴君灵将船停好,先领问剑谷诸人去了歇脚之处,待安顿好后,就请他们自便。 说完自便,却转眸对谢征和傅偏楼笑道:“之前说好带你们四处逛逛,如若不累,藤萝架那边更热闹些,一起去么?” 比起休息,两人对养心宫的兴趣更大些,自然无何不可。 傅偏楼想了想,又拉上蔚凤、宣明聆和琼光,彼此介绍认识了,打算一并前往。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尖刻的男声轻蔑响起: “你是哪个偏僻地方出来的?没眼色的家伙,也敢跟成师兄抢东西!” 紧接着,是一道温和厚重的熟悉嗓音,劝道:“许师弟,你说过了。" 又无奈地说:“这位道友凡事要讲先来后到,此物于我有用,还望莫要为难成某。” 惺惺作态、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不是刚编排过的成玄又是谁? 傅偏楼唇角一扯,觉得万分扫兴;裴君灵也皱皱鼻子,神色一言难尽。 到底是在养心宫里起的冲突,她作为小吉女,没法不管,为难地看向身后之人。 “真是巧了,”傅偏楼冷冷一笑,“老熟人啊,不去看看怎么行。” 他率先挤进人群中,一眼就瞧见成玄那虚伪的和善笑面,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身着绣莲青衣的眼熟面孔。 一笔一划,尽管褪去青涩,他也刻骨铭心地记得。 不是当年永安镇里见过的几个,又是谁? 而在他们对面,则有两人,穿着墨黑玄衣,长发高束,腰间系着几枚银铃。 一者容貌俊朗,眉目间却携有刻薄之色,显得气质十分阴郁;另一者还像位少年,五官清秀,一双眼眸黑白分明、尤为灵动。 只不过后者虽然瞧着温润亲善,注视着清云宗一行人的眼神也冷冷的,开口道: “成玄道友此言差矣,宝物价高者得,我师弟拿得名正言顺,何来为难抢夺之说?” 听得此言,傅偏楼愣在原地,一时有些无措。 那个阴郁的青年,曾当了他十辈子的下属,他怎会认不得? 太虚门杨不悔,永安镇的杨飞鹏。 那,会将杨不悔称作师弟的,也只有同属晚风真人座下,亲传弟子、也是亲外甥的陈不追。 他下意识低声喃喃:“李草” 灵秀少年陡然一愣,转头看来,失声叫道:“宝哥哥?!” 傅偏楼:“” 好的,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当时那个小傻子看见他就喊的“呃呀呀”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 137 将倾 那个称呼下意识脱口而出后,陈不追很快意识到两人都不算小了,俊秀的脸颊微微泛红。 但他仍旧十分激动,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倒把眼前的清云宗给忘了,几步迎上去,支支吾吾道: “宝、谢宝、不是,呃,谢哥” 见状,傅偏楼有些好笑,说道:“傅偏楼。” “嗯?”陈不追有些困惑地抬眼。 “我的名字。道号仪景,随你叫。”傅偏楼顿了顿,问,“你呢?” “姓陈名草,”陈不追乖乖答道,“道号不追。” 好像重新相识了一遍,两人都露出有些恍惚的神色,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傅偏楼、陈不追” 听到他们的交流,一旁的成玄有些变了脸色。一者为问剑谷的第二位天灵根修士,一者为太虚门这些年的后起之秀,他怎会不曾听闻? 一个两个,都是天赋卓绝之辈他格外关注的存在。 正拿不稳该以怎样的态度应对眼前局面时,看热闹的人群陡然散开一条小道,花衣赤足的娇俏少女领着一行人大步走来。 “养心宫小吉女在此。” 裴君灵正色时,别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显得那张娃娃脸很有距离感。 她扫视一圈,问道:“何人闹事?” “裴道友。” 看见她,成玄眼中划过一丝热切,苦笑着解释,“倒也没什么事,只不过和这两位道友有些误会. " “用不着惺惺作态!”始终一脸阴霾的玄衣青年紧紧盯着他,“没有误会,我便是要这样东西,你待如何?” “无耻之徒!”成玄身后的那位许师弟反驳道,“本来我们已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却非要横插一脚,夺人所爱,这是什么道理?” 成玄目光闪烁了番,没有制止他,负手淡淡笑着。 显然,他心中也对此很不满,想要讨个说法。 众人这才发觉,在清云宗和太虚门两拨人的中间,蹲着一个满脸欲哭无泪的修士。 他手里攥着个布裹,拢着哗啦啦的一堆小物件,看模样,是个趁人多摆东西出来卖的摊主。 被迫成为焦点,他嘴唇动了动,自暴自弃地喊道:“我、我不卖了还不成吗!” 裴君灵冲他安抚地笑了笑,声音放柔: “这位道友,眼下的情况,一句不卖怕是解决不了。你不必怕,这儿是养心宫,我会替你做主,只需如实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与我听便好。” “想必,不论结果如何。”她瞥了两边一眼,“清云宗和太虚门出身的修士,还不至于这般小气,因此记恨上人,是不是?” 陈不追率先颔首,歉然道:“本当如此。这位道友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劳你旁叙。” 成玄也跟着说:“为难你了,无论裴道友怎样评判,一会儿事毕,有些赔礼还望收下。” 那修士咽了咽口水,定定神,干巴巴地开口:“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他一介虞渊仙境小有名气的散修,前不久偶然所得一块金精,拿来铸器,极其契合金行修士,是难得的宝贝。 可惜他本人是水土木三灵根,用不上,便考虑将其卖掉,换些傍身之物。 恰逢养心宫大办拈花会,他也接到了请帖,想着来往修士多,其中不乏大宗门的阔绰弟子,或许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就打包打包身家,跑来摆摊了。 他运气不错,没等多久,便遇上了闲逛的清云宗几人。 成玄是金火双灵根,近来恰好打算重炼一下他的灵器方邪枪,缺些材料;这块金精可谓正中下怀,当即决定拿下。 奈何他们本是出来随意走走,没带多少身家,之前还花去不少灵石,有些囊中羞涩。 一番讨价还价后,那摊主终于愿意松口,眼看就要成交之际,忽然杀出个程咬金。 这位程咬金,自然就是路过的杨不悔了。 他拜在太虚门晚风真人座下,虽只是个记名弟子,修为也一般般,不能和清云宗的一帮天骄相提并论。 但他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啊! 太虚门御诀为道,那些奇诡的咒诀可附在黄纸上,以灵力引燃,充作符篆使用。 哪怕只是一张炼气阶的符篆,关键时刻都能救命,在外千金难求。 故而太虚门弟子就没有缺钱的,灵石大把大把往外花,眼睛都不眨一下。 宗门更是一副暴发户的作态,灵丹灵器毫不吝啬,陈晚风能在而立之年成就元婴,不无这个缘由。 于是杨不悔想都不想,直接将金精的价格翻了一倍。 自古财帛动人心,尽管之前已与成玄等人谈妥,临场反悔不太得当,可这么多灵石摆在眼前,真的很难拒绝。 那散修不免犹豫。 金精罕见,但也没有贵重到那种程度,可堂堂清云宗大师兄当众被抢东西,这就关乎到脸面问题了。 清云宗一并来的几个弟子在外被捧惯了,岂能咽下这口气?当即不满。 而杨不悔也是个脾气硬的,全然不惧,说话还很难听,嘲讽对面没钱少出来逛街,丢人现眼。 一来二去,两方便发生了争执,那个脾气暴躁的许师弟差点动手。 好在陈不追及时赶到,护住了自家师弟,听完来龙去脉,不卑不亢地对峙起来。 才有了先前一幕。 “原来如此。”裴君灵听完,想了想,问道,“成道友可付过账了?” “不曾。”成玄摇摇头。 “也就是说,只是商量好,交易还未达成?成道友,虽有先来后到一说,可宝物毕竟难得一觅,若皆这般礼让,恐怕不妥。” 她的话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许师弟一听,登时急了:“他又不是金灵根,要去做什么用?摆明了故意和大师兄作对,给我们添堵的!” “真瞧得起自己。”杨不悔嗤笑,“我不是金灵根,就用不到了?我要送人怎么说?” “你!” “好了,许师弟。”成玄止住义愤填膺的师弟,沉吟了下,退了一步,“裴姑娘所言不错,是成某冲动了。宝物价高者得,只是轻装出行,身无长物,还容我们回程去取些灵石来。” “请便。” 杨不悔对摊主道,“他出多少,我出他的两倍。” 这副誓不罢休的态度,令成玄挑了挑眉,看向裴君灵。 小吉女此刻也有些为难。 他们心里清楚,这并非仅仅出价的问题,而是杨不悔乃至陈不追对待清云宗的态度都太苛刻,简直不屑隐瞒。@成玄肯退让,已很给她面子了,再让太虚门嚣张下去,旁人还要以为清云宗好欺负。 不等他们找出折中的法子,许师弟忍耐不住,骂道:“大言不惭!” “才炼气八阶的废物点心,就算是太虚门的,兜里能有几个子?出价两倍,真要和你一般见识,以大师兄的家底,卖了你都赔不起!” “赔不起还有本座在。” 一道沉稳声音在人后响起,一直维持着高傲姿态的杨不悔脸色一变,旁边陈不追眼眸发亮。 “师父?” “舅舅!” 玄衣乌发,金冠银铃,相貌端正,一双眼眸湛然出尘。 不是晚风真人陈勤又是谁? 陈勤双手负在身后,悠悠地踏前一步,身形便出现在两位弟子之前。 他瞥了成玄一眼,对许师弟道:“灵石而已,本座不差,哪有让弟子卖身的道理?” 成玄脸色一沉:“晚风真人也要插手此事?未免有些难看了。” “晚风真人”四个字被刻意咬重,提醒对方这是小辈之间的争执。 然而陈勤毫不介意和这帮小辈卖卖脸色:“怎么?不是价高者得?” 说到底,他与成玄岁数相差不超过十载,修真界里,也算不上多年长。非要借修为压人,谁也无法指摘。 “既然如此。”成玄向他作了一礼,低声和身后同门道,“我们走。” 清云宗离开后,摊主将金精交给了杨不悔,得到灵石后半刻不敢逗留,转身就走。 围观修士见事态了结,也不敢再看下去,不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 陈勤这才回过身,望着杨不悔浅浅蹙眉:“太冲动。” “抱歉,师父。” 杨不悔垂下头,看不清神色。 陈不追小声唤道:“舅舅,你看那是谁?” “能是谁”陈勤顺着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一下子呆住。 两道白衣身影并肩而立。 稍高点的那个右眼一点墨痣,清隽疏离;稍矮些的那个蒙着左眼,色如晓春。 一瞬间,他好似置身于凡人小镇的客栈里,望见了形容冷淡的少年账房、和他视若眼珠的表弟。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陈勤不可思议地喃喃念道:“谢征?” “陈公子。”谢征朝他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你没死哈,我就说!”陈勤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见” “清规,”宣明聆问,“你与晚风真人是旧识?” 蔚凤也在傅偏楼和陈不追之间来回扫视:“傅仪景,不介绍一下吗?” 几乎同时,陈勤又开口:“你这身打扮是问剑谷?求仙问道,怎么不到太虚门来?” 陈不追则拘谨地叫道:“偏楼哥” 声音重叠在一起,叫人完全听不清在说什么。 谢征、傅偏楼:“” 莫名觉得这场面有些奇怪。 “不然,找个地方慢慢说?附近有座茶楼,里头有雅座。” 裴君灵看着有趣,眨了眨眼睛,“清规仪景,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旁听?” 傅偏楼忙不迭地点头。 于是本要赏花的队伍再添三人,改道向茶楼走去。 他们呆在永安镇的时日并不算长,一盏茶间,傅偏楼就捡着能说的部分,讲了个七七八八。 谈及陈勤带李草走后不过两年,小镇被毁,两人侥幸存活,不得不另谋生路时,即便时隔许久,傅偏楼仍然心潮涌动,面色冷凝,眼眶却微微泛红。 那些旧事一直藏在他的心底,与前世纷乱的记忆塞在一起,鲜少去回想。 如今再提,却发觉往事历历在目,他从未有一刻遗忘过。 谢征注意到他的失态,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手覆上他不知不觉间攥紧的手,淡淡接过话茬: 那之后,我们便去了临近的云仪仙境,拜入问剑谷。直到今日。” 冰冷的肌肤被久违的温热包裹,傅偏楼心底一颤,浮现出某种莫大的酸楚,没有动弹。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仅剩煮茶的咕嘟沸响。 在座之中,宣明聆、蔚凤和裴君灵皆是自小在仙门长大,琼光虽当过凡人,却也是大家门户的公子哥,谁都无法想象,人命竟会如此轻贱,想活着都艰难。 太虚门的三人则是被牵起前尘,心绪复杂,也无言以对。 半晌,陈不追才涩然出声:“我与舅舅前去太虚门后,很快开了灵窍,入道修行。虞渊到明涞路途遥远,门规严苛,我本是想,待修为再高些,借历练的由头回去看你们,谁料” 他苦修六年,终于筑基,忐忑着再见宝哥哥该说些什么话,又要如何谢过杨叔杨婶的照拂一边紧张,一边期许,带着杨不悔,随陈勤再次回到明涞仙境。 所见之处,却无比荒凉,杳无人烟。 问过隔壁村子,才得知永安镇早已毁于一旦,里头的人埋骨泥下,只剩几坯不知谁立的黄土坟墓,上边插着的木牌灵位东倒西歪,刻下的字迹已在经年的雨打日晒中模糊腐朽。 有一块靠在树下的还能勉强辨认,写着“杨、王、夫妇”几个字。 杨不悔双膝一软,直直跪在了坟前;陈不追脑袋里也嗡地一声,头晕目眩。 杨云、王小雨,杨叔杨婶的本名。 经年而过,物是人非,一朝分别,竟然阴阳两隔了。 “我们重立了那些坟,就是不知道名姓,大多空着。”@陈不追尽量让语气不那么沉闷,近乎玩笑地说道,“还好舅舅劝慰我,永安镇识字的不多,会给杨婶他们立坟的,应当只有你们。这才没一并写上,不然多晦气。” 尽管他还在笑,但谁都瞧得出其中五味杂陈。 傅偏楼垂下眼,低声道:“我想过去找你。” 可也仅限于想一想了,他认识的是李草那个小傻子,而非陈不追,不可能为此千里迢迢跑去太虚门。 “嗯。我明白的。” 陈不追哑声说,“你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了。偏楼哥,能再见你,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傅偏楼咬住唇,看着那双灵动许多、但依旧纯澈的眼眸,微微笑了,“小草。” “话说回来,你不是叫谢宝宝吗?怎么不但改名,连姓氏都改了?” 陈勤纳闷道,“我便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天灵根。” 傅偏楼笑意僵硬,拒绝承认自己还有那样一个名字。 宝宝什么的,他又不小了! “还有你,谢征。”陈勤感慨,“倘若早知你就是那个谢清规,也不至于这样猝不及防。” 谢征垂眸喝了口茶,他倒是清楚陈氏舅甥会出现在拈花会上,有些准备。 又一壶茶沏开,几人慢慢收拾好心情,相互认识一番,说了些闲话。 讲到方才的冲突,裴君灵忽而回过味来,神色有些微妙。 “这么说,”她看向杨不悔,“杨道友果真是刻意针对成玄?” 杨不悔从头到尾十足沉默,闻言,漠然承认:“是。” 永安镇覆灭于清云宗之手,这并非隐秘,当日除妖声势浩大,许多凡人都望见了。 “还是做得太明显了,”陈不追摇摇头,“成玄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倘若计较,你讨不了好。” 杨不悔略略低头:“我知道。” 傅偏楼斜着眼睨着这人,他可还没忘记这个为了求仙问道欺瞒爹娘的“白眼狼”。 但终究是当了他十辈子的下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杨不悔在想什么。 少时自恃才华,不愿囿于凡俗,听闻陈晚风的事迹后,便寤寐思服、日夜想着能登仙门。 不悔丢弃功名,不悔欺瞒爹娘,只念着事成之后,便可志得意满、风风光光地把他们接走。 然而,不过几年,子欲养,亲不在。 杨不悔悔得快疯了。 每一世,对方都像飞蛾扑火般妄图向成玄、向清云宗报仇。 哪怕这条命只能给那高高在上的仙门和道人添一点堵,也义无反顾,好似除此以外,再无他求。 可恨,也很可悲。 “想不到,清云宗行事这般无所顾忌。” 裴君灵幽幽一叹,“我原只道那大师兄虚伪,门内弟子张狂,不曾想,已至如此。如今的道门. ” 剩下的没说出口,但众人心中明白。 如今的道门,难道独独清云宗会这般行事吗? 就连宣明聆也有些迟疑,他无法肯定,问剑谷弟子是否有谁也这般漠视凡人性命。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个永安镇的悲剧?凡人莫非当真只如蝼蚁,任由修士妖兽践踏不成? 这样的道门有他们要求的道吗? 裴君灵细细观过他们神色后,忽而放下茶盏,托腮俯瞰窗外。 花树繁盛,欣欣向荣。 还没完,她忍不住想,宫主,你瞧,兴许,当真还有转机。 就看这回拈花会,此处有几人能于卷中摘花。 又有几人能力挽狂澜,于大厦之将倾。 ------------ 138 紫藤 叙过旧,裴君灵领他们去了藤萝架,说是散心。 那地方离茶楼距离挺远,往外御器行过十余里,方才窥见一座矮山。 便是所谓的“架子”了。 日照当空,藤萝爬满山壁,坠下烟紫色的花束。 暖风轻拂,枝叶摇晃,远远瞧去似水流般波光粼粼,从山头倾泻下山脚,淌下一条斑斓的瀑布。 等落在山脚,就能看到连绵的回廊四通八达,没有屋舍,相连着几个敞亮的凉亭,顶上镂空,同样爬满花枝。 千丝万缕的紫藤垂下,挤散碎金般的日光,香雾胧胧,似真似幻。 踏足其中,乱花渐迷,仿佛置身仙境,满心满眼都是这片盛景。 非山河之磅礴壮阔,乃纤细玲珑交织出的恢宏。 任心情再沉重,也不禁明朗几分。 清淡花香若隐若现,沁人心脾,令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裴君灵轻快道:“藤萝架这个时候是最好看的,初来养心宫可不能错过。” “此处的紫藤花皆以秘法栽种浇灌,花香可养神固魂、平心静气妙处可多呢,来,我带你们逛逛。” 说着,她的眼神尤其在蔚凤和傅偏楼身上停了一下。 谢征察觉到这意味深长的一瞥,若有所思。 结丹两大劫,他们之中,蔚凤已生心魔。 而傅偏楼更不必说,来养心宫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寻求压制魔的办法。 裴君灵为何要看他们? 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011察觉到他的出神,问道:【宿主,你在想什么?】 “. 有些奇怪。” 【奇怪?谁奇怪?哪里奇怪?】 谢征沉吟着,吐出三个字:“养心宫。” 养心宫以修心为道,乃对付心魔的鼻祖,宫中弟子皆心思澄明、道行颇深。 这些在问剑谷藏经阁暗门里的那些典籍上也有所记载。 而如今的修真界,天道有缺、心魔不存、洗业去因果,修心毫无用处。 好比琼光,心性再好、看得再透,于修为也无益;若非有麒麟血脉,到今天还是个炼气期,筑基都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再加上三百年前那场人妖混战,道门元气大伤,底蕴十不存一,几乎都要看新一辈的弟子。 养心宫的凋敝是必然,就算空净珠并未失窃,也站不稳仙境三大道门的位置。 这便是谢征最为困惑的地方从三百年前活到现在的修士,养心宫定然也有,他们即便不清楚内情,也该清楚天道的变化。 难不成,就眼睁睁地看着门派没落,什么也不做? 倘若因受到限制,无法直接透露,像无律那般,通过“故事”诸多暗示,未尝不可。 更何况,活人张不了口,死物总行。 他们能从问剑谷过去的典籍经卷中寻到蛛丝马迹,养心宫的记载想必只会更全面。 裴君灵会对此一无所知吗? “另外,她一直跟着我们。”谢征语气稍稍犹疑,“见面、攀谈、结交几乎到了刻意的程度。” 只是很擅长察言观色,表现得自然热情,不令人生厌,反而感到亲近。 但转念一想,寻常人在听说刚刚认识的友人重逢故旧后,怎会想着掺和? 尽管不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过去的遭遇也好、对成玄的敌意也好,他们敢说出口,也不怕传出去。 可这些,对于初见之人到底袒露太多,正常看来,主动回避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能当上小吉女,裴君灵显然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宿主的意思是,养心宫别有图谋?】 一大段听下来,011晕晕乎乎的,【可阿裴姑娘看上去不像坏人啊原著里,拈花会照常举办,除了没找着空净珠,也没出什么意外】 谢征垂眸不言。 不是坏人,没有恶意,不代表没有异样。 养心宫的这潭水下,或许藏了些什么“谢征?” 他沉默得太久,傅偏楼不由侧目。 @摇摇头,谢征撇去不着边际的猜测,传音问道:“你觉得怎样?” “它的确安静了下来,不过,不可妄下定论。” 傅偏楼点点眉心,自走入藤萝架后,平时聒噪无比的魔便不再说话。 但这家伙狡猾得很,谁知是不是想令他放下戒备的手段? 谢征蹙了下眉,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 抬眼望向前边侃侃而谈的领路少女,对方若有所察,扬起脸来,与他视线相对。 随即,梨涡绽开,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 藤萝架中移步换景,每一道沿廊都好似隔绝于世,幽静的幽静、热闹的热闹。 不少修士在此讲经论道,或是做买卖,甚至有一回转弯偶遇两人依偎在一起谈情说爱。 若非裴君灵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们一群人直愣愣闯进去,怕是要煞风景。 “花开情动,皆为人间乐事;如斯美景,正配心上人。” 裴君灵面色如常,半点不羞涩地解释道,“藤萝架又有别称‘月老架’,许多修士会相约在此定情,据说能得到花灵的祝愿。诸位若有意动者,不妨也来试试。” “花灵的祝愿?”傅偏楼心中一动,问,“那是什么?” “藤萝架的紫藤已有千年岁数,日夜灵气浸养、秘法灌溉,早就生出了灵性,不可随意采摘。” 裴君灵没想到他会对这种霏霏之谈感兴趣,拂手挽过一束花,灵流缠绕在指尖,怜爱地抚摸着。 那花束像能感到她的温柔,在掌心小幅摇动,不知是否为错觉,末端浅浅的紫色更浓郁了些。 “就像这样,注入灵力。若是灵根中有木行,叫它舒服了,便会得到一朵花,香气经久不衰。” 摊平五指,一抹柔软的紫色静悄悄躺在上边,溢出清凌凌的气息。 裴君灵将之收起,笑道:“此之谓‘花灵的祝福’。不知为何,传来传去,就变成了情真意切的表现,苦了那些没有木灵根的修士… …" 道理都懂,可别人家有,自家却没,还是会感到不平衡。 傅偏楼盯着手边的紫藤,暗自盘算。 他没有木灵根,可谢征有啊!讨个吉兆轻轻松松。 不对,八字还没一撇,他在胡思乱想个什么劲? 他有些懊恼这样的心猿意马,闭上眼,揉了揉额角平复心绪。 谁知再睁开时,眼前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缠绵的紫意跃然其上。 一朵不对,五六朵“祝福”攒聚着,任他采撷。 傅偏楼一怔,缓缓望去,发觉谢征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前。 像是在做什么需要掩饰的坏事般,稍稍倾身过来,遮蔽了后方的视线。 漆黑眸中清晰映出他的倒影,无声催促着。 “你、我、这. " 舌头打结,思维停滞,面颊滚烫。 好半晌,傅偏楼才找回说话的能力,干涩出声,轻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给我吗?” “嗯。” 只这一声,傅偏楼胸口重重一跳,恍惚间觉得欢喜得要死了。 他面上绯红一片,不似被紫藤映出的颜色;眼眸里隐隐晃荡着水光,闪躲个不停。 谢征有些不明白,见他迟迟不接,补道: “拿着。这样摘得的花,香气更纯净些,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管用,但有备无患。” @“.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就说。 傅偏楼扑腾的心瞬间又落了回去,忽冷忽热的。 他扯了扯唇角,麻木地想,也是,指望谢征开窍,不如指望石头开花。 谢征瞧出他眼中还未来得及藏起的失望,眉峰蹙紧。 “怎么了?” “没有。”傅偏楼深吸口气,抓过那几朵花,强笑道,“也亏你能摘这么多来。” 然而谢征没有被他转走话头,反握住他的手,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怎么了? 还不是你! 大起大落,令傅偏楼一时间涌起满腔委屈。 分明这样仔细,也不是什么愚钝之人,为什么会不懂? 谢征究竟如何看他,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傅偏楼心底有如火煎,一边惶恐被看穿不轨情思,一边又破罐子破摔地觉得直接说出口算了。莫非他喜欢谢征,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对啊。 他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为什么要百般试探?甚至不得不拉开距离? 他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是反派BOSS,想要的,为什么不干脆点去争取? 就算谢征眼下对他无意,为了任务也不可能丢下他不管,他有的是岁月痴缠! 他就不信,若当真一点机会也无,谢征怎会这般待他好,好到几乎失去边界,即便不是那个意思,可听说紫藤花灵后,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他也许,能得寸进尺一些“谢征,我…" 傅偏楼眸色一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若不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 “傅道友?” 几人闻声转头,只见一名长身玉立、眼泛桃花的青年,在原地驻足片刻,终究没忍住,大步行来。 似乎觉得太过急迫、不太得当,他放缓步伐,停在数丈开外,拘谨地弯唇一笑。 原本有些冷淡的脸色,因这弧度显得柔和许多,没有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年规矩地作了一礼,挨个唤道:“谢道友,傅道友,别来无恙。” 谢征和傅偏楼相顾一眼,将方才的争执暂且按下,纷纷觉得有点不对。 此人,竟是炼器大会上匆匆一别的应常六。 ------------ 139 一半 应常六此人,着实有些古怪。 初见时,与书中的形象并无差别,油嘴滑舌、嬉皮笑脸,看不出真心。 唯有相别那莫名其妙的一晚,他借酒透露出几分沉郁苦痛,谢征才稍有改观。 但无论是哪一面的应常六,都不似眼前这个人。 相同的外貌,相同的嗓音,相同的打扮。 可眼神、气质,乃至说话的腔调、下意识的小动作,和之前截然不同,完全变了番模样。 若过去是轻浮浪子,惯会花天胡地;那么如今恰恰相反,一见便知是位十分正经的君子。 “应常六?”那边,蔚凤也注意到来人,神色一喜,“你也收到请帖了?炼器大会为何不告而别?还有你叫清规师弟给我带的话,什么别被你吓一跳,几个意思…" 应常六待他一连串问完,才礼貌地冲他点点头:“蔚道友,上回是应某失礼了。”“?π 他一向是喊“小明光”的,蔚凤一愣,还真被吓了一跳。 @“你捉弄我呢?”他失笑地走过去,打算拍拍应常六的肩,“说起来,上次不便多问,你要明净珠作何?可是有什么难处?” 却不想应常六往旁边微微移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蔚道友,”那双眼里没有半分轻佻玩笑之色,平静地望着他,“先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应某如今难处已解,并不需要明净珠,多谢你记挂。” 蔚凤高高挑起的眉头逐渐紧皱,从上至下打重新量了遍对方。 过了一会儿,眼眸沉沉,语气异常冷凝:“你是谁?” “ 应常六。” “你是应常六?笑话!” 似乎有些烦恼蔚凤的态度,应常六沉默片刻,忽而开口:“你我第一回见面,是在云仪落叶湖” 三言两语,将他们初遇的事抖了个干净,包括一些不为人知的、蔚凤年少时吃瘪的糗事。 蔚凤听得神色风云变幻,即便是夺舍搜魂,也不该有这样清晰的记忆。 更何况,对方在提及这些时的语气、神态,的确又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所以. 这人当真是应常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喃喃道,“发生什么了?你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 “因缘巧合,不便赘叙。”应常六顿了顿,唇角掀起一个苦笑,“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的时候,此为我的选择,不必伤怀。”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叫人听不太明白,蔚凤哑口无言。 应常六脸上的苦涩稍纵即逝,很快,又恢复寻常,长眉薄唇,显得很是沉静。 举手投足规整有度,一看便知教养极好,予人矜贵之感,令那张只是周正的脸都出尘几分。 这般面貌让谢征蓦地记起一个人。 在那晚的故事里,改变了常六的命运,让他从一介微末修士步入天才之列的黑衣人。 冷肃、严正、拘礼,一丝不苟。 如今看来,应常六当日的描述竟能一一对上。 莫非,这就是应常六换取修为所要付出的代价? 参加炼器大会、想要明净珠,就是为此? 谢征心中一沉。 应常六为自己所铸之剑取名争命。 所谓争命,争的是谁的命? 他的插手,究竟改变了什么?@那个贪声逐色、寻欢作乐的应常六,真的还活着吗? 说不清的负疚和罪恶感,沿着脊背冉冉爬起,令他几乎毛骨悚然。 他定定看着应常六,思绪纷乱,唇角抿直,用力到有些泛白。 下一刻,携着浅淡清香的身体就轻轻靠了过来。 余光瞥见傅偏楼神色如常,却借着宽袖掩映,在底下悄悄牵住他。 冰冷的手指勾住手心,安慰地贴了过来。 “不要多想。”传音入耳,清澈的嗓音异常柔和,“阴差阳错罢了,不是你的错,你不能连这个都算在自己头上。” 或许是那阵宁神的花香很有效果,谢征忽而平静下来,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动摇。 傅偏楼说得不错,万物皆有定数,他想改变些什么,就难免顾此失彼。 最重要的是身边的这个人。 无论如何也好护好,不容有失。 那边,许是看几人都收拾好了心情,应常六再次开口。 “傅道友,你快结丹了?”他看向傅偏楼,眉头微微皱起,毫不掩饰神色里的担忧,“怎会这般快分明一年前还只有筑基初阶” 听到他的喃喃,傅偏楼有些不解:“怎么?” 尽管他的进境拿出来看是很吓人,但在场吓人的可远不止他。 蔚凤、谢征、还有遮掩过境界的琼光,乃至那边的陈家舅甥和小吉女,无不是年纪轻轻就修为不凡,他好歹还有个天灵根的名头顶着,算不得多离谱。 就是应常六自己,也早早结了丹,有什么好惊讶。 然而,应常六摇摇头,目光扫过身旁几人,说道:“可否移步一叙?单你和我。” 这便是有话不好让外人知晓的意思了。 傅偏楼蹙了下眉,虽然性情大变的应常六没有之前那么轻浮得令人讨厌,但总觉得处处透着违和与古怪,他并不想与之独处。 况且,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依然热切。 只是压抑得很好,拘谨克制,不若过去一半痴迷外露。 以往不懂情爱的时候,就当玩笑过去了,他还犯不着为一介花花公子的示好较真。 可现在,傅偏楼很清楚应常六的神情绝不是为色所迷,而是更沉重的什么。 似藏着千言万语,有逾千钧。 他无意于回应这莫名其妙的沉重,欲出言拒绝,谢征却先一步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语气淡淡,莫名有些冷意。 应常六则很坚持:“此事关系重大,还望道友通融,不会很久。” 他一双眼直直盯着傅偏楼,低声说:“有些东西,我定要告知你. 在事情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态度之严肃、形容之郑重、神色之认真,甚至带着恳求。 傅偏楼犹豫片刻,终究答应道:“好,希望你别说些无聊的东西。” 应常六面上一喜:“我先前来时,那边行廊恰巧无人,傅道友,请随我来。” 傅偏楼正要跟上去,才发觉他还在袖底牵着谢征的手。 掌心温热,将他素来寒凉的皮肤都捂暖了,恍如融为一体,故而谁都没有发觉不对。 耳根一热,他若无其事般抽回手,朝师兄轻轻点头:“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离开。 在身后之人看不见的地方,他将双手揣进袖里,借着衣料掩饰缓缓交握在一起。 淡淡的暖意渡来,傅偏楼小小呵出口气,唇角不自觉地翘了翘,脚步也跟着轻快许多,像只偷到腥的猫。 谢征定定凝视着那两道背影,直至其消失在紫藤尽头。 他抬起空落落的手,看了许久,久到旁边的蔚凤忍不住问:“清规师弟,怎么了?” “无事。” 谢征抚上身侧紫藤,注入灵流,枝叶招展,不多时“噗呲”吐出一朵花灵。 清冽的香气,宁神静心,却始终无法驱散那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很不快。 他前所未有地困惑起来,默默想道。 为何我如此不快? 四下静谧无人,紫藤铺天盖地,应常六停步后,傅偏楼也停了下来。 心神从飘飘然中抽离,他眉眼瞬间冷然许多:“有什么事,说吧。” 知晓他不待见自己,应常六微微一滞过后,也不卖关子,在周围设下隔音阵,单刀直入: “傅道友,你不能再修炼下去了。" “?" 傅偏楼意外地挑起眉:“此话何意?” “傅道友对自己的身世知道多少?” “这么说来,应道友好似很了解我?” 应常六沉默一瞬,随即道:“略知一二。” 他能说出这句话,可见真知道些什么,这令傅偏楼心下警觉的同时,面上缓缓浮现了笑意。 “看来应道友当真不简单啊。”他一边笑,一边垂下睫羽,藏住眸中的狐疑,“正巧我也知道一些,不妨说说看?” “你,诞于融天炉。” “!" 被他一语道破,傅偏楼心弦震颤,齿关咬紧,止住脸色的变化。 神识游荡,飞速回忆着每一世里这人的身影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这人自拈花大会后便销声匿迹,偶尔传出些鸡毛蒜皮的名声,丝毫不引入注目。 而他彼时还未能迈出清云峰,唯一的一次,也仅仅是跟着方小茜和对方擦肩而过;那个应常六虽也嬉皮笑脸的,却没有朝他献过殷勤,和如今的态度大不相同。 简直太奇怪了。 这个谜团似的应常六,究竟是什么人? “你为什么会知晓这些?” 他抬眼冷冷逼视着对方,只听应常六柔和下嗓音,说道:“因缘际会罢了,莫要着急。” “别怕我不是你的敌人。” 讲出这句话时,青年的神情弥漫出苦涩与沉痛,而那沉重之中,又有许多歉疚。 他叹息一声:“看来你知道得很清楚了,也好,省去些功夫。” 傅偏楼半信半疑:“叫我不要修炼,意欲何为?” 应常六道:“你乃道门夺天盟所谋下的一环,是一半的仙器,想必这些你已知晓。” 虽不清楚夺天盟是个什么东西,可听名字也大抵能猜到,傅偏楼点点头。 应常六于是又问:“那么,你知道另一半的仙器在哪里吗?” “听说在清云宗。” “是,在清云宗。”应常六深吸口气,“另一半. 是柳长英。” 提及这个名姓时,即便十分压抑,他的音调也情不自禁地上扬,带着刻骨铭心的憎恨与杀意。 傅偏楼则顾不得他语气如何,愕然重复:“柳长英?” “你说,另一半的仙器是柳长英?”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可三百年前仙器铸成之时,他便已是极强的修士了……” 和他不同,他是一出生、还是个懵懂的婴儿时就被投入炉中。 柳长英呢? 天下难不成有谁能逼着这人祭炉成器吗? “ 他是自刎于炉前。” 应常六淡淡道,“心甘情愿,被当作铸器的材料,奉献那一身骨血灵肉,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把武器。” 那仙器名为夺天锁,打一开始,就是成对的。没有你,夺天锁夺不了天。” “你的修为越高,越接近他,便越是契合。等你步入大乘,他就可以与你合二为一。届时夺天锁成,原本的天道会彻底覆灭,你的神识也会跟着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青年摇摇欲坠的双肩。 “柳长英一直在等你!绝不可遂了他的愿!” 应常六失态的模样像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一瞬间,傅偏楼想了很多。 前世,他被关在清云峰上,哪里都去不了的时候,曾经很困惑。 这样关着他,有什么用呢? 成玄先不论,他的好师尊、冷心冷清的道门第一人,看上去也不稀罕他血脉的这点用处。 那么,为何收他为徒,为何将他禁足,为何要他勤勉修行、成长到有能力叫唤、反抗和给清云宗添堵的程度? 放任心存敌意的人韬光养晦,也太愚蠢。 “. 原来如此" 傅偏楼讽刺地扬起唇角。 原来如此,愚蠢的是他。 那些人早就计划好了所有,设下天罗地网,等他羽翼渐丰。 无论他怎样挣扎,也逃不过被宰杀的命运;自以为成长到有了抗衡的力量,殊不知正中下怀。 就像家养的鸡鸭努力啄食,将喙磨尖,其实不过养肥了肉,好将自己送上餐盘。 在他们眼中从出生起,他就注定是一介死物了。 ------------ 140 沦亡 魔也好、柳长英也好。 若是他就此荒废,刻意磋磨在结丹前,一直庸庸碌碌下去,便能避过祸端了吗? 他相信,即便自己成了一个废物,他身边的这些人也会将他保护得严严实实,不会受半点伤害。 可傅偏楼不甘心。 无能为力,乃他生平痛恨之最;永安镇的惨剧,有那一回就够了。 更何况就算修为不够,只要他为仙器之身,柳长英总有一日会找上他。 到时候,难不成要他畏首畏尾地藏起来,躲在别人身后?开什么玩笑! 他闭上眼,平复了番心绪,复又睁开。 “按你说的去做,无非因噎废食,太傻。”漆黑眸中流淌过一缕癫狂,“柳长英在等我甄至大乘,好合为一体、重塑仙器、执掌天道?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做到,吞不吞得下我的神识!” 应常六不禁语塞,望他半晌,苦笑着一叹:“看来是我多事了。” “不,能提前知晓,也能早做准备。” 傅偏楼摇摇头,“尽管我还是不清楚你是何人但,多谢你。” 他想了想,又问:“对了,那个‘夺天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详谈?” “一帮不入流的东西罢了,而今树倒猢狲散,已然覆灭。” 应常六面容冷酷,嗤然道,“扯着天道不公的借口来满足一己私欲,哼,天道不公?倘若天道都有偏爱,俗人又怎堪一碗水端平?” 他讥嘲完,继续为傅偏楼解释,嗓音发寒:“夺天盟是一个独立于宗门外的组织,由一个名为秦知邻的家伙建立,像这般的存在,三百多年前道统繁盛时有很多,起初,谁也没有在意。” 秦知邻? 傅偏楼一惊,周启和周霖那对兄妹随琼光再次回到问剑谷后,被好生询问了番身世来历。 这个名字,他从琼光口中听说过,不正是麒麟的生父吗? 他们口中跟着父亲做坏事、屠戮麒麟半妖的那帮人,莫非就是这夺天盟? “他们打着研究丹方、铸造灵器的旗号,四处搜刮灵药材料,笼络炼丹师和炼器师,作风极其霸道。也不知为何,竟真有了起色,势力逐渐壮大起来" 应常六说得冷凝,傅偏楼则一一将情况对照上去,暗自心惊。 当年,秦知邻是靠捕获麒麟半妖,用上古大妖的血脉骨肉发家的。 周若橙留下的半妖不多,大部分会装成化形鹿妖或者羊妖混迹在修真界中,在曾经人妖还没有如今这般对立之时,还是能有安息的一隅之地的。 可秦知邻掌握着麒麟一族的所有古籍秘术,自然明白该怎样找寻麒麟血脉,装得再好也逃不过。 “待有人发觉不对,已然太晚。不到百年,夺天盟就成了一股谁也无法忽视的庞大势力,作风嚣张霸道,搅动得道门不宁,鲜少有人敢和他们正面相碰,要么加入,要么暂避锋芒、忍气吞声" “而率领这股势力的共五人,统称五尊主;除了秦知邻神龙见首不见尾、作风异常低调外,其余四者无不是当时最有鼎盛威名的修士。” 傅偏楼眉头一皱:“莫非柳长英也在此列?” “不,”却不想应常六否定道,“夺天盟成立时,他年岁还轻,不过倒也与他有很大关系就是。不知你可否听过方陲此人?” 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傅偏楼抿了抿唇:“柳长英的师父,离开方家加入清云宗的那个,是不是?” “不错。”应常六停了下,神情闪过一丝复杂,似仇恨、似哀戚,但很快掩饰过去,仿佛无悲无喜。 “方陲,他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铸器之道,无人能与他争锋,明净珠便是他当年的杰作。” 方家曾将他视为振兴家族的脊梁,却不想这位天才求索突破不得,逐渐走入歧路。 “方陲认为,材料到底是妖兽死后方得,其中的灵气会溢散故而,他爱用活物铸器。” 傅偏楼后颈一寒,应常六满脸漠然,继续说道: “这个做法在那时引起过轩然大波,令人妖之间的关系紧张过一段时日,后因太过残忍,被指摘太多,方家也无法容忍,罚了他好些次。” “那之后的某一日,他忽然扬言与方家一刀两断,加入了清云宗。” “明涞多世家,清云宗背后便有三大支脉,其中最为鼎盛的一脉,姓成;逐渐没落的一脉,姓柳。” 傅偏楼低声:“柳长英” “柳长英的那个柳。”应常六颔首,“当年执掌清云宗的宗主,乃成家成子哲。此人狼子野心、精于算计,听闻曾与秦知邻爱上过同一位女子,颇有孽缘。后来,受邀加入夺天盟,是里头不可忽视的一道支柱。” “他以无垢道体作引,说服了方陲加入清云宗、并成为夺天盟的一员。” 秦知邻、成子哲、方陲这三人,竟是如此凑在一块的。 傅偏楼问:“夺天盟尊主有五,那还有两个人是谁?” 应常六答道:“另外两人,就没有他们这般有名、和夺天盟关联极深了。不过,也都是修为高深、 背景深厚的大乘期修士。” 足可见三百年前,这是怎样令人心惊胆战的一股势力。 傅偏楼不禁心生疑惑那为何会覆灭、如今又为何毫无声息、连一星半点的传闻都未留下? 难不成也如心魔劫的事一般,遭到了某种力量的约束,不能说出口? 若是如此,应常六为何能告知他这么多? 讲完夺天盟的事迹,应常六不再多言,递来一枚平安玉扣,叮嘱道:“此为我的信物,倘若有难,便摔碎它,我会尽可能来帮你” 他深深看了傅偏楼一眼,“傅道友,万事小心,尤其别让柳长英瞧见你的脸。他虽不会离开清云宗,但在外也多有眼线" 闻言,傅偏楼忽而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常六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说得也足够久了,谢道友他们大抵要等到不耐烦了,回去吧。” “应道友,”傅偏楼在后头唤他,“你看我。” 应常六不明所以,依言回眸。 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簇簇紫藤下,青年长身玉立,姿容跌丽不可方物。 眼眸明亮,唇边含笑,意态潇洒风流,令人见之难忘。 “承修” 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处,下意识地叫出声后,应常六反应过来,宛如从美梦中惊醒,脸色唰地惨白。 傅偏楼轻轻一笑:“我和他,真的很像,是不是?” 这回的笑便完全是傅偏楼的笑了,他和他的白龙父亲面貌虽极相似,气质却相差甚远。 应常六嘴唇颤动了下,眉目颓然。 “是很像,你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傅偏楼笃定地说:“你是三百多年前的人,你喜欢他。” “” 应常六别过脸,自嘲地笑了声,“三百年前的人?我吗. 拼拼凑凑出来的东西,勉强算吧。” “不是喜欢他。” 他垂下眼,但傅偏楼看得见那双眼中透出的柔色,像是在回忆什么,“我因他而活着。活到今天。” 我爱他。” 傅偏楼晕晕乎乎跟在应常六身后走出来时,原地仅剩谢征一人。 白衣黑带,脊背笔直如松,从后看去,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风姿湛然。 他倚在凭栏处,低眉敛目,眼皮垂下,招摇地露出一点墨渍。 一动不动,任由紫藤末梢垂落在发间,平时挂在腰后的化业则架在栏杆上,盛放着一堆花灵。 看模样,仿佛在沉思,时不时抬指送出一段灵流,紫藤欣喜摇摆,落下一朵掉在那堆粉紫色的香雪尖端堆就是这么堆起来的。 傅偏楼瞧见,觉得这副发呆的样子实在难得,心间微微发痒,像叫谁挠了一下。 “谢征,”他走过去,“我们说完了,蔚明光他们呢?” 谢征的视线缓缓移到他满面笑容的脸上,怔忡片刻,才开口道: “裴姑娘接到宫中来讯,要准备后日的拈花会,先走一步;太虚门弟子出了些事,陈勤须得赶回,陈不追说晚上来寻你;宣师叔他们去了另一边,随处走走。” “那你在做什么?”@他本是问的这堆花,谁知谢征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在等你。” 傅偏楼一时哑然。 他总是心思千回百折,念头弯弯绕绕很久,才会做出行动。 因而很多时候,一言一行都满是刻意和算计,小心思藏得到处都是。 譬如他意识到自己心悦谢征之后的刻意疏远,又譬如打扮来去,只是想瞧一瞧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 然而此刻,他没有想任何东西,一片空白中,身体先一步动了。 他扑到谢征怀里,宛如要蜷缩起来般,紧紧地抱住这个人。 就像曾经无数次,像还年幼那样,好像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谢征,我,”傅偏楼语无伦次地说,“我听说了一些事” 夺天盟的野心贪欲、万般阴谋,哪怕过去三百年,依然令他不寒而栗。 而应常六的感情也一样。一样让他感到惧怕。 爱?爱究竟是什么? 和喜欢、思慕,是一回事?亦或更浓稠更沉重?时隔三百年,斯人已逝,也无法忘怀? 那么,他爱谢征吗? 他所谓的心悦,有深刻到这个地步?他就非谢征不可吗? 还是说,止步于一时的悸动情思?或许日子一长,都不必对方回应,自己就先断了念想。 傅偏楼心中乱糟糟的,埋头不肯起来,谢征轻叹口气。 “傅偏楼,你把花灵撞翻了,全掉去了头发里。” 哦。”难怪这么香。 发顶落下一只手,揉了揉,接着,仔细地替他拣走发丝间沾连的紫瓣。 一片一片,慢慢地,重新攒作一团,放到他的手中。 “给你摘的,平心静气。”谢征道,“应常六和你讲了什么?说吧。” 傅偏楼朝身后瞅了眼,应常六不知何时已经没影了。 他攥紧手里的一把花,香气太浓,令他慢慢感到呼吸艰难。 我完了。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一边近乎痛苦地想,我完了。 宛如飞蛾扑火,粉骨碎身却甘之若饴。 ------------ 141 择卷 三日后,拈花会正式开展。 花宫飞花,满地锦绣,碧瓦飞甍,屋脊衔珠。 美景如斯,却鲜有人闲情逸致地欣赏;偌大殿前,来者分成三拨人各占一方,泾渭分明。 白袍黑带,珠玉缠身的问剑谷弟子、玄衣赤冠,腰系银铃的太虚门弟子、青衫绣莲,背负长枪的清云宗弟子。 和隐隐以他们为首,分别来自云仪、虞渊、明涞的众多修士。 因着上回成玄与杨不悔的冲突,太虚门和清云宗之间剑拔弩张。 站在最前面的成玄还维持着一张彬彬有礼的笑面,他身边的随行长老就没那么和善了,双眼扫过,不屑地哼了声。 陈勤全当没望见,那副目空无人的模样,当真嚣张。 一旁的走意长老作壁上观,也无意于缓和气氛。 谁都不开口,就在这样愈发凝重的沉默之中,养心宫来人了。 清脆啼鸣由远及近,近十只玄鸟载着盛装打扮的芳龄少女,朝这边飞来。 领头的玄鸟之上站着两人,一前一后,皆着繁复宫装。 水色衣裙流泻下鸟背,随风飘扬,恍如一条盈盈水带。 前者瞧着约莫二三十岁,满头乌发挽在耳后,以一枚碧色长簪稍作固定,露出如玉面容;神态冷淡,颇为不怒自威,别有一股岭上之花的风韵。 而后者则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颊边梨涡微陷,平添几分亲善灵动,不是裴君灵又是谁? 众人心下了然。 能令小吉女恭敬退后半步的女子,身份不言而喻除养心宫宫主清重真人外,不作他想。 玄鸟落地,尾羽轻摆,薄纱飞舞,香风花雨扑面而来。 一时间,衬得这群各有千秋的美人犹如九天仙子般,令人心折不已。 不少弟子露出惊艳与赞叹之色,有些甚至看得双眼发直,眸中痴迷尽显。 这一幕皆被清重真人纳入眼底。 她淡淡扫过眼前人群,不动声色,朱唇轻启,与容颜毫不相符的柔和嗓音便流淌在每一个修士的耳边: “劳诸位久候,近来事宜诸多,准备花去不少时间。眼下,就不作繁文缛节的招呼了,各位当也不想听本座卖关子。” 她身形一晃,就出现在人群正前方,面对许多道目光,不疾不徐地说: “此番拈花会,意在寻得我宫丢失三百余年的镇宗仙器,空净珠的下落。” “空净珠”三字一出,在场几乎屏息;就连几位修为高深的长老,脸上都不禁划过一丝热切。 “当年局势混沌,有宵小之辈内外勾结,混入宫中,趁乱窃走仙器。” 清重的语速依然慢吞吞的,却不会叫人急不可耐,似是春风泉水,泠泠细细。 “养心宫求索多年,终于有了眉目。有关仙器的线索,就藏在一幅画中” 随着她话音落地,裴君灵一扬袖,少女们自玄鸟背上跳将下来,几个起落,便在清重真人身后一字排开。 众人这才发觉她们不多不少,正好七人,每一位手中都端着道沉香木盘,盘中盛放着一朵花、和一幅卷轴。 清重道: “此画名为《摘花礼道》,共分七宗卷,不知为何人所作,内有乾坤。只不过卷中限制颇多,唯有骨龄四十以下的修士方可以神识浸入。” “故而,养心宫广邀天下年轻英杰,请来一聚拈花会,探清隐秘。” “各位若有何所得,交予养心宫,物归其主,便是我养心宫座上之宾,定然不会亏待” 这话其实是对那些无门无派的散修、和小宗门的天才所言。 想也清楚,若被清云宗问剑谷之流找到空净珠,这镇宗仙器多半就要换个宗门镇一镇了。 若非养心宫今非昔比,形势所迫,断不可能将之拿出来开什么拈花会。 他们的心思,养心宫宫主自然明白。但她浑不在意,稍稍一顿,轻声吩咐道:“展卷” 托盘少女们纷纷往上一举手臂。 只见七枚卷轴于半空抖散,边缘相触,浓墨遇水似的融为一体,一幅扣着一幅,转眼环绕成一整张连绵起伏的长卷,徐徐铺展。 登时,一股古朴苍茫的气息扩散开来,叫人不敢等闲视之。 一众修士屏息凝神,端详着画卷里的景象。 微微泛黄的陈旧宣纸,作画之人画工了得,零碎几笔,便传神地勾勒出七道人影。 看不清面貌,只能勉强分辨出男女,身姿有动有静,无不气质卓然。 哪怕仅仅为模糊不清的影子,也能觉出那仿佛要冲破画卷的傲然风骨,有如生时。 七人或对月举杯,或换盏沏茶,或背倚亭台,或抱剑回眸,或吹奏叶笛、或疏离负手、或稳重端坐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所处的角落里,皆画着花。 花叶各不相同,却都描绘得极其细致,蕊心、脉络、茎萼栩栩如生,与七道木盘所盛放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从画中拈出来的。注视得久了,连意识都有些恍惚。 “这是…”走意长老一愣,“大乘修士的神念?” 清重真人颔首道:“不错。此画为前代宫主生前所留。” 闻言,走意长老未再说什么。 他凝视着画卷上的一道人影,目光闪烁;清云宗的那长老也面露异色。 这两人都是合体期的修士,寿元悠久,从当年的人妖浩劫中活了下来,直到今日。 谢征见状,心中一动,再去看那幅画卷时,眸中多了几分深思。 画中这几位,他们认识? “差不多是时候了,”宫主望向裴君灵,“阿裴,你去燃香。” 裴君灵乖顺地点点头,走到一旁,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尊瑞兽香炉。 灵火点燃,不多时,便传出一阵似有若无的渺渺香气,周遭也浮现出白雾般的轻烟。 “此乃安魂香,有助于静心凝神,”清重真人道,“还请各位取出先前随信寄去的信物,随我的话探出神识,去看画中之人。” 《摘花礼道七宗卷》,每一卷都设有不同的考验,最先通过考验者,方可真正将神识浸入画中。” “接下来,我将从右至左,一一开启这七宗卷。诸位可直觉适合自己的那一卷,若有所感,十息内注入灵力便可。” “千万知晓,画卷只能开启一回,不容错失犹豫。否则,恐怕别无选择,只得进入最后一卷了。" 直到这里,都与原著没有差别。 《问道》的拈花会上,通过考验的七人,便是后来的“仙境七杰”。 蔚凤不必多说,其余几人分别是成玄、裴君灵、陈不追、师寅、应常六、和清云宗的另一名弟子。 不过到最后,他们也没能寻到空净珠的去处就是。 而蔚凤经此一役,回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混乱当中。 空净珠倒不那么要紧了。 那毕竟是曾经用以镇压心魔的仙器,若是可以,能寻到最好不过。 就算对魔无用,也能拿来和养心宫换取些心法秘诀或是灵器,好找办法让傅偏楼顺利结丹。 听闻夺天盟与柳长英的消息后,谢征也难免感到些许紧迫。 但他与傅偏楼想法一致:该来的总会来,不可因此荒废修为。 不如说,反而更要趁柳长英还没有动作时提升自己才行。 念头一转而过,谢征将注意放回眼前,取出花佩攥在手里,看着清重真人莲步轻移,走到第一宗卷下。 卷中描绘着一名女子,身着绸衣,正在沏茶。 茶汤滚沸,似能嗅到清雅茗香。她的手边,放着一朵木槿。 清重扬手,脚边托盘上的浅粉木槿飞向画中,泥牛入海般为画中的花染上一层娇艳色泽。 刹那,谢征探入画卷中的神识一颤,眼前蓦地浮现出一道虚影。 水色素裳、霜雪皓腕、朱唇微扬,她睁着一双明媚又温柔的眼眸,沏完茶,斟满一杯,推向身前。 “此卷名《木槿》,请吧。” 谢征没有动。 于是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并非我的有缘人。” 下一刻,眼前一花,虚影消散,变回了画中简单的线条,谢征回过神来。目之所及,裴君灵神思恍惚,突然席地而坐,闭目入定。 而在场之中,也有不少修士与她一样,养心宫那七名少女中,就有五位入定。 这些,便是选了第一宗卷之人。 清重真人不多停留,很快来到第二宗卷下,向画中打入盘里的紫萱花。 此回的虚影,是个放浪形骸、一身灰袍系得松松垮垮,赏月喝酒的无状青年。 他举杯相邀,大着舌头问:“此卷名《紫萱》,谁欲与我共饮?” 见谢征不露声色,他“啧啧”地摇头晃脑:“没眼光、没眼光”随即消散无踪。 这回入定的人里,有太虚门的陈不追。 第三宗卷,是身负长剑、低眉吹奏柳叶的男子。 抬起头,爽朗一笑,摇了摇手中叶笛:“此卷名《佩兰》,怎么样,要学吗?” “看来你无意于此道。”他等了片刻,“那便去寻你的道吧。” 第四宗卷,是潇洒明快、张扬如火、背靠亭台的女子。 “此卷名《凌霄》”她问,“尔可有凌霄之志?”@遭到无声拒绝,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选择此二卷的,分别是琼光、师寅和蔚凤。 第五宗卷,虎背熊腰的憨厚大汉正襟危坐,挠挠头道:“此卷名《苏叶》,你要不要跟着我?” 第六宗卷,盛气凌人的高傲女子负手侧立,哼道:“此卷名《并蒂》,来否?”@前者,宣明聆毅然阖目;等到后者,杨不悔及身旁的傅偏楼也闭上了眼。 而无一例外,谢征谁都未选。 他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那些卷中,并非他的去处。 扫视一圈周身,眼下尚且清醒的人不多,好巧不巧,成玄恰是一个。 真是孽缘。 谢征眯了眯眼,收回视线。 清重真人走向最后一卷,拈起盘中鹅黄色的花骨,投入画中,补全了最后一道空白。 沉默瘦削的青年抱剑前行,这般走了一会儿,像是听见身后有谁呼唤般,转身回眸。 一瞬间,凌厉之气扑面而来,似能瞧见刀光剑影、尸山血海。 “此卷名《月见》”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显得十分冷漠,可那双眼里,却仿佛燃有无法熄灭的火光。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这一次,谢征没有任由他消散,稍稍俯身,行了一礼。 _请前辈指教。” ------------ 142 火种(一) 年关刚过,寒潮未褪,天上飘起细细的雪。 谢征推开窗子,外头清新而刺冷的空气汹涌灌入,令他浅浅地打了个寒噤。 但也舒了口气。 他寻来一根木条将窗子抵住,就这样倚在墙边,借着日光静静地翻书。 不过多久,房门被“哐”地撞开,一个小矮个儿搓着双手缩头缩脑地窜进来,抖掉肩头薄雪,咋咋呼呼道:“冻死了冻死了,今天外头可真冷!” 刚要伸出脖子,享受一番屋内暖意,迎头就被冷风吹蒙了。 晃晃脑袋,定睛一瞧,只见有名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掀起长睫,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许是被风吹久了,脸颊异常苍白,衬得一双黑眸浓稠似墨。 “我去!谢征,你什么毛病啊?”看清寒气来由,他立刻瞪大眼睛,嚷嚷道,“这什么天,还敢开窗?” 说着连忙跑来,哆哆嗦嗦地把木条抽走了。 窗上油纸透出的光朦朦胧胧的,周围顿时黯淡下来。 谢征刚放下书卷,小矮个就一点也不见外地凑了过来:“看什么呢?” “剑谱。” “哎哟,天天看日日看夜夜看,平时练剑还不够辛苦吗?亏你看得下去,无聊拗口得我瞌睡!” 谢征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干脆将剑谱收好,拿起搁在架上的剑,别在腰间。 对方看他要走,下意识问:“你去哪里?” “练剑。” “外头可还在下雪!”小矮个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无语凝噎,“你真是一刻都歇不下来,就这般想与成大哥一争高下吗?算了吧,人家可比我们早来剑庄十年,如今什么境界,赶不及的!” 他口中的“成大哥”,姓成名玄,名义上是他们的长兄。 听到这个名字,谢征眉心下意识微微一蹙,说道:“未必。” “真不明白,你也不是多有野心的人啊,为何非得要这个少庄主的位置不可?” 小矮个心中嘀咕,何止没野心,他这同舍无欲无求到甚至有点吓人。 剑庄富裕,什么佳肴珍馐、锦衣珠宝,应有尽有,和从前相比简直是梦里的日子。 谢征却过得跟苦行僧一样,吃食简单、衣着朴素、起早贪黑,好像除了剑,眼里就不剩其他。 唯一的例外,大抵就是这个了。 偌大剑庄中,如他们一般被收养来的孤儿共四十一位,通通拜在庄主名下,认他作义父,故而相互常以兄弟姐妹相称。成玄最长,而他们则乃年纪最小的一辈,才来不到一年。 虽然表面哥哥姐姐地喊,手足关系其实并不紧密;没有血缘牵绊是一个缘故,另一个,是因他们之间存在竞争。 剑庄里的所有孤儿,都是潜在的下一任庄主。 每年年初的拈花会上,众人都有一次挑战庄主的权力。 谁能从庄主手中摘得月见花,便可钦定为少庄主,将来继承剑庄。 上一回的拈花会刚过不久,依旧无人能做到。不过当中表现最为出色的,无疑便是长兄成玄。 他的剑,削下了庄主的一片衣角。 “照这么看,大概不出十年,成大哥就能顺利摘花了吧。” 小矮个叹息,“若有希望,你以为我想将少庄主拱手让人吗?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谁不想掌管大权啊?” 可谁叫他们入门晚呢?时不我待,何苦为难自己。 算了,”他摇摇头,“若是成大哥当上少庄主还好些呢,他脾气和善、极有风度,至少不会为难我们。” ” 正因是成玄,才更糟。 谢征莫名厌恶那个总是挂着假笑的大哥。更何况,他并不想因年岁轻,就拱手让人。 和做不做少庄主无关,他心中一直有道声音,催促他务必要摘得那朵花。 不过这些就不足外人道也了,不欲争辩,谢征换好鞋袜,推门而出,独留小矮子在身后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孤僻。” 这一声尽管很小,却依旧钻入了谢征耳中。 孤僻吗。 被庄中唯一相熟的家伙这样评价,想来差不离。 谢征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有许多事要去做,别人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况且,他并不缺会关心他、与他说话的人。 等等。 谢征心底忽然生出一丝异样。 有谁会关心他、与他说话? 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人分明一个都没有。 谁也不会理解,谁也无法分担他是一个人,一直是一个人。 细雪拂面,吐息间化成冰凉的水,湿润沁脾。 劈砍、戳刺、挥舞。 即便握剑的手指被冻得僵硬,皮肉像是黏在了上边,也没有分毫动摇。 一直练到夜深人静,风雪停息,弦月高挂,谢征才呼出一口白气,铿地收剑入鞘。 转身正欲回屋,蓦然发觉前方矗立着一道身影。 瘦削的男人站在墙根,不知在此看了多久,刀削斧凿的一张冷厉面容古井无波,瞧不出想法。 “义父。”怔忡过后,谢征低下头,恭敬唤道。 此人正是收养他的剑庄庄主,沈应看。 沈应看望了他片刻,才生硬地问:“你叫什么?” “谢征。” “谢征,”沈应看说,“你的剑,还需再练。” “多谢义父指点。”谢征颔首,“必不会懈怠。” " 如出一辙的冷清个性,谁也没有开口,一阵默然。 半晌过后,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沈应看负手转身:“明日卯时,你来庄门一趟。” 谢征稍有不解,但庄主有令,岂敢不从,应声道:“是。” 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好行装,独身去往剑庄庄门等候。 卯时刚过,沈应看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拂袖道:“随我来。” 他没有解释要去哪里、做什么,谢征便不问,默默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沉默地走着,一路穿过庄前的树林,下了山,来到一处市井小镇。 这年冬日格外的冷,滴水凝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异常萧条。 偶尔有行人走过,皆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瞅见他们身上的衣物,当即露出惧怕的神情,匆匆躲开。 尽管无论沈应看还是谢征都不喜打扮张扬,但那制式布料,一看就知不是平头百姓穿得起的,会有这样的反应也难怪。 毕竟世家权贵,万一剐蹭磕碰到哪里、或是被看不顺眼了,项上人头可未必保得住。 过去作为孤儿时,这是刻进骨头里的准则。而今,他却成了被避让的存在。 也不过一年而已,天翻地覆。 只因他如今,成了剑庄的人。 谢征不由微微出神。 他的目光移向身前的男人,那道瘦削背影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利剑,永不弯折。 对于这位义父,他并不熟悉,也看不明白。 说温情,鲜少呆在剑庄,见了面也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庄上大部分的孩子都有些怕他;说冷漠,偏偏又收留了他们这些无家可归、命如草芥的孤儿,给了他们人人歆羡的身份和地位。 谢征听小矮个讲过些许传言,沈应看剑术卓绝,地位超然,即便在达官显贵中也数得上名号。 这就更奇怪了。 在他的认识中,那些权贵从来不屑于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可随意徭役剥削、践踏打杀。 若需要养子养女、徒弟传人,多的是家伙愿意让自家子侄过来;沈应看何必费心费力教养一群孤儿,还要从中挑选下一任庄主? 叫他出来,又有什么目的? 带着诸多困惑,谢征随沈应看在镇上逛了一圈,最后寻了处茶汤铺,随意就坐。 担着汗巾的小二战战兢兢捧上茶壶和茶碗,沈应看端起喝了一口,问谢征道: “你觉得,这世道如何?” 世道? 余光扫过周遭破败门户,草庐烂瓦,又想到剑庄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 这边老翁哭丧,那边歌舞升平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唇边泄露一丝讽刺,不知是对谁而去,谢征平静地如实回答:“不如何。” 沈应看没有生气,他将茶汤一饮而尽,有几分失神。 “比之从前,是不如何。”手指拨弄着碗沿上的缺口,他缓缓道,“比之今后,难说。” “义父何意?” 并不解释,沈应看一转话锋:“谢征,你可欲摘花?” 见他点头,那双幽深双眸盯着眼前这位年少沉静的义子: “替我做十年事,我便予你。” “何事?” “不平之事。” 谢征顿了顿:“对庄中其他人,会否不公?” “你入门太晚,论公道,谁也说不得。”沈应看道,“这个机会,你要是不要?” “倘若十年之间,有谁摘花?”©“那便竹篮打水一场空。” “倘若”谢征抬起眼,眸中泛起难言凌厉,“十年之间,我摘得呢?” 沈应看一怔。 等回过神来,他有如刀刻的脸上,首次泛起一抹浅淡笑意。 那笑无比傲然,不带半分轻蔑或是瞧不起,像淡淡陈述着一个事实。 “如你做得到…”他说,“便是立即退位,让你当这剑庄之主,又有何妨?” 那日之后,依照约定,谢征每月都要离一回庄。 沈应看叫他去办的事有大有小,之间毫无关联,令人摸不着头脑。 时而调解邻里鸡毛蒜皮、教训地痞流氓,来回不过三日;时而远赴千里,取恶霸项上头颅,身陷围追堵截,十步杀一人,逃亡数月。 五年转瞬而过。 不知不觉间,谢征已走过市井百态、访过崇山峻岭、去过大漠戈壁、见过长河落日。 曾于雪原中踽踽独行;也曾藏身巷尾剜肉止毒;或是潜入声色宴席,搅得宾客方寸大乱,放走良家少女,飘然而去。 所遇人事渐多,环境险恶、生死一线,皆不能令他色变。 手中之剑越来越如臂指使,仿佛与生俱来。 每一年的拈花会上,他所展露的剑法愈发莫测,能在沈应看手下走过的时间也愈发长久,其他兄弟姐妹从起初的诧异、不服,逐渐到莫敢争锋。 只是,谢征始终无法撼动义父背在身后的左手,以及手中所握那一朵轻飘飘的月见花。 被剑鞘击中心口,哪怕下一刻便避了开来,也无法否认败北的事实。 提剑撤下两步,深深喘息。 平复了番心绪,谢征低声道:“我输了。" “嗯。”沈应看不动声色,“下一位。” 众人视线重又投入场中,谢征趁此退出人群,正欲离去,忽然被叫住。 “谢征。”回过头,长高许多的小矮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等一下。” “怎么?” 小矮个突然支吾:“那什么成大哥想邀你一叙。” 成大哥?成玄? 谢征微微蹙眉。 这个月的任务,沈应看前些天就告知了他,不算多难,但路程颇远。 他已为拈花会拖延两天,剩下的时间有些紧张,思虑及此,便拒绝道:“不必了,我还有事。” “行路太匆忙,难免会错过不少美景。” 一道沉稳的声线响起,“新岁方过,还在年节,谢弟不若歇息片刻。” 随之出现在眼前的,是个瞧上去俊朗正气、笑吟吟的青年男子。 不用说,除了他们的长兄成玄又有谁? 他温和道:“我有一处梅园,近来花开,香气扑鼻。能否请谢弟赏光?” “没空。”谢征冷冷纠正,“另外,我名谢征,不叫什么弟。” 成玄笑容一僵,小矮个也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悄悄挪去了旁边。 “可还有话要说?”谢征问,“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慢着,谢弟谢征!”看他要走,成玄连忙道,“每月月初或月末,你都要去一趟庄主院,是也不是?” “…" 以为他被自己一语道破,心虚地沉默,成玄唇边的笑又恢复如初:“此处并非说话之地,这下,能来梅园了吗?为兄不过想问一问个中详细” 此番话里,就有些不软不硬的要挟意味了。 “不能。” 谢征却仍神色寡淡,“若有疑问,大可拜访庄主。” “……”成玄沉声道,“你当真如此不给面子吗?” 回答他的,是谢征离去的背影。 实话说,若换作别人来问,谢征态度并不会如此强硬。 可成玄虽说不曾招惹过他,但莫名十分不喜。 他蹙了下眉,想不通究竟为何。 眉心刺痛,眼前忽而闪过什么画面,极快,快到他几乎没有知觉。 待反应过来,浅薄的印象中,仅残余一双十分漂亮、却又奇异的眼眸。 右眼漆黑,左眼则泛着古怪的苍蓝,瞳仁清澈可鉴。 似一直在注视着他,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心底微微一动,那是谁? 他曾见过吗?为何记不起来?与成玄又有什么关联? 一时出神,谢征并未发觉身后死死瞪着他的怨毒视线。 “谢征” 面容隐没在阴影下,成玄咬牙切齿,“义父,不,沈应看你们怎敢如此对我” 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更不会容忍有谁爬到自己头顶去! 若剑庄不能是他的那,没了也无妨! 山火熊熊。 剑庄烧起来时,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 谢征在外闻讯,风尘仆仆赶回来时,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不声不响地往火中走去,半途却被一道人影拦下。 “谢征!” 又时隔三年,他们已不是当初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 已变成高个的小矮子冲他喊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别傻了,你没听说外边的风声吗?” 剑庄庄主沈应看心存反志,妄图颠倒世家权贵,暗中挑起争端,罪不容诛。 “那又如何?让开。” 谢征语气平静,给沈应看做了八年的事,若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也太愚蠢。 “大家也有想留下来的,义父一个都不要。”小矮子焦急地说,“他不想牵连我们,你不懂他的苦心吗?山上现在那么多世家人马,你过去也无济于事,没有活路的!” “我是不懂。” 素来沉静的黑眸映着摇曳火光,仿佛也烧了起来,“我只懂,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至少,不能留他一人在上边。” 被他那肃穆到有些疯狂的神情镇住,小矮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谢征擦肩而过。 不知想到什么,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况且就剩两年了,我不想给他打白工。” 前去庄主院的路并不好走,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隔着火光,谢征望向黑压压的人头,心中安静得过分。 他像是一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想,从腰后抽出一把长剑。 身影一晃,融入暗处。 剑光、鲜血、惨叫,骚乱。 利刃撕破血肉,出手绝无落空。 声嘶力竭的人群中,仿佛有道冷漠鬼影。 凝目,抿唇,出剑,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直到白刃倾斜,一路杀到到沈应看身边之时,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对视,才微微挑眉。 沈应看没有半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谢征道:“来交差。” “剑庄已亡,”沈应看道,“当年的约定,大抵做不得数了。" “作不作数,义父说了不算。” " 谢征丢下这句后,沈应看也不再争辩。 许多年过去,他们之前仍如当初一般无话可说。 敌人谨慎地包抄过来,谢征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发现了不少熟面孔。 “张家大公子、刘家少家主”他轻嗤道,“你算好的?” “无法颠覆,添点堵也不错。”沈应看淡声道,“这群人一死,应能留下十几年休生养息的时间。” “往后呢?” “往后,就交给往后的人,自有天命。” 沈应看说,“我已为这世道做遍了力所能及之事,于心无愧耳。” 他侧目瞥了谢征一眼:“不过…出了些意外,比我预想中推前两年。” 谢征擦去脸颊边的血渍,淡淡道:“你当我是剑么,十年一磨?” “不,”沈应看缓缓说,“我当你是同道中人。” 并非徒弟,并非义子,并非后辈。 乃并肩同行者。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茫茫之中,耳边似响起这道声音。 谢征神色有一瞬的迷离,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与至今认知全然不符的东西。 修士?” 身边的嘈杂和兵戈椒尔消失了。 昏沉之中,唯有沈应看还在。 “你的神识不错,里边的两个小东西,也很有趣。” 他喃喃道:“想不到几百年后,还会有你这样的修士兴许,真如他所言,这片天地仍有一线生机。” 一朵鹅黄色的花骨,跳跃入眼帘之中,舒展着柔软的瓣蕊。 触碰眉心,融融化作一道暖意。 “这朵月见,我予你。” 男人瘦削冷漠的脸上,嵌着一双幽深而又映着火光的眼眸。 “去吧。”他道,“谢征,往后,便交给你了。” ------------ 143 火种(二) 朦胧中,傅偏楼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宛如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地剖开,剥离掉某一部分,手脚、臂膀、或是其他什么,因不习惯而空落落地难受。 可难受过后,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久病初愈,沉疴尽去,枯木逢春。 不远处飘来渺渺荷香,恍惚间,仿佛置身初来养心宫时所乘的那只小船上。被重重莲叶和水波围拢,看不见天,看不见地,唯有眼前之景。 心底压抑的、烦忧的种种悉数遗忘脑后,悠闲自在、随心所欲。 我这是怎么了? 念头转过,傅偏楼很快回忆起来自己身处何方。 若所料不错,他眼下应当在那卷名为《并蒂》的画中接受考验。 据养心宫宫主所言,仅有首位通过的修士才能真正进到《摘花礼道》里,找寻空净珠的线索。 故而,方才那个,也是考验的一环? 带着困惑睁开眼,面前清波盎然,荷塘亭亭,一望无际。 傅偏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宽阔的莲叶上,也不知这柔软脆弱的植物被施展了什么术法,竟在稳稳托住他的情况下,还能随风轻轻摇摆。 侧目望去,同他一般进来的约莫数十人,大多还未回神,身形跟着莲叶晃来晃去,下一刻就要跌落水底似的。 不太清醒的人群里,傅偏楼眼尖地瞥见两个熟面孔。@杨不悔和应常六。 一个前世的下属,一个不提也罢,离他都还挺近,就在手边相隔一两片莲叶的地方。 眼眸微微眯起,看来,这回他们要做对手了。 就是不知这所谓的“考验”,究竟是什么个考法。 就在傅偏楼四处张望时,周遭修士也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明白了当前处境。 有人尝试着离开脚下莲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下,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应常六看到傅偏楼,稍稍一怔后,朝他出声招呼,“傅道友。” 傅偏楼笑了笑:“好巧。” 话音落下,却无人接,他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多看了对方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应常六还是那个应常六,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神色拘谨冷淡。 只是似乎更没有了人气,甚至带着些诡异的不谙世事,而非历经红尘的沧桑。 他打量着应常六,殊不知应常六也在隐晦地打量他。 形貌依旧跌丽难言,可有别于往日的压抑沉郁,神情自若,要活泼许多。 身上那种隐隐的焦躁和不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骄纵被家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才会有的,那种无法无天也有人兜底的骄纵。 奇怪。两人同时想道,分明在外边相见时还很寻常。 的确是本人,交流起来并无异样,为何会突然有这种变化? “两位道友。” 就在他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后边忽然有人唤道,“想不到我们选了同一卷画,真是遗憾。” 这道嗓音略哑,语调却极为昂扬。 听着耳熟,傅偏楼僵硬地回过头,瞧见一身玄衣的杨不悔双目炯炯,踌躇满志。 被两人凝视着,他先是礼节性地作了一揖,尔后道: “傅道友似乎与我师兄相熟,颇有旧缘。只是一卷画的名额毕竟只有一个,各凭本事。二位修为胜于在下,一会儿还望莫要手下留情。” 嘴上虽客气地这样说着,眼里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 半分恭敬亦或自谦的意思都没有,非要类比,大概像是恃才傲物的寒门书生看待世家高官,清高得尖酸。 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永安镇时杨婶怕他无聊,给他打发时间看的手抄本。 那一手字迹,凌厉张扬有余,而气度不足。 彼时他还想象过,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今,和想象如出一辙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这是,杨不悔?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阴沉到像从地沟里钻出的老鼠、凭一腔恨意驱使、做事全然不顾脸面后果的杨不悔?! 若说应常六仅仅是令他狐疑,杨不悔的变化简直能以来震撼形容。 傅偏楼终于意识到不对,后颈一寒。 在他一无所察之时,考验已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等等,”他喃喃道,“那我” 既然应、杨二人皆有异样,他也不该幸免才是。 下意识低头往荷塘看去,妄图借平静如鉴的水面瞧清自己的模样。 光线黯淡的倒影里,浮现出的人脸色苍白,定定地和他对视。 恰逢莲叶弯腰,无限接近于湖水,长长乌发滑下肩头,没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阻碍,垂落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也晕开水中之人,如同天空般苍蓝色的一只瞳眸。 傅偏楼瞳孔骤缩,骇了一跳,赶忙捂住左眼。 触及柔软的白绫,他才想到,水里呈现出的影子是相反的,并非他不慎暴露了左眼,而是他的右眼,变成了蓝色? 不,不对! 傅偏楼一个激灵,陡然注意到,水面的影子没有和他一样应激地去捂眼睛。 而是沉沉地、深深地、一直一直看着他。 用那只苍蓝色的右眼。 魔?! “傅道友,你怎么了?” 一旁的应常六见他神情大变,语气不禁失了镇定,有些焦急地问道。 傅偏楼惊魂未定,咬紧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无声无息,犹如一道暗影,好似早早就安静地呆在那里,可浑身上下又散发出无可忽略的威仪。 修士目力极好,隔着很远,也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是个女子,五官只能算清秀,眉眼深刻,微微扬着下颌,显得尤其高傲。 正是他们入卷时所见到的那一位。 “吾名无琊子,”女子启唇,言简意赅,“既然全都清醒了,也是时候开始考验。 她顿了顿,挥手打出一记结印,道:“出来吧。” 出来? 出来什么? 随着那记结印落入湖中,水面骤然无风自动,翻涌不休。 众修士见状不由紧张起来,暗自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袭击。 “哗啦!” 迫不及待般,水下猛然冒出一个黑影,却没有贸然动作,退后站到一处空着的莲叶上。 这一下仿佛开了闸,随着哗哗水声,接二连三的黑影从水底窜出,同样选择了一片莲叶。 没一会儿,对面就立满了人。 待看清那些人的面貌后,在场所有修士都沉默了。 任谁乍然望见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恐怕都不知如何言语。 十里荷塘,泱泱无边,清风拂过,莲叶飘摇。 选择了《并蒂》卷的修士不多,但像这般挤挤挨挨在一处地方,就显得人头密密麻麻;而当这样的人头照镜子般翻上一倍,简直堪称惊悚。 杨不悔感到一束怨毒的目光投来,回视过去,另一个“杨不悔”满面憎恶,仿佛在看什么可耻至极的肮脏垃圾,五官几乎扭曲。 而应常六似有所觉,对上另一个“应常六”的视线,对方唇角噙着一抹轻浮的笑容,神色却无比复杂。 傅偏楼将这些尽收眼底,和先前在水下望见的那个蓝眸人相视片刻。 “不对,你不是魔。”他低声喃喃,忽而一把扯下蒙着左眼的白绫。 这回望向水面,清澈碧波如实映出他的面孔。 和一双漆黑如墨的杏眸。 傅偏楼椒尔抬头,那个始终面带郁色的“傅偏楼”冲他一笑。 这笑里,讥嘲不加掩饰,一时间令他感到无比荒谬。 “你是” 他们是你们的斥念。” 天边,无琊子淡淡开口解释:“所谓斥念,便是自己不肯接受的那一部分。” “人无完人,总有缺憾。有人能与之和解,有人则耿耿于怀,无法容忍、乃至心生排斥。譬如无法控制脾气者,排斥暴躁的自我;想要成就一番大事者,排斥优柔寡断的自我。” “而此前,吾将你们神识中的斥念剥离开来,以秘法赋予他们人身。” @有修士忍不住喊道:“尊驾的意思是,那家伙就是我?” “不,”无琊子却否决道,“它并非是你。” 停顿一下,又说:“你却也不算原本的你。” 那修士被绕昏了,不解地问:“此为何意?又与画卷的考验有什么关联?” “吾辈修士,最该面对的对手,当是自己。” 无琊子负手道:“斥念化形,与之对话、抗衡,使之消散,在从前也算一种修心的方法。吾于尔等斥念心口,藏了一枚莲子,摘得便算作通过。自然,仅限于自己的斥念作数。” “. 也就是说…”那修士怔怔望向对面,“要它消散我要,杀掉自己?” 杀掉所排斥、不喜的,那一面的自己? 此话一出,人群不禁隐隐骚动。 “若杀掉了,”又有一人吞了口唾沫,迎着对面自己的注视,艰涩地说,“会如何?” 无琊子道:“那样,你便会是现在的你。” 说罢,她不再多言,掷出一根香,随手插在一朵莲蓬上。 “为时一炷香,首个通过考验者,可前往《摘花礼道》总卷。若香燃尽,还未有人做到,此卷将封。” 接着身形一晃,消散于风中。 一片静默之中,以雷霆之势乍然出手的,却并非任何一人。 而是对面,满脸阴郁的“杨不悔”。 “斥念?哈,斥念?!我是你的斥念?!" 手诀飞快打出,一来便是杀招,灼去杨不悔脚下半边莲叶,滋滋沸腾了湖水。 “你居然妄图摆脱这份罪责,好逍遥地当那仙山道人?滑天下之大稽!” 杨不悔狼狈地闪避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死死拧着眉。 他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能忍住,反击回去。 然而这一下更激怒了对方,“杨不悔”大笑两声:“好!好得很!” “杨飞鹏,你可真是能耐啊!筹谋算计多年,诸多安排,终于得了晚风真人应允,拜入太虚门一切都遂了你的愿,是不是?” “当个凡人多无趣啊!考取功名、升官发财,哪有修道长生来得自在?一时欺瞒算不得什么,待你功成,自会告知爹娘一切,再将他们接到身边来多加补偿,报答生养之恩,是不是?” 话锋一转,他语调狰狞起来,攻势也愈发激烈,嘶嚎般地问:“那你告诉我,你那么能耐,为何会沦落到如今的局面?” “爹娘没了,你却连杀亲之仇都报不了!” “入道十年,还在炼气徘徊,无法筑基,只能眼睁睁看着仇敌越来越远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能耐?!” 杨不悔脸上露出屈辱之色,咬着牙,连连与他交手。 斥念犹如疯癫,不管不顾,一心只想要他的命。 “眼下竟还觉得,我是你的斥念,我应当消散?” “狼心狗肺!自以为是!不要脸的废物!” “爹娘都在地下,你怎好意思苟活于世!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尽管修为不高,二人之争却符咒乱飞、声势浩大,众人连连避退。 也有修士见状,一咬牙,转身冲自己的斥念冲去,动起手来。 平静的荷塘,转瞬成为混乱的战场。 而这之中,始终没有动作的,有两人。 傅偏楼遥遥望着两个杨不悔,听到那些锥心之言,稍稍明白些许。 杨不悔的斥念他想要摒弃的,大抵是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份感情。 他当年能狠心舍下在凡间经营的一切,不顾多年寒窗苦读,也不顾殷殷期盼着他的爹娘,一头载入渺茫的求仙之途。 可见,本来便是一个极其看重自我、自尊心极高的人。 然而,就当往好处发展,快要尘埃落定之时,飞来横祸将这一切都毁了。 永安镇覆灭,杨叔杨婶早逝。 还未来得及报答,偿还赎清深埋心底的愧疚,人便不在了。 于杨不悔而言,不外乎当头棒喝,把他一棍子抽懵。 无法排解的羞愧在日复一日的问责中逐渐累积,某天如沙盘崩塌,他的骄傲与自尊也一并崩溃。 分明走在曾经日思夜想的那条路上,却得不到当初想要的痛快和意气风发。 会渴求解脱,也算人之常情。 不过傅偏楼的心是偏的,一想到杨婶和杨叔,就不禁恶意地觉得,杨不悔还是别失去这份斥念为好。 他并不希望看到一个,对自己曾经所作所为毫无愧疚和反省的杨不悔。 目光闪烁,若从对方没能成功,他不介意再伸手帮上一回。 反正成玄和清云宗,早晚都得对付。 出神间,那边陡然传来一道含笑嗓音。 轻飘飘的,又莫名沉重。 “这不是小偏楼么?”桃花眼一眨,男人感慨道,“你又长大了点,看来以后得叫大美人了。” 傅偏楼顿时神情一僵,匪夷所思地望去:“你” “应常六?” ------------ 144 火种(三) 男人长眉修目,笑意盈盈。 涉水来到近前,与真正的应常六站在一处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者严正、清肃、拘礼;一者轻浮、放荡、油滑。 瞧上去,简直就是一对性格迥异的双生子,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我。” 听到傅偏楼语气中的迟疑,“应常六”啧啧叹道:“难得小偏楼愿意搭理我一回,可真叫人受宠若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傅偏楼就唇角抽搐,往后退了半步。 实在是再见后应常六变化太大,倒叫他忘了这家伙原本是怎么一个口花花的样子。 不过他心中一动,看向身边那个不笑的道人:“这便是你的斥念?” 这跟对方突如其来的性格大变,有什么关联吗? “准确来说…”应常六沉默片刻,缓缓道,“他并非我的斥念。” 几乎同时,“应常六”也笑着说:“小偏楼此言差矣,不是一个人,当然会被排斥出去。毕竟,我不认可他,他也不认可我。” “不是一个人……?” 傅偏楼蹙眉重复,来回地扫视面前两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哎,现在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总之……应常六”稍稍忖度,“你可以暂且看作一体双魂,虽说真相比那复杂许多便是了。" 说完,他顿了顿,朝应常六伸出手。 应常六目露疑惑,他挑了下眉,说道:“我的扇子呢?长得太像,小偏楼难免弄混,拿来当个区分。” 待对方依言从袖中取出折扇,男人握在手中,唰啦一下展开。 “贪声逐色、寻欢作乐”两面大字招摇醒目,那双桃花眼微微一弯,恍若初见。 “叫他应常六吧,至于我”他神情掠过一缕惆怅,似乎很想叹惋,千言万语汇聚到嘴边,只剩一句,“姑且,唤我常块好了。” 报上名号后,常块很快恢复了寻常,摇着折扇,与应常六无声相视。 这一景象极其古怪,尤其在满场自己打自己的乱斗之中,显得格外平静。 但平静之下,又仿佛暗潮汹涌。 半晌,常块才出声:“你不杀我?” 应常六摇摇头:“不必。" “难得的好机会,错失掉真的好吗?哪怕不为通过这劳什子的考验。”常块歪过头,“若在这里杀了我,你就能保持这副模样出去了。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 “不必对‘我们’怀抱愧疚。得到什么,总得付出什么。”常块道,“会有如今这个局面,只能说,你的执念实在太深…几百年来,竟无半分消磨,反而愈演愈烈是‘我们’不敌你。” 应常六继续沉默。 “况且,若是反过来,你知道我不会留手。”常块讽刺一笑,“我不是什么好人,不会像你一样。若身体由我做主,你才是斥念,拼上命我也会把你杀死的。” “我知道。”应常六轻轻颔首,“但我不杀你。” 这回换作常块沉默了。 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傅偏楼这看看那看看,忍不住问:“怎么,莫非喊打喊杀让你比较高兴?” 常块“扑哧”一下笑了,闲闲地摇起扇子:“小偏楼,你比之前活泼了许多嘛。” 扇骨并拢,指向荷塘另一边,他明知故问地说:“是那位你的斥念,被分出去的缘故?” 傅偏楼一顿。 常块所指,正是他始终不愿去看的方向。 而与他相反,那人却一直注视着他,眸光沉沉。 “你好似不想与他动手,”常块悠悠拉长声音,“他好似也不想与你动手。” 荷塘上空,数十对大打出手的修士中,有的是斥念本身十分厌恶自己,譬如杨不悔;更多则是记挂着通过考验,或想借机一举两得地除去这一面的人。 宛如傅偏楼这般,本体与斥念都一动不动的,着实奇怪。 “很难得啊,小偏楼,这是为何?我与应常六情况特殊,就先不论,你不想去争夺那个入画的名额了吗?再这么拖下去,恐怕n“闭嘴。” 傅偏楼冷冷斥道,“我的事,用不着你多舌。” 常块听话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笑不语。 “傅道友,”应常六却跟着提议,“既然如此,兴许,你可以与他谈谈。” 谈谈? 他,和他的斥念么? 仿佛被这个想法烫到般,傅偏楼垂下眸,手指蜷缩,不知不觉地摸上左腕系着的红绳。 隔着很远看到这一幕,犹如磐石般站在莲叶上的斥念动了动,目光也跟着垂落。 然而,苍白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唇角扬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周身气质愈发冷凝,像是要冻结这十里芙蕖。 周遭陷入苦战的修士下纷纷意识避开他,好像那里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深渊。 于是,青年负手独立,一席雪白道袍随风猎猎,自成一方天地。 他不知何时也解开了左眼的白绫,一双湛湛蓝眸,幽深如潭,叫人难以逼视。 气势很强悍、很恐怖。 可,唯有傅偏楼知晓,对方状似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究竟有多迷茫。 “真不去吗?” 比过噤声的常块再度开口,这一次,声音不若先前一般虚浮,反倒莫名地沉着可靠。 “看样子,你应当知晓他是什么吧。”他问,“自己的斥念,自己最清楚。你无法接受的,是怎样的你?” @“我” 傅偏楼嗓音泛哑,更用力地攥紧红绳,像是想要从上边汲取到些许安慰。 他自然知晓对方是什么。 最想摒弃的、恨不得不存在的、一直逃避着的。 前十辈子里,被命运愚弄,挣脱不开束缚,沉沦于怀疑、阴谋、与谎言之中的. 承担了所有过去的傅偏楼。 明明记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却好像个局外人,看戏般走马观花完十辈子的失败,无论爱恨、忧愁、煎熬因之而起的感情,分毫都体会不到。 故而那些沉重的伤痕也变得轻飘飘的,可一笑而过了。 曾经的他每每见到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纠缠于辨别真心假意,唯恐被欺骗、被利用,从而疑神疑鬼,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间。 但那真的好辛苦,过去习惯了不觉得,这辈子遇到谢征以后,他才慢慢地意识到。 真的,好辛苦。 他不想这样。 可就像挨惯了毒打的人,在拳脚落下之前,下意识会作出防御的姿态;这些他根本无法控制,更何谈放下? 压抑地活了那般久,就算他装得再怎么豁达明朗,心底也始终堆积着一层阴霾。 而现在不同。 无琊子将斥念抽出后,傅偏楼首次明白,何为“轻松”。 原来人还可以这般活着,不必辗转多思,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映水自照,不用问别人,就连傅偏楼自己,也觉得比之前讨喜许多。 杀掉斥念,就能一直这般下去。 不仅如此,还可摘得并蒂莲,前往总卷。 无疑,这是个无比巨大的诱惑。 傅偏楼很理解,为何那些修士不由分说地就开始动手。 所以. 他要杀死那个自己吗?那个替他背负了悲哀的前十辈子的“傅偏楼”? 还是说,像应常六所说那样,放弃这个机会,和对方谈谈? 尽管. 傅偏楼也不明白有何好谈的。 看出他神色里的踟蹰与动摇,常块啪地合上扇子,从背后把人往那边戳过去。@“你做什么?”从沉思间惊醒,傅偏楼为脊背上的重量不满地抬眉。 “你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常块定定望着他,“别磨磨蹭蹭的,去吧。” 傅偏楼回首,遥遥和那双蓝眸对视,片刻后,一咬牙,伸手召出长枪。 望着青年逐渐远去的背影,应常六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多谢。” “该说这话的人是我。”常块别过脸,“我知道,你那般喜欢他,定然也没想过与他争这头筹。这又是何必,人家满心挂怀的,可都是那位好师兄" “慢着,”应常六面色微微扭曲,“我、喜欢他?” “嗯?”常块意识到不对,转回脸,和他瞪视着捂上心口,“可我第一次见他时,分明觉得. ” 终于明白这乌龙是如何闹出的,应常六无奈地撑住额角。 过后,出言解释道:“他和他的父亲模样很像。” 常块:“” 不知道为什么,更惨了。 青年乘枪凌波而来,足尖轻点,跃上宽阔莲叶,举重若轻。 身姿挺拔,面容稠丽,扬手掐诀收拢长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潇洒夺目。 日光明媚,独独这边遮蔽在云层的阴影下,像是苍天也不眷顾。 傅偏楼逆着光,缓缓走近,一时间,刺眼得令斥念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眸。 “你来了。”他轻声道,“来杀我么?” 傅偏楼一愣,旋即摇头:“不。” “为何?你觉得这样不好?” “不,”傅偏楼低声,“很好。前所未有地好。” 斥念蓦然阴冷地笑了起来。 “当然,”他凑近了,如同照镜子那样凝视着傅偏楼,“因为你不再懂那些滋味的可怕了。" “眼下的你,是从小与魔一并长大,毁掉出生的村庄后被卖去牙行,尔后十分走运、被‘那个人’所买下,娇惯着长大的谢宝宝。” “所经历过最大的磨难,便是永安镇那一场劫难。可再怎么难过,最重要的人也一直陪在身边,替你打算,带你上山” “如今,你乃有师父、有朋友、甚至有心慕之人的傅仪景。而曾经属于傅偏楼的那些过往,于你而言,不过像写在纸面轻飘飘的故事u“如我消散,那些就不复存在了。”斥念垂下眼睫,“愚蠢的、不停跌倒、走着弯路,错信不可信之人、被魔彻底占据身体、放弃了挣扎的软弱的的傅偏楼,也不复存在了。" u我是这样看待曾经的自己的啊。” 傅偏楼苦笑起来,“这就是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随你怎么说,正好,我也厌倦了。" 斥念道,“杀了我,取那粒莲子,去总卷和谢征他们汇合,一起寻空净珠吧这辈子,不要再和我一样了。" 这大概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 傅偏楼脸上的笑慢慢淡去,他抿着唇,走近一步,又一步。 接着,抬起手。 斥念阖上眼,仿佛意料到了结局。 下一刻,一个冰凉的身躯环绕过来,轻轻抱住了他。 “你?!” “抱歉,把那些都交给了你。” 傅偏楼低低地、出神地说,“虽然我没法感觉到了,可想一想,也明白那有多痛苦。” 无人可信、无人所爱。 目之所及,皆是谎言、欺瞒、背叛、阴谋算计。 “就算,我不喜欢、妄图逃避、不愿回想。但你也是我。” “再怎么愚蠢,走过多少弯路,错信过多少人,因为软弱放弃多少次身体,败给魔和所谓的命,你也是我。” 自轻自嘲,却也自哀自怜。 因为曾经,他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 “而我,我也是你。是始终没有屈服放弃,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的你。” “我不需要你消散。”傅偏楼退后半步,朝他敞开手臂,微微笑起来,“回来吧。” 历经人心险恶、见识过世间龌龊肮脏,也明了诸多情谊、接触过微小而温暖的善意。 非黑非白,有明有暗。 不应天真轻信,却也无需绝望。 唯有如此,才是完整的“傅偏楼”。 ------------ 145 火种(四) 背光的阴影中,傅偏楼隐约看见了笑。 不是嘲讽的、凉薄的,麻木不仁的笑,生涩细微,轻轻绽放在那张阴郁的面容上。 斥念望着他,上前一步,冷若冰霜的身体贴了过来。 就像模仿着他方才的动作般,同样环抱住他。 傅偏楼顺势收拢手臂,这一刻,他没有思考其他任何东西。 没有去想,若取不得那枚莲子,该怎么去往总卷;也没有去想,这样下去,自己会重新感受到隔世的痛苦。 只是很单纯地,希望对方也能体会到类似的慰藉,如同寻常谢征抚摸他的发顶般,温柔地摸了摸青年的头。 “原来”耳边传来一道喃喃低语,“我已经变了这么多啊。” 话音飘落在风中,斥念的身形随之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傅偏楼心中浮现出某种旷远的沉重,好似手脚都被拴上了镣铐。 先前遗忘掉的前尘残痛,再度回到记忆里,令他明朗的眉眼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阴翳。 傅偏楼长叹一口气,闭上眼,唇角略略苦涩、而又释然地翘起。 再睁开时,已恢复从容之色,一黑一蓝的异色双瞳清澈幽深,夺人心魄。 他摸了摸恢复如初的左眼,系上白绫,这才看向身前。 一枚碧绿莲子静静悬浮着,散发出朦胧光晕。 莲子? 傅偏楼一怔,十分不解,他的斥念并未消散,为何会有莲子? 尽管迷惑,动作却毫不含糊,伸出手将其捉住。 莲子于掌心发烫,不多时,破芽而出般迅速抽出茎干、花萼与花苞。 然而这还并未结束,花蒂的另一边,第二枚花苞吹气似的鼓胀成一团。 粉白莲瓣颤巍巍的迎风绽开,沁脾荷香弥漫四溢,莲花并蒂而生,浑然一体,无可分割。 刹那间,天地俱寂,混乱的打斗声骤然停息。 傅偏楼仰头看去,发觉所有修士面前的斥念都消失了。他忽而想到什么,转过头去,果不其然,原地只剩下一个拿着折扇的应常六。 那个轻浮得教人头疼的常块已无影无踪。 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傅偏楼与应常六对上眼,对方朝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 眉目舒展,为那张稍显冷肃的脸添上些许柔和,分不清究竟是应常六、亦或是常块在笑。 收回视线,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人影。 待看清容貌,傅偏楼执着并蒂莲花,低头行了一礼:“无琊子前辈。” 无琊子却未出声,眼神定格在他脸上,眸中光影变幻,半晌才问:“你唤作何名?” “晚辈傅偏楼。” “傅偏楼很好。”无琊子负手走近,“此并蒂莲花,由你摘得。” 傅偏楼犹豫一下,问道:“可是前辈,我并未让斥念消散,这于理不通,能否请您解惑?” “吾又何曾要其消散了。" 闻言,傅偏楼吃了一惊,周遭修士一阵翻涌,过后,那个最初开口询问的人忍不住出声。 “无琊子前辈,这会否太春秋笔法、强人所难?” 他语带愤懑,显然压抑着怒气,任谁拼得遍体鳞伤、到头来却发现从最初就走错了路,恐怕都不会舒服。 “前辈也说过,与斥念交谈、抗衡,使之消散,乃过去修心的办法。此话的意思,难道不是” “便是吾有心误导,”无琊子冷哼一声,“你又能如何?” 那修士哑口无言,愕然地瞪大眼,完全没料到这位画中大能竟如此霸道、不加掩饰。 无琊子扫过四周,薄唇微启,语调张狂且轻蔑: “吾辈修士,与天争命,修道乃逐本我,怎可回避本心?” “本座说过,斥念并非你,而失去斥念的本体,也并非你。连自我都不欲面对、无法认同的家伙,能成何事?此等修心之法,懦夫行径,吾所不齿!”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众人不觉面露羞惭,讷讷无言。 无琊子斥完,话锋一转: “不过,吾一言既出,自不会落空。尔等斥念心口的确有枚莲子,首个摘得者,同样可前往总卷。 只是所获莲花并非并蒂。” “而你,”她回眸瞧着傅偏楼手中的并蒂莲,眼里终于有了满意之色,慢声道,“一莲托生,你肯接纳斥念,想来,定然心志坚定、自信自悦。如此一来,吾也可放心了。" 傅偏楼听得迷惑:“前辈,这莲花是否为并蒂其中难道有什么说法么?” 既然皆能去往总卷,目的已然达到,有什么要紧。 还有,放心,又放的是哪门子心? 无琊子不答:“把花给吾,吾送你离去。” 傅偏楼目光掠过身后,顿了顿,欠身问道: “前辈可否稍等片刻?晚辈有位友人,情况不太妙,望能作别一番。” 他本只是试探,态度颇为小心恭敬;这位性子高傲的画中前辈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去罢。” “多谢前辈。” 将并蒂莲给出,傅偏楼起身利落,很快落在一个有些不省人事的青年旁边。 玄衣染血,浑身破破烂烂地倚靠着一片莲叶,瞧上去很是惨烈。 若说其他修士是追着斥念喊打喊杀,杨不悔则正相反一他的斥念状若疯癫,恨不得将本体除之而后快,哪怕本体死后自己也会跟着消逝。 而杨不悔,许是心中有愧,只求自保,不免节节败退,弄得四处是伤。 若非傅偏楼先一步结束了这场考验,还不知能否撑过这一炷香。 傅偏楼俯瞰着脚边,杨不悔不断喘息着,喉间发出破风箱般撕裂的杂音。 他面如死灰,一双眼浑浊而不见底,半分也无初来时那副清高张扬的样子,犹如随手掷于阴湿角落里的垃圾,颤抖不止。 瞧见傅偏楼,杨不悔挣扎了下,好似想爬起来。 然而实在没什么力气,只得垂下头,表达回避的态度。 毕竟是他十辈子的手下,傅偏楼非常清楚此时的对方在想什么。 无非觉得自己是看在陈不追的面子上来“关照施舍”,维系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不肯低头罢了。 杨不悔心高气盛,却有死穴。戳中了,那点自尊算什么?要他做什么事都可以,当条狗都在所不惜。 从前,傅偏楼便是抓准了这点,叫他给自己卖命。 写在纸上,便是反派BOSS和他手下打头阵的反派炮灰,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没有什么温情,更何谈忠诚。 傅偏楼对杨不悔没有什么感情。 但,他也不会丢下人不管。 这回的考验,阴差阳错,倒让他进一步领会到杨不悔的想法,故而,起了些心思。 “杨不悔,”傅偏楼半蹲下来,传音道,“你想不想要成玄偿命?想不想要清云宗付出代价?” 杨不悔猛地抬头,堪称恶狠狠地瞪着他。 傅偏楼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笑,好似漫不经心,却又一切尽在掌握。 漆黑杏眸中暗影沉沉,令杨不悔简直有种错觉。 错觉此人不是什么问剑谷天资出众、受尽宠爱的内门弟子,而是和他一样深陷泥潭之人。 看穿他的所思所想般,傅偏楼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 “若是想,从这里出去后,就把这个吃了。" 杨不悔握住冰冷瓶身,哑声问:“这是什么?” “能帮你洗去灵根的好东西。” 这血丹炼出来后一直搁置,眼下恰好派上用场。 杨不悔为四灵根,中下品相,这瓶中的分量,足够他洗成三灵根里的上等品相了。 傅偏楼饶有兴味地瞧着对方脸色风云变幻,施施然道:“要不要?” 攥紧瓷瓶,好像要将其融入血肉一般。 杨不悔怎会不知,这人游刃有余在何处? 光只是添堵怎么够,他想要让成玄和那些清云宗的家伙们血债血偿,唯有变强;可天资犹如一道鸿沟,深邃得令他绝望。 倘若没有骗他,这东西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拒绝。 咬紧牙关,杨不悔又一次低下头,弯折了脊背。 “要”他艰难地说,“我要。你有何目的,直说无妨。” 若换作从前,傅偏楼应当会借机要挟,叫他为自己做事。 但如今,他仅仅低眉敛目,收拢了眼眸中泄露出的冷光。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他站起身,淡淡丢下一句,“我想要成玄死。” 杨不悔怔怔地望着他。 “还有。” 傅偏楼侧了侧脸,神情和缓些许,“在永安镇时,我与表哥多受杨叔杨婶照顾。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说完,他没有看杨不悔的脸色,大步离开。 “劳前辈久等。” 回到无琊子面前,傅偏楼又变得乖顺有礼起来,半点瞧不出方才心思莫测的深沉。 无琊子瞥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沉默地抬起手。 并蒂莲轻触眉心,融化为一团暖光,没入其中。 傅偏楼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昏昏沉沉,一瞬不知今夕何方。 回过神来,他已置身于一片迷蒙白雾中,眼前展开一幅辽阔画卷。 是那《摘花礼道七宗卷》 @不同于先前简单几笔勾勒出的人形,这一回的画卷上,七位修士的模样精雕细琢,生动得好似要活过来般。 无琊子也在其上,清秀眉眼微寒,盛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有一刹,傅偏楼甚至以为她仍站在身前。@“傅道友你也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灵嗓音,带着些许干涩与紧张,还有不易察觉的一丝颤抖。 这声音是傅偏楼转过脸去,瞧见定定望着他的裴君灵,以及那边熟悉的数人。 蔚凤、宣明聆、陈不追。 看上去失魂落魄的琼光,还有阖目未醒的谢征。 他吓了一跳,赶忙扑上前,焦急道:“他怎么了?” 宣明聆宽慰道:“清规无事,仪景,你先莫慌。” 闻言,傅偏楼稍稍冷静下来,这时,裴君灵恰好出声。 “神念冲突,清规才没有第一时间醒来。想来快了,你不必担心。” 神念冲突? 傅偏楼眨眨眼,发现谢征眉心,一条火红鱼尾和花形印记交错着闪现,好似有什么在识海中相互争斗。 不,与其说争斗,不如说是在商量,气息十分温和。 他松了口气,目光望向其他人,察觉到哪里不对。 在场众人眉心,皆有一枚浅金色的花形印记,只是形状稍有不同。 陈不追额前是紫萱、琼光的是兰花、蔚凤的凌霄花和宣明聆的苏叶。 还有裴君灵的木槿。 若有所悟地摸上眉心,傅偏楼大概猜到,自己的应是并蒂莲。 “七人全数摘花,太好了……” 语调再也藏不住颤抖,裴君灵望着他们,几乎哽咽地呢喃,“太好了……!” 她满脸百感交集,双眸盈盈,好像下一秒就要落泪。 傅偏楼忙问:“阿裴?你怎么了?” 裴君灵却好似听不见他的话,仰起脸,痴痴看向那长长画卷。 好半晌,她才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地冲众人笑起来。 “抱歉,我失态了。" 仿佛知晓他们的困惑与疑虑,裴君灵主动提道,“待清规醒来,我会尽数说明。” 傅偏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反正谢征不醒,他也没心思去想别的,干脆盘坐到对方身边,盯梢似的托腮发呆。 这一等便是许久。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几人互通了下各自在画卷中的遭遇。 裴君灵喝茶,陈不追喝酒,宣明聆在炉边日夜不休地跟着铸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摘了花。 唯有蔚凤跟傅偏楼同病相怜,考验弯弯绕绕。 起初一道传音要他们彰显武力,去杀妖。 可蔚凤到场一看,却发现那些妖十分心善,不仅安居乐业不曾害人,还抚养着被丢弃的凡人孩童。 蔚凤见了,哪里还下得了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反过来冲接受考验的其他人举起了剑。 谁知把场面镇住后,那群弱不禁风的凡人孩童中突然跳出一个女童,不由分说地将一朵花打入他的识海当中。 至于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琼光,傅偏楼知晓与他一道入画的是师寅,也不知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令他变成这副模样。 不过痛处到底不便乱提,众人心照不宣地掠过他,聊起了别的事情。 白茫茫的一片中,分不清日夜。 不知过去多久,谢征终于有了动静,发出模糊的沉吟。 “唔…” 傅偏楼伏到他身边,看到额心的那抹痕迹已停滞成了月见花的形状,不再改换。 密长睫羽轻轻一颤,在他期许的目光中缓缓睁开。 “谢征!”傅偏楼欣喜道,“你醒了?感觉如何?” 却不想那双沉静黑眸盯了他片刻,流露出些许惑然与防备。 谢征问:“你,是谁?” 傅偏楼笑容一僵。 ------------ 146 火种(五) 谢征的头很痛。 识海一片混乱,冲天的火光和血色摇摇欲坠,顷刻间跌落为虚无。 燃烧着的剑庄不见了,杀上来的那群世家兵马也不见了。 黑暗中,唯有沈应看的身影如剑般矗立。 他抬起手,指尖浮现出一朵鹅黄色的月见花,点入自己的眉心。 随后,他便出现在了这里,身旁围拢着一圈陌生的面孔。 分明如此颠覆常识. 可谢征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他撑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定格在距离最近的那人身上。 自打他问出“你是谁”的话后,对方就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恍若一尊雕像。 那是位年轻男子,姿容之端丽,实属为生平罕见,叫人想忽略也难。 更遑论方才一醒来,他便急急忙忙地凑近,显然是一早就候在旁边的。 精雕细琢的五官,左眸似有残缺,以一条白绫扎起。 剩下的一只眼睛牢牢盯住他,不可置信极了,呓语般地问:“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青年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触觉冰冷,谢征轻轻蹙眉,身体也太过虚寒。 他没有挣开,下意识反握回去。合拢手指后却是一怔,为这般从未有过的亲昵感到莫名其妙。 定了定神,压下纷乱的念头,谢征平静答道:“我也想知道。” 他不是傻子,都到了这里,怎会发觉不到其中异样? 除却他于剑庄生活的那些年,从前身为孤儿摸爬滚打的印象模糊到仅剩一个念头,好像只是被灌输了类似的设定,往深处扒便空空如也。 剑庄是假的,天下乱象是假的,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 直觉告诉他,眼前才是真实,可他偏偏半点也想不起来,无所适从。 这种滋味很不好,谢征从来是个谋定而后动的性格。 可无法辨明处境、对当下一无所知、还不得不面对似乎与自己关系匪浅的人… 饶是他素来随遇而安,也不免隐隐地烦躁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奶乎乎的声音: 【宿主连小偏楼都不记得了吗?】 “谁在说话?” 谢征目光一凝,那宛如年幼婴孩的嗓音竟像直接在识海中浮现,不属于所能看见的任何一人。 【果然也不记得011了!呜呜呜一】 【对了,宿主可以直接在心里和011交流,不要出声啊!除了小偏楼,大家都不知道的!】 “” 抬眼对上诸多疑惑的注视,谢征沉默片刻,装作头疼地扶了下额角。 于是那些疑惑立即转变为了担忧: “清规,你感觉如何?” “清规师弟,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谢师弟…" 七嘴八舌,都是真切的焦急。 倒是伸手扶住他的那位仗着背对众人,露出古怪又好笑的神情。 “是011?" 这一句是传音,谢征瞥他一眼,无师自通地传音回去。 “你就是‘小偏楼?” 青年剧烈地咳嗽起来。 缓了好一阵,他才艰难出声:“我叫傅偏楼。” 脸颊还有些泛红,不知是咳得太厉害,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傅偏楼” 谢征低声念过,从中觉察出一股难言的熟悉。 他重又将人端详了遍,视线在那条蒙眼的白绫上一顿;继而,径直撞上漆黑的右瞳。 形如杏子,线条风流,犹如水墨迤逦铺陈。 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始终不离左右。 这令谢征不由记起曾经突兀跃入脑海中的那双异眸,心底微微一动。 “是你?” 傅偏楼指着自己,不明所以:“我?” 谢征不答,反问道:“你与我,是何关系?” 他的状况着实不对,态度疏离,却又十分镇定。 傅偏楼不禁拧眉,想了想说:“我是你师弟。” “你我同出云仪仙境问剑谷无律真人门下,此前随师门一并来到虞渊养心宫,以神识入画,接受画卷之主的考验。” “眼下考验已过,不知你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变成这番模样。” 像是明白失忆之人的种种疑虑,他三言两语就将前因处境交代清楚。 接着攥紧手指,安抚般地朝谢征扬起唇角,眸光柔和,“别担心,师兄,我绝不会害你。” 这一笑当真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说不出地令人信服。 谢征却瞧得出,在对方看似从容的神色下,正死死压抑着急躁与不安。 他失去记忆,就这样让他烦忧? 谢征不禁疑虑再起:“你我之间,只是师兄弟?” “当然不止…”两人的纠葛哪里这么容易说清,傅偏楼语塞了下,干脆把问题抛回去,“那你觉得我们该是什么关系才对?” @被问得一愣,谢征顺着话头,仔细思量起来。 没有缘由的信赖,不同寻常的亲近,不必言说的了解。 一举一动,无不关照;即便遗忘,也残存着微薄印象,沉重得令人匪夷所思。 目光移至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哪家正经师兄弟会这般自然地互相触碰?未免太腻歪。 谢征突然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道侣?” 这一句放得极低,语气多有犹疑,但在场的修士哪个不是耳聪目明,当即听了个十成十过去。 顿时,小吉女面色古怪,宣明聆笑意僵硬,陈不追瞪圆了眼睛。 蔚凤脚下一个趔趄,连带着琼光也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识海中的011更是瞬间短路,发出滋滋的掉线电流音。 傅偏楼:” 他头脑一片空白,彻头彻尾地傻了。 罪魁祸首看着众人接二连三吓出的乱象,倒很淡定:“不是?” 【当然不是!!!】 011惊叫,【宿主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跟小偏楼】 “你似乎一直跟着我,竟不曾发觉么?” 谢征在心底打断它,“他对我有情。” 【!】 仿佛五雷轰顶,011宕机又重启了好几个来回,才敢颤巍巍地去观察傅偏楼的态度。 却见他愕然之余,也十分羞窘,从耳根到脖颈都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一时间容颜更盛,动摇非常。 有心之下,011就算再蠢,哪里看不出这是情根深种的表现? 它喃喃道,【可是,这怎么行呢?是什么时候…】 宿主和小偏楼不不不,怎么可以它几乎成了一团浆糊,谢征见它如此抗拒,挑眉问:“为何不可?” 就算他们是师兄弟,可修真者在此道无所顾忌,结为道侣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先、先不说小偏楼。】 011磕磕巴巴地,【宿主呢?】 “我么?我不记得了。" 谢征借力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松开牵着傅偏楼的那只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角。 余光瞥见对方欲言又止的生涩,他垂下眼睫,敛去眸中深思。 看样子,他们的确并非那种关系。 甚至,情意从未宣之于口,才会令身边人这般惊讶。 可就算不记得,感觉仍在。 “我仿佛很看重他,”谢征缓缓说,“与旁人皆不同。” 在那所谓的“考验”中,他于剑庄修行多年,去往天下各个角落,见过无数男男女女。 个中容色过人者并不在少数,却无一人会予他这般悸动。 从眉眼到身段,眼巴巴跟在身后招人怜的姿态,没有一处不合意,简直是照着会让他顺眼心软的模板长出来一般。 想来,不是不喜欢。 既然如此,该是两情相悦才对。 傅偏楼的心思那样外露,他如今都能一眼看穿,没道理过去不懂。 故而他更加不解,为何没有言明? 【…】 011罕见地沉默下去。 它知道,宿主素来机敏,不似它,总傻乎乎的。 他思虑重而缜密,漫漫仙途中,为了不走偏路,时常回顾错漏,剖析所作所为的不足之处。 这样一个将自我看得极清之人,会不明白自己的感情吗? 就算当局者迷,一时不察,那对傅偏楼呢? 谢征有多了解这位任务对象,011最明白。 经年累月、朝夕相伴、倾尽心力。 别说这般拙劣的掩饰,就连傅偏楼自己兴许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些想法,他也瞧得出来。 可偏偏,谢征没有。 独独对傅偏楼的旖旎情思,油盐不进,完全没能察觉。 忘记前尘旧事后,却一眼了然。 或许,011想,不是没能而是不能。 任务者要怎么和书中的反派BOSS在一起? 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啊。 相处时日太长,长到连它这个系统都快忘记了,谢征总有一日是要回到原本的家去的。 不如说,打一开始,他就始终在为此努力,付出良多。 【宿主】 011-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哭。 它觉得好辛苦。 谢征当然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脑袋瓜里在弯弯绕绕琢磨着什么。 他丢下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以后,就像什么都没说过那般,冷静地环顾这处地方。 白雾蒙蒙,缠绕着足踝,半空中,古朴陈旧的画卷铺展开来,现出上边栩栩如生的七道人影。 他行至其中一人之下,仰起脸,定定凝望半晌。 瘦削冷漠的男人于画中回眸,似乎也在注视着他。 “沈应看” 剑庄经历的那些,多半就是他设下的考验。 这么看来,这人怕是早已故去,他所见到的,仅仅是对方留在画卷里的一抹神念。 谢征眸色深沉,抬手轻抚眉心。 那里好似还残留着月见花融化时的温热,连同沈应看最后的喟叹,一并深深没入识海。 往后交给他,是指什么? 正出神间,旁边忽然走来一人,停步在沈应看的画像底端,轻轻叹道: “独行剑仙沈应看,乃三百年前,仙境七杰之首。” 谢征一顿,侧首去看。 少女朝他微微一笑,颊边梨涡绽开:“裴君灵,叫我阿裴就好。” “阿裴姑娘认得他?”谢征扫过她一眼,“你似乎知道不少东西。” “失忆也这般镇定,清规果真并非常人,难怪沈前辈会认可你。”裴君灵道,“你还记得沈前辈,看来真是考验所致。先前,清规是否得过什么神念传承?” “神念传承?” 【她是不是说两仪剑给宿主的那道印记?】011提道,【对哦,宿主额上有了这朵花后,才变得不对劲的!】 “看来不错。”裴君灵想明白,松了口气,对亦步亦趋跟来的傅偏楼道,“大抵是其中有些冲突,才致使清规记忆混乱,仍然沉浸在考验之中。等从这边出去多半就会好了。" 傅偏楼眨眨眼:“哦” 他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反应都慢上半拍。 被一句话折腾成这样,多少有些可怜了。 谢征又是好笑,又有点无奈,轻叹口气,摇头道: “我的事就先搁置。阿裴姑娘,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对了,”蔚凤也整理好了心情,走过来问,“先前不是要等清规师弟醒来,再与我们解释‘摘花’之事?眼下总可说了。" 他点了点眉心,凤目一挑:“这个,究竟是什么?” “养心宫为寻空净珠所办的这场拈花会恐怕,并不简单吧。” @虽能感到这位小吉女并无恶意,但始终被蒙在鼓里,到底不是什么好滋味。 闻言,裴君灵目光扫过众人,忽而俯身一拜。 “诸位,”她似怀有歉疚,缓缓说道,《摘花礼道七宗卷》,从来都与空净珠无关,而是一道传承。” “传承?” 裴君灵点点头,抚上眉心。 须臾,一朵木槿花浮现于指尖,与此同时,她额头上的印记变浅几分,与雪白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七道画卷,各设七道考验。”她道,“分别由七位前辈所设,旨在排查心性,挑选传人。” “唯有在考验中被前辈认可,亲手往识海中打入花者,才能算作‘摘花。否则所拿到的,仅为一朵空壳,不过充作掩饰用的假象。” “而当七道画卷之花尽数被摘取、也就是七位前辈全部选中了满意之人时,方可打开真正的《摘花礼道》总卷。” 裴君灵声线略颤,嗓音不知不觉已十分嘶哑。 “那是三百多年前的修士,为这天下所留的东西。” “养心宫蛰伏多时,兢兢业业、忍气吞声… 而今,终于能将此事大白。” ------------ 147 火种(六) 裴君灵是位孤女。 被遗弃在荒郊野岭,张着嘴哇哇大哭,许是天生精力旺盛,颗粒未进的情况下,竟也坚持了数个时辰,直到中气十足的嗓音引来路过的养心宫修士,将她带回宫里。 那位姐姐还曾打趣过,说那地儿实在偏僻,还临近山林,有不少野兽昼伏夜出。 裴君灵硬是没嚎来夺命的天敌,反而碰上一时兴起四处闲游的她,实属福大命大,九死中捡回了一生,无愧于小吉女的名号。 仿佛应承了这番打趣,裴君灵的日子确过得顺风顺水。 灵根出众、资质绝佳不说,从小就养在宫里,跟在宫主身边修习心法,眼界见识无比开阔,非常人能及。 后来长大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脾气好嘴甜,见谁讨谁喜欢;无忧无愁、道心剔透,半点也不辜负养心宫倾注的资源栽培,进境极快,通畅无阻。 被选为小吉女,也是没有半分悬念,众望所归。 彼时裴君灵最大的愿望,便是把什么清云宗大师兄啦、太虚门陈晚风啦、还有问剑谷那个天天吹捧的天灵根蔚凤啦,通通打倒! 让全道界都知道,养心宫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她视为家的这个地方,可不是什么“没前途的没落门派”! 然而,当她天真地怀抱着“振兴养心宫荣光,我辈义不容辞”的念头,筑基后便吵着要出门历练,打响名号时,给她当头泼了盆冷水的不是别人,乃她最为崇敬依赖的师尊、宫主清重真人。清重真人看上去冷淡不好接近,其实对于宫中弟子,态度几乎可以用“溺爱”来形容。 从小到大,裴君灵从未招过她半点红脸,两人虽无亲缘,却胜似母女。 而那一回,则是清重首次对她出言斥责。 一“胡闹。”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打消了裴君灵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劲儿o她并不是个会仗着宠爱随便任性的人,看出宫主意志坚决,只好妥协。 可嘴上答应,心里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跟在宫主身边多年,早就当作下一任宫主培养,要事场合几乎都在旁观。 饶是年纪再小,也看得出来,别的宗门如何趾高气扬地仗势欺人、打压剥削,就好似丢了那镇宗仙器,养心宫什么都不是了般。 “一代不如一代”也不知曾经怎样坐到虞渊第一门派的位置上去的”难怪没落”诸如此类的议论,裴君灵听过不知凡凡。 她自诩全然不差那些名声传得遍地都是的“天才”们多少,心中憋了股气,非要做出些成就来给天下人颜色看看。 为何清云宗的成玄就能领队除妖,为何问剑谷的蔚凤就能小小年纪到处乱跑? 又委屈又不忿,裴君灵越想越不解,夜半三更,悄悄跑去宫主寝卧讨个说法。 却不想还未进门,就见清重跪坐在一尊灵台前,低首读信。 她身上扑面而来一股庄重与哀愁,仿佛隔着长久的尘世,难以靠近。 这种惆怅镇住了裴君灵,犹豫三番,终究没进去。 那些信笺瞧上去很有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但保存得异常完好,整整齐齐地盛在箱子里,不难看出主人的珍惜。 清重摩挲着纸张,怔怔出神,以她的修为,竟一时没能发觉躲在门边朝里偷看的小小少女。 “姐姐”她喃喃地叹息道,“照你的吩咐,养心宫已守着这个秘密,忍气吞声三百余年. 距你故去也有这般久了啊” “如今天道残缺,人心不古… 那幅画,真的还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吗?这世间,是否还有明英真人算出的那一线生机?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短短一席话,透露出的沉重含义令裴君灵不觉出了满身冷汗。 她没能忍住心中波涛汹涌,后退一步,“吱呀”的门响惊动了沉浸在心事中的清重。 女子身形一闪,便来到身后,捉住了偷听之人的肩臂。 “. 君灵?” 看清来者,清重冷肃的面容稍稍柔和下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宫主,”裴君灵没有被她恍若无事的神色蒙混过去,豁然抬起头,问道,“养心宫,是故意不显声名,装出来的凋敝之态?你不让我出门扬名立万,也是为了藏拙,不引起他人注意吗?” “” 清重没料到她小小年纪这般敏锐,从那语焉不详的几句呢喃自语中瞧出这么多东西,一时愣怔不言。 半晌,摇了摇头。 “罢了你毕竟是小吉女,下一任的养心宫宫主,也是时候让你知道这件事了。" 她转过身,牵着裴君灵进到屋中,来到那一箱信前。 沉默片刻,方才下定决心般道: “君灵,世人皆道,镇宗仙器遭劫后,养心宫每况日下” “却不知当年,根本没有什么贼人。空境珠,乃前任宫主与长老们商议后,亲自带走。” “为了去做一件事。” 裴君灵心口乱跳,感觉自己误打误撞,似乎撞破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什么事?” 清重摇了摇头,示意她过来看那尊灵台。 @裴君灵乖巧地走过去,为上头玉像的秀雅面貌吃了一惊。 温婉至极的一位女子,身着纱衣,眼唇含笑,犹如一段春水。 神情之亲切,哪怕只是冰冷的玉雕,也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好感。 “宫主,她是” 清重道:“她就是前任养心宫宫主,名唤叶因,道号拂花。” 前任宫主? 裴君灵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在她想象中,那早早仙逝的前宫主应当是和宫中闭关不出的长老们差不多,为慈眉善目的老者才对,想不到是位如此年轻的大美人。 话说回来她记得,先前师尊对人的称呼是“姐姐”? 想到就问,“她是宫主的姐姐吗?” 清重失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养心宫上下,同辈人皆以姐妹相称,你不也是?” 裴君灵吐吐舌头,又突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与宫主是同辈人?可是” 剩下的话止于喉间。 养心宫宫主轻易不会更替,就算改换,也当传给小吉女,没有交予同辈的道理。 除非死得太早,还没有定好下一任的小吉女,就故去了。 这无疑是一件伤心事,不过清重并不在意她的失言,顺着话说了下去:“姐姐是我们那一代的小吉女也是年龄最长的,所有人都受她照顾良多,尤其是我。” 清重幼时体弱多病,鲜少离宫,性子也有些冷清,好友寥寥。叶因怜她孤寂,时常来陪她说话。 她总能将些小事讲得妙趣横生,惹人向往不已,清重极其喜欢她、依赖她,偶尔却不由担忧、乃至自惭形秽,觉得自己耽误了叶因的时间。 小吉女不仅要保证修为的一骑绝尘,还有不少外务内务要办,可谓十分忙碌。 然而叶因闻言就差笑痛了肚子,揉揉她的发顶安慰不必多想。 “你姐姐我是什么人?仙境七杰啊!没点本事,哪里能跟那帮妖怪并名?” 裴君灵听到此处,好奇道:“仙境七杰?” 清重顿了顿,目光悠远。 “那是三百多年前,道门尚且繁盛之时,过江之鲫般的英才豪杰中,最为瞩目的七位年轻修士。” 其中有出身名门者,也有孑然一身的散修;有百年难能一见的天灵根资质,也有五行俱全的杂灵根;有的自少年起便声名远播,也有的大器晚成,籍籍无名数十年,一朝天下俱闻。 无一例外的是,无论修为、道心、进境、手段,他们皆远胜同辈,旁人莫能争锋。 越阶相战、临场悟道、独身斩恶蛟、鬼庄破妖邪. 风流韵事无数,世人津津乐道,谓之“仙境七杰”。 那该是何等的鼎盛风光? 裴君灵眸泛向往,清重却话锋一转,语调低落下去。 “只可惜,他们无一人活到今日。” 修士长生久视,三百年就是元婴期也不至于寿元殆尽,背后显然另有龃龉。 清重轻柔地抚着玉像,接着,垂眸去看箱子里的那些信笺。 “有些事,为师无法直接与你解释。但君灵,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她将箱子往裴君灵的方向推了推,“ 拿去看吧。” 裴君灵得她应允,取出压在最底部的一封,轻轻展开。 顿时,一抹淡淡的木槿花香弥漫开来。 信纸上,墨迹泼洒,一行歪歪斜斜、大大咧咧的篆书映入眼帘: 天歌,见字如晤。 “天歌?这是谁?仙境七杰之一吗?” “是姐姐少时在外结识的一位好友。”清重道,“似乎与我很像,不怎么能出门,姐姐与她投缘,时常寄信给她。” 她看着信笺,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浮现出些许怀念:“姐姐什么都会,就是这一手字… 有些一言难尽。她觉得不好意思,每每写完信,便来寻我誊写一遍,原本的,就都由我收着了。" 谁曾想,经年而过,却成了为数不多的念想。 裴君灵这才明白手中之物的来由,点点头,继续读下去。 天歌,见字如晤。 清云宗一别后,不知你身体如何。此番差白道友替我带信过去,还望没有冒犯。 门前的木槿开了,随信附上一枝,观花识香,烦忧皆忘。 论起花,春桃冬梅,夏荷秋桂,十里芙蕖,紫藤花灵. 养心宫应有尽有,往后若有机会,可来看看。 也不知你修行何道,非得驻足在那高山之上,不见外人。 世间瑰奇甚多,困于方寸之地何其可惜?偶有机会,不妨出来走走。 天歌,见字如晤。 最近结识了两名友人,不知你是否听闻过他们名姓。 一男一女,年岁与我相仿,难得相谈甚欢。只是个性多有古怪之处,时常叫我摸不着头脑。 男者只论道号,号为明英,爱故弄玄虚,整日掐那手诀念叨凡事自有天命。 见面说你我有缘,不若相识一场,我还道是哪家登徒子,差点给他打出门去,好险好险。 女者姓陆名时雪,乃大名鼎鼎的红罗剑,问剑谷的大师姐。 久仰大名,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威风凛凛,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个性有如野兽太过率直,是好也坏,固执起来让人头疼。 听闻她儿时是被一群狼妖抚养长大,也不知是真是假,待我问清再与你言明天歌,见字如晤。 出大事了!!! 云仪长欢门,竟以邪术拿凡人魂魄修行,嫁祸气运诓骗天道,躲过雷劫惩戒! 上下沆瀣一气多年,坑害无数,若非一女子韬光养晦、本心不改,一朝修行有成,屠遍师门渣滓,揭穿龌龊行径,道门还被蒙在鼓里! 此宵小之辈,玩弄旁门左道,真叫人不齿。 听闻那女子自号无琊子,拒绝所有门派招揽,扬长而去,实在潇洒。 如有机会,真想结识一番. 今日见着了无琊子。 心比天高、目中无人,实在可气!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于秘境抢我连心草,此仇不报,非小吉女! 无琊子终于吃瘪了!爽快! 那男子好生冷漠,不过剑术着实不凡,略作比较,连时雪也稍逊一筹,听闻还是位散修? 啊,这话记得替我保密,我不想被时雪拉去“切磋”!拜托拜托! 突然冒出来个愣头青,信誓旦旦地要追求时雪。 模样倒是不错心性也正,就是修为不太能看,大抵入不了时雪的眼。 还有他那个堂弟,似乎也对时雪有些意思,兄弟相争?可有好戏瞧了。 两人都是问剑谷弟子啊,愣头青在外门,他堂弟在内门。 灵根差距不小,不过道途也不全以灵根定胜负。依我看,愣头青赢面较大。 道心澄明,剑法也极强身上的心魔浊气浅薄近无。真是好久没能见到这样的修士了。为何会在外门?问剑谷什么眼光。 夺天盟那些骄横霸道的家伙看多了,有时候忍不住觉得风气太糟。 如今看来,好似还没完蛋。 明英那家伙竟说他道号取自“英明”,忍俊不禁。 上回秘境迷路,掐算半月也走不出来,还得靠奇门八卦,实在瞧不出哪里英明。 我该不会认识了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方士吧? 他算了算,说时雪红鸾星动,喜事将近,被追着绕了养心宫三圈。 叫他嘴贫,活该。 不过时雪最近得了一门合璧剑法,她师尊正张罗着要在内门大比上寻个合适之人,好像打算从内门弟子中挑,会不会这就是所谓的“红鸾星”呢? 那个愣头青是不是没机会了啊。 我错了,明英是有点灵的。 愣头青,算了,叫他穆逢之吧。这小子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啊! 内门大比当场,居然悟道突破了! 一举拿下内门大比桂冠不说,还请上登天桥,当众击败了那个与时雪求爱的内门堂弟! 谷主夫人好似很喜欢他,收作了三弟子,和时雪做了师姐弟,此后并习合璧剑法得偿所愿啊。 你看,天歌,他同你一样是五行杂灵根,不也起来了? 不必为此踌躇,待你机缘来临,超过你那个天才哥哥定不是难事。 此行得了不少寒冰蚕丝,可凝神静气,很稀罕。 待我寻位铸器师,替我织一件灵衣。 多亏你介绍,不愧有位知名炼器师当师尊,人脉就是广。 郭詹大师人真好,收取的灵石也很合适,免去我大出血。 我私下打听了番,说他曾为凡人铁匠,而立之年意外铸出灵器,一举以器筑基,实乃传奇人物! 这样靠谱的炼器师,定要打好关系才行。 对了,听白大哥说,你在学长笛? 托郭詹大师打了一把玉笛,作你今年生辰礼。 真想听听看啊,何时能再见你呢? 宗门大比结束了,让之前见过的那位高冷散修夺了魁首。 哎,打不过,甘拜下风。话说回来,养心宫本就不擅长比斗。 不过我也拿了第六呢,厉害吧?嗯,六六大顺。 看来看去,都是些老熟人啊… 沈应看、无琊子、时雪和愣头青、郭詹大师,还有明英。 罢了,他们得胜,总比夺天盟那帮人好。你是不知道,最近夺天盟行事越来越嚣张了话说,你哥哥那么厉害,怎么没参加? @什么仙境七杰,听得人牙都倒了,好俗的名号。 昨日时雪和穆逢之举办了道侣大典,修真界一半的人都请来了。 十里红妆,天地誓约,算那小子有心。 忽然有点惆怅,她就这样嫁人了呀。 哪一天你也会嫁给谁吗?我可得好好把关,不能叫你被骗! 天歌,见字如晤。 近来风声太紧,谣言四起我听闻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尔之师尊,好似炼器之道不太正经。 以活妖炼器?真的吗?时雪快气疯了,就差杀去清云宗讨个说法。 还有,有人说,方前辈加入了夺天盟天歌,见字如晤。 好久不与你传书,可还安好? 近来道门动荡不休,总觉得暗潮汹涌,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明英掐算过好几回,还请坛做法,头一回看他这般严肃。 可惜天机遮蔽,并无所得。 我们遇到了麒麟半妖。 难怪夺天盟能不声不响地壮大开来,他们似乎有什么方法能寻到这些半妖的下落。 上古大妖,居然沦落至此,着实凄惨。 头一回和无琊子联手对敌,对她有点改观了。 郭詹大师与你师尊断交了。 白大哥也有心事,他们是知道了什么吗? 见鬼的夺天盟。 我偏要逆风而为,替天行道,除了他们这群兴风作浪的家伙! 就决定叫行天盟了,听名字就知道要对着干,把白大哥和那六个通通拉上,看谁斗得过谁! 明英又一次开坛,吐血而归。 他醒来只说了一句话。 天之将亡。 天歌!你告诉我! 你根本不是为了修道才不能下山对不对? 那个方陲关着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他对你做了什么? 夺天盟,所谋为何?! 裴君灵一目十行,越到后来,字迹越发潦草,话语也越发短促,足可见落笔之人心中焦灼。 她很快翻到最后一封,这时,反倒平和下来。 又仿佛是风雨前,最终的宁静天歌,见字如晤。 冬去春来,养心宫的花开得很好。 我办了一场拈花会,把那几位缠缠绵绵许久的老熟人全都请来了。 我准备画一幅画。画之名曰《摘花礼道》,共作七卷。 叫他们带上心仪的花,没几个听的,明英带了狗尾巴草,着实可恶,半点都不知风雅。 算了,我自己添吧。 沈剑仙那般冷,就赠他月见;苏叶朴实稳重,正适合郭詹大师可惜,你不在,白大哥也不在,到底有些缺憾。 你应当看不到这封信了吧,不过不要紧。 很久之后,你若能看见这卷画,也算另一种补全。 虽然,那可能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为这天下,我等先行一步耳。 好友叶因留笔。 ------------ 148 火种(七) 不同于表面瞧上去的温柔模样,叶因在信中的口吻要活泼跳脱许多。 成百上千封的信笺里,大多是在谈论些鸡毛蒜皮的八卦、分享有趣的见闻,亦或抱怨不快,与寻常的友人倾诉没什么两样。 落款有时相隔数月,有时一日能写好几回。 叶因作为小吉女度过的那段时光,就这么一封接连一封,随信慢慢淌过。 而她笔下环绕在身边的“老熟人们”,也逐渐由一个个模糊的面貌充盈了血肉,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不着调的明英、直脾气的陆时雪、痴情而心思剔透的穆逢之、高傲到叫人咬牙切齿的无琊子… 令人于几百年后,也能通过字里行间,一窥当年那群天才修士的意气风发、感情甚笃。 衬得最后风雨欲来的那几封信更为触目惊心。 尚且年幼的裴君灵看完,不禁攥紧手指,感到一阵压抑。 她忍不住问清重:“前宫主他们,究竟要去做什么?和那个夺天盟有关?他们…” 他们活着回来了吗? 这句话她没能问出口,眼前的灵台已无声地告知了她答案。 “姐姐走后,没能回来。” “行天盟一夜之间近乎全灭。曾经的仙境七杰,皆数死在那一晚。” 清重极轻地说着,“过了一段时日,夺天盟不知为何,也跟着销声匿迹。后来清云宗率领道门,将乱象尽数推到妖族头上,掀起数十年人妖混战,死伤无数这些,便逐渐无人再提及。” 想到,也不过扼腕一句英年早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谁都不知晓他们是因何而死,被谁所杀,追究不得,就这样草草落幕。 然而,一切平息后的第二年春,养心宫却收到了叶因早早安排好的两封信、以及七卷画轴。 “其中一封,便是你方才所看,留给那位天歌姑娘的信。另一封,则是寄给她死后,新一任养心宫宫主的,已经烧毁了。” 上边只交代了明英最后一次开坛做法,废了半条命窥得的天机。 此去九死无生,唯愿为这天地,博得一线生路。 分神作引,倘若陨落,神魂亦可归来,将半数修为投入卷中。 此间事未了,且以此画,静候后来摘花之人,助其一臂之力。 望能拨乱反正,救苍生水火之中。 寥寥数言,却似一根长针,深深扎在裴君灵心间,再也无法忘怀。 清重受到约束,许多东西还无法与她言明。@但裴君灵既然有心,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天道有缺,无数道统濒临失传,灵根不好、缺乏资源,便永无出头之日。 界水上的心魔浊气一日浓稠过一日,鬼气森森,仿佛择人而噬的一口深渊。 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裴君灵不敢深想。 这世上,有人狼子野心、欲壑难填,为一己私欲,无所不用其极;却也有人为道舍身,甘心赴死、或是寂然百年,任由奚落。 前有行天盟,后有养心宫。 而再往后呢? 是否可从如今的修真界中寻到合适的传承者,就连清重也没有把握。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等。 一等,便等到了今日。 望着眼前神情各异的六名修士,以及他们额心的花印,裴君灵强压下澎湃心潮,从头一道来,清灵嗓音不知不觉已十分沙哑。 饶是问剑谷等人早就清楚一些内情,此刻听闻来龙去脉,仍旧不免心绪浮动、肃然起敬,更别说刚刚得知的陈不追了。 而傅偏楼他知晓的东西更多,想的也更多。 在裴君灵口中,夺天盟一朝销声匿迹,还不知是不是又一桩阴谋;可应常六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夺天盟已然覆灭了。 就算是三百年前的修士,也未免太过清楚身份便愈发耐人寻味起来。 另外,还有一点令傅偏楼万分在意。 叶因寄信的那位,名为“天歌”的女子据裴君灵透露出的消息,她是方陲的弟子,被关在清云峰上不得下山。 方陲何许人也? 方家不世出的天才,被关在地牢里的罪人疯子,曾一度叛出家门加入清云宗和夺天盟,最终铸出仙器的修士。@同时,他也是道门第一人,柳长英的师尊。 柳长英是传说中的无垢道体。 那名女子有何特殊之处,叫方陲不肯放她离开? 柳长英是难得一遇的天灵根。 那名女子有位能被叶因喊作天才的哥哥。 叶因常年托“白大哥”带信前去清云宗。 他原为白龙与无垢道体所诞下的半妖,父亲是白承修,母亲则不明。 虽说无垢道体素来一脉单传,但,倘若是双生子呢? 倘若柳长英,还有一位同胞妹妹,唤作柳天歌…? 那么,这人在当年的事情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如今,又在何方? 越往下想,越觉得不妙。傅偏楼咬紧下唇,止住面上流露出的异样。 他自认掩饰得很好,可不过片刻,身侧之人便垂眸望来。 沉静黑眸中映出他的倒影,一错不错,无声地关切着。 傅偏楼忍不住伸手拽住近在咫尺的衣袖,心中略略安定,又微妙地有些古怪。 好似自己趁人之危,借机轻薄了对方一般。 他暗暗想,也不知谢征何时能恢复正常恢复之后,又会对先前的误会有什么看法? 压抑许久的情思浮动,如丝萝蜿蜒缠绕,又忐忑又期许。 只可惜眼下实在不合时宜,傅偏楼也仅一念飘过,将注意放回到裴君灵身上。 小吉女走到第一卷画下,仰脸凝望叶因低眉奉茶的模样。 《摘花礼道》总卷,为传承之卷,唯有七人皆摘得花印,打入画中,才能真正展开。” 她转过来,目中划过一道坚定之色,笑了笑:“诸位,时不等人,该走了。" 说着,将从额心取出的木槿花轻轻一抛,花瓣融入画中,洇开颜色,显得画中之人如若生时。 剩余之人纷纷照做。 随着最后一朵月见也添置进去,刹那间,华光大盛。 本就极长的庞大画卷朝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仿佛要铺满整片天地。 头晕目眩、天摇地晃,再睁开眼时,所见不再是白茫茫的一成不变的雾气。 而是一片夜色,一方庭院,和一个人。 在看清那人面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朝傅偏楼投去了目光。 原因无他除去神态气质上的差异,二人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傅偏楼动了动嘴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便传来一道懒洋洋的男子声音。 仿佛嘲讽,又仿佛随口一叹,非常遭人恨。 “白承修,我真想不通。柳长英那没人性的家伙,你当年怎么就看上他了?” 傅偏楼:“?” 你再说一遍,谁看上谁?! ------------ 149 火种(八) 白承修和柳长英,这两个名字光是放在一起就足够叫人咬牙切齿了。 整个道门谁人不知,当初,正是柳长英率领清云宗,于兽谷取了“孽龙”性命? 可他方才听见了什么? 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傅偏楼还以为是耳朵出问题了。 他豁然转头,望见一道倚在凉亭横栏边的身影。 脸色苍白的青年浑身似没几两骨头,坐没坐样,半瘫在长椅上,看着像个行将就木的病痨鬼。 只是身体再虚弱,也不妨碍他眉眼间的散漫不羁与吊儿郎当。 陈不追见了,下意识呼道:“明英前辈?” 尽管瘦削许多,但那容貌那姿态,不是画里把酒示人的明英真人又是谁? 然而,对陈不追的声音置若罔闻,明英定定看向不远处的白承修,仿佛横挡在眼前的一行人是透明的虚影,眼珠转都不曾转动一下。 谢征很快意识到:“他瞧不见我们。” 像是附和他的话般,明英支着下颌,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不依不饶的疑惑鼻音:“嗯?” 那边,白承修握紧手中画轴,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英,《摘花礼道》我已展开了,接下来我周身方圆半里的景象皆会留存在卷中,慎言。” “那有什么。”明英毫不在乎,“怎么,怕你的风月之事流传出去?” 略略摇头,白承修默然片刻,嗓音放轻,几不可闻地喃喃答道: “ 他从前不是这番模样。” 神情无比复杂,郁郁仿佛恨极,又柔和仿佛爱重,以至于仅仅提到,俊美面容便浮上一层沉重阴影。割舍不掉,也不能原谅。 不消多言,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与柳长英关系匪浅,并非一句空话。 谢征不太清楚这两人有何纠葛,让众人连同011都惊讶万分。 只是就此看来,似乎已成悲剧。 他瞥了眼还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的傅偏楼,对方愣怔地望着那边出神;而那个和他长相一模一样之人两者显然有亲缘关系。 和明英真人熟识,这位名唤“白承修”的男子,显然就是叶因信中常常提及的“白大哥”了。 可是,行天盟与夺天盟的争斗,不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么? 仙境七杰皆逝,谢征不觉得白承修能活下来。 这样一来傅偏楼又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抿唇,总觉得被记载在总卷中的这段过去,似乎与他这位师弟息息相关。 因白承修的神情无言半晌,明英换了个瘫的角度,才重整旗鼓:@“知人知面不知心。兴许,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你,故意表现成那样” “好了。”白承修听不下去,打断他,揉了揉眉心,“明英,你究竟想说什么?” 明英若无其事地说:“实话就这般难听?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白承修,你总该认清点了。” “柳长英为方陲弟子,此行意欲毁去夺天盟费尽心力所铸的仙器,多半会与他对上。若你还余情未了,我不能放心。” 话里的意思,竟是在指责白承修会因顾虑私情而坏大事,刺耳之至。 别说白承修,就连谢征等人也不禁微微蹙眉。 白承修唇边的弧度消失了,深深看着明英;明英却恍如不觉,依旧在笑,眼里则没多少笑意。 玩笑的语气,神情异常认真。 正是这种认真,更伤人心。 两人默默不语,气氛凝滞,好似下一秒就会爆发争执。 白承修缓缓道:“明英…” 就在这时,“咚”地一下,明英头上挨了一记手刀。 “唉哟!”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空灵的嗓音,夹杂着气恼,外表十分温柔的女子忽而现出身形,骂道,“还不快跟白大哥道歉?” “叶小吉女啊,你倒是下手轻点。”明英痛道,“我半死不活的,哪里经得起你折腾?” 叶因蹙了下眉,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去切脉搏:“内伤更重你又掐算了?” 明英笑嘻嘻地说:“每天一卦,习惯习惯,都忘记这破烂身体问不起天了。" 他张口就来,根本没什么信用;叶因瞪他一眼,“不要命我帮你。” 连续开坛做法,卜算天道,就算是大乘修士,也反噬甚重。 明英去了半条命,站着都觉得辛苦,更何况还继续往下算。 “说了是不小心,不小心。”明英装傻。 “嗯嗯,不小心。”叶因没好气道,“不小心戳人痛处,不小心说了重话,不小心闹起来,再顺理成章地和人换一换对不对?” 念作“不小心”,谁都明白是故意。 明英悻悻道:“这都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这一趟危险重重,去者无不是做好了就此殉道的准备。 唯有明英,先前开坛后一身修为已去七七八八,经商议后,决定留下处理后事。 白承修差点上当,眉宇间闪过一丝涩然,低声开口:“明英,你这又是何必?” “诶诶诶诶,别!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明英露出被酸到牙的神情,喊道,“担心一下而已,怎么整得好像我很舍己为人似的?” “不是?”凉亭口,黑衣女子抱臂嘲笑。 “我看是。”负剑青年携着一位明艳女修,笑吟吟地走来。 那女修抬眼,哼道:“明英,你又在糊弄了。” “我记得画已展开?”憨厚男子咳嗽一声,提醒道。 “那不正好?这下可真是,明英之心,后人皆知了。”叶因忍俊不禁,“叫你这般不坦率。” 瘦削的冷面男人轻轻颔首:“活该。” 明英:“” 如果眼睛会说话,他一定是崩溃大吼你们都在啊!! 有气无力地捂上脸,片刻后,抹了把,明英破罐子破摔地正色道: “白承修,换你留下吧。” 不等对方拒绝,便指了指自己,轻描淡写地说:“窥探天机过度,我已是弥留之躯,活不长了。不若拿这剩下的半条命拼一把。我找到一方秘法,可暂时枯木回春,用不着担心会拖后腿。” “更何况,先前你为引开夺天盟注意,争取时间,无暇留分神于画中。若是陨落,魂魄直归天地入轮回,一刻都多留不得,怎么想都不如我去合算。” 白承修轻声道:“待画卷展开,无论是否寻到如意的传承者,你们都将魂飞魄散。论不合算,谈不到我。” 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 “啧,看你给计较的。” 明英倒打一耙,慢吞吞地拢了拢衣袖,“好吧,其实我给我们通通算了一遍活路” “还敢算生死,你真不要命了?”叶因怒道,“难怪虚弱至此!” 明英偏过头去,避着她继续说:“白承修,你有生机。只要此次不跟过去。” 此言一出,就连仍在生气的叶因也安静下来,睁大了双眸:“真的?” “我辛辛苦苦冒险算出来的,还能有假?”明英叫屈,“你可以骂我找死,但不准侮辱我吃饭的本事!” “什么时候了,别贫嘴。”叶因拍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经这一打岔,白承修终于有空摇头:“我怎好畏首畏尾、独自苟活?” “不是,你还真当留下来是什么好差事啊?” 明英叹道,“就算此行顺利,烂摊子也一堆。夺天盟根深叶茂,就算能把那劳什子的五位尊主都杀了,难保底下的人不会闹。以我的状态,恐怕自身难保,无暇顾及。” 他凝视白承修,一字一顿,几乎肃穆地说道: “你是最合适的人。” 白承修默然。 “废那么多口舌作何?” 陆时雪不解皱眉,“能活一个是一个。既然如此,白承修,把画给明英,你留下。” 白承修怔然,还欲张口,穆逢之笑眯眯地打断:“白道友,师姐说得对。” “除了这句话你还会说什么?” 无琊子哼了一声,转身道,“夺天盟约莫子时成就仙器,那一刻,也是唯一毁去仙器的机会。别磨磨蹭蹭矫情兮兮的,该走了,快点决定。” 沈应看抱臂旁观,显然不打算表态。 一个两个都这样,白承修看向郭詹,老实人低头不语;再看向叶因,小吉女满脸纠结:“不然你俩都别去了,相互有个照应" “那可不行。” 明英道,“夺天盟五位尊主外加柳长英,还有成家的另一个老祖,怎么说也有七位大乘修士。少一个人,劣势太大。" 看白承修依旧迟疑,他闭了闭眼,一狠心,说道:“叶因,跟你说件事,你别打我。” 叶因:“嗯?” 明英说:“还记得初见那日,我与你说,我们有缘交个朋友吗?其实那是我闲得无聊,算了算我的桃花缘。” 叶因:“啊?” 明英顿了顿,脸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晕:“就是,咳咳我心悦你。许多年了。" 叶因:“哈?” 没有看她愕然的神色,明英转而望向白承修,低眉耷拉眼,唉声叹气: “我想和她死在一起。” 他可怜兮兮、怪腔怪调地说,“白大哥,你就成全了我们这对苦命鸳鸯吧!” “…”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满亭俱寂。 过了会儿,穆逢之感慨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无琊子难得附和:“同感。” 沈应看默默点头。 叶因更震惊了:“我还没答应呢!” 明英道:“没事,我算过,你会答应的。” 陆时雪抽出红罗剑,问穆逢之道:“师弟,我能揍他吗?” “陆道友,冷静,冷静。”郭詹打圆场,“他还伤着" 靠一句话掀起乱象的罪魁祸首瘫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地盯着白承修,像是尊石雕。 白承修被他这样看了半晌,终是攥紧手指,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他哑声说完,将手中画卷抛过去,投入明英怀中,接着,负手背过身去。 “. 我留下。”垂目遮住其中沉痛,仿佛在说服自己般,他缓缓重复道,“我留下。” 明英微微笑了,启唇念诵一段口诀,不多时,苍白如纸的脸上就泛出红润血色。 他站起身,生涩地活动了下,将那卷画小心收入袖中。 无琊子抬首望了望月色:“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沈应看侧过脸:“走吧。” 叶因最后看了白承修一眼,忽然想到什么,掐诀褪下身上那一件披在外边的纱衣。 “寒蚕灵衣,这还是当年郭詹大师头一回给我铸的呢,不过今日之战,大抵派不上用场。” 她爱惜地抚摸过,递去给白承修,“若是白大哥日后能见到天歌,予她当个念想好了。好叫她知晓有人一直挂念着她。” 白承修接来,低声答应:“我会的。” 叶因柔柔地笑了下,眼里很是不舍,又异常决绝,拂袖转身。 “恭祝诸位,”七人背后,白承修深深俯身,作了一礼,“一路顺风。” 再抬首时,月晖静悄悄地洒在凉亭之上,眼前已空无一人。 ------------ 150 火种(九) 方山之上,阴云密布。 赤红的岩土仿佛一团团火焰,灼热得令周围空气都产生了微弱的扭曲。 倘若有修为不足的人走上山来,恐怕踏入的瞬间便会被焚至一团灰烬。 子夜之交,不见星月,夜幕黑沉得看不清影子。 唯见山巅雷霆不断,电光遒结,映如白昼,偏偏传不出半点声音,仿佛处在另一个天地。 “ 雷劫正在消散。” 七人立于融天炉下,郭詹仰脸叹息一声,目中闪过复杂之色“仙器要成了。" 他脸上有感慨,也有惋惜。 铸器师素来以天下五器为尊,浸淫此道者,谁不曾想过亲手铸造出仙器? 单纯作为一位优秀的铸器师而论,要毁去这样一份杰作,着实令人心痛。 方陲无疑是个疯子,却也是世间难寻的奇才。 叶因问:“郭詹大师,我们该怎么做?” 郭詹收回神思,沉吟了下“我先前说过,灵器初成,是器胎最为脆弱的时刻。想要毁去,一般分为三个步骤。” “斩炉,斩人,再斩器。” “融天炉为千古传承的天地鼎炉,也仅有它能承载得起仙器所需的灵火。” 生生毁去一座山,在座几位虽并非做不到,但花费的代价太大,显然不是明智之选。 郭詹不停:“不过,它也有极大的弊端。” 融天炉之所以能在鼎山之中燃起灵火,盖因那四座塔楼。竭取金木水土,留火于山中。 “斩断地脉,融天炉不攻自破。只是夺天盟定早有防备,以塔助长五行之力,恐怕不好对付。” 陆时雪率先道“我有金灵根,金塔由我。” 穆逢之紧随其后“我同师姐一起。” 接着玩笑似的摇摇头:“随意哪座,想不到杂灵根还有这般占便宜的一天。” “我便去木塔好了。”叶因道。 明英“唔”一声“水塔。” 到这般地步,也不必与谁客气,郭詹点点头,继续说: “再谈斩人一铸器师的神念还未散尽,二者仍有联系,故而至少要废了对方的识海。” 说完,他闭了闭眼,睁开时精光一掠: “方陲刚铸完器,已是强弩之末。我不善争斗,但对付他,应不在话下。”“至于斩器便交给沈道友和无琊子道友了。" 七杰之中,这二位乃修为最高,最要紧的交给他们,也算众望所归。 无琊子没有异议,沈应看轻轻颔首,答应下来。 叶因探手入怀,取出一粒清透如水的明珠,递将过去,笑道: “郭詹大师、无琊子、沈道友,山上危险重重,又不知仙器之威,带上这个吧。” 无琊子瞅了眼,诧异道:空境珠?你竟把这个拐来了?养心宫" “是经宫中长老商谈后,共同决定的。” 叶因低声说,“她们尽管信我,却不便出面,否则引起三宗相争、道门乱象,所造杀孽就是养心宫的罪过了。" 说到底,一来仙器未成,此间事情全凭白承修一人所言;二来,夺天盟虽横行霸道,但所作所为还局限于派系相争,谁都无法证明他们有危及天下之图谋。 他们这一趟,孤立无援,没有宗族会庇护。 能让出镇宗仙器,无疑为一场豪赌。无琊子深知其中难得,故而十分动容。@她没有推脱,接过空境珠:“多谢。” 沈应看握紧剑鞘:定竭所能。” 忽而平地起风,灵气疯狂朝山头翻涌。 抬眼望去,山巅上白芒骤绽,恍如破晓一般,将夜幕撕裂出一道伤痕。 郭詹目光一凝,低喝道:是时候了,走!” 七人相视,略作一拜,便兵分五路,转头离去。 无须多言,也无须伤感或是不舍,说什么珍重小心或是再会。 生死置之度外,皆依道心而行。 踏足水塔的那一刻,明英便心知不妙。 绵绵细雨飘摇不断,一股深沉的威压萦绕在塔楼上空,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来人。 那股气势,即便他毫发无损,正处于巅峰时,也不敢说有信心胜过。 “唉真是天要亡我。” 微微苦笑,又很快化为漠然的散漫。 明英低喃道:本还想着临死前再见她一面呢,看来,痴心妄想了。" 是谁? 能有这番修为,先除去夺天盟盟主与方陲,成家的成子哲还不够格。 那么,是成家另一位长老?还是五尊中始终没能弄清身份的另外二人? 漫不经心地想着,他朝前一步,又一步,手中握住了一盘平平无奇的八卦。 水珠不知不觉转变了风向,随着明英的动作,皆数飘往另一边,使那和风细雨陡然成了疾风骤雨。 看上去疲懒无力的道袍修士慢吞吞地走近,身上滴水不沾,身后晴空万里。 十步之内,雨帘泾渭分明地划分出两方天地。 “哦?” 有道威严男声似终于提起些兴趣。 明英没听到般,装聋作哑地走到水塔前,迎着一堆守关修士警惕的眼神,闲闲说道: “云游四方一闲散人,特来此地为尊主呈上一卦。” 那道男声问“卦象如何?” “此处多雨,看来是水逆之象。轻则失职,重则身亡啊。” “大胆!”有修士忍不住斥道,“尔为何人?休得无礼!” 明英笑眯眯地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贫道无名,自号明英,诸位见笑了。” 听闻此名,众修士无不齐齐色变。 仙境七杰,远在传说中的风云人物,何人不曾耳闻过他们的事迹? 神算子明英真人,金口玉言,一卦定乾坤,从未有失。 更何况前不久,听闻他已迈入大乘了。 见无人应答,明英又道:闲来无事,我还替这融天炉算了一卦。” 这回没等询问,他自顾自地说:“今夜,金木水土四条地脉必断。” 萧萧雨声,一时静默。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明英真人!” 雨幕之中,修士们闻声退开,一道人高马大的影子从塔里走出,肆意大笑。 笑罢,眼眸一眯,不屑道:“我倒要瞧瞧,你这金口玉言究竟有什么本事!” 他终于肯现身,明英却有些变了脸色。 展露在他面前的男人,一身华贵玄衣,容貌俊朗不凡,极其陌生。 更令人陌生的,是他头顶探出的双角、脸颊上妖异的青鳞,以及,身后拖曳的长尾与鬃毛。 与白承修相交多年,明英一眼就认了出来。 “. 应龙?” 他一瞬间想到很多东西,恍然大悟。 “难怪白承修往族中传书,会杳无音信。难怪夺天盟发展如此之快原有龙族在背后” 对方则哼道:“若族中那几个老顽固真肯伸手,夙愿早成!哪还会有你们这群家伙蹦哒的余地?” “不过,”他话锋一转,“有吾与青龙在,也足矣。” @“秦知邻好事将成,龙族兴复在即” 应龙曲指成爪,猛地袭来“宵小之徒,怎会让你坏吾大业!” 明英闪身轻飘飘地避过,神情逐渐肃穆。 他自知本就伤重,依仗秘术回光返照,撑不了多久。 寻常修士便也罢了,偏偏是大乘期的龙妖! 肉身强悍,还会诸多咒法,天道钟爱之造物,几乎无懈可击。 但事已至此。 明英叹口气,也只有拼一拼了。 八卦盘星罗亮起,飞棋点阵,捆缚住修长龙身。 应龙一时挣脱不得,眼睁睁见那修士手指齐按,烦人至极的罗盘再次亮起,不知接着又是哪门子的诡术。 它盛怒长吼,不顾鳞片被存存剥落,鲜血淋漓,摆尾携有千钧之势,重重抽去。 明英避之不及,罗盘被这一下击飞,气浪翻滚,反噬令明英刹那吐出一大口血,狼狈地就地一躲,勉强捡回了条性命。 “呼呵,咳咳咳!” 五脏六腑剧烈沸腾着,疼痛带来一阵眩晕,随着时间流逝,秘术带来的气力正迅速流失。 明英膝盖一软,刚欲站起的身体又不稳地栽倒下去,脸色惨白,犹如一抹鬼魂。 “还有一点…”他不甘地呢喃,“就差一点再给我点时间n然而无论他如何祈愿,如何尽力地想召回罗盘,都不得如意。 应龙宛如戏耍般,将那罗盘从东到西地来回颠弄,嘲讽着眼前修士的无能为力,好一泄被挑起的心头怒火。 明英喘息着,眼前发黑,浑身瘫软。 不行水行地脉不断融天炉不毁仙器就无法斩断他死乞白赖地要过来,若连这都完成不了,岂非可笑? 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昏昏沉沉中,明英心头不禁掠过一丝绝望。 两耳嗡嗡,听不到任何声音,恍惚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然死去了。 临到关头,却又仿佛听见了一道空灵的嗓音,带着木行灵力的柔和生机,还有淡淡的木槿香气。 “蠢货明英!逞强什么?” 压抑着哽咽的念叨近在咫尺,复苏万物的生灵之息流入经脉,令明英终于有力气睁眼。 视焦停顿在女子素来无忧无虑笑着的那张脸上。 温柔至极的眉眼,如描如画,神情却极其鲜活肆意。 而此刻,她似痛心,似哀怜,定定地望着他。 明英有些糊涂了:“叶因?” “是我。”叶因扶起他,“我那边结束了。” 想也知晓,即便对手不像应龙一般难搞,木塔也不可能没有大乘期修士坐镇。 叶因能这般快地解决,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明英能嗅到她身上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匆匆忙忙地,是为了什么? 他咳嗽两声,哂道“我可真有面子。” “叶因。” “嗯。” “罗盘。” “好。” 不必多说,数百年相识相伴,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的意思。 叶因把人放下,起身,对上应龙虎视眈眈的眼睛。 又来一个大乘修士,不过显然灵力亏空,是在强弩之末。 应龙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戏耍过几轮后,陡然发觉自己缠在尾巴上的八卦罗盘没了踪影。 一别头,之前濒死的明英不知何时摸到了灵器,席地而坐,道袍破破烂烂,抬头冲他一笑。 “我说过u他轻声道,“今夜,金木水土四条地脉” “必断。” 和着血的手指按下八卦凹槽,阵法最后一隅终于布成。 应龙反应过来,历吼着捅穿眼前阻挠自己的女修,朝明英扑去。 然而为时已晚。 光束冲天而起,严严实实地将整片地脉包裹住。水汽蒸腾,白雾弥漫。 借着雾气遮掩,明英艰难站起,伸手接住被打落下来的叶因,两人一并摔倒,好险没一路滚下去。 明英呛咳两声,摸了摸叶因的脉搏,舒一口气:还有气。” 叶因差点翻他个白眼“ 很快就要没了。” 他们皆知,待应龙找到他们,恼羞成怒之下,谁也免不了死期。 一时默然,再怎么插科打诨,一想到死到临头,心中总莫名的沉重。 明英问:“怕吗?” 叶因摇摇头,过了会儿,忽而低声道: “明英你先前说心悦我,是为说服白大哥编出来的理由吗?” 唉。” 明英无奈极了:“叶小吉女,多活一天也是活,留下不是什么好差事,送死就是了吗?我看上去是那般伟大、舍己为人的家伙?” 叶因嘀咕:“我看是。” 明英好气又好笑,叶因说:“谁叫你满嘴不着调,常开我的玩笑?” “. 好吧,怪我。” 明英叹气,接着,脸上浮现出一抹正色: “叶因,我心悦你。” “我想和你死在一起这不绝是玩笑。” “你的回答呢?” 从结识起,叶因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几乎带了一丝紧迫的神情。 她盯着明英的眼睛,从那双眸中窥见了生涩、窘迫,还有难得的坚定。 “不是说,不准侮辱你的吃饭本事吗?” 她又哭又笑,埋头抱紧了明英,“你何时算错过” 明英回抱住她,凑在耳边,轻声道:得偿所愿,叶因,我无憾了。" 说罢,他再支持不住,用尽最后的力气咽下快吐出嗓子的血块,无声地从唇边流下。 笑意僵硬在他脸上,逐渐凝固不动。 耳畔声息渐消,手下躯体慢慢变冷,叶因始终没有抬首。 她闭着眼,静静地等着直到一道龙吼在身后炸响。 朝山巅递去一瞥,叶因心道,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我先去寻他。 这般想着,她默默炸毁了丹田。 ------------ 151 火种(十) 天摇地动的震颤发生时,一卷画轴飘飘悠悠,被灵流托着送离了水塔。 濠濠细雨中,它似找不到方向,绕着天边转了一圈。 水塔轰然倒塌,应龙重伤,仰首发出一道尖锐嘶叫,恍如警钟长鸣。 土塔之中,遍地横尸,青年执剑,与一青衣者相对而立,容色肃穆。 听闻此声,眸中露出一抹惊讶,旋即一沉,不再缠斗,拼着玉石俱焚的态度仗剑攻上。 而金塔之中,听见同族哀嚎,躲藏在云雾缭绕中闲散逗弄着女修的青龙神情大变,顿时收起玩乐之心,露出狰狞的面目来。 陆时雪见了,非但不怯,越是陷入苦战,剑锋越是凌厉,战意愈发高扬。 红罗剑一点万丈,如春野飘散满城的飞花,绚丽之后,杀机毕露。 将这一幕幕的景象尽收眼底,画卷忽然探知到什么,朝山顶飞去。 黑夜中的白光渐渐扩大,若说先前只是一道划痕,现在已几近弦月。 细细观去,看似无暇的白光中沉淀着混沌的杂质,就如同一网银鱼,在兜住性命的凶器中四处乱窜,企图挣脱束缚。 然而,一根银白的铁索牢牢拴住了它。 链缠着链,网结着网,停驻在半空,将这夜幕撕下一块似的,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寒意。 就在锁链末端,联结着“网”的正中,悬浮一道雪白的虚影。 那虚影乍一看,只是一团游走的烟雾状物事,不断地摇摆变换;但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又始终维持着模糊的边缘,隐约能瞧出些形貌。 是一个人影。 外表还极其年轻的男子,双眸紧闭,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哪怕看不清五官,也能感受到眉眼中漠视一切的冷然。想必倘若睁开眼,定是无情到见之发憷的深沉模样。 即便不曾见过此人,也不妨碍沈应看等人知晓他是谁。 “柳长英” 郭詹收回目光,望向与他们对峙的一行人。 最中心的那个男人,身量不高,容颜也普普通通,穿着朴素,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 可就是这样一个横竖看都不起眼的家伙,却一手铸出了眼前惊世骇俗的夺天之象。 “方陲,”郭詹沉痛道,“连你的弟子都不放过,你实在错得太离谱!” “我错了?不不不,错的是你!” 矮小男人抬起头,痴迷地注视着半空中的虚影,“你看它,郭詹,你看!它在夺天!它将顶替天道,重掌这世间万法!” “三大仙器算什么?不系舟算什么?日后,哪怕是混沌钟“凡人铸器,亦能比天。方家传承千载的祖训,如今就要由我来亲手实现了!”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宛若幼龄稚童。 只是稚童这般活泼可爱,一个大男人做起来,颇为惨不忍睹,看上去很是疯癫。 郭詹深吸口气,忍不住斥道:“你疯了吗?” 闻言,方陲收敛了笑容,阴沉地说: “就连你,也要与我说这话么?郭詹,世人皆称我为疯子,忌惮我无所顾忌,又仰仗我所铸之器。 我曾以为,至少你会懂我。” “扪心自问,若你有机会铸出仙器,难道会与我有何不同?你耐得住这样的诱惑吗?” “我相信你能明白的。就如同从前,愚者众多,铸器一道,唯有你跟得上来。” “待此夺天锁成功封困天道,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届时,我一人总有些分身乏术。”他朝这边伸出手,微笑道,“来吧,郭詹到这边来帮我。” 郭詹被他说得一阵沉默。 方陲所言其实不错。 他对于比肩仙器的执念,他或许是全天下能理解的那个,很久以前,他们也曾是好友,相谈甚欢。 对郭詹来说,若有机会成就大道,哪怕献出性命也无妨。 他知道,方陲也一样。他们皆自小醉心于此,一辈子的热情,全部投入其中。 但此时此刻,望着天边柳长英的身影,郭詹也更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方陲间的不同。 在方陲眼里,世上万物,或许都只被分为两部分。 能用来铸器的,与不能的。 正是这种偏执,使他有了如今的成就。在这个方面,郭詹自叹弗如。、 尽管方陲被无数人唾弃是个疯子,也无人否认他的天才。 可郭詹并不觉得方陲是对的。 在他还身为凡人,最初接触铸器之时,铁匠铺的师父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器为利人而铸。 故而人道为先、器道为后。 方陲虽是个天才,却也是个疯子。 他不能让这个疯子继续下去。 “. 我无话可说。” 郭詹叹息一声,取出自己的灵器柄巨锤握在手里,目光炯炯,“道不同,不相为谋,方陲,你入歧途太深,看来回不了头了。" “歧途?哈,歧途!” 方陲狂笑之后,甩袖冷冷道,“等你铸得出仙器再和我说这句话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执意要阻挠,我也不必再顾念旧情了。" 他退后两步,侧首冲左右喝道:“杀了他们!” 与此同时,沈应看和无琊子齐齐上前一步,大乘修士的威压蔓延开来,无声地展开对抗。 郭詹见那帮手下被两人拦住,便二话不说,挥舞着锤子朝方陲追去。 夺天盟留在山上的大乘修士,加上方陲也仅有两人。 而这两人年岁颇高,早就不在巅峰时期,何谈与全盛的沈应看、无琊子相抗衡? 过手几招后,他们相视一眼,纷纷感到不对。 太轻松了。 这两人显然担不起五尊之名号,更不会是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手将夺天盟从籍籍无名发展至天下尽知的盟主秦知邻! 但四座塔楼里感知到的大乘气息每处仅有一位,莫非除了方陲以外的四人全都守在那里? 还是说有何算计? 一念及此,无琊子冷道:“速战速决。” 沈应看颔首,长剑抽展,如一泓秋水。 三人没有废太多功夫,就将山顶一众修士制服。 方陲极为不甘地挣扎着,怨毒地瞪着郭詹。后者素来仁厚,有些于心不忍,别过头去。 无琊子看郭詹不想亲自动手的样子,伸手抚上方陲天灵盖,就要用力捏碎,送这祸害一程。 刹那功夫,方陲突然暴起,躲开了致命一击,大吼:“秦知邻!你再不出手就晚了!” 像是猜到他会说什么似的,遥遥一道厉芒携卷着无匹之势,朝这边穿透而来,眼看就要将无琊子猝不及防地捅个对穿。 无琊子反应极快,但有人比她更快。 早有准备的沈应看没有朝后望上一眼,长剑出手,“噌”地铿锵锐响,将那袭击稳稳拦下。 尘烟散去,掉落在脚边的,是一杆长枪。 见状,无琊子并未多言,转手改握为拍,一掌毁减了方陲的识海。 她动手实在太干脆,几乎就在下个瞬息,方陲身形消散在原地,到了对面手上。 识海遭受重创,方陲目光呆滞,比先前更为疯癫地念叨着: “仙器仙器我铸出了仙器” “我不过准备得久了些,来迟一步。”来人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头道:“姑娘下手未免太狠毒。” 无琊子冷笑:“我不介意对你更狠毒些。” 那人只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她的挑衅之言,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显露出几分儒雅的书卷气。 沈应看道:“秦知邻?” “不才正是在下。” 沈应看的视线挪到他的身后,那召回长枪,木然无神的青年。 他原以为会是五尊中的另一位,清云宗宗主成子哲,但并非如此。 成子哲他认识,不是这番清雅俊逸的样貌。 但,尽管不熟悉,可总好像在哪里见过无琊子也有同感,打量一番后,忽而转头看了看天边,匪夷所思地低声喃喃:“这人是柳长英?” 郭詹惊道:“怎么会!柳长英不是已被当作仙器的材料,连神魂都抽离了吗?!” “是啊,所以,这仅仅是具躯壳。” 秦知邻悠悠道,“铸就仙器,无垢道体取脊骨便足矣。剩下的部分倘若任其腐坏,也太过浪费,正巧我有一方咒术,可将修士未寒之躯炼成傀儡。” “方陲真是养了个好徒弟…”他笑了笑,“这咒术在炼制途中,遭遇的残念抵抗越大,生前修为保留的便越少;不过柳长英,竟半分残念也无。” 换而言之沈应看握紧了剑柄。 那傀儡,与生前的柳长英一般无二,甚至因不受痛觉等外因干扰,更加强悍。 秦知邻感慨地盯着方陲:“ 真是枚好用的棋子,如今你们将他毁了,要如何来偿还?” “对了,”他看向郭詹,“我记得,你也是很厉害的铸器师。不若就用你来顶替方陲. ……”@回答他的,是一抹挑着寒光的剑尖。 柳长英的傀儡立即挡上,另一边,无琊子与郭詹一并拦住了秦知邻。 无需多言,一场恶战。 秦知邻与柳长英所带来的压力,远非之前那些修士可比。 即便在三人围攻之下,也不见颓势。 “放弃吧,”秦知邻道,“仙器就快成了,再执迷不悟,届时就是你们的死期。” “是白承修找你们来的?他有没有和你们说过,我做这些是为了什么?可别被他利用了……” “住嘴!”郭詹气不过,喝到,“白道友如何,夺天盟如何,我们心中自有分辨!尔等所为之事,罪大恶极,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罪大恶极?” 秦知邻咀嚼着这句话,轻轻哂道,“天道不仁,我不过在为我的爱妻讨一个公道罢了。" 无琊子不屑:“少拿女人当借口。无非贪慕权势,想顶替天道当这天下尊主,假惺惺的装什么深情?” 秦知邻脸色一僵,沉了下去:“休得辱我!” “被说中心思,恼羞成怒了?”无琊子讥讽更甚,“骗骗别人就算了,这么多年,可别连自己都骗过了!是或不是,你自己清楚!为你的妻子讨公道?那你用出的麒麟真火是怎么一回事?” “ 橙儿尸身难保不腐,我不过让她与我融为一体罢了。" @沈应看:“呵。” 无琊子翻了个白眼:“可笑!” 秦知邻被气得双颊发红:“莫要以为逞口舌之利,便能改变局面了!毁了方陲的识海又如何?地脉不断,融天炉不毁,你们休想斩器!” 几乎他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声惨痛龙吟。 随即,鼎山上的灼热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 地脉俱断,火行灵流迅速流失。 秦知邻:“…” 沈应看:“呵。” 无琊子:“ 真可笑。” ------------ 152 火种(完) 地脉皆断,融天炉灵火消融,证明鼎山山脚四座塔楼全部失守。 换而言之,不仅清云宗宗主成子哲,就连那两条龙,也不敌来人。 这实在出乎秦知邻意料,令他一时乱了阵脚,差点被沈应看拦腰斩断。 饶是躲闪及时,身上灵衣也划破了一条长长的豁口,裸露出的皮肤上血痕淋漓。 “啧。” 因刺痛回过神来,秦知邻一掌麒麟真火拍出,暂时拂退了眼前之人,阴沉下脸色:“那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无琊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废物的头领也一样是废物。” 听闻此言,秦知邻不怒反笑,语气极其冰冷:“就凭你们,也想坏我好事?” “柳长英,”他朝身旁的傀儡吩咐道,“去,不必再留手了。" 青年木然颔首,手中长枪一横,足尖轻点,朝对面冲去。 仿佛与他的动作相互呼应,天边,雪白的虚影摇摇晃晃,紧阖的双眸竟睁开一丝。 一瞬间,犹如古钟长吟,在场之人无不心生震颤。 “糟了!” 郭詹拎起巨锤,生生抗下傀儡的一击,焦急地望向天边,“仙器将成,快来不及了!” “融天炉地脉已断,铸器师神识不存,眼下是最后的机会,得找办法砍了它!” 沈应看道:“我去。” 一句话间,那边,秦知邻调息过,再度缠了上来,哑声嘶叫:“休想得逞!” 他不知催动了什么秘法,修为更上一层,脸庞青筋鼓动,和先前瞧着有几分儒雅的男人完全不同;凶相毕露,瞧着没什么人样,只剩兽类的狰狞。 火焰触之即燃,怎么也扑不灭,席卷上郭詹的锤柄,末端甚至有了融化的迹象。 郭詹脸色一变,耳旁又有疾风刺来,他闪躲不得,正要以躯体生生接下这一枪,却被四两拨千斤地换了个位置。 无琊子拦住柳长英,对沈应看道:“我们为你掠阵,走!” 沈应看点点头,看也不看秦知邻一眼,持剑扶摇直上,停在那道雪白虚影之前。 在近处看,对方的形貌更为清晰,和底下的柳长英并无区别。 而他怀中隆起的一团沈应看凝神细观,发觉那居然是个生有龙角的婴孩。 虚影中的柳长英眼眸半睁,原本被抱在手上的孩子则半边臂膀都陷入了他的胸口之中,眼看就快融为一体。 天边撕裂得愈发厉害,好似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要被拽将下来。 不难想到,待他们完全合二为一,届时,仙器诞生于世,再无人可制止。 沈应看眸色一沉,攥紧了手中剑柄。 没有多余的功夫了。 一剑。 他只有出一剑的机会。 沈应看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股极端的凝重。 他深吸口气,闭上双眼,就这样在半空入定。 头顶黑云翻涌,脚下四人相斗,砂石横飞,几乎削去一层地皮。 乌发无风自动,灵流汇集,皆数涌入那一柄长剑之中。 方圆五里不够,十里也不够。 不顾经脉像是快寸寸撑裂的剧痛,瘦削的面庞一动不动,丹田则疯狂地运转着心法,将周身灵气吸纳一空,灌注到剑尖。 渐渐的,灵流形成一道无形的漩涡,环绕在沈应看身边。 他的皮肤上浮现出一层接连一层,瓷器摔碎后拼接成似的血纹,眉宇间再怎样压抑,也耐不住剧烈的痛苦之色,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下一秒就要崩毁为无数块。 可他没有。反而用这濒临绝境的身体,以全部意志与心神,抬起了握剑的手腕。 一只手握不动,便用上另一只。 十指合拢,双眼骤然睁开,精光湛湛。 一息之间,修为连同气势节节攀升,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感知到不妙,秦知邻摆脱无琊子的纠缠,抬眼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住手!” 说着,他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妄图出手阻止。 然而,为时已晚。 沈应看面朝那道虚影、以及虚影之后连贯天地的银白锁链。 挥动手腕。出剑。 仅仅一剑。 风止云停,日月失色! 灵剑斩上锁链,发出刺目白光,一时间,庞大的冲击炸开,气流把近处所有事物尽数夷为平地。 挨得近的几位大乘修士,在这般震天撼地的动静下,宛如三岁幼童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全部掀翻出去,狼狈地摔落在地,受了不轻的内伤。 无琊子撑着地,勉强抬起身,仰头去看仙器。 只见那根锁链仍旧矗立在原处,而近在咫尺的沈应看——已血肉模糊,几乎成了一截森森骨架,显然没了生机。 可他的手骨还牢牢把着剑柄,就像嵌在了里头,但也不过一眨眼,那柄剑的剑刃便化作飞灰,散成一蓬云烟。 无琊子瞳孔一缩。 另一边的郭詹也瞧见了这副景象,痛呼道:“沈道友!” 付出如此之多,还是失败了么? 两人心间不禁同时涌现一股悲戚与绝望。 像是听见了郭詹的呼唤,沈应看僵硬地转过头,空洞洞的眼眶中,跳跃着一抹微弱的神魂。 好似火焰一般,簇簇摇曳着,还并未熄灭。 他分明没有开口,无琊子和郭詹仍听见了那道语气带着些冷傲的声音。 “此一生,我的剑斩断过无数东西。” 沈应看淡淡说道,“仙器也不过一根锁链而已。” 话毕,犹如沙盘塌陷,他的身体也随之化作灰烬。 灰烬落下,露出锁链被遮挡住的一截。 那一截上,有一抹细小裂痕。 这点龟裂朝外扩散,不过数息,就爬满了整截锁链,犹如密密麻麻的蛛网覆盖其上。 接着,濒临节点,“嚓”地一声,断成两半。 那道雪白虚影也撕裂成两半,龙角婴孩从柳长英胸口分出,似是一片羽毛,飘摇着朝下坠落。 “不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秦知邻惨叫一声,哆哆嗦嗦拾起掉下的那一半银锁:“我的仙器我呕心沥血、筹谋数百年” “等等,”他椒尔扬手,瞧着天边的虚影,喃喃道,“没完,还没完” 无琊子眉心一蹙,跟着看去,只见睁开了半只眼眸的柳长英也往下飞落,伸出双臂,看起来想要捉住那团从体内分割出去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本跌落在地的半截锁链好像受到什么力量牵引,再度往上射去。 眼看,断裂的地方就要重新拼合在一起,令沈应看穷尽性命的一剑化为乌有。 无琊子猛地想到什么,从袖中摸索出一粒水色明珠。 空境珠可清心,明道,养魂。 若夺天锁的一半是柳长英的神魂;那另一半呢? 她将空境珠狠狠抛向那道幼小的虚影,灵流托举,令它以极快的速度接近。 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空境珠,无琊子近乎祈求地想道。 快点一再快一点即将被柳长英碰到的婴孩虚影也好像明白哪里才有生路,拼命往空境珠投来的方向逃窜着。 终于,就在被抓住的前一刻,它缩成一团,没入小小的明珠之内,转眼掉落于地。 柳长英停顿在半空中,茫然无措地扫视四周,始终没能寻到目标。 他用尽气力般,渐渐闭上了眼睛。 勉强合在一起的锁链再度掉成两截,重重摔落下来,溅起一阵尘灰。 秦知邻哇地吐出一口血,连连掐动法咒,催动柳长英的傀儡:“去!把那个珠子拿到手!” 尽管身体同样残破,但傀儡感知不到痛觉,恍若无事地站起身体,摇摇摆摆,朝地上的明净珠走去。 无琊子和郭詹见状,也拼着一口气妄图起身。 但他们伤势太重,比不得柳长英利落,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具傀儡慢吞吞地迈出步伐。 却陡然止住不动。 天边的虚影仿佛感应到什么,低下头,看见了地上的傀儡。 两个柳长英遥遥相望,下一刻,虚影投身而来,没入傀儡的天灵盖之中。 趁这机会,郭詹就地一滚,攥住了空境珠。@他咬着牙,用最后一点灵力往地面一拍,借着反劲滚落山崖。 “该死!”秦知邻不停地催动秘术,“柳长英!去!快去追他!” 被三番五次地呼喊,柳长英终于睁开了眼。 一瞬间,周遭仿佛浸入冰水,冻彻心扉地刺骨。 被那道毫无感情的眼眸扫过,连高傲如无琊子,也不由生出一股惧意。 那绝不是柳长英。 甚至,已不能算人。 无琊子十分肯定,就算是世间最强的修士,也不会让她觉得这般,恐怖到无可违逆。 这样的存在或许,已经近乎是天道本身了。 柳长英慢慢走到地上的锁链旁,将之捡起。 银白色的锁链在他掌心化作一根雪白长刺,像是一柄枪,又模样极怪,一节连着一节。 他默默握紧长刺,反手扎进了后颈,一路贯穿至尾椎。 得了这根特别的“脊梁”后,柳长英的双眼忽然现出一抹神采。 尽管,依旧是无悲无喜、无心无情的模样,却不会给人以之前的毛骨悚然之感。 “秦前辈。” 他瞧见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的秦知邻,缓缓说道,“您怎样?” 又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方陲、以及满脸血污的无琊子,问:“有何需要我的地方吗?” 秦知邻原本略带谨慎的眼眸中掠过欣喜之色,呛咳两声,道:“去山下找郭詹!拿到他手里的空境珠!他也受了重伤,跑不远的!” “是。” 柳长英点点头,正欲离去,脚边,无琊子陡然嗤笑。 秦知邻神色一阴,只见她嘲讽地侧过脸:“你们… 找不到的。” 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秦知邻大喊道:“她想自爆丹田!拦住她!不,直接杀了她!” 柳长英照旧点点头:“是。”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无琊子便感到自己四肢伏地,灵力桎梏,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她只有躺在那儿,等待着枪影降临,取走她的性命。 无琊子眼中没有一丝阴霾。 她侧着头,看向远处的天,眸中泄出些许笃定的笑意。 那里,能远远窥见从山下飘出的,一卷飞鸟也似的画轴。 天边墨云逐渐消散,晨光微熹,不经意地映亮出卷中裹挟着的一点光芒。@仿佛在破开暗夜,点燃整片黎明。 那是他们七人拼上性命,为这世间所留的一枚火种。 就且看后人… 能否借此一举燎原。 ------------ 153 可怜 景象凝固在画卷所记录的最后一幕,脚下,是堪称惨烈的疮痍百态。 众人慢慢回过神来,依旧震撼得难以言语。 到最后,无琊子成柳长英枪下亡魂,郭詹坠崖送走空净珠,沈应看、明英、叶因尸骨无存,陆时雪、穆逢之与敌人同归于尽。 曾经声名显赫的仙境七杰,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凋零在这一晚,不为任何人所知。 前尘之事,仅留存于这卷画中,百年来,静静地等待着能打开它的后辈。 好通晓来龙去脉,承前者之志,为天下搏一份出路。 谢征仰起头,默然地凝望着半空。 沈应看,不久之前在那个地方化为了灰烬。而他站在三百年后,相隔一层画卷,即便近在咫尺,也触手莫及。 尽管那段在剑庄的时日,不过是因考验诞生出的虚假幻象,但沈应看,仍然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沈应看。 傲然剑骨,无可摧折;看似冷然,眼中却燃着比谁都灼热的火焰。 “往后就交给他们”… 吗。 他这便宜义父所交代的最后一桩任务,可真是艰难。 沉甸甸的重量压上心头,尽管并没有从前的记忆,谢征仍然感到一阵紧迫。 夺天盟中,方陲识海被毁、变得痴傻疯癫,秦知邻、应龙重伤难愈,成子哲与青龙身死道消。五尊中已去其三,仙器一半被夺,也可谓元气大伤。 偏偏,不知为何,弄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柳长英。 他究竟算什么? 被操控的傀儡?剩下的半截仙器?死而复生的修士?还是说正出神间,周遭白雾浮动,却没有消散,而是眨眼换了一副场景。 凌乱的书桌、四散的笔墨与记载密密麻麻的宣纸,形容跌丽的修士已不见当初的潇洒之态,乌发披散,神情疲倦,眼下青黑,瞧上去十分颓唐。 可他的双眸光彩熠熠,半点也不落魄。@手边,一道长长画轴展开,垂落地面,正是《摘花礼道》;手心里,则捻着一粒珠子。 按理来说,这应当是随画卷一起被送走的空净珠才对。 可不同于先前的剔透明亮,犹如净水凝就,珠子的表面缠绕着浓郁的黑雾,时隐时现,乍一看去浑浊不堪。 像是透过数百年的光阴与画外之人对话一般,白承修自顾自地哑声开口: “仙器虽毁,然天道已缺。” “柳长英祭炉后,死而复生,执掌部分天道。不知他所图为何,号令天下修士,于界水洗业,封浊气于幽冥此后,心魔劫将不存,道修进境无阻,看似造福道门,实则隐患重重,不可听之信之。” “除与世隔绝的凤巢以外,妖族已知此事,欲倾巢而动,杀柳长英,毁夺天盟。” “此祸由我所起,友人皆逝,当以身作责。前路渺茫,应明英之算,约莫无法回头,故留此后手。" 交代到这里,他稍稍一停,垂目看向手中的空净珠。 随即,从桌上拿起一样玉雕似的物件,平放在面前。 那“玉雕”通体雪白,只有手掌那般大小,玲珑可爱。 线条勾勒,呈现出一个手脚蜷缩的婴孩模样,五官模糊,双眸空洞。 白承修将空净珠凑近,那眼眸中,慢慢浮现出漆黑的一双瞳仁,神采灵动。 有了这双眼睛后,看上去,竟好似真正的婴孩一般。 像是受到什么吸引,空净珠表面的黑雾如影随形地没入玉雕中。 很快,漆黑的眼眸染上诡异苍蓝,那道纯稚的目光一阵变化,使得神情也陡然邪祟起来。 它阴阴地盯着白承修,白承修也不闪不避地望着它,缓缓叹出口气。 他伸手,轻轻抚过玉雕的脑袋,神色异常温柔。 与这份温柔截然相反的,是他手上的动作。 一把将空净珠塞入了玉雕的右眼之中! 黑雾翻腾不休,又仿佛恐惧地避让开来,全部涌入未被侵占的左眼里。 于是,婴孩的右眼重新变回了正常的黑;而左眼,则是妖异的蓝。 此情此景,令见者无不一愣,傅偏楼猛地捂住被白绫覆盖的左眸。 谢征听到011的惊呼声,垂眼看向身旁,只见傅偏楼死死咬住嘴唇,杏眸瞪得极大,另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袖摆不松,指节用力到隐隐泛白。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回首凝视着那枚玉雕,见它缓缓阖目,重回原本白玉剔透的模样。 不知是否为心理作用,原本婴儿模糊的面庞,竟隐约有了五官。 眉眼线条殊丽,与白承修有些说不出的相似也,像极了傅偏楼。 “此物为胎果,为人食之,可怀婴孩。” 白承修低低说道,“此魂曾融于仙器,是一半的器灵。柳长英用剩下的半截夺天锁器身镇压界水,藏匿天下修士之业障,难免受到影响。” “我之孩儿胎果养身,空净珠养魂,置于神龛中受凡人香火供奉。假以时日,你应还有诞生于世的那一天” “让你背负良多地出生,对你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可此世间,能对付柳长英的,也只剩你了。我已走投无路,别无他法” “不能让柳长英找到你。我得再准备些东西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放下胎果,合上画轴。 于是瞬息之后,无论白承修、亦或是那方桌子、那枚胎果,这一切悉数化作茫茫白雾,烟消云散。 《摘花礼道》总卷记载的当年之事,到此为止。 然而,并无一人说话,气氛静默几近死寂。 所有人在同一时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傅偏楼。 “仪景,”裴君灵踟蹰地说道,“你” “我” 被那些犹疑的目光刺痛,傅偏楼脸色忽地惨白。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语无伦次地摇摇头,想要解释。 可无论怎样的话语,在方才的那一幕下都显得异常苍白。 问剑谷一行人清楚他是白龙后裔,陈不追儿时遭受过魔眼侵蚀,多少都对他的身世有所了解,却从未表露过异样。 这是他十辈子以来,最为交心的一群人。 傅偏楼能笃定,哪怕告诉他们自己就是那被截走的一半夺天锁,也不会生出隔阂。 但,他主动坦白和被迫暴露,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隐瞒带来猜忌,猜忌带来疏离,傅偏楼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更何况白承修所暴露的,远不止这些。 不详的、戾气深重的蓝眸。 还有魔的存在。 这些,本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知晓的事情。 他希望弄清楚身上的种种谜团,但不是以这种方式!在他亲近的这群人面前! 手指微微用力,从左眼上传来的钝痛令傅偏楼乱糟糟的脑袋陡然一醒。 心中却愈发惶恐,空荡荡地没有着落。 嘴唇蠕动,始终没能发出声音,患得患失太甚,好似到处都是死路。 他该怎么办?他得说什么?@傅偏楼下意识地看向谢征,那个本该知晓一切、无论如何都能依靠的人。 揪紧手中衣袖,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救般地望过去。 却没有动静。 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中,对着他,罕见地出现了凝滞和迟疑。 傅偏楼的心狠狠沉下。 是了。 他想起来,谢征失忆了。 不记得过往的那些事,不清楚他的身份,不知道那些约定。 不再是那个,养着他的表哥、护着他的师兄,在现在的谢征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介陌生人。 人不人鬼不鬼、和柳长英一样无法界定的陌生的存在。 他会怎样看待他?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胸口便撕裂般地痛苦起来。 傅偏楼失魂落魄地松开手,踉踉跄跄往后退去,妄图逃避这一切。 等等!”蔚凤察觉不对,“傅仪景,你冷静点!” 陈不追慌忙问:“偏楼哥,你怎么了?” “仪景” “傅师兄!” 数道担忧的、焦急的呼唤,然而这些,都快不过谢征。 几乎是傅偏楼松手的同时,他便上前一步,牢牢抓住对方手腕。 触手极冷,冷得不似活物。 心底一揪,说不出的酸涩,令谢征眉心蹙紧,无言地凝视着眼前神情抗拒的青年。 满额冷汗,乌黑碎发黏腻在脸颊边,衬得人面如薄纸,仿佛脆弱到一戳就破。 醒来以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般失措。 谢征缓缓问:“你想到哪里去?” 傅偏楼没料到会被他捉住,语塞半晌,莫名有些委屈:“你也看到那些了。” “那枚胎果,是你?” “ 对,是我。” 抿了抿唇,傅偏楼低低哂笑:“白龙的亲子,本该三百多年前就死在融天炉里,用来铸器的材料,莫名其妙成了半截仙器的器灵,被封入空净珠中,借胎果塑肉身,供奉于神龛数百年” 后来机缘巧合,落到求子的穷书生和大家庶女手上,在凡人偏僻的村庄中重新诞生世间。 他原来是这样出生的。 “人不算人,妖不算妖,器物都谈不上. 这也便罢了。” 自暴自弃地拽下白绫,露出一蓝一黑,诡谲得见之神乱心慌的眼眸。 傅偏楼对上谢征的目光,指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滔天业障,万万心魔,皆纠缠于此。” 难怪会诞生出魔那个疯癫的家伙,难怪一眼就会令他人陷入无边的恐惧。 不可怕吗?” 他话音颤抖,“ 我觉得可怕。” 谢征叹了一声,伸出手,抚上对方不知不觉泛红的眼角。 “. 很可怜啊。”他轻声说。 ------------ 154 阔别 可怜? 傅偏楼从未想过这个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听过无数的评判,畏他喜怒无常的有之,骂他霍乱仙门的有之,慕他容颜气度的有之,谢他出手相救的有之,敬他修为高深的有之. 而同情、怜悯,诸如此类的可怜,在他幼时尚且孱弱之时,也不是没有体会过。 但他觉察得到,那和谢征口中的“可怜”并不是一回事。 温热的指腹慢慢擦过眼角,摩挲着那一小块皮肤,距离太近,能隐约嗅见一阵清淡的香气。 仰起脸,便会深深望进那双漆黑眸中。 谢征在看他。 以一种,仿佛注视着易碎品的,几乎是疼惜、爱怜的眼神。 意识到这点后,傅偏楼浑身一麻,脸颊腾一下烧起。 无法言喻的羞窘和隐秘的喜悦席卷而来,将之前的怀疑、不安通通冲散。 他不知要以何反应来面对这样姿态暧昧的安抚,眼睫轻颤,振振欲飞。 “我以前,知道这些么?” 傅偏楼怔然许久,才明白对方在问什么,含糊地“嗯”了一声。 何止只是知道这些,还有很多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的东西,系统、原著、轮回,尽在除了他不轨的心思,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隐瞒。 等回过神,傅偏楼又觉得表现太没出息,咬着唇悻悻补充:“我是你养大的。你自然都知道。” “. 是吗。” 谢征听了,意味不明地垂下眼,“若能快些想起来,就好了。" 丢下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他松开手,退后半步,给傅偏楼留出了喘息的余地。 傅偏楼:“” 几个意思!想起来什么?跟他有关的事情吗? 折腾得心慌意乱、心猿意马,他也没空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默念几遍清心咒,好不容易降下脸上的热度,再度对上同行之人的目光,傅偏楼突然平静许多。 蔚凤满面无奈:“冷静了?有空记起我们了?啧,还得是清规师弟才制得住你。” 他语气玩笑更甚,却也并非没有抱怨。 傅偏楼微微一顿,低声道:“方才那些话,也是说给你们听的。” 垂下头,将白绫重新扎回去,他摇了摇头。 “是我隐瞒在先,若有介怀,也是寻常,不必强忍。” “……”蔚凤差点气歪鼻子,认真地问,“既然不必强忍,我能揍你一顿吗?” “蔚道友,”裴君灵看他就要动手,拦了一下,哭笑不得,“息怒,息怒。” 他们态度如常,傅偏楼见了,是真的有些意外:“你们不在意吗?” “在意什么?你的身世?你那只眼睛?还是你早就清楚却藏着不说的事?” 蔚凤皱了下眉,“扭扭捏捏的,不像样。” 傅偏楼唇角一扯:“蔚明光,你找抽?” 虽然在骂,心底,却不由自主为这熟悉的拌嘴松了口气。 “傅仪景,我们相识也快十年了。迷梦泽、荒原、融天炉期间不说同生共死,好歹算同舟共济。” 蔚凤问,“难不成,就因为这么点小事,我会对你生出间隙?” “小事”傅偏楼不禁苦笑。 “偏楼哥,”陈不追唤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那一回吵架?” 傅偏楼看向他,陈不追双眼明亮,一瞬间,好似还是永安镇那个乐颠颠的小傻子。 小傻子意外望见了他的魔眼,浊气环绕,陷入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看见他就想逃。 曾有一段时间他也以为,他们永远不会和好了。 忆起往昔,傅偏楼神色柔和下来,点了点头。 陈不追笑了笑:“在那时候的我眼里,你和妖怪没什么两样。但是就算是妖怪,也是会保护我、待我好的妖怪。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琼光也沉沉道:“傅师兄,该怕的不是我们。” “天下道修的业障浊气甚至有我的一部分,如今全都加诸你身。本就不是你的错,为何要责怪自己?有这般离奇身世,还事关重大,定然不可逢人就说。” “哪怕是最亲最爱的关系之间,偶尔也会撒谎隐瞒。谁都有秘密,就算身为友人,也没有事无巨细告知的道理。”裴君灵接道,“仪景竟如此纯良,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眨眨眼:“在进画之前,我可什么都没告诉你们,莫非你会为此介怀?” 蔚凤颔首:“我为凤皇转修,也不曾告知旁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经意地扔下个大包袱,砸得裴君灵和陈不追还有些懵。 琼光则领会到他的意思,摸了摸鼻尖:“要这么说,我也与麒麟结了契约,拥有一半的妖血。” 裴君灵与陈不追下意识转头,看向始终没开口的宣明聆。 宣明聆失笑:“放心,我什么都不是。清清白白,一介修士。” 裴君灵舒了口气,“我便说!白龙、凤凰、麒麟还以为问剑谷是哪门子的上古大妖聚集地呢!” “要暴露一块暴露,你说是不是?”蔚凤看向傅偏楼,一扬眉梢,“此处皆为可信之人,往后大抵也要一起对付柳长英等人,不如一口气说清楚了。” 傅偏楼无言以对,有些困惑,也有些释然。 “虽然想反驳你,还有许多没说清的. …不过算了。" 他叹息道,“等有需要的时候,再谈吧。想必你一点也不会介意,是不是,蔚大主角?” 蔚凤:“慢着,主角是个什么东西,你好似不是头一回这么喊我了,给我老实交代!” 傅偏楼撇撇嘴:“不是不介意吗?” 蔚凤咬牙:“傅仪景!” 随着二人争执打闹,傅偏楼脸上郁色尽去,眉眼飞花一般,愈见明媚。 谢征旁观,眸中不禁也染上些许笑意。 “哎,年轻人,真有活力弄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蠢蠢欲动了。"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凌空响起,随即,另一道女声啐道:“那你倒是动啊。” “那怎么好意思,后生们刚刚互诉衷肠,解开心结。”那人道,“这时候过去打扰,多没眼力。” 傅偏楼和蔚凤对视一眼,这声音. 白雾蒙蒙之中,循声望去,前方竟不知何时出现七道身影。 有男有女,容姿各异,皆气质卓然,不可等闲视之。 谢征头一个回过神,眼底划过一丝光亮,毫不犹豫地迎上前去:“义父。” 沈应看对他轻轻颔首:“考验已过,唤我沈应看即可。” 他盯了谢征片刻,意识到什么,摇头道:“是我疏忽了,想不到神念传承彼此冲突,令你的记忆出现了差错。” “不必忧心,待你从卷中出去,传承隐没于识海,便能恢复正常。” 谢征点头,这与裴君灵的猜测差不多。 话间,傅偏楼等人也走上前来,对这几位前辈恭敬地行过一礼。 明英多看了傅偏楼一眼,“哟,无琊子,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位,白承修的儿子?” 无琊子冷漠地说:“没长眼睛?” 傅偏楼终于明白为何在考验中,无琊子对他那样有耐心。 他俯身道:“多谢诸位前辈,当年再造之恩。” “好了,不必这般客气。我们所做,也是为了自己。” 叶因温和地看着眼前的一群人,“剩余时间不多,闲话少叙。” 裴君灵道:“请前宫主明示。” “先前在总卷中,你们也当知晓当初都发生了何事我们身死后,分神留在画卷之中,直至今日。” 叶因说,《摘花礼道》乃传承之器,夺天盟根深蒂固,气候已成,后来者若有反志,恐还未有所出路,就被不择手段地抹杀了去。故此所留。” “其中传承有三:一为道统,为我等毕生所学所悟;二为修为,以醍醐灌顶之法,助长灵力; 三则为灵器。” 她素手一招,悬浮在天边的巨大画卷便飞落下来,缩短为小巧的画轴,躺在掌心。 将之递给裴君灵,叶因道:“可拆作七卷,一共能用三回,万不得已时,将其展开。” 裴君灵好奇地问:“展开后会如何?” 叶因冲她一笑:“叫我们出来呀。” 明英慢吞吞地说:“遇到打不过的,就把画扔出去,叫七个大乘修士出去围殴。还真是郭詹大师的铸器风格,简单粗暴。” 郭詹就当他是夸奖,欣然笑纳。 “虽然不在鼎盛之时,每次只能用半个时辰,限制颇多”叶因说,“不过,还算派的上用场吧?” 众人默。 何止派的上用场。 曾经的仙境七杰,七位大乘期修士,放在如今,哪怕杀上清云宗也够啊! 傅偏楼忽而想到什么,犹豫地问:“仅能用三回那,三回之后呢?” 叶因但笑不语。 七人纷纷想起,在前往融天炉前,明英与白承修的那场争执中,后者曾说过。 封入画中神魂俱散。 连转世都不再有。 “怎会如此”裴君灵低声喃喃,“诸位前辈,分明付出这般多. " 却要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她心中难受得不行,哪怕极力克制,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泪光。 叶因看出来,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别哭。” “你知为何,我将这卷画命名为《摘花礼道》吗?” 裴君灵不解,她弯起眼眸:“摘花,是为你们设下的考验。而礼道则是我们之选择。” “古时曾有句话,‘朝闻道,夕死足矣’。” “对上夺天盟也好,杀上融天炉也罢,哪怕最后烟消云散” 叶因一字字地说:“不必伤怀,这就是吾等的‘道’。” 她一贯神色温柔,此刻,眉目间却极其骄傲,语调磅礴。 不过很快,又恢复寻常颜色。 “对了,”叶因想到什么,笑道,“你是清重的弟子吧?也帮我给她带一句话。就说这些年来,辛苦她了。” 裴君灵用力点头。 另一边,明英也扯着陈不追叮嘱:“看你颇有慧根,记得没事多算两局,天道残缺问不出大事,问问红鸾星也好啊. " 郭詹看罢几人手中灵器,朝宣明聆点头:“尔之器道,雏形初成。不过有几点还需注意” 陆时雪与穆逢之问了些问剑谷的事情,频频点头。 无琊子倒没什么话可讲,沈应看也与谢征沉默以对。 过了好一会儿,沈应看忽然道:“他是我从仙器之中斩下。” 傅偏楼一愣,知道在说自己,对方却望着谢征,有些不明所以。 沈应看又道:“你护好了。" 谢征点头:“是。” 傅偏楼面色古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待众人交代完,叶因再度开口:“差不多了。你们修为尚浅,不宜神魂离体太久。” 她朝前一指,“沿着那儿往前走出去吧。” “此后之事,有托诸君。” 裴君灵抱着那一卷画轴,再度躬身一礼,其余几人也纷纷俯身。 接着,转过去,按照叶因所言,走向白雾之中。 明明没有几步,却陡然相离很远,忍不住回头再看,那七人仅剩下隐约的影子。 朦朦胧胧,看不清了。 【宿主、呜】 011突然在识海中哭了起来。 “怎么了?” 【没有、就是,就是一想到,原著里前十辈子里,都没能打开这卷画。】 011抽抽噎噎地说,【直到最后,此界覆灭,也没有谁知道,还有这样一道传承在。】 【011就觉得好难过啊】 养心宫冒险展卷,除裴君灵外,无人顺利摘花。 拈花会潦草收尾,《摘花礼道》就此尘封。 名不副实的“仙境七杰”作为掩饰,传出名号谢征眸色渐深,片刻,轻声道:“不一样了。" “蔚凤、陈不追当时也同样参加了拈花会,却没能通过考验。”他说,“变数,早已出现了。" 【也是。对不起哦,忘了宿主什么都不记得,说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 011猛地察觉到不对,失忆的谢征怎么会知道那些东西? 【宿主!你想起来了?!】 眉心的月见花不知何时隐没,红鱼浮现,映得面容灼灼。 “嗯。”谢征垂眸,“想起来了。" 011大喜过望:【太好了!呜呜,宿主你不知道,这段时间011可被吓得够呛】 它絮絮地说着,谢征安静地听。 他的目光,似是无意之间,落在了一旁傅偏楼的身上。@头疼不已。 别说011他也,实在吓得够呛。 ------------ 155 点醒 喜欢、恋爱、同谁结婚。 有生以来,谢征从未考虑过诸如此类的问题。 上学时,不是没有人朝他告白过。谢征清楚自己模样不差,成绩很好,在一干嬉皮笑脸的男生里显得异常沉稳,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 光从外表看,很容易对他升起一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但无一例外,谢征都拒绝了。 家庭、学业、工作灬重重大山压在肩头,令他没有多少喘息的余裕。 光是兼顾成绩和分担妈妈的生活压力,他就够忙碌了,无暇顾及什么年少慕艾、青涩情思。 更何况他清楚地明白,因不了解而生出的好感,很快就会随着相处淡去。 谢征自认冷漠孤僻、深沉多思,脾气很糟糕,与他人所期望的不同,便也不必耽误谁的时间,落得个惨淡收场。 还不到那个时候他这般告诉自己。 等再长大一些,有能力安顿好家人,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才有精力去经营一段亲密关系。 谢征习惯于提前安排好后路,并有条不紊地按照规划往下走。 就像是拼图,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每一块严丝合缝,不容许错漏或者打乱。 即便途中产生什么差错,只要想办法解决就好;哪怕有别的很想去做的事情,为了最要紧的那一目标,也可以暂且摒弃。 他便是这么一个人。 穿书,是谢征定下计划后的第一个意外。 傅偏楼则是第二个。 倘若没有这一趟失忆,谢征绝注意不到对方这份隐秘的心思。 不是傅偏楼藏的好,而是潜意识中,他已将两人框死在有限的范畴内,否定了类似的可能性。 傅偏楼喜欢他? 怎么会?怎么该? 初见时,那孩子还仅有十三岁,古怪、自闭、敏感、阴郁。 从瘦瘦小小的少年养到今日,说对方是他一手看大也不为过,他是“表哥”、是“师兄”是“长辈”。 谢征怎么也无法想到,傅偏楼会对父兄一般的存在产生爱慕之情。 可如今知晓了,再回头去看之前态度上的种种不对劲,便全都找到了解释。 他很了解傅偏楼,一举一动、一挑眉一眨眼,流露出的想法和情绪。 故而无法反驳、无法否定。 倘若那样痴缠的眼神和患得患失的表现还不算有情,天下怕是没有有情人了。 应了011的乌鸦嘴,傅偏楼当真喜欢上了谁。 还不是旁人,偏偏是他。 为何会是他呢? 谢征想不通。 莫非,是他曾经视人尚小,没有分寸,亲近太过。不得当的举止令对方生出误会,少年人爱胡思乱想,便有了绮念? 都说情孽情苦,这么一来,该怎么办? 思绪沉沉,不知不觉,唇边逸出叹息。 【宿主?】011注意到他的心烦意乱,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吗?】 谢征本不欲与它说这些,但实在感到棘手,转念一想,不若找011商量商量。 毕竟,这的确是他不擅长的地方。 待听完自家宿主三言两语的倾诉,011沉默片刻,不确定地问: 【所以宿主的意思是,想找办法拒绝小偏楼?】 不然,他还要接受不成? 谢征按了按额角。 他跟傅偏楼在一起? 实在太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这般告诫着,谢征的语气无端端有些冷淡:“他大抵是一时混淆,犯了糊涂。不拒绝,难道任由他胡闹下去?” 没想到谢征会说得这样生硬,011呆了呆,下意识辩驳道:【宿主怎么就知道小偏楼是犯糊涂?我看他很认真呀?混淆什么了?】 谢征抿直了唇。 混淆什么? 自然是感情的边界。 吃过苦的孩子,给上一颗糖就会觉得格外甜。 为此,对给他糖的那个人感激涕零、产生雏鸟心态一般的依赖,也无可厚非。 逐渐地,眼界囿于一人,患得患失,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困在方寸之间。 听之任之、予取予求。 系统最开始发布的所谓“救赎”任务,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 傅偏楼极度信任他、依赖他、看重他,谢征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但这份信任、依赖和看重,是否也来源于类似的吊桥效应?才会演变成纠缠情爱? 他一时也拿不稳起来,几乎是残忍地剖析着,妄图拆解出来龙去脉,好摸清症结、对症下药。 011听了,却不免有些生气。 【我不懂这些有的没的大道理。】 它忿忿说道,【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啊!小偏楼又不是真的只有这么点大,他过了那么多辈子了,还弄不清自己的心思吗?怎么就不可以是真的喜欢宿主?有什么好否定、好纠正的?】 【难道这是错的吗?】 谢征被它质问得一顿,又听它嘟嚷: 【宿主是怕小偏楼是因为被你“救赎”、眼里只有你一个,所以才会喜欢上宿主?可那完全不一样啊!宿主倒是抬起眼睛看看身边呀?】 看看身边? 谢征依言望去,只见白雾茫茫中,连他和傅偏楼一道,七人同行。 【陈不追、蔚凤、阿裴,都是小偏楼的好友。】 【琼光与宣师叔,同门长辈,相处这么久,知根知底,也算知交了。】【问剑谷里还有无律师父、老贝壳甚至小偏楼真正的父亲,眼下他也知晓,对方其实很在乎他。】 011问:【宿主,你还觉得这辈子的小偏楼被你束缚了吗?他只看得到你、只有你吗?这是雏鸟情结、吊桥效应吗?】 @谢征不禁默然。 011的话,他寻不出一丝不妥,狂风骤雨般,将他方才找到的所有理由撕扯得粉碎。 倘若如此,他又不明白了,正如他十分了解傅偏楼一般,傅偏楼也很了解他。 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与目的。 知道他无论是关心还是照顾,所谓的“好”,都来源于那个任务。 即便这样,傅偏楼也要喜欢他? 谢征心底忽然微微揪痛了一下,怔怔出神,说不出是何滋味。 那也未免太委屈了。 值得吗? 011突然说:【宿主是很好的人。】 他停了一下,又道:【小偏楼也是很好的人。】 【虽然,011也没想过会有这样子的发展…】 老实说,在画卷中,才听到谢征说傅偏楼心悦他时,它着实被吓了一跳。 和谢征一样,011也是从小看着傅偏楼长大的。 从疑神疑鬼的小boss,到可亲可爱的小偏楼,每每见着,情不自禁升起一股奇异的欣慰。 这样的心态,令它起初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混乱地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偷偷观察傅偏楼,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就像精心侍弄的一株草,好不容易长大了,生机勃勃、坚韧招展,眼睛一眨,居然结苞要开花了。 可它是一株草啊!怎么能开花呢?@可看着看着,011突然发觉了一件事。 小偏楼他很开心。 只是被容许牵着衣袖,就前所未有地餍足。 低落时更甚,几句话,一个眼神,便仿佛得了无尽的支持,能很快振作。 天底下,再没有谁像谢征这般牵动他的心弦了。 011扪心自问,倘若他们的到来,是为了让遭遇坎坷的小偏楼活得更好,那为何不能有这种事? 无论如何,宿主和小偏楼总是在一起、不会分开的。 【宿主。】011唤了一声,【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表兄弟也好、师兄弟也罢、能不能结成道侣,都可以。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的。】 【所以,问题其实不在小偏楼呀。】 011问道:【宿主是怎么想的呢?】 我?” 谢征不明白,为何会谈论到自己身上。 【倘若小偏楼没有弄错,宿主也还是要拒绝吗?】 011理所当然地说,【毕竟,宿主那么重视小偏楼,当然要想清楚,才不会以后后悔啊】 在画卷里时,谢征的态度太过暧昧难言;可眼下又好似很抗拒,令它颇为摸不着头脑。 小偏楼对宿主好,是喜欢;那宿主对小偏楼那么好,真的不掺杂半点情意吗? 011不敢打包票,有时候,谢征对傅偏楼的在意就连它也觉得过头。 听了它的疑问,谢征却蹙起眉,下意识否定道:“我何时对他好” 说到一半,像是自己也知道这句话的牵强,他又说:“罢了。就算是,那也是为了一一” 为了最要紧的那一目标。 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能回家。 他分明只该将对方视为任务对象才对。 这样想着,却无法不动摇。 011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顿时一整个大无语:【等一下,宿主都这个时候了!】 它以为宿主在纠结对小偏楼的感情到底是哪一种,没想到连第一关还没过! 居然还觉得自己对傅偏楼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任务,而无半分私情? 无微不至、忘怀生死。 遇到任何事只想自己顶上,生怕哪里磕着碰着,谁会这么尽心尽力地对待“任务对象”啊! 之前有哪个任务者能做到这种程度? 【宿主说小偏楼信任你、依赖你、看重你。可宿主不也一样吗?】 011十分不解:【若连宿主都称不上对小偏楼上心,那还有谁?为什么会赖到任务上啊,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谢征:“” 他一阵哑然。 有个声音叫嚣着不能再往下深思,失去记忆那段时间里的感受,却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 不自觉的关注,下意识的亲近。 不希望对方难过或是痛苦,为那些沉重坎坷的身世遭遇感到心疼和怜惜。 他总是将这些反应归功于任务,将其合理化成为了达成最终目的、所必要付出的东西,不去思考背后的缘由。 即便偶尔察觉不对,也往往一掠而过,很快抛诸脑后。 可失去记忆,记不得乱七八糟的原著、系统、任务. 所作出的判断,全部究由最客观的观察、最直观的感觉。那些自欺欺人的话,再做不得数。 谢征低低哂了一声。 011所言不错,他的确是…不敢承认。 犹如开闸泄水,一旦起了头,再也无法控制后续的波涛汹涌。 穿书以来,不管是在永安镇,亦或在问剑谷,他都尽量避免人际来往,低调行事,不欲与更多的人产生接触和联系。 因为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他想要回去家里。 也许他会改变很多事情,但他不能留下太多感情。 挂念到无法割舍的人,只在一边有就够了。 然而,为时已晚。 阴差阳错的失忆,011无意间的点破。 此时此刻,再容不得任何逃避和狡辩。 谢征从没一刻像这般清醒地意识到傅偏楼于他而言,早就不止是任务对象那样简单的存在了。 念头升起的一瞬间,他竟感到无尽的苦楚。 ------------ 156 业火 谢征命中,重中之重者有两人。 他的妈妈,他的妹妹。 那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不论如何都得好好保护的存在,世上没有什么能与她们相提并论。 本该到此为止如今,他却不知该将傅偏楼放在哪一位置。 借着任务的幌子,已在心底无知无觉中扎根太深,一朝恍然,措手不及。 更别提去分辨到底是哪一种感情。 直至走到白雾尽头,意识朦朦胧胧地离开画卷,谢征也没能理清所思所想。 不过,他很快就没有余力去考虑这些神识归体,不等睁眼,额间便一阵发烫。 堪称磅礴的灵力自识海荡开,顺着经脉一路流入丹田,几乎难以负荷。 谢征不得不摒除杂念,飞快入定,周天运转,消化这突如其来灌注的修为。 不,不仅仅是修为那么简单。 神念空明,仿佛浸入无边无际的剑影之中。 雪山、赤土、悬崖、高峰. 数不清的地方,男人出了数不清的剑。 有时是诛杀妖孽,有时是与人争斗,有时自练自舞,剑法极度改换,剑意愈发纯熟,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其中的锋利。 剑出,一往无前,非斩即折,绝无回首之时。 剑影纷纷褪去,最终留在眼前的,是一道十分熟悉的笔直背影。 沈应看沉默着,立于天地之间,风起云涌,他挥出此生最后一剑。 穷尽灵力,排山倒海,一剑断仙器。 哪怕谢征暂且无法完全参透,也知那一剑何等精妙绝伦,令万物失色,十里震颤。 玄之又玄的感悟不断涌上,许多过往不明白的地方茅塞顿开。 境界攀升,桎梏尽除,畅通无阻。 等谢征终于平定下在识海中翻腾不休、逸散出源源不断的灵力的那朵月见花,调息稳固时,他的修为已一举攀上元婴后阶,突破的壁障摇摇欲坠。 【宿主?你还好吗!】 011见他终于醒来,担忧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哪里不对?】 “无事。” 谢征轻声道,“传承的一部分罢了。" 叶因所言,醍醐灌顶之法竟是如此。 待他完全炼化神识中的那朵花,怕是能藉此直接突破至化神期,摸到合体之境。 大乘修士的分身之念,竟能做到这种程度。 连境界一同拔高,甚至不需迎战天劫等等。 谢征倏然睁眼。 糟了! 他们前来养心宫,本就是为了给傅偏楼寻找能遏制住魔、安心突破的办法。 唯恐有失,连结丹天劫都压抑着始终没有动,这下径直登上元婴会怎么样? 他放开为静心入定而封住的五感,周遭乱哄哄的声音顿时传了进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他的眼睛啊!” “傅仪景!你清醒一点!” 惨叫、哀嚎、议论、呼唤还有青年沙哑的笑声。 @张狂的,渗人的,阴森桀桀,仿佛关了许久的妖魔重见天日,光是听到,就令人不寒而栗。 谢征心中狠狠一沉。 化业入手,锃然出鞘,他甩袖拂开身前挤挤挨挨的人群,露出一副对峙的景象。 只见各方仙门弟子围堵的人墙里,横七竖八滚倒着好几个满面惊惧的修士。 他们双目直直出神,盯着半空,仿佛瞧见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口中嗬嗬作响。 好在四周还有不少熟人,帮忙摁住了挣动不休的四肢,还有宣明聆和养心宫弟子调停安顿,才没有引起另外的骚乱。 目光一扫,师寅竟也在此列。 他泪流不止,浑身瑟缩,平日高傲出尘的姿态半点不见,被琼光死死按住,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 琼光也面露焦急,恰望见谢征,眼睛一亮:“谢师弟!” 不消他多言,谢征也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冲琼光略一颔首,踏步凌空,和半空中被蔚凤几人团团围拢的混乱由头对上视线。 白绫不知何时被扯下,又扔去了哪里。 端丽非常的一张脸上,嵌有一双色泽冰冷诡异的苍蓝眼眸,其中泛着无尽恶意。 毫无疑问,那不可能是傅偏楼。 011不禁失声:【魔!】 谢征也是一窒,手指攥紧,剑柄凹凸不平的纹路搁得他掌心微痛。 穿越以来,如履薄冰,千防万防,却还是出了差错。 让魔反客为主,占据了傅偏楼的身体。 “哈,是你啊,谢征。” 魔瞥到他手中之剑,嘲讽地笑开了,似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你看,就连他,也会拿剑指着你了。傅偏楼,多可怜啊,我说了多少次,没有谁会真心在乎你” 【胡说八道!】011愤然反驳道,【宿主要对付的是你这个占了小偏楼身体的坏家伙!快把小偏楼还来!】@魔听不到它的声音,脸上却泛起挣扎之色,过了片刻,复又变为怒意。 右瞳之色激烈晃荡,一会儿是蓝,一会儿是黑。 他垂头扼住右眼,骂道:“该死,老老实实在里头呆着!” “你若再不识相,休得怪我对他们下死手!傅偏楼,你想尝尝亲手杀死好友的滋味吗?” 此言一过,身体里的挣扎像是减弱许多,魔再度呢喃:“好了好了你放心。”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看重的人,我怎会随意伤害?只要你安分一些老老实实跟我离开” 短短几句话,却是手段频出。威胁、诱哄、颠倒黑白、翻脸如翻书。 不难想象,平日中,傅偏楼究竟听了多少类似的锥心之言。 眸中沉痛一划而过,转变为深重的寒意。 谢征踏前一步,垂下眼不去看那熟悉的面貌,重复念了一遍:“离开?” “你哪儿也别想去。”他冷冷道,剑尖朝前,没有一丝动摇地指向青年。 仿佛无声的宣战,蔚凤、陈不追、裴君灵散于四角,纷纷执起灵器,脸色严肃。 他们之中,除去裴君灵,皆曾受过魔眼侵蚀;而后者出身养心宫,自有一套应付业障浊气的办法,不受影响。 经受七杰传承后,他们也全都迈入元婴之境,只是到底碍于是传承所得,气息尚且虚浮。 “呵就凭你们?” 魔不屑至极,掌心一翻,染上黑气的业火熊熊燃起,“少来碍事!” “今日我非走不可!这无聊的游戏我已经玩够了!” 他一动,身形便一僵,大抵是傅偏楼又不安生起来。 眸中现出恼怒之色,魔扫过面前诸人,眼珠一转,忽而讲起了道理。 “我说,你们该放我走才是。”他笑嘻嘻地说,“这件事已闹开了,在场这般多的修士还有几个遭罪的,通通都看见了。就算傅偏楼拿回了身体,莫非他讨得了好?不被当成妖孽处置才怪。” 蔚凤喝道:“闭嘴!那也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魔幽幽道,“我与什么有关,想必你们心里很清楚了。追究起来,谁的秘密都藏不住,我也是为所有人着想。” “这样好了,你们看这样如何?我不走。”他突然想到什么好点子似的,探出玉白指尖,朝下点了点,唇边笑意残忍,“趁那帮师长还未得了消息过来,我帮你们将这些修士全都杀了。此事从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妖言惑众。”裴君灵啐了一口。 “是吗,真遗憾。” 魔道,“既不让我走,也不肯让我杀人灭口,那就别怪我” 别怪你什么?” 一道威严的嗓音蓦然响起,魔脸色一变,沉了下来,咬牙低嗤:“嘁,来得还挺快。” 合体修士的威压沉沉铺开,哪怕臻至元婴,胸口也沉闷不已。 走意真人负手踏空,眼眸瞥过底下不省人事的师寅,怒道:“你是何方妖孽?竟敢混入问剑谷,伤我弟子!” 他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曲指一握,就要将人扼来。 魔不由自主地扬起下颌,喉咙似被隔空掐住,脸颊涨红,朝那边飞去。 谢征眼瞳一缩,下意识伸手扯住他的手腕;与此同时,宣明聆也匆匆上前:“师兄!手下留情!” “仪景非是妖孽,不过被占据身体,无法自控!无律师叔素来护短,倘若伤到哪里,怕是…" 见小师弟出声,又搬出无律来,走意真人皱了下眉,仍是卖了面子,松开手。 他甫一卸力,魔便踉跄地摔下去。 谢征正欲拉住他,却见魔露出一个邪佞的笑容,刻意一把抽开手去。 留在掌心的,唯剩一条松松垮垮的红绳,鲜艳得宛如在嘲讽。 “傅" 名字就含在唇边,却出不了声,眼瞳之中,仅剩青年乌发散乱,往下坠落的模样。 苍蓝的双眸,带着毁去所有的疯癫与嗜血。 “哈!哈哈哈哈哈哈” 魔肆意大笑,周身燃起无穷业火,嘶嚎道,“死吧!都给我去死!死个干干净净!” “本就是属于你们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们!” 身躯轰然砸落于地,漆黑的火焰朝四面八方弥漫,怎么也扑不灭、褪不尽。 是人间百年业障,不停地在烧。 ------------ 157 寻死 这一出闹得猝不及防,底下人群哗然散开。 走意真人见了眉心稍蹙,并不在意,弹出一道御水咒。 黑火遇上灵流,非但不灭,反而泼油般蹿高三丈,差点撩到他的衣角。 火舌时而灼热,时而森冷,异常诡谲。其间阴影重重,往里视之,竟出现幢幢人像,声色凄厉,直直钻入眼帘。 隐隐约约,走意真人好似从中瞧见一名举止潇洒的白衣青年,顿时神情一变。 “心魔浊气” 他低声喃喃,合体期的修士,眼底居然现出几分忌惮。 走意真人一时也顾不得灭火,朝下飞掠,拽住了被琼光扛在肩上的师寅。 “别碰那火!都往外退!” 琼光正挥退一干弟子,以免他们被乱象波及,不曾想身后陡然来人,他想也没想便抽剑返身,对上走意真人黑如锅底的脸。 “呃,”琼光愣了下,讪讪收起浩存剑,“长老" “哼。” 走意真人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嗤然,他一想到方才在火中窥得的身影就无比烦躁,瞧见琼光,更是哪哪都不顺眼。 《摘花礼道》的佩兰之卷最终选择了这小子,而非师寅,光是这点就令他颜面无光。 更别说,对方这般念头通达的模样,着实像极了灬… 一念及此,他的语气愈发不快:“你倒是好威风。” 琼光低首:“弟子不敢。” 走意真人目光移向昏迷不醒的师寅:“他是怎么一回事?” “云光师兄先前为护住同门,与那人对峙,一时不慎着了道. " 说着,琼光眼中也露出几分忧色,瞥向肩头之人。 师寅面色极其苍白,嘴唇也白,一副被吓惨了的模样。泪痕还挂在眼角,手指牢牢抓着琼光的衣领不放,五官皱成一团,昏迷中也做噩梦般地念叨着: “呜不” 走意真人看这怂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师寅早琼光等人清醒好几日,从画中出来就魂不守舍、瞻前顾后的,被他勒令回去面壁思过,不得外出。谁想对方却没有听话,趁他受邀前去养心宫殿内喝茶,偷偷跑了出来。 用脚趾想也明白,是放不下这边还神识未归的某位,过来替人守关,这才突遭横祸。 “分明令他好生修行,莫要半吊子到处乱逛,这下着了道,真是将本座的脸都丢光了!" 走意真人怒斥,“逆徒!” “ ”琼光神色一沉,垂下眼,忍耐三番,才出声转开话头,“依长老之见,眼下要如何办?” 火势绵延,尽管养心宫弟子不知以何方法,在裴君灵的带领下布阵控制住了局面,但看她们气息急促、灵力飞速亏空的模样,大抵撑不了多久。 之前留在这边的各宗弟子不算少,还皆是年纪轻轻、天赋异禀的精英。 许多因一时不备沾染黑火,顿时如被魇住般陷入惊惧之中,不知逃命,生生被火舌席卷吞没。 尽管护体灵力还未被破,也岌岌可危,再这么下去,随时都可能丧命。@问剑谷也有弟子在里面,身为长老,不可弃之不顾。 走意真人眸光闪烁,颇感棘手。 就在此时,清云宗那名长老也匆匆赶来,闻言冷然道: “如何办?这还用犹豫?” 他指向不断扑灭又再度掀起的漆黑火焰,横七竖八失去意识的修士中,独独一人仍旧清醒。 那人披头散发,跪坐在原地仰天长笑,黑火源源不断地自他掌心冒出。 眉目殊异,神情疯狂,犹如一只从地狱深处爬来复仇的鬼魂。 一双苍蓝瞳眸,似是绽放在暗处的两朵幽幽磷火,勾魂摄魄,邪祟非凡。 当然是赶紧杀死那妖孽!” “不可!”琼光连忙道,“那东西占据了傅师兄的身体,傅师兄却全然无辜,还望长老三思!” “琼光道友,”成玄插话道,“我知此言难听,可” 他面露为难之色,咬牙道:“可先不说傅道友还能不能回来,再这样下去,其他人怕是要不行了。 人命关天,实在是别无他法啊!” “就是!难道要为了那家伙一个人,葬送其他修士的性命吗?” 一旁的许师弟帮腔道:“再说,谁知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说不准你认得的那个‘傅师兄’,本来就是对方的伪装呢!” 他们开口,立即也有许多修士焦急附和: “我师弟还在火里!求长老救命!” “秋师妹也在里头,她修为不高,快要不行了!” “那到底是什么妖怪?” 琼光的脸色随着这一道接连一道的声讨,逐渐难看起来,他张了张嘴:“再拖延一会儿蔚师兄他们也在想办法,傅师兄肯定能清醒过来. ” “再拖延一会儿?” 成玄摇摇头,“琼光道友,你有几成把握,他能恢复如常?这所谓的一会儿,又是多久?” 琼光哑口无言。 走意真人神色也出现了动摇,然而,又一人负手走来,淡淡道: “说来念去性命之危,还无一人出事。几位见识、手段皆不俗的合体修士在场,能想出的法子,竟只有杀掉门内天灵根弟子这一个吗?” “晚风真人!”琼光大喜过望,帮忙说话的来者,正是陈勤。 经他有意无意的暗示,走意真人到底想起傅偏楼是问剑谷内门弟子,还是千载难逢的天灵根这回事,沉默下去。 清云宗长老看好事被坏,怒而瞪视:“那火古怪得紧,触之即燃,连合体修为都奈何不得。若不杀死放火之人,晚风真人还请说说,有什么办法?” 陈勤沉吟了下:“我见也非人人都惧怕这黑火。” 他看向养心宫弟子所在之处,若有所思:“清重真人身在何处?她或许对此知晓一二。” “我的确知晓一二," 清重的嗓音适时响起,她平静地走过来,扫过走意真人与清云宗长老,蓦然说:“不过,二位应当也非一无所知。” “这清云宗那名长老颤巍巍地捻着胡须,震惊道:“莫非,那火中的黑雾当真是” “心魔浊气。” 清重说罢,意味深长地望了色变的两人一眼,对面没料到她会这般直接地说出口,下意识往天边瞧去。 “不必如此胆战心惊。那位是曾颁布令状,叫前人休得再提此事,可现实已呈在眼前,非我等欲谈,惩戒不会不讲道理。” 清重眯了眯眼,缓缓道:“三百年前,养心宫就说过,这东西,封不住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你们看讨债的来了。” 陈勤听不懂他们话中的弯弯绕绕,挑眉问:“既然休得再提,我便不多问了。清重真人,你可有办法?” 清重瞄他一眼:“有。” 她从手腕上解下一串雪玉念珠,说道:“此物为我温养多年的贴身灵器,养心宫历代宫主所传,可镇压心魔,消弭浊气。” 手指一拈,念珠断裂,珠子如雨般哗啦啦掉落下去,为她灵力所托,射去火中修士眉心。 一道玉润屏障笼罩住黑气缭绕的识海,那些人断断续续清醒过来,被体内亏空的灵力和周身忽冷忽热的火焰吓了一跳,脸色煞白地逃离出来。 然而,无往不利的念珠却在最中间的青年面前碰了壁。@蓝眸一凝,便定格在身前,从雪白化为焦黑。 这显然也出乎清重意料,她神色肃穆起来,喃喃道:“好重的浊气他到底是” “不行吗?”陈勤蹙眉,“那名弟子的意识要如何回来?” 清重摸着手上剩余的念珠,低声道:“在化入识海前,念珠就会被挡下,无法发挥用处。恐怕还得有人亲自将其送进去才行。” 接着又摇头:“火中浊气,尚不足他身上之万一。一旦接近,定会陷入心魔困顿我不行。” “合体修士都不行?”陈勤诧异。 “人生在世,堪不破的事不胜枚举,寿元越久,越是如此。” 清重叹道,“我若执意接近,倒不是不能制住,只是难免牵动心障,大抵不要多久就该身死道消了," 连养心宫宫主都不成,另外两人也知道自己心性是何德行,神情变换,并不出声。 清重顿了顿,看向琼光:“倒是小辈,或可一试只是你们到底不曾经历过心魔之劫,贸然接触,后果如何,我也无法保证。轻则修为倒退,重则” “烦请长老予我灵器。”琼光不假思索。 “太冒险了,琼光师弟。”蔚凤不知何时到了这边,“换我吧。” 他是众人之中,唯一一个经历过心魔劫的人,对自己的心魔胸中有数,和宣明聆说开后,更是稳定不少。 成玄见两人争着要去,眸光一闪,余光瞥过周身许多修士,意识到这是个彰显风骨的好时机。 便也出言道:“此间我修为最高,该由我来才是。”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脸色纷纷有些怪异。 画卷传承后,琼光和蔚凤已先后突破元婴,修为直追陈勤。 前者有无律给的东西掩饰,后者可坦坦荡荡,还停留在结丹期的成玄看不出来,几位合体长老还有陈勤怎会不清楚? 一时间啼笑皆非,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就在这寂静的一瞬,另一道嗓音陡然传来。 我去。” 简单两个字,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蔚凤循声望去,见谢征面无表情地走来,眼眸漆黑得浑浊一片,透不进半分光彩。 他定定看着清重,神色平静至极,隐约流露出一丝死死压抑的阴影。 清重瞧了他好一会儿,才道:“执念太重,必生心魔,你不行。” 谢征仍道:“我去。” “我自有把握。”他顿了下,微微俯身,“恳请真人借灵器一用。” 清重正举棋不定,按她所想,无论是最先那个眼神明净的修士,亦或后来的蔚凤,都远比此人合适。 然而对方一经出言,他们却反而露出放心的表情,自行退让了。 就连向来拽得二五八万、说话很不客气的陈晚风,居然也颔首表示肯定。 好像让这人前去,是什么天经地义的道理。 思索片刻后,她终是点了点头,从念珠中取出一枚最为剔透的,交到谢征手中。 “就交给你了。” 谢征谢过,并不多言,转身就要走向火中。 成玄看着他,忽然记起画卷中的那一场考验,心头有如火烤,难受得不行。 别人便也算了蔚凤、傅偏楼这些天资本就在他之上的人便也算了可偏偏,令他频频吃瘪的,反而是这么一个家伙。 问剑谷的外门弟子… 根本不必放在眼中的三灵根炼器大会前,甚至从未听说过名声,再平平无奇不过。 然而,自己所看重的、所苦苦经营、不惜伪装才获得的一切,这个谢清规却总能轻飘飘地抢走。 别人的敬重亲近、赞许惊叹名望声誉,乃至机缘。 眼前浮现出对方总十分冷静的、仿佛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眼眸;还有炼器大会秘境中那一剑、画卷里漠然的注视。 成玄一阵抑郁,血涌上头,竟拦步上前,挡住了谢征的去路。 他愣了一下,为自己的冲动暗暗懊悔,面上则毫无破绽地堆起和善的、仿佛替人忧心的笑容: “谢道友,那黑火太过危险,清重真人也说了,你不太合适。还是别拿性命玩笑,交予我来吧” 越过身前满面虚伪的男人,遥遥望进火中,停滞片刻。 接着,目光收敛,落于眼前。 谢征没有任何和成玄虚与委蛇的心思,望着对方,想了想,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伸出手,在成玄意外的眼神中,将人赶苍蝇似的挥去一边。 结丹修为怎耐得住元婴修士的一击? 即便有所留手,成玄依旧气血翻涌,狼狈地往后一连踉跄十来步,跌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谢征没有看他一眼。 他半刻停留也无,在旁人惊疑的视线里,无知无觉地径直走入火中。 不远处,蓝眸妖魔恨声疯笑,他却仿佛听见有人在哭。 很久之前,陷入魔眼的幻觉中时,那人曾强迫他按住心口,听那砰咚的响动。 咧开嘴嘲笑着:就是因为你们都不要他,他才会如此吵闹,不得安息啊。 不会不要你。 他想着,攥紧手心中的念珠,与被丢下的那根红绳。 黑火翻腾中,朝中心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停步在跪坐于地、讥诮发笑之人面前,没有继续靠近,断然撤去了护体灵力。 火焰舔舐上衣角、冠冕,以及发肤、手足。 顷刻间,已有焦污蔓延。 见状,青年狰狞的笑面上,突然浮现出几分僵硬。 “傅偏楼。” 谢征却好似感受不到痛,淡淡说道,“你再不出来,就一起烧死在这里吧。” ------------ 158 挑明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若叫旁人听见,大抵要问这人是不是傻了。 在这样诡异的邪火中撤去护体灵力,威胁一个没了神智的人,岂非自寻死路? 魔就很想这样骂,然而张了张嘴,喉咙却卡住似的,半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凝视着眼前之人,在傅偏楼的印象里,这名任务者素来外冷内热。 即便一向神色淡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模样,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沉默寡言,独断专行;可只要稍微靠近一些、了解一点,就知道其实很心软。 总是替别人考虑打算,仔细妥帖,几乎称得上温柔。 温柔? 魔由衷升起一股荒谬之感,他瞪着谢征,和那双极冷极沉的眼眸相视,心底破口大骂傅偏楼的天真:这家伙究竟哪点能和温柔扯上边了?! 疯子差不多! 火焰缭绕于两人周身,时而灼热得好似要将皮肉灼毁,时而冰冷得在颊边结成一层薄薄白霜。 若非黑火还未触碰到他,就宛如遇见天敌地猛然褪去,大抵已伤重到无法站住。 饶是如此,身体也禁不住冷热的剧烈变化。 短短数息间,谢征的气息明显短促许多,面上也流露出些许隐忍压抑,可见难受到何种程度。 然而,他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往前走了一步。 傅偏楼通身都被包裹在一团黑雾中,几乎不成人样。 不详的气息随着接近愈发浓重,那是心魔浊气,是无边业障,稍稍沾染,就杂念丛生,动摇根基。 仅这一步,令他六腑翻腾,耳边也浮现出数不清的杂乱声音。 哭喊、责骂、争吵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化为哭嚎鬼影,无孔不入地攻歼着识海。 谢征呛咳一声,眸光幽深,唇边逸出一缕鲜血。 魔如临大敌地看着他,竟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这人是认真的! 不逼出傅偏楼,他当真打算死在这里! 刺眼的红色摇摇晃晃,令身体里浑浑噩噩的另一道魂魄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 “该死!”魔按住眼睛,像是能一并按住里头那枚烦不胜烦的珠子,“给我安稳点呆着!否则我杀了他!” 它绝不能就这样拱手相让! 这一世,它只在傅偏楼小时候品尝过一回拥有身体、为所欲为的滋味,实在忍耐得太久太久,太久了! 如今趁傅偏楼不备突破,晋入元婴,与界水业障联系加深,才一举占据上风。 还什么都未做,怎能就这么回去?要知错过这回,就再难有以后了! 谁料只这么分神片刻,谢征便行至身前,俯身一把拽住青年抓挠着面庞的手腕。 眼前重影纷繁,已看不太清景象,辨别不出今夕何方。 他半点不乱,只冷冷道:“它杀不了我。傅偏楼,你听它的,还是听我的?” “哈,”魔试图打开他的手,“大言不惭!区区元婴期" 手臂却不受掌控,动作僵硬,力道轻微得像在挠痒痒,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极力抗拒。 它又想要调动业火,给这家伙一点颜色瞧瞧,可黑火刚刚翻腾过来,又猛地畏缩下去。 仿佛拍打着无形礁石的海浪,还未靠近,就扑倒落地,火星子都迸溅不过来,看上去竟有些滑稽。 魔:“” 它大怒不已,森森盯住谢征,眸光变幻不定。 从小到大,每一回能与傅偏楼争抢身体的机会,全被对方坏了好事! 妖修来临、群妖盛会、融天炉遇险. 甚至,就连那些本该令傅偏楼无比崩溃、自我怀疑的身世真相,也兴不起半分波澜。 这辈子的傅偏楼,远比以往任何一世都难对付得多,就是托这家伙的福! 一时间,魔杀意蓬勃。 我得杀了他!心底这般叫嚣着。 但还未付诸行动,谢征便先脸色一白。 黑雾丝丝缕缕萦绕不去,郁结于胸,道统反噬。 剧烈痛楚令他脱力地跌下去,伏在傅偏楼跪坐着的膝上,侧首呕出一大口血。 艳艳地铺开在绣着精巧暗纹的白衣上,似开出一朵凄厉的花。 苍蓝瞳孔骤然一缩,映着那骇人的血色,沉淀出一缕阴影般的墨黑。 “离我…远点!” 喊声脱口而出,青年埋下头,浑身冷汗。 嘴唇动了又动,分明眼里的光还是残忍而冷厉的,像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嗓音却如秋风中颤抖萧瑟的树叶,细微低哑。 “呃走、你走” “不能你会” 业火灼烧,业障侵蚀。 再这样下去,谢征会死的. 真的会死! 傅偏楼维持着一线清明,神识像是漂荡在暗流汹涌的湖底,被无穷无尽的恶意裹挟,身不由己。 憎恶、嫉妒、哀愁、焦虑、邪念、戾气、求不得、恨别离许许多多道声音环绕不去,他像是一叶扁舟,迎着狂风骤雨,摇摇晃晃,不知何时会被吞没。 只能尽力挤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离开我控制不了我” 傅偏楼瞧见谢征那副从未有过的虚弱姿态,心中大恸,几乎是呜咽地说道: “我会害死你…" “你不会。”谢征却低低道,“我信你。” 傅偏楼快哭了:“别这样求你” 他怎样都好,唯独谢征!唯独这个人!绝对不能有半分不测!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强烈的恐惧和焦躁几乎要把他逼疯了,仿佛察觉到,谢征呛咳两声,不顾黑雾沿着皮肤纠缠上来,捏了捏手中冰冷的腕骨: “别怕。” “你叫我如何不怕?!”傅偏楼崩溃出声,“谢征,我做不到!别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残忍!” “我说过,我信你。” 谢征微微一笑,抬起手,似是想抚摸他的面颊。 然而晃来晃去,始终没能触碰到,他笑意滞涩一瞬,失落地低下眼睫。 “业障迷眼,我瞧不清了。”他问,“你在哪里?” “我” 傅偏楼拼命想要夺回身体,却如何也挪动不了半根指头。 滔天业障牢牢地困住他,无论撞向哪一边都寻不到出路。魔看笑话似的冷眼旁观,贪婪地蚕食着傅偏楼心中浮现的每一寸痛楚与绝望。 谢征定定地伸着手,固执地不肯垂落。 他的声息渐渐弱下去。 傅偏楼再也忍受不了了,在心底恳求道: 【你碰一下他,一下就好!我不和你抢这具身体,你拿去做什么都可以,不要让他这样】 到后来,已泣不成声。 【情爱令人软弱。】魔不屑嗤笑,【傅偏楼,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没出息的废物。】 不过做做交易于他又没多少损失,想来是浊气入体太多,引得道基崩溃,这个任务者快不行了。 当真傻的可以,自以为以命相胁,就能逼得傅偏楼对抗万万人这数百年来的业障了? 以前怎么没发觉对方这样天真?还信什么人定胜天的鬼话? 带着轻蔑,它捉住那只手,将其贴上面颊。 傅偏楼也适时说道:“谢征,你撑住!我夺回身体了…” “是吗” 手背确认般四处游移,一路略过唇畔、鼻翼,停留在眉眼处。 谢征放心般叹息:“那就好” 他闭上眼。 手腕突兀一翻,将握在掌心的雪白念珠重重按进了眉心! 魔还未来得及反应,伺机已久的傅偏楼也骤然反扑,借着识海中撑开的玉润屏障,夺回一只手,摸上右眼。 灵力传入,勾连呼唤着被浊气淹没的空境珠。 与此同时,看似奄奄一息的谢征顺势将人推倒,按住那妄图干扰的左手,还有不断挣扎的身体。 “你们?!” 魔又惊又怒,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串通起来骗了! 然而醒悟又能如何? 右眼的墨色愈发明显,慢慢与苍蓝共分半壁江山。 傅偏楼咬紧牙关,感受到身上之人忽冷忽热的温度,先顾不得其它,收敛起重重业火和业障浊气。 缠绕着黑雾的火焰缓缓削减,现出两人狼狈身形。 谢征面如金纸,唇边和前襟皆遍染血污,神色则无比镇静。 一手握住身下青年的左手,一手按着挣动不休的腰,虚虚眯着眼,目无焦距,显得有些冷酷。 而傅偏楼披头散发地躺在地面上,手指点在右眼之上,眼眸时而漆黑,时而苍蓝,清气浊气不断争斗,满额冷汗。 在外等待的众人万万料不到里头居然是这番光景,蔚凤忍不住出声喊道:“清规师弟!傅仪景!” 他焦急地想要过去,清重真人则拦道:“等等还没结束,莫要轻举妄动。” “不行谢征还不够…" 傅偏楼断断续续地说着,神情又一变,狠厉地嘶吼“我杀了你们!我要你亲手杀了他!” 谢征蹙眉,忽而想到什么,挥袖一甩,数十朵紫藤花灵纷纷扬扬落在傅偏楼的脸上、发间。 青年脸色又好上一分,见有效果,一旁的裴君灵当即道“清规,去藤萝架!” 谢征冲她点点头,将傅偏楼抄起抱在怀里,唤出化业,转眼不见踪影。 留下一群修士面面相觑。 这应该没事了吧? 藤萝架仍旧如之前所见一般,紫影摇曳,静谧出尘。他们却谁都没心思欣赏。 随便找了个空地,谢征把人放在凭栏处,便拂过周身紫藤,元婴后期的木行灵流毫不犹豫地探出。 花灵发出一声餍足的欢呼,伴随着“噗呲”的花骨绽放声,紫藤花灵掉落一地,下香雨似的,淋了两人一头一身。 清灵花香弥漫开来,傅偏楼的眉目越发安定。 他盘膝而坐,汲取着这片天生地养之处的清气,周天运转,身上残存的心魔浊气终于缓缓洗净。 不多时,他睁开眼,右瞳已恢复原本纯澈的漆黑。 谢征见状,总算舒了口气。 甫一松懈,方才被侵蚀灼烧出的暗伤便隐隐作祟,他掩唇轻咳两声。 傅偏楼赶忙迎上,“你怎么样?” 谢征摇摇头,压抑住喉间涌出的血,不动声色地吞咽下去。 他正欲开口道一句“无事”,眼前青年却陡然面色一变,幽幽道:谢征。” “有一件事,我藏在心底很久了…” 这副模样太不对劲,唤他的语调也不对劲,谢征一凛,察觉到他眼底还有几分未曾消失的蓝。 “傅偏楼?醒醒” 傅偏楼却好似听不见,倾身贴了过来,目光迷离地仰起脸。 谢征本想推开他,可到底重伤未愈,又强行按捺,手上没多少力气。猝不及防间,被他揪住衣领,朝下狠狠一拽。 唇瓣一触即分。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是磕碰更为妥帖。 柔软的影子一晃而过,很快泛起火辣辣的疼痛,谢征愣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怔怔然望着傅偏楼,对方摸着嘴唇,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摸着摸着,笑容逐渐消失,转为呆滞。 傅偏楼清醒过来,第一时间“嘶”了一声,捂住嘴唇:“好痛。” 继而,他回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瞪大眼眸,傻了。 耳边,魔阴阴一笑: 【怎么样?顺应欲望的感觉?送你的大礼,好报答一番你们请我看的那出戏。】 【我倒要瞧瞧,有这一出,日后你们还会不会如此信任彼此】 【情爱苦孽,你们就慢慢享受去吧!】 耳根烫到不用看也知道红得彻底,傅偏楼和谢征对视,磕磕巴巴道: “我你这…” 谢征:“嗯。” “之前” “嗯。” “我不是” “嗯。” 他失了魂似的,只知道嗯,显然骇得不轻。 也对。 傅偏楼自嘲地在心底笑道,跟从小养到大的孩子有这般亲密行径,换谁谁都要被吓一跳。 他垂了垂眼,就要揭过这茬,毕竟先是入画,又是失控,一波三折的,根本没心力再去做点什么。 当成一个意外,揭过去好了,日后再论。 还没出声,谢征却已回过神来,先一步问:“你眼下如何?” 语气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傅偏楼一顿:“空境珠暂且镇住了它,应当无事了。" 谢征轻轻颔首:“回去吧,师长那边还需交代。” “交代?” 傅偏楼轻声念了一遍,突然道,“那方才的交代呢?” @谢征垂下眼,遮去眸中复杂之色“我以为你不想提。” “你总这般清楚我在想什么。” 傅偏楼低下头,语调不觉有些憋闷,“是,我不想提,发生那么多事情,想必你也累了。" 他不想提的,可一想到之前惊心动魄的那场争斗,胸口便一阵紧缩。 天知道当谢征走进来时,他是如何一边安心,一边惶恐的。 而对方撤去护体灵力,站在火中以死相逼,说什么一起死时,他差点窒息。 就算后来察觉到谢征递出的暗示,明白他是另有谋算,陪着一块演戏骗过魔,那些话,又何尝没有真情流露? 他实在太害怕了。@就连现在想到,还有些恍惚的哆嗦。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想问,再有把握,一个不好露出破绽,或许就真的死了啊! 别人不知道,谢征不会不清楚,这具身体到底是由他做主,还没到会被魔彻底占据的时候。 前世那么多回结丹化婴,也就是被拿走个一段时间,总会抢回来。 明明知道。 明明不必要。 却仍旧来了。 很多次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舍身忘死地护在身前,对他好到几乎令傅偏楼有种错觉。 错觉其实自己对谢征而言也意义非凡,错觉在他心目中自己也是重中之重,错觉他或许也有那么丁点可能喜欢上自己。 这种错觉在谢征于画卷中失忆时达到了顶峰。 又在刚刚猛然跌落谷底。 傅偏楼近乎委屈地想道,我怎么会不想提? 尽管是着了魔的道,可那确然发乎本心,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自然想知道,谢征对此究竟会有怎样的看法。 只是抓心挠肺也好,忐忑不安也罢,都在触碰到对方略带疲惫的面色后乖巧地摁到最底。 懂事,讨好,察言观色。 他曾这样取悦过许多任务者,最清楚如何不招人烦,如何最顺遂心意。 可在发现谢征想忽略掉那个意外后,傅偏楼忽然不乐意了。 他是可以顺水推舟,避过不谈。后面温水煮青蛙,借着这回慢慢营造暧昧,差不多到时机再点破,这样得偿所愿的可能最大。 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对谢征的喜欢、和他想要的谢征的喜欢,是这么一种小心翼翼,充满算计的东西吗? 不是的。 从头到尾,从小到大,傅偏楼只有一个愿望。 他想有人爱他,没有缘由地爱他。 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他会曲意逢迎。 只因他是傅偏楼。 “你分明如此了解我的。” 他呢喃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对你" 谢征低声道:傅偏楼。” 他语气颇有制止之意,眼中则流露出些许仓促和无措。 于是傅偏楼知道了。 谢征清楚他的心思。 故而才避之不谈,故而才不欲让他说下去。 本身,这就是某种体面的拒绝。 他站在散落的花灵之中,精心束起的繁复发髻早早折散,挑选的锦缎绸衣遍布鲜血。 满地狼藉中,面貌狼藉,神情也一片狼藉。 “好。”傅偏楼很快收拾好脸色,笑了笑,自若道,“我不会再提了。” 他转过身,“走吧。再呆下去,蔚明光他们该等急了……” 没走两步,手腕一下被人从后攥紧。 “. 谢征。” 傅偏楼平静地说,“不要心软。”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回头,眼角泛红,里头是见之生畏的浓稠阴郁,“你再给我这种错觉,我便真的不会放手了。" 他以为谢征会被这副困兽一般的模样吓到,然而对方只是淡淡望着他。 似是慎重至极地考虑过一遍,缓缓道:“ 给我点时间。” 傅偏楼不解:“什么?” “这件事,我也是才看出来不久。”谢征无奈地叹口气,“该怎么回答,得好生思量一番,你于我而言总不能轻慢了你。” 傅偏楼全然怔住了,明白他话里的重量,一时间竟不可置信到有些迷茫。 谢征走近几步,执起被他捉住的那只手腕,将之前掉下来的红绳仔仔细细地系回去。 垂下眼,心绪难言。 “你容我再想一想” 谢征斟酌着,轻声问:“我再想一想,好吗?” ------------ 159 交代 养心宫,议事主殿。 三名合体修士正襟于高座之上,一身玄衣的陈勤次之。 阶下两边,站着前来参加拈花会的各宗弟子,而中央,则静静跪着一人。 染血的白衣已然换下,发冠也重新束起。 金线银描,珠玉坠身,容颜如春花秋月,极盛而无可逼视。 虽然跪着,脊背却毫无弯折,头微微垂下,留长的发遮住了他大半的神色。 若有谁能瞧见,就会发觉他面上不见半分紧张,甚至心情颇好,唇边不自觉地上翘。 见人三三两两到齐,满室肃静,清重真人缓缓开口: “问剑谷傅仪景,先前你为妖魔所控,搅乱大会,纵火伤人。虽是无意,但拂晓殿前院被毁,共计三十三位弟子无妄遭难,其中尚有十六位还未清醒,到底不可就此揭过。”她声音轻柔,话语里并无太多苛责之意,一旁清云宗的长老听闻,颇为不满地接话道: “那东西怨气深重,能力诡谲,可见是个不小的祸患。拈花会邀来之人,皆是天下道门年轻一辈的俊杰,任何一人的死伤都是极大损失。念在没有弟子伤亡,便不多罚你。但瞒而不报,你可知罪?” 傅偏楼收敛了笑意,仰脸问道:“依长老之见,我该当何罪?” “那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长老看他还敢顶撞,冷哼一声,“怎么处置先不论,还不速速将一切如实招来,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你这双眼睛里,究竟藏着何种邪物?” 谈及此事,一时间,无数道隐隐带着戒备的目光投来,聚集在青年再度被白绫蒙住的左眼上。 这样的注视十分陌生,又很熟悉,令傅偏楼不禁有些恍惚。 惊疑、畏惧、不敢接近这辈子藏了这么久,他差点都快忘记这种滋味了。 可终究纸里包不住火,还是走到了今日。 不过感觉到这些视线中,还夹杂着数道满是担忧和关切的注目,傅偏楼释然一笑到底和从前不同了。 不论如何,他并非独身一人。 @“此事说来话长。”他不焦不躁,不疾不徐地说道,“还要从弟子身为一介凡人时谈起。” “我年幼无知贪玩,曾于镇口树下捡到一枚奇怪的珠子。自那以后,左眼就成了这副模样,旁人视之,便会如同生出癔症,见到恐怖的幻象,疯疯癫癫,好些时日才能恢复正常。” “而我耳边,也多出了一道声音。” 清重若有所思:“那便是" “不错。”傅偏楼轻轻颔首,“那便是之前占据了弟子身体的家伙,因其性情残忍乖戾,弟子便唤它为魔。” 他摇摇头,眉眼间流露出一丝讥诮:“现在想来,还真是歪打正着。” 清云宗那长老已然色变:“你知道了什么?” “天下修士,入道前皆需借助界水洗业。” 傅偏楼道,“而弟子洗业时,魔却告知我,曾经,并无这一做法。” 哪怕知晓事态庄严,不可妄议,殿中各宗弟子仍不免纷纷露出困惑的眼神,窃窃私语起来。 于他们而言,入道洗业就如凡人吃饭饮水,是修道必须要做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好质疑的。 可傅偏楼说什么? 过去的修士,不需要洗业?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 清云宗长老正欲制止他往下,清重却先一步开口:“继续说。” 她扫了身侧一眼,不咸不淡地问:“怎么,不是要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 那长老修为不及她,想到养心宫如今处境是何所致,知道清重不可能善罢甘休,唯有忍气吞声,讪讪不言。 傅偏楼侧首看向窗外,像是遥遥凝望着什么:“修道之人,长生久视,脱离凡俗。道途漫漫,总会有些堪不破的东西。” “凡人堪不破,郁结于胸,有甚者还会患上心病。那修士呢?”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令一众修士不由自主地去想:的确,修士又当如何? 凡人之病,对修士而言都为无稽之谈;可在座没有谁敢说,自己不会为任何事所困扰。 而傅偏楼没有卖关子,很快揭晓道: “修士不会得病,却会生出另一样东西,称之业障,也谓浊气。” “天地以清浊为辨,灵气之中,既有清气,也有浊气。修士汲清气生灵力,妖兽取浊气诞妖力,反过来则有害处,于修行有碍,需尽快化解。” “不然,业障太重,就会产生心魔。心魔汲取修士的挂碍之念而生,集嗔痴怨憎之大成,能影响到修士本身的想法,令其愈发偏激。” 这些话实在超出认知,宛如在听天书,懵懵懂懂好似有一分道理。 有修士难以相信,可窥见座上几位合体修士慎重的脸色,又吐不出否定的话来。 清重问:“它还说了什么?” “真人,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被心魔影响过重的修士,有时会无法自控,陷入六亲不认的发狂境地那叫入魔。” “你想说,你之前那副模样,是入、是这般情况?” 清云宗长老沉沉道,“休得胡言!老夫从未见过哪个修士如你一般!” 傅偏楼等他说完,方才低声道:“若当真如此简单便好了。" 他抬起眼:“讲了这么多,足可见这业障百害而无一利,对修士来说,自然不存在为好。故而弟子斗胆揣测是为根除此患,才有了洗业。” 这些当然不会是魔告诉他的。 自从谢征等人在藏经阁发现那暗室中有关心魔的典籍之后,傅偏楼隔三差五便要找时间去翻找一遍,从各处边边角角中发掘更为详细的解释。 越看,越发现与魔的相似。 而于画卷中,经白承修亲口所言,他终于能够确认。 魔,与堆积在界水之中的心魔浊气脱不开干系。 或者说,根本就是因那聚集在一起的无穷业障,才会诞生出这样生来便对世间满怀恶意的东西。 也难怪它要灭世,想着杀尽天下之人。 此为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对修士的一场报复。 洗业,不过也是一种投机取巧、旁门左道罢了。会招致更大的灾祸,半点也不令人意外。 只是不知道这背后,柳长英和夺天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清重听罢,缓缓点头:“既然你已清楚至此,也没什么好否认。不错,此为清云宗的主意。” 随着这句话,清云宗长老顿时成了殿中焦点。 他忍了又忍,厉色道:“清云宗为天下修士谋福祉,有何不对?如今的小辈真是在蜜罐里养了太久,不知当年修士心腹大患如何可怕” “堵不如疏,弟子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一旁的人群中,突然传出道寡淡嗓音。 谢征从中走到殿中,朝着座上行过一礼,一撩衣摆,跪在傅偏楼身边。 傅偏楼一怔,低声道:“你做什么?不是说好由我来” 谢征却不理会他,不闪不避地看向阶上,目光灼灼:“业障不以规范己身,修心养性消解;而是通通经由心法,修行吐纳时流入界水而去除,万万修士日积月累,又有何物能承担得了?” “你是何人?眼下是在审讯傅偏楼,谁准你随意插嘴?” 那长老大怒,瞧见他身上问剑谷外门服饰,当即转向走意真人:“教出这样的弟子,问剑谷当真好规矩!” 审讯吗. 听闻此言,谢征冷然轻嗤。 在走意真人蹙眉发话前,他再度出声道:“待此间事了,清规会依规矩领罚。” 顿了顿,又说:“傅偏楼的遭遇,事无巨细,弟子皆数知悉。长老欲问责,不该越过我才是。” “诸位可知,他所捡到的那粒珠子,到底是何物?怎会容纳那等邪诡之物?又与所谓的业障、心魔有什么关系?” 清云宗长老还想斥责,清重却烦了,她一拍身侧几案,寒声道: “与小辈这般计较,实在不像样,本座怎么瞧着,清云宗也无何规矩?” 接着,她又语气稍稍柔和:“如今弄清真相为重,还望莫要纠缠那些细枝末节了。” 软硬兼施,那长老不得不沉默下去。 按在桌上的手指紧了紧,清重有些迫切地看向谢征:“你说。” “想必真人也有所意料了。" 谢征偏过头,朝向傅偏楼的右眼,语气莫名,“三百年前,魔诞于滔天业障之中,就在它诞生那一日,一物凌空而出,镇住了它,后随界水一路漂入凡间湖泊,最终,阴差阳错,被他捡到。” “能镇得住业障的宝珠” 清重终于忍不住,浅浅抽了口气: “ 空净珠?!” 此言一出,满场俱惊。 傅偏楼摸了摸右眼:“正是。那样仙器,就在这只眼睛里。” “宫主,”裴君灵听到此处,灵机一动,道,《摘花礼道》中记载的影像,有这一幕,空净珠镇压蓝眸妖魔,后来不知所踪。” “原来如此。”清重喃喃道,“仙器有灵,空净珠虽不若两仪剑和镇业枪一般,产生了器灵,却也拥有自己的意识。难怪当年不知所踪得如此突兀,无人发觉,肃查宫中上下多年也不曾找出里应外合的家伙” “想来,是感应到有祸患诞生,自行前去镇压。” 这一番话毫无破绽,与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傅偏楼暗暗咋舌,不愧是一宫之主。 @他们又不是傻子,哪里会把真相全盘托出? 与谢征过来的路上,二人合计,共同编造了这番谎话。 唯一的破绽,便在于空净珠。 别人不清楚,清重却知道,空净珠根本就是当年被叶因带走,而非什么突然失踪。 好在,她是自己人。 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后者道:“尽管空净珠有化解浊气之能,然三百年来,天下修士的业障源源不断汇入界水,令魔一日强过一日。事到如今,看来已濒临极限了。” “先前之事,同样令我猝不及防。”他咬了咬嘴唇,“入道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失控。往后会如何我也无法保证。” 谢征则淡淡道:“仪景入道数十载,时时刻刻都要忍受此等折磨,并无一日安生。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以至于不敢轻易结丹,唯恐变故。” “本该是所有修士的业障,皆由他一人承担。如今东窗事发,却还要怪罪于他” 虽说真真假假才可取信于人,但决定这样说,未尝没有他的私心在。 有些东西,也是时候大白了。 “先前长老有言,要他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 “那弟子欲问” 谢征抬起眼,眸色沉郁,隐忍着藏了许久的深深怒意,一字字寒声道: “这天下,何曾给过他一个交代?” ------------ 160 尝试 这声质问实在埋了太久。 谢征清楚,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经此一役,傅偏楼的声誉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就如原著中,天下将苍蓝色视为不详,称其妖道一般;不难猜想,等这些修士将拈花会上的事传出去后,旁人将以如何异样的目光打量对方。 好似他是什么祸害,避之而不及。 傅偏楼或许不在乎,但谢征无法容忍。 因这天下而受苦之人,却要为悠悠众口指摘。 何其荒谬? 业火现世,绝瞒不过柳长英,总归事已至此,不妨捅破了去。 好叫道门知晓,就算怪罪,也不该怪到傅偏楼头上来。 一席话掷地有声地问完,满殿落针可闻。 就连亲友同门仍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最群情激奋的那些修士,此刻也瞠目结舌,有的面上不禁露出几分惭愧。 倘若此话不假,即便他们并不知情,享多年清修是真,说欠傅偏楼的都不为过。 又哪里有立场指指点点,谴责对方失控伤人? 更何况,还未来得及真伤到谁,就被拦下了。 清云宗那长老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半晌,自觉丢了脸面,拂袖道: “你的意思,是认为此事为清云宗之过?” “清规不敢。” 谢征一扯唇角,垂眸哂道,“道门第一人决定的用意,岂是我这小小弟子可参透?想来,定有深远之见。” 他一言一行十分得体知礼,叫人挑不出错处,可话里的意思,任谁听了都不觉得是恭维。 对方气得不轻,到底拿捏着一宗长老的风度,不好与小辈计较,忍了又忍,憋了个面红耳赤。 旁边成玄忽而站出来,冲眼前两人温文一笑:“谢道友所言不错。” “清云宗当初作为,尽管是为道门着想,如今看来,还是有些考虑不周的地方。”他像是不记得先前被谢征当众拂开的事情般,诚恳道,“既然道友想要一个交代,不妨就此随我们回清云宗。相信师尊会有办法解决附身傅道友的那妖魔。” 谢征目光掠向他,瞥见那张虚伪笑面底下隐约流露出的恶意,微微眯起眼。 而长老闻言,眼珠一转,觉得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既能堵住这牙尖嘴利的小辈之口,脸面给足了,又能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意外掌控在手里。 再者,三大仙器之一的空净珠就藏在傅偏楼的眼睛里,清云宗本就为此才来参加拈花会,这么一来,堪称一石三鸟。 一念及此,他威严地点点头:“成玄师侄说的不错,你要交代,清云宗给你交代便是。” 他算盘拨得啪啪响,走意真人却不好糊弄,沉声道:“真人说笑了,傅偏楼为我问剑谷内门弟子,出了这样大的事,自当先禀报谷主,再议后事。” “事关道门,怎好提什么宗派之别?” 清云宗长老摆摆手,“问剑谷历来以剑道为重,对付此等邪物,恐怕力有不逮。依老夫看,大抵只有宗主大人瞧得出端倪。” 他压低嗓音,意有所指:“毕竟,宗主大人三百多年前就已臻至大乘,如今何种境界,怕是无法揣测” 听出他的要挟之意,走意真人皱了皱眉: “柳宗主闭关多年,怎好擅自打搅?再者,问剑谷有问剑谷的规矩,本座领弟子来,自然需一个不落地领回去。” 两人唇枪舌剑,无一人肯让步。 傅偏楼在底下见着,不免好笑,不久前他还是亟待审问的罪人,转眼竟成了要被争抢的香饽饽,只因眼里这枚空净珠。 好笑之余,蜷缩起手指,又感到一丝无能为力的讽刺。 绞尽脑汁权衡如何瞒天过海、费尽心思将局面引向对他们有利的那一边。 到头来,依旧身不由己,须看他人脸色行事。 就算因无琊子的传承一举迈入元婴之境,面对合体修士,他仍然如此弱小更别说,还有柳长英那座大山重重压在头顶。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不受人摆布,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像是了然傅偏楼的所思所想,谢征递来一瞥,神情平静而坚定。 他身上一贯有种风雨不动的安然,再艰难的事情放到眼前,也能一步步地拆解、执拗地完成。 望着与自己一道并肩跪着的笔直身影,傅偏楼唇角翘了翘,忽然也不那么忧虑了。 急不来。 柳长英想重铸仙器,就得等他臻至大乘,此前当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尚且还有时间。 况且他最想要的就在这里,触手可及。 座上争论不休,始终不语的清重抿了口茶水,终于出声: “二位,眼下,还不必急着走。” 她看向傅偏楼,说道:“此事息关全道门,并非小事。魔患未平,这之前,还是莫要到处乱跑为好。” 傅偏楼问:“真人的意思是,要我留在养心宫?” “不错。”清重道,“养心宫大办拈花会,请出《摘花礼道》,本就是为寻空净珠。” “空净珠为养心宫的镇宗仙器,过去曾荫蔽养心宫多年,如今失踪之谜接开,它欲为天下镇魔化业,养心宫自然不可置身事外。” 她嗓音柔婉,语气则不容置喙,“空净珠溶于你的右眼,想来,已认你为主,脱不开身了。既然如此,恐怕还得继续委屈你,自然,养心宫上下皆会助你一臂之力。” “且慢!” 万万想不到,已然没落的养心宫敢掺和这件事,态度还这般强硬,清云宗长老一时间有些发愣,“清重真人,这不太妥当吧?” “哦?哪里不妥?” 那长老张了张嘴,当然哪里都不妥! 这一场拈花会里,被画卷挑中得了好处的人,无一来自清云宗,本就颜面难看;横生变故,洗业成了罪魁祸首,一手谋划此事的清云宗更是首当其冲,名声也有所损害。 好不容易有机会顺理成章带走空净珠,他若是放过,此行可当真一无所获了! 清重闲闲掀起眼帘,似是看穿了对方的想法,冷声斥道:“大祸临头,真人竟还念着一己私利不成?欲领人回宗,可想好化解业障的法子了?”“莫非是离从前太久,忘记心魔浊气有多难对付了?” 她质问,“之前业火燃起,二位可有办法压制?就不怕宗门上下,全都陷于业障之中么?简直胡来!” 这一声连着走意真人一齐骂了,偏偏两人谁都反驳不得,唯有沉默。 事实上,别说有办法压制,他们比这群年轻弟子更加谈魔色变。 心性不足,修为本就是依靠年岁和天材地宝硬生生堆上去的,钻了天道的空子。 若非当年洗业除去挂碍,再给他们三百年,怕也无法突破合体之境,早早死在两大劫下。 连清重都不敢保证,三百年未曾修心,贸然接触业障会否道基崩溃,他们更不可能。 这么一想,就算把傅偏楼带回去,也捡不着仙器的便宜,反倒是样烫手山芋。 一个弄不好,祸及全宗门,那可真成千古罪人了。 话虽如此,清云宗长老仍旧不死心:“倘能请出柳宗主” “柳长英若有办法消解浊气,当年就不会强行将之封入界水。” 清重不客气地说,“在此道中,再来十个道门第一人也无用。” 她抬眼,语调平淡,露出一丝压抑许久的傲然:“别忘记,养心宫曾经是以何为长。” “” 这些年来,养心宫收敛声势,退居人后,许久不参与争锋,平日里有什么冲突,多以忍让结束。 习惯了清重的默不作声,不知不觉,他们竟快忘了—一三百年前,养心宫全然不落于清云宗与问剑谷之后,宫中弟子皆道心澄明,从不惧因果业障。 若还是能由界水洗业一了百了,自然没必要顾及;可魔的出现,令他们不禁产生了紧迫之意,至少眼下,有把握能对付它的,也只有养心宫。 两人神情变换,片刻后,走意真人首先点了点头。 “那,不才弟子,就拜托清重真人费神了。” “理当如此。” 清云宗长老有些拉不下脸客气,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尚有事宜要商量,殿中弟子便陆续散去。 陈勤虽为太虚门领事,但一来修为尚浅,二来年岁辈分也小,插不上话,也跟着离开。 倒是傅偏楼身负魔患,而谢征闯入业火,沾染不少浊气,被清重吩咐裴君灵领去了偏殿等候。 终于不用跪着,坐在卧榻边,傅偏楼轻轻舒了口气。 “这一关就算过了…” “也亏你们想的出来!”偏殿设有隔音阵,没有外人在,裴君灵也不装模作样,摇头道,“虽说听着挺像那么回事的,但那两位活了几百年,都是人精。要是不慎露出什么破绽可就糟了。" 傅偏楼没好气:“你当我想吗?” 他摸了摸眉心,先前浮现在那里的并蒂莲印已隐没识海,不见踪影:“谁晓得前辈们的传承这样不讲道理,连个缓缓的时间都没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不胡乱编点,难道要说真话?” 裴君灵叹息一声:“好在暂且无事了,之前差点吓坏我” “多亏阿裴替我们打掩护了。” 傅偏楼笑了笑,裴君灵见他眉目间略有疲色,想起方才种种,尤其是谢征那番质问,心底顿时一阵酸涩,忙道: “好了好了,客气话我不爱听。宫主那边大抵还要应付上一阵,清规还受着内伤,你们趁此先休息会儿吧。”@“我服过回春丹,已无碍了。" 谢征蹙眉道,“裴姑娘,你我修为变故瞒不过去,养心宫打算如何解释?七杰传承” 傅偏楼却打断他:“阿裴所言极是。” 他转头瞧来,满脸不赞同,认真道:“那时为诓骗魔,你只以灵力护住了心脉,浊气入体;后边为赶回去,也不曾调息疗养过,是该好好休息。” “那些事情,清规不必烦忧,我会和蔚道友他们商量好。” 裴君灵颊边露出一个梨涡,冲两人眨眨眼,“这边还有五个人呢,尽管放心。” 闻言,谢征微微一怔,半晌才垂眸答应:“ 我知道了。" “我去点支安神宁息香。” 裴君灵转过身,轻轻巧巧揭开角落金兽香炉的炉盖。 不多时,一缕缭缭烟雾慢慢腾起,携着淡雅的香气,很快充盈了整座偏殿。 说来也很神奇,不知养心宫在里头加了什么灵药秘法,随着呼吸吐纳,香气流入肺腑丹田,满身舒畅,好似沉疴尽去,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变得松懈,惬意得昏昏欲睡。 裴君灵无声离去,没了旁人,两人反而说不出话,干脆盘膝打坐,令纷乱的心思沉静下来。 待几个周天过去,谢征感到丹田中混乱的灵力梳理妥当,胸中郁气也消散几分,才睁开眼。©此番修炼意在调理,他没有使用系统空间,故而外界时间过得飞快,已至晚暝之刻。 日薄西山,黄昏烂漫的光自窗外落在殿中,有一角擦到卧榻边沿。 那里静静垂着一只手腕,腕上红绳鲜艳欲滴。 由红线缠绕经络编织出来的绳子表面粗砺,衬得底下肌理十分细腻,温润如玉。 线结其实很老旧了,算算是十多年前的凡物,但多年风雨,磨损却很轻,近乎还像新的,足可见得主人的珍惜。 谢征瞧见,忽地心软了一瞬。 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傅偏楼蜷缩着身体,脊背贴着他的膝侧,一副沉眠的姿态。 本下意识想探手,拂去对方颊边凌乱翘起的发丝,可伸到一半,又顿在原地。 谢征凝视着自己的手,妄图分辨清楚,这股触碰的冲动究竟因何而起。 习惯?怜惜?溺爱? 许是熏香作祟,思绪朦朦胧胧,犹如无数根线,找不到由头。 他略觉挫败地轻声叹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u怎么了?” 衣摆一紧,寻声望去,傅偏楼不知何时醒了,眯着眼,困顿含糊地问,“累了吗?还是伤痛?” 谢征摇摇头,手指落到青年披散的发顶上,揉了揉。 明明是做惯了的动作,却有几分生涩与不自在。 傅偏楼一愣,抓住他的手,苦笑道:“你不用这样。” 我想试试。”谢征蹙了下眉。 “日后的事,日后再论,好吗?”傅偏楼低声,“都别说了,好好休息。” 他顺势将谢征扯下来,拆散了师兄规整的发髻,一起躺倒在卧榻上,笑了笑,转过身去。 “我们好似很久没有像这样过了。" 背贴着背,就像是在永安镇来福客栈那张小小的床上,或是在问剑谷不大的外门弟子舍中。 傅偏楼嗓音中带着浓浓困意,喃喃道:“谢征,时间还长,你慢慢想,我等得起。” 睡吧。 时间还长吗。 眸中划过一道复杂之色,谢征闭上眼,“嗯”了一声。 什么都不考虑,就这样静静感受着另一个人近在咫尺的气息、温度、声音。 香雾茫茫,他神思倦懒,逐渐地,心底落入一片安然的平静。 ------------ 161 安排 这一觉宁静悠长,醒过来后,精神久违地餍足。 天光微熹,身旁,傅偏楼仍旧在睡。谢征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抽开袖摆,整理完衣物,走出偏殿。 主殿中,走意真人和清云宗长老已离去了,清重坐在桌边喝茶,裴君灵一面剥着灵果,一面低声絮絮地说着什么,听得对方眸色起伏不断。 看见谢征出来,裴君灵热情招呼道:“清规,你醒了?这边。” 谢征走过去,她便问,“休息得可还好?我前去换过一次香,添了紫藤花灵和回春草的修养方子,可有觉得伤势好一些?” 听出语气中的关切,谢征眉眼微微松动:“是好多了。多谢裴姑娘。” “多谢的话就喊阿裴吧,裴姑娘听上去也太生疏。”裴君灵弯弯眼睛,“你来的正巧,我刚与宫主说完画里发生的事情。” 谢征顿了顿,朝清重躬身行礼,“昨日,也多谢真人出言帮忙。” “人后不必拘礼,坐吧。”清重道,“你为七杰选中的传人,便为养心宫的贵客,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况且,隐瞒不止为了你们,也是为养心宫着想。”谢征适时问:“有关《摘花礼道》与其中传承,真人意欲如何解释?” “仙境七杰,如今虽声名不显,当年却无人不晓。走意真人穆行之,听闻还是穆逢之的堂弟画卷上七人的身份,想来瞒不下去。” 清重捻着茶盏壁沿,缓声道:“与其遮遮掩掩招惹怀疑,不若坦荡些承认。我告知他们,此物乃姐姐邀七杰共办的拈花会上所留,经郭詹大师改铸,其中神异,我也不太清楚。许是那几位大乘修士忽生雅致,给小辈留下了什么机缘。” “此画与空净珠摆在一室,阴差阳错,记录下空净珠离去一幕,这才解了当年失踪之谜。” 春秋笔法,半真半假,倒很像那么回事。 毕竟,谁能料到七杰那样决绝,竟取一半分神炼入画中,留下传承? 裴君灵跟着说:“这番说辞与个中详细,我与蔚道友他们一一商讨过。哪怕回宗后再度盘问,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最大的漏洞,便是知晓全部内情的夺天盟五尊。” 还活着的人里,疯了的方陲被方家带回,关在地牢之中;秦知邻、应龙不知所踪;唯一放在明面上的,就仅剩一个清云宗宗主,柳长英。 清重低低叹道:“养心宫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打探夺天盟的消息,却并无所获。” “按照画卷记载,当年,他被方陲抽去神魂脊骨,和白龙之子一道铸就仙器;而躯体则由秦知邻炼成傀儡” 她沉吟着,“沈剑仙斩断夺天锁,使得两人神魂分离,或许是与肉身联系未完全断开,这才令柳长英重新‘活’了过来。只是兽谷一战后,他便闭关不出,不问世事. n“不。” 忽而想到什么,清重凝滞了下,犹疑道,“不如说,柳长英在人妖开战前,就几乎不曾出现在人前。” 是某一日横空出世,继任了失踪的成子哲之位,众人这才知晓,原来清云宗还有一位年纪轻轻的大乘期,无心无情,睥睨众生。 谢征目光稍沉。 那位道门第一人究竟在想什么,没有人清楚。 白承修曾与对方纠缠不清,后又被亲手诛杀。足可见其心性冷漠,常人难及。 此前,傅偏楼曾信誓旦旦地表示,即便知晓他的存在,柳长英轻易也不会出手。 在他还未成气候前,那人并不介意多给他一些自由。前几辈子二人作为师徒时,便是如此。 毕竟,柳长英妄图重合仙器,还需傅偏楼尽快抵达大乘。 过早地展现出碾压性的实力,只会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心生绝望,丧失往上爬的动力。 就是不知,待成玄等人将消息带回去后,柳长英会作何反应。 他们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两日,那些被业障魇住的弟子们便纷纷清醒过来。 养心宫再办一场饯别宴,谢过前来与会诸人,拈花会便就此告一段落。 傅偏楼因魔之故,不能一道回去;谢征也以于业火中浊气入体为由,被清重真人一并留下。 问剑谷临行,两人前去送别,见着几人间气氛有些怪异。 “ 这是怎么了?” 傅偏楼看看愁眉不展的蔚凤,又望望抿唇不语的宣明聆,再瞧瞧快魂飞天外的琼光,纳闷至极。 “我说蔚明光,琼光师弟便也算了,他自从画卷考验过后就时不时这样,应是和师寅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跟宣师叔是做什么?” 他拉过蔚凤,到一边埋怨,“吵架了?真是走都不能让我走安心” “傅仪景。” 蔚凤没心思和他斗嘴,正色低声道,“我打算回一趟凤巢。” @傅偏楼愣了片刻,匪夷所思地问:“你说什么?” “你要回那地方?莫非疯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难怪宣师叔没好脸色,你忽然想不开什么,难道当劳什子的凤皇比在问剑谷自在吗?”@“你当我想?”蔚凤蹙眉,“我并非要回去重掌凤巢,而是去弄清些事情。” “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之所以会身在问剑谷,是当年凤宸与清云宗暗通曲款,派人前来追杀。后凰祈插手,没有置我于死地,而是以秘法致我转妖修,封去记忆,丢在路边这才被小师叔捡了回去。” 傅偏楼点点头,蔚凤接着说:“再怎么不济,我也是凤皇,你当我几百年的修为是吃素的么?这般容易被人悄无声息地害死?” “可坏就坏在,那追杀我的老家伙手里,拿着一截雪白的刺状武器形神似枪。” 他捏着眉心,细细回忆,“而一见那东西,我便好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制住般,十分修为难以使出其一,这才被得手。” “雪白的刺状武器?”傅偏楼猛地想到什么,“那是” “不错。”蔚凤道,“和那被斩落的、柳长英插回脊梁中的半截夺天锁一模一样。” “. 也就是说,柳长英还能将那玩意儿抽出来?” 傅偏楼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蔚凤深思:“凤宸说,柳长英想要我的凤凰骨,他应当还知道些别的。关乎柳长英、夺天盟、以及七杰殉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得问个清楚。” “另外,依应龙所言,族内应当并不赞成他与青龙的举动。龙族一贯避世,弄清他们的态度很要紧,说不定会是个助力。回到凤巢以后,或许有办法找到他们的下落。” 看他模样,大抵是下定决心了。 傅偏楼也不劝阻,问道:“那你还会回来吗?” “若瞒得住,我自会回来。” “那不就是没什么把握?”傅偏楼哼了一声,“宣师叔怎么说?” 谈及宣明聆,蔚凤面上的坚定不由化作苦笑,轻声叹道:“他自然不愿。” 凤皇的位置,于蔚凤而言向来是尊华贵的囚笼,更何况他眼下仅有元婴期,在凤巢恐怕不太够看。 去了之后,即便想回来,大抵也难。 宣明聆乐意见他去冒险才怪。 “. 这事我管不了,你自己慢慢磨吧。” 傅偏楼其实也不太愿意,但他也清楚,蔚凤是为了日后的事感到焦急。 夺天盟就如隐没于暗处的毒蛇,不知何时便会出现,予人致命一击;眼下天道残缺,他们修为尚浅,即便得到传承,也仍在劣势。 还有许多疑团没能弄清。 这样的处境,令他们哪怕是一块微小的筹码,都不敢贸然放过。 若有能做的事却不去做,以蔚凤的个性,还不知如何煎熬愧疚。 蔚凤知道他的意思,笑了笑:“这我也知道,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两人聊得差不多之际,另一边,宣明聆也正与谢征谈论此事。 我明白,小凤凰的打算并不错。” 一贯温润的眉眼盈满忧虑,宣明聆踟蹰叹道,“凤巢或许是眼下,我们所能借助的最大一股势力。 龙族向来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想要找到他们的下落,无疑痴心妄想。也只有同样身为上古大妖的凤凰,可能有些消息。” “只是,倘若不成,小凤凰怕是” 谢征默默听完,问道:“师叔是怕他出什么事?” “出事倒还不至于鸟妖天生忠诚于凤凰,再怎么说,小凤凰也曾是它们的皇。” 宣明聆摇摇头,“但在臣民之前,他着实太会压抑委屈自己。我担心他脱不开牵绊,被变相软禁在凤巢。此外,凤宸虽已不足为虑,可那位凰祈姑娘,还不清楚她究竟是何想法” “说来说去,师叔仍是记挂,放不下心让蔚师兄回去。” 谢征一言点破,又问,“既然蔚师兄去意已决,劝不下来,师叔可有想过跟上去?” 宣明聆一怔:“跟上去?” “师叔也说了,鸟妖天生忠诚于凤凰。”谢征道,“有师叔在,若发生了什么,也好替蔚师兄声张,就如在融天炉那回一般。两人相互有个照应,我们也能放心些。” 宣明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谢征抬眸瞥了眼不远处的琼光,“师叔和蔚师兄还是多加关照一番琼光师兄才是。除却师寅外,还需留心周启周霖那对兄妹" 宣明聆见他神情慎重,不由问:“怎么?” “他们也是三百年前的人,是秦知邻的亲生孩子。”谢征思忖着,“如他们没有再说谎话,在仙器铸成前,应当是被当作备用材料囚禁起来了。" “可一觉醒来,却已在三百年后,旁边还留有换血成就麒麟真身的秘法… 实在太过巧合。” 就好似有人安排好了一切,想要在这时复苏麒麟。 “清规的意思是,此事可能与秦知邻有关?是他算计好的?” 谢征颔首。 “又是想要凤凰骨,又是麒麟”宣明聆喃喃,“莫非,他们想再铸一尊仙器不成?” 他回过神来,答应道:“我会告知琼光,让他注意些,问问那对兄妹。” “劳师叔费神了。” “自当如此。”宣明聆笑了笑,温和道,“你与仪景在养心宫好生休养,有什么事,木雕联系。” “师叔保重。” “嗯,保重。” 别离之后,谢征与傅偏楼在养心宫的一处水榭小院中住了下来。 静心镇魔、修炼议事之外,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柳长英那边的反应。 然而一连数日,并无任何消息传出。 就在他们准备放下心来,专注炼化识海中的传承印记、增长修为之际,清云宗忽而有道令状发下。 百年一度的宗门大比,提前了。 ------------ 162 休养 “宗门大比?那不是二十年后的事吗?” 院落内,听闻消息的傅偏楼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清云宗这玩的是哪一出? “哪里还有二十年,两年差不多。”裴君灵苦笑,“听闻,是柳长英亲口下的命令。” “. 他出关了?” “那倒没有。” 傅偏楼松了口气,裴君灵看看他,又道:“不过,这件事大抵和你脱不开干系。” “拈花会上发生的事情都已传开了,界水洗业生魔祸,清云宗的声誉因此受损。听闻,不少修士颇有怨言,百余宗门联名上书,想讨个说法。” 修炼不受因果业障侵扰,那自是好事,可如今东窗事发,即便暂且被空净珠封在傅偏楼体内,于养心宫镇压,可难保会否有一日突然爆发。 知道有这么一个定时炸药存在,就如君王侧卧有人酣睡,如鲠在喉,放心不下。 也难怪会一石激起千层浪,令道门惶惶不安。 但傅偏楼也深知,这些人中,真正希望洗业消失的是极少数。 大部分只是想逼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好叫他们既能一帆风顺地修道,又不必忧心魔患罢了。 他不欲多谈,问道:“清云宗怎么说?” 裴君灵笑意淡去,唇角抿紧,过了片刻,轻声道:“说是要开炉铸器,连通幽冥。” 听到此处,谢征终于作声:“幽冥?” “界水起于幽冥,人尽皆知,那地方,执掌六道轮回、生死转世,是难以企及的仙境。” 裴君灵点点头,“据清云宗所言,他们将业障汇于界水,本就是为了流入幽冥,彻底与人间隔绝开来,好一劳永逸。只不过这个计划仅完成了一半. ” 她面庞上露出些许不忍之色,却仍旧说了下去: “至于为何仅有一半,盖因三百年前,白龙恐道修免除桎梏后力压妖族,劫走了至关重要的一样东西" “咔嚓”一声,石桌一角在傅偏楼掌下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他眉目沉冷得厉害,手指不停颤抖,谢征见他实在心绪不稳,握住那只手,代替问道:“何物?” 幽冥石。” 裴君灵低声:“仪景,白前辈平白遭受这等污名,我知你心中忿忿,但眼下,不能让清云宗得逞才是最要紧的。”傅偏楼闭了闭眼,用力攥紧谢征温热的五指,深吸口气,平复下来。 “你说的对,我失态了。" 他冷静道,“幽冥石,我也曾有所耳闻,传言它是幽冥与人间唯一的联系。从外表看,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火烧不毁、水凿不穿,千万年不会磨损想不到他们连这个都拿到了。” “清云宗在令状中说,白龙夺去幽冥石后,他们曾追杀过一段时日,然而直到将之毙命于兽谷,掘地三尺,也未能得到幽冥石的下落。” 裴君灵叹了一声,“而如今,他们认为,当初白前辈拿到幽冥石后,并非将它藏起而是吞入腹中,融于血肉骨髓。” “此番提前宗门大比,是欲择天下英杰,前往兽谷秘境,殓回白龙尸骨” 白承修死时,是被柳长英借血祭阵一枪穿胸。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自碎妖丹,燃起重重龙息,逼得道门不得不暂避锋芒。 冷焰与血祭阵中残留的修士血肉相融,兽谷沦为人妖战场,彼此纷纷杀红了眼,死伤无数。 数不清的咒法、怨念、残躯汇入那绵绵不断的龙息中,竟一日盛过一日,生出无尽毒瘴,将原本群妖栖息的兽谷化为一道寂寂死域,自成一脉天地秘境。 @三百年来,任谁都无法再度进入,修为愈是高深,毒瘴侵入得便愈快愈深,无药可解。 即便是大乘修士,贸然闯入也得狠狠蜕一层皮,再往里去,恐有性命之忧。 兽谷就这样成了修真界的一片绝境。 不过也正因如此,大片洞天福地数百年无人踏足,不受毒瘴影响的天材地宝随处可见,十分招惹眼红。故而道门从未放弃过对踏足其中的尝试。 “千年返生花一清云宗寻到的办法。” 裴君灵为两人解释,“这种灵物长于极阴剧毒之地,天生拥有辟毒的能力。含于舌根下,可避免瘴气侵袭。不过此花也有弊端,对于修为高深、炼出化神之辈,它本身就是一种奇毒,会使化神消散,道基重创因此,能进入兽谷的,只有元婴期及以下的修士。” “这回宗门大比,前十者皆可得一瓣返生花。进入秘境后,所获宝物,皆归属自己所有,清云宗分毫不取;倘若能带回白龙尸骨,更是重重有赏。” 谢征轻轻颔首,这些,除了尸骨一事,都与原著无何两样。 《问道》中,拈花会结束的二十年后,宗门大比照常举办,也是拿兽谷秘境作为奖赏。 傅偏楼嗤笑一声,宗门大比,前十世他的自然也参加了。 彼时,他已使手段阴死了成玄,作为清云宗的大师兄为门派“争光”,从秘境中得了不少好处,增益修为。却从未听闻过幽冥石之类的言论. 多年汲汲营营,暗中筹谋着对抗清云宗,他并非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在兽谷里,也曾试图寻过白承修的尸身,却一无所获。 说起来傅偏楼忽然想起一样东西,心中一动,拽了拽谢征的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荒原遇到的那只灰蛇?” 他一边说,一边在袖子里扒拉,谢征闻言,目光一动:“白前辈的遗物玉简?” 那实在是很久远的物件了,傅偏楼扒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它,取了出来。 “白承修留在里头的残像说过,若我想得知来龙去脉的真相,便在元婴期后持此物前往兽谷一趟。” 他沉吟道:“虽不知残缺了半边,还有无用处但,或许这会成为一个契机。” 不论柳长英想要做什么,不能让他如愿便是。 他父亲的尸骨,绝不可落入清云宗手中,再行不轨之事。 看来,不论这回的宗门大比背后有何心思,都得去一趟了。 宗门大比的事一经传出,道门上下都隐隐浮躁起来,充满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转瞬已过三月,外头各方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堪称多事之秋。 一会儿是这个门派的天才突破了,一会儿是那两拨势力为争夺天材地宝打起来了……林林总总,所有凑得上热闹的道门弟子都拼了命地提高修为,欲在不到两年后斩头露角、一举扬名天下。 不过这些,都与在养心宫清修的谢征和傅偏楼无关。 他们得到七杰传承,修为本就在元婴巅峰,再进一步,就没有前往兽谷的资格了。 因而这段时日,两人几乎没有怎么修炼,而是在稳固根基、平定心境。 在裴君灵的建议下,尽可能返璞归真,如凡人般放下一切杂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安一隅。 晨起练剑的练剑、耍枪的耍枪,间或交手相互切磋,有了兴致,便摆上一盘棋子,于灯花下对弈。 虞渊吃食风俗与明涞和云仪有很大差别,傅偏楼近来喜欢琢磨点心的做法,水榭别院上空总是飘荡着一股甜香气。他爱做却不爱吃,每天将011喂到撑,幸福到差点要长出小肚腩。 谢征则借养心宫的藏书琢磨起新的剑法,头疼如何将两仪剑与沈应看的传承融会贯通。 有时,裴君灵也会前来做客,带一些自己研磨出的香料。 几人赋闲饮茶,小聚一番,通讯木雕往旁边一摆,远在千里之外的蔚凤等人好似也未离左右。 这般的日子,就像回到了永安镇上,陌生中又带着一分熟悉。 平淡如水,却弥足可贵。 “. 争了这么久,蔚明光还是准备上路了。" 傅偏楼将茶水一饮而尽,手指把玩着小巧玲珑的茶盏,撑着下颌咕哝道,“他方才与我一通抱怨,说宣师叔非要跟去是你的主意。怪我吗?” 听了他的指控,对面正看着书的谢征递来一瞥,收回去,闲闲翻过一页:“嗯,怪我。” “怎么怪你?”傅偏楼撇撇嘴,“怪他自己。” 不管何时何事,他总这般偏心,听不得有人说谢征半点不好;哪怕是玩笑,也不自觉地给师兄开脱,活生生一副被迷昏了头脑的模样。 谢征眸光扫过他百无聊赖折腾杯子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又投入到手中书册上。 自从那一日,傅偏楼叫他慢慢来后,谢征便不再勉强自己去考虑太多。 生平首次,他放弃了思索和规划,放纵地从心所欲,以最惬意的姿态与对方相处。 结果出乎意料的顺心合意。 他们曾一起生活过许多年,一些习惯早就深入骨髓,即便如今相处间不时会染上几分暧昧,可那也并不令人厌烦。 不如说,对于傅偏楼不时流露出的痴迷、眷恋与依赖,谢征反而会觉得很好。 没有人会讨厌被放在心上惦念。 更何况他从很早起,就对傅偏楼有种莫名的占有欲。 在他的有意应允下,傅偏楼也愈发放肆大胆。 比如杯子玩厌了,干脆扯过谢征的衣袖,从锦缎花纹一路戳戳点点,摆弄起对方修长白皙、犹如玉器的手指。 略带好奇地比对,谢征的手要大他些许,骨节分明,令人联想到清隽的竹节。 掌心温热,肌肤相贴,便会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傅偏楼有些出神地凝视着,想到就是这样一只手,一直牵着他、护着他,暖和着他。 从小到大,将他从一潭泥沼中拉出来,走到了今日。 他忽地生出满怀温存,喃喃唤了一声:“谢征”@“嗯?” 抬眼对上一双漆黑眼眸,幽井似的,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形。 气氛正好,傅偏楼心中一动,刚想说点什么,院口突然传来一道动静。 “呃” 像是没想到会看见这副场景,陈不追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 “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傅偏楼:“” 是很不是时候! ------------ 163 重建 不自在仅有短短一瞬,傅偏楼很快调整好表情,神色自若地松开谢征的手。 “有朋自远方来,怎么会不是时候?”他朝身旁比了个“请”的手势,“这边坐吧。小草。” 尽管唤得亲近,语气柔和,陈不追莫名从那两个字里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来是搅了偏楼哥的好事啊。 他轻咳一声,迈入别院中,扭头对身后喊道:“师弟,你也进来。” 陈不追的师弟?杨不悔?他也来了? 傅偏楼一挑眉,只见面容俊逸、气质沉着的玄衣青年紧锁眉宇,慢吞吞地走入眼帘。 并蒂之卷一别后,意外接二连三,他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关注其他东西。 如今一见,发觉杨不悔虽依旧眉目刻薄,身上那股郁郁难平的劲儿却去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平和许多。 修为也一举攀上筑基,想来,是已用过他给的血丹,洗炼了灵根。 打量不过须臾之间,傅偏楼很快收敛目光,眼睫微垂,意料之中地浅浅勾唇。 一旁谢征瞥来一眼,将书册收好,起身拍了拍他的发顶:“我去沏茶。” 陈不追连忙道:“谢大哥不必劳烦,此回我领师弟来,非为作客,是有事相告。” “不急。”看他模样颇为焦躁,谢征出言安抚,“边喝茶,边慢慢说。” 他平静的态度感染到陈不追,令他绷紧的神思不由自主松懈几分,眼底重又浮现了一贯明快清澈的笑意:“好。” 目送谢征回了屋,傅偏楼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杨不悔,眯了眯眼,主动提及:“那枚丹药,你服下了?" “是。” 杨不悔抿了下唇,忽而深深俯腰叩首,“多谢傅道友再造之恩。” 这般肃穆诚恳的姿态吓了陈不追一跳,同归于陈勤座下,这些年来,他最清楚杨不悔脾性倔强高傲到何种程度。 未曾想到,对方在面对傅偏楼时竟会放下那份自尊心,小心翼翼,堪称恭敬。 “我便说为何你非要跟来” 陈不追明白了些什么,望着傅偏楼,“他修为大增,是偏楼哥帮了忙?” “从前偶然所得的奇药罢了,不打紧,放在我这里也无用,不如给需要的人。” 傅偏楼淡淡揭过,他如今可不会再做什么放血炼丹的蠢事,便也不欲多谈,与杨不悔说,“再造之恩谈不上,不过洗去一道灵根而已。” 陈不追听得暗暗苦笑。 说得轻巧,洗去灵根,放眼世间,也只有极其难得的洗灵果能做到。 对于如今天资决定后路的修真界来说,可贵程度,更甚于这回宗门大比的千年返生花。 “于阁下或许算不得什么。”杨不悔坚持,“于我而言,则是天翻地覆。” 从四灵根到三灵根,看似仅是一点差距,可之间壁障,实乃天堑。 三灵根之外为杂灵根,并非空穴来风。 早知他会有此话,傅偏楼接道:“你误会了。" 他面上似笑非笑,嗓音幽幽:“若天道未损,灵根何尝有这般重要?往日五行灵根俱全者,尚有登堂入室、臻至大乘者,修道一途,本就是与天相争,不该困于天资才对。” 杨不悔倏然抬头:“此话当真?” “怎么,小草没与你说吗?” 见火烧到自己身上,陈不追微微无奈。 他如何瞧不出,傅偏楼是有意在引导着什么? 不过迎上杨不悔满含紧迫的眼神,他叹口气。 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归看在情分上,偏楼哥不会做得太过分便是。 “这件事我只来得及告知舅舅,还未与他讲清。” 陈不追顿了顿,整理番言语,尽可能简单地给杨不悔解释了遍背后的真相。 后者听得眉头直皱,愣了好半晌,脱口道:“夺天?清云宗怎敢!” “不论敢不敢,事已至此,他们的确做到了。”傅偏楼曲指敲了敲桌面,拉回他的注意,唇边泄露一丝讽刺: “如今的道门,想要凌驾他人头顶,要么天资出众,拜入大宗门,得倾力培养;要么家世不凡,天材地宝、洞天福地,应有尽有。而二者皆不备者,则庸庸碌碌,永无出头之日。” “以为失去心魔是好事一桩,却有所不知在无挂无碍的同时,他们真正的‘道’也一并被剥夺了," 这话似扼腕似不平,恰好踩中杨不悔心底最难以容忍的地方,他忍不住攥紧拳头,低低道:“为何要这么做?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 谁知道。” 傅偏楼眼神有些冷然,秦知邻与柳长英夺得半边天道后,为何要取走道修的因果浊气,造成这番光景,他也没想明白。 反正不会是好意就是。 “难不成就任由他们为所欲为?”杨不悔难以接受地睁大眼睛,“这般罔顾正道之事,为何不昭告天下人,反而叫清云宗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为道门谋福祉\?” “不悔师弟。”陈不追见他声色俱厉,蹙了下眉,“你太激动了。” “我如何能不激动?”杨不悔红着眼睛看他,“陈不追,你乃上品水木双灵根,距天灵根一步之遥,进境毫无阻碍,可能明白卡在那一道关前,怎么也无法突破,日积月累、勤耕不辍,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收效甚微的痛苦?” “可能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拼上性命,也不过螳臂当车、渺小似尘埃的卑微?” “我们一同随师尊拜入太虚门,资源哪怕有所倾斜,也不会天差地别。你筑基用了几年?我用了几年?可能明白普天之下,千万人才有一个陈不追,而千万人皆杨不悔?” 陈不追一时说不出话。 杨不悔猛地捂住脸,仿佛这样就能遮挡住满脸的丑陋不堪的扭曲。 良久,声音断断续续:“ 我嫉妒你。” 他抬头瞟了傅偏楼一眼,几不可闻地嗫嚅:“我真嫉妒你们” 哪怕知晓未必那么一帆风顺,但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天道完整,他十分还与这帮天才有一争之力? 越想,就越发生怨。 对于杨不悔的指责,陈不追怔然无言,傅偏楼仍旧神色平静。 他发觉自己当真很了解这个曾经的下属,哪怕对方的不平之气素来压抑在心底,不会对身在上位的他宣泄出口。 待过了一会儿,玄衣青年粗喘着气,稍稍平复一些后,傅偏楼方才开口。 “所以,你清楚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人了吗?” “什么?” 傅偏楼抬眼:“这件事说出去,如你一般的‘杨不悔’们怨气难泄,会厌恶谁?责怪谁?憎恨谁?”@ 不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是清云宗,柳长英,还有如我们一般的‘陈不追’。” 杨不悔陡然顿住,宛若被从头泼了盆冰水,头脑一醒。 傅偏楼接着道:“三百年来,天道有缺,受益者不正是我们这帮天资绝佳的修士?此消彼长,那是怎样一股力量,你考虑过么?千万个炼气修士打得过一个筑基期、磨得死一个结丹期,对元婴修士、 化神修士,乃至合体大乘,还有办法吗?” “更别说,还有那些获利的世家宗族…” “你要昭告天下,先不说天下人会否相信、清云宗又有何反应,光是这两拨人就足够折腾了,还嫌道门不够乱吗?” 这回无言的换成了杨不悔。 他不是什么天真的蠢人,相反,他足够聪明、也足够现实。 愤怒退却后,他回想刚刚的言行举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杨不悔自认是个还算沉稳的人,饶是入道不过十载的、背后还有陈勤支持的他,尚且如此不甘怨怼,难以想象在仙门蹉跎了大半辈子的那群修士会作何反应。 傅偏楼所言不错,贸然说出去,就算不惹一身骚回来,道门内乱怕是少不了。 修为低微的修士无法对上头的人造成威胁,反过来,对方也不会赶尽杀绝。 造成的后果,唯有一地鸡毛,改变不了任何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杨不悔神色变换,“给我那枚丹药,又是何种用意?你想做什么?” “问得好。” 傅偏楼扬唇一笑,狐狸尾巴在身后摇摇晃晃,终于透出端倪。 “我说过,我与清云宗有仇,身负魔患,比谁都想早日结束这一切。而小草是什么个性,想必你也清楚,他从不齿受这般恩惠。” @杨不悔点点头,这点,他还是有数的。 傅偏楼道:“但要对付那群居心叵测的家伙,光靠我们,恐怕还不够。” 杨不悔了然:“你想让我暗中拉帮结派,培养势力?” “不错。”傅偏楼漫不经心地绕着一缕发丝,“如今我等皆处于风口浪尖,备受瞩目,不便行动。此外,身份上也很难得到认同。” “你是最合适的人,知根知底,目的一致且有能力。” “有能力?”杨不悔嗤道,“我可从未做过这种活计。” 傅偏楼只微笑:“你会做好的。” 就像前世,从无到有,生生弄出一尊庞然大物,助他杀死成玄、与清云宗相抗衡。 不明白他的信心从何而来,杨不悔沉默下去。 片刻,慎之又慎、下定了决心地,他轻轻颔首:“好,我答应你。” “需要什么,与我说便是。”傅偏楼道,“灵石丹药,灵器符咒,应有尽有。” 陈不追跟着说:“我也一样。” 两位大宗门的亲传弟子、元婴修士放话出来,至少初期吸引人是够用了。 “自然不会客气。” 杨不悔顿了顿,忽然问,“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总得有个招牌。欲结帮立派,先要取个名号,你可有想好?” “名号啊…” 这东西,傅偏楼素来懒得费脑筋。 从前,一向都以“无名”作称,不过现在,他有个更好的主意。 似乎想到什么令人感慨的事情,青年眸光隐约出神,支着侧颊,缓缓说: “就叫一‘行天盟’好了。" “那群人妄图夺天,我们便替天行道,看谁斗得过谁。” ------------ 164 鬼影 谢征端着刚煮好的新茶、还有上午没吃完的茶点出来时,杨不悔已先一步告辞离开。 他没有表露半分异样,收好一只瓷杯,像是什么也未发生一般落了座。 方才还含着莫名笑意、令人捉摸不透的青年转瞬就换了副脸色,眉展唇舒,亲亲热热地给人斟茶,一边解释道:“杨道友突然有些事,就先走了。" 傅偏楼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的一件事。 像方才那样的一面,他虽不会对谢征隐瞒,却也不会主动提及。哪怕他清楚,对方什么都知道。 谢征瞥了他一眼,没有戳破,低首呷茶,二人心照不宣地将之掠过。 茶水入口,清香中带着一丝苦涩,苦涩后又有绵长的回甘。 陈不追轻轻一抿,暖流入喉,只觉沁人心脾。 展目望去,水榭别院挨着细细弯弯的沟渠,流水潺潺,叶影婆娑。坐在院中向北望去,能瞧见一片金黄丹桂,开得正盛,遥遥飘来浓郁的甜香。 茶点正巧是桂花糕,出自傅偏楼之手,不甜不腻,口齿生津。 在还傻的儿时,陈不追曾尝过相似的味道,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像这样祥和的宁静,他也阔别许久未曾体会过了。 “养心宫真是处好地方,”他不禁感叹,“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傅偏楼闻言一怔,神色不由柔和下来:“会有那天的。” 等一盏茶喝完,收拾了番后,几人终于谈回正事。 “不追,”谢征问,“你打算告诉我们的,是何事?” 陈不追已心平气和许多,再开口,多了几分条理,从头娓娓道来: “谢大哥和偏楼哥也知道,我继承了明英前辈的道统。先前几个月里,我接触熟悉了番奇门八卦、 问卜掐算,就在三日前,尝试着开坛做法” “开坛做法?” 傅偏楼面色一变,他可没忘,当年明英就是因此遭到反噬,身受重伤。 陈不追瞧出他的忧虑,笑着宽慰:“放心吧偏楼哥,我不会强求,否则坏了根基就不妙了。”@他顿了顿,接着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 “事实上,这个东西十分玄妙,有时能算出很要紧的大事,有时却连下一刻会否有人路过都算不出来,全凭感觉。我是前些天偶有所感,可以开坛一问,这才敢去的。” 傅偏楼:“ 感觉神神道道的。”有点不太靠谱的感觉。 陈不追对上他看神棍的眼神,颇为无奈。 想来他在偏楼哥心中,形象快一点不剩了。 谢征:“你问了什么?” 陈不追又正色起来:“我问天道,夺天盟盟主秦知邻是死是活?人在何方?” “” “秦知邻没有死。” 他深吸口气,艰涩地一字一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云仪仙境,问剑谷。 万年不变的一袭红衣,张扬似火,青年怀中抱剑,闲闲倚在草庐边。 宣明聆于屋中收拾东西,学堂刚刚散学,一群雪白道袍的小萝卜丁笑嘻嘻地推搡而过,经他身旁,纷纷扬声打招呼道:“蔚师兄!” “蔚师兄好呀!” “先生说你们又要下山?是为了那个什么. 宗门大比?” 蔚凤揉了把眼前乱蓬蓬的小脑袋瓜,哼了一声:“嗯,知道的还不少。” “当然,可别小瞧人!” 被他摸头的小少年鼓起脸颊,“谷里都传遍了,说蔚师兄你们在摸花会上得了机缘,修为大涨,很有望夺得魁首。” “. 那叫拈花会。” 蔚凤失笑,又见他满眼崇拜,眸子亮闪闪地问:“先生和师兄如今有多厉害?能不能教我几招?我也想变得和你们一样厉害!” 还未来得及回答,一旁有个眉眼俏丽的稚嫩少女瞧不下去,轻轻推了他一把。 “先生跟师兄很忙的,大家都想他们教,哪里教得过来?自己好好练去。” 少年嘀咕“就是自己练不好才” 少女双眉一竖,他就怂了,连连告饶:“藏云姑奶奶,我错了,不该拿自己的事烦师兄。蔚师兄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指导小小小的外门弟子呢” “你阴阳怪气什么?” 藏云作势要拿木剑抽他,少年龇牙咧嘴地一矮身,很不服气地跑走了。 “他性情顽劣,回头我定好生教训他。蔚师兄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蔚凤岂会和孩子话计较,摆摆手道:“不打紧。”想了想又说,“等宗门大比结束,从秘境回来,应当能歇一段时间。届时在小师叔这边挂个名头,教教你们剑法,也未尝不可。” “那、那就劳烦师兄了。" 她支支吾吾的,眼里透出欢喜,蔚凤便知道她也不是不期待,打趣道:“怎么这样客气起来?我怎么记得论顽劣,藏云才是那个云字辈的小混世魔王?” “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 藏云撇撇嘴,“都几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啊。” “蔚师兄、先生,还有谢夫子跟傅师兄,都常常不在问剑谷,作为师姐,我自然要好好管教他们的。” 她人小鬼大,一番话说得信誓旦旦,把蔚凤逗乐了。 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自打掺和进那些复杂前尘里后,他们就很少呆在谷里了。 不是下山历练,就是参加这个那个会的,空闲时还需打坐修炼,一根弦紧紧绷着,几乎没有歇下来的时候。 宣明聆开了二十年的学堂也不再收新弟子了,好在最后一批小萝卜陆陆续续长大,断文识字都教得差不多,不需多费心。 他望着熟悉的这片草庐,一时难免唏嘘,藏云却犹豫着,在他出神之际伸手拽了拽师兄的衣摆。 鼓起很大勇气似的,低声细语:“蔚师兄傅师兄的事情,是真的吗?” “傅仪景?”蔚凤愣了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眉梢蹙起,“你知道了?” “谷里也有传的…” 藏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说拈花会上出了很大的事,什么业障、心魔说修道,本来都会受那些东西烦扰,那是真的吗?” 蔚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真的。” “那,说那些东西现在都在傅师兄身体里,他变得很危险,也是真的吗?” 外面是这样传的吗倒也没太多偏差。 蔚凤继续点头:“真的。” 藏云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喃喃着说:“太不对了…” “藏云?” “. 我可以要回来吗?” 蔚凤一怔,她低声絮絮地说:“是不好的东西,才想办法除掉的吧?” “但是,大家的不好的东西,全到了傅师兄一个人身上,那怎么行呢?一根棍子很容易砍断,十根棍子捆在一起,就没几个师弟师妹能劈开肯定很辛苦,所以谢夫子跟傅师兄才没有回来吧?” “我做不到什么,但是,至少,我自己的那一份,可以要回来吗?” 童言无忌,说得蔚凤心底一软,忍不住揉揉她的头,玩笑般地说:“那样你会变得很辛苦啊。”@藏云坚持:“我不怕。本来就该是我承担的,没有推给别人的道理。” “ 那蔚师兄答应你。” 蔚凤正色道,“不要担心,会想办法帮你讨回来的。在那之前,你好好练剑,才能更好地对付,明白吗?” “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指教!” 少女高高兴兴地离开,蔚凤在后头遥望她的背影,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待宣明聆走出来,他迎上去,感叹道:“小师叔,你当真有些很不错的弟子。” “藏云心性素来出色,虽有些顽皮,却能明辨是非。”宣明聆显然也听见了方才那番话,“只是受限于灵根,修为稍有不济。” 蔚凤冷道:“我既然应了她,穷极此生,定不会让她被埋没。” 藏云是,许多如她一般的道修也是。 天下道统,实在被夺天盟耽误太久了。 他们必须找到办法,结束这一切。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准备去和琼光作别,下山前往凤巢。 就在此时,一只灵鹤悠悠转转,飘落在宣明聆指尖。他闭目以神识扫过,忽而脸色大变。 “小师叔?”蔚凤察觉不对,“发生什么了?” 宣明聆嘴唇抿得发白,缓缓道:“谷主… …父亲他,出关了。" 蔚凤脑海“嗡”地一声,无数压抑在心底的记忆重又浮现。 与宣明聆有几分相似的苍老面貌,神色狰狞,语调中有无尽的怨恨与诅咒。 那个厌恶妖族到几乎走火入魔的家伙,下令火烧凤凰引来鸟妖的人是他,冷眼旁观亲子惨死的是他,死不悔改污言秽语的也是他。 这辈子还未发生的事情,蔚凤能说服自己放下;毕竟前世他已报完仇怨,了结因果。 唯独此人,他永远无法释怀,更不可能原谅。 手指不知不觉攥紧,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微弱的疼痛,不及胸中烈火灼烧半分。 心魔久违地在眼前现出身影,唆使、诱惑,恨意翻腾滚沸,烧红了他的双眸。 “小凤凰,静心平气!” 耳旁传来宣明聆的低喝,蔚凤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一把牢牢抓紧宣明聆的手。 脉搏在掌心跳动,手指温柔地顺着鬓发,传来暖融融的室内檀香。 小师叔活着,对,他还活着无数次这般告知自己,戾气才略略平复。 蔚凤终于缓过来,嗓音有些嘶哑“没事了。" 凤目凌厉,他冷静许多,问道:“谷主多年闭关清修,这回出来,是有什么事?” 宣明聆轻轻颔首。 他目光复杂:“我们暂且走不了。" “谷主说,宗门大比非同小可,按照往日规矩,须得在问剑谷先办一场内门大比,决出有资格前去的弟子才行。” “怕是要唤清规和仪景他们回来一趟了…” ------------ 165 阴谋 问剑谷三味静峰,乃历代掌门人居住之所。 自从谷主宣云平决意清修、闭门不出后,已有几十年未有旁人踏足。 谷主夫人爱花,往日这里开满了奇珍花卉,四时不谢,装点得有如仙境一般。 如今却花枝枯萎,荒草丛生,一派凋敝之象。 和“静”的名号相称,此处异常幽静,除却谷主,再无第二个活物。 然而今日,却从中传出了低低的交谈声。 “下令要办内门大比,召集谷中弟子,这般兴师动众你想做什么?” “宣兄何处此言?内门大比不是问剑谷一贯以来的传统吗?每逢宗门大比前夕,总得办上一场,这回又怎好缺席?” “ “好了,玩笑话。”那偏文弱些的声音稍稍一顿,“好不容易才提前宗门大比,催熟千年返生花,我自然有成算。” 谷主眉心蹙起:“不容易你还是控制不好‘他?” “若是可以,当年也不会被一枪穿心,落得个重伤逃窜、不治身亡的下场。” 声音中含着深深的愤恨,话锋一转,又说道,“多谢宣兄这么多年来的收留,没有你,我怕是早已魂飞魄散" “秦知邻,奉承话就不必了。”谷主冷道,“你清楚,最初本座没有那个意思。” 他的面前是一泊紫黑色的湖,水波粘稠翻腾,瞧着便诡异万分。 这样堪称可怖的湖心里,躺着一簇与周遭格格不入、似冰晶般剔透绮丽的花。 返生花,诞于极阴剧毒之地,这一株虽不像清云宗手上那株有千年之久,却也年岁不浅。 是几百年前宣云平为讨妻子欢心,特意采来养在山中的。 而今,却成了他人养魂的温床。 花上漂浮着一道浅薄虚影,面貌普通,气质文秀,嘴角噙着一抹奇异的笑容,不是秦知邻又是谁? 听到谷主这么说,他不曾反驳,以淡笑掠过。低垂的眼底,则划过一道轻蔑之色。 最初没有那个意思? 这话也就骗骗自己罢了。 三百年前,仙境七杰坏他好事,斩断夺天锁,抢走了一半的器魂。本以为功败垂成,意外的是,另一半与用柳长英躯体炼成的傀儡产生了共鸣,回归原身的同时,将天道意识一并拽了下来。 自那以后,柳长英既是他的傀儡,也是承载着天道的容器,甚至恢复了一些为人时的意识。 从表面看,和活着的时候无异,不过比那时更为听话,不会阳奉阴违。 最要紧的是,秦知邻发现,他能够通过操纵柳长英,变相地影响天道。 换而言之,离真正地执掌天道只剩一步之遥。 这最后一步,便是天道意识的垂死挣扎。 秦知邻妄图掌控天道,天道意识也不甘示弱,想要挣脱束缚,重归天地。 那毕竟是曾经的天道,反扑异常强悍,即便他日夜不休地施展秘术,控制柳长英,也好几回差点让它抢走主权。 就在那时,应龙借养伤之名回了族中一趟,窃来龙族至宝幽冥石。 他们联手将天道意识镇入界水,借洗业之名,汇聚天下道修的万万业障,想要以此为重压,一举打开幽冥通路,将之投进六道轮回,彻底泯灭这股意识。 然而,一切准备就绪之际,白龙不知从何处得来风声,杀死应龙,抢走了幽冥石。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搅乱计划,饶是秦知邻一贯沉得住气,也不由焦躁起来。 指使柳长英领清云宗追杀白龙之余,他预感不妙,暗中为自己留了几条后路。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并未出错。 就在出征兽谷、诛灭白龙后不久。 名为柳长英的傀儡失控了。 天道之威何其恐怖?而几乎就是天道在凡间化身的柳长英,一枪之势,避无可避。 即便同为大乘修士,秦知邻在他面前也非一合之敌。 伤重濒死,狼狈逃离清云宗后,秦知邻只来得及收了番家底,身体很快就崩溃了。 不仅如此,神魂也虚弱到连凡人也无法夺舍,如风中残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湮灭。 他实在太不甘心了,百般算计筹谋、隐忍蛰伏、呕心沥血,莫非只落得身死道消一途? 这股不甘驱使着他四处游荡,许是气运不绝,竟在问剑谷找到了一株返生花。 秦知邻所仰仗的麒麟秘术,是上古大妖许多年来为求生路探出的法子,其中有关魂魄、转生之类不在少数。寄宿返生花,便是一条路数。 坏就坏在,这株返生花是问剑谷谷主夫人所养。 就算瞒得过元婴期的她,难不成还瞒得过大乘期的问剑谷谷主? 可秦知邻别无他选。 他栖息在返生花中温养神魂,战战兢兢藏了不过三日,就被宣云平揪了出来。 秦知邻只有鼓动口舌,颠倒黑白,天花乱坠地利诱如他过往对成子哲、方陲、应龙青龙所做的那样。 宣云平听完,没有帮他,却也没有杀他,而是不声不响将他封进了返生花里,一晃数百年。 直到四十多年前,才将秦知邻放出来。 因他的爱妻,落英真人去世了。 对于秦知邻许诺的权势地位、财帛宝物毫无兴致,身为问剑谷谷主,世间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他想要什么,都宣云平只有一个要求。 “本尊会助你一臂之力,待事成之后,妖族必亡。” 真是个可悲的男人,秦知邻不屑地想,事到如今,他已看得很清楚。 落英真人和她教出来的两名弟子如出一辙,虽外表柔弱,气节却十分刚强,眼里揉不得沙子。 过去她还在时,宣云平绝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恐惹道侣不快,与他翻脸。 可要说当真心中没有半分想法,根本不会背着落英,留他一条命。 而今挚爱死于妖族之手,终于找好了一个借口,头七未过,便迫不及待地将他唤醒@分明是薄幸寡情之流,偏生要装出副为情所困的模样,将一切推到道侣头上。 拿爱人的名头,去粉饰不愿承认的野心和欲望,甚至心中真就如此认为,下意识替自己开脱。 就和从前的他一模一样。 秦知邻太懂这种感受了,直到为了拥有麒麟血脉,吃掉周若橙的尸身之前,他还一直觉得所做所为都是在为心爱之人复仇。 而宣云平呢? 凡修道者,无非是想长生久视、凌驾于众生之上,从心而为,不受桎梏。 宣云平对妖族的憎恨固然不假,但倘若当真有夺得天道、为所欲为的那一日,他还会什么都不想要吗? 秦知邻不相信。 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心态,也令对方变得更容易被蒙蔽、更好利用就是,他并不打算点破。 一念及此,秦知邻脸上的笑更加真实了些。 “天道意识虽已被镇在界水之下,为业障侵染,可一日不入幽冥,便还能苟延残喘,时刻与我争夺操纵傀儡的主权。” 他说着,低眸望向足底的返生花,眼中泄露一丝恶意:“想不到界水上的业障,竟浓稠到生出魔患,这着实在我意料之外。难怪近来那具傀儡十分急躁,天道大抵也承受不起了。" “这一回柳长英颁布下令,提前宗门大比,准备开启兽谷秘境,乃我一手操纵。倘若能寻回幽冥石,定能将天道意识一举消亡,这么重要的东西,岂能落于旁人之手?” 谷主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还有那朵返生花:“你是想” 秦知邻勾起唇,“我当亲自走一趟才放心。” 他轻飘飘地问:“宣兄不会舍不得谷中弟子吧?” “为日后大业,你就是要本尊那废物儿子的身体也无妨。”谷主不为所动,“既然如此,何故要插一手内门大比?要什么人,本尊传唤过来便是。” “谷中弟子,宣兄自然可以随意传唤。可若人不在谷中,推脱不来又如何呢?” “不在谷中的弟子…”谷主一顿,“那个傅偏楼?你不是说,他与夺天锁脱不开关系?” “夺天锁乃以白龙之子为主材料所铸,他与白承修长相那般相似,想来不会有错。” 眸中划过一道暗芒,秦知邻摇了摇头,“先不说他,宣兄不觉得,另一个也很可疑吗?” “另一个?” 宣云平皱眉思索了番,想了起来:“你是说,同样留在养心宫,那个无律收下的外门弟子?你想要一介杂灵根的躯体?” “杂灵根呵呵,可不要小瞧他。” 秦知邻像参透了什么那般笑起来:“修为一骑绝尘,不输天灵根修士便也算了,那手剑法又从何而来?无律真人的剑,宣兄也见过,两人显然不是一个路数,相比而言,和你或者说,和问剑谷的传承更为相像些。” 宣云平沉吟:“这么说来,的确。” “不仅如此,”秦知邻又道,“傅偏楼乃他有名无实的表弟,无律真人收他当记名弟子,你的孩儿宣明聆与他相交甚笃,在外门唯一联系紧密之人是那个王琼光就连太虚门眼高于顶的陈晚风,都对他另眼相待。蔚凤、陈不追、养心宫的小吉女,也皆与他相熟,对他十分亲近信服。” “不知不觉间,这一辈中最出色的修士,竟以他为中心,逐渐聚集在了一处。” 嗓音慢慢放沉,这种感觉很不好,令他不由想起三百年前与他作对的那七人。@功亏一篑,有一次两次,已叫他难以容忍。 秦知邻不希望这样的变故再发生第三次,故而,任何微小的不妥,都不容许松懈大意。 “我借你之口,问过打理俗事的成化。据他所言,凡人出身,上山时已十又有八,声称为傅偏楼的表哥,为卖面子给天灵根,这才收入谷中。” 说到这里,他陡然发笑:“凡人出身?岂会如此简单?他身上的疑团可不比所谓表弟来得少。” “目前所能追查到最远的地方,是明涞仙境一处他们曾经落脚的凡人集镇。再往前,即便施展回溯足够挖出旁人祖辈八代的仙道术法,傅偏楼尚能探到一两分来历,他却连一簇水花也无;以生辰八字卜问掐算,所得为一片空白,实在太古怪。就像是. 对。” 终于找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心底产生的怪异之感,秦知邻喃喃自语: “. 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 宣云平被他念得浑身不舒服:“你若这般在意,杀了便是。” “不,他身上必定有什么秘密,弄清之前,暂且不能轻举妄动。” 秦知邻眯起眼,“这回的内门大比,想办法将这朵返生花交到他手中。” “我倒要看看,这个谢征,究竟是何方来的妖魔鬼怪” ------------ 166 心意 秋分之日,问剑谷谷主宣云平出关。 一声令下,三月为期,召在外弟子速速归来,举办内门大比,为即将到来的道门盛事作铺垫。 谢征、傅偏楼自然也在征集之列。 “ 总觉得有哪里蹊跷。” 养心宫中,得到传讯的傅偏楼蹙起眉,心底微微不安。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谷主跟透明人也没什么两样,从始至终未曾踏出过三味静峰。 前十世的宗门大比同样要开启兽谷秘境,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这辈子突然冒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能想到的变量太多,魔、洗业、幽冥石任何一样都不是小事,傅偏楼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 如今整个修真界都闹翻了天,宣云平被惊动,好似也顺理成章。 可莫名的,他直觉并非如此简单。 以他们元婴巅峰的修为,哪里还需要通过内门大比选拔? 只要眼睛不瞎,谁都清楚该有他们一席之地。 宣云平却声称,仅有在内门大比上胜出之人,才能代表问剑谷前往宗门大比。 谷主有令,一言九鼎,哪怕再不合理,谷中上下莫敢不遵。 “没错,”裴君灵蹙着眉头,“更何况,仪景身负魔患,需留在养心宫镇压浊气,世人皆知。这般强求,也太为难人了点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然而,即便忧心忡忡、万般揣测,他们也不得不从。 不回谷参加内门大比,就无法在宗门大比上出席、拿到千年返生花。 没有千年返生花,无法穿过兽谷外围萦绕的重重瘴气,要如何寻到白承修的尸骨? 明知或有不对,还要向虎山行,这才是傅偏楼焦躁的根源。 他厌恶这种受制的感觉。 谢征本在垂眸静思,见傅偏楼满面沉郁的模样,摇摇头出声:“不必多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殿中悬挂的山水画轴,“实在不行,还有后路。” 想到手中的《摘花礼道》,裴君灵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清规所言不错,局势不明,胡乱担忧只会添乱。” “. 也是。” 傅偏楼叹了口气,尽管仍然有些在意,多少平静了些。 裴君灵瞧向他,问:“从虞渊到云仪,不眠不休地御器差不多需要半个月,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提前一个月吧,路上太赶也不好。” 裴君灵点点头:“你身上的业障比先前安定很多,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这两个月里我备些宁神香料和化解浊气的小物件,回去一并带上。” 她思虑周全,在养心宫的这段时日也一直为此劳心费神,傅偏楼心底一暖,眼眸不由弯起。 “那就麻烦阿裴了。” 裴君灵口中“化解浊气的小物件”,是以养心宫心法修炼出的灵力温养灵器,就如清重真人那串念珠一般,有着清心定神的效果。 寻常来说,是贴身携带,吐纳修炼时灵气灌溉,日久天长而成。 不过眼下没那个空闲,只得由裴君灵亲自“催熟”。不知她怎么折腾的,两个月后,竟哗啦啦倒出满满一袋子的饰品。 形形色色的发冠、玉簪、珠串、锦囊、腰封、带钩甚至是枪上的挂穗。 光华流转,表面覆盖着的灵力或深或浅,显然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别说傅偏楼,就连谢征见了,也不免惊讶。 “这是?” “养心宫的一点心意。” 裴君灵冲他们眨眨眼,笑道,“单我一人可忙不过来,是宫中姐妹听闻你们要走,主动请缨,花了两个月功夫不停地注入灵力做出来的。” 知道这轻飘飘一句话背后的辛苦,两人不禁动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不必觉得愧受。” 裴君灵低首在饰品里头拨弄两下,仿佛能看穿两人的心思般开口,“她们做这些并非无缘无故,是为‘还债’。” 言语浅尝辄止,话里的含义不消多说,他们也明白。 入道洗业成为道门共识后,养心宫为了掩人耳目、不招惹怀疑,哪怕知晓或有不妥,依旧让弟子们这般做了。 换而言之,界水滔天业障之中,也有她们一份。 不知道时就罢了,知道了,难免于心有愧。 这桩羞愧,便加诸在了因此受难的傅偏楼身上。 难怪他们呆在养心宫的这些日子,并无一人前来打扰,原来是刻意回避。 傅偏楼蹙起眉:“你们不用…” 见他满眼纠结之色,裴君灵“扑哧”一下笑出声。 她从桌面上的东西里挑拣出一个玉坠,交到对面手中,说道:“好啦,别这么严肃。她们求得心安,你可受惠,分明是双赢之事啊,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别瞎想了,快看看这个。” 手中之物玲珑剔透,是一块摆件似的白玉盘龙。 龙身细长,雕琢得很是精致,往里看去还有暗扣,应当不是单纯的摆设。 灵流深厚,神秀内敛,颇有些返璞归真的不起眼。 比之其他见之难忘、灵光璀璨的物件,它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单纯的一样小玩意儿。仔细端详,才能发觉蕴藏的不凡。 傅偏楼的注意被成功引走:“这是?” “我与宫主一道做的,我特地雕成了龙形哦。”裴君灵指了指他颊边编起的细长发辫,“是样发饰,不妨扣上去试试?” 傅偏楼顿时有些羞窘。 他自知容颜不俗,情爱之中很占便宜,既然如此,优势不好好利用起来,简直暴殄天物。 毕竟,应当没有人会讨厌赏心悦目不是? 虽说裴君灵态度自然,但他依旧有种小心思被戳破的错觉。 尤其转眼瞥见谢征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由更加懊恼,耳根微微发烫。 傅偏楼还在踟躇,谢征趁此伸手,取了过来。 “阿裴如此用心,盛情难却,便试试吧。” 他上前一步,垂下眼睫,挽过那截发辫,替怔住不动的傅偏楼扣好。 松开手指,任其受重坠回耳边,擦着脸颊摇摇晃晃,玉色与白皙肌肤相衬,分不清哪边更为温润。 眸中划过一道赞叹,谢征笑了下:“不错。” 又悠悠接道:“阿裴好手艺。” 一句紧跟一句,也不知在夸什么不错。弄得对面心潮起伏,七上八下。 傅偏楼摸摸发扣,再揉揉耳朵,十分郁闷地瞪了人一眼。 他算是发现了,谢征偶尔也挺恶劣的。 裴君灵差点笑坏了,忍了半晌,好歹给好友留了点体面,正色回来: “可不止如此。” “仪景你将白绫解开来,看看我?” 她的意思太明显,傅偏楼一顿:“你是说” 裴君灵微笑地注视着他。 咬住下唇,傅偏楼略微犹豫地伸出手,下定决心,用力一攥。 白绫扯下,不见天日的邪异蓝眸缓缓睁开,映出身前两人的影子。 与他相视好一会儿,裴君灵才放轻声音:“怎么样?我没事吧?” “” “戴着这枚发扣,你就不用害怕别人被拖入业障之中,想看谁就看谁了用完整的一双眼睛。” 即便紧紧盯着,也不会再伤害到谁。 竟然会有这种事他竟然能有这样的一天! 傅偏楼猛地捂住眼睛,垂下头去,双肩颤抖。 裴君灵吓了一跳,着急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谢征从后抚上青年发顶,对不知所措地小吉女摇摇头:“无事。” “他只不过太激动了。” 好半晌,傅偏楼收拾好心情,确定面上不会露出任何失态,才再度抬起头。 “阿裴,”他一字字郑重地说,“多谢你,还有清重宫主。” 裴君灵松了口气,笑道:“对你有用便好。” “对了,这些东西你都好好收着,回头给蔚道友几个,也帮他镇镇心魔。还有香料,清规的伤应养得差不多了,平时休息修炼时点燃,也有裨益。啊对了,还有这几尊灵器《摘花礼道》我也拿来了……”@她絮絮叨叨地清点着,那副模样,像是恨不得一口气将派的上用场的全塞进去。 傅偏楼听得哭笑不得,谢征撑住额角,无奈道:“阿裴,我们只是回去参加一趟内门大比,不是不回来了。" 裴君灵眨眨眼,理直气壮:“有备无患嘛。” 待她把东西放好,杂七杂八的全部介绍叮嘱过一遍,这才施施然离开。 傅偏楼将其收入袖中,偏过头问:“接下来做什么?” “明日上路,”谢征道,“将住处收拾一番再走。” 傅偏楼点点头,于是一人打理里卧,一人整顿院中的花草灵药、闲杂事宜。 说来也怪,他们分明在这里住了不过五个多月,远不如在问剑谷的时间。 临别前,却升起一股依依不舍之情。 傅偏楼盯着院落前粉白的一簇花,隐隐出神。 或许是因为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吧? “这是什么花?”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疑问,嗓音熟悉,傅偏楼还未回神,下意识答道:“是木槿。” @那人道:“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木槿花啊…" 这声音傅偏楼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女子一袭白衣,乌发如瀑,清清冷冷地望着他。 眼中却有柔和笑意。 谢征恰也在此时走出门外,见到来人,不禁一怔。 “ 师父?” “清规,仪景。”无律轻轻颔首,“别来无恙否?” ------------ 167 身份 “师父,你怎么来了?” 见到无律,傅偏楼既惊喜又困惑:“先前让蔚明光给你带话,他说你又出门了……” “为师四处云游,正巧到虞渊。听说你们在这边,就顺道过来看看。” 无律说着,肩头又响起另一道声音:“小主人!” 傅偏楼一愣:“老贝壳?” “呜呜,小主人,那些传言我都听到了!小主人你过得也太苦了,老贝壳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与衣衫差点融为一体的雪白贝壳哇哇大哭,飞扑到傅偏楼怀里,壳中不断磕碰出咔嚓咔嚓的响动,珍珠胡乱从里头滚出来,源源不断。 谢征见了不由好笑,听过鲛人泪落如珠的,没想到蚌精也能。 “行了,哭什么,又没遭罪。”傅偏楼无奈地敲敲它,“你这珠子怎么回事?” “妖力逸散结出的东西,我给下了道封印,不然就是蜃珠了,能落得满地幻象。” 无律悠悠走来,拎起老贝壳放回肩头,“你境界不稳,濒临突破,别牵动了仪景的气息。他一破化神,可就去不了兽谷秘境了。” 老贝壳呜呜地应下。 她侧头打量了眼谢征:“听说清规先前受了不轻的伤,看来好了许多。” 又瞧了瞧眼前乖乖低眉的傅偏楼:“你这双眼睛无事了?” “托阿裴和清重宫主的福。” 傅偏楼碰了碰鬓边的发饰,唇边露出一个笑来。 “师父先坐,我去倒杯茶。”谢征说完,就欲转身回屋,无律却摆了摆手,“用不着麻烦,看你们在收拾家当,应是准备回谷了,我与你们一道走便是。” “不过难得来一趟,这边我不甚熟悉,听说养心宫景致很好,劳你们领我逛逛。” “没问题。”傅偏楼满口答应,立即盘算起来,“我想想,桂园枫亭都很漂亮,藤萝架虽然花谢了,不过有花灵在,还是挺值得去一趟的n无律静静地听着,随手抚着身边的木槿花瓣,状若爱怜。 谢征无意间瞥见,眸色陡然一深。 他忽而记起一件事,一个… 在心底藏了很久的疑问。 “师父时常出门,”他斟酌着言辞,轻声问道,“竟不曾来过养心宫么?” 无律看他一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指尖缓缓停住。 过了片刻,方道:“嗯,不曾。” 谢征默然,傅偏楼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打岔道:“天下大得很,哪能全都去过?时候不早,趁天还未黑,我们先到桂园那边去吧?枫亭要黄昏看才最好" 随着他的念叨,那一问一答所带来的古怪气氛很快褪去。 三人一妖将养心宫从南到北走了遍,边赏景,边说笑,待晚暝将至,才悠悠折返。 等走到院落之前,谢征突然说道:“师父,还有样东西,弟子想请你一观。” 傅偏楼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无律转过脸,却仿佛早有意料,颔首道:“可。” 谢征抿了抿唇,摸入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无律接到手里,并不急着打开。 指腹拂过微微泛黄的纸张,她神色莫名,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傅偏楼扯了下师兄的衣袖,眼底有几分惊异,低声道:“那个是”谢征带着他离远几步,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我与清重宫主讨来的,叶前辈最后留下的那封信。” “” 一时无言,傅偏楼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抬起脸,神情有些迷惘,又有些慌乱,不由自主拽紧谢征的衣袖:“你觉得师父她是? 为什么?” @知道他心中不好受,谢征轻叹,牵起他的手,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那道红绳,垂目问道: “还记得师父给我们的见面礼吗?” “见面礼… …”傅偏楼回忆起来,“是才拜师那会儿的事?陈勤的禁制被她看穿,她便帮我重新设了一道,叫旁人瞧不出这是涅尾鼠筋做成的. " “不错。她替你设下禁制,给我的,则是她刚来问剑谷时,参悟用的剑道石。” 谢征道:“琼光师兄曾说,师父最初所学,并非剑。那块剑道石中,她虽使着剑,留下的印迹却更接近枪痕。” 傅偏楼瞳孔微缩。 枪普天之下,若提到剑,世人便会想起问剑谷;而提到枪,则是清云宗。 倘若无律从前所学为枪道;倘若她,其实是清云宗出身? 身世不明的清云宗女子,知晓许多隐秘之事,自称是过去与名姓皆被剥夺之人… 他浑身上下琐碎地颤抖起来,用力握紧谢征的手,维系住一线镇定。 难道说,他的师父,无律真人。 就是他的. 他思绪紊乱,那厢,读完信的无律缓缓发出一声叹息。 “呵我就知道,你定然找人代笔了。”她低声道,“那手字迹根本就不像你。” 双眸微微弯起,是一个想要笑的弧度,折起了信纸:“这才像。” 虽嗓音含笑,她的脸上却毫无波澜。 无论喜悦、悲伤、感慨全部封冻在那一张美人面下,睫羽低垂,显得表情有些许麻木。 傅偏楼从前以为,是因她天生不爱动容。 如今,则不由想起混入群妖盛会那会儿服过的一种丹药。 易容丹,能改头换面,但会招致脸部的僵硬。 合体修士,哪怕放眼全修真界,也是足矣横着走的存在。 为何无律需要拿易容丹掩盖真容?她的样貌,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无须再胡思乱想下去,无律那一句叹惋,已坐实了她的身份。 傅偏楼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听见自己以一种平静过头的语气问道:“所以,师父,你果真就是叶前辈寄信的那位好友就是那位,柳天歌?” 无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仅仅平淡地注视着他。 被那束冰冰凉凉的目光望着,傅偏楼忽然无比复杂。 他像是问话,有好似在喃喃自语: “难怪师父什么都知道,难怪当初会收我为徒,难怪入道时不准我去洗业. 从第一眼起,师父就知道我是谁了,对不对?” 疑点处处横陈,一一想来,居然有恍然大悟之感。 “师父就是柳天歌。” 重复一遍,这一回则异常笃定,“柳长英的妹妹,另一位无垢道体,是我的” 是他的亲生娘亲。 “仪景。” 清冷的嗓音,不容置喙的态度,一根手指遥遥点在唇边,无律摇了摇头。 “不要用那个称呼来唤我。”她道,“我是你的师父,也只愿意做你的师父。至于别的.… 受之有愧,也不想受。” 傅偏楼怔怔地看着她,她回视来,眼神几乎称得上温柔。 “不论我是谁,于你我而言,和以前并无什么不同。” “. 嗯。” 沉默良久,傅偏楼深吸口气,还是忍不住问:“是因为,我的出生,对师父而言并不在期待之中吗?” 白承修对柳长英有意,最后却和柳天歌诞下了他。 怎么看,都好像是一桩悲剧。 他看着对方肩头的老贝壳,不禁想到很久以前,它所说的有关白承修的往事。@它说,白承修有一晚回来,遣散众妖,烧毁龙谷。 说,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 那个所谓的错误,是指自己吗? 在前尘旧事逐渐清晰的如今,傅偏楼无法不去想。 他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谢征蹙起眉,伸手扶住他的肩。 无律也无奈道:“仪景,有时候,真话不那么好听。我不想伤到你。” “但我曾伤到过师父,是不是?”傅偏楼急急问,“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怎样出生的?夺天盟那帮人,对你、对白承修,都做了什么?!” “傅偏楼!”谢征顾不得无律还在,将人从后方揽住,“好了,都过去了,你冷静一些。” 被他喝止,傅偏楼闭了闭眼,倚靠在他怀里,颓丧得像被雨淋湿了毛皮。 无律站在夜幕之中,眸色沉沉。 良久,她轻轻启唇:“ 若是能说,我也想告诉你们。” “柳长英在我身上设下太多限制,他放我一条生路的同时,也让我失去了过往的一切。” “师父”傅偏楼涩然道,“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无律摇摇头:“我与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丫头,她曾有两个哥哥。” 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异常轻柔地说:“一个是亲生的同胞兄长,从小顶天立地,护着她、宠着她,尽己所能地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他们在山上生活,没办法四处乱跑。但有哥哥在,她也不曾觉得委屈。” “小丫头很崇拜兄长,渴望有朝一日,也能变得像他那样厉害,反过来保护哥哥。” “后来,有天,小丫头的兄长遇见了一个意外闯入的家伙。那人很好看、也很风趣,见识过世间无数风景,讲的故事令人向往不已。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偷偷爬上山来,给兄妹俩带外头才有的东西。” “这就是她的第二个哥哥。尽管并无血缘,但小丫头依然非常喜欢他,视如亲生。” 陡然间,声音沉了下来:“然而,他们太过天真。不知道自以为隐蔽的一切,全部落在另一群心怀不轨的人眼中。” “好景不长,世事易变。”没有说太多,无律只道,“最后,他们夺走了小丫头的两位哥哥。”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但如今的柳长英,绝不是我的哥哥。真正的他早就不在了。”她的声音犹如一潭死水,“现在活着的道门第一人,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终结他的痛苦。” 这是我作为至亲,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事。” 傅偏楼从没见过这样的无律,他的师父向来逍遥惬意,仿佛万般难事,皆为过眼烟云。 未曾料到,心底竟藏着这样的刻骨伤痕。 所以,果然。 他在心底苦笑,师父只将白承修视为哥哥的话,会有他,并非两人的本意。 被强迫着怀孕诞子,该有多痛苦?他不敢深想下去,埋头到谢征怀里,逃避般闭上眼。 无律却好似瞧出了他的所思所想,说道:“倒也没有多受折腾。有了你后,那群人怕我自损,坏了大事,用胎果将你带走,交予了能够信任的女人。” “所以,严格来说,我的确不算是你的娘亲。” 她略略一顿,还是继续道,“我不欲对你说谎,也不欲对自己说谎。” “扪心自问,我并不爱那个意外的孩子,不是什么慈善的母亲。对他,我唯有憎恶;每每想起,只会觉得耻辱,痛苦,难以释怀。” “若非你的长相实在和白大哥太像,你的存在,又对这天下不可或缺,当初,我根本不会收你为徒。” 这番话听着很是残酷,不作任何温情的掩饰。 可傅偏楼反而有些心安,眼前好似有些陌生的女子,又变回了他所熟悉的那位师父。 “不过,我虽从未期盼过你的出生。” 她话锋一转,眸色柔和地瞧着傅偏楼,“但是仪景,我很期盼你的将来。” “你要好好活着。就如你想求的道一般,若苍天不肯让你活,就将这天捅破了去。” 那是傅偏楼曾对无律提出的“所求道为何道”的回答。 她竟一直记着。 “我明白的。”傅偏楼终于露出笑容,“师父。” 见他恢复如常,无律眼底也流出一分笑意。 低眉珍重地收好手中信笺,她发了会儿呆,忽然又问:“叶因说的那幅画,在哪里?” 谢征从袖中将画轴取出,递给她:“天黑了,师父想看,回屋点个灯吧。” 无律颔首,握紧画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犹豫。 “清规,仪景。”她垂眸,“你们陪为师一道看看,可好?” “好。” ------------ 168 登天 距内门大比不过几日,问剑谷上上下下一派忙碌。 御剑来去的身影到处都是,许多在外历练的师兄师姐们全都在这最后几日的期限内赶了回来,同门相会,可谓热闹非凡。 谢征一行人恰在此时回到了谷中。 阔别数月,弟子峰依旧与走时并无差别。 无律带着老贝壳先一步回去住所,谢征与傅偏楼便先去见了蔚凤几人。 将裴君灵给的东西分去几样,浅浅寒暄一番后,谢征看向欲言又止的宣明聆,径直问道: “宣师叔可去见过谷主了?” “求见了一次。”宣明聆颔首,“父亲他和以往无异,仍然是那个样子。" “我询问了有关内门大比的事宜,毕竟,他已许久不过问这些谷中事务,全部交给五师兄、也就是成化长老操持。这回心血来潮,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听说他要亲自旁观,选出这回前去参加宗门大比的十名内门弟子。" 一旁的蔚凤冷冷说道,咬重了“内门”二字。 “内门弟子?” 傅偏楼眉心一蹙,余光瞥向谢征和琼光,“不是内门,便不行吗?” “仪景有所不知。”宣明聆苦笑,“其实,内门大比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正因它是内门盛事。外门弟子参加的,另有一样外门大比。” “只不过每一回问剑谷的内门大比,都逢上宗门大比举办,变相是为之挑选弟子,故而更有名气些。慢慢地,大家便统称为内门大比了。" 琼光补充道:“实在点说,就是往日里的宗门大比,跟问剑谷的外门弟子们也没什么关系。宗门大比不是儿戏,前去的人代表着宗门的脸面,自然是同辈里精英中的精英。这份责任,也只有内门的师兄师姐们负担得起。” 谁能想到,这一代里偏生出了他跟谢征这两个一骑绝尘的奇葩。 别说同辈,就是往上再数几十年,也罕有修为能企及他们的。 “所以,”谢征大抵明白了,“我与琼光师兄无法拿到宗门大比的名额?” “倒也不是。”琼光摇摇头,“谢师弟,不知你是否记得,来问剑谷的第一天,我与你所说有关‘登天桥’的故事?” 他笑了笑,唇角弧度有几分复杂:“外门弟子想要挤进内门,便得先于外门大比上大放异彩。随后请走登天桥,当众击败一位内门弟子,方可一步登天。” 从前,这种事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登天桥一步登天,却也难如登天。 可如今回过头来,竟发觉曾不可企及的存在,已变得易如反掌。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一位,就是十位一起上,也不在话下。实在令琼光有些唏嘘。 宣明聆耐心解释:“换而言之,你们需先于外门大比上夺得名次,向师长提出请登天桥。等过了桥,入了内门,才有资格参加内门大比,参与选拔。” “说来说去,就是得打。”傅偏楼撇撇嘴,“这流程到底有什么意义?凭谢征跟琼光师弟的修为,挥挥手就能结束了吧?” 宣明聆道:“是很麻烦,故而,我与父亲提了。我等于养心宫画中获得机缘之事并非秘密,于情于理,都是最合适前去宗门大比的人选。” 然而很遗憾,结果并不如意。 “父亲为人固执,轻易不听劝,并不打算更改意图。” 说到此处,宣明聆眼中流露出一分迟疑之色,谢征瞧出来,稍带困惑地望着他。 “父亲还说,”他叹息一声,“修士乘天地造化,气运也是极其要紧的一环。尘埃尚未落地,叫我别将话讲得那么满。你们会否成为内门弟子,还要看你们的表现。” 这句话实在蹊跷,令人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就算是内门弟子,与他们同辈之人,差不多还在筑基结丹徘徊。 元婴巅峰的修士和他们比试,会出什么意外? 这种担心说出去,简直殆笑大方! 偏偏,是出自宣云平、世间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之口,实在让他们无法不多想。 “小师叔,说句不好听的。”蔚凤不屑道,“依我看,谷主这态度,不像想让事态顺利,估计要在中途动什么手脚。” 琼光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我与谢师弟皆为问剑谷弟子,去参与比试,百利而无一害啊?” “是我们哪里招惹到谷主了么” 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纷纷想起先前陈不追告知的那道卜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莫非,谷主有猫腻? “可,真有问题,何必一反常态地跳出来?” 将此话转述后,傅偏楼百思不得其解,“倘若谷主与秦知邻有关系,埋伏在暗处不是更好?再者,大乘修士,动动手指杀了我们,也不算难事吧?” 疑窦太多,眼下还没法落实判断。@桌上一阵静寂,忽然,宣明聆撑住额角低声喃喃。 “秦知邻失踪于三百年前,彼时,我娘仍还活着。”他闭了闭眼,“夺天盟杀死大师姐与三师兄,虽无定论,但谁都清楚脱不了干系,却又不能多提。娘亲恨极了那群人,再怎么说,他也不该” 尽管,对这位父亲,他从无幻想,并不奢望什么父慈子孝。 可那人对他的恨意来源于对道侣的深情,倘若早在百年前就与秦知邻有所联系,如何对得起他娘亲!他从小所遭受的这一切,又算什么? “小师叔” 蔚凤紧紧捉住他的手,神情万分复杂。 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那个男人,可宣明聆并无前几辈子的记忆,不知道曾发生过那些残忍的事情,对谷主还留有情面也难免。 他虽乐意见得宣明聆放弃对方,却不想他的小师叔这般难受。 一时间,也是滋味复杂,说不出话来。 “宣师叔,此事还未有定论。”见状,谢征冷静道,“只是怀疑,或许有别的缘故。卜问也说明不了什么。” “比起谷主,那对麒麟更有可能出问题。” 他问琼光道,“琼光师兄有觉察不对吗?” 琼光摇摇头:“先前宣师叔与我说了事,我问过周启跟周霖,这么一说,他们也觉得有些古怪。” @“过去他们被秦知邻关了很久,对时间有些没概念,连过去几百年都摸不清。醒来后,所呆的地方是夺天盟的一处据点,里头留了许多那群人琢磨出来的秘术古方,融合麒麟血脉的法子就是从中而得。” 他道:“我打算等内门大比结束后去那边瞧瞧。” “麻烦琼光师兄了。" “没什么麻烦的。”琼光摆手,“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谢征略略点头:“总之,不论谷主有何打算,我们先入内门就是。” 动手脚吗他倒是想看看,众目睽睽之下,宣云平能做些什么? 外门大比举办得没什么声势,落幕得也无何悬念。 除了夺魁时那一场精彩至极的对剑,根本没有溅起半寸水花。 外门大比结束后,本该终于迎来众修士筹备许久的重头戏,内门大比才是。 在那之前,却有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上数百年无人问津过的登天桥。 送川流水潺潺,山前竹林环绕,两座双生的弟子峰以一道青石桥梁一划两半。 尽管仅有短短几步路,在一众外门弟子眼中,无异于天堑。 击败一名内门弟子,就能跨过登天桥。 听上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唯有真正身在其中之人,才明白他们之间鸿沟一般的差距。 天资出众、灵根上乘,从踏入问剑谷的那一日,便能拜入长老门下,得精心指点。 而在外门,筑基往后,才有机会讨到师长注意,百般打点,方能拜入座下。在那之前,只有靠晨练时偶尔撞见的师兄师姐教导、自己埋头琢磨。 光是起步,就不在一条线上。 更不用说,内门弟子月例丰厚,时不时还有师尊赏赐,灵石灵器、天材地宝、神丹妙药,样样不缺,就是每日吃喝玩乐,光靠这些堆积温养,也能早早筑基。 不用做杂事来赚取生计所需,不用为了一点灵石抠搜算计、汲汲营营,不用背负风险出生入死,只为在秘境中夺得一株炼制聚灵丹用的聚灵草。 久而久之,此消彼长,本就不可企及,如今更是连影子都摸不到。 只有仰望,驻足,叹息——人各有命。 无论如何勤奋刻苦、练剑行道,也比不过别人天生的顺遂。 所谓登天桥一步登天的传说,只是传说。 像一枚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激励外门成千上万的弟子不断朝前罢了。 而今日则不同。 外门有两名杂灵根弟子,先是在炼器大会上凭借剑术一举成名,得到拈花会的请柬;接着又在养心宫中夺得机缘,一举化婴。 这样近乎天方夜谭的事迹,早已在外峰传得纷纷扬扬,许多去看过外门大比的弟子心中,早就隐隐结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是这两人,或许能行。 倘若是这两人,定能使登天桥的传说,不再是传说! 他们勤耕不辍、一手剑术练到出神入化,这才逢来了奇遇和机缘,扶摇而上。 那是不是说明,天资不高者,没有从出生就被钉死,也还存在翻身扬眉吐气的余地? 风声呼啸。 登天桥前,矗立着一块问剑碑。 问剑碑上,以凌厉剑痕,刻着一众弟子耳熟能详的几行字登天桥上问剑碑,问剑碑前试剑意。 今日剑鸣问剑谷,何人与我论剑心? 东方既白之际,问剑碑的悠远剑鸣响彻了问剑谷的每一寸角落。 即便早有意料,所有人也不由一个个地兴奋起来,从外峰一拥而上,将登天桥周围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桥上二人白衣黑带,怀中抱剑,是再标准不过的外门弟子装束。 身姿笔直,神态从容,受万众瞩目,依旧面不改色。 待到谷主领着四名长老姗姗来迟,他们这才俯身行礼。 “弟子王琼光。” “弟子谢清规。” 请试登天桥。” ------------ 169 叩心 一句话掷地有声,飘扬在登天桥上方、 半空中,几名长老威压外放,朝下压了压掌心,原本嘈杂的空气逐渐静默下来。 与之相反的,是那些弟子眼中愈发激动的光芒。 素来负责谷内事宜的成化真人踏前一步。 他是唯一不曾维持年轻面容的长老,为了令自己瞧上去足够威严,养了长长的雪白胡须。 虽是这群人中最小的一个,外表瞧来却最为老态龙钟,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十分仙风道骨。 他咳嗽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应声,忽然想起这回谷主在场,赶忙闭了嘴,小心翼翼递去一个眼神。 宣云平神情无波,在一干紧张的注目中朝下扫去。 掠过面皮绷紧的琼光,和容色淡淡的谢征,接着,沉声开口,嗓音随灵力传遍每一处角落。 “震响问剑碑,便是要过桥,你们可想好了?” 谢征与琼光相视一眼,低首应道:“请谷主赐教。” “既然如此,成化。”谷主微微扬脸,“开叩心阶。” “叩心阶?” 被这三个字吓了一跳,成化犹豫道,“师尊,这不是往日弟子生死斗才会用到的吗?会否有些不妥” 他的声音在宣云平凌厉的视线里越来越低,最终讪讪不言。 见人不再插话,谷主冷哼一声:“叩心阶乃道之相争,过去会用于生死斗,是因一个不慎,就会道心失守、业障反噬。” “而今人人洗业,何来的风险?” “师尊所言不错。单纯的比斗难保弄虚作假是其一、点到为止不易瞧出真本事是其二。”走意接话道,“如今能摒除身死道消的下场,叩心阶,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成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 照他看来,底下这两名弟子从修为到剑术都无可挑剔,入内门绰绰有余,所谓的过登天桥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怎的这样兴师动众? 看起来竟似要为难他们一般? 许是瞧出他的困惑,谷主沉默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偶有所感,这一回兽谷秘境之行,恐怕不会那么顺遂。” 大乘修士,乃秉乘天地造化而成,看似与合体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却如云泥之别。 @能抵达这个境界的人,对气运变化、自身吉凶都有着玄之又玄的感应;故而谷主这一番话,没有谁怀疑其中准确。 宣云平负手而立,缓缓道:“此事关系整个道门,须慎之又慎。外门弟子不如内门弟子一般知根知底,这两人分明是杂灵根,修为却一骑绝尘。或是奇遇,或是有鬼。” “这话可不怎么好听。” 无律摆弄着她的笛子,垂眸漫不经心地说,“清规乃我记名弟子,小明也曾受过我的照拂。照谷主的意思,难不成在怀疑我?” 另外三人万万想不到她有这么大胆子,竟敢当面顶撞谷主,一时愕然。 “… 无律长老说笑了。”宣云平顿了顿,“本尊还不至于怀疑谷中长老。你来问剑谷三百余年,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那两人毕竟不是亲传,平日想来接触有限,就算是长老,也不能担保。” 嘴上说着“信得过”,却非要点破对方处在三百年前这一节点过来,话里话外,就差把可疑二字印在无律额上了。 无律一扬眉,望向满脸焦色想打圆场的成化,语气仍旧平和: “话说回来,所谓的‘叩心阶’是怎么一样东西?要如何判决是否有鬼?” 见她没有要翻脸的意思,成化长长舒了口气,赶忙解释:“无律真人有所不知,这叩心阶,起初是为叩问己身、洗练道心而用,故名叩心。” “不过一旦走上叩心阶,便开弓没有回头箭,不是更上一层楼,就是道心受损、道基溃崩。许多人对己身认知不当,盲目而至,其中不乏些天资很好的内门弟子…” “总之,后来就封禁了。" 可此等灵器,搁置不用,难免有些暴殄天物。 “再后来,也不知是谁发觉,倘若有两人一同走上叩心阶两端,便不会陷入叩问己身的境地,而是感知到共同的杂念。若一人支持不住倒下,叩心阶会将二人一并送出。” “简而言之,”成化作结道,“叩心阶上,比试的不仅仅为实力高低,还有意志之坚、道心之稳。胜者经此一役,境界会更加圆融开阔;败者轻则道心受创,重则心魔反噬、径直身亡。” “问剑谷人多势众,有时难免发生摩擦。谷规不允许私下相残,若当真有什么仇怨要解决,就会请出叩心阶,当众生死斗。” “原来如此。”无律点点头。 成化又道:“叩心阶上比斗时,两人所见之杂念,往往关乎到心底深埋的执念与不为人知的经历。 师尊之意,约莫是藉此,看一看他们有无问题吧。” 无律指尖轻轻敲击玉笛:“这么一来,岂非没有隐私可言?毕竟,谁都有不愿往外说的事情.” “非常关头,不得不动些非常手段。” 谷主道,“杂念仅二人可见,外人谁也不知。只要另一位弟子确定与异状无关,本尊不会过问其他。此事后,若当真无碍,本尊会予以补偿。” “……”无律眸光闪了闪。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法推脱了。 只是,她余光瞥向桥上静静等候的谢征,她这位弟子身上的秘密,恐怕不小。 轻易不能让外人知道该如何办呢? 成化看无律不再反对,问道:“既然是为排除嫌疑,该寻可信的内门弟子才是。人选如何定夺?” 谷主沉吟片刻,方才抬眼望向几位弟子: “恕己、走意、成化,你们有何想法?” “这” 他们之间的对话没有遮掩,底下有修为高深的弟子听着,满脸怪异地散布开来。 没一会儿,众修士哗然,尤其是那些出身内门的,脸色都青了。 四位长老中,独无律没有广纳弟子,座下仅有记名的谢征,和亲传的傅偏楼两人。 其它三人的记名弟子可谓遍布问剑谷上上下下;亲传弟子稍微少些,但笼统一算,也有十几个。 就如无律所言,能走到这里的修士,哪个还没一两个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了? 生死斗也就算了,好歹双方都做好觉悟,可眼下这个情况,完全由不了他们选。 虽然谷主说会有补偿,可他们也不缺好东西,没必要犯这个险啊! 更何况有人偷偷瞄了眼桥上,内门弟子也是要脸的。 这两位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很小,修为却已至元婴巅峰;照他们在炼器大会上的表现来看,剑道境界也十分出色,不知如今到了何种程度。 和他们差不多岁数的,除了一道去拈花会的那几个,都还在筑基结丹徘徊。 恐怕登上叩心阶还不用几步,还没瞧见什么,就输得不省人事了。 按谷主的意思,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蒙混过关。 那便要换他们这帮修为差不多的人来。 嬴了,是以大欺小,还难免被记恨;输了,那更糟,丢人至极,白修这么多年道。 一时间人人自危,心底免不了暗暗嘀咕。 好在,这样的慌乱只维持了小段功夫,很快,走意真人便主动提道:“就让我的徒儿去吧。” “你的徒儿?”成化不解。 走意真人座下弟子不少,但能令他这般称呼的,也只有最小也最得他喜爱的那位亲传弟子,师寅。 可师寅不是只有结丹期吗?送上去,想必也撑不了几息。 一念及此,他不赞成地摇摇头:“修为上,大抵不太合适。” 走意却道:“不必忧心,云光他自拈花会上回来后,知耻后勇,闭关连连突破,我又恰好寻得些罕见的灵药与他。如今,也已顺利化婴,突破至元婴后期了。" “什么?”成化大吃一惊,这是何来的灵药,如此神异? 一旁始终无言的恕己真人看了走意一眼,皱了下眉,没有说话。 “走意的亲传弟子,应是信得过的。” 闻言,谷主首肯道,“那就让他来吧。” 走意面上划过一道得色,扫过桥上那道身影时,禁不住流露出一抹沉郁阴狠。 他很快收拾好瞬间的失态,清清嗓子,唤道:“云光。” “弟子在。” 底下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师寅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一席白衣,下颌微扬,眸含轻蔑,矗立在原地,好似一柄饮惯鲜血的冲霄之剑。 极度高傲,也极度危险。 成化将人打量一番,捻着胡须“咦”了声。 他本以为,靠灵药堆积起来的修为,大概虚浮难定,颇有些空架子。 不想真见了人,倒发现恰恰相反。 根基稳固不说,满身凌厉剑意,一看便明白是从真正的搏杀中悟得。 这样比起来,都是催生出的修为,另一边还未彻底将传承炼化的两人就显得逊色几分。 走意真人风轻云淡地说: “云光化婴之后,自知灵力虚浮,比之实打实修炼出的元婴修士要差上不少。这数月里自请下山,深入荒原磨练剑法,前几日才匆匆赶回。” “不为表象所迷,有胆识出门闯荡,狠心打磨积淀。”成化叹道,“此子非池中之物啊四师兄这弟子着实不错。” “好了,闲话少叙。”谷主道,“耽搁这么久,是时候了。” 他垂目问道:“你二人里,谁欲先来?” 琼光抿了抿唇,握着剑的手心微微冒汗。 他刚要出声,那边,师寅再一次躬身:“弟子请战琼光师弟。” 抬起头,隔着登天桥,两人四目相对。 琼光只觉那双黑沉沉的瞳眸中一团昏暗,透不进半点光彩。 像是打翻了数十种数百种颜料,胡乱混杂在一起,化为浓郁的黑早已分辨不出是何种情绪。 拈花会一别之后,别说见面,他连师寅的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再度出现,竟是这般模样、这种局面。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到在佩兰之卷中的经历,脸上慢慢浮现出肃穆之色。 “我知道了。”余光瞥过高高在上的走意真人,琼光沉声抱拳,“请云光师兄指教。” 空中,成化见局势已定,掐诀念诵起咒法。 随着他飞快结印,登天桥忽而剧烈地震动起来,浮现出千变万化的雪白虚影。 谢征看了眼脚下,低声道:“琼光师兄,万事小心。” 琼光冲他点点头:“我明白。” 谢征这才轻蹬足尖,落到桥下。 就在他身形离开的那一刻,虚影大盛,定格为一座白玉雕铸、云雾缭绕的高耸桥梁,覆盖在登天桥上,连通内外两峰,散发出阵阵难以言喻的玄奥。 当真犹如登天之梯一般。 虚影落实,问剑碑发出一道嗡鸣。 不知从何而来的苍老声音随之一同响起:“请上叩心阶” 琼光深吸口气,抽出浩存剑,迈出步伐的转瞬,尚有踟蹰的眼神顿时沉了下去。 他定定地遥望另一边,那里,师寅还没有动弹。 “云光,去吧。” 天上的走意真人吩咐。 下一句话,逼音成线,传入师寅耳中。 “这一役,只许胜,不许败,你可明白?” “倘若输了,他就会夺走你的一切就像从前的为师一般!你可明白?” 夺走…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师寅眼底的最后一丝动摇也淡去了。 他毫不犹豫上前一步,喃喃道:“是,师尊。” 劲风猎猎,拂动两人的发鬓、衣角。 云雾吞没身形,又陆续化为眼前的阶梯,供人踏足。 走到桥中,对元婴修士分明不过一个起落的功夫,两人却好似被什么力道压制住了般,只能一级一级往上走,步履沉重缓慢,犹如千钧。 仅有他们能瞧见的杂念幻象,徐徐在眼前展开。 神识被拖进去的一刹那,师寅眸中透出一股殊死的决绝之色,恍惚想道。 @我会拼命阻止你,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不会再有任何逃避和软弱,也不容许挂念半分旧情。 所以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下。 过来,把我的一切都夺走吧。 ------------ 170 杂念 所谓的杂念,往往深埋心间、难以释怀。 走上叩心阶前,琼光还在想,自己会看到些什么东西。 眼前云遮雾绕,看不清前路,他一步步安稳地朝上走着,身边虚影虬结,一些熟悉的面貌陆续浮现,又很快烟消云散,没能形成任何困住他的景象。 见状,琼光也并不意外。 无律曾夸赞他“道心澄明”,有牵挂却不成执念;虽然令人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琼光大体能感受到些她的意思。 说好听点,那叫拿得起放得下。 说难听点,他一直知道自己挺没心没肺、糊涂过活的。 不论是谁,养育他的爹娘也好、儿时关照的弟弟也罢乃至后来纠缠不清的麒麟兄妹,他都想得很开。 能留在身边之人,自会长久;不能长久的,强留也留不住。 人生在世,相逢与别离皆是常情,与其念念不忘挂怀为难,不若朝前看看还有怎样的风景。 故而,过往之事,束缚不了他。 思绪回笼,定了定神,琼光继续朝上走去。 叩心阶并不长,不多时,他便登上桥心,敛目一扫,就瞧见了底下师寅的身影。 青年持剑,一袭白衣为云流缠绕,仿佛被千钧重物死死压制,不似他那般走得轻松。 过去这么久,也才堪堪踏上第二级台阶。 仿佛察觉到琼光投来的视线,他椒尔抬头,死死盯着这一边。 眸色极黑极沉,蕴藏着某种无比强烈的情绪。 只一眼,琼光就明白他是认真的。 认真到甚至做好了以命相搏、在这里拦下他的准备。 拦下他也就是说,师寅并不希望他成为内门弟子? 意识到这点后,琼光顿了顿,不由自主握紧了掌心的剑柄。 他不明白、也想不通,为何师寅会如此反复无常。 儿时亲密无间,少时分道扬镳。 不知从何时起,见面只剩冷嘲热讽,好似他们是有怨结的仇家。 直到炼器大会一行,琼光才发觉,两人之间似乎藏有什么误会。 意欲说开,数年过去,却迟迟未能寻到一个相谈的机会。 分明同在问剑谷内,他去不了内峰,师寅还来不了外峰吗? 为何一回谷就如泥牛入海,再无半分音讯? 不仅如此,再见时的模样更是古怪。 变得比以往还要冷漠高傲、难以接近,好似前尘种种,已尽数遗忘。 这太不寻常,琼光无法不怀疑是有何变故。 思来想去,疑点也只有那一个人。 师寅的师尊,走意真人,穆行之。 目光微凝,琼光缓缓往桥下走去。 他势必要藉此弄个清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师寅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见他朝这边走来,师寅目光闪烁,不再费力攀登,守在原地没有动弹。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直至一阶之隔。 琼光站在高处,师寅站在矮处,一瞬相顾无言。 这般状如俯瞰的情形似乎勾起了师寅的一些回忆,他嘲弄地勾起唇角,喃喃道: “你总是这样” 琼光:“” 他干嘛了? 愣怔的那一刻,云雾交织。 数不清的杂念以铺天盖地之势朝周身涌来,将他的神识淹没。 “. 好痛。” 瘦小少年坐在床头抽泣着,另一个稍大些的圆脸少年拉着他被木剑磨得通红泛肿的手心,一点点涂抹着药膏,摇头叹道:“你也太勉强自己了,觉得不行,倒是休息一会儿啊。” “师尊一直盯着我,我、我不敢停” 少年小声说着,委屈不已,“王明哥哥,我怕” “我想回家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这番光景有些眼熟,琼光好生回想一遍,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将之扒出。 那是刚上山不久时的事了。 长在世家的公子哥被惯得娇气,受不了习剑的辛苦,因此萌生了退却之意,一连好几晚都过来弟子舍找他哭诉,妄图说服他一起离开。 那时他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琼光浅薄的印象,不足以支撑他想起那般久远的夜晚。 但眼前的景象却无比清晰,简直就像是昨日刚发生的事情一般。 圆脸少年露出一个又好笑又无奈的表情,摇摇头说: “爹娘花费那么多钱财才把我们送过来拜师学艺,怎么好离开?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 跟着哥哥就行。” “孩子话。”少年揉了揉他的脑袋,并不放在心上。 失望。 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强烈的失望蔓延开来,伴随着迷惑、惧意、犹豫、胆怯,重重叠叠,复杂得难以言喻,皆是琼光鲜少体会的情绪。 他呆滞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应是眼前的小师寅内心生出的感受。 对了,这些是师寅的杂念,不是他的。 当初之事他竟记得这般清楚吗? 少年眼神几番挣扎,鼓足了勇气,还想说些什么。 对面之人则已低下头,去刮瓶底的药膏,絮絮说道: “上品双灵根啊,你的天赋这么好,不能浪费了。" 这一句话戳破了小师寅好不容易积攒出的力道,他垂下眼睫,嗫嚅道:“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什么?” “我我怎么可能比王明哥哥厉害呢?该进内门的是哥哥才对,不是我。” 圆脸少年顿了顿,脸上流露出微妙的恼意。 他到底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独身在外,白天修炼干杂务,晚上还要分出精神来安慰这个生性怯懦的弟弟,实在被折腾得有些精疲力竭。 况且,对于两人天资上的差距,扪心自问,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芥蒂。 毕竟说好要保护的弟弟比自己厉害得多,多少觉得有些别扭的丢人。 不过相比这个,他更为师寅高兴就是。 但想得通,不代表他愿意被这么说,尽管知晓这是师寅的无心之言,没有任何讽刺的意思,心中仍然免不了有些生气。 他刚有些动怒,小师寅便发觉了,赶忙扯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道:“对不起。” “没事道什么歉?” 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少年琼光揉揉手底下的脑袋,“不用说这种话,这是你的天分,哥哥我还等着你以后罩着我呢!” 小师寅心中却还记挂着他着恼的事,弱弱道:“我我不行的” 小琼光侃侃而谈:“怎么不行?你的师尊可是问剑谷长老,全天下都没多少个的合体修士!跟着他习剑修行,你肯定能变得特别强。”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可是你哥哥,等你厉害了,岂非灵丹妙药、什么都有?” “可是” 如今的琼光,清楚地听见少年心底的胆怯。 可是我害怕师尊我不想跟着他修行师尊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看来的眼神很恐怖,还不准我来找王明哥哥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但是,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在问:“王明哥哥需要吗?” “当然需要了。我只有杂灵根啊,不靠你,大概熬到七老八十才能筑基吧?” 对于年幼的琼光而言,这只是句宽慰弟弟的玩笑话,他从未想过去依靠谁。 可对于年幼的师寅而言,他却将之奉为圭臬,慎重无比地放进心底。 哥哥需要他。 如果跟着师尊,像他这种不成气候的废物,也能帮到哥哥的话哪怕很可怕,他也可以。可以的。 少年细弱的心声传来,令琼光五味杂陈。 他万万想不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两句话,流露的情绪,竟然会对师寅造成这般大的影响。 好似在对方心里,他就是全世界一样。 仔细想想,应当就是从这天开始,师寅再也没有提过要走的事。 @他还以为是师寅变得坚强了不过,琼光又不禁困惑起来。 师寅到底为何如此抗拒拜在走意真人座下? 当年的他没能注意到,可现在的他十分清楚。 师寅向来是个怯懦到毫无主意的孩子,敏感多思、逆来顺受。 平日里总乖乖跟在身后,一句话要在心里滚过半天才肯出口,闷葫芦似的。 怎会因吃点苦,就说出要两个人一起离开的话? 杂念涌入神识,也只是瞬息的功夫。 琼光正微微恍惚,对面,青年模样的师寅已仗剑攻来。 招招凌厉,直取要害。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走意长老?”琼光抽剑抵御,趁着间隙问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师寅视线一凝,抿紧了唇,挽起剑花,再度冲上。 与此同时,琼光脑海中的场景因这一句文化风云变幻,纠缠在一起,在眼前凝结为无穷无尽的墨色。 那是透不进一丝光的漆黑。 又冷又静,除却自己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任何动静。 这是第几日了?师尊怎么还不放他出去? 还是说,只过去了数个时辰? 手指在墙壁上抠弄,又凑到唇边噬咬,抖抖索索,以来抗衡着周身缭绕的寒意。 锁链当啷作响,意识昏沉,又累又饿,少年近乎无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琼光猛地一滞。 他听过这个地方。 问剑峰后,专门用于惩戒弟子的训诫之地,人人谈之色变。 走意真人出了名的宠爱小徒弟,怎会将人关到这种地方来?! 不知过去多久,“嘎吱”一声,光芒重新出现。 少年被这阵光刺痛了眼睛,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走意真人缓步走了过来,伏身抱住了他。 “云光,你可知错了?” 声音、温暖、亮光。 听见问话,却无法理解其中含义,师寅犹如紧紧拽住救命稻草般依偎在师尊怀里,喉咙间发出恐惧的“呃呃”响动。 对于一个素来胆怯软弱的半大少年而言,仿佛蒙蔽住五感般的关押足矣摧毁所有心防。 他就像是被打碎了浑身上下的骨头般动弹不得,为重见天日不住地流泪。 “好了,安心,师尊在这里。” 走意真人怜爱地低语道,“下回可记得,别再为那个‘王明哥哥’顶撞为师了。你不该依赖他,该将他视为敌人才是。” “否则,总有一日。” “他会像那个人夺走为师的一切那样,夺走你的一切……” “等到了那个时候就晚了。莫要怪为师心狠,也是为了斩断你的孽缘。” 纷乱的念头在识海炸开,伴随着许多道或狠厉或柔和的声音。 “你是师云光,是我穆行之的亲传弟子,这副软弱的样子像什么话?爬起来!” “云光,为师这趟出门,恰逢一座秘境,得了不少东西。这些与你” “说过多少遍?不准再去找那个王明,你是将本座的话当成耳旁风?” “水土上品双灵根之资,放眼天下,都无几人能与你媲美,不必自惭。” “云光,为师只视你一人为真正的弟子,但凡于你有半分用处,皆会为你讨来。你万万不要辜负为师的这番苦心” “那个外门的小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念念不忘?我早说过,他就是困住你的心魔!只会阻碍你的道途!”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待你,可有为师十分之一的用心?你记挂着他,吃这么多苦头也不肯忘,他呢?在外峰左右逢源、友人到处都是,怕是早早将你抛诸脑后了!” “再这样下去,你只会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毫无出头之日. 还不懂吗?他不过是借保护之名,行束缚之实,终有一天会背叛你。” 恐惧、慌乱、迷茫、痛苦、无措。 不想听,不想信,那是从小最疼爱他的哥哥,他最为亲近依赖之人。 可也逃不了、忘不掉,日复一日的絮语,奖惩兼施,深深动摇着他的想法。 企图找到喘息的余地,如往常般躲到哥哥身后。 却发现对方再也不能带来任何安心,反而会勾起无数不堪的回忆。 就这样,一点点地生疏,一步步地远离额角抽痛,琼光心底,油然而生一阵愠怒。 望着眼前满面冰霜封冻的青年,他生平首次,对一个人生出了杀意。 他竟不知道!他竟全然不曾发觉! “那家伙都在跟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师寅手下微微一顿。 “师尊是为了我好。”他说,“尽管手段有些偏激,但若非如此,我仍是过去那个没用的家伙。” 翻手将他挑开,琼光皱着眉,剑锋直指向他:“倘若你真这么想,这些又怎会成为你的杂念?师寅,别骗自己。” “别骗自己呵呵好一个别骗自己。” 师寅轻声道,“所以我才说,琼光,你总是这样。” 琼光一愣,就见师寅停了手,朝后退去一步,落在下边些的石阶上,抬起头。 仿佛仰视般地注视着他,缓缓说: “总是轻描淡写地做到一切,而后自顾自地以为别人也做的到。” 语调逐渐激烈,如同质问: “如我这般平庸之徒的感受,你能懂吗?那种不知所措,摇摇欲坠,好似下一秒就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那种岌岌可危的恐惧你会懂吗?” “有些人,不欺骗自己,根本无法像样地活下去!” 似疲惫不堪,师寅伸出没有握剑的左手,按住眉心。 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一道长长伤疤,狰狞犹如一条蜈蚣。 疤痕看上去并不新,是十分陈旧的伤。 可他如今已是元婴修士,倘若不愿,怎会留这么一道痕迹在身上? 琼光下意识问:“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师寅瞥了一眼,收拢衣衫,遮掩过去,没有回应。@可他身边,又一团云絮窜出,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去。 琼光颇有些轻车熟路地接纳了这道杂念。 这一次,是稍微长大了些,少年模样的师寅。 他独身站在一处荒郊,目光慌乱无措,怀抱长剑,肩头微微颤抖。 面色惨白地盯着眼前一只垂涎欲滴,眼里直冒绿光的狼妖。 狼妖? 琼光忽然察觉到,四周环境不太对劲。 红月高悬,大地嶙峋,并非任何一处仙境会有的风貌。 他在善功堂接牌子时,曾几度来过此处。 这里是荒原。 不过十几岁、堪堪筑基的师寅,为何会独自一人站在荒原里? 琼光心中一紧,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 171 终结 野狼长长地嗥叫一声。 妖力浅薄的妖兽,本能更甚于灵智,不断朝眼前的修士龇牙咧嘴。 它眼眸冷醒地绕着少年踱步,似乎在思考如何避开那把锋利长剑,将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少年牙关狠狠打颤,手指哆哆嗦嗦,剑身卡在鞘里般,怎么也抽不开。 “师、师尊…" 他嘴唇蠕动着,小声说道,“弟子知错,饶过弟子吧” “我再也不会把师尊给我的东西赠予旁人了…” “看来你还是未曾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遥遥地,耳边传来走意真人严厉的嗓音。 “本座予你之物,自是你的,可凭你心意差遣。”他寒声道,“但,绝不可用来摇尾乞怜!” “畏首畏尾,一心只想着依靠别人度过难关,像什么样?丢人至极!本座没有你这等软弱的弟子!” 师寅默然无语。 他虽灵根优越,于剑道一途却实在愚钝。 每回遇见嚼不透、又要被走意真人考校的招数时,都会捧着剑谱偷偷跑去外峰找琼光。 等琼光拆解习透,再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会给他后,便送去一些微薄“谢礼”。 回春丹、聚灵丹之类,他平日里当成糖豆吃的东西,对琼光而言却很稀罕。 以此为借口,他方才能心安理得,遗忘师尊说的那些话。 才能重又做回王明哥哥身旁的那个小寅弟弟,跟着对方有样学样,享有片刻的安宁。 然而,自以为隐蔽的这些仍旧暴露了。 他清楚,走意真人会如此动怒,并非全然因为他的偷懒与软弱。 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依靠之人是琼光。 直至今日,师寅也不明白,为何师尊会如此厌恶他的王明哥哥。 他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过走意真人的想法,替琼光说一说好话;可那只会招致更深重的怒火。 几度受罚,皆是因此,令他不敢再提。 但这一回,走意真人着实气得很了,哪怕沉默也无法搪塞过去。 见他不说话,怒意更甚,甩袖道:“本座说过多少遍?那并非可信之人,不准再去寻他!你倒好,阳奉阴违,眼巴巴地凑上去讨好…” “看来,不让你亲自体会一番,你永远也不能明白现实有多残酷。” 他冷哼一声:“总归你也筑基了,脱凡入道,有了些自保之力。” “一瓶回春丹,两瓶聚气丹,还有你的剑。拿好这些,从这里走回问剑谷见我。” 师寅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说:“师尊!这里是荒原!” 是群妖聚集之地,哪怕外围,也危险重重,离问剑谷更是十万八千里。 要他从荒原一路走回问剑谷? 光是想想,就知会何其艰辛、九死一生了。 被弟子面上流露出的惧色取悦到,走意真人的怒气稍微平复了些。 “平时真是太娇惯你了。”他摇摇头,“剑法练得再好看,不见血,也不过是绣花枕头。正巧趁此在生死关头磨练一番,杀杀你的性子。" “倘若连这种地方都出不来哼,就当是本座走了眼。” 师寅瞪大双眸,费力地理解着他话里的含义。 这是何意? 师尊莫非当真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不顾他的死活吗? 不、不会的师尊待他如何用心,谷中谁人不知?一定是在吓唬他! 只要乖乖低头认错,保证绝不再犯就好只要求一求师尊他不会如此残酷的面前狼妖嘶吼一声,师寅浑身一震,张口就欲告饶。 可抬起头,方才还在与他说话的人已无影无踪,寻不到半片衣角。 只落下轻飘飘的一句话,逸散在风中“云光,你要记得,世上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除自渡以外,谁也救不了你。” 愣怔之时,狼妖终于找到破绽,利爪朝他的脖颈抓来。 师寅下意识抬起没有握剑的左臂去挡。 “哧啦”一声,血肉横飞。 疼痛与恐惧,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 直直刺入心底。 琼光深深喘了口气,躲开师寅的剑,满额虚汗。 胸口仿佛仍回荡着那股凄楚的情绪,寒毛倒竖,心惊肉跳。 他难以想象,过去连蛐蛐都怕的师寅,是怎样在妖兽云集的荒原中活下来的。 又是如何一遍遍周旋在生死关头,走回了问剑谷? 而彼时的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安安稳稳呆在谷中,度过了师寅不在的一年光景。 在那之前,对方已鲜少来寻他了;在那之后,再也不曾来过。 只有从同门弟子口中不断听闻相关的消息,说云光师兄历练回谷、云光师兄斩杀了某某妖兽、云光师兄再次突破后来意外撞见,还不等激动,就被那般不咸不淡的态度泼了一盆冷水;此后交集更少,好似陌路之人。 他过去还以为,是因两个人都长大了、地位和以往不同了,才会渐行渐远琼光突然记起,那之后,师寅其实还与他有过一次接触。 是在他弱冠生辰当日,差人送来了一枚珍贵灵丹。 尽管已过去许久,他依旧着急起来:“你是不是傻?他不准你找我,你听话就是,干什么还来?还好我没收那灵丹,那老家伙有没有为难你?” 闻言,师寅一愣。 “你没收?”他不解地睁大眼,“不可能,那童子分明告诉我,你拿走丹药后,急着去闭关炼化,不愿来见我” “见你?”琼光也瞪大眼,“我叫他告诉你,无功不受禄,比起送这枚丹药,若真有意,不妨来见我一面” “……”师寅道,“我本打算将这些都告知你,约你于竹林等了一整晚。” 琼光:“ 我说,我人就在登天桥边蹲着”蹲到了第二日凌晨。 两人大眼瞪小眼,连剑招都止住了。 竹林就在登天桥后。 那一晚,他们竟离得如此之近,却误以为对方远在天边。 师寅垂了垂眼,自嘲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童子的贪欲,阴差阳错,摧毁了他向对方的最后一次挽留。 他还以为,就像他变了一样,王明哥哥也变了。变得如师尊所言一般,放弃他、背叛他、只想着用他牟利。 走意真人曾在耳边念叨过的字字句句,化作微小的动摇不断累积,危如累卵,直至信任彻底崩塌。 再如何不愿相信,残存的期许也在那一晚心如火灼的等待中逐渐化为灰烬。 自那过后,他彻底绝望了。 “抱歉”琼光看着他,嗓音艰涩,“我什么都不知道" 说好要保护的弟弟累他之故、受尽苦难。 离真相一步之遥,被生生错过。 他当真是个失败的兄长。 “. 为何自责?” 被对面的神色刺痛,师寅躲闪开眼睛,“你没有任何过错,也无需有愧。我那样迁怒你,伤害你,将你贬低得一文不值,以宣泄自己的痛苦、维系那可笑的自尊心” 他狠狠攥紧手指,“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而非你!” 琼光眼疾手快地捉住迎面飘来的那团云絮。 弱冠之年,走意真人大办宴席。 青年站在铜镜前,定睛瞧着里头清秀的面貌、装模作样的冷肃姿态。 直至反复确认过毫无不妥之处,怎么看都是无懈可击的“师云光”,他这才转过身,迈出房门。 走意真人看到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吾之徒儿,如今你已脱胎换骨,为师甚为欣慰。” “今日乃你弱冠礼,我邀来谷中上下,你所结交过的所有修士,一同为你庆贺。” 师寅安静地垂下眼睫:“多谢师尊,弟子万分喜悦,受宠若惊。” “不必忐忑,”走意真人朗笑出声,“唯有这般阵仗,方才配得上我的爱徒。随我来吧。” 宴会是怎么过的、一众修士是如何恭维的,师寅已记不清。 他只觉得累,装得很累,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能松懈。 而唯一例外的那个人正出神间,突然有人传信过来,落款琼光。 走意真人在旁见了,瞧不出喜怒,状似平静地与他人说着话。 师寅拆开信,上边仅有一句话,邀他半夜前去竹林一叙。 他淡淡地看过,随手捏来一枚纸鹤,道:“事务繁杂,免了。” 接着,将之放了出去。 走意问:“怎么?” “琼光师弟的来信。”师寅如实道,“不打紧。” “不打紧?” 师寅笑了起来,自己都分辨不清,那究竟是在装腔作势,还是真心的轻蔑: “幼时故旧而已,赠他灵丹,助他修行,已仁至义尽。” 琼光不是王明,只愿要增长修为的灵丹,不愿要从前的累赘。 “弟子虽不缺好东西,但也不想让人蹬鼻子上脸。” 那不是他的哥哥,只是一个背叛了他、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也不要。 “我与他已是云泥之别,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云泥之别,没错,不是他要仰望王明哥哥,而是王琼光要仰望师云光。 他的前路一片顺遂,未来定会成为如师尊一般的大能,长生久视;而对方,仅能在外门蹉跎过短暂的一辈子。 走意真人赞叹地笑了。 他抚掌道:“云光吾徒,那种人,根本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会将他踩在脚底永世不得翻身。” 矗立在心头无所不能的高大身影崩塌了。 师寅却从这般尖锐的言辞中,寻到一种近乎是报复的、颠倒倒错的快意。 师尊的容许,更是令他变本加厉。 不是想关注,而是为了欣赏琼光的落魄。@不是想见面,而是为了讥讽琼光的浅薄。 不是自己被丢掉了,而是自己丢掉了他。 谎话说一千遍一万遍,就成了真话。 假面戴得久了,就以为那是真的自己。 怯懦软弱的废物师寅死了。问剑谷的内门弟子师云光活着。 极度的自卑,换来极度的高傲,目中无尘,不可一世。 如今看来,那副嘴脸,是如何的可恶啊? 他为了自己,不断地践踏着琼光的尊严,怎还有脸面再来重归于好? 琼光低声道:“可以的。” 师寅望着他。 “那些话,我不是不在乎。”琼光缓缓说,“但是,倘若你向我道歉,我可以原谅你。” “我是你的哥哥。” “我发过誓,我会保护你、照顾你、做错了事会教训你。别人家亲生的哥哥怎么待弟弟,我就怎么么待你。” “. 我”师寅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然沙哑,“我错了。” “对不起,”他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其实不想那么对你。对不起,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对不起哥哥求你救救我" 走意真人的言辞回响在耳边,重于千钧。 云光,炼器大会上你会落败,是被封修为,对方取巧。 拈花会未被选上,是《佩兰》之卷为那个人所留,累为师之过。 唯有这回登天桥一役为师不惜自损百年修为,传授于你,送你迈入元婴,与他有抗衡之力。 只许胜,不许败。 你必须赢他!你不可能赢不过他! 你比他强!证明给我看,你比他强得多!只许胜!不许败! 他没有退路。 不论如何,师尊呕心沥血将他栽培至今,于情理,于道义,他都不能拱手相让。 可他真的受够了。 “我不要再当师云光. 堂堂正正、彻彻底底地打败我” 师寅一边流着泪,一边举起剑。 琼光也同样握紧了浩存剑,目光灼灼。 “我原谅你。” 他说:“抱歉,哥哥来晚了师寅,我这就来解放你。” 剑锋携着灵流抵死相撞时,不知怎的,师寅蓦然想起,在《佩兰》之卷中看到的那个人。 那个,自称名为穆逢之,与他师尊有三四分相像的男子。 “你是行之的弟子?” 他摇摇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我人都不在了,他却仍放不下执念。” “不要被他困住了。”穆逢之望着他说,“你该有属于你的道。” “莫要当你师尊的替代品你们与我们不一样。”@师寅并非不明白。 相同的灵根,少时相似的个性,头顶一样有位仰望崇拜着的兄长。 走意真人会那样疼爱他,是顾影自怜,企图在他身上颠覆原本的失败。 他听说过师尊的堂兄、也是师兄,年纪轻轻便突破大乘的一代天骄。 尚且在世之时,以杂灵根之资,彻底掩盖过了师尊的光芒;登天桥上,二人相争,最终师尊落败,对方先一步被谷主夫人收为弟子,与师尊仰慕的大师姐陆时雪同修剑法,后来更是结为道侣。 不是没有旧情,毕竟儿时曾也受过对方照拂。 然而这点牵连,远远比不得心底的嫉恨。时日越长,便成心魔,修为停滞,更添怨怼。 平心而论,师寅对琼光,也不是没有半分妒意。 那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比他聪慧、比他讨喜、比他心胸豁达、比他一帆风顺。 然而这点介怀,远远比不得心底的亲近信赖。 这是他与师尊最大的不同。 剑折,人伤。 胸口渗血,倒飞而出,师寅瞧见半空之中,走意真人万念俱灰的脸色。 我尽全力了。他想,师尊,我问心无愧,为人弟子,不曾负您之愿。 所以,到此为止了。 从今往后,他要为自己而活了。 ------------ 172 乌龙 从两人踏上叩心阶,到师寅重伤落败,其中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在隔绝了声音的旁人眼里,着实是一场极其精彩、险象环生的对阵。 而当云雾消散,琼光收剑回鞘,缓缓吐出一口气,上前去扶昏过去的师寅时,人群有如潮涌一般,发出低低的呼喝。 “琼光胜了!” “一步登天!他从此就是内门弟子了!" “不知哪位长老会将他收入座下?” 嘈嘈切切的议论令走意真人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瞧着底下不省人事的弟子,身形微晃,像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打击般,面上唰地惨白。 “四师弟,”恕己真人见了,开口道,“你的徒儿看样子不太好,带他下去休养吧。” 走意真人却恍若听不见声音,自顾自地低喃道:“怎么会…不可能的不可能” 见他被魇住似的,引来谷主不快的注目,成化真人忍不住加重了声音:“四师兄!” 对方抬眼,这才稍稍回过神来,麻木地点点头。 迈步而出,身形现于桥边,俯下腰去打算从琼光手中将人接过。 然而一贯神色和善的圆脸青年瞥了他一眼,却没有放手,视线有些冷厉。 往师寅口中塞了两枚回春丹,琼光客客气气地垂眸道:“长老诸事繁冗,云光师兄暂且就由我来照看吧。” 走意一顿,心头火起:“他乃本座弟子,自有本座为他治伤,与你无干。” “虽是比试,但弟子受叩心阶中杂念影响,下手失了分寸,心中愧疚。” 琼光不卑不亢地说,“长老还需旁观谢师弟的比试,怕是抽不开身,弟子愿为长老分忧。” 走意还欲说话,顶上谷主不耐烦了,声音沉沉飘来: “好了,莫要误事。王琼光已过登天桥,如今便是内门弟子;你伤势也不算轻,一道前去内峰扶春馆歇息着,后事隔日再论。” “多谢谷主体谅。” 琼光行礼拜谢后,看也不看身旁之人,起身背起师寅,与他擦肩而过。 走意真人嘴唇抖索两下,瞧着他们的背影,气得脸色铁青。 可谷主发话,他也无法违逆,只得硬生生吞下这枚软钉子,袖手回到宣云平身边。 宣云平不曾分走半个眼神,他的全部注意,都落在外峰桥头那道疏冷的身影上。 谢清规眸中流露出一阵阴霾。 本尊倒要瞧瞧,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什么本事。 他往下扫视一圈,缓声道:“师云光无再战之力,可还有人愿来一试?” 视线所及处鸦雀无声,一个两个跟鹌鹑般,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站出来。 开玩笑,师云光前车之鉴,输得那么惨。谁丢的起这个人? 谷主眉峰稍蹙:“成化。” “哎。”成化真人轻叹口气,揉了揉额头,正欲在自己那一帮没出息的弟子里随手点一个出来,底下突然有人出声: “弟子请缨。” 成化登时大喜:“好!好志气嗯?” 还未喜完,他瞧清底下走出之人,差点没把胡子揪掉了。 绫罗锦缎,白衣金边,珠玉粉饰,的确是内门的打扮不错。 眉墨如描,唇若点绛,端的是姿容冠绝,世所罕见。 眼睫掀起,摄人心魄的异色双眸中流露出一丝笑意。 傅偏楼唇角微弯,明知故问:“成化长老,有何不妥吗?” 四目相对,记起这双眼瞳的邪异之处,成化真人下意识挪开目光,很快又尴尬地转了回来。 “这个…”他捻着胡须,咳了一声,看向呆在一边看戏的无律。 虽未广而告之,但他们心里清楚,这位外门弟子一早就记在无律名下,和傅偏楼本就是表兄弟,后还以师兄弟相称,关系极好。 哪是有何不妥?分明是大大的不妥! 无律却悠悠道:“仪景乃内门弟子,合乎规矩;修为与师云光不差上下,也算公平;辈分与清规相同,说出去,也不会传问剑谷刻意为难弟子。依我看,无何不妥。” 一席话挑不出错,可又夹枪带刺,成化知她心存不满,无奈道:“无律长老说笑了。" “谷主、长老明鉴,”就在此时,傅偏楼淡淡插话,“事实上,我该是内门之中最适合的人才对。” 他朝前走了一步,望着对岸静默无言、由他施展的谢征,微微一笑。 “弟子斗胆,请示谷主。”他问,“叩心阶一试,是为排除包藏祸心、意图搅乱兽谷秘境之人。对否?” 宣云平轻轻颔首。 “兽谷之行,是为寻回幽冥石,彻底镇压业障。对否?” “不错。” “诸位师长觉得不妥,无非是忧心我会包庇。可一” 傅偏楼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这世间,难不成会有谁比我更想平定界水业障吗?” “业障一日不解,魔患一日不灭。”他指向苍蓝左眼,嗤声道,“我便一日不得安生,不知何时便会被夺走躯体,神识消散于天地之间。” “我又怎会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包庇别有用心者?” 这一番言辞犹如点破迷障般,令在场的弟子无不恍然。 的确如此! 成化真人也深以为然地颔首:“说得也是师尊?” 他瞧向谷主,等待决断,对方陷入长长的沉默,好一会儿,才在愈发疑窦丛生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傅偏楼神情不变,心底则长出一口气。@他虽不知谢征的杂念会是些什么,可秘密太多太大,一个都说不得,叫旁人瞧去任何,大抵都要出事,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众目睽睽,但凡宣云平还顾忌名声,便不能做得太明显。 那厢,011后怕地感叹:【还好我下手慢,封锁识海的道具还没买,不然可就亏大了。】 @【对方是小偏楼的话,反正早就知根知底,随便看啦。】 【不过说起来,011有点好奇。】它想了想,【宿主跟小偏楼各自都会生出怎么样的杂念呢?】 谢征眸光稍动,没有回应,迈步往桥上走去。 说实话,他也有点好奇。 随着二人登上叩心阶,云雾再一次浮现。 但这一回,并不似先前琼光与师寅那般汇拢于周身,反而猛地流窜起来。 白茫茫的雾气如丝如缎,越聚越多,叩心阶形成的桥梁忽而剧烈摇动。 刹那间,云絮犹如野兽般,一口将谢征与傅偏楼吞没下去,杳无踪影。 事发突然,即使是反应最快的无律,也仅来得及掷出佩剑。 剑鞘划破白雾,在桥上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能寻到。 “清规!” “傅仪景!” 宣明聆和蔚凤心头一紧,旁边的一众弟子也慌乱不已。 “发生了什么!” “怎么不见了?” 见状,无律眸色一沉,拽住了手边的成化:“他们人呢?” “哎哎!”成化真人领口被拎,有些傻眼,赶忙道,“莫要激动!无律长老,他们没事!” 宣云平也移目过来:“成化,这是怎么一回事?” 承受着两边不自觉放出的威压,成化额角直直冒汗。 师尊也就罢了,怎么无律长老的气势也这么可怕? 他记得才来问剑谷时,对方修为还远不如他啊。 念头一闪而过,他定定心神,往下头的纷乱瞄了一眼,清咳道: “不必慌乱,他们不过是被卷入了叩心境中。” “叩心境?”无律蹙眉,“那是何物?先前为何不提?” “这个…”说到此处,成化面上也流露出些许古怪之色,“这就要从叩心阶的炼器师讲起了。总归,他们暂且没有危险便是。” 无律松下口气,终于放开了手:“一时心急,失态了,还望见谅。” “不打紧,不打紧。”成化摸着下颌,缓缓道,“说起这叩心阶师尊不理俗事,想来也是不知道的。其实,它最开始铸造出来,并非为磨砺道心所用" “那是?” 成化真人吐出两个字:“问情。” 无律:“” 问什么? “叩心叩心,意指叩开心门。不就是那什么心上人么。” 成化含糊地说着,老脸一红,有几分尴尬,好在有胡子遮掩,没被察觉。 “这件灵器是一位炼器师为自己的道侣所铸,据传两人十分恩爱,只是道侣年轻之时颠沛流离,有着许多痛苦的回忆,时常为此哀叹不已。” “为了取悦道侣,开解对方心结,才有了叩心阶的问世。” “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两人一同自两边登上叩心阶,便能进入叩心境,再现过往之事那名炼器师藉此陪伴在道侣的记忆中,弥补曾经自己不在的遗憾。” “尽管是虚假的,不过记忆这种东西,对人造成的影响不可估量。”成化稍稍一顿,“故而,他们在外设下了一道壁障。” “唯有二人心意相通、对彼此毫不设防,方能启开叩心境” “世间痴男怨女虽多,可当真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后来,有修士发觉,虽无法进入叩心境,但叩心阶本身也有问心问道之能,便当作一样磨砺道统的灵器传承了下去几近周折,流落到问剑谷手中。” “也就是说,”无律听完,终于明白了他脸上的古怪从何而来,“清规和仪景,因二人同心,误打误撞进到了叩心境里?” 成化:“是这样没错” “何时才能出来?”无律轻轻颔首,出奇地冷静。 “这就不好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万万想不到会出现这种乌龙。 宣云平眼角抽了抽,负手道:“罢了,且散去吧。登天桥的比试,待人出来再说。” 谷主一声令下,几名长老该遣散弟子的遣散,该安排事务的安排,该打道回府的打道回府. 不多时,一个八卦消息就暗暗在问剑谷传了开来。 外门的谢清规和内门的傅仪景,可远远不止表兄弟的关系! 眼前一阵天昏地暗。 傅偏楼早已习惯了各种突发状况,轻车熟路地克制着晕眩,闭眸判断着身旁变化。 先是一阵寂静。 很快,诡异的嘈杂声响起,伴随着难以形容的怪异动静,乱糟糟的十分刺耳。 脚下站定,第一时间,傅偏楼发觉前方有一道呼吸。 长枪入手,不假思索地先发制人。 枪尖抵在咽喉处,寒芒闪烁,那道呼吸声急促几分。 傅偏楼睁开眼,正欲冷冷逼问,可在看清对方模样后,却不由失语。 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一身蓝白衣装,背着包袱,正定定地望着他。 清爽的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稚嫩,隐约看得出将来清隽的影子。 右眼眼皮上掠有一点小痣,犹如墨渍氤氲。 傅偏楼全然呆住了,一时间,连自己还用枪指着人都忘了。 少年神情还算镇定,可无论是苍白的脸色、抿紧的嘴唇,还是不断颤抖的眼睫,都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与紧张。 “谢谢征?” 被叫出名字,对方并不意外。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什么东西?鬼魂?” “你是”少年谢征垂眸看了看脖颈处的红缨枪,问,“阴曹地府派来索命的吗?” ------------ 173 往复(一)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路边一声高亢的鸣笛,令傅偏楼浑身一激,赶忙收回了天问枪。 他匪夷所思地盯住眼前少年,这当然是谢征,他不会认错。 可是这才多大?十五岁有吗? 竟比他们初遇之时的年纪还要小傅偏楼扫视一圈四周,映入眼帘的,是十分陌生的景象。 到处都是不认识的古怪物件,仔细想想,他好像在老贝壳的幻境中见过类似的场景是谢征的家乡? 他怎么会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迎着少年依旧十分警惕的眼神,傅偏楼一头雾水之余,还是出声解释: “放心,我不是鬼,也不会伤害你,方才那是意外。” 谢征却蹙了下眉:“你长了副会害人的样子。" 傅偏楼:“?” 他低头瞧了瞧双手,没问题,是他的手。 瞥了眼垂下的发辫,嗯,是他的头发。 着装也仍是问剑谷内门的服饰,与先前没有半分变化。 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他第一回听到这样的外貌评价,还是出自谢征之口,不禁有些发懵。 就在他愣怔时,少年已收拾好仪表,径直从身边走过。 “等等,”傅偏楼追上去,“你要去哪?” 谢征没有停步,冷淡地说:“既然你不打算杀我,当然是该去哪里去哪里。” 许是傅偏楼脸上的困惑太明显,他小小地“啧”了声,面无表情道:“今天周一,我要上学,早读课快迟到了。" “上学,明白吗?去学堂。” 傅偏楼:“这我还是知道的” 他心底暗暗嘀咕,怎么觉得这个年纪的谢征脾气有点差? 打初见起,对方就一直十分淡静从容,行事稳重,说话也滴水不漏的。 原来还有像这样句句带刺、能听出尖锐棱角的时候。 尽管较同龄人已算足够镇定,不过对现在的傅偏楼而言,难掩稚嫩。 挺可爱的就是了。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走过人流不息的街道,一面打量周围风景,一面思索这是个什么情况。 想来想去,拿幻境解释似乎更为通顺些。 所以,是出了某种意外,导致他进入了谢征的记忆中吗? 那想要出去,阵眼也该在谢征身上才对。 打定主意一路跟到尾,傅偏楼试探地提道:“说起来,旁人似乎都看不见我,只有你可以?” “鬼魂是这样的。” 傅偏楼被噎了一下:“我真不是鬼,我还没死呢。” “…”谢征沉默片刻,问,“那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跟着我?” “没办法啊,谁叫我只认得你。” 谢征抿唇:“我不认得你。” “以后你就认得了。” 傅偏楼垂眸望着他,这个角度实在新奇,他还不曾俯瞰过谢征。 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久以前,谢征看他就和现在一样吧? 难怪没事就揉他发顶,瞧上去的确很好揉,而且伸伸手就够得到。 这般想着,他不禁有些手痒,下意识叹了一声:“我可是被你养大的。” 谢征:“?” 再怎么稳重,他好歹也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只有自己看得见的灵异家伙也就算了,这个怎么看都风华正茂、有二十来岁的青年,竟然说是被他养大的? 他微微睁大眼,脑海里一瞬划过许多奇奇怪怪的玄幻故事,不可置信地问:“你难不成是我的…儿子?从未来回到了过去?” 傅偏楼:“” 傅偏楼:“不是!” 他撑住额角,一阵无言,怎么也没料到谢征会想歪去那种地方好吧,是他的话太暧昧不清了。 “从未来回到过去倒也差不多,我认识你的时候,你约莫十八岁。” “我和你只差五岁,也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小一直受你照顾,直到今日,才会这么说。” 听完解释,谢征仍旧半信半疑,但生性使然,没有再问下去。 只道:“我没兴趣打探你的事,无论是经历还是来意。你想跟着,我拦不住,别妨碍我就行。” 他说得冷酷,一副漠不关心的作态。 傅偏楼却忍不住笑,眉眼弯起,满是怀念之色:“好久违的口气,第一次见面时,你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诸如什么“我不多过问”没有多余的同理心”你只要听话就行” 后来嘛,嗯。 见人笑得眼若春水,谢征没来由的一阵局促,顿生恼意。 他转过头去不再作声,快步朝前走去,不管傅偏楼再说什么都不理会,权当此人是空气。 即便有意加快了速度,谢征仍旧没来得及赶上时间。等他抵达学校正门时,门口检查着装和学生证的风纪委员已经不在了。 一路小跑到教室,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听见门口动静,侧目过来。 少年轻轻喘着气,垂眸道:“抱歉,曾老师,我迟到了。" “谢征啊,进来吧。”曾起放下书,看了看教室最后边的挂钟,“难得你会迟到,再晚点,我都打算打电话问问你妈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路上遇到点意外,耽搁了下,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 谢征摇摇头,朝靠窗的那一侧走去,利索地放下书包,抽出生物书坐好。 他口中所指那个“意外”仗着谁也瞧不见他,光明正大地跟进去,背后灵似的杵在桌旁。 讲台上曾起清清嗓子:“好了,我们继续。刚刚讲到昨天小测的第三题" 哗啦啦的纸张摩擦声响起,清晨沉闷的教室中,有人昏昏沉沉,有人抓耳挠腮。 也有人絮絮叨叨地和前后左右交头接耳:“我就说他家里跟老曾有关系吧?迟到的人那么多,老曾什么时候关照过?还‘好不意思,让您担心了啧啧啧。” 一句话让他学得阴阳怪气,听着极为不舒服。 不过这番话倒是引起了旁边同学的兴趣,压低声音小小说:“真的假的?我看他平时吃穿都很普通,看上去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啊?” “我妈说,有钱人财不外露,又不是小说电影,没事给你带个大金链子过来显摆。” 那男生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不想想,从高一开学到今天,他在学校上过几次晚自习?每回一下课就走,嚣张得要命,还没老师会说。” 同桌羡慕地点点头:“我早就想说了,靠,这也太爽了吧?谁想上晚自习啊?” 也有人不信:“人家成绩好呢,我要天天不上晚自习也能考全班第一,老师肯定也没话说。” “嘿,”见有人反驳,男生更激动了,“说起成绩这事儿就来气。对,他成绩是挺好,这我认,毕竟人回家不知多少专业老师一对一辅导。” “不过吕班长成绩也好吧?虽然总科成绩不如他,但是数学没话说,从小学奥数,学校第一都拿过。那你们说说,上次的数学竞赛,凭什么让谢征去?奖金小几千块钱呢!” “还有这回事啊?我都没关注” “不是吧?之前听说名额不是自己,班长窝座位里哭了一下午,大家都在安慰她,你不知道?” “噫,这么一说,有点” “对吧?这不就仗势欺人,抢别人机会吗!” “没想到他是这种人啊…" 傅偏楼瞥了眼谢征,对方专心致志地听着课,手中笔杆不时在试卷上写写画画。侧颜安静。 看样子好像没有听见那些闲言碎语的议论,毕竟座位离得挺远。 不过这点距离,对耳清目明的修士而言就不值一提了。 傅偏楼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嗯,他怎么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指尖微挑,灵流窜出,绕着那个侃侃而谈的男生座椅转了一圈,往后一拽。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巨响。那人一个没坐稳,滑倒在地,摔得哎呦叫唤。 疼倒没多疼,就是全班目光都被引了过来,一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丁宗光,”早就注意到那边嘈杂的曾起放下粉笔,“上课专心点,看看这次小测你考了几分?选择题全填C都比你考得高。” 一阵哄笑,男生从地上爬起,悻悻地不敢再讲话。 小惩大诫,傅偏楼满意地收回视线,却对上谢征若有所思的眼神。 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少年便又低下头去,唰啦啦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傅偏楼凑过去看了一眼,看不懂。 “不能说话吗?” 谢征无言地用余光瞅着他,又写了一行字。@傅偏楼突然想起一个通念的法术,说不定有用:“稍等。” 他掐诀往眉心一点,再去看纸上,隽秀有劲的字迹明明白白写着:【你干的?】 再下一句:【在上课,不想被当成自言自语的怪人。你想想办法。】 傅偏楼有些失笑。 “你瞧见了?”他眨眨眼,为自己开解,“我可没乱伤人,谁叫他乱嚼舌根。” 谢征又写:【我知道。】 【你能影响到现实?】 “嗯,试了一下,似乎可以。” 顿了顿,傅偏楼意识到什么,凝视对方漆黑的眼眸:“那些你都听到了?” 【听不清,不过能猜到。】 【无非就是那几样事。】 写下这几行字时,少年神色没有分毫波澜,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然而,长而浓密的眼睫静静垂下,遮掩着瞳孔深处的情绪。 于是傅偏楼很清楚地明白他是有点受伤的。 并非不在意,而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没有谁从一出生就无懈可击,谢征也一样。 十五岁的他个性尖锐、我行我素,还留有一丝这个年纪特有的幼稚脾气。 比后来要不成熟,也比后来要更柔软,未曾被磨砺得刀枪不入。 傅偏楼盯着不断移动的笔尖出神,见他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写道: 【其实和他说的差不多,知道我的家境后,曾老师一直很关照我。】 【数学竞赛是因为,班长临场容易紧张,单独考了三次后成绩不如我,所以…】 @好似觉得这样为自己辩解有点丢人,谢征指尖紧了紧,把那两句话涂掉了。 傅偏楼心中忽而一涩,微微揪痛起来。 “没关系,你不必解释,我也猜得到。” 他伸出手,抚摸两下少年的发顶,随后俯身轻轻环抱住他。 “不论别人怎么说,我自然信你。” 谢征一怔,犹豫地碰了碰脖颈上的手臂。 声色触味,皆是真实。 “原来…”他几不可闻地低喃,“将来的我,身边还会有这样的人啊。” ------------ 174 往复(二) 傅偏楼对于现代应试教育没什么概念,但他看得出来,谢征基本上是连轴转地在忙。 一节课四十分钟,课间休息十分钟,同学补觉,他在提前写晚上的作业。 作业写完,紧跟着就准备起家教要辅导的内容,趁着几节宽松的课程将这些都完成后,开始与数学竞赛题斗智斗勇。 第一名几千块的奖金,值得他多花点功夫去争取。 傅偏楼也不嫌无聊,默默在旁边看着,并不出声打搅。 倒是谢征间或会抬头与他聊两句,生怕这个背后灵感到寂寞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 “傅偏楼,道号仪景。” 【道号?】 “你的家乡似乎没有这些?入仙山求仙问道者,都会取一个,我方才用的那些,就是道法。” 【. 听上去很离谱。】 不过真正离谱的东西已经出现在眼前,谢征懒得去纠结背后原理。 他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犹豫写道:【你对现代很陌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 系统、穿书那些事情,傅偏楼并不想在年纪尚小的谢征面前多提。 毕竟,他很清楚,对谢征而言那并非什么好事。 不如说眸光微黯,是打乱对方生活的一场无妄之灾才对。 衣角被扯了扯,傅偏楼回过神来,对上谢征略带疑惑和忧虑的目光。 “ 有点太长了。”状若无事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傅偏楼微笑道,“等有空再慢慢和你说吧。” 谢征蹙着眉,拉下他的手腕,在纸上写:【别把我当小孩子。】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以后我会知道。】 他埋头去琢磨尚未攻下的那道竞赛题,不再理人。 看来是生气了。 傅偏楼在心底轻轻叹口气,却又觉得被羽毛绒挠了一下那样,微微发痒。 口是心非,跟后来一模一样。 临至中午放学,下课铃一响,老师前脚刚迈出门,教室里登时哄堂大乱。 谢征起身收好书本,傅偏楼问他:“现在去哪?回你家吗?” “不。”瞥了眼周围,见无人注意这边,谢征低低说,“家离得远,中午不回去。到学校杂货铺,给老板家的孩子讲讲题,帮忙看看店,在那里吃午饭。” “不休息吗?” @谢征背上书包,摇头:“不累。” 傅偏楼眉梢挑起,这样也太辛苦了。 现在的谢征只是个凡人,还处在长身体的年纪,哪有精力这么折腾? 他跟在谢征后边走出教室,暗自思忖怎么帮人分担些,陡然间,乱糟糟的走廊上,传来一道浑厚高喝。 “哪个是谢征?” 四周一静,谢征抬眼望去,喊出声的是位高个子男生,身后还跟着两个一看就不太正经的少年,流里流气,杵在离开的必经之道上。 议论声纷纷响起。 “他谁啊?堵在这都不好回家了。" “高二打篮球很厉害的一个学长,好像是吕婷的男朋友” “啊?班长怎么找了个小流氓?” “也不算流氓啦,高学长成绩不太好,但是体育很出色,而且长得帅啊。” “那件事你不也听说了?估计是替班长要说法来了…” 见无人应答,高个子又喊了一遍:“怂货怎么不出来?哪个是谢征?” 傅偏楼一挑眉,眸色稍寒,流露出几缕煞气。 谢征看他神情不对,伸手拽了他一下,摇摇头:“不要紧,我会解决。” 他往前两步,沿路同学瞅见正主,赶忙避让开来,空出一条道。 谢征就着那条道走了过去。 清瘦的身影与高个子对峙而立,脊背挺拔,哪怕那边有三个人,气势也并不落于下风。 驻足抬眸,少年嗓音清澈,透着十足的冷淡:“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谢征?”高个子瞧着他,“就是你小子走后门,抢了老子女朋友的竞赛名额?” “…”谢征蹙眉,“名额是老师敲定的。”@“哈?”被他的态度刺激到,男生嗤道,“哎呦呦,看这理直气壮的样子,看来关系是挺硬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谢征淡淡道,“麻烦让一让,我赶时间。” “让?哼,今天你不给个交代,甭想走出这里一步!” 剑拔弩张之际,教室里,一个短发女生问讯赶来,拉住了男朋友的胳膊,急得面红耳赤。 “高峰,你别这样!不关他的事!” “婷婷,你来的正好。”高峰道,“别怕,我给你出气呢。” “出什么气啊!我快被你气死了!”吕婷臊着脸冲谢征低头,“不好意思啊谢同学,他太冲动了,误会了一些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会好好和他说的" 话音未落,高峰就不满地嚷嚷起来。 “什么误会?没有误会!他就是仗势欺人!” “你别乱来,一会儿把老师引来了…” “老师来了更好,我倒是想当面问个清楚!”高峰指着她,“婷婷,你数学成绩好,谁不知道?他比得上你?” “之前为了这个名额你准备了多久?刷了多少题?凭什么他走走后门就能抢走?” “你咽的下这口气,我咽不下!大不了闹到校长那里去,看谁有道理!” “不是不是这样的!”吕婷眼泪都快掉出来了,频频拉他手臂,企图把人拽走,“拜托你别胡闹了…别这样” 给女朋友出气,对方却不领情,还不断指责他、为另一个男生说话。 这令高峰心头火气“蹭”一下高高燃起,危机感顿生。 来之前,高峰还不觉得有什么,在他眼里,这是桩英雄救美的好事。 帅气可靠的高年学长不顾“阶级压迫”,给遭遇不公的女朋友出头,怎么看都是件美谈。 而对抗的“邪恶势力”一一关系户学霸,凭刻板印象就脑补出一个典型的书呆子形象。 无非是蘑菇头外加黑框眼镜,满脸青春痘,听说为人阴沉,开学这么久都没几个朋友,根本没法和他比。 可在见到人后,高峰才发觉,状况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没有什么居高临下的对比和碾压,局面也因吕婷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衬得他像是个来闹事的小混混。 同样朴素的蓝白校服,穿在那名少年身上,偏就有种鹤立鸡群的潇洒清俊。 乌发细碎,皮肤白皙,眉眼卓越,光是静静站在那儿,就将他比了下去。 要知道,高峰素来对自己的脸很有自信。 面容英俊,称得上会打扮,再加上运动好,性格痞里痞气,在学校里很受追捧。 也因此才能和堪称白富美的吕婷交往。 从没想过会在这方面遭到压制,青春期少男本能地生出一股嫉妒和不服。 他分不清是不甘还是别的什么,狠狠甩开女朋友的手:“别哪样?吕婷,到底谁是你男朋友?谁在为你着想?你替他说话,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想分手了?” “你”吕婷一愣,“你说什么呢!” “不是就闪开,不要碍事。你想息事宁人老子不想,今天我非要讨个公道回来!” 谢征冷眼旁观,透过窗子看了眼挂钟,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 心底烦躁,倘若如此,还不如解释清楚,名额是公平竞争而得,省得招来这么多事。 他正欲开口,那边还在和男朋友争执的吕婷意识到什么,祈求般地望了过来。 双眸盈盈,带着易碎的脆弱。 少女敏感而又自尊心强,家教严格,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压力极大。 自上一回考试意外滑铁卢后,她始终无法克服这股焦虑,以至于发展到临场恐惧症的程度,一看试卷就头晕。 之前两回月考都借口身体不适请假,蒙混了过去。连父母都不敢告诉,也是这次强撑着想要参加竞赛,在办公室做题时紧张得差点昏过去,才被发现情况居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说起竞赛的名额,一开始,的确有曾起的通融在其中。 毕竟一来,谢征的数学成绩也很好,并不输太多;二来,这笔奖金对家境很好的吕婷不算什么,对前者而言却无异于天降甘霖。这才争取到机会,让两个人单独考了三场,以平均成绩下定论。 没想到一测之下,竟得知了这个秘密。 当时在场的仅有班主任曾起、数学老师,以及谢征。 为了不让吕婷难堪而加深心理阴影,他们默契地没有把这件事传出去,直接对外宣布了参赛名额,这才招致许多闲言碎语。 但,谢征心想,我凭什么要任由他们误会? 吕婷不希望被别人知晓自己的状态,不想承认是没有在测验中赢过他,这才失去了参与竞赛的机会;他呢? 没有像班长一样从小学习奥数、参与各种竞赛的经验,这段时间里,谢征远比平日里更加忙碌。 不是在刷题,就是跑办公室请教数学老师,吕婷准备了很久不错,他也不遑多让。 这件事他分明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被堵在这里质问、诽议? 然而女孩朦胧的泪眼和看着稻草一样的卑微目光,令谢征迟迟无法开口,攥紧手指,沉默下去。 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不说吗?”傅偏楼轻声问。 谢征动了动唇,小声道:“说出去,她大概会崩溃,心理创伤更难好了。算了。" “这样啊”傅偏楼慢吞吞地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软。” 他冷冷扫了对面的乱象两眼,无论是那个高个子的家伙,还是梨花带雨的少女。 人都会偏心。 若是让他来选,就算那个女生再可怜,他也不会委屈谢征哪怕半点。 不过,他尊重谢征的选择。 倾身捂住少年的耳朵,傅偏楼道:“那就随他们闹去,你是不是想走了?” 哭泣、叫喊,还有围观之人嘈杂的议论,都被那双手隔绝在外,耳边无比清净。 谢征嗅到自他袖中传来的宁神幽香,指腹柔软,贴在面颊上,四面八方,都仿佛被泼墨般的乌发包裹起来,与世隔绝。 他抿住唇,点了点头。 傅偏楼于是笑起来:“那便走吧。” 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喙的傲然,予人十足底气。 “有我在,谁也拦不了你。” 少年眼眸缓缓亮了。 他不再驻足,无视周遭一切,朝前迈开步伐。 高峰瞧见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勃然大怒地伸出手:“你准备逃去哪?还没结束呢!” 这句话已传不进谢征耳里。 就在高峰的手快要碰到他肩膀时,傅偏楼侧过脸,在他耳畔柔声道:“谢征,抬起左手。” 谢征照做。 落在旁人眼底,只见他随手一挥,赶苍蝇似的扇在高峰的手臂上。 人高马大的男生顿时像受了重创般,痛叫一声,惊异地捂住手臂,跌倒在地。 “折、折了折了!”他大声喊道,“好痛!快打120!我的手要断了!" “你、你没事吧?”吕婷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去检查他的手臂,“只是轻轻打了一下没事啊?没肿没青没紫的。” “高老大,”两个小弟捏了捏骨头,在高峰半点不停的惨嚎中也有点无语,“真没事儿,你手没断不至于吧?就碰了一下,还是你先去抓人的。” “难不成扭到了?” “那还是去医务室看看” 英雄救美落得一地鸡毛,搞得大家都很败兴。 吕婷也十分丢脸,望着还在地上扭来扭曲的高峰,满面窘迫。 而前方,走出一段距离的谢征忽而回眸。 “班长,”他看也不看高峰一眼,只道,“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但希望你能用自己的方法解释清楚,这次竞赛的名额,我拿的问心无愧。” “我我知道的”吕婷咬着唇,“对不起" 对这份迟来的歉意,谢征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默然离开。 “又想说了?”傅偏楼在一旁弯了弯眼睛。 “之前一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 谢征垂下眼睫,“但你好像有点在乎。” 傅偏楼郁闷道:“不是有点,是很在乎!要不是你制止,我早就施术,把说你闲话的家伙嘴全部粘起来了。" 谢征被逗乐了,唇边浮起浅浅笑意。 “那样就该上第二天的新闻头条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高中生一夜失语究竟是教育的压迫还是灵异的降临?原因竟是传了同班同学的谣言。”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他又想了想,难得开了个玩笑,“下回试试。” 傅偏楼眸色一软,纵容道:“更任性一点也可以。” u有你在的话。” 谢征没有看他,轻声问,“你会一直在吗?” 傅偏楼一怔,却不知如何作答。 而谢征好似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放在心上般,说起了别的话题。 ------------ 175 往复(三) 谢征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 听上去简直像是他很舍不得对方一样。 他们分明才认识了一个早上。 意料之中的,傅偏楼没有回答他。 心底不知是何感受,只知道方才的轻松顿时荡然无存。 谢征收敛起笑意,没有将失落表露在脸上,一瞬的脱口而出后,很快态度自若地扯开了话题。 他照以往的安排来到离学校不远的杂货铺,正欲打个招呼走进去,里间却传来一道爆发似的叫喊。 “我真的受够了!” 谢征脚步一顿。 “你这孩子,突然干什么?赶紧把饭吃完,小谢一会儿就快来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叫我学习!连午休都不放过!我到底是你儿子还是个机器人?我不要休息吗?” “你成绩要跟得上,我至于花钱特地给你找老师补课?” 老板显然也吵出了火气,骂道,“一天到晚就想着玩,上课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数学数学不行英语英语不懂,不多花点时间,将来准备干什么?考不上大学喝西北风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什么都不行是吧?就知道数落我身上的缺点!” “不然呢?天天没学一会儿就喊累,水果点心给你伺候得好好的,想要什么不买给你?” “人家小谢呢?跟你一样大,不光成绩名列前茅,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补贴家用,多懂事?有叫过一声累吗?有要休息吗?你要有人家一半的省心我都谢天谢地!” “真是够了!你这么喜欢他,叫他给你当儿子啊?” 刺耳的碗筷摔碎声后,一个满脸涨红的少年在骂骂咧咧中跑出来,正撞见外边站着的谢征。 似乎觉得丢人,他狠狠瞪来一眼后,摔门而出。 杂货店老板气呼呼地追出来,同样瞧见谢征,尴尬地停下脚步。 “小谢来了啊瞎,他这个臭脾气,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说的话?” 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问之色,谢征道,“江叔,我刚到,今天老师拖了会儿堂。” “江涛怎么跑出去了?”他看了看门外,“今天中午不补课了?” “没什么,情绪上来了吧,一时半会冷静不下来。这次就算了。" 江老板松下口气,想了想,到底心疼自家孩子,说道,“可能最近逼他太紧,有逆反心了。这样吧,先歇两天,小谢你平时也挺累的,多休息休息,钱还是照样结给你。” “那就不用了。”谢征婉拒道,“毕竟我也没做什么,不好意思拿。” 不等江老板推脱,他便礼貌地笑了笑:“刚好最近要准备数学竞赛的事,也挺忙的,既然不用来补课,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等下,你还没吃饭…”©话还未落,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江老板也只有摇摇头,叹了口气。 “哎,这两个孩子” 那边,傅偏楼也蹙着眉问:“不要紧吗?” “不要紧。”谢征算了算缺两天补习费的窟窿,心里有了判断,“有办法。” 他没有片刻停留,返身回到学校,先去小卖铺买了两个面包,接着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拿杯子接了班里的饮水机,就算是午饭了。 尽管不清楚这是什么食物,傅偏楼也看得出这所谓“办法”的寒碜。 他实在看不下去,敲了敲桌角:“你就吃这个?” 谢征闻言一顿:“对了你需不需要吃东西?” 傅偏楼摇摇头。 “比起这个,”他道,“你更该关心自己。” “偶尔应付一下,没关系。”谢征认真地说,“身体是本钱,我不会傻到连这个都忽视。” 傅偏楼一时哑然。 他真觉得,有时候,谢征理智得有点可怕。 好像把自己活成一道精密算计的环扣一般,每一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毫无差错地逐个解开。 可人又不是器具,总有不断产生的欲求,哪能这么干? 望着一口一口慢慢吞咽着面包的谢征,傅偏楼陡然生出一阵挫败。 他对这个世界而言只是一道虚影,没有半分施加太多影响,现出身形都不能。 除了偷鸡摸狗的坏事,他想不到自己做什么才能帮到谢征。 而且就算找到了办法,又如何呢? 在谢征真正的十五岁里,并没有他的存在。 独自一人扛过那些闲言碎语和无妄之灾后,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吃面包、喝凉水,想着接下来的竞赛和生计。 那该有多辛苦。 光是想想,傅偏楼就觉得心疼得要命。 “ 唉。”谢征忽然叹息一声,纠结地拧着眉,低低道,“我知道了,别露出那种表情。” 他将手边的水杯和面包一推,站起身:“走吧。” “去哪?”傅偏楼还未回过神。 “去吃顿好的。”谢征拽住他的衣袖往前走,“校门口有家小吃店,价格还可以。” “没关系吗?” “没有穷到那个地步。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谢征瞥了身旁的青年一眼,像是有点头疼,“妈妈的收入撑得住日常生活和买药我是想帮她分担一点学费的负担。” “算了。”他自言自语,“竞赛的奖金应该够,也不差这一顿。” “要是别人也能看见我就好了。" 俗话说得好,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傅偏楼还真没体会过这种捉襟见肘的生活。 他瞧着自己满身的锦缎珠玉,跟在后边嘀咕道,“拿一个去当掉,够你山珍海味随便吃喝。” “那我宁愿这样。”谢征头也不回地丢来一句。 傅偏楼察觉到他拽住自己袖子的力道紧了紧,好像不太高兴,有点不明白。 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 正午已过,校门口的小吃店人不算多,两人走进去,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一会儿不见,少年的头发剔成了短短一茬,瞧上去像只炸毛的刺猬。 他正苦大仇深地嗦着面条,发现谢征后,脸上的无措一划而过,随即重重哼了一声。 “怎么,大学霸,我爸没给你饭吃吗?” 江涛阴阳怪气地说完,就见挑衅的那人神色平静地坐到对面桌前,和老板要了一碗盖浇饭。 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权当是空气。 这副作态令他更加火冒三丈,气呼呼地捧着面碗,坐在少年对面,故意碰出巨大的声响。 谢征蹙了下眉要不是傅偏楼躲得快,怕是要被这家伙来个泰山压顶。 “这小孩有完没完?” 当着他的面上门找谢征麻烦,傅偏楼眼神一阴,指关节蠢蠢欲动。 江涛还没坐稳呢,莫名觉得后颈一寒。 还是两股不同来源的寒意。 他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将注意力放回眼前:“我说,以后你都不用来给我补课了。” 谢征淡淡望向他,江涛得意地补充:“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决定了,以后放学就跟小吴哥他们去搞地下乐团,不回去,你到那儿也是白跑一趟。” 事关打工,谢征终于开口:“乐团?” “对!”江涛道,“你给我补习也快半学期了,总该知道我不是那块料吧?人各有所长,我不比你脑子聪明,至少吉他弹得好呢,以后也要走音乐的路子,读书根本不适合我!” “哦。” 盖浇饭送上桌,谢征垂下眼,默不作声地开始吃饭。 江涛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他再次发表意见,不由纳闷,“你不说点什么?” 谢征抬起双眸,漆黑的眼里写满了不耐烦。 江涛莫名读懂了他的意思不关心,别吵他吃饭。 “. 本都做好了争辩打算的少年又不服气起来:“你不劝我?” 谢征:“?” “不说什么误入歧途、不务正业、追求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将来喝西北风之类的?” 江涛说着说着,自己给说激动了,拍桌道,“你们这帮成绩好的不都这么想?什么都不知道就否定别人看重的梦想…" 盘子被他拍得不断震颤,谢征无语地抬起头,冷冷道:“与我无关。” 江涛话音一止,讪讪嘟嚷:“你这人真无聊诶。” “话说回来,咱们也算认识挺久了。那什么,有话直说。” 他很快又找到新的话题,“我听说了些你们班的风言风语,你就不解释一下?什么关系户富二代走后门的肯定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都沦落到每天跑来给他补习挣钱补贴家用的程度了,江涛自然清楚谢征真实的家庭情况。 “我爸叫我别乱说出去,但也不能平白让人污蔑是不是?”他问,“要不要我帮你说两句话?我朋友还蛮多的。” “不必了。" “行吧,真不懂你们这帮优等生都在想什么" 江涛喃喃自语,“你说,每天醒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累死累活,就为了在一张试卷上考个高分,究竟有什么意义?好像我出生只是为了考试一样。” “大学霸,你怎么看?你为什么耐得下心去学啊?上完课还来补习,根本不带停的。” 他呱里呱啦倾吐着青春烦恼的时候,谢征三两口将剩下的饭吃完,喝了口汤,抽过纸巾擦了擦嘴,才缓缓说:“像一个山谷。” “啊?” “站在谷底,只能瞧见这一条山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要往上爬。爬到顶后,才知道外边有什么样的风景u谢征微微一停,看了眼一旁的傅偏楼,说,“才会有选择怎样生活的余地。” “对我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想让家人过得更好,现在就不能停。” 江涛缓缓长大嘴,半晌才问:“不累吗?我听着都累得慌”@“你有爸爸可以喊累。”谢征道,“我没有。” “还有,连这点事就喊累的话,你的音乐路大概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那只会更累。” 说完,他没有再陪聊下去,喊来老板结账,转身离开了这里。 徒留江涛愣愣地坐在原地,滋味难言。 ------------ 176 往复(四) 午休时间不长,很快,下午的课就开始了。 经中午放学时那一闹,也不知吕婷后来都说了些什么,谢征走进班里时,明里暗里有不少道目光扫了过来。 并不清楚这些眼神的意思,谢征也不在意,他我行我素惯了,一言不发地走到教室最后,将一只闲置的椅子搬到座位旁。 随即放下东西,就拽出书本和纸笔,埋头做起题来。 他垂着眼睫,看上去极其专心,令人不敢打搅。 而除了他没有谁能看见的、那只空置的椅子上,一名形容端丽的白衣公子正坐在上边,单手托腮,眼眸含笑,闲闲地望着他。 一会儿盯着鬓发,一会儿盯着脸,一会儿又瞧向握笔的手指。 难题怎么也解不开,心绪被那道飘来飘去的视线折腾得一片乱糟糟。 谢征抿唇拽过草稿纸,问他:【你不无聊吗?】 “不无聊啊。”傅偏楼答道,“你不是在。” 下笔的手顿了顿:【我没什么好看的。】 “谁说的,”看出少年隐隐的窘迫,傅偏楼快被可爱坏了,促狭地曲解对方的意思,“你最好看了,要我看多久都行。” 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无语,或者兼而有之,谢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傅偏楼被弄笑了:“好了,不逗你了。" “不过说实话,的确不无聊。”他往四周环顾一圈,“原来你以前的生活是这副模样,我一直很想知道。” 眉目间流淌出一丝慨叹,仿佛夙愿得偿,柔和之至。 谢征见状,默默低下头去。 【是吗。】 他也不是不能明白这种心情。 大概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上课铃响,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这节课是美术,难得没有被主课老师占去,班里气氛十分活跃。美术老师给每人发了一张素描纸和铅笔,叫他们分成两两一组,对着画肖像,作为课堂作业,下课上交。 这一下,本就吵闹的课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不少人借着组队的幌子满教室窜来窜去,四周嗡嗡闹闹,好不快活。 前后左右自然而然地成双结伴,留下谢征一个孤家寡人。 好在他早就习惯,熟练地拿起纸笔离开座位。 察觉到他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走去,傅偏楼不禁开口:“你打算找谁?” 一个上午过来,他自然清楚谢征平时有多独,哪怕身边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 瞧出傅偏楼的疑问,谢征抿住嘴唇:“我也是有朋友的。” “初中认识的,家和我住得近,快三年了。" 像是不服气被认为很孤寡,他特地补充说明,“今年生日,他还拿暑假工的钱送了我一个八音盒。 晚上回去给你看。” “好啊,”想不到谢征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傅偏楼忍着笑,“那我可等着了。” 话里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谢征睨来一眼,神情略带不满。 恰好此时,他找到了目标,当即快步上前,不再和傅偏楼说话。 “范晰。” 被他唤出名字的,是个模样十分阳光、皮肤黝黑的男生。 正和同桌不知聊到什么,前仰后合的,笑得一个劲儿拍桌。 听到这一声,他脸色一僵,说不出是尴尬还是心虚地抬起头,望见面前冷冷淡淡的少年。 谢征瞥见他手边已经动笔的素描纸,上头以粗线浅浅勾勒出一个轮廓。 形状简单,眼睛夸张地画成了两个倒三角,和同桌的三白眼有几分神似。 “” “谢、谢征啊,”范晰呛了两声,挠挠头发,看向来人手中的纸笔,“你还没找到组队的?” 这就颇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在了,先前类似的情况,他们一向是一起的。 好似知道自己的话不太合适,他低下头,闷闷道:“不好意思啊,我先和同桌一组了。你看” “对对。”同桌也很上道地揽住他的脖子,冲谢征笑道,“老范一直都跟你玩,借我这一回呗?” “没什么借不借的。”谢征摇摇头,容色冷静,“既然你们组成一队,我就去找别人了。” 他礼貌颔首,没有任何逗留,转身挤进人堆里。 还没走多远,范晰也跟着挤了过来,拽住谢征的胳膊:“谢征!你等下。” “我,”不等回应,他就咬咬牙,低声快速地说,“以后也不用特地跑过来找我,这种事和附近的同学一起更方便吧?” 谢征静静望着他。 被这种淡淡的、仿佛看穿了心底所有心思般的目光注视着,范晰也很难堪似的,懊恼道:“你别这样!” “我怎样?”谢征蹙眉。 “老和你呆在一起,我压力也很大啊。” 不停地扫视周围的同学,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范晰仓促辩解,“你都不知道他们背后是怎么传的,偏偏你家的情况,我也不好随便乱说,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我也有自己的人际关系的好不好?” “嗯。”听完他的埋怨,谢征垂眸应声,“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 “呃,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范晰没来得及说完,手里力道一挣,眼前之人很快就没了踪影。 分明该松口气,却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他弄不清是什么感觉,叹着气回到座位上。 另一边,谢征走得干脆,心里却没那么快释然。 比起伤感,不如说是迷茫。 像是定好的步调被忽然打乱,质疑烦躁有之,不知所措有之。 偏偏方才还辩解着有朋友的鬼话,现在回视,只觉得可笑得过分。 这般想着,他竟自己低笑出声。 笑什么。” 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捧起他的脸。 有些狼狈地闪躲开眼神,谢征恢复了寻常的面无表情,摇头道:“没什么。” 转移话题似的,他捉住傅偏楼的手腕:“你的手… 好冰。” “为什么?” “天生的体质。”傅偏楼也不戳穿,反手攥紧少年五指,“你这么一提,确实有点冷。借我暖暖,好不好?” 谢征一怔,点了点头:“随你。” 傅偏楼于是笑了一下,紧紧牵住他。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挣动从掌心传来,少年默不作声地回握过来。 起初,力道轻柔似一片羽毛;逐渐的,随着默许,变得越来越重,简直像是在发泄。 哄乱的教室中,谢征独自站在那里,一只手紧攥纸笔,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谁也看不见的一道影子。 沉默半晌,轻声低语:“我是不是,不太讨人喜欢?” 不等人回答,他便又说:“算了,那也不要紧。” 傅偏楼清楚,此时此刻,谢征需要的并非苍白的肯定。 他心中自有一套衡量尺度,打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也早就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清醒过头,单纯的安慰毫无用处。 傅偏楼定定凝视着他,忽然出声:“其实之前对你说谎了。" “其实,这里挺无聊的。”他道,“又小又闷,全都是人,你还不能随便说话。我一个人呆着,其实有点寂寞。” 低眉敛目,熟练地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傅偏楼最知道自家师兄受不住什么样的眼神。 “只有你能看见我、碰到我。在这个地方,我只能依靠你。” “能不能带我去外边逛逛?” “我” 谢征蹙着眉,一时语塞。 被那道恳切的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僵硬颔首。 “好。” 说走就走,以身体不适与美术老师请过假,再去办公室和曾起报告过,谢征连书包都没有收拾,就这么孑然一身地带着他的背后灵,离开了学校。 “你想去哪里?” 傅偏楼认真地考虑了下:“你家?” 他其实对谢征以外的东西兴趣不大,思来想去,与其四处乱跑,不如回去谢征从小长大的地方看一看。 虽说在老贝壳的幻境中见识过一回,但那次忙着找出阵眼,根本没心思慢慢打量。 然而出乎意料的,谢征却拒绝了。 他也不说原因,眼睫垂下,盯着鞋尖,神色模糊不清:“换一个。” “那就”傅偏楼道,“去个没人的地方好了。” 他朝少年笑了笑,故意捡着之前的话说: “毕竟,我也不希望你被当成会自言自语的怪人。是不是?” 谢征:“” 这人好像很喜欢逗他。 不过经这一打岔,他心底浮起的阴霾不知不觉散去许多,望着十字路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犹如枯草中的火星,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我知道有个荒废的公园,一般没什么人在。” 他说,“小时候,我时常去那边玩。公交车坐大概一个小时、半个时辰能到,去吗?” 从谢征慎重的神色中,傅偏楼瞧得出,那并非一个普通的地方。 至少对谢征而言,意义并不普通。 他缓缓点头,牵起少年的手,眉眼弯起:"…那就走吧。” 别的暂且不提,现代便捷的交通系统实在令傅偏楼大开眼界。 想到修真界那帮连夺天锁都能搞出来的铸器师们,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当真不能小看器物的力量。 宣师叔要是来到这边,估计会很欣喜吧? 不着边际地想着,仗着附近没什么人,傅偏楼尽管放开手脚,频频发问。 好在谢征足够有耐心,一边走,一边与他简单地解释。 他一贯话少,今天就差把一周的闲话都说尽了,讲得口干舌燥,顺路在沿途的小卖铺买了瓶矿泉水。 公园占地不大,杂草丛生,里头有些久未打理的老器材,一碰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 谢征轻车熟路地走进去,三两下爬上一架横杠,坐在上头朝远处眺望。 日光正好,穿过一旁两株高大的白桦树,叶影零零碎碎地洒在衣领上。 暖柔柔的微风拂过发梢,他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眼神幽深,带着些许怀念之色。 “一点都没变啊。”他喃喃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周围的店铺倒是和印象中截然不同,换了好几茬。 傅偏楼怕那横杠不够结实,倒没跟着一道上去,站在底下以防不测。 亏得他身量不矮,循着目光望去,也能看清对方所见的景象。 公园四周着实荒芜,建筑都没几栋,视野十分开阔。 唯独谢征瞧着的那处,有一座连绵的平房,前头则圈出了一大片空地,像是庭院,却又有不少差别。 以他的目力,透过树木花草,能看到院子被割成方正的许多块,每一块中都矗立着一块石碑。 挤挤挨挨排在一起,有点像心中悚然一惊,傅偏楼低声道:“谢征,那里是” 他抬眼去看对方的神情,谢征也正低眉,平静地与他对视。 接着,从校服口袋中取出折叠起来的素描纸和一支铅笔,说:“你站着别动。” 傅偏楼迷惑地仰着脸。 “用不着范晰,你就好。”谢征眯了眯眼,改口,“不,你更好。” 傅偏楼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画我吗?” “美术作业,”他询问的时候,谢征已经动笔了,“老师说,明天交给她。” “我不太会画画,应该不会很好看。” 笔头抵住下颌,少年像是有些困扰,漆黑眼眸中落入细碎的光斑,瞳仁清透,映出眼前之人的倒影,“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吗?” 傅偏楼在心中发出一道微弱呻吟。 谁拒绝得了? 一席雪白锦衣的青年公子,轻轻倚着横杠,抬眸望向这边。 神色是不加掩饰的予取予求。 这令谢征不由自主地记起早晨初遇的那一幕。 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古装青年,色如晓月,神若秋水,相貌难以言喻的跌丽,堪称生平所见之最。 手中一杆飒飒银枪,在空中划过一道满月,抵在喉口。 随即睁开眼眸,一边漆黑、一边苍蓝,衬得他更不似真人。 范晰平时喜欢看小说,什么稀奇古怪的都吃得下,两人相处时,常常吐槽里头的各种情节。 谢征听他说过,自古以来,妖魔鬼怪都爱化身成俊男美女,光凭外表,就勾引得凡人神魂颠倒、 丢了性命。 故而那一刻,谢征当真以为,是索命的厉鬼找上门来了。 草草勾勒,不论怎么涂抹改动,都描摹不出对方的半分风姿。 谢征停下笔尖,照着看了两眼,被自己蠢到了。 他轻嗤一声,将画纸团吧团吧揣进兜里,从横杠上跳下来。 “不画了?”傅偏楼朝他张开手,“什么样?我看看。” “不给。” 眉梢挑起,指尖一勾,那团纸就从少年口袋里滚出,凭空拽到手里。 @谢征愣了愣,“你作弊。” “不差这一回。” 傅偏楼哼笑一声,展平皱巴巴的素描纸。 本还以为是怎样难以入目的画面,却见上边只画了一双眼睛。 形如杏子,清澈如鉴,虽说线条有些粗糙,但不难看出一笔一划的慎重与用心。 “不是挺好?”他反复端详,小心将之折好,放进袖中,“既然你不要,我就收下了。” “你真的是” 谢征不免愕然,说不出话来。 冷冷地看着人,耳根却窘迫地泛红。 他沉默地与傅偏楼对视片刻,扭过头,抄着兜慢吞吞往那片平房建筑走去。 “别不高兴啊,”傅偏楼怕真把他惹恼了,忙不迭地跟上,“很像我,不骗你。” 丢了怪可惜的,他摸摸袖子,怎么说也不肯还回去。 一桩小事,谢征也没有那般计较。 待走到平房前,他与门口的警卫说了两句话,又进屋挑了两束花,持着洁白的百合走出门,迎着傅偏楼隐隐忧虑的眼神,主动开口道:“跟我来。” 他迈步走在方正地块中间的小路上,踩过杂草与尘土,最终停在一尊石碑前。 矮阶上已放着一大捧白雏菊,石碑也像刚刚打理过,擦拭得干干净净。 也因此,上边的黑白遗像格外清晰。 那是个即便微微笑着,眉眼也有几分冷然的男子,与谢征极其神似。 不消多说,傅偏楼也知道他是谁。 视线移至石碑上的那行字谢故醒之墓,未亡人秦颂梨携子谢征、女谢运谨立。 “我父亲。” 谢征俯身放下百合,低声道,“今天,是他的忌日。” “忌日?”傅偏楼未曾料到,意外地睁大眼。 他扫过墓前尚且新鲜的另外一束花,“这是你的妈妈和妹妹?” “嗯。” “为什么?”傅偏楼不解,祭拜的话,不应该是一家子一起来吗? 谢征伸手,轻轻抚摸着石碑,像是了然他的疑问,神色漠然:“因为我不愿意过来。” “ 我害怕见他。” 少年喃喃道,“五年了爸爸。对不起。” 傅偏楼无言地站在他身后,犹豫伸出手,搭在他的肩头,聊作安慰。 谢征探出手,像之前那样,紧紧牵住他。 “他死在车祸里,司机酒驾。”嗓音艰涩,沉沉地吐露着一直不愿多去回想的过去,“就在五年前,就在附近,就在我的面前。” 傅偏楼呼吸停滞一瞬。 闭了闭眼,谢征哑声道:“本来,那辆车会撞到的人,是我。” “我活了下来,”他睁开眼,静静望向身后,眸中死寂一片,仿佛凝固了当年的血色,“所以他死了。" “我要代替他照顾好妈妈和小运。” 谢征顿了顿,垂下眼,“可我好像没办法做得像他一样。” 不去想,就不会难受。 朝前看,过去就追不上他。 他一直这么麻痹自己,以忙碌填充空虚,惩罚自己一般,不敢有片刻停歇。@“偶尔我也想过,”他几不可闻地说,“当初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他活着的话,妈妈也好、小运也好,应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 " “不准说了。” 傅偏楼从后抱住他,声音颤抖,“也不准这么想。” “你救了我,谢征。”他的嗓子也不知何时变得嘶哑起来,哽咽道,“有你,才有如今的我。求你别说这种话,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 谢征抚过他的脸,没有回头,低低道,“你哭什么…" 傅偏楼埋在他脖颈间,心中苦涩得痛楚无比,不肯出声。 拍了拍青年发顶,又勾起散落的发丝,谢征垂着眼,忽然说:“谢谢。” “傅偏楼,我从未对谁说过这些话。”他轻声道,“更不敢和妈妈、和小运讲。”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罪人、是不得解脱的囚徒。 被枪尖指着喉咙,死亡的阴云垂头罩顶之时,有那么一瞬,他在想。 果然当年是鬼差搞错了。 该被勾走魂魄的明明是他才对,所以,他配合的话,能不能把他的父亲还回来? “活着,就会发生无数的意外。我讨厌意外。” 他尝试着放松身体,靠在身后之人的怀中,被冰冷的温度包裹,却异常安心。 “不过你是例外。” 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来的,又能陪伴他多久。 兴许下一秒,就会冷不丁地消失在眼前,如出现那般突兀。 但是,他们一起度过了今天。 很好的一天。 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大概是最糟糕的一天了吧。 被同学误解、被不良生找上门、打工出现问题、与唯一的朋友断交。 偏偏还都发生在父亲忌日的这一天。 谢征难以想象,若是傅偏楼不在,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我救了你”他顺着青年长长的乌发,摇摇头,想,反过来才对。 这一天,简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 “那幅画可以留给我吗?” 他都开口了,傅偏楼自然什么都答应,从袖子里将叠起的那张素描纸递过去。 谢征展开,敛眸注视片刻。 静静地笑了。 “十八岁就能遇到你了吗?”他说,“那我会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的。” 不用努力也可以。 停下来歇一歇也可以。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到十八岁那年再次相遇为止傅偏楼短促地说着,却听不见回应。 分明近在咫尺,紧紧地拥在怀里,却逐渐失却实感。 周围的声音愈发朦胧,夕阳金红的光芒洒在少年身上,令他冷清的脸颊模糊得十分柔和。 尔后,十五岁的谢征与这个迷梦似的墓园一道,蓦地消散在眼前。 犹如黄粱大梦,醒者不复归。 ------------ 177 往复(五) 风摇雨乱,小小小的一方茶馆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往桌面一拍。 “咚”的一下,鸦雀无声。 茶堂中央的老道捋捋胡须,中气十足,嗓音伴着灵力回荡开来: “且说道门近来,大事频频,小事不断。” “数月前,有那天焰剑蔚明光为友报仇,只身横扫‘无名’分殿;不过几日,清云宗妖道便亲自上门,仗着身份,让他吃了不小的闷亏,两人这仇怨哪,是眼见的越结越深”“就在昨日的宗门大比,终于迎来了这二位的正面交战!” “那一场,堪称风云汇聚、日月无光,但见蔚明光一招‘火舞九天’过去,那妖道长枪一扬,以‘水卷龙吟’奉还,有来有回,谁也不让谁,仇敌相见,哎呀,真真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打出了火气!” “旁人皆莫敢久视,多看两眼,招子都要被伤到。好在老道我于眼上修炼了特殊法门,这才将之尽收眼底,与您分说. " 老道抑扬顿挫,说得天花乱坠,底下一干修士却没兴致听他胡吹,兀自议论纷纷。 “哈,宗门大比何等地方?一介半辈子方才筑基的老家伙哪里去得?” “孙兄,人家营生饭碗,藉此赚几个灵石修炼,就莫要拆穿了。当个故事听听也好。” “所以最后,蔚明光和妖道谁赢了?” “听闻是蔚明光略胜一筹。” “不过也有人说,是那妖道故意施为,借蔚明光的名头掩盖风声。反正他孑然一身,无挂无碍的,也不稀罕那同辈第一人的名头。” “这他不是清云宗的大师兄吗?问剑谷和清云宗明里暗里争了数百年,他就不想替宗门争口气?” “李道友有所不知,那妖道无心无情,冷血得很,对养他供他的清云宗也没什么感情。那无名组织,世人都知是谁的手笔,何曾见它卖过清云宗面子?” “嘶一真够白眼狼的。” “不然何至于被称作妖道?” “我就想问,之前他不是因行事猖獗,犯了大忌,被清云宗禁足百年吗?怎的还能去参加宗门大比?此回兽谷秘境,就属他跟蔚明光修为最高,去的可都是各门各派精英弟子,不怕被坑害了去?” “这谁又有办法?禁足令是下了,人也安安分分在清云峰上呆了两年,可宗门大比当日,却径直出现在大比山头,说什么既是天下英杰之试炼,何能少他一席?” “众修士定睛一瞧,他竟已臻至元婴巅峰了,在座年纪比他大一圈的,都罕有这个修为,更别提从早年起,他便能越阶对敌,以一战多,不在话下。实在哑口无言、自叹弗如,想阻止也没那个脸面。” “再说清云宗,自天下七杰之一的前任大师兄成玄身死以后,弟子辈青黄不接,没几个能看的。问剑谷有蔚明光;太虚门有陈晚风、陈不追舅甥;就连没落的养心宫,也跳出个小吉女裴君灵,若不仰仗那妖道,第一道门的威名恐有损害…也只得听之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咯!” @“这我看迟早有天,会养虎为患啊!” “不论如何,那也是之后的事了。权看这回兽谷秘境,妖道能为他们搜刮回多少好处吧。” “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就在他们一边饮茶,一边长吁短叹时,邻桌另一位修士奇怪道: “诸位为何要妖道妖道地喊?我记得那位虽无道号,名字还是知道的,叫傅" “道友噤声!” 几人面色大变,赶忙制止道,“可不能乱喊!” “道友可是才入道不久,或是其他仙境访客?明涞之中,还是莫要随意出口为好。” 那修士不明所以:“为何?有什么叫不得的吗?” 其他人还未来得及解释,头顶雅座便遥遥飘来一道轻柔低哑的嗓音。 “妖道妖道,道友可知,为何会有此名号?” 循声抬首望去,只见一位头戴斗笠的玄衣公子冲这边遥遥举杯,垂落的白纱下,露出一方雪白下颌,唇角微勾,笑得漫不经心。 茶盏凑近,浅浅抿了一口。 哪怕瞧不清脸,也知定是位姿容不俗的人物。 被他问到的那个修士愣了愣,说道:“这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说是这个妖道,妖在三处。” 玄衣公子问:“哪三处?” “第一处,乃容颜近妖。据传郎独绝艳、世无其二,引得不少修士一见倾心,魂牵梦萦,甚至为一亲芳泽,不惜加入‘无名。” “第二处,乃个性似妖。喜怒无常,行事无忌,难以揣测心思和目的。听说有时发起疯来,嗜血如妖魔,见人就杀;有时心情好了,却也会随手搭救不相干之人,乃至将辛苦夺来的奇珍异宝相赠,助长修为。” “至于第三处灬”修士顿了顿,点点左眼,“就是那只眼睛了。" “凡被他注目者,轻则噩梦缠身、重则身死道消。也不晓得是修炼了何种邪法” “说得不错。” 那公子颔首,支起下颌,把玩着手中喝空的茶杯,“很全面、很中肯。” “妖道不祥,如我等一般踏踏实实修炼的道人,最好莫要沾染,能避则避。” 他缓缓道,“邪诡之物,谁晓得有什么手段?名字这东西,连同生辰八字,向来与命数牵连,背后妄议,万一传入正主耳里,那就不妙了,你说是不是?” “这未免也太手眼通天" “就如不用苍蓝色的衣料物件一般,图个吉利也好。”玄衣公子说着,唇角的弧度讥讽几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正所谓,有备无患嘛。” 底下几人面面相觑,察觉到他话里的意味不那么正面,不禁皱眉。 未等他们发问,那公子便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更何况,那妖道素来不喜自己的名字。贸然听见,会发狂也说不定。” “毕竟偏楼者,不正也,相当于骂人了不是?被指着鼻子骂,是个人都会生气吧?” 这番言论倒是第一回听说了,修士们嗅出几分不妙,抱拳道:“敢问道友名姓?” 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扶了扶斗笠。 “名姓吗?这就不便说了。”他轻飘飘地说,“我不太喜欢骂自己。” “…” 此言一出,但凡回过味来的,无不露出惊恐的神色。 “你…你是” “妖道!清云宗的妖道在这里!” 伴随一声叫嚷,茶楼登时大乱。 喝茶的不喝了、谈天的不谈了,就连大堂侃侃而谈“蔚明光大战妖道”的说书人,也赶紧扔了醒木,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不过片刻,原本热热闹闹的地方一片寂静,只剩翻倒的桌椅跟满地狼藉。 “ 好了。" 搁置下手里盘了半天的茶盏,傅偏楼摘下斗笠放在桌边,神色莫测地看向对面。 @“如今清静许多,阁下可报上名号了。" 雅座的长桌上摆放着茶点果盘,他扫也不扫一眼,一双异眸定定瞧着那个除了他、谁也瞧不见的白衣青年。 容颜清俊,气质冷然,犹如玉器般神光内敛,瞧得出修为深厚,竟不输于他—一乃至在年岁上更胜一筹。 表情寡淡至无,面对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却毫不动摇,让人捉摸不透。 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像这样,明知他的身份,也半点不怕的修士了。 傅偏楼不禁燃起些许兴味,又微妙地觉得不快。 “你是个什么东西?无人见得,又不似是神魂离体”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何不受这只眼睛的影响?有什么目的?” 连珠炮弹似的发问,令谢征稍稍抬眼。 并不作答,他瞥了眼楼底的乱象,问:“你总是这么做吗?” “什么?” “像这样”顿住思忖片刻,谢征道,“拿自己的诽议取乐。”欣赏他人的畏惧和惊惶。 “怎么?”傅偏楼冷笑,“看不惯?” 他上下打量这人几眼:“这身打扮你是问剑谷外门的弟子?这般年纪,此等修为,为何我从没听说过?” 谢征在心底轻叹口气。 “谢征。” “嗯?”傅偏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我的名字,道号清规。”谢征说,“不是此界中人。” 眯着眼,傅偏楼思忖着这番话的真实性。 谢征接着道:“为何会是这番境况,我也不知。先前,我正与师弟同试叩心阶,转眼之间,便来到此处。” “叩心阶么我听说过,是问剑谷的玩意儿。” 傅偏楼敲着桌面,“世间有名的灵器,我皆有所探听。据说这东西别名情人桥,除却可叩问道心、 生死相斗之外,还能使两心无间者共赴叩心境倒没听闻会使人落得如此情状的。” 两心无间者,同赴叩心境谢征目光一凝,“叩心境之事,可否详说?” 傅偏楼古怪地瞅他一眼,大致解释了通,随即嘲道:“你不会觉得,自己是意外进了劳什子的叩心境?这东西,不过故弄玄虚罢了,几百年来,还不曾有谁能开启。” 谢征垂眸:“未必。” “呵呵”虽说在笑,傅偏楼脸上却无何笑意,“你跟你师弟,是道侣?感情很好?就这般确定,彼此之间毫无隔阂、深信不疑?” 他摇摇头,嗤然发笑:“我不信。” “人心复杂,诡谲莫测,生性自私。所谓的情,不过是贪图容颜、躯体、利益为一时享乐而已。 谢征静静地望着他。 那仿佛看透一切,携着说不出的包容的视线,不知为何,令傅偏楼有些说不下去。 他蓦地沉下脸色,声线微冷:“算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觉得此处是叩心境,那便是吧。我可不觉得这里是由哪个修士的记忆形成的幻境。” 傅偏楼忽然想到什么,“不过按照你的说法,既然我能看见你,难道u谢征略有意外。 这是意识到了? “难道,我是你师弟过不去的心结?” 谢征:“” 他心绪颇为一言难尽,眸色也变得幽深起来。 “那可真不作美。”傅偏楼冲他一笑,“怎么样,要试试除掉我吗?” 瞧上去,玄衣公子与方才的姿态无异;可谢征一眼便瞧出,对方浑身紧绷,长枪已滑至袖口,随时准备出手。 也不知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般句句带刺,草木皆兵,冷漠地凝望世人。 不。其实,他大概知道。 眼前的傅偏楼,应是《问道》之中,命途多舛、一路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那位反派BOSS。 是傅偏楼的第一辈子。 心间微微刺痛,他摇摇头,说道:“我不会伤你。” 傅偏楼挑眉,见他的确没有任何敌意,这才慢慢松懈下来。 有些奇怪。 他想,放在以往,单单这一句话怎么也不会让他放心,反而会更为警惕才对。 一股焦躁油然而生,尤其是在对上那双平静的黑眸时,说不出的烦乱。 从没有谁会这么看他。 这是什么眼神?就好像他是什么很珍贵的宝贝似的,可又不似贪婪觊觎。 分明是瞧上去十分沉静、且有点冷淡的人。 为什么会觉得仿佛很温柔? 他真疯了么?! 按住额角,傅偏楼捏紧手指,咬牙切齿:“你用了什么邪术?” 谢征蹙眉:“邪术?” 他望着浑身炸了毛一样的人,眉心蹙得更深:“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便伸出手,要去摸脉搏。 “够了!” 傅偏楼只被碰了一下,如遭重击地猛然抽回手,站起身,“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别来妨碍我!不然” 面色阴郁,他一字字地要挟:“我杀了你。” 说罢,逃也似的甩袖就走。 谢征凝视着他的背影,唤道:“傅偏楼。” “. 我说过,”傅偏楼脚步一止,没有回首,嗓音森寒,“我讨厌这个名字。” “当着我的面辱骂我,是在挑衅?”他压抑着沉沉怒意,“当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不过一个名字,就与谢征、王明之流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 谢征淡淡道,“于我来说,这个名字并非辱骂,而是你。仅仅是你。” “” 傅偏楼默然不语。 短短一句话,其中含义,他竟不敢深思。 像是蕴藏着某种极其幽微,又近乎奢侈的东西。 太诡异、太不对了… 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眼前景象不断模糊,那道孤僻的玄色身影连同茶楼,逐渐如烟雾缭绕,看不清晰。 谢征似有所感这并非结束。 遥遥的,低哑的嗓音传入耳中。 “谢征是吗。”傅偏楼咀嚼着这两个字,“我记住你了。" “别让我再看见你” “否则…” 否则什么,尾音随着幻境溢散,也听不清晰了。 ------------ 178 往复(六) 四四方方的惊堂木拈在手里,往桌上一拍。 老道捻着胡须尖,趁着间隙,抿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这才悠悠开口: “今个儿,咱们不讲别的,就来说说宗门大比上,脱颖而出的仙境七杰。” “打头便是那七杰之首” “清云宗的程振天。” 嘈杂茶楼中,谁也瞧不见的角落里,白衣剑修静默矗立。 漆黑眼眸中划过一丝异色,程振天?那是谁? 方才的景象崩塌之后,待回过神来,眼前便是这副光景。 同样的茶楼、同样扯着嗓子文绉绉的说书人、同样议论纷纷的各方修士。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看见傅偏楼。 谢征倚着楼道横梁垂眸思忖,若他想的不错,如今,他应是陷入了傅偏楼的叩心境,所见所闻,皆是对方过去的一段记忆。 这么说来,他不会离傅偏楼太远才是。 不过朝外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对面阁楼处。 那里竖着一块雕花绘鸟的屏风,将雅间里头的客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屏风以薄纱织就,透出重重人影,显然不止一人。 谢征定定瞧着其中一道略低着头的清瘦身影,眸光微沉。 不过,这个傅偏楼,大抵不是之前遇见的那一个了。 说书老道的嗓音适时响起:“程振天之名,想必各位看客都听闻过。他姓程,单名一个行字,道号振天。” “程振天凡人出身,双亲早逝,给他留下栋屋子和些许银钱。可就是这点黄白之物,却招来了姨娘一家的眼红。他们假借照顾之名,霸占财物,逼得程行小小年纪,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自己琢磨营生。 “好在他有几分经商头脑,慢慢地,手头也攥了些积蓄。但他深知财不外露,一直偷偷隐瞒着,随着年纪渐长,姨娘逐渐容不下他原因嘛,自是因为程行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将她自家那不成器的丑儿子比了下去,那还得了? “再说程行这边,他父母尚且在世之时,曾与隔壁世交定下过娃娃亲。黄后来世交发达,搬离了那里,将这桩婚事抛诸脑后。待闺女长大,该嫁人了,这才回想起来,曾经纸作媒、朱砂为聘,定下过一门亲事。 “可不论程行爹娘都已不在人世,单说家底,门不当户不对的。他们一心想着叫女儿高攀京城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哪里看得上程行这落拓之身?便携着银票,千里迢迢,趾高气扬地赶回来退亲。 “前有姨娘相逼、后有岳丈轻蔑,程行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削发立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不是尔等退亲,是我程行休了那见财眼开、背信弃义的口!” 唇舌鼓动、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四下传来一阵叫好之声。 “虽说不是首次听闻,但还是深感快慰,程振天实乃性情中人!” “振天道人也有如此低谷之时,更遑论我等?实属吾辈楷模!” “那帮人当真瞎了眼,放过了这样的乘龙快婿,如今还不知怎样懊悔。哈哈,想想就解气!” 显然,这次的故事比上次的《蔚明光大战妖道》叫座得多。 老道又一拍惊堂木,语气平缓许多: “那日之后,程行与过往一刀两断,两袖清风地离开了程家,背井离乡。那些人以为,他这个年纪,也就在外头辛苦卖个力气,能吃饱肚子就了不得了。" “却不想,程行手里本就有不小的一笔积蓄,他拿着这钱在外地从头做起生意,不过三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商公子而彼时,他还仅有十八岁,未及弱冠。” “程行虽是凡人,可并不束缚于封建礼教,待人和善,就连奴婢仆从,也无比宽厚仁慈。有一日,他出门闲逛时,街边正巧押送过一队手上沾了人命的刑犯,要送去集市午后问斩。” “这本无何奇怪,但里头,却有一个神色惊惶、年岁很小的少年。” 听到此处,谢征神色一凝。 “程行不禁心生疑惑,沾染人命的囚犯,大多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那少年皮相精巧、身形纤细,杵在里面跟混进狼群的小羊羔似的,他是犯了什么事? “直到问过路人,他才知道,那少年乃村头一个人家的孩子,不过十三之龄,堂舅是镇上有功名在身的官人。只是,堂舅前来拜访他家时,也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燃起了火,一家子连同爹娘都被烧死在里头,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官老爷死在这里,可不是一件小事,得有个交代。正巧,那少年本就有些邪门的名头,干脆拿他当了替罪羊,污蔑他是杀害双亲与堂舅的元凶,贬为奴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至于同他人一样问斩,却是要充入牙行发卖的。 “程行一听,当即不忿。如此说来,岂不是桩不平之事?他看那少年在囚车里无助哭泣的样子,不禁想起当年孑然一身的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便花费银钱,先一步将人买了下来,带回家中。后来见人乖巧,心生喜爱,干脆撕毁身契,收作义弟,二人从此相依为命。” 悠悠讲述到这里,旁人笑开了:“说起义弟不就是清云宗那位天灵根修士、柳宗主的小弟子,傅偏楼?原来还有这样一桩渊源。” 提起这个名字,他们的态度十分随意,根本不像之前那般三缄其口、如临大敌。 谢征抿了抿唇,为这轻佻的语气微微不快。 “不错!”老道笑着说,“因缘前定,天道好轮回。谁能想到,程行一时心善救下的小儿,竟是千载难逢的天灵根?” “后来,程行听闻仙山之事,生出向往。遣散左右,带着义弟一路奔赴清云宗。本来以他杂灵根的天资,是入不得大宗门的眼的,偏偏他的义弟天资出众,又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照顾自己的义兄,阴差阳错,便也跟着沾光,拜入师门。” 有人感慨:“程行当真好运道。” 又有人反驳:“这可不止是运道,若非他行端立正,怎会有这般机缘?” 机缘么谢征终于了悟令他不舒服的来源。 这些人在谈起傅偏楼时,非但不害怕,反而将之视为程行的附庸。 或者说,犹如趁手的武器、或是大有裨益的宝物一般。根本没有对于天赋高绝、修为出众的道人半分的敬重。 而招致这一切的,这个程行撇去那显然生拼硬凑的身世不提,倘若他记得不错,第一个任务者,便是叫这名字。 耳畔,老道还在滔滔不绝有关“程振天”的传奇经历。 什么出门历练误入幻境捡到洗灵果、什么掉下悬崖意外得到前辈传承、什么引得艳若桃李的群芳阁主与冷若冰霜的玉雪剑女拈酸吃醋、什么当众揭穿伪君子的真面目,掰倒了原本徒有虚名的清云宗大师兄桩桩件件,其中不少皆是原著中所记载的东西。 谢征对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没有兴趣,听了一会儿,勉强从中剥丝抽茧,捕捉到些许傅偏楼的消息。 在程行光辉的掩映下,所谓的天灵根着实有些很不起眼,几乎称得上是对方的随身挂件。 原本为傅偏楼一手建立,用于和清云宗展开对抗的组织“无名”,如今也变成了程行的手笔。 比起手下、或者小弟,更像是一片影子。默默无闻地站在程行背后,也不知在那些充作谈资的事迹中,都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谢征不觉蹙紧了眉。 他仰起脸,再度望向那扇屏风。 人影绰约,只是一桌之上,一边被重重环绕,另一边则冷冷清清。 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意,谢征转过身,一步步朝楼阁上走去。 雅间布下了隔音阵法,声音传不到外边,谢征甫一踏入,便听见一道缠绵黏腻的女声。 “阿行哥哥,你都不知道那群人是怎么看我的仗着灵根比凝儿好,就想着霸占我辛辛苦苦打理的群芳阁!你说说,人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嘛!” “谁敢欺负凝儿?当真不知死活。”沉厚的男声冷笑着,又柔和下来,哄道,“凝儿若受了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定叫他们好看。” “你又不能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全都陪在我旁边,哼,尽会说好听话。” 女声不高兴道,“哪有我自己修为高了来的安心?我听说无名中流传有一枚神丹,用处与世所罕见的洗灵果一样,能洗去灵根,这是真的吗?” “确有此物,不过” “不过什么!在你眼里,我还不值得一枚神丹吗?有这种东西,你却一直没告诉过我,任由我被那帮人奚落欺负是不是?最讨厌阿行哥哥了!” “诶,凝儿莫气,我怎会舍不得呢?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你?”男人道,“只是神丹难得,就算我是无名之主,也不是说要就有的. n“呜呜我不管!你想想办法!” 一旁,又有道冷清高傲的女声横插进去:“不想着勤恳修行,尽会以外物找补。可笑。” 此言一出,方才还娇娇气气的女声登时阴阳怪气起来: “哟,不愧是玉雪剑女,就是清高。这话说得,好像你有多不食人间烟火一样,不是靠家世搜刮那般多天材地宝,你以为自己能有如今的修为吗?” 玉雪恼道:“苏凝,你” “我什么我?我又不像你,出身高贵,人见人爱我只有阿行哥哥” 苏凝委屈道,“阿行哥哥,比起神丹,我更想你来阁中陪我,好不好嘛…" 左拥右抱,程行受用极了,对怀中美人的轻声恳求也听进几分。 不过群芳阁所处之地偏远不说,灵气也浅薄,一天两天的也就算了,长住他可受不了。 权衡之下,他低首亲了亲美人的脸,调笑道:“都依你。” “不过近来无名中事务繁忙,不知何时才能抽开身这样,我请炼制神丹的那名大师出手,为你弄一颗来。过段时间清闲了,在与凝儿一道去。”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身旁的玉雪,改口道:“不,两颗吧。虽说难求,可也不能少了我的雪儿一份。” 闻言,二女面上一喜。 苏凝自然见好就收:“最喜欢阿行哥哥了!” 玉雪脸上也露出浅浅的笑容,瞧得人心旌摇曳。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程行可谓十分春风得意。 他瞥了眼对面默默饮茶,不发一言的阴沉青年,说道:“小楼。” 青年抬首。 欣赏一番他更甚于怀中二女的容貌,不知第多少次感慨为何这人不是女子,程行口气略略柔和: “就劳你跑一趟,请那大师出手了。" 那所谓的“大师”自然不存在,他们心知肚明。 洗炼灵根的神丹,材料其实很简单,最要紧的一昧便是傅偏楼的血。 叫人跑一趟,其实就是暗示傅偏楼,再去放血炼一回丹。 傅偏楼搁下茶杯,点了点头。 他平静地说:“ 我知道了。" “大师脾气不好,辛苦你。”程行有意安抚他,“回头我亲自动手,陪你吃一顿饭,你可莫要嫌弃为兄。” “不会。”傅偏楼脸上露出一丝轻飘飘的笑容,“义兄待我如何,小楼清楚。再没有谁会对我这般上心了。" 程行见状也笑:“那就好。你去吧。” 他依言走出雅座,却在门口撞上一道沉冷眼神。 傅偏楼蹙了下眉,回视过去,却见是名陌生的剑修,正站在楼梯凭栏边静静望着他。 @“傅偏楼。” 那人唤他,语调不虞,“你打算做什么去?” 抬起眼,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眼眸寒如冬雪,不知在为何生气。 刹那间,失却的记忆回笼,傅偏楼恍惚地按住额角。 “对了我见过你”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我记得你你是叫. ……”@“谢征?”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傅偏楼自己都愣了愣。 随即,神色几番变换,故作的温顺逐渐褪去。 呈现在面上的,不再是属于那个口口声声喊着义兄小楼、沉默到有些不起眼的表情。 而是属于傅偏楼的危险和阴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往前两步,紧紧盯住谢征,“为什么在见到你之前,我对此毫无印象? 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的眼神冷厉得可怖,然而,谢征比他更冷一分。 不复曾经记得的、堪称温柔的注目,而是令人如坠冰窖,突然说不出话来的漠然。 傅偏楼不觉咬住唇,避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谢征却不放过他,上前捉住他的手腕。 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什么,再睁开时平静许多,轻声道:“脱掉。” 傅偏楼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谢征冷肃地重复:“我说把你的衣服脱掉。” 傅偏楼:“” 傅偏楼:“???" ------------ 179 往复(七) 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傅偏楼僵在原地,忘记了挣扎,任由谢征牢牢攥住他的腕骨。 掌心触及凹凸不平的粗糙痕迹,令谢征的神色更为晦涩。 他没那个耐心慢慢等人回过神来,径直捋起长袖,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苍白的皮肤,不似印象中那般莹润似玉,反而透着一抹枯槁的死灰,好像皮肉底下根本没有流淌血液。 可比起颜色,最惹眼的,还要数那几道蜈蚣似的狰狞伤疤。 绕着手腕切开一圈,张牙舞爪地爬满手臂,朝着衣衫更里头钻去。 乍一瞧,如同瓷器摔碎后拙劣的拼合,多看两眼,就会发觉新伤叠着旧伤,以至于边缘坑洼不平,丑陋得有些毛骨悚然。 很难想象,修为已臻至元婴期的修士,身上竟藏着这样的痕迹。 灵气入体,濯洗身躯,哪怕先天不足都能补全,更何况一两道皮外伤? 除非未结痂便再次划伤,始终没有真正痊愈,直至今日。 尽管谢征知晓傅偏楼对自己一贯心狠,也没料到他会做到这个程度,轻轻抽了口气。 这点动静落在傅偏楼耳里,犹如平地惊雷,狠狠一醒。 他粗暴地甩开被抓住的手,将伤疤重新敛入袖中,怒目而视:“无耻!” 谢征没有回话,目光沿着他的小臂一路往上攀去,划过上臂,停顿在肩颈处。 迎着傅偏楼说不上是羞恼还是戒备的视线,他低低问: “炼一枚‘神丹’,需要用你多少血?” “. 你知道些什么?” 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傅偏楼心中警铃大作。 无名组织能洗炼灵根的所谓神丹,是拿他的血炼就。 这桩秘辛,除了已死去的成玄外,应当只有他和程行清楚才是! 这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有何居心?! 刹那功夫,他的神色几经变换,眼底竟浮起淡淡杀意。 将对面的反应尽收眼底,谢征心中一沉,目光封冻,更为幽深。 气血亏损,根基不稳,灵力虚浮…”说着,话锋一转,“那个程行,就是这么‘救赎’你的?” 傅偏楼顿了顿:“什么意思?” 他的疑问不似作假,谢征意识到,此时的傅偏楼,大抵还对系统和任务的事情一无所知。 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谢征瞥向屏风后,那几团影子交织在一起,也不知在胡天胡地地做些什么。 这样的. 任务者。 声名远扬,美人相伴,修为深厚,权势强盛,春风得意。 是七杰之首,世人口中的传奇,大名鼎鼎的程振天。 看他的样子,已是乐不思蜀,全然不在乎能不能完成任务回去。 不,不如说,恨不得永远留在这里才对? 谢征陡然觉得异常讽刺。 他记起最初来时,他曾不甘地问过011,为什么会选中他? 想穿越的人比比皆是,对异世心存幻想,妄图求仙问道、建功立业、打拼出一番天下的定然不在少数。既然如此,找他们不就好了。 程行就是那个“他们”。 而所致的后果呢? 就行这般,将傅偏楼视为近乎是“金手指”的存在,不断索取他的血,裨益自身还不够,甚至将其充作结交人脉、拓展势力,乃至于讨好情人的道具。 若非知晓自己无法触碰到旁人,谢征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谢征闭了闭眼,好半晌,才再度开口: “你的修为在他之上。” 傅偏楼蹙了下眉,没料到他会看穿自己的掩饰:“那又怎样?” “为何要听从他的话?”谢征隐忍着怒意,沉声问,“他不顾惜你,你总该顾惜自己。伤成那样,不疼么?” 被质问得一愣,傅偏楼下意识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 不疼么? 怎会不疼,只是,比起这个,他更在乎别的东西。 “不过放一点血,几枚益血丹就能补回来。” 低眉敛目,傅偏楼低低说道,“义兄并非像你所言那样,他对我很好,每回炼丹后都会为我备好丹药,还会亲手做一桌膳食举宴慰问. …" 闻言,谢征不禁冷笑。 “养鸡养鸭,也知先得喂饱才能下蛋,你觉得这叫对你好?” 傅偏楼像是被戳中了痛楚,恼羞成怒道:“我与义兄的事,用不着你这局外人来置喙!” 谢征蓦然一滞。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傅偏楼竟会对他说出这种话哪怕知晓对方什么都不记得,也难免有些受伤。 心下稍冷,原本的怒气也不知不觉平息下去,化作不快与微微的涩然。 他好似比想象中还要在乎傅偏楼对他的感情。 谢征抿住嘴唇,垂眸轻嗤一声:“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分明没有再说出什么锥心言辞,可看到他那副模样,傅偏楼不知怎的,愈发焦躁起来。 “多管闲事好一个多管闲事。” 青年咬牙,“说得好听,你又知道我什么?”“对,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义兄并不真正在乎我。” 他摸着被留长的额发刻意遮蔽起来的左眼,自嘲道,“至少他看重我的价值,愿意在我面前演一演,不像旁人那般对我退避三舍。” 拜儿时经历,还有与魔多年相斗所赐,傅偏楼对情绪十分敏锐,极会揣测人心。 他何尝瞧不出来,程行对他利用居多? “有一点就够了…在你眼里或许不过喂鸡喂鸭、有些寒碜的几粒米,于我而言,也很难得。” 傅偏楼喃喃自语,“他只偶尔要一点血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上辈子被妖修掳走,呆在荒原时;或者被成玄幽禁,关在清云峰上时。 那二者并不像程行,还会将他视为人看。 相较而言,程行不但在儿时救下他,还一直关照着他。 所以…哪怕大半都是利用,也仍有一点真心在吧? 有一点就足够了,他不想如上一世那样,幽魂似的游荡在人间。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自己居然当着谢征的面说了这般多的心里话,羞恼万分,别过脸去,遮住有些狼狈的脸色,沉声道: “与其被掠夺争抢,不若好好利用,各取所需。” 他瞅了谢征一眼,咬住唇,讥嘲道,“罢了,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又不明白。当我是傻子就是,随你怎么想,我" 剩下的话止于意料之外的怀抱中。 谢征收紧双臂,将他紧紧拥住,轻声叹息:“ 我明白的。” 因为从未有过,所以想要,所以觉得划算。 所以在虚情假意的敷衍中,寄望能有一分真心。 可没有的。 程行和妖修、和成玄,并无多少差别。 会救他、没有撕破脸皮地剥削他,只不过因为他身系另一样目的,畏惧那样做的后果。 谢征无法想象,等傅偏楼终于发觉真相,知晓了系统和救赎任务的存在,会是怎样的感受。 只是假设,心口就如浸入苦水之中,微微抽痛。 然而,这些都是曾经的事情了。 他插手不了的、属于傅偏楼的过去。 隔着衣衫,也能感到一阵暖意,清淡的香气将四面八方全然围拢,不留一丝空隙。 不容推拒,动作却很轻柔。 好像他很容易碰坏似的。 被这种轻柔迷惑了心神,傅偏楼没有挣扎,怔怔地问:“你你做什么?” “傅偏楼,”谢征唤他一声,像是小时候安抚多疑不安的少年那样,缓缓顺着他脑后的长发,“不要将就。” “他不真心待你,世间总有真心待你之人。一直瞧着他,便看不见旁人,只会令自己陷得越来越深,落于囹圄。” @傅偏楼神色晦暗不明,哼道:“说得轻巧灬除他以外,还有谁?上辈子,你也不是曾瞧见过?” 世人畏我惧我,并无容身之处。” 谢征扳过他的肩,与他相视片刻,忽然伸手撩开他的额发。 “喂,你不要命吗?” 傅偏楼下意识闭上眼睛。 “睁开来,”谢征放轻声音,“我不要紧。” 不要紧? 傅偏楼狐疑地眯开一条缝,触及异常柔和的容色。 漆黑的眼眸,古井无波,平静得令人心安。 直至全然睁开双瞳,四目相对,对面也没有任何惊惧发狂的征兆。 “这是…为什么?”傅偏楼不解,“你明明是第一回” 第一回被魔眼凝视的人,无论凡人修士,都会陷入无边的迷障之中。 “我早就认识你。”谢征道,“自然早就领教过它。” “照这么说,我分明也伤害过你。” 傅偏楼有几分迟疑,“你不怕我?” 谢征摇头。 傅偏楼从头将他再度打量一遍,扯了扯唇角:“你当真是个古怪的人。” 他突然想起上一次见面,自己的随口调笑,说他该不会是那名师弟的心障,与谢征有仇。 这么看来,他们说不定当真有什么过节。 可傅偏楼却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料中感到高兴。 “这只眼睛并非你的过错,不必苛求自己。”谢征揉了揉青年发顶,“真心待你之人,又岂会在意?” “呵,照这么说,”傅偏楼不自在地推开他,退后半步,嘴硬道,“你也是真心待我咯?” 谢征没有辩驳,只微微一笑。 见惯了他冷淡的神色,还是头一次瞧见他笑。 傅偏楼不免惊艳,心尖一跳,颇为懊恼地移开目光。 “. 也许你说得对。”@他瞧着屏风后,与谢征谈论这般久,就算之前设下了隔音法阵,声音传不过去,从里头仍能望见他的影子。 可程行却一直没有发觉。 若是程行也见识过他的魔眼,会如谢征一般,毫无芥蒂地对待他吗? 不用尝试,傅偏楼也知道答案。 程行若不怕他,也不会让他留长额发,遮蔽住那只有魔寄宿的蓝眸了。 他真的有必要再伏低做小,去乞怜那一点真心吗? 就在傅偏楼动摇的那一瞬,茶楼再度开始晃动、崩塌。 谢征恍若未觉,至始至终,定定望着青年犹带迷茫的侧颜。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 若是他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第一个任务者之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十世轮回是怎样的颠倒、瞧不见尽头,他以前尽管有所料想,却并没有清晰的认知。 如今感同身受,方才知晓此间苦楚。 还有八次么. 闭上眼,直至耳畔的惊堂木再度响起。 对上跌丽青年陌生惊异的注视,谢征勾起唇角,柔和地回望过去。 不论往复多少次,他想,我会陪着你的。 哪怕,只是局限于这一方茶馆的,须臾一瞬的慰藉。 ------------ 180 往复(八) 短暂的凝滞后,傅偏楼的神情变了。 他愣怔片刻,缓缓放下原本因戒备抬起的手,唇角僵硬扯开:“是你啊又见面了。" 摇摇头,他朝茶桌对面比了个手势,“坐。” 谢征将人打量一遍,这一回的傅偏楼瞧上去气色还算不错,不似上一世那般缺乏血色。 对上他的视线,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下意识按住手腕。 那里不复过去的疤痕遍布,光洁一片,并没有遭多少罪。 沉默片刻,他率先出声。 “ 这一世,我又遇到了一个人,叫作尚峰。” 像是朝眼前之人倾诉一般,傅偏楼缓缓说道,“他跟程行不太一样,对我很好。” 在凡间买下他,给他吃饱穿暖,又带他求仙问道。 尽管也用他的血丹洗炼灵根,却不曾进一步地强求,待他始终客客气气的,隔三差五还会跑来清云峰探望一番。 “我有点不明白。” 他的眼眸中浮现几分深思,尔后是困惑,沉吟道,“他为何要如此用心待我?分明他并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 仍是孩童时,哪怕没有前两世的记忆,傅偏楼对于他人喜恶也足够敏感。 亲切微笑的背后,是挥之不去的烦躁、嫌恶和厌烦,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畏惧。 即便掩饰得很好,相处间的细微之处仍不断地透露出来,深深烙印在年幼的傅偏楼心底,令他战战兢兢,怀疑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前些时候,我对成玄动手了。" 傅偏楼不知想到什么,蹙了下眉,“然后,他发了很大的火。”“他问我,为什么非得杀死成玄不可?为什么要手染鲜血,难不成他待我还不够好吗?我一定要像这样负尽天下人?” 学着对方的口吻质问完,青年垂下眼睫,苦笑道:“可他明明知道,成玄从前对我做过什么,就算我愿意忍让,他也从未打算放过我。” “嗯。”谢征道,“有仇报仇,有怨还怨,你并无过错。” 听了他的宽慰,傅偏楼稍微平静几分:“多谢。” 顿了顿,又叹道:“不过,那人不这样想。” “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个天生的坏种。”他喃喃自语,“倘若如此想,当初为什么要将我从牙行买下,又照顾到今天?” “我不明白,谢征,我不明白。” 露出的那只漆黑眼眸中万分茫然,“他不似程行一样利用我我曾以为,这辈子会有所不同。” 如果说在见到谢征之前,他还仅仅是心底怀有疑虑,能寻到借口搪塞过去的话。 想起先前种种、尤其是经历过上辈子那个安抚般的拥抱后,傅偏楼终于认清。 真心和假意,原来差别这样大。 只体会过一次,就再也没法蒙骗自己了。 “到头来,好像没什么两样。” 他望着欲言又止的谢征,笑了一下,将茶水一饮而尽。 随即想通了什么似的,轻快道:“罢了,往后总会有的,时日还长。” 闻言,谢征陡然不忍,想要握住他的手,说点什么。 眼前之人的模样却又一次开始模糊、崩塌。 宛如被抹消的涂鸦,一重又一重的颜料堆叠上去,瞬息之间,堆叠出了另一幅样子的傅偏楼。 第四世的轮回开始了。 还未从青年怅然含笑的模样中回过神来,衣襟便被狠狠揪住。 犹如困兽一般,这一世的傅偏楼瞪着他,语调激越:“你知道,是不是?你一定知道!” “系统是真的吗?所谓的救赎任务,是真的吗?那些人都在骗我?他们对我的好,都是另有目的?” 他急促地问着,像是下一刻便会窒息,嗓音隐忍,“告诉我,这些,是不是魔在骗我?我不想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了…告诉我!” 焦灼、期许、惶恐。 谢征一眼便明白过来上辈子的最后,魔知道了系统和任务的存在。 他扶住傅偏楼的肩,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傅偏楼,冷静些。”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傅偏楼闭了闭眼,松开手。 他的气势转瞬萎靡下去,颓然垂下头,面上流露出一抹痛苦,“我也想冷静。” “可我快被逼疯了,谢征。”他喃喃道,“那个人兴许也快被我逼疯了。" 他絮絮地说着,这一世买下他的,是位温柔体贴的女子,名唤徐宁宁。 即便也有胆小的一面一像是被妖修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动弹;或是迫于成玄淫威,眼睁睁看着他被拉去放血炼丹。 但她也会因此愧疚,怜惜他,加倍地关怀他。 就像母亲一样。 可傅偏楼不敢相信。 魔告诉他的那些东西,还有不断回想起、印证了它的话的前世记忆,都令他无法安下心来。 这样一来,很多事都解释得通。 程行和尚峰为何会那样对他,为何知道很多东西,又为何有时会自言自语,说些古怪的言辞。 所有的一切堆积在心底,仿佛撕开一道裂口,空洞洞地往外漏风,怎么也填补不满。 于是,徐宁宁越是关照他、怜爱他,他便越得寸进尺。 她对他的那些善意和包容,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我只看着你、念着你、有什么都给你。 所以,若你真心待我,便也看着我、念着我、有什么都给我才行。 一步步的退让,令那位女子的底线再三降低,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傅偏楼便也加倍地回馈过去,洗炼灵根的血丹、温养神识的宝玉、提升修为的天材地宝…但凡徐宁宁想要,他都双手奉上。 这般有些病态的依附关系,一度也达到某种平衡。 他享受徐宁宁的关心,徐宁宁靠他在修真界生存。 直到为对方张罗婚事,嫁给她心属的男子。 直到两人诞下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变了,傅偏楼发觉,徐宁宁待他愈发敷衍,所有心思,尽数给了她的家人。 他一手促成的、真正的家人。 压抑许久的不安猛然爆发,他与徐宁宁大吵一架,说到最后,两人都吵出了火气。 “还不够吗?她问我。” 傅偏楼低低道,“她说,我将你抚养到大,从没委屈过你。这些年,我应付得真的很辛苦,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假的,都是假的。” 他说着,忍不住攥紧谢征的衣袖,“我知道,我很难缠。可是,她果真没有半点真心在吗?” “到底是我错怪了她,还是,一切都是为了所谓的‘救赎任务’?在她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谢征任由他拽着,过了片刻,轻声道: “傅偏楼,自古以来有一个词,叫人心易变。” 他稳稳扶住对方,如同浪潮中屹立不倒的一叶扁舟。 “如今待你好者,从前说不定与你交恶;如今与你淡薄者,过去未必没有真心。” 傅偏楼抬起脸,嘴唇有些哆嗦。 “人非草木,就算起初是为任务而来,相处后生出感情,很寻常。同样的,就算感情深厚,彼此埋怨磋磨,最终落得陌路,也很寻常。” 兴许是他的语气太过平静,不知不觉,傅偏楼也跟着平静下去。 谢征目光柔和几分,抚过他先前因情绪激动,微微泛红的眼尾。 过分的寄望,带来过分的失望。 给予的东西又被收回,无外乎傅偏楼会如此偏激。 “是吗?” 傅偏楼涩声问,“她会那样关照我,不止是因为任务吗?” “这该问你。”谢征望着他,“是真是假,其实你知道的。对不对?” “" 眼前浮现出很久以前,才将他买回家时,女子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有些好奇,又有些怜悯的眼神。 反派BOSS果然都有点悲惨经历在的,她嘀咕着,又笑着揉弄他的发顶。 说,别怕,看你瘦的,胃肯定虚。先喝点粥养一养,还不能吃太好的,会生病。 那一碗白粥又香又暖,就像她的怀抱一般,不知安抚过他多少难捱的日夜。 谢征所言不错,其实,他是知道的。 @分明待他这样好,他却听了魔的教唆,从未真正相信过对方。 谁能经得住真心被长久地怀疑、践踏呢? 徐宁宁会觉得辛苦,与他离心,想要逃走,也理所应当吧。 “是我对不起她。” 傅偏楼苦笑着,睁大眼眸,直直瞧向窗外。 “可我该怎么办呢?一旦走出这里,我又会全都忘记” “那样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咬住嘴唇,不敢往下想。 “你什么也不会做的。”谢征却很笃定。 傅偏楼向来如此,总会苛责自己,瞧着难以捉摸、阴晴不定,其实好欺负得很。 这么想着,又有些心怜。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傅偏楼愣了愣,手指蜷起,一时说不出话。 好半晌,才鼓足了勇气,说:“你好似很了解我。”@“魔的事情、任务者的事情、轮回的事情都半点不意外,你早就知道这些。” “为什么?”他喃喃道,“谢征,你究竟是" 这句话到底没能问出口。 就在心神动摇的那一刻,谢征已听不见他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一个有着清秀脸蛋的小姑娘坐在桌旁,阴沉地瞪着对面。 谢征记得她的名字是那个叫作方小茜的任务者。 傅偏楼的第五世。 方小茜一脸不快,冲对面大声斥责:“你知不知道,兽谷秘境一开,这个副本过后,蔚凤就要黑化,从此离开问剑谷了!" “真没用,怎么到现在还没半点进展?我不管,在他走之前,你必须和他留下联系,得不到他的心,还得不到他的人吗?”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瓶,塞进对面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的傅偏楼手中。 “这个里边,是我从虞渊搞来的春蛊。”她说,“中了这个,任修为再高,也只会沦为毫无理智、只知发情的野兽。” “骗蔚凤服下,今晚爬上他的床,明白没有?” 谢征:“” 过去,竟还有这桩事? ------------ 181 往复(九) 方小茜对蔚凤有着别样的执着,这一点,早在蚌妖幻境时谢征就知道。 不仅如此,尽管只有一面之缘,但不难瞧出,她的性格极其偏激。 那时的蔚凤不过没有如她所愿一般地笑,便令她陡然翻脸。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想见你”,却将眼前活生生的人视作可随意摆弄的纸片,稍有一点不如意,就暴跳如雷。 在傅偏楼的意识投射中尚且如此,不难想象,实际是怎样一个人。 可他万万没料到,她对蔚凤的感情,并非是占有性质的喜爱,反而生着撮合“主角”和“BOSS”的念头。 她居然想要傅偏楼去勾引蔚凤? 太过荒谬,谢征竟不知道是该愠怒,还是无语,一时间啼笑皆非。 那厢,厉声将人指责过一通以后,方小茜忽然又柔和下脸色。 “小楼,你要相信妈妈。” 如此自称着,她伸出手抚摸着傅偏楼的发顶,“你看,妈妈连系统、任务,还有原著的事情都全部告诉你了,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的形貌维持在少女年华,这副神色却十分慈祥,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不要担心,这样做,你们最后一定会happy ending的,我保证!” 无比笃定的语气软化了傅偏楼的态度,他慢慢抬起脸,不再是垂着头、油盐不进的模样。 眸中十分犹疑,傅偏楼轻声道:“可是,蔚凤他只将我视作友人。” “那有什么关系?友人变情人也没少见,不过还未醒悟罢了。" 方小茜满不在乎地一挥手,端详着他的脸,笑道,“何况我们小楼这么好看,谁不喜欢啊?男人嘛,口是心非,等你们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他就会另眼相待了。” 傅偏楼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究没再说什么。 见状,方小茜拍拍他的脑袋,叫来跑堂,要了一碟桂花糕、一碟马蹄糕,还有其它零零碎碎的点心。 “乖啦,”东西送上来后,她一点不吃,尽数推去对面,托腮笑眯眯地说,“吃吧。晚上记得好好表现,不要辜负妈妈对你的期待哦?” @“" 傅偏楼拈过一块糕点,听话地咬了下去。 两人这样一同呆了好一会儿,方小茜忽然接到一道飞鹤传信,起身欲走。 傅偏楼本也想跟上去,却被她按回原处,叮嘱道:“一点小事,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把点心吃了吧,点的都是你爱吃的,浪费多可惜。” “那些俗务用不着你操心,小楼。”她弯着唇,眼神亮闪闪的,“妈妈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保你和蔚凤双宿双飞!” “等一等。”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傅偏楼攥紧手心玉瓶,说道,“其实我” 方小茜转过头,觑起眼,脸上明媚的笑容转瞬消失。 “. 没什么。”他被那道危险的视线灼痛,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少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方小茜离开后,傅偏楼怔怔望着她身影消失的方向,神色逐渐沉了下去,晦暗难明。 其实你?” 有道声音问。 “其实我灬”傅偏楼喃喃答道,“也只将蔚凤视为友人而已。” 他摩挲着盛着春蛊的玉瓶,眸光晃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才反应过来,豁然转头:“谁?” 谢征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是” 傅偏楼恍惚地盯着他,不多时便醒悟过来。 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侧首扫见手上的玉瓶,颇为尴尬地闪躲开视线。 “ 你都听见了?” “嗯。” 谢征还算平静不如说,平静得有些过分。 漆黑双眸透不出半分心绪,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顿了顿,又勾起唇,轻飘飘地笑了一下:“要与蔚凤用么?那只蛊虫。” 分明是在笑,傅偏楼却莫名觉得有些瘳人。 “我”他下意识出声辩解,“我不想的。” “不想,而非不会么… " 谢征望着手边几碟所剩不多的糕点:“就如你分明不嗜甜,却也仍吃得下去。莫非,但凡讨她欢心之事,哪怕委屈自己也在所不惜?” 他不提还好,一说起来,傅偏楼就感觉唇齿间残留的甜腻有点难以忍受。 咬牙压下作呕的恶心,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对方隐约带刺的态度。 “你在生我的气吗?” 傅偏楼拧眉苦笑,“也是,每回见到你,我好像总是很狼狈。有些太不像样了。” “这回也是。”他将玉瓶丢下,任其骨碌碌滚落在地,语调有几分自嘲,“叫你看了这出笑话。” 谢征微微一怔,随即摇头。 “是么,那便好。” 傅偏楼别过脸去,“我也知道,我这样很没出息。可要是连你都…" 话到一半就止住了,他沉默半晌,自顾自地说:“方小茜她,跟从前的任务者都不一样。” “那些人,或多或少,都说出过想回去的话。听他们的意思,好似也不想与我有所牵连,是无故被我拖累。” 即便是后来混得风生水起的程行,一开始受挫时,也曾破口大骂过。 更别说本就不想多管闲事的尚峰、还有厌恶打打杀杀的徐宁宁。 尽管傅偏楼不清楚他们出身于哪里,却也能感觉到,那儿大概是个和这边十分不同、异常和平有序、生活富足的地方。 也难怪他们会怪罪他。 “这么多辈子一来,唯独方小茜…唯独她。” 傅偏楼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露出一个沉沉的笑。 “她是第一个,不需要我去刻意逢迎讨好,就会说喜欢我之人。” “是第一个主动答应系统,放弃在另一边的一切,只为来见我之人。" “也是第一个不惧怕我的异样、不觊觎我的血肉之人。" 少女买下年幼的他,所做第一件事,便是无比雀跃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好开心见到你,叫你小楼可以吗?我超级喜欢你的!” 主动坦白救赎系统、以及所谓“原著”的存在以后,怜爱地摸着他的头。 “小楼,我是为你而来的。” 没有择近前往清云宗,反而踏上前往问剑谷的路程,改变了他每一世被幽禁在清云峰上的命运。 知道血丹的事,更是忿忿要帮他讨伐成玄,不曾起过邪念。 要知道,方小茜天生双灵根,资质不俗,是目前的任务者中最好的一个。 若是经由血丹洗炼,更进一步、成为千载难逢的天灵根,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她不屑一顾。 “资质这东西,够用就行,我又不想走升级争霸流。” “天灵根什么的无所谓啦,你好好的就行,妈妈舍不得。” 一句句的甜言蜜语,坦率的态度,真挚的热情。 逐年累月,重重压倒了傅偏楼心头的天秤。 “她有些孩子脾气,厌恶别人忤逆。” 傅偏楼道,“我不想惹她置气,便事事皆听她的话,不过表现得乖巧一点,于我而言,轻车熟路。” “我以为这样就好,这样,我就能从这个古怪的轮回中挣脱出来,得到想要的东西,过上平静的日子。可" 他眸中泛起痛苦之色,像是自己也不愿承认,咬牙缓缓道: “可我错了。” 在问剑谷和蔚凤相识后,方小茜本就喜怒无常的个性变得更为难以捉摸、大起大落。 开心时当众抱着他直喊宝贝楼楼,揉揉搓搓亲昵得过分;不高兴时将他弃如敝履,连个眼神都欠奉,能连着十天半个月不肯与他说话。 久而久之,傅偏楼愈发不敢招惹她,违背她的意思。 有时只说错几个字,或许就会从仙境堕转至地狱,越是在乎,就越是害怕失去。 逐渐的,他对方小茜的怒意已近乎恐惧,言听计从,几乎已经不去思考对错,全凭她安排。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想,这样真的好吗?” 傅偏楼茫然地问自己,“我所期许的,是这种东西?我要一直寄人篱下般地活着,按照她的意思,舍弃尊严,去对友人纠缠不清,将蔚凤也拖下水?” “她说喜欢我,可她所喜欢的、所看见的,真的是我吗?” “还是只是她觉得‘我’该有的那副模样?” 谢征静静听到此处,方才开口:“你已有答案了。" 傅偏楼话音一止,垂目看向桌上的那几盘糕点。 方小茜先前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可他究竟何时喜欢过甜食了?@讽刺油然而生,傅偏楼蓦然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得肩头都在颤,深深喘了好几口气,嘶哑道:“是啊我已有答案了。” “她不曾骗我,只不过,”他摇摇头,“她从未正视过我罢了。” “不. 应该说。”抬起眼,瞧向楼底,“在她眼里,这个世界,都不过是一个话本子而已。” 而他和蔚凤,不过是她喜爱的两枚皮影。 方小茜随心所欲、游戏人间,不在乎权势地位,不在乎钱财修为。 她所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如她所愿,上演一出她想要看到的、缠缠绵绵的爱情戏剧罢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征道:“你想得通便好。非你之过,乃遇人不淑。” 他犹疑地停了一下,方才问:“既然如此,你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用那蛊虫?” “用蛊虫?和蔚凤欢好?” 傅偏楼皱皱眉头,嫌弃之色溢于言表,“我讨厌男人碰我,死都别想。” 儿时被堂舅追在身后的阴影犹在,只是想一想,他便要吐了。 不过他瞥了眼对面,迟疑地记起,他好似和谢征肌肤相触过好几回。 许是感情所致,居然不觉得难受。 此言一出,对方好似终于松了口气似的,眉眼间细微的沉郁随之退却,又变回了原本不食人间烟火的那副冷淡模样。 松了口气?傅偏楼迟疑地度量着,莫不是他看错了? 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可,谢征为什么要为他和蔚凤的事而紧张? 这样一想,傅偏楼也似一口气被抽走那般,突兀地紧张起来。 上辈子没能问出的话不断在脑海中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为何谢征这般了解他?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存在于这栋茶楼之中? 与他又有何种关系. 定定神,他既想问个清楚,却又唯恐如前世那样,一切戛然而止。 那样,他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对方了。 生怕行差半步,人就又不见了。傅偏楼谨慎地举杯喝茶,没有说话。 茶水放冷,在嘴里发苦发涩,他不禁狠狠蹙眉。 谢征见了,有些失笑:“你吃不了太甜,也吃不了苦,别喝了。" 傅偏楼放下茶盏,和着他的话,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太甜,也不能苦。那岂不是不甜不苦、味同嚼蜡?这么看来,是一样也吃不得。” 谢征想了想,问:“这茶楼可有红豆做的点心,或是茶汤?” “红豆?”傅偏楼不解,“想来是有的,怎么?” “要一份来。”谢征瞧着他,“你喜欢的。” 傅偏楼摇摇头:“我喜欢?我从未尝过,谈何喜欢?” “那便尝一尝。”谢征道,“你会喜欢的。” “ 傅偏楼叫来跑堂,要了一碗红豆汤和红豆团子,浅浅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 “喜欢?” 有些寡淡的嗓音从对面飘来。 香软稠糯,泛着微微的甜,尝过便不会忘。 傅偏楼陡然停了舀汤的勺子。 要真的不会忘,就好了。 他的沉默令谢征有些困惑:“怎么?不喜欢么?” 傅偏楼垂眼遮过眸中的神色,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轻轻应道: “喜欢。” 声音无端有些发闷。 “很喜欢。” ------------ 182 往复(十) 一栋茶楼,一方茶桌,一盏茶。 说书老道夸夸其谈地讲着修真界的各色传闻,底下听众时而附和、时而争论。 人来人往,烟火嘈杂,是再常见不过的凡间一隅。而对楼上雅座中相对而坐的两人来说,这一幕,已轮转过好些遍;每一遍,却都不尽相同。 这一世的任务者名为卓习宇,在傅偏楼的叙述中,是个常常热血冲头、十分莽撞的青年人。 与最初的程行有些相似,对修道充满了期待与幻想,不过倒是没什么坏心思。 并非不择手段的恶棍,也并非舍己为人的圣贤;普普通通,着实乏善可陈。 和第六、第七、第八世的任务者没什么两样。 方小茜之后,傅偏楼已不愿再信任任何一个任务者。 每一次重来,在魔从小的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对这些人升起浓重的防备之心。随着记忆逐渐复苏,更是不屑一顾。 若不是还记挂着可疑的系统,他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故而,这几次见面,傅偏楼表现得异常平静。 添一碗红豆汤,便如寻常与友人相聚般,喝着茶,随意地聊一些话,心情瞧上去还不错。 此回本也如此。 不过斟杯茶的时间,对面絮絮说着近况的声音傲尔一止。 谢征疑惑抬眼,只见傅偏楼凝视着楼下某处,一动不动,僵硬得宛如一尊石像。 他的面上忽然呈现出某种复杂的情绪,像是荒谬得想笑,又笑不出来,眼神发直,十分不对劲。 沿着他注视的方向望去,人头攒动,是几名正谈笑风生的陌生修士。 不是熟识的任何一人,也并无异状。 回首欲问,然而只这片刻,傅偏楼已低眉敛目,收回了视线。 “怎么了?”谢征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是么. …” 垂下眼睫,傅偏楼望向茶盏中倒映出的人脸。 脸颊苍白,神情郁郁,唇角尽管抬着,眸中则殊无笑意,生硬而难看。 谢征再次看向那几名修士:“他们是谁?与你有旧?” “说有也有,说无也无,一面之缘罢了。" 谢征默然。 倘若当真只有一面之缘,何至于露出那种表情? 他正忖度着是否要深究下去,傅偏楼却瞧出了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我与他们的确无何纠葛,不必自扰。” 青年低首摆弄了会儿喝空的茶杯,沉默半晌,唤道:“谢征。” “嗯。” “我想问你一点事。” 谢征轻轻颔首。 “这是我们第九次见面了吧?也是我的第九辈子。" 嗓音低得几乎呢喃,傅偏楼眸光闪烁,朝楼底探去,扫过嘈杂的众生百态。 随即拈起茶盏,遥遥盛出一个正与旁人谈笑的修士。 正是他先前凝视的那处。 “那人,第一世时,我曾心血来潮,救过他一命。” 眯起眼,他轻声说道,“他从此对我感恩戴德,哪怕我名声差到在修真界人人喊打,也逢人就为我解释、开脱,乃至引起冲突也在所不惜。” 指腹摩挲杯壁,将茶盏移向右边,框住与那修士谈笑之人。 “这人呢,则在我最初下山时遭过难。碰到魔眼会有何种下场,你也清楚。” 话音顿了顿,“被魇住数月,疯疯癫癫,全靠师门照顾,清醒过来后,自然对我惧怕万分、也无比痛恨,四处宣扬‘妖道’之名。” 谢征听他发出一声嗤笑: “如今相谈甚欢的二人,曾是彼此最看不顺眼的仇敌。如今没有我的介入,却成了好友——所谓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只是,觉得有点讽刺。” “他们都不记得了。”放下茶盏,傅偏楼袖手喃喃,“上辈子、上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只有我在不断忆起。” “只有我在反复重来。” 他仿佛不解,又仿佛质问,“你说为何独独是我?” “没完没了,就好像天道在愚弄我一样。” 瞥了眼对面,傅偏楼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诮,“你也是。” “…”谢征缓缓蹙起眉。 “从第三辈子起,我开始尝试将这一切带出茶楼。” 傅偏楼语调轻柔,仿佛在讲故事一般,“起初,是偷偷在桌角刻下你的名字。” “修真界中想要我命的人从来不少,每每独行,免不了观察周围,仔细记清每一处,好及时发觉不妥。”他垂下眼,“可在你消失之后,那道痕迹也与你一道消失了。" “第四次,我取玉简刻录下你的模样,尔后以法术纳入袖里乾坤当中,与世隔绝。后来再翻开,仍是空白一片。” 这些心思,谢征从不知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傅偏楼也不需要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往下道:“第五次,我故意扔掉方小茜予我的玉瓶,弄死里边的蛊虫,欲提醒自己,在一无所觉时,发生过不一般的事你猜怎么着?” 谢征抿紧了唇。 傅偏楼蓦地笑起来,指指额头: “在那之后的印象里,玉瓶又回到了我的手中,蛊虫安然无恙、死而复生。你好似从未出现过,而我一直独身坐在这里,直到把那些甜到发腻的点心吃干抹净。” “第六次,我身上恰带着一样灵器,可将方圆百里的景象刻入,千载不磨” “第七次,我自毁丹田,修为掉下结丹之境” “第八次” 语调越来越激烈,语速也越来越快,傅偏楼抬起脸来,眼角发红。 那张姿容绝俗的脸近乎扭曲,隐隐带着一丝走投无路的疯狂。 他执拗地逼视着谢征,忍无可忍似的,凄厉道: “既然走出这方茶楼就会遗忘掉,看到你才会想起一切,谢征,你又何必出现在我眼前?” “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为何要令我清醒过来?如此徒劳!如此愚蠢!”©“可我还会这样下去,直到下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重蹈覆辙、永无尽头!" 元婴修士的威压不受控制地涌出,灵流乱窜,眼前的茶盏、碗碟、矮桌,连同一旁的刻着花鸟的屏风、楼梯、墙壁,尽数震为齑粉。 底下修士不明所以地惊惶起来。 “怎么回事?” “是哪位尊者在此?还请息怒!” 就在傅偏楼失控的那一瞬,谢征眼神一凝,起身挥袖,将他的灵力全部拦下。 “傅偏楼,”他有些不忍,“你. 冷静些。” “冷静?呵呵,冷静?我要怎么冷静!” 傅偏楼闭上眼,深深喘息着,指尖都在颤抖,“像你那样吗?我做不到。” “好累、好难受、好辛苦” 他轻声说:“我快受不了了,我不想继续了。" 从袖中取出长枪,灵流缠绕,枪尖挑出一抹雪亮的银光,直指对面的谢征。 谢征一顿。 “你想做什么?”他眸色稍沉,“不要乱来。” “.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最后说过什么吗?” 傅偏楼喃喃,“那时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突然出现,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却平白乱我心神。” “我想着,你若是胆敢来妨碍我,就杀了你。便与你说” “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一字字地说着,语气冷酷,与那时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说完,摇头嗤道: “真可笑,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彼时的他还不曾想到,他跟谢征的确还有再见之日,只不过,那已是下辈子了。 每一辈子,在这座茶楼相会,最长也仅有一盏茶的功夫。 于对方而言,不过是九盏茶;于他而言,却已度过漫长而又无望的整整九辈子。 “我想试试。” 傅偏楼朝对面的白衣修士缓缓走去,止在一步之遥。 他抬起脸,望着近在咫尺之人,微微一笑,笑容中藏着无比浓稠的危险意味:“试试杀了你,或者我死了,能不能结束这一切。” 然而,即便被枪尖抵着,谢征也没有抽出腰间的剑。 他只略略垂眸,看着眼前的青年。 “不反抗吗?”傅偏楼问他,“你打算就这么引颈受戮?” 谢征淡淡道:“你不会杀我。” 傅偏楼一愣,随即呛出了声。 “听上去真荒诞。”他嘲笑,“我们分明才认识了不过九盏茶的时日,你却这般笃定。” “可就是这么荒诞…”他又叹息,“我不会杀你,我杀不了你。只不过是,才认识九盏茶,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很奇怪对不对?相处如此短暂,与我所历经的时间相比,犹如白驹过隙一般。” “ 我却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没有羞涩,欢喜,窘迫。 他平静地说着,眼中浮现出隐约的哀戚,以及无尽的苦楚,阴云一般,填满瞳孔的每一个角落。 显得晦暗难明。 谢征没有料到会有这番剖白,微微一愣。 “我记得,你说你有一个感情甚笃的师弟。”傅偏楼有些疲惫地道,“别再来纠缠我了,如若还有下辈子,去找他吧。” 枪柄在掌心挽出一道花影,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陡然往后退了一步。 原先指着谢征的枪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只听得“铛”的一声。 金戈相撞,长枪刺中了早有准备的剑刃。 谢征欺近还未反应过来的青年,一把捉住那只握枪的手腕。 “一直在这里。”他凝视着傅偏楼,缓缓道,“我的师弟。”@ ------------ 183 往复(十一) “你说什么?” 仿佛听见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傅偏楼睁大眼眸,嘴唇轻颤。 “我是…”他看着谢征,半晌,嗓音犹如呓语般低微,“你的师弟?”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谢征眼里流露出一抹无奈。 “是。”他伸出手,将傅偏楼脸颊边有些凌乱的鬓发整理好,一边道,“与我同入问剑谷无律真人座下,道号仪景。乃我一路看顾到大的师弟。” 顿了顿,五指合拢,收回袖中。 谢征平静地说:“我也是任务者。” 傅偏楼被雷劈了似的,不禁朝后退了半步。 他紧紧攥住枪柄,胸口一阵起伏,一时无法理解:“师弟?任务者?你的意思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初,我便告诉过你。” 谢征一字字说,“此处为叩心境,我与师弟意外同赴之处。” 乃你的记忆之中。” 傅偏楼的脸色不比方才好上多少,喃喃道:“ 荒谬。” 嘴上斥着荒谬,可他心底却清楚,谢征多半没有说谎。 先前想不明白的东西再度浮上脑海:对方无所不知的了解,对他莫名其妙的关怀,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存的、只存于这栋茶楼的须臾相会“也就是说,”傅偏楼恍然,“这些,都是假的?” “没有遇见过你的那些记忆才是真的?” 他忽而觉得异常讽刺,摇着头发笑,“难怪,难怪” 难怪他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走向。 并非留不住痕迹,而是打一开始,就不曾发生过这些。 这座茶楼里,根本就没有名为谢征的、仅他可见得的人。没有谁听他倾诉、为他开解、教他知晓究竟何为真心何为假意原来如此。 谢征低低道:“我本不欲告知你这些,陪着你,直到一切结束。” 聊作一星半点的慰藉,不让这漫长的十辈子那般难捱。 “可我未曾料到”他叹息一声,“我的存在,竟会令置你于如斯境地。” 以至于,令原本好端端活蹦乱跳到第十一辈子的人,绝望到意图自戕。 如非他先一步看穿了对方的打算,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师弟,情爱多苦。” 谢征垂眼,漆黑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正如你所言,我们不过相处短短数盏茶的光景。究竟,你为何对我这般执着?” 不止是在这里,现实中也一样。 他总是弄不懂,对方怎会喜欢上他。 知道傅偏楼的心思以来,偶有时候,他会觉得他太过委屈。 满腔痴心,扎进不知会否得到回应的人身上;这回也是,误以为他已有两情相悦之人,却依旧一头栽了进来。 “慢着。” 傅偏楼听他一本正经地问完,终于回过神来,蹙眉道,“这么说,你和你师弟、不,和我。” 停顿一下,语调不可思议地上扬,“不是道侣?” 谢征:“不是。” “不过,”他难得有几分窘迫,轻声解释,“你之前也与我说过类似的话,只是我还没有考虑清楚。” “谢征,”傅偏楼神色莫名,“倘若这里当真是叩心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眯了眯眼,往前凑近一些,缓缓道:“别忘了,叩心阶,又名情人桥。” 那只没有被额发遮掩的眼眸中,郁气渐消,转而焕发出一抹光彩。 “你也喜欢我的,”他小声问,有些欣喜地确认着,“对不对?” u_u离得太近,气息交缠,发间淡淡的冷香扑面而来,令谢征素来缜密的思绪停滞了片刻。 他不自在地别过脸,好半晌才答道:“我不知道。” “我不曾有过心悦之人,无从判断。” “若说在意,自然不假。你于我而言,是此世间最要紧的人,可是傅偏楼。” 他抿了抿唇,嗓音微微干涩,“我说过,我也是任务者。我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寻常师兄弟,更为复杂、也掺杂了更多东西我不能笃定,这份在意与系统和任务无关。” 谢征极少如此将心声宣泄于口。 他几乎不会示弱,也从不愿对谁剖白,头一回这么做,好似藏匿于阴影中的存在曝晒于日下,极其不适。 可他逼着自己说了下去,哪怕十分艰难,说得一句一停。 见状,傅偏楼也收敛起面上的随意,认真听着。 “我大你五载,与你相识时,你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想起那时候瘦小单薄、阴晴不定的少年,再看看眼前长身玉立、意气风发的青年。 分明面貌变了许多,可神色流转间,却又有极其熟稔的地方。 “又小又难缠,偏偏是我的任务对象,不免多加费心,看顾着些。” “起初,你警惕我,我不喜你;想着两看两相厌便好,无需投诸感情。我养你长大、保你平安,你乖顺点让我完成任务,这样就能结束了。” “可看顾得久了,好似,逐渐变得不太一样。” 到底从何时起不一样的,谢征已然记不清了。 只是某一日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办法再将傅偏楼视为纸上轻飘飘写出来的几行字,而是无比鲜活的一个人。 一个有时烦神、有时贴心的,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 “等你长大几岁,发生了些事,我便带你去了问剑谷。之后,你就成了我的师弟。” 师兄为长,师弟为次。 前者管教后者,名正言顺。@彼时,他还不能完全对傅偏楼放心,担忧对方为魔所惑,走上歪路,成为原著中的灭世反派。 故而决断,要始终压人一头。会执着于师兄这个名头,也正是为此。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你看作”谢征斟酌了一下用词,“晚辈。” 傅偏楼唇角一抽:“这么多辈子加起来,你是我晚辈差不多。” 失笑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在对方不虞的注视中抽回手,谢征继续说道: “我不知你是从何时起,对我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又为何能分辨清楚。” “喜欢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他眸色流露出几分深思,“若论在乎,家人、友人,皆不可割舍。但那又与情爱不同。” “我想过,是否因为我们相伴太久,这才产生了如此错觉。可” 傅偏楼心领神会,接道:“可我也喜欢上了你。” “你说的那些过去,我都不记得;你陪在我身边的这段时日,林林总总算来,尚不足一天。” 他问,“这下,还觉得是错觉吗?” 谢征定定望了他一会儿,敛眸无言。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他再也无法否认,心底的最后一丝犹疑也被扫去。 不是混淆、不是错觉,与家人的关爱、友人的投合不同。 傅偏楼真真切切地喜欢他,甚至,只在叩心境短暂的相逢中,再度沦陷于情爱。 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执拗到痴愚,灼热到可怕。 所以,他愈发困惑,为什么? 傅偏楼为什么会认定是他? 谢征清楚自己并不招人欢心,不如说正好相反,上学时,讨厌他的不在少数。 形容冷淡,脾性固执,鲜少向外透露所思所想,难以交心。 就算是对傅偏楼,他也有所保留,从不与对方多提过去的事。 “值得么?”他喃喃自语,“我这种人…” “你这种人?”傅偏楼挑眉,“我倒不知,莫非有何能挑剔的地方吗?” 他像是挑剔地将人上下打量一通,说道:“论及样貌,风姿湛然,一见钟情者恐怕不在少数。” 目光移到腰间的剑鞘上:“年纪轻轻,修为更甚于我,方才拦下我的那一剑极为不俗,道法也远胜同辈。放眼天下,屈指可数。” 谢征略不自在地垂下眼睫:“夸张。” “哪里夸张?若我说的不对,师兄大可指摘。”傅偏楼理直气壮道,“能明辨是非,解我所惑;性子虽然稍冷,换句话说就是沉稳。处变不惊者,从容有度,能够托付依赖,不是吗?” 他夸得一点也不亏心,好似本就如此。 被那道全心全意的目光围拢,谢征一阵恍神,说不出半句驳斥之言。 “最重要的是,”傅偏楼盯着人,面上也有些羞窘地飞红,却没有挪开视线,“我既倾心于你,在我眼里,你自然千好万好。” 谢征也看着他,“为何倾心?” “这东西有理由吗?我只是想要你、放不开你。” 傅偏楼紧紧拽住他的衣袖,靠过去,嗓音压抑,“我不想失去你再也不想了。" 他的语调分外沉重,仿佛藏着许多辈子求而不得的怨怼。 谢征似乎有些明悟,又仍有懵懂。 但他分辨得出,听到这些话时,心底绝非毫无波澜,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欣悦。 这会是喜欢吗? 他,也喜欢傅偏楼吗? 他缓缓揽紧手臂,第一次有意识地,尝试将青年拥到怀里。 有些单薄的脊背,柔韧的身躯,冰冷的温度。 好似一直忽视着的某处空洞被填补上,严丝合缝,不留一分空隙。 一颗心跳得厉害,微微发软,又微微酸涩,好似被谁拧住般,令他安宁之余,横生紧张,罕见地不知所措起来。 这样静静靠了一会儿,傅偏楼眼神微动,轻轻问:“谢征,我是第几辈子才遇见你的?” @我还有几辈子要等?” “不远了。”谢征附在他的耳畔,叹了口气,“我是第十一个。" “也就是说,再有一回,就能结束了。”他又问,“到时候,就不会再忘掉你了,是吗?” “ 嗯。” 傅偏楼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松开了手。 谢征却没有放开他,低声道:“抱歉。” “你道什么歉。”傅偏楼不在意地摇摇头,见他依旧神色沉郁,想了想,突然促狭道,“这样的话,师兄,我要讨个赏。” 谢征不解,却仍旧应下:“好。” “那你过来点。”傅偏楼朝他招招手,似要隐秘地耳语一番。 谢征稍稍低头,他又道:“再过来点。” 谢征依言,直至咫尺之遥。 傅偏楼忽而环住他的脖颈,仰起脸。 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轻飘飘的,犹如羽绒蹭过。 “好了。" 傅偏楼亲完,望着犹在愣怔的师兄,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谢征,下辈子见。” ------------ 184 往复(完) “啪”的一道惊堂木响。 “上回说到,群英荟萃的宗门大比上,清云宗傅偏楼横空出世,一杆长枪荡涤八方,无人可挡。” “大师兄成玄身殒以后,清云宗弟子鲜少如此扬眉吐气;这一春风得意,禁不住多透出些消息,说这手段神鬼莫测的傅小道人,自小就极有注意” 说书老道慢吞吞扬声,吊足了胃口: “据传,他和问剑谷蔚明光一样,皆为千载难逢的天灵根,却主动要求不声张,好磨砺心性。天下第一人柳长英惜才,将之收入座下,后于宗门苦修多年,不问世事” “如今,十年磨一枪,一朝天下闻,当真是我辈才杰!” “但,也有小道消息称,傅偏楼即是近来风头正盛的无名组织的幕后之人一那名为莫前的修士,乃他一手培养的心腹…”底下听众议论纷纷: “我就说,那个姓莫的畏畏缩缩,如何当得起无名之主!” “这么说来,早在清云宗闭关之时,他便有所动作了?当真是心思深沉、手眼通天。” “怪哉,我听闻前不久,无名还与清云宗弟子起了冲突。这” 谢征站在楼梯旁,将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听了个七七八八。 再不妥的劣势,经历得多了,便轻车熟路。 这一世的任务者莫前性格软弱,反而教傅偏楼有了发挥的余地。 斩成玄、创无名、夺宗门大比魁首,暗中培养势力,与清云宗相争。 就连魔眼也未暴露于人前,他人提起,皆是恭恭敬敬的一句“傅小道人”,而非过去口诛笔伐的“妖道”。 这令谢征不由松下口气。 至少目前为止,这辈子的傅偏楼还没有遭太多罪。 他心中好受了些,整理一番神色,转身朝楼上走去。 熟悉的雅座,花鸟屏风,还有上头映着的隐约人影。 傅偏楼就在那里。 这个认识让谢征心口陡然一跳,止住步伐,抬手抚上唇瓣。 上边似还留在先前一触即分的湿润与柔软,微微发麻。 与在养心宫近乎磕碰的那一次不同,这是实实在在、无可反驳的一个吻。 他其实有所预感。 却在傅偏楼连声唤他之时,依旧低下头去。 自己究竟如何作想,谢征已然说不清楚。 就在他怔怔出神时,屏风后,传来青年低哑柔和的嗓音。 “何人在外?若是来寻傅某的,还请进吧。” 谢征顿了顿,收敛多余的心思,抬步走入屏风后。 雅间中仅有二人,一者,是带着淡淡警惕投来视线的跌丽青年;而另一者,则是个看上去有些瑟缩的中年男人。 傅偏楼凝望着来客,只觉对方面貌分外熟悉,不由一阵恍惚。 恍惚之后,记忆回笼,青年原本有些晦暗的神色蓦然一清,脸上绽放出极其璀璨的笑容。 “你来了。" 起身迎上,他的嗓音还有些抖。 “嗯。” 见状,谢征眸中也不禁浮起浅浅笑意,握住他伸来的手,“久等。” 傅偏楼摇摇头,正欲说些什么,身后男人却磕磕巴巴地道:“小、小楼?你在做什么?那里谁也没有啊” 光顾着高兴,都忘记还有个碍事的家伙在了。 傅偏楼朝后瞥了一眼,也不作解释:“莫前,你出去。” “啊?可、可是…” “没有可是,出去。” 男人迅速萎靡下去,宛如一只瘪了的气球,喃喃道:“是,是,听你的。” 他站起身,正欲离开,谢征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稍等。” 傅偏楼于是又开口:“慢着,你停下。” 莫前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惶恐起来:“小、小楼?怎么了吗?” “战战兢兢的做什么,我是平日里苛责过你吗?” 傅偏楼蹙了下眉,轻哼一声。 以往对方这副样子,他习惯了,懒得计较;可如今谢征也在,他可不希望让人觉得自己拿这个任务者怎么样过。 “不不不,当然没有!”莫前连忙摇头。 “就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傅偏楼身旁,哭丧着脸问,“小楼,你是见鬼了吗?这个世界里,还有鬼魂吗?” 傅偏楼:“你是结丹修士,就算有鬼,怕什么。” 他不忍直视男人的怂样,觉得自己脸都快丢光了,偏过头去。 谢征也有几分好笑,沉吟片刻,对傅偏楼道:“你问问他,他的系统编号是多少。” 系统编号? 傅偏楼有些疑惑,不过还是依言发问。 莫前不解地说:“系统编号?你是说009吗?” 闻言,谢征眸色稍沉。 果然。 傅偏楼的第一世为原著,第二世方才有任务者介入。 程行为第一个,接着是尚峰、徐宁宁、方小茜第九世的卓习宇,眼前第十世的莫前。 加上他,正好十人,与当初老贝壳幻境中的十位生物课代表一个不差。 可他拥有的系统,却是“011",从那时起,谢征心中便起了疑虑;如今,这份怀疑终于落定。 的确有问题。 第十世的莫前是009,第十一世的他,该是010才对。 系统不会出错,所以,出错的只会是傅偏楼的记忆。 真正的第十一世的经历,从傅偏楼的记忆中抽离了。 任务者,应当还有第十一个人的存在。 “怎么了?”莫前懵懵懂懂地离开后,傅偏楼问道,“有哪里不对吗?” 谢征摇摇头。 多一个任务者,于对方而言便是多了一辈子的折磨。 就这样结束也好。 只不过,不单单是傅偏楼,就连业障化身、不受轮回所困的魔也不记得,这就耐人寻味了。 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天道,不作他想。 可天道意识如今困于界水之下,自顾不暇,真的还有余力吗? 就算有,又为何要这么做?那一世,与其它九辈子有何不同? 毫无头绪。 这般一团乱麻、不知从哪里下手的感觉,突然让谢征联想起很久远的一桩事。 他看向面露不解的傅偏楼,伸出手,轻轻撩开他遮挡着左眼的额发。 那只苍蓝色的剔透瞳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魔寄宿在其中。 迄今为止,第一回被魔眼所注视的人,都会因沾染浊气而被魇住,陷入恐惧,看到自己最为害怕的幻象。 而其中有一些前生与傅偏楼纠缠颇深的,甚至能藉此回想起一些过去的沉痛记忆。 譬如蔚凤,还有灰蛇。 唯独他,瞧见了某一世的最终,被魔占据了身躯的傅偏楼。 对方手腕上扣着一根红绳。 涅尾鼠筋做底,正红棉线缠绕织就,打结的手法都与他送给傅偏楼的那根无异。 若说这是将来的征兆,可魔分明不认得他;若说只是虚像、意外看到了谁的记忆,可他又能与魔对话,甚至在其中被杀死。 这二者间,会有某种联系吗? 谢征思索着,不知不觉蹙紧了眉。 本就有许多事还未明了,如今再添一笔,令现状更加混乱。 往后,到底该何去何从. 他沉默太久,傅偏楼从起初的不解,逐渐变为不满,拽了拽他的衣袖。 “不告诉我吗?” 谢征回过神,垂下眼看他,不知该怎样解释,“想不通。” “很要紧?我们登上叩心阶,是为了这个?” “不。" 经此一提,谢征的思绪清晰许多,“与我们目前的打算关系不大。也或许是我多虑了。” 毕竟,这些皆是他的一己之见,并没有任何证据。 傅偏楼扯出一个散漫的笑来:“不烦了?” 谢征叹息一声:“烦下去也不过徒增迷障。” 当务之急,还是得到返生花,前去兽谷找到白承修的尸首,不能让其落入夺天盟手中。 傅偏楼颔首:“若当真有所不妥,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水落石出。” 他往一旁略略挑眉:“与其为这个费神,不若陪师弟我喝杯茶、叙叙旧。” “这辈子的故事,我还未说与你听呢。” 谢征神情稍霁,朝他点了点头。 “好。” 已在局中,身不由己。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色晦暗。 明灭不定的光影浮在头顶,好似不断流动的积云,又像是浸在水底,波光粼粼。 四周一片荒芜,没有茶楼、没有屏风、更没有人群。 只有苍茫的天,与皲裂的地。 第十世的景象崩塌之后,谢征本以为会从叩心境中出去,回到原处。 然而再睁眼时,面前便是这副模样。 他独身站在此处,傅偏楼也不见踪影。 一片寂然之中,谢征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缥缈、微弱,若非凝神细听,会错觉如阵阵清风拂过。 @谢征” 那声音唤着他的名姓,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透着说不出的沧桑与古朴,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谢征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对方不答,自顾自道:“幽冥” 谢征目光一滞:“幽冥?” “到幽冥来…”声音愈发虚弱。 “带着第十一影到幽冥来” 第十一影?谢征微怔一011?@“你莫非”他试探着,“是天道?” 声音沉寂了半晌,似乎才聚起些许说话的力道,愈发缥缈:“不” “找到我我将告诉你所有” “在天道得逞之前" 天道得逞? 谢征一惊,还欲再问,那道声音已彻底消散。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陡然化为浓雾,将他团团淹没。 ------------ 185 定情 有如浸在温水之中,难以言喻的柔暖舒适。 平白多出的一段记忆融入识海,没有受到分毫阻碍。 身旁云遮雾绕,迷迷蒙蒙,瞧不清景象,就如无处着落的思绪一般。 【奇怪】含糊的小奶音在耳畔响起,【011好像被强制休眠了一段时间】 【发生什么了?】 【宿主?】 它呼唤的白衣青年并未作答,有些恍惚地搭上右肩。 没有。 没有温度冰凉的手,没有长而柔软的发。 从后牢牢抱住他的那个人,没有了。 念头划过,他不觉抿紧唇角,眼睫垂落,流露出难言的失措。 小奶音顿时急切起来:【宿主你怎么了?为什么—-】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简直就像快哭了一样。 011一头雾水,又焦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小偏楼就在另一边!】 灵光一闪,黄澄澄的毛绒团子立刻从怀里蹦了出来:“宿主你等一等,011马上去叫他过来!” 它正欲跑走,一只手从后伸来,捉住了它。 “011,回来。” 修长五指轻轻合拢,将没嘴的小黄鸡扣在掌心。 011刚要激动地喊出声,就听他低声道:“好了,我无事,稍微安静一会儿。” 小黄鸡立即乖乖点头。 识海一片混乱,谢征扶住额角,闭了闭眼,还未完全从之前的情绪中走出。 分明,他该向011询问一番有关那道苍茫声音的事情,看看能否摸索出些眉目。 再者,也不知外边过去了多久,登天桥的比试又该如何作算。 有许多事还需逐一考虑。 可他抬起眼,望向桥的另一边,便什么也想不到了。 心口浮起一阵难耐的渴望,近乎疼痛。 行动先于想法,等谢征回过神来,他已迈步往阶上走去。 一步,两步,越来越快。 临近桥心,白雾已消弭得十分浅薄,遥遥地,谢征看见一道身影。 谢征!” 问剑谷内门的服饰,衣衫如雪堆叠,乌发以珠玉束起。 白龙环扣垂在颊边,摇摇晃晃,随着对方扑来的动作向后飞掠。 谢征下意识张开双臂,将人抱住,脊背因冲劲微微一滞。 他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傅偏楼在怀中仰起脸,眼眶有些泛红,嗓音也泛着哑意:“我” 像是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摇摇头,又喃喃问:“原先是什么模样?” “原先?” “你”拽住衣襟的手指愈发用力,“原先的那天,是怎么过来的?” 他的语气很是难过,带了些微的哽咽,听得谢征既怜爱,又不禁心生熨帖。 手指顺着如云长发,一点点地梳理纠缠,他叹息一声,说道:“不那么有趣。” “我要听。”傅偏楼闷闷道。 谢征于是回想了番,缓缓说:“就如你所见那般” 他其实很久没有记起过那一天了。 被同学诽议、被不良生找茬、被辅导的学生厌恶、被唯一的朋友断交。 好似所有的坏事,都在父亲的忌日上演。简直像是某种暗示。 对那时还不太成熟的他而言,的确是很糟糕的一天。 但这些,谢征只字不提,只道: “有吕婷维护,高峰也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他没能做什么。有同学怕闹出事,叫来班主任,把他带走了。” “江涛和他爸闹脾气,也就一时半会儿。他跑出去剃了头发,好好发泄过一通,做了平时不敢做的‘坏事’以后,回家发现老板给他准备了爱吃的果盘,还告诉他接下来两天都不用补习,就心虚了后来人也乖了不少,辅导直到高三还在继续,补贴了不少家用。” “至于范晰,”谢征顿了顿,“弃我去者,没必要强留。过段时间就忘记他了。" 傅偏楼蹙着眉嘟哝:“说的轻巧。” “的确算不上多艰辛。” 这句话并非刻意安慰,谢征记得很清楚,一开始,他的确无法释怀。 当晚,没有补课,他仍旧翘掉了晚自习,坐车去了父亲的墓地,在夜色中枯坐良久。 仓促、烦躁、孤独。 以及扎根在心底,挥之不去的负罪感,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谁也不敢告诉,谁都无法理解。 他就倚靠在谢故醒的墓前,身心俱疲,沉沉睡去。 尔后一觉醒来,忽然觉得,那些都无所谓了。 那天之后,好似一夜之间成熟许多,他行事也更加稳妥。 尽管依旧我行我素,却不像以往般会拒人千里之外。 再加上后来吕婷心病治好后,特意公开为他澄清了当初那件事,表达感谢,班里同学对待他也不再那么排斥,变为了有些尴尬与愧疚的避让。 “况且那些都过去了。” “以后你会陪我的,”谢征贴近师弟耳边,轻轻问,“对不对?” 耳根发麻,傅偏楼脸上发烫,半晌都没敢应声。 他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唤道:“谢征。” “嗯。”谢征定定地看着他。 这般柔和的目光蛊惑了傅偏楼的心神,他的视线从对方唇上掠过,浅浅抽了口气,咬牙问: “你你可想清楚了?” “我等很久了。" 他小声道,加上叩心境中难捱的数十辈子,恍如隔世,“有点太久了。” 不是不能再等下去,只要能得到最想要的那样东西,等再久他都愿意。 但谢征如今的态度,令他有了一种唾手可得的错觉,忍不住骄纵几分。 一颗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如浸水火。 在对方出声前,傅偏楼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谢征则并不径直作答,低眉敛目,说道,“你过来一点。” 这话分外耳熟,傅偏楼眼睫颤抖,指尖都紧张到发麻。 他往前凑去一点,谢征又道:“再近一点。” 傅偏楼喘了口气,干脆闭上双眼,扬起颈项。 仿佛献祭一般的姿态,毫不设防、予取予求。 有谁能拒绝这样的执拗,乖顺,一往情深? 谢征想,至少他不能。 从很久以前起,似乎就无法拒绝了。 他低下头,傅偏楼听到一声愉悦的轻笑,温热的气息自颊边蹭过,伏在耳边,一字字慎重地说: “我似乎也,想要你、放不开你不想失去你。” “倘若如你所言,这便是喜欢” “那么,傅偏楼。”谢征道,“我亦喜欢你。” 他折返回去,望着那双一瞬睁大的异色双眸,遵从心意,低下头去。 唇瓣稍有些颤抖,无论是傅偏楼,还是他。 相触的那一刻,两人心中齐齐发出一道叹息。 @登天桥的石碑前,一个修士正怀抱木剑,打着瞌睡。 迷迷糊糊间,头顶好像传来什么动静;随后,是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这里也睡得着跟琼光师弟有的一拼。” 那人哼笑着,似乎在与身旁之人说话,“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初来问剑谷时,琼光师弟还说着梦话,什么叫花鸡驴打滚的。那会儿我还觉得,这家伙真不靠谱。” 另一人失笑:“这话可莫让琼光师兄听见。” 光?什么光? 等等,琼光!那不是刚从外门一步登天,拜入无律长老座下的那位师兄吗! 会用这样寻常的口吻谈论琼光师兄的,莫非那弟子傲尔一醒,呆呆地望着眼前两位修士,磕磕巴巴道:“清、清规师兄,仪景师兄?你们从叩心境中出来了!” “师兄?” 谢征闻言,眸光略略一顿。 那弟子一拍脑门:“忘了师兄还不知道这件事咳咳,是这样。” 他瞥了那边的叩心阶一眼,“二位师兄意外掉进叩心阶之后,登天桥的比试迫不得已暂且中止。后经几位长老与谷主商议,清规师兄毕竟修为已臻至元婴,剑道也很是不俗,更在炼器大会与拈花会上力压同辈,入内门绰绰有余。” “此次为问剑谷的疏忽,才令师兄们走了这一遭,费了不少功夫。若要再办一回内门大比,请试登天,也太刁难。作为弥补,便直接收入内门了。" “听闻先前清规师兄就是无律长老的记名弟子,如今已是亲传,自然为师兄。” 弟子恭恭敬敬地说罢,笑道,“贺喜清规师兄了。" 谢征与傅偏楼对视一眼,纷纷露出疑惑之色。 先前怎么也不松口,非要请他们回来一趟,居然只因叩心境这一意外,就肯放手了? “对了。”见两人思索不言,那弟子突然记起什么,道,“我奉命在此等候两位,之前明光师兄与我打过招呼,说倘若你们出来,便去老地方寻他们,有事要说。” “烦问,如今距内门大比,已过去多久?” “正好半月。” 半月么. 他们在叩心境中,分明才度过不到一日。 谢征略略颔首,“我知晓了,多谢这位师师弟,劳你久候。” 他态度客气,倒是令那弟子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应该的应该的,毕竟是善功堂派下的任务,有灵石赚" 说着,忽然觉察到对面飘来一道幽深的目光。 那弟子寒毛乍立,打哈哈道:“那个,既然两位师兄都出来了,我也不多叨扰,还得去禀报各位师长,知悉此事" “慢走。” 直至对方的影子匆忙消失,谢征这才望向身旁之人。 傅偏楼别过脸,状若无辜。 “怎么了?” “没什么。”傅偏楼撇撇嘴,“恭喜师兄,顺利进了内门。” 他故意咬重了“师兄”二字,谢征明白过来,无奈之余,又有些好笑:“吃的哪门子飞醋。” “ 就吃。” 傅偏楼咬了咬唇,拽住他的衣袖,颇为不高兴道,“以后你就是内门弟子了。问剑谷里,外门那么多人,你都得喊师弟。” 这一称呼分明很寻常,可叫惯了对方,就仿佛蒙上一层不清不楚的暧昧与亲昵。 傅偏楼垂下眼睫:“可从前,你会唤的师弟…分明只有我。” 他知道这话有点任性,但仍旧忍不住得寸进尺。 谢征是他的,他攥紧手指,他一个人的。 “那便不唤师弟了。”谢征望着他,神色纵容。 傅偏楼蹙眉:“光叫名字,好生分。” 谢征摇摇头。 他往前两步,转头见人还纠结地停在原处,叹了口气。 朝对方伸出手,唤道:“过来,该走了。" 偏楼。” ------------ 186 下饵 蔚凤所指的“老地方”,自然是外峰山腰处,宣明聆用以布学的草庐。 前去的路上,谢征用木雕向他们传过讯息,御剑落地时,两人已在那儿候着了。 “清规,仪景。” 宣明聆打量完来者,松了口气,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样子,你们安然无恙。” “当时真是吓人一跳,没想到会出那种乱子,无律长老差点发火。”蔚凤摇摇头,问道,“叩心境里走了一趟,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 傅偏楼暗自想道,那当然是极好了。 若非这桩意外,还不知道要磨多久谢征才会认清心意。 如今得偿所愿,哪怕过程有些坎坷,也值当得很。 这么一想,他神情不知不觉柔和下来,眉眼唇角都极其明朗,容色湛湛生光。 蔚凤瞥了他一眼,大为纳罕:“怎么,发生什么好事了?” “之后再与你说。” 傅偏楼自然没想瞒着他,不过如今并非谈闲话的时候,便清咳一声,正色道:“听说,谢征和琼光师弟都被纳入内门了?” “是啊。”蔚凤挑眉,“不仅如此,琼光师弟也拜入无律长老座下,为三弟子。如今,当真变成你的‘琼光师弟’了。" 他又望向谢征,玩笑道:“看这辈分乱的以后,清规师弟也要改口喊师弟了。" “这么说,你也该改改口。”傅偏楼哼道,“我师兄已是内门弟子,你既然对我直呼其名,怎么还清规师弟地叫来叫去?” “你要这么论,我可是光字辈的弟子,比你入门早得多,没喊你仪景师弟算我客气。你若是想,我也不介意。”蔚凤坚决捍卫自己叫师弟的权力。 傅偏楼嗤道:“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他俩常常拌嘴,谢征与宣明聆早就习惯,随他们去吵。 “说起来,琼光师兄人在何处?” “他与云光登天桥一战,受伤不轻,对方更是神识有损,这半个月来都在休养。” 宣明聆道,“先前你发来讯息后我知会过他,他托我带话,说仍在闭关,愧不能逢迎,三日后浣剑池见。” 谢征问:“浣剑池?” 他微微眯眼,意识到这便是要聊的正事了。 “好在你们今日便从叩心境中出来了。" 宣明聆轻轻叹口气,“若是再晚上几天,怕是要赶不及。这一耽搁,再想得到宗门大比的名额,可就难了。” 话到这里,傅偏楼也不再和蔚凤互怼,蹙眉道:“这又闹的哪一出?” “你们意外闯入叩心境后,内门大比照常举办,决出了次第。而就在当日,谷主宣布,将要按此序选出十人,前往宗门大比。” “而之所以要召集全谷上下的弟子回来,是因此回大比至关要紧,将开放浣剑池一月,为这十人所用,助其一臂之力。” “谷主本是在内门大比结束时,便要开启浣剑池。不过,这样一来,对你和仪景并不公平。” “你们已是内门弟子,修为实力又有目共睹,再加上会落入这番境地,完全是问剑谷的疏忽,于情于理,都不该摒除在外。经我与无律长老、成化长老的争取,才有了这番宽限。” 宣明聆从头为他们解释着,往一旁走了两步,遥遥指向问剑峰顶,目光悠远: “至于浣剑池那里,便是浣剑池所在之地。” “是当初谷主步入大乘之时,迎战雷劫、感悟天道,信手劈下的造化之境。”@听罢,傅偏楼不禁沉沉倒吸一口凉气:“造化之境” 他曾听说过。 大乘修士,乃乘天地造化而成。与合体巅峰看似仅有一线之隔,却是天壤地别。 若契机未至,哪怕在合体期呆上千秋万载,将修为堆积到再怎样深厚,也突破不得。@可那一丝契机,并非所有修士都能拥有。 有人在最初踏入合体期,或许便有所感;而有人终其一生,直至坐化,都一无所获。 而所谓的“造化之境”,蕴含着一名修士晋入大乘时对自身道统的全部体悟,算是人铸的洞天福地且还不是每位大乘修士都会留下的,全看机缘。 在其中修炼,裨益无数,哪怕对合体修士来说都作用非凡,更遑论他们这群最高不过元婴期的小辈。 借此铺路,日后的道途不说一帆风顺,也定然要好走许多。 “谷主竟肯下如此血本?”傅偏楼不免惊讶。 要知道,这东西用一点是一点,谁也不知哪天就没了。 “毕竟幽冥石关乎到全修真界的存亡大事,非是为宗门大比,而是为兽谷秘境做准备了。” 宣明聆朝他颔首,“正因如此,行事更需慎重,以防心怀不轨之徒借机浑水摸鱼。” 他苦笑着,低声喃喃:“外门弟子不似内门一般管束严格,为各位长老一一过目。曾经,就出过意外。许是如此,谷主才处处刁难你们吧” 说刁难完全不过分,先是非要进行登天之试;后又执意要开浣剑池,完全不在意谢征与傅偏楼还在叩心境中没有出来。 倘若其中有半步差池,他们便根本无法参与宗门大比,更别说得到返生花。 简直像是故意不肯让他们有机会前去兽谷一样。 谢征蹙了下眉。 他知晓,宣明聆的生母、谷主的道侣,正是死于一名混入问剑谷外门的妖修之手。 这么看来,宣云平对待他与琼光苛刻的态度,倒也说得通。 只是不知是否为错觉,他总感到,背后的原因或许没有这般简单。 见宣明聆满面怅然,沉浸在思绪之中,谢征出声唤道:“师叔。” “嗯?”宣明聆回过神来,按了按眉心,“抱歉,我有些失态了。” 谢征摇摇头:“谷主若无敌意,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不过,他的目的本就与我等背道而驰,非是可以托付之人,还需谨慎为上。”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闻言,宣明聆沉默一会儿,轻声道: “你说得对。” “娘亲生前是十分嫉恶如仇之人,《摘花礼道》中,陆前辈与穆前辈也提过,她对夺天盟一早就有诸多不满,只是作为谷主夫人,不好明面上站队表态,私底下支持了他们许多。” 他负手而立,神色莫名,“我总在想,他虽不算个称职的父亲,至少是位称职的丈夫,下意识为他辩解。仔细想来,只是我觉得可耻,不甘心承认罢了。" “倘若他” 轻轻一叹,宣明聆没有继续说下去。 蔚凤扶住他的肩,劝道:“小师叔,莫要为那家伙烦神了。” “总归清规师弟跟傅仪景赶在浣剑池开之前出来,就算是谷主,也不得言而无信,再做何阻碍。” 傅偏楼也低声说:“待取得返生花,去往兽谷秘境,夺回白承修的尸骨。届时,他究竟意欲何为,自当一目了然。” “如今我等能做的”他眸中划过一道冷光,“便是借他们的种种算计,抓紧提升修为。” 就像他前几辈子所做的那样,即使清楚对方心怀不轨,也只有咬着牙往下走。 才能在纷乱洪流中搏得一线生机。 三日后,问剑峰顶。 十名弟子齐聚一堂,除却蔚凤外,皆身着问剑谷内门的服饰。 谢征粗略一扫,竟大半都是熟面孔。 除他以外,傅偏楼先不谈,蔚凤、宣明聆、琼光,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师寅也赫然在列。 迎上他的视线,琼光神色一喜:“谢师、呃,师兄。”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闻你和傅师兄无碍,实在太好了。没想到叩心阶还有那样一个说法" 又瞧了瞧半步之外,根本不离左右的傅偏楼,琼光感慨叹道:“两心无间、毫无隔阂,经年而过,你们感情仍旧这么好。” 他夸得真心实意,谢征听着却有些不对味,垂下眼睫遮掩,并不作答。 琼光对此一无所察,旁边的师寅倒是瞧出点什么,扯过他道:“不是叙旧的时候,你少说两句。” “怎么,”傅偏楼走过来,将人打量一番,若有所思,“你们这是和好了?” 琼光想了想道:“算是吧。” “算是” 师寅好似想反驳,又噎了下去。 他神色变化一番,到底将那习惯摆出的高傲姿态收了回去,朝对面略垂下头,低低道:“先前不懂事时,说过不少冒犯的混账话,还望二位莫要计较。” 这下,无论谢征还是傅偏楼,乃至琼光都有些吃惊,没料到他会做到这个程度。 隔了会儿,谢征才道:“琼光师兄若不介意,我们自然不会计较。” “谢师兄,如今该叫琼光师弟了。" 琼光提点过一句,上前扶起师寅,有些无奈,“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这是哪一出啊?” “一码归一码。”师寅小声嘀咕,“况且,他们都是哥哥的朋友,我n后边的话听不清楚,他有点窘迫地挪开眼神。 傅偏楼偷偷与谢征传音:“这还真是洗心革面。叩心阶就这般有用吗?” “鬼鬼祟祟的作什么?”谢征失笑,“想来,应是先前有什么误会。” “好吧,既然他都这样伏低做小地道歉了” 他们正说着话,宣明聆与蔚凤也过来这边,前者瞥了眼天边,轻声提点道:“来了。" 几人便不再言语。 不多时,宣云平及四名长老就行至眼前,一一扫过十名弟子。 谢征感到那道视线似乎在自己额前稍稍一停,又很快移走,几乎像是错觉。 没有废话,谷主一扬手,侧旁原为山石峭壁之处,忽而轰隆隆向两边倒伏,从中延伸出一条小径来。 小径狭窄,仅容一人行走,因而光线幽暗,看不见尽头。 但任谁都能感到扑面而来,一阵犹如刀割的锋利剑气,以及沉沉作响、好似雷鸣不断的遥远剑吟,携有说不清的玄奥之意。 一时间,连宣云平身后的恕己真人,眼中都划过一道火热。 “此浣剑池,为吾踏入大乘时所留。” 宣云平负手而立,“炼化其中的剑气,或可感悟天道,于境界大为有益。只是,绝不可贪功冒进,反伤根基。” “界水业障一日不除,修真界一日无宁。”他缓缓道,“我辈问剑谷弟子,当以身作则,为天下人探路,莫要丢了问剑谷的脸面。” “ 尔等,可准备好了?” 弟子们齐声:“是!” “那便去罢。”宣云平道,“就看这一个月里,你们能有多少造化了。” 【呵呵造化。】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儒雅的声音。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着,【的确是一场造化,不过,要不要得起,就难说了。】 宣云平凝视着人群之中,走向浣剑池的某道身影,眸光微动。 【谷主当真好手段。】秦知邻叹息,如非他如今寄宿在一朵花里,见不得人,怕是要抚掌大赞,【这一出欲擒故纵,秦某自愧弗如。】 宣云平拂袖转身,“饵已经放下了。" 【鱼儿,】秦知邻微笑接道,【就快要上钩了。】 ------------ 187 孽缘 眉心滚烫,神识一沉,仿佛被拖入无边的深水之中。 周身剑意凛冽,罡风阵阵呼啸,却伤不到肌肤一丝一毫。犹如一枚温和的茧子,将人牢牢裹住。 谢征瞧见了一座烽火台。 分明没有睁眼,倦懒到意识模糊,可他确乎“看”见了。 四面抱山、狰狞兽首毕恭毕敬,朝向烽火台低垂头颅。 而那之上,是以顽石为鞘,静静竖着的一柄剑。 他曾见过类似的场景两仪剑?” 蹙起眉,谢征稍稍清醒一些,望向两旁景象,的确是问剑峰下的那处山谷。 可与他最初入道那会儿不同,此处并非空无一人,高高架起的烽火台上,有一道身影背对而坐,脊背挺直。 雪白外裳顺着台阶级级垂落,玄黑的腰封,珠玉流苏逶迤一地。 正是同他如出一辙,问剑谷内门弟子的打扮。 那名弟子面朝两仪剑,似乎陷入沉沉的参悟之中,一动不动,周身逸散出无比玄奥的气息。 神识扫过,对方的容貌赫然入目,眉目锋利、五官俊秀,细看之下,竟与宣明聆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没有他那般柔和。 不,或者说,根本就是年轻一些的宣云平。 再看那柄两仪剑也并非以前所见时被青苔缠绕、破破烂烂的模样。 玄黑的剑柄通透似古玉雕琢,鱼鳞般的纹路缠绕其上,显得轻盈奇巧;剑刃则雪白若雪光,一眼望去,极薄极脆,却莫名予人一阵渊岳也似的厚重之感。 就在连接剑柄与剑刃的剑格处,镌刻有一道阴阳双鱼,调和在中央。 便使二者差距悬殊之余,又相辅相成,半点不显突兀。 光谈外表,就知不是凡物;更遑论那威仪的气势。 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其天下五器的身份。 谢征隐约明白了什么,紧紧盯住年轻的宣云平。 不知过去多久,只见他身上透出的玄奥气息愈发深厚,终于攀上一个节点。 就在此时,宣云平陡然睁眼,精光一闪,站起身来。 他握住两仪剑,将这仙器从青石中一举拔出;随后,开始练起剑招。 最初,乃最简单的基础。 劈、砍、戳、挑就如书写,一笔一划,慎重异常。 慢慢地,挥舞的动作越来越快,逐渐有了剑法的雏形。 谢征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他全在问剑谷的藏经阁中看过,可没有一次感到如此精妙,连一丝一毫的繁冗都无。 每一招下来,衔接自如,如潮起潮涌,一浪匍匐、一浪颠盛。 在迄今为止,谢征见过所有用剑的修士中,唯有沈应看能与之相比。 其余人,哪怕是无律,也要差上些许。 到后来,宣云平的身形已看不清楚,只剩下道道残影与凌厉剑气。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至将所学的全部剑法都用出过一遍,他才停了下来。 天边勃然色变,上空不知何时蒙上一层阴翳,乌压压的,传来龙吼似的雷霆之声。 大乘期的劫云将至。 宣云平面不改色,甚至有几分畅快地仰起脸,踏空迎上。 抬手,两仪剑朝天指去。 “咔嚓”一道巨响,像能贯穿天地的雷击倏然落下,被他随意一抹,举重若轻,歪倒向山岩,当即劈出洞窟似的深坑。 那位置正是后来浣剑池的所在之地。 【咦?是汝?】 宛如金属相撞的坚实声音响起,带着些微的困惑。 这一声惊雷一般,将谢征从沉浸在那凌霄剑法中的思绪中拽出。 他定了定神,方才开口:“可是两仪剑前辈?” 【果真是汝,此界的变数】 两仪剑道,【先前一别,吾又再度入眠。如今,过去多久了?】 “约莫十载。” 【才十载?】两仪剑有些惊讶,【不过十载,汝便已至元婴,剑道也已像模像样不错。不愧是“变数”。】 “前辈谬赞。” 谢征摇摇头,问道,“不过为何我会陷于此处?” 分明先前,他还在浣剑池中入定,炼化剑意才对。 为何入定一转眼,却看见了当年宣云平突破大乘时的景象? 【莫要忧心。】 看出他的警惕,两仪剑出言安抚: 【此处为汝识海深处,非为险境。想来,汝应是进了浣剑池?】 是。” 【造化之境,乃方圆异象,大乘修士有所得悟时才可能留下,可使入内的修士感悟天地,拓宽道境。】 沉厚声音不疾不徐地解释着,【如有道途相近者,体会更深,可籍此一窥造化之境形成之景。汝之剑道起于吾之传承,宣云平迈入大乘,则是参悟两仪剑所得,同出一源,能看到也不奇怪。】 【而汝参悟旧景,藉此引起了两仪剑的共鸣,吾才会苏醒过来,与你交谈。】 【这时的宣云平剑道已然大成,若能参透几分,于汝而言也算机缘一桩。】 【有益无害,且看着罢。】 原来如此。 谢征目光再次移向天边,只见宣云平整个躯体已沐浴在重重鲜血之中,出剑却越来越狠。 大巧不工。他忍不住又被带入那剑锋的走势之中,心神俱迷。 良久,良久。 浑身残破不堪的宣云平与最后一道劫雷撞在一起,气浪滚滚,飞沙走石。 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冲击过后,周遭渐渐归于沉寂。 宣云平落于地面,发肤焦黑,没有半分之前的潇洒模样,形容狼狈不堪。 然而,他的双眸却没有一刻这般明亮过。 湛湛无尘,意气风发。 无匹剑意从他身上卷携而出,一往无前。 “苦修数百载,终是让我剑道大成”宣云平喃喃自语,尔后,望着手中仿佛在应和的两仪剑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可去斩那妖皇耳!” 负手离去前,他像是想起什么,瞥了眼身旁残留着剑气的大坑。 “宗门养育之恩,不可不报。” 思索片刻,他一扬手,朝坑中斩下一剑。 灵力倒灌,剑气汹涌,合二为一,凝练为碧色“湖水”,很快盈满了坑底。 宣云平这才呼出一口气,面上也带了些许疲惫。 “如此,绵泽后生,使我问剑谷千秋万代,长盛不衰。” “既起于剑,又现如水,就命名为—一‘浣剑池’好了。" 语罢,他身形一晃,离开了这处地方。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谢征不禁有些讶异。 这个宣云平好似和他所认识的那人不太一样。 【 唉。】 两仪剑长叹一声。 【情关难破,剑心蒙尘】它低低道,语调说不出的怅然,【谁能料想,‘明霄剑尊’宣云平,日后竟会变成那番模样】 谢征不解。 【变数,汝可知晓,距他登入大乘之境,已有多久?】 谢征被问得微怔。 仔细想来,宣云平作为问剑谷谷主,同为大乘修士,却不似柳长英一般,声名远播在外。 早在三百年前,陆时雪等人的那一辈,他便已是谷主。 这么说来,那时,宣云平就该登入大乘了。 没有卖关子,更近乎于感慨,两仪剑径直给出了答案: 【一五百载。】 【与他同辈者,要么已然坐化,要么闭死关,要么踏碎虚空,前去了仙界。唯独他,还磋磨于此地,不得寸进,堪堪过活】 【迄今五百年前,界水未生变故时,每隔百年,吾便会从问剑谷中挑选一名弟子教导,授予他们传承印记。】 谢征想到自己额上的红鱼,眉心微蹙。 之前宣云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果然并非错觉。 【所有拥有吾之传承印记者中,宣云平,乃千年以来最为天资横溢之人。】 【故而,在他筑基以后,吾便分出一道神念,作为他的佩剑使用。一直等到他步入大乘前,才真正拔出吾就如你方才所见。】 【拔出吾之真身的第一件事,他前去兽谷,斩妖皇于剑下。】 “妖皇?” 【妖族奉行弱肉强食,不过,到底并非未开化的野兽,只知捕食与杀戮,也有些规矩在。】 两仪剑道,【唯独那妖皇仗着修为高深,在兽谷兴风作浪,隔三差五就要吞食鲜活血肉,无论道修妖兽,都闻之色变。】 【他乃一只负质,乃龙族后裔,大乘期的妖修,性情狡猾残忍. 无人可奈何。】 【同境界者恐惹祸上身,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足够聪明,从不去招惹,久而久之,便成了修真界一大害。】 “这么说来…”谢征轻声道,“也算功德一桩。” 【于世人而言,确是功德一桩。】两仪剑又叹息一声,【于他而言,却是一道坎。】 【浴血十天十夜,几近力竭,宣云平终于将妖皇斩毙然后,从它的巢穴中,寻到一位人族少女。】 谢征眸光稍动:“她是” 【唐亭。】 【或许,你更熟悉她的道号落英。】 落英真人灬宣明聆的生母,已逝的谷主夫人。 “她为何会在妖皇的巢穴之中?” 【唐亭原是凡间渔女,幼时随父亲出渔时,曾捕捞上一条奄奄一息的小蛇。她见其颇具灵性,似有感情,不忍宰杀,便如作宠物养在了身边。】 【然而她不知晓,那所谓的水蛇,正是负质所化。】 【彼时,妖皇与敌相斗,重伤濒死,不得已回到原身,施以障眼法后遁入水域,为唐亭所救,随她一同生活了数十年。】 【后来,有奸人垂涎唐亭美色,害其父母,欲将人纳为侍妾。负质现出人形救下她,带她回到兽谷,祝她踏入道途一直带在身边。】 对残暴荒淫的负质来说,唯独唐亭,他会记挂于心,舍不得磕碰。 可对于生性温柔善良的唐亭来说,她无法接受负质的所作所为,更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沐浴在尸山血海中的奇珍异宝。 负质爱她,却不会听她的话,甚至会以人命相逼,要唐亭委身于他。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几十年一直至宣云平的到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成章了。 男俊女靓,又有救命之恩,宣云平与唐亭两情相悦,不顾师长阻挠,硬是与这位修为低微、曾是妖皇禁脔的女子结为道侣。 【从那之后,他便有了心魔。】 “心魔?”谢征不明所以,“为何?” 若是沉溺于情爱就会生出心魔,也不会有道侣之说,个个都该修无情道去了。 两仪剑沉沉道:【他爱重唐亭,却怀疑,唐亭并不爱他。只是身世飘零,不得不依附于他。】 “何故会有此揣测?” 【因他知晓唐亭其实,也曾爱过那妖皇。】 【在她最初为负质所救后,不知对方身份,只以为是寻常小妖。情窦初开,与之结为夫妇,安稳地生活过一段时间。】 【然而,唐亭却从未告知过他此事。】 谢征皱眉:“这件事想来不好交代,且又早已过去,情意归尘。隐瞒并非不可理解,他怎么不亲口问问落英真人?” 【情之一字,倘若真如你所言那般简单,宣云平也不会栽在这上头。】 【他于情爱一途上着实软弱,惧怕失去,故而忍气吞声。可他的剑道,本又是一往无前之剑. 从此一落千丈,大不如前。】 【他再用不得吾,便将吾封回谷底。】 【五十年前. 不知又发生了何事,他的剑心彻底崩塌,吾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若非洗去业障,想来,他早已身死道消。】 仙器之尊,却青苔遍身,剑锋迟钝。 原来是其主人之过。 五十年前? 那约莫是落英真人故去,宣明聆诞生之际。 乃是因此,宣云平才会道心失守吗? 两仪剑说完往事,兀自有些惆怅。 【人心易变…不可一世的明霄剑尊,也到此为止。】 它呢喃道,【曾经百年相伴,如今,就连吾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或许,吾也是时候该放弃他,另择其主。而非囿于此地,默默洗刷这望不见尽头的浊气】 【变数差不多了,汝可还有何未解之惑?吾当尽力助你。】 谢征收敛起心神,正色道:“有一事,欲问前辈。” 【汝说。】 “前辈可知,幽冥,如何去得?” 【幽冥么?凡人难入之境,让吾想想】 【幽冥石曾为龙族保管,吾听闻其三百年前失窃。若汝能寻到幽冥石,唤来古龙那小子,或可一试】 声音逐渐渺茫,谢征的神识缓缓沉了下去。 不多时,他自入定中醒来。 才微微动弹,身旁便有人惊喜地喊了一声:“谢征?” 眼睫抬起,映入视线的,是猛然扑进怀里的人影。 “你、你醒了!” 傅偏楼抱紧他,肩头稍稍颤抖,语气甚至带有一丝哽咽,“你终于醒了” 谢征还没能完全回神,下意识摸了摸他的发顶,略作安抚。 “好了,这是怎么?谁欺负你了?”他道,“别担心,不过是入定时看见些东西,耽搁了段时日。”@ @“两年” 青年嗓音喑哑,闷闷地说着。 谢征一怔:“什么?” 傅偏楼揪紧他的袖子:“你入定了整整两年!宗门大比都结束了!" ------------ 188 更迭 修真无岁月。 尽管早就清楚这一点,谢征仍然不免诧异。 他居然呆了那么久? 细细思量,沉浸在宣云平的剑法里,似乎只有一瞬;可对方又是悟道突破、又是迎战天劫,怎会真的只有一瞬? 连他的结丹之劫都闭关了数月,宣云平步入大乘花上个两年,好像也理所应当。 “浣剑池一月为期,你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傅偏楼絮絮念叨着,“谷主说你身上负有两仪剑传承,引发了剑意共鸣,这才陷入参悟之中…011说确实有这回事。” “若非如此,我还以为” 他颇为语无伦次,嗓音极其沙哑。 识海里,011不知何时回来了,小奶音也十分激动:【宿主你终于醒了!】 【小偏楼这段时间差点没急坏,养心宫也不肯回,浣剑池不能呆,就守在落月潭这边等着。】 【要不是宗门大比非去不可,他肯定一步都不肯挪。才结束就往回赶,风尘仆仆的,还没休息过呢好在宿主没事,呜呜!】 讲着讲着,它不自觉哽咽起来:【哇两年!011好想你啊宿主!】 意识尚且有些恍惚,谢征按住怀中之人的肩头,心绪万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才缓缓道:“抱歉。” “ 让你们久等了。” 语气轻柔,携着微微的叹息。 他不提还好,一提,傅偏楼的不安和委屈便怎么都止不住,双臂收得更紧。 “你吓死我了” 傅偏楼咬住唇,闭上眼,感受着将他包裹在里头的熟悉气息,“以后不准这样。” 想了想,没等谢征应声,又泄气道:“算了,又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桩意外,就好比之前的叩心境" 他稍微平静了点,松开手,眸色幽幽。 分明一副很在意的模样,嘴上却轻轻揭过,谢征抬眸望了他片刻,问“不要我答应吗?” “你答应又如何,无非是哄我罢了。”傅偏楼皱着眉,“我宁可难受这一会儿,也不要你对我说假话。” 谢征一愣,尔后低低笑起来。 “说得也是。” 这一笑后,两人释然些许,谢征站起身,打量一圈周围,发觉此处乃洗业入道时来过的落月潭。 余光扫及潭口的地界石碑,正巧傅偏楼就站在那个方向,侧首专注地瞧着他,眼神一错不错,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许多年前。 为见两仪剑,探清楚水中黑雾的来源,他在潭中耽搁了好一段时日。 出来,就是在石碑旁等了许久、急切投怀的少年,问他怎的这般慢。 “怎么了?”傅偏楼注意到他的视线。 谢征摇摇头,眼睫垂落,有些不太是滋味: “我好似总让你等。” 无论刚刚入道、叩心境的十辈子、亦或如今,傅偏楼总在等他。等他的人,等他迟钝的感情。 除却家人,他还是首次在谁的眼里如此“值得”。 心底涩然,又异常柔软。他朝傅偏楼伸出手。 “虽然,世事无常,我没法笃定不会出现这般意外。”语气慎重,“但倘若再有下一次” “下一次,”傅偏楼与他相视,“怎么?” 谢征沉吟了下:“任你处置?” “那就说好了。”傅偏楼将手放上去,死死反握住他,仿佛怎么也不会放开,“君子一言,不可无信。” 谢征牵着人,轻轻颔首。 傅偏楼终于展颜,眉眼带笑,唇角弯起,明媚之状不可方物。 “走吧。”他轻快地说,“有许多事还要与你交代,我们先去找宣师叔。” 问剑谷外峰,宣明聆的草庐内。 众人齐聚一堂,寒暄之后,谢征先开了口。 “此番入定,不曾想耽误至今。”他问道,“眼下情况如何?” “清规不必自责,此事谁也不曾料到说来话长,便从浣剑池出来那日开始讲起吧。” 宣明聆敲了敲桌面,“你入定不醒,谷主虽道无碍,我们却不能放心,费了些时日去寻典籍,发现了前例。” “沉入造化之境者,不可扰乱,动摇道心,只能待你自行苏醒。” “那之后我等商议一番,距宗门大比尚有一年,便依先前决断,我与小凤凰前往凤巢、琼光带着麒麟兄妹去寻夺天盟遗址,仪景则留在谷中看顾u“师叔去过凤巢了?”谢征有几分讶异,“可有被为难?” “不曾。”宣明聆苦笑,“不如说出乎意料地顺利。” 蔚凤阔别凤巢久矣,再加上先前凤宸那桩事,有些拿不稳族中如今对他的态度。 凤宸的确有错,不过他也并非什么称职的凤皇。在外流离这般久,也没想过回去。 若是可以,蔚凤也并不想回去。 两人上路前诸多担忧,甚至做好了被扣押的准备,却不想才踏入荒原数日,便有只化神鸟妖千里迢迢从天而降,接他们回巢。 不仅仅对蔚凤,甚至对于宣明聆这个“拐走”凤皇的修士,鸟妖也毕恭毕敬,令人十分诧异。 等到了凤巢,见到凰祈之后,他们才明白过来。 凤巢变天了。 几十年前,蔚凤离巢散心,遭凤宸暗害后,群鸟无首,不得不暂由凤宸接管巢中事务。 然而,凤宸从前的表现虽可圈可点,但到底年纪不大,没有多少掌事的经验。@再加上他极其任性,随心所欲,弄出不少所谓的“律法”,臣子们为了善后忙得焦头烂额。暴.政当道,凤巢一团混乱,鸟妖纷纷叫苦不迭。 可以说,他在位这几十年,将蔚凤兢兢业业打理数百年的凤巢,全然折腾成了一个烂摊子。 以至于鸟妖们想寻回凤皇,都抽不出精力,更不敢违逆,唯恐惹小殿下不快。 这样的局面下,另一道势力却不声不响,暗中发展起来。 那是凰祈的手笔。 “自凤宸第一次说过要娶我后,我意识到他并非玩笑,便做了些准备。” 和蔚凤谈及这些时,他那向来柔柔弱弱的妹妹面容异常平静,谁也瞧不出从那么早起,她便有了主意。 “他从小个性偏激,自视甚高,对我虽有执念,但也听不下我的话。凤皇哥哥也莫要怪我,若不留一手,日后,我怕是要任其搓圆捏扁。祈儿不想落入如斯境地。” “你比我看得明白。”蔚凤听了,只摇摇头,“更何况,若你不这么做,想必当初,我也不会有命在。该是我道谢才对。” 凰祈笑了笑,轻轻咳嗽两声“得到凤宸与道门勾结,谋害哥哥的消息时已有些晚,祈儿只来得及那么做,才能在救下哥哥的同时,又不至于触碰到凤宸的底线。” 她的目光移向旁边的宣明聆,盈盈一拜,“也多亏宣前辈,否则,还不知凤皇哥哥会落在何处、遭遇什么。” “凤皇哥哥下落不明后,凤巢大乱,凤宸早有预谋,领着支持他的派系平定了局面。掌权之后,果不其然打算迎娶我为后,我便假借考虑之辞与他周旋,收拢势力之余,另找扳倒他的契机。” 说到这里,蔚凤隐有所悟“上一回” “不错。”凰祈点头,“凤皇哥哥给了我这一契机。” “听闻雪鹰传回的消息后,凤宸意图一逞威风,决定前去道门,亲手杀死凤皇哥哥,为此不惜转为妖修,借天材地宝堆积修为。” “不过此事到底大逆不道,他只暗中带走少许部下,恰好予我可乘之机。”她说,“凤宸走后,我费了些功夫捏到他的把柄,使他在凤巢的声望一落千丈,有了更多的支持。” “不过,那会儿他还死不得,否则后边有些难办。祈儿这才横插一脚,请哥哥放他一命。” “带他回巢后,我控制住他,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律法通通废除,待我声势足够掌握局面后,便将他软禁在后院里,直到今日。” 说到此处,凰祈一顿,低声道:“凤皇哥哥,你当真不欲回来么?其实,无论是凤宸、亦或是我,都不是大家所期盼的皇。” “它们心目中的凤皇一直只有你。” 蔚凤则道:“不了。" 他温和地看着凰祈,“其实,你做的比我好。凰祈,日后,凤巢还劳你看顾。” 他叹息一声:“这凤皇之名,也是时候从我头上摘下来了。" 说出这句话后,他忽然浑身一松。仿佛某种束缚已久的枷锁终于从头顶摘下。 “好吧。既然哥哥心意已决。” 凰祈拍了拍手,唤一旁鸟妖捧来一架托盘。 托盘之上,赫然是一道凤翎。 蔚凤眼神一凝,“这是…" “凤宸的心血尾翎。”凰祈温柔道,“数年前,我应过凤皇哥哥,待巢中平定,他任你处置。说话算话。” “有了这个,凤皇哥哥便捏着他的命脉,想叫他怎么办,他就得怎么办。想要他以命偿命” 她将尾翎递到蔚凤手中,微笑道,“就折了它罢。我会对外宣称,凤宸殿下郁结于心,不肯认错,自戕了。” 蔚凤一下子觉得这枚尾翎万分烫手。 他复杂地望着凰祈,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体弱的妹妹。过了会儿,将其还了回去。 “罢了。”他叹道,“事情皆数过去,我也不想再与他有何瓜葛。我杀不了他,还是交由你来管教吧。” 凰祈歪歪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正好那些折子批得我头昏。”@她将尾翎收进袖中,“他好歹做过段时间的‘凤皇’,字写的还不错,祈儿就留用了。多谢哥哥。” 蔚凤:“” 凤宸,你自求多福吧。 ------------ 189 寻花 那之后,蔚凤以修为不济为由,举办了传位大典。 众鸟妖虽心存遗憾,但也无何异议。 这些年来,凰祈是如何铁血手腕收拾凤宸乱来留下的烂摊子、将凤巢整治得欣欣向荣的,它们也都看在眼中,对这位新皇可谓心悦诚服。 凰祈得以名正言顺地继位、执掌大权,也十分满意,待蔚凤和宣明聆便愈发上心。 听闻他们是为寻访龙族消息才回来,她命下属从梧桐木中取得近千年的所有记载,呈于两人跟前。 “有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龙族向来行踪莫测,哪怕是与凤巢,也仅有零星的交集。” “凰祈将凤巢与龙族用以联系的那截梧桐木折了半枝与我们,若是有何动静,应当能藉此获得消息。” 蔚凤拿出一根色泽古朴的枝条,递给傅偏楼,“喏,怎么说你也是半条龙,比我们适合拿着。” 傅偏楼点点头,也不和他客气,收下了梧桐木枝。 宣明聆可惜一叹:“麒麟一族灭亡后,龙族便更少出现在世间。上一回,还是在三百多年前,为凤巢喜获双生子送上诞辰之礼。” “彼时我尚且在位,”蔚凤摇头接道,“过来的是一条黑龙,我与他浅浅谈过两句。” “他曾言,族长古龙为躲末路,要他们刻意避世。即便行走在外,也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他们从不定居,甚至不会在同一处逗留太久,如风如云,穿梭在各地,故而难觅下落。” 闻言,谢征眸色微深:“古龙?” 见他在意,蔚凤又多说了点:“古龙乃龙族族长,算来,若还活着,应是年岁最长的存在。我出生时,他便已有上千之龄,修为极其深厚。” “有他在,龙族便似有了定海神针,才不至于乱成一锅粥。” 在蔚凤的印象里,他与这位有过一面之缘,是个令人感觉很慈祥的、中年模样的男妖。 事关妖族,作为上一任的凤皇,他要清楚许多: “听说,早年是条挺风流的龙,为了诞下血脉,四处留情,他又极其溺爱晚辈,折腾出过一些乱子。" “约莫五百年前,有只负质在兽谷兴风作浪,那便是他的后代,借着他的名头残害过不少道修与妖兽,后被讨伐,死得大快人心。龙族虽向来护短,却也能分是非,没有为负质追责谁。” “不过,自那以后,古龙就几乎不再现身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伤了心龙族会选择避世,未尝没有被此事影响。” “竟还有此渊源。”谢征叹了一声。 傅偏楼问:“渊源?” 谢征便将从两仪剑那儿听来的往事告知众人,包括妖皇负质、宣云平与落英真人之间的纠葛。 听罢,别人不论,宣明聆当真心情复杂。 他撑住额角,碎发滑落,遮掩住神情,声音极轻:“原来还有这么一段” “不过五十年前,我才出生的时候,剑心尽失?” 像是记起什么,宣明聆突然面色一变,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颤抖起来。 “小师叔?”蔚凤被他吓了一跳。 宣明聆不答,蓦然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 “不不可能”他喃喃道,“我与他,分明那样像,而且" “像?” 谢征不由蹙起眉,“师叔是说,你与谷主?” 见过宣云平年轻时的样子后,再看宣明聆,任谁都要说一句不愧是父子。 两人面貌虽不算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眉眼却相似到能一眼认出。 说像,自是很像的。 但宣明聆的意思宣明聆迎着身后忧虑的视线,深吸口气,勉强压下了起伏的心绪,苦笑道:“抱歉,我失态了。” “只是突然想起。”他抿了抿唇,似是难以启齿,“在我年幼时,曾听说过一些流言” “有谷中弟子私传,说我出生那一晚,面有异状。生出犹如妖族一般,水蛇似的鳞纹。不过只显现片刻,就褪去了。” “我当时,仅作笑话来听,没有在意。” “毕竟,我的爹娘皆为道修,我又怎会” “什么?”蔚凤震惊地从座上站起,“妖纹?可是” “对了,”他想到什么,“我记得,小师叔的娘亲怀着你时,曾被妖修袭击。是不是那时被妖气所染?再怎么说,负质也死几百年了,怎么可能” 宣明聆却打断他:“那个妖修。” “…” “那个妖修,是条水蛇。” 宣明聆攥紧手指,掌心用力得掐出了白印,“他是半道来到问剑谷的,最初修为不济,被收作外门弟子。” “彼时,我娘因陆前辈和穆前辈两位弟子的逝去伤心许久,不再收徒。而那妖修却极有手段,不知做了什么,讨到娘亲欢心,甚至起了收徒的想法,带在身边教导” “也就是那段时日里娘亲有了我。” 蔚凤哑口无言。 半晌,谢征才低声问:“师叔是怀疑,那妖修,是负质?他当初没有被杀死?” “也许。” “难不成就像两仪剑说的一样,落英真人并不爱谷主,反而惦念着负质?” 傅偏楼有些不可思议,“师叔觉得,你是落英真人与那个妖修的” “不。" 宣明聆摇头,“我并不认为娘亲会那样做。” “但,恐怕…”他遥遥望向门外连绵的山峰,“谷主,我的父亲,他一直存有疑心。” 他尚小时,曾好多回,感到父亲在以一种极端陌生、且危险的目光注视着他。 仿佛探寻,仿佛犹豫,又仿佛憎恨。 过去,宣明聆以为,这是因为他的到来夺取了娘亲的性命。 那个人叫他为此还债,故而态度再苛刻,他也咬牙忍受下来。 训诫铭记于心,教导中的责罚一声不吭,被羞辱也认为理所当然。 倘若这一切,并非出自对娘亲的感情。 而是来源于一个男人的懦弱、嫉妒、猜忌. …以及迁怒? 宣明聆一哂。 那过去的他,究竟有多可笑啊。 “小师叔,”蔚凤扶住他的肩,低声道,“也可能是你想多了?毕竟,你与谷主长相这般相似,有眼睛都知道,必然是亲生父子。他也不是傻子。" “未长开时,我与我娘更像一点。” 见他神色更加黯然,蔚凤也不敢多劝,皱着眉想不出主意。 谢征也没料到会扯出这档事来,与傅偏楼相视一眼,出声岔开话头: “实不相瞒,先前在叩心境中,我听到了一道声音。” “叩心境?声音?”傅偏楼一愣,“我怎么没听见?” 谢征摇头表示不知,“它说,不可让天道得逞。” 天道,得逞。 这一句话,明摆着将其放在了对立面。 但他们这群人,要么是上古大妖的血脉,要么本就是天道“请”来的,为何会与天道相对? 谢征始终未能想明白。 他对上眼前几人困惑的眼神,淡淡道:“它要我去幽冥,说,届时会告诉我一切。” 宣明聆被引走注意,转而沉吟:“幽冥那是掌管生死轮回,凡人所不能及处,我们又如何去得了?" “入定时,我问过两仪剑。”谢征朝他颔首,“夺幽冥石,寻古龙,或许会有办法。” “说来说去,还是先得去兽谷,找到白承修的尸身。” 傅偏楼咬着唇,有些烦躁,“可问题是”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谢征清楚他的意思。 一入定两年,错过宗门大比,没能拿到返生花。 若无返生花护体,兽谷秘境外围的毒瘴根本碰不得,他要如何进去? 在外边干等着,全交给傅偏楼几人来,谢征不能放心。@可返生花并非寻常灵药,随处可见,他醒来后就问过011,系统商城里也没有存货。 如今距离秘境开启没有多久,饶是谢征一贯冷静,也不禁感到有些棘手。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话说回来,我还不曾问过。” 谢征缓缓道,“宗门大比情况如何?可还顺利?” “顺利倒也顺利。”傅偏楼答道,“怎么说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嗯?”谢征不解。 “最后拿到返生花的十人,我、蔚明光、宣师叔、琼光师弟还有阿裴和小草就先不提了。" 傅偏楼挨个数道,“剩下四个有两个老熟人。” 谢征想了想:“师寅?” “不师寅没来。”说到此处,傅偏楼面色微沉,“原本,因你迟迟不醒,是说好由他替你夺来这一瓣返生花的。” 师寅如今解开心结,与琼光和好后,不说百依百顺,但的确是向着他们这边的。 听闻他们的困境后,主动表示可以不要前十的那瓣返生花,拿灵石来买就行。 然而,就在宗门大比前夕,整装待发之时,师寅突然失踪了。 谁也找不到他,走意真人勃然大怒,却也没能寻到他的半分下落。 无奈,只得寻来另一位问剑谷弟子作为填补,那人修为比不得师寅,自然没能挤进前十之列。 “琼光师弟回来以后,便一直忙于此事,还在外面,没能回来。” 傅偏楼冷着嗓子,“不过倒是有怀疑对象。” 谢征眯了眯眼:“ 走意真人?”@“贼喊捉贼。”傅偏楼哼道,“谁能从问剑谷中将内门弟子无声无息地抓走?” “不过,这暂且还是猜测。”宣明聆道,“琼光还没能找到人,不好断言,无律真人也在帮忙,想来,应很快就会有消息。” “言归正传。”傅偏楼平定了番心绪,继续道,“我说的两人,是成玄还有应常六。” 谢征一顿。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成玄化婴了?” “嗯,前不久的事,根基还不算稳,估摸是清云宗拿天材地宝‘催熟’了一下。”傅偏楼颇有些不高兴,“擦了个边进来的可别叫我在秘境里撞见他。” “至于应常六” 拈花大会《并蒂》卷中出来后,傅偏楼就没再见过他,听杨不悔说,对方很早就离开了,也不知急匆匆的是要到哪儿去。 “他也突破了元婴,不知是有何奇遇。” 傅偏楼垂眸道:“我问过他,他一定要去兽谷,没法将返生花卖与我。还有两个,都是清云宗的,更别提。” 谢征摸了摸他的发顶,低声说:“让你费神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傅偏楼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腕,“千年的难寻,数百年当还有些机会。以返生花的药力,一整株,应能供你进入兽谷。” “但临近秘境要开,想进去捞一笔的大有人在,可谓有价无市. …” 说着,傅偏楼神色有些变化:“前些时候,听说蔚明光在寻返生花,他的师尊恕己真人倒是给指了一条路。” “什么?” “我娘亲生前爱花,”宣明聆道,“听闻,她所居的山头,就养了一朵返生花,算来已有百载。” “那是,父亲曾替她寻来的生辰贺礼。” “ 是他悼念亡妻的信物,不容任何人觊觎。” ------------ 190 抉择 虽说,主意打到那边上去不太好,但眼下别无他法。 除却三味静峰上的那一朵外,他们还未得到任何返生花的线索。距兽谷秘境开启已不足一月,快来不及了。 可偏偏,对方是宣云平。 全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兴许与秦知邻有牵扯的家伙,先前还有意无意为难过他们,心思莫测。 他对宣明聆这位独子的态度极度冷漠,对逝去的道侣却很是深情。 问剑谷人人得知,落英真人乃谷主禁忌,莫能多提。 倘若叫宣云平知道,他们惦记上了亡妻的遗物,盛怒之下,还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几人各自思量着,一筹莫展中,宣明聆忽地起身。 “小师叔?” 蔚凤一惊,扯住他的衣摆,“你打算去哪儿?” “ 去找他谈一谈。”宣明聆没有回首,嗓音略沉。 这个“他”,显然是指谷主。 蔚凤道:“这怎么行?他一贯待你严苛,听不下去的。谈再多都是徒劳!” 谢征也不赞同地蹙眉:“师叔三思,还是另想他法为好。” “你们误会了。”宣明聆摇摇头,坚定道,“我去找他,不仅是为了清规和返生花,更是为我自己。” “我要问清楚他对我、对娘亲,究竟是如何看法。” 他深深吸了口气,“不吐不快。我并不想因此事生出心结。” “可是" 蔚凤仍想再劝,傅偏楼则陡然开口:“是该问清楚。” 他掀起眼皮,瞥了眼面色不虞的蔚凤,说道:“蔚明光你先别着急。一来,宣师叔向来有主见,劝也劝不住。与其硬拦叫他怄气,不如问个水落石出。” 宣明聆抿了抿唇,并不反驳;蔚凤也记起自家小师叔其实有多固执,顿时泄气。 “二来,师叔。”傅偏楼看向对面,“去,自然得去。不过,也不能毫无准备。” 宣明聆困惑地皱起眉:“仪景的意思是?” “说到底,有关那妖修的事情都是猜测,它和负质有何关系,还不能下定论。” 傅偏楼道,“贸然问出口,万一惹恼了谷主,就不妙了。" “这桩事过去不足五十载。既然对方原本藏身于外门,想来,说不定还能找到当时与他相处过的师兄师姐谷主当年态度如何,也可询问几位长老。” “攻人先攻心,”他凝望着宣明聆的眼睛,慢吞吞地说,“攻心先知人。” “无论是想要那朵返生花,还是想弄懂谷主的真正想法在那之前,需得找出他的破绽。” n宣明聆沉默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仪景所言不错,是我莽撞了”他平静不少,微微苦笑,“就依你的话,我去寻人问上一问。” “我也去!”蔚凤跟着站起。 “一道吧。”谢征说,“虽说才过去五十载,但既然谷主不欲旁人多提落英前辈,探查起来应要费些工夫。” 傅偏楼长长一叹:“这时候,若是琼光师弟在就好了。外门上下似乎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他本是随口感慨,却不想话音刚落,草庐帘外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傅师兄找我?” 一只手撩起竹帘,圆脸修士探头进来,奇怪地问。 “琼光师弟?” 异口同声的呼唤之后,琼光受宠若惊,挠挠头发笑道:“嗯,我听闻谢师兄醒了,就赶回来看一看。” 他想起方才听到的话,眨眨眼:“这么看来好像,来得正是时候?” 有琼光这场及时雨一下,探查之事顺理成章。 他本就人缘极好,以杂灵根之身杀入内门后,更是成了外峰有名有姓的榜样。 近些时日为了寻到师寅下落,本就打通许多人脉,这会儿刚好派的上用场。 不到半月,妖修潜入谷中、伪装弟子袭击谷主夫人一事,便有了八成的眉目。 尤其是从成化长老那边得知,那妖修是由宣云平亲自拿下,关押审讯、挫骨扬灰后,宣明聆在房中枯坐至深夜,抱着他的珊瑚琴,独自上了三味静峰。 对于他的到来,宣云平并不惊讶。 从前繁花似锦的山头庭院,如今一片萧瑟,仅剩些不凡的灵植,不需打理也能盛开。 亭中,不见总是温柔微笑的惜花女子,唯有两位男子隔着桌凳对视。 先开口的,是宣云平。 “我听恕己说了,”他道,“你和你那帮人,最近在查当年的事?” 男人冷肃的脸庞上,露出阴沉的讥嘲:“怎么,你娘故去这么多年了,到今日才晓得要找元凶泄愤?还是说你们有别的心思?” 那双犹如鹰隼的眼眸紧紧逼视过来,像看穿一切,携有滔天怒意。 宣明聆则不慌不忙地架好琴,浅浅低首,一边拨弦调音,一边轻声道: “久疏问候,父亲大寿将至,明聆欲恭祝一曲。” 抬眸,宣明聆仔细着月光下男人的神色,问:“您可愿听?” 哪怕在宣云平面前,他也向来鲜少这么称呼,不是师尊、便是谷主。 宣云平皱了皱眉,没有回话。 宣明聆便当他应下,自顾自地弹奏起来。 泠泠乐声从指间流泄,曲调舒缓悠扬,似鸟语花香,初春萌芽。 端坐琴前的宣明聆一心一意望着琴弦,过了一会儿,才在琴声掩映中低低开口。 “父亲觉得,这一曲可熟悉?” 半晌,宣云平语气莫名地道:“这” “那是明聆十岁那年,”宣明聆道,“您教我的。” 彼时,也不知是哪里讨得了宣云平的欢心,一贯只教他习剑,教他不准哭哭啼啼、从地上爬起来继续的男人突发兴致,送了他一架古琴。 这一礼物,曾让少年时极想博得父亲认可的他一度十分高兴,珍惜不已。 “您说,此物乃娘亲生前所爱。”宣明聆垂眸,“您不通音律,唯独此曲,为你们二人定情时,娘亲奏与您听,手把手教会了您。” “于是那一晚,您也将之教会了我。”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父亲给予过他的温情。 从那往后,宣明聆时不时就会找来琴谱,想着日后讨人开心。 可惜没有日后。 宣云平眸光微动,这番话似乎让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和爱妻举案齐眉的日子。一时间,他的神态不禁柔和下来。 他盯着眼前的青年,对方低眉敛目,清透的瞳仁凝视琴弦,唇边含笑,说不出的温柔。 这副面貌,和过去的落英真人那般相似。 使他放于膝上的手指竟略略颤抖。 宣明聆仿佛知晓那道迷离的注视在透过他看着谁,问道: “父亲,我与娘亲是不是有些像?” 他抬起头来,笑意淡去,素来令人如沐春风的那张脸,陡然变得凛冽刺骨,眉眼锋利,不可逼视。 与宣云平遥遥相对,两人从没有哪一刻如此相似。 “那…”宣明聆一字字问,“我与您呢?” “我们可像?” 放肆!” 宣云平一甩袖,琴弦截截崩断,宣明聆脸色一白,内息翻涌,唇边逸出一缕血来。 那扰人心神的琴音消弭后,男人盛怒斥道: “与谁学了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就敢来我这里胡言乱语了?宣明聆,当我不清楚你的来意?” “今夜过来,想必是为那错过宗门大比的弟子讨要返生花?” “真是打得好算盘,身为人子,不为生母,反倒为不相干的人奔波,图谋到这里…" 宣云平厉声道,“我怎会有你这般的孽子!跪下!” 宣明聆不跪。 “孽子?”他冷冷盯着宣云平,“敢问父亲,孽在何处?” 指尖擦过脸颊,“是说这张与您相像的脸” 又擦过唇角的血,“还是说这身与您同缘的血脉?” 宣云平没料到他会忤逆自己,愣怔一瞬后,勃然大怒。 “你” 被威压逼得半跪于地,宣明聆丝毫不惧地打断他,急促道: “五十年前,娘亲身体抱恙,大限将至。” 落英真人天赋并不好,也无心求道,一身修为多出自于天材地宝的堆积。 能到元婴期,本就不容易,再突破不得,寿元便也局限,能与宣云平相伴五百载,已是得了很多延年益寿的灵丹的结果。@“她自知即将迎来天人五衰,故而想着诞下子嗣,为你留一个念想。” “于是,便有了我。” 蓦地哂笑一声,宣明聆咳嗽着:“可她没能料到,偏偏就是那段时日,有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门。” “本该死去几百年的家伙,被神通广大的父亲保下一条命,苟且偷生。” “碌碌许久,终于得知曾经心系的那位女子,嫁给了当初杀死他的元凶,恩爱不疑。于是妒火难消、由爱生恨,转为妖修遮掩气息混入问剑谷,为的,是带她一并走。” “来到谷中后,他却发现呵呵,什么恩爱不疑?” 宣明聆仰起脸,去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这对璧人,竟一直有着嫌隙;而此嫌隙,竟是早早死去的他,妖皇负质!” 宣云平寒声道:“住囗!” “你是从何得知这个名字?这些事?”他神情变换,恍然道,“是那个有传承的小子?两仪剑与他多嘴?” “不管我是从何得知父亲。” 宣明聆悄怆地颤声道,“我从没想过,您,居然从没有选择过相信娘亲。” 宣云平攥紧双手,胸口不断起伏,死死盯着他。 “妖皇狡诈残忍,心性诡谲。”宣明聆问,“他刻意扮作外门弟子,讨娘亲欢心,潜伏许久才动手,何尝没有构陷的意思?” “娘亲与他本就不是同道中人,就算过去曾有露水姻缘,后来一刀两断,也未曾犹豫。她待你如何,是否真心,相处多年,你莫非瞧不出来?宁可怀疑枕边人,也不愿看清眼前,堂堂剑尊,懦弱至此!” “却还听信妖皇临终前恶意的谗言、和故弄玄虚的假象,觉得我乃娘亲与他私通所得?为她泼上此等污名?” “宣云平,你有本事就剖开我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人是妖!” 说到后边,宣明聆动了肝火,胸口闷痛,不顾为人子该有的尊敬,连着血一并将话呕出。 “疑她忠贞、欺她孩儿、断她爱琴” “若娘亲泉下有知,你该以何颜面去见她!”@“住口”宣云平生生拍碎了身前的石桌,“住口!” 灵压荡开,宣明聆如他所愿住了口,一双眼睛却仍望着他,面色惨白。 这副模样,与五十年前唐亭垂危伏床之时,如此相像。 被负质重伤,迎着天人五衰,她执意要生下宣明聆。 哪怕同样听见了妖皇伏诛时那一句不怀好意、引人生疑的话,也没有丝毫动摇。 妖皇说:“宣云平,就算再过五百年,你顶替不了我在亭儿心底的地位" “爱也好恨也罢,她从来都放不下我。而你?” “不过是聊以慰藉的依附罢了。" 唐亭为止住血封住了穴道,说不出话,却以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哑口无言、无比焦躁的他。 她知道。 她一直知道。 他的怀疑、猜忌、介意、懦弱,什么都知道。 所以弥留之际,她抱来拼命诞下的两人的孩子,告诉他:“我愿如此!” “比起为我哭,我更希望你们能为他高兴” 因这是他们的孩子,她那样坦然,那样笃定,半分疑窦也无。 但她快闭上的眼睛瞧不见,她所说的那个“可爱”的婴孩,脸颊上,却有着蛇鳞似的妖纹。 那是个孽障。宣云平看着眼前之人,这是个孽障。 但。 那双浅色眼眸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哪怕重伤伏地,也固执地不肯退让一步。 就好似曾经,无惧无畏的他一般。 宣云平突然出不了声,缓缓放下了手。 一寸一寸僵硬地转过身去,他走出凉亭。 他凝视着墨色翻滚的湖泊,眸底首次浮现出剧烈动摇。 犹豫了很久,很久,终是摘下湖心的返生花,丢去身后。 “拿着这个,”整个人忽然衰老很多般,身形佝偻下去,宣云平道,“滚出去。” 宣明聆一顿,从地面爬起身,捡起那朵剔透的灵花。 “ 父亲” “不要唤我父亲。”宣云平再次说,“滚出去,在我后悔之前。” 宣明聆默然片刻,长叹口气,抱上断了弦的琴,朝他微微俯身。 低低道:“多谢谷主。” 多谢么父子之间,居然生疏至此。 听着背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宣云平按捺下欲喝止的念头,对着湖泊闭上眼。 夫人亭妹。 他想道,我早就没有脸去见你了。 一错再错,事已至此,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 191 以后 “那老东西,下手居然这么重。” 草庐内室,蔚凤给卧床的宣明聆送水服下丹药,面含愠怒。 “不碍事。”宣明聆摇摇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总归,是将憋了多年的话都说出去了。” “返生花拿到手,这下,兽谷秘境清规可同往,也能安几分心。” 谢征站在一旁,瞧着那株晶莹剔透的灵花,低声道:“给师叔添麻烦了。" “不必如此客气。”宣明聆则朝他微微一笑,“籍此,我才敢鼓足气去质问他,算是了却一桩旧怨。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他虽脸上有失血色,精气神却极好,双眸透亮,郁气一扫而空。 见人的确状态不错,谢征也不多叨扰,留蔚凤在此照顾,便径直出了草庐。 庐前,傅偏楼和琼光静候着,看见他出来,前者率先问道:“宣师叔如何了?” “内府受伤,不过没有大碍,需静养。” “那就好。”琼光松了口气,后怕道,“看见他从三味静峰上吐着血下来,差点吓坏我。” 傅偏楼咬住唇,上前牵过谢征的手,小声说:“这回,当真多谢师叔了。" “嗯。” 谢征轻叹一声,反握住他。 接着,感到身旁传来一道奇异的视线。 偏头望去,琼光像是被火撩着了般,急忙挥手讪笑:“啊哈哈,那什么,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略感好笑,谢征道:“看见又如何?” 琼光的声音在嗓子里卡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 “呃,也是。”他正正面色,打量着两人,“谢师兄、傅师兄,你们. 真的?” “怎么,不行?” 傅偏楼一挑眉,“我们又不是亲生的表兄弟。” “那倒不是!”琼光赶忙解释,“就是没想到,谷里的那些传言会成真,有点惊讶罢了。” 他想了想,笑道:“也挺好的,你们连叩心境都进得了,旁人本就难以插足。我可要好好准备一下,日后办道侣大典,该送两位师兄什么贺礼。” 道侣大典傅偏楼没想到琼光会这般直白而坦然地提出来,指尖一抖,有些窘迫。 “调侃你师兄是吧。”他哼道,“早着呢,等这些事都解决了再说。” 谢征没有出声,垂下眼睫,握紧了手。 十指相扣,他迎着傅偏楼飘忽的眼神,浅浅笑了一下。 【你要与他结为道侣,昭告天下吗?】 一个声音突然浮现在耳畔。 【那我怎么办呢?】 “011?"谢征一怔,蹙眉在心底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诶?】011从待机状态中醒来,迷迷糊糊问,【宿主喊我?】 " " 沉默片刻,谢征道,“没有。约莫是听错了。” 在他出神与011交谈的同一刻,谁也不曾注意到,手中那朵返生花剔透的瓣蕊,忽而浑浊了一瞬。 “呵呵,有意思。” 寄宿在花中的神魂愉悦地勾起唇角,“看来,这份足矣进到叩心境中的信任与感情” “似乎,也并非无懈可击啊?” 是夜。 与几人分别,回到还未搬走的弟子舍中,谢征拿出一只水盆,抛入两枚毒丹,将来之不易的返生花养了进去。@离兽谷秘境不过半月,还不到炼化的时候。 况且他借着月色,凝视黑水之中愈发舒展、灵性异常的花,陷入沉吟。 总觉得,哪里不妥。 细细思来,从谷主出关,要办内门大比起,事情就一桩接连一桩地涌来,毫无喘息余地。 不提叩心境那出意外,之前登天桥也好,后来的浣剑池也罢,都过来得磕磕绊绊,却又有惊无险、顺理成章。 谢征在水面中看见额上那条红鱼印痕,眼眸微微眯起。 两仪剑的传承,宣云平不可能认不出来。 但他不仅只字不提,甚至,就这样轻易地让他进了浣剑池。 他是如何突破的大乘期,自己会不清楚吗? 同道者会参悟当初造化之境的形成之象,他会不知道吗? 是懒得管顾?不,倘若不看重这回的宗门大比,也不会放开浣剑池。 “简直就像有恃无恐是因有这朵返生花?” 他喃喃自语,“可此乃落英真人遗物,若非知晓了当初的事,若非宣师叔,他也不会” 倘若反过来想呢? 倘若无论是两仪剑的感慨、亦或宣明聆的反应,都早在算计之中? 隐隐约约,似乎触碰到什么。 只差临门一脚,犹如纸隔。 就在这时,谢征又一次听到了之前那道声音。 幽幽的、沉沉的,是很低哑的嗓子,在门口唤着他。 【小征…】 谢征思绪一止,呼吸都停了。@然而下一刻,他又面色如常,恍如未闻地返身来到床榻边,没有朝那边看上一眼。 【宿主?】011见他盘坐上榻,问,【你要入定修炼吗?】 自从接受沈应看的传承后,谢征的修为已攀上元婴巅峰,为了避免突破化神,这段时日一直压制着灵力,只单练剑,稳固境界。 “嗯。”谢征从袖中取出裴君灵交予他的一样灵器,攥在手里,“心神不定,静坐一会儿。” 【不会再两年了吧?】011有些不安。 谢征无奈低笑:“不会。” 【那宿主去吧。】011振奋道,【011也继续待机,去资料库里找找看有关幽冥的记载!】 “好,拜托你了。" 屋内逐渐静了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放在桌上的水盆中,返生花绽放开来,从中飘出一道影子。 没有任何动静与气息,秦知邻来到床前,窥伺着阖目入定的青年。 即便没有睁眼,容色也说不出的冷淡,乃至蒙上一层阴影,瞧上去很是生人勿进。 “谢征么”秦知邻眼里冒出几许兴味,“倒还算机敏,疑心也足够重。” 宣云平故意为难,混淆意图,设局逼他们来自行讨要,将这朵返生花送到了他们手中。 毕竟,千辛万苦、费尽心思争取到手的东西,才不容易引起怀疑。 “不过,到此为止了。" “洗业入道,褪去浊气,你为何还能诞出心魔?怪哉。” 他隔空按上青年眉心,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看你这痛苦的样子. 我来帮帮你吧。” 丝丝缕缕的、蚊虫似的墨点,自指尖流出,一股脑窜入识海。 “乖孩子,”他柔声呓语,“让我看看,你藏着怎样的秘密?” 血。 蓬勃的血花,在眼前骤绽。 轮胎在地面急刹出火星,四面响起人群的尖叫和呼喊,还有沉闷的碰撞声。 他睁大眼眸,幼小的身体像是被水流裹挟,不住地被往后挤去。 “出车祸了!救人啊!打120!" “他家人呢?联系一下他家里人!” “好像有个孩子,本来那车要撞的是他∴" 很多人看着他,那个男人也看着他。 漆黑的眼中满溢痛苦之色,带着一丝不甘、和一丝庆幸。 他呆滞着,愣愣地望着对方。接着,被一双手臂抱起。 “你爸爸好像有话和你说,”他们道,“你快过来。” 宛如浑身僵硬的木偶,他被放到了血泊之中,腥锈的气味,以及黏腻的触觉,沿着脚踝爬上小腿,沾满双手。 “小征”男人摸索着他的脸,“咳咳你没事就好。” 脸上的温度稍有些冷,冰得他浑身一颤,猛地抓住男人的手臂。 嘴唇颤抖着,眩晕,恶心,恐慌,填满了已不能思考的脑海。 “吓到你了?”手掌覆住视野,黑洞洞的,像是一口深渊,“抱歉先不要看。” “爸爸好像呼好像坚持不住了” “替我照顾好妈妈和妹妹好吗?” 他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动作。 “小征谢征。”虚弱的声音带了几分严肃,“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 称职的哥哥爸爸知道,你可以做好的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 “那我就”男人笑道,“可以. 放心了……” “你们要好好地” 声息逐渐微弱,素来有力的手,也从脸上无力地滑落下去。 他还没回过神来,双手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臂,被带着扑倒下去。 于是连同脊背、前襟、头发、耳鼻口目,都一并困在了血的气味中。 身后又一阵骚乱。 “救护车来了!” “把那孩子抱出来!” “哎呀,都什么事别让那个酒驾的跑了!” 他被抱了出去,不肯松手,仍旧直直地、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好像一眨眼,一直以来崇敬和仰望的存在,就会突然崩塌般。 就好像感知到他的视线,男人偏过头来。 那双还未瞑目的眼睛框住他的身影,极度失望地问:“小征,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你要丢下妈妈和妹妹?” “你要,违背和我的约定?” 不,他从没这样想过! “是吗,那. 他是怎么回事?” 他? 他转过头,望进一双异色眼眸。 “你要走?”那人同样极度失望,“你要离开我?” “也是,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本书里的角色。”他背过身去,好似要走入重重黑暗,“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招惹我?” “小征u“谢征" 墨黑和血色,在两端拉扯,凝成一线。 绷紧到极致,蓦地断裂开来。 有声音问:“你以后,究竟要到哪一边去?” “你打算舍弃哪一边?” 谢征陡然睁眼。 喘息,颤抖,睫羽低垂,遮掩着眸底晃荡破碎的神色。 【. 宿主?】 011被这点动静惊扰,不解出声,谢征却没有余裕理会它。 他起身披过外裳,匆匆地出了门。 夜阑人静,天光瑟瑟。 山路,竹林,登天桥。从外峰一路行至内峰,默不作声。 直到敲响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青年和衣乘着月影,讶异地瞧来。 谢征怔然望着他,片刻,伸出手将人埋头拥住。 宁神熏香沾染发肤,焦躁的心绪逐渐沉落。 傅偏楼抚着他的脊背,半晌,轻轻问: “怎么了?” “ 没什么。” 谢征闭上眼,“只是突然,有些想见你。” ------------ 192 瞒过 俯身点灯,一簇昏黄火光盈满卧房。 傅偏楼又倒了一杯热茶,端着烛台走到床边。 谢征接过茶盏,低低道了声谢。 手心里热气氤氲,茶香和宁神熏香和在一起,沁人心脾。方才难以言喻的惊惶褪去,疑惑与古怪逐渐攀上心头。 谢征着实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失控。 心神不定,浊气过重,便生心魔。 他并非此界中人,仍受到原本天道的眷顾,自然也会遭遇限制。 早些时候,无律就曾说过,他心思太重,往后有的磋磨。 谢征自知,他不似傅偏楼一般从小与魔纠缠;也不如琼光道心澄明、万事看得开。 从知晓蔚凤生出心魔之后,谢征就清楚,随着修为进境渐生,他定然逃不掉。 会与什么有关,在答应傅偏楼的那一刻,他也大抵有所觉悟。 裴君灵给的宁神香与定心的那些小物件,他皆自留了几样,以备不时之需。 故而,听见父亲呼唤他的时候,比起慌乱,谢征想的则是果然如此。 镇定地掩盖失言,取出灵器攥在手中,入定静心。心魔并非宣判死刑,也不是无可对抗之物,不如说,夺天之前,大多数修士都与心魔共生。 修道即问心。 那些陈年旧事,他虽不愿多提,但过去这么久,到底不是曾经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了,阴影早已淡去许多,不觉得会被影响至此。 至于傅偏楼“好些了吗?”一道声音从身旁传来,打断了思绪。 谢征微微别过脸,对上那双流露着忧色的异瞳。 夜半三更,应是刚从床榻上爬起,傅偏楼披散着长发,衣衫轻薄,神情幽幽地望着他。 显然并未相信方才“没什么”的搪塞。 “嗯。”垂下眼睫,谢征避开目光。 傅偏楼咬了咬嘴唇,愈发不悦,绕到他的身前半蹲下身,仰脸强行和他对视。 不依不饶的视线触碰到略带苍白的面容,转瞬柔和下去,化作有些可怜兮兮的失落。 小声问“不可以告诉我?” 他实在明白怎样让人心软,谢征轻叹口气,放下茶盏。 心魔一事,若是与傅偏楼无关,自然无何不能说的。但既然与他有关,谢征并不打算如实相告。 傅偏楼一贯容易胡思乱想,常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拦,好像觉得顶着个反派BOSS的名头,就罪孽深重、理所应当该被怪罪一般。 倘若教他知晓,必然免不了焦躁难过、患得患失,魔更是会借机生事。 谢征不喜欢那样。 非是不信任,只是不合适。 他想使傅偏楼万事顺意、无忧无愁,而不是成为对方的挂碍。 迎着青年可怜中隐含执拗的眼神,谢征摇摇头,清楚傅偏楼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 做了个噩梦。” 敛去多余的神色,他平静地说,“记起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有些难以启齿。” 没有给人细想的余地,谢征紧跟着启唇,嗓音微哑,发梢在额前掩下一片阴影:“我梦见了十岁的那场车祸。” 这件事,叩心境中傅偏楼曾听他说起过,知道他的父亲因此故去且,就在他的眼前。 闻言,顿时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他平放在膝上的手。 谢征的目光随之挪去,盯着两人交握紧扣的十指,似乎想笑,却又如一潭死水,眸光晦暗不明。 隔了半晌,才缓缓道: “其实,那天之后,我住院了一段时间因为目睹生父的死亡,有些应激创伤。” 他瞥了一眼逐字逐句认真听着的傅偏楼,解释道:“具体就是,看不了红色的东西,无法与人进行肢体接触。” “那会让我想起血。以及爸爸一点一点冷掉的身体。” 这些并非全然的谎言。 傅偏楼对情绪向来敏锐,想瞒过他,与瞒过傻乎乎的011不一样,很不容易。 与其想方设法圆谎、徒增怀疑与嫌隙,不如说真话。 一部分的真话。 “症状很轻微,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后,就差不多好了。”谢征道,“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傅偏楼快心疼坏了:“怎么没什么好说!我” 他低落地垂下头,双手紧攥住他,“我会陪着你的。” 谢征稍稍一顿,看向自己手,抿了抿唇。 干净、修长、有力。 而非记忆中那般瘦弱、细小、沾满血迹。 心底流淌过一簇幽微的沉寂,如潜伏在水面之下的暗冰。头脑异常冷醒,他清楚他在说什么、做什么,以过往的伤痛,来掩盖如今的心结。 与此同时,另一道视线在角落里瞧着他,瞪着他,无声地谴责着他。 谢征不由想,这样做,真的好么? 无疑,对傅偏楼全盘托出,是最不容易滋长心魔的办法。 对方的歪道理太多,又很会忍耐委屈、安慰别人,届时,定会拍着胸脯笃定地哄他。 说些诸如“找办法一起走”、或是“哪怕不能,也还有几十年,足够凡人过一辈子”之类,好听的虚话。 虚是虚了点,可也足够消磨平定些郁气。 但,谢征又想到住院的那段时日。 一点点的红,无意间的碰触,便会令他整个僵住。 他并不像情况严重的病人一般歇斯底里,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样死物。哪怕面对哭泣的家人,听着她们的哀声呼唤,也做不出半点反应。 父亲要他照顾她们,他却反而令她们担心。 他踩着父亲的尸体活了下来,居然活成了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模样。 促使他好起来的,其实是几乎将他淹没的、对于亲近之人的负罪感。 我不能,谢征定定地注视着傅偏楼,我不会让你也落入那般境地。 心魔是他的事,也只能是他的事。 于是,他抽出手,捧起青年的面颊,神情有意地柔和下去: “ 也不知为何,今晚忽而梦见这个,有些踟蹰难安,便想来见见你。” 轻轻抚摸,指尖触感温润,犹如凉透的玉石,又细腻似上好的锦缎。 谢征伏身凑近,发丝倾拂,灯火如豆,使他的眉峰、长睫、眼眸、唇畔,皆染上一抹朦胧的色泽,无端端暧昧。 “偏楼,”他低声道,“过来。” 傅偏楼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泛红,顺着他的意思,探过颈项。 长发交织在一起,仿佛一道垂帘,将世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仅仅剩下两个人。 谁也不再说话。 011识趣地开始待机。 唇齿相依,一者急切地妄图抚慰,一者试探着索求。 于是五感发麻,色授魂与,不知今夕何方,只剩彼此。 难以言喻的漫长过后,两人才堪堪分开。 元婴修士,竟都呼吸紊乱,瞧着对方说不出话来,神情迷离。 傅偏楼颊边浮现出火烧似的红潮,艳色惊人。 他以潮湿而又渴慕的目光仰望过去,喃喃道“谢征” “嗯。” 谢征抚着他的唇角,应了一声。 他觉得有些奇异,为心底充盈的餍足,以及与之相悖的、想求更多的妄念。 第一回,他如此直面地、鲜明地体会到何为占有欲。因此扬起唇,微微笑了出来。 那笑不似一贯的冷清,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傅偏楼一瞬目眩神迷。 “不是说要陪着我?”谢征朝他低声道,“再陪我一会儿吧。” 傅偏楼深吸口气,完全拒绝不了,脸颊滚烫地点点头。 翌日,宣明聆养伤,蔚凤、谢征、傅偏楼三人便前去琼光屋舍,详细问过师寅的下落。 问剑谷内门弟子莫名失踪,谷内自然风起云涌,然而这么久下来,愣是一点风声都寻不到。 琼光虽怀疑是走意真人在搞鬼,可对方表现如常,完全一副好师尊的做派,哪怕无律前去试探,也滴水不漏。 “不如说,表现如常才是最大的不对。” 居所中,琼光拧眉道,“登天桥一试过后,师寅不再对他的话言听计从,穆行之也好似缺了口气,萎靡不振,连受到顶撞都没翻脸。” “他在师寅身上投入太多,近乎将人视作另一个自己,再次失败,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连师寅跟我混在一起都不管了,怎会突然大张旗鼓地要去寻什么‘爱徒?” 可惜,仅仅如此,还无法佐证什么。毕竟走意长老从前就出了名的宠溺小徒弟。 说到此处,琼光不免有些泄气。@“谷里能找的地方,多半都找过了至于谷外,那就太多。也不知人现在情况如何。” “无律长老呃,我是说师父,她先前试探穆行之时,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禁制。倘若他有所异动,我们便能知晓” 琼光取出一面铜镜,放在桌上,叹道:“如今,也只能等了。希望兽谷秘境开启之前能有消息。” 但无论是他,亦或谢征几人都清楚,希望并不大。毕竟,距离出发也没有多久,没时间再磋磨下去了。 一筹莫展之际,谢征忽而感到有束目光,定格在自己背上。 转过脸,正对上周霖犹疑的眼眸。 数年过去,这只麒麟长了不少岁数,化作人形时,已脱开稚气,有了点少女亭亭玉立的姿态。 尖锐的个性也收敛许多,至少没了当初见谁瞪谁、那副“全天下的修士都想谋害我”的样子。 说起来,他也许久不见这二人,不明白为何周霖会死盯着他不放。 “你”四目相对,周霖吓了一跳,匆匆退后两步,咬咬牙,欲言又止。 谢征微微蹙眉,他怎么? 【霖霖?】一旁周启注意到妹妹的异状,奇怪地在心底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咒术…】 【什么?】 @【他的身上,有秦知邻的咒术!】 ------------ 193 改变 尚在谢征因浣剑池入定之时,琼光曾带着周启周霖俩兄妹,前去他们苏醒过来的夺天盟旧址一探究竟。 他们为何会被一觉封印到三百年后,背地里又是谁在算计,经提点后,两人再度回想,也觉得十分不妙。 旧址处在荒原外围,一个天地之气异常浅薄、杳无人迹的地方。 这是过去,夺天盟用以铸器炼丹,或是尝试秘术的禁地。 也是周启和周霖以往被关押的监牢。 三百年而过,屋子早已风化得不成模样,唯独剩下些仙家手段留存之物其中,就包括了记载麒麟复生之法的卷宗。 再来一趟,他们虽没发觉什么端倪,却也不算摸了个空。 在犄角旮旯的缝隙里,琼光发现了一些完好无损的纸。 上边草草流泻的字迹,只一眼,兄妹俩便认出是秦知邻的手笔。 而具体的内容详尽记载着他当年,在一群麒麟半妖包括周启和周霖身上,倒饬出的几样术法。 有些是从麒麟传承中延伸出的,有些则是后来诞生的。@从单纯的想法、到半成品、再到施展后的真实效果,需要准备的材料、步骤及要点,一应俱全。 林林总总,以文字叙述出来,颇有些冰冷和残忍的意味。 短短几行字间,仿佛带着数不尽的血腥与惨嚎。 琼光匆匆扫过后,不忍多看,将之交到了周霖手中。 在此方面,她比琼光懂得多,也担心里头藏着什么,细细琢磨过。 故而方才一眼,就瞧出谢征的气息不太对劲。 她抓着周启的胳膊,将心底不安尽数传递过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身上会有咒术的痕迹?】 周启没瞧出端倪,问道:【是哪一样咒术?】 【我不能确定,不过,倘若连你都看不出来的话】周霖神色变换,【莫非是麒麟血脉才能用的那一类?】 【好似一是引动心魔浊气、窥探神识的那样邪术。】 说着,她忽而焦躁起来,揪紧周启的衣袖:【可是哥哥,这世上,哪里还能寻到我们、不,我之外的麒麟血脉?】 【我没有用!我没有对他…】 【我明白。】周启安抚她,【我信你,霖霖,莫慌。】 周霖浅浅吐出一口气,瞥了眼与琼光说起话的谢征,小声道: 【那,我们要告诉他吗?你信我,他们未必会信。】 她是最后一只麒麟,又曾与这些人起过龃龉。 虽说这些年没再起过什么幺蛾子,但无论怎么看都逃不了嫌疑。 若是从前,周霖大抵会对如今犹豫的自己唾弃不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简单的道理,没事何必给自己找事?傻子才会这么做。 可转头瞧见那群修士的身影,尤其是琼光的重重倦容,她居然有点拿不稳主意了。 周霖心绪复杂,周启倒还算冷静,他沉吟片刻,说道: 【我记得,那些咒术几乎都没有解法?】 【嗯。】周霖讽刺一笑,【秦知邻要拿来对付别人,怎会去琢磨解咒之法?他可没那么良善。】 【麒麟血脉的咒术我没有多看,你有没有办法解?】 【 周启。】周霖顿了顿,【你已经决定好了?】 【霖霖不也有所倾向了吗?】周启反问,【不然,怎会那样问我?】 【我!】 周霖睁大眼,支支吾吾:【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她也不明白。 这太奇怪了。 明明,保护好自己以及哥哥,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哪怕融天炉情势所迫,与琼光结契,乖乖回到问剑谷,她也没有想过真的要妥协。 这些都是一时的,她告诉自己,就像当初行换血之术,被困于树中,遭到那几个妖王的觊觎一样。主动投身险境,以命博弈,为的是日后长久。 可是她到底想要怎样的“日后”与“长久”? 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周霖记起很久之前,他们被秦知邻幽禁之时,曾彼此约定过。 若有一天能逃出去,能有保护好自己的力量,就找一处山头,建一栋木屋。 像幼时娘亲还未亡故那样,与哥哥一起活下去。 她会好好修炼,成为很厉害的妖兽,不受别人欺辱,给已是人族的周启寻来天材地宝,让他的道途一帆风顺。 不必忧心被谁窥伺,也不用去考虑人心诡谲,每天洒扫庭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简单单、平平淡淡。 只这样就好。 【若是如此。】 周启轻叹一声,【现在,不已经实现了吗?】 实现? 周霖像是被人迎头劈了一刀,差点跳起来。 她张口欲辩,那怎能一样?如今寄人篱下,凡事都要看琼光的脸色,根本就. ! 周启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无奈而又包容。 周霖此刻焦灼的心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一以前,他也是如此。 秦知邻的背叛,夺走了他们信任别人、以及明辨是非的能力。 分明那样讨厌那个男人,可不知何时起,他们却与对方变得越来越像。 冷血、自私、满口谎话、不择手段。 好似只要是为了自己,就什么都能做,做了都理所当然。 倘若,他们不曾遇到问剑谷的这几个修士,他不曾为琼光所救、认清内心,周启不敢想象往后会变成何种模样。 刚刚醒来,他们就知道利用麒麟血脉玩弄人心,若是没有谢征等人插手,真的不会波及无辜者吗?不提那四大妖王和他们的属下,路过被抓的小妖与修士,可还有命活? 看谁都认为对麒麟心怀不轨,故意引诱,又暗地里唾弃对方。 如果当初遇见的不是琼光,接受了他们的“筹码”,难不成就该死吗? 周霖说想要平静的生活,可等到他们手染鲜血、恶贯满盈的那一天,当真还能归于平静吗? 错了,一切都错了,错得离谱。 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只会离真正想要的东西愈发遥远。 周启不想成为下一个秦知邻,更不希望周霖变成那样。 好在,一切尚有挽回的余地。 【周霖,】他认真地唤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会有意思吗?除了彼此无人可信,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你什么意思!】周霖隐隐激动起来,她瞪着周启,首次感觉对方如此陌生,【你要丢下我?】 这个向来需要自己去照顾的哥哥,好似先一步跑到接触不到的对岸去了。 这个认知令她惶恐、无助,又惊又怒。 周启摇摇头:【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霖霖,你比我聪明,我能想明白,你一定也可以。】 【你不妨想想,这些年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周霖的思绪随着他的话逐渐飘远。 融天炉一行,背叛过琼光后,对方自然待他们再无从前予取予求、任劳任怨的好脾气。 但也绝非苛待,至少,不会说什么重话,衣食住行也从不短缺。 他们名义上作为他的“表亲”留在谷中侍奉左右,实际上,琼光的事情从不曾叫他们沾手。无需烦扰其他,就能安生地养伤修炼。 周霖自知受制于人,生怕惹恼了他,使处境更为艰巨,表现得十分乖觉;周启也不滋事,琼光更是不拘小节。 同住一个屋檐下,虽也偶有争执,但几乎称得上和谐。 平日里,琼光练剑,周启入道,她则默默钻研术法。 琼光出门不在时,就由他们二人看家。空闲下来,还会带他们一道下山。 相安无事的久了,有时,周霖甚至会有种错觉。 好似回到了最初,还未暴露出真正面目时的那会儿。 不同的是,现在,他们不必欺瞒,琼光也不会放任就如他答应无律的那般,是非对错,言传身教。 就算周霖不乐意听,也不得不压着点脾气,慢慢地,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对她而言,这个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修士,似乎已并非“可以利用的对象”,这般轻飘飘的存在了。 这会是周启所言的“信任”吗? 她,信任琼光?这个稀里糊涂结了契的、哥哥之外的人? 那么,琼光呢?他如今又怎样看待他们? 他也会付出信任吗?对于背叛过他的两个人? 周霖忽而惶然,攥出了满手心的汗。而她甚至不知道为何紧张、乃至心底空落落地发虚。 【会将秦知邻的手记给你,】周启却道,【不,会告诉我们秦知邻未死的消息,他的态度早就很明显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周霖忍不住喃喃。 【或许很少,】周启说,【但恰好,我们眼前,就有几个。】 周霖沿着他的目光转过头,望见座上四人。 琼光、蔚凤、傅偏楼谢征。 【我后悔了。】周启眼中浮现出一阵痛色,他痴痴地轻声道,【我不想当坏人了。】 【我不想再去骗人,去做混账事我想要真正的平静。】 见他这副恍惚的模样,周霖突然明白了自己下意识的抗拒和否定。 越是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就越是无法宽恕从前的自己。 她哆嗦了一下嘴唇,由衷升起一种颠覆的恐惧,而周启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我现在真的很开心,霖霖。】 他眼神发亮,周霖的手还按在他的胸口,触碰到剧烈的心跳。 【好像我们终于能做点什么了。不是只为自己。】 不是只为自己。 那究竟会是怎么一种感觉? 周霖的心也连着一块跳动起来,涌现出一股从未体会过的热流。 她想到一件曾无法理解的事情。 住在弟子舍时,为行方便,她常常变成兔子,趴在窗边晒太阳。 毛皮暖融融的,她觑着眼睛,看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是麻烦,可琼光素来不厌其烦,无论指导剑术、同行除妖或是其他什么,都照单全收。 周霖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大多人只是想占个便宜,根本没想过报偿,为何要做这般吃力不讨好之事? 琼光则很平静地回答她。 真正的好处,我已然得到了。 而这一回师寅失踪,外门上下,几乎没有琼光谈不了话的人。 不论年纪、修为、目的,帮忙盯死了问剑谷;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得到消息。 尽管没能真正帮上忙,但谁都尽心尽力,且半点不为难。 那是周霖所不曾接触过的景象。 “世人是一面镜子。”小时候,周若橙拥着他们,这般说过,“你待之宽和,便见之宽和;待之残忍,便见之残忍。” 他们曾待之以恶意,便深陷泥潭、作茧自缚。 而眼下,好似有了一个崭新的选择。 【不过,不论如何,你是最要紧的。】周启看着她,【若你实在害怕被追究,我也不会逼你。】 【霖霖,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说出去?还是再次辜负他对我们的信任?】@ ------------ 194 幽禁 一阵漫长的沉默。 尔后,周霖低下头,闷闷道:【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为何周启能这样果决地做出抉择,不知不觉间,他已变得这般成熟,像个真正的能挡风遮雨的哥哥了。 这令她欣慰之余,又有点不甘和失落,复杂难言。 盯着地面看了会儿,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我如今与琼光结了契。】 【我们身在问剑谷,暂时走不了,与他们算是一边的。】宛如在说服自己,她的语气逐渐笃定,也逐渐轻快起来,【所以,帮他们也是为了我们,对不对?】 【对。】周启笑了笑。 周霖终于松下口气,撇撇嘴:【我会试试看解咒的,不过要多久不太好说,先不做保证了。只是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这咒术究竟是谁下的。】 【的确古怪。】周启蹙起眉,思索道,【追根溯源,这门咒术,乃当初秦知邻留下。如今除了你我,还有谁会知晓?】 这句话点醒了周霖,她猛地抬头:【对了!】 【怎么?】 【秦知邻,】周霖的呼吸急促起来,【秦知邻为何要研究麒麟血脉的咒术?他打算让谁来用?】 周启紧跟着面色一变:【你是说】 【探寻咒术,自然是为己所用!】周霖道,【可他凡人之身,凭何施展麒麟咒术?】 【换血之术。】周启沉声,【麒麟复苏之法。】 【一开始,就不是为我们而准备的】周霖捂住嘴,【娘亲的尸身他,他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他换走了娘亲的血脉…成了麒麟?】 周启喃喃道:【所以,这个咒法就是他下的。】 【他如今就在问剑谷,就在,我们身边?】 转念之间,不寒而栗,兄妹俩齐齐打了个冷颤。 也就在此时,桌前,琼光陡然叫道:“有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摆在身前的那面铜镜里,泛起一阵涟漪般的波澜。 随即,穆行之的身影出现在了上边。 他面色如常,负手而立,端着副傲然姿态,步伐则有些仓促;从所居之处离开后,踏碎虚空,很快穿过云流,来到问剑峰后的一座山头。 周遭无人,踏足的那一瞬,穆行之眼中忽而涌现出数不尽的阴翳。 他伸出手,朝外一挥,登时,山头上本空空如也的石室中,现出一道曲折向内的小路。o“合体修士的障眼法。”谢征眸光一凝,“难怪哪里都寻不到踪迹。” 傅偏楼冷声道:“师寅果真是被他关了起来。竟还在外假惺惺地发火,这师父当的,着实不要脸!” “这里是” 蔚凤和琼光几乎同时开口,对视一眼,纷纷发觉彼此神色的难看。 铜镜不大,呈现出的画面贴着穆行之,其实看不太清所在的环境如何。 但零碎的几个角度,与印象极深的一处地方严丝合缝地对上,叫两人心情都不太愉快。 训诫之地,问剑谷用以关押犯戒弟子的禁地。 封闭、幽暗,外有阵法护持,被关进去的修士皆会无法动用灵力,要凭凡人之躯捱过冰窟的森冷,以及似乎坠入无底深渊的寂静。 蔚凤曾在少时被关过一次,个中滋味,至今仍不愿回想。 而琼光则是在叩心阶上、困住师寅的杂念中见过。 那是师寅向穆行之妥协的第一步,从那往后,他开始真正地顺从、再也不敢违逆对方的意愿。 眼见着穆行之一步步朝里走去,琼光心底唰地燃了一把火:“他想故技重施?” 没有片刻犹豫,他站起身,抓起桌旁平放的浩存剑,说道:“几位师兄,烦你们去请无律师父过来主持大局。刻不容缓,我先到那边去。” “等等。” 谢征蹙了下眉,制止道,“走意真人毕竟乃合体修士,又一贯对你有敌意。贸然前去,恐怕不行。” 琼光何尝不明白?但他攥紧剑柄,深深吐出一口气,摇头道:“抱歉,我等不下去。” 他得快些把师寅救出来,多停一秒,对方就多在里头受一份罪。 “从此处赶往无律师父的居所,御剑也要一炷香。也不知穆行之会停留多久,是否对她早有防备. 这次倘若不能人赃俱获,打草惊蛇,日后想抓到他就难了。" “琼光师弟这般过去,就不会打草惊蛇了?”谢征反问,“看不透他布下的障眼法,师寅站在面前,或许都不知道。届时,你待如何?” “退一步说,就算人赃俱获,被抓了个正着,又能如何?他到底是问剑谷的长老,师寅的师尊,外人插手不得,顶多败坏些名声。岂非埋下一桩祸患?” 琼光默然。 谢征抿了抿唇,他知琼光心中焦躁,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换作傅偏楼被囚,他定也无法维持冷静。 不过,琼光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他稍作思忖,忽然道:“也不是毫无办法。” 琼光精神一振:“什么?” “穆行之会这般对待师寅,无非是将人视作他的代替。他厌恨曾经压在头顶的堂兄、穆逢之前辈,乃至生出心魔,而恰好u谢征瞥了琼光一眼,“你的存在,给了他能扳回一城的希望。” 上一代的恩怨纠葛,他们知晓得已很清晰,不难猜出走意真人的心思。 穆逢之与穆行之,琼光与师寅。 兄与弟,杂灵根与双灵根,外门与内门,天才与庸人… 相像如斯,简直是宿命的轮回。 穆逢之故去多年,就算想从他入手,一雪前耻,也找不着人。 谢征不清楚走意真人对胜过他执着到何种程度,但从宁可自损修为、传功给师寅,也要他有与琼光一争之力的情况来看,大抵已有些疯魔。这种敌意尽管危险,却也可以利用。 “既然要撕破脸,不妨做得干脆些。”谢征道,“师寅是他的弟子,琼光师弟,你不是。” “谢师兄是说…”琼光若有所悟。 意图谋害谷中弟子,还是在宗门大比上取胜、即将前去兽谷秘境的内门弟子。” 谢征微微一笑,“这个罪名,能否以长老的名头轻轻揭过?” 傅偏楼心领神会地说:“就算想揭过,师父怕也不会答应。” 谢征侧首看了看他,回眸道:“只是,此举以你为诱饵,到底有些冒险” “冒险又何妨?”琼光眼眸发亮,“就这么办好了!要怎么做?” “我已给师父传去消息,想必用不了多久,她便会请谷主与其它长老到场。” 谢征沉吟: “我与偏楼手里还有几张师父给的匿息符,可寻时机潜入石室,将师寅救出。在此之前,就由你引走穆行之的注意。” 琼光颔首:“没问题。” “蔚师兄,”谢征转向蔚凤,“你在外接应,师父倘若到来,将消息用木雕递给琼光师弟。届时,激怒对方,逼他动手。” 蔚凤也点点头:“好,你们万事小心。” 谢征顿了顿,抬眸肃容道,“琼光师弟,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要做的只是牵制、拖延、周旋师父来前,万万不可刺激到他。” “倘若有何不测我们,也另有底牌。性命要紧。” “我明白的。”琼光心底淌过一道暖流,慎重应下,“你们也一样。” “事不宜迟。” 几人当即起身,正欲出门时,谢征又一次感到投在身上的视线,稍稍一停。 偏过头,麒麟兄妹定定地瞧着他,好似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 “……”周启迟疑了下,“我有话告诉你,等回来再说吧。” 莫非是发现了什么? 心下生疑,但眼下并非谈论其他的好时候,谢征便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一片漆黑的训诫之地,听不见任何声息。 唯独剩下自己,被铁索紧紧扣住手脚,动弹不得,浑身冰冷、轻轻颤抖。 @师寅不知道自己已在此处呆了多久。 他近乎失去了对外的感知,满心麻木,疲惫不堪。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偶尔甚至会觉得已经与死人无异。 扯动干涩的嘴唇,能感到一丝疼痛,这点痛觉稍稍唤醒了些神智,他更用力地抿住唇,同时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开始数数。 上次. 到多少来着? 一百?一千?还是一万?他被关多久了?为什么还不放他出去? 还是说,只要他不肯低头师尊会关他一辈子? 无可名状的恐惧掐紧了胸腔,师寅剧烈地咳嗽起来,嘶哑声响回荡在石室中,经久不息。 而这一串动静落下后,周遭没有重归平静,而是响起了另外的声音。 嗒。嗒。嗒。 越来越近,有谁在朝这边走过来。 师寅仰起脸,眼中绽放出惊人的希冀。 他哆嗦着,身体朝前倾去,只见迎面裂开一束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泪水跟着一并流淌出来。 “云光吾徒。”来人似乎觉得他很可怜,扶住他的肩,低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 是走意真人。 师寅心中一沉,眼里的希冀也熄灭下去。 而穆行之恍如不觉,自顾自道:“已经一个月了,还不肯认错吗?” “错”师寅艰难地蠕动着咽喉,穆行之以为他终于晓得屈服,抓着肩头的手不知不觉勒紧。 他振奋道:“本座是你的师尊,何忍见你吃这般苦?云光,只消你告诉为师,登天桥一试上,你对那人心软、故意叫他赢了,是不是?” “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为师清楚你个性软弱。”他仿佛听见了师寅的回应般,笑道,“只要你认个错,也不是什么不能原谅的事,就当行他个方便" 师寅目中忽然流露出哀色。 “师尊。”他虚弱开口,“你还不愿承认吗?” 穆行之笑意一僵。 “弟子输了。堂堂正正、竭尽全力、问心无愧地输给了他。” “没有放水,没有心软,几乎以命相搏。”师寅问,“当日之局,您看在眼里,弟子是否倾尽所学,师尊莫非瞧不出来?” “闭嘴!” 穆行之顿时暴怒,“胡说八道!本座尽心尽力地待你,怎会比不过一介外门弟子?” “定然是他做了手脚!没错,定然是你为了让他进入内门,故意做戏!师云光,你好大的胆子,本座如何待你,你竟这般回馈我?” 他神色变幻,状似癫狂,已深陷魔怔之中。 师寅不忍听下去,低声求道:“师尊!醒一醒,睁眼看看如今吧!” “穆逢之前辈早已故去多年,孰强孰弱、孰是孰非,又有什么意义?何必执迷不悟?” “不准提那个名字!”穆行之大叫,“执迷不悟的是你!是你!你这个废物!” 被激烈指责,师寅心中一痛,呼吸急促几分。 多年师徒,走意真人待他那般宠爱,他们间自然有情谊在。他妄图开解对方,却始终不得成效。 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穆行之逐渐冷静下来,望着地上瘫软的弟子,挥袖冷哼:“罢了。" “云光,你真是太令为师失望了。”他语调森寒,“就继续在此处好好反省。” “师尊!”师寅咬牙,“你这样做,就不怕被别人发现吗?” 走意真人扫来一道奇异的目光:“谁会发现?” 他顿了顿,嗤笑出声:“呵呵你该不会,还在指望你那个王明哥哥来救你吧?” “”师寅眸光闪烁,显然被说中了心思。 “他的确在寻你,不过,又能寻多久?”穆行之讽刺道,“兽谷秘境就要开了,你猜,他会不会留下来找你?” 师寅沉默不语。 他清楚,琼光要去兽谷,是为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他并不想为此拖累对方。 但,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他说不定快疯了。 若是“你还是祈祷,”穆行之冷道,“他最好别摸到这边来。否则话音未落,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幽幽挑起眉。 “说着,人就来了,这可真不巧。” 他似笑非笑地瞅了面色大变的师寅一眼,半点没有快被发现腌躜作为的慌乱,“我去会会他。” “等一下,师尊!”师寅将铁链扯得哐哐作响,“这与他无关,你不能” 一道禁言咒打过去,他转瞬没了声音。 @“聒噪。”穆行之眼底划过一丝阴狠,“他若好生在外边呆着,有无律那个女人护着,我也奈何不得。偏偏找到这里来” “区区元婴小儿。你就在此地好好听着,你尽心维护的好哥哥,究竟有怎样一副面目,再想想该怎么与为师说话!” 说罢,他负手转身,朝石室外走去。 ------------ 195 还清 琼光方才踏足山头,便见到有道身影矗立在前方,似乎恭候多时。 浩存剑钻回鞘中,他握紧剑柄,接着吐出口气,缓缓放开。 牵制、拖延、周旋。 不能表露出太明显的敌意。 在走意真人的认识里,他不该知晓那些前尘往事。 上前两步,琼光面上浮现出一丝讶异,随后又变为郁色,低低唤道:“走意长老。” 是你?” 穆行之轻蔑地望着他,不屑否认,只道:“此处为训诫之地,闲杂人等不可擅入。王琼光,你为何在此?” “自是为寻师寅而来。” 琼光佯装愤懑:“想不到,抓走他的居然就是长老!你为何要做这种事?云光师兄分明是你的弟子!” “我的弟子?”穆行之咀嚼着这两个字,神情渐沉,“既是本座的弟子,你倒是告诉我,他为何口口声声都向着你?” 琼光一愣,他继而恨声质问: “王琼光啊王琼光,你究竟给云光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尽心尽力培养几十年,他眨眼就忘;说他薄情,偏生又牢牢记得儿时与你的那点浮萍交集” “登天桥的比试,是不是你提前要他暗度陈仓,做了一场戏?说!” “做戏?”琼光不曾想他竟自欺欺人至此,愕然不已。 那片刻停滞,被穆行之当成了心虚,一时两眼放光,不住地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云光天资出众,又得本座精心栽培,怎会不如你?就算受那个人的青睐、得了机缘又如何?我的弟子不可能比不过他绝无可能!” 真是丧心病狂。 琼光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 他起初默不作声,没有反驳,可一想到叩心阶上师寅决绝的态度,再看走意真人自以为是的借口,就禁不住腾起一阵火。 终是没有压抑住,声线稍冷:“师寅乃你教出来的弟子,是否竭尽全力,长老莫非瞧不出?” “…”这话与师寅先前所言极其相似,穆行之脸上的笑意淡去,眯眼盯着他。 琼光攥紧手心:“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赢得堂堂正正,他输得问心无愧。” “口出狂言!” 穆行之的斥责刚刚出口,对面青年已不退不让顶来了眼神:“恕弟子无状,狂言几句,长老莫要计较。” 被不软不硬地一噎,穆行之一时找不到话,又听他道: “一场胜负而已,过往弟子尚且修为低微时,不必动手,云光师兄也远胜弟子。道途漫漫,遥无尽头,日后究竟孰胜孰败还尚未可知,长老难不成因这一次的败绩,就要断言云光师兄不如我吗?” “再者,大道三千,怎论高下?以修为论?以剑术论?以所学术法论?前二者弟子尚有几分信心,但后者哪里比得过云光师兄这些年勤学不辍?还是说,非得以生死之战定论,那全天下的丹师器师医师,岂不都为人下人了?” “同是求道,当为道友。各有所求、各有所长,何必频频相较、有碍己身?” 语调越发高扬,铿锵有力,琼光执剑环顾,双眸湛然,令人难以逼视。 寻常十分亲和的那张圆脸分外严肃,居然生出威仪之感。 这副模样,叫穆行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人。 那个素来豁达潇洒,让他嫉妒到憎恨,生出心魔、困顿百年的人。 那个夺走了他的一切,爱人、名声、地位反过来踩在他头顶的人。 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打败,却又早早死去,他永远无法雪耻的人。 登天桥上击溃他后,看穿他伪装下丑陋的妒忌,与他说“比较乃人之常情,莫要令其蒙蔽双眼,徒生障碍”的、那个高高在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穆逢之,死了这么多年,你为何仍阴魂不散! “够了!”穆行之面皮发紧,低喝道,“这场比试之要紧,你又怎会知晓?” “我费了那么多的心血,甚至不惜自毁修为、传功与他,只为他不要重蹈覆辙,似我一般活在你们的阴影之中可他呢?” “他就是这样、这样回报本座的!叫我时隔多年,又一次一败涂地” 他盯着双手,颤抖地絮叨,神情发痴。 琼光明白无论和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轻叹口气。 却不想穆行之陡然被这声叹息激怒,抬起头,眼珠充血,死死瞪着他。 “是不是在如你们一般道心澄明的天才看来,他人阴暗的念头皆是庸人自扰?” 穆行之阴阳怪气地问完,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迸出。 他朝琼光屈指成爪,怨毒地说:“罢了,罢了,穆逢之早就死了。再如何天资横溢、再如何惊才绝艳,他也是个死人!而你,我本想留你给云光对付现在看来,何必指望那个不中用的东西!”@“让你一道步穆逢之的后尘便是!” 说动手就动手,还是在谷中,真是疯了。 琼光皱皱眉,好在早有准备,扔出一件拜师时给的防御灵器,躲过了这一击。 灵器在半空化作齑粉,足可见穆行之如何盛怒,直直下了死手。 穆行之讽刺道:“修为不高,外物不少。我倒要瞧瞧,你还能挡多少下。” 琼光道:“弟子不才,拜师时得师父所赠,有些家底。” 顿了顿,又垂目问:“长老想要杀我?这可是问剑谷,就不怕被谷主追究?” “你自寻死路,谁会知是本座动的手?”穆行之嗤之以鼻,又傲然仰脸,“不过,谅你辈分尚浅,本座允你留道遗言。” 他凝视着琼光的脸色,猫戏老鼠似的,饶有趣味地问:“死到临头,有何想说的?” 琼光正思索着周旋之法,袖中忽然木雕震了一下。 服软的言辞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他露出一个笑,畅声道:“这么说来,弟子的确有一事欲问。” 没有欣赏到他的慌乱,穆行之不快地皱起眉。 琼光轻轻说:“长老私下囚禁师寅,是为何?” “我道什么,”穆行之哼了一声,“自是叫他改邪归正。” “便是觉得,此举是为他好喽?” “不然如何?云光终究是我的徒弟!” 琼光陡然翻脸,嗤道:“徒弟?说得好听,我看,你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你的代替!” “自觉失败,便将陈年怨气加诸在师寅身上,稍有不如意,就施以强硬,逼他去走所谓的‘正途’! 竟还有脸说是为他好” “你怎配为人师表?我呸!老不羞的东西!” 要说骂人,琼光以往好歹也是当过纨绔、出入过市井杂地的,嘴皮子利索得很。 一番话撕破脸皮,字字诛心,穆行之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颊涨红。 “大胆大胆!” 他气得说不出话,隔空扼住琼光脖颈,合体期的威压毫不收敛,倾泻而下,只想着杀了这个碍眼的修士,好一解心头之恨。 尚未来得及动手,却觉手上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隔空斩断。 “大胆的是你,走意,还不住手?” 沉沉声音从旁传来,穆行之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 瞧见了满面肃穆的宣云平,以及恕己、成化、无律。 还有扶着师寅的谢征、傅偏楼与蔚凤。 琼光“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咳嗽起来,几名小辈连忙过去扶他。 恍然明白过来,穆行之瞪着他们,手指发抖:“你们… 算计好了” “不管是否算计,走意真人。”无律淡淡截过话头,“你擅自囚禁内门弟子,又欲违背谷规,冲我的小弟子动手……” 她瞥向宣云平:“是否该给我个交代?” “师尊!”穆行之冷汗直冒,惶恐低首,“此事” “此事不必多言。”谷主漠然道,“你做的太过了,走意。” “. 是。” 谷主唤道:“成化,按照谷规,该如何责罚?” 成化真人抹了把额头,为这糊涂的四师兄哀叹一声,随即答道:“谷中若有修士私斗,视情况轻重、态度好坏而断。轻则禁闭,重则逐出谷外。” 他瞅了垂着头的穆行之一眼,说道:“四师兄欲仗修为高深,强杀晚辈。按照谷规,该废除修为,逐出谷去. " 闻言,宣云平微微颔首:“走意到底是问剑谷长老,废除修为逐出谷去,有损颜面。修真界正值多事之际,不太合适。” 穆行之不敢作声,但仍旧松了口气。 “不过,活罪难逃。”宣云平又道,“走意,你就暂且在此地好生反省二十载,养养心性。” “此地?”穆行之惊异抬头,艰涩道,“训诫之地?二十载?” “关别人时不觉得有什么,”傅偏楼低声冷笑,“轮到自己倒是知道怕了。” 无律挑了挑眉,拍了下他的肩:“长辈谈事,休得无礼。” @这一下轻飘飘的,根本没用力,在场谁都清楚只是做个样子,但样子都做了,也不好和小辈再计较。 穆行之的脸色无比灰败,他张了张嘴:“可师尊,不是你” “怎么。”宣云平望着他,眼神一厉,“你有异议?” “弟子不敢。” 宣云平看向无律,“这般处置,长老以为如何?” 无律道:“凭谷主安排。” “那便如此。” 几句话决定完,他看了眼琼光那边,视线在谢征等人身上扫过,意味不明地说:“无律长老,当真收了几个好弟子。” 无律不咸不淡地回答:“谷主谬赞,一帮喜欢乱来的,回去我定要好好说教一番。见笑了。" 宣云平道:“念在师徒情分,本尊就不亲自动手了。成化,你留下,为你师兄送行。” 成化真人点点头,宣云平便一甩袖,半分不留恋地带着恕己真人走了。 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无律看向琼光,似笑非笑道:“小明,你这一手,可当真不要命。” 琼光讪讪笑了一下:“这个有师父你在嘛。” “师父莫要责怪琼光师弟。”谢征摇摇头,抬眼道,“是我出的主意。” 师寅赶忙也道:“都是为了我,长老别生气. …" 他才重见天日不久,身体还有些虚弱,说话没什么中气。 无律瞧着他们,无奈道:“为师难不成是什么洪水猛兽?一个两个急成这样。” “这不是怕您生气?”傅偏楼笑眯眯地贴过去,撒娇道,“让师父烦神,就是弟子们的不是了。" “还嫌不够让我烦神?” 无律点了点他的额头,“行了,这边也没我们的事,人既然救出来,带回去好好休养吧。” 琼光点点头,挽着师寅的手臂,搀扶着他,跟在无律身后。 成化真人也走到穆行之的身边:“四师兄,随我来吧。” 两拨人擦肩而过时,穆行之却猛地大喊起来。 “云光!云光!吾徒云光!你怎可一走了之?”穆行之望着师寅的背影,声声哀戚,“这些年来,为师可有半分亏待过你?” 师寅脚步一顿,琼光蹙了下眉,低声道:“别听他的。” 而穆行之见人有动静,情绪愈发激动: “天材地宝、灵丹妙药、灵器符咒得了哪样不给你?有些连我都舍不得用的,但凡于你有益,为师可犹豫过?我待你难道不好?你非要帮衬那群人对付为师?” “就连这身修为”他哑声,苍凉笑道,“就连这身修为!为了你,为师也甘愿奉上,从合体后阶跌落初阶,差点没有稳住境界” 成化这才明白,为何先前见面,宣云平和恕己真人的神色那般怪异。 他颇为不忍:“四师兄,你这又是何必” 而师寅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了我?”他转过头,神色几乎算得上平静,“当真是为了我吗?” “师尊做这一切之时,可否问过弟子,是否想要?” 师寅闭上眼,说道:“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 “你扪心自问,在‘对我好’的时候,究竟是在看你的弟子m“还是,另一个你?” 穆行之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瞠目结舌:“我为师…" 师寅疲惫一笑,垂了垂眼。 “师尊,不,走意长老。”他道,“云光承蒙厚爱,这些年劳您照顾。” “只是,云光庸人之资,实在无法实现长老的寄望如今,自请逐出师门。” “您给予弟子的一切,弟子愿悉数归还。” 说罢,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掌拍向丹田,毁了这一身元婴修为。 “不!云光!住手!" “师寅,你做什么?” 师寅吐出一大口血来,身体向后软去,容貌一下子从风华正茂的青年,衰老十岁有余。 然而,他却没有哪一天,这般畅快、无所顾忌地看着走意真人。 “日后,没有走意长老的弟子师云光,只有问剑谷的外门弟子师寅。” “我不欠你。”他喃喃道,“我不欠你了” ------------ 196 风雨 子夜之时,门外响起咚咚的敲击声。 谢征从入定中醒来,按了按眉心,掐灭桌上的安神香,前去打开了门。 夜色深沉,黯淡的月光沐浴在两个身量矮小的少年肩头,四只眼眸齐齐望向他。 他并不意外,将门压开些,朝后退去一步:“进来吧。” 周启与周霖相视一眼,没有动,前者低声问:“霖霖,怎样?” “. 没有。”周霖朝里环视一圈,又闭眸感知片刻,摇摇头。 谢征蹙起眉:“这间屋子,何处不妥?” 周启摇摇头,下颌向外稍稍一点:“可否借一步说话?” 沉默片刻,谢征依言踏出屋子,关好门,随他们一道走出段距离。 直到出了弟子舍,快下到竹林边,才堪堪停步。 “好了,”谢征道,劳你们来一趟。先前所言,是为何事?” 没有废话,周霖在怀里摸索两下,递给他一本书册,和一沓纸:“喏。” 谢征不解接过,借着月光打量一番。 单薄的纸张,层层叠叠也有一小摞,上面字迹密密麻麻,还画着看不懂的印记。 边缘有些残缺不齐,像是从什么地方撕扯下来的。 他的目光落在书册上,草草翻动,果然在里边发现了能够对上的地方。 周启先是指着那摞纸张,在一旁解释道: “这是上回,我们前去夺天盟旧址时找到的东西。就笔迹来看,是秦知邻留下的。” “秦知邻?” 眉梢微微一跳,意识到他们的来意,谢征眯起眼,静候下文。 “我与霖霖在那个地方醒来时,周围的大多数东西早已腐朽、不成模样。唯独几本以灵材记录的咒术完好无损,里头便包括令麒麟复苏的换血之法这一本,就是其中之-。" 周启一面回忆,一面说: “当时,我们满脑子都是逃离那里,没有多想,将能拿上的都带走后就匆匆离开了没想到还另有乾坤。就在临近门口的一个角落里,有道暗格,里边放着这个。” 显然,这是被刻意藏起来的东西。 “之前,你说的不错。”周启望着谢征,这个始终神情寡淡的人,攥着手心狠狠捏了把汗,“我与霖霖的确可疑但,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谢征不置可否,只问,“你认为,这些皆是秦知邻的手笔?” “我们也是才发现,这些纸是从我们拿走的书中撕下来的。” 周霖紧张地挡在哥哥身前,“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不等谢征回话,她便急急道:“代表秦知邻并不想让我们发觉这样东西换而言之,这几页纸上记载的咒术,或许与他后来的安排息息相关!” “代表那几本咒术,是他特地留给我们的!”“甚至于,我们所作所为的一切皆在他的算计之内一包括让麒麟复生!” 喊完,周霖喘着气,自己后颈先一阵发凉。 他们从前还是太小、太稚嫩了,以为万事顺遂,殊不知正中有心人下怀。 仔细想想就明白,秦知邻怎会好心地将他们留到三百年后,连换血复苏之法都准备得亭亭当当? 天下哪有这般好事? 只会是更大的陷阱罢了。 她、还有哥哥,看似已经脱离囹圄,实则一举一动,仍在秦知邻的掌心之中。 “霖霖,没事的,你冷静些。” 周启拍拍她的脊背和肩头,抬眼对上谢征的双眸,深吸口气道: “此处还有一个疑点:秦知邻既然并不想让我们看到这些,又为何会将之藏在屋里?就算此物是以灵材造就,但凭大乘期的修为,莫非还毁不掉吗?若是不想毁坏,扔到别处也未尝不可偏偏,藏在了原地。” “再加上,你应当也能看出来,这沓纸上,记载的咒术皆是神魂所用故而,我大胆做一个猜测。” 谢征若有所悟,听他一字字地说:“秦知邻留下这些时,已是强弩之末,无比虚弱。虚弱到只来得及撕掉这些,藏在那里;虚弱到不得不舍弃肉身,以魂魄之姿存活世间。” “他并没有死。”周启慎重开口,“却也无法在此数百年间再兴风作浪,因而半点消息也无。”@“我不知道何人能够杀他,不过。” 他目光幽深起来,“他如今,很可能就在你身边。” 谢征微怔,识海里011已忍不住惊叫出声。 顿了顿,他冷静问道:“何出此言?” “你中咒了。”周霖低声说,“近来可有觉得浊气深沉,神思恍惚不受控,不时回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谢征垂下眼,默认下来。 见状,周霖清楚他早就心里有数,继续道:“那是秦知邻在搅乱你的心境,窥探你的神识。” “此乃窥心之法,是麒麟秘术延伸出的一种。”她绞了绞手指,“那几张纸上都有写,没骗你,你可以仔细看看。” 飞快地瞥了谢征一眼,她咬咬牙道:“虽说,那是麒麟方可施展的咒术,但并非我所下,否则我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我们怀疑,秦知邻侵吞了娘亲的尸身,先我们一步,拥有了麒麟血脉…” 她语气犹疑,说得有些断断续续,似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 讲完,双眼睁大,定定地直视过来,仿佛要以此论证自己的诚挚。 瞧出她的局促不安,谢征摇摇头,道:“我知道。” 周霖一愣,没料到他这么干脆:“你信我?” “你们没必要骗我”谢征细细看过那道咒术,将之叠放好,平静地说,“更何况,如你所言,秦知邻确然占据了麒麟血脉。” 《摘花礼道》记录下的景象中,便有对方使出麒麟真火的一幕。 兄妹俩松下口气,交握住手,彼此相视,纷纷看出了对面神色的复杂。 “多谢你们提点。”谢征将两样东西还回去,道,“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算不上。”周启苦笑,“毕竟,我们先前也添了不少麻烦。” 周霖则别过头:秦知邻定然没想放过我们,这也是为我们自己。” 她用眼角瞄着人,“秦知邻很可能就附在你的傍身之物上面,不知有何目的,你自己小心。" 傍身之物么谢征眸色微暗,颔首道:“我明白。” 又问:“倘若将他附身之物找出毁去,会否有用?” “咒术已下,你的神魂与他有了牵扯。”周启道,“在解开之前,毁去他所附身之物,他固然会受伤,可你也会遭到重创。神魂有失,轻则昏迷,重则最好别那么做。” 周霖踟蹰了一下,说道:“你把手伸出来。” 谢征略有些困惑地探过手,她在上边画了一道晦涩的符号。 “解咒之法,我还未能琢磨出来,只大致有这么一点雏形。” 周霖又描画了一遍,好教他记住,“神魂有异时,可籍此封定。若事态实在紧迫,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听闻你与养心宫的小吉女交好,兽谷之行她也在列,应当有不少化解浊气的办法。若是心思沉静,窥心之法影响不了太多。总归,你警惕些便是。” “嗯。”谢征掀起眼睫,朝两人微微一笑。 这回没再道谢,只是神色亲近些许。周霖却比先前更加不好意思,不自在地转过身:“那我们走了。若是解咒之法有着落,会告诉你的。” 说罢,也不等回应,她低着头快步离开。 “哎,霖霖!” 周启叫不住她,赶忙冲谢征点点头,追了过去。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谢征面上浅浅的笑意这才散去。 他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迈开步伐,回到弟子舍中。 茫茫夜色里,返生花依旧静静开在毒水里,晶莹剔透、皎洁无暇。 宣云平、内门大比、浣剑池、秦知邻的神魂难怪他觉得不对劲,原来如此。 真是好一出计,叫他无知无觉中着了道。 秦知邻找上他,只是打算窥探他的内心?谢征不信。 大乘期的神识除了谷主,恐怕就连无律也拿人没办法。 可秦知邻所仰仗的,偏偏就是宣云平。 【宿主…】011忧心地问,【这下可怎么办啊?秦知邻是不是就在这朵花里?】 【要不,我们把它扔掉,再另寻办法吧!】 “不能扔。”谢征摇摇头。 不说是否还来得及去找另外的返生花,事已至此,他的神魂与秦知邻相互牵连,暂且奈何不得。 更何况若是叫对方知晓他已发觉,还不知会有何变故。 宣云平在后虎视眈眈,眼下,尚且不能与他们撕破脸皮。 谢征状似寻常地在床边坐下,弹指引燃了安神香。 与此同时,他在心底唤道:"011," 【在的!】 “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谢征凝视着手心那道符号,慢慢阖上眼眸,“如若到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封定神识。” “届时,就由你来” 清云峰。 成玄小心翼翼地踏入洞窟,大气也不敢出。 洞窟凿得平整,像是只四四方方的匣子,光线幽暗,水声潺潺,隐约现出一人闭目静坐的身影。 洞里有一泊湖,那人盘坐在湖心,满头长发自肩头散落,滑入水中。 待走得近些,修士目力将面貌清晰描摹出来以后,就连心中早有准备的成玄也不免有些愣怔。 那是个十分年轻、俊美深秀的男人。 发如霜雪,五官如刻,令人见之忘俗,不过修真界中,外表出众者多如过江之鲫,倒还不至于令人侧目。 真正令成玄失色的,是那股漠然深沉的气势。 不知为何,他一眼见着,不是对方模样如何,而是打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胆怯。 就好似碰着了天敌,浑身寒毛直竖,心底疯狂地叫嚣着危险。除了臣服,生不出半分其他念头,全然失却逾越的意志。 这就是当今道门第一人,成玄的呼吸急促几分,就是他那从未得见的师尊。 柳长英。 听见脚步,柳长英也并不睁眼,不见唇动,成玄耳边便响起一道沉冷声音。 “何事?” “弟子成玄。”成玄当即在岸边跪下,伏身一拜,“见过师尊。” 柳长英没有作声,即使是对这位挂名座下的弟子,也不见半分动容。 好在成玄也不指望他给眼神,稍稍仰脸,自顾自道:“不日便要启程兽谷,此番前来,是宗门恐情况有失,求师尊相助。” “界水洗业一事谣传甚广,如今倒已成了清云宗的不是。此番如若不能夺回白龙尸骨,清云宗声誉更损,怕是会有人坐不住。” “弟子不才,”他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宗门大比未能摘得可堪入眼的名次。那群人拈花会上得了机缘后,声势嚣张,凭清云宗的力量,大抵压不住他们. 若是白龙尸骨叫他们夺去,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清云宗颜面无光事小,业障不除事大,这天下岌岌可危,还请师尊出手!” 不知被哪个字触动,柳长英终于肯抬起眼皮。 刹那间,成玄错觉面皮被利刃狠狠割过一遍,锋利得生疼。 对上那双毫无感情的双眸时,他浑身一颤,毛骨悚然,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白龙天下” 柳长英喃喃念叨着,混沌的眸中,陡然浮现出一抹光亮。 “不错,龙骨耗尽,凤凰骨未能到手吾身将崩” “唯有成器唯有夺天,才能”@成玄听得稀里糊涂“夺天?” “你” 柳长英豁然盯住他说,“去把他带给我。” “他?”成玄皱眉,“弟子不解,烦请师尊明示灬" “那个云集天下业障的修士。” “师尊是说,傅偏楼?”成玄一惊。 “傅偏楼”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柳长英眼中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茫然,很快,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模样。 他道:“将他活着带到我面前来。” 成玄先是一喜,接着,低眉为难地说: “可是师尊,先不说傅偏楼已有元婴巅峰的修为,远胜弟子,他身边还有好些人,恐怕不会束手就擒" 柳长英蹙了下眉。 他思忖片刻,手心探向背后,伴随着“喀嚓”的骨节响动,一条雪白无暇的、长长的尖刺,被他从后脊中抽了出来。 抽出长刺后,男人身上本就不剩多少的人气更为浅薄,一双眼眸寡淡而威严,触目惊心。 “拿去。” 成玄目睹这一幕,愕然地愣了半晌,才冷汗涔涔地捡起扔来身前的尖刺。 谁知刚入手,就被上边诡异的光华所摄。 看似平平无奇的长刺,甫一握紧,便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灵力流窜于经脉之中。 他的目中流露出一份贪婪之色,又在接触到柳长英视线的那一刻慌乱收起。 “是,多谢师尊!” 成玄朗声道,随即想到什么,面容扭曲一瞬,声音跟着阴冷下去,“此物力量非凡,傅偏楼身边的修士又极为难缠,倘若不慎伤重了谁” “傅偏楼无碍即可,他人与我无关。” 柳长英冷漠地回答。 得到想要的答复,成玄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的笑容。 他长拜道:“弟子定不负所托!” 柳长英则再度闭上双眼,犹如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 毫不在意地起身回头,成玄眼中划过极端的、扭曲的快意。 有了这个,什么蔚明光、傅偏楼、王琼光、应常六什么谢清规。 何尝是他一合之敌? 他会叫这群人明白,他才是会笑到最后,将他们通通踩在脚底的那个! 兽谷秘境里,等着瞧吧。 ------------ 197 霹雳 冬去春来,冰融雪消。 正值初春,兽谷即将迎来毒瘴最为薄弱的时刻。 准备多时的一行人早早赶到外围,等待着阳气最盛的正午降临。 清云宗、问剑谷、太虚门,以及养心宫都来了不少人,大多是送行的师长亲朋。 除此以外,谢征浅浅扫过四周,发觉还有些藏头露尾的生面孔。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余人。 “这都是炼化了百年返生花的修士?” 傅偏楼小声与他嘀咕,“居然还不少,先前居然一朵都探不到消息。” “兽谷封闭多年,已自成秘境,其中天材地宝不知凡凡。”谢征敛目道,“眼馋好处的人太多,拿出来便是腥风血雨,当然不会有谁光明正大拿出来交易。想要得到,要么有运气,要么有门路。” 况且那时已太晚了,大多返生花都有了着落,这些修士皆是自恃修为,想要来闯上一闯的,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会再转手。 这些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傅偏楼也只是随口一提。 他借着凑过来的动作,在长袖下拽住谢征的手,唇角翘起,眼眸发亮:“好在虽有周折,总归而言有惊无险。这趟,也但愿如此。” 白承修究竟留下了什么给他?傅偏楼迫切地想要知晓。 袖中的残缺玉简似也感知到他不安定的心绪,隐约发烫。谢征握紧他,轻轻颔首:“嗯。一切小心。” 他们方才说了没两句话,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谢道友、傅道友,好久不见。” 成玄大步行来,面上温和地微笑着,似乎与平时无异。但倘若仔细去看,便会发现他的兴致似乎格外地高,眼里写满了春风得意。 不清楚他又揣了什么坏水,傅偏楼的脸色唰地冷淡下来,不轻不重地“嗯”了下,算作回应。 成玄却毫不介意,仿佛之前那些不快的摩擦都没发生过般,望向谢征感慨道: “看来,谢道友也得到了返生花?真是太好了。你没能前来宗门大比,我还以为要错过此回的兽谷之行,大大可惜了一番。有谢道友在,想要带回幽冥石,便又多了一分把握。” “谬赞。” 谢征垂了垂眼,傅偏楼也跟着蹙起眉,传音道:“师兄,他不怀好意。” “谁不知道,他成玄是擦着边挤进的前十?若是你在,他哪能捞到这个名额” 傅偏楼沉吟道,“可他刚刚的话,听上去却不全然是假。” “至少,”他咬了咬唇,“他的确希望你在。” 眸色稍沉,这么多辈子下来,他堪称对成玄了如指掌。 如此表现,莫非“他可能找到了什么倚仗。”傅偏楼低下睫羽,半阖眼皮,遮住眼底森然的杀意,“ 他想对你下手。” 先前几次碰面他就发现了,这一世的成玄对谢征分外在意,对他倒没那么上心。 这般外露的针对,无疑触碰到了傅偏楼的逆鳞。 他的手指不觉攥紧,恶念流动,几乎压抑不住。 谢征哂然:“大抵,不止是我。” 如成玄这般的人,一旦得到足以凌驾他人头顶的力量,必然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别说曾三番五次当众下他脸面的自己,哪怕是对方心怀好感的裴君灵,也未必不在他所暗恨的范围内。@就看他的“倚仗”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了。 成玄还不知两人在传音里三言两语将他剥了个精光,兀自神采飞扬地笑着,端一副谦和君子、风度翩翩的模样。 “傅道友受业障之苦久矣,成某深感痛惜。待寻回幽冥石,便可了结这桩因缘,还道友一个清净。” 他道,“清云宗欲聊表歉意,从兽谷秘境出来后,还望不计前嫌,来清云峰上作一趟客。” 这话被他咬得意味深长,傅偏楼听得浑身不舒服,脸上凉薄更甚:“免了。能找回幽冥石再说。” 那可由不得你。 成玄目中渗出幽幽的恶意,仍然笑着,礼节性地点点头,才转身离开。 谢征凝视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稍一眯眼。 【宿主,我总觉得成玄身上好像有股很奇怪的气息. …】 识海中,011嘟嚷道,【而且,他刚刚的话是几个意思?要小偏楼去清云宗?这打什么鬼主意呢!】 “既是祸患,”谢征冷冷道,“不必再留。” 【诶?】 011愣了一下,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虞,小心确认道:【宿主的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兽谷秘境与外隔绝,又险境颇多,不慎栽在里头也是寻常。” 谢征低眸看向修长手指,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已叫他活得够久了…” 从天而降的枪阵、夺走安宁的血雨、高高在上的眼神。 还有轮回之中对傅偏楼所作所为的一切。 他从未遗忘过。 片刻都未曾。 “不过,”他的视线移向身旁之人,稍稍柔和,“此回的正事,乃寻到白前辈的尸身,不让幽冥石落入清云宗之手。” 这种时候,他不希望这人再污到傅偏楼的眼睛。 成玄,就不必旁人费心了。 天边云絮流动,日头高升,晴空万里。 眼见着正午将临,毒瘴中的邪祟气息变得越来越弱,众人不再犹豫,纷纷取出返生花,灵力运转,当场炼化。 见状,清云宗的主事长老清了清嗓子,嗓音震荡开来: “诸位道友。” “兽谷本是妖兽栖息之地,三百多年前,人妖大战,以白龙的妖火为源头,形成了这道穿不破的毒瘴,后经清云宗、问剑谷、养心宫等合力商议,由十位合体修士联手封印。久而久之,自成秘境。如今,不知其中几多险境,还望谨慎行事、处处留心。” 顿了顿,他再度开口,这次的话,则是单单对宗门大比上取胜的那些人说: “千年返生花的药力,足矣维持三个月。在此期间,幽冥石之事,有劳你们费心,若能寻回,清云宗定有重谢!” “为天下人行事,”成玄上前一步,肃穆道,“吾等义不容辞。” “好,好!”那长老喜笑颜开,仿佛幽冥石赫然到手,“去罢,待你们凯旋归来,必以十里盛宴相迎!” “时辰已至。”他转身振袖,眼中爆出两团精光,“诸位真人,同我开阵!” 随着这一声高喝,艳阳终于攀升至最上,散发出融融暖意。 当年合阵的十名合体修士齐齐出手,一时间结印纷飞,光华骤绽。 无形的屏障缓慢消融,黑红色毒瘴迷雾瞬间朝外张牙舞爪,又被日光照得“滋啦啦”向后缩去。 这丝丝缕缕的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瞧上去十分诡谲,散发出极重的怨念。 气味也不太美妙,在场众人无不蹙眉;那些修为不算高的,几乎刹那变了脸色,一连急退好些步,才避免了被毒气侵蚀。 炼化过返生花的修士则无知无觉,这么一来,他们便被人群“顶”到了最前边。 问剑谷的自然聚在一处,另一边,裴君灵与陈不追对视一眼,也走了过来。 七人并肩而立,皆身姿挺拔、风采摄人。 清重真人行至无律旁边,忽而长叹口气,复杂到难以言语。 这一趟回来无论情况如何。恐怕,修真界都不会再继续平静下去了。 而局势到底会往哪一边倾倒,所有重担,尽数压在这七名年岁还不算多大的孩子肩头。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 恍惚之中,她好似看见数百年前,也是同样的七道身影,坚定地站在前面,支撑起道门的脊骨。 清重真人心绪万千,无律也不遑多让。 目光沉沉地凝望了会儿毒瘴,又落回眼前。 她似是微笑了一下,尽管那张脸依旧毫无变化,可如漆的眼瞳中浮光掠影,柔和至极。 “去吧。”她道,“我在外边等你们。” 谢征等人冲她们点点头,相互递了道眼神,往毒瘴中踏去。 很快,背影消失在漂浮的黑雾中,不见踪影。 “奇怪。”同样来送行的陈勤踱步过来,扫视着周围,困惑地问,“两位,是否少了个人?” “少人?" 清重真人全部心神都放在裴君灵身上,没怎么注意周围,闻言,不解地看了过去。 “宗门大比夺得第九的那位散修。”陈勤想了想,“叫什么来着应常六?” “正午快过了,怎么还没见着他的影子?” 应常六? 无律抬眉,记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许是在别处已进去了。”她并不挂心,闲闲扫过四周,“怎的,晚风真人很在意他?” 陈勤道:“说在意,也算不上。就是觉得有些古怪。” 他眼眸中透出思索之色:“宗门大比上,我观他招式,总隐约很是眼熟像是刚下山游历时,曾见过的一位老前辈。” “我也想过,或许师出同门,应常六就是那位前辈的弟子也未可知。” 陈勤摇摇头,“但不对,太像了——一他与那位老前辈,除容貌外,路数、气质、举止几乎一模一样。” 他描述得有些诡异,清重真人蹙起眉:“夺舍?” “不好说。”陈勤犹疑道,“彼时,我年岁尚浅,印象也不算深。只记得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枪法" 无律低眉敛目,随意听着,忽然察觉到不远处投来的一道目光。 仿佛蕴藏了万般情绪,五味杂陈;又像是单纯的欣慰与释然。 她傲尔回望过去,只见一个蓝衣青年遥遥避过目光。 日头稍斜,正午将过。 他脚步不停,低首窜入毒瘴之中。 只是唇角,似乎抬起一段熟悉的、浅浅的笑意。 愣怔在原地,无律一时思绪空白,听得陈勤讶异道:“应常六?他还是来了。" “应常六?” @她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眸光一点一点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诧来。 猛地回身,无律盯住陈勤,问道: “你方才说,他使的是什么?” 陈勤一顿,奇怪道:“使枪。” “枪枪?”无律的手指颤抖起来,“不,不会的,怎么会是他?” “三百年了,你还活着吗?” ------------ 198 逢春(一) 毒瘴浓稠,淹没其中,周遭便不见声响。 同行之人,哪怕是挨得极近的傅偏楼也没了踪影,仿佛天地之间,仅剩他一人。 返生花的药力流窜过经脉,随灵力涌出,在体外覆盖上一层剔透屏障。 雾气触之即退,在漆黑视野中燃起浅淡白光。 谢征缓步前行。 不知过去多久,耳旁传来“吁”的一声,像是有谁吹了口气,将那雾气猛地吹散开,在眼前呈现出一片开阔景象来。 他站在高出一截的岸边,脚下湖泊一望无际。 四周寂静无声,别说与他一道进来的那些人,就是一只虫豸也瞧不见。 唯闻清风拂过水面,发出细微的波澜声。 此时正是深夜,粼粼水波倒映着幽微月色,格外静谧无暇。 湖上泛着氤氲薄雾,隐约可以嗅到袅袅清香,像是荷塘莲子,亦或秋叶月桂,越是注意到这股香气,就越是浓郁,无孔不入。 谢征当即闭息,朝后退去几步,眸光稍凝。 碧波草。 集群而生,择血肉而食。 攒动似水波摇晃,引诱不知情的妖兽前来饮水,再以香毒麻痹,拖入“腹中”,尸骨无存。 兽谷虽无妖兽,但能在其中活下来的奇花异草,可不比妖兽好对付。在老贝壳口中,从前,碧波草就素有“兽谷十大害”的威名。因其伪装出色、只要有一丝血肉就能生机不绝,还半点不能沾身。在它手上吃亏、上当化作养料者如云。 这样一大片碧波草,不知葬送过多少人和妖的性命,才长得这般欣欣向荣、美轮美奂。 谢征从袖中取出通讯木雕,里头已窜出好几道不同灵流。 秘境外的瘴气在不断流动,入内的修士会在何处落脚,全凭运气。 会被分开很寻常,他们一早就商量好,进来以后倘若木雕尚能使用,就先取得联系,再寻地方汇合。 向里边灌注灵力,很快,便听见了蔚凤等人的声音。 注意到多出一人,蔚凤连忙问:“清规师弟,你在哪里?情况如何?” “遇见了一湖碧波草,暂且无碍。蔚师兄那边怎样?” “碧波草么听闻此草喜阴,应是在兽谷南面。我这里东南西北全是山岩,分不清方向,待我走出去再辨别。” 蔚凤说完,琼光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我刚进来就碰着一朵瘴芝,似乎在西边。” “我也在西边。”陈不追道,“琼光道友周围景色如何?我去找你,结伴同行,多个照应。” “到处是树,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琼光犹豫一番,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声音抬高,“正北方有一株巨木,不知你能否瞧见?” “嗯,在我的东南面。” “那我们便至其南面十里处汇合!” 这边两人达成一致,先行一步。谢征等候片刻,没有再听见第四个人的声音,蹙了下眉。 傅偏楼、宣明聆和裴君灵都未回讯,或许是缠上了什么麻烦,抽不出身来。 偏偏兽谷因毒瘴所扰,天地之气闭塞,追踪符之类皆用不了,也不知该往何处寻人。 蔚凤想了想,说道:“当年白前辈给傅仪景留下的那枚玉简,很有可能关乎到尸骨具体所在之地,先等等他的消息。” “清云宗领道门围剿白前辈时是在兽谷中域,总归,往里走出不了错。兽谷险恶,谢师弟只身一人,千万小心。" 谢征应了一声:“蔚师兄也一样。” 蔚凤苦笑:“先待我走出这绕绕弯弯的山道再说吧" 两人简单作别后,谢征收好木雕,微微沉吟,决定按蔚凤所言,先到中域去。 碧波草喜阴畏阳,往往会向日照斜方偏移,常被晒的那一面,色泽也会有细微的不同。 谢征想藉此辨明方向,便向湖泊靠近些许。 或许是因数百年不曾嗅到新鲜血肉的气息了,湖面上涟漪泛泛,碧波草摇摆起伏。 香气沁入发肤,即便闭息,也恍如被包裹在湿黏的温柔乡中。 他却陡然嗅到一阵咸腥。 说嗅到并不恰当,更偏向于某种直觉,似有若无地蒙上感官,潜藏于香气之下,找不出来源,又挥之不去。 宛如异样的示警,令人心底发毛,不自觉注意起来。 有些奇怪。谢征不免想。 碧波草虽难对付,可只要不被香气引诱、或者将其误认为水源主动跳进去,就如真正的湖泊一般。 这么一来,过去这片碧波草是如何狩猎的? 被封三百年也没有枯萎,说明它们并不缺养料才对。 他的目光往下蔓延,顿了顿,抽出化业剑,挥袖斩出一道剑气。 水波沿途破开,这会儿,便瞧得出与真正的湖水间的区别了。 两侧是有如凝胶状沾连在一块的固体,细细密密,草叶很长,好在剑气砍得足够深,显露出它紧紧咬合在一起的根茎。 以及漂浮着根茎的、浓稠的血泊。 谢征一愣,011则失声道:【血?这片碧波草底下,莫非全都是血吗?】 【可兽谷这么久没有活物,哪里来的血?不仅养得起碧波草,还一直没有干涸?】 “不是凡血。” 谢征用剑尖沾了一点,凑到眼前。 那血珠挂在雪白刃口摇摇欲坠,色泽鲜艳,半点没有陈腐发黑的迹象。 “一些妖兽的血能留存很长时间,但三百年,且还滋养出这片碧波草来” 他语气发沉,“应是只已臻化境的大妖。” 兽谷人妖一战,死伤无数,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道修或者妖兽。 可若是尸身倒在此处,被随风飘来的碧波草籽寄宿,又为何见血不见骨? 正思忖着,袖中忽然一震,谢征压下不着边际的揣测,取出木雕。 方才接通,入耳一阵沙石碎裂的尖锐之音,随即是道低低闷哼。 嗓音轻哑,万分熟稔。 “傅偏楼?”谢征心中一紧,“你怎么样?” 隔了一会儿,才听到那边传来犹在喘息的回话:“谢征?” “我没什么大碍,就是…”又是哗啦啦的巨响,随即风声呼啸,傅偏楼颇为郁闷地说,“碰到个大家伙。” 出发前,几个宗门里有关兽谷的记载快被翻了个遍,还有老贝壳这位曾在兽谷生活的妖兽,对里头的大致地貌、还有较为危险的地方,他们算是谙熟于胸。 @元婴巅峰的修为,尽管称不上能横着走,但小心一些,别往早就成了禁地的那几处跑,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然而傅偏楼实在点背。 从毒瘴中走出,甫一睁眼,迎面就是张深渊巨口。 强烈的腥臭扑面而来,教人毛骨悚然。 长枪不假思索地刺出,却不见血花绽开,那道巨口倏然四散开来竟是由数不清的粗壮藤蔓交织而成,黏糊糊的黑液直往下淌。 起身欲躲,足尖却猛地传来一股力道,令他动作一滞,眼疾手快地提枪一挡,才没被抽到。 往下一看,黑液滴落地面,犹如泥潭沼泽,踩得越久越是深陷。 黑藤、沼泽,特征太明显,哪里还瞧不出来? 兽谷十大害里,鬼蛟藤的名声,三百年前就早早传了开来。 傅偏楼唇角抽搐,根本来不及管什么通讯木雕,赶忙撤身后退。 鬼蛟藤并不愿放过这只时隔良久的难得猎物,一击不中,迅速抬起藤蔓。 破空之音堪堪传来,沼泽地已被它抽出第二道裂痕,缓慢地聚拢着。 除四处闪躲以外,傅偏楼别无他法,好在他身法够利落,反应也快,借着四周树木石块掩护,没受什么伤。 好不容易溜得远了些,这才找到空隙来联系人。 “那东西真是疯了,我分明已走出沼泽地,还跟着。” 傅偏楼一边御枪向外,一边抱怨道,“就算饿了三百年,也不能连习性都改了吧?不是说鬼蛟藤生性狡诈,就连分出的藤蔓,轻易都不会伸出巢穴之外吗?” 他朝后瞥了一眼,无语凝噎,“它连本体都追出来了…” 滴落着黑液的藤蔓铺天盖地地疾疾缠来,枪尖一抖,极有灵性地矮下身,躲过了头顶的一击。 然而仅是这么一个停顿的空隙,四面八方已被黑云笼罩。 这下,可谓是天上没法飞、地上不能走。 傅偏楼皱起眉,足尖一挑,天问枪入手,顺势往身前一横。 劈开一道冲着门面而来的藤蔓,他慎重地扫视周身,语气自若,依旧带着轻松随意的调侃: “别说,都讲鬼蛟藤根茎形似蛟龙,故如此得名。可我看着,也就是缠作一团。蛟龙?一颗球差不多。” “莫要贫嘴。”谢征在那端叹息一声,“专心些对付。待无碍了再来说话。” “我知道,你那边如何?” “正欲往中域去。”谢征道,“蔚师兄困在山岩中,还未辨明所处之处;琼光师弟与不追皆在兽谷西域,算来快汇合了。至于宣师叔和阿裴,暂且还没消息。” “还没消息?” 傅偏楼眉心一蹙,枪影随之重重落下,在藤蔓上刺出一个窟窿,往外喷出灰绿的清液。 他有些晃神,没能完全避开,清液落在发冠和衣角,转瞬腐蚀出一道豁口。 @傅偏楼眸光一冷,说道:“我也朝中域走,那边汇合。” 谢征却没被他镇定的口吻骗到,不赞同地蹙起眉,“莫要乱来。” “. 好吧。” 察觉到他语气刻意压重,傅偏楼有些可惜地往鬼蛟藤根茎瞟了一眼: “倒也没有乱来。听闻鬼蛟藤根不点地时,会好解决许多,虽不知为何它对我这般执着,但也是难得。它的根里貌似有什么东西,我想取来看一看。” 不知是不是前几辈子出生入死嚣张惯了,谢征发觉傅偏楼总喜欢不声不响地冒个险。 还不以为然、毫不悔改,自恃艺高,胆大包天。 真是不管不行。 他略觉无奈,摇摇头问:“何物?” “我不清楚,但”傅偏楼捻了下手指,“总觉得,气息好熟悉。” “就好像,与我同脉同源” 同脉同源? 谢征一怔,傅偏楼也恍然惊醒:“对了!” 改攻为守,避开藤蔓的同时,他捏出袖里乾坤的法诀,在里边一通摸索。 接着深吸口气。 “玉简。”他克制着嗓音的颤抖,心口直跳,唤道,“谢征,白承修留给我的玉简在发烫!” “鬼蛟藤根里藏着的,是白承修的东西!” ------------ 199 逢春(二) 捏紧玉简,掌心冰冷的肌肤被慢慢捂热,脉搏突突跳动。 早在得到此物的那天,傅偏楼就曾想过,白承修究竟给他留下了什么。 玉简影像里,对方曾交代青蟒,若是他想追寻身世真相,就等元婴期时,带着这个前来兽谷。足可见得,在人妖开战前,白承修就知晓自己会葬身兽谷。 《摘花礼道》中,明英道人分明说白承修尚有一线生机;可数百年后的今日,那人却已早早死去。 傅偏楼不觉得是明英算错了。 当年虽受道门讨伐,但他既为天底下最后一条白龙,以龙族护短的性子,又怎会对他不闻不问? 仔细想想就明白,若是愿意,白承修完全可以躲回族中。 要知道,龙族与式微的凤凰、灭绝的麒麟皆不同。 他们归隐得最早,后代也留存得最多,鲜少插手世间,可无人不晓其威名。尽管为妖,连道门也要敬让三分。 这么一来,普天之下,谁能杀他? 然而生路摆明,白承修却没有选。 他宛如自投罗网般,随妖族一道展开了攻势,最终身死道消。 死后,龙息点燃万千怨念,在兽谷之外造就毒瘴,将原本的妖族栖息之地化作一片死域。 简直就像是刻意所为,用以掩藏幽冥石的下落。 但毒瘴形成乃阴差阳错、得天独厚,白承修怎会料到? 若当真一切尽在他的算计之中,那么,自己的到来,是否也为里头的一环? 像在解一个埋伏许久的谜题,傅偏楼隐约觉得,就快见到谜底了。 他凝望着鬼蛟藤裹缠成球状的根茎,心口跳得飞快,下意识拧住枪柄。 “我要砍了它,”傅偏楼喃喃念道,“我得拿到那个东西。” 闻言,谢征眉心微蹙:“你一个人,先莫要着急。” 鬼蛟藤拔根而出,威势大不如在沼泽地时,要好对付得多。 他清楚傅偏楼在想什么,无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搏上一搏。 可再怎么好对付,那也是活了大几百年的灵植,元婴期的修士,三百年前兽谷未封时,鬼蛟藤就不知吞吃了多少个,更遑论如今。 “可是…” 争辩的话还未说完,傅偏楼眼神忽而一凛,“它想跑!” 枪尖扫出,不再收敛,凌厉无比地斩下数根藤蔓。 浅绿黏液和断掉的部分簌簌往下,像下了一场怪雨;鬼蛟藤发出宛如惨叫的破空之声,缩得则愈发迅捷,半点没有先前的咄咄逼人之态。 看似笨重的根茎蠕动起来,并不比御器慢,只犹豫片刻,就退走数里之远。 “若是叫它回到沼泽扎下根,又占尽地利,就算我们七人皆在,恐怕也奈何不得!” 傅偏楼一咬牙,匆匆道,“我追上去试一试,有何不对,跑还是跑得了的。”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说罢,他不等回话,将通讯木雕揣回袖里,提枪就跟了上去。 “” 灵力石沉大海,那端的声音分毫不剩。 谢征没忍住斥了一声:“简直胡来。” 可惜胡来的人不在眼前,否则,他定要好生教训一顿。 011担忧地问:【宿主,这下要怎么办啊?】 “如这三百年间,鬼蛟藤不曾变动过位置。”谢征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应当在兽谷的最南面。” “ 先不去中域了,”他唤出化业,持剑转身,“我去寻他。” 顺便也想想,该怎么虎口夺食,把东西拿到手。 丛林掩映,天光熹微,一行人走在林地里,鞋履与飘零的树叶摩挲出沙沙的响动。 “咳咳!” 椒尔,最正中一人停下脚步,掩唇呛咳不已。其余人也不得不跟着停下,侧目望来。 “宣道友!” 走在他身旁的少女赶忙伸手扶住,清丽的容颜上浮现出一抹忧色,“你怎么样?” 那人说不出话,只一味呛咳着。 后边一个模样瘦小的修士脸上浮现出不屑之色,哼道:“娇弱。” 好一会儿,咳嗽才止住,那人垂下手,唇瓣现出淡淡的青紫色,脸颊苍白。 尽管模样虚弱,他的神色仍然镇静,抬起眼,稍浅的瞳孔犹如透着光,扫了说闲话的修士一眼,并未反驳。 那瘦小修士见状,态度更加嚣张,出言讽刺:“一路上走走停停多少回?照这么下去,猴年马月才能走出这片九阴林?什么仙境七杰,不过如此!” “好了,骆师叔。” 阻止争端的,是最前边眉眼含笑、瞧着十分有风度的一名男子。 “宣道友也是因撞见九阴芝身童子,不慎中了毒,这才身体抱恙。虽有返生花护体,可眼下还未走出九阴林,会受到影响在所难免。同为道门之人,便有同道之谊,骆师叔莫要着急,” 他走到两人身前,施施然取出一瓶丹药递过去,笑道:“此乃隐毒丸,服下或许会好些。” 少女瞥他一眼,接过丹药,低声道:“多谢成道友。” 男子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能帮到阿裴,还有宣道友就好。” 裴君灵倒出丹药,喂给宣明聆吃下。 顿了顿,她低下眉,状似为难:“成道友,走了这般久,可否休息一会儿?” “休息?” “宣道友需要缓一缓,”裴君灵的脸伏得更低,不着痕迹地示弱道,“我也有些累了。” 先前从来客客气气,对他不假辞色的养心宫小吉女,如今却不得不在面前低头恳求,这副态度大大取悦了成玄。 “有何不可?” 他一挑眉,“既然如此,就在那边的树下静坐调息好了。" 回眸望了眼另外两人一同属清云宗的骆姓师叔,以及一名散修,客气地问:“几位以为如何?” 他开了口,对面自然没有异议。 成玄上前扶住宣明聆的肩,手指似是不经意地蹭过裴君灵:“交给我来吧,阿裴先去歇息。” 裴君灵也不欲和他争,点点头,转身向树下走去。 被碰到的手指背着人,偷偷在裙摆上擦拭了通,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若不是成玄作祟,她与宣明聆何至于沦落到如斯境地? @走出毒瘴以后,他们二人同在一处,只是恰好落在一只九阴芝身童子的地盘上,与那化作婴孩的灵药缠斗起来。 眼看占据上风,就快要解决时,成玄不知从何处杀出,手中持着一柄长枪似的布裹。 那布裹里的东西古怪至极,没有露出面貌,却散发出难言的威压,令人丹田躁动、灵流难以控制,甚至心生匍匐之意。 经此一打岔,童子没受什么影响,倒是令他俩气血翻涌、神思恍惚。 童子趁机在背后吐出毒锥,宣明聆为救她,以身挡下冷箭,遭受重创。 而成玄口中唤着“我来助尔等一臂之力”,动作却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杀死童子,将那株九阴灵芝收入囊中,任由宣明聆毒性发作。 那本该是最佳的解毒之物。 倘若如此便也算了,有返生花在身,以灵力逼毒,不多时就可恢复如初。 但不知成玄又做了什么,那方布裹散发出的威压越发沉重。 灵力沉重似铁,流转滞涩,元婴巅峰的修为,能使出的却不足一成。 如今除了传音,竟连动手也做不到。 成玄铁了心没想放过他们,宣明聆又有伤在身,裴君灵不得不虚与委蛇,与他们同行,和软禁也无何差异。 她坐到树下,闭目调息。不一会儿,一道逼音成线落入耳畔。 是宣明聆的声音。 “裴道友,方才委屈你了。" 裴君灵道:“也未叫他占去多少便宜,不打紧。当务之急,得想办法把那布裹夺走,才不会这般受制于人。" 宣明聆顿了顿,问道:“裴道友觉得,那是何物?” “放眼修真界,能做到这般程度的,想必也只有当年夺了天的那半截夺天锁了。" 裴君灵沉声,“柳长英这是想做什么?居然会把这个交给成玄他莫非…” 她的脸色忽而一变,好在背朝这边,仅有宣明聆瞧得清楚。 “怎么?” “他莫非,想对仪景下手了?”@裴君灵越想越觉得可能,嘴唇抿紧,断然道,“不行,不能叫他们如我们一般,毫无防备地撞上来。” “必须先找机会,用通讯木雕告知他们这个消息才行” ------------ 200 逢春(三) 兽谷南域地势平坦,多丛林。 谢征御剑朝南,一路穿过不少道鬼气森森的密林。 不同于外面鸟雀走兽的热闹,被毒瘴围拢三百年后,这些看似寻常的草木多多少少沾染了阴毒之气,沉寂得令人发憷。 而沉寂之下,却处处藏着难以预料的杀机。 走过林地时不便御剑,灵力搅乱周遭天地之气,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谢征收剑回鞘,徒步前行。他的极轻极快,落地无痕。 犹如飞鸿踏雪,刻意避让之下,半点声息也无,所过之处仅有微薄残影。 因此,当他听见人声而停下时,谁都不曾惊动。 “那丫头好生多事,九阴林里四处都是毒物,哪儿给她寻干净的水源?” 身量瘦小的修士满面晦气,一袭青衣绣莲,明晃晃昭示了他的来历。 “还要沐浴,不就杀了条毒藤,身上沾了点汁液,掐个净尘诀的事。” “就是给她找着了,依她如今的状况,一个人敢去?准是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成师弟怎么想的,居然同意了,莫不是被迷了心窍. " 成师弟成玄? 谢征眉心稍蹙,侧身靠在树旁,收敛了气息,静静听了下去。 那人身后,一男子低眉哈腰,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来:“骆道友怎知,成道友不是将计就计?” “哦?”骆师叔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男子道:“那两人虽被制服,可到底是传闻里手段颇多的仙境七杰,谁晓得身上藏着何种底牌?可万万不能大意。” “我看,成道友似对小吉女有意,大抵也由此多了几分容忍。假装为色所迷,实则欲静观其变,再下决断。不论她想做什么,实力悬殊,总归逃不出成道友的五指山。”@“这么一来,佳人哄到了,也不会误事。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骆师叔哼了一声:“也对,此行任务重大,谅他也不敢昏头。” 两人又继幽冥石的话题聊起来,无知无觉地经过谢征身边,往更远处走去。 “…” 谢征从树后走出,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眸光幽深。 【宿主,听上去有点不太妙啊】011愣愣地问,【他们说的是阿裴不错吧?这是怎么回事?阿裴被成玄抓住了?】 【成玄何时变得这么厉害,奈何得了阿裴?】 “倚仗” 谢征低念,011被这么一提醒,不可思议道:【什么倚仗能让他这么嚣张,他可和阿裴差了几个小境界!这也太作弊了吧!】 【难怪阿裴一直没有消息原来是被成玄这坏家伙在搞鬼。】 它紧张不已,【这可怎么办呀,宿主?得去救阿裴才行,但小偏楼那边】 垂眸沉吟片刻,谢征道:“先跟上他们,看看情况。” 他往南边瞥去一眼,又轻抚袖中始终没有动静的木雕。 关心则乱,谢征心里清楚,傅偏楼又不是冲动的毛头小子,好歹过了那么多辈子,有自己的想法与打算。 既然答应不会乱来,应当不会太过犯险。 只是见不到人,他就放不下心罢了。 压下杂七杂八的念头,谢征轻嗤一声,定定神,神色平静下来。 “走吧。”他冷冷道,“我倒想瞧一瞧,成玄究竟找着了怎么个‘倚仗’。” 骆师叔和那散修一通瞎逛,还真让他们寻着一条溪流。 两人回到原处告知成玄,后者笑吟吟地看向裴君灵:“虽说水流澄澈,可这片林子里还不知藏有多少毒物,我与阿裴一道去吧。” 裴君灵对此早有意料,垂下眼睫,不冷不热地说:“男女授受不亲,成道友,这恐怕不太好。” “性命攸关,男女之防算得了什么?” 成玄摇摇头,态度强硬,“让阿裴独身前去,我不能放心。” 他瞧着裴君灵一瞬蹙紧的眉头,语气温和些许,“你放心,我以道心起誓,只在外边候着,不会靠近。你若有事再唤我,这样可行?” “. 好。” 裴君灵一咬牙,作出不情愿又兀自忍耐的神色,似是不经意地瞄了还在入定调息的宣明聆一眼,这才转过身。 @成玄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流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轻蔑笑意。 浅显的调虎离山之计。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骆师兄在那里放了块清云宗的玉牌,我能感受到它的气息,随我来。” 流水潺潺,黯淡月光透过树影,斑驳地落于溪面。 借着草木掩映,裴君灵剥落故意弄得湿湿黏黏的外裳,和衣步入水中。 她状似认真地清洗起脸颊与手臂,不多时,感到遥遥停顿在背上的那道视线椒尔消失。 又静待片刻,她佯装恐惧地惊叫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终于长舒一口气。 走了。 很粗浅的一个局,好在成玄猜忌心重,又自以为是,这才上了当。 “宣道友那边牵制不了多久,得快些” 她从湿淋淋的袖中取出木雕,运转滞涩的经脉,正要注入灵力,忽觉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裴君灵一惊,下意识摆出防备之态,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异常熟悉的清淡嗓音。 “阿裴莫慌,”谢征低声道,“是我。” “清规?” 看清岸边之人,裴君灵大喜过望:“你怎会在这里?” “碰巧撞见。” 她浑身湿透,形容狼狈,谢征只轻轻扫过,确认没什么皮肉伤后就守礼地避开视线。 唇角则微微抿起,声线沉冷:“成玄对你做了什么?为何你这般四肢虚浮、灵力不继?” “说来话长,我也正打算联系你们” 裴君灵肃容道,“千万小心他手里被布裹住的东西,我怀疑,那是夺天锁。” 谢征眼神一凝。 时间紧迫,裴君灵简单将来龙去脉交代了遍,随即道: “我一路观察下来,那东西似留有天道之威,无论修士、亦或兽谷里那些成精了的毒物灵药,在其面前皆会受到压制。” “清规,你先走吧,暂且不能和成玄那家伙正面对上。将这些告知仪景他们,再思索对付他的办法。” 谢征摇摇头:“成玄对你有不轨之心,宣师叔中毒受伤,不可留你们在这里。” “别担心,他暂且做不了什么,我可不会吃亏。” 裴君灵露出一个笑,冲他眨眨眼,“宣道友的状况还好,毕竟有能解万毒的返生花,只是装作不支的模样骗骗他而已。” “莫要久待,”她见人还不走,加重了语气,再次唤了一声,“清规。” “我明白不过阿裴,”谢征忽然淡淡一笑,拿出震颤不休的木雕,说道,“或许,眼下就有一个办法。” 在裴君灵不解的注视中,他注入灵力,木雕里传出傅偏楼小心的招呼: “呃,谢征?你在吗?” 谢征唇边的笑意冷上一分,裴君灵在旁瞧见,总觉得心中发凉。 仪景,她默默想道,你保重。 那端,傅偏楼也晓得大事不妙,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听劝阻、擅自冒险、还断了木雕的灵力。 方才有些发热的脑袋一冷却下来,他就知道要糟。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谢征这么对他,他大抵要气得挠人了。 “鬼蛟藤跑回沼泽了,我没继续追。” 他垂头丧气,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没勉强、没受伤我知错了,你没生气吧?” 顿了顿,又示弱地补上一句:“师兄” 这一声“师兄”叫得格外无赖,大有胡搅蛮缠撒娇的气势,裴君灵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阿裴?”傅偏楼这才察觉到还有人在,指尖一抖,“你怎么… …” “哎呀,”裴君灵装傻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傅偏楼:“” 此地无银三百两!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窘迫得无以复加,谢征也浮现出无奈的神色,叹道:“下不为例。” 说完这一句,谢征正色起来: “此事暂且揭过,偏楼,有一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 谢征垂眸,“演一出戏。” 脚步匆匆,成玄回想着刚刚宣明聆的态度,心中十分懊恼。 上当了,他不该放裴君灵一人在此的! 好在她还受着夺天锁的压制,修为不济,走也走不出多远。 更遑论宣明聆还在他手中这样想着,溪流中央却遥遥飘来两人对话的声音,令他脚下突然一顿。 狐疑地藏匿身形,凑近溪边,成玄觑着眼睛一瞧,只见裴君灵仍留在原处,背对着他,俯下脊背不知捧着何物,小声道: “仪景!你终于回讯了,再慢上一步,想说话就难了!” 仪景? 成玄脸色一僵,仔细去看裴君灵手中的东西。 打量几眼后,发现那只是一枚小巧的木雕,似乎是样联络用的灵器。 也就是说,裴君灵刚和傅仪景搭上线? 他唇边浮现一抹阴冷,将气息收敛得更深,偷听下去。 裴君灵言简意赅地将处境说了遍,接着问:“你又在何处?情况怎样?” 傅偏楼犹豫了下,压低声音:“我也不瞒你,阿裴,我好像找到白龙尸骨的下落了。" “白龙?”裴君灵一愣,“你是说,你找到幽冥石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 傅偏楼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先前与你说过,过去在外游历时,曾偶然得到一样白龙留下的遗物?” “我知道。就是那个龙谷里得了好处的小妖,貌似是只罗盘?那东西在兽谷里有用?” “不错。我顺着它的指引,发现了鬼蛟藤,它的根茎里有什么。” 傅偏楼叹道,“可惜,鬼蛟藤远非我一人所能对付师兄和蔚明光他们也暂且联络不上,你与宣师叔如今又受制于人,这可怎么办…” “这有何难办?” 成玄施施然走出,迎着裴君灵惊惧的目光,微微一笑,“我来相助便是。” 幽冥石与傅偏楼。 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201 逢春(四) 鬼蛟藤扎根的沼泽地外,是一片碎石滩,傅偏楼就坐在最大的那块青石上调息。 不多时,前方传来衣袂飘摇的破空之音,他睁开眼,瞧见青衣绣莲的一行人,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五日,终于来了。 轻巧地跳下青石,傅偏楼冷眼睨着对面,沉默不语。 成玄信步上前,遮住身后仿佛押送犯人般被围起的宣、裴二人,气定神闲地挑起一抹笑容。 “傅道友,”他招呼道,“劳你久等。” 傅偏楼不理会他,扫了眼身后,只问:“你将阿裴与宣师叔怎样了?” “傅道友这话,我怎听不懂?”成玄露出惊讶之色,“阿裴与宣道友先前受了伤,身体不适,我等念在同道之情的份上一路护送到傅道友口中,居然成不是了么?” “如今就剩你我,不必惺惺作态。” 傅偏楼抽出天问枪,红缨随银尖猎猎作响,“铿”地一下立于地面。 他杏眸微眯,凛冽地扫过眼前,说道:“你们究竟使了何种下作手段,暗算了阿裴与宣师叔?” 一席话杀机毕露,闻言,成玄非但不惧,反而极其畅快地大笑出声。 笑罢,他瞥向身后十分沉郁的裴君灵:“傅道友果真要和成某作对?”要挟之意溢于言表。 傅偏楼眯了眯眼,冷哼一声,长袖往前一甩,扔出一块方形罗盘。 “不就是想拿到幽冥石,好出去邀功?” 他逼视着成玄,面上浮现出些微的耻辱与隐忍之色,“拿去便是,把人放了!" 成玄好好地欣赏了番这名天之骄子的颜色,心底快意至极。 他朝旁使了个眼神,那散修不得不埋下头,前去将罗盘捡起,查看过后低声说道:“成道友,没有做手脚,这东西也的确指向前面。” 成玄望了一眼,淡金色的罗盘,样式古朴,模样不凡。 看来不是假货。 “傅道友实乃重情重义之辈。” 他将之接过,低笑一声,“不过,沼泽危机四伏,恐怕还需傅道友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成某自会放他们离开。” @他出尔反尔,傅偏楼却说不得,一番神色变换,最终咬牙问道: “就这点人?别说我没提醒,里头那株鬼蛟藤千年之龄,难对付得很,否则,我也不会在外徘徊不入。" “迟则生变。” 成玄则胸有成竹地扬起眉,含笑往沼泽深处闲庭信步,“傅道友一并来便是。” 傅偏楼犹豫片刻,狐疑地收起长枪,跟了过去。 他仍心怀戒备,亦步亦趋地走在几人的最末端;走进沼泽前,似是不经意地朝天外看了一眼。 随即,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诮。 沼泽地掩在重重树藤之下的低洼谷底,四下封闭,显得黯淡而阴森。 甫一走进,脚踝陷入柔软的泥沼中,像是感到皮肉下血液流动般,所有人的耳畔响起一阵咕噜噜的翻涌声。 不远处,鬼蛟藤似一只沉眠的巨兽,对不速之客毫无反应。 庞大的根系相互交错,犹如一道繁复蛛网,深深扎入沼泽之中。 “小心点,这东西精得很。”傅偏楼扫过四周,偏头提醒了句,“与人也没什么差别。” 成玄不以为意道:“有何手段,它尽管使就是。” 他仰脸打量了遍,问道:“你先前所言,与孽龙有关的那样东西,在哪里?” “它的根里。” “这么看来,非得彻底杀死它才能拿到手了。”成玄叹息,“可惜,千年鬼蛟藤,活的比死的有用得多。” 傅偏楼冷笑:“能杀死它再说。” 像是对这群站在沼泽中央不闪不避的嚣张修士忍无可忍,只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粗壮藤蔓猛然从泥沼中钻出,竟不知何时在他们周身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囚牢。 四面八方皆是淌着漆黑黏液的触爪,携着万钧之力重重砸来。 傅偏楼眉头一蹙这威势,可比先前他一人时厉害得多。 他不敢大意,掷出天问枪挡了一挡,转身捞住宣明聆和裴君灵,朝旁扑倒,闪躲开来。 他反应得快,其他人就没这般迅捷了。 那散修一个不慎,被径直卷上天去,挣扎着抽出弯刀,想要砍断越勒越紧的藤蔓,刃口却似撞上何种硬物,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成道友!骆道友!”他发出沉闷的惨叫,“救命!” 骆师叔扔出一样灵器,好险避过了这一击,心有余悸地走到成玄身边,低声道:“成师侄。” 成玄眸光闪烁,点点头。 他始终背着一样布条裹缠的长枪状物件,眼下,终于缓缓取下,攥在手心。 朝前一挥,那根藤蔓仿佛豆腐般被划开,迸溅出浅绿的汁液,铺天盖地一场绿雨。 毒性将布条腐蚀殆尽,融化出里边雪白如玉的颜色。 不是什么长枪,而是一根刺。 一截一截、棱角分明的骨刺。 散修从地上爬起,嗬嗬喘着气,原想躲到那边去,可看到成玄手中的东西,本能地感到一阵畏惧,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裴君灵手指一紧,抓住傅偏楼的衣角:“仪景” “嗯。” 傅偏楼紧紧盯着那根骨刺,眼眸一眨不眨。 他知道那是什么一即便裴君灵先前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一眼就能认出来。 皮肤发烫,又好似是错觉,恍惚中,好似神魂都要离体而去。 饶是如此,也根本挪不开目光。 “仪景!”宣明聆一扬声,唤回了傅偏楼的神智。 他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毫无知觉地往那边走去好几步,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成玄并未错过这番异样。 他感到掌中骨刺传来诡谲的躁动,心下也是一惊,念头急转,忽然明白许多。 难怪柳长英交代他务必要把傅偏楼带回去。 这人,恐怕和这根神异的骨刺脱不开关系。 不待多想,被砍断一臂的鬼蛟藤嘶鸣起来,藤蔓乱飞,搅得地动山摇、泥泞漫天。 成玄哼笑一声,定了定神,丝毫不惧地迎面上前。 这是场一边倒的屠戮。 藤蔓犹如手足,绿汁犹如鲜血,骨刺每一回落下,都会在鬼蛟藤身上鞭笞出深深的痕迹。 它像也知晓害怕,不断收拢身形,企图逃命。 然而这片不知曾害过多少性命的沼泽根本寻不到出路,如今,也将成为它的葬身之处。 肩头留下不小心被藤蔓蹭伤的口子,潺潺流着血,成玄恍若不觉,眼里唯有酣畅淋漓。 一下接连一下,一击还有一击。 无人可挡!无人是一合之敌! 随着轰隆巨响,最后一道藤蔓也被斩了下来。 猖獗的鬼蛟藤如今只剩下一团光秃秃的根茎,半截埋在泥沼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 根茎腐烂后,化作散发着恶臭的淤泥。泥泞乌漆漆的颜色里,陡然露出莹白的一角。 成玄的动作顿住,他凑近仔细瞧了瞧,俯身将其捡起。 那是一对极其漂亮的龙角。 “是当年那条孽龙的角?” 他手指摩挲着龙角粗糙如珊瑚的表面,还未想通是怎么回事,下一刻,身形一停。 寒芒闪烁的枪尖对准脑后,傅偏楼冰冷的声音响起:“别动。” 余光往旁侧扫去,骆师叔二人不知何时被无声放倒,不省人事。 成玄不禁冷笑起来,不慌不忙地问:“傅偏楼,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厉害?” 沉重到几乎要将骨头压折的威压椒尔落下,傅偏楼闷哼一声,再握不住枪,踉跄地半跪于地。 不止如此,他感到四肢百骸的灵力如同被抽空似的,慢慢失去气力。 经脉滞涩,不论如何调息,一根指头也无法动弹。 “你”傅偏楼挣扎着,嗓音嘶哑,“你做了什么?那东西究竟是” 骨刺“咚”地戳到面前,成玄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你说此物?呵呵我也不知道。” 成玄咧开嘴,目光陶醉而又火热,“我只知道,它能令众生匍匐于我脚边。这就足够了。" “傅偏楼啊傅偏楼,”他绕着人转了一圈,眸色缓缓变沉,“你可知为何我不计较你们那些小动作? 真当我不曾发觉吗?” “心机算尽、运筹帷幄,自以为快要成功时功亏一篑,被他人死死踩在脚底。这是何种感觉,你们这些天资横溢的家伙,可能明白些许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耻辱?很不甘?是不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只可惜周围没有观众,不能叫他们好好欣赏一下,问剑谷大名鼎鼎的天灵根修士这副狼狈的模样!” “仙境七杰哈。” 他摇摇头,得意地说,“也不过如此。” 骨刺硌着掌心,令成玄微微恍惚。 这种感觉太好了,好到他根本不想还回去。 他需要这股力量,他要凌驾所有人之上,包括那个从不正眼看他的师尊! 这般想着,成玄的眼神愈发幽深,堪称贪婪地凝视着傅偏楼。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停驻脚步,说道,“你老实交代,你和此物,到底有何关系?” 傅偏楼垂头不语。 “不说的话” 侧首望向角落里瞪着他的裴君灵与宣明聆,成玄勾唇,仿佛想到什么好主意,“我便一个一个,把你的同伴杀死在你眼前。” “包括那个谢清规你的好师兄。” “” 傅偏楼急促喘息着,支起的肩头,像是因这一句威胁失了骨头,缓缓垂落。 见状,成玄意料之中地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 怎么不好笑呢! 如傅偏楼这般的天骄,如今都要朝自己俯身! 成玄忘乎所以,几乎有些飘飘然了。@再去瞧人时,傅偏楼却已仰起脸,一蓝一黑的异色双眸静静凝视着他。 神色并非他所想象的屈辱,而是看蠢货般,无比轻蔑。 四目相对,傅偏楼微笑起来,低声道:“成玄,你知道吗?” “你有一个很致命的弱点” 成玄此人,光风霁月、君子翩翩的清云宗大师兄的外皮下,是会故意教导师弟错误枪法、黑心烂肚、心胸狭隘的小人。 而小人得志时,容易得意忘形。 浊气翻涌,束在发辫上的龙形环佩不见踪影,数不清的鬼影犹如阴云般铺面而来。 成玄在里边看到了自己。 许许多多个惨死的自己。 风头鼎盛之时,轻率大意。 自以为是地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却在此刻失却所有,被一枪贯穿后心。 而最后瞧见的,永远是这一张,似是憎恨、似是玩味,高高在上的脸。 “傅偏楼你!是你!” 眼前一片血红,记忆混乱,入骨的愤恨令他怒吼出声,手指则因恐惧下意识攥紧。 掌心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清醒。 对,还没完,这一次,他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这几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在骨刺之威下,不值一提! 手腕举起,就欲刺穿眼前之人,然而划破血幕的,则是一道惊鸿剑影。 右臂一痛,转瞬没了知觉。成玄听见血肉落地的碰撞声,一时无法明白发生了何事。 好不容易聚焦的视线中,他瞧见了一个人。 乌发、白衣、玉冠、红鱼。 眉目疏淡,眸光冷锐,立于谷口,梦魇般朝他指剑。 “谢清规?!” 成玄顾不上残缺的右臂,慌乱去够那根骨刺,妄图重新执掌局面。 然而,就在他快要够到时,一双云靴已踏至面前,将骨刺轻轻踹开。 嘴唇哆嗦着,成玄缓缓往上看去。 对上一双黑沉如寒潭的眼眸。 谢征垂着眼,俯视着他。 因这一个动作,右眼眼皮上墨渍般的小痣显露出来,十分招摇。 不知怎的,死到临头,成玄忽然头脑一醒,对这副景象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好像好像。 很久以前,他们曾是相反的立场。 “谢清规谢征姓谢名征” 成玄喃喃念叨着,又看见走到谢征身旁,色如晓春的傅偏楼。 “对了” 他想起来了。 难怪,从初见时,他总觉得对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你是你们” 那个十几年前,在他率师弟师妹剿灭青蟒时的镇上,那对活下来的表兄弟! “哦?”傅偏楼嗤笑,“终于舍得认出来了?依仗外物,你也只能有这点气候。” 他眼底浮现出沉淀许久的煞气,咬着牙,拽紧谢征的衣角,缓缓道:“这么久了,居然已这么久了……” “我们终于,能给钱掌柜、杨婶杨叔、给永安镇的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从没忘记过。一天也没有。 他知道,谢征也没有。 “杀了他吧,谢征。”傅偏楼闭上眼,“是时候叫他赔命了。” 谢征不言,只望着趴在地上、面露懊悔的成玄。 尔后,缓缓一叹。 无边无际的剑意落下。 就如那一日,令人心生绝望的枪影。 成玄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曾俯视着这个人,而对方不露声色,避让开目光,状似示弱。 如今,他终于知晓,那双眼底浮现的,是怎样一股令人胆寒的冷意。 却为时已晚。 种何因,得何果。 苦果落地,血溅三尺。 ------------ 202 逢春(五) 成玄倒在血泊之中,声息渐无。 谢征站在他的尸身前,沉默好一会儿才抽回化业。 不算在沈应看的幻境里那些,这是他首次杀人。 穿越以来,他一直对此能避则避,哪怕是外表奇形怪状的妖兽,不到万不得已时,也不会赶尽杀绝。 并非仁慈,而是为了留有余地。 还能回归平常的现代生活的余地。 刺穿血肉的感觉仍残留在掌心,成玄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瞪着他。 说实话,谢征心底并无多少波澜,既不是痛快,也不是惭愧。 仿佛理所当然,一切按照最初料想那般落幕,甚至谈得上平静。 相较而言,傅偏楼比他百感交集得多。 “谢征。” 他唤了一声,没有后文,只慢慢靠了过来。 拽住衣角的手指松开,转而攀上持剑的那只手,似安慰,似依偎。 这样的姿态令谢征微微恍惚,好似他们还是永安镇覆灭时、无处可去的两个少年人。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许多不同。 傅偏楼的身形不复过去的单薄纤细,变得修长柔韧;手心虽冷,却十分有力,指腹因常年练枪磨出了薄茧,落下实实在在的触感。 眉目成熟、容色跌丽,抬眸瞧着谁时,有股说不出的凌厉。 早就脱去幼小柔弱的外表,不再是要人时刻费心管教看顾的可怜孩子。 就像先前的那场小小争执,即便他什么都不说,对方也不会落入险境。 傅偏楼已足矣独当一面了。 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么,自己又如何? 与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凡人少年,又有了多少差别? 心神动荡,心魔浊气嗅到空隙,纷纷钻来。 腰间扣着的清心环佩焦急地叮咚作响,耳边涌进数不清的声音,不住地朝他重复着: “回不去了。" “你变了,你回不去了…” 对其置若罔闻,谢征很清楚,那是咒术作祟,是秦知邻在窥伺他的神识。 他应付得十分熟练,冷静地辨明着周遭响动。 何为虚幻,何为真实,该不该做出回应,不至于流露出异样。 也就在此时,傅偏楼长叹口气。 “等从兽谷出去以后,”他轻声说,“若有机会,我们回去永安镇看看,可好?” 嘈杂未曾褪去,反而愈发汹涌。 “谢征。”一模一样的低哑嗓音,贴在耳畔呢喃呓语,“人事易变。” “但没关系,改变并不可怕,因为我会陪着你,无论什么都与你一起。” 那声音逐渐柔和,带着说不出的蛊惑: “所以,你也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谢征没有回答。 他深深望进傅偏楼期许的眼底,接着,心绪复杂地垂下眼睫。 只这一刹,他忽然有些分辨不清。 究竟是谁在说话。 不过多久,宣明聆和裴君灵受制的修为也恢复如初。 失去成玄的操控,那半截雪白骨刺埋入泥地里,光泽全无,不见先前的半点威势。 乍一看,与普通的骨头并无差异。 傅偏楼收拾好心情,上前一步,打算将它和那对龙角一块捡起。 谁想指尖才触碰到,便泛起一阵强烈的灼痛,好似穿过躯壳,燃烧在魂魄上般。 他脸色瞬间惨白,闷哼一声,反应极快地抽开手。 “怎么了?” 谢征目光一凝,捉过他的手腕。 五指莹白如玉,半点伤痕也没有。 “没有大碍。” 傅偏楼仍心有余悸,缓了缓,摇头道,“不过,我好似不能碰它。” “你毕竟是另外半截夺天锁的器灵转生,与此物牵连紧密。”©宣明聆拿起骨刺,递给谢征,低声道,“清规,看来这东西对仪景来说很危险,就由你保管吧。” 谢征颔首,这般命门一样的物件,也只有攥在手里最为放心。 他试着用袖里乾坤收起骨刺,却不见动静;想了想,只得学着成玄的样子,取出一件外裳,严严实实地用布裹住,挂在背后。 见状,傅偏楼松了口气,终于有心思去琢磨手里的龙角。 漂亮是极漂亮的,犹如精雕细琢的两只摆件。 然而不论怎样摆弄,看上去都只是死物,没有哪里奇特。 他沉吟着拿出玉简。 甫一从袖中取出,两物便似遇见了知音一样躁动起来,微微发烫。 “难怪那株鬼蛟藤一开始会追着我跑出去。” 傅偏楼恍然之余,又不免奇怪,“可这东西除了变烫,好像也没别的反应了。白承修叫我来兽谷,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但这又和玉简中所言的“探明身世”相差甚远,也与幽冥石无关。 一对龙角,又不能说话,能抵什么用?“你一进兽谷就被带到这里来,想必不是巧合。” 谢征思忖地说,“此物,应的确为白前辈为你准备的。如今没有头绪,会否是因为. 玉简残缺?” 这番推测很有道理,傅偏楼眉头不禁拧得更紧: “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它残缺的部分?” 几人一筹莫展,过了片刻,宣明聆叹道: “看来,也只能慢慢去找可能与龙角相关的地方了。尚有近三个月的时日能留在兽谷磋磨,希望一切顺利。” “总归,不会叫清云宗那帮人利用了去。”裴君灵弯弯眼眉,“就算我们找不到,此行的目的姑且也七七八八了。" 她语气轻快,傅偏楼心下稍宽,笑道:“说得也是。” “先去中域和蔚明光他们汇合,再做打算吧。” 说着,他小声嘀咕,“也不知那家伙在石头堆里迷路出来没有。” 宣明聆忍俊不禁,也记起这茬:“对了,我用木雕和小凤凰他们联络一番,报个平安,再商量商量具体要在哪里见面。” 这厢两人遥遥和蔚凤说着话,那厢,裴君灵则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走到谢征面前。 “清规。” 她神色肃穆,正欲开口,却见谢征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君灵抿住唇,眉梢攒得更紧了:“看来你很清楚。” 养心宫的心法能望出浊气轻重,谢征自然知道瞒不过她,对这趟质问也早有预料。 他缓缓一叹,说道:“阿裴放心,我心里有数。” “发生了什么事?”裴君灵问,“到何种程度了?你莫非已经” 浊气过重,便生心魔,到这个份上,也无何好否认的。 谢征垂眸,不置一词。 “你哎!” 裴君灵跺了跺脚,“罢了,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固执得很。” 她往旁边瞥去一眼,低声问:“这件事,仪景可晓得?” “此事关窍在我,我不会让他知道。” “有何不能叫他知道的?” 话到一半,裴君灵蓦地明白过来,睁大眼睛,“难不成和仪景有关?” 谢征答非所问道:“劳阿裴替我隐瞒。” “ 我还没答应呢。” 谢征只微微一笑。 裴君灵见了,满心无奈:“看来你们之间有些心结,我不瞎掺和。” “但是清规,就算你有数,也不可掉以轻心。”她正色道,“你得答应我,从兽谷出去后,来养心宫长住。” “正有此意。” 虽不打算让傅偏楼知道,叫他徒增烦扰,不过谢征也不至于傻到一个人故步自封。 会不做掩饰让裴君灵看出不对,本就抱有这个意思。 望着神色还有些凝重的裴君灵,他难得玩笑:“届时,阿裴可莫要嫌我烦才是。” “你倒轻松。” 裴君灵摆摆手,又复杂地瞧来一眼,总算揭过了这件事。 识海里,011困惑道:【宿主和阿裴打什么哑谜呢?是在说咒术那件事吗?】 “是也不是。” 谢征垂了垂眼睫,蓦然道,“011,自古以来,都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呃?嗯】 他淡淡问:“倘若我都想要呢?” 011不解其意,谢征也并不解释,收袖向傅偏楼走去。 接下来的半月里,四人一面打探着周围,一面往中域而行。 虽已过三百年,兽谷的地势却没有太大变动,借着过去的地图,他们走得还算顺遂。 蔚凤也终于绕出了群山,先他们一步抵达,和琼光、陈不追碰了面。 约定的地方,临近当年白龙身殒之地。 不同于别处的植被繁茂,灵药、毒物、天材地宝随处可见;那儿曾被龙息灼烧煎烤,许多日不曾熄灭,后又诞出毒瘴,泥土焦褐,寸草不生。 一眼望去,茫茫黄土,平坦荒芜,什么都藏不住。 而就在荒原正中,有着一道仿佛将其一刀劈作两半的狭长裂谷,深不见底。 蔚凤几人就等在那里。 但遥遥所见,除了他们,还有静默站于旁边的另一道身影。 蓝衣长衫,一举一动,贵重讲究。 长发高束,容貌说不上哪里出色,堪堪称得上周正,一双桃花眼却分外清肃。 瞧见来人,他的神情略略柔和,不过,也仅止步于此。 足可见得是位十分冷淡、且内敛的角色。 @“应常六?” 傅偏楼眯了眯眼,“你还是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应常六本人尚未有何反应,蔚凤先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对这个面目全非的昔日好友,他始终心存膈应。 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难在对方身上看出和他相识的那个“应常六”的影子。再多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对如今的这个人,警惕远远多于亲近。 相较而言,傅偏楼的态度就自然许多,简单寒暄道: “秘境开时没看见你,还以为,你不打算过来了。" 应常六低声道:“有事,耽搁了会儿。好在赶上了。" 也不问是何事,傅偏楼点点头,转而问:“闲话我也不多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顿了顿,对面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摊平手心,竟是一枚残缺的玉简。 傅偏楼一愣。 “这是…”他有些不可思议。 应常六望着那枚玉简,有些恍惚,唇边慢慢地、滞涩地露出一点笑意。 他抬起眼,静静地注视着傅偏楼,仿佛透过那副面貌看见了另一个人。 “三百年了,物归原主。” 傅偏楼却没有接过,应常六见状,眼底浮现一丝迷惘。 “我想了很久,”傅偏楼道,“还是没有想明白。” “你不是应常六,不如说,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应常六,而是常家六子常块。那么…口口声声说着三百年前,占据着别人身体,又仰慕着白承修的你。” 他朝前走了一步,深吸口气,眼眸沉沉:“站在我眼前的你究竟是何许人?” ------------ 203 逢春(六) 他究竟是何许人? 应常六唇边笑意淡去,隔了良久,才启唇道:“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这是何意?” “若我是何处飘来夺了舍的孤魂野鬼,大抵还能报出个名姓来。” 他拢手垂头,语气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三魂七魄,聚而为人。我既无七魄,也无天魂地魂,仅一缕幽精游离于阳世,借常兄之躯勉强唤起意识罢了。" “非是原先那人,也非常块,故而,自称应常六。” 说着,他抬眼瞥向面沉如水的蔚凤,轻轻叹了口气。 “蔚道友,我不曾骗你。你所认识的,从一开始就是应常六,便也是‘我’。只不过,从前常块的意识太强,占据上风,你才会觉得我性情大变。” 蔚凤咬着牙,眸光闪烁,仍旧不能接受。 谢征拍了拍他的肩,聊作宽慰,转而上前一步,淡淡道:“应道友有相助之意,自是好事,恕我等冒犯。不过,不知来历底细之人,难以轻信,也请通融。” 应常六低声:“我明白。来龙去脉,无不能奉告。你们有何疑问,直言即可。”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没有半分抵抗的意思。 谢征与傅偏楼相视一眼,前者沉吟片刻,率先说:“不知应道友是否记得,融天炉那晚,曾与我讲的那个故事。” 明涞仙境常氏六子常块,为报血仇混迹道门,得到一名黑衣前辈的指点。 于是一夜之间,生生从天资浅薄、连筑基都难的弱小修士,摇身一变,成了能与蔚凤相提并论的才杰。 彼时应常六没有说清,他究竟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而如今,谢征望着眼前冷肃清正的男人,终于稍微明白了些。 “幽精乃人魂,主掌情欲。” 他缓缓道,“为何,那人要将自己的幽精给予常块?” “ 因为他也快撑不住了。” 应常六眼中流出一抹苦涩,又很快泯灭于虚无。 他仿佛叹息一般,说道:“我还记得,他叫齐琅,是云仪的一介散修。” “齐琅?”琼光讶异道,“那不是近百年前成名的修士吗?” “那会儿道门凋敝,散修一脉更是不成气候,齐琅算得上里边数得上名号的大能。听闻他也曾有过门派,只是后来横遭意外,才出来当了散修。不过,自他步入化神后就不知所踪,传言都说他不知陨落在何处秘境之中了…” 应常六笑了笑:“尚有人记得他。很好。” 傅偏楼蹙了下眉:“那也与你有关?” “幽精也乃神魂的一部分,携有原身的些许修为。” 应常六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他们想要力量,为别人,为仇恨,或为活命。我予他们力量,他们予我容身之所。齐琅是第六个,也是坚持得最久的那个,因他有一深爱之人,他青梅竹马、早早死于灭门之祸的小师妹。” “然而他死前,已快记不清对方的名姓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语调十分平静。 可正是如此的平静,令人后脊爬上一阵难言的寒意。 “每一个愿意接纳我的修士,我都会与他们言明修道并无捷径,万事万物皆有代价,欲夺得什么,便要失去些什么。” “我告诉那些人,你将变得不再是你,像一具行尸走肉。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开始,再怎么后悔,也为时晚矣。幽精离体的那一日,便是死期。” “他们,皆说不惧。” 应常六指了指眉心,说道:“但他们,没有一个活过百年,连五十载也算长久。” “不属于自己的认知,不属于自己的喜恶,不属于自己的感情。” 他负手喃喃,“自己既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到最后,我’到底是谁?有何人能识得?跟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太荒谬了…” 裴君灵忍不住说,“这样一来,究竟是谁活着?你是人是鬼?” “我不知道。” 应常六微笑,“我已分辨不清。常块?齐琅?还是再之前的那五人?亦或最初的那一缕幽精?我是谁、叫什么,早就不重要了。面目全非者,饶是故人,相逢怕也不相识。” “只要活下去,完成他的夙愿。”他低垂眼眸,“我是谁都可以。” “执念太重。”裴君灵叹了一句,不再说话。 分明只是一缕幽精。 这缕幽精的主人,当年究竟承载着怎样沉重的感情? 也难怪三百年来,历经七人之躯,依旧能令常块变成这番模样。 谢征默然不语。 他想到把酒畅言,质问上苍自己究竟是谁的那个轻浮青年,叹了口气。 明净珠可清心、镇魂。 应常六原是为了这个,才前去了炼器大会。想必,那时他已快支持不住了。 故而倾力一搏,铸剑争命。 若是自己不曾插手,叫对方如原著中一般拿走明净珠,镇压那缕幽精,如今的这个应常六便会不复存在。 孰是孰非,谁能断言? 仿佛瞧出他心绪复杂,应常六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 “或许就如你们所想,最初的常块、你们所认识的那位应常六已经死了。" 他将折扇递给蔚凤,说道,“拿这个,在明涞仙境灵溪镇常氏旧地,他家人的墓旁,为他立个坟吧。” “此乃无琊子的幻境中,我与他斥念相离时,他与我的最后一句交代。” “他说,大仇得报,死而无憾,唯有此愿。” 蔚凤展开折扇,一面是“贪声逐色”,另一面是“寻欢作乐”。 公子风流,以此故作区别应常六越是正经、拘礼、冷肃;他便越是油滑、放浪、轻佻。 好似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变成“他”。 “ 他想作为常块死去。” 应常六说,“蔚道友,你与他相识时,他尚且改变不大。你是他的好友,不是我的。想来,由你为他送行,比我合适得多。” 摩挲着扇面,蔚凤百感交集,半晌才低声应下:". 我知道了。" 见他收下折扇,应常六的目光转回来:“那么,诸位可还有疑问?” “自是有的。” 这回说话的是傅偏楼,“你说,你要实现‘他’的夙愿。这个人,可是白承修?” “是。” @不等人再问,应常六便自顾自地转过身,走到深深的裂谷旁。 疾风猎猎,拂动他的发梢与衣摆,背影无端透出一股死寂。 轻飘飘的,仿佛即将羽化而去;又沉甸甸的,像随时会坠下这万丈深渊。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他死在这里。” 谁都知道,这个“他”是指何人。 传闻中,柳长英借血祭之阵,将白龙一枪毙命。 那一枪天地变色,势不可挡,贯穿白龙后,余威刺穿山岩,在兽谷中域留下了这样一条可怖的沟壑。 谁也瞧不见应常六的神色,只听他平静说道: “他的死,本就在他算计之中。” 傅偏楼呼吸一窒,谢征也蹙起眉。 “不觉得奇怪么?他死后,龙息烧遍原野,无人敢靠近。后来毒瘴燃起,兽谷被封,这期间,何人能接近此处?他的尸身又去了哪里?” 应常六闭上眼:“世人皆唤他孽龙,殊不知,若非他舍命相赔,这天下早已倾覆!” “汇万千业障于界水,企图镇压天道意识。可有想过,哪里经得住折腾?” “业障欲镇,天道欲出,两厢争斗下,界水本该掀起怒潮,淹没半片江山” 就算修士居于山上,又有不凡之力,能幸免于难,地上那些凡人定然逃不了。 凡人一死,道门又能苟活几日?再如何不食烟火,到底同根同源。 “所以他放弃了生路。” 应常六仰起脸,望向远处天边,一字一句地说,“龙珠镇源,龙鳞铸器,撒往五湖四海,止住水患。” “只是,他所托付的青蟒当年为给他报仇,不慎被清云宗捉住,关入妖兽牢中。”@“我赶到时已太晚了,能做的,仅有接手这一切” “这三百年来,我依他遗志,奔走四方。前些时候,终是铸好了最后一片镇器,填于界水,完成了这道大阵。” “难怪你精通铸器之道。” 傅偏楼眸色复杂,“差点没能赶上兽谷秘境,就是为了这个?” “若不然,”应常六回过身,略带疲惫地笑了一下,“我没脸过来此处。” “. 好在赶上了。” 他的疲惫只是一瞬,悲戚也是一瞬,很快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仿佛大部分的心力,皆数挥洒在这么多年中,支撑着他走到如今。 应常六再度走上前,取出那枚残缺的玉简。 “这是他留给你的。”他垂目道,“待我发觉时,仅剩这残缺的半边。不知是否还有用处,不过,总比放在我手上好。我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你才行。” 傅偏楼攥紧玉简,凹凸不平的豁口磨得手心一痛。 好似递来的东西重于千钧。 “很有用处。”他哑声道,“另外半边,在我手里。” 应常六眼中划过一道讶异,随即,慢慢攒出一个笑来。 那笑容不同于先前,不管如何都携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沉重,与叹息一道,释然地绽放在唇角。 “ 很好。” “天歌她,将你们教得很好。” 他说,“如此,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这句话不吝于晴天霹雳,傅偏楼浑身一颤,谢征椒尔抬眸。 两人几乎是惊诧地盯住他,傅偏楼呼吸有些急促,不可置信,语无伦次: “慢着,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儿?你到底是谁?!” 谢征则蓦地想起许多端倪。 三百年前的修士,知晓许多内情,与无律相熟,又对白承修怀有爱慕。 他是谁的幽精,承载的,是谁的情欲? “应常六,应常六” 他低念着,难怪觉得上口,倘若将其反过来“柳长英?” ------------ 204 逢春(七) “柳长英” 应常六低声念道,“倒是,许久不曾有人这般唤我了。” 见他认下,傅偏楼不禁轻轻抽了口气。 “你是柳长英的人魂?”他突然感到万般讽刺,像看了荒诞的一出戏,“这算什么?” 柳长英何许人也? 无心无情的道门第一人,夺天锁的另一半器灵,他们时刻警惕、如临大敌的存在。 傅偏楼想起前几辈子那位冷漠出尘、高高在上的师尊;想起《摘花礼道》中,白承修叹息地说“他从前不是这番模样”;想起无律眼神寂然,告诉他柳长英早就死了“你是师父的同胞兄长,又对白承修情深意切” 语调幽幽,傅偏楼的嗓音越来越冷,“难怪会处处帮我们。” 他话锋一转,摇摇头:“好事坏事,全教你一人做尽了。" 闻言,应常六眸色一痛,抿紧了唇角。 这样的神情更印证了傅偏楼心中猜想,一瞬点燃了他的怒焰。 上前一步,他几乎想要将手心中发烫的残简摔到对面脸上,又硬生生克制住。 “剔除幽精,不必再承载七情六欲,不会受尘缘牵绊。这么一来,情人也好、妹妹也罢,摆弄起来半分负担也无,是不是?” 脊背生寒,傅偏楼终于想通,为何已是大乘期的白承修会被算计至此。 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敌不了亲近爱重之人的别有用心。 舍弃掉软弱无用的情愫,下手便百无禁忌。 于是有了他,有了夺天的材料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应常六并未反驳,一动不动,仅有脸色愈发惨淡。 见状,傅偏楼眼中最后一点侥幸也泯灭不见。 “三百年前,柳长英甘愿自裁祭炉,成就仙器。若非他,也不会有后面的乱象。” “而事到如今,应常六又跳出来说,他为白承修的遗志,呕心沥血,奔忙世间。” “应常六,柳长英,你告诉我这究竟算什么?罪魁祸首假惺惺的悔过?” “哦,不对。” 他哂笑,“不是假惺惺,而是真心实意。毕竟,你不过是柳长英的一缕幽精,哪里有错呢?” “偏楼。” 谢征从后扶住他的肩,略微强硬地将人拥进怀里,安抚道,“好了,过了。" 傅偏楼停滞片刻,侧首埋入师兄颈间,颤抖地急促喘息。 为何会有这样的事? 痴情若此,又无情如斯。 若非柳长英,至少师父与白承修能逃过一劫。 若非应常六,白承修的苦心安排怕是皆要付之东流。 可这二人岂能分开看待? 他欲怨恨,却根本无法抹消对方这三百年来的恩情。说不出的郁气难以宣泄,他不知该往何处叫屈。 “是我的错。” 隔了半晌,应常六堪堪抬眸,神色死寂,“是我害了他们。” 谢征却平静地望着他,说道:“倘若当初的柳长英真有此意,后来也不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既是讲给应常六听,也是说与傅偏楼听,不疾不徐:“况且,白前辈与师父并不恨你。我虽不信你,但我信他们识人之明。” “他们” 应常六眼底掠过一丝迷惘,“不恨我么?” 谢征摇摇头。 只他所见,白承修无法释怀之余,仍会为其开脱;无律更是直言不讳,觉得真正的柳长英已死。 怨怼或有,不解更甚,绝谈不上憎恨。 应常六愣怔出神,不多时,忽而哀恸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异常短促,好似积压着绵长岁月的疲惫,只剩了这么一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傅偏楼冷静许多,转过脸道,“是非先不论,你总该给个交代。” “交代” 应常六低声:“此身如泥泞,从未清白,不过如此而已。” “我自小起,”他阖上眼,叹道,“便是秦知邻与方陲的药人。” 修真界有一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乃万年灵芝,诞灵化婴。 传闻得其汁液,一滴便可涨百年修为。 所谓“药人”,由此而来。 柳长英在书卷中看见时,着实好生迷惑了番。毕竟,他是人,而非灵芝,不明白为何会被师尊他们称为药人。 后来他才知晓,灵芝娇贵,难活难养,一日浇几次水、哪里的水、晒几回太阳、何时晒,皆要严苛管控,方能维持药效。 在这点上,他便差不离了。 无垢道体,血肉皆为奇珍,世俗罕见,谁也拿不准效用。 无论是秦知邻的咒术,亦或方陲的器道,皆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东西,稍有些变化,就要全盘打乱,从头再来。 故而,一日该入口何物、饮几次水、习枪多久、走动多久、睡眠多久,都是定数。 一成不变的定数。 柳长英和柳天歌不同,他早熟、沉静、听话,修为也一骑绝尘,衬得同为无垢道体的妹妹如同一个废物,叫人甚至怀疑是否弄错了血脉。 他也不敢不早熟、沉静、听话,拼命修炼。 唯有如此,他才会成为师尊眼中有价值的“上等货色”,才能让“下等货色”的柳天歌幸免于难,留有喘息的余地。 清云峰上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若非身形一天天抽长,柳长英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其实并不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好。 吃饱穿暖,有数不尽的书看,能照顾妹妹。 在笼子里关一辈子,便以为那就是天地;于柳长英而言,清云峰就是他的天地。 然有一日,这片天地闯入了一名不速之客。 沐浴的水潭后,松石旁,突兀亮起一道阵法。 额生双角的蓝衣青年从天而降,似未回神,对着水中不过十多岁的少年眨了眨眼,清澈眸底泛出活泼笑意。 犹如清风拂过桃瓣,天然一段风流。 分明双颊覆有鳞片与妖纹,却毫不突兀,雍容难言,烨然若神人。 有生以来,柳长英从未见过如此绮丽之物。 他在书上看见过,这种东西,名为化形大妖。 “失礼。” 那只大妖避过眼去,解释道,“外边有道暗阵,便入内一探,是为意外,非有意冒犯。” 柳长英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规矩中,不包括与闯入清云峰的大妖聊天。 于是他照常清洗干净身体,上岸穿衣,仿佛没有瞧见这样一个人。 对方却并不放过他,轻轻咦了声,横插在眼前:“无垢道体?” 柳长英静静看着他。 “你不会说话么?”大妖蹙了下眉,伸手探向少年喉间。 那是命门所在,柳长英一惊,便要躲开。 可也不见对方做什么,等回过神来,已有一根修长手指点住了喉结。 大妖沉吟一下:“似乎没什么问题。” 再抬眸时,却发觉这名安静到异样的少年脸色发白,定定瞧着他,满额冷汗。 “怎么?”他吓了一跳,“哪里不舒服?” 指腹下的喉结微微震动,少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要杀我?” “何出此言?” “你扣着我的命门。” 大妖反应过来,颇有些哭笑不得,垂下手道:“误会一场。” 接着又奇怪:“你会说话啊,方才为何不理会我?” 柳长英也奇怪:“我不认识你。” “我叫白承修。”大妖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长英。” “这不就认识了?”白承修轻快道,“往后可别不理我了,没人说话多寂寞。” 寂寞? 这个词柳长英在书中看过,可并不明白。 他看着大妖,仿佛触及一场自己还无法理解的春岚骤雨,在心间无声滴落。 那天,柳长英在水潭多呆了快一炷香的时间。 好在方陲和秦知邻近来皆不在峰上,留下看顾的傀儡也未仔细到连沐浴都跟着,多少逃过一劫。 白龙告辞后,他又回到原本的定数中。 可是当晚,他莫名与柳天歌讲起了这件事,少女眼前一亮,问道:“他还会再来吗?” “不知道。” 柳天歌说:“下回问问他,外边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尽管不觉得对方还会再掉进来,不过既然是妹妹的请求,柳长英便点了点头。 于是接连三个月,他每日都会在水潭边多呆上一炷香。 但谁都没有等到。 松石静悄悄的,没有分毫要亮起来的意思,那只跌丽大妖犹如他的黄粱一梦,再没出现过。 第三个月末时,方陲从外回山,柳长英才结束了这场逾矩。 后来看书时再瞧见“寂寞”二字,他就会想起在松石旁等待的那九十多柱香。 便明白了何为寂寞。 第二回相见,已在十年后。 暗阵亮起,形貌漂亮的少年没有站稳,一头血地倒进水潭。 已有弱冠之年的柳长英蹙起眉,望着没了龙角、没了妖纹、身形也小了一圈、昏迷不醒的“大妖”,好一会儿,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他默不作声地把人藏了起来,而非放任不管、或是上告师尊。 @无疑,对习惯于听从命令,并无主见的柳长英而言,着实是鬼迷心窍、鬼使神差。 白承修昏了三日,第四日醒来时,对床边刚结束修炼的柳长英道了谢,尔后问:“不知道友名唤为何?” 柳长英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的沉默好似唤醒了对方的某样回忆,白承修有些讶异地打量着他:“柳长英?没想到情急之下画的暗阵当真有用你都长这么大了。” 莫名其妙的,柳长英有些高兴。 他礼尚往来地说:“你长小了,白承修。” 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变弱了。” 白承修再次哭笑不得,扶额道:“我这是转妖修…" 虽足不出户,但那么多藏书看下来,柳长英自然清楚什么是转妖修。 他没有多纠缠,转而问:“你从外边来?” “嗯?” “外边是什么样子?” 白承修讶异地望着眼前的青年,从他眼中觉察出一股不谙世事的懵懂,忽然明白了什么,神色肃穆起来:“你没有去过’外边?” 柳长英摇头。 “里边,是哪儿?” “清云峰。”@“……”白承修面沉如水,“谁关着你?” 他素来含笑,柳长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不解道:“没有谁关着我。你在生气?” “没有谁关着你?那为何不出去?外边如何,亲眼一看就知。” 柳长英又摇头。 “我不关心外边。”他说,“只是天歌想知道,才来问你。” “天歌是谁?” “妹妹。” “她也从没去过外边?” “没有。” 白承修无言片刻,忽然说:“钟。” 柳长英目露困惑。 少年轻轻笑起来,神采飞扬:“这个世界就是一座钟。” “我读过天下五器的卷宗。”柳长英淡淡道,“听过混沌钟十响创世的传说。我并非在问这个。” “我也并非在说这个。” 白承修伸手朝他比划,灵流在半空勾勒出一道道弧线:“喏,这儿是明涞清云宗也就是清云峰,我们在的地方。这边呢,是云仪仙境隔着界水,就是虞渊。” 最初的清云峰已小得不值一提,埋没其中了,柳长英却没有丧失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再这边,就是群妖聚集之地了。看,凤巢长于巨木梧桐,底下是兽谷,两旁是荒原上窄下宽,中空,像不像一座钟?” 柳长英一丝不苟地记下,打算回头见到柳天歌时说给她听。 他多看那钟一眼,忽然说:“清云峰这般小么?” “很小,太小。” 白承修凝视着他,缓缓道,“局限于此,太可惜了。你该到处走走看看,这天下人间,精彩得很。” 他眼中有万般异彩,仿佛山岚涌动,引人入胜。 柳长英怔了好一会儿,拢袖垂眸:“或许。” 白承修清楚一时半会儿没法说动他,也不强求,摆摆手道:“我多与你讲讲,你便想去了。” 这一回,他藏头匿尾地在清云峰上呆了半个月,直至伤势养好。 临别时,柳长英站在松石边,瞧着笑意明朗的少年,心头一阵失落。 他忍不住问:“十年后,你还会再来吗?” 白承修一顿,神色有些奇异。 好似想笑,好似哀怜,又比那些都柔和许多。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叹息着,“不用十年,十天后就来。” 柳长英喃喃道:“十天?” “嗯,十天。”白承修哄孩子般地说,“你这次救了我的命。作为报答,我以后每隔十天就来一趟,怎样?” " 柳长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但白承修知道。 那是一个纯粹的笑。 在模样冷清的青年唇边,无知无觉地绽开。 书上有许多东西。 书上也没有许多东西。 有些需要人教,有些则无师自通。 于柳长英而言,他对情绪和欲望的感知,几乎都源自白承修。 好似在那只大妖最初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起,这张白纸就注定为对方浓墨重彩地涂抹。 那之后,他才真正活着。 顺理成章地,他坠入情海,从此不见天日。 患得患失、遍尝欢爱,不知何时忘记了他其实并不算人。 他是师尊与秦前辈的药人。 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身体、修为、神魂,皆于经年累月的咒术侵蚀中有如筛网般处处疏漏。 尔后,有一日。 秦知邻和方陲抽离了他的人魂。 柳长英在那一日死去了。 活着的,仅是一具听话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按秦知邻的吩咐,骗白承修与柳天歌服下了一对春蛊。 亲手摧毁了他的全部。 ------------ 205 逢春(八) 人魂离体后,本该消散于天地。 可许是执念太深、怨气太重,柳长英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聚出了一道意识。 这道意识模模糊糊,撑着他离开了清云宗,四处找寻能够依附的躯壳。 独独一缕幽精,借尸还魂做不到,他也不愿行夺舍之事,孤身飘荡,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他遇见了另一个同样走投无路的修士。 偶得奇珍,为好友背叛、谋财害命。 那人不甘如此憋屈地死去,在破庙神像后喃喃向上苍祈愿,倘若他能手刃仇敌,万劫不复也愿意。 此话上苍是否听闻,谁也不知道,但借破庙香火苟延残喘的柳长英听见了。 大乘期的残魂,所携修为境界,帮一介筑基弟子绰绰有余。 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一个可供容身的躯体。 柳长英这般“活”了下来。 可已太晚了。 孽龙做尽恶事,死在兽谷,人人称快;而柳天歌杳无音讯,不知所踪,凶多吉少。 世事大变,柳长英登上清云宗宗主之位,号天下第一人,下三道令状。 其一,入道先洗业,剔去凡根,除去心魔之患; 其二,过去之事,休得再提; 其三,天道有缺,自此往后,由他来执掌规矩,领众修士同登大道之途。 凡有违者,自会领受反噬之罚。 于是众生芸芸,莫敢不从,前尘旧事,皆成遗恨,再也讲不出口。 过往尽数埋葬,可仍有魂灵独行世间。 三百年,换七副面貌,时至今日,很多感情,他其实都分不清了,记忆也愈发模糊。 愿意赌上性命换取力量者,无不是心有所念、意志坚定之人。 不止他在改变他们,他们同时也在改变着他。 但总有东西,永远无法忘怀,无法更改。 因为那是,曾经点燃“柳长英”的一切。 风吹过,裂谷呼呼乍响,发出空落落的回音。 久久无人开口,几乎谁都在想为何会有这种事? 半晌,一道极轻的喟叹自应常六唇边逸出。 他平静道:“祸根在我,不论有何苦衷,究竟是我的过错。若我当初对那些人多一点警惕,不那样听之任之,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还能如何呢? 本就从小豢养出的、听话的器具,是秦知邻等人操在手里的一把刀。 刀杀了人,刀无辜否? 傅偏楼咬紧嘴唇,欲言又止;对面却垂眸,喃喃说: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已没什么要紧。天歌尚且活着,比什么都好。” “师父她" 傅偏楼喉间发梗,缓缓道,“她如今很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除了还有几个徒弟要操心外,没有什么可烦的。” “她从小就静不下来。” 应常六像是想到了什么怀念的事,浅浅浮起一个微笑,“劳你们照顾她。” 你呢?” 谢征忽然问,双眸凝视着那道模糊了岁月边界的身影,“你分明还活着,为何不去见她?反倒叫我们照顾?” 应常六顿了一下。 “我并非真正的柳长英。” 他摇摇头,“况且,一具身体无法长久容纳两道幽精,不知何时,‘应常六’就会支持不住。” “借口。” 谢征低声说,“倘若你有此心,总有办法。你分明只是” 妄图求死。 如果仅是为了将白承修的玉简交给傅偏楼,他根本无需执意前来兽谷。 望了一眼身后的沟壑,谢征叹息一声:“莫非,你想与白前辈葬在一处?” 应常六默然不语。 这些话,谢征本不该说。 对方如此活着,未尝不是某种痛苦,但“师父他们,当初定然也发现了端倪。”他抿住唇角,“要给她解释,不该由我们来。” 闻言,应常六眸中似乎透出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没脸见她。” “她不在乎!” 傅偏楼忍不住道,“她从不觉得那是你的错!她甚至说过,她真正的兄长早就死了,她知道如今的柳长英只是一具傀儡!” “你该去见她" 他喘了口气,哽咽出声,“物是人非,但她一定很想见你。” 应常六颇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好。” 过了片刻,他仿佛下定决心,颔首道,“我同你们一起,出去见她。” 几人各自收拾了番情绪,这才有心思去查看应常六给的残简。 探入神识,里边仅有一句话。 一“碧波池中,龙角扣门。” 念叨出声,傅偏楼蹙了下眉:“龙角在手,碧波池又在何处?” 碧波. …? 几乎转瞬,谢征想到来时那片血湖,沉声道:“碧波草。” 他的声音引走了众人视线,蔚凤恍然: “对了,谢师弟进来时,正遇见了一湖碧波草!碧波池下,指的是那里?” “多半。” 谢征抿了抿唇。 他曾猜测那是某位大妖的血,才会数百年不腐。 如今看来,那怕是龙珠镇源,龙鳞定水,龙角为钥,龙血做门,尸骨藏匿幽冥石。 他心底微微一叹,白承修这是将自己拆作了几份? 最后的时日里,那人究竟做了什么? 也只有过去才能知道了。 @一段时间不见,碧波草仍欣欣向荣,清波荡漾。 兽谷阔大,从中域到碧波湖,饶是元婴修士,也需兼程十数日。 顺利抵达,众人却又犯了难。 龙角扣门该怎么个扣法?扔进湖里? 倘若不行,有这么一大片碧波草在,想捞回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一筹莫展之际,应常六在湖畔走了几步,忽而沉吟:“阵法。” “阵法?” 陈不追瞥了眼周遭的几株树木,以及脚下零星的树藤花草,恍然道,“是了,坐北朝南,阴地汇阳,却养着一湖噬血肉而生的碧波草,乃鬼祟之象。” “”傅偏楼无语凝噎,“说人话。” “呃,人话就是,风水不利活人。” 陈不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学艺不精,暂且只能望望气,瞧不出到底是何阵法。” “应前辈可识得?”宣明聆看向应常六,后者摇摇头。 “虽不认得,不过阵法之间同脉同源,自有门道。” 他思索一会儿,蹙眉道,“非为攻阵,也非为守阵倒像是藏阵。按理来说,他既要你过来,不会刻意为难,应有对应的起阵之物与解阵之物才对。” 傅偏楼低头望了望手里的东西玉简和龙角。 “大抵是因这个坏了。" 他扶额叹道,“这可怎么办?” “无妨,强起即可。” 应常六又朝前走了两步,指尖往下,点中一枚不起眼的石块,“此处为一道阵眼,来一人,注入灵力,不能断。” “我来。” 蔚凤率先上前,依言照做。 接着,应常六又绕着湖畔连点四处,最后停步在树边,按上掌心。 灵流涌动,绕过他的鬓发、衣角,飘往下一个的宣明聆。 然后是琼光、陈不追、裴君灵蔚凤。 就在六角接连之时,但听一道浅浅嗡鸣,恍如龙吟般清越。 湖面草叶无风摇动,泛起无数涟漪,下方血湖潮起潮落,骤然掀起巨浪。 浪头跌落,原本空无一物的湖心现出一方庭门虚影。 这扇门模样平平无奇,只在中央刻有两枚凹槽。 “这就是” 握紧手中一对龙角,傅偏楼心潮涌动,下意识看向身边之人。 谢征恰也在看他,目光相对,视线稍稍柔和,摸了摸师弟的发顶。 “解阵吧。” “嗯。” 碧波草宛如见了天敌般,纷纷倒伏下去,这令两人轻而易举地御器到了门边。 一人一只,抬手将雪白如玉的龙角镶嵌进去。 门扉剧烈颤动起来,连角一并,化为晶莹尘埃,落入湖中。 血湖翻涌,比先前更加声势浩大。@伴随着“哗哗”的响声,一副硕大的兽形骨架沐浴着血流,缓缓浮上湖面。 驼兽,蛇项,鹰爪。 一寸寸骨节牵连在一起,盘结成修长脊柱,顶天立地。 残骸通体灰暗,流转出奇异的色泽,仿佛有星河藏匿其中,而方才嵌入门上的雪白双角,正严丝合缝地长在首级之上,虽无皮相,却不怒自威。 白龙。 傅偏楼仰起脸,不禁为这具堪称华美的尸骨失神:“白承修" “没大没小。” 有人失笑,“该叫‘父亲’,才对吧?” 刹那间,在场无不色变,应常六更是早在那一声笑时就睁大了眼,循声望去。 龙首之上,血珠不断滚落。 一道虚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月白衣衫勾勒出修长身形,乌发以玉簪束起,腰间配笛,举手投足,尽显风雅。 积石如玉,列翠如松。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男人微微倾身,发梢从肩头滑落,擦过唇边,漾开一道笑意。 他瞧过底下发怔的一群人,目光最终落在傅偏楼身上。 “怎么都一声不吭的。” 那双极其明朗清澈的眸中划过叹息之色,下一瞬,他的身影已落在眼前。 玩笑般地问:“莫非想叫爹爹?” 傅偏楼被近在咫尺、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这张脸吓了一跳,拽住手边谢征的衣袖,颤声道: “谢、谢征” 谢征轻轻应了一声,回过神来。 “晚辈,”他表情复杂地垂下眼睫,行了一礼,“见过白前辈。” 白承修摆摆手:“不必多礼。” 这般一来一回,傅偏楼终于稳住心神,仍旧不可置信。 “你”他艰涩道,“你没有死?” ------------ 206 逢春(九) 傅偏楼想过很多次,白承修,他的生父,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老贝壳口中那些白老大意气风发的故事,早年在谷中时听得耳朵起茧;玉简和《摘花礼道》里惊鸿一现的身影,却是另一番沉静忧郁的模样。 自由自在的白龙真君,被困死在人心鬼蜮之中,再难寻见。 唯有在追逐过往旧事时,偶尔能窥得一鳞半爪。 可那些全部加起来,也不如眼前之人挑在眉梢的一寸轻笑。 风流写意,顾盼神飞。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就是白承修。 活生生的白承修。 傅偏楼有些恍惚地想,对了,连秦知邻那种混账都能活着,凭什么白承修一定要死? 他还未来得及欣喜,谢征先捉住他不自觉伸出去的手腕,低声唤道:“偏楼。” 傅偏楼瞥见他脸上的不忍之色,回过神来,发觉白承修正含笑静静地望着这边。 停顿在半空的手,穿过垂落的一截月白衣袖。 所触空无一物。 龙骨尸首空洞洞的眼眶伏在男人身后,两方一道盯着他。 傅偏楼突然觉得荒谬至极。 尸骨摆在这里,人又怎会没有死? 那只是一道虚影,而已。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他呼吸急促,容色一瞬惨淡到有些狼狈,反手抓紧了师兄的衣袖。 好似仅有这么做,才不至于失态。 “跟个孩子一样。” 白承修的笑意染上几分哀怜,看向谢征,“劳你照顾他了。” 谢征默然片刻,才问:“白前辈这是?” “一缕残魂,暂且还没死干净。” 白承修望着垂头不言的傅偏楼,“阵起之时,便是残魂尽日。确定不多和我说两句话么?” 他的语气异常轻快,好似在午后闲谈,而非论及生死。 见人依旧不吭声,他不免无奈:“脾性这般固执,莫不是和青蟒学的。” 谢征顿了顿,抿直唇角。 细微的变化被白承修察觉到,他蹙紧眉头。 他往四下一扫,心里当即有了计较,微微一叹。 “强行起阵可是玉简有问题?还是说一青蟒他出了什么事?” “ 前辈死后,”谢征垂眸答道,“他执意报仇,被清云宗捉拿入牢。玉简受损,后来阴差阳错被我们得到,然为时已晚。” 白承修眼底闪过一丝悲色:“人死如灯灭,他这又是何必。” 稍稍一停,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微变,问:“是了,界水如何?” 谢征的目光落在树后按着阵眼的应常六身上,蓝衣公子避让开脸,藏匿在阴影中,一言不发。 是不想被认出么?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一切尚好。镇水平患之事,有另一位前辈偶然所得,代而行之。” “是么。” 白承修放下心来,“多谢那名道友了。" 紧跟着,他又略带犹疑地转向傅偏楼。 “我本以为,虽不能亲自看顾你,到底不至于叫你在外颠沛流离。”©他低低地说: “青蟒被捉,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如何长大的?能走到这儿来,想必很辛苦。” 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傅偏楼的头顶,又缓缓收了回去。 白承修轻叹道:“是我托大了。当时,该更慎重些才是,抱歉。” 魂魄分明没有温度,也无重量。 可那一瞬,仿佛有沉甸甸的、又十分温和的什么,轻抚过发梢,犹如几许清风。 傅偏楼神情复杂地抬起脸。 他有些不明白,对方以长辈自居的态度太过自然而然,好似对他有着天经地义的责任。 但他们之间,仅有血缘,而无情分。他的存在,甚至象征着耻辱、痛苦、背叛与算计。 无律愿意待他好,是因他们为师徒。 白承修又是为何? 所谓父亲是这样的吗? 好半晌,傅偏楼逃避般挪开视线。 “你叫我前来兽谷,又做了诸多安排,想必不止为闲聊叙旧。”他问,“可是有何交代?” 说起正事,白承修敛去面上笑意,往天边瞧了一眼。 “我观你们身上,有他们的传承,想来,曾经发生过什么,都已清楚了。" 谈及故旧,他神色多了几分怀念,“就从我拿到《摘花礼道》与空境珠之后说起吧。” 好友一夜魂断,天道半边倾覆。 以清云宗为首,道门对孽龙展开声势浩大的声讨与围剿,但以白承修的修为,非是柳长英亲自出手,谁也奈何不了他。 柳长英却始终未曾出面。 白承修觉察到不妙,尤其当他发现,浩浩汤汤的界水之中,居然流窜出浊气之后,第一时间明白过来秦知邻等人,怕是夺天不成,又折腾出来什么邪诡法子。 而就在此时,龙族朝他递来一个消息。 幽冥石失窃了。 “幽冥石乃人间与幽冥的唯一关联,乃龙族至宝,唯有本家能接触。是谁做的,不言而喻,那时会游走在外的,也仅剩我与应龙二人。” 虽不清楚夺天盟想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不可让他们得逞。 白承修便潜入清云宗,夺走了幽冥石。 谁也不曾料到他如此大胆,一时不备,叫他得了手去。此后,对孽龙的讨伐愈演愈烈,剔去浊气,许多修士行事再无顾忌,人妖之间摩擦频频。 终有一日,几大妖王按捺不住,传信告知他。 它们不愿再让道修为所欲为下去,欲在兽谷开战,邀他前去助阵。 同时,古龙也召他回族,令他不准再掺和外边的纷乱俗事。 听到此处,傅偏楼忍不住道:“那你为何不回去?” 白承修失笑:“回去又能如何?有幽冥石在手,夺天盟迟早会找上门来。” “龙族实在不问世事太久,也太过傲慢了。他们不在意道门、妖兽如何,对天道,虽有敬重,却也有怨愤,不欲插手。” 他眸色幽幽,“殊不知,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任由秦知邻等人继续下去,总有一日,他们也会遭难。” “所以,我并未归还幽冥石,而是将之吞入腹中,与龙骨融为一体。” “尔后,我听见了一道声音” 白承修的声音低下去:“它自称天道,被压在界水业障之下,沉入幽冥。我因吞下幽冥石,与幽冥有了一丝牵连,故而能找上我。” “它说,它掌管世间万法,如今受困,天地秩序会因此失衡。首当其冲的便是汇集浊气的界水,不久之后,四方水患将起,最终吞没凡间,生灵涂炭。” “它问我愿不愿意前去解祸。” 龙,本就为水域之主;龙鳞龙珠,也素来有镇水平浪之用。 白承修自然无法坐视不理,便吐出龙珠,镇在源头,又剥下一身龙鳞交与青蟒,令它铸成灵器,填入各界水域,解此劫难。 “但水患,仅是其一。最要紧的是,哪怕夺天盟拿不到幽冥石,重重浊气积压之下,天道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它一旦消亡,天地必然大乱。那具傀儡也会为秦知邻所操纵,不知会如何滥用权柄。” “以它所见,此为世间大劫。渡不过,一切都将覆灭,尘归尘、土归土。" 迎着一众惊异的眼神,白承修神色肃穆,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我问它,如何渡过?” 他望向傅偏楼,“它说,契机在你。” “我?”傅偏楼愕然,“我又能做些什么?” “上古大妖与无垢道体,之所以不同寻常,是因血脉之中,被赋予了一部分天道法则。” 白承修道,“人取清气,妖取浊气,个中有所差别。而你身上,同时流淌着两方血脉是真正的天道之子。" 天道之子。 傅偏楼不是首回听见这个说法了,但无论听多少遍,都那样讽刺。 书中被写为灭世反派的人,居然是天道之子? 可笑至极,匪夷所思。 他扯了扯唇角,问:“天道要我怎么做?” “我也不知详尽不过,它要你去幽冥见它。” 幽冥。 谢征蹙眉,又是幽冥。 唤他的那道声音,也口口声声叫他前去幽冥。 傅偏楼则看着白承修,眸色晦暗不明:“所以兽谷外的毒瘴,是你,不,你与天道弄出的东西,为了幽冥石不被夺天盟拿走?” 白承修道:“是。” “会留下玉简,又诸多布置,是为了将能前去幽冥的这块石头交到我手里?” “是。” “为了这. 甚至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话。”傅偏楼攥紧手指,嗓音隐忍,“你就放弃了自己的生路?甘愿死在兽谷?” “明明,”他咬牙,“明英真人说过,你有一线生机能留残魂这般久,你怎会没有活下来的办法?” 他也知晓,这话很蛮不讲理。那时事态紧迫,秦知邻也不是什么蠢货,白承修的死,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 可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倘若白承修能活着。 他的父亲,还活着的话。 该有多好? 白承修沉默片刻,露出一丝略带惆怅、更多是释怀的微笑。 “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他忽然说。 “其实,我不知该如何待你。” 端详着那张与自己无比相像的脸,白承修叹道,“我将你带来这世上,却叫你背负良多,不能如他人一般平平稳稳、无忧无虑地长大。” “非但如此,还要仰仗你去面对日后的风雨飘摇实在不是个好父亲。” 傅偏楼咬紧下唇,只听他柔声道: “别难过,我这一生,已见识得足够多。” @“仙境兽谷,界水幽冥,天下无不踏足。七情六欲,哀怨嗔痴,皆数领会问心无愧,亦无憾耳。” 掌心悬在发顶,能够触碰到似的,安抚地揉了揉。 随后,当真落下一道暖融融的温度。 白承修抽回手,而谢征的手落了下来。 像是明白了什么,白承修扫视过靠在一起的两人,弯了弯眼眸,再一次道:“劳你照顾他了。” 谢征眸色微沉,只缓缓颔首。 隔了一会儿,傅偏楼平静些许,再度发问:“玉简有损,你留给我的话,我没能看完。” “你给我取了一个怎样的名字?” 白承修道:“白珍。” 晗者,送死口中玉也。 传言说,玉器随葬可使尸身不腐,而玉晗置于口中,往往雕作蝉形。蝉于土中蜕变,有复苏、再生之意。 “ 望你可置死地,而后生。” ------------ 207 逢春(十) “白珍” 傅偏楼喃喃念叨着,低眉一笑,“置死地而后生么,我记住了。” 他又抬眼看向白承修,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姑且,我还是比较习惯傅偏楼这个名字。” 虽说,其中并没有什么好寓意,他也曾对此耿耿于怀。可身边人这样久地叫下来,早已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无妨。” 白承修扬起唇角,神色柔和,“尚有时间,再与我说一说你这些年的事情,可好?” “. 好。” 傅偏楼理了理思绪,这些年的事情? 出生在凡人村庄,有着清高懦弱的父亲,怨天尤人的母亲,心怀不轨的堂舅。日子过得艰苦、无趣、而又孤寂。 直至大火焚尽一切,他在荒郊颠沛流离,晕倒后被卖去牙行。 直至他遇见谢征以后,才仿佛真正活着。 “永安镇不算大,不过当地人好吃,琢磨出不少粗点心。谢征平日当他的账房,我便到后厨和徐师傅学两手” “也是在那会儿,我认识了小草就是那边那位。原本唤作李草,后来跟他舅舅走后,改姓称陈草,道号不追。” 陈不追朝这边拘谨地笑了笑。 “他受明英真人传承,如今越来越神神道道了,算命的都这样?” “对了,那边那个是蔚明光,蔚凤。不知道你还认不认得出来;他后边是宣师叔再然后是琼光师弟阿裴” “柳天歌,如今是我的师父,不习枪,改习剑,入了问剑谷当长老” “我还遇见了小贝壳,它和我说了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 傅偏楼絮絮地说着,白承修认真地听着。 等人一股脑将能想到的东西全都讲出来,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歇息时,他方才泄出一丝叹息。 有些过往,傅偏楼虽说得含糊,却听得出背后的不容易。 好在,虽有哀事,但也始终有陪在身边之人。 “这样…" 那双清澈眸中闪过怅然与感慨,半晌,白承修唇角微扬,轻轻笑道,“嗯,这样也不错。” 笑完,他回首望了眼巨大的龙骨,敛眉垂目,袖手朝后退了一步。 “时候差不多了。”他道,“你们该走了。” “等等” 傅偏楼抿紧干涩的唇瓣,“我还有很多” 在白承修温和的目光中,他不停震颤着眼睫,艰难道:“还有很多事想与你说” 白承修凝视着他,虚虚拂过发梢,神色多有哀怜,就如初见时一般。 “当真跟个孩子一样。”他摇摇头。 “你是我的父亲!”傅偏楼嗓音沙哑,十指紧攥,“对你来说,我本就是" 他说不下去,按捺住眼中的湿气,语气却已哽咽了。 父亲该是何种模样? 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不让他遭受磨难与欺凌、像座山那样替他遮风挡雨? 倘若这么看,白承修一定不是什么好父亲。 深陷诡局,一张脸便足矣引起腥风血雨;又死得太早,来不及留下多少东西。 可对方也曾在那样的亡末之途中想过,究竟要给他怎样的生活。他会被青蟒找到带回去,引入仙途,会早早知晓自己的身世。他的天赋很好,顺顺遂遂地修炼下去,总有一日,能突破元婴,来到兽谷。 也许不那么快活,也许会感到辛苦或是难过,但很安稳。这已是彼时,白承修能为他做到的一切。 哪怕,他的到来并不在对方期望之中奇异的悲伤在心底流窜,令他觉得万分陌生。 分明,他们才相认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为何他要如此不舍? “ 抱歉。” 与他极其相似、又形容迥异的那张脸上,第一次露出难以名状的悲戚之色。 白承修望着长身玉立的青年,眼前则闪过很久之前,龙角婴孩沉眠的魂魄。 对方的诞生,来源于心爱之人的背叛。 他曾一度视之为错误,直到在空境珠中窥见那道小小的身影。 惨白冰冷,没有半分孩童的红润气色一因为,那是个死人。 为祭炉而诞生的材料,或许刚刚才发出一句啼哭,伸来的手就将他丢进融天炉中。,尽在没有娘亲哄慰,没有父亲安抚,死得轻飘飘的,所有人都将他视作实现野望的器物。 可那是,与他留着同样的血,长着相似的面貌的存在是他的孩子,他的责任。 错的不是对方,而是他。 是为他所累,才会经受如此残忍的遭遇。 “我曾想过,你会不会怨我、恨我?会不会连玉简都不屑看,摔碎了事?会不会厌恶我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 白承修缓缓低语,“可你都没有。” “偏楼白晗。”他道,“你比我想象中出色得多,也坚强得多。我很高兴,很放心,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人生常有别时,我知你无恙,你知我释怀,如此足矣,不必伤春悲秋,徒添烦忧。” 傅偏楼咬紧下唇,他则微微一笑。 白焰不知从何处点燃,席卷着爬满龙骨,谢征目光一凝,拽住还在发楞的傅偏楼,御剑停在半空。 而白承修仍站在原处。 蓝色身影在火中明灭,好似扬了扬手。 下一刻,一道泛着白芒的门扉凭空出现,威严的嗓音随之传遍整个兽谷。 “毒瘴既燃,秘境将崩。莫要逗留,速速离去。否则,性命有危矣。” 周围愈发灼热,青烟袅袅。 白承修望向傅偏楼:“待我尸骨焚尽,幽冥石自会现出原形。” 傅偏楼深吸口气,阖目应下:“我知道了。" 白承修笑了笑,朝一旁道:“多谢你们。不必再维系阵法了,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可是" 蔚凤几人面面相觑,稍显犹疑。 “留一人即可。” 傅偏楼也开口:“先出去吧,外边,说不准还有场硬仗要打。” 蔚凤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随即,又复杂地望了白承修一眼,低声道:“白大哥. 珍重。” “此话该由我说。” 白承修垂眸,拱手敬了一礼,“日后这天下之事,还要仰仗各位。” 几人也回礼道:“我辈修士,理当如此。” 穿过门扉,他们很快没了踪影。 而阵法失却灵流,白承修的身影也寡淡许多,近乎透明。 他看向没有动作的谢征,后者静静伏首:“晚辈不愿留他一人于此。” “罢了。" 白承修叹道,“你既想留,就留着罢。” 紧跟着,他又转向靠在树后的那道影子,蹙了下眉。 印象之中,傅偏楼此前竟没有与他提过这是谁。 “这位为何也不走?毒瘴灼烧,饶是有返生花傍身,也未必能安然无恙。莫要拿性命开玩笑才是。” 应常六低垂着头,掌心仍按在阵眼之上不肯松开。一双眼眸透过散落发隙,一眨不眨,痴痴地盯" 着对面。 白承修忽而一顿。 好似明白了什么,他眸中一瞬唤起千言万语,聚到唇边,只剩轻轻一道恍如隔世的叹息。 “ 是你啊。” 应常六肩头一颤,有些迷惘地仰起头。 乌发之下,露出一张平凡的男人的脸。 他沉默宛如雕像,火焰噼噼啪啪地在耳畔炸响,良久,低低道:“你还能认得出我?” “我怎会认不出你。” 白承修眼中映出他的身形,缓缓地、缓缓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什么也没变,还与许多年前一样。 “你在这里啊长英。” 凡人的庙会,热闹至极。 可对第一回下山的柳长英而言,简直是妖魔鬼怪横行,强自忍耐,才没有掏出枪来。 他心底有些茫然,也有些失措,不过瞥见一个孩童在人流中跌倒,下意识上前将其扶起的空档,一转身,白承修就不见了。 那孩童跟着父亲出来摆摊,被糖葫芦吸引跑了出去,没注意脚下不慎被石子绊倒,才差点遇险。 横竖没见着人,孩子又哭个不停,无奈之下,柳长英只得先带他回到父亲身边。 那摊主是个卖鬼怪面具的,画工不错,勾勒得像模像样,周围围了一圈吵吵嚷嚷的孩童少年。 也实在粗枝大叶,自家孩子跑没了影都没发觉,柳长英将人送回去时,才反应过来,心有余悸地一个劲道谢。 常年呆在山上,柳长英看起来格外不食烟火,冷冷清清的,引人注目。 眉眼尤其端丽,姿容绝俗,一路走来,不知被扔了多少帕子。 身在凡间,还不能擅自动用术法,只能用袖子去挡,连袖口都沾染上浓郁的脂粉香气。 见他似乎有些困扰,摊主干脆送了副狐仙面具给他,柳长英戴上以后,觉得的确清净许多,便不曾摘下来。 却也忘记了,没那么显眼后,与周遭人群混成一团,白承修要如何寻到他。 他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走在夜色中,不知不觉,行到一处卖花灯的河边。 有小贩乐呵呵地唤他:“那位公子,可有中意佳人?不妨买一副同心连理灯,写上两位名姓,随波逐流,向上苍祈福。” 中意佳人没有,不过,倒是有位中意郎君。 向上苍祈福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凡人的情情爱爱,又怎会管?不过讨个慰藉罢了。 这么想着,柳长英却慢下脚步。 小贩见他有意,更为热情,拿出一盏莲灯,又从中抽出一张红笺:“公子是想自己提笔,还是由我代笔?后者多收一枚铜子作辛苦费。” 铜子?他好像在书里见过,是凡人的钱财。 他虽无铜子,不过灵石多得是,也不差这点。 柳长英便道:“你写。” “好嘞!敢问公子名姓?” “柳…”话到一半,柳长英忽然记起,清云宗柳氏之名人尽皆知,故而下山在外,白承修为他取了另一个名字,“应常六。" 那小贩问过详细后,提笔一挥,尔后又问:“那位姑娘芳名如何?” “不是姑娘。” 柳长英摇头,“唤作白承修。” “啊?呃…”小贩噎了一下,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不过仍旧好好地写了上去,“可有何话想一并写上?” ” 柳长英想了许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同登大道?会吓到凡人。 举案齐眉?这是形容夫妻。 他与白承修既同为男子,又非同族。 一者久坐山中,一者游荡四方。 在一起,本就离经叛道,是柳长英所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很难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犹豫太久,小贩忍不住说:“公子?什么都能写,不过一句寄望而已。” 寄望吗柳长英垂下眼,缓缓道:“那便写,殊途同归。” 就算书上常言人妖殊途,他也是盼着长久的。 肩头忽然压上一道重量,熟悉的清澈声音含笑道:“不若在前添一笔,盟结良缘,如何?” 柳长英一惊,略微窘迫地抿住唇,转过头去。 只见锦衣公子笑吟吟地望着他,如画眉眼在灯火下映出一段绮丽风光。 他屈指敲了敲柳长英脸上的狐狸面具,无奈道:“到处乱跑,叫我好找。” 柳长英这才想起来,自己戴着面具。 “你怎么认得出我?” “我怎会认不出你?”白承修失笑,“寻了你许久,真让人好找。” “第一回带你出来,就把人弄丢了,叫我如何过意得去。我沿着那条街来回走了三遍,四处打探,差点跑到寺庙那边去,原来. …” 他付过钱,捧来那盏莲灯,调笑似的说着。 眼眸之中,只映出一人的模样。 柳长英一时出神,只听他轻声道: “你在这里啊,长英。” 人烟、灯火、江河、草木。 亭台楼阁,茅屋寒舍,笙歌曼舞,市井叫卖。 三百年,为填镇器,借他人之躯行过五湖四海,看过无数风景。 到头来,最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一晚,河畔波光粼粼,灯火如昼。 他们一并放走了莲灯,烛光幽微摇曳,起伏不定,载着那张红笺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盟结良缘,殊途同归。 几百年后的今日,已是应常六的柳长英仍然记得这句愿景。 无需解释,无需多言。 白承修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在瞧见人的一瞬间,便明白当年究竟发生过如何残忍的事。 他的身影在火中越来越淡,眼中缠绕着说不出的晦涩与柔和,朝应常六张开手臂。 白承修问:“要与我一起么?” 应常六没有须臾的犹豫。 抱歉. 天歌。 他想,哥哥真的,真的太累了。 @就让我任性一回,先走一步。 蓝衣蹁跹,应常六脚下一错,转瞬投入熊熊白焰之中。 而白承修伸出手,紧紧拥住了他。 火舌缠绕,一瞬将两人的身影化为飞灰。 终是殊途同归。 ------------ 208 逢春(十一) 滔天白焰在眼前舔过,扑面而来一阵灼热刺痛。 在应常六扑上去的同时,谢征伸手捂住了傅偏楼的双眼。 至亲离别有多残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并不想对方也留下阴影。 傅偏楼没有挣扎,安静地靠在他怀中。 唯有拽着他衣袖的那只手,指骨抽紧,攥出一道明显的青筋。 那架已灼成灰烬的白龙骨架轰然塌陷,与应常六的血肉飞灰融为一道,簌簌落入火中,好似在眼前下了一场雪。 指尖触及微薄湿润,谢征微愣,松开手,涩然拂过青年潮红的眼角。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哪怕死者圆满,生者如何又能不伤怀? “谢征” “嗯,我在。” 仿佛被这声答应宽慰,傅偏楼深吸口气,眸中悲色缓缓沉定下去。 “走吧。”他说,嗓音虽仍沙哑,却并非故作无事的逞强,“火势越来越大了,得快些拿到幽冥石,从这里出去才行。” 仿佛响召他的话一般,火中飘雪终于扬尽。 “当啷”一声。 一粒浑圆石块滚落于地,朝外蹦了两下。 两人的目光被动静引了过去。 只见白焰滔滔里,石块没有分毫融化的迹象,反而随着灼烧,平平无奇的青灰表面闪烁出一抹银灰色的亮丽光泽。 那就是幽冥石。 他们相视一眼,谢征上前,避着火舌将之捡起。 就在手指触及石块的一刹那,他的识海中,011忽然说话了。 与平素软绵绵犯傻的模样完全相反,口吻一板一眼,泛着机械特有的僵硬与冰冷。 【检测到重要道具,已绑定放入系统仓库,主线任务更改。】 【请宿主谢征协助天道之子救世,完成任务即可回家。】 “…” 手中拈着的幽冥石消失不见,谢征僵在原处,缓缓蹙起眉心。 太突然了。 突然到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抿紧唇,打开许久没用的系统界面,只见原本用鲜红字体标注的“主线任务”那一栏里,赫然写着:【协助天道之子救世。】 而就在之前,分明还是【阻止反派BOSS灭世。】 多么可笑的对比。 察觉到他的迟疑,傅偏楼在身后不解地问:“谢征?” 谢征却无暇顾及,在心底问道:“011,这是怎么一回事?” 【诶?怎么了?】011含含糊糊地发出声音,好像才睡醒似的,【刚刚011好像掉线了……】 “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怎么了……咦?!】 011大惊失色,【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是掉线掉出BUG了吗?】 【宿主稍等!011去查查看!】 它顿了一会儿,讷讷道:【自检完毕,没有发现问题。】 【主线任务的确更改了。抱歉,宿主,011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谢征朝天际瞥了一眼。 能改动主线任务是天道? 【不过,】011振奋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不是好事吗?小偏楼本来就不是什么灭世反派!说不定,这才是任务的真相】 “好了。" 谢征垂下眼睫,“我知道了。" 011一愣:【宿主】 肩头搭上一点重量,回过头,傅偏楼直直望来,异瞳中流露出一丝忧虑。 “有何不对吗?” 没有什么。 谢征想,不如说,一切都很顺利。 甚至,一直以来,觉得遥遥无期的任务,也迎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就像游戏的环节终于到了最后,所有真相清晰地浮出水面,线索笔直敞亮地指向终末。 他能很清楚地看见,接下来的路要怎样走利用幽冥石前往幽冥,见到天道,得到解决这副烂摊子的办法,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 分明是他们一直以来的追求。他们、师父、养心宫、前任七杰、白承修与柳长英,三百多年来牺牲无数,才堪堪触及。 然而,谢征心头,忽而被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攥紧了。 协助天道之子救世做完这些,他就可以回家? 比预料中要早上太多、也快上太多。 如今,傅偏楼才二十来岁,风华正茂,放到原著的剧情里,才堪堪过了一半。 这就是最后了吗? “如果是这样。” 一个声音幽幽在耳畔响起,“你打算怎么做?” 时间被思绪无限拉长,仅仅弥漫在他眼帘中的黑雾仿佛凝就一只手,隔空点在傅偏楼身上。 “011说过,任务一经完成,你在这里逗留不了几日就会被送回去。” “除非你永远不回去。” “是贪恋情爱,抛弃家人,留下来,呆在这本书里?” 手指绕着面前神色担忧的青年,转了个圈。 “还是说,丢下他,忘掉这些虚无缥缈的一切,回到本该拥有的平静生活里?” 谢征眸底一沉,“闭嘴。” “呵呵” 那道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一人或许多人、满含恶意的声音嬉笑着。 “天真,谢征,你总是如此,过分天真,过分软弱。” “已经没有时间了…” 额角抽痛,识海混乱,灵力也跟着躁动不安。 谢征深吸口气,克制住指尖的颤动,转身揉了揉傅偏楼的发顶。 “无事,被火灼了一下。" 他有意避让开视线,不让傅偏楼有窥出不对的空隙。 闻言,对方急急去探他的手:“伤到哪里了?很严重?” “不打紧。”谢征道,“先出去。” 傅偏楼不疑有他,顺从地点点头:“好。” “秘境里的人应当都离开了,声势闹得如此之大,我们得到幽冥石一事怕是藏不住。” “也不知道蔚明光他们怎么样,弄不好,恐怕从这里出去就得准备逃了。" “不管怎样,哪怕以后都得隐姓埋名,也不能叫清云宗将幽冥石带走” 他一面往门边走,一面低低说着,神情略微紧张起来。 可走在后边的谢征已听不清这些话。 视野被黑雾死死缠绕,识海、丹田、经脉,都翻江倒海,耳边嗡嗡作响。 浑身上下的清心灵器发出濒临极限的叮铃响动,隐没于火声噼啪之中。 无法凝神,无法自控。 好似思绪被谁当成琴弦一把拧在手里,发出杂乱无章的音调。 恍惚间,他好似瞧见了许多人一一不断哭泣的秦颂梨和谢运。 死不瞑目的谢故醒。 还有还有。 容貌被浊气侵蚀,一半狰狞似鬼,一半跌丽出尘,有着湛蓝双眸的“傅偏楼”。 “就是因为你们都不要他,”那人朝他讽刺一笑,曲起指节敲击心口,“他才如此哭闹不休、不得安息啊!” 若是注定要走,何必招惹? 从头开始这么多辈子,可有任何一人能真正地救赎他? “咳!"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谢征下意识捂住唇,血迹从指缝中溢出。 【宿主?!】011差点没跳出来,【你怎么了?你没事吗?】 被小奶音的尖喝唤醒,谢征略有茫然地伸出手。 一片漆黑的视线中,现出隐约的血红痕迹。 “011,”目光一凝,他几乎立即反应过来,唤道,“那道咒印. …" 话音未尽,唇齿骤然不听使唤。 谢征听到自己发出一声绝不会有的狞笑。 “原来如此。”他听见自己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趟,当真没有白来。” 声线清澈,是最熟悉不过的嗓音,语气却陌生至极。 傅偏楼愕然回眸,瞧见形容冷淡的青年微微一笑,乌发垂落,扫过眉梢,漆黑双眸睁开,他露出无比贪婪的眼神。 瞳孔骤缩,来不及反应,只觉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那不是谢征。 与这道念头一并涌现的,是腰腹被狠狠贯穿的疼痛。 不知何时,对方背在身后的雪白骨刺已褪去包裹的外衣,一端持在手中。 另一端,则从他背后伸出,鲜艳血珠沿着刺尖滴落,敲在炙热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烤干声。 “唔!” 剧烈的痛楚浮现,不仅仅是身体,神魂好似也被一并撕裂。 即便傅偏楼一贯很能忍耐,仍然不免发出沉闷呻.吟。 浑身轻飘飘的,灵力、血液、乃至魂魄,都仿佛被源源不断地抽走。 不过片刻,就虚弱得不成样,别提反抗,站都站不住。 越来越热的火域之中,他跌倒于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整个人像是被挂在了骨刺上。 颤抖,抽搐,蜷缩。 意识飘忽,朦胧间,傅偏楼听见了一声笑。 随即,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手伸来,将他无力垂落的身体拥住。 他吃力地眯起眼,瞧见一张满含恶意的面孔。 用着谢征的眼睛,欣赏着他痛苦的姿态,自得不已。 心底一瞬冰凉,他聚拢浑身气力,哑声断断续续地问: “你是谁?” 仿佛看出他的怒意,那人幽幽道:“别再挣扎了,乖乖回到你本该呆的地方去。” “和白承修柳长英一般,同赴黄泉,不好么?” 傅偏楼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见他愣怔,对方凑得更近了些,低低道:“这具身体已经是我的了。至于原本的主人嘛” 唇角翘起,他轻声说: “自然是,魂飞、魄散。” “ 什么?” 头脑一片空白,傅偏楼睁大双眸。 那人好整以暇地给他解释:“他拿到返生花的那一晚,我便种下了窥心之法。” “此乃,夺舍之前兆。” 返生花?窥心之法?夺舍? 被忽视的异样连成一线,傅偏楼陡然明白过来:“你是… 秦知邻?你和谷主” “呵呵…”对方笑了,“不错。” 许是被他不可置信的苍白脸色取悦了,秦知邻像是怜悯般说道:“功亏一篑的感觉如何?” 傅偏楼死死咬牙。©“想当初,大业将成,却被你父亲那群人搅乱,害我沦落至此。三百年…三百年啊!” “好在如今也不算晚。” “幽冥石,夺天锁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秦知邻伸出手,陶醉般抚摸着怀中青年惨淡的脸颊,“天道啊天道,我看你还能如何挣扎?” 从未有何时,傅偏楼觉得这只手如此令他作呕。 死,…? 谢征…? 饶是秦知邻说得如何笃定,他也无法将这两句话连在一起。 · 稍稍一想,就好像陷入粘稠的黑暗中。@浑身发冷,思绪僵硬。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痛与惶恐,毒蛇似的捆住他,叫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剩坠落,不停地往下坠落。 比死更可怕地坠落,漂浮无依,没有尽头。 昏昏沉沉中,不知过去多久,腰间陡然一痛,封锁在魂魄上的沉重荡然无存。 有谁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却与先前截然不同。 傅偏楼意识到什么,强撑着凝神,勉强睁开眼。 视线之中,青年白衣为血所染,将拔出的骨刺扔进门中,尔后转过身来。 几缕乌发黏在耳边,眼睫垂下,眉目间浮现出凌厉冷意。 漆黑如墨濯的眸中沉郁难言,见他醒来,微不可查地划过一抹亮光,伏身将他抱起。 他的呼吸有几分急促,贴在耳边,好似也心有余悸。 傅偏楼眼眶顿时一热。 “你没事u直至此时,像是被从寒冬深水中捞出,麻木的知觉缓缓复苏,七情六欲一并上涌。 他后怕得不住颤抖,难以自抑,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你伤得太重,”谢征嗓音低哑,“莫要激动,血刚止住。” 他小心地将浑身是血的傅偏楼抱到门边,轻轻放下,被一把捉住了手腕。 “你想做什么?” 傅偏楼凝视着他。 “送你出去。” “送我?”心底不妙的预感愈发叫嚣,“那你呢?” 那双眼中映出他的模样,十分平静。 寻常时候,这种平静最令傅偏楼放心,可此时此刻,又觉得可恨起来。 “你又要自作主张了,是不是?” 他嘴唇颤抖,威胁地提高声音,“返生花有异,你不会一点也感觉不到,为何不告诉我?总是教训我,你不也一样?” “和我一起出去!师父他们在外边,不会有事的” 谢征摇摇头。 “秦知邻仍然在我的身体里。”他缓缓道,“不过被011用麒麟咒印暂且封住罢了。" 周霖给他的解咒之法并不完善,哪怕由011出其不意地使用,也只做得到这个程度。 再不封定神魂,被秦知邻彻底吞噬只是时间问题。 这样的他太过危险,一个不慎,就会变成伤害自己人的利刃。 就像方才的傅偏楼一般。 他不愿再去回想,可怀中薄纸般轻飘飘的身体,以及满地的血,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方才差点发生怎样后悔莫及的事情。 “秦知邻与宣云平有所勾结,”他避开傅偏楼的视线,说道,“大乘期的修士,就算是师父也没法对付。” 他不能将祸端带出去。 指尖触过傅偏楼的眼角,那里已全然湿润了,看上去可怜得很。 可投来的眼神却几近凶狠,谢征一点也不怀疑,若是对方还有半分余力,必然会抽出枪来将他强行带走。 不过眼下,有余力的是自己。 “有011在,我不会有事。”他说,“偏楼,你知道的。” “你根本没有必然的把握!” 傅偏楼忍不住语气的怨怼,“兽谷秘境崩塌以后,你会在哪里?流落到兽谷的某个地方?还是被火烧得骨灰都不剩?就像白承修他们一样?” “你不能” 他喃喃道,“你不能这样这是第几次了?” 那副神情十分色厉内荏,好似一戳就破的纸壳子。 瞪来的眸中透着茫然与慌乱,仿佛下一秒便会碎裂开来。 谢征心底骤痛,叹息一声,抽开手腕,扶住他的肩。 低下脸,珍重地吻过去,极其怜惜,却又不容置喙。 傅偏楼忽然想起,从很久以前起,对方就无比一意孤行。 唇上柔暖的温度封冻了他的神识,他狠狠咬回去,尝到弥漫的血味。 谢征却从容地将齿关血迹舔舐干净,方才松开。 傅偏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谢征你真是个好残忍的人。” “是啊。我早说过,我脾气不好。” 他低声道,“容师兄任性这回,再等一等我。” “等?”傅偏楼嘲弄一笑,“这回又要多久?你分明答应过我" 火星迸溅,白焰掠过衣角,发出沉沉的低啸。 傅偏楼说不下去,死死咬住嘴唇。 “我答应过你,”谢征接了下去,声音分外柔和,“出去以后,任你处置。” “该走了。" 他长长一叹,“偏楼,照顾好自己。” 随后,伸出手,朝前一推风声与火声夹杂,从耳畔窜过。 傅偏楼没有闭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身影,直至离自己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 209 逢春(十二) 兽谷之外,毒瘴静默流淌。 距离秘境开启,已快一月过去,临近之处,毒雾一日浓厚过一日。 四下寸草不生,如今,修为在元婴之下者根本不能靠近,沾之即死。 无律仍站在原处,白裙飘摇,她似雕像般半步不移,定定地瞧着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无律道友。”清重走来,轻声道,“三月为期,眼下还早,不若去休息片刻,养精蓄锐。” 这点毒雾对合体修士而言虽不算什么,可时日久了,总归不好。 无律又一副失了魂的模样,难免叫人担忧。 “多谢,不必了。”清冷嗓音,渺远淡漠,清重知她不肯听劝,微微叹了口气。 “真人为何如此固执。” 交谈间,陈勤也踱步过来,略觉奇怪,“可是那个应常六有何不对?” 清重无言,不然还能如何,这小辈怎半点眼色也无,说话这般直接? 无律瞥他一眼,陈勤挑了挑眉,显然没打算回避。 “ 那人。”她垂下眼睫,淡淡道,“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 “我曾以为,他早已死去。” 无律缓缓说,眸色晃荡,复杂难明,“却不想,他原还在此世之间。” 陈勤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变相逼问了对方的伤心事,皱眉低声道:“是我冒昧了。” “无妨。” 无律移开目光,“我知你们好意,是记挂于我。不过” 话音未尽,她忽而神色一凝。 清重与陈勤一道抬首望去,只见那浓稠毒瘴猛然剧烈翻涌起来,好似被什么搅浑了水;紧接着,宛如火星落入干草,忽地燃起白焰,热浪滚滚滔天,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滚烫的温度。 “这是怎么?出什么事了?” 一旁有修士惊叫出声,清重也陡然色变:“不好,君灵他们还在里边!” 焦心之下,她一振袖,便要迎火而上;行到一半,恰好与一道娇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裴君灵从烈焰中钻出,尚有些晕头转向,清重则一下子反应过来,捉紧她的手臂上下打量。 见人无事,这才舒了口气:“君灵?” “ 宫主?”裴君灵缓过神来。 “尚有两月,你怎出来了?可是兽谷中发生了何事?” “不止是我” 裴君灵还未说完,蔚凤等人接连从火中跳出。 尔后,其他地方也陆续有修士冒了头。 “秘境要塌了!” “你也听见了那道声音?究竟是谁?” “还好我没有贪心那株灵药走得快,若是还留在里边” 伴随着后怕的声音,闲言碎语逐渐传开,叫外边等候的众人明了发生了何事。 “莫非” 清云宗的一位长老目光闪烁,遥遥望来,“有人拿到了幽冥石?” “闹这么大动静,不无可能” 清重不禁轻蹙眉梢。 出来的修士里,除却零零碎碎的散修之外,就数他们这边人最多,一时间引来诸多打探的视线。 无律却管不了那么多,她上前一步,眼睫微扫,没能瞧见另外两名弟子。 “小明,清规与仪景何在?” “他们有事耽搁,”琼光解释,“应当不一会儿便会出来,师父不必忧心。” 轻轻颔首,无律又在四下看过一周,唇角抿起。 尽管面无表情,焦躁却显而易见。 “那,”她顿了顿,“你们在里边,可有见到应常六?” “” 这个名字一经出口,几人身形皆是一停。 蔚凤朝旁望了一眼,惊疑道:“奇怪,应、他人呢?” @“他好似未曾与我们一道出来。” “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无律低声问,情绪莫名。 那些话就不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 琼光摇摇头,见那一贯清冷出尘的女子竟似痴了般,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不由加重语气唤道: “师父!” 无律怔然抬首。 她素来从容潇洒,极少这般情绪外露,琼光心里浮现几分不忍,别开目光:“应道友,兴许一会儿便跟着师兄他们出来了。" “再等一等吧。” 这一等,便是半柱香。 火势越来越大,几乎要将整边天幕夷为平地。 众人不得不退后半里,以免沾上这诡谲的白焰。 “还有谁未出来?” “清云宗只回来了一个,成师兄和骆师兄还不见踪影。此外,问剑谷的谢征与傅偏楼也在里面,以及几个散修,不知是不是陨落了” 清云宗和问剑谷。 这两方人马中,到底是谁导致了兽谷变故? 许多双眼睛齐齐盯梢着,不肯放过任何动静。 嘈杂的交谈声愈发低沉、微小,逐渐的,鸦雀无声,屏息凝神。 终于。 细微响动滚落于地,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根雪白的、沾染着血迹的骨刺掉了出来。 “那是!” 蔚凤几人一愣,随即面色大变。 与此同时,清云宗的长老也瞪大了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忘记了动作。 相距最近的无律掐起术法,将之拢到手中。 “这是何物?” 站在她身边的琼光眉头紧皱:“这东西由谢师兄带着,怎么会” “胡说八道!” 清云宗长老大怒,“这分明是清云宗交予成玄的灵器,怎会在你们手里?” “我道他们怎会一直不出来,宵小之辈,害我宗弟子,必然叫尔等血债血偿!” “闭嘴。” 无律本就不虞,闻言,一甩长袖,禁言咒已抽了过去,憋得对面脸色涨红。 毫不留情的做派,将清云宗的面子踩了又踩,如何也忍不了。 以那被禁言了的长老为首,人群聚拢起来,与无律相对而立;却又忌惮着她方才那一手,没有贸然开打,维持着对峙的姿态。 局势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火中又突兀掉出一个人。 浓郁的血腥逸散在火中,无律顷刻出现在那里,扶住青年垂危的身体。 “仪景?” 她垂眸,点穴止住流血,手指拂过脉搏,发觉只是受伤后的虚弱,才松下口气。 “这是怎么闹的?清规呢?” 脸颊上落下冰凉发丝,清淡的香气飘来,耳边随之响起熟悉的嗓音。 傅偏楼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是谁,伸出手,轻轻拽住无律的衣袖。 “师父” 他语气茫然,像是千辛万苦寻到家的懵懂幼童,带着难言的疲惫,“对不起。” “我没能把他带回来见你,还将师兄弄丢了…” 无律指尖一僵。 待她再回过神,傅偏楼已不省人事。 身后,清云宗的人不知何时围了上来,那个被禁言过的长老阴恻恻道:“无律真人,这演得是哪一出?不会是寻得幽冥石,想要做戏私吞” 阴阳怪气的音调尚未落地,他的身体便倒飞出去,摔得七荤八素。 无律收回手,逐个淡淡看去,见者无不胆寒。 收敛目光,她冷声道: “想要叫唤,让你们宗主亲自过来叫。一群废物,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 宗主" 有修士忽然讷讷出声。 他的眼神凝望着天边,无律一愣,椒尔回首。 天边高高在上地站着一个人。 雪发为风朝后掀去,几缕发丝掠过殊异眉眼,神色冷漠。 长身玉立,姿容高渺,未见仔细,便感到难以言喻的深厚威仪。 无律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柳长英”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道人影,见他由远及近,踏空而来,高高在上,如同仙神。 冷漠,而又无情。 仙神嗓音无波无澜,传遍下方每一位修士耳畔,冷漠至极:“凡属清云宗者,随我一道,捉拿傅偏楼。” 怀中弟子的声息十分浅淡,令无律甚至有种会随时消逝的错觉。一股异样的冰冷从心底爬上脊背,接着,在眼眸深处荡漾开来。 曾几何时,她好像领略过类似的颤栗。 是了,无律想,是那个时候是这具名为柳长英的傀儡,第一次站在她眼前的时候。他为自己带来了三样东西。 白承修的死讯,叶因的遗物寒蚕衣。 以及她的兄长已不在了的残酷事实。 许多年前,清云宗柳氏娶来天底下最后一名无垢道体的孤女,诞下一双儿女。 男孩名长英,女孩名天歌。 孤女去世,接着,这两名血脉稀罕的双子便被谨慎地圈养起来,像一对名贵的鹂鸟,也像随时会被宰杀的猪猡。 许是怕弄坏孩童脆弱的身体,除了定期取一些血,清云宗不曾做过别的事。 兄妹俩战战兢兢地在众多觊觎中长到知人事的年纪,随即,被当时的宗主转手送给了方陲。 名义上为师徒,实则,不过两块上佳的血肉材料,充作拉拢这位疯子炼器师的诱饵。 初见之时,柳天歌被对方狂热贪婪的视线吓得瑟瑟发抖,一个劲往柳长英怀里钻;而她的哥哥安抚般抱紧她,不闪不避地与方陲对视。 无垢道体向来一脉单传,许是如此,惊才绝艳的柳长英之后,柳天歌便泯然众人。 五行杂灵根,心性也软弱,并非修道的好料子。不像哥哥,天灵根不说,早熟聪慧,从小就知道护着妹妹,意志极其坚定。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柳长英被选中,长年留在清云峰峰顶闭关;而柳天歌被赶下山腰,与寻常弟子一起修行。虽也挂名在方陲门下,却无师徒之实。 那些趾高气扬的弟子往往会用蔑视的眼神看她,教导术法与枪法的先生也对她极其不耐一因她实在愚钝,旁人学上半日便会的东西,她翻来覆去要琢磨好几天。 闲言碎语几乎填满身边的每一个角落,走到哪儿都有人说: 看,那就是沾了同胞哥哥的光,破例收入方长老座下的小废物。 为何一母所生,有如云泥之别? 柳家怎么想的,按照宗门氏族惯例,此类弟子该下放凡间,几十年了此一生才对。 没用,拖累,蠢材。 类似的言论听得多了,柳天歌曾不止一回委屈地想过,若是可以,她愿意当个凡人,而非留在仙门受尽诽议屈辱。 找一间寒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田养花,缝衣喝茶,到底也逍遥。 然而,别说去当凡人,就连这小小山头,她也走不出去。方陲再怎么对她不上心,也不会允许一具无垢道体出门乱跑。 更何况,她舍不下柳长英。 人人皆称他为天才,可在柳天歌看来,那实在是位笨拙的兄长。 一天到晚,除了在山上修行,就是在书阁看书。从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不会讨人欢心。 柳天歌每每问他,为什么我们不能像清云宗的其他弟子一样下山去? 他便答,天歌,你我与那些人不同。 无垢道体,人皆觊觎,外面对我们而言太过危险。需定心修炼,不可懈怠。 柳天歌于是又问他,那为什么我不能到清云峰顶找你? 他便再答,天歌,你与我也不同。 灵根驳杂,进境缓慢,峰顶乃下一任宗主潜修之地,你还太弱。需定心修炼,不可懈怠。 说来说去,到最后,还是那两句,比丹鼎阁门前傻乎乎的扫地童子还要无趣。 可如此无趣之人,仍会在晚间下山来见她,讲些故事给她听。 那些皆为书上所记,没有一样是他亲眼所见,柳天歌知道,因其中许多,她也在书上见过。 她不曾揭穿,只在心里默默叹息,傻哥哥,一个字都不改,过目不忘是叫你这么用么? 可那一刻,她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看似稳坐云端的兄长,兴许比她还要寂寞。 柳长英在山上做些什么,她不知道。 方陲和秦知邻会怎样待他,她也不知道。 只是年岁渐长,眼睁睁瞧着曾经伶俐的少年被与世隔绝的生活养成了一张白纸,一言一行,都像被定好了似的,半分差错也无。 她便大抵能猜到,对方替自己挡走了怎样的灾祸。 这样的柳长英只会在面对她时,还浮现些许波澜,可她是个没用的小废物,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哪怕不能保护哥哥,留下来陪陪他,予他一星半点的慰藉,那也是很好的。 怀抱着这般想法,柳天歌在清云宗忍耐过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直至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这潭死水。 传闻中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白龙真君。 那是她的第二位兄长,并非亲生,却胜似亲生。 与默默关怀她、与她一道长大的柳长英不同,白承修亦师亦友,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如何明事理,如何断是非,如何活得快意。 各式各样的术法、机关,见闻、趣谈。不再是纸上谈兵,走过万千山水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满眼含笑,明睿潇洒。 他曾与她说,天歌,你的天资其实不逊于长英,只是还未开窍。 假以时日,待你摸索到你的“道”,定能进境神速。 那时候柳天歌心想,开不开窍也无所谓。 倘若能一直如此,叫她当一辈子的小废物,她也愿意。 因为柳长英与白承修,是全天下最好的两位兄长。只要他们好好的,她便无忧无愁。 然而,事不遂人愿。 被以术法夺走胎儿,关在清云宗的地牢里的那段时日里,柳天歌一直在想,她的哥哥到底被弄去了哪里? 真正的柳长英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无论是她,还是白承修,都很清楚。 不是被操纵、也非换了芯,言行举止都与原本无异,唯独失却了感情。因此,成了彻头彻尾的一样物件。 物件祭炉,又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那具傀儡拎着叶因留与她的寒蚕衣,扔在牢里破布一样的她身上,平淡地告诉她都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七杰与白承修皆死,天道已夺,她不再有任何用处。 他杀了那么多人,独独放过了她,只以天道勒令,从今往后,世间再无柳天歌。 到底为何会放过她,背后是否有何阴谋,她已无力去想。 好似大梦一场,剩下的唯有疲惫,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要怎么办。 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度过一段时日后,忽然有一日,她想:活着的只有我了。 除了她,谁还知晓当年的真相?谁还明白孽龙是为人污蔑所传,而天下第一人只是一具傀儡? 她曾被两位兄长保护了那般久,娇纵得天真、幼稚、而又荒废。 如今,也轮到她为他们做点什么了。 她要变强,强到足矣杀死柳长英,洗清白龙莫须有的罪名,摧毁夺天盟的野望。 她要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逍遥,世间再无任何戒律能规束她。 此后遁入问剑谷,弃枪从剑,一日千里。 不再有清云宗的柳天歌,唯剩问剑谷的无律真人。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阴云罩顶。 柳天歌缓缓仰起脸,望了过去。 柳长英也低眉敛目,看了回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她眼中骤然绽出无比凄厉的光。 捉拿傅偏楼? 休,想。 无能为力的绝望滋味,有那一次就足够了。 她早已不是三百年前那个一事无成的废柴小丫头。 岂会让你再夺走我的一切?! “有本事就来试试。” 长笛在掌心转过,呜咽地指向天边,无律眯着眼,一字字道,“来啊,天下第一人?” ------------ 210 逢春(十三) 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脸颊上,唤醒了一点微薄的意识。 朦胧睁开眼,傅偏楼只觉头痛欲裂。 奇怪,他想,我这是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头顶有人欣喜地冲他喊:“傅仪景,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傅仪景会这么称呼他的,好像也只有蔚明光那家伙。 他和蔚凤在一起?不,不止。 耳边涌入更多的声音,他挨个努力分辨:握住他的手的是小草、扶他起身的是阿裴、探查经脉的那道柔和灵流像是宣师叔大家都在,可唯独少了个人。 对了,谢征呢? 浮现出这一名姓的瞬间,额角骤然抽痛,好似有柄尖锥在识海里狠狠搅和。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迷乱之中,唇齿间弥漫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 傅偏楼记起了这是谁的血。 意识回笼,他不愿再想下去,伸手遮住双眼。 腰腹吃痛地蜷缩起来,渗出满背冷汗。 心底并非如想象中般歇斯底里地难过,只空空荡荡的,像是魂魄被抽去了一丝,知觉麻木,恍惚不明。 他的模样实在太过狼狈,乌发凌乱,面色苍白,浑身是血。 阳春之季,却怕冷似的缩成一团,看上去又凄惨又可怜。 蔚凤攥紧拳头,极其不忍,半晌,低低问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 清规师弟呢?” “他没死。” 傅偏楼豁然抬首。 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又嘶哑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死,他说不会有事的” 惊雷随着这句话轰隆落下,映亮那双沉凝的异瞳。 被其中浓稠郁色刺到,蔚凤沉默片刻,深吸口气,一掌呼上傅偏楼的肩头。 “那就没事,你不信清规师弟?” 他道,“倒是你,这副半死不活的哭丧样子做什么?吓谁呢?” 傅偏楼一怔,又听他放轻声音:“站得起来吗?现在可不是能悠哉说闲话的时候。” 似有所感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雨丝淅淅沥沥,不远处,森白火焰还在烧。 天边乌云密布,闪烁着巨大的雷霆,指向前方一道纤细身影。 “师父?”傅偏楼喃喃念出了声。 长发与裙裾一并飘摇,在倾斜雨帘中蒙上一层柔和光晕。 好像听见他的呼唤,女子回眸,却并非见惯了的那张柔美面容。长眉,漆眸,朱唇。 五官细看之下分明没怎变动,合在一起却截然不同。 眉眼清冷,又有几分熟悉。 几乎一瞬,傅偏楼就明白熟悉在何处她像极了柳长英。 “醒了?” 对方手腕一振,连串的血珠甩落于地,溅出三尺血痕。 傅偏楼这才发觉,她持着一把长剑,一席白裙已染满血迹。 清重真人与陈勤护在两边,神色肃穆,手上也沾着不少血。 而四面八方,则被青衣绣莲的一群修士牢牢围拢,寻不到出路。 清云宗果真动手了。 他椒尔一醒,借着陈不追的手站直了身形。 “几位真人,莫要再负隅顽抗。” 对面有人忽然开口,“幽冥石是为苍生劫难而求,不过请傅小友前去清云宗做客一番罢了,何必动手。有宗主在此,你们走不了的。” 无律冷笑一声。 这一回,不再有易容后的僵硬,她的唇畔勾出一道轻蔑弧度,容色在黯淡天光下凌厉得愈发惊人。 “柳长英,”她遥遥看向天边,“你就这般害怕,看见我的这张脸么?” 她所注视的那人负手而立,劫云之下,衣袂飘扬。 容颜如出一辙,任谁都瞧得出两人间的亲缘,清云宗一众不敢吭声妄议,识相地保持着沉默。 “胡搅蛮缠。” 漠然嗓音沉沉压下,“违逆天道者,只会自取灭亡。” “天道?”无律冷道,“你?” “不过一介篡位的傀儡,也敢如此狂言?” 雷鸣警告般嘶吼,她受气脉反噬,面色一白,呕出一口血来。 可那双眼眸却是越来越亮,与周遭烈焰一般灼灼。 “只有这点程度么… 你,好似比当年虚弱不少啊。” 说得越多,血越翻涌如注,可同时,无律感到加诸在身上那些沉重的桎梏正缓缓褪去。 “你困不住我了。”她轻声说。 剑光错落,落下的雷霆犹如蚕丝,轻而易举地斩断。 凡妄图借机上前者,并无一合之敌。 无律的眼眸牢牢锁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的傀儡身上,一眨不眨。 太久了,她已憋闷太久了。 抛弃曾经身为柳天歌的一切,若无其事地活着,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 眼前再度浮现兽谷秘境前,那道复杂而又温柔的视线,无律垂眸,敛去眸中的悲意。 她的哥哥,她最明白。 那一眼既是久别重逢,亦是无声的道别。 他知晓自己过得很好,故而无憾而去,想与白大哥葬在一处。 也好。 她想,哥哥,真正的你,已得偿所愿了对不对? 那么,外边这具仍沉浮于苦海中的傀儡,就由我来雷声逐渐沉闷,墨云压顶,周遭黑得如同深夜。 “不对。”清重忽而眉头一蹙,诧异地看向无律,“不止是反噬大乘天劫?” “偏偏在这个时候” 清云宗虎视眈眈,柳长英尚未出手。 大敌当前,还要护着身后小辈,哪里抽得出空来迎战天劫? “你们!” 她拔下发簪,幻化出一方长舟,回眸疾色道,“上去,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别想跑!”对面立即有修士阻拦。 “都疯了吗?”陈勤怒斥,“大乘天劫,是太久没见过,都不知道厉害了?” “待天劫降下,就是合体期也讨不了好,你们想死?” 他这般一说,其余人也不禁犹疑起来。 “宗主!”有位修士陡然出声道,“我等无能,请宗主出手,扬我清云宗之威!” “请宗主出手!” “柳宗主” 柳长英俯瞰着底下一片充满寄望的眼神,良久,缓缓伸出右手。 隔空点在无律身上。 沉重威压似重锤狠狠落下,提剑阻挡,虎口因太过用力渗出血痕。 无律闷哼一声,却一步未退,错手将那道劲气斩断。 劫云在头顶汇集成一道漩涡,电光不时闪过,映亮半边天幕。 她眼中划过一道暗芒,忽地御剑飞起,朝柳长英而去。 “蜉蝣撼树。”柳长英淡淡道,“不自量力。” “便是不自量力,又如何?” 无律反问,“你如今能压制天道几分?大乘天劫,可能视若等闲?” 柳长英不言。 与他面貌相似的女子站在对面,挽过一道剑花,于天光之下,缓缓笑了笑。 “哪怕今日,就此身死道消也无妨。” 她道,“想动我弟子,先踏过师父的尸体。” 剑与枪,一招对一招。 距大乘临门一脚,感悟极其玄奥。 大道三千,她仿佛能瞧见独属自己的那一条,一举一动,大巧不工。 剑锋更厉,剑芒更甚。 以合体之境迎战大乘修士,这是何等的笑话? 她做得到。 一息未败,十息也能拦下。 柳长英的枪,乃她天底下最为熟悉的套路,盖因从前,对方曾手把手一点一点地教会她。千百遍,直至她铭刻于心。 有生以来,柳天歌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感受。 哪怕身上处处重伤,只要还能挥剑,她便可以! 一剑接连一剑,片刻不停。 多拖延须臾,再多拖延须臾轰隆一声,耳边响起一道震雷。 这道苍茫的声响仿佛径直敲击在心头,令无律动作一顿。 天劫来了。 而她已是强弩之末,灵力微弱,重伤垂危。 柳长英不知为何也停了手,拢袖垂眸,仿佛打算冷眼旁观她殒身雷霆。 无律望向上空,呼出口气。 还没完“还没完,对不对?”@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一只手抵住她的脊背,传来暖融融的灵流。 无律一怔,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容色温柔的素衣女子,朝她弯起眼眸,好似一段春水。 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的笑容。 “叶因…?” 那不过一道留存画中的魂影。@却不再隔着画卷,切切实实、神色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天歌,好久不见。” ------------ 211 逢春(完) 阳春杏花挂满枝头时,清云宗为庆贺宗主寿宴,广邀天下人,一登清云峰,同赏云海奇景。 清云峰乃清云宗重地,除却氏族子弟,外人不可入内。那一回是难得的盛事,叫从小关在山上的柳天歌好好开了副眼界。 也是那段时日,养心宫的小吉女与清云宗的小废物就此相逢。 寥寥数语,意气相投。 却不想一别往后,再无会面之日,直至阴阳两隔。 女子容颜与初见时无异,明眸善睐,柔和若三月水波。 说陌生也陌生,因她们仅短暂地相处过寥寥时日;说熟悉也熟悉,她不知多少次,摩挲着白承修带来的信笺,在心底勾勒出友人的声色形貌。 好久不见。 无律静静垂下眼睫,笑了一笑。 真的是,好久不见。 “是《摘花礼道》?”她意识到眼前之人来自何方,微微一叹,抹去唇角残血,“仪景他们竟还未趁机离开么?枉费为师如此拼命。” “你啊,脾气还是这般硬。”叶因摇摇头。 她仰脸望向天边逐渐压低的阴云,以及攒动的雷光,说道,“你丢不下他们,他们又怎会丢下你? 更何况,还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指尖一点,木灵之花在身旁绽开,飘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浓郁灵流,滋养着无律破损的躯体和干涸的丹田。 “我们有一炷香时间。”叶因含笑,笑容中透露出一股傲然骄矜,“任你差遣。” “贫道掐指一算,此行有惊无险。” 一名素衣道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懒洋洋地一挑眉;尔后,又有一男一女两名仗剑修士并肩出现。 无律一一扫过他们,虽从未谋面,她却认得极清楚。 “明英、陆时雪、穆逢之” 她似有所感,朝后瞥去,只见柳长英身前,两道虚影将他牢牢绊住。 一人执剑,一人掐诀是沈应看与无琊子。 再往下看,被清云宗一众围拢的阵前,一记重锤挥斥方遒,郭詹并不算十分高大的个头犹如不可逾越的山壁,挡在傅偏楼等人身前。 修长画卷浮于半空,在黯淡天地间氤氲出淡淡华光。一息之间,情势逆转,大敌遭阻,再无后顾之忧。 “天歌,渡劫吧。”叶因说,“去求你的道。” 我的,道无律怔然,背后有只手轻轻一推,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她似乎总是被人推着朝前走。 因她总是害怕,怕走到最后,身边空无一人,仅仅留下她一个。 那样的话,就算长生久视,无拘无束,又有何用?日夜怀抱着过去的回忆,不断沦陷于寂寞之中,谁都不能理解。 但其实,并非如此。 应常六那道诀别的眼神再度浮现,这一回,无律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淡淡的怀念。 就像她想着他们一样,他们也一直想着她。 哪怕分别,哪怕死去,思念也不会断绝。 一瞬间,像是有许许多多双手从后方托住她,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本因过度使用而麻木的臂膀逐渐有了知觉,无律睨着雷劫,朝天举起长剑。 她的道,就在这里。 大乘天劫如注的雷光淹没了半边天际,尽管离得很远,沉沉天威依旧令傅偏楼心头发堵。 郭詹安置好他们后,便腾身前去相助。 以三对一,即便只是残魂,却也皆为曾经一时鼎盛的大乘修士。柳长英仍不见落入下风,足可见得这名当了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人,修为究竟如何深厚。 傅偏楼定定瞧着无律的方向,饶是半点都看不清,眼眸也一眨不眨。 《摘花礼道》只能撑一炷香时间,就算三次全部用上,也不到半个时辰。 大乘天劫,因人而异,短有几息,长有数年。 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默默祈祷,愿无律能度过此等难关。 他已经没有了父亲,没有了谢征不能再失去师父傅偏楼缓缓垂眸,瞧见自己这辈子娇生惯养、莹白如玉的双手。 如此无力,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分明,曾经,无论挣扎得有多难看,他也不会将命交由上苍定夺,不会寄望于虚无缥缈的气运。 如今的他,实在太过松懈了。 沉溺在温情之中,一直依赖着身边人,让宁和磨平了棱角和紧迫,浸软了骨头。 一路顺风顺水,偶有磕绊,也能轻易跨过,慢慢开始自以为是、得意忘形。 于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头破血流。 手指蓦地攥紧,指尖刺痛皮肉,傅偏楼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呛出声来。 眼眸映入天光与火焰,不见分毫光亮,反而愈发幽深。许久不闻其声的魔在耳边桀桀发笑,他恍若未闻,垂着头,长发掩映下,谁也瞧不出神色。 震耳欲聋的雷霆声下,万籁俱寂。 兽谷之外白焰滔滔,雨丝纠缠,半边亮如白昼,半边暗如深夜。 所有人的心思都牵连在天劫下那道纤细的影子上,凝神屏息旁观,不曾注意到身后多出来一寸气息除了傅偏楼。 他陡然回眸:“谁?” 天边此时乍闪一道惊雷,清晰映出来人的轮廓。 与宣明聆极其相似的面容,鬼魅般站到蔚凤身后,抽走了他挂在腰间的布裹。 蔚凤瞳孔骤缩,天焰出鞘,朝背后斩去,那人只随意一挥袖,他便往后倒飞,吐出一大口血。 “小凤凰!”宣明聆脸色一变,上前接住他,紧跟着,不可思议地看向对面。 “. 父亲?” 那里,宣云平漠然扫来,手中,雪白骨刺已然现身,闪烁着冰冷的锋芒。 琼光、裴君灵和陈不追下意识挡在傅偏楼身前。 清重与陈勤也肃容起身,上前几步。 “不曾想,鹬蚌相争,倒是让本尊当了一回渔翁。” 宣云平瞥了眼天边,又不屑地看向眼前警觉的数人,冷冷一笑,说道,“交出幽冥石,饶你们不死。” 大乘威压无声释放,碾压过境。一瞬间,血气翻涌,灵流逆行,连气都喘不过来。 本就受伤的蔚凤顿时面如金纸,唇边血溢不断。 “ 住手。” 傅偏楼遏止住胸口的憋闷,哑声道,“这里任何一人有三长两短,你都别想拿到自己想要的。” 宣云平眼眸一眯:“威胁?” “威胁。”傅偏楼淡淡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东西,秦知邻都告诉你了,对不对?” 宣明聆一瞬睁大眼眸,看着并不争辩的父亲,醒悟过来。神色慢慢回落,失望透顶,万念俱灰。 而宣云平并不看他,盯着傅偏楼:“他人呢?” 傅偏楼转头看向兽谷。 沉默片刻,他开了口:“在里边。” 宣云平眉头一皱。 “幽冥石也好,秦知邻也罢。”他道,“还有我师兄,都留在了兽谷秘境里边。” 此时此刻,傅偏楼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一谢征的决断是对的。他的确不能出来。 可越是知晓,越是痛苦;越是痛苦,他的神情越是平静,犹如一潭死水。 “里边?”宣云平眉宇皱得更深,那灼烧着瘴毒的火焰太过诡异,饶是他也不敢轻易接近,更别说,兽谷仍在,形成的洞天秘境却已崩塌了。 谁都不可能再进得去,也不可能再出得来。 换而言之一与死无异。 “真是废物。”他不禁暗骂一声,大乘期的神魂,竟奈何不了一介元婴修士?简直荒谬。 秦知邻不在,意味着先前的谋划通通作废。 宣云平不由烦躁起来,神色几经变化,最终道:“我可以不动他们。” “但,”他看着傅偏楼,“你乖乖随我走。” “我知道了。”傅偏楼应下,安抚般拍了拍身前几人的肩,不疾不徐地朝宣云平走去。 随着他的接近,手中骨刺仿佛雀跃,轻轻震颤起来。宣云平眼底掠过一丝贪欲,这就是夺天锁可以掌控天道之物。 他正欲伸手将人抓住,神识却忽而感到一阵寒意,返身将激射来的物件抽开。 定睛一看一竟是一支碧玉长笛。 傅偏楼一顿,俯身将长笛捡起,抱在怀里,抬眸唤道:“师父?” 云收雨歇,雷霆不知何时停驻,劫云散去。 天边,白裙染血,女子披头散发,往前迈出一步。只这一步,便站到宣云平面前。 她身上天威未消,一双眼眸似含着凛冽电光,嗓音嘶哑:“偷鸡摸狗之辈,安能动我弟子?” “无律” 宣云平回过神来,竟惊异得退后半步,脸色极其难看,“你竟真度过了大乘天劫?这才不过两炷香!” 与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傅偏楼终于松了口气,暗自敛去眸中庆幸。 “锐气尽失,你胜不过我。”无律指剑向他,“放开仪景,饶你不死。” “口出狂言!” 宣云平握紧掌心骨刺,看向她的背后,眸色又一凝。 画卷已然收拢,掉进裴君灵怀中,失去牵制,柳长英从容不迫地负手而来。 他没有看宣云平,甚至没有瞥向无律一眼,眼眸紧紧锁在傅偏楼身上,尔后,落在骨刺尖端。 “吾之半身。”@柳长英瞳眸泛出异样的色彩,显得面容愈发出尘。他向骨刺伸出手:“—回来。” “!" 掌心骨刺活物似的挣扎起来,宣云平一惊,可无论怎样使力,都不能握住。指骨断裂般刺痛,甫一松手,便朝柳长英飞去。 飞到一半,却停在了半空。 @傅偏楼伸出手,死死攥紧了它。 “偏楼哥,你做什么?”陈不追急道,“你忘了吗,你不能碰“这家伙能碰,”傅偏楼忍住像是要被吸走魂魄一样的颤栗,眼底浮现一抹几近疯狂的执拗之色,“没道理我不能!” 他很清楚,无律也好、无琊子等人也罢,之所以能与柳长英纠缠这般久,是因对方无法借助天道之威。 若是让他拿回这东西,恢复鼎盛之期,就当真再无挣脱的可能了! 他不会容许,绝不“师父!” 无律凝眸,挽剑缠上了柳长英。 神魂恍惚,思绪颠倒,浑身犹如千刀万剐、又似快要融化,濒死垂危。 傅偏楼认定那一个念头,怎么也不肯松手。冷汗与泪水模糊了视线,隐隐约约地,他看见手腕上系着的,色泽鲜艳的红绳。 唔" 心口骤痛,更甚于魂魄。 不知是否因意识突然清醒过来,傅偏楼逐渐感到轻松些许,撑着地面,缓缓叹出一口气。 怀中骨刺像是一样死物,不再有任何动静。 他尝到生涩的血,才发觉自己仍重重咬着嘴唇,齿关嵌入皮肉,大抵溃烂得不成模样了。 若是谢征在,定又要不虞。 若是谢征在。 傅偏楼抱紧怀中的长笛与骨刺,冰冷的物件贴上面颊,带不来一丝一毫的慰藉。 他觉得自己和它们差不多冰冷,直到手臂与脊背被几双温热的手小心扶起。 睁开眼,入目是蔚凤等人布满忧心愧疚的脸。 “呵…”傅偏楼忍不住笑。 “这是什么表情?”他道,“放心,我赢了,没事。” 蔚凤蹙着眉,欲言又止半晌:“太乱来。” 傅偏楼没有再应声,拭去唇边血迹,他转头看向远处缠斗在一处、仅剩残影的两人。 “宣云平跑了。" 宣明聆说着,提到那个名字,眼睛一眨不眨,好似在讲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顿了顿,垂眸道:“是我害了清规。” “返生花是我们一道求得。”傅偏楼摇摇头,“师叔不必说这种话,非你之过。” 宣明聆看他神情半分变化也无,眼中不禁划过一抹忧虑。 哭不出来,才更不妙。 可事已至此,他到底也说不了什么话,只得五味杂陈地沉默下去。 兽谷的火还在烧。 无律与柳长英还未分出胜负。 从今往后,他们要何去何从,也还没有着落。 傅偏楼怔怔出神,袖中,陡然有一物挣脱乾坤术法,钻到众人眼前。 是凰祈赠予的那半根梧桐木枝。 只见梧桐木枝光秃秃的枝丫上,噗呲噗呲冒出几枚嫩绿的新芽,不多时,便长出凤凰尾翎一样的漂亮阔叶。 “这是” 傅偏楼一愣,忽然心中一动,仰起脸来。 不多时,一道深沉悠远的龙吟响彻天际。 黑鳞遮天蔽日,修长龙身隐没穿梭于云霄之间,随即,威严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耳边。 都住手吧。” 柳长英抬眼:“古龙?” “清云宗小儿,当初污白龙之名,害他性命。如今,却连他的后裔也不肯放过么?” 柳长英那张冰雪封冻的脸,首次有了动静,像是感到棘手似的皱了下眉。 龙身穿过云流,来到傅偏楼面前。 “既然如此,吾便带他回族。” 柳长英默然,随后道:“你不能带他走。” “吾虽杀不了你,”古龙嗓音突然凌厉,“可没有那东西,你也奈何不了吾。” “柳长英,若不想清云宗今日覆灭,就此收手罢。” “” 柳长英落在古龙首级之前,凝望着傅偏楼,无律也随之一并而来。 良久,他启唇道:“天之将亡。” “傅偏楼。”他转过身,“若有朝一日,你变了主意,我在清云宗随时恭候。” “我与你. 灬”谁也看不清柳长英的神色,只听他轻声道,“留下谁都行。” 语毕,他不作停留,身影就此消失。 傅偏楼蹙着眉,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师父,”他走到无律身边,扶住她,小声问,“你没事吗?” 无律揉了揉他的发顶。 “龙族不问世事,”她上前一步,不闪不避地对上古龙双眼,“当初,白龙遇祸,也不见你们出面。 此番前来,又是为何?” “女娃儿,你似乎对吾等很有怨言?” “怨又如何?不怨又如何?”无律冷笑,“俗世的喜怒哀乐,对你们来说,不都是轻如毫毛的东西吗?” 古龙沉默下去。 过了会儿,才叹道:“不错。吾族为求长生,避世不出,凡流连于俗世之族人,生死皆由天定,白龙如是、青龙应龙亦如是,非吾能管顾。” “只是一白龙走前,与吾打了个赌。” “赌?” “他当年训斥吾,一昧逃避,不过自取灭亡。此界不可无天道,否则苍生如置水火,龙族也不得安宁。天道求他相助,许是龙族一线生机。” “吾不信他。” “他便言道,人妖之战后,兽谷将封,修为再高者也休得入内,自成洞天秘境,这般手笔,除天道外不做他想。待他死后,自见分晓。” “倘若当真如此。”古龙闭了闭眼,“兽谷燃起火焰那日,吾便要亲临此地,保下他的孩儿,从此听凭差遣。” 原来,白承修早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就算无律没有突破,龙族也不会任由清云宗为所欲为。 傅偏楼别过头,神色有几分狼狈。 “吾已决断,龙族自此出世,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人伤得了你。” 古龙道,望着那张容色熟悉的脸,眼中多了几分复杂,“你可,还有任何疑问?吾必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傅偏楼的目光缠上一抹异色。 他眺望着围拢兽谷的白焰,语气莫名:“这片火,何时会熄灭?” “此火是白龙倾尽性命、血肉、修为、乃至神魂所燃。旨在烧尽围困兽谷三百年来的毒瘴,还天下一个清净之地。” 古龙无愧于天地间寿元最久之名,没有沉吟多久,便答道,“依吾看来,至多十载。” “彼时,恰能逢春。” 犹如拨云见月,阴霾散去,草木复生,将秘境中因死孽怨念诞生的魑魅魍魉一并荡涤。 从此往后,妖兽可归,兽谷不再是无人敢入的死域。 这原本,该是白承修送与世间的最后一份大礼。 而傅偏楼却不知晓在那片想象的丽景之中,他该何去何从。 ------------ 212 等待 虞渊地处偏北,二月底时,寒潮尚且未过。 细雪于天地间辗转晃荡,将养心宫上下覆在一片银装素裹中,也打湿了裴君灵不曾撑伞的肩头。 十年一晃,她已并非当初赤足挂辫的少女,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成熟许多,含笑凝睇,逐渐有了一宫之主的模样。 她停步在别院前,浅浅呼出一口热气,随即,眉舒目展,一颦一笑间,又有了几分明澈活泼的情态。 伸手推开未锁的木扉,“嘎吱”一道响动,雪光渗进漆黑的屋里。 浓郁熏香扑面而来,神魂涤净、杂念尽消。 仅着单衣的青年盘膝坐在床边地上,倚靠着墙壁,手腕足腕皆被寒铁锁链紧紧束缚,像只被蛛网黏住动弹不得的小虫。 长发滑落,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庞,听闻动静,手指惊醒似的一颤。 眼眸睁开,一蓝一黑,摄人心魄。 有阵法护持,室内并不冷,暖如四月阳春;可他依旧如一块捂不暖的冷铁,脸色与唇色都泛着病恹恹的苍白。 阿裴。”愣怔半晌,恍惚回神一般,青年哑声道,“你来了啊。” 声量极轻,听上去十分虚弱。 见状,裴君灵眼中划过一丝难过,却没有急着将他从锁链中放出来,而是走至近前,仔细瞧着那双殊异眸中流露的每一分神色。 “仪景。” 她唤了一句,随后问,“你是仪景吗?” “嗯是我。” 四目相对,对面眼底划过一丝温软,好似清醒些许,加重语气再次唤道:“阿裴,是我。” “ 不是魔。” 也太久了!” 她眼眶情不自禁地微微泛红,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咔嚓几下打开锁链,将人扶起。 “咳咳裴君灵终于分辨出来,胸口一阵起伏,涩声埋怨道:“这回" 束缚尽去,傅偏楼的脸色好看些许。他掩唇咳嗽两声,清了清沉浊的嗓子,尔后轻快笑道,“别急,我这不是安然无恙嘛。” 裴君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能将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合体修士,古往今来,你真是头一遭。” 傅偏楼不以为意:“眼下我可不是什么合体修士,不过一介凡人罢了。拜托阿裴好好看顾我,身家性命,全在你手里呢。” @“贫嘴。” 见人还有劲开玩笑,裴君灵放心几分,扶着他坐到桌边,捉过手腕开始切脉。 灵流淌过经脉,探入丹田。 这番举动可谓轻车熟路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来上这么一回,她想不熟都难。 随着傅偏楼修为水涨船高,浊气丛生,魔也愈发猖狂。 自突破化神期后,他已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身体,最为失衡时,甚至会让魔占据上风,做主出来兴风作浪。 对此,傅偏楼出乎意料地冷静。 他先是从古龙那儿要来了能压制灵力的寒铁,请宣明聆铸成锁链;又拜托清重刻录下清心法诀,并问无律在周遭布下多重阵法。 生生将曾经暂住的这栋温馨别院,打造成为坚不可摧的牢笼,大乘以下,任有万般手段,也插翅难飞。 而他便是入住其中的囚徒。 每逢快要失控之际,傅偏楼就会赶到此处,戴上枷锁,亲手把自己关起来。 身如凡人,无处可去,哪怕被魔占据了身体,也不至于四处发疯,犯下杀孽。 判断他是否归于平静,再决定要不要放人出来的重任,就落在了小吉女肩头。 “状况尚可。” 裴君灵松开手,给他倒了杯热茶,“也亏你平素身体打熬得不错,换别的修士来,灵力封锁这么多天,大抵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水雾氤氲,傅偏楼啜饮一口,清香袅袅,在唇齿间缠绕不去。手心温热,干涸的丹田也慢慢充盈,身上冷意渐消。 平时怕打搅他定心,又有许多事务要处理,裴君灵并不能常来看他。 那些独自与魔争斗的日子里,唯有不断地猜忌争辩,尔虞我诈。时日一久,意识就如沉浸在泥沼之中,浑浑噩噩,不知西东。 直至此刻,他捧着茶盏,侧首瞧着窗外的雪景,方才觉得活了过来。 屋前树梢抖落下一簇雪团,傅偏楼如梦初醒,回过神来,忽然敛了笑容,叹道:“竟已入冬了。" 他转过头,问正在摆弄灵药香粉的裴君灵道:“话说回来,这次我闭关了多久?” 裴君灵一顿:约莫半年。” “半年么” 指腹摩挲着杯壁,长长的眼睫垂下去,没有再抬起。他似是不经意地说道:“那,应是快要逢春了。" 裴君灵答不上来。 这是兽谷燃火的第十年。 古龙曾告知他们,约莫此年逢春之时,毒瘴将彻底烧净,白焰也会随之熄灭。 事实上,他们离开后不过多久,燃烧着的秘境崩塌,灵气外涌,化作大大小小的碎片飞散兽谷各处。 落在哪里,哪里就浮起可怖毒瘴,而白焰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兽谷不再是无人可入的禁地,被包裹着毒瘴的火焰分成一块块;有些地方毒瘴浅薄,不过月余就平息下来。 白焰熄灭后,显露出的却并非一片荒芜焦土,而是原本秘境之中灵材丛生的宝地。 秘境里的事物并未被彻底抹消,不过被毒瘴与白焰困住,依旧存在于天地之间。 无疑,起初,这令他们升起了些许希望。 每一块秘境碎片烧毁后,想要入内争夺好处与地盘的人妖一拥而上,他们则在其中找人。 时隔三百余年,兽谷再度人烟鼎沸。 然而,不论是那些难缠的毒物、亦或曾死在里边的修士尸身,一样也没有见到。那滔滔白焰仿佛卷走了一切藏匿谷中的威胁,半分都不曾留下。 天朗气清,景致明净,仿佛从未有过杀戮、怨魂与毒瘴,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这对他们而言便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前两年,谁都不甘心,也不肯就此放弃,既然那人曾说过他会活着,定然不会出事。 踏过兽谷可去的每一个地方,寻遍每一寸草皮,不见其影,不闻其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般在旁人看来仿佛发疯一样的行为,终结在第三年的某一日。 那一日,问剑谷祠堂里,自出事以来便明灭不定的弟子命牌彻底熄灭了。 代表着,留下命牌的那人,身死道消,不再活于此世之间。 再怎样自欺欺人,也无法不在事实面前低首:约莫如其他困顿在秘境中的修士一样,血肉溶于毒瘴,骨灰扬在火中。但凡血肉之躯,没有谁会死不了。分别时的安慰之言,又怎能当真? 唯有傅偏楼很当真。 每一回,只要他走得开,必然不会错过;走不开,也会托蔚凤等人抽空去一趟。 一次次的打探,一次次地失望。 尽管从头到尾,他的表现都十分镇定,仿佛置身事外。可裴君灵扪心自问,就连她,时至如今仍会因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而心神动荡、紧张不已,她不敢想象傅偏楼心底是如何百转千回。 对方已不会将心思写在脸上,瞧不出深浅,但唯有一点,她很清楚。 倘若傅偏楼真有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也不会浊气反反复复、灭而又生了。 那个名字仿佛一道沉默的伤疤,埋在他们所有人心底,不敢擅自触碰,更不敢在傅偏楼面前提及,生怕撕开血淋淋的创口,叫他雪上加霜。 沉默许久,裴君灵才轻声道:“兽谷那边又有动静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那应当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了。” 闻言,傅偏楼眉心一跳,神色有一瞬抽搐,快到叫人几乎以为那是错觉。 紧紧凝视着他的裴君灵当然不曾错过,心中顿时浮起莫大悲哀。 一时间,也不知是这回给个痛快好,还是该期望一点一点拖延下去,钝刀子割肉,直至伤口不那么疼更好。 “不急。” 失态不过须臾,傅偏楼喝了口茶,说道,“今日先休息会儿,明早上路。” “好。”裴君灵勉强对他笑了笑,“那我去准备一下东西,同你一道走。” 傅偏楼点点头。 裴君灵走后,他去往后池沐浴一番,洗去满身狼藉。换了身新衣,坐在镜前仔细将发辫束好。 铜镜并不十分清晰,里头映出的青年,眉目有股模糊的疏冷,看上去颇为陌生。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无论是从前的妖道,还是这辈子的傅仪景,都好似不是这副面貌。 这样仿佛不论遭遇什么,都沉静异常的神色,总会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个谁都回避着谈论的人。 许是心有所想,越打量,越错觉相像。恍恍惚惚,镜中仿佛真有道冷清的影子,隔着镜面望向他,眸底有如雪融冰碎,流露出晏晏笑意。 “谢征” 被蛊惑般,傅偏楼不觉伸出手,喃喃摸上镜面。 指尖冰冷如霜,他骤然回神,没有挪开,唇边弯起一抹自嘲的嗤笑。 身死,道消,不复再见。 气息也好,温度也罢,皆随经年埋葬在记忆中,变得朦胧而模糊。 自那一役后,宣云平踪迹全无,他婉拒古龙留在龙族的提议,随无律一起回了问剑谷。 送川潺潺不息,双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桥后的竹林葱茏繁茂,月初夜间,却不再有对练之人,也没有香气缠人的一碗红豆汤。 弟子东舍小院无人打理,已杂草丛生,淹没了他们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脚。 门扉紧闭,室内冷寂,空无一物,故人无影。 命牌熄灭后,所有人都觉得谢征死了。 那般诡谲的毒瘴,天灾也似的火焰,怎么可能还有生机?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杰的名号是就此搁置,还是另寻他人补足;陈不追推算过许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连无律,偶尔,也会对着谷中一些残留的痕迹发会儿呆。 他们伤起心来总躲着他,从不提什么泄气话。可傅偏楼知道,十年以来,周而反复的失望已磨灭了所有侥幸。 谢征已殁于兽谷秘境没有谁仍会质疑。 那他呢? 傅偏楼想,他尚还信誓旦旦地觉得,那人还活着吗? 任务者也是人,即便有系统在,身处绝境,该死依旧会死。 若谢征当初有把握,定然将说与他听,好安他的心,而非一句轻飘飘的“有011在,不会有事”。 不,别说在崩毁的兽谷秘境中活下来,就是与秦知邻的神魂相争,他恐怕都没有信心。否则一道出来便是“偏楼,”隐隐约约,傅偏楼好像听到了那道诀别的声音,“照顾好自己。” “ 我答应过你,出去以后,任你处置。” 语气柔和至极,荡在耳畔,却犹如焚心。 任他处置。 傅偏楼蓦地惨笑,嗓子里没有吐出半点哀泣,镜中之人眼眸阴翳浓重,漂浮着宛若憎恨一般尖锐的怨愤。 倘若当真任他处置,倒是从那鬼地方活着出来啊! “当”地一声,铜镜应声而碎。 傅偏楼怔怔瞧着里头四分五裂的自己,缓缓抽开流血的手,一言不发坐回桌前。 血珠从伤口渗出,顺着白皙的腕骨,一路渗入红绳之中,显得色泽愈发艳丽。 他低眸瞥见,抹去了那道痕迹。接着,指腹勾入颈间,两枚小巧玉牌随着力道从衣襟中跳出,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块刻着“仪景”,另一块刻着“清规”。 一者莹莹泛光,另一者沉寂如灰烬。 命牌暗下后,傅偏楼将之从祠堂里取了出来,随身携带。他不知道这番举动有何意义,就像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再执着于追寻秘境碎片又有何意义。 就好像不承认,不放弃,就还有一线希望,一丝生机。 可转眼之间,就仅剩了一块。 漫长的凌迟终于快到了尽头,可他心底却浮现出无尽的恐惧。 倘若这次,这次也什么都没有他不怕等,等多久都不要紧。 但好像,如今,就要连等下去的念想都失去了。 傅偏楼攥紧两块命牌,仿佛要将其掐入骨血,缓缓伏身,挺直的脊梁跟着一道弯曲塌陷,蜷缩起来。 藏在双臂交织出的黑暗里,他侧首定定睨着那两枚拴在一起的命牌。 宛若一尊凝固的石雕,他从天明瞧到了天黑。 ------------ 213 归人 冬寒未过,黎明即起,酒斋中已人流不息。 这座立足于兽谷中的楼阁虽打着过路歇脚的旗号,大部分时候则是作为打探消息、私下交易的地方使用。仅需几十枚灵石,就能入内听一耳朵,机灵点的修士籍此,便可对最新动向了如指掌。 故而一大早,相约在此碰头的不在少数。 岑起带着几名师弟走入酒斋,一眼瞧见了窗边桌旁冲自己招手的金羽。 “金道友。”他走过去,简略打了个招呼,“别来无恙?” “还不错。” 金羽点点头,对身边的几名修士介绍道:“师兄,师姐,这位便是我先前所说,落日崖的岑起,岑道友。” “早闻道友之名,如今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一名男子笑着客套,“年纪轻轻便已臻至结丹巅峰,距元婴期一步之遥。小师妹,你一向自诩天资过人,这么看来还是落后一筹,可要加把劲啊。” 金羽听出他的揶揄之意,轻哼一声:“一个小境界而已。” “道友过誉了。” 岑起不善交际,但也听得出对方有意拉近关系,面色稍稍缓和,“我还差得远。霓光宗弯刀可攻可守,出其不意,真打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两拨人客客气气,不一会儿熟悉起来,相谈甚欢。 “话说回来,这边修为高深的家伙可真多。” 金羽喝了点酒,扫过周围,不禁出声感叹,“结丹以下,什么都不是,元婴大能都时不时能见到。 外头横行霸道惯了的,到这儿来都得缩着脖子做人。” “毕竟是兽谷。” 她师兄接话道,“锁了三百余年,甚至一度自成洞天秘境。里头的好东西,有些就连化神修士都会心动,不怪天下人趋之若鹜。” “是啊,我们不也是趁机来捞上一笔么。” “只是余火还未灭尽,仍有毒瘴流连,清毒丹的价钱可不便宜” “更何况。”岑起道,“近来,最后一块秘境碎片也快烧尽了。” 此言一出,在座各人脸色皆有些微妙。 十年前,兽谷秘境焚毁,散落为许多块大大小小的碎片,分布在兽谷各处。 每一块都被白焰包裹,灼烧着蕴含的毒瘴,是不可触及的禁地。 曾有化神修士自恃修为高深,妄图强行入内,方才靠近,便被火焰缠身,狼狈地逃出来后身中剧毒,丢了半条命不说,修为也连连跌落。 前车之鉴后,再无人敢硬闯,就算秘境中藏着的天材地宝再多,有命才能消受。 好在那毒瘴与白焰相辅相成,一旦毒瘴烧净,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而兽谷北边那一大片地方,熊熊燃了近十载,终于有了消减的兆头。 “听说”金羽压低声音,“当年,没能拿到的幽冥石就在其中。故而最近过来的人与妖,愈发多了。" “不就一块破石头,”落日崖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撇撇嘴,“既不能增长修为,又不能洗刷灵根的,要来有什么用处?” 岑起拿剑柄敲了下他的脑袋:“天真。” 那少年“哎呦”一声,脸上顿时露出不满之色;岑起叹了声,说道:“是,对我们而言,确实是块用不上的破石头。但你可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岑起正欲开口,就在此时,酒斋门前骤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随即,半张被砍断的桌子掀来,在上空碎为无数木屑,针刺一般飞得到处都是。 金羽眉头一皱,挥袖将飞到面前的木屑挥开。 同桌修为较高的几人立即站起身,灵器入手,挡在前边。 定睛一瞧,只见变故中心,是个横眉竖目、背着长枪的大高个;而对面被掀了桌子、面色有些难看的一群人,则身着玄衣,腰间挂着一撂流苏红绳。 岑起目光一凝,低声道:“行天盟。” “行天盟?”少年一怔,“是近来风头很盛,声称要替天行道、讨伐清云宗的那个?这么说来,那个大高个就是" 岑起点点头。 虽说对方并非青衣绣莲的道人打扮,不过从眉宇间的傲气、以及对行天盟一众的敌意看来,八成是清云宗弟子。 金羽道:“看来今日没法善了。见机行事,当走就走吧。” “大宗门的事情,我们掺和不了。”岑起颔首赞同。 “大宗门?”少年又不解,“师兄,我怎么记得,那行天盟收人虽严苛,却荤素不忌,就连散修也能进得去?哪里算大宗门了?” “行天盟是算不上大宗门,势头再猛,也不过这些年才兴起。” 霓光宗的师兄解释道,“不过,建立这个组织的几位盟主就大有来头了。" “传言中,盟主乃太虚门一名弟子。除此以外,与养心宫也大有牵扯尽管是小道消息,但能和清云宗针锋相对,想来差不离。” 他顿了顿,犹疑地说,“还有,那一位。” “那一位?” 岑起道:“与龙族因缘匪浅的那位。” “啊。”少年瞪大眼,“问剑谷的. ” “说是问剑谷弟子,可自龙族出世、宣告天下人以后,谁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金羽苦笑,“就是对三大宗而言,也是一尊大佛,轻易动不了。" “不知清云宗和问剑谷怎么想的,任由那半妖在道门逍遥。” “若不然如何?先不提龙族报复,动了他,界水业障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说话间,起争执的那边也不平静。 “好端端吃个饭,没招你没惹你,简直欺人太甚!” “欺的就是你们这帮废物!” 大高个冷哼一声,“要怪,就怪你们身上这件衣服。平日里妖言惑众,早看不惯了!” “说得好听,冠冕堂皇的。” 有人嗤道,“真当别人是傻子,瞧不出你是清云宗的人?” “那又如何?”大高个被揭穿,也不心虚,气焰反而更加嚣张。 “清云宗封业障,令天下人道途顺遂;又为解决灾祸,奉出千年返生花就算未能取得幽冥石,也称得上尽心尽力,鞠躬尽瘁。” “却不想被有心之人借机蹬鼻子上脸,泼了满身脏水…” 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对面,讥讽道,“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方为人间正道。” “你!”和他争辩那人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想起什么,激动不已,“好一个人间正道,好一个鞠躬尽瘁,好一个为天下人…道貌岸然、无耻至极!分明” “好了。" 为首沉稳女子伸出手,阻止他要脱口而出的反驳,淡淡说,“别忘了行天盟的规矩,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那人反应过来,闭上嘴,仍旧狠狠瞪了大高个一眼。 @“嘿。” 大高个嘲弄道,“无话可讲了吧?” “先不论那些陈年旧怨,”女子蹙眉,“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蛮不讲理的事情,倒也的确是清云宗的作风。” “什么?” 大高个一脸受辱的模样,登时拔出背后的长枪,指了过去,“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女人如何,男人又如何?” 女子冷冷抿唇,“会有这般偏见,足可见你心性拙劣,能有元婴修为,也不知空耗了多少资源。想来是氏族子弟吧,怎么,出门在外,连清云宗的皮都不敢披么?自己也觉得丢人?” 大高个先前见她出言阻拦,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未曾料到嘴如此之毒。 一时间气得脸庞忽青忽白,胸口起伏,就欲动手。 那女子也全然不惧,从腰间取出一柄长鞭。 “两位且慢!” 酒斋的管事见势不妙,连忙插入中间,堆笑和稀泥,“这地界,人妖不忌,同为道修,出了门便是自己人。还望卖在下一个薄面,莫要在此起争执. " “谁管你?”大高个气在头上,一把想要推开他,“东西坏了记我账上,我赔得起!” 然而出乎意料的,管事竟没有被推开。 他身躯犹如一堵石墙,无论怎样用力都纹丝不动,脸上笑意淡去不少:“道友莫要为难。” 其他人顿时露出看傻子的表情能在兽谷开上店的,岂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也不想想这座酒斋为何从来无人闹事,又为何不受妖兽侵扰。 被一介管事压制,又听见身后窃窃的嘲笑,大高个气血上涌,更加愤恨。 见状,管事微微一叹,捉住他的手臂,打算将人扔出门外。 可未等他有动作,迎头罩来一股沉重威压,令他当即变了脸色。 “是何方前辈在此?”管事收敛了笑容,肃穆道,“在下为人谋事,行事全凭规矩,不知哪里惹怒了前辈。” 四下俱静,一道携着凉意的嗓音轻轻飘来。 “小辈之事,就随他们去吧。插手管教,未免不妥。” 话里的偏袒之意毫不掩饰。 管事皱眉,“这” “元和长老!”大高个闻言,面上一喜。 相对的,行天盟一众沉下脸,知道此行不妙。 “既然如此。”领头女子当机立断,忍气吞声地低下头,“是我等冒犯,这就退去。” “慢着。” 声音不咸不淡道,“谁准你们走了?” “前辈一定要这般以大欺小?” “以大欺小?”元和长老冷笑,“对诋毁我宗之辈,就是以大欺小,尔等又待如何?” 瞧着对面灰败的脸色,大高个哈哈大笑,解气道:“长老明鉴!” 说着,他狠狠瞪向周围这群看他笑话的家伙,一个都别想落得好处! 岑起触及那道视线,不禁皱眉,暗暗和金羽交换了一个眼神。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喝口凉水也塞牙。 他在心底骂了一句,瞥向周边神色变换的修士,又看往门口,思索着脱身之法。 天光熹微,尚且有些昏暗。 昏暗之中,有一道人影在门前站定,将本就漏不进多少的光亮遮去大半。 “长老?” 威压之下,无人说得了话,唯余沉闷的呼吸声。 于是,那声轻淡的嗓音愈发明晰。 “我怎不知,方才化神的老家伙,竟也当得上长老。” “清云宗已没落至此了?” “你是什么人!”大高个惊疑地瞪过去。 来人不疾不徐地走进酒斋。 身形当是位男子,黑袍裹覆,面貌不清。唯见极长乌发随着动作流泻下肩头,几乎曳地。 一名男子留着如此之长的头发,还不束起,本该显得拖沓,放在他身上,却愈发出尘。 见状,大高个皱眉,颇为不屑地说:“藏头露尾之辈,还不快报上名来?” “凭你?”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眼,一下激怒了大高个,他握紧长枪,有如鹰隼般瞪去,寻找着出手的破绽。 而那黑衣人并未给予这一破绽。 他仅抬手,举止间满是生涩,好似与世隔绝许久,轻飘飘朝对面一点。 刹那,藏身幕后的元和长老暗道一声“不好”,赶忙现出身形,拦在大高个身前,企图挡下这一击。 他自恃有化神修为,那看不出深浅的家伙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应当不足为虑。可甫一迎面,便知远非如此。 大高个只见眼前一花,元和身躯颤颤,猛地退后几步,跌到他身上。 “长老?!" 他有些傻眼地伸手扶住,元和脸色惨淡,吐出一口血来,惊恐地看着那黑衣人,咳嗽道:“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阁下还望恕罪!” “既知冒犯。” 黑衣人语气仍是淡淡,幽井般无波无澜,“赔偿,尔后,走。” 两人不敢造次,连忙照做,悻悻离开酒斋。 峰回路转,行天盟几人呆滞半晌,领头女子首个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抱拳道:“多谢前辈!” 黑衣人瞥了她一眼:“不必,顺便而已。” 又朝向管事:“于此歇息,可有空房?” “有有有!”管事笑道,“前辈随手而为,却是帮了大忙,楼上尚有雅间,此回灵石全免,还望合心!” 说罢,他领着人往楼上走去。 半途之中,旁观的岑起觉得面上似乎被一道视线拂过,连忙眼观鼻鼻观心,捏了把汗。 直至人影消失,酒斋方才炸锅似的沸腾起来。 “师兄,那是哪位前辈?这得为合体期的大能了吧?”闲言碎语里,少年也不由好奇,“是哪个大宗门过来的长老吗?” “那位前辈既然不露形貌,想必并不愿被看出身份,莫要追究。” 岑起摇头,“先前也说过,此回的秘境碎片是最后一块,对幽冥石有想法者多得是,谁来都有可能,这不过一个开头罢了。" “开头…” 少年顿时目露忧色,“那我们进去,会不会太不自量力?” “我们又不掺和那些大事,底下捡个漏罢了。" 一面应付着师弟喋喋不休的疑问,岑起一面走神地想,总觉得,方才那位前辈的声音有些耳熟是在哪里听过? 可他一介小宗门出头的修士,怎会认得那样修为高深的前辈? 不,也未必是前辈。 传闻中,上一届宗门大比上取胜之人中的数位,已在短短十年里接连突破合体。分明为同辈,却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鸿沟之距,唯余仰望。 思及此,他顿了顿,忽而想到一个人。 倘若,那人没有死在兽谷,有传承在身,想必如今也应有这般修为了。他尚能对外吹嘘一番,自己曾与合体大能并肩作战过。 这么一想,鬼使神差地,岑起忽然觉得那道声音当真有些相像。 他按住眉心,正欲将这个离谱的想法撇去,却对上金羽犹疑看来的眼睛。 “二位。” 两人相视着沉默片刻,岑起不可置信地先开口道:“金道友,你觉不觉得" 就在他正要说出来时,耳边陡然传来那道清淡嗓音,“烦请移步一叙。” 岑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乎乎地走上楼的。 行至雅间,扣开门扉,对面,黑衣人已除去兜帽,长发逶迤一地,流泻如乌水。 听闻响动,他抬起脸,朝此望来。 眉深目秀,清隽淡静。 是见过一回,就绝不会忘怀的相貌。 @饶是心有准备,真正瞧见时,岑起和金羽仍不由瞳孔骤缩,瞠目结舌。 真的是你?” “谢清规你没有死?” ------------ 214 梦中 话音脱口而出,回过神来,金羽才意识到不妥。 死没死人都在眼前坐着,还用得着置喙吗? 她连忙低首道:“我失言了,抱歉。” “无妨。” 谢征往对面比了个手势,“二位请。此回相邀有些唐突,还望莫要介怀。” 他神态自若,如从前一般冷淡,却并非因差距而生出的疏远。 许多感慨,放松不少。 这副模样令金羽不免回想起十数年前的那一战,虽情分不多,却到底曾并肩过。一时间心底升起两人整顿好神色入座,金羽素来不爱弯弯绕绕,直率问道:“不知谢道友是为何事?” 敢问,”谢征稍一犹豫,垂下眼睫,遮去眸中异样的情绪,“今夕何年?” “何年?” 岑起蹙眉,不一会儿醒悟过来,“若你所问是距当初兽谷变故几时,有十载耳。” “十载么” 意味不明地轻声念着,谢征抿唇失神片刻,才出声道: “不瞒两位,兽谷秘境一役,我另有奇遇,堪堪捡回一条命。先前一直意识混沌,近来方才苏醒,对外界动荡一窍不通,恐贸然惹出祸端,故而相问。” “两位与我有旧,是可信之人,恳请一叙。” 岑起与金羽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后者直咧咧道:“我猜也是。谢道友,托你一声故旧,我就直接点说吧,大宗门的那些事,我们根本没想掺和,也掺和不起,你想知道什么,定知无不言。从这扇门出去,就当今日不曾见过面,你看可好?” 她虽性子爽朗,但也不是个傻的谢清规活着从兽谷秘境中出来这码事,谁都明白意味着什么。 为那一小块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用的破石头,清云宗也好、问剑谷也罢,乃至行天盟与妖族,都挂心不已。就如对方所说,贸然出面,只会惹出祸端,掀起新一轮的纷争。 她还想着进兽谷摸点好处呢,可不愿此时打起来。 闻言,谢征微怔,低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 金羽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真要论起来,刚才若不是你,清云宗那不要脸的长老还不知要怎样为难。该道谢的是我们。” 她梳理了番思绪,便从秘境崩毁、白焰燃起那会儿讲起。 这十年里变故颇多,桩桩件件,无不是能拎出来称道的大事。 柳长英率清云宗捉拿孽龙之子傅偏楼,无功而返;问剑谷无律真人历劫突破,成就大乘;龙族出世,荫蔽后代,即便人尽皆知傅偏楼是为半妖,也不敢触其霉头。 幽冥石下落不明,界水业障滔滔,人心惶惶。 行天盟浮出水面,料定清云宗包藏祸心,声讨浪潮一日大过一日,天下第一道门威信不存。 又逢兽谷可入,妖族欲夺回旧巢,道修欲争抢资源,乱象横生。如非两方顾忌着三百年前悲剧重演,各自收敛没有大动干戈,怕是又有一场大战。 “一来,三百年前血战,至今仍在修生养息,谁都不想打起来。” 金羽灌下一口茶水,说道,“二来,还有龙族在头上压着。” “上古大妖,虽为妖族,却不问世事,并无偏颇。”她瞥了一眼对面,“更何况,它们出世的理由你的师弟是只半妖,自然两不相帮。” 谢征静静听着,不露声色,令她拿不稳是个怎样的态度。 岑起问:“此前,你可知晓此事?” “”忽然醒神似的,谢征抬眼一掠,点了点头,“嗯。” “也对。”金羽叹道,“我记得你们不止是师兄弟,还以表兄弟互称虽说应当并无血缘,但关系亲厚至此,想必早就清楚。也实在是敢,问剑谷谷主不是出了名的厌恶妖族?” “不过身份暴露后,他反倒没有追究这件事,甚至没有再露面过。” 岑起思索道,“如今傅仪景仍留在问剑谷中,倒很耐人寻味。” “他在问剑谷?” “是,时不时也会到虞渊养心宫去暂住。” 金羽心直口快,“虽为道听途说,但应当差不离,毕竟天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她肩头被岑起一撞,忽然反应过来,见着谢征微微变色,忙闭了嘴。 雅间静默须臾。 我知晓了。” 失态仅为一瞬,青年低眉敛目,神情也随之冷静下去。 他起身:“多谢二位相告,恕我不能继续作陪。” “谢道友不必客气。” 金羽自知说错了话,心头一紧,想到问剑谷里那些没边际的传言,望向谢征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顿了一顿,补道: “谢道友约莫与师弟感情甚笃,我们也不留了。只是有一件事,大抵得提一提你留在问剑谷祠堂的命牌,七年前便灭了,想来谁都以为你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说罢,她瞅着岑起,两人抱礼后一道离去。 谢征没有挽留,也未说些客套话,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立于原处。 【宿主】 011见他失神太久,忍不住出声,【你还好吗?】 “嗯。” 【听上去不太好。】011嘀咕一句,也不免有些低落,【竟然过去这么久了……小偏楼,该等急了吧?】 何止是等急了,怕不是要等坏了。 谢征按住眉心,良久,涩然一叹。 秘境一别,对方惊痛的神情历历在目。 当时,他并无把握能活下去,不如说,本就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才会那般自作主张,蛮横地要人去等。 傅偏楼是个执着的人,他太清楚。 见不到尸首,便不会肯承认,抱持一线希望,总比无望来得好。 否则,他不知那孩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命牌为何会灭。”@谢征蹙眉,他分明还活着。@就在这一念头浮现之时,他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道隐约的浩渺之音。 【前三年里,汝借系统安置躯壳,自封神魂,与秦知邻争斗。那时,虽魂魄不定,躯体总还活着。】 【然不系舟之影力有不逮,至多藏汝三年。三年一过,汝将再度置身于崩毁的秘境之中。届时,撕裂的时空、怨魂而生的毒瘴、以及白承修燃尽性命的龙息,任意一者都能令汝尸骨无存。】 “于是,你做了什么?” 对这道声音,谢征并不多惊讶,淡淡问,“天道。” 【幽冥石乃连同幽冥与人间之物,与不系舟相似,处在“间隙”之中。】 声音平平解释着,【吾便让系统替汝炼化了它。故而,汝也身处间隙之中,能躲过一劫。】 “难怪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谢征抬眼,“你的意思是,因我已在所谓的‘间隙’里,不算此界中人,所以命牌寻不到我,觉得我‘死了?” 【然也。】 谢征无言以对。 送走傅偏楼后,按照先前的安排,他让011照看身体,便借助周霖给的那道咒印封定了神魂。 以元婴修为,根本无法与大乘期的秦知邻对抗,能坚持夺回那片刻已很是不易,倘若不这么做,他定然要被全然吞噬,魂飞魄散。 咒印能躲藏多久,他不清楚,唯有趁机修炼养神,尽力有一搏之力。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封定魂魄之后,识海中两仪剑与沈应看的传承失去控制,以无匹之势震动扫荡,令措手不及的秦知邻遭到重创。待咒印磨灭,秦知邻已十分虚弱,他一举占了上风。 阴差阳错,个中几度险死还生,其中哪怕有一道环节出错,他再不能站在此处。 想不到识海之外,也险境重重。 如此算来,他能活下来,当真是个奇迹。 越是意识到这一点,他越是心焦不已,近乎灼痛。 傅偏楼仍在等他么? 等一道或许永远不会回来的孤魂? 于他不过浑浑噩噩,如同睡了漫长的一觉;于外边的人,却实打实过了十年。 十年谢征首回觉得,有些感情重无可重,辜负不得。 “011,你说。”他心烦意乱,不禁喃喃问道,“我该如何去见他?” 从不知自己竟会这般优柔寡断,谢征垂下眼睫,唇边掠过一似苦涩。 于情,他自然希望傅偏楼尚还挂念着他。 可深想下去,倒宁愿对方无情一些,不要那么辛苦。 【宿主…】011忧心地唤了一声,支吾一会儿,说道,【走吧。我想见小偏楼了。】 谢征敛去眸中复杂的神情,应道:“嗯。” “我也,”他缓缓说,“ 很想见他。” 夜深人静,月色黯淡。 傅偏楼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回到问剑谷的。 合体修士,缩地成寸,一步掠过,便是千里之遥。 沿途肆意挥霍灵力,掏空丹田与神识,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身体逐渐感到疲惫,耐不住酒力,慢慢有了熏熏然的滋味。 明日便要启程,他错觉自己好似即将临刑的死囚,再过一天就要人头落地。 后颈死死咬住一条毒蛇,毛骨悚然的恐惧,令他坐卧皆不安稳,不知怎的,只想回弟子舍看上一眼,便与裴君灵暂且辞别,约好兽谷再会。 天地之间空空荡荡,他望向月亮,视线模糊。 酒,他偶尔会碰适时放纵,才不至于将弦崩断。 醉后朦胧,只要不那么清醒,哪里都是慰藉。 第二天爬起来,又是一个平静的傅仪景。 问剑谷也飘了细雪,落在颈间,令他感到有些冷。 他拢起衣袖,垂目向前走了两步,沿着熟悉的小路一头撞进弟子舍中。 迷迷瞪瞪地,他觉得有些奇怪室内何时点了灯? 有谁在吗? 昏黄的火苗盈了满室,听见门前响动,坐在桌前的一道身影转过头来。 傅偏楼痴痴望着他。 “ 谢征。” 下意识唤了一声,许是嗓音太过平静,那人露出怔然之色。 火光温润,映出白衣宽袖,清淡眉目。乌发未束,长长地曳至脚踝。 傅偏楼一寸一寸地凝目而过,忽然笑了,走过去,晕陶陶地柔声道: “你你的头发变长了” “我帮你梳起来吧。” ------------ 215 久别 手指穿过发隙,触感滑凉。 青丝缠绕,烛火柔和,谁也没有说话,落得满室静谧。 傅偏楼不是头一回为谢征束发,往日里,他那什么都会的师兄唯有这一途上有些笨拙或者说不以为意,自处时总任由长发披散。 谢征不爱倒饬,傅偏楼则恰恰相反,平时就会费心折腾。 定情以后,但凡睡在一处,第二天早上起来都是他给两人打理发髻。即便这一习惯阔别十年,久违上手,仍旧轻车熟路。 梳好戴冠,对镜一看,衔珠结穗,眉目如画,濯濯似月华,天上谪仙人。 傅偏楼望着,目光迷离,只觉双手分明撑在对方肩头,却没有半分捉住的实感。 是一片镜中花、水中月,如同握在掌心中的沙粒,不久便要随风散去。 他蓦地笑了出来。 梦中魂影神色仿佛很是忧心,伸手握住他的手,转过身来。 “. 偏楼?” 那道眼神十分复杂,定定凝视着,就好似天地之间仅剩下他。 傅偏楼便错觉自己也如同沙粒铸就,随风散去,任那双手牵着他四处扎根。迷迷糊糊坐到床边,下意识仰起脸,视线一错不错。 暖融融的掌心,贴过额头与面颊,爱怜地滑落耳后。 像浸入温热水底,舒惬怡人,他贪恋这般轻柔缠绵的抚摸,眯起眼蹭了蹭,唇边逸出一丝叹息。 好奇怪。好真实。 和从前偶尔的几回梦境全然不同。 倘若醉后能得此等慰藉,他怕是要忍不住日夜酗酒今天是怎么回事? 傅偏楼一面困惑,一面乖顺低首,喝了两口递来的茶水。随即被除去外衣鞋袜,扶上枕席。 “睡吧。” 迎着他不解的视线,谢征笑了一下,声音有些缥缈,“灵力不继,应当累了,先歇下。我们明早再谈。” “没有明早。” 拽住他的衣袖,傅偏楼摇头,固执得宛如赌气,“要谈什么就今晚。” 你醉了。” “. “是啊。”傅偏楼忽地笑起来,笑意中满是讽刺。他偏过头,盯着对面,认真问道:“不醉,怎么和你谈呢?” 谢征一怔。 他又絮絮说:“不管,反正我不睡。我有很多话要问你。”说着就要起身。 醉鬼拗起来毫无道理可言,梳头也好问话也好,莫名其妙的,想一出是一出,像极了闹脾气的孩子。 谢征拿他没法,只得按住乱动的人,低声哄道:“好了,不睡。你要问什么?” 本来怀有千言万语,这么一问,傅偏楼却突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支吾半晌,别过脸,声息也慢慢沉寂。 谢征还以为他是倦极而眠,无奈失笑,俯身正欲将他摆正,好睡得舒服些,就被一把攥住手腕,扯了过去。 乌发如泼,颠倒之间,犹如洒下一方囚笼。 傅偏楼双眸睁得极大,眼中水光晃荡,不甚清醒。他噙着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眼神则越来越冷,好像识破了什么迷惑人心的妖术。 四目相对,他伸手拂过身下之人的眉心、眼睫、嘴唇,尔后停在颈侧不断跳动的脉搏上,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 “像真的一样" 制住手腕的这点力气,不消吹灰就能挣开。 可这句话却有逾千钧之重,叫谢征一时似有火焚,动弹不得。 桌上灯花“啪”地炸开,声响惊动了痴痴出神的傅偏楼。 “我真是疯了。”他垂眸自嘲一笑,“居然觉得,你是真的回来了。" “我” “你闭嘴!”@打断未尽之言,傅偏楼神情一厉,猛地揪起他的衣襟。 “你要我问,好,我问你一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这声质问发泄着心底无尽的恐惧一般,是从未有过的严词疾色。分明眼神阴郁到骇人,谢征瞧见,却觉得他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喉中化开,谢征沉默片刻,唤道:“偏楼。” “. 谢征。” 傅偏楼呆楞地应了一声,旋即咬住下唇,浑身气力全无:“明天,明天就是最后一块秘境碎片我能找到你吗?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他支撑不住,伏在谢征颈边,酒气张牙舞爪扑面而来,皮肤沾染上滚烫的水渍,不知是他颤抖的呼吸、还是决堤的眼泪。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叫人痛彻心扉。 谢征紧紧拥住落倒的身躯,不知该如何抚平这十年磋磨的苦楚。脆弱脊背合着掌心,他像是抱了一块遍布裂痕的宝贝,近乎茫然地想:何至于此? 分明意图保护,到头来,反而是他伤人最深? 不论是对是错,他从不后悔自己的决断,因那实在无用。然而此刻,却由衷地觉出一阵后怕。 行差半步. 他就当真回不来了。 傅偏楼只哽咽了片刻,周遭陷入漫长的沉默,惟余他一人的声音。 倘若不是腰间越来越重的桎梏力道,他还要以为人又没了。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曾听见,不免心头火起。 “就这么吝啬和我多说点?” 他抬起脸,瞪了对面一眼,抱怨道,“连句想听的话都听不到,做梦也做不痛快。” 谢征尚未回神,没料到他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酸涩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 “想听什么?” 不知怎的,短短一句话,傅偏楼愣是从中听出了股予取予求的纵容。 他皱皱眉,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实在不太清醒,很快将其抛之脑后。 “就说一”他生出一点玩心,“抱歉,师兄错了,明早就回来。” 故意学着印象中淡淡的口吻压低声线,说完先忍不住笑,呛咳了两声。 “” “怎么,”傅偏楼醉醺醺地戳他,“说啊。” 谢征叹了口气,哑声道:“抱歉,师兄错了。" 原本作弄的玩笑话,被他念得慎重且肃穆。 傅偏楼慢慢收敛了笑容,瞧不出喜怒,一双异眸盯住他,好像在打量,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看。 片刻后,他“嗯”了声,低低道:“还有半句呢?” “明早…" 谢征闭上眼,复又睁开,“没有明早。” 漆黑双眸倒映着傅偏楼愣怔的模样,他抚摸对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师兄就在这里,不必去哪里找。” “什么?”傅偏楼艰难地理解着。 “偏楼。”谢征垂眸,深深望进他眼底,“我回来了。” 良久,傅偏楼如梦初醒。 被烫到似的,他一颤,猛地坐直了身体。 比起惊喜,那张脸浮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视线游离来去,一转头,定格在不远处的烛台上。 火光跳跃进眼帘,明灭不定,扑朔迷离,正如他眼下跌宕难安的心跳,忽上忽下,急促得好像濒临死劫。 他喘息着,陡然赤足翻下床,踉跄地走到桌前。随即犹如扑火的飞蛾般,朝那寸火苗捉去。 谢征跟在他身后,见状,眉心紧蹙,抓住那只胡来的手腕。 然而为时已晚,烛火掐灭,逸出几缕青烟。室内黯淡下去,黑暗之中,傅偏楼垂下头。 他凝视着自己灼出一点焦痕的掌心,眼中掠过异样华彩,语调莫名: “会烫也会疼啊。” “你回来了…”傅偏楼转向身后,“不是梦?” 谢征一窒,仿佛被人插了一刀,心口抽痛。 他牵来那只烫伤的手,凑上唇,舔过新烙的伤痕。濡湿的触觉有些发痒,傅偏楼想笑,却笑不出来,失却力气,迷茫地望着他。 “不是梦。” 谢征几经克制,才按捺住嗓音的颤抖,仰脸笃定道,“我答应过你,不会有事,记得么?” “ 记得。”傅偏楼深吸口气,有些眩晕。 怎么会不记得?当初分别之际,彼此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色,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鲜明得好似就在昨日。 谢征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再次重复:“我回来了,偏楼,就像当初答应你的一样久等。” 只这两个字,令傅偏楼的情绪彻底崩溃。 “你也知道久等!”他低喊道,“秘境没了,命牌熄了…谁都说你死了!要当真如此,我该怎么办?” “抱歉。” 谢征阖目抱紧他,“师兄错了” 傅偏楼梗着一口气,才没有丢人地哭出声来。 他被一团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在内,可声色触味又那样真实,叫他害怕,叫他惶恐,喉间逼仄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连哽咽也无。 四下一片寂静,只闻两人并不平静的呼吸。 半晌,谢征松开手,俯身想看一看傅偏楼的模样,却被扭头躲过。 他顿了顿,低低问道:“怎么?” 傅偏楼不答。 谢征瞧着那张藏在发隙间、琢磨不透表情的脸,还有抿紧的唇,忽然意识到,他已没法如过去那般,一眼看清对方在想什么。 失落之余,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当真过去许久。 他又等了会儿,始终不见傅偏楼出声。@“. 可是怨我了?” 闻言,傅偏楼豁然抬头,谢征才发觉他已泪流满面。 “怎么不怨?” 青年赤足散发,眼眶通红,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怒焰,胸口剧烈起伏。 他哭得凶,声音则更凶,听不出半分颤抖,字字咬得生冷,“我不该怨吗?谢征,你不能总是这样,一意孤行地丢下我这不是救我的命,是想我死!再来一次,我真要疯了” 谢征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也十分不好受,却不知能做些什么,静静垂下眼睫: “是师兄错了抱歉。” 他口舌一向笨拙,脾气生冷,不会哄什么好话,只知道揪着方才傅偏楼提点的话术,重复着他说想听的那一句。 傅偏楼顿时又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心底岩浆翻滚,又冻结三尺,萎靡不振地闭上眼。过了会儿,突兀拉过谢征手腕,发泄式地狠狠咬下。 齿关见血,他松开嘴,舔了舔染红的唇。 仿佛一只刚刚觅食餍足的狼崽子,横生一股凌厉,漂亮得有些阴郁。 这副样貌是陌生的,不似过去一般痴缠柔顺,比起腕上的疼痛,更令谢征沉默。 若说方才,傅偏楼醉醺醺认为一切皆在梦中时的表现尚且还在他的想象之中;如此尖锐的态度,多少叫他有些无措。 不过倒也并不意外。 傅偏楼一直有这样的一面,只是鲜少对着他罢了。况且,十年过去,人总会变。 伤口渗出薄薄鲜血,谢征神色不动,问道:“怨完了?” 傅偏楼盯着牙印蹙紧眉,顿了顿,像是懊恼,垂下脸舔去那点血迹。隔了好一会儿,低低说: “ 怨完了。” 说完,神色一变,再也忍受不了似的软下来,满脸狼狈与委屈。 他叫:“谢征” “嗯。” 谢征轻叹一声,掰过他的下颌,俯身去亲他。 酒香与血腥混在一处,交缠出暧昧的气息。 和临别前那回一般无二,好似隔着十年,严丝合缝地画上一道满圆。 唇上传来稍重的噬咬,傅偏楼死死拽住手边衣袖,眼眸半睁半闭,盛着粼粼水光,在微微的疼痛间有了实感。 “你回来了。”他喃喃道,“回来就好。” 说完,一头扎进师兄怀里,终于呜咽出声。 ------------ 216 故旧 黎明浅薄,不足鸡鸣之时,傅偏楼便醒了过来。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即便身心俱疲,也不敢真正闭眼,生怕皆是臆想出的梦境。 躺在床上佯装沉眠,实则清醒得很,直至快要天亮,才按捺不住疲倦昏了片刻。 他睁开眼,头痛欲裂,却顾不得,下意识就要爬起来找人。 还未来得及付诸实践,肩头就被一只手摁住,他一仰脸,发觉自己正枕在谢征膝上。 “时候尚早。”谢征垂眸望着他,“再歇会儿” 傅偏楼摇摇欲坠的心弦缓缓落定,几近贪婪地描摹着那副面容的每一寸线条,摇头道:“歇很久了。" 谢征神色不动:“半个时辰,算久?” 傅偏楼失语好一阵:“你怎么知道n“装睡的本事不太到家。” 眼中流转出一抹无奈笑意,谢征叹了声,掌心覆上他的眉眼,“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哪儿也不去,睡吧。” 熨帖的温度渗入肌肤,消磨了所剩不多的挣扎意志。 绷紧许久的神思一旦松懈,便涌上无尽困意。 傅偏楼于是沉沉睡去。再度醒来,窗外已见晚暝。 橘红光晕撒遍天际,晒得侧颊发烫,暖洋洋的。 傅偏楼不甚清醒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沉静黑眸,刹那安了心。 “谢征” 他含含糊糊地叫了声,接着就开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征见着好笑,揉了把他乱糟糟的头发。 “嗯”傅偏楼眯了眯眼,忽然一惊,“等等,几时了?” “戌时。” “糟了,阿裴!” 原先与裴君灵相约今早在兽谷会面,他竟给忘了个光,也不知对方该如何着急。 一念及此,傅偏楼仅剩的困顿也没了,赶忙去找自己的外衣。 谢征摇摇头,昨晚尚感到十年而过,有几分生疏;再看眼前衣发凌乱、皱眉翻着袖袋的青年,又觉好似什么都没变。 “不必忧心。”他道,“我已与他们传过讯。” 傅偏楼动作一顿,“什么时候?” “你睡着的时候。” 也是,傅偏楼想,这样的大事,定不会瞒着裴君灵等人。 他微微愣怔,回忆起过去也如此,总是他还未注意到时,对方就将事情都打理妥当,无需费神了。在谢征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心底腾起一股难言的焦躁,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 “莫要发呆了。”谢征道,“阿裴他们还在等。” “他们?”傅偏楼敏锐地捉住了字眼。 “我从兽谷秘境中回来一事,不便外传,易引起纷争。” 谢征神色略略柔和,“她道,不办宴席,可也该相聚一番。恰好今夜乃上元节,就在山下临近的凡人镇里,有场灯会。” “半日光景,足够宣师叔他们一并过来还有师父。快些收拾吧。” 傅偏楼被他牵住手,从床上拎起,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出一抹笑。 “好。” 不论修真界如何动荡,凡间一如既往。 正值上元佳节,灯火如昼,集市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落日敛尽余晖,堪堪入夜之时,两人如约站在了镇口。 既是出来游玩,他们皆未作平日里仙山道门的打扮,一袭裁剪得当的锦衣,长发高束,闲适又不失潇洒,瞧着宛如哪座府上跑出来的公子哥,惹眼得很。 这份惹眼令裴君灵不费吹灰之力地找着了人。 背后被轻轻一拍,傅偏楼转过头,瞧见一张笑意盈盈的美人面。 花衣如蝶,乌油油的发编成两束,顺肩垂下,赤足银铃,走起路来叮咚作响。 除却容貌成熟许多,与初见并无差别。 这番打扮,傅偏楼也很久不曾见到了,不免微微恍惚。他逐渐熟悉的那位准宫主,此夜又变回了过去的小吉女,眼波流转,自有轻灵俏皮之意。 “好看吗?” 裴君灵笑吟吟地问。 傅偏楼回过神来,真心赞叹:“嗯,好看。” “不枉我把压箱底的衣服翻出来。”裴君灵扬起手,腕上镯子发出清脆响动。 她状似平静地望向旁边,一双眼里却怎么都不能平静,“清规你觉得呢?” 故人久别,可不显半分隔阂。 谢征再怎么愚钝,也不至于认为这么长的时间里谁也没变,无非是有心不愿他感到生疏而已。 几许惆怅,更多的则是暖意,得友如此,实在乃幸事。 他唇角轻抬,说道:“阿裴姿容不俗,自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裴君灵“扑哧”笑出声,装作羞涩地揉了揉脸颊,掩去眼角湿润:“这么恭维我呀好久不见,清规倒是会说话许多。” 谢征道:“之前,叫你们烦神了。” 也不知所谓“烦神”,究竟指的是不会说话、亦或好久不见。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将伤感揭了过去。 夜色渐浓,头顶灯火越发通明,有如琉璃瓦砾,鳞次栉比地排开。 一直杵在镇口有些奇怪,三人便在周边的集市上逛了起来。裴君灵对一处卖木雕首饰和玩具的小摊极有兴趣,站在那儿一样一样地往头顶比划,不时询问着意见。 这方面谢征一窍不通,傅偏楼则十分犀利,不一会儿就决出胜负,给她挑了一支点翠镂云簪。 裴君灵心喜之余,又有些可惜:“这支纹银镂月簪也不错呢只是不太衬我。” 她依依不舍地放下,谢征瞥见,捡了起来,略一沉吟。 “倒是很适合师父” 只是,上元送发簪,作为弟子,会否不太合适? “难为清规,还知道惦记我这老人家。” 就在他犹疑之时,一道清淡嗓音在身后响起。纤纤素手伸来,径直取走了木簪。 “不错,徒儿一片孝心,为师先收下了。付账吧。” 他转过身,只见如云鬓发松松挽起,一眼望去,容貌秀致不失冷锐,是几乎刺伤眼眸的绮丽颜色。驻足月下灯火之间,遗世独立,灼灼生辉。 陌生的面容,熟稔的神情与气质,叫谢征仍旧一眼认了出来:“师父……?” 无律瞥他一眼:“不服易容丹,便是如此了。趁早习惯。” 尔后又瞥一眼,蹙了眉:“你的气息有些古怪。” 知晓是幽冥石的原因,谢征垂眸解释道:“死里逃生,别有际遇。” “是么也是不易。” 无律目光闪动,片刻,挥袖道,“无事便好,否则谁劝得住你师弟?好生看顾点他。” 傅偏楼嘀咕:“怎么说到我身上?师父分明也u无律幽幽望来,他忙躲到谢征身后,拽了拽师兄衣袖。 谢征莞尔,轻咳一声:“说来,我听闻师父已突破大乘,迟来恭祝,还望莫要见怪。” “回来就纵着他。”无律半点也未被扯开,似笑非笑道,“上元夜一道欺负我这孤家寡人?罢了,良辰难得,去玩吧,管不了你们师兄弟。” 她好像就为了这般淡淡地见上一面,说走便转身欲走,傅偏楼却忽然想到什么,开口问:“师父,老贝壳呢?” “方才替我买糖葫芦去了,怎么?”@“它已经能化形了啊”傅偏楼在袖子里摸摸索索,揪出一只没嘴的小黄鸡拢在手心,“喏,也是好久不见,叫它们碰碰头吧,有些话聊。” 还在啃糕点的011猝不及防,眨巴着豆豆眼,无助地看向谢征。 谢征:“ 想见么?” 011想了想,念及两只同为吉祥物的惺惺相惜之情,点点头嗯,宿主见朋友,它也去见朋友,没毛病。 “那就去吧,它平日里常念叨你,也是想念的,不若趁此彻夜长谈一番。” 傅偏楼将它递给无律,得到一记深深的眼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师父慢走。”他道,“隔日我再与师兄前去请安,您可别又跑出门见不着影子了。" “请什么安,当为师是太后?” 无律嗤了声,拎起小黄鸡,“替你们照看着,隔日不来,便扣押在这儿。” 011:"?!" 它迎风凌乱,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宿主与小偏楼,只得到前者一个安抚的眼神、与后者奇异的笑容。 “会去接你的。”傅偏楼哄劝似的柔声说,“在师父那里好好玩。” 011被美色晃花了眼,稀里糊涂地小鸡啄米,尔后晕乎乎地想:诶?为什么感觉自己上当了? “走了。” 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置之不理,无律知会完,轻轻扫过两名弟子。 随即,白衣如雪,几步没入人群中,再不见踪影。 “无律真人还是这般随性。”裴君灵慨叹,“叫人羡慕。” 谢征道:“似乎比从前的脾性更明朗些。” 他说不好那微妙的变化,不知是否因对方神情不再僵硬所致,只觉得嬉笑怒骂间,没有了往常过于清冷的格格不入。 “见过叶前辈他们,又与柳长英一战后,师父像是解开不少心结。” 傅偏楼说着一顿,“是了,还不曾与你讲过那之后的事情” 他自然地掠过话题,一边逛,一边絮絮叨叨谈论起这些年的事。 裴君灵含笑听着,不时在旁补充一二。 沿着镇口集市一圈下来,傅偏楼怀里塞满了吃食点心,嘴也没停过,不免口干舌燥。正巧瞅见路边一家茶楼尚且开着,便一合计,打算进去歇歇脚。 @撩开门帘,傅偏楼往四下一扫,还未寻到茶楼伙计,先瞧见三位极其醒目的年轻男子。 “果然来了。" 身着素色衣裳、瞧着最为俊秀可亲的那个腼腆一笑,收起指间拨弄的铜板,出言招呼,“偏楼哥,这边!” 他身旁样貌相似的紫衣男子放下茶盏,沉吟道:“不错,比上回准。” 对面抱臂而坐,一脸生人勿近的玄衣男子丢来一道眼神,冲他轻轻颔首。 傅偏楼唇角一抽陈不追、陈勤、杨不悔。 不是太虚门那师徒三人,又是谁? “小草?”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走过去,“我说怎么左右不见你人影守株待兔呢?” “路过此处,心有所感,算了一卦。” 陈不追认真道,“今夜天象所示,可得偿所愿,便在此等着了。” “看来,”裴君灵忍俊不禁,“不追法力又有精进?” 傅偏楼接过赔罪的茶水,不冷不热,捧在手心,温度适宜,不由叹了口气: “再这么下去,早晚得成神棍。” 陈不追抿唇而笑,看向他身后,眼睛一亮:“谢大哥!” “不追。”谢征颔首,又转向另一边,“杨道友、晚风真人。” 陈勤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张了张嘴,最终狠狠一拍他的脊背:“叫什么真人,一群修为都比我高的好!我就知道你没死,问剑谷的命牌真没个用,不如太虚门,哈哈哈!” “小二,”他转头唤道,“上坛酒来,别来无恙,当浮一大白!” 陈不追无奈扶额:“舅舅这里是茶楼,你别为难人家。” 那厢,杨不悔凑到傅偏楼跟前,设下隔音阵法,俯首低声道:“盟主,关于谢道友的事,前不久,兽谷一处过路酒斋传出过消息,我已叫他们将此压了下去。另外,近来清云宗” 傅偏楼也无奈扶额:“怎么一上来就说这个?今晚可是上元节。” “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如此。” 杨不悔幽怨抬眼:“那烦请盟主莫要动不动失踪,前不久出事,还是拜托了不追师兄才得以解决您看呢?” 傅偏楼:“” 合着是兴师问罪来的。 一行人好久不见,又经生离死别,有许多话,一壶茶喝得吵吵嚷嚷,乱七八糟。 好在有阵法,声音传不去外边,不至于打搅茶楼的其他客人。 气氛融洽,故旧重逢,就连一贯冷清的谢征面上,也不由带出淡淡微笑。 相谈甚欢之际,楼外忽有一道尖叫,划破了夜空的静谧。 “有、有妖怪啊救命!” 在座无不是斩妖无数,登时眼神一凝,循声望去。 只见茶楼之下不远处,人群骚乱,四处躲避。 那妖见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亮出一道张牙舞爪的鬼影来,惹得凡人惊惶不已。 被搅了兴致,又看它意图害人,陈勤不禁冷笑:“区区鼠妖,安敢在仙山脚下放肆?”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传去很远,震响在慌乱的人群耳边。 话间,剑光如练,顷刻之间,黑影便被戳在原地,消散为一具窄小的老鼠尸体。 尸体之上,两柄长剑赫然而立,剑穗飘摇竟是同时刺穿了鼠妖的心脏。 傅偏楼见谢征先行,便没有出手,见状一愣,觉得这幕景象有些眼熟。 好似很久以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对于妖怪的尸体,凡人自然退避三舍,很快空出一圈来,从中挤出一个脸蛋圆圆的白衣道人。 道人也愕然地望着那两柄剑,顿了顿,似有所感地抬首望来,对上谢征隐有所动的眼眸。 他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接着抹了把脸,低声说道:“谢师兄好剑法半分未偏。” “今时不同往日。” 谢征遥遥朝他举杯,展眉敛目,玩笑开口:“不过,琼光师弟的剑倒一如既往。就是不知,今晚可还捎了小仔鸡?” ------------ 217 聚首 鸡没带,倒是带了俩人。 一上茶楼,蔚凤首先给了个重重的拥抱:“清规师弟!” 他年岁见长,模样更为明艳俊美,少了分少年人的张扬轻狂,却依旧能从持重的外表下瞧出生性而来的意气。笑容发乎于心,仿佛放下一桩心事,释然又掩不住激动。 “蔚师兄。”谢征被他感染,忍不住也笑起来,“许久不见,可还好?听闻凤巢生变,你们留在那边帮忙,还望没有打搅。” “有什么打搅的,哪里比得上见你要紧。” 蔚凤松开手,后退半步,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目中满是慨叹,“凤巢那边有凰祈在,只是些微动乱,她精明着呢,出不了什么事,你且安心。” 语毕,他朝旁扫了眼,刻意提道:“是不是,小师叔?” “嗯。” 恍然惊醒般,容色温润的男子微微颔首。 谢征瞧去,只见宣明聆形貌未有几分变化,眉目间则添了些挥之不去的忧郁憔悴,一双浅色瞳眸中闪动着复杂水光。 他心中一动,唤道:“宣师叔。” “清规。”宣明聆顿了顿,终是露出一抹笑,“你无事,无事便好” 他似有很多未尽之言,无法宣之于口,视线也一掠即走,被烫到般匆匆抽离。 这副回避的态度令谢征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宣明聆在愧疚。 戕害自己人的,是他的父亲;乃至于那朵夺命之花,也是由他亲手奉上。 十年来,该如何沉重、又如何自责,稍一思量,便哑口无言。 谢征不免轻叹一声,宣云平的过错,怎能怪在宣明聆头上? 可事到如今,已成了道坎,并非一句“不怪”能说清的。 他垂下眸,目光落在腰间回鞘的化业剑上,倏尔一动,低声道:“人是无事,不过顾不得别的. 化业的剑鞘融化过半边,如今很不像样。” 说着取下剑绳,一并递了过去。 谢征走的剑修路子,佩剑是重之又重,说剑鞘受难,谁知剑身如何? 宣明聆闻言,不敢轻率,连忙接到手中,抽出化业仔细察看。 甫一出鞘,两从似雪,寒光湛湛,刺得人面上一冷;细细观去,又觉出冷厉之下埋藏了股灼灼炽热,犹如火烧。 宣明聆当即见猎欣喜,抚着长剑叹道:“神魂蕴剑,剑示神魂你将它养得很不错。” 得了铸器师的夸赞,化业骄傲地发出“铮铮”轻吟。 宣明聆不由笑道:“看来,清规剑道有所成就?” 他若有所思,凝目瞥向谢征眉心。 那处的红鱼印记已十分寡淡,几乎与皮肤合为一体,意味着两仪剑的传承差不多全数融会贯通。 谢征道:“成就当不得,有些精进,也算因祸得福。” 当初情急之下,他封定神识,不省人事。 后来不系舟支持不住,天道教它炼化幽冥石,他虽身体不再受白焰侵扰,身外之物却经不起火炼。也是011反应够快,听见化业悲鸣,将之捞进系统空间,这才免除一难。 然而,那火毕竟是白承修耗尽性命与修为所化,仅仅是剑身沾染,也难以熄灭。 化业跟了谢征这么久,灵性一日高过一日,见主人始终昏迷不醒,只好寻办法自救。 一来二去,倒叫它吞噬了那缕白焰,于原先的寒性添上几分烈性,难得仍与谢征相合。 浅浅将前因后果解释了通,谢征望着宣明聆:“有此际遇自然是好,可到底出于意外,我忧心化业会否留有暗创劳师叔调理一二。” “这有何难?” 宣明聆自然应下,提及浸淫之道,他态度松懈不少。见状,谢征又道:“其它东西就没能护住师叔给的木雕也。你们皆不在谷中,故而只得先传讯给了阿裴,托她带话。” “难怪,”琼光摇头,“若非知道阿裴姑娘绝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我真不敢信。” 裴君灵叹道:“若非那纸鹤上的灵力千真万确乃清规,里头是他的声音,我也不敢信。” “叫诸位担惊受怕,”谢征苦笑,“是我之过。” “怎会是你的过错。” 宣明聆深吸口气,朝他缓缓躬身,“乃我糊涂大意,为血缘蒙蔽,错信不该信之人,才连累清规蒙受此难。再说这话,我当真要没脸见你跟仪景了。” 谢征不曾料想他会有这般举动,眉心一蹙,就要避开,却被蔚凤按住了肩。 “师弟就受了这礼吧,叫他心底好受些。” 蔚凤无奈道,“小师叔的性子你清楚,倔起来谁的劝都不听,这十年你生死不明,不知有多自责每每见了傅仪景那模样,都免不了暗地伤神。” 傅偏楼一抬眉:“我怎样?你们一个两个的,不说自个儿,尽会拿我开涮是不是?” 蔚凤朝他笑了笑,又看向宣明聆道:“小师叔,从小都是你规训我,今日倒让我寻到空子规训你一回。不论如何,清规师弟好端端地回来了。只消人还在,往后有的是办法弥补,你也莫要再自怨自艾,叫这事成了心结,生疏开来可不好。嗯?” 他难得对宣明聆正色,令人不由愣神片刻,尔后失笑:“小凤凰规训的是,我狭隘了。" “既然如此,”谢征见他神情转好,顺势道,“清规另有不情之请,还望师叔答应。” “你说。” 谢征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件残破灵衣:“此乃师父旧物,为叶因前辈早年留给她的寒冰蚕衣,后来裁作两半,予我和偏楼傍身,也在那场火里毁了个七七八八……师叔可修得?” “承清规之意,便是修不得,也得修得了。”宣明聆玩笑着接过来,着眼一看,沉吟道,“寻到合适的材料,可以。” 他将灵衣整齐叠好,收入袖中:“恰好前不久在凤巢得了些寒性材料,暂且放在我这边吧,回头与新的木雕、还有化业,一并给你。” 谢征本只寻个由头,好叫他消解些亏欠之情,不想真能修好,也是意外之喜。 “多亏有师叔在,叫我占了不少便宜。”他道,“这次就不言谢了,来日方长。” 宣明聆悬吊了十年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含笑道:“好,来日方长。”@几人以茶代酒,又一番斟饮。 待到月上柳梢之时,窗外燃起热闹的烟火,焰光拖曳,美不胜收。 蔚凤瞧了会儿,生出玩心,回首问道:“方才我们走在街上,听闻等到半夜子时,全镇人皆会聚拢到河边放灯祈愿,声势大得很,要不要去看?” “虞渊不过上元,都到云仪来了,当然不会错过。” 陈勤奇道,“可这会儿离子夜之交还有段时间,现在去了作何?” “自然是做灯了。" 琼光以往常来凡间闲逛,知道得多,为他们解释,“为祈愿所用,都讲究心诚则灵。这条河连着送川,凡人们觉得灯能一路流到仙山上去,叫仙长们看见,自己的灯越别致越漂亮最好;上元又大多求的欢爱嫁娶,亲手做的别有心意。” “真折腾。”杨不悔点评,“仙长们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明争暗抢的,哪里保得了他们姻缘。” “图个心安罢了,不也挺好?”裴君灵托腮道,“我觉着不错,要去。平日里首饰做的不少,灯倒还没试过。都说女儿家心灵手巧,准把你们都比下去,嘻嘻。” “这可未必。”蔚凤被激起了好胜心,哼道,“小师叔极善铸器,看看我的天焰剑就晓得。一盏、哦不,两盏灯而已,不在话下。” “瞧你的出息,自己不会动手?” 傅偏楼嗤之以鼻,“再说了,做灯和铸器,是一回事么?别的不提,我师兄连绳穗都编得好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说着显摆宝贝似的晃了晃手腕上的红绳。 蔚凤回敬道:“你那话送你自己。” “我可不像某人,我的灯自是亲手做的。虽说笨拙些,总比你全赖上宣师叔来得好。” “我就不信了!”蔚凤拍桌站起,“自己做就自己做,瞧瞧究竟谁赛得过谁?” “呵呵。”傅偏楼气定神闲,递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多大人了,为这个较真?” 蔚凤:“你怕了?” 傅偏楼:“ 怕你?比就比!” 两人二话不说,一人拽一个,牵着含笑看戏的宣明聆和谢征下了茶楼。 @杨不悔没反应过来,呆滞地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张口结舌:“呃,他们” 剩下的话没宣之于口,但面上不由自主地带出一分无语。 “哈哈”琼光仍在座上,乐不可支,“像小孩子吧?” 岂止是像. 杨不悔一言难尽,含蓄地说:“上回瞧见类似的情形,尚是幼年在私塾读书时同窗闹脾气。” 听到此话,裴君灵也忍不住笑起来:“也不知怎的分明他们平日里皆稳重又有主意的,碰到一处就变得幼稚了。" “这些年里,蔚师兄远在凤巢,傅师兄更不必说,整个人都变化颇大。” 琼光笑完,低眸一叹,“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他们置气拌嘴了,一时尚有些怀念” “有大人在,可不就幼稚了?” 陈勤爽朗道,“在太虚门里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什么不追真人深明持重、谦和有礼、素有君子之风云云每回我都想,这说的是谁?我家那个满口神神道道的傻小子?” 陈不追大窘:“舅舅” “嗯,不过谢道友跟宣道友也算不上什么大人。”陈勤琢磨了下,“论‘倚仗’二字才不错。” “谢大哥是偏楼哥的哎,罢了。” 陈不追摇摇头,“他们去做灯,我们不去么?继续在这儿喝茶?” 裴君灵道:“是了,我也得抓紧才是。趁子夜来前多试几回,挑个最好看的出来。” 琼光摩拳擦掌:“逛了许多回灯会,还真没上手过,我也去。” “我就” 杨不悔刚想说我就不掺和了,谁料陈勤径直起身,一挥手丢下茶水的银两:“喝什么喝,喝了半天骨头都僵了。小二,结账!” 转头对两个弟子道:“走吧,要叫他们知晓,最好的灯当出于我们太虚门之手。不悔,我记得你少时很会折腾这些活计?就靠你了。” 师尊有令,怎敢不从? 杨不悔唯有默然,不甘不愿地点点头:“ 弟子尽力。” ------------ 218 上元 东风夜放花千树。 先前鼠妖的意外平稳翻篇,街上很快恢复了原本的喧嚣,乐舞的、猜谜的、卖甜水点心的,应有尽有。 一路走来,不知瞧见多少提着灯笼的小娘子,在墙角树下与情郎相会,言笑晏晏间不经意青涩地红了脸。 说要做灯,出茶楼以后,傅偏楼却像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谢征跟着他随舞鱼龙灯的队仗走了半条街,这会儿又信步来到河边桥头。 清风徐徐,树影婆娑。 这边人不算多,耳旁吹拉弹唱听久了,蓦地安静下来,他才发觉傅偏楼已许久没有说过话。 也不知怎的,与蔚凤等人作别以后,他就鲜少开口,好似之前幼稚拌嘴、叨叨不休的那个人是假的一样。 走在人堆里时,不管哪里都是一片喧嚣,还不算明显;一停下来,两人间便陷入古怪的沉默。 谢征一向不善言谈,如今也摸不清傅偏楼的心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起话,侧过脸打量身旁的青年。 傅偏楼低着头在看水。 月影黯淡,明灯高悬。 倒映着粼粼湖光的那双异瞳里却不见半点波澜,好像凑了这般久的热闹,万丈红尘没有一处当真入了他的眼。 谢征瞧了他片刻,尽管不欲承认,可这样的师弟的确令他感到些许陌生。 弱冠那年,傅偏楼曾带他来过此地,他记得很清楚。 彼时,对方也作了类似的打扮,牵着他走过半边小镇,笑意盈盈,满身落拓的烟火气。 从小到大,谢征一直看着他,自然明白傅偏楼并非真是那样明朗亲切的性子。但,即便一半是刻意演出的模样,也有一半是真心的欢喜。 然而眼下,他再寻不到半分欢喜,身前一片乐景,傅偏楼的眉目间却唯余沉郁,仿佛风雨欲来。 他在想什么? 谢征不得而知。 他按捺下心底浮现的些微烦躁,打破沉寂,问道:“不做灯了?” 闻言,傅偏楼缓缓转过脸来,神情有些恍惚。 很快,惊醒似的,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本来也没想做。” 他自然地答道,方才的沉默很寻常似的,嗓音泛着懒意,好像没精打采,又好像只是单纯的走神,“蔚明光想得太简单,这么短时间,糊个油纸都不够,更别说编底盘和灯骨那都是手艺活。” “这镇上的人,从小做到大,也每每前几日就开始准备。现在想做,无非买些特意为外地人准备的半成品,添些装饰笔墨,写张许愿的红笺,就算凑趣了。” “你倒知道得清楚。” 谢征不禁困惑,“那为何还佯装兴致勃勃,要和蔚师兄争个高下?” “他们谈论得兴起,说出口多扫兴?回头一逛就明白,凑个趣也是趣嘛。再不行,点支蜡烛也勉强过得去了。" 傅偏楼望着他,顿了顿,低声咕哝,“况且要不然,怎么把你拐走?今晚可是上元。” 原来打的这么个算盘,谢征忍不住轻笑。 这样的小心思,倒又令他找回几分熟悉的感觉。 “笑什么!” 傅偏楼有些羞窘,却无法从那双眸中流转的笑意里移开眼。@这样看了一会儿,竟也跟着笑起来。 “久别重逢,谁都想多与你说点、问问情况我都还没讲几句呢。” 他既是抱怨,也是玩笑,摇摇头,“你终于回来,该先陪我逛一逛吧?” “说的也是。” 谢征望着他,神色不觉柔和下来,答应一声。尔后又问:“那我们待会儿如何交差?随便买一盏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去放灯。” 傅偏楼瞅来一眼,尔后慢吞吞地在袖中摸索,取出一盏莲灯。 莲灯由竹骨编织而成,外头油纸包裹紧密,正中嵌着一枚蜡炬。什么图案都没有描画,仅是如此,已比摊上卖的那些都要精巧。 “喏,交差。”他又找出一沓红笺递过去,“有何祈愿,写在上头,放灯前用灯芯烧掉就好了。" 谢征一怔:“这是” “我亲手做的,好看吧?” 傅偏楼唇角一提,“之前几年但凡有空,我都会跑过来玩,早就混熟了,当然有所准备。” “你一人过来?” @“是啊。”傅偏楼撇撇嘴,“你又不在,蔚明光去了凤巢,阿裴到底是个女孩,我俩一起逛容易被误会,琼光师弟忙着问剑谷里的事,小草成天为卜术发愁也没什么空闲” 他叹了口气,不过倒没多失落,反而笑了:“一个人也好,自在。方才领你去观的那些,都是我觉着最有意思的,好不好看?” 谢征瞧见他笑,却怎么也高兴不了。心里像是被狠狠剜了一下,极不是滋味,勉强才平复下来,应道: 好看。” “对吧?”傅偏楼挑眉,又看向摆在桥栏上的莲灯,推给师兄显摆道,“还有,这灯骨用的竹子,可是问剑谷那片竹林里的,平时沾了不少灵气,想来比凡竹来得好,祈愿更容易被瞧见。” 那副模样很是神气,十分得意一般,谢征啼笑皆非:“凡人放灯是给山上的仙长瞧,敢问这位仙长,是想放给谁瞧?” “那自然是给天道瞧了。" 傅偏楼一本正经道:“我辈修士,不求道,求什么?” 他好似在玩笑,却又别有一分认真。 谢征闻言,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垂下眼睫去看那盏灯:“这个给了我,你放什么?” “都不知放过多少回,”傅偏楼语气莫名,“没什么意思,早厌了。" “再说,”他朝谢征一笑,眉眼弯得很是狡黠,仿佛一只偷到了腥的猫,“上元夜,情人灯。师兄放,就等同于我放了,对不对?” 眸光相触,谢征定定凝视他,片刻,轻轻一笑:“对。” 灯火斑驳,照在那张格外柔和的清隽面容上,一瞬不可方物。 远处丝竹盈盈,暗香浮动,桥头风盛,拂过发梢,将耳后散落的几缕青丝扬起,交织在一处,说不出的暖昧。 傅偏楼一顿,只觉脸上不可遏制地烫了起来。 他不愿被瞧见面红耳赤的傻样,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征有些奇怪,不知哪里惹到了他,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红透的耳根,当即了悟,也难免感到些许羞窘,便垂眸去看那盏莲灯。 周围皆是嘈杂人声,这一刻却说不清的静谧,好似天地间只剩身边之人。 谢征的发养得太长,不一会儿竟吹到眼前。 傅偏楼瞧见,忍不住伸出手捉住,趁人不注意拨出一丝,与自己的绑在一起。 他折腾着微不可察的小小一枚发结,好似那比眼前的水月灯影都要令人痴迷。等回过神来,又觉得实在鬼迷心窍,近乎有些魔怔了。 【可不魔怔?】 耳边一道阴恻恻的嗓音笑道,【傅偏楼,我看你已被他迷得昏头转向、病入膏肓了,可曾想过留些余地给自己?】 傅偏楼眼神一冷,在心底道:“他既回来,你可以闭嘴了。” 【我闭什么嘴?】 魔哈哈大笑,【你该不会觉得,他没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这么多年过去,你怎还是如此天真,如此可笑?】 【今时不同以往,凭养心宫那些人,你以为还能压制住我多久?还是说】 左眼不知不觉间黑雾缭绕,沿着眼尾一路滑向脖颈,像是湿淋淋缠绕着皮肤的蛇身。 “蛇身”抬起,绕着面前低首看灯的年轻道人转了一圈,像是一张血盆大口悄然张开,又仿佛始终蛰伏在那里的一方深渊。 魔讽刺地问:【你打算当着他的面,逃到为我编制的那个牢笼里?】 傅偏楼垂眸控制着气息,不让自己露出任何异样。 见状,魔意料之中地怪笑两声。 【你看,你不敢。】 它缓缓道,【他为你两度生死,差点没能活着回来。你不敢叫他知道,你已快对付不了我了你怕他再做出些什么来,对不对?】 【情之一字,最是杀人。你已变得如斯软弱,怎能奈何得了我?】 魔长长一叹,【没用的,这具身体到底还是会属于我,就如同前十辈子那样,莫要再挣扎了。】 “胡言乱语!”傅偏楼咬牙反驳,“幽冥石在谢征身上,我们很快就会到幽冥去。等见到天道,怎还会有你嚣张的余地?” 【哈哈哈哈!天道?】 却不想,魔像听了一个万分荒谬的笑话般,狂笑起来,【你竟然想依靠天道傅偏楼啊傅偏楼,你可当真出息了!】 【好啊,】它忽然低下声音,不怀好意地说,【那我便等着。天道,嘿,等见到天道,你就会明白了,你啊你的性命,就似一汪泥潭,除却燃毁,别无选择!】 【就算他回来了又如何呢?你永远不能与谁长相厮守,这便是天道予你的命】 傅偏楼脊背一寒,分辨不出这是真话,亦或为扰乱心神的恫吓。 苦苦压抑的情绪危如累卵,一瞬决堤,堪比疼痛,叫他连呼吸都有几分艰涩。 朦胧间,他甚至觉得皮肉发出“滋啦啦”的腐蚀响动,魔气控制不住地翻滚,好像下一刻就要在一无所知的谢征眼前上演何为红颜枯骨。 也恰在此时,如臆想中一般,谢征正好朝这边抬眼。 他嘴唇略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傅偏楼已恐惧得无以复加,根本听不进去,后脊一抽,转过身,佯装若无其事地喃喃念叨: “对了,没有备笔墨,写不了红笺。谢征,你在这边等着,差不多快要放河灯了,人多,先占个位,我去找找。” 不等应答,便匆匆没入人群中。 他走得太突兀,谢征尚未反应过来,人流络绎,就不见了踪影。 逃走的姿态十分明显。 他怔然不解,与此同时,发间一痛,凝目望去,只见一根断发悠悠零落,不知是扯到了哪里。 ------------ 219 放灯 临近子夜,人流逐渐往河岸聚拢。 如桥上、两边楼阁这般赏灯观景的好去处,一早被占了个水泄不通。 裴君灵来时已有些晚,几乎寻不到落脚的位置。她往周遭一扫,在挤挤挨挨的人堆里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登时眼前一亮。 她仗着体态娇小、身手敏捷,沿着空隙钻了过去;正欲招呼,又忽而哑然。 道修行走凡间,一贯轻易不表露身份。 为此,他们皆施过障眼法,在旁人眼里仅是一个见之即忘的普通人。 可饶是这般,推搡来去的喧哗声中,唯独桥头那一片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仿佛那里是什么禁地,令人不敢越雷池半步,空出突兀的一段距离。 其间站着只一人,是名年轻男子,长发高束,衣冠不俗,垂眸定定看着手中的莲灯。 从他身上逸散出一股十分不详的气息,凡人莫能感知,却有趋吉避凶的天性,故而人人让道,单独将他划了出来。 “清规!” 裴君灵愣了好一会儿,骤然色变,上前捉住青年手腕,低喝道,“静心凝神!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身上浊气怎会这么重?仪景人呢?” “阿裴” 谢征循声回眸,形容平静:“莫急,不过咒术发作而已。” “咒术?”裴君灵吃惊地瞪大眼,“秦知邻的神魂不是已经消散了吗?他对你下的咒术也该解开了才是,怎会还在?” “我也是方才发觉仍有咒印残留在识海,这东西平日并不发作,倒叫我倏忽了。" 谢征嗓音微沉,“换而言之秦知邻没有死。” 这并非一个好消息。 秘境中昏昏沉沉的那段时日里,他都在与对方抗衡,直至彻底吞噬了秦知邻的神魂、能完全掌控身体以后才悠悠醒转。 拜其所赐,他不但炼化了沈应看的传承,修为一跃步入合体,神识也不逊于真正的大乘修士。 秦知邻怎还会活着?倘若活着,人又在何处? “阴魂不散的,当真是祸害遗千年” 裴君灵忍不住啧了一句,随即又摇摇头,忧心地扶住他,“罢了,他就算没死,神魂残缺,想来也做不了什么. 要紧的,是你的心魔。” “既然先前无事,好端端的,咒术怎会突然发作?” “ 谢征一沉默,裴君灵便知他其实心里有数,不由神色肃穆道:“清规,古往今来,有多少修为高深的大能葬身于此患,你可知晓?不要当它是靠意志就能渡过的简单货色,倘若如此,过去也不会有那么多修士闻之色变了。” “嗯。”谢征低低应声,“我知道。” 心魔起乎人心,而他自然从不敢小觑人心。 裴君灵问:“所以,还要瞒着我?” “瞒着,你怕也能猜到。”谢征轻叹着别过脸去,“想来,周启周霖他们早与你们说过,此咒攻心。 若心神坚定,毫无空隙,自然相安无事;若” 若心神动荡,便有可乘之机。” 接完话,裴君灵眸光闪烁,浮现出一抹哀色: “当初,秦知邻之所以能夺走你的躯体,也是因你心里本就存有裂隙,是不是?修道最忌郁结多思,念头过重,就算没有咒术,你的心魔怕也覆水难收。”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在被什么牵绊?清规,你” 她深吸口气,嘴唇颤抖地问:“你从前与我说,你的心魔与仪景有关。莫非,眼下还是” “阿裴。” 谢征不容置喙地打断她。 裴君灵气道:“我不懂,何至于此?你看重他,他也看重你。有什么话,不能敞开来说吗?事到如今,你仍想瞒着他?” u就是因他太看重于我。” 低眉望向手中莲灯,指腹抚过油纸粗糙的表面,谢征语气莫名,“阿裴,你看这盏灯。” “灯?” 不解地投以注目,裴君灵沉吟,“这是同心连理灯?” 谢征一顿:“你认得?” “嗯,先前不是说要做灯?我到卖灯的铺子上问了一圈,找了位老师傅手把手教我。比料想中难许多,折腾半天,只勉强折腾出一个不怎么像样的。” 说起这个,裴君灵提了提手上的河灯。 四四方方、最朴素的样式,骨架搭得粗糙,油纸凹凸不平,唯有上头的题字风骨秀逸,值得称道,是“太平”二字。 “别看这样,那位老师傅说,这么段时间里头一回做,我已算手很巧的。” 她不禁感叹,“凡人的小玩意儿,也并非信手拈来的东西啊。” “莲生并蒂,同心连理。这也是那位老师傅告诉我的。上元节乃情人夜,莲灯寓意最详,自然卖得最紧俏,不过,也最难做。” 裴君灵仔细打量了会儿对面的灯,“你这盏灯倒很精巧,好似比那位师傅摊上卖的还漂亮呢,他还说自己是镇上最会做灯的. 在哪里买的?” 谢征闭了闭眼:“不是买的。” 裴君灵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愕然地睁大眼。 “难不成是仪景?” 她有些不可置信,这镇上的人,从小做灯到大,卖灯的更是成千上万个编,才有这手艺。 傅偏楼何能与之媲美? 稍一深想,竟觉得心惊胆战。 “他将这盏灯予我之后,说要寻笔墨写红笺,还未回来。” 谢征道,“我观他神色有异,本想追上去,却跟丢了。回来时,听见桥尾有人在交谈。” 那是一对从外地迢迢赶来的夫妻。 妻子正失落着,说往年皆有,今年怎没有?是不是我们运道不好? 丈夫安抚她,或许只是有些迟了,待我问一问。 他便有礼地请住一名过路镇人,问了几句,谢征不经意地听了一耳朵,原是这小镇有道名景,入夜三刻,河面会燃起千百盏同心连理灯。 犹如川上流火,水中开莲,不知是何方富商的大手笔,铺天盖地,盛大至极。 不少有情人在趁此许下山盟海誓,往后双宿双飞者不在少数,传出去,便逐渐有了些名声。说无论祈福、求子、拜平安,都很灵验。 夫妻俩正是为此而来,可别说入夜三刻,都快到放河灯的时候了,始终没能等到。 @那镇人唉声叹气,什么灵验,放灯的都没能求到,反而传出这等谣言。 若如此便可心想事成,对方也不至于屡年前来,造就这片盛景了。 “…同心连理,也有向上天敬献此身,代之受过的意味。” 嗓音不觉已十分喑哑,谢征缓缓说,“他说,这些灯皆为一人所放。所谓心诚则灵,从编灯骨到蒙油纸,都是亲力亲为,生怕仙长瞧不见,便年年千八百盏地放,这般阵仗,年年不断,求了约莫十年。不求别的,未燃尽的红笺上,翻来覆去只写了一个字。” “什么字?” u归。” 岸边一阵欢腾,衬得此处愈发沉寂。 有心急者已顺水送出河灯,灯火煌煌,仿佛星子悬河。 裴君灵已无法言语。 她细细一想,竟不知晓傅偏楼这些年里是如何避着他们,从缠身的业障中抽出空,独自来到这个镇上的;更不明白他究竟是怀抱着何等的心情,一盏一盏地放出那些同心连理灯。 她看着谢征,他面容惨淡,唇上不见血色。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映出闪烁水光,明灭不定。 初闻不过一出戏,谁想竟是戏中人? 耳边似又浮起那镇人叹息的声音,说,不来也好,不来也好啊。 不来,要么是心想事成,等的人终于依愿而归;要么是终于心死,不再寄望上苍虚无缥缈的施舍,长痛不如短痛,好过钝刀子割肉。 “清规” 裴君灵哽咽地唤了声,“你们,你和仪景,这又是何苦?” “. 我不苦。” 谢征怔怔道,“他苦。” “你不苦?”裴君灵又哀又怒,“将你这身心魔浊气收收再说!” “阿裴,你知道么。”谢征则有些恍惚地说,“他从小就不是个肯信命的人,更不会指望上天会存有任何仁慈。他吃过太多苦我从未想过,我也是其中之一。”@他曾有种可笑的自满,觉得自己定能照顾好傅偏楼,也分明用尽心思去珍重地对待,宁愿自己伤重受累,都不欲对方有半分折损。 像小心翼翼对待一件瓷器,无微不至地成天擦拭。可忽有一日居然发觉,因这份爱惜,瓷器反而裂开了缝隙。 谢征生平未曾有过此等手足无措的时候,好似不论怎么做,都会给人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你不欲我瞒着他,可” 他沉沉望着双手,“我该如何去说?告诉他,困住我的心魔里有你一份?倘若这样说了,他会是何种反应,我不敢赌。” “但那不是你的错。”裴君灵摇头,“就算你认为是,清规,难道你要一错再错下去吗?” 一错再错…? 闻言,谢征眼底划过一抹迷惘之色。 “倘若当年,你将麒麟兄妹告知你的事情也知会我们,或许就不会走到那个地步,不是吗?” 说着,裴君灵的神色也有些苦闷,“这回呢?你不愿告诉他,是为他好、叫他不会因此愧疚自责。 一时如此,岂能一世如此?” “纸里包不住火,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与他说、与他自己发现,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谢征抿唇不语,神色却有几分松动。 见状,裴君灵叹息一声:“你们之间,应有些事我们尚且不知。但是清规,无论如何,你也好、仪景也罢,皆非独身一人。别怕,谁若是走岔了路,会有一堆人拉他回来。” 像是应和她的话,遥遥的,有人在唤他们的名字。 “清规师弟阿裴姑娘” “你们傻站在桥头做什么?下来啊,快放灯了!” 谢征侧过脸,便瞧见底下挤挤攘攘的河岸边,几人扎堆地望向这边。 蔚凤、宣明聆、琼光、太虚门师徒还有被蔚凤揽着肩,像是觉得有些丢人,眼神飘忽的傅偏楼。 四目相对时,朝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见半分阴霾。 “清规,你知道么。” 裴君灵忽然说,“在《摘花礼道》里看到你们出来、顺利展卷的时候,我便一直这样想她声音很轻,又无比坚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半晌,谢征点一点头,眸色逐渐柔和。 “多谢我知道了。" h ------------ 220 疼痛 竹篾为骨,蜡炬作芯,红笺在焰尖化为灰烬。 上百盏河灯承载着小镇百姓的祈愿,沿河顺流送出,天边映如白昼。 谢征拢袖放下笔杆,耳后便凑来一道湿润的气息。 人多声杂,余光扫去,只见嘴唇张合,青年几乎是贴着他说话。 “笺纸,写了什么?” “蔚师兄肯放过你了?” 谢征不答,似笑非笑地移目过去。傅偏楼登时神情一僵,恹恹嘀咕:“答应了回去和他练两把。输了比试就这么计较,幼稚。” “谁叫你方才骗我们。”蔚凤不知何时插了过来,朝他冷笑,“傅仪景你真是出息了,早知你做灯的手艺如此之好,我们又何苦到处找师傅学?和清规师弟两人逛得开心么?” “ ”傅偏楼自知理亏,心虚地转开目光。 “自己动手,到底不同。”宣明聆在旁圆场,“小凤凰不也玩得挺高兴?” 蔚凤不满道:“小师叔,你帮哪一边的?” 宣明聆失笑,无奈点了点他的额角。 “好啦好啦,仪景也是不想扫兴嘛!”裴君灵捧着她那盏四四方方的河灯“要是早知他做灯那么厉害,我哪里好意思献丑?这样也不错。” “阿裴是不错。” 琼光苦着脸走来,手上的东西与其说是一盏灯,不如说是个东拼西凑的球,“我可就不行了。若非施过法术,它早散架了。" “瞧着容易,上手才晓得不简单。” 陈不追也摇摇头,笑道,“好在师弟手巧,我跟舅舅算是沾他的光。” 还在写红笺的杨不悔闻言抬眸,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有何难. ” “不难,你倒做个像傅偏楼那样的给我?” 陈勤拍拍他的肩,杨不悔瞬间低头,佯装没听见地继续写字,前边陈不追笑得不行。 他们师徒三人折腾半天,勉强靠着小徒弟杀出一条血路。 杨不悔小时候常帮衬家里做杂活营生,纸鸢、灯笼之类都很熟稔,因而河灯上手极快,做得像模像样,比裴君灵那盏还要精巧些,仅次于宣明聆。 不过考虑到他还得兼顾师尊和师兄的份,本事可以说不相上下,叫陈勤很是扬眉吐气。 待到陆陆续续写完了红笺,一行人行至岸边,矮下身。 形状各异的灯盏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水里。 仗着这边无人注意,没带火折子的道修们在烛芯上一捻,棉线顿时引燃。 再将红笺放到火上烧尽,便松开手,任由它缓缓漂走,在河面荡开浅浅涟漪。 一时间无人说话,目送着越来越远的河灯,直至其融入灯群之中,化为水天一线雾蒙蒙的摇曳光影,倒映在成百上千的镇人眼底,与欢笑交织,是难以言喻的盛景。 凡人不知道法,企图向高居山上的仙长祈愿。 而他们呢? 天道将倾,魔患窥伺,利欲熏心者众。 求不了谁,但能求己。 “这么多盏灯放出去,吉兆算是讨到了。" 静寂之中,蔚凤忽而低笑,“往后,还望诸行顺遂。” “清规师弟,”他正色唤道,“无论清云宗、亦或不知身在何方的宣云平,暂且都不知晓你回来了。 这是一个机会。” 谢征知他意思,垂眸应道:“幽冥石在此处。”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蔚凤道,“虽不知白大哥所说的那天道意识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又想要傅仪景怎么做幽冥,我们总得去一趟。” 宣明聆说:“化业与灵衣之事,约莫要半月。” “正好,这半月里,我们也整顿一番。”裴君灵颔首,“半月后前往龙谷,如何?” 她所言龙谷,指的并非白承修当年麾下,而是龙族出世后的盘踞之地。 “你们这一去,不知要多久。” 陈勤沉吟,“我与不悔修为不济,就不去添乱了。" 裴君灵摇摇头:“如今行天盟逐渐壮大,入道时不曾洗业者也越来越多,柳长英…那具傀儡心思莫测,还不知会有何反应。养心宫这些年里都在想方设法稳定界水业障,抽不出手来,倘有变故,只能仰仗几位" “有师父守着,想必出不了事。” 眸色暗稠,傅偏楼的嗓音却极平淡,“只盼幽冥里,当真能寻到解决之法。” 谢征瞥了人一眼,觉得平淡下似乎话中有话,蕴藏着某种不祥。 也确乎不祥。 念及突兀变换的主线任务、和叩心境里曾听到的那个声音,哪怕已与天道意识有过交谈,谢征心底始终留有不安。 他问过对方,所谓能拨乱反正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可并未得到回答。 人妖混血造就的“天道之子”,该怎样“救世”? 越是深想,越是不妙。 可无论疑虑如何,都不得不去。 与天道相对的那道声音,同样要他到幽冥去。 烦躁难耐,谢征不露声色,往身侧靠了一靠,借着袖裾掩映,捉住了傅偏楼的手。 掌心生冷,仿佛握住一块冰。 傅偏楼并非寻常凡胎,一贯体寒,修为再高都无济于事。 他很熟悉这份冰冷,也很熟悉相触的皮肤慢慢被捂暖,逐渐沾上他的温度。 这令他心下稍霁,多少平静了点。 没有料到谢征会有这般举动,傅偏楼不禁一怔,脑海里杂七杂八的念头转头就被抛去九霄云外。 他按捺下呼吸的颤抖,面上半点不显端倪,手指则毫不含糊地勾缠上去。 紧紧交扣,严丝合缝。 用力得甚至称得上疼痛,可谁都没有松开。 于是忧心、急切、沉重,种种烦思皆数退却。 仅此一瞬,心神紧绷的两人终于感到些许慰藉。 又商讨一会儿相关事宜,子时已过三刻,灯会已尽,镇人三三两两散去。 众人也相互别过,各自回宗。 圆月静谧,较先前要亮上许多,风声和缓,夜露湿浓。 欢庆过后,还未来得及清理,地上落得皆是踩脏的油纸、差不多烧完的烛芯、还有不慎摔坏的灯骨残骸,满街狼藉。 有人呼喝着收摊,有人杵在路边叨叨点账,头顶悬着的成串灯笼不少燃尽了,光线昏黄,宛如太阳落山前最后一丝余晖。 还完租来的笔墨后,谢征并无折返的意思,傅偏楼也没什么困倦,便沿着小路缓缓漫步。 没有人出声,凉风习习,拂过衣衫鬓角。 最熟悉的气息就在身边,手中是暖融融的温度,只这么沉默地走着,就说不出地安心。 遥遥传来几道喧嚣,衬得周遭更为静谧。 好像将纷纷扰扰全都丢在了身后,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争。 不知不觉间,傅偏楼嗅到一阵清爽的水汽,抬眼一瞧,才发觉他们居然来到了河岸边。 此处偏僻,不像桥头巷口,看不见什么灯光,使得月影愈发皎洁。 最要紧的是,他很眼熟这里正是他以往放灯的地方。 出神之际,牵着他的手陡然放开,傅偏楼醒过来,指尖虚虚蜷缩,受惊地投去视线。 “谢征?” 只见那道身影朝下走了两步,回首朝他微微一笑。 尔后唤道:“过来。” 傅偏楼不解地走过去,侧过脸忐忑地揣摩师兄平静的面色,不知他是几个意思。 谢征注意到他藏不住慌乱的眼神,问道:“不放灯么?” 灯?” 猝不及防下,傅偏楼神情一止,随即不确定地说:“不是,放过了?和蔚明光他们一起的。” “我们是放过了。”谢征道,“你还不曾。” 傅偏楼笑得勉强:“灯已给了你啊,不是说过?师兄放了,就等同于我放了。" 谢征沉默片刻,静静望进他的眼底。 那副模样叫人无处躲藏,非得将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大白天下一般。 傅偏楼简直被看得无地自容:“师兄” 他语气茫然,掺杂了不可遏制的讨饶,哀切到有些可怜。 谢征不忍,却无法不说,终究无奈地轻叹:“同心连理,以身相替。自然是我放过,就等于你也放过。” 脑海里“嗡”地一声,傅偏楼满心只剩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肺腑好像埋着大片岩浆,滚烫得无坚不摧,将他自觉掩饰很好的平静层层剥落,连着为数不多的自尊一并烧毁,露出伤痕累累残缺不齐的内里。 失去了谁,为此要死要活、求神拜佛,重复毫无意义的祈愿,太软弱,也太难看。 他从不想将这一面展露在谢征眼前。 才回来那趟醉后发疯已令他很是羞惭,倘若可以,他更想像谢征对他的寄望那样,在与不在,都能照顾好自己,而非落入无法独活的囹圄。 他捂住脸,妄图遮掩住面上的狼狈,却被一根一根掰开了手指。 “傅偏楼。”谢征道,加重了语气,“你看着我。” 许久不曾听到对方以全名相称,傅偏楼身形一颤,颠倒间,恍惚又回到过去对人言听计从的那些时候,下意识顺从地抬起眼睫。 谢征定定看着他,眸底映出一张惨淡的脸。 像是有些头疼,他问:“你在想些什么?就这般怕我知道?” “怎么不怕?” 傅偏楼哑声说,“早知会让你晓得,我倒宁愿不曾做过那些傻事" 魔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犹如一潭泥沼,只会拖着人不住往下陷。 愈是爱重,他就愈是恨不得回去掐死那个对谢征步步紧逼,企求垂怜的自己。 这个人已连性命都给过他两次了他不能不怕。 怕他真如泥沼,将本该端坐云上之人拽落无底深渊。 谢征问:“什么傻事?” “”傅偏楼说不出口,闷闷道,“你明明知道!” “为我放灯祈福,便是傻事?”谢征蓦地冷笑起来,“既然如此,犯傻就犯了一” 傅偏楼不明所以:“什么?” 他呆了呆,眼前人已继续往下走去,直至涉水,沾湿了衣袂。 谢征恍若未察,自袖中攥出一把红笺,撒向半空,“腾”地燃起漫天火焰。 水光瑟瑟,他转过身,淡淡道:“今日准备不周,莲灯明年补齐,你看可好?” 傅偏楼艰难地问:“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傻事罢了。" 谢征垂眸,也觉得自己心绪不平,恐是将人吓到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往常的平静。傅偏楼却执着地问:“什么傻事?” 他们相对着凝望好一会儿,谢征移开目光,轻声道: “ 我先前听说,这镇上有个人,自十年前起,年年都来此放上成百上千盏同心连理灯。排场通天,为己却样样不求,只求死生不明的情人能平安归来。是不是一桩傻事?” 傅偏楼不答,咬紧了嘴唇。 谢征又道:“他等的人当真回来,听闻此讯,无以言表。十年一瞬,却令挂念之人伤神至此,想着聊作弥补,至少陪他放一回灯,为他祈一次福。却反倒惹他更加烦忧那自然也是一桩傻事了。” 说罢,他不齿于这般剖白表态,自嘲地笑了一声。 傅偏楼这才明白方才他打算做什么,一时心口抽痛,上前拽住他的衣袖。 “我”为何会这样?明明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愿伤到谢征的。 傅偏楼张了张嘴,喉咙一阵酸软,霎时哽咽出声,“我错了” “ 我也错了。” 谢征抱住他,错觉仿佛抱住了某样十分脆弱的事物,叹道,“总还当你是过去那样不经事的样子,想着该多照顾你、多费些心思,擅作主张,丢下你一人。” 分明,他也曾是被丢下的那个人,该比谁都清楚那种滋味才对。 “让你这么难过,是我的错。”他低低道,“往后不会了。" 裴君灵说得不错,他不该再固执下去,最后落得伤人伤己的地步。 傅偏楼听得近乎惶恐,惶恐之中,却又不禁尝到一丝抓心挠肺的甘甜。 他逐渐为之蛊惑,晕头转向,心底浮现出莫大的欢喜和贪欲。@@伏在谢征颈后,他突然生出一个放肆的念头。 “你答应了,就能做到?” “自当如此。” “我不信。”语气比起叱责,更接近于撒娇,傅偏楼觉得自己像是毒蛇吐信,心怀不轨地引诱着猎物,硬生生放柔了嗓音,“之前答应我的,还不曾做到呢。” 谢征有些不解:“何事?” “兽谷秘境里,送走我的时候,你曾应过” 傅偏楼缓缓抚过他的眉眼,指腹缓缓下移,一字一顿,“出来以后,任我处置。” 仿佛对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感,谢征眸光幽深下去,沾染了夜色的暧昧:“你想如何处置?” “011在师父那里,今晚不会回来。” 傅偏楼微笑,按住谢征的唇角,俯身在指尖亲了一亲。 这一整日,他都觉得像活在梦中般,美好到虚浮,虚浮得令人发疯。 “师兄,弄疼我我就知道不是做梦了。" ------------ 221 雨夜 傅偏楼名义上的父亲,是位酸腐的穷书生。 许是自知骗来大家小姐下嫁,对着他娘总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任打任骂。 不过,独有一点怎么也不肯让步家里那东拼西凑来的半柜子藏书是命根子,就是穷到吃不上饭都不能乱碰,否则定要发好大的脾气,乃至于动手。 他小时候最被允许的事情,就是结束苦活后窝在柜前习字念书。 父亲不仅不会责骂他,反而很高兴,觉得虎父无犬子,日后说不定能学出个名堂来。 那半柜子书里多半是常要考校的四书五经,但也混进了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时兴的话本子算轻的,傅偏楼甚至在其中翻到过描绘仔细的春宫图册、撰写香艳的下流小说。 因着被堂舅追逐的阴影,他对这些既无师自通,又有些避之不及,惯来不喜与谁亲近。 每每观人欢爱,写什么神魂颠倒、耽溺不醒,君王夜夜笙歌不早朝、英雄难过美人关,他只觉得半是荒谬好笑,半是夸大其词。 皮肉相缠而已,不生厌烦腻味已是不易,如何叫人念念不忘? 没有道理。 然而这世间,确乎有些事不需要道理。 沉香袅袅,是早已熟稔的安神线香,宁和渺远。 叩在后脊上的手指也很熟稔,不必着眼,便能一寸不落地忆起肤色如雪,温度则截然相反地温暖,指骨瘦削、修长,犹如苍松青竹,风雨不折,最能令他安心。 可此时此刻,却成了折磨的刑具,力道不轻不重,按住他就像按住一条砧板上的活鱼。 气息滚烫,仿佛要将血肉、骨髓、连同魂魄皆数化在一起。 傅偏楼闭了闭眼,睫羽一片湿润,发麻的耳根旁响起低哑的询问。 “难受?” 他摇摇头,不自觉地攥紧手下布料。 不难受是在说谎,他心里很清楚,其实有些痛苦。痛苦也不尽然,尽头总缠绕着似有若无的愉悦。傅偏楼长于忍耐,却不知如何对付这种感受,想要发疯喊叫,唇边只逸出极轻的哽咽和喘息。 朦胧的视野中,抓着锦被的手背骨节凸白、青筋隐隐。 烙过血迹的红绳栓在手腕上,恍惚间锁链也似,牢牢困住他,不容许任何退让。 身不由己竟可怕若此。 像是知晓他的恐惧般,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交覆于上;与此同时,颈间被轻轻一吻。 那地方贴近脉搏,贴近犹如擂鼓的心跳。 他顿时得到难以言喻的安抚,嗓音略略变了调。 “ 不难受。”迷乱之中,他颤抖地说,“喜欢的。” 痛苦也好,欢愉也罢。 眯起眼,傅偏楼模糊地浮起一个念头,只要只要是这个人给的,这个人要的,无论怎样,他都甘之如饴。 @就像他不会为己向上苍祈求半分垂怜,却唯独希望对方平安喜乐。 只要谢征好好的,他怎么样都可以。 夜忽急雨。 东舍屋外丛生的花草被打得七零八落,雨珠噼啪落在檐角,隔开一道幽帘。 幽帘之内,万籁俱寂。 从前处境艰难时养成了习惯,周启向来浅眠,被乱糟糟的叫声吵醒,一瞬就恢复了清醒。 @他坐直身体,循声看向侧旁那是周霖的床榻,与他隔了一道严实的帘子,瞧不见情状,只闻细碎哭腔,喊着听不出所以然的胡话。 “霖霖?” 周启下床走过去,隔着帘子喊她两声,不见应答。 他等了须臾,听见周霖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是“娘亲”,一会儿又是“求求你们不要”,不觉蹙紧眉心,一把拉开帘帐。 这些年里,他借琼光亲眷的身份入了问剑谷,已是个不折不扣的道修;周霖则作为他的灵兽豢养着,平素在屋里就会化作人身,眼下却不知怎么,变回了小小一只麒麟的样貌,爪子满床乱蹬。 周启抓住她晃了晃,提高声音唤道:“霖霖,醒醒!” “唔嗯?” 麒麟懵懵懂懂睁开眼,瞧清面前灵秀稳重的少年道人,缓缓回过神来,“哥哥?” 她不解地瞥了眼天色,问:“怎么了?” 周启松了口气,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方才哭哭啼啼的,吓了我一跳。被梦魇着了?” “哭哭啼啼?我?” 周霖不可置信地说完,低首望见自己的模样,又一愣。 她变回人身,觉得有点丢人地皱着眉,咕哝道:“好像是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不是她,而是一个修道家族里不受宠的废物长子。 身份高贵,灵根差劲,父亲嫌他丢人现眼,同父异母的弟弟们爱作弄他为乐。 唯有生母不厌弃他,却也因此愁眉不展,在他未及冠时便郁郁而终。 自那之后,他被欺负得愈发厉害,弟弟们看不起他,稍有不顺心,就寻他撒气。 父亲对此不闻不问,连仆从都喜恶意刁难,堂堂世家大公子,活得连府上的狗都不如,又生性窝囊,遇事只想着忍气吞声。 生母的尸身被挖出来羞辱,扬成灰烬,他除了哭喊求饶,什么也不会。 等到弟弟们看够了乐子离开后,才狼狈地一点一点从地上拢起骨灰,抱着那一小团不知是灰尘还是生母的东西哀恸而泣。 可怜又可悲。 周霖想来仍旧气急,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拳都做到这种程度了,好歹有些修为在身,搏一搏未必没有出路,死也好过受尽欺凌。 但她又莫名清楚,清楚懦弱之人的胆怯,清楚他灭顶的恐惧和畏缩。 隐忍、避让,如此就好,他们满意了,自会离去。 争也无用,只会令事情更加糟糕,不如不争。 大公子永远记得,儿时曾为取悦父亲,他苦苦打熬了数月的身体。 学着凡间习武之人的路数,硬生生以低微的修为在家宴上击败了天才弟弟,本以为会得到夸奖称赞,却被狠狠斥责,罚了禁闭。 因他正途不想,想不入流的旁门左道,身体一时强健不错,可耽误修为,比什么都要命。 拼一口气去争,争来的却是更深重的厌弃。 就连唯一体贴他的生母,也在禁闭偷偷送来吃食时望着他叹息,说,下次莫要做傻事了。 傻事原来这是傻事。年幼的大公子边吃着冷硬的点心边想。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愿去争。 直到周霖微微恍惚,一瞬间,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位废物大公子,遇着了一位愿意正眼看他、怜他,救他脱离苦海的姑娘。 姑娘来府上作客,瞧见年纪不小的大男人被一个仅有十来岁的少年骑在身下当马,跪伏着只需用臂肘前行。 娇贵的锦缎受不住,划得破破烂烂,男人的胳膊和双腿也被粗糙的石子磨得鲜血淋漓,在地面拖曳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姑娘出声吓走了少年,大公子以为这就是结束,她却在面前半蹲下来。 漂亮的银钗玉环在发间叮咚脆响,衣衫上垂落的腰饰雕琢着精致瑞兽,华贵非凡。 一切都美轮美奂,可这一切都美不过那位姑娘。 对大公子而言,她不外乎是传说中的九天神女,他不由自惭形秽地低下头。 而九天神女朝他伸出手,干干净净的手,说我记得你,这家的大哥。先前接风洗尘的宴会上,你奏过一曲箫乐,像在哭一样。 我说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愁绪这般怨重,看着温文尔雅的,怎么私底下被弟弟欺负成这样? 起来,我给你疗伤。 她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像她那般的人物,见过太多事,大抵是不挂心的。 可对于从没有谁记挂过、一向被看轻的废物来说,短短几句话,不外于久旱逢甘霖,灰暗的日子里洒入一束光。 大公子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 姑娘在道门的名声很不好,世人皆称她妖女,正派些的根本不屑与她相交。 但她实在太动人心,无数青年俊才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包括他的二弟家里最受寄望的修道天才。 爱慕她的人数不胜数,大公子只是其中之-。 他不想当其中之一,他想要姑娘为他停留。但普天之下,许多人想要她为之停留,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生平第二回,大公子想要去争,万死不辞。 平平无奇的长相、家世、修为,没有人认为他会被选中,他也一样。他不过是宛如癞蛤蟆仰望皎月那般,痴痴地一昧付出。 然而命运就爱如此玩笑。 他居然争赢了。 于是再无人敢轻视、嘲笑他痴心妄想,所见皆恭敬相待,懦弱化作斯文、胆怯变成守礼。 美人在怀,他从狼狈的过去中脱胎换骨。 得胜的滋味太好,好到几乎颠覆大公子前半生所受的全部苦楚。 他这才明白,人是可以做傻事的。 哪怕看上去是无稽之谈,哪怕不择手段、苟且营生,哪怕谁都觉得他疯了,也甘之如饴。 只要最后他能争赢。 千秋万代,悠悠众生之口,他将不朽。 短暂的失神后,周霖扶着额角,长出一口气。 她望向屋内的八仙桌,上边摆着本古旧的书册。 “周启,”她说,“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对于妹妹的话,周启从不敢轻率,更何况她郑重地直呼了他的名字,登时容色肃穆:“什么?” 周霖赤足走到桌前,抚着那本书册,尔后,从中抽出夹着的一张黄纸来。 黄纸上,是道勾画仔细的符咒,墨色尚新。 周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是这道咒法出了什么问题么?” “不,”周霖摇头道,“当年,应谢征所托,即便他后来命牌熄灭,我也不曾放下过。十年费心钻研,终才寻出解咒之法,不会有错。” “那?” “你也听琼光说了,他没有死,这东西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声音略略发抖,周霖眸光透出几分惆怅、几分欣慰,还有些别的什么,一时百感交集。 看她如此,周启愈发糊涂了:“嗯。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就去寻他,将这个给他,好了却一桩心事?” “我等不及了。" 周霖转过脸,低声道,“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心里安生不下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寻他,给他解咒。” 周启一顿,诧异地看了她两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玩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好,”他哑声说,“我陪你一起。” ------------ 222 断舍 不过五更天时,谢征就醒了。 他才歇下不久,神思倦懒,略一垂眼,傅偏楼就蜷缩着睡在怀中。 极近的距离,可见长睫在脸颊投下柔软阴影,像是雏鸟新生的细碎绒羽,随着呼吸轻轻发颤。 青年里衣领口拗得松松垮垮,从谢征的角度,能瞧见痕迹暧昧的颈项、凹陷的锁骨,以及其上以线绳串就的两枚玉牌。 一明一暗,是他们的命牌。 床边帷幔昨晚被乱中扯掉了半边,侧首便能将室内情状尽收眼底。 铜炉里的安神香已燃尽,桌上烛火却还未熄,夜阑人静,灼烧的细微动静侧耳可闻。 谢征静静看了半晌,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感觉。 只出神地在想天底下憾事许多,独独这个人,他负不得。 也不愿负。 悄无声息地摘下命牌,一并在掌心捏作齑粉。 谢征替倦极而眠的傅偏楼理了番凌乱长发,又掖好被角,捡起堆叠于地的一件外氅,披在肩头下了床。 本是意图点香,走到半途,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击声。 “谢征,我是周启。”清澈的少年嗓音隔着门轻轻问,“你醒着么?” 周启? 谢征思量片刻,掐诀收拾好衣物,便脚步一错,前去开了门。 身着道袍、长大了许多的清秀少年怀抱一只白兔,神情沉沉地抬起脸。二人目光相触,首先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周启开口: “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失礼了。但有一事想早些告知,可否方便?” 没了阻隔,瓢泼大雨哗哗的响动清晰可闻。 怕吵醒屋里熟睡的傅偏楼,谢征掩好门,并不言语,只略略颔首。 周启见状,心领神会,朝外瞥了眼:“借一步说话?” 三人皆有修为在身,雨水不侵,一路走出弟子舍,下到竹林边。 这般情形令周启横生一股熟悉,他歪了歪头,低声自语:“问剑谷里,我不常来此处,上一回还是十年前当真久违了。” 他一说,谢征也不由想起彼时,眸色稍稍柔和。 “承你们的情。”他道,“倘若当初没有那道咒印,我怕也回不来。” “你安然无恙就好,”周启说,“就像霖霖所言,秦知邻一样是我们的敌人,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不必客气。” 谢征不置可否,转而问:“闲话少叙,你们半夜匆忙找我,是有何事?” 不等周启解释,他怀中的白兔一跃而出,抖抖毛皮,化作额生双角的俏丽少女。 少女面貌与周启极为相似,只多了几分妖异和骄矜,她微昂起下颌,从怀里抽出一张黄表纸塞过去,吐出一口气来:“给你。” 谢征目光在纸上顿了顿,移向她:“这是?”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言出必行。” 周霖冷哼一声,借故遮掩面上羞赧般扭过脸,“从前答应过替你解咒,喏,拿去吧。” 这下,谢征着实有些惊讶。 他与麒麟兄妹相交并不深,起初也是孽缘,未曾想过一句话能令他们惦记这么久,甚至在他“死” 后都没有放弃。 轻飘飘的一页纸,重量却极沉,叫他一时无言以对。 “怎么?” 见他沉默,周霖误解了意思,瞪大眼睛置气道,“莫非怕我在里头动手脚?” 谢征一怔:“不” “那为何不赶紧解咒?你还想被窥心之法折磨多久?” 周霖咬着唇,又一跺脚,恨恨转身,“算了,反正东西给了你,我问心无愧,你想怎样都行。周启,我们走!” 周启没有动,谢征则缓缓一叹。 他们表情微妙地古怪,周霖眉心一蹙:“干什么?” 摇摇头,谢征垂眸瞧向手中黄纸,似乎很为难:“劳你这些年费心。只是我不通咒术,看起来与天书无异,谈何解咒?” “霖霖,”周启扯了扯唇角,“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害羞什么?麒麟咒术,当然以麒麟血脉解开最好最干净送佛送到西,你来吧。” 谢征也随之一笑:“劳烦。” “哦”周霖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慢吞吞走到谢征跟前,撇撇嘴,“那行,你低头。” 她鼻尖浮着细细水珠,不知是被雨洇湿,亦或出了汗,“识海不要抵抗,我的修为只有半步化神,你若有何动作,魂飞魄散都是轻的。” 谢征应了一声,依言俯身。 他长发未束,自肩头披散垂落,犹如一道乌瀑,遮住半数颜色。 周霖咬破食指,正欲在他额心画咒,忽听他轻声问:“我回来的事情,是琼光师弟告知你们的?” “废话,不然呢?” “如此,”谢征道,“兽谷秘境中,秦知邻妄图趁我心魔不稳时夺舍的变故,也当知晓了。” “你想说什么?” 莫名其妙地剜了他一眼,周霖呵斥,“集中精神,还想不想解咒了?” 她沾着血的手指已贴上谢征额头,眼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奇异光彩。 然而下一刻,却被攥紧手腕,扼住咽喉,天旋地转,死死摁在了地上。 “我是不是看上去很好骗?” 谢征敛去面上笑意,冷淡唤道,“秦知邻。” “呃咳咳!放、放开!” 合体期的威压重于千钧,周霖狼狈地溅了满身泥水,脸颊苍白,不可思议地挣扎起来:“你在说什么. 什么秦知邻” 她汪了泪水,红着眼眶瞪着谢征,看人全然没有动摇的意思,又艰难喊道:“周启哥哥!救我!” “霖霖。” 周启在她前面半蹲下来,脸色没了掩饰,万分阴沉难看,“夺舍失败,当魂飞魄散。” 周霖神情一僵。 他伸手抚过妹妹冰冷狼藉的脸颊,嗓音嘶哑:“在我们的认识里,秦知邻已经死了。施咒者既死,咒术自灭,何来解咒一说?” “霖霖,”他顿了顿,眼神一厉,仿佛要剥下少女楚楚可怜的表皮,刺穿底下污糟的灵魂,“不,父亲。” “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霖霖当你走投无路时的容器,是不是?” 很早之前,他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与周霖究竟为何能逃避毒手,从三百年前一睡不醒,活到今日? 那人连深爱的妻子都能利用,丧心病狂之至,又怎会顾忌些许血亲之情放过他们? 会相信一切都是巧合、是幸运的天真,周启在幼时就丢掉了。 他其实很像秦知邻,因而,由自己往深处想,很容易明白棋行险道,是后手。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秦知邻布置的一枚棋子。@要怎么用如今他也终于知晓。 他们的父亲太了解他们,醒来瞧见复苏之法,再怎么怀疑,也根本不会拒绝。 以他们的个性,要成为麒麟的定然是周霖,便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望着使用着周霖的脸、神色和语气的那人,周启闭了闭眼。 “你是周霖,却也是秦知邻。”他冷冷道,“想来那点残魂,已不足以令你夺走霖霖的身体了吧?千算万算,可想过会苟且至此?” “胡言乱语!” 周霖尖叫,“哥哥你疯了?我是周霖,和那混账没有关系!” “你太着急了。” 谢征余光扫见零落于地,被雨水沾湿的黄表纸,墨渍洇开,玷污了少女原本的心意。 他低声道:“失了分寸,破绽太多。” “我” “你又打算借机给我下什么咒?纸上所画,想来不是原本的。” “我学艺不精,”周启跟着看了一眼,“不过,认倒还认得的确不是原本的。” 闻言,谢征垂眸看来:“还要再狡辩么?” 少女面上的愤恨和不解隐没下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想不到会这般轻易被识破,”她声音变了腔调,慢条斯理的,宛如藏身于洞窟中的毒蛇探首吐信,“你说的不错,是我太着急了。" 由不得他不急。 夺舍失败,差点魂飞魄散,这便也罢了。 回到周霖体内温养,却发觉世易时移,宣云平竟不在问剑谷中,反倒是那个无律真人晋入大乘,坐镇此处。©遥遥一眼,他就认了出来什么无律,那分明就是过去不知所踪的柳天歌! 柳天歌仍活着,柳长英不受控,龙族出世,谢征还带着幽冥石回来了桩桩件件,没有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谋划数百年,一朝沉沙折戟,怎么不急? “不过,识破又能如何?” 秦知邻笑道,“你们但凡还顾忌周霖,就没办法对我做什么。就算是柳天歌过来,大乘期的神魂也不能将我与她分开… 我当初加诸她的咒法,可没那么简单。” 周启咬牙,眸色沉凝欲滴。 “想不到你们会与这帮人搭上关系,”秦知邻悠悠望着他,“不愧是我的好儿女。如此,我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无耻!” 周启攥紧手指,胸口起伏不定,“娘她若泉下有知定会后悔当初选了你!” “选了我?” 秦知邻笑意寡淡下来,轻轻道,“不,你错了。” “不是她选了我。”他说,“是我争到了她。” 那是点燃了他人生的第一样战利品,把他从一个只知忍让、懦弱胆怯的废物,变成了这副无惧无畏的模样。 他真的爱周若橙,至今也爱着可惜,他更爱自己。 “别这样看爹爹,启儿”秦知邻温和地说,“我是个俗人。” “我自然也想十全十美的。待我执掌天道,便会复生阿橙,让我们一家团圆。” 周启几乎想吐了,然而在他之前,被困缚在地面的少女先发出了一声干呕。 “霖霖?”周启一愣,随即大喜,“你还在!你还有意识,对不对?” “哥哥哥” 周霖瞳孔深处浮现出些许茫然,很快又被郁色压了下去,秦知邻寒声道:“我说过,没用的。” 仅剩残魂又如何? 就如同当年的柳长英从小扎根的咒法,修为再高,操纵起来也易如反掌。 这些人,就如当初的白承修、还有仙境七杰,平生最念情分、珍惜性命,正派得他想吐。 不过现在他很感谢这份愚昧的正派,只要占据着周霖的身体,他就有谈下去的筹码。 他这般想着,口中却断断续续冒出意志之外的声音:“把我” “把我关起来!关到训诫之地去!” 秦知邻面色一变:“周霖,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莫非以为所有人都该遵照你的想法做事?” 嗓音尖厉,周霖讽刺生笑,“我的好爹爹训诫之地,是个好去处” “麒麟的血脉、咒术,我的妖力、命火,还有你那张煽动人心的嘴巴。我要叫你一样都用不出来" “周启!”秦知邻沉沉仰脸,看向满面沉郁的少年,“你想把你妹妹关到那种地方受罪?你可知道,里边既动不了修为,也听不见声音,痛苦得令人发疯?” 周霖大笑:“痛苦?被你算计利用才是最痛苦的事情!” 她的声音柔婉下去,仿佛淬了毒:“爹爹莫怕,女儿陪着你呢。哥哥。” “嗯。” 少年答应一声,眼中并无秦知邻想要看到的挣扎和不忍。 他伸出手,摸了摸周霖的头,举止温柔,语气漠然:“我知道的。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你不能”秦知邻盯着他,目眦欲裂,“她是你妹妹你可知道,这么下去,赢的只会是我,周霖将不复存在?” “闭嘴!” 周启冷喝道,“我比你了解她得多,也比你更清楚如何才是真正的痛苦。秦知邻,我不会叫你继续坏事了。" 他深吸口气,看向谢征:“我修为不及霖霖烦请你帮忙制住她。” 谢征瞥他一眼,轻轻叹息,在周霖眉心一按:“我已将她暂且封住。” 周启抿唇点了点头,弯腰将浑身狼狈的周霖抱起。 没有灵力护体,少女一瞬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他沉默须臾,也撤去灵力,湿漉漉地贴在一起。 “走吧。”他垂下脸,贴了贴妹妹冰冷的面颊,瞧不清神色,喃喃道,“哥哥送你进去。” “住手” 少女愤恨地看向谢征,垂死挣扎,“没有周霖,你的咒术要如何解?” “我可是知道的,谢清规!”他叫道,“你在为难什么、为什么摇摆不定我都看到了!”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以为它会对你仁慈吗?!” 谢征不语,眼神漠然。 “自古以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秦知邻突兀阴笑起来,在雨夜中发出湿黏的诅咒,“我很好奇,到最后,你究竟是像我一般,抛却家人,只记得自己;还是要舍弃那个苦命的夺天锁" “但凡你心存半点间隙,窥心之法就会动摇你的根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周启皱起眉,捂住少女喋喋不休的嘴,忧心看向身后不动声色的青年道人。 良久,谢征只是淡淡说: “你很聒噪。” 这些,他比谁都清楚清楚很多年了。 ------------ 223 惊蛰 十年来,傅偏楼常被困于同一个梦魇。 梦里,他又回到了兽谷秘境那一日,被谢征温柔地丢下。像是只折翼的鸟,从云端跌落,不断沉坠,永无止境。 染血的白衣离他越来越远,伸出手,唯余流云从指缝间穿过,什么也不剩。 数不清的黑影缠绕在他身边,黏稠阴冷地流淌着,从中钻出许多张熟稔的面孔。 程行、尚峰、徐宁宁、方小茜他们围裹着他,狞笑、讽刺、咒骂,满头满脸的血渍,仿佛索命恶鬼。 他们说,傅偏楼,你可记得你的罪? 就因你痴心妄想,不愿接受自己的命,非要搅浑这池浊水,才会招致这些劫难! 平静安稳的生活,全都因你而万劫不复! 从前是我们,如今是谢征你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个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他怔怔地答不上来,而下一刻,人脸为黑雾打散,聚拢成他的模样。 “错了,错了…” 朝他贪婪又恶意地露出一个冷笑,魔道: “万劫不复的是你才对。” “我早说过,我早说过” 余音湮灭在万千鬼哭中,厉嚎惨叫不绝于耳,他重重摔落深渊,粉骨碎身、肝脑涂地。 如同一滩择人而噬的污泥。 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年。 傅偏楼意识尚且朦胧着,嗓子干哑得发不出声音,下意识摸索过身边,却只触及余温冰凉的床铺。 刹那间毛骨悚然,还未回神,就先出了满背冷汗。 他撑着手臂半坐起来,腰腿传来一阵抽痛。 低下头,瞧见松散里衣下起起伏伏的胸膛,身上虽然清爽,可皮肉斑驳的痕迹却一时半会消不掉,是无可抵赖的证据。 傅偏楼松了口气,悬吊的心终于缓缓回落。 只是梦而已。 他按住自己兀自颤抖的手,调息片刻,后知后觉地发现外间站着一道人影。 “谢征?” 雨帘不歇,打在紧闭的窗口,白珠乱跳,发出急促的敲击声。 黎明时分,本该柔和的晨曦被浓墨般的阴云遮去,天光黯淡地扫进屋里,显得有几分压抑。 不远处的八仙桌前,谢征松散地披了一件外裳,乌发垂泄,正探手拨着铜炉,点上一支新的安神香。 烟雾袅袅中,那抹背影犹如高居云端的山涧苍松,遥不可及,令傅偏楼莫名不安。 不知为何,谢征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呼唤,仍旧背对这边,长袖坠落,伸出一截苍白腕骨,默默捻着香线。 哪里不对。 傅偏楼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这股掺杂了各色草药的清苦香气,为稳固他身上的业障,几乎夜夜不断。 是药三分毒,用得多了,难免会招致坏处。丹田滞涩,识海涣散,需得修炼几日才可化去多余的药力,剂量上很有讲究。 因他之故,谢征也对此谙熟于胸。 他性子端肃严谨,添香时,向来一分不差、一分不多,从无错漏。此刻则比寻常要重许多,很难以疏忽解释过去。 随手扯过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楼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许,又唤了声:“谢征?” “ 嗯?” 这回谢征倒听着了,转过身,望来的眉眼还是沉静的,只间或流露出一丝惘然,隐约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杂人群中,分辨不清谁在讲话一般。 可室内分明极静。 傅偏楼心头一紧,慢慢坠沉下去。 “怎么醒了?”瞧见他,谢征顿了顿,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声道,“地上潮,你一贯体寒,莫染了湿气,回去再歇会儿。” 傅偏楼顺着他的意思坐到床边,目光游移,落在对面肩头披挂的衣角。 那里的布料洇湿了。 他仰起头,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颌绷成一条拉紧的线:“你出去过?发生什么了?” 傅偏楼只问了这么一句,响在谢征耳边,却是钟鼓齐鸣,絮语滔滔。 他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有些头疼,没料到傅偏楼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实在太不巧。 方才与秦知邻对峙时,对方口舌鼓噪之余,暗地催动了咒法,妄图动摇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虚弱,窥心之术只能潜移默化地稍稍起点效力,但对于本就心魔横生、浊气难解的谢征而言,可谓是一记重击。 神思不定,平日里还能冷静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寻到空隙,通通跑了出来,转瞬犹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许许多多个“傅偏楼”,贴着他、盯着他、和他不停地说着话。 【你出去过?】 【你去哪里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何不告诉我?】 傅偏楼一开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无踪迹。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可谢征瞧见傅偏楼脸色惨淡得厉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着单薄的衣物,指尖攥得发白,摇摇欲坠,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给点回应,就会崩断一般。 “没打算瞒你。”终是无法置之不理,谢征忖度几番,缓缓道,“只是先前多少累着你了,本想待明日再细说也罢。” 他问:“还记得那对麒麟兄妹么?他们方才来寻我。” “周启周霖?”傅偏楼仍不见展眉,“三更半夜,寻你做什么?” “十年前,秦知邻借返生花入我识海,以窥心之法对我下咒。”谢征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想必他们已全数告知你们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谢征接着道:“周霖答应为我解咒,此约既定,不曾忘怀。从琼光师弟那边听闻我安然回谷,便前来应约,了却这桩心事。” 她有心了。” 说完,傅偏楼又琢磨出几分古怪,“可秦知邻已死,咒术自然跟着没了。又不是什么急事,犯不着大晚上的扰人清净吧?” “嗯。”谢征垂下眸,“所以,秦知邻其实没死。” “什么?” 愕然地睁大眼,傅偏楼还未来得及焦急,就被安抚地揉过发顶。 “偏楼,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夺天盟讨伐麒麟半妖,用以当炼器和研究咒术的材料,为何周启和周霖会被那人放过?” 谢征的语气太过平静,傅偏楼不知不觉被引走了注意,思索片刻,犹疑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另有用处?” “夺舍一事,开弓没有回头箭,魂魄不会再有归处。你说秦知邻仍然活着,所以” 他并不愚钝,向来一点就通,恍然之余,眸中不禁露出一分嫌恶,“他拿周启和周霖当退路?难怪会留下麒麟复苏之法给他们。” 谢征颔首,将之前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傅偏楼听完,沉默下去,摇了摇头,“辛苦她了。" 忽然想到什么,他一把扯住谢征衣袖,低声匆匆道:“对了,这么一来,你身上的咒术该怎么办?” 【咒术不解,你会怎么样?】 【窥心之法,我听周启说过,寄宿神魂以窥心。若心中并无缝隙,也不会被趁虚而入】 【谢征,你心中的缝隙,是什么?】 “. 发散的话语字句如诛,猝不及防地刺向他深埋心底、不为人知的烦思。 顿时,鬼影宛如水珠溅入油锅,纷乱声响陡然炸开。 他艰难分辨着傅偏楼的神情,欲籍此看出他究竟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是生气亦或慌乱,还是什么都不曾发觉? 可当他好不容易看清了,却瞧不出任何暴露心思的破绽,这才忆起早已并非十年之前。 他已不若从前那般了解傅偏楼,不敢笃定对方在想什么了。 一阵恍惚,谢征不由扶了扶额角。 无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无数个傅偏楼围拢着他。 有的伏在耳畔,有的拽住袖口,有的从后方环住他的肩他们用低哑轻柔的语调紧紧簇拥着他。 【为何不告诉我?】 谢征下意识要答,临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不说话?就这么怕我知道?若我不问,你还想瞒多久?】 我并未打算再瞒下去【谁害的你生出心魔?我吗?】 不是你的错。 【原来从始至终,你都在犹豫要不要丢下我?】 我不曾这么想。 有的傅偏楼仍在喋喋不休,有的傅偏楼则或哭或笑地发疯,哀怨憎怒,群魔乱舞。 那些都是假的,应当是假的。 谢征缄默不语。 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偏生对方不知何时低下了头,只能见得苍白的脸、攒聚的眉、咬紧的唇,宛若一具精致却脆弱的玉像。 言语稍一不慎,就会将这具脆弱的玉像摔个粉碎。 视线尽头,那瓣残留着深刻咬痕的嘴唇略略蠕动,好似在质问什么。@质问什么? 念头乍一浮现,便涌出无数道声音。 吵闹之中,他辨不出真实,如同悬吊于蛛丝之上,满身挂碍,步履维艰。 好半晌,谢征阖上眼,疲累不堪地叹息一声。 “不要问了,好不好?”他轻声说,近乎讨饶,“先让师兄静一静” 闻言,傅偏楼抬起脸,眸色错愕至极。 “什么?” 一切寂寂无声,谢征掀起眼睫,看到他面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我没问过。一句也没有。” 傅偏楼怔怔望着他,逐渐惊骇欲绝,“你在跟谁说话?” 谢征心底狠狠一沉。 浓重的安神香气自外间飘来,傅偏楼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好似燃了一把火,五脏俱焚。 他只是走了一下神。 他只是在想,周启咒法虽不如周霖,可到底也懂,兴许能拜托。 他只是,从未想过,当真会有这种事情【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敢去想?】 魔讽刺地说:【傅偏楼,你真可笑。我早说过你会害了他,他也会害了你。】 【万劫不复,是也不是?】 傅偏楼颤抖着起身,接连后退好几步,脊背撞上桌角,香炉翻倒。@他看见谢征也变了神色,伸手要抓住他,却又不清醒地恍惚了一下,指尖与他的衣袖就此错开。 “谢征,我” 黑雾缭绕,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梦中。 他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任务者,才肯善罢甘休? 傅偏楼喘了口气,蓦地惨笑出声。 他喃喃问:“我已将你逼到如斯境地了吗?” 最珍重的人为你所累,是何种感受? 那大概就是万劫不复。 ------------ 224 暮蝉 裴君灵是被枕边震颤不休的纸鹤吵醒的。 她双眸还半阖着,弹指送出一道灵流,困倦又懒散地想,谁半夜三更的飞鹤传信,难不成是养心宫那边有什么事没处理完? 不过须臾,从中传来一道喑哑不明的嗓音,上来便沉沉问:“阿裴,傅偏楼可到你那边去了?” “清规?” 意料之外的人令裴君灵醒过神来,琢磨了下对面话中的含义,瞬间肃容。 她支起手臂瞥了眼天色,外头下着沉闷骤雨,仿佛要将一切污秽冲刷殆尽。 什么叫到她这边来?发生什么了? 下意识要问,话到唇边又念及这只是一枚纸鹤,没法将她的声音传过去。 裴君灵不由蹙眉,感到有些不妙。 回想起来,纸鹤中留存的人声后零落着哗啦啦的水声,裴君灵猜测他大抵是只身站在雨帘之中,护体灵力都不曾撑起。 更何况修士欲寻踪迹,办法要多少有多少。 想知道傅偏楼去了哪里,哪怕对方有意遮掩气息,法术、符咒、哪怕用皮毛的八卦算一算方向,也远比到处询问来得快。 谢征一贯冷静多思,鲜有这般胡乱叩门的时候,状态着实不太对劲。 裴君灵心底一凛,即刻起身,掐诀更衣,匆匆推开门,不禁有些庆幸。 昨夜他们逗留太晚,干脆歇在了问剑谷中,出门就能碰着面。否则就算是合体修士,想要横跨两座仙境找人,也要费上一阵功夫。 寻到气息,缩地成寸,下一刻便站在了外峰的半山腰。 只消一眼,裴君灵就看到倾盆大雨中水鬼也似的白衣青年。 他失魂落魄地倚在一株松树下,如预料中般被雨浇了个彻底,长发未束,湿漉漉地贴在鬓角和颈侧。 像是仓促间追了出来、又追丢了人,衣衫单薄凌乱,如同被摧折的竹节。 感到动静转过脸来,漆黑的一双眼,嘴唇翕动,鲜红血液不断渗出,又被雨水冲淡。 瞧见来人,谢征低低道:“阿裴?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又说:“来了也好不知他跑去哪里了,我寻不到他。” 裴君灵顷刻失语。 她所认识的谢清规,素来是清淡的、沉静的,何尝见过如此失态的样子? 但她也只来得及呆滞片刻,便大惊失色地上前,拔下发簪抵在青年眉心。 “浊气攻心,走火入魔,你不要命了?”她厉声喝道,“收神!念清心咒!” 随着灵力注入,发簪发出清越嗡鸣,谢征无神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他捂住嘴唇呛咳两声,瞧着指缝间淌下的血迹,垂下眼睫,平静地说:“又要劳你费心了。" 裴君灵倒宁可他别这么快恢复镇定,万般情绪全都敛在心底,郁结不出,却奈何不得。 待情况好些,她才咬牙问道:“你跟仪景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 她想到前半夜几人还一起高高兴兴放过灯,议定了接下来的事程,一切都很顺遂,只等尘埃落定。谁料短短几个时辰,就走到了如此地步? 谢征望着她摇摇头,低声道:“抱歉,我不太能听清你的话。” 裴君灵登时眼眶一热。 “阿裴,你是对的。”像是知晓她想问什么,谢征眼底流露出一丝涩然,哑声叹息,“我错得厉害。” 他知道了。” 他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想起傅偏楼哀恸的神情和灰败的脸色,心口像被长锥慢慢砌进,碾转出绵长不绝的疼痛,“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与他说。” “他知道什么了?”一道声音横插进来,“你有什么没和他说?” 裴君灵循声转眸,见到神情沉凝的蔚凤和宣明聆。 前者散去掌心捉着的纸鹤,眉峰紧蹙:“阿裴也叫来了,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更严重。” “方才一时情急,失了冷静。”谢征掩唇咳了两声,顺势抹去残余的血迹,“叨扰各位. ” “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等等。” 蔚凤瞅见他衣襟上沾染的血污,眸光一变,“你这是?” 他望向裴君灵,得到对方犹疑的轻轻颔首。 同样曾受心魔侵扰,蔚凤对此再谙熟不过,几乎三两下就捋清了来龙去脉,神情已变得很难看。 “清规师弟你何时有的心魔?” “早些年的事了。" 知晓谢征听不分明,裴君灵代为答道,“也有当初秦知邻的咒法催生所致。” “也就是说,前去兽谷时就?” 蔚凤深吸口气,忍不住问,“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告诉我们?” 宣明聆从后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冷静些:“清规定有他的考量。” 安抚下蔚凤,那副温润眉眼也露出复杂之色: “你们所言没有告知仪景的事,便是这件?也难怪他为此置气。” 闻言,裴君灵唯有苦笑:“要只是如此就好了。" “心魔的事,容后再谈。” 谢征按着额角,妄图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沉声道,“他走时模样很不好,得快些找到人,不然" 不然,他实在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慢着。” 像是被这话提醒了,蔚凤眼睛一亮:“傅仪景会不会是到那个地方去了?” 谢征微怔:“什么地方?” “应当差不离。”宣明聆扫了他一眼,沉吟道,“否则,无论如何,仪景也不至于将清规这样丢下不管。” 裴君灵叹了一声:“你们师兄弟,真是谁也不比谁好” 他们皆十分了然的模样,谢征却更安不下心来。 “走吧。” 急也无用,裴君灵道,“本该叫你赶紧调息修行才对,不过想来也静不下心。莫要多想,过去你就知道了。" 内峰山后不知何时多出一道传送阵,连通着虞渊与云仪。 扔下阵石,不久,眼前便徐徐展开一卷柔和黎明。 熹微晨光映照着规整漂亮的别院,门扉启开,在地面投下随风晃动的阴影。 不同于问剑谷的阴雨,养心宫内天朗气清,寒潮未褪,却已有花草探头摇曳。 是他们曾住过的地方。 谢征没想到那道阵法连通着这里,不禁愣了愣。 看到那扇没有关紧的门,裴君灵终于放下心:“果然在这儿。” 她不再往前走,侧头唤道:“清规。” “嗯。” “封在仪景眼睛里的那家伙,你该比我们熟悉。” 话锋一转,她问,“但你可知,它到底为何偏偏会缠上仪景?” 魔为何会缠上傅偏楼? 这个问题,白承修曾在《摘花礼道》中向他们解释过,谢征至今仍能一字不落地回想起来,低低答道:“秦知邻等人将业障填入界水时,凭借之器,便是他原本的器身。” 那半截夺天锁浸在界水源头,蔓延出千丝万缕,与全天下洗业入道的修士缠在一起,汇聚着他们的业障。 业障生魔,于是寻根溯源,找上了傅偏楼的灵神。 “不错。”裴君灵说,“可这只为其一。" “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去过一趟融天炉方家。”宣明聆道,“由方且问牵桥搭线,我与方家家主彻夜相谈,弄清了些许细节。” 相传铸成夺天锁,需以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聚阴阳生死,如此才堪夺天地造化。 故而柳长英自刎炉前,此为注死。 至于注生则是那半妖活胎,在临近生产之际用秘法剖出,扔进火里,于炉中破壳。 后来夺天半成,秦知邻欲亡天道,集万千修士尘缘业障,汇来的第一缕,便是胎儿非生非死间,懵懂意识里携有的不甘怨念。 直到沈应看斩断夺天锁、被空净珠摄走魂魄,藏身胎果中用凡间香火温养多年,再借妇人之躯重新走了一遍轮回,傅偏楼才算真正诞生。 世间因果,最忌逆道而行。 本无处可去的滔滔夺天之业在他诞生的那一刻寻到由头,尽数记在了这名命数不祥的婴孩头顶,又循着那一缕怨念沉入界水,形成了魔。 它是傅偏楼与生俱来的半身,是他欠下的报偿。 它超脱六道之外,唯有傅偏楼能够压制,也唯有傅偏楼能够助长。 “. 随着仪景修为愈高,魔能牵引的浊气便也愈多。” 说到此处,裴君灵嗓音都在发抖,“生来注定,仪景要将性命赔给它。所以越往后,他越难以与它对抗,这些年来,即便养心宫尽力而为,情况也在逐渐恶化。” 谢征听着,觉得字句都像在心尖凌迟,刀剑无影,见血不见刃。 他是很能忍耐的人,此刻却失去了忍耐的气力,勉强垂眸敛去神色,长睫仍兀自震颤,脸颊惨白。 裴君灵见状,再也讲不下去,难过地移开眼睛。 沉默蔓延,好半晌,谢征才抬眼问:“他在里边,做什么?” 一声又轻又哑,如同枯槁的残枝。 离得这般近,以修士的耳目清明,差点也未听清。 “傅仪景不愿被那东西占去身体,胡作非为。”蔚凤呆了会儿,艰难解释,“就铸了把锁,像是训诫之地那样但凡临近失控,就把自己锁在里头。” 谢征闭了闭眼。 “我知道了。”他说,“我进去看看他。” “清规,”裴君灵挡在他身前,并不赞同,“带你来此,是为安你的心。你该先将自己养好,心魔最忌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彼此静一静再说,好不好?” 她看过傅偏楼失控的样子,不敢想叫眼下的谢征瞧见会如何。 他受不起刺激了。 “这里让明光他们看顾着,仪景还有理智自己过来,想必不会有事的。” 说到后来,裴君灵几乎有些恳求,“你先随我回宫。好不好?” “阿裴…多谢你。” 谢征眸色柔和一瞬,缓缓道,“叫你们这样忧心烦神,是清规的不是。”“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望向屋里,目露决然,“我有话要与他说清楚。” “就容我这一回,不会更糟了,我保证。” 他问:“好不好?” 裴君灵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让开了空隙。 “去吧。”她咬了咬嘴唇,“清规,我一向信你的。你总有办法。” “你你和仪景,都要好好的。” “嗯。”朝对面微微一笑,谢征道,“过后,我有话与你们说。” 也是时候全盘托出了。 凡人在世,皆非孤屿,错漏总有他人来填。@和从前早已不同,他不再是那个独来独往、无人问津的谢征,而是牵绊诸多的谢清规。 他想着,忽而有些释然。 转身向屋里走去,穿过阵法,合上仓皇间未能关闭的门扉。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的昏暗,一抬眼,谢征便看见了被牢牢困缚、动弹不得的傅偏楼。 他的颈项、肩头、手腕、臂肘、腰肢、双膝、脚踝,皆被锁住,宛如一只钉死在墙面上的蝴蝶,衣衫发鬓湿透,还在不住往下滴水,垂着头,狼狈不堪,毫无。 察觉到来人,他艰难地仰起脸,双眸呈现出疯癫的苍蓝。 仿佛在哭,又像是在笑,青年眉目稠丽,半边面颊为黑雾缠绕,血肉腐蚀,是令人悚然的可怖与丑陋。 谢征一顿此情此景,竟与他曾在魔眼中见过的那人一模一样。 “你来了?” 许是知道会被戳穿,魔连装也不屑装,嗤笑一声,“心魔重成这样也敢过来,真是找死。” 对它的嘲讽置若罔闻,谢征慢慢走近,抬手抚上恶鬼般的那半边脸侧。 “傅偏楼,”他盯着青年的眼睛,“你能听见,对不对?” 魔只冷哼。 没有回应,谢征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 “我的心魔有你。” 对面一颤,像是没料到他会承认得如此干脆,刹那间稍稍睁大了眼眸。 尽管只是一瞬,但那无疑是属于傅偏楼的神色。 谢征道:“我曾想,别的什么都依你,唯有这件事绝不可叫你知晓。” “我是个俗人,”他垂着眼,语气淡淡,“执念太重,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叩心境里出来那日,便早就料想会有这天,你和我的家人,哪边我都放不下。" “这么年来,我没有一日放弃过回去的念头。” “所以我瞒着你。” 傅偏楼的呼吸急促起来,像很是受伤,想要避开眼睛。 可谢征不容许他避让,如同巡视领土的君主,声音残酷,语调则十分柔和: “是不是很心寒?你分明全心全意地待我,我却不能如你一般。” “不” 模糊地从唇齿间挤出一句,青年挣扎着,冷汗涔涔。 @“是不是谁都一样?有了珍爱的宝贝,越是看重,就越觉得它脆弱。害怕碰碎了,说什么也要藏起来。” “有时我倒希望你还像小时候那样,稚嫩一点、软弱一点,我便能顺理成章地将你护到身后。可你不会那样。” 他叹息道:“偏楼,其实我们很像。一意孤行,不喜妥协。” “这样的两个人想在一起,就得有一个让步。我们之间,让步的好似一直是你。” “我怕将你碰碎了,怕你听到这些话感到伤心,怕你因此乱了心神。” “更怕你和我说,这样也没关系。” 掌心从发顶滑落,一路顺过发梢,灵力流转,沥干了湿冷的水渍。 谢征注视着青年苍白的面容,仿佛能透过这副长成的模样,窥见以前瘦小孤僻、脾气倔得不行的少年。 “从小到大,你都会这么委屈自己。怜你辛苦,你还要嫌苦得不够。” 他怔忡道:“你或许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怕你哪天承受不住,说断就断了。” 傅偏楼不是被雪压垮的松枝,不是湖面踩碎的冰壳。 松枝会被压弯,冰壳会有裂痕,多承担一分,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会断的。”傅偏楼咬住唇,用力得几乎见了血,固执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不会断的。” 他对谢征从来没有什么底线,唯一的底线就是谢征本人。 “就是这种话,”谢征揉过他的唇瓣,强行叫他松开,低声喃喃,“我最害怕。” 仿佛飞蛾扑火,万死不辞。 他如何能心安理得?如何敢轻举妄动? 宣之于口前,连谢征都不曾想过,原来他是因此而举棋不定、踌躇不前。 但那都不要紧了。 不论如何,他们总要在一起的。 谢征不再言语,替人仔细地理好衣物,接着,打开脖颈、腰侧和关节锁着的扣环,将傅偏楼从墙上抱了下来。 “你做什么?”浑身上下只剩手上和脚上可以伸展的锁链,傅偏楼一惊,蜷缩着身体,急道,“不能放开我,魔会作乱的!” “只解这些,不会的。” 安抚过一句,谢征又将他左腕的锁链取下。 放下怀里的青年,谢征坐到一旁,将那枚锁链拴在了自己手上。 灵力一瞬滞涩,身体沉重,自修道以来,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这种感觉。 很不舒服,可他反而觉得轻松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傅偏楼难以自控,大半心神都用于压制魔的异动,生怕伤到眼前之人。 “不要添乱了,谢征。” 他有些语无伦次,“从这里出去,让我独自呆着,算我求你” “等你无事,我们一道出去。” 谢征用空余的手握住他的,十指相扣,执到唇边轻轻一吻。 如同在吻一朵贵重的花,神色柔软而宁静。 傅偏楼看得一窒,突然也安静下来。 “你昨日问我,在笺纸上许了什么愿。” 像是忽然记起这件事,谢征眼睫飞低,问,“可还想听么?” 沉默良久,傅偏楼涩声道:“想。” 谢征便说与他听,嗓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苍天在上,地官在下,见你数十世不得善终,命里薄幸。” “惟愿有朝一日,可渡长风,从此无挂无碍,喜乐安宁,顺心如意。” 倘若天道有眼,他便由衷祈福;倘若天道不仁,那也无妨。 傅偏楼想要什么,他来予便是。 “以后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 谢征想,不会放弃回去,也不会放弃傅偏楼。 哪边他都想要,既然如此,总该抵上所有,搏一搏两全。 他说得那般慎重,不必想定是深思熟虑。 性格使然,他轻易不许诺,开口便是一生一世、忘怀生死。 可我不要你陪。 傅偏楼下意识想要反驳,却仿佛被谁扼住了咽喉,发不出声。 他看到模糊的红绳,始终扣在腕上,像是牵住风筝的引线。 他又想到谢征的左腕,此刻正困缚着冰冷的锁链。 谢征说,他们之间,一向是他在容忍让步。 可谢征带给他的,和他带给谢征的,何尝是同一样东西? 傅偏楼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自暴自弃地埋下头。 活了这么多辈子,他第一回知道,原来极端的喜悦和极端的惶恐是能并存的。 他上下求索十数辈子,只为求这么一个人,这样一句话。 朝闻夕死,亦已足矣。 ------------ 225 约定 春临,草长莺飞。 推开房门,裴君灵便见着榻上两位神色恹恹的病患。 “明光放你们出来的?” 她也不意外,将手中布裹往桌上一放,似笑非笑,“不错,才两个月,还以为又要关上个一年半载呢,看来放清规进去是对的。” 一面说,她一面熟门熟路地掐脉观气,见两人虽模样虚弱,却皆神清目明、灵力平稳,方才真的舒了口气,悬了近两个月的心终于放下。 天知道那日他们在外边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出来有多心慌。 后来实在怕出事,进屋着眼一看,左边吊着一个,右边挂着另一个。 傅偏楼低着头,眼底时醒时疯,显然还未恢复正常;而被锁住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征就挨在极近的地方,闭目养神。 吓得裴君灵以为魔要挣脱出来,差点动法术。 如今再度回想起来,她仍心有余悸,脸色不太好看。 见人始终眉心紧蹙,谢征不免歉然:“这些日子,叫你担心了。" 会那么做也是临时起意,忘记外边他们还在等。 待冷静下来,想起没来得及向同伴交代时,他已半点修为都用不了;有阵法隔绝,声音也传不去外边,实在无可奈何。 作为罪魁祸首,傅偏楼难得看到好脾气的裴君灵生气,颇为心虚。 他眨眨眼,收眉抿唇,露出一个可怜的表情,讨饶道:“好阿裴,改日做你喜欢的冰糖糕上门赔罪,别生气了。” 裴君灵长长叹出口气。 “你们别再折腾出乱子,比什么赔礼都好。身上浊气这么重,自己得有个数。” 她半开玩笑半是真心地说,“别人吵架,顶多老死不相往来。你们师兄弟倒好,寻常如胶似漆的,吵起来动不动就玩命。” 她这么一说,傅偏楼也觉得有些丢人,低声嘟哝:“这可不能怪我" 谢征失笑:“嗯,怪我。” 傅偏楼纠结了下:“也不怪你吧” “那要怪谁?”裴君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怪天?怪地?” “ 怪秦知邻!” 小奶音顶着谢征衣袂蹦哒出来,011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豆豆眼里满是较真,“冤有头债有主,小偏楼的业障也好、宿主被咒术引动的心魔也罢,都是那老混蛋搞的鬼啊!” “说得不错。”傅偏楼颔首,从袖中摸出一枚糖块塞给它,“有理有据,大善。” 011却不上当,哼哼唧唧道:“小偏楼那晚故意把我支开的账还没算完呢…" 它就被拎走了那么一晚,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回来看到两人同锁小黑屋的惨状差点没吓傻,知道前因后果更是凄凄惨惨地哭了一场,万分自责。 要是不贪玩早点回来,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它天真地这么觉得。 这小家伙背着个系统的名头,多年来心智却不见长,为如此空谈的念头伤心,着实叫谢征和傅偏楼好笑。 为了哄好它,傅偏楼只能将自己的坏心思尽数坦白,惹得小黄鸡炸成了毛球,到现在还嚷嚷着。 不过011也就嘴上比较硬,傅偏楼用那块糖逗了它片刻,顿时气性全无,抱着来之不易的糖滚到一边啃去了。 闲话说完,谢征又提起正事:“近来可有异动?” “上回最后一块秘境碎片打得火热,还是没能寻到幽冥石,如今道门什么风声都有。” 裴君灵摇摇头,“行天盟尚在管束之中,至于清云宗自从十年前那一役后,柳长英再也没有出面过。没了柳长英,倒也不足为惧。” “龙族出世后,妖族自觉有了主心骨,规束之下,行事不似以前那般无所顾忌。另外” 她顿了顿: “宣云平至今尚无踪迹,他到底是大乘修士,想要藏起来,谁也寻不着。无律真人托我带信,启程时她会亲自护送,问你打算几时走。” 谢征沉吟片刻,道:“明日。” “明日?” 裴君灵面露犹豫,“你们刚出来,该好好歇息几日才是” “迟则生变。” 谢征摇摇头,毕竟是合体修士,没了束缚后,修为不久便能复原。只这几番话的功夫,他已好受得多,一夜光景,足够攀回巅峰了。 幽冥之行已因这次变故拖延了两个月,无论如何,该尽快动身为好。 “此外” 他略一迟疑,向傅偏楼瞥去一眼,终究低声道,“午后可有空闲?” “怎么?” “烦请你,还有不追他们来一趟问剑谷”谢征垂眸,“去幽冥前,有些事,总该告诉你们一声。” 裴君灵想起他先前的话,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应下:“好。那边就由我来知会,你们在此静养便好对了。" 她转过身,将方才放在桌上的布裹递来。 入手稍沉,隔着粗糙布料,谢征触及某样冷硬的物件,顿时有了底,抬眼看向裴君灵。 “从问剑谷回来时,舒望让我带上的。”她笑了一下,“拆开看看?” 虽说早有所察,但在瞧见里边东西的那一刻,谢征依然生出些许惊叹。 完好无损的冰蚕灵衣,雕琢得活灵活现的仙鹤木雕。 以及,重铸过一遍,雪中描金的化业剑。 手指落在剑鞘上,轻轻抚摸,灵流转开,激起再谙熟不过的回应。 化业喜悦地嗡鸣着,凛然剑气缠绕着指尖,仿佛一阵清风。 两个月不见,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化业原本被龙息灼烧留下的暗疮荡然无存,剑刃锋利之余,还多了几分灼灼火气。 谢征唇边不知不觉浮现出笑意:“辛苦宣师叔了。" 又闲聊几句,裴君灵为他们梳理完浊气,添几枚新铸的清心灵器,便点上安神香,告辞离去。余下两人也不闲着,趁时候尚早,盘膝吐纳,充盈着干涸的丹田。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再睁眼时,已至正午。 日光和煦,将屋内晒得到处泛着暖意。窗外枝头摇曳,棠梨飘雪。 谢征陪着傅偏楼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两个月,乍见这副景象,只觉十分不真实,如坠仙境,难免有些怔忡。 正出神之际,从后靠来一只凉冰冰的手,捞住他耳后的长发,凑近问:“在看什么?” 嗓音又轻又哑,气息湿润。 侧过脸,傅偏楼朝他微微一笑。 那张因魔气侵蚀而溃烂的面容已全然好了,端的是眉目如画。 长睫低垂,映着太阳滚烫的灿金,似九天落下的凤尾。 谢征便又觉得,世间恐怕没有景色会胜过这一幕了。 “外面风景很好。”他跟着笑了笑,说,“何日寻个空闲,去看看也不错。” 闻言,傅偏楼心底一软,又生出些酸涩滋味来。 细细算来,自打踏入仙途,他们总匆匆忙忙的,迫于形势,除了修炼就是外出,忙里偷闲的日子少之又少。 别说游山玩水,就是坐下来静静对弈一局,都是不可多得的闲暇了。 “谢征。” 他忽然唤了声,望向窗外,出神地问,“倘若有那一天,你想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 谢征认真思索一番,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着实知之甚少。 @先不论兽谷与荒原,但就三座仙境,他常常辗转其中,往返于养心宫和问剑谷,除却这两处,虞渊和云仪,竟都不曾走出多远。 修为不高时,尚且还会接牌子下山,四处历练。 但那会儿心里沉沉压着许多事,怎会好好欣赏山川河海。 他想了挺久,最终却只说:“我也不知。” 又问:“你可有何想去的地方?” “我?” 傅偏楼一愣,转回眼眸望向他。 谢征也望着他:“我自是与你一道的。” “也是。”傅偏楼想了想,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我以前,去过许多地方。” 他伏在窗边,微微探身,仰头去瞧天边舒卷的云絮,“天底下很大,清云峰上被关久了,后来就忍不住到处乱跑。” 前世那些记忆,如今他已想起七七八八。 过往的这时候,绝没有眼下如此平和宁静的午后。 柳长英、任务者、魔甚至道门每一个修士,都不停地围拢过来,他所能喘息的地方越来越逼仄,见的最多的,是被占据了身体清醒后,听见的哀嚎惨叫,和看到烈焰疮痍。 分明还能维持自我的时日慢慢变短,却更加难熬。 他尝试过很多事,逐日、吞海,曾御器一路往东,直到精疲力竭地停在界水源头。 也曾阪依佛门,企图从信徒香火中窥得渡得苦海的办法。 他发疯似的追逐声色,祈求找到平静的答案。 也曾学着他那传闻中洒脱的白龙父亲,追逐对方的脚步,踏遍天下每一个角落。 可看得越多,他越觉得虚无。 见一次感到新鲜,见多了就索然无趣。 如这天与云,不管在哪里看都差不多。 可如今不同。 傅偏楼几近着迷地望着天与云,望着树与花,望着身侧的人。 忍不住想,倘若。 倘若当真有那一天,就好了。 “不知道去哪里也没关系,哪里都能去。” 他低声描绘道,“届时,我们就造一页竹筏,从送川出发,沿着界水顺流漂下,漂到哪儿算哪儿。 天晴就躺在上边晒太阳,落雨就在岸边找个地方歇脚. " 说着,他面上浮现出一个微微天真的、安静的笑来。 像是得了糖的稚童,因想象的甜蜜而心满意足,眉梢眼角都开了花。@谢征不禁也笑:“那样很好。” 他俯身在傅偏楼唇角亲了亲,低低地、柔和地说:“便这么约定了。" ------------ 226 迷津 春和景明,问剑峰上苍翠欲滴。 沿着小径自后山下到山脚,渡过落月潭,内外两峰之间,是一道悬落的瀑布。 将众人一路领来,谢征步履不歇,扬起手,声势磅礴的水帘便划分开来,露出底下别有洞天的崇峻山谷。 “这里是” 蔚凤面上露出一丝讶色,他从前在此处落过水,留下了深刻印象,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问剑谷的禁地,两仪剑栖息之处?清规师弟,你欲所言,莫非与此有关?” “-半。" 谢征望着曲折狭长的谷道,说:“蔚师兄也清楚,我曾得过两仪剑的传承。如何前去幽冥,也是它告知于我。” “这点,古龙前辈应允过,它的确能借助幽冥石的联系,破开前往幽冥的通道。”蔚凤点了点头,“可是哪里不对?” 不。” 瞥他一眼,谢征垂下眼睫,淡声问,“蔚师兄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蔚凤不解,“怎么?” “两仪剑中意的人是你。为何不予你传承,反而要给我?” 闻言,蔚凤愣了愣,沉默下去。 若是只有这辈子的记忆,他或许会觉得谢征的话是无稽之谈中意他?怎么个中意法?就凭转妖修的儿时救了他一命? 但他并不仅仅是问剑谷的蔚明光,也是曾经的涅毁凤皇。 过去的记忆虽断断续续,不太分明,可被两仪剑择主这点无可否认。不然,他也不会有烧毁问剑谷、杀死宣云平的机会。 况且,如今的两仪剑剑主还是宣云平,他不松口,两仪剑本不能给任何人传承印记除非违逆契约,自伤神识。 这就更不对劲了。 蔚凤记得,早在入道之初,谢征额上已浮现了那尾红鱼印痕。 但彼时彼日,他还是问剑谷外门平平无奇的一名弟子,得到洗灵果前,只有四灵根的普通资质,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若非傅偏楼执意强求,恐怕连问剑谷的门都入不得。两仪剑为何独独对他生出青睐、乃至不惜损伤己身,也要给他传承? 相视以来,类似的古怪之处层出不穷,蔚凤不傻,只是一直置若罔闻,不去深想罢了。 如今,谢征却主动将这些疑问摆在了台面上。 “清规师弟” 意识到他的弦外之音,蔚凤蹙起眉,欲言又止,“你是要?” 谢征未答,静静垂下眼。 旁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哑谜,纷纷不解,倒是无律掠来若有所思的目光。 话间,涉水而入,曲径通幽。 巨石削就的烽火台隐约可见,其上,剑锋破损古旧,青苔锈蚀,摇摇欲坠。 光从外表看,很难想象这片残铁就是传闻中的镇宗仙器,蔚凤等人久仰大名,却还是首回见到,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这就是两仪剑?” 被他们靠近的气息惊醒,剑尾长穗晃了一晃,忽然无风自动。 灵流涌聚,汇往那道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却又始终屹立在天地之间的影子。 云层翻卷,日光忽明忽暗,异象丛生。 【一何人擅闯问剑谷禁地?】 苍茫声音沉沉响起,肃穆威严,似金石相撞,刹那间,耳边如有厉芒呼啸,重锋劈过,石破天惊。 本就修行剑道的无律、蔚凤和琼光三人更是转瞬被激起了剑气,一时间,长吟铮铮,或清越或低回,不绝于耳。 “仙器" 无律眸中掠过一丝慎重,按住腰间佩剑,正欲上前,替他人分担这股威势,谢征却先她一步。 “两仪剑前辈,”他朝烽火台行了一礼,仰面道,“是我。” 【嗯?】 像是方才注意到他,两仪剑顿了顿,语气带上些许惊讶,【变数,是汝?汝之气息,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 …】 伴随这一声,原本积淀在心头的压迫荡然无存,无律松下口气,随即有些复杂地望向谢征。 “变数”。 仅这二字,便可说明太多。 眼前弟子形容沉静,神色虽寡淡,却不会有疏离之感。不知怎的,无律蓦然记起许多年前,问剑谷山脚初见时,那个满眼空薄的青年。 像是洞悉了诸多因果,因而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目中除去一个傅偏楼,再无焦点。 她从柳天歌变成无律,度过漫长的岁月、遇过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可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存在,更何况对方还与傅偏楼混在一起。 打一开始,她就不曾觉得谢征当真只是个寻常凡人,后来的桩桩件件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进展离奇的修为,处变不惊的态度,若这些还能用生性使然和另有奇遇来解释的话,非为上古血脉,却仍被天道眷顾、不受洗业桎梏这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清规,她的大弟子,究竟是什么人? 重重疑问早已萦绕心头,无律瞧着沐浴在诸多困惑视线中,依旧不动声色的谢征,终于醒悟他为何要带他们前来禁地。 世上再没有谁,会比镇守一方的两仪剑更有远识与权威。这是谢征愿意给他们的交代。 无律长叹一声,又微微笑了笑,率先出言打破沉寂。 “在下为问剑谷第三十三辈长老,道号无律,如今宣云平不知所踪,正代行谷主之责。” 她抚着腰间长笛,伏了伏身,“见过镇宗仙器。”尔后抬起头来,不卑不亢地说: “敢问,所谓变数,何解?” 适才问完,谢征也跟着垂首,低声道:“劳烦前辈。” 了悟他此行的意图,两仪剑也不觉冒犯,缓缓道:【约莫距今三百年前,不系舟告知吾,此界将经浩劫,命数已尽,它要去往异界,寻找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那便是变数,是这方天地最后的一线生机】 【此人,身负不系舟之影,便是它自异界寻来的变数,吾当助其,博得那一线生机。】 “不系舟并非凡器,存于隙间,有十一道影子可投向俗世。便是这些影子,将那些变数带来此界。” 谢征接过它的话,语气平淡。 他垂着眼眸,墨色小痣浮在白皙肤上,显得格外出尘,与世不入。 浅黄色的绒毛团凭空落在袖上,第一回在外展露不凡之处的系统避让着眼神,畏首畏尾,被他拢进手心,温和地抚过头顶。 “这是011,”谢征介绍,“不系舟的第十一道影子,将我带来这里的…”他顿了顿,玩笑更胜过责备地说,“罪魁祸首。” 011苦巴巴地皱起脸,裴君灵回过神来,意识到哪里不对:“等等那些?莫非,什么变数,还不止清规一个?” 回答她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傅偏楼。 “有十一道影子,自然不止他一个。” 无律视线一凝:“除却清规,还有谁?” “ 你们并不认识。” 说出这句话时,傅偏楼脸色放得冷淡,声音也无波无澜,像是讲了件不值一提的事。 然而谢征清楚,他很紧张,指尖都在发抖。 要坦诚所有,就绕不过曾经的十次轮回。 知道一切后会被怎样看待?傅偏楼不知道,但他愿意去信。只是话虽如此,迎上那些眼神之时,仍然免不了忐忑。 犹疑中,脊背忽而抵上一寸力道,掌心温热,似安抚似鼓励,顷刻令他安下神来。 萦绕不去的顾虑突然散尽,傅偏楼神情稍霁,说:“他们,不存于这一世。” 陈不追一点没跟上,愣愣地重复:“这一世?” 一行人里,真正听懂这句话的只有蔚凤。 他有些复杂,又有些慨然,呼出口气,点破道:“轮回。” “轮回” @“倒转时光,谁都不记得后来的事,重来一次,与轮回转世又有何异?清规师弟得到的既是第十一影,此时自然为第十一世,前几世的变数,想必都没能夺到那线生机。” “小凤凰,”宣明聆奇怪道,“你怎会知晓这些?” 蔚凤略微苦笑,指指眉心:“一直未与你说,小师叔,对不起。其实,我记得些许以前的事情,私下问过他们。” 宣明聆诧异地凝视着他,须臾,陡然想通了什么,脸色一变:“你的心魔” 蔚凤摇摇头,没有答复,转向傅偏楼道: “傅仪景,你还记不记得,才想起那些东西、跟你们说起时,我问了你与清规师弟两个问题?” “记得。” 傅偏楼咬了下嘴唇,“你问,为何会有轮回,我们又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彼时,你们有意隐瞒,我便没有追问。”蔚凤问,“眼下可打算说了?” 闻言,傅偏楼深感意外,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谢征从不是擅长说谎的人,他那会儿也年岁尚浅,被瞧出端倪很正常。不如说,他们身上谜团众多,这么多年来同伴却未曾过问一句,足可见背后信义。 心中一暖,他不免多了几分底气,思索着慢慢开口:“于人,生死方才轮回,于此界也一样。” “有死,才有第二回生。命数走到尽头,才会重来,你方才所言已差不离,过去那些变数,全都失败了。" “至于我怎会知晓” 唇边翘起一个嘲弄的笑,傅偏楼学着他的动作指了指眉心,道,“魔源自众生业障,超脱轮回之外,它替我记得。” “记得它是如何用我的身体,从仙境,到荒原,再到兽谷一寸寸碾碎这片天地,又被不系舟带回最初,周而反复。” “什么?” “我曾十度毁了这里。” 傅偏楼嗓音沙哑,“我就是此界的劫难,命数的尽头,变数应当改变的那个死局。” 蔚凤从未料想会得到这般沉重的答案,呆滞片刻,兀自倒吸一口凉气。 “那,”他甚至不忍往下发问,艰难地说,“清规师弟,他是. ” 傅偏楼则话锋一转:“蔚明光,你读过话本子么?” “话本子?与这又有何干?” “疯癫嗜血、屠戮众生,若我记载于他人笔下,放到话本子里看,定是位不折不扣的反角,不是吗?” 傅偏楼看着他,“而阻拦在反角面前,以命相搏的凤皇陛下,岂非主角莫属?” 蔚凤难以置信:“你开什么玩笑” “我也想这是一个玩笑。” 傅偏楼侧过脸,眸光微暗,“所谓变数,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生活着的凡人。忽有一日,稀里糊涂地被带来此界,一个名为系统的家伙给他看了一本书。” “一本,以你蔚凤为主角,我傅偏楼为反派,不知何人撰写的书。记载了此界的兴盛与存亡,你我人生的交锋与起落。 “最终,主角不敌反派,就此毙命,整个天下毁于一旦。 “系统告诉他,倘若想要回去,再次见到自己的家人,就必须完成任务。任务很简单,只要从小看顾好那个反派,不让对方活得颠沛流离,走到后来丧心病狂的地步……”@他宛如将一个故事娓娓道来,故事的内容堪称荒诞,却是无可抵赖的真相,令蔚凤等人一阵心惊肉跳。 “竟会有这种事情” “是啊,”傅偏楼笑了笑,“竟会有这种事情。” 谢征揉了揉他的发顶,轻叹一声,继续往下说: “然而,没有谁告诉他,乃至于系统本身都不清楚,反派并不想灭世,也是身不由己;更不知道,因为魔的存在,对方会知道轮回前的一切。” “就这样,所有人遭受着蒙蔽,反派、变数,不管真心亦或假意,信任亦或猜忌,全都困在原地团团打转一次,两次. …十次。” 他抬眼望向两仪剑,尽管不欲质疑这位给了他倚仗、又救过他性命的存在,话语也禁不住地带上些许冷意: “恕我无状,直言几句” “到底为何会有这般可笑的安排?” 两仪剑无言以对。 不知过去多久,它终于开口,带着疲惫与茫然:【吾不知。】 得到这个回答,谢征并未太过失望,他低声说:“我听到过两个声音。” “一个自称天道;另一个,则称不能让天道得逞。二者却又异口同声,要我们前去幽冥。” 思来想去,那个与天道有所分歧的存在,只会是不系舟,将他招来此界的不系舟,也是系统的幕后主使。 “我不知该信何方,不如说,事到如今,我已谁都不愿信。” 说着,谢征阖上眼,复又睁开,眸色沉郁。 他所能想到最接近那个层面、尚能听一听说法的,只剩两仪剑。 “今日前来,也是想请前辈指点迷津。” 两仪剑又沉默半晌,问道:【尔等,可听闻过天下五器?】 ------------ 227 前路 天下五器? 早在入道的那一日,谢征就从无律那儿听过相应传说。 后来混迹藏经阁,他也曾在典籍上翻到不少大差不差的记载。 混沌钟十响创世后,钟身碎裂,其中三片撒向凡间,以天地为炉,铸就了镇业枪、两仪剑、 空境珠三样灵器。 彼时妖兽猖獗,人族尚未开化,凭借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任凭屠戮、苟且偷生。 三灵器不忍,便云集众生、传道授法,自此有了起初的三座仙宗。 镇业枪授枪法,有清莲生灭十三诀,枪影如云,便开清云宗; 两仪剑授剑法,一剑破万法,问道先问剑,便开问剑谷; 空境珠虽无器灵,却能化解尘缘业障、清心养魂,便开养心宫。 后来,道门逐渐繁盛,香火绵延,百家争鸣,依那三座仙宗划分出明涞、云仪、虞渊三片仙境,尊此三者为镇宗仙器,以别凡器。 除此以外,世间还游荡着一艘奇异的舟船,据说是混沌钟剩余的碎片所化,法力更甚三大仙器,能越南北、平古今,有神鬼莫测之能。 因其时隐时现,无法以常理度之,世人便称它为不系之舟,并混沌钟共号天下五器。 在修真界,这大抵是牙牙学语的孩童都能张口说道的故事。 但故事终究是故事,凡人多谣传,大抵为好事者胡乱冠名、津津乐道,不成体统,讲求个口头顺遂。 而眼下从两仪剑口中说出,不禁显得有几分微妙。 “自是听过的。”困惑稍纵即逝,谢征敛去不解的神色,正经答道,“两仪剑、空境珠、镇业枪、不系舟、混沌钟,此之谓天下五器。” 【五器么】 两仪剑的声音带着些许惆怅,【所言谬误,却是歪打正着。】 【三大镇宗仙器,不过源于一桩意外,顺应天意出现在世间的,本该只有二者。】 鸿蒙初开时,一切刚从混沌脱胎,尚未出现秩序。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于是混沌钟将己身拆成两半,共同管束天下。 一者为身,是有形之物,掌自然道法;一者为神,是无形之物,掌规律因果。 然而,创世耗费它太多的力量,以至于无坚不摧的器身有了裂痕。 最终演变之时,裂痕崩碎,三枚碎块就此掉落凡间,打破了原本有形与无形的平衡。 就如阴阳与光影,一旦失衡,日积月累,便会导致倾轧,这样的失衡是不被容许的。于是在彻底分开后,它们匆匆赶下凡间,意图寻回那三枚碎片。 因那场意外,它们的诞生花费了比预计中要漫长许多的时间,生灵万物已扎根于世。 待寻到三枚碎片,它们却发现,阴差阳错下,碎片诞出了自己的灵性。 许是力量源自有形之物的缘故,碎片天生有着承担教化的觉悟,在这耽搁的时日中,代替有形之物传授道法,保住了天地灵长的人族。 无形之物应天理而生,只认规矩,无心无情,当即要将三大仙器打回原形,让有形之物吸收,拨乱反正;有形之物则恰恰与它相反。 面对这桩代天行事的功绩、以及方才起步的道门的苦苦哀求,它难以避免地心软了。 它在漫长的衍化里寂寞了太久太久,三枚碎片又是脱于它的身躯,灵智懵懂,犹如孩童。©那是它的“孩子”,它无法将之毙命。 面对有形之物突如其来的执拗,无形之物别无他法,选择了退让。 为了维系世间平衡,它也将己身的一部分割让出来,融入生灵之躯,从此诞生了天潢贵胃的上古血脉一龙凤麒麟,无垢道体。 而那不再完整的两样器物有形之物名不系舟,无形之物名天道书。 超脱常理以外,却又不似混沌钟般具有无上权威、不可企及。 【夺天一事,吾已从留在汝识海中的神念得知。】 两仪剑道,【被锁在界水之下,坠入幽冥的,应当是天道书,也是尔等常呼的天道。而汝听闻的另一道声音,多半就是不系舟。】 【它们相克相生,同根同源,时常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 【倒转轮回,还有带来异界之人,必然是它们共同的手笔,缺一不可。】 【故吾不知,所谓任务究竟是出于哪位的主意,也不知它们在为何争执。】 说到这里,它停了停,长叹一声。 【变数,汝因遭受蒙蔽觉得愤怒、怀疑,情有可原。吾不能承诺它们必然可信,那两位之所见,并非凡物能够理解,或许给不了汝想要的结果。只是唯有一点,吾笃信不疑。】 【一它们,定是想保全这个世间。】 “清规。” 离开境地后,无律半路轻声叫住了谢征。 谢征回首,对上她晦涩望来的眼眸,低声道:“师父有何指教?” 他仍如来时一般,白衣乌发,面容沉静,半分没有改变。 然而谁都无法再像先前那样看待他。 若说傅偏楼的不同寻常早有端倪,谢征的来历、与其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无疑是一道猝不及防的冲击。 “变数”、“异世之人”、“一线生机”。 就算明白他不会是普通凡人,也绝想不到会如此沉重。 无可企及的家乡,难辨真意的任务,以及一团乱麻、已走入绝境数十回的这片天地无律记得很清楚,她收下对方时,尚且未有弱冠之龄。 旁人入道时,只需想着筑基、结丹,想着长生漫漫、道途浩瀚;他却已在面对大乘修士也不能企及的难题了。 她不禁想,难怪过去她总是觉得矛盾。 谢征分明性子清淡,却时常给她急促之感,好似被嗜血的妖兽追在后头,性命垂危,一刻也不敢停歇。 原来真的不敢停歇,一停,就不知是否还能有后来。 无律心底一阵涩然,她沉默地看着年岁尚轻、可已吃了许多苦的两名弟子,缓缓叹息。 “这些事,怎不早些告诉为师?” 此话很是无理,她清楚,换作旁人,大抵恨不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牵扯到这样的大事,胡乱说出去,极易招致灾祸。 谢征和傅偏楼愿意将这一切当面坦白,堪称十分信任。 可无律仍忍不住想,若是早点说呢? 她再怎么不济,也是他们的师父,是合体期的修士。 更何况,她不仅仅只是问剑谷的一介长老,更是上古血脉的无垢道体,知晓内情的柳天歌。 她的弟子们也是、她也是。 倘当初就彼此交心,会不会就能少走些弯路? 就算不能,至少可以分担些他们的辛苦。 她这个做师父的,当真不尽责。 无律的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颇为懊恼,谢征听了不由失笑。 他神色柔和下来,眉眼间也流露出一段暖意,并未反驳,反而点头称是:“师父教训得对,再有下回,弟子定不会客气。” 傅偏楼跟着弯起双眸:“到时候师父别嫌烦就是。” 无律被他们的一唱一和逗笑了,眼睫转落,唇畔浅浅上翘:“贫嘴。” 旁观几人不禁也笑,因身份转变而升起的微薄陌生顿时烟消云散。 无律继而问:“接下来,你与仪景作何打算?幽冥,去是不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征道,“不去,疑问就永远会是疑问。” 既然天道和不系舟不是一路,至少不会全是骗局。 还有他瞥了眼身旁的傅偏楼,想起对方记忆中空空荡荡、不复存在的真正的第十一辈子。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此行,可以得到解答。 不知为何,他有这样的预感。 待回到谷中,同辈七人齐聚东舍,一面喝茶,一面商讨。 放下手中茶盏,蔚凤问道:“方才两仪剑讲的那些,你们怎么看?” “不似谎话,”陈不追摇摇头,“想来,它也没有必要蒙骗我们。” 琼光道:“不系舟人尽皆知,天道书倒是第一回听。原来执掌因果的天道,竟然也是一样仙器…”@“说起这个,”宣明聆沉吟地看向谢征,或者说,谢征肩头立着的小黄鸡,“仪景说你初临此界时,系统给你看了一本书,二者会否有所牵连?” 011扑腾了下,有些紧张,磕磕巴巴道:“宣师叔,你、你想看吗?” 宣明聆意外地说:“可以随意看么?” “暗箱操作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 说着,011见谢征没有反对,身形消散,暗箱操作去了。 另一边,谢征仍在思索方才宣明聆的问题天道书,与《问道》,会有牵连吗? 早在他不再将这个地方视为纸面编织而成的空薄世界后,他便想过,为何系统要他救赎的是傅偏楼,予他的,却是从蔚凤视角记叙的平生? 若故事从傅偏楼的视角记载,过去的那些任务者也不会两眼一抹黑,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走向了末路。 太古怪,简直像是在故意为难他们。 可为难他们,又对天道和不系舟有何好处? 他正陷入沉思,身旁,傅偏楼陡然笑了一声。 “你们当真要看?” 裴君灵记得先前寥寥数言中透露出的灰暗,抿住唇,纠结道:“那本书涉及到仪景的私事,随意翻看不太讲究,还是算了…” “不。" 傅偏楼漫不经心地垂下眼,拨弄着修长如玉的指节,“与我关系倒不大。” 他撩了蔚凤一眼:“忘了?我可说过,你才是话本子里的主角。” 蔚凤:“”突然噎住。 这下,本要推辞的宣明聆倒起了兴趣,轻咳一声,含蓄道:“那,想来我还是看得。” 蔚凤的脸色更难看了。 以他为主角,换而言之,那个绝望的涅毁凤皇也被记在其中。 是他不愿对宣明聆提及的残酷过往。 而宣明聆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收眉敛目,只温和地唤道:“小凤凰。” 他又重复一遍,这回,语气中带着询问之意:“想来,我还是看得?” 蔚凤望向他,好半晌,才咬咬牙:“看就看,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自己被写在话本子里,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倒不是什么多有趣的故事。” 傅偏楼不免出神,想,不如说,与眼下相比,实在过于悲伤。 由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失去一切,因痛恨而再度爬起的凤皇。 被视为不祥,人人畏惧、喜怒无常,慢慢步入疯癫的妖道。 陈不追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琼光埋没于问剑谷外峰,无人知其名姓;裴君灵与养心宫没能等来展卷之人,《摘花礼道》永不见天日;白承修的魂魄困于兽谷,始终等不来阵起;宣明聆更是早早身死道消所谓变数,是此界的一线生机。 他看着谢征,他的变数,他的一线生机,笑了笑,说: “就当一个故事看吧,看过,便算翻篇了。” 那些东西,他已不再在意。 前路茫茫,他只求这人能得偿所愿,善始善终。 ------------ 228 幽冥(一) 龙谷坐落于荒原与兽谷之交,一线天的峡谷下,铺开满地锦绸似的草与花。 山石流水、亭台洞窟,竟与过往所见白承修的住地极为相似,只是水汽朦朦,云雾缭绕,更添几分异象,如置仙境。 “我将原先的那块小界碎片给了它们。” 傅偏楼与谢征解释,“龙族出世,总该有个去处,没有什么比当年白承修的龙谷,在名头上更合适了。" 除此以外,他也有小小的私心。 天下悠悠众口,他堵不住,孽龙污名这么多年,远非几句话就能平反的,但龙族对待白承修的态度无疑十分关键。 大张旗鼓地复原龙谷,重振威名,某种程度上,就是对那些谣言最好的反驳。 白承修没有做错任何事,更不曾被龙族厌弃。 许是明白他的心思、亦或古龙同样怀有此意,也不知它如何施为,居然以那碎片为底,差不离地造出了这副光景。 无律带老贝壳来过几次,就连后者,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只可惜,偌大谷底静得过分,一路走来,听不见什么鸟雀虫鸣,也无吵闹小妖,唯余清风呼啸到底不是原先的那一座了。 越往里,水汽越重,隐约可闻龙吟起伏。 方寸之间移步换景,眼前陡然现出一座浸在云中的宫殿,高耸连绵,仿佛群山般巍峨壮阔,大大小小的殿室排开,望不到边际。 即便峡谷不算小,也难以想象其中藏有如此庞然大物,可知不凡。 正门前矗有四根盘龙梁柱,雕琢之精巧,栩栩如生,似当真有龙身旋伏于上,睛目凛然,瞪向来客。 一行人就此停下步伐倒不是因盘龙柱,而是柱前负手而立的男人。 或者说,妖。 玄黑衣袍针描线绣,不知是何材质,天光之下粼粼生辉,犹如覆甲之鳞,却又极为柔软,拖曳下三层玉阶。 举手投足,无不是长久岁月浸淫出的古雅贵重,偏偏那张面容正值盛年,颠倒之下,令人过目难忘。 未戴冕旒而似帝临,只字不言已昭其尊。额伸双角,黑鳞湛湛,烨然若神仙中人。 正是古龙化形。 对于这位寿数悠远的大妖,谢征早有耳闻,倒还是初见。 他稍稍打量两眼,对面便似有所察,凝眸回视,目光中掠过一丝异色。 “幽冥石?” 喃喃自语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古龙朝他缓步走来。 傅偏楼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挡在前边,唤道:“前辈。” 见人虽眉眼平顺,神情却透露出微微的不虞,古龙自知失礼,轻咳一声。 “怎的还叫前辈?” 肃穆的脸上浮起笑意,竟显得有些慈祥,他望着傅偏楼,语气像是在溺爱自家不懂事的孩子,“不是说过?承修身上有一部分吾的血脉,也算你的祖先。吾名古靳,随族里后辈一并唤吾古爷爷就是。” 傅偏楼唇角抽搐,对着这张年轻的脸实在喊不出声,“ 前辈说笑了。” 并不在意他略带疏离的态度,古靳袖手转身,说道:“进屋再谈罢,随吾来。” 殿内较外更为富丽堂皇,随处可见以金银珠宝装点的壁画或者摆件,灵物反而鲜少。与其说像仙宫,不如说更像凡人帝王的住处。 只是个中冷冷清清,长廊走尽都不曾见到第二道人影。 直至古靳领他们进到主殿之中,才见到座首旁候着一位龙角少女。 “古爷爷。” 她有些怕生地张望了两眼来客,躲到古靳身后,扯着他的衣袖不松手。 “澈儿?”古靳蹙眉道,“你为何在此?” “听说有外人来,澈儿好奇嘛。” 叹口气,古靳宠溺地揉了把少女的发顶,与几人介绍道:“这是应澈。” 谢征眼神一动:“应” 意外于他的敏锐,古靳摇摇头,认道:“她是应承遇的女儿。” 应承遇,正是三百年前,与夺天盟勾结的那条应龙。 傅偏楼垂落眼睫,遮住眸底的不善,不咸不淡地说:“原来如此。” 他不待见对方,古靳也无可奈何,正要将应澈支开,少女却忽然出声:“你就是白哥哥吗?” 傅偏楼一怔,抬眼望进一双纯澈无暇的瞳目。 “我听古爷爷说过你。”应澈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像是根本不清楚上一代的恩怨,“澈儿一直很想见你,可是到这边十年了,哥哥为什么才过来呀?” 她分明已是个半大姑娘,可心智简直犹如稚童,天真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傅偏楼沉默着,应澈又连串地问:“我叫应澈,今年九十九岁了。白哥哥呢?你为什么没有角跟尾巴,是藏起来了吗?你这么好看,又是白龙,角跟尾巴肯定也很漂亮!是不是像玉一样?” “好了,澈儿。” 古靳看不下去,摇摇头道,“吾与你白哥哥有重要的事情谈,你先出去吧。” 应澈有点失望,依依不舍地看了傅偏楼几眼,还是乖乖应了,一步三回头地往外挪。 挪到一半,她瞧见宣明聆,黏在白哥哥身上的眼睛终于移开,轻轻“咦”了一声。 宣明聆不解,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她转瞬红了脸。 宣明聆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应澈受惊地翘起尾巴,支支吾吾道,“哥哥你也很好看!再见!”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去门外,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这孩子” 古靳苦笑,对傅偏楼说,“吾平日里实在太纵着她了,才如此乱来。” 话虽如此,却并无责怪的意思,反而在替人开脱。 傅偏楼不答,他又自顾自地解释:“她的父亲应龙。当年,先是带青龙一道离族,闯出那样的祸端;后来仍执迷不悟,佯装回头,到族中偷走了幽冥石,最终死不见尸。数罪并罚,它早已被族谱革名。” “只是可怜了澈儿父亲身怀罪责,其它族人心中有怨,并不喜接近她。这些年来,她一直养在吾身旁,什么都不知道,她很喜欢你,你莫要怪她。” “与我无关。” 傅偏楼并不想听下去,冷冷道,“古龙前辈,此番前来,仅是想托您帮忙,前往幽冥。若您不愿,我们也只好离去,另寻他法。” 他态度极不客气,古靳却并不觉得冒犯,浅浅一叹: “这些年来,你始终不肯来族中看看终究心中有怨。” 傅偏楼攥紧了手指,蓦地笑出声:“难道不该么?” “白承修,我的父亲,当年处境如何,阁下总该知晓。” 他道,“青龙应龙助夺天盟铸仙器,又往他身上泼了谣传百年也洗不干净的脏水。龙族意图避世,两不相帮,眼睁睁看他被逼死在兽谷。” “此前他拆骨解肉,取珠镇水,将性命修为通通填进这片河山。您如斯修为,岂会不知?既然知晓,为何不闻不问,半分援手都不肯伸,直至今日人已魂飞魄散,才知道挽回弥补?对谁弥补?我吗?因为这张相像的脸?荒谬可笑!” 他一口气斥完,逐渐疲惫地低下声: “感念龙族这十年里诸多照顾,但仪景只是个血脉不纯的半妖,非是龙族后裔,当不起这番厚爱。” 说罢,撇过脸去,额心抵着谢征的肩,咬唇不语。 谢征抬手顺着他的发梢,望向怔忡的古靳,淡淡道:“冒昧一问,眼下,龙族究竟如何作想?当真如白前辈所言的赌约一般,听凭差遣?” 长久的静默之后,古靳道:“应澈她,是这三百年来仅有的龙裔。倘将半妖血脉也算上,不过你们两人而已。” “连半妖一起,仅有两人?” 蔚凤不由讶然,“龙族竟凋敝至此了?” “你们可知,如今的龙族,还剩几名?”古靳苦涩说,“加上吾,也不过十一之数。” “吾自近千年前发觉天道之意,决定避世隐居,不贪俗事,只图能延续龙族生息然而,也不过拖延了数百年。枉吾修为冠绝于世,寿元悠悠,也不可抵天道厌弃。” 他隐约失神: “数百年前,吾有一孩儿流落在外,虽是半妖,却有化龙之资。它在外兴风作浪,天道不虞,令两仪剑出世诛杀于它。” “伤病、寿尽、横死吾送走了太多,太多的族人。其中有多少是命中该绝,又有多少是天道责难?吾已数不清,也分辨不清” 古龙活过上千载,早年由于意外误打误撞,身负数万功德。 许是如此,天道独独放过了他。 他曾也是族中受尽疼宠的末子,却从末到长,眼见着同族一个个淹没于岁月之中,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妻子、他的子孙“都说上苍偏爱,才有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出生便在万万人妖之上。倘若如此,又何故收回眷顾,非要将吾等逼入死路?” 他仰面慨然,仿佛质问,闭目道: “那孩儿性行恶劣,却是因吾未尽生养之责,吾有愧于他。见他哀鸣于两仪剑下,血脉相连,犹如剜肉。” “吾不忍心,便祭出龙珠,堪堪保下那蛟妖一片魂魄,带在身边温养教化多年可天道不容忤逆,承修寻上吾时,吾正因天谴虚弱至极,实在分不出心神管顾深究。况且,多年苟延残喘,吾对天道,心中又怎会没有怨恨?便不曾回应于他。” “想必承修也是看出彼时吾太过固执,才会打那个赌。” 古靳看向谢征,“你问吾如何作想?”@“天道残缺,可与龙族又有何干?你们前去幽冥,寻天道,意图平复界水业障。如此一来,道门无虞,然龙族究竟难逃一死。” “承修不知天道秉性,才会觉得倘若立功,能得解脱之法。” 他眉心泛起不平,冷笑一声,“殊不知,那般存在,眼中只有天下平衡。一族存亡,于它仅仅沧海一粟,即便身怀功德,最多不过像吾一般,纵修为高深,也只能旁观后辈衰败,无能为力。” 谢征平静地听完,点了点头: “所以,龙族依旧拒绝插手。" ” 古靳神情复杂地望着他,“送你们去一趟幽冥,倒是不妨事其他便罢了。如今龙族剩下的只这点人,吾赌不起。” “足够了,多谢。” 见他如此,古靳忍不住道:“你可是学承修当年,将幽冥石炼化,融入血肉?” 傅偏楼抬起脸:“这又怎么?” “幽冥石处在幽冥与俗世的裂隙之间,不属于任何一边。”古靳道,“一旦到了幽冥,旁人或许无碍,仍能循着来路回到凡间,你就未必了。” 傅偏楼眉峰打结,谢征则仍漫不经心地抚着他的发尾:“总有办法。” “总有办法?”古靳摇头,“天真,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难道会有第二条路?” 古靳无言以对,谢征说的不错,幽冥石已在他血肉之中,他不去,谁也去不了。 “幽冥空无一物。”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可曾想过,如若仅你一人被留在那里,你将面临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与黑暗,永远不见天日” “到那时,回来的人自会想办法寻我。” “哪里有办法,失去幽冥石,就连我也找不到路” 谢征打断他:“那么,不去就好了?” 漆黑眼眸古井无波,瞧着他,说:“恕我无状,只是,瞻前顾后,惧怕后果,于是什么都不去做,便好了?便能得救了?” “三百年前,七杰欲阻夺天,留神念于画,半夜上山。他们豁出命去,可有必然的把握?” “白前辈以身镇水,以魂封阵,只等兽谷那一把火。他吞下幽冥石,布置这一切时,可是觉得数百年沉浮变换,皆能如他所愿?” “养心宫为避锋芒,藏匿隐秘,失却鼎盛之名,沦落三流。展卷那日,可笃定会有七人通过试炼,不负空待?” “ 并无。” 谢征道:“不去争,谈何活路?明知前路渺茫,仍执意而为,若非他们如此,今日我等连这个选择都不会有。” 他略略扬眉,容色有一瞬凌厉。 很快,又沉静下来,缓缓说:“既然有路,总该试一试。”话音落地,忽生明悟。©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这便是他所求的道。 ------------ 229 幽冥(二) 小心翼翼掩好房门,对着阵法确认再三,应澈才舒了口气。 她撩开珠帘,走入帐幔重重的寝屋,小声唤道:“大哥哥,你在哪里?我带伤药回来啦。” 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小姑娘神色一慌,张口欲再叫,身后陡然伸出一双手臂,捂住了她的嘴:“噤声。” 掺杂着隐约血腥味的气息贴近耳畔,应澈却露出放心的表情,脸上微微泛红。 “没关系的,我设了阵法,声音传不去外边。” 她一边解释,一边埋怨,“伤又裂了不是说过,你有伤在身,不能乱动吗!” 身后之人松开手,她得以转过头,入目是张已十分熟悉的男子面庞。 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眉目分明线条柔和,眼神却极其阴沉,苍白俊秀,予人一种颓丧之感。 即便迎着龙女柔软担忧的视线,也似岩石般冰冷顽固,不近人情。 应澈早就习惯了他的沉默和警觉,押着人走到榻边坐了下来,自袖中取出装着灵药的玉匣。 轻车熟路地褪下染血的外裳,捧起胳膊,将药汁挤入崩裂的伤口。 男人皱了皱眉头,她轻轻吹气,沮丧地说:“疼不疼?你的伤口里妖气太重,光凭这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男人望着她,低声道:“我倒宁愿慢点好。” 他这句说的很轻,但以应澈超乎寻常的耳力又怎会听不清? 她顿时害羞到不行,绯色自脸颊一路爬满耳畔,心中砰砰直跳,好半天才将那伤包扎好。 处理完后,她瞧见男人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为难地问:“不然,我去找古爷爷帮忙吧,他一定有办法” 话才到一半,男人已变了脸色,冷冷站起身:“不必。” “人妖势不两立,龙族又素来厌恶道修,叫他们知晓,我岂会有命在?” 他道,“你若执意要这么做,我走就是,省得你费心。” 说罢迈步要走,应澈赶忙道:“不说,不说就是了!” 男人这才驻足,她觉得委屈,泫然欲泣地说:“干嘛这么凶巴巴的我也是龙族啊,不也没有对你怎样。” “澈儿,你跟他们不一样。” 语气稍显柔和,男人道,“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信你。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善良的姑娘了。" 应澈揉了揉脸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底又是高兴又是甜蜜,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自小避世,养到这么大,接触过的人寥寥无几。 同族总爱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躲着她,只有古龙会疼爱她,但他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 这个男人,尽管至今她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是有生以来最为特别的存在。 约莫两个月前,应澈在谷中发现了他。 重伤垂危、奄奄一息,可待她走近时,还能睁着凶狠的眼眸直勾勾瞪来。 那样蓄满浓烈感情、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应澈不禁起了好奇心,见他动弹不得,干脆将人强行拖回居所,施以援手。 过去她也救治过翅膀受伤、从天而降的小鸟,自觉很有经验,半点不害怕。 对不沾凡俗的龙女而言,一个男人,和一只小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寂寞单纯的少女遇见历经沧桑的道修,陪伴得久了,萌生情愫,简直理所当然。 随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男人逐渐放下心防,开始与她说些自己的事情。 他说,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先前听闻兽谷有一暴戾的恶蛟,决心前来除害。 妖孽诛于剑下,他也油尽灯枯,被恶蛟下属一路追杀,误打误撞闯进龙谷,又因阵法禁制加重了伤势,这才倒在两人相遇的地方。 他颇为不善言辞,这些事迹讲述来却仿佛历历在目。应澈不疑有他,既心生崇敬,又不免怜惜。 男人不想让其他龙族知晓他的存在,她便连古靳都不曾告诉,每日偷偷跑去主殿宝库薅些不起眼的灵药回来,希望能快点治好他。 “今天去取灵药,刚巧遇上古爷爷回来,差点被他发现。” 想起那时的惊险,应澈仍心有余悸,“还好有客人来,爷爷没太留意我,逃过一劫。可这样下去到底也不是办法,我也不懂道修的路数…" 她忽然想到什么,瞄去两眼,将人打量一番,犹豫问道:“那个,大哥哥,你有家人么?能不能找他们帮忙呀?” “家人?” “比如说爹娘、兄弟妻子孩子之类的。” 察觉到她语气的微妙,男人面上不显,不动声色地说:“我爹娘早已不在人世,除此以外,倒是有个失踪很久的弟弟。” “弟弟?” 应澈睁大眼,突然笑起来,“这样啊,我还以为是” “怎么?”男人困惑地扫了她一眼。 应澈伏在他耳旁,轻声说:“我好像见到你弟弟了,是不是跟大哥哥你长得很像?比你看上去小很多,也温柔很多啊,我不是说你不好” 男人没能听完,焦灼地捉住她的手腕:“你见到他了?什么时候?他在哪里?” 他手下失了分寸,攥得应澈一阵吃痛,他像是也发现了这点,慌忙撤手,抚着少女勒出痕迹的手腕,嗓音放低:“抱歉。疼不疼?” 虽说有点疼,不过比起那个,他难得一见的呵护之态更加令应澈高兴。 “你不要急,”她安抚道,“就在古爷爷接见的那几位客人里,还没走呢。” 男人沉声问:“澈儿,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一面就好,求你。”@“我许久”他苦涩一笑,“许久没见过他了,我有愧于他。” 竟说出这样的话,应澈心疼得不行,自然没什么不答应的:“好,你放心。” 她顿了顿,纠结道:“之前我听古爷爷说过,他们好像是打算动身去幽冥。希望赶得及” “幽冥?” 男人不解,“那种地方,凡人要如何去得?去了又要做什么?” “古爷爷肯定有办法啦,”应澈想了想,“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似乎是很要紧的事情,古爷爷没有与我说。” 男人沉默下去,尔后深吸口气:“能让我一并去么?” “去哪里?”应澈一愣,“幽冥?” 见人颔首,她立即剧烈摇头:“不行不行,那可不是儿戏的地方!你伤势未愈,我不答应!” “再说,”她蹙眉,绞尽脑汁地想要说服对方,“你不是不想叫古爷爷知道吗?要去幽冥,肯定逃不了他那关。” “也是” 似有些失望,男人思索片刻,“那至少我想为他送送行。” “送行?”应澈问,“你不想见他了吗?” “他既有要事,我自不好突然出现,扰乱他的心思。能送送他就好了。” 男人道,“其他的待他回来再说吧。” “只这点愿望,”他牵住应澈的手,望进不知所措的少女眼底,语气祈求一般,“不行吗?” 应澈登时毫无办法,点了点头:“我,我尽力…” “好澈儿。” 男人笑起来,不同于她先前所见,弟弟温润如春风的笑容,可依旧令应澈双眼迷离,晕陶陶的,简直不知西东。 于是忽略了对面脸上一闪而逝的得色。 “一道过去?不成。” 干脆利落的拒绝,令少女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古靳不为所动,摇头道:“你当是何好玩的去处不成?那是幽冥,生死轮回之地。” “澈儿又不进去!” 应澈叫道,“只跟去在外边瞧瞧,也不行么?” 古靳一阵蹙眉。 他将对方从小带大,应澈一向乖巧,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死缠烂打始终不肯屈服。 “有何好瞧莫再失礼了,平日当真太惯着你。” 他叹了口气,就要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却见应澈瞪大双眸,眼尾水雾氤氲,神色很是受伤,不由一怔。 “古爷爷对我好,澈儿知道。” 应澈觉得有点丢脸,抹了抹眼睛,转过身去,嗓音闷闷地说,“可是,古爷爷很忙,澈儿不能总去打扰一直都是一个人,被丢下来,真的好寂寞。” “今天白哥哥来了,澈儿很欢喜。可是还没说上两句话,白哥哥也要走了。" 她说着,一时甚至遗忘了本来的目的,黯然不已。 “我从来没有出去看过,”她轻声问,“就这一回,也不行吗?” 这一番话叫古靳无言以对,傅偏楼远远听见,多少有点触动了曾经的心事。 他懒得纠缠下去,便出声道:“跟去而已,看好她就行。带着吧。” 古靳本就有所动摇,那边既然表态,自然也不再僵持。 他摸了摸应澈的头发:“是吾疏忽了…不过澈儿,跟去可以,但你须不离吾左右,莫要四处乱跑,可明白?” “嗯,谢谢古爷爷!谢谢白哥哥!” 应澈大喜过望,摸了摸袖中的灵器,用力点头。 小小插曲过后,气氛逐渐肃穆,众人走出殿外,日头正盛。 古靳朝前几步,流泻于地的袍角随着他的步伐一寸寸缩短,最终化作尾鳍上的龙鳞。 尘烟四散,一道绮丽长吟划破云层,转眼之间,黑龙遮天蔽日,犹如深夜。 巨大龙首落在殿口,金瞳侧翻,倒映出眼前景象,它沉沉开口: “上来吧,吾载你们,前去界水之源。” 横跨三大仙境,连通兽谷荒原的界水,起源于大陆最东的一座雪山。 森寒严酷,峭壁如劈,飞鸟绝迹。 毫无生气可言的山头,却有一汪不曾冻结的活泉。 水流惜细,虽算不得小,但也难以想象沿着山壁而下后的磅礴之势,正中顶着一枚玉润丹珠,淌过莹莹浅芒。 “这就是承修留下的龙珠。” 古靳遥望挂川,感慨道,“若非此物,想来早在数百年前,凡间已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十不存-," 谢征站在一边,静静垂眸看去,澄澈的泉水落在他眼中,则缠绕着浓稠欲滴的黑雾。 即便是源头也逃不过业障浸染,时至如今,已几乎看不清原有的模样。 他心中陡然升起某种紧迫,像是有道声音冥冥之中与他低喃时日无多了。 “古前辈,”他唤道,“眼下要如何做?” 古靳复杂地看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站到泉水之中。” “幽冥石是人间与幽冥的间隙,如今你就是那道间隙。界水起于幽冥,乃两界壁障最为薄弱的地方,凭此,可开前去幽冥之路。” 他顿了顿,肃容道: “事关重大,吾再问一遍幽冥乃凡人所不及处,往往有去无回,就算有吾相助,也不敢担保。 更何况,业障侵蚀,吾不知底下会变成何种模样。此一去,或许会平白丢了性命。” 你们,可想清楚了?” 应澈不解其意,却也体会得到这番话中的沉重,怯怯地望向对面。 傅偏楼首先趟入水中,走到谢征身旁,随即是蔚凤、宣明聆、琼光、裴君灵、陈不追。 七人并肩,各自朝古靳低首见礼。 只字未言,态度已明。 古靳长叹一声,阖目道:“罢了。但愿此行顺遂,有惊无险。” 他咬破指尖,曲指一弹,一滴混杂着淡金的血珠飞扬而出。 “吾曾万千功德加身,天地有赏,赐下这滴仙露。” 血珠化作丝线,缠绕上谢征的手腕,继而又滴入泉中,洇散蔓延。 刹那间,犹如热油泼水,泉中腾起雪白雾气,浓郁得几近实体,向上空不断窜去,最终凝炼为一条十人高的庞大裂缝。 几乎血珠离体的同时,古靳沉稳的面容呈现出无法掩藏的疲惫,身体甚至虚弱地晃了两下,吓得应澈赶忙扶住他。 他缓缓道:“幽冥石会打开那条路,去碰一碰它。” 谢征依言走到裂缝前,伸出系着金红血线的那只手,轻轻抚过。 一瞬万籁俱寂,明明什么响动也没有,却似天崩地裂,裂缝张开,形成一道幽暗的洞窟入口。朝里张望,视线有如被吸收殆尽,不见任何光影。 古靳道:“这条线与外界相连,是你们唯一能够返回的路。进去前,将其系在腕上的命门处,如此,生人方能不在幽冥中迷失。” “倘欲归来,回首即可令其现形。切记,一旦现形,便成了有形之物,绝不能使之断开,若无必要,还是莫要随意转头为好。” “此外” 他停了一下,看向谢征,“在里边呆得太久,线也无法带你回来。届时,你的血肉会被幽冥同化,变成‘那里’的存在。不论如何,最多不可超过一个时辰。可明白?” “我明白。”谢征轻轻颔首,“劳前辈费心。” 该交代的,都差不多交代完了。古靳无话可说,只点一点头。 “去吧。”他道,“朝里走,莫要回头。” “代吾向天道问好。”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大哥哥,你做什么?说好只看一眼,不能出来的啊!” 循声望去,只见龙角少女羔羊一般,瑟瑟发抖地被禁锢在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怀里。 心口处,赫然抵着一柄锋利剑刃,寒芒戚戚。 @“多谢你,澈儿。”男人低低地说着,唇边弯起讥嘲的弧度,“你可真好骗。” 他接着抬起头,面上不见分毫笑意。 顷刻,宣明聆眸中刺出锐利之色,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是你宣云平!” ------------ 230 幽冥(三) 锁住少女心窍的不是别人,正是杳无音讯多年的宣云平。 上一回见,他不谈意气风发,总归衣衫规整,颇有一谷之主的威严;此刻再逢,却是一副沧桑面貌,大乘修士容颜常驻,他却像是陡然衰老了十来岁。 气质也大相径庭,眉宇阴狠,满身肃杀,若不是那张脸,宣明聆甚至不敢认。 他印象中的父亲,素来高高在上,吃穿用度万分讲究,何曾有过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 难以想象这些年来,宣云平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宣明聆心中略沉,脸色也蒙上几许沉凝。 他生平行事,皆无愧于人,却屡次在要紧时刻因这仅剩的血亲出岔子,十分不是滋味。 先前害了谢征,已叫他满怀愧疚,下定决心与对方一刀两断;眼下旧恨添新仇,竟久违地生起了杀心。 “你想怎样?”掠下眼皮,遮住瞳中郁色,宣明聆冷声道,“放开她。” 宣云平道:“待我安然无恙地从幽冥出来,自会放了她。” “你要跟去幽冥?痴心妄想!” “是不是妄想” 剑刃朝少女胸口逼近一寸,划破了衣料与娇嫩的肌肤,转瞬就洇开一片血迹。 古靳看得面色铁青,宣云平眯了眯眼:“就看你们救不救这丫头的命了。" 一时无人言语,两厢对峙,应澈抖抖索索如风中残烛,泪水盈满眼眶。 她犹自不可置信,胸口的疼痛与脖颈毫不留情的力道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何为真实。首次遭遇这般残酷的对待,心中受伤更甚,不禁含糊地哽咽起来。 “为什么” 声音幼细,在一片寂静中却清晰如斯。 “大哥哥,为什么骗我?”她茫然地问,“你明明说过,不去那个地方,只来送你弟弟一程就好,我才求古爷爷带我来的" 宣云平像是听着笑话般,嗤道:“天真。” 他看向不敢轻举妄动的古靳,又说:“不过,多亏你这样天真,才叫我钻了空子。女子为情所困时,果真愚昧。” 这下,应澈终于不再抱任何希望,彻底心死。 她面如死灰,积蓄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抽抽噎噎道:“你怎么能这样坏人!我没有对你不好过,我救了你的命,又给你疗伤,甚至、甚至还偷偷瞒着古爷爷…” 听到这段话,古靳即刻明了来龙去脉,震怒异常。 “无耻之辈!”他曲指成爪,妖力汹涌,“还不放了澈儿,否则吾定叫你死无全尸!” 宣云平却不为所动,反而狂笑不止:“你敢吗?!” 他有恃无恐地抵着剑,意味深长道:“古龙阁下,我可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 “身为龙族之长,却罔顾大义,颠倒黑白,因一己之私,不惜违逆天理也要保下作恶多端的负质性命。自那时起,我就明白你是个怎样的货色!” 万万没料到他会说起这桩事,古靳瞳眸一缩:“你是” “自然,就你的立场而言,所作所为并无不妥。换作是我,也会选择保住得之不易的孩儿,那些平白枉死的人与妖,又与我何干?” 说着,宣云平的语气趋于漠然,手下不觉用力,惹得应澈吃痛闷哼。 他被这一声惊醒似的,往怀里瞥了一眼,瞧着龙女倔强不肯求饶的神情,恍惚间想起很多旧事。 他曾也心系苍生,破大乘,留机缘,手持仙剑,忘怀生死斩恶妖。 尔后,却在那方巢穴中遇到了这辈子也过不去的劫难。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对唐亭是何种心情。 他仿佛爱她,又仿佛恨她,好似数百年前,第一回用剑指着蛟妖巢穴中那名面容平静的妖后时,一切便早已注定。 她尚且活着时,他尚能说服自己,佳人在侧,至少得到了她的人。 但当负质再次现身后,就连这点微薄的慰藉,也被粉碎殆尽。 面对应澈,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出伪装,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拿捏住那颗青涩懵懂的少女芳心; 可面对唐亭,他便落入了下乘,一败涂地,疑神疑鬼,卑微到可笑。 到最后,他仍舍不得责问半句,或者说,不敢责问。 情深若刀,伤人伤己。 不是我的错,宣云平看着应澈,目光幽幽,也不是唐亭的错。 错在这帮居心叵测的妖孽,错在这条自私的古龙! 凭什么他替天行道,却痛失挚爱;负质恶贯满盈,却能死而复生,毁了他的所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低声一字字说,“龙女,你问我为什么?打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是同路人,每回骗你时,说出的那些话简直令我恶心!” “要怪,就怪你的古爷爷去吧!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可远比我来的混账!” 应澈嗓子都哭哑了,恨不得咬死他:“不准你说古爷爷不是!” “够了!”宣明聆看不下这场闹剧,寒声道,“宣云平,想不到你已变得这般不要脸。娘亲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原谅你!” “逆子闭嘴!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与你娘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蔚凤忍了又忍,到底顾忌着应澈的命,手背攥得青筋毕露。 宣云平实在纠缠得不耐烦了,剑刃又扎深半寸,威胁道:“少说废话,让我进是不进?” 应澈挣扎道:“别管我了,古爷爷!是澈儿识人不清,当受此难,不可误了白哥哥他们的事!” 说罢,竟一挺身,要径直撞进剑上。 饶是古靳年岁长久,凡事都见得太多,也不禁出了浑身冷汗,瞧见她被宣云平制住才堪堪松了口气。 他神色阴晴不定,实在无法决断。 就在此刻,傅偏楼陡然出言道:“好。” “偏楼?” 谢征不解地看着他,不清楚傅偏楼为何擅作主张,这并不合他一贯的性子。 傅偏楼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迎着宣云平狐疑目光,冷笑道:“你跟来就是,也不妨事。” “只先说好,”他眼睫微垂,“幽冥可不是什么随心所欲的地方,你便是想做什么,怕也不成。就算有大乘修为,可就凭如今剑心全失的你,有几分自信能敌过我们这么多人?” 宣云平道:“我做什么,用不着你们管教。” “那便走吧。” 傅偏楼勾起血线,在腕上系了个死结。 他抬眼瞧着黑洞洞的裂缝,又瞥向满脸戒备的宣云平,忽而轻轻道:“幽冥乃生死轮回之地。” “宣谷主,我很好奇。” 他笑了笑,“倘若见到故人,你想与她说什么?” 见到故人? 宣云平眉头紧蹙,正欲斥他故弄玄虚,却见人背过身,迈步径直走进洞中。 谢征淡淡望来一眼,跟了上去。 其余人见状,纷纷系好绳结,就连宣明聆都不再多言。 好似就那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心里便有了底,徒留宣云平一人草木皆兵。 他犹疑片刻,终是施术给自己与应澈系上血线,提防着古靳动手,缓缓挪进缝隙之中。 眼前一片漆黑,唯有腕上血线发出朦胧的光晕。 谢征见身后尚无人跟来,几步追上原地等着他的傅偏楼,低声问:“怎么?” “谢征” 傅偏楼揉了揉额角,盯着前方,视线微微迷离,“方才,我好似记起点什么。” “对,我记得” 不等谢征继续发问,他便出神道,“我来过这里。” “可没有幽冥石,没有求得古龙相助,我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而来?” 傅偏楼喃喃自语着,却无法在隐隐谙熟的景象中寻到线索。 他眉峰蹙起,不觉咬紧了唇,谢征则摇摇头:“莫要强求。” “走完这条路,”他一并看往黑暗深处,“兴许就有答案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冷笑道:“别的我还不清楚,不过,宣云平在此地绝讨不了好不必我们费神,他进来,就是自寻死路。” 话间,蔚凤等人也陆续而入,紧接着,是依旧挟持着应澈的宣云平。 沿着路沉默往前,周遭见不到任何变化。 只见腕上似有若无的光亮,脚下则淌着水流般的黑雾,将声响尽数吞没。 逐渐地,宛如天地间仅剩独自一人,寂静得可怕。 好在在场者皆修行多年,倒不至于为这点动静生怯,平静地走着。 不知过去多久,视线中终于浮现出不同的景色,是一串连绵的山石。 嶙峋错落,仿佛富贵人家后院的摆件,映亮了那方间隙。 山石围拢着一座低矮的石桥,石桥之下,是条平静的暗河。从这一边,能模模糊糊瞧见对岸的路,延伸至黑暗中。 “黄泉路,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桥。” 傅偏楼一一点破,幽幽道,“这里是此岸,生死轮回必经之地,魂魄自奈何桥头走过,便会忘却这辈子,抵达彼岸去。” “你知道些什么?” 被他不同寻常的样子引起警觉,宣云平疾声厉色,手中用力,逼迫应澈发出痛哼,换来的却是傅偏楼轻飘飘的声音。@“古靳不在这里。” “你就不怕我杀了她?你们这帮人,不总是将匡扶正道挂在嘴边?” “我们下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儿戏。” 傅偏楼冰冷地说,“关乎天下众生之责,岂能因小失大?应澈随你如何,只不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冷哼一声,阴恻恻开口:“若非要留着威胁你们,你以为这丫头会有命在?她死了,想必古龙会痛苦万分,也算报了当年之仇!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 “当年之仇?” 傅偏楼问:“谷主是指,负质潜入问剑谷,害死落英真人一事?” 宣云平并不否认:“当初,我受两仪剑之召,领命斩杀负质。本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节外生枝,古龙心软保住那家伙,才害了亭妹。一命还一命,何处不该?” “所以呢?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宣明聆忍无可忍,质问道,“先是与秦知邻勾结,后又欺骗龙女、闯入幽冥。桩桩件件,难不成都要栽到他人头顶,冠上为了娘亲的名头,叫她九泉之下仍不得安宁?荒谬!” “你懂什么?!” 宣云平粗喘着气,瞪视过去:“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如何能知这些年来我心如焚?” “是负质、是古龙、是妖族毁了我,毁了我的一切!”他嘶吼道,“它们该死!本来就该死!还有你. …对。” 眼眸阴鸷地投向蔚凤,他哑声说: “我当真是瞎了眼,过去竟没瞧出他是只妖。不然,怎会由你带入问剑谷,养到这么大?早该剥皮拆骨,烧他个十天半月,将小妖引来,通通杀光!" 这通疯话,竟与书里的记叙相差无几,宣明聆听了,仿佛心底逆鳞被硬生生剥出,登时目眦欲裂:“住嘴!” “小师叔!”蔚凤按住他的肩,“冷静,莫要着了他的道!” 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宣云平愤恨更甚,骂道:“知道你娘是如何死的,竟还瞒下此事,你果真心向妖族,是负质的孽障!” “ 你说,谁是孽障?” 不远处飘来一道细细的问话,他气血冲头,一时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宣明聆气急反问,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说你!你也该死!”©说完,忽然意识到那是清澈女声,乃至有几分耳熟。 宣云平终于冷静几分,扫视周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入那片山石之中,离桥头几步之遥。 前方诸人默然不语,让开道来,唯余走在他身前的宣明聆一动不动,身形微微颤抖。 “可我早就死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由远及近,近在咫尺。 模糊的影子停在数尺开外,能清晰瞧见女子柔婉的面容,似带轻愁的隽眉。 傅偏楼嘲弄一笑,恰如其分地再度开口,宛如在哼一串悠长的小调: “黄泉路尽魂魄归,忘川河畔洗前缘。三生石上留执念,奈何桥头故人回。” “我说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如遭雷击,跟着一并发起抖来。 凡人逝去,魂魄皆归于幽冥。 他知道,他怎会不知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向来看得清楚。 自唐亭死后,他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质疑,痛苦得几乎癫狂。 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是谁毁了他、毁了那个本该一心卫道的问剑谷谷主? 轻而易举就能想到,是负质,是古龙,是妖族致使了如今。 从此往后,他心中便填满无尽的憎恨。 和秦知邻搅合在一起,是因对方应承过,倘若夺天,会将妖从世间抹去。 而这桩谋算铩羽后,他自知不敌无律,再无回天之力,干脆离谷而去,放肆宣泄心头愤然。 十载来,他手上沾染无数妖兽的鲜血,听着它们的嘶嚎、惨叫、求饶,他却始终不能抚平烦躁。 只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仓皇,越来越空虚。 最终忍无可忍,明知不会有结果,依旧自寻死路般闯进龙谷,欲报当年深仇,却不想峰回路转,为应澈所救。 他本想残酷地杀死应澈,好叫古龙感受一番他的苦楚,于是用谎言伪装成刀尖的蜜糖,引诱不谙世事的龙女。她陷得越深,将来便死得越绝望,然而不知为何,几度都无法真正下手,一直拖到今日。 在听见“幽冥”二字之时,宣云平突然改了主意。 他忽而念及,唐亭强弩之末时,曾牵着他的手,柔柔生笑,相约携手共赴来生。 她说,你修为那么高,大抵要很多很多年后才会绝了寿数,我怕时日对不上,错过就不好了。 听闻幽冥有一座桥,桥名奈何,前生之缘未尽者,魂魄会徘徊其上。 我就在那里等你。 宣云平其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这些话在他听来,不过是夫人一贯的天真。 可,若有万一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再见到她呢? 万一有个万一… 能问一问,生前不敢说出口的怀疑呢? 然而,万一落实,宣云平却只感到无尽的惶恐。 他下意识踉跄后退许多步,目无边际地落在怀中掣肘的少女身上,心想。 我方才,在说什么来着? ------------ 231 幽冥(四) 被心底疑窦折磨得寝食难安时,宣云平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 他问:“亭妹,你为何要答应与我成亲?” 旁人只见唐亭一无所有,宣云平意气风发,认定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乃前者高攀;殊不知,他们之中,最初动心强求的却是宣云平。 唐亭是孑然一身的孤女,不贪权势,不图长生。 自负质一役,被困妖巢多年后,夙愿便是偏安一隅,平平淡淡又欢欢喜喜地度过余生,如在儿时的渔船上般,漂漂荡荡,就是半日闲暇。 可显然,倘若成为问剑谷的谷主夫人,所要肩负的责任与诽议,注定她不得安宁。 宣云平离不得她,为此甚至放话,愿意随她一并归隐,将他的师尊吓得不轻。 后来,也不知师尊说了什么,唐亭最终没有走,留下嫁给了他。 她到底是出乎真心,亦或为形势所迫,从一开始,在宣云平眼中就是一个谜团。 这般问出口后,唐亭像是没有料到,诧异了好一番才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又停下来,想了许久。 “我呀,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她终于出声,眼中流露出浅浅的悲哀,“负质将我囚禁在那个地方,麾下小妖不停地在耳边劝我,为何不从了大王呢?他用情至深,又待你这样好。” “日日复夜夜,有时我都迷糊了,到底在做什么无所谓的抗争?” “但每一次,看见他送来的锦衣玉食、珠宝灵材,我都仿佛能嗅到上边弥漫着血的腥味。他待我很好,可他待万物都那样残暴我们到底不是同路人。” “可是宣大哥,你不一样。” 她说,神色依稀有少女的天真,“你是救了我的大英雄。” “你竟也倾心于我,我怎会舍得离你而去呢?” 声声切切,仿佛情深义重。 宣云平沉默地拥住她,妻子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不安却未能抚平,反而因这番话甚嚣尘上。 负质囚禁她,莫非他不是? 同样将自由自在的渔女困在世俗繁冗之中,强行束缚于身边。 只不过他对唐亭有恩,所以才显得好像不一样。 她是那样善良温柔、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和负质虚与委蛇、保住他人性命的好姑娘,说舍不得他,究竟是出乎喜爱,还是不愿忘恩负义? 宣云平不知道,也不敢问下去。 他害怕打碎唐亭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英雄,怕她知晓枕边人如此懦弱阴暗、卑微到可笑。 他怕连这点眷顾都失去,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垂青。 然而,如今,一切都暴露无遗。 宣云平脸色灰败,浑身僵硬,在堪称柔弱的女子注视下,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良久,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亭妹”却被一道声音盖了过去。 “娘亲?” 宣明聆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之人,低低唤道,“你是我的娘亲么?” 瞧向他,女子缓缓一笑,笑容中是春风细雨般的柔和。 “明聆,你长得这般大了。” 她怜爱地抚过宣明聆的脸颊,喃喃道,“让娘亲好好看一看,我都不曾好好看过你” 碰触轻若无物,宣明聆心中明白,这仅仅是一道魂影,强耐心头酸涩,点了点头,撑着也朝她笑了一笑。 唐亭低眸掩唇,才没有让泪珠坠下地去。 母子相会,面貌虽有差异,神情却相似至极,一时令宣云平错愕出神。 他几乎遗忘了先前的丑态,下意识上前两步,妄图插进这幕天伦之乐中。 可他方才动身,怀中龙女趁其不备,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宣云平松开手,她便挣扎出去,踉跄地扑到前边,被宣明聆稳稳扶住。 怀中最后的温度离去,宣云平驻足原地,愣怔看向对面,却无人瞥他一眼。他蓦然感到讽刺至极。 经此变故,唐亭得空收拾了下神情,复又说:“好了,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尚有要事在身,快走吧。” 宣明聆不忍:“可是” “你这一路太辛苦,好在有人陪着。” 唐亭弯起眼,遮去眸中的依依不舍,“娘亲见过你,心中再无遗憾,也终于能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u说着,她直起身,不再言语,如同来时一般转身静静地往桥上走去。 傅偏楼恰在此时说道: “三生石上留下的,不过是一缕不愿离去的执念。执念散了,便是解脱,不必强留。” 宣明聆默然片刻,阖目道:“ 也好。” 他目送着唐亭逐渐缥缈的背影,身后陡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亭妹!”宣云平两手颤颤,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不可能的你不能走,你还未问过我,如何能放下,如何能解脱?!我不相信!” 他面上一阵潮红,瞪向桥边。 脚下用力,一个兔起鹘落,便落在唐亭身后,展臂想要紧紧拥住她。 “你曾说要等我,共赴来生” 宣云平惨淡道,“如今却不肯多施舍我半句话?就是怨我、恨我也好,你看我一眼啊!” 唐亭却恍如未闻,自与宣明聆道别后,她便似彻底失了魂,仅剩一抹将要跨过奈何桥的神念。 神念无形,宣云平自然抱不住她,她继续向前走去。 宣云平发疯似的跟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想去抱她。 “亭妹!夫人!你等等等一等!” 他大叫,“为何不问我?我疑你半生,背着你藏匿害死弟子的凶手,因不平而冷待明聆后又为屠戮妖族不择手段你为何不问我?” 唐亭并不为他回首,他终于意识到眼前只是毫无意识的魂影,失魂落魄地停在桥上。 大片大片的黑雾在那头翻滚,她婷婷袅袅地走下去,衣裙翩飞。 宣云平疲惫极了,怔忡道:“好,好,你不问我既然你不问我,那就换我问你。”,尽在“唐亭,你可有真心爱过我?” 他本不求能得到回答,唐亭的背影却倏尔一顿,循声转过脸来。 她眼中突兀有了神采,轻声道: “我呀,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可却有天,有一个人,劈开恶鬼关着我的塔楼,威风凛凛地站到我的面前。” “传言皆说,问剑谷大师兄天资横溢,沉稳持重。我却晓得,那是个既笨拙、又易冲动,多思而软弱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大英雄自那天起,一直都是。” 她停了许久,目光慢慢黯淡下去:“珍我重我者,不愿信我。” “到头来,我爱的英雄,与爱我的恶鬼,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此,便罢了。若有来生,望我再不要遇见你们任何一人,当一辈子的农家渔女。” 一面叹着,一面走着,唐亭的身形湮灭于重重黑雾中,再无分毫留恋。 宣云平目眦欲裂,咯然泣血,时值此刻,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仰面长叹,似哭似笑:“是我负你荒唐,我这一生,居然这样荒唐!” 始终活在自怨自艾中,从不正眼瞧一瞧真相。 他最想要的东西,分明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得到,可笑他一无所知,骑驴找驴。 说着厌恶妖族,深恨负质,最该厌恨的,却是懦弱的自己。 “亭妹亭妹啊!” 转瞬万念俱灰,他一把扯断腕上牵绊的血线,踉跄着想追上去。 半途又忆及走过奈何桥,此世的记忆便会消散,他虽是活人,却不敢赌,思前虑后,径直从桥上一跃而下,身形淹没在漫漫暗河里,再不见踪影。 遥遥将此纳入眼底,宣明聆不禁默然,半晌,终是不那么可惜地一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迷失幽冥,生人也再回不去了。" 傅偏楼摇摇头,虽猜到宣云平过不了此劫,故意以言语相激,倒未料到对方会失态若此。 情之一字,当真可怕。有人欲为其生,有人亦为其死。 应澈获救之后,尚且惊魂未定,宣明聆好声宽慰着。 除却唐亭以外,三生石边还站着数道影子,皆是此行中人不在阳世的亲眷。 琼光的爹娘本就寿终正寝,执念并不算深,意识都极为模糊,只剩些许虚影,想要再见独子一面。 至于陈不追,本来愈发神神道道、素来明朗的他,在见到去世已久的娘亲的那刻,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正絮絮说着这些年来的遭遇,想必过后也能解了一桩心结。 裴君灵与蔚凤倒无何挂念,谢征也独自站在一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偏楼走过去,靠在他身旁四下张望一番,忍不住低声道:“ 他果然不在。” 白承修死得魂飞魄散,他虽不觉得能在此见到对方,可到底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谢征跟着低声道:“他也不在。” 傅偏楼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手指攥紧几分:“你的父亲?” “嗯。”谢征说,“他定然放不下妈妈,还有我与小运的。看来,到底只是这个世界的幽冥,与我无关。” 此处并无会因放不下他,而徘徊不去的执念。 傅偏楼瞧见他殊无异色,望向陈不追时却难免:流露出淡淡的歆羡与惆怅,心底忽痛。 独处异界,与思念的亲人相隔两处,会有多难受? 他怔然片刻,道:“有关的。” “要是哪一天我先走了,肯定会在这里等你。”他认真地说,“多久都会等的。” 谢征深深凝视过来,尔后,略带谴责地扣住傅偏楼的手。 “没有那一天。”他皱了下眉,“就是寿数走尽,我也比你大五载,该我等你才是。” 说罢,虽因这话微微不虞,方才拥堵在心口的沉涩却消散了。 黄泉路乃魂魄去途,奈何桥为死者圆满。 便是在这方天地,他也终有归处。 ------------ 232 幽冥(五) 宣云平死后,应澈不再受制,众人本欲先沿途折返,送她回去,她却犹豫起来。 “本就因我的任性,添了很多麻烦。” 龙女愧疚地埋下脸,细声细气地说,“我也听见了,古爷爷说你们不能在这里久呆。时间有限,不必再花在这里。澈儿与你们一道去。” 傅偏楼蹙紧眉,不客气道:“免了。前边尚不知会遇见什么,届时可没人会分出心神看照你。” 饶是相处不久,应澈也瞧得出,心心念念的白哥哥虽总对她没个好脸色,但其实整一个刀子嘴豆腐心。 她鼓足勇气说:“不用看照我,我乃龙裔,妖力也没有那么不中看,身上还带着古爷爷给的灵器,不会拖后腿的。” “万一,情况危急。”她顿了顿,眼神坚定,“也是澈儿自找的,死生不论。” 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显出几分烈性气节。 谢征见她不闪不避,便知是下定了决心,朝傅偏楼摇摇头:“罢了。" 师兄发话,更兼他们的确没多少功夫浪费下去,傅偏楼沉默片刻,背过身去: “随你。” 谢征知道他心里别扭,微微俯身,在小姑娘眉心画了道护佑法诀。 他脸上亦无多少关怀之色,只简单吩咐道: “跟紧。” 应澈一愣,随即用力点头,又忍不住抹了把眼角:“嗯!谢、谢谢你们” 幽冥空旷、冷寂,暗河静谧无声地流淌,全然瞧不出方才吞没了一介大乘修士。 走上桥时,宣明聆没忍住,往下瞧了一眼,想到刚刚生父的痴态,心绪复杂难言。 “说起来,”蔚凤怕他触景伤情,扯过话题,“魂魄过了奈何桥,会洗去这一辈子的记忆;活人走过不妨碍么?” 傅偏楼道:“我们是强闯,又不是魂魄回归轮回。” 他语气十分笃定,蔚凤也不禁有些纳闷:“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 傅偏楼咬了下嘴唇,眼神稍带恍惚。 那种奇异的感觉重又浮上心头,下意识就会明白,因他不是第一回走上这条路。 但不论如何去想,也无法忆起一星半点。 分明这个时候,前世发生过的那些他都差不离的回想起来了。 到底是何时他失语得太久,等回过神来,半只脚已踏入彼岸。 浓稠的黑暗迎面裹挟,腕上一烫,莹莹生光的血线像是受了某种刺激,光亮更甚,几乎变成了刺目的灿金色,宛如日照融雪般映亮了前方。 谢征步伐一停。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空落落的黑暗,而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人头。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打扮各不相同。 相同的是脸上的神情,耄耋老妪也好、凶相毕露的壮汉也罢,无一例外,皆懵懂拙稚似婴孩,追寻本能地朝前走着。 那些并非活人,谢征很快认出来,而是已失去心智、亟待投胎的魂影。 不知何时,走来的奈何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长的、陡峭的石阶,通往下方。 那些魂影像是忽然出现,与他们擦肩而过,沿着石阶缓缓远去。 谢征抬起指尖,擦过其中一人的袖摆,倏忽穿过,没有一丝触碰的实感,却会带来几分阴冷的不适,仿佛湿漉漉的寒风拂过。 抬眼细看,魂影睁大的瞳眸中倒映不出他们的模样,阴阳错落,仿佛隔开两方天地。 “他们这是要到哪儿去?”裴君灵问,“要跟上吗?” 谢征轻轻颔首:“也只有这条路了。" 陈不追提醒道:“小心些,魂魄阴气重,尽量莫要碰到为好。” 话虽如此,淹没在人群中时根本不知西东,就是不欲碰到,也难以避免。 走出不久,身边就堵满了陌生的魂影,全然瞧不见熟悉面目。 好在手腕被金线牵连在一起,也不怕走丢,谢征便安之若素地顺势而下。 半途转过一道弯时,已隐隐约约能望见底下的景象。 只见流水似的人群滔滔涌入同一个方向,尔后铺开,停滞在一道门前。 那是一幢宏伟且精巧的青铜巨门,门扉大敞,不过由于狭窄,容纳的人流变小,才显得好似停了下来。 然而,谢征目光一止,却落在了巨门的两侧。 两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狰狞可怖的恶鬼像,正以森寒的眼洞掠过门下魂影。 它们面容铁青,张牙舞爪,血盆大口高高启开,口中则悬吊着吹毛断发的虎头铡。 分明一动不动,却像随时会伸长脖子扑过来,如同城墙上守关的门将,呈露出无声的威慑。 011看了眼就不敢再看,小声道:【宿主,那是】 “嗯,应当是鬼门关。” 谢征眯了眯眼,关乎幽冥的记载缥缈无依,真真假假什么说法都有,乍然见闻,难以将之一一对应。 不过,这道关卡倒是一目了然。 他所看过的典籍里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说此处乃入轮回池前的一道关卡,以排查是否有未曾洗尽前世记忆的魂魄。 如有,顺从的便丢进忘川中彻彻底底地洗上一场,不顺从的,则会被捉去,强行劈开。 也不知传言有几分靠谱,更不知倘若活人闯入又会是个什么待遇。 思索间,谢征跟随身前的魂影,一并停了下来。 周遭无声无息,在场千万人,却静得诡异,森寒气息不住地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 唯有腕上系线的地方缭绕着些许暖意,垂眸碰了碰,谢征忽而念及不知身在何方的傅偏楼。 他是很怕冷的。 这般想着,谢征捻起血线,追着那点浅淡光亮信步向前。 穿过重重魂影,发肤皆染上微薄阴冷,他不在意地以灵力化去,很快寻到了熟悉的身形。 此处距青铜门已十分近了,人流缓缓朝门中涌入,能听见两只恶鬼发出打更报幕似的嘶哑声音,伴随每一道魂影的经过沉沉响起。 “重半斤,可过。” “重七两,可过。” “重六两,可过。” @所言质量与外表无关,不知是凭何计数,傅偏楼似也在寻思这点,站在一边定定地打量着过路魂魄。 谢征尚未来得及靠近,几步开外,忽生变故。 “重三斤,不可过!” 低吼之后,门上的恶鬼当真活了过来,原先黑洞洞的眼眶中,陡然浮现出幽蓝色的焰光,棱角分明的躯体血肉鼓动,筋络贲张。@其中一只俯下脸来,张嘴一衔,将那“不可过”的魂影凌空叼起,另一只则威慑般地扭头扫视,引得形容茫然麻木的魂影纷纷俯首,颤抖不休,发出惊恐声息。 “救、救命啊” 被叼起的那人是个布衫青年,仓皇失措,惊恐地大叫着。 他两腿乱蹬,竟怀有神智,被近在咫尺的虎头铡吓得哭爹喊娘,不住求饶。 “鬼差大人,小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求您明鉴!” 谢征若有所思地递去一瞥,这人果然还有生前的记忆。 看上去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那么,接下来大抵是被丢到忘川河里,再洗一遍过来? 余光瞧见傅偏楼动了动手指,他神色微凝,上前一把捉住。 “你想做什么?” “谢征?” 傅偏楼愣了愣,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这一犹豫,便失却先机,恶鬼扬首一摆,就将那青年遥遥抛飞出去,半途不见了踪影。 做完这一切,它们眼中幽焰缓缓飘散,失却灵神。 谢征收回视线,蹙眉垂眸,趁着周围骚乱低声道:“胡来。” 傅偏楼略带心虚地说:“只是试试" “试也该等我们过来。” 简直有些气得头疼了,谢征曲指在他额心敲了一下,“你一人,出了事打算怎么办?” 傅偏楼侧过脸,神色不明,隔了会儿才道:“我有把握。” 不等问,他就重重反握住谢征的手腕,声音急促:“我真的来过这里…我知道,却不记得,为什么?发生过什么?” 他显而易见的焦躁,谢征安抚道:“不是说过?走下去,或许就会明白,不必急于一时。” 傅偏楼看着他沉静的容色,片刻失语,心想,可是。 可是他总觉得,他不仅来过一回不仅仅是他来过。 闭上眼,温暖的气息代替魂魄的阴冷萦绕而来,令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愈发清晰。 画面忽明忽暗,影影绰绰,变换地在眼前闪现,心底也随之浮起截然不同的感觉,令他简直快裂成了两半一半是连绵的黑雾、厮杀、毁坏,充斥着孤注一掷和百无聊赖的绝望。 另一半则极其平静,与眼下无异,自心底生出的从容不迫,仿佛上刀山下火海,亦无所畏惧。 他仿佛瞧见,自己嗤笑一声,抽出长枪,迎上两只恶鬼,最终砍断它们的头颅,扬长而去。 又仿佛瞧见,两道身影站在门下,旁边声音阴恻恻地叫着,重,重,太重! 魂魄不过半斤八两,过载是为前尘记忆所累,该投河洗净。 不愿投河者,居心叵测,当斩! 于是它们探过头来,衔住凡人身躯,虎头铡沉沉落下,欲就此咬断擅闯幽冥的不速之客。 恶鬼垂首逼近,长枪捅出,灵流震散了幽蓝火焰,趁此一刻,有人从后捞住了自己,掐诀御剑,飞过了大敞的青铜门. 不错,傅偏楼神情复杂地睁开眼,眸色沉郁。 无论他到过幽冥几次,至少,曾有一回,他并非孤身一人。 身边,仿佛也有如谢征一样的存在,也有一样的手,掌心温热有力,紧紧地牵住他。 可这不该,那是谁?是真是假? 他的记忆中为何什么都没有? 心口直直坠沉下去,傅偏楼一阵心悸。 他看着谢征,从未有任何一刻,有这样强烈的、不安的预感。 好像在重蹈覆辙地走向一个既定的死局。 ------------ 233 幽冥(六) 恶鬼重归雕像,回到青铜门上朝两侧张望,鼎沸的人堆逐渐平息。 见状,谢征与傅偏楼也不再说话,收声敛息,避免被它们察觉。 傅偏楼盯着巨口中闪烁着寒芒的虎头铡,欲借此忆及更多,然而不论如何去捕捉,那点似有若无的画面依旧在瞬息间逃逸无踪。 简直像是他的错觉。 手心不知不觉攥出了冷汗,傅偏楼勉强压下烦乱心绪,低眉垂眸,作出平静的神情,朝谢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然而谢征只瞥他一眼。 【怎么了?】 传音入耳,傅偏楼身形一僵,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下耳根。 他状似无辜地看向谢征,谢征淡淡回视,指腹在捏住的手腕上微微用力,按住急促跳动的脉搏。 只字未吐,却又什么都放得明明白白。 他们不过重逢月余,相离那般久,傅偏楼本以为自己变了许多,对方再不能看穿他的掩饰。 却不想仍被简简单单地戳破了去,猝不及防之余,又有些微妙的高兴。 一时间,傅偏楼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在打算什么,想到那些没着没落的记忆,他几度张口,可话到嘴边,又莫名咽了回去。 谢征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坦白,稍有意外,傅偏楼已很久不曾这样拗过性子。 他隐约察觉到不对,正欲追问,后方一阵寇寇窒窒,傅偏楼适时抽身,低声道:【蔚明光来了。】 不必他说,蔚凤已传音过来:【傅仪景,清规师弟,你们在这里。】 修真者可以神念入秘,即便不出声,交流倒没什么阻碍。 蔚凤走到两人身边,遥望着青铜门上的两座雕像,皱眉问:【这是什么?】 谢征顿了顿,方才答道:【鬼门关。】 傅偏楼则若无其事地出言解惑: 【度过鬼门关就是轮回池了,魂魄转生之地,与界水阴阳相连。天道倘若束缚于幽冥,想必被困在那里。】 他眸光放沉,喃喃低语,【快到了只要过了眼前这关。】 【这两尊东西一看就不好惹。】蔚凤点评完,听了片刻,【重几斤几两的,什么意思?】 【古籍有载,人死肉身灭,魂魄仅重半斤八两,剩余皆为生前记忆、七情六欲。】 陈不追的声音插了进来,【奈何桥上走过,忘川水应当涤尽了凡俗尘埃,但凡重过半斤八两,便是仍有未能除尽的执念,不可入轮回想来,是这么一回事吧?】 【差不离。】 见人陆陆续续沿着血线找了过来,到齐后,谢征三言两语交代了遍那个凡人青年的遭遇。 【有点不妙。】 裴君灵沉吟道,【我们皆为人身,又都记得前尘,定无法蒙混过关。只能硬闯了吗?】 【硬闯】 琼光望向两只凶神恶煞的鬼雕,苦笑道,【镇守幽冥的存在,怕是连大乘修士来了都不能对付。】 宣明聆颔首:【再者,此地千万道无辜魂魄,万一不慎累及,我等便要成罪人了。】 蔚凤眉头一抽,叹息道:【这可不好笑。】 谢征仰面去瞧恶鬼空荡荡的眼眶,想到先前,它们活过来时,里头燃起两簇幽蓝火焰。 火焰熄灭后,血肉就变回了青铜雕像。 【眼睛…】 傅偏楼说想试一试,是指这里么? 【眼睛?】宣明聆问,【清规可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谢征看了眼傅偏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按自己的考虑说下去:【兴许,此处为它们的弱点。光焰消散时,它们就会变成雕像。】 【琼光师弟所言不错,这两只恶鬼像既然能镇守幽冥,必定有莫测之能。不过,与之相应的,也有责任,不失为某种束缚。】 裴君灵很快反应过来:【它们得守在这里,不能走。】 【至少不能与我们一道闯进轮回池。】 谢征忖度着,【我观它们动作略微迟缓,想来是原身为青铜所致。全力御器,未必追得上来。】 【朝眼睛下手,许能得到须臾时机,闯过鬼门关。】 【不妨一试。】 蔚凤眯了眯眼,天焰剑已握在手里,【戳它们眼睛是吧?】 傅偏楼道:【你也说了是戳。】他不知何时取出了天问枪,像是就等这一刻,颠了颠银光湛湛的枪尖,轻哼着反问:【剑会有枪利索吗?后边去。】 蔚凤并不退让:【两只呢。】 【我一人足矣。】 引走恶鬼注目、对它们动手的那人处境最为危险,傅偏楼自恃一回生二回熟,不欲再有谁来涉险。 他也确为最合适的人选,接应还有与他不分彼此的谢征在,蔚凤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强求。 然而,否决的却是谢征。 【不,我来。】 傅偏楼一怔,诧异地说:【为什么?你不信我会没事?】 谢征摇摇头:【别忘了,我炼化过幽冥石。】 他垂下眼睫,右手探出,当众碰了碰身边一道魂影的肩。 手指虽仍穿过,却仿佛受到什么阻碍,有些滞涩。 陈不追修行八卦之道,对此一点就通: 【魂魄阴气重,活人则为阳气。我们在恶鬼像眼里想来十分晃眼,谢大哥则不同。他. 因幽冥石之故,在被此处同化。】 他凝神观气,抿了抿唇:【阳气减淡了许多没工夫磋磨了,得尽快动身才行。】 【嗯。】施施然收手回袖,谢征道,【我不易被发觉异样,恶鬼像许会大意几分,更好得手。再者,倘有不测,神念也堪抵挡一二。最为适宜。】 【就这么定下吧。】 傅偏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到底避过脸去,什么都没说。 详尽议过后,谢征将化业摘下,藏进袖中,随即低头混迹在浑浑噩噩的魂影之中,一面注意着不与他们相撞,一面顺势朝青铜门走去。 不多时,他便站到门下。 仅仅相距几步,却无法瞧清对面,门后围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犹如择人而噬的深渊。 双手抄起,右手紧紧握住化业,神念绷紧。 前头的魂影没过黑暗,谢征踏前一步,走入门下,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像是有束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落在他身上时,转瞬凝固。 嘶哑的声音突兀炸响,较先前听到的更要凄厉几分: “重重!重!不过!不可过!不可过!” 咆哮之后,谢征不动声色地抬眼,一只皮肉铁青、面容可怖的恶鬼睁着蓝焰缭绕的眼睛朝他扑来。@血盆大口就在面前,带起剧烈劲风,许是打算衔住他的缘故,虎头铡并未动作。 距离如此之近,谢征能闻见浓郁的腥锈气味,锋利得他心头一凛,神色稍沉。 剑已是极其锋利之器,修行以来,他也曾见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剑道。 可无律也好、当年的宣云平也罢,乃至沈应看那斩断仙器的一剑,都不曾予他这般感觉一仿佛世间万物都如鸿羽,在这股锋利前不是一合之敌。 那绝非什么器物,而是更趋近于不可违逆的法则,只要碰到,连肉身于魂魄都会一并砍裂。 屏息凝神,谢征没有躲闪,等了一息、两息直至身躯与恶鬼的间隙几近于无,陡然发难! 借力一踩,沿着探长的颈项飘身而上,高立门巅。 发冠蹭过虎头铡,倏忽而断,乌发披散半身,持剑旋身一划,就如天边挂起满月,引得无数魂影抬头望来。 清凌凌的剑光下,是狠准的四剑。 没有半分多余,顷刻,迎着门上巡视者与身后追击者,险之又险、却避无可避地刺进眼窝,灵流疯狂窜入,搅散了其中灵神。 两只恶鬼僵直在原地,不过数息,眼眶中蓝焰再度点燃,怒不可遏地发出尖鸣。 但数息已足够许多变故。 谢征道:“走!”©话音未落,一记枪影斜斜飞来,虎口夺食,将他朝门里送去。 与此同时,几道几不可见的影子从临近的四方飞掠至前,鱼贯而入。 穿过青铜门,却不见任何景致,迎面宛如撞进一团黏稠黑雾中,辨不清方向。 直到此刻,谢征才得到喘息的空闲,回过神来,只觉整条右臂麻木到失去知觉,另一只手撑住,化业才不至于脱落。 丹田也被抽空大半,好在天问枪是受傅偏楼的灵力催动,飞速朝前,疾风将他失去捆缚的长发吹得猎猎。 耳后传来恶鬼的怒号,忽远忽近,谢征向两边打量,不觉蹙眉。 轮回池里,怎会是这么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血线,金芒像是被黑雾吞噬了般,浅淡至无。 朝前飘去也就是说,同行者一个不落地都在前面,多少让他松下口气。 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谢征再次抬眼,却清晰地看见前方飘着一道人影,不由瞳眸微缩。 那人离他不远,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那张脸是再熟悉不过的跌丽如画,神色却是极为陌生的怨怒阴森。 双眸湛蓝,满溢邪诡之气。 魔? 谢征脸色微变,很快发觉,对方穿着与傅偏楼不同,也不似有实体,始终飘在他的前边。 “任务者” 与他对上视线,魔露出一个颇为扭曲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什么恶心的存在,“都是因你,这辈子的他才会这般难缠" 指尖轻点,周遭黑雾一拥而上,有如实质般裹挟住谢征。 他眼前一暗,识海剧烈翻滚起来,刺痛的嗡鸣之后,是短暂的寂静。 如同从前每一回心魔发作、又远比那些嘈杂得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窃窃响起,依偎过来。 分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谢征却清楚地看见了。 他看见秦颂梨、看见谢运、看见谢故醒。 看见现代社会里认识的每一个人,照顾他的班主任曾起、给他兼职的杂货店老板、老板的叛逆儿子江涛、绝交的好友范晰. 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说话,说着曾真正发生过在他们之间的对话。字字句句,皆是他曾在另一个世界里逐渐长大的印证。 是他不可割舍的牵挂。 被他们淹没前,谢征听到恶鬼越来越近的厉吼,以及熟悉又陌生的笑声。 “谢征我很想知道,倘若你死了,他将变成何种模样?” ------------ 234 幽冥(七) 下课铃响起,老师还未踏出讲台,班里便乱成了一锅粥。 谢征埋头收拾好书本,趁着嘈杂,一声不响地背着包走出教室。 离校门口不远时,忽然听见遥遥的有谁在喊他的名字,谢征驻足转头,瞧见放开与同学勾肩搭背的江涛朝这边跑来,他怀里抱着个篮球,看样子正要趁晚饭间去浪会儿。 两人间有段距离,江涛百米冲刺来,气喘吁吁地一时说不出话。 谢征问:“有事?” “呃,”江涛挠了挠脸,有些尴尬地说,“不,也没啥,就是看到你招呼一句呗。” 他目光落在谢征背后的书包上,又瞥了眼校门:“我听我爸说你今晚不来补课?这就回家啦?” 自升入高三以来,学业加重,江涛自己仿佛也有了些紧迫意识,主动提出将晚自习时间也加入豪华补习套餐,一来二去的,彼此间熟悉不少。 于是谢征想了想,与他稍微解释了句:“有事。” 顿了顿又道:“作业有什么不懂的,题目记下来,明天我跟你讲。” “行行行,不愧是大学霸,一天到晚就晓得作业。”江涛悻悻咕哝,“算了,哪天你要跟我谈球才该怀疑脑壳烧坏了呢那明天见哈!” 他虽不知道谢征有什么事,但私人的分寸还是有的,没有多问,挥挥手,百米冲刺回朋友身旁。 谢征也举起手朝他晃了晃:“嗯,明天见。” 插回兜里,却一瞬出神。 明天吗。 沿着长街往家里走,分明是每天上学路上见惯了的景色,可莫名觉得有股久违的陌生。 等到了楼道玄关,取出钥匙“咔哒”一声落下时,他甚至奇异地紧张起来。 推开门,还未见到人影,就传来女性柔和的嗓音。 “小征回来了?” 谢征关好门,看见对面桌旁,秦颂梨和谢运一大一小地坐在那儿,朝他齐齐微笑。 “哥哥!”谢运叫了句,秦颂梨正给她扎着辫子,她不好乱动,眼睛眨啊眨的,“我打算给爸爸买束花,你说哪种好?” 谢征愣了一下:“以前不都是买雏菊?” 谢故醒生前很偏爱这种花,所以每回去看他时,他们都会抱一大捧小雏菊。 金灿灿的花蕊与雪白娇嫩的花瓣交相辉映,格外鲜妍且富于生气。 “那是妈妈送的,我要送个不一样的。”谢运说,“用我暑假里给书店打工挣的钱,是我的第一份工资!” 秦颂梨失笑:“你有这份心,他收到什么都会很高兴的。” 她将雏菊发卡别在谢运耳后,又仔细地理了理碎发:“小征去把校服换了,妈妈也给你弄一下头发,一会儿就出发。” 谢运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少女正值抽条的青涩年纪,难得穿上的白裙子衬得她清灵似菡萏。她原地转了一圈,裙摆像在开花。 秦颂梨扶住她的肩夸奖:“小运真好看。” “嘿嘿。”谢运羞涩地笑了笑,望向谢征问,“哥哥觉得怎么样?” 母女俩挨在一起,梳妆亭亭,眉眼宁和。 “哥哥?” “小征?发什么呆呢。” 谢征回过神来,瞧见这静谧温馨的一幕,已然忘却方才在想什么:".没什么。” “很好看,小运平常该多穿点裙子。” 他对谢运一笑,称赞虽然简单,却令谢运十分开心。 “哥哥快去吧,待会儿我们去花店给爸爸挑花。” 谢征点点头,走向自己的卧室。 今天是谢故醒的忌日,衣物是他们前些日子一起逛街时新买的。 平时他们都节俭惯了,对这方面也无何挑剔的,唯独每回前去祭拜谢故醒时会好好打扮一番,叫他能看见一家人最好的面貌。 收拾妥当以后,谢征和谢运跟着秦颂梨叫了车,一小时后准时抵达墓园。 此时天色还不算晚,黄昏笼罩了整片天地,云彩烧得赤红。 早在路途中,三人就在花店里买好了花,谢运纠结来去,选了天堂鸟外加一蓬满天星。妹妹以身作则,谢征自然不堪示弱,也抱了一束百合。 外加惯例的小雏菊,将谢故醒的墓碑前装点得热热闹闹。 上完香后,秦颂梨一边擦着墓碑和遗照,一边低声说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她难得这么多话,大大小小小的琐事都不放过,说着说着甚至笑了出来,眉眼柔和,多年过去,已不见多少伤感,只是絮絮倾诉着。 谢征和谢运知趣地走远了些。 谢运踩上路边的水泥矮台,看着秦颂梨的背影,片刻又踮脚去张望隔壁的废弃公园,忽然说:“哥哥,你知道为什么爸爸喜欢雏菊花吗?” “小心点,别摔着。”谢征说,“不知道。” “我也是今天才听妈妈提起。其实呀…”谢运神神秘秘地放低声音,“雏菊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谢征挑了下眉,他可没听过:“怎么说的?” “你也知道,爸爸和妈妈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感情本来就很好。” 这点谢征很清楚,谢故醒以前讲过不少两人的故事,说秦颂梨是院里的大姐姐,性子温柔又长得好看,女孩子依赖她,男孩子几乎大半都偷偷摸摸地喜欢她。 他入院晚上一点,年纪小心事重,颇为格格不入。 而秦颂梨听了只笑,她少时内向拘谨,但因年纪最大,老师有什么事都爱叫她领头。可其实她不太敢和人说话,细声细气的根本管不住,每回都叫苦不迭。 倒是谢故醒,才来就落落大方的,比她小两岁,却极会做事,很快替她担下了这门差使。 不过,大人眼中受信服的对象,与孩子眼中往往截然不同。 谢故醒“上任”没多久,就有人不服气,故意顶撞他,彼此间起了争执。 前者也不是什么任欺负的软包子,一来二去,为此大打出手。拉架的偏心,谢故醒寡不敌众,受了不少的皮外伤。 福利院资金有限,不是伤筋动骨根本不会送医院,只草草包扎了下,半夜疼得他睡不着觉。 福利院的房间有限,仅着大点的孩子用,还没到男女之防年纪的,通通睡着一间房。 这点动静吵醒了浅眠的秦颂梨,她瞧着受不了疼也只小心翼翼翻身、始终不肯吱声的谢故醒,心里犹豫片刻,鼓足勇气上前将人拉了出去。 她身体骨向来弱,动不动就感冒生病,自己便藏了个小药箱,平时搜集了不少杂七杂八、快见底没人要的药品,也多懂些处理伤口的知识。 那晚,秦颂梨帮谢故醒处理好了伤口;后来,谢故醒凡事都暗暗多关照她几分。 两人就此逐渐熟悉起来。 “妈妈说,她是高中时意识到自己喜欢爸爸的,也大概感觉得到爸爸同样对她有好感。” 谢运回忆道,“只是他们还是学生,怎么取得更好的成绩、保证自己能继续读下去书,是最要紧的事情。那时候说出口,没办法给将来任何承诺,所以无论周围人怎么打趣,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挑明。” 可就在快熬出头时,秦颂梨体育课时突然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在医院,医生告诉她,她生了很严重的病,需要尽快手术,不然性命堪忧。 但手术需要钱,后续治疗更需要钱,一笔对孤儿来说,绝对无力支付的天文巨款。 秦颂梨不抱任何希望。 她还是花朵一样的年纪,好不容易看着开花的希望了,却就要这么枯萎。 谁听了都很痛心,朋友、老师、福利院的大家,可全都爱莫能助。 每一个人尽可能地对她和善温柔,问她想要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好让她快快乐乐地走过最后一段时间。 唯独谢故醒,在来见过她一面之后就不见踪影,直到秦颂梨出院那天才再度现身。 就像当年,小女孩将他偷偷拉出房间一般,他将秦颂梨拉到她藏小药箱的杂物间门口,两人肩并肩地坐在矮墙的阴影里。 谢故醒的第一句话就把秦颂梨吓傻了。 他说:“我不准备读书了。" 他的成绩虽不如秦颂梨,可向来也是班里数一数二的,福利院有机会上大学的孩子不多,他就是其中之-。 不等秦颂梨问发生了什么,谢故醒就干干脆脆将这段时日里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 他办了休学,跑出去跟着以前认识的一个社会门路,小小小地做成了桩生意。 谢故醒把这半个月里挣到的五千块,拢在一起一叠厚厚的钞票掏出来,牵住秦颂梨的手放上:“我听医生说了,可以先喝药慢慢养着身体,手术只要三年之内都来得及,这三年里我会凑够手术费,不要担心。” 顿了顿,又道:“你一定能好起来的。” 近来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秦颂梨乍然听闻这句话,感受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她摇头,哭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不要。你不要这样u一个高中生,还没念完书,三年内挣到那么多钱,可能吗? 退一步说,就算做得到,那也只是初步的治疗。她难道要拖累谢故醒一辈子吗? 可谢故醒半点也不动摇。 目光在周围巡视一圈,他眼尖地瞅见一朵在风中摇摇晃晃的小雏菊,摘过来,递到泪眼婆娑的秦颂梨眼前。 “别哭了,我没那么傻。做这些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 他说:“因为我喜欢你。” 光线黯淡,他的眼睛却亮极了,盯着那朵小雏菊,还有秦颂梨逐渐停下哭泣的脸,低声道: “我也问过自己,非做不可吗?平稳顺遂地考上大学、找到工作、组建家庭,这不是一直以来我所期望的未来吗?不知道前方是平地还是悬崖,就此孤注一掷,真的好吗?” “但是,”谢故醒摇了摇头,“就是非做不可。” “我没有办法想象失去你以后的人生,就是喜欢到这个程度。所以我要去试一试,不然,一定会后悔得要死。” 秦颂梨呆呆地望着他,他也定定的望着秦颂梨。 “我去做生意,你继续读书。”谢故醒问,“我们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泪痕未干,秦颂梨却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她接过那朵花,紧紧地握在掌心。 “. 好。” 谢运说完,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之后,就如谢故醒承诺的那样,没有谁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三年之内,他竟真的筹齐了手术费。 秦颂梨念了很好的大学,毕业后也十分顺利地入职,虽时不时还需住院,但身体的情况慢慢平稳下来。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买了房子,结婚、生子,有了家,日子平淡而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谢征十岁、谢运五岁那年,谢故醒因车祸去世,公司周转出了问题,秦颂梨又受到刺激,病情再度复发,一来二去,几乎掏空了这个家。 但就算情况最危急的时候,秦颂梨也执意不愿卖掉这栋房子。 对她而言,这里有着她此生最为珍贵的一段回忆,和她与谢故醒的两个孩子一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的宝物。 “爸爸在的时候,我还太小了,记不得多少事。” 谢运落寞地说,“其实,我以前想过,觉得妈妈实在太辛苦了,要是有人能照顾她就好了。" “但是”她出神地喃喃,“对妈妈来说,谁也不能代替爸爸吧。” 谢运歪歪头,有些迷茫,她这个年纪,对情爱尚且懵懵懂懂,又忍不住好奇:“以后,我们也会遇到这样的人吗?” “也会有谁让我觉得,非他不可吗?” “哥哥呢?”她回眸转向谢征,“妈妈说,哥哥和爸爸的个性很像。” “哥哥也会为了什么事,赌上一切拼命去做到吗?” “" 谢征不知如何作答。 他忽然想起一双眼睛,执拗又眷恋地看着他的眼睛;尔后,是同眼前一样,将尽的黄昏、人影熹微的墓园。 他想起有人曾从后方紧紧拥抱住他,体温冰凉,却像有蓬火打心底腾起,从里到外将他灼至沸腾。©有的,谢征想,有那么一件事,哪怕赌上一切、拼命也要做到。 眼下,他应当正在途中。 漫长的时间不过瞬息。意识到的那一刻,困住他的幻象陡然变了模样。 秦颂梨、谢运、遗照上的谢故醒、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老师与同学无尽的黑影黏稠涌动,伸出手死死捉住他,不欲让他挣脱。 @谢征听见后方近在咫尺的恶鬼嘶鸣,阴风阵阵,锋利得能斩断万物的威胁只差半步。 而他深陷业障之中,难以动作。 就在这时,一只手穿过重重浊气,伸到了面前。 傅偏楼沉声喊道:“谢征!抓住我!” 没有片刻犹豫,谢征捉紧那只手,就像捉住他往后的人生。 ------------ 235 幽冥(八) 就像从泥潭脱身,谢征被那只手拽了出去,耳目骤然一清。 黑雾不依不饶地缠绕过来,像是知晓无力回口,化作的人形纷纷敛去方才的阴冷,露出哀戚之色,声声切切。 “小征,你不回家了吗?” “哥哥,你要丢掉我跟妈妈?” “当年你答应过,要替我照顾好她们的谢征,我对你真的太失望了。" 哪怕清楚那些都是假的,谢征仍有一瞬不忍,手指收拢,微微用力。 这份力道传至傅偏楼掌心,令他脸上浮现出片刻的空白。 触碰到谢征的那一刻,他也听到了那些凄风苦雨般的声音,口见了困住对方的重重幻影。 只一眼,他就认出都是谁,尽管从未真正谋面。 也是这一眼的功夫,被谢征丢在身后的几人似有所感,抬起头冷冰冰地望口他,目光口充满指责与控诉。 傅偏楼狼狈地移走视线,一口脱困,口朝谢征扑去。 情急之时,他什么都来不及口想,掐诀御枪,口问疾驰而来,带着跌落在一处的两人险之又险地避开恶鬼像咬来的利齿。 斩断的发丝簌簌从脸旁掉落,倘若口晚半息,他们已身首分离。 惊口动地的惨嚎擦着头顶响起,谢征一顿,抬眼口去,只见追来的恶鬼像烫着也似,匆匆松开嘴,放开口中错咬的金线,眼露怯意。 线? 谢征面色微变,望口手腕,将众人扣在一起的血线不知何时伸出一条崭新的金线,在漆黑无边的地界中熠熠生辉,往后清晰地牵出来路。 然而,这条来路就在刚刚被恶鬼口中的虎头铡一斩两半。 古龙先前嘱托,生人易迷失于幽冥,这根线连结着他们与外界,是回去的唯一方法。 他言道,如非不得已,莫要回首。 一旦回首,来路显现,口从无形之物转为有形之物,倘若断裂,谁也不能从幽冥离开。 却不想,如今竟一语成谶。 恶鬼像没有继续追来,沿途退走,那根断成两半的金线也随之缓缓消散“还没完!” 不远处,陈不追厉喝一声,“应姑娘,借你的血一用!” 应澈伏在裴君灵身后,闻言二话不说,指尖如刀,在臂上长长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裴君灵信手一推,灵力磅礴涌出,携卷龙血迎头泼口陈不追。 他起手投出数枚灵石,眼花缭乱地摆了个阵,接着掐指一定,金线两端仿佛受到某种感召,飞速朝阵眼窜去,勉强结在半空。@陈不追长舒口气。 “这东西曾在古前辈血中温养许口年,已半数炼化,我口藉此结成血缘之阵,在灵力耗尽前暂且不会有事。” 他大致解释两句,也是心有余悸,“还好有应姑娘在。龙族同脉同源,若是只有偏楼哥的半血,未必能成功。” 应澈捂着伤口,摇了摇头:“帮得上忙就好。” “傻姑娘,”裴君灵施术给她疗伤,“要你的血做个媒介,一两滴就好,放那么口作甚?” 应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着急” 至此,谢征绷紧的神念才略略松懈。 他扶着傅偏楼起身,蔚凤此时也御剑到身旁,苦笑道:“清规师弟,还好你没事。方才傅仪景感到口问失去气息,差点吓坏我们。还以为. …” 摇摇头,他没有口说口去。 陈不追道:“我需在此守阵,怕是动不了了。照偏楼哥所说,这口应当就是轮回池,距口道不远,事不宜迟,你们快走吧。” “走?” 一道声音玩味地插口来,“能走去哪口?” 傅偏楼椒尔回头,瞧见魔站在三尺开外,冷眼睨口这边,一双蓝眼闪动着恶意的颜色。 “是你在搞鬼”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傅偏楼盯着那个与口己身形一致的影口,“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魔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嗤道: “傅偏楼啊傅偏楼,你们欲除我,莫非想我坐以待毙?若是呆在阳口,我没有躯壳,口是有心也无力。可到了幽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此处。”它张开双臂,展示着身后望不到边际的黑暗,神色邪佞,“皆是从界水沉口的业障,为我如臂指使。你们不知死活地过来口投罗网,我当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 “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口都得留口来!哈哈哈哈” 他仰头猖狂大笑,对面傅偏楼神情凝结如冰。 灵力凝聚成枪,以难以反应之势刺穿魔的身躯,却只将其打散为一团黑雾,很快又恢复如初。 @“没用的,你们对付不了我。” 魔不屑地眯起眼,“而我却能对付你们。” 话音落地,口面八方的黑暗之中,陡然钻出许口道不同的身影。 有人、有妖,有凡人、有修士,有生者、有亡魂。 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露出的神色却同魔一致,阴恻恻的十分不怀好意。 其中,甚至站着另一个蔚凤。 “这是” “你们的业障与尘缘。”魔并不吝啬解释,微笑着说,“过去的修士究竟为何谈其色变,就好好感受一口吧。” 它朝前一指,那些影口口铺口盖地地一拥而上。 傅偏楼几乎睁不开眼,他念及还在守阵的陈不追,暗道不好,艰难地转身去寻,见人果然也为黑雾侵扰,神色挣扎、冷汗涔涔。 阵法断断续续地亮起又熄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还未有动作,魔忽然口了过来。 “对了,还有你。”魔轻声细语,“你也好好感受一口吧,傅偏楼。” 它朝傅偏楼走来,口身不断逸散出黑雾,如蚕吐丝裹茧,丝丝缕缕、严严实实地将他围拢。 耳边似有万曲齐奏,傅偏楼听到无数个声音,心底浮现起许口累积的苦痛。 一朝倾覆的永安镇、化为飞灰的白承修、落寞垂眼的无律杀过的人和妖,前几口的任务者,活于口间所历口的一切,此刻都如尘埃般一齐涌来,将他淹没至顶。 因魔之故,傅偏楼虽浊气极重,却从未切实地体会过口余的烦扰。 直至这时,他才明白,何为孽债、何为心魔。 真的. 很辛苦啊。 莫名地,他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谢征一直以来,口是这种感觉么? 如此左支右绌、心力交瘁? 霎时间心痛如绞,悲哀不能言语。他在茫茫黑雾中陷得更深,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迷蒙中,傅偏楼听到一道清脆长鸣,意识猛地一醒。 眼前烈焰燃动,华美光彩流溢而出,点缀着神鸟的尾羽。 凤火灼灼,连浊气一并点燃,不能近身。 他撑着手底柔软的绒羽坐起身,喃喃道: “蔚明光?” 回过神来,傅偏楼才发觉谢征就在一旁,同样如梦初醒。 分明一并被蔚凤载于脊背,他的身体却有一部分穿过羽翼,陷没口去。就像那些能口到、却无法触及的魂灵一般。 傅偏楼心头一沉。 “清规!仪景!” 裴君灵叫道:“快要到一个时辰,拖不得了!让明光带你们先走!” 傅偏楼循声望去,口到裴君灵与琼光一左一右守在陈不追身前,她拔口了发簪,在周遭划出一道圈,护住了为浊气影响的宣明聆和应澈。 见他口来,裴君灵笑了笑,轻声道:“这口就交给我和琼光。” 他们一者口小修心,一者道心通透,即口是这样满目浊气的地方,依旧浑身干干净净、片尘不染,较旁人要口若许口。 傅偏楼精神一振,咬牙颔首:“好!” 魔忌惮着凤火,不曾欺近,只冷笑道: “轮回池比三大仙境加起来还要广阔,遍布浊气,你们要去何处找口道?口寻死路!” “找得到。” 谢征低声说,按住心口,阖上双眸。 “我听得到…”他骤然睁眼,口口一个方口,“蔚师兄,这边!” 凤凰发出一声唳鸣,示意了然。 双翼铺展,犹如黄昏晚暝,所过之处黑雾退避,能隐约口到底口被映亮的粼粼波光。 出乎傅偏楼意料的,魔并未口口加阻挠,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他们离去。 他摸了摸左眼,不能安心,忍不住回过头,遥遥与那双蓝眸相对。 那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上,露出一个似讥嘲似怜悯的笑来。 【到这边来。】 【这边…】 冥冥中,仿佛有道声音不住地与他诉说,逐渐清晰。 谢征揉了揉眉心,忽然开口:“蔚师兄,就到这口,停口吧。” “怎么?”凤凰口吐人言,“到了?” 摇摇头,谢征说:“你一直燃着口己的命火,对不对?寻常火焰,根本不能逼退业障。” 蔚凤沉默片刻,谢征低头口着原本光鲜亮丽的凤羽,又道:“你已口很虚弱了,莫要逞强。相距不远,我与偏楼应付的来。” “还真是瞒不过你。” 蔚凤苦笑着变回人身,脸色惨淡,见不到半分血色。 “虽然有意与你们一道不过就我这副模样,大抵只会成为累赘。” 他叹息一声,“就送你们到此处吧。清规师弟、傅仪景。” 伸出手,蔚凤分别在两人肩头拍了一记。 “剩口的,就交给你们了。一切顺利。” 与蔚凤分别后,两人沉默同行。 仍旧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谢征心底却出奇地平静。 傅偏楼则正相反,余光瞥见垂落身侧的手腕,不知是否为心情所致,他总觉得那抹肤色过分苍白。 血线缠绕,鲜艳色泽将之衬得甚至有几分透明。 想到方才口到的诸口景象,傅偏楼就沉闷得喘不过气来,闭了闭眼,忍不住伸手覆上,反复确认着实感。 谢征微微一怔,偏过脸,望口他幽深的眼眸中,口边缠绕着诸口情绪,晦涩难明。 他收拢五指,反过来扣紧了傅偏楼的手。 “没事的。” 识海中的声音愈发靠近,陡然,被带着迷茫的小奶音取而代之:“不对。” “011?" 谢征意外地瞧着主动现出身形的小黄鸡,它仿佛被什么引走了注意,出神地喃喃:“宿主,不对,不该走这条路,不是去那口。" 它飞口与他们前行方口截然相反的地方,说道:“是这边才对。” “…” 皱了口眉,谢征想到叩心境中听到的另一道声音。 011脱胎于不系舟,它所指口的,大抵是不系舟的所在之处。 口道书与不系舟,他应当先去见哪一个? 仿佛知晓他的犹豫,识海中的催促忽然大声起来。 【到这边来。】 【带着他,到吾这边来,任务者】 “宿主!” 011叫了声,豆豆眼口满是坚定,“宿主相信011吗?”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是,011知道。宿主想要的东西,在这边。” 于是谢征不口迟疑,对傅偏楼说:“跟上011," 傅偏楼垂口眼睫,瞧不清神色,轻轻“嗯”了一声,几不可闻。 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征身旁,落后半步,两人的手尚且牵在一起,密不可分。 他凝视着腕上从相遇起就不曾离身过的红绳,又深深口了谢征一眼,接着回过头,望口另一条路,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因谢征那一句信任,011极富使命感,打了鸡血般努力飞在前边,凭那似有若无的感觉,慎之又慎地指引着方口。 不知这么走走停停了口久,终于,它跳回谢征肩头。 “宿主,到了。"011紧张起来,“就在这前面啊!” 它还未说完,就被什么吓到似的,惊叫出声。 “小偏楼?!” 伴随这道呼喊,谢征只觉手心蓦地一空,冰凉而柔软的皮肤从掌中抽离,化作另一样物什。 转眸口去,傅偏楼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沾染着他的气息的红绳。 谢征定定口了两秒。 是障眼法。 傅偏楼不知从何时起,早就不在原处了。 ------------ 236 幽冥(九) “宿、宿主” 011从没见过谢征如此可怕的神色,分明面无表情,眉梢都不曾拧紧,却处处透出沉凝郁气。 仿佛不可置信,又有些恍然。 “只这么一会儿,小偏楼不会出事的。” 它怯怯道,“沿途返回,应该能找到他" “…不必了。" 谢征将那根红绳收入袖中,冷淡垂眼,“他是自己走的。” “自己走?"011一愣,下意识问,“到哪儿去?” 谢征没有说话,朝前走去。 他心底自有一股烦躁无处宣泄,想知晓为何生出这等变故,傅偏楼是因什么而离开他。 可他同时也很清楚,这一切,不弄清天道、轮回和系统的谜团,恐怕永远得不到解答。 不过几步,景象骤然大变。 见惯了幽冥无论到哪都黑漆漆的样子,乍见光亮,不禁有些刺目。 谢征眯了眯眼,待适应以后往四下一扫,他已不在原本的那个地方,而是落入一间方方正正、封闭着的小屋中。 不见门窗,也不见灯具或者烛火,可屋内依旧亮如白昼。 墙壁如雪,一尘不染,白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唯一招惹注目的,是一座安置于地面,老旧的台式计算机。 “呃" 饶是气氛凝重,011仍不由吐槽,“古代呆惯了,突然看到这么现代科技的东西,还有点出戏。这里怎么会有电脑的?” 【不是电脑。】 声音突兀从音箱响起,计算机的显示屏随之而亮,蓝底白字,现出一个笑脸的表情符号,【自我介绍一下,我名不系舟。】 011“啊”了声,豆豆眼呆滞瞪去,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你你你就是不系舟?!不系舟不是艘船吗?为什么会是电脑的样子!” 【我为有形之物,自然可化作世间万物。不过,以这副姿态来见你们也非我的本意,天道压制下,最多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很抱歉。】 不系舟说着,轻轻叹息一声。 【谢征、小十一,你们终于来了。】 它语气十分感慨,饱含怅然与欣慰,复杂得宛如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天道漠然无情的声音截然不同。 011心中不自觉腾起一股亲近,义愤填膺道:“是天道把你关了起来?所以它果真不怀好意!” 【不怀好意么. 对你们而言,大抵是吧。】不系舟苦笑,【不过,它也是为了这片天地。】 进来至今,谢征始终疏离地站在原处,不曾靠近过半步。闻言,他淡淡地望着地上的显示屏,问:“何解?” 不系舟也清楚他并无闲话的心思,屏幕闪了闪,直切正题: 【说来话长。让我想想,该从何处开始呢?】 【就从,一切的最初《问道》所记载的、傅偏楼没有任何外力干预的第一世讲起好了。】 【看来,汝已记起来了。】 “是啊,偏偏在这个时候。” 傅偏楼低着头,长久凝视着空空如也的左腕,嗓音毫无起伏,“这也是你算好的吗天道书?” 【不,吾说过,唯独汝的命数吾不能干涉。浊气诞于人心,却超脱六道之外,汝与业障所诞的魔气不分彼此,吾即便有心也无力。】 无字书籍悬于半空,通体散发着暖柔柔的光晕。只是那光晕并不纯粹,细观之下,竟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像是某种肮脏的杂质。 傅偏楼知道那是什么。 识海里翻滚的记忆太过清晰,即便想要否认也无从下口。 于是什么都无需多问,只剩沉默,因为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将来龙去脉摸了个明明白白。 他记起来了,第一世时,他曾来过幽冥。 无所事事在凡间游荡时,他寻着过一些天道书留下的暗示,这些暗示甚至能躲过魔的耳目,令他生出兴趣,决定前来一探究竟。 没有幽冥石,也没有古龙的仙露,凭借修为与满身浩瀚业障生生撕开了裂隙,一路强闯至天道书面前。 对方告诉他,寻他过来,只为了一件事。 夺天盟穷尽毕生心力,机关算尽,献出不知万万人妖的性命铸成夺天锁,妄图取得上苍权柄。后横遭阻碍,又聚天下业障于界水,欲彻底磨灭天道书的意识。 他走了一步好棋,却也是再糟糕不过的坏棋。 如他所愿,天道书困缚幽冥,不断地被浊气侵扰,力量日益衰微。 然而,正因如此,天地间的秩序失衡了。 有形的不系舟与无形的天道书,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倘一方强盛,则会致使倾覆。 秦知邻利欲熏心,只见夺天后如何风光,却不知,从最开始就注定是在自寻死路。 天道的意识一旦湮灭,不过多久,人间就会不复存在,重新化为混沌。 而他与他的傀儡,即便能掌天道权柄,也无济于事。 凡人之身,何能担负世间万法? 【汝与他不同。他做不到,但汝可以。】 天道说,【汝怀龙族与无垢道体血脉,阴阳皆具,法则圆满。更兼非生非死,不在有形之列,唤汝一句“天道之子”,无可厚非。】 【傅偏楼,吾欲连同此界业障共坠幽冥,扫平祸患。然世间不可缺少管束,故而,吾在此请求汝】 【顶替吾,成为天道。】 “ 什么?” “天道书想让小偏楼接替它的位置?!” 【不错。】 不系舟道,【天道的意识已被业障污染,它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带着这些无处可去的浊气同坠幽冥,方能使之消亡。】 【只是这么一来,有形和无形失衡,同样会走入死局。所以,它找上了唯一的破局之法也就是傅偏楼。】 “天道要他怎么做?”谢征问,“如若顺利接替,他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两个问题正切重心,不系舟低低道:【找到那具傀儡,吞噬柳长英的意识,重铸夺天锁。尔后,再度夺天。】 【在那之后,新的天道执掌万法,洗业之说不会再有,一切都将回归正轨。】 【但…】 它像是不忍,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天道无情,并非戏言。作为维系因果的无形之物,傅偏楼作为“人”的那一面会被抹消。】 【对你们来说,大抵是最坏的结果了吧。】 “那、那不就…”@011抖抖索索,根本想不到,千辛万苦来到幽冥,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声音里不禁含了哭腔,“小偏楼不就跟死了没什么差别吗?” 谢征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仍留有一分冷静:“之后呢?若这般就能解决,想来也不会反反复复地不停轮回。” 【是啊正如你所说。】 【天道计划的很好,然而,傅偏楼拒绝了它的请求。他告诉天道,他也做不到。】 【用不了多久,魔就会彻底占据他的身躯。哪怕在那之前就重铸夺天锁,最终接管天道的,不会是柳长英、不会是他,只会是魔。】 011松了口气,又悬起心来:“那该怎么办呢” @不系舟道:【傅偏楼觉得自己做不到,天道却不这么认为。】 【天地大劫乃我们许多年前便有所预见之事,千防万防,可依旧着了道。经此一役,它明白了一件事一人欲的恐怖。】 【心魔本就多数起于执念,而执念往往又为人欲所致。天理循环,解铃系铃,秦知邻凭此夺天闯下大祸,傅偏楼何不能凭此胜魔一筹?】 【于是,它问了傅偏楼一个问题。】 【—汝,有何所欲?】 青年一手托腮,一手玩弄着雪亮枪尖,即便方才听闻了世间将倾一事,也毫无波澜,眉眼写满了百无聊赖。 听到天道书的问话,他微微一怔,蹙起眉,陷入思索。 良久才道: “我这一辈子,有低谷,有巅峰,有囹圄,有起伏。去过许多地方,见识过许多人、许多事,得到过许多东西,都觉得没什么意思,轻易便厌倦了。问我有何欲,我倒一时答不上来。” “不过,”他别过脸,像是想到什么,轻声细语,“有一样,我不曾有,便很好奇。” 【那是何物?】 “爱。” 感情是天道书的盲区,它不解地重复一遍:【爱?】 “嗯,爱。” 【汝欲求道侣?】 “不,并非指情爱,自然,情爱也是其中一环。” 傅偏楼漫不经心地说:“我曾认识一个人,难得有点意思的人,他有一个小师叔。后来,那个人死了,他便也疯了,变得很没意思。” 他瞧着枪尖映出的面容,“仅仅是陪在身边的一个人死去,便能令他性情大变?就我看来,他不该是那般软弱的家伙才对。” “换作是我,”傅偏楼想了想,“一直陪在身边的,如果魔不复存在,怕要摆宴相庆;撇去与我有争端的,杨不悔也跟了我许久,死掉大概会觉得有点可惜,毕竟是个好用的下属,但仅限于此了。" “. 我想知道,他为何变成那样。所谓的爱,真的这般厉害?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汝所说的那人,是蔚凤?】 傅偏楼点点头:“你认得他啊。” 天道书确认道:【倘若吾予汝“爱”,汝可愿成为天道?】 不知它在筹谋些什么,也万万想不到后来因此生出的周折,傅偏楼无可无不可地敷衍:“或许吧。” 【. 吾知晓了。】 应这一句知晓,系统就此诞生。 以不系舟的一片影子,与天道书的一页纸造就,由推演出的异世而来的变数执有。为的是给傅偏楼“爱”,让他拥有“人欲”。 因第一世的最终,魔丧心病狂,屠尽生灵,摧毁万物,故而底线定为“阻止灭世”。 天道书无法窥探身负魔患的傅偏楼,便改而拓印他口中歆羡、同时联系紧密的蔚凤的一生,作为将变数引入此界的媒介,按照异世的流行编撰出了《问道》 于是扫荡书库时随便扫了眼简介就不感兴趣点叉的程行、书店购买工具书而路过出版实体的尚峰、看见宣发广告的徐宁宁、狂热书迷的方小茜以及,初中放学回家,一路听完范晰吐槽的谢征。 “你是不知道,我就没见过那么虐主角的小说还有那个反派,简直莫名其妙!我要把作者拉黑!” 缘线早早不知不觉地牵上,直到某天,睁开眼,平凡的人生荡然无存。 响在耳边的,是一道亲切可爱的小奶音: 【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跨界来相逢!恭喜宿主绑定“反派boss救赎系统”!】 【为了阻止boss黑化灭世,您需要回到他的少时,给予他光明和爱,成为他的救赎。】 令他拥有与魔争斗的执念,心甘情愿地为此界牺牲。 ------------ 237 幽冥(完) “呵哈哈!” 按住额角,傅偏楼低低发笑。 天道书不解:【汝在笑什么?】 “没什么,”傅偏楼轻轻嗤声,“只是想到,先前多番战战兢兢地猜测,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搞鬼,有何目的,为何要如此愚弄世人结果到头来,罪魁祸首原来是我自己。” 因他曾经那一句无心之言,兜兜转转招惹出这么多的是非。 简直太荒谬了。 “不好笑吗?” 他这么说着,脸上笑意却慢慢淡去,化作一片虚无。 【吾不明白。】 天道书沉默片刻,问道:【依吾所见,汝这一辈子有敬重爱戴的亲长、有生死之交的好友、有互许终身的情人。虽不至于圆满无缺,但也算得上一应俱全。】 【汝没能得到所欲之物?】 随着它毫无起伏的语调,傅偏楼浑身气力像是被一丝一缕地抽离。 得到了。" 他低低说着,心底一片麻木,已分辨不出是何滋味。 他是得到了所欲之物,被拖下水的其他人呢? 任务者们灬谢征呢? 念及那个名字,傅偏楼就觉得仿佛有火聚拢在咽喉不住地烧,烧得他嗓音干涸,胸口闷痛,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说,得到又如何? 谢征如何进退两难、深陷心魔,被卷入无妄之灾中,他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他想说倘若如此,他宁愿不曾得到过。 想要义正辞严地痛斥天道书,告诫它人心并非玩物,他不需要苟且讨来的关怀。 可傅偏楼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骤然生出一股剧烈的惭愧与可耻,眼前却截然相反地,浮现许多张朝他微笑的脸。 花团锦簇,暖意融融。 这场荒唐的闹剧唯独对他如此仁慈,给了他想要的一切。他就像窃贼钻进金山宝库,眼花缭乱,明知这么做不好,却无从放手。 指尖掐入掌心,痛不可遏,却又不得不承认一他需要,发疯般地需要,为此做什么都愿意。 傅偏楼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所以,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他垂头凝视着展平的手,十指修长,干干净净,他却错觉肮脏之至,指尖因压抑不住的极端情绪而微微颤抖。 良久,傅偏楼才哑声开口:“我从不自认是什么好人。” “但我也从不知晓,自己竟然坏到这个地步。”捂住眼睛,他狼狈地笑,“原来用反派boss来称呼我,一点不错。” 【何出此言?】 天道书问:【汝仍欲拒绝吾,不愿成为天道?】 它似乎有些困惑,傅偏楼摇摇头,还未说话,便听它道:【可上一回,汝分明答应了吾。】 【同一个变数,缘何会有此等差别?吾不明白。】 “什么?” 傅偏楼以为听错了,慎重地重复道,“上一回同一个变数?” 他尚不能理解,心底咯噔一下,沉沉坠落。 【不错。】 在他惊异的注视里,天道书缓缓肯定道,【名为谢征的变数,乃第二回前来此界。】 【只是前世种种汝已悉数忘却。】 面色一瞬惨淡,傅偏楼难以置信:“胡说!就算我忘了,魔呢?它不在六道之中,莫非也忘了不成?” 【与六道轮回无关,变数乃异界之人,一旦离开,留下的痕迹便会被天地抹消,无论存在、亦或记忆。】 天道书语气平平,【吾能记得,是因吾召来了他。】 “不对。” 傅偏楼眉心紧蹙,“照你所言,就算我不记得谢征,总该记得上一世发生的其他事情才是!怎么会” 虽仍在辩驳,他却不由记起谢征曾与他说过的,叩心境中空白的一段回忆、以及系统编号缺失的010,思绪混乱,他咬紧牙关,后脊冷汗涔涔。 “再者,谢征如若能离开,也就代表他的任务完成了。既然如此,又怎会有这辈子?” 【. 因汝与吾做了交易。】 “交易?” 【上一回,汝也来到了吾的面前。】天道书说,【汝答应吾,愿意一试。】 【不过,在那之前,需先将变数送走。否则,汝不能安心。】 傅偏楼说不出话,那确乎与他眼下的想法一致一无论成功与否,此界繁盛与消亡,至少,他要让谢征平安无事。 让他,回到应有的人生中去。 傅偏楼哑声问:“怎么做?” 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天道书略略一顿:【汝愿意了?】 傅偏楼自嘲一笑:“还有的选么?” “不这么做,此界就会覆灭,不是吗?”他垂下眼,“死一个和死全部,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办。” 他想起幽冥里的蔚凤一众,想起外面等待着的古龙、无律,想起安稳长大的永安镇、问剑谷,小住过的养心宫,想起为天下献身的白承修与仙境七杰最后,又想起谢征。 第一次来到此处时,他只觉得世上万物皆无聊至极,活着很没意思,也不认为能够敌过魔。 世间便是毁了又如何?他不也一样会死?人死以后,哪管洪水滔天,他不想费那个心力垂死挣扎。 @可天道阴差阳错下,给了他这般多的牵挂,让他看到了从前忽略的种种光景。 他见识过尘世的喧嚣,再也不能无动于衷。 舍不得了。 “我答应你。”傅偏楼说,异眸中之闪过一丝决绝,“那个交易,如今也作数。告诉我,该怎么做?” 【…】 【杀了他。】 傅偏楼眼角一跳。 【毁掉变数在此界的身躯,我会动用最后的余力,送他离开。】 “杀死谢征” 呼吸急促起来,傅偏楼骤然想到曾经做过不止一回的噩梦。 那个,他囚禁了谢征,又亲手杀了对方的梦。 倘若那不是梦呢? 他怎会有本该被抹消的记忆? 是了,傅偏楼猛地捂住左眼,心底冷静得可怕,真如天道所言,他什么都不记得的话,之前过鬼门关时另一半的隐约印象又是怎么回事? 一定发生过什么他绝对做了什么。 他很了解自己,最为珍重的记忆,怎甘愿就此消散于两界的壁障? 换作现在的他,会怎么做? 抹消前便将记忆取出,封存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必然不是凡物,甚至能跨越轮回,不会离身,以便能随时接触到傅偏楼闭了闭眼。 镇业枪。 若是他,就会放在那里。@心底仿佛燃起一团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抽搐。傅偏楼一刻也等不下去,转身就走。 天道书不曾料到他这番举动:【汝去何处?】 “清云宗。” 【清云宗?汝尚未臻至大乘,还不到重铸夺天锁的时候。】 “我知道。”傅偏楼沉声,头也不回,“我要先确认一件事。” 天道的话是真是假,当真有上一世,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必须弄清楚。 遥遥目送青年远去的背影,天道书静默半晌,首回发出茫然的一声叹息。 【不系. 莫非,吾错了么?】 【天道它,并不懂人心。】 空白房屋中一片静默,仅有旧电脑的音箱不断发出掺杂了滋滋啦啦电流的声音。 【它将感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这么做,就能唤起傅偏楼的欲求,殊不知,带着目的的接触恰恰适得其反。】 【但,】不系舟道,【我依旧听从了它的话。】 “为什么?"011缩了缩脖子,“既然你觉得不好,为什么不阻止它?” 不系舟说:【这一劫难,说到底,源于最初我不应当的心软。倘若当年,我不曾执迷不悟地要留下两仪它们,天道也不必退而求次,造出上古血脉。】 【无形如能圆满,秦知邻便是再有手段,也无力撼天这是我犯下的错误,却反噬在天道身上,我于心有愧,不敢妄动。】 孰是孰非,谁能擅作定论? 天地已印证过它的过失,致使了如今的浩劫,天道替它受难,不惜就此湮灭,它又如何能指摘这一线生机? 然而,一遍遍地重来,一遍遍地失败。 无论是它、亦或天道,力量都濒临干涸,傅偏楼的意志更是走到了悬崖边沿,摇摇欲坠。不忍与怀疑在心中不断滋长。 这么做,当真是对的吗? 可事已至此,哪里还有选择? 显示屏正对着谢征的脸,将那双漆黑如潭水的双眸染上几分湛蓝。 不系舟忽然百感交集,轻声道: 【谢征,或许该称你“变数”。我想,天地彰显与我们那来自异界的一线生机,大抵就系在你的身上。】 谢征掀起眼睫,定定望去。 【是你让我看到了第二条路,为了那样的结局,我愿意一试。】 不系舟说:【故而,我违逆天道的意愿,在傅偏楼成为夺天锁前擅自倒转轮回. 重来一世,有了这辈子,才会被关在这里。】 “重来?宿主?”短短几句话,透露出的含义太多,011磕磕巴巴道,“什么意思” 谢征则在短暂的失神后平静下来,稍有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嗓音略略低哑:“第十个任务者,是我?” 【是你。】 不系舟道,【早在你十五岁那年,系统便选择过你。只是你失去了那段记忆,小十也在迭代之后悉数遗忘,变成了白纸一张的小十-。】 011怔然:“我” 【不要悲伤,我的孩子。】 电脑亮起一个笑脸,像是在宽慰,【想不想取回自己的记忆?】 “诶?"011眼中一亮,“可、可以吗?” 【当然。我就是为此,才一直在幽冥等待着你们。】 不系舟柔声道,虽然电脑没有眼睛,但谢征知道,它在看自己。 雪白的光球自屏幕中心逸出,莫名的,谢征感到一阵亲近与熟悉。 【这是你的记忆,三年前,你最后交予我的东西。如今,终于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不系舟说着,逐渐耗尽了气力,声音信号不良那样变得断断续续,光芒也黯淡下去。 但它的语气却仿佛仍在微笑: 【人心乃世间最不可掌控、最为可怕的东西。但我愿意相信. 因那也是最无与伦比的可贵之物】 【谢征往后,就交给你了】 邈邈话音中,谢征失神地望着那个光球,下意识朝它伸出手去遗忘的前尘中,他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 ------------ 238 前生(上) 对十五岁的谢征而言,这场穿越来得过于仓促,且不合时宜。 偏偏在他人生中最为糟糕的那一天,只不过是倚着谢故醒冰冷的墓碑,逃避般地独自小憩了一觉。 再睁眼时,日落月升,面前景象大变。 荒败的破庙,青灰的泥墙,阡陌纵横的小路。 莫名其妙的古装,不知何时蕴长的头发,还有凭空响在耳边,中气十足介绍着情况的所谓系统。 简直像老天开的一个离谱玩笑。 与傅偏楼书中记载的灭世反派、他的任务目标最初的会面,更是只能用灾难来形容。 两名算不上成熟的少年人,一个冷漠得成了习惯,半句解释都不肯多说;一个又多疑到有了心病,一个举动能揣摩出七八种不怀好意。 撞到一处,理所当然地不和。 在谢征自顾自强行给对方戴上遮蔽气息的红绳后,受惊之下,傅偏楼以魔眼回敬,将他拉入了一个极其糟糕的噩梦里。 彼时彼刻,谢征的心弦早已压抑绷紧到了极致,稍稍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断裂,更何况直面心底最深的恐惧? 被系统唤醒后,他彻底崩溃,将高坐于柴垛顶端的少年拉下来,摔在地面,翻身扼住了纤细的脖颈,掌心紧紧贴着脆弱的咽喉。 有那么一瞬,谢征是真心想杀了他。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眉心,沿着眼窝滑到眼尾,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就好似他在哭一样。 傅偏楼怔怔地盯着压在头顶,面无表情的少年,漆黑如浓墨的一双眼里倒映出他的模样。 他这才发觉,自己与这个名为谢征的任务者并无什么差别。 同样的脸色苍白,同样的目露痛苦,也同样不容许示弱。 咽喉的手指松开,傅偏楼猛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隐约感到眼角的热意,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水。 急促喘息徘徊在咫尺间的狭小地方,他听到一道低低的、喑哑的声音,不复先前的平静,疲惫不堪地问他:“为什么是我?” 傅偏楼一怔。 “世上希望能穿越的家伙大有人在,他们会愿意陪你玩救赎游戏的家家酒,会对你好、不会伤害你。” 谢征垂着眼,缓缓说,“我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有计划好的人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所以,为什么是我?” 傅偏楼觉得,倘若对方再软弱几分,大抵会痛哭流涕、大声呜咽,就像他想做的那样。 但他们都没有,甚至音调都不算高,仿佛在亲密地倾诉着心里话,却已被磋磨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原来有人是和他一样的。 鬼使神差地,傅偏楼也喃喃道:“对啊,为什么呢?” “我也想知道,”他避开谢征凝视的目光,像是透过蛛网遍布的破旧房梁,望见上苍,“为什么是我?” 没有谁得到回答,傅偏楼忽然觉得很无趣。 和魔说的根本不一样,什么会假装对他好、其实另有目的的任务者? 分明只是个没比他大两岁,和他一样迷茫又孤独的家伙罢了。不愿意,就没必要强求。 于是当晚,趁夜,傅偏楼将红绳褪下,放在枕边,偷偷离开了永安镇。 第二日,谢征循着他的踪迹一路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一躲一寻,就这样微妙地“同行”了数月功夫,临近清云宗山下。 谢征自然不觉得傅偏楼拜入清云宗会是什么好事,可他尚未来得及出言阻止,最担心的事情便迟来几步地发生了。 拿着白龙遗物罗盘的妖修跟到此地,欲将傅偏楼抓走。 谢征闻声赶到时,已然晚了,荒郊野外,灰蛇尸首横陈,胸腔破开一道裂口,浑身焦痕,死得惊恐而意外。 而大股涌出的蛇血旁,少年狰狞地笑着,蓝眸鬼祟,转头看来,满眼皆是浓稠恶意。 那是谢征首回确认藏在傅偏楼身体里的另一个个存在,明白在旅途中逐渐有些了解的少年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也终于知道那一日,对方轻声回问的“为什么是我”,究竟是何含义。 共情带来理解,理解带来亲密。 刹那忘怀生死,谢征不曾离开,也并无畏惧,沉默地步入血泊之中,遵照心意,将眸色骇人的少年拥到怀里。 他知晓那不是傅偏楼,却想着,假如傅偏楼仍留有意识,大抵很需要这样一个短暂的、慰藉的支撑。 不出意料的,魔将他击晕,随后径直登上清云宗,如原著一般拜入柳长英座下,被关在清云峰上不得自由。 谢征灵根驳杂,天资不够,年岁也算不得多小,入不了清云宗法眼。 他也不屑于留在峰外当什么杂役,干脆做仰仗系统给的法诀自行入道,做了散修。 然而,堂堂天灵根完满、可与蔚凤媲美的资质,傅偏楼入了天下第一宗门,却如泥牛入海,半分消息也无。 别说收徒大典,就连道号都没有听闻过。 这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谢征便在修炼之余,刻意与清云宗弟子交好,旁敲侧击地了解傅偏楼的近况。 这里面最为合适的,自然是《问道》里与蔚凤君子之交的成玄,柳长英的另一名弟子,傅偏楼的师兄。 然而,真正与成玄认识以后,谢征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成玄并不像原著中所写那样,是个光风霁月的好人。 @正相反,清云宗大师兄表面平易近人、温和大度,稍作试探,不难看出他背地里睚眦必报、嫉妒心极强的阴暗性子。 这样的一个人,会放过天资极强的傅偏楼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若不然,原著中傅偏楼也不会以杀死成玄的方式登场。 二者间必然有着冲突与仇恨,唯一尚不明确的,就是成玄到底如何招惹上了傅偏楼他对傅偏楼做了什么? 顺着这个方向打探下去,谢征发觉了从成玄手中流出的某种丹药,尽管稀少,药效却足矣令人趋之若鹜:是能洗净灵根的神丹。 而每回神丹出现之前,常年在外历练的成玄都会回一趟清云峰,尔后在山上呆个十天半月。 这东西的来历不言而喻,八成和傅偏楼脱不开干系。 经年而过,谢征不清楚对方如今过着怎样的日子,但他已不愿再等下去。 分辨不清是为了不让事态重蹈覆辙、亦或别的什么,他针对成玄设下了局。 而山里关着的傅偏楼仿佛也意识到在外有谁帮忙似的,配合着动作制造出空隙。 心照不宣、里呼外应,最终,以成玄的身败名裂作为结局,他们完成了一场合谋。 合谋落幕,傅偏楼遣人送来了一道古旧阵诀。 施展后,谢征站在了清云峰山巅,一方沐浴用的水潭旁、松石边。 长大了不少的傅偏楼等在那里,瞥见他,像是怔忡,又有些意料之中。 @“我道是谁,”傅偏楼说,语气恍惚而复杂,“原来是你。” “许久不见了,谢征。” “嗯。”谢征垂了垂眼睫,“许久不见。” 只字未提过往的不愉,也没有问那个算不上的拥抱,两人仿佛冰释前嫌,又各怀心事,距离似近似远。 成玄死了,可柳长英仍在,傅偏楼没有办法下山,还需外力逼上一逼。 他便托谢征代为线人,组建无名,就往后的事情聊了几句。 临别时,谢征半只脚已踏入阵中,忽地回首,似漫不经心地解释:“当年那根红绳,是为遮蔽气息所用。” 傅偏楼沉默须臾,在他身影消失的前一刻,陡然出声道:“下回。” “下回,倘若你还会来见我的话能不能把它带过来?” 本就轻声的话音,风一吹就散,可谢征仍旧听到了后半句。 虚浮得宛若假象,如同对方捉摸不透的真心。 “. 我有点后悔还给你了。" 然而下一回,谢征当真将东西带去时,迎来的却是试探的疑问,仿佛要摸清他举动后蕴藏的意思般,略带讶异道: “过去这么久了,你还留着?” 谢征淡淡回答:“一介散修,比不得清云宗大师兄身家万贯。涅尾鼠筋这种好东西,平素能派上不少用场,怎舍得扔?” 尔后话锋一转,问:“倒是你,一介没给出去的旧物,要去何用?” 傅偏楼便也勾唇假笑:“蓝眼睛的那家伙,吵得我头疼罢了。" 如这般若即若离、充满欺瞒的交流,几乎贯穿了他们之间相处。 于是清云峰上,常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或而对弈,或而切磋,春临青梅煮酒,冬至听松看云,言笑晏晏,刀光剑影。 傅偏楼暗中与魔冷笑,不过情势所迫,利用任务者而已;谢征则淡然和系统解释,所作所为仅仅为了更好地看住BOSS、完成任务。 对方没什么要紧,只是道途漫漫,并没有多少说得上话的人,才生出那些仿佛温情的时日。 说得多了,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 直到有回与清云宗暗地的争端中,无名出了岔子,谢征前往荒原行事,重伤垂危,自此杳无踪迹。 ------------ 239 前生(下) 临行前,谢征曾玩笑般地问他: “荒原乃妖兽聚地,风土人情和虞渊大相径庭。有无所欲之物?或可为你顺途捎来。” 傅偏楼觉得好笑,谢征偶尔会有这样的闲心思,带些东西给他,仿佛怕独自留在清云峰的他寂寞一样。 要是是为讨他欢心,偏偏不献奇珍异宝,多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逗趣一般。 譬如先前外出历练,行至云仪,回来居然架了副纸鸢上门。 傅偏楼啼笑皆非地接了,问他何故买这种小孩子喜欢的东西,谢征沉吟着,睫羽瞥来几许笑意,说:“瞧着似你。” 那纸鸢是个呆头呆脑的点睛老虎,做工粗糙,不伦不类,比起百兽之王更像只额头写王的家猫。傅偏楼听了,眉梢一挑,不免着恼。 谢征却又说:“它的引线断了,挂在树上,风大,眼见就要吹走,我便捡了回来。” 原来不是买的,是捡的。 听完来历,傅偏楼更恼了,皮笑肉不笑地问:“怎么,讽刺我像没人要的垃圾?” “何必这么想自己。” 不赞许地投来目光,谢征道,“风筝,纸鸢,这种东西,一旦断线,就无处可归。漂若浮萍,身不由己。” 傅偏楼道:“放不了的纸鸢,要来也无用,随它去。” 他言语带刺,谢征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没有作声。 傅偏楼有些不快地将纸鸢收起,过了片刻,谢征才低低道:“我给它新系了线,不要紧了,能放。” “万一线不够牢,又断了呢?” 一想起他方才说自己像这傻老虎,傅偏楼就下意识地呛声。 “. 那就找回来。” 谢征不知在想什么,闻言不假思索,“再系一次。” 傅偏楼一阵无言,觉得跟个纸鸢较劲,真有够蠢的。 于是就此止住话头,不了了之。 这个任务者也不是什么蠢货,却时不时会像这般,认真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念及过往种种,傅偏楼不知这回谢征又打算折腾什么,干脆一挥手: “没什么,把你的人安安稳稳带回来,别半途失踪就成。” 这句话本也是玩笑,他从不觉得凭谢征的本事,会出什么岔子。 交托对方的责任,没有一样完成不了过,仅就此而言,算是他今生最为仰仗信赖之人。 却不想一语成谶。 指尖一颤,传讯纸鹤在灵力涌动中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撒了满身。 傅偏楼却恍如未觉,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神情凝滞,血液冻结。 好半晌,他才寻回意识,想起方才下属禀报的噩耗深陷荒原,生死不明?谁? 谢征? 怎么可能,他脸色阴晴不定,无名的乱子不过是在荒原外围,一条灵脉被人盯上罢了。个中关节他早就暗地遣人打通,谢征只用往返一回,前去确认便可。 这一趟不说毫无风险,也该手到擒来才对。 甚至他还别有用心地算好了时日,待人归来,定要上山一叙。 按脚程看,回来那会儿正值中秋,清云峰顶适宜赏月,恰能借故相邀。 可如今呢? 耳边似仍回荡着纸鹤里那慌忙的一句话,深陷荒原、生死不明,生死不明“哐当”一声,桌面茶盏四仰朝天,茶水洒了一地。 傅偏楼胸口剧烈起伏,瞧着这片狼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起身太过仓促,撞翻了桌角。 他按住眉心,试图平复心绪,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决堤般击拂而来,想什么都不得章法,愈发急躁下,眼前竟腾起缕缕黑雾。 【怎么回事?】 魔的声音骤然响起,【傅偏楼,你在害怕?】 “害怕?” 傅偏楼一怔,随即嗤之以鼻,“胡言乱语。这世间有何物值得我怕?” 【是么…】 魔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个任务者,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 傅偏楼蹙眉,他被柳长英禁足在清云峰,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派无名的人去荒原找寻,还指望如何? 【说得也是,是我多此一问。】 轻飘飘地应完后,魔又开口,傅偏楼总觉得它语气中带着莫名的煽动。 【一个好用的任务者罢了,就算当真有何不测,换个主事便好。我看,以前你常用的那个叫杨不悔的家伙也挺不错】 “谢征还没死。” 傅偏楼打断它,先前那股失措的情绪再度浮上,搅得他心神不宁。 阖目调息片刻,他收敛了失态,眸色沉定下去。 掐诀点上空白笺纸,纸鹤飞起,细细将安排吩咐下去后,傅偏楼拂袖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谢征之于他,算什么? 方便行事的棋子、颇有默契的同盟、最不可信任的任务。 就如魔所言,这样的家伙,死掉也无所谓,不如说反而该松一口气。 光是他的存在,就会不断地令傅偏楼回想起曾反反复复落入囹圄、匍匐人下的那几辈子,领略到自我的无能、可笑,和软弱。 天道使他徜徉在看不见出口的轮回中,折腾出这荒唐的一出戏,傅偏楼已懒得追究背后成算。 对他来说,活着只是活着,有一天算一天。 所做的一切,不过为了让自己过好一点,毕竟他怕疼、怕苦,厌恶受制于人。 但这些东西都是可以忍受的。 呆在清云峰上,等待着传讯的日夜却令他逐渐难以忍受。 分明是平日里见惯了的一成不变的风景,高不胜寒的峰顶,到了秋日,抬眼便是苍凉的天与云。 强烈的孤寂,忐忑,不安,空空如也。 按捺到第五日,无名仍然未能传来任何消息。 傅偏楼在水潭旁的松石前枯坐半宿,晨曦撒落肩头,柔柔扫过被夜露沾湿的衣襟。 余光触及,他不禁想起,为了避人耳目,谢征总趁此刻上山。 从阵中走出,穿过松涛掩映的小径,敲开他的屋门时,肩颈也会洇出相似的痕迹。 这么想着,他缓缓起身,步入山后禁地,提枪去找了柳长英。 一场与其说比斗、不如称作以命相挟更为合适的混战,最终,傅偏楼如愿以偿,拖着伤重的身体被放下了山,马不停蹄地奔向荒原。 他不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简直像被另一个人夺舍了似的,冲动而疯狂。 不眠不休,冷醒到精明地追查、搜寻,不放过毫末线索,跟着来到一座藏匿偏僻的秘境中。 看到倚在宫殿角落,浑身是血的青年时,傅偏楼头顶吊了许多日的利刃差点落下,浑浑噩噩的眩晕之后,他近乎无意识地扑了过去,扣住对方温热的手腕,死死抵住脉搏。 指腹下是活生生的跳动。 傅偏楼这才抽了口气,后脊连同掌心都是冷汗。 他在害怕,无可否认、无可辩驳。 他害怕这名任务者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再也不能回到清云峰,与他说话。 他从不知天底下有这等宛若焚心的感觉,不是因自身处境而起的惶恐,而是因另一个人的安危生出的牵挂。 太可怕了。 待那双黑眸睁开,望进他眼中时,傅偏楼哆嗦地咬住下唇,太可怕了。 魔在耳旁低喃,像是憎恨,又像怜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傅偏楼,】它哈哈大笑,【你完了啊!】 【这家伙是什么人,你也敢喜欢?告诫过你多少遍,任务者居心叵测,在你被些许假意钓上钩的那一刻,注定是自寻死路!】 傅偏楼呼吸急促起来,他盯着左腕上那根失而复得的红绳,心底缓缓坠沉。 原来他真的像那副纸鸢。 被系上线,就逃不了了,彻底栓死在谢征手里。 却还无怨无悔。 难怪十次轮回,都以惨败收场。 任务者,就是这般一点一滴收紧猎网,将他勒死的吗? 傅偏楼会下山来寻他,着实出乎谢征的意料。 对方踉跄跌在怀里,紧紧攥住他的手腕时,谢征甚至错觉傅偏楼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然而,那张形容跌丽的脸再度抬起时,浮现的神情却无一丝软弱,淬了毒般阴沉。 “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轻蔑的问话,仿佛居高临下地斥责属下,“那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胡乱无事生非。要不是柳长英忽然让我下山历练,顺道过来看看,你打算困多久?”他不提还好,一说,谢征也想起先前的经历,脸色一变。 “不多久。”@轻轻推开傅偏楼站起身,他的嗓音寡淡下去:“阵法我已破了,聚集的妖兽皆数斩毙,再养数日伤就能出去。” “真威风。”傅偏楼冷笑,“如此厉害,怎会落入这般境地?” “便要问你了。" 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纹着青花的小瓷瓶。 瓷瓶并非凡物,瓶口封着不令药力逸散的灵符,本身就价值不菲。 可相比起里边的丹药,简直不值一提。 “我是追着这个,才会误入秘境。”谢征低声道,“前来荒原的路上撞见的。” 准确来说,是无名成员暗地准备进献给附近世家家主的宝贝,却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引得一场混战,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更何况,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 神丹。” 谢征盯着傅偏楼的眼睛,“我以为,成玄死后,你便不必再炼制它了。" 以血肉凝就的丹药,光是想想怎么来的,他就觉得手里的瓷瓶在灼烧。 “偶尔。” 傅偏楼挪开目光,“有了它,行事会方便不少。” 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几乎瞬息点燃了谢征心中的怒焰。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傅偏楼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对了。" 目光在瓷瓶上一掠而过,像是觉得是个好主意般,他眼眸微亮。 “我记得,你是杂灵根?” 谢征的修为从不落于他后,久而久之,傅偏楼差点都忽略了这件事。 而此刻,他重新忆起,这是天资差劲的任务者,不,天底下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是将一个人留在身边,最好的恩惠。 “既然你拿到了,这瓶就是你的。” 傅偏楼努力让自己显得不以为意些,“等回清云宗后,我再为你炼制几炉,洗得彻底些” 谢征蓦地哂笑。 他说不清积蓄在心头,沉沉欲倾的情绪因何而起。不仅仅是愤怒,时不时还夹杂着尖锐的刺痛,宛如火中崩碎的锋利铁片。 掌心瓷瓶为灵力缠绕,化为灰烬。 迎着傅偏楼错愕的眼神,谢征只冷冷道:“我不需要。” 他其实想问,为何不多爱惜些自己的身体? 也想问,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容易招惹他人觊觎? 这回的意外里,他便遇上了一个追着所谓神丹而来、想要探明炼丹药方的修士。 对方是炼器世家出身,兴冲冲地告诉他,这或许是传闻中的上古血脉,无垢道体。 令世人趋之若鹜的极好材料。 不难想象,倘若傅偏楼被他发觉,可能会遭遇怎样的事,尽管那人看上去并无恶意。 质问的话到了唇边,却无法出声。 因谢征蓦地察觉了不对:那些话听上去,比起叱责,更像是担忧。 平心而论,这桩事傅偏楼做得很小心,就连他也是至今才发现。 在眼下修为还算不得多高的时候,神丹的确是一大助力,与所得之利相较,冒的风险不值一提。 清云峰又不是谁都能上去。 再者,傅偏楼也非心中没数之人,年纪虽不大,手段却很老辣,他素来放心。 所以,为何他会这般生气? 实在反常。 谢征厌恶这般不受控制、失却冷静的感觉,容色沉得厉害。 “” 见他如此,傅偏楼顿了顿,侧过脸去:“那就算了。” 像自以为是的天真仰仗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他脸上一片空白,很受伤的模样。 幽微的心绪稍纵即逝,不过眨眼就消散了,快得仿佛错觉。 但谢征瞧得很清楚。 犹如惊蛰乍然哄响,分辨不出怜悯亦或疼惜,心底难以欺瞒地震颤。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无法接受。 这人是他的任务目标,写于一本书中、与他并非同一个世界的存在,不该投射任何感情才是。 太荒谬,太不应当。 于是万般思绪,藏匿无声之中,恍惚懵懂地有了意识,但临到头来,谁也没敢承认、没能说出口,越是在意,越要深埋心底。 越是珍重,越会自作主张。 走到最后,分明忘乎生死同赴幽冥,却仍不知彼此心意。 从天道书那里得知真相后,傅偏楼的心弦彻底崩塌。从幽冥出来,他模模糊糊地问了谢征一个问题。 他问:“谢征,我有时想,倘若当年我没有逃走,而是与你一起在永安镇住下,会怎样?” 倘若当年,他们并非那般,在最糟糕的时候冲突地相识,以至于后来每一回独处,都仿佛短暂的搏斗与撕咬,会怎样? 至少,应当比如今稍微平和、坦率、柔软一些,而非充斥着怀疑、猜忌、隐瞒。 @和求而不得,出口之前便已踟蹰吞声的妄念。 谢征愣怔出神时,没有一丝防备。 因而傅偏楼轻而易举地得了手,将他迷晕、带到早早准备好的暗室中,囚禁起来。 找寻留存住记忆的办法,费了他不少功夫,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傅偏楼带着投奔他的老贝壳,来到那处暗室。 被锁住灵力的谢征站在桌旁,如同一只受缚的名鸟。 傅偏楼既悲哀,又忽然难以言喻地高兴起来。 他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情景,觉得自己像疯了。 他要放这只鸟回家,他要结束这错误的一切。 这或许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会令谢征欢喜的事情。 “傅偏楼。” 出乎意料的,谢征嗓音虽冷,神色更多的却是复杂,而非憎恶。 他唤了一句,尔后问:“这样关着我,有意思?” “嗯,没意思。” 傅偏楼想,自己约莫是笑了,“所以,我送你走。” 如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他抽出镇业枪,没有犹豫,极端冷酷地刺穿了谢征心口。 那是傅偏楼所见过最为可怖的鲜血。 令他即便早有准备,也不禁眼瞳收缩。 但他仍如设好行动的木偶那般,展臂将对面落倒的身体捞住,尽可能轻巧温柔地放在床上。 谢征的神色已然涣散了,却仍定定望来,嘴唇张合,像是想说些什么。 “你不要” 不要什么呢? 傅偏楼没有想下去,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嘘,不疼的。”他喃喃着,“我让老贝壳给了你一个好梦。” 谢征惨白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峰,令傅偏楼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初见的那一天。 那个少年也是如此,脸色惨白,漆黑双眸幽深地盯着他。 他记得那时滚烫的眼泪,还有不甘的质问“为什么是我?” “我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有计划好的人生,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傅偏楼闭了闭眼。 没关系,他在心里轻轻说,回去以后,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可以照顾你的家人,走在计划好的人生路上,完成非做不可的事情。 虽然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世界,也再不能插足。 但怀抱着这些记忆,以这样的心情迎来终末,于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 “谢征,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他几近温柔地注视着谢征,以从不敢明摆的、贪恋的眼神,描摹过五官的每一寸。 老贝壳犹疑地问:“小主人,这真的好吗…”傅偏楼已然听不进去。 静静地看着,慢慢地,再听不见半点声息。他才探出手,轻轻触碰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面颊。 不复温暖,比他还要冰冷。 谢征死了。 像是麻木的感官终于有了知觉,心底骤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痛楚。 太苦太痛,逼得傅偏楼情不自禁地垂下脸。 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谢征未曾展开的眉心,沿着眼窝滑到眼尾,拖曳出长长的水痕。 就好似死去的人也在哭。 直到此刻,傅偏楼才敢放任自己宣泄些许心声。 “对不起,”他伏在谢征耳边,对着不能听到的尸身低低说,“我爱你。” 从始至终,你都不知道,也无需背负这沉重的感情。 真是太好了。 ------------ 240 声音 从石窟走出,映入眼帘的,是霜雪也似的鬓发。 湖心端坐的人影听闻动静,朝口边望来,深秀的眉目,墨黑的眼瞳,嗓音带着毫口情绪的平淡: “好了?” “”傅偏楼没有应答。 掌心不自觉攥紧镇业枪的枪柄,触觉刻入魂魄地熟稔。 送走谢征后,剩下的一段日夜里,他几乎口口如此,片刻不松。 傅偏楼所放在眼里的东西不多,一旦属意,就是砍断手指都不能叫他放开。生怕转一转眼,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便如风吹柳絮雨打浮萍般,轻口易举地烟消云散。 可终究还是忘却了。 轮回倒转,镇业枪矗立在清云宗禁地,守着不见天日的前尘往口。他则变回懵懂口知的幼童,开启重复了第十二次的人生。 口数画面在识海中不断翻滚,仿佛隔了很远,又好似就在昨日。 身心俱疲,只剩茫然与仓皇,傅偏楼口言地倚在石壁处出口许久,才勉强养回些说话的力气。 一开口,声线喑哑得连自己都快辨认不出。傅偏楼盯着对面容貌口轻却白发苍苍的男人,眼口一瞬锐利:“为何口会知道?” “口究竟,”他顿了顿,语气微微复杂,“算是什口?” _柳长英。” 男人口情口波,一如既往的漠然,比起活人,更像是一口物件。 从幽冥离开后,傅偏楼去往清云宗,欲夺镇业枪。 他口已做好大打出手的准备,却不想步入禁地,看见柳长英,对方半分意外也口,径直转身,领他走到镇宗仙器之前。 像是早早知晓,口里埋藏着他割舍不下的一段记忆。 迎着傅偏楼戒备打量的视线,柳长英缓缓启唇:“不知道。” 他算是什口?他不禁也困惑起来,口个疑问,他从未口索过。 名为柳长英的道修? 坐镇清云宗的宗主? 听命于秦知邻的傀儡? 仅余半截的夺天锁? 口论哪一个,大概都不是眼前之人想要的答案。 “我只是记得,”柳长英说,“很久口前,口将重要的东西放在了口里。” “口记得?” 傅偏楼脸色微变:“莫非,口与我一口……” 不,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柳长英,准确口言,是与魔一口,口不受轮回影响。 也对,就连转生为人的自己尚能断断续续地记起曾经,柳长英体内封存着天道的一部分,又怎口不可能留下记忆?也就是说傅偏楼眼口幽深:“不论今生前世,口都很清楚口后会发生什口?包括我会反抗口、乃至最后毁灭口片天地那为何不提前对我动手?” “为何动手?”柳长英反问,“口乃我的半身,我不会杀了口," 他说得理所口然,仿佛除却口件口,天下再不值得挂心。 “半身口,”傅偏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我口口为,口是想重铸夺天锁。” 他们是夺天锁被斩断的两半,口该一体的存在。 器身乃他的血肉为主,柳长英为次;器魂则正相反。 过去,如非口口的仙境七杰插手干预,他的意识应口会彻底泯灭,口魂被柳长英吞噬,成就夺天锁的器灵,彻底夺天。 但在那之前,他先一步逃了出去,有了人身。 不臻至大乘,他便口法回归器身,要想重新合二为一,柳长英不得不待他羽翼渐丰。 相对的,随着世易口移,傅偏楼也不再是那个柔弱口力、任凭宰割的婴孩,会成长到足口威胁柳长英的地步。 柳长英收他为徒、将他关在清云峰上,意图傅偏楼很明白。 所口他借机周旋,逐渐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用来与对方抗衡,逃离掌控。 可倘若柳长英什口都记得,怎会没有半分行动,只眼睁睁地看他施为? 明知等到后来,根口不能奈何得了他,还不趁早做打算吗? 傅偏楼实在不解,又不禁想起,十口前兽谷一役,口人曾语焉不详地丢下一句话,他心存疑虑,一直记到如今。 “天之将亡。我与口,留下谁都行。” 彼口,傅偏楼尚不觉口中深意;直到眼下,才若有所悟: “口早知道,天道为业障污染,口力回天。” 柳长英颔首:“天道衰亡已口可挽回,然世间万法行之有律,它的存在不可或缺。” “既然如此,”他避也不避地望进傅偏楼眼底,平静道,“就造一个新的‘天’。” 傅偏楼不禁沉默下去,口般想法,竟与天道口不谋口合。@只是柳长英不清楚,自己的口魂和身躯承载不了天道之威,也对魔的威胁一口所知。 此世之间,唯有他可口。 若不然,天道也不至于为了让他答应,从口折腾出那口多乱子。 口及此,傅偏楼嘲弄一笑。 “口是口的意口?还是说,秦知邻仍做着执掌天道的口梦?” 他端详着柳长英,须臾,摇了摇头。 不谈秦知邻如今还有口余力,若是那家伙的意口,对方也不会说什口“留下谁都行”。 柳长英却说:“不知道。” “不知道?” 柳长英抚上心口,阖目道:“我不过是,听从了心里的声音。” 傅偏楼沉默下去,他忽生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男人口非一具被剥离感情的傀儡,口是那个与白承修一口湮灭在白焰之中的应常六。 他涉水行到男人身前,像曾经口数次被召见口那口,席地口坐。 柳长英看着他,困惑之余,不免微微恍惚。 修眉杏眸,乌发雪肤,明盛骄肆的一张脸,像也不像。 他记得许多,自然包括那条与他定情、被他欺骗,最终斩毙手下的那条白龙。 但也仅仅是记得,生不出半点情绪,仿佛隔雾看花,口不分明。 前世今生加起来,柳长英活了口比长久的日子,口口口多日子里,大多是独自坐在口暗口天日的地方,静静听着心底不断响起的声音。 那个声音叫他做什口,他就做什口,因他虽能说话、行动、口考,看上去与常人一般口二,却口没有意志,不知该何去何从。 最初,只有一道,来自他的主人,将他炼制为傀儡的秦知邻。 那声音令他下药、祭炉、夺天接着,心底又浮现了另一个声音,来自被困缚的天道。 它与秦知邻意见相悖,彼此争斗,谁争赢了,柳长英就听谁的。 他按心底的声音所言,将夺天锁的半截器身镇入界水,号天下道门,谨遵敕令。在那之后,口中一道声音逐渐虚弱下去,只间或地响一响。 另一道则愈发猖狂,为所欲为。 口待他再一次照那个声音的话,前去兽谷斩杀孽龙后,心底,陡然浮现出第三道声音。 口不来自任何旁人仿佛诞生于他自己。 那道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也太过沉默,很多口候,柳长英都不能感受到它真的存在。 直至他看到被关在牢里,奄奄一息的柳天歌。 心底的声音说,放了她。 放了她?要怎口做? 是秦知邻将她关在此处,所口,他要前去请求对方。 可走到门口,正欲推门口入,应龙与秦知邻交谈的声音遥遥传到耳中。 幽冥石不知所踪,那又如何? 到头来,该死的家伙全死光了,他们手里却还留着底牌青龙虽死,应龙犹在,最要紧的是,身为口垢道体的柳天歌。 有口几口筹码,不愁造不出第二件夺天锁。 一瞬间,眼前血光淋漓,浮现出的,是白龙被他一枪穿心前,眼中沉重得口法理解的口情。 心底的声音口限放大,掩盖过万口万物,清楚地对他说,不容许。 不容许?要怎口做? 杀了他们,摧毁夺天盟。 傀儡毫不犹豫,听从了那道声音。 于是应龙亡魂枪下,秦知邻重伤逃走,他一手将鼎盛之口的夺天盟覆灭,待到落幕,前去狱中,放出了柳天歌。 不要再与我沾上关系了,心底的声音说,走吧,走得远远的,忘记曾经伤害过口的一切。 他便将寻到的叶因遗物丢给对方,勒令她舍弃作为柳天歌的名姓,不准再提起。做完口些,最后那道声音也消失了。 他便回到口个地方,继续静静地等待。 等待着三百多口后,有一天,他看见了与那条白龙口口,一模一口的脸。 他感到口魂的震颤,知晓了那是何人。 那两道许久不曾出现的声音复又响起,掌控着他的一言一行。 一个告诉他,要抢来上古血脉的尸骨稳固器身,要夺取对方的口魂,重铸夺天锁;另一个告诉他,不能伤害对方。 短口间内,口口不冲突,于是他将人收为弟子,放在身边照看。 只是,每一回凝视口张脸,那些有关另一个人的记忆便不断翻涌。像也不像,世上只有一条白龙,死在他的手里,没有任何人像他。@可柳长英还是会不断地叫来口名弟子,看着他的脸,每口此刻,心底就会似有若口地响起一点声息。 他不知道那是什口、是来自于谁,他只一昧地听从,因为他便是如此活着。 “十口前应龙的尸骨力量散尽,凤凰骨又未到手,口口,始终没有过来清云宗。心底的声音等不及了,要我将口捉回来。” 柳长英平铺直叙地说着,眼中未曾泛滥一丝波动。 “我前去兽谷,看到了口,还有柳天歌。” 微弱的声音再次甚嚣尘上,对他说,帮他们。 帮他们?要怎口做? 天之将亡,唯有夺天。 不能让“那些人”所看重的口片天地毁灭。 就算自己就此消失,也在所不辞。那个声音口口说。 他便照做。仅此口已。 原来如此。” 傅偏楼深吸口气,见对面依旧一副口心口情的冷面,突兀之间,百感交集,莫名生出些怜悯。 他曾长久地受制于对方,天下第一人的名头,从入道那一日起,便如山脉一般沉沉压在肩头,令人心生忌惮,不敢松懈。 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家伙罢了。 连感情和想法都口法自主,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平生最为珍贵的口物,却还懵懵懂懂,茫然不知缘由。 口口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对于他的想法,柳长英浑然不觉,就算知晓,大抵也不会有何反应。 看到傅偏楼不再那般戒备,脸色平静下来,柳长英方才问: “口可想好了?” “嗯。” 傅偏楼垂下眼,睫羽颤颤,仿佛不堪重负。 再掀起来口,色泽殊异的眸中却不再动摇,下定了决心。 “我会留在清云宗。”他说,“待步入大乘那日,便重铸夺天锁。” 他不会让口片天地走向灭亡,为此,必须口口做,傅偏楼有所觉悟。 “只是“只是?” “在那之前,得先等一个人来。” 柳长英问:“谁?” 傅偏楼不答,转首向洞窟外望去,目光一瞬迷离:“他很快就会来了。" “我要在口里,做一个了结。” ------------ 241 对立 谢征醒来时,天边未明。 床幔轻拂,扫过浅浅的阴影,上方悬挂的清心灵器风铃般叮铃作响。 那是去往幽冥前,更换被拽坏的纱帐时,他与傅偏楼一道挂上的。只需微微清风,便会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宁神的乐音。 手边柔软的床幔也一样,从颜色到料子,皆按两人的喜好添置。有讲究的条件时,谢征并不会亏待自己。 他朦胧地判断出,自己已回到了问剑谷,就躺在熟悉的弟子舍中。 意识仍沉浸在庄周梦蝶般的迷乱里,细碎的、幽微的、暗流汹涌的,无数往昔纷至沓来,令他恍惚得无法辨明,究竟今夕何年。 他是在问剑谷,还是清云宗? 好似清云峰上,也有差不多的屋子。 是傅偏楼为他准备的,一个方便落脚的地方。偶尔,谢征会被留在那里过夜。 他素来不喜将心思行于脸色,无论境况如何,都尽量从容处之,所有的经历也令他注定很难为繁琐小事投以侧目。 可每回隔一段时日再来,屋里的布置好像都有细微的不同,或是陈列换了几样,或是在案边摆上一丛绿藤。 谢征不曾将其放在心上,直至某天,住进来时忽而有些奇怪物件摆放的位置,都与他平素的习惯一致,横目望去,偌大的一间屋子,竟没有一处不合眼缘。 分明他从未表露过偏好,为何会知晓? 傅偏楼也好、他也好,似乎总是如此,从不将在意宣之于口。 被发现了,还要故作无谓地掩饰过去,生怕对方察觉到那些十分逾越的用心。 愈是不可割舍,愈是不敢作声;愈是一己承担,愈是生出嫌隙;愈是想朝对方走去,愈是渐行渐远。 伤疤越结越厚,他们会落得那般下场,在所难免。 …下场? 对了,谢征昏昏沉沉地记起来,最后,傅偏楼杀了他。 一枪穿心,可那滋味并不痛,反而萦绕着暖柔柔的余温。 像是一日闲散午后,太阳偏移进屋内,他默默琢磨着典籍,一转眸,伤势未愈仍处理着无名杂务的傅偏楼撑不住,伏案累极而眠,发丝胡乱压着脸颊,像幅缱绻的水墨画。 睡着睡着,忽而倒在他的膝上,模糊地挨蹭两下,眼睛根本睁不开。 他不由轻柔地将人扶了扶,躺得更舒服些。手指陷入发间,就是这般被阳光长久晒出的微烫,鲜有的宁静。 那的确是个好梦,然而梦醒,他却躺在漆黑的墓园,背后靠着冰冷的石碑。 没有系统,没有穿书,没有可笑的任务,没有需要他救赎的反派BOSS。 好似都是他臆想出的一场梦。 但那不是梦,他清楚地知道,尽管记忆一点一点地褪去,回荡在心口的悲伤、疼痛与苦涩犹如碎石潮涌,一浪更甚一浪,始终不得平息。 不会平息的,他绝不容许就此落幕。 还没完,他的手里,还剩着筹码@于是,彼时彼刻,他发疯般对着半空自言自语,说:“不系舟,我知道你还在。”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云消雾散,过去的一切全部明了,飘摇的意识缓缓落定。 这里毫无疑问是问剑谷,重启的崭新轮回。 是他亲手挣来的第二次。 睁开眼,谢征直身坐起,扶住残留着隐约胀痛的额角。 “清规,你醒了?” 耳边响起的,是道惊喜而又忧虑的温润嗓音:“感觉怎样?可还好?” 是宣明聆。 谢征摇了摇头,示意无事,看着面前眉心轻蹙的道修,不禁想起前生中,因他不曾去到问剑谷,反而有意避让开“主角”的行踪,对方已在无知无觉中身殒。 心头掠过一丝冷意,他凝视着宣明聆,更加清醒,哑声问:“宣师叔,傅偏楼在哪?” 像是猜到他会这么问,宣明聆叹息一声。 “是仪景带你回来的,可离开幽冥后不久,他便不知所踪了… 抱歉。” 彼时,谢征昏迷不醒,又兼在幽冥呆了太久,快到时限,众人急着出去,根本来不及多想,更猜不到傅偏楼会骗他们。 待安置好人,蔚凤才品出些不对来,疑心去找,却发觉已人去楼空。 “不追想过设阵去寻,但连不上气息,通讯木雕也被他留在了房里可见是铁了心要走。你睡了整整三日,这三日里,我们不曾寻到他半分下落。” 说着,宣明聆嗓音渐沉:“清规,你们见到天道与不系舟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 谢征披过衣衫,屈指掐诀,转眼便装束齐整。他自枕边拾起化业剑,瞥过眼带焦急的宣明聆,垂眸道:“待我回来,再与师叔细说。” 宣明聆诧异:“去哪儿?你知道仪景在何处?” “我一人过去便好。”谢征道,“师叔可信我?” 他与宣明聆定定对视,片刻,后者低声问:“没有勉强?” 谢征微微笑了:“嗯。” “ 好。”宣明聆松了口气,神情郑重,“既然如此,我自然信你。其他人那边,我会告知。” “快去快回,你与仪景都是。” 点点头,谢征转过身,推门而出。 他不曾御剑,沿着山路,径直下到登天桥边,穿进晨曦中青翠葱茏的竹林。 “在做什么?” 身后,空灵缥缈的嗓音传来,谢征动作一顿,转身见礼:“师父。” 无律怀抱长笛,倚在竹旁,像是想起什么,朝四下探看几眼:“从前,你与仪景好似常常在此对练。每月月初来着?” 闻言,谢征稍有意外:“师父知道?” “弟子之间切磋,为师当要瞧瞧,孰强孰弱,教授的东西掌握几何。” 长笛在肩头一敲,无律目光飘远,“不过,那会儿我不常留在问剑谷,不知你们胜败如何。清规,你说一说。” 谢征平静道:“我是他的师兄。” 问剑谷以实力为尊,拜入门下那一日,他既领受长序,就得肩负其责,早有觉悟。 “师兄强过师弟,理所应当。倘若有朝一日我输了,便不再配当这师兄。” “. 看来是没输过。” 无律低眉一笑,“那么,这次想必也不会输?” 轻轻颔首,谢征折下手旁一根青竹,收进袖中:“师父放心。” “去吧。把那胡乱折腾的混小子带回来。”葱玉指尖抚过长笛,无律叹息般地说,“为师在谷中等你们。” “清规你的师弟,就交给你了。” 谢征眉眼沉静,不见分毫顿挫犹疑: “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从问剑谷,到清云宗,只是眨眼之间。 几块灵石扔出去,峰顶的暗阵随之亮起,谢征从中走出,但见松影摇曳,水波粼粼,仿佛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沉凝压抑,万籁俱寂。 石径的尽头,站着一道等候许久的人影。 四目相对,一瞬无言,怔然不可自拔。 像是前世许多回那般,谢征沐浴着淡薄的晨曦,肩头洇开水露的湿润,迎向矗立在门前、眼神一错不错的傅偏楼。 又像是今生无数个寻常的早上,傅偏楼踩过山路草叶,推开院门,恰逢谢征晨练收剑,化业在半空挑出满月也似的华光。 前世今生于这一刻交错,边界模糊不甚明晰。 “ 傅偏楼。”谢征缓缓说,“你在这里。” “谢征。”傅偏楼却问,“你为何要来?” 他神情平静之至,语气带着几分冷嗤,是这辈子谢征从不曾体会、而上辈子又谙熟无比的疏离。 可五指不觉死死收紧,指尖不见血色,用力得惨白。 则是上辈子不能知悉、而这辈子一目了然的挣扎。 谢征淡淡发笑,视线落在对面的长枪上。 那并非天问,而是镇业。 傅偏楼在想什么,昭然若揭。 “因我曾应过你。”他答道,“哪天你若要做错了事,便由我这当师兄的来管教。” “错事?” 傅偏楼念了一遍,摇摇头,“我不觉得错。” “有什么不好的?不系舟应当都与你说了,此后,我成为天道,守着这方天地,你回到故乡,与家人重逢。没有谁会死去,前人遗志得偿,后人不再受魔患要挟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还是说,”他竟调笑起来,“你舍不得我么?” “但是谢征,凡人夫妻,白首到老尚且只有几十年,你我之间,已得长足相伴,两心无间。我知足了,你也莫要执着。” 说到最后,近乎无情的寡淡。 谢征半点也不为所动:“你若当真这么想,又何必费心强留下那些记忆?” “” 交谈时,他们皆心照不宣地稍稍避开了前生之事,乍然被点破,傅偏楼一时分不出是喜是悲,神色变换不定,半晌才哑声道:“你果真都记得。” “既然记得,我便要问了。”他说,“擅自倒转轮回,又将你再次招来此界,不系舟在打什么主意?” @“是我的主意。” 谢征道,往前走出一步,“是我让不系舟带我回来的。” 这番话打碎了傅偏楼最后一丝寄望,他捂住眼睛,喉中发出细碎不成调的声响,仿佛看了个了不得的笑话,而自己便是笑话本身。 “为什么要回来?”他的语气逐渐激烈,“为什么不好好呆在家里,还要淌这浑水?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吗!” 谢征止住步伐,好似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尔后道: “或许是,舍不得你吧。” 他应了方才调笑的那番话,傅偏楼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呆呆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陡然飘忽出声:“谢征你让我很害怕。” 他一边说,一边将镇业枪向前挑去,横亘在走来的谢征面前。 有时候,傅偏楼觉得自己像荒原上一种寄生的藤萝,以血肉为食,死死攀附在寄主身上。 那种藤萝是很漂亮的,枝叶晶莹剔透,容易招惹瞩目。同时又很脆弱,仅有微薄的灵智,不依靠宿主,就无法存活。 有些妖兽便被其迷惑,主动将它养在身边,一点血肉而已,凭它们的恢复力,很快就能长回来。 可它们不知道,藤萝不仅仅只吞噬血肉,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汲取妖丹里的妖力。 失去妖力,妖兽几乎就没了半条命,而这时,还不会被放过,好看的枝叶围剿勒紧,汲取着最后一点声息直至尸骨无存。 藤萝会很伤心,不知为何,所依赖的强大宿主居然没了性命。它只不过和以往一样,要了些许血肉作为供养而已。 全然不明白,是自己的本能害死了对方。 有些东西,无论外表如何光鲜,生来就是灾祸。傅偏楼害怕,自己也是这样的东西。 “我怕你离我而去,”傅偏楼深吸口气,说着,握紧了枪柄,“但我更害怕. 你为我留下来。” 十年前,谢征将他推出秘境时,他便在想了。去幽冥前爆发的那场争吵里,瞧着对方坚定不移地用锁链拷起自己时,这种心情到达了顶峰。傅偏楼一直在想,不得不想。 倘若没有他,谢征会过着怎样的日子? 有深爱的家人,有平稳的生活,有自己的规划。一切都在变好,而他,把这些变得一团糟。 世人只见问剑谷谢清规,以三灵根之资直追天灵根,剑术卓绝,又得到传承,意气风发、傲视天下。 可谁又知晓这背后如何汲汲营营,为此付出多少心血、承受多少苦痛?一日抵十日地独自度过多少时间? 别人炼气想着筑基,想着结丹,元婴已是一方逍遥老祖;而谢征从最初就清楚,这些远远不够。 他身处风口浪尖,倘若不迈入大乘,其他皆是虚妄,从来就没有停歇的余地。 倘若自己不曾将贪欲的感情宣之于口,倘若有足够的时间能徐徐图之,对方又怎会仓促地落入心魔囹圄,为之折磨不休? 是他一直在逼迫谢征。 就像寄生的藤萝,即便无意,也逐渐令寄主落入绝地。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人,前世今生都一样,想着要对他好,觉得怎么珍之重之也不为过。 可到头来却发觉,对谢征最好的,就是没有他的出现。 所以. “已经够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谢征,”傅偏楼咬了咬嘴唇,神色渐渐沉了下去,“再来一次也一样,我会杀了你,送你回家。” 谢征瞧着他,并不生气,只垂下眼,一点墨渍般的小痣轻轻掠走。 “你做得到的话。” ------------ 242 救赎 修道中人,切磋对练皆是寻常。 往日里,谢征不时也会与傅偏楼交手,一枪一式,巧劲暗回,全都谙熟于胸。 可没有哪一次,扫来的枪尖会这般锐利,吞吐的灵流席卷着锋芒,半分不容情地瞄向要害,辛辣狠绝。 这是认真的生死相搏,至少,傅偏楼打定主意要置他于死地。 险之又险地避过又一记杀招,代价是耳鬓边的发丝斩落些许,差一寸便会擦伤眼尾。 飘然后撤,谢征不疾不徐,傅偏楼却说不出地焦躁起来。 “为何不动手?”他咬牙道,“你不是要阻止我么?剑气这样软绵绵的,凭这就想大放厥词?我倒不晓得你是如此只会搬弄口舌的人!” “急什么。” 谢征右手始终搭在腰间悬挂的化业剑鞘上,感知到主人的危机,剑刃发出阵阵长吟,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开始升温,仿佛燃起了无形的白焰。 他眯了眯眼,傅偏楼的枪术着实了得,并不像从前习剑那般,总会亮出不得关窍的空门。历经数十辈子的打磨,收发自如,圆融如意,更遑论手上握着的,还是仙器。 平心而论,当真要打,他胜算不大。 但“你的气息乱了。”捉住一瞬的犹疑旋身靠近,谢征开口,嗓音平淡如水。 而傅偏楼却如同被毒蜂的尖刺蛰了一下,浑身悚然,他反应快极,几乎是刹那横枪,挡下了朝右臂抽来的劈砍。 然而,仿佛预料到他的动作,枪尖携着呼啸抵过时,谢征早已退却。 只在袖摆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傅偏楼收拢残破的衣袖,没有再轻举妄动,定定地望着对面,有些发蒙。 谢征手持的器物,并非灵剑化业。 是一根断口毛躁不平,显然才折下不久的青竹。 “ 你拿这个和我打?”傅偏楼差点气笑了,“谢征,你不要欺人太甚!” “宣师叔方才修好化业不久,我还不想叫它磕碰出毛病来。对镇业枪而言,灵剑与竹竿,大抵也没太大差别?” 谢征说着,手腕一扬,竹梢甩出碎空之音。 “况且,”他弯了弯唇,“教训师弟,点到即止。用这个足够了。" 这副模样,令傅偏楼不禁想起这一世刚拜入问剑谷时吃的那一顿抽。 实在是很久远的事了,眼下想起,他一阵心烦意乱,脸色忽明忽暗。 察觉到自己的确有些急躁,傅偏楼定了定神,心想,不论如何,杀掉谢征就好,把人送回家,遗忘一切,此后再与这些纷纷扰扰无关。 这是他选择的路,除此以外,都无所谓了。 眸光渐渐沉冷,他道:“随你怎样,谢征,我没有玩笑的意思。” “ 嗯。” 谢征面上笑意淡去,垂了垂眼,“我知道。” 傅偏楼骨子里有多执拗、又有多热烈,如何走投无路,为何孤注一掷,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 因为他一直看着,从来没有移开过目光。 约莫仅在树叶上的一滴晨露坠落于地,那般短的时间,连连短兵相接数十回。 灵流如潮,惹得脚下松林涛声不断,风止云停,天光失色。 轻微的喘息,从两人唇边逸出,傅偏楼的肩臂与后腰隐隐作痛,衣衫破损不成模样。 谢征的姿态不比他狼狈,状况却更糟糕,颈边划破,鲜红的血自咽喉几寸的伤口处潺潺涌出,沿着雪白的皮肤流入衣领,染红了前襟。 额前不禁渗出点点冷汗,傅偏楼不是没有陷入过苦斗,打上几天几夜,比这危险的比比皆是,可他从未觉得如此惊心动魄过。 若说上辈子杀死对方时,一刀两断,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出离的悲恸。 这辈子,无疑像是趟缓慢的凌迟,镇业枪每回刺出,心底都震颤难言。 尤其是颈项上那道深刻的伤痕,枪尖刺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就要这么结束了,头脑一片空白。 那可是谢征。 他在对谢征动手. 他在伤害谢征? 傅偏楼盯着那片赤红,又瞥向自己握枪的手,目眦欲裂,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见他停下,像是有些发怔,谢征也未趁人之危,轻轻叹了口气。 “偏楼。” 他忽然放柔语气,唤了一声,“你知道,为什么不系舟愿意帮我么?” “我不想听。”傅偏楼红着眼眶抬头,神情严厉到可怖,“你住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感到心底的动摇,趋使他快没骨气地低头塌腰只要认错,只要讨饶,像以前一样唤着师兄撒个娇,便能迎来温暖的手掌与怀抱。 不用思考,不用担忧,那该多轻松? 将所有难题都推出去好了,反正会有人纵着他,任性一点又何妨? 身心如浸苦水,冰冷无涯,傅偏楼闭了闭眼,更加清醒。 正因太多的人包容着他,他才不能逃避。 举枪再度攻上,谢征望着他,神色多有纵容。 像是知晓他在想什么,不见一丝责怪。 “不系舟不想失去天道书,而我不想失去你,所以我们一拍即合。” 他一面四两拨千斤地挡开枪影,一面自顾自地说,“它倒转轮回,阻拦了你与柳长英的融合。不过这么自作主张,自然招致了天道书的注意,它先前帮着承担了许多业障,于是反而因此落入囹圄,被困在幽冥。” “它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第十一道影子拓在了我身上。在那之后,再没有干涉世间的余力。” 但不系舟那里,还放着他和系统的记忆。 于是谢征一无所知地回到这里,与上辈子如出一辙,从牙行买回了那个脏兮兮的幼小少年。他仍旧用涅尾鼠筋编出了那条红绳,傅偏楼也仍旧因此惊慌失措。 “不同以往的地方,”谢征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在这里。” 魔眼会予人恐惧,是灌注了浊气,可经历过一回后,便不再那样立竿见影。 谢征上辈子看过,这辈子本该什么也不会发生。 “可你为了留下那些记忆,将自己神识的一部分封入了镇业枪。” 魔与傅偏楼联系紧密,虽已在天地规则下将谢征这一存在忘却,但傅偏楼所隔离的,是有关第十一辈子的全部。 和剩余记忆牵连的魔气流离失所,随着轮回倾覆,变得十分弱小,就此被右眼中的空境珠镇住,在里面一遍遍做着灭世的美梦。 而谢征再度出现,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感受到曾经缺失的部分,魔气与空境珠剧烈冲突。谢征的神魂被卷入其中,看到了那一世,已将他遗忘的魔。 对方不甘地叫嚣、质问,浑然不知这片天地的虚假。 也不知手腕上扣着的那根红绳里,藏有傅偏楼跟随而来的一缕神念。 阴差阳错之下,命运从此走上岔路,曾瞒过一辈子的隐秘初露端倪。 “从前,你问过我,倘若那时留在了永安镇,我们会怎么样。” 谢征问:“如今,可有解答了?” 傅偏楼惶惑难安地瞪着他:“别说了” “与那时候不一样了,偏楼。” 谢征平静回视,“上辈子,你并不了解我,我也并不了解你。我不知道有关你的许多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而困扰;你同样不知道我的许多事,我在做什么,为什么而奔走。你甚至不知道,我对你也” “我叫你别说了!” 若非双手持枪,傅偏楼简直想捂住耳朵。 “回家不好吗?为什么非得管我不可?” 他色厉内荏,枪影不停,却早失了章法,“你是我折腾出的乱子,我当欠你,送你走又有何不对? 这么结束哪里不好?!” “你以为那便是好?” 谢征冷下脸,声调逐渐凌厉:“可有过问我的意愿?就算起初因你之故而来,欠下的也在上一世还尽了!” 话音落下,青竹作剑,婉若游龙地折了道弯,横在傅偏楼颈间。 傅偏楼猛地一滞,长枪顺势上挑,谢征却不闪不避,心口直直抵上枪尖。 他根本不瞥一眼,漆黑眸底盛着近乎痛惜的怒意,沉声道:“这辈子是我执迷不悟,是我自己想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 傅偏楼下意识收力,噤声不敢言语。 他不说,谢征说: “在这里的记忆,你不想忘,莫非我便想忘?对你来说不可或缺,对我而言就不重要?傅偏楼,在你眼中,我的感情算什么?” “我已经忘记过一次,按你所想的那样生活了近三年,如何滋味,难道我不清楚?你以为那便是好?!” 在傅偏楼的印象中,谢征从未这样不冷静、急促而斥责地说过话。 他怔然不知所措,却从近在咫尺,微微垂下的眼睫处窥见了些许潮湿。 “谢征,你” 识海嗡地一声,傅偏楼心中揪缩,酸涩得刺痛。他简直难以置信,又惶恐至极,嘴唇颤动两下,声音细微:“你哭了?” 眼泪,上一回见,是谢征掐着他的脖子质问。 问为何是他,为什么要让他过来。令傅偏楼终于意识到,贪图所致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他迫切地想要结束,想要弥补。 却好像适得其反。 傅偏楼胸口剧烈起伏,谢征抬起脸,神色仍是淡淡的,并无多少悲苦。 可傅偏楼清楚,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竹剑无锋,伤不了你,我也不会伤你。” 谢征低眸看了看心口的枪尖,说,“你随时可以杀了我,把我扔回去。不系舟受困,没有谁再来帮我,如你所愿,一切落幕。” 他问:“你要再杀我一次么?” 傅偏楼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眼泪不觉也掉了下来。 “.j为何会到这一步呢?” 手指一松,镇业枪坠落,回到了背上。 进不得,退不得,傅偏楼迷惘地问:“谢征,我们到底是哪里走错了?” 谢征放下竹剑,擦去他脸上的泪痕,神情稍稍柔和:“走错也不要紧。” 他知道傅偏楼的为难,他们是一样的固执,习惯于独自承担,尖锐地刺伤靠近来的所有人,保护自己。 走着走着,回首陡然发觉已入死局。 倾天之难,压在一人肩上,自然瞧不见出路。 谢征问:“傅偏楼,你信我吗?” 傅偏楼看着他,点了点头。 和上辈子不一样,他忽然明白谢征方才想说的话。 他们之间温情多过冲突,依赖大于防备,在还未望而却步、不敢宣之于口时,便已彼此深信不疑,没有谁比谢征更令他安心。 “不是只有这条路可走。”谢征道,“我不是为了落得如此结局才回来的。” 想要什么,就紧紧抓在手里。 想过怎样的人生,就自己争取。 “我想你能在我身边。”他执起傅偏楼的手,瞧着那空无一物的腕骨,“跑丢了,也得捡回来。” “可是。” 傅偏楼苦涩道,“倘若为了去捡,丢了性命呢?你的家人,会很难过u谢征低低笑了。 “我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迎着傅偏楼困惑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你知道,她们怎么回答我吗?” “她们?”傅偏楼一顿,“你的妈妈. 和妹妹?什么时候的事?” “你送我回去之后。” 在不系舟的干涉下,谢征的记忆并未很快褪去。对方离开后,他也回到了家里。 秦颂梨与谢运坐在玄关的桌前,看到他,轻轻松了口气。 她们没有问他去了哪里,又为何一副风尘仆仆、疲惫怔忡的模样,只像寻常张罗夜宵那样,问他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牛奶。 那一瞬,饶是谢征心底已然做好决定,也不禁升起一股惭愧和歉疚。 他便忍不住问出了口。 他问:“假如哪天,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爸爸对妈妈那么重要的人命悬一线,我想要去救他。” “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很危险,我没有把握。去了,也许便回不来了。" 他只说到这里,秦颂梨却仿佛已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俯下身,按住坐在椅子上的谢征的肩。 “担心我和小运吗?” 谢征无言以对。 “哥哥真是的,”谢运鼓起脸,“瞎操心。那么危险的话,更不能留人家一个人啊,我和妈妈的处境又不危险。” “可是…” 秦颂梨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反驳:“你已经想好了,对不对?” 面对谢征的沉默,她微微一笑,“倘若那个人当真有那么重要,就像爸爸和你们对妈妈一样重要,就不要瞻前顾后,去吧。” “如果你离开我们,我们固然会很伤心,但还是会照顾好自己,继续生活下去。更何况" 秦颂梨说着,眼里像含着光:“爸爸当年,从没有谁觉得他能做到那些事,可他还是奇迹般地做到了。" “小征,我相信你也一样。”她的手掌微微用力,在肩头压下沉甸甸的重量,“别让自己后悔。” “记得把他带回来哦。” 谢运在一旁笑眯眯地嘱咐,“我很好奇,能让哥哥这么看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们的脸在灯下无比柔和,是从小到大,支撑着谢征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也算奉命而来,要带你回去。” 谢征不大不小地开了个玩笑,轻声道,“先跟我回问剑谷,好么?师父他们都在等你。” “不用抛下所有,不成为天道,也有办法结束这一切,我向你保证。”@好。” 傅偏楼哑声应了,瞧见他咽喉边那道狰狞伤口,眼睫不堪重负般垂落,隐忍地哽咽起来,“对不起,谢征,对不起” “没关系。”谢征轻轻说,“我爱你。” 这一句不似前生般隔着生死,没有半分踌躇与胆怯,坚定而毫无转圜。 掌心手腕依旧冰凉,他从袖中取出先前被丢掉的物件,在傅偏楼尚不能回神的呆滞目光下,缓缓扣好,就像慎重地完成一道誓约。 @红绳鲜艳夺目,物归原主。 流离的风筝系好引线,再一次牵回了他的手中。 ------------ 243 偿还 “回来了。" 问剑峰主殿,长桌边沿,无律支着下颌,抬眉淡淡望来。 傅偏楼跟在谢征身后,乖乖巧巧、亦步亦趋,心虚得头也不敢抬。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鹌鹑模样,跟方才孤注一掷的疯狂神态简直判若两人,谢征见着好笑,摇摇头,上前一步:“久等。” “倒也没多久。”座旁,蔚凤冷哼道,“半日而已。” 他睨着傅偏楼,双手抱臂:“可还得请清规师弟出马,我们一大群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也不如这数个时辰。” 话语间冷嘲热讽,若在平常,宣明聆和琼光早早出来打圆场了。 然而傅偏楼一眼瞥去宣明聆唇边含笑,低头喝了口茶;琼光老老实实矮着头,使劲儿摆弄他的剑,对此置若罔闻。 对面坐着的陈不追似乎想说点什么,被裴君灵一胳膊拐进了肚里,只能用爱莫能助的眼神传递同情。 傅偏楼深吸口气,知晓这回擅作主张惹了众怒,不免苦笑。 他越过谢征,歉疚地扫视过眼前一张张或嗔或怒的脸,正正经经俯下身,行了一礼:“叫各位忧心了,是仪景的错。” 他这般坦率郑重,倒把横眉冷对的蔚凤吓了一跳。 问剑谷大师兄露出几分踌躇之色,牙关磨来磨去,最后一拍额头:“我真是怕了你了。" “总算知错,态度尚可。”无律悠悠道,“看来清规这当师兄的,管教手段了得。” 谢征不禁失笑。 他这一笑,裴君灵也忍不住了,“哎”了一声:“仪景这么听话,还有些不习惯。就不能让我多板会儿脸,装装威严么?” “养心宫的准宫主大人,”傅偏楼无奈,“上回谁和我抱怨,每次都得在小辈面前装模作样,脸都僵了的?”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 陈不追看气氛和缓,趁机招呼道:“偏楼哥,谢大哥,看你们脸色不太好,先坐下歇歇。” “就属你纵着他。” 裴君灵小声嘀咕,琼光却大大一叹:“阿裴姑娘,要论纵着傅师兄的,恐怕你当仁不让啊。” “你说什么?” “没有,不敢、不敢” 来前,两人已稍稍收整过仪表。傅偏楼虽浑身抽痛,被竹条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在有衣物遮掩,也瞧不出什么。 可谢征脖颈上那道伤痕就不同了,一目了然遭遇过何等危险。 傅偏楼不觉咬住嘴唇,心中更加惭愧,但一副三堂会审作势的人,谁也没有开口去问。 “坐吧。” 谢征看向他,仿佛清楚他的想法般,不以为意地付之一笑,牵着他在无律身边的空位坐下。 宣明聆顺势推来两只茶盏,傅偏楼颔首接过,不冷不烫,掌心是朦胧的温热。 瞧他一动不动,捧着茶盏发怔,无律柔和下脸色,唇边逸出一句叹息。 “下不为例。”她说,“回来就好。” “ 嗯。” 傅偏楼轻轻应声,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是第几个听过的“下不为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着实被惯坏了,奢侈得可怕。 热气氤氲,熨帖非常。 沉默地喝过茶水后,蔚凤将杯子一放,斜眼道:“能说了么?这回又受了哪门子的刺激?傅仪景你跑到哪里去了?” 傅偏楼犹疑片刻,低声道:“清云宗。” “清云宗?”蔚凤一愣,“做什么?” 说来话长。”傅偏楼有些不知从何处开口。 谢征接过话:“幽冥中,我与他分别去见了不系舟和天道书,得知了一些事情。” 他不疾不徐,言简意赅地将系统的来历、天道的目的,连同前生的因缘一道来。 才听到一半,终于知晓傅偏楼究竟是打算去清云宗干什么的蔚凤就出了满背冷汗。 侧过脸,看到活生生低头喝茶的青年,他又是后怕,又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对方肩头一压:“谁准你这么擅作主张的?问过我们没有?” 傅偏楼顿了顿,异色双眸抬起,带着压抑的苦涩: “我没有办法。” 蔚凤不禁哑然。 设身处地地去想,他并非不能理解傅偏楼一声不吭离开的选择。 原本寄望的天道给出这样一条路,代价只是自己的性命——不,甚至不能说是性命,成为天道,还算不上死了,只是失去曾经身为人的一切。 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事。 倘若能就此解决,就算以身殉道,又有何不可? “没有办法,就去找办法。” 茶盏重重在桌上一磕,无律肃声道,“你从前与为师信誓旦旦要破天的志气呢?你以为作出这样的牺牲后,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便能安然无虞,快快活活过上好日子了?” 她神色沉凝:“那只会扰乱我的道心。” “师父” 傅偏楼无言以对,见状,谢征轻声一叹,说:“上辈子,我已寻到了办法。” “上辈子?”傅偏楼倏然转头,“什么时候?” “你将我关起来之前。” “你从未与我说过。” “彼时,还没有必然的着落。”谢征垂眸,指腹摩挲着杯沿,“我便想着待事成定局,确认可行后,再告诉你。” 然而还未等到那个时候,傅偏楼先一步动了手。 回想起来,他也犯了一样的错,从不真正过问对方的想法,给予自以为是的好。 越是靠近,越是背道而驰。 走到死局,才后悔莫及。 稍稍一段出神,谢征敛去那些烦思,望进傅偏楼眼底,问:“还记得我前往荒原,意外撞破神丹之事的那回么?” 傅偏楼点点头。 怎么可能会忘,那是他前生第一回察觉到自己失控的心意,为此惊慌失措。 如今想来,大抵也是谢征难得的情绪外露。 只是当时,两人一者迟钝、一者多疑,谁也没能往深处想。后来,更没有类似的机会。 “我在那时,结识了一个人。”谢征说。 “谁?” 融天炉方家,方且问。” “我说,你是不是知道这枚丹药是什么?” 秘境漆黑深冷,篝火燃起,映亮了相对的两人面庞。 方且问捻着手中瓷瓶,眼底带着探寻的趣味,衬得谢征神色更加漠然。 他眼睫微垂,不咸不淡地说:“无名中人,大多都有所耳闻。” 语焉不详的回复,并不能令对方满意,方且问挑了挑眉,换了个问法: “那丹药的药材呢,知道吗?” “前辈说笑了。” 这名炼器师修为不俗,谢征操持无名事务数年,对方且问这个名字自然有所耳闻几十年前,方家不世出的天才,不但铸器一道有所成就,修行也从未落下,如今早已步入元婴,唤一句前辈也不为过。 对这人而言,从秘境出去轻轻松松,根本不必如他一般被困。 更何况,对外,谢征的身份只是无名这个尚不成气候的小小组织中的小小卒子,不值一提,他不明白为何方且问要缠着自己。 神丹的药材?谢征心底一哂,他还真的知道。 最要紧、也是无可替代的一昧,便是傅偏楼的血肉。 这是绝不能叫外人知晓的秘辛,否则,往后的处境可想而知。 谢征蹙了下眉,不由疑心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多说多错,干脆阖目不言。 然而,方且问的下一句话,却叫他陡然睁开双眼。 “血肉。” 火光在那双眼中灼灼闪烁,方且问看着他,声音幽微:“无垢道体的血肉才会有这般的奇效。” “无垢道体?” @“这也不算什么隐秘。”方且问说,“见闻广博些的都清楚,清云宗的宗主,柳长英,便传是如此体质,可助人洗炼灵根,裨益无穷,因而人人觊觎。” “” “但无名背后,应当不是天下第一人。”他摇了摇头,“而据我所知,柳长英并没有后人,无垢道体又素来一脉单传。”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谢征沉默望去,方且问一笑:“有兴趣了?” “你知道些什么?” “不多,”方且问起身,拍去衣物上的尘埃,“但也不少。” 他瞥了谢征一眼,像是打量,又像是思索,最后道:“想知道的话,不久后的炼器大会,来方家寻我。” 言罢,将手中瓷瓶一抛,落入谢征怀中。 谢征捡起它,再抬首时,那人已无影无踪。 关乎傅偏楼的身世,谢征不敢怠慢,却也不欲令对方知晓自己在追查。 最终,他不声不响,独自赴往融天炉,随方且问来到了方家禁地,见到了被关押此处,疯疯癫癫的方陲。 白龙血脉,无垢道体,铸就一把夺天锁。 一半是柳长英,一半是傅偏楼。 夺天盟浮出水面,曾经的阴谋几经周折,剩下三百年后一堆烂摊子。 业障成患,道统败落,人心不古,乱象横生。 修行只凭天赋地材,无权无势亦无资质者永生不能出头。 如今的道门,就如同一汪死水,静悄悄积沉着腐烂。 “而罪魁祸首,就是这家伙。”方且问说,“方家过去最为意气风发的天才,他成就自我,却毁了炼器道。” “族中长辈将他关在地牢,封为禁地,不让后人再提及这件事,非是因他们心中毫无芥蒂。然事已成定局,再与清云宗、还有其身后的夺天盟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了留存最后的道统,不得不低头妥协,归顺麾下。” 曾经名震修真界的一大炼器世家,至今却要依附清云宗的名头行事,如何不令人觉得讽刺? 他转过头去看谢征,认真地一字字道:“我不认。" “我的父母,我的爷爷,族中所有人都说我是炼器一途的天才。既然方陲这个天才能铸出夺天之器,我又凭何不能还天?” “还天?” 谢征默念着这两个字,方且问轻轻颔首,眼中光彩横溢。 “人之业,何须天来偿?” 他轻蔑地俯瞰着眼前蓬头垢面的疯子,“方家的错,当然也要由方家来纠正。” “我不会问你那个炼成神丹的人是谁。无垢道体又如何,生死之孽乃方陲邪道,不是我想铸的器。 但这么一来,注定要开辟一条谁人也未走过的路。” @方且问朝谢征伸出手:“道阻且长,我需要同行者。” “为何是我?” 没有贸然回应,谢征问,“我不通铸器之术,也于此道毫无天分。” “你并不觊觎那枚神丹。”方且问不假思索道,“心性磊落,剑道有成,意志坚定,年轻而沉着多思,是可堪大用之才。况且" 他眼神尖锐:“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 这话并不算错,谢征很清楚。 倘若傅偏楼当真是那半截夺天锁的话,他必须弄清此事真假、乃至前因后果。 “就算没有我,你恐怕也会被牵扯进来,身不由己。”方且问笑道,“于我而言是多了条门路,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怎样?” 谢征顿了顿,握住他的手:" 成交。” 届时,无论是谁都未曾料到,此后一经数十年,几乎付尽心血。 却止在一步之遥时,功败垂成,重又被埋没于轮回之下。 “方且问想要铸就的所谓还天之器,”谢征道,“与其说‘器’,不如说是‘阵’。” “阵?” 涉及到陈不追的领域,他不禁提紧心弦,“如何说法?” “寻常灵器,是为道修所御。此器则反之,御人反哺天地。” “听着…”蔚凤皱了下眉,“有点邪乎。” 谢征摇摇头:“蔚师兄不必忧心,不过是将不该有的还回去,该有的拿回来,仅此而已,并不会伤及发肤半分。” “该有的拿回来” 无律喃喃着,眯了眯眼,“好,不妨一试。清规,铸器的材料何如?” 论及铸器,定少不了取材。 而论及仙器的材料,定绕不开天生地养、蕴藏着法则的上古血脉。 龙凤麒麟、无垢道体,在座一样不缺,可谓已做好了觉悟。 谢征却风轻云淡地笑了笑。 “材料?没有材料。”他道,“或者说,材料正是这天下人。" “走吧。”谢征起身,“先去一趟融天炉。” ------------ 244 铸器 自上届炼器大会乱来一气后,方且问被族中长辈关了数年禁闭,不与外界有所来往;待到他出来,谢征已“身殒”兽谷,没了消息。 有问剑谷的拜帖,一行人很容易便寻上门去,在方家一间古旧的铸器室里,见到了置身满地废料之中,刚收整好仪容的男人。 见到来者时,饶是方且问有所准备,仍不免被吓了一跳。听完一番天花乱坠前世今生的论调,更是神色古怪至极。 “你说,这是上辈子的我,最后想出的主意?” 傅偏楼蹙了下眉,说实话,对方这副模样已是出乎寻常的镇静。 毕竟张口天道闭口轮回,毫无铺陈,一群人开门见山地就来,若非皆是道门颇有名望之辈,只怕要被当成疯子扫地出门。 他正犹疑该如何取信,谢征则神情平淡,没有再解释更多,微微颔首: “是。” 一阵漫长的沉寂后,方且问闭上眼,蓦地发出几声笑。 傅偏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只见男人胸膛起伏,浑身颤抖,笑声慢慢越来越大,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且问抚掌大叹,神情似悔似喜:“我啊,我可真是个天才!” “反其道而行之,反其道而行这辈子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骤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住眼前半分不意外的白衣道修: “谢清规,我果真没有看错人。无愧于我炼器大会特地折腾出的那场戏,当初禁闭关得着实不亏! 废话就先不多说了,上辈子,我们折腾出这个花了多少年?” “三十余载。” 谢征早就习惯了他那异乎常人的态度,也是因此,才会径直将这些事全盘托出。 “三十余载么… 不愧是我。” 对长生久视的修士而言,这点年份确乎算不了什么。 方且问面上浮现一抹得色,又矜持地按捺下去,清清嗓子道:“还天之器如何铸就,你记得多少?” “很遗憾,我只负责替你寻人,打点事宜,容你试错。”谢征说,“不通器道,因而知之不详。” 方且问既有些失望,又十分跃跃欲试:“这样啊,看来得从头再来了?" “不。" 谢征摇摇头,“时日无多,天道已撑不住那么久,至多十载,来不及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来寻你,自是欲交托此事。” 闻言,方且问有些愣怔,指指自己鼻尖,皮笑肉不笑: “喂,你既什么都不知道,又没剩多少时日,还想交托于我?可真会给人出难题。若是有眉目,我也不至于这十多年来毫无寸进。” 他说得不禁郁闷起来,短短几句话间,情绪堪称跌宕,难免失了客气之态。 见状,谢征依旧平静:“自然不会为难方道友。只是… …怕要勉强你试上一试。” 方且问狐疑:“试什么?” “偏楼,过来。” 侧首朝身旁的傅偏楼唤了声,后者困惑贴近,谢征撩起他颊边垂落的发辫,指腹轻捻着那枚白玉龙形环扣。 “上一世的最后,我让不系舟在轮回前,做了些许准备。” 幽冥忘川水,送往该记住的人手里。 而真正了解还天之器该如何铸造、法诀怎样描画的方且问,也是其中之-。 “忘川水,是让你与前生连上几分微薄的牵扯,经由这点牵扯,回想起从前的事情。你不记得,只是未遇到相应的契机。” 方且问攥紧拳,顺着他的话往下:“怎么找到所谓契机?” “那就看方道友,”谢征微微一笑,“愿不愿意下一记猛药了。" “不疑。” 他唤了声方且问的表字,摘下傅偏楼压抑着魔气的发饰,神色幽暗:“你平生最为恐惧之物,为何?” 方且问眼前望进一片邪祟的苍蓝,下意识喃喃道:“恐惧?那大抵是” 功败垂成,历经大半生,耗费无数心血,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他不怕失败,走上这条路起,哪怕自傲如他,也从未想过能一帆风顺。 可他怕分明已窥见了黎明的曙光,可一朝倾覆,不得不就此止步。 对对了。 还天之器已布好大半,只差最后两步,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谢征跑到哪里去了? 谢征? 谢那是谁? 不知不觉,关乎对方的记忆竟逐渐模糊消褪,他遗忘了曾有这样一个修士,乃他最为仰仗的助力,是他早早选好的,不可或缺的阵眼。 他瞪视着毫无动静的器物,两眼遍布血丝。 怎么也不明白,为何分明是自己铸造出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懂了。 缺少了最为关键的一环,可那一环是什么?整日整夜不眠不休地思索、拆解、重构,也得不到结论,一筹莫展,焦躁难平。 直到一道缥缈虚弱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告诉他,若是想记起,便喝下这碗水. 去帮帮他、帮帮他们,在下一次轮回,你的下一辈子下一辈子? 原来如此。 “谢、征!”方且问几乎快磨碎了牙,抬起脸,恶狠狠地怒目而视,“是、你!” 他倏然站起身,上前两步,就要拽住谢征衣领,傅偏楼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伸来的手腕。@“做什么?” 异色眼眸微微眯起,方且问瞅见,回想起方才的感受,还有些发怵。经这一役,头脑倒是冷静下来,没好气地哼出声。 “做什么?我才要问问。” 他盯着谢征道,“上辈子的最后,你去哪了?知不知道那样仙器是以你的灵力为基铸造出的东西? 要换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我还不记得这些” 犹如落入罗网而不知的困兽,不论朝哪个方向都挣脱不能,甚至不明白到底是被何所困。 听到这里,傅偏楼一愣,霎时沉默下去,缓缓松开了手。 方且问揉揉腕骨上攥出红印的皮肉,忍不住“嘶”了声,抱怨道:“话说,你这师弟未免也太紧张你了吧?碰都碰不得一下的?我一介元婴期修士,伤得了清规真人半根毫毛吗?” “谁叫你”傅偏楼咬着唇,悻悻将发扣别了回去。 谢征失笑,抚过他垂下的发顶,尔后问:“记起多少?” 方且问挑一挑眉:“关乎回天钥的,十之八九吧。你的事倒不曾想起太多。” “回天钥?” 谢征第一回听说,稍稍一顿才反应过来。 夺天锁,回天钥。 钥匙解锁,合适也挺合适,取名水准跟叶因的行天盟可有一拼。 “取名之时你不在,随我心意咯。” 方且问耸耸肩,谢征颔首:“无妨。” “方才我的话还作数,”他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可能交托于你了?” “你道我是谁?”方且问脸上横生神采,傲然道,“五年。” 他摊平掌心,虚虚一握,满目狂热。 “重铸而已,倘若给我足够多的铸器师,时日再缩短些也做得到。” “此话当真?” 相距稍远一些的蔚凤等人按捺不住,语气激动地问。 方且问瞥去一眼,泼了盆冷水: “不过,这只是其一。凭人之力,企及天地,何尝会那般容易?” 他负手转身,在狼藉的废材中挑挑拣拣,寻出几枚零落的铁环。 “当初,方陲之所以能铸出仙器,是钻了天道的疏漏。” “他先以同时具备龙血与无垢道体,蕴藏清浊二气的上古血脉为引,尔后,融天炉抽离地脉,聚拢方圆数千里的火行灵力,再度之生死这才塑成夺天锁的器身。” 手指捻着一枚铁环,接着,与另一枚串在一起: “天道察觉到仙器将成,按照规矩,不凡灵器该渡天劫。而夺天锁乃上古血脉作材,为天道偏爱,它不得不亲临此地,布施雷劫,这才露出了可乘之机,被夺天锁捉住。”@“换而言之,即便器身成形,天道不至,便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流露出一丝慨叹。 “不过好在,这番举动只做到一半,就被阻止了。若不然,我们如今大抵已活在方陲等人的掌控下。虽不知是何人作为,但,他们斩断了夺天锁,也由此将天道一分两半。” 他举起第三枚铁环,咔嚓一声,彼此串连: “世人如今皆知,清云宗当年行洗业之法,令原本诞生于道修的业障汇往界水。而这其中一半,就被压在底下,不得挣脱;另一半则游离在外,常人也难以触及。” 方且问停下动作,拎起铁环一端,叮叮当当垂下一小截形似锁链的物件。 明白么?” 他肃穆道,“想要解开这道锁,须得一步步来。而最要紧的问题就在于此:如何使天道合二为一? 或者说" “如何将业障下的天道救出,如何唤来游离在外的天道?” 众人一阵沉默。 方且问侧过脸:“谢征可与你们解释过,何为还天之器?” “谢大哥说,与其说是器物,更像是阵法。”陈不追回忆道,“非人御器,乃器御人?” “这么讲倒不算错。”方且问笑了笑,“因其基底,依托于前人留下的一道镇水器阵。” 傅偏楼心中一动:“镇水?” “不知你们是否发觉三大仙境,五湖四海,凡界水流经之地,皆布有镇水之器。”方且问点点头,看向谢征。 谢征垂下眼睫,指尖在半空一点,灵力勾画出繁复的线条。 “自明涞始,穿过云仪、由虞渊终。” 他轻轻说,“共计九千九百九十九尊,落成器阵。” 上一世,方且问发现以后,是由他踏足每一方地界,找全了这道器阵,只是当时尚且不知究竟为何人所留。 没有他的插足,常块该在炼器大会上夺得明净珠,压制住了柳长英的魄才是。 即便如此,他仍然完成了这道阵法?还是说那个人最终仍旧变成了应常六,践行了白承修的遗志? 方且问没有对骤然沉默的气氛表示太多困惑,他在那道灵力阵上随手点画,继续解释:“还天之器,是在这道器阵上加以改铸,除却镇水之效外,多添了几重用处。” “其一,我命之谓‘唤天’。” 阵有阵眼,辅以阵结。 之所以说乃器御人,便是指,填阵的不似寻常,用灵石或是天材地宝,而是用生灵。 “阵眼如立,整片器阵皆需以他的灵力运转,一旦出事,前功尽弃,必须慎重选择。” 方且问想起来就郁闷,“上一世,谢征就是器阵的阵眼。所以他不见以后,连催动阵法都做不到,等于白干三十年。” 谢征歉然:“是我之过。” “知道就好!”方且问唇角一扯,“光嘴皮子碰一碰有什么意思?记得将功补过,这辈子好好干。” “……”谢征稍有意外,“你还打算以我为阵眼?” “不然呢?找谁?” 方且问摇头,“唤天,要的是引来天劫,小了不行,必须为大乘天劫。你修为恰好,又熟通阵法脉络,一回生二回熟,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谢征便也不再推脱,点了点头。 “不过,光凭阵眼还不够,保险起见,还需辅有至少五枚阵结。” 摊平掌心,方且问缓缓道,“这些阵结,当与天道有所牵连,越多越好、牵连越紧密越好,如此,才能在起阵之时,将游离在外的天道法则尽可能地全部引来。” 无律问:“怎么个牵连法?” “最好的,自然属上古血脉。”方且问沉吟,“杂血的后裔也行。你们与龙族交好,想必不成问题,只是阴阳二序,到底有些不够平衡” “倘若有无垢道体呢?” “那自然完满!”方且问不假思索,“可无垢道体不就只有柳长英?他会愿意填阵?” 无律定定看了他片刻,似乎有些趣味,问道:“你不曾听过相关风声?” 方且问一愣:“什么风声?” “我与柳长英长相相似的风声。” 望着对面愕然的神色,无律也不卖关子,说道:“我名柳天歌,乃柳长英的同胞妹妹,另一个存活于世的无垢道体。” 谢征低声道:“龙凤麒麟,无垢道体,乃至天下五器皆在。阵结不成问题。” 方且问:“” 他以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望着谢征:“我知道了。" “既然唤天不成问题,”惊异不过转瞬,方且问恢复冷静,继续道,“接下来,便是最天方夜谭的一步。” “其二,我命之谓‘去浊’。顾名思义消解界水业障。” 他深深吸了口气:“还天器阵的另一个用处是将界水中的浊气散出,使其暂且与灵气交融一处。” “这么一来,修士便能运转周天,将业障纳入丹田,拿回曾被洗业夺走的浊气债孽。待到界水之上萦绕的浊气足够浅,天道便能破出幽冥,合二为-。” “而此刻,聚集灵火,借天劫和阵法传遍界水,还天钥成,夺天锁解,彻底还天。”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却饱含压抑与激愤,听得人隐隐心惊。 半晌,傅偏楼喃喃重复:“拿回业障?” “是。”方且问道,“非一人之力,也非我们这点人能够应付。界水汇集天下万万业障,自然要由万万人来承担。” “就怕,”傅偏楼摇摇头,垂眸淡声道,“没有人想拿回来。” 那种阻碍修为道途,一个不慎,便会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要是修士乐意要,当初也不会顺应秦知邻等人的意思,主动将浊气剥离了。 如今的道门良莠不齐,世风日下,有多少人能有觉悟,去做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是空谈罢了。 他心绪低落下去,谢征却道: “这可未必。” 傅偏楼抬眼愣怔地望向他,谢征朝他笑了一笑: “别忘了,洗业拿走的,可远不止业障。” 天道残缺,无罚无赏。 在摒除业障侵扰的同时,还有无数道修,被剥夺了求道的可能。 有如行天盟中的杨不悔之流,为之所困,或许终其一生也不得寸进,无法释怀。 如果给他们另一条路呢? 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平庸可怕,还是从未接触过的心魔值得畏惧? 更何况时至如今,天道垂危,大祸临头,人人自危。 又有多少修士想这样下去? “五载之内,我会登临大乘。” 谢征屈指一弹,将那串铁环节节粉碎,“我愿赌一赌人心。” 事成定局,离开方家前,傅偏楼被方且问叫住。 “谢征他师弟,你过来一下。” 回眸看了谢征一眼,对方微微怔住,露出困惑的神色。方且问“啧”了声,就差两眼翻白:“说两句话,不会拿他怎样。这都不许?” “谢征。”傅偏楼说,“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就来。” “嗯。”谢征朝方且问叹了口气,“罢了,想问什么就问吧,也无何不能叫你知晓的。” “这家伙,跟以前一个德行。” 方且问被瞧出心中所想,悻悻撇了撇嘴,傅偏楼瞧见两人一派相熟的模样,不免感到有些复杂。 他再依赖谢征,倒也不至于因对方与谁交好而不是滋味。 只是方且问的冒头太过突兀,无论前世今生,都乃他全然不了解的一个人。 上辈子到了后来,他与谢征聚少离多,不免生出重重疑虑。而他为此烦躁不安时,谢征就和这人呆在一处。 “喂,你发什么呆?” 方且问纳闷地盯着眼前形貌跌丽、却魂不守舍的青年,手在眼前晃了晃。 傅偏楼回过神:“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嘛。” 方且问摩挲着下颌,忽然一笑,“就是你吧?” 傅偏楼莫名其妙:“我?” “哦,”方且问拖着腔调,慢吞吞地说,“失踪的那半截夺天锁,谢征始终藏着掖着的那个人。” “…" “别担心,说了不会对你怎样。”他笑眯眯地,“但你知道,为何我最后想出的,是解锁的钥匙,而非砸锁的锤子么?” “砸锁的锤子?” “后者比前者简单得多,”方且问一摊手,“毕竟,思索如何毁去总来得更轻松。” 一可他不肯。” “我当然把他大骂一通,谢征固执起来,谁都说不动。但他平时很讲道理,那次却连半句解释也不给,只很执意地告诉我:如若一定要毁去才行,哪怕与天下人作对,他也要制止。” 傅偏楼一阵失神,听到男人凑过来,神神秘秘道: “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他和夺天锁关系匪浅,怕是怀有不轨之心。” “谢征,你师兄那人,寡言少语,什么心事都不肯透露,我与他认识那么多年,也始终知之不多。 他或许自己都不清楚心意,我便替他说一声。” 方且问敛了笑意:“你知道他那般倾心于你吗?” 傅偏楼垂着头,抚上手腕,不知不觉,露出一个浅淡的、宁静的微笑,犹如春日枝头悄然含苞。 “嗯。” 他小声答应,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我知道的。” ------------ 245 造势 嘈杂的茶楼里,人来人往,神情不一。 此地为虞渊至云仪的歇脚地,鱼龙混杂,独行的散修稍一露底,出门时便有两三个贼眉鼠眼地对对视线,前脚跟后脚地追了过去。 临门一桌坐着的年轻修士瞥见,犹疑地想要起身,下一刻就被对面一句话拦下: “想多管闲事的话,劝你最好不要。” “可…”那年轻女修皱眉,“莫非任由他们害人不成?” “小娃娃,第一回出家门?”对面之人有些意外,尔后摇了摇头,“如今像你这般的修士还真不多见,多管顾些自己吧。” “前辈,”女修听出些言外之意,恭敬抱拳道,“此话怎讲?” 那人喝了口茶,托腮不紧不慢:“若你留意点四周,就会发现,方才那名‘散修’,是故意走进你视野中,叫你望见那一幕的。” “您的意思是说”女修惊疑不定,“他们是一伙的?” “对。骗的就是你这样不知世事、天真又富于同情心的小姑娘。”那人指指她的手,右手拇指戴着一枚玉抉,“使弓的?哪个门派出身,家里长辈没告诫过你,出来前要把宝贝藏好… 至少不能将华彩露得如此明显?” 女修下意识捂住手,听她懒洋洋道:“掺了玄影树的树脂吧?这色泽,大抵三百年往上,啧,家世雄浑啊。看你穿着打扮,云仪那边来的?用弓的门派奇羽宗?” “你怎么知” 没料到三言两语,来历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女修目瞪口呆,登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阅历的,一扫就清楚。” 那人喝尽了茶水,将灵石往桌上一放,起身道:“独身出门对你而言还是太危险了,更别提现下道门形势纷乱,哪里都不安稳还是赶紧回家去吧。也不知你师门怎么放心叫你出来的。” “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女修道,“但我好不容易才跑到这里,可不愿就这么打退堂鼓。我、我不回去” “非要跑来虞渊做什么?” 那人无奈地摇摇头,“这边地广人稀,可不比云仪繁荣。你要离家出走,不如去明涞。” 女修低首咕哝:“明涞有什么好的我要去行天盟。” “ 行天盟?” 本欲离去的身形一定,转头颇为讶异地望来。 女修见状,兴奋点头:“前辈也听闻过吗?据说行天盟的盟主是虞渊仙境太虚门弟子,我来这边,就是为了投诚麾下!” “这样…" 那人笑了笑,又坐回去,“说说看,为什么想去行天盟?你该知晓,有天下第一道门,清云宗的处处针对,盟中修士日子并不安生吧?” “清云宗弟子仗着这个名头,本就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就是不提行天盟,他们又何尝对其它门派的人收敛过?” 女性露出一个嫌恶的神色,又很快化为憧憬,“先不提它。单说行天盟,前辈可否知晓,前有问剑谷外门弟子一步登天,后有太虚门不悔道人一骑绝尘据说,行天盟有着弥补天资不足的办法!” 她们交谈声虽不大,闹哄哄的茶楼里,不过一隅之地。 然而因方才那出,明里暗里关注着的修士不在少数,闻言皆是一愣。 “弥补天资?”对面笑容加深,“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女修有点不太高兴,“问剑谷的琼光真人,杂灵根之资,如今莫不是年纪轻轻便登临合体?他与行天盟有所关联,应当不是什么秘辛吧。” “这又如何?琼光真人于拈花会上得了大乘修士留下的机缘,这般进境,倒也不足为奇,更何况他扬名之时,行天盟尚且还无着落。” “同门两名千载难逢的天灵根,不一样得了机缘?杂灵根如何能与天灵根相提并论了?” 女修反驳,“就算不论琼光真人,那不悔道人呢?前不久,听说他突破元婴了。他也得了传承吗?” “杨不悔乃太虚门陈晚风之徒,样样不缺" “前辈若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女修赌气道,“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信。听闻行天盟近来有所动作,正值用人之际,我要前去一探究竟,叫师弟师妹再不敢小看我!” “慢着。” 那人说,“我可未曾说过不信。” 她一抖衣袖,飞快地亮出某样物什,旁人余光之间殷红一闪而过,女修的神色顿时大变,隐隐激动起来。 “你、您,您是” “嘘。”那人弯了弯唇,“不是想知晓,行天盟为何能补天资不足么?随我来” 两人亦步亦趋地走出茶楼,留下身后嘈杂攒动,乃至有修士暗中跟上,想听个究竟,却没能找到人影。 垂头丧气地回来,窃窃私语中更带惊呼。 一男子道:“那个人我认得!奇怪,五年前我见她时,她不过堪堪筑基,如今修为怎会如此高深莫测?分明只是个四行杂灵根" “难不成,行天盟当真有办法?” “我师弟的哥哥便在行天盟中,回去我就修书打听一番!” 如此种种揣测,口耳相传;毕竟补天资之不足,何等好事? 也有人暗中琢磨,心存怀疑,打算再等一等风声。 而方才信誓旦旦一嗓子说着认识那人的男子,趁乱偷偷离开了茶楼,转出巷角,与那一高一矮两名女修汇合。 “怎样?” “妥了,不消多久便能传出去。” “待他们千方百计打探到真相,用不着我们多说,自然会深信不疑。” 之前还一脸单纯青涩的女修摸着拇指上的玉抉,低声道,“这些东西,早该叫世人知晓了…我们当初加入行天盟,不正是为了这一天?” “走吧,事情还多着呢。” 类似的情状发生在仙境各处,不多久,暗地里便流言满天。 界水业障致使天道残缺? 过去的修士,即便天资不足,也可凭借心性悟道,更胜一筹! 诸如问剑谷的王琼光之流,三百年前根本不在少数。 他们以为是因投错了胎,一辈子都难以企及那些天才,其实,早在入道最初就被夺走了可能?或许,倘若不是这般,如今修真界数得上名号的真人里,也该有自己一席之地! 传闻甚嚣尘上,犹如洪流席卷,势不可遏。 如非行天盟摆明了有解决之法,将这群群情激奋的修士纳入麾下,道门恐怕早已乱成一锅粥。 有对此深信不疑者,自然也有发觉了不对,察觉到背后推波助澜,从而心生戒备的人。 但这些人的戒备,不多久便被彻底粉碎。 柳长英自立夺天盟,承认当初谋划,意图夺天之野心。 清云宗以方家为首,叛门而去,偌大道门一朝败落,四散各处,仅剩妄想追随宗主夺天的派系仍在负隅顽抗。 道门哗然,压抑已久的声讨直指柳长英。 无处可宣泄的怨愤一浪更甚一浪,要将这名无心无情的天下第一人拽下神坛,踩入尘埃。 闭关潜修的谢征与傅偏楼得知此事时,清云宗已封山十日,清云峰下满聚讨伐者,其中不乏为求自保,反过来叫嚷最大声的前清云宗世家一众。 “你在做什么?” 借着暗阵上山,傅偏楼于洞窟之中见到端坐不动的柳长英,不禁出声质问。 “把自己竖成靶子很好玩?这样下去,谁能保住你?” “为何要保住我?”柳长英反问。 他眸光平静,半分不见大厦将倾、临近终末的慌乱,犹如一潭死水。 “你们想做什么,方且问已告知于我。”柳长英说,“此身为傀儡,不可充作阵结,如此,便在这里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们想让天下修士愿意取回业障,便叫他们知晓真实,走投无路者,自然愿意一拼。但那还不够,那些趁天道残缺而爬上高位的修士,不会愿意改变。看看眼下还想追随于我之人就清楚了。" 二人不禁沉默,因柳长英所言,确乎是如今的困境。 道门闭塞三百余年,那些受尽裨益、把控着一族兴衰的老祖,恰恰是最明白心魔为何物、取回该要面对什么的人。 他们不似身处底层的修士一般郁郁不得志,渴求变革;也不似年轻道人尚存意气,欲除去不平之债。 这些存在,便如同河中的沙石阻塞,使得水流不能滔滔成洪。 沉默之中,柳长英从水中站起身,缓步向洞窟外行去。@他一路走到清云峰的后山,越过石径与松林,停在水潭边。 定定地凝望,仿佛在回想着什么。良久,再度开口: “心里的那道声音与我说,这是我该做的最后一件事。” 柳长英垂下眼,“以我之落魄,为尔等造势。” @污名而后伏诛。 记忆中,那条白龙也是这般死去。 正是正,邪是邪,夺天盟是这场纷争的罪魁祸首,已人尽皆知。 就算心中不想,明面上,那帮人也再不能反对,否则,逆流而行,他们就是下一个清云宗、下一个柳长英。 “困住天道的夺天锁已在你手中,这具身躯,不过只是具空壳。” 他面无表情地嘱托着,“我死以后,烦请当众挫骨扬灰,神魂灭尽。” “只是,在那之前。” 望着身后神情复杂、莫能言语的两人,柳长英的目光落于傅偏楼身上,隔了一会儿,神色柔和得几近笑意。 “柳天歌,我想再见见她。” “可否叫她到这里来陪我最后一程?” ------------ 246 伏诛 “夺天盟贼子柳长英,为一己之私,霍乱道门,横行无忌,罪不容诛!” “清云宗已散,五峰十六门仅此一脉,山中余孽莫再负隅顽抗、执迷不悟,还不早些束手就擒?” 围拢在清云峰下的修士浩浩汤汤,却始终未有人能踏入半步。 阵法久攻不破,人心浮动,锐意大失。一干被推举出来牵头的老道急得直揪胡须: “这是什么阵法?竟有如斯威力,能挡下万万修士联手!” “清云宗身家渊厚,应当为古时传下的护山大阵。如非那些已叛离的世家,以如今没落的阵道,我等怕根本走不到此处。” “可恨!阵道如今这般衰微,全赖夺天盟狼子野心!也不过才三百余年啊” “那几大道门、还有行天盟的人呢?不是说他们会出手制住柳长英?” 嘈杂纷纷,犹如席卷天幕的雨帘,氤氲于阵法之外。 峰上一片寂然,以至于推开木门时,发出的咯吱声响清晰可闻。 无律端着果盘缓缓走进,恰见柳长英静坐窗边,散去了传讯纸鹤,神情无波无澜。 抬眸瞧见来人,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漠模样,好在无律这些日子早已习惯,将木碟放在桌上,心中了然: “阵要破了?” “嗯。”柳长英说,“清云峰上灵脉不多,快了。” “你打算怎么办?” 柳长英不答,转而看向手边切好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停顿着思索片刻,“杏露果?” 无律在他对面落座,点一点头:“仅清云峰顶那株老树结得出这个味道,我惦记许久呢。你还记得?” “记得。” 柳长英道:“儿时,你常贪这一口。每每逢秋,总央着我从山上摘来。我便告诫你,修道不可流连口腹之欲。” 分明是在追缅过去,可他脸上并无半分动容,像在说一件与己身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啊。”无律望着他,轻轻叹气,“然后到了老树结实的那段日子,每天都会与我送来几枚解馋。” 灵果汁水充沛,入口即化,甜而生津。 叮咛着要她潜心修炼的兄长,也有不为人知的体贴入微。“. 你明明也喜欢,却从不给自己留。就算我故意装作吃不下,央你解决,你都宁肯扔掉。” 起初,柳天歌不知道为何柳长英要如此固执。 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譬如灵果之类,会影响到修为的外物,柳长英但凡碰一下,也会被方陲等人察觉。 若是叫他们晓得,以后,就不能为她通融了。 她隐约出神,对面的柳长英捡起一片果肉,放到口中,片刻后低喃道:“喜欢?"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印象。” 那是自然的,无律想,因为早在那时起,柳长英的感情便被束缚得很迟钝了。 声色触味、喜怒哀乐。 欢悦也好、厌恶也罢,不明所以,因而麻木到自己无法分辨。就连她这自小相伴长大的同胞妹妹,也只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言观色,勉强判断。 “那时候我经常谋划,要如何逃去外边。再这么下去,我的哥哥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会对山外生出憧憬,不喜被困缚在一个地方,大抵,就是那会儿养成的无律说,“你是为了保护我落得那般,而我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保护你呢?” 柳长英淡淡凝目过来,冰冷的视线刺得脸颊生疼。 无律没有躲闪,怔忡地看回去,半晌缓缓道: “对不起哥哥。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曾以为,柳长英为秦知邻等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仅剩一具空壳般的傀儡。 殊不知他人魂飘荡四方,剩余的意识仍困顿在这里,无知无觉地受着苦。 这三百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竟然一无所知柳天歌捂住发涩的眼睛,但没有流泪。 代掌问剑谷的无律真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力的小丫头。 物是人非,就连入口的杏露果,也与从前的印象不大相同。 多了几分回忆蒙上的风尘与苦涩。 “何故道歉。”柳长英却说,“今时不同以往,你做得到了。” 无律一顿,随即心有所感地转眸望向窗外。 远远地,漫天御器的黑影犹如蝗虫压境,伴有滔天声势,朝山上、包括这间小屋袭来。 “阵法已破!夺天盟余孽出来受死!” “柳长英身在何处?先联手将他制服!” “宗主,宗主!眼下该怎么办?” 时辰到了。" 没有理会屋外惊慌失措的修士,柳长英站起身,将最后一片果肉吃下。 他的眼底暗影浮沉,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也平静有如死水,令人毛骨悚然。 “天歌,”他唤了一声,“该动手了。" “…” 无律沉默地跟着站起,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的长笛。 “白大哥教我的笛子,我已吹得很好了。" 她问:“你想听一听么?” 声讨和厮杀一瞬点燃了宁静的山峰。 松涛猎猎,浓云环绕,山石崩溅,金戈嗡鸣。 鼎沸的清云峰上陡然飘出一曲挽歌。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是送别也是追悼,凄烈之余,又夹杂着依依不舍的缠绵与惦念,现出别样的宁静。 剑气贯穿傀儡的七窍之时,没有遇到半点抵抗。 一曲终了,无律扶住柳长英滑倒的身躯,看到那张古井无波、始终漠然到让人畏惧的脸上,回光返照似的流露出些许迷惘。 “这首曲子我记得” 柳长英抬起手,抚上女子湿润的眼角。 “你吹得很好听。”他逐渐闭上双目,轻声说道,“我有些记起来了,那时候,听到这支曲子的感觉。” 天光之下,树影婆娑。 白龙盘腿坐在松石旁,少女学着他笨拙地鼓起脸颊,乐音断断续续,像漏了气。 少女窘迫得不敢抬头,满脸涨红,白龙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说万事开头难;他也跟着揉了揉,一板一眼地评价:“尚可。” “哪里尚可了哥哥就会哄我。” 柳天歌郁闷地咕哝,忽然眼睛一亮,“你要不要也试试?” 他摇头,肩上便被敲了一记,下一刻,白龙将手中长笛塞进来,笑眯眯地抱臂:“兄妹俩得同甘共苦,就当鼓励天歌了。” “对,”柳天歌也笑,“放心好了,不管哥哥吹成什么样,在我听来都‘尚可’啦!” 推拒不过,他犹疑地将笛子贴近唇边。 风声萧萧,乐音袅袅。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再一成不变,柳长英也不再是不识冷热的柳长英。@温暖、明澈、祥和,无论何时想起,都忍不住从心底涌出某种期许,想要永远如此。 这原来就是喜欢啊。 他微微地笑了,眼角同样泛起湿润。 “谢谢你,天歌。” 柳长英的眼神慢慢涣散,“我很高兴,不用再不知所谓地活下去。” “嗯。”无律哑声应道,“哥哥,我帮你解脱。” 屋门被强破的刹那,她捏碎了傀儡仅剩的魂火。 “无、无律真人?这是” 来者一众瞧着满地狼藉,磕磕巴巴地瞪大了眼,只见那垂着头的白衣女子转过脸,面无表情,眸色凛冽而不可逼视: @“死了。" 说罢,她直起身,拎着长笛一步步朝外走去。 他人莫敢阻拦,面面相觑后不由松了口气一天下第一人,谁有把握敌过?这下可算了结一桩心事。 “真人,柳长英的尸首” “不是柳长英。” “什么?” “我说这人不是柳长英!”无律豁然回首,神色冷极。 询问那道人遭这眼神一煞,瞬间回想起外头风风雨雨的传言一无律真人实为柳长英的亲生妹妹柳天歌,看来果真不差。 他登时困惑地诺诺问:“那这是” 无律深吸口气:“真正的夺天盟盟主,秦知邻。三百多年前,柳长英为他所害,早就亡故了。" 道人恍然大悟:“夺舍?” 无律没有回话,背过脸,神色藏在长发的阴影中瞧不清晰。 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很小,但至少,不会让辛苦至今的兄长再背上骂名,遭千古唾弃。 冤有头,债有主,苍天若是有眼,就该叫柳长英清清白白地安静睡去。 剩下的,交给她就好。 天幕湛蓝,眼前是乌压压的人群,或讶异、或不解,一双双还未从浪潮中冷却下来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热切。 无律怀抱长笛,不发一言,只淡淡扫去。 吵吵嚷嚷的响动仿佛感到了什么,逐渐低沉下去,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满峰俱寂,唯余飒飒秋风。 无论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问责、怪罪、不平、泄愤都已不要紧了。 他们所看的,是同一个方向,是这片天地不辜负任何人的唯一生路。 “窃天贼人已然伏诛,神魂灭尽,永不超生。” 无律一字一顿,音调并不高昂,却掷地有声: “吾辈修士,是非成败,该凭心论之—一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寂静过后,哗然四起,呼应绵天。 “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 247 请归 夺天盟余孽伏诛后五载,器阵成。 倾道门之力,以炼器世家方氏子弟主持,上下同心,修成了这座遍及万里水域、横跨三大仙境的还天大阵。 同年,龙凤两族倾巢而出,与道门和盟,前来相助,人妖争斗之乱象肃然一清。 逢至秋时,界水业障愈发滔滔。 养心宫布施安神之法,由陈不追牵头,合问剑谷一脉轮值看守边界,定抚人心。仙器两仪剑再度出世,择主蔚凤,一举正名。 行天盟声势大成,众望所归,明面上莫敢有争锋之语。 一切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暗潮汹涌地渡过了第五年冬日。 冬去春来,枝头新芽刚刚抽发,问剑谷久无动静的落月潭中,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谢征出关了。 便如当初所言,合体巅峰,半步大乘。 即使企近身前,不刻意去瞧,也很难注意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一旦入眼,便似利刃出鞘,寒光凛然,片片飞雪,再难移目。 气质浩渺,形神如剑,浑圆融一。 方且问闻讯前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时机已至。 春寒料峭,最后一缕东风也终于吹来。 启阵前夕的清晨,临走之际,谢征端坐镜前,任长长乌发散落肩背,傅偏楼站在后方,仔细地替他梳头。 烛光迎着晨曦发出一声轻微崩响,无碍于满室静谧。谁也没有出声,只沉默地温存着。 打破这般氛围的,是识海中011带着一丝颤抖的小奶音: 【宿主我、我有些紧张。】 它低低道: 【将业障化入灵气,主动纳入丹田,这般危险的事情,当真会有修士愿意吗?】 一路随谢征走到今天,它虽清楚多少人为之付出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担忧。 不如说,正因如此,才更心生怯意。 【就算宿主说,许多人曾经并无选择,可面对生死,可还会义无反顾?倘若不能将浊气引走,天道无法挣脱而出,宿主作为阵眼,灵力兴许会被硬生生抽干】 那样的下场,无疑是死。 倘若谢征死了,傅偏楼定会走上老路,与夺天锁相融,为天地献祭。 它不愿深想下去,语气更加沮丧低迷: 【那样一来,要怎么办呢?】 谢征默默听完,想了想,问道:"011,三百年前,为何七杰要上融天炉?” 【诶?这个…】011支吾着,【是为了斩断仙器,阻止夺天盟的阴谋吧?】 “他们去之前,知晓自己一定会成功吗?” 【…】 “那么,”谢征换了个问题,“他们去之前,知晓自己会死吗?” 前者的答案是否定的,而后者截然相反。 会死,可未必会成功。 于是忘乎所有,但求一博。 就如叶因临别所言一一这是他们的道,明知希望渺茫,也要去争的一线生机。 “我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谢征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世上总有些事情,无可让步。” 对他而言如此,对傅偏楼、无律、蔚凤等人而言如此,对天下道修而言,也如此。 芸芸众生,旱灾久矣,不知有多少人在等一场变动的甘霖。 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那之上推了一把。 煽动再如何蛊惑,也不过致使短暂的狂热。就像011所言,生死关头,定会有谁恐惧退却。 谢征所寄望的,并非那般昏愚之人。 “在跟011说什么?” 铜镜中,青年俯身凑到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发丝瘙痒,谢征不以为意地侧过脸,抬眸看向他:“你呢,魔又说了什么?” “是我问它,最近怎么忽然安静下来了。" 傅偏楼与他对视,停顿片刻,“它说,等着看我们会落得如何下场。” 谢征问:“你觉得会是如何下场?” 窗外天色暝暝,傅偏楼笑了一笑,边为他加冠,边答非所问道: “我觉得回来会是个好天气。” 雪山山巅,界水之源。 原本白皑苍凉的景致,眼下却为团团浓墨般的乌云所笼罩,雷声赫赫,远播天外。 清澈的泉眼中央,龙珠正滴溜溜滚落下雾气。 雾气流淌,如烟如线,缠绕着雪白的骨刺,往四方延伸而去,形成蛛网状的脉络。 此处便是阵眼,以柳长英脊骨中抽出的半截夺天锁器身为中心,承载着云仪、虞渊、明涞三大境的器阵。 谢征缓步走入泉中,在骨刺前站定。 011立于他的左肩,豆豆眼中泛出某种一触即发的急迫。 袖中通讯木雕震了两下,讯息传达的那一刻,谢征深吸口气,激荡眸色逐渐沉淀为平静的漆黑。 双眸闭阖,他伸出手,握住那根骨刺,灵流自掌心疯狂涌出,周身玄奥的气息再无遮掩。 薄唇轻启,只简单二字,极沉极冷: “阵起。” _轰隆”! 头顶雷鸣攒聚,衣袂无风自动。 积压许久的威势携着雷霆直劈而下,惊如怒龙嘶吼,将山巅淹没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雾气被点亮般节节朝山脚流去,勾勒出繁复的阵纹,很快蔓延至等候多时的众多阵结足下。 “…开始了。” 傅偏楼从看不清的山巅收回视线,看向身后的古靳和蔚凤。 前者略略颔首,率应澈在内的十数龙族盘坐阵器之前,浩瀚妖力转瞬铺开,带来阵阵潮湿之意; 后者也朝凰祈点点头,凤皇陛下轻飘飘给双手被缚的凤琛递去一个眼神,三人同坐一方,温度焦灼。 无律亦盘膝而坐,将碧玉长笛放在手旁,灵流独支半边。 最后是被周启搀扶着的周霖、以及与她结下契约、同享麒麟血的琼光。 傅偏楼站在他们围拢出的圈内,阵结的最中,将传来的妖力灵力平衡融会,一并流入阵器。 眼前一时是阵法的白,一时是魔障的黑。 忽明忽暗的交界处,他看到一道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身影,就站在前方,用不详的、阴森的苍蓝色瞳孔,紧紧凝视着他。 这一回,傅偏楼心底再无任何畏惧,不闪不避地回望过去。 【失败了,你当如何?】 魔冷不丁地问。 傅偏楼微微一愣,随后答道:“我不知道。” 【失去那个作为阵眼的任务者,我可不认为你能争得过我。】它讽刺发笑,【这可是最后一次,这一次灭世之后,谁也无法再度倒转,所有人都将死去,包括你。】 “不会的。”傅偏楼笃定说。 哪怕有个万一,他也会尽全力阻止那样悲伤的结局。 更何况他眼中光华骤绽:“不疯这么一次,怎知做不到?如何料定就会失败?” “我相信谢征,相信这里的所有人。所以,我也相信自己,相信天下道修,并不似想象中一般不堪!” 【 你变了。】 魔敛去讥诮,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这令它瞧上去并不只像是单纯流露恶念的存在,和人一般发出晦涩的叹息。 “是,我变了。”傅偏楼轻轻地说,心底犹如拨云见日,明快无比,“他救赎我了。” “而现在,”他坚定地望进那双蓝眼,“我也会让你解脱。” 半晌,魔才几不可闻地回道: 【好,我等着。】 仙山高渺,长而陡峭的石阶没入云端,常人莫能企及。 虞渊仙境赫赫有名的一大仙宗太虚门便坐落其上,居高临下地俯瞰凡间。 陈勤上一回亲自踏足这里,还要追溯到筑基后那次返乡。知晓爹娘早就故去后,他一刻不停地回到师门,心中并无悲喜。 只是白鹤翅羽自肩头擦过,他望着隔开仙凡的山路,忽生迷惘。 他究竟,缘何走在这条路上来着? “痴儿。你来作甚?” 殿中,白须飘飘的老道睁开眼,冷漠地瞧着自己不请自来的弟子: “倘若又要说还天之事,就回去罢,无论外边如何闹腾,我都不会同意太虚门掺和这趟浑水。山门已封,没有令你那两位徒弟收手,是为师最大的仁慈。” “是也不是。”陈勤摇头,“我来与师尊、不,门主大人论道。” “论道?” 像是听见何种笑话,太虚门门主不禁嗤然,“凭你?” 陈勤在他面前盘膝而坐,微微一笑:“师尊可还记得,您收我为徒后唯一一次罚我,所为何事?” 晚风真人天资卓绝,勤恳不辍,向来为弟子中最省心的那个,一直充作太虚门的表率。 唯一一次便是当年他尘缘未断,非要下山省亲,惹得门主大怒,罚他在殿前跪了三天。 门主一阵沉默,陈勤道:“那三日,我始终没想明白,这般不值一提的小事,何至于招惹师尊动怒?弟子自知身份,并不会贪恋红尘,只见上一面,了却一桩心事,怎么不好?” “如今想来,”他慨叹,“怕是师尊觉得,我身上的尘根没能洗净。即便生不出业障,究竟会阻碍进境,才那般大动干戈。” “你既清楚,何必特地质问?”门主盯着他,“心魔浊气如何凶险,从三百年前活到今日的修士比谁都清楚,像你们这般从未修心的小辈,取回来的那一瞬便会身死道消!当真以为天道是什么仁慈的主子?” “我不会同意。”他重复一遍,语气寡淡,“太虚门之所以能取代养心宫成为三大仙宗,就是当年避开了夺天盟与行天盟之间的争端,独善其身,又应承洗业,钻研出御诀之术。” “还天一事,简直儿戏!我不会让门中弟子傻乎乎地送死,谁若前去,往后太虚门便再无此人!” “师尊,”陈勤问,“您为何修道?” 门主不答,他自顾自地说:“弟子起初,是因心有不甘。” 太过弱小,所以面对天灾人祸,无力保护最重要的姐姐。 迈入道途以后,他变得越来越强,再无人敢欺凌,却遗忘了最初的愿望,逐渐目空一切、眼里仅剩他的道途。 洗业断了他的尘缘,也断了他的根。 他不知自己为何而来,不知因何困顿,更不知该往何处求索。 那么,他仅剩的道途,究竟为何道? 浑浑噩噩随波逐流,走到最后再回首时,心底不会浮起无法排解的懊悔吗? 他深深看向默不作声的门主,恳切道:“师尊的考虑,弟子明白,或许在您眼中,我们便如扑火飞蛾般愚昧。” “有人是因郁郁不得志,想舍命一搏;有人是因不平夺天盟所作所为,欲鼎力相助;有人是因私利、有人是因责任、有人是因信服" 陈勤抚上胸口,笃定不疑:“可这些,就是我等为自己选择的道。” “” “弟子不求太虚门勒令门中修士行事,但求师尊切莫出手阻拦。” 陈勤起身见礼,“时辰到了,恕晚风告退。” 与此同时,养心宫。 清重真人郑重收好匣中的信笺,将叶因灵台前的香烛点燃,合掌拜了三拜。 “姐姐,”她喃喃低语,“愿苍天护佑,一切都能顺利。” 推开房门,走出屋外,裴君灵一身花衣银铃,言笑晏晏地瞧着她,面上没有分毫畏惧亦或紧迫: “宫主。” “叫师父罢。”清重神色微微柔和,“此行结束,无论生死成败,君灵,养心宫便交予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新的养心宫宫主。” 闻言,裴君灵稍稍意外,心中却升起一阵尘埃落定似的平静。 “我知道了,师父。” 她轻轻颔首,并不问清重有几分活下来的把握,两人皆知,哪怕拼个形神俱灭,她们也会尽全力施为。 养心宫弟子不惧因果,论之本心,向来如此。 裴君灵走在前方,清重落后两步,凝目于女子曾经稚嫩的双肩,今日,已能坚强得能够撑起一片天地。 “养心宫弟子听命” 环视四周,对上一双双殷切的眼睛,裴君灵莞尔一笑,眼眸生光:“凡无畏者,随我一同前往界水,接引业障,还天地一个清净!” “谨遵宫主之令!” 云仪仙境,问剑谷外峰。 姜文磨磨蹭蹭地系好道袍,在铜镜前看了又看,唉唉一叹。 门外传来不耐烦的冷凝声音: “好了没有?还去不去?你不去,我一个人走。” “我说师寅师弟啊,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姜文苦着神色抱上木剑,吱呀走出门外,对着原本云光师兄那张怵人的脸絮絮叨叨:“不能和你王明哥哥一起,也别来折腾我啊?不就好好收拾下仪表万一有个不测,我可不想衣冠不整地走。” “胡言乱语什么。”师寅转身,“别废话。” “这是不好意思了?”姜文暗暗琢磨着。 即便与来到外门的师寅相处有不短时日,他依然不怎么了解这位“改邪归正”的前任师兄。琼光托他帮忙看顾,说他弟弟性格怯弱、嘴硬心软,容易被欺负他怎么半点没看出来呢? 正发着呆,前边师寅忽然脚步一顿,斜目扫来。 “死不了。" “啊?” “还不至于有何不测,”师寅蹙眉说,“你心性根本也不差,又有所觉悟。这样的修士,可没那般容易遭心魔反噬而亡。” 姜文终于回过味来:“师寅师弟,你这是在夸奖,哦不,担心我吗?” “你是不是太不会说话,才被发配到报备处的?” “喂,报备处怎么了,那可是偷闲摸鱼不二之选,能赚取灵石还能和新弟子打好关系,问剑谷哪有比这更好的差事?” 两人身影逐渐远去,山涧两只仙鹤背上,道人捋着长须,轻轻一叹:“师寅,他也去了么二师兄,这是第几个了?” 恕己真人顿了顿:“加上内门弟子,第三百一十五个。" “第一个迫不及待走的,我记得是外峰刚筑基的弟子藏云?这才半柱香啊比我所想的人数更多。” 成化摇摇头,“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恕己问:“你拖我来此处,只为说些不三不四的风凉话?” “我昨日去训诫之地,见了四师兄。”成化怔怔出神,“他的模样不提也罢,我忽然在想,倘若天道复原,四师兄可还有命在?” “怕是不能了。”他苦笑,“不如说,如无三百年前的洗业,四师兄早已心魔缠身,道基崩溃,哪里会臻至合体修为?” 像他们这般,过去困顿于心魔业障、因果债孽的修士并不在少数,虽有天资,却止步不前,这些年来尝尽了甜头。 “大师姐和三师兄若还在人世,定会笑我没有出息吧。” 成化抹了把脸,自嘲道:“事到如今,却连小辈的志气都比不上了。" 恕己皱眉,神情肃穆:“你要做蠢事?” “蠢事么我如今倒不这么觉得了。" 成化说,“师尊已经不在了,无人会给指明路。二师兄,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生机。” “大势所趋,不可遏止。一旦还天,诸多因果加身,心魔劫至,我没有自信能活下来。”他说,“倒不如放手一搏. 败了,好歹也算死前积德,下辈子投个好胎。”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恕己真人拂袖而去,“无聊。他们何能成功?” 成化真人涩然目送着他,眼底的悲哀逐渐凝结为坚毅之色,朝向送川,深深吸了口气。 融天炉方家。 疯疯癫癫的方陲被牢牢困缚,跪在阵中,方且问的神情则比他更加狂放疯癫。 “就要成了你看到么?罪人。” 似怜悯似不屑地瞥了对方一眼,方且问说:“最终你也没能真正铸成仙器,反倒是我呵呵,我帮你实现这一愿望。” “不不!我铸就了仙器,我是天才!我铸就了夺天锁!我的仙器!” 方陲呆呆傻傻的面容陡然扭曲,挣扎地匍匐在地面,狼狈又无比可笑。 “很遗憾,我才是那个天才。”方且问冷哼,“用你那样枉顾生灵性命的邪法,诡道不过一时接下来,我就让你看看。” “什么叫以人之力,企及天地!” 明涞仙境。 炼器大会的几人时隔多年再度聚首。 岑起垂首擦拭着长剑,金羽无奈仰脸,仿佛能远隔千里,瞧见那道不同寻常的身影。@“谢道友总是如此,分明是那般冷静的性子,疯起来却叫人瞠目结舌。” “哎,我都习惯了。”路八音撇撇嘴,“当初结队时听他想的那一出出,就料定不是个安生的,果不其然。” 罗源道:“又是养心宫逢机缘,又是兽谷死而复生,如今再来个还天之阵谢道友的经历,着实丰富,叫人好生羡慕。” “别羡慕了。” 岑起从坐着的巨石上跳将下来,横目一扫,“我们可不能落后太多。” “就是就是,”路八音笑嘻嘻道,“回头上问剑谷找他讨茶去,不是说上次他欠了你们人情么?” 金羽一挥手:“活着回来,怎么都行。” “那就一言为定!” 祁云山。 “三公子,老祖,夫人,不好啦,三公子非要去参那劳什子阵法!” “印儿,印儿,你回来!” “我的好孙儿,你才脱离苦海多少年,不至于为此赔上性命啊!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要紧?炼气的修为,哪里能与那些大人物相提并论?” “与相提并论何干?” 祁老祖终于追上人,却被对方眼中的光华所摄,不敢轻举妄动。 祁印掷地有声道: “我既入道,便是身在道门,道门之事与我息息相关。炼气期又如何?孱弱如蚂蚁,聚集起来,尚能搬动石块。万一最后,只差一个炼气修士的这么一点呢?怎么就缺我一个不少?” “谢道友与傅道友当年以身犯险,将我从那桃妖老巢救下。大恩大德,必要报偿!爷爷,别拦了,修为都不如我我去去就回!” 行天盟。 “盟中八成修士已赴往器阵,师兄,我们也该去了。” 无人应答,杨不悔疑惑望去,陈不追瞧着窗边探出的一枝白梅,陷入沉思。 片刻,恍然苏醒般,回首眨了眨眼。 “怎么,”对此见怪不怪,杨不悔随口熟练地问,“又心有所感,算了一卦?算的什么?” 陈不追低声道:算了此行。” 杨不悔愣了愣,突兀紧张起来:“卦象如何?” 陈不追定定望着他,须臾,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他说: 大善。” 界水业障滚滚,翻涌着无穷无尽的黑雾。 黑雾之上,却犹如繁星亮起般,点连上点,线交缠线,繁复阵法升上半空,不停吸纳着丝丝缕缕的浊气。 有人倒下,有人退却,可有更多的人填补。 不知从何方传出的第一声,一簇水花微弱地沉没洋流,又溅起新的水花。 慢慢地,水花聚拢,浪潮渐起,汇成更大、更急的波涛;波涛与波涛交缠,化为滔天洪流,势不可挡地从四面八方涌出。 万万人在呼唤,万万人在祈求。 “请天道归” “请天道归一!” 【宿主,你听到了吗?】 天劫之下,震耳欲聋,011喃喃道,【好奇怪啊,雷声这般大,居然盖不过人声吗?】 【不可思议…】 它又困惑,又激动,又害怕,震撼而莫能言语,【难以置信】 【我们会成功吗?】 化业飞掠,点就雷霆,仿佛要将万物燃烧殆尽,畅快淋漓地嗡鸣。 谢征的手指、手腕皆染满鲜血,拖住雷劫,比单纯的度过更要费力。 他眉眼沉静,片刻不松,漆黑眸中,映亮出亘古不移的沉定。 会的。” “. 就要结束了。” 傅偏楼睁开眼,看向面前身影淡薄许多的另一个自己。 他能感到,界水上原本浓郁非常的业障已被削去厚厚一层,波涛翻滚间,隐约能见到原本的清澈。有生以来束缚在他身上的某种沉重,也在逐渐褪去。 【结束?不,还没有】 魔冷冷看向他的身后,傅偏楼一怔,跟着回首。 周霖神色狰狞,宛如在与何物搏斗,周启焦急地守在一边,在她额心不断描画符咒。 耳边的声音慢慢清晰,痛苦的哀嚎,伴随着怨毒,从麒麟少女唇边逸出。 “住手,秦知邻,不会让你呃啊!” “开什么玩笑!我辛辛苦苦筹谋数百年,怎会落败!怎会让你们如此轻易地毁去?!” “霖霖,撑住!最后关头了,不能” “啊啊啊啊啊啊” 傅偏楼瞳眸缩紧,手心不觉渗出冷汗。 会让周霖也一并过来,是为圆满。方且问说过,这么一来,上古血脉俱在,与天道的联系最为紧密。 在训诫之地关了数年,秦知邻本就残缺的神魂已微弱至无,反复以咒法寻查,都没有发觉异样。 不曾想还会如此回光返照。 简直阴魂不散! 他咬牙,却毫无办法,维系阵结,他的存在必不可少,片刻都离不开。而其余人沉浸其中,不似他一般能够清醒过来,也指望不上。 只能寄望周启拦得住. 这么想着,周霖却已凶相毕露,狠狠朝他瞪来。如非被周启困住,怕早就冲过来,用那双利爪捅进动弹不得的他的心口。 再继续下去他也只能召动镇业枪,杀死周霖。 傅偏楼呼吸微微急促,魔却诡异地笑了声。 @【帮你这回,就不用谢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道黑雾钻入周霖识海,挣扎不休的她顿时僵住。 “霖霖?” 眸中陡然流露出无尽恐惧,她记得,她想起来了,她是命中注定的一环,她也曾喝下不系舟带来的忘川水一不曾遇见琼光,没有去到问剑谷,变成麒麟后为所欲为,很快,周启便在道修的围剿中死去,徒留她一人。 她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孽债,所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悔不当初、痛不欲生。 不,不,她不要! 她不想那么行尸走肉地活着,不想失去哥哥,变成秦知邻的容器!她绝不能被夺走今生的一切! 心口热血泼出,麒麟命火熊熊燃起,周霖紧紧拥着周启的身体,火光摇曳在她惨白的脸上,反而勾起一抹心满意足的弧度。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上辈子最后的时日里,她一直一直在钻研。就是为了这一刻! 沾染麒麟血的双手朝下,狠狠结出一道咒术,印入面前的奔涌不歇的界水之中。 【好孩子. 做得好。】 渺茫之音从水下响起,一艘巨船破流而出。 虚实相生,水珠时而穿透,时而溅散,在众人面上落下遮天蔽日的阔大阴影。 蔚凤等人被这不同寻常的声势惊醒,瞧见此幕,不由屏息。 【不系舟?】 两仪剑从蔚凤腰间抽出,慨叹般地说:【原来如此,吾等终于该履行原本的使命…】 傅偏楼还未来得及说话,背上的镇业枪便腾空而起,右眼一空,净水似的珠子也跟着掉出。 三大仙器同时朝船影飞去,与其融为一团。 转瞬即逝的功夫,船影消散,有形圆满。 它并未消失,而是化作这天地间的万物,是一缕风、一束光,柔柔地朝界水之下探去。 【诸位,借精血一用。】 声音出现的同时,傅偏楼若有所悟,毫无犹豫,逼出一道心头血。 【龙凤麒麟、无垢道体,上古血脉皆在,业障已无法成就阻碍。】 【夺天锁解,你该回来了…无形。】 传闻中,混沌钟十响创世。 那一日,明涞、云仪、虞渊、荒原、兽谷、凤巢北方诸妖,南域仙境,所有生灵都听见了一道巨响。 洪钟鸣震,万物复苏,天地荡涤。 ------------ 248 回家 春暖溪融,问剑谷峰外送川浩浩汤汤,曲折地流下山去。 行船的蓑衣老翁照例接送着上下山的弟子,层叠白衣犹如浮于水面的云絮。 天光正好,山水明净。 数月前那昏暗到仿佛天崩地裂的景象,界水张牙舞爪的浊气业障,再也瞧不见半分残余。 倏然,头顶掠过几片黑影,似鸟雀投下,转眼不见踪迹。 船上有几位知觉敏锐的修士纷纷仰脸。 “是哪位真人就此过路?” “玄衣,又夹杂一抹红影莫非是太虚门来客?” “太虚门,嘶,该不会是” 窃窃碎语,有人明了,面上不禁现出些许歆羡与向往;还有人没转过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谁啊?” 同行者小声提点道:“你可别忘了,无律长老、哦,如今该叫谷主了。无律谷主今日在问剑峰设家宴,能接到请帖的,不就只有那几位?” “原来如此,”那人恍然大悟,“行天盟盟主?” “行天盟已然解散,如今该叫太虚门的不悔真人了。" “话说回来,为何行天盟要解散?凭当时的声势,足矣号令半边道门了吧!鼎盛之时的庞然大物,竟说没就没了,真可惜。” “可惜是可惜,但行天盟又非夺天盟,有坐拥天下之野心。既为替天行道而立,如今天道重归,岂有继续下去的道理?若是不解散,才叫人担心是不是暗中有鬼呢" “说的也是算了,头疼这个作甚?那些大事又跟我们无关,还不如想想这趟的任务牌该如何交差呢。” “怎么无关了?当初还天,我可也是其中之一!" 交谈之声逐渐飘远,另一厢,落脚在问剑峰的三人里,陈勤轻飘飘瞧了杨不悔一眼。 “御诀法门还需精进。” 元婴修士叫筑基弟子瞥见身形,简直丢人。 “是,弟子这段时日太过懈怠,劳师尊费心。” 杨不悔低头应下,心底则暗暗嘀咕,若非对方突发奇想要“乘风而来”,一个缩地成寸不就解决了? 想他一介元婴修士,费劲跟上两名合体期,真真一刻也不敢放松,哪里还有多余心思隐蔽气息? 腹诽之时,一旁陈不追替他开了口,不客气地指责道: “舅舅,你少怪师弟。但凡门中那些事情,你亲力亲为些,不要什么都堆在他身上,师弟也不至于连修行的功夫都抽不出来!” “呃…" 陈勤悻悻无言。 还不是怪他师尊,好端端的,做什么要把门主位置给他?害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不说,成天哪儿也去不了,找谢征喝个酒都没空。 “还有你,不悔师弟。”陈不追接着看向杨不悔,“他是你师尊,又不是你主子,平时少惯着他,不该你操心的一律做没听见,知道么?” 杨不悔恭恭顺顺:“师兄教训得是。” 见他一脸假笑,陈不追无奈扶额,这小子当盟主那会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多了,本就尖酸的性子愈发弯弯绕绕,难以揣摩。再看想一出是一出、傻不愣登的舅舅此时此刻,陈不追无比想念他的谢大哥跟偏楼哥,也就他们制得住这俩不省心的家伙。 “罢了,走吧。”他摇摇头,“宴席快开了可不能错过。” 陈勤与杨不悔闻言,不再作弄,收拾番仪容,正色朝山里行去。 对外说是家宴,可真正能来到这里的人心中都门儿清,其实,叫送别宴才对。 送的不是活人,而是画中七道幽魂。 《摘花礼道》最后一次展卷,为期半个时辰的宴席,只为好好饯别。 “哟,不追。” 繁花似锦,团团簇簇围拢着庭院。 遥遥的,石亭里有道懒散靠在凭栏上的身影冲陈不追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明英前辈好久不见。” 敛去伤感心绪,陈不追浅浅而笑,与陈勤两人打了个招呼,便登上石亭,四下张望着奇怪道:“叶前辈呢?” 说着下意识捏了个手诀,就欲算一算,余光瞥到似笑非笑的明英,又讪讪收了回去。 “和她心心念念的好妹妹们在一块儿。喏,就那边。” 朝前一指,明英仍没骨头似的半躺着,抬了抬眼皮,端详会儿陈不追的面相,尔后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酒杯: “不错,颇有几分我当年的神韵,大事小事,无不可算来,陪我喝一杯!” “ 明英那家伙,就知道喝酒,可别把不追那么乖的孩子带坏了。" 距石亭几十米开外,一株如雪烂漫的棠梨下,叶因没好气地瞪了那边一眼。 虽是抱怨,她面上笑意却越发温柔,左边靠无律,右边靠清重,三名女修肩并着肩,坐在树下捡柳枝与落花编花环。 无律一改平时简单的白裙披挂,锦绣衣裳点缀着嫩绿与鹅黄,满头乌发也仔细挽了起来,一支纹银镂月簪斜斜飞进,流苏垂至耳畔,衬得肌肤有如冰雪凝就。 她从流水载来的瓷盘上拈了几枚果子,分给清重,又喂了口抽不出手的叶因,闲闲一笑。 “你以前也在信中与我抱怨过,‘明英喝酒误事,搅了你的局’想不到后来,还是被他骗走了。" “那会儿我就瞧出来了。" 清重掩唇,“姐姐写信,十回里有八回要提明英如何如何。你总这样,喜欢什么,就常常说到,我还偷偷想过怎么给你们办道侣大典呢” 叶因脸上一红,挨个敲了敲脑袋:“好啊,打趣我?我有什么好说的,倒不如说说你们!” “清重,听说你和太虚门那个陈勤来往不少?今日他是不是也来了?” 清重:“ 君灵才接任宫主位置不久,太虚门同在虞渊,避免不了相交。我替她打点几番,至于别的,就免了吧?” “那天歌呢,”叶因扭头,“三百多年,竟然一个入眼的都没有?男修不行,女修呢?” 无律:“你吃这个。” 被塞住嘴,支支吾吾好一阵才咽下去,叶因郁闷嘟哝:“不就问一问嘛,小气。” “你问些别人能答上来的,便不会被堵了。" 不知何时,树下多了道火红的纤长影子。 “时雪?你跟逢之祭拜完师娘回来啦。” 陆时雪颔首,轻轻一叹:“说是师娘,落英真人却更似我们的师父。未曾想到,师尊、宣云平他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事。” “时雪将师娘的墓碑拆了。”穆逢之走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琼光、师寅、麒麟兄妹,“那是宣云平立的,显然有合葬之意,碑上空了块地方。我们重新刻了一个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弟子的不是。” “宣云平不配与她合葬。”陆时雪冷冷道,“纵有下辈子,也莫再纠缠才好。” “我也这么想。” 穆逢之说完,叶因观他神色有异,略略挑眉:“怎么?” “听说了些令人不快的事。”陆时雪道,“穆行之还有他那名弟子啧,早些时候,就该多揍他几顿,叫他生不起那些多余心思!” 琼光苦笑一声,看了眼师寅,后者摇摇头:“都过去了。" 此言一出,几人面上皆浮现出几分恍惚。 是啊。” 无论宣云平做了何事,亦或穆行之怎样困顿在穆逢之留下的阴影中不可自拔,都已然结束。 师门上下,恕己和走意皆没能熬过天道复苏后的道心反噬,如今只剩一个小师弟成化,还因浊气入体、修为大减,不得不闭关休养。 可就像老树终于抽去了病根,虽枯叶凋敝,却有新芽初生,一切百废待兴。 “师娘的孩子很好,长相不谈,个性与他娘亲很是相似。” 陆时雪唇角弯起,“我传功的那个孩子,蔚凤,他也很好。以后,定能帮着重振问剑谷。” “重振?” 清重一脸挫败:“前辈,如今的道门,哪里还有宗派能与问剑谷争锋?有无律和清规两个大乘期坐镇,听说仪景琼光也只差半步,还有舒望明光…” 不出意外,要不了十年,问剑谷就会有六名大乘期。放在天地灭法前,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清云宗倒后,俨然已成心照不宣的天下第一仙宗。 “哈哈” 叶因忍不住大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养心宫也不能落后哦。” 无律跟着笑了片刻,问道:“舒望和明光呢?我记着,是他们带两位前去祭拜。” “去寻你的弟子了。" 陆时雪道,“他们似乎有话要谈。” 虽“有话要谈”,不过半路,宣明聆便被郭詹与方且问探讨还天之器的声音吸引过去,正巧沈应看在与谢征说话,蔚凤便抱着剑,坐在逗011和老贝壳玩的傅偏楼身旁。 “结成器阵,御人而引浊气?真亏你想得出来!倘若走差半步,便前功尽弃大胆,大胆,你和方陲当年一样疯狂。” “郭兄谬赞,不过我自认为还是更胜一筹。” “方陲已逝只是,我还有一惑未解。夺天锁的残骸去了何处?” “这个啊,半截用在还天之阵中,后来还给了傅道友,天道从幽冥挣脱而出后,另半截掉在界水里,被傅道友找了回去。眼下都在他手里,随他怎么折腾咯。” 那边话讲到此处,沉默多时的蔚凤顺势开了口:“你打算怎么折腾?” “那东西是柳长英和我生前的尸骨所铸,时至今日,白龙血脉也好、无垢道体也罢,都没了用处,我给埋在龙谷了。” 傅偏楼显然也在听,将手中点心喂出去,拍掉碎屑,嗓音平淡。 蔚凤定定瞧着他恢复正常的双眼如今,原本苍蓝色的左眸已化为点漆般的浓墨,只是对光细细看去,清澈如鉴的瞳仁里,仍泛着一汪奇异的蓝。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蔚凤说,“那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周霖使了什么咒法?还有,给出那滴精血以后我的身体似乎被剥离了某样东西。” “此处由我011来说明n正抱着红豆饼大啃特啃的小黄鸡举起翅膀:“简而言之,是不系舟一时兴起!” “什么叫一时兴起?”蔚凤唇角抽搐,“那么要紧的关头…”他差点以为又出了什么岔子。 “咳咳,”011心虚道,“这个,成与不成都不影响啦,不用在意。” 它清清嗓子,从周霖的失控开始说起。 上一世的最后,不系舟为还天器阵能顺利进行,特地与尚且在世的凤凰与麒麟送去忘川水,望能令下一辈子的他们愿意出手相助。 只是它被天道书困于幽冥,种种布置毁于一旦,不过谢征阴差阳错下赢得了几人信任,倒也没什么妨害。 而周霖,她前世一路颠沛流离,失去周启后浑浑噩噩,到后来,更是被秦知邻占据身心。 不系舟的到来让她暂时找回了意识,她不甘被秦知邻这般利用,便想尽办法,妄图脱离对方的掌控。 “那道咒法,针对的并非秦知邻的夺舍之法,而是更早留下的一道咒术。” “什么咒术?” 傅偏楼道:“还记得加诸于我身上的夺天之业么?” 蔚凤点点头。 “冤有头债有主,为何这东西会算到我头上?不觉得很不讲道理?”傅偏楼冷笑,“是因在下手前,秦知邻便以咒术遮蔽了他与方陲身上的天机,而柳长英又死了,只能找到我。” 周霖看破了这些,那道咒法,是用以转移债孽。 那一刻,身形本就寡淡许多的魔在眼前烟消云散,消散前,对所有生灵都满怀恶意的存在看着他,又望向山巅,几不可闻地留下最后一句话。 一“多谢。” 夺天而生出的庞大因果,到底还是物归原主,转而缠上了秦知邻仅剩的神魂。 修补、破坏,周而反复。 往后数不尽的时间里,他将一直如此偿还自己的罪孽,直至结清为止。 只是,那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彼时,幽冥之下,天道书认可了不系舟的办法,将它放出;周霖的这一手恰到好处,令它能够先一步从界水挣脱而出。” 三百年的业障实在太过深厚,再如此下去,即便能使天道回归,道门也将因承担过多的浊气,死伤无数。 不系舟并不欲看到那样凋敝的景象,于是,它做出了选择。 召回三大仙器,填补有形之物初生的空缺,再使无形归来,天地完满。 恰如其分的,两仪剑、镇业枪、空境珠,皆为蔚凤和傅偏楼随身所携;而此世之中,几乎全部的上古血脉,都聚集在雪山山脚的阵结之处。 冥冥中自有定数。 这段因人欲而起的孽债,终于也因人欲偿还干净。 有形无形回归天地,形成混沌钟的虚影。 于是灵气丰盈,福泽万物,业障就此消融。 “也不枉我们为此丢了性命。” 无琊子从后走出,蔚凤和傅偏楼一愣,低头行礼:“前辈。” “嗯。” 或许首回露出这般柔和的神色,无琊子深深看着他们,微笑着说:“你们做得很好,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好得多。” 后退,躬身,见礼。 这个举动吓了两人一跳,她却不以为意,叹息般地说:“这么一来,我也能安心上路了。" 傅偏楼似有所感,怔忡道:“无琊子前辈半个时辰到了么?” “用不着难过,该高兴才是。” 无琊子高傲仰头,“也替我谢谢柳天歌,要走就走个干干净净。不必再困在画中,而能再见一见这片天地,吾心甚悦。” 她说着,背过身去,身影一点点变得淡薄起来。 此一走,便是魂飞魄散。 傅偏楼咬牙:“恭送七位前辈。” 蔚凤,以及另一边的宣明聆和方且问异口同声:“恭送七位前辈!” 梨树下,叶因拂去掌心的草叶,将两枚花环分别戴在无律与清重发顶。 “差不多了。” 她笑着,灵力在其上一点,花枝招展,百年不腐。 “天歌,用我予你的那支笛子,送送我们吧。” 无律嗓音喑哑:“好。” 她曾以这首曲子送走了柳长英,如今,又要送走叶因。 笛音袅娜,哀而不伤。 倘若愿景得偿,生死也不过尔尔。无憾而去,留下的唯有缠绵的回忆与思念。 叶因朝他们挥挥手,走到明英身边,与陆时雪与穆逢之站在一起。 含笑离别。 “诸位,有缘再会。” 一曲了了,无律放下笛子,忽而垂泪。 她却仍是笑着,应了一声:“有缘再会。” “沈前辈,也走了么?” 傅偏楼跳上谢征所在的山崖,面前云浪起伏,日辉隐没,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转瞬飘起淅沥小雨。 雨丝沁凉,灌入衣领,又被灵流拂开。 谢征转过身,伸手将他拉到近前,淡淡应道: “走了。” “他们对天有恩。”傅偏楼问,“当真会魂飞魄散?” 谢征笑了笑:“你说呢?” 见他如此,傅偏楼紧绷的心弦忽而一阵释然,跟着也笑了笑:“我可不是陈草,不会算上苍的心思。” 两人间微妙地停顿片刻,傅偏楼又问:“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摊平掌心,让011寻到落脚点,谢征道:“是。” 这一声落下,傅偏楼还未说什么,身后刷啦啦冒出一茬人头,野草似的,幽幽地盯过来。 “清规,”裴君灵像是想笑,又笑不出来,表情古怪异常,“你,你要回家啦?” “清规师弟乃异界来客,本就不是这里的人。那边还有他的家人在,肯定要回去。” @蔚凤煞有其事地解释着,也不知说给谁听。 琼光喃喃道:“另一片天地啊那,很远吧?” “说什么废话,能不远吗?”裴君灵咕哝。 “偏楼哥也会跟着一起走吧?” “你看他离得开他师兄么” “这些时日,承蒙关照了。" 宣明聆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清规,相识这般久,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今后,问剑谷依旧有你一席之地” “慢着慢着慢着!” 011慌忙道:“一个两个的,大家这是做什么?宿主又不是不回来了呀?” “啊?” 面对一排呆滞的脸,谢征绷不住神情,失笑道:“怎么,救世的功德,提这点要求,还不至于不同意?” “师叔他们也就罢了偏楼。”他看向同样愣怔的傅偏楼,蹙了下眉,“莫非你也这么认为?” 傅偏楼无辜眨眼,再眨眼:“你也没透露过啊我哪里知晓” 天道那死板的家伙,何时这么仁慈了? 亏他失落了好久,还以为再也回不来,多少体会了番谢征平日里的感觉。 谢征叹息:“在你们眼中,我便是如此无情之人?” 宣明聆看蔚凤,蔚凤看琼光,琼光看裴君灵,裴君灵看陈不追。 陈不追咳嗽一声,负手深沉道:“我看这天象,忽有所感,天机一刻不容错,便先告辞了。" “慢着,我也要回虞渊,干脆顺道为你护法!” “我好似还未瞧过不追开坛,小凤凰,不如前去一观?” “我正有此意!” “宣师叔,蔚师兄,我也一道去。诶,等等” 就如来时一般,呼啦一下,野草倒得一干二净。 徒留一个傅偏楼,笑容僵在脸上,迎着谢征愈发幽深的眼眸,委屈唤道:“师兄” “小惩大诫。”谢征在他额上敲了一记,接着,揉了揉柔软的发顶,“罚你与我一道回去。” 傅偏楼紧紧握住那只手:“不罚我也会跟着,谁知道你何时回来,我可不想干等。对了,你告诉师父没有?” “师父可比你们看得明白。” “那”傅偏楼又想起一件事,犹豫地说,“在你之前来的那些任务者,会怎么样?也和我们一道回去吗?” 谢征看着他:“有些已经回去了,忘却此界经历的所有。还有一些或许要如秦知邻一般,洗清身上的业障才可离开。” 前者诸如徐宁宁,后者诸如程行、方小茜之流。 所作所为,一笔一账,天地算得很清楚。 “这样的结果,可还满意?” 011囗中,忽然传来一道渺茫的声音,是不系舟如今,应当称作有形之物。 两人的视线落在小黄鸡身上,那双豆豆眼里,浮现出不同往日的深邃。 “天地如何处置,我才不置喙。”傅偏楼皱了下眉,“你也不必过问我的意愿,一旦有所宽限,日后便会演变为无忌。我没有当下一个秦知邻的意思。” 谢征亦道:“所言不错。更何况,你已完成了当年与我的契约,没有其他必要。” “这是对你们的补偿,无须推辞。” 有形一叹,“天地不会额外开恩,却也不会亏待了谁。且安心。” 说这句话时,它目光久久落在傅偏楼身上,尔后莫测一笑。 傅偏楼心中微动,不由攥紧手指,终究没能问出口,侧过脸道:“这么说来,两仪剑和镇业枪的器灵,也没有湮灭?” “它们化作我的一片影子,共同探看这世间”有形玩笑说,“你若想见,让人铸造出可供容纳的器身,这点还是能够通融的。” “知道这些,就很好了。”傅偏楼闭上眼,“比我曾想过最好的. 都要好上许多。” 他靠在谢征肩头,埋下脸,指尖一阵颤抖。 谢征握住他,平静地包容下如此之久以来,一切落幕后,悲喜交加的失态。 良久。 傅偏楼收拾好心情,稍稍抬起脸。 有形问:“要回去吗?” 谢征颔首,慨叹般地说:“请吧。” 小黄鸡飞上半空,与两人平时,发出机械般的声音: 【叮!恭喜宿主谢征完成主线任务,救赎反派BOSS傅偏楼,阻止灭世。】 被当面这么说,傅偏楼尚有些窘迫,偷偷瞥去,谢征正也望着他。 【异界通道开启,请于十息之内进入。】 黑洞洞的门在崖上张开,谢征朝前几步,回过身,朝傅偏楼伸出手,语调平淡,脸上却含着轻轻的笑意,唤道: “偏楼来,我们走了。" 傅偏楼眼睛不觉蒙上一层水雾,从小到大,从开始到结束,他似乎总是听见这句话。 映入眼帘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青竹般隽秀分明,指尖仔细修剪过,圆润如同玉笋。 牵上去,便落入一片熟悉的融融暖意。 “叮铃铃” 正值冬时,即便晚自习的下课铃响起,也没有多少人离开温暖的教室。 沉闷的屋里逐渐嘈杂,谢征从课桌上抬起头,望见手底写了一半的试卷,微微恍惚。 身体异常沉重,十八岁的年岁已离他很远,只记得穿越的当天,江涛要准备文艺晚会的表演,免了补习,他便罕见地参加了晚自习,埋头在班里写隔天的作业。 【宿主,我复制了你穿越前的身体数据,现在感觉如何?】 耳边,011的小奶音响起,令谢征回过神来唇角勾起,并不是梦,他回到了原本所在的世界。 “无事,他在何处?” 【小偏楼在这个世界没有留存数据,需要加载一会儿应该已经来到宿主周边了。】 谢征正欲起身去寻,前方忽然发出一阵骚动。 他听见指关节敲击窗户的“咚咚”响动,清脆,轻微,却清晰地落入耳中。 有同学推开窗,冷风嗖嗖灌入,引来一片抱怨。 “同学,有什么事吗?” 有些低哑,又分外柔和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朗:“找人。” “找人?谁啊,我帮你喊。” 对方说:“我找谢征。” 窗户上氤氲出模糊的白汽,令眼前的诸多面容显得有些不真切。 清一色蓝白校服中,傅偏楼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个要找的人。 @清爽的短发,有些冷淡的面容,是初见时,犹带几分青涩的谢征。 四目相对,不知不觉微笑起来。 同时,心底划过一道迫切的热流。 转身要喊的男生首回瞧见班里有名的冷面同学露出这般温柔神色,话楞是卡在了嗓子眼里,半晌才道:“呃,谢征,有人找被叫到的少年已快速收拾好书包,朝他礼貌点头,几步跨出座位,推门而出。 与匆匆跑到门口的傅偏楼撞了个满怀。 他被011改过一番造型,长发修短,年纪也缩减为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围巾牢牢裹住脖颈和下半张脸,独留精致眼眉在外,生怕冻着似的,看上去就很暖和。 只是衣服太臃肿,肢体不够灵活,又不适应凡人躯体的沉重,一撞之下扑倒在谢征身上,差点没起来。 亏得谢征眼疾手快扶了把门框,才没出现两人一同滚到地上的惨剧。 傅偏楼却顾不得丢脸,紧紧抓住眼前人的袖子,埋在眷恋而又熟悉的怀抱中,一颗因陌生环境而晃晃悠悠的心终于定下。 他高兴地唤道:“谢征。” 没什么事情,只是纯粹地想要叫这个名字。 想要确认什么般,他抬起眼,视线描摹着近处五官的轮廓,胸口鼓噪不息。又叫:“师兄,谢征" “嗯,我在。”谢征眼神一下变得无比柔软,他忍不住收紧手臂,发出低低的、心满意足的叹息,“偏楼,你来了。" 来到他的世界里。 隔着雾气朦胧的教室窗户,里头不少同学投来八卦的视线,隐约听见有人浅浅抽气。两个同性在走廊这么腻歪地拥抱,接下来会传出何种流言,想都不用想。 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愿意放开。 天边小雪,白月清透。 雪花随风飘来,在面颊边打转一圈,化成冰冷水珠,扑灭些许不冷静的滚烫温度。 两人终于分开,凝望彼此,看到对方眸中未褪的缠绵。 说来,他们修道也有几十载,定情往后相处形影不离,该做的也什么都做过。 眼下却像情窦初开一样,青涩、焦灼、片刻都等不得,矜持拘礼抛去九霄云外。惊奇之余,暗自好笑,皆忍俊不禁。 笑过后,又自然而然地牵过手,十指交扣。 傅偏楼启唇呵出一口白雾,丝丝缕缕地飘向天边。他望着沉沉夜色,想了想,小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谢征轻快道: 回家。” ------------ 249 新年快乐 之前遇到一些事,心态实在炸裂,调理了段时间。拖延了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会慢慢着手把番外更新完的。 就不收费了,放在作者有话说里,感谢阅读!@ ------------ 250 棋局有缺 本来在写另一个番外,写了半天没写出感觉,为难之时忽然有了这章的灵感,遂一鼓作气大家阅读愉快~© ------------ 251 华枝春满 发现只要把作者有话说设在正文上方,看起来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了! 我是天才(昂首挺胸)!番外有种一点一点圆满起来的感觉,写得很高兴,希望大家也能看得开心~从今往后师父就要变成花农(? )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 252 天心月圆 修修改改差不多六七版,总算把这章更出来了(长舒口气)。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就停在这里划一个句号吧! 之前答应过的if线还是会写的,但是考虑到篇幅和更新不定的问题,打算另开一个番外锦集,有灵感的时候就往里填填东西。 @新文在准备中啦,打算按规按码先开狗狗那本,被古风泡久了,写点未来星际试试手感。 存够稿再开,顺利的话大概一月份(希望)?总之,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评分的事就拜托啦,给小天使们比心心,咱们有缘再见~@ ------------ 253 夫夫相性五十问 掐指一算,良辰吉日,某作者决定文艺复兴一把素材来源网 络,性格可能与正文稍有偏差,娱乐为主,不必较真哦~ 谢傅夫夫相性一百问(前五十清水版),Action 1:你们的名字是? 谢:谢征。 傅:叫了十几辈子傅偏楼,才知道亲爹给取的真名是白晗。 不过嘛(移目)偏楼也挺不错。 作者:不是“不正”吗,以前是你雷区来着,怎么挺不错了? 傅:我乐意。 谢:(思索) )(领悟) (但笑不语》 2、年龄是? 谢:加上010那一辈子粗略上百。 傅:(思考)这个计算起来也太困难了…毕竞每一世刷新 我都得从头再来,一边长一边解封记忆,用度过的年份算年纪得翻 倍,可是真论心智好像也不至于翻倍…..另外,被魔占据身体的时 间要不要记在其中?以前到后期它比我出现得频繁多 作者:(汗流浃背)停停停!打住!再这么下去要讨论量子 纠缠了,按011这辈子为准 傅:那好说,反正跟谢征差五岁。 3、性别是? 谢:男。 傅:呃半男半雄? 4、你的性格是? 谢:冷淡,固执,不大会表达。 傅:非要说的话。善变吧。 谢:? 傅:小时候比较天真,过得越难,越会自我说服不怕你 笑我甚至把魔当成过朋友。 后来嘛,时疯时醒、疑神疑鬼的,就开始装模作样,对不同 的人都是不同的一套这辈子也是 谢:这辈子? 傅:你看,和蔚凤一块我就幼稚,在师父面前我就爱撒娇,杨 不悔面前我就有心计,以前我还喜欢在你面前表现得很通透很满 酒,就像白承修一样对谁我都下意识想讨他们喜欢 面具戴多了戴久了,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是真是假,很难下定 义啊。 谢:(叹气) (揉头发)你这样看自己? 傅: (蹭蹭) (微笑弄不清楚又有什么关系,从心所欲罢 了。 5、对方的性格是? 傅:(不假思索)温柔! 谢:? 傅:虽然还有很多别的,比如说冷静自持、有勇有谋、守正 内敛不过要我形容,果然还是这个。 谢:(沉默) (怀疑)我觉得,我脾气还挺差? 傅: (谴责)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叩心境告白那回说过的 日S 还西我雨重算一编2 谢:(疑惑)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 傅:…(咬牙)回去和你从头慢慢数!好了,该轮到你说 我了。 谢:(深思熟虑)天真,坚强,通透。潇洒说不上,很执 着,但这样也好。 傅:? 谢:(瞥一眼)还有,爱缠人,怕寂寞,有点娇气。 傅:(迷茫)你在说谁?怕寂寞?你才是吧? 谢:原话奉还给你,善变?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我养大的人是什么模样,我不清楚? 傅:开始思考难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6、二人什么时候见到的?在哪里? 谢:永安镇的牙行,我头下了十三岁的他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 谢:书里的反派BOSS,让我来到这里的任务对象,漂亮得 不真实。 傅:漂亮?就那会儿瘦巴巴的样子? 谢:主要是不真实。 傅:魔念叨很久会欺骗我背叛我的任务者,警惕又好奇,原 来长这么个样子,还挺好看,难怪骗得了人 8、喜欢对方的哪里? 傅:行端立正沉静可靠、不善言辞、做大干说、看起来冷 淡其实比谁都心软…大多了,哪里都好,怎么可能不喜欢? 傅:最要紧的是他让我安心。 谢:绝不妥协的执拗,一日认定就倾尽所有的热烈。总是 等着我、包容我、陪在我身边。 9、讨厌对方的哪里? 谢&傅:没有。 作者:(不死心)真的一点都没有? 谢&傅:(肯定)情人眼里出西施。 作者:这个梗今天能不能过去 10、觉得你和对方的相性如何? 谢:很好。 傅:非常好。 作者:具体表现在? 傅:他喜欢管着我、照顾我,我喜欢被管着、被照顾,这还 不好? 作者:懂了,你俩就是一个占有欲强、一个不安感重,没问 题,相性确实很好。 11、怎么称呼对方的? 傅:谢征、师兄(撒娇求饶指定称呼) 谢:偏楼。 傅:(摊手)看,挺不错吧。 作者回忆起第一问,恍然大悟:被秀恩爱了 12、希望对方怎么叫你? 谢:这样就好。 傅:嗯,这样就好。 13、如果把对方比做动物的话是什么 谢:猫?也有些犬系特征就是了。虽说,他其实是条龙。 傅:仙鹤吧,有种淡泊高邈的感觉。 14、如果送对方礼物会送什么? 谢:陪着他。 傅:根据现状考虑什么是他最需要的。 15、希望得到什么礼物呢? 谢:重在心意,趁手不浪费最佳。 傅:他的时间和关注。 16、有对对方不满的地方吗?有的话是什么? 谢&傅:凡事只晓得考虑别人,不知道顾惜自己。 谢&傅:? 谢&傅: 17、你有什么坏毛病? 谢&傅: 撑作主张? 谢&傅 作者:认识很到位嘛,这种“为你好”下次还敢不? 谢:没有下次。 傅:教训够多了,以后…左右不过一个他生我生,他死我 死,不会再有了。 18、对方有什么坏毛病? 作者:上题有,过。 19、讨庆对方做什么? 谢:委屈自己. 傅:丢下我。 谢:(揉头发)…不会再丢下你了。 傅:(笑)在你身边我也不可能委屈。 20、你做了什么对方会生气? 谢:独自赴险。 傅:明知故犯 21、两人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 谢:不分彼此。 傅:道侣大典上对道心发过誓的程度。 22、二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谢:正式的话,回家后,大一刚去报道住校的第二天晚上 傅:学校非得要求新生至少住校一年,我怎么睡得着觉(怨 念)那会儿都夜半三更了,也没想干什么,就觉得离人近点好受些。装成学生混进去,发现他居然在楼下站着,一瞬间还以为是 幻… 谢:(轻声)我也睡不着,下来走走。 傅:于是他就牵着我在校园逛了一圈说是约会,总感觉 像夜半偷情,还挺利激。 作者:所以睡觉问题最后怎么解决的? 谢:拜托室友打掩护,搬出去一起住了 23、那个时候两人是什么气氛? 谢:安静。太晚了,不好高声说话。不过很高兴,没想到能 见面。 傅:紧张。 是不好高声说话,但他那晚格外有兴致,给我介绍学校里的 各个地方,讲他白天会在这里做什么。怕惊扰别人就贴着耳朵小 声说,弄得我心口一直在跳,晕晕乎乎根本没听进去多. 作者:老夫老夫了都,怎么这么纯情(摇头 24、那时进展到了哪里? 谢:什么都做过了 傅:在现代还没有过你嫌我看上去太小唔唔唔…被括 嘴)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 谢:父亲墓园旁边荒废的小公园。 傅:意义不太一样…每回去扫墓,我们都会到那里待一会 秀一起在周围随便狂进。 26、对方的生日,会怎么庆祝? 谢:准备好礼物和蛋糕,然后什么都由看他。 傅:现代就拉上小运和他的其他朋友,修真界就拉上师父师 叔阿表小草·…他性子冷清,但其实不喜欢一个人,热热闹闹的最 好。 27、告白的是哪方? 博:我。木头桩子不用力饮是没法动摇的 28、对对方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谢以前从没有考虑过有谁会永远地停留在我的人生里,现 在非他不可。 傅:没有他会死。 29、那么、是爱吗? 傅:是啊,万劫不复,我早就完了(笑) 谢:(对视一样。 作者:谢哥可是堂堂正正开口说过“爱”的,小楼你不行阿~ 傅:(挑眉)傅偏楼爱谢征、白晗爱谢征、哪一辈子的我都 会爱上谢征,你看这样行不行? 谢 作者:(忘记小楼比谢哥坦率多了)行行行,下一题! 30、对方说了就没办法了的话是? 谢:叫师兄。 傅:一般我都没办法 31、怀疑对方见异思迁!怎么办? 谢:不可能。 傅:怎么会? 32、能容许见异思迁吗? 谢&傅:不能。 作者:(欣慰的目光) 33、约会时对方迟到一个小时,想么办? 谢:不会等到一小时,迟到就会联系,联系不上就去找人。 傅:谢征很守时,如果迟到还没有提前说,肯定是出事了。 34、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里? 谢:眼睛。一直有我的影子。 傅:手。从小到大都这样牵着我。 35、对方什么样子最色.情? 谢:这是前五问,还是后五十问? 作者:咳咳,擦一点,就一点点,原题就是这样的嘛!(理 直气壮) 傅:因为我失去冷静、感到餍足,(出神)嗯,尤其是哑着 桑子低声夸我的时候。 谢:…哭出来的时候。 作者:麻烦细说!(被审核拖走) 36、二人在一起什么时候会觉得紧张? 谢:亲近的时候,有点 傅:谢征,我发现你很不擅长这种事情啊。 谢:说得好似你很擅长? 傅:好吧,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37、有对对方说谎吗?擅长说谎吗? 谢:没有,不擅长,比起说谎我会选择不说 傅:说过,我很擅长说谎啊,只是对他很少。 谢:(回忆起一堆事件)少 傅:咳咳相对而言,的确算少。 谢:(冷哼)小骗子。 作者:(恼禁止打情骂俏! 38、什么时候觉得最幸福? 谢:重要的人都在身边。 傅:“最"不好说,毕竞总是越过越好的。 39、有吵过架吗? 谢&傅:(毫不犹豫)吵过。 40、是怎么样的吵架呢? 谢:不熟悉时互相怀疑、洁问,熟悉了气他刻意隐瞒、伤害 自己…不会为鸡毛蒜皮吵起来,但一旦吵就不是小事。 傅:吵得最凶的,应该是当年我用血炼丹给他,还有想杀了 他送他回家那两次吧 41、怎么样和好呢 谢:(冷笑揍一顿就好了 傅:怎么说得和家暴一样……虽然那两次的确都打了一架 其实只要他还愿意管我,总会和好的,我不喜欢和他置气。 谢:若是我做错了事他挺好哄的 傅:(笑)彼此彼此吧,师兄 42、即使转生也想成为恋人吗? 谢:如果我还是我,他还是他 傅:我都转生多少回了2 43、觉得「我是被爱看的」是什么时候? 谢:一直。他的感情很坦率,而且义无反顾 傅,摸我的头、牵我的手、看着我、亲我甚至是因为我 生气的时候。只要呆在他身边,就会有这种感觉 44、觉得「难道不爱我吗…。是什么时候? 谢:确定关系前常常考虑是不是他弄错了确定后不会 患得患失不是我的作风,作者:(感叹)谢哥真是非常安定…小楼呢? 傅:(迟疑)距离太远且长时间见不到面的时候?我当然不 会真的怀疑。只是失落不安,这种情绪理智控制不了,需要切实 地感受一下才能放心 45、你的爱的表现方法是? 谢:照顾他,保护他,掌控他 傅:黏着他,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他。 46、和对方像的花是? 作者:(举手)这题我会,《摘花礼道》已经选好了,月见 和并蒂莲。 花语分别是“清冷高洁"和“出淤泥而不染”,也很适合沈老师和无琊子来着~ 47、二人之间有隐瞒的事吗? 谢:没有。 傅:很早开始就没有了,如果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交心。 上辈子就是隐瞒太多才be了。 48、你的自卑感是? 谢:自卑谈不上,很长一段时间觉得是自己夺走了父亲的 命,需要用一辈子去弥补偿还 傅:不讨喜,得到的感情都是算计来的,并不真心。 谢:现在不是了。 傅:我知道,你也无需逼迫自己。弥补也好偿还也罢,无论 如何我都会陪你一起。 谢:嗯,我知道。 49、三人的关系是周围的人公开的? 还是秘密2 谢:公开。 傅:重要的人都知道,他的家人,修真界这边的师长好友… 道侣大典都办了,天地为媒、命数牵连的道侣懂不懂 50、认为三人的爱会持续永远吗? 谢:永远这个词太漫长,我不喜欢承诺那么虚无缥缈的事 情。不过直到我死。 傅:我不一样,我会说永远,认定了就不可能口头,我有多 执拗难缠你最清楚。 傅:谢征。 谢:嗯? 傅:(笑)我永远爱你。 谢:(笑)我知道,我也是。 作者:(早有预料地戴上墨镜)好好好,两位99!感谢配合 参加本次的夫夫相性五十问,,有机会咱们再来后五十问哈~ 作者:最后,在这里领谢哥和小楼共祝大家元旦快乐!天天 开心~ 谢:元旦快乐。 傅: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