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熹和年 ------------ 001 易子 “咚——咚——咚——” 漫长的黑暗过后,元岚耳边响起一阵敲门声。 “好人家,行个方便。” “幼子前日咽气了,如若不嫌弃,可否向您换点吃食?” 门外呕哑的人声裹挟着一股腐烂味直冲过来。 听见这几句骇人的言语,元岚竭力想要睁开眼睛,或者扑腾下手脚也好,却都只是徒劳。 她只能听任一双僵冷粗硬的手拍打自己的脸。 那人见元岚仍无反应,于是轻叹一声,踏着钝钝的拐杖声,走去开了门。 “吱呀——” 木门在低低哀号。 “我家囡囡已经三天灌不进水了。” “你们…你们带走吧。” 那是个老妪的声音,言语间,字句还在无力地颤抖。 易子而食。 元岚想到了这个词。 她穿越到了那个“三天灌不进水”的“我家囡囡”身上,即将被交换着吃掉。 在陷入亘久的混沌之前,元岚正坐在通宵自习室里,考公考研双管齐下,上一秒刚刷完粉笔教育历年省考真题集解,下一秒正要打开肖秀荣考研政治1000题。 她刚翻到马原部分第一章——“世界的物质性及发展规律”,突然感到胸部一阵碾压似的剧痛,心跳如擂鼓般响在耳畔,直到两眼一黑,脑袋摔在了“唯物主义”一行大字之上。 还…还没上岸,她就就就噶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不过此后便能酣畅淋漓地睡个天长地久觉,这样也好。 谁料意识非但没有溃散,反而逐渐清晰,元岚因此才能听到那样魔幻的对话。 虽然此时被交换的本应是两具孩童的尸体,只不过自己因机缘巧合附到了原主身上,才又活了过来,但这丝毫不影响这场乞食的骇人程度。 易子而食之,乞骸而炊之。 史书所载的人间炼狱,竟在此地此刻生动上演。 看来,她来到的这个世界,并不美好啊。 似乎连活着,都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思绪万千之间,元岚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得活下去。 上一世稀里糊涂地翘了辫子,这一世,总不能上线三秒钟就光速领盒饭吧? “阿婆,家中只有你们二人?” “京州征兵,孩子她爹死在去京州的路上了。她娘被县令府…算了,实在不光彩,只知道大概也是死了。” 腐肉味逐渐强烈,直至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紧贴上元岚的胳膊,令人作呕的尸臭让她腹腔一阵翻江倒海,只想坐起来吐个三天三夜,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 是那个死掉的孩子被放到了她身侧。 接下来,他大概会被这位阿婆省着捡着吃上个十天半个月。 “…阿婆,您得好好活下去呀。” 那人默然,晌久,只能吐出这样干瘪的字句。 “倒希望死的是我。” “我给她喂稀饭,自己扒树皮吃,这孩子怎么还是…” 元岚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躺到了木板车上,“轱辘轱辘”地被推着走。 老妪的呜咽声渐行渐远,最终听不清了。 大概是寥寥几句话勾勒的人生过于惨戚,她的心脏隐隐有点揪着疼。 随后不知颠簸了多久,元岚逐渐恢复对身体的支配,试着睁开双眼。 入目是对夫妇,两人骨瘦嶙峋,肚子却都出奇地大,丈夫赤着胳膊,妻子的破麻上衣则布满漏洞。 不期然,与女人浑浊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老张…老张!这孩子还活着!” 她拉住丈夫推车的手。 “掉个头,咱们把孩子还回去。” 男人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回去?咱自个儿娃可是死透了送出去的,把这孩子还回去,那咱们吃什么?还吃那恶心塞肚子的臭粪土吗?”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叱问,身子不住地战栗。 木板车继续动了起来。 看来这对夫妇已铁了心要拿她充饥活命了。 闻言,元岚一面感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一面观察四周。 原主的年龄约莫在十一二岁,出乎她意料的是,胳膊和腿脚还算有些力气,不像是个前不久刚被饿死的孩童。 元岚推测,可能是自己这具异世灵魂让原主获取了些许能量。 此外,她发现周遭逐渐出现人烟,路边景观也不再那么可怖。 甚至有人在府邸门口布粥,长长的队伍蜿蜒进白墙黑瓦中,最顶上挂着副破败的牌匾——“元府”。 元岚心头一动——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竟还是咱元家人! 不对不对,既然有好心人无偿布粥,这对夫妇易子而食,又是为何? “…我…我想喝粥…” 不能暴露逃跑的心思,因此元岚只能装作有气无力地讨要吃食。 “那是住在城中的良民才吃得上的粥。” “你瞧瞧,排队的人穿得那样齐整,可以想见活得多滋润——可粥少人多,他们哪里还肯分城郊流民一星半点?” “你跟他们抢吃的去?非得被打死不可!上次老张……” 女人喋喋骂起来,被丈夫“啧”地一声止住了。 他们何曾没想过体面地讨一碗粥喝? 只不过凡人所在之处,都得排个等级划个地盘。自己低人一等,就算是硬着头皮要去分他们的一杯羹,也只会被拳打脚踢几番,反倒是既丢了芝麻也丢了西瓜。 否则,他们又何至于养不活唯一的孩子,何至于易子而食,又何至于…打算把眼前的女童吃掉呢? 此间种种,元岚当然无法知晓。 闻言,她只心中一动。 抢吃的会被打死? 看样子,这个老张之前挨过教训。 若她此刻冲进人群,那这对夫妇大概会唯恐避之而不及,打消啖肉饮血的念头吧? 再说了,兴许她真能讨得粥喝呢。 人不大胆事不成,反正此番乱世醒来算是人生重开,不如放手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元岚瞅准时机,手撑着木板,翻身下车,把自己摔出三四步远。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快点回来!” 元岚正想起身往前冲,不料两眼一黑。 该死的低血糖! 元岚双手撑在粗砺的黄土地上,前有三两成群围过来的排队百姓,后有仓皇扑来的夫妇二人。 怎么办?怎么办? 混沌的脑中突然闪过那沧驳的“元府”二字。 元岚心一横,手指扣进黄沙之中,强撑起脑袋大喊: “元大人!阿父!小女寻你寻得好苦!” 这家大人姓元,她也姓元,二人总归是同宗同族的,相亲相爱一家人,叫声阿父,算是他占了自己的便宜,有何不可? ------------ 002 太微命轮 队伍末尾那些良民滞在原地,走也不是,退也不是,抓耳挠腮,像是在反复掂量元岚方才喊的那句话。 身后那对夫妇也僵住片刻,直直伸着手,却也没有再扑上来。 元岚只想用那胡言乱语的一嗓子唬住他们片刻,为自己争取时间。因此当下出现的三方僵持,正合她的预期。 待到眼前恢复清明,元岚忙不迭撑起身子,抡起腿往人群中冲去。 或许是饿得眼冒金星出现幻觉了,她分明看到人群上方有轮缓缓转动的金色轮盘,近乎透明,却又灼灼耀目。 金轮的四角分别用银纹刻着一条龙、一头虎、一只鸟、一头龟。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四大神兽? 金轮外缘八角各是一块方格,其上银纹刻字,各写着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字。 元岚满心诧异。 这是什么新型超轻金属材料,竟能漂浮在半空中。 又或者,这物什不过是她的幻觉而已。 可没听说过内陆平原地区也会出现海市蜃楼啊? “哎呀赶紧赶紧赶紧…赶紧走吧!” 那个女人连声催促丈夫走远的声音响起,元岚才收回目光。 他们果然走了。 同样饿着肚子讨生活、活过一日且算一日的饥民,居然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奇怪的世道。 元岚心里念叨着,算是放下了悬着的心,猫着身子踱到队伍末尾,打算要点粥吃。 至于自己如今身在何时何处、往后又将如何过活,等填饱肚子后再仔细合计清楚。 捧着破碗的一众百姓齐齐掩住口鼻,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但见元岚或许、可能、恐怕与这布粥的元府大概真有些许的关系,再何况,她也识趣地排到了队伍末尾,所以倒也没去阻拦她。 元岚在人后站定,终于有心思好好打量这个异世。 街市建筑和自然景观都一如古时候的山水园林画,只不过空气浑浊、黄土干裂,目光所及皆为不毛之地,不见任何一抹绿色。 看这样子,估计是此地爆发了旱灾,黎民深受其苦。 至于眼前的百姓,也都一如影视剧中的古装扮相,只不过元岚对传统文化了解无几,难以分辨这些服饰究竟属于哪个朝代。 等等,之前那位阿婆曾提及原主的爹“死在去jing州的路上了”。 荆州? 汉武帝始设荆州刺史部,此后荆州一称撤了又复,复了又撤,因此实在无法从这个地名推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至于“征兵”? 看来那个“荆州”有战事。 旱灾加战乱…… 易子而食,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元岚思来想去,决定放弃根据如此有限的已知前提自顾自瞎琢磨。 她相信只要用心去听仔细去看,众多疑惑便会自然而然解开。 四处张望间,元岚再次被浮在半空中的金色轮盘夺去目光。 此刻凝眸细看,她才发现金轮上的玄武以水蓝色勾勒,竟在高照的日头之下发出清幽冷光,令人背脊战战。 那只随轮盘旋转轻轻晃动的玄龟,似乎是感受到元岚的目光,竟然倏地扭头,双目圆睁,直直向她瞪去。 什么情况? 元岚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破布下的骨头架子,狠狠抖了三抖。 紧接着,那金轮从队伍上方飘开,随着一个身影慢慢移动到旁侧。 那是个身着靛青色布衣的少年,用稻草扎着半束发,蓬乱的墨发垂到腰际,面容清隽,薄唇微抿。 一手端着盛满稀粥的破陶碗,一手还紧抓着把破落的黄色油纸伞,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分明。 那双渊黑的眸子轻瞟了元岚一眼,流露出几分微不可察的鄙夷。 “小骷髅,你能看到他的命轮,对吗?” 金盘中的玄龟朝她伸长脖子,竟开口说话了。 它的声音如同古钟铿锵回响在无尽长廊中,浑厚,沧桑,似是近在耳畔,又像远在天边。 小骷髅? 元岚左顾右盼,不见旁人有何反应,就连那个少年都只是靠到墙边,蹲下身开始喝粥,全然没理会自己脑袋上的龟。 她只好悄咪咪伸出根手指,状若无意地指了指自己。 【你在跟我说话?】 在没搞清楚这只龟是什么玩意儿以及这个世界是否有何特殊之处前,元岚不想贸然开口,免得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毕竟,无论是认不出别人都认得的物什,还是看得见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都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还算有点玲珑心,知道隐藏自己的能力。” “没错,小骷髅,我是在跟你说话。其余人等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这只龟能听见她的心声。 元岚眉毛一挑,眼皮一跳。 这设定?莫非? 她喜提天选之女剧本,就要被主角光环狠狠宠幸了! 至于“小骷髅”嘛…… 元岚低头,望见自己空荡荡的破麻裤,嶙峋的脚踝骨,以及血肉模糊隐约露骨的脚底板…身上或许还飘着臭肉的腐烂味道,只不过她自个儿闻不到罢了。 确实挺瘆人的。 【龟龟,只有我能看到你,是因为我是那个被你选中的女人吗!】 没想到玄龟闻言将它那双浑圆的眼睛又狠命一瞪,幽幽冷光强烈到几近实体化。 “无礼小儿!我乃天之四灵中北宫玄武,岂容尔等粗鄙凡人胡乱相称?” 它朝上喷吐云气,似是表达不满,少顷扭头继续说道。 “你身带紫微之气,因此方能看见太微命轮,此间种种,并无我的用意。” 【紫微?太微命轮?玄武大人,您要不指点一二?】 事情朝着越来越不科学的方向风驰电掣,这龟看上去十足厉害,元岚于是摆好恭敬的态度,真诚发问。 “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紫微星落人间,便是俗世之天帝,也就是所谓天子。” “太微之宫,天子之廷,东列将,西列相。太微化人,即为臣子。” “太微之人身带命轮,也就是我所在的这轮金盘,唯有紫微方能看到。” 元岚敏锐地捕捉到“天子”这个字眼。 【玄武大人,您是在说,我要当皇帝了吗!】 ------------ 003 将盘相门 元岚喜不自胜,眼中爆出两道精光,甚至忍不住用脚蹬起地上的黄沙。 一副别拉着我别拉着我老娘这就要去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展宏图伟业的样子。 “照常说来,确实如此,可如今人间大乱,身带紫微之气的人,不止你一个。” 什么?这名头竟不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这天子难不成是什么流动红旗,人人都能赶上趟? 【这么多人都上赶着当皇帝啊?】 “非也,非也。” “乱世之时,皇权衰颓,人间失序,何人将会是真正的天下共主,不再有单一的定论。苍天降落数道紫微于人间,是为了让各位明主集结天下英桀,尽快终结乱世,以求太平安乐。” 原来如此,群雄争霸,谁来当那天子,还未可知。 “奇怪的是,你竟是个女儿身。但见你灵魂驳杂,难不成是男鬼投错了胎?” 看来,这个异世未曾有过女子称帝。 【玄武大人何出此言?我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只不过生前是女人,死后也投了如今这个女儿身,是个纯粹无杂百分之百真女子。】 “既然如此,确实稀奇。虽然苍天共生阴阳二性,但是人间却有男尊女卑之序。你身心皆为女子,竟带紫微之气……或许天命使然,风云际会之间,当真会有你等的一方天下。” 此言一出,倒是让元岚很是上头。 既然女子掌权是件旁人从未干过的事,那若是干成了,要不就是“先为善者”“万古流芳”,要不就变成“始作俑者”“遗臭万年”。 不管哪个名头,元岚都只觉得——岂一爽字了得! 毕竟,名声是后人评的,可天下共主,却是自己当的啊。 【所以,为了平定天下,我该去寻找带有命盘的太微,并且越多越好?】 “此言不差,只不过,如何让太微效忠于你,又如何借太微之力匡定天下,只能由你自己思量。” 也就是说,就算抽到了ssr,他们也并不一定愿意辅佐自己。 难度系数陡增。 【“借太微之力匡定天下”…太微之力能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前擒狼后猎虎?】 “…你说的那些虽然奇怪了些,但并非毫无可能。” “虽说你来自异世,但你的那个世界,大概也算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英雄吧?” 嗯…怎么能不算呢。 千军万马中杀得七进七出的关二爷,封狼居胥的少年冠军侯霍去病,攻城七十余座威震六国的杀神白起,等等等等。 “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大抵也是太微降世,开启了将盘,拥有了四象天赋。” 【将盘和四象天赋又是什么啊…】 说话的方式能不能简单点——一句话蹦两三个专业术语还不带名词解释,真让人憋劲啊! “太微命轮分为将盘和相门。” “将盘就是我所在的这轮金盘,上面还刻有东宫青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合共四象天赋——青龙现世,引风唤雨,万物复苏,是为疗愈之灵;白虎乃杀伐之神,是为破军之灵;朱雀可攻可守,是为襄辅之灵;玄武不死不灭,是为护佑之灵。” “太微之人若点将盘,就能拥有四象天赋中的一种或几种,驭使凡人遥不可及的神力,日后,你自可亲眼领教。” 元岚了然,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自对应治疗、输出、辅助、防御,拥有四象天赋之人,就能拥有碾压人类的力量。 这世界,也太像个全息现实版抽卡游戏了吧,连队伍配置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那相门呢?】 “相门是将盘外侧的八个方格,分为开、休、生、伤、杜、景、死、惊,人事八门。” “开门、休门、生门为三吉门。开门主外交、休门主内政、生门主经济。” “惊门、伤门、死门为三凶门,主军兵之事。惊门偏重奇巧之计,伤门偏重金石之策,死门偏重大局之观。” “杜门、景门为三平门。杜门主造物,景门主文才。” “太微之人若开相门,便拥有过人才智,一计上心头、四两拨千斤,都不在话下。” 原来如此! 据此说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李太白,以连横之术破合纵之策的张仪,也都是那开了相门的太微星! 【我懂了!点将盘者是武将,开相门者是谋士。】 “确实可以这么说,不过,文武双全者亦有之。” 元岚点点头,心中大致了然。 目光转回至青衣少年身上,他已囫囵吞下最后一口稀粥。 【多谢玄武大人不吝赐教,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知道他是谁吗?或者他是怎样一个人?】 金轮中的玄龟向下随意一睨。 “你所见到的玄武,只不过是我灵力的千万分之一,同时流转于众多太微命轮之中,我怎可能分辨清楚谁是谁。” “况且,太微之人看不到自己的命轮,无从知晓我等天灵的存在,我也未曾与之交谈过。” “因此,对于他,我同现在的你一样,知之甚少。” “紫微,你应当自己去发掘他们的故事。” 闻言,元岚的目光追上少年的身影,他脊背直挺,斜抱着那柄油纸伞,两脚一深一浅地往街市走去。 他腿脚不便,竟还是个小跛子。 有趣极了。 他们的故事? 或许会更有趣吧。 【玄武大人,听您一口一个“小骷髅”“紫微”的,怪我还没自报家门——我叫元岚,元始的元,山风的岚。】 冷色玄龟转了转脖子,双目轻阖。 “元,始也,善也,君也。岚为山间雾气,自由自在,无所不为。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长久以来,玄武见过的紫微并不算少,向它报上姓名的,倒是没有几个。 太微命轮随青衣少年越飘越远,渐渐隐没于黄沙飞扬之中。 元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随队伍慢慢踱至布粥的摊子跟前。 木桶皆见了底,只少许几个还漂浮着点浑浊的米水。 摊子后立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着素色粗衣,瘦削纤细的手执一只木瓢,面容清逸,带着病态惨白,眉眼露出歉意。 “姑娘,实在抱歉,今日的粥已经分完了。” 元岚瞧见他随时都要晕倒的虚弱模样,正感慨这元府的家仆竟也吃不饱,就是不知自己往后又该如何过活下去了。 单单论今日怎样填肚子,也成了个大问题。 男子见她既不回话,也不离去,便又扶着摊子打量了她几眼。 随即眼底流露出几分了然。 “你就是那位自称元某女儿的姑娘吧?” “元某并无成家,即便是论年纪,也是断不会有女儿的。元某不忍,但姑娘怕是寻错人了。” 元岚闻言,抬头看他。 怎么,“元大人”,不是手上串三个玉扳指的大腹便便中年油腻小胡子啊? 竟然是个,文文弱弱的白面小书生! ------------ 004 元大善人 他脑袋上没有命轮,看来是个凡人。 可这场面总归奇奇怪怪的——元府能无偿布粥,想必有些家底,可这位元大人却瘦弱不禁风,看上去像是几百年没沾过油水。 不过,他的这番话倒提醒了元岚。 方才她慌乱中与元府攀了关系,现在一瞧,这位元大人还真像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那或许,求他收留自己给元府打打杂,换得稳定的住处和吃食,也不是不可能! 话虽如此,她还是得先将方才胡扯的那些话解释清楚。 “我自称是元家女儿,并非寻父,只是方才我被换给了一对夫妇作果腹之食…为了逃命,才假借了大人你的名头。虽是情急之下,但确实是我的过失,实属不当,还请见谅。” 文弱书生慢悠悠收摊子的动作一顿,清亮的眸子朝元岚望去。 “你说,被换给一对夫妇作果腹之食?是指,他们易子而食,吃人肉来活命?” 城中良民并不清楚城外流民的惨状。 至少他不知道。 “元大人,确实如此。” 元岚注意到了他的情绪,放低声音。 他闻言滞了片刻,苦笑一声,重新开始手上的动作。 “不必称呼大人,我并无功名,不过一介无用书生罢了。” 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告知名讳。 “鄙人姓元,名望,表字崇宁。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元岚,还没取字,崇宁先生叫我元岚就行!” “直呼名乃大不义,我便称‘元姑娘’吧。” 白面书生讶然,这小女孩竟一点不避忌讳,将自己的名也告诉了他。 元岚半点没意识到不妥,只顾拼命帮他擦桌子叠木桶。 但仅存的几分力气逐渐抽离身体,于是她只能作罢,毫不顾忌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以期恢复些精神。 元望这才瞟见女孩脚底隐约可见的筋骨,浑身一颤。 此前她神色自若,元望想不到她竟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省俭吃食每日布粥,以为还算是忧济在元元,如今才知道,他未曾看清过这人世间真正的模样,他所关切的元元,早已生不如死。 多可悲,多可笑。 手上动作不停,元望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打算收容这个死生徘徊的女孩。 “元姑娘,冒昧一问,你是否……暂无居所?” 元岚听到他发问,眼睛一亮,赶紧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 “崇宁先生,我可以打杂也可以布粥,就是肩扛手提的重活我也可以干…我的意思是,我无处可去,也吃不上饭,所以能不能留我在元府暂住一段时日,等讨得生计了,就连本带利还你房租,如果元府还需要…” 元望低头浅笑,轻声打断了她。 “元姑娘,铜钱只对那些贵人管用,庶民连活命都困难,还管要什么房租。” “世道艰难,委屈姑娘先住在偏房吧,说到底,你要是帮元府做事,我还得给你付月钱呢。” 元岚爽快应下。 “先生真是个大善人!那我日后可得叨扰您了,元府的事就都包在本姑娘身上,不过月钱嘛,倒是不必咯。” “只是…府中可还有干粮?” 她现在饿得可以徒口吞牛。 元岚咧开干裂的唇拍了拍小肚,接着稳住摇晃的骨头架子,赶紧俯身抱起一叠木桶。 元望哑然失笑。 “姑娘跟我来吧。” 元岚随他穿过垂花门,来到庭院,正中的门楣上刻着“济川世泽”四个大字,看上去倒像个大户人家。 “先生府中院落很是气派啊!” 文弱书生侧头朝她微微颔首,举手投足全是风雅。 “此处府邸是祖上济川元氏留下的,但我等昌州的分支早已没落,如今府中也只有我一人,因此不曾好好打点过,让姑娘见笑了。” 原来这地方叫昌州。 虽获知自己身处何地,但她闻言,更多还是诧异。 既然是士族分支,那么无论再怎么式微,也不该只有家主一人吧。 元望感受到身后探查的目光,敛下眼睑。 “昌州荒灾深重,元府向那些土豪乡绅购得多余的粮食之后,已付不出下人的月钱,我便将他们都遣散了。” 他声音温润,向元岚递去干裂的馕饼,手指净白修长。 “多谢先生。” 散尽家财行善事,面前这个温良俭让的书生,倒是个真君子。 她一边啃着糙饼跟随元望的脚步,一边暗暗思酌。 想来他应当不会有害人之心。 元岚于是小心翼翼发问:“先生,可否告知今年是哪朝哪年?” 与她所料不同,元望回答地很是干脆,连步伐都没有半分的迟疑。 “大呈熹和三年。” 年号为何或者皇帝是谁,这些问题与平民百姓无甚关系,偶有不知道的,实属正常,更不用说这个穷乡僻壤里差点被饿死的小孩了,所以,元望并不感到意外。 虽然经过与玄武之灵的一番对话后,元岚已几乎确信这地方与自己所生所长的华夏九州毫无干系,但元望的回答无疑给她最后的希冀正式宣判了死刑。 这是个异世大陆。 元岚对它的了解程度为,零。 不慌,不慌。 作为21世纪大学生,最基本的修养就是—— 人还没死,不用先哭。 “我听说,‘荆州’最近有战事?” 元望稍默了一会后才回答: “当今圣上年幼,前朝后宫风云变幻,京州已经乱了许久。” 宦官掌权,外戚干政,两股势力在京州永安城中拼杀得难舍难分,世家大族和地方军阀偶尔东搭一手、西插一脚,闹得这座皇都更是热闹非凡。 上头的大人们忙着争权夺位,才让这天灾频仍的江山显得更加萧条。 “府中厢房虽多,只有此处搭了架床榻,日后得委屈姑娘了。” 话语间,两人已走到侧边一扇矮门前,里头靠墙立着大木架子,上面摆满了书,另一边便是张竹质小榻。 书中自有三级甲,住在这里,倒是方便元岚获取信息。 正合她的心意。 谢过元望后,她囫囵吞下馕饼,抽出一本地方志低头看起来。 大呈帝国分中原、北朔、南陇、西阑、东泽五大地区,因一道灏水横亘帝国大陆,中原、北朔、西阑合称江北,南陇、东泽合称江南。 昌州地处北朔,此地为昌州辖下的平饶郡武陵县。 书中还罗列了郡县里有名的大族,元氏也在其中。 元望刚才所说的宗族本支,是江北四大族的济川元氏,另三家是洛郡桓氏、兰陵关氏和尹川钟离氏。此外,大呈的世家大族还有江南的五大家——玦水王氏、瞿川程氏、扶风令氏、清河崔氏、亓岭褚氏。 数朝之前,济川元氏的部分族人迁至昌州平饶,期间也曾出过几个县令,但确实如元望所言,已经逐渐没落了。 “咚咚咚。” 她从地方志中抬起头来,急忙过去开了门。 元望单手捧着一只瓷碗。 “元姑娘,我见你脚伤严重,想起府中还有药剂,就熬了一碗。” 元岚目光扫过他的脸,又扫过他手中的碗。 脚底的破损,难道不该用外敷的涂剂吗? 而且这药泛着红褐色—— 怎么像稀释过的血水…… ------------ 005 霸王硬上弓 街市口的公鸡打鸣声起,元岚便睁眼了。 手握地狱开局,要想在异世的第一晚就睡个安稳觉,实在很难。 元岚先在府内转了几圈,后到附近街坊小巷走了一遍,对周遭环境稍稍适应之后,她便回到元府,按照昨日元望的嘱咐开始煮粥。 “元姑娘,昨日为何没喝汤药?” 她正要将稀粥装入木桶,门外就传来询问声。 元岚登时一头黑线。 拜托,那碗一股子铁锈味的药水,怎么看都很不对劲啊。 而且,他他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没喝的! 从容的脚步声渐近,一双筋骨轻显的手接过她手中的木桶,清冽的气息洒在元岚鼻尖。 元望无奈道:“不用药,伤口就不会好。” 接着便转身提着木桶而去,并未期待她的回答。 这个小姑娘,过分谨慎了些。 元岚在原地搓搓手,低头看自己的脚。 昨日随意套上了府中丫鬟留下的布鞋,现在已经被渗出的脓血浸透了。 确实很痛。 元岚耸耸肩,跟上他的脚步,出门布粥。 她揽下元府的活,一则是因为不能白吃白住,二则,自然是因为她还得借此机会,接近那个太微少年。 “这这…当真是元大人的女儿?” “大人…真是年少有为啊…” “不是,也不像啊,元大人生得俊俏好看,这小姑娘…嗯…也算有个人样吧…” “胡说!人家明明都饿得不成人样了!!” 排队领粥的县城百姓见元岚从府中出来,七嘴八舌吱喳起来。 元岚听得汗流浃背。 他们贴着脸讲小话也就罢了,声音倒是冲天的豁亮。 她在众人的如炬目光下颤巍巍递出去第一碗粥,一边解释“昨日那是个误会”,一边瞟了眼长长的队伍。 那个少年果然也在。 一如既往提着把油纸伞,眼睑微垂,杜口无言,与周围忙着八卦的众人格格不入。 “小孩,你认识那个提着伞的蓝衣小郎君吗?” 在前世,就连跟新加的微信好友打个招呼,她都得把对方的朋友圈翻遍,所以,面对这首张ssr金卡,元岚也觉得还是多打听打听为上。 至少别出师不利,一开口就踩到人家的雷区。 “他天天都来排队,不过从来不同我们讲话。” “大家都说他是个聋子哑巴!” “我娘告诉我的,他是个外来的流民,之前还被连着揍了好几天呢。” “诶诶诶,那几次我可看到啦,这个哥哥可抗打了,别人没挨几拳就撒腿跑了,他可是硬生生忍着领到粥的。” 牙还没长齐的小孩排排坐在摊子旁边,捧着热乎的粥水边喝边说。 不仅脚跛,而且又聋又哑,漂泊无定,任人欺凌—— 这什么美强惨待救赎设定啊! 那么问题来了。 只会挥手比心给个大拇哥的元岚,该如何与他交流呢? 来不及思考再三,他他、他来了。 他带着冷酷无情漠视一切的眼神走来了。 元岚右手握木瓢舀起粥水,左手自作主张比划起来。 挥手——幸会幸会。 比心——长得不错,做个朋友? 给个大拇哥——哎呀其实是我看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想把你收入囊中啊! 少年脸色越来越黑。 他本就对这个哭天抢地随处认父的女子无甚好感,如今她攀上元府来布粥,竟不屑与他一言,只摆出几个手势嘲讽他—— “没有”“钱”,“你可真行”。 无冤无仇,岂有此理! 元岚眼见他面色不虞,心中暗道不妙。 指定是因为她不了解这异世,所以无意间冒犯到他了。 手足无措之间,元岚只能连忙给他倒上满满一碗,目送他一瘸一拐走至墙边蹲下喝粥。 她思来想去,搭讪行不通,那便只好霸王硬上弓了。 少年几次吞咽间就见了碗底,接着起身向街巷走去。 见状,元岚加快手上的速度,终于在最后一瓢粥水入碗之后,撇下空空荡荡的几只木桶,朝他消失的方向狂奔而去。 所幸少年并未走远,黄沙微扬之间,他拄着伞,走得极慢。 于是元岚放缓脚步,本想开口说话,张嘴后及时顿住,转而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谁料少年就同脑袋后长眼睛似的,一踢撑在地上的伞柄,伞尖在浑浊空气中转过半圈,朝她的胳膊打来。 元岚躲闪不及,只能抬手抓住自上而下劈来的伞面。 “……淦啊!” 握住伞的那刻,她只觉全身上下所有的精气汇集于手掌,奔腾不息朝伞尖而去。 与此同时,那轮近乎透明的命轮光芒陡增,开始加速转动起来,其上的玄龟双目爆出冷光,扭动脖子吞吐云气。 什么情况! 元岚慌忙松开手,这才阻止这场猝然发生的事变。 她屏息凝眸向少年望去,却不料他也是一脸茫然。 “你是谁?” 这“小哑巴”竟还开口说话了。 闹个半天,竟是乌龙? “我…你会说…你方才出了那样的狠手,现下又何故问我是谁?” 元岚嘴上打着太极,心中却暗自恼悔。 她还是把这个世界想得太过简单,眼前之人年纪虽小,却点了将盘,拥有天之四灵赋予的力量,他若是想置自己于死地,恐怕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容易。 少年朝她蹙眉,缓缓摇头。 “不对。” “方才,不是我。” 他说起话来一顿一顿,与清逸的长相很不相称。 元岚不甚在意,开始思酌少年的回答。 确实,如果那是太微之力,想必自己无法这般简单脱身。 那股吸力既然并非少年的缘故,难不成,是因为她自己? “那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作回答,继续追问。 少年的眉拧得更紧了些,一副“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 然后转身抬腿就走。 “诶诶诶——” 眼见这太极打得过分了,元岚连忙拉住他肩膀,然后条件反射般缩回手。 “你不是问我是谁么?我姓元名岚,你呢?” 少年一字一顿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 见元岚也实在弄不清楚状况,他一脸不愿地补充: “你为何能,催动,它的力量?” 他用下巴指了指抱在怀里的油纸伞。 元岚看向他,眯了眯眼睛,心中浮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我再试一次,你就把名字告诉我,成交?” ------------ 006 襄助的襄 少年紧了紧怀中的油纸伞,忖度片刻。 乱世多艰险,他从未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特殊之处,眼前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姑娘,想必确实对此间端末不甚了了,不大可能存有害人之心。 更何况,回想起方才力量汹涌而来的瞬间,无论怎么说,都是他占了便宜。 “好。” 他神色板正,郑重其事地双手托伞,稳当当捧到元岚面前。 眼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元岚沉心静气,凝眸看向这把伞。 彼时少年同自己一样茫然无措,说明类似情状不曾发生过,那么问题的关键,或许恰是旁人所不具有的紫微之气。加之他并无伤人性命的意图,那方才恐怕是自己的力量主动与太微命轮发生了呼应。既然如此,她要想借此机会与少年搭上联系,也不是不可能。 思量之间,她伸出手,紧扣住粗糙的伞面。 骤然间心气汇于掌面,向外奋跃奔腾而去,排山倒海般的抽离感让元岚险些站立不稳。 元岚勉强支起头,望向黄天中浮动的命轮,其中的玄武之灵就如同在汲取她有限的生命力,仰天长啸之间,沿着金色轮盘踏步而行。 同时,手中的油纸伞剧烈抽动起来,发出咯吱响声,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彻底散架。 指尖紧紧嵌入掌心,元岚咬牙抵挡剜肉剔骨般的痛感,瞪大双目不愿错过任何瞬息间的变化,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渗出点点血丝。 终于,少年命轮中绕行的玄武之灵最终化为一点冷色青光汇入原处,内侧较原先多出一粒四角星芒。 紧接着,伞自她手中掉落,刹那间由伞顶至伞面、伞架、伞柄逐一消散,漫天黄沙之间横波骤起,震得元岚飞出摔落在地上,猛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她来不及擦拭血迹,朝地上望去。 原先那把老旧的破伞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静静躺在地上的是—— 伞尖嵌着月白色萤石,伞面是近乎透明的青色丝绸,其上点缀三两条银丝纹,向下连着通体翠色的玉质伞骨,末端吊一枚长形玉佩,以古体刻着“天罗”二字。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作为一种高等哺乳动物,在某些美丽的无机物面前,也会自惭形秽。 “我呸!哪个市井刁民当街闹事,竟敢伤及县衙人马!” 痛意退去,元岚这才发觉周遭的异样。 不仅她被震倒在地,包括那少年在内,周围皆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喝骂声自地上倒着的若干彪形大汉而来,他们身着衙役的统一服饰,有几个已经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半抽出腰间的佩刀,虎目圆睁,眼神一扫四周,迫不及待想要捉拿案犯。 显然,他们搜寻不得,毕竟连两个“案犯”都不甚清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入目只见地上华光流转的玉骨伞,衙役们先是满脸惊诧,随后便心中暗喜,彼此默契地交换眼神。 “大爷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宵小贼人偷了贵人的东西,无处躲藏,这才趁着哄乱遁形而去,把偷来的宝物随意丢弃在街上了。” 为首一人收刀入鞘,抱着手臂大摇大摆走来。 闻言,元岚暗道不妙。 这群衙役怕是见这伞名贵,想要将之据为己有。 “既然如此,我等就将赃物带回府衙,待…” “我的。” 衙役话语未毕,就被少年打断了。 他一瘸一拐走至伞边,脚尖轻勾伞柄,玉骨落入手中。 衙役横眉一扫——这群贱民想来是饿疯了,竟还敢当众同他唱反调。 见是少年,他哼笑一声。 “你的?” “你个睡桥洞底下的瘸狗,配用这种宝贝吗?” “臭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 肆意奚落之后,衙役作势抬腿,就要踹在少年胸前。 他们夜里巡城时,总会看到这少年瑟缩在近城郊的桥洞中,为了能睡个囫囵觉,有时还得拖着瘸腿与野狗抢地盘。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布靴离青衣只一寸,少年就被元岚向后用力一拉。 “官爷且慢!小民亲眼所见,这柄伞是他不慎掉落在地的。若是大人有疑,不妨移步县衙细察?” 他们显然是想趁机吃独食,因此定是不愿闹到县衙让上头知道,否则,一来自己捞不到好处,二来免不了被长官寻麻烦,元岚也就借此发挥,只求小事化了。 果然,一众大汉面面相觑,后面几个已经拽着马的辔头将要调转身去。 谁料方才骂街的那名衙役大概是觉得被撂了面子,侧头忒了口唾沫低声骂娘,刀身带鞘就朝元岚砍来。 “破要饭的,还轮得上你说话了?” 她竟是破要饭的?? …… 话虽没错,但—— 想不到小小县府衙役居然横行霸道如斯,元岚震惊之余猛然后倒,这才躲过一击。 周围百姓纷纷侧目,面露愤懑。 乱世危难,死生如微。普天之下,已无王法! 既然如此—— “太微!老娘吐血可不是让你这般安静如鸡的!你——” “那好,伞,给你。” 元岚正气血上涌,朝那少年大喝一声,谁料后者却乖巧把伞递了出去。 徒留她黑人问号。 “…这这这…” “大胆刁民,已经迟了!” 那衙役再次蹬起靴子朝少年踢去,挥刀出鞘,劈头向元岚砍来。 元岚正想来个倒地翻滚,眼前倏忽绽开一抹晃眼的青色。 “你才,迟了。” 斜前方的少年手握玉骨,指节净白修长,长形玉坠在动作间轻轻晃动。 又一次,布靴离青伞只一寸,衙役却身形急顿,转瞬间已被猛然弹开,重重摔落在地上,背部拖行八九步远方才堪堪停下,扬起一阵黄尘。 “…兄弟,帅的呀…不过…” “你刚刚把伞给人家算什么!!” 元岚在地上艰难完成翻滚动作,尴尬地拍拍屁股站起身,不忘吐槽一句。 “天罗,听我的话,会自己,回来。” …… “那你TM倒是一开始就给出去啊!!” 少年一脸正色地回头。 “你吐血,才有的,天罗。随意,给出去,不好。” 元岚闻言猛掐人中。 倒也不必如此在意旁人感受! 眼见几个大汉紧勒缰绳掉转马头,齐齐挥刀劈砍而来,元岚连忙出声提醒。 “小心!那群衙役都——” 没等她说完,少年眉毛一拧,抛下话便回过头去。 “方才,答应,你的——” “我,姓宋,名襄。” “襄助,的襄。” ------------ 007 竹蜻蜓 一众衙役先是被电光石火的突变唬得愣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才纷纷翻身上马,也不顾周围群集的百姓,一夹马肚,争相冲来。 不过是满身穷酸臭的跛子和乞丐,就是横死于官马的乱蹄之下,又算得了什么? 眼见对面来势汹汹,宋襄屏气运力,单手紧扣玉骨,用仅他们二人可闻的声音喝道: “来者可追——” 与此同时,元岚望见半空命轮中的四角芒星骤亮,化作一道流光汇入宋襄手中的天罗伞。 哄—— 自青光伞面荡出一股气波,震得人马皆是一顿。 “青天白日之下,此贼竟敢玩弄歪门邪道,当我们武陵县衙是吃素的么?” 为首那人勒马急停,将腰间佩刀拔出后猛力向斜上空扔去。 环首刀在空中飞速旋转几圈,刹那间已飞至天罗伞上方,刀尖下指,正是朝伞后二人而来! “宋襄,上头有刀!” 元岚出言提醒,奈何前有两三匹高头大马扬蹄踏来,只能眼见上空的黑影越来越近。 “放心,伤不到,我们。” 宋襄沉声说道,话语刚落,那衙役飞出的环首刀像是被无形的线倏地勒停在半空。 眨眼间,刀身疾速后撤,猛然撞在天罗伞面之上,紧接着刀尖向外被震回对面,为首的衙役躲闪不及,被自己的飞刀挑着滚落到地上,狼狈不堪。 防御、吸收、反击——以牙还牙,来者可追? 不不,不止于此,元岚凝眸看向那柄青绸玉骨伞,回想方才的情状。 被拉回去的环首刀? ——吸引! 元岚眼睛一亮。 宋襄这厮可以吸引我方火力! 开局就抽到极品挡箭牌,老天真是待她不薄! “他娘的雕虫小技!弟兄们,都一起上!” 伴着那名倒地衙役破音的嘶吼声,宋襄一字一顿说道: “来者可追,至多,十分钟。” 如果对手够强悍,维持时间还会更短。 “……” 看来,老天虽待她不薄,但倒也不厚。 “那你能在十分钟之内解决他们吗?” 宋襄闻言,摸着鼻子低头思考,回答得很是严谨: “如果,他们,够强,就可以。” 元岚略一掂量这个模凌两可的答案,心中了然—— 竟还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罗不能主动输出,因此,它的攻击力由所受伤害决定——对方的火力越猛,吸收后的还击也就越强势,反之亦然。 那就且待这群武夫自己解决自己吧—— 武陵县的街市上空,不断飞过各种环首刀、各只马匹和各位衙役,周围民居门窗紧闭,只露出窗纸洞中几只狡黠的笑眼。 长又不长的十分钟过后—— “你,你,你们,给老子等着…” 几名衙役哆嗦着从地上拾起刀柄,贼心不死朝他们丢来,仅其余的两三个昏死了过去。 “…淦,玩了十分钟还没把自己玩晕。” 元岚低声咒骂。 她虽对这群虾兵蟹将的武力值没抱什么期待,但这也… “太,弱,了。” 宋襄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沉声说道,嗓音不含任何起伏。 随后,他松闲地将玉骨靠在肩头,紧接着退后半步,抬手揪起元岚的领子。 她顿时慌神—— 虽说方才两人还是战友,但实则几面之缘相识甚少,好巧不巧,己方唯一战力进入技能冷却期,想来眼下也是自顾不暇,还偏偏来抓自己领子,谁知道是要干什么! 元岚别无办法,只能疯狂蠕动身子并准备随时对昔时战友裆下要害给予致命一击。 “…宋襄!你若是没了办法就想拿我当挡箭牌,那可真是德之贼也!其无后乎!” 未及元岚爆出更为情深意切的骂詈,她已倏忽腾空而起。 “我,非,小人。” 少年板正的话语含着些许愠怒。 元岚瞪大双目,先看看身旁执伞的少年,再看看脚下越来越远的黄土地。 ?!! 宋襄,带她,起飞了?!! “娘亲!娘亲!你看!会飞的仙人!” “…是老天爷派神仙来救咱们了!咱们有救了!” “头儿!头儿你看上面!那两人…飞了?” 眼见天罗带着彼时鏖战正欢的二人踏空而去,街边民居跑出几个小娃娃,指着半空奶声奶气地大喊,旁边三两个掩面哭泣的农夫农妇扑通跪倒在地,剩余那些半死不活的衙役抬眸见状,惊厥之下晕了过去。 随着不断升向高处,地上的人声和图景逐渐模糊。 “……” 元岚默然,花了片刻功夫来充分理解当下的情况—— 明明可以潇洒自在遁形而去,可他却选择与自己无法搞定的一群小怪正面硬刚。 她挠挠头皮,好心提醒: “那个,宋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啊上策!!” “男女,授受,不亲。此为,下策。” 而且,运伞回击可以说成是“雕虫小技”,但破空飞去却只会被当作“妖道”或者“神迹”,无论如何,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宋襄不愿显露。 只不过,他不善言辞,不想解释太多。 可元岚听得他的辩驳,不禁哽住。 “死生之间,何谈男女!更何况,你这算什么‘授受’啊…” 她低头望向紧紧卡着自己下巴的衣领,该说不说,这破麻衣质量还挺好,勒她这么久倒也没破口。 不过这一飞,危机解除,他们倒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元岚抬头问道:“言归正传,方才我握住伞,你可觉察出什么?” 趁此间隙,她打算弄明白天罗伞的华丽变身和那颗命轮中的四芒星究竟是什么。 “一股强力,汇入,体内。之后,便有,来者可追。” 宋襄如实答道。 元岚点头,如她所料,她的紫微之气与宋襄的太微命轮相互呼应,两相作用之下,初生小肉盾成功点亮新技能“来者可追”,那粒四芒星便类似于游戏中的技能图标,而天罗的颜值陡增,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法宝进阶。 “来者可追是今日才会的,那此前你的天罗,就没什么特殊之处么?” 宋襄转了转靠在肩头的玉骨:“可,腾云,驾雾。” …… 也对也对,毕竟,逃跑才是最好的防守嘛! 她揉着下巴,试图理解这个奇妙天赋。 眼见元岚不再发问,宋襄晃了晃她的衣领: “我已,悉数告知,该,你了——” “你是,谁?” 事到如今,元岚自然明白少年在问什么。 她能感知到他的特别,甚至强化他的灵力,所以,她是谁? 可说到底,他们二人只不过一面之缘,虽勉强说得上共过患难,但元岚并不打算将玄武之灵的那一番话和盘托出。 瞟一眼执伞少年,她只好囫囵打趣: “这样理解也不是不可以——我是大雄,你是拥有竹蜻蜓的哆啦A梦!” “?” “大雄是个很倒霉的小孩,可是突然有一天,无所不能的哆啦A梦来到了大雄身边。” “哆啦A梦帮助他、改变他、让他变得越来越强大、实现他各种各样不切实际的愿望,后来,他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携手走上人生巅峰!” “至于竹蜻蜓嘛,那是哆啦A梦的道具,插脑袋上就能起飞那种,跟你的天罗差不多。” 不讲些匪夷所思的话,简直愧为21世纪穿越女! “我是大雄,你是哆啦A梦,意思是,你帮我忙,咱俩一起走上人生巅峰,懂?” ------------ 008 包治百病 宋襄看向自己手中叽里呱啦的骨头架子,微一蹙眉。 明明看上去像是个苦了吧唧的小叫花子,却一会儿出言搭讪开口解围,一会儿携手走上人生巅峰的。 随口就来的胡说八道,讳莫如深的心眼儿,还有,夏日乔木般蓬勃的生命力—— 她就像是…并非生于这个乱世。 因为乱世中的人们,如同被风霜屠戮殆尽的草芥,他们哀心竭力,一心只想活下去。 他也一样。 “你将天罗,增益,我亦,救了你——彼此,两清。” “今后,我会,离开武陵。” “就此别过,便好。” 武陵的衙役如此嚣张,今日夺伞不成,反倒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难保日后寻他麻烦。 他只不过一个随处讨食的流民,偶尔逃出生天算是幸运,可若那些官爷真想置他于死地,简直易如反掌。 所以,这武陵县,已经待不下去了。 而元岚听闻他要离开,急着阻止: “我们方才一同出生入死,怎能就此别过?” “更何况,荒灾正闹得厉害,你要是出了武陵城,谁能保证郊野山民不会围上来抢着吃你?” “即便你有能力自保,也抵不过一路上无居无食,留在武陵,至少还能去元府领粥。” “至于县衙的人要是来找茬…你待我回去问过崇宁先生!” “……” 宋襄不愿再听下去,只勒紧元岚的衣领,待她望来,便轻轻摇头。 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从死人堆里长大,在流亡路上过活。 因此从未体验过身有羁绊的感觉,早已习惯孑然一身,不想依靠谁,也不想被谁依靠。 所以,一向能留就留,该走就走,反正,他本就只是大呈千千万流民中的一个而已。 “我,一个人,就可以。” “宋某,不愿成为,元大人的,小儿。” 元岚闻言,反应片刻。 好家伙,这厮竟是在嘲讽自己认他人作父,搁这儿不齿起来了? “宋襄,未知全貌,不予置评,这件事我已同先生和…” 未待元岚解释清楚,宋襄直截了当地打断她:“到了。” 双脚落于黄土地上,脖颈处的勒迫一松,她已稳稳当当站在元府门前。 而身侧的少年立马退开几步,“唰”地撕开青色麻衣的下摆,将天罗齐整地包裹了一圈,不露半点华光。 干净利落做完这一切,宋襄抬头,望了她一眼,随后颔首。 眼见他斜抱着天罗正要转身离去,元岚不死心,仍想挽留: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诶??!” “宋襄??!” 眼见宋襄一个转身,双目一闭,瘦削的身子就这样直挺挺倒了下去。 元岚措手不及,只赶得上为他垫了垫后脑勺。 这哥们…总不会…也有低血糖吧… 还是说,第一次开大,用力过猛,后续有点跟不上了? 无论如何,这是个留下太微的大好机会! 她拍了拍宋襄怀中的天罗,无声地仰天大笑三声—— 飞吧飞吧,怎么都飞不出,她元岚的世界! 万分得意过后,她拉起宋襄的胳膊,将他猛然甩到自己肩上,连拖带拽地跨进元府的门槛后,便支在自己膝盖上低头休息片刻。 这副饿坏了的身子,日后还得多多将养锻炼—— “咦?” 暗自啧啧间,她瞟见宋襄腰际的肌肤,因着方才撕下布条包裹天罗,这才露了出来。 净白的小腹上布着几处红斑,格外惹眼。 元岚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急忙将肩上的宋襄靠着府墙放下,撩起他的上衣。 三两成堆的红点竟爬满了胸膛和腰腹。 见状,她再摸上宋襄的额头,高热烫手。 ??! 红斑,高烧,这莫非是—— 瘟疫??! 久旱之地,死伤无数,尸肉狼藉,滋生疫害,确实在所难免…… 元岚霎时愣在原地,顿感天旋地转。 恍惚间,她听见庭院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元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她飞快回头,看见缓步走来的元望,眼神一紧,急声喝止: “先生请不要过来!” 虽然不知这红斑究竟为何,若真是疫病,也不清楚其传播情况怎样,但无论如何,还是少让旁人接触的好。 元望闻言,倒是顺从地停下脚步,万分不解地问道: “何故?这位郎君怎的昏倒了?有无大碍?” 元岚爬起身,再次发力背上宋襄。 “崇宁先生,这位郎君身现红斑,我恐他是生了疫症,这就带他出府,先生万万不要再靠近此处了。” 她稳住心绪,踉跄着一步一个脚印挪向府门,只想赶紧离开此处,别给元望横添祸害,却不料,被一双干净布鞋挡住去路。 抬头,疑惑—— “先生,你…” 元望朝她颔首,示意不必担心,接着便二话不说接过高烧昏倒的宋襄。 元岚知他心系百姓,可他一介书生,不善医术,又何必拿自己的命冒险。 “得了疫病便是九死一生,先生何苦?” 她并未阻拦,只是跑上前向上扶住宋襄的身子。 “且不说是否确为疫症还未可知,若真是瘟疫,这位郎君要是得了,你以为武陵县中能有几人可以幸免?” 确实,古时候大规模的疫灾,大多只能以焚城收场,既是防止疫害扩散,也是寄希望于一把火能将之焚烧殆尽。 因此,如若爆发疫灾,当地百姓不过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要是侥幸活了下来,也还得面临孤苦伶仃的后半生,以及荒无人烟的一座城。 元岚紧锁眉头,千思万绪中,她听见元望温声说道: “更何况,我虽不才,却还尚有办法。” 她心中诧异,挑眉向元望看去。 他埋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 这文弱书生,难不成还会医术?甚至自信到妄言自己能够医治瘟疫? 但不得不说,在这异世,似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因此,她并未追问,只是用力托着宋襄,将其一路送至元望寝房。 “元姑娘,麻烦你先照看这位郎君片刻,我去去就来。” 将宋襄放至床榻上后,元望轻轻扔下这句话,转身疾步离去了。 元岚便忙起烧水和通风,原以为元望出门配药需要费些功夫,却不料一盏茶后,他已捧着瓷碗跨进门来。 “药备好了,姑娘喂他服下吧。” 元岚望向碗中,一阵默然。 这充满铁锈味道的红褐色汤药,很是面熟。 只不过这次多了几片叶子,可元岚一看便知,这分明是从元府庭院里的树上刚摘下来的。 “先生,这同你上次给我的,是同一种药吧?” “这——难不成能包治百病?” ------------ 009 紫微降世 元岚直截了当的问话让他一愣。 唔——原以为自己放点叶瓣进去,就能让这汤药蒙混过关,想不到其实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坐在床榻边上的元岚朝他投来咄咄目光,即便是白面书生一向自持有度,此时也只好理亏地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姑娘,这这,这是何话呀…” 他一面躬身浅笑,一面思量应当如何搪塞过去。 “先生,你与人和善,想必没有害人之心,不妨先将这些事情解释清楚?” “这两副一模一样的汤药究竟为何?先生又是如何看出我昨日并未用药的?” 元岚站起身来,将瓷碗靠近鼻下闻了一闻: “没有半点草药味,分明就是血水,要说这能治病,莫不是先生偏信了什么乡野土方子?” 见她快语点破,立在床头边微微俯身的元望犹如一折被小雨捻湿的素白纸扇子,登时没了谦谦公子的架势,腹前握着的双手也垂了下来,略显颓唐。 身为士人,读圣贤书、立修齐志,却要旁人服下这种东西,他实在是—— “元某惭愧,只是这等污物,委实难以宣之于口……” 他望向元岚探寻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这副汤药,是用在下的血肉熬成。” …… ? 什么? 原以为是水中混了什么鸡血鸭血之类的东西,他竟说—— 是他以己身入药? 这这这…这到底是什么邪门的迷信偏方啊?! 元望见她一脸不敢相信,便也不再顾忌,抬手卷起宽大的衣袖,撸至大臂处。 手肘上方草草包着圈纱布,正渗出湿漉漉的几点红殷。 “先…先生,这是何故?人的血肉,怎么可以用来治病呢?” 元望慢慢放下卷起的袖子,脸上恢复一贯的淡然。 “旁人不可,但在下却可。” 时值乱世,荒灾未过,疫病又起,他也不必再自持什么读书人的脸面。 或许,彼时那人所说的他大有用处的“来日”,就是今时今日吧。 “先生,恕我冒昧,这…是何意?” 元岚听这话像是在说他拥有异于凡人的能力。 可是,她看不见元望身带命轮,说明他决计不可能是太微。 那么,难道—— “嘶!” “先生??!” 没等她琢磨清楚,元望便捞起她的袖子,紧扣手腕,紧接着用床帏边垂下的铜片在他们二人的手心各自划了道长口子。 元岚心受震动,却没有挣扎缩回手。 他想证明自己的血确有异处,那便看看吧。 元望翻过手紧紧捏成拳头,将拳心对准元岚的手掌,鲜红的血瞬时间汇集滴下—— 如同烈火燎原一般,她的手心发出“滋滋”声,眨眼间已经完好如初,没了半点方才血肉开绽的痕迹。 果真如其所言,他的血,可以治病救人? “这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望去。 元望已转过身去,翻箱倒柜找出一卷纱布,随后沉吟片刻,淡声答道: “元姑娘不如先喂他服药。” “至于我,自然也同姑娘一样,有不得宣之于口的秘密。” “要说这是怎么回事,不如元姑娘先同在下讲讲,适才在街市发生了什么?” 元岚拉起宋襄靠在自己肩头,闻言,送药的瓷勺一顿。 “元先生也知道了?” 元望垂眸立在不远处,娴熟地缠上纱布。 “道听途说罢了。你们闹这一出,大半个武陵都有耳闻了。” 这两人回府之前,他在院中隐约听见外头零星几个城民扯着蔫蔫的声音大呼小叫着—— 什么元府元大人的女儿同她的相好小手拉着小手执伞乘空而去羽化登仙了之类的。 元望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出门打探,这才恰好迎上他们。 眼下,他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后便垂手而立,也不再继续追问,只静静等待元岚的解释。 房中只剩碗勺轻微碰撞的响声。 其实元岚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既并非太微,又异于常人,思来想去—— 他只能同自己一样,也是紫微。 毕竟玄武之灵也曾说过,天下大乱,身带紫微之气者不止元岚一人。 如果确实如她所料,那元望自然清楚宋襄的能力,自己继续遮遮掩掩,也无意义。 如果他并非紫微降世,却愿为了救下宋襄,袒露以血肉治人的事实,说明并无坏心。 而且,即便是为了弄清楚他的能力,看样子,也得先如实相告才行。 “他叫宋襄,我知他拥有凡人不及的天赋灵力,因此与他相识。恰时街市上巡城的县府衙役想要强抢他的东西,这才又打又逃,具体情状,元先生应该也听说了。” “天赋灵力?劳烦姑娘,可否详述?” 片刻功夫,一碗汤药都被悉数喂入宋襄口中。 元岚将他小心靠在枕木上,摸上额头。 仍是滚烫。 “这个问题,先生不如等他醒来自己回答。” 她起身站到元望面前。 “现在,该先生了——” 闻言,元望低头紧了紧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仅一刹那,脑海中就已拂掠过太多画面。 他艰涩开口: “元府如今仅剩在下一人,并非因为平饶元氏人丁稀少,而是当年京州传来了旨意。” “那次灭门之祸中,元某侥幸死里逃生,此后,便发现自己能以血肉医治百病。” 京州? 灭门之祸? 侥幸存活?? 元岚听得一知半解,用脚趾头想想也清楚,他同自己一样,说话只说了一半。 …不过,追问人家当年被灭门的事情,未免太过冒犯了,她便只能旁敲侧击问点其它的: “当时就没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比如什么龟龟、什么紫微——” 她小声试探,不料元望骤然抬头,清亮的眼眸满是不可置信。 “姑娘,你竟也知道紫微?!” 这下轮到元岚措手不及了。 对对,对,她不仅知道,她甚至还是紫微星降世呢…… “先…先生何故这么激动啊?” 元望抬一抬宽大的衣袖,满面兴奋地在她面前踏着步子来回走。 “当年救下我的仙人曾说,我所历劫数未尽,命不该亡,来日待到紫微降世,便是元某大有用处之时!” “眼下疫灾爆发,你又言及紫微,如此看来,他所言不差啊!” “姑娘,你可知那降世的紫微,是谁?” ------------ 010 孰有甚于此时者乎? 元望来回转了几个圈圈,倏地停下,眼睛一亮。 接着喜上眉梢向元岚疾步走近。 “先…先生,不必如此靠…” “元姑娘!在下记得你方才说过,你知这位小郎君拥有凡人不及的天赋灵力!想来——” 元岚被这骤然间的近距离镇住,只好搓着额头悄声嗫嚅: “先生猜得不错,正是本姑…” “想来紫微降世,必是这位小郎君了!” 元望欣然一个转身,潇洒一掀衣袍,气度翩翩在床榻边半蹲下来,满目深情望向宋襄。 全然没有理会她的低语。 …… MD,自我攻略自作多情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那个,崇宁先生,不是他啦。” 元岚有气无力地出言提醒: “他是很厉害没错啦,不过说来惭愧,那什么紫微其实是我来着……” 与此同时内心捶胸呐喊—— 她开的什么铁手指! 慧眼识英才,吐血叠buff? 这这这,不要也罢… “啊…姑娘!元某失礼!” 眼见元望满怀歉意朝她抱手作揖,甚至又是猛掀衣摆,作势要啪嗒跪下,她慌忙出言阻止。 “先生先生先生大可不必!!” “那个那个!你不妨先说说,那仙人是怎么回事?” 元望闻言,顿住身形,缓缓放下衣袍后蹙眉道: “那时,我同族人一齐饮下京州赐的毒酒,神志恍惚间看见一位白衣仙人,面容昳丽,雌雄莫辨。” “他自称通玄,先是给我服下丹药,接着同他身后的弟子言语几句,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仙人说的那些话,我醒来便忘了大半,只记得说,我的这条命劫数未尽,还得留给百姓和紫微,所以他才救下了我。” 听起来,这元崇宁倒像个——下凡历劫的小神仙。 “留给百姓倒能理解…可留给紫微?这又该作何说?” 元岚思酌着他的话,低声嘟囔。 恰在此时,床榻上开始扑腾起来。 “元姑娘,这宋小郎醒了。” 她闻言望去,宋襄还真惺忪睁开眼来。 元岚连忙坐下,“唰”掀开麻衣,干净无红斑,“啪”拍上额头,温凉无烧感。 这药还真神呐…… 服下不过一刻钟,外症内因全给解决了。 “元,岚!” 她应声抬头,眼中映入一张虚弱惨白泛红晕的脸。 娇…娇艳欲滴,这…这是可以说的吗… 薄唇近在眼前,一张一合: “男女授受不清,你不晓得么!!” 他气得连说话都利索了。 元岚这才反应过来,饱含歉意地摆摆手,替他整理好衣服,却被宋襄用天罗挑开了手。 她只能好言解释道: “是你长满红斑,高烧气喘,我们怕你得了疫病,这才帮你查看的,可别多想了啊。” “说起来,还是崇宁先生救了你,叫声父亲大人,不为过吧?” 元岚冲他狡黠一笑,以报当时唇枪舌剑之仇。 “慎,言!” “元姑娘慎言啊!” …… 倒还挺默契。 眼见元岚悻悻然撇嘴,宋襄移开目光,朝元望开口问道: “元大人,是你,救了我?” 他虽身体不适,但不成想自己得的竟会是疫症。 既然是这种无药可治之病,若确实是元望医好的,尽管不甚清楚他如何能够做到,但结草衔环知恩必报的道理,宋襄还是懂的。 可元望听他发问,只是局促地遮挡自己缠着纱布的手,模棱两可回答道: “倒也不能说救下,只不过尽力一试罢了。” 听他们这一来二往的,保不齐就会让宋襄梅开二度再次溜走,元岚便连忙补上几句: “崇宁先生既然不是你的父亲大人,那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宋襄,这可很难‘两清’了吧?” “先生与我近日要出门,不知可否请你随行,护持一二?” “而且,城中约莫要大乱了,那群衙役大抵不会再有闲工夫上门找茬,你便放心吧。” 元望见她眼神,心领神会,干声笑了几下便附和: “宋小郎君身子骨未好全,不如先住在元府,将养一段时间。” “虽说施不望报,但元某也想分晓城中疫灾情况,出行之时难免需要能人相助,因此,恳请郎君援手。” 此话确实不假,早在宋襄昏睡时,二人便合计好出门探查灾情,反正有法子治好这病,他们倒也不怕因此染上。 “好。” 宋襄坐直身子,不假思索地点头。 甚至一个翻身下床: “现在,就可以,出门。” 元岚说的不错,若眼前二人救了他一命,确实难以再谈得上“两清”,既然元府有需要他宋襄之处,那就没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道理。 自己一条薄命还能有些用处,如此也很好。 元望见他蓄势待发的样子,正要出言阻拦:“郎君不如休息片——” “好呀好呀,赶紧收拾完,咱们就先去看看吧!” 元岚已一头窜出屋子,直奔侧房而去。 带着脚伤行路多有不便,既要出门赶路,她得将昨日的汤药灌下去! 半晌,一切准备就绪,元岚便向两人招呼喊道:“走吧,先往城郊去,疫灾应该是起于那里。” 县城中心的百姓还未显出症状,而宋襄居于城边,已经开始发热出斑,那么城郊直至山野的情况,必定不容乐观。 三人自元府而出,街边民居一如往常,大多紧闭门窗,寒鸦立于矮墙头,自顾自寻觅食物。 即便是府邸四周的城中,也快了无人气。 再往西方向走去,房屋逐渐变得稀落起来,还能看见矮墙外躺着几具嶙峋的身体。 “老人家,怎么不躺到屋里去?” 元望停下来问,他见过这老翁几面,他家住近城郊的土房,并非居无定所,却不知为何席地而睡。 “先生,看手臂。” 元岚提醒他。 老人紧贴手臂骨的焦黄肌肤上浮着几点红斑,微不可察。 他费力地睁开浑浊老眼,张了张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来回挥动。 见状,元望眉头紧拧。 望向矮墙后的破屋,元岚低声说: “恐怕是老人家有了症状,不愿传染给家里人,或者被里头赶了出来,总之,有家也回不去。” 元望默然片刻,便抚着袍子起身,向更远的郊野望去。 少顷,宋襄自那边而来,手执天罗落于地面。 “如何?” 他双唇微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语: “红斑溃烂,面容青紫……” “尸横,遍野。” 宋襄方才发现,山野的天,似乎是黑色的。 彼处,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鬼神过境,生灵涂炭。 人事之可怖愕,可痛戚—— “我想,以血肉作引,医天下百姓。” ——孰有…孰有甚于此时者乎…? “元岚,宋襄,祝我一臂之力,可好?” ------------ 011 五瓣桃花 街市口的公鸡打鸣声起,元岚便睁眼了。 三个月过去,大呈已入晚冬,天寒地冻,因此,她有很久没能睡个安稳觉了。 元岚走出侧房,望见宋襄正在府门外搭摊子,更远处停着辆昨夜备好的木板车。 她没有上前招呼他,而是转身走进书房。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愈往里处走,愈沉郁浓重,但元岚已习以为常,步履不停,走至阴暗小室的最深处。 她费力从地上捧起一只瓷缸,小心翼翼放至桃花木桌上。 里头满着红得发黑的人血,扑面而来的铁锈味道直冲脑门。 随后,元岚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打黄褐色符箓。 …… “姑娘,元某早就下定决心,抛下所谓士人的脸面,只不过,唯恐百姓知晓那是以我血肉制成的,便因此不愿用那污秽之物。” 她回想起当日,元望紧蹙眉头,提着宽大的袍袖在她跟前转圈圈,随后扭头正色道。 彼时,他还是个青冠玉面的秀气公子。 “姑娘机敏,可有办法?” 她抑住鼻中的酸涩,照葫芦画瓢学样子,第一次向元望行了个不像样的礼。 “救人性命的良药,怎么可以说是污秽之物?” “崇宁先生,我听闻曾有道人书写符箓并将其溶于水中,谓饮之可以疗病——我们不如效法,以血书符,再将符箓分予百姓,令其溶之于水,化作血水,百姓将其饮下,自然药到病除了。” 她明白元望的顾虑,回想起前世道教的符箓派,便如此提议。 元望闻言,抖了抖手中的袖子,神色一松,随后对她深深拜揖: “如此,便万事俱备了。” …… 元岚将垒成叠的符箓放在书桌一侧,绕过来,坐在冷得噤人的木椅上,如同过往无数个清晨一样。 小木架上挂着的笔是原先就在的,此前元望写些诗词文章,大概就是用它。 如今,它被元岚提起,蘸满浓稠的鲜血,在毛糙的符纸上画下莫名其妙的图案,并被赋予悲天悯人的玄秘意义。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她终于起身,将厚厚一沓书完的符箓整齐放入两个食盒中,提着出门。 宋襄已候在门口,默契地接下其中一个食盒,两人齐步向元望寝房走去。 “咚——咚——咚——” 元岚抬手在木质的棋盘门上轻叩几下。 “先生,我们先出门了,分完符箓便尽快回来。” 他们在门外立了片刻,才等到屋内缥无的一句回话:“去吧。” 待绕过了垂花门,宋襄才一字一顿轻声道: “给,先生,找个侍从,吧。” 元岚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府门外搭好的摊子上—— 武陵城中人人都知道,元府门口的食盒里放着神仙赐的符箓,他们自会来取。 “不是没找过,可是你知道的,先生不愿旁人知晓。” 话虽如此,但她与宋襄外出办事,紧赶慢赶都要花上个半天,期间元望在府中无人照顾,确实让人很是挂心。 “罢了罢了,这次找个由头,让他同意把人留下吧。” 宋襄将另一提食盒放到木板车上,闻言,微微点头。 随后,他沿城“轱辘轱辘”地推着车,元岚到街边民居问候情况,然后留下符箓。 这便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两人重复做着的事情。 就如同这场望不到尽头的天灾人祸一样,这辆木板车要向前走的路,似乎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穷尽。 “小桃,你娘亲——唔——” 元岚正要叩响下一扇矮门,却听到门缝中传出女孩低低的呜咽声。 闻声,她眉头一紧。 怎么回事? 就在前日,他们巡城至此,见屋中妇人高烧不退,面上浮现红斑,身边只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在照料她。 那是她的独女,名唤小桃。 当时,他们亲眼看着小桃泡了符水喂妇人服下,之后又留下了几张符箓,这才离去。 照理来说,这疫病早该痊愈了,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小桃?” “是我,阿岚。” 屋内的低号声霎时顿住,很快,小木门被向内打开了。 女孩低垂着红肿的核桃眼,僵直地立在门框边。 矮房的内部一览无遗,并无她娘亲的身影。 小桃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颤声呜咽道: “阿岚,娘亲她…” 她一头埋进粗糙的小手里,双肩抖动着又开始啜泣起来。 ? 这不可能! “她喝下符水也并未康愈吗?” 元岚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在背上轻拍几下,以示小心翼翼的宽慰。 “不…不是的。” 小桃一面将他们二人引入屋内,一面胡乱抹着眼泪回答: “娘亲那日喝了符水之后,人就已经大好了,她便想亲自过去登门道谢,就算没什么能给你们的,再不济也能帮元府煮个粥。” 元岚他们早晨出门,回府后还得继续忙活布粥的事,往往要到下午才能开府分食,城中居民也都知道此中缘由,争着抢着要来帮他们,但—— 元望虽不明说,但言辞闪烁间让他们都推脱了。 “谁料…谁料她这一去,就没有回来…”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吗? 但如此就让元岚更为不解了。 满城颓唐,难道现在谁人还有心思行凶使坏不成? “小桃,你可还知道别的什么?” “我…我不知道…” “娘亲前日未归,我原以为她是留在元府了。” “谁知…娘亲直到今日都还没回来,可她都没跟我知会过一声,断不会这样平白无故不见的!” 小桃急得直在原地跺脚,双腿却不停战战。 她方才正欲出门寻人,可心里并非不清楚,已经两天过去,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前日我们并未见过你娘亲到元府,想必是在你家到府中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要真是遭遇了歹人,你独自住在这里也不安全,小桃,以防不测,你今日先同我们回府吧。” 元岚见她略微有些犹疑,继续劝道: “元府布粥分符,每日来往的百姓很多,兴许问上几句,就能探听到点什么消息呢?” “而且,府里事务繁杂,我们二人应付不来,还得麻烦有人搭把手。” 小桃孤身一人,年纪小、心思浅,要想找个住在元府照看先生的人,她再合适不过。 听说要她帮忙,小桃眉头一松,梳着双丫鬟头的小脑袋轻点:“好,我收拾下东西。” 这些平头百姓,最怕沾上一点儿不属于自己的好处,只有请他们帮忙出力,才会欣然受下。 宋襄是这样,小桃亦是。 少顷,三人走出小矮房,向元府而去,木板车上除了食盒,还多了个灰布包裹,上头绣着一朵五瓣桃花。 那是娘亲绣的。 小桃不敢再多看几眼,恍惚间,已随他们停下脚步。 “宋襄!” 身侧的元岚突然低喝一声,她这才猛然从回忆中拔身出来,被惊得浑身一抖。 小桃屏住呼吸转头向他们二人望去—— 元岚眉头紧锁,瞪视前方,伸出一只干瘦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宋襄亦放下木板车,抓起被粗布裹着的天罗。 “有人在里面。” 小桃这才察觉,高两丈的府门被切掉了一半,余下孤零零右边半扇。 垂花门在眼前半露未露,透过其上雕刻的石缝,只见—— 来人站在院内,柳绿色的裙裾被朔风吹得上下纷飞。 半空中一道金色命轮,亮着白虎和朱雀。 ------------ 012 火箭美人 宋襄抖落天罗外包着的青色粗布,将它斜向下握在手中,缓步走上前。 元岚压低嗓音小声提醒:“小心,那人同你一样,并非常人。” 尽管乱世中相依已久,但她并未将命轮诸事告诉元府中的二人,他们也没追问。 只不过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之此前不小心溜出嘴的什么“太微”,元望和宋襄也大抵清楚—— 她能看到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宋襄闻言,还未来得及点头,院中那人却似有觉察,冷声喊道: “兄长,有人来了。” 是个稚嫩的女声,就像是在冻了三尺的冰窖里挖出来的蜜糖,化在口中是森冷的甜腻。 兄长? 没听元望提起过自己还有个小妹,再说了,平饶元氏曾遭灭门之祸,如今元府仅剩他一人,想必不会有什么别的亲眷。 至于宋襄,无亲无故,这“兄长”自然也不会是他。 所以,府中还有旁人—— “初次见面就说我们不是人,是不是有些失礼了呢?” ?! 果真还有一人,但是…… 她方才出言提醒“并非凡人”,明明说得很小声,仅他们府外三人能听见才对。 所以,那人又是如何获知她说了什么的? “不过说得也不错,本公子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确非凡人。” 嗓音似笑非笑,听着不大正经。 垂花门挡在中央,元岚环顾四周,搜寻不得这声音的来源。 莫非,他在里院——先生的寝房?! 想到此处,元岚心头一紧。 来者不善,眼下得赶紧引他们出来,她便向府内喊去: “不请自来也就罢了,还糟蹋别人家的府门,无礼至极,莫不如是吧?” 她话音刚落,只听见“唰”地一声—— 内院的木质棋盘门倏忽大开,撞在一侧的房柱之上,门口掠过一道鲜红色的身影,转瞬间,那人已蹲在垂花门之上。 十五六岁的少年,剑眉轻扬,半透的黑色缎带覆于眼上,双目紧闭,隐约可见翕动的鸦黑长睫,鼻梁高挺,红唇噙笑,色转皎然。 头发也用墨条半束起来,万千青丝倾泻于朱色锦缎长袍之上,腰间紧束,连脚踩的靴子都绣着银纹。 朔风呼啸而过,眼周的墨色缎带顺势翻飞,拂过绝色面容。 竟是个瞎子美人。 ——真带感。 元岚低声:“宋襄,天罗!” 没时间可供她细细赏玩这等“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的美貌,因为与那人同时出现在垂花门之上的,还有一圈太微命轮。 他是,白虎,输出。 如她所愿,眼下危险角色都已远离先生的厢房,不过—— 红衣美人不动声色,反手取下背上的玄色大弓,接着微微侧头,一个展臂长拉,双手青筋突显,看那箭矢所指,正是—— 元岚。 “天罗,来者可追!” 青绸伞离手,径自展开,紧接着疾速转动起来,由伞面向前荡出一阵横波。 天罗本就有腾空飞行的能力,加之这段日子以来,被宋襄用得越来越趁手,因此他如今无需以手执伞,仅用自身灵力就能驱动天罗。 与此同时,紧绷于美人虎口处的冷色箭镞破空而出,铁质箭头转瞬间变为烈焰焚天的艳红色,尖端处甚至爆出几星火苗。 “说话声音轻一点,不然,本公子的耳朵,可是会很痛的啊。” 言笑朗然,仍旧满是漫不经心。 刹那间,飞箭携着火光陡然逼近,随之而来还有铺面的灼烧感,四周空气遽然升温,甚至被破空的箭头烫出了肉眼可见的波动。 火,箭—— 神特么这是火箭啊?! “快!退!” 宋襄大喝一声,催动天罗升入半空迎上飞来的箭矢,同时一跃后退。 元岚不忘抓起木板车上的灰色包裹,拉上小桃的胳膊转身就跑。 跑着跑着—— 一股…头发的…焦味…?! 还没待元岚在心中问候完他祖宗十八代,半空中,来势汹汹的飞箭与天罗猛然相撞。 哄—— 宋襄不受控制向后倒去,右腿骤然后撤,这才堪堪用手撑住地面,狼狈地连连喘气。 他强支起头,凝眸望去—— 好了,现在,该轮到他了。 只见箭矢紧紧附于青绸伞面之上,火光骤减殆尽。 紧接着,箭头乍然转向,顷刻间再度燃起熊熊烈火,直朝垂花门之上冲天而去。 红衣美人仍旧双目紧闭,只是稍一侧头,剑眉微蹙: “…回来…了么?” 他来不及拉弓,便将玄色大弓在玉指间翻动半圈,自下而上劈向飞来的箭身,使之稍稍抬头偏向。 趁此间隙,他翻身跳下垂花门,落于元府门口,名贵的朱色锦袍已被烧出几个破洞。 “兄长,你就是这样照顾小妹的吗?” 垂花门后的女声再度响起,嗓音不含任何温度。 噔—— 元岚透过石缝,望见一顶缀有浅绿轻纱的斗笠飘然坠地。 同时,高空中的箭矢骤然下落,恰好指向门后的绿衣女子。 瞬时间,庭内闪过一道翠微青光。 无声无息之中,那赫赫炎炎的飞箭顷刻消失无踪,只余一些随风而去的炭黑粉齑。 “你可是我的小妹,帮兄长挡个箭,应当不在话下吧?” 红衣公子收起弓箭,抱着手臂靠在垂花门上,兴致盎然地回嘴。 里头那人并未搭理,只是捡起地上的斗笠,再次戴上。 她兄长倒也没有计较,歪着脑袋用下巴指了指府外三人: “你们,什么来头?” 元岚一噎—— 也不知道是谁跑到人家府邸里头又是拆门又是丢火箭的。 “本公子听说,你们这儿有神仙所赐包治百病的符水,原以为是乡野村民在装神弄鬼。” “不过,方才如羿箭竟去而复返,看来这个破地方,确实不是一无所取。” “那便请你们那什么神仙赶紧出来,本公子寻他有事。” 听这不可一世的语气,还以为是别人有事求他呢。 让这火箭美人去见元望? ——这必是不可能的。 但听他话语间的意思,约莫也是来求医问药的。 那便好办。 元岚飞快说道:“若是生了疫症,就将那食盒中的符箓拿去泡水服下,自会痊愈。” 两个来者不善的太微,其中一个还是火系主C,即便是她再求贤若渴,也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还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为妙。 让他们赶紧取了符箓拍屁股走人,这场风波,大概就能过去了吧? 谁料红衣美人冷哼一声: “什么疫症!” “快让他出来——” “本公子是来治眼睛的!” ------------ 013 昭昭昧昧 这活蹦乱跳上蹿下跳一言不合就随机射落一位幸运路人的样子,确实不像是得了疫病。 元岚看向他蒙着黑缎的眼睛—— 也对,要她是这样一位风华绝代的翩翩贵公子,却不幸瞎了眼睛,成日只能以布条覆眼,大概也会寻遍天下名医以求重见光明吧。 不过,这样乖戾的脾气,真是让人生不出好感。 “宋襄,天罗如何了?” 她悄声问道,一来是想先弄清楚己方情状,再决定接下来是下逐客令还是迎座上宾,二来,也是想确证自己的猜想: 将窃窃细语悉数听去,被她声音惹恼,称自己“耳朵会疼”,莫非是—— 听觉灵敏异于常人。 “天罗?就是那挡下如羿的东西?” “什么稀奇古怪下里巴人的名字,听着坏小爷耳朵。” “应昧,快同兄长说说,那玩意儿长什么样子,本公子赏他们个风雅的好名。” 宋襄闻言,平日里幽黑无波的眸子翻了个大大白眼,冷哼一声,抬手召回天罗。 握着玉骨的手微微用力,似乎是在隐忍。 元岚也强忍不满:“我们天罗的名字很好,不劳公子费心了。” 果真是个顺风耳,非常惹人厌的那种。 “是把青绸玉骨伞,伞尖是颗月白色夜明珠,伞面青色,像是京州织锦,但却极薄透光,伞柄通体玉质,看上去是以羊脂白玉制成的,最末还挂着一枚玉佩,写着‘天罗’两字。” 垂花门后的女子也不出来,仍以翠色罩纱覆面立在内院,依她兄长的话,细致入微地描述着天罗的样子,声如止水,不紧不慢。 说罢,她沉默少顷。 其实即便说了再多“青色”“京州织锦”“羊脂白玉”,兄长也无法在一片漆黑中勾勒出这些物什的模样,更是从未理解过颜色的意义。 她便换种方式接着说:“看上去很名贵,说是御制也不为过,甚至——比你还要好看。” 元岚听这奇奇怪怪却又生动形象的比拟,便来来回回打量。 其实……说二者不相上下,也未尝不可啦…… “比本公子还要好看?” 红衣美人略一挑眉,笑得愈发玩味。 “你有如此宝物,却待在武陵这种小县城里,想必是同我一样,来寻那个神仙求药的吧?” “怎么,到这里求诊,还得像你这样给人家府里当侍卫家丁不成?” ! 一语点醒梦中人! 这这这,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啊! 将方才紧抱怀中的灰布包裹随手丢给小桃,元岚兴奋搓搓手: “那个,是这样的,咱们家神仙不轻易接诊的哈,否则元府的门不会还剩右边半扇,早在你们来之前就都被人家给卸下了哈哈啊咳咳咳咳…” 说到一半,就被宋襄甩来的眼刀吓得哽住。 他一听便知元岚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竟想将这无礼小人留下?! 此等出言侮辱天罗之徒,宋襄怎能忍他长居于同一屋檐之下! 他心愤懑,却见元岚一个瞪视回来,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质问: “你——打——得——过——他——吗??!” “?” “……” “咳咳咳咳……” 这下轮到宋襄哽住,突然连声清起嗓子来。 …俗话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了崇宁先生的大计,他,宋襄,是可以忍的…… 元岚见他垂头丧气吃了瘪,回头对美人道: “咱们继续说!这位公子,可被你给说中了,要想求咱们家神仙诊治,须得表现你的诚意。” “你看看——我呸!你说是吧,这位小郎君,仪貌堂堂一表人才,却愿意忙活元府上下杂事,每日烧火煮粥推小板车,他都还没达成所愿呢,公子想想,你求不得药,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呢?” “推诚人自服,求人办事,心诚为要,公子好好考量吧。” “否则,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咯!” 她搂着小桃跨过府门,作势就要绕过美人径直走到里院去。 却不料红衣公子答应得很是爽快: “不就是些薄物细故么,只要你们能治好眼疾,小爷什么都可以做。” 元岚听完这话,莫名有些心虚。 但随即立马警醒自己—— 她得支棱起来,拿出前世那些资本家奴隶主画大饼的优良素质,为人做事决计不能讲求良心! 这边暗暗自我鞭策着,那头的女子却道: “兄长可别答应得太早了。” “我看过你们府中,除了个缠绵床榻行将就木的病夫,别无其他。” “所以,你们所谓的神仙,又在何处?” ? 什么叫——“我看过你们府中”? 不及细想,元岚出声正色答道: “那可不是什么‘缠绵床榻行将就木的病夫’,他就是元府治病救人的神仙,姑娘要是再出言不逊,恐怕我们这容不下尔等两尊大佛了。” 一旁的小桃也愤愤不平小声嗫嚅:“就是就是,竟敢诋辱元大人,你们可连大人半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垂花门后不再传来声响,似是在等她兄长定择。 红衣公子轻笑一声,朗声道:“我家小妹并非有意,本公子方才答应的事,自然都会做到。”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治好眼睛啊…… 唔,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第一件事,就是修好元府的大门哦。” 见美人微微点头,元岚还算满意,便要给他们安排住处: “宋襄。宋襄?宋襄!!” 连着唤了三声,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 “你带公子姑娘——” 敢情就要住到同处了,双方都还没有互通姓名。 “本公子姓——姓应,名昭,昭昭朗日之昭,那是我的幼妹。” “我叫应昧,路幽昧以险隘。” “应昧!不可随意告予姓名!” “兄长,方才是你在众人面前直呼我名的。何况,女子的名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必藏着掖着。” “……” 昭昧,明暗,是非。 看不见光明的瞎子,却被取了日月昭然的名。 应昭,应昭,看来是,应当昭然,实则不然? 那应昧呢—— 元岚回想起女子所说“看过你们府中”,加之她站在内院,隔着垂花门却能看清府门外天罗的点点细微之处。 应昧,大概也是应当幽昧,却不能如愿吧。 ——不过现在并非细究的时候,还得赶紧去趟里院厢房。 元岚等人便也都报上姓名,接着安排: “宋襄,你带他们找两间厢房住下。” “至于床榻被褥什么的,元府俭行节用,恐怕得你们自己搞定了。” “小桃,我们去看看先生。” 看着宋襄沉着张脸向里走去,应昭则抱着胳膊悠哉悠哉转身进了垂花门,元岚拉起小桃: “走吧——” 先生该等急了。 ------------ 014 一汪春水 “小桃,到时候先生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但要是我在旁边胡言乱语,你也得好好配合,可以吗?” 拉着小桃走进内院的路上,元岚轻声嘱咐。 小桃不明就里,乖巧点头。 “好,等下我先进去,待我唤你再过来。” 元岚说罢,转身叩响元望厢房的木门,对着里屋轻声道:“先生,方才府中纷乱,现在事情处理妥当了,进来看你可否方便?” 少顷,待元望应下,她便推开棋盘门走入屋内。 却见他半身伏于案几之上,执笔正写着什么,笔杆颤颤,几欲倒下。 “先生怎么起来了?” 她连忙取来羊皮裘给元望披上,接着捧来棉被盖在他腿上。 失血过多,他常常四肢厥冷,因此元岚和宋襄便舍了自个的炭火,给他房中摆了三个炭炉,这才好过些。 “眼下还不至于沉疴难起,自然要做些事情打发时间了。” 元望应声缓缓抬头,脸色青白,口唇紫绀,面部肿胀,身子却是骨瘦嶙峋。 早已不见彼时白净秀气的元大人,活脱脱确实是“缠绵床榻行将就木的病夫”。 元岚垂下眼眸,瞟见案几上三两张笺纸,写着什么“正道乃生道”“王者”“教化天下”“兵不合道”之类的。 元望向她问起方才的“府中纷乱”:“我日渐眼昏耳鸣,方才听见府中声响,还以为是自己臆想。” 元岚收回眼光,简单复述了那时的情状。 “来人是个矜贵无礼的名门公子,没个求人的态度,先生不必见他。可他们身手高强,宋襄一人怕是难以抵挡,我也唯恐将其赶出元府反而会横生事端,所以托辞治病云云,就先让两人住下了。” 她附于元望耳侧,尽量放低声音,但仍是不放心,索性将要说的话写在草纸上。 “先生,那位应昭公子听觉灵敏,今后府中说话得小心些。” 但元望见状,只是轻轻摇头,照常出声应答,全然不顾她慌里慌张地边比划手势边朝他“嘘”“嘘”“嘘”: “元姑娘,他既有要紧的眼疾要治,还答应襄理府中事务,你亦作出了承诺,理应信守诺言,不该‘托辞’。” 她急得轻按上元望肩膀,以示“您悠着点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呀”,同时情感充沛奋笔疾书: “先生不知,那炸药包差点就把元府给烧了,我先给他吃颗定心丸,众人这才相安无事啊!” “治病自然是会给他治的,只不过他灵力异人,我怕那眼疾也并非符水所能疗治,这才没有当场给他用药,否则,谁知道他会不会一箭端了我们。” “我待会儿便假托喝茶,给他端去符水,要是有用,送走他们自是最好,要是没用,那就接着唬住他们,大不了到时候让宋襄带着先生先走,我诓他们个人去楼空,待事情平了,你们再回来便是。” 眼见元望又要沉色开口——“若是没用,那就不应诓骗……”——她便假装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谁让先生是君子,她却非也。 因此连忙扯开话题: “先生,我们巡城分发符箓时,遇到个无处可去的姑娘,便将她带回府中了。” “她非说要帮忙照看先生才肯留下,我见她露宿街头实在可怜,所以,想来问过先生,不如见见她吧?” 眼见元望紧蹙眉头,倒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口回绝,元岚再问: “先生同意了?” 他不作声响,元岚挑眉喜极—— 三十六计,苦肉计为上策! “小桃,进来吧。” 双丫鬟头的姑娘轻步走入,软糯糯道了声“元大人”。 元望低头木声问她:“姑娘,在下听说,你无处可去?” 小桃一愣—— 她其实明明有座小矮房的… 她这才抬眸望去,又是一愣—— 元大人… 是…生病了么? …… 怎么…成这样了? 她低下头,照着元岚说的回答: “大人,我娘亲前几日不见了,元姑娘恐我独自一人不安全,便好心想要留我住在府中。” “如果大人不嫌弃,小桃就随侍身侧,要是大人不愿,烧火做饭、肩扛手提,小桃都可以!” “只求……能够留在元府探听得些消息,早日寻到娘亲下落。”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心中起伏,声音哽咽,连忙伏下身。 房中静了片刻。 元望知晓,元岚宋襄二人整日忙碌,他又是这样一副无法自理的病体,很多事情,他们难免看顾不到,只能徒徒劳神费心。 而这位姑娘确实有求于元府,如此听来,似乎只好让她跟在身边,也省得自己总给元岚他们添麻烦。 “那就劳烦姑娘照顾元某了。” 他想抬手作揖,却已是不能。 小桃倏地抬起头,匆匆抹掉眼泪,连忙应下。 武陵城中谁人不想随侍元府元大人,那可是救命的恩人、落凡的神仙!她幸而得见,又能时时跟随,还可以在此间打探娘亲的踪迹,如何能不欣喜。 见状,元岚同小桃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出门。 她本想依照方才所说,取了符箓制成符水送去,却半路折返。 他们兄妹二人尚未患上疫病,那—— 等他们起了症状,再送去救命良药,岂不更好? 他们虽然嚣张跋扈,但确实战力十足,如果能为元府所用,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毕竟…… 回想起方才应昧提及的“京州织锦”,他们大概是京州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连这等人都闻讯而来,谁知道日后还会有什么妖魔鬼怪找上门。 而且,她日日巡城,近些时间,确实发现武陵多了好些异州人士,皆为元府的符水而来。 如此看来,眼下时局异动,今后前路未知,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 更何况,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个道理不会出错。 ——那便将这符水留到恰当的时候吧。 元岚随即径直向外院走去。 “限你,今日,修好,府门。” “哧——这等小事还要小爷亲自动手?你们城中的木匠铺子在哪?本公子有的是银子,寻个木匠过来便是。” “铺子,都关了。银子,在这,可不管用。” “这位郎君,我方才便想告诉你了,说话不必一字一停,小爷虽目不能视,耳朵却是好用的。” “……你,闭,嘴!” 府门口两人正在鸡飞狗跳。 哈…啊哈哈…真是一家十五口,七嘴八舌头啊哈哈哈… 她只好绕道侧厢,叩响房门: “应姑娘,他们二人忙活府门去了,等会儿元府还要布粥,我须得搭个摊子,可否劳烦姑娘帮忙生起火来?” 木门吱呀打开,移出一抹翠色身影。 就连眼睛也是碧波荡漾的一汪春水。 ------------ 015 县令府 柳叶眉,春水眼,巧鼻朱唇玉人面,锦缎般的墨色长发随意地低束在脑后。 元岚只觉自己就要沉没于那波翠色的眼眸之中。 “唔——” “我的意思是说,美人,怎敢让你烧柴火是吧,再怎么说,也该是柴火烧我,哦不,我烧柴火哈哈哈……” 她看上去比她兄长小个两三岁,与元岚相近的年纪,却已见绝代佳人的样子。 这姓应的…都这么会长啊? “我听见了,你让我烧火煮粥。” 动人心魄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轻轻瞟过元岚。 “虽说兄长让我不必插手,但是他的事,我不会不管。” “所以,我会帮忙。” “但是,如若你们是在装腔作势哄骗他,那就等着——” 她眨了眨眼,长睫拂过春水,荡起涟漪。 “碎骨粉身,灰飞烟灭。” 元岚一咽口水。 虽然听小美人冲自己放狠话让她很是血脉贲张,但不妙的是…… 元岚知道她所言并非玩笑话。 朱雀白虎双双点亮的将盘,妖异的绿色瞳孔,毫无起伏的冷声,再结合她那个火箭兄长—— 这家伙也也也是个不好对付的啊! 她一想及此,无语凝噎,便出言为自己留退路: “美人,我方才可没有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元府定能治好应昭公子的眼疾,只是答应让元大人试上一试罢了。” “俗话说得好,投资有风险,入府需谨慎,如果诊疗效果不佳,我们可不背这口黑锅啊。” ——虽无耻了些,可却字字都是实话啊! 她确实没给任何实质性的承诺,又何来“装腔作势”“哄骗”他们呢? 应昧依旧面无表情,没接她的话茬,而是抬步出门,翠色裙裾飘然拂过:“厨房在哪?” 元岚忙里慌张跟上前去,引她到了后院,进到厨房后便开始叮嘱: “我平日都是用火镰生火的,不过你这样娇嫩的美人,今日便先用火折子吧,但你须得省着点用,如今府中拮据……” 她取出柜中的火折子递给应昧,后者却并未伸手接过。 元岚不解,抬眼只见跟前的美人缓步蹲到灶台旁侧,稍稍侧头,语气平常: “兄长,这边是灶台,需要生火。” “……诶?” 话毕,她从容自若地起身、款步、点足跃起翻过窗沿,转瞬间,厨房中只剩元岚一人四顾心茫然。 元岚心中虽有个猜想,但她不愿相信。 应昧方才在同她兄长讲话是没错,那人是个顺风耳能听见是没错,甚至他还能射出带火星的飞箭,这也没错。 但她仍然不愿相信—— “……TMD!!” 眼前火光骤然闪过,箭镞破空发出“呜呜”的呼啸声,随即精准无误没入灶台口,“哗啦”一声过后,灶肚中的木柴皆被引燃,爆出火星点点。 元岚手脚并用翻身爬上灶台,这才得以幸免,可厨房的梁柱却被飞箭穿了透心,那破洞还在“滋滋”冒着灰烟。 她发誓,今日过后,自己定会梦魇缠身,夜夜梦到应昭朝她脑门儿发火箭。 “姓应的给我听着——” “严禁在府中飞火箭!严禁教唆他人在府中飞火箭!” “应昭!修完门之后麻溜过来修柱子!” “应昧给我听好了!谁再怜香惜玉谁就是狗!赶紧给我过来煮粥!” …… 少顷,她一面在厨房外搭着摊子,一面朝里头眈眈虎视,生怕一个没看顾到,哪儿又炸了。 “所以,你兄长听觉异人,你方才随口一句话,他都能听见,那平日里难道不觉得吵嚷吗?” 元岚想起当时情状,随口问道。 应昧搅着锅中的稀粥,闻言顿住。 “……” 她也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 兄长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自己若是不想看见那些东西,封锁视线即可。 可兄长若是不想听到那些话,却无计可施。 如此这般,从小到大,生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浸没在不绝于耳的污秽里。 瞎子,怪胎,妖孽,丧家之犬,荡妇的种,一脸婊子样,还真以为自己是桓家人了,看不见的话——玩起来应该别有风味吧,…… 他的世界,会不会像是,茕茕一人走在漫漫荒原,可行之所及全是刀尖枪戟呢。 “应当会很难忍受吧。” 她闷声回答。 元岚察觉到气氛不对劲,连忙闭口不言。 恰时来人打破沉默: “府门口来了好许人,他们肚子的咕噜声吵得本公子头疼,元岚,你速速将粥给端出去。” 她转头,便瞧见应昭悠哉悠哉踱步过来。 这语气,敢情是拿她当元府家奴使唤啊。 “摊子刚搭好,我给拿出去,你同应昧一起提着粥桶出来吧——府门修得如何了?” 他嗤笑一声: “宋兄实在不好相与,小爷不过顺手取他那天罗伞搅了搅灰浆,他便扬言要将本公子糊进府门里,还口出恶言,让我滚到你这边来——如此这般,府门便让他修去吧。” …拿天罗·镇府之宝·美丽逼人·宋襄心头肉·伞去搅和修补府门的灰浆,他倒也是个人才… 不过,竟能逼得宋·别说话皇冠会掉·冷酷王子·襄也打起嘴仗来—— 看来有他应昭在这府中一日,必有宋襄成为武陵巧嘴的那一天! “你你、你以后对天罗客气点……” 元岚不知还能作何应答,搬起摊子就往外头走去。 府门口确实已聚了些三两成堆的百姓,与往日不同,脸上竟带了些许光彩。 “你看见方才那位红衣公子了吗?那可真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眼睛上绑了条黑布,看来是有眼疾呢。” “什么眼疾不眼疾,这才一会儿不见,我便念他念成了心疾——唔唔唔——捂我嘴作甚?” …但凡同他讲过三言两语,什么眼疾心疾,尔等都只会想将他打成残疾。 见元岚出来摆好摊子,他们便拥上前排起队,前面几人还交相向她打探: “元姑娘,武陵城中怎来了这样一位天仙般的人物?” “这这、这,公子怎么躲里面去了,何不出来布粥啊!” “别说了!你让布粥的宋小郎君情何以堪?” “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元府怎么……” 元岚无奈挠挠耳朵,趁机道: “各位,这样潇洒风流的公子,怎能随便告知姓名,怎能任意得见呢?” “不过元府确有一事须得劳烦诸位——” “若是疑难得解,让公子出来布粥,当然不在话下啦。” 底下一片兴致勃勃: “元姑娘!但说无妨!” 她便从善如流: “诸位近日可曾见过小桃娘亲李氏?” 人群开始彼此顾盼七嘴八舌起来,直至一人捧着破碗挤到前头,用两根手指在摊子上扣了一扣: “李氏?” “我可见着了!” “说来不大体面——” “那是进去县令府了!” ------------ 016 卖官鬻爵 县令府? 前日李氏出门是往元府来,好端端的,怎么会去了县令府? 再说,什么叫作“不大体面”…? 等等! 县令府——不大体面—— 她记得原主的阿婆曾说过“她娘被县令府…算了,实在不光彩,只知道大概也是死了”。 这副身子的娘亲是因县令府而死的,同样“不光彩”。 如此看来,这武陵县令在干着什么人尽皆知却难以启齿的丑恶勾当,接连害了至少两个妇人。 元岚思量及此,心中一沉。 这“不体面”“不光彩”,怎么想来都恐怕是—— 声色犬马之事…… 虽然事情真相已有大致轮廓,但元岚对武陵县令知之甚少,尚且不敢确证自己的猜想。 除了上次那群肆意横行要来抢走天罗的衙役,给她留下了个县府治下不严以致纲纪废弛的印象之外,这位县令似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荒灾正兴时,不曾开仓放粮、疏散流民,疫病四起时,更是没有严加管控、组织义诊。 可以说,如今的武陵县,或者更准确地说来,如今的武陵百姓,全靠元府撑着罢了。 每每想到这里,元岚不禁愤懑,好歹是个吃百姓钱粮的官府,危难时刻,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再加上小桃娘亲这桩不清不楚的事情,真是—— “什么县令!要我说呐,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豺狼!” “疯婆!说什么胡话!你脑袋不想要了?” “怎么?我们都快要饿死了,县衙屁都不放一个,反倒是派了一群走狗小吏天天上门要粮收税,要不是元府日日分粥,谁知道你的脑袋都臭成什么样了?” “王婶说得不错,别说虎豹豺狼了,简直是畜生不如!” “这种狗官,不如早日一锅端了他那腌臢地方!” “你们说得倒是轻巧,那里可是养着一群府兵的,随随便便就能捏死咱们这群平头百姓。” “就是,把那么多人掳进府里,那位大人不还一样稳坐钓鱼台呢?” …… 队伍前头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众人的话声愈发激愤高昂,甚至都乱了上前领粥的队伍。 “应昭公子,府外已经布置好了,尽快提粥出来吧,这里父老乡亲吵着要见你,得麻烦你帮忙布粥了。” 元岚转身低语,同时拉了拉黑脸宋襄的胳膊,示意他放下木瓢过来。 伴着一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村夫俗子没见过小爷我这样的公子,想要多看几眼,也是情有可原”,一道红衣从宋襄适才糊好的府门上翩然跃下,人群中传出几声惊喝,队伍瞬间井然有序,纷纭众口突然安静。 身边宋襄冷哼一声,元岚也是默默扶额—— 喂喂喂,被他称以“村夫俗子”随意奚落,难道因为这人长得好看,就可以全部原谅吗?! 应昭漫不经心执起木瓢,“哐当哐当”在桶里搅和,一边得意洋洋地听着众人的恭维,一边给递上来的破碗狂野地满上稀粥。 见他干得还不错,元岚便背过身,悄声向宋襄问道: “看来小桃的娘亲是被掳走了,宋襄,你对那县令可知道些什么?” 宋襄望了眼她,满眼“你这本地的问我个外地人作甚”,少顷过后,蹙眉答道: “听说,官位,是,买来的。” 他此前在元府排队领粥,也与城边的流民打过交道,听见了许多街市的议论。 当时,他周遭几人正聚在一起,高声抱怨近日征的税粮愈发多了,紧接着跟了一句“那还不是因为县令老爷此前付了钱给朝廷,这才当上了小官,如今多收些税,是要挣回当时那笔开销啊”。 宋襄听罢才知道,武陵县令的位置,原来是买来的。 元岚闻言,轻叹一声。 “卖官鬻爵……” 这个大呈王朝,如今究竟是个什么破世道! 元岚深晓,卖官鬻爵之风盛行,大抵是因为国势衰颓、民力凋敝,百姓交不足税,以致皇都和各州的贵人们手头紧了,就会拿他们手中的权柄去做买卖,换些银两充实自己的小金库,用来夜夜笙歌或者修修坟墓之类的。 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出钱当官的人当然不会做亏本买卖,待到上任之后,加重赋税,强取豪夺,甚至比当官之前还要油水更足。 重重盘剥之下,受苦惟有百姓而已。 “宋兄,莫怪本公子多嘴,这卖官鬻爵之事,如今还需要听说不成?” 身后应昭手上动作不停,微微侧头,薄唇含着若有似无的嘲弄: “自惠帝亲自开启卖官之风,大小官位明码标价,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 “如今陛下年幼,宦官外戚两相争斗,京州兵变,正是要用银子的时候,因此,原本的官品更是掰成了四五份卖出去。” “连三省的长官都可以花钱轮流来当,你们这小小县令,想想就知道,自然也是个买来的。” 他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听得底下百姓缩头缩脑,连连噤声。 他们怎能料到,这样的翩翩公子,竟敢大说特说什么“惠帝”“陛下”“京州”,因此纷纷吓得两腿战战。 更何况,这可是在元府的门口—— 当年平绕元氏的灭门之祸,可不就是因这卖官鬻爵之事…… 这位公子不知实情也就罢了,他们可不愿触了人家霉头,白白惹元大人不快啊。 元岚见众人神色各异,也就闭口不再提这件事,只叫应昭专心布粥,让宋襄趁着有空去修了厨房的梁柱,自己回到院中,同应昧准备府里人的吃食。 元望体弱,通常都是在自己的厢房用饭的,如今小桃在了,他们也就不必再立侍旁侧,只管自己开吃就好,所以就在庭院中摆着了张四角方桌,供余下四人吃饭。 说是准备吃食,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几碗稀粥,至多添个馕饼,至于菜和肉—— 往日是绝对没有的,但近日有些附近州郡的病人赶来求医问药,送来些许干肉腌菜,不过这些肯定都是留给元望的,其他人没份。 “这就是你们元府的待客之道?竟给本公子用此等清汤寡水,连饭粒都没有几颗!” 应昭一掀火红衣摆,坐到长板凳上往嘴里送了几勺,随后神色不虞道。 “我们元府包下食宿,已经很人道了,如果不满意,公子可以自行外餐解决。” 应昭闻言嗤笑一声,看样子是又要口出狂言,随即就被宋襄不耐打断: “阿岚——” 他今日开始莫名其妙叫她“阿岚”,元岚推测,约莫是宋襄不想同应昭一样叫自己“元岚”,又或许,他是想向应昭强调,自己在元府的交际地位是不容小觑的。 “县令府,的事,怎么办?” ------------ 017 别看我了 未及元岚出言回答,应昭就将碗勺“嘭”地重重放在四角方桌上,左手撑着膝盖,右手在长凳上狠命一拍: “这种随意掳掠治下妇人的贼官,当然是由本公子一箭烧了那县令府,为民除患了!” 元岚被他突然间的大动静惊得向后一缩—— 应昭虽然脾气乖戾了些,但总是一脸无所可否的笑意,并没有像这样动过火气。 而且,白日里他那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也不像是个嚷着要“为民除患”的人。 更要命的是,看他抬手就要召来如羿弓箭的架势,可见方才所言是当真的。 莫非,这位难搞的火箭公子竟同他们这偏乡僻壤的小小县令有过节? 这头元岚心中正在窃喜——有这县令分散火力,元府大抵会变得安全许多——那头应昧已经缓声出口阻拦: “县令府可不像元府,并非那么好对付的。” “……” 不是,美人,元府两位正坐你跟前呢…… “兄长要是去烧了县令府,且不说你能否自保,倘若事情闹大了,京州那边不好交代。” 应昧继续说道,声音清冷,话毕,她兄长便冷哼一声,坐在长板凳上抱起胳膊,一言不发。 “美人说的是,县令虽小,毕竟也是官家,我们要是行事莽撞,肯定讨不到好果子吃。” “更何况,县令府里到底在干些什么勾当,李氏究竟因何被掳去,都还尚不清楚,眼下无论我们做什么,都是师出无名。” 元岚说罢便捧起瓷碗,大口喝粥,眼睛却从瓷碗边缘上方不停扫向应昧。 “…元姑娘,看我作甚…” 应昧蹙眉回望。 “美人,你兄长是个顺风耳,那你呢?” “我想来想去,都觉得——” “你莫不是个千里眼吧!” 她吞完粥水,随意一抹嘴唇,手指敲打桌面试探道。 一语被说中,应昧脸上也未起任何波澜,只是抬起那双绿波粼粼的眼眸: “你想让我看那县令府里发生了什么?” 元岚确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点头应道:“人有所长便要各尽所能嘛!” 她将身子往前一凑,目光紧逼:“都道一汪春水总有情,你的眼睛,肯定会帮我们的,对吗?” 闻言,应昧动作一顿,从容放下手中的碗勺,一举一动全是大家小姐的矜贵,与元岚对比鲜明。 她看向眼前直直注视自己的女子,随即竟低头莞尔轻笑一声,宛若春风拂绿江南岸。 一汪春水总有情? 这种话,她只在偷偷看的话本折子里读到过。 山野村夫挑逗名门闺秀的那种。 再次抬头,柳眉一挑,眉眼间已写满了“呵小东西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的玩味。 随后朱唇轻启:“元姑娘很是有趣。” 一番酣畅淋漓的古早霸总文学经典套路下来,元岚已是汗流浃背。 “…好家伙真油你的…” “好好说话!” “三个月没碰油水了我,你长得再怎么好看,我我我一下子也受不住啊…” 应昧闻言轻哼一声——自己从未这般嘉许过旁人,她应当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叱责自己。 正要继续开口,却被兄长打断:“应昧!” 应昭朝着她的方向微蹙眉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乱世事难料,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小妹的能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否则,谁能容忍这样一双洞悉万物的眼睛留在世上? 应昧则冷声道: “兄长,不必忧虑太甚。” “我应昧,不比你弱。” “而且,你不是最厌恶此等倚势挟权之辈,也想处之而后快吗?” “再说了,元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宋郎君只挨打不还手,有何可担心的。” 元岚拍了拍宋襄紧捏饭碗的手,这才连声附和道: “对对对,说得对极了,我们身娇体弱易推倒,决计不敢有什么害人之心,只求英雌英雄能够助元府一臂之力,早日给小桃一个答复,权当是给她发工资了……” 未待应昭出声,应昧便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 “这双眼睛,不光能够目视千里,而且——” “可以透视万物。” 她目光所及大约一座县城的范围,此间万物,只要她想,便可析毫剖芒,看见每一个体块、每一个平面、每一条线、每一个点。 与应昭的过人听觉不同,这项能力并非被动触发,而是可以由她主动控制。 因此,平日里,应昧通常将自己的视线封锁,目之所见便与常人并无不同。 这不光是因为,将所有细节毫末收入眼中,令人头晕目眩得厉害,同时也是因为,若将这双眼睛随时开启,自己的灵力也无法支撑。 至多一刻钟,已是她的极限。 元岚听她讲完,了然点头。 这大概就是她的朱雀之力——洞悉。 既然如此,那白虎—— “不光这些,元府的门,其实不是应昭捣的乱,反而是你吧?” “将如羿箭化为粉齑的,也是你。” 应昧淡声应下: “确实是我。” “我说过的——粉骨碎身、灰飞烟灭——并非虚声恫吓。” 她抬眸看向元岚手边的瓷碗,轻轻眨动,瞳孔骤缩。 霎那间,翠色光影一爆,元岚只觉自己亲历阿瓦达索命现场,再次睁眼,手边的瓷碗已不见踪影,只余下一堆白色粉末,随风而去。 桌边众人则毫发未损。 懂了—— 自带校准器版绿色镭射眼。 “万物了了可见,因此,打击从未失误。” 美人!你何止不比你兄长弱啊! “那那、那,你这瞄准起来,对方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应昧沉吟片刻,认真回答: “我未曾伤过人,所以不得而知。” “但元姑娘用语恰当,确实是‘瞄准’,而非‘锁定’,因此,那人若是能比我的眼睛更快,当然能够逃过一劫。” “再者,若有宋小郎君这样的能力,或许也能抵挡片刻。” 况且,这项能力是将灵力精准控制、外化于形、施之于物,所以,自然会有灵力耗尽的那一刻。 具体说来,方才击碎瓷碗,化灵力为一点即可,而切开府门,需要将灵力汇聚成条,因此耗费更多,至于兄长的如羿箭,更是消耗了她将近一半的灵力。 元岚听罢,只觉可怕。 “你你、你,你别乱眨眼睛啊!” “唔——” “别看我了!” “不如看看那狗头县令!” ------------ 018 堆积在仓库中的商品 “放心,元姑娘,我不会伤你的。” 不知从何时起,应昧便独独对她放柔了声音。 话毕,从元岚身上收回眼神,应昧轻声道:“明镜,鉴形!” 与此同时,春水眼开始浮起点点碎光,深翠色逐渐淡化褪为浅绿色,最终通透如镜,摄人心魄。 明镜鉴形,美恶必见。 以一双眼眸化作洞见世间万物的明镜,真假善恶尽收眼底,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县令府在哪?” 许是入目所见实在太过晃眼,应昧立刻闭上了眼睛,长睫扇动,眉头紧蹙。 元岚连忙回答:“东南方向,隔着三条街巷,体量最大的三进院子便是。” 按理来说,县令应当住在县城衙门里,不过,要是钱袋充盈,自然也可以买下私人府邸,搬居别处。 武陵虽小,几座三进院落还是有的,县令老爷也很满意,因此大手一挥,银钱一掷,就住进了如今的县令府,衙门则主要是那些书吏、衙役们住着。 应昧闻言转头,睁开双眼,眸中的细碎光点开始缓缓流转。 她直视前方,双目一眨不眨,少顷,终于开口: “我原以为会看到什么酒池肉林的淫佚场面,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 难道事情并非他们所猜想的那般不堪…… “本公子不信!你说说,那狗官现下在做什么?” 她此时目光所及正是县令府内院正厅,随即开口描述: “正在厅中用饭,桌上摆了六七道佳肴美馔,鱼肉不缺。” “此外还有一名妇人,三个幼童,看他们穿着体面的样子,约莫是他的嫡妻和子女。” 玉食锦衣,阖家欢乐。 府门外是炼狱,府门内是天堂。 荒诞至极。 但,绝不仅仅于此…… 元岚沉声道: “不必看他!” “找找府中是否有三两妇人,无论是活的,还是——” “死的。” “甚至,只是一堆枯骨……” 只要她们进了县令府,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甚至,只是一堆枯骨。 应昧轻轻颔首,眼珠微动,半晌过后—— “有,而且很多,都在家丁院角落的小厢房里。” “有三个还活着。” “其余…全都死了,尸体乱七八糟地堆叠在同处,腐烂程度也不尽相同,有些…有些甚至已经连为一体了。” …… 桌边其余三人闻言,皆是惊愕之下顿口无言。 原来事实比他们所预想的还要糟糕透顶,是否有声色犬马之事暂且不论,可以肯定的是,数条性命都搭在了这县令府里头。 腐烂程度不一,说明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持续时间已久;李氏前日失踪,再加上厢房内还有三人活着,说明直至今日,祸害仍在继续。 等等! 李氏?有三个还活着? “应昧,那三人中,是否有位面颊上带青斑的妇人?” 元岚与小桃的娘亲仅上回巡城时有过一面之缘,只记得她脸上长了块铜板大小的胎记,此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印象了。 应昧点头:“对,脸上有一色斑,她还活着。” 与此同时,长廊中响起一道茶盏落地的碎裂声。 众人向声响处转过头去,只见小桃蹲在地上,双丫鬟头轻轻晃动,她手忙脚乱地将一地碎片拾进托盘,起身后也不抬头看他们,只是匆匆欠了欠身,便往内院而去了。 元岚望着她的背影,心绪如麻。 “妇人,活着,死了,这从生到死之间发生的事情,想必是——” 应昧冷声扯回话题。 她再度闭上眼睛,紧蹙眉头,睁眼时,双眸已恢复如常,一片波光粼粼。 元岚:“想必是,凌虐致死。” 这些被虏掠入县令府的人,都是农户出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身世平凡,交往简单,不会同官家扯上什么复杂隐秘的关系,因此,不可能是因为存在利益冲突,也不可能为了掩盖秘密。 既然如此,那就是榨取资源。 ——无外乎被肆意亵玩侮奸,榨干全部可用的性资源,直至咽气。 “岂有此理!把治下民女畜于府中任意残害,将他碎尸万段都不足惜!” 应昭闻言咬牙切实道,但元岚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听方才应昧的描述,那群妇人被胡乱填塞在狭小暗房之中,死生不论,共处一室,简直连奴隶或者玩物都称不上。 ……更像是商品,堆积在仓库中的商品。 四人各自沉吟片刻后,元岚出声打断: “虽然事情不甚明了,但是无论如何,包括李氏在内,还有三人活着。” “应公子,烦请这几日到县令府附近探听探听,尽早摸清他究竟在干什么勾当,同时关注那些妇人的情况,若有风吹草动,我们再想对策。” “应姑娘,麻烦你关注那个小室有无任何异动,不必时时开眼,隔段时间确认一下即可。” “宋襄和我照常巡城布粥,打听消息。” “……” “要是县令府里尚且存活的妇人有了性命之危…公子,姑娘,届时是否确实…不便出手相助?” 她最后望向两人,一个双目紧闭,薄唇微抿,一个淡然直视向她,却又闭口无言。 朔北傍晚的寒风渐停,似乎也在因各人的思量驻足观望。 元岚没想此时就得到回答,收起碗勺站起身来: “方才小桃来过了,我去先生的厢房问问情况。” 随即转身到旁侧放下碗筷,朝着里院走去。 彼时让他们留在元府帮忙,只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也是自己耍小聪明占了他们便宜,还怎么好意思硬要人家蹚另外的浑水。 她与宋襄都是薄命一条,孤身一人,固然可以趁些匹夫之勇,但他们兄妹二人却需要考虑许多,顾忌着“京州那边不好交代”。 所以,选择明哲保身,才该是他们的正确答案吧。 元岚轻叹一口气,已经站到了内院中。 “先生,小桃,我是阿岚。” 很快,木门向内打开,屋内的昏黄灯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 小桃在门框边立着,一双大眼睛闪着复杂的光,希冀、担忧、疑惑和欲言又止。 元岚走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 随即转头向里屋望去—— 元望仍旧坐在书案边,一手捂着热茶,一手执笔书写。 “先生,县令府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眼下,我们该如何行事呢?” ------------ 019 灭门之祸 元望笔尖停于一点,笺纸上洇开一团墨水。 适才他听小桃的转述,心中就已经郁郁累累,此时正好找到宣泄口: “武陵县令乔裕,出身平饶郡土豪劣绅之家,祖上并无功名傍身,惟有大块田地在手,供他花钱买官,借此鱼肉百姓,甚至于干出这样伤化虐民之事——” “我若要让你们隐忍,愧于平日所学的修齐治平之道。” “但是,你们能否保全自身?即便可以全身而退,乔裕察觉不对,定会追查,你们又将如何应付?纵使一切无虞,今后还会有多少民妇被虏掠去?就算你们一概救出,大呈还有多少个县、多少个郡、多少个州有着乔裕这样的贼官?” 说到最后,他心绪激昂,其实已经没有在回答元岚的问题。 “但凡卖官鬻爵之风仍旧盛行,这种残民害理之事就永无禁绝之日!” 说罢,他急声喘气不止,间或咳嗽几下,鼻尖甚至冒出涔涔冷汗。 其实,买官之事不过是这大呈王朝颓靡之相的冰山一角罢了,只是因为与百姓关系尤甚,所以最为他所深恶痛绝。 更何况—— “崇宁先生,恕我无礼。” “先生明明考得了功名,当年何不走马赴任?” “永平十一年考中举人,官拜连州绥山郡祁县县丞,同年,京州下旨平饶元氏满门抄斩。” “这同年发生的两桩事情,是否有所关联?” 元望元崇宁的乡试捷报,是她在寝房里的书架上翻到的。 元氏的灭门之祸,是她在平饶地方志上读到的。 两者皆发生在四年前,永平十一年。 再结合刚才元望一反常态的愤懑,她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元府上下四十三口人,皆因我元望而死。” 桌上矮灯的烛芯摇晃,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元某虽无匡时济世之才,但原以为自己尚能在这乱世中守护一方水土。” “可与当年的到官诏书一同到武陵的,还有一千万钱的欠据。” “彼时我方才知道,不仅买官需要出钱,即便是自己考得了官名,要想到任,也得出钱,甚至不想为官之人,都会被朝廷平白无故委以官位,借机索取钱财!” “平饶元氏虽然没落,但花光家底,也能交出这‘到官费’,可是……” “传令之人明里暗里地敲打——即便是到任之后,郡里会来收钱,州里会来收钱,皇都更是会来收钱,县丞这种地方小官,惟有盘剥百姓,才能保住位置。” 他说到此处,言语间已全是无力的嗤笑。 “当时年少气盛,只觉前路晦暗——身为百姓所谓‘父母官’,却只能饮其血噬其肉,天下绝无这样的道理!” “于是,我便决心辞官,然而京州不许,我又称元府交不齐‘到官费’,朝廷竟许我到任之后分期上缴。” “唯恐抗旨将会牵连族人,我退无可退,决计自我了结,谁料,京州的旨意却先到了。” 他手中不自觉地用力,笔头狼狈不堪地整个摊开在纸上,兼毫翘起,恰如他杂乱荒芜的内心。 元岚听着身后小桃低低的啜泣声,双手紧紧攥住衣服。 横征暴敛的奸人安常处顺,一心为民的君子却惨遭灭门之祸吗? 她心沉入谷底,同时,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郡里会来收钱,州里会来收钱,皇都更是会来收钱” “县丞这种地方小官,惟有盘剥百姓,才能保住位置” …… “所以,元府所余无几,我如今也是病秧子一个,本该做些有血气的事情,却只能像方才那样,劝你深思熟虑、考量清楚。” “元某自认并非懦夫,只是,当年身边亲故通统惨死,实在…可怖…” “元姑娘,你瞧,要是与官家为敌,莫说为民除害了,就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是难于上青天啊……”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作出无可奈何的忠告。 元岚明白,他说了这么多沉痛往事,一方面,是让她不必顾忌自己和元府,另一方面,也是在劝告元岚,不要自不量力。 但她之前就有一个疑问: “可是,先生,你从灭门之祸中死里逃生,京州、昌州、平饶郡,甚至武陵县,难道就没有人追究吗?” 既然满门抄斩是京州传来的圣旨,那即便元望劫后余生,事后也应当将他杀掉才对,否则,行令官也担不起违背圣旨的责任啊。 “而且,朝廷要是想杀鸡儆猴,针对先生一人便是,何至于…满门抄斩呢?难不成,当年圣上就不怕人心怨怼?” 当年的圣上,那就是,愍帝章谊。 元望闻言无奈哼笑一声: “愍帝是否畏惧人心怨怼,元某无从知晓,只是——” “无人见过当年那道圣旨究竟写了什么,传旨的阉人不肯交旨,却说我平饶元氏须得全族诛灭,便只能遵旨行事。” “彼时,京州大宦官余安正要自建陵墓,囊中羞涩,若是让在下开了辞官的风气,他们又怎么收足银钱?” “恰好,济川元氏又同宦官一派很不对付——” “所以,所谓的满门抄斩,只不过是阉党假传旨意,借着夷平我们这个旁支小族,给士人和世家都来了个下马威罢了。” 原来如此,朝中其实并无屠满门的意思,所以元府尚留元望一人,也就未被追究。 可是…这实在太过荒谬… 饶是愍帝在位时,宦党都敢假传圣旨,那如今皇帝年幼,他们岂不是更加一手遮天? …举国上下,乱成一锅粥。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连老天都看不过去,才要紫微降世,集结太微,平定乱世的吗? 元岚松开了紧紧攥着衣摆的手: “崇宁先生,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是——” “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的元府,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士族宦党争斗的牺牲品了吗?” 书案旁蜷缩的身影倏地颤了颤。 她接着道,语气放得低柔,却换了称呼: “元崇宁,你是否知道,你在武陵县城,你在武陵百姓心中,意味着什么?” 元望蹙眉望向她,似乎是在用眼神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 “不光是武陵县,不光是平饶郡,昌州所辖的孟邛、浏安、曹郡、贺岭诸郡,甚至昌州以外,北朔延、冲二州,西阑卫州,东泽渚、青、淇三州,中原宁州,南陇禹州——” “大疫四起,天下有万万千千百姓需要元府的符水治病活命。” “是你,救了他们。” ------------ 020 官逼民反 元望将手中笔头翘起的毛笔丢入瓷缸,撑着案几就要站起来,但双腿久坐早就麻了,因此整个人摇摇晃晃。 小桃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让他“先生小心”。 “元姑娘,在下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便已经预想到了今日之局面—— “异地百姓涌入武陵,此处熙来攘往,人多事杂,元府难免会有一日被推到风口浪尖。” “但是,元某绝不会为了增益自己或者元府的势力,挟救命符水来号令百姓,这不啻于趁火打劫,实乃小人行为!” 他双手交握于腹前,神色严肃,一双眼睛尽显疲态,却直直注视着元岚。 元岚闻言,朝他轻轻摇头。 “崇宁先生,我的意思,并非让你挟符水以令百姓,只是想告诉你——” “他们需要先生这样的人,不仅是在救治疫病的事情上需要你,而且在其它太多事情上,也需要你。” “苛捐杂税,兵戈扰攘,天灾频仍,朝廷无能……” 说到此处,就被元望打断: “就像方才说的,我也曾经想过治理一方百姓,但在如今的时局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彼时他就坚决辞官不去,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先生——” “我说的,不是当官!” 元岚说罢,紧紧抿了抿唇。 她说的是,或许,彼可取而代之,她说的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了。 “先生,我自知读书甚少,但也知道,自惠帝以来,朝政日益腐朽,之后皇权更迭频繁,各方势力争相倾轧,京州履生事变,其余各州饱受灾害之苦——” “所以,大呈,难道不是应该……” 或许是因为,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才能这样不带感情地预言一个王朝的死亡。 或许也是因为,她知道天降紫微诸事,这说明改朝换代的时候,确实已经到了。 但对自幼生长于这片土地之上的传统士人而言—— “一派胡言!” 他气得推了一把案几,却没有推动。 “元岚,你方才所言,是要当乱臣贼子?!” 他可以针砭时弊,也可以退而致仕,即便是为了解决如今的疫乱而豁出性命,也可以,但是,犯上作乱,万万不可。 天子受命于天,若是篡权夺位,那就是逆天而行! “非也。” “并非乱臣贼子,而是官逼民反。” 元望的反应不出她所料。 元府势单力薄,她压根儿没有半点什么揭竿而起的念头,只不过眼前遇到了县令府这桩事情,再加上如元望所言,武陵近来已经成为异动之地,或早或晚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事情,所以今日才这般试探元望的想法。 结果可想而知,他是个读书人,学的是护君驭民之道,他又是个刚直不阿之人,心中甚少欲念和贪求。 同这样的人说什么“大呈将死”,不啻对牛弹琴。 “崇宁先生,我只听说过,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 “所以,天命,不只会落在一姓之家的头上。” 她没抱说服他的希望,轻轻掷下这几句话,就想拉着小桃出门去了。 但几案后传来元望的声音: “元姑娘,以战止乱,乱上加乱,这就是你所谓的君子?” 元岚闻言,皱着眉头答道: “百姓如今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已经无法再乱,先生以为,他们想要的,是苟且等死,还是奋起反击?” “他们苦不聊生,只不过,是在等一个给他们勇气的人罢了。” 话毕,她没有期待元望的回答,低头颔首,随即拉着小桃走出了厢房。 或许元望会转变想法,或许武陵根本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总之,现在将这些道理辩驳清楚,还为时过早。 当务之急,是县令府。 “小桃,方才你也听到了,你娘亲正在县令府中,而且人还活着。” “但是,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不清楚,何况,毕竟是县官私宅,又有府兵把守,所以我们打算暂时静观其变。” 她娘亲有了消息,自然要跟她解释清楚。 黑夜中小桃眨眨大眼睛:“阿岚,听这话,你、你们是打算偷偷溜进去?” 嗯…嗯…不然呢? “唔——虽然有私闯民宅之嫌,但人命关天,溜…溜进去也是情有可原嘛!” 她一脸心虚道。 难不成还真如应昭所言,“一箭烧了县令府”? 白痴才会这样想。 如果真和官府正面硬刚起来—— 一来,他们一众人等的脑袋大概率是会掉的,毕竟虽然养了三个太微,但一个是纯纯小肉盾,另外两个输出多半会选择袖手旁观,甚至立场转变,给元府倒戈一击,也说不定。 二来,就算做个白日梦,假设他们真把县令府给端了,那岂不是真如刚才所言,势单力薄的元府得被迫揭竿而起了? 无论怎么说,目前看来,这两种可能性的最终结局都是,死路一条。 方才同元望对峙得口水横飞,但其实,她当下只想安静苟住。 当然,人肯定是得救的。 所以,只能偷偷摸摸了。 “阿岚,你就没想过报官?” 诶? 她确实没想过。 这个选项好像从来就没出现在她的脑子里过。 “报什么官?他就是官!” “不,不是的,他上头不是还有州郡的那些大人们吗?我们去那边伸冤,应该就会没事了吧?” 元岚只好拍了拍她的手,摇头轻声道: “小桃,赶去郡府需要好些时日,州府更不必说了,我怕县令府中的人等不起这些时间。” “而且,州郡的那些官员,只怕也是同样腌臢恶心的货色,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或许,还和这桩事情有着什么联系……” “总而言之,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的。” 小桃心地单纯,她以为上面的大人就会是好大人,却不懂官官相护的道理,更不明白,人要是站得越高,从上往下看,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就越像蝼蚁草芥。 “阿岚!” 被小桃扯了扯衣角,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腌臢恶心”,属于是大逆不道了。 但面前与自己齐高的小姑娘并未叱责她,只是看着她,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阿岚,你不像是我们这样的乡野小民。” “而且你跟元大人也不一样。” 元岚等着她下一句会不会是什么“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究竟是谁”之类的。 但小桃只是继续笑着说,声音中有些几不可察的颤抖: “元大人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可是——” “我觉得,元岚姑娘方才说得很对。” “官逼,民反。” “我们只是在等一个能给我们勇气的人罢了。” 小桃乖顺的大眼睛扑棱扑棱,执著地注视她。 元岚支支吾吾,她回嘴倒是厉害,面对如此可爱的嘉奖,却是毫无办法。 所幸小桃推开了她的手: “先生还需看侍,我先回去了,阿岚姑娘,早些休息。” 元岚立在原处,目送她缓步踏入那片昏黄灯光,之后无声站了许久,这才转身离去。 ------------ 021 咽口水 探知到县令府中的情况后,府中四人就开始按照当时的安排各自分头行事。 应昭听从元岚的建议,换了身暗色的短衣,戴了顶同应昧类似的帷帽。 否则,他若一如既往穿着朱袍露着脸,怕是太过引人注目。 “更像,贼人,了。” 他出门前,宋襄评价道。 元岚一瞧,黑色帷帽,灰布短衣,背挎玄弓,身量颀长。 确实很像个迫不及待暴露身份的恐怖分子。 她于是好言相劝,先是平息应昭的怒气,再是劝他将如羿留在府中,并试图让他换上县城中常见的竹质斗笠。 “如羿好说,反正要是有事,小爷我召它过来就行。倒是这种斗笠,与本公子身份不符,爱谁戴谁戴去。” 元岚无计可施,只能请应昧出马,不一会儿工夫,应昭公子就瘪着嘴,头戴竹斗笠出了府门。 随后的四五日皆是如此——应昭得空便去县令府附近的街巷晃悠,直至夜落才会回到府中,引得一众排队领粥的父老乡亲们抱怨不止,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天天朝着元府内院的方向嘶喊“郎君快出来”。 不过即便他出外勤出得辛苦,却是收效甚微—— 县令府中众人皆默契地闭口未提那间小室和其中的妇人,而府中人多口杂,应昭又不熟悉各人的声音,因此,要想从日常对话的只言片语中自行推测,更是难上加难了。 至于应昧,她白日里节省灵力,只是时而确认小室的情况,傍晚之后就会长时间地开眼,探查县令府中众人的活动,尤其是县令乔裕。 但除了府里的家仆递进去少量食物,那间小室再无其它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平白无故将她们监禁于府中,所欲何为? 元岚跟着身旁宋襄的脚步,眉头紧锁,埋头苦想。 直到小木板车“轱辘轱辘”的声音倏地停了下来。 “晦气!” 宋襄闷着嗓子低叱一声,随后便麻利地放下车两侧的把手,两腿一深一浅向前走去。 元岚抬头,这才发现地上歪歪斜斜躺了个人,赫然就是风流倜傥应昭大公子! 这…… 她寻思,自己给他朝九晚六不加班的待遇,这,算不上压榨吧…… 怎么,应公子金尊玉贵,出来上几天这样的清闲班,就能把自己给干晕了? 元岚看着宋襄怀中昏厥的美人—— 该死的,这还是她最讨厌的工伤事故! 不出所料的话,随之而来的将是应某索要赔偿金、索要不得后向平饶郡仲裁委提起劳动仲裁、两方开始旷日持久的扯头花大乱斗,最后留下元府企查查上抹不掉的负面信息…… 不不不,前世的PTSD又犯了,元岚猛甩自己的头,连忙上前查看情况。 宋襄:“他,发烧了。” 枕在他腿上的应昭面色绯红,低声急喘,偏偏眼上还绑了半透明的黑缎……场面一度十分诱人香艳。 高热,气喘—— “大概是染上疫病,开始出现症状了。” 外露的肌肤不见红斑,元岚便轻车熟路地抓起短上衣的下摆,作势就要一睹春光。 “啪!” 结果被宋襄一把扣住手腕,下一秒又被他忙里慌张地放开。 “其他,郎君,的衣服,你也,随意掀得?” 为了掩饰不自然的语气,他将双手往应昭胳肢窝里猛地一插,遽然起立,将高他一头的应昭整个从地上抬了起来。 随即,美人公子被随意抛到破破小小的木板车上,小车“咯吱”一声,似乎是在怨怼。 “喂喂喂…怜香惜玉一点啦…” “当然随意掀得!我这样心怀大义的姑娘,光顾着看病者的情状如何,眼中可没有宋小郎君所谓‘男女之分’,你如此在乎,是不是有什么非分之想?!” 元岚不管不顾,坐上木板车就要一探究竟,也不顾惜身下的小车又是“咯吱”一声,似乎是在咒骂。 她迫不及待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线条流畅,凹凸有致,肌肉与肌肉之间的阴影就像是米开朗基罗雕刻大卫时千修万改过的那般恰到好处,末端隐约的青筋如同伊甸园中那课辨识善恶树的根脉,疯狂汲取地下营养以滋育树梢所结禁果…… “你在,咽口水,我,看见了!” 随着宋襄羞恼的一声低喝,元岚板着脸抬起头,扯下应昭的衣服盖好肚子。 “刚不小心喝了口风,吞咽反射罢了。” “我确认过了,就是疫症,身上只少许几处红斑,问题不大,我们赶紧回府便是。” 宋襄翻着白眼“哼”地一声,猛地往前一推车,应昭的银纹靴被无情地拖在地上,连带着他的腿子弯出了个诡异的角度。 “喂喂喂…怜香惜玉一点啊!!” 终是元岚看不下去,硬从他手中夺下把手,不顾旁边脸变得更黑的宋襄,埋头向元府的方向走去。 “应昧,你兄长得了疫病昏过去了,快来看我们怎么治好他!” 元岚深知不能白白施人恩惠,救人一命,当然得让亲眷垂立旁侧感激涕零然后抱住他们二人的大腿号哭不止…… “喏,符水,我已经端来了。” 只见应昧面无表情出现在门口,端着瓷碗,白皙的手与碗内的浑浊对比鲜明。 元岚:“…谢…谢谢哈…” 她正欲接过碗,却被宋襄飞快截胡,只好悻悻然缩回手。 元岚看向门口立着的应昧,突然想到了什么:“昧昧,你莫非已经服过药了?否则你们二人从京州过来,路上必然已经染了疫病,却没见你有何症状。” 应昧答道:“三四日前取了符箓服下的。” 她初至元府,见书房满缸的红色液体和摊子上食盒里的符箓,原以为是府中几人在装神弄鬼哄骗百姓。 直到近几日,她开眼探查县令府,其间看见不少百姓灌下符水后片刻便好转过来,这才相信此物确实有功用,因此取来服下了。 只是…… “这种普通的符纸为何能够治好疫病?” 元岚沉吟片刻,没有隐瞒。 他们兄妹二人在这府中,迟早就会看到或者听到什么,所以,没什么遮遮掩掩的必要。 听罢,应昧的翠色眼眸泛起隐约的涟漪,晌久之后才冷声道: “他想要当好人,只会得不偿失。” 元岚闻声抬头看她—— 这分明是在说另一个想要当好人的“他”。 ------------ 022 烧哪里 眼见应昧脸色逐渐变僵,她及时岔开话题:“你都知道符水有用了,怎么不叫上应昭一起服用?身为小妹,也太不厚道啦!” 应昧还没从方才的情绪中拔身而出,因此一声轻哼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自然是好心提醒他了,不过兄长嘛——” …… “我才不喝!” “小妹,你没看见宋兄跟在岚姑娘身边低眉顺眼的样子吗?” “堂堂大丈夫竟折腰至此地步,谁知道这符水是不是什么迷魂汤,让人迷失心智!” “即便不是,连让他们答应疗治眼疾都要费那么多功夫,如今用了府中的药,不知道岚姑娘又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要驱使我们!” …… 应昧扯出笑:“兄长嘛——他不想欠你们太多人情。” 一听应昭竟在他们背后如此乖巧懂事,元岚喜笑颜开: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如今人情确实已经欠下了,那就烦请你兄长这般有礼有度的公子,继续让我们元府蓬荜生辉吧!” 应昧只好迟缓点头——兄长虽有些不靠谱,看人倒是很准的嘛…… 恰在此时,房间那头,“有礼有度的公子”猛地醒转过来,一个大起身,抓着身边的宋襄就开始嚷: “县令府——” “那些妇人是要送去平饶郡府的!” “活着的那三个出府上路,就在今夜!” 宋襄眉头一拧,朝门口喊道:“阿岚?” 元岚与应昧交换了下眼神,随后快步迈进门来,示意应昭细说。 “县令府来了几个送衣服上门的裁缝,我原以为是给那狗官和他亲眷的,但听她们言语,是要留着今晚换上的——” …… 彼时,应昭正想大手一挥,买下路边叫卖的阿婆摆售的所有绣花布,但不幸得知阿婆只收粮食不收铜钱,只好尴尬撤回自己的豪言壮语。 与此同时,县令府门发出的吱呀声清晰入耳。 “绮云成衣铺的?” “诶对,三套女子成衣,用料是丝和练,虽然价格便宜,但看上去还是很体面的,还有…” “得了,府里月底统一支钱,到时候会派人同你们铺子结清。” “好嘞,不过…制衣裳时没让咱们给夫人小姐量体裁衣,所以难免会有不合身的地方,要是府中有所怪罪…” “好了好了,衣服送到就没你事了,赶紧走吧!” 同时府门“哄”地一声再度紧闭。 应昭记下府中开门那厮的声音,随即蹲在阿婆身旁专心细听。 “吴姨,衣服到了。” “先放着吧,今晚出发前再让她们换上,对了,你将那间房收拾收拾,清出来的东西,到时候一同扔出府去。” “……” “怎么?嫌恶心不愿干?” “不敢,只是明明可以早些处理掉的,何故偏生要等到…发臭了呢?” “上头的大人心细,吩咐了须得化成认不出的样子才能丢到外面去。” “能当上郡府的大人,那当然得心细如……” “住嘴!” “吴姨,那些大人…怎还独独喜欢这些三十上下的农妇啊…?” “同你何干了?快闭上你的漏勺嘴,去把事情准备妥帖了!” “是。” 二人话语就此中断,应昭听罢后等了片刻,确认没什么其它动静了,这才起身回府。 …… “?” “小爷怎么竟在床榻之上?!” 应昭火急火燎地说完,这才察觉自己正躺倒在宋襄的臂弯处,随即猛然一推身旁的青衣少年,美艳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喂喂喂,不准这样推你的救命恩人!” 元岚连忙出面维护公道。 “你染了疫病,高热不退,所以回来时昏倒在街市上,是宋襄同我将你拉了回来,沉得跟只…似的,我们还费了不少力气呢。” 应昭满脸自我怀疑,宋襄愉悦地一“哼”,满是受到袒护后的得意。 元岚便不再管他们,转头问应昧: “昧昧,看到什么了?” 后者眼眸中的细碎银光已经开始不停流转: “小室中有两个小厮在收拾那些化开的尸体,倒是不见那三名妇人…” “找到了——是在家仆院中沐浴净身。” “此外…县令府连着后巷的偏门处停了驾马车,看来确实是要送人出府。” 应昧再次四处确认,没再发现其它新的情况。 “好了昧昧,封锁视线吧,节省些灵力。” 事情紧迫,少不了要动用他们灵力的地方。 既然那些妇人出府上路的时间是在今晚—— “眼下有两个可行的法子。” 元岚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低声嘀咕。 “一是在她们出府之前,将其带回元府。” “但今夜县令府上下必定都会关切这件事情,行动起来难免不便,再者,即便顺利将她们救出来,那边也会马上发现人没了——” “不过,毕竟是如此隐秘之事,乔裕想必不敢大张旗鼓全城搜索,而且人是在他县令府丢的,上头的郡府必定是寻他的麻烦,到时候他怕也是分心乏术,没空即刻追究此事。” “二是待她们出府之后,截下马车。” “在城中肯定会惊动百姓,到时候后果难料,所以,须得出城后再行动。” “虽然有天罗在,即便城门落锁,我们仍旧可以自由出城入城,而且,直接劫车或许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走,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但——” “城外究竟是何状况、是否有郡府的人接应、接应的人会有多少,我们并不清楚,一切未知,风险很大。何况,若是我们伤了郡府的人,恐怕乔裕就有了好的由头来追责治罪了。” 如此看来…… 选择他们更为熟悉的县令府,似乎更为稳妥。 只不过,得想法子引开府中办事的一众仆从—— “应昭公子!” 她扭头看向已然翻身下床,正襟危坐的应昭。 “实在过意不去,须得请你帮忙,不过公子是这样英明神武之人,路见不平,肯定会拔刀相助的吧?” 元岚确信,应昭会帮忙的。 他虽然乖张,但是为人正道,行事豪爽,应当不会坐视不管。 更何况—— “元府也算是救了公子一命,不知可否请公子的如羿弓箭……” 她未说完,应昭便抬手召来如羿,紧握于手中: “烧哪里?” 元岚无奈劝他先将弓箭放下,随后答道: “内院——” “乔裕的寝房。” ------------ 023 内院走水 要想让县令府上下所有人都忙作一团,无暇去管那些妇人出府之事,当然得从县令大人乔裕身上下手。 寝房走水,府中大乱,宋襄才能趁此间隙带她们出来。 不过嘛—— “昧昧?” 元岚试探地叫她。 如果没有应昧开眼在旁探查,宋襄独自一人贸然闯入,摸不清县令府的具体情况,只能像个无头苍蝇那样东撞一下西撞一下,即便他可以轻易遁去,但人肯定是救不出了。 而且倘若她们三人被锁在房中,要是能让应昧切开房门,行事就会方便迅捷很多。 甚至,如果真到了被人发现的危急关头,她的和光同尘也能无声无息解决麻烦。 这样想来,他们兄妹二人真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恨不得跑到哪里烧到哪里的飞箭,属于明火; 一个是无声无息却将之挫骨扬灰的冷光,适合暗杀。 一明一暗,如此想来,一昭一昧,这名取得还挺合适的。 “我会去的。” 应昧垂眸轻轻点头,随后抬起眼来,却发现元岚眨巴眼睛还在看着自己。 那眼神分明在说“我搞不懂这个磨人的冰山小妖精在想什么但是她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真是不可置信”。 应昧挑眉:“?” “…小桃塞给过我两块腌肉,她娘亲如今有难,我没有不救的道理。” 她口是心非道。 虽然这也能算作其中一个小小的理由,但其实…她不爱吃腌肉,也并非因此才决心帮助他们。 岂料祸从口出—— “小桃这小妮子!还给你吃腌肉了??!” “你们元府什么意思?是不是对本公子有意见,偏生不给我吃腌肉啊?!” “岂,有,此理!” 应昧茫然睁大眼睛:“你们…都没有吗?” …… 别说腌肉的味没尝过了,就连见都没见过。 “总之今晚行动有我一份,还得恢复灵力,先回房了。” 见其余三人面色不虞,还未待他们回答,她就急急遁走了。 于是—— “阿岚,宋郎君,应公子,今晚诸事繁难,吃些腌肉垫垫肚子吧。” 傍晚时分,小桃站在府门口,手里捧着碟子,上头放着三块指甲盖大小的腌肉块。 那次本是元大人胃口不好,让小桃将腌肉收下去自己吃了,她舍不得,又见应昧正紧锁眉头开眼探查县令府,额头还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心里过意不去,便塞给了她吃。 谁料,今日竟然因此身陷舆论风波…… “多谢小桃!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元岚飞快地一抓一抛,陈年老腌肉已经入口,细嚼慢咽过后,是久违谋面的蛋白质的美妙味道。 她边吃边口齿含糊地催促另外两位:“快吃!吃完上路!” 宋襄朝小桃点点头,也拿了一块。 “应昭公子,别不好意思啊,快点儿,就剩你了。” 他抱着胳膊,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闻声只是嗤了一声。 “哟,看来公子看不上咱们这宝贝腌肉,既然如此,这最后一块,我俩可就笑纳了啊。” 不容应昭反应,元岚用碟子上搁着的筷子将肉夹成两半,火速吞了一块,同时示意宋襄吃另一块。 “好了!各位都吃饱喝足准装待发了!小桃,看好元府,且待我等救人回来!” 她假装没听到应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一边冲小桃挥手,一边出门朝外走去。 到了这个点,夜里巡城的衙役都已折还府衙,街上阒无一人,他们悄声走至县令府偏门对出去的后巷口,才放缓脚步。 隔着寒冬枯木朝黑天无力伸出的几团干枝,巷子的另一端是座古朴的三进院子,里头长廊里挂着几盏油灯,微光闪烁,一片静好。 “昧昧,现在情况如何?” 漫天黑幕之下,应昧的眼眸略微泛出些透绿色的光: “那三个妇人被锁在家仆院中的另一件小室里了,附近倒是没人看守,不过府中仆从都住在这个院子里,除了个别当值的,其他人七七八八都快歇下了。” 所料不差,这三个妇人一直被监禁于府中,没出过什么事,何况小室已经加了锁,所以想必不会特意派人把守。 “至于乔裕…他也回了寝房,不过并未上榻,反而坐在书案旁……” “哼!这狗官莫非又在计量着干什么破事儿!” “…‘武陵县辜月应缴饲草万石、田谷两万石、铜钱六百万钱、绢五千匹或帛七千五百匹,欠缴田谷一万四千石、铜钱一百万钱、五千匹或帛七千五百匹,限于腊月十五悉数补齐’…乔裕桌上放着的,约莫是郡府发来的文书。” “……” “行了,乔裕当下正在寝房便好,昧昧继续注意他的情况,应昭,在这里可以将如羿射到内院吗?” 他们如今正在县令府东北角半里处,距离倒是很近,但高度只怕是不够。 “自然可以,如羿穿墙碎瓦,从这里破开府墙、抱厦、偏厅,便是内院乔裕的卧房。” 元岚心下一掂量,出言否决: “不可。如此一来,他的卧房还未‘莫名其妙’走水,府中其它地方就已被你炸开几个窟窿,里头的人也不傻,一想就知道是有人在捣鬼,届时你怕不是声东击西,而是打草惊蛇了。” 她打量一圈四周: “要是站到高处,自然能够一箭射到内院卧房了…既然如此,让宋襄把你提上去,找个没有遮挡物的位置。” 应昭已反手取下背后挎着的玄色大弓:“不必麻烦宋兄——” 未待其余几个反应,他足尖轻点,窜身向前飞奔而去,方向所指正是小巷另一头——县令府备在偏门的马车。 七八步后,他单手一撑车架,双腿蹬地借力,反身迅疾翻上那架马车的车盖,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呃?” 靠在车架上瞌睡的马夫被这动静惊醒,正想抬头看去,转瞬间,后脑已被重重一击,什么都没看到不说,直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他后方的应昭擦了擦手中的玄色大弓。 应昭的如羿弓箭,在他手中如同寻常的木弓铁箭,但若被别人碰到,那就是重百二十斤,他方才已经控制了力度,才让这马夫仅仅只是晕过去而已。 擦完玄弓,他起身立于车盖,竖耳细听。 如他所料不差,要想一箭烧了寝房,不必多高,此处正好。 作出判断之后,应昭举起玄弓,开臂长拉,一枚如羿箭紧绷弦上,箭镞开始“呼呼”作响,尖端迸发火苗。 “焇焰飞火!” “唰——” 如羿破空而去,宛如黑夜流星。 顷刻间—— “来人!府里人呢!快点来人!” “内院走水!!” 应昭翻身下车,嘴角挂着笑意。 如羿箭引的火,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扑灭的。 ------------ 024 速战速决 乔裕坐在书案边,正愁恼如何讨好上头那些大人们,让他们再多宽限几日,便听见窗纸传来“呼——”的一声,只道是寒风敲打罢了。 谁料紧接着响起“锃——”箭镞狠狠扎入木质地板的声音,昏暗的卧房内爆出火星,顷刻间,烈焰自地上四面铺张开来,火舌肆意舔上墙壁,书稿、竹器一类已瞬间焚寂为灰。 他在原地怔愣片刻——上一秒还安然无事的卧房,下一秒怎就如同火入油锅,炽炎逼人…呢? 这这、这…这简直就是奇诡至极! 乔裕自惊恐中反应过来,慌忙将桌案上的文书掏入怀中,又跑又跳逃至窗边,忙里慌张从窗框上滚了下去。 “来人!” 他的呼喊声被淹没在府中众人的大呼小叫中,零零散散差不多快歇下的一干人等皆已慌忙披好外衣,冲到内院。 此刻,府墙之外一双透亮的眼眸正密切注视着这出闹剧。 “家仆院…此时无人,宋郎君,现下可以进去了。” “好——天罗!” 玉骨青绸伞在宋襄手中骤然打开,华光流转,几欲腾空飞去。 “行动小心,快去快回,我们在此处备好马车,人一接到就走。” 元岚低声叮嘱他们。 要说起她“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却为何也在作战小队之中—— 因为只有元岚一人会驾车。 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原主这具身体会驾车,会驾的还不是马车,而是驴车。 想必是之前未值荒年的时候,原主家里田务繁忙,因此她也曾赶着驴车帮过几把手。 至于另外三位—— 少爷和小姐自然没干过这种手下仆从做的事情,宋襄也不曾干过农活,更是没碰过马呀驴呀什么的。 虽说马同驴还是有那么略微少许区别的,但如今矮子里拔将军,只好由元岚担此重任。 他们并非没想过让宋襄直接带着她们飞回元府,不过,这一来二去的,反倒浪费时间,难保正把人运到半路呢,县令府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更何况,虽然他们元府没有马车,可县令府的偏门正正恰好停了一辆—— 据他人之力为自己所用,乃兵家妙计也。 反正里头那群人到时候都会知道府里遭了“贼人”,那还不如真就趁此机会顺回去些好东西。 “应,姑娘,见谅。” 宋襄将流光溢彩天罗伞靠到肩头,一手搭上应昧的手臂。 元岚正同应昭一起将那车夫抬到府墙根靠着,见状好事地吐槽:“如今怎么不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别太搞笑!” 宋襄闻言顿了顿,还没回嘴,手就已被“啪”地一下狠狠打落。 只见应昧低垂着眉眼,手上动作却很凌厉,狠狠一把揪住宋襄的后衣领。 “宋郎君,我拽着你便是了,也不劳烦你现在就得费些力气,还是留着给等会出府吧。” 元岚微微张嘴,深感自己悟了——还、还可以这样啊…竹蜻蜓的正确打开方式,她如今才算是学到了…… 宋襄只无奈地默了一会儿,便朝应昧轻轻点头:“抓,稳,了。” 随即足尖稍一轻点,霎时间,两人腾空而起,骤然化为黑夜中的两点。 “东南方向的那处便是家仆院,现下无人,直接在那边落地便可。” 为了避免被发现,天罗升至六七层楼高,宋襄依言朝着东南角的家仆院飞去,直至应昧叫停,两人才疾速下降,轻轻点地着陆。 眼前是个四方四正的小院子,环境脏乱,房门皆大开着,想必是仆从们慌忙出门时忘记关上了,只侧边的两三间小室门扉紧闭。 落地后,应昧随即转身,朝着其中一间紧锁的小室疾步而去。 “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为了节省灵力,她没有像彼时在元府门口那样直接将墙面切剖出一个口子,而是瞄准门锁的位置—— 瞳孔骤缩,灵力化为一点,绿芒飞闪,黑夜瞬间碎裂。 与此同时,木门“哐当”一声向内打开,门锁的位置已然空空荡荡。 “嘘——莫要出声。” 应昧快步走入小室,边做手势边出言警告那三位面露惊恐的妇人。 早在府中因走水而大乱之际,她们便已惴惴不安,如今更是被门锁的动静和突然闯入的绿眸女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见她们听话地捂住嘴巴,应昧便转身在其中一人面前蹲下,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同时对宋襄冷声道: “宋郎君,她们久受饥荒之苦,个个都很轻瘦,想必一次运走三个,你和天罗肯定做得到吧?” 后者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应昧背着那人起身,闻言点头:“那好,速战速决。” 她回头轻声叮嘱自己背上那人“务必抓紧”,见宋襄也背起一个,便同小室中瑟瑟发抖的最后一人招招手:“过来,我抱着你出去。” 见那人神色惊惧不定,一只脚颤巍巍在地上不肯挪动,她心中不耐,拧眉低喝:“脑袋不想要了?即刻给我过来!” 两个已经趴背上的妇人皆是一抖,那人才忙里慌张地跑到应昧跟前。 她于是松开双手,横臂一捞就将她抱在怀里。 宋襄:“……” 应昧见他尴尬的脸色,出言宽慰:“不必惭愧,等会儿我们三人的重量须得由你拉着,辛苦宋郎君。” 宋襄闻言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一手执伞,一手骤然发力:“天罗——起!” 他们身有灵力,力气比寻常人大一些也很正常,但单手拉起三人,确实有点吃力。 不过,只是从家仆院飞到偏门这样短短的距离,而且眼下正是人命关天不容出错的时刻,硬撑一会儿也没问题。 更何况,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姐都是身背一个、怀抱一个,他宋襄就是不行也得行。 如此这般,他单手青筋暴起,硬是带着几人飞到马车旁,稳稳落地。 元岚见他们五人奇形怪状地飞来: “……” “牛、牛的呀……” 大呈猛女,后扛前拉;大呈猛男,一个拽仨。 啧啧叹服之后,她赶紧支使应昭接下他们,自己准备好立刻驾车溜之大吉。 但无意间瞟过那三位妇人一眼,心中浮起隐隐的不安。 虽然她不太有印象了,但—— 这几人里面,似乎并未见小桃娘亲啊…… ------------ 025 县衙调访 “娘…娘亲呢?” 小桃匆匆迎上府门口的马车,眼神瞟过那三位穿着丝练成衣的妇人,心下慌神,出口问道。 她向院内正在拴马的元岚投去求解的目光,后者低垂着脸,声音沉闷,却回答得简单干脆: “她已经不在武陵了。” 说出这句话后,元岚才抬眼看向面前这个十三四岁的瘦弱姑娘: “武陵深受旱灾、疫病之苦,乔裕缴不足平饶郡府征要的钱粮布匹,于是掳掠武陵县中平民妇女,作为那些钱粮布匹的代偿品,送往郡府。” “虽然不知具体原因,但估计是因为郡府那些人的特殊癖好,她们三人均为三十上下的妇女,并且面带印记,因此我们才将其中一人错认为你娘亲。” 她用下巴指了指院中立着的三人,其中一人确实和小桃娘亲一样,面颊带有胎记,其余两人则各是额头带疤或者下巴长斑。 “至于小室中那些死了的人,应该是郡府的人不要了或者弄死了之后,为了撇清干系,交给乔裕处理的。” “而在应昧开眼探查到她们三人之前,你娘亲仅仅失踪了两日,所以,从时间上来看,她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被送出武陵的,如今……可能凶多吉少。” 从乔裕桌案上的催缴文书,再到如同货物一样被发往目的地的妇人,结合这桩桩件件,元岚就在方才驾车回府的路上思忖出了这整桩事情的概貌。 既然连小桃娘亲都已不在此处,那原主的娘亲,估计早就在不知遭受了何等非人待遇之后,最终烂在了那个阴暗的小室里。 …… 民生多艰,奈若何—— “…诸位辛苦,小桃…小桃去倒些茶水来…” ——民生多艰,那便倒些茶水喝吧。 …… “咚——咚——咚——” 翌日清早,府门被猛地拍响。 “县衙调访!速速开门!” 院中众人皆是一顿——没想到乔裕的人来得挺快。 昨夜行动并未有何疏漏,他们既然如此迅速找上门来,那就说明—— 并非是为了寻人。 元岚朝宋襄点点头,后者便抬手将插销拔下,府门大开。 门口是顶简朴的小轿子,由四名仆从抬着,轿帘一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身着官府、头戴官帽,十分宽闲但又窝窝囊囊地从里头钻出来,随意抚了抚身上的袍子,随后便两手背后立在门口。 轿子后头跟着三四十名衙役的队伍,排作两列,其中几个跨骑马上,其余人等则抬着几个大木箱。 更后面,则是一群聚集旁观的百姓。 元岚见这架势——难不成是,上门收粮来了? 乔裕如今的麻烦是他没办法向上头交差,因此,要么是寻到那几名妇人即刻送去,要么便是筹齐“应缴”的钱粮布匹照常缴上。 显然,搜寻被劫走的妇人这个选项太具有不确定性,找不找得到另说,乔裕还弄不明白那些“贼人”是如何将自己的内院连烧了半个时辰,又如何无声无息破开小室的锁门,甚至不见任何他们来过的踪迹,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自找没趣。 所以,眼下只能想法子筹集钱粮,可如今百姓已经没有任何油水可榨了,那么自然就要轮到世族和土豪了。 他拿来头一个开刀的,就是这早就该被灭了满门、偏生留了个窝囊腐儒的元府。 见他立在门口,元岚只好将乔裕迎了进来:“乔大人快快请进。” 谁料那人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还是背着手立在原地,两眼净往四周打转。 元岚瞧他这副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样子,心中暗骂他是不是耳朵长到后庭上了,同时躬下身子,满脸陪笑:“元大人身体抱恙,恐怕不得出来接待大人您了——大人今日大驾光临,小民敢问所为何事啊?” 乔裕终于将眼珠子转悠到她身上:“元生身体不适?” 虽是问句,但并没有待她回答的意思:“既然如此,早知本官就不必白跑一趟了——县衙银粮告急,但本官念及民生艰苦,不愿再加重百姓们的负担,因此,即日起,上门调访武陵当地世族大户和土豪乡绅,凡有多余银粮,皆须上缴。” 后头立刻骚动一片,骂声清晰入耳,直到几个衙役朝着人群调转马头,吵闹才静了下来。 乔裕说罢便直接钻进了轿子里:“既然元生抱恙,那就不必烦扰他。” 话毕,后头的大箱子“嘭”“嘭”落地,跨骑马上的几名衙役也翻身下马,一众三四十人排作两列涌入元府,眨眼间就已经进了各个院子搜寻起来。 “我去你他娘的念及民生艰苦!狗官!那么多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官府收粮难道不是为了荒年赈灾的吗?!粮食呢?!” “还有脸派衙役到人家府里搜刮钱粮?我呸!这不是强抢民财是什么?!” “元府的储粮都进了这狗贼的袋子里,我们还怎么活命?” …… 轿中那人全然不理,连轿帘都没有半分晃动。 “乔大人,县府手头吃紧,确实是有难处,但小民斗胆想问,这武陵城中,元府上缴钱粮之后,谁家又会是下一个?他们意愿如何,听闻县衙今日搜缴,又当如何作想?” 乔裕自然不惧这群平头百姓的骂声,但他确实需要顾忌当地势力,尤其是那些豢有府兵的土豪乡绅—— 毕竟,天下动乱以来,地方豪强斩杀小官杂吏踞地自营的例子不在少数,朝廷甚至暗中支持,以便加速官位更迭,多收些买官费入自己的钱袋。 即便他当下并没有动其它几户大族的想法,但确如眼前这个瘦小的元府奴仆所言,他需要审慎考量那些难搞的有钱人会不会从今日此举中揣度出什么暗示。 就当他把手伸出轿帘将要反手一掀时,一名衙役从府内疾步走至门口,随即凑到轿子旁侧的小窗上,同坐在里头的乔裕低声细语了片刻。 衙役说罢便退后候在一边,少顷,乔裕从轿子里抬步走了出来,脸上挂着自得的笑意。 “看来,本官今日算是没有白来。” “崇宁先生身体不适,本官须得进屋探望才是。” ------------ 026 小女不才 …他们发现了什么? 那三名妇人已经被元岚他们趁夜带去了小桃家的矮屋,此外,不可能还有其他昨晚潜入县令府的证据。 书房亦被打扫干净,但即便那群衙役搜到了什么红色液体什么空白符纸之类的,也问题不大,元府分发符箓治病救人,本就是武陵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而无论那红色液体是什么,县衙也无法拿这桩事情发难。 “元大人卧病未起,民女先去照看一二……” “不必!” 她本想找个由头,抢先一步去搞清楚内院情况,可乔裕却如同脚下生风,两步三步就迈到了她前头。 元岚连忙追上去,却被紧跟在乔裕身后的一群衙役挤到了边上。 她一时无语,环顾四周—— 对方是三四十个彪形壮汉外加一个土豪主小县官,己方是…… 算了,不提也罢。 看来,为今之计,惟猥琐发育而已。 她认清现实之后,再次捧起窝囊的笑脸,赶紧追到前头。 直至内院,小桃扶着元望立在卧房门口,身后的木质棋盘门犹在自顾自晃动。 方才在府门口同乔裕耳语的那名衙役走入房中,随即手里拿着张笺纸走了出来,纸上只写了寥寥数字。 “大人,属下方才在此处搜寻到这些稿纸,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属下惶恐,请大人过目!” ? 稿纸? “大逆不道之嫌”? 见乔裕高扬着下巴,动作倨傲地接过那些笺纸,元岚开始回想—— 先生这几个月来足不出门,偶尔伏案执笔写点东西,她并没有太在意,也未曾留心他究竟写了什么。 只不过上次看到过什么“正道乃生道”“王者”“教化天下”“兵不合道”,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吧…… “黄门下过,无中觅有,齐人开口,玉宇琼楼。哀哀黔首,骨销肉臭,悲长苦久,问君在否?乾坤朗朗,天地悠悠,在下不才,尔等莫忧!” 乔裕睨着手中的稿纸,高扯嗓子,将每个字音都拖得老长。 他就是想让外头那些愚夫蠢妇听个清楚,他们万分景仰的元大人究竟写了怎样一首大不敬之诗。 如此一来,他待会行事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而元岚立在旁侧,一边听这口水诗,一边心里暗道糟糕。 别看这元崇宁不声不响的,内心还挺狂放不羁,饶是元岚也听懂了他诗中的意味—— “黄门”是在呛声那群阉党,“齐人”则暗指以齐太后为首的外戚,讥嘲他们将老百姓全部盘剥干净之后,仍然变本加厉、“无中觅有”,随意开口便是要造“玉宇琼楼”。 既然百姓过得如此之苦,敢问,天下之君又在何处? “在下不才,尔等莫忧。” 如今天下失主,我虽也不咋地,但父老乡亲们,你们不必发愁。 ——这这这可不就是在说: 天下之君,我可当得。 …… 不对不对。 这不可能是元崇宁写的诗。 这种格式韵律的口水诗,一直以来都被批为街头小调,广为士人们所不齿,元望平日里读的写的都是治国理政的经义,怎会写出这样露骨的文字。 再者,前几日还被元岚“口出狂言”气到拍案而起的元望,怎么可能转眼就写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诗句。 难不成是有人陷害?或者,此中有什么误会? “县令大人明鉴!这首诗是民女所作,与元大人并无关系!大人明鉴!” 突然,小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狠狠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她身后的元望往前迈了一步,正想出声,却被打断: “荒唐!你不过一介大字不识的农家女子,如何能写出这样的诗句?若是想要替自家主人揽下罪责,也得编个像样点儿的托辞!” 乔裕一甩长长的袍袖,脸色极其凶恶狰狞。 “大人!大人明鉴!家父此前耕读,也曾带着小女一起读书认字……” 小桃急得用膝盖向前挪近几步,从地上稍稍抬起头来,额头已是一片红肿。 “元望!” 乔裕恍若听不见小桃的辩驳,只是紧盯着元望,直呼其姓名,全然没有来府时装模作样的敬意。 “本官原以为你布食分符是在行善积德,谁料竟是哄弄百姓、挑拨民心,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带领他们起事,以武陵子弟的血肉为你一人贪念铺路?” “元望,你以为取个《桃园》这样的名字,就能蒙混过关?你以为只是私下写写反诗,就会安然无事?你以为装神弄鬼愚弄百姓,自己就真成了救世之主吗?” “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非本官今日来府调访,谁知道会酿成什么恶果!” “来人!将他带回县衙,待候听审!” 他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大骂一通,随后又是一甩袍袖,转身就往外头走去。 几名衙役疾步上前,就要伸手抓住元望的肩膀,却被应昭一挡。 元岚:“应公子——” 要是应氏兄妹出手相助,他们确实可以解决这三四十名衙役。 但这相当于同官家在明面上对着干了起来,如此一来,留给他们的去路,就只剩下了逃出武陵或者端了武陵,可无论哪个,都只不过是退无可退时的最后选择,非审慎不可为之。 而且,在这个时间节点,乔裕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起了什么治谋逆罪的兴致—— 元望:“应公子,无碍。” 他按下应昭拦在他身前的胳膊:“乔裕所为不过钱粮而已,所以,他不会动我。” 乔裕方才一通发难,不过是找个由头罢了,或迟或早,他都会被“请去”府衙。 元望俯下身子,手臂微颤,扶起地上的小桃。 他轻声道:“小桃,诗作得很好。” 小桃死咬着嘴唇,额头划下一道血迹,鲜红的、汩汩的、温热的血液顺着面颊而下,滴滴落到地上。 “先生……” “各位官爷,元某自行出府,不必劳烦各位。” 说罢,他双手紧握于腹前,稳住呼吸,缓步往前,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又见往日风雅有度的玉面公子。 一众衙役也并未推搡或者催促他——大概因为此前得疫病时,多亏元府的符水救命,因此对元望多有感激之情。 直到他步出元府门口时,衙役们扛来的几个大箱子也都装满了搜刮得来的食粮。 乔裕已经在小轿子中等候良久,昏昏欲睡了。 他手中松松握着的稿纸上写道: “《桃园》” “黄门下过,无中觅有,齐人开口,玉宇琼楼。哀哀黔首,骨销肉臭,悲长苦久,问君在否?乾坤朗朗,天地悠悠,小女不才,尔等莫忧!” 方才给他递上稿纸的那名衙役不知乔裕正要入睡,隔着小窗问他: “大人,这反诗…真是元大人所写?” 乔裕深吸一口气,言语间全是被打扰的不耐: “我管它谁写的呢?!” ------------ 027 夜闯县衙 元府中,元岚环顾四周,入目皆是一片狼藉——地上七零八落的谷粒和饼碎,房中被翻倒的书架和床榻,被衙役撞得半开不合的木门。 眼下,元府的储粮全被抢走,元望也被乔裕挟持到了府衙。 既然如此—— 元岚:“夜闯县府衙门,救出先生,拿回粮食,然后逃离武陵,你们谁人打算一起?” 她取来扫帚,将地上的谷粒扫到一处,打算洗洗过后当作今日的晚饭。 应昭闻言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为何要出言拦我?” “刚才人家是在‘公事公办’,你要是阻拦那群衙役,那就是反抗官府,再加上那首反诗,元府就是不想起事也得起事了。” 一听到“反诗”二字,小桃的头便又低一寸,额上的血痕都已干了。 元岚注意到她的反应,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小桃,写反诗的那可都是大人物,你自个儿写那么好,怎么不叫上我,让我蹭个二作当当?” 见小桃撇开脸去,元岚又道:“而且,乔裕将先生带去衙门,是为了借他之名大肆敛财,所以,他要是今日没搜寻到这首诗,明日也会借什么粮食有毒什么装神弄鬼之类的借口,将他押回府衙的。” 毕竟,元府的这点储粮可补不上他欠缴钱粮的缺口,而且乔裕无谋无勇,不敢从其它当地大户的口袋里要东西,所以,自然只能找上元府。 要是元望被拘于县衙,乔裕便能以此为要挟,向那些自其他州郡而来、求符水治疫病的百姓索要钱粮,即便单个人所给不多,但是铢积寸累,补齐武陵县辜月的欠税也就不在话下了。 元岚:“所以,你不必烦扰,今日之事并非因你而起,只需记住——诗写得不错,但流于直白,日后仍需读文品诗,勤加练习——这可是元崇宁说的哦。” 她没忍住一直以来就有的冲动,轻轻拍了拍小桃的双丫鬟头:“不过,读文品诗、勤加练习还是留待来日吧,小桃姑娘先去整理行囊,准备今夜离开武陵。” 元岚自始都不相信《桃园》是元崇宁写的诗,但得知这首诗乃小桃所作,她确实略有讶异。 不过,有过“官逼民反”的希望,有过“倒些茶水”的绝望,她又如何不能写出“乾坤朗朗,天地悠悠,小女不才,尔等莫愁”呢。 “夜闯县衙难不成就不算反抗官府?” 应昭的问话扯回了她的思绪。 “彼时官兵要是没发现我们,这顶帽子自然扣不到我们头上,即便是被发现了,那也只是念于私情劫个故旧罢了,顶多算个贼人,称不上什么谋反叛乱。” 她将谷粒装入米斗,然后抬起头来重新问了一句:“所以,你们打算一起吗?” 按照她的设想,应昭和应昧之中至少得有一人与他们同行——尤其是应昧——否则,这次行动的胜率为零。 衙门与县令府有所不同,建筑之间没有复杂的区隔,声东击西之法难行其道,而且居住其中的都是反应灵敏、身手矫健的衙役,要想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情况下救出元望,极其困难,更别说取走粮食了。 所以,她才说今夜是“夜闯”,而非“夜袭”——免不了要正面硬刚一场。 既然如此,没有一个强力的输出,很难全身而退。 “这次的行动很危险,十有八九会背上罪名后被官府通缉追捕。” “但是,如今元崇宁在衙门里,我恐怕他身体吃不消,更怕他精神吃不消。” “再者,元府已经没了粮食,即便是我们几个,要是再不行动,也很难撑下去。” 乔裕对元望所求只是他的名号而已,所以,他不一定会给元望什么好的待遇,一般人也就罢了,元望身弱体虚,肯定经不起折腾。 更何况,要是知道多少百姓被乔裕借以自己的名头渔利敛财,依元望那个耿直介然的性子,很难不怀疑他会不会再次以死明志。 元岚看向其余三人。 宋襄:“先生,救了,我。自然,有恩,必报。” 他缓步走到元岚身后,黑藻般蓬乱的长发在朔风中微扬。 在场谁都听得出来,这话在暗戳戳说着什么潜台词——若是不干,那就是知恩不报枉为人也。 元岚没想细细琢磨这到底算不算道德绑架,反正即便确实是,那绑匪也和她自己是同一伙的,再说了,道德绑架这玩意儿,人质也可以自己选择不被绑—— “既然如此,本公子日后定将诊金加倍奉还,至于眼疾,我便回京州另外寻人再治。” 应昭抱起胳膊,脑袋低垂,眼上绑着的黑缎不停翻飞,往日总是噙着笑意的唇抿得很紧,给漂亮的脸蛋平添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淡意味。 他紧接着转向应昧:“小妹?” 应昧开口回答他,眼神却是看向元岚:“兄长,我会留下。” 应昭闻言微微侧头,剑眉紧拧:“京州家里…你全然不顾了吗?” “那里并非我们的家,有何好看顾的?” “…阿娘呢?” 应昧并未作答,只是靠着石柱闭上了眼。 其余二人见他们兄妹之间气氛紧张,也都垂眸屏声等待。 良久的沉默过后,应昭摘下头上戴着的竹质斗笠,转身朝自己的寝房走去:“我整理好东西便走,应昧,若是到时候想走了,那就跟上。” 他抬手召来如羿弓箭,迈着大步走入房中,随即“嘭”地一声紧闭房门。 元岚回头看向应昧:“我原以为应公子会耍着他的大弓直叫‘烧哪里’‘烧哪里’。” 应昧闻言缓缓睁开眼,湖绿色的眼眸悄然低垂,涟漪荡开,许久之后才轻声回答:“有恩必报确实不假,只是,京州有他更想要守护的人罢了。” 他的…阿娘么? 但——那难道不也应该是应昧“更想要守护的人”吗? 元岚瞟了眼应昧的脸色,没有再问,转而说回正题: “昧昧,今夜凶险,以目前你我之力…恐怕输赢难料。” “所以,能让我碰下你的眼睛吗?” ------------ 028 羲和弭节,崦嵫勿迫 应昧挑眉看向她:“这是何意?” 元岚于是便解释道:“你当下确实能够运用自己的天赋灵力,但是,昧昧,你所能做到的不止于此。” 她朝宋襄的位置略偏了偏头:“上回宋郎君接下你兄长的如羿箭,用的那招名曰来者可追,正是我同天罗感应之后赋予他的。” 元岚向应昧走近几步,看向她的春水眼:“你的灵力自双眸而外化,所以,若我所料不差,由我触碰你的眼睛,或许就会提升你的灵力,让你获得其它更为强力的技能。” 她此前并非没有尝试过再次向宋襄的天罗伞汇入能量,但彼时无事发生,宋襄头顶上的命轮连动都没动,更别说什么再次点亮新技能了。 于是,元岚便尝试再次呼叫玄武之灵,可半天都没得到回应。 她忆起当时的对话—— “你所见到的玄武,只不过是我灵力的千万分之一”。 想来是这位北宫龟龟大人比较忙碌,元府门口的初次对话,不过是讶异于她一个异世而来的女子竟然身带紫微之气罢了,如今要想时时事事都通过它灵力的千万分之一去叨扰它,必是不可能了。 她只能自己琢磨: 莫非紫微之气与太微命轮的相互呼应仅限一次而已? 这群太微的能力只限于一项普攻和一项技能? 这这、这是不是有点寒碜了…… 当时暂时无计可施,她也只好接受了这个推断。 但应氏兄妹二人的命轮之中并未出现四芒星,应该是初始技能还未被点亮,因此,为了今夜行动,她便如此提议。 应昧朝她颔首,抬步向元岚走来:“我相信你,何妨一试。” 她行为话语确实一向干脆,不过,对于这番坦然的信赖,元岚还是略感讶异。 毕竟,这可是个初次照面就扬言要将她“碎骨粉身,灰飞烟灭”的人。 见其走来,元岚应声朝她额下伸手而去,应昧顺势长睫翕动,眼睑轻轻盖上。 宋襄:“小心,不必强撑。” 元岚略一点头以示明白,随即便触碰到对面美人的眉宇。 霎时间,横风四起,黄沙飞扬,应昧低低束于脑后的长发翻飞而动,半空中悬浮着的金色命轮开始缓慢运转。 元岚见状心喜:应昧的将盘齐齐点了朱雀、白虎两座天赋,莫非此次能够一举收获两项技能? 但并未如她所料—— 命轮转动的同时,只其中的朱雀之灵徐徐扭动长脖,仰天锵锵长鸣一声,之后便跃出原位,朱红鲜彩的长翅奋然扇动,拖曳着尾后的三四条细羽,围绕金轮徐行一圈。 应昧强忍着直冲天灵盖的痛意,眉头紧蹙,牙关紧咬,额头浮出点点细汗。 与此同时,元岚只觉体内五脏六腑一阵强烈的滞感,就连呼吸都屏住良久。 终于,命轮中的朱雀之灵回翔飞至原处,其内侧已较原先多出一粒四角星芒,透着流光金色。 此刻,元岚才再次能够呼吸,严重缺氧令她瞬时头晕目眩,连忙低下身子撑住膝盖,仰俯之间,气血上涌,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见状,宋襄两步三步上前扯住她的胳膊:“阿岚!” 元岚抬手抹去唇间血迹—— 又吐血了。 每次借以紫微之气增益太微灵力时,她都会经受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 只不过上次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抽离感,而这次则是全身上下所有器官的停滞感。 在那之后,便是心力穷竭的一口鲜血。 她能明显察觉到这对自己这具身体而言意味着什么。 不过管它呢—— 没死就行,不行就死。 元岚推开宋襄的搀扶,哑着声音问道:“昧昧,如何?” 她的太微命轮中,仅朱雀之灵被点亮了一颗透金色的四芒星,说明这项技能偏重控场辅助,虽然并非元岚最希望获得的高能输出,但只要它能解决燃眉之急便好。 应昧缓缓睁眼,她原本湖绿色的透亮眼眸之中,已然缀了一粒琥珀金的光点,给原本清冷卓绝的眉眼平添一份妖冶。 就连轻轻扇动的鸦黑长睫,都布上一层赤金光晕,自眼尾至颞颥的透白肌肤上,绘了几条淡不可察的透金色纹路,极尽神异。 应昧眨动眼睛,轻声喃喃:“羲和弭节,崦嵫勿迫——” 她眼尾的金色纹路自前向后闪过,眼中琥珀金的光点骤然爆开,碎成无数光粒倾洒于他们三人身上。 “呃呃啊啊啊——” 元岚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张开嘴巴。 或者说,她可以张嘴,只不过就像是被按下了0.0000001倍慢速键,超级无敌十分迟缓罢了。 应昧瞳孔骤缩,万千光粒顷刻间破碎消散。 元岚:“啊哇哇我日——” “诶!好了!” 光粒消失之后,她的面部肌肉终于再次恢复往日的矫健有力,于是还没待她反应过来,由衷的赞叹就已脱口而出。 应昧:“为了节省灵力,我只冻结你们五秒钟。” 元岚回想方才的感觉,向她确认:“并非冻结,只是减速,对吗?” 应昧朝她颔首,眼尾的纹路已经恢复至原先的近乎透明。 “羲和弭节,崦嵫勿迫——能将灵力外化为光粒,凡身处万千光粒之中的人,行动速度大大减缓,几乎可等同于——静止。” “但是,若对方以灵力大幅提升自己的速度,或同宋郎君那样运用灵力进行防御,这项能力的效果就会被相应地削弱——” “不过,我亦可对其施加更多光粒以增加减速效果,只不过,这将会极快地消耗我的灵力。” “如果灵力不继,所有光粒就会瞬间碎裂,对方行动便能恢复如常。” 元岚闻言缓缓点头,询问细节:“昧昧,你既然可以叠加光粒来增强减速效果,那么,是否可以削弱减速效果以便节省灵力?” 方才的滞缓近乎于静止,但并非每场战斗都需要这种程度的控制。 很多时候,将对手的速度小幅拉低,就已经可以左右战局,在这种情况下就无需多费灵力。 应昧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几息之后答道:“可以。” “控制光粒,实即控制灵力,此前我的和光同尘之法便需要对灵力加以精准控制,所以,如今调节光粒的减速效果,也就不在话下。” 元岚闻言放心:“如此便好——那如果对方是百名既无法提速又无法防御的普通人,以方才那种速度,你能控制多久?以正常行动二分之一的速度,又能控制多久?” “以我全部灵力而言——方才之速,半分钟,半速,半个时辰。” 半速,半个时辰。 那就起码可以杀好几波百人的队伍。 ------------ 029 洗耳恭听 “如此想来,起事也不是不可……” 元岚嘟嘟囔囔,浑然不觉应昧正在朝她走近。 思量之间,她的双颊突然被一只冰骨雪肤的手紧紧扣住,不受控制地向上抬起。 “呃…昧昧你…” “你怎么不告诉我,如此行事会让你受伤吐血?” 应昧仍旧皱着她好看的眉毛,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她嘴角仍在汩汩而出的余血。 “呃…大概因为有所得必有所失,既然让你有所增益,那么我有所失在所难免,也就不必特意说明……” “再说了,这算什么,要是吐口血就能换得如此强劲的技能,我今天吐、明天吐、我天天吐——” 殊不料应昧伸出玉指按住了她的嘴巴,眼神压迫: “若要起事,第一要务,便是保全自己。” 元岚闻言疑惑地眨了眨眼—— 她怎么看上去…这么想造反啊?! “唔唔话是没错,不过起事…” 还未待她说完,应昭的房门又是“嘭”的一声轰然大开,他浑身上下都是暗色,就连背上的大弓都是玄黑,整个人如同个阴影块,从那头飞速移至他们跟前。 “岚姑娘,宋兄,近日多受元府照拂,理应好好报答,应昭惭愧,如今只能做个畏事之徒……” “我身上只带了些许银两,已经留在那处卧房中了,虽然眼下暂时无用,但出了武陵城,能有钱财傍身,行事会便易些。” 他一改往日的不可一世,猿臂长展,双手交握于胸前,对着他们作了个揖。 如此一看,还真是个矜贵公子。 元岚瞟了眼宋襄——他的侧脸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之后应声答道:“应公子多礼了…行路漫漫,注意安全。” 她不擅长说客套话,更不会干那种把银子还给人家的事,索性只是淡淡关照了下他。 应昭闻言微微顿首,随后倏地直起身子,转向应昧:“如何?” 应昧:“我会留在这里起事。” 元岚:“……” 倒也不必随地大小起事…… 应昭立在原地,沉默之后只轻叹一口气: “若要起事,第一要务,便是保全自己。” 元岚:“……” 喂喂,到底谁说了要起事啊…… “早日回家,别让阿娘担心。” 他轻飘飘抛下这句话,随后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出了院子,眼周绑着的黑缎带子随风扬起,翻飞之间,公子很快就没了影。 元岚没再看他,眼见宋襄脸色不对,连忙打发他去洗米做饭。 随后,她正想让应昧回屋收拾收拾东西,却见后者仍偏着头,注视应昭离去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在对元岚轻声喃喃: “阿岚,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元岚也同她那样朝府门口望去: “无论何故,你能留下便已很好,不过,要是应姑娘愿意告诉我,小女肯定洗耳恭听。” 应昧闻言轻笑一声,随后很快收敛笑意: “兄长心中有所牵挂,所以行事才会受所窒碍。” “而我生性凉薄,所以为人无所顾忌,无论会给京州家中带去什么麻烦,我都统统不管——” “阿岚,你说,其实我才是卑鄙狭隘的那一个,对不对?” 元岚回首,朝她摇了摇头: “任何事都不可能尽善尽美,你们只不过做了两个不同的选择罢了,并无什么高下之分。” “若以我的角度看来,应昧姑娘愿意留下助以一臂之力,自然比应昭公子要好上不少;可若以你们家中立场看来,应昭公子顾全大局,较之应昧姑娘,对全族而言当然更好。” “而这种好与不好,无法以亲疏远近来论高尚卑鄙。” “再说了,依我看来,你并非什么生性凉薄之人——元府如处倒悬之急,也无法给予何等回报,你却愿意出手相助——这不叫仗义行仁叫什么?” 应昧听到如此夸赞,却只是轻声嗤笑:“什么仗义行仁……” “我只不过是自私自利罢了。” “我不想成为阿娘那样的人,也不喜欢旁人像她那样——怯弱无能,逆来顺受,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只能听凭旁人随意发落——所以我才想救出那些妇人和元崇宁,甚至起……” “起事”两字还未说完,应昧识相地杜口不言。 “而且,元岚,我喜欢与她完全不同的人——就像你一样。” 元岚闻言用食指指了指自己,拉高眉毛,以表示做作的惊讶: “我?可你亲口说过的,我手无缚鸡……” 应昧摇头打断:“你不畏生,也不怕死,将命握在自己手里,只做自己要做的事,比我们都要强上不少。” 元岚拉下眉毛,心想这不过是因为她自异界而来,只当这一世是侥幸捡漏,所以才没那么怕死罢了。 不过—— “其实也没那么不怕死啦…” 她还是想能苟一日且苟一日,否则,早就拉着元崇宁的旗号“黄巾起义”了。 “…说起不怕死,虽说你须得节省灵力,但动身前我们还是要摸清县府衙门的底细——眼下先生他们估摸着也该到了,你不如明镜鉴形一下?” 应昧应声开眼,瞳孔骤缩,点点碎光开始在透绿色的眼眸中沉沉浮浮。 “四进四出,地方不大。” “自南向北依次为照壁、大门、仪门、戒石坊、前衙、内宅,刑房在坊中六房内,元大人就是被关押于此地,同处其中的还有十数名百姓,未着囚衣,看来均是并未定罪的嫌犯,此外还有三两衙役坐在门口看守。” 元岚:“找下县衙的储粮存放何处——户房?” 应昧点头:“没错,而且户房靠近仪门,出入方便,不像刑房被安置在衙门的角落,与内宅距离极近。” 元岚:“既然如此,届时先运粮至衙门的马车——再看看他们备有几辆马车。” “两辆,都停在仪门和大门之间,此外还有若干马匹。” 元岚闻言放下心来:“虽然只有一辆也无妨,但能有两架马车当然更好了。至于马匹,倒是不必,除非能将它们宰了做成腌肉带着上路,但显然是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届时我们先运粮至衙门的马车,待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同宋襄再入内劫走元崇宁,我与小桃备好马车,一接到人,即刻就走!” ------------ 030 冲出去 昌州,平饶郡,武陵县,衙门,刑房。 “元先生,算是听我一句劝,如今荒灾正兴,便是去了外头也不一定有吃的,何况你如今…被拘在此处,也就不必挑三拣四了吧!” 一名衙役挨个走过牢房,拾起其中几座牢门前摆放着的破瓷碗。 待到了最后一间,他发现稻草堆中的碗还满着,里头浑浊的米汁还没被动过,于是用手背将碗往牢房里推了一推。 虽说这是他们衙役用过剩下的底汁,但对于关押在此处的嫌犯而言,有的吃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也并非人人都有这等待遇,而是他们念及元府的恩情,还特意给他倒了满满一碗。 “多谢大人,并非在下挑三拣四,只不过囿于身虚体弱,生冷之食难以下咽,大人不如分给其他人吧。” 元望盘腿坐在稻草堆中,腿上盖了块脏污的棉花被子,但满地寒霜还是让他不住发抖。 即便如此,他也并未抱膝取暖,而是端正地靠在墙上。 他方才所言非假,但不喝这县衙的粥水,也是他表达抗议的一种方式——即便他很清楚,没有人会在意他这种一无是处的反抗。 “…行,那明日我让他们早些送过来,免得冷了。” 他刚蹲下身子触及瓷碗,突然听到刑房的窄式木门“哒”的一声向内开了条缝,外头寒风呼啸,片片冰渣争先恐后地闯进来。 “…明明方才进来时把门闩给插上了,怎么……” “…呃?” 眨眼间,他只见屋内的浑浊空气中突然爆开无数纷飞落下的金点,壁上一盏油烛洒下昏黄灯光,将眼前此景幻化成一副朦胧的写意。 然而无暇欣赏,他已嗅到十分浓烈的危险气息,开口喝道:“是是是是是是什……” 衙役霎时心下大动,慌乱之下,伸手想去够佩在腰际的环首刀,却是不能。 下一秒,他便看见木门悄然开得更大,走入两个少男少女。 为首的女子姿色卓绝,一对透绿泛金的眸子极具压迫感,脚下毫不停顿,两三大步向他走来。 “的的的的大啊啊啊啊……” 他本想高喊“大胆贼人”。 未待这衙役说完,只见少女猛然拔出他腰际的环首刀,细眉一拧,手起刀落—— 未待后颈上被刀背重击的痛感逐渐清晰,他已脑袋一麻,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闭眼之前,他才发现一个同僚也倒在了地上,另外那位青衣少年手持长形的灰色包裹,一深一浅地朝他走来。 应昧回头低声道:“我看着这群嫌犯,免得他们出声惊扰其他人,你将元大人送去门口马车,快!” 眸中金光不断闪动,她秀眉紧蹙,凉唇紧抿——将屋内五六十人控制在这种慢速之下,她能明显感受到体内灵力的流失。 与此同时——“挫锐解纷,和光同尘!” 绿光骤然闪过,宋襄跟前的铜锁瞬间爆裂,粉末飘散在半空的点点金粒之中。 他应声大步跨入牢中,将元望稳当当架在自己的臂膀之上,随后掠过应昧,走出兴坊。 “天罗,起——” 万千寒酥之中,青绸玉骨伞乘风而去,呼吸之间,两人已落于仪门前。 此处停着两架马车,车身简朴,马头已经调转朝向大门,除此之外,旁边地上还倒着三四名看守的衙役。 元岚接过元望,同小桃一起将他扶入车厢:“好了,你回去接她吧,等人齐了,我们即刻出发。” 宋襄应声足尖轻点,落至刑房门口。 推门进去,只见应昧手中持着一根长竹棍,已将牢门后的好几个嫌犯打晕在地。 “总算来了——这群人好不安生,偏要出声叫嚷,差点坏了大事。” 虽说即便被内院的一众衙役发现了,也还有宋襄的天罗可以抵挡,不过,如此一来,事情便闹得大了,届时出城肯定更加费劲。 她摔下手中的竹棍,大步流星跨出门去,一捞手紧抓住宋襄近来总是皱皱巴巴的衣领:“快走。” 宋襄倒也接受了自己升级成为手持式竹蜻蜓的事实,闷声离地,朝大门处飞去。 转瞬间,他们便已望见马车,元岚坐在其中一辆的车舆上。 “昧昧进去休息,宋襄,我先行一步。” 她话毕一抽辔绳,身下的马车向前驶动,跨出了武陵县衙的大门。 应昧抬腿跨上车舆,猫下身子钻入车帘之中,车厢里,小桃正搀着脸色惨白的元望。 她在侧面坐下,闭上眼睛,再次抬睫,眸中金光已经消散—— 待会儿过城门那道关,还需要她施用技能,为了节省灵力,她便消除了刑房中的“羲和弭节,崦嵫勿迫”,闭眼静修。 见应昧已经坐稳,宋襄也抽动辔绳,紧跟着元岚那架马车出了门口。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武陵县城的街道空空荡荡,回响着稀稀拉拉的嘚嘚马蹄声和车轮咕吱声。 马车从衙门到城门,统共需要两刻钟,只要能够安然无事地挨过去—— 干枝上的黑鸦突然惊起。 元岚轻勒辔绳,回头朝后车沉声喊道:“前方有人!应昧,开眼!” 他们停车之后,远处而来的马蹄声渐响,纷繁错杂。 显然不止一两匹马,而是一支马队。 “明镜,鉴形——” 应昧睁大双眼,环顾四周,不知看到了什么,身子突然定住,脑袋迟疑地偏了偏。 “两队人马由东、西方向而来,各有百名上下,皆披盔戴甲,此外另有马匹四十左右。” “为首那人乃——乔裕。” 与此同时,街市左右的民舍三三两两开了窗户,几乎每家都被此刻动地而来的马蹄声吵得起了身,百姓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地抱怨,但意识到这阵仗约莫是官家,也都不敢放声骂街。 元岚:“还有多久到?” 应昧咽了口唾沫:“三分钟。” 他们距离最近处的城墙则需驾车十分钟。 元岚呼出口热气:“宋襄,打开天罗,应昧,将那群人马交给宋襄,你只管切开城墙。” 她一抽辔绳:“不必管来人,我们冲出去!” ------------ 031 乔氏府兵 片刻过后,应昧双目圆瞪,朝车厢外低喝一声:“宋郎君,他们到了!”宋襄右手执起辔绳猛地下抽,马儿受痛,仰天长嘶一声,响彻在坠雪的子夜。 他左手绕腕一圈,将手中的天罗伞尖朝外,指尖轻抖,外头的灰布掉落在黄土地上,随着北方的朔风连连翻滚几圈。 “来者可追!”与此同时,前路 ------------ 032 千树万树桃花开(上) 请假一天,明天补上。 ------------ 033 千树万树桃花开(下) 请假一天,明天补上。 ------------ 034 随我杀 请假一天,明天补上。 ------------ 035 阎王爷 请假一天,明天补上。 ------------ 036 万箭齐发 元岚趁机拔下长枪,疼得“嘶”了一声,同时蹙眉轻声:“应昭?” 只见一支尖端带火的冷箭呼啸而来,精准射入她面前其中一名府兵的胸膛。 烈焰瞬间吞噬了他整个身体,连带着烧上了身边惊恐愣怔之人的衣襟,火光迅速蔓延,瞬间已成夜幕下的一条赤色长龙。 “岚姑娘,怎么这才半日未见,就变成如今这副满口‘死’啊’杀‘啊的样子了?” 元岚抬眼望向声音来源—— 半空中的天罗伞已积了厚厚一层酥雪,伞下是个面容清逸的青衣少年,脸上沾着点点血污,呼吸很乱。 他另一只手紧扣住应昭的腰肢,那人紧闭双眼,微微侧头,利落地搭箭、扣弦、引弓,玄黑色的飞羽自他净白指尖星驰而出,落到彼处,又是一片滔天火光。 元岚没搭理他,只是注意到青衣少年的狼狈模样:“宋襄,灵力可还支撑得住?” 宋襄朝她蹙眉点头:“若只论,凌空而起,尚可。” 他虽无力再施展技能,但方才稍息片刻,带个应昭飞到上空倒是不成问题。 一旁的应昭受到两人共同的忽视,显然很是不满:“岚姑娘,本公子这样的人物出现在这里,好比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你怎么倒是一句话都不过问?原还以为你是个懂礼节的小娘子,眼下看来,算是小爷我——” 未待他说完,宋襄忽一松手,已把应昭扔到了地上。 “宋襄你!” 元岚闻言不耐,冲他大声:“此时才来,还算什么天降时雨。” 他踹开身边一个全身燎火狂乱奔走的人,擦了擦手中的如羿弓箭,黑暗中虽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声音稍沉:“我都听见……” 元岚眼角瞟见一群逐渐围拢想要将她从马车旁边挑开的府兵,冷声打断他:“无须多言,若是不怕惹祸上身,就将你的如羿给我!” 应昭说到一半却被喝止,轻轻嗤笑一声:“小爷来都来了,难不成还避居这群老弱病残身后瑟瑟不出?” 他随即弯起手臂,放手就将玄弓扔了过来:“岚姑娘尽管拿去,我也要看看,小爷的如羿还能变得如何厉害。” 当时尚在元府的时候,他便听见应昧所言,心中当即了然,这位岚姑娘亦非常人,能够赋予他们更强的能力。 元岚左手紧握长枪,将之架在手臂下,寒光枪头直指那群缓缓挪动步伐的小兵,满脸血迹,眼神狠戾,无人敢近。 右手稳稳接住抛来的玄色大弓。 “小心,如羿若非在我手中,重百八十……” 应昭正要急声提醒,却已经被一股滚烫的横波扫得连连后退五六步,及时抵下身子抵住膝盖,这才没有向后倒地。 他身带灵力,方能堪堪抵御,身边一众府兵则被这股热波带着向后翻滚了好几周,即便如此,浑身上下的灼烧感丝毫不减,趴在地上犹在战栗不止。 只见元岚右手握着如羿,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在滚烫沸水中苦痛煎熬,铺天盖地而来的疼痛之下,眉头紧紧蹙起,眼角甚至渗出点点泪光。 然而,左手中的长枪仍然咄咄紧逼指向跟前众人,枪尖微抖,恍若恶魔的随意勾画。 看到眼前女子明明已经筋疲力竭,身上短褐已数不清被扎破了几个口子,薄唇惨白,满头冷汗,却还以一人之身挡在那架马车之前,眸光冷意森森,死死盯着那群蠢蠢欲动的小兵,宋襄忍不住摇头轻喝:“阿岚!” 他本想说,若是撑不下去,放手即可,但料到即便说了也是白说,便低头杜口绝言。 与此同时,应昭命轮开始飞速转动起来,其上的白虎一跃而起,虎目圆睁,徐徐绕首,一声虎啸,响天动地—— 掉尾为旗纛,磨牙为剑铓,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 霎时间,猛虎绕行一圈,再次腾跃凌空,身归原位,只不过较于先前多处一粒四角芒星。 随即,灼热自手心传来,她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如羿弓坠于寒地之上,将混着寒霜的冻土砸开一个口子。 一弹指顷,原本满身乌黑的大弓已经不见踪影,纷繁大雪落下,元岚突然低下身子,撑着膝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血丝在雪地上疯狂蔓生,直至触及—— 地上静静躺着一张大弓,幽黑玄铁之上泛着一层透金光泽,弓的握把直至两端刻着赤红色的诡异纹路,细细看来,是以古体所书的“如羿”二字。 弓臂末端的鼓子叶是亮金色的刀刺,尖端锋芒尽闪,杀气四露,其上镶嵌的两粒血红宝石平添几分贵气,至于弓弦,则是近乎透明的赤金,然而光线折射之下,却也显出烈焰红光。 如玄夜般沉穆,如烈焰般火热。 元岚勉强直起身子,手中拖着长枪,头也不回地朝那架翻倒在地的马车走去。 “应昭,拿好你的如羿,这群人交给你了,别再让他们来坏事。” 应昭虽然惊诧于方才瞬间涌入自己体内的巨大能量,但更令他讶异的仍是:“你竟能拿起如羿?” 即便是小妹,也只能费力抬起而已,无法像他那样自如使用。 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姑娘,又如何…? 元岚勉强扯起嘴角,言简意赅答道:“本姑娘并非凡人,如羿弓箭在我手中,与寻常物什无甚区别。” 与此同时,应昭已经抬手召回这把面目一新的玄金赤纹弓箭,随之而来的能量让他身体一震。 眼见那群府兵就要突破上来,他指尖一转,单手松垮地握着弓把,其上的赤焰纹骤然大亮。 随即,左臂缓缓长展,修长净白的手指轻巧地抚上赤金弓弦。 弦上明明未引任何一支箭矢,却迸发出几近实体化的腾腾杀机。 “万箭齐发——” 霎时间,弓弦由赤金遽然转为焰红,他的指尖只轻轻一拨—— 握把之上的箭台猛然爆出一团赤焰,转眼间,上百千支镞头窜火的血红箭羽悬停于如羿之前。 “唰——” 火箭四散星驰而去,黑夜白雪之间,一场红色的磅礴箭雨哄然落下。 ------------ 000 关于更新 数据扑街被建议切书了…但毕竟是我写的第一本,所以肯定会写完的,只不过没有动力日更了…之后会不定期更新,如果喜欢看的话,可以加书架养一养。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