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草木心 第一章 末雪素心人 小年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洛阳满城积雪,万瓦铺银,宫殿的鳞次高低在银装素裹中尽若堆玉,更显肃穆苍凉。房檐飞脚下的寒酥冻住精美的宫铃,有风吹来又碎碎而坠。 还未破晓,天色黛青,霜蟾高悬,映着几尺厚的皑皑愈发清冷阴鹜。木心紧了紧怀里的包裹沿着坞墙下的小路悄然匆匆,天色虽不亮,可一点晨曦的灰白微光在厚厚的琼芳反射下也亮的晃眼,远远前方,两个黑色人影恍惚而至。 这个时辰的小路怎么会有人呢?木心心下叫苦,又忽而忆起宫里办着夜宴,若不是这几本要赶着悄悄送还,真不该这个时辰出来。 人影渐近,木心才看清似乎是个主儿,前面走着的人黑发束起以白牙的玉冠固定着,身躯凛凛,金丝玄服,锦袍上披着的狐裘星星点点落着几点雪花,眉目幽暗深邃只让人觉得无尽的空洞,削薄轻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轮廓,终身流露出血煞气息让人窒息。后面替他撑着伞的侍卫长身玉立,俊美异常,胸襟干练,深藏不露。 收敛眼色,立刻退至墙根下跪叩首,让出路来,内心默默祈祷自己变成漫天雪花的其中一只,渺小到悄无声息。 这二人路过自己面前,心跳随着他们踩出的积雪发出的吱吱声怦然加快,双手微颤,不知是冻的是惊的。 还好,吱吱的脚步声慢慢过去,木心伏地,悄然松缓,口鼻前的冰雪急速消融成凹,载住一汪惊心动魄。 “何物?”还没来得及抬头,缓慢又威严的声音此时在耳边无异于一声炸雷震的肺腑俱碎。 再懊悔不迭也为时已晚。这位主子自己从未见过,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怀里这几本书册此刻就像把匕首随时能给她冠上死罪。 “三殿下在问话。”举伞的侍卫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迫“为何不答?” 三殿下?木心一惊,就是传说中幼年就神志呆痴的三殿下?她本能的抬头去望那三殿下的面相,目光直直的撞上那个比这漫天碎琼还要肃杀万倍的冷漠眸子,只一眼便不寒而栗,木心身子一抖快速低头答到“小的死罪,殿前失礼,三皇子恕罪。” 面对侍卫追问,木心硬着头皮匆匆,企图蒙混,“奴婢不识字,只知要送去太医署的,该是几本医书。” “把头抬起来。”三殿下再度缓缓。 木心垂目抬头,极力冷静,手指的力度出卖了惊惧。 侍卫眼见着三殿下冷黯的眼睛里竟闪出一丝惊异的光芒,就像墨色穹灵莫名窜出的焰火。“你叫什么?是哪个宫里的?”虽然狐疑自己看错了,却依旧贴着主子的心思发问。 “奴婢叫青月。在永安宫当差。”这个入宫捡来的假名字,到现在了依旧听不顺耳说不顺嘴。木心眼睁睁看着三殿下那双弹花暗纹的靴子慢慢靠近,汗珠儿在大雪中颗颗沁出。 “拿来。”三殿下阴沉的语气不容任何反抗。 木心无奈慢慢抬高手中的包裹,缓缓打开,露出两页书角,见他伸手要取,本能向后一缩。 只这一缩,顿觉怒意横生,杀气蔓延。木心立刻磕头告饶“这书册多是医者翻阅,免不了些病秽气,奴婢惊恐,污了殿下的手。” 三殿下不再言语,越过她手中包布直直从她领口抽出她暗揣在胸口的一本。 死定了!木心双目紧闭,等着降罪。 “三哥,三哥!”远处突然传来四殿下的叫喊声。木心更觉五雷轰顶,心如乱麻。 却见三殿下速速抽出她手上的包布,裹好书卷,扔回木心怀里。四殿下适时上来“三哥哥难得进宫,这么早就走也不喊上我。”四殿下狐疑转向木心“这谁啊?” “你既送书,还不快去?”三皇子冰冷中透出的威严却像在一团火拢在木心僵掉的心上,重生一般,木心来不及多想抱着书叩首行礼便溜之大吉。 四殿下看着三哥凝望着木心远去的背影笑道“三哥不喊我,是看上谁宫里的丫头了?” 三殿下冷冷撇了四弟弟一眼,扭头便走,急的四弟弟叫嚷开求饶,急追上前,“我好久没跟三哥一起骑马了。”三皇子不紧不慢,只悠然询问父亲昨夜考的定坤赋如何了。 啊?四殿下倒吸一口冷气“爹爹考我那会子,我吓得脑子一片白。我去三哥哥那小住一阵,爹爹气消了,我再回来。”元和满不在意的嘴角透出侥幸的笑意。 “四殿下出宫总不合宜。”侍从随着三皇子温和应着,恭恭敬敬。 “三哥哥能住得,我却去不得?”老四央着三皇子的衣角“只当我也是养病。” “年关里头,竟说胡话!”三皇子声音低冷,却能听得关切。“平日里便罢了,今日不成。” “是。”侍从泛出笑意“昨日小殿下背不出,圣上叮嘱过属下,若是四皇子再躲去宫外,就……” “就什么?就打断我的腿?!”老四仰头望着漫天皑皑一脸难以置信的悲壮。 随着三皇子低沉喝着。侍卫上前一步,老四元和本能朝后一跃“罢……罢了,不去就是!”他连连摆着手嘟囔抱怨着,垂着手臂无精打采的折身“弟弟回去抄书,三哥慢走。” “殿下,那是什么?”那侍卫举伞跟上三殿下。 “《御脉全册》” 侍卫大惊“这脉册可是不能流出密案枢的,怎会在一个婢女手上?”停顿一霎忽而猜测“这丫头是永安宫的人,是皇后?·” 三殿下摇摇头“他们要查,何须如此?” “这小丫头……” “走吧。”三殿下拢了拢貂裘,快步走出宫门。身后连脚印都很快模糊。 木心奔去密案枢还了册子,不敢久留,心有余悸的趁着天色还早跑回永安宫。 “姐姐!”隔着几颗矮树都能听见木心松气的长叹,苏银信瞪大眼睛快速奔进,将嘴角提在恰到好处的弧线一半安抚一半好奇道“怎么了?”一边问着,她一边抽出袖口的帕子自然而然替她擦去鬓边汗珠,又将姐姐搀扶坐下,熟稔拍着背压低嗓门“究竟如何了?吓得脸都白了?” “我去还书,路上遇见三皇子了。”木心吞咽两口空气,极力平复“他发现我带着脉册了。” “三皇子?朔宁殿下?他责罚你了吗?” “我也觉得怪,他什么也没说,把书还我了。许是因为痴症没有认出来那是什么书?”木心努力回忆着三殿下的脸“我只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神情虽说冷郁空洞的样子,但是却不像我从前见过的痴症那般。” “这三皇子的生母原只是浣衣女,圣上避暑的路上遇见的,传闻皇上只见着半边朱颜,便下令在那西塘边扎营了一夜。”木心横着眼睛瞪她“你成天天的都去哪打听这有的没的?”银信顾不得她嗔怪,继续道“听说这女子第二日便消失了,好些人以为被……”她掐住自己的脖子伸舌作怪。 “洗个衣裳撞见皇帝,也真是够倒霉的。”木心嘟囔着想着方才的惊险“我也够倒霉的。” “谁说不是呢?”银信绘声绘色吐露着自己的见多识广“不过却是聪明,也不知换了多少地方才自己悄悄生下孩子。可惜,生下来还不足七日就被宫里人找到了。” “呵?失踪这许多月了,谁知道是不是龙种?”木心心生疑虑,也惊诧不已。 “这就血亲。”银信感慨,“听闻这三皇子生下来便气质沉稳出众,与常人不同。被送回宫里,不仅一路不见哭闹,见着圣颜也握着小木剑不松手。太史令原说是天生的武将之才。” “他们娘儿俩还是一头的命苦。躲都躲不掉。”木心又嘟囔起来“我也命苦。” “谁说不是?他娘亲见他们父子相认,知道自己跑不了,只要了宫人的身份便遁去太后的佛堂里修行祝祷。” “唉。”木心叹着“她无依无靠,拿什么去后宫里斗?避走佛堂,也是唯一的保全下策了。” “可架不住这三皇子争气啊!在这宫里,争气就是找死。五岁大,便被圣上带去春猎,顺理成章的遇险了,本来都以为活不成要被野狼吃掉了,福大命大居然找回来。缠绵病榻两年刚要好些,不知又遇着什么竟吓坏了神志,再不开口言语。说不上是保全还是厌弃,皇帝在宫外赐了养病的府邸,孤儿寡母搬去单过,冷落嘲讽自不必说。老晏将军怜惜幼子一块好料,奏明圣上,行军换防的带在身边,一来长了出息,二来也省的给他们母子落下无用遗弃的话柄。都说三皇子痴傻,工夫底子却不错,许是傻有傻的好,无论何种险境,从不多心,指哪攻哪,从老晏将军捱到现在的晏将军,倒硬生生给母亲挣了个夫人的名头。也算有头有脸的回了宫。今年竟也渐渐开始在宫里走动。”银信看看四下无人贴近木心“你知道吗?还有传言说这三皇子其实没病,私下悄悄的拉拢不少的文臣武将”。 “那脉册每次的记录都含含糊糊,我瞧着也怪。”木心自语道“真想亲自给他诊个脉。” “这次算你命大。”银信拍了一下木心“也不知这三皇子到底清不清醒,只怕弄不好还得连累旁的人。” “实在不行。”木心顿了顿“咱们还是出宫吧。混进宫都快两年了,什么线索也没有。” 看着她黯淡了的眼神,银信低声玩笑道“三皇子在赤焰善待医家,要不然你把那三皇子医好,许他成了大业,咱们日子则好过许多了不是?” “妄议朝政。”木心狠狠用手指戳着银信的脑门“你活够了?!滚回你的药房!”她把银信放在地上的药箱扔回她怀里。银信笑着跑开了。留木心一个人发怔。 自那件事后几日,木心总觉涣散,心思难定,背后猛被人一掌钉去地上,双肩绞紧,两脚离地,惊惶之际才察觉自己被塞了一嘴。 “太子殿下万福。”木心在浮跃的烛光里艰难辨认出眼前戾气沉沉的尊贵皇子。 太子皱着眉凑过眼眉,抬手示意木心抬头。“也没什么特别的。”他带着一种莫名的冷笑转向身边的侍从,“他可是莺飞蝶舞里出来的,只这般浅薄眼色?” “确是这丫头。”那侍从揖手。 太子再转头,强令她抬眼,见着她满眼无辜,却少有惊惶,与那些易惊囔闹的婢女倒是不甚一般。 “你是我母亲宫里的丫头?” “是。”木心垂目谦卑“奴婢只负责娘娘外殿扫灰换香。” “老三同你讲话了?” 木心假意呆住半晌,忽而恍然,叩首答话“前几日娘娘身子不爽,可在年关里,不愿意瞧,只让奴婢借了几本医典,服了些丹丸。奴婢前日送书路上,确实遇到了一个主儿,可奴婢从未见过,只听那身后侍从说是三殿下。”木心声音带出几分怯怯“那日时辰早,路上空旷,他只问奴婢拿的何物?奴婢答,是医书。除此并没有吩咐旁的话。” “唔。”太子收敛眼色,瞧着她的沉稳,带着几分狡黠:“想去朔宁王府吗?” “伺候娘娘是小的几世修来的福份。”木心惊慌“奴婢何罪,太子殿下要赶奴婢走?” “这可是……”太子用二指夹着手边的几张纸“脱出贱籍,光耀门楣的机会。”他盯住木心松动的眼睛,示意她靠近,“听母后说,你跟丞相府里的都尉是旧识。” “是。”木心面露惊慌,声音微颤:“奴婢和他是同乡,自小就认得,先后进得宫里。” “哦。”太子搁下手里的纸“你知道他在东宫当差。” “奴婢本就是娘娘和殿下的奴婢。娘娘和殿下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木心再忍不住“奴婢愿略尽绵薄,以效万一。” ------------ 人间草木心 第二章 相识未知底 “答话!丧着脸做什么?!”皇后一手持卷,一手砰砰拍着面前的案几“灯烛樽盏原清点过许多次了,为何今日还会出错?!” 前厅人人战兢,气氛肃杀,时不时传来摔盏砸杯更是唬的人阵阵哆嗦,不知下一瞬又是谁倒了霉。门口的女使眼见清冷一身的三皇子靠近,款款起身做礼,低垂眉眼解释道:“皇后娘娘正在核清元宵宫宴的用品器具。各宫娘娘和掌司们都在。淑夫人也在。” “既是后宫的……”清冷才几字被身后一声“老三!”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太子。”朔宁王垂首,带着侍从做礼。 “你是不常在,总跟我疏远。”太子蹙着眉,疑惑一阵继而恍然“今日……哦,是弟弟来看淑夫人的日子。” “照例来问皇后安。”朔宁王面色沉寂如水,微微抬眼“来的不巧。” 太子看着他脚下未化完的残冰底子上踩出的一个凹坑,上前两步望着前方殿门转而对着那女使“那宫宴操持不是早早准备着了?如何今日盘验还需这样久?” “皇上对今年宫宴格外重视,娘娘也是慎之又慎。加之昨夜空晴滚雷,皇上急召灵台观闻,急改了春祀用品。”那女使似是已经解释过许多次,语速略快又顺畅。 “朝中和后宫的事务,还得父亲母亲和兄长们操持。”朔宁王一如既往的回避着朝中杂事,后退一步揖手“许弟弟先告退了。” “急什么?”太子笑着环住他肩膀“细婈她们拉雪橇,老四都去打冰球了,上次喊你泡温泉你也说病着,成日自己呆在外头,不嫌无聊?”眼疾手快加重臂弯的力道阻止他的挣开“哥哥有几幅好图景,你来挑几副喜欢的。”说罢不由分说将他揽去边沿小路,絮叨抱怨“我被父亲骂了好几日了,好容易出来。大哥比爹还能讲道,就剩你能说几句话……” 朔宁王身子微顿,迟疑看一眼二哥的如火热情。自关外回来许久未有正眼看过他,他身子比印象中圆润了几分,自信飞扬的眉宇又多了些热闹的快意潇洒,颧骨不高但下巴尖长,上唇的胡子粗亮,寒风中也不动纹丝。 太子连走几步招手吩咐“你们出去,把门关上。”进屋的二哥让兄长的亲切更浓几许,欢快拉出一只绣着灰蓝鸽子的团垫上,想想他天寒怕冷又把自己的给他垫上,在一处六扇的木框包锦屏风外摁下他,“前几日外头的雪厚,照过纱窗映在这上头,将这美人儿的脸衬的美绝了。” 老三定睛看去,扇子木框里的牙色锦帛上的女子皆云鬓花颜:头一位风娇水媚,楚楚姿态,腰肢婀娜,形似弱柳;第二扇那位青纱遮面,淡雅脱俗,素服花下,含娇倚榻;第三扇俏丽俊逸,丽雪红妆,盛骏之上,飒爽风姿;第四扇貌婉心娴,多情善感,娥娥理妆,素手半抬;第五扇酒微醺,妆半卸,醉颜微驼,朦胧惺忪;最后一扇丰神冶丽,艳妆华服,温婉眼色,舞尽霓裳,仪态万方。 “如何?哪一扇最好?”太子好笑盯住他开始痴愣的眼睛“要不……弟弟把整扇都搬走?” “太子留着吧。”朔宁王移开眼神,沉静落在眼前空荡荡的案几上定住,好似压抑着随时来犯的痴症,“移来搬去的,再把美人儿累着。” 太子仰头笑意畅快,转头又命人上了几斛奶子茶。 “这处……不能吃酒的。”朔宁王为难转向太子。 “这个不是。”太子神秘招呼一女侍上前“这奶子酒冷热都不宜。这盏是用银箔打的纸一样薄,用人的体温温的正好。你看着你看着。”那小丫头乖巧将手捧的大碗高抬,凑近太子嘴边,太子嬉笑伸着脖子猛灌一口,纨绔姿态威仪全无,他眯着眼咂摸一阵对着强忍烦扰的木心招着手“别让这酒离了温,直接送进嘴里。三弟弟试试。” 即便是投其所好,也不必在后宫里这样明目张胆,朔宁王心底冷笑,眼里却全是无措讶异。更无措的便是眼前的木心,许是因为被他撞破过一个秘密,每每靠近,心惊得剧烈,只想着要喂酒,手都颤了起来。凑近他抬高之时,几许偏斜,一缕香酿从手背由丝断线,落在朔宁王的宫袍一角。 “你干什么!”太子坐卧,重心后移,霸道又蛮狠横踢在她腰上。木心身子陡然偏斜,惊惧之下暗暗使劲,力保手中那酒碗不落,平衡住身子苦求,“奴婢死罪。奴婢温了许久,手指僵了才犯下大错。太子殿下饶了奴婢罢。”木心一手撑住酒碗,一手拿袖子牢牢捂着他衣角方才落下几滴,轻蹭几腕。 太子睥睨之间,见朔宁王竟伸手缓缓提起她手腕,对那双粗糙打量两眼,淡淡开口“你不是殿里伺候的丫头吧?” “是。”微拢指尖暴露出惭愧羞赧“奴婢是负责娘娘寝殿打扫的。姑姑说奴婢体质火旺,适宜来给太子殿下温酒。” 手难看?!太子嫌厌冲着外头“给她剁了!” 木心猛地收回腕子,弃下酒碗,速速磕头,如常带出哭腔,“太子殿下饶了奴婢吧。” “朔宁王难得来一次,难中之难赏个脸陪本王喝一壶,倒让你扰了。饶了你?饶了如何对得起朔宁王今日好兴致?”太子斜眼细察着三弟弟的木然。这样的沉静和空洞从小见到大,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弟弟是如何在战场畅快发泄,屡立战功的。 “朔宁王救救奴婢吧。”木心颤颤转个方向叩首,哭腔嘶哑“奴婢当真是无心的,三殿下罚什么都好,别砍奴婢的手。” 冷漠依旧,太子盯着他木然眼神,不死心挥着袖子“还不拖下去!” 此时,大门咣当之下两个人影晃进房里,一人一边提起她一只胳膊。瞧着他纹丝未动,太子收拢袖子再做思量,年关里头,砍了她的手是小,母亲追问,还不漏了咱们偷偷吃酒的事情?想罢大手一挥,烙了吧?太子笑转三弟,“如何?不见血,还长记性。” “太子休要拉上我”朔宁王自顾拢着自己拖在地上的衣摆,幽幽然拾起边上那只碗,自顾自饮下一口凉掉的。 太子瞧着他搁下的空碗,释然一般挥挥手,将来人赶了去,只留下苍白木心跪在门口处。眯着眼睛一番咂摸“三弟弟老实说,这丫头手是粗了,却还有几分姿色在。”他不可置信看着弟弟的木楞细细道,“哎,你平日张嘴都难,今日却连冷掉的酒都吃了。”他挑着眼尾,指着那屏风,几分戏虐凑近“这画中的美人,看来终究是比不上一个能暖酒的。”再拍着胸脯一顿保证“你若要,哥哥替你找母亲讨来,送你!” 话音未落,大门再次大敞开,冷风抖灌。皇后带着淑夫人出现在晌午的光晕里。扯着如约而至,皇后对着匆匆来拜的三人,显然还带着方才的严厉和气性“这是什么地方也能吃酒胡闹的?” “孩儿知罪。孩儿今日特来给母亲问安,到了听说母亲在打理春祠之用。”太子揖手而起,“弟弟候在外头受风,孩儿实在不忍,才取了父亲赏的参酿,都是孩儿思虑不周,母亲恕罪。” “熙儿胡闹!”淑夫人急急上前蹙眉斥责自己的孩儿,“能有多冷?怎么能怂着太子殿下在后宫殿里吃酒呢?还不快给皇后娘娘请罪!” 今日的朔宁王并不同往日的痴呆反应,真真垂首俯身,乖顺转向皇后方向“元熙不敢了。” 皇后不快,可年关之下不好发作,况且太子也搅合进来,训斥几句也无多的办法,余光撇见缩着的木心,像是汹涌熔浆终寻见了破口。快紧上前两步就是清脆一个耳光“皇子们在房里吃酒,你在这处做什么?” “这丫头温酒温的好。”太子补上去“我命她呆在里头的。” “下贱坯子!”皇后气急,威仪更甚“打!”木心惶惶,几人上前,巴掌落在脸上耳朵上,震的脑子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一句恼骂之语,只得循例讨饶。 朔宁王冷眼旁观,越发觉得这女子不甚寻常。慌张和惶恐已然是逼真的,可眼底的倔强和不屑在他眼里还是那么的显而易见。头发散乱,嘴角淌血,倒一点没影响周身一股子的沉稳气质。 “母亲息怒。”朔宁王对着皇后语气低沉,却挑着众人一根敏锐神经。一贯寡言少语的痴子破天荒当面唤了皇后一声母亲!还是请她息怒!朔宁王上一次与她对话还是垂髫之年,仅仅简单的问安不是结巴就是重复,要么就是打也打不出的沉默。 皇后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偏过身子“难不成朔宁王喜欢这个丫头?”皇后叫停众人,打量着那张普通又狼狈的脸又带着些许迷茫转向他“自你弱冠,皇上和你娘可是替你花了不少心思,你连年在外不见回。如何就喜欢这个丫头?” “母亲。”太子上前笑道“三弟弟常年辛苦在外,跟我们兄弟都快生分了。我送他什么他都推辞。”他推推母亲手腕“他都什么年纪了,家里没个女人,总跑外头胡闹。您和父亲总要操心不是?” “三皇子当真喜欢我宫里的丫头?”皇后偏过头,见那老三垂目不言,只抬手朝自己微揖。 “熙儿!”淑夫人上前焦急“不得跟娘娘无礼!”三皇子少有的执拗,居然侧身带出几丝笑意。 苏木心悄悄抬眼,思量着他没来由的傻笑。却又不得不被他身边焦急的母亲吸引眼色,这淑夫人虽有位份,却常年住在佛堂,原以为年纪很大了,却不想饶有姿态。倘若不是故意遮掩细腻和不合宜的妆扮,分明该是个难有的美人儿呀。想来淑夫人的退避三舍和儿子的痴钝,兴许真的是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吧。 苏木心的思量被朔宁王耿直的话语打断,“孩儿从前在外也见过这样扰扰绿云的女子,可惜后来不再得见了。”他低头再揖,脸上的笑意有些苍白又有些刻意,继而转为理所应当,“元熙失礼,母亲恕罪。” 原来如此?众人望去,虽然同是丫鬟式样,那青月确实鬓似乌云,发髻坠坠,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 皇后突然绽开欣慰,笑着转向淑夫人“你家元熙从来不多言语,这么大了,本宫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一个女子。罢了。难得回来过年。喜欢就赏给老三了。”再转头对着太子和元熙嗔责“你们兄弟两个不得了了,主意都打来永安宫了。还不让开!” 皇后的身影朝木心压来,木心惶恐伏地身子。 “拿来!”皇后命丫鬟取来一支金簪,潦草插进她发髻中,“跟着朔宁殿下要好生伺候,别丢了本宫的脸,辜负了太子对殿下的一番情谊。” “是。”木心叩首“青月谨记娘娘教诲。” 清绝殿里淑夫人忍无可忍急急劝阻着儿子,孩儿命途多舛,缘由不言而喻。自小便教导他慎之又慎,尤其是东宫一派!今日如此斗胆去求一个丫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你在外头,餐风露宿,刀剑无眼,我日夜忧心。你回来了,明争暗斗,貌合神离,我提心吊胆。”她长叹一气“都是娘不好。” “娘在宫里,只管照顾好自己才是,不要太替孩儿忧心。”母子两拉会闲话,朔宁王便起身告别。走到殿门口,望一眼等候的木心。朔宁王一言不发,只抬眼示意了那日给他举伞的侍卫,便直接离开了。那侍卫低声吩咐道“收拾好东西,在南边宫门口等着殿下的马车。”追着朔宁王而去。木心抬眼已然不见二人踪影。 来不及找到苏银信,木心快速留了信儿,收拾几身衣服在丫鬟们的议论里快步去了宫门。几乎快到天黑,木心才看见一辆棕褐红木的睡盖马车驶来,一个一身窄袖玄服的女子一副男装打扮拉着车缰高居车上睥睨“可是青月?” “奴婢正是。” “走。”她再无二话,利落抬手一鞭,木心快步而上,侧脸望去,那丫头面颌流畅鼻头尖小,微翘唇角,尤其一双暗暗四顾的桃花眼,全然一副狡黠面相。偏偏举手投足透着飒飒英气犹如热血少年的朗姿。木心实难断确,只想那朔宁王谜一般的眼睛,身边伺候的,想来也不是简单的人。 ------------ 人间草木心 第三章 筹谋求披沥 自打进了府,木心被安排在丫鬟的住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宫来的缘故,只被安排着些给花木浇水剪枝的活儿。闲时的看着这朔宁王府里园林自然野致,园林中有土山、钓台、曲沼、飞梁、重阁等,叠石造的假山重严复岭,深溪洞壑,高山巨树,悬蒿垂罗,崎岖石路,涧道盘纡,景色自然。府里北隅种着橘树,奇宫墙内则种石榴,池塘旁悉劣植垂柳与槐树。 木心观察暗叹,这景致布列难得的脱俗,可见主人格局雅致。偏偏每每观置粗糙,疏于打理,苔藓败叶浮土横生,坏了精致格局,若不是下人故意偷懒疏于管教,那便是主人的另一秉性了。可惜书房是外人不许靠近的,木心蹲守几天连朔宁王的影子都没看见过,只觉得这主子行迹难以捉摸。 跟木心住一屋的丫头叫优璇,许是少了宫里勾心斗角的琢磨,心直口快的令人咋舌。她也不明白,皇宫里的青月如何愿意来三皇子的府上?!常年戍守边境的皇子,谁不知是个不得宠的弃儿?朔宁王许多年才回家一趟,呆不出两月又出门子,府里得亏有个淑夫人从前留下来的管事姑姑,剩下不是老弱就是细作。乌烟瘴气不说,三皇子还保有洛阳城里稳居首位的风流名声,回来几日便是几日的歌舞曲儿,好似回家就是发泄抗争战场是的严肃军纪! “老天!你这簪子做工……”优璇看着木心手里的金簪啧啧惊叹“像是宫里的。” “胡说什么?!”木心蹙眉叹着打断她““宫里的东西是能随随便便让下人带出来的吗?也不怕被扔出去打死!”她满不在意道“冷翠铺子听说过吗?那里的师傅,就是……”木心故作为难脸色“反正是宫里司造传下来的手艺!” 优璇下定决心,下次若有采买的时候,定要瞧瞧!正想着突然轻声欢呼“我前两日好似听姑姑说小药房的东西放了好几年没人碰,现在殿下回来了,该是要换掉的!!” “府中有药材的采买吗?”木心惊异,“不是说每月二十,太医署的贱大夫就会登府。药材都是宫里送来的。” “近两趟回来是这样。”优璇叹息“从前不得势,人人都糟践咱们,那夫人平日里有头疼脑热的没法了,最后去外头找胡老来瞧,就这老大夫,还是以前宫里的阮美人推介来的江湖大夫。宫里送来的都是治病的,那多的补身啦,做药膳啦,谁管咱们?!还不都是自己拿钱出去买!” 木心心下一跃,“阮美人?那个被撵进偏殿住了许多年的美人?”木心愣了愣“竟还是个热心肠。” “可不是?听说许多年前可是盛宠一时的。”优璇轻叹着“那时她们母子难过,夫人闹着要带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去山里修行,还是阮美人替他们求了请,央着皇上赐了宫外的府邸,劳心劳力的照料。” 木心越发沉重起来,满腹心思的顺着粉墙翠竹的墙垣走出好远,在靠近府里最深处的莲花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直到阳光斜移被挡住一片光亮,木心才注意到湖边的一处别致小巧的三层小楼阁,走近能看见小楼的牌匾上书“卿婷楼”。楼门锁着满是尘土,看着是无人居住的幽栖地僻经过少。“卿婷楼是蜻蜓楼吗?”木心自言自语笑道,“许是赏这莲湖的小楼”转过小楼另一边能见一曲折回廊,陈旧朽木里尽数的虫洞苔藓,廊边杂草疯长。 倒是可惜了,木心心下暗叹。这么好的小楼就这样废弃着,木心翻过走廊,扑在地上细细的沾些土壤在手指上摩挲着“这红土砂质,确实也种不起什么名贵的花木。再往边去,苔痕肥厚,阶绿盘琼。不起眼的角落处一个陈旧矮房,连偏殿下堆柴的也不过如此,这居然是小药房?木心迈进去,那熟悉的苦药气格外熟悉,面上的肌肉甚至因为愉悦便得放松且有光彩,她故作好奇拿鼻子凑近层层药屉,在其中一格停下,轻轻拉开。 “大胆!”掌事姑姑如从天降,惊的她身子一抖,手里的药材散了一地“你是什么居心?!”姑姑尖厉的嗓子喊的她太阳穴突突跳的失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宫里来,带着什么心思什么任务?” “姑姑。”木心正待解释,对面结结实实把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砰砰作响,恍惚间觉得自己头似田地里晒熟的瓜,眼前金星直冒。捡着她喘息的空儿,木心急急挤进一句:“奴婢真的闻着坏味儿了。”她急急捧起地上的已经腐暗的白参,“奴婢家从前也靠着药铺子,姑姑您瞧。”正说着,好些下人们拥上来凑着热闹“这烂的吃了可不得了。还有这些鹿茸阿胶,外头生石灰都散了,粘在药材上同样也吃不得了。” 姑姑探头察验,正要提那管药房的小厮查问,木心低头自顾自嘱咐着:“多多的寻些好碳来。”她镇定又熟稔的比划着“用油纸包上,外头再裹层丹皮花椒细辛之类。等夏日了再用这石灰存着。”她跪坐在地一边挑拣一边絮叨顿觉周围寂静,再抬眼便是一双严厉直视,烈日似的灼在身上。定睛望去,原是那接自己出宫的姑娘,依旧短袖束发侍从的打扮。 “这么巧。”她讽刺里带着冷笑,似是早就望穿这小宫女的心思“你一来,这些就坏了。”她转头对着不远处泛着幸灾乐祸冷光的姑姑吩咐屏退左右,南弦靠近跪缩着的木心“你才来几日?”南弦冷讽挖苦“这府里缺个管药材膳食的女主人,是嚒?”她逼视着眼前突然沉默的女子“三殿下那日为何把你拦下,你心里不清楚吗?你真的以为,殿下带你入府,是因为喜欢你?” 木心揣摩半晌,这丫头果真不简单,既知那日真情,定是那三皇子心腹之人,踟蹰片刻缓缓:“既如南弦姑娘所言,殿下该把我抓起来好生审问才是。”她眼底浅薄笑意,分不清是骨子里冷笑不屑还是暧昧轻佻。 “自是。”南弦嘴角抽搐,凌厉从木心袖口抽出一方药笺“等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她速速抖开定睛,果然是贱大夫为三皇子开出来的其中一张“你还有什么话说?偷盗药笺、拉拢婢女,居心叵测!你纵是皇后宫里出来的也无用。”说罢朝外吩咐一阵,两个家奴将苏木心五花大绑提进了一间偏厅。 房门口脸色铁青的掌事姑姑似是等候多时,台阶下跪着的优璇满脸泪珠儿乱糟糟的黏糊着散乱的发丝,间隙处可见通红的肌肤,应是挨了打落下的印记。木心才被推进房里被喝令跪下。才跪下,门帘大开带出一阵刺骨,朔宁王拢着暖炉步入坐定。木心不自觉抖了抖身子,说不清是冻得还是惊的。 “你本名叫什么?”朔宁王波澜不惊,似乎毫不在意她被捆成粽子的缘由。 “苏、木、心。”木心眉目坦然,眸中真挚,直到瞥见他身后的顾北南弦越发凌厉的严肃和机警才意料之中的补充:“两年前,西南地动,甘泉寺有位替先章后守墓的婢子名叫青月,清苦难耐,趁乱出逃,落难被我们救下,我给了钱送她回了老家,顶了她的名字,替她回了寺里。那年甘泉寺死难众多,奴婢打点一二,便被遣回宫里,蒙姑姑垂怜,分进了永安宫里。至此,众人识得的青月,便是奴婢了。” 木心见朔宁王看向顾北的方向,顺嘴答道“殿下尽可去查,那青月在蜀山的老家,家中五口,老父有心疾,仅她一个健全的女儿,如今青月更名悠禾,我送走她那日,风禾尽起,我便替她改了这名字。” 顾北冲朔宁王投来的眼神默认颔首,再严厉转向木心:“冒名顶替可是重罪,你意欲何为?” “五年前,因为章太后患咳疾。宫中和别院总共三名太医,五名院判,十二内医正和十名医官居然通通束手无策,回天乏术。不过二日工夫章后病入骨髓,三十名医士全数连坐。此案实是……”木心眼神笃然,语气却陡然陷入困境一般,停顿半晌,继而通红眼睛艰难缓缓“疑点甚多。虽是宫内秘闻,却震动了天下医士,奴婢很想要一个……要一个解释……” “那三十医士与你如何干系?”顾北盯住她的嗫嚅,“你家中还有什么别的人?” “奴婢是个孤儿,被师父捡来便从了医道。”木心垂首轻吐,继而快速抬头“他们与我不尽相识,可又怎会全无干系?宫中医者已然是精挑细选的翘楚之才,到了连坐地步,定是出了不可饶恕的失误。那三十医者,几乎是天下医者的表率,这般结果,实是令医家惶惑难安!” “济世行医是个人之志。你既惶恐忧心,不做便是。”南弦抱臂瞪住她“你混进宫来,所求为何?真相?知道又如何?复仇?” ------------ 人间草木心 第四章 人间草木心 “复仇”二字一出,木心顿愣之间,面色充血一般瞬涨通红,继而速速褪却,苍白席卷。这样的面色突变让朔宁王不禁蹙拢一霎,似是费解,又似是了然。 木心极力恢复心潮,看得出缓缓恢复的冷静:“贱民身份低微,自是仰仗君主护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理如是。何况我们习医,习的是救人之术。”木心辩解之后,言辞恳切,“可民间那许多寒凉了的医者仁心,究竟该如何自处?”她哀哀转向三皇子“事到如今,还有十名医者沦入北府军帐下,朔宁殿下……朔宁殿下前年与北府军并肩大获全胜,想来,定清楚此事。” 朔宁王终于换了卧姿抬眼面对她忽而通红的眼睛,不知是委屈还是悲愤。那十大医士本在各地声名远扬,自被北府强行收押,沦做医奴,随军而行,士兵稍有差池便连同军法欺压,受辱似同俘虏。 顾不得被捆紧发麻的身子,木心端正跪好,艰难俯身缓缓叩首三次,正襟严肃,沙哑低语道“朔宁殿下心怀仁德,危难之际愿为庐医担保,免以重责。犹如甘霖天降,实是,实是我医之大幸。” “这可是军中密令。”朔宁王并未理会眼前女子的诚恳,反而峻厉顿起“你如何得知?”他顿顿声转而收敛眼色“既是北府军里,你何不去求太子?” “放眼天下,北府军强押医者,南荣献媚方士,西境求佛无度,惟有赤焰庐医,能得师道尊严。”木心垂目,原本平翘的眉毛也随之微垂,忧郁愁思瞬间了然“这些事在军营不是秘闻,在医家同样也见微知著,睹始知终。” “这就是你接近殿下的目的?”南弦右眉挑起,冷讽里全是怀疑。 “三皇子明察。”木心改了眼色,匆匆辩解“奴婢翻阅脉册,确是想找些关于先章后病因的蛛丝马迹。那日时辰尚早,殿下拦住奴婢问了话,太子便认定是三皇子高看,将奴婢塞进府里来。”木心无措叹气,哭笑不得“奴婢实在身不由己,绝非刻意勾搭。三殿下常年征战在外,不与宫中污流合同。小民之心,不过是朝廷能多些这般实心实意卫国护民的人,奴婢谨小慎微蛰伏数年,今日斗胆与三皇子坦诚,是觉得谎言配不得磊落君子,医家不求殿下助益,仅盼殿下周全。” “这药笺和外头的婢子,你怎么解释?” 木心咬着下唇,终于鼓起勇气“奴婢听闻,宫中供给仅有治病的药物,其余旁的还需采买,那定有短缺的时候,便想着趁着采买的机会……逃走。” “逃走?”南弦冷哼蹲下身子“你舍得吗?” “为何要舍不得?”木心瞪直了眼睛反问“奴婢从前混进宫里,并不得皇后喜欢,真真只是个扫灰丫头。被皇后赏给三殿下,注定也不得殿下信任。何况我又不是真的青月。”她脸色恢复漠然无辜喃喃“跑路,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你当咱们朔宁王府是什么地方?”南弦朝一侧歪着头,细细打量着她的平静,妄图突袭心灵的破口。可那双眸子却似曾相识让她后脊发冷,女子的直觉让她不得不将眼前的伪装合并联系到朔宁殿下的身上。他们不约而同都带着浮冰一样的冷漠,半分无辜半分痴傻。偏偏那厚厚冰层下暗黑而磅礴的力量缓缓暗涌,只要瞅准时机便会呼啸着翻出骇浪。跟在朔宁殿下身边,这样的气质她再熟悉不过。可朔宁殿下毕竟贵为皇子,同样的力量如何能在一个年轻卑贱的婢子身上流动? “带进来!”顾北得主子授意,朝外将门帘掀开一角。两个小厮费力抬着一个从脖颈到脚尖被绑实在的人儿。定睛望去,确是古灵精怪的苏银信,被堵了嘴,急的滴溜溜转着眼珠儿呜呜。 “你暗示优璇去打听冷翠铺子。可是为了她?”顾北抬手,示意那二人散去,任由银信左右焦急扭动着身子“若查证无差池,你该是皇宫药库里前几日投井死了的婢女,信儿?”见银信不搭理,他又转向苏木心“据查药房新入这个学徒的前一日便是青月入宫的日子。青月入府的第二日,这个叫信儿的丫头就投井了,尸身泡了三日,面目全非。” “她叫苏银信,是我的徒儿。”见木心如是,银信翻滚两圈扭去她身后委屈翘着嘴啪嗒嗒掉眼泪。似是意料之中,木心显得淡定坦率“奴婢需要银信来确认一件事情。” “方子里有紫灵芝……”她看一眼朔宁王的阴鹜带着几分无奈解释“朔宁殿下在雪地里面色发白,步入室内会快速潮红,唇色褪青,又是习武之人,内力深厚,阳中阴虚,真真不该用紫灵芝。可方子里不少,奴婢翻了药房……”她扭头望向管家姑姑和南弦,眼里带出几分疑惑“殿下的紫灵芝究竟是如何落药的?” 等不及观察众人越发浓厚的疑虑,倒是苏银信越发激动的甩着头。朔宁殿下来兴致一般,虚眯着眼睛示意将她口中布条除去。 “姐姐你没事吧?可吓死我了。” “信儿。起来”木心宽慰里带着几分威严,倾斜着身体支撑着她勉强坐卧,眼色示意她去看姑姑手中的药方和姑姑才翻出的药包“这药包里的药是宫里药房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银信撇他一眼就速速垂下,在她肩头蹭着眼泪“还以为赤焰军都是男儿好汉,竟是这样氓流行径。” “也就是咱们赤焰军。”南弦忿忿朝她腰上踹去“换成别人你现在早就被剁了手脚挂城楼上了!” 银信好容易坐直又被她踢得重重摔在地上,恨恨瞪去半晌。 “看什么看!你……” “我认得你了!你就是那个毛贼!好些年前,外头有个中了刺轮的小贼昏死在我们房角,我好心替她扎了伤熏了药,她醒来连句谢也没有,往我怀里扔了只玉章就翻身跑了的可是你?”银信尽力扭着脖子转向姐姐,面赤耳红:“姐姐!就是她!我没扯谎!”小丫头咬着牙恨恨对峙南弦难以自持的讶异怒斥“我好心救你,你却栽赃给我,害我姐姐罚我一日浇了十缸水!” 南弦的做派顾北烂熟,几乎不消求证。众人惊异之下思忖片刻便命南弦给她二人松了绑。苏木心瞧着不动声色,实际顾不上自己还挂着麻绳,双手从银信肩头抚去脚踝,悄然查探着她的安危。见她确实无恙,又厉声责备“我如何教你的?问药探病,不可任性妄为!” 苏银信也确实听得进她教诲,原本谁也制不住的倔强陡然松弛,低顺眉眼凑近嘟囔,“药包是宫里的不假,可这包药的手法却瞧着眼生。” 众人虽未有大的哗然,却忽而面面相觑。苏木心快速夺下药包翻开,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药包里长短不一、或肥厚或细长、深深浅浅的各类药材,苏木心倒吸一口冷气惊呆在原地。惟有苏银信转着眼珠快速冷哼反应:“紫灵芝换老树根儿呀?这如何能是宫里出来的?”她抬头看着南弦惊愣神情不服气道“你不信你自己去宫里瞧呗。宫里的紫灵芝是如何成色?与之相比,这老根儿还不及我上午吃的萝卜干儿!” 这……掌事姑姑讶异无措,继而惶惑跪地“这不能!贱大夫诊脉回宫,老奴跟着他,瞧着他在药房抓完亲自从贱大夫手里接下来的!三殿下!老奴受夫人之托照顾殿下,可不敢……” 朔宁王似是早有预料并未有更多的反应,甚至温和抬起半臂示意姑姑先下去。他更在意的,是苏木心那微妙的瞳孔,那种颤动犹如海啸般搅动他许多年来的困顿。 可身边的人们早已惊惶讶异。“不该开出的紫灵芝却开了许多,明目张胆的换了药材,贱斌是怎么敢的?!”顾北对掌事姑姑显然信赖,只将疑惑眼色望向了疑惑更甚的南弦身上“殿下回来一个多月了,府中熬了这么多次药竟都无人察觉吗?” 史南弦倒吸一口冷气急急追问可否有其它毒性,苏木心却有些三缄其口,谨慎答着毒性与否还得瞧过脉息才能得知。 朔宁王死死盯住近乎凝滞不动的苏木心。眼神锥视片刻,苏木心似有感应,回神收敛僵硬的唇角,扮出另一幅刻意呆板的面容来“殿下的身子自有信得过的人照料,是奴婢冒昧。” “在宫里这么久,这点子把戏早该见怪不怪了才是。”朔宁王清冷之声好似并不介意服用了几日的老树根,而是虚眯眼色将洞察力再敏锐二分“宫里总有人盼你死,府里亦多得是人盼你痴,你呢?挑出这些事端来,真是为了盼本王周全吗?” 苏木心并不愿在宫闱之事上过多纠缠,只蹙眉坚定着拉回话头“奴婢知道。这看起来,不是在洗清与东宫的身份取信殿下,就是在挑唆试探殿下与宫中的关系。”木心抬手齐眉,坚定沉缓“可我师徒二人说的这些,已经是报殿下恩赏。是奴婢能交付出最大的诚意了。殿下信也好,不信也好,如今的朝廷与我医家无契可合。我苏木心,一生只为医士尊严而战,绝不插手皇子纷争!” “你师父在何处?”顾北才发问,银信受惊似的意欲阻拦,而后忧心望向苏木心。果然,沉稳的木心像被戳中要害似的激灵,狠咬着下唇才未哭出来。 “师父劳碌,三年前仙逝……”哽咽之下再难发音。 朔宁殿下军中雷厉风行惯了,最是厌烦抽泣哭腔,偏偏今日不为所动,竟缓缓站起身:“传闻天山西境出过一位年纪颇轻的高僧。隐去真名,还俗济世,行迹诡异,江湖曾誉‘委羽圣手’。放言不入庙堂不站江湖,自成一派。”盯着木心眸中震惊,他试探俯身,带出的笑狡黠而阴冷“传言他性情古怪,仅一位关门弟子。不会吧?南地红杏,岐圣门庭;化元天医,上手木心。这‘木心’并非人间草木心,而是你苏木心?” 木心面色未改,但眸中惶恐,肩臂紧缩,下巴微收可见舌根发僵,未置一言。只有身后的苏银信似是松了口大气,竟轻撞着姐姐背上嗔责低语“姐姐,他不傻啊?” 朔宁王蹲下与木心对视之间淡淡:“一枚玉章,为什么不能是诊费,而是赃物呢?”他神色平缓,“刺轮是北镇的暗器,玉章阳陷刻法,北镇专属。所以你断定持物遇袭,定是赃物。连你都能看出赃物来,本王如何连一个活人都辩不得?本王虽是痴症多年,读人心,却比常人看得明白。” 木心的未置一词验证了他的猜测,他回身坐去,看着震惊务必的顾北南弦嗤鼻“你在宫中暖酒,腰部受袭却能自然发力保那酒碗不洒,该是有些功夫。朝廷有规矩,医者不可习武持械。委羽圣手将你教的离经叛道。自己定是个桀骜不驯的倔性子。圣手先师自是翘楚,游历百川,信徒众多,名声几乎传为神话,虽远离俗世,却能知晓三十医士连坐的内幕,能与军中庐医藕断丝连。” “世人以医道不齿。”木心顿愣看着眼前的皇子带出几分苦笑“朔宁殿下却对医家之事了如指掌。也不怪殿下军中庵庐有热血,府中医户得重用。” “谁让本王是个痴傻病秧子?”他不怀好意虚眯着银信方才的冒失,神情复杂点着头冷讽“仅凭面色推断方剂偏差还能带出一个在王宫中来去自由、过目不忘的小徒弟。化元天医,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承让。”缓回些劲儿的木心终于恢复了淡漠的冷静,沉吟半晌突然抬头直视高高在上的朔宁殿下“朔宁殿下与我等有恩,旁人尽言三皇子不受朝中重用,但在木心心中,朔宁王是光而不耀的君子。容木心斗胆,与殿下交易一场。” “你算是什么东西?”南弦切齿上前,“我们容你在这宫里府中……” 朔宁王抬手阻她,盯住木心的大胆,似是憋足了兴趣,“讲!” 木心咬唇,心下虽无把握,但眼下只能放手一搏:“赤焰凯旋,却未与殿下同归,可是遇到了麻烦?” “放肆!”一时间震怒彻响。 木心松了松肩,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又怯怯舒展,试探小心“若是伤员负重不堪之由,我二人愿……”看着眼前冰凝冷绝的脸色,她无奈长出一气,极尽恳切之心,只差剖出五脏心肺来与他表忠。 顾北料定此人不简单,只能严厉斥责,追寻她如何知晓赤焰主力受怪病围困在返程途中。 “苏木心虽女流之辈,但也明白军营之事慎之又慎,无论疫症或中毒,赤焰的将士们都耽搁不起。大夫逢乱必出,若要解围,我师徒二人是除了军医以外最好的法子。苏木心愿以医士赤城,替朔宁王分忧。”木心翻手转掌朝下,带着苏银信叩首三次缓缓“他日军中危急解除,还请殿下替我等保密身份,放我二人自行离去。” “怎么?”朔宁王有些意外斜眼而去“连坐的案子不查了?本王的周全也不顾了?” 木心无奈苦冷叹息“让诸位见笑了。木心有眼无珠,实是低估了王宫深院的复杂。加之无心卷入了皇子之中,实是惭愧。木心知罪,还请三殿下成全。” 南弦再要发话,被顾北拉去阻下。朔宁王呆望那张苍白的小脸,不知如何思量。时间在寂静里流过半晌,直到他起身走向门外。 “去江都,即刻出发。” ------------ 人间草木心 第五章 庵庐露微芒 “殿下!”南弦望着三皇子的背影气急跺脚,对着顾北嚷嚷开去“你信嚒?嗯?那姊妹俩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他们定是受人指使,派来的奸细。”她摇指远方“你说殿下是怎么了?来历不明,身份复杂,就这么带进营里去,万一……” “是你一步一步按着她的谋划,去了冷翠铺子,带来了她的徒儿,收缴了她的赃物,给了她辩驳的机会,创造了殿下对她的容忍和兴趣。你现在知道着急了?”顾北冷眼抬去,见她无措又只得叹息安慰“既到了这个地步,把她盯死了才是。既知道她不简单,问话做事,也该动动脑子!” 众人抬眼见一俊俏少年郎,桃瓣面上滚雪细纱半遮,眉如墨画,目若秋波,束着的青丝用一根骨簪和白色的巾条固定着,一身素袍外加着莲青色的榴花缎袄。牵着白马,颇有翩翩如雪,玉树临风的味道。 身后的银信戴着银鼠皮镶着厚锦的帽子,五色锦盘金彩的綉绫长袄,脚踝处隐约露着翠兰的锦绶藕丝,脚蹬燕颔蓝的羊毛毡靴。随手从腰里抽出一块青兰棉麻系在脸上。鸟儿一般轻快的飞身上马,熟练的拨转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鬼鬼祟祟。”南弦在空中呼呼挥着手里的刀柄朝向她二人。 “罢了!”顾北追上南弦的马制止,“外人入营本就不便,何况医女。”他早早注意到,三皇子看着白纱遮面的苏木心居然红了眼睛,那眸里震惊错愕自己鲜少得见,甚至嘴角都有些不自觉的抽动两次“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吗?” “没有。”朔宁王晃了晃神夹起马肚“走吧!” 木心和银信随大部队彻夜赶路,终于在江都与晏将军驻扎的营部汇合。 营地外防御森严,冷器凛然,赤焰军旗高悬,全然看不出队伍的休养疲态。进入营内的师徒二人果真不似寻常女儿家,全无忌惮好奇神情。银信下马面无波澜的收拾着手头的行李。苏木心四顾之下似是嗅得出病气源头,熟稔无误的从几十顶营帐中寻出救伤安置那间。不等带路,从怀间抽出一方素纱掩面,只身一人匆匆进了那庵庐之内。仿佛回了自家庭院。 所有的病人几乎无一例外的呕吐腹泻,头晕乏力,甚至脱水晕厥。留守的军医也已然出现同样的轻微征兆。 “吃食、用水可都检查过?” “是,每日都检查很多次。”军医勉强支撑着“这症状并不像是中毒,与疫症也不同,可是病倒的士兵越来越多。” 木心和银信细细替每个人摸了脉,检查五识,询问症状,一番折腾也充满了疑惑。 “凡欲治病,先察其源,候病机,我们四处看看。”木心一边吩咐一边撩开帐帘,撞见正要进来的晏将军和三皇子一行。那晏将军八尺身高,长髯至胸口,面目黑黄粗糙但眉眼飞扬出一种亲切感,并不如传说中一般全是凛凛血气,倘若脱了盔甲,定会让人揣测他兴许是个笨手笨脚的老农夫模样。 “这是?”晏将军看着从未见过的两位俊朗少年。 “这是殿下带来的大夫。”一旁的顾北向晏将军解释道,“事发突然,听闻庐医也病了。” “奴婢青月,见过晏将军”木心拱手作揖“听闻将军营内似有毒物,特地赶来。” “如此,青月大夫可有法子?”晏将军揖手,将粗糙眉眼挤出几分愁容。 “五脏虚六府竭,血脉混乱,不过精神未散,服药可救。只是这样集体的生病,实在罕见,我同银信准备四处看看,不找到病源,就无法根治。” 顾北有些意外与南弦相觑后追询:“你的意思,是生病不是中毒?” 木心点点头谨慎:“目前我没有找到断定为中毒的症灶,还是要全部检查后才有定论。” “有劳大夫。” 帅帐里,朔宁殿下的手指依着晏将军的指点在新描的地图上细细游走一趟。 “激战一场,伤残本就未得休养。我们换防驻扎,那乌桓的骑部骚扰打劫。原来被我们甩开过一段。”晏将军眸中不甘,恨恨捏拳“如若不是这次病症,臣定是……” “乌恒骑部的马确是不差”殿下冷笑着悠悠开口比划着案上的地图“咱们也该重配支骑部了。” “这乌桓这么多年都这样四处游牧,居无定所。如今榜上鲜卑,胆子越发大了,倒打起我们的主意来了。”顾北踟蹰着“不过目前紧要还是要度过这次病症。” “她们在干什么?”朔宁王恍然,扭头缓缓。 “说是要先排除吃食饮水的隐患,在厨房试毒呢。”南弦面上带出几分讥冷禀告“殿下放心,我们盯得很紧。” 日落跌进迢迢星野,夜里的朔宁殿下在睡梦中一头汗水,梦境中云雾缭绕,青色羽落悠然,一白衣女子蒙着面纱替受伤的自己扎了伤口,一块精美绝伦的玉珏挂在微风中微微摇曳,画面一转,这女子竟欠身请安“在下苏木心”。待他震惊之际,一只熟悉的青色大鸟朝着自己猛然俯冲而来,撞散漫天碎羽。 梦境突醒,朔宁殿下猛坐起身。顾北见状端来茶水,忧虑顿生“宫里开出的紫灵芝,府里掉包老树根,属下从前如何疑心规劝您都不在意,反倒自从遇见苏大夫,您就常被梦魇着,是何故啊?” “我从未说过是不是?”手里的茶盏被他捏了又捏,无力用手撑住眉心“那张脸似是见过。怎么可能见过呢?” “擅药人总有些玄虚之术。”顾北警惕“殿下对她们要多加提防才好。” 木心在厨房尝过了所有的食材,甚至士兵剩下的剩菜残羹,目光渐渐落在帐外撑起的热锅上。 “烧水吗?”木心走到锅边的一个小兵身边。那小兵不顾疲惫,急忙恭敬起身。 “坐吧!”木心拍拍身边的位置“我只是个大夫。” 那小兵踟蹰片刻缓缓坐下补充解释:“这一带水域,有许多的赤头小虫,有毒的,军医让我们把水烧开来饮用。” “嗯。小心为上,应当如此。”木心点头浅笑缓缓“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我叫小川,水城来的。” “那么远啊?”木心吃惊道,“你瞧着还小,成家了嚒?” “我们这一批好些都是从水城出来到东边讨生活,再被征兵的。成家?成家还未顾得上。”小川摸着后脑笑道“不知道这一生还能不能再回去了。”说着小川望着无尽的夜空惆怅起来。 “又有人倒了!”听着嚷嚷。木心急忙赶去庵庐账内,一精瘦的巡逻兵伏在矮塌上喘着气,“结兼浮而弦细化,一息三四至,时停跳而无规律。”又细细问了症状。木心轻出一口气“还好,病气在肌理,我来施针,不日……”话语未落,赶来的顾北南弦那两张警惕而狐疑的神情顿起。“那个……请庐医来吧。”木心眼神黯淡,匆匆告退回去了。 第二日,木心转悠了许久,口渴难耐,想起清晨自己晾凉的过两皮壶子开水。 “姐姐!”木心转头,见银信气喘吁吁小跑而来“我闻着士兵的衣服上有赤石和硫磺的味道,今日一问果然,他们为了防蛇虫,竟都服了丹药呢。” “这不奇怪,如今很多士兵得了赏都会服用,身子上都带着丹砂硫磺的气味,夏秋防蛇虫,冬春治湿疟。”说着木心仰头将壶中已经温凉的水灌进喉咙“只是士兵行军打仗饭食味道都偏重,总是口渴。要是让师傅知道我吃这样的饭,又该罚我了。” “姐姐是该慎重,将来尝不出药味儿,坏了我们家的招牌。”银信一边笑言一边给木心续上水。木心呆望着水,猛然想起什么,跑去厨房捧起灶台边的罐子,对着阳光细细查探。半晌之后,阳光照进的帐口外,木心看见一个年长的士兵托着吃食在主帐外候着待命。 吃饭了?木心,一个箭步朝主营帐冲去,那士兵已经进了帐里,准备放下餐食,顾不得通报,木心飞一般的冲进账内,又见得账内主将、小将连同朔宁王主仆三人悉数在场,顿愣刹那。 这么多人都在场,苏木心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整理焦虑后干脆直接扭身朝向那送饭的老兵“殿下和将军的饭菜与士兵们一样吗?” 那老兵瞧问话的人眼生,并不答话,只无措看向主帅,晏将军疑惑颔首,示意他答话,“是,将军向来与士兵同食,并无差异。” “如此,我且问你,食材,调料从何而来?” 那士兵轻微一抖“今日的食材是三殿下昨日押来的,调料是厨房里剩下的,都是军营统一领用的。” “撒谎!”木心蹙紧眉头“朝廷派出的官盐除了海盐就是井盐。”她顺势将罐子摆在地上“这是什么?” 那老兵愣过半晌也未有答话,直到晏将军凌厉瞪去“答话!” “我记起来了!这批将士许多都是从水城出来,饭食的盐巴耗的快,行军路上又糟蹋些,这批盐巴是我们新征来的。”老兵甚至求助似的望向晏将军身边的少年“少都督可还记得,那是在疍口的沿街上,咱们一起搬了两缸子回来。” 南弦望着少年恍然肯定的神色,上前抬起盐罐瞧了瞧,疑惑的问道“这盐有毒?” “无毒!”木心眉头拧出川字,谨慎思量“可这桃花盐比雪花盐味淡了许多,再掺上偏甜的饴盐,更是寡淡。如果要保证与雪花盐同样的味道,就得成倍的加到饭食中。”木心欠身靠近那老兵“我说的可有假?” “对对对,这批盐巴确是比从前寡淡一些。”老兵叩首,万分委屈。少年快步而上接过话头“刚扎营,我瞧着他们嘀嘀咕咕为着灶打转,才知盐巴没了。陪着他们去找来的,那户人家也好说话,只说掺了杂,品质差了些,赤焰军要,只收了很少的钱。”那少年阔步凑近“这盐我们吃了好久,有什么问题吗?” 苏木心快速垂下眼帘,改了恭敬姿态,小心开口“药力高低,需得严格计量,若无从计量,便也不能贸然揣测此次的病由。可是小将军,单凭它是桃花盐,就是最大的问题。” 朔宁王的脸色早已凝重,朝着他长吸一口气“即便你不认识桃花盐,可寻常农家,随便扛出两缸盐巴来,是个人都觉得稀奇吧。” “这有什么稀奇的?!”少年振振有词“咱们在东境的时候……”话头才到此处,他才恍然懊恼。 “这可不是临海的东境。桃花盐只有南地红土才可卤出,红壤之境离这里千里之遥,先不说产出搬运的本钱,翻三倍都不止。最关键是这掺进去的饴盐,只有私盐在贩。扎营之地怎能弄得到这些东西……” 木心还未说完晏将军猛拍在少年后脑上将他拍出一个趔趄“糊涂!!书不好好读,脑子也不成!!哪日敌人溜进眼皮下你都是瞎的!!” 假意看不到小将军脸色的难堪,木心后退两步讪讪住口。 “命后军速查,行军途中是如何糟践了盐巴,又是何人同去找盐?”朔宁王冷静开口。晏将军毫不留情照着那孩子后脑又是一掌。 “还不去!!浑球一个!!” 那少年苦着脸揖手告退。晏将军转缓面色朝向尴尬的木心“呃……大夫。晏某人不曾读过什么书,您说,这盐既无毒,还贵得吓人,送来咱们营里定有蹊跷。可您又说不能计量的不能揣测病由。那咱们此番,究竟如何说?” 木心踟蹰,可望向朔宁王等待的眼色只得小心“晏将军可知将士们会服用些丹黄之物?” 嗐!晏将军大手一挥朝着朔宁王无奈“我可没许他们吃这些,我从来也不吃!还说防蛇虫,大冬天的!”嚷完又不由忿忿“还不是跟北府营里那群人学的,非说吃了身子暖和,没有湿气,嗐!既是好,他们愿吃就吃着。朝廷来赏,还给有功的特分的多些!” “那将军可知,丹药需得黄酒送服?” 酒?!晏将军瞪圆眼“在我们赤焰营,除非最后一场仗要上路了,否则甭管是什么酒,都不能沾一滴!” 木心沉沉“可丹药忌水。大量饮水会让体内的药性浸泡,横生冲撞,产生饥饿感,饭食也会吃的更多;饭吃的更多,盐分也更多,进水也更多,循环反复,坏了脏器,进而脱水衰弱。这也是为什么,身体越好,饭量越大的士兵反而病的更重。而兵粮也消耗的飞快。”望着将军逐渐盛满讶异的眼色木心快速补充 “当然,我说了无法计量的东西并不能随意断定,目前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 “一定是!就是!”晏将军拳掌相碰发出清脆响声“就是这样的!那壮的像牛一样的最先倒下,干瘦瘦的,你瞧瞧,外头都是……” “要证明这个猜测,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停了丹药,改了饮食,用些药消化平和,助其排解。倘若有效,才能证明猜测无误。” “哎哟这鬼地方,一时间上哪去弄这些药材?” “要不,用这个吧”木心从怀里拿出一只药瓶“这是我提炼的丹桂,用酒化开,蒲叶可以在那边的山上现采,一起熏蒸以后服了”木心把药瓶递给南弦“这一颗药足足花了我十株丹桂,这里有一瓶,足够将士们用了。” 南弦有些踌躇的看了眼主子,又一脸复杂的望着木心,木心心神领会的叹口气“劳驾南弦姑娘送去给军医先验过吧。” “此事多亏大夫,晏某人在此谢过了”晏将军拱手行礼,“可晏某还有一事不明。” “将军客气。医家职责所在。”木心慌忙制止“将军要问什么?” “丹药忌水,咱们从前确实未曾听闻。一点儿都不能喝吗?那不喝水人可怎么活?” “历朝历代,本也没有许士兵服食丹药的先例。”木心带着复杂长叹,无奈道“将军许是不知,这方士练就的丹药通常是以酒送服。药性过去了才能逐量饮水。但其实丹药配比精良的前提下若能控制药量,一个时辰内的正常饮水只会产生短暂的潮热和兴奋,按理来说也无碍康健。”说罢木心似是感受到三皇子投递来的复杂,言尽于此,找了个理由速速告退。 黄昏的斜晖里一个身影快速闪进主帅帐营。 “如何?”顾北看着匆匆回来的南弦。 “药没有问题。”南弦掂着一只空瓶,“已经都给大夫了。”南弦上前一步面向三皇子“大夫认同青月的法子。而且大夫还说,这丹桂提炼极是耗时费力,保管的又适宜得当。可见她药理精通,确实不假。” “晏缈在后军可找着人了?”三皇子转向顾北,“赤焰上月方才大捷,军中便出此横祸,若不彻查,后患无穷。” “只是找到了将盐带进来的人,都在喊冤呢!”顾北蹙眉“可此事非同小可,小将军可是同行去找盐,却就这么巧,精准的时间,精准的扎营地点,甚至提前知晓营中有人服食丹药,或许他还清楚,这批士兵多是水城来的,并不识得南土的桃花盐。” 朔宁殿下沉吟良久,二指微磕在案几上。 “高深莫测啊。”南弦瞧着手上药瓶缓和着凝固的气氛“你看看,这药瓶可是犀牛角制的?”顾北接过药瓶细细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我过来的路上碰见苏大夫,她见我掂着这瓶子,随手就送给我了。”南弦眉飞色舞侃侃说着“这犀牛角可是稀罕,她却一点也不在意,说她还有好多些呢。”她靠近顾北低声叹到“皇后可曾想过她宫里扫灰丫头能如此手笔?” “不止如此,这犀牛角里外都擦着牡丹油。”他递还给南弦“能得此方保瓶无损,实是上等讲究。” “怪不怪?苏银信管她师父叫姐姐?这便罢了。银信看着对青月毕恭毕敬左右侍奉言听计从,可吃穿用度那信丫头都拣好的,使得心安理得。你瞧得见,青月清寡装扮,那信丫头花里胡哨,一眼望去分不得主次长幼。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一时间众人静默皆陷入深思,朔宁王心头却如光隙打进了迷雾,说不上如何感受,只觉得自己此番回来将靠近前所未有的天地。 此时的苏木心一人呆坐,右手攒紧时不时松几根指头又快速抓拢,下唇被上齿咬过一遍又一遍。 “姐姐怎么了?”银信含笑收拾起几件“这下,咱们是不是很快就能走啦?” “我的感觉很不好。”木心带着歉意看着眼前的丫头,神情紧张“我大概,犯了一个大错。”她叹息一次缓缓闭目“这是人祸而非天灾。只怕,咱们没这么容易脱身。” 银信漾出笑意跪去她膝边,将头乖巧置于她膝上“姐姐在哪我就在哪。于信儿无甚差别。” 木心轻抚着她鬓边,久久无话。可苏银信终究不放心抬起头“姐姐是对朔宁王府那些老树根儿上心了不是?那老树根儿究竟何物咱们都未见过。王宫从来人心难测。章后病由复杂,难说是多少人合力陷害,章后如此、这皇子亦如此,如今看来营里都不太平。是非对错我们只能看,不能拦。姐姐只记得我们为何来,切莫不要动了别的心思。” 苏银信的聪颖就好似浅层水漾里的光,摸不着却晃得人心跳飞快。苏木心的沉默再被刺中,惶惑出了几分恐惧又转瞬坚定了几许。 ------------ 人间草木心 第六章 疑云更深处 营帐里的苏木心虽是乏的厉害,却心思沉沉脑海闪瞬万念。长久的发呆回神才发现银信已经在自己的膝上阖了眼睛。浅笑之下无奈替她拢拢头发,轻声哄着将她的头扳在榻上。这孩子自小跟着自己深山林子,沙漠戈壁,无论缺衣少食还是毒蛇猛兽,只要靠着自己便能睡得没心没肺。如今初长成十六,亭亭模样,即便睡着也越发出显娇俏姿态,早已不似从前泥猴子似的淘气。 守着银信看着渐渐微弱的灯烛,一袭困倦似乎也在铺天盖地淹没她的意识。突然帐帘半掀,清冷拍在脸上,木心恍惚跟困倦缠斗两回,陡然惊醒。 “三殿下。”木心屈膝做礼,悄悄晃着头保持清醒。抬眼却顺着他的眼神看见榻上酣睡的银信,急急要去喊她,朔宁王却快速转身。 “出来。” 分不清是夜里的山风还是突变的天气,幽僻营角的几支火把苗被吹的呼呼外挣,木心缩着脖子跟在身后。 “这里没有别人,你最好跟本王说实话。” “早该料到是这个局面。”木心蹙眉叹息,抬眼正色“三殿下细想想,从何时起,练兵、训诫、宣盟都开始变了。诚然,连年征战,部族侵扰,征兵亦是越来越难。术士丹药催人进发却能出一时之效。可然后呢?揠苗助长过犹不及的后果人人都知……” 木心只觉喉间一阵刺痛细细麻麻袭来,根本不及反应,战栗从足底钻进心脏。几步踉跄,撞在身后的围篱之上。眼前的男人瞬移似的掐在自己脖颈,暗黑中露出殷红獠牙。 “是何人指使你,来挑唆朝廷和赤焰军?” 木心艰难拿指尖将他的虎口与自己拨出轻微间隙,尽可能冷静道“瞧三皇子心里早已将朝廷和赤焰分离,何须挑唆?!” “本王的耐心是有限的。” “殿下该是早就把青月的从前查了个干净。”木心费力吞咽一口挣扎“您是不信我,还是不敢相信您自己心底的猜测?!”她沉吟片刻“我在宫中除了查阅脉册,还翻过些许别的东西。”她侧目试探又收回不敬,坦诚以告“殿下次次大捷,绝不如传说中捡了憨傻之福。围困、诱敌战术老旧,可要次次大捷,根本就是精细盘算过的。殿下心思细微,怎可容得假药入口?!我在药房里找到销毁过的医书残片,殿下该是悄悄研习过的,是嚒?” 见他眼色逐渐凌厉,苏木心极尽勇气压低嗓门承诺“医者有医者的规矩,管得住舌头。”她凑近他面门极尽恳切“殿下,此番军中被术士操控,您还看不清吗?朝廷打压医家,多行术法,如操纵傀儡般……” “方士术士若是居心叵测,你以为你们医士又有多干净?!”朔宁王似是被她的话戳了痛楚,变了眼色打断“医者诡谲,擅弄人心。说是济世天下,实则假仁假义。” 即便火光昏暗,朔宁王依旧清晰的看见掌中那双眸子一改冷静淡然,溢出愤怒和恨意。看到此处,心头莫名的得意忽而破去了自己原本的愤怒,他继而加重手指的力量抑制她的挣扎:“你说方士打压了医士,你现在呢?何尝不是踩着人家宣扬你的天地立心?!” “来人!快来人!”营里突然一阵骚乱“出人命了!” “慌什么!”远处晏缈稚嫩的声音在夜空里分外的沉着。 朔宁王顿过一霎,终于缓缓松开手指。继而转身,迈过几步却发觉身后的女子抚着胸口停立。 “你听不见出人命了?”他不可思议转身。 木心并不着急,自顾瞪着眼缓缓匀出八字:“医者诡谲,擅弄人心。”等不及他凌厉破口,苏木心迈开大步从他面前挺胸昂首而过,虽是心有惶恐,却认定这几步必得走出医家尊严来。 众人将一具尸首抬进将军账内,见那死者面色僚青,七窍流血,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让开,让开,让我进去。”艰难的围观将领中扒开缝隙钻入,“小川?”木心大惊速速摸着小川的几处脉络,小川确实已经死了。 木心用手指蹭取些残血,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突然心下一抖,未置一言,伸手就去脱小川的衣物。 众人皆惊诧的看着,面面相觑。晏将军更是满腹疑惑。衣物散开,脊肉溃烂,众人皆惧,小川的身体上尽是痈疮和疤痕。似是受过剧烈的痛楚和非人的虐杀。木心的手指小心的抚触过伤疤,这痈疮该是反反复复折磨了他许久。 “五、行、散?”木心紧蹙眉头,抬眼在人群中揪出匆匆奔来的银信“你说他们服的是五行散?” “是五行散。”银信肯定的点着头,“我问过军医,赤焰的齐鲁之战以少对多,为振军心,皇上特赏,将骊宫原本要送进皇宫的五行散八百里加急赐给了赤焰军,服用以后,神明顿开,体力增强。战后为御湿冷保有战力,就……” “你试过了吗?”木心少见的严厉。 “自然。”银信自小便怕她这脸色,慌忙应和“钟乳硫磺石脂还有紫白石英,外加一些常用的提炼辅料。确是五石散没错。我也问过,士兵们七日半粒,严格控制着计量,并无差池。” “去拿来。”木心慢慢帮小川穿好衣服,蹙眉低声“可以回家了。” “全都下去!”晏将军转向众人,“今日的事情,谁也不许对外吐一个字!”将军甚至扬起手中佩刀,直至最后一人退出营帐。 银信一手捏着丹盒,一手捧着一碟还挂着冰渣的清泉水,一阵风似的跑进帐里,路上狠狠踩着晏缈也毫无察觉。 丹药颗粒细小,看得出分食之谨慎。木心定定神,含一口冰泉清口,用骨簪捣下一块丹丸,细细唸在舌尖,舌中。 银信红着小脸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海子,白术,桔梗和细辛,我尝的真切呢。”她咬着嘴唇,连呼吸都变的急促起来。 将军警惕:“这五石散配方珍贵,即使在民间也只有大夫可以用,赤焰军的这批丹药可是朝廷特赏的恩赐。” “晏缈!”晏将军厉声喝到,帘外候着的小将军急急现身。 “丹药送来的路上可出了什么岔子?” “父亲,这可是孩儿亲自押来的。”晏缈瞪大眼睛大气亦不敢喘一次。 “将军。”木心正色,“奴婢只是医者,只做医者本分。银信说的不错,这确实是五行散。而小川的死确是丹药所致。看起来,小川本是修丹人,多余服了这方子,药性过猛又无以排泄才致恶果。此症是特例。”木心揖手“奴婢告退。” 未出营帐,便撞见在门口静候的三皇子,他牢牢杵立,阴鹜盯着眼神闪避的苏木心。 晏将军在帐中唤着青月大夫揖手深躬,唬的苏木心急急回身“将军如此,可不是让奴婢折寿?” “晏某是个武夫,除了吃饭,连药都鲜少用。打拳挥刀皆是日积月累苦勤所得,如今身肩重责,训兵操练从来以勤奋为本,绝不愿将士们捷径窘步。”他破釜沉舟扫一眼门口的三皇子对着木心诚恳“今日青月大夫一言一行,末将以性命担保绝不外传。还请大夫如实以告,这丹药服食后增力强魄,长此以往是否真有反力副用?” “实不相瞒。”晏缈无措看着焦急的父亲和沉重的三皇子揖手而立“上一场战役前将士们分食了送来的丹丸,确实士气大振,但亦有一名疯癫而失智的士兵,我们在清理战场时,他的尸身亦是如此。” 此时的苏木心捏拳静立,内心疯斗,几乎将胸膛憋闷爆炸。不由自主朝那个阴冷眼神看去。晏将军急急上前对着三皇子道朝外揖手“我晏家全数战死也绝无二话。朝廷的褒扬抑或惩治皆是恩泽。但将士们浴血作战,死活都得清白。殿下还肯认我为兄,便让大夫给晏某一个明白。” “就是的!”晏缈大喇喇上前拍着三皇子胸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知道就说啊磨磨唧唧的!” 朔宁王沉吟许久,朝木心迈出一步。苏木心见状,那句“医者诡谲”沉沉扎在心头,气急咬着牙背过身去。 “当着晏将军,你说实话就是。”他严厉盯住木心背影。 木心横横心,转身抬眼逼视“奴婢敢问殿下,奴婢与殿下在府中的交易约定,是不是还作数?” 朔宁王顿愣片刻“自然。” 原本为了置身事外而沉默并不是苏木心的做派,得到允诺,苏木心沉缓一气道:“这是五石散。但这不是《更生散方》里的配比。”木心眉目低垂,点着银信手里的丹丸耐心道“不是海子,是文蛤。”她拈出剩下的一半凑去她鼻尖“白术和桔梗配弱了,细辛却足足多放了三倍有余。这比外头士大夫所用多了几分烈性。但这些都不打紧……” 苏木心的眉头鲜少的拧紧出纹路“这与我寻常见过的好几贴都不一样。就好像……”她咬咬下唇赌博似的揣测“最后出丹的工序里被什么熏蒸过一道。” 晏缈急急要插话,被晏将军严厉眼色堵了回去。 木心心领神会道:“小将军不必忧虑,这并非毒物。只是,这巫术、药理、道法本就源头起一家。因材施教、对症下药的道理自不必说。皇恩浩荡,可战场瞬息万变,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苏木心带着银信垂目屈膝“奴婢行医,受皇子和将军所信,言尽于此。” 苏木心二人离去时,外头疾风更劲,雷声隐隐,朔宁王盯住被她掀动的帘角道“将军做您要做的事情,其余旁的,交给本王就是。” “三皇子不肯信?”苏银信莫名扭头看着尾随跟进帐营的殿下,“我姐姐不会用这种事情骗人的,你们宫里的人成日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你住口!”木心严厉瞪去“去领罚!” 银信随即顺承垂着眉毛,带着几分委屈出了营帐。 “苏大夫,还有未说完的话吧?”朔宁王话音刚落,帐外一道闪电照出他冷绝脸色,随即一记旱雷轰然坠落,木心倒抽一口凉气,被惊的失衡跌在地上。 “此次齐鲁之战,风卷残云,速战而绝,诚然是这药性助推,可大捷已至。”他负手睥睨倒地的苏木心“桃花盐跟五行散,究竟如何干系?” 木心直起身子,坦白从容:“这五石散最早就是驱寒症,历经两朝,如今滥用了些,殿下应该清楚。今朝这五方竟成了壮阳精补之用,药发致幻,亦梦亦真,五识虚晃。需得严格控制剂量配合修复体能。”她侧脸正视朔宁王“奴婢非术士,也不擅长丹药炼制。可五行散确是当初药王所创。殿下不会不知。药王弥留命人毁去此方,皆是因为弊出于利。” 木心看着他侧目凝神,再无营外猜忌之色,继而补充“服过此物,战前训诫易使士兵亢奋,流血受伤亦被五识麻痹,会认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从今往后,当身体出现虚耗时,便会想念曾经的战无不胜。” 你能明白吗?!!五石散造就虚幻的梦境,桃花盐碾碎现实的体魄。虚耗的身体会对这仙丹似的奇效依赖成瘾。”话落再见他眸中震惊,木心垂目淡淡“赤焰军靠丹丸而得凯旋意味着什么?依赖成瘾意味着什么?无论这是谁做的,将来的赤焰军,就是如今朝堂上的瘾君子,边境上的傀儡。奴婢说的,够清楚了吗?” “丹药炼制工序繁琐,再敏锐的五识亦不可能辩出成分配比……” 沉闷的雷声夹着闪电划破长空,木心语气漠然打断“百姓都说冬日滚雷实为不详。天地不藏阳气,会十栏九空,老幼多病。” “胡言乱语!”朔宁王严厉嫌厌“无非寒湿加长些时日。你这些蛊惑军心怪力乱神的话再敢……” “北地的将士和百姓要受苦了。”木心陡然换了眼神,意味深长打断他“殿下的眼里只有皇城里的谋算吗?” 营地外的晏缈巡视检查着四处营帐是否牢固防风,却瞧见一瘦小身体,正一俯一仰的用冰泉漱口。 “你在干嘛?”晏缈好笑凑近。眼前的少年圆乎小脸儿,鼻尖小巧稚气,眉头长细,眼角微翘,蹙起认真时显得干练成熟,却是生了一对儿招风耳朵,又格外可爱。 “受罚啊你看不见?”银信没好气的翻着白眼,并不在乎面前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俊朗少年,更未将他寒意铁甲和冷冽刀鞘放在眼里“我烦着呢!你自去旁的地方巡!” “可笑,哪有人用舌头去尝药配的?这能尝出什么?”晏缈抿一口,有些夸张的呸呸吐着“真苦!” “是啊是啊。”银信苦着小脸应和“谁都跟她一般舌尖挂秤?!” “哪有人舌头上有秤?!”晏缈毫不挂心“江湖医士就是故弄玄虚!” “你也去让雷劈一次!”银信指着天上闪电,呸去一口怒意“劈一次就可以了!” “你好像很怕那个青月大夫。” 银信莫名抬头上下扫一眼晏缈“你不怕你爹啊?”此刻她才认真看清,那少年眉眼与晏将军一模一样,显得几分老实巴交,偏就狭长眼光里全是飞扬跋扈的勃发英姿,似是随时都准备扇着双臂一飞冲天,他高挺的鼻子连着刻意保持浅笑的嘴唇让银信不由自主联想到老家山里被野兔蹬过一脚的看门狗,那满面的惊奇和尴尬笑意简直如出一辙。 “那……他是我爹啊。我怕他,有什么稀奇?”他的笑意更甚,极力展现出善意,对抗着苏银信的不耐烦。 “我怕我师父,这又有何稀奇?” “她也不比你大许多啊?” “那你就不懂了。”银信骄傲的抬着头“旁的不说,你知道的名大夫,没有比我师父高明许多的。” “那我大概懂。”晏缈抽抽鼻子,认命一般的老实又浅浅翻滚出几许不甘的浪花“我爹说,三皇子比我大七岁,却比我高十年的好底子,二十年的好脑子,三十年的好工夫。哼,横竖,我打不过就是了。” 银信莫名看着气哼哼的晏缈,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 ------------ 人间草木心 第七章 困兽无可归 晏缈侧脸望着她笑,竟瞧的有些发痴。“我猜你娘一定是个好相貌,把你生的很好看。军营里许多兄弟,都不及你灵气。” 银信陡然红了红脸,抽身跑开。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啊?”晏缈追上去“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乱跑。” “不用你管!”离开火光的银信借着黑夜的掩饰“吾非尔兵,休得多事!” “你……”晏缈气的发怔“你以为作我的赤焰兵这么容易吗?” “谁稀罕?”银信本就心情郁结,又遇上这个甩不脱的主儿,越发烦闷,脚底生风欲出营围。 晏缈一面喊着外头危险一面扑身而上,楔住他肩头翻身将他制服在地。 “你是女子?”晏缈惊异从她身上速速分离,再不敢妄动“你一个女子,跑来这处,你不怕吗?” “什么话?!”银信左右环顾强作镇定,整理好外袄瞪去一眼“你家将门清风,此时不该说:在我赤焰营下,男女老幼皆可安泰。居然问我是不是害怕?”冷嘲热讽“真是家门不幸,教出你这样的糊涂虫。” “我爹说,我们当兵的,上了战场就得抱着回不了家的念想。但是医者给我们一次又一次回家的机会。我们赤焰军,从来不欺凌医家。”他追逐着疾步而行的苏银信“哎,但不代表,你这个丫头就可以如此傲慢无礼……你你去哪里?!”眼见那苏银信手脚敏捷翻过一座缓坡,他再要喊,却没防着脚下枯枝牵绊。 “你……”晏缈正待起身,腰背撕痛,嘶嘶瘫回地上。苏银信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也只能逞强道“我说了很危险的。” “不要乱动!”银信麻利点上火折子,麻利撩开他背上盔甲。 “喂!你一个女孩儿家……”晏缈正要发难被她一掌击在后心,只差一口老血,却不知她做了什么,掌心滚列似的熨帖在几处似是信手拨弄几根筋骨,那扯痛瞬间了无踪迹“了不起啊!”他一骨碌爬起穿好铠甲,起身见她见怪不怪一脸从容点着火把好奇凑去“你跑出来究竟找什么?” “鬼蝉。你认得吗?”银信蹙眉细细翻着草丛“夜里才现身,跟夏蝉长的差不离。” “你师父只教医术,没告诉过你山里的夜晚有鬼吗?” “有啊。”银信嫌弃眼色“害怕你回去就是。” 真是个野丫头。晏缈咬牙切齿腹诽,为自己几次三番的无能为力而懊恼,却见她淡定执着,只管细细寻找,多一丝丝的表情都未有“我回去?若是有坏人来了,你怎么办?” “逃跑啊。” “逃跑?!真丢人!跑不了呢?” “求饶啊。” “不管用呢?” “喊姐姐啊。” “你说什么?!”晏缈大惊失色指着远处火光点点的军营“她也是女的?!” “大惊小怪什么!”才要捉到手的就被他惊飞了,银信气急败坏狠命将火把摔在他脚下,“滚蛋!” 那晏缈似是被震撼,呆若木鸡杵着。银信越走越远,直到在竹筒里灌上了七八只才心满意足的抬头,恍然才想起还有个碍手脚的。 “想起我了?”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哎,这个有什么用。” “你怎么还没回去?”银信蹙眉小心捧着竹筒朝回走,见着他执著又好奇,便露出阴森得意比划着“抓一只活的,让它咬住伤口,然后咔的一下!把它身子拧掉!止血奇快!” 晏缈余悸抚着自己肩头几处刀伤,再不敢多话。 清晨的迷雾还没完全散去,烟气朦胧的笼着整片的驻地,朔宁王着一身便装和晏将军在驻地后面的溪流旁巡视着。 “前几日你不是也乏的厉害,可好些了?” “好多了。你来了我便安心,你找来的大夫也顶,一碗汤我气力都回来了!好些将士们都止了腹泻,精神也足了。”晏将军的燃眉之急有了转机,神色也舒缓了许多。“这是……” 朔宁王随着晏将军眼神的方向望去,竟看见木心,身着一件短领窄袖衫,水蓝色的衣摆被高高系在腰上,赤着双脚站在冰冷溪水里,两手紧紧捏着一直疯狂摆尾的鱼,她侧头躲着鱼儿溅起的水珠,一边慢慢的朝岸边靠去。 “你在干什么?”朔宁王厉声惊动了抓鱼的木心。 木心半身的水渍,看着岸边的晏将军和朔宁王。愣了愣,捧着那只活鱼作了个揖。引的晏将军哈哈大笑起来。 “大夫是我军中贵客,自在便好。”晏将军笑哈哈的看着木心。 木心一步一滑的走上岸,把鱼丢进岸边的鱼篓里,浅浅笑着在裙摆上擦擦手“晏将军见谅,将士们整日吃清粥小菜的怕也是不惯,我看溪塘里有鱼,中午给大家炖鱼汤。” “大夫今年有?” 木心一愣,“二十了。” “师从何处啊?”晏将军笑道“年纪轻轻这身医术,真真难得。” “晏将军取笑了”木心红着脸“先师在南地不过寻常医户,奴婢先去做汤。”说罢提着鱼篓飞快离去。 “你从哪里请来的高人?”晏将军侧目,带出几分诚恳“留在咱们赤焰?”眼见殿下神色复杂快步走远,气急追上“你越大越是小家子气了,你……” 朔宁王和晏将军正在帐中商议拔营事宜,木心求见,二人抬眼,一盅奶白的鱼汤裹着香气团团氤氲。 木心行了礼,端着鱼汤走向晏将军的案几“鱼汤份数不多,只有病患才有,这碗是将军的。”说完木心便俯身告退了。临走回眸,将眼色递到朔宁王身后的顾北。 晏将军有些尴尬的看着三皇子,端着鱼汤在半空中踟蹰着。 “将军赶紧喝了吧。”三皇子垂目收拢着案上的地图开释道。 顾北从帐里出来果真看见候在外面的木心:“青月大夫有何事?” “嗯。”木心沉吟半晌“南弦一直在跟银信照看病号。”她望着远处的白色顶帐“我听说要准备拔营了。可是,大家还需要时间恢复啊。” “苏姑娘有所不知,这处地势气候都不乐观。后面有乌恒的骑兵一直咬着不放,拔营也是迫不得已。若非这病症,亦是不会滞留这么久的。”顾北看着被狂风吹乱的旗帜“再不走,暴雨也快来了。 “乌桓的骑兵从西北方向来吗?”木心看着另一边的山脉起伏,又转眼看着顾北狐疑的眼神继而解释“因为是骑兵,好像只有西北的方向有条缓坡路。” “是。”顾北看着西北边“我们在那里设防,现在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我能去看看吗?”木心盯着那条路。 “苏姑娘想去看什么?” “就,去看看。”木心有些为难的看着顾北“可以吗?” 顾北早就想好好试探,只思量片刻便快速回道“好。”转身吩咐人去牵马“我陪姑娘去。” 呈现在两人眼前的是几丈宽的山坳缓坡,两边是光秃秃的岩石堆叠的高山。阴郁天色,山风怒号也越发恐怖。 “只有从那条路,翻过这座山,就能到驻地。”顾北指着前方“乌桓的骑兵如果顺利,从那里不到一天就能攻过来。边淮不比洛阳,周边部族常年纷争不断,我们拔营也是为了将士们安危考虑。” 木心抬头看着越来越疾的大风,转向顾北“从前每次有暴雨,那里”木心指着一处山地“山体会滑坡,这块地就是这么被填起来的。”木心看着顾北“若是能堵住那条口子,骑兵是不是就没办法过来了?” “太冒险了。这里山石确实松动,冬日不比夏季,不一定会滑坡,就算滑坡,也不一定能把那口子堵住。”顾北浅浅“而且骑兵并不是只骑马。乌桓因为长期流逐,穿山过水比寻常士兵更有优势。” 木心点着头若有所思“若是大雾呢?这样的山势必定落雨浮雾,水气越重雾气也愈浓。”她看着顾北突然陷入的沉默“许多受伤患病的将士处在身体虚弱倦怠的恢复期间,在暴雨中转移,我是担心……”她抬眼犯难“其实,若是再能捱过两日……”想来也是自己天真了些,她缓缓叹息“也罢,你说得对,兵家之事该是将领决断。” 顾北突然疑惑发问“你怎知这里会滑坡?” 木心盯着远远的山包抬手示意“那里以前,是个村庄。”她眼神黯淡,语气沉重“我小时候住在那里,山上以前用火药开过。” 顾北心下一惊,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牢牢盯着苏木心的脸“你是,小玉?” “你……”木心也惊着,抬头看着顾北,思虑良久,转而黯淡了眼神无奈的摇摇头“村子被毁掉的时候我才三四岁,实在记不清了。” “你记得小北吗?我还背过你呢!”顾北惊异的看着木心“我随我家人离开的时候,记得你被你父母留在村子里了。” “是啊。”木心突然红了眼睛苦笑“就这么被扔在这里了。幸而老天垂怜,师父把我带走了。” 儿时同村的玩伴突然相认,在此情此景却各自有了太多的秘密,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天色晚了,我送姑娘回去吧”顾北突然开口看着呆愣的木心。 “好。” 是夜,军帐里的气氛变得格外不同,南弦气急败坏抱臂,埋怨着同僚似是而非的倒戈。 “苏,玉?”朔宁王一字一顿的念出这个名字,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抬眼看着顾北“这么巧?” “是。”顾北拱手“小玉的父母在村口捡到一个女婴,包着她的襁褓上写着生辰八字和一个玉字,大家都喊她小玉。那年春旱,好多人家都逃饥荒出了山,他父母却只带走了自己亲生的儿子,把小玉留在了山里。我随父母离开的时候,小玉都是一个人在山里,只有三四岁的模样。”顾北陷入沉思“我们后来听说村子因为滑坡完全被掩埋,从此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殿下!”晏缈满头汗珠儿撩开门帘,兴奋不已“来了来了,大抵是拔营的假消息起了作用。连夜就要把马儿给咱们送来。我走啦!” “雨大雾重,又开了岩,属下跟小将军同去!” “行!”晏缈挥着手揽过顾北肩膀“你如何知道这里山岩松动的?你可真有办法!” 顾北告退,出门正正碰上抬帘的南弦。南弦捧着一团腾腾热气进来“鱼汤好了,殿下快喝吧。” “干什么?!”高位在座三皇子没好气的看着南弦。 南弦捧着鱼汤莫名“不是殿下要喝鱼汤吗?” “拿走!”朔宁王砰砰拍桌子。 “不是拔营吗?”银信懒懒撑着下巴对着收拾好的几个包袱,望着帐外已经黑去的天“暴雨就在眼皮上儿了,今儿走是不走?” “谁知道呢?”木心蹭着脸上的冰凉之意“。我也巴不得早走,他们走了咱们也自由了。才开春就遇着这样的鬼天气绝非什么好兆头。只怕夜长梦多。” “姐姐,咱们去哪?”银信爬去她身边笑意盈盈,伸着懒腰“太好了,不用回那个皇宫,我这两年跪这个又跪那个。”她蹭着姐姐肩头“咱先回洛阳吃顿烤鸽子,别坊里住几日,再去皋涂山里寻些新草,驯几匹鹿儿……” “嗯。”木心含笑“就差不多清明了,咱们去西湖品龙井,然后去红杏找木樨。” “我还想去瞧瞧姑姑呢。”银信急急抬头“姑姑的绣坊里定是有新的花色了。” “你干脆留在姑姑绣坊当绣娘好了。”木心故意板起脸“那苏杭男子各个儒雅,姐姐再给你说户好人家,以后就别随着我餐风露宿。” “你再说!再说我要生气了!”银信粉拳捶着膝头转而去挠她的痒,木心笑着一面命她住手一面讨饶。 闹作一团的师徒姐妹依偎着在电闪雷鸣的滂沱中闭目休憩,再未理帐外的车马嘶鸣和山石崩碎。 天色微亮,雨势渐收。 苏银信被外头嘈杂的笃笃马蹄声惊醒,悄然出了帐营,外头喧嚣一片,各色暴躁的马匹被牵住,焦虑胡乱的踩踏着地上的泥泞。营中将士们一改疲惫虚弱之气,虽是泥泞血污满身,却全然喜气洋洋的丰收爽朗。她疑惑顺着马匹迁入的方向,再一片空地里望见许许多多五花大绑的乌桓人,跪倒泣涕,用听不懂的游牧语言恳求着。 晏缈傲然立于最前方,一身的泥泞却再看不出半点稚嫩,面色的狠厉确是武将之风的完美继承。他抱拳对着缓步而来的朔宁殿下似是说着什么。 雨声淅沥掩了他们的对话,银信浑然不觉自己越靠越近。可下一瞬,却见朔宁殿下决绝抽出佩剑,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啊!银信掩面尖叫,回身撞进木心怀里。木心捂着她的耳朵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子和滚落在地上的人头,手臂更紧几分将银信环住。 听着动静的朔宁王稳步走向马匹前的师徒,勾着王者的威严对着身后的晏缈道“若不让这些牲畜见着旧主人头落地,怎会乖乖听命于新主人?” 木心瞪大眼睛,穿透雨帘,对上那双坚冰似的阴冷眼神,心头恐惧翻涌,只得抱紧银信,苍白缓缓“信儿不怕,我们回去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八章 奇袭初交锋 原本冷肃的枯木小道因为浩荡的行军队列而变得喧嚣,在岔道口的冷风里,三皇子缓缓抬臂停下了队伍。 “奉了父亲的旨意,还有别的事要办。将军先回。”朔宁王转向晏将军,露出少有的笃定“路上耽误这半月是为了诱乌桓的骑兵,将军回宫如此呈报就是,其余旁的,交给我。” “好!”晏将军满口应承,继而皱起眉“你去哪儿?就这么几个人跟着不安全。我让晏缈……。” 朔宁王微微偏头示意无妨“早些回罢,父亲等着给将军接风。” “是。”将军提着缰绳对三皇子揖手“臣在洛阳等着殿下。”而后扬鞭带着晏缈和部下快速离去。 听着将士们奔出齐整的哒哒步伐已然消失,木心示意银信一齐下马,二人提着包袱靠近朔宁王的坐骑,辞行之言还未开口,长剑脱鞘之声随着战马嘶鸣在耳边骤响,随即便是顾北的厉声断喝“有埋伏!” 话音刚落,忽而漫天长箭雨点似的簌簌扎进队伍中,朔宁王一行仅剩不出三十护卫,一时大乱。木心紧紧护住银信,在失措马匹的奔走里一面躲闪,一面寻求逃生。 针卷!银信焦急返身去拾,那银针对医家来说可是傍身饭碗。木心扭头,却见一凶神恶煞的蒙面人早早在包袱边高举砍刀候着,似是待她伸手便一刀铡下。 苏木心见势不妙,朝回拽紧其腕,借力飞身,一记侧踢踹在那人腋下。那厮身体壮硕,意料之外被蹬出几步。木心趁机俯身拾起包裹拉起银信,顾不得方位朝远处狂奔而去。 那厮起身后气急败坏,挽弓远射一发不中,重捡了刀便怒吼着追了上去。 “姐姐他追来了。”银信涨红了脸“我去把他引开。” “不行!”木心环顾,跑是不可能跑赢的,“上山路走!”医者惯常采药,最是熟稔山路攀爬,二人一前一后快速钻进山坳。 那蒙面人见他们顽抗,似是铁了心要她二人性命,亦是带着两人追了进去。 “你们有毛病呀?”银信一边粗喘着攀一级石阶一面不可思议朝后嚷着“你们刺客不是论爵立功吗?追我们作甚?” 只见得眼中凶光却未有应答,直到将他二人逼去崖山死角。木心无奈蹭着额前汗珠,一臂平举护在银信面前,一手将怀里傍身钱端出,可眼前逼近的三人偏偏油盐不进,齐齐举起手中冷刃。 “下面是个深潭。”银信小心朝身后瞥去一眼低声。 “胡闹。”木心转着眼珠朝下观察一番,嗓子眼挤出几缕气息“落在浅滩冰面上,摔不死你。” “那……那那我能用这个了吗?”银信备好许久似亮出手里的药瓶,带出狡猾的得意“你可不许罚我。” 木心陡然正色,收了招式严厉“我教你落药是为了让你毒死人家的?”她蹙眉垂目“听话,屏息、收臂、运功,压腿,闭眼!” 话才出口,那三人持刀奔上,木心回手推掌,浑厚的推力将目瞪口呆的银信稳稳震出断崖外几丈远,越过了岩石层层的浅滩,跌进深潭最深之处。 苏木心再回首,方才严厉面色和仁爱目光荡然无存,漠然的冷意攀附。那三个贼人见他气场全变,相觑一阵,怒吼着挥刀劈来。 苏银信从水中探头,手忙脚乱数着挂在身上的包袱,顾不得刺骨寒意,换口气努力摆动麻木四肢游去岸上。刚刚踩着冰渣和软泥,远处的顾北南弦一前一后迎上前来。 “你跳下来的时候叫那么大声!我们当然是来救你们。”南弦对着银信疑惑妙目忿忿“你们胆子真是不小。” “我姐姐呢?”银信抖着包袱,急的跳脚,“我姐姐没有下来?”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拍着额头:是啊,她推我一把我才能落进潭水深处。她自己呢?想到此处,银信再等不及,拔腿就朝山上奔去。 顾北银信见状,带着剩余在岸上的护卫亦跟了上去。银信从来聪颖,顿步回身警惕“你们主儿呢?” “同你一样。冲散了。”南弦底气不足又转而生出责怨“殿下定是去找你那个姐姐去了。” 苏木心在枯叶灌木中回神,四目逐渐各自聚焦又互相对视。方才自己与那三人缠斗险些滑坠而下,朔宁王犹如天兵神将拉住了自己,偏偏让自己瞥见他身后垂死挣扎的贼人短匕高举。情急之下,自己竟将他一道拉下从崖石滚落。 好在灌木枯枝阻了二人的急速坠落,枯草败叶缓了剧烈碰击。木心急急翻身挣开他的保护,细细检查着他头部四肢。 一番察看才要松口气,可瞧着他身上残坏兵甲与头盔,又余悸不已。 “殿下为何会跟上山来?”木心蹙眉将他拉起“顾北南弦都去哪里了?” 朔宁王缓缓褪去甲胄护手,仅着常服。朝着坡底抬了抬下巴“整个山谷都是苏银信的鬼叫。” 见她直起身要去寻他们汇合,朔宁王环顾四周,悄声命她伏低身子,示意顶上传来的搜寻响动。 “究竟是什么人伏击殿下?”木心疑惑又警惕随着他一点点朝远处挪,转而又低沉喃喃“算了我不想知道。反正你们这些大人物,都是要历经这遭的。” 好容易离开了陡峭的坡体,甩掉了追兵的搜寻。朔宁王终于直起腰杆投来冷讽:“所有人都在御敌,你们却在逃跑?” “何来逃跑之说?!”苏木心语气拉高,眼神却垂避“殿下军营之困已解,如今我和苏银信便不再是殿下的奴婢了。殿下与我协议在先,君子一言。”她转而将眼色望向他身后的壁崖“您随意弃甲,不会暴露行踪吗?” 那你还不跑快点! 朔宁王显然懒与她解释,带着冷意越走越远。木心气急败坏,也只能跟上:“我们去哪里找信儿?” 远离郊外,靠近城门,步入集市,朔宁王始终一言不发。苏木心亦步亦趋,从好言商讨,苦苦哀求,卑微请教,到厉色威胁甚至甩手撂挑。 愈下阴暗的天色、清冷街道,三三两两的小贩收着扁担好奇又可疑的打量着他的锦缎长袍和阴冷脸色。木心虽是心下怒火中烧,也实是不忍弃他一人。何况自己亦不知去哪里寻顾北南弦。 这偏远山地长期受部族纷争之扰,加之山匪打劫,城中人户稀少,住店更是难寻,好容易有一家准备闭门的客栈。 “客官。”掌柜的点头哈腰陪着歉意“小店几日前来了好些茶商,这不?被包圆儿了。” 木心扯出一块碎银,拉过掌柜笑道“掌柜的受累,咱们就打个尖儿,囫囵凑合一晚。”她把钱塞进他手心压低声响“我家公子脾气急,这一会子不歇息,上了劲儿,又该发浑了。” “这……”掌柜推着“平时便罢了,这几位都是给了大价钱的贵客,特意嘱咐了不见生人。更何况他们带了货带了人,我这真的没空地儿了。” “您帮帮忙,您这边儿间啊,货房啊都成。您送口吃的送壶水,咱们歇了脚就走。”木心干干脆脆打开钱袋再取一块“饶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是您没见过咱们,咱们也没见过您。” 掌柜对着钱和木心狡黠眼色长吁短叹一阵,终于无奈接下“边间儿有个房堆了些腐了的旧器……” “多谢。”木心满口应着,“天冷,再带个炉子”说罢领着三皇子快步进了房里。 “殿下休息吧,我去外面守着。”见着他阴沉的脸,想来今日要见银信亦是不可能了。 “站住!” 意料之中的木心闷闷,深吸一气“殿下常年征战,绝非混沌浅薄之人。可殿下既懂人心,为何要胁迫我二人卷入朝中是非呢?” “你既非罪臣家眷,又无生计所迫,还师从高人,一身医术。为了虚妄之名,潜入宫中,到底是谁伺机而动,搅弄风云?”他冷冷针锋“你心里不清楚?是本王胁迫你,还是你根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见她眉眼松动,朔宁王步步紧逼“你戳出真相,自然有人不会放过你。你师父江湖游历,远离朝堂是为何?你却偏要反其道而行,翻覆天地。现如今又惦记你师父自在逍遥?苏玉,你会不会太过天真了些?” 木心收敛神色,眼光缓缓“木心没有那么大的抱负,想要改天换地,逆流而行。何况,无论何种,能普度苍生,救济性命,延缓病痛都是可行之术。道袍加身还是吃斋念佛都无关紧要。”至此,木心忽然蹙起眉头,言语坚定“只是,诡道邪术,万万不该。” 朔宁王此时才更清晰的了然,这苏木心并非忌惮术士巫道抢夺医家的活路,而是不忿皇帝的长生之道。 “从前巫医时代,人命求生,皆凭命数。自巫、医分离,仁术初成,又有道法自然,五术当行。再来佛法无边,仁心术法,修渡可成。”木心眼色深邃,望向他“敢问殿下,当今寻常医士,做不得续命长久,便该死吗?” 朔宁王抬起一只眉,似是冷笑“无论佛法道济,抑或巫医神鬼,来了这人世,便该有人世的规矩。” “人世的规矩?”木心惨白白的泛出一抹苦笑:“生老病死难道不是人世的规矩?” “放肆!” 这声断喝似是意料之中却又突如其来,木心惊得肩膀微缩,低头沉默许久,抬眼荡漾出几分委屈“我能见见信儿吗?” “她真的只是徒儿?” “也是个可怜孩子。”木心收拾收拾情绪“还没药锄头高,就给爹卖掉。这丫头倔,白日赤足疾奔,夜里栖树而眠。我在树下挖菌子,三日粒米未进的信儿正好砸在我头上。”木心淡淡的笑道“我把她救醒,她就死咬着我不放,亦不肯说自己姓甚名谁。硬说他爹卖了她,不配给她起名字,要跟我姓,让我给起名儿。” 她无奈抚掌带出几分老成的仁爱笑意“我跟师父餐风露宿四海为家,带着小小的她哪里得行?偏这丫头倔的不同凡响,牵着我的衣角同吃同住硬是到了今日。名义是徒儿,却是我自己个儿养大的。病中恍惚,竟叫我娘亲,实是荒唐。往后便唤作姐姐。” 苏木心盯住他的凝神忽而顿悟些什么莞尔自语“苏木心低微,捡着什么都敢往家带,即便至今也不知她真姓,却是至亲。皇子尊贵,却比寻常人累出许多。木心再如何披沥赤诚,终究是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 见他不再多言,木心心沉几许,告退之时,那沉缓的冰冷响在耳边“他们要去利州。” “去利州?”木心惊异,那顺理成章的疑问已经挂上了唇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沉吟许久才艰难道“那……何时可以回来?” “我们同去。利州汇合。”他好笑看着苏木心的忧心“外头的刺客不会善罢甘休的,如今这个局面,才是能保全自己最好的。” “好!”木心急急应下,跪地“奴婢愿意护送殿下去利州。可到了利州,殿下务必把信儿安然无恙的还给我!” 朔宁王大步越过他独自进了内厢。再无动静。徒留苏木心一人无奈焦虑下依旧细细揣摩三皇子的立场偏颇,术法医道本就一家,如今分立对决。老三死里逃生数次,论不清是巫术还是医术的功劳,他信谁亦未有知。倘若都跟皇帝一般为求长生之术,无伤之法,那自己的命运恐怕更多了萧败。可再看眼前,朔宁王愿意善待医家,军营之中亦信了自己,此番归论也算是救了自己一命,想来与医家是有恩结的。 念到此处,苏木心稍稍缓和底气,又回忆起他府中那假的“紫灵芝”。那些“假药”其实败坏了许多,想来他已窥见些许放弃服用。自己一路追寻的线索在这里崭露头角,此时一走了之实是不甘。正想着眼前忽而模糊起来。 另一头的苏银信滞留在山中撒泼似的狠命一通厮打。 “我可警告你们,别合伙算计我姐姐!”银信瞪着眼珠儿冲着那二人背影,钉子一般杵在山崖之上,抱着胳膊闷气。 “谁算计谁呀?”南弦不忿而上“从王府到军营你们搅出多少事端?!咱们爷还不知如何了呢?”南弦跺着脚“你走不走啊?” “不走!”银信干脆坐在地上“我姐姐会来找我的。” “你们先走吧。”南弦回走几步,对着顾北一行人“她好歹算咱们府上的,也不能不管随她自生自灭了不是?” 望着大部队远去几乎没了影子,南弦咽着口水口干舌燥“要不是你以前给我扎了伤,我才不管你呢!我说了那么多话,你听进去一句了没?这山里晚上有狼的,你不害怕啊?” “你吓唬谁呢!”银信翻着白眼“我们医家跟山里的药一处长大的,山里的狼见了我,躲得比耗子还快!” “小丫头行啊!”南弦恨恨点着头“我说呢,咱们爷说你姐妹两不像婢子,哪里是不像,简直非比寻常。”转念还是依旧耐心“你信我,你找姐姐,我们寻殿下,定会遇上的。你仔细思量,医者责任之心最是深重了,你姐姐报恩来的,这会殿下落难,她能袖手旁观吗?”她推着银信“走吧走吧,我跟你保证,你肯定会见着你姐姐的。” ------------ 人间草木心 第九章 孤山斗饥狼 不知更深几许,木心意识混沌“玉儿,起来!”仿佛师父又在身边,激灵抖升,睁眼却见朔宁王提着佩剑立于身边。 他喊我玉儿?木心错愕一瞬,还是快速支撑麻木的身子,潦草收拾好一点随行物。 鸡鸣才过,城门将开,寂静街道上的二人策马疾驰格外引人注目。换班的守卫作势上前问话,木心心中忐忑时却见前方那位挥鞭加速,守卫惊惧抱头闪避。他二人先后驾马腾起,越身绝尘。 直到郊外的密林前,朔宁王带头下马,木心不敢多问,收好东西也跳下马背。 “我们翻山路过去。”朔宁王猛抽一鞭,两匹马儿前后向另一个岔路奔去。木心眼波一跳,终是低头,问与不问,又有何异? 山路踽踽,枯草成卷的枯黄在地上交错盘绕,林子也越来越密。 “方向对吗?”木心疑惑的扒着野草,化去了春雪的泥土里一丝一毫都没有过脚印或车辙:“这像从来没有人走过。” 朔宁王握着匕首一边在树干上刻下标记,一边继续前行探路。 “入春蛇虫越来越多,殿下仔细些。”木心在身后走走停停唠唠叨叨提醒着,抬头望着冷风里摇晃的枝叶忽而像回了家似的“瞧瞧,有的像是在冬天里睡不醒,有的叶子都快出嫩芽了。”“这里居然有婆罗草,我以前上山特意寻都寻不到”“你看这里的果子,这肯定有蛇窝。” “你能安静点吗?”这个唠唠叨叨的跟班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木心顿愣摇头,抬手示意。随着她的方向,朔宁王在不远处的树干上看到熟悉的记号。 再环视层层枯木,延展至天边,无穷无尽,“这才刚开始就迷了方向。”木心苦笑道“真真千万不该卷进来。” “跟上它!”朔宁王突然抬头疾行。 仰望一只鸟扑棱着飞出去,“紫喙雀?”木心心头一喜,这鸟儿驻巢在水边,有溪流就能找到出路了。 雀儿引路,泥地越来越软,空中的潮气也愈发浓重。 “停下!”朔宁王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后领。只顾着抬头追鸟的木心的一只脚已经踏进软软的泥沼泽里,被他一把拎了出来。 “好险!”木心抚着胸口,再抬头,却不见了鸟儿的影子。 “边等边歇会吧!”找到一块大石头旁,她从包袱里翻出干粮奉上。却只得他责备眼色,扭身转去一边。 木心塞着干粮追去轻哄“别生气了,等会儿赔给您还不行吗?”说着把饼子塞在朔宁王手上,“荒郊野岭的,您屈尊勉强一顿?” 朔宁王轻咬一口,见他肯吃东西,木心放心的笑道“我以为皇子只会在屋里背书呢!”出口方觉不妥,果真见他黑着脸走远。好没意思的囫囵吞进去最后一块,拍拍手“我喊它们出来,你可盯仔细了。” 朔宁王咬着干粮,只将斜视中的不屑投向她。只见她攀上那块大石,从袖口摸出一只玉律管儿朝天而鸣。笛声时而清脆热闹,时而悠扬婉转,时而缠绵呜咽,听起来到真像百鸟争鸣,满树雀跃。 传言舜之时,西王母献其白琯,以玉作音,神人以和,凤皇来仪也……他难以置信惊愣,好似亲眼捉见了神母下凡:日欲西落,余光横照,夕阳透过树木缝隙洒下的金色点点碎碎的落在她的额前,落在她的眼睛里,落在被一根骨簪晚起的发髻上,残余的腊梅随细微的风卷在她的衣袂里,在细密的光亮下能看到她被腰带勾勒出水细的腰肢。 没等他把眼神抽离,周遭的声音渐渐丰富了起来,若不是亲眼所见,几乎难以料到这样寒冷早春的野林,居然能藏着这许多强捱过冬的雀儿。鸟儿四面八方凑来聚集盘旋在她周身。 木心的眼神亮出得意的色彩,笛声也越发的响亮,迎合着鸟鸣。 百鸟朝凤?!此刻的苏木心当真就如一只金凤凰,高贵而骄傲的指引着林子里的一切。 “在那里!”笛声骤停,木心指着其中一只嚷罢。快速拾起包袱跳下岩石就追了上去。 天色鸦青时刻,终于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这冬日流水,非严寒不冰,水面冰澌。 “春寒多料峭,只有在山里过夜才能知道。”木心皱着眉看着黛青的天,“前面!”木心拿手比划着前面的山体“非得谷里背风的山洞。殿下在这里等我。”走了两步才会意朔宁王的驻足,无奈转过身“冬日里这洞里尽是蛇虫眠着,说不准还有狼呢?我先去看看。” “这个。”朔宁王面无表情的递上一把匕首“带着防身。” “我不要!医者不可持械。”木心背着手后退一步,看着外鞘精美而贵重的匕首撇撇嘴,想着自己不小心碰了下他的佩剑,他脸都拉的要掉地了“再说了……”木心凑近朔宁王“您不怕我行刺吗?”说罢哈哈冷笑两声走开了。 朔宁王没好气的收起匕首腹诽:狼心狗肺的东西。 趁着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丝光亮,一块最合适的拗口处升起篝火。朔宁王才注意到木心左手沾满了血浆,在噼里啪啦的火焰下格外显眼。 “进来的时候有只小蛇在这下面。”木心注意到他的眼神,拿一根棍儿指着头顶处一块山岩,“许是被我惊着,掉在我肩上了。”她坦然支棱起来,冲着三殿下“吃吗?” 三殿下定睛望去,竟挂着一条烤焦的死蛇,身子虽未动,脖颈间猛然后错,着实被惊着。 木心忍不住噗嗤大笑出来“玩笑玩笑!殿下莫气。您且烤着,我去找些吃食,补些柴火来。”说罢依旧挂着笑离去。 朔宁王虽然心里冒火,现如今也不可能拿她如何。他坐在篝火边,耳畔久久荡着方才的笑声。 木心才出即返,把一只活蹦乱跳的鱼扔在他面前。 “上次没有做你的鱼汤,这次补给您。”木心麻利的卷起袖子这要收拾,却见他微抬下巴,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不行吗?”木心心里暗骂着麻烦,可终究皇子贵重,只得小心翼翼探过头“那……三殿下准备点些什么?” “大雁。” “大雁?大雁!”木心瞪着眼睛“候鸟都在南边过冬呢,再说这么晚荒郊野岭的您要吃大雁?!” “那野鸡吧。”朔宁王垂着眼神,将手掌轻松靠近火堆烤着,似是在报复木心方才的捉弄。 木心悻悻坐下央道:“我又不是顾北,也不会射箭,连弓箭正反都分不清。”她声音越来越低“我哪里猎的来野鸡!我就会抓鱼。” 朔宁王抬眼,摄的她心头一颤,条件反射般站起身后退几步“我去……我去想想办法。” 天完全黑透,火焰闪着空荡荡的洞口让人横生忧心。正欲起身,苏木心一阵风似的跑进来,素色的衣摆都是泥渍,天寒地冻的时节却一头的汗珠儿,胡乱粘着几缕松散掉了的头发,眼神茫然而惊惧,大口的喘着气。 “见鬼了?”朔宁王没好气的往篝火里扔着树枝。 木心没理会他的嘲讽,一边喘着气,一边抬起手,展示着手里那只昏掉的棕色野兔子。 朔宁王支着胳膊想象一只野兔如何能让个大活人狼狈至此。木心见他没有言语,只当他是默许了。 她放下兔子,拾起朔宁王脚边的匕首,一手按住,一手干净利落的收拾掉:扒皮,分割,轻车熟路。朔宁王看着似乎被什么吸引,猛地捉住她的左手腕,惊得木心一脸迷茫。 “是毒蛇?” “是毒蛇。”木心惊愣愣看着自己虎口处的牙印,又望向朔宁王。 “你是大夫,不知道毒血要清理掉吗?”他疑惑而谨慎看着木心的手,虽然用水清洗了外面的血渍,但牙口上的黑血丝丝残留“你想死吗?” “无妨。”木心不屑笑笑“我自小也不知被咬了多少回了,以前还害怕的紧,按时敷药来着,再后来被咬多了,便随它去了。”她摆摆手,串好那只兔子,熟练的架在篝火上,“这可比不得你们皇家围猎,凑合凑合吧。”甚至考虑没有盐巴香油,木心从怀里摸出几个果子,在石板上碾碎磨出梅子浆。一边敲着一边在指尖哈着气不知是缓解冻僵的手指还是缓和被酸浆刺激的伤口。 “你常常宿在山里吗?” “寻药的时候还算好。”木心一边干活儿一边用力点点头:“山中水土难得,若是想留下育种,一连要住好几个月呢。”说罢又快速收拾了那条鱼架上,又倒了皮囊壶洗了手。冷水激出一阵寒颤,她自顾自笑道:“虽是常住,却不像这会子这么狼狈。更不会选在这个季节里。可不得冻死?”说罢,拿干净的手探来包袱拆开,把仅剩的外披递给他,“殿下穿着吧,再入夜了可比现在冷好几倍。” 添了柴,又从火底扒出几块熏黑的石头呼呼的吹着灰,用包裹包好拢在怀里试试温度,等不烫手才奉去他跟前“奴婢从前听着的都是些零散传言,殿下打仗时候提着气,英武善战,不打仗了就总容易病。现如今不管算不算打仗,环境恶劣好坏,横竖在我手上不该病着伤着。殿下要去哪里自是殿下说了算,可其余旁的还是要听大夫的。”不顾他神色反抗,怀里咣当沉重,却当真暖酥了全身。 除了山风魔鬼一般在洞口呼号,剩下即使木心自顾自话,全无回应,时间久了,也稀薄了词句。木心看看一边安静的爷,再回身瞧了瞧局促的山洞,方才意识到另一种窘迫。“殿下靠着火堆睡吧。”木心抽出最粗的一根柴,推着火堆向里靠了靠,“山里阴气重,露水湿了衣服会生病的。”说罢站起身跺跺脚,朝外面的山风中走去,“我去外面守着。” 朔宁王披着外披靠在篝火旁微眯着双眼,看着山间皎月下的女子缩在洞口,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即使被山风搅的凌乱不堪,可眉弯目秀里的万般风情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呼号寒风丝毫没有影响周身流露的温柔和干净。他能看得见,那幅身子骨里充斥着坚韧甚至裹挟着黑暗,却不知为何能源源不断流淌出平和和爱意。仿若避世而生的孤鸿,带着清冷孤傲的热闹,又或者带着烟火气息的决绝。始终成谜。 夜深了,疲倦的月亮也躲进云层休息,只留下几颗星星陪着放哨,“幽冷摄心,清寒炼骨,权当修炼了。”木心自认倒霉搓着手,拍着冻的通红而麻木的脸颊,吸溜着受凉的清鼻涕,时不时回身添些柴,时不时轻轻跳着脚暖和冻僵的身子,看着移到头顶的月亮担心起银信来。忽而听到暗黑的周围出现隐约的呜咽声。 “是谁?!”她警惕顿起,拾起地上的火把猛的窜起来。 朔宁王听见喊声,很快提着剑走上前,呜咽声越来越近。星点绿光已然可见。 “是什么?”朔宁王侧目,这女人白日里的清波流盼此时却像瞎了般茫然虚眯。 “狼。”朔宁王冷声应着“三只。” 木心轻轻吐了口气引来他的奇怪:“你怎么倒像松了口气似的,这也是你招来的?” “应该……是吧。“木心若有所思,”不过……是狼总比是人强。”她转而深吸两气,转了转僵硬的手腕,俯身腾手拎起另一只火把,悄然挡在朔宁王身前。 朔宁王莫名的看着走位变换,好气又好笑,又转瞬心头一软。 “你能看清楚吗?好像有只狼崽?瞧着像一家子。”木心侧目轻声。 “不是你招来的吗?”朔宁王一脸讽刺“倒反过来问我?” “我的意思……”木心微微朝洞里的方向偏过头去,示意自己宰杀野兔的一滩血迹“该是那腥味把它招了来。” “这倒是个行刺的好法子。”朔宁王不屑看着木心的侧脸。 “都什么时候你还怀疑我?”木心猛地顿住,靠近自己最近的狼已然能在火光下看得清晰了,那狼后腿微屈,前腿向前伸出,摆出一副向下俯冲的架势,两只眼睛里发出幽幽的凶光。 朔宁王刀剑出鞘,寒气逼人,最小的小狼仿佛饿的急不可耐,龇锋利的尖牙贸贸然扑了上来。木心后背顶着朔宁王后退两步,侧过身子,朝着它扑来的绿光把一只火把狠狠砸了上去,空气中腾升起一股烧焦的味道,在另一只跃然而起的瞬间,木心瞅准机会,把方才砸断的那带着火的半只把儿翻身跃起踢进了它的嘴里。那狼拼命转动着头甩出嘴里的火把,踉跄之间咬住木心的棉袍,木心站立不稳,被拖拽倒地,声溜百步。 “后面!”木心倒地间看着朔宁王提着刀走向自己,一边被拖拽着,一边尖叫着阻止他的施救,朔宁王微微偏身,躲过偷袭,手中剑从虎口转向掌骨下,狠狠扎在它前肢与脖颈之间,近乎扎进了半只剑,穿透了左前肢的位置。那公狼圆睁双目,殊死而抗。拖拽木心的那只母狼见状,松开木心扑向三皇子。 木心慌乱中随手拖住它一只后腿,母狼救夫心切,带着木心艰难移动,一路杂冰砂砾冲击破碎,状如飞屑,木心胳膊带力拉起自己的身子,双腿夹紧它后腿,腾手抽出腰里的皮绳扑身而上双手紧勒,扣死它的咽喉。 那小狼见状,带着几句呜咽,扑向木心绷着劲的身子,立起前肢,露着白森森的牙齿凶狠扑向木心的脖子。可身下的母狼依旧有力的拼死挣扎,木心再腾不出手,已然能感到小狼胃里饥饿的恶臭一阵阵从嘴里扑向她的脸庞。 朔宁王扎在公狼躯体里的剑柄突然分离,弹出另一把小巧短剑,分而为二。朔宁王换手握柄,另一只牢牢接住,稳稳甩了出去,趁着小狼直立暴露出柔软的腹部,直直扎了进去。原本幼狼还未长成,同样又是饿了许久,一时间狠狠摔在地上。木心感受到母狼力量再起,也拼住死力,狠狠绞紧手里的皮绳,同它一起在地上翻滚僵持。 木心松开已经不动的母狼,翻身躺在地上,狠狠喘着气,冰冷空气中快速凝着她的气息,在微弱的篝火里雀跃着劫后余生的快意。 朔宁王拾起散落一地的柴火重新烧起火堆,木心一骨碌爬起身谨慎道:“殿下受伤了吗?” “无妨”朔宁王收刀入鞘。整理衣服坐回篝火旁看着在泥地里滚了一身狼狈的木心,“这是冬日里的饿狼,不然能让你这么容易就勒死了?” 木心也收拾起四周的火把,坐近朔宁王拉过他的胳膊,“我看看”木心解下朔宁王的护手,掀开袖子,用水清洗一番,又从衣兜里翻出一瓶药。 “你看着啊。”木心故作夸张的展示自己之前被蛇咬伤的牙洞,倒上药粉。“这个是解毒止血的。”自己试用完,才轻轻倒在朔宁王手臂上的伤口上,扯下内衫的一角包好“用了我的药,不出三日就能长好。”木心略带骄傲的保证着。与他上完药,又快速拉开距离坐去对面,捡出之前剩下的一根尖粗鱼骨,卧在地上撕扯着脚边的衬裙,拉出一根麻线,尝试着穿洞引线。可火光飘忽,数次都不成功,有些不耐烦的轻轻垂下头“也不知银信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一样有危险。” “你是夜视不好,还是女工不好?” 苏木心莫名抬头想要瞪他,可不敢,只得收敛重新将话题扯回:“顾北南弦最好保证我的信儿安然无恙,她可是亲手教大的,顶顶好的丫头。” “你才多大,说的好像已然是个资历深厚的老人一般。” 木心淡淡笑道“我师父曾说我怕是嫁不出去的,只能自己种草习医独立,可医术药理须得资历经验才能够行的,若是不能用一年的时间学会别人三五年的功力便也是徒劳。”无奈里满是回忆“师父带着我天南地北的跑,哪里闹时疫了,哪里出灾荒了,哪里又战乱了,我们就去哪里住着,非日非夜的搭脉,昼日昼夜的煎药。”木心痛苦晃晃脑袋,仿佛在从恐怖回忆里挣脱:“我打小便觉得,这天下都是生病的。” 她抬头看看望着她的朔宁王“你随老晏将军出征,也这样觉得对不对?”木心深深吸一口气“太平本是将军定,将军未曾享太平,与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木心叹息一声,呆呆的望着火苗,忽而绽出一丝笑意,明晃晃的随那火苗晃动闪烁。 “笑什么?” “从前战场过后,哀鸿遍野。我只恨不能三头六臂。”她托着下巴“那时候我想,好不公平啊!对医者来说,无论眼前的是什么人,只要她伤了病了我就该救。可对伤害他们的人来说,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她转向冷冰的三皇子带着些许欣赏带着几分迷惑“我既是太子安插来的眼线,又是个对朝廷无限怨念的医者,可疑又可恨,您却没有直接杀了我,宁可带着麻烦,也要试探忠心。”转回眼色捣了捣火堆“可见我从前对武将的偏见怨怼也是一管窥天。”冰冷的身子在与狼搏斗后出了一身的汗,被火慢慢烘干,因为暖意的舒适开始一点点困乏,竟不自觉慢慢抱着膝盖闭上眼睛。 朔宁王在跳动的篝火中看着疲惫着睡去的木心:女子,善药,不屑于毒蛇野狼,冷山中捞鱼猎兔,涉春冰而不抱惧心,有极好的体质,还能淡定自如的与自己相处周旋,他心里的疑惑连同她本身的吸引一样,越来越重。 另一边平稳的船舶里,喧嚣四起,只有苏银信旁若无人用钢叉捅着碳炉,忽然一声大喝“别吃了!”说罢抬起钢叉冲着顾北呼呼挥舞,唬的一众人纷纷惊叫躲开。 “你……干嘛呢?”顾北捏着手里一包刚送来的土鸡肉预备去了暖再吃,却遇着船头情绪不稳的银信作死。 “你胸肋不疼吗?”苏银信没好气的挑着眉毛,那钢叉烧的火红直逼他胸口“成日吃吃吃!拿来!”她理直气壮朝着顾北伸出手去,抢来扒拉一阵,在鸡肚儿里翻出几块香料子“但凡带这些的,都不是你吃的。”说罢骂骂叨叨的自行撕去两个腿子。引的南弦对顾北一阵嗔怪“胡老早就叮嘱过这个不能吃,会勾出前几年的角力病来,你如何不听呢?” “我哪里知道这个有?”顾北疑惑扭头鼻头通红的银信“这丫头,也是个狗鼻子。” “你个小丫头,不怕他吗?”南弦笑意拍着她肩膀“他长得那么凶。” 银信塞得鼓鼓腮帮扫一眼顾北,拨浪鼓一样摇着头“他不凶啊!” “那咱们殿下呢?殿下也不凶吗?” “旁人又管不着我。”银信费力咽下一口“凶不凶与我何干?” 南弦啧啧一阵,对着安心吃喝的银信悄声喃喃“你家姐姐是挣了多大家业才纵得你这般无所畏惧?得行是撞上咱们,要是旁的主子,怕是早就小命呜呼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十章 山色共怀柔 晨曦微透,冷风似乎与那跃动的暖意斗争了一夜终于占了上风,开始步步侵略进肌骨之间。木心瑟瑟激灵,睁眼便是燃烬的炭火,木楞着拽了拽肩头外袍这才反应过来“三皇子呢?” “殿下!殿下!!”木心心脏高悬,快速起身去寻。溪涧边人影晃动,转去瞧了个仔细才悄然松一口气。 “鬼叫什么?”三皇子在溪边擦着剑,嫌弃的瞥了一眼木心冷讽“真怕出事就不该睡过去。夜班职守做到你这样,真是难得。” 木心自知理亏,惭愧无言,去溪水边洗了一番。此刻才发现自己昨晚被狼咬坏的外袄被缝合收紧,虽不好看,却很牢实。当下不知是惊还是怕,自己竟睡过去的毫无知觉,掩盖着狂跃的心跳埋头回去寻了些冬果和野棘。还未回春的山里能果腹的食物极其有限,得亏是通晓草木的人,劈开野棘外皮,翻出些嫩枝,泡水煮上包袱里仅剩的一点干膜,吸饱了水分,就着几颗野果干枣囫囵吞下,几口下去,也能顶半日的光景。 “吃一点吧。”木心一副难办眼色哄着“我家信儿也挑嘴,却极懂事。你昨夜不睡今日不吃,万一再遇上野狼,就该给他们填肚子了。” “不是还有你吗?”他忽而投来的眼色带出几分毒辣。 木心满不在乎冷哼“您可是那皇宫里养出的尊贵。还以为自己是那蛮夷南邑,能蒸食真人大快朵颐?单说昨晚的野狼肉,腥的……”木心愣愣住了嘴,他脚下几只狼皮空铺着,白骨森森然挂着几缕肉插在一颗老树干下,惊恐转瞬袭来“这生肉不能……”转念想到他熟练擦刀波澜不惊的阴冷面孔,应该早就不是第一次了,“狼肉火气大,殿下还是少吃些。”她心悸讪笑住了嘴,默默跟去他身后。 可坚持不了多久,木心依旧然不住唠叨“你缝线的手艺,是不是缝伤口的时候练的?你是给自己缝还是给别人缝。” 山色空蒙,喋喋不休的时间,没走多远便来到另一座更为奇骏的深山,一侧的崖壁似被天斧剖开,陡峭耸立。 “如何?”朔宁王眼色淡淡,终于开口,示意跟前的峭壁,“你那些灵药仙草,不都得上悬壁求嚒?” “殿下不必试探。”木心提着嘴角讽意遥指一方,“我要是告诉您那明明有缓坡山阶,您兴许要说时辰不够了,是也不是?”说罢无奈摇着头,寻来一根藤牢牢捆在腰间,吐气运功,手脚并用,没一会功夫,攀上几尺。她抠住石缝朝下望去,包括朔宁王在内的万物都小了一圈。那朔宁王原地抱臂观赏一阵,轻跨两步,转去石阶,拾级而上。 “你……”木心峭壁腰上,进退两难,无可发作,只能硬着头皮化气为力攀上顶峰。顶着腾腾气性对着脚力极快的朔宁王恨恨捏拳。 “我只问你能不能攀,谁说让你攀崖壁了?”即便他冷冷淡淡背过身,木心也能想象他得逞快意,这几步山阶,定是走的畅快淋漓。 “顾北南弦,也时常被您这样戏弄吗?”蹭着额头和脖颈上厚厚汗珠,木心深忍着气步步追上对着他丝毫未有的回应喃喃自语“想来也就是我。那个南弦看起来一股江湖机灵,全不像是宫里伺候的人,也是为难她,为了顾北……”前方的身影明显顿了两顿,转过了身子,她惊了惊,莫名“见他冷眸一瞬,陡然呆住,猛的捂住自己的嘴,慌张试探“南弦跟着您伺候,不会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 “不是。”他收敛眼色,平静转身。留下余悸木心呼呼吐着气拍着胸口,“难怪当初顾北如何赶她,她也不肯离开。” “女儿家几分喜欢,不说出口谁人得知?可那南弦,只差把喜欢写在脸上了。你做主子的,竟一无所知?”听着他他少有的回应倒让她心下轻松了不少“你不会,是因为舍不得顾北,所以假装不知道?”她眼底一阵笑意“我家信儿也大了。我时常想,若是她有一日也有中意的郎君,我也假装不知道,多留一日算一日。”她再看向他“信儿是姐儿,还能跟我说几句贴心的。南弦跟着你们总是不易,委屈了也只能自己捱着。您总该多留心几分……” “我的人,不劳你费心。” 木心愣一瞬,只恨不能给自己一嘴巴,自己做奴婢的,跟他闲扯家常,自取其辱不是? 站着山头上的木心远眺望去,青黄的山脉连绵起伏,一直连到天边变成一副壮观的山水画卷。这般山连着山,要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木心擦擦额头上的汗:要是溜溜在就好了。她转头看着朔宁王:“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带你看看我的溜溜。”她假装看不见朔宁王嫌吵的眼神“我的溜溜不比你的翻羽差,它很会爬山的。” 朔宁王停下脚步,仿佛对旁人的质疑不可忍耐:“翻羽是战马。” 木心撇撇嘴:“我的溜溜是头白色的鹿儿”,她用手比划着“算上那对鹿角,比翻羽还要高呢。” 朔宁王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话痨“你的坐骑是头鹿?” “您不相信啊?”木心得意的看着他“要是在这山路上比赛,溜溜定能赢你的翻羽。”木心学着溜溜跃起时的样子“他翻山的速度能赶上翻羽三倍有余了。”她撑撑腰身,转身狐疑看着钉在原地的三皇子无奈笑道“不信便不信罢,只当奴婢说笑呢。这如何还要认真生气的?”细察才见他远望悬壁外的空濛,似在等着什么,“殿下累了?” “昨夜北天尾星……”他断顿一时,似是忆起身边的不是时长跟着的顾北,“今日温湿正好,若是光照合适,可得沤珠槿艳之境。” “我原以为只有星台和大殿下才观星象,三殿下也懂观星术?”木心嘶嘶抖几声,狠狠摆着头“师父有个道友,尝试与我说些,太难了。”她转而再笑“下面有溪涧,反射些遥远的幻象有何稀奇?” “有何稀奇?”他少有惊异“这并不常见的。” “这样的山势对兵家大忌,却对医家得天独厚。”她拍着里的灰土,从石缝下抽出一根垂坠藤条“这种藤儿与寻常的不同,叶少而两色尖圆的……” “百丈藤”他打断木心。 “你认得?”木心瞪着眼睛“这藤儿才少见呢。其实不用观星测温,若是崖壁能生百丈藤,山势两侧少于直角的悬壁,都很容易出现幻象的。”她面容越发轻快,眼波宛转间皓齿微露,沉浸在草木山色其中,“这百丈藤韧性好,铁石也难分断……” “用朱砂石。”他毫不在意打断她,迎着她越瞪越大的眼睛解释“观星常术是将领行军预测天气之用。百丈藤做芯,再以皮质包裹,会比寻常的缰绳更轻便。” “你还知道什么?”木心眼底笑意更甚,情不自禁又忽而闭紧了嘴,求饶摆着手“一恍惚我以为是信丫头。” “你说的也对。”他轻抚那青黛土质,带起几粒,拇指和食指摩挲一阵“颗粒均匀,色泽偏深,非这样的风土才能出的来,如此水土生出这百丈藤,满足幻象出现的所有条件。” “这是早春,倒是可惜。”木心聊赖将那藤儿缠在手腕揉搓摆弄,眼睛望着那空濛中的几缕金色“要是好时节我能带您看霞红色的。若是运气好还能遇见青紫色。” “青紫色?” “嗯。”她笃定点着头“青紫色的水汽,幻象里有鸽子鸟雀的,仿佛九天里的仙鹤凤凰……啊!”木心腕上青藤沉沉坠下,不经意将她拉个趔趄,险些随那藤儿拖下崖去。狼狈起身回来却见他专注盯着谷里迷蒙,连嘲讽都懒投来。跟随望去,穹壤迷蒙之间若隐若现一密林之处,似是在枯枝间隙之间残露出断壁残桓的砖石,将早春之萧瑟映衬得更多几分寂寥姿态,仿若周天全境皆是寂寂寒冷。 不等苏木心暗叹今日运气不佳,难得的幻象之间亦是破败。突然见得枯林中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身形优美,定是女子。却不能细察颜色,木心无奈抚掌“可惜可惜,定是个美人。背着身子却不见容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侧目之间,却见他定睛认真模样,恨不能飞身而上扑进那匆匆迷雾中。冷笑凝固在木心嘴角,抱臂轻声“果真是洛阳城里的第一风流啊。” 他分明专注,却不知为何听得清晰,虽拔不出眼神,却侧脸耸鼻,以示不屑“怎么?” “不怎么!”木心懒理,只急急把那藤圈儿环出“您是主子,您高兴如何都好!”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终于蹙眉侧目,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现实中的女子。 “奴婢绝无诽意。”木心认真抬眼,深吸一起“说真的,行医的日子久,达官显贵的秉性……”想来如何都是得罪人的,她急急闭了嘴。 “说下去。” “您那方子里的紫灵芝算是一例。离奇又离谱。也不知您如何服用的。”见他眼色凌厉,苏木心急急改了话题眨着眼睛“还有个妇人,也不知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非要我卖一味灰狐尾巴,说是喂给夫君,便能对自己死心塌地。也有宦臣,来寻重生之术。更有入过土后又挖出来,非要我撬出死前未尽之言。”她叉着腰,冷笑“跟他们比,三殿下贪恋些美色当真再正常不过了。”说罢安稳坐下,指着那快消失的幻影满眼满足“美人儿养眼养心。别说您了,木心在后宫时候,都常常挪不开眼。” “能被藤草拽下崖的,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木心脸色突然绯红,手指转着那藤上一缕新叶,含糊“我们山里,小孩子玩闹把戏。”原以为能糊弄过去,未料他当真侧脸认真凝视,木心哽一阵,当做不经意笑道“这藤儿搓捻把玩到足够年头,质感稍僵,颜色却细腻乌红,多珍贵的木料也比不了。用乌米浆泡过就能定型,转而呈南红色。” 她收了手抱臂在怀里“咱们山里许多竹马之交,幼时便采一截来,待到红妆日,便定了形状戴在女孩儿手腕上,虽不及金玉珍贵,倒也是那个意思。”她有些忿忿揉着方才被拽疼的腕子越发气恼抱怨,苦笑道“可哪有人认真啊,早不知玩到哪里去了!我原有只鞭子,里面有条藤儿,每到适宜嫁娶的时候,就有缺心眼儿的来找我讨。手头既有,也不敢坏了人家好事。再之后干脆连定型都得代劳,只管找我要只镯子走。弄得我现在看着这藤儿就往自己腕上比划。” “无聊。” “可不?”木心深叹一气支起身子,拍拍灰“世间俗人,就是百无聊赖才会成日在这些无聊念想里浪费光阴。连我家信儿都知道,巴巴等相公回来的时间,叫花鸡都烤好了。” 朔宁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走远背影,耳边回荡着方才那句无畏之言。 江上客船本就生意寥寥,加之水面更甚寒意,舱外仅两人被寒风揉的通红 “你身子骨这么好竟会晕船?”银信翻弄荷包里的香料,身边的南弦靠在船舷上眼花耳晕,虚弱喘气,时不时伏身剧烈呕一阵,。 “别跟我说话,别……”南弦趴在船舷再一阵吐,翻身躺在甲板上,垂死面色,全无仪态。 “拿着!”银信临时勉强包个香包包凑在她鼻子前“你实在难受,我给你扎一针?” “你看,医者多可怕。”南弦苍白遥遥冲着船舱门口稳坐的顾北“就这么几日,她把咱们弱处都摸透了。”说罢又一阵翻涌。 “那你就这么着吧。医者饿了,歇了。”银信也不含糊,干干脆脆躲进舱里,围着暖炉啃起一张饼儿。 ------------ 人间草木心 第十一章 旧怨引杀气 朔宁王腾手将其猛的拽回“你的鹿能看出来这是陷阱吗?” 木心轻吁,轻迈试探,眼前的碎土枯草腾然下陷,稀里哗啦的落成一个两人高的大坑,伸脖子向里面看去,竟还布着倒钩的尖刺,更是余悸。 “捕猎的陷阱。”朔宁王谨慎的走在前面,“跟紧了”再没有走出多远。他脸色越发凝重。 “出来!”他顿步厉喝,木心却莫名的看着四周。 树木灌丛腾然钻出许多脸人来,刀剑斧戟,铁锄木棍,五花八门将二人围个严实。 “你们山贼过冬不屯粮吗?”赶路本就疲惫,眼见麻烦再至,木心叉着腰满眼厌倦。可再定睛看去,其中各别,竟着陈旧戎甲,灰头土脸似有败退模样,就像是殉葬坑里爬出来的。 “真真是难得,苦了两日,终于等来个人影。”一个声音从林子里传来,紧接着一个蒙面男人走了出来。对望过一阵,气氛陡然微妙起来“三皇子?”那人突然仰天酣畅大笑“老天开眼!” “高雨堂?”朔宁王看着这人眉梢处的淡掉的疤痕忽而眼露满意的微光。那人的笑意戛然而止转为讶异,继而索性摘下脸上的黑布,露出被琼字的全脸,狐疑揣测:“是你?!是你做的是不是?!我早该猜到!” 朔宁王合下眼帘,仿佛眼前的人根本不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你……”那人见他默许而不屑眼色,气血上涌,登时憋得满面通红。 木心忧虑看向朔宁王想要问些什么,终究狠命咽进肚儿里,可这祖宗的疑犹越发浓重。 “能应付吗?”朔宁王蹙眉,嘴角上撇眼色虚眯,仿若在看一个幼稚无辜的孩童。 “他是何人?”木心转着眼珠提防周遭的凛凛寒光“非得……你死我活才行吗?” 朔宁王讽意看着眼前恼羞男子刻意解释,“这可不是一般的山贼,此人原先可是宫守左卫,剿匪无数。造化弄人,自己终也成了匪。仗着宫中旧人,学人家做起了盐枭。现下看来,盐枭落回草寇了。” 盐枭?苏木心侧目之间讶异片刻,四顾草草几眼“你们盐枭不该押着漕运四处的溜达嚒?肥水冒了顶儿的班子,倒猫在这山里打劫,丢不丢人?” “你炸了我们的船,沉了我们的货!”周遭不知是谁起头,四下的怨念随着杀声四起。那领头儿举臂止了呼声,拎刀独自上前“朔宁王,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即便剿匪,也不至如此落井下石。” 无冤无仇?朔宁王眼波微跳“手都伸进军营了。你自南向北,招兵买马,挑衅部族,制造祸乱。按个‘意图谋反’的罪名都不为过。” “盐巴生意不是我一人在做。”那人凶相毕露“你们朝廷多少监守自盗的官私……” “太子幼年在骊宫误用丹黄,卡在喉中,奔走求救。”朔宁王不慌不忙打断他“守在骊宫门口的左卫便予水于他,顺服而下,可不久,太子大病。皇后为了泄愤,命你朝一个痴傻孩童的嘴里塞了数把丹丸。你们心里最是清楚,究竟是丹丸的问题,还是那壶水的问题。可这样大的事,竟被她牢牢按下不许声张。皇后,为何要保你呢?” 苏木心咬着下唇暗暗吐气咋舌,思量顾北南弦与他兵分山水两路,怕不是就为了今日,一个炸船,一个堵人?她四下望着密密麻麻的刀枪讪讪无奈,顾北南弦留着这冤大头逃窜来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不知是帮主子还是害主子的。 “这么多的丹药,怎的没噎死你!”似是心知三皇子的杀意,那高雨堂破罐破摔怒意冲天“今日老子蹲到的落单的皇子,那便是老子的!这是天意!兄弟们……” “等等等等!”木心着急忙慌夹进二人中间制止“这位……高大人?冷静些?”她干冷笑着打圆场“冤冤相报何时了。嗯?您现在货没了,船没了,人也就这么些个兄弟了,您现在需要的是破釜沉舟鱼死网破吗?嗯?我若是您,规规矩矩三个响头求皇子留条性命,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她挤出笑意“既落草,就该是落草的样子。从今往后带着弟兄在这山里,酒肉美人逍遥罢了。” “你又是何人?!” 不等木心答话,朔宁王侧身冷讽“本王好几日没见血,赶了这么些天,就是为了在这处堵上他。本王不要他磕头,只要他的首级。”他冷眼四顾“这些人,塞牙缝都不够,还指望本王网开一面。笑话!” 木心不可思议瞪去,这是放狠话的时候嚒?这是逞英雄的关头吗? 朔宁王冷笑回头“苏掌柜今日不拼命,便只能埋在这山里了。” “我师父只教救人之术,我哪里杀的了人?”木心带着震惊和无奈对着固执的三皇子,开解之语还未出口,对面突然得意。 “你是个女人罢!老三的女人?”高雨堂高声笑道“兄弟们,杀了这皇子,你们也能试试皇子的女人!” 也?苏木心思量着皇后对他的包庇,似是可以理解朔宁王要单枪匹马亲手宰了他的决心,料想这非你死我活不能收场的局面,叹着气褪了厚重外袄,朔宁王这才注意到,她内衫腰间绑着的皮绳居然是根鞭子。 “苏玉,这不是儿戏。”朔宁王蹙眉低声看着拿鞭子试手的女人。 “早些上路吧!!”高雨堂咬着后槽牙挥刀示意众人围堵。 一时间,刀光闪砺,剑影飞舞。原本常见的山匪打劫因为深宫旧怨升级为殊死复仇之战,寒光入体,血溅三尺,哀吼齐鸣。山匪虽不敌武将,可奈何人多势重,缠斗不休,木心多一眼都无暇照料主子,硬着头皮着抽开一层层扑来的人群。 朔宁王抖开剑锋横抹一人的脖子,踹开扑上来的人冲着木心朝林子内里使了个眼色,木心会意,返身抽出一条间隙向方才路过的陷阱如小鹿般窜了出去。 朔宁王腾空跃起踩住混乱的人群,木心一手挥鞭子缠住枝干,一手接住从后面反身杀敌的朔宁王,两人悬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弧线,扑杀而来的山贼奔跑中纷纷跌落在捕猎的陷井内。朔宁王稳稳落地,冷视陷阱里的哀嚎。 不过一会的工夫,对面伤亡惨重,还有许多陷在捕兽的刺勾里。惨叫声响彻山谷。木心拉着鞭子踩在树上,老远看着高雨堂带着人朝后似要撤退,躲避挖满陷进的老林。木心狠狠喘着气退去树下,可眼前只剩朔宁王势在必得的跋扈身影,闪电般的再次锥进高雨堂的对面。 木心无奈且不解,可眼下并不能丢他一人,粗喘追去“他们人太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今日彼此放过一马不行吗?” “三皇子是与我有仇,我愿一人做事一人当……”高雨堂的巢穴被捣毁见底,一众逃窜许多日,人心分崩离析,眼下山谷里的哀嚎凄厉刺激着每个人,之所以苦苦坚持不过是瞧着三皇子的单枪匹马。可如今看来,这好似逃跑路上的又一个圈套,他们只是成为了一个疯子满足嗜血之欲的工具。 “不杀人,本王的日子难过的很。”朔宁王持剑岿然不动,冷漠打断他“最后两句遗言,挑点有用的说吧。” 高雨堂似是在求生的最后关头发现了救命稻草,苏木心气还未喘匀便见着众人忽然一股脑组成奇特的人墙,上下闭塞将她与他分离,再回神来,间隙之间似有银光冷冽,只一闪影子倏忽向她眼前飞来,下意识偏头躲闪瞬间,一只暗镖擦着耳廓飞了过去。 卑劣!木心麻木一阵,直到血一滴滴顺着耳朵流下来。就在发愣恍惚,一只孔武有力的手狠命围紧自己肩臂,将尖刀浅浅扎进左胸。视野哗然亮堂,众人分离开来,苏木心抬眼望见不远处的贼人踉跄抬步,旋身直刺三皇子的胸膛,他敏捷横刀抵住,窄细的刀刃顶着对方尖细的剑锋,朔宁王的表情突然狠狠闪过一丝狠绝,仰身从他臂下找到空隙,一脚踢在那贼人的下颌上,对方仰头一口鲜血吐出一道圆弧的痕迹,可随即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两枚暗器,倏忽向他掷了出去。 “他有暗器!”木心心下大惊,朔宁王举剑挡住向自己飞来的一只,飞速旋转的暗镖在朔宁王的佩剑上擦出火花,调转方向飞向一侧的小贼,直直扎在额头上。目光偏侧,朔宁王才发现那拖后腿的废柴被高雨堂挟持在手。 一时间,众人皆后退半步,谨慎小心将他围进新的包围。 “放他们走!”高雨堂的手臂再紧两分“否则我拉她一起陪葬!到了阴曹地府,让她一人好好伺候我们兄弟!” 胸口痛意已然凌冽,苏木心嘶嘶抽着冷气露出几分讨饶“你胁迫他不成。不然这样,你放了我,便算我欠你一条命,我替你跟他求情。如何?” “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高雨堂咆哮忽而多了几分得意,朔宁王停止的杀戮是最好的证明,手上这只傻乎乎的兔子多少算是个筹码,“你们走!!” 一时间围裹的人躁动起来。可朔宁王突然转腕,剑刃反射着余晖好似野兽的獠牙。 别!苏木心心口一阵挖疼,低头瞧见外衫已然开始沁血。 “把剑放下!放!!” “苏玉。”朔宁王看着唾沫星子四溅的高雨堂不经意开口,“你猜,北郡那些医者是谁收罗押送的?” 声音低微而平静,却好似海底最深处的地动,不过眨两次眼的工夫,苏木心软绵绵的眸光早已荡然无存。推臂脱险,后肘重击,旋身提膝,只在众人傻眼的工夫,娇小的女子突然爆发最大的能量,反客为主将那狼狈的五尺大汉侧踢出半尺。 高雨堂呕血踉跄,却在正要起身之时,飞身而上的朔宁王半空而降,赤焰冰凝抖出风声,闪电般划过那人的颈项。 可在血溅之前不到眨眼的光阴,朔宁王分明见得高雨堂已然瞪圆的双目,自己下手竟比她慢了两分!!! 转脸他只看见木心气场全变,杀气腾冲,七尺青丝迎着余晖下的微风突然散落,右耳的鲜血凝着鬓角的发丝,右手抬与胸前,直直的伸着。蹙着双眉,眼里全然一股倔傲之气,朔宁王杀了一天都未惊起这样的激荡,他见多了沙场上的仇恨的鲜血,而此时的木心就像夕阳下的女战士,惊着心脏,搅缠着魂魄。顺着木心手指的方向,高雨堂的太阳穴上直直插着木心的那根骨簪,带着不甘和难以置信的死光,双手颤抖抚住脖子上奔涌出的鲜血缓缓倒下。 木心蹙紧眉头,继而从怀里扔出一个小瓶,果断挥鞭在空中抽碎,瓶中的粉末顿时四散弥漫。苏木心掩着口鼻,强人痛意抬起的左手,牵住朔宁王的衣袖从余晖中快步步入山坳深处。将一片垂死的呻吟留在原地。 “都这么多天了。”南弦试探看着懒懒的银信“除了你姐姐,你不问点别的?比如咱们去利州做什么?” “师父教导,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银信不耐烦换个姿势靠去“我不问你们,你们也别来烦我。” “你这丫头走江湖一点心眼子也没有。”南弦斜着眼“你就不怕我们把你卖了。” 银信干脆起身认真“我还愿意陪着你们这一日一日的耗,是你们沾了赤焰军的光。”她鲜少带着几分狠意瞪起眼睛“我姐姐说你们赤焰与医家有恩,否则……”说罢冷哼一声倒头睡去。 南弦见状突而心里没了底,扭身走出船舱靠近默默无语的顾北:“我怎么觉得,是咱们被这姐妹俩算计了?”她忧心不已“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殿下自见过那个苏大夫,跟掉了魂一样,他们一处,如何……” “别说了!”顾北掩饰握紧微微颤动的手指抬眼“人都跟着呢,你操心有什么用?!” ------------ 人间草木心 第十二章 侠骨现柔情 背着落日渐渐收敛的光辉,他的剑都未回鞘,提着血刃被她如孩童般牵住直直走了许久,坠坠摇晃的发丝随着移步忽闪忽闪将光亮反射在他眼中,走在她身后,三皇子很难想象她的表情。逼着一个医者去杀了许多人,他似乎没有想象中是肆意快活,反倒看着她过分的冷静生出丝丝愧意来。 正待此时,苏木心突然顿步松开他,却不回头,声音黯哑“天快黑了,歇一晚吧。”三皇子莫名,适才注意不远处一方水潭,细细密密的融了冰开始缓缓流动。他眼见着这女子呆呆愣愣靠近水潭,蹲在水边,一脸落寞的照着耳朵上的伤口。 收刀入鞘,他四下寻着适合点火的位置,却只听哗啦一声激荡。 朔宁王冲去把昏昏沉沉的她从水里捞起,才发现自左胸而下,鲜血已淌了半身。 煤油微弱,在四面漏风的柴房里更是闪烁摇曳,晃动的让人眼晕。 木心迷糊撑开眼皮,胸口剧痛几乎让她觉得又要晕死过,眼前昏黄的光晕迫使她转动眼珠适应许久,终于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木屋内,理智腾然意识到不对劲,可一使劲身体加剧了疼同,动弹不得,全身潮热再掀出一阵湿闷来。木心清楚,落着这样深的伤口,发烧是常有的,只是……。 布帘掀动带出风来,木心一个激灵,用右手紧紧捏住被子“你出去!” 一堆烤干的衣物轰然压在被子上,他一言未发,旋身即出。 木心上身一丝不挂裹着棉被,伤口已经被包扎完好。懊恼之下,她朝着那堆衣物尝试探手引得肩上剧痛,满头大汗艰难勾来一角,却完全抬不起左臂,起身亦是难捱,独自在床榻上无助的扑棱着,像一条落在岸上搁浅的鱼。 许久之后朔宁王端碗而入,满脸羞愤的木心依旧指绞着自己的心衣在无可奈何的扑腾挣扎。 朔宁王放下碗,冷眼看着她,就像看着前天木心扔在他面前翻滚挣扎的鱼。良久,直到她放弃挣扎。朔宁王坐在床边,撑起她的脖颈靠在自己的身上,木心只得紧紧抱着被子,攥着手掌心里满满的冷汗,大气也不敢喘。 朔宁王两只手指挑起木心右手捏着的心衣。 “你敢乱来,我杀了你。”木心瞪着眼咬紧后槽牙威胁道。手指却一点点妥协着松开。 衣物盖在木心身前,他一点一点系好身后的绑带。又拾中衣,抬着她的胳膊穿上袖子。木心满脸通红,不知是烧的还是羞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别抖!”朔宁王故作不耐烦地吼道,手上却还是轻轻帮她系好腰间的衣带。木心常年的药浴熏药,那股子药香就像灌在骨头缝里,很是好闻,朔宁王拥着微微颤抖的她,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比她的身子抖得厉害多了。只为了不被察觉,也只能没好气的抱怨“本王还第一次得见,伤口不及要害,倒是因为杀人被吓病的。”他扭头看向苏木心眼中的红丝笃定“可你不像是第一次杀人。” “你去我的衣服干什么?”木心规避问话恼火瞪圆眼睛。 “你一头扎进水里的时候没想过这个问题吗?”他端起身边的碗,舀起一勺粥“不烫了。”说罢递来嘴边。 木心靠在他怀里,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心脏狂跳,再看见天天冷冰冰阴沉沉的朔宁王亲手喂自己吃饭,只觉得是在做梦一般。 “还要本王帮你吃了吗?”朔宁王看着木心呆愣。木心回回神,木然张嘴接着。一口一口,木心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体内铺天盖地的翻涌,每一寸肌肤都麻渣渣的微微颤抖。 “你……”木心张嘴支吾半天“受伤了吗?” 直到她吃完,朔宁王才缓缓收着碗和她原本装在衣兜里的瓶瓶罐罐低沉回答“无妨”。 见他正要退出房里,褪去杀意的木心避过眼神低喃“谢谢。” 你是谢本王扎伤喂饭,还是谢本王给你个报仇的机会?原本要脱口的讥讽忽而卡在喉咙里,他终是什么也没说便快步走出里屋,悄然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捏了捏自己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心头从未有过的异样也弥散开来,他不由自主的呆望着那块布帘,就好像自己在那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即便烧的昏沉,她依旧难以入眠,约摸鸡鸣,才有朦胧之意。可很快,就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 “公子,我今日正好出山里去,你给了这么些赏钱,我用车拉你们出山。” “好,等他醒了,我们就走。” 药丸配合着原本就不错的体质,退了烧,伤口惟余一些痛意,勉强可忍耐。木心撑起才意识到昨夜他竟将长衫上的血清理的干干净净。终究是个养尊处优的。木心无奈摇头,这样讲究哪里像是真受过什么行军露宿之苦的人? 掀开帘子便撞上了待入的朔宁王。没来由的小鹿乱撞,两颊绯红,眼神闪避。 “醒了?”他提着自己的外袄正要给她,却只见她红着脸潦草应声拔腿就跑。 木心撞见猎户憨傻的笑意,额前细密汗珠里都透着满足的烟火气,“昨日好些个山贼,好端端的非要跳到我捉兽的陷阱里去,我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浑身是血的要往外爬,把我吓得够呛。”门外的大哥一边拴着拖板车一边拉着木心搭话,“这公子真是好心,带着你来治伤,还给了我不少的赏钱。”大哥喜滋滋的摩挲着腰里的汗巾子嘿嘿憨笑,“就算今年啥也猎不到也不发愁了。” 木心尴尬笑着点点头,接过大哥递来的两块米饼子“小公子好点了吗?以后可不能再上山瞎跑,再被狼咬了可不一定能遇上这么好心的相公了。” 朔宁王和木心靠在猎户大哥用毛驴拉着的板车上晃晃悠悠的朝山外离去,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舒林开爽之间,木心抬手挡着泄露的耀眼日光,一阵宁静平和的愉悦感突然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悄悄的看了眼身边闭目躺着的主子,心跳又开始乱了节拍,她赶紧别过脸去,一丝甜笑突然的就浮现在脸上,让她自己也觉得莫名。 她的视线被他微微握住的手指吸引。木心打小在草药土堆里摸爬,杵捣炼药,摘拣接木,手上的伤痕累累,夜夜用甘草芥子油敷着,才勉强保留着一双女子的娇嫩,遇见手生的好看的,往往打心眼的羡慕不已。朔宁王这双手,真真是世上顶好看的,润透的白玉一般。她搓搓手背,相形见绌,惭愧不已。 似是察觉木心欲言欲止的模样,朔宁王干脆起身,凑近她面前,正色摆出一只她从未见过的玩意,铜绿油亮,巴掌大小,“阳符分作三段……” 从前兵符不过阴阳。可这两年北地部族纷争复杂,北府军早已虚耗疲累,赤焰从东北调度施援,于是临时做成三段,“乙合而再离,三发而一知。”当初的朔宁殿下便奉圣旨带出一枚兼容之器,同时将晏府的一枚与贱府的一枚合拢为一,以作全军之统,继而大获全胜。可胜仗之后,俘来与新征的士兵和军需归属沦落纷争,朔宁王请旨授意,制作新的兵符,将其全部调由利州巴郡王管辖,平时用以平息战后的民间纠纷、协助当地百姓恢复生息。战时再做他用。 犹如接过一只烫手山芋,木心快速扔回他怀中,警惕往下牵着毛驴的猎户压低嗓门“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兵分两路确实是为了贩私盐的船和贼,可最终目的是要把新的兵符和文书送去利州……” 我不想听!苏木心正欲抬手堵住耳朵,险些忘了左胸的伤口,疼的嘶嘶呼呼。 朔宁王好笑收起兵符冷冷“想问就甭憋着,反正本王都会让你知道的。” “您和我,不是一条船上的人!”苏木心坐直身子极力正色。 来不及了!朔宁王挑眉哑着嗓子示意行进的板车,“你已经跟我一趟车了。” 我现在就跳下去! 朔宁王冷笑凝固,轻松靠回。苏木心咬牙看着他的肆意松快,自是想得苏银信在他手上当做筹码,忿忿亦无奈。 ------------ 人间草木心 第十三章 针尖对麦芒 烟雨蒙蒙的乔荷小镇迎来漫长梅雨,天雨流芳间居然有了几分江南的婀娜风貌,朔宁王举着伞和木心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美人成双,不少人为之侧目。 “来看看我的木簪吧”路边的大娘看着散着头发的木心乐呵的揽着生意。木心看着小摊上一排排简单却雅致的木簪慢了步伐,迟疑的看了一眼朔宁王。 朔宁王不动声色,却停了脚步,木心赶紧跑去摊子边上,只过了一小会,就急急跑回来怯生生道“我的钱袋不在身上。”朔宁王低头取了钱给她。木心再回来时,头上多了只桃木雕成的花簪:最粗糙的打磨,最简单的五瓣单花孤零零的生硬在木杆尽头,连多的一片叶子也未有,偏偏配着她乌亮发髻,似是上一瞬才从枝头不小心跌进她青云之间,挣扎着越陷越深,被发团困束得动弹不得。 思量到此处,他似是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沉重起来,仿佛自己成了她发丝间的木簪,又活像那木偶被牵丝鼓动,让他生出几许焦心,正待挣扎之时听她低声叫唤。片刻回神,俯视看去,木心挽好的发髻边,受伤的耳廓似乎格外显眼,虽然血迹擦去,但是仔细着便能看到锋利的环刃削去了微微一个豁口。朔宁王又盯着许久,回想那天她面对的一切。她说的对,她不是顾北南弦,她只是个大夫,不擅长杀人。 木心注意到他的视线,猛然用手捂住耳朵,脸倏忽间红到脖子。 朔宁王偏过头移开视线看着前方,心里的懊恼默默翻腾出来,不知是恼自己那日忘记了她只是个医者,没好好护着她;还是恼自己无意间提醒了她这道伤疤。 “我的钱袋去哪里了?”木心用手掌狠狠揉着脑袋,掩饰着心里的别扭。 “给那位猎户大哥了。” “你拿了我的钱袋打赏他?”木心吃惊“全部都给他了?”腾然觉得心痛得连带着伤口都一起疼了起来。 朔宁王看着她割肉般的表情暗自好笑“你现在不仅欠本王救命的恩情,还欠着本王银子。” 木心气的杵在原地,朔宁王打着伞兀自走远“前面有酒馆。” “住客栈上酒馆。”木心不服气追上两步“您就是因为矫情才会被人一路盯着追杀。” “那你外面候着。” 木心摸摸肚子,又摸摸空荡荡的腰间,无奈的跟了上去。 一刀猪里肉,一碟瓢儿菜,煨了两分厚的蕈菇子,再加上两大碗的羊羹,顺手还抄了张大若茶盘的薄饼。终于圆满怄气般扔了筷子:“若不是这几日没有吃饱饭,还打了一天的架,如何也不能被这么没水准的暗器打中!”木心又转眼怒视着朔宁王“也不可能让人偷了我的钱袋!” 朔宁王不可置否的点点头“虽然工夫差,耐力更差,鞭子挥的也没什么章法,内功一般,但甩暗器的本事还算过关。”朔宁王再抬眼从头“脑子反应慢,眼神也不好,话多。”他眼神随着木心的下巴和脖颈下移“姿色……”朔宁王嫌厌摇摇头无奈“从头到脚,也就医术勉强可用。可现在倒自己先受了伤,自顾不暇。” 目瞪口呆的听完他嘴里一无是处的自己,木心气的瞠目结舌,用手紧紧捂着左肩的伤口,仿佛下一秒伤口就要气的炸裂开来。但转念一想到自己身无分文的流落在外,银信也还在他们那边,只能咬着牙恨恨的暗自感慨:原本只是解围军营困局,可朔宁王捎带奇袭了乌桓骑兵、捣了私盐窝点、报了幼时私仇,还绑架了自己,往后还不知有什么等着她。但她清楚一点,这朔宁王并不是胸无大志的武夫,他一直悄悄收敛着兵权,伺机而动。 木心的愤懑和沉思并未引起他的注意,穿梭嘈杂的人群里,他的视线牢牢被另一边的一纵人群牵住。那眼中欲望汹涌滔天,势在必得,眈眈可怕。 呵?木心心知肚明似的翻着白眼长吸一气冷讽“那是做牙行生意的。怎么?木心百无一用,殿下准备卖了不成?” “你一个医者,眼里不是只有草吗?”他斜视挑眉“你如何看出他是牙行的人?” “牙人说和交易,最是容易弄来军情。”木心未理他的质疑,凝视之间狡黠揣测“你们赤焰军与鲜卑明里暗里,和好几年又急眼几年,亦敌亦友。这处又曾是肃慎旧部,肃慎与鲜卑同出东胡,肃慎如今被清理得七七八八,鲜卑也不爽快,战和两派两年之间内斗不断。殿下来这里买人,是为了鲜卑内乱做军防不成?”苏木心畅快淋漓推理一番继而收敛感慨“朔宁殿下的深谋远虑早就不止固守城疆这么简单,开疆拓土早早就画好了边线。可朝堂之上如此内敛锋芒,您是在等什么吗?” “牙行在医家最大的生意便是青囊和红杏两座别坊。”朔宁王收敛了轻视之意,泛出冷光,狡猾中带着敌视“他们收用戴罪身残之奴收做苦役,瞧着苏大夫挥金如土,想来与这别坊关系甚密。”话到此处,朔宁王眉目紧锁,却不过片刻豁然开朗“青囊红杏背后的大掌柜,貌似名为‘苏木’。不知男女不知籍贯不知年岁甚至行踪成迷。原来是这样!” 二人突然沉默,彼此收敛,垂首沉吟。又见那边厢房大开,他们不约而同侧目而去。一位圆脸阔鼻的公子稳步而出,将那身牙白衣袂飘出一副憨厚稳重姿态,与那牙行里的惯常见到的腮骨横突眼窝深邃的卖卖格格不入。木心好奇之下勾着身子凑近,却不想与他眼神撞上。 那公子顿愣一霎,快步朝她走来,惊得木心朝后仰去。那人见状急急顿步,揖手致歉“冒昧。公子……”他再抬眼,坚定缓缓摇头两次,重新说道“姑娘可是小苏大夫?” 想来大约是哪里诊过的病人罢了。木心尴尬摆着手,却见他上前急切“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宥然,黎宥然!我娘中风,痛的要死也不许男大夫瞧病,你忘了?!你被拦在咱们后院当中当众拆了头发嚷嚷,说自己其实是女子,死命赶着进去扎针。你记得吗?” 木心细细回忆黎家几许,忽而转出封尘回忆,绽出笑意“黎家的小哥。我记得了。都是……”她低头思量,那时出诊黎家师父尚在,算算都已五年有余,她比划着手指感慨一阵有谨慎道“小哥知道我是女子。可女子出诊诸多不便,小哥还请替小苏瞒着才是。” “是是是。你如何在这里?!你知不知道,我后来寻你,甚至不知你全名。只小苏小苏……”家常似要拉扯,宥然终于注意到桌上另一男子“这位……” “不认得!”木心急急摆手撇清“来找我打听路的。” “你独自来的?”他毫不避讳将木心拉开,甚至警惕望去一眼阴沉的三皇子“你师父呢?外头鱼龙混杂,怎的随意跟人家搭话?”等不及木心几欲开口的回答他似是一肚子的话快言快语“你预备去哪里?又是去出诊嚒?”他望一眼外头越发迷蒙的天“天色这么差,你就在此住下。” 外头的雨果真从淅沥渐渐失了分寸,房檐外头已经滴答成串,将路面凹坑浇出水花。 门板潮湿冰凉,吱呀一声,似是冻脆的骨头吱吱作响。木心开了门放进朔宁殿下,左顾右盼后悄然闭紧门户。 朔宁王房里环顾,不可思议“一个男人把你留宿下来,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木心暗暗翻着白眼“那黎家小哥是正经公子,家教森严。”木心懒与他解释许多,直切主题“我打听好了,这里最大的牙行货,常年蹲在‘山窖子’里。” 山窖子,代指当地最大的野赌场,赌钱、赌官、赌人、赌什么都不稀奇。能去的也非寻常牛鬼,规矩多,路数广。 瞧着他陡然认真的神情,木心咬着嘴唇带出难意“编个身份不难,可听闻这处的野鬼子很难打发。一时半会儿的,还得着急找个凭证。”她叹口气撑着头斜视“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南弦啊?”她转着手指点着头感慨“盗侠。殿下身边有个盗侠,真真方便。” “身份?”他不耐烦侧脸“你一日换多少身份?这点事情还要拿上台面对口供?” “我……”木心抚着胸口急辩“我虽是个野丫头,亦是有人教养的。那种地方我哪里熟识的了?人家如何博戏?如何交易?如何核实身份?”她抬眼认真“您可清楚?” “不知道。”朔宁王干干脆脆“都是南弦的任务。”看着她失望眼色,他幽冷吐着气补充“南弦只说,这样的阴戏场是她续命之地,进去就朗阔心旷,神明顿开,六脉七窍皆通顺百达。若是负了伤去赌两场,出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啊?木心对着此番评议瞠目结舌,这与自己茶馆道听途说大相径庭,可毕竟这眼前人的口实,错愕之下倒也算抚了一丝心绪“她若如此说,想来……也不是很难……” 门口骚动笃笃,轻唤温柔。 朔宁王抬出冷讽点着下巴“正经家教的公子来了。” 木心急急拿食指点着唇间,挥手将他赶进内厢。 ------------ 人间草木心 第十四章 博戏盛阴谋 门扇开启,刺鼻的酒气铺面,木心惊异看着门口男子的微醺通红的“小哥这会来,可是哪里不好了?” “黎某冒失,可是惊着妹妹了?” “不会。”木心含笑轻快闪身将他放进房中“多得是日轻夜重的病,我早早就习惯了。”她合拢门扇并不避嫌,大大方方旋身请他坐,却见他支吾许久杵在原地,甚至替他开解“小哥来都来了,想来是信得过小苏的。有什么难的说说看,小苏人微言轻,但会尽力。” “实不相瞒。”他垂目保持着恭敬距离“我四处托人打听,连牙行也没放过,就是想……找个人。” “找人?好啊!”木心鼓励看他一眼,轻松罗列茶壶杯盏“这人吃五谷,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奴婢,时不时都是得进药铺子的。小苏还认得些大夫掌柜,小哥给些信儿,我一定鼎力以助。” 他接过她的茶,抬起头疑惑“小苏,你当初为何不声不响就离开?” “小哥思量什么呢?!”木心噗嗤笑出声“当初来,难道不是贵府求医?我们山野医家,自然是随处飘荡的。哪有什么离开停留之说?” “可你终归是女子。”他疑惑再生“我们见过那时,你都快及笄,难道这些年,你还……” 木心顿愣一霎,垂目淡淡“师父仙逝,守孝是天经地义。” “对不起。”他搁下茶盏急急起身致歉“怪我愚钝鲁莽。” “不怪。”木心撑着太阳穴“这个年纪独身在外头,少不得人家过问的。” “那……”他欲语还休,揖手“恕黎某冒犯,姑娘从前可许过什么人家?” “许过啊!”木心点着头干脆承应,再抬手替他添了茶,笑的坦率明媚“但是没许成。哪个正经人家许媳妇儿是山野林子里粗惯大的?” “当真没有?”他抬眼,惊喜万分的期待,引的木心又是一阵笑意。 木心捏着帕子笑过撑着腮边“从前罗家老二跟我师父下过大礼。罗二公子你可听过?”她拢着手打抱不平“他家那个大娘子纤纤瘦瘦膝下无子,成日受着婆母的气。她家婆见着街上谁家姑娘康健壮实似好生养,都恨不能拖回家里去。也不想想,如何就不能是自己儿子不成器呢?”她叹息数落继而伸直双臂比划,笑的连不上声“你是没见,我师父拿着大棍,把那媒婆轰出去的样子。连药箱都没收全就带着我跑掉了。” 她拿手肘撑着桌沿收敛笑意“我师父说,别瞧他家业大,也别嫌自己家贫。咱们医家也得有些骨气,女子有手艺也能端碗吃饭。即便要嫁人,高门或樵夫无妨,却该是正经娘子,主自己一方天地。” “也只有你师父不卑不亢,顶天立地才教的出你这样坦诚胸襟。”他由衷惊叹引得木心无奈自嘲,羞赧摆着手求他打住。 “我的笑话小哥都瞧完了。”木心偏头收敛“可该说你自己的事了。” “我……我母亲要我娶宋姑姑家侄女儿的妹妹。”他低沉着头“可我一直在找另一个女子,快五年了,架不住我娘左哭右闹,立夏之前若是不应,她发誓定要清理门户将我逐出去。” “这……这可是教我为难了。”木心猛吞一口口水“我若不找,小哥今生难平。我若找着了,又似是对不住那宋姑姑侄女妹妹。”她无奈扇着眼前煤灯的烟气打探“小哥是太喜欢那姑娘,还是,不喜欢家里说好的妹妹?数年之寻,可少不了劳心。” “有什么区别?”他好笑看着木心。 “自然是有区别。”木心认真盯住他盘着手指“你若是喜欢那姑娘,非她不娶,那便早早推了宋家的天涯海角去找了来。你若只是不喜欢宋家的婚约,就早些回去再做商谈。” “皇天不负。真让我再遇上她了。”他缓缓抬眼对着木心满目震惊深情几许“四年六月,小苏,我找的好辛苦。”他蹙眉低语“我唯一怕的,便是我来不及找你,你就嫁作他人。”再抬眼便是期许温柔“小苏,你可愿意……” “等……”木心瞠目慌乱抬手制止,心思混乱低头沉吟片刻。 “我……我知道突然跟你说这些,是我唐突。私定终身不合礼法。”他歉疚半晌“可你如今孤身一人,所以……或者,还有谁可以为咱们的事情做的上主。你放心,我宥然对天起誓,我……” “可以了!”木心急急呵住,长沉一气抬眼认真“小哥不必起誓。既是寻了五年的情意,怎会有假?我自然信得。” 那宥然见她果真不同寻常女子,宽慰满足,未有一丝犹疑抽出怀里的指谍“我家兄弟三人,清白黑三色,这是我的。此物为信,决不食言。” 木心眼底复杂,笑中狡黠,接过端详两眼捏在手心,平静道“明日未时,我在这等哥哥。哥哥既许诺,可不能失信。” “我绝不失信。”他强抑激动,笃定起身,朝门外踱去两步,忽然旋身抱住呆若木鸡的木心,没等她开口,又讪讪抽离身子憨笑“我今日实在高兴。你等我,我一定来接你回家。往后,我们在一起,日日都在一起。”说罢快速在她髪鬓一吻,转身奔出房门。 “你还躲在这里干什么?”木心箭步而入对着他厌弃的眼睛摊出掌心示意“有这个,咱们可以进博戏场了?” “你师父什么都教,没教你寡义廉耻?”眼角眉梢的嫌厌冷讽溢于言表,手上倒是爽快接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 城郊之处隐蔽的山口半搭斜梁,似房非房,似洞非洞。只有一支火把,光线昏暗却能清楚听得嘈杂的低语声,磨刀声,咳痰骂娘神出鬼没的潜伏在四面八方。 “你……会赌吗?”眼见那地界儿越近,木心一边带着他蒙上脸,一边问出心底的话。 他无谓轻轻摇头,冷漠“不会。” 木心心死,拖着最后一丝侥幸“那……咱们先说好。”她遥指山嵬似的彪形看守“被认出来了我们是打是跑?” “啰嗦!” 那博戏场子不分黑夜白昼,卧居老林深山,日日点着宫灯烛火。武擂文赌一应俱全,从斗鸡走狗,鹌鹑蟋蟀到牌码骰子,那团团人堆儿,三教九流之中,半数都帷帽蒙纱,躲在面具之下享受着似是公正的刺激。那没日没夜的灯油气息里有鸡翅振出的灰尘,有拍桌嚎笑的唾沫,有油腻烂俗的胭脂,有浓厚的汗味和血腥。 二人从一扇似门似洞的大门步入别有洞天的熙攘,都不由的按捺鼻息,嘈杂如赶集,即便并肩也听不清对方的言语,可见着他蹙眉愠色的眉眼,想来心下已经将那南弦抽了多少嘴巴。 “瞧这软柳腰!”木心被挤着不防,一只手狠命掐在她腰上,转脸一油头粉面的戏谱脸儿,提着粉帕捂嘴笑“哟,这小官家好灵气的眼睛。”那只粉帕握住她肩头,尖细的甜腻嗓音“我问问你,你是主家来下注的?” “如何不同?”木心含笑转身,似是熟稔抱起胳膊。 “嗯……”他带着一恭敬小厮上下欣赏打量一番,这气质说不上清高又绝非氓流,谜一般的落在眼前“你大抵是新来的,不认得小爷。小官家怎么称呼?” 木心沉吟片刻,盯着他面上厚重油彩玩笑“小爷可唤:胭脂。” “调皮!”他仰头大笑三声,抬手将那粉帕一角甩在木心脸上“小爷只做人口营生,你这小胭脂可愿意玩两局?” “我手里头可没有寻常物件儿。”木心此番全然换上无赖的嬉皮嘴脸,提着下巴朝三皇子方向勾去一根手指。只当看不见他震惊眼色,苏木心拽着他衣领得意又泼皮“小爷没有超过这个成色的货,可玩的没趣。” 啧啧啧。虽不见全脸,但八尺魁梧的凌厉足见风采。那油头小爷啧啧惊奇:“初来乍到,玩这么大?” “皮相难得!”苏木心眼见他盛怒要起,急急补充“可惜是个结巴!”说着还满不在乎抚掌叹息“不然谁舍得?这皇宫里出来的货,最差的也是人间至品。” 那小爷虚眯着眼看着木心手上的扳指微微摇着头冷哼“没人能骗过小爷的眼睛。皇宫里的?哼!” “小爷请便!”苏木心毫不在意傲慢旋身,二指捏住朔宁王衣襟要走,那油头粉面的小爷瞥见朔宁王背后负手时微微摊直的食指忽而改了主意。 ------------ 人间草木心 第十五章 天地赌一掷 “挑吧!”那粉头油脂应和着得意脸色越发油光泛滥,在四面乱飘的暗室烛火下潮汗滋滋。他甩着帕子掩鼻,含笑点着下巴。 木心惊愣看着暗室里的木笼,每道栅栏都细细缠着铁刺,三五人赤裸身体蜷缩在中央,为避免虱虫,发须尽数剃去,把脸埋在膝上死死抱紧。最显眼处有个孩童大小的身躯,顾不得痛,握着几根最粗壮的铁刺哀哀哑求着“吃、吃……” 木心瞪大眼不可思议“小爷在跟我玩笑吗?”他愤愤指去“你多少奴役赶得上我的?还有个小孩儿?我要孩子做什么?” “孩子?”他凑去一眼,扇着帕子不耐烦“路上捡的,哎呀,送你的还不成?”说罢又急急将眼睛贴上朔宁王的手背啧啧称妙。恋恋不舍瞧完又扭头转向木心“小胭脂,你可不识货。要不是这样好看的手,小爷我得藏许久呢!”他凑近附耳“这可是肃慎旧部剩落的几个残种。心肝肺儿样样齐全。” 木心朝天翻着白眼“那可是朝廷花重金要收的。小爷不去赚个盆满钵满,却在这浪费功夫?” “小爷要钱做什么?!”那粉脂气越发浓重,食指点着朔宁王的胸口憨笑,“钱哪有他惹人高兴?” “我都要了。”接受朔宁殿下眼中冷光,苏木心急急脱口“玩什么?!” 二人被招呼着靠近呼号叫喊的围堆儿,木心侧目果真见三殿下嫌厌蹙眉,不由自主朝后躲避着空气中的羽毛和腌臜。那小爷探出食指,逗弄着朱红木笼中的一只黑嘴红胡子的白堂冬兴。 咬鹌鹑?木心愣过片刻,再细打量那笼中肥硕滚圆的一只。还未逗弄便怒气冲冲竖刺着毛跃跃欲试,想到这雄鹌鹑捉来把养需得主人唾液喂食。这阴阳怪气的粉头唾液,如何养出如此凶光? “我素来只见过斗鸡。”木心闪烁着妙目对着身后的朔宁王,见他冷若冰霜的脸色,焦虑道“还不想想办法!您真预备把手剁给他不成?” “茶水能将青白的鹌鹑洗出红油之亮,热茶慢烫紧皮,时日久了,单提一根主羽亦不坠落。训练二十天开始试斗。这‘火里串烟’的红胡子大抵牛犊,为冬兴里的精品。”朔宁王垂着眼不紧不慢不骄不躁“你百鸟可招,挑不出一只能敌它的?”随他眼神望去,一篮黄褐杂毛鹌鹑七零八落的甩着羽翼挺着脖子递来木心眼皮子下。 “相仿月龄的就是这些了。挑吧。” 见木心不动,朔宁王缓缓抬手,替她从篰篮底选出一只恹恹困困的。不知是受了什么伤还是斗多了回合疲惫不堪,被捉住的小家伙惊恐尖厉,却腿脚颤颤。朔宁王满不在乎,放在手心揉搓两次,抢先扔去篰篮中间。那黄杂的羽尾软软蹲地,全无战姿。 在众人吁叹中,那粉头小爷亦是惊异一霎,放出抖擞的‘火里串烟’。 果真,它凛凛威风扑出,不待谷物引逗便狠命啄去。那杂黄小雀儿疼的一激灵,险些被啄翻了去,翻身扑腾羽翼,连连后退。 毫无悬念的场景引得众人大笑喝彩,挖苦叫骂,叹息连连。喧闹和恐惧下那虚弱鹌鹑更是受了刺激一般,连滚带爬狼狈抖着翅膀。 “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拿去下酒吧!”众人讽笑之际。那火里串烟却莫名激灵后退两步。眼睁睁看着篰篮中间的对手翻腾受惊。 惊诧之际,火里串烟不知为何猛地扭头飞离,窜进高耸的火把,飞向摇骰子的赌棍,又抓狂似的撞在山岩上。 木心强捺差点没跳出的心脏,从扑腾翻滚的杂毛儿转向喧哗之中淡然的朔宁王。她忽而忆起他剖食狼肉的阴狠,那小块儿毛皮裹在他的护手上,带着狼味儿的污血和皮肉,方才应是在那小鹌鹑的身上涂了个彻底。 “这……这不可能!!”油脂粉头追鸟不成,返身怒骂,方才的娇柔荡然无存,只剩气急败坏的嘶哑“你们!你们做了假!!你们!” “小爷若是赌不起,不玩了就是。”木心抱起手臂抬着下巴“血口喷人却坏了体面。” 众目睽睽之下他气急恼怒,呼呼摔了帕子拍着桌板吼叫“别让他们跑了!” 混乱之际,窑子里的主事从天而降制止了一触即发的纷争。 “百把双眼珠子瞪着……”木心揖手朝着四周“他的雀儿受了惊,马失前蹄。恼羞成怒才要拿人。掌柜最是懂规矩,今日便也替小胭脂做个主。” “他们害了我的宝贝!他们得赔!”油脂粉头破口,唾沫三尺。想到这是那鹌鹑饮食,木心嫌弃将面额蹭的发红。 另一面的客船驶入码头停靠。银信缩在自己的被中,外头打杀的身影晃得她心烦。闭了眼睛又被刀剑厉喝吵的头疼,狠狠拔了两团棉花塞进耳内。 也不知过了多久,南弦喘着气推开舱门狠狠灌下几大碗茶。狐疑看着安分老实又与世隔绝的苏银信不可思议道“你……睡了?” “你们吵死了!”苏银信气急败坏睁开眼“打个架打这么老久?不是武功盖世吗?花拳绣腿!再要么像前几日似的,点把火轰隆了他们,早些炸完了早些安生!”说罢狠瞪一眼翻身睡去。 “他们可是预备强掳新妇的……” “你闭嘴!”苏银信猛支起上半身坐起“我说一万遍了!我一个字也不想知道。你!你们!休想把我卷进来!出去!!”揉着松散发髻,她倒头捂上被子,再无动静。 天色已然灰白,嘈杂的纷争随着越来越多的身影显现不断加重。 “您没事吧?”木心小心翼翼探向被推搡几步的朔宁王,余悸又好笑道“被人家扔出来虽是不好看,但却是最好的结果了。” 朔宁王漠然脸色转向窃喜的木心升级了寒意,凝视她陡然失措的眸子,走出几步顿足冷冷:“你好大的胆子。” 果然苏木心转着眼珠透出心虚,朔宁王乘胜追击,未脱鞘的剑柄抵去她胸口:“你当本王瞎的?那打手随便乔装一番便从咱们滚崖下的青水客栈掌柜变成了博戏场的主事手下?” 不等木心答话,远远奔来喧闹的重重人影,朔宁王咬牙,收回了对峙姿态。黎明乍现,昏暗之下那粉头戏子提着可笑的帕子踉跄追来,从致人混沌的博戏场陡落进现实里的枯树冷风里令人欷歔。 “我的货不见了!”他遥指木心怒骂“要么,把他留下!要么,把货还来!否则!今日你们别想离开!” 木心含着冷讽甩着两袖清风无奈“先不说小爷输了赌,单说如今这局面,您瞅着我哪里藏得住您的货?” 话音才落,对面又追出十余汉子,各个布襟包头身形魁梧。三方相觑,那领头的朝向朔宁王方向“这位大人既给了咱们线索,何不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转向木心的疑惑“既然你们赢了赌,把货卖给我们,价钱好商量。” “您居然趁乱去说和了买家?”木心不可思议低语转向三皇子。 “谁说他们赢了赌?!他们使诈!” “他们是鲜卑人,在这盯了好几日,就为了找你那些肃慎旧部的人。”朔宁王暼一眼那领头人朝粉头小爷淡定坦白“货不在我们手上,那定是在他们手上!” 木心看着眼前三方鼎立就要被他挑唆对立,急急顺水助推“我们都知道,从前肃慎旧部做乱,赤焰军联合北府军平定数年之久。如今肃慎人早已绝迹,仅剩的残余亦是与外部通婚留下的杂残。朝廷誓要斩草除根,我得了您的货也不敢用,无非是交给朝廷换赏银集功劳。偏可巧,我也不差银子,昨夜无非与小爷逗乐。如今闹到这个份上,您说我藏着这些人,闹去衙门那可是窝藏的大罪,你我都逃不了。小爷细想,我出来寻乐,何必引火烧身。”她有意无意的转着手里的扳指“让家父知道了还不扒了我的皮?!” 看着粉头小爷的若有所思,木心再转向那几名大汉又振振有词:“他们可不同!他们鲜卑与肃慎旧部同出东胡一脉!虽说裂变多部,可谁知藕断丝连着什么干系?他们比我们更想要那批货!” “你胡说!”那汉子愣一霎急急辩驳“我们若得了货,早早就走了,何必此处纠缠?”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拖住我们,你们才有机会跑!”木心怒目圆瞪“咱们中原人的兵法,你们研琢的够透彻!” 趁着他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苏木心拉着朔宁王简单比划两招急急找了漏隙,未走大路,又钻进密林小道遁走而去。 “绵里藏针,避实就虚,纵横捭阖。”木心侧目啧啧暗叹“宫中如何有人会信,如此强将是个痴傻?” “把人交出来。”他语气淡淡,不可置否。 “我真的没……”瞥见他凌厉狠辣,木心生吞一口气,找了草垛坐下,抱膝“你不信我,那咱们就此别过。” 朔宁王凝视许久,缓缓“青囊别坊是前年开来洛阳的吧?不比那些大家的药铺子时间久远,旁人兴许不在意,可本王早就注意过,新开的别坊如军中的岳镇渊渟,奇珍异草从不断货,倘若那些大家族对对账便知道,短短两年,青囊零零碎碎供了多少的货。青囊之所以默默无闻,是背后的渠道离奇成迷,只传言掌柜云游四海收尽精方。”他逼近苏木心俯身蹲下,探出手掌示意“方才在赌馆里,为了稳定各方,主事出现的时候散布了软骨散。软骨散七窍可入,入之即发。他们打架,内力难出所以顾不上咱们。苏掌柜受了伤,却能内压五脉,安生逃走,你说为何?” 软骨散?木心顿愣一霎,看着他微微发颤的掌心,四顾之下一手急切将他摁坐在地,一手扯开他的外袄衣襟。 “你……你想干什么?!” “软骨散四个时辰后会自行消解。所以,我没有配过解药。”木心犯难蹙眉“把衣裳脱了,按我说的运功。快些,仔细再受了凉!”她一面助他运功一面难掩抱怨“我配软骨散的时候,他连马步都没扎稳呢!多少年了,居然还用着这糟心老方子!!” “你不曾防备?为何无恙?”他扯去蒙面显示惊异神色。 “软骨散不是用来攻击敌人的。”木心无奈叹息“习武之人防御大成,阻断内功运行是为了逆推药气,如此可将伤势好转的时间提前半成。”她连连叹气摇头,又似是习以为常自嘲“我配药三月,在自己身上试了百余次,自然可抵。可我仁心研药,却成江湖毒术,得救的人跟想杀我的人一样多。在这世上活成迷都是无奈之举。”她意味深长看着朔宁王的眼睛“男子尚觉委屈,何况女子?” 话题沉重,她调整心情小心试探“殿下,此番当真是为了那些肃慎旧部的人?那些残余许多都受了鲜卑亲族庇佑才得以存活,杀干净他们只会让鲜卑愈发忌惮,坏了原有的邦交情意,何苦呢?” 朔宁王逼视许久似是看懂了结果又好似不再在意结果,亦转缓口气“邦交情意是杀出来的。靠你这种妇人之仁……”他系好衣带垂下眼色“不过你在军营说的不错,北地的老百姓要受苦了。”起身不过片刻却陡然眩晕,方才运气之力似是助推一股热流猛冲面门而上,血腥气霎时弥漫了七窍。 “有殿下在,是百姓的福气。”她思忖之间喃喃,转而速速起身盘着手里的扳指笑道“我得先回去一趟。”扭身却见他软软倒地,口鼻血涌,“你……” 朔宁王猛然甩开她把脉的右手“别碰我!” ------------ 人间草木心 第十六章 谁是谁的局 哼!苏木心端着坐在石头上稳稳当当“不号脉我就望不出来你如何了?”她探出手指指点点“莫说我的眼睛,就是寻常人瞧您这细嫩皮肉,哪里像个沙场养大的统帅?!这模样,还有这样的手,您怕是连年就得褪一层皮不是?还不老实说?!这身子究竟是什么如何落得如此?是你药包里的那些……” 医者面前藏不住甚么秘密,何况这年纪轻轻不拘小节的天医!”他用尽力气露出凶态掩饰着无奈“你、不许碰我。” 哼!苏木心冷哼一声,强势扣住他已然失力的双臂,骂骂咧咧瞪圆眼珠教他闭嘴安静,更不忘露出医者老练的不屑:“您不过是有副好底子吊着,再有三五年也遭不住,就是小川的下场!”她转而费解“可我从未见过这样急转的脉势。你常常会如此吗?还是因为软骨散阻断内气之故吗?常年靠练功可助气运,逆推一时便会……” 朔宁王此时眼中已然混沌模糊起来,耳边女子的絮叨也断续起来,最终朦胧成了墨黑。 另一头末时已到,小酒馆里的宥然敲开房门,房内的姑娘羞赧垂目,宥然的惊异从心底窜上眼角眉梢。 而这边小镇的街口灌入了黄昏的潮湿温润,朔宁王世界里的眩晕才刚刚停止。 “你给我喝了什么?”朔宁王错愕蹭着嘴角,惊异看着她血糊糊的食指“你的血?” “哼”苏木心不屑冷哼一次,仰着下巴示意一旁舂药的石块里尖刺的棘茎,“世上倒还真有人血入药的,不过咱们这一派惜命,轻易不做这样的蠢事。”她喃喃收拾东西,拍了拍身上的草,改了语气语重心长“老实说,您的痴症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见他不可置否的严厉,她眼色已然不同方才,好似羞恼一般低喃感慨“真是命大啊!我以为我胡乱尝草才得这样虚败奇异的身体,不想世上还有如此另类的骨血。” “你觉得是什么?” 木心谨慎摇摇头,费解又诚恳“不清楚与殿下药包里的那些是否有关,那些东西,连我都不曾见过。可您不是鲜少回来嚒?应该也没有用过许多吧?” 眼见他冷讽要起,苏木心无奈:“殿下也不必在意自己体质异常,木心诊多了去的。那敛了七天下葬了又活过来的都见怪不怪,殿下这虚浮沉实的变数,实在不算稀奇。木心亦不会多嘴!” 朔宁王缓缓松了杀气,改出狡黠脸色“你抢了本王要的人,号了不该号的脉。苏掌柜自行思量,如何才得益?” “我……”苏木心惊异追上他大步流星的远离“我为了您,杀了人。今日还救了您!您就如此恩将仇报的?!” 夕阳下两个骑马的背影被拉得老长,女子回望远处的小镇幽然叹息:“宥然小哥从来喜欢的都是几年前的念想。不见的日子,把所有好的都灌注在那几眼的念想里。如今见着才发觉喜欢的没有那么好,不喜欢的也没那么差。人不能一直往前跑,却忘了回头看一眼眼前人。” “若是这女人不来。你预备如何?”走出很远,他终于沉吟发问。 “我见着他的时候就看见那宋家妹妹了。”木心苦笑无奈摇着头“她一个小姐家的,路都鲜少走,又怕见人又怕跟丢,这一路跋山涉水肯定是没少吃苦头。有这样的心已经难得了,还苛求什么隐遁之术不成,也只有那个没心肝的瞎子,才看不见身后的人。” “你如何就认定,他们姻缘就是对的?”他长出一气“痴笨如此,不是一样误了人家?” “月老又不是我家管的。他们对不对我哪能知道?!但定是比娶了我对。”天气渐燥,走久了的木心松松毛领“世上哪有那么多全对的事情?咱们出门时候快在山中冻死,这会子春意盎然直冒汗,万事从来都是推拉退让,包容体谅罢了。” “苏玉。”他忽然正色转头“如今你算是王府上的人,即便是逢迎做戏,也该有所分寸。夜会外男,私相授受还敢……” “等您到了利州我就不是王府的人了。”木心提着缰绳轻松“您将来娶了王妃,我也会保密殿下跟那油头小厮一段爱不释手的孽缘。” “你……”他鲜少被一个女人气到语塞,从来婢子入了府,就是府中的人,苏木受伤被他看过身子,更是默认了归属,可转头她就敢当着自己与旁人搂抱亲昵,如此目中无人,极尽羞辱。 “三皇子。”木心意识到他顿身,扭头似是看穿他的心思,点着眼角正色道“我医家眼里,肉身乃是承盈之体。且不说殿下与木心清白施援,即便是小哥真心求娶几许触碰,与木心而言根本不值一提。相比在战场医庐,在难民灾地,我见过无数酮体尸身,按过无数经络脉势,你若觉得这些都是女子烟视媚行的肮脏,那便是罢。” “不值一提?”他眯着眼低语凑近豪迈壮言的木心,似是帮她回忆她那日羞愤,冷哼“我看你真的伤养好了。” 顾北摩挲着手掌下抢来的一张图卷陷入深思,南弦凑上前努力识别一番,对着几处圈点惊叹:“白兰小郡主来趟洛阳不易啊!这么几个月被劫了十来回。这是第三条新路线了吧?”她嘶嘶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咱们也别想复杂了,这白兰郡主原就跟拓跋家的更交好。说不定这路线就是这小郡主供出去的。”她推着顾北肩膀“你说从来有几个公主能遂了愿想嫁谁就嫁谁?” “都到这里了,拓跋鸿也不一定是真心想劫人。做做样子离间些许,小把戏罢了。” “不会吧?”南弦拿手掌比划着脖子惊怪叹息“一处长大的,总不至于……” “白兰既选了咱们和亲,定是有了偏向。不至轻易让鲜卑得逞。”顾北叹息一声凑近“咱们陛下痴迷道术,白兰的郡主可不是来嫁皇帝的。” “我知道啊!”南弦抱膝沉思“听闻朝上不少谏言,有说将白兰郡主给太子做妾,也有说要给咱们爷做妻,你说,皇上会如何思量?” “太子如今势重。皇帝急召三殿下回来就是平衡太子之势。”顾北带着几分愁绪低语“明眼看着这小郡主就该是嫁来咱们府的。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他眼色转向船舱外发呆的苏银信陷入沉默。 “咱们殿下再如何不受宠也是殿下!皇帝是不会允许一个婢子做王妃的。”南弦瞪大眼珠子“夫人也不会!最多一个侍妾?偏房?” “娶谁都无关紧要。”顾北平静过后转而愁闷密布“我是担心他啊!” 他?哪个她? 皇宫的夜晚依旧寂寥森森,小祠堂外皇后盘着佛珠不可思议对着儿子的意味深长:“他真的把那丫头带去营里了?这不是胡闹吗?让皇上知道了又得怪罪本宫……” “母亲!”太子含笑打断“总得新鲜两天,随他!”他揖手恭敬“我命人在宫外寻来些好瞧的,送来给母亲解个闷儿。” “你也把心思用在些正途上,好好替你父亲分忧才是!”皇后蹙起眉头苦口婆心“他才回来几日,满朝传言说朔宁王拥兵自重。连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觉得过分刻意了些!好些年戍守东海的是他,联合北府围剿叛乱的是他,齐鲁大捷亦是他。你少成日成日的和朝臣扎在书房里!那些个风言风语过犹不及!” “弟弟有功,我就没有嚒?”太子舔着脸笑道凑近母亲肩头“孩儿不用功嚒?” “行了!”皇后没好气甩着袖子“皇上与本宫已经说过了。他带过赤焰军,形势所迫调度过北府军。自从朝中有传言。你弟弟回朝自己释了前军指挥,交还赤焰兵符,你父亲好说歹说,调他负责后军供给,他便推脱要成家了,修生养息了。”她转向太子“前脚好好的脱了戎装,后脚你父亲就许他押粮去给被困的赤焰军解围,谁都看得出……”她长叹一气“他不及你聪明,蛮憨亦算苦劳,你父亲对他们母子终归有几分歉疚。你也不可太过招风!听着了吗?” “朝廷若有需要,孩儿也可义不容辞奔赴前线的。” “省省吧你!”皇后破口,长吸几气平复着心绪“哪怕你赶紧给我生个孙儿也比在这跟我说大话来得实在!”她扭头朝向太子寝殿,情绪越发激动“你娶太子妃多少年了?!妾室侧房有多少?”她强捺火气低语咬牙“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外头那些龌龊。再不收敛本宫也救不了你!” 太子原本满怀期待,却不想碰一鼻子灰,悻悻告退而去。 更深露重,皇后的寝宫依旧微烛晃动。老嬷嬷替主子不断揉按着太阳穴宽慰“娘娘何必跟太子置气呢?咱们太子爷是个聪颖上进的孩子,不过年轻些,娘娘好生提点就是。”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要白兰郡主。他要来做什么?还不是拿去笼络鲜卑人的!一天天的正事不做只知这些操纵之举,皇上与本宫说了多少次他浮躁、浮躁!!!”皇后恨铁不成钢拍着蒲团,半晌才长出一口气。 “老大成日闷在道观里,老三也常年不在家,老四年幼不知数。他身为嫡子,一人自知优越,独享着皇恩长大。”皇后微微摇着头喟叹“飞得越高便会摔的越狠。我日日胆寒心惊,耳提面命却拦不住他骄纵横飞。你瞧瞧外头,文武百官日日将他夸的上天。皇上的忌惮之心一日胜过一日。你瞧瞧,这就把老三召回来了。他也知道急了,急又急不出个争气的法子!” “那……就真的让白兰郡主嫁去三皇子?三皇子若是真的染指了北郡的军权,又能得到白兰的支持,可真是咱们太子爷不小的威胁啊……” 皇后原本微垂的眼皮突然抬起“青月?对吗?那个丫头你们查过了吗?听说老三很是宠爱。” “蜀山老屋里,娘难产,一个老爹前年肺痨死了。一个姐姐老早嫁了人生产时也没了。”老嬷嬷无奈“老爹从前是个轿夫,还算清白人家。”她转脸错愕“娘娘不会想让那个贱婢嫁去?” “嫁不是不可能嫁的!可只要好好调教利用,等郡主去了朔宁王府,总有机会……”皇后语气急转忽而长嘶一口气冷哼:“有这么巧?本宫一查,就全死了?”她轻弹手指退了下人“我得好好想想……” ------------ 人间草木心 第十七章 身在此山中 月光愈显清亮。木心撇着嘴长吁短叹抖摔着缰绳可惜“这么快就天黑了?就剩大半日路程了。” 朔宁王依旧冷着脸,在客栈门口顿步扭头“青水城的掌柜在这里还有分店嚒?” 木心哑然,牵着马无奈腹诽:阴阳怪气。你继续睡山里啊! 月色高悬时,木心提着两个酒坛送进内厢“您要的酒。殿下慢用,奴婢去外头守着。”话音才落便见他意料之中的示意,无奈含笑摆手“三殿下,我喝多了素来只会睡觉,不会说话。您就是灌死我,我也说不出来什么。”她搓着手求饶“我清醒时说的话也都是真话。待会若真吃酒失了态才是罪过,殿下放过我吧。” “明日就到利州了。”朔宁王熟练坐下摆上酒杯“吃两杯无妨。” 木心无奈,汲气下沉,暗暗攒着气力,警告自己吃酒适度。 “你还会做什么?”朔宁王盯住她手里的活计。那腕子将那汩汩落下的酒酿一滴不洒利索落杯,“除了医病……”而后想起了那座传闻离奇的别坊“跑江湖倒药材,攒着小金库,你还会做什么?” 苏木心右眉微微上挑似是讶异他的疑问,继而冷静“还能在宫里来去自如,偷脉册,勾搭男人,打架杀人,偷偷给主子号脉……”她无所谓对视上那主儿眼色“殿下要给奴婢升职不成?” 升职?你缺那些钱还是缺使唤的人?男人的不屑正中苏木心下怀,木心正色叹息“堂堂君子,是准备在我这个女子面前失言了?咱们可是有言在先,我替您解围,您放我一条生路。您若不做君子,我便只能做小人了。”她将眼色转入身后洞开的窗扇中,示意着山高水远的江湖。 “你是皇后送来的礼物,说没就没了?” 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死一个奴婢与一只蝼蚁有何区别?苏木心强忍心底不适,冷讽显而易见“如此之势,天下医者迟早也会死干净的。” “你什么都没查到,空手而归,又如何与天下医者交代呢?”朔宁王缓缓放了杯子“都不管了吗?” “胳膊拧不过大腿。”木心无奈空了杯子:“我敬重殿下,不仅懂得爱惜将士,也心怀仁慈。受难百姓,落山草寇,蒙冤囚犯,您让男子充军前线,女子耕织后勤。可是……”她突然垂下头去“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没人要的。瘸了腿的瞎子,只有睁眼力气的潦倒龙钟,以为女子生来就是卖身的黄口……有了青囊别坊,他们才能堆在别坊里守望协助,摘药,洗晒,看火。”她摇摇头“殿下都救不来那些难民,我又如何救得医道?!”她无可奈何放空眼色“木心仅有薄力,这世间安宁,还得朝廷来给。” 空气安静片刻,木心垂目再言“跟我们对赌的那个人牙子。”木心替自己满上酒“我猜,有可能是林氏商行的人。林家的商号都是镇北侯取的呢!他家那个掌事大公子,时不时就在青囊红杏出来的货里票些油水,很是讨厌!”她仰头一饮而尽“可也没办法,水至清则无鱼。反正这林家也没几日好日子了。” “怎么说?” “攀附权贵,沦为弃子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朔宁王不屑讽意满上一盅,仰头一口“不必提点本王。” 木心咬了咬嘴唇,似乎下了重大的决心,撂了杯子低语沉沉“当今圣上,将那些心怀叵测的术士之言奉为圭臬。我原有忧心,听闻殿下痴钝,常年用药,还朝只怕凶多吉少。可如今瞧来,三皇子心中城府,知晓利害。我就……安心了。”顶着他硬拧出的冷笑,木心无所谓自己的大不敬长吸一口气继续说叨。 “老实说。”她诚恳笃定,似是下了最大的赤诚“我并不清楚替代了紫灵芝的‘老树根儿’究竟为何物,既在宫中药房没有痕迹,又是如何进了殿下的药包。可是……”苏木心眼里的认真谨慎溢于言表“我总觉得,这与先章后的死有关,与五行散最后那道工序亦有关。无论圣上是否知情,您都要万分小心!” 三皇子并未有想象中的讶异,反倒好似早就了然些许,甚至顺势道“不如苏掌柜留下来,认真盘查清楚,毕竟这世上还有您不认识的药材,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苏玉生来就是被弃下的。养父母也不要我,师父也离开了我。我走南闯北这许多年,没有那样天真的心。”她把两只胳膊伸直在桌上“那些药,连顾北南弦兴许都不知您究竟喝了没喝。无论您是用什么方法捱过那些暗算,我知道您不会放过我的。毕竟我号了不该号的脉,看了不该看的书,还听到了皇后不可外传的秘闻。我的胳膊腿,眼珠耳朵舌头,您需要什么便拿走什么。再不放心您就杀了我。”她红着眼哀哀“可信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我这一辈子捧在手心里,干干净净的医者。” 朔宁王似是早已预料,手腕微转,匕首闪着寒光从半空掉头插在木心两掌之间。 苏木心认命一般扶额,脸色惨白,苦笑“三皇子早成大业,也救一救我医家尊严,苏木死不足惜。” “你们医家最是惜命,留在本王身边做事?”他侧目,缓缓将右掌钳上苏玉的握杯的手腕开出条件:“你还做你的苏掌柜,先章后的死和医士们的连坐,本王来给你一个说法,如何?” “青囊名声在外,商贾政要皆需平衡不假,可木心分得轻重。林家以商谋权,打压弱小,虽能独大却难保全。”木心皱着眉尽己所能保持着冷静,逐渐发力挣出他的掌心“青囊只为百姓立命,不求荣华,若天子脚下真难容我,木心撤了便是,绝不可能为一时之利沦做他人棋子。东宫不可能,三殿下,也不可能!”最后几个字虽听得出恐惧却咬的坚定。 苏木心的拒绝并不意外,朔宁王快速承应“你知道……”他眼色复杂“肃慎旧部虽已落败,可那些残余可都是与鲜卑王族有干系的。谁捞到了,可是个不小的功。”他俯身逼视“你想拿这些人质去跟北郡交换医者?”不容苏木心回应,朔宁王大方抚掌“可以!本王准了!” 苏木心垂下眼帘,酒意挣出玫红布上双颊朔宁王瞧她痴痴愣愣的摸索一阵,好似有了松动,男人眼色再往下,木心从袖口拢住一团暗青,唇角僵直像是下着巨大的决心,在酒意弥漫片刻,才将那一团黯青盖在桌上移去朔宁王面前。他假意瞥过一眼,又惊异翻覆多次,那药囊形似荷包,捏在手里,能摸到当中一颗丹丸,青绿晕锦缝制,除了锦缎本身的暗色织纹,再无其他。心头原本暗浮的期待忽而灰暗了下去。 苏木心垂目耐心解释道“这是颗解毒丸,无论是草木汤药还是玄道蛊毒,皆可化解。”抬起的眸子满是诚恳“这是我师父一生的心血,天下仅此一颗。”说到此处又喑哑了喉头,模糊了眼睛。 朔宁王一阵失望越发明显,好歹配着让她苏玉吐些山盟海誓托付真心的话来听也颇有意思,不想竟然是药物?朔宁王带着三分谨慎三分疑虑抬眼看着她手里的物件儿。木心见他这般神情才发觉自己缺了思量,心生悔意,手指一紧“殿下打仗行军,在外带着防身。不过,医者父母心,但愿殿下,永远也用不上。” 话虽如此,木心懊悔更深,可眼前掏都掏了出来,如何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可哄他收下却又不是什么好事情。自己作为医者,自然是把药当做宝贝。放在崇尚将门的三殿下这,可不就是触霉头的玩意? “人是殿下让给我的。这便算是我谢殿下。”木心带着几许难堪艰难解释,“只着急想报效殿下恩典,也没什么旁的能给您了……”支吾之间,这药囊捧着也不是,收回也不是。 谢?!他偏侧几分调笑的眼神抽出她的药囊“你的意思,这是谢礼,不算信物?”他再逼近两分“就真的宁可死,也不愿意留在本王身边?” “我答应过师父,世间事只能看,不能拦。”苏木心蹙眉“苏木无法听命于任何人,奉命行任何事,惟尽医者本分。” “虚伪!”男人感慨,干脆掌心覆盖她握住的匕首“那本王只能成全你。” 木心闭目,朔宁王却突然抬眼,一手狠狠拉过她快速转身窝进怀中。木心心下一惊,再定睛看去,见着自己迎面的窗户里几十只剑带着嗖嗖的风声窜进了房间,未来得及再做反应,最前的一直已经扎进了他的后胸。 “你……”一时间的分不清自己作何情绪。甚至来不及抬头看一眼他。第二股第三股剑群密密麻麻接连涌了进来。朔宁王抱着她俯身而跃躲避在床柱之后。可外面的人并没有就此放过,木心只觉的头皮发麻,满耳都是嗖嗖而过的箭和扎在家具器物上的撞击声。 他蹙眉无言,只用双手轻抚在她两条肩臂检查她是否受伤。木心回回神,扳过他的肩膀查看伤势。 “取下来!”他声音低沉又坚定。 “不太深,可现在不行。”木心皱着眉小心撕开一层他开始透血的衣物。“我检查了再取。” “取下来。”他抬高音量,不容置否。 木心硬着头皮一手握住后半截剑翎,尽可能调整倒钩的位置。一手紧紧摁住他的肩膀。在他的催促中,木心闭目发力,箭头抽离的一刹只来得及让她看到一眼血入注而出,朔宁王便提着她的胳膊,躲着密密麻麻的箭雨窜出了房间。 “这里!”他从带马厩的侧门把木心推了出去,“把东西带去给巴郡王。”方才那节文书被塞进木心手里。 “不,不行!我来应付,你走!”木心慌乱要把阳符还给他。 “只有我能拖住他们,玉儿听话。”朔宁王眼神坚定,与方才的狡黠判若两人,“一直朝东走,如果天亮我没有追上你,你就让顾北来接应。” “不行!”木心死死扒着门,“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可前门的砸门声越来越大。 “这个。”朔宁王从腰间抽下一枚物件儿,拉下她扒门的一只手,认真捏在她手心嘱咐“自己收好,不许丢了。” “我……”木心来不及说话便被不由分说推了出去,闭紧了后门。左右踟蹰慌乱一阵,木心只得硬着头皮按他吩咐,骑上马奔向茫茫月色。 “小的死罪。”一个小兵对着脱去衣物包扎伤口的三皇子不住叩首。 “无碍,做得很好,下去吧。”他疲惫扶额,轻轻弹了两下右食指,示意他下去。 “殿下,那位姑娘确是骑马朝东去了。” “跟着的人可靠吗?” “可靠,殿下交代过,这姑娘机警,末将找了最好的探子。”朔宁王点点头,一抹诡魅浮上脸颊,他抬手将药囊轻轻蹭着鼻尖:苏玉,本王看上你了。这条路,你愿不愿意,都得走。 ------------ 人间草木心 第十八章 残雪消融时 “小玉?”顾北狐疑看着远处狼狈的木心驾着黎明的晨曦奔出一路的扬尘“殿下呢?” 木心狠狠咽下一口空气,摊开沁满汗珠儿的手露出一截。 “这是?”顾北大惊。 木心拼命喘着气几乎从马上滚落而下“我要见巴郡王。” “我问你三殿下呢?”顾北顾不得许多,摇着木心的肩膀急的眼中蹿火“快说啊!” “庆符镇……” 话音刚落顾北掉头上马,领着一纵队伍奔向远处。 “等……等我……”木心被身边掠过的骏驰带的趔趄几步,却被南弦眼疾手快拉去一边。 “苏大夫随我来。”南弦握着她冰冷手腕。“顾北去,一定不会有事的。” “南弦?”木心猛地停住脚步,紧了紧手心里的兵符。“银信呢?” “这会子该起来了。”南弦语气少有的平和柔缓“成日不是闹着要去寻姐姐就是坐在门口巴巴等着姑娘来。” 木心瞧着她表情平静,心里略略放下心来“走吧。” 巴郡王看着来送信的小婢女,只一瞬间的眼神微跳,瞬而恢复了平静。木心本就心思纷乱,说不上来有何不同寻常。只速速回礼退下。 转眼的外廊上银信如离弦的箭疯扎进她怀里,哀哀戚戚撒了通娇:又是崖上摔下来惊着,又是找不到姐姐吓着,又是绘声绘色的讲自己如何沉着冷静乖乖来了这处。一旁的南弦蹙眉抱臂,惊异看着一路漠然无畏的女孩儿此刻抹着泪花儿娇嗔跺脚蹭在木心的臂弯中。 “你受伤了?!”银信瞪圆眼珠看着她的耳廓“是不是那个……”怒视对上南弦的无辜“你们王宫里没一个好人!”不由分说拉着姐姐去了屋里絮絮叨叨“还有哪里伤着了?疼么?身上不是带了药的?你明明打架了嚒?” 木心含笑听着她抱怨唠叨,安抚一阵又不由自主的盯着窗外的太阳从升起到头顶再到西斜。 “你在担心三皇子?是也不是?”银信终于忍不住。 “没有。”木心的否认开始苍白,蹙眉辩解“也不是完全不担心。我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万一他出点什么事……” “自从你这一趟,就变得不一样了。”小丫头坏笑凑近“姐姐你按着他的脉息了嚒?” “按……倒是按着了。”木心心跳渐快。看着她似笑非笑眼色又重新跌入困惑“你相信吗?那种脉息我从未见过。一个濒死的颤动只眨眼一瞬,陡然平复如常。”她重叹一声“王宫深院里的争斗远超我们的预料。我现在亦不确定,三皇子的痴症究竟是装的还是受人毒害已久。但我知道,无论他傻或不傻,都是很可怕的角色。克制隐忍绝非常人所及,嗜血屠戮亦非常人所及,这其间筹谋盘算,伺机反扑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就好!”银信叉腰若有所思“我可警告你,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自然知道。这个三皇子,比太子更似皇帝的心腹之子,从他那里找线索真真是虎口拔牙。”木心心烦意乱的绞着手指摇头“可我答应了护送他来,却没做到。自然是过意不去的。” 正一句没一句搭着,便听着外面嘈杂渐起。 “可不是回来了?”银信冲着窗外喊着木心,转头却见木心早就踏出了门外。 木心没有随着众人在门边跪拜迎接,却悄然转向后门走近了顾北带回的纵队之中,在兵马修整的杂乱中遇见了顾北。 “顾北哥哥辛苦。”木心欠身做礼。 顾北还礼,微微缓口气“这一路辛苦苏姑娘了才是。” “殿下能安全回来,木心总算能放心了。”木心腾然释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哥哥可是在镇上接到殿下的?” “没有。”顾北双手缠着马鞭“我们在镇外遇见殿下的。有几个贼人一直尾随纠缠,我们在滩坝耽误了一会。不然,晚饭就该回来了。” 木心愣了半晌,有些僵硬“幸好殿下平安。顾北哥哥忙吧。木心告辞。” 她缓缓走在车马间,看着仅有灰土的干净车辙,心绪翻腾许久后渐渐坚定了下来。她加快脚步回了房里“银信,收拾东西。”她咬咬下唇作势“动静小些。” “青囊别坊?跟她行事倒是如出一辙。”顾北再次疑虑的看向朔宁王,“青囊别坊背后,主事神秘,供货来源也很神秘。”顾北抱着手臂陷入沉思“这主仆不仅来历不明,一个药理诡异一个医术超群,油盐不进诡辩伶俐。我倒越来越相信,传说中的灰飞烟灭的仙草阁并没有真的连根拔起。说不定就是化整为零,早早沉进了王宫和民间各个角落,如此看来,这苏木,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复杂?!朔宁王踏出浴斛,平静换了干净的深衣,步出浴房,南弦早早在外候着奉上茶水。顾北追出急切寻着不知所踪的玉玦。朔宁王并未理会他的追问,只将深衣腰间的药囊自顾系上,扭头不屑,“一点都不复杂。她怨恨想长生想疯了的老爷子,怨恨胡言乱语的术士乱臣,怨恨凌辱了医者的北郡,总之整个朝廷,都是她的敌人。”他凑近自嘲“跟咱们不是一样嚒?” 南弦收拾了喝光的茶杯,又手脚麻利的去外间端来吃食,一边忙一边吊楣惊叹“你们真的去博戏院子了?那些真的是肃慎旧部的奴人吗?我许久都未见过了。以为都被抓光了呢!” “无论是不是真的,拓跋鸿确实暗中积极笼络各部。今年北地寒冻渐长,百姓的日子亦不好过。”朔宁王眼皮低垂,微抬手臂由着顾北伺候穿上外袍:“你们如何?” “盐船被炸后货物都沉了湖。这几处线人的情报都很准,他们窝藏的那些货我们运回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烧毁了。高雨堂的亲信我们也收拾干净了。哦还有,白兰郡主不日便可平安抵达洛阳。”顾北揖手欲言又止,“这处布防完成,殿下也该早些回去了。” “高雨堂呢?” “按着殿下之前的吩咐,将首级快马加鞭密送回去。大约明日,宫里那位就能见着了。”顾北语速飞快,顿了顿后补充“那根骨簪,也一并随着脑袋送去了。” 朔宁王满意眼色仰头长出一气,疲惫又快意卧去长椅上。南弦跪在他前方的案几边笃笃摆着几盘佳肴,数落着殿下不该任性,好好的主子,非得露宿山头吃些没必要的苦头,倒让她们僚属好吃好喝骑马坐船。絮叨说到了苏银信,史南弦忽而多了几分笑。 “还有那个小丫头,别提多倔了。”南弦一本正经占住一块空地,调出一副不屈表情,朝着他二人一本正经活灵活现的学舌“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我姐姐疼我,就能拿我胁迫她。你们敢为难她,我随时都能去死的。我若是死了,你们一个两个,还有你们那个主子,都没有好下场。” 朔宁王一身轻松靠向椅背,脸上不自觉的浮出一抹从未见过的温柔浅笑。虽然只有一瞬间,足矣惊着角落里收拾东西的南弦。她幽幽然游移在顾北身后,惊惧看着仿佛从未见过的主子“他……这是什么表情?” 顾北见怪不怪白一眼南弦转向主子:“殿下的伤可处理过了?”见着他无言抚着肩头,上前抬手,“伤的重吗?属下看看。” 朔宁王没有言语,只偏头带着意外眼色盯住顾北,似是责备他的不解人心。南弦会意带着几分尴尬缓解着气氛笑道:“不过换换药的事情,属下早就轻车熟路,我……”凌厉扫视而来,南弦急急住口,心虚朝后退去两步。 朔宁王挥手赶开呆杵的顾北,烛光映出狠绝的眼色,犹如那寒山夜的孤狼。 “桌上只有这袋子钱。”南弦怯怯提着素白的钱袋。熬不住主子的脸色跪地叩首求饶。 顾北冲着进门口瑟瑟发抖跪拜的丫头“不许哭!殿下问什么,你们答什么。” 朔宁王冷着脸翘着腿,不耐烦抬眼,眼前按捺不住抽泣的小丫头声音发着颤“住纱阁里的两位姊姊傍晚就离开了,奴婢真的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过来。”朔宁王幽冷的空洞里透露出无边的威严。 小丫头强憋着眼泪,连滚带爬靠近朔宁王。朔宁王微微朝前探出身子,眯着眼睛,抬手从丫头的发髻间拔下一根桃木簪。 “奴婢死罪!”小丫头惊的嘶了嗓子“姊姊们离开时候,奴婢随口说那位白衣姊姊头发浓密黑亮,便只一根寻常桃木簪子也戴的好看。那位姊姊便把簪子赏了奴婢。” 只一夜之间,气温陡转,狂风大作,清晨里的微微曦光又重新带着几分料峭。木心带着哈欠连天银信在城关打开的第一时间奔出城去。 “姐姐,真的很冷,即便要赶路,也可以等晌午啊。”银信搓着自己缰绳上被冻僵的小手。 “等到了集市上,给你添件新衣和手套。”木心有些心疼看着身边鼻头通红的小丫头。 “只想着你以后能安分呆在连天山,便是冷死我也愿意。” 木心头发被一根绸带捆着,在风中凌乱的舞动着,衬着白皙的脸上略过一阵荒凉的光影。 还未走出十里,便见着前方飞鸟惊起,木心心思略沉,眉目紧蹙。果然没多久的阔地上,木心和银信被弓弩队团团围住。 银信撑着头有些无奈的叹着气,颇有意思的拿眼睛斜着姐姐“咱还走吗?”。可木心的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银信心里转而有些发毛,一旦姐姐这般神情,定是真的怒了。 果不其然,木心停下马,没做多的思考,调转马头后退几步,便作势要冲出包围。 “姐姐?”银信惊异看着她破釜沉舟一般的决绝。 “殿下……”南弦话语未落,朔宁王手里的箭满弓而出,远处木心骑着的马匹猛然受惊抬蹄,嘶声凄厉,狂奔几步。木心猝不及防,狠狠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姐姐!”银信尖叫着下马扶起木心。众人定睛,才发现木心的所骑的马眼上插着剑翎,胡乱蹬几下马蹄,便歪倒在地,只剩最后几声呼哧的呼吸。 “你们疯了!”银信气的面颊通红“想摔死我姐姐啊!” 木心冷眼看着,心里的念头却更坚定一般。抽出鞭子扎进了弓弩手的队伍中。 “别打了!”没等银信上前,便被人强扭住双臂扣个严实,“你们敢伤了我姐姐,我让你们拿命赔!不……我让你们主子拿命赔!”银信挣扎着尖叫。 “不得无礼!”南弦远远奔来拉住缰绳“不许伤了苏姑娘。” 木心鞭长半径内眨眼间便退开一个圈。木心抬眼,看着面前莫名而降的冷冽男人。 “朔宁王言而无信,如何服众?”木心神情里的冷冽并不输给朔宁王,只让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朔宁王下马,迎着木心冰冷的眸子一步步走近,微微偏头低声反问“那又如何?兵不厌诈。” 木心的脸色远比冷冽的风更阴沉,一言不发,毫无波澜,木心在呼号的寒风中一步一步的朝前走去。剩下朔宁王渐渐捏紧的拳头。 “姐姐。”银信快步上前,却被身边的几个侍卫牢牢捏着。 木心顿了顿,转向银信的方向,鞭子像只长箭般扎了出去,被一边的顾北牢牢捏在手里 “小玉,不要打了。”顾北锁着眉头。 “放了她。”木心僵硬空洞的吐出这几个字。 “完了完了。”银信有些恐怖的看着木心,又转向侍卫“我姐姐气大了。还不赶紧放手!” 侍卫看着同样震怒眼神的朔宁王不敢松手。只眨眼的瞬间,木心只留下一道闪现的白影,和幽幽在空中飘落的绸带。回神过来,木心不知从哪儿来的匕首直直顶在三皇子的喉咙上。 众人大惊,一时间刀枪剑戟全数对准一人。 朔宁王被木心用匕首顶在怀里,闻着她呼吸间的幽若气息,却只觉得她心里眼里皆是坚冰。 “用这样的姿势做挟持,会留下破绽的。”朔宁王猛地撞向木心受伤的左肩,应激之下,略略分神,朔宁王如闪电般移换步伐,木心并不示弱用手肘挡住他的一掌,却正中下怀,他捏住木心手腕,松开了匕首。木心腰肢奇软,俯身用另一只左手牢牢接住,朔宁王左膝顶住木心肘臂关节,她却翻转身体用未受伤的右臂挡过一击。朔宁王却早早空出手来,等木心重新把匕首架上朔宁王的脖子时,她的眼睛只能看见逼近的一个黑点。只差分毫,朔宁王手里的木簪便如方才的长箭一般扎进木心的眼里。 木心的眼睛再未眨动,朔宁王的喉结也被死死抵住。双方就这般僵持着,伺机寻找着对方的分毫破绽。只一恍惚的分神,便能在倏忽间失了性命。 除了呼号怪叫的风声,没有人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屏息看着这场似乎实力相当的较量。 “我死也不会跟你走。” “你今日死在这,本王也会把尸体拉回去,埋在朔宁王府里。”朔宁王眼睛开始变得猩红“本王要让你亲眼看着,从宫里的密枢局到青囊守望相助的奴人们,一个一个被本王杀干净。还有,相比那些来历不明的老树根,虚无缥缈的仙草阁更令本王感兴趣。” “那三皇子先去死好了!”木心带着不甘的恨意抬起手里的匕首向朔宁王扑去。 顾北南弦眼见着朔宁王神情凝重,纹丝未动,全然没有抵御动作。手中的剑紧了又紧,保护朔宁王已然成为身体的下意识。即便有多少复杂在其中,三皇子的命才是他们的天。 木心的刀尖扎进朔宁王前胸的同时。朔宁王突然张开手臂牢牢拥住木心把她按进怀抱的最深处悄然而快速的转过方向。 “顾北……我……我该怎么办?”南弦在银信的尖叫声里脸色惨白,握剑的手狠狠发着抖,声音里满是恐惧,一时间仿佛被雷劈中,呆愣木然,不知如何是好。在她身边同她一同出剑的顾北虽然未有这般惊慌,却同样被吓的不轻。 木心原本就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几许委屈红着眼睛,此刻圆睁着一双疑惑和震惊杏眼,呆愣在朔宁王的怀里。 顾北南弦为了保护未躲闪的朔宁王双双出剑,却生生扎在主子的后背,木心胸口一刀也没含糊。朔宁王腹背受袭,血染全身。 “属下死罪。”顾北收了剑拉着已经吓呆的南弦,既不敢上前,又不敢离开,只在原地速速跪下。 木心眼里的怒意风卷残云般消失殆尽,剩下无尽的迷茫。她依旧贴着朔宁王的胸口,那里是她亲手扎下的一刀,淌下的血染红了他的锦袍,也染红了她的脸庞。 朔宁王缓缓抬手,拢起木心披散的头发,轻轻盘起,把那只木簪重新插回她的发髻。 “闹够了,该回去了。”他语气坚定却低微,像是不可置否的命令,又像在哄着一个不能如意的孩童。许是连日受伤疲惫不曾歇息,又许是昨日一夜顶上头的气愤陡然散去,苏木心只觉得眼前光景暗了又暗,终于不支软软倒下。 车马队伍快速返程,苏木心似有了知觉,却懒起身子,一路都蹭在马车中睡着。 “你姐姐为何不愿意跟着三殿下?”南弦骑在马上,对着银信疑惑不解。 “我姐姐为何要跟着三殿下?”银信满不在乎的反问。 “三殿下不好吗?”南弦看着银信“她差点杀了他。” “差点?”银信冷笑“我姐姐就算瞎了,下针也不会差分毫。”银信摇着头转向惊异的南弦“再说了,我们医家,只救人,从不杀人的。” 南弦身子不自觉的抖了抖,喃喃自语“完了,我全完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十九章 捡来的王妃 乌瓦残桓,鸦声嘶哑,朔宁王坐在清冷木房的台阶石上靠着一扇紧闭的鸦青木门,似是等待许久。 “知道我在闭关。”屋内低沉的声音微微清着喉咙“你小子闯祸了?” “不算。”他微微后斜身子朝着倚靠的门扇不耐烦蹙眉“我前年走时你就闭关,我回来了你还没出来?” “废话!”房内的声音也似一阵不耐“养不熟的狼崽子,说罢!” “我要成婚。” 房里沉默许久,终于叹出一气“成婚不去求你父母,跑来我这,你是被哪里的小妖精吃住了?” “嗯。” “很美吗?” “嗯。”他终于不耐烦拿背顶在门上,撞出一阵黄灰“你到底管不管?” “滚蛋!”话语里伴随一次重重的拍案。 朔宁殿下鲜有的浮出一丝狡黠笑意,将手里一卷塞进门槛被腐出的木缝里,挤出惶惶虫蚁和深重灰土,轻叩一次门扇满意起身“走了!” 大殿素净,绿纱窗下的长桌禅椅在屋子当中的暖砚炉里失了几分寒意,却又因为主人的高高在上多了肃穆。连年战事,皇帝一贯要求从简而居,书房的布置一改再改越发朴素,只有侧壁的彩漆描金书橱上《周易古占》一类堆得敦实。 朔宁王恭敬杵立,却依旧漠然空洞。即便皇帝屏退左右教他不必拘着,他也执著的再三起礼,槛外静候。 “好了。你也辛苦。今年就好生休息一段时间。”皇帝终于抬头阖上他递来的几本折子,“盐菜口粮牵涉太广,官盐监守自盗这件事……反正你也不打仗,嗯?” “父亲。”朔宁王低微,又速速垂首请罪“孩儿只知外敌若犯,诛之不怠。孩儿……自小庸碌,其余旁的,实在力不从心。” “你啊……罢了罢了!!”皇帝叹息摇着头“你跟你娘真是一个秉性。”而后又带着几分恍然和疑惑起身“听闻,你路上遇到了贼人?” “是。”三皇子抬手“一些小部族的落草山匪,将孩儿跟护卫冲散了。自北地大捷,许多残部留下些隐患,不成气候却侵扰百姓。孩儿已经吩咐几个洲县加强严查。皇上放心。” “你这个年纪了,常年在外头,也不能只操心战事。”皇帝从手边抽出一册递去他跟前“但是此事你是不是太过任性了些?用北地战功,换个丫头?你喜欢无妨,但王妃之位可得慎重。”他沉吟片刻“你从前在白兰,养过一阵病。白兰的小郡主不是与你们一处待过的?你觉得如何?” “青月在山贼突袭时救了孩儿性命。元熙感念,故呈父皇。但做王妃,是元熙冲动。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皇上。”公公谨慎附耳“太史令出来了……”三皇子垂首之间,难察嘴角微提,快速告退。 “南星重耀紫光,偏北移动。”太史令浅笑,未见其人却闻其声“皇上可是有喜事?” “太史令闭关这么久,舍得出门子了?”皇帝龙颜舒展,并不在意来者失仪“来得倒是巧。可是为了老三的事情。” “他都这么大了。臣才瞧出一桩好缘分。” “可不是?”皇帝长出一气“白兰的郡主不日就到洛阳。” “郡主?”那太史令陡然抬头,蹙眉垂目,拈掐一阵,“郡主……倒也不错。不过……” “太史令有话,不妨直言。” …… 今日的清绝殿内人心惶惶,淑夫人今日不比以往,既不吃斋亦不抄经,扔了佛珠在大殿里搓手咬牙,来来回回,面色时而潮红时而惨白。 淑夫人远远看着木心垂顺恭敬步入,早早按捺不住胸口熊熊怒火,顾不上什么威仪体面“给我搜!”淑夫人鲜有的失控断喝。木心激灵之下被几个丫头推搡在地,七八只手从脖颈摸到脚踝。 “夫人,您看。”一个丫头蹙眉紧张,小心将手心里那枚玉珏快速端上。 “还有这些。”另一个丫头双手捧着木心日常带着的五六只小瓶奉上“瞧着像是什么药呢。” “你……”淑夫人难以置信打量一番,颤颤举着那玉冲着木心伸出食指,通红着眼睛哽出“果真是给了你了!”她再转脸瞧着那些药瓶,恨恨一把抓起胡乱扔去她脸上“你便是用这些!用这些魅惑我家熙儿的!!”还不解恨,她扑身挣扎上前,抡起胳膊响亮甩在她耳边“只当我熙儿心思单纯,便由着你算计!给我打!” “夫人,夫人。”贴身的丫头急急扶住几乎晕厥的夫人面露难色,摇头低语“夫人冷静些,她毕竟是永安宫里出来的。再闹的大了,责备到咱们殿下头上,可不是得不偿失?”她急切握住主儿的手腕“更何况,为了配得上咱们殿下,皇上破例给了军功加封女医官。咱们再要闹出格了去,让人家说咱们驳了圣上的颜面可如何是好?!” 木心只记得耳边嗡嗡响动,脸上阵阵发麻火辣,看着悲戚怒斥的夫人懵的说不出一句话。 苏银信却在朔宁王府里转过一遍又一遍。终见大门响动,朝着朔宁王回来方向行过礼,探出大门左右环顾一番,急急回身拉住南弦“姑娘可见着我姐姐了?” “咱们从宫里回来,你姐姐不在府里吗?”南弦今日脸色全变,含笑看着莫名的银信。 “你们才去不久,宫里就来人把我姐姐带进宫了。”银信的话引的前头二人停步驻足,银信瞧着情况不妙,脸色大变“如何?你们没见我姐姐?!” “是何人带走苏大夫的?”顾北狐疑中带着警惕。 “淑夫人啊。”银信快言快语“说是解了营中困局,想当面谢谢姐姐,没多一句就把人带走了。” 众人相觑,前头的朔宁王思忖片刻,终于也回身,还未踏出一步,众人见着大门外的木心昂首严肃,眉弯凝重,眼里带刀,脸颊掌印未褪,大跨步的进了门,只当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裙角生风,无声路过他们,未置一言,只在风里残余决绝。 银信一边叫喊一边小步快跑追去,剩下南弦凑近顾北斜眼长叹“想来,这是婆母的下马威?” 朔宁王横瞪一眼,自顾回了书房。 “王妃?!”银信惊异失声又牢牢堵住自己的嘴。许久瞪住眼睛“咱们不是计量好了?等下次宫里来送药的时候去查那些药材来路的,借这机会溜走也好,当个丫头的然后被赶出去也好?怎的变成王妃了?”她缓缓劲冲着姐姐连连摆手“咱们家一不求仕途光耀,二不欠钱财花销,志不在此,画地为牢是何故?咱不做王妃!姐姐!你说句话啊!” “你说他如何做到的?”木心失了魂一般跌坐在石头上“青月在宫里只是个扫灰丫鬟,他要如何说服皇帝皇后和淑夫人?何况,苏木心来历不明,习医道,行商贾。他都明白的呀!最多,把咱们按在府里当医奴使使。他娶我做甚么?还嫌自己不够丢人吗!”木心绝望呆滞又气急败坏“他是为了报复我吗?嗯?一定是报复?!他或许相信,五石散是我的挑唆,为朝廷和赤焰埋下的疑虑的种子。这……” “那……那咱们跑吧?” “这不比皇宫,宫里人多的像蚂蚁一样,多两个少两个罢了。况且如今这个份上,府里人人都盯着咱们。”她长叹一气“朔宁王,他可比皇宫里的其他人,更擅操弄人心。” “可眼下,还有更急的事情呢。”银信四下张望,伏去她耳边。 书房外的南弦盯住暗下去的天,又转向已经亮着烛火的书房暗暗笑道,“他从晌午到现在,就在书房里?营里不去,酒楼也不去,晏缈挑衅他都不出去。”她得意转向门口的顾北“你也不替主子想个辙?” “你最好不要乱来。”顾北有些担忧朝着门里“我鲜少见他这副模样。” “那他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南弦戏虐眼色看着他的漠然回应“那你呢?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二人望着时不时被掩住清辉的月色头一次各自有个情绪和心思。 月色高悬,清冷望着被打破宁静的大地,连一丝云彩都不愿靠近,似是生怕错过了暗黑中的精彩好戏。 “别管我了……” “给我撑住了!”一个人影在黑暗中撑着另一个虚弱的身体快速游走在细窄的胡同里。不远处,几个黑影在玉轮中跃起,紧紧跟随。 二人很快被团团围住。 “彧笙。”一个人影将她轻轻放倒,低声宽慰“休息一下。” “不要。”彧笙拉住她急切“我只想见见您,告诉您,不要再为了我们冒险了。” “别说话。等我一会,一炷香就好。”那人不由分说,转过身子来,紧了紧手里的鞭子。 宁静的胡同里陡然闪烁出了刀剑摩擦的火花和震耳欲聋的鞭响。僵持许久未有结果。 忽而一道魅影如紫电般掠过重重身影,在双方还未脱口的讶异中突如其来的结束了这阵嘈杂。 紫幽灵?真的有紫幽灵!清寒月色下,那人一身暮山紫的云纹锦袍,用青烟紫綉的罗绸蒙着脸,可眼神冷冽,莫可逼视,仿佛月中升起的诡魅之气,一时间分不清是人是鬼。手起刀落,血溅三尺,默然无声。 木心来不及理会更多,确认安全后便急急奔去彧笙的身边“我们走。” 彧笙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她的手腕“您……您要好好保重。”月色下的女人唇色比脸色更惨白,却红着眼睛露出一丝暖笑“我这一生误入,终负了您期许。”说着慢慢靠近木心怀中,在她的肩头,沉沉睡去。 木心蒙着脸,朔宁王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死了。” “死没死,我说了算。”木心倔着脸,执拗将她拉到自己背上。 在青囊安顿好彧笙,木心系好面纱缓缓走出门,见他跨在马上,月色下映出凌厉的半张脸,马儿轻轻点着马蹄,耐心等待着。 夜里凉风阵阵,木心全身发僵,愣愣看着他:赤焰换成了铜柄长剑,赤色的长鬃马取代了翻羽。 “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继续玩够了再回去?”朔宁王微微侧过脸。 木心无言,无奈朝着他的方向轻轻靠近了一步。 朔宁王伸手拉住木心翻身上马,借着已经斜偏的月光,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走去,除了轻巧缓慢的马蹄声,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殿下怎知我出来了?”木心终是蹙眉打破了安静,侧脸却见那紫色罗绸上方一双责备眼色“那……我唤您什么?” “北地的一个医士,从行军队伍里潜逃了出来。”他喑哑声音“是她嚒?” “镇北侯可是下了重金买紫幽灵的脑袋。”木心冷笑“他若知道您就是,不知作何反应。” “他若看见苏木与我联手,不知苏木的脑袋值多少?” “您……不会是随手找件紫衣来设计我的吧?”木心突然丝丝忧心,冷不丁知道江湖上的鬼火杀手是个皇子,一时极难适应,“您还需要亲自出来杀人吗?” “狼心狗肺。”他沉沉一句,确撩出她一阵愧意。 “你自小就在外,此番回来,可是因为身子的缘由?” 木心些不受控制的仰脸侧望,似是搜刮着他身份的秘密,又似回忆起些许年前记忆里,那抹紫色在自己眼前阻杀过一个抢夺婴孩的恶人,她拼命回忆着那模糊又难以忘记的暗紫,比对交叠着他们的身影。儿时崇仰许久的影子如今变成了这副境遇,实是难以置信。 朔宁王眼光错过那双晃动着不知名情愫的大眼睛,心下却难有平静。细碎的风扬起木心的几缕发丝撩动在他脸上,更让他有些迷醉在这熟悉的药香中,马儿仿佛也懂得心思,只在月光中一步步慢慢踢踏。 木心原本抑郁神思,情绪杂乱,想着这其中偶然巧合和身不由己,长叹一声,身子也沉沉松了下来,不自觉随着颠簸向后一倒,不经意触进他带着暖意的怀里。像碰着滚水一般猛然支起身子,脸颊像火烧一般。 不知是月色如水的宁静暧昧,还是残冬在她身上留下怜人的寒意。朔宁王看着眼前人儿眼里的迷茫无措不知腾升出从未有过的一丝柔软。座下的赤色马儿不知收到了什么信号突然小跑两步,背上的女子惯然失衡,朝身后的怀抱倒去,朔宁王只当是毫不在意的拢了拢手里的缰绳,把怀里紧张的身子朝自己的温暖处挤了挤。木心明显一惊,微微朝外使力挣着,却被他干干脆脆的腾出一只手揽住腰身,紧紧贴在自己怀中。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章 中有千千结 “别乱动,坐稳了。”木心鲜少听着这般温柔的低语,心律失衡间仿佛自己的幻觉。像是被点中了心脏,木心不再挣扎,只微微颤抖的被他护在身躯中,感受着一丝丝暖意抚平自己身体里的条条悲怆。 两人谁都不再言语,只听得见耳边的风和彼此的心跳喘息。月色下的女子依旧蒙面垂目,却映得乌发和冰肌栩栩,加之沉醉的体香,一向冰冷漠然的朔宁王鲜有的发觉自己的迷乱和失控,他悄然伏低身躯,鼻尖和下巴贴着木心潦草盘着的发髻,竟再不想分开。 木心只觉得满脸发烫,心跳怦然,手指与他并排捏着缰绳,脑子里只剩一片空白。男人的气息从发顶一路顺着耳廓缱绻而下,在耳边的喘息越发的粗重。 马儿突然抬起前蹄,乱了脚步,冲着周围低声嘶鸣。木心屏息警惕看着周围的黑暗,眉头开始紧锁。木心在黑暗间摸索着腰间的鞭子,却误覆上了他的手掌。 “你先走。”木心推着朔宁王的手臂,准备翻身下马。 朔宁王被猛的拉回现实,脸色阴郁。周围的嘈杂愈响。“你松开我。”木心回身狠狠瞪着他,一边费力的掰开朔宁王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指。 朔宁王一瞬似是察觉了什么,松开木心腾身跃起,眨眼之间在暗黑夜色里消失的了无踪影,余下木心惊愣提着缰绳随着马儿在原地无措打转。还未感慨这三皇子溜之大吉的突然,层层人马牢牢困住了她。 苏大夫?顾北南弦顿住一霎,再望去她身边空空荡荡,不解相觑一阵,“咱们爷不是跟着苏大夫一起出来的?那咱爷呢?” 木心依旧无措,托辞还未成形,远处清冽黑影压来,朔宁王青玄锦袍合身的衬托着一股幽怨,人群让开小路,朔宁王靠近马上的木心,对着她惊异神色无奈缓缓:“说好的同去同回,一言不合就把本王甩下,这样对吗?” “爷。”南弦轻抚胸口低语上前“您跑去哪里了?您想吓死我们吗?”朔宁王狠绝一眼,南弦乖乖闭了嘴。 木心愣过,终于无言转向夜空,默认了紫幽灵的技高一筹,速速滑下马来,腹诽切齿尴尬道“殿下出门,也不交代一声?您看把他们吓得,连巡城守卫都一并出来寻您。” “是你说注生娘娘诞辰日需得夫妻同拜,清静虔诚。”声音低缓,却是语惊四众,人群窃窃笑言悉碎。木心却如霹雳雷击,泥塑木雕一般惊的无地自容。 “六礼未成,殿……殿下也……也太过着急了些。不过,拜拜……拜拜也好。对吗?”南弦讪笑开解,引得四众迎合玩笑越发响亮。 “殿下定是要的多了,才惹得王妃发怒,先行一步。”人群里越发没了分寸。 “笑够了还不散了!”顾北喝止,揖手“不早了。殿下,苏大夫,该回去了。” 快到家了。走两步吧。朔宁王长叹之间不由分说裹挟住依旧呆若木鸡的女子,“今年没太多的好日子。婚期紧,半月的时间都没有,你有什么要的,得早些想好。” 木心胸口窒息,神思混乱,只随着他的怀抱愣愣前移,朝府里一步步走去,一众人随着,亦步亦趋。 一直走到书房边上的暖玉阁,木心始终一言不发,朔宁王的臂弯越来越紧,几乎能听见木心骨头的咯吱声。 “都下去!”他不耐烦朝后甩着袖子,转向被冰封一样的木心,眼里暗藏许久的期待一点点碎裂成怨怼“你要实在受不了那些蜚语,今夜就搬去暖玉阁。”木心抬眼,那暖玉阁已经开始张灯,夜晚的烛火红晃耀眼。可很快,那双眼帘低垂,转向深洞一般的园深处。朔宁王手指根根收拢,同样无言立在她身边,僵持许久。 夜风几乎快冻凝每一根血管,天色灰白,木心终于沉沉 “我不喜欢暖玉阁,我要住卿婷楼。” “准!”没有任何迟疑。 “我和苏银信要自由出府。” “去哪里?” “青囊别坊。” “男装,每个月有三次,辰时到酉时。” “苏木有关的一切都与朝廷无关,朔宁王不可插手。”木心认真转脸“同样,别坊也不会以殿下的名义,做任何事情。” “应你!” 木心顿住,条件似乎谈得过分顺畅了些。朔宁殿下看得出她的意外,不屑补充“你现在没有质疑本王的筹码。” “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的。”木心迈出僵硬的步子,头也没回的离了去。 顾北神色复杂跟在主子身后拐进曲廊,晨曦将他一夜忧思照的再多两分操心,主子连续递来的眼色他都未有察觉。 “磨墨啊你发什么呆?!”顾北少有的呆愣引来主儿的不满,嗔责之下却了然于心“想说什么?” 见着四下无人,顾北终于咬牙“昨晚,您去哪里了?”他快步转向老三跟前恨恨“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该问的别问。”三皇子不屑一顾试着一支毛笔“有本事你倒是看住我啊!” 顾北长叹一口气,忽而将眼色拉远,踟蹰后缓和语气“那她呢?她答应了吗?” 朔宁王顿愣停笔,将眼神快速抬起,逼其对视,片刻才缓缓露出冷笑“本王要一个女人,还需要她答应?” 一个女人?顾北拧紧眉头“江湖上秘传的苏木,是个疯子。” 嗯!朔宁王似是极满意点着头,甚至含笑扬起下巴“跟本王,是不是天生的一对儿?” 黎明的冷风将阶梯上独自睡着的女孩儿吹出两行清鼻涕,“信儿!”木心讶异抚着惺忪的银信焦急“怎么回事,怎么睡在外头?”她狐疑转脸看着不远处拔来报往窃窃私语的婆子丫头们,原本熬红的双眼愈深“她们欺负你了?” “姐姐不是接彧笙去了?”银信莫名意外又似是意料之中“如何?” “手脚冰凉凉的!”木心搓着她僵掉的右脚,着急上火脱了衣服披在她身上,“还不赶紧回去屋里!” 姐妹俩缩在被子里共同笼着一个手炉秘语悄声,木心困意袭来,银信惊异兴奋。 “你说那个紫……”信儿拿食指捅着脖子“是他?”那紫幽灵来去无踪,除强惩恶。许多翻不了的案子的苦主,甚至在家摆案供奉,指望紫幽灵显灵,替天行道。她扔了手炉细细抚在她身上“姐姐可有受伤?” “没有。”木心强忍沉重的眼皮“只是彧笙,我……” “姐姐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那当初姐姐想过法子弄她走,那彧笙不开窍才陷在里头,怨谁啊?人家拿她们当牲畜使,她倒还记挂营里有伤员,再如何仁慈的心,却不能保全自己,仁慈便是负累不是吗?”银信替她拉拉被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朔宁王曾和镇北侯一同北征。你想求他庇护,可也不能如此冒险。她们陷进去还没拉出来,您自己也掉进来。” “今年北地不会太平。眼下的波澜不惊都是假象。”木心长出一气“我是真的担心他们。” “我就只问你一件。”银信蹭着她腮边附耳“姐姐从来谨慎,却对他不同,你当真全是筹谋,没有旁的?” 木心思索许久,却觉得眼皮重的抬不动,嘴唇费力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银信瞧她呼吸均匀,疲惫不堪,无奈轻轻拍着她由她睡去。 木心的梦里不是层叠山岩就是土腥深渊,兜兜转转,烂熟于心,今日却疾风劲草,隐隐地动,忽而天色大变,紫电霹雳划破长空,如感召唤,抬头仰望,竟不由萌出勃发之力,青云直上。此时嘈杂突兀,丝丝缕缕断了那情境,斗转回神,睁眼已快晌午,床前银信鼓着小嘴示意外头七嘴八舌的丫头婆子安静些。 “她狐媚本事咱们惹不起,你又是哪里来的?” “就是!咱们忙的打哆嗦,你大白天的赖着睡觉!” 木心才要起身,姑姑的厉声叫骂传来“都闲的没有活了是不是?!”说罢打的一众嚼舌呼呼啦啦散了去,光晕下只剩南弦端着几捆绣样进了来。 “苏大夫也确实不适合再住在这里。”南弦转过一圈“那暖玉阁是主殿,本就该是王妃的住处。不想您喜欢卿婷楼。已经在收拾了。”她看着木心眼里呆滞,一边将几捆绣样呈上,一边转向苏银信“苏大夫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银信有些慌乱朝木心望去,见她嗫嚅,南弦另外抽出几册“殿下反复叮嘱过,即便情况特殊,但如何清减礼式流程,总归是圣上指婚,您是御封的女医官,是堂堂正正的朔宁王妃。这聘书聘礼。姑娘总得让我遣人送去不是?” “我去我去!远着呢!”银信见她即刻通红的眼睛急急冲上去,夺去那几册,朝着南弦嚷开“这些事情,南弦姑娘找我就是了。我本来就要替咱们姑娘去祠堂嘱咐的,东西我送,捎带还有咱们姑娘的嫁妆得拉来。” “那怎么行……” “你住口!”银信狠狠瞪去,低语警告“你知道我姐姐没了师父。你再敢扰着她哭我……”银信悄悄挥起拳头。木心装聋作哑,起身出门梳洗,南弦无奈吞去后半句。 不知转过几个回廊,南弦带着木心终于远远在尽头见着写字的三皇子。也只能心下暗叹,夜里杀人,白日还能装模作样的闲情。 南弦朝着顾北询问眼色耸肩摊手,可身后的苏木心木偶一般,浑然不察自己的凑近。 朔宁王始终低头在一本册子上做着批注,专注而安静。那二人看着木心眼色呆滞一步一晃,可主子丝毫未有交代,是拦是放亦踟蹰起来。三皇子本就气质清冷孤僻,又有一张绝美俊逸的脸,可执笔的那双手却比深邃幽冷的眉眼更吸引她,白净修长,骨节明晰,像注了灵力的羊脂白玉。木心顿步在顾北阻拦的安全距离里愣愣看着那双手,不知自己痴醉之相。 朔宁王终于抬头与顾北莫名对视一眼,狐疑提起手里的册子,冲着傻愣的木心“北城疆的布防,你有兴趣?” “问你话呢!”南弦忍不住推着木心,木心才把眼睛从朔宁王的手指间拔了出来。晃神回来,一时间满脸通红。慌乱低下头去。 木心愣了愣,低头认罪“奴婢失仪,殿下恕罪。” 朔宁王把书册扔落木心面前,木心一惊,慌乱之间只得避开眼神,垂目俯身“奴婢不敢。” “那你在看什么?”朔宁王侧过身子面对着木心带着冷傲。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平缓下来的心脏再度狂跳不止,两颊的红云也越显明艳起来。木心微微抬起的眼眸撞上他的眼神就像被滚油烫过一般速速躲开了去。 “答话!”朔宁王音调没有提高太多,却透出不耐烦的严厉。 “我……”木心只得硬着头皮,手指尖因为紧张互相摩擦着:“奴婢不认得殿下写的字,心里好奇才多看了几眼……” “你确定?你不懂吐浑文?”朔宁王波澜不惊,对眼前的否认见怪不怪“如何却翻的出《月王药疹》来的?” 自己随手译过两本书册他都一清二楚,,木心终于一副疲于应付的姿态投降,羞红双颊语速快速“奴婢觉得殿下的手很好看。奴婢见过许多双手,却都不及朔宁殿下。”说罢还不忘猛吐一口气,示意自己鼓足的勇气。 顾北南弦错愕一霎,四下望望,沉寂回他二人的尴尬里只得揖手告退。 木心不自觉朝后退出两大步,又无奈碎步上前,见他逼视又再退回,最终愣在原地。既无奈二人的安全距离,又无措于孤男寡女的私密空间。 朔宁王好笑看着她已然出汗的额头,犹如欣赏一只淌进滚水里的鸳鸯鸟儿,又羞又恼又无措。见她实在无奈,终于抬起半臂,示意她靠近。 “我……”木心四顾一圈,转回他的身上垂目低头“我有话跟你说。” 似是终于等来了什么,他眼色随她转过一圈,朝她缓迈几步凑近她的身子,带着几分得意跋扈“你说。” “我们家的规矩:医者易入是非,睁开了眼就得闭上嘴,上了心就得捆住手。世事只可洞察不可干预。”她愧色满目,低垂眉眼,声音沙哑“可如今之势,已然超出了奴婢左右。” “你既得封,又有指婚。往后言行,需得改改。”他漠然打断,二人听得四周私语窃窃,三五成群的婢子家奴躲在墙角树后嬉笑观察。 木心对他的挑衅蹙眉一阵终是无奈,下定决心鼓足勇气,一只手颤颤从他腰间轻抚摸索在他衣领口,强顶着他惊异,竟伸进去半只手掌。 “若彧笙从北地脱逃是殿下的功劳,这是木心的谢礼。”她掂起脚认真凑近他的耳边“若紫幽灵真的是你,那这便算……”她伸出那只手勾上他脖颈,迫进他的眼神,幽香尽吐“嫁妆。” 惊异凝固成严肃,朔宁王推开她的肩膀拉开距离,带着顾北匆匆离开。木心目送二人身影,亦沉重离去。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一章 棋布迎错峙 顾北见着那一脸严肃,赶紧关好书房门窗,“殿下。” 朔宁王从衣襟里摸出一跟巴掌长的卷轴,最外头裹着一块羊皮,定睛看去,竟是一张地图。 顾北吃惊的望着“苏姑娘给您的?这是什么?”说罢移近灯火,二人凑去细察一番。 “镇北侯联合拓跋家在几个郡打暗桩。”顾北蹙眉“此事殿下怀疑过,但苦于没有凭证。她如何知晓的?连地图都有了?” “那十几个医士是她心结。苏玉的目的很明显,她要北地的医士活下去,活到把铁证交给我们的那一天。”朔宁王长叹一气无奈点着头“对齐目标。算她聪明。”说罢拿食指轻巧推开那微小卷轴,密密麻麻的字迹在手掌徐徐展开,相应的眉眼却拧成一股子狠意,抬眼看去眼前惊恐的顾北,恨恨将那一卷扔去他脸上。 顾北还未来得及捡起看完,便沉闷一声被他击倒摔在地上,丝毫未躲他接踵而来的几拳,待三皇子终于冷静,他才缓缓拿手肘支起半身,用拇指蹭去嘴角的血。 “自流言初始,本王一直都信你。你最好现在喊冤,告诉我这都是栽赃!”他二指杵在他心脏处恨恨咬牙“你长这么大吃喝拉撒都在我眼皮子下,你敢瞒我这么大的事?!”他尽可能压低嗓门抑制冲动“我八岁上战场,如何死都可以,但绝不接受一个叛字。我将你与我视同一人,却要旁的来报我?” “我……”顾北拼命搜刮记忆“我真的不知。”他摁住他一只手腕极力解释“我在北地那次受了重伤,确实是一个鲜卑女子救下我。我……”他缓缓拿带血的手点着右额“我伤在头上,清醒的时候什么也记不得。” “我如何没看出来?”朔宁殿下咬牙一脚踹上他小腹“你伤的什么都记不得倒是没忘玩女人?!你失踪十日,我只差没把天翻过来,你居然在玩女人?!” “你来换我的时候,那时候……”顾北脑海里全是朔宁王满脸是血的狰狞,以三百俘军亲自赴敌营换回了重伤的顾北,又背着他杀出了外敌包围。当下心境,哪里记得回头看一眼暗暗照顾自己的女人?此时自责懊悔,愧不能当,跪地沉缓“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混蛋!”朔宁王将整个案几踹翻去他身上“全天下,谁认你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重喘半晌,平复出口气坐去他身边,胡乱揉几下他被磕住的伤口“罢了,把房间收拾好。” 顾北闷闷起身,将案几和一地狼藉扶正拾拣,落寞又怯怯坐去他身边。 “当初鲜卑内乱,虽然是拓跋鸿帮我寻到了你,但我不信他清清白白。”朔宁王侧过脸来“肃慎旧部在东胡称王时便是宁为俘不通婚,如今肃慎落败近乎全族覆灭,竟有一交杂遗在外头!这是他跑出来了,要是落在旁人手里,屈辱是小,随随便便扣你一个叛军的帽子,你又能如何?”朔宁王长叹一口气翻弄一番卷轴“镇北侯要荆夫人把这个孩子接回朝中来,就是为了让皇帝疑心赤焰,不要再僭越北部,还权北府军。” “镇北候自己勾结鲜卑,还敢……” “谁让你把把柄留给人家的。”朔宁王嫌厌,长舒一口气“好在中间出了岔子。这肃慎女子,想来也是个有主意的。” “可是。”顾北鼓足的勇气又快速松动瓦解“苏姑娘这个时候把这件事挑出来,就……就不值得怀疑吗?” “交易!交易!!”朔宁王捡起案几上的羊皮卷抽去他脸上“你要有她一半聪明也不能让人家握上这样的把柄!”他长长一口气抚着胸口“去交代北郡营的线人,那几个医士,务必好生照应,决不能出差池。” 盯着顾北匆匆而出的身影,他撑着膝头咬牙烧去那精巧卷轴,喃喃愤恨“嫁妆?本王还真是小看了你。” 几日看似平静的日头过去,却不知人人心底都因为得胜还朝的三皇子和赤焰军多了些波澜起伏。 “洗尘宴原本早早要办,不想晏夫人急病,才好一点。”南弦快步而入边走边吩咐“如今既然赐婚在先,那这洗尘宴,苏大夫需得同行。不过大礼未成,宫里掌司来了吩咐,以御赐女医官的客卿身份入席。”她似乎感受到姑姑胸口怒意和无奈,停步转身“无论姑姑喜不喜欢,她军营解围是真,救了殿下亦是真。姑姑该安排的衣饰伺候,就不可大意。” “是。”姑姑垂目咽下一口气,屈膝退去。 摆列的绫罗被木心一一略过,她蹙眉转向银信“考究些的缎子就好,素净些罢。”她又拆去几根金簪蹙眉长叹“只差把一朝势起的野心写在脸上了。” 银信耐着性子又悉数带回“既是已经一朝势起,就得有带些野心的样子。再不然落给人家不识礼数不知好歹的话。”好容易哄着她穿了新衣裳,银信才撒娇道“你这样子我怎么放心,我扮成侍从,为何不妥?” “我就是个丫鬟,还要带个侍从?原本就够张扬了。”木心无奈拍着银信安抚“带太多的人出入皇宫不方便,更何况你从前也在宫里,让人家认出来了怎么办?等回来了我给你带你喜欢的芝麻糕,听话!”说罢快步走出大门,停步在车边垂首候着。 “我寻了半天。”南弦张望着跑来“在这等着作甚,还不上车?” 坐车?木心惊异看着身边的华顶车盖好笑道“姑娘可是弄错了……” “磨蹭什么?还要三殿下等你不成?”南弦望着前头的几匹马急急将她往上推。木心无措捏住车轴左右环视着四周的目光难堪轻声“我……我……我奴婢怎么能坐殿下的车……这成何体统?” “殿下有马。”南弦瞪去“你如今得了封,走去才不成体统。”远远看着朔宁王在前头已经上了马,她越发焦急讽道“你不坐车,难道想跟殿下一起骑马进宫不成?” 想起那夜里被众人撞破的羞赧,木心百口莫辩,左右议论更甚,她松了手被快速轰上了车,一人缩在车帷之间依旧能感受四面八方透射而来的非议。也只能安慰自己,这女医身份也是自己的医术换来的,得了车辇的赏,亦不为过。 临到宫门,朔宁王交了马鞭却未跟着客引而去,沉吟片刻转身走向不远处的马车。果然她挥手拒绝了搀扶,手脚麻利的下了车,抬头见三殿下靠近,瞪着意外的眸子泛出无措的神色。自从交代了塞在他衣襟里的秘密,木心不仅常常躲着殿下,见着顾北南弦都快步绕行。 眼前的苏木心着天蓝的缠枝纹缎衣,毛青的挑线长裙,罩着琉璃色的长袄。却依旧梳着宮婢的发式,小心又努力的朝婢女堆里缩着身子。就好似海珠给自己裹上泥巴假装顽石,让他忍俊。强拉起她左腕带她走进重重宫门,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此时二人的心境却是从所未有的。他们好像在并肩迈进遥远又未知的险境,似是该惊心动魄又莫名安心愉悦。 “医者行医,捎带收集情报,果然好生便利。”朔宁王直视前方,声音低沉至黯哑“本王追踪许久都未有实证,你却连地图都唾手可得。“ 木心惊异看着身边停下脚步的男人,竟在此处毫无顾忌,只得沉沉低头假意什么也听不懂。可身边的男人完全未有停下的意思,继续拉进距离,压低嗓音。他隔着袖子拉在女人腕上的手,下落覆在她汗津津的掌间。 “仙草阁十几年传闻被纵火,之后就消失的了无踪迹。也有传言说是新阁主继任,仙草阁风格大变,完全隐退,只开几家药铺面世,大建草堂、粥铺甚至茶馆。弟子也成倍的增加,现在无论朝廷、官府、门派甚至路边的乞丐都可能是仙草阁的人,这位新阁主完全织出了一张自己的暗谍网。” “三皇子在威胁我吗?”木心下意识的抽手,却被他防备似的捉住。 “不!”男人斩钉截铁,眼色却带出势在必得的轻蔑,嘴角的得意更甚“是喜欢。” “殿下!”宫门里的晏缈换去铠甲一身清爽而郎阔,眼笑眉飞翩翩快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木心狠命抽出手,朝三殿下身后猛退几步。 “不去领赏,跑出来做什么?!”朔宁王回身责备。 “我等你好久了。”晏缈低声,又转了眼神转向木心,惊异一番她的女子装扮又恭敬垂目与她做礼“青月大夫,信儿呢?” 木心还未从三皇子的反常中回神,听着他唤信儿,又吃惊一番,无奈道“小将军说笑,这可是皇宫,哪里是人人都来得?” 晏缈恍然,鞠着笑意看着他二人拱手“还未恭喜朔宁王和朔宁王妃。” “谁教你的规矩?”朔宁王严厉打断,牢牢盯着他的玩世不恭,“你奔出来可不是来迎本王的吧?” “您不知那小银信多讨人稀罕。”晏缈毫无遮掩大大方方,丝毫不介意三皇子的责骂对着垂首的木心“今日不得见,改日我去朔宁王府玩。姐姐一定喊她出来。” 几位老臣经由,纷纷停步来贺,越聚越多。礼式繁琐,方才的愉悦轻松荡然无存:三皇子劳苦功高,晏缈少年得志的称许纷至沓来。木心随着女婢们越退越远,许久才随众人进了大殿。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二章 回头是故人 木心面前的女子瞧着木心的反应隐隐露出一丝嘲讽“你不认识我?”语芙说罢那眼睛示意身边的男人“这是我夫君,右御史古朝言。” “奴婢青月见过古大人,见过朗宁公主。”木心欠身行礼。 “你知道我是朗宁?”语芙笑问。 “当然。”木心僵硬扯了扯嘴角“丞相府的五女歌喉惊艳,圣上钦赐的阶品和封号,宫里谁人不知呢?” “既如此。”语芙拿起酒杯“我和言郎先在这恭喜青月大夫要嫁入宁王府。” “奴婢不会喝酒。”木心俯身提起桌上的茶杯“就以茶代酒,谢过大人和夫人。” “这可不行!”语芙换了杯盏“只喝一点,无妨。” “她不会喝酒,你为难大夫做什么?”古朝言盯着木心,抢下语芙的酒杯。 语芙转眼看着古朝言意味深长:“言郎与这个丫头熟识吗?” “没有。”木心赶紧接过酒杯“青月第一次见大人和夫人,心里紧张,不懂规矩,夫人见谅。”说着木心仰头一饮而尽。 三皇子自小长期抱病又居于宫外,鲜少参与宫中宴请,此番回来,又与晏将军同行,一时成了热议的中心。可推杯换盏的热闹里,朔宁王却敏锐的在众人中找到了一条一直投向远方的视线。他带着酒劲微微眯了眯眼,记忆却一片茫然。 “丞相府的五姑娘,皇上恩收的义女。她的驸马现任朝都的右御史古朝言。”顾北俯下身在主子耳边禀告。 “谁问你了?”朔宁王不耐烦的骂道。 顾北悄然后退,不再言语。 宴会快进尾声,皇上先行离去,将军和要臣们叩首恭送,尔后三两随意驻留一阵,木心又累又晕,想着也没什么人理会自己,悄悄的退远大殿透口气。 太阳已然敛了大光,远处的安静和清新阵阵袭退胸口的浊闷,木心顺着殿外的回廊游荡一阵。 “青月。”木心心下一惊,回头却见古朝言在自己身后。 “见过古大人。”木心欠身行礼,“我就出来透口气,这会就要回去了。”说着回身便要走。 “木心。”古朝言低声拉住她。惊得木心飞快扯回衣袖,四下观望。 “我知道你怨我。”古朝言满眼悔意的看着木心“牵连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古大人。”木心咬了咬嘴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我心里只有你。”古朝言红了眼睛压低声音“你不能嫁给朔宁王。” 木心冷笑“你去得丞相府,如何我就嫁不得朔宁王?” 古朝言靠近木心,苦口劝道“哪朝哪代,皇子之争不是你死我活,我不想看见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懂吗?” 难道不是你贪恋权贵才牵连青月?否则现在,二人早早离了这是非皇城隐居。木心苦笑看着古朝言“难不成古大人也要给我指条明路?“ “我替你想办法。”古朝言握住木心的手“我去同语芙说,她会同意你来我府上的。” “什么?”木心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古朝言。 “我不是真的要委屈你。”古朝言几乎哀求着拉住木心,“木心,容我几年,我再带你走,好不好?” 呵,木心抬头望天,把眼眶里的眼泪逼回,狠狠将他甩开“滚开!”。一声清脆的耳光却响亮的炸在耳边。 “你干什么?!”古朝言用力推开语芙转向挨了打的木心“你没事吧?” 木心后退一步躲开古朝言。没有力气生气,只想脱身。 “这就是你从前那个相好的女婢!”语芙瞪去的妒意越过男人直指木心“既要攀附皇子,如何还在这处勾搭男人?” 世上最是无法通情的,除了未开蒙的懵懂便是妒意失智。木心惋惜无奈摇着头,抽身要走。 “也就那个小傻子才会……”古朝言情急,当机立断一个巴掌落下制止了妻子的失言。 “你说什么?”木心虚眯着眼睛回过头来,原不想跟她计较,却忽而觉得那两个字从耳朵扎进了心火里。 “我说错了吗?”她一面噙泪委屈,一面强撑倔强的撑着胸口的闷气。 “你以为。”木心抬手指着横在中间的男人“这是你抢来的?”轻蔑冷眼扫视过二人,木心讽笑抬着下巴“他方才还求我,想把我纳进府上。” “你……”王语芙狠憋着醋劲怒意,气急败坏拿指尖掐在他肩上“你怎么敢?!” “你自诩高贵,想想自己今日如何言语行事?!”古朝言压低声音蹙眉朝着妻子通红泪眼咬牙责备,“你想死自己去死,莫要牵连一大家子。” 趁着他二人纠缠,木心懒懒翻着白眼回身走远。却不想这王语芙推开古朝言,发着抖跌撞拉住她:“他好本事敢跟我这样说话?全是你这狐媚子勾搭教唆的!” “真是糊涂!”木心厌倦又愤愤推阻“我放着好好的王妃不作,教唆你男人纳妾?你管不好他,为难一个青月作甚?外头红月白月蓝月多得是!你打的过来吗?” “我……我偏打你!偏打你!”王语芙气的语塞,只管对着她胡乱挥着手。古朝言见她失控,大步上前将她拉回,语芙理亏伤心跌在地上,不见丈夫宽慰,只得到更严厉的训斥。 冷眼之下,古朝言对妻子的冷漠,并没有宽慰木心的遗憾。男子的情义,从来也不过如此。 “你从前如何说的?”她忿忿打断丈夫的责怨“你说我们能两厢安好,万事都随我。你忘了嚒?还是见了她,便再随不得我了?”眼前的男人没有回应,可无声的回应更让语芙羞辱更甚,她咬牙转向青月方向“你既跟他情投意合,又为何不抓好了,来误我一生?” “好啊!”木心带出冷笑侧脸转向古朝言笃定试探“你休了她。我便嫁你。” 男人脸上意料之中的呆滞和为难让两个女子愈发寒透了心底,“懦夫!”木心冷哼,旋身疾走。 却在拐角愣愣的看着静候的朔宁王和顾北。木心呆若木鸡似是雷劈一般杵在原地许久,直到古朝言拉着扭动抗拒的朗宁公主也跟上前来。 “见过三殿下。”古朝言摁着通红双目的朗宁公主行礼。 “脸上怎么弄的?”冰冷之意在这样暖和的天气里重重砸下,众人惊异,见三皇子朝木心脸上的指印微偏的眼神,王语芙双膝一软,大气也不敢喘。 “我……”木心尴尬拿撑着五指的手掌比划在腮前,讪讪道“自己这么撑了会子,妆都弄花了。”她近一步顶住他朝王语芙靠拢的脚步,伸臂扶上他胳膊似是站立不稳“我跟朗宁公主说笑几句,酒劲都上来了。早些回去罢。再留着青月又要闹笑话了。” “本王常不在。并不知宫中有这样一位公主。”他侧目半晌恍然“哦?那个受了赏的歌女?”错过他二人的难堪,三皇子满不在乎随手遥指“宴会上还有客,既是公主,便去唱过几曲,才不枉皇恩。” “殿下……她……”不等木心尴尬求情,朔宁王缓缓转回眼色,抬臂扶住她肩膀,将她抱起转身离去。顾北顿着半晌朝前一步挡住古朝言痴望的眼神冷冽“古大人,那是得皇上赐婚的女医官,是未来的朔宁王妃。今日是王妃的面子,如若再有不敬之举,休怪属下不客气了。”说罢扭脸抬手朝着泪光闪烁的朗宁“请吧!” 夜色才上,小隔间里的银信小心看着她冰霜脸色,手里急急拆着她头上那几支不被宠爱的金钗。 “你同晏家那个小世子,何时这样交好了?”撑着今日的怒意,木心打掉银信替自己梳妆的一只手,带着严厉责备道“去军营诊病,谁许你无端端的去跟他搭话?” “谁同他交好了?”银信大声辩解。见着她当真有些泛红的眼睛,突然怯了胆子,她外头如何风火,却最是怕姐姐生气,“是他来问我话,我也不曾跟他多说什么。”银信咬着嘴唇观察着姐姐越发铁青的脸色,“我在外头摘蒲叶抓鬼蝉,遇着他摔坏了,不是跟姐姐说过的?信儿这么大,何时有什么事情瞒过姐姐?” 眼前的女孩儿圆乎的小脸上已然撑开的眼鼻,木心才下意识长吁一阵,她已然及笄年纪,自己哪里还能拦得住这样的事情“你也大了……” “姐姐!”银信从来聪明,见着她这样反应已然猜到大半,惊得急急跪下“信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往后再不出这样的头!可信儿当真没跟他有甚交好,不过那几句话而已!那人顽劣轻佻,信儿也不想再见着他!”她拉着姐姐袖摆,死死盯着她松缓的眼神“你不是又冒出什么怪念头,说我大了,要嫁了走了的胡话?!”松了袖摆银信死死抱着她的腿“我哪也不去,姐姐在哪我就在哪!” “行了!”木心打断她的央告“也不怪你!是我没给你带个正途。”她垂目之下全是忧愁,唏嘘苦口“你不是糊涂孩子。那小世子,一来是朝廷的人,二来是武将之家,你心里清楚。我这一生无望,可盼着你能快意安稳,此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她扭头转去暖阁示意“自己去思过。” 木心在暗黑的帐中辗转反侧,眼前净是白日里的波澜。终于干脆起了身,潦草拢上头发,披着外披,举着灯笼往他书房的方向走去。 没走出多远,忽而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离谱,转身两步。可是想到自己回去依旧的心乱如麻。举着灯笼在外面踌躇徘徊。 “是谁啊大晚上干什么呢?”木心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人,只能在原地呆着。 远远过来的是几个巡逻的小厮。 “是我。”木心为难应着,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提高些嗓音。 “都什么时辰了吵吵嚷嚷的”突然好些婢子打开门 听着众人议论嘈杂,动静也越来越大,木心不知所措的站在黑暗里。 “干什么呢?!”南弦带着管家远远走来,众人纷纷行礼。 南弦挡在木心和银信身前厉声喝道“今夜出来凑热闹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给我在这跪一个时辰!” 南弦转向几分心虚的木心,了然于胸一般轻声“走吧。” 走了没多远,木心不解:“姑娘要带我去哪?” “苏姑娘不是要见咱们爷吗?”南弦反问。看着木心一脸尴尬,讽意更甚“王爷向来觉少。就算睡了,有点风吹草动也会醒过来。等苏姑娘嫁进来许是就能好了。”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三章 相思了无益 “何事?”朔宁王抬起头,合拢了两个时辰也没翻页的书册。 木心张嘴要说,似又有此地无银。可眼前来都来了,他不问,自己又要如何解释呢?踟蹰半晌,木心依旧绞着手指,看着他等待的神情,没想好如何开口的木心满心懊悔,深更之夜,贸然搅扰又不知如何起头,倒真真像是下人们嘴里来自荐枕席的狐媚子。越想越悔,手足无措之下眼见他耐心耗尽,似是发作,木心急急举手阻上“我知道,我滚就是了。”说罢急急转身要逃。 “砰”书卷重重摔在案上,唬的木心一个哆嗦,回身过来看着书卷愣愣半晌“殿下也读《千金方》?” 深夜的木心和朔宁王在案几两头坐着,烛光照的屋子里人影晃动,木心呆呆的看朔宁王烫着茶,一边假意不走心的说道“我先前在后院采了不少的腊梅熏了些玉芽,我……”朔宁王一横眼,木心便噤了声。 直到朔宁王把茶盏夹到她面前。木心深深的抽了口冷气,看着茶杯里慢慢沉下去的茶叶,安静的让人窒息,木心终于闷声道:“古朝言和青月原是同乡,前后进了宫。他是除了信儿最早知道我是假青月的人。许是感激我搭救了青月,他出了不少力,帮我从温泉宫调回洛阳,又进了永安宫里。那时他才刚从缉捕做上内廷侍卫,太子看重,让他总管东宫护卫。我顶了青月身份的时候,就给自己找好了备查的老家。皇后许是觉得我们走得近,比老家那些人更好控制青月。” 悄然察言,果然这位殿下抬了抬眼皮。她细细盯着朔宁王的表情,生怕漏过了任何一点情绪的线索“但是我真的跟太子党一点关系也没有。”木心用尽自己的求生欲望解释着。 “心上人?”朔宁王波澜不惊直指要害。 “嗯。”木心下意识应承着,旋即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否认“不,不是。” 三皇子直直盯着眼前手足无措满脸绯红的女人,答案昭然若揭。 “曾经……是。”木心闭着眼一横心。“我原先有只鹅颈琉璃,就只有那一只。当时的掌事姑姑不喜欢我,硬说我是个妖物,摔了我好些东西,还抢了我的瓶子。”木心皱着眉头忿忿不平“有一日换班遇着,他说我不笑的时候,园子里的花都开不旺,眨眼就给我变了一只出来。”说到此处,木心圆睁的杏眼依旧满是惊异的兴奋。 “就这样?”朔宁王停住悬在半空的茶杯,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一句好听的,再加一只琉璃瓶?本王认识的苏大掌柜,可不是这样好收买的。” “那日斜晖映射在瓶上的反光落在他的眼睛里,好看的……”木心似是陷入回忆刚要兴奋又迅速被打回原形“总之,一来二去就……就熟识了”木心红着脸也越来越结巴“也没有过多久,他来告诉我,王语芙要与他成亲,此后我便不再见他了。兴许,我能干的超乎了太子的预料,居然捡来了王妃的位置……”木心忿忿冷哼摇着头“想来,这便是东宫的提点……” “你还知道是提点?”朔宁王一脸嫌弃的盯着她冷哼道:“我当太子用什么不得了的要挟了你?” “哪里算得什么要挟?”木心低语喃喃“他于我,还有什么相干?” “所以你假意受胁……”他缓缓抬起眼皮,心中十拿九稳的样子“丞相府和北郡都是太子羽翼,你却顺承太子躲来朔宁王府,是想试探本王。若本王有心对付北郡,你便卖旧主投奔。若本王两耳无事,你便顺水推舟,能在太子面前立功求赏,留作后路。” 木心手指在空中狠狠抖了抖,仿若被扒光了一般站着他的眼前。 “口口声声都是不想卷进朝廷是非。”朔宁王嘴角露出冷黯的嘲讽“你知道将军府于本王恩重,还故意挑起朝廷与赤焰军间隙……” “那五石散……” “不必辩解。诚然,赤焰军在大都城之前,确实经历过一场恶仗。不能说那五石散为大捷立了多大的功,但你成功将疑虑种下:朝廷用丹药将赤焰军捧上战无不胜的神坛,再用盐巴狠狠的拉下来。”朔宁王靠近她,换了手指轻轻戳着自己的胸口“本王原来一直想不明白,我给了你立功的机会,你也做的不错,为何城郊外又急于脱身呢?”等不及木心辩驳,他转而释然“还是你掐准了本王定会拿你回来?押回来的总好过赖上的?” “殿下若认定了木心欲擒故纵的把戏,那就算是吧。”她苦笑“即便就当我不知天高地厚,可您是个聪明人。我来历不明,给不了殿下任何的支持。我从医道,走商路。”木心不可思议的抽着气“全天下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卑微的了。”她头疼揉着眉心,“我真不明白,皇后不过是赏个丫头。无论皇上对您是看重还是失望,怎么挑也不会把我按在王妃的位置上。”又忽而警惕“您不会也打算用古朝言胁迫我?” “不如,把你的一来二去跟本王解释解释。”他嘲讽着木心不可思议的瞪眼“兴许,本王能给你指条明路。” “这天下风花雪月的事情不就那么些此。”木心拿不耐烦掩饰着焦虑“您第一风流还能不比我更得心应手,熟稔于心??” 拗不过他执着的冷漠等候,木心空洞的闷了半晌,坐回座位,抱着膝盖缓缓陷入回忆。 木心受了他的恩,把自己仅有的一只镯子给了他,古朝言嘴里先说着收下了。后又说有一日在宫外见着别人玩套圈儿,说套着什么便得什么。古朝言不知从哪里找了只差不多水色的,凑出了一对儿套在木心腕上,说他套着了,一只算本儿,一只算得益,恩情欠着,人也得赔给他。 木心自小被师父管束,居着山斋村野,进了宫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些精细吃食:一层粉一层猪油一层白糖的玉带糕、薄如细缕的风枵、夹着芝麻和糖屑的沙糕……古朝言知道木心贪嘴,每次让采买的侍卫去宫外的徐记买一大包带回来,其实这些甜腻的吃食,木心是断不能多吃的,吃多了,舌头就懒钝了,再难察药的成分。古朝言不管这些,还是一大包一大包的买来,说吃不了的就让她摆在眼前看着,心里也高兴。 木心入宫便不讨皇后喜欢,总觉得她是个冷面妖精,看着孤僻冷绝实际瞅准了缝儿透出狐媚气来,心情不好便罚木心去白玉寺抄佛经。那年冬天好大好大的雪,古朝言送木心去寺庙,在山下发现整座山都冻封住了。古朝言怕她湿了鞋袜受寒,他便背着木心从山下爬上山去。 皑皑雪色褪去,滋养草木青翠,春回地暖之间的二人越发亲密无间。 “你以后,想做什么?”木心撑着扶栏将一半身子腾空,俏皮偏头,笑意动人。 “做什么?我们当差,自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朝言好笑,疼爱伸出右臂阻在空中防止她摔下来。 “我是说……”木心双颊微红“你,一直都要在这宫里吗?” “不在宫里?木心想去哪里?” “有山有水的好景致哪里都有。”话止于此,木心眼底含情,面色羞赧“每日看看书种种草不好吗?” “我是男人,将来是要好生将你养护好的。” “我不用你……”心底甜意难抑,羞色更浓,踟蹰半晌,低语怯怯“我……很好养的。” “你不用很好养。”古朝言靠近,见着四下无人,拍拍她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木心小兔儿般惊着支起脖颈,嗔怪都难出口,红着脸飞一般的溜的无影无踪。 绿萼娇贵,在宫中长势微弱。古朝言那里却有一株,木心稀罕得不得了,每个花季,古朝言便给折一支来。他说,就这么好好伺候,能给木心折一辈子。可花开不过两季,他却要娶旁人。 “你不必同我解释,我只问你,一起出宫去,你可愿意?” “你又说些傻话,我们……”来不及阻止,木心瞪红眼睛将右手腕上镯子褪下重重拍在他怀里。 “从今往后,你我不必再见。”木心狠憋着一股子气。从此转身,再未回头。 下巴顶着着腕上翠碧的细镯,叹着欢愉易过,物是人非的境遇,就像长好的伤口又重新被拉开了一般,木心疼的蹙眉闪泪,像狐儿一般缩着。 朔宁王换只胳膊撑着脑袋,看戏般的看着眼前女人的深情流露,一脸不屑提议“那既是无情,杀了罢?” “无情便该死?”终于钻着空子冷笑的木心抽搐着嘴角肌肉,无奈摇头。若是无情就得死,那硕大的王宫日日都得是无尽的血雨腥风。 “你想想,古朝言娶了丞相府的五千金,只能死心塌地追随东宫。他知道你的身份,偏你又进了王府……” “他不会的!”木心急急拦住话头,注意到对面投来的狐疑,一面急于替他辩解,一面又羞愧于自己的辩解“他虽负了我,却不会害我。更何况,揭穿我不是青月又能如何?与他也没什么益处。” “是舍不得?”朔宁王抬手续着杯里的茶,“他哪里好,值当舍不得?” “他只待我好。” “只待你好?”他语调陡抬,露出十足讽意“转头就娶了丞相府的千金?能当着眼皮子底下让你挨了打?” 木心无言垂头,更无力反驳。朔宁王瞧着漠然“你这番,是还喜欢他?” “喜欢不喜欢又能如何?”木心垂下似有泪光的眼帘又讽刺般的恨铁不成钢“你是没见他今日懦弱脸色,我便是穿好了嫁衣追去他跟前,他也不敢丢下王语芙朝我走一步。” “瞧你的意思。”他幽幽然抬手再烫起一壶“他若今日真横了心休掉王语芙,你就跟他走?” 木心垂目,许久喃喃“那一瞬间,你以为我没想过?”她似是突然情绪激动,哽住半晌,红了眼眶“我十岁。我十岁便当家。在北漠种出过十二瓣的红花,在昆仑摘过新鲜的雪莲,在南海湾里种过一颗长满全岛的青皮树。从南地红杏开到洛阳青囊。每年,都有育不出结果的草籽,都有抽不了芽的花木;每一日,都有无药可医的地带,都有囤积居奇的商人;每一刻,都有受灾的百姓,都有打不完的战乱。”她抬起灼灼目光“如果夫君的心是要花尽周折讨来的,是要跟主母极力痴缠斗下的,与我来说,实在累赘。我喜欢的男子,并不能懂的我的心思,可这不是他的错!他并不认识一个完整的苏木心。当然……”木心转出苦笑“认得了,恐怕也该被吓坏了。我清楚的很,如今深陷其中,我和他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你要知道,终有一日,你与他必定对势……” “您要是这么个路数谈天,就早些歇息罢了!”木心干干脆脆堵截了他后半句,等不及他浮现怒意,她鲤鱼打挺的撑上案几支起身子“您为何就不能换个思路?太子能用他胁迫我,您也能用我对付他?反间计。您不是手到擒来的吗?终、有、一、日?”她一字一顿语速飞快掩饰着心里的激动愤慨“哪一日?兴许有一日,他凌霄攀援之心成了为非作歹,等不及您下命我就砍了他!兴许有一日,他良心发现归您麾下为您所用!更兴许有一日,我压根就活不到那一日!您莺莺燕燕里快活的时候就剩他在给我拔坟头草!” “他给你拔坟头草?!”案几被他抚掌猛地一震杯盏身子扬起几滴溅开来去她脸上,刺激着她的清醒“他也只有本事给你拔坟头草了!!!”一方素帛抽来木心鼻梁上生疼,她忿忿取下定睛看去当中的每一个名字,身子却忍不住狠抖战栗。 “一个宫女至少的得是一个良家子,非医非巫非商贾。入宫试以绣锦、执帚一切技艺,并观其仪行当否,有不合格者出,以次递补,然后择其优者,教以掖庭规程,日各以一小时写字及读书。写读毕,次日命宫人考校,一年后授以六法。”朔宁王摇着头不可思议“你在军中出风头的时候,只想了抽身,没想过引人怀疑后患无穷吗?” 看着她惊异苍白的脸色和发颤手指三皇子哼出一声“从宫门守卫、管教、太医署、药房、包括密案枢,荆夫人都在排查。你知道,这荆夫人就是皇后的眼睛。”趁着她眼神松动,他凑近缓缓“你若坚守初心,便不该亲自涉险进宫。你接近本王,也是为了找个机会报复囚禁了医士的北郡。是吗?” 木心沉缓许久,摇了摇头。 “也是,于你而言,报复北郡,也太简单了些。”他沉吟片刻“你的报负更大,你是不满先皇重巫,拨弱了医士地位,甚至附加连坐之刑。你想替医者找回你的公道。”他冷笑拍着案几上的素帛切切“若不是本王拦在中间。这些人,随便提出来一个,你坟头踏平多少次了?” 木心余悸放下素帛,软软瘫坐。对上他的直视,又一阵难堪低语自喃“我……我……原本此来就是想告诉殿下,我……跟他确有旧情但并非同路,更无同谋。将来,也无可能与您同路。您是皇子,亦是木心眼里,最好的天子人选。朝廷若能明辨忠奸,善待医家,是医家的造化。若是不能,自有旁的替代。”似乎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那份坚决转出几分语重心长的总结“遗女命贱,注定山野归林!” 说着她把手心的玉玦端上案几上没被水渍玷污的一块,避过眼神“殿下还是把这宝贝收回去罢。木心愿意留下并不因由此物,将来若是离开或死去,也不污了殿下的东西。” “你跟我傲慢无度大呼小叫目指气使的时候想过‘遗女命贱’?!”朔宁王冷讽抬眼,并不理会桌上的玉珏,“仗着几分威信几个内应在皇宫来去自如惯了,便当本王府上也是你家山头林地、宅院苗棚吗?” 眼前女子沉寂垂首,肩膀内扣,显得生冷而沮丧,朔宁王的冷笑再升一级“动动舌头挑唆能换本王去收拾北郡,再指望自己几分姿色能得医士太平?现如今主意大了,连皇位都惦记上了,把本王拱上去,撤了医士连坐的法令,你就自回山野林子逍遥快活?”男人的戏虐带着不屑“苏大掌柜的算盘珠子都崩本王脸上了!” 苏木心神色复杂,惶惑又费解的表情凝滞半晌,双眼眸突然深不见底,翻涌着他猜不透的情绪,就像是天地间被搅动晃乱的日月光辉,明暗交错。 安静在房间里肆意扩张,连二人的呼吸都在彼此克制,似乎害怕被看出别样的心思。 苏木心习医经商,能熬病却熬不住心,百事缠身之下最是厌倦这寂静的心法相斗。偏那朔宁王痴懵数年卧薪尝胆,熬不住病却最能熬心,眼下无痛无碍明显更胜一筹。木心收敛神思无所谓道:“姑且着就算是我的思量吧,三殿下以为如何?” “坦诚”这种事情,在朔宁王的世界里少得可怜,偏偏遇上这个冤家,没见两次便朝自己疯狂抖露着难以想象和秘密,那些披沥赤诚近乎让他消化不良,竟一时顿愣。 苏木心见他顿愣,甚至开始了习惯性的游说,那副商家嘴脸和医术优越一览无余“我也不是非要留在三皇子身边。如果不是崇仰紫幽灵,我也可以忍着恶心去勾搭太子。”她扭脸认真“三皇子看着痴钝,却是最精明不过。那太子看着精明,其实最是单纯。如果从东宫入手去保出北郡医士,或许更容易……”木心眸色陡然凝固抬眼冷道“我能救你,便能杀他。死一个太子,自然也会有新的太子。” 三皇子气性上头,下意识挥袖竟将后架上的赤焰剑滑出鞘来,寒光摩擦声突起,书房门窗陡然破开。等不及施令,他手中赤焰提刃飞转,木心气未喘出的工夫,眼睁睁看着赤焰将朝着自己脖颈上伸来的剑刃击断为二,直直插在门框上。 “出去!”他咬着牙从嗓子眼挤出两字,对着飞奔而入的顾北一众极尽忍耐“本王没许你们闯进来。” 人潮消失和来的一样迅猛,木心瘫在原地抱着自己战栗重新跪好,惨白的吞着唾沫维系颤抖的声线“谢……” 他稳稳坐下,重沏一杯,食指微伸朝前推去。木心哆嗦爬上前,急急吞了压住兢战。狼狈引来他的讽意“放话的时候倒是神气。暗卫真来了就吓成这样?” 苏木心的长叹从悄然到明晰,改了坐姿抱住膝盖,神经也再次松弛,面上再无一丝算计,凝神专注放空了双眸。低沉的嗓音缓缓从膝盖间传出“这么多年,您回朝的次数屈指可数,可那些风流轶事却能长长久久的流传着。可我把到的脉息告诉我,那是一颗冰窖似的的心。”她无奈侧目“凭我的姿色,哪里是能与殿下做交易的?”苏木心咬咬下唇,终于认真“祁元熙,你到底要什么?!” 四目相对,朔宁王垂视她眸中疑惑,并不在意自己的名讳被她唤出“皇上要什么,本王就要什么。” 长生?! 苏木心不可思议再次确认一次,讶异伸直了脖颈“您相信这个?” 信!也不信!朔宁王缓缓收回眼色“它存在,但并不能被办到,对吗?” “为了长生,从僧人到真人,从民间到王宫,从四海之外到五岳之间哪里还有圣上不曾追寻过的?”苏木心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冷意打断。 “他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冷冽带出父子关系中不相符的寒气“他不是为了长生,他只是怕死。” “有什么区别?”木心眉毛近乎快倒置,暗暗揣测着这对难以捉摸的父子。 朔宁王虚眯眼睛,似笑非笑“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嚒?”戏虐的语气好似玩笑“怕死的人是找不到长生之路的。” “知道了!”木心情绪陡落垂目低头,将这段对话结束得干脆,让他又暗吃一惊。苏木心俯身拿起那块写满名字的素帛“我还有别的事要忙,木心告退!” “这个不用你操心!”他快速按住她的手腕,狐疑着眼前女人急速跌坠的冷静,片刻才逼近低沉试探“你不问问本王,找这条路做什么?” 谁曾料到,这苏木心迎视而上,似是得了最想要的答案,眼中坚毅犹如灿灿水晶,近乎贴靠在他的鼻尖清幽吐露“找到它,毁了它。”后三字的切齿之意明目张胆,似乎咬碎了不得了的仇恨。 答案不至惊天动地,可那逼视竟扰的他乱了心跳,朔宁王侧目示意另一角的玉珏快速冷静:“可以搬去卿婷楼了,还缺什么,可以找姑姑,也可以告诉南弦。” 木心携带玉珏快速旋身恍若出逃,谢字也未有,大门敞开时天光微亮,旋即紧闭,剩他孤立。 他上前几步取下门扇上的赤焰,心下不知为何翻覆出苏木心回忆那段风花雪月时的模样来,此时心肺之间似是短了间隙,彼此摩挲绞擦。奇异的痛楚如雷击传遍全身,连握剑都费力了许多。何时你我相对,才能没了筹谋盘算,只余心意。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四章 安家日月长 南弦全副武装,头盔甲胄,北顶红缨,缓步沉着踏上荆夫人殿上的精美厚重的兰花毛毯,一众女使纷纷退避,那杀气震慑实是难以招架,即便从来凛凛高傲的荆夫人,也望着那红缨箭头颤了颤肩膀。 “荆夫人见谅。”南弦微抬眼皮“夫人召见时臣正在练兵。” “南弦姑娘巾帼之姿,直来直去,本宫也不绕弯子。”荆夫人悄然吞咽一口,顶住唯唯想要退缩的脊柱故作镇定“有个叫袁达的奴才。南弦姑娘可曾听闻。” “自然。”南弦漠然眼色配上嘴角含笑,狡猾之间带着邪恶“臣在宫中也侍奉过淑夫人,后宫伺候的,亦认得些许。听闻皇后娘娘上月大病一场到现在都缠绵病榻,这后宫事宜都烦赖在荆夫人身上。多些人助力是应该的。可恕臣直言,夫人该找些有用的人。袁达这老匹夫……” “大胆!”荆夫人的震怒破口,可面前一副痞相的南弦自顾自转了圈手里的枪,毫无办法的荆夫人只得深闷一口气“我与你们府上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姑娘既认得他,便该知道分寸。”她收敛袖边低声“把人交出来。” “不禁打。死了!”南弦一脸惋惜啧啧摇头,毫无惧色逼视而立“咱们府上的医女从前可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丫头。得三皇子宠爱,军中立功受封,正六品女医官,又是皇上赐婚。”她带出几分狡黠和怜惜“荆夫人细思量。这样不得了的丫头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撑腰?夫人舍人舍财,好一通忙活,得了想要的吗?”她侧脸环视,缓步走过一圈冷笑:“皇上可是好久没来夫人这坐坐了?夫人给皇上准备的乌羽枕想来也许久没派上用场了。” “你……” 南弦揖手垂目“荆夫人不曾与三皇子交恶,何必为她人做嫁衣,当人家的垫脚石?”她后退一步干脆利落“臣言尽于此,告退!” 南弦眨眼没了影子,荆夫人的贴身丫头快走两步上前扶住抚着胸口的主子,看着夫人青白交替的脸色急切“这军中的人都粗鲁没规矩。可这话粗理不粗。这指婚的王妃原本就是皇后娘娘的人,为何娘娘还要夫人去查?没什么便罢,却查得她通天一般的牵连。”她压低嗓门“奴婢早就觉得不对。皇后娘娘自己放的饵,三皇子高高兴兴的收下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分明两桩美事。可莫名突然就让咱们去查那婢子的身份,身份还没查明白,皇后自己就抓着一柄骨簪昏死到如今。既如此,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再凑近“那丫头离奇本事,万一真的是皇上的人呢?娘娘还是自保为上,别被牵连才是。”荆夫人陡然惨白脸色,颤颤倚住桌沿“不……本宫不信。我们一同入宫,一起扛过多少风浪。本宫还没老糊涂!那个小蹄子教唆两句……” “夫人。”那婢女苦口婆心“可那乌羽枕,是只有皇后娘娘才知道的。” “你懂什么!”荆夫人挥舞着衣袖将那丫头猛摔在地,蹭去方才面上惊惶咬牙切齿“那丫头不简单,三小子也不简单。皇上的人又如何?!那咱们便斗斗法。” 宫门角外,南弦的红缨枪直插石缝,与那大石浑然直角,隐卧灌丛,南弦叼草翘腿枕着双臂,惬意畅快。远远的那婢女带着一众丫鬟端着膳食款款而来,南弦勾勾脖子探头,那婢女转向大石方向,不动声色摇了摇头又快步而去。 呸!南弦吐了草,拔了枪支起身子,一面暗骂不识抬举一面拿马鞭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大摇大摆离开。 天色大亮,阴翳而舒适。朔宁王府喜事将近,水洗过一般的畅快清亮。 “苏大夫那小楼,殿下想去瞧瞧吗?”南弦眼里玄虚一阵,“这第一日搬东西,尚还能进去,后面住上了,便不许去了,丫头婆子们趁着今日都在凑热闹。” “你现如今跟丫头婆子们一个眼皮子?”顾北从主子身边抬起眼“有什么是盗侠没见过的楼?” “满楼花草,说是怕别人不懂糟蹋了。可防卫总是要的。”南弦嘟着嘴“咱们不去商量一二来?” “姑娘。”掌事姑姑快步上前,见着三殿下也在,舒了口大气,行礼开口“苏大夫那边,我一个老婆子也把不准。还请殿下和姑娘定夺。” “姑姑管着这园子多少年了?如今开栋偏楼就把不准了?”南弦冷笑。 “原先青月丫头跟大家同住。现如今不同了。殿下既赐了单独的住处,那使唤下人,月头份例、吃食穿衣该置办的都按着园里客卿归算。兴许也是奴婢不周到,连人带货的都给送回了库里去。”姑姑小心盯住主子脸色,叹气“今日姑娘搬去了,奴婢挑了二十个丫头婆子,虽是偏楼,洒水拂尘、洗衣烧水、伺候姑娘起居还是要的。偏也不称心。将来那楼里楼外只一个信丫头,哪里够用?殿下去了连口热水也不见得沏的来。” “姑姑好糊涂,皇上既赐了婚,自然是照着主母的规矩上份例。”南弦思量一番顿了顿“殿下还是去看看吧。”她幽幽抱臂“将来这日子长着,王妃可是要把王府管起来的。这么膈应着上上下下都难受。”盯着他的不动声色,终忍不住拿肩膀助推怂恿主子“您还等人家来请您呢?原本传的就不好听,姑娘家的哪里还能最后一点颜面都不要的?走吧走吧。” 朔宁王不为所动,自顾离去。剩顾北长叹,安抚难堪的南弦“咱们去瞧瞧。” “就是了。”姑姑满意跟上,一路念叨“这青月大夫一来痴恋花木,二来喜欢那些陶器瓷碗的。我原喊人搬去了一些却被青月大夫推脱再三。那屋子空的怕人,跟山洞似的。还有啊,这丫头怕也是夜里不成觉的,蜡烛灯盏成堆的屯着。” “谁知那是替谁备上的?”南弦含笑,被顾北责备一击“谁又知用不用得上?” “你再无分寸我把你扔池里去!”顾北严厉,转眼也走到了荷池边。 “如今这河池是有主子的。”她拿眼睛狠狠瞪去“你再也不能把我扔荷池里了。” 幽幽小楼前方重开的药圃映入眼帘,四四方方,一团一团,用碎石子细细铺着细细的窄径。最边上每隔几尺安稳蹲着小腿高的水缸子。走近些才见两层小楼精巧房檐晒着各色草药,笼着整座园子里一股苦香。 小楼南边另外用竹架支起几方天地,一边挂着潮湿的粗麻遮阳,一边拢着透光的络纱透风,粗粗看去便知这主人精心之至,掀帘而入,一股子水土腥气扑面而来,卷弄着脑海中深山晨雾的场景。即便那花架上只有秃秃几只枝干,也能想象夜深人静时候肆意生长的快活。 小楼背面原本的荷塘也重新清理了一番,荷塘边的淤泥翻卷,暗示着肚儿里藏着的新种,塘中央的亭子六角均挂着紫檀彩绘琉璃灯笼,新挂了青色的纱帘,中央的桌凳亦新铺了草垫,泛出的青黄迎合着随风摆晃的帘子,即便未有荷苞,依旧显出盎然生机。 北侧原本被废弃的一个小柴房也重新焕发出容光来,“就是这个房间。”南弦伸出食指神秘指着其中。顾北打量着门口还未安置的瓶瓶罐罐猜测“这个应该是大夫出药的。跟大殿下的丹房差不多,有什么可奇怪的?” “丹药有何稀奇?”南弦撇着嘴悄声“从今往后,人间至极的都是从咱们这处出来的。” 二人步入房里,才真正叹服三面墙均摆着七尺高的木架,其中一面的密密八层,每一层紧挨着摆着六只都承盘,果真里面摆着大小各异的鬃毛刷、石舂、剩下几架满满当当皆是各类瓶罐,全数都是配好的药材。朝窗一围炭火,中央只一架黑漆螺钿案几,案几上黄花梨木的松纹天平架格外显眼,清寂的天地因为这天平显出肃穆之意,更彰显着主人的身份。案几左侧是五尺见方的梨木药箱,药箱上是一只剔红雕缠枝莲的灯烛。 “书房还余出来个空雕的嵌束顶柜。”顾北朝向忙碌的银信示意那架子上四十八只都承盘“这样也太吃灰了些。” “辛苦哥哥记挂。”银信回身撇一眼继续忙着“我姐姐研药时候最是不喜欢伸脖子进柜里,多余一个动作扰了她思路,气急败坏的又得重来。”她麻利伸手抬出最下头一摞厚重的粗麻,原本的素白已经看不清,黄黄绿绿的沾染着草药汁,“平日里盖着,十天半月掸掸灰就是。”话音才落,咣当碎地之声惊的银信一个激灵,急急冲了出去。 “我好生耐心反复说了许多遍。”银信败坏跺着脚“不要碰这些会碎的。” “我……我也不是存心的。”优璇低垂眉眼不服气的辩解。 “就这么一盏孤品。” “还孤品呢?”优璇朝姑姑退去一步“只当我们都是丫头不识货,分明一盏粗瓷。我赔你就是。” “银信!”木心脚步匆匆奔来“不许造次!” “是那盏大象……”银信眉头紧拧,掌心呼呼拍在腰间,急的眼圈转泪。 “行了!你再如何说也是一摊碎瓷。还不收拾了,再伤着人!”虽是劝阻,顾北侧眼望去,那双眼里的不怒自威和刻意隐忍分分明明。只有自小做了主才能有如此神气。 “我来收拾我来收拾!”姑姑骂走优璇,正要俯身,被木心浅笑拉住“姑姑不必理她。”那银信速速摊出手里绢丝帕子,一块一块小心安放在帕子里。 “原是要请你们来。可还没收拾齐整,乱糟糟的。”木心歉意行礼,又急急抬手“不过大堂里好些,进来喝杯茶。” “库房里还好些差不离的。”姑姑上前“青月大夫去挑挑合眼的?” “不必了。”木心将他们一众引进来“不过烧露水的粗瓷缸子。哪里找不到一个替代的。” 木心上了茶,忽而又有些惶惶“是不是……不妥?”眼神小心从顾北身上转向每一位“要是哪里不妥……” “旁的没什么?只这楼里伺候的,姑娘若是不满意可以再挑挑。只信丫头一个哪里够用?” “木心从前也是丫头。”她辗转一阵“殿下赐了住处已经天大的恩赐了,用不上什么人伺候。姑姑也瞧见了,我平日里只折腾这些花草瓷器,人多了毛手毛脚的。” 顾北南弦相觑一阵,当下也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对了。”南弦立正揖手,当着掌事姑姑和木心“殿下有令,青月已脱贱籍,这个名字不便再用。” 木心带着一众丫鬟垂首跪地,南弦意味深长看着凝重的木心“朔宁殿下赐名:木、心。”她抬眼望向众人“你们伺候的,是咱们府上的王妃,可都记仔细了?” “是!” 南弦扶起木心,依旧恭敬“苏大夫和银信从今往后,可以在膳厅跟殿下一同用膳。” 啊?!银信急切蹭去木心身后蹙眉“干嘛还有我?” “不是只有你。”眼见误会将至,南弦低语指着一圈“还有咱们?” “你们?”木心惊异压低嗓门“一贯都是跟殿下一桌吃饭吗?”她为难道“这……六礼未成,我们怎么能跟他一桌?” “他……”顾北蹙眉似要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头,垂目道“姑娘不必挂怀,但凡进了那个膳厅,便没有主仆规矩。” “这么说吧。”南弦盯着她二人愕然拉着顾北干脆“咱们俩不合理的诉求都是在那张饭桌上提的。当然,毫无依据的打骂亦是在那饭桌上捱的。总之姑娘切记,上了那张饭桌,绝对不要露出君臣主仆之别。” 众人散去,银信撇着嘴收拾几件衣裳絮叨道“我才不去!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是个陪嫁媵侍。” “那……那你是我娘家带来的,可不就是陪嫁……”木心好笑看着她的忿忿。 “咱们可别窝着藏着,有言在先!”银信瞪大眼珠子“我做什么都行,偏这个不行!你喜欢他我可不喜欢!”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从来我说喜欢的,你都避的远远的。”木心长叹一气宽慰“我怎么可能与你嫌隙于这些?” “你看!你承认了吧!”银信故作惊怪兜上包袱,对着木心失措红透的脸颊“我出发了,去给你拖嫁妆来!”她一边出门一边挥着手里的炊饼“我就吃这个。” “路上小心点。”木心无奈追上絮叨“聘书送回去就好,别拖东西来了。路上有麻烦了放机灵些!盘缠带够了吗?叫上别坊的小虎跟你一路去。骑马累就雇辆车。下雨天黑不要赶。早点回来!你……”追去一路终于不见了这丫头踪影,这才老母亲似的叹口气。 天色向晚,饭点只有优璇来报苏大夫疲累没有食欲,让原本各怀心思的三人都觉得索然无味了许多。自那一夜苏木心孤身求见不欢而散之后,已经好几日都未见过她的影子了。“只怕是自己有了住处,更不把谁摆在眼里”朔宁王恨恨又忿忿揣度一番,在书房里踟蹰徘徊,他终于还是放下了手头的事情踏出了书房。 你?朔宁王收回轻推门扇的手,顾北早已捧着外披恭敬候着。 “夜里风大。”顾北没有片刻犹疑“卿婷楼距离书房还好些距离。” “我看你……”没容他发作,顾北快速替他系好,他只得蹙眉掩饰道:“你……你不好奇,屯那许多的煤油灯烛做什么?” “有什么奇怪的?医者照明其一,习药刻时其二,提炼点烛其三,现如今大婚在即,收拾布置……”顾北无奈盯住他凌厉一瞬,软了口气顺他心意叹道“是很奇怪。辛苦殿下亲自去审审。” 三皇子不再理会,冷哼快步朝内院走去。 那小柴房门扉轻开,黑影移上,木心手里才勉强黏拢的缸子在惊叫中又散成一桌,尤其那只细细碎碎的象鼻,只剩一个黢黑的圆洞,碎的细细渣渣。 “连个通报的人都不留?”他望着她被惊吓的呆愣。案几两侧密密靠拢点着十几根灯烛,木心显然在烛火中凝神炙烤许久,眼神呆宁,脸颊红烫,额上汗珠细密。倒是不再是丫头打扮,后髻坠坠胡乱插一根筷子似的金棍儿,披着件简单的青袍,被方才的惊吓震去背后,朔宁王烛火里恍惚一阵,仿佛闯了仙踪境地,惊了天上仙使。 木心急急套好外披,起身无助收拾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无措屈膝行礼,却颤颤说不出话来。 他负手而立,并不急踏入:“怎么?你这跟别坊一个规矩,夜里不接外客?”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五章 谦谦心意关 “三殿下竟是责难来的。”木心讪讪,尴尬不已请罪“这王府都是殿下的,殿下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要说外客,木心才是。不过是白日忙的,银信也不在,奴婢蓬头粗服,殿前失仪了。”她定定神将他朝外请“殿下还是去厅里坐吧。这里糟乱,连把椅子都没有,脏了殿下的衣物。” 听这话便是还对那夜的争嘴气急败坏,朔宁王懒与计较断去他的阻拦,自顾自凑近桌上一滩残破“你在做什么?呵!苏掌柜堆金积玉,犀牛角随手可弃,舍不下一只旧瓷罐?”他故作神秘靠近“这里面有情报?” 木心错愕一瞬,无奈叹着“我们医家要什么情报?不过用了许多年用的顺手,一时半会真难寻个替换的。我原想着,描个样子,兴许能找个师傅做一个。” 萃蒸珠的罐子到处都是。可这个不一样。木心有些心疼的在那黑乎乎的圆孔上比划着“原来这个象鼻子,那个弧度,可以萃草浆。那浆液非得均匀出来即刻受热,寻常的罐子出浆不是快了就是断了。只有这个得心应手,还能滤掉些渣滓。” “既得心应手,你不记得样子,还得粘好了才描得出?” “我不会画画。”木心不自觉撇着嘴角“信儿替我收了许多年,四处的搬,也不曾坏过什么……” “曲突徙薪,未雨绸缪。”他不屑将脚边坐垫从案几下空一脚踢去对面振振有词“这样的道理,医家不明白?”他两步绕过,与她原先的位置一边坐下,将那罐体和几片碎瓷放在掌心细细查探一番,木心伸着脖子,不自觉凑近他的视野,“您……您不是真的找情报吧?” 责备凌厉刺的她缩缩脖子,却见他眼神似是停驻,朝自己探出一只手来。惊异之间发髻上那金簪被拔下,他手指微卷,拨软一截,垫在出口,另一只手指有条不紊夹住竹镊,木心圆瞪着眼睛,一桌糟乱碎片在他手里快速成了型。 哼。他嘴角讽笑顿起“哪个不上道的转出来的残品。坏了弧度不说,还在象鼻里漏下这许多杂质。就这个……”他不屑扔去案几上“你居然还藏了许多年?” 木心白日里沾了蛛网灰尘,洗了头发,原本就松松绑着,这下失了发簪,青丝尽散,面对他的讥讽羞惭再深半分,只得嘟囔些什么没有打不赢的兵,只有用不好的将,诸如此类掩饰着自己的难堪。 她随意拢起耳边的长发,由着半湿的头发将馥郁散出满屋,他突然失了分寸似的掐在她下巴上“那你觉得,你是打不赢的,还是没用好的?” “殿下有事……”木心奋力挣开,急急朝后蹭几步跪好“吩咐就是。” “依常份例,为何不取?”眼前男子陡然正色,摩挲着右手的两根手指,似乎在缓解着被挣脱的意外“还有,本王教你去饭厅吃饭。” “无功不受禄。”木心眉眼不抬“殿下与木心交易一场,只拿自己应得的。” “应得的?” “您替我保医士,我帮您平府邸;我帮你寻道儿,您帮我炸桥。”她左右环顾冷漠道“其余不该木心管得,也不该木心得的。手不外伸,心不逾矩。否则拿的多了,欠的也多了,还的更多了。” “好容易翻身做到王妃,你倒开始清高了。”朔宁王不耐烦蹙眉“你怕外头猜忌你身份的不够多嚒?”见她垂目不理,朔宁王收敛脾气拍了拍身边的团蒲,“坐过来。” 木心依旧声色未动,手指却紧张暗暗绞紧衣摆。 “你聋了?!”他眼里火苗一时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欲望,支起身子拉起她右腕,反抗挣扎的一瞬,木心被他狠狠按在案几之上,那只残破象罐滚落在地,又是清脆一声。恶狠狠的低语警告还未出口,房门突然破开。 “殿下!”南弦踢开柴房门,眼前情景惊住一霎,速速背过身去“属下……属下听着有动静才……” “滚出三里之外。”他快速拉起木心揽进怀里“现在!” “是!”南弦声音发颤,快速闭了房门。 “殿下多虑了。”木心脸色煞白,搜刮理智慌乱“什么都不要,才是什么都想要。”她费力将头偏向外头“她们只会觉得木心算的远些罢了。”再转回来,方才的煞白纯然潮红,梗着脖子在他怀中扭脸错过他的对视,“殿下会有得偿所愿的一日。自然有不需要木心的一日。在两清之前,我们还是算清楚的好。” “算清楚?如何算清楚?”他挑眉看去,怀中眼眸强装镇定却孩子气的憋红了双颊,看着好气又好笑。他喉结滚动再忍不住,毫无预兆探头将滚烫陨落在她唇间,只一霎便分离开来,故作不经意盯住她的震惊调笑“这个怎么算?” 半晌未有回应,苏木心雷击似的呆住,瞪圆的眼睛直愣愣的释放着讶异,只有身子在他怀中战栗得明显,朔宁王终于难掩得意侧目,报复似的快意“本王没记错的话,是有医家说,肉体乃承盈之躯,几许触碰根本毫不在意。嗯?” 震惊的之下的徨乱和羞恼并未如他预料的持续太久,苏木心狠命咽下一口气,不知是为了平复几乎快要撞出胸膛的心脏还是压抑胸口的错愕,她肉眼可见的快速调转会日常的漠然和冷静,方才瞪圆的眼睛亦垂耷移去“三皇子不必试探。木心二十余,又不是十二岁,既应了您的赐婚,自然知道会如何。”耷拉下的眼色陡然坚定“青月算不得名门闺秀,木心在旁人嘴里也早就名节俱丧,饴笑于人。我愿意留下,您厌弃我我也会在这猫着,当奴隶当飞贼也得猫着。我不愿意留下,自然消失得了无踪迹,绝不靠这点名声过活。” 身子虽在他怀里,可那眼色却好似离着自己五尺八丈的遥远,女人的眸中甚至开始流出丝丝不屑:“逛窑子还带安神香,您唬得住那些官妓,却不该来唬我。”她咬着下唇,转两次脉腕恼怒斥责“心脉冷寂犹如冰碴的人,装什么风流浪子!” 男人的眼神虚眯出了然于心的先觉:“就知道你在生气。”他冷哼着松开她“从前在永安宫,她待你又不好,离了她又要疑心与你,如今气的昏死几日不解气嚒?” “我在永安宫趴了两年都相安无事!”苏木心再懒与他做样子,鼻息长出一气忿忿“顾北南弦足够杀一百个高雨堂了,你费尽周折逼我出手。现在皇后提着那根骨簪疯了一样探听消息,还引得荆夫人来查我,你倒好去中间救我一救。我经手多大的买卖,都没您的算盘打的响亮!” 皇后能成皇后,最大的本事便是有荆夫人这个能干的好妹妹。朔宁王冷笑撑住太阳穴侧目看着面色红涨的女人,又羞又气的模样着实可爱在心头“除了荆夫人,才能除了这府里里里外外的眼睛。你也会明白,你嘴里那些每年都会有的,囤积居奇的商贩、成日漂你油水的商号都是如何出来的。”他温和包容着女子的责怨眼色掐住她的面颊“你心疼她们姊妹,那本王只能心疼你了。” 见她咬牙要发作,三皇子早早预料提高嗓门“本王可没要你杀人,更没有逼你做什么。甚至与你自由,在本王的府邸,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好?”他突然改了调笑眼色,顺势扣紧她腰间,木心挣扎不出,羞恼低埋着脑袋,艰难抽出间隙分辩:“这有什么区别?!仗着你知道我的秘密,握着我的把柄,便怂着我替你铲除异己,你……” 你清楚的很!!!朔宁王陡然正色“你在皇宫里蛰伏两年都查到过些什么你不知道吗?!你早就做好准备了!苏玉怎甘沦为棋子!你只是由着本王替你摆了棋盘,不仅摆好了棋盘,因由早早的坦诚,本王还得替你兜了底子,不是吗?” “把你这副无辜的模样收一收。本王讨厌虚伪的女人。”额前相抵,似是温柔,偏偏出口的话冷得吓人,“我知道苏木不在乎什么女子名节,可本王需要你表忠。”说罢再未理她挣扎,眨眼的工夫将她横抱在怀,大步流星要走出小药房。 “你等一下!”苏木心霎时慌了神色,手脚并用抵死在柴房门锁“我没有不情愿,我……你容我说句话!祁元熙!!” 趁他顿住的工夫,苏木心麻利落地,压抑慌张颤颤不成一句“你……你……你……” 你什么?见她气的结巴,他再无耐心,抬手要去推门。 你不要欺负我了!!苏木心瞪圆的眼睛似是真的要夺眶出泪雾来,下巴颤抖着控制发声“你虽过的不易,但有爹教有娘疼,有兄弟有朋友,有权有势有兵。我无依无靠无人做主!你既看不起我便不该娶我。你要什么我找给你就是!” “你得圣上赐婚,本王明媒正娶,何来看不起你?” “我没爹没娘是真。可亦是有人教养的。”苏木心方才超红的面色突然苍白,那些血红都转移去了眸中“兴许对殿下来说只是交易一场。可对女子而言,殿下既许了妻子的名分,无论交易,终归婚姻大事,安可草草待我?” 见他冷厉僵持,木心垂首低眉,任由青丝垂坠,她收敛衣摆做着最后的挣扎,低声恳求“婚期也没有几日,你……就不能等等吗?” 三皇子未有表情,但终于收起拥抱的手臂冷冷“那你还要跟本王掰算清楚,划清界限吗?” 苏木心顺承用力摇摇头,引得发丝上的药香陡然,诚恳服软“我明日起就去小饭厅吃饭,还缺什么都告诉姑姑。” 还有呢? 还有?女人无措抬了抬头,迎着他闪亮眸子又羞怯回避“不……不再跟殿下置气了。” 唔。只简单一个音,都能听得出男人的满意和得意,他重新半展广袖“抱。”俯身接过女子僵硬的木讷,他忍俊低声“亲一下,亲一下我就走。” 提着嗓子眼里的心,木心踮脚乖顺亲吻在他右颊,又沉沉垂首,藏匿无措。此时此刻,她只觉自己化身好似后院那个老去的猎犬,顺从着主子单一又不可置疑的命令,偏偏还有几分该死的雀跃在心底不被察觉的角落。 “早点休息。”他抽离滞留在女人腰间的手臂“还有,溜出府玩的时候要换男妆。”说罢揉了揉女子乖巧的长发便扭身出了门。 夜色清亮将他的畅快淋漓放大数倍,在回去的路上对比着苏木心不可一世的不在乎和方才的紧张乖巧,得意难以掩映,弯翘的嘴角如何也压制不下。即便身后的顾北南弦明里暗里嘲讽半夜折回的主子,他也毫不在意,今夜的快意犹如屡屡得胜还朝时的轻松。 “这卿婷楼的防卫……” “罢了。”朔宁王深吸一气“苏玉不傻,她真要走谁也看不住。可惜吊了颗普世秤砣心,真是只凤凰也飞不动。”苏玉冰雪聪明,不该对自己的宠爱装聋做痴。转念,忆起木心说起古朝言时盈盈泪目,敌意报复卷着一股怒意涌上。 重回书房的朔宁王开始奋笔,顾北不敢怠慢,重新添了两盏灯,急速汇报:“盐司库、盐道库,盐课司到按查司我们过过一遍筛子。殿下要看摘录吗?” “后面没了?” “后面……”顾北顿顿“后面恐不好再挖下去了。殿下要……” “让宫里司饰把这个烧出来。”朔宁王扔了笔,将面前一张墨迹未干的图样掀去顾北面前。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六章 机关算尽日 天梁殿里烛光高照,忽然涌进的人群是让这幢凛凛宝楼比平日多了几分生气。可楼中主人并未因孩子的到来而高兴几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娘。”玄王蹙眉“他生母原就只是个浣衣女,无枝可依。如今皇上又指了个丫头给他,他们已经是退避三舍了。”他转去荆夫人面前“我跟您说了多少次,不要管……” “你自己没出息。”荆夫人面色惨白依旧别着身子望不见脸,她努力将自己调整在平日里的严厉中,却因为虚弱喘使不上气力,“贱家指望不上你,还不是只能本宫事事操心。你身为长子,却成日闷在火鼎前跟你父亲谈经论道,你何时能立功表现一番?!” “儿子志不在此!”大皇子振振有词“但母亲此言差矣。孩儿谈经论道深得父皇赏识,若不是娘一意孤行惹得父皇恼怒,让孩儿开劝娘些……” “你住口!”荆夫人气不打一处,抬手制止决绝道“从你选这条路时本宫就跟你说过,本宫就当没你这个儿子。”说罢兀自扭身进了内厢,空剩大皇子无奈驻留,欲言又止,终于在婢女摇头暗示下朝着内厢叹息揖手默默离去。 荆夫人闷坐许久,扶额哀哀叹着气转向身边不敢言语的丫头:“空青,你也觉得本宫不该针对朔宁王,是不是?”她望着婢女低垂更深的眼睛缓缓“那丫头,可是个医者。” “医女……又如何?”空青疑惑抬头“三皇子取了这样低贱身份的人,更不比咱们殿下的受皇上重视了。” “贱家世代守着北郡,是北府军抵柱之中流。前些年北府军与赤焰并肩而战,看似合力之举,可皇上的心,终究是向着晏家,向着赤焰。”她缓缓起身转向空青,虚指这空中比划“朔宁王的佩剑唤赤焰冰凝,你可知,那是圣上亲手所锻。”她看着空青暗暗咋舌的脸色少有的耐心“一个做粗活的婢子从甘泉寺一路顺风顺水入了永安宫,才知道是个读过医书的,莫名其妙封了女官,赐婚成了王妃。这样的故事,哪朝哪代有过?” 她带着一种恐怖的眼色转向空青,似是抽空了气力沙哑“一个智昏之人,如何能成制衡之子?三皇子的身子,一直都是贱斌调理,战场上骑马挽弓,回家便腾腾兀兀。大约,皇帝早就疑心太医署疑心贱家了。加之大仗之后的北地却难铸甲销戈,归马放牛,百姓连年都在流离。贱家,大约已是气数将尽之时了。皇后和太子也非今日看得的那般荣耀,跌落枝头,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她凑近夫人带出心疼眼色“皇上和皇后娘娘角力,那是他们的事情。夫人还是自保为上,莫要牵连其中。” “今日再做计较已是无益。”她空洞又带着几分幽怨“娘家的姐妹,亲生的孩儿,都难做指望。身边也只有你,能说两句贴心的话。”她抬眼轻轻抚上空青的一只手“你自小就跟着我,一处吃,一处睡。你说,从何时起……”她的手指轻缓绕上空青的脸颊“你竟成了皇帝的人?”不等空青眼中的慌乱转出恐惧,她五指发力,青筋突兀狠绝扼死空青的喉咙“你知道我们一直都想让他死!想了许多年了!” 你早就知道乌羽枕会让皇帝虚喘,所以他一直忌惮我!忌惮贱家!!她带着怨恨的痛楚咬牙切齿,没给她一丝一毫辩解的机会,通红的眼珠子近乎瞪出眼眶,几许狠命战栗后她终于将手快速抽出那已经低垂无息的头颅之下。她收拢袖子后退两步,任由那具尚有余温的尸身滚落在脚下,连同落下的还有珠串似的眼泪,砸在那厚重的兰花尖上,快速被吸噬进了纤纤交错的羊毛毯中,好似不曾存在过。 荒凉的白日记忆越发清晰,刺痛着每一根神经。尤其青月那双看透一切的冰凝眼眸撞进她的视线里,她从未有过的骨寒战栗,仿若她是索命的女鬼。 荆夫人耳目众多,想要维系平衡便只能不念物力,不思嫁樯。可娘家贱氏祖上将门清节,虽是衣食无忧,却哪里打的住收买人心,一掷千金?贱家连襟裙带的张家、孙家甚至大名鼎鼎的闻人家都有自己的药材生意。战火燃起,药材的价格便会如那硝烟之气腾升而上。这许多年,北府军打了多少仗,荆夫人就该刮出多少油水来。这一笔笔国难民脂,想神不知鬼不觉谈何容易? 袁达已死,说不了话。可区区寺人宫外妻妾成群。只消随意翻查一二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鲜卑内乱,肃慎一部起兵突反,朝廷誓要杀绝殆尽,原同出一脉的鲜卑无人敢收留通婚。顾北留下子嗣,日后若有事端,那便是赤焰勾结过外族最好的证明。 可荆夫人忘了,害人终害己,报应最公平。北府军与赤焰合力一战,顾北负伤被俘,十日之后被殿下冒死换出,连他自己都不知已有一子,为何那肃慎部族的妇人婴孩被秘密养在荆夫人的掌心里?难道这就不是贱家与鲜卑的蓄谋已久?您这一招埋的深远,是预备鱼死网破的不成? “没有人知情这件事!”荆夫人颤颤起身“这不可能!” 青月缓缓合拢手指,淡然抬眼:“荆夫人自小是贱家众望所归的掌上明珠。生于将门,用强力谋生的道理牢牢刻在骨血当中。却偏偏忘记了女子的仁爱与母性。夫人如何也想不到,锦衣玉食豢养了那外族女子当了母亲,怎么可能希望亲生骨肉生来便是要挟生父的筹码?她宁可孩子流离漂泊谋求一线生机,也不愿一生被栓在她的恶毒心计当中。” 青月冷漠站起身子离去,留下账本扔在失魂落魄的荆夫人面前“荆夫人一路走来,都是为了贱家。朝廷还需要贱家。荆夫人或皇后,终得有人要成全贱家。你姊妹二人入宫时,早该知道有今日。”她走出两步又突然回身,语气平和宽慰“那孩子已经在妾身的手上了。千年妙计一朝既破,夫人就不必惦记留下把柄。我答应您,只要无人诬陷殿下,便也没有贱家与鲜卑的蓄谋,这个孩子,就是个寻常孩子。” 荆夫人并不知这青月何时来的,如何来的,更不知她何时走的,如何走的。细细摩挲过的账本笔记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待自己回神之时儿子已然在面前无知絮叨,撇清与孩儿的干系,她终于鼓足勇气了断了青空。她此时才发现夜色早已浓重。 荆夫人步入天梁殿最高层,望了望永安宫的宫灯光亮。她落尽最后一滴泪,在浓黑的夜色下留下一声闷响。 姐姐!我们斗不赢他的。你莫要偏执固执,妹妹先行一步了。保重! 春初玉树参差,冰花错落,公公快步迎风而上将外袄与皇帝披上,忙不迭唠叨着晚风寒凉,皇帝琼台倚望,忽而惦记起清绝殿三十来株梅花是不是快要谢尽了。 “皇上是又惦记起三儿子了。”公公憨笑“说来许是这喜事高兴的,三殿下此番回来也不闹病了,府邸也好生修缮,亲力亲为,这几日甚至开始画画儿烧瓷玩,脸上连笑都多了。” 他是高兴了!皇帝含住慈笑嫌弃转而又叹出一口气。 “出身是差了些,但也是正经人家。”公公体贴这圣心“八字又旺,最重要的是咱们殿下平安不是?太史局保媒,皇上还有什么可忧心的?”眼见皇帝眼色望向深宫内院,公公快速笼近“太史局的花儿可是才刚刚开啊!” 皇上可是因为娘娘的身子忧心?太史令试探,转而含笑抿过茶不经意感慨“好事天悭。” 你的意思?皇帝抬眼不解。 “鸾凤无碍。”太史令轻松揖手,满眼笃定道“荧惑守心,初成,后宫血光避无可避,可红光之后,七宿之心才可归位。三皇子这桩喜事与陛下来说,可真真是大喜。” 皇帝搁了茶,起身缓步朝向满园夭夭桃枝,若有所思盘算着他口中的血红之光。 “皇上!”公公一脸严肃俯身凑近圣听“天梁殿出事了。” 皇帝猛然扭头,望见灯烛中尚处茫然的太史令。 白日里的朔宁王府依旧一派祥和,小楼里已然布置妥当,红彤彤的烧的木心眼球脑仁发涨,银信依旧未归,从宫中返回的木心神思恍惚,仄仄精神,心不在焉独坐亭中摩挲着那枚玉玦。白玉凝脂温润透亮,半个巴掌大小,只简简单单略作雕画,却神来之笔一般传神拱出翻涌浪花的姿态,完好的保留了玉料的美态和难得。 “这是殿下的贴身之物,除了淑娘娘和殿下,旁人不便染指。”木心依稀记得顾北望着她手里的玉,竟下意识后退一步“殿下既然给了姑娘,姑娘要还也亲自去还罢。”想到此处,木心不由浮出复杂的难色。前几日还哄着银信打了好几种颜色的穗子:青蓝、牙白还有几种缥青的,报复似的将他从前吝啬示人的贴身物明晃晃的挂在胸口。成日都有借口来送花抬盆的人来瞧这劳什子。如今因由此物深陷是非,她越发不懂这物件儿究竟是福是祸。 想来讽刺,只天子一句话。即便依旧布衣,走在这府里早已是改天换地的光景。酸言冷语越发刻薄不堪,传到耳边的却多了讨好献媚,木心见多了前后脸色,可真换在自己身上,感受还是别有洞天。 正散漫晃着出神,荷池另一头的小小身影将她吸引了去。粗旧的小短袄已经不大合身了,五六岁的女童费力的提着湿漉漉的几件衣裳一角,拧成细细的一股,小脸憋的通红,够不劲儿的身子颤悠趔趄,木心心里抖几抖,几乎觉得那小身子能让池边沉重的布匹拖下水去。 “你是……”木心细细回忆“后面马棚的均伯伯,你是他家的小孙女儿,是也不是?”她凑近她跟前“我虽然不擅长记得人,但是这府里就你一个孩子,叫……春芽?!对吗?” 小丫头愣愣点头,眼前人盈盈款款,下人打扮,只胸口多一块玉玦,恍然模样失口“你是麻雀?!” “麻雀?”木心惊异看着她指着自己胸口玉玦恍然,宽和自嘲“那我都要飞上枝头了,你该唤我凤凰才是。” 春芽似懂非懂,无措缩了手,解释“大家都这么喊,说府里戴玉玦的丫鬟是……” 木心无奈笑着蹲下身,替她将衣物收回桶里,揶揄试探她是否是犯了错,才沦落到小小年纪来做这样的重活,闻言的丫头欣然而沉重的承认自己将拌好的马料溅到了晾晒的衣裳上,话毕还是规矩的朝她道谢。木心此刻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伤口,不由分说将她带去上药。 春芽紧张四下环顾,推阻姑姑会骂人的。 “咱们就去那个小楼。”木心指着对岸的卿婷楼试探,不想春芽惊恐躲闪,连连摆手,惊呼那处万万去不得 “我许你去,你就能去!”木心拍着她后背开解“你不早些上药,等你大了,手就不漂亮了。你怕不怕?” 想到她是麻雀的典故,春芽诧异之下似是信了她,顺承着随她移动,忍不住惊叹“做王妃了就能独自住那一幢小楼了?真好!我也想做王妃了!” 木心噗嗤一声笑的扶额逗弄道“当真?你也想嫁给三殿下?是因为爱慕殿下,还是喜欢这小楼?”她望着春芽陡然失望的眼神故作平静,“你这是何意?三殿下,好是不好?”木心假装不经意,提着一只水獭小刷埋头替她处理伤口。 “我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殿下凯旋时全部的人去迎。殿下只会说‘起、赏。’;第二次是……”春芽小脸一红,悄悄附耳。 “你说他没穿上衣,冬日里在冰上练功?”木心捂着嘴随她吃惊一阵。 春芽点着头“全都是伤疤破口,没有一处完好的。很是怕人。” “战场刀枪无眼,武将忠君职守,伤疤是男子汉的荣耀。”木心撇着嘴“你还小,懂什么!”她收了收手里的药瓶“拿着,每天睡觉前涂一次。” “那你嫁给殿下,是因为喜欢他身上那么多的荣耀?”小丫头不解,还是乖顺接过药瓶“多谢……” “嘘!”木心急急拿食指堵住嘴“你不能喊我姐姐。我这院子里有个小醋精,不喜欢别的女孩儿叫我姐姐。”她斜下眼睛托着腮边故作深沉“该叫王妃。” “你是王妃了,那从今往后,咱们就归王妃管着了?” “聪明。”木心若有所思点着头一本正经“咱们有缘,不如你告诉我,除了做王妃,你还喜欢做什么?” 春芽认真思虑,一字一顿答着话,语速极慢却听得出极致的认真,甚至事无巨细的讲了守门的立哥给他趴泥墙捉住的蛐蛐。苏木心含笑将一切耐心展露无遗,最后点着头问道“会写字吗?” “会的不多。”春芽羞赧。 “会的你就写。写不得的就计数。”木心从药奁底下抽出几张空着的纸笺“何人的马何时进出,何时替换,蹄钉磨损如何,浆泞污渍如何,马匹品类如何,所携货物如何诸如此类,三五日便来报我一次。做得好我就……”她转着眼珠儿“寻只棕红的小马驹赏你。” “黑色的。跟翻羽一样,行吗?” “一言为定!”木心轻轻拍在她掌心“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告诉了旁的人,坏了你的记要,抢了你的犒赏,可不是吃亏了?” “你是王妃。又给我药也给我赏。我听王妃的。”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七章 门庭得清风 哄走了小春芽,木心才瞥见从楼里自顾远去的南弦。也不知遣人送来了什么,来未招呼去不告退,想来也是瞧见了自己拉拢下人心生不屑。木心快走两步叫住她,对着她懒散敷衍的问安好笑揶揄:“我从来出门你都差人跟踪我,我这趟出去你怎的不跟着了?趁着殿下去见白兰使,偷懒了不是?” 你厉害!南弦正色坦荡承认“跟丢了。” 木心忽而噗嗤笑出声来“那……通常这样,你会挨罚吗?” “我不喜欢你。”南弦面无表情回避问题“你最好少招我!”说罢随意合合两掌以示作揖,扭头要走。 别走啊!木心满眼不在意的含笑示意她朝内院去“我有乐子聊!咱们说说话!” 南弦冷哼着往外走出,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苏木心反常得不依不饶,忽而高声笑言“你会养孩子吗?” 什么?!南弦不可思议回头,一并被吸引的还有园子外扫洒浇花、除尘劈柴的,好不热闹。连掌事姑姑都瞪圆眼睛从院外快步奔来。 你有孩子了?南弦顿愣,缓缓返身上下打量着她腰腹间,“什么时候的事?是殿下的孩子?” “不是殿下的孩子。”木心眼里带笑顺承着她的讶异继续认真高声应着“但是殿下说不介怀那些,就养在府里,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只在话音刚落的霎时,南弦飞身扑上堵住她的嘴,伙同着掌事姑姑将她朝院里拖拽。姑姑扭身看着一院子不知所措的下人,不知是该叫骂还是该驱散,慌着神拍在膝盖上连连不迭喊着作孽。 你放开我,做什么呀!木心蹙眉挣扎推开她的手依旧高声“又不是旁人的,怎么不能养了?那孩子是……”二人跌撞挣扎引来了更多的围观,连上房糊顶的杂役都好奇得下了梁。 “你发什么疯!”南弦顾不上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按捺住差点跳出的心脏骂咧开来“大庭广众胡言乱语!不嫌丢人啊!!跟我进屋去!” “小北哥哥的孩子。有什么的……”木心堵着嘴被她拖行,险些绊在石阶上。继而又被她狠命一推,倒去一旁的菜地中,“你……”短刀出鞘,南弦方才的脸色早已改出了杀气“我让你胡言乱语!让你烂舌头!” 不……你拔刀做什么!!木心猛朝后退去两步,滚着泥起身“你莫激动,听我解释。”听着脚边石子被刀刃崩开的声响,木心只得狼狈躲闪“不过是个孩子!孩子有什么罪过!你把刀收起来,好好说话不行嚒!” 奔走未出田埂,顾北犹从天降钳住发疯的女人,严厉质问“你发什么疯?” “这个疯女人……”南弦抖开他的手掌抬着刀鞘朝着粗喘不已的木心“她说你有孩子!” 南弦喘着气振振告状,期待着顾北的讶异反应,却见他陡然寂落的眼色,懵圆的眼珠险些瞪出眼眶“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有个孩子。”顾北冷静抬眼,却见南弦手里短刀直直飞出,真真朝着苏木心窜了出去。咣当应声之下,赤焰冰凝的阻断将主子而后的怒意提至最盛。 我…… 拖出去!! “这事情闹成这样不像假的。” “可不是?那刀真真飞出去的,南弦挨的板子一个一个我数着呢!” “听说那南弦闯了祸,以后不许再咱们府上呆着了,要赶去羽卫的营里去。” “……” 房檐角遮住了皎洁月色,脏兮兮的小手捧着两颗泥石头换来了包裹精美的花生酥“我们姑娘教你把小脏手洗净了再吃。”优璇含笑哄走春芽,带着两块石头步入内房。房里的案几密密搁着大大小小的各类玩意儿。掌事姑姑紧张交错着两掌,阴鹜着脸色小心弓着身子。 “姑姑也不用紧张。平日里应该也没这么热闹。”木心接过优璇手里的石块盘剥出一个小洞,里面牢牢实实塞着卷好的布条,“大差不差的我也不瞧了。”她随手摇了摇空心的竹筒,写字的手帕,拧开半截的发钗诸如此类桌儿都快搁不下了。 “今夜不知怎的,荆夫人自尽,府里这么一闹,里里外外这消息啊传进传出的让咱们撞上了。”木心示意优璇将东西收拾起来交给姑姑“这一夜辛苦姑姑忙了。这些传消息的,不论是往出还是往进,无论是哪个宫里的,外头的,教他们一个咬一个,交代全了,确认好名单,都打发走吧。” 是! 木心从药奁取了药交给优璇“你去瞧瞧她罢。是我对不住,我千万交代不要真打她,结果那几头驴子一个赛过一个犟。” 行! 忙完所有,木心揉揉昏沉眉心抬眼天已然亮的半透,又是一夜。小楼外的院里此番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勉强打起精神自行取水换洗一番。才走出园子便见着他二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近。 宫里有丧,你们这么早就回来了?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原本在病榻上就没好齐整,又碰上荆夫人过身,皇后娘娘自然伤心伤神,殿下有奏请将婚期后延,可圣上不肯,说订好了时日不可改。太子当场说些气话,皇上许咱们先回来了。”顾北解释一番又转而恳切揖手“南弦从来都是沉不住气的性子,苏姑娘莫要……” 木心急急摆手苦着脸“她是被我激的发怒,还莫名挨了打,我才真真过意不去。”转脸再看面结冰霜的朔宁王抱怨“原本就是做给人家看的,你非要罚她,我现在都不敢去见她了。” “本王再晚半分,府里也该办丧了。”朔宁王冷冽瞪去,收敛后转缓口气“孩子呢?” “妇人孕育辛苦,稚子亦无辜,孩子若真的成了叛军之证也没有活路,可怜她母亲思虑深远,与其拿母子性命去陷害生父,还不如赌上一赌。找了个疏于看守的空荡把孩子丢了出去。孩子随着逃难的肃慎遗民四处躲藏,还是被抓了去。吓得都不会讲话了。”木心谨慎扭头“你们两个收敛些,再凶巴巴的吓着孩子。” 二人互视一眼又转向木心“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木心长叹一口气转向顾北,“孩子虽小,但记得母亲吩咐,不到安稳的地方绝不开口。我们找到他时,哪有人样儿?直到病好也只会要吃食。跟她们一路的族人病的病,伤的伤,也没几日好活,有个照看过他的老者终了之时逗他说话,他才开口,说了父母姓名,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再细瞧看看,可不跟他爹一个模子?”她再转向朔宁王带出几分不平眼色“你还记得那油头粉面的人牙子嚒?好一顿打我才套出她母亲下落,可怜她日日挨着毒打,总算最后关头知道孩子能见父亲了。”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八章 应势以为制 偏殿的小房里只有一盏微烛,隐约飘着蛋花的香气。木心轻扣两次,门缝里的小眼睛巴眨着随后拉开一个缝隙。 “银信?你何时回来的?”顾北错愕一瞬,偏头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子被小心牵出来,顾北愣愣盯着他五官面孔,酷似娘亲的眼睛下巴都提醒着曾经的荒诞,他依稀忆起些片段梦境一般。 “南念。”木心含笑安抚,冲着顾北“这是爹爹,喊爹爹。” 那南念张了张嘴,没叫出爹爹,却盯着他的脸突然委屈泣下,伏去木心肩头。 “南念乖。南念昨日不是还说想念爹爹很多年了?”木心一边拍着他一边红了眼“一下子喊不出就罢了,爹爹常常来看南念,南念就能喊出来了,好吗?” “干什么呢你!”朔宁王蹙眉捅着木头似的顾北“会不会当爹?”他回身坐下,无上威仪朝南念招着手“过来!” 木心责备瞪去,那南念明显也吓着,止了哭泣。即便有木心的维护,他依旧不敢罔闻,鼓足勇气绷紧小脸朝他走去。 “真的不会汉语?”朔宁王正色打量一番,孩子收拾的干净清亮,早已不似当初博戏场里笼中狼狈,“叫什么名字?” 得到木心的点头,南念谨慎开口:“顾……顾南念”他忍不住抽泣一次。又强忍住,闭紧嘴巴只剩身子时不时抽动。 “唔。”三皇子靠上椅背睥睨“叫伯父。” 南念望着他威严脸色,又悄然看看银信示范,乖巧学着她抬手过眉,稳稳屈膝跪下带着哭腔奶声“南念给伯父磕头。”说罢叩首伏地。 朔宁王愣过一瞬,忽而忍俊不禁。木心见他鲜有如此,也悄然浮上笑意。 “在外头要尊殿下。”木心蹲下将他扶起“没有外人的时候,才可以唤伯父,记住了吗?” 小家伙惊惶点着头再不敢多说一字。 “去找信儿玩吧。”木心强颜笑意。南念惶然,转身速速拉住顾北的衣角。顾北俯身,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孩儿。 “他母亲听说孩子无恙才甘心闭了眼,也没叫孩子看,我想就不招惹他再伤心一遍。”木心凑近朔宁王低声“我虽不了解荆夫人,可这样自小做主的决绝女子,并不知会留下什么线索埋伏着,也不知这样的事情有未有传出什么动静去宫里。与其欲盖弥彰不如混淆视听。只说一直养在老家的,眼下母亲没了,只能找回父亲,大大方方养在府里,也没什么可嚼舌头的。一来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念头,二来也不教他再吃苦。” 即便如此,木心依旧转向他们“倘若你们还是觉得不便,就放在别坊里养。我只是考虑着他不似别的孤儿,既有亲人在,跟孤儿们一处,总也不开心。” “都回家了,还去哪里?”三皇子嘴角上扬朝南念张开手臂“走!” “殿下……”顾北忧虑开口,却被恨恨打断。 “你闭嘴。”朔宁王霎时间换了脸色,毫无半分耐心,“戴罪之身没有说话的份!”说罢将孩子架在肩头。 “娘死了,南念没有家了。”南念无措搓着三皇子肩上的金丝红着眼睛喃喃。 “伯父家就是爹爹家。你爹爹家就是南念的家。”朔宁王举着孩子朝外走去,木心浅笑跟上替他披了外衣。银信嗔责拖泥带水的顾北“孩子他爹,拿上行李。” 几人才出几步,便见着偏房里打砸伴着叫骂尖厉而出 “我就是死也不用她的药……”南弦顾不得周身剧痛,发冠不整,提着刀将优璇追的抱头鼠窜奔出房里,恰恰撞见几人托着南念出来,果真与顾北一样棱角,那小小的孩童,风吹雨打出的麦色皮肤,圆目浓眉,小嘴时不时交错咬着上下唇,一副惊恐表情。 南弦一时呆怔原处,刀都滚在地上。 快到晌午,饭厅里的姑姑和银信忙得几乎快生出八只手来。苏木心小心将厚厚卷轴摊在三皇子面前,这么大一个府邸,一夜之间要打发大半的下人,众人哭闹尖叫喊冤嚎得震天动地,临近饭点,厨房险些忙不出一顿饭来。 “南念?你叫南念?!”南弦瞪大眼睛望着他“你娘给你起的名字也太奇怪了!” “姨娘说汉话原本就很难念。可爹爹很厉害,什么话都识得。”南念含着鸡腿显然已经放下了戒备“姨娘还说,大鲜卑之南,念念不忘。” “南念。”顾北抬眼耐心“把食物咽下去才可以说话。” “南念。”南弦讨好再夹去一根鸡腿“从今往后,你也要喊我姨娘。”她瞅着他大快朵颐低声嬉笑“当然,嫌麻烦喊娘也可以。” “我自己有娘!”南念突然扔了鸡腿尖声,惊得众人纷纷投来责备眼色。南弦忽而忆起父亲适才告诫,急急捂住嘴吞下。又见南弦低落眼神,大人似的劝慰“你叫南弦,我叫南念。往后我喊你姐姐罢。” 银信才闷进嘴的汤再憋不住,喷出一口伏在桌上肩膀直抖。南念无措转向顾北“孩儿说的不对吗?”他指向对面“苏姨娘和银信姐姐,也不对吗?” “她为何可以是姨娘?”南弦不甘示弱,“我能给你甜糕鸡蛋小胡桃。我还能教你射箭、挥刀、打马球。” 南念迷茫而无所适从,连鸡腿也吃不下去。 顾北只得再次温柔上前“苏姨娘是府中的大娘子,要尊称王妃。”说罢抚着他的头轻声“只有这个饭厅吃饭的时候,才能唤伯父和伯母。”再撇一眼南弦“你若发现南弦姐姐淘气闯祸,记得告诉爹爹。” 苏木心认真扒着饭团进嘴,假意看不见朔宁王捏着几卷纸蹙紧的眉头。 “忙到这里,你不准备管了?”说罢嫌厌看着桌上几个简单菜色,又将纸卷子挥去半空,“府里一下子少了百把人,你预备怎么办?” “那我可管不了。”木心甚至朝后缩了缩身子,“我找人,您也未必信得过。” 朔宁王将眼色重新拉回顾北南弦“你们两个这十几年都打理了什么?”他随手卷了卷名册不可思议“北郡伙着天空楼都训不出这么多细作来!” “都是奴不中用!!!”掌事姑姑好好端着盘子上菜,突然狠狠朝着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快速跪下哭诉“殿下南征北战,奴都守不好这宅子。” “也不都是细作。”木心宽慰“大多也是合宫授意,好奇三皇子是真痴还是假病。横竖主人不在,今日塞进两个烧火的,明日安排两个补砖的,日子长了,主家自己都快忘了。好些个传消息的,连府里一日几桶井水都朝外递,虽是不伤及什么,可终究不是干净的,换了清静。姑姑也莫要自责。” “人可以慢慢找,可一下子清了这么多人走,总得有个说法。”南弦收敛对待南念的笑意,转向众人。 “还要什么说法?吃里扒外递消息的、嚼主人舌根子的、造谣咱们姑娘不检点的哪个不该打出去?!”银信快言快语瞪去“还有你,我一个不在,你敢朝我姐姐扔刀子?!” 南弦似要狡辩却碍于殿下在场,只得悻悻忍气。木心歉疚低声“南弦,我只是想借着此番由头把府中的眼线清出去,不想害的你挨了罚。” “别假惺惺了。”南弦梗着脖子红脸“你早知道南念的事情,你真为顾北好为南念好干嘛不悄悄告诉顾北,悄悄养着南念……” “明日让她去营里报到。”朔宁王果决抬眼冷讽“这种猪脑子留在家里,也不怪养一屋子的奸细。” 你莫再激她了!木心蹙眉责怨,扭头朝着她的错愕宽和“你别当真。一定记得用了药,好的快些。” 南弦抽动嘴角:“你掀出一堆是非来,这会子又到处装好人!” 木心听罢不气反笑,横眼看着主座上的三皇子点着头意味深长:“是啊,掀出一堆是非来,又到处装好人。” 朔宁王全不在意,只示意顾北去端来一只缸子,众人定睛望去,那琉璃罐上鸟儿脖颈细长,羽毛层层掐在内里,外头看着栩栩如生。银信一时发了痴,朝姐姐感叹这样的内里能滤掉浆渣,比她从前用的粗瓷,磕精致了许多倍。 木心愣愣比划那鸟儿脖子,暗叹这弧度也不似市面常用的,难不成就是给自己做的? “宫里烧坏的废器。”朔宁王不经意撇过木心的愣愣眼神,抬着下巴淡淡“赏你。” “不是烧坏的,是殿下自己做的。”顾北毫不留情拆穿。主子怒意未至,南弦亦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顺畅接话“做了好几日,辛苦得不得了。” 饭桌轰然一声震响,将南念惊的抽泣继而大哭,顾北南弦伙着银信快速哄着孩子消失不见。只剩木心讪讪抱着那只罐子,许久才尴尬询道“这鸟儿是什么?” ------------ 人间草木心 第二十九章 解囊多惆怅 “三殿下还要如此意气用事到何时?!”才踏进书房的顾北盯着他冷凝一路的脸色终于难忍爆发:“哪有这样巧?你们去了一次博戏院,就恰恰好遇见了逃走的南念?!殿下可要三思啊。”顾北沉吟,万语千言似要迸发又不知从何开头“殿下,当真这样相信苏大夫吗?”顾不得主子眼里的怒意他硬着头皮“您细想想,从头到尾,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掌控下……” 南弦在外头听着房里吭哧响动再忍不住,破门而入时书房早已狼藉一片,那二人身体爪鱼一般互相纠缠,依旧尽全身之力倔强死扣着对方的手脚脉络,一个涨红脸,一个咬碎了牙。 南弦缓步靠近他二人,见怪不怪幽然淡定的报事,却只得二人异口同声的驱逐。 “你出去。”顾北抠着他肩颈暗暗加了力道,脖颈间暴起的青筋憋的嘶哑“他听不进的话,今日非得与他灌去!” “你长年岁也长胆子了。”朔宁王咬牙毫不退步,不甘示弱反掐在他腕上“当爹的人却不长本事……” 南弦仰着脸只当瞧不见,见缝插针:“北府后军的粮药出了岔子……” “滚出去!”二人不约而同嘶吼,难解难分的抱滚成一团,将几架矮柜撞的七零八落。南弦抱臂跟进两步,睥睨地上举止幼稚的男人们挑起一眉。 “青囊别坊有麻烦了。” 可无人听得进,只剩斗殴厮打愈加激烈。南弦如常后退几步,飞速提走二人配剑刀具,旋身关了房门,将拳脚交加的叫骂闭锁在房中,摇着头走远。 再进来时,三皇子卧在翻倒的案几一侧,早已闭目睡去。顾北提着盖毯一角盖住他摊露出的手臂,他倚在案几边,舌尖吸哒着渗出的血,手指不服气的轻触眼角的淤青,一面嘶嘶阵痛,一面好气又好笑的听着他轻微的酣睡声,抱怨不迭“从来揍完我,都能心满意足的睡个好觉。世上哪有你这样的?” 盯住窗外微晃的树影,想着他方才瘫倒喘气的模样:即便她是阎王派来的,我也要把她留下。说罢还顶着最后的力气踹在他腰上“本王,要定了她!”顾北回回神,抱怨似的捶捶腰,朝身边的主子瞪去一眼。如此久久一夜,直到朔宁殿下在狼藉中惺忪起身,顾北南弦一人端着饼子一人端着茶水带着嘈杂靠近。 昨夜的不快默契的在三人脑海里抹的精光干净,“殿下醒了?”吃食茶点铺设在地,三人潦草围坐。朔宁王轻蹭着脸颊上的肿胀蹙眉坐直,顾北急急递上茶壶旁的热毛巾。主子不记仇,顺承接来,甚至探手将南弦才递给顾北的一块酥饼夺去,顺理成章塞进嘴里。 “问清楚了。”顾北懒于计较,“北府军与赤焰合作征战一场,才发现北府三军尾大难掉,各有利益,兵不由将,东驰西击,差点连累咱们赤焰。趁着平息余乱,朝廷将北地势力一分做三,彼此挟制,各自拱挹指挥。为了安抚被削弱实际兵权的镇北侯,给他的中军配了自己的供需,专批的银子定了几石丹参和五十白茅根更配了檀香砂仁。谁能想得到啊,入库州郡三日不到,盘查那丹参其实是荠苨,高价收来的白茅还搀着野菜干。” “是不是离奇的很?”南弦抱臂撇撇嘴“这也就是北府军,要是放在我们赤焰军……”她转而沉沉叹气托腮“赤焰军五石散还未究竟,北府军也出了事。” “有何离奇的。咱们府里紫灵芝都能变成树根儿呢!”朔宁王见怪不怪“粮草药材多少年前就不干不净的了,没了荆夫人压着,这会子都浮出头了。” “现在户部一团乱麻,层层下查,找的出还好,若是这两日找不出,闹去皇上那里,还不知如何收场!”南弦摇着头咬咬下唇“两军合作虽是胜了,可赢得磕磕绊绊。如今相继出了错,还不知外头如何评议猜想。” “走着瞧吧。”朔宁王拍着渣子冷笑“北府军是北郡的根基,此番削弱了北府军的势力原本就让镇北侯忌惮,现如今此事摆不摆的平都不重要了,别人不清楚,咱们还能不清楚?户部,采买办解抑或运送脚价,失职,反正是逃不掉的。” “殿下的意思……”顾北紧蹙眉头“是皇上?”他低沉悄声恍然“皇后和太子利用户部索贿,闹出桃花盐案,太过一手遮天,皇帝想借户部继续削弱不被信任的北府军。怪不得,当初殿下提出在北部设暗哨进行的这样顺利。” “这些与朝廷供货的大家向上不能攀咬,只得向下讨要说法,讨来讨去,最后竟都讨去了青囊别坊。青囊如今落在风口浪尖。”南弦吞下最后一口饼,空着油腻手指在空中比划“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青囊虽没有朝廷的订单,却是所有大家的供货商。如今的青囊简直被供上了神坛,整个商家都在议论,说这青囊默默无声,其实早就成了洛阳城最大的药材供给。” 朔宁王蹙眉,将头转向窗外。 “苏大夫鸡鸣就出门了。”南弦深吸一口气“上头追究起,药材商们齐齐喊冤,商量好了似的,说是青囊交出来的就是如此,还是青囊下了保,定是精品,绝无作假。镇北侯家联姻的闻人族,孙家,还有张家,哪个没有涉足药材生意?各个都是老人了,任由这样低级的假货入库。走到半路了才说有假,可不是荒唐?” 顾北摇着头“莫说仙草阁是不是真的存在,即便存在,就是得了观音圣水也养不出这么多的货来。” “这一家的货有问题是一家的,家家都出了问题,身后无依无靠的青囊可不是最好顶罪的?”南弦收拾起残渣“总之青囊这一劫,定不止是商家的江湖恩怨。牵连进了军务,凶多吉少。” “静观其变!”朔宁王低下头去又抬起“苏木的身份,谁也不许漏了。还有她们两个,探查往返路径,务必留意。倘若真有追踪之人,一个不留。我不想听到,朔宁王府和青囊别坊有任何干系!” “是!”二人各怀心思,收了残羹,急退而出。 直到月色清辉浮上,卿婷楼才重新有了人声。 “只有这些了?”木心咬紧下唇,阖上手里几页,二指轻轻磕着桌沿。 银信的裙摆还带着仆仆风尘一屁股坐下,呼呼生着气“我给姐姐拖来的嫁妆还没在手里捂热乎呢!”她抬头空了茶杯,奔走一天早就干渴难耐,“别坊里的现钱,还有现在能换的布帛、瓷器、谷粮。加上咱们俩存下的。还有姐姐能脱手的几处宅子,就是这些了。今日别坊的哥儿们都推了工钱,我没答应。才过了年,都不容易。” “嗯。”木心点着头“咱们短点无妨,他们本就不易。”她转着眼珠子“南边还有空着的地吗?” “才过了冬,要找是能找出来。”银信嘟起小嘴,央求“可我舍不得啊。再过两日就能上苗了。卖了去,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即便赎回来,也不知什么年月,耽误多少时辰。”她抱住姐姐一只胳膊“姐姐,咱们也不是穷途末路没有别的法子,那几处空暇的,非到万不得已再……” “我们商贾人家,原本就不该跟他牵扯。”木心一阵为难“我也舍不得。可……你要我怎么开口啊?” “咱们比市价多出一倍的利钱。”银信见她松动赶紧起身“咱们空缺也不差多少,这点钱殿下逛花楼点几曲名角儿也使完了。平白多挣一倍,如何不好?” “我还跟人家放话,说不许插手别坊的事务。”木心苦闷拍着脸难堪“你瞧瞧,祖训如何不对,医家就该做医家的事,插手了别的,都会得惩戒的。” “姐姐你说这个事。不会就是他试探咱们呢吧?咱们跟那些大家族供货,这几年都和平相处,凭什么出了事儿都推到咱们身上来?!”苏银信叉住腰“只有他知道咱们和青囊的身份。” 木心沉默许久终于摇了摇头“我不信。”她转向银信“他是沙场嗜血而大的人,对将士敬畏远超权术,即便想试探我,也绝不会拿军营将士开玩笑。” “姐姐信他,那我姑且也信罢。”她收拢桌上的东西“明日应该就有消息来了。姐姐可有主意?” “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可不许出纰漏。”木心含笑吩咐“早些休息,明日还有的忙。”话音才落,门外身影压来。 “殿下!”二人起身做礼。三皇子盯着眼前两个男装女子顿住片刻。木心拍着外袍无奈解释“今日回来的差点迟了,说会话连衣裳也忘了换。”说罢退下了银信,亲自去沏了茶来“殿下先喝茶,我去换一身。” “别坊里很忙吗?”朔宁王拢着茶盏步入暖阁,见她才褪外衣,被自己唬的惊一瞬又匆匆系了回去,抬手无所谓“你换你的。又不是没看过。” “嗯?”木心只得移步镜前拆了发带,拿手指拢着勒疼的头皮,淡淡又平静“一点小麻烦。” 小麻烦?他心下暗笑,停在她身后,候过半晌。木心镜中见他不动,有些惊异起身转过“殿下有事要吩咐吗?”再见他若有所思垂下到手心的的眼神猜测“这茶不好?”她微膝抱歉,“我去换。” “不必。”他靠近案几搁下,端坐一册。 木心见他似是要留,心慌一瞬,原地跪下,小心试探“木心,可是做了什么不妥善的?” “南弦昨日,用蓝镖打伤了两个贼人。但是人跑了。” “跑了?”木心惊诧“南弦,不该有失手的。” “此二人与盐课监守自盗的案子相关,本王要活的。” 木心愣愣看着他顺理成章的眼神思忖许久“殿下要我……找人还是救人?” “南弦的蓝镖……”他指尖一枚青蓝色铜钱示意“伤口一寸,心肺处浅表,因为铸造厚度不一,伤痕有三段粗细。” 木心眼神空洞,许久未答,不知在思量何时,忽而起身靠近,坐于案几另一侧“三日。”她眼帘微垂,右掌撑开五指抬起“这个数,不议价。” 呵,朔宁王无言将眼珠转向屋顶露出讽笑“难得一见啊!苏大掌柜这龙井也陈了,配饰也省了,连这个数都短缺了?” “若是把人扣下,兴许……”木心垂头喃喃“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再抬眼全数换了脸孔,狡黠贪婪抬着下巴对着楼梯“殿下请……”脸颊猛被他腾手捏住,无法言语,又羞又痛。 “把这幅鬼德行给本王收起来。”他咬牙加了力道“记住你的身份!” “疼……”他手里愈加使力,木心随他使力方向,被捏着越过案几,滚进他怀里,艰难吐出一字。挣扎开来,她蹙眉轻抚着自己红烫脸颊,强忍忿忿对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脸假笑“奴婢替殿下去打浴汤。” “苏玉”朔宁王耐着性子深吸一气讥讽“你以为凭你的姿色,值这个数?” 木心腾然怒意,赌气起身走远再不理他。朔宁王瞧她颜色,一时也没意思,改了语气“支钱也不是不可以,你总该给个话。”他盯住木心软下去的眼睛“倘若人人都同你,各个要来与本王谈条件,这是你师父教你的规矩?” 木心自知理亏,却也无奈。生意场上,锦帛织造,五谷杂粮,向来稳妥;书画刺绣,玉石瓷器,从来奢靡;杂耍戏曲,厨娘杂役,一贯低贱。苏木心恰恰不同,高官显贵为求阳寿一掷千金,无度买命,垂危之体,更是不谈。从来商家难时,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可木心阳道黑路摸爬,显少遇着短钱,若不是这次朝廷有心之人欺压需得急用,大概还不能将囊中羞涩之意铭心。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章 但求两不疑 朔宁王今日听她如此反应,心知这别坊是预备将这场损失一己吸收,压下再论。不过一日就筹措到这样大一笔,外头看着只会感慨着青囊财力雄厚,可眼前女子惶然垂目,无措惭意,定是实在无奈才来匆匆开口。 木心见他见怪不怪神情,自是明白他懂自己难处。偏偏自己早就海口夸下,不许他插手一丝一毫青囊事务,言犹在耳,事起突然。他此番发难,无非嘲讽,逼自己求饶服软。 “青囊先前发出去的几批货出了纰漏,要把损失补给客人。”木心语气轻缓,似是再说一件及普通的闲事“都是显贵之家,青囊得罪不起,突然筹措,还有短缺。”她悄然回身,从案几下抽出一摞“算是,我跟殿下借的。木心愿意抵押良田作保,双倍出利。”对他伸来的一只手,木心缩了缩,惭愧更浓“这些地,育出珍贵,好些得三年五年才出得来一次。殿下能不能答应,好生照看?木心定会按期赎回,届时再谢殿下。” “你苏玉是何许人啊?”朔宁王终于嘴角微抬,提过她的地契翻看一阵“就这样认了?” “青囊新入天子脚下,并无助力,夹缝求生,又能奈何?”木心苦笑,只剩叹息。 “你要清楚。”他瞬间变了脸色,凌厉而冷漠“这次你认了,往后……” “没有往后了。”兴许是早早的预料,木心应之淡然又坦荡“青囊别坊不过是众多药铺子的一个,可以由明退暗,亦可化整为零,世上可以没有青囊,也可以处处是青囊,一幢园子罢了。北郡确实是医家的仇敌,可北郡的将士们是无辜的,不该成了贪敛之人的牺牲品。” 言语到此处,她好奇盯紧那双狠厉的眼睛,似乎在极力探查他的信任,“我苏木,不会放假药,更不能眼睁睁瞧着人家吃假药。更更不拿性命之事哗众取宠,故意显摆医家药商有多举足轻重。” “本王没有怀疑你,多余解释!”三皇子冷哼,转而扭身“倒是你,不怀疑本王吗?北府军多少次对赤焰见死不救,本王可早就怀恨在心。” 木心苦笑摇头,“这不是第一次了。殿下还记得博戏场里与您爱不释手的那位?每每有出征、天灾,林氏商行都会莫名得一大批货,荆夫人的娘家执事亦会在天音阶最好的隔间点最美的姑娘。今日是有青囊兜底,从前没有青囊,亦有别的替死鬼。” “你说林氏商行联合贱家用洗钱术。”朔宁王盯住木心发红的眼圈,蹙紧眉头。 “囤积居奇的药材商派人恶意冲撞部族,引得冲突。药材就能翻价,苦的,都是百姓。当然……”她强行扭动脊柱盯住三皇子的眼睛“亦是苦了平复冲突叛乱的朔宁殿下。” 朔宁王眼色抽离,方才蹙紧的眉头即刻恢复了冷漠,一如既往惯从回避着朝廷里的斑驳事务。苏木心见怪不怪亦松动了绷紧的心弦,心下暗暗叹息他执箸回避的漠然。朔宁王冷冰冰的声音沉在耳边“不要去账房支钱,也不要跟姑姑开口。” 不拖累你。苏木心嗓子眼里哼着这几字还未完,便见他将腕袖里的一枚紫荧石戒指快速摁在自己手心里。 “钱庄。”他抬着食指在空中比划两根竖线暗示“知道在哪吧?” 木心瞪圆眼珠儿木讷半晌才愣神点头,懵着头摩挲着紫荧石的切面小心试探:“紫幽灵……这个金库是偷来吗?”眼见他怒视对上眼,只得讨饶搓搓手无奈“你堂堂皇子,悄悄藏这么多钱,难免教人多想。” “所以你做事最好干净一点,本王的府上不想跟那个莫名其妙的苏木有什么干系!” 木心一边捣药般的点着头,一边讨好跪地叩首送他出门。却在他走出外间将将推门之际飞快奔上“等一下!” 门外的南弦只见着主儿一只腿就听见那阻拦的脆响,悄悄撇嘴又将门重新拢上。 我……木心迎着他的等待莫名红了脸,磕磕巴巴指着他腰上的药囊“你……你这么挂着……” 怎么了?他虚着眼睛瞟在苏木胸口,似乎看得见她隐匿在男装外袍下的玉珏“你不是也这么挂着吗?” “你带挂药囊在宫里走来走去,没人提醒你吗?”木心蹙紧眉头压低声音,好似周围都是议论的人群“带着药囊你不嫌晦气?就不能藏着些。再让淑夫人看见……” 你是个医者!朔宁王不可思议冷笑“你就是这样给医家求尊严的?” 我……木心哑口无言,相比他堂堂整体迎娶女医官,三皇子的的确确比自己磊落许多倍。 我……我的意思……我是说……苏木心舌头好像断了一半,急赤白脸比划片刻才干脆从腰间拖出几根品绿色的丝线,尽头缠绕着牛眼大的一枚平安扣,朝他摊出手掌“你把它还我两日,我重新换个络子。” “本王娶你,是不是还得请尊天师在洞房镇着,省的医者什么时候发挥作用,坏了本王康健体魄?” 你……木心咬着下唇满目羞恼,赤红面色羞的近乎呈紫色,横着心在他胸口猛推一把,捂着脸扭身奔回内厢。 三皇子横眼注视她眨眼不见的身影,缓缓摘了药囊,轻轻搁在外堂的案几上。 暗夜轻风卷涌,众人心思纷杂,直过了两日,天气敞亮亮的。 可今日的商会大门紧闭,似是萧条,其实内里坐得满档,气氛肃杀。各家掌柜们凝重面色上狡黠掩饰着惊诧,妒忌心思里包裹着奸滑,非常手段里却莫名其妙多了些懦弱和无奈。 “全部重新上货了?”大厅相聚拢的商贾们相觑面面,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是。不只咱们家。孙家、张家都悉数重发了货,还有那景老板,还是管事的眉眼带笑亲自送去府上赔罪的。” “他哪来这么多货?” “小道消息,说青囊这两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城里城外重新收来的。还有人说,这青囊老掌柜搬出了苏木,硬是把货凑齐了。” “青囊的掌柜不就叫苏木吗?” “不是不是!一个老婆子了,那苏木四海云游不见踪迹,死活都不知道。” “不可能!”闻人公子呼呼甩着袖子“他有这通天本事,咱们能一点底儿都不知道!”他气呼呼转头冲着一方主事“你下头的人到底行不行?跟不明白吗?他青囊的货源难不成是天上掉的吗?!” “公子。”管家锁眉“从青囊开张,这来往货运咱们早就摸得干净了,跟寻常商运无甚差别。几个大家族的关系虽有往来,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都是那些事情。”管家转而轻叹“这青囊不简单啊。不吭不哈的开起来,又不吭不哈的寻来货源,还不吭不哈的拿出这么大一笔认了栽?!” 青囊别坊里青绿纱帐中围着团团素纱,笼出一方暖阁,外头隐约可见“苍生大医”四字苍劲。袅袅灵香更是蒙出氤氲气韵,阁中一人身形娇小,却端正笔直。 “就只有这些?”银信暗暗呼着唇前的面纱,换着手里收上来的几页纸,抖得哗哗作响“这么大一笔扔下去,就只这点响儿?”她狠拍在案上,将那原本无声的香气震出几个滚儿来,眼中少有的泛出形似师父的狠意。 月形如勾,弯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房中没有多的灯,小小身影晃动拾掇着桌上许多,时不时暗暗颤抖,似是抽泣 “信儿。”木心望着她一阵发怔一阵忙的背影“别收了,你来。” 银信快速抹一把眼泪,带笑转身迎出来“明日大婚,姐姐可是心里紧张了?我听说,女子出嫁都是如此的。” 二人似是满腹的话,却沉默着停停走走,来到荷亭中央。 “明日的事情,可都准备好了?”木心抚着她疲惫脸色“又是别坊,又是婚礼,这几日定是熬坏了。” “我心里不舒服。”小丫头垂着眼睛,忿忿坐下“忙一忙,还好些。” “可是那丹参的事情?”木心揽住她肩头“不服气啦?” “姐姐怎会这样想?”她偏过头“姐姐自从山里出来,南地的红杏开到洛阳的青囊,遇着多少险阻下作的算计,这算什么?姐姐忍这一时,不过是忧心换防将士们无药可用。将来那恶人恶报,我有何不服?” “你尽心筹钱时候,不知我心里多欣慰。”木心笑意“从来只有你最聪明,最贴心。” “从前姐姐身边只有我。越是忙,我心里越高兴。”银信红着眼闷闷窝进她怀里“信儿心里,天地亲君师,全是姐姐一人而已。”再起身两行清泪扑簌而下,越发委屈“你就这么嫁人了,往后,往后就是旁人的了……” 木心看着她从抽泣到嚎啕,感动好笑“胡说些什么!从前你淘气把我气急了,赶你走你都未这样哭过。是我嫁人,又不是你嫁人。”她摊着手示意“这好好的,还是留在我身边日日夜夜见着,如何就生离死别似的?你这些眼泪,惯是存着你出嫁再哭吧。到那个时候,咱们俩一处可劲的哭。” “我才不嫁人!”银信抹了泪一阵慌,“你从前如何教我的?你说女子若是心强自爱,也能安身立命甚至做一番天地出来。你还说若是安生辛苦,一辈子依赖姐姐也可以。反正我就赖着姐姐,谁也不嫁。” “不嫁不嫁。”木心无奈握紧她小手“我如今也不知,这世上如何男子才配得我的信儿。饶是寻不着,姐姐养你一辈子就是。可万一哪日……” “那我自是随姐姐去了。”银信口无遮拦“从前雪山大漠、野林戈壁将来……” “我好好的大喜日子你胡诌些什么!”木心责备轻拍在她头上。 “这三皇子。”银信愁眉再拢“真是良人吗?” “那以信儿来看,如何才算良人?” “咱们家的规矩,姐姐知道。”银信盯住木心沉寂下的眼神“可是缘分的事情是规矩拦不住的。我虽未料你嫁入皇家,可哪怕像晏将军和夫人那样,深情专一,琴瑟和鸣。三皇子少在宫里,是非虽明辨些,却是风流浪子。”她噘着嘴“我只想到,我姐姐九天青凤,却要跟别的俗物共侍一夫。” “那宫里的皇后才是九天凤凰呢,还不得跟全天下女子共仰圣光啊?”木心嗔怪,转而叹息“这天下女子,谁不想要独宠的夫君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这样的美誉若是落在皇族,便是最大的危机。专宠带来的,是一家势起,后嗣单薄,根基难稳。即便真的生出几许深情,也是无奈的。” “我知道你胸怀天下,那……那总也该看得眼下,你不在乎殿下喜欢别人嚒?将来,这府里同宫里一样,争风之下,连个护着你的都没有。” “不是有你嚒?”木心理所应当笑道“旁的女子争风,实是无聊闲的。咱们忙的脚不沾地的,不凑那个热闹,啊!” “我看你是没到哭的时候!”银信起身恨铁不成钢“那你嫁他,不为自己图点什么?!” 木心终于正色,眼底情溢,幽香轻吐“两不疑。” 月色下的三人聚拢又分散,终于被南弦的抱怨打破沉默“这个苏大夫,真不是简单角色。”她走着一边撇着嘴低声“难怪权势钱财都瞧不上,心里装着凤位啊。”一头撞上悄然止步的朔宁殿下,忙不迭求饶“属下知罪!” “去外头找些可靠又干净的人查清楚。”朔宁殿下眼底深邃,看不明深意“这几日风头紧,苏玉原本的货一定没出城。” “咱不是不管青囊的事……再说了,我看小银信忙着呢!此番过去,一大堆的人争先恐后巴结着青囊。她自己能没消息嚒?” “所以才让你找干净的人。”顾北一次次拍着她脑门恨铁不成钢,“青囊别坊开设的并不久,甚至大家族都是第一次供货,并不招摇,定是别有用心的指引,才聚拢栽害青囊别坊。最想害她的兴许是对她最感兴趣的!苏大夫在做的,是将计就计,拿最重的饵钓最重的鱼。” “你是说,朝廷有人想争取得到苏木得到青囊?”她恍然看着眼前不约而同扶额的二位“然后呢?” “让她留在府里是对的。”朔宁殿下拍着顾北的肩臂嫌弃朝南弦瞥去一眼“若去赤焰营,还打什么仗?”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一章 跌宕新婚夜 人参频见风日易蛀。别人家的参,讲究些的是用盛过麻油的瓦罐,泡净烘干,入华细辛与参相间收之密封。嫌繁琐的便是用淋过灶灰的晒干缸收之。苏家出来的参却不同,熟参皆靠茶叶桶收之。 “青囊别坊的货都是乔装茶商运来的?”南弦瞪大眼睛瞧着镜中朔宁王一袭铅白婚服,袖口和领边的靛蓝和青绿交错镶绣着边流云纹,配合着白玉发冠,衬的头发缎似的黑亮。不知是惊叹镜中人的潇洒还是意中人的精明。 当然不止!朔宁王虚眯着眼,忆起自己与她在清水客栈见到那个点头哈腰的掌柜,陪着歉意笑:小店几日前来了好些茶商,这不?被包圆儿了。 细细筛过洛阳来往茶商,甚至下榻的茶馆酒楼便会发现端倪:从草市到夜市,南北商贾,市图舟车百货日夜无休,土布、茶叶、瓷器、松苗甚至丹砂、朱汞、金碧、珍贝皆与苏木心的草药辅车相依。他们化整为零,各自单线,零散管理,隐蔽低调。细细琢磨却又能相与有成。 “北府后军的供给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悉数换回。”顾北收起案几上的几卷布防图纸低语叹息“除了盘查和押运的几个小喽啰被收押,此事就算翻了篇。” “今日翻了篇往后又如何?”南弦跪在朔宁王脚边,麻利又仔细理好坠下的紫色璎珞,蹙眉瞧了瞧扭头朝着顾北示意换去素净的腰带,喃喃着人家成婚怀金拖紫,偏偏主子执意要牙白素色,如何都配不妥善,无论如何重系了一条金丝银鱼白的。 “苏玉可不是能吃亏的软脚虾。”朔宁王满意看着镜中“有戏看不好吗?” 今夜的月色不同以往,淡淡红光,大有血月之势。 杏黄素衫的人儿小鸟一般慌忙奔进张灯结彩的朔宁王府,却被门口等候许久的人影老母鸡似的伸手拦住。 “你姐姐成亲,你怎不去守门?”晏缈含笑看着银信。“又胡乱跑什么?!” “呸。”银信涨红脸掐住自己腰间“我是妹妹,又不是陪嫁媵侍!” “我……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在这里?”小将军瞠目,慌张解释。 银信远远张望几下卿婷楼欲走,自顾自话“我忙着呢,你自便。” “我……”晏缈摩挲握拳,再拦住她的路“我到处找你。” “找我?”银信回过神看着满脸不自在的小将军“怎么?我还把你治坏了不成?” “不……不是。”小将军结结巴巴,全然没了军营里的风姿。 “好好说话!”银信抱起手臂,“我当真忙着呢。” 晏缈深吸一气“我来问你,我上次给你带的话,你不高兴了?” 银信小脸一红,沉沉气掩饰住没来由的慌乱“你将门高府……” “我不想听这些,你只说,你心里愿意与否?”晏缈皱着眉,料准了似的打断她的话。 银信下意识转向卿婷楼,“你去问她罢了。” “你是妹妹,又不是女使。你卖给她了?”晏缈盯住银信“只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有这么难吗?” “是啊!”银信应承的干干脆脆“从前雪山大漠戈壁还有深山老林子,我都跟着她走;将来皇宫王府大牢地陵乱葬岗,我也都随她去。” “你……”晏缈恨恨咬着牙,压低嗓音“她做了王妃,以后和老三一穴,哪有你的位置?” “晏缈!”银信气极“你不想活了?!” “我说的不对吗?”晏缈圆睁着眼睛,转而无赖般笑道“将军府还有位置……” “乌鸦嘴!”银信骂骂咧咧走远,引得小将军追着告饶。不顾体面的死死堵在门口。 “你别走,我有好东西给你。”小将军拉住她袖摆。 “做什么!”银信紧张抽回,声音低微发颤“像话不像?” 晏缈不放,捉住她的手腕,把手里的一枚玩意儿塞进她手心。 “我不要!”银信红着脸气急败坏缩着胳膊“再无礼我可去告诉晏将军了!” “这是我打的第一个胜仗。”晏缈不由分说,强行给她,松开了手,语气尽是诚恳“以后得来的每一个,都给你。” 来不及回他话,晏缈转身跑远,只剩一个恍恍惚惚的影子,照在花灯烛火里,银信一时急怔,竟觉得那身影直直冲进了心头,撞入肺腑,语塞哽咽。许久才低头,手心里是一枚铜扣,瞧着质地样式,该是羌军的马衔扣。 银信离开已经一整个白日,距离约定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自己梳妆拜堂都不见她的踪影。木心一个人坐在微晃的火红烛光中,心绪不宁直至担忧搅扰得她整个身体都开始有些发抖。加之紧张和饥饿,木心搓着手一刻不停自语絮叨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知多少圈后,狠下决心,披上斗篷,踏上窗棱一跃而出。 府里因为喜事灯火通明,外院甚至都还觥筹交错人声鼎沸。木心只蹲在房顶一会就看见好多巡哨各处卧着。王府的防卫一贯森严,更何况今日喜宴。木心暗暗叫苦,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筹谋。她无声从偏殿的僻静处悄悄滑过,路过房里闻到白日里做花生酥的香气,竟还不由自主顺走了一包。 王府外的甬道里意外奔来几十名装备周整的院护,快速靠近灯火热闹的府邸:“臣在追查一名纵火贼。”门外领头的低垂眉目言辞恳切“我们一路追来,瞧的真切,那名贼人真真在府上消失了。若是当真进了朔宁王府,搅扰了三皇子的喜事,才是臣的罪过。” 听闻来报,顾北快速至大门外,似乎并不意外的冷漠揖手“今日是三皇子的大事。”他沉吟片刻扭向府中的觥筹交错,“府中护卫较平日更是森严数倍,并未见过你说的贼人。” “有人蓄意点火,至相府的后院走水,追拿之时,那贼人同伙击杀了小公子。臣今日抓不到人无法同大人交代,绝不会离开!”那人执著抱拳“即便三皇子来,臣也不能玩忽职守。酿出大错。” “你的意思……”南弦忿忿而上“是咱们府上包庇贼人?” “不敢。”他欲极力辩解一番,被顾北抬手打断。 “且不说今日殿下大婚。就是寻常日子,朔宁王府也不是谁要搜便搜的地方。这若是在宫里,你要来搜吗?” “可是……”他眉目更深,为难之下只得继续纠缠道“若是宫中,自有宫中护卫。那纵火之人已经现身,我们明明白白瞧着他朝这个方向……贼人在朔宁王府消失,亦不利朔宁殿下。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臣只进去查探,若无状况,臣即刻撤了。” 顾北南弦相视一眼:“府内宾客皆至,大人若坚持,带三五人进来吃杯喜酒。”顾北凑近低头“大人切莫为难属下,若是生事惊了殿下和客人,属下便不客气了。” 绕过灯火阑珊的正院,一纵队伍不知不觉靠近了后院 “再往前真的不行了。”顾北缓缓抬手示意众人止步“我们殿下得恩赏常居宫外不比宫中护卫严苛,但皇子尊贵不容染指,何况后院有女眷,大人自重。” “什么人?!”一声大喝惊的木心一愣。只一瞬间,数人齐齐围了上来。木心无措后退进黑暗之中抬手呵住来人。 “这是后府。”木心抬手半遮“何人大胆?” “臣奉命捉拿一名贼人。”领头狐疑看着黑暗中的皂黑身影“姑娘何故,从房梁而下?”眼前的身影悄然后退越发可疑,他再等不及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将她拽进烛火光明之下。抬眼问询身后一个护卫“是她吗?” “把手放下!头抬起来!”那护卫蹙起眉头,在微弱灯火里极力辨认。 “放肆!”木心将肩膀从他手中挣开,埋头更深,右手牢牢遮住微露的的额头“还不退下!” 僵持之间,顾北南弦带着护院侍从呼呼啦啦全数涌来。木心暗暗捏紧满是汗珠儿的手指。 “臣在殿下府中,看到可疑之人从房梁而下。”那人做礼“臣在执行公务,还望大人海涵。” 真有贼人?顾北瞥去一眼包围之中的玄纱斗篷,与南弦错愕一瞬,试探上前“你是何人?” 黑色披风刹那被南弦掀开,谁都不会想到,那一片玄色下陡然明晃晃的现出一位夺目耀眼的玉人儿。众人皆见一袭云锦描金勾勒的宛如皎洁月色的嫁衣,外罩着极柔极薄的玉色鲛纱,拦腰束以荼白流云纱苏绣兰草花藤腰带,恰到好处的勾勒出她玲珑巧致的身材,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如苍穹白云飘渺虚无而绚烂。腰间的绳结下的凝脂玉随着微风轻轻起伏,好似涌动的浪花悍然而上,从大海深处滚滚而来,似将覆尽这万丈繁华。 一时间众人惊诧,木心疾忙拿袖子掩面退进暗处“我不知你们找甚么贼人。外男怎么随意出入刺探,坏我名声?” 话音刚落,那侍从刀锋直指木心胸口,一时间众人均亮了冷器,杀气顿出。 “在未弄清楚之前,大人还请冷静。这里可是朔宁王府。”顾北冷冽提着刀再伸一寸朝向那群人“何况,这位夫人如今可不是您随便就能得罪的。” “大丈夫不拘小节。”那人并无畏惧,笃定拿刀指向木心手中鼓囊囊的布袋“此人可疑。这定是纵火之物!” “把刀放下!”南弦提高嗓门“无论她是何人,都轮不到你在此处指手画脚。” 朔宁王终于在护卫簇拥下姗姗来迟。山矾如玉的委地长袍在一众兵器甲胄之间格外引人注目。那郡公府来的护卫眼见搜查越发无望,先斩后奏,示意身边护卫疾步上前,从木心手中一把夺下那布袋。木心失声尖厉,腰膝一软顺势跪坐在地。 “臣有证据。”见她几欲撒泼的模样,郡公府来的领头急急跪下辩解“这贼人着夜行衣袍,带着纵火之物从后府而入,房梁窜下。殿下今日大婚,绝不能让这贼人搅扰……”禁不住朔宁王冷冽逼视,他适才惊慌翻开那布袋,层层打开,居然是一整包的花生酥。丞相府的来人呆住一瞬,转头示意身后那厮,那厮先是失措尔后横横心,不顾众人睽睽当下,揪起俯身的木心,将那张小脸强扳在面前。 今日的新娘妆靡丽妖冶,抬眸便可衬得这世间所有美好都暗淡无光。只那一眼,便让人深深沦陷,予取予索。冰雕玉勾玄胆鼻,往生河上菱唇艳。色若春晓之花,芙蓉面寒。让人觉得用倾国倾城这样的词句也是负了这般美貌。 木心终于缓神,待认清眼前那厮徨乱眼色狠狠朝他扇去了一个嘴巴。顾北再无好颜色,那记耳光脆响之间,寒光同出,那厮捂着滋滋见血的双目哀嚎倒地。 瞥见三皇子伸手,木心气急败坏之下急急起身将脸埋进三皇子臂弯中委屈“我一天一夜也没吃东西,她们非说新娘不许吃也不许见人的。我饿极了才偷溜出来寻点心。不过偷吃几块糕,也得受这他般羞辱嚒?”说罢一把抽出他身边护卫的佩刀嚷嚷“不过欺负我是个没人做主的丫头,我死了就是……” 三皇子捏住那装模作样的腕子,将嘤嘤妇人重新护进怀中,朝着顾北南弦漠然“不许惊了客人。”说罢抱起新娘,从退让出的冷箭刀光中独自走出回廊,平静的好似寻常人家的送入洞房。木心悄然从她肩头抬起一只眼睛,重重人围里血溅的三尺之高,听得他在耳边冷漠低声“杀人好看么?”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二章 红帐弥酒香 烛火恹恹照着龙椅上的主人,皇帝原本倦怠眼色缓缓睁开,转向身边附耳的曲公公“杀了?”他的冷笑在老谋深算的眼色里叹道“杀得好!” “朔宁殿下看着疏离,其实心里是懂事的。” 皇帝受用而肯定的长嗯一句,满意支起身子,身边的公公急急搀住。皇上晃着手指在空中与他推心道“三小子,三小子就像朕给他的赤焰冰凝。不仅不起眼,甚至看起来是个苟且偷安的武夫。但凡是褪了剑鞘,出手得卢!”皇帝从躺椅上缓步移进龙床帷帐,散了散床头安神之香,靠下玉枕缓缓闭目。 跑路也不挑日子?这都什么时候了? “信儿今日去查那些荠苨来由,一直不见回来。”木心此刻全然换了模样,忧心朝他望去“我怕她被人盯上了。” “她在门口被晏缈拖住了。”他似是带出几分气“就这么沉不住气?” 任凭他抱着木心身体由僵硬转为瘫软,眉目紧蹙淡然而严肃,全然没有方才的泼皮之态。进门在婚床上被放下,木心咬着下唇惴惴跪下,望着他不言语,却眼神怯怯。 “又不是没杀过人?”朔宁王冷笑睥睨“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苏木心余悸,全在于他少有的宫中杀伐。军营中是外敌,可这宫中的都是明枪暗箭的政敌。从前贱大夫胡乱配药,他亦避让懒理。今日却未多问一句,就地杀了干净。早知他如此性情,自己苟活今日,真真是命大。 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朔宁王坐去她身边揶揄“都有线报告诉你真货就在丞相府堆着,怎的不撺掇你那相好的给你把货偷出来?” 偷出来?木心不可思议比划着一屋子的量“怎么偷出来?”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线报是你给信儿的?那……那火是你点的?人也是你故意引来的?” 反正你也不要了,不烧了还留给她发横财不成?朔宁王的疑惑更重,“你不关心真货去了哪儿?反倒在意那些假货从哪来的?为什么?” 木心瞪圆眼睛伏去,凑近他耳边。 “你说荠苨之长是治疮毒痈肿解热药之毒?” 女子肯定的点过头,相比我在营中给将士们用的丹桂,荠苨更廉价好用。 朔宁王侧目意外“你的意思,北郡早就知道丹药之害,刻意寻人收敛了大量的荠苨。” “既能用丹参洗出大量的现钱,还能屯住荠苨。”她心事重重将声音再压低几分“赤焰若再有丹药之害,一时半会连药都凑不齐。” 嗯!三皇子点着头肯定,不忘冷笑“倒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好法子。”眼神转回他长嘶一口气“你一点儿都不在乎青囊的损失,满脑子都想着把北郡的龌龊翻来本王面前。你是真的很恨北郡。” “出门小心着点儿……”朔宁王直起身子带出几分幸灾乐祸“各大家突然栽害青囊,就是为了逼着苏木现身。” “苏木不是一个人。”她蛮不在乎认真抬眼解释,引来他惊异眼色。 “不是一个人?” “只是一个代号。人人都可以是苏木。”她蹙眉坦白“王妃可以是,信儿可以是,问诊师父,抓药小哥都可以是。苏木此时远居昆仑,峨眉闭关,山岭采药。人人是假亦可人人是真。只为了探一个传说中的医者身份?探出来又如何?没有人可以做第二个苏木。” 一手移形换影竟让她玩到如此,这样低级的小聪明,居然也蒙混了这么久。朔宁王想到此处心下暗笑。 见他腹黑冷笑,木心惊的后退两步,抬眉横目“货物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你还报复人家,纵火之疑尚在苏木身上,此番血仇可就算在朔宁王府头上了。” 那又如何?不烧到批货,他怎会吊着胆子来我府上搜人?三皇子含笑意味深长“只冲着王语芙给你的巴掌,烧她两间院子算什么?借由捉贼之名羞辱王妃,那老丞相一家现在该收拾衣冠去圣殿前磕头才是。”木心的下巴被他捏住拇指尖“也教你那相好提心记着,本王要捏死他就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 木心眼色凝重,并不在意他的警告,只将那双杏目大眼巴眨着认真“您不问问我,查到了什么?”面目前的男人满眼不在意的模样激起她的焦虑,她双手扳开下巴上的手掌,捏拢在他指尖恳切“丹参不过价高,又不论新陈,拿钱出去就能找得来。荠苨廉价不假,却不是时候啊?几箱子也罢了,这么大几车呢!” 三皇子的注意力只在被她揉捏的食指上,好笑道“又不是只有苏阁主的仙山才种草药,宫里也有啊!”顺着苏木心的讶异他顺势扭转她肩头将她反扣进怀中解释道“同你这院子一样,也怕旁人进去折根踩叶。那守院子的主儿,跟你一同秉性。你不知道很正常,皇后都不见得知道。”见她亦有千万问题,三皇子将头埋进她肩头呼吸低沉“今夜不能出去。你是狼子野心,本王是见色起意,不安生过了洞房花烛这关,如何都说不过去。等将来有机缘,我带你进宫去看。” 木心不敢顺着他的话言语,只得抬着下巴将目光挣扎朝外阁,红木箱上的乱七八糟摆着成堆锦帛,“前几日南弦遣人搬来的。我白日无聊便翻来瞧。”她无奈对着三皇子疑惑眼神“您要瞧瞧吗?” 贺礼?朔宁王斜目不屑,转而试探“有冷器吗?留着给你谋算亲夫的?” 木心责怨一眼,语气缓和“我们医家鱼龙混杂的见的多了。这病呢,自是有医得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她掰着手指灵气万分故作轻松侃侃“我还未及笄,收到的寿材板儿都二十多副了,更别提什么钢钉鼠药的礼。”她引着他朝那大红锦盖走去,随手抬出一件,“就这么着,都没有这两日叹为观止。” 朔宁王接过沉重木盒,整劈的沉香雕花,嵌着宝石点点作梅,甚至在开口弯出一方青玉雕成月影,掀开盒盖,里头静静躺着一只花乌鸡毛掸子,手柄还用粗麻捆上一块油渍抹布,勒出鼓鼓的粗劣。 “什么叫买椟还珠?什么叫金玉其外?”木心忍住笑巴眨着眼探出手掌“妙否?”她趁热打铁再提出一串嫣红“认得吗?” “这么低陋的把戏?”朔宁王嫌弃打掉“戴上这个就生不得孩子?” “我原以为也是。宫里都玩不动的把戏了怎么还送了来。”她重复提起深意笑言“我说,殿下只当乐子。这是假砒石,不毒人,但……引人智昏。” “还有什么?”他似是来了兴趣。 “你家好哥哥。”木心顿一霎,改了语气“太子殿下。”她快速抽出一卷,哗啦展开,画中似是大雨之境又似氤氲迷雾,朔宁王后退一步,似是而非不得其要,实在分不得是什么画作。 “您若跟我一般困惑,那就对了。”木心将那画贴在眼睛上“我死活也认不清,凑去灯上瞧。”她伸长一臂将它靠近花烛,那迷雾似被大雨涤了一番,清清楚楚的一卷春宫《江南消夏》 “你看过了?”他不可思议转移眼神。 “整整二十四卷。连同你曾经看上的美人屏扇。”木心拍着厚重的花锦礼盒长叹“礼部的崔家,送来的千年野山参比我别坊中镇店的还余二寸长。您在朝中还真真树敌万千!”她讪讪转向三皇子“无论讥讽鄙夷还是诚心攀附,殿下都该当心。” “我鲜少在家,不是北关就是东境。从前便罢了。”他忽而正色,淡淡含笑一手拍着那摞礼箱,一手拉住她手腕,认真看着她的瞳眸,“就从这处开始。你既嫁我,往后自有我护着你。”朔宁王的酒气缓缓吐在木心的脸庞,正色扶住她腰身“你不必怕。” 木心惊愣定着,心中澎湃翻江倒海,败退于他的逼视垂头低语:“我怕他们作甚?一群眼瞎心盲之人。但凡开窍灵光的,都该怕了殿下才是。” “你怕我?”他虚眯着眼,偏着头不可置信“你哪里有一点怕我的样子?” “怕。怎么可能不怕?”木心低垂眉眼苦笑叹息“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给您了。”说罢抬眼烁烁复杂,笑意也多了意味深长。 想问什么?男人拿着望穿一切的眼神将嘴角撇出释放坦诚的表情。 “殿下曾说,有个不曾再见的,绿云扰扰的女子。”木心瞪圆眼睛凑近,满目期待“是谁啊?” 不认得!眼前女子霎时崩塌的失望和微驼下的腰背引他一阵好笑,他极尽坦率“真的不认识。只见过一眼,来不及说话。” 木心亦不再追问,只自顾落座,撇着嘴打开花生酥,满满塞进嘴里,任由残渣落去嫁衣上,见他靠近,将那一整包朝他推了推,“得不到的东西,真的会记得很久吗?”木心费力下咽,干涩难耐,急急伸手探来桌上的酒壶,倒出满满一杯。却没料三皇子没接点心,倒是伸出一只手,直直端走了眼前的酒杯,陪她落座一饮而尽。 苏木心没有计较,直直仰头从壶嘴里接着灌下一大口,混着花生酥的香气一并吞入肚里,并未察觉男人饮酒后讶异一霎的眼色。 借着酒气,木心有些迷茫“你都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却能记在心里这么久?”她舔舔嘴唇,似是被顶上些醉意“古朝言成婚之后不出半月,我这个脑子里……”木心混沌指了指太阳穴又摆摆手“一点儿都想不起他的脸了。” 啧啧叹息一阵,苏木心笃定点着头“这有痴症的人,不似我们这些俗人,都是痴心的。也不知那女子知道被您惦记这么久,又是何感慨?”讲吧又继续仰头,嚼着点心灌下几大口酒,将原本挺有分量的酒壶闷了个干净。 朔宁了不可思议侧目,凑近解释“本王当初说那句话,是想把那个偷脉册的贼人骗进府里来,没有你脑子那些乱七八糟的戏本子。”他长嘶一口气认真端详,“你最好是醉了,这种时候,你还敢惦记旧人?” “无情!!”苏玉的醉态越发明显,她尖锐拿食指戳在男人胸口笃定做着总结。又颤颤起身将食指转回自己心口认真“绝情!!”她面露满意神色挥着广袖撑在他肩头,恍惚看着他发冠上的宝珠不阴不阳的感慨,“天作之合。” 罢了苏木心移步辗转歪仄沉沉坐去梳妆镜前,左手撑头,右手摸索着拆除发间的凤钗珠花,嘴里模糊嘟囔着沉重难解,撕扯几次不成,她只得凑近铜镜,小心拨弄着挂住的发丝。偏偏镜中映出他缓步靠近的身影,木心不禁想到自己日后的命数,寒颤顿起,一边晃着头清理眼前开始出现的重重叠影,一边使劲用双手撑住桌沿,努力支起自己越发炙热而沉重的身体。 男人强迫她立稳身子看向自己“我是谁?” “我没醉!”木心蹙眉狡辩,见他不依不饶只得埋头跺脚抬高嗓门“三殿下!三殿下!提着赤焰冰凝就能杀了我的朔宁殿下!我认得!我成个亲还能不认得我要嫁谁?!”她转而抬眼蹙眉,委屈丝丝缕缕溢出,朝着他身后成箱的贺礼“可你看,连婚书上,都是青月的名字。” 她沉沉靠去他肩头低声“将来我死了,也不知列祖列宗,肯不肯认我这个王妃。”木心恼在他肩头蹭蹭眼睛“祁元熙,哪日你想杀我的时候,记得先把休书拟好,给我陪葬。” “你又筹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笃定本王要杀你?” 不知道啊!苏木心摇晃站直身子,垂首似醉非醉道:“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这条命,定是挂在你身上死掉的。” “我还活着,怎可能许你死了?”他好笑扶上妻子腰间,却瞥见她口鼻之间开始汩汩朝外流血,将婚服尽数污糟,“玉儿?玉儿!!” “这酒……不对。”木心战栗愈发剧烈,喘气也愈发艰难,眼神也全然失焦迷离。 “你活该!”他又气又急“你的房间你的酒,你试一口就知药配的人分不出这是合欢酒?”他一边反复擦着她的血一边四下寻着清茶恨恨“我当你多大本事能将合欢当参酒灌?”将她靠上桌角耐着气性“我去叫人拿水来。” “不……”扭头片刻,腰间猛的一紧,回身之下失智的苏木心一手拽住他的腰带,一手强捧着他腮边,小兽似的贪婪舔舐着他唇间湿润,久逢甘露一般融化了心头躁动。 我的忠诚,尽表与你。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三章 花烛成双影 木心浓烈的眷恋感变成缕缕娇喘却无从自察。对面的男人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发烫的皮肤灼烧了听觉和判断力,除了喘息之外的任何响动在她的世界里悉数成了缥缈之音。 他震惊失措,暗暗懊恼自己失了主动又疑惑不解,觉得自己着了她的道儿,他试图推开,手臂却不停使唤的环住她细软的腰间。终于,在女子滚烫的气息和柔软中弥散了思绪。 早在先前的诡秘林替她包扎时窥见其玉体,可确与此刻的情况大相径庭,那时的木心沉沉昏迷着,只让他觉得莫名的揪心懊悔;而此时的木心却如白莲染血,风情妖冶与平日里那个清丽素雅的女子大相径庭。 领将失控乃兵家大忌,与朔宁王亦是如此,欲望的燎原让他心底产生是羞恼之感,眸中恨意凌厉随着不可揆度的脱缰越发凶狠。偏偏那冰肌软骨中药香馥郁肆意,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她舌尖低喃婉绕,心头汹涌的羞恼刹那成了绕指柔情,狠厉尽退,温柔渐上。 烛烬月沉,他被她蔓藤般缠绕的四肢扰的难以安眠。侧身望去,她却安稳的令人羡艳,这世上狐媚之术他早就从嗤之以鼻到麻木不仁,可她骨中苦香,一点点侵蚀着他的防御和冰冷。 天气渐暖,晓光初上,晨曦微透红帐,木心于一片狼藉中晃着脑袋费力睁眼,忽而意识到不同寻常的异样。确认过自己没拢完全的内衫,昨夜记忆细拾清晰,木心躺回枕上狠狠松了一口气。 不似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也不似寻常妇人娇羞含情。朔宁王听着她那声叹息不可思议道“即便是完成任务,也没有你这样敷衍的。” 意识到他清醒的木心鼻尖沁汗,速速起身又复而跪地,惭愧低头:“木心生来热体,喝不得这样烈性的合欢,实是……”她有些懊恼撑着头喃喃自责“怎的会喝不出呢?”她眼神转向喜帕内的花生酥,用颤抖的手狠狠的拍拍自己的头,零落的理智慢慢从天而降,落在自己全是悔恨的眼中“是花生酥。”花生酥完美的盖住了酒中的迷情之物。 “你的忠心……”他幽幽支起上半身“半分诚意也没有!” “嗯?什么?”木心满面通红,羞恼万分,却被他逼视不得不结结巴巴极尽全力解释,她颤颤朝外指着散落一地的画卷“我……我……”横着心硬着头皮,她虚弱道“我也不是全合着礼数进来的,不曾……不曾有人教我如何做。”她惭色渐上,低头更深“我头日看见那些画,觉……觉得心里怕的很。”再深吸一起看着狼藉酒壶依旧疑惑“我房里从来都是清酒,怎的变成合欢了?” “没人教?怕的很?”他挑起一眉“本王看你轻车熟路得心应手的很……” 木心实是羞惭难当,仰天长吸一气,双手合十告饶求他住口“木心知错了!”她辗转跪两步朝外倔着小脸“木心今日就替您料理了那千年老参,还您昨夜虚耗还不行吗?!” “更衣!”朔宁王斜瞪站起身,懒再多理。 “是,今日该入宫的。”木心用手指拢拢自己的头发,急急起身抱来朔宁王的深衣和朝服。 晨曦的阳光入室,亮堂堂的照着房内的喜字,木心穿着睡衣散着头发,一点点的帮他更衣束发,一个恍惚间,有种得偿所愿的温和之气溢满胸膛。这样平凡又温暖的清晨,若是这样淡泊的过一世,该有多好。朔宁王看着铜镜里给自己束发的木心,许是有了一样的感觉,呆愣着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明亮。木心恍惚间竟发现朔宁王从没有过的一瞬笑容,更是心情大好,似乎这真的是一双郎情妾意的新婚燕尔。 木心只伺候师父换过外袍,从未穿过男子的朝服。没了下人们,只得急赤白脸的绕着朔宁王团团转,纠缠着各种繁复样式。 虽然朔宁王依旧不动声色耐着性子站着,木心也能从他换了频率的调息中感受到嫌厌。足足比平日里多用了一倍的时辰更衣,新王妃终于在他垂下手臂的一刻悄悄喘了口气。眼里看着他换好的朝服下腰间空荡,心下突然为难起来。 “穿衣而已!”朔宁王的不耐烦终于丝缕显露“你需要磨蹭多久?” 催促之下,木心无措看了眼自己枕边的玉珏,脑子里忆起枕头下藏好的药囊。木心抚着钩织精美的锦袍陪着小心蹙眉:“宫服面圣,药囊太素了。要不还是换玉罢?” 不用了!朔宁王干干脆脆睥睨拒绝“万一哪日本王不测,死在外头,我怕你奔来的不够快。”说罢朝她伸手“园子里传了许久,说王妃学一个绳结,愣是在亭子里磨搓了两天两夜。拿来我看,到底织了什么不得了的天罗地网?” 木心咬着嘴唇磨蹭从枕下摸出药囊,药囊上方多出一枚老绿和暗苔搭配的相生结,结中的平安扣温润光亮,结中内芯稳稳拉住那只药囊,药囊下亦重新装饰了珍珠和穗子,乍一望去,亦是古朴庄重的吉佩,不打眼,亦不失雅致。 嘶——他颇为费解斜目“摆平同门欺凌半日就做完了,这么个东西,当真做了两日两夜?” “尺有所短!”苏木心底气不足苍白辩驳“有什么可奇怪的!”半晌才垂目喃喃“要是等会让夫人发现这是药囊……” “在掩人耳目这件事情上,过分的滴水不漏,也是一种破绽。” “不喜欢就不喜欢……”苏木心突然羞恼打断他的说教,抬手就要去簸箩里找剪子,被他理所应当拉住。 “没说不喜欢。”他无奈蹙眉,接过药囊自顾自系上,轻握在她肩臂“我自小多的是伤病,我娘也读过许多医书,娘不会这样想的。至于旁的人,我不上心,你也不必上心。医者很好。”三皇子顿住一次鼓励看着木心缓下来的眼神“王妃也很好。” 木心眸中复杂,送他独自悠然快步踏出了房门。 朔宁王才拐出长廊便瞥见候在外面的南弦带着玄妙的得意神情,恍然回神,冰冷了脸色,停下了脚步。 “恭喜殿下!”南弦笑意更甚,俯身揖手。 顾北瞧着轻捶一掌在她身后“殿下面前,不准嬉皮笑脸的。” “喜从何来?”朔宁王眼里越发暗沉下来。 “殿下大婚,得偿所愿,不该恭喜吗?”南弦虽是得意,可眼见着朔宁王寸寸严肃,紧张顿起。 朔宁王一语不发,只死死盯住南弦,竟带着一边的顾北都开始紧张起来。 “属下知罪了。”南弦终于是熬不住这般眼色,速速跪地叩首“殿下大婚,宫里按例赐了不少东西,那合欢酒……酒本来就是给……” 朔宁王脸色可怕,南弦的狡辩溃不成军,只剩告饶“南弦知道错了,殿下恕罪。” “你浑的可以。”顾北狠狠剜一眼南弦,转而匆匆对着朔宁王跪下“是属下管教不严,殿下赐罪。” 朔宁王快步离去,未在搭理跪着的二人。 “你说……”南弦重新抬起八卦的脸“王爷跟王妃有没有……” “你还说!”顾北抬手作势要揍,却见得南弦一股子的不服气。 “王妃跟殿下在一起,你不高兴,是吗?”南弦撇着嘴角,一脸的委屈。 “成日的胡说八道!”顾北起身,快步去追殿下,扔下气哼哼的南弦拿手指抓挠着一地土粒。 “我不便再去宫里露面,你自己可要仔细。”银信不放心的替木心铺好那委地华服,“再见着太子和皇后,一定一定要小心。” “你别说了。我够烦的。”木心欲哭无泪。小厮急急忙忙来告,“王妃,殿下已在府门等候了,再不出发就误了时辰了” 木心匆匆出门,不忘向搀扶的银信抱怨着满头华胜珠钗着实重的压脖子,银信笑道“若是以后不小心捡了凤冠子,还不被压折了” “呸,再敢胡言乱语仔细你的脑袋。”木心一边踏上马车一边低声骂,撩开帘子却见着他早早候在马车里,瞬间收了笑容,只能在心里祈祷那玩笑话没有被旁人听到。 木心已经许久未进宫里,荆夫人失势也没有让这个王宫生出他样,照旧肃穆而窒息,华贵而寂寥。朔宁王悄然侧目,从帝后到太子太子妃的跪拜,无论是意味深长的教导还是别有用心的挖苦,新王妃脸上配合着恰到好处的卑微和顺承。可她眸中漠然却依旧清晰印落在他眼里,似是宫里的天翻地覆和汹涌流言与她根本无甚干系。终于到了清绝殿,木心才晃出些紧张神情,甚至将胸前那枚玉佩悄悄揣进了外袍内里。 进了殿里,夫妇二人叩拜敬茶,木心跪地吩咐婢女,取来一个半人高的木盒,端正道“木心低微,侥幸得活嫁入宫中,承蒙夫人照拂。按着百姓的规矩,儿媳该供女巧,聊表心意。”木心敬上木盒“木心愿与殿下同心同德,死生契阔,敬奉母妃,···” “最好如此。”淑夫人寒着脸命人接过。 “女巧?”朔宁王不可思议横去一眼,快速腾手打开。盒子里安静的躺着一副卷轴,示意女使铺开卷轴竟是幅手绣的寒梅图,全然展开悠悠药香缓缓弥散开来。 “这寒梅……是你绣的?”淑夫人难掩惊叹。 “夫人,您摸摸看,这寒梅层层叠叠立挺着呢。”那女使悄声,被夫人责备眼色收敛下去。 众人皆好奇的上去摸着,果然这梅花就好似活生生的开在卷轴上,层层凸起,娇艳无比,梅花上落着的残雪也像是才刚刚飘下来的一般,缀着这树梅花活色生香。 “这里面是提炼出的安神叶,晒干磨粉再用小绢布剪成花瓣的样子包住,绣在这画里,这花瓣里是百年的丹参,这白雪里是埋了多年的茯苓,还有这树干里,是甘草。”木心淡淡解释“绣线,也是用安神的花粉染色制成的。虽不及寻常丝线色泽鲜亮,却实是安眠的上品。”木心那双杏目忽而随着提起的嘴角浮出盈盈笑意,仿若满月被青云沁染半扇,“母妃睡眠不好,把这绣图挂在卧房,用香慢慢熏着,如何都能安睡的。” “难为你了。”夫人收起画卷眼色复杂,示意她起身“有多的心思还是学着好生伺候夫君才是。” “是。”木心眼底失落神色明显“木心谨记。” “我不留你们了。”淑夫人不舍拍了拍三皇子的手“今日有贵客,你父亲该去长乐宫了。”她转向木心依旧话中有话“你既做了王妃的位置,就得有王妃的样子。府上不比宫里,但也得好生照料。” 已经走出清绝殿很远,木心终于鼓着勇气朝身前的朔宁王低声:“多谢殿下。” “谢什么?” “谢殿下赏脸。”木心无奈拉住沉重裙摆尽量跟上他的步伐“那寒梅图不是木心绣的。殿下不拆穿,实是恩赏了。” 话音才落,侧方偏门小径一架华盖朱顶的马车疾驰而来,一路众人皆惊慌避让,甚至几个端盏的宮婢失措后退险些碎了手里的家伙。那马车奔进朔宁王身边,随着一声响亮长吁,马蹄车轮的嘈杂陡挺,那赶车宫人并不下车,神气十足的熟稔朝朔宁王微弓上身含笑做礼:“三殿下大喜。” 朔宁王也不恼,宽和扬脸,简简单单抬了次下巴。那宫人干干脆脆重新拉起车快速消失。 望着滚滚马车的影子,木心突然侧目恍然,含笑“想来,这个王妃被我捡着,太史局功不可没吧?” “阵法哪有想不明白的,可战机一旦延误了,就抢不回来了。”朔宁王不可置否,快步而去。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四章 傲睨掩真心 “习医道说是济世活人,其实呢,就是为了让自己也沾上些掌握生死权利的快意罢了。”园子里的声音虽是温婉,却说着些让人上火的措辞,木心不禁顿了步,无声杵立听着。 “生死大权那是皇上的!倘若由着他们医家上座,毕恭毕敬伺候的心满意足了,她再随口对付你些伤寒肺热气虚血亏的胡话,等你伏枕哀鸣的劲儿过了,便全是大夫的功劳。你说,若不严加管束医者,那还了得?!” 木心缓缓转过葱郁树丛,靠近那声音传来的凉亭,果真里头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碧绿汉袍一个亮红胡服。虽是方才被那寥寥数语撩的火大,但眼前那抹鲜艳的红裙却让木心怔了怔。连身后婢女的提醒也未有听见。 那女子深目高鼻却精巧如玉琢过一般,发拳色黑陪着殷红窄袖,美艳俏皮。身段纤细娇小,稚嫩而匀称,直到她朝自己做礼起身,木心才缓回神来点头回礼。 “碧鸾入宫之前便听说有位女子立了军功,原来就是这位姐姐。”那自称碧鸾的姑娘望着她出神的眼睛带出纯真的笑意,盎然烈烈,美好的像清晨带着露珠,反射朝阳七彩的一朵红玫瑰。 那声音脆响,百灵鸟似的清亮全然不是方才的老练纯熟之音。木心这才侧目望向那碧色衣衫的女子,见她眉间讪讪,红白脸色。她回忆许久也不曾记得这位姑娘是哪个宫里的。 “我随姑母来拜见淑夫人,这会子也到了时辰,嫣然先告退了。”那女子许是自知失言,潦草两句,拔腿就逃。 二人瞧着她离去背影,那碧鸾才回眼笑道“王妃不必同那些人上心。在咱们白兰,有军功的女子都是了不起的。”她似是熟悉的朝她四周打量一番“你既做了朔宁王妃,那朔宁王呢?” “你是白兰的小郡主?”木心方才的火早就烟消云散,只含笑看着眼前天真浪漫的女子“女眷来拜太后娘娘,殿下还在前面跟将军议事呢。” “昨日大婚今日就来议事。”她惊异稍许带着许多笃定眼色抱臂感慨:“还是我认识那个宁哥哥啊。” “王妃。”远处的老姑姑徐徐而来面无表情:“太后娘娘在凤阙殿等候多时了。老奴来给王妃带路。” 木心与碧鸾简单互作告别,便随着那姑姑走近了七转八拐的小路。指定的没什么好事,木心随从时越发心头打鼓,却也毫无办法,闷着头步入了姑姑指向的一间小佛堂。 大门闭紧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地狱炼尸炉阖上的鼎盖。让人瘆出千万遐想的恐惧,木心攥了攥手心的帕子,将满手的汗珠儿吸干,缓步走近内厢,对着上座的太后依礼叩拜。 从前见时还是奴婢装扮,现在眼前的人儿却脱胎换骨摇身成了孙媳,她不紧不慢和拢手里的茶盖示意她抬头,眼前的人儿眸球乌灵长眉连娟,虽不是佳丽美艳之貌却颇有水沉为骨玉为肌的空谷脱俗之气。 想来那三皇子常年在边戍,虽有风流之名却不曾惹出什么为了女人的冲动祸事。眼前这女子心细胆大,让皇子新鲜几月也不以为奇:“老三打小身子不好,脾气却倔。”太后放下茶杯“娶你,本不是我们长辈的意思。现如今依了你们,你们也该心里明白。” 木心眼神微跳,垂头跪着,不动声色。 “见着白兰的郡主了?” “是。”木心依旧纹丝未动。 “原本是要给老三的,你却顶了正妃的位置。”太后叹口气“太子妃才册立不到一年,东宫里也是没头没脑乌烟瘴气的。加之白兰的意思,这小郡主无论如何要进宁府。可白兰虽小,确是险要重地,皇帝看重,一贯以来同结联姻之好,保我北疆和睦。碧鸾是嫡出独女,若是屈居侧位,如何能同白兰交代?”太后眯上眼睛“你们这群孩子,没一个让本宫省心的。” 木心愣了半晌,努力快速的消化着扑面而来的消息。 “你说,本宫该如何?” 木心微微抬起身子,轻微道“一切但凭太后娘娘和殿下做主。” “好。”太后快速应承“是个明白孩子。”她冲着身后的姑姑甩出一个眼神。木心眼见着一双脚缓缓走向自己。她艰难直起身子,一位横眉冷目的姑姑端着一碗药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近乎魔鬼般幽幽凑近木心“太后赏的茶,奴婢伺候王妃喝了罢。” 木心瞪大双眼,忽而回神速速叩拜“奴婢早知德不配位,愿意今生断发清修,远居庙堂,青灯为伴,祈祷太后和皇上福寿永康。” “你是皇上亲封的女医,刚刚嫁了老三便去清修,传出去如何使得?”太后目不斜视“若是侧妃先孕,再做定夺,也算顺理成章,既不坏了皇上颜面,也不委屈了白兰。” 木心挤出一丝苦冷“奴婢本就不承殿下喜欢,不过是……” “你无需多言。”太后摆摆衣袖“你既是太子送去的人,想来是聪明的。今日之事,也该明白如何。” “是。”三皇子莫名被几个大人拦下,又让自己独自来拜见太后,想来太后都是安排好的。木心认命垂目,双手捧来茶盏,当着太后的眼皮子前,连汤带料,齐齐吞了个干净。 “跟老三说,不等他来了,哀家年纪大了,乏的也快。”她疲惫挥挥手“下去吧。” 当门扇重新合拢,檀香紫青团团掀出迷雾来,老太后俯下身子狠狠呛出两口血,便再也止不住咳,近乎喘不上气。 “太后啊——”太后身边的嬷嬷泪珠子纵横而下,徨乱擦着老人唇下厚腻的血污。 “你告诉他!这么多年,他要本宫做的,本宫都做了!”老人缓缓扶着嬷嬷的手腕抬起沉重的头“最后这些时日,给本宫一句实话!一个字!一个字就行!活?还是死??你去!你去!!”两次急切,太后终于难以支撑,阖了眼睛,将头沉沉坠在嬷嬷臂弯上。 木心有些歪仄的走出大殿,心思比身子更沉,回去的路才走一半,便远远见着春意抖动的绿枝下笑意盈盈的郡主和温柔平和的三皇子。 “小呆子哥哥”小郡主仰着小脸顽皮的笑道“还记得我吗?” “当然!”朔宁王爷也微微勾勾嘴角,打量着眼前已然亭亭的少女“如今都长得这般大了。” “真想不到,再见面竟是这样。”碧鸾眼神透出微微惆怅。 “是啊,我以为你会嫁给拓跋鸿。” “……” 木心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这样轻松温暖三皇子他从未见过。心里毛扎扎的一阵疼,一阵酸,突然又有些释然,这样的情况不是老早就预见到了的吗?自己本就不该抱有什么期待和幻想,自己的这场姻缘本就只是威胁下的一场交易,怪也只能怪自己,竟如此这般天真的动了不改动的心思。再想着今后再不由己的日子,心中悲凉更甚。痛恨自己定力不足,予他私心,加之彧笙的仇恨,在该离开时改了主意,走上了万万不该走上的位置。如今卷入前朝后宫,情爱仇恨,进退不得。 返回王府的路上,木心疼痛愈发强烈起来,缩在角落用手强按着腹部忍痛“听闻……白兰的小郡主准备入府?” 朔宁王撑着头闭着眼不见反应。 木心尴尬的扯开嘴角“这小郡主灿如春华,一代佳人。真能收进朔宁王府侍奉殿下左右,自然是美事一件。若是真的,那木心先恭喜殿下了。” 朔宁王微微点头眼神睥睨,睁眼却见她额头已然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子硬挺而微颤,手指紧紧捏住喜服的一角,他锁紧眉头警惕“你怎么了?”询罢不由分说上前捏住她左手脉息。 见他声色俱厉就要起身,木心急急拽住他衣角:“殿下心里该明白。于国于私,太后没有做错什么。于你于我,这都无关紧要。” 朔宁王怔了怔,愠色寸寸降温逐渐凝结成冷漠。 木心无奈叹口气,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蹙眉贴近朔宁王身边再悄声“宫里这些个见不得人的玩意,害得旁人,害不得我。”她用手指捏住朔宁王广袖的一角“殿下蛰伏多年,休要再掀波澜,彼时莫说牵连旁人,自保都难。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避、子、汤。”朔宁王一字一顿眼里冷冽。心口却莫名闷的发疼。 “殿下莫要多心,这汤是喂给我的。不碍着殿下瓜瓞绵绵。”她苦笑开解“殿下常年在外是不知,这都是宫里寻常手段了……”话头才落,鼻中的血复始淌落。木心先拿袖子挡住,却越来越多,朔宁王蹙眉,从衣袖掏出手绢。木心冲她摆摆手,自己从衣兜里翻出喜帕,翻来覆去擦着。 “你是傻的吗?”他不可置信“为何不告诉我?她让你喝你就喝?!她若赏砒霜你也乖乖吞了吗?”他看着木心满不在乎的眼色竟然还带着解脱似的笑意更是怒意中烧“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前几个巴掌你不在意,如今生死与你都无关紧要吗?” “在战场上,顾北若突然孤身入敌,殿下是觉得他孤注一掷还是另有盘算?”木心收敛神思,轻拍在他手肘“你有多信顾北,便也可以多信我。我可不是什么烈性女子。”痛意袭来,她大口呼吸几声“往后无论宫里还是外头,我若甘心捱着的都伤不得我,你不必多费一丝心力。我若真的在意,如何也不可能让旁人得了手。”她的眼睛坠进冰窟窿似的散出寒意,牢骚出几句讥讽“这后宫里,横竖不过下毒栽赃类的把戏,朝朝代代,多的花样都没有。” 看着那张要强不倔的脸,他似是松了口气,侧目疑惑“这避子汤的方子,不会也是苏大夫的手笔?” “胡说什么!”木心蹙眉,强忍绞痛严厉瞪去。 “你既说它伤不得你,那你现在算什么?”他蹙眉看着她手心里垫血的帕子已然透了大半。 她仰着头,轻拍着额上费力解释“旁的妇人吃了,不过血漏之症。我昨夜吃了那酒,今日又吞了这寒药,对冲些反应罢了。”为缓他忧心,木心甚至艰难转出些假笑,狡猾道“您若真的觉得木心不值,不如我找殿下讨些赏?高兴两日便罢了。” 他屈腿收力,轻踹在那疯女人的膝盖上:“少跟本王装蒜!” “无青城的慕林往西十里。”苏木心不做任何思虑留白,干干脆脆的周全接了下茬,“见阳不吸暖势高不积水,妾身喜欢那处养菇子,朔宁殿下想个法子?”不等他疑惑木心在手里比划着形状便连续解释“瞧着老树根儿似的不起眼,却是很金贵的菇子,值钱!” 南边?朔宁王愣过一霎嘴角抽搐,抬眼却是她理所应当的无辜:“你如何知道南荣王要来?” “贺礼中有颗南海珠,跟殿下在东境得来的东珠不一样。是珠层极厚的金色,还嵌在龙涎之中送来的。”木心眼珠向左,似是陷进回忆,转而正色以告“这南荣一党,可没什么好人。殿下为何与他交好?”疑问才出口,木心转而释然“也对,这北府军已经那么不让人省心了,若是再与南荣王树敌,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木心凑近轻声“传言南荣秦家与夫人家有些干系?是什么干系啊?” 朔宁王狠瞪一眼并不接话,只淡然道:“慕林那块地先帝时候就封给当时的南邑领将秦盛大人,现在秦家已秦丰当家。”朔宁王眯着眼,“你手伸的未免也太长了,跟北郡有仇,现如今南边一个边邑藩王碍你什么事了?” 木心只专心蹭着嘴角血痕,许久才显露出贪婪意味:谁会嫌钱多呢? 二人无言返家,直到夜里,朔宁王移步到卿婷楼,还未进房,便听见房里剧烈的呕吐和呻吟。 “无碍的,吐出来好多了。”木心抚着银信的头“别锁着眉头了,都快拧出皱纹了。” “这老太太缺心眼啊!”银信骂骂咧咧毫无顾忌,“谁稀罕给他们帝王家的人生孩子?” “行了。”木心示意她住嘴“虽说边邑多纠纷,可先王起就崇尚儒经道法,以至朝中重文轻武,殿下又病着外居多年,于公于私,太后偏疼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眼下边境不稳,三殿下好转起来,白兰和将军府势起。太后此举,不过是为了旁敲侧击提点殿下忠君职守,严律克己。” “我不明白……” “傻瓜。”木心淡淡“白兰郡主若为正妃,诞下嫡子,殿下该如何?” “这汉人天下,哪里轮得着边邑血统上位的。”银信暗暗惊心“三皇子也真够惨的。本来就不大好。他爹拿他平衡太子之势,他兄长对他明争暗防,连拜在佛堂里的老祖母都见不得他好。小小年纪餐风露宿抵命保国,竟是被全家像防贼一样防着。真是不值当!” “他处处藏拙,但绝不会在国事军务上退让半步。这是武将的底线。即便不娶我,他也绝不会娶任何部族的女子。他要让边邑都明白,没有所谓的和亲,外女能入汉土,是他们的荣幸。”木心沉沉一气苦笑“可在家又不一样了,娶个低微无靠的,才是能安稳度日。” “姐姐把参汤喝了。我让优璇去拿泰山磐石散。” “别了。”木心低语“那养血安胎的再传去宫里还不知太后如何盘算呢。熬碗八珍汤罢了。” “烦死了!”银信恨恨拍着床板“嫁来之后,出门遮遮掩掩,吃药也遮遮掩掩。” “行了。”木心宽慰一阵。“那三皇子可不这么长大的?只想想我们见着的,以往没见着的,还不定有多委屈。” “他委屈是他倒霉,谁让他是帝王家的人。”银信心疼的擦着木心嘴角“连带着拖累我姐姐。” “罢了,好歹是居在外面,若是住在宫里,日日提心,真不知这日子怎么捱下去。”木心摆摆手。 银信撇嘴吐气瘫在床角忿忿“也不知那白兰郡主如何,若她是个爱生事的,你看我不……” “我今日见着她。”木心原本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亮,似乎要好生八卦一场,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泄了气,不自然的咬了咬下唇,只简单道“看起来不是爱搅合的。” “人心难测。”银信蹙眉恨铁不成钢“等她进来抢你的,你才知道。” 木心扭捏半晌撇嘴,托着腮边一脸忧愁“说起来,也算是我抢了她的才是。” 银信带着盂盆出了卧房,朔宁王闪身退在暗黑的楼梯转角,暗暗捏紧了拳头,平复住汹涌心绪。许久,才重现在光影中,稳步走进卧房。 锦被端正折在床榻一脚,木心合着藕色的宽大寝衣昏昏然。 “过去!”朔宁王拉开被子的一角。唬的床上的人儿倏忽弹起,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身子。看着朔宁王理所应当的倒在婚床上睡了下去。“不是……我……”木心蹙眉,缩在寝衣里“我病时睡觉很不安分的。你……你去自己房里。” 朔宁王终于睁开双目,带着些许意外些许复杂看着木心。 “我……我昨夜吃了烈酒,原本就不受,今日又吃了寒药,这对冲少说几个时辰,多的得一两日。”木心才说两句又一阵绞痛袭来,忍耐解释“殿下原本就睡得浅,我夜里再闹几次吐几回,你便没觉了。” 他把两只手搁出锦被思绪下沉“你在山里的时候,蛇毒也没有上过药,放些血就这么过来了。”他蹙起眉头“本王细细回想你说的不在意,是因为寻常冷热毒物,根本就对你无用,是也不是?” “我自小尝的药比吃的饭多。”她垂目坦白“是药三分毒,更何况带毒的远比无毒的多,我长这么大日日都挂着幌子,从没哪日是好完全的。这毒物可对冲可消化,兴许就跟旁人不大一样了吧。”她惶惶抬着眼“殿下南北征战,奇闻见得多,我这样的,不足为怪吧?” “如此,你自小用的熏身药浴,其实都是为了抑毒?” “也不全是试药中毒。夏日驱蛇防蚊,冬日暖身健体。医者虽然也是人,可是若自己总病着,还怎么医人家呢?”木心惭色渐上点头默认,拢着袖子凑在鼻子边羞赧“很……很难闻吗?” “不是。”朔宁王抬臂拍了拍身边木心方才躺过的余温,木心只得躺下,小心翼翼的重新拢好寝衣。 “你……”木心张张嘴,又吞了回去,拿宽大的袖子蒙住半边脸颊,低喃“小时候许多人嫌这味道清苦,我只敢浴身不敢熏衣,盖得住大半,大家都闻不到。”她悄声停在他耳边“我这样盖着寝衣,你也能闻得到?”她在被衾间瞪大眼睛窥伺着他的不可置否,惊讶低语感慨“跟信儿一样,也是狗鼻子。” 两道视线严厉瞪来,木心惊慌撑起胳膊“我……我去取个被炉……” “不要!”他扳直身子阻止她的去路“就这个,很好闻。” 她无奈翻弄着寝衣躲着他的被衾缩去一边。朔宁王有些不可思议,抬右手掀开一个被角。她心跳更重,只能解释“木心自小多在外头宿着。没有盖被褥的习惯。再说我起来,如此也不搅扰你。” “外头?” “是啊。”木心苦着脸似乎含着一丝羞赧的尴尬“这药长在山野林子、砂子戈壁、河道湾儿,哪有许多条件用着被褥。一件寝衣,白日遮阳,夜里御寒。” 朔宁王无言,也不再坚持。 “是不是……很不习惯?”木心试探看着他已经闭眼的侧颜,垂目无奈低喃“衣食住用……你说你何必要娶我呢?多少公主小姐不好挑?硬把山雀关金笼。” 踌躇许久木心悄悄侧颜,见他早无响动,只得悄然趴住,调气屏息。眼睛闭闭睁睁不知多少来回,亦不知已然到了什么时辰,苏木心终于鼓起勇气紧咬下唇,双手缚紧寝衣边角,悄然挪动身躯,越过他的身子。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五章 看破不说破 漠然的眸子回望一眼纹丝未动的男子,寝衣滑落,露出黑凉冰丝的坠摆,夜烛微晃,二楼小窗上簌簌风声一阵,便恢复了宁静。 他微睁半眯着看着皎白月色将地上藕合寝衣照的雪白,半开的窗子吹着空洞落落的回响。眼珠垂下半刻又沉沉闭了去。黎明再睁眼时,她已随意披着寝衣在他身边睡得昏沉。即便他起身自行离去,也未惊动一丝。 直到朝会结束,朔宁王终于忍不住转向跟从的南弦疑惑:“青囊别坊最近有什么动静吗?”迎着他二人的讶异抱臂“青囊不是张贴告示,下月开始歇业的?既是歇业了,还有什么好忙的?” 南弦莫名一眼转而大惊小怪“您怎么知道?”顾北侧目呵斥,责怪她知情不报。南弦振振有词又道:“那青囊从来事务不断,最近更是名声大噪。日日都管着他们,咱们还练不练兵了?”她又扭头望着殿下解释“倒也没什么大事,与咱们也无甚干系。那个掺了假药的案子出来,不是好些铺子一同栽害青囊么?却有那仁心堂不肯同流,人家说了,自青囊开起来,两家甚至没有往来过,何必要去空口白牙抹黑人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前日死了一个掌柜,还有三个伙计。” “没有报官吗?”顾北蹙眉“肖府办的仁心堂从前与司农寺的盐池监察恩怨颇深。想来也是有几分清正做派。就没人查吗?” 南弦瞪着眼表示肯定:“报了官,昨日给的定论简直离谱。”讽刺里拉出叹息“案发现场是后院煎药房,掌柜煎烧蔓荆子时误入了烧花,熏废了眼睛,剧痛之下跌进滚沸的药汤中,三个伙计去救,全部丧命。”他无奈摇着头“肖家自是叫苦,但现场确实多的什么也找不到。那死去的掌柜是家里的大公子,人一走,老爷子带着几房太太在大街上摆灵堂喊冤,说是林家人害的,整条街都出来凑热闹。林府和北郡的贱家串通一气,荆夫人虽然没了,皇后还在呢!谁敢管啊?” 南弦两掌交叠在空中啪的拍过一次,“哎,前天突然就画了押,认了这定局。此事只是开端,想来日后定是无穷后患,既然官府给不了清正,干脆,仁心堂也关了门。” 三人若有所思,拢着缰绳缓步并排朝家走去。 “青囊有一帖药,叫做玉女煎,专供仁心堂。可现在仁心堂倒了,林家想买断青囊的方子。可金家和张家都去竞价,青囊的管事推阻了三日,最后的条件是要继续翻价。” “翻价?那林家怎么说?”顾北晃着手腕偏侧头来,那副在意模样惹得南弦翻出两次白眼:你就这么担心青囊有麻烦? “苏玉啊!虽吃得苦中苦,却过惯了裘马轻狂的日子。吃了这么大的亏哪里能安分?”朔宁王冷笑叹息,似是了然昨夜妻子的去向“惹着苏玉,才是找死。” “您怎么知道?!”南弦继续错愕惊叫,转头喃喃“其它大家原就对青囊几分得罪,此番都去起起哄,林家掌事眼瞧着那方剂不断哄抬,翻了百倍,昨日夜里气急败坏提着刀带着人就杀去青囊后院闹事,哦豁,正正在门口,遇着抬礼物上门的金家老爷子。你说说,月黑风高的往青囊塞礼物,可不是为了跟他抢方子的?林家那掌事提着刀沉不住气,把金家老爷给……” 嘶~南弦回过神长嘶一口气压低声音“是王妃约着那金家老爷子来的??” “到了!”顾北看着府门转向主子,快速岔开南弦的八卦眼色,转而诚恳“属下拙见,小郡主的事情,您得跟王妃说明白。” “我自然是愿意说明白。”忆起临走是苏木心酣睡模样三皇子冷讽渐起“她有那份心吗?” 果真,卿婷楼依旧安静,再踏进去的模样和离开时无二分别,只有外厅的桌上放着拢了盖子的米粥,无人问津,寂寞冰冷的凝出浆来。内厢里的苏木心依旧在睡,直到被他的响动吵醒惺忪。 “谁府里的妇人能睡到快晌午才起?”朔宁王蹙眉看着披头散发一脸困倦的木心。 “好歹也是领了太后的赏。”木心懒懒抬抬眼皮长叹一气起身“可不得让人家瞧着我难过不是?” 银信久唤不来,木心恍然拍着脑门,“去别坊了。” “别坊离不得人,楼里也离不得人。如此……” “不会了。”木心乖顺点着头抱歉“往后,咱们会少出门子。” 朔宁王无言,踌躇一阵终于还是缓缓道“跟姑姑定个日子,一切从简,碧鸾进府敬个茶便好。” 这么快?木心手里的梳子狠狠一抖,而后被稳稳捏住,“是。”木心起身“木心这便去安排,白兰的和亲,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的。”她决然离开,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且释怀,却快步疾走,恍若出逃。 才出大门,对面的银信莽撞横冲而来,跟她两人迎面撞个满怀,双双撞出个屁墩儿。朔宁王缓缓靠近窗子,见苏银信兴奋得满面通红爬去将她扶起,又软软跪虚瘫坐下。 “这是什么地方?”木心扶着腰责备伸出食指晃一圈训斥,同自己当初无二分别“你家山头苗圃吗?冒冒失失的!这是撞着我,要是撞着殿下了怎么办??!” 苏银信压根不在意方才的冲撞,语速飞快,“林痦子和金牙昨晚在咱们门口街上撞个正着,你说巧不巧?!一个带着刀一个带着礼,就打起来了。两头都死人了!”银信满头的热汗红着脸,伸直手夸张比划“我今日去衙门见着,这么长,这么老长的刀。” 唔——木心噗嗤笑出声揉着她汗湿的额发“算你这丫头走运!” “那可不?”银信惊惧之余全是得意,晃着脑袋机灵“我都发愁好几日了,他们两个软磨硬泡烦的,莫说圣手婆婆,我都白了好几根头发。” 木心莫名冷静,收了帕子垂目:“官府怎么说?” “我今早去,就一问三不知呗!管他怎么说呢?”银信踉跄起身拍着灰骄傲的理所应当“青囊歇业啦!他们大半夜的,还没摸着大门就杀起来了,干我何事!”说罢孩子气高高兴兴的抬臂挥舞“我简直神来气旺!”她再扭头摇着木心的手臂讨好撒娇“我家有姐姐,从来都是顺风顺水、逢凶化吉。” 离间?他嘴角微扬,无奈摇着头:林痦子奸狡,金门吝啬,想来被言语挑唆利益对局,见面眼红,当街拔刀。想来昨夜一宿,苏木心忙的很。他思忖之间,楼底的木心撑着懒腰挥手将银信赶去取吃的来。 木心回身望向楼上,正正与他撞上对视,二人不知为何都心虚似的垂目错开,各自忙去。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六章 初心守始终 暖风缠绵的午后,鸟鸣悠然。苏木心破天荒的在凉亭里遇见了闲来无事的朔宁王。 “白兰和亲毕竟事关重大,木心也不懂处理这些,姑姑帮忙看看。”木心把手里的礼册递给立在一旁的管事姑姑,又转向朔宁王“也就几日之后的事情,殿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朔宁王未置一词,只转着手里的茶杯。茶水卷带着几缕嫩芽带着清香磨蹭着杯壁,留下浅浅茗味,也搅动着空气中的禅静。 “娘子这礼册都对了好几遍了,不会有差池。”姑姑把手册阖上,为难的看着眼前的主子“只是,让侧妃住在主殿并不合礼数。这暖玉阁原是给王妃准备的,王妃爱清静去偏殿无妨,只也不该……” “虽是侧妃入府,但圣上看重白兰。况且郡主身份尊贵,也得殿下喜欢,暖玉阁挨着殿下的书房,横竖也合适。”木心淡淡说着“我本就图个清静,总不能都去偏殿挤着。” “这……”掌事看着朔宁王。 “随王妃安排吧。”朔宁王茗完杯里最后一口茶,缓缓应着。 姑姑行礼告退,朔宁王看着茶杯里留下的一圈茶印儿“上次的玉芽喝完了,还有吗?” “不知道殿下会喜欢,没有做很多。”木心望着天思量一阵“我楼里还有两罐子香雨,前些日子用干了的几只宝珠子熏过。”木心转向银信,吩咐她取来,“香雨晒足了日头,可暗麝少了几日的月光养着,总觉得不如以往在宫里做的那般馥郁,还不及外头的白菱。殿下勉强几日。等新茶晒好了,我再给殿下送去。” “宫里新供来的洛神花,母妃那得了不少,却是喝不惯,还是惦记着你的茶。硬与本王换了两盒子走。” 提着淑夫人,木心突然笑起来,明媚皓齿的浪漫,让朔宁王不禁呆了呆。“这几日忙着郡主的事情不得空,等喜事办完了,我替殿下把洛神料理了。” 好端端又提着侧妃的事情,两人突然都一阵沉默。 木心突然指着廊庭外的一株梅“我在那树下埋了三坛子玉卮醪,过几日就酿好了,能赶上郡主入府,算木心给殿下的贺礼,送给殿下和郡主做喜酒可好?” “她才多大点。”朔宁王避开木心的眼神“小孩子喝不了这些。” “我见着白兰女子多洒脱豪爽,以为你们会中意呢。”木心惋惜看着那株梅发愣。 “王妃真真是了辛苦上心的。”朔宁王不知是夸是讽。 “天下机缘总是巧,郡主和殿下明明天各一方却倒像是旧识一般。” “我随老晏将军行军时在白兰小住一段。”朔宁王望着被阳光照的暖暖的梅树陷入回忆“那时候都还只是孩子。” “我原奇怪,那只青鸟的琉璃缸子究竟是什么?”木心语气轻柔,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原来是碧鸾啊。” “什么?”朔宁王突然正色看向带着淡淡自嘲微笑的王妃。 “殿下着急大婚,是为了能顺利把碧鸾接进府里。”木心笑意渐浓“朝里先妻后妾的规矩还真是……”她转而带着欣慰看向他的眼睛“虽做不得正妻,但无论如何,你还能跟她在一起,好歹是圆满的。” “碧鸾她……”朔宁王突然停了话头,转而另一番神色,明显是看穿了眼前女子笑意下的悲怆,“怎么?想他了?”语气冰冷,神情漠然。 “木心已为人妇,殿下不可再如此戏言。”木心低头用手指绞着胸前玉珏上的流苏,“再如何不在意,体面总该要的吧。” 朔宁王沉默一段,忽而抬眼“前一段忙的昼夜不昧。如何今日得空闲暇。” 木心沉思回忆,却尴尬不已。 从成亲到这几日里,朔宁王虽然每夜都在卿婷楼,但几乎都是深夜才来,什么话都没有就疲惫躺下,几乎天还没亮全,就早早自行起身离开。木心慢慢也开始习惯多了一个枕边人。她发现朔宁王的确睡觉极少,而且非常浅,木心偶尔熟睡时翻向朔宁王一侧只微微碰着他,就能将他惊扰,不是蹙眉就是不耐烦的叹口气干脆起床离开。她常常一个人抱着身子蜷缩在床边,甚至悄悄把自己双手捆住,夜夜警告自己不能乱动。她一边担心自己惊扰他休息,一边又郁闷他的冷漠。若是真的嫌烦她,为何夜夜都要来呢?可木心不想问,只怕一问,连每天难得在一起的机会也消失了 朔宁王无论忙到几时赶去,见到的不是书堆药典里预备通宵达旦的女子,就是男妆未改倒头昏昏的姿态。新婚夜圆房之后再无夫妻之礼,木心甚至再没有任何一个向他邀宠的动作和眼神,就好像一个新婚夜耗完了她所有的热情。或者说,她从未有过什么热情。如果不是南弦偷偷换掉的合欢酒,她大概永远不会是她真正的妻子。白日里除了懒睡迟起,无非种草看书,偶尔溜出府打理别坊的事情,除了一同用膳,身为王妃几乎不在他眼前露面。即便见着,也是一如往常的通体素淡。夜里规规矩矩背对着他缩在角落,秋毫无犯。就好像自己与他是毫无瓜葛的两个人,甚至,一点也不想要他的任何关注和触碰。那夜她当真只是醉意寻欢吗?朔宁王甚至想冲动之下再灌她一场合欢酒。可每每见着她那双清冷的眼睛,便如何也不愿勉强。 许久寂静,木心才终于从凳子上抬起屁股要去跪,被他笃然搁置的茶杯制止“不必。跪了也拦不住苏掌柜日理万机。你许忠心,本王自然守诺,该给你的自由可以给你。”他甚至几分无奈冷讽“也算你有本事。”说罢横斜一眼不远处的南弦“废物!” “青囊歇业了,往后也没有太多事情了。”木心眼下的抱歉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南弦。 “说到底……”朔宁王凝滞了眼底严肃低沉“是朝廷没能给你安稳,没给医家清正。” 木心心底犹如暖春融出雪水,迅速充盈感动,眼带讶异看着面前的男子,亦暗暗开怀,觉得自己并未走眼。对了!!看着银信送来的大红酸枝圆角茶盒下面垫着一只百宝嵌藏六角盒,木心嘶的一声,快速抽出放在他眼前“连本带利。”她骄傲抬着下巴“殿下点点?” 哼。朔宁王冷哼“传言几味专供奇珍近几日疯了一般的翻价。可是苏掌柜的手笔?” “殿下瞧乐子,何苦打趣人?”木心白去一眼。 “本王只是提醒你。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多谢殿下提点。”木心面色凝重垂了眼神,再抬即闪出几丝魔鬼般的绿光“谁是鬼,还不知道呢。”意识到失态的木心速速改了脸色,苦笑自嘲“商贾逐利殿下自是看不上的,可欠债还钱守住信用天经地义。殿下放心,能从木心手里出去的,都是干净的。” 暖风缓缓绕着,朔宁王却察丝丝冷意,曾经以为的情投意合兴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难得一次朝自己伸出手也算的一清二楚。 “王妃掌管中馈。”他转脸望来讥讽“除非府里下一顿揭不开锅了。这种事,不必再摆来本王的台面上。” “此事木心正要和殿下商量。”木心快速接过话头,踟蹰半晌“木心实在分身乏术,府中事务,除了吃食药物,其余旁的,不如……”她悄然抬眼小心试探“将来交给郡主?” “随王妃安排罢。”朔宁王波澜不惊,起身离去“营里还有事。” 银信斜一眼他背影,低头看着跺脚喘气的姐姐蹙眉“他是不是宫里的人啊?这样该讲究的事就跟玩儿似的?” “瞧不上我们生意人的路数,让她自己个儿管去吧!”木心恨恨拍着桌子,一副矫情模样逗笑银信。 “给郡主管着?”南弦瞪着眼快走几步不可思议凑近“您答应了?” “她多大能耐啊!这头吃亏那头补,你就是把她踩进泥里,她也能在地底下长出一株人参来。”朔宁王冷脸指天“别说府里,国库给她都是糟蹋她了。” “您……不是。”南弦无奈苦笑“您看不出王妃在试探您吗?”她盯住他的顿愣补充解释“您刚刚大婚就纳了郡主。她自然是想知道,在您眼里,到底拿谁作数?”她捋起手指“郡主都未入府,她若真心不管,她该还给姑姑才是。” 朔宁王顿愣转向牵着南念的顾北,只得来一阵茫然。他抬起食指点在南弦眉心“只有你这种因为吃醋沉不住气的废柴,才会这样想。” “这事什么时候能翻篇啊!”南弦气急败坏跺着脚朝着南念耍棍儿的小小背影“当着南念呢!您念点我的好不成?” 卿婷楼院外刮出一阵风,银信步伐快的恍出一段虚影,气氛也陡然肃杀起来。 “姐姐。”银信涨着通红的脸,眸中恐惧朝她呼呼喘气,“温老爷子来洛阳了,气呼呼的要见你呢!” 完了完了,木心身子晃了晃,显然是被吓着。 青囊别坊里的密室僻静简单,供了木心师父的一袭白衣,楹联也只有简单的四字“初心不忘”。今日新供了一柱烟,袅袅烟丝,却都像是端坐的老伯头顶冒出来的。 “温伯伯”木心恭恭敬敬跪在满脸怒容的温伯伯膝下,脖颈僵直,嘴角紧抿,透着紧张。 温老伯睥睨,声音浑厚低沉,听得出强捺的怒意:“仙草阁的规矩?” “聚蓄百药,平康兆民,不问政事,不站门派,不入江湖,逢乱必救。”木心伏低身子,谦卑更甚。 “你师父赐名木心是为了什么?” “天地有灵,草木无邪,立心不欺。” “好!”温伯伯站起身,情绪越发激动失控“那你与那三皇子成亲,却是为何?” “我……”木心呼吸开始因为紧张变得急促“木心入宫,危机重重,步步惊心,承三皇子救命恩德,我……” “你十岁便承阁主之位,比任何人都该明白,你这桩婚缘该是不该?” “温伯伯,木心确是身不由己。”木心红着眼睛急切,“祖师仙灵在上,木心不敢欺瞒。历代阁主兼济天下,木心愚钝不及一二,但师父教诲,绝不敢忘。仙草阁今日之势,确与朝政商贾种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避无可避。木心愿倾尽全力,护阁中弟子周全,保五岳子民安泰。” “老夫还没瞎。”温伯伯满脸愠色背着手“我知道,仙草阁今日之势全靠你一手造就,可力量大了,你如何保证你还能初心不改,立心不欺?!”温伯伯弯下腰“你自己也说了,你也会身不由己。” 木心突然哑口无言。 “你清楚的很,你在军营救人本是职责所在,为何要受了官家封赐?出了风头引人怀疑再干涉后宫,牵连朝局,一步错步步错!”温伯伯气的涨红了脸“你入了王府担了王妃的名头从此如何再摆清关系?!” “北郡欺人太甚……” “住口!!”温伯伯的胡子都随着喷出的唾沫星子颤抖着“那是朝廷的事!不是你该插手!” “那彧笙呢?”木心满腹委屈“弟子们守着天下苍生,却被他们当做牲畜工具一般!救不得他们,如何救得苍生!” “我让你住口!!!”一条戒鞭狠狠抽在木心的背上。“你师父纵着你胡闹,他若活着,你说他会不会许你进朔宁王府?!” 木心眼含泪水沉默良久,低头“木心铸成大错,愿意领罚。” 温伯伯拿起牌位前的戒鞭“五十戒鞭,老夫替你师父执行。” 木心无言,垂首认罚,跪住挺直身子。一鞭、两鞭……每一鞭子都提醒她反省,提醒她敬畏,提醒她自己曾经的初心。 温伯伯抽完五十鞭,见这孩子噙泪捏拳,双唇咬破渗血。他也不免心头一软,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点点小,便跟着他师父风里来雨里去。小小年纪担着重任,行事果敢,少年老成已是十分难得了。 “罢了,终归是个女子,这个年纪有些心思,尚是人之常情。”温伯伯收起鞭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你,该如何悔改?” 木心无措抬头看着温伯伯。 “要么,离开他。” 木心怔了怔,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乞求的眼神等着后面一条路。 “唉。”温伯伯见她如此反应,心里也明白了大半分,狠狠心接着说“要么,交出你的木凤翎。” 木心显然被温伯伯的话震惊的呆住,瞪大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豆大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滚了出来。 “木凤翎暂由老夫保管,你若再敢行为差池,举动偏颇,你这个阁主,就让贤好了。”温伯伯严厉的看着呆若木鸡的木心。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七章 无巧不成书 银信瞪着眼睛,看着姐姐散着头发,神情恍惚,用手撑着腰窝,一步一步挪出别坊。 “那老爷子……”银信连忙搀住摇摇晃晃的她吃惊“真下手打你了?”再转向她披散的头发“你这……你的木凤翎呢?”瞧着她红通通的眼睛,银信气不打一处来“这老头原就性格古里古怪的,我找他去!”银信气哼哼的往别坊里钻,被木心紧紧拉住“你快想想法子,郡主明日就入府来敬茶,我这伤怎么可好?”木心咬牙撑着,没走上马车,便疼的无法站立。 “三殿下留步。”银信举着双手挡在木心的紧闭的卧房门前“我姐姐染了风寒,不见人。殿下今夜去书房睡吧。我姐姐说了,万一传染了陛下误了明日的喜事罪过就大了。” 朔宁王连一个眼神也懒示,伸手要去推门。 “不行!我姐姐不舒服,真的不想见人。” “玉儿!”朔宁王终于警惕,狐疑这苏玉到底在不在房里。 银信抱起手臂“您不相信啊?那您自己去看,万一被传染可不关我姐姐的事。” 大门咣当。 “你……”银信惊的心跳加快。 “你别过来。”原本趴在床上痛的百爪挠心的木心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像小猫一样缩在床角。 朔宁王丝毫没理会她,大踏步径直走到她面前捉住她的右手,三指搭脉,惊的木心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会诊脉?” 他扔掉她的胳膊睥睨“所以风寒这种托辞以后就别用了。”逼视住她的怯意“又耍什么花样?” “没有。”木心摇摇手,下意识再缩了缩身子,床架戳在背上,灼痛钻心。银信在门口看着心头也一阵紧张。 “受伤了?”朔宁王狐疑伸出手去。 “别。”木心情急,竟伸手将他的手一掌打开。慌里慌张拎起被角将自己团团裹住。看着朔宁王越发疑惑和冰冷的眼神,木心知道自己再不给个理由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我,我下午在房顶晒茶的时候,没站稳,就摔下来了。”边说边心虚的手指朝上指着屋顶。 “这卿婷楼?”朔宁王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嗯。” “你的轻功呢?” “我……来不及运功。” “不运功从这栋楼上摔下去?”朔宁王凑近木心“怎的没摔死你?” “就知道这么丢脸的事情不能告诉你。”木心把脸埋在被子里,一副懊恼的样子嘟囔着“又要被你嫌弃的一文不值还不如摔死干净。” “我看看。”朔宁王看她这般模样也放软了口气。 “不要!”木心紧了紧被子,一边拨浪鼓般的摇着头,一边努力的向后躲着“很难看,不要”。 “本王看看,有多难看。”朔宁王才不相信这些鬼话,漠然单膝跪在床榻上,一手扯开被子。却见她突然皱眉瞪眼扔开被子,带着哭腔气败嚷嚷道“都说了很难看了,留几分余地给我又如何呢?”趁他呆愣,继续委屈抱怨“她本就生的比我好百倍千倍,明日就入府了,这般对比无非让殿下更嫌弃我罢了!” 朔宁王怔了怔,深吸一口气若有所思点点头,深深盯着木心后退两步,随即转身离去。 “姐姐你真厉害。”银信钦佩的扶木心趴好,又细细上了一次药。“这都能蒙混过去。” “怎么可能骗的过他?”木心叹口气“不过是大丈夫的权谋懒与我们女子间争风吃醋的小把戏过招罢了。” “看吧!”南弦抬着下巴骄傲看着折返下楼的主子,得意朝顾北伸出手掌。得了他的白眼和钱袋。 碧鸾如计划进了府。眼前天仙似的女孩儿,年纪虽小,却媚骨天成,用中原的礼仪朝自己跪拜敬茶,木心一边在心里悲怆自己失了木凤翎,一边却也同情这个远嫁千里身不由己的女孩儿。倘若真的郎情妾意也就罢了,若是也同自己一般处境,自己尚能退守仙草阁,而她却是无依无靠的。想着竟觉得这碧鸾比自己还可怜。 不过想到朔宁王跟她,木心也好笑自己泛滥的同情,明明自己才是多余的。她不由自主朝身边的朔宁王看去,相比同自己成亲时候的筹谋利用。此刻,他总该是真的欢喜的吧。 “姐姐,喝茶。”小郡主举茶过眉,恭敬得体。 木心回身,欠身接茶却觉得背上一阵生疼,不由自主微微蹙眉。咬咬嘴唇强撑这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朔宁王侧目知她定是伤的不轻,心里更加疑惑。 夜里疾风顿起,呼呼而过,掩盖着府中嘈杂的非议口舌。 “这府里的吃食可比皇宫里鲜甜的多。”碧鸾惊喜的抬头看着朔宁王“皇宫里的规矩太多,等我吃上,都饿过了。” “慢点吃,吃完了早些休息。”朔宁王温和的拍拍碧鸾的头“本王还有事,碧鸾乖乖听话。” 碧鸾捏着汤匙抬胳膊冲朔宁王挥挥又忙不迭的低下头去。 朔宁王刚走出暖玉阁,迎面见顾北在外面等着冲他点了点头。 “三殿下。”浑身被包扎严实的小兵挣扎着支起身子“小的万死。” 朔宁王微微抬手示意他冷静。 “小的们才潜到就看着有车马运货出来。”那厮急切从怀中摸出一根枯黑的疙瘩,瞧着似是一块许久年头的老木根一般,皱皱的蜷缩成盘琼的根枝状,带着浓郁的苦香。南弦放下手里的绷带,把东西递到朔宁王眼前。 那厮咽口气带着惊惧回忆,根据木心的暗示,他们乔装埋伏在慕林西十里开外,果真遇到押货的车队。车中货物正是从那棚中收来的菇子,几人便守约暗中跟随,一路都未有风吹草动。可快到皋涂后山,却遭遇劫镖的贼人。其中三人打头,还有五个帮忙截货。皆着兽皮,身形魁梧,骨骼惊奇,猛的好似山间野兽,且只下死手。”他颤抖的声音透出后怕,“小的们眼见镖局近乎覆没,如此便无法探查这货物运送的线路了。兄弟几人不得已便以江湖人的名义出手相助,可是……小的一直追出山口,刺伤一个贼人的后背,可他全不在意,好似金刚铁骨。”他伏身再叩“奴才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只剩下他了。”顾北轻声对着主子,生怕再触动他一丝一毫的怒意。 “是。那打头三人,身手飞快,小的习武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深厚的内力,全然不似血肉之躯。”他努力抑制自己不断涌上的激动情绪“截货的五人,无穷力道,那几十担的货,一人一车,疾步如飞。小的家老二哥哥,在营里一贯的大力,与之对抗,彷如枯木一般。” “南荣被劫了货,这几日有动静吗?”朔宁王在脑海中细密描绘着运货的线路,亦比对着手里的菇子与自己药包中的差异。 那小兵更是兢战起身“小的好容易逃出来,静待了两日返回当场并未发现有人追查。小的便快马加鞭回来报信。” 回去养着吧!朔宁王缓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顾北跟上前“被追击时的打斗,并不在皋涂山中,而是外沿的一处密林外,那里人烟荒缈。说来也是奇怪,这菇子定不是第一次运货了,怎的选了这样一条路?偏偏咱们去追的这次,就被劫了。”他看着烛火中朔宁王阴沉的脸色,像是心思极乱。 “她昨日背上受了伤回府。”朔宁王突然抬头看着顾北轻轻说出这句话。 “可是刀伤?!”顾北大惊。看着主子轻缓推开地图。 朔宁王摇摇头“她不许我靠近。” “王妃的武功……姑且算她深藏不露,有世外高人协助。可一日的时间,从皋涂山往返洛阳确有些勉强了。” “是啊。”南弦凑去朔宁王桌上的地图,“除非她用平地快骑的速度连翻这三座山。兴许勉强能赶上。” “苏玉说,她有一头鹿,能用超过翻羽三倍的速度爬完山路。”朔宁王抬眼左右垂询顾北南弦的惊异“你们信嚒?” “这说不通。”顾北眉头紧锁“她在宫中蛰伏,并未发现这菇子的踪迹,洛阳也未有这样大量的。所以她才暗示咱们那处有假药的线索。截货?有这本事又为何不悄悄自己劫呢?” “苏玉。”朔宁王深吸一气撑着头“若有一日,造反起兵的是苏玉,本王都不奇怪。”他转着指尖中的“老树根”回忆青月在小药房初见药包的眼色低沉道:“我甚至怀疑,这整场戏就是苏玉的手笔。”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八章 千洼埋乾坤 银信鸡鸣就开始摇着姐姐起床,偏偏木心夜里又气又疼又委屈,大半宿没睡,这会无论如何爬不起身来,懒懒赖赖的捱道大亮天光。 “阿弥陀佛,朝暾上窗,哪个妇人不是披衣急起。你可倒好?”银信恨恨的朝窗外看看,“何必让她瞧笑话?” “她作新妇,恐堂上道新娘懒惰。”木心懒散又小心的爬起来满眼无所谓“我何尚畏人嘲?” 银信撇嘴,府中接连迎妻纳妾,府里的人儿也都巴巴指望瞧出好戏来,婢女和外女,想想都是闲谈的好料子。 果然才刚刚盥洗完,头也没梳衣裳也没换,就在二楼远远看见他二人牵着手,走走停停往卿婷楼方向过来。“完了,银信,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木心慌张抱怨。 “您现在知道着急了。”银信举起木心的外衫“头来不及梳,好歹把衣服换上。” “姐姐,姐姐。”碧鸾站着卿婷楼门口,见着四下居然无一人,“姐姐这儿怎么连个人影也没有。” “来了。”银信急忙下楼“见过郡主。” 碧鸾愣了愣“碧鸾来给姐姐请安。” “王妃在上面,我去请她下来。”银信速速跑上楼,留下碧鸾满脸诧异的看着见怪不怪的朔宁王。 “姐姐这,就一个丫头吗?”望着清简小楼空荡又朴素,碧鸾的警惕越发强烈,自己占了主殿,倒是王妃挤在这偏僻又紧凑的地儿来,也不知这王妃如何相处? 朔宁王踱步进屋见怪不怪安稳坐好,料这苏玉十有八九又是迟起了。 没一会,木心从里屋下楼,与碧鸾互相打量着。碧鸾看着未施粉黛还散着头发的木心吃惊的愣了半晌,好一会才缓过神“碧鸾来给姐姐请安。” 木心对着三皇子行礼,再转而见郡主愣着,也知是自己失仪在前,虽是尴尬,也还是端正请她入座。吩咐银信看茶。 “我见姐姐这,只有这一个贴身女使。”碧鸾似乎松缓了些紧张,转而大方打量着四周“我来时听下人们说王妃喜欢清静,今日来了,当真真是清静地儿。” “三殿下身体好些之后便时常有公务出门,这府里总是冷清的。”木心微微笑着接过银信的茶“郡主来了,府里才增色不少。” “是啊,以前我都喊他小呆子哥哥。”碧鸾笑意里带几分羞赧又有几分狡黠“现在却聪明极了,下棋舞剑样样也比不过他了。” “来日方长。”木心浅笑搁了茶盏“郡主慢慢与他讨教。” “听闻,姐姐领了医家之功,却也是习武的?”碧鸾凑近“姐姐,你能赢过宁哥哥吗?” 木心眼神微忽“你宁哥哥从不与我论剑,他练功时也不许我在边上的。”神秘凑近碧鸾“想来是怕我学了去,哪日心情不好了便刺他一剑。” 碧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着手道“原来姐姐才是这府里的高人。”继而抬眼看着他夫妇二人“宁哥哥答应今日带我出去放纸鸢,姐姐也一起来吧。” 放纸鸢?木心一愣,这冷冰冰的朔宁王原来还会放纸鸢?不禁莞尔“我才起来,郡主跟你宁哥哥去玩儿吧。” “碧鸾,你先去,本王有话同王妃说。” 碧鸾爽快的屈膝行礼,像鸟儿一边欢愉的离开。 木心见她走远,扶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这么半天,真是又酸又痛。 银信进屋转向朔宁王“三殿下用早膳吗?” 朔宁王眼底讽刺“不是谁都跟你姐姐一样懒睡迟起到这个时辰。” 不吃便不吃,钻着空子挖苦人,木心没好气的腹诽着,移到朔宁王面前“殿下要问什么?” 朔宁王从袖管拿出那只木疙瘩干干脆脆亮明来意。 木心一呆,“你,从哪里弄来的?”朔宁王不语,只直勾勾盯着她。木心讶异压低声音“慕林,你去了?当真是这个不是?”男人依旧不动声色,木心长吸一气无奈乖乖回答:“这是蚀心菇。” “蚀心菇?” 木心深吸一口气“这菇子的菌丝有一种味道会吸引白头蜂鸟,蜂鸟带来幻心草的种子,这菌丝极难养成,可一旦养成便很是霸道,它成型以后会把周边的幻心草通通都吃掉。所以我管它叫蚀心菇。这菌丝好些山上都有,可成长却不同于其他菇子,长的比外头的黄堃草还慢,难寻的紧。好几月也寻不到一只。” “做什么用?” “有毒的。那小鼠只叨一口,几步路走不到便会癫狂而死。”木心拨浪鼓似的摇头“情况危急的话,我会用它泡上草浆,褪去大半毒性,敷用麻痹些痛感,给人救伤痛用的。不过这菌子会上瘾的,就只能指甲这么点儿。”她谨慎的比划着自己指甲上的半月牙,再与他凑近两分反客为主好奇发问“你当真见着那处有人养这菌菇了吗?多嚒?他们如何养成的?” 多!好几大车呢!朔宁王迎住木心瞪圆的眼睛“苏掌柜,这山野林子里长的玩意儿您不是最感兴趣了嚒?地儿都知道了,如何不自己去瞧瞧。” “自然是因为瞧不着啊。”苏木心责怨中几分娇嗔意味“那南荣王贼的跟什么似的,一块地围的铁桶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炼丹呢?” “既然瞧不着,你如何知道,慕林西有人养这菇子?” “我不知道我猜的!”似是早就料到他的疑惑,女子急切辩驳之间环顾左右,再将声音压低两分。 要养菌菇需得先在菌菇床里培育出幼菇,继而移植进细竹编好的菌菇袋里。这菌菇袋得伺候在一个光照、湿潮、通气又洁净的药棚里。苏木心将记忆随着眼珠儿转动“我从前好奇,试过许多。麻布吸水性很好,却不够透气。绢丝太容易损毁,不够保温。幸好青山哥哥带着两个织娘不厌其烦的改线才帮我找到轻薄合适的织棉搭了药棚。可是后来……” 苏木心的话语似是遇着了痛楚卡顿,潦草结尾“后来,南荣王派人找到他们,下了十倍的织棉订单,不接都不许。织棉供货最后就送去了那处。我真的是猜的。” 她跳过的自然是不想说的,这会子逼亦是逼不出来的。男人眼波微跳“谁是青山哥哥?” 一个裁缝,我的衣裳都是他帮我做的。苏木心背过身远远迎着外头的银信,将早膳自行端进堂中。 洛阳城内可有大量的蚀心菇存在? “大量?多大量?”木心虚着一只眼拿手比划着一个缸子的形状冷哼“能有一只不错了,寻遍了洛阳的山,也找不出三五只。”她随口比划引来朔宁王苛责眼神,只得又老实下来:“通常没有办法的,即便是别坊或者药铺子去山民那收,也收不来许多。见过的人少,认识的人更少,况且这菇子有毒,别坊里也是不对外头出售的。” “当真?”朔宁王的眼色却并不看她,而是虚眯眼色遥遥望向外头的莲花池,金色的太阳将外头摇晃的枝条摇曳出耀眼的光亮,他沉默片刻才对着繁茂出深深浅浅碧青的园子才深吸一口气“卿婷楼,水土相依,木气生根而外发,真真是苏掌柜瞧上的好地方。” 是!苏木心随着他的沉默呆愣半晌,有些认真的收敛神思平缓哗啦着手臂上的宽袖“我在湖边洼地的朝阴面养了一片,你想要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挖出来。”她颜色笃定似是毫不在意对方的直视“你还想要的话,我再给你种一片。”说罢,接过银信端来的早膳“殿下若吃过了,早些陪郡主放风筝去吧。”她甚至翻着白眼捏起一只小笼包暂停了对话“等晌午了,也不嫌太阳晃眼睛。” 朔宁王不再发问,快步转身离开。木心亦慢慢放下包子,渐渐陷进沉思。 “种了一片?”顾北南弦惊得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南弦拿起一朵放在手心里对着朔宁王和顾北“我今天去打听过,这玩意长得乌黑光亮,质感又好,有手艺人拿它雕些小玩意落在壁龛上,色泽温厚一时好看,却不禁放,有些矫情士大夫奢靡会把玩几日。黑市上运气好可以找来些,但是就这一朵,一小朵!可不比紫灵芝便宜啊!”南弦夸张的交叉着手指又将双眼扑朔些许疑惑“这个瞧起来,与殿下药包里那个,只有三分像。当真就是吗?王妃确认过?” 不一定!这菇子难寻又难伺候。朔宁王回身悠然盯住顾北翻查的双手低沉“不用查了,南荣不会有动静的。因为那些菇子,就是要送去皋涂山的。那不是劫匪,就是收货人。” “那押镖的那些人……”南弦蹭了蹭指尖的蚀心菇,仿佛上面凝满了鲜血。 顾北恍然“这就是南荣能死守货源的原因。相比之下,青囊别坊可真真是干净多了。” 哦对了。三皇子忽而抬眼“有个叫青山的裁缝……” 话音未落,书房门砰的撞了开。木心冷着脸踏进房里。顾北南弦瞧着王妃脸色,揖手速速告退。 ------------ 人间草木心 第三十九章 试毒以自证 “谁准你……” “没关系,反正无论我说什么都很可疑。”木心语速飞快打断他的话“但是现在我也很想知道,那么多的蚀心菇去了哪里?”说罢她提动手里两本巨大而沉重的账本狠狠砸在他的书桌上。因为一时的激动竟忘记背上的伤,痛的嘴角抽搐。她缓缓劲,呼呼啦啦翻着“从这里开始,青囊的菇子一直都有人反复预订,彻底的收购。”她细细点着每一日的记录“前五年,青囊出给洛阳各大药铺子的菇子近乎十斤。不出一年,所有订单就加到了一担,而今年,订货居然到了一石。” 没等朔宁王验清,木心另一只手又沉沉丢下一本,扬起一阵灰“这个,是所有收购人的名单……” “本王凭什么信你?”朔宁王幽幽打断她,稳稳靠向椅背朝她伸出一只手掌“南荣出来的菇子整整五车,五车的货眨眼就被劫,偏偏你就受了伤。遗落的菇子,现在看来,也只有你种的出来。更何况,这才几月,苏掌柜从掏空家底到一掷千金,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目瞪口呆,木心盯着烛台愣了半晌,深吸一气,横横心咬牙拆开衣带。木心一贯身体极好,加之药效,只将养几日,鞭痕几乎了了,只剩些青紫。咬死是摔伤的,也绝不是不能过关。 她置气昏了头,他正好心平气和耐着性子看着她发疯一件件褪去衣衫。 “宁哥哥,我今日买了好东西……”碧鸾兴冲冲撞进书房,却见王妃立在他面前气急败坏的脱去内衫,惊的失声。 没等朔宁王发作,顾北南弦前后脚急急追进书房。朔宁王眼疾手快,拈起桌上的名册抬手砸向顾北的脸。反应过来的南弦扑上去捂住他的眼睛强行将他拖出房里。 “不知道姐姐在,碧鸾告退。”碧鸾比手忙脚乱穿上衣服的木心更慌乱的垂下眼退出房里。 来不及收拾自己的窘迫和难堪,木心飞速拾起衣裳,卷起自己的书册,红着眼睛逃离。 夜色渐浓,三殿下踏上小楼,在烛光最通亮的书阁处找到阴郁沉沉的王妃。白日里的发髻未拆,大概是翻箱倒柜时弄散了几缕,被一根铜钗子摁回脑后,乌黑的留下手指抓过的痕迹。她坐在一张长杌上,伏着面前的书桌,顶着桌上的烛台,翻弄着好几册摊开的册本。 “你不去暖玉阁,跑来我这做什么?”木心好容易安稳下来的情绪,抬眼竟见他跟来了卿婷楼。 “念在你顶着王妃的位置,擅闯书房的事且搁着。现如今做礼请安都免了?”朔宁王抬眼反问“照你的意思,本王不能再睡卿婷楼了?” “……”木心理亏,只得闷气起身。 “行了!”朔宁王不耐烦阻止她“没规没矩,不如不做。”说罢挥手把她赶去一边。木心无奈,顺着杌凳朝里挪挪,朔宁王与她并坐,随她扫视两行。 “这样明显的假名录……。” “废话!”木心本就羞恼,现下更是心烦意乱,顾不得什么礼仪,“去别坊里进货的主顾能有几个真的?是真的我还找你作甚?” “名单呢?”朔宁王深吸一气,仿佛极力忍耐着她的失仪。 “不劳烦您,我自己查。”王妃头也未抬,抱怨喃喃“反正朔宁王也信不过我。” “你在宫里猫了两年,查出什么了?”他不理会,直直从她胳膊下抽走名册。 木心皱起眉转向他欲言又止,忽而回回神沉沉一气“还以为你能追出线索呢?就这样跟丢了?!唉!”木心沉沉叹息懊恼,“我早该注意到的。”面对丈夫的直视,她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 荠苨换丹参。我才意识到“假药,并不一定是不值钱的烂草根。有可能,更有他用!”木心小心打开他带来的那根菇子,对比着宫中取来的药包“我原本并不确定它们是一个东西。但现在……” “相传上古的脱浥之山,有植楮草,其状如葵叶而赤华,可以已癙,食之不眯。”木心抽出手边的一本山海经摊在他眼前:“我启发与此,才开始将蚀心菇药用,将其碾磨加在熏香里,许多心魇之人可安神,可也有许多人加重了神思恍倦。我在山中救过一个被豺啃噬的猎户,为缓其痛楚,让他含住,才缝合了伤口,可是也致伤口比平日久愈。这菇子不仅难寻,而且土质,雨水甚至周围幻心草数量都有极大影响,药性极不定,一次只敢用一点。”木心垂下眼帘“五年前南荣祸乱,征战不断,人心惶惶,我们居在那里没日没夜的救助难民和伤兵,事急从权,我用菌丝,开始自己养这菇子。药铺子里的弟子但凡落药,都得交由老师傅慎之又慎。即便是我,这么多年,也用不过几朵的菇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是下毒,多得是好找的玩意儿。这菇子不温不烈,后果好赖全凭运气。该毒死的兴许毒不死,该吊着的兴许吊不住,该救活的兴许救不活。”木心只觉得脑子不够用,生生发疼。“劫匪随声带这么多无用的菇子,何必?难道说除了止痛,这菇子还有旁的作用是我不知道的?” “本王也好奇,你在楼下种一大片,做什么呢?”朔宁王反讽。 “殿下有所不知。”木心垂下眉目“我原是不愿养的。菌丝难成也就罢了,这菇子还娇贵的紧,鲜时不用,即便是晒干了也存不住。而且……”木心拿手指点着茶在案上划过一道曲线,点住其中至高点笃定“我用一只小兽试炼过,鲜菇完全风干后三日,药效在至盛处,三日后逐渐减退直至灰化无用。要根据伤势情况,在其间最得益的点用最得益的量。”她手指随着渐干的痕迹逐渐下移“三日后十日内可做熏香止痛,半月内灰痕初现可做外敷消肿止疼。再过半月便无用,只得一直伺弄着。” 看着他越来越费解的眼色,苏木心忆起什么似的如实以告“订单越来越多,老师傅起过疑心,来跟我商议。我便命人将所有的菇子都得泡过草浆,足足七日后才许用。一来能延续些时日,二来能落了大部分的毒性才能落药”她翻出货单抖动一页“果真,这些卖家发现药力减退便开始翻倍收购了。” “你的别坊既不外售,接这许多订单作甚?你也不该是今日才知道蚀心菇的订货。”朔宁王呼啦啦翻着她的账本,斜眼挖苦“苏大掌柜,欠银子使?” “呸!”木心用力把账本摔在面前的桌案上,震的烛台里豆大的光晕也猛的一颤:“就是挖了我眼珠子,谁的活都是能推的出去的?!” 瞧着他脸色突变,木心又转而缓了口气“别坊生意有弟子们打理。照着规矩,无论如何的达官显贵,别坊只接生意,不掺世事。除了非常情况,我也懒理那些。”木心眼里露出嫌厌,又转而闪过讽意“好比贱大夫伺候殿下的紫灵芝。横竖给银子,又不碍着谁,我能找的来,殿下能吃进去,旁的不该我过问。问多了,命都该没了。”懒理朔宁王的鄙夷,木心继续解释“这菇子的事情我原知道一二,黑市上有些靡靡之徒的文玩交易,哪里值得在意?而后却越发夸张。我原也查过……。”她欲言又止皱眉摇了摇头,最终只叹出一口气。 侧脸望去的木心此刻一张活灵活现的烟火妇人模样,生动而清晰的碎嘴抱怨却温暖的落在他眼里,竟看的他发起痴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 朔宁王终于移开眼神,重新落在名单上“买家的身份是假,可背后的关系你该是有几分清楚的。”他用手指错开几张“能从我这里干净利落的劫走货又消失的毫无踪迹,你觉得……” “我确实有觉得。”苏木心神秘凑近他耳边,又踟蹰移开。 “你说是不说!”朔宁王不耐烦拉开身体距离。 架不住他严厉的苏木心只得伏去他肩头神秘一阵,朔宁王眉头半挑“宫里?” 苏木心长吸一口气做投降状“这两年我查遍了宫里的备案药笺,药房库房,可是都没有依据。”可她越发凑近朔宁王口鼻之间细嗅,又毫无收获甩了袖子“我甚至怀疑贱家给你的药方里都……”她警惕看着他有些潮红的面色“你自小回家就病,打仗就好的毛病,是你装的,还是真的?嗯?还有你幼时混沌失智,当真是摔伤了头或是被什么吓的吗?” “不知道!”朔宁王回答干脆,胳膊将她推远半臂,暗暗调整自己的呼吸“但是,我能闻到有一丝熟悉的味道,我从前病时喝的药膳中就有。” 木心对着空气突然倒抽一口,“就是说有可能这菇子,你曾当饭吃来着?!”她咬牙余悸看着他的眼睛“命真大呀!” “你猜的对。”朔宁王无所谓撑着额“该是被人偷偷下过许多次了,我白日里吃了一口。”他无所谓的摊着手掌,示意自己完好无损的身体。 “一点一点的吃。日日适应了毒性,从前除了些许混沌,如今没有什么感觉了?”苏木心讶异瞪大眼睛“你被人调教的身子,到与我日日尝草差不多。” “你跟我来。”木心似是领悟,又不由分说牵起朔宁王直奔楼下“拿着!”她把提灯塞进他手里,瞪着黑乎乎的泥地徒手挖出几只最肥大的,又随手在池里刷洗几遍,想也没想,将一把菇子扔进嘴里。 “你……你给我吐出来!”朔宁王速速拿手掐住她的腮部。 “松开。”木心握住他的手腕挣扎开囫囵吞进去。“你攻我。” “胡闹!” “我只给小鼠喂过鲜菇,不过眨眼功夫它就死了。我只知鲜菇毒性,但并不知有甚么推动功力之效。咱们试试?”木心见他不动,转身也不知从哪棵树杈子上摸到自己的鞭子,抬手挥了出去。 鞭声顿时响彻后院,顾北南弦从天而降。朔宁王只简单躲了两招,便被二人的剑牢牢挡在身后。“不许……”还未吩咐出口,他眼瞧着木心眼神扑朔,但是仿佛功力激增,力量速度都非往日可比,即便在这暗黑的环境,她仿佛丝毫不受阻碍,恍若白日里探囊取物,只简单几鞭子,顾北南弦二人连攻击的间隙都未找到。 “王妃……”几招下来,南弦喘息后退,看着木心愈发亢奋,顾北已然吃力招架,她惊异转向朔宁王“爷,您招惹王妃发怒了?” 没等他答话,鞭声在南弦耳边炸雷一般惊起,甚至来不及发力,只看见一道白影掠起的风声。朔宁王一掌推开她,勉强躲过一遭。 糟了。南弦躲闪,却给王妃留出了间隙,顾北扑身上前,却被眼睛根本辨认不清的飞速甩鞭挂住手腕,咣当声刺耳,长剑脱手,顾北连带被狠狠踹进苗圃子里。木心飞身抬腿踢在身边腰杆粗的小松上,脆生生断成一半,以桩做箭,将才起身的顾北直直撞到呕血。 “你们又是做什么!!”银信奔来“我一会子不在,你们……” “她吃了蚀心菇。”朔宁王死死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吃了?!那玩意能是吃的吗?!!”银信厉声冲进南弦与她的打斗中“我的祖宗,你饶是吐出来……” 木心越打越勇,充耳不闻。 朔宁王终于忍不住,提着没出鞘的赤焰冲了上去。顾北支撑起身,将银信拉出。 三人联合一番退守,眼见木心连攻三皇子方向。既不能伤她,又想探出她的极限,朔宁王猛地落定收招,最后一刻苏木心眼色突变,竟速速收了力道,突然旋身伏低,鞭子如蟒蛇探头,扭拐着朝他腰间飞来,众人不解,朔宁王蹙眉低头,那鞭头居然精准的曲曲攀住腰带上那只药囊。 朔宁王想也没想,死死捏住鞭子一头。木心发力收鞭,正与他力道相抗。兴许真是那菇子药性推波助澜,平日里被朔宁王嘲讽力道极差的苏木心竟将三皇子连拽踉跄。情急之间,赤焰带着剑鞘打着转儿冲向她飞来,她正欲躲闪,却没防着一边的南弦用腰带飞速缠上她腰间。剑柄一头直中她胸口,受到强烈撞击的木心跌落在地。银信闪现她身后,点了穴道,猛击她背部一掌。木心跪地,菇子连着血接连不断呕了出来。 朔宁王快步顾不得一地的脏污,他拍着眼前剧烈呕吐的王妃转向银信“可有解药?” “哪用什么解药?”银信冷哼,“毒药她吃过不少,自己个儿都快熬成解药了。”她拍着额头怒骂“成日的吃些什么不好!”一边狠着,一边对着朔宁王责备“还不抱进去?!” 木心痛苦的撑着腹部,眼前的光亮开始熄灭。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章 冰山掀一角 “师父……”木心瞳仁里泛出恐惧“天黑了……” “去点灯,多点几盏。”银信对着南弦,匆匆转身将碳灰落进碱水凑近王妃嘴边“催吐的,姐姐快吃了。” “点灯?”南弦莫名看着四周的通明。 “还不去?!”朔宁王厉声,吓得南弦诺诺而去。他转而蹙眉看着一头虚汗的木心狠命摇头推搡着银信。 “古朝言!你为何要骗我!”木心突然带着哭腔厉声质问。 银信惊惶回头看一眼阴沉的朔宁王,手忙脚乱捂着她的嘴。忍无可忍的他终于夺过药碗干脆利落掐着她腮边,强灌了下去。 南弦带着四台青釉覆莲座烛台立于内外室屏栏各两盏,直照的小楼里辉煌通明,王妃服药后剧烈呕了许久,仿佛心儿肺儿都快吐了个干净。余毒在身体里如利刃般绞弄着脏腑,一手捏着银信,一手绞着心口,挣扎在床榻痛楚难当,翻滚跌撞。 “清毒茶好了吗?平日我都配好了,滚了就快端来。”银信探身朝外一手被她捏住,只剩一只手,又是拿帕子,又是端药碗,又是换银针。应和着苏木心的痛苦呻吟,那场景虽是揪心,也不得不佩服苏银信利索手脚,那见怪不怪的轻车熟路,也足见苏木心尝草的丰厚经历,“一碗不够,多冷几碗。甘草和绿豆再多配一倍!” 那清毒茶喂了吐吐了喂,折腾许久,几乎过了丑时才渐渐缩在银信怀里安静下来。 “我好不容易才看见他,你给我吃药做什么?”木心昏沉沉的微喘却不忘责备银信。 银信见怪不怪拿头轻轻磕她一下:“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罢轻轻将她放在床上,阖着她的寝衣轻轻搭住。 朔宁王早在外房与顾北吩咐几声,又匆匆步入纱橱。南弦早早感知主子气性,见王妃已无大碍,才拽着不放心的银信磕磕绊绊出了纱橱。 审多了以死明志的细作,也见多了视死如归的敌人。可此刻灯烛透亮,照着床上人儿的绯红脸颊,朔宁王立着许久,细细回想着方才一切。心下根本清楚明了,自己从没认真怀疑过她,苏玉此番也不单为洗脱,是真的对这菇子上了心。将她拉进这些迷局,一贯都带着说不清的悔意,今日这一场,更是闹的心间几分发疼。往后再查下去,恐怕自己与她真的越栓越紧,后怕虽然隐隐,但得意更多。上前两步,他二指夹住她身上的寝衣从窗户扔了出去,躺下摊开锦被将自己与蜷缩的王妃轻轻盖上,“还疼吗?”木心周身冷的发颤,触着暖意,朝他怀里挤了挤,又警惕的蹙紧眉头,几欲翻身被他勾回,“疼还不过来?” “你弃我在先!”苏木心同三皇子一路毛病,从来睡得谨慎,更无梦话,今日却尤其不同,句句清晰语速流利,四肢亦难安分,似是陷落梦境无法挣出之态“我绝不会原谅你!” 三皇子原本就有难以名状的低落,此番更是愕然低垂眉眼:你梦里只有古朝言?没有旁的了? 第二日黎明清风,马蹄声在门庭外急促。 “如何了?”南弦舒展筋骨,对着风尘仆仆的顾北“你可算回来了。” “眉目虽有,却有些难办。”顾北下马,正欲说些什么,见着南弦勃发气色忽而调转了脸色“我有话问你。” “嗯?”南弦调皮凑上去,巴眨着眼全然笑意等待着,平日里的尖锐苛刻荡然无存。 “昨夜。”顾北的木然明显拒绝着她的崇仰“你为何要那样做?” 南弦的笑意在呆滞中明晃晃的黯淡下去,眼眸里他的倒影惟余失望,勉强再支起假意的漠然“我不懂……”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顾北严厉盯住她残余的逃避。王妃分明可以躲过赤焰之袭,南弦蓄意阻拦,分明是使了绊子故意害她受伤。 “那你是替主子不高兴?”南弦换上怒意,拿食指点在他胸口处:“还是你自己个儿心痛了?” “再有下次,你就换去营里防卫。”逃避的人儿悄然换了身份,面无表情的顾北兀自收拾东西走向内院。 “凭什么?!”她怒意中充斥着委屈,追了两步,又突然听闻园子一头传来激烈的争执。望了两眼顾北的方向,硬着头转去了另一边。她很清楚,在这里,再如何不高兴,恪尽职守才是本分。 木心返些神志时天已大亮,昨晚倒像是睡得出奇的好。她动动手指,从被衾里拿出来,才发现她与他合盖一床就这般绞着手指睡了一夜。 她略抬手看着自己指缝间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明晰,指尖也细长,执笔握剑时越发美好,想到以前只觉得这手生的好,只不想现在真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只有手好看吗?”朔宁王突然睁眼。已经不是第一次见木心对着自己的手指犯痴,手当真比脸还好看? 木心冷不丁发现他早就醒了,吓的赶紧抽了出来,掀开被子欲起身才感异样。天旋地转的恶心,倒下去缓了好一阵。木心无言咬着牙,拇指上粉红的指甲狠狠掐在食指指腹上,却突感异常,抬手端详一阵发紫的嵌痕。 男人疑惑一阵,终于见她似是忆起什么,对自己转过脸来“昨夜不是喊你攻我。” “攻你?”朔宁王冷哼一声,“你知道你昨晚疯魔的如何样子?” “如何?”木心瞪大眼睛。 “什么如何?”朔宁王凑近木心,好笑掐着她通红滚烫的小脸“不管是借机行刺还是自证清白,都太拙劣了些。讨男人喜欢,还是合欢酒好用。” 木心挣扎开来,并不理他戏虐“新鲜菇子服下,全身的痛感都被麻痹,仿若没有极限,五识被虚化,易致幻觉。若以内功推动便会造成功力大增的假象。可是,寻常人如此中伤,会有性命之忧,坚持不了几招的。那些人,一定是用了别的法子……” 朔宁王终于正色,不知从哪摸出那颗菌菇,细察才发现因为时日,那菌伞边缘已经开始呈现破裂的粉末状。 木心眉头越发紧皱,深深垂下头去,继而无奈轻摇两次。 “就像你素来尝草一样”朔宁王斜视揣测“他们平日里以青囊的蚀心菇为食,逐渐适应了药性,早已被异化,不仅不会立刻有性命之虞,还会依赖成瘾,时不时加两把火……”他抬手扔了菇子拍着灰“便会陷落在某种执念里兴奋不已,寻求刺激。” “荒谬!”木心头痛不已,勉强抬眼“谁会这样做?!即便不死,也得身心交病。得亏是你常年在外,断续服用,不然……”话才刚落,空荡荡的胃里又一阵恶心,空呕两口。 朔宁王意味深长半靠在榻上,缓缓脱口“先、章、后。” 木心顿愣,脑海中即刻翻腾起前两年在宫中查到的所有线索,却只寻来一片云雾空白,头痛愈加恶劣。木心无力转向朔宁王得到他斜视中的笃定和冷讽。 “苏掌柜或许不会想到,害死三十医士的是你亲手一颗颗育出的奇珍。” 先章后早年陪圣上秋猎受蛇虫之害,却未得好生治愈,落得长期耗伤,遍身骨痛,百药无用。偶然在第二年春祭时闻查当地有一猎户,含过一缕香,能将皮肉之苦,经脉之胀,骨涩之痛一并免除。多方打探之后,竟真在南地找到了这苦香。南荣世子秦丰去各地收罗低贱的蚀心菇,命人制成闻思香敬献,竟深得章后之心,日日熏用数年之久,若是断了一日便焦心不已甚至泣涕苦求。因此秦家顺理成章的平步青云。 听侍女说,先章后闻香入眠可见……见些想见的人。朔宁王的叙述里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得意,甚至二指夹出连夜查探到的名册及货品流向,转而长叹一气“你混进宫查探的方向是不错的,可章后依赖民方的事情是秘闻,不宜宣扬更不可能写进档案;而菇子也不是直接流进宫里。你兜兜转转……” “够了!”木心抑制情绪的激动,面色从恍白到粉红,将头撇去一边开始吐血不止。朔宁王并未察觉,自顾思量如今蚀心菇依旧被大量收购,心底最大的怀疑越发清晰的浮上心头,随之而来的亦是更深刻的担忧。 菇子的药用与赤焰军里的五行散异曲同工,想来皇帝早已了然其间作用。任由横行只怕依旧是为了心心念念的长生之计。 木心擦去血迹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觉身后扑哧风声阵阵,紧接着嘈杂腾空而起,朔宁王眼疾手快,立时握住她的肩膀,翻身将她拉回榻上,护在怀里。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一章 孔雀扰嫌隙 “这……”被唬的惊慌失措的木心瞪大眼睛看着榻边一只傲慢踱步,拖着大尾巴的绿孔雀,骄傲的立于床边巡视着。迷惑之间仿佛昨夜的幻境犹在。 这孔雀也不怕人,见着他们倒像是来了兴趣,扑腾翅膀拖着长尾紧紧逼上,伸展之长几乎扑完整个床榻。 小心!木心费力掀起锦被去挡,却只勉强盖住它乌青的爪子。朔宁王半支起身子,飞速抬腿将半空中的小兽踹去一旁的梳妆台上,震碎半边铜镜。咣当清脆和突如其来的攻击惊的那孔雀半疯半癫,原本就不大的内厢一时被掀的乌烟瘴气。 他冷静提起手边一件外披,将怀里人儿裹紧,牢牢拢在臂弯,才唤了人来,把那只不知从哪跑来的小兽轰了出去。木心原本就余毒未清,经此一闹,只觉五脏难安,六肺苦涌,苦撑不住,就着清晨的眩晕又是翻江倒海的呕吐。 没一会南弦带着碧鸾、掌事姑姑、银信和一大群丫鬟小厮朝着卿婷楼方向过来,乌泱泱在正厅里跪了一地。南弦朝三皇子夫妇行礼禀告“属下适才问了话,这才带人赶过来:这孔雀是郡主新带进府里的宠养,许是昨晚挣开看绳子,飞进了王妃的院子里,糟蹋了王妃的花木。银信早起见花木毁了与小厮们起了冲突,追打进了暖玉阁里。” 木心漱口,心底烦闹一阵,本想着一只鸟儿赶走了就是,不想郡主和银信都牵了进来。甩手不理不仅信儿吃亏,将来不被尊重亦无清静;管多了又与那郡主嫌隙,将来你来我往更是烦扰不堪。她小心朝朔宁王看去,他似是早已了然她的心思,冷笑“府里既有王妃,这种事情还得本王来管?” “殿下和王妃可还好?是碧鸾的错。”小郡主原本还算坦然,可见着王妃的惨白转出惊慌之意,跪言,“碧鸾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儿,是宫里那姜姑娘说就觉着稀奇,昨日才命人弄来一只养着,没曾想却跑进姐姐的院子里,更没想到竟然冲进内寝,惊了殿下和王妃。碧鸾知罪了。”碧鸾蹙眉抬头费解央告“他们说着鸟儿是吉祥之意,却不想这样凶狠。” 木心无力晃着手腕缓缓坐下,拭了口宽慰“我昨日吃坏了东西才受了病,与那孔雀无关。”她接过茶盏看着懊恼的女孩儿“郡主既嫁入王府,这便是郡主的家。郡主喜欢孔雀,养着自然无妨。只是家有家规,坏了几品草木尚可再种,可惊了殿下你我都担罪不起。” “是。碧鸾知错了。”碧鸾叩首,家教礼仪甚是规矩“碧鸾往后会谨言慎行,再不会闯下这样的祸。” 木心偏侧南弦一眼,将那郡主劝起坐下。 “这么大一只孔雀。你从哪里弄来的?”朔宁王皱着眉头偏向碧鸾,惊得碧鸾又是一头的汗。 “我也不知他们从哪抓来的。”碧鸾无奈辩驳比划道“我从书上看的,那孔雀精巧秀气立在树枝上,怎知见着真的,居然这么大。”她转向跪着的两个小厮瞪起眼睛“说!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那俩小厮战战兢兢抖成一团,词不成句。姑姑喊他二人抬头答话,惊见那二人皆鼻青脸肿,眼紫嘴歪,一边渗血一边淌脓。 “苏银信!”木心狠狠拍着案几。顿时间瞧热闹的气氛跃跃扬起,闭着眼都能感受里里外外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的一众凝神气息。 那银信从最外头一排无畏直起身,翘着粉唇两眼望天。木心咬着后槽牙暗暗锤了锤胸口,尽可能平静道“坏了草木该来报我,如何私自斗殴?” “他们纵着孔雀不理,在荷亭里头赌钱。” “真有此事?!”碧鸾气急站起身戳着那二人面前“你们好大的胆子!” “即便如此。”木心稳稳心神严厉对着银信“施罚也不是你的事情……” “他们在赌殿下今年带哪位娘子去行宫避暑。”银信不慌不忙的打断,主子们相觑之间,那二人吓破了胆一般,虽然已经词不达意,但是疯狂的磕起头。 “你们做这样的事情,还有脸跑回暖玉阁来!”碧鸾涨红了脸瞪去“打死你们也是活该!”骂完急急跪去“王妃明鉴,妹妹头一次来洛阳,避暑这样的事情闻所未闻,更不可能借此机由冒犯王妃。” “郡主不必忧心,王妃从来都是明理之人。”银信斜眼瞪去“你们两个还不快如实招来,孔雀是何处而来?何人指使你们怂着王妃与郡主生嫌?” 其中一人哭腔顿出“奴才真真是冤枉。孔雀是奴才捉来的。无人指使。” “我看你还没挨够!”银信抬起拳头。 “够了!”朔宁王拍案而起。顾北南弦反应迅速,将那二人押下。有命碧鸾带着自己房里的其余人回去,碧鸾委屈起身。不一会所有人散去,剩下银信一人跪于朔宁夫妇面前 “信儿没冤枉他。”银信笃定对着姐姐指着外头“那厮没押王妃,也没押郡主。猥琐胡诌开的新注。” “去……去。吐了一夜这会饿死了。”木心急急挥手将她赶走。顾北闪身而入,木心瞥那二人两眼,撑着桌子艰难站起要去避嫌“我……我也去看看。” “就这么说!”朔宁王不耐烦推开他的凑近。 “见着点儿血就招了。”顾北意料之中的脸色“回升路买来的。应该是姜府。”他思索一阵补充“春日宴时姜家老夫人还出面见了淑夫人。淑夫人也确实跟皇上重新提议过,可是好像没有动摇圣意。如今大局已定,姜家的三姑娘许是坐不住了。” 木心走出来还未松一口气,便见那小郡主和南弦的身影远远立在院子外头。 “这是怎的了?”木心含笑凑近“都围在我这外头,准备找我管饭的不是?” “在说这孔雀!”碧鸾带气瞪着那踱步的小兽“咱们白兰鸟儿是鸟儿,马儿是马儿。哪里有这许多糟烂心思。” “郡主是草原上的明珠,宠爱呵护与生俱来。不似这宠养,它受得掌控才能活着。”木心喃喃,朝着那小兽靠拢一步,那孔雀踱步几许,在她的注视中停滞下来与其对望。那孔雀眼里素面朝天未着一饰的木心,杏目里是星辰,眉黛间是桀骜,仿若化身一只青凤与它静静对峙着。猛然,那只绿孔雀站定冲着她拍拍羽翼,哗啦抖开尾翼,惊得一众人啧啧惊叹。 朔宁王夜归再见妻子,孤影托腮撑在院外发着抬呆,连行礼都忘却。 先章后为避病痛长期熏用蚀心菇,确实极有可能出现气促和咳疾。可这一定不是突然暴毙的缘由。木心笃定摁着太阳穴“我查过脉册,邪气虽甚,可真气未漓。我今日既能活着,她便一定能活着,更何况宫中医士绝非庸碌之辈!许久的年岁都能捱过,更不可能因为这菇子突然转恶。何况,如殿下一般因由菇子失智败身,脉息症状与档案所记背离弥远。” 当真?朔宁王斜目若有所思“除了洛阳,其他药铺客栈和城守都已经开始排查。还有青囊最近那几批订单,并不都是全流入了南荣秦府,等等消息罢。还有!” 话到一半,苏木心柔柔暖暖却坚定快速攀上肩头将他抱紧,将他心跳撞乱,惊得半晌未再开口。 “对不起!”苏木心愧疚不安“我……我……我自幼被教导,店庙朝堂,万事只可看不可动,为求一时安宁,竟犯下这样的错。”她缓缓松开,将双臂轻搁在他两肩,坚定道“你放心,我……” “这不是你的错。你最大的错……”他点着手指提醒“昨夜,你在本王身边嚎了一夜古朝言的名字。”他长吸一口气似是算账又似讥讽,最终还是缓缓背过手去“念在你没几句好话的份上这次作罢。但再有下次……” 该是没有什么下次了。朔宁王负手“把他从你的脑子里给本王挖出去!”见她讶异后乖顺点头,三皇子面无表情扭身要走。 “殿下……”木心哑着嗓子小心看着他顿住的背影,“殿下,很喜欢孔雀吗?” “孔雀?”朔宁王无语撇过嘴角,似有深意“天下儿郎,多崇勇猛,谁会喜欢孔雀?” “那为何是孔雀呢?”木心低头喃喃,咬着食指的骨节发闷,“我见过一次那姜家姑娘,绿衫蓝帕,难道不是来讨好殿下的?” “你到底要说什么?” 木心茫然“从前殿下给我那只萃草浆的缸子,壶口是一只青色长颈的鸟兽。没有身子的缘故我原看不出是什么。后来……”她有些无辜转着眼睛躲避妒意“才知是郡主的闺名。”她有些无奈摁着太阳穴苦笑摇头“我方才突然在想,这姜姑娘要么是不知情,要么就是独辟蹊径,孔雀比肩青鸾同为神鸟,用一个女人来提醒另一个女人?” “谁说那个是……”朔宁王欲言又止,同样陷入沉思。 二人互相沉默许久,木心试探小心“姜姑娘……”她揉揉眼又托住腮边“不好吗?”也不知为了掩饰什么,木心干脆用两只手掌捧住脸,似是不经意道“姜家虽不是非名门,也算贵胄。连母妃都……” “你不是见过吗?”朔宁王侧目打断,眼里坦然“姜姑娘很好吗?” 想着那日宫中姜女与碧鸾的胡言挑唆,木心垂目撇了撇嘴。 “既知不好,还来问我?” “我……”木心对着他的严厉一阵语塞,低声喃喃“我说……又不作数。” “本王奉圣旨完婚。”他不可思议反驳“娶一位不作数回来?” “你……”木心哽的嗓子发麻,气急败坏挥袖抚掌“若是这样,我只还喘气,这天下便是没好姑娘,您休再指望哪位娇娆姝丽再踏进府门来!”嚣张之后拂袖而逃。 走出很远,跟在身后的优璇才捂嘴紧跟两步探头笑道“王妃方才那样说,殿下笑了呢。”见木心顿步,优璇快步跟上凑近“你吃醋了,殿下却高兴,说明殿下真的喜欢你。” 木心冷哼,点着优璇脑门儿将她戳远“那种笑,叫嘲笑啊丫头!”回神才忿忿甩着袖子“谁吃醋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二章 羞亦为郎羞 王妃离开许久,朔宁王却回原处端坐。夜色凝重,几乎将他一动不动的身影吞没。 “殿下有哪里不舒服吗?”顾北南弦围拢,看着他的呆愣相觑。 朔宁王终抬眼凝视,蹙眉不解“何物为吾爱?” 他二人惊愣片刻,顾北瞥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画画、烧瓷。” “不是。”他左右扫视对面的为难眼色“我是问,我,喜欢什么?” “王妃!”南弦笃定,皱眉横斜一眼顾北。 “所以,本王确实从未提及过一只青头巨鸟,对吗?”他阖下眼帘撑在额前“苏玉是因为碧鸾的名字,才猜测我给她的缸子是青鸾鸟。”他匪夷所思转向对面二人“你们都不知的事情。为何姜家知道我喜欢青色鸟兽?还费尽心思弄来一只孔雀。” “殿下确实从未提过,青色的大鸟……”顾北细细回忆每一笔画作每一樽青瓷,不解思量“不是苍鸾和孔雀,究竟是什么?凤凰?青鸟?”他摇着头“除了那只缸子,殿下从不画鸟兽的。” “姜家……连咱们府上一只缸子都了如指掌?”南弦不可思议顿住“这也太离谱了,楼殿草木、山水竹石,虎兽马匹,锦鲤蛐蛐咱们府上这么多好找的,如何就盯着那半只鸟头的缸子?” “我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朔宁王低头回忆着自己能想到的每一次梦境:青色巨鸟在自己头顶翱翔,在自己身边酣睡,甚至温柔时与自己交颈呢喃,愤怒时以长喙拔去全羽。无论自己痴症还是清醒,那只大鸟都在梦境中陪伴了许多年,这一切似乎被得以窥视,却毫无道理,“我从前只觉得那是我无端臆想出的鸟兽,并不知是何物,所以从未说起过。”他费力用指节摁住眉心“上次的事情查的怎么样?” “宁哥哥。”碧鸾悄声凑近半个身子,打断了三人密语。见他沉寂眼色,她轻缓迈步,凑近那三人,神秘讪笑道“哥哥不来找我,可是生碧鸾的气了?” 顾北南弦揖手告退,碧鸾一手牵起他的袖摆央央“碧鸾真的知错了,您瞧。”说罢伸出背在后头的手,展示着手里新作的一把羽扇,“新拔得,没熏香我就给您送来看。以示碧鸾诚心悔过。” “府中纳人与否自有王妃做主。”朔宁王严厉抬眼“碧鸾,你入府前本王是不是亲自与你交代过,你在府里怎么玩都好,但不许招惹莲花池子旁那位。” “碧鸾何时故意去招惹王妃了?”碧鸾撅起嘴“我知道我不该掺和,可孔雀毕竟是我弄进来的,我也不过认个过错,宁哥哥却疑心我。” “你预备如何?”朔宁王拈起那把羽扇“送给王妃?告诉她你割爱做礼,你知错了?她使着这扇子,便是向母妃蓄意挑衅,她容不下姜家;便是向满天下承认她妒忌狭隘,容不下你。”他快速打断碧鸾的百口莫辩“王妃懒与你计较些后闱争锋妒忌之事绝不意味着她软弱可欺。你别怪本王没有警告过你,无论是卿婷楼的人,还是卿婷楼的草,你都给本王躲得远远的。” 碧鸾听闻眼色收敛,面容沉寂不见波澜:“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朔宁王妃原本只是婢子,未出阁便入了府,靠着爬上朔宁王的床榻攀上王妃的位置。这女子万般手段,将来定是昙花一现。可在我看来,是宁哥哥成日讨好她的吧?”碧鸾笃定望着他,忽而展开笑意“宁哥哥喜欢王妃什么?为了她竟舍得这样凶我?” “你还小……” 碧鸾对着天翻着白眼“我父王总说,你还小,嫁人了就知道了。如今来了你府上,你依旧说我小……” 另一边的卿婷楼里,木心又吐过两遭,勉强吞了半盏燕窝。手里不停的碾着几味菇子。银信再不像白日愁愤,手舞足蹈的报告那倒霉孔雀失了尾巴,恹恹闷气呢,“孔雀扇原是准备送给姐姐赔罪,被殿下数落了一通。那惊了殿下的孔雀,送也不是,留着也不是,最后赏了下头的人。都传开了,大家都瞧着看呢。” “那就,再命人做十把。”木心撂下药杵轻轻捶着腰“姜府里的夫人姑娘都得赏,就说夏日将近,淑夫人牵挂,赏个玩意替大家消消暑气。” “是!”银信含笑转身一溜烟没了影。 “十把象牙孔雀羽。”南弦长叹“一来替淑夫人找了台阶,二来姜家全家消了火气堵了嘴断了念想,三来全身而退还捡了个治家有方的好名头。”拿手挥在面前夸张笑道“那姜家几个妇人一起扇扇子时候,太阳底下熠熠生辉,可脸比扇子都绿。” “原本以为殿下回来,十拿九稳的三王妃之位就这么丢掉了,心中自然不甘。”顾北缓缓“殿下保媒,去说了东侯府的世子,但愿他们记得夫人和殿下的一番苦心。” 南弦急闷三大碗水,缓释路上饥渴摇头“姜家明日有宴。” “何宴?”顾北错愕,转而释然,朝廷素有敬老宴席之风,姜老身为礼部侍郎,从来都是大摆。姜老太太和淑夫人同拜慧灵禅师,来往颇密。三皇子常戍边境,都是淑夫人赏赐些就罢了,“你的意思,王妃准备去姜家赴宴?” 南弦抱臂意味深长“你真以为咱们家里娶了个懒赖无能的来?新官上任都得三把火。此番孔雀扇她占了上风,有这样的机会,还不去给那姜府提点一二?将来三皇子的主换谁来做?能摁住姜家就能唬住百家。”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三章 鸾鸟今不识 从前在阮美人宫里养过一对儿孔雀,这姜三姑娘走路还不利索,扶着院里的孔雀玩儿,竟迈出了第一步。不巧就让来拜见的朔宁殿下望见。小殿下原本痴症冷漠,见着与孔雀玩儿的三姑娘竟笑出声来。 银信含笑看着木心呆滞眼神:“许是这样的际遇,那姜三姑娘被淑娘娘当成了正缘。加之姜府在礼部当差,不高不低也算本分,大家都觉得,姜家姑娘就是该给三皇子的。只不想三皇子常年戍边,就这么耽误了好些年。”她托着下巴摇头叹息“这姜三姑娘打小就把自己当三王妃,谁知道耽误了这么许多年,从天而降一个宮婢,一个外女,自己连个侧室都没捞着。” “他既不喜欢孔雀,也不喜欢姜姑娘。”木心斜眼费解“他笑什么?” “我哪里能知道?!”银信无辜摊着手“南弦说要不是淑夫人讲出来,殿下自己都不知道。幼时的事情,况且他还有病,谁能说得清?” 没搭几句马车便止了声,姜府一众恭迎许久,木心潦草扫视,那姜三姑娘并不在人群中,也暗自舒了口气。夫人不便出宫,殿下忙于公务,女席上原本恭迎客套吃席听曲,却被一丫鬟惊慌撞入:“糟了,三小姐闹出来了。” 一屋女眷顿生慌乱,木心只得起身“我既来了,三姑娘抱恙,该去看看才是。” 才出饭厅,便见众人拉扯着中心一位春兰深衣的女子,蓬头垢面,泪痕未干,一时哀泣一时号啕。 “放开她吧。”木心蹙眉制止“姑娘出来,是想见我不是?” “你有什么好得意?”姜姑娘自觉被羞辱,委屈脾气齐发“你一个来路不正无根无源的婢子,坐了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你以为就能长久?” 制止周遭堵嘴拉扯,王妃淡然道:“姑娘赐教。”她眼色意味深长“如何才得长久?” 姜姑娘斜眼不屑缓缓“你一个不受教导的奴人,如何能懂?殿下娶你不过是大家闺秀见得多了,图上了一时新鲜。”她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又难忍抱怨“男子要的是贤内助,不论仕途青云……” “朔宁殿下生来尊贵,要什么出息的青云之径?!”木心突然破口打断,死死盯住她失措眼眸。银信上前一步跟进,直指姜姑娘眉心处“国有明君,辅有太子,你们姜家攀望着什么?私议朝纲,蜚言皇子,羞辱王妃,痴心妄想!!只你这几字,我们今日便去宫里找圣上、皇后娘娘和三殿下理论明白了,治你个谋逆之罪都不为过!!” 一时间花园里的女使跪了一片,姜老夫人一众女眷疾行上前对着突然怯了胆子的自家姑娘就是一顿嘴巴。 看着怒火中烧的王妃,姜老夫人恨恨拄着拐杖朝着三姑娘叫骂道“这孩子疯了!疯了!!还不快来了人,给她堵了嘴沉湖里去!混账东西!!自己疯了,还要害了全家不成!”说罢颤巍巍转向木心伏身要跪“这孩子关在房里蒙了心,朔宁王妃息怒息怒。老身,给王妃请罪了。” “是是是。”姜夫人跪地捂着胸口欲哭无泪“先帝初封咱们老爷礼部侍郎,便是看着咱们府上忠于天职,本分憨厚,咱们绝无乱朝之意!更不能挑唆皇子,娘娘看着我们府上和淑夫人往日情谊,饶过了吧。这孩子……这孩子……”她颤颤指着畏缩的亲生女儿“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我绝不饶她!” 姜三姑娘愤然甩开按着她的姑子婆子们,赤颜红脸嚷开“不用你们!我如今这样的境地本就是活不了了!女儿不拖累你们!”说罢利索干脆提起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越过倚栏,在众人惊惶中一头扎进院中的深池。 银信眼疾手快,先一步越过姜家院护跳进湖里,熟练又将拍着水花的三姑娘提近靠岸 “姑娘失言,是该罚。”银信冷冷松开她的肩头“可如今咱们殿下亲自说了媒,姑娘就这么寻死,说出去,还以为姑娘是让殿下和王妃逼死了去的。你们家是不是大逆不道自有圣上裁决,后府妇命也敢如此大庭广众下随随便便求死?” “既是姜老夫人亲自请了罪。”木心捏拢手指目中不屑“我便当姑娘是真的病了,病里的胡话不该认真。往后该安分守己思量周全。” “是是是。王妃说的极是。”姜夫人摁住女儿哭喘的身子强令她磕了几个头,一家子女眷跪送朔宁王妃出了大门。 “生气啦?”马车上,银信轻轻晃着她的膝盖调皮。 “没有!”木心不耐烦出口气,拉好车帘,从车座下抽出一件新衣帮她换上,“我有什么可气的?” 银信一面撇着嘴,一面快速系好衣带,乖巧滑下蹲去她膝上瞪住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是不是把那姜家疯丫头的话往心里头去了?”她怂着肩头一顿苦口“是你教我的,不是男子待女子的问题,但凡是个什么,不都是新鲜几日的道理?哦,高门小姐是门当户对嫁了世子,人家世子就能新鲜一辈子了?” “我也不是跟她计较这个。”木心拍着膝头“我就是闷!那坏她姻缘的又不是我!她有本事堵去宫门口找三皇子理论去?!”她横飞两个白眼抽搐嘴角“我也从来没有因为古朝言为难过王语芙啊!这女子们明明同命可怜,却不肯互生怜惜,越过正主内斗虚耗,简直是……” “那……那也不是什么人都跟姐姐一样明理。”银信偏着头“是姐姐说的,从来女子们的命运好赖都看这一博。那既是定命的大事,自然用尽心力。但凡用尽心力的事情,都会伤劳灵窍,眼不明心不清。可不像姐姐,独立主事,从来冷静。”她揉揉她膝头“你从前从屑不计较这女人堆儿中的琐事,如今陷在这里,可不能任由人家带偏了去!” 木心长叹一气,拢着太阳穴“是啊。这人之初心,真真是难控。” 见她开解,银信终于放下心来,撑着手掌比划笑道“昨日顾北遣人送了两只兔子,这么肥!咱们回去请师傅片薄了,我用去年的山学给你涮供吃?”见她要吩咐,银信又急急含笑补上“才熬好的小麻油,我回去还给你舂花生和芝麻,碎碎混进去。” “你快别说了。”木心拿指节撑着嘴角换了笑颜“我都让你说馋了。”回神又凝重万分“今日在姜府闹得这样难堪,也不知回去了会如何。” “姐姐不与她计较是她家几辈子修来的运气。”银信再压低嗓音“三皇子若真娶个这样口不遮拦的,早就被坑的骨头渣都不剩了。如今谁还要来为难姐姐?!传去宫里,皇上,皇后,太子,夫人谁不都得高看姐姐一眼?” 木心蹙眉不可思议“你这张嘴,到底是何时修炼的?” “总算让我追上了。”二人正说闹,马车悠然停下,南弦匆匆挑开帘子,顾不得下巴滴答的汗珠朝着莫名惊异的师徒二人“火烧眉毛了,辛苦王妃骑马随我走!不然等他死透了就晚了?” “谁死透了?!”木心愣神,急急揪住她衣领“谁?!” “一个线人!” 木心银信长舒一口气,飞快换了马朝关外奔去。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四章 解肌挽狂澜 到底…… 不知道!南弦三个字干干脆脆阻断姐妹二人的问话,步入郊外密林许久,木心二人才见一个简陋草垛围住的一个外院,一看就是临时加出来的。顾北遥遥站在院外十步之远,似是可以保持着避嫌的距离。 “殿下不许我们靠近。”顾北揖手将她们请入“若是有其它需要的,可以让银信来传话。”说罢又拦住意欲跟进去的南弦。 南弦横斜一眼快速步入的王妃主仆,醋意扭身“连我们都不许进,她却能进。”见顾北面不改色,南弦不死心附耳八卦“听声儿是个女子。不会是爷的外室?” “休得胡言乱语!”顾北冷冽,扭身四望,呈警惕姿态。 木心推开简陋木屋。其间一女子横躺,面色惨白,似是从眉心口周开始泛上青灰,身上包裹着干净的缎面被衾,手边的棉絮被抓出稀烂的指印,想来是受过极端的痛楚,现在也不再动弹,一只手被动安放在小腹之上。另一只手握在朔宁王右掌中,紫灰轻纱的袖口隐约露出。 “紫烟。”朔宁王眉头拧的越发紧凑“振作一点!” 顾不得询问太多,医者惯有的举动让银信迅速放下包袱,接过朔宁王手里的那只胳膊循例摸了脉,翻看了眼睑,眉头锁紧将询问眼色转向木心。 细察不过片刻,木心快速而冷静下了指令“回阳九针。”语落银信麻利翻开的针卷,依照指示。木心得空转向朔宁王透出询问眼色。 可直到最后环跳三里合谷并,他也未说出一词。木心错愕扭头,快言快语“恨不能殓了才命我来,如今这样子又什么也不肯与我说。您只当阎王殿都是我照拂的,勾两笔就还了魂不成?”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朔宁王冷冽坚定“只剩下她尚有一息。”他忽而紧紧拧住她的手腕,笃定决绝“玉儿,她知道蚀心菇的线索,这是唯一的线索。” “你们在哪里发现她的?何时发现的?当时有外伤吗?看大夫了吗?落药了吗?她原本可有旧疾?” “胸下二寸有钝器重击。只嚷过一次腹痛。”朔宁王有些凌厉的责备口气,似是埋怨医者问得太多。他甚至理了理那叫紫烟的女子露出的刺绣,示意苏木心少些话! “两条路。”木心心生把握盯住朔宁王的眼睛“我可以冒险刺激她的生死之穴,争取半柱香的回光,你们留些话。如此过后,神仙难救。” 朔宁王惊异凑近,咬牙恨恨“你知道她是谁么?” “要么,开腹。”她迎住他眼中惊异“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 朔宁王迟疑看着她“你有几成把握?” “三成。”木心顿了顿,眼神转向木屋的简陋与残破“或许只有两成。”她回望他复杂又多变的脸色,最终定格在丈夫的眼眸“若是不成,她便没有机会开口了。” “若是能救,得要多久?”朔宁王少有的焦虑。 “三五日总得要的。”木心语气轻飘,眼神却牢牢锁在丈夫身上。她从来见多了这样的生死抉择,看透了人性善恶,此刻朔宁王的反应让她好奇。 焦虑,犹疑凝固过半晌,那常年坚冰似的眸子突然不见,她竟察觉那双墨瞳里的柔软似深海里的水草飘摇徘徊,眼前的男人根本不似将帅果决,相反,余晖闪烁出少年金子般的善良。那样的纯真和坚韧她许久都未在世人的眼中见过,另一种惊讶和感动蔓延在木心的心头,趁着眼泪还未溢满眼眶,木心揉揉眼睛,扭身进了小屋。 “开腹。”木心浅淡低声,二字吐完,当着众人,即刻拉开腰带,褪了外袍。熟练束起内衫衣袖。 银信已经娴熟老道替她包上头发,转身吩咐朔宁王,要他取大盆的冰块再多点几盏灯。 见她未有多话,只俯身搓着一块皂角细细净手,他暗暗长吸一口气扭身出了草屋。 “盆子,端盘还有这些,都得洗净了拿酒泡过了来!快!”银信推出一堆物件儿,随着姐姐褪了外衣,自顾自包上头发,又急急喊住他“再做几大碗甜汤来。” 直到夜静更阑,小房间里高高低低的灯烛晃动,木心依旧保持一个姿势跪于塌边,凝神专注对着腹上二尺切口剖胸决脾,额上的包布已经湿透换了三次,床边浣手的小木盆已不知换去多少次血水。几步开外的银信腾出一只手朝她的方向对着大盆的冰块缓缓扇着风。 忽而黑云中光亮闪射,朔宁王抬眼望去,冷风长驱直入。他缓步走进门口,目不转睛望着烛光中执著与阎王抢人的王妃。侧影清晰可见的浮汗在灯烛闪烁里泛着光晕。手指虽然被血污糊不堪,却能从其中细致洞察坚韧之心,竹镊,弯钩,小刀不停的递来又不停的被清洗。 雷声从天而降,王妃肉眼可见的惊愣一刹,脊柱竖直,眼神慌乱。银信也惊慌片刻,放下正止血的纱棉。急急用肩膀靠近抵进她背部。王妃深吸一气,抬眼忽而见着朔宁王立在门口。 “我在这,不走。”他声音低沉,似是随意。铮铮铁骨的王妃怕打雷,原是没有人信的。舌尖挂秤的异能是被雷击使然一直都是府中笑谈。虽然从未试验过她有多怕,但朔宁王却知晓,但凡雷雨夜,木心从不沾床,僵直脊柱,耸紧肩头一遍又一遍的抄医书,直至累到体力不支。 此刻的王妃却像有了定心丸,眨两次眼睛重新强迫自己屏息凝神,潜心贯注。洗濯胃肾之变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坏死切除,新肉缝合,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 外头的雨时大时小,就这样一阵汹涌一阵连绵过去了足足两日。木心和银信只灌入几碗甜汤,一直围着床榻忙碌,朔宁王也钉子似的守在门口,仅抿过几口冷茶。 终于到了第三日,止血、缝合。木心终于从僵硬的跪姿瘫坐于地,冷汗齐发,腰膝酸软战栗,眼前一阵白光一阵黑影,干渴、饥饿、困乏海水似的蔓延全身。 “剩下的你来。”她口唇苍白,顾不得手指污糟揉着双腿,在银信支撑下站起身子。 她挣扎后缩避开丈夫伸来的手讪讪“我手上脏。”执拗扶着墙出了门,谢绝了所有帮助,自顾坐在井边洗脸。外头的白云已经镶起金边,她虚眯着眼抬手微微遮着雨过天晴的光亮,胸口狠命换着气。 顾北南弦远远看着松缓着身子倚靠的木心,脸上疲惫而满足。 “你说她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南弦五体投地看向顾北感慨“你看,她这个样子,像不像我们大捷的样子?” 顾北原本就刻意收敛着眼色,不经意却瞥见一身血污的人儿没头苍蝇似的一头朝井里扎去。南弦面前只掀起一阵风,再转眼便是顾北费力从井里拉住王妃朝外拽。 外头的光亮只炫目过一瞬,便只剩铺天盖地的黑暗。无力的木心失措一瞬,惊慌抱紧拉住自己的身子,哑着嗓子喊不出话来。 房中酒气刺鼻,银信紧抿下唇:“你也别松快的太早。”她熟练快速将纱布系好,闷下一口甜汤疲惫耐着性子对着那女子微弱的谢意“这伤口要干净。头里半月日日都得换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她捶着腰站起身“也不能受寒,她现在的身子可再经不起折腾。”银信收拾这东西喃喃感慨“命是回来了,醒了再看,后遗苦痛,这一生怕是躲不掉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五章 谁人凿混沌 “原本眼睛就不好。”银信收了针,对着她嗔责“这刳肠剖臆之术,瞪着眼珠子一次就好几天,以后不许再做了。从前夜里看不清,现在白日也要做瞎子了不成?” 木心缓缓睁眼,微光渐透,熟悉的场景渐渐回了来,也终得了安心几分“他们呢?” 光影晃过,三皇子抬着鲜虾粥凑近,脸色凝重话中带刀。银信却退在一边捂嘴笑得乱颤,嚷着方才木心黑朦时拉住了顾北,南弦脸色黄中带绿,气到原地乱蹦。 “我……”木心瞧着他脸色暗揣这误会不解释他是绝对过不去的,长叹一气极尽诚恳小心“我那时看不见,真的以为是你来拉我的。”见他满是怀疑的眼神,只得一再肯定“我每次有危险,你不是都在吗?” 朔宁王脸色趋缓,木心乘胜追击垂头喃喃“那个紫烟,想来是对殿下很重要的人。我差点掉进井里,居然是旁人来拉我。”眼见他垂了眉目不再冰冷,木心乘胜追击闷声抱怨“心里从来只有赤焰将领的面子和自己的属下而已。我熬三日黑朦,睁眼就得看人脸子。” “牙尖嘴利。”他抬着下巴放肆捏紧她两腮处,将一张匀称小脸揉的扭曲“本王说你什么了?是谁陪你熬那几日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木心后仰着脖颈挣出,将手里温凉的餐食倒进嘴里。朔宁王耐着性子又递来两笼水晶饺低沉又严肃“吃好了带你去个地方。” 问出来了?木心瞪住眼,不再说话,两只手指快速拈起不顾斯文的大嚼起来,强咽两口差点噎住“南弦也去了?走罢!瞧着那妇人的伤,他们指定要吃亏的。” “你就这么瞧不上本王身边的人?”朔宁王稳稳坐住示意她安生吃完,脸色依旧凝重重复道“落、雁、衙。” 布防好外沿,众人穿过枯败堆叠,不曾显山露水的落雁衙却不曾有半分颓废,小队人马穿过中院的正堂屋内两台壁桌,几把竹椅,寻常摆设。南弦细细查找,很快在壁桌下找到暗门的开关。抬起桌上的一方烛台,二人得心应手快速滑进暗门中。 这密室丹房像是九曲回廊之后的桃花源,豁然开朗,除了满满当当的器具丹丸,正位高处还供奉着三位女像。顾北南弦交替穿梭在重重悬挂的法器之间探查。忍耐着整座内室被青灰烟色笼罩住浓浓的蚀心菇的熏香味儿。 顾北转向南弦,朝出口示意她出去。南弦忿忿支起腰正欲抗议,顾北急急嘱咐低伏,切不可望向周遭任何一盏铜镜,“这法器符咒,看起来像是祝由术,能使人陷入混沌幻境之中。”他的剑柄滑过铜器上的细纹“暂时不清楚,是为了治病还是……” 南弦狐疑惊诧追问他何时习过占梦之术,顾北只得耐性回答少时随殿下跟着占梦师略知一二。至于为何不曾让南弦参习,大约是她才来,年纪尚幼,又极其讨厌看书,何况道法? “你说,会不会是套口供,或者……控制别人的。这地方不似什么风水习道的地界,倒像个囚笼刑房。”南弦转着眼珠胡乱揣测,却引得顾北呆愣一阵,警惕思忖。殿下从前痴症许多年难免引人猜忌,好容易好一点,在赤焰营身居统帅便又出了五石散的阴谋。介于此,顾北忽而意识到曾经主子的费解,那只青色的大鸟。太史令不是奉承之辈,却偏偏对朔宁王异常上心,她怎知殿下会喜欢青色大鸟,继而养出孔雀吸引姜姑娘的? 失神之际,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顾北只觉得身体虚空,不知身在何处,没有多久,便眼前一亮。 “你便是这世上最蠢的笨驴了。”武馆的孩子们哈哈笑着,围堵殴打着一个五六岁的少年。“你怎么这么笨,什么都学不会。”那少年挂着泪痕,跌坐在人群中怯懦的说不出话。 “肃静!”少年们站成一排,偷偷用眼神打量着眼前阴郁的公子。都听说今日来的公子脾气不好,身子不好,神志也不好,大家私下吐舌摊手,讪笑畏缩。 只有懦弱的小北,他直勾勾盯住那双黑冷的眸子,仿若冻结一般,倘恙其中。 他面无表情,他却看得见万般神气,他一语不发,他却听得满腔赤诚,他纹丝未动,他却折服于那周身清冷。 年少的朔宁王即便再痴钝也不得不被这毫无遮掩的恣意凝视吸引,他终于转身,稳步走近他面前,抬眼,对视。 小北早已淹没在他的沉寂中,全然未醒。 “这孩子资质平庸了些,也不大说话。”武馆师父对着夫人“老子病死的,他娘改了嫁,没人管了,就放在这里教了几年。” “无妨,不过让他找个伴。”夫人颜色淡淡,随即掏出一管子钱。 “走。”朔宁王一脸凛然对着怯怯的小北指着路的另一头。 “熙儿。”夫人有些诧异,随后看着儿子的沉寂恍然“你是想救救他?” 小元熙重重点两下头,旋身背着手离去。小北惶然转向夫人。夫人笑意浅浅,无奈掏出一块碎银递到小北面前“拿着这个去找你娘吧,武馆的孩子欺负你,以后就别去了。” 眼见元熙踏上脚凳就要上马车,顾不得其他,小北飞奔上前,推开脚凳,认真俯身跪于车下,安静等着。 “你这孩子……”夫人拉他几次,他却执拗于此“又是个倔脾气。”她转向元熙,为娘的敏锐早早察觉元熙捏紧的拳头,似是来了脾气。 “小北只是想跟着我们,你……”来不及阻止,元熙抬手用小木剑橫劈在他蜷缩的大腿侧。一次,两次。小北只管捱着,纹丝不动。 “住手!”夫人严厉捏住他的手腕,却赫然间小北腰间的衣褶里被元熙的木剑拍出半只手掌长的毒蝎子。 “可打疼了?”夫人蹙眉夺过他的木剑,责备着元熙的鲁莽。 “哥哥不曾打我,只是救我。”小北抬头,替他分辩一句,又垂下头,老实跪好。 元熙依旧未有神情,与他僵持半晌,竟真的踏在小北稚嫩肩头上了车。头也不回的掀起门帘进去。小北终于抬头望着夫人,泛出笑意。 “上去吧。”夫人无奈笑着,思忖着这两个孩子,明明第一次见,竟能彼此澄明心思。 马车一头撞进冰天雪地,赶车的小北稚气未脱,鼻尖冻得通红,却盖不住两只眼里迸发的坚毅。马蹄踏松,土地腾然碎落。 是陷井?!整架马车轰然坠下,只在那一瞬,车里的一只脚伸出,抵住小北的腰间,将他踢飞出去。 “殿下!!!”小北滚落几周,再起身,眼前只有扑天改日的尘灰和巨大的土坑。少年想都没想,三步并坐两步一跃进了坑里,徒手翻挖着破碎的车板和土层。 “喂,这个是小爷我的!”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顾北顿了顿,满手鲜血的双手摸向腰间的短刀,疯了一般的杀向那小丫头。 “罢了……”小丫头吃惊看着他猩红的眼睛“咱们五五分!”苦苦招架却不碍着嘴上逞能“你哪里来的?也不去打听打听,这一带都是小爷的。”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六章 皆有伤心处 连续几日的奔波让苏家师徒二人眼里疑虑深重,朔宁王亦有些心事重重。眼前的森森浓厚让苏木心这种常居山间的人亦有许多不适,那阴翳潮湿之间仿佛有脓毒似的气味,让人晕眩。 草深林密,众人不得不下马步行。朔宁王垂目安抚着翻羽,翻羽被草卷得心烦,气哼哼的甩着头。银信再忍不住凑上前看着前面几个清理杂草的小兵。 “姐姐你看,这下面分明是被压实过一遍的,该是顾北他们探路走过。这才多少日子,这灌丛密得就快重新封死了。”她嘟囔两句扭头“这天降的大门子,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照拂过,跟咱家山里倒是一个路数。” “可这实在不像是……”木心狠命吸了两口气,心神恍惚一番将银信唤进怀中,将其鼻唇间再围紧一层绵绸。她几分不放心拍着她的肩头“这里古怪,放机灵些。” 苏银信撇撇嘴却乖顺点着头,凑近姐姐耳边“姐姐,这里真的好生熟悉。” 木心无声冲她摇摇头,靠近朔宁王将自己揣在怀间细纱递去,示意他将口鼻掩住。朔宁王瞥过一眼似是懒与应付,快速接过却不肯蒙,顺手塞进袖中。木心责怨瞪去又不敢多话,叹息着提弄裙摆,将缠人的野草结结实实踩在脚下。 磕磕绊绊又走了半天路程,面前忽而呈现一座破败庙宇。房檐残破,阶梯松垮,断壁墙垣能被依稀辨认亦是顾北前几日来访时将野木与之剥离,才勉强可辩这不伦不类的建筑模样。 庙不像庙,台不像台,非说似些什么,倒像块儿墓。苏银信蹭了蹭姐姐衣袖“那股子臭味变浓了好多。” 臭吗?木心疑惑侧目“我咋闻着是淡淡的木香味儿啊?”她在扭身看着身后士兵们皆无厌恶颜色,有些人反而吸了吸鼻子。 “你们留在外面。”朔宁王扭身不过刹那,竟有几个吸鼻子的沉沉倒地,引起一阵恐慌。 “这里往外十里都被成为夺魂沟。”一个敦厚士兵朝向四周,神色冷静“可是老人都说不是夺魂,原是涅魂。能净化人心摆脱生死轮回。有许多胆子大的前来,可是都没有回去,慢慢就变成了夺魂沟。”他放下身边那个昏沉的小兵靠近朔宁王“殿下,这房子里好像飘出什么味道,该是这味道迷晕了人。” 唔。朔宁王斜目几分冷笑转向木心“王妃可熟悉?” 苏木心瞪圆眼睛,几许惶惑中才试探小心“蚀心菇?不……怎的是这种味道呢?”她疑虑转向苏银信“你素来闻得清楚,你说!” 苏银信只能看见眉毛,已然拧成一股“这么臭,咱们家何时调出这么臭的东西来?”即便围裹重重,她还是作怪似的几分恶心作呕。 “这不是香味吗?”、“是有些许臭,像泔水放馊了。”一时间众说纷纭。苏木心也没了魂似的讶异,要往里走,被苏银信牢牢牵紧。 “你在外面照顾他们。”苏木心扭身示意那些倒下的士兵“听话!” 朔宁王见怪不怪靠近气急败坏非要随行的苏银信“你进去了也无用!这本就是一批筛竞,嗅出恶臭者离去,闻香者可进。你非要闯,不过是多添一份负累而已。”说罢朝身后挥了挥手,几名侍从快速跟进靠向那陈腐庙宇。 苏木心好话的连篇劝慰一番,指天誓日保证自己绝不会有事。磨蹭许久才快步奔进朝三皇子追去。迈进大门便轻声追问何故。 “随口胡说的!”他只拿眼神瞟带一眼,错过苏木心的讶异心下冷笑“木香固有,不过臭味需得细嗅,敏锐些的能闻见罢了!” 苏木心蹙眉腹诽,料他是嫌弃自己鼻上的迟钝。思量还不曾拔出,他便闪现在自己面前好笑道“夜视不好,嗅觉痴钝,果真听力也一般。除了这条非凡的舌头……”她百口莫辩,余光已可见带入的那几人在破陋空荡的大厅已经蹒跚走不稳路,相互跌撞着哀哀挣扎。 “原地待命。”朔宁王冷冽望着四下,独身顺着内里一条隐秘缝隙侧身滑入。不容她多想,苏木心亦快速更紧。黑暗越来越浓,缝隙亦越来越窄。 苏木心说不上此时的感受,只觉得有人堵了自己口鼻,窒息的感受压迫胸腔:明明一同前来,为何这三皇子轻车熟路如同故居一般,不禁疑惑低声:“这是通向哪里?” “进去才知道。”朔宁王似是听出她几分战栗,耐着性子道“他们的标记都在这里,应该没错。” 他们?木心错愕,是那个紫烟?还是顾北南弦?正思量着,忽而周身郎阔,颇有内中乾坤豁然开朗的意味。一时间流动的空气匀称的摩挲着她衣襟,擦出毛骨悚然的寒意。 直至朔宁王点燃四周火把,她才惊觉自己将他手臂死死绞紧,捏出满手心的汗珠儿来。 “你在害怕?”三皇子不可思议冷冷垂目“是害怕,还是心虚?” “你出去!这里危险!”苏木心愣愣看向高处供奉三位女像,气氛诡异。三尸神?二人相觑一眼。传言这青姑、白姑和血姑会在人熟睡之时挑出错来向老天告状,以此来要求人们谨言慎行。此处的用意该是让更多心虚之人放大痛楚。 “我跟你说了危险,这里烛火摆的是阵法,梁柱都是迷香木,定是有人在哪出坐镇施术。”木心推着他示意四周诡异“我引他出去!你在外头围住他,别让他跑了。抓住施术人才能问出顾北南弦的下落来!” 朔宁王抽开衣角兀自向前冷哼“何时排兵布阵都得听你的?”面对木心疾步阻拦,他忽而转念“你会术法?” “师父有位道长友人,他坐下有一弟子是……”木心收回神思又急不可耐道“我能知些皮毛,不与他缠斗,你去外头接应。”话音才落二人已经转去另一间堂上,四面八方的铜镜晃得人眼晕“以镜入境,你……”木心焦心转向他却见他早早垂下眼帘避过“你懂术法?” 当中一只巨鼎陡然腾升青烟,二人在瞬间不约而同挥袖捂住了对方的口鼻,霎时四目相对,瞳仁墨黑里两张面容清晰。 “殿下!”木心环顾四周,却见着周遭皆变,刚才目之所及的一切仿佛才是幻觉。“禁法、咒法、祝法、符法皆定”木心打量着四周,料定自己已经进入了虚幻之中,更是担心起三皇子的安危来。 朔宁王眼见周遭巨变也笃定自己已然中招,只安稳的在只有自己的幻境中观察着。自己身处一片浓雾峡谷,青阶草木,翠柳茵茵,除了鸟鸣声还时不时伴着狼嚎。朔宁王越是走着,越觉得这像是来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何时来过。远远的,他看见跪在地上的白色身影,朔宁王心脏紧紧缩住,快速奔了上去。果然,是那个蒙着脸的白衣女子,跪在地上认真为一个孩子包扎伤口,固定四肢。朔宁王蹲下身认真看着他们,眼里竟迷蒙出一层水雾。 突然,一声沉闷沙哑的低吼传来,朔宁王抬眼,一只饥饿的野狼钻过灌木小心的走向他们。他站起身,握紧手里的剑。 “走开!不许过来!!”朔宁王一晃神,身后的女子双手牢牢握住手腕粗的木枝挥舞着冲向那只落单的野狼。 周身暗去,远处唯一的光亮,他越走越近,心跳也愈来愈快,那光亮是白衣的漫射,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清晰,他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眼里含着的泪水也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直到他完全看清,那白衣女子被倒立吊着,颈上的刀口汩汩的向外放血。似乎已经快要放完,流速小了许多,只顺着她耳边的血铺的路痕肆意的滑向她倒垂的长发,最后汇入地上已经成河的血水中。如今的朔宁王不会再如十几年前那样哀哀落魄,哭嚎奔逃,可他清楚的记得这血腥和恐怖,从此开始数年癔症性的意识恍惚。即使好转,自己也不再愿意回忆这一幕。 而眼前此情此景再现,朔宁王已然不再是那个胆怯的孩子,可身体的颤抖和眼泪都明明白白的翻出他的恐惧和痛苦,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无助而虚弱的跪倒在溪流般的血里,任全身被那女子的血浸染,淹没。铺天盖地的是儿时熟悉的窒息,四肢的冰冷清晰的向心脏蔓延,就在他无法呼吸几近失去意识,用最后一次力气颤抖着看了一眼手里的玉玦“玉儿”。 几乎是用最后一丝气息呼出这个名字。刹那间仿佛一丝春意暖进他冰冷的身体,他落在冬阳温和的金色光晕中,仿佛是神的羽辉碎落在他的眼眸。他四肢舒展,徐徐降落。缓看四周,仿佛晨曦里和煦的温柔笼罩。他眼波微动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亮,伸开手掌触摸着戛然而止的平静,指缝间只剩下木心在细碎的阳光里吹短笛的倩影。她仰着头看着成群的鸟儿盘旋,满眼的清透和干净。 他静静看着,她虽成迷,却才真真像药蛊般一点点盘踞进他的心里,他曾觉得她们皮相神情的相似是冥冥之中的指引,自己的关照能填补掉儿时的遗憾。现在才知她才是自己阴郁人生里的救赎。无论她究竟是怎样的人,自己定要栓在身边,放在心尖。 只这般正想着,吹笛的苏玉早已不见,天上一只青绿巨鸟散去百禽盘旋下降,掀得那林间叶卷土飞,走兽四散,他朝它坠落的方向疾奔而去,直至深渊之底,那鸟儿一路凄鸣,神羽剥脱,遍地悠然。他惊异望去,那巨鸟双翅环抱,鸟首变成木心的面容,她无措跪于其中,身上的羽毛不知何故疯似的掉散,裸露出女子的酮体。她怯怯抱着身子,似是惊异又似乎熟悉的望向他。 他深怕惊扰,又难忍爱欲。不曾想木心化羽为臂,竟朝缓步靠近的他羞赧伸出。他再难克制,一时间深渊化作巫山,飞羽轻漫云雨温存。不等他再细细回味缠绵苦香,鬓角一滴汗裹挟冷意将他直直拉回落雁衙的正厅之中。 胸口沉重,他强撑抬眼可见苏木心的云鬓倾泻压覆,人儿纹丝未动,让他万分揪心。 “玉儿……” 他心脏处一阵压重,警惕腾然而生。苏玉的左手指在他苏醒时急切暗示,至少她是无碍的。朔宁王重新阖上眼,果真不远处似有虚影察视晃动!一边暗叹苏玉的冷静,朔宁王的左手悄悄放上身边的剑柄。 梁上一只矮小身影从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窜出来,越过根根梁柱贴近那双人儿。仿佛急切的想听见他们说些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木心支起身子猛然抬手,通通几声,三根钢针笃然穿透那身影三肢,牢牢钉在那老木的柱子上。与此同时朔宁王的冰凝一同飞出,没钉上的那条多余的腿脚霎时间皮骨断裂。 惨叫声尖锐瘆人,持久回响,即便是朔宁王夫妇这样听多了哀嚎呻吟的人亦觉得汗毛倒立。 来不及细说方才的昏沉如何,二人起身小心靠近钉在板上的黑红衣袍。裂帛之下,贼眉鼠眼的黄皮子猛然探头,龇牙咧嘴惊的木心倒抽一口冷气,冷不丁却被它一口咬破了指尖。 未有丝毫痛意。“还是幻境啊!”朔宁王舔着虎口处的血,转向由于惊异瞪圆了眼睛的妻子,凑近好笑道“天不怕地不怕,怕黄皮子?!” 木心费力咽下一口涎水,努力平复自己解释道“蚀心菇只是中毒,会让的视力和神志失去对环境的判断,比如放大一粒灰尘,拉长人物倒影,可自始至终依旧处于现实。祝由术却是通过药物和环境迷幻人的意志和心性,让人产生幻觉,类似梦境。这梦中环境多是深埋心里的回忆或是心结。除了自己,多半不能与梦境中的旁人完整交谈,即便攀谈,也没有这般的自主意识。”木心捏着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这依旧是幻觉无疑,可你…殿下如何入了我的梦境?” 灵犀之境?!三皇子颇有几分意外环顾,传言子期和伯牙同遇高山流水之境,尔后再无常人真正懂得这心意相通的旧典。这典故之实原来真的有迹可循。二人都有些痴愣看着对方,明明彼此殊途,交互掩饰,竟还能在此处通达梦境?! “兴许,是做了些特别的事情,嗯?”他挑高眉毛,玩世不恭的姿态却深藏狡黠,挑衅凑近那张粉红面色“你方才一个人,都思量些什么在?” 我……苏木心的百口莫辩透露着心绪,粉红面颊全然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朔宁王若有所思收回眼色四下欣赏叹息“来都来了,王妃还藏着什么秘密?现下再给本王开个眼。” 话音刚落,四下房梁弱化虚影,朔宁王回身急将她护进怀中,却不忘幸灾乐祸“果真?” 下一瞬街道熙攘略过,街角牛棚下一个瞎眼瘸腿的乞丐卧眠,似是察觉木心前来的动静,颤颤起身将枕下一只碗小心端起。木心紧抿双唇呆杵,不敢擅动。朔宁王冷笑上前,抬手替她将那碗底小拇指粗的卷轴筒抽出,示意在她眼前。 “每月我的杂事纪要就是这样传给宫里的?” 木心谨慎点着头低声“头两次是我拟好给南弦查过,后面都是南弦代写,我送出来。”她带着难堪和紧张,连鼻尖都沁出汗来。每月递出消息三皇子皆是知晓的,无非一些大伤小病或是面见宾客,既知晓为何她还这样紧张?!他狐疑打开,木心似是想阻却又踟蹰未阻,朔宁王瞧见,虚眯眼色缓缓递去她眼前“是你自己说,还是本王自己看。” 为何会这样?!苏木心的讶异胜过心底怯懦的心虚。我们同困于幻境,你能随意窥视,自己却只能做案上鱼肉?难道你就没有甚么秘密?!见他果断拧开。木心霎时头痛欲裂,强摁着太阳穴似是被迫陷入片片回忆。 果真不多时朔宁王从拇指小的卷筒里竟倒出了近百张巴掌大的彩笺,均用花脂染过,每一片都附着寥笔图画和一“桉”字:月行青云下的小楷“桉”、缱绻蔓藤里的隶书“桉”、花开正浓中的行书“桉”…… 你敢背着我,与他交互信笺?! 等不及朔宁王过多反应,忽而廓如灵变,戕风起恶,倏昱绝电,百色妖露。朔宁王睥睨而去,木心独自抱膝瑟瑟战兢,继而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七章 控梦降心术 顾不得倾盆之势,他飞身扑向战栗的妻子,果真紫电旋即下抽,直直劈向二人。木心惊诧抬头,却只能看见头顶缝隙落下的金色暖曦,丝丝缕缕坚定坠下。似是骨骼轻空,脚底踩风,她拉住丈夫,盘旋而上,轻盈落于一池碧潭清波之上仿若平地。 二人望着湖面倒影皆垂目无言,许久木心才平复心绪蹲下身子:“从来无欲无求,澄明纯正之心才能毫无破绽,术法无伤。我以为只有师父可以。”她低头垂目看着戎甲冷剑的丈夫倒影,似是检讨又似是惊叹“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我曾以为神志痴傻只是为求自保,步步为营才是你。 也曾以为处处避嫌只是掩人耳目,嫉恶如仇才是你。 可满心城府的人是不能再在这处全身而退的。她仰头望向他“我以为你跟我一样,过得纠结摇摆。” “谁跟你一样?!”朔宁王斜目中嫌厌万分,似是将意识依旧停留在方才的花笺里。 苏木心苦笑半晌“回洛阳来除了调养身子,当真一点旁的妄念都没有。”想到此处是梦境,说话亦大胆了两分“我以为你会,至少会困在幻境里当个太子什么的。” 你想死啊!朔宁王切齿之际,眉目拧出川字,左右环顾“你以为梦境就不会被别人窥视了吗?” 见他眼底似是万般话语,苏木心方才如梦初醒,你能进退我的梦境,窥视我的秘密,自然也有人能窥视我们!方才那个黄皮子就是??!!苏木心起身朝他走近两步,踟蹰片刻又再凑近半步,咬着下唇将眼色来来回回收回放出。朔宁王静静低头伫立,似乎有无限的耐心。 眼看再拖下去险境亦然,木心咬着食指指节狠狠心凑近他面门“金丹之道,与生身事同。顺则成人,逆则成仙,顺逆之间,天地悬隔,只要逆用阴阳,自然成就……” “你书读的倒是不少……”朔宁王眼底复杂,却可以避开她的对视。 苏木心破罐破摔将眼色垂下“我……我方才除了看见师父,还看见一只……”她似是无从,卡在喉咙里说不出那是何物,只无奈用手比划着“一只,很大很大的……” “鸟?”朔宁王试探,努力克制着心底雀跃“青色的?” “鸟?!”木心犯难似的拍着后脑,艰难回忆“看着凤儿似的身子,但长得……”苏木心的声音越来越小低至蚊蝇“跟鸡似的。”她果决将揣测结束“跟你给我那只缸子倒像,总之它……”她眼底露出惊吓和恐吓并重的神情,不知是自己吓着还是为了吓唬别人“它伤了你!”她将手指弯成爪状作势掏在他心脏处,却拿眼睛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你也看见那东西伤了你?!你……” 他并未有想象中的警惕和犹疑,反倒流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溺爱,许久才克制着温和垂着眼帘朝自己缓缓“你说,那个似鸟似鸡的飞禽,该是什么?” 苏木心眼底震撼一霎,不时便见着自己身后平静的湖水下渐渐升起一座高山,水汽凝聚成云雾随那高山升腾,扭转缠绕,迷蒙出浓浓雾气,掩饰着碧翠青石间的鸟语花香,朗朗书声甚至鸟兽虫蛇,男女孩童……仿若一座世外桃源高居与摘星山巅。 三皇子收回眼色,苏木心眸中常有的坚毅霎时断柱似的撼动震耸,崩塌出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慌张。眼见心底最深的秘密即将浮露,苏木心快速将他赤焰冰凝猛的抽出,果决迅速一刀扎进自己胸口。 痛楚从惶恐中奔涌,果真随着苏木心胸口血染,那高耸的山影犹如他们从前见到的沤珠槿艳之境一般,随风消逝得了无踪迹。 那是什么山?犯得着你自戕也要保守住的秘密?!朔宁王方才的温柔不见,冷冽嘲讽“何必呢?本王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虽了然眼前是幻境之景,可困于期间,那窒息的痛意清清楚楚。忍不住呻吟的木心抽着冷气缓缓倒地。 “痛吧!”朔宁王缓步靠近,冷静收了刀,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的“你伤我时也是这么痛。” 我何时……苏木心突然住口,思忖他说的许是利川关外自己无意间刺伤在他胸口的一刀,虽是无意却真真实实是伤过他的。此番人家计较,也活该自己理亏。再见他坦然自若,身后空无一物,自惭形秽之上更添愧疚歉悔,无奈忍痛“这算我还你了,还不成吗?” “不成!”朔宁王睥睨而视,干干脆脆“医者自尽是为不孝,内命妇自戕是为不忠,为掩饰而自残是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举,也配还本王的伤?!” 痛意随着怒意再将心头翻涌一阵,苏木心的痛楚让她说不出话来,可脚底下的湖面已然随她的鲜血晕染渐开,流出血腥浓烈,那血红从朔宁王衣摆渐上,不过片刻便将二人衣衫同染出枫叶一般的嫣红,似是被那烈烈红色灼烫,二人竟共生出心头绞痛,全数瘫倒在地。 苏木心恍然,气丝微弱喃喃续上方才的故事“我见你伤的厉害,给你换了我的……” 你疯了吧!朔宁王恨恨摁在心口处,狠命压抑着痛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木心无助抬着沉重的眼帘“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做,就能把我的命续给你。” “堂堂天医圣手。”朔宁王跪地咳血,却不忘冷讽“居然相信这样荒谬的事情!”他转头朝向苏木心“你心性难定,多盛恐惧忧思,才会被人利用偏斜精会。你的药石如此,医术如此,心也如此!” 我……苏木心的心虚近乎挂在脸上,再无还手之力。眼前一黑,竟沉沉跌进血湖之下。水至口鼻,被他一把拥住,可水却越升越高,隐约听见他在耳边碎碎念叨“闭息你不会吗?我只教一次,你学不会也得学,熬不住也得熬……” “小玉聪明!学什么都快!”耳边传来师父赞许,苏木心亦不知自己学了什么,好似一下子便掌握了碎碎念在耳边的闭息窍门,那窒息之感不过片刻就过去了,混沌之间皆是轻柔素裹全身,畅快徜徉。可不过一会儿,师父面容陡然严厉“万事不可沉湎消磨,务必速速清醒!” 猛然睁眼,三皇子已将她拖离血水,激浪之间晃着她的身体命她振作。 人物世间有百态,嗔痴贪畏,有何可奇?苏木心也是活生生的人,再高明的医术亦有回天乏术的无助,亦有丧失理智的爱意,亦有不可侵犯的家人。念头定住至此,似参透顿悟。 双目对视之间,木心朝他肩头缓缓抬臂拥紧。 “我们出去!!!” 再回落雁衙的正厅,胸口依旧沉重,朔宁王抬眼依旧见着苏木心的云鬓倾泻压覆,人儿纹丝未动,揪心依旧。 “玉儿……” 借助外力振晃,木心费力撑眼,顷刻间哇的呕出一大口鲜血。恍惚间察他无碍,又放下心来独自撑起。却觉得身子如千钧沉重,无力支撑跌回他怀中,“推逆败身。”她气丝若游“无碍,歇歇就好了。” 朔宁王眼见着上一刻还好好的人儿,只转眼间像脱去一层皮般。木心惨白的脸上满头的汗珠子,眼眶凹陷显着乌迹,整个身体虚弱的如一滩泥,仿佛一夜老去。即便上次吃了蚀心菇,也不及今日这般严重,心里疼的发紧,顾不得再往里间,他抱起玉儿朝外走去。 众人见着主子快步而出,急上来询。眼下救治王妃为大,朔宁王严令落雁衙外层层围住密不透风,一只蚊蝇也需扣下。为此不惜将贴身府院和羽卫全数调来。自己一行找到临时住处快马去寻银信来。 黑云追着月牙儿纠纠缠缠绕着,将人的思绪一点点拉回。朔宁王眼中光亮时隐时现,幼时每隔一段时日,皇帝都会命人带着皇子公主们去山中听经打坐,凝神呼吸之间,他都常常混沌日夜,好似睡过数日之久。梦境中的恐惧和黑暗如影随形,唯一让他愉悦的只有一只青碧大鸟,不知何时入梦何时再来。 没过多久,灵气逼人的大皇子莫名入了山,二皇子成了太子,而阮美人带着失魂落魄的自己悄悄习得了控梦术。幸亏这控梦之术封印了心底恐惧,虽是痴愣倒也安稳成长。阮美人眉眼娇媚好似一只妖狐,原并不得自己待见,可却有一日在院中养起了孔雀讨他欢心,从此朔宁王便对这位姨娘有了莫名的信任。 想来从那时起,被监视,被窥伺早就是家常便饭了。那打坐的道观何时变成了落雁衙的囚牢已经无从知晓,但皇帝长久以来的野心却愈发清晰。 木心午夜睁眼,虚弱的一气难喘,随意动弹一下只觉胸口绞痛仿若那心脏被拧断过,勉强揣上一般不情不愿的跃动一次。每次鼓动都怂着五脏六腑一阵酸楚。她强撑起身抚在胸口四下找寻“殿……殿下……”周遭只有一个门洞似的火烛葳蕤跳动,苏木心心焦如焚,踉跄而出“殿下!殿下!!” 好容易奔出几步,她遥遥望见模糊而静止的身影卧在一只案几下,顾不得周身苦痛苏木心快速奔去,果真是他,手边几捆书卷散落在地,更有一卷从案几延绵至他虚空掌间。 苏木心聚集精神,快速切上他的脉搏,却讶异空无感知仿若濒死之势,一时慌了神志,高声脱口叫喊“元熙!祁元熙!!”二指覆上他脖颈,又迅速解开他胸口衣领“我的针……”苏木心一阵无措,扭身跌撞在案几上不顾疼痛“银信!信儿!!信儿!!” 未得回应的苏木心终于回神无助,这是哪里啊?!她转着眼神四下打量,无奈回到纹丝不动的三皇子身边,还未将他拉起,一行热泪扑簌坠落在他胸口。 元熙!祁元熙! “你吵死了。”三皇子懒懒撑额,缓神片刻便在她的惊诧里坐起身子,闷出被吵醒的忿忿“见鬼了?” 苏木心是不信鬼的,她快速覆上男人各处沉稳而规整的脉搏“你……你……”她难以置信悄悄掐着自己大腿,狐疑这难道还是落雁衙里的幻境。 吓着你了?朔宁王冷哼一眼好笑“你这天医的名号,是自己起的嚒?”转缓又似是意识到什么,捏住她惨白脸色上通红的眼睛“当真吓着了?” 苏木心恨恨甩开,暗暗调息掩饰“我夜视不好。” 朔宁王不再追究,起身亲自去点了几盏麦灯。门外苏银信的清亮传来“姐姐!姐姐你叫我了吗?” 趁着亮光木心理理衣衫奔去开了门,银信端着暖烘烘的一碗靠近“我去温了药才来,你怎的自己起来了?”望了望她身后整理书卷的三皇子,银信收回刚踏进来的脚,蹙紧眉头朝着姐姐低声“整座城就我这最后一盏丹参了。自己吃!听见没!!不许给他!嗯?!” “知道了!”为了让她放下,木心当着她的面抿下一口浅笑“还烫,我慢慢喝。” “自己吃!!”银信不放心叉腰压低嗓门蹙眉“你看你一点血气都没有!” “真的知道了。”木心接过端盘推着她“你去睡吧,啊!没事了!” 好容易哄走了银信,苏木心放下的心似是放让方才的心痛好了许多,她缓缓将药碗端上案几,望着他忧心浓烈的眼色宽慰“趁热喝了吧,等天亮了,我们再去找他们。” “自己喝吧!”朔宁王眼皮也未抬无所谓“中毒的又不是我。” 苏木心适才认真借光打量他的神气,无奈而不解“这样浓烈的香我都受不了,何况这逆推之术?为何你毫发无损?你……常常被人家困在混沌中吗?”她回忆着他轻车熟路的行术指法,心下的疑虑越来越重。心思越重,那胸口绞痛便越拧紧两分,她暗暗闷气,望着他的神清气爽报复似的将那口丹参一饮而尽。 “还疼吗?”朔宁王终于侧目,似是松动。 苏木心错愕片刻,试探回望“你也疼吗?”可他却不再理他,认真转回案几上的图卷。 “我方才,有个设想……”木心拢了拢身上的披衣强撑精神“殿下可知皋涂山?”没有过多的精力去查探他的反应,木心急切“我方才想起,雷击之处,似是皋涂。可为何是皋涂山呢?我并未在皋涂山被雷击过。” “皋涂山有一方引雷阵。”朔宁王顺着她的示意顺理成章抬着下巴示意自己已经打开的地图,“你如何知道?”迎着木心迷茫眼色,他缓缓转向案几上的几包卷轴“能起来吗?” 木心咬牙强撑虚软的身子爬去案几前,朔宁王将她安坐,自顾拆开一卷石青锦帛,推开卷轴,拼接的狼皮地图缓缓延展开来。木心扫视两眼移开眼神被他拉回“这是距离都城最近的二十座城,境内所有的山脉地图。” “殿下。”木心面露难色几欲起身“我……看不懂这个。我一个妇道人家,掺和不去军务。” “这是哪里?”朔宁王双指轻点。距离最中心的都城标识最远的一个点。 木心茫然望向那个类似层叠山丘的符号,以此为中心再将视野四阔,细细观察一番终于瞪着惊异摇了摇头。 “皋涂山。”朔宁王不留缝隙抽出另一卷,将其覆于皋涂山图样之上,快速摊开。 木心伸伸脖子,那羊皮卷上深深浅浅弯曲笔线潦草重叠,夹杂着回环的圈圈点点。几道深红笔记采补其上,生硬的修改着其中几处标记。 “皮卷是皋涂山上原住人遗留下来的,那些原住民早已迁移。星移斗转,多处异动,晏缈去过几次,做了修订。” “这潦草杂乱的都是什么?”木心蹙紧眉头感慨“亏了他万般耐心,还修订?换做是我,自己画一副好了。” “皋涂山地势奇特,气候多变,入秋就有雪线,微凉之时就大雪封山,入春湿沼遍地,林泽阴覆,及其诡异,终年也只能碰到气候最温益的时候进入几天。整个山上死气沉沉,阴冷诡谲。”朔宁王解释道。“偶然一次山火,烧了大片,他们去了几日,能修订这个程度,实属不易了。” “修订这个,做什么?”木心狐疑,转而讪讪“我能问吗?” “本王怀疑有人在这里,埋了一支虎贲军。”朔宁王坦诚的没有一丝犹疑,“但是山势诡谲,我们尝试过许多次,都难纵深其里。” 啊?木心瞠目,拧着眉头耐着性子细细盯一阵羊皮卷。 “这个顺路代表山脊。”朔宁王拿手指圈出一块“这里,是可能形成的山洞。顺着这里往下,这个符号,代表山涧……” “这里,朝阳吗?”木心试探用指尖戳住他手指,顶在一处凸起笔线上。 朔宁王有些不可思议,沉默片刻道“他们去时是惊蛰日子,山里阴气重重,兴许,夏日能面阳一段时候。有什么问题吗?” “所以,这是东南方向?”木心拿手比出一条直线。 “不,是正南方向。” 木心转着眼珠子托住腮边,又细细查探一阵“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片裂深的峡谷。” “多深?” “约摸三五丈。” “不对吧。”木心敲着脑袋“峡谷和这山脉走势应该是东南对向才是。” “你进去过?”朔宁王偏头与她对视。 “去过这儿?很厉害吗?”木心晃着头捂住有些急喘的胸口,忍耐着胃中翻腾“我寻栾树时在那住过大半年。” “住过?大半年?”朔宁王暗暗骇怪一阵,“这山上哪里是人住得?” “这山上有种无条,形同葵菜,赤黄两色,只喜阴湿,耐寒惧阳,所以在这山上肆意生长。这无条能毒鼠药虫,整座山无鼠少蛇故而也就无鹰无兽,鸟都长不大,猎户都不来的一座死山。唯一长得大些的便是巨麋。食绒草为生,排泄聚养草木。偏这绒草挨着血蛾越近越是肥美。”木心摇摇头“你别看它瞧着水草丰茂绿油油的,其实品类单一,无甚生机。”木心不可思议摇着头“如何也不是个做兵藏的地方啊。殿下是不是弄错了?” “但凡握有边陲兵力,绝不许触碰都城镇守。”朔宁王脸色肃穆,眼底却泛凶光,他转向木心“这里若真有武装,不出两日,就能切近……”他抬起食指,冲着狼皮卷的中心城池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趁着木心惊愣,朔宁王解释“我们计量过,山腹中被雷击的次数是旁处的数十倍,细究期间顺序,定是引雷阵。”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八章 皋涂得援助 木心余悸轻吐喃喃,原来那是引雷阵?她咬着下唇陷入回忆,那山中死人滩高声便会积云,不出半柱香必定滚雷落雨,自己从前都认定是山势异常鼓弄了那湿冷之气所致,不想竟是个阵法?! 趁她发愣,朔宁王腾出一只手拽出一纸雪白,横铺桌上,提来一只兔毛软笔轻抬下巴“画。” “画?我画!”,木心怔过一霎随即快速反应,照着他教过的细细叠出一排,试探抬眼望着他“山脊。” “嗯。” “这边朝阳,这边背阴。”她一边喃喃一边自顾在山脊两侧写下方向。“朝阳面大多宽叶木植,土质黏黄,背阴多是藤木,有浅薄赤色砂土……”木心顿顿,小心看他两眼,停了笔锋“这个……不重要。” “你知道的,都记下来。”他吩咐完甚至亲手为她递来一盏参汤。 “啊?” “写!” “这里是个浅滩,雨季积水像个深潭,可岩土咸腥,水质陈杂,不可饮用。”木心随手画个圈以示深潭,又在当中勾出一个叉,抬眼怯怯“我这样画,你看得懂吗?” “你是笨蛋,可我不是。”朔宁王横她一眼“继续。” “这浅滩最深,直径可以延至两里。”木心絮絮叨叨,在旁边标记数字,自己看着都觉得杂乱无章,真不知这他有多大耐心。 很快一纸满荡,朔宁王快速再铺一张,木心已然得心应手。天见亮时候,案头已然堆叠一通。木心碎碎念念一整天,眼花腿软,抬起他案边一盏茶杯,递到自己嘴边才发觉蹊跷。 “我原也有只青白盏,用了没多久破天也找不见了。信儿这是从哪又翻出来的?”木心解释一阵又细细看一眼茶托“这……这就是我原先那只吗?为何在你这儿?” “可能吧。”朔宁王一张张翻阅她适才画完的图纸,并不在意。 “你成日用我的不怕中毒吗?” “什么?”他终于搁下纸,认真抬眼。 木心伸出一指又灼烫一般缩回去,示意他全身“我的铜簪,我的熏香,我的穗子,我的茶盏。你的南弦从我楼里还摸出多少我不知道的玩意。”她转着眼珠,费解一阵“也是奇了。你成日用我的,不怕中毒吗?”她凑近望向他熬过一宿依旧神彩迥然的眼神更是疑惑“术法走一遭谁不是掉半层皮?紫烟几乎丢了性命,我虽时有尝毒,可那蚀心菇的香连我都受用不起。”她苍白捏紧微颤的拳头“一夜过去武功尽失废人一般,为何你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兴许同你一样。”朔宁王直立身体斜眼“平时喂养有异,再加上幼时心魇时长修炼清心之故。”他收回眼神无视木心的诧异“你还记得那狼山上你说的。你以为蛮夷南邑蒸食美人是猎奇?那是本王的贡品!” 魔鬼!木心忍着恶心打量着他脸上的得意神色,揣测那放言中几许真实。忽而那恶心陡然放大,酸意成了痛楚肆无忌惮的冲破应急药的封印,大颗大颗的冷汗在额前低落。情急下似是悟出些什么,惨白脸色无常泛出窘迫的微红。一时间病态成了娇态。 怕了?朔宁王莫名看着她多变脸色,扭脸示意:去歇着吧。 木心不敢言语,只无助拿手指绞住他宽大袖角,朔宁王撇去一眼蹙眉耐心温和“我不走,你睡吧。”可木心聋了似的纹丝不动,朔宁王终于泛出意外神色直视木心躲闪眼色,他甚至尝试拉回袖摆,却被她在食指上默默再绞紧两圈。朔宁王虚眯着眼伸出颀长手指勾住她深袍衣带快速解开,深袍从肩臂滑落在臂肘,木心依旧垂目未有举动。可胸口裸露的雪白中一大块乌青赫然显现,中央渗着密密的黑紫。 “还是赤焰击中的?”他有些意外凑近,心里原本的涌动泛出些疼意:都过去了许多日子,为何不见好转? “你别看……”她匆匆捏住手边褪去的衣领盖住,声若蚊蝇。羞愧颜色沿到耳根。 朔宁王无奈凑近,呼吸着她逐渐加重的气息强捺“你身上还有伤,不急……”余光只见她羞赧又无奈的欲言又止,最终只得急切将他衣衫再攥两攥。出色娇姿,周身弥漫的药香好似随着她情迷之意一般陡然馥郁起来。朔宁王眼神微晃,终随那香气指引,鼻尖缱绻在她柔腻肌肤,挨着她狂跃的心跳,气息款款靠近她唇边。果真未有丝毫阻碍,他只微微含唇,就见她阖了眼帘,酥软间悄然为他开了贝齿。 随意收拾出的木榻比不得府中床帏,窄小而简陋,硬邦邦的木板和开裂的虫眼映衬着女子如雪肌肤让他心头再软几许,况且女子的讨好毫无道理,她分明痛到周身战栗,冷汗满额,甚至眉尾止不住的爆出青筋抽搐着。 “真的……可以吗?”他几分狂喜又几分犹疑,更多的焦虑和心疼,他眼色随她强抻住的心脏处,忽而忆起自己越发频繁的心口痛意,来不及多想,却听着她强耐着性子,喑哑却清晰的一声“祁元熙。” “是心口疼吗?” 她面色惨白,发出病中沉吟痛苦“救救我。”说罢似再无耐心,强行撑起将周身沉重倾覆与男子。主动将手掌倾覆相扣,一时间竟搅着他雀跃狂喜,更是沉落色欲,着体欲融。 皋涂山间的水潭边一身形踽踽匍匐姿态,双手牢牢插进泥土控制着前进方向,时不时抽搐战栗一次显示出迫切和痛楚。连续的打斗和恍惚,覆盖南弦面目的不止伤口还有饥渴和诱惑,眼前的水潭似是清波涟涟,让她时不时冒出死也死进潭里的念头。 不能喝。顾北几步之遥却难发声,饥肠辘辘让原本就受术法推拟的痛楚加深了万倍。眼睁睁看着南弦朝水潭爬去,情急发力竟昏死过去。 南弦伏于谭边,清冷铺面放大了饥渴,加之这会山中毒日,她支起身洗把脸便急不可耐汲取掌心的水分,瞥木之间两具断肢挂着几缕皮肉漂进视野。翻涌之际才觉胃水早就呕过百次,干呕的近乎吐出胃来。 偏偏潭后大石摸出一个黑影,似是守株待兔许久,几步跃来。南弦暗叫不好,却只听正上方风声呼呼,闷响一记。那黑影不堪一击飞去乱石间碎成一滩踪影不见。 殿下?殿下!南弦几乎泣涕四下委屈难捺,带着一身灰土污血扑身上前跪倒,被朔宁王嫌弃摁着眉心推开。南弦挣扎凑近将主儿手里的皮壶夺来仰头疯灌一阵。 “真是出息。”朔宁王踢在她肘臂示意她慢些饮进,俯身将她仰与臂肘将红灵散吹入其鼻:雄黄解了毒气,麝香醒了神窍,冰片止了痛楚,众药合力将南弦七魂六魄挽回大半。两把炒米随茶灌入,南弦靠在石头上畅快的无以复加“殿下您终于来救我们了!”遥指不远处的顾北忧心再起。 朔宁王放下南弦靠近树下蜷卧的顾北,不由分说的捏住他腮帮子将一瓶白糖饮灌进他喉咙,呛醒的顾北不知缘由正要吐去被主子牢牢捂住嘴,厉声“吞下去!” 顾北讶异回神已见着眉飞色舞的南弦小跑奔来来,将死而复生的爽笑架在主子严厉的面目旁朝自己炫耀手里的吃食。 “属下确实中了迷幻之术,是南弦喊醒我的。”三人已然修复缓神,冷静环坐篝火。南弦以手里的木枝比簪,朝主子比划着自己如何扎在他十指头之上,以痛意强拉回了顾北。 朔宁王撑在膝上虚眯着眼“那处的蚀心菇如此强烈,你如何还醒着?” 南弦原本得意,转而又几分无措讪讪“我原本睡了,但是……没什么梦可做,就只梦见小银信的叫花鸡馋着,没一会就醒了。”南弦不好意思挠着头“您知道的我脑子不记事。虽然做过许多事,但是过几日便记不清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南弦幼时惯偷如何精巧总也难免出错,便学会了与自己自我麻痹硬勾去自己的行径。遇上报官难缠,便是泣涕可怜理直气壮的喊冤,从精巧细节到人证物证编的自己都分不出真相。自我催眠的时日久了竟养成了健忘的毛病。堂堂女匪,却如同浪荡公狗,办完交代,便将自己清理的干干净净。如此进了幻境依旧混混沌沌,看来愚人亦有愚人的好处。 “我们在密阁最深处见到了施术人,从一个暗道里直滚而下。”顾北转念严肃,又带出几分无奈看着周遭“说是追来这里,如今看来,是被引进这处的。”他踟蹰看向朔宁王“殿下曾怀疑皋涂山上有鬼,果真今日被引来了这处。” 朔宁王点点头,忆起紫烟的经历。按照蚀心菇流走的线索,追踪的士兵有去无回,朔宁王只得调用紫烟。紫烟受过闭识之训,除了效忠别无念想,继而顺利闯进了内阁,却在暗道发现上当,继而挣扎奋出,受了剧毒重伤。 朔宁王自己和木心的推论摊开恰好都印证了皋涂的离奇。南弦瞪圆了眼睛倒抽一口凉气“她能住在这?!”转念握着手里的犀牛角低叹“也得亏她擅顺天地,将灵草百木用的淋漓尽致,在何处都能活得。我们只在外围几日,全是毒虫猿兽。身法比我还快上几分,跟他们对峙至今,兄弟们都折在这一路了。” 顾北点头转向主子“只有几个人能在落雁衙里保持清醒靠近暗道,来了这皋涂山。余下的兄弟,兴许都被困在了梦魇之中。这落雁衙就是个筛子,要么困死,要么便进入皋涂山。如果真如殿下揣测这里有一只秘密训练的虎贲军,那这人当真的用心险恶。落雁衙炼心,皋涂山炼身。” 还是殿下厉害!南弦佩服得竖起大拇指“咱们都是混混沌沌被引进来的,您是从梦里挣出去了再自己走进来的!佩服!!” 朔宁王沉默转头看着不远处另外晃动的随从,自己带人从小道突进,也只有不足五人杀过进来。不过,自己将羽卫重新调出皋涂山外候命。他将眼色融进深山远处“天亮我们便进林子深处去。” “可去不得!”南弦嘴快,被主子的皮卷砸了一脸跌在地上。 “这是地图。”朔宁王仰头灌尽一口水“要滚趁现在。明日还不知如何天色。让羽卫接应。接上了就呆在营里别回来了。” “你定是让那女人蛊惑了!”南弦气急败坏“蚀心菇是她养的,那妇人是她救活的,给了落雁衙的线索,现在这山里她也门儿清,这不可疑吗?!” 顾北忍着伤快速起身将她堵了个严实,南弦今日却极其反常,拼命挣出急切“你也是蒙了心的,那女人把你耍的团团转,你们倒是甘心情愿……你放开我。”顾北扭手一掌将她推去旁处几个巡守侍卫间,示意将她捆上堵了嘴。南弦气急呜呜着跳脚,剩着一双眼珠儿急切打转。 屋檐下淅沥雨点只剩滴答,木心呆坐门槛上已经一整天,回忆着他轻缓温柔将她十指绕开,蹑手蹑脚独身离去。银信陪靠在她背上许她有个支撑“姐姐若是不放心就去吧。”她翻身握住她的手“我陪你。” “你说我不放心?” “皋涂山就像我们其中的一个家。冉冉也是。”银信长叹一气“有人在利用皋涂山对吗?” 木心木讷摇着头无奈“我不知道。”她轻捶着麻木的膝盖“不骗你,我觉得很可怕,但又不知害怕什么!”苏木心的眼里透出少有的猜疑,晶亮的晃动出莫名的酸楚“落雁衙,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思绪恍恍惚惚摸索几日,终于断续而执拗的停留在去利州的路上,被他诓骗着爬上一段断崖,在山涧之间水雾烟笼的幻象之中,就是那样的密林,虽然已从冬残进入暖春,那样奇特的残桓分明清晰的在她心底打上烙印。幻象里那个不曾露面的女子,朔宁王究竟识得与否?近乎想破脑袋,细细推敲记忆里他一丝一毫的神色亦未得到回应。苏木心的头更痛了。 银信双臂急速将她紧紧揽进怀中,再无多话。 ------------ 人间草木心 第四十九章 何故以弱食 这日温湿正好,三皇子才刚刚将虚眯的眼睁开,南弦已经安静老实跪在主子跟前,咬着下唇挤出讨好的笑,三皇子亦是见怪不怪,装模作样踹去一脚引得她顺势装腔哀嚎求饶。 山深幽静,三皇子一众下了马,只身步入林峦,松竹交映,遐观远眺,曲径通幽。再往深处,岩洞玲珑,周回虚敞,气凉石冷,越发凛然。明明难得的好景却偏笼上瘆人的恐怖。 “你看!”南弦拿着刀比划一个方向。顾北顺着望去,浅滩处几许白骨森森。“越往里处越多。” “他们怎么死的?” “各样都有。”顾北一边踩住浅滩上大些的石块,一边扶住南弦“我们上次来,见过面皮发黑,该是中毒;也见过枯皮瘦骨,该是迷了方向饿死;还有陷入泥沼,冰川受冻,火蒸,分尸……”南弦踌躇停了脚步“这哪里是山,是地狱罢。”转念又难以置信“所以你相信,她在这种死亡谷里住过大半年?” “不信。”顾北示意着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气,“殿下,要下雨了。”他三人点了火进了一个浅穴。果真才走进去,山色顿变,云走若飞,顷刻间,风嚎万壑,雨横两间,不一会方才路过的浅滩俨然成湖,水天浑合。待殷雷隐隐,云含剩雨,犹着数点飘摇西壁,三人走出洞穴,眼前仿佛被仙人改天换日,全然不是方才进来的景象。 “回去的路被阻断了。”南弦抚着胸口“怪不得,这样的山里莫说是人,便是鸟兽也难辨方向。” “我有个猜想。”朔宁王望着湖里渐渐浮上来的几具残尸。“这里,或许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他转向顾北“你听过南疆的蛊毒吗?” “您是说,弱肉强食不是为了操训?”顾北恍然望着心悸的南弦,“是想效法蛊人,将不受降心之术的人筛检进来谋出强者?为什么呢?” 朔宁王沉吟许久缓缓“苏玉昨日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我在想……”他转向顾北“五行散只能麻痹躯体,只有配了水才会虚耗精元横生依赖,继而混沌神志。蚀心菇原是被苏玉用来止疼的,尔后却被人利用,得以窥视梦境。我们都以为是逼供……” 难道不是? 回来她说的那句话。朔宁王抚掌负手,虚眯着眼辨认方向“何为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之态?是使人天真而元气淋漓,至老而同婴孩。” 顾北恍然“当真是……圣上修炼的长生术?那……”问话未有继续,他心知不走完这座山,便什么也不会知晓。 几人断续辨识,走走停停,近乎大半日子。 “这么久,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南弦举头高处黯黯成阴的杉木,笼烟惹湿。少有鸟儿在期间,难得一只也是匆匆掠过,逃命一般。“什么鬼地方?”南弦停了脚步“你们听见什么动静吗?” “巨麋?这是巨麋??!!”南弦惊恐望着远处狂奔而来以至地动山摇的巨麋群, “快走!是血蛾!”三皇子一声断喝带着众人顺从巨麋驰骋方向快速奔开。没跑多远,遮天蔽日的血蛾仿若天降,呼啦拍着翅膀闯进他们的视野,几只最尾的巨麋体力不支踉跄摔地,血红的大蛾如层层枫叶一般扑涌上前。朔宁王顿住一瞬,挥手驱赶间看见被纠缠到寸步难行的随从们,恍然之间快速褪去外袍扔向顾北南弦命其披上。 二人接过,帷幔一般盖在头上,与三皇子快速闪离那片林子,逃出来的便仅剩他三人而已。 “是王妃的香膏啊。”南弦长出一气带出酸意“怪不得她自小就活在这些怪地方。熏这些我们不曾用的。”又被主子冷绝瞪来,讪讪住口。 “穿着吧你。”朔宁王嫌倦眼色“跑这么慢,弱之肉,说的就是你。” “我……”南弦急于辩解又难以辩解,气哼哼追上“为什么往回走?”才刚出口,就被顾北嘟了嘴,隐蔽下来。 果然没多久,几个披着巨麋皮的人形从四处聚拢,悄然伏卧,待那血蛾吸干了血散去之后,便蜂拥而至,如野兽一般争相啃噬剩下的巨麋尸骨。形弱几人,争抢之际竟被活活践踏而亡。死去尸身,亦被分食。一炷香不到的工夫,风卷残云,仅剩白骨。南弦一阵反酸恶心,避开眼神,缩进顾北怀里。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南弦瞪着眼睛装傻“那些……是人吗?即便是野林里的兽人,也不会食同类的。” “你活擒一只来。咱们审审?”顾北压低嗓门退身走远。 “凭什么是我去?!”南弦紧紧随去,不服气捏紧他衣角。 “苏玉说,这些捕食的多是雌体,为了哺育后代才疯食肉类。”三皇子眼底含笑“遇着美男都得捉回去取精生子。你去,安全。” “那不正好!”南弦气不打一处,咬牙拿食指点着他二人“美、男。”她抱臂转身“整好端她巢穴!” 朔宁王与顾北对视一眼,对着那群人形兽人散去方向打个匪哨,二人双双翻身上树,南弦惊讶旋身,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身后风声嗖然,下意识俯身躲过那兽人一袭,“你们混蛋!”南弦抽刀,飞身跃起,踩着树干躲避追击。眼前能见只有上蹿下跳的棕黑身影,闪电速度,全然非人。逃跑是不可能了,南弦站定一处稍显空旷之处,横刀而立,谨慎观察。 “你们,都是什么人?”南弦试探着沟通,头顶一只急速落下,此时面对面果真瞧了个真切。浑身毛发,红眼獠牙,嘴里的腐食臭气熏天,“它”呜咽顿起,对着南弦淌下丝丝涎水。南弦与“它”相持一阵,眼瞧着其它几只陆续扑来,顺势卧地翻过,还没来得及伸腿去踹,便被“它”蹬出老远,南弦落地滑行一阵心下惊异,这全无内功,分明就是野兽的蛮劲。说“它”是人,实在勉强。再想着他二人跟自己胡诌的鬼话,一时气绝,艰难应付之际插嘴嚷道:“我,可是带了两个美男。咱们谈谈?喂!你们听得懂我说话吗?” “打这么凶。不去救她?美男。”朔宁王斜着眼,握着皮囊幽幽吞下一口水,递给身边的顾北。顾北接来仰头才发现一滴不剩,忿忿冲他“你也美,你如何不去?” “我成过亲了。”朔宁王快速应道,冲着下面乌央跃起的身影挑着下巴“你挑一个,本王给你做主。”听着许久未有响动,他故作诧异转头盯住木头似的顾北“全都要?”顾北终于忍无可忍,对天深吸一起,抬膝踹上他下盘。朔宁王早有预备,横掌击开,跃声一记飞踢折了他端坐的树杈,顾北翩然坠下,落在包围南弦的围圈外。 窸窣响动惊起兽人,南弦讶异感叹:那些兽人见着从天而降的顾北,身子战栗一阵,呲牙弓背仿佛饥忍许久,果真蜂拥扑上。顾北心下惶然,拔腿便逃,留下缓过神来南弦一边狂笑难止,一边无奈摁住岔气的腰间替他惺惺作态着拖延几只。 待朔宁王悄然下地,悠悠然晃荡去河边方向,终见褴褛衣衫的顾北咬牙恨恨擦着红肿唇边的血迹,身边的南弦喘着气似要帮他治伤又难忍笑意的滚在地上。见着三皇子体面干净姗姗来迟,南弦艰难爬起指着高摞的几具尸身喘着说不出话来。 “都死了?”朔宁王强忍笑意严厉道“审过了吗?” 顾北铁青脸色远他几步背过身去,南弦大笑连连摆手“审不得审不得,要了命了。”她转而学着他板住脸孔对着三皇子道“今日之事全是殿下的不是。您不知南弦心属于他?怎可让他来这样的地界儿蒙羞。”说罢转头对着气急败坏的顾北安慰一阵“你瞧,我替你说他了。不气不气了,啊?” “你同她们也有醋吃?”朔宁王扫一眼兽人尸身,斜着眼提住南弦后脖处自己的外衣领儿,快速脱下披在依旧愤愤的顾北身上,拍着他的肩笑道“罢了,今日你受委屈,回去了本王再赏。”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章 勇闯引雷阵 朔宁王回头看着其中一只的尸首,点着下巴拍拍手里的灰尘“从幸存的押运拟出的图来看,应该是这些受了瘴气的兽人劫走了火药。蚀心菇只做一时之需过不了几招便会受毒身亡,要能劫走运走只有日常服用,一点一点,异变骨骼豢养山林。可这菌菇可不好找,非得有人定期运来才是。猜猜看,能有谁啊?!” 答案显而易见,可顾北并不着急,迎着朔宁王冷了眸子黯下神色低沉:“我有话说。”顾北认真环视一圈兽人尸身,盯住朔宁王紧锁的眉头“它们不是我杀死的。云层突散,露出金辉,它们哀嚎奔逃返回密林,这几只被我们拖住,不到半盏差工夫,他们痛苦万状,全数死去。” 看着顾北欲言又止的闪烁,朔宁王自顾亮了答案“你觉得王妃黑朦与之有关?”他举目直视阳光“诶,我们多少都曾受了香毒,却不曾畏光。” “属下斗胆。”顾北惊异一刹垂目“属下说的,是常常闭关的那位。当然,这只是属下的猜测。”顾北凝神“王妃行医道,异变人种与她的受教实在背道而驰。可宫中那位就不一样了!” “不必由你说。”朔宁王摁在眉心“她跟苏玉一样,本就极不寻常。”沉默一阵他摊开掌心看着清晰可见的纹路和青筋“你一定疑心过她和贱氏给我喂的药,疑心过她养的孔雀,疑心过她从美人变为太史令的一切。”他转念侧目“你对她的疑心从未停止,为何现在却相信苏玉?” 顾北望着主子的眼神,心跳狂跃不止,那余梦碎残席卷而来,楼阁下漫漫花海,绿缛可爱,不远处的大石块绕砌翠云,青葱欲浮。可石上枕着的人,竟是午睡小憩的苏,木,心。 顾北痴愣看着她步步走近,眼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温情,狠狠咬住的嘴唇暴露着迫不得已的克制。 “小北哥哥。”顾北眼帘沉重,挣扎几番,眼前的黑暗转为团团白纱,白纱后木心那双大眼睛满是忧虑。 小玉?顾北分不清现实还是梦里,快速起身,却被拨纱而入的小玉正正迎住。光晕朦胧,周身氤氲荡荡,“我还在梦里不成?”顾北陷在她无言温情中,终是咬着牙,拽住她一只手腕。 “你也喜欢苏玉?”三皇子轻飘飘一句却如惊雷炸在顾北耳边,将他从回忆追回现实。 “不是!”顾北惊惶起身急急辩驳。望着他挑起的一眉又缓缓沉下心“自从知道她是小玉,我……我不知为何,总有些愧欠。从前我爹知道她养母想弃了她,提出过把她要来带走。为了包袱里最后一口干粮便作罢了。” 朔宁王听闻却悄然长出一气,倘若彼时如此,苏玉定做了他属下家眷。 “你们嘀咕什么呢?”南弦悻悻靠近“这林子里瞧着什么都有,转一圈却什么都没有。”她懒懒蹲下朝着主子揖手,“敢问爷,不!敢问王妃,她从前都吃些什么?” 朔宁王抬着下巴点着那几具兽人尸身,引得她又一阵激烈的反胃。 街头不起眼的药铺子后院,参汤的浓烈裹挟着热气卷卷而来“这菇子如何麻痹经脉,总该一日好过一日才对。”银信眉头拧出深深纹路蹭着木心额上冷汗“参汤灵芝一碗一碗吊着,如今脉息都已无碍,为何武功却丝毫不见恢复。”她哀求一阵“姐姐,我小心些就是,还是召景纯哥哥来瞧瞧吧。” 木心支着绵软身子陷入困顿,朝廷急需术士,软磨硬泡。景纯三年来日日避走,尤其不敢陷入洛阳半步。云游道家四海奔走,倘若为了自己违心背意被朝廷捉去做些心有不愿之事,可不是逼死了人家?可眼下自己已然不是倚靠药草续命的时日,这降心术阴毒狠辣,再不破解实难好过。 她在回忆三皇子临走时的淡然:“本王已经很后悔了,紫烟伤的那么厉害,我就不该带你去落雁衙。原以为你撑得过蚀心菇的毒,不想还是被剥弱到如此地步。好生养着罢!” 他是真的担心,还是疑心?苏木心想的脑仁生疼,终于长吸一口气起身换了衣裳。 谷外马蹄声快速由远及近,羽卫警惕布阵,箭头依着由远及近的目标拉出满弦,断喝“此处不可过,速速下马!” 缰绳绷直,马头嘶鸣后仰,木心高坐马上一脸严肃对着重重冷器“殿下他们,进去多久了?” “你是?” “林卫羽射,百步穿杨,却偏偏认不得王妃的男装?”身后的银信半带严肃耻笑一阵。 “见过王妃。”那林护卫一惊,匆匆垂目揖手“殿下命小的在外面守着,已经两天一夜了。” 木心心思一沉,快速拨正马头,轻夹马肚,绝尘而去。顾不上他制止,银信紧随其后。 快进谷里,山头似有鹤唳之声,谷中云生,寥寥岩壑。马儿抬起前蹄似是惊着,再不肯前进。原地周旋几圈,木心远远见着翻羽不耐烦的踢踏着脚下泥土,见着她来更是高声嘶鸣。二人下马,轻抚翻羽鬃毛,却见它更似焦虑,围着树边打着圈儿。 “好翻羽,你若着急,我带你去寻他?”木心试探,果真翻羽嘶鸣再起,疯摇着脑袋想要挣去束缚。她解了缰绳,含笑拍着它脖子“前面危险,你怕不怕?” 听着有危险,等不及她施令,翻羽扬蹄欲奔,唬的她一阵心惊。 腹地中心终见天日,这便是引雷阵?植被却阴翳阳火半半,光秃之处焦土斑斑,炭黑的粗木脆生生的扬起灰土显露出各种各样的尸体化骨,尤其是巨麋尸骨,累累而上近乎另堆成山,自成耸立之态。三人小心清理谨慎步入中心四下探查,越往腹中越发暗暗心惊。 南弦掩面凑近主子疑惑“按说雷引山火,为何偏偏只烧这一处?外头那样的密林如何得存?” “林子外头水滩伺在坎位。水水生云,林在当中,为水生之木。而水生之木即为青龙,可招雷电。腹地以水克木,引雷劈山,确是诡异。”顾北也悄然靠近“照殿下的推论,养蛊盘中的毒物能行至腹地,则蛊王已成。再引雷至此?引雷作甚?”他左右环顾揣测“再说我既能来,自能走。”他苦笑摇头“这不合理。” “下品丹法以心肾为鼎炉;中品丹法以乾坤为鼎炉;而上品丹法以天地为鼎炉。”朔宁王缓步若有所思:鼎必有药,炉必有火,药必归鼎,火必入炉,方能有炼化。他转向二人“上品丹法修炼的鼎器是玄关一窍。” 顾北吃惊呆立“舍却幻生元无物,认得玄关既是仙。”他四小环顾继而悄声“是圣上的长生术?”他对着南弦的错愕解释道“玄关窍为生死根、万物根、天地根。能否入圣能否长生全在是否真知玄关。” “我真的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南弦悻悻抱怨。摊着手踢着脚底的杂草“我就想知道,这里有咱丢的火药吗?” 朔宁王转向顾北,眼里讽意十足,甚至挂出冷凝之笑“常闭关的那位,该是在这处功亏一篑又不敢向圣上禀实,仗着那张脸独嚼苦果,伺机而动。”话音才落忽而一阵似檀幽的苦草味断续入鼻,他不禁抽动鼻子警惕看向来源“什么味道?” 顾北循着他眼色望去,南弦微抬双臂,老母鸡似的用双脚划动鞋底的野草找寻些机关痕迹。 “谁让你擅动……”顾北还未骂完便敏察异样,“殿下快撤!” 那圆边腹地还未认清方向,千头巨麋受惊似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绕着引雷阵阵型外沿疯狂围住转动成圈。越聚集越多,速度奇快,而中的包围圈亦越来越小。顾北南弦围住三皇子,在眼花缭乱的圈影中冷静寻找破口。 “巨麋阵。”朔宁王冷眼望着左右二人“看见了吗?这巨麋成墙,便是药必归鼎,火必入炉的法子。” “都什么时候了?!”南弦因为紧张,嗓音都转为尖锐“您倒是说点能逃的法子!” “天地定位,雷风相搏,艮兑相对,山泽通气。”朔宁王缓幽“这期间必有通向外滩的路。” 南弦快走两步努力挣大围圈,焦虑叫道“说我听得懂的!” 有个石潭!顾北拔出剑来,正要开口朝她喊,便听见天边低声由断续至幽长,不知是何曲。忧虑陡生之间却见主子满眼生出笑意,偏偏嘴角冷哼,俨然口是心非之相。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一章 莫道无心畏 笛音骤停,巨麋阵定,寂静只片刻,忽而远处传来吽吽赶叫,众人望去,那苏银信笑眼明媚,满脸灵动,豪爽立于一只巨麋背上,一手紧握着琼枝错节的鹿角,一手高旋一件海天霞色的坎肩儿,随之飞奔靠近,所经之处,众麋追随。 南弦目瞪口呆,恍惚片刻,也只得惊叹今日的风头全数给了这丫头。 “南弦!史南弦!”银信远远冲她挥着衣裳,作势微微弯腰。南弦会意,顶着同样一张明媚笑意快步迎上。交错之际,南弦拉住她的衣裳,蹬住鹿身,同她一样立于鹿背,大笑着带领群鹿奔远。朔宁王和顾北随之望去。并未在意身后哒哒的翻羽。 木心瞅准路间空隙,驾着翻羽奔向他们。同翻羽比,巨麋高大如山,奔走纷乱,她只能在起伏间时有时无的看见中心的一点,仰仗仅有的感知,木心路过瞬间,拉住朔宁王手腕,猛拽他上了马背。眼见银信拖开的小路就快聚拢,不料那翻羽猛抬前蹄,止了脚步。不顾木心牵引,旋身跑了回来。木心定睛,才见中心处三皇子不可思议盯住他们。翻羽挤进巨麋的间隙,艰难凑近他讨好着喷气。木心诧异,见鬼一般转向身后,顾北板滞脸庞,谨慎举着手臂,不知如何才好。 “你们商量好,今日来造反的?”三皇子眉眼冷漠抬手安抚焦虑的翻羽“还骑着本王的翻羽?” 木心匆匆滑下马背,看着随他下来的顾北怔住蹙眉责备“你……你怎么穿成这样?来替他诱敌的吗?” “属下昨日,诱过敌了。”顾北震惊之后眼底惟余幸灾乐祸,故作正色揖手而告“外袍是殿下赏的。” “原本银信能引走一半,我带翻羽出去也能带走大多,你随便跃两步就能出去了。”木心望着已然困拢的“围墙”“这下可好,三个人一匹马都陷在里头。” “谁让你眼瞎?”三皇子嫌弃讽道“眼色不及翻羽还敢闯进来?” 木心气怔,顾北也只能牵住焦虑的翻羽打圆场“先想法子出去吧。” “错过了成阵前的时机。”木心惋惜一阵“如今阵势已成,它们只会有条不紊的越聚越拢,等待三日,直到外头的蝙蝠散去。” “这巨麋当真不可动?” “心眼小透了。”她斜眼瞪着翻羽“这山里的兽人都不敢主动猎杀。让它瞧见一眼,群起仇意之时你才知道厉害。”木心四望着越来越小的“包围”,“你们,能闭气吗?很久。”即便四周都是密密麻麻的鹿腿和皮毛,她试探指着东南,“那边有一方一人宽的窄石潭,应该没几步远,水是活的,不知道通向哪里。总之你们去避避。” “通向林子外滩。”朔宁王想也没想。 “你早就知道出路还在这磨蹭什么?”木心吃惊,方才忆起朔宁王幼时便是水文地势之奇才“你们出去找银信,我带翻羽想别的办法?” “你说我留在这里做甚?”朔宁王终于按捺不住怒意“你不带翻羽胡来,我们早就出去了。” “殿下和王妃先走吧。”顾北叹息牵起缰绳“我带翻羽想办法。” “我要是会闭气,还能不知道那泉通向哪里?”她几分懊恼几分羞愧挥手赶着他们“你们走吧。”她带着气性转向丈夫,“今日算我多事。我答应你,就是死在这,也好生把你的翻羽带出去就是。” “你……”三皇子咬牙却被顾北拉住,“我们出去,引血蛾过来。”他却钉子似的钉在原地,任凭顾北如何心急也岿然不动。顾北深吸一气认命般点着头“这里只我多余,你们不走我走。我去找血蛾,反正,你们都不怕血蛾。”说罢真真埋头钻进巨麋群中。 “将不死军不灭,你怎么死心眼儿啊?”木心被挤进他身边气急败坏推搡着身边的鹿儿,争取一丝喘息骂道,“你就是这样任性打仗的?” “有你这种累赘,哪有灭不掉的将?”他拉紧翻羽,抚着它鬃毛尽其可能安抚它的惊慌。 另一边,一壮硕巨麋馋嘴儿驮着两个娇蛾笔直又准确的错落跳跃,快速奔出包围,渐渐慢了速度得意仰着角儿听令回身。 “他们干什么呢?!”南弦环着银信腰间张望“为什么不跟出来?” “啊?!”银信回身,群鹿混乱一阵,留在阵中的鹿儿重新组成的圈围,姐姐他们一点儿影子也未见“糟了。” “为何你能驾巨麋?它受训过?” “也不是。这馋嘴儿是溜溜的父亲。”银信转着眼珠子快速解释,“溜溜是我姐姐的……宠物。” “溜溜?” “来不及解释了,我得回去!”银信推搡着南弦,却被她紧紧扒住腰间,一起去!!二人重驾鹿儿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 “果然是这个破招。”木心恨恨望着突然密布的乌云天呼吸陡然变了节奏。 “这山势奇异,常年迷蒙,尤其这个气节,低谷高声汇凝雨落,你会不知?”朔宁王奇怪望着她惨白下去的脸,话音才落,闪电照亮她的惊惧,倒让三皇子不由怔住一瞬。巨麋依旧躁动,她却不受控制软软跌坐在地,抖成一团。被鹿蹄踩踏推搡也直不起腿来。 “快起来!”他严厉警告还未脱口后果。一道五色炽焰影落而下,直炸在身边,群麋奔涌,嘶鸣顿起,原本规律的旋转顷刻间大乱一团。木心全然失控,只能战栗抱头,削瘦身形尖厉迸发出凄绝“师父!” 紫电并未收敛,在陡然密布的阴云中犹如恶龙骇水腾波翻涌而来又决绝抖落云端,直插而来,天色亦恍如泼墨,天地漆黑惟余那烁电五彩频闪耀眼。与那初时梦中无二,朔宁王依旧扑身而上,将瑟瑟妻子窝进怀中,聪慧的翻羽亦顶着烁电,迎着绝流,果敢绕与二人周旋,只身将惊惶失控的践踏挤压极力挡在身外。 可蛟腾依旧乍骇与头顶,三皇子抬眼,那夺目光耀如直插而下的宝剑悬于正上。他只更用力的抱紧怀中人儿,倘若今日当真与她一同死在这处也未有遗憾了。那炸雷轰然劈下,二人皆闭目相拥,刹那天地光亮交映,头顶传下的酥麻绞紧筋骨,滚烫烧炙的烈痛遍布全身。三皇子只在恍惚间感受顶上似是阴翳一刹,继而空中哀鸣回荡。他已不知是否仅存的几魄抬了眼,不远处一只巨鸾身影在矍铄中扭曲挣扎,似是重伤,越落越低,惨叫着落入林子中。 那是玉儿吗?他拼命要追却被怀中重担压的起不来身,愈急愈难,终于暗黑全覆,周遭安静。 “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把他扔下!!”南弦疯似的摔打撕咬着呆滞的顾北“我当你是男儿好汉,分明是个缩头龟!”顾北跪地无力支撑,任她打骂。那南弦打够了又恨恨跪下,使着全力扇着自己的耳刮子,哭嚷的回声凄厉。 “闭嘴!”银信强忍万般心绪,把持着随时都会爆炸的心脏扭身大踏两步踢在她肩上“哭丧呢你!晦气!” 南弦从来如男儿铮铮,可哪里招架的住在累累焦尸里翻找主子尸身。见着鹿群中翻羽的尸骨早就破防百回,哭软了手脚。 “你跟我来。”银信揪住刚刚才南弦放开的顾北,指着一头鹿儿示意他靠近“他俩我是掰不开了。搭把手,把他们搬去林子里。” 顾北只当听不见,愣愣叩首,垂目沉缓“是属下失职。属下,这便来跟殿下请罪。” “我何时说他们死了?”银信气急败坏,又怕他下一瞬真的自裁了去。 顾北南弦二人一惊又旋即放下了耸立的双肩,南弦咬牙“烧焦到这个程度,你纵是有仙丹也无力回天了。” 银信长吸一气耐住性子,将一掌切在另一掌心里示意“山里若被野雷生劈下来,会跟翻羽一样仅剩焦骨,他俩衣裳都没个火边儿。” “那他们?”顾北南弦急急探去,果真连头发丝儿都在。 “我让你把他们带进林子里冲冲水,再不被这些尸灰呛都呛死了!”银信抱臂蹙眉严厉跺着脚下焦土“这破山头还想弄死我姐姐?想得美!!” 夜深,三人围坐篝火,南弦似是死而重生异常兴奋,又怕惊着真的死而复生的主子,极力按捺着笑意分着手里的几块干粮“信儿给王妃洗好了就来,她今天立功,多给她分一口。这是殿下的。这是你的。”她递向顾北的手又急速收了回来,瞪眼骂道“你有罪,吃什么吃!” 顾北眉目近乎快垂去土里,终于鼓足勇气转向三皇子跪叩无言,朔宁王冷凝似的眼眸未有一丝情绪,只有散着的头发滴滴坠着水珠。一时将南弦气性再挑,吊楣跳脚又对顾北的维护不力怒骂不止。 木心带着银信缓步走回,应着篝火闪烁,不禁揉了揉了脸,暗示自己放松。她怯怯望着三皇子冷锐脸色,带着银信小心跪好,张嘴又咽,许久才低声“对不起。都是木心的错,让殿下失了翻羽。殿下要罚,罚木心吧。” 南弦也难坐住,左右打量一番跟着一同跪下垂目“怨南弦贪玩,竟先跑了出去。” 夜风里只有柴火噼啪,安静的瘆人。木心抬眼看着他无言又漠然的眼色,心里揪得生疼,自责成倍落在眼里,硬着头皮头低言“明日天亮,我便带信儿先回去,不给殿下添扰。木心回府里,等殿下降罪。”风撩着火烟转向木心,木心本就虚弱,一时被热气熏着呛咳不止,又连带着咳出几口黑血来。银信急欲将药递上,见着三皇子冷眼和姐姐蹙眉,又没好气跪了回去。 “为何要这样做?”沉默许久的三皇子终于抬起烁烁眼色,分不清是泪是怒转向木心“将我们全部拖进长生术中,与你有何益?” 错愕不过一霎木心警惕惊异“什么长生术?”她求助似的望向顾北南弦,未得其解又无奈转向丈夫“殿下若为了翻羽伤心,全怪木心不是。木心虽居过皋涂,却不曾进过这引雷阵中,并不知会如此局面。我们顺着殿下留下的记号追来,见巨麋乱作一团才奔去救人的。” 银信无畏帮腔“就是!我姐姐幼时被养父母弃在屋中,闪电劈中房屋我姐姐受了惊。从此最是怕那霹雳之光,稍有隐雷避之不及,谁会盘算这种位置?!早知还不如不来,咱们五个人都被困在里面,眼睁睁的看着雷前前后后劈下来!吓都吓死了!” 朔宁王的怀疑却愈发浓烈,犹如利剑,犀利而精准的扎在原本就破碎的木心心间。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二章 谁作山中主 重明现身了?!太史局中铜铃叮当,太史令收敛方才眼中溢出的复杂眼色疾步而出迎住缓步前来的圣驾。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太史令含笑叩首,遥指鼎中青墟莫名缭出紫烟“祥兆已现,不日圣上定可大成。” “西北旱收,难有稳固。南地堤渠工程虚耗亦是巨大。宫里太后也一直抱恙缠绵病榻。”皇帝眉目紧蹙,太史令却轻松揖手“圣上保重龙体为大,不可过度忧心。北府军才获大捷,战神之名远扬,南地一时废些,却能抵御涝灾保百姓居业固我江山。待入暑了,太后去甘泉宫调养一阵,寒症自会消退。”趁着龙颜舒展,太史令上前一步附耳“那炼在月宫里的金花方,臣,可给圣上寻来了。” 皇帝望见鼎上紫烟袅袅,似是开了心结。 可皋涂山上依旧气氛肃然。 一个兽皮莽汉蹲居黑洞山石中眉头紧锁,抚着手下冰凉蛇鳞,蛇鳞尽头依稀可辩一条千丈长的巨蛇,头如山岳,目等江海。它不耐烦似的晃了晃头,又懒懒乖顺俯身,顺从着那引蛇人的惆怅:引雷阵中竟闯入了五人?五个人,竟都活了下来!究竟谁才是传闻中的那蛇鹫毒手?!他努力瞪大浓黑的眉眼,仿佛要穿过层层密叶将那几人一口吞掉。 “你到底是不信我!”木心终忍不住,朝他负手走远的黑暗中追去“你究竟怀疑什么?!你问,我什么都能解释!”见他不答,她只得努力转着脑筋细细回忆,急出一头细密汗珠儿“是因为我的梦境吗?我师父从前被黄鼬害过,所以我讨厌黄鼬!太子命我与古朝言单线联络,可他不守信,私相授予。那些事情都是事实,惟有皋涂山的雷击从未有过!我原将它当成破绽告诉殿下……”她急切转去三皇子跟前“可殿下离开后,我思来想去,恐那就是施术人有意指引,那黄鼬,兴许就是另一个来窥梦之人,我越想越怕才追来的!” 见他依旧冷冽,木心只差跳脚,近乎带出哭腔“我虽不认同圣上执著长生,但并不知这引雷阵与长生有何干系!他……不是请大皇子在行宫里炼固生丹吗?”她红着眼睛讨好拉住他的衣摆哀哀“我若想害你进引雷阵,何苦将自己和信儿摊进来?!”她转念又振振“那要说怀疑,我才应该怀疑殿下吧!从降心术中全身而退,从引雷阵中九死一生,难道殿下就不值得怀疑了吗?” “你说你从未进过引雷阵?”朔宁王冷哼侧目“那你如何知道巨麋成阵可引?如何知晓阵中隐匿石潭,还是活水?!紫电劈山,焦尸累过半身,大家眼睁睁看着我们被击中,苏银信又如何断定我们还能活着?!” “哪有什么巨麋阵?!”木心跺脚“那鹿儿成群,旋转聚集是遇袭反击的本性。所谓阵法都是人的臆断。溜溜一家曾被我受训殿下不是早就知道的吗?周遭焦土得润定有水脉,腹地曾有返回的麋鹿落水,只有一只才出生的幼崽不曾起来,我才推想定是一方小口纵深的。”她语速飞快,扭身喝来银信。 为何断定我姐姐还活着?苏银信全然未受他二人情绪感染,无畏仰头天真“有一只大鸟,哀哀叫了两声又飞起来了。”苏银信身子夸张展开双臂,带着一脸崇仰“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眼睛里就有金色的光亮,振翅便落羽,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有天大的好事。” “不许在殿下跟前胡诌!”木心严厉吼得银信噘嘴委屈,跺脚扭身任性远走两步“我说的就是实……”话音未落一阵旋风卷携砂土将众人打的睁不开眼。篝火光影只显露一根水桶粗的巨尾将火花扑散,轻松的犹如豆烛。耳边苏银信的尖叫不等木心揉开眼睛便由近及远消失而去。 顾北重燃火把时,木心已然有些癫狂失措在朔宁王怀中。 “蟒?”顾北难以置信,方才的风卷残云似是幻境,俯身细细查探方才那怪物破土之处“我们竟丝毫未察……可是……这山上如何会有蟒蛇呢?” “那不是……”南弦好容易上来一口气“我看的分明,长了两个黑角,是……龙……”她生怕冒犯怯怯望向拼命抱紧王妃的主儿“王妃莫急,我们定能把她找回来。” “这山里四处的毒草,何来的蛇蟒?!”苏木心再无耐心,挣开三皇子的保护抽出短笛直指他三人嘶吼“你们最好跟我说实话!什么是长生术!与皋涂山何干?!与我信儿又何干?!”见他一众相觑无言。都齐齐望着毫无示意的朔宁王,可丈夫眼里分明都是疑虑。 只能指望自己的木心颤颤凑近手里的玉管,那管笛声在夜空的树林间激进穿行,好似一方无形巨掌低沉笼络,突击而严厉,全不比从前引鸟的婉转。 果真几人立感大地撼动,相比白日巨麋突围更加激烈,林中百草振颤,树木哗然,没一会那兽人嚎叫,巨麋奔突,血蛾扑扇之声齐发奔涌。 “你在做什么?!”三人极力保持着平衡和冷静,却在这炼狱之林中感受到深刻的无力。此时的王妃是真正的林中王者,夜风卷起苏木心鬓边发丝,那长发丝缕好似触角,夜风中激荡,指挥着暗夜林中望不见的千军万马。 果不其然,山源一处陡然热闹起来,各色哀鸣嘶吼闷响在黑暗里越发恐怖。苏木心通红眼中仅有一方炬火,迸出愤怒火花。她扭身朝向那最喧闹的林中深处,将手中玉笛之声一遍遍放大、加速、再放大、再加速。 不过一炷香工夫,密林里窸窣渐近,三人即刻抽刀防卫成阵。那悉碎声音几乎靠近耳边,众人见一身形粗大的兽人吭哧扛着不大清醒的银信钻进微弱的亮光中。那兽人七尺身高,壮如野牛,将那银信拖来,却小心伏地,谨慎绕过他三人,缩着身子快速扑进木心伸展的臂弯里。 “是何人伤我信儿?!”苏木心语气克制,似是怕吓着怀里的野兽。那兽人望着她比划一阵,又急急扑进木心怀中,揽住她腰身死死抱牢。 “给本王放开!” 那兽人抬目,赤焰冷冽寒气逼在眼前,那兽人尖厉一声,却清晰可闻“坏!人!”分明是个沙哑的女声。 “不要!”木心蹙眉急切拦在二人之间,来不及同丈夫解释只扭身抱紧那高大的兽人极力安抚“不是,不是坏人,那是嬢嬢的……夫君。”她细细抚在她密不透风的厚实毛发上“冉冉乖,冉冉不怕,是嬢嬢。嬢嬢在,没人敢欺负冉冉。” 不远处的顾北南弦倒抽一口冷气。尤其是南弦,收了目瞪口呆转向顾北,才见那顾北亦是青了脸色。 苏银信只是受了惊吓,给几处擦伤添了药,靠在包袱上昏沉。送走冉冉的顾北南弦分居两头值守。朔宁王在重回安静的夜色里添了两把柴:“这林子里的兽人其实都是人,是么?你是为了救他们才居在山里的。”他沉缓似是自言“山中无兽亦无人,是他们最好的容身之所。”他扭头直视她的木讷“顾北的伤不过两日便好的七七八八,你胸口的淤青却不见好转。” 他迎住她的惊愕缓缓“那些兽人不是为了孕育。蚀心菇是至阴之物,阳体或可破但女子却难。”三皇子再进一步逼近虚迷眼色“龙阳可救命?” 忆起那日自己拉住他衣袖不放,木心强吞羞恼,坦白点头又否认摇头“虽不至死,却心绞难忍。”她无奈抱着失了武功而虚弱肩头“男女房事是最简单注通气血之法,能快速减缓痛意,说是救命也不为过。”木心继而抬头“殿下真的错了,兽人不是我拢进山中的。我寻药来时才见许多受毒之人在山中胡乱吃喝,越病越重最后多数死去,活下来的也成了兽人模样。听附近的人说,有些逃跑的死囚,有些被追杀的小族游民,迫于无奈来这个无人之境却受了瘴气,疯疯癫癫的活在这林子里。” 苏木心似是忆起什么不快,眼中恨意再添几许,胸口灼痛轻抚,嘴角的血又多呕几许被她生生硬挺着咽回去“能听我的话的只有冉冉,她……她想留在这个林子里,照料这些兽人,好过外头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她再回神,才察觉自己的身子被他揽进肩头靠住,复杂的情绪渐渐让她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带着埋怨低声喃喃“你又不信我,还来管我做什么?” 再不信你,你也是本王的王妃。话语虽柔弱,可眼神依旧冷漠盯着噼啪炸响的篝火。 木心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询问“殿下是不是被骗了?你以为,这里有一支虎视眈眈的虎贲军,他们抢了殿下的火药。其实不是。有人故意用火药引你来皋涂山,想叫你进雷阵?” 傻瓜!他终于无奈斜眼“很多年前,我们就来皋涂许多次了,次次都是无功而返,没有你的地图,我们根本就进不来。” 厉害啊!木心长吐一口气,恨恨吞着嗓子眼里的气氛“敢算计到老娘头上来?” 苏木的身份瞒不住了。朔宁王扭头呼吸着她发间幽香“你害怕吗?” 那你呢?苏木心顺势侧躺在他膝上“你是会保护我,还是像从前一样,继续躲得远远的。” 朔宁王的呆怔还未缓回,膝上的苏木心早已闭了眼睛,睡得深沉。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三章 爱与疑共生 “老大,老大。这不好吧。” 林卫勉强将眼神从那水桶粗的蟒蛇身上斜去人群中,一声颤颤道“在我们那里的说法,这样成精了的大虫得罪不起的。” “放屁!”林卫瞪圆了眼噼着唾沫骂道“堂堂男儿!铮铮羽林!谁要在营中胡乱放言,我先办了谁!”林卫铁着脸命人去寻铁笼,将那奄奄一息的长虫七手八脚暂时扔进木笼,又将铁链层层拴紧,严加看守。 那拴铁链的小兵费力将那粗长尾巴塞紧,忽而嗅到一丝气息,急报上去。林卫越发警惕,又命人将许多箭矢顺着铁链缝隙密密插进笼中,反复叮咛严加看管。 羽卫靠近另一粗壮树干上被捆成粽子的大汉,蹙眉“他说的是越族话,他们越人擅养些毒物,最是适应山里野地,这么捆着不牢靠。去借个缸来,日头下吊半日,水缸里泡半日。”他提着弓扭头转向一众侍从“无论如何,人得活着交到殿下手里,都给我精神一点。殿下让我们守着,守什么?不就是守这些邪祟?谁要是敢出岔子,我把他扔林里去喂那些兽人!” 林中朔宁王轻抚妻子额上,冰冷却绒密的一层细小汗珠儿,手指保持着不甘的绞紧姿势,昏沉的没有一点动静。脸颊凹陷,在火光中惨白,唇间都没有一点血色。那只在闪电中扭曲挣扎跌垂坠地的鸟儿从脑海中倏忽与眼前的女人重叠。即便有千头万绪的疑惑,他终是不忍,俯身将她轻飘飘的身子更紧的抱进怀中。 “殿下那时,真的被击中了吗?”顾北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带着溢出眼眶的忧虑“属下冒昧。”犹疑一番亦是悲戚“属下真的很担心殿下。” 传说练就王母的不死药,得需九转回还。其中龙骨最为关键。那煅血龙骨是石螈的化骨,还不能是一般的石螈,得是至少二十年岁以上,死在南荒外的火山灰烬中,昼夜炙烤,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经得百年锻造还能得以留存。有秘闻称常人根本无福消受,服食一口便如烈火焚身。太史令曾以次为笑谈,揶揄传闻只可戏说,惟有灵胎可消化,事实上龙骨不一定是旁的,说不定就是皇子之中的天选。 大皇子玄王早年不知如何研习道法,一日陡然顿悟些什么,哭天抢地去拜了山里的师父,由那天地道法养活,早早弃了政途潜心替皇上修炼丹药。三皇子后来居上深得君心,扰的淑夫人日日忧心。痴症犹如金钟罩保住了母子平安。为了逃离龙骨之谈,朔宁王南征北战长居关外,一身伤病。可今日这毒场雷阵中死里逃生,还不知会传成如何虚妄之言。 “我娘带我躲了半辈子。”朔宁王将怀里的人儿紧了紧“苏玉说得对,不知如何自处时总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总比一辈子躲着好。你说呢?” 顾北不再出声,伫立许久垂目单跪坚定“属下追随殿下,绝无二话。” 天近晌午,连苏银信都鼓着青肿的脸吃过两顿,朔宁王终沉不住气晃着怀里的人儿责怨“你真是睡着吗?你若想拖着本王在这处,耗多久你只说就是。还不起来?” 南弦奔去掐住银信试探“这信儿什么也不交代,趁着王妃不省人事。杀了吧?!” “你们别闹了!”苏银信甩开南弦朝她轻轻敷着半干的帕子“你们看她孤虚的样子。昨夜那样发狠吹笛子,你们如何不知拦着些?!现在急什么!” 南弦一掌拍去“你有本事你别被那长虫掳走啊!”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越发失控。木心终于拧着眉头颤抖眉睫,缓着气从他肩头慢慢撑起,梦游似的抱怨银信吵嚷。睁眼却见三皇子没好气移开僵硬的肩膀,即刻收敛住了口。 “果真何时何地都不碍着王妃懒起。” “反正三皇子也信不过我。管我做什么?”木心撇着嘴直起膝盖,又软软跌了回去。朔宁王嘴里不饶人,身子却依旧屈尊将她接住。木心再不敢多话,咬牙扶住银信撑起。 木心适才回神,问询起昨夜的细况,银信躲闪两次见姐姐无意掩饰,便大方开了口:“我说那温老头为何专程跑来洛阳,难不成就为了你这个婚事打你一顿?!” “你说什么?!”朔宁王不可置信虚眯眼睛,继而便忆起木心那次莫名的坠楼“谁?” “有什么好稀奇的?!”苏银信翻着白眼“你们朝廷如何待我医家殿下难道不清楚?我医家疯了才要嫁进宫里!莫说家中长老,天下哪个医者情愿我姐姐嫁给皇子?!” “不许胡言!”木心作势要打却未下手,怒斥“问你什么答什么!空扯些胡言等我撕了你的嘴!” 银信顿顿,巴眨着眼睛认真“那是温老头的山谷鼈!十来年不见,居然那么大了!” 木心错愕呆立“我都不知温伯伯有什么山谷鼈,你从哪里见过的?!山谷鼈?这世上还有山谷鼈呢?”她鼓着嘴蹙眉“我都只在书里见过。” 哦。银信适才忆起什么羞惭摸着后脑“好像是咬了人。就那么几只都被弃了,我悄悄溜进他密观里瞧见的。”话到此处银信突然长嘶一声端住下巴“不对呀。温老头的山谷鼈都被拔了牙呢!昨个那条还有牙。”她抬眼对视姐姐的震惊抚掌肯定“这温老头定是听着动静来抓蛇的!” “你俩演够了吗?”南弦忿忿打断。 “谁演了?!”银信嘟嘴示意脸上的肿块“昨晚那老鼈没拖死我!”她转脸朝向姐姐“这真要是温老头赶进来的,我定去找他讨个说法!” “那你倒不必急。”朔宁王悠然“若非还在山里,现在任凭是人是蛇,都该捆在羽卫手上了。” 木心顿住半晌,无奈朝他好声好气“我师父只饲弄些草木,那温伯伯偏爱逗弄些难寻的小兽,倘若真是他,殿下……” “公事公办。”朔宁王冷眼再冰一层“何况他打了本王的王妃。于公于私也没情可求。” “他从来居在山里又一把年纪,哪里算计得到殿下头上来?!”木心急急追出“更何况,他瞧着我长大的,若是在民间,殿下也该尊称一声伯父。” “即便今日是你亲生爹爹来,打骂也得问过本王!” 木心心头似是刀尖扎过,他分明知道自己身世不明,屡屡被弃,竟还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若有亲生爹爹在,谁会嫁……”顶着他陡然震怒的眼色,木心急急闭上嘴,强捺委屈背过身子。 银信见她红了眼,急追上前“怨我怨我,不该挑那话头,怎的话赶话说上这些了!” “嫁来咱们府如何了?!”南弦叉腰上前一步“好吃好喝维护周全,何日亏待了不成?!王妃这样好本事,若不是甘心情愿,如何挨了打也得做这个王妃?” 顾北急急捏拢她左臂喝令她闭嘴。却奈何早早点了银信的怒意。 银信丢下姐姐扭身冷笑:“没了你们朔宁王府,我们何日不能好吃好喝好周全?你们那皇宫里,这日老太后一碗避子汤,那日兄长两句训诫提点,再不然这家姑娘那家郡主的挑些事端,现在弄得里外不是,家家提防,坏了身子败了武功。这王妃好,谁愿意做谁家做。” 木心原本别扭,听着银信一番气话,自觉过了火,回身要拉。可那南弦哪里是能受气的,挥着剑柄挣开顾北,唾沫星子便持续扩出。 “没我们明里暗里护着你家主儿,从宫里到别坊,你家医者早死个干净!还能许你天子脚下逍遥赚个快活?!你真当王宫是你家院头,天下人都能让你们耍的团团转,也就我们赤焰高看你医家几分,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捧你两日便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 木心急拢近乎要破口的银信,将她翻转朝着自己安抚片刻,朝他三人垂眉淡然“不搅扰了,我们先回去。” 扭身不足五步远,苏银信腾然回身反扑。南弦措手不及,回神只见那丫头龇牙咧嘴伸出鸡爪似的右手,紧接着头皮生疼继而重重被她压在地上滚成一团。苏银信涨红的小脸近乎将昨夜青紫盖去,尖细嗓子憋出狠意“去跟我姐姐赔罪!” “你……小人……”南弦被她另一只手掐的喘不上气,干脆扭着脖子一口咬上她的胳膊。银信咬牙忍痛,将另一只绞紧头发的手指又暗暗拢了拢气力。二人互不相让,顾不上王妃厉声制止,扭打撕扯滚至引雷阵边缘。 朗朗白日的正午,顷刻间强风突起,厚厚砂土尸灰顺势而上,裹挟着残枝败叶遮天蔽日,爽朗避空转眼灰褐迷蒙。木心本就虚弱不堪,情急不稳几步踉跄又被吹迷了眼睛。跌撞间狂风吹鼓宽大的外披,船帆似的将她甩去风中四处凌乱。 “别打了!”顾北扳着南弦右肩,那二人依旧发着狠力抱成一团,翻滚开来厚土滚松,狂风带起时将墨黑的灵璧石显露出来。顾北顿愣俯身,顶着风细细拢住一方察验。 风停半晌,南弦银信早已手脚绵软,抱在一团仅剩求生姿态。依稀听见顾北冷静揣摩“灵璧墨黑,经络雪白,孔窍相通,惟有南地灵璧河底才可出。想来南地挖渠建坝亦有联系。” 什么?三人各自回神,才惊觉主子们不见了踪影。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四章 意外解身世 “你疯了!醒过来!”朔宁王凶狠疯狂晃着她呛得窒息的身子“苏玉!再有一次这种事本王烧了你的青囊!!”他失了魂一般恨恨将湿哒哒粗喘的苏玉摁进怀里“你的命是我的,何时轮到你自己做主了?!” “你松……松……”女人拼尽求生的本能“你勒死我好了。” 他终于颤颤回过神,抚在她冰冷脸庞不可思议“你学会拿死威胁我了是么?” “风太大了。”木心红着眼睛顶着他胸口又咳了许久,“我看不清又失了力气。”继而抬头错愕看着周遭似是不太一样“这是什么地方?” 视线越过越过潭水,眼前丘陵更次,远望矮灌高竹错落有致,山篱曲径阴蔽,细赏似有茅竹成顶星点期间,空气中竹香和花香交叠,沁人心脾。 朔宁王扶额阖上眼恨恨咬着后槽牙深吸一气,余悸未消。半柱香以前连心跳都停下的女人近乎挂去他大半魂魄,险些失智错乱恨不能陪她一起赴去黄泉。如今她虽无碍,却更心知自己根本离不开她。 “他们人呢?” 朔宁王暴躁也只能耐心“我们是被暗涌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路子。总之不是咱们掉下去的地方。” “那……”木心盯住那汪深潭讶异自己如何回去,却摸到腰间空荡“我的玉管!”惊呼再起,惶惶朝湖边探身,被他牢牢拉住“你再敢靠近水潭,我打断你的腿。”说罢责备一眼,将手心那管羊脂白色递回她手心。 “那……”她四下环视,落在他责备眉眼间“你的赤焰呢?”不得回应,愧疚突然喷涌“我……我给你找回来。” “苏玉!”他吞下一口气“本王现在说话不好用是不是?”眼前的女人陡然变了脸色,眸子划出一个飞快略过的物影,眼疾手快拉住木心朝自己挡来的手臂,旋身空手,将那飞射来的一只接在手里,“别乱动!”他警惕将她护进怀里,快速找到最近的掩体。 “这也是你的?”他蹙眉将手里削的精细的竹针递去她眼前,换来她严厉责视,再转头去,四周莫名的水雾铺天盖地,很快便浓到白茫难现,方才错落景致犹如周公一梦。 “天幕术啊!”木心抬头看着四面八方规则涌来的迷雾,不自觉环紧他腰间朝他怀里挤了挤,即便这样,抬眼已经看不清他面容,“我险些淹死在这处,你也不能信我吗?”她有些费解瞪去“你连赤焰都肯舍了去捞我的笛子,为何还总要将我推拟成敌人?” “从那兽人到这处的天幕术。”朔宁王低头,也只能在弥漫白雾里看见几缕她晃动的青丝。“你自己说,桩桩件件哪个与你无关?” “天幕就是一种幻视术,到处都迷雾蒙蒙的,外来人看不见路自然就不会进山了。小把戏了!”木心满不在乎拿手扇扇眼前的雾气,“咱们家的山里也挂,人人都会,没有毒的。”她低垂眼皮“冉冉的事,我往后再解释给你听。” “这天幕术你可能破?”他辗转两步,心下确认着尚能记忆的方位。却听不见任何回应。俯身低头双臂将她拉进怀里“不是人人都会吗?” “我……”木心支吾一阵,虽看不清他疑惑眼神,却实实在在感受的到他越发起疑,只得老实交代“教是被教过的,但是,偏我学不会。”无奈伸出手比划着抱怨“好长好长一截鬼画符……要不我师父那老友人见着我直摇头呢,说是术法玄门,我的悟性还不及他的山羊。”说到此处,竟忽然嘴角上扬,带出几分笑意。 “学不会还能这样得意?”讽意虽重,臂弯却将她揽住更紧两分。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溜溜回山里?”迷蒙遮住了木心调皮笑意“天幕术挂起来的时候,溜溜能把我从山里驼出来。所以溜溜才叫溜溜。”似是腰里感受到他的紧张,又讪讪“等银信来了,就……能破了。通常这样的山谷都是有主人的,无非驱离,没有杀心。咱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叫没有杀心?”他将手心竹针摊在她眼前,来了兴致一般“两寸有余,不足七铢,姑且算它从十丈之外的竹林里射出的。你猜它是如何射出来才能有方才的速度和力度?” “你尽管讥讽挖苦我就是。”她红着眼推一把他胸口,原地闷闷蹲坐“我就是瞎的笨的。你有本事,你自己破了去!” “现在正晴,按照这样的风速,天幕术的迷烟只能在地面三丈以内。西南外……” “我说不要轻举妄动你听不明白吗?”木心拍着地低声“咱们闯了人家的地盘,如此算计只会换来主人殊死一搏……” “你怎知我们不是他引来的?”朔宁王蹙眉“那风来的异常,暗流更是诡异。顾北昨日从引雷阵的石潭分明通去了外滩,今日便卷我们来了另一片山谷。” “你睁眼瞧瞧这山谷子就知……”木心似要说教却只得一片茫然,收了手耐心开劝“我们不是在打仗!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你的敌人,不过一些的山民。你身为皇子,脑子里只有征伐割据,没有家园人情的吗?”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王土。你们这些小民拙计,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低沉的严厉“不要把你自己的无能升华的这样伟大。” “您是皇子,我是小民。”木心冷笑起身,对着茫茫白雾“朔宁王万人之敌举无一策独步天下。您也不要忘了,碗里一粒米,身上一寸缕都是这地里靠我等小民养出来的。每一场纷争下被践踏的草木秧苗就会坏了人家对温饱的一丝念想。” “我就说嘛。”浓雾被绞进了疾风一般快速稀薄“这天幕术撤不撤有什么打紧?听吵嘴就能寻来了!”声音落地,二人清晰可见三个湿哒哒的身影。顾北南弦一脸惊恐满眼怨气。中央站着苏银信,一手树枝,一手二指直立,念念有词。 “天幕术撤起来够快的。”南弦感慨一声,顺势捏过那木枝细细查探“这是符图嚒?你还会这个呢?!” “赤焰遗留在潭里。”顾北奉上,虽是垂首克制,眼里全是难耐的愤怒“您这样一声不出的擅行,我们已经被吓死许多次了。” “姐姐没事吧?”银信急急将她扶起,见她安全,又沉着小脸撇起嘴,“你休来劝我,我还与她生气着呢。” 顾北拉住跃跃要争的南弦蹙眉冷静道:“这下面的暗涌,应该是受那个卦图的影响,这个口子只在偶然的机遇里被打开。”顾北对着那深潭锁紧眉头“若是有主人,咱们问个靠谱的出路才好。” “她大可不必。”朔宁王回身朝着满面通红的木心讥刺“自己原路潜回去。别坏了人家的温饱念想。” 话音才落,隔着溪涧,对面的山里兀然冒出许多人头,风声倏忽,碎石伴着削尖的竹竿沉着结结实实的气力呼啸袭来,并不容他几人好生问话。 木心无奈,只得快步奔上前,急切“我等冒昧误入,特来跟主人寻个出路,绝无恶意。” 那对岸忽然冒头一个长者,急急制止众人,“夫人?是夫人!!”其中一个人扔下手里的斧头,回身奔跑“快去告诉谷主,夫人回来了!” “夫人?”一众人面面相觑,朔宁王急速将她拉回身后。 没一会,一个须发全白的中年男子健步而出,孔武壮硕,顺着众人的指引大喇喇望向木心,便再也避不开眼神。他不顾阻拦,只将腰里的虎皮掖了掖,便大步淌进溪中,似是想看得再清楚些。 那人皮肤黝黑,额前鼓鼓实实的抱着青蓝发巾,瞪圆的眼珠似乎快夺眶而出 木心交叠掌心,垂下眉眼,翻手而上继而从头顶徐徐落在腰间,单膝微曲用着仙草阁礼仪向那位谷主行礼“外头飓风突起,我等失足落了水潭才误闯此地。着实冒昧。还请谷主见谅。” 木心抬头,却见那人紧紧盯着自己胸前一言不发,像是没听见自己说话。 朔宁王见这个男人这般无礼打量,冷峻眉眼更多了分杀气,迈步挡在木心身前。 这谷主被遮住视线,微微回神“你这礼式可是苏家天医的?既是苏家天医,老夫便不与你计较。”迎着木心和银信的诧异,那谷主抬头“老夫也冒昧一问,苏姑娘这块玉上是否有个‘玉’字?” 木心疑惑转脸与丈夫,将胸口木心玉佩前后翻转数次。朔宁王垂头侧目随她几次,嗓音黯哑“仰视角,侧方镂空,可见。”木心惊愣顿住,却未看玉,只睁大眼睛见他拧紧眉头艰难点了点头。 木心谨慎,却顺将脖子上的玉佩取下,双手与那谷主奉上。谷主接过翻转摩挲一阵,突然双手微微颤抖,眼里竟闪过一丝泪光“敢问苏大夫,这玉从何而来?” “这是……”木心迟疑的看着朔宁王,咬着嘴唇回头缓缓“这是……这是我丈夫的。” 那谷主朝朔宁王瞥去怀疑两眼,转回苏木心时口气却软下来很多“敢问夫人生辰?” “嗯?”木心愣了愣。 “你这老人家胡乱打听什么?!”银信蹙眉上去挽紧姐姐“我们不过是问路,还得将身世家底一并奉告不成?” 木心急急制止,再次做礼缓缓恳切“谷主既知我苏家天医礼式,想来定有渊源。这玉是妾身代为夫君保管,却不曾知那雕缠纹样仰视竟成文字。谷主可是认得妾身的家人或是丈夫?” “是老夫无礼了!”谷主突然冲着银信他们招招手“你们招待客人们进来。”食指随意抬着点到“你们两个随我来。” 朔宁王和木心阻止了他三人的问话,对视一眼便随那谷主淌着浅滩步入了竹林。又走了许久,木心穿梭其间越发手脚冰凉不自觉将手覆上他的赤焰剑柄。朔宁王换手执剑,腾手牵住她满是汗珠儿的手。近乎走完了竹林,身后扑簌渐响,回头却见他三人在一众村民里挣扎而出,定要跟紧。 那谷主铁青脸色却摆手作罢。将一众人全部领进两只老桦树下的小竹屋。众人四下打量,摆设简陋,但依稀辨认似乎是个祠堂,祠堂中央挂着一幅图卷,朔宁王只瞥一眼,便如惊雷劈中一般呆在原地。木心顺着她眼神望去,也一样愣在原地。 画卷里的女子眉目干净,散着长发,用轻纱遮蒙着半边脸。着一身鹅黄色襦裙和青绿色短衣,腰间那枚卷浪似的玉佩极其显眼,她一手提着花篮,一手轻垂,婷婷姿态,宛如木心。画卷保存并不妥善,那颜色已微微褪出枯黄。香案除了鼎炉,还有一方绢丝。朔宁王定在案边,绢丝一角脱线的微弧依旧如记忆中那样蜷曲着,弯成回忆里的浪花,混沌中的鸢尾。 “这是拙荆,叫连城。”谷主看着他们呆愣的样子也猜到了八九分“我与夫人二十年前逃难,连城在路上生下我们的女儿,万般无奈,我们在羽落湖的溪水里,把女儿留下了。”老谷主红了眼睛看着手里的玉。“连城爱玉如命,别人都用玉养人,她倒是用血肉养玉,这块便是她养了十几年的。二十年前,她在汉中的围猎山下救一了一个孩子,说这孩子摔的不省人事,差点让狼叼了去,她赶狼的时候弄丢了玉佩。回到家哭足了一个月。直到答应她生了女儿也取名玉字,她才开心。”他转头看着木楞的朔宁王“现在你能告诉老夫,这玉是哪里来的?” 朔宁王脸色从未有过的苍白愧意,隐忍多年的冲动霎时间翻天覆地,许久才喃喃“先慈救下的是我。”说罢对着那张画像掀起锦袍跪了下去,顾北南弦见状,相觑愣过一瞬,即刻跟随跪地,“先慈在上,元熙谢过岳母大人二十年前救命之恩。”元熙叩首,起身缓缓似要再说些什么,竟哽在喉头,红了眼眶,蹙眉垂下头去。 “殿下!”顾北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急切跪扶上前去轻声“殿下冷静些。” 殿下?那老谷主面色复杂,眉目深锁,捏着那玉抚掌叹息许久,朔宁王垂首暗捏着拳头,似是陪着他的心一同叹惋着什么。那老谷主望着他,冰冷眸子里的恨意愈发深刻,带着冷讽低喃懊恼“皇族的围猎场……果然救下的,是个皇族的崽子!!”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五章 一玉通双缘 “岳……丈。”三皇子的低沉似是只有自己听得见。老谷主将那案几拍的砰砰作响,失控垂泪“连城!连城!!你救得可是皇族的人啊……”他伏案磕在案几上老泪纵横“他们害得我们妻离子散,颠沛流离……” “彼时孩儿……孩儿年纪尚幼,并不能左右朝廷纵横游牧各族。”三皇子带着惭愧欲言又止,许久才道“如今各部归顺……” “归顺?!”老谷主愤恨打断“天子眼里如何容不得我百余人的小族?!我们何时作乱?何时造反?” “朝廷并不针对谷主,当年新皇登基正逢苦旱,北地各部为争夺领地牛马,连年不休挑起事端。如不肃清整顿,人人自保,将不再有太平之日,纷争只会越滚越大。倘若朝廷动荡,受苦的将是全国的百姓。”顾北急急上前揖手解释“谷主不该以过往清肃之举苛责年纪尚幼的三殿下,亦不该无视大局,单计小族牺牲……” “住口!”朔宁王侧目呵斥。一众人正纠缠沉浸在过往难辨是非之间,惟有苏银信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捞住近乎昏厥的木心。 那谷主泪流满面俯下身子,颤颤抬手“我玉儿……该二十了。属鸡,五月初五卯时二刻”他双手抹去一把泪搓着脸强行镇定“都嫁人了……都嫁人了……都……”他似是回神,凶神恶煞转回三皇子面前“她被苏家收养,如何会嫁入皇族的?!如何?!定是你们欺凌……” “你既知我被师父收养,为何不来寻我?!”木心拦在中间,下唇被狠咬出血,颤颤克制激动,强瞪着通红眼睛“你们遗弃在前若说无奈,二十年都不曾露面又算什么?!”木心愤恨而遗憾,再难按捺,崩溃大哭,将那竹木地板拍的砰砰作响“你们生我弃我,那羽落湖下的养父母养我弃我,师父教我弃我,如今倒装模作样来出头。”说到恨处,哭得难喘一气,几近昏厥。银信抹着泪抱在她肩头,求她冷静些,却奈何苏木心身子越发战栗而冰冷,挂着满面泪珠儿呕出两口血来。 “我的玉儿。”老谷主急急上前,对着诊脉的银信“这是怎的了?” “原就不好,这会子气血急攻怎能好?”银信蹙眉一手抱她一手去翻药,抬眼对着一众木讷人群责备“还不抱去床上,我去配药。” 听闻她“原就不好”,谷主猛的推开三皇子探出的胳膊,快速将她手臂绕在自己肩头,顾不得年纪,命人快速腾了房子,伺候汤药。 木心自小见多了骨肉分离,生死难应的事情。父母万般悲痛,自是能懂。可捱在自己身上委屈痛彻万般滋味,怎是一时半会儿顺了生来就有的意难平。 进了卧室榻上,依旧抽泣难止,那老谷主深叹一气“咱们深山里小部族,原来就是四处迁徙没有定数的。那年大旱,处处饥荒,肚子都填不饱却要四处打仗,争抢几处仅余的丰茂之地。家中丈人身为族长,身先士卒,带着一个女婴成日厮杀躲避,离了咱们,兴许还有处活路。”谷主盯住木心断线一般的泪珠儿撇过头去,“你一个孤女,定是艰难,万般委屈怨恨,皆是应当。咱们不怪,也无话可说。”他哽咽一番“家里就剩我了,好容易带着族人在这谷里安分两年。我不是没寻过你,羽落湖下的村子没了我也没死心,人家说我家女娃儿生来命硬的,不能死了。” “谷主如何识得苏师父?”银信研着药侧目追询。 “岂止认得!”那老谷主长叹连连“那可是她娘亲的青梅竹马。”他喟叹更深却听着床上呢喃,赶紧上前去探,木心勉强睁着眼,挂着急切。 “你好生躺着。”他替女儿掖好被子“我说给你听。你师父志存高远,一心揣着天下苍生,立志成医。可连城眼见着家族飘零,只想好好守着眼前的兄弟姐妹。”父亲叹口气“你师父带不走她,她也留不住你师父,两人从此分道扬镳。我见她辛苦,帮她分担些,她竟真的赌气,说谁愿意帮她守着族人,她就嫁给谁。亏了他,我替他守着族人,他替我养了闺女。”老谷主扭头朝着银信眼色复杂“我听闻他还俗还收养了孩儿做关门弟子,我笃定那孩儿就是我女娃娃。欸,他又去了何处?为何弃下我玉儿?又为何许我玉儿嫁了个……” “师父仙逝。”木心拿帕子堵在眼睛上,愤恨更甚跺着床板“他竟瞒我死死的!” “咱们奔逃哪里顾得留下什么口信。你师父定是笃定我们都不在了,才收养了你,但凡有个生机,他定会带你寻我的。”他开劝着木心“我这一生,是钦佩他的。真真可惜……”他看着木心起伏胸口开解“罢了罢了,咱们老辈儿的,不招惹你伤心。” 另一边朔宁王三人依旧停驻在祠堂,他举着玉佩比在连城的画像上,不自觉噙泪:元熙五岁得您恩情,七岁却眼见岳母惨死之状无能为力,惊惧混沌,他悲恸顿生“那时我小,还不得娘的恩便罢了,不想竟是仇家。娘九泉之下定是责忿。元熙实在无颜。可玉儿已成王妃,念在元熙一往情深,阿娘的苦恨,元熙暂且记下。他日元熙有幸,亲自与阿娘谢罪。” 南弦右肩顶着垂目呆立的顾北,斜视低声“邪门吗?晌午里才说亲生爹爹,天擦黑爹爹就真来了。”她转着眼珠带着几分怯懦“顾北,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其实都疯了,现在都睡在落雁衙呢。” “你有胡思乱想的空,不如去瞧着点王妃。” 对对对,南弦懊恼急急起身,奔去卧房,老远闻着那羔羊仔鸡喷喷香气,流水似的进了房里。 王妃已然止了哭,抬着红肿眼睛望着吞口水的南弦小心道“去请殿下来用膳罢。” “他吃什么吃!”老谷主一改方才的好脸色,吹着胡子朝天“谁许他吃!” 南弦少有的窘迫赔笑“不过两天而已,想来殿下也不饿。谷主说的是,罚主儿跪几顿许岳丈消消气也是该的。” 那谷主回身望见女儿怯怯低头不敢再言语,心下又酸苦万分:好容易认了孩儿,此番便夹着她难作,也是不该。再想到女儿这桩姻缘未得苏老弟的庇佑,独自做主,委屈定是少不了。心下惭愧又铺天盖地而来,他背着手忿忿出了门转去祠堂。 “磨磨蹭蹭!”祠堂里怒斥顿生,三皇子带着顾北垂首揖礼,不喘大气。老谷主睥睨横眉“吃个饭还得老夫请你不成!”走过两步又回头没好气道“是玉儿说你与旁人不同,知道善待医家。方才在外头,也算能护着她周祥,老夫才许你口饭吃。我家女娃过得不易,今后你若不能好生待她……” “元熙不敢。”朔宁王的耐心里甚至多了几分唯诺“朝廷和部族的纠缠由来已久。孩儿若有的选,绝不愿去当个皇子。岳丈与孩儿有恨,理所应当,可……元熙想给玉儿一个安稳,实在不愿她伶仃半生又怨恨半生。请岳丈看在玉儿的份上,成全元熙吧。” 老谷主嗫嚅半晌,缓缓哀叹“我甚至不知玉儿的娘尸骨何存?你们……”他止了话,硬生生将哽咽吞下侧目“看在我玉儿与你千般好话,老夫不为难你,是不叫我女娃为难。只当他娘病死在路上。”说罢扭头决绝而去,留剩三皇子遥遥做礼。 直至深夜,也未有能安睡的人。你怎么了?木心小心起身试探他冷凝呆滞的眸子“是不是我爹爹说了什么?”未得回应的她叹息半晌在他身边坐下“我跟你一样,是第一次见他。我也有些……害怕。”见他错愕扭头,木心苦笑搓着脸“很想他可又很怨他,我想过许多次重逢,真的见着却觉得手足无措。比见着皇上时的惶恐还要惶恐,不知哭好还是笑好。我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觉得他也是,他好像有一万个理由要解释,却又说不出什么。” 话顿在此处,木心又盯住他长叹“罢了,你跟你爹爹也不似寻常家的父子一般,推己及人,我只今日才觉困顿,你该是,困顿许多年了罢。” “那不一样。”他轻吐气息里的肯定不容置否,将身体缓缓靠在床头“他是疼你的。” 木心张张嘴又不知该如何宽慰,见他摩挲掌中清透的玉石缓缓“侍卫寻见我时找不到你娘的身影,我只在袖口摸见这块玉。我娘供在佛前七七四十九天后命我时时戴着,将它盼作我的性命。而后我无论多少次大病受伤,我娘就带着这玉石将满城的庙宇一步一叩的拜完,她说她每供一次,便觉得这玉儿生出些变化,如何变化却又说不清楚。总之我数次死里逃生,我娘便全数记上它的功劳。” 木心偏斜身子凑上前在烛火前随他指尖细细端详,眼底溢出巍峨骄傲感慨“我娘的啊!”继而转向他醋意“我都不曾见过我娘,她却照拂了你这许多年。” 朔宁王的眼神移去木心出现几分光彩的脸上,竟望着有些出神,对视之间木心苍白脸色少有的上了红晕“我娘跟那画像里有几分像?嗯?我呢?我跟我娘很像吗?” “像!”朔宁王魔怔脱口,又触上她的眼睛解释道“眉眼尤其。你蒙上脸时候,跟你娘简直形似一人。”木心望了望玉,又瞧了瞧他的认真,心脏莫名惶然加快几许。 “所以。”木心强吞一口唾沫瞪大眼睛“雪里你将我拦下又放走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娘?!”一句问完她低垂了眼眸“你愿意带我进府,愿意信我去赤焰营解毒都是因为我长得像我娘?” “何止?”他收敛姿势长出一气“你随我滚落山崖,随我遇着狼群,我甚至时常怀疑自己错乱了时维。”话语间,那枚玉重新挂回木心胸前,似乎将心脏里的血通通溅起,血涌突上,木心顶着眼花耳鸣,翻身将被褥蒙上“早知……” “早知什么?”他摊出一只手将她从被褥中抖出,露出她通红的愤懑。 “早知我就不嫁了!”苏木心恨恨压低嗓门“用我娘的恩换你给北府庐医一个自由够了!” “苏玉。”朔宁王陡然正色,抬手轻拍在她腹上“你究竟想要什么?” 唉——木心的哀叹深沉幽长“谨慎小心如朔宁王。竟遇见了我。我自己清楚,我浑身长嘴也辩不清了。山里草木兽虫都与我相关,如今一个暗涌还能涌出一个亲爹亲娘来,我不指望你还能信我。”她用自己毫无血色的右手绞住他的手指,蹙眉认真“您觉得我城府万千:苏木,苏木心,苏玉,甚至青月。”木心自己亦有些无奈“无论是谁,都没想过伤害您。” “你是本王拿军功换来的。”朔宁王睥睨之间,脱了手捏住她至诚的小脸“你就是设计了本王,也算本王自找的麻烦。” 沉默的空气中尴尬的气氛顿生,苏木心通红的双颊低头,埋首在被子里。 “你还疼吗?”问话轻轻柔柔从半空飘来,将她所有情绪浇熄成一缕没有重量的细长青烟。 “从前在南边,我夜行至秦府,看到有人去抢人家的婴儿,忍不住出手。结果那人用暗器伤了我,险些被人家认出来。”埋在被子里的苏木心脸色越发潮红,无力撑着手比划“那紫幽灵像道闪电咔嚓掉下来把那抢孩子的贼人对半剖开,我当下惊的连疼都忘了。” 你……朔宁王眼中流转出些许失落和温柔“就只喜欢紫幽灵嚒?”问罢又不由多了几分气性挖苦讽刺“一个医者,看着仁心仁术,其实内心崇尚的是屠戮。伪善!” 苏木心腾然起身,再将声音压低两分“您这点移形换影的把戏我最是熟悉了!”她瞪圆的眼珠转过几分警惕“同苏木一样,紫幽灵也不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代号。你那紫烟姑娘,就是另一个紫幽灵!是也不是?!”她懊恼摁住太阳穴“我也是昏了头,那个时候朔宁王还在东境打海盗呢,那身紫衣,该是紫烟才是。朔宁王看着只会打仗懒理市井,其实根本就是七窍玲珑。你知道市面奇珍的价格,知道黑市人口的交易,知道东境贸易的货品,甚至知道每年宫里新进的花色首饰。” 朔宁王的冷哼吹动木心几丝溜下的发丝,一齐在空中摇曳出不屑姿态,“你那时心里若有紫幽灵,不去找他,反而进宫去爱古朝言?” 苏木心被猛将一军,哑口无言。咽着胸膛里的一口气翻身睡去,再不理他。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六章 总有意难平 “殿下当真未归。王妃也不在,信丫头也随着去了。”管家姑姑耐着性子解释了一遍又一遍,拦着气急败坏的晏缈笑道“他们这一刻回来,老婆子我下一刻就请人八抬大轿将小将军抬来,可好?”府中后院莫名传出拉长的鹰鸣盘旋之声,姑姑朝里望去一眼,扭身继续陪着笑脸“主儿们都不在,这一府上乱糟糟的事,不送小将军了。” 皋涂山里才过鸡鸣,朔宁王适才练完功漱了口收拾妥当拐过转角,却听见木心低缓喑哑着与爹爹轻声“如今北地的太平仅是强压下的表象。皇帝无意民生只求权衡,一旦平衡破力,纷争四起,小族只能是永远的替罪羊。朔宁王既已知晓此地,爹爹得早有打算才是。”话尽停留,沙哑哽泣再起“我自是甘愿陪着爹爹的,可如今大婚已成,天家之力非女儿一人可抵,将来种种,只看命数。爹爹好生保重身子,实非得已改去南地,玉儿也能照拂一二。” 朔宁王原本零碎的悲冷此刻结结实实凝成冰窖,闪避一阵步入内房,仅剩木心揉着通红迷蒙潦草梳着发尾。朔宁王踟蹰片刻转移眼神“问过岳丈了嚒?可有旁的出路?” 嗯。木心绞着发尾端正朝向他“山谷子四面都有瘴气,只有一个侵蚀出的水洞可以钻出去。我爹爹说大抵是交错的暗涌将我们推进那个水洞里……”她搁下梳子顿了顿,继而朝他比划“很窄的竹筏,三个人一筏。爹爹会派人送我们走,得三个筏子。我爹喊人去扎了。吃过午饭我们就能走。” 朔宁王沉默着垂下眼帘算是认同,并未追询那顿去的话头。苏银信挑着帘儿一角试探唤了一声,未得应允便兔儿欢脱进来,熟稔止步在他面前做个万福。便将手里的蛋饼卷着香葱嬉笑塞进木心手里拉着她朝外走“大伯父说有好东西给咱瞧呢!” “这是……”众人在门口瞠目,木心惊异脱口对着老谷主“黇泽鹿角?” “竟是有我没见过的?”银信瞪大眼,努力将门上的那一对离奇夸张的鹿角收进眼眶,细细轻抚着鹿角上细细绒毛“真是真的?” 见到少有的好药材,木心青白脸上顿时泛出光彩:“我只见过一只幼鹿,活的。这样的鹿角我也是头一次见。” “你喜欢?”老谷主招呼一阵,“我喊两个人给你拖回去。” “不……”木心慌慌摆手“这也太大了些。不知道的只当拖了座小山呢?”她笑意对着父亲“爹爹许我锯一截?” “随你高兴,磨成粉都行。”老谷主仰头爽朗“你来,我还有好的。”说罢引着众人进了一幢木房。 “全是爹爹猎的。”老谷主满面红光盯住木心,手臂挥舞在众人惊艳眼神中异常得意“我日盼夜盼的都是今日,哪日女儿找来,我都给她!”没等木心答话,他兴奋的随手提起一只银貂皮毛“你瞧瞧,冬日戴上,一点也不会冷着。” “爹爹原是指望我几时来的?”木心的笑意俏皮狡黠,接过来在头上比划一阵“这样小的一只,瞧着怕不是女儿晚来了十年?” “傻瓜,你不懂。”谷主舒展的皱纹都能透出浓厚的慈爱来,亲手替她整理一番“这种山貂幼时毛色最纯,大了,就杂了。”他探身进一只沉重木箱“毛色差不齐的还有,爹找给你。” “爹爹仔细些。”木心含笑扭糖一般跟在他身后娇俏命令一番,“帽子围脖还有手套,我可都是要的,要是凑不齐整,我可不依。” 门口的南弦左右撇撇嘴抱住肩膀暗诽:宫里哪年送来的貂不是极品?山中人果真最是浅薄眼色,什么都能当个宝! 老谷主再回身,瞧着满眼期待的木心,神秘的笑意再起,拈出两只火红的狐皮子:“又是莴苣叶又是茱萸叶儿的辟蛀,我每年都细细存着。你瞧瞧。中意不?”木心抚着那顺滑皮毛心头感动汹涌:皮质有些年头,却看得出日影晒过,又是熏了樟脑又是熏了蒿子的气息,想着还有父亲日日记挂,一时又红了眼睛。 “旧了些,你不喜欢爹爹再去给你寻好的?”老谷主见她呆愣一阵着慌。 “不是,灰大。”木心揉着眼暗暗抑着哽咽之音,招手喊不远处的银信,把那火狐皮披在她肩头“这颜色真好,给你接个坎肩?”银信心疼揉着她欲哭的脸,轻声哄一阵“你有这样好的爹,还哭甚么?存心的惹大伯伤心。” “都是爹不好。若是能早些寻你师父去……” “早两年晚两年我也不如何,师父没给我委屈受着。”木心有些歉疚捂着脸抑制不住的又要哭。 “哎呀好好的来看东西的,前几日子可还没哭个够?”银信急急晃着她,移开话头指着顾北南弦“你再不把伯伯这些收了去?你瞧着那两人,口水都快下来了。”远处细细赏这虎首鹿头的顾北南弦惊一阵,垂下眼速速移去边上候着。 木心果真“噗嗤”笑出一声,拉同她一起坐在条凳上提上裙摆并排翘着四只脚“咱们还缺四只鹿皮靴子。”说罢远远瞧一眼南弦,也拉了她来,回身对着顾北“女孩儿的我才管,你的你自去问你主子要。”再回头对着爹爹笑“这个也得算上。” “这竟是个丫头?!”老谷主龇着牙诧异指着南弦的戎装,眉目深锁再细细打量。 “我哪里不像个丫头了?!”南弦挺直身板撇着嘴,懊恼方悟自己许多年都没穿过一次女装,成日跟着他俩摸爬,也难怪顾北拿她做兄弟一般。 “这个给你。”木心干干脆脆抽出两刀卷犀兕皮,悄声附耳“一青一黛做两件内甲可好?” 南弦悄然望一眼面无表情的主子,摩挲两把“真的,给我?” “你不要拉倒,咱们缝靴子去!”银信一把夺来,又被她飞快抢了去,“你才不去缝靴子,你定是送去给将军府的,小没良心的白眼狼。”话毕两人又是一阵扭打。 晌午才过,众人在溪水边望见三只青翠细窄竹筏,头里撑筏的老汉指挥着兄弟二人分别撑住后面两只靠着岸沿。依依拜别老谷主,朔宁王一言不发径直拉住木心的手腕朝筏上走去,木心愣过道“一个筏子只能再上两个人了。”她转向同样错愕的顾北“让顾北跟殿下一船稳妥些。我……我去跟南弦一处,让信儿带行李。” “不必。”朔宁王一步也未停,冷漠脸色里带着刺,“我保护你。”说罢将执剑的右臂强揽住木心上了中间的筏子。 剩下三人互相探看一阵,银信翘着嘴朝着南弦讥讽道“再不放心我也没辙,你有胆跟我一船,等进了急流处,我就……”银信带着诡谲笑意做出推人的姿势,只当看不见南弦的骂娘起势扭身拖着行李上了第一筏。 顾北无奈,拖着骂骂咧咧的南弦上了最后一筏。 木心久久望着岸边老者的越来越远身影,直至消失,才察觉眼泪已无声在下巴汇成。慌忙抹了干净扭身才见他亦是望向方才的岸上,眼底复杂,似乎什么情绪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殿下也舍不得皋涂山?” 朔宁王低头将目光转向她,嘴角冷讽“本王长这么大,没见过素颜女子;更未见过常日素颜还坦然露面的妇人。” 木心从前山居,胜在气色充沛,眉眼明亮,加之习惯蒙面,山居清减,宁可多带一瓶跌打药也懒得揣口胭脂水粉;自从服了那菇子又受了那邪术侵扰,日日憔悴清瘦下去,这几日双目亦熬的红肿,被他挖苦一阵,也只能垂目惭愧,默然远退两步抽出丝帕要蒙。却也不知为何,脑海里忽而现出他恳切那句:你蒙面时跟你娘几乎形似一人。 羞惭随着怒意被席卷一空,木心陡然换下一副针锋相对的嘴脸道“朔宁王行军调配,追查失物,不想着人尽其才各司其职,倒惦记女儿颜色,妇人之隐。”胸中不平还未全数吐露,竹筏磕在山洞的一角猛地颤顿,让人只觉脑子和肺腑都嗡嗡作响,撑筏子的小哥将撑杆点过,细窄竹筏调转角度如水蛇一般窜进了山洞里,视线腾然暗下。 暗下的一刹,木心却牢牢捉住了那小哥望向他们的仇恨眼色,兔子似的跃出扑向朔宁王,警惕拦在他二人中间。她的惶然移位致使那竹筏子才进洞中便猛烈摇晃,那小哥下盘不稳,却不忘抖出袖管里的小锥刺向他二人,偏错估了距离,于空中笨拙划拉两下,落下急流。 木心扑身将竹篙与他拉住才不致卷走,木心严厉而费解“何故行刺?” “放你们这些外族人出去,我们何日才有安生太平?!” “糊涂!”木心收着竹竿拉他靠近筏子“你可知行刺是何罪?!又如何保全族太平?!” 顾北南弦的筏子此刻亦进了洞,撑筏的弟弟见哥哥落水,不由分说指责木心背离族人意图有叛,甚至破口皇子忘恩负义,企图以收缴小族换取功勋。南弦气急跳脚,逼得那弟弟也险些落水,两筏接连停滞顿在岩洞中。 木心极力调停,一头好言劝阻一头发誓作保,偏那兄弟二人油盐不进,言语越发失控,直言今日领了送人的任务便不做返程的计量,只当拿二人的命换全族安泰。 “你二人死不足惜,父亲的性命也不顾嚒?”顾北蹙眉朝着出口示意兄弟二人,银信的筏子老早就没了影子。 “再或者,你们这样天真的年纪,也该尝尝‘死’究竟是如何滋味。”南弦拇指撬出短剑带出阴森森的笑。说罢南弦转了腕,一掌切在弟弟颈后,将他牢牢摁在水里。哥哥气急要救,却被朔宁王一双大手同样埋进潭水中。 “分明只是误会,为何非得……”木心眉目间几乎拧出水来,拉不动这个亦劝不动那个,直到水中浮泡骤然减少,兄弟二人才被奄奄提起,再不敢多话。 午后的阳光分明刺眼,苏银信再见他几人时却一个比一个脸色阴沉,“你们怎么那么久才出来。”原来那暗洞出来,竟已在皋涂山之外的入口。随着三皇子缓步而出,羽卫远远迎来。 “殿下可算出来了。”羽卫熬红的眼睛展现出这几日揪心“按殿下的吩咐,今日再不出来属下也要烧山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炸山?!”苏木心眼珠近乎瞪出眼眶,“你的计划是炸山?” 话音刚落,爆破轰然,不远处尘嚣具上,漫出纷飞的残枝枯叶,众人亦趔趄几分,各自扭着身体重新寻找着平衡。等不及再问多话,苏木心快速奔回水中涧溪,却听得第二声第三声,声声环扣,不过眨眼功夫,剧烈的震动以落石草木将原来的出口堵得了无踪迹,银信近乎将她扑倒尖声命她冷静些。 连喘息都为均匀的木心按着近乎快静止的心跳扭身跌撞去他跟前,因由恐惧发不出声来的嗓子只能喑哑出气“我爹呢?我问你……”被惊恐和泪腺堵满气管的她奋力嘶吼出最后的挣扎“我爹呢??!!” 你猜? 那无所谓的冷笑近乎将她击碎。 眼见震慑毫无用处,苏木心只得将恳求泪目三翻四次流转在他三人面前,徨乱值得他的冷漠和顾北南弦的面面相觑。已然战栗的苏木心颤颤抽出短笛阻去他面前,强迫自己将近乎要哭出的嫣红眼睛转为愤恨的猩红,狠命咽着气极尽克制。 “你们发什么疯啊!”银信不可思议追来怒斥“炸山做什么?!它碍着你们了??!!”再扭头见她要吹笛,苏银信急急跪下扯住她手腕急切哭求“姐姐莫吹!再要这么耗神会没命的!!”丫头另一只手加速摔打南弦膝处“你说话啊!!你们究竟如何盘算的!” 南弦欲言又止,满眼犹疑望向主子,朔宁王眉梢得意更是再浓添两分,靠近王妃冷冽“咱们不是早就盘算好了,你替我寻道儿,我替你炸桥。”他扭身拥抱远处喧嚣尘土拉高声音“你可,满意?” 苏木心本就无甚心力,紧靠药方支持,当下心口犹如撕裂,冷意尽散,全身骨血凝固了一般,稍稍动静,那剧痛伴随着耳鸣炸进身体每一处经脉上。 见她眼中渐暗去的光,朔宁王负手捏拳,全不在意错她肩头撞过,接过羽卫的缰绳,径直驾马而去。 南弦见主儿离去,正要求助,便见顾北紧随其后亦甩开马鞭远了踪迹。适才反应过来的南弦急急将王妃拉起,长吁短叹“他不曾告诉您,咱们炸的是引雷阵?” “你们家的疯子们有病治病好不好!!”苏银信长吞一口气扶住软软倒下的姐姐“消遣我姐姐玩呢?!” 南弦不敢耽搁,亦不敢再说更多,亦骑着马追远出去。 三人领着羽卫疾驰至城门口才慢下脚步,顾北终于忍不住扭头朝南弦斥责“你哑巴了?说话啊?” 说什么?!南弦没好气提着缰绳收拢,望着前方冷冰冰的身影又无奈冷言“失了武功本就是失了半条命,又是中毒又是虚喘。这会子急火攻心,八成要死在原地了。” “你还是闭嘴!”即便骑着马,并行的顾北也不忘抬腿踢在她的小腿出“狗嘴吐不出象牙。” 驾!走在前面的祖宗忽然抽出马鞭疾驰前进。南弦长吸一口气平复心境,顺从拨着马头靠近城门口的马车摊儿,将怀里鼓鼓一袋钱扔去守摊儿的老汉怀里“去城外接两个人。回来了再赏!”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七章 命运起交叠 暖玉阁内外的丫头们似笑非笑的摸鱼打诨,让姑姑逮个正着。扭头便跟好容易回家的朔宁王忧心忡忡告状,这小郡主闷的难耐,命人弄来一只幼鸢,蒙眼在空房里挥弄戏耍数十日,那苍鹰不见困,倒将一众小厮累的倦惫。又学着人家驯以扑肉,不知驯养的如何又草草开始熬鹰,只熬的自己双目通红。如此折腾了整个月份,今日早早翻去房上说大功告成,要放熟鹰狩猎,指手画脚一番嘱咐,郡主振臂一挥,那鹰儿由臂上扇翅,竟抓在郡主眉角,转瞬直冲云霄了无踪迹了。 “我们几日不在就胡闹。”朔宁王强拉开碧鸾的锦被,果真见着两道深红爪痕赫然竖在柔软微凸的颧骨上,险些杵着眼睛,看着引人心惊“看看,你教鹰呢还是鹰教你呢?你从前在家都不玩鹰,来中原倒开始玩这些了?” 碧鸾里坐忿忿捶着膝盖“这辽东的鹰比不得我们草原的鹰,不好玩!”虽是骂过却还是委屈转向他“我父汗、大哥哥四哥哥都有。我瞧他们训得好好的。威猛又听话!他们说女子训不出,从前不许我碰。”她继而无奈又苦闷望着窗外“草原便罢,关在这处更无聊了。”愁闷的神情兀然转出几分妒意“你带着王妃出门这么久,偏把我关在家。” 朔宁王食指试探杵着那将结痂的伤口笑道“罢了,带你去狩猎,好不好?” 当真?!碧鸾眼中放光。 朔宁王点着头“宫中原本要秋猎,西北事情多,预备要取消的。太子提议就在宫中办一场骑射,既不铺张,也能冲个兆头。”他拍着碧鸾肩头“这几日狩猎好生练练。秋射时候你替本王去。你从草原来,别给本王丢脸。” “我?”碧鸾转着眼珠慢慢弱下语气“我……我怎么能去?我是女子,又是侧室。让王妃知道了……” “头风一次……”朔宁王无奈点住太阳穴“视力会恍惚许久。王妃不擅射箭,你去,无妨。”许是怕她心有负累,朔宁王转念道“黑虎从前是本王带在身边的,现在年纪大了只能在营地守着。给你带出去几日玩儿,好吧?” “行!”碧鸾从榻上一跃而起,转念低头“那我还能去训鹰吗?”话音才落,一屋子的丫头们呼啦跪了一地恳请主儿高抬贵手。一时间笑声四起。 足足迟了大半日的工夫,木心和银信才得以回府。路过暖玉阁听说郡主坏了颜色,便吩咐那银信去找些舒痕的草膏来,独步进了阁里,听着里头笑语,心下酸楚一刻又转而缓释,有个这样的家又如何不是一件难得之事呢?宫中女子多的闲日无聊,不是算计这个便是掂量那个。这小郡主总归无邪天真,即便自己几分羡妒,也好过宫里那些无聊把戏。 “我原要去问王妃安。”见她进了大门碧鸾急急迎出去笑道“又怕去了那园子惹王妃不高兴。” 木心强撑精神好笑触在她脸上的伤痕处感慨“生得好就是占些便宜。坏了一道竟瞧着更生动了些。”她遥遥指着银信要来的方向逗她“原教她去替你找祛疤子的药来,想来也多余。” “不多余不多余。”碧鸾娇笑摆手又屈膝道谢“下次还能用。” “还有下次!”朔宁王跟出屋子现了身,严肃捏制她小脸“下次还训什么?这么难看的脸罗刹来了也畏你两分,任凭什么飞禽走兽还不是指哪打哪?” 木心敛了笑意,又随即垂漠眼色,回了府里该规矩问安,可分明是他把自己丢下的;自己在外头的失态似该与他请罪,又纠结于他故弄玄虚的捉弄;再往后思量,竟不知还要与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自己在这府中又该如何自处?他从前也算与自己有恩有义,尤其皋涂山上性命以护的周全,可再一瞬,又思量那不过是母亲遗恩,原本拧巴的心情更加纷杂难平。 “王妃姐姐和宁哥哥怎的了?在外头吵嘴了?”察觉木心呆滞的顿愣和朔宁王欲言又止的回避,碧鸾几分好奇又几分无措,只得掉转话头朝王妃憧憬秋射赛场来。 木心听着那爽朗笑意和记忆里他对郡主那疼爱眼色,继而又思忖那秋射赛上一身飒爽的郡主定是最耀眼的光芒,偏偏自己越发虚弱憔悴,她低头望了望自己有些灰蓬蓬的衣摆,想起他嘴里那句罗刹也惧怕的话来,头也不回的扭身就走。换做自己是他,大概也会偏爱小郡主许多吧。 “没规没矩的。” 宁哥哥嘴里的嫌厌配着他原本就有的清冷尤其让人发憷,碧鸾蹙眉提着嘴角“我瞧着王妃没一点儿气色,像是不太妥当。不是病了也该是累着了,宁哥哥何必为难她?” 好在银信已然奔来恭恭敬敬递了药,又回身追上师父,抱住她好姐姐好姐姐的在肩头磨搓片刻,讲那洗澡水烧好了,晒好的七零八落都收拾了,屋里的床铺也铺的松软。 “好了好了。”木心无奈宠笑揉揉她的脸,垂目道“我还没到七老八十要你鞍前马后的给我尽孝。” “前儿水运来的一批货坏了不少,我晚些去瞧瞧。”银信牵起她往小楼走“我在小厨房给姐姐备了荼蘼粥,不去饭厅还自在些。不过姐姐要自己用了,姐姐记得那灵芝甲鱼要多喝两盅。”安顿好姐姐,银信推了木心的阻止执意朝小门外奔去,剩下木心无奈摇头。却没过半晌,银信又急匆匆飞奔回来喘着粗气询问“姐姐这身子,已非汤药可妥善,我这会子去了,放飞书去请景纯师傅来罢!” 木心无奈垂目迎上前:“我原就思量过,可听说朝廷追他追的紧。何况术士向来都行踪飘忽,这会子早不知离洛阳有多远了。罢了,下次若有机会出城再说吧。” 银信顿步嘟囔:“朝廷想要术士,去请个食客便好,何苦为难景纯。”她又不放心望着姐姐的惨白“我试试看,万一真的能送到信儿呢。”不等木心回话,她又一溜烟没了影子。 暖玉阁里,碧鸾早早吞了最后一口,撑着下巴细细端详着三皇子越来越心不在焉的神色噘着嘴含着诡谲“宁哥哥是不是又有公务要去忙?”不等他回神,她一把挽紧他右臂悻悻央求“我一人关着都快傻掉了。您不能留下来陪我吗?” 朔宁王长叹一气,撤了餐食无奈“下棋,会吗?”扭头命人端了棋盘来。碧鸾扭糖似的黏住他不放,被他摁着脑门儿顶去了对坐“我记得拓跋鸿教过你。下的如何?” 碧鸾的大眼睛莫名朝天翻出一次并不接话,趴在对坐意味深长“府里的人都说,王妃姐姐颈子上戴的玉石是宁哥哥的宝贝?” “你若想要,去问南弦拿库房钥匙,自己去挑。”朔宁王头也没抬拨弄着盒里的棋子,“再没喜欢的,去请人找料子琢一块。” “白兰每年多的是这羊脂料子出来,我才不稀罕。”碧鸾越过棋盘,提着脖子上的狼牙凑近他跟前“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那时受不得白兰水土,病了好些日子。”朔宁王腾出手捏住那枚狼牙端详一阵,难得笑出一声:“拓跋鸿居然去拔狼牙说来替我辟邪。” “他可是废了好大功夫,吃了好大苦头。”想着草原上的事情,碧鸾笑意渐浓“偏是宁哥哥没心肝,走了却把狼牙落在枕头下,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他那点心思。”朔宁王冷笑摇了摇头“想送狼牙给你,又怕被你父汗揍。”他迎着碧鸾眼里的惊涛骇浪松开狼牙“可见他心中,你父汗比狼可怕。” 木心沐浴更衣便埋扎进小药房里,细细密密将这几日的疑虑理清。她左右搭着自己的脉息,情绪翻涌越发剧烈。短短几日,她甚至好几次触及濒死的无神之脉、无根之脉偏偏如今还能端坐案头,她虚眯眼色费力辨认周遭极其不真实的一切,仿佛前几日种种都是大梦一场。这样的玄幻在谁身上发生过?她蹙眉侧目望向药房微开的门扇,他要找的长生术,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这样的吗? 等银信回来,兴许能把自己要用的几本书带来。她搓着手指懊恼自己忘记吩咐,又转念银信的聪颖,她肯定能带。再想着,却见搓捻的手指糊糊着一团,再用力,竟搓下一大团皮来,木心讶异,快速来回搓动,加热掌心的温度,方才被热水泡过的皮肤,真的被揉捻褪下一层。 再去搓揉脸颊,木心一手搓着脸,一手快速从束柜摸出一把铜镜,果真,她惊恐看着镜中的自己疯狂拍打搓捻掉越来越多的皮,心口处的跃动也越发失控。脖子好似被人掐住,腾不上气来,她想开口,却什么也喊不出,她努力挣扎将案头的天平推翻掀去,可门外依旧毫无动静…… 暖玉阁烛火摇曳,朔宁王不可思议看着碧鸾笃笃落下的几子,实难控制嘲讽“拓跋鸿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 “总提他干吗?!”碧鸾终于忍无可忍,跺着手里的盒子忿忿将双臂抱在胸前,“不下了!” “这么生气?”他随她扔了子,好笑侧目“你是不是气他当初没把你好生劫走?”三皇子瞧着她的咬牙切齿的滑稽,含笑安慰“可以了。从白兰到洛阳走了两月有余,途径官驿险道处处部署周全。算是,用心良苦了。” “他用心良苦?!”碧鸾盘腿缩着脖子侧目试探“哪里比得上宁哥哥用心良苦?你心疼他用心良苦,如何不成全了他?”她撇撇嘴收回姿势“别以为我是女子就哄我,他就是个缩头乌龟!一路上有山匪有刺客,但一定没有他拓跋家!!” 朔宁王侧目而去,脑海里兀然呈现木心当初悲愤交加控诉古朝言的懦弱,想到此处,无名之火腾然而出。还不知如何发作,敲门声长短更次,朔宁王快速起身,偏头朝她“早些休息”无视她的欲言又止便出了门。 月影迷蒙,照着乌瓦融出一层浮土色的光晕,眼前的小楼说小不小,大而荫蔽,好似街边一颗多余的古树,碍眼又不起眼。苏银信谨慎在黑暗里残存的月光里细细观察着。空气中气息突变,银信下意识贴近墙壁,双臂交叠在胸前做出防卫姿态,眨眼间灯烛闪现,晃的她一阵眩晕。 “你就是现任的阁主?”阮清撇撇嘴“你们这些个孩子,真是没个像话的。” 银信皱着眉揉揉眼,带着狐疑盯住眼前的女人“你是什么人?” “你在宫里伺候,也有段日子,不认得本宫?”阮清放下手里的一只烛台,嘴角漫起一丝轻蔑。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八章 长生终解密 青囊别坊的密室里冷肃许久,温伯伯背着手快步踏来,全不见老态佝偻身形,反而矫健且轻盈。斜眼望着苏银信的憨笑骂道“找我干甚?老夫忙着呢。” “您老可是抓蛇去了?”银信笑意盈盈跪叩一个,见他铁青着脸不理会又讪讪掏出两页皱巴巴的纸卷“咱们阁里年纪相仿的姐姐妹妹,都无人习过琴。温伯伯帮信儿瞧瞧可识得这谱儿?” 温伯伯吹着胡子后退一步斜身躲闪,睥睨冷讽“你家师父不是能耐的?急乎乎的点烟寻我,我当你是小命不保了呢!给我看什么!看不懂!” “您休要蒙我!”银信忿忿起身将琴谱再凑近“我师父不会,就您师父会!从前那崔老祖见我可爱,还许我旁听过两日呢!”她纠缠上前摇着老者手臂“温伯伯,您就瞧瞧这谱儿是什么?!我前些日子让一只大虫掀晕了去,迷迷糊糊就听着这样的琴音。好像熟悉的又不知是什么?您瞧瞧吧,瞧瞧……” 温老伯拗不过,唾沫横飞的咒骂着看瞎眼的鬼画符,一边命她一个个辩明。不过三行,老温头脸色大变陡然严肃“你从哪里弄来的古谱?”他警惕横眉“是不是你那个师父!” “不是不是!”苏银信蹙眉朝他可劲儿摆着手“她只会吹她那根玉律管,还就那一支曲儿。不懂谱儿的!都说声色迷五识,那老阁主把曲谱都烧了不许她学的你忘了,不然我们家的徒儿,谁学过曲儿?”撇清了干系苏银信凑近“什么古谱?咱们家的古谱是也不是?” 温伯伯气哼哼横一眼那等热闹的丫头,思忖这丫头极其聪颖,迷迷糊糊间就能将旋律准确记下又知道来找自己讨教,定是心间猜出了几分干系。想到此处只得安生坐下与她沉缓“你那么聪明,如何辨不出这与你姐姐笛音之别?从前崔老祖的恩师为了收拢驯养闲赋了一帖鼓谱,那小兽感知震击而围聚,为药师豢养取药之器。而后被崔老祖改了琴谱,原就不是给你们医家用的。” “一代不如一代。尔后再没有哪个弟子能如崔老祖一般挥袖山林,曲子亦无人承袭。”温伯伯语气感慨“你那姐姐痴迷草木,成日宿在山头上变着法子嫁接新苗,眨眼就上树下沟不见人影。老阁主心疼她,借了琴谱倒谱数版,成了现在的。原来只为了山野林子里一个信号好碰头,谁知现在被你那土匪头子姐姐用成了什么?!” “你再这样说我姐姐,我不跟你说了!”银信气呼呼起身。 “我说错了吗!!”温伯伯吹胡子瞪眼,转而愁绪四起,“老祖曾开悟,说自己的古谱正序奏响便是山林小兽现献药之时,为杀乐;你姐姐倒序鸣笛是为安危之虑,为召乐。从此除却阁主召乐,再不许旁人鸣奏,渐渐便无人知晓了。” 银信若有所思点着头又费解偏头“您那山谷鼈从前跑了一只不成?我在皋涂山遇着一只奇长无比的。可摔死我了!”她摆着腰身拉长手臂比划,口气老练“能以古谱控蛇,应该是阁里常不问事的老人了。温老爷子,您可知罪?” 温老头理亏,叉腰喃喃“皋涂山?怎会去了皋涂山呢?上月我还在塔下见着那长虫的痕迹。” “你果真是来捉蛇的!”银信瞪着眼抬着食指戳在老爷子右臂上“说!您药谷子里丢了蛇不跟阁主坦白,是瞒着我姐姐什么了?!” “可不是老夫丢了蛇。”温老头恨恨捏拳“是有人也学会配出了蛇种。”他恨铁不成钢打掉银信的手指“你也不想想,那小黑虫老死又能长多大?你从前溜去我院子里掐……掐都能掐坏掉……”说罢有急急戳着手严厉“这事不许你姐姐知道,知道了又要闯祸了!” “我知道!”银信抱臂收敛“老阁主当初为了解蛇毒的秋月白,可是替她育出的?让我姐姐知道了,好赖得扒她一层皮。” 温伯伯攥着袖子责备“你好好的医者,行事说话被她教的犹如氓流。”横斜一眼朝外步出“你甭管!那孽障是我药谷子里出来的,不是你们苗圃里的!老夫亲自去收拾。” “这么久了您都没寻出来!”银信得意追上两步“是人家刻意躲着您罢!”话音才落,大门被温老头闭得砰然巨响,抖得那丫头一个激灵。沉寂恢复,苏银信顽劣的笑意缓缓凝成仇恨,眼中凶光汩汩而出:杀乐?呵! 灯火渐亮,烛台将眼前女子的面容照的清晰,银信却真真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无论是宫中还是阁里,这样一眼难忘的面容绝不可能让记性极好的她落掉半分:那肤色似借水开花的芙蓉神女,透着玉骨的清冷,柳月眉下的丹凤弯翘卷曲的恰好,应着软尖的颧骨,魅色荡漾出倾城的绝美。苏银信的记忆被拉回,冷静而沉着道“阁中的人没有我认不出的,除非,是被驱逐之人。”她转缓眼色带出轻蔑摇着头“可仙草阁至毁灭,也只驱逐过一人,抹的那叫一个干净。”沉吟片刻银信微抬下巴“她是你什么人啊?” 哼。阮清冷哼漠然“小丫头片子。我瞧你是个聪明丫头,懂得用蛇鳞碾灰起焰还配了我的召乐,这样良苦用心的请我来我便不与你计较。否则且不说宫中的规矩,就是仙草阁还在,你也该规规矩矩唤声‘姥姥’。”她拍着袖子远踱两步别过身子,眼神沉湎,下巴却高傲扬起“并拢药谷和苗圃成立仙草阁,可合力培养医者当初可是我的主意。仙草阁只要在,便永远有我的影子。” 呦霍!银信依旧带着讽意吃惊,扭头恍然“姥姥面皮不改便是皇宫中追捧的长生术?我今儿算是开了眼。”她抬起右臂指指戳戳毫无尊卑挖苦“您老是老糊涂的还是让那皋涂的雷劈坏了脑子?你……” “放肆!”阮清瞪大眼睛,瞳仁里开始弥漫成红色。 银信倒抽一口冷气,此番才意识到惊惧,差点尖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由的倒退一步。 阮清意识到失态,闭上眼睛背过身去,拼命的调整着脉息。而此刻的银信恍然回神,一脸的笃定磊落“冷宫里有位不知下落的阮美人,你就是!” “皇帝难道认不出驻颜术和长生术有何异?”她暗暗捏住拳头“怪不得温老头寻不见你,摇身一变,竟是皇帝的美人。看着身边的人老去,死去,自己还是如花似玉倾倒众生。骗不过世人便无可奈何选了下落不明的路子。”银信冷冷凑近她耳边“蛊毒和孤独,日日噬心,姥姥觉得,哪个更痛?” 啪,一记耳光清脆响亮“不懂规矩的丫头!” 银信稳稳神,嘴角撇出一丝狠意,翻手还了阮清一个巴掌。 “你敢打我?” “有什么不敢?”银信眼底傲然,冲着眼前惊愕的女人“你以为你活到这把年岁的辈分,我就该敬你为长?你以为你曾是药谷子的徒儿,我就该尊你为师?你当初偷了温伯伯的山谷鼈跟着苗疆蛊人一道炼禁药,你只当我是个丫头便不知情吗?” “他骗我!”阮清恨恨道“我离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他答应过,绝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告诉你的?” “温伯伯不曾同旁人提过。”银信冷静看着她的眼睛,“阁里的人都以为你是因为嫁了蛊人,坏了规矩,被赶了出去。可我不信。”她凑上脸逼视着她的眼睛“瞧着温老伯日日急切,想来是为了控制你的蛇毒,老阁主千辛万苦培育了秋月白。说看他百般上心的模样,你曾经也该是个干净孩子。纵是被蒙蔽,也不该付出性命。可阁里却遭了祸。呵。”银信眼里的恨滴滴落进阮清眼里“为了弥补,你可知我们受了多少苦?!仙草阁从此销声匿迹,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贪婪,你根本就不配与仙草阁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你们,该不会轻易允我回去了。”阮清带着惋惜叹到“这老头不守信用。断我后路。” “我仙草阁的人,各个磊落。”银信回眼看着眼前其实古稀之年的妙龄女子“温老伯的架子上有朵风干许久的清香木枝,被我偷去架烤野鸡了。”她满不在乎的对着阮清的惊诧的怒火“那玩意烤出来的鸡不错,有股子柑橘香味。我翻遍了园子也没有第二支,便去找那温老头讨。”似乎激怒阮清让银信找到一丝快意“温老头看起来生气,却什么也没说,叹口气便走了。老阁主却气急,即便旁人百般阻拦,他还是用那拂尘狠揍了我一顿。”小丫头从陷进的记忆拔出来“即便是为了一个孽徒出嫁了伤心,可俩老头都这么奇怪,我惯是不能白挨揍。总得弄清楚了才是。” “你如何知道的?” “你种的清香木枝就剩那一支了。”银信叹口气,仿佛在可惜了后面没了木枝的烤鸡“我清楚的很,你种的跟旁人种的确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阮清气息加重,透露着迫切。 “你种的木枝烤完颜色比旁的重些。”银信竟露出得意的神色“你插扦时候喂了蛇毒和草木灰,成活后牵杂了毒蜂授粉的花椒木得了你自己的清香木枝。” “你……”阮清瞠目“他都不知道的,你如何知道?” “我也试了几回,总是差些意思,后来见温老伯的山谷鼈全数被他拔了牙,猜的。”银信脸色越发得意,可眼神却隐约透出来一丝忿忿“你自己作践自己便罢了,为何要拿着这祸害人的招数讨好朝廷?” 阮清默然许久,不知是惊服于精进的后起之秀,还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什么。直到月亮快要西偏才幽幽开口“多少年来,朝朝代代的帝王都在追寻长生之术,可当今圣上是个疯子。”她面目越发狰狞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主意,无论望族抑或那些游牧小族:强壮的牧民、南蛮的野夷、甚至再能干的蛙人他们谁也不放过。要用最珍稀的补药育出百毒不侵之体,才能受过那长生丹炼就的苦楚。” 阮清的激动戛然而止,转为狡黠的感慨,让苏银信原本铮铮的精神犹如被噬咬一口,冷到了骨子“长生丹鼎幻象百出,妙啊!”阮清原本绝美的朱唇轻飘飘的长叹“他们一个个都失败了,连老三这样灵气的孩子都捱不住,痴症多年。可你却能在皋涂出入自由,还能脱逃出我的山谷鼈。”她悄然凑近,顺着银信发麻的肩头在耳垂边低喃“你还说你也能见着凤儿似的鸾鸟……呵呵呵”阮清的笑声逐渐尖锐在夜色中瘆的人骨缝寒凉“真不愧是小阁主啊,天选的灵胎。你说说你,去做个下人,让我好找。好容易寻见了,竟是我家的小阁主!” “你想怎么样?”银信壮着胆子,满是汗珠儿的双手暗暗推开怀里的短刀。 “你想杀了我?”阮清几乎笑出声,不可思议看着小小的银信“仙草阁多少年来,只救人,不杀人。你要杀了我?杀我容易啊,老身如今抬眼,日光嫌灼月光嫌冷;摸不得滚石挨不成潭水。举手投足都钻心刺骨。成日闭在关里抱着这张脸苟活,早就没意思透了!可杀了我,就会像我一样被逐出仙草阁,抹的干干净净……”她深吸一口气突觉脖子上一阵寒意,才惊觉眼前看似柔弱的丫头竟真果决将匕首抵住自己。 “你知道因为你死了多少人。”银信眼神淡然,眼里全然不见医者仁慈,只有刽子手的冷绝“何况如今,世间早已没了仙草阁。于公于理,我杀你一次都是少的。” 阮清的笑声清冽尖急,越发放肆“你骗世人皆可,哪里能骗得过我。我不信,仙草阁一定存在。”她的放肆又只一霎改了软弱,瞪圆的眼珠几乎夺眶,满眼恳切捏紧银信的肩头“小阁主,你相信我,这一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得意的将双手摁在胸口“是我亲自结束的。小阁主,知道我为何会来见你吗?我要你记住我。我终止了这一切,足以让你改变主意。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疯子!苏银信手中再要用力,一阵黑风离奇卷来,迷得她恍惚半晌。再定睛去看早已人去楼空。她极不甘心的跺着脚,却再也无可奈何。 ------------ 人间草木心 第五十九章 初心渐背离 “要不,我去请大夫罢?” “她自己不就是大夫吗?这样你去一趟,报殿下就说王妃不大好,银信也不在,咱们要不要去别坊请大夫来?” 迷蒙之间的对话和摇晃唤醒了昏沉的木心,在优璇的支撑下费力起身,眼皮一抬便见着那方天平安稳立在案上,再定睛便瞧见南弦单膝半跪,一脸严肃。 “您这样可不行。银信没个踪影,难得从昨夜到现在您都睡在这处?”南弦的严厉被木心无力摆手打断,示意无妨亦不怨,勉强站直才见南弦带着二十几人端着形形色色的补药立在外头。 “殿下牵挂王妃病着,就在楼里用膳罢。”南弦示意众人将东西摆进大厅,遣散众人凑近低声“王妃虽有特许,但也该按着规矩。这都一天一夜了,苏银信去了哪里?” 木心讶异一霎正狐疑犯难,偏这时候,晏缈奔得犹如闪电般撞进后院,二人免不了心底沉沉,木心长吸一口气被她搀着走出药房迎上,也等不及南弦朝那冒失货问责,小将军少有的严肃,心直口快道,“我不找殿下,今日只想来问问王妃,这是为何?” 见晏缈亮出那枚马衔扣,木心便明白了全部,挥手示意众人回避,正色道:“小晏将军也是名门之后,怎会不知私定终身是如何忌讳?”她按捺情绪尽可能平静“苏银信名义上是女使,可你不知她是我放在手心里娇养大的。自我收养,她吃掉的一粥一饭,用去的一寸一缕,都是我一草一木一脉一苦挣来的,省来的。我家虽非高门,可术业专攻。苏银信学识教养并不逊于谁家姑娘。小将军轻言许诺,坏了我家女儿声誉。” “我……我从不曾轻视银信!”晏缈眼底坚定,诚恳备至“我晏缈定会风风光光……” “小将军那时年幼。”苏木心抬眼严厉,打断他的凿凿言辞“府上已蒙圣恩,待细婈公主年满十五,便赐婚与晏小将军。”她盯住晏缈的错愕冷笑“小将军自小长于沙场,兴许无暇听闻宫中闲事。不知者不怪,可婚姻大事,不与双亲商议便来轻言逗弄我的银信。你已成才,扪心自问,我遣人还回你的信物,是对是错?” 晏缈茫然而惊诧的眼神掠过遥遥莲花池,带着懊恼急切“好姐姐我当真不知!银信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不由自主朝里快走两步,被苏木心迎头拦住“求求了。好姐姐,让我见见银信,我可以解释。”小将军拍着胸脯“我晏缈指天誓日的说,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以后也只想娶她一人。将军府里的少夫人若不是银信,也绝不可能是旁的女人。” “晏缈。”木心严肃看着他“这不是你任性妄为的事情。圣上的指婚,不仅仅是你一府人的命运,也是……” “那我问问苏姐姐。”晏缈盯着木心的眼睛“我若听从圣意娶了公主,姐姐愿意深明大义委曲求全把银信给我做小吗?” 木心语塞,垂下眼帘。 “怎么?苏姐姐现在不愿意顾全大局了?”晏缈红着眼睛“为了责任担当,苏姐姐连一个名分都舍不了,如何让我舍了跟银信的情分?” “我不是为了争一个名分!”木心将他手里那枚铜扣再朝他胸口推出一次,“银信不可能进将军府,无论你们有多少情意,我都不会同意。即便你们怨我,我也不可能让银信再搅合进朝廷,步我后尘。”她见晏缈没有接手的意思,兀自把铜扣塞进他胸前的衣襟,转身而去。 “可是银信心里是有我的。”晏缈嘴角带着恨意追去,拦在木心眼前“你那么疼她,为什么就不能……” “晏缈!”木心猛的抬起头,盯住他微颤的双唇“我接下说的话可能不好听,但是为了你们,不得不说。”她轻微吐了口气,平复一下自己波澜而起的心情“且不谈指婚。将来只要一道圣旨,你得追随父将,上阵杀敌,银信身为医者是日夜兼程随军救人,还是留守府里担惊受怕?你若凯旋抑或封官进爵,是应了圣上赏的美人还是冒死拒绝?你若败仗抑或战死沙场,银信无依无靠,是流放边土还是随你殉葬?你告诉我,这种时候,你作何选择能保她平安快乐?”木心决绝看着晏缈开始无措的眼神“我的信儿,自小只会救人,不会杀人。她跟你永远也不可能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存。你放她一马,算我求你。” “那你呢?”晏缈的无奈挂满愤懑,顾不得尊卑礼仪大嚷起来“你为何嫁给老三?! “我跟他只是交易!!”木心本就心乱如麻,眼下毫不示弱,也开始声嘶力竭“同你们朝廷里许许多多的联姻一样。各取所需,各履使命!这里没有那些可笑的情爱!”她圆瞪着比晏缈更猩红的眼睛,手臂因为激动的情绪在空中挥舞着,甩着宽广的袖子哗哗作响“职责天成!将门之后的小将军需要我来教你这些道理吗?!”木心收敛情绪,深深吞下心底深处的一口怨闷“放弃情爱很痛苦,我知道。但总会过去的。” “能放弃的,便不是情爱。”晏缈语气轻微,却同重锤一般砸在木心的胸口。“我不会放弃的,除非我死。”说罢,晏缈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木心惊得呆在原地足有一盏茶工夫,才徐徐缓回神,转身却见得朔宁王带着顾北伫立原地。木心情绪低落心思混乱,也没工夫理会他何时而来的,潦草欠身做礼,大步离去。 “交易啊……”朔宁王挂着一丝冷讽轻声叹着,仿佛在提醒自己,或者说,在提醒自己不知为何绞痛的心。只是交易,真真就只是交易啊,失望些什么?又生气些什么?在意些什么又妒忌些什么?朔宁王竟觉得渐渐有些喘不上气,往日历历,都是自己想多了吗? “殿下!三殿下!” 朔宁王恍惚听见有人还唤,忽而又见着木心立在自己跟前拿手晃着自己。 “殿下哪里不舒服吗?”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女人,从前的控制感越来越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无力。 木心折身回来见着他脸色苍白,跟他说话也不应,眼神直冷仿佛被魇住了一般,顾北南弦面面相觑,难不成? “元熙!”木心着了急,提高嗓门用手抚在他脸上,他却仿佛麻木一般。木心微微使力推搡着他,他直挺挺的朝后倒去,惊得众人赶忙去扶。木心从怀里摸出两片干参让他含住,匆忙抬回房里。 “殿下的痴症究竟是怎么回事?”木心皱着眉头对着顾北“他是真的失智,不是装的?” “五岁那年殿下跟随皇上春猎,从悬崖下跌落。开始容易从噩梦里惊醒。御医说殿下年纪尚幼,许是惊着了,时日久了,身子好了也就慢慢忘了。”顾北陷入回忆“几乎将养了快两年的时间,眼见着他日日好转,能走了,能跑了,能舞剑了。皇上和夫人都很高兴,特意带着他去行宫避暑。却又不知遇着了什么,就仿佛被吓掉了魂魄。痴痴愣愣,哭笑无常,有几个月不吃不睡,碎碎念念;又几个月暴食嗜睡,一言不发。夫人彻底吓坏了,她相信宫里有人要加害殿下,拿十年修行的条件求得太后许她带儿子出了宫,圣上无奈,赐了府邸,让他们住在外面。”顾北看着床上静静睡着的朔宁王,头上依旧扎着木心的银针“夫人不吃不睡衣不解带的守着他,生怕再出一点篓子。夫人说,真希望他就这么一辈子痴痴傻傻的,这么傻着,总好过旁的人来害他性命。我们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哪一年突然开始清醒起来的。夫人不许他常常说话,生怕旁人觉得他不傻。他渐渐真的不爱说话,也没有多的情绪。憋闷的久了,就会再被魇住几天。就这样,担惊受怕的到了二八之年。殿下常年跟着驻扎在外,夫人不便继续在宫外。这好几年也没有再被魇住过,这几日……” 木心顿了顿,微微叹一声“这痴症不比旁的,最是难控制,再像今日这般魇住,要赶紧服药才是。从前都用的什么方子?” “从前阮美人给过一方,许多年也都有效。”顾北摸出一只天青小瓶递去。 木心错愕细嗅,转而惊叹碾在舌尖“竟能配出这样精细的方子,还是我不曾知晓的大夫。真是天外有天!”木心转而捏着他的手,心里的愧疚翻涌,自己守在他身边,竟从未察觉他是真的病着。幼时的心酸苦闷其实全然不少于自己。 “玉儿……” 木心有些惊异的看着他梦中呓语“你……在喊我吗?”三皇子不知梦见了什么,情绪越发激动,额上沁出颗颗汗珠子。木心耐着性子拿帕子替他擦着,却见他猛的睁眼坐了起来。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他便从失神回至正常,眸中神彩仿若被重新点亮的灯烛,记忆重新续接,如此奇特的药效让堂堂天医都多几分咋舌,这方子不简单,配药之人更是不简单啊! “你又瞪着我做什么?”木心无辜之中带着满满的讨好和包容“从山里回来,你就不断的戏耍我。我拖累殿下的坐骑是对你不起,你要罚要杀给句痛快不好,何必这样?” 纷争就在眼前,顾北默默无言消失的了无踪迹。男人眼色凌厉如刀,嘴里却只轻飘飘道“你在意过我吗?” “我不在意你?”木心错愕摊着两掌反问“我若不在意你,我……我救紫烟,陪你去落雁衙,奔去皋涂山,我府上府下,城里城外忙些什么?又图些什么呢?” “图长生之道的真相。”他坚定打断她的惊诧,满眼都是看穿一切的讽刺。他偏侧过头注视眼前无措的女人,伸手掐在她的脸上,淡淡犹如自言“你说本王的脉势薄凉冷血,可再冷也冷不过你这双眼睛。” 木心蹙紧眉头忍耐着右颊痛楚,翻手握住他左腕却被他狠命摔远“你这种满心满眼只有筹谋算计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做这府上的王妃?!!” 苏木心趔趄支着身子,好似从这两日的困顿中悟出些什么,背着他急急咬住自己战栗不止的下唇,许久才咽下要哭的冲动扭身冷静,男子的眼中出现的,又还复那个永远临危不乱胸有成竹的苏家天医。 “殿下的意思我懂。”指尖的帕子蹭了蹭鬓发上的冷汗,木心垂着眼皮“你替我保医士,我替你平府邸;我替你寻道儿,你替我炸桥,咱们该做的都做了。”她长吸一口气故作镇定,耸着鼻子里的鼻水喑哑“木心不该再这处碍眼出头了。”手指的颤抖暴露着心下的徨乱,她甚至绞着双手手指藏与身后,抬着下巴负手“您放心,我们商贾人家约合到期,也是好聚好散。” “谁给你的胆子!” 床榻几案上的枕被纸墨,瞬间哄乱成一堵墙,争前恐后朝苏木心劈头盖脸砸了来。一波接着一波,逼着她连连后退,险些绊在内厢槛儿上。若不是顾北南弦果断撞门而入,亦不知要如何收场。 皇子仅着深衣,赤足散发,面色惨白却双目猩红,遥遥指着被南弦搀扶的妻子厉声斥责其立刻消失。 木心不服气推开南弦,咬牙迎面顶上,强做镇定“你,你是不是又怀疑我什么?你就是怀疑我才这样气急败坏的试探我,是不是?你觉得从蚀心菇到皋涂山都是我筹谋盘算的,引着你去炸山的!是不是?!!你根本就没信过我!从利州开始!不对!从你见我开始!你遇刺是假的!托付给我的兵符文书也是假的!连紫幽灵都不一定是真的!从头到尾,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 你信过我吗?!!!!! 顾北憋红脸阻拦着咆哮发疯的主子,极力抱紧在他腰间将他控制与榻上,却拦不住唾沫横飞的争执。 “苏玉!你方才说过的那些话里!有半个字是信我的吗?!!!你放开我!”他摔打踢踹着光秃秃的床板和桌案“你怀疑我炸山的时候!说这是一场交易的时候!你信过我吗!!!苏玉!你敢发誓!你说你从来都没有利用过本王达到你的目的!你敢吗?!为妻如此,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吗?!!” “我……”苏木心被雷击时的战栗再次从头顶到脚底,南弦眼见她傻了模样,只得蹙眉开解“他发疯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会虚弱的说不出话,一会声嘶力竭吼个不停。你行医道的人,跟他见识什么?!” 顾北却罕见将他猛推在床板上,喘气瞪去,低沉道“你发疯我不管了,你先告诉我,紫幽灵是什么?” 木心懊悔更深,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原本的心虚此刻更是满腔歉疚,在他暴怒的哄散叫骂中垂目回了小楼。 才进小院,苏银信鬼马似的从后门溜进,直直望见姐姐惨白脸色上满眼泪意,那泪意在见到她的一霎彻底烧成了天边的红云。 “苏银信!!”当着南弦和优璇,苏木心丝毫未给她时间,快速起身靠近“你去哪里了?!” 我……银信四下望望,怯怯跪地“盘了货,我就去给姐姐找药了。缺一味不好找,四下都问个遍才甘心回来。信儿知错了,甘愿挨手心。”说罢便端着两只小手朝姐姐伸去。 “缺了什么为何不告诉我?”南弦眼中泛出些许装模作样的忧心“要你去外头四处跑来?你跑了一夜,还叫你家主子在柴房吹了一宿风。” “我都找不着的东西,你能找的来?”银信侧目反问,引得南弦撇嘴一个白眼。木心疲累转向南弦哄她先回去,等这泥猴子沐浴更衣清醒了,再带着她去谢罪。 木心大口吞了参汤,强迫自己咽下几口饭菜便悄然靠近浴房,果真那丫头累得在浴斛里倒头就睡,微小的鼾声顺着氤氲雾气弥散出木心模糊的身影。她悄然靠近衣架,果真在她沉甸甸的衣兜里摸到一柄坚硬的物件儿。 随着睡意入深,身子软软滑下,猛呛一口水的银信惊醒,哗啦拍着水支起身子,吓出半身汗来“姐姐?我就好了,马上来!” 待她神清气爽出来,放凉的米粥和芡实糕兀然摆在面前,银信咬着下唇凑近姐姐手里的帕子,由她冷着脸帮自己擦干滴水的发梢“姐姐,你怎么了?怎像是气的要哭出来了?”她捏住一只糕扭身快速“先前姐姐不是吞了那菇子?我传了信回家让木樨找了方子和一些药材,木樨亲自跑来了。我也吓了一跳,说会话就天黑了,我想反正也迟了,干脆再去几个铺子问问,有几味总也缺的……” “银信。”木心收敛神思干干脆脆打断她的话头“姐姐也时常不见踪影,是不是?”苏银信逐渐放大的瞳孔开始心虚,快速咽了吃食再不敢多话。 “你大了,也有主意了。别坊的事你做主得甚至比我原初还要早。我没叫你跪……”她抬着下巴示意徒儿坐回椅子上“你如何行事,我是放心的。你需要给师父交代的,是不该行的事。”她既不遮掩也不绕弯,“爬山采药、劈木削竹、剁草切木,你告诉我,做什么事需得用得到你衣兜里的短刀?”她长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心绪“医者不可执刃。即便是师父,何时携利器行走?” 银信扭捏将它取出,捧去姐姐跟前,半晌嗫嚅“我瞧了瞧南弦的,她就给我了。我……我就只是揣着而已,我能干什么嘛?那打打杀杀的我也不会。”她怯怯缩了缩身子“姐姐又不曾教我。”再转而又多了几分理直气壮“我上次被那大虫吓怕了,我也想带着防身。”师父的怒意再起,苏银信急急扔了刀摆手示弱“不敢了不敢了,信儿再也不敢带刀了!” “吃饱饭。”木心面无表情提着刀柄朝外走去“太阳底下跪一个时辰。”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章 愁人有万千 待夜色降临,苏木心忽而发现那回转小路比从前通透明亮了许多,每隔三五步都新点了灯笼。那摇曳的温暖贸然模糊了眼睛,杵在原地掩面许久。 好姐姐,我真的不再碰那些了。银信有些歪仄的绞着手指无措。木心长吸一口气扭身亦软了语气“膝盖疼不疼?去药房吧,我给你上药。” 今夜药房突然亮的非比寻常,好似挂进了半个太阳,银信凑近她通红的眼睛,通明她的心思指着案头新添置的一盏无骨玻璃灯宽慰道:“殿下知道姐姐费眼睛,专程送来的。是从前在东境码头,外头传来的玻璃,点起来反射无数的烛光,比寻常的灯亮好几倍。这里一盏,屋里那个,姐姐常看书那张罗汉床头还有一盏更大的。” 木心望着那剔透莲花盘,比自己最好的琉璃都透亮百倍。银信又摩挲出盒子里几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姐姐从小教我不稀罕人家的好玩意。可这些心思我瞧着,可不仅仅只是恩赏那样简单。姐姐是真心待他,他若真是洞察人心的,怎会不知?这三殿下从小寡言少语,不似别的人说得那许多哄人的话。”她恳切备至“我也不是替他说话,是姐姐如今自己陷了进去,若是总如此疑心揣测,最后真真坏了夫妻情分,可不是得不偿失?” 苏木心听着熨服了心田儿的话却狐疑顿生“出了这么多纠缠,你倒是开始信他了?” “出了这么多纠缠,姐姐还肯信他吗?”银信想也没想,紧密接着话头“从前咱们说,朝廷如何,咱们看着听着,却不能插手涉足。如今姐姐也知道,这不是帝王的干系,倘若不得正道,天下皆苦。姐姐最是明白事理,我最是明白姐姐。你从前想要用作搭桥的人如今成了牵绊。可倘若牵绊不是牵绊,真真是姐姐的助手呢?” 苏银信从来与她坦诚,眼下偏偏要瞒住太史令的身份,恳切之下难免话里带话,正引得她疑惑,也只能继续开解道“我不忍姐姐难做。今日便下个定心的话,要么我们一走了之,往后随这天地色变。圣上求他的长生,咱们过咱们的痛快;要么,姐姐便忘了那些山里的枷锁,好生作个王妃。往后是地覆天翻是顺意畅快都好。嗯?” 木心端详她许久,半晌才缓缓苦笑开口“你大了。”她轻轻抚着银信的恳切露出老成的暖意“去歇着吧,这两日定是累坏了。” 银信眼色僵住一霎,也只得躲避,将她扶下,见她不再有话快速闭了双目,才心事重重的转身离去。 皇宫里的森严冷寂并没有影响太史令一路走来的畅快。偏偏道路尽头的拐角,花叶的颤动摇出严峻的压抑气息。 太史令顿愣一霎,继而将讽意十足的眼神收回,无奈缓缓“皇后娘娘。” “太史令又去何处观星了?”皇后的冷傲依旧如故,可如今的阮清却从恃宠而骄美人成为被整个朝廷倚重的太史令,皇后的底气也带出几分赶鸭子上架的硬抗“别以为本宫不清楚你们那些把戏。皇上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老三被你医的仅剩匹夫之勇。本宫警告你,再敢往太子宫中送你那些破丸子,休怪本宫不客气!” 太史令未多辩解,只松松仰头尔后揖手“臣察觉三垣之中太微微移,这才出门祭坛。”她扬着嘴角堵住皇后的震怒眼色“娘娘不必忧心,臣已妥善读过,东宫无碍。” 皇后气急败坏的右手食指悬在半空,颤动的越发失控,终于憋住话头,摔着袖子涨着脸扭身而去。跟在身后的姑姑急切恳劝“那些药都是皇上的恩赏,皇子人人有份,旁人要得还没有呢!太子不吃本就失礼,负了天恩。皇上只说两句,也就罢了。娘娘何苦非要来跟她撕破脸……” “本宫才不信那些!”皇后恨恨咬牙,心里的话却再说不出半分,皇帝若永远是皇帝,那太子变永远只是太子。自己的这颗心何时才能落在肚子里?她远望着最远处的星点高楼,那是丹鼎昼夜不撤的火焰。没有人能寿与天齐,她是个女人,最懂子嗣延绵的天道。想到此处,便又急急召了太子妃,耳提面命的教导至夜半。 皇帝却罕见的踏进清绝殿,迎着淑夫人惊异眼神温和问起三皇子的近况,“仗打了这么多,还是沉不住气。听说点风吹草动跟丢了魂一样,朕吩咐了督查院去查,偏偏坐不住,成日的在外胡闹。好好的皇子,跑去抓什么意图叛乱的虎贲军?!” “这孩子满脑子就是打打杀杀,其余旁的一窍不通,闲在家里又怕父亲怪罪,是急坏了。”淑夫人轻捶着皇帝的膝上,带出无奈眼色“妾身会好生管教……” “还管教?!”皇帝瞪着眼转向窗外“他多大了!娶了媳妇也是不省心的,两人跑去野林子炸的火光漫天!”他回头长叹一气“还不及去打仗让人放心。” 淑夫人随他应和叹气,小心道“没有仗打是皇上治国有方,威名震慑,是百姓的福气。妾身也不能为了孩儿出征,成日祈福烽火连年不是……” 皇帝闻言笑而轻抚“你也会说笑了。绷着一颗心这么多年,也知道松口气了。” 淑夫人亦随浅笑,挥着袖子不经意“这孩子就这点薄福。将来去东境做个藩王,替皇上好生守着边夙。” 哼!皇帝带笑冷哼“你舍得啊?” “有什么舍不得?”淑夫人挑眉加重了语气加快手里的劲儿“在我眼皮子底下,成日提心吊胆的担心他闯祸。还是走远些我眼不见心不烦。” 这些将来再说!皇帝拢着她的手,低头沉吟“快入暑了,难得今年都在,甘泉宫避暑,一同去!” “定了时日吗?”淑夫人扬起嘴角却避开眉眼,掩饰着重重忧心。似是察觉了皇帝的试探,又抬眼叹息“去也好,熙儿随行护驾,也能去行宫听玄王殿下说些道法自然的归宗。不至成日不是舞刀弄棍就是花天酒地的。” 皇帝半倚榻间,半闭微睁的打着哈欠,迷蒙困顿前长叹宽慰“你放心,三小子,朕有数的很。” 淑夫人顿住半晌,咬着下唇微敛眼皮松松跪瘫在榻下。 宵分时候的朔宁王府外,南弦换班轻松两步,便见着一身爽快是顾北脸色凝重出了门,不禁好奇“你不多睡会儿?怕不是沐浴出来就接班了?” “眯了一阵。够了。”顾北垂目快步“你去歇着吧。” 南弦急追半米,欲言又止“我……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顾北顿身,扭头见她面露难色吞吐半天,终于还是坦然道“咱们殿下,是那个……” “这不是你我该操心的……” “问题是同样的!”南弦认真盯住他的回避“你们,对我一样不坦诚!你别走!”南弦再提高嗓门“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们了。” “你可以离开。”顾北想也没想的回应,扭头快步,又回身补充“随时!” 南弦头一次经历雷击似的震撼,一直以来生死与共的追随原来消失的如此轻易。女人的感性第一次冲破所有防线,从心底直直杀进眼眶。南弦扬起头快步进了房间,蹭着眼角,粗重的深吸气,强迫自己露出男人洒脱的爽朗:呵!我可真多事儿!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一章 无死即无生 攒金交错的香盏里丝丝缕缕的升腾着新熏的檀香,在乌黑的沉木案几上安静的舒展飘散再细细利利的落在气氛微微冰冷的空气里。案几上的绢纸随着笔锋的起落微微晃动,晃着溜进窗中的一泻阳光,在那里落下凌厉俊美的侧影。朔宁王专注批着手上的几份军报,好一会才搁下毛笔,抬起手边的茶碟,前两月才摘下的龙井已经全然浸透,用尽全力馥郁着清香。抿进嘴里,微苦的清香在唇齿间翻滚打转,渐渐化成久久的甘甜,久久回味,竟能捕出一丝春意。 可案几边的男人却微微皱起眉头。大半杯茶从支开的窗户中飞了出来,顾北略略朝右侧肩,躲开茶杯,咣当一声跌碎周遭的安静。 南弦闻声走来一愣,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用卿婷楼出来的茶叶吗?”顾北抬眼盯着无辜的南弦。 “今日这盏并这不是王妃的茶。”南弦蹲下身拾起碎瓷“我早就说了,没有用的,今日王妃的药膳也撤了,餐食是府里的厨子做的,殿下可满意?” 顾北看了眼安静的书房,无奈摇摇头“送到书房随意吃了两口便让撤了。”他接过南弦手里的碎瓷“事情办妥了吗?” 南弦满腹心思的默然,忽而下了大决心毅然起身推门而入,顾北扭身来不及去阻,只得恨恨咬牙杵在原地。 朔宁王蹙眉虚眯着眼懒懒道“做什么?” 南弦长长吸进去一口气,抿了抿下唇下了决心蹙眉认真道:“殿下的药膳里一直用的梅梭子,每日都需要夜里现采的,用泉水洗干净,泡在莲花池收集的露水里三个时辰,再以桃枝熏过的艾草煨一个时辰的药盅,盖掉果子上的药味,放在汤中文火炖两个时辰。殿下的每件衣物,从衣房清洗之后都要过卿婷楼,按照时节和殿下的身体情况调香药熏。春日里御着风寒,夏日里防着蚊虫。更不必说殿下的药浴,茶饮。这每个工序都费神费力,需要王妃亲自动手,单是准备这些都得深夜才能歇息。”南弦看着朔宁王渐渐垂下的眼帘“属下以为,一个女子能为他人操持至此,绝不可能毫无情意。殿下若是与她赌一口相疑之气,何不坦诚以告问个清楚明白,如今日不食夜不寐,简直冤枉。” 我还要如何坦诚?!主儿将手边一册重重拍下,扬起一阵风,卷起案头书页下的一把短刀“本王还未问你。这把刀,是本王给你的赏,你为何借给苏银信?” “自是想知道她要刀做什么?”南弦自认坦诚,却将眼色低垂回避。 “那你为何不问个清楚明白?” 我……南弦哑口,迫于主子威严沉沉将头低下,再不敢言语。 “这把短刀的纹样,跟本王的匕首是一对儿。赏你,是信你。你给她,却是为了教本王与王妃生嫌……” 我没有这样想!南弦红着脸急急辩驳,又怯怯低声“我只是想,如果苏银信也可以……那王妃便多几分忌惮牵绊,才能安心留下。” “然后呢?” 南弦绷紧小脸,嘴角抽搐,眉头紧锁着妒意低喃“自从落雁衙回来,他越发不在意我了。上月,听见他吩咐园子里的人把几颗老桂树移走。不知从哪听的,说那楼里的主儿闻着桂香头晕。爷都不操心,他倒上心!” 呵?三皇子冷讽“你不是信得过王妃的情意吗?既信得过,何必怕她走?值当耍这些小聪明?” “王妃鸽舍里的灰鸽,又少了一只。”南弦的声音越来越低,夹杂着心虚和怯懦“苏银信出府也越来越频繁。殿下……” 卿婷楼里阴光渐甚,嗖嗖冷风在高处窜的响亮,苏木心的身子越显虚弱,从晨起到用膳都觉得脚底绵软浑身寒凉,连精神也迟钝了许多,摸着那湿沉脉象银信眼底一阵混乱,并不知如何才好。似是记起什么,从药奁里掏出来托到她眼前。 “姐姐瞧。”银信捻出来一颗鹅黄珠果“这就是蛇石。说是越族都当宝贝呢。” 木心接过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山海经》说上古峄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白垩。峄皋之水出焉,东流注于激女之水,其中多蜃珧。” “那这个?就是蚌珠而已?”银信瞪大眼瞧着“这小族人就是小族人,这也能当宝贝?我们在南海时候遇到那么些潜鲛人,采来的珠子堆得山一样。” 木心无奈笑笑“确有药典所记‘蜃,蛟之属。其状似蛇而大,有角如龙,红鬣,腰一下鳞逆尽,食燕子。能吁气成楼台城郭之状,将雨即见,名蜃楼。其脂和蜡做烛,香凡百步,烟中亦有楼台之形。亦称海市。’”她掌心摩挲一阵“越族崇尚腾蛇,又多居山洞,这或许是他们视为宝物的缘由吧。” “可笑可笑,更是可笑了。”银信抚掌“这样寻常可见的影射幻象,也能翻出典来。” “有什么可笑的?”木心敛了笑意靠在一边叹息“先秦始皇帝遣使者去寻那西王母的不死药,传言那不死药寻了来,可如今还不是一样的改朝换代。后人长不了教训,枉费心机,空耗些劳力。” “那不死药就是死药。无非能有长些的幻境。”她嗤笑一阵“可惜了这珠儿也无甚可用,给姐姐磨粉敷脸罢了。”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木心横她一眼,扭身朝向镜子方向,忽而忆起自己真真又长一岁,倒上心细察那镜中面容来,“我成日在太阳下晒着,细纹都出来了。” “哪里的话?!谁能比我姐姐?不过是病了,败了些气血,苍白了些”她跟上前比弄两刷胭脂,又神秘兮兮凑上前“我跟姐姐研个新方,就叫……‘桃花娇面’可好?”说罢左右摇着她痴缠“平日那些南珠都让我玩的没意思,姐姐许我试试罢。” “你不怕这珠子真的有迷幻药?”她弹着她额前笑骂,“把你个贪心的小蹄子关在里面,再不许出来。” “你答应了?”银信欢天喜地捧着夸下海口“等我做好了,保管姐姐一顶一的花容月貌。任是哪里的小妖精也休想同我姐姐作比。” “少贫嘴!仔细着些,再中毒了我可不管你。”她严厉瞪她一眼,闷着理了妆独自一人出去“我去院子里静静,你自己玩罢。” 回廊之外夏花含苞,一个身影杵立其中木头似的,合着一身枣红长衫,几乎快与那榉木融为一体。 “南弦。”木心老远便看着南弦蹲在假山旁杵着剑发呆“发什么呆呢?” “见过王妃。”南弦赶忙起身做礼。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木心好奇看着南弦稍有的忧郁,昔日里飒爽的女子此刻像个愁闷的小猫般缩着。 “没……”南弦晃神,讪笑一阵,张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噗嗤!木心好笑掩面道“平日里来我这儿摸些瓶瓶罐罐走,现在殿下同我置气,膳食茶饮甚至器具都一律清换,再不许有卿婷楼的呈上去,你这盗侠便无事可做了?” 嗐!南弦无奈苦笑垂目后退要走,却被木心笑意盈盈拦下,“你莫走,我有事求你。”她诚恳拍在她肩头,像是邻家最亲热的姐妹“不白白使唤你,后一日许你吃顿舒坦的。” “属下不敢。”南弦收敛揖手,正色道“王妃有何吩咐?” “你来。”木心招手将她拉进,低声附耳“听闻盗侠专擅易容之术?” “易容术?”南弦惊异抬眼“没有江湖传闻那样全然变作另一个,不过妆仿之术,掩饰作用罢了。王妃想易作何人?” “不易何人。”她偏过头去凑上左耳,捎带将鬓边垂下的珠钗撩开,显露出耳廓的豁口“你能修好我的耳朵嚒?” 耳朵?南弦认真凑上“其实王妃珠花掩饰看不出来,若非要补上,属下可以试试。” 木心一手环在腰间一手点帕在下巴上交臂而立,睁大那双绝美的杏目微偏着头,一副楚楚姿态的浅笑“你做好了,我好生谢你。” “王妃玩笑了。”南弦规矩垂首,面目淡然“既是王妃吩咐,属下定全力以赴。” 木心望着她认真眼色亦不伤心,背着手垂下眼帘踮两次脚,咬咬下唇转而走心似的朝她缓缓:“我是羡慕你的,坦荡如此,再坏的境况也会善待于你。”木心幽幽叹息再凑近一些,声色温暖,“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这样的人生,根本不值当。” 南弦蹙眉不解忽而又恍然回神,竟眼瞧着两朵红云飞上面颊,看着笑眼盈盈的木心,心头委屈震荡一阵悉数扑腾了出来。 木心瞧着那复杂变幻的脸色,笑意更甚开解“若再教我选,我宁可自己是个男子,娶你也强。”趁着南弦顿愣而羞恼,木心不顾形象的大笑起来,近乎笑软伏在倚栏上“你这模样是何意,可是说中你心思了?我且问你,真要如此,你可甘心情愿的?” 南弦跟朔宁王冷傲的风流不同,男儿堆里摸爬出的氓流之风,在外满嘴酒气调戏那些一身城府的小娘子从不在话下,偏偏今日对着王妃的调笑毫无招架之力。正在此时,朔宁王带着顾北远远循着王妃不顾斯文的笑声缓步而来。 南弦望见主子靠近,原本青红的面色刹那惨白,急急与她再躲远两步揖手行礼。木心扭身也瞬间噤了声,对着朔宁王屈膝问安。朔宁王眼见着木心脸上的灿烂明媚眨眼间撞进了寒冬,又恢复了怯怯的漠然,那双眼睛空洞的垂向自己的方向,可那墨色的瞳仁里却折射不出一道自己的身影,一股子莫名的憋屈涌上心头。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二章 悔恨难驻留 南弦望着他愈冷面色,心下悔不当初,原本自己冲动与主子分辩不成,今日不曾避嫌,反与王妃亲近,岂不是百口莫辩?! 苏木心望着朔宁王看向南弦的冷意,无奈从中急切替她辩解“是我喊她帮我补耳朵来着。” 提起木心耳上的豁口,卷起他心里几丝悔恨来,朔宁王懒与深究,一言不发扭身要走。木心念着他着几日冷淡,一面委屈一面焦急,“殿下!” 急唤脱口而出,此番两人对面竟让她多了几分陌生和慌张。朔宁王原本气恼未休,偏偏脚底不听使唤,闻言便顿步而立,再不挪动。 苏木心吞吐犯难,朔宁王耐心渐逝,盯着廊边圆石,木心搓着衣角总算吭出了声“做了石子羹……殿下……” 不等她说完,朔宁王的挖苦倾泻而下“白石先生通霄煮食之石,是为修仙者用的白石。你一个医者,附庸如何风雅?”望着木心青白面色和失措徨乱,几丝幸灾乐祸显现在嘴角,此时肉香丝缕窜进鼻中,小郡主带着南念一人举着一只烤鸽子疯跑而近,撞见他们,急急刹了步,默契对视一眼,还原规矩姿态。 小郡主将滋滋冒油的竹签凑近朔宁王笑道“如何不够分也不能少了宁哥哥的。”南念听闻这话,转转眼珠子朝向郡主,乖巧道“郡主的给殿下,那南念的分给郡主。” “你方才还与我争大的。”郡主笑意俯身,带着几分狡黠“现在是见着你爹爹,就这样乖巧。小小年纪学着见风使舵,嗯?” “我才没有!”南念气急拢住自己的那支跺脚生气道“不给了,不给郡主了!” 小郡主假意去夺,两人相拥疯闹笑倒在众人面前。朔宁王宽和接过郡主的鸽子,又扶起气呼呼的南念,一改方才的冷凝朝他们浅浅弯出嘴角的弧度“走!大伯带你再去打两只兔儿!” 南念跳着脚吽叫两次,仰着小脸崇拜“大伯莫要杀了,南念想要养着。” “我也要养着,我也要!”郡主推搡着南念朝他做着鬼脸“我先要!” 朔宁王带着一众渐渐走远蹙眉侧目“你要什么?好生把你的骑射练练,明日要去宫里现眼不成?!” 原地仅剩木心独自杵立屈膝远送,望着一家人嬉闹走远,心下悲忧万分竟渐渐上头,扰了仅存的理智,木心朝着他背影快步奔上“我有话跟你说。” “本王一个字也不想听你说。”朔宁王冷冽扭头,不耐烦收回被她扯住的衣袖“滚回你楼里。” “府里突然多了护院,再不许我们出去。”苏木心不管不顾快速将他衣摆重新攥回手心“你与我置气是置气,从前说好的事情……” “没什么说好的事情!!”朔宁王陡然暴怒,打断她的话,食指戳在她鼻尖警告“本王想认便认,不想认,半个字也不认!滚!” 王妃并未吓退,亦不在乎碧鸾的诧异和一院子奴仆的议论,执著拦住他的去路,耐住性子柔软语气加快语速“我承认你说的,我满腹算计,德不配位……我从前亦跟你说过,何人能教养我去做一个王妃呢?我……” 啪! 宁哥哥! 殿下息怒! 殿下! 一时间众人跪了一地,苏木心许久才回过神来,左脸上的火辣辣先于磕绊的手肘痛意,将她唬的再发不出一声言语。 “殿下莫要打姨娘。”南弦显然吓懵了去,丢了手里的烤鸽子嚎啕起来,掌事姑姑急急将孩子哄走,众人才回神去将王妃扶起。 哎呀!这都出血印儿了!碧鸾将烤鸽扔去一边急急叫人去拿药来,一面扭身蹙眉“哥哥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打人呢?” 难堪和羞惭很想驱使她的步伐离开,可她却没动,她抚着半张脸错愕在原地,很想问问为什么,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皇子嘴角抽搐两次,也似要说些什么,适才反应自己真的当众给了她一记耳光。懊恼垂目扭身,他快速捏拢手指离开,生怕苏木心追来多置一词。 此刻的苏银信正对着不通情理不肯放行的守卫气急败坏,大老远瞧着晏缈瞅空奔进小门。 虽然自己出去不,但难得迎来一个发泄口,银信叉住腰恨恨“你这是什么规矩?!大门不好走,走后院的小门?” 没时间废话,晏缈直入主题语速飞快“苏银信,我发誓,从前我真不知道。”他毫不避嫌握紧她的右腕,惊得丫头瞪出眼珠子,“细婈才出生,皇上跟我爹说过一句要指婚给我的话,往后便没人提过了,咱们边闱打仗哪里顾得……” “你说你有指婚?”银信大惊失色,才脱出手腕便被他又钳住右手,掌心里硬硬的马衔扣膈得胸口疼。 “你……不知道。你姐姐没跟你说?”顾不得更多解释,晏缈喘息未匀“我爹不许我来,可我必须来解释清楚,银信,你相信我,我爹娘一定能……” 你别说了!苏银信瞪红眼睛将手臂绕出蛮力狠狠将她甩开,正色大声“我跟你原就没有干系,你同我解释什么?!还不快快出去!!”说罢顺势推着他后背将他轰出,飞快拢上小门,迎着笃笃撞门和声声呼唤,忍住哭腔怒斥“不许再来了!!” 苏银信猛烈呼吸换气平复半晌,才扭身重回院中,恰恰见着姐姐扶着半边腮边走来,定定神上前咬着下唇开口“姐姐,我原先,那个马衔扣呢?” 苏木心长吸一口气侧目,将面色凝重“我不同意,遣人送回将军府了。” “你怎么能这样!”银信陡然漏出哭腔来,满目委屈跺脚“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声,那是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苏木心回神逼视“我做不得你的主了,你这会子要自立门户了?” 眼前的小丫头哇的一声如几年前失了药瓶的孩童般啼哭不止,将两个袖子盖在眼睛上颤巍巍擦着,半咧着嘴呜呜出气。 “你哭什么?!”木心心乱如麻只得声色俱厉“我从前就教你离他远些,你就这样不听话!你若觉得你大了,不爱听我的话,你也不用呆在这处,早早回去!”身子薄弱不禁气,她闷着胸口咳出几声继续怒斥“我知道,我没给起个好头。那不一样,我师父走了,没人管我。你若想同我似的,也等我死了罢!我死了,你爱如何就如何!” 我不!银信气急败坏挂着满脸的泪珠跳脚堵着她的嘴“谁叫你这样说!你胡说!!”见师父当真气的面目绯红,苏银信终于蹲下身捂住脸哭得痛快,通常此番时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赔罪挨罚都得往后站,非要哭完这通不可。 自老阁主仙逝,苏银信在姐姐的消沉后成熟了许多,约摸两三年都未这样痛哭过,眼下哀哀袅袅不能自己的模样自是让她心疼,长吁短叹一阵亦不忍再怪,抱臂无奈“你……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不成,怎的就,就非他不可了?你先起来!起来好好说话!你……真的不是姐姐狠心,他……他的境况,真的不行。” 苏银信犹如溃堤山洪哪里收的住,干脆跪去地上抱着她膝盖继续大哭,木心磨搓手指,这两句硬气几分,后两句又软和几分,来来回回木心亦没了脾气,扔下她扭身“怨我带你出了来,也怪我未看好你,你就哭罢,哭个几日几夜,哭坏了我养着,横竖我说了不许,你若还认我就给我老实呆住了,关不住手脚我就把你运回家去!自小宠着护着,我怎么不愿随了你的心意,可这事情……” 话还没完,那后院小径洞开出一阵旋风,晏缈不知怎的破了门进了院,瞧见苏银信跪在地上哭得近乎呕出心肝肺儿来,惊讶眼色旋即成了万千感动,血涌上头越发失了理智,竟奔去陪着她跪去木心膝头一并痛哭。 苏木心原本挨了耳光,自己就满腹委屈,这般景色更是措手不及,绞着帕子不可思议“你……你从哪里跑出来的?你……”她惶惑瞪着眼转向后院小门,一手指着来路,一手颤颤抚着心口“你,你们,你们是不是……你们已经……”悲愤和羞辱感迸发在心头,木心咬牙将手指戳在晏缈头上“你混账!!” 苏银信这才回神来速速起身,顾不得满脸泪痕奔去姐姐身后喑哑怒斥“你是什么毛病?我哭我的,你凑什么热闹?” “我堂堂男子汉,怎能让你一个女子去求……” “你住口!!”苏银信绕过姐姐踢在他膝盖上,又急切躲回拉开距离“你一个外男怎么走小门闯后院?”她回回神来望向被护院团团围住的门口“他们怎么许你进来的?” “老三家我素来就是……”晏缈抹一把眼睛站起身来看着木心的惨白又急急揖手“是晏缈冒失了,我方才在小门口看着信儿了,一着急就跟着来的。王妃要怪便怪我罢!”他在扭脸看见抹泪痕的银信,脸色再软和几分“那护院们跟我们一处打打闹闹长大的,我们认得。” “真的?” 不等木心开口,她眼睁睁看着方才悲恸大哭的丫头眨眼改了面目,竟转着眼珠子抬起下巴虚眯住眼低声“那……你也能把我带出去吗?我们?”她甚至扯了扯姐姐的衣袖比划着。 “老三不许你们出门?那护院是……”晏缈错愕一霎又继而正色“我从小门入尚且是大丈夫不拘小节,冲撞了王妃该如何罚都认,可带着你们出去却是匪人行径。老三砍我是小事,坏了王妃清誉是大。” 苏银信眼中才有的一点光亮噗嗤熄灭了去,挽着衣袖低头嘟囔:“胆小鬼。” “苏银信。”木心将颤抖的手背后,极力克制垂目“跟我回房里去。”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离去,晏缈愣了片刻才原地跳脚高声“姐姐你莫怪她!莫骂她!” 苏银信跪地,看着姐姐真真拿手腕去卷鞭子,惊得连连后退“我……我原是哭姐姐怎的就不跟我说实话,他有婚约的,你如何就不告诉我!!”底气不过一眨眼就瘪成了乞求“好姐姐,平日只你能解气,打死我也无妨,身子如今弄得这步田地,莫花气力了。” “那你说!”木心粗喘着将鞭子点了点地“你哪里错了?” “都错了都错了!”银信忙不迭“医者不可执刃,女子不该夜不归宿,不该跟人家私相授受,不该忤逆师父。” 还有呢? 还有?银信愣愣看着鞭子无措抬起小脸。 木心抬起右手,将鞭柄倒置,猛地狠狠抽在自己左臂上,鞭声之后便是苏银信熟悉的大哭声,丫头急急叩着头求饶却捱不住师傅一鞭又一鞭的摔在自己左臂,血痕渐渐沁染,银信终是绷不住扑去她手臂上又是一阵嚎啕。 “我不该收你,更不该带你出来。将你教成这个样子!”苏木心凌厉瞪住她的迷茫遥遥指着窗外“我不管你对他几分情意,但连我都看得出晏缈是真心待你的。你不清楚吗?” 银信此番连哭声也不敢出,堵着嗓子眼里的一团棉花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捣蒜似的顺承点头。木心蹙紧眉头“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你想都不想就去利用人家,这是我教你的?”她挫败垂目挣开徒儿,扭转身子暗自神伤低喃,“这怎么不是我教出来的呢?都是我教的,都是我不好……” 只在曾经老阁主临走时,她才见过师父满腔悔意,可此刻又与彼时不同,从前送走老阁主的苏木心面容坚毅,眼中带刀,即便发丝凌乱贴在眉眼,亦刚强的犹如淬炼初成的凤凰,昂扬果敢。可眼下的王妃,虚弱加重了悔恨的重量,破碎得如同风絮,教她一阵阵抽痛出心绞。 好姐姐!咱们走吧!这处本就不该我们来的! 走吧。心不在这,留着又有何用?面对雕塑似的顾北南弦,书斋里那主儿对着香膏,在豆大的火烛中终于缓缓轻吐一口气,嘶着嗓子低声自语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他们从前关着她,我总不能再关着你吧。我无用至极,放不走她,留不住你。” 他推了香膏终于抬眼,缓缓朝外走去,“撤了罢。”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三章 峰回又路转 不知喝到更深几许,彩云楼里的朔宁王依旧被昏沉围绕,在茫然里依稀听见远远近近的凄清婉转之音,循着声音靠近余晖渐渐收拢,天地苍穹归于宁静,墨黑的天空出现一轮巨大的月亮,木心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舞衣静静的坐在屋檐上不止不休的吹着,直吹到月轮逼近,星空如雨。夜里的凉风轻轻吹动她的纱摆和发梢,在夜里与秋意缠绵环绕,猎猎翻飞,自己在后方远远的看着,只觉得这画面美的动人心魄,难以自拔。偏偏她身后另一掩面女子靠近,他急切飞身上前,却见木心朝那人愣愣喊娘。 朔宁王惊诧之下急急顿步,愧意渐上。果真木心脸色渐冷,与他拉远了距离。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奔上前将她紧紧揽进怀里哀求:别离开。别离开我! 焦急从心底奔涌至胸口,一股气力猛推上喉咙,未喊出声的公子哥儿猛地睁眼,臂弯里赫然多了个明眸善睐的姑娘。 别杀我!那姑娘话音干脆得犹如倒豆子“您要我来上盘菜,我上来了您又睡了!”她几分无奈示意着圆桌上的鱼汤“我推了您几次您都不醒,汤都凉了。”女孩儿尖瘦的小脸多处两抹红云嗔怪“洛阳的公子都像您这样?” 门扇咣当顿开,苏银信涨红脸色咬牙切齿抢过虎子肩头的抹布朝那女子脸上扔去,声音克制着压低“苏木樨!你要死的是不是?你怎么还在这!” 哟!这不露面的大掌柜稀奇现了形!明儿大大掌柜该也不远了! 虎子见势快速溜之大吉,顾北亦闭了门扇。只有苏木樨不慌不忙叉起腰来立直身体“凭什么她能五湖四海的到处溜达?她就能想入宫就入宫,想嫁人就嫁人?!凭什么我就得扎在山里照顾她的烂摊子!她收罗的人,她开的地,她种的草,她盘的货,凭什么都得我管着!”木樨干干脆脆找凳子坐下“她不走,我也不走,我也要入宫,我也要嫁人!” “苏木樨!你知羞不知!”并不避讳皇子在场,苏银信左手伸手戳进木樨的发髻里,右手一通死捶,那苏木樨亦不是吃素的,两人扯着头发互不退让。 正僵时,史南弦带着王妃如从天降。那苏木樨哑着嗓子骂骂咧咧松了手,似是鼓足了勇气却终是心虚瞟一眼冷脸的木心,终于熬不住双膝要跪。 起来!苏木心垂着眼帘低沉,这里不许跪我!她扭身正色,低声训斥“既知道是殿下,不规规矩矩行礼问安,胡说些什么!” 苏木樨方才的嚣张跋扈早就不知所踪,扭着身子不自然“反正,你不走我也不走。你要让我走,就得跟我一起走。” 别闹了!木心的严厉再升两分“我离得远些,便管不着你,罚不动你了是不是!!” 木樨抬眼之间忽而泪光闪烁,恨恨“我可不是心疼你,我是怕你死在外面,那些烂摊子都得丢给我!” 银信才拢好的头发应激偏侧,喷着唾沫星子怒骂“你等我撕了你的乌鸦嘴!” 好了!木心利落喝止银信,扭头凑近木樨替她拢了拢头发,缓了语气“我知道你惦记,你自小就是最敏感的姑娘。听姑姑的话,早些回去。”她轻缓别上女子的散发凑近她耳边“洛阳危险,以后不许再来了。姑姑一个人,看不住你们这么多孩子。” “那你还不走!”木樨跺着脚扭头看着醉态迷蒙的朔宁王“有了男人便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木心不再同她见识,摘下钱袋递去银信手里“你和虎子,现在就送她出城,跟虎子说,看着她进山了才许回来!” 走走走!!银信得了钱环着她肩头将她朝外推,木樨不甘心回头忽而大声“你给我记得!我可是跑出来救过你的!” 朔宁王肉眼可见苏木心自心脏朝外,被这句话震得灵魂一颤。是!多少年前她将彧笙朝营帐外拖,彧笙不肯走,自己亦是这般气急败坏的不甘:你给我记得!我来救过你的! 房里归于平静,苏木心收拾心情转向三皇子挤出一丝丝轻松“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嘴碎,幼时好病,被长老们惯坏了,没规没矩的。”眼前男人犹如冰山,木心只得硬着头皮坐去他身边继续解释“姑姑说您出来喝酒,我想着喝了酒总不好再骑马回去,就让人套了车来。反正我也没事……” 木心抬眼看着案上的烧鹅和醋鱼纹丝未动,抬着筷子夹来两口放去他面前缓缓,见他依旧纹丝不动,只得将旁边的酒杯替他斟满,端去他面前好言“药膳吃不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这个时辰这些荤腥还是少用为为宜。” 男人似是被激着,拍住筷子夹来几片连皮带肉的鸭子蛮不在乎塞进嘴里,又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带上报复怨气撇住嘴角嚼着嘴里吃食。 “姑姑说的对。”她亦不恼,又斟了酒带出苦涩笑意“谁不贪好那几口色香味儿。” “你这算什么?”他冷讽的酒气扑灭了后面的自问自答:饯别宴?回忆那时到达利州的前站,那张酒桌里自己如何威逼利诱,苏木心都满腹心思要走。恍若隔世到今夜,悲冷寒彻骨缝。 什么?木心妙目之中几分讨好和疑惑“什么算什么?”见他不言语,女子惭愧眼色越发浓厚,垂目扶住他左手腕“算,木心跟您赔罪。” 呵?是赔罪?他漠然收了腕子,亦如木心当年收腕的决绝。 殿下训得都对,木心不是爹娘带大的,宜室宜家之姿自是亏欠许多;大多数时候行走,皆以男子的身份示人,连妇人的习惯也常常忘记;来了洛阳,日日自危,时时自救,难免多了算计。 她眼色松弛缓缓舒出一口气无奈自嘲“今日扮这个,明日演那个;今日算计这个,明日筹谋那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其实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说完这些,才算好聚好散?”他耸着鼻翼讽笑,“你倒不如找个寂寂无声的夜晚披件黑袍翻窗子;或者趁我不在,牵着春芽给备好的千里马消失得无影无踪!省的本王反悔。” 苏木心心思沉沉语气再跌两分失望“木心实是错的教殿下寒心了……要怎么做,殿下才能原谅木心呢?” 三皇子周身弥漫的酒气凑近她面门拿右手狠狠掐住她右肩“无论是苏玉还是苏木,不要再让本王听到跟你有关的任何一个字。”说罢借势压住她的起身,撑住自己的身子站直,缓缓扭身。 顾北南弦亦开了厢门等着主子走出门,却不想那王妃跌撞扑身,扯住他衣摆半晌才委屈:“当真?我消失得了无踪迹,您就对我放心了吗?你不如……”委屈渐浓,忿忿再起“你不如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 苏玉。他垂目翻弄着她胸口的玉低声冷静“我欠你娘一条命……” 够了!苏木心突然发难,红着眼蹙紧眉目“如果不是我娘,初见那时你根本就不会在意我。今时今日,你我各有各命,互不相干。你欠我娘的命,有本事还与她去!我要不起你这份亏欠。”她抬头迎视压低声音,气息频吐“引雷阵毁,长生计破,皇上一病不起,身为儿子,我知道你尽力了,再往后去,桩桩件件便都是错。” 她努力将他衣摆在手中绞紧语气快速“都是我不好,是我引着你做到这个份上。我利用你,我算计你,我害你进退两难,陷你不孝不忠我知道!” 三皇子眼角渐渐松弛,甚至有些费解看着妻子自责的检讨,“这与你无关。”他冷漠瞥过一眼,“即便没有你,如今这局面,不过早晚。”他回望妻子凝滞眼色,点着头缓出一口故作轻松“好,我原谅你了。”喉结吞咽一次,他冷笑继续解释“你怀疑我、利用我,看在王妃里里外外的功劳,本王原谅你了。” 随着妻子顿愣松开的手,他潇洒收拾摆弄着广袖挥出两股酒气,认真将头点两次吸着气徐徐“如此,好聚、好散!” 三个词儿毕,他撞开木心失望沉下的双肩,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顾北眼见他从二楼衣摆带风大步出来,后面不曾跟着任何人,惶惑欲言又止,欲上楼探个究竟又见他猩红眼色,只得作罢疾步跟紧。可那主儿快得犹如被鬼追着,顾北一路小跑才将马鞭送去他手上,二人一前一后奔出不过一里,南弦的马蹄飞速堵来,在寂静的城内极其响亮。 “错了!”南弦狠命咽下一口口水“苏木樨不是来接她的。王妃抱恙,城里药石无医,他们接了飞鸽,是来送方子和药材的。” 什么意思?顾北抬起一眉。 “王妃没有要走。”南弦懊恼拿缰绳磕着自己脑门“苏木樨说她的身子被糟践得羸弱不堪,再不求出方儿来,活不得几年,她是走投无路才飞书回去仙草阁要圣手婆婆替她寻法子的。” 二人还未扭头,三爷的马儿已嘶鸣调头。 分不清是身体沉坠还是心底轰塌,反正是窝怀里的生疼传到四肢,好似才渐渐舒展身子。苏木心泪目里只剩斑驳光影,恍惚之中只能听得自己无助啜泣,耳鸣眼昏着追光匍匐出断枝花木间,离了酒楼客栈的后夜里烛火渐尽,连月光都被吞色,窄巷深处浓墨似的浓稠将她晶莹泪珠沁染,伸手不见五指,甚至分不清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游魂飘荡,如许许多多次被弃下的无助迷茫,让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存在。 不远处的咳痰叫骂嘶哑而粗劣的打破夜晚宁静:“就知道这个捡来的兔崽子是个不中用的,真是晦气!”另一边带哭腔的女声戚戚哀哀“给孩子正经找个大夫罢!” “找大夫?!找大夫不花钱的?!再说了!现在哪还有那么多大夫!治不好是要丢性命的!谁还敢当大夫!找个婆子来得了!”那憨实的声音似是拗不住女人的啜泣“哎呀,这个婆子不行你再换一个嘛!现如今哪里有大夫?!找着了,人家也不承认自己是大夫,也不给瞧,瞧了也不敢医!”噼里啪啦拍这大腿的叹息随着慢慢被点燃的油灯逐渐清晰“看看,脸都青了,罢了,反正也是捡来的,不要了罢!” 木心神思恍惚,竟不似从前一般在心底跃出要去管上一管的冲动,昏暗的油灯不足以照亮她的眼睛,凝滞的血液让她甚至辨认不清自己是如何姿势立于夜色,我的手呢?我的腿呢?她浓烈喘息证明自己的生存可能,许久才将战栗冰冷的手指抚在自己冰冷潮湿的脸颊上,用一种冰冷,感受另一种冰冷。 那不远处的柴门开了又关,木心终于提着最后一口气软着膝盖靠近那户人家,却在院中摸着那孩童仅剩余温的尸身。 “来人呐!来人呐!” 方才听来的那句捡来的不要了,还未从苏木心的脑海里转出,莫名其妙的火把点燃周遭,方才还哭泣的女子忽而将自己那张捡着大便宜的狡黠眼色瞪在木心面前“偷孩子的!你把我的孩子害死了不是?!” 此刻的苏木心头疼欲裂,放下尸身揉着通红的眼睛嘶哑“你想如何?要钱?!” 夫妇俩人讶异于她的顺从,扭头试探“你瞧着不像外头的。你是什么人?” 苏木心抬着下巴疲惫“同他一样,别人不要的。” 那女子眼神突然亮出一道精明,非同与方才唯唯诺诺的哀求,她举目四望确认了木心的孤身一人,甚至等不及男人的反应便讨好谄笑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拉住丈夫的胳膊。老汉原本吃了一惊的眼光随着木心柔弱无骨的身形而流转出绿光。 木心强挣两次也未推开妇人的执著,那赤裸半身的男人更是耸着肩头蹭着控制不住的涎水。 “不会亏待你的。你放心……” 耳边只有他二人的喋喋不休和野狼似的诡计,眼见那门扇重新合拢,房里刺鼻的油汗味伴着土腥发霉的恶臭淹没了夜色方才才透进来的清凉。 放开我!那几个字分不清是哀求还是狠绝,因为讶异在喉咙里根本无从发音,那妇人不知从哪摸出来的破油麻塞进木心嘴里,男人也手脚麻利的将她双腕捆牢实。 妇人胁从按住她的双腿,眨眼便被蹬得四脚朝天。五大三粗的男人一手强按在她腹部,一手快速扯开木心外袍,胸口的玉映着木心瞪圆的红眼睛露出全貌。 “这个,值钱的吧?” 夫妇两人打量那玉的时候,苏木心早早停止了挣扎,眼色从疑惑到惊异,直至那男人从她胸口取走玉珏,苏木心终于狠狠闭紧双目,下了最大的决心。 另一边的酒馆里,南弦跪地气急败坏朝着两个面面相觑的小厮发难“她运不得内功,夜视也不好。就这样的一个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跳了窗子??!你们是死人啊!!看不住也不找的吗?愣什么?!找去啊!!!” 不远处的曲巷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尖厉粗糙的恐惧“来人啊!杀人了!有人杀人啦!” 瘫软的苏木心在许久的朦胧后依稀见得许许多多张脸。好似并不知方才的惊险,只顿愣指着已成一片狼藉的院中喃喃“那个被捡来的孩子死了,他们不要了。” 巡城官吏带着众人朝着三皇子跪揖低声“这死了的叫花子是个赌棍,女人是赌来的,儿子是捡来的。奴才这就把这妇人扣去县衙,依律查办!” “放了我罢!”那妇人瑟瑟伏在废墟似的院中,刻意躲避着男人惨死的尸体哆嗦磕头“我是他抢来的,没孩子他就打我,还不给饭吃,我求求了,求求了,我……” “他苛待你,你为何不逃?”苏木心费解偏过头,被捆绑的双手依旧紧紧捏着一根桃花簪,一根插进了畜生脖子里的桃花簪。 那妇人得了救命一般,即便泣涕横流亦不耽误语速飞快,“我一身的毛病,什么活也做不了,他,他对我还是好的,得来的香灰水,都给我喝了。我再不给他弄个娃娃来,他万一不要我了,我活不了了我苦命……” 苏木心半张脸被人掩了大半,挡住了戛然而止的哭求和三尺高的溅血。腕子松动,僵直的手指也被温暖改了形状。 “这根簪子脏了,不要了。” 苏木心警惕将木簪再发力攥紧,声音抽泣出一阵喑哑,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将那满是血浆的发簪贴紧胸口。 “玉儿,我们回家罢!”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四章 有情皆为苦 天色尚早,晨风卷着一股灰擦脏了御史府衙门前的台阶,古朝言带着整夜的疲惫沉重迈进大门,只在推门的瞬间,妻子浓重的哭腔嚷开。他厌倦而烦闷道“盐课的案子闹到圣上钦办,太子有知情放任之嫌,你说现如今的境况,他会把谁推出去?你父亲不牵连我们都是好的,你要我如何救他?!” “言郎!你为他做了这么多,难道就不能……”瞥见丈夫无力姿态,王语芙再绷不住大哭不止“看在我腹中孩儿的份上……” “好了!”古朝言粗重打断,又难忍心蹙眉为难将她扶起“我换身衣服,今日宫中骑射时,我会找机会再求求太子。”说罢强撑精神唤人来盥洗一番,换了衣裳提着弓箭,带着随从沉重离去。王语芙远望丈夫离去身影,掐在衣角一夜的手指根根松去,绝望而悲愤跪瘫在地。 皇帝在一众奴才的伺候下穿戴整理,只腾空睁开微眯的一只,看着不远处太子的小心谨慎眼慢条斯理道“请罪哪日不成,挑这么个日子?” 太子执拗伏身,皇帝屏退左右,缓缓靠近长叹“盐课那本账早就一塌糊涂。南地私盐在贩你也清楚,前面几年按兵不动,一来是你抽不出手。”他微抖两次袖口,朝太子探出右手“二来,你使不上劲。”话音落,那右手不偏不倚砸在太子头上“若不是这次赤焰军遇险,你兴许还不知他秦丰把主意都打进洛阳,朝北边去了!” “趁着北地部族这几年战乱,秦丰拥兵自重,现如今又是开渠又是贩盐,早就是狼子野心。”太子眼底狠绝掩映,透出愤然“父亲与他家这般恩重,他竟敢串通盐课司,利用朝廷对赤焰的丹药恩赏加害赤焰军。” 皇帝斜目冷哼一气“也就是你弟弟憨实,除了打打杀杀双手一摊万事不理。那晏家还不知如何思量的呢?北府军才出了岔子,再寒了赤焰将士的心。”他气急败坏狠狠点在儿子太阳穴上“你成日都忙些什么?嗯?”他扭身负手“你别以为朕不知道,秦丰才几斤几两?!”他又不甘心回头挥袖砸在太子脖颈上“你已经是太子了,这天下迟早是你的!你折腾什么呢?将这南南北北搅的一锅乱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一日不死,我如何能停得下?!太子心底按捺许久的毒物如蜈蚣一般将细密的腿脚探出,又被牢牢塞回。那悲冷眼色亦随之扑扇熄灭转而成了懊恼和委屈“父亲冤枉孩儿了……” 够了!皇帝远走两步挥袖,滚! 太子耸着肩头躲出书房便听闻朔宁王府送来的消息,万般疑惑“又病了?真病了?”他侧面间得了肯定心下叹服冷笑“这就是父亲说的双手一摊万事不管。既是万事不管,如何病的这样是时候,昨日人证物证齐了他今日便病了。” 随从料他受了斥责,也只得宽慰“三殿下回来何日不是病着?春朝日消夏暑秋围猎冬祭天,您说他何事露过面?且不说他们母子都是避事的性子,就真真是刻意躲着,也是赤焰军的桃花盐案牵连道太子爷,难以应对。病着就病着罢。” “你倒会替他开脱。”太子晃着脑袋步下台阶搓着掌心上残挂的几根羊绒“原本查到盐课司就该结案了,却有人将秦家的半张盐票飞钱塞进了督查的密封案卷内。本王派出去查究的可是内里高手中的高手,竟连一个能回话的都没回来。”他抬眼望着不久即将腾空而起的日轮金边,长长吐出一口气,拖着沉重走向远方。 远处爽朗的招呼声伴着已然高照的太阳穿进小楼,苏木心回魂般睁眼,见得他面无表情守在床边挖苦“再睡下去天就又黑了。你属鹰的吗?” 王妃可是睡醒了!碧鸾赶紧扔了弓上楼来,望了眼楼上的主儿门苦笑揶揄“银信不知在那小柴楼熬些什么,折腾了一宿没睡,这会子都没做好,还是我亲自去给您倒水吧!” “你叫优璇端来就好。”木心抱歉转出笑意,拍拍身边的空位“我这几日虚,不与你讲礼数了。”拉起碧鸾温软的小手她才感慨“这样的手是如何挽弓的?”抬眼皆是赞许“你明日若能拔得头筹,我一定好好赏你!” 头筹?碧鸾愣了愣继而不自然笑道“这里又不是草原,宁哥哥说这里不能出头,随便玩玩罢了。”见她有些失落的眼色转而鼓励“我想来问问王妃,明日第一关可以寻个好彩头,王妃想要什么?” 我?木心转过眼色瞧瞧漠然的三皇子,却架不住看穿她心思的碧鸾笑意盈盈“不管他!王妃说要什么,我就射什么!”碧鸾再扭身驱赶着朔宁王“宁哥哥,我们女子说话,你不方便在这处,你不如去瞧瞧那个晏家的五小子。前几日还狂妄对我叫嚣,这两日呢……”碧鸾摊着手朝她二人莫名“不知怎的,瘪了!你们说奇不奇?” 哼,朔宁王不怀好意盯住妻子的尴尬意味深长冷哼“能不瘪吗?遇着对手了不是?”说罢拍拍碧鸾的头便自顾离去,只走在门口突然回头,正色朝向木心“你,老实点。” 另一边的赛场里马蹄践踏出灰尘,被嗖然箭矢射出长长的烟痕,飞禽小兽惊惶四散,热闹的喧天。起点不远处的看坐却异常冷清,看客多去最前排凑热闹,不爱凑热闹的也架不住晏缈在角落里暴躁的戾气,远远躲开。青兰的帷帐的最后一角,只剩下早早瘫软吃茶的少年将军,一杯接着一杯。 “人家是来练箭的,你倒是来混茶的?”朔宁王穿过人群幽幽上前,嫌厌道“射成这种德性,简直给我赤焰军丢脸!” 晏缈一改往日狂妄,嚼着茶叶发愣,许久才意识他来“你离我远些!”晏缈抬手朝他赶了赶“你成日厮混女人堆……”他带着几分戾气横挪一步“苏银信是个狗鼻子,多一丝丝的胭脂气都能闻得出。” “不是你求我来?!”朔宁王黑着脸转身要走。又被他抓住,换了张脸苦苦拖着一只胳膊,“找我做什么?我可管不了。” “我不管!这件事你必须替我办了!”晏缈眉头几乎拧出水来,“没有苏银信,我死活也不成!” 不成?!他瞪着眼前闷气的小子,你想如何?哭着跳井去?“要死滚远些去,别在我跟前,丢了你爹爹和赤焰军的脸!” “你都能娶苏姐姐,我凭什么要娶一个公主?”晏缈忿忿站起身冲着三皇子方向。“咱们自小战场上同生同死,如今你便不管我了?” 朔宁王转向晏缈“我同你爹爹论兄弟,你唤她姐姐?”他幽幽偏过头去“同生同死是一回事,你的大事,自有你爹爹管你。我做叔叔的,不便插手。” 晏缈愣了愣,转而软下语气央道“好叔叔,你帮帮侄儿。” 身后的南弦硬憋不住,噗嗤一声速速将笑意埋进顾北肩头,引来晏缈的一阵白眼。 “细婈哪里配不得你?” “你说的轻巧!”见他不肯松口,晏缈失了耐心“你当初怎的不娶那白兰郡主?”话到此处,晏缈远望飒爽的郡主身姿突然落入困惑,嘶的一声收了情绪“你与那郡主打小的旧识,明明喜欢人家,如何就纳成侧妃,娶了苏大夫?” 朔宁王只惊异打量眼前的傻小子一番,故作沉稳:“你也可以顺着你父亲的意思娶了细婈……” “你住嘴!”晏缈瞪大眼睛“我才不同你一样。我就喜欢苏银信,只想娶她一个,跟我阿爹阿娘一样,执手终老……” “你小小年纪……”朔宁王皱起眉头不耐烦打断。 “这跟年纪没关系,你是洛阳第一风流,我只愿意对银信一人好。”晏缈笃定看着朔宁王。“再说了,那苏大夫什么脾气?银信什么脾气?你怎的不纳苏大夫作妾?你定是纳不得她才给了她朔宁王妃的名分。银信自小长在她手心里,能受这等委屈?”说着,晏缈靠近三皇子“好叔叔,你同我说说,我婶子是做了什么,竟能让你违着圣意娶她?”原本意气风发的小将军此时语气极尽讨好,眉眼也是全然委屈的低下头“银信一生气起来,连争也不同我争一句,只不理我。” 朔宁王揽住少年,远望着喝彩阵阵的赛场轻声安抚:“你跟我不同,我走的再远,也是忌惮。我娶医女,能顺了许多人的意。可细婈深得圣上欢心,许给你们府上,是圣上的恩德。” “怪就只怪我爹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晏缈突然灵光乍现“你说,我要是断手断脚残废了,那公主嫌厌我,你爹是不是能收回旨意。”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小叔叔你不也是因为脑袋不好才被你爹放过的吗?” 顾北南弦看着朔宁王微跳的眼皮吸一口凉气,果不其然,朔宁王二话没说抽出他箭筒里的一支,冷冽笃然,南弦心下一跃,惟有晏缈眼疾手快的摆好自己的右肘放在桌上。朔宁王手起箭落,干干脆脆的将他手边的茶盏劈成完整对称的两半。 “我哪只手都练得枪,扎右手,显得有诚意。”晏缈嫌弃看着朔宁王的娴熟“失手”:“再扎一次。” 朔宁王提起右脚收着力踹在他的小腹,直直把他蹬进那只乌黑的高凳之中“没出息的东西!” “你答应帮我了?”晏缈惊喜的撑着椅靠支起身子,斜斜的伸长脚挡住站起身来的三皇子“谁说话不算话,谁就是那峰子河里的丑王八!” “滚!”朔宁王睥睨看着他脚边上拦住自己的腿,低沉语气里尽是不耐烦。 才至傍晚,苏家师徒在小柴房翻弄着木樨才送来的几本老方药典。柴门被叩响,银信只得反复叮嘱她将面前几只汤碗里的药依次服下,继而告礼离去。木心不敢抬眼,更不知如何应对晏缈显而易见的求助。 “你跟我说无用。”木心先发制人开了口“他家有婚约。” 朔宁王懒理,只示意她先吞了两碗药,才幽然问道“不是那菇子的事,从合欢酒和避子汤开始,就不好了,是不是?”见她低垂眉眼不可置否,心头盘旋的恨意再腾升几分,平息许久才再次开口“会好的。”他抚住她的手轻声“你信我,熬过此番,都会好的。” 信!怎么不信?!苏木心轻挣开来理所应当拽了拽披在肩头的外衣“我是从未见过此症的医者,可你却是久病成医的病人。”她抬眼望着他眼中诚恳,苦涩道“苦了你了。” 我不该把你卷进来。他终于坦然转身扶住她的肩膀,眼底和声音一样低沉“可我离不开你。”眼前的眸子出现有讽意的了然,他才无奈提了语速“不是你理解的那个离不开。是,真的离不开。”叹息接踵而至“我真心说我喜欢你,你不信;顺着你的意思接一句好聚好散的气话,你倒当真!倘若只是交易一场,我何必花那许多心思去娶你?你说你要做就做正经娘子,主自己一方天地。你要什么我没有满足你?” 眼前的女人没有想象中的羞怯或冷静,而是眉头蹙紧,认真而迷惑偏侧头来望向他的眼睛:“我想了许多日子,确是想不出……”她吸进去的气被重重呼出,仿佛再跟自己生气“你从前说的对,我工夫差、脑子慢、眼神不好、姿色平平,勉强只有医术可用,可还常常自保不及。”她摊着手阻止丈夫的错愕“与我相处,还只能互相算计,莫说是你,谁又会喜欢我?即便真的有喜欢,又能喜欢多久呢?我这样的人,自该是常常被弃的。” 苏玉,我……我那时…… “我跟您请罪说的,真是我好生反省过的。”苏木心的认真让人无所适从,她甚至伸出怀抱笨拙的丈量几次点着碎步凑近男人面前,调整出适宜说话又能以示亲近的距离带着恳切商量“你再多许我些时间,我总能学会如何做王妃的。” 朔宁王无奈看着自己手肘上被苏木心刻意扒紧的手指好笑:“那你,学了些什么?” 木心腾出手来撩开左耳朝她展示:“南弦给我做的耳朵,是不是看不出来了?嗯?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在展示姿色,还是想跟南弦求情?”朔宁王狐狸似的眼光泛出一种精明的笑意“你知道顾北南弦这次都要捱罚,但不能一起挨罚,通常顾北好的七七八八了,再打南弦。你求情也求晚了,打了一个又放过一个,本王还怎么管他们?!” 王妃讪讪垂目,哀怨自己也不知能不能活到学得会的时候。引得他又一阵笑,将剩下的药碗端去她跟前“喝药。喝完了去睡觉。” 睡觉?我不睡!苏木心决绝,将手挥在眼前无奈摆手恨恨,满腹怨言“闭了眼就跟在那落雁衙似的,一睡觉就全是梦,梦里不是雷就是电,再要么就是你不要我的样子。” 朔宁王挑起一眉,添乱挖苦“不是还有古朝言吗?你真真没少喊这个名字。” 有什么区别?!木心破罐破摔“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 话音落时,苏木心猛扎进他怀中攀上他肩头,委屈将他环紧,片刻平复才轻捶在他肩头“你说我想走,我怎么走?我这个样子,你说我怎么走?你分明知道,我翻不了窗子骑不来马了,我……” 他抚在她鬓发间,偏侧下巴疼惜贴在她面颊上,拿眼色示意她方才翻看的书本轻声“将彼气血,以法追来,收入黄庭宫内,配我精神,炼作一家,名为四象和合。”他抬着肩膀示意苏木心的顿愣“这筑基之功,复成乾健之体。你读那不曾疑惑过吗?” “男女交合,逆用阴阳,真的能吗?”木心蹙眉抬脸,忽而失落“你是因为这样,才跟我……” 我不是!朔宁王斩钉截铁,将呼吸停在她耳边替她将外披扔去,“但愿你也不是。”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五章 此玉非彼钰 “郡主挑中了哪个?”南弦悄然上前靠近碧鸾英姿勃发的娇俏,“永绥吉邵、百福具臻?再不然那‘海宇同安’可好?” 风调雨顺!碧鸾满眼自信抬着下巴“王妃点的,我就射那个!” 风调雨顺?南弦愣愣神转而含笑“也好!” 自然好!碧鸾侧目转向他们满眼深意“王妃说的,风调雨顺,大家都有饭吃,你富他足我也懒,少些部族争斗,教咱们夫君也能少打两场仗,安生几年。不好嚒?” 朔宁王自是听得其间奥义,冷笑“我富他足,可就由不得你懒了。” 碧鸾毫不在意紧跟其后“王妃又说了,那是你们撑的!” 南弦眼色游移可双肩明显颤抖,顾北强忍前几日的惩戒瞪她一眼,碧鸾扭身面色坦然轰赶着三皇子:您去歇着吧,莫让人家看出来您装病。 三皇子的不安心全在那小碧鸾马上挽弓的好胜心切,正要再去嘱咐,却见遥遥边角的古朝言穿着枣红色的束袖箭袍随着太子缓缓靠近赛场,与小郡主对话是停驻的温和嘴角霎时坠下,“要射你就好好射。” 什么意思啊?郡主错愕撇撇嘴,忽而笑颜试探“能去最后一关?” “别给我丢人!” 宫中的热闹全在赛场,木心小心绕行,屡屡朝着最高的那栋丹楼辨认方向。不知不觉走进了清冷偏道,撞见一众巡查。 “木心?”古朝言有些诧异,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随即又瞧着她发愣,唯恐是自己惊着了她,又收敛着激动后退一步“王妃。” 木心回回神,有些发窘,只得讪讪搓着手,无处安放的眼睛终于落在他的弓箭上“去比赛了?”她错愕环顾,看着古朝言身后的巡逻侍从“既去比赛,为何在这处?古大人如今还要亲自巡视?” “如今可不是什么大人了。”古朝言苦笑里依旧带着宠溺,望着眼前的女子,连夜的疲惫都似乎一扫而空。那一身红褐色剑袖束衣,反倒显得干练精神。他看着木心停驻在弓箭上的眼神,快速取下,递到她跟前“殿下带着郡主在比赛,可不是这个方向。” 木心挂着苦恼朝后退去,摊着双手快速摆着“我……我不会。”木心有些惊诧的抬头,看着他明显黯淡的发冠又垂下头去“我不懂射箭,来了也看不明白。”声音越来越小,转而岔开话头“你呢,比得如何?” 古朝言原本懊恼不该提她忧心,换了只手摊出掌心里的一只青色碧玺和一块绿松“第一场都结束了。皇上想寻个好彩,今日放了七色纸鸢,射中者可换作对应的彩石。” “青色的?”木心瞪圆眼睛倒抽一口气“小郡主闺名唤作碧鸾。” 他吃惊一瞬继而恍然“怪不得她一箭双雕,却非绕过碧青缥绿。” “你既见着她绕过,为何还要去射?”木心嗔责。 “我怎会知晓那白兰郡主闺名?”古朝言无奈含笑“舍近求远刻意规避才奇怪吧?”他眼底温柔强压着一丝失落低喃“何况总有人偏好这个颜色的。” 木心蹙眉凝望古朝言的落寞和失望,与脑海里的晏缈的那张脸逐渐交叠重合。 “你不必同我解释什么。你既选了她,以后便不必来找我。”当年的木心激愤之下没有给古朝言辩解一句的机会。那时的古朝言便是这一模一样的落寞,那时的她,如何一点也不曾在意到呢?满心都是自己被遗弃的怨恨和苦闷。自己面对晏缈和银信竟然大义凛然的思量着忠君职守,对古朝言却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体恤和谅解。那些歉疚和不甘心如何自己从未领悟呢?一味的埋怨他的遗弃,讥讽他的势利。木心半垂眼帘愧疚嗫嚅,却说不出半个字。 古朝言见她尴尬神色也自知言语不妥,岔开话头“王妃若不去赛场,预备去哪里?”得知她恍然大悟寻着太史局的路,又是严厉警告又是苦口婆心好一番规劝才教她换了念头,改去清绝殿朝夫人问安。 二人不多时便分了手,却不曾想那遥遥路途尽头,总有失意人。 除了圣上,太史局鲜有人来,却破例为一人开过小门。又是头痛心绞无计可施之际,太史令今日却不曾赐药,倒是将他扶进里厢,笃笃端出几尊佳酿“少给老娘装蒜,真病假病的,骗得别人还能骗了我?喝吧,给你留着呢!” 三皇子昏沉从她肩头枕去她膝上,机械而木讷灌着几口酒,任由她将帕子拭在他嘴角面颊。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太史令惊异失声,继而扭动五指试图翻转他腰上的药囊查看,他却无动于衷,好似全部的信赖都给了眼前的女人,太史令好笑试探“素了些哈?你平日不都是带玉么?这是哪个女人给的?”他的眼色从落寞到沉寂,仿佛跌入无底深渊。太史令亦转正色,右手肘支着桌子撑住后脑,左手被轻轻点着下巴陷入沉思:“我记得,为了指婚,皇上封了女医官。” 朔宁王将头埋进她腹间,未有置否。女子亦不推让避嫌,甚至抚在他鬓角以示安慰。嘴里却不肯放过,依旧不依不饶,“用的是个假名字,那真的究竟是哪门哪府,哪里学的医术?师父呢?姓甚名谁?” 男人依旧不答,只好似醉后难受,做绞痛姿态缩紧身体。驰骋沙场的杀手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半大孩子。太史令亦不为难,带出胸有成竹的冷笑“缥缈山间作闲人,奈何闲人成仙人;草木吸得灵台气,俯仰难平神仙意。难舍世人纷扰心,化作重明揽残余。”她神思恍惚“仙草阁的主人啊,我竟将她许给了你,真是天意。” 怀中男子终于翻身与她对视,她顶住朔宁王疲倦之下的惊异无奈笑道“她嫁你可是为了甚么医者之道?你若成事,将来医家许有翻覆之日。如若不然,那仙草阁的人怎会与你一个皇子交道?!” 朔宁王面色无改,太史令却能听见他胸膛里变了节奏的心跳,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那心跳里旋动出的疑惑明明白白,太史令小心拈出他掌心的药囊,对着光亮指道“你不信我?这料子可是用火草和古蚕丝织出的。世间能找出第二件来便算是我胡诌的!”她将药囊扔回案几扭头“你也真真会挑,招惹她做什么?” “她像你啊!”朔宁王快速应和继而长进一口气,平复着莫名的失落。 像我?女子讶异后的满足笑意盈盈可溢,自怜自爱抚着脸故作不甘“她有我美吗?” 切!怀中男子不屑翻身疲惫解释“不是长相,她怎么会像你,她自是像她自己娘。”朔宁王改出复杂脸色,好像正对着一件无数谜团的物件儿,探索得疲惫到冷漠“举止行径、表情谈吐、甚至那副执拗顽固,简直如出一辙。”他绞着女子垂坠在他面门前的发丝懒懒打着比方“总是穿男装在外出头、神秘兮兮的守着苗圃、深更半夜不知所踪、、有翻不完的秘密、用不完的假名字、谁都不放在眼里……” 嗯——并不知道为何,那太史令竟抬着下巴虚眯眼睛,露出一副满意的受用,口中也不自觉拖出由轻到重那肯定的长音,好像那不曾谋面的女子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女儿一般,承袭了自己所有的骄傲。 原本昏沉的苏木心无意坠回衣箱,醒来挣扎一番却在纱帐外却看见二人亲密无间,将自己的秘密用醉醺醺的暧昧语调抖落得干干净净,,虽然许多耳语未有清晰,可落进她心里的几个字足以令她震撼难平。几乎是颤抖着屏息从后窗逃走。 直到驾马出了宫门,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发着抖。她对着空冷的暗黑夜空深深吐着气。阮清,就是许多年前被打入皇上冷宫的阮美人,她其实是太史监?她是三殿下的……?她?木心回想着白日里见到的那张脸,扮上女妆,确是美的夺目,怪不得……木心忆起曾经自己调侃三殿下喜欢的女子,原来不是碧鸾,是阮清?所以,阮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到的。呵。木心自嘲的冷笑出来,皇宫里的人,原因各不相同,而结局都是爱而不得的。木心仰着头尽可能让眼泪退回眼里。夜空里浮现的不是他卸下防御和戾气坐在她面前恹恹喝酒的表情,就是他自然而然的靠近她肩头躲进她怀里的模样。自己或许一辈子,也不可能摸到那颗心了。她捂住脸大口呼吸着宫门口的夜风,以此换来几缕冷静。离开宫门外的路越发黑暗,木心仿佛坠入无底深渊,焦虑愤慨,失意难平万箭齐发。 “姐姐!”银信在宫门口兜兜转转许久,终于找见她,气急败坏将她扶起“你说去瞧夫人说两句话,下午就该出宫回来的,怎的弄到现在,你要急死我……” 木心急喘难成整句,强撑着腰间一副痛楚模样。 小厮急急将马车牵来,将二人请上马车。师徒二人依偎下,木心带着哭腔无奈道:“姐姐不是铁石心肠,我今日进宫来,真的是要来替你们寻个法子的。我知道你心里急心里气,我何尝不是对你真心真意?!他若是定心靠得住的人,舍了什么我也愿意遂了你们的愿。可是……可是……你是我医家的孩子啊……朝廷的身不由己已然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我没办法亲手把你送上我的老路。”木心自己淌着泪,此番生生断了她想把银信嫁进将军府的念头。疼一时总好过痛一世吧。 直到回了府上躺下,木心将她裹进在刚铺好的被子里警告她再不许吃那安神丸睡觉,再要让她发现定不饶他。银信眼神跌宕,转而恍出坚定的神色“姐姐说我待晏缈不同,是因为我从来只跟着姐姐,从未跟一个男子靠近过。何况……还是第一次听见有男子说喜欢我。我心里高兴,以为我也喜欢他。”银信冷静抬起头“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仙草阁向来不许卷进朝廷里去,姐姐同殿下是情非得已。可我千万都是不该同他做一路人的。” 银信挣扎要坐起,却被她勒令躺好,银信只得闷闷“姐姐,我不是因为他才睡不着觉,也不是因为他要去自尽,我是你养大的,我怎么可能去做那样的事情!我真真只是担心姐姐。” 木心看着已然成长的小丫头,愧疚感弥漫心头,她悲怆抚着银信有些苍白的小脸,歪在她身边“睡吧,过段日子,就好了。” 哄了许久,木心见她安稳闭上眼睛,便悄然回了自己的房间。 “拜见阁主。”房中头发花白的许姑姑微欠身子,端正奉上手里的药笺“闻阁主召音,想来是要用。”她微微一步上前“阁主要查殿下常用的痴症之药,方子计量都在这里。里面的一味清香木枝确实是咱们阁里育出的。不在医家,是药谷子里的旧人。”姑姑又从袖口里抽出一张折好的“这应该是温药师带来的,藏在了别坊里。” “辛苦姑姑。”木心打开房门四下观瞧“姑姑回去小心些,不可漏了身份。” “老身奉了老阁主的命令暗中照拂阁主,自会当心。”姑姑欠身“阁主保重。” 周遭恢复了寂静,木心将手边一杯冷茶从头顶浇下,狠狠拍了拍脸,强令自己平复。 阮钰?木心的食指惊愣愣划着那纸张上头两字,侧身再凑近烛火,将后面几行细细读完。自己十岁承了阁主之位,至今竟不知各种还有一位私定终身被逐出仙草阁的。被逐出?!木心余悸抚着胸口,自己嫁与皇室,挨过的那几鞭子真真是客气了许多。她翻来覆去看着寥寥数句,总觉得那剩余空白还隐匿着惊天秘密。这是如何年月的事情?又是与何人联姻?谁做主她被逐出的?她又是谁的徒儿?自己些许年不在,也不至于到了如此痴钝蒙蔽的地步! 阮钰!被逐出后更名阮清!思绪像潮水般灌进身体,让人窒息。木心衣裳也没换沉沉埋在枕头里,似是想睡,又似是清醒。脑海里,朔宁王对自己一声声玉儿玉儿……难不成是钰儿? 曾经点点,像碎落玉珠串联成,阮清主掌太史局,在外头皆是男装;阮清一样精通医术,配得出他的头风药丸;阮清嗜酒成瘾,风流万千;要如何作比呢?木心翻个身:自己不及她貌美,不及她在他儿时就有的情意,更或者,连医术也不及她。难不成阮清避走冷宫死去一般,也是因为对他痴心一片?木心沉沉叹息,如若这般,那这痴心,自己也是不及的。 带着些许惭愧,她又忆起雪地里仰望他的第一眼,忆起送信路上的点点滴滴,忆起新婚时候的矛盾纠结,也忆起自己失去的木凤翎。她骗不了自己,她心里有了他,在静默无声的角落小心翼翼的守候。可今日的失望,在于她彻底明白,自己等不来什么机会,她原本就只是一份旁人的念想。 放弃他吧。脑海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木心不禁晃了晃神,沉浸下去:厌倦他,忘了他,远离他。重新走回自己的世界里。再不济,青囊开去南边,离开洛阳,永远也不再来了……胡思乱想着不知过了多久,昏暗里传来格外响的脚步声,震的烛光也颤巍巍的抖动起来。 木心有些烦扰的皱着眉头,直到听见自己的外厢门猛的被踢开,才在惊惧中挣开似梦非梦的思绪,鲤鱼打挺般弹起来。 惺忪之间朔宁王醉的步履蹒跚。 木心张嘴又没发出是声音,只觉得他醉成这样,怕是说什么也听不进的。她整整自己的衣物上前两步拉住他手腕,平衡着他摇晃的身体,扶他坐下。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六章 情缘双双误 “小郡主一早就回了,殿下怎么现在才回?”她深吸两口气,勉强想要掩盖情绪,却连嘴角都重的提不起一丝“小厨房一直备着沆瀣浆,我去端来。” 朔宁王并不理会她的问话和眉目躲避,按住她的手腕直视“早晨围猎你不去,偏独身自己入宫去,你想干什么?” 苏木心眉目间的坦然示意着答话的真实,并非早早编织的借口“送走你们,我才发现药房里少了好几味安神草。这个苏银信啊,大了,不似小时候没心没肺哪哪都睡得安稳。前几日还带着一把短刀整宿不归,我怎么能不担心呢?”苏木心犹如老母亲一般叹息忧心着搓手“我就想着去瞧瞧娘,听她说说那细婈指婚的事情。” 她侧目瞧着丈夫犹疑而认真的面容,苦笑“我没骗你,你自己想,即便是从前,我或许隐瞒过你,但我从没骗过你不是?” 见他松缓眼神她即刻反问“殿下呢?殿下不是守着碧鸾比赛吗?怎的又喝酒去了?”她伸手去摸茶杯,表情自然揶揄“碧鸾参赛的都回家了,你做陪去的,倒去庆功了不成?” “你倒还记得管我。”三皇子垂着眼皮由她转去桌子另一边拎来一只莲花玉壶,重新将脸微微抬起“我只当你又去心疼某些削了爵的旧人。” “心疼倒不至于。感慨罢了!”木心眉目沉沉,手里的活计也顿了顿,一丝也未隐藏“从前费尽心思攀附权贵,一朝被牵连便成了人人都能训斥的奴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醉是醉着,依旧暗惊于她坦诚,一时间倒还真不知如何反应。 “我曾托付真心,却只等来他一句歉意,所以满心失望怨恨。”木心淡淡解释,“我以为看见他落魄还能有些快意……”浅浅的自嘲凝固在脸上,转而诚恳“直到我们各归桥路,才想明白其中无奈。此番,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我不想再怨恨,也不必与他冷嘲热讽。今日是遇上他巡守,殿下若是介怀,我往后不再擅自入宫了。”取不来醒酒汤,便倒了杯白水,推在他面前“水是好的,原本想蠲着等明年给殿下泡茶,总是等不及,殿下先用吧,熬久了仔细又头疼。” 朔宁王无言,乖顺捏着茶杯抿进嘴里。木心见状也安稳坐去一边的春凳上撑住半张脸“我想着晏缈的婚事,突然就想起太史局来!”冲着丈夫饮水的方向她长嘶一声“我见着古朝言,找他打听太史局的路,他把我好一通教训。那……”她苦笑两声带出一种不服气的冲动“那我能听他的吗?” 木心的语气悠然缓和,将回忆拉入白日。 即便身子虚弱,武功尽失,可要阻拦苏木心却是没可能的。不过眨眼功夫,木心便抄近路悄然靠近太史局。望着门外层层把守,木心迅速褪了外袍将自己挤进了尚衣局才过了检视的衣箱。 终于得进太史局的木心从衣箱里张望而出,扭身便看见身后黑影,被惊的险些叫出声来。那人披帛包裹周身,朝她责怨“是你躲在我的衣箱里蒙混进来,还吓出这模样给谁看?” “朔宁王妃如何来了我太史局?”对方对她的无礼并未追究,不行礼也不傲慢,足见开阔之境。 木心并不理会她询问,眼神四下微晃打量着布局奇异的楼阁,又重新抬头正色眼前的女子“这位姐姐可是太史监?” 那人既不纠缠木心的失礼,亦不正面答她疑问,只垂目漠然“朔宁王妃找太史监有何事?” 木心顿住一霎,继而收敛姿态严肃:“来,问个姻缘。” “王妃找错地方了。太史局只报所测星辰、风云、气候,不论姻缘。王妃请回吧。”她朝大门外遥遥一请,没有给木心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干干脆脆转身离去,捎带关上了内厢房的门。也不知卷出什么古怪气味,木心眼前黑雾秘密,头重脚轻的飘忽起来,脚底趔趄,险些被箱子绊个跟头。 苏木心自然是隐去了后半段的荒诞,她不自然捂着羞红的面颊朝朔宁王诉苦“就这么让人家轰出来了!”她身子拍着掌心里的帕子唉唉叹气“说起来这事不该我出头,晏缈求你,你去求他才是。太史局能帮你一次,总能帮你第二次。” 不等他眼色再起,苏木心讪笑着再拍在他肩上“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同我说呢!喝成这样,怕不是有美人儿作陪的?” “没有。”朔宁王并不抬眼,只低沉推杯“跟老四吃了两杯。” 谎言让她顿住,许久再未说出一个字。 寂静半晌,三皇子只得开口:“晏缈和苏银信……” “不可能!”苏木心的坚定震得整个房间里的烛台都不约而同抖出三抖来,回回神轻了声调“此番回来我觉得这是天意,他们本就不该相配。”话毕见他咬着牙若有所思的沉着眉头。 苏木心拿帕子揉揉熬红的眼睛,替自己再倒一杯,假装不经意“殿下心疼小将军?难不成,殿下也有爱而不得的人吗?” 朔宁王盯住她眼眉低垂落寞寂寥的面容一阵,思量着如何解她口中所谓“得”与“不得”。 眼见他的踟蹰,木心心下一阵酸苦,勉强提着嘴角,也给自己倒来一杯“我原以为郡主入了府,殿下能得偿所愿。却还有甚过郡主的绝色?” “美又如何?”他沉沉眼色“狼心狗肺。” 她苦笑一瞬叹息道“尊贵如皇子,也得受这情思之苦。比较一番,我这点不如意倒算不得事了。”她含住一口水,通着力气憋住眼里泪道儿。他跟阮清此生不能,自己却还能落下一个名分,如此宽慰处想想,岂不是当真算不得事了? 不如意?你有什么不如意?朔宁王见她眼里闪闪,想她今日与古朝言四目相对情意款款,在宫里传的沸沸扬扬,更有王妃妒忌语芙身孕诸如此类。心头亦是酸涩渐起,自忖低喃“只有他才算如你的意?!” 木心见他酩酊姿态下醉声嘟囔,料他是为了阮清如此,自己苦闷亦然,无奈宽慰“世间安得两全法?只说这心和人,能得一头相守便算好的。” 凭什么?!他猛抬手攥紧她手腕处,绞得近乎筋骨断裂,望着她锁紧的眉头,三皇子嘴角抽搐眸子通红,那绝望中迸发的恨意和坚定让她心头狂跃“凭什么只能得一头相守?本王都要,你又能如何!” “你要就要罢冲我嚷什么。”苏木心蹙眉垂目低声抱怨,错落半分妒意半分怒意“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何时在意过人家?” 如何才算在意你?三皇子不可思议冷讽起身偏侧头来“顺着你的意思,是该把你赏去他家,还是把他归进府来伺候?”越说越上头,借着酒劲推了把回避眼色的女人,却叮呤咣啷从她袖中滚出两块翠碧。 你还有什么说的?男人顿愣片刻恨意跟上“这该算真凭实据的私相授受罢?本王不该留他的命。”说罢他眯眼色重新掐紧苏玉短暂的徨乱,咬牙道“你觉得他什么都没有了,就愿意与你天涯私奔了是不是?早知你这样盘算,不如拿他的命换你恨我也好。” 苏木心忽然感受到一股莫名寒意,好似一阵冷风将她吹出清醒的激灵。这三皇子本就混沌,兴许在他心里,自己与那个阮清被混沌成了一个人。他爱阮清,却空有情爱,得不到她的人,就把自己当成阮清,故而念念不舍,不许苏木心离开。以此达到心和人都要的结局。 料到此处的苏木心雷击似的呆住,一遍遍的回流梳理着自己接受过的训诫教导,可偏偏没有一条,告诉她眼前场景究竟该如何是好。自己如何才算对,如何才算错? 朔宁王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只觉她真正被自己的威胁吓懵了灵窍,再推拟她为了古朝言的安危如此紧张,妒意愤恨更如火上浇油,可偏偏他就是毫无办法,在这个女人面前全无招架之力。 疼……苏木心的惊恐从她被重重摔进床帏开始。分不清是酒劲还是这几日的失望,男子迸发出犹如野兽般的占有之欲,耳边的挣扎、苦求甚至凄切惨叫都唤不醒曾经的一丝温柔怜惜。他披散下的头发,逐渐成了不计其数的黑蛇,肆意游动,漫天扑来,朝自己张开森白毒牙,犹如藤蔓缠绞玉骨,用力且果决的咬尽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苏木心犹如跌进万毒的蛇潭,痛不堪忍,可除了痛,方才自己退守思量成了最深刻的羞辱,他口里含着自己血肉时低喃出的“玉儿玉儿”更是犹如一把利剑,在伤痕累累的心上扎进最深的一刀。 分不清混在枕上和被衾的泪珠和血水,苏木心在油煎火燎的痛不欲生中缓回神思,男人沉沉之际却警惕将她牢牢压在肩下,似是提防她的逃离,厚实的肩头顶在她的心跳处,近乎要她窒息。苏木心挣扎四肢却毫无作用,双手在腹部压实,沉的犹如泰山。 “你……松开我。”木心哑着嗓子哀哀侧目,却见那张俊美脸颊早已不见,他眉睫微颤,唇间和下巴尽数是自己的血迹,让她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冬日山里的饿狼。那饿狼如今,便牢牢抓着最美味的猎物小憩片刻。恐惧惶惑犹如拳头大的冰雹,将自己砸个清醒。 不知熬到什么时辰,男人睁眼之际便见着面前那双流干了泪的双目通红的布满血丝,半垂无力。见他醒来,苏木心终于屈辱将他推翻在一旁,艰难支起。 朔宁王定睛才见她从腮边而下至周身,尽数指印齿痕,层层叠叠乱七八糟。破口大大小小有的依旧殷红出血,有的已然布上黑红血痂,淤青红肿更是数不胜数。苏木心筋骨麻木,皮肉痛楚,摧心剖肝,精神恍惚,用了许久才勉强给自己系上心衣披住睡衫,才要下地,只觉双腿酸软,痛楚逼人,直直朝下跌去。 玉儿!他急急接住才从错愕中回神,懊恼替她系上睡衫,理好长发却被她厌烦推开。苏木心颤颤巍巍跌撞一番独立靠近梳妆镜,极尽冷静用手里的粉修补镜中露出的破碎。 轻咳两声缓缓“我不想做你的钰儿。殿下以后还是喊我的名罢。” “干脆连王妃也不要做了,也教苏阁主早归正途。”话毕便有些懊悔,可看着桌角那枚绿松石,又勉强撑起一肚子怨气。 听着那声“阁主”便忆起昨夜那太史令与他又是认真又是戏虐的密谈,木心硬生生吞了委屈执拗倔住性子“这是您的王府,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今日起,府里的膳食茶水,本阁也不插手了,您高兴在家吃就吃,不高兴了同昨日一般宫里吃喝,谁又管得了。”见他冷冽眸子里惯有的嫌厌,苏木心再难隐忍,扔了手里的家伙什侧目“您也再莫要赶了我走又追我回来,我不走,我就赖在这处,等您大成,还我一条医道尊严来!”见他依旧一言不发,木心干脆踢开阻挡视线的案桌,咣当大作之后,那案桌上的梳妆镜都猛地横斜去桌角倾侧翻覆,险些跌落。镜子里赫然显现桌下散落一桌子的各色石子。 苏木心长吸一口气冷讽:“朔宁王一箭未发,还能集齐各色石块……”嘴里说着,手里随手拾起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梳子,“瞧瞧!赤石黄岩,青石板刻……自南向北,从西往东,土木万物之源,悉数落落在木心不不经意的讽刺中“天下格局如此,殿下的命数,真是天意。” 怒斥还未出口,朔宁王突受启迪。垂目看着桌底那各色石子。昨日太子兴致莫名高昂,命得了石子的几人通通提交出来,转赠给三弟弟,教他填彩一副江山图,用作父亲的寿宴贺礼。就是因由古朝言推脱转送给了人,让他料定木心与他旧情未了,一时激愤才头痛心绞,奔去太史局吃酒。他从未想过彩石另有它意,只觉得那几块零散狼狈,无力勾勒着什么他微察觉的信息,苏木心的挖苦教他一阵激灵。 郧阳?他盯住木心脚尖处绿松石顿受启发,若说这七彩石是地产土木之源,那这两块······他思绪拉回阮清的低喃:北斗尾末,微暗。是以山中巨蟒作祟,互斥而引…… “王……妃……”门外优璇的声音发抖,带着哭腔和迟疑,“殿下……王妃?” 苏木心清清喉咙朝外“怎么了?” “王妃!”门外的声音陡然热闹,似乎站了许许多多人,待她回应后皆松了口气却又欲言又止“王妃没事吧?”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木心察觉不对即刻出去拉开门。 “阿弥陀佛。”优璇依旧发着抖,红着眼睛道“您夜里这么惨叫,真的把我们吓坏了。知道殿下在,我们不敢来,就想喊信儿来,可是……” 可是?苏木心瞪圆眼睛心下一阵虚空,什么也顾不得扔下房里的三皇子朝着苏银信的房间飞奔而去。 房里酒气刺鼻,苏银信满面赤红稳稳当当卷在被中酣睡得一动不动,被角掖的齐整,房间也一丝不乱,苏木心翻覆许久,才确认这丫头就是偷摸起来吃酒醉了。长出一口气瘫软在床边。 感知到顾北四处的张望,朔宁王终于停了脚步疑惑回身,顾北揖手无奈“定是南弦半夜送去的松花酿。”他懊恼侧目捏拳“她夜里本该值守,莫名找我讨假我就该知道她要闯祸了。” 把她看好了!又是药丸又是酒坛,教她少给苏银信起些馊主意!朔宁王回身靠近练功的架子,随手掂出一根长枪,在半空转出呼呼风声,阳光中残影印落,笃笃刺在地上“苏玉这个人,半身白袍半身血,半片冰心半片煞,过得纠结沉重。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苏银信身上,她是不会因为一时心疼就投降的。” 关我什么事!!! 迎着刺眼的阳光,朔宁王虚眯眼睛看着顾北错落回避的颜色试探“你当真,一点都不稀罕南弦?”瞧着面色依旧不为所动的汉子,三皇子了然于胸,朝着不远处的柏树阴影招招手,在顾北愕然眼色中,面容冷冽的史南弦带着尴尬的羽卫缓缓走出。 羽卫为难看着满脸杀气的南弦和目瞪口呆的顾北,抬手将求救眼色投向朔宁王,朔宁王仰着下巴示意明白。长吐一气朝着南弦道“你这年纪也不小了,去了羽卫部下,总好过成日跟着本王。兄弟们年龄家事情况你自己挑挑看,让羽卫给你操操心,若有中意的告诉本王,本王一定给你做主……” “属下领命!这便随羽卫回去报到。”南弦咬着后槽牙满口应承,快速俯身揖手,硬挺着倔强“叩谢殿下。” 羽卫不敢再造次,果真带着南弦出了王府院门,剩下原地发懵的顾北。朔宁王终于完成了一桩大事一般将食指点在顾北面前,宽慰而淡然“好好想好好试,试出一个消气最有用的招儿,再来报我!”说罢拍拍他的肩,拂袖而去。 一整天过去,原本热闹的饭厅里如今只剩他二人,朔宁王侧目望着沉默不语埋头吃饭的顾北终于停了筷子。 “你别跟我说话!”顾北夹着面前的鸡腿目不斜视“我不想在饭桌上揍你。” 筷子间的鸡腿猛被他打去,大摇大摆夹进自己碗中“你以为生气,就能打赢我?”他贼兮兮凑近,将狡黠嘴脸淋漓尽致“三天,你再不想辙,我就把她嫁了。” “随你!”顾北扭身想走,不想那小银信远远端来一碗,朝着朔宁王规矩问安一次,则扭头朝着顾北将碗列在他的饭碗边 “南弦姑娘前几日央着王妃炖鱼汤,拖到今日才有新鲜的。这本是给姑娘留的。不过今日听说姑娘调去羽卫,王妃说就赏给顾侍卫了。” “谢王妃!”近乎等不及某人发话,顾北抬手将那碗一饮而尽,甚至如酒碗一般亮了亮底子,恭恭敬敬搁回银信的端盘。 不等银信告退,史南弦提着一臂长的纸卷满面春风奔进饭厅,热情洋溢朝着冰霜满眼的主子揖手,直直略过面色尴尬的顾北喜气洋洋道“启禀爷,我选好了。”她一边说着以便快速将朔宁王屯上鸡腿的饭碗扒远,郑重其事铺上自己的笔墨。一时间银信亦舍不得离开,伸长了脖子凑热闹。 “十二个?”朔宁王潦草扫视不可思道“本王让你挑夫婿,你……” “这十二个可是我拉着羽卫从一百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我没爹没娘的,您就帮我再选选!”南弦陪着笑脸俏皮又乖巧的讨笑,指着最边处第一人“这个,这个我最中意了,长得好看,箭术也好,可是就是要等,他家娘子喉疾多年,大夫说还能活两年。等她夫人走了我才能补位,您说就两年,我也不能逼她休妻不是?”等不及看朔宁王的脸色,南弦略带可惜的引出下一位“这个年纪大些,知冷知热的,跟我说话温温柔柔的。”南弦脸上的笑意浮出难得的娇羞“就是睡觉打呼,我不喜欢。我本来就没什么好觉。” “你怎的知道他打呼噜?”银信讶异多嘴凑上前,又认真道“不过也不打紧,一个月我就给你把他治好咯。” “是嘛?”南弦的惊异里带出亢奋的表情,连连抚掌肯定“那好!那好!哎呀!爷,打呼可以治的呀!”看着主子冷凝面色又转而努力“您再看看这个,这个不得了!您还记得吗?您还夸过他,说他是天赋过人那个。哎呀呀他做的那个烧鹅,简直……”南弦咽着口水朝着银信“比宫里的还香!就是人矮一点。不过没关系,擅长隐蔽,再说了,我个儿高,不影响我俩以后生娃娃!” 都不好啊?南弦有些惋惜看着朔宁王拧紧的眉头,那……南弦卷着鬓下垂落的一条刘海儿转缓口气“王妃说,要是不成,跟着殿下也可……” 咳咳咳 “您怕什么?”南弦轻拍在三皇子背上安抚“王妃说的,这样您就不会觉得带着我行走不方便了。您方便,我方便,不就成了。月钱……王妃说月钱她给出,房也不用换,我现在那个卧房就挺好的……” 顾北依旧不发一言,银信笑着插嘴“明日端午了,趁着好日子,你敬个茶,这事就定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七章 一岁有一礼 荷亭里湿热越发重了,苏木心却倚栏呆坐,望着湖里浮浮沉沉冒头的小蛇,时而嘶嘶作怪,时而摇身一变幻化成一截枯枝不声不响。木心低头,将手里香盒朝自己脖颈再敷两层,掩饰着一块块充血的紫红。 “殿下真真是喝多了酒,无心之失。昨日晏小将军来送酒,他都推了,说吃酒伤了王妃,以后戒酒了呢!”南弦口干舌燥的一边解释一边无奈端着手里的一柄软剑“这白衣剑是殿下专门为王妃锻的。明日的端午,不是医家最隆重的日子吗?” “医者不可执刃。”木心面色懒懒,口气却不容置疑“叫你们主子莫消遣我们医家了。” “你们一吵嘴,就谁也不理谁,都跟个哑巴一样!”南弦闷闷错身“他是哑巴,顾北跟他一路似个哑巴。还有你们!”南弦无差别攻击在瞪圆眼睛的银信身上“你也学你师父像个哑巴!现如今当着面儿就我跟小将军长舌头了。” 嘿!银信抱臂忿忿不平“顾北缩头,你数落我们作甚?!” 史南弦全然没了方才的神采飞扬,垂目安静,许久才抱臂轻叹“他们瞧不起我,从来都是。” “那何必……”苏木心理所应当抬眼“何必非要留下呢?” 南弦少有的笃定,即便被阳光反射的粼粼波光刺到眼睛依旧将瞳孔睁大几分“人家救我一场,本就无甚企图。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情,因为自己喜欢便去奢求他,便是我的错了。因为不能得到满足就一走了之,不说那几分情爱真切多少,却连道义也没有了。”她朝向苏木心师徒二人眼中复杂仰着下巴“我不比你们有人疼有师父教,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是侠肝义胆一寸也不能虚缺了。他觉得要避嫌,我早早嫁了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又搁了剑凑近“您不一样。你瞧不出他是喜欢您的?您前脚收了赏,给他个台阶,他后脚就来哄你了。” 可木心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更不想跟他说话,若非争执,他那几句讨好总让她反反复复想起那个绝美的女官,回忆起他在她怀里嚷心痛的模样。 “就是端午了,我院里好些雄黄菖蒲的要做,没空出去,你帮我回了吧。”木心抬眼,淡然道“原本快过节该入宫去拜见夫人,我这样……还是不去了,娘见着又要担心。让碧鸾代我去一趟罢。就说我病着,病好了再去跟她赔罪。”她看着南弦为难眼色转缓出几分松快颜色“这点小伤教他不必挂怀,人妇本分。况且身为医者,自然明白三殿下无心之失。” 王妃…… 诶!木心扭身要走,又回头快速打断她“我这里人手不够,倘若他同意,或是羽卫同意,你端午留在我园子里一日罢。他若不同意,就罢了。” 日升月落,端午的清晨如常的晴朗,卿婷楼的主人一改往日的懒觉习惯,早早盥洗,在镜子前细细梳着发辫。 “要我说,您还是去请一次好。哪怕只是说一声呢?”银信蹭着她肩头“他说了不吃你的饭,一定不会来的,您只问一嘴,总不理亏失礼不是?”她贴心摇摇她的胳膊“我陪你去。再万一的万一,他认错认得姐姐今日不气了,姐姐好生过个生辰,不是更好?” 拗不过银信开劝,她将发髻间的几根戴好的玉簪又拆了去,一步三挪靠近书房,正在纠结如何开口,朔宁王便带着顾北甩着马鞭快步而出。木心平日多见他沉闷,今日却是茶白一身,铅白绣线织出习习竹风,仿若玉轮之下抖着银霜,在晨曦下反着玉色光耀,配着藕色玉冠,勾出倜傥风流之韵。可再怯怯瞧着他阴鹜脸色,又匆匆躲了开去。 “这是王妃的夫君,王妃要看,大大方方看就是。”南弦眼色复杂,带着几分调笑几分酸缓和着木心的尴尬“王妃瞧瞧,今日这身拜谒礼袍可好?” “自是好的。”木心只得勉强提着嘴角低声。 却不想南弦悄然咬着下唇暗暗在她腰后猛推一把,“好不好,你同他说。” 王妃一个趔趄撞在他身上,抬眼四目相对,陡然乱了两颗心,莫名生出恼意潦草掩饰着慌乱。朔宁见她面容苍白一阵,渐热的天气依旧捂着素纱领巾,想来那伤亦是难好,一番悔意涌上眉眼。可好几日连照面也不打,此番也只静待在原地,等她说出些什么来。 “今日也要……出门吗?”王妃垂着眼帘,欲言又止模样。映在他眼里显得多余又做作。 闷气如常而来,哪怕服帖帖问个安呢?眼见未有回应,顾北只得揖手而告“宫里还有拜谒礼,皇上携皇子们去做参拜。” “倒是可惜,宫眷女子都不便出面,连我也得留下。”南弦转向顾北恼怒眼色将嘴角悄然勾出一丝幸灾乐祸“也罢了,每年只这几日乐得自在。” “要去……好几日?”王妃终于抬起头,朝着顾北方向惊异求证。 “礼式最快也要两天,宫里逗留一阵,约摸三日就能回来。” “那……”眼见她眼里流露一阵失望之色,但想着前几日不快,二人心结未开,朔宁王不再理她,只快步走开了去。 “殿下有哪里不好吗?”顾北微微夹着马肚,快步并在他身边终于开口,忧虑看着他苍白脸色“昨夜书房亮了个通宵,没睡好?” “你都能看出来哪里不好。有些人习一身医术,空着两眼只当是出气的。”朔宁王轻提着缰绳,身子随着翻羽踢踏的步伐微晃。 “是您命令,不许王妃掺和吃食药膳。”顾北眼眸深深浅浅“朔宁王府的王妃既不执掌中馈,亦无权料理夫君起居,她还不领月奉。您知道府里传的有多难听!那宫里还不知如何说呢!” “你倒是操心!”朔宁王少有的认真,“他到底哪里好?” “嗯?”顾北一怔,惊成木头一般顿在马上,带着半分惶惶回望着他眼睛。 “我说古朝言。”朔宁王慢条斯理瞥一眼他的惶然“你以为我在问谁?”说罢嘴角一弯,收回眼色驾着翻羽快步奔出两步。 “仙宫长命缕,端午降殊私。”银信带着乖巧笑意的恭敬跪下抬手过眉,俯身叩拜“银信愿姐姐年年岁岁都安康。” 木心一脸宠爱微微俯身伸出手臂,银信将早早准备好的五色丝线系在姐姐手上,再次叩首“姐姐今年不回阁里过端午,纳祥礼却是不能免了。”银信拉住姐姐的手起身“姐姐随我来。” 木心一脸诧异接住银信神秘兮兮捧上的木盒,还没打开,香药的清新就丝丝缕缕的钻了出来。“端午节对仙草阁来说,是跟除夕一样重要的天医节,阁主都要受弟子叩拜,接了纳祥礼。”听着银信的话木心不禁开始微微出汗,虔诚的阁中弟子几乎从元宵就开始捻绳、织布、浸药,上色,就为了在天医节正午的纳祥礼上把自己虔诚的心意做成长命缕、长命锁、香囊亲手挂在阁主的身上,为阁主祈福纳祥、压邪攘灾。正午的木心,会被被热情的五色丝线裹成粽子,可这心意,至少也得承完整个端午。 “这盒子里,不会是你们从仙草阁送来的吧?”木心警惕的看着银信“我要是在王府带着这身行头,要怎么跟人家解释?” “姐姐一看便知。” 木心打开盒子,竟是一件五色金丝绣成的云肩。胸前是绳结挽成长命锁的样子,云肩四角挂着小小的小囊和穗子。木心惊喜的拎起来“这是谁做的?” “丝线当然是弟子们亲手捻出来的,云肩是苏姑姑织的,长命锁是木樨缝的,香囊是红杏和青囊的别坊后来加上去的。大家都说姐姐今年不回阁里,这云肩上的心意是一点也不能少了的。”银信得意的看着姐姐“只有我的五色线,是可以亲自给姐姐绑上的。” 木心把脸埋在这沉甸甸的心意里,感动的热泪盈眶“真想他们。” 银信懂事替她穿上,带着几分悻悻“殿下不在也好,咱们自己该吃该喝,总不能糊弄。” 暖玉阁下米香幽然,小郡主带着两个老妈妈在整桌的各色米糕里翻弄着,蹙眉嚷着吃食精细,管不上自己草原胃口。 优璇被带入院内款款告礼,惊得小郡主面色尴尬,胡乱揣测一番。 “王妃差奴婢来请郡主到荷园亭子里用膳。” 碧鸾听着她邀,越发敲动心鼓,撇撇嘴坦率“王妃是个清醒人儿,我也不拐弯抹角。府里内务交给我原就是个笑话,我不比你们中原的姑娘会管家。成箱的账本,这个搭把手那个使把劲磋磨到今日我已经累了,如今又是采买和吃食。你们想累死我啊!她做王妃的,哪有这样做王妃的!要么,再请个会管的能管的来!” “哎呀呀!”老妈妈拍着腿制止“说些什么呢!” 小郡主面露难色推诿:“我真的管不了了。我来时,宁哥哥说我吃好玩好就是,如今却要我管东管西……” 优璇浅笑捂嘴,低声安抚“小郡主去瞧瞧便知。” 夕阳下莲花亭子里香气扑鼻,一壶青玉莲花壶里满满清酿,灼八块、香干菜、酱石花还有正泡了两日的小菌菇,整整齐齐叠在黝黑和土黄交错的粗瓷中,淌着馋人的蓖麻油。中间架着五彩琉璃碟子的咸杏仁。银信疾步如飞忙里忙外,精明干练可见一斑。趁着天亮,南弦又多架了好几盏灯。 王妃端坐其中,似是早已撇尽了数日来的悲愁和清晨的尴尬,远远见着她笑着招手唤她来身边坐下,指着亭檐园子外的一股子升腾而上的青烟“我特意寻来的香料,替你撕了条腿子肉烤。配的酴醾,不上劲头的,你敢喝吗?” 这都是?碧鸾弯腰耸着鼻子惊异欣赏一阵,忽而转过头“我房里还有缸葡萄酒,姐姐们可喝得?” “还不速速交出来?”木心含笑转向南弦“把人都支开,你也来。” “我?” “今儿酒是管够,你点什么都有,倒是让我瞧瞧,多少能填到你的底儿?”木心笑意更甚,大有豁出一切的姿态 “那……”南弦带着为难脸色坐下一席思量“还得些酱蹄子,要有川猪头肉就更好了。” “与她拿来!”木心豪气冲天转向银信戏闹“千万莫落了话柄给人家笑话!” “呸!”银信啐一口南弦“寻常日子谁收拾猪头肉,你若非要,就着湖里的薄荷叶,再做几刀骰子肉。” “骰子肉就骰子肉。”南弦两眼放着光,冲着王妃揖揖手,“今夜值守的人还得安排,我去去就来。” 木心转笑拉住银信“再备些香橼膏和樱桃干来。怕谁遭不住了,沆瀣浆都供不上。” “管够。”银信假意瞪着眼笑“阿弥陀佛,这真真叫猴子称大王。” 夜色下的姑娘们围坐一团吃喝赏月,一贯冷肃的荷园今日却暖意拢聚,戏语笑声带着寻常人家的菜香酒暖温柔了每一颗孤独冷寂的心脏。 “那个在不知山被你调戏了的小郎君?”南弦惊异瞪大眼珠子“当真?” “那可不,她可是回来同我们好生炫耀了两个月。”银信拿茶漱了漱口,捏起一只软胖的八珍糕。 “那小郎君当真貌如卫玠?” 木心含着酒,带着盈盈笑意点着头“周身雪白白的,只因吹不成一曲,缩在那绿鸭石子上同自己闷气,婆娑泪眼两腮鼓气的,活像只被蹬了一腿的受气羔子。那可爱模样,任是谁看了都是半分好笑半分怜惜。” “快同我说说。”南弦兴奋挪着凳子往前凑凑。 “你是怎么一回事?”银信嫌弃拿沾着糕粉的手指戳着她眉心“你成日随主子,高低连个风流典儿也好奇?” “说说吧,我也想听。”碧鸾捧着小脸“我们白兰男子各个英武,这样阴柔的美男子我可从未听过。” “若说美,那真真是……”木心仰头将半壶酴醾倒进嘴里,又不过瘾,将碧鸾面前一尊葡萄酒分了一半吞下,才缓缓提着嘴角笑意“卫玠我是见过的,肌肤柔腻,鼻瘦而挺,好看在那唇齿,形如梨芳,与女子不同,点些绛红,妙不可言。”她得意间用手指轻点眼角“安歌却是美在那双眼珠子,何时见着都一副脉脉含泪的楚楚姿态,就是高声些,都怕震落两行清泪。簪两朵玉兰映着那双晶亮眸子,只让人觉得那香气腾腾然是眼珠子里蒸出来的。” 女子们之间痴痴爆出些讪笑,肆意而纯真。 “听听她这作比。”银信斜眼“我头次听着,真真是想剜了来替自己装上不可。” “这哪里是眼珠儿,分明是偷了瑶池里的泉眼。”南弦抚着有些醉红的脸颊。 木心带着三分醉意七分得意无奈摇摇头“真真可惜。” “可惜什么?”几人眼神灼灼放光,盯着神秘兮兮的王妃。 “还说那日。”木心换一盅顶着下巴,带着有些红丝的眼睛望着半弦月儿。 苏木原本该动身下山,只最后收拾了晒好的几大捆药柴,有些惋惜的看着缸里剩下的大半地黄酒。带着累赘,弃了可惜。 耳边萧声断断续续,终是呜咽几声彻底消停。苏木循声走去,盘算着拿酒换些银子或劳力都好。 却只瞧见了她嘴里那个气急败坏的雪白羊羔子。 “欸。”苏木唤一声。那羊羔子本就气闷,猛的被他唬的一惊,抬眼见着亭亭少年却白纱遮面,只当遇上了贼人。 “你你别过来。你求财,我舍给你就是。”他结结巴巴摸向怀里。 “你的手怎的了?”她拿眼睛示意他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指。 “我……”他闷声翻弄左手,忽而红了眼睛。 苏木走上前,不由分说捏住他腕子,惊得他连声几句休得无礼。 “寒透了骨缝。”苏木对着他食指关节处“再不治就等着废去切掉。” 原本只是戏谑两句,却见他眸里恐惧深透,一颗豆大热泪滚了出来,“我……我逗你呢,你哭什么?” “砍了也罢,再不碰这笛啊萧啊给旁个消遣。”他气急摔着手里的萧,倒反过头唬的苏木连连赔着不是。 带去简陋山斋里替他敷药行针又哄了大半日,直到天全部抹黑才彻底止了眼泪。苏木点了灯,将剩下的一点白面裁条,就着山里的蘑菇汁汤头和虾米笋儿煮了碗素面,竟吃的他心满意足的将一兜的碎银尽数倒给了苏木。 见钱眼开的苏木当下拆了面纱,二人谈天说地直到月上柳梢。越发上头的苏木甚至打开了酒缸,安歌原本推辞,瞧着苏木兴致高昂,也只得接了酒碗。 却不想,安歌的推辞不是客套,真真一旋地黄酒,就人事不省的倒在苏木膝上睡了整整一宿。 众人皆讶异瞪着眼张着嘴,拿手捂着呼之欲出的惊叫。 “可瞧瞧你们。”王妃撑着头不屑对着列位挥了挥袖子。继而见怪不怪“安歌第二日醒来,跟你们……”她拿手指指着周围惊异神情满含深意的摇着头,又想起安歌那张惊为天人的脸“活像只受了惊的鹿儿一般,不知道的,还真当我拿他如何了似的。” 南弦激动的拍着桌子“旁的都是舍了钱财买美色,那安歌舍了钱还倒赔了一宿……” “我早就说他是谋划好的。”银信笑的伏在桌上“那萧声不成一曲,有何可听的?你尽管是去瞧人家的手。偏偏巧了,人家手治好了,曲儿也能吹了,陪她一宿还感激涕零的拜了把子。你可告诉我们,那一宿,膝上的美人儿,可是看够了?” “只可惜你不在。”木心忍着笑,故作悔意“你若在,替我多点几盏灯就好。” 众人笑的瘫成一团,喘不上气,只剩木心扶额侧卧,给自己杯里倒酒,汩汩半樽,就没了声响。骄傲推着眼前的空壶“酒都空了,还不去添来?” 没酒了,我再去取来!南弦撑起身子大步走向回廊。木心侧目望见银信红着眼仰头饮尽自己杯中半盏,并不似从前着急劝阻自己,料她心结难解亦未多问,扭向另一边的碧鸾轻抚胸口舒展气息,也未有一丝醉态,耐着性子等着新酒落杯。不多时,南弦左右手拎着酒缸靠近,木心忍不住泛起恶心,引来南弦疑惑。 不是今日能探个底儿吗?王妃醉了?要是醉了就罢了!殿下和顾北可都喝不赢我呢! 碧鸾闻言不禁拍桌冷笑“宁哥哥本就酒量一般,从前连我也喝不过,更别提拓跋家了。” 木心平复惊讶,双手加劲拍拍自己双颊,让自己努力清醒起来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八章 正阳节遇险 相比嫁去拓跋家,朔宁王不好吗?木心有些疼惜的轻拍她的头,引得碧鸾顿愣一霎,继而释怀苦笑。 “有什么区别呢?”她轻声叹着,将头埋低望着新落下的酒杯“我们这些公主的命运,不过如此而已。” “你们人人都羡慕寻常人家,寻常人家就这么好吗?”南弦撇撇嘴,已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里亦晃出苍凉疲态。 当然不!木心抿一口又似喝不下,搁了杯子红了眼睛,眼色越过沉默的银信投向苍茫的夜色“你记得皋涂山上的冉冉吗?” 从前我身边有个憨傻丫头唤作桑枝,资质比寻常孩子更是平平。赖在我身边只会安静出些气力活,捣药碾磨,烧水煎煮。我劝她学些旁的,烧菜织布兴许更有用处。那憨傻不肯,说就爱闻着那药苦味儿,蛮力做细活儿。”她撑着头无奈苦笑“趁着她日日来回,我便坐在她身边,絮絮叨叨的重复些寻常方子,信儿一日便能背的一字不差,吓得早早逃走。只剩那孩子一面冲我傻笑一面磕磕巴巴重复我的话。” 苏木心再叹息一次,满是懊恼悔恨,回忆起来更是怒意难捺的拍着案几“挑水跑得远,汗也出的多,竟是大大咧咧就跳去溪涧里沐浴。回来时候便带着一个挑担货郎,死乞白赖要我将桑枝许了她。我一万个不情愿,可有什么用呢?”她苍白小脸怒意渐浓,火出通红颜色“无奈之下,随那货郎去了家里,见着他们父母兄妹,亦算正经老实的。他指天誓日跟我保证会好生待她。我把身上能匀出的体己都给了她傍身,还留了一本伤寒的纪要。潦草办了事,便算把她托付了人。” 木心抬头望着银信无措眸子,无奈道:“头里一年,还时常趁着他丈夫出市带些话出来让我安心。她虽未出师,在那个人烟稀薄的山窝小村却也帮忙看了些伤寒脑热的小病,谁家采草熬药都来求她帮忙,竟在那小山窝里出了些名气。” 她原本缓和的面色说完这几句又陡然绷紧,“那山寨长老的孙儿病了,说谁医好了特许一年占用他家的碾磨。就为了这个,他那好相公逼着她去治病。”木心有些气急败坏的转向南弦的愤慨“她哪里做的了?!于是一日三顿打,这就是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好生待她的畜生!她受不了打,便应下了。最后那长老孙儿病死,竟带着全村的人要她偿命!那不中用的窝囊废为了自保,真真把她扔去众人的锄头木棍底下。” 木心抹着泪痕沙哑道“我赶去时,她……”曾经的惨烈景象让她愤恨恼怒,更是悔不当初,浑身断骨的桑枝被扔在山沟里奄奄趴着,疯癫吞服菇子树叶泥土石子以求生。 如此泼皮无赖!南弦狠狠拍着桌子“他在哪?!姓甚名谁?!小爷我剁了他!” 断了的骨头可以接上,可被伤透了的心又要怎么办?桑枝如此一劫,再不敢见人,尤其惊惧男子,失智疯癫,连听到自己的名字都会不自觉痛哭求饶。最终只得如小兽一般,改了姓名,归了山野。女子一生,但凡遇人不淑,嫁去皇族草民,都是一样的飘零可怜。 银信不知何时挤进木心怀中埋下头去,乖顺由她安抚。碧鸾长吸一口气缓缓托住下巴“我父汗幼时最是疼我,可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把我远远嫁掉的。无论我多努力的骑射练刀,习字背书,我都不能同哥哥们一样。可我阿娘说,通婚可抵哥哥们百来场纷争,让整个白兰安安静静的休养生息。”她缓缓再拈起一块冷掉的烤肉“可我真的好想草原,好想我的羊儿马儿们。” 喝酒!喝酒吧!南弦豪爽斟满四个大碗。许是勾出愁绪易招醉,几轮过后,碧鸾终于被几个婢女架回暖玉阁,南弦伏在倚栏上收拾着搅动的肠胃,木心扶着挂泪的银信回了房。只待一切在黑暗中归于寂静,木心暗暗长吐一口气,披上墨黑的风衣,带着点着的松明子从小门悄然溜出。 “见过阁主”。 街角的木心赶忙回头,见着一白衣男子,蓄起了胡子,微微低头,正向自己作揖。 “景纯哥哥。”木心惊喜,低声喊道“好久未见哥哥,哥哥可好?” “都好。”郭景纯抬起头“阁中弟子们散在各地,都还受着阁主庇护,阁主在洛阳,辛苦了。” “我上次只给哥哥传信来看彧笙,如何还留在洛阳?” “幸好还留着。”景纯抬起拇指点在木心额前,心算一阵,匆匆抬头震惊“怎会这样?!” “不知遇上了什么邪道术法,汤药方剂,全然无用。要不,也不敢冒险烦扰哥哥来。”木心垂下眼帘“我……” 景纯抬起食指示意她住口,捻着手指再掐几次,眉目更沉。木心瞧他如此,生出丝丝绝望之意。 “你这性子跟尊师一般倔强。”景纯掏出一颗丹药“你只管吃了,会好的。” 木心顺从接过,嚼在嘴里服下。 “彧笙生前每年都要给阁主亲手做只香囊,临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我,以后年年都是不可少的。” “彧笙她……”木心低头咬着嘴唇“抱歉。” “阁主不必自责。”景纯连忙摆手“彧笙原本旧疾未愈,阁主万般设计,冒死救她脱离虎口,能按她的心思回来洛阳,景纯已然感激不尽,阁主大恩,今世不忘。”景纯依着仙草阁之礼跪下叩首“天医节至,愿阁主如蓬城芳草,榴锦年年,逢凶化吉,万事胜意。” 木心谨慎四下看看,轻轻上前一步,让景纯将一只香囊挂在腰间。景纯红着眼睛喃喃道“彧笙。” “快起来。”木心扶起他四下看着“朝廷的人在四处找哥哥,哥哥还是不宜在此地久留的。” “你夜视不好,我送你回去。” 木心焦急朝他推出两把,示意手上的灯笼和空荡荡的身后“我无妨!你快些走!” “木心。”景纯欲走,又叫住她“你好好的!还有许多人需要你。若是太难了,走也无妨的。”说罢深情一眼,决绝离开。 木心久愣不解其意,许久才心事重重顺着原路回走,却见街边拐角猛的涌出大队列的甲胄护卫带着红亮火把,如没头苍蝇,不知在哪里吃了瘪,狼狈流窜而至。 “停!”领头的头儿猛的一声大喝,众人皆惊在原地。“已经到了正街上,不怕那诡计多端的老道儿还有什么戏法,横竖走不远,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人找出来。” “站住!” 木心垂着眼,在怒喝中停下脚步。 午夜的街道黑暗浓成一团墨汁,连狗吠婴啼都已经安静,此时一位穿戴不俗的女子独自立于路边,很难不引起注意。何况那身莫测的神秘气质和丝毫未有慌乱的冷静,让那领头人生出几许笃定。 “这个时辰为何有妇人独自出现在街上?”他缓步靠近,却见她不慌不忙遮住半边脸淡然避嫌,一语不发。 “夫人可见过此人?”头儿撑开一卷画轴,即便夜视不佳,趁着他队伍里的熊熊火把,依旧能瞥见画里景纯的道服之相,那翩跹袖摆坠在角边,微微弓步。木心心头猛地一沉。 木心收回眼神,依旧低头垂目“不曾见。”说罢快走两步。 “夫人且慢。”那头儿走上前来“可夫人身上却有这道儿的檀香之气。” “混账!”木心瞬时杏目圆睁,恼羞成怒,抬手便赏了一个嘴巴。撂下响亮的一声“谁家的下作走狗这般无耻?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在街上满嘴放肆胡诌,调戏妇人!” “你……敢打我?”那头儿一脸不可置信的捂住半张脸,咬牙切齿道“来人!带回去!” “你敢?!”木心抽出袖管里的鞭子。周遭众人没料到这妇人这般大胆,都不由倒退一步。 “等什么?!给我捆起来!”木心的虚张声势很快被识,没做太多的挣扎,她很快被收了鞭子,五花大绑起来。 那头儿得意的凑近木心的脖颈间夸张的耸着鼻子细细嗅着。木心闭上眼睛撇过头去,努力平复住自己内心一波波激荡而起的杀意。 他从女人的肩臂细细向下,胸部直到腰间。像只秃鹰般死死盯住她腰上的香囊,用手指细细拆下,带着一丝诡笑提上木心的眼帘,咬着牙恶狠狠“没有人能骗过我的鼻子,你死定了。” 另一边的行宫中,三皇子辗转起身,一言不发。 这是什么?顾北莫名看着主子从翻羽的缰绳中抽出一节已经乌红的藤条,又带着几分嫌弃戳进乌米浆反反复复搅弄一通,这副模样想来也与王妃逃不脱干系。只得闭了嘴朝门外避去,不想一个小厮风一般滚来。 回到府院门口,一纵人早早跪满,南弦惊惧红着眼伏在最前头,身后的苏银信满眼愁绪,看得出欲说还休的惴惴。 “昨日是端午。”南弦声音细微喑哑,抖着身子惶恐道:“王妃早早料理了菖蒲艾叶榕枝五黄。全府上下都赏了药酒、浴汤、熏香,还有香囊……” “你说这话是何意?”苏银信瞪圆眼珠侧目“你想说我姐姐下药了不成?” 朔宁王铁青脸色紧了紧马鞭,两步踏向苏银信“王妃去哪里了?” 苏银信有些瘫软跪坐于地,绷着小脸摇了摇头。 顾北焦虑凑近,俯身急切“王妃如今失了武功,失踪已有半日,除了别坊她还有可能去哪里?” 姐姐行踪出没,都会给自己留话,偏这次奇怪,整个别坊都未有消息。难道真遇着危险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动似是停止,随着铁链哗啦声,一切喧哗暂且终止,苏木心从松口的麻袋中费力扭动挣扎而出,才发现外头套着半人高的木笼,而木笼又被关在一间旧屋内,闻着隐约香火,约摸揣测是林郊外的一个破败庙宇。 既抓了自己,想来景纯应该是顺利离开了。木心长出一口气,自吞了那丹药,一路都觉得肺腑灼烫,这个时辰,竟像是回了些气力。她摩挲被反绑的双腕,努力晃动鬓边珠花,打得耳廓生疼。得手后拾了锋刃一头将手脚捆绑慢慢磨断。 暂或自由的四肢稍做活动,便快速将珠花插入锁住木笼的锁眼中,她虚眯一只眼耐心感受,记忆里传来南弦骄傲的指导,随着咔嚓一声,木心冷笑着在心底默默给盗侠竖起大拇指。她推开木笼,小心爬去门板边,想由门缝中探查是守卫如何,却在轻触门板一霎,被两扇门狠狠顶出一个跟头。 木心眯着眼适应着外头的亮光,还未看清什么便被一只大手强拉而出。 “你放开……”眼见扯拽自己的黑衣蒙面刀法行云流水,将扣押自己的几个官兵扎的血肉模糊,心下大喜,即刻随他示意上了马。那人猛抽一鞭将木心送出,只身挡在她身后拦住越来越多的追兵。 木心策马甩开喧嚣,终于放慢速度四下观望回家的方向。却在这时木枝嗖然,百叶震动,大惊之下那黑衣人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马上与她同坐一骑,代替她拨转马头,继续夹上马肚加速奔驰。 木心余悸回头低声“应该甩掉他们了吧。” 那黑衣人终于去了面罩,蹙眉责备“我就知道你是偷溜出来的。” “古朝言?!”木心惊得差点跌下马,被他扶住,又狠狠抽回手来。 ------------ 人间草木心 第六十九章 旧情施援手 你以为是谁?古朝言不敢减速,握紧缰绳带她朝城内奔去,却不忘唠叨“原在宫里就罢了,丫鬟奴才多两个少两个没人在意。如何在府里还这样任性?不过一会功夫,让人家劫出了城来,多危险!” “你监视我?!”木心心思陡乱,开始担忧起景纯的安危“你何时开始跟踪我的?”见他不理,木心作势要跳,被他牢牢按住。 “我昨夜远远见着你跟他们冲突,还未上前来就看他们将你扎进麻袋。”古朝言声音里的急促有意无意展露着诚恳“本想去朔宁王府报信,又怕……一来怕你惹人口舌,二来,想你不曾透露身份,定是偷偷溜出来的!” 话语间千疮百孔的漏洞让木心登时气血急涌“你胡说!你在宫中当值,半夜出来作甚?!你若要来救我,一路都不曾出手,偏等我们落定才来?你……” 还未答话,一阵疾风而至,木叶微光里一道黑影,古朝言应声跌落马下。木心狠拽缰绳,马儿嘶鸣抬起前蹄。 不等马儿停步,木心撑住马鞍翻身落地奔去他身边“没事吧?”再环顾四周,一小纵人马分沓而至,将两人围个水泄不通。 众马的嘶鸣仿佛从天而降,随即带来丝丝缕缕更为冰冷的寒意。 “王妃这节过得可好?”朔宁王骑在马上,高高望着她一身的素缎,颜色虽素净了些,却精细厚重的绣着兰草的纹样,手背微微露出系在腕上的五色丝线和半圈翠色玉镯。发上的玉簪,碧玉透亮的,与手上的镯子遥相呼应。肩上的云肩才真真惹人注目,招人羡厌。妆面看得出奔走狼狈,却依稀能辩当初认真的极致,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眉黛和粉脂,看起来定是精心的设计过。远瞧着便觉得气质幽兰,好似天女降了凡尘。现在近看,才知才貌气质冷傲双全的真释。可那双眼睛全然却透着惊恐的心虚,原本压着的几分忧心瞬然跌落冰点。 心虚是必然的,王妃一夜未归杳无音讯,清晨在城外发现与旁的男子同坐一骑,想想都是有口难辩的。 古朝言依常跪叩行礼,未有多与解释。木心心惊肉跳迎住朔宁王铁青脸色快速解释“木心昨夜吃了酒,身子不适,想去寻圣手婆婆扎针的,不想竟遇到一伙贼人。” “贼人?”三皇子抬眼,将冷寒转向古朝言:“半道上就遇见了古大人?倒是巧。” 木心理所应当转向古朝言,暗暗逼问着方才要问的答案。古朝言垂着眼睛沉默一霎,随即冷静低声“昨日是端午。奴才……奴才换班回家,可语芙因为她父亲的事情闹得厉害,只好出来躲躲。不想,竟远远瞧着秦府的人将王妃绑进麻袋里。” “秦府的人?秦府的人来洛阳了?”木心瞪圆眼睛。南荣秦府一向挺站朔宁王,是他们负责缉拿景纯的?木心长吸一口气,将怀疑重新归置与自己的丈夫身上。 朔宁王眼见木心眼色变幻,大抵猜中她的心思,原本积攒的愤怒再添一把火,近乎要从眼球烧出来。 “昨夜那群人,谬言木心身上有檀香之气,非说就是他们追拿的什么犯人。什么犯人要他们千里迢迢追来洛阳。还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套了去!”木心垂目,似是在同丈夫告状,又似是自我思量,更多的却像是说给古朝言的警告。 朔宁王微微偏侧半张脸,顾北心领神会越过木心走向古朝言。不等木心扭头开口,朔宁王冰冷低沉的命令从她的头顶落下“上来。” 木心耸肩扶臂不知所措,却顶不住他清晰的切齿声,笨拙而刻意的举臂去扶马鞍,露出手腕上青紫的捆绑痕迹,朔宁王撇过眼神却又烦厌她的磨蹭,终于还是伸出手将她拉上马背坐在自己身后。 “求求殿下,莫为难他。”木心面露难色咬住嘴唇靠近他肩头“我回家同你解释。” 丈夫的表情她看不见,只听得他猛抽一记马鞭,随着马嘶蹄溅飞速钻行在密林中“这是林子里,你慢……”声音湮没在风驰中,她只得更使力揽紧男人,勉强维持着平衡。 腰腹被玉臂绞紧的三皇子心思陈杂,一夜变数原本不知如何与她开口,可眼下莫名妒火熊熊,她方才与别人一骑,是不是也是如此亲密?亲密又有多久?他们说了什么?她这精心妆扮总不能是为着自己,是为了旁的人吗?垂目看着腰上袖口精美绣花,他只恨不能再快一鞭子把她拉进宫里,看看她要如何应对?!!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章 错意为推手 拜谒的终献礼刚刚结束,皇帝已然端坐偏殿召见“贵客”:“祈年方才结束,朕便听说有武当来的羽客。想来是国运天命如是。” 景纯面色淡然并未多置一语,似是早已了然命运,拱手弯腰恭顺等待着。 皇帝抚须:“道家崇尚:‘生死气化,顺应自然’,可死而不亡,顺道而存亦为自然之间。真人以为如何?” 景纯无意互搏,只顺势而为。 长生术是一种顶级修炼元神的法术,理论上说,修炼大成者,必先经历肉体衰老后体内机能重构的过程。元神炼精化气,肉身必定会引起极大的损耗。但一旦承受得了其中试炼,便可踏入长生不老的阶段。 “皇上本就是龙骨天成。”景纯下颌微抬,面目却冷静非凡,抱拳再拜“民间谣传蝾螈骨血之说,草民并不以为意。不过天地灵长万殊一辙,那长寿石螈之骨经历昼夜炙烤,经历暴风不猛,猛雨不灭才得以世代留存。肉身化炼,如出一辙。” “真人赐教。”皇帝步下,迫切追问。 “陛下无须拘于五苦八难。虽有闲谈,说仙家于五浊欲界身受些雷击、火炙、淹体、毒侵之劫,尝失亲,割爱诸如心累之苦,方能冰释萧然,解门得道,重回九天。可凡人所患,皆多以气为主。气起于太极,超乎万象,皇上乃九五之尊,只需调心静气,充盈元神,自可避去肉身之苦。” 皇帝似是满意抚须,抬首侧目“苦痛可避,如何才可长久?” 景纯俯身恭敬,抱拳急答:“若以修身炼形为主,入静乃是唯途。圣上定有耳闻:精、炁、神都得修为,以至真空妙有之境,是为真阴生形。” 说下去! “以修性为主而达至阳神出体,不以肉身住世,亦即修丹功的至高境界。皇上长久得道,想来亦是修炼已久。”景纯起身,双手交叠,淡淡总结“真阴生形,真阳生神。真阳和真阴和合才与道合真,才真正做到合则成仙。” 皇帝眼底赞许,鼻边却微提抽搐,显露威严霸道,语气听似饱含欣慰,却沉缓出不容抗拒的严厉“朕的大皇儿在甘泉宫炼化固生之法,许久不得要领。修正运化还烦请真人鼎力!” 适才公公立于门庭外俯身示意,皇帝挥手请了景纯,许人进入。 木心在马上见他沉默亦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一路竟发现被带入庙坛,倒吸一口冷气疑惑“这祭礼还未结束,命妇能进此地嚒?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朔宁王依旧冷峻,木心理亏在前只得硬着头皮胡乱理了理妆发,规矩候在偏门外。直到公公示意才知是要面圣,失措之下再顾不得许多,拉紧身前的丈夫急切要问,却眼睁睁见着景纯从拐角被人带出,一时间面色一僵,思绪空白,惶惑和焦虑让她近乎移不开脚步。 朔宁王得召快走几步,察觉身后一切,反手二指加紧她肩头袖摆,拖着呆若木鸡的王妃跨进殿内。 该赏!大大的赏! 听着他二人步入,皇帝扭身回椅上坐正身子,一旁的公告疾步上前立于顿首的夫妇前方高声宣赏: 朔宁王提携英才推举真人有功,加封五珠,重掌行营都统之职,赏腾云马、云霞兽各一骑。 朔宁王妃巧计请真人显圣,破例从女医官直升正奉上太医之名,赏四帷金铃翠幄软轿一顶、玉镜台一面、翠池狮子锦二十匹、珍珠百斛…… 木心瞳色震动,面目惨白,被朔宁王掐着后勃颈摁去地上叩首谢恩。 眼前的一切还是虚幻,脚下陡然绵软,耳边如梦境似的传来景纯不知何时的喋喋不休:“欲超八难,当修八行。”他的声色平静淡漠“一曰孝行,二曰仁慈,三曰贞廉,四曰忠信,五曰善忍,六曰柔和,七曰奉戒,八曰持斋。冥心大道,平等接物,无有冤亲。以此熏修,善功克满,身超八难,永契真阶。” 刑房里的苏银信不可置信掐着史南弦肩头已然叫骂了一个上午“诡计多端的小人”“不知所谓的混账”甚至口不择言将天地圣主一并骂完了八辈祖宗。 “这儿隔音好。专替咱们挑的。”南弦翻去白眼,松了她的张牙舞爪自顾落座倒酒“差不多时辰,他们该回了。” “景纯何时何地见我姐姐,连我都不知。”苏银信咬咬牙,深深呼吸调气平复着情绪恨恨“我姐姐寻他瞧个病,却把人家瞧进了宫里。你让我姐姐下半辈子都活在煎熬自责里嚒?你们想邀功封赏,何苦废那工夫?!你们来找我啊,那些人都是我负责喊来的!” “是进了宫又不是下了狱。”南弦无奈安抚“糊弄两颗丹药,过两月就放他回山里……” “放屁!”银信近乎将眼珠瞪出眼眶子“景纯自小便作隐士。是何等傲骨,他若不愿画地为牢,谁又能将他困住!你今日困了他的身,明日便只得一副皮囊殘骨罢了。若非如此,我姐姐怎会暗中约见生怕你们知晓?” 南弦好笑挑起下巴挑衅“朔宁王府想要找的人,哪有找不来的?”她眉目飞扬,似是昨夜的酒气全消“你是一个,你家姐姐是一个,可不都得摁在咱们府里?”眼见苏银信抓狂失控,她垂下眼皮继而无奈“咱们府上何时跟医家过不去了?还不是那太史局的人成日进言,说是那汉中有天司,有奇能巧术。原本以为不过是个道士,夸大其实,不想一路追去,竟被他戏弄数年。传闻上一刻能见其行者,下一刻便受他吞云吐雾迷失方向;适才好言相劝一句,他便步斗踏罡,召遣神灵不知所踪;再要动粗,他就画符念咒篡改道途将人困于其中鬼打墙。几年下来,此人越发玄幻。圣上对真人便志在必得,仿佛军功一般,几方大家争先恐后要将其捉来面圣。” “太、史、局。”苏银信一字一顿默默握紧了拳头。 南弦望着她愤怒眼色,吃下一口蒸饺蹙眉随意“话说回来,景纯又不是咱们府上抓到的。你对着咱们爷骂骂咧咧的多不合适。” “那是谁?” “就是秦家人啊。你姐姐昨晚就是被秦家人扣下了。秦家戍守南荣边境,自南荣祸乱后一直摁在冷板凳上。千里迢迢追来这处,追的是什么?嗯?追的就是戴罪立功!” 苏银信喉咙管一阵恶心,嫌厌道“兵家不以军功为耀,却只懂得阿谀奉承投其所好。城池抢不回来,抢人倒是一流的好手!” 南弦眼底挑衅更重,斜目低垂“咱们赤焰以军功为耀啊!”她放下手里的筷子带出看戏的好笑挑起眉毛“你看啊!你姐姐是王妃,按理说你呢……”眼见那小银信眼里带刀,南弦即刻举起双臂呈投降状,不知死活压低嗓门“你自己说,你家姐姐穿绸缎你穿花锦,她用素的你挑花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当真对殿下一点心思都没有?” “瞎了心的东西!”银信回身瞪住眼,笃定插起那块炙猪肉扔进南弦碗里“粗麻蜀锦、素花翻绣,淡饭肉糜与我无甚差别。我们穿山走林,蔽体充饥。你们觉得苦在我们眼里不一定是苦,你们眼里的贵在我们眼里不一定是好。你们的规矩是你们的规矩,我苏银信的规矩,就她占半分喜欢的,都是我苏银信的忌讳,莫说要来,多的一眼我都不看。吃穿用度如此,人更不必说。” “真羡慕你姐姐。”南弦顺理成章咬着炙猪肉,那手背蹭着嘴角的油忽而猛抬起头“你方才说什么?王妃,喜欢殿下嚒?” “我不知道。”她囫囵吞口稀粥“我原以为她是喜欢才留下的。可却想不明白,我姐姐这样的如何也不该选了他。” “怎么说?” “我姐姐啊。”银信托着下巴满眼崇仰“我头一次见她,她头顶上一团青云似飞鸟振翅,阳光从那飞鸟眼里透出光来,落在她眼睛里,仙女模样。后来我方觉,这才是这世上顶顶有骨气的人。女杰中任谁也比不了。”她骄傲对着南弦“她师父的师兄弟有一百二十八位,一生却只有她一个徒弟。 面对对面投射来的复杂眼神,银信满不在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师父一身未娶,只一个女徒,流言蜚语曾经也是漫山遍野,可即便这样,也只有她一个。无论她偷懒耍滑也好,术业不专也好,尝毒快死掉了也好,传闻中的‘委羽圣手’只有这一位弟子。她虽坎坷,屡屡被弃下,却被师父养出一股子傲气,即便她曾经那样喜欢古朝言。他上一刻决意娶旁人,我姐姐下一刻便与他断了干净。”她蹙起眉头嫌弃“三殿下这样放浪风流的皇子,真真不该是我姐姐心上的人。” “三皇子待王妃跟旁人不同,王妃这样聪明的人,如何会不明白呢?” “她在我心里,是顶顶宝贝的金凤凰,我做她的徒儿,德需配位。””银信拨浪鼓般摇着头“我自小就知道,她的就是她的。我只对她多好,就不许对旁的人一样好。她高兴的玩意只许是她的,我分毫也不想要,旁人也不许要!” 似是想起了那位冤家,南弦忍不住轻叹:“这天下的兄弟姊妹,徒儿侍从,都有你这般开悟,真真就天下太平了。” 没转脸的工夫,牢门上的铁链稀里哗啦碎出利落的响动,那冤家真真提着两坛酒大步迈进。望着满桌酒肉,幸灾乐祸的讽意十足欣赏,“坐牢坐到你们这个程度,真让人羡慕。”顾北缓缓将两天酒放下,酒气翩然而出,让昨日才大醉过的二人又一阵恶心。 “喝完了才许出来!”顾北笃定认真,竟还招手唤了两个女监嬷嬷,故作严厉“她们若敢多泼一碗去地上,便再多加两坛。喝不完,谁也不许出来。” 不等两个女子破口,顾北闪电般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木心再回神时已经立在府院门口望着一地道贺的家仆,宫里带出的赏赐流水一般从自己的眼皮子前滑入,胸口似被剜出肉一般挖疼,可朔宁王眼角眉梢明晃晃的畅快更是令她费解而痛心。 “为何,要这样?” “都起来吧!”朔宁王似是吐出胸口许久的愁闷露出难得的一丝冷笑,抬着手肘微摊手指“王妃说了,都赏。” 当齐整的谢恩扑面而来,木心终于用红透的眼珠逼出怨意抵进她面前:“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一章 妒忌生余恨 顺着丈夫幽远示意,她竟在王府院角处望见古朝言紧锁的眉目和依旧渗血的口鼻。 散了众仆,几人走向内厅。路过古朝言垂下眼色,叩首而拜,随后依着顾北冷漠的示意尾随进了内厅外间。 众人一时无言,顾北左右看过便要退出关门,木心目中坦荡,命他四敞门窗,留在厅内。而后同古朝言一并跪下,等着朔宁王发问。 朔宁王却似早已了然一切,只冷眼看着跪下的妻子,她立挺的身子同俯身的古朝言一般高,面上的悲冷也恰到好处的落在一个节奏里,即便地点换成了自家的府院,可他二人默契却与清晨的郊外丝毫不差。 顾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揖手朝着主子“昨夜扣押王妃的一干人等暂时扣在笼车里,方才咱们出宫时已经他们也入城了。何地收押……” “收押?”朔宁王不可思议挑起一眉,“何处得空?”继而官服长袖一挥,带着桌上的茶具摔去顾北额前勃然大怒“押去你房里供着行吗?!!” 顾北急退,又被主子气急败坏叫住,朔宁王长出一口闷气,抬着食指咬牙道“留下那个领头的,命他主子三日内滚来见本王!!!” 厅内只剩一股风,古朝言揖手缓缓“奴才并不知王妃独身出门是在替殿下开劝真人进宫,只记得这同乡小妹每逢端午便爱溜门凑热闹。看见秦府家丁动粗,不敢与朔宁王府声张,只得自己去救,原想将她悄然送回府上,既不坏她名声又少与她招惹是非。”古朝言再叩“王妃有功,是被奴才耽误才险些因为夜不归宿坏了声誉,都是奴才的错,还请殿下责罚。” 木心适才顿悟,自己生辰日,古朝言都会带自己乔装出宫去徐记买糕点,约见景纯的路口,正是徐记的对面。倘若古朝言一直在徐记游走怀旧,那他看见的定不止是秦家而已。想到此处,木心嗖然起身,凑近古朝言方向厉声: “你若在徐记的路上,定不止只见到了我与秦家冲突,是也不是?!” 古朝言垂首低眉,不再答话。木心气急,左右巡视一遭,从背柱后抽出一把练功剑沉沉抵进他脖颈,瞪圆双目尖厉怒斥“说!!” 朔宁王嘴角一冷,悠然落座,欣赏着古朝言眼中的不可思议。 古朝言亦确实未料到,从前认识的苏木心虽然古里古怪似有许多秘密,但他从不知她能入今日利落举剑,更不知她会张牙舞爪逼供似的疯闹。 对峙不过半柱香,朔宁王和古朝言依旧未有只字片语,仅剩苏木心一人愈发抓狂,拗不过她的执著,他无奈朝她责备道: “是!从你出现我就看见了。不止我看见了。还有许多人也看见了。”古朝言苦口婆心蹙眉对着傻眼的木心“好巧不巧,那是端午。我让徐记的师傅在端午做满一车的糕点。他们一直做到深夜,我们许多人也一直等到深夜,有右补阕的子将、有观察使的后卫,还有语芙的娘家嬷嬷。虽然我很快命他们离开,可悠悠众口如何堵的住?!倘若不是皇上今日对朔宁王府的封赏,不堪之流还不知会如何!” “景纯主动现身祭坛,就说听从了朔宁夫妇规劝,愿意为皇帝效劳。这是你教他的?”木心无力伫立缓缓瘫坐“你没有当场出手来救,就是因为去堵景纯了,是么?等你说服了景纯再把我悄然无声的送回府里,等着从家出发面圣受封,我这‘夜会外男’的过错就一笔勾销,只剩功绩了。你倒是替我盘算得周全。” 苏木心回回神拧紧眉目侧身咬牙:“你看不出来,我不愿意景纯哥哥入宫吗?!!要规劝他入宫!我何必……”她咬牙抬抬手里的剑轻落在他肩头“古朝言!!!你是为了要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吧?!” 朔宁王指间多了一只香囊,盘剥一阵冷笑:“剑要抬这么久?换做是本王告密,你现在都该在府上大杀四方了!”他凑近剑刃,抬着下巴好奇“对质到这个份上,还舍不得下手?” 苏木心只觉得剑刃一震心脏跃进颤动,定睛回神,三皇子徒手扶着剑刃,只在眨眼的功夫将最尖处扎进了古朝言的肩头,石青色的杭绸霎时鲜血顿涌。苏木心着慌之下,下意识收刀,却忘了拿刃头被他扶住,生生将他掌心划开。 三人皆顿愣,寂静得可怕。 朔宁王忽而冷笑开来打破窒息的安静,拢着血线直淌的右手直起身子。苏木心“咣当”扔了剑,急急跪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齿间打颤,懊悔万分。 “王妃既舍不得杀,那便赏罢。”朔宁王朝向古朝言依旧沉寂的错愕中低沉,“古大人屈居金吾卫中可惜了,来做本王的骑朗将如何?”说罢抬首喊了人,将他押还下去。 当厅中仅剩夫妇二人,木心转向朔宁王,红着眼坦诚“圣手婆婆医不好我。只有景纯能救我,如若不然,我活不过今年了。”话到此处,心酸委屈顿涌而上,他成日忙碌筹谋,兴许早就忘了自己的虚弱不堪。 “不过寻个术士瞧病,为何不告诉我?”朔宁王冷笑逼近,可眼中愤恨好似滚烫的火种“因为你信不过本王,既不敢约进府中,亦不敢约去别坊,好死不死约在了旧情人那处去。呵!你终归还是信他,他亦算护你的。”他含笑点着头,却在嘴角遗落满满的失望,冷讽“好一出感天动地。” 木心悔恨交加,一面想不顾一切去救景纯,一面又羞惭万分不知所措,只得伏地叩首恳求处置。 “本王真的不太明白。”他虚眯着眼捏住她的腮边“外头的野男人都能救你,偏只有本王在算计你嚒?”可他又不得不承认,掌中的那张脸已经有了好久不见的血色,清晨时木心翻身下马的动作甚至预示着她即将恢复的体力和武功。古朝言的顺水推舟给了她皇室无上的荣耀和府邸干净的名誉,甚至因为秦家的“误伤”,给了他与秦家划清界限的机会。 这样的“顺利”让他羞耻,让他挫败,而木心的不信任更是深深扎在他心头汩汩放血,惩戒自然少不了,本王要让你好生体会,这一夜的煎熬痛楚是如何滋味。 木心小鸡似的被提去牢中,在模糊泪眼里看见通红小脸的南弦努力摆正自己的身体并摇晃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银信,还未发问,便被一把扔进期间。一众嬷嬷收拾着酒坛杯盏甚至案几,眨眼便将这间最偏的牢房清肃得干干净净。 朔宁王长吸一气靠近木心颓败的眼色“今日父亲封赏,本王自然不能将就,除了你外面那些旧友相好,家里的一样该封的封,该赏的赏。” 木心的颓废不过一霎,转瞬即瞪出惊惶,她扑身上前亦赶不及朔宁王早早拽住银信一只手臂。 “殿下!殿下!!”木心终于哭出声,死命抱住他的一只腿“你放了信儿,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急切抹去眼泪逼迫自己冷静“您要我做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可蒙羞的皇子铁了心,拉过沉沉昏睡的女孩儿抱进怀中。木心颤抖的低声恳求亦转为尖厉的惨叫“不要!不要!!”木心无助苦求她一遍遍磕头,反反复复的求着饶“这会逼死她的!木心知错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她徨乱摆着手狠狠吞咽着急涌而上的唾沫“不敢了,木心再也不敢了,从今往后再也不出门,木心发誓,鸽舍、别坊都不要了,殿下!”她哭喘着上不来气,颤颤努力爬去牢门堵住他的脚步,尝试去拉回她怀中的女孩儿。 “殿……殿下?”吓懵的南弦犬儿似的卧地揉着醉眼“这……” “滚开!!!” “不行!银信!我的信儿!!”王妃苦苦追出伏地恳切,极尽悲恸“算我求你,我求你了。元熙,你放了她。”哭泣到近乎失智的王妃拖拽着他的衣摆,全然不顾牢房外的重重守卫,泪眼涟涟哭嚷着南弦亦步亦趋的追随,直到快出了大门,才全然清醒,一阵风一般飞身扑来而来将她笼住。可身下的王妃此刻全然疯了一般尖厉反抗“不许!不许碰她!” 南弦高声的制止和安抚此刻全数哑在王妃的嘶吼中,她奋力掰开南弦的身体,抽出她的佩刀,顶在自己的脖子上。 众人如定住一般,看着疯吼过后的王妃,衣衫松垮挂在臂上,发髻早就披散混乱,随着额前磕出的血成缕成块的粘在脸颊,随着她剧烈颤抖胸前的连城诀撞在刀刃上发出清脆悠然的回响。 “王妃冷静些!”南弦喘着气,双手定在半空,分毫不敢擅动。 朔宁王眯着眼,用了许久才从方才的喧嚣中确认那个疯狂失态的女子竟是他认识的苏玉。若不是银信,他以为她能永远坦然,永远用谜一般的翻脸解决所有问题。 “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本王非你不可了?”朔宁王冷哼着将怀中的银信紧了紧,大步情况出了门。南弦哆嗦着前后踟蹰,终于取下她手中匕首,尾随主子离去。 一时间灯烛灭去,门锁紧闭,电闪雷鸣中夹杂着苏木心嘶哑怒骂,砸门摔锁,尖叫哀嚎,苦苦告饶,呕血诛心直到精疲力竭,万念俱灰,坠落在一具空荡的躯壳中,闻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带着血泪瞪着黑暗,捱着太阳重新挂起之时。 苏玉,只一夜,屈辱,愤怒,忧虑,失望,绝望。你但凡有心,便知我是如何捱过一夜的。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二章 嫌隙更有时 南弦绷直身子,只觉得血液倒凝,脊柱僵硬。艰难提着惨白讪笑立在外厢,既不敢朝里去,又不忍向外走。几欲张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颤颤要跪,打定主意今夜无论如何也死缠在此处,再大不了被罚几十军棍罢了。 正待南弦难堪纠结之时,大门腾然落开,好似无人看守模样。 “怎么了?”朔宁王好笑看着风尘而来的小郡主,苍白小脸上全是愤恨严厉,“谁又招惹你了?” 碧鸾紧抿双唇,鼓起勇气错身朝里屋望去,直到见着银信半摊的黄嫩杏叶衣袖,挂在半垂的小手露在纱帐之外,终于回身瞪着眼缓缓“宁哥哥原是我钦佩的,不似宫里那些人……” “这没你的事!”他黑着脸不耐烦打断挥手示意下人驱赶“下去!” 碧鸾干干脆脆找把椅子坐下,倔着通红小脸气炸“不行!是这个丫头,就不行!” “你跟王妃,倒处的不错。”他不再二话,二指提起碧鸾领口一并拖进内厢“那一起。” “哥哥!!!”碧鸾气急败坏泪线陡落,却没忘拖住他的一只衣袖“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这样的!!” 可今日的朔宁王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手拖着碧鸾一手掐着南弦齐齐扔出了房外。顾不得被掀翻糟乱的衣裙,碧鸾咬着牙止住哭,狠命拍着紧闭的门板喊门。南弦杵愣一瞬,直到发觉外厢吹灯,也急急跪去碧鸾身边陪她门,带着哭腔嚷着殿下此番真真是会要了王妃的命。 顾北持刀伫立,听着身边女子哭求,默默扭头朝外远走两步。 晨光甚至还未完全穿透灰白幕帘,朔宁王蹙眉抖着外衫衣摆不耐烦打开门,望着门口的笑靥不耐烦“这才什么时辰?你跑来作甚?!” 爽朗笑意直冲云霄击碎了昨日沉闷气氛,太史令藕荷色的帷帽快速除去,甚至拉扯住了一缕头发,坏了发顶的造型。可太史令心情极好,并不在意,甚至干脆放下发髻命人去取梳子来。她一面走一面挑逗孩子似的羞着脸笑道“把山里真人送进宫里,想来你日子不好过。我都坐不住,非得来瞧瞧,是红唇白牙吵一架还是气急败坏寻死觅活去了。” 即便是瞧热闹看笑话,也不是这个时候! 一缕微光透过门缝,穿过杂乱的发隙照进木心覆盖的眼睑,她吃力缓缓睁眼,周身若荆棘之中,喉咙亦似夹着刀刃,潮湿血腥席卷。光亮将她的灵魂从那血泊中抽离,她终于清醒似的疯扑上撞了一夜的门。 果真冲击之下大门洞开。顾不得似是被万根灼热利刺扎痛的额头,她憋紧胸口留住的一口气,连滚带爬蹒跚匍匐朝外跌撞而去。一众婢子家奴眼见披散长发嘶哑吼叫的疯子着一身被血浸透的外袍,魔鬼似的张开淌血的十指,索命一般朝着一个侍从扑去。 抽了他的短刀,木心挣开众人跪阻一路直向书房。 书房廊檐下,朔宁王正蹙眉暴躁替她梳两把发尾,又快速拢起两圈,抱怨着自己已经成人,却还要做这些。可太史令的目光早早转向了狼狈且暴怒的王妃。 这热闹不就来了?! 阳光开始从微黄暖出金色,木心额前和耳边散乱的发梢粘稠着污血和几缕稻草,身上牙白的锦袍早已污浊且混乱,偏偏在那样的日光微拢下反出金色的光耀,微风混乱的吹出裙衫里直挺且秀丽的身形,她蹙眉提着短刀伫立许久,似是一个幽怨的猎人,沉浸在与野兽争斗后的回味。 可阳光普照下另一张绝美的脸透出惊惶,疾步退进廊檐下的阴影。女使更是快步上前为她戴上帷帽,仿佛那金光会烧坏白瓷一般的面颊,方才被束好的发髻也隐匿在帷帽之下,带好帽子,她含笑稳步朝木心款款而来。 早已了然她的暴怒,她眼中透出慈母一般的笑,却在嘴角又露出不易察觉的狡猾,她抬起手腕轻柔抚摸着木心的长发,来来回回,最终停留在耳边,细细摸索着她脑后或松或紧的几根发簪,嘴中是不是吐出几缕疑惑的气息,似是找寻着什么。 木心木头一般,而眼光早已被她抬起的手腕吸引,那雪白的臂腕上明亮的南红色就像被利刃划开的一般。 太史令自然发现了她的眼色,收回腕子在她眼前示意“你是想问我,为何有这藤儿?”这藤儿只有仙草阁家的孩子才玩,她自然知晓。她试探透露又不愿太快剖白,朝后扬着下巴笑道“方才老三给我的。” “滚开。”木心收敛着多余的情绪,朝她身后的丈夫抬起手里的短刀“我找他!” 不至于不至于啊,好孩子!太史令碎碎念着按住她的刀背,侧脸安慰道“一个道士,王妃不愿意的话,臣给您送出来就是。好不好?!”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同我讲话?!木心冷眼抽回,手里的刀刃改了方向,惊得一众女侍高声怒斥。 短刃挥来的毫无理智,朔宁王眼疾手快,右手拽回心有余悸的太史令,左腿一记飞踢,不偏不倚踹在她持刀右臂,木心腕上酸麻,却不死心,亦抬起左腿,正正蹬在他膝上。 呵?武功回来了? 护卫在朔宁王的示意下颤颤后退,退至朔宁王的冷眼之后。木心虚眯着眼睛在长发的漏缝里吃力的保持着身子的平衡,偏偏那书房大门敞开,苏银信深衣睡袍,摁着太阳穴甩着脑袋蹙眉而出。 众人围堵,她望不见已然颤抖而疯癫的姐姐,倒是看见那太史令妖妖仄仄的躲在朔宁王身后,登时尖厉的“死老太婆,丑婆娘的”骂开了去,不等众人回身,她已经张牙舞爪将太史令的帷帽撕了稀烂。 而另一边,凄厉的哀嚎嘶哑又癫狂的冲破喧嚣。她再听不见银信惊惧的诧异和安抚,亦看不见顾北南弦拼命的阻拦。她胡乱挥着那柄短刀,一门心思只想在那冷酷的身子上捅进百把个窟窿才行。 够了!!!朔宁王在一团混乱间大步起身,一手握紧她执刃右手,以臂力勒制她的身子,利刃划开虎口,他却越发用力逼使她松了刀柄。木心右脚为心,旋身从他怀中挣脱,却将一头长发甩在他制控的利刃上,霎时被戚戚拦腰割去。 二人顿愣看着大把青丝哗然坠地,木心方才胸口那股气突然腾邪顶着天灵盖窜上,再有反应时,一股鲜血从嗓中喷涌而出,空中坠落的几滴溅在双目上,逐渐黑成了一片。 “王妃!”南弦扶起不省人事的王妃,回头看着原地伫立岿然不动的主子,甚至还在目送太史令的离去。又求救似的忘了忘顾北,顾北错过她的眼神,侧脸扭头。她恨恨白去一眼,一边将王妃的一只胳膊缠在肩上一边对着吓到无措的银信快速道“搭把手,我们走!” 对着她们蹒跚离去的影子,朔宁王许久才愣过回神,听到耳边重复着的嘈杂呼唤。顾北喊过几次都见他木头似的发愣,只得斗胆动手,一掌切在他肘上的麻经,强使他松开那愈握愈紧的锋刃。 顾北搬出一只红木药箱,取了干净的面纱敷在他滚血的伤口上。又翻找出一只梨黄花纹的药奁,翻出瓶止血定痛散递去他跟前。 “急火攻心。”顾北盯着他拧出皱纹的眉头“南弦都回来了,想来无碍。” 脑海中依稀记得那时苏玉圆瞪的瞳子泛血色,不曾眨眼,满溢出一大滴海珠似的眼泪扑通一声坠出眼眶子。朔宁王幽幽转过脸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顾北“苏玉的坚韧非比寻常,哪有这样容易被击溃?” “王妃是殿下的妻子。殿下何必呢?”顾北蹙眉熟练包扎“把家里闹成这样。” “别人不懂,你是清楚的。”他转着手掌配合他缠纱布“我哪里不情愿她就是妻子?是她非要去做棋子。自作聪明。不拉回来,明日都不知是如何死在外头的。” “您只是妒忌。” “我没有!”朔宁王欲拍案,奈何手掌正被包覆,转而回神“你吃错药了?敢这样跟我说话!” “您争不过古朝言,所以生气。” “反了你!”朔宁王拾起书册狠狠砸去“滚出去!” 顾北似一直被外头吸引,净等着他让自己滚。好容易得了话,行云流水般瞬间消失的了无踪迹。果然只容了眨眼功夫,房门又被狠狠踹了开。 “祁老三!我杀了你!!”晏缈似闪电一般飞速撞进他面前,一手提起他衣领,一手握拳回力,在他腹部猛击三拳。 没防着他真敢跟自己动手,三拳之后的朔宁王终于钳住他右手,一脚飞踹他胸口,将他提出门去。 “都疯了!你敢跟我动手?” “有什么不敢!”晏缈憋得涨红“小爷人前尊你为长,人后视你为兄,兄弟妻不可戏你懂吗?!”越说越气,竟腾的抽出佩刀,指向朔宁王“今日有你没我,来!” 朔宁王不可思议踏出房门,战场上生生死死护着你,你敢拿刀对着我?侧身躲过锋刃,转腕侧踢,应声落地。死死踩住他右肢膝盖,瞪住他低喝“就凭你?” 晏缈尝试掰动他脚踝失败,愤恨之下,另一只腿横扫在他背上,翻滚脱身。拾起地上的刀,蛮力劈来“就凭我!”朔宁王无奈,恨铁不成钢一般掐住他低语切齿“是哪个狗崽子求着本王帮他?”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三章 银信的身世 “信儿!”王妃睁眼听着她哭腔,如惊弓之鸟一跃而起,战栗抱住扑来的银信:“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嗓子早已喑哑,哭的喘不上气,被人掏了心肝儿一般疼的战栗“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我没事。真的没事。”银信急急拿手指梳弄着她污糟的发髻心疼“姐姐怎的弄成这样?” “没事,,没事,,好,太好了”木心颤颤傻笑一番,眼睛盯住她不肯移开。 “姐姐,你怎的了?”她瞧着她一反常态,开始害怕起来,哭腔也越发浓重。 “不哭,不哭,不怕啊。”木心死死抱住她“姐姐在,姐姐在这,谁都不许欺负你,谁都不许欺负我的信儿!谁都不许!!”木心越发失控,从颤抖的低沉逐渐转为撕心裂肺的怒吼。双臂勒住她,几乎透不过气。 银信终于从白日醒来的诧异里转缓联系上了完整的线索。她蹭着眼泪急急道“我昨日吃多了酒,睡了一觉,南弦守着我,郡主看着他,什么也没有。”她抚着姐姐起伏的胸口轻松笑道:“真的。没有甚么旁的人。我自己睡到大天亮。” 近乎一炷香的时间,木心才重新冷静,依偎在银信肩上由她给自己梳头。景纯的丹药果真有用,姐姐虽是急火攻心,可脉息已不似从前轻浮之势,大有好转,万万不可再多憔悴心力。 “我对不住彧笙,也对不住景纯,也……对不住你。”木心松开她抹着眼泪“我真真后悔。温伯伯那顿打,兴许再狠点就好。”她转而疑惑“说起来,温伯伯回南地了吗?许久也不曾听闻他的踪迹了。” 可不就是追大虫去了?银信故作镇定端来药碗呼呼试了两口递去她嘴边“药谷子的人从来都这样,一扎进山里就没个音信。不比医家几个师父,医了几个人多瞧了几种症都能规规矩矩如期寄出消息,再归了档案去。药谷子的人一株苗得十天半月的瞧,碰上被阿猫阿狗糟践的,长坏的不说,哪里能日日都有消息的。” 木心长吸一口气忽而再问“我从来不记人,你都替我记着。我问你,你记得阮钰吗?” 银信眉头一挑,骨碌碌转过眼珠子茫然摇头。木心追问“那个宫中的太史令从前是从阁里逐出的,你认得吗?” 银信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天爷,逐出的?!咱们阁里还真有逐出的?!记着什么档上呢?” 木心无奈摇头“我也不知,师父从未与我提起。”她再偏头细细观察着银信复杂眼色,继续追问“你上午说她是丑婆娘?我见过许多绝色,分明都不及她貌美。也不知她是什么年龄,被逐出,还能入宫,还能做上太史令。这样荒诞的遭遇还能保养如此,想来绝非凡人。” “凡人仙人我见多了。”银信没来由的恼怒卷起袖口“我只知她太史局得罪了我姐姐,再见着我……” 行了!木心打掉她的拳头,“绑了我一夜的是秦家人,也没见你找他们算账去。如何对着一个太史令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的?”她咬着下唇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对太史令不一般?” “什么?!!”银信瞪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姐姐的认真,“你说那个婆娘和殿下?是他俩合计着拿姐姐设计景纯师傅的?” 木心头疼的摇摇头长叹一气“若是这样,秦家,是为了什么?”她忽而提高嗓门换了眼神“说起来秦家那个狗鼻子,倒是跟你如出一辙。”想着当晚那老贼扑在自己身上猛嗅,胃里又一阵恶心。此时却不见银信嚷闹回应,转眼望去,那银信一反常态,定住一般愣着。 “你怎的了?”木心警惕速速上前拉住她手腕“你老实跟我说,有人欺负你了?” “姐姐。”苏银信眼里含泪,忽而软软跪倒“我自小把姐姐当天,唯此一事,瞒着姐姐许久。”银信愧疚垂下头“如今再瞒着,只恐往后越发横生枝节,愧对姐姐待我真心。” 木心错愕半晌,满面通红,陡然横眉,厉声尖锐“是祁元熙?是他对吗?!是也不是??!!”嚷罢后退一步,飞速拉开屉子,从最下隔板提出一把剪子。 “不是不是!”银信惊恐抱住她双腿“姐姐休要气,不关旁的人,只信儿的事。” “什么叫不关旁的,只你的事!”木心越发气急败坏,垂泪不止“你是我养大的孩子,这番是要杀了我不成!” 银信瞧着误会越发深了,只得死死拦住,匆匆嚷道“我是秦家的……” 只像是被一个巴掌扇回了理智,木心整个儿顿在原地,许久才缓缓“什么话?秦家的什么?”再低头瞧着眼前的丫头抽搭的喘不上气儿,撂了剪子,使劲把她拉起。 银信拭了眼泪,扶她坐回椅子上,依旧跪着她脚边。 “生我的那个娘,原是商丘最有名的厨娘,娘家人都死完了,早早的做厨娘不仅维持着生活,还存下了些体恤。可终究是女子,还是个没人做主的,稀里糊涂嫁了沧州最大的酒鬼。那个傻女人嫁去了才知,他不仅好酒,还生不得孩子。”银信冷笑一声,不知为谁。“酒鬼哪里是能依靠的,可她又能如何,一边做厨娘补贴生计一边拿着自己的存钱到处寻医。可许多年也没什么动静。” 银信再抬眼,怯怯看了眼姐姐,垂下眼帘换了愤愤语气“那年中秋,她被一个婆子领到秦家府邸做团圆宴,秦府一贯的出手阔绰,她自然求之不得。”银信叹息一声“饭只半熟,她就被敲晕了去。”她眼里泛出无奈神色,舌头里仿佛嚼着张家李家的陈烂之事,与自己不沾分毫。迎着姐姐的诧异,她耸耸肩“都是被嚼烂的陈谷子,她再清醒,手脚被绑着,衣襟也没扣全,孤零零被扔在柴房外头。回去没多久,就怀孕了。” “酒鬼从此除了吃酒就只剩揍她了,她怀着孩子熬不住打,带着最后几个钱跑了出去,自己个儿把孩子生了,一个女人光是顶住流言蜚语就够一条命了,她身子大不如前,养自己养孩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走投无路的时候,舍了所有的脸面去闹了一闹。可不知有多可笑,抱着孩子站在府门前,对着些许家丁,居然连是谁都说不上来。” “快起来。”木心打断她,把她拉起坐在自己边上,把她一只手攥进自己手心里。 “秦家有个老姑子,是当时主事的二娘子,年轻时走失了个闺女,怄了一辈子心结,瞧着比实际大二十岁。许是也是女娃的缘故,她做主把孩子抱了来,给了钱就打发了。” “所以,你一直长在秦家?” 银信万幸一般松着胸口怨气“老天垂怜,自打我进了那个府,日日缠绵病榻。” “傻丫头,这样也算垂怜?” “那秦家也不知是克我的风水还是如何,总之呆了几年就病了几年。那老姑姑本来就终日郁郁,刻薄偏激,伺候我一阵,老早没了耐性。终于我奄奄时刻,硬说我不服秦家水土,绝不是秦家的种,竟得了全族首肯,把我扔了出去。” “那时候,你多大了?” “也不到五岁。”银信深吸一起“她把我弃在一个破庙里,转身就走,再也没回过头。”她低头抠着手指,无措又无奈“跟着的一个小门人终是不忍,回头来对我说了一处位置,见我重复一次,也走了。” “什么位置?” “我打小就病,就这么病到大,早就习惯了,发着烧一路念叨这那两句,念着讨饭念着走路,一直念,一直走,走去了沧州。” “回你爹爹那里?” “没生没养,他算哪门子爹爹?”银信瞟她一眼“那个女人也是够蠢,居然还回去跟他过伙。” “那……” “他远方表舅死了,娘亲急着改嫁,留下个儿子,过继了来宝贝似的供着。生我的娘骂我没福分,她舍了脸皮替我挣了好人家,我却不争气,不算她对我不起。从此她在外头帮佣,一年半载才回一次,我在家里头伺候,砍柴烧饭,洗衣晾晒,挨打挨骂。醉鬼出去吃酒,儿子在外生事。”银信懒懒靠在姐姐肩头“你信吗?十二岁,因为打坏了人家的眼睛,就自己做主,把我卖了。十二岁,把八岁的我卖了。” “我第二次跑了许多许多的路,终于遇着姐姐。”她在她怀里抬起眼笑道“可不是老天垂怜?” “你在秦家,收养你的娘应该对你不错吧?” “哼,你以为秦府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尊贵高府?”银信冷讽“莫说我一个来历不明的病秧子,就是正经小姐,也没什么好日子。跟我们扦插架子一样,模样,身形,体态,一个不够进宫的要求,就是府里的废物。下人尚能劳作换口饭吃,一个不上不下的废人,跟那圈里畜生有什么分别。也是得亏了那府里人多。我整日不是惨白的就是蜡黄的,身长体重皆不肯长。自己挨打不说,老姑姑一把年纪也被牵连着一并挨骂,一日也抬不起头。羞辱难当之际,便痛骂老天拿一个病秧子换了她的金宝贝。所以我没有喊娘的资格。”银信长叹一气,“说起来,她丢的那个孩子,听闻真真是好模样的。可惜十岁去拜庙跑丢了。” 木心掐着她水嫩小脸一阵心疼“这不是挺好养嚒?” “我就说那府邸风水不好。哪里能比得姐姐身边?”银信拿着脑袋朝她怀里挤了挤,毫不在意被蹭乱的发髻。 “随着我山野大漠的餐风露宿,不嫌苦啊?”木心欣慰替她拢好,含笑嗔怪。 “那哪里叫苦?”银信干脆躺着转个身子,枕在她腿上,眼睛通红一阵“从前没人给我治伤换药,也没人给我洗澡梳头,更没人教我识字读书。我受的许多委屈,却觉得自己无用,是该。只遇着姐姐,才知道人该如何做个人,女子该如何做个女子?山野再冷,姐姐的寝衣也给了我,大漠再热,姐姐也省着最后一口水给我,我日日蜜罐里泡着一般,哪里有苦头给我吃?” “你既知道我疼你,当初怎的不跟我说实话?” 小丫头猛地直起身子恼羞委屈,眼泪扑簌簌的连着串儿落下“你心里头还是怪我的,是也不是?!” “不应该吗?”木心故意板起脸孔“你爹娘有名有姓,尚在人世,你……” “哪里来的爹和娘!!”银信气怔大哭起来,手脚挥舞从她身上一跃而起“谁是我娘?各个懦弱不堪,避走不管,任我死活,这样的也算娘?爹就更可笑了。”她吞一口唾沫“活着跟死了一样。又是哪门子的爹?!” 木心自然知她又恨又气,当下被自己捡着,又怕被送回去,撒谎隐瞒也在情理。只生养之恩,哪里能这样潦草一笔略过? “生你养你,自是爹娘。”木心苦口婆心“我也被养父母弃下过,可终究是把你带活今日,无论……” “我呸!”银信少有的反抗“带活我今日的只我姐姐!她们不管不顾的时候哪里想着我能活到今日!倘若我死在半路,又倘若捡我的是旁的下流之派,我哪里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我们医家一样的下九流之一。”木心突然黑了脸色,扭过头去“你瞧不上,自去寻别的出路。” 银信自知失了言,慌张给了自己一嘴巴,终于冷静下来跪在她腿边讨饶“好姐姐,你知道我不是……”她低头一阵“我在那府里养了几年,竟都不知我亲生阿爹是哪位。可见血脉,单只是对妇人的,女人十月怀胎,呕心沥血;一朝分娩,性命以搏。男人只管快活,那点血脉根本不值一提。可我亲娘生我,不但非她所愿,甚至实为耻辱。若非说有些许恩,那三年她避走不归,我替她伺候丈夫,照拂养子,也算还完了罢。”银信抬眼认真看住她的眼睛“我真真是希望还能有些什么恩,也能让我像寻常子女般尽些心力,行些孝道。我日思夜想,却是多的一丁点也没有。姐姐只说,我如何认得这些个爹娘? 木心愣愣半晌,银信自小本就心重,唯此一事压在心里,定是日日月月,月月年年的翻来覆去琢磨个透彻,她这一问,自己真真不知作何回答。想想自己虽被弃下,好歹一起的日子里,也是有些欢愉记忆的。自己未经她的苦难,哪里能勉强她懂些没见过的? “也是难为你。”木心收拾毛躁的心绪“有些话,我可得跟你说在前头。” “我知道姐姐要说什么。”银信紧张缩了缩身子“我同姐姐起誓!”银信硬直身体举着手“苏木心与我苏银信恩重如山,如母如父。拜师那日我就说过,此生对姐姐赤诚以待,绝无虚言;侍奉爱护,精贯白日……” “得了。”木心抬手拍在她挺立的三指上“有的没的,起来!” “不行!我不说完,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苏银信执拗重整旗鼓“他秦家明日是凤凰栖枝还是死无全尸,全是自身造化。我苏银信此生姓苏,永不背叛,与旁的谁家都没一毫干系。如若有虚,我不得……” “都说了行了!”木心蹙眉一脚踹在她腰上,踹的她一个趔趄伏地。大门咣当一声,小将军惊异望着地上还红着眼睛的银信。 “小银信?!”晏缈奔上前欲将她扶起“不行,你在这府里多留一日,我便一日安不得心。” “你……”银信急急躲开她,“如今好没礼数!这是你随随便便闯进来的地方吗?!” “礼数?!”晏缈吊着眼“这种鬼地方要什么礼数?!他……” “别说了!”银信断喝止了话头,悄悄瞟一眼姐姐“没有的事!一个爷们儿成日听下头人嚼舌头,没出息!” “出息?”他恨恨“我今日就让你知道,我晏缈是什么出息!”他扭头顿了顿又转了回身,指着银信故作深沉喝到“我现在就去砍了祁老三!” “记得剁了手脚,挖了心肺,两眼珠儿给我留着下酒。”银信拍着灰满不在意,抬头盯住呆若木鸡的晏缈“去啊!” “你,不拦着点我吗?”晏缈泄气大半,好声好气拉住她袖口“这……太……太心狠了些。” “那你跟我做什么样子?”银信瞪着眼抽回袖口躲回姐姐身后“还不出去!” “好姐姐。”晏缈老实跪在木心跟前“银信在这里我心惊肉跳的。让她去将军府吧。” “你浑说!”银信羞恼撩起一桌子药罐茶盏一股脑砸在他脸上。 “我没浑说!”晏缈躲一阵艰难立着头“我上头四姐姐未出阁,苦痛许多年,只因为腰上风邪,疼时站立不得。晏缈求求姐姐,只让信儿住一段给四姐姐瞧瞧。” 银信低头看着姐姐软下去的犹疑,横着心捏住木心肩膀暗暗摇头。 “晏缈。四姐姐的事情,你既开口,我会想办法。”木心缓缓“我这里只有信儿,少了她总是不成。再者说来,信儿还未出阁,住诊多有不便。” “我家阿娘是怎样的人,苏姐姐该清楚。府上有我阿爹阿娘,下头还有两个小妹,信儿来了,她们必定高兴,好生善待。若是姐姐不放心,同我入府瞧瞧就是。”晏缈急急补充着。“若是要信儿回来,从将军府到朔宁王府,只两炷香工夫。”他焦急央着“我四姐姐原被说给方家的大公子,就因为这腰病,给退了。姐姐行行好。” 木心犹疑许久,答应再做考虑,终于暂时说服晏缈先行离开,可昨夜惊惧终归是萦绕心头。 晏缈回来路上思绪万千。 “你别指望她能应你。”朔宁王拍着胸口灰尘“她自己看破生死,到处厮混,却把苏银信惯的上天。” “你说怎的会有这种主子?”晏缈费解“我娘再疼家里的女使,犯了错也是要狠狠罚的。她把苏银信宠成这样,她让银信当主子好了?” “深渊里待的太久的人,早就绝望的放弃了自己。性命、廉耻、原则对他们来说都是次要。”朔宁王对着密布天空中裂出的几道光亮缓缓说道“贞洁,光明会负载在其他东西上被他们拼死守护。” “叔叔在说什么?”晏缈不耐烦“那我如何?” “急什么?”朔宁王收回思绪“恐惧和出路一并埋下了,只会日日放大,终有投降的一日。”他拍着晏缈“可如果你自己说服不了银信和细婈。”他轻蔑拿开手“女人都摆不平,仗你也别打了。” “你顶顶风流老手还在跟婶子斗智,还……”话没说完,被他一掌拍在后脑,扔了出去。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四章 从容我亦容 自从王妃与殿下一场打闹,整个府邸流言暗涌四起又冷肃得可怕,偏偏王妃沉寂如同一潭死水,饭厅是再也不愿踏入,甚至连卿婷楼的门也很少迈步出去。丫头婆子们的窃窃私语任由发展,在朔宁王夫妇坚冰似的对战里翻出滔天巨浪。 “王妃园子里新进了几个丫头,如何?”南弦翻着名册,头也未抬,对着台阶底下的婆子细细一番查问。 “优璇带着在院里打扫浆衣烧水,鲜少去楼里。”婆子陪着笑“王妃授意,才拖出些琉璃瓦罐的出来清洗晾晒。” “自王妃去查了厨房采买和药膳的帐目,后来殿下吃食、茶水和浆衣听姑娘的吩咐,都给王妃亲自管着。现在不管了倒空余出来不少,都还得心,若是王妃同意,换去主殿那处帮帮忙,也是个办法。”掌事姑姑上前递过一本旧册子“王妃爱清静,进来新人不易,出来倒是好商量。” “还是算了。”南弦长出一气,对着身后的丫头们:“娘子那屋里瓶瓶罐罐最是多,少了机灵的弄混了,或是毛毛躁躁打碎了有你们好果子。园子外头是娘子的药草,你们把手脚都给我管住了。不懂的勤快问仔细些,若是有用的当草拔了,耐旱的多浇了水,还有嘴馋皮痒的偷吃偷折的……”敏锐的南弦突然止了话头,抬眼从众人中指出一位“你嘟囔什么?” “小的知罪。姑娘饶了我吧。”哭腔陡起,丫头连连叩头。 “我问你嘟囔什么!”南弦气急拍着案几。 “山月不喜欢王妃的院子,说那处总是一股子怪药味儿。”优璇在一旁快言快语。 “你胡说!”山月一边求饶一边抹着泪反驳“你悄悄挖了王妃的黄姜去换钱使怎的不去说?” “你血口喷人!”优璇气急败坏站起身子。 “我没有!”山月情急也只能破釜沉舟“你敢不敢站起来让姑娘闻闻,我们都用的篦子油,银信也都只敢用鹿角菜。你每次替王妃擦药杯都悄悄扣下牡丹油梳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就是仗着曾跟大娘娘住过一个屋,就觉得比我们更亲近娘子,对我们颐指气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莲花池子的主儿呢。” “你……”优璇朝着脸色铁青的南弦急急叩首“我比她们先去莲池里头,她们时长合着伙挤兑欺负我。” “这群死丫头。”姑姑上前一人一嘴巴,气的发抖。 “还有什么?”南弦幽幽合上册本,缓步走近人群里“你们都给我一字一词说干净。本姑娘今日也开开眼。”她靠近年纪最小的“兰香?” “信儿姑娘不在的时候,小的才第一次进莲池。”兰香换个方向跪好,低语怯声“只替娘子洗过几次衣物,挑过一次井水插花。娘子见我年纪小,不许我再去井边上。昨日娘子晒茶,我忍不住咳了一声,娘子也不怪罪,还给我诊了脉。奴婢只恨年纪小,帮不得娘子做更多的事情。” 南弦横斜一眼之前的婆子“年纪小是真的,嘴甜哄人学得倒快。” 南弦似是要发难,却远远见着顾北靠近,急急转过假山将他截住,将新换进王妃院的丫头名单提去他眼前。 “这种事情还得我管?”顾北不可思议点着自己的鼻尖。 南弦狠狠剜去一眼“王妃要新人。是王妃啊!苏银信一个能顶十个。你再想想。” 顾北望着她急切眼色,眸中转出严肃“你的意思,王妃可能计划着把苏银信送走?”他的眼神和思绪随着她鼓励深眸继而揣测“把银信送走,送走便没了制衡,她……准备做什么?” 南弦咬着下唇摇头“殿下拿苏银信吓了她一遭,却又没真的将她纳来,自是为他们留条后路。可府里人可不这样想,王妃也不一定这样想。想送走苏银信,至少说明,她不再信任我们了。”她紧张踱步“新人毛躁,旧人耍滑,她一概视而不见。现如今,府中采买、吃食药膳亦甩手不理。在我看来,她真的没有久留的念想。” “卿婷楼外的守卫再增一倍。”顾北蹙紧眉头回望南弦“原先的门厮,还有马棚,所有与王妃有干系的也得换掉。王妃出门以后的暗卫也再加一倍。若是再有诸如端午的祸事,让他们提头回来!” 南弦摇着头微靠着叹息“如果只是逃跑,我们倒是松快了。”迎着顾北疑惑,南弦偏着头踟蹰半晌“你有没有觉得,王妃拔刀越来越顺手了?”她挺直身子抱紧手臂陷入沉思“她原先是个医者,并不擅长携带兵器,更没受过剑刃之训。大病一场武功废失,拔剑却越来越快。” 练习拔剑?顾北惊异瞪去,脑海一遍遍回想着王妃毫无章法的挥刀姿势,确实毫无做作痕迹。“可一个人只练习拔剑,有什么用呢?” 二人正待沉思,却听着卿婷楼里喧嚣顿起。二人快步奔去,竟见着碧鸾领着一纵仆从押住一个哭成泪人的丫鬟请出的王妃。 “小厨房的丫头,藏了只手绢让我的芝芝瞧见了。”碧鸾递上补充“看起来,该是宁哥哥的。”她凑近嘟着嘴低声“上次孔雀的事情我是得教训的。这人我给王妃提来,王妃该如何就如何。” “我知道这个丫头。”木心俯身捏着她的下巴端详一阵,十五六的稚气模样,又惊又羞的紫红圆脸挂着沟沟道道,一脸淡妆花的不成样子“看着我,你自己说,你冤枉吗?” 那丫头惊惧眼眸里顿愣一次,悄然点点头缓过片刻又重重摇摇头,她无措搓着手挂着浓浓鼻音“奴婢六岁就来这里了。送我来的婆婆说,进了这个王府,都是殿下的女人,要奴婢管好自己的手脚眼睛。奴婢是拾了殿下的手绢,可没有人告诉奴婢,这个手绢不能留着。”她抽泣几许苦苦哀怨“奴婢只是想,因为自己是下人,几乎没有见过殿下,那做殿下的女人,留一只帕子总不为过。哪里知道会是这样?一会说我是偷的,一会说我勾搭。”她伏在王妃脚下“奴婢生下来学得不是劈柴就是烧水。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王妃。您行行好,饶了奴婢。” 正闹着,南弦将递来的手绢亮给顾北“你还记得殿下这只手绢当初遗失在何处了?” 顾北翻弄一阵,久不答话,似是流露疑虑。木心却利落直起身子,抖开裙角上那只执著的手丝毫未留情面“找人牙子来。”可那丫头蒙了心一般,磕的地上石板砰砰作响,混着额前落血,尖厉哭腔惊惧道“即便是做奴才,这辈子我也只伺候朔宁王府!”她咳喘苦求挣扎出小厮的绳绑突然朝一边的顾北探出一只手,慌乱喊着要他给个定话儿,被眼疾手快的南弦一脚狠踩在地上:“好不要脸的东西!” “你知道我是如何认得你的?”木心抬眼望着自己的小楼:“黄昏时候,殿下都会坐在慕枫角休息。”她用手比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余晖斜照把殿下的影子拉去那边的亭子外,有个丫头便日日痴愣低伏在那个影子上的花盆剪枝伺弄,可是你?” 南弦的心脏不由自主打个冷颤,朝冷若冰霜的木心望去,想她从来懒理府中事务,揪着错儿也从来宽仁。今日看来,她并非避而不理,不过装聋作哑,如此之态,真真跟自己的主儿不差分毫。 王妃盯住她红到耳根的难堪:“你依旧觉得,你尽忠无过?”木心抬起手接过那只帕子递去她鼻子前“这帕子是殿下常用的碧城绸布,可殿下从不用清水香。”她扔去她惨白脸上,覆盖住那双错愕眸子“傻瓜,这是四皇子的手绢。”她缓缓叹气“崇仰主子无妨,捡个布头藏着尚可轻饶,但你这丫头不老实。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虚瘫的身子任由摆弄被拖出了府邸。碧鸾揉着帕子轻吐一气,转向王妃低语抱怨“真有这样的傻子!” “是啊。”木心幽幽似是深意“对着影子过活的傻子。” 南弦尴尬望着顾北讪笑“王妃在这小楼之上,竟还留意着殿下的身影。”她尴尬笑声极力缓和着气氛“王妃何不下来去瞧,何必……躲在楼上偷看。” “这也是你的话,殿下是王妃的殿下,看就看了,何来偷看一说?”木心冷漠而坦荡抬眼,加重了语气“找个影子安抚自己,才是下流姿态。”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五章 女子多不易 “坐。”木心淡淡请她坐下,把手边的冰泉温上替她倒满一杯:“你不嫌我这里药味儿重,吃茶说话都好。”看着她仰头一饮而尽,又满上半盏“知道你渴,慢些喝。”直至她满意喝好,才淡缓温和望向她“我知道,那天你去找过他。”木心苍白笑意再现“信儿的事,我再谢你。” “我也不是讨好王妃。”碧鸾认真蹙起眉头“宁哥哥越来越过分了。你不睬他,我也不想睬他。” 你知道出了何事嚒? “你们神神秘秘的,我……”碧鸾欲言又止,继而放弃掩饰侧目坦白“我只听说王妃半夜出府劝进了一位高人,圣上得赏;可王妃毕竟是会外男,殿下得罚。”见着木心不语,碧鸾长吸一气叹道“谁让我们是女子呢?功就是功,却偏要扯上名节忠贞。宁哥哥喝遍了醉仙楼睡遍了媚香楼,谁又说过什么?” 木心错愕偏头低声“你成日闷在府里,倒是清楚。” 碧鸾似是抓着机会加急抱怨“这账本支出一笔笔的,我哪里愿意知道这些。” 见她气鼓鼓模样,木心愧意无奈“是我对不住。他不肯信我,我也只能避嫌为上。难为你。” 碧鸾见她丝毫没有收回执掌之意,只得悻悻将话题拉回:“我们白兰,妇人若是落寡,便作兄弟妻,伺候一任又一任夫君。即便这样,我家父汗兄弟,也知避嫌主母的贴身女使。这是妻子的脸面,也是自己的脸面。”碧鸾说着与年纪不符的抱怨。 “人气急了,哪里还顾得什么脸面?”木心无奈摇着头,却依旧开劝“他与我原就……你们不同,儿时情意,不必为了我同他置气。” “不全是为了王妃。”碧鸾眼色微收“我来了,才知失望是什么。” “郡主慎言。”木心看着她眼睛逐渐转向院墙之外“想家了?” “也没什么好的。”碧鸾垂头“家,与我们这些女子而言,不过一时住处,跟姐姐这棋盒子一样。”她拨弄两子又扔回去“它总得落去棋盘上,你说这棋子,想棋盒子吗?” 木心突然一阵心酸又一阵心疼,果真这碧鸾,终落入了孤独境地。他不是真的爱她,她一定也感受的到。 “我听说……”碧鸾带着几分试探“宁哥哥烧过一只缸子,是一只鸟儿。”她不好意思道“我是听原先管药膳的丫头说的,王妃还同她们猜测那鸟儿是何物?” 木心转着眼珠继而肯定点头“是有一只。”她好笑道“那只缸子怕是本来就该给你的,碧鸾碧鸾,是一只青色的鸟,可惜只有头,我当是也不知是什么?你想看嚒?” 不用了!碧鸾急忙制止木心的吩咐,怏怏失望“青色的啊?不看了,我以为是鸿雁呢?” “你喜欢鸿雁?”木心侧脸,见她一阵发痴“我这倒是有不少鸿雁的挂画,你随意……” 碧鸾狠命摇摇头,比方才更用力的拒绝,对着木心疑惑讪笑“还是天上自由自在飞的好看。” 是想家了吧!木心怜爱轻抚她的鬓发,轻声宽慰,可碧鸾的思绪依旧在前些日子。朔宁王虽没有踏进银信安睡的内寝,却在暖阁将一卷轻薄羊皮扔在原本气恼的碧鸾面前“这是本王第一次提醒你,也是最后一次。” 碧鸾紧张的近乎将心脏吐出,伸手夺来,抖开:忆鸿鸿不至。慌乱之间捏作一团缩在潮湿掌心间。 回忆冷冽的像一把刀,碧鸾不由自主锁紧身子将眼神投向远远的荷池“白兰很小,不过处在要塞,一边是鲜卑部一边是柔然。风土人情,地产物种,都差不太多。”见木心含笑摇摇头,她才扭头好奇道“姐姐去过?” “那拓跋鲜卑最是不同。” “如何不同?” “他们开阔。”木心首肯“胡人为了地域生存不屈不挠,骁勇善战,但那拓跋家有不一样的神气。”她盯住郡主的认真,只得开口解释一番“不单单是马上作战的本领,不是四肢和胸膛里奔涌的牧人与狩猎者的血气。而是包容的风骨,信仰,一种……”她偏着头,尽量表述着内心的思想“不似帝王心中的统一霸业,而是能让自己的百姓安稳的,能躺在草地上等它荒等它绿,能在马头琴里任日落月起,能在牧民歌中看鸿雁来回的目的。” “姐姐如何会这样想?” “你,听得懂我说的?”木心含笑“我其实说不太明白。也可算大不敬。但是,我觉得,拓跋鲜卑,会有自己的辉煌。” “那……若跟宁哥哥比呢?” “我就知道。”她嗔怪点着她额前“我是汉人,又是王妃,你希望我说什么?” “朔宁王在姐姐心里,可是这样的英雄?” 她沉默许久,终也淡淡“我不太明白他。”无奈抬眼“我跟你宁哥哥原初,大概都有一份热血孤胆,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可惜,我们太不一样了。我可能,永远也读不懂他。” “不一样?你们说的话却一样。”碧鸾眼里惊异一瞬又沉寂而下“宁哥哥曾说,若有一人匹敌其孤勇胸襟,非若拓跋鸿而已。” “我并不认得你说的那位英雄。”木心浅笑“但若能让他说出那样的话,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碧血汉子。” “我自小便知命不由我,却想同他们比肩。”碧鸾望着偏远厨房的烟火气息,似是看见了寻常街头的模样:墙上屋檐飞脚,青砖碧瓦,墙里旗幡招牌,袅袅炊烟;伴着熙熙攘攘的叫卖,疯跑尖叫的孩童,左拦右阻,层层叠叠遮挡着她朝外衍生的视野,却拦不住心底的骄傲“我从小骑马练刀,从前驰逐走马,我们三个能齐头越过最后的火栏。” 木心心下惊异感慨,这三地的孩子,全是造化弄人,如今变得微妙。如若不然,该是如何金子一般的情意?将来若是战场得见,又是怎样的场面呢? “这女子的心境,从来与男人不同。”木心见着她失落,也不知如何开解,“你若是男子,一生被他们忌惮是不错。既是女子,被他们在心头放一生亦是好的。毕竟不会再有一个小郡主,能不逊分毫的跟他们齐头并进了。” 木心的话熨帖在失落心头似是一汪水将轻飘飘的落羽承起,既戳在心间又柔软包容,碧鸾感激下却也喟叹,打自己离家,能说几句贴心的,除了身边的嬷嬷竟就剩府里的王妃了。转念缓缓神思,换了口气“他把旁的女子放在心头。你不会生气妒忌吗?”她转向木心“你总是漫不经心全不在乎,不怪他总要压你一头。” “那我还能怎样?”木心满眼含笑盯住她的疑惑和认真,抬掌比划在她脖颈间“杀了你?”再抬手示意着遥远的花街柳巷“捎带一把火点了那条花街?” “他心里是有你的。”碧鸾蹙眉摇着头,恨铁不成钢一般,“定不像你想的那样信不过。” 当个影子?碧鸾眼瞧着明晃晃的太阳下,眼前的素衣女子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泛红的眼睛恨意渐渐,嘴角不经意斜勾一个弧度,冷傲而空洞,迸出喃喃一句“谁稀罕?” 苏木心猛回神看着碧鸾惊愣愣的大眼,才意识自己失态,讪笑拍着她肩头安抚“他少年孤苦,边疆寂寥,你们给了他温暖,他心里才是有你的。你千里迢迢嫁来,也是极不易。咱们有缘一处,安稳把日子过下去。” 碧鸾盯着她形单影只的背影心头震撼,虽看得出这女子不似自己从前以为的贪慕荣华权贵,但刚烈倔强远超想象:一个爽心豁目的婢子,恢廓大度,忠职绝情,何思何虑。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六章 忆鸿鸿不至 对了!木心侧身靠拢,试探关切“话说得远了,你……”她踟蹰一番转出笑意“我大概猜得,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了?你宁哥哥责罚你了嚒?嗯?” 见她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木心只得揣测,劝慰她不必忧虑“他是疼你的。无论你招惹他如何生气,他当然知道你如今只能在这家倚靠,他必不会弃了你,我也不会。” 听着她那句“我也不会”竟让她苦恼垂下泪来。楚楚可怜跪去地上,惊得木心一阵紧张,慌忙将她扶起。 碧鸾再绷不住,狠命捂住脸极力克制,战栗许久才巍巍然发声“我从白兰来的路上,遇到过一伙鲜卑人险些将我掳走,宁哥哥早有预料似是将他们半途诛杀,可我发现我的车里多了一只……”碧鸾懊恼“一只信鸽。” 信鸽?木心错愕,和亲公主并不能私下传信回家,若有传递需得官驿送出“信鸽?鲜卑人的?”不等碧鸾的难堪显露,木心忽而忆起自己与朔宁王单独前往利州的一路,信儿也说路上似乎是为了保护何人。她不禁冷冷“去诛杀贼人的,不会正正好是那两个冤家吧?” 碧鸾惊惶瞪大眼睛,木心了然,摇头喟叹:朔宁殿下,手拿把掐的抓住了时辰和地点,在一处位置兵分两路同时试探了两个女人。她垂首看着无措的碧鸾“你如今吓成这样,定是留下了那鸽子还没敢让他知道,是么?” 碧鸾无奈点头:“离家万水千山,还不知往后如何日子。只当是留着玩儿罢了。” 你想得简单。木心甩着袖子“那史南弦是什么人啊?!你那鸽子不是他放的就是她换的。”她看着碧鸾的嗫嚅忿忿“他在庆符镇也用一枚假兵符试探过我,真不愧是兵家权术,简直大材小用!” 愤懑之后的木心方才缓神,看着呆若木鸡的碧鸾挑起眉“你……你不会真的用那鸽子传信去了吧?你……”碧鸾通红眼睛给了答案,木心深吸一口气缓和情绪“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三皇子的试探得需来由才说得通。比如我,我是太子塞进府里来的,所以他会怀疑我。而你——鲜卑并不希望我们交好,鸽子便成了离间的……。” “我就这么不值。”碧鸾拿帕子蹭着眼“任由他们捏在股掌间。” 木心虚眯半靠所有所思“究竟为何?好端端的,你突然放鸽子做什么?” 骑射日那天,碧鸾缓缓陷入沉思,太子殿下在我身后,突然射出一支长箭,那箭越过七色纸鸢,将最远处的一只风筝射下。我尔后便见着那侍从拖着一只巨大的鸿雁风筝回来道贺。那鸿雁的眼部正中,时常进入我的梦里。从那以后我便日日提心。碧鸾侧目噙泪“我深陷在这府院中,什么消息也探不出。我试着去问宁哥哥,可他只瞪我,什么也不说。” 木心转着眼珠适才回神,被射中的鸿雁并不是草原上的雁儿,怕是他们儿时另一个扯不清干系的拓跋鸿。 王妃姐姐!碧鸾突然带着嘶哑哭腔跪地磕着头“您时常出去的,您一定能知道。我不打听旁的,我懂规矩的,兵家的事情我不问。我就想知道,鸿是不是出事了?” “快起来!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木心忙慌将她撑起,低声严肃“你是和亲的公主,肩负两国和平重责,万万不可被人搅扰神思,加以利用,可不是得不偿失?”见她快速收敛,木心加施压力“无论鲜卑那边如何,咱们和白兰也是敦睦邦交,你这样失态,传去宫里,让圣上和殿下如何思量白兰?到时候因小失大,猿穴坏山才不可收拾。” 碧鸾自是明白其间道理,手指绞揉住帕子左右打量,回脸依旧是满目惆怅。木心无奈,只得临时宽慰“你说的那位,想来在东胡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倘若真的出了事,也绝不止这般风平浪静。现如今各部皆在恢复生息,此时挑起事端,绝不是最好的时候。”她看着碧鸾眸中犹疑叹气道“我从前在甘泉宫外的甘泉寺里做杂,寺中有一位从喇嘛庙来的接骨大夫。 接骨大夫? 木心肯定点着头继而解释“漠南同北地一样,人口稀疏纷争却不少,医药皆为奢靡之物,而胡人多骑,体质优越,摔伤最多。接骨大夫在无药情况下练就了最精湛的接骨术。”说到此处木心眼色黯淡,“后来停驻在甘泉寺中,主要给贡驿行人或后军行医。若是真有什么边邑大事,他定能得些消息。” 木心收拾心情长出一口气,望着外头的越发耀眼的光亮:“下月圣上照例会去甘泉宫避暑,殿下此番定会随行。你随殿下一起,便能找他打听一番,你也安心。” 真的?碧鸾的惊喜不过一瞬,继而垂眉“我……我不能去的。要不你……” “你等我去,再随圣驾回来,给你信儿,怕不是都该立冬了。”木心瞪着眼嗔责,扭身拢袖“我说了再不出门子便不出,你安心就是。我自己不去,自然得是你去。谁也嚼不上你的舌根。”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那个接骨大夫还会在嚒? 能去哪儿啊?木心冷漠垂眼“医者低贱,既被扣下停驻,哪有说不的资格。”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七章 仇怨初浮水 想来时辰差不多,送走碧鸾,木心长舒一口气抖了抖裙摆,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靠近妆奁,将银信完工的香粉从头到脚倒去了大半。 银信慌忙奔来夺回“这是什么意思?” 木心在腕上又摩挲几许厚厚的香膏,凑近“你还能闻到我身上原先的味道吗?” 银信猛嗅两口,喷嚏不止,引得木心少有的笑意:“换个味儿安神,你出去吧,我不叫你,你别进来。” “你……”银信踟蹰,又掩饰着几许关切,轻声“你的武功齐全恢复了吗?” 什么?木心意外挑眉“我只睡会罢了,你当我去做甚么?” 银信再不答话,乖巧合拢房门退出。木心心脏高悬,自己暗夜外游每每都瞒着她,可这丫头极聪明,十几年哪里是什么都瞒得住的。偏又乖巧,自己不说的她也从来不问。 果真银信心事重重下了楼,配合着将楼外的丫头都支使出去院外。木心重重沉心,却也不敢思量太多,罩了外袍依旧从小窗飞身而出。 此时软香楼里烛光暖摇,厅里浓郁的脂粉卷带着酒气冲着面门熏得脑仁发疼,纸醉金迷的花红柳绿软软懒懒瘫了一屋子,朔宁王卧与期间正对着巍巍然叩首请罪的秦丰,他身后趴着断去一臂的秦良,正是端午夜掳走王妃的领头儿。 朔宁王的短匕挑起两张地契,想起那个许多天都没露面一眼的没心没肺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突然就拧紧了眉头。秦丰瞧的分明,回首愤恨不已:“这厮犯得死罪,臣砍他一臂,剜他双目,今日留着腿脚带他特来向殿下和王妃领死。” “奴才万死。”秦良闷头叩首三次“午夜时分,王妃独自现身,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真真不认得那是朔宁王妃。奴才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朔宁王和王妃莫要牵连我家大人。” 你混账!糊涂的狗奴才!秦丰劈头盖脑一顿好打“王妃是何人?那是圣上亲封的医女,有军功在身!端午是为天医节,王妃出行,是为百姓祈福,需得承恩过午夜方可。为规劝真人进宫才屏退随从。”秦丰爬起身来狠命将他踢翻在地,口鼻淌血“倒让你这不长眼的狗东西掳走整夜,若非真人入宫,你岂不是害了王妃清白,让三殿下蒙羞!府中怎么会出了你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我打死你!” 秦良血流不止,已然奄奄。朔宁王终于满意感慨着秦丰对医家内规居然了如指掌,继而慢条斯理道:“这厮冒进抓人,想来也是秦大人下了死令,逼不得已。”朔宁王扔了匕首缓靠“本王想问问远在南荣的秦大人,追来洛阳,是预备送进宫里,还是预备……”他朝前凑近,压低声音“送回南荣的?” 秦丰身躯一震,急急叩首“三殿下,三殿下常在北地,不知臣境遇艰难,此番确实求功心切,期盼为圣上找到云中真人,万死不敢有如此念头。”他回头惊惧望一眼俯首的秦良“三殿下知道,臣家中除了几个吃斋念佛的妇人,余下皆是鲁莽武夫,要一个道士作甚?” 罢了!朔宁王轻松弹指将几个舞女退下“秦良将真人一路追来,若非如此,王妃也遇不得他。圣上与我等有赏,本王也该与秦大人共仰圣光,因为些误会便杀了干净,得落下个……”朔宁王将手肘撑向膝盖“落下个过河拆桥的名声。” “谢……谢殿……”秦良要谢的不杀之恩再难说完,昏死过去。秦丰抓住朔宁王的松动急急示意方才的地契,讨好:“除了无青城的慕林三十里,还有希芸外郊百亩茶园,雪夜城千里沃野。还望朔宁殿下看着我等都是为圣上尽心的忠诚上,替臣向朔宁王妃问安请罪。臣妇和胞妹也随臣快马加鞭赶来请罪,若是王妃……” “王妃什么脾气秉性,本王比你清楚。莫怪本王没提醒你……”朔宁王垂着眼皮幽然将食指点在秦丰眉心“你,趁早在这洛阳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是是!秦丰急切应声,此时房门大开,众人应声望去,却见太子着常服大步流星而来,秦丰刚支起一半的身子又急速俯身而下,听众一众随从齐齐跪地。朔宁王长出一气,亦起身走下揖手相迎。 “你从来这样!”太子眼中没有众人,径直将老三一只胳膊拽起“都出宫了,总见着我拘谨。”他将老三拉去一同要坐,朔宁王执拗立于一旁,恢复了沉静和漠然。 太子无奈,只得高声打破尴尬“有贵客远来,吃酒你也不叫我,听乐看舞你也不喊我,你算什么兄弟?!若不是今日可巧来,听那老妈妈说起,本王还不知道呢。” 朔宁王眼色回避,并不答话,太子只得转移视线“哟!秦大人千里迢迢的来,不进宫面圣,不来与本王唠些家常,单只与三弟弟饮酒作乐?” 诶!秦丰脸色苍白急急摆手“太子莫要拿臣取笑了。臣有几个胆子!”说罢抬手以告“臣的家仆冲撞了朔宁王妃,臣是提心吊胆快马加鞭赶来向殿下请罪的呀。” 知道知道!太子高声笑道“秦丰将那真人从云中追到洛阳,追了半年之久,最后在洛阳被我三弟弟弟媳给截胡了!此事在咱们宫里是说一天笑一天。” 有什么可笑的?朔宁王意外冷脸抬眼。太子随即宠笑在他肩头轻拍两次连连喊着不敢,继而转向秦丰。 “你可瞧见我三弟弟的脾气了!”他冷眼睥睨“你如今还喘气真真是你祖上造化。这要是沙场之上你死的连头发丝儿也找不见一根来。”迎着秦丰的唯唯诺诺,太子转而疑惑“你负荆请罪不上他家去,跑来这处饮酒快活?” “若不是秦大人兢业勤奋,如何闹得本王府上鸡犬不宁。”朔宁王不耐烦眼色毫不掩饰“这要是进了王府,你家命妇要拖着多少棺木才出得门子。” 啧啧,真闹得这么凶呢,看来太史令不曾大言耸听啊?!太子侧目费解“你那媳妇儿,真是本王当时赏给你的温酒丫头嚒?真人不露相啊!后宫扫灰许多年,欸,一赏给你,是军功也有了,官职也有了,圣上赐婚!如今还……”太子一脸八卦神气凑近“你知道朝廷这些年前前后后派出的说客有多少?你那媳妇儿半夜动动嘴皮子,就把人乖乖请来了。你说他们……”他嘶的收着嘴里的空气带出几分夸张靠近三弟,被朔宁王嫌厌推开。 看破不说破!朔宁王愤懑满怀,极其不自然的错开他的逼视“日后好相见。” 太子闻言故作正色,重重抚掌咬牙吸气“果真是我弟弟受委屈了!”说罢讨好凑近身子“女人嘛……”可朔宁王眼色呆滞颓废,似乎听不进一词。太子面露悲戚,决绝重拍两次案几。 一时间钟声至,丝竹起,大门洞开,诸女长袖漫舞,无数娇艳的花瓣轻轻翻飞,沁人肺腑的花香令人迷醉。几十美人犹若绽开的花蕾,向四周散开,漫天花雨中,一位着鹅黄舞衣的女子带着面纱,如空谷幽兰般出现,随著她轻盈优美、飘忽若仙的舞姿,宽阔的广袖开合遮掩,更衬托出她仪态万千的绝美姿容。众人如痴如醉的看着她曼妙的舞姿,几乎忘却了呼吸。 无聊!已然玩过好几天的朔宁殿下索然无味,又抽身不得,示意上来两壶酒,倒也嫌烦,对着壶口仰头饮尽。 有点出息!太子蹙眉按下他的酒壶,示意他观瞧。 此时箫声骤然转急,舞女以右足为轴。轻舒长袖,娇躯随之旋转,愈转愈快。忽然自地上翩然飞起。几十美人儿围成一圈,玉手挥舞,数十条蓝色绸带轻扬而出,厅中仿佛泛起蓝色波涛,少女凌空飞到那绸带之上,纤足轻点,衣决飘飘,宛若凌波仙子。大殿之中惊赞之声不绝于耳。 鼓声却在惊叹之间突兀而起,绸带转瞬成了骇浪惊涛,雷声隐隐更有紫电霹雳,那中央舞女在翻涌间失措惊惧,方才的美妙霎时全无,牢牢揪着在场每个人的心,不多时,那烛盏被灭去大半,房中黯淡许多,朔宁王陡然警惕,面色亦从方才的烦厌转为冷冽。 那舞女身影飞旋,步步生莲,忽而在圈中抬出一只花篮,花篮之上似有悠然光亮。随即花篮倾泻,随风而摆动,将那星点光亮散布成线,犹如被指点的萤火,亦如被打翻的银河。朔宁王冷眼心惊,那随意洒落的竟是五年才见一次花开绿玉藤,生在南地,花开夜晚,泛着玉绿色的冷光,可离土不到半柱香便会泯灭。想到此处,朔宁王的心惊已悄然升腾为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如此成果,怕是依旧与那女人息息相关。 果真那揣测刚有,座下便出桌倒杯碎的动静,百灯重燃之时,秦丰已急喘倒地,口鼻大张,面色涨红,涎水肆流。一众女子惊惶不已,层层叠叠缩在一处角落不敢擅动。 二位皇子错愕一霎,对视回神,却见那秦丰颤颤挣扎,左手绞紧胸口衣襟,右手巍巍朝着太子的方向徐徐伸展一张,好似求救又好似指认,那秦家人惶惑警惕之际,却见秦丰半跪后仰,朝着太子展出的右手转而呈鸡爪状,食指中指朝前微张,喉咙里拧住全部的气力挣出一股呼哧着痰音的“唔”。 二人面色凝重之事,却见秦丰身后的圆柱后猛地窜出一茭白身影,朔宁王当机立断抬臂亮剑,却不曾想那白色玄音将抽刀之音做在了三皇子的动作之后,那赤焰冰凝的寒光直直越过三皇子的胸口转向呆若木鸡的太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案几从顾北的方向错身插来,赤焰冰凝贯穿而入。等不及看得手与否,那白衣刺客早早松了剑柄,从方才出现的地方闪身消失。 走的如同来的一般快,众人甚至无人看清那刺客面上是如何装扮,身长几许,除了茭白身手搅弄出的风声,什么也没留下。 “追!” 几路人马在讶异下终于回神,四面八方朝着那可能存在的茭白身影追去! 赤焰冰凝的刀柄微微晃动,另一边的太子半躺在地,对着只差一寸就切进胸膛的锋刃冷汗直冒。 “秦丰!!!你敢行刺!!” 可秦丰早已人事不省。惟余秦家人用尽惊恐和求生的本能叩首喊冤。 不过半柱香功夫,嘈杂的脚步和叮咣大门终于再次回来:“启禀太子殿下、三殿下,那贼人畏罪,自行撞了外门,已经死了。” 死了?朔宁王眉眼上挑,此时才加剧的心跳腾然将血冲进脑门。再看见太子张牙舞爪的唤着搬尸,才回神冲向门外的那抹茭白颜色。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八章 只道当时恨 她是谁? 朔宁王虚眯着眼看着那除去妆掩的刺客,心下狠松一口气,扭转脸色望向刚刚才坐下心有余悸的二哥。 太子接过三弟弟眼神顿愣一霎,不可思议再次起身凑上前。 安歌? 不不!太子长嘶一口气,猫下腰来再凑近几许,捎带用脚踢在那人腰间,是个女人!是安歌的胞妹!! 安歌?朔宁王长长匀出一口气,将疑惑颜色收敛至避嫌,即刻命人速速退下,猛退几步,似是等着太子发话。 嗐! 太子涨红脸恨恨,甩着袖子气急败坏,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老三在退两步道侧目识趣:“我今日不曾来,也不曾见过什么刺客。此番秦丰无事,朝中应该也没什么多的事来奏。” 嘶—— 太子抬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太子不想说,弟弟就不知道。”朔宁王一贯的冷冽扭身“太子应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弟弟先走一步。” 朔宁王挥手,命家丁速速将秦丰搬离,姗姗来迟的老疾医对着已然只剩出气未有进气的秦丰细细摸脉查看一番,正色至周遭遍地花海,缓缓禀告“是花廯。这位大人卫气不足,受风邪作怪,速速脱离花粉,服用些玉屏风散暂时顺些气。若是还未有转缓,恐怕,就得另寻高明。” 从来为军情奔命,今日却是为了归家,朔宁王今日策马频次都快出许多倍,硬生生将收了街的大路掀弄得人仰马翻。卿婷楼里烛火黯淡,朔宁王憋闷的一肚子火快速闯入。 殿下!殿下!娘子在沐浴!优璇急追也赶不上他的大步流星。 掀帘而入,那屏风里根本空无人影,优璇见他已然进了去,跟也不是,只得垂头倒步退了出来。朔宁王恨恨捏拳缓步靠近浴斛的氤氲缭绕。 木心屏息许久,晃开长发从水中缓缓露头,才刚睁眼,只见一只手莫名探来猛掐住脖颈,根本不容自己换气,便被牢牢摁回水里。 望着挣扎飞溅的水花,朔宁王偏头躲开,咬牙“你只当盖得住从前的味道,本王闻不出你新洗掉的吗?” 木心的挣扎陡然停止,认命般浸于满桶的花脂香水。朔宁王察觉她求死之心,怒意更甚,拢紧手指扣紧她锁骨间将她拖出水来。待她刚刚上气,便五指插进她湿热长发拽于浴斛边围暴怒凑近“我说呢?本王好容易狠下的心,许你走,你不肯!原是等今日的吧?你想干什么?你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杀……我要杀了他!”木心红着眼直着嗓子却又刻意压低声音“我……我要亲手宰了他!” 朔宁王错愕一霎,即便她杀人,亦是但求自保,时时避谈。从未如今日一般坦露杀机,木心费力侧目冷哼“我知道秦家跟您是同一个阵营,可秦丰的命,你管不了了。” 没错,秦丰想安稳站起来回家,只有送进青囊别坊。在软香楼里的一击不中,他便知晓苏木心的盘算。 头皮痛意更甚,木心不由自主后仰,重重撞在浴斛的木壁却不甘示弱“我要杀他,今生恐怕只等得这一次机会,你现在杀我偿命无妨,从此天下医者,皆是秦家的敌人。” 朔宁王力道虽重却毫无杀气,木心自然知晓,她从水中举起赤裸半臂“隔壁的小书库里,最外层第四本。” 待他取书回来,木心已从匆匆将轻薄内衫罩上湿透的身子,显露出姣好身形。顾不得哗哗滴水的长发,她又胡乱系上外衣,却被湿重黑发再次打湿,在温色烛火里越加显露暗昧曲线。木心赤足,一步一滑接过他手里书册,蹙眉靠近灯台,小心裁开一页,将内里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薄片打开。朔宁王定睛,纸上似用木炭画出几缕妖冶曲线,费力辨认,似是一株花木。 木心见着那花,犹如见着仇敌,拼命收敛一番才低声“秋月白。” 十几年前的仙草阁还在月邛湾的密林中,那时候仙草阁没有药铺,若遇到外来人求药,需交代用处,再按仙草阁的要求来换。有一日这秦丰带着人去密林,用十箱子黄金去跟我师父求一株没解药的毒草。 他想干什么? “权利。”木心好笑轻吐,侧目“您以为如何?” 他就跟我师父说了这两个字,他当时已经是武安的藩王了,我师父自然是不同意的。苏木蹙眉,就像陷入了痛苦的漩涡里:他见我师父软硬不吃,当夜竟真的一把火烧了林子,我那时年纪尚幼不懂害怕,冲进苗园里抢苗,师父顾着救我,没防着那贼人,偷走了师父的秋月白,秋月白是师父新育出来想解虫毒的,没曾想还没制出解药便让他当毒药抢了去。 这样的事情,你医家不是司空见惯吗?朔宁王漠然冷讽,不知是讽她还是讽这世人。 木心早已见惯了他逃避时的冷冽,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说的,你能信多少,但我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字虚言。” 秦丰扭头便拿秋月白当做礼物送给南荣王。没过多久,那南荣小国开遍了秋月白,他们用秋月白的花枝做毒冷萃在武器上。 南荣祸乱?朔宁王虚眯着眼,那一年的淮南兵当真是吃了大亏,不到半月丢了七座城池。 苏木心缓步凑近他面前“朔宁殿下那时北地激战,一定想不到,淮南连丢七座城池的主帅为何现在还能好好地活着。你们朝中当真无人可用到如此地步了吗?” 她的冷笑好似吃人的诡魅,瞪圆的眼珠近乎夺眶,她的鼻尖凑近细嗅着他随时可能改变的呼吸节奏:“因为两国君主早有协议,以七座城池,换一头食骨瑞兽。所有战死的将士,都将尸身献祭” “从那以后我师父身体变开始变坏了,我知道,是他的信念开始崩塌了”木心低头喃喃道“仙草阁不问政事,不入江湖,不站门派,才能历届历代遗世独立,仙草阁弟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医者,只救人,不杀人。” 想着大概是真的触着她的伤心事,朔宁王竟有一时语塞,正想着却见木心突然目光灼灼的抬头一字一顿的狠狠吐出几个字“可我例外”。她目露凶光眼神坚定的道“同活在这世间,谁能真的置身事外?仁心医术,救不了这世间万物。我救人,也杀人。” 只短短几句话,像重锤一样直直的砸进王爷心头:为了活着,自己装愚做痴这么些年,是如何煎熬痛苦,韬光养晦蛰伏而出是他选的路,木心那双眼睛背后的坚定和苦楚,他再清楚不过了。 “扶弱就要锄强,能强大的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木心轻叹道,像是说给师傅,也像说给自己。 “秦丰现在不能死。”朔宁王收回眼色,低沉警告。说罢将地契轻缓摁在妆奁案几上“他的命且记着,往后再议。” “我今日放过他……”木心斜目怒视,咬牙“今生都寻不见下一次机会了。我绝对不可能,让他活着走出洛阳。” 朔宁王不可思议微伏身子直视她的恨意:“秦家此刻若有动乱,高兴的是南荣,受罪的,可是百姓。你要想清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春耕正好,百姓企足翘首,南北安定有多重要你最是清楚。南部与北郡若是一同动乱,那才是真真的天下大乱。”他莫名其妙的讽意触怒着木心原本就憋炸的情绪“你此刻的胸怀天下呢?侠肝义胆呢?仇恨加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吗?” “百姓的命是命,我师父的便算了?那些受辱的将士也算了?”木心冰裂冷意,竟泛出冷笑“只因为他们已经死了,那些命便不作数了?还是朔宁殿下,根本就是害怕自己朝中难得的同盟就这么垮下去……” 朔宁王见她眼中疯魔,已知道理是无处可寻,换了脸色警告“你若杀秦丰,本王便用你的仙草阁来填这个窟窿。你尽可以试试,试试本王查不查得见青囊红杏的源头,查不查得你们辛勤栽培的医者药家。” 好!木心右掌猛然拍在桌子上,不甘示弱瞪圆眼睛“让奸臣贼子纵容着毫无作为的朝廷,那便一起死罢!” 啪的一声,耳光清亮干脆,木心湿滑长发随着脸部的侧摆甩出一道水痕,却让他觉得如热血似滚烫,灼得心脏生疼。 苏木心收敛眼色,拖着湿沉长袍散着发,极尽克制走过他的身边,独自打开浴房大门,用半湿的身体安静而缓慢走进了夜风中。朔宁王离开时亦能听见楼上悲绝的啜泣,延绵不绝,从幽深暗夜直通进他的灵魂深处。 书房里的顾北一语不发,直到鸡鸣才装模作样进出,看着他熬红眼睛故作不经意“后府守卫确实要重新细查,无论如何也不能如昨夜一般毫无动静,出入如此不着痕迹,亦不是增派人手能解决的了。” 朔宁王心浮气躁扔了笔,头痛欲裂。从前青月在宫中,亦能来去自由。再想到她来去也罢,竟能将一整座仙草阁从人间隐去,怎可能是增加几个饭桶就能看得住的?!她要救的没救回来,如今她想杀的,想来也难拦得住。如此思量强撑一阵“南荣王最近在干嘛?” 南荣?顾北惊诧一阵“秦丰不过是花粉引了风疹而已,又不是死了。”话音刚落便回神传出惊恐眼色,又被南弦莫名顶了回去。 “秦丰在一帖药下肚儿就好了,这会子都回酒馆了。我们的人亲眼见着呢,活蹦乱跳的!临了还给了青囊好大一笔赏。” 话音才落,另一个报信的门仆匆匆而来“秦家大人听闻圣上和殿下不日便得启程避暑之地,今日特来辞行,还带了许多赔礼。” “殿下还在休息,不见!”顾北拦阻,授意眼色“还有,教他把东西带回去,别招惹王妃心烦。请秦大人早些回吧。” ------------ 人间草木心 第七十九章 避暑启征程 “什么?!带我去?” “殿下……就是这样吩咐的。”南弦吞吞吐吐艰难开口“我们劝过,王妃……王妃病得下不来床,你怎能不在……” “他带着侧室大摇大摆出门子避暑够不像话了,还干扯上我,生怕人家不来看我姐姐笑话?”银信气急撩下整桌的茶壶碟盏摔得震天响。“你们府上不要脸面,我姐姐还要呢!我要不是看他高攀上我姐姐,我还能忍到今日?!我今儿就是吊死了,抹了脖子,再不然跳了井也不跟你们一道下贱!”说罢抹着眼泪憋着小嘴真真朝外面奔去。木心倚靠在榻上着慌,南弦死命抱住她腰上教她冷静些。 “你们这卿婷楼是日日都要摔砸一遍的?”朔宁王久违的踏进楼里,蹙眉看着一地狼藉。 “莫说这破楼,就是砸个整个王府又如何?”银信被南弦拉着出去不得,又撞上他来,一面气急败坏淌着泪叫骂,一面快速退去姐姐榻前嘴硬“赔钱赔命的就是。” “你省省气力吧。”朔宁王横过一眼“这府里有没规矩的主子惯着你,出去了可没人护着。”他上前一步靠近二人,王妃坐直身子护着臂弯里抽泣的银信垂着眼并不瞧他。 朔宁王终于这样近的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呆漠神情,眼底凝滞,清瘦得面颊都有些凹陷;上次被削去一截头发之后改了发式,绛纱花罗绕进发辫包住发髻,不着一饰,配着外身的云门细纱衣,天资素雅。比着外头胭脂俗粉,陡觉无香。 不起身、不问安,不言语也不抬眼,许久不见的这个人好似不存在,事实上,痛哭了三日三夜,眼睛早就模糊了许多,看不清有看不清的益处。 你躲得了今日,可躲得了明日? 朔宁王的右手举在她枕骨之后,却未有接触,缓缓转向,朝下钳在苏银信扒紧在她肩头的右手腕子上。 “你放开我!!”苏银信惊恐而夸张甩着胳膊,好似避嫌着什么脏东西。趁着南弦上前劝阻,银信连滚带爬奔进姐姐床榻内侧,委屈又惶然蹭在她肩头。 “将军府来人传话,说四姑娘腰病痛的厉害,府里大夫常惯法子试了个遍,都不见好。夫人心焦如焚,殿下明日带信儿动身,王妃这处也没个得力下手。殿下一贯敬重将军和夫人,今日允准她们去将军家里瞧瞧吧。”南弦话毕,又小心看一眼初愈的王妃,木心依旧垂着眼,顿愣片刻才在银信的哀哀痴痴抽动力缓慢点一次头。 南弦瞧他痴望,也知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只得打着圆场“我去备马,辛苦王妃。晏夫人若是见着王妃亲自去,定是欣慰的。” “不过找王妃要个丫头,找这许多幌子。传出去,还以为王妃心路狭窄。”朔宁王终于抽回神思,冷笑侧目凑近低声“苏银信不比王妃,上次喝多了,简直败兴。”对着她的默然朔宁王点着头“早去早回,不许耽误明日启程。”说罢甩了衣袖,冷绝离去。回廊过半,银信脆生生的声音直顶顶从身后传来“等一下!” 朔宁王回身,好笑看着瞪红眼睛的苏银信,红肿的那对眼睛好似双桃儿,却炯炯有神的透着奶凶的恨意。 “为何要这样对我姐姐?”银信费解偏头“为了欺负姐姐,三番五次捉弄与她。自从上次受风,滚烫着烧了好几夜,好不容易才哄着喝两口药,现在就得逼着她带我去将军府上诊。殿下明里受了嘉奖,暗下却报复我姐姐;嫉妒旁的男子,也要一并算在我姐姐头上。我姐姐天下施恩,喜欢她的多了,殿下是不是要弄死她了才罢休!你怎配我姐姐说你是为光而不耀的大丈夫?” 银信的眼神忽而落向他腰间药囊,抬出食指气鼓鼓道“你知道这药囊,本就是我家独出料子,她从给你的那一刻便没想瞒你什么。这颗药,炼化她了师父半颗舍利,是她顶顶宝贝的东西。”银信收了收,眼色也凌厉起来,低沉感慨“我姐姐什么都好,偏就是看上的男人……”她扭过身子快速离去,嘴里道吐字清晰,一顿一断“一个,不如,一个!” 不是是被哪句话击中,朔宁王许久无言戳在原地,直至顾北望着他的木讷长叹“受教一番,舒服了?” 她方才说什么?朔宁王依旧不可思议蹙起眉头。 顾北也不客气,直言:“说您不如古朝言。”见他怒意要起继而再道“但也算是王妃看上的。” 朔宁王疏着胸口怨闷将手指拢在药囊上,忆起昨夜楼上的哭泣,心下又一阵揪痛。许久在缓回意识“谁不如古朝言??!!” 晏府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狮子,晏府二字在牌匾上工整而古朴,因为客人的到来早早立满了家仆。 后府难得的一阵喧闹骚动,直至进了内院。 “如何?”晏夫人焦急望着木心,一边熟练的替四姑娘揉捻这腰背,盖好被衾。 “四姑娘这腰可是摔出来的?”木心皱着眉收手,心下有了底。 “是,正是!”晏夫人忙不迭答道“好些大夫摸完都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其实不然,这丫头幼时顽劣,逗弄马棚的马匹,被踢到棚柱上,养过一段,旁人看不出来,我却总瞧着她身形有些歪仄。后来大了,莫说骑马舞枪,就是多站一会也喊疼。” 屋里说这话,可外间里却气氛微妙。 “拿来!”外堂里银信没好气的夺过晏缈手里的药瓶,把自己的包裹护在臂弯里,红着眼低声对着讨好的晏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尽数一伙儿欺负我们主仆。” “我哪里敢!”晏缈哑着嗓子回嘴“莫说我阿娘在家里,就算只有咱们俩,我也绝不敢欺负你。” “你闭嘴!”银信红着脸恨恨猝他一口。 “保养的算不错了。”木心深叹一气“只说根治……” “王妃但说无妨。”晏夫人急急应着“这都许多年了,大夫看了无数,我还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经年累月那摔坏的错骨已经成型,只靠施针和推拿,我没有完全的把握。可若是……” “有法子?”晏夫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瞪大眼睛,拿出身边早就备好的箱奁,“王妃只管开口,我娘家的房子和地契早就空着无用,也还有些体己。多珍贵的药都好,我这丫头可怜,我们武将全家,拴着命过日子的,哪日若不在了,她……” “不……”木心连连摆着手“倒不是什么奢靡之物。”她定定神“夫人可听说过断骨蛇?” 晏夫人方下箱奁思忖一阵摇了摇头。 “这断骨蛇与常见的不同,遇着宿敌会直立身子,突然断做数截落在地上。等危险过去,会自行重新拼接原形,逃命而去。”木心认真比划一阵“有居山道士发现,那断骨蛇断去姿态正好对应人的躯干五部,以竹筒分部擒获,将对应一截晒干磨灰,落药之后,断骨错经等症皆能不日痊愈。” “当真?”晏夫人眼睛放出光亮“可这断骨蛇哪里能寻来?我活了这许多年,跟着将军南征北战,西进东出,从未见过娘子所说的奇蛇。” “倒算不得奇。只在老林里常年蛰伏。一来见着了不会捉。二来捉住了却难下药。”木心捏着她的手安慰“这蛇喜阴湿,最是怕干热,这个时节,九华山上就该有。只是,现夏至光照长了,得去阴湿贯长型的洞里去捉。我曾遇到一个拾菇子的山人,有那缩骨一般的功夫。” “罢了。”四姑娘豆大的汗珠滚落“费这个劲做什么?我这许多年都这么过来了,只可怜爹娘……”话未说完,那女子泪痕下又落新泪。 “四姑娘不必忧心。”木心替她擦着泪宽慰道:“我让信儿日日来施针推拿,即便不得痊愈,能保个数月半年不犯病痛,也是好的。若是运气好能弄来一只,我亲自料理,整好小暑前后落药。姑娘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 “正是。”晏夫人拉着木心的手去了外厅。“老六!” “是。母亲。”晏缈快步上前“孩儿在呢。” “皇上明日去甘泉宫避暑。我请将军去禀,你随着你叔叔同去!我记得九华山就在甘泉寺边上的。你去替你姐姐寻只断骨蛇来。” “啊?!”晏缈怔了怔,悄悄转向身后候着的银信“我……我好容易休息一阵。” “我看你是……”夫人上前要打,晏缈急急缩了缩“还有客人在,母亲莫急!” “这……”木心为难看着晏缈忿忿“小将军难得歇息一阵,夫人莫急,我去府里问问,总得找个方便走洞身手的。” “王妃不知……” “夫人。”木心笑道“将军府待殿下恩重,殿下一贯拿将军和夫人做亲人一般。夫人不嫌弃,唤我木心就好。” “甚好。”将军夫人干干脆脆“你也不要一口一个夫人。老六喊三殿下叔叔,你就是老六的婶子。你不嫌弃,就唤姐姐。” “是,姐姐。”木心甜笑一阵“小将军就别去了,难得在府里陪陪姐姐。” “我不用他陪,看着就上火。”晏夫人指着晏缈笑道“这小子兔子洞都钻得。闲时遇着你们府里那个南弦丫头,能翻了天去,成日不知闯多少祸!” “当真?”木心惊喜笑道“你若能找到断骨蛇,加上南弦的身手,定能捕一只回来。” “就是了!”晏夫人满意“难得换防回来,还能碰着面,又赶上你能来。”她转向银信“这是信丫头?” “是,夫人。”银信乖巧做礼。被夫人牵去一只手。 “看看,你们都在,可不是老天开眼,要给我四丫头一个机会。”她转头怒意对着晏缈“你若找不来,也别回来了!不中用的,这府里不要也罢!”骂完回身拉着木心主仆二人又进了里屋。 “我这丫头自小养在身边亲授,调药推拿都是好的。”木心恭敬一阵“姐姐放心,四姑娘会好起来的。” “住几日。”晏夫人将箱奁里一只镯子捏在木心手上“这可不是谢礼,是姐姐的见面礼。” “既是姐姐的见面礼,木心哪有推脱的?”木心摸出一只并蒂莲花簪“这算妹妹的。” “妹妹已做人妇,出行总是不便,信儿在这,却叨扰姐姐。” “浑说!”她拍着银信“我们将军府如何,妹妹清楚,只管放心。”她转向银信“我让鸳儿带你,挑间可心的屋子,吃用都跟姐儿们一处。” 银信速速跪地,乖巧看着姐姐“夫人哪里的话,信儿受托来给四姑娘医病的。自然日夜守着姑娘,哪里用得屋子,谈得吃用?” “正是。”木心笑意看着夫人“这丫头山林里跟着草木药材长大的,不是贪馋孩子,却只一根筋儿直来直去,若是冒犯了姐姐和四姑娘,只管告诉我,我回去就撕了她的嘴。” 第二日的日光晴朗,却晒不进晏缈满腔阴影。 “呵,瞧瞧是谁来了?”南弦漾起幸灾乐祸的笑意,随后一发不可收拾讥讽道“小将军不在家陪佳人,背一篓子竹筒来我府上作甚?!” “我娘让我来告诉叔叔。”晏缈木着张脸对着朔宁王切齿“你府上的信儿在我家住下了,我替她随叔叔去避暑。” “人我给你塞进去了,你倒自己被赶出来了?” “都怪婶子!”晏缈越发气急败坏,懊丧连连“见不着银信也就罢了,还得去山上抓什么断骨蛇。偏我娘跟信菩萨一样,两人义结金兰,连夜把我挤兑出来。” “废物!”三皇子自顾骑上马嫌弃道。 晏缈望一眼身后被搀扶上车的小郡主。悄然凑上前“你也是被婶子赶出来的?”他正色环视一周,抬马鞭对着顾北南弦“你们,都是被我婶子赶出来的?” 朔宁王冷眼瞟顾北一眼。顾北扬鞭狠狠抽在晏缈马上,晏缈的惊呼伴着飞奔的马蹄远去。 “王妃这回,是真落了清静。”南弦回望已在身后的洛阳城“连银信都不在。”转向身边的顾北“你说咱们回去的时候,这府里得是什么样儿啊?” “府里不会变。”顾北意味深长看着前面朔宁王的身影,忧心逐渐满布。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章 甘泉宫之密 甘泉宫隔绝了夏日本应有的燥热,宫人罗列将冰酪冷饮从冰库中端出,在紫石英抽出的料丝灯中袅袅透寒,借着穿堂让整个殿里清透凉爽。皇帝带着景纯,面朝几位皇子闲适落座,听着景纯讲着几本经文,将富丽堂皇中硬生生掰出继续清风道骨的意味。 皇帝略略扫视:老大听经从来专注,太子依旧满眼傲然,老三离了军营沙场,只有一贯的漠不关心甚至几许厌倦逃避,跟他娘无二模样,老四更是稚心未成,悄摸摸嚼着腮中一块点心。那恨铁不成之意在皇帝翻卷的心中波澜再起。但想起太史令口中的天选龙骨不由眉头一皱,眼中示意朝向老三的座位,“这固本养生乃是……元熙,你说。” 三皇子不出意外的在家人论经时发怔,猛的被父亲点醒,只得起身揖手,愣一瞬无奈带出嘴角不经意“父亲要是问孩儿,孩儿认为这长久固体之说不通,从未深究,无甚见解。” “不通?” 元熙俯身,揖拜再告“天地南北,水土风云各有不同,世间东西,地貌人文差异极大。孩儿行军之时,时长连水土都难赖妥当,如何长久固体?”他无视大皇子无奈的摇头,无辜而笃定“何况,长生之躯并非百毒不侵,又非刀枪不入,即便耄耋青春,也抗不得战场刀剑。该病还得病,该伤还得伤。”他无奈随之摇头憨闷“孩儿实在学不懂这其中玄妙。” “除了刀枪棍棒,排兵列阵,师父没什么好教的了?”皇帝嗤鼻挥着袖子“罢了!就不该让你跟来。” 朔宁殿下悄然瞥见哥哥们的浮出的笑意,漠然坐下盯着眼前的桂花莲藕。脑海里莫名浮现木心懒懒仰在荷花亭中的躺椅上拍着扶手跟银信烦嗔牢骚:那些求长生的都是魇了心。困在这处聊赖,往后我咽了气,哪日死你哪日埋,停七日我都嫌聒噪! “三哥!”四殿下打断他的思绪“想什么呢这么高兴?”他悄悄将眼珠儿转向他抚在腰间露出的半截穗子“三哥想三嫂了,是么?”等不及被他责备,四皇子拿肩膀撞着他拿出自己怀里的一只鸡心形的紫荷“你瞧,这是久卿给我绣的。哥哥也给我瞧瞧你的。” “坐回去!” “三哥……”元和被他狠瞪一样,悻悻滑回自己的垫上“小器!” 宫里少了帝后,寂静里笼罩着一息惬爽,木心今日来清绝殿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拘谨。淑夫人虽然依旧偶尔冷言,可明眼都瞧得出,朔宁王次次来探都对王妃明里暗里维护周全,赞叹有度。长此以往淑夫人的想法也悄然生变:相配民间女子虽说粗陋,却少了府第算计,更能保孩儿安宁;再来这王妃虽从永安宫出来,却也不曾有两头白面的举止,反倒在府中处处避嫌,事事谦和,比那些贵府小姐更有几分“贤内”之意。虽说淑夫人见着王妃依旧冷面苛刻,可清绝殿里送出来年节赏赐也从金银多了些服饰点心,足见怜爱之意。 “我瞧着娘园子里的杜仲越发的好了。”木心许久未有笑颜,今日对着淑夫人轻松道,“比咱们府上的还好,果真这宫里风水养人也养花。” “你还有心思看花!”淑夫人蹙眉横斜一眼,瞪的木心缩了缩脖子“没用的丫头!” 木心咬了咬下唇,忽而泛出笑意垂目低声“母亲,不是不喜欢木心靠近殿下嚒?” 淑夫人狠狠拍着地,抬手拿食指戳在她眉心“你你……这个死丫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哼几声喘口气又道“你这么有本事哄得他非你不可,你倒是生个一儿半女给本宫看看啊!嗯?”她晃着身子恨不成器低语“熙儿带着那郡主去行宫?成了整个皇城的笑话。等那郡主诞下庶长子,你哭去吧你!”她收拢袖子坐好,带着几分哀怨“我熙儿多好的孩儿,偏偏娶了个婢子纳了个外女。”但再想来,也正是如此,三皇子周遭安定了许多,外头没有战事,家里无甚威胁,每每入宫来看,笑容也比往常多了些。想到这处,淑夫人微平怒意,侧脸看去木心的无措小心,将案几上搁着的牛乳糕朝她推去一下。刀子嘴豆腐心的为母之心,木心见得太多。 “谢谢娘。”木心急急双手端起一块,咬在嘴里。 “又是为了什么?”她强忍一气一边加紧频率拍着案几一边焦虑转向木心无辜的眼睛“本宫问你,为什么殿下没有带你去行宫?!” “殿下同木心怄气呢。”木心微垂眼角,无辜出几许苦笑“非得要木心身边的女使,木心没答应……”她扑上案几凑近“您知道那个信儿的,不管跟小将军成是不成,说出去……” “什么?!”淑夫人提高八度,直接站起身来险些撞翻眼前的糕点,捂在胸口急喘,房内几个丫头也面面相觑。 “看什么呢!还不去请大夫!”木心惊恐将她扶住“娘莫要气,他一阵新鲜,过了这阵儿就好了。” 淑夫人缓缓,望着她胸口那块玉,思忖犹疑,蹙眉空洞“我是管不了他了。他还肯跟你置气,想来确是把你放在心上。”她无奈抚住木心的手“你可得好好管住他,住在外头,眼睛更多,可不是能随便胡来的。” 木心面有心酸讪笑“当着太史令,好一场闹,娘在宫里许是都听着动静了不是?” “好在是太史令!”淑夫人长长吸尽一口气“若是换着旁的人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她扭身摁住木心腕部“你有闲时,也去那处走动走动。你们这桩姻缘,可全赖人家开眼。” 木心忽而心有异样,再难安稳笑道“娘说的对,我是该拣些好的礼,去那处走动走动,请罪也好,谢礼也好。” 东西就不必了!淑夫人宽慰抚掌“她从来不收什么,也不缺什么。不过性子古怪些,可却是难有的善心。” 木心眸中复杂,远望钟楼。 “你的木凤翎呢?”阮清远远看着她松散青丝,言辞激动“没有木凤翎我凭什么信你是阁主。” 木心悠然上前错愕一瞬,松松笑出声“好笑,我为何要同你证明?”她再转而换了眼色困惑“我时常不在,阁里的人确是认不全,可你连我都不认得,竟还敢冒充我阁中弟子?用本阁的召乐?” “混账!”阮清心虚一阵“若论辈分,你该唤我一声祖奶奶。” “但凡阁中弟子,无论辈分,皆需向阁主行拜礼。”木心嘴角冷笑,转着手里短笛定在她眉心处,微微抬着下巴示意“你做给我看。” 阮清无奈,垂下眉眼,翻手而上继而从头顶徐徐落在腰间,单膝微曲“见过阁主。” 呵。木心终抬起冷冷眼色“这是我师父的礼式了。自本阁承位,早已废了拜礼。”她缓缓踱两小步,将玉笛在另一只手掌间轻轻磕着,思忖许久“想来太史令,被逐出都是上上个本子的事情了。”她有些头疼的撑着额前,除了阁中长老木还有百把个在自己跟前行事的,如今四散尚且都记不完整,哪里还顾得那许久以前的旧账,“本阁实在对不上,太史令有求,还是先回吧。” “你这丫头好没规矩!”太史令忿忿,“身为阁主,怎可与皇家通姻?对阁里规矩视若无睹在前,对皇家欺瞒在后……”拦住木心懒懒眼色,怒意更甚“我再跟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说罢抬手便要教训。 “我这桩婚事,难道不是太史令的手笔?”木心斜眼抬掌,轻轻抵过,并不在意她的教训,只淡淡“你既以召求我,便该守我的规矩。”终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木心缓缓收了玉笛睥睨嫌弃“从前师从何人?教出这样跋扈的性子?!” 太史令处优许多年,一时被一个丫头拿捏在手心,气焰难压,铁青脸色,小腹处仿若百虫绞扰,痛苦窝下身子。 “你这身子,弱的脆瓷一样。”木心蹙眉,心下感慨老天的公正,“你到底什么年岁?既有辈分又来了皇宫,从前美人做的受宠却又成了太史令?” 阮清并不答话,只挣扎着吞服两颗丹药,哑着嗓子问道“仙草阁还在,是也不是?” “当然。”木心骄傲抬着下巴,拿玉笛朝远处的都城比划一圈“我阁中弟子,天地尽是。” “不!”她按住玉笛另一头试探“阁主有家,真正的家。”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一章 天医身份泄 真人从前可是与我家弟妹旧识?好容易等完了讲经,太子迫不及待探出头去转向景纯方向,眼见父亲凌厉,只得讪讪“本王只是好奇,弟妹究竟如何说服了真人?” 景纯垂目未动,半晌才缓缓道“医者从道不易,是为仁心。贫道痴恋山水草木,枉有圣上称誉。与之相较,自惭形秽。” 太子挑眉朝向三弟弟“这丫头读过几本医书,真擅攻心之术。是嚒?”他嘶得吸口气“怎的没一起来?本王还想问问她,他们习医之人可清楚一个名唤苏木的?大约是个假名。”他饶有兴致再朝向父亲绘声绘色道“老百姓传言‘天医’之名,想来也是个奇才!” 四皇子脖颈朝后,低声抗议“那是三嫂,不是个丫头。” “我倒是见过一次。”大皇子浅笑,引来众人目光“医者夹缝生存,难免乖僻邪谬,性烈如火。与我们山里师父吃酒骂娘,烈火轰雷,扭脸便是一双凛如霜雪的鹰眼。不爱见人,行踪诡秘,三年五载露一次面,还是半张脸,不足片刻便脚底抹油,谁也不放在眼里。” “这货成天遮着脸,江湖传言纷纷,此人肯定长得奇丑不堪。”太子认真掰着指头分析“咱们见过吃酒都蒙脸的:周氏家的当家媳妇是被火撩了,卢家的管事是被刀砍了,还有张家大公子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斑记。这寻常的,苏木定是能自己去掉的。他成日遮着,定不是什么疤子,就是生的奇丑。” 哎哎哎,老四兴致勃勃加入揣测“我也听说医家尝百草,那天医就是尝得犹如毒虫一般,满面生疮,鼻头流脓……所以模样怪,性子也差。” 太子注意到朔宁王今日奇差脸色急急挥手叫停“罢了罢了,咱们家老三自小是战场伤来着,与医家多有情分。”老四听罢急急回脸朝着三哥求饶片刻,死乞白赖哄他喝口酒算是放过。 “元熙有酒了,先告退了。”朔宁王冷冷起身,走出却没几步,便被太子遥遥追上。 “弟弟又在生我的气了不是?”太子懒与他辩加快语速道“说起来,弟妹你喜欢,本王替你求来;古朝言你想要,本王也给了你。天医苏木,那是爹想要的,弟弟就不能成全哥哥吗?” 朔宁王不耐烦摔袖“你让我上哪给你找那丑八怪去?!” 太子的讨笑突然收敛,凝化成古怪的严肃继而再缓缓透出嘲讽“三王妃不曾随行,不是因为失宠,怕不是因为……太受宠爱了吧?”他恨恨压低嗓门“你护着她作甚?!女人而已!满天下都是女人!你要多少哥哥给你多少!”话到此处的急切令他激动不已抓紧老三的衣袖,摆出一根手指“就这一个,你就成全哥哥这一个!行吗?你知道因为盐课的事情老头对我疑虑颇深,你把她交给我,让她替哥哥顶一次,算哥哥求你了不行嚒?!”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朔宁王甩开他的纠缠要走,却被他响亮的提醒打断朝前的步伐。 “母亲早就怀疑她不是青月了!!!” 眼见他停了脚步,太子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真人入宫,父亲赏你就是,为何特意要三王妃领赏?!傻子都能猜得出,能请动云中真人的绝不是简单的医者!从她陪着你皋涂山上寻一遭,爹就认定她非同寻常。”太子看着他眼中犹疑,继续加快语速“朝廷苛责过医家,天医苏木设计报复朝廷,蓄意筹谋盐课一案。赤焰军和弟弟都是受害者。”他狡黠笃定“如此便可翻案重审。否则爹肯放过我,可文武百官不肯放过他,你说怎么办?拿一个女人,换朝堂安稳,何乐而不为?她能立功,爹不会真的要她的命的!” “我凭什么要帮你们?”朔宁王冷笑“一个女人?那是我的女人!” 你怎么不开窍呢!!太子恨恨怒斥“你当真为了一个女人,连家人也不管了?!!” 是啊!朔宁王回答的果决利落,眼皮也未眨道“干我何事?!”说吧抬手从他身侧划出一条空隙头也不回的离去。 远望弟弟身影,太子却露出安心的狡黠浅笑,轻摇着头回了殿中。 “奴才瞧着那顾北南弦,在甘泉寺鬼鬼祟祟里里外外转悠好几遍了,不知在忙些什么。”侍从小心盯着外头的天光小心靠近太子“今日咱们还……” 就怕他不动!太子懒懒伸着懒腰“我这个弟弟啊,人家都不懂他。但本王知道,痴心!”他细细点着身边的侍从笑道“你以为他傻,其实贼精;你以为他花天酒地,其实就是个痴种!”他对着侍从讨好的点头恨恨摇着手“你们都不懂他的痴!那种病会让人镂骨铭肌,甘心首疾,魂劳梦断!!嗯?你能懂吗?你懂个屁!本王放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就该是这样的一枚棋!痴傻不重要,要能疯,能疯的起来才行!!”太子眼色逐渐狰狞,齿间咯吱几乎要将牙咬碎吞下,“我就不信,你还能熬多久……” 清晨时分鸟鸣纷杂,景纯打坐与其中,敏锐在石林间察觉一丝悄然步伐停停走走,缓缓睁眼却见碧鸾一双警惕妙目四下观瞧,“真人可是云中来的景纯师傅?” 景纯起身将要做礼,碧鸾埋头低声“受王妃之托,特来给师傅传句话。王妃无碍,还请师傅自在。”说罢急急扭身快速没了踪影。 怎可能无碍呢?景纯垂眉低首,昨夜皇子们几句天医的谈话足以让他了然伴君如伴虎的生活,那样的心惊肉跳恐怕早就是她的家常便饭了。 景纯的丝丝牵挂随着夏风温和缱绻而伸,遥遥探进平静的洛阳郊外。那怡丝别院被阳光拢出金色,草亭下的片片翠绿熠熠闪烁,仿佛白日里的星光,蝴蝶纷绕,舞得花香肆意,木心清浅缥碧的衣裳游走期间,甩着一把象牙扇,浅笑静候。 不多时那别院门开,一位容貌艳丽,纤妍洁白的男子在院内散发立着,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只美在其一,那双狭长上扬的美目只说夭夭桃李,灼灼辉光并不能形容一二,流盼之间,姿媚肆意。 木心收了扇子,收敛着欣赏的眼色抱拳:“安歌。”望见他错愕一霎,只得苦笑“又不记得我了?” “苏兄。”安歌月白的深袍,外身的鸨羽长袍一泻而下,铺了半个院子,缓缓立手作揖。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请。”那安歌拖着三尺锦袍,盈盈一步,冉冉三缓,亭亭傲然,辗转几间内室,进了中央最偏的一间,安歌请进木心,缓缓推了门扇,离了外头的门童家仆,安歌眨眼换了雀跃神情,此刻的妙目怒时若笑,嗔视有情。 “苏郎!”他翻身扑上,撞他满怀,委屈神色“都有多久了,你才来见我?!”他一把扯去苏木面纱,伸手探上他眉尖儿“你这怎的了瞧着怪苍白的?” “一个没心肝的脸盲,竟还记得我?”苏木也一副傲满神态,毫无顾忌拿手捏着安歌粉面脸颊“我瞧瞧,我们安歌可是又美了?” 记不得啊!安歌理所应当摁着太阳穴“我只记不住脸罢了,又不是痴傻,全世界爱蒙脸的不多见,还能蒙得这样好看的,只有我们苏郎!” 木心无奈摇头,再次感慨老天公平,用来长记性的精气怕是全给他长美貌去了。安歌推开窗,将那肥沃翠虬骄傲道“你从前送给我的绿玉藤,你瞧瞧,我伺候得比脸还勤奋,这么多年把我窗子都长满了。” “你那相好呢?”木心似笑非笑装模作样环顾“今日我来得可算巧?” 安歌霎时收了笑颜冷哼“跟你一个模样,万年难得一见!你们,都是将我当个玩意儿,收在柜里,哪日抽了风的才会想起来一次。”嘴里虽是抱怨,亦不碍着他手里笃笃摆着茶杯“即便是在,也不能让他见着你。苏郎游历四方的人,怎能让他见着?让他知晓了,你就成了我。”沏好茶的安歌自怨自艾端着自己的脸“被囚在这处,当个摆设。” “你想逍遥自在有何难?”木心好笑端起茶杯抬眼“哥哥带你走?” 安歌眼珠一瞪继而满足浅笑“苏郎志在四方,不可拘束。我安歌不一样……”他自顾自转向茶席旁的铜镜细细赏道“谁让我生来就是个摆设。”他扭头认真“我想做个好看的摆设,做个喜欢的人喜欢的摆设,说来是不是有些不稂不莠的?” 木心努力且笃定摇着头:“目明志坚。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却不想那鸿鹄怎懂燕雀之明。世上人各不同,志更不同,但凡能潜心追习,皆为英雄。” “苏郎就是苏郎,不比外面那些廒遭男子和多嘴妇人。”安歌替他再斟一杯“只说明理二字,任谁也比不上。” “你这张嘴啊。”木心笑意感慨“成日都抹了蜜儿。”她仰头空了杯子蹙起眉头“这玩意有甚么喝的?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一杯倒啊?” 安歌愤懑再起“你递信来说看我,我就想着给你备壶好的。前几日不是说软香楼出了新酿,偏他又来了,我命他给我找来,结果酒没找来,还在我这发了好一通脾气。气的我皱纹的出来了。”安歌将眼角朝她凑近,本是要她看自己眼纹,却嗅着她身上暗泉般的香气“你用的是什么?好香啊!”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二章 私心盼卿来 琉璃盏将通明发挥到极致,苏银信瞪圆眼睛,立着食指在手册中的文字里细细游走,反复回忆,蹙眉低喃“我磨粉后就反复试用过,蒸馏提纯粉化留香,都不曾有幻视,更不曾发现它能招蛇虫。不该呀!” 许是心魔作祟吧。木心淡淡将粉盒靠近鼻尖处,许是见着皋涂里的那只山谷鼈以后,总不安稳。她试探斜向银信方向“我甚至觉得那些蛇,要告诉我些什么……” 苏银信眼中惶惑几许,讶异要说话,却又生生咽回,最终只忧心垂目。 “我必须要出去。”苏木心见她如此,转了口气轻松“你知道该怎么做。嗯?”见她欲言又止好笑捏住她小手“你放心,我的武功都恢复齐整了,连眼睛都比从前清亮了许多。”说罢不忘从幼时一贯的讨好笑“小银信,这世上谁武功盖世啊?” 姐姐!我姐姐!!幼时的银信从来看见苏木心都是高举双手满眼崇仰。 世上谁能妙手回春啊? 我姐姐! 世上谁武功盖世啊? 我姐姐! 世上谁对你最好啊? 我姐姐! 每每振臂欢呼之后,苏银信都会被塞一嘴米糕杏仁亦或小红枣作为奖励,银信深陷回忆,小嘴不觉被塞上一口花蜜莲藕,木心好笑道“快些吃吧,放久了招虫。”说罢自顾摇着一把雪白白的团扇下了楼去。 “天气闷湿着。娘子今日去殿下的山房睡吧。”掌事姑姑正进了园子,看着她疑惑眼神道“书房寻常是不许进的,可是殿下走前吩咐的,闷暑滚雷时候,娘子可以去山房睡,青石绝电又能避暑,免娘子惊心。” 木心怔住一霎,好笑道“辛苦姑姑跑一趟,不必啦!我这是多大的孽还让雷追着我跑不成?再丢了印儿画儿的,我长几张嘴能说清楚?” 姑姑听着话中讽意,讪讪住口退了下去。木心扭身看着错落山石里来回巡视的女使,眼中的光在傍晚的余光里坚定起来,她含笑靠近后院的马厩招呼着已经熟稔套马的孩子:“春芽!来!” 甘泉宫里的回廊人头攒动,女眷们拥着戏弄塘中的花锦鲤鱼,鱼尾盘绕摆动,搅着池水潋滟水光,跃动清凉,欢笑嬉闹连绵不绝。只有碧鸾一人闷闷歪在房里好几日也懒出门一步。 “郡主起来吧,奴才给您梳梳头。” “不梳了。”郡主依旧躺着,手里的九连环一整日也没放下“再拆一会就睡。” “您都在屋里呆了好几日了。跟姑娘们出去玩玩儿罢,大家吃冰酪冷碟看花喂鱼斗蟋蟀多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碧鸾翘着腿烦闷,到处都有人跟着!她翻身而下愤懑“宁哥哥为什么不许我去甘泉寺里?!” 哎哟!姑姑揉着她肩头“那皇后娘娘祈福祭拜的地方,郡主怎的老是惦记那处?!” “又不远!去瞧瞧怎的了?!”碧鸾扭身“我也去祈福祭拜,求老天风调雨顺行不行?求我父汗阿娘身体康健行不行?求宁哥哥少管我行不行?” 说什么呢?!姑姑急急叫住她,“虽说这行宫里不比皇宫规矩严苛,郡主也该慎言!” 凭什么就我慎言?!郡主鲤鱼打挺弹起身子,遥遥指着窗外突然气性大发“你去外头听听那些姑娘婆子家的话,不是挖苦宁哥哥宁王妃就是笑话我来着!她们有什么了不起?!”碧鸾气愤难当朝自己膝盖比划着“半矮的雕棠花当宝贝似的围着瞧,笑话我从白兰来的没见识。那卿婷楼里开得比我脑壳还高三分也没谁当回事!几条破鲤鱼上午也喂下午也喂,就为了埋下头来让人瞧瞧谁的花簪新的谁的纹饰好,当自己是山羊比毛色呢?!我算是知道王妃为何懒理那些宫妇,早知这样我也不来了!” 碧鸾越说越气,只将连日来所有的气性一并撒了干净。更干脆踩上鞋快速将自己粗黑的辫子绕上脑后,严厉道“不许跟着我!我高兴去哪就去哪!” 妈妈的苦口婆心还未出口,碧鸾霎时没了身影,追出不过几步远,便见着碧鸾垂头丧气朝着皇帝和太子一行叩首行礼。 “慌里慌张的是准备去哪玩儿的?”皇帝好笑转向老三“碧鸾头一次出门。” 太子接过话头笑得更是爽朗“中原姑娘们玩的小郡主怕是不惯,得跟着咱们去骑马射箭才是!” 碧鸾收敛神色怯怯望一眼宁哥哥朝着皇上讨好“妾身也想跟皇后娘娘一起去甘泉寺里祈福,可是宁哥哥不许我去!” 哦?皇帝侧目“这有什么?” 朔宁王抬眼之间带着些许恐怖的阴沉,只有一霎,便重回冷漠朝着怯怯的碧鸾道“你从来不好好学规矩,冒冒失失再冲撞了皇后娘娘。不许去!” 皇帝的迟疑带着几许复杂停驻,太子急急调停“不怕他不怕他,啊!小郡主要去玩便去吧,那甘泉寺风聚水藏,运气好能遇着仙鹤来歇脚呢!” “不许去!”朔宁王少有的执拗,声音压低却严厉更重“回你房间!再圣上面前胡闹,本王关你禁闭!” 都是一家子人!太子拍着他肩头“你看看你把她吓得!你怎么回事?!正妻你不带,侧室你又凶巴巴的唬她,这是女人又不是让你带兵!”说罢又笑着转向郡主道“罢了我这弟弟固执起来跟你们那牦牛一般,你且熬两天,过两日到了夏褅咱们要一起去寺里。这几天你宁哥哥和礼部一起又是防卫部署又是礼祭准备,乱哄哄的也不方便,嗯?” 碧鸾告礼,带着老妈妈半羞半恼退回房里。太子眼色复杂望一眼凌厉龙威,又速速垂目。皇帝偏斜三子方向沉吟“准备的如何了?” “一切妥当。”朔宁王似是丝毫未受影响,恭敬揖手“父亲安心。” 皇帝与太子对视一刻,一行人缓步离开。 闷雷沉沉,低云按头。朔宁王立于围城之上,指尖揉捻着腰间的穗子,眼色沉寂而决绝。直至身后脚步靠近。 “殿下。”顾北揖手,微顿一次头,长吸一口气“云中真人也安排妥当,夏褅午后,旱雷矍铄。” 主子声色不动,只细细远眺山郊外的三五人群,带背篓的晏缈格外显眼,唠唠叨叨得烦着焦躁的南弦,没过一会儿,两人彼此嫌弃着唇枪舌剑变成了拳腿之争,甚至挥着手里捡来的长虫互相打闹,引得众人笑成一片。 顾北却无心细察,只关注着墙根下监视自己的两个护卫。 “你说。”朔宁王不知何时偏过头,却依旧将视线钉在捉蛇的几人身上“苏玉能安分呆在府里嚒?” “您的意思……”顾北有些错愕的拉回神思,继而警惕四下,带着惊惶转向主子的眼神“不会吧……” “倘若她在。”朔宁王终于将眼色抽回,认真“你说她会怎么选?” “但凡与医家无关。”顾北垂下眼皮,声线再低“王妃本心并不愿被朝廷牵涉,更不会插手。这与医者名誉和仙草阁的隐遁都百害而无一利。” 朔宁王嘴角微垂,露出失望神色,扭身回避实现,许久感慨“连你都看得出,她根本就不想在意我。若非医者地位岌岌可危,她连出现在我面前的可能都没有。” “属下失言。”顾北的歉疚被直直无视,他再抬头,只看见主子背着他,一步步进阴影之中。 另一方的太子在走廊伫立许久,忽而意识到什么猛然扭身进了房里,拐角处来的宫人急急随他闪进内间。 “你可瞧仔细了。”太子面露凌厉,“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敢胡言,本王砍了你!” “奴才不敢!”那厮速速跪下叩首,摊出右掌“奴才不仅看见,还细细查过,整整十桶黑火药,全数放在甘泉寺的佛像下。朔宁王屡次三番私下遣人找那真人,还学着一套引雷诀。” 话音才落,皇帝大踏步而来,引得一众惊惶下跪。 “都让你探听好了,你还等什么?!”皇帝越过战战兢兢的太子坐下,冷讽“把你这三弟弟早日下狱是正经。” “父亲!”太子齿间打颤“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孩儿始终觉得,三弟弟痴莽,也都是为了爹为了朝廷为了咱们一家人,他断不会有什么歹念。” 话都让你说了!皇帝摊着手“从你弟弟丢了几车火药开始,你就明里暗里朝朕传递消息,摆弄到今日局面。”他有些费解看着地上的孩儿“太子担监国重任,你是不是太闲了些?你若觉得贱家在北地受了委屈,你便亲自去北地历练几年,如何?” “孩儿……”太子陡然红了眼,拧巴住心肝委屈“孩儿心疼弟弟,亦忧心父亲,不想兄弟生隙,更不愿父亲……” 够了!皇帝拧紧眉头点着他额前“这么多年了,连老四都长大了!”他俯身凑近“安分。你何时才能学得会?” 公公亦步亦趋跟上皇帝离去的步伐小心讨好“皇上息怒,孩子们闹闹脾气,总会长大的。不如圣上移步丹房,去瞧瞧玄王殿下的丹鼎如何?” 皇帝长吸一气,改了步调,上了辇依旧心口沉闷。公公思忖许久,一边走着一边靠近“有了云中真人从旁协助,这固生丹药指日可待……” “你说老三是怎么想的?”皇帝换个姿势摁着眉心“太子是什么秉性朕再清楚不过了,可老三,他常年不在身边,看起来灰身泯智,清静六根,但并不该以常性推断。” 嗐!公公好笑“朔宁殿下长在淑娘娘身边,皇上还能不清楚淑娘娘?再说了……”公公凑近“丢的东西,太史令早就给您找回来了不是?” 皇帝遥望山间青烟,轻抚微白胡须,是啊,眼下最重要的,是老大的丹啊!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三章 行宫生变数 城门口毒日当头,热辣辣的将几只带翅虫儿烘得干晕,呼呼啦啦坠下滚烫的石子路上,扑腾几许,不知死活。古朝言于守卫处的阴凉下守候许久,终于见着一匹赤兔马快步由内朝外奔出,只留一阵砂石灰土。 “木心!” 正逢午时,守卫仅剩二人,除了古朝言,另一懒懒靠卧,眼神半眯。木心正驾马,听着那声唤原不想理,却突然惊醒似的拉住缰绳,提着马儿喘息扭身回望,居高临下冷笑“城守好眼力啊!这也能认得出我?” 古朝言迎着烈日仰头,木心的对襟窄袖水纹衫和一件木槿花暗纹镶边长裳,在一双皮靴搭配下格外显眼,一眼便知是长途之备。木心虚眯着眼看着他的静候长叹一息,翻身下马随他去了斜角一侧。 “古大人等我许久,又有何指教?”木心不耐烦卷着马鞭“是太子教你来的还是他叫你来的?” 古朝言望着她通红双颊更是无奈“暑气上来了,你胡乱跑什么?” 木心闻言好笑抱臂“古大人难道不是巴望着我早些来,好递话的嚒?我再不去,人家可都要回来了。” “别去了!”古朝言下定决心认真望着她的眼睛“听话!” “整整五车的火药埋在那处,你让我如何假装无事?”木心忆起太史令眼角眉梢的嚣张“你身为臣子,还要我一个女子来教你这些?” “火药早就运走了。”古朝言压低声音凑近“太子引你去,你觉得是为什么?” 木心凝视他的眸中恳切,心思一霎纷乱,低头“固生丹药将成,太子已动杀心,我若不去,他会破釜沉舟的。” “由他们去闹,去抢……”古朝言不自觉狠拧住她的手肘,就像掐住她的执拗“天下大乱,我护着你。” “语芙即将临盆,你要好好保重。”木心苦笑一次,从他掌中挣脱“再说了,我也不傻,怎能由他股掌拿捏?” 木心!! 苏木心将要上马,忽而顿住半晌,扭身回来双手捏住他右腕,极尽平复,垂目低头“朝言,如果,将来,你……你见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木心。”她勇敢抬头对视他的焦虑“你也记得,我原初,是真心的。” 不等他答话,木心快步飞奔而去,驾马直出,迎着烈日和热滚滚的夏风,留给洛阳一个决绝背影。 太史令的驻颜术虽留住了容貌,可痛楚难忍。目不可视光,鼻难嗅万物,心绞骨裂之痛更不必说。蚀心菇缓痛却难控毒性幻视,先章后便是最好的例证,所以落雁衙筛出能抗毒的体质送去皋涂山炼化。 南弦听着顾北淡定自若的话语,将记忆拉回皋涂山上的惊魂,喃喃“雷劫丹?皇上相信那些捱了毒菇子的兽人骨灰能延寿续命?” “太史令确实因为用了那些骨灰才顶着这张面皮活到今日,否则日日苦痛早就一命呜呼了。” 南弦夸张咧着嘴摇头“如此日日煎熬,换做是我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 “皇帝自然不能受这样的苦楚。所以云中真人在助大皇子炼固生丹。期望能将骨骼和肌体异化,经得住时间的磨搓。” 南弦长吸一口气感慨“太医在这一计划中频繁阻挠,不以为然。所以,皇上和先后才如此不待见医者?” 顾北沉默点着头,片刻才缓缓“太史局测算,今夏,可成。” 成不成的,与我们何干?!南弦翘起腿啃着一只青果“有仗咱就打,没仗咱就守,谁当……”话音抖停,南弦猛被果肉噎住一口,近乎将肺咳出来,猛喘两口才回神“那太子怎么办?他……”南弦四下环顾“咱爷呢?” 郡主房中气氛尴尬,碧鸾鼓着小嘴盘在席上,座下是幽然品茗的朔宁王。 就为这个好几天不吃饭?朔宁王冷哼压低身子“不如你告诉哥哥,甘泉寺有什么教你这么牵挂?”他略有沉思撑着胳膊“除了去跟景纯传信,苏玉还游说你做甚么?” 我……碧鸾一惊,鼓在嘴里的一股气腾的咽了进去,干脆悻悻倒下破罐破摔“宁哥哥这么厉害,还要来问我嚒?” 你是个公主!朔宁王陡然冷了眼色“学不来苏玉。”他耐着性子坐上凉席“单说溜门子,苏玉能在王宫进出随意,能化名万千,能在山中日行千里,在本王眼皮子底下翻覆生计;你却连从甘泉宫走去甘泉寺的本事都没有,你听她的作甚?!” “本事我是不如她,可我有骨气。”碧鸾原本就大的眼睛瞪得如同耗牛“你再激我也好,我偏不说。” 朔宁王面色未改,漠然道“能让你偏不说的,不过就是拓跋鸿了。”他神色渐渐笃定“甘泉寺给贡驿后军做接骨跌伤的大夫行来送往,想是消息灵通。” 你……碧鸾气的发怔,眼泪不自觉便淌去下巴。 朔宁王好笑冷哼“本王随便猜猜,这就是了?”他直起身子头也不回朝外,声色极冷“子时过后换身衣裳从小门走。你捎带告诉拓跋鸿,顾北那笔账本王还记着,他若敢擅动,本王亲自去取他首级。” 朔宁王将将踏出门槛便撞上拐角而来的二哥,太子见他独自一人亦喝退了自己的随从调笑“天都要黑了,弟弟不宿在这儿,是等夫人呢?” 今日的三弟弟似是心情极差,连面上客套也未有,目不斜视的错身而过,引得太子顿在远处挑起双眉与侍卫意外对视。却不过片刻,朔宁王扭身冷冽,靠近他面门正前方几许无可发泄的愤懑“你到底想怎么样?” 太子的得意和狡黠溢于言表,耸着肩拍在他胸口,又强揽他进了房内挑衅道“长情。不适合做咱们家的孩子。”说罢又无奈摊掌“父亲不用丹药时胸闷,用了又喊心绞,过两日去寺里,咱们兄弟替父亲多积福祝祷就是。嗯?” “你是太子。”朔宁王冷眼撇过紧闭的房门回身“急什么?” “谁想做太子了?”太子惊讶瞪圆眼睛,举止夸张压低声音“嗯?弟弟想做这个太子吗?” 朔宁王冷讽“天下你占着,大逆不道却要扔给我。” “老爷子的丹要成了!你真眼睁睁看他万寿无疆嚒?”太子恨铁不成钢拍着他的肩恨恨“咱哥俩!咱哥俩有什么仇要被他摆弄权衡?!如果不是他,我该有多好的娘多好的兄弟多好的……”有些疯魔的太子此刻红了眼“我不想继续当个无望的玩意儿!我每天看着那些讥讽我的朝臣和官眷,我都觉得恶心!!”他气急败坏原地转过一圈凑近三弟弟压低嗓门“你要跟我这样莫名其妙的斗一辈子嚒?他在这世间长命百岁了,咱们兄弟将来可是要去见老祖宗的!你清醒一点!!” 朔宁王的漠然在消退,委屈和松动还是逐渐溢出。太子抓紧他的臂腕笃定道“我太了解老爷子。老大熬出了丹就得死,你我不趁此时,还待何时?!大哥知道你的性子,你不喜欢掺和家里,将来你愿意去哪就去哪!东南西北你带着你的阿娘和小医女锦衣玉食逍遥快活我不管你!” 狡兔死走狗烹,朔宁王将眼神幽然转回“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信我你信爹吗?!”太子夸张的放大自己的愕然指着天“我不怕你要这张龙椅,你若愿意要,哥哥带着安歌去做逍遥王行吗?!!我咽不下这口被摆弄的气,你呢!!等爹像太史令一般只能残喘人间独活的时候,你以为你能保你的小医女几日?!” 朔宁王猛地提住他衣领咬牙“一旦点火,咱们都得完蛋。” 谁让你真的点火了?!太子摔着袖子,他凑耳低声“真人早有预示,皇帝所患,皆以气为主。他日日躲避国事就是为了休养静心。你我兄弟若不能如他愿左右制衡,而要……”太子的冷光里凶煞顿涌,继而嘴角抽搐,近乎将牙咬碎“只要一回,坏去数十年修为,缠绵病榻……” 烈日席卷着燥热将木心面颊上的汗珠烘干再逼出,黏腻着周身,木心狠擦一把定睛再望去,前方十几黑甲骑着高头大马列在路边,金光之下熠熠生辉。虽是甲胄护着大半张脸,木心亦能察觉那几十道灼灼目光的追寻。 呵!木心无奈冷笑,拨转马头,未有耽误一刻奔上坐环的大道“驾!” “那个人……” “不是!”阴冷声音将几十道视线挪移“那个方向去不了甘泉宫!”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四章 引蛇出洞来 溪水潺潺翻着金光,木心探手湿帕,将那金色打碎,胡乱抹把脸,又贪婪将那抹清凉延续进脖颈中,暑气太重了。她牵着马默默移进林中阴翳,又从搭袋儿里取出一口干粮。潮闷的空气似是将那口面团儿熏出些异味,更没了胃口的木心嗅了嗅将它扔去给了林里的鸟儿。 四下野静无人,木心褪了外衫,挽了袖子,任由阴凉缠绕进发烫的肌肤。她从腰间摸出那盒香粉搁置在布满青苔的岩石上,没一会便有数条碧翠小蛇匍匐警惕蜷曲靠近。 “我都快分不清幻视和现实了。”木心苦笑随手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着青蛇试探“你们,是不是要引我去郧阳啊?”她无奈看着交错缠绕的小蛇故作严厉“我可是撇下夫君不管,跟你们乱跑,要是在郧阳看不见我要见的,你看我不把你们通通扒皮摘胆!” 蛇群焦虑四散,木心亦懒懒起身拍着小腿上的尘土“来了来了……” 黎明曙光初乍,朔宁王石像一般卧在席上,熬红的眼睛一夜未闭,终于在鸡鸣时分缓缓转向步入内间的顾北。 “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顾北看出他的思虑坚定道“殿下安心照计划行事便是了。” 真的不来啊?朔宁王长吐一口气似是安心又似是失落,果真自己的安危在她眼里不重要,朝廷的形势翻覆亦不重要,除了医者,万事万物在她眼中都是过眼烟云。想到此处,他心底沉沉,竟生出几分困死心思,倘若自己真的与全家覆灭此地,苏木心会不会为了他落几滴眼泪,生几分悔意? 自然不会!他自嘲转向灰蒙顿开的天,一个十岁开始便蒙住江湖双眼的人,一个在荒漠种红花的人,一个奔波尽瘁,为了医家世人放弃性命和贞洁的人,哪有儿女情长可惋惜?她的冷漠像极了父亲,撇净一生羁绊追寻自己的执念,甚至顾不上别人的死活。 可苏木心比父亲多了几分温度,对古朝言的宽容谅解,对苏银信的溺爱周全,对碧鸾的疼惜照拂,甚至对顾北南弦的温和体贴。他的脑海里映射出苏木心夜晚的怯怯警惕,回忆起她朝自己瞪落的眼泪,想起她躲闪的目光垂下的眼帘和不知所措咬紧的下唇。那些温度从未给过自己分毫。 他的手指搓捻过一夜的穗子已经有些卷曲,她愿意嫁的,兴许从来就只是江湖上那个惩奸除恶的幽灵杀手,多讽刺。一个救人的医者在心底崇仰着一个杀手。可相较之下,被她摒弃的皇子才像是真正的笑话。 “圣上马上要去甘泉寺里。”顾北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气性望着他的呆滞“您能不能暂时把女人放一放?”他举起手中的锦袍要伺候他换上,却被主子横斜一眼。 “你说我被烧死,她肯不肯来?” 顾北终于磨尽耐心将手里火浣布掀去他胸口,扭身出了门“自己换吧!” 此处的山峦地势并不险峻,满眼的郁郁葱葱,山巅云雾缭绕,木心循着一块鳌头似的石头朝山顶爬去,一个半人高的山洞赫然显现。洞口荆棘杂草横生,可期间几簇落倒方向依稀可辩长虫游走之迹。 木心没有贸然进洞,而是举目远眺四下观瞧一番,半人高的灌木丛间青灰色在苔藓之下依稀可辩,木心再攀两次,竟发现山中隐匿着这样破败倾塌的一处旧石塔,石塔入口已经风化堆杂,可是却明晃晃的有了人的痕迹。木心咬咬下唇,紧了紧腰间的鞭子,再检查一次胸口的包袱,将自己的一支木簪插在入口处,猫身钻进塔中。 摸黑行进十数丈,窄口豁然,方向依稀可查与方才的山洞相连。木心悄然换着呼吸,洞中空气顺畅,却夹杂着腥臭。木心摸出一兜夜明珠疑惑着流动的气流为何还有这样闷酸气味,味道中有鱼腥有腐尸体甚至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铁锈似的死冷气。 果真,微弱荧光下,有残全不全的人类肢体,有仅剩毛皮的野兔豪猪甚至狐狸,木心换手提着夜明珠,右手摸出短刀,警惕踩着腻滑和血腥步入。 脚下滑动的声响似乎吸引了什么,其中一个石门忽而传来微弱且急切的求救。 “救……救……救……” 木心疾走两步,推开那杂石堆成的门扇,眼前一幕震惊不已。 石洞头顶透出石隙微光,轻轻楚楚映照着蜂团成群的蚊蝇,蚊蝇堆中三十个骨瘦的男男女女,他们无一例外被铁链吊在石洞中,不知多久:有的已成腐尸肿胀,有的已成皮肉脱骨的残体,有的还在低溅着布满虫蛇的血点尸油,只有最中央一人,瞪圆的眼珠近乎从骷髅似的眼眶里瞪出来,他大张着嘴,不知用哪个部位干巴巴的发出“救……救……”的痴音,全不像是活人,而是死不瞑目的尸体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存在的灵魂。 即便是收多了形形色色遗体的苏木心,也在此情此景前崩溃了防线,捂住胸口扯下蒙布便疯狂将肚里的一切呕了出来。低头呕吐的一霎,萤石滚落散开,滑至石底,将本不太清晰的石坑四方照亮,俯身的木心才见那三十尸身正下方有一巨大石坑,坑中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游走缠绕着各色蛇虫,厚厚堆叠着不见石底,还有许多长虫勾直了身子,长大饥饿的毒牙,接着顶上尸体脱离的皮肉和滴落的血。木心头皮发麻,胸口又忍不住干呕不止,腥臭味从这里疯涌而上近乎将木心的理智全数扑灭。 木心转身跑出数米,将脸埋进掌中狠狠揉着,“冷静些,冷静些。我可是苏木心,什么是我没见过的。”她强迫自己回忆着从前见到过溃烂的脏腑,被啃噬的肢体被熏黑的白骨“这不算什么,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她勉强吸入着腐臭气息平复逐渐崩塌的心。好似已经冷静些许,木心再迈两步,脚下一趔趄,定睛一看竟是半只胳膊,那手指似乎还动着。 木心俯身,悄然凑近,再次大惊失色“温伯伯?!”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五章 水落而石出 草屋外的木心焦虑张望,近乎望穿了眼睛,终于盼来了晃动的人影。那人赤裸双臂,仅一件汗衫,左手提着高摞药包,右手领着用草绳绑扎实的瓦罐,瓦罐上还摞着两只碗。右腋下还夹着一个青红土罐,仿佛水洗一般淋漓大汗,通红的脸上却藏不住笑意。 “多谢!”木心俯身告礼又急急接下他手头上的东西。搁置在地又从包里摸出些盘缠“辛苦您。” 那山民似是有些过意不去推诿一番讪讪“要不,我再帮您打两桶水上来?” 也行!木心忙得脑仁发痛,用手掌呼呼闪着风,手脚却急急在搭好的简易炉灶上点了火。 “要不,去我家吧?”山民左右环顾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你一个人在山上……” “无妨。多谢大哥。”木心扭身示意草屋里的老者“他骨头断了,不方便移动。往后再叨扰您。” 那山民犹豫一番终于点点头,一步一回头的下了山。 煮上了药,木心才松口气,望着开始暗沉的天点了几只火把茅屋插在四周。扭身进屋便见满脸泥泞的温老伯已经坐起了身子,拖着残腿气哼哼模样。 “谁让你来的?!” 木心不答,只拿帕子替他擦着脸,被他恨恨挣脱,呸掉舌上含的救命药丸,自顾拿去手边一碗冰冷米粥一饮而尽。 “死丫头我问你话呢!” 眼见他回了些气血,木心才站起身子侧斜小脸睥睨“药谷子里健步如飞内功深厚的温老爷子,传言能让‘百兽飞魂’。”她眯起眼睛凑近他断裂的那根肋骨“谁把您打成这副模样的?”不等他破口木心便长吸一口气仰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淤肿我一瞧,哎呀呀,怕不是被山里野蟒给了一尾巴?!”她啧啧摇着头忍俊“还‘百兽飞魂’,原是被飞了魂的。” 你…… 见他疼的一激,捂着伤口气急败坏,再想着垂暮之年还四处奔走,木心只得正色扶他靠好再伺候两口茶水责备“您今年贵庚啊?我说了多少次了,您不能自己个儿胡跑!你瞧瞧伤着了不是?趴了几日了?怎的不发信儿呢?山下就有茶馆儿,你但凡发个信儿,也不至于。你看看……” 行了!温伯伯吹着胡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那个夫婿让你来的?!” 木心惊异瞪大眼,狐疑将眼珠转过两圈,只得老老实实道“我说实话,您也得跟我说实话。”她摸出香盒“这香粉里许是融了一块蜃珠之类。我总有蛇影幻视,可信儿却不曾有过。我追着蛇行之处来的。” 温伯伯讶异凑近香盒,沉沉许久才道“恐是蛇石,越族人的。” 究竟什么是蛇石?木心费力撑住头“是蛇腹中的结晶吗?就是冬眠含泥,出蛰而吐的那枚?” 温伯伯摇摇头,耐心“越人崇仰腾蛇,蛇王修炼百年,额前可结明月之珠,也叫灵蛇珠。有人认定这珠子可解百毒,也有人说这珠子是万毒之首。其实都不全对。越人祖先曾记载这灵珠好似一本画册,能将记忆留存与期间,可没人真的见过。唯你可见灵珠幻视,可想这是冥冥注定的。” 注定什么?木心挑起一眉,撅起小嘴横瞥。 注定得死!!窗外忽然黑影旋来,一把镰刀打飞窗上木框直奔木心而来。温伯伯眼疾手快,将手里茶盏飞速甩出,与那镰刀弯处清脆擦过。木心仰身躲避,腿上飞旋将另一瓷碗朝窗外踢飞。 “温……”木心还未喊出口,便被凌厉阻断。 “不用你管我!”温伯伯抽出墙边柴刀,依旧卧在床上冷静“自己走!” 那怎么行!木心气哼哼回身“天黑了!您不知道我夜视不好?!我一个人可不得摔死我?!” “你跑出来时思量什么呢?!”温老伯不甘示弱,举着柴刀骂骂咧咧,却乖顺由她搀扶起身,忍痛要朝外走。 木门被撞破,木心抬眼见白日那山民举刀直面,口中却鲜血顿涌,再定睛时,那人扑倒在地,露出背上三只箭翎。 来不及看清救人的是谁,木心急速旋身将领上蒙布挂在鼻梁。温伯伯横眼靠在柴房上,甩着刀儿朝不远处的领头潦草告礼。 “我们在追缉境内的越人。”那领头示意周围的弓弩手收了弓“把他拖走!” 木心还未回身,周遭一干人等拖着那山民霎时消失不见,仿佛可以避讳着什么。羽卫?木心不可思议将老伯搀进榻上。警惕朝外张望一番。自己跑来一遭,怕是又瞒不住他了。羽卫什么也没问就溜得没影,用脚想也是认出了自己。 温伯伯知道再难瞒她,便在她回身一刻自顾自道“是朔宁王的人吧?”他冷哼长叹“你那夫婿,算他是有心的。” “越人为何要我死?” 温伯伯摸出那枚木凤翎举刀她面前“咱们家的图腾可是重明。” 那……又如何?苏木心冷着脸,等着他将瞒自己的秘密全数倒出。 “鸟儿抓蛇!” 荒谬!!!苏木心勃然大怒“您当我三岁嚒?!” 不怪你!怨我!!温伯伯终于垂目羞恼“你师父有个好徒儿,我却教出了个孽徒!”他长出一口气却又万般不甘愿“学什么不好,偏要研究驻颜之术。从前只是山谷鼈,她将蛇毒种在自己身上层层蜕皮妄图留住美貌。心术不正的虚妄之技怎能长久,毒发苦痛不必说,更是走上一条邪魔歪道。” “毒发之时就去挖菇子吃,结果药性难控。就筛出能抵御蚀心菇的兽人,送去做雷劫丹,用以压抑自生的毒性勉强续命?”木心顿愣着接上话,转脸讥讽“您那徒儿是不是叫阮钰来着?” 温伯伯颓废之中伤心再起“入了身不由己的王宫更是疯魔一般。既留不存肉体,便想借壳续命。蛇石的幻视不同于蚀心菇,蚀心菇虚张了实景抑或重现记忆,可是蛇石……尚且未有人试炼。不过我记得,她从前曾试着将山谷鼈未成行的蛇丹熏化给一只孔雀,那鸟儿睡了三日三夜醒来便不再振翅,改而滑行,吞食山鼠。不知是封固了雀鸟原有的秉性还是替换了。总之与她不换骨却能脱胎的奢望如出一辙。那时我便知道,这孽畜没救了,再不赶走不知要生出什么邪门来!” “先不说这她如何来的这外门心思。”苏木心费力揉着太阳系,猛地抬头“她招惹我做甚么?” 温伯伯扶额“我原也觉得巨鸟吞蛇的传言荒谬,可如今看来,也是无风不起浪。”他万般焦虑握紧木心右腕急红了眼睛“孩子。你不能再出事了!你要是有个好歹,我更对不住老苏头了!” 看着苏木心拧紧的眉头,温伯伯捂住双眼“你十岁管家,越管越大,我看着你嫁进皇族,看着你靠近她,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你,你叫我……”说罢竟失声呜咽。 您哭什么啊?!她责备无奈“肋骨不疼了?”木心安抚着温老伯微微颤动的肩膀“您的意思,她老得不中用了,想续用我的身体?她偷了山谷鼈,与之炼化百年,将把她的记忆像蛇石一样封存再转进我的躯体中?”她不可思议瞪圆眼睛“我就不甚荣幸成了她眼里的天选?就因为……”她忍不住哼笑出声“因为我是阁主?” 温伯伯瞪去一眼叹息“阁主哪有这样好做的?你随着苏老头儿尝了多少药服了多少草?旁的人谁可如阁主一般不侵体质?!” 苏木心此刻的心间好气又好笑,没有恐惧只有一股悲凉,她眼前浮现朔宁王看着自己时的复杂眼色,继而低头侧目“朔宁王追杀越人,却是为何?” “她游说越人,说越族将有灭顶之灾,皆因重明而起。闹得越族人与她为伍,助她修炼喂养毒蟒,帮她四处找寻重明痕迹。”温伯伯缓缓神思“我去皋涂山遇到过越人,他们说,在落雁衙里,有两个人的梦中都出现了重明。” 他的梦境里有重明鸟?她暗暗心惊忽而忆起自己那只仅有鸟头的萃浆缸子。木心余悸颤颤,遥指不远处的山洞“那洞里吊着的……都是……他干的?” “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保你,他算是救了老身一命。”温老伯捏着木凤翎若有所思“你用的那条是雌的。还有一条雄的,前两日被我在洞里堵上熏死了。自己受了伤,还以为这条老命交代在那处也算顶了你的命数能救你一救。偏偏你就出现了!” 我不会死在这的!木心冷冽扭身“我的命谁顶了都好,偏不许她顶了去!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打我的主意!”她再旋身便成忿忿姿态“你们都知道,为何瞒着我?!” 温伯伯苦恼摁着太阳穴“我说给你听,你可得冷静着。” “我听着!”苏木心正色“您说!” “这孩子越走越偏,一半是鬼迷心窍,另一半便是蛇毒之毒,痛苦难捱。你师父……” “我师父就去种了那个该死的秋月白!!”苏木心腾然跃起,声线陡升,近乎尖叫,偏又瞥见温老头懊恼至极的羞愧,只能强制冷静,默然调息平静心绪。 “木心。”温伯伯白首低垂“是我老温头对不住你们。”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六章 爆破映苍穹 苏木心不忍,无奈转了口气讨好“另一条山谷鼈也没有了,您扔哪了?那蛇石呢?” “自是扔回坑里。”温老伯轻抚在胸口:“你看到的那个毒坑,原就是大虫修炼处。” “不就是口饭碗嚒?”木心忿忿“你们药谷子何时学着虚张声势了?”她比划道“我瞧一眼就知,那养成的大蟒,又得出毒性,就摁在那处喂毒虫,活生生把人家弄出个几不像来。这越族人既有崇仰,却不肯顺应天性,为图腾改天换命,蠢笨如此不怪会被人家利用!” 在皋涂山上,苏银信说她见过一只大鸟,被一个越族人听见,险些将她卷了来。苏银信发现越人和山谷鼈都被我那孽徒操控着,竟要去杀她!杀她又有何用,只有杀了这些个孽畜,才能断了皇帝老儿的长生梦!皇帝没了长生,天下才能摒弃那邪门歪道的追循走回正途。 我怎会不知?!苏木心长叹一气“草堂里来求仙问道的越来越多,能静心学医的近乎没有。”回想起苏银信这几月奇怪眼色,她没来由上了气性“你那糟心的徒儿险些将我徒儿带拐了去,丑化我可放在前头。我尊您敬您,可您那徒儿……”她偏斜眼色规避一阵又转而正视“她早早被除了名,背弃师门,推波助澜了皇帝的长生之计,困住景纯哥哥,又想利用越人来害我,我定是不会饶过她的!” 苏木心托着下巴呆呆看着窗棱外的月亮,扭身对着已然眯住眼睛的温伯伯“您知道嚒?她,抢了五车的火药,埋在甘泉寺里,准备了结一切。以此邀功求我既往不咎,让她名正言顺回阁里寿终正寝。” 什么?! 温老头犹如垂死惊坐,猛地瞪大眼睛,将皱纹都撑开半许“你可不能糊涂,弑君之事非同小可……” “三殿下不会这么做的。”木心眼底淡然而笃定“我相信朔宁王。” 轰隆———— 甘泉寺中一声巨响,琉璃瓦顶冲出一股炙热巨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震动,滚滚浓烟犹如沙尘铺天盖地,猩红火焰妖冶四起。成片的坍塌和碎裂接踵而来毫不留情砸向惊慌失措的僧人和宫人。 “殿下!太子殿下!!”侍从遥遥本来,灰头土脸俯身“皇后娘娘,娘娘她……” 太子瞪圆眼珠一把将他提起,猩红的眼睛怒吼“我娘呢?!娘呢!!!” 朔宁王从护驾的私下警惕里扭身朝向圣驾“父亲先行移驾。寺中防卫不力,元熙难辞其咎,皇后如今失踪,孩儿带人再去……”话音未落,太子的拳头不偏不倚直直顶上右颧骨。 “太子息怒!”南弦俯身拦在其中,替主子挡住接下来的拳脚相向。 “你可比本王想象中要狠得多啊!”太子咬牙,狠命踹开南弦提起弟弟的衣领恨恨“你真敢点火!你怎么敢!!娘有闪失,本王教你……” 南弦起身用双肘压制,急切“太子冷静些。那寺中火药是为玄王殿下存留的,起火缘由不明,殿下不该如此怪罪朔宁王。”见他难听一句,南弦急急回身朝着圣驾叩首“皇上明察!此事当真与我们殿下无关。” “你闹什么!”皇帝怒斥话音未落,另一边雪女疯跑哭泣而来,趔趄滑跪在太子面前,捂着熏黑的小脸,连泪痕冲出的沟壑都覆着灰土。 “皇上!太子!!皇后把自己锁在寺房里不肯出来!!砸都砸不开!皇上!!您救救娘娘!!” 我娘?太子惊异俯身“我娘把自己锁在里面做什么?!!” 朔宁王蹙眉扭身,朝着雪女指示的方向快步。太子回神,随他一道朝狂奔离去。皇帝稳坐在烈焰烘出的热气中,眼神复杂远望齐步奔走的两个儿子。 “娘!!娘!!”太子狠命砸着牢牢紧闭的房门,房梁上的火串时不时掉落,熏得人睁不开眼! 走!走开!!房里传来女子嘶声力竭的怒吼“你走!!不许再来了!!” “门被香案抵住了。”朔宁王冷静朝向呆若木鸡的太子,果决道“去看窗子!” 兄弟二人协力扑向窗扇,没一会便将窗棱砸得稀烂。 “我救人,你去开门!”朔宁王撑着南弦翻进窗里,扭身对着太子“你去门口接应。”说罢带着几人迎着团团黑烟翻身而入。 屋内早已漆黑一片。南弦凭借着盗侠摸爬顺瓜的经验,随着墙根摸索着发力推开阻门的案几,踹倒沉沉龛笼,太子伙着几个宫人再使力撞开大门。浓烟滚沉扑面而来。 “三殿……”南弦才刚张嘴便被呛得满鼻酸楚,望着烟尘百爪挠心。咬牙跺脚再要带着侍从们朝里钻,房中轰然再起。气浪直直将几人推出数米开外。 晏缈和顾北胁从随行大臣和家眷转移,听着爆炸声二次响彻,近乎呆滞。 “随从们苦苦哀求,娘娘就是不肯离开。”唯一醒着的中年和尚颤颤伏地“三殿下强行带离时,娘娘就……” 龙颜震怒,那和尚只得如实“皇后娘娘将手边落下的火木扔进一只半开口的错金银铜鼎。不知为何,那鼎就……”和尚伏地再拜“佛祖保佑,这寺房下有个地库,弟子也是被摔进地库才保住一命。三皇子舍命为人,定得神明庇护。” 朔宁王迎着扶柳微风拾级而上,绕过回廊穿进卷着荷尖的池塘,一路清幽无心欣赏,只顾着亭里摆弄木格的女子。 双层木格交错形成同等大小的孔洞,一把珍珠从掌心脱落,有的穿孔而出,有的坠坠卡住。木心摩挲轻摆,将几斛珍珠分类归置。 “最好的海珠要给阿娘供去佛堂;还有小一些的都送给郡主,碧鸾跳舞的时候缀在身上……”许是忆起碧鸾曾经在府中随着胡琴旋动惊鸿,木心脸上甚至泛出莫名激动的神彩,竟分不清那是谁纳进来的侧室。她头也不抬的继续吩咐“还有些成色好的,有的给晏将军府上的姑娘们做了生辰礼,剩下的赏了府里有功的丫头。再次就拿去磨作珍珠粉……” 适才发现来的不是银信,木心急急起身告礼,慌乱收拾出一个坐儿来。 “娘要用的会另外送去。”他拈起其中一颗在食指和拇指间摩挲,却将视线转向木心的珠钗“这么多珠子,挪不出一颗给你戴?要用假的?” 木心恍然取下珠钗好奇“殿下能看出这是假的?” “本王在东境戍守十年练出一双盲目不成?”他面色青冷“怎么?份例不敢收,连一颗珠子都得跟本王划清楚?” “殿下只知鱼目混珠,却不信敝帚自珍?”木心蹙眉,气恼红了双颊,嘟起唇间强忍模样,可爱的近乎快让他笑出声。 偏他强忍着冷漠,木心只得闷闷低头将那假珠子用拇指轻划一道示意他瞧“朝外这一面是沙带鱼鳞。外伤止血,打碎了就能用。”她语速飞快焦急辩解“朝里这面鲥鱼鳞,下火解毒,水火烫伤最是好用的。”木心长吸一口气,转出愤懑神色“这新鲜鱼鳞运来可比珠子贵。光是去掉鱼腥,水解提炼、固形封存都不知要比那蚌珠多废多少工夫。可殿下还是一眼便能看出是假的不是?”她嘟起嘴几分气馁嘟囔“原本就不是珍珠。不喜欢算了。” 朔宁王忽然改了眼色,夺过那珠钗悬停在空中“那我的呢?” “等下次我能做的更似海珠的时候……” 不等她说完,朔宁王拇指轻推将那珠子从钗上生剥下来,无礼扔了铜钗,收走珠子。丝毫未讲情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剩她一人气急败坏。 似乎是被耳后枕骨的痛意刺激,朔宁王费力抬起右手,在一片漆黑中顺着自己额前将食指摸到自己的发冠。即便眼帘沉重得抬不起一次,他依旧用尽全力将发冠上的珠子捏碎在掌中,咬牙捂在自己血糊糊的伤口处。痛意再次凶猛袭来,他亦再次陷入恍惚梦境中。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七章 竟不识正途 温老伯虽然百岁有余,但是体质颇佳,健步如飞追着山兽小虫天年颐养在山中,从来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连壮年男子都鞭长莫及。他吹着胡子气哼哼看着木心命两个轿夫抬上山来的篮舆怒斥“嫌我老嫌我伤了”的。足足拖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肯坐上。 木心耐着性子又是讨饶又是激将,实在没法子只得逼红了眼睛“你也知我是嫁了人的,溜出来的。我再回去还能有我师父纵着我嚒?您再多墨迹半月,要我被人家也休弃了不成?!” 你该!温老伯嘴里死犟“谁让你管我了?!你麻溜的滚回你府上,老夫前日死不了今日就死不了,明日也死不了!让茶肆的人知道老夫坐这个,老夫这张老脸还要是不要?!” 这不过一个藤篮罢了?!木心忿忿指着他断去的那根肋骨“我骑马骑鹿,还坐过宫里的花轿,马车,我都没嫌丢人,您老哪里来的光耀面子?!百兽飞魂受了伤也得坐篮舆下山!” 你你你……住口!看着轿夫忍俊不禁的模样,温老伯越发气急败坏。 苏木心起身拖出柴刀恨恨指向俩彪壮大汉“你们,对天起誓!绝不把这老头儿坐篮舆的事情说出去!要是谁敢透出一个字或是让山下的茶肆药铺子的瞧见了,天打五雷轰!” 两大汉早就等得不耐烦,好气好笑的竖起二指对天起誓一番,顺着木心的示意将顽固的老爷子搬上了篮舆。 近乎快下山的间隙,木心寻到自己的马儿,回避轿夫俯身凑近他腰间的一个药囊,低声“您把蛇石给我。您带着它,会有麻烦的。” 不用你管!你个丫头片子什么都想管!老头狠狠捂住阻止“她敢来?!老夫扫她出门前就说过,再见到她的脸,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温伯伯。”木心长吸一口气陡然正色“您是个医者。”她再要往下说却突然哽了喉咙,许久才咬着下唇,低垂眼帘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杀人、虚言、作假这样的事,木心来做。”她抬起眼认真“木心可以不做医者,但希望天下医者都是干净的。”话到此,她更用力的捏紧那只药囊,却依旧被他牢牢钳住。 小阁主!温伯伯厉声,“你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 木心静伫,牵着缰绳目送着篮舆走远到没了踪影。许久才重回神翻身上马,却在抬腿一霎,摸到腰间多了膈应。 篮舆再走数丈远,温老头敏锐的劝退了两个壮汉,另加了赏钱便一人眯起眼独坐在内。 “主人说不必瞒您,我们是太史局的。”为首的红衫女子甚至坦荡解开蒙面,露出老成的面向“您把蛇石交给我们,我们不会为难您老。” “不给!欸!”老头儿笑得爽朗干干脆脆“老骨头一把,她要不怕雷劫,便杀了老朽。” 苏木心的马才刚踏进洛阳,一顶金丝帷盖的红轿格外眨眼的坐落在密林间,像午夜老林中杀戮完毕的野兽正舔舐着唇角的鲜血。 吁的抽紧缰绳,苏木心面部冷峻伫立原地。 “小阁主你莫忙。”似是能看见她暗暗抽刀的动作,轿子里的女声浅浅笑道“你以为我要去抢蛇石嚒?那是我留给你的。”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苏木心独身走出密林,连马都没牵。她凝固的眸子好似困惑在万丈雪山的尽头,一声声带着恨意的质疑和冷笑雪球似的砸在胸口,让她冰冷而麻木。 你凭什么?!你十岁承位又如何?仙草阁是我十岁的勾画,是我将药谷子和医家草堂并拢合力的!你拜的师父,甚至是我游说他还俗的!你嫁的夫君,是我照拂长大的!你读过的医书你学过的针法多少都是我弄去阁里珍藏传学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是失败了便是错,万一的万一我成了呢? 你陷在这个时代的错里无法自拔,早就忘记了医术究竟是如何?!倘若没有敢于大逆不道的人,医道永远都会止步不前! 苏木啊苏木,你的眼睛里应该是医道的未来!而不是眼前这些蠢货的偏见! 你杀过人吧小阁主,没关系,重明本就吞人。你再想想你和我,有什么差别。” 临了的阮钰死死盯住苏玉眼中无措“本宫才是真正的重明之眼。你!最多就是个逢了时候的冒牌货!” 苏木心第一次行尸走肉般的游离,她尝到了师父所说信仰崩塌的滋味,尝到了怀疑自己的滋味,尝到了万般痛楚却麻木不仁的滋味,尝到了……想要离去的滋味。 行宫里气氛肃杀,热闹不在,皇帝卧在躺椅上半闭眼帘,脑海中一遍遍确认着多余出来的那声炸裂,每每忆起,都会难忍心头愤恨。 公公敏锐察觉那眉间川字纹的锁紧,抬眼吼着跪地的宫人加快手里的玉扇,又快速端上温凉好的山泉,挤出惯有的笑脸“皇上要是醒着喝口水润润喉咙。”可山泉压不住心火,公公开解“皇上别上火,孩子们都是好的。” 好的?哪一个?皇帝靠住昏胀的头,抬了抬被中的手指,即便什么也没露出,公公随即挥手赶走了所有的宫人侍女,亲自接过玉扇搁下,又捧来房间另一头的香炉,小心揭开盖子扇着灰搁在皇帝卧榻手边。皇帝斜目将右手从盖毯探出,二指夹着一只污浊不堪不辩色泽的丝帕,只有绣着的雨燕和般若菊皱在期间,清晰可见。他随意将手指撑开,任由那丝帕蜷缩渐毁在滚烫的香灰中。 “她好大的主意啊!”皇帝咬牙,引得公公惊惧抚住他胸口平复“夫妻数十载,朕竟未看出她敢如此行事?!她以为气死了朕,就该儿子登基了?” 气大伤身!公公哀哀安抚,却挡不住皇帝细细思量起老大惯从闭起的双目,老二按捺不住的跳脚,老三血糊糊的半臂,还有老四蜷缩的阴暗。 “皇上正值壮年。不必心急。”公公移走香炉,又快步回来续上轻风“云中真人和大殿下协力再成,不过数年而已。太史令……” 提到太史令,皇帝忽儿微微抬腕止了他话头,又沉沉闭目睡去。 可另一头的深院中正鸡飞狗跳,喧闹震天。 我是我娘的亲生儿子!太子三天未进一粒米,禅房内外跪满了伺候的宫人们。皇帝早就旨意,若是太子质疑进米水便将他们统统杖毙了去“凭什么本王不能送棺椁回洛阳去!凭什么!!我要见皇上!我要见我父皇!!”眼见嬷嬷快步奔来,太子少有的红了眼睛“我听说三弟才刚好,皇上就许他送棺木回去了?是真的吗?为什么?您告诉我为什么?!” “您是太子。”嬷嬷稳住他的身子语重心长,眼中透着几许心疼,更多的却是严厉“自然应该陪伴圣驾。”见他不再疯癫吼叫,嬷嬷将他揽进臂弯“太子不必多心,三皇子虽是捡了条命,却把那郡主吓得够呛,哭哭啼啼的发疯。皇上也见着心烦,教他们先走罢了。” 不!太子顺着墙带着嬷嬷的身子一起缓缓滑下“父亲本就对我疑虑颇多,母亲此番……他不再信我了。”他木然将通红眼睛转向嬷嬷“他早就知道有火药埋在寺里,只有我还在傻傻的算计人家。娘走了,他所有的恨都会留给我。”太子孩子似的钻进嬷嬷怀中“宫中只有你疼我。” 嬷嬷另使眼色命人将吃食端上,轻抚道“太子该懂娘娘的苦心,她在天之灵才能宽慰。要振作起来才是!”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八章 隔心有浓情 朔宁王府的门前重新热闹起来。姑姑满眼忧虑一路跟着主儿们絮叨“殿下才走,娘子十天半月照例入宫拜见淑夫人,三五日去一次将军府瞧瞧晏四姑娘的腰病,再就哪也不去。银信只在将军府住了半月,四姑娘都能下床走动了,银信就回府里。有银信了王妃更是闷在家里头,连殿下允准出府的日子也不大出门子了。”她颤巍巍摆着手小碎步追上朔宁王“偏就半个月前,突然的就一直躺着,听不进话也说不出话,连着两日粒米未进,信儿也束手无策。我也是又急又怕,又想央人去给殿下递个信儿,又是想去外头再寻个大夫来。”姑姑叹着气不知是着急还是放心“你们回来了,可算回来了。” “你什么没见过?这点事情也稳不住。”南弦皱着眉快步跟上“府里来过什么人吗?” “没有没有。”姑姑加紧解释“都听姑娘的安排,有客来都回了去。只有将军夫人亲自来过一回,送了三十匹青缎子,三十匹素锦,还配了葱倩颜色的纱花,说是宫里赏的,王妃一贯爱这个配色,全数挑出来送上府。王妃留了晚饭,打了些回礼,就回了。” “王妃是病了?” “该是病了。”姑姑回忆着前段时候“心神恍惚,似是听不见人声,也不说话,惨白惨白的就那么躺着,连着好几日,不吃不睡,见光落泪,银信好赖哄了一整日,才勉强换了衣裳。过了两日才缓回些神思,吃了几口米汤,就开始连着睡觉。”她叹息连连“信儿也说不上来,只说大概是被魇了心。我遣人去请了师父来做做法事,银信却怪我招惹娘子生气。我真是……” “王妃原就最不喜欢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南弦接过话茬“以后再不可如此行事。”她看着垂眼无语的姑姑,姑姑越发焦虑得搓着拇指,神情闪烁。 南弦疑惑跟上朔宁王和顾北突然顿下的身影,眼前的园子杂草几乎半人高,爆出了星点花朵的草木无人去收,几棵苍树上甚至有鸟儿来驻了巢穴,已然出现许久都未打理的破败之感。莲花湖虽正是时候却死寂一般,落叶残花任其飘零。“王妃,真的住在府里吗?”顾北愣愣转向南弦。 “那不是嚒?”南弦盯住院角晾晒的一人,那人半披直发,罩着桃木纹饰的外衫,又未好好穿着,半挂在肩头,时不时要垂掉的姿态,可身形却似比王妃高些。南弦再转视线,卿婷楼的屋檐下又有一人闲坐乘凉,头戴绢花珠钗,甚至摇着一把象牙折扇,可却举止粗浮,连妆都未有。 “都给我集合!!!”南弦气急败坏大吼着用剑柄敲击身旁的石柱,院子里似是许久未有这样的动静,犹如冷水进了热油锅里崩炸。没一会功夫,一院子的妆扮奇特的丫头们面面相觑跪了半圈。 南弦开了眼用剑柄呼呼花圈骂了个遍:“谁许你这样散发的?!你!还有你!你觉得这身素些是么?这蜀锦是你能穿的衣裳嚒?!你!喝茶?!你会喝茶啊?!你这绢花是宫里的!你哪里摸来的?!”南弦气急败坏叫骂完一圈重新扭身转向管家姑姑“姑姑每日站在这园子外头望一望,这杂草从里是不是时不时就能冒出些似是而非的身影来,所以您觉得王妃日日都在?” 这……这……姑姑目瞪口呆望着一圈丫头大同小异的远山黛和翠翎眼,一人赏去一个嘴巴,又在嘤嘤哭声里自顾自扇了自己好几耳光。 顾北预感不妙,随着朔宁王大踏步进了卿婷楼中,内房中的被衾甚至都是刚入夏时用的,明显许久都未有人睡过。 满心期许猛地被揪起半空之上,朔宁王屏着呼吸快速推开窗扇。高楼望下去,莲池里花朵疯开得浓艳,配合着落花残叶全无幽雅,可中央的凉亭却很是不同。 幔纱围住的凉亭,火热太阳下只有靠近水面的微风轻轻卷动着纱角。二人下楼快速靠近荷亭。 “你们在园子里怎么伺候的?”顾北横一眼丫头们快速移开话头“莫说王妃还在府里住着,就是没有人,你们也能由着园子这样德行?” “奴才冤枉。”优璇颤颤“娘子身子不好,把我们都赶了出来。不许人说话不许人干活,一丁点动静都会大发脾气。” 朔宁王连鞭子也没放下就朝亭子快步而去,剩下顾北南弦对着优璇发难。亭子外枝柳茂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垂地,悄无人声。他掀起一角,只见她一人静静卧在一张罗汉床上。因为暑气正旺,只一件没袖子的长衫,罩着葛紗外衣,朦朦胧胧露着两只膀子,赤足蜷着,若隐若现裸露出小腿,香腮带赤,双目紧闭。一手搁在腹间,一手掌心摊着悬于半空。一把兰草绢扇和一衾薄荷色盖毯仄卧在地,明显是天热被蹬去了。身边的春凳有两架,其中一架挤挤挨挨摆着一只青白酒壶、一只剩着花露的琉璃八脚,一只青花茶壶,还有一只清水茶缸。另一架上单放着一扇矮架绣屏,那是从内房的床头案上移来的,是她最喜爱的一叶双面。早早听她炫耀那苏银信漂亮利落的绣活,一面绣出黄嫩的银杏舒展,一面是肥青的苏木旺盛,共着一方素锦的经纬,同生两面,夺目耀眼。她日日瞧着,都能生出宽慰暖意,比那妆奁镜子,每日多看不知多少眼。 走之前的忿忿怨气老早被相思缠化的了无踪迹,方才园庭荒乱之迹着实让他心惊几许,生怕她当真一走了之。如今她就愣在眼前睡着,感动安心更似绵绵助推眷恋之心。 挑起的一角是把光亮泄落在她脸上,她蹙眉一阵,星眼微钖,拿悬空的手摸索在春凳上,却只摸了一阵空,拿手背抹着汗气哼哼的勉强坐起来,察觉背后有人,她猛的一颤,打个焦雷似的赤足站立起身。 “白日暑气这么重,睡在这里作甚?”他看着她越发通红的面颊,抬手试探在她额前。 苏玉睡了太久,原本就朦胧懒散,身子也腻腻烦烦的,加之心中许多事情,一时间闷的说不出话来。还未来得及缓缓回些神思,朔宁王好似一件外披将自己挂上她肩头,带着疲惫和压抑许久的想念将她抱紧。 “你那移形换影的招数就不能在我回来前收一收。”他带着几分责备和余悸将她收紧在臂弯间“我以为……” 记忆似是续上了他离开时候的尴尬,木心忽而仰头着急“银信不在!” 他有些无奈低下头,对视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你还在生我的气?”他再俯低身子,极尽讨好“三四个月不见,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我说?” 苏木心有些错愕于他的温柔,甚至怀疑这是梦境里的一刻,顿愣许久也未再开口。朔宁王亦不强求,拿拇指轻轻抚在她停留了困倦的脸颊。 好似从哪里讨来了仙丹,再不然真是自己中了毒,不胜其情的痴了心。那张脸上凝脂玉肌吹弹可破,原本就大的眼珠儿非同寻常的冒出些魅惑来,鼻尖弯翘,牙口里腻着玫瑰的茶气。原本老成冷绝的脱俗之气如今又蒙上一层娇俏亮丽,“你这张脸,似是跟从前不同了。”他倒抽一口气“连身上的味道也变了。” 木心蓦然转着眼珠,似是在思量是不是要解释,如何解释。他看穿似的笑道“你究竟又背着我去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连行宫爆破也不值当你问一句。” 是啊,行宫出了大事。她费力扭转着有些停滞的大脑木楞在他怀中低声“你受伤了吗?” 你不知道?你当真什么也没关心?他终于正视苏木心带着冷漠的困顿,无力凝噎半晌将她重新抱紧在怀中:“没有。” 那…… “那什么?”他温柔扶上后枕骨“那是不是我干的?你觉得是我做的?嗯?”朔宁王的低音里带出一丝笑,“那本王将你留在府里,可算疼你?”顺着秀美的黑长瀑布,他的手掌停留在腰间蹙眉“还以为等我回来,头发就会长回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样子?遥遥回忆起年关里的朔宁王,漠然中带着雀跃告诉皇后他喜欢青月的绿云扰扰,苏木心困惑于期间,亦渴求与期间,她心思沉沉,脑海里再浮现出朔宁王给阮钰梳头的模样。 是睡懵了还是真的病了?朔宁王望着眼睛发直的木心越发好笑亦多了几分忧心。木心听着他低声终于回过神,垂首看见自己一身沙婵睡衣再次羞红了面颊,着急推开他扭身去将地上的长衫拾起套上。 即便来不及收拾妆容,木心还是规矩的拉开距离好生朝他叩首行了谢礼。再见这礼式朔宁王无奈在罗汉床边坐下,二人对视不言,似是等着对方出招,只有自己心里知晓那许许多多的秘密根本无从发问。 苏木心似有委屈,压着眼泪费力抬眼,平静语气里藏匿着急切“殿下捕获的那条山谷鼈,它与主人一道炼化会在额前结衍出一块蛇石。殿下知道吗?” 嗯。朔宁王回避眼神“传闻蛇石珍贵,被越人视作珍宝。” “你把它给了苏银信,苏银信做了新的香粉给我用。” 朔宁王好笑的眼色微微收敛,划着她腮边细腻沙哑道“无论稀松还是平常,我给你的,你何时肯用?赏给苏银信,你兴许还能用上一二。” 苏木心眼底复杂,“这蛇石是一条雌蛇的,它……似乎在找另一条。” 你去郧阳了。朔宁王侧靠在扶倚上笃定推测,又有些惊异道“当真用了蛇石会有幻视。你在郧阳找到了另一条?”他长吸一口气“你谢我可是因为那里的越人?他们找上你了?”他直起身子蹙眉“这么久了,几个越人,羽卫还没杀干净。” “山谷鼈不是越人带来的,他们只是被人利用了。”木心有些错愕看着他毫不在意的杀气,心思又落回皋涂山里永远不再出来的父亲身上“你不去追究培育那山谷鼈的人,却去杀越族人?” “山谷鼈是不是越人育出的本王不知,但的的确确是越人豢养大的。”朔宁王朝后仰靠,嘴角微提“越人先知:若如能逃出神鸟之劫,便能在我朝以腾蛇替换真龙。”他斜目冷笑“这群蠢货养两条长虫便能逆天改命,那本王这十几年的仗岂不是白打了?” 木心跪坐在地低喃“你既知他们先知荒唐,却还认真。可不是坐实了人家的神鸟之劫?” “不一定是荒唐。”朔宁王伸手拉住她右腕将她拉进怀中,顶着她额前贪婪呼吸“你问过本王,心悦的巨鸟是孔雀还是碧鸾,你现在知道了?” “是重明鸟。”她面无表情,呢喃只像是再跟自己说话。 原来是重明鸟。他与她依偎靠在罗汉床中,指尖温柔顺着颀长的脖子勾住衣领将外衫扯去,含笑磨蹭在她耳边“是会褪了羽翼吃人的鸟儿啊!” 重明是医家崇仰的图腾。苏木心乖顺被他按在身下依旧声色不动,甚至几分幽怨“仙草阁成时就……”木心哽咽,“你说谁会是那只重明鸟啊?” 男人游离在裸露肌肤上的白皙柔软,早已没了多余的思量,半覆的轻纱和明晰的光斑落在顺从的曲线上,美的令人窒息。他咬着美人耳垂留下一句“自然是玉儿。”便在呼吸间陡然改换了频率,心脏好似重新回到了皋涂上的惊险绝流之中,让他战栗激动忘乎所以的吸附在她唇舌间滚烫索取。 朔宁王的忘情让他压根未看到苏木心满溢泪珠的眼眶最终扑簌滚落。 她是你的钰儿,而我只是即将替代她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 人间草木心 第八十九章 沉浮各异势 “殿下,王妃。”优璇远远站在回廊外高声“厨房做了消暑的寒食。殿下和王妃用一些罢!” 玉儿?玉儿! 苏木心在他与自己分开的第一时间抽离,快速拾起衣衫归整。三皇子只当她羞恼,好笑环住她腰身“你若不想出去,本王陪你就在这处用膳。” 木心脸颊通红,双目却冷冽,抬眼间坚定而诚恳“木心想求殿下,让我和银信搬去南城的会友斋住。” 朔宁王惊愣一霎,不可思议看着方才才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妻子,“为什么?” “这丫头大了,将来……”木心蹙眉抬眼,又被他果绝打断。 “我问你为什么?”他身子纹丝未动,语气低沉,落寞显然。 木心终于沉沉剖白“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虚起眼睛,凝思片刻不得其解:“你心里就认定,你我生于路人,疏于胡越,清路尘与浊水泥,必定对弈?”他左右踱步无奈“从落雁衙到皋涂山,你我才是入鼎的固生丹。” 面对妻子的沉默,他终于开始承认自己的束手无策,前前后后来回思忖一番,他再次靠近苏木心露出诡异的冷笑“你觉得,本王用火药谋划了一场未遂的杀君弑父。你怕了,是吗?” 怕了!苏木心不知如何整理自己碎落一地的心绪,看着他的无措亦无措顺势而下,正色跪地“木心一步错,步步错。望殿下念着往日……往日……往日……” 朔宁王眼中惊诧而震怒俯身,指着一旁自己还揉碎在罗汉床上的外衣讶异冷笑“即便这是上一刻的周公之礼,下一刻你连‘夫妻情分’四个字也说不出口?!” “求朔宁王成全。”朔宁王妃行着最标准的宫中叩礼,伏地恳求,再不起身。 咣当一声,皇子的羞辱和恨意充斥着胸膛,恨恨踢翻了满是瓷器的那只春凳,酒壶杯盏咣当碎成一地,亦撞到了边上的绣屏,细软边框重重砸在地上撞坏了形状。 一时间丫头们惊惶相觑立在池中的回廊上,听着里面叮当作响不敢擅动。南弦闻声而来,一边忿忿靠近一边低声“身子才养好些又在吵些什么?” 滚! 南弦听着他暴怒,惊得止了脚步,回身却望见要往里冲的苏银信,急急连着众人将她按下“我是头次见得,隔了一个夏还能把嘴续上吵的。你还往里去火上浇油!” 朔宁王极力平复心绪,拽起苏木心,将她双肩摁在亭柱上,压迫着带怒火的嗓音冷静而快速“火药丢失不是某个人的预谋,而是一群人的预谋。第一次爆炸不是爆炸,是父亲的开鼎仪式。算好了时间算好地点,他亲自下令开的鼎。就连被炸死的人都是算好的,那是祭品。第二次爆炸是母亲。她把自己锁在寺房中,莫名多出来的爆炸破坏了开鼎日原本的计划。花费九年的固生丹炼废了,她的目的达到了。” 朔宁王有些颤抖着说完这些话,似是回到了寺房里的火光而战栗“你能听明白吗?” 震惊自然溢于言表,苏木心许久才恍惚“皇后何必要把自己……” “你记得高雨堂吗?”似是早就料到她的质疑,朔宁王的解释快速接应“甘泉寺的地库里供着皇后为他密祭的牌位。” “一为殉情,二为破局。”他暗暗用力捏紧苏木心肩头,“当她看见来救她的是我,便顺手捡了第三个便宜,报仇。” 不是!苏木心混沌了大脑“太史令不是有了驻颜术,有了皋涂山!他们不是在炼雷劫丹吗?那……固生丹又是什么?!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不是在炼丹傻瓜!!”他怒意迎面冲击着苏木心惊惧,“他在找……” 不知所谓的或许只有晏缈,他远远看着一众人齐齐远眺的荷亭,飞一般的朝里奔去。南弦双肘压着吭哧反抗的银信,没顾着那厮响亮亮的喊着老三路过的飞影。 听着叫嚷越来越近,木心才慌乱回神摆弄外袍系带,赤足朝着一堆碎瓷间寻着自己的鞋。朔宁王侧目,凭着奔来的叫嚷隔着布帘果断一记飞蹬,即将掀帘而入的喧闹随即断成一句惨叫,落水声近乎盖住了外头肆意的大笑。 哎呀!木心嘶嘶抽着气将右脚抽出,鞋中遗落的碎瓷将足上拇指划出一道血口。 朔宁王仅着睡衫便从帘缝里大步迈出,朝着池中鼓弄满头荷叶的晏缈狠瞪两眼,扭向优璇“王妃的鞋袜和外衫,去重新拿来。” “还有我!”晏缈拖着湿哒哒的衣摆扒住回廊扶栏“里里外外,给我找身干的来!” 众人眼中含笑,抿着唇捂着嘴各自调头奔走,苏银信跑进亭里满眼忧心,倒是木心愁闷拾起那绣架问她可否修好,引得她一面嗔责一面替她重新梳了头。 苏木心二人踏进饭厅时里面已然一团和气。皇后出现意外,不该国丧?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吃吃喝喝,成何体统? “你是不知抓那断骨蛇有多凶险!”晏缈的声音伴着银信不耐烦的驱赶眼色“我立了这样大的功,就混口饭也不行?” “呸!”银信毫不客气“你自家姐姐的药,与我们家有什么干系,再大的功也立不到我家里头!还不回你自己家?要我姐姐轰你出去吗?” “我就是按着我娘的吩咐来接苏姐姐的。”晏缈腆着脸皮凑上饭桌,指挥南弦去加碗筷“断骨蛇不是抓来了嚒!过会子还得辛苦姐姐去一趟。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唉,您让南弦说,当时我有多英勇?” 南弦调开桌椅,罗列杯盘,瞥一眼一言不发的朔宁王夫妇,又瞧一眼置身事外的顾北,深意满满对着银信笑道“小将军哪里只有英勇,心也是有的。甭管你如何骂如何赶,他只会傻扛着,你骂够了气顺了,他再继续讨个好。比起旁的,要么是高高在上端着,要么是窝里窝囊躲着,小将军真真是难得。” “你不是给我下了什么毒吧?”晏缈紧张看一眼饭碗“我有生竟能听着你嘴里有我一句好话?” “岂止是说你好,我还得数落数落你。”她转向银信方向“你自己思量,那婚约原就不是他的错。跟咱们打仗似的,再刁钻的阵法,攻进去也是有破绽的。总不能因为为难,就挂了降旗。你死活不理他,惹着他日日气急败坏没个正经样儿:跟我们出个门,信儿长信儿短的。要我说,你偏就仗着他要定了你,才敢这样欺负他。” “你……你说的对是对,但不兴这样凶她。”晏缈半分得意半分逞凶,拦在银信面前“再要我听着你对她刻薄,我可不饶你!” “姐姐我们走!”银信横眉吊眼“回来就这样指桑骂槐的,让他们一家子说去!” “真是贱骨头。我偏帮谁也不是,哪里也不讨好。”南弦翻着白眼对着顾北委屈一阵。 “该说你不说,不该说的倒是一套套的。”顾北无奈,命人上来几个碟子“原本是有酱蟹的,殿下说王妃余毒未清,不宜用。”晏缈伸出脖子,细细道来“苏包梅、嘉庆子、顶酥饼、玉露霜还有菊饼啊?”他探手拾一颗梅子“你行你真能藏,一路都没让我瞧上一眼!” “让你瞧见,还能剩下什么?”银信没好气用筷子打着他的手“这是我姐姐的。” “你不用羡慕你姐姐,我给你带了更好的。”晏缈认真盯着脸色泛红的银信“你快些吃,吃好了我带你去看。” 木心捏着食箸,声色不动。 “吃完了你去一趟。”朔宁王冷着脸对着南弦,却听得出语气里带着无限的耐心“请绣坊师傅把绣屏重新装上。”他撇过一眼低头的妻子,无奈再加吩咐“摔坏的东西,照原样买回来。” “不必了。”木心沉沉开口,垂着眼帘“买回来也是要摔砸掉的。” 南弦讪讪干笑两声低喃“咱们殿下从前没有摔东西的习惯。是吧?”眼见没有回应,桌下的一只脚狠狠踢在顾北膝盖上。 嗯。顾北埋头闷哼一次,费力咽下一口吃食无辜“他从前没有,是因为打我们打得顺手。现在……” 南弦脸色凝重,那还是多买一倍回来,摔摔砸砸不怕,两个祖宗再要打起来家都该掀翻了去。 晏缈鲤鱼打挺直起身“我家有啊!我家什么都不缺。苏姐姐高兴的话,去我家小住一段……” “你不要得寸进尺!”桌面被巴掌猛拍一震,碟碗杯盏嗡嗡,清晰的在安静的空间里颤颤抖动,演绎着每个人的心惊肉跳。看着众人战兢,也确实坏了自己饭桌上定的规矩,只得隐忍收敛,提起筷子低语暗骂“蛇暖不热,狼喂不熟。” 听着他指桑骂槐,木心蹙起眉头意味深长“能塔下捣蛇窝,荒山食狼肉。何人可及?”面无表情提起筷子夹了菊饼轻咬一口,忽而不由紧了紧眉头。银信耸着鼻子凑去看一眼,把自己的碗推上前“你放着罢,我吃。” 顾北南弦见状才泛出真正紧张神色,做错事一般。木心瞧个清白,只得再咬一口笑道“多大的事,也把你怕成这样?” “你放着罢!”银信强行夺下她筷子上的菊饼换了顶酥饼“这个没有桂花。” “王妃不喜欢桂花?”顾北试探道,“锦川的木樨开的早,原以为加了金桂的菊饼更好些。” “颜色浓淡刚好,时节也好,做什么都好,偏就是太好了,味儿浓郁时常熏得我脑仁疼。”对着顾北,木心笑意泛出温暖的神色。 “王妃说的是花吗?”顾北终于忍不住朝着她的方向也带出笑意。撞见冷若冰霜的三皇子,惶惶收敛。 “原来采药的山里……”木心拍了拍手上的碴渣“有个姑娘,名唤木樨。倔起来同银信一个模样。” “谁跟她一样。”银信一口一口狠狠咬着饼,还不忘塞给晏缈一只。 “这个木樨姑娘以前咬你了?”晏缈愣愣看着她。有样学样,咬去一口。 “我姐姐折过一枝桂花,十岁的苏木樨哭嚎了整整三天三夜,哭哑了,咳血了都还坚持着哭。硬说我姐姐打算要了她的命。”银信摇了摇头“害得我姐姐从此闻着桂花味就一脑子的哇哇哭声,直犯头疼。” “奇了!那桂花开着不就是给人折的?”晏缈瞪着眼“这姑娘不高兴,换个名儿好了。” “她就是嫉妒我姐姐有个好师父。”银信骄傲咬着饼儿“也嫉妒我有个好师父。” “既想拜师,苏姐姐收了就是了?”晏缈惊异“十岁孩童哭嚎三日三夜,可见真心。我若为了我师父哭一场,我师父不得感动的上天去?” “这丫头异常聪明,偏生的不足,羸弱的很,习武不得,需终生保养。”木心浅浅解释“她从的医门是不错的,药理却吃亏,上不得山也入不得林子。两个徒儿,厚此薄彼,总生嫌隙。师者也是父母心,哪有父母愿意见到手足相残?若是不和,倒不如不生。” 朔宁王一直在众人轻松的气氛之外独自冰冷,直到这句,眼神微跃,捏紧一拳。顾北南弦埋下头去,再不搭话。 “外头天暗些了。”晏缈撞乱房中的微妙“等不及了,若是我们天黑回去,我娘敢打断我的腿。”他强提起银信,那银信娇小身体被他小鸡似的拽的跌撞踉跄,红着脸如何也甩不开,“你来,我给你看。” “你若敢在我园子里点焰火,我扒了你的皮!”南弦撂下碗匆匆追去。 顾北左右迟疑,硬着头皮起身揖手告退“属下得去瞧着南念。” ------------ 人间草木心 第九十章 自保惹离心 寂静重回饭厅,木心踟蹰收敛广袖想要告退,被他一把拧住手腕。 “我要孩子。”朔宁王抬眼冷静“我知道你不想掺和朝中的事,只要你诞下嫡子,本王便许你去山斋。” 错愕凝固在苏木心眉眼间,她徨乱转着眼珠偏头费解“原初,朔宁王要娶青月,您说青月较那高门贵府的宠物清白可控,不必为了娘家牵涉。您要清白可控我尚且能懂,您要嫡子?” 朔宁王眼中的讶异甚至越过了眼前的妻子“本王,要一个嫡子,很过分吗?” 女人眼里的不可思议灭去之后,沉稳而冷静“殿下要子嗣天经地义,我何时拦过您?您若觉得白兰血统不好,外面……” “苏玉!!”案上杯碟震落,不出意外的在脚下粉身碎骨。 “我真的给不了您。”木心无奈苦笑“无论是谁,只要为您诞下男婴,木心愿意领养膝下,视如己出。如此,可算……”右脸的耳光在预料之中,女子冷静抚平右鬓,回脸依旧“如若当初您就想要嫡子,我该早早告诉您。我吃了那么多的蛇虫草药,根本无法如寻常妇人生养。”她的苦涩自嘲好似一种讽刺“您以为,太后的避子汤是如何与我无用的?您又以为,我当初有如何底气嫁给您却保证与朝廷划清界限的?倘若……倘若我会有身孕,我怎么可能……” 言尽于此,苏木心陡然意识,阮清虽是以嫁了外族的由头除名,可实际上要维持驻颜,需得纯体之身,所以她亦无子。可皇帝后宫众多,如何复用她的固生之方呢?难不成这固生之技,原本就是个掩世人耳目的幌子? 这不对!顾不得他的震怒,苏木心急急握住他的脉息,朔宁王飞速抽离,甚至朝后猛退几步“你干什么?!” 固生方不是给皇帝用的!木心喃喃低声,继而抬眼“大皇子幼时便送进山里,益淡益寡益静、二皇子……二皇子也不稀罕女子、你……你何时开始亲近女子?”思绪落在此处,苏木心瞪圆眼睛长吸一口气“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皇帝的长生术不是固体永康,而是借尸还魂。”她缓缓凑近“因为龙体早就虚亏不堪,如今肝气上逆更是回天乏术,可借尸还魂的代价太大了,他要那具能借用的尸首固体永康,那所谓的‘尸首’就是传闻中要找的‘龙骨’是不是?” 你一定是早就清楚!苏木心余悸看着眼前的男人“你还知道龙骨需要固生便得纯体,即便不是处子之身也不能受官窍亏耗,阴液相犯,所以朔宁王四处造势盛传风流之名。因为你不想做那具龙骨,不仅如此,您还亲守疆域,戍海防,甚至不惜代价去救皇后,您想要那一身新伤旧患换皇帝的弃视。” “本王不过自保,错在何处?!”他冷静抱臂“仙家于五浊欲界需受断骨、雷击、火炙、淹体、毒侵之劫,尝失亲,割爱诸如心累之苦,方能冰释萧然,解门得道,重回九天。皇帝要找的龙骨,自然只能在皇子之中。” 苏木心鼻尖沁汗,单单就她知晓的:朔宁王幼时落崖,断骨;皋涂山如鹿群,雷击;甘泉寺爆炸,火炙……那……苏木心心跳加快,不敢再往下想。 固生丹不是真的炼一颗丹,而是在天时地利之间筛出龙骨最好的材料,那材料就是固体永康。皇帝是不会亲自去受那些五苦八难的,自然是等我们受完…… 朔宁殿下相信这些吗?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躲远一些?!你在东境呆的好好的,回朝做什么?!火药而已,丢就丢了,你找它做什么?!那皇后自己求死,你又救她做什么?! 这些事情都是谁教你的?苏木心夸张的朝天翻着白眼做恍然状“阮美人。自然只能是她。”冷冽的讥讽堂而皇之摆在女人的嘴角“朔宁王和阮美人倒是情谊深厚。不然……”她冷冷摸出香盒狠狠磕在桌上“修炼这么久也不过这两块蛇石,她倒大方,辗转来去都给了我。” “什么意思?”朔宁王虚眯着眼望着那香盒磕碎的细裂“这蛇石会如何?” 你敢跟我装蒜!苏木心气头正盛,怨气冲天挥袖将整个粉盒朝他摔去,朔宁王虽有暗中惊心却不曾闪躲,任由那粉盒撞击在眉骨出,划出血痕。 “我哪里对你不起?!”苏木心嘶哑怒斥近乎落泪“你于父亲参透机关;你于母亲落井下石;你于兄弟装痴作聋。可我一日也未想要害你!”她摊着手强忍凝噎不可思议“我尊你于医家赤诚,敬您于将士之义,何故要陷我于这般境地?!” 朔宁王震怒惊诧之下,悲凉渐起“我在你心里,原就如此不堪?”冷冽冻住了痛楚,生出愤恨,也在他嘴角拉出冷笑“不过你说的不错,我早就知道龙骨的事。我原以为他求长生是贪恋,可我发现他也并不爱这个天下。他只是不想死,因为死了就得去面对他不敢面对的人。皇帝有多阴狠便有多恐惧……” “那你呢?”苏木心仰着小脸快速“朔宁殿下踩着刀尖走过来的人,也相信这些玄虚之术?” 朔宁王侧身透出不可捉摸的眼色“你觉得本王稀罕那张椅子?” “你不稀罕。”苏木心挺着颤抖的身体咬牙“您想要的是女人!” 玉儿! “你不要喊我钰儿!”苏木心忿然作色,全不顾地位尊卑,脸面礼仪“我不是你的钰儿!”桌椅翻倒,木心胡乱踢出一条道儿来拂袖离去,嫉恨和怒火烧去了理智,也烧去了脚趾上的痛意。 朔宁王错愕愣在一地狼藉中,回闪思考着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第一日所有的离奇转折,全然没察觉血痕已从眉骨滑落腮边,惊得外头回来的顾北南弦大气难喘。 男人带着几分疲累亲自俯身拾起地上仅剩底子的粉盒朝南弦悬空递去,南弦踩着狼藉俯身小心接过,见主子颓唐坐下撑住额“她口口声声,说我要加害她。去查查那些越人。” “兴许是些误会。”顾北亦谨慎摸着兜里常备的药丸“说清楚了就是。” 哪有这么容易?朔宁王的冷哼带着身子一震“天下如何恶人她都能体谅原宥,独我一人不可信。”再想起木心说起自己无法生养的讥讽脸色,他更觉心间抽紧,痛不可言。 “恕属下冒犯。”顾北单膝跪地凑近主子的灯挂椅“属下照料殿下十余载,依属下愚见,王妃……可能真的病了。”顾北的眉头蹙紧,眼神凝滞又继而笃定认真“殿下从前痴语同王妃今日言行无二,玲珑多疑,推举缜密,反应过激,喜怒多变。即便是医者,也有难控心魔之时。” 一时间三人齐齐将目光扭向那半碎香盒。 恐惧、战栗、乱息、混沌……苏木心自习医起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不过一截断骨蛇,她手足无措得冷汗不止。在第三次失手青铜戥时,她终于认命停下手里的活计转向眉尾低垂的苏银信“你来吧,我看着你。” 二人忙完已是夜半。将军府无人入眠,齐齐整整又是叩头又是揖手将王妃二人送上马车,又耳提面命要晏缈好生护送回朔宁府。 坐上马车的苏银信再绷不住,低声哭嚷跪去她疲惫身边“姐姐,你这样我真的很害怕。究竟出了什么事,竟像脱骨换了人似的。”她抱住有些木楞的师父后悔不迭泪珠涟涟“我再也不许你独自乱跑了,都怨我都怨我!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朔宁王府里亦是灯火通明,听着大门外骚动渐起,朔宁王还是撑着连日疲惫迎出院来。奔来的女子衣衫猎猎翻滚在身后,义无反顾扎进他胸口捶打在他肩头跳脚低声“你这混孩子!我的祖宗!你如何思量的!为什么不按我说的做!你要气死我才罢休的!” 众人回避,那女子自顾自踮起脚举高手臂搬弄着他的头左右晃着细细检视“你让我看看你这脑子都装得什么?!嗯?”她压低嗓门再凑近男子面门恨恨咬牙“你心软你高贵,换人家要你的命了不是?!命真硬啊你个混孩子怎的没炸死你!” 行了!朔宁王蹙眉借助身长抬高下巴挣出她的手掌“都什么时辰……” 阮清一听更是气急,将袖子摔的哗哗作响:“要不是你娘来求我我才不来呢!!什么时辰什么时辰!!没良心的东西!回来了!棺椁朝宫门一丢,你就跑!”阮清瞪着眼夸张的做出随意丢弃的动作,继而将青葱似的食指戳在他眉心,将牙咬得咯吱作响“你哪怕好手好脚来见见我跟你娘呢?!你跑什么?跑什么!家里小妖精召唤你了?!” 好巧不巧,苏家师徒双双跨过大门槛,看着众人回避下午夜大院中央的孤寡男女。阮清正一手揪紧他的胸口衣衫,一手戳在他眉心闹着,听着动静,旋过细软腰肢扭身带动外衫的轻容纱,月色下犹如夏蝉之翼。看见苏木心的呆滞她亦从容上前一步,用那绝美明艳的唇色上翘一头“呦!都这个时辰……” 苏银信在姐姐的半步身后,明晃晃瞧着她脊骨猛地抽搐,分明恐惧。果真那贱人上前挑衅,她换手勾住药箱疾步将姐姐抱紧在怀中,面部压抑不住的狠意和杀气,眼色如刀,低吼抵进“你给我闭嘴!” 阮清心下讶异眼中无辜尽起,却生生吞了话头。苏银信护着有些惨白的木心一步步踏进后院,未朝皇子多望一眼。 ------------ 人间草木心 第九十一章 立心碎魇梦 手掌触碰在软絮上的一刹木心便昏沉陷入睡眠,银信忍泪咬牙替她解了衣裳卸了妆发,看着她一动不动,笃定询问“就是她是不是?就是她让你变成这样的!”苏银信其实困惑,这样骄傲的姐姐,为何会对这样糟糕的仇人烦心恐惧。在她的眼中,从没有什么能让师父恐惧:她背着自己走过毒草遍地的沼泽,随手拾来野竹打跑了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大虫,揪着竹叶青的七寸逗笑哇哇大哭的自己,寻不着水的时候甚至淡然将手腕划开抹在自己唇间……这样的姐姐怎么会害怕一个脆瓷似的废人?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呢?!! 恍惚听着银信焦急,她快步朝那声音走去,却只觉身体轻空,推开门扇,苏银信笑的花儿一般奔向铜镜旁的女子,她望着镜子比划着手里的木凤翎,将它插进女子发间,眉眼里骄傲而自得“姐姐的头发最好,谁也比不上!这木凤翎只能挂在这样的发髻上才得益!”木心好奇俯身望向铜镜,那镜中女子分明是自己的脸庞。讶异之下,铜镜里的魅惑红唇惊人的勾起一边,苏木心惊得猛跌在地几乎尖叫出声。 那女子起身满意理了理罩衣上的褶痕迹,下了楼去,在一地跪迎的“请王妃安”中快步扑进三皇子怀中。 好似真的无人可见她身形,她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在丈夫的臂弯中安稳享受着他的拥吻和眷恋。直至情浓之时,她替他宽解衣带,将那缥碧药囊牢牢捏在自己掌中,挑衅似的扭头望着自己,邪笑的双唇早已被男人的吻蹭花了口脂,“我才是钰儿!”她沉浸回温存,听着男人粗喘间连声轻唤“钰儿、钰儿……” 她不是!天旋地转。苏木心头痛欲裂,心肺焚灼,跪地痛哭,喃喃无措“我不是钰儿,我是玉儿……”脑中犹如窜进一条小蛇肆意绞弄着里每一处经脉“我……我我到底是谁??” 地动山摇,她跪倒的一方急速陷落,万条蛇虫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她拼尽全力却永远留在深渊似的坑底。啃噬、撕咬,注毒,痛意从头皮,从脚底,从手腕,从脖颈,从胸口疯涌驻进心脏,痛的近乎爆炸,她要张嘴求救,百条小蛇便蜂拥进她口中,在唇齿和喉咙间扭摆挣扎,恶臭,腥滑,湿黏让她反胃。呕吐!当她产生这样的感受时,她已经亲眼见着不计其数的蛇蝎幼鼠从她口中悉数呕出,它们挣扎着热热闹闹重新顺着自己七窍爬回身体之中。她放弃了,任由自己埋没在毒窟之中,成为其中一只。 暗云涌动,闷雷滚响,紫电矍铄。忽而一只大手为她拨开一盏明月。师父!她陡然清醒,可一口浓稠鲜血喷向自己的眼睛,她再定睛时只能感受到臂弯冰凉沉重和师父染血白袍。 “医者之道!如何算对?如何算错?”累累白骨之上尖锐冰冷的声音犹如巨石压在她肩头“若医活着便是对!死亡便是错?那我问你?我如何错了?!”尖锐之间的压迫陡生让她窒息“没有前人的不计代价!你如何心安理得走得今日之径?!” 丫头!!! 苏木心猛地睁眼,犹如从水中清醒。温伯伯瞪住银信命她收了针,又狠狠捏住她近乎湿透的肩头咬牙“丫头!振作点!” 病无常形,医无常方,药无常品,顺逆进退,存乎其实。 苏木心再立于书案边,肤唇惨白,却眼出凌厉,她极尽全力控制腕上震颤,默着自己曾经烂熟于心的药笺,偏偏记忆断续,只得翻出书来誊抄。 不过两页的《本经疏症》笔锋绵软,疏漏百出,苏木心战栗放下毛笔,顶着温伯伯的讶异冷静道“我满眼望去,墨迹皆呈虫蛇残喘之姿。脑中屠戮、禁锢、绞杀、脱骨……血糊着黑绿的蛇毒连成一片。”她侧目轻吐,人间地狱就在眼前,可她仿佛麻木一般,冷静得令人咋舌,“我已经许久未用过那蛇石,可毒性好似越发重了。” “蛇石无毒。”温伯伯带着不足的底气斜视不远处的苏银信,笃定“老朽亦试过。它也不曾招引何物,就是你的心乱了。”他严厉依旧“我明日再来,你得抄够五十尚可。今日五十,明日一百,后日两百。我日日来查,不可懒怠。”说罢利索拾掇自己的包袱,大摇大摆下了卿婷楼。 木心无言,缓缓将自己浅云色睡衫褪去,换了身鹰背长袍。她咬牙撕下一条,蒙系双目,摸索蘸墨,朝着银信缓缓温和却坚定如石“我背不住。你念,我写。” 莲叶开合,日落月升,朔宁王都石像般立于二层外廊,望着花格木窗里被笔墨宣纸近乎湮没的妻子。苏银信乖巧立于案边,一遍又一遍哑着嗓子念。她落笔的速度亦越来越快,呼吸也越发顺畅。偶尔时有脱水昏厥之时,却随着呕出的血色从浑玄到红黑,一日甚过一日。 这丫头,命硬。心更硬。温老伯眉目舒展,却盖不住眼底黯然,倔强与医者不是一件幸事;与重明更是逃不掉的劫数。 顾北南弦遥遥立于荷池,感慨万千。曾经朔宁王中邪似的魇在混沌期间,他们便日夜轮流陪着他舞剑挥拳,一日日陪着他知晓饥渴,察觉疲惫,再到晨昏有律…… 兴许真是命定的人,都得走过一遍相同的路。 ------------ 人间草木心 第九十二章 天医难自医 今日和风暖阳,秋日萧瑟还未侵袭进洛阳,碧鸾跳着碎步将卿婷楼里的王妃扶出,二人在院里闲适散着步。 我服了。碧鸾钦佩拿手晃在王妃依旧系着的双目前“大半个月了你就这样盲着啊?不难受吗?真的,是在治病吗?” 木心好笑摇摇头,自然不是全盲,“会有光亮的。明眼之人看了太多的东西反而心盲。若是眼盲了,心就亮了。”她依稀可察碧鸾费解摇头,浅笑握住她扶住自己的手“银信这两日也不知跑哪里去忙,还得辛苦你来陪我。” “皇上回朝,宁哥哥忙得几日都未见个影子。我在外头被吓过一遭,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想到那日黑乎乎的灰里被扒出的三皇子,她便心有余悸将王妃扒得更紧“我吓得都没主意了,满脑子都在想,若是您在就好了。横了心去找太后缠闹一宿才许我们回来。” 提起他,木心麻麻匝匝一阵痛楚钻进心脏,无奈扭向她“往假山后面有方案几,陪我去练会字吧。” “我瞧着王妃盲写都已经很好了。”碧鸾翻着她前几日写下的几卷,扭身“要不,今日睁眼试试?”说罢,便自顾点上了香“这是昨日那老伯留着的,说您若愿意睁眼,便点着了写字。” 木心无奈笑将“银信让香吓坏了胆子,再不敢玩那些。老爷子倒会挑人,吩咐你来。” 徐徐青烟上,花园里的蝴蝶似是受了引诱,成团的飞来。末夏留暖,翠碧尤在,蝶舞扇翅之下将这一方花园衬的犹如世外之境。 哇!碧鸾见状大喜,挥手朝丫头们示意去取鼓铃来,而后又独自雀跃与蝶群间跳起舞来。 木心缓缓取了遮目,眯眼适应着光亮,耀眼白光中妙龄女子笑容荡漾,娇躯飞旋,皓腕婉转,柔化的胭脂粉纱从指尖滑落在肘臂,露出嫩藕似的手臂。当乐声和铃鼓络绎响起,碧鸾的舞姿越发鲜艳生动,就连身边的柳树似乎也活出许多婀娜。 美好的事物总能激起她的热血和朝气,木心缓缓提笔,恰恰一只巨大的黑凤蝶翩然坠在笔杆之上,木心略略思量,稳神屏息,轻柔落笔: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一曲毕,凤蝶去,碧鸾娇喘连连欣赏着王妃的字:未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她讶异转向王妃,却只见王妃宠笑偏头,眼色深意“我写的,你可喜欢?”不等她回应,便五指用力与那软中带韧的滕白纸揉得碎乱,在等碧鸾讶异定睛,手指尖仅剩一只半臂长的碧色飞鸟。 那飞亮用粽叶编织,脖颈细长偏侧朝后,回首思忖的姿态。细腻的鼓结层层叠叠出翎毛吹动,翅翼半盏,不知是振翅要飞还是收羽落地,尾上不曾拖沓,细心修剪出圆润的尾羽,用力的撑开,似也了然自己的优美身形。 碧鸾半张着嘴接过那细直的小爪,瞪圆了眼睛细细观赏“给我的?这个……是什么做的?”她惊喜在掌中轻抬作势要它跃起,偏目朝着得意的王妃“它……会一直这样吗?” 木心好笑左臂封在自己腰间托着右肘,将右手食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温和“若是存的好,它会慢慢变成青黄色,最后是谷黄再往后兴许能成琥珀……” 不等她说完,碧鸾朝着她肩头猛然一跃狠狠将她抱紧,埋住一阵忽然红眼抬头“你如何就不是我亲生的姐姐?” 苏木心笑的直不起腰,碧鸾陪她笑过一阵便渐渐察觉端倪,王妃笑出的泪花汩汩而出,止也止不住,俯身抱住自己,全是颤抖,嘻嘻哈哈的声音逐渐有了呜咽。 碧鸾被她的哭腔一吓,自己也哽了半个喉咙“王妃,您……”她轻轻伏在王妃的肩膀上不知如何宽慰才好。 木心自知失态,攥着拳头硬生生挤出难看的笑意,终于破功似的无奈苦涩低喃:好难啊…… “什么好难?” 木心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愣过许久才侧目呆呆看着碧鸾的眉目。 暖玉阁里烛光葳蕤,碧鸾瞪圆眼睛,看着没事人似的宁哥哥一杯一杯倒着自己仅剩的一罐葡萄酒。愁出眼纹来的小郡主终于在长吁短叹里笃笃将他的一只酒杯亲手斟满。 “咱们做个比。”碧鸾含笑示意满的几乎溢出的酒樽“这是王妃酿的松水煎。哥哥饮下中了毒,哥哥如何想?” 小小一杯盯着伤口撕心裂肺,他蹙眉沉缓,认真看着眼前巴眨着眼就等待的碧鸾“这是不可能的。” “都说了是作比。”碧鸾抬着下巴,眼里狡黠“宁哥哥不陪我玩儿,来我这消遣甚么?” “我与她。”他手腕撑桌,半掌抬起,二指在空中左右摆动几次,只做否定,懒与这小姑娘费口舌解释。 碧鸾转着眼珠子将手边的银针粗鲁笃进他的空杯,残酿裹挟一圈转出几丝黑色“现在呢?” 朔宁王鄙夷眼色,无奈撑住头配合着她的游戏“离间。” “那……若是王妃认罪呢?” “受胁。”他未有丝毫犹豫,快速轻吐。 “宁哥哥信她?” 朔宁王冷哼,抬着不屑眼神“你养孔雀,你穿正红,你随行避暑。”他认真凑近碧鸾“你以为她是忍让或者不屑?”他摇着头支起身子点在她胸口“她看的穿你的心,是真心疼你。” “哦?”碧鸾媚眼横斜,转念发问“哥哥也是因为看的穿她的心,才明白她的不忠?” 他终是无奈垂头。 碧鸾垂目冷笑几声:“王妃说她与哥哥曾有相惜肝胆,尔后却也看不明白了。” 朔宁殿下呆滞许久,低喃狠狠“谁跟她肝胆相惜?!”他神思恍倦之下转向细细查探他的碧鸾,“你上哪里弄来的毒药?”见她满眼无辜更是蹙眉警告“王妃最见不得这些东西,谁带进府里来的。” “王妃给我的。”碧鸾依旧满眼天真“王妃说你会喝。” 他不屑仰头,眨眼就空了杯子,等整杯下了肚,才从舌尖回神那烈性滋味。朔宁王猛的起身摔了杯,用力扣在她持针那只手,细细端详望去,果真不是生毒的黑色,不过锈迹而已。 “哥哥喝出来是合欢酒了?”碧鸾潇洒扔了银针,当着他严厉面容,满眼不在乎褪了外衫,窸窸窣窣解着腰间衣带。 三皇子不可思议偏侧过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生孩子啊!”碧鸾娇俏神情一副理所应当,甚至转出几分对赌时的认真“你说的,有孩子,你就放她走!君子一言!” “她教你的?” 也不是!碧鸾垂下的眉梢压眯了眼睛,嘴角也塌了下去,溢出浓厚的同情意味“我觉得她好可怜,比我还可怜。”小郡主露出少有的老成,将裸露的双臂架在腰肢下厚重的衬裙上语重心长“她再被这样关下去,不死也会疯掉的。”她右掌拍在自己的心衣上,微微抬着下巴仿佛仗义的侠女“我,我是邦交郡主,跟千千万万的公主一样,宿命就是联姻,然后被关在这里。我认了!嫁了我一个,十年不打仗,划算的呀!”说罢扭身挥着细软的手臂遥遥指向外头“可她,她是山野里的鹰,她不碍着谁的性命,您就大发慈悲,让她走吧!” 不碍着谁的性命?他朝向窗外,凝滞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我的命不算是命吗?没了她,没了她的日子…… 求求你了!碧鸾扑去她肩头伏在他耳边“我陪着你,还不够吗?”见他作势要走干脆耍起赖来猴上他肩头“我不让你走,就不许走!” 别闹了! 我没闹!碧鸾方才黏黏糊糊的颜色忽然改了一丝狡猾和正经,红透了的脸颊似醉非醉拎住他的衣领保持平衡“我们俩,两个不如意的人,互相照应照应,把日子过下去……”说罢后仰抬臂在空中划出一个打拳“让那些人,如意去!啊!只当这辈子积德行善了!” 朔宁王眉目更深,近乎拧出皱纹来“这是苏玉的话?”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她?!!”碧鸾不耐烦嘟囔一阵,明显是酒力上了头,强将他推去内房“你闭眼,你把我当做她,当做她行了吗?” 暖玉阁里少有的熄了明灯,只暗暗幽幽剩了一只红烛,遥遥深处的小药房却又续上了两只。苏木心偏侧视线越过亭梁红柱,望见苏银信忙忙叨叨的挥弄出徐徐黑烟,许是怕熏着姐姐,苏银信甚至伸长小腿将原本半开的门扇再合拢半圆,仅仅留出一个透光的门缝。那黑烟再一道狭长的光亮里舞动,仿若一道结界。 苏木心半倚着盯了许久,揣测那黑烟的终点,却顺着小路上一路的灯笼火烛将视线投向书房。 “信儿,我去走走。” “现在?”苏银信探出头来,“我……我还在熬……” “我自己就行,亮的很,我看得清。”木心边说边走远,甚至摇摇手拒绝了优璇递来的灯笼“我去书房,都别跟着了。” 那道结界烟舞翻滚着走向一路通明,只看在他为自己点过的灯,去要句话,总归是能够的吧?木心有些破碎着踟蹰,犹如曾经摸着黑提着心忐忑走向他的书房。 书房未有光亮,她只在暖玉阁最外院看见了顾北。 “郡主说请殿下吃酒。”顾北有些诧异看着王妃被吹乱的发梢“王妃这是……” “随便走走,前面的路看不清了,我先回去了。”已经熄了灯烛的阁楼早已冰冷了她徨乱的心情。 “来人!给王妃……” 不用了!太晚了,我真的回去了。苏木心走过两步忽而回头,撞破了顾北犹疑的试探眼色,将面容逼出一丝苦楚笑意解释“我回卿婷楼,不乱跑。” ------------ 人间草木心 第九十三章 我不要你了 坐回已经被坐了一整日的垫子上,依旧重新变成木雕的木心用新的冰冷望着药房门扇透出一丝光线映出的氤氲,只一丝,够人看见一点儿,又看不清。就像人心,好像有点儿亮,有点儿暖,却又望不清晰,你不知道那光晕里的烟是什么颜色,有没有水雾,有没有味道,只能远远看着它腾升,旋落,默默无声。 她虽呆坐,灵魂却出窍似的走去要抓住些什么,光也好,烟也好,总能握住些什么也好,可空落落的,握拳、合掌,都只能触碰到自己冰冷的肉。 “你去卿婷楼了?是你教碧鸾的?你就这么想离开这?离开我?” 苏木心再回神时,已然被他揽进臂弯中。可衣领袖摆,还残余着女儿脂粉馥郁,她缩缩脖子,在凉气逼人的质问里去探看他的眼睛:责备、烦怨……是啊,自己这个样子,连自己都觉得烦透了。 “遗女命贱,注定山野归林。”苏木心第二次念叨起这句话,激起他激烈的斥责。 男人狠命晃着她的身子低沉又愤恨:“是朝廷害你成了遗女,你也没有生来贱命!”他极尽可能压抑怨火“我跟你解释过,景纯的死是意外!你还要我怎么做?秦丰!用秦丰的人头赔你,秦丰一个不够,满门呢?你能满意吗?你还跟谁有仇?” 祁元熙,我不要你了。 很小很小的一声轻叹,仿若平静湖面上坠下的残荷花瓣,轻飘飘的阻断了他声音里的义愤难平。 讶异、惊诧、失措……不多久,万箭穿心的揪痛若隐若现浮出心头。 你?你方才说什么?眼波跃动后他虚眯起眼色不可思议“你再说一遍。” 他眸中地震似的松动让她苦熬的心思忽而涌出报复似的快意,破罐子破摔的木心耐着性子认真抽离他的双臂,眼底漠然,垂首平静。 “不比小郡主,我不曾见过三殿下意气风发马上挽弓的样子;也不比那个王宫里的美人,雪中送炭,救你水火,得你敬奉模样。我见到你时,便是城府万千,真假不明的冷冰块。”苏木心干脆背过身去“师心自用,嗜血冷漠。” 师心自用?嗜血冷漠?呵?他无奈又费解抬头,讽意十足“我比得上你吗?”见她垂目不语,三皇子才挂着嘲讽冷笑转至她正前方“那你想要谁啊?古朝言?” 是啊!苏木心的厌烦只在眼底显露一霎便被遮掩而过,她快速又无辜抬头随口应和。 “太子该告诉过你,古朝言从前可是天空楼的人。” “他是皇上的人,你不是吗?”苏木心鄙夷神情顿生,将他凝固着的眸色击得粉碎。 近乎咬碎的牙齿还是生生吞回肚里,朔宁王暗暗捏着拳极力保持着仅剩的冷静“玉儿,我们……” “我不是你的钰儿!!!”苏木心破口,终于崩塌了防线,她极夸张的挥着衣袖拍在自己胸前,再远走两步指在他眉间“我!是我!我跟你,没什么我们!我不是钰儿!不是那个钰儿!!你能不能明白!” 远走几步,苏木心望见身着中衣的三皇子,腰间长坠的药囊。可药囊再无半分念想,那丝织暗纹,皆出自阮钰之手。自己傻乎乎交上的一片真心,分明是人家的两情相悦! 想到此,苏木心崩溃不已,转念便颤巍巍咬牙拔了一根骨簪,飞速奔近他,一手执簪,一手拽住穗子,自己曾经编了几日几夜的络子,眨眼便被尖锐扎得毛毛碎碎得断开来去,犹如人心。 原先见她执簪靠近,无非与自己泄愤,却未料她竟冲着药囊而去。自己再回过神时,时常捏在掌心里的双生结已经不成样子。 “苏木心!你发什么疯!!” 不等出手,不远处的苏银信早早奔来将她的手腕按在地上,犹如天降! “姐姐!松手!”实在怕她伤着自己,苏银信一手按住她的腕子,一手捏紧骨簪锋利的一端。 “你一场孽缘得了这织锦药囊,牵连我做什么??!!”看着她一边哭嚷一边张扬舞爪对着那药囊,银信亦被唬出哭腔“姐姐,那可是老阁主留给你的。” 是啊,药囊是阮钰织的,可里面的药却是师傅留下的。挣不脱、理不清的纷扰和挫败油然而生。 还未将王妃劝服冷静,脸色铁青的朔宁王忽而俯身捏住她的手腕,近乎将她拖出园子。留下苏银信一路尖厉的嘶吼和哭嚷。 苏木心躁抑不堪,四肢并用挣扎无果,穿过几许泥泞几弯回廊,再回神便听着古朝言在自己身边颤颤叩首之声:“王妃从前在宫中与奴才旧识,从未逾矩言行,皆是奴才痴心。王妃绝无僭越。奴才死罪,请殿下莫要冤枉了王妃,负她深情。” 朔宁王睥睨俯身跪拜的男子,冷绝漠然眼色下却是被击溃到不堪的破碎心脏,分明平平庸才,自己究竟输了什么?俯身逼近妻子面前“你现在如意了?”眼见木心迟钝的目光虚浮在暗夜中,似是寻找着什么,苦涩再上道“我杀了他,他不就真真长去你心上了?”面前有几许惊慌的眸子果然霎时安定下来,却搅得他原本破碎的心脏稀里糊涂的生疼。 三皇子黑着脸起身,捎带掐住她细长脖颈,对着惶惶叩头的古朝言冷笑道“古大人新来任事便立功,本王的见面礼,不该吝啬。”说罢横下心,将手里心肝一般的柔软身子重重扔去他面前,“你既喜欢,赏你了!” 不待古朝言错愕发话,木心气丝若游艰难支起狼狈的身子“谢朔宁王……成全。”说罢真真靠近古朝言,探手拉住他的左手腕。 后面的苏银信仿若得了什么指示,兔子一般疯跑着回了卿婷楼。 “王妃!” “闭嘴!” 苏木心拉着他,咬紧牙关控制着眼泪,一步,两步……直到那大门木槛已经在眼皮子底下。银信背负一个巨大的行囊飞一般如约而至,跟随其后,木心怔了怔,终于未有回头,真真,跨了出去。 朔宁王终于沉沉阖上空洞,行尸一般再无知觉,直挺挺倒下。 苏木心长长的发辫随着奔跑左右晃动在背上,被余晖反射出金光映在自己的眼睛里,自己曾经也这样被她牵着手腕一步一步奔出险境。 你别跑了,你受了伤,还跑什么?他的懊恼却喊不出声,只得无奈比划着另一只执剑的手:你别跑了,我保护你。我逗你玩儿的,这片林子里埋伏的,全都是我的人,我动一根手指头,那些山贼都得死,你真的不用逃跑。什么?你说我骗你,这也算骗吗?谁叫你这么傻,皇子怎么可能落单呢?谁又叫你逞英雄,说要护送我去利州? 生气了?真的生气了?生气了就要闹出走吗?出走就出走,我总能追你回来的,谁许你把那支桃木簪送给别人的?无论简单还是繁复的样式,谁都比不上你戴的好看。但是,没关系,我给你的东西都是你的,你愿意如何就如何,但你收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了。 曾经我给你机会走的啊,你不是舍不得的吗?为什么?好吧,我承认,我许你走,可没答应从此不再见你。倘若你哪日再贼眉鼠眼的撞见我,都是我成心的。我处心积虑想要的,怎么会得不到呢? 怎么会呢?苏玉,你处处仁心,从没想过对我有多残忍吗? “唉,又是这样。”南弦擦着朔宁王额上细密的汗珠指示顾北“叫不醒,你把他嘴掰开,我把药给他灌进去。” “我自己来。”顾北夺来她手上的毛巾斜目“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不把王妃接回府里来,你给我……” “怎样?”南弦忿忿款款做出请的姿态,在空中比划着“他情愿,她高兴,他乐意。全洛阳来瞧我们府的笑话我都不怕,哎,碰上这两祖宗,一个痴一个疯,现在那个古朝言,比我慌,我们急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