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上茅,天下寒 ------------ 开篇 大周时隔六年的两场雪 大周帝国咸康十四年初,甫出正月,气候犹寒。位于帝国西北边疆的某个角落,入夜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 子夜,凛冽大风从苍茫的黑暗原野而来,自漠北而下。 雪借风势,沿着斜向延伸的巨大山脉,迅速覆盖了几乎整个帝国的西北疆域,直至都城长安。 纷扬的夜雪中,位于皇城东北面的一幢狭高石木楼,次顶层,暖黄的灯火彻夜安静地照着。 “令月,大雪六年不遇,兆吉。” “得鉴天阁预告于前,官民皆有所备,长安泰然。” 年轻俊秀的鉴天阁灵台郎,眼神中微有几分得意,正坐记录完毕后,搁笔合上册子,起身,小心仔细将其还入墙边绵长书架,累累的卷册之间。 看样子今夜要留宿在这里了。 但是身体依然毫无困意。 灵台郎想了想,突然心头一个驱使,索性拿一把伞,登了顶楼,推门走入观星台。 雪蔽天幕,今夜的星象自然是观测不了了,但是星辰本身,并不会因为不能被观测,就停止移动与变化,甚至它可能就在这种时候,发生一些巨大的异动。 师父说,这种不能被观测,发现的星象异动,就叫做变数。 也叫天遮。 变数永存,而天欲遮者,不可探,观星人不必为此纠结。 灵台郎咂摸一下,也是哦。但他心意还不想下去,于是干脆又往高台一端移动了几步,撑伞凭栏,居高临下,放眼欣赏起这雪夜下,安静如庞然睡兽的帝国都城来。 与此差不多时间,在那处最初开始下雪的西北角落。 一名看着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手拿一杆长木推子,顶着风雪站在自家土屋顶上,努力清理着四向厚实的积雪,以免老屋因为不堪重负垮塌下来。 这個偏远地方叫做固城。 小小的土城,落在一片偌大荒原的边缘,像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砣子,系在大块铺展开的旧绸布上。 虽名为城,但是小且破落,比不上内地随便拎出来的一个市镇。只不过因为周边大范围的荒凉,多有长途贩运的商队经过,在此落脚休整,所以倒也还有些房屋、商业和人气。 “鱼粥,你小心着些啊,麻溜推个几下,就赶紧下来。” “是呀,哥,这雪冻的,风割的,你可快些下来吧。” 黑暗中,两道声音伴着炭火的噼啵跳跃,从屋顶下方透上来,不管是姐姐式的,还是妹妹式的,都一致带着担心和关切。 “好的,我这就下来。” 眼看积雪清理得差不多了,叶渝州大声应答,甩手先把除雪用的木推子扔在前院里。 拍拍手上、身上落的雪,准备从屋后靠山的位置下去。 但是,人在屋顶高处回身的时候,不经意间远眺了一眼,视线恍惚穿透雪幕,快速掠过了眼前小小的土城,落在远处被夜色和大雪覆盖,那片寂静无边的荒原上。 少年就这样站在屋顶漫天的大雪中,整个人怔住了一会儿。 直到下方院子里,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陆续从屋里跑出来,站在积雪中,着急恼火地一起仰头喊他。 叶渝州这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赔笑认错下了屋顶。 “六年了。” 固城不是长安,这里没有鉴天阁和灵台郎,不会有人特意惦记,去记录一场雪。 但是他记得。 六年前,差不多时节,固城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雪。而且也是夜雪。 一个名叫郑老篾的中年汉子,在那个雪夜子时,固城北去四十多里外的一片荒原里,捡到了两个孩子。 一个男孩,看着大约九或十岁的样子,另一个丫头,才只五六岁。 ………… 郑老篾本身是一名极其普通的固城百姓。 日常除了耕种家里的几亩薄田外,最为重要的一项生计,就是帮小城过往的客商装卸货物,照看马匹,打杂出力。 然后,偶尔为了能多挣一些钱,或者家里生计遇着难处了,也会豁出胆气去接几次危险的引导商队过荒原的活。 那天夜里,他就是因为引导一队南方来的客商过荒原,折返回来晚了,才遇上了那两个孩子。 乍见时,俩孩子衣衫染血,浑身冻僵倒在雪地里,郑老篾上前触了触,没动静,还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但是没有,就在他扬了一把雪在空中,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男童用一只冻得乌青的手,从后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裤脚…… 于是,那天之后,这个妻子早逝的鳏夫,家里有了三个孩子。 一个亲生的女儿,时年十三岁的郑云娘。一个男孩,有一天家里吃鱼粥,郑老篾决定就叫他鱼粥。再顺便把一旁正开心玩着竹蜻蜓的小丫头,起名叫做蜻蜓。 蜻蜓机灵可人。 但是男孩鱼粥,从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开始,就痴呆不语,眼神如木,傻了足足一年之久,只偶尔在睡梦中挣扎呓语,含糊出声,才证明他不是个哑巴。 这期间,街面上有不少人都曾劝过郑老篾,让他趁早丢掉这个累赘。毕竟他们在固城的生活,本就已经艰难,不易。 只是郑老篾执拗不听。 “丢你娘丢,那可是咱一场父子缘分嘞。”他每次都这样回答。 因为家里多出来的这两张嘴,郑老篾这一年多进了三次荒原,所幸最后都平安回来了。 一年后,约莫是初春时节,固城突然来了一个说书的老头,住到距离老郑家不足二里地的山脚另一侧。 他家里有十大箱书,来时用了两架牛车搬运。 然后他把牛和车卖了,买了那处山脚的房子。 半个月后,开始在固城唯一的小茶楼说书谋生。 再后来的某一天,老郑家的傻鱼粥突然去问他借书看,开了口。 从此便正常了。 长了身体后,白天也会跟着郑老篾上街干活,挣钱糊口,然后夜里自去寻地方读书。 又一年后的清明节气,鱼粥夜读完回到家里,突然郑重行了大礼,向郑老篾请求,说是记得亡父姓叶,又巧曾住渝州,想取名叫做叶渝州。 郑老篾是个惯能体谅的豁达人,听了说,嚯哟那不一样还是我家鱼粥?当即便同意了,只要求鱼粥长大娶妻,多生几个娃娃,取两个姓郑。 转而,他又主动问起鱼粥,是否也记得蜻蜓家人的情况。 叶渝州说记得一点。 于是从此蜻蜓也有了大名,叫做李映月,随着年龄渐大,开始一边跟随哥哥读书识字,一边跟着姐姐学做针线,家务。 一家四口在边城的日子,虽不丰足,但也不至于挨饿受冻,总之,普普通通。 然而,岁月的脚步不停,就算只是这样普通平淡的日子,要一直维系下去,其实也不容易,凡夫俗子谁都无法预知,意外和厄难,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到来。 郑云娘十七岁待嫁那一年,秋九月下,郑老篾出事了。 正如固城过去现在,许多冒险去做商队向导的人一样,平静而突然的,在某一次带领商队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 只有街面上渐起的议论,说是荒原贼匪近来猖獗,北契蛮子的零散骑兵又开始入境劫掠,就连大周官军都只守着营地小心防备,不再出来巡逻了。 于是,很快便有人在小城破落的土城门上,挂起了那块陈旧的警示木牌,固城所有人近期都不得再出荒原。 到此为止,郑老篾失踪这件事便结束了。 不会再有任何后续。 从来,固城出了这一类的事情,都不会有人出面组织帮忙出去找人,或寻回尸体埋葬。因为那样的行为实在太过危险,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远大过于街面上某个人的突然消失和曝尸荒野。 固城人早就已经认了这桩事了。 在这个地方,这样的事情本身一点都不罕见,看的只不过是谁在何时倒霉不幸而已。 这一年,郑家的养子叶渝州,大约十四岁。 少年年纪,不很高大,也不算强壮,除去众所皆知前几年痴傻过一阵外,平常留给固城民众的印象不深,大体还算勤恳、懂事,话不多,更从不逞勇斗狠。 乡邻们断定郑老篾出事后的第二天。 清晨。 天还没有大亮。 冷风,湿雾。 固城人起床,开门,准备开始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 十四岁的郑家养子,独自一人从城外的荒原回来。 穿过低矮的城门洞,经过头顶的警示木牌,安静而令人意外的,出现在固城居中的街面上。 他的身上黑衫残破,背后系着一把旧柴刀。 右手悬握在胸前,用力扯着一根绳索,拉着身后一个用藤蔓编织的架子,架子上面,是他养父郑老篾被利箭穿了胸膛的遗体。 左手垂落,提着一颗头颅。 一颗用柴刀生剁下来的,北契骑兵的头。 这颗头,值五两银子。 那天早晨,几乎整座固城的人都从屋里出来了,人群安静地站在街道两侧,看他拖着藤架子,提着头,咬牙一步一步过街回家。 祭过养父后,又拿头颅去官军处领回来赏银。 没有人知道那个北契骑兵到底是不是叶渝州杀死的,多数人猜想这绝不可能,觉得应该是他恰好遇到一具北契兵的尸体,剁来的。 但是不论如何,单就因为他做下了这件事,在固城这个完全说不上民风淳朴的地方,就算是再贪婪恶毒的人,都不敢对老郑家留下的三个孤儿有任何欺凌歹意。 此后固城市上但有集体议事,也都会将叶渝州当做一家之主,喊来坐一张凳子,听事,说话。 五两银钱买了上好的棺材、墓碑…… 郑老篾下葬的那天,得了他生前也没有的大面子,八抬八护的抬棺队伍里,好几个都是在固城街面上最说得上话的人物。 老说书也在人群散后来了一趟,祭拜过后,他在郑家院门侧边插了一支柳。 说这是他原来那地方的习俗。 又说,不如让云娘和蜻蜓两个都去茶馆给他帮忙,蜻蜓负责拿盘儿跟听书的客商讨赏钱,云娘嗓子好,学几个小曲,可以给他喝茶解手时顶个空当。 这是照顾孤儿给饭吃,云娘问过弟弟后,同意了。随后便传话出去,拒了媒人上门,说是因为家父去世,弟妹尚小,近年都不再说嫁。 叶渝州又回到了街面上。 如同养父郑老篾一般,继续做着给过往客商装卸货物,照顾马匹,打杂出力的活计。 一天天地长着身板、力气。 有时候遇见客商给钱不吝啬,但是没人接的荒原向导的活,也偶尔出来接上几趟,只不过每次到最后,都不免惹得家姐哭红了眼睛,揪住一顿打骂。 这一家,三个孤儿,就这样继续着他们在这座艰难边城,普普通通的日子。 一晃,又两年,又一场下在黑夜里的大雪。 ------------ 第一章 固城冬寻常的一天 雪夜在泥炉柴火的噼啵声中平静地过去。 第二天,老郑家三个孩子一起出门,已经是午后,约莫未正时分。 雪从五更天起就已经不下了,但是屋外剐人的风刀子,刮的俨然比昨夜大雪时还要厉害,大门一开,便呼啸往人身上“砍”来。 “哎呀!嘶…” 已经在家守了大半天火盆子的妹妹李映月,迎风惨呼一声,慌忙钻到哥哥后背躲避,哀怨说: “这天出门真个受罪,要是午后,街上人也都出不来就好了。” 她想着要是城里的客商们都出不来活动,茶楼没得生意做,没有人听书,她自然也就不必冒这寒冻出门了。 “好什么,哪里好?!” 一旁的家姐郑云娘快速接过话去,没好气说:“时时在家守着火盆偷闲,你就觉得最好,可是偷得闲,少了钱,吃穿哪里来?” “噢哟,面缸子里还有面嘞,半满的,一日不做,衣衫也不会短三寸呀。” 李映月目光不去与姐姐接触,只把头抵在哥哥背上,娇声顶嘴。 “会,是哪个跟你说不会的?这不刚过完年,你又长一岁,饼子少说多吃两指宽,衣服小了也得做新的,需用的布料也更多了。” 郑云娘比着两根手指在寒风中,扭头看她一眼,心说长得真快,这要不是低着头,都过鱼粥肩膀了。 李映月偏头,也看姐姐一眼,“那云娘你不也长了一岁?你用布更多嘞。” “可是我不长個了,我早两三年就已经不长个了,你没看我已经好久都不做新衣服了?不像伱,你长得也太快了,开春地里的麦苗要是有你长得这么快,我就高兴了。” “乱说,我哪长得比麦苗还快了?我要是长那么快,我早就比鱼粥高了,不,比公平伯都高。” 李映月拿手在头顶比划着,比到最高,可是手掌一出哥哥肩膀,就又叫风刀子砍着了,疼得她嘶一声,赶紧缩回去。 这姐妹俩斗嘴,叶渝州一向不参与,先一步向前走去,说:“与其站在门口挨冻,还不如早些赶到茶馆哦。” “可不是。”郑云娘说着“咔哒”上了门锁,把钥匙揣进怀里,也往院中走去。 “啊呀。”李映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风中,一下感觉耳朵都要被吹掉了,连忙抬手,把狼皮帽子两边平日嫌丑的护耳解下来,包住,系好,追出去说: “鱼粥等我,等等我,我要走你身后。” 伴随她一身臃肿奔出来的脚步,还有迎面的风,旧狼皮帽子前沿的一丛丛灰白硬毛,在她额前眉间凌乱摆动,看着颇是生动、有趣。 说起她这顶狼皮帽子……那年,郑老篾和朋友冒雪出去围猎,幸运打回来好大一匹冬狼。 狼皮扒下来,鞣制好,切了三块。 一块给大女儿云娘做了一双靴子,一块给小女儿蜻蜓做了这顶帽子,还一块给了儿子鱼粥,让他在外头看书的时候垫着坐。 他说,云娘是干活人家的大孩子,双脚最重要,蜻蜓生得好看,头脸更重要,鱼粥是男人,屁股最重要,男人一辈子混到哪个份上,就看他的屁股最终坐到哪里。 后来,老说书说他这番糙话,其实说得颇厉害。 院子里的积雪只清出来了一条过人的通道,李映月“嚓嚓嚓”一路跑来,还不忘顽皮,伸手打了一下道旁小柳树上的积雪。 扑簌簌积雪落地,枝叶摇晃。 “嚯哟,这小柳真厉害。”她一头钻到叶渝州后背的同时,大声赞叹道。 这棵小柳树就是前年郑老篾下葬的时候,老说书在院子里插下的那支无根柳。它活下来了,活得很好,只是生长缓慢,近两年时间过去,也不过膝盖高,拇指粗细。 而蜻蜓之所以会发出这样的赞叹,是因为她一边看见许多高大树木都在昨夜的风雪中断了枝杈,一边再看这小柳树,明明整株都被积雪埋了一遍,但是刨出来后,依然叶片明朗,身姿挺拔,毫发无伤。 “厉害什么,哪里厉害?!” 走在一侧的郑云娘停下脚步,再次接过话去,没好气说: “生不得果子,当不得柴烧,除了鲜亮点儿,一丁点用处都没有,它凭哪样厉害?再说你看除了咱,还有谁家在院子里种柳树的?” 蜻蜓照旧顶嘴,一扭头说:“说书爷家。” “他,他那是种院里吗?他那是种在盆里,放在桌上,当景儿。”郑云娘气鼓鼓辩说道。 想来,这小柳树若不是老说书插的,而且插下的时间点和意义比较特别,郑云娘早给它铲了。 “哦。”“那不正说明它好么?生得就是个景儿。” 或是因为一张嘴被冷风灌得难受,蜻蜓这回终于不顶嘴了,除了开头的一声哦,后面的句子,都只在腮帮子里小声嘟囔,没让姐姐听清。 叶渝州也当没听清,在心里好笑的同时,伸手直接一把将家姐云娘也拉到身后挡起来。 姐弟妹三人排成一条直线,出去院子,合门不锁,开始往市上走去。 老郑家的房子建在山边,亏得固城不大,平日从家里走到主街,大约需要一刻钟左右。 今日因为积雪和寒风的关系,三人一路上走得很是艰难、缓慢,少说用去多一倍的时间,才终于完成这场跋涉,出现在固城主街上。 到这,他们脚下的道路就不再艰难了。 因为今天一大早,固城各家各户的男人们,就已经聚集一起,清理了主街一带街巷里的积雪,以及南北两面进城的通道。 集体除雪作为固城的一项传统,或者说规则,据说早在这个破地方还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之所以能够如此长久的延续,原因其实也简单,因为这关乎生计。 不是哪一家哪一户的生计,而是固城人集体糊口活命的需求。 这座偏远边城仰赖过往的客商为生。只有及时清理积雪,他们才能让城中那些因大雪滞留的客商方便出来活动,花钱,然后要是有城外新的商队进来,他们自己也才好干活。 所以,与云娘和蜻蜓不同,这一趟实际已经是叶渝州今天第二次出门了。 清晨出来那趟,除完雪后,又在南门等活做,等了小一个时辰,叶渝州是到午饭时间才回去的。 “哎呀,这一路上快冻死我了,鱼粥你早上出来扫雪的时候,是不是还更冷啊?” 三人在路口稍停,妹妹李映月歪着头,看着哥哥破皮结痂的脸颊问道。 叶渝州认真想了想,说:“其实差不多。” “差不多么?” “嗯,冻麻了就都一样。”叶渝州轻松笑着道。 这时,“鱼粥?”“鱼粥!”招呼声随着北来寒风,远远传来,快速从耳旁掠过。 “诶,这呢!”叶渝州示意云娘和蜻蜓两个抓紧先去茶楼,自己则一边抬手回应,一边沿主街往城门方向走去。 固城北口。 正顶着凛冽寒风,等待商队进城的一百几十条汉子,沿着城墙根整齐分作了四堆,每堆数量颇匀称,互相挤挨着,蹲在那里瑟缩颤抖。 为了等活,抢活,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连午饭都没有回家去吃。 但是一直到现在,他们也没等来一支进城的商队。 “边境不宁,过往商队少说减少了三到四成,固城人的日子,越来越难了。” 叶渝州这样想着,走到近处,停下脚步,并没有往其中任何一个人堆里去抱团躲风,取暖。 因为按照固城人的说法,这个叫做“结伙”,眼前的一个人堆就是一伙,待会儿要一起接商队的活儿来做的。 别看现在,四伙人之间还时不时互相说笑,场面看着颇为和谐,依照叶渝州长久以来的经验,接下来,但凡有一支商队出现,这些早上还在一起除雪,抬一根扁担的人,随时可能为了抢活互相推挤,甚至直接群殴起来。 他当年就是这么站在城墙根下,一天天看着养父郑老篾跟人抢活、打架,渐渐习惯成自然的。 “鱼粥,你看见爹刚才摔朱老三那个大别腿了没?回头爹教你,这个你要学起来,长大些抢活干仗,一准用得上。” “鱼粥你跟他们说,赵大槐当时突然那个狗啃屎是怎么摔的,是不是多亏爹一边自己应付着两个,一边还抽冷子给了他后背一脚?” 那时候,每次抢赢,郑老篾总是喜欢这样一边带着小鱼粥干活搬东西,一边没完没了地向他吹嘘自己的英勇强悍。 虽然事实他并没有那么厉害,小鱼粥平日里看见他被别人干翻的画面,一点都不少,只不过那些不光荣的画面,全都被郑老篾自己主动忽略了。 后来,他走了。 十四岁的叶渝州不得不自己出来找活做。 按理说,养父亲传的大别腿应该就此派上用场,固城一部分怀藏各种心思的人,也终于可以亲自验证,之前那个被割来头颅的北契骑兵,到底是不是十四岁的叶渝州自己杀死的…… 但是,两年时间下来,叶渝州一次也没有为了抢活跟人动过手,干过仗。 因为不用。 “鱼粥。”右前方的人堆里,名叫赵大槐的中年汉子,半起身说:“先说好了啊,今个儿等商队进城,我这些人都跟你,价钱你去谈,干仗干活的事我们来。” 叶渝州咧嘴灿烂地笑,说:“好嘞,大槐叔。” 他这一声好嘞,听着爽利,但是实际没啥意义,因为就连打招呼的赵大槐本人,心里其实都很清楚,待会儿再来一伙人打招呼,叶渝州一样会爽利地说出这声“好嘞”。 这家伙从不跟人结伙抢活,但是,也从没有人因为这样就把他排挤在外过,甚至于任何一伙抢到活的人,都会第一时间派人喊他过去,帮忙跟客商谈价钱。 叶渝州并不是固城干活谈价钱,开价最高的那个人,毕竟价钱这东西只有更高,没有最高,固城多的是没脸没皮的家伙,恨不能只是装卸一车货物,就赚走客商整副身家。 但是,他一定是开出适当的高价后,最能让客商们认为合理,愿意接受的那一个。 在固城,这是一项天大的本事。 就这样,一路回应着各种招呼,叶渝州独自走到老城墙边侧,一个由附墙凸柱夹成的角落位置。 这角落里有一块方石,上面的积雪一早被人清理过了,叶渝州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已然磨损严重的旧狼皮,铺在石上,然后坐下来。 接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册书,《徐殷龙池集》卷七,靠墙专注地看起书来。 这一幕放在固城的城门口,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和格格不入,但是周围的人早都已经习惯了,他们看这画面,看了大约已经四年。 四年前,因为每天都要跟随郑老篾来城门口等活,为了时间不被虚耗,十二岁的小鱼粥开始独自在城墙根的角落里看书。 今日在场的不少人,那时都曾经逗闹过他,或去抢他的书,或围住了起哄,问他是不是想考个秀才,长大讨一个富户人家皮肤白嫩的婆娘。 两年前,他们开始习惯这件事,只偶尔无聊过来笑问几句。 至如今,又两年时间匆匆过去。 十六岁的叶渝州依旧习惯在等活的时候,独自坐在城墙根的角落里看书,没有什么改变。 反而是固城街面上等活的男人们,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日复一日间,渐渐开始习惯在他身边扎堆的时候,自觉压几分嗓门说话。 ------------ 第二章 小茶楼里听苍凉 “马嘶?”问话的人激动站起来向外张望。 “风。”答话的人摆了摆手,郁闷低了头去。 没有商队。 固城南北两处城门口,男人们顶着天寒地冻,从早晨等到午饭,午饭后继续,等过了未时,又等到申正。 寒冬里本就灰蒙蒙的天空,早早开始转暗。 别说是进城的商队了,这么长时间等下来,他们连一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见着。 “所以说,咱们这些坏了心肝的人啊,一天到晚盼望着人家商队在路上遭了大雪,剩一口气赶到这,给咱当肥羊宰……活该有报应,这回不冻死也差不多要饿死人了。” “还真是,所以你看佛菩萨也从来没有保佑过咱。” “保佑个屁,鬼地方,方圆百里连一个庙都没有。” 男人们这样议论着,不过这并不是真的反省,实际只不过发泄罢了。话说到这里,就又有人讲起那個近年来频繁被提及的故事。 故事据说其实是真事,说的是早年间,固城开客栈和开药铺的两家老太太,大寒天里结伴去城外的庙里烧香,祈求大雪风寒重,让客商病倒在店里…… 最终,把自己俩给冻病倒走了,也把固城方圆百里唯一的小破庙求塌了。 汉子们因为熟悉的故事笑起来,笑完,开始骂娘。 但是,骂完他们还会继续等下去。 这时间,倒是城里那些被大雪滞留的客商们,因为实在窝不住,或不愿意再多花一份买碳钱,开始出来活动了。 固城本身去处就少,何况还是这积雪的大寒天。 于是很快,主街上小茶楼的生意就红火了起来,尤其是二楼说书的地方,比之平常日子,还更热闹许多。 要说在固城,酒肆或还有些贪杯成瘾,宁不吃粮也要吃酒的本地人生意可以做,茶楼不同,它几乎专为过往的客商才存在。 固城人实在想不出在自家门口,进店花钱买一碗茶喝的道理。 他们倒是爱听,也想听老头说书,可是要上去茶馆二楼,首先必须买一碗茶,其次,那说书的空当间,蜻蜓丫头一趟一趟再一趟的托着盘儿出来讨赏钱,他们这些叔伯爷兄,还真难做到,从头到尾一文都不给。 所以,固城本地人大多难得去茶楼喝茶,听书。 这其中,叶渝州是例外。 他平日里但凡有空闲时间,几乎都在小茶馆二楼角落里窝着,听老说书说史讲事儿,也与五湖四海来的客商相谈。 这即是除了书卷之外,叶渝州身在固城,学习和了解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一条途径。 “我去茶馆坐会儿,进商队了你们喊我。”天色暗得实在是有些看不清卷上文字了,叶渝州起身,向四周交代道。 “行,你暖会儿去。” “进人我们喊你。” 墙根下蹲的站的跳脚的一干人纷纷回应。 接着开始嘟囔: “估计也不会有了。” “他娘的。” “又喝风。” ………… 小茶楼已然老旧,墙壁大片的熏黑,杂色斑驳,楼梯木板随人走动吱呀作响,响一声,间隙里便落一把子灰土……略有几处坑洼的大堂中间,一个偌大的炭盆烘着。 进得门来,身上便有了暖意,手脚也不发僵了,叶渝州轻车熟路,自己泡了大碗茶水,眼不看碗,端着上了二楼。 推门,关门,径直往一侧人少的角落里去。 此时的说书台前,不见老头,只有姐姐郑云娘居中站立,身前一副木叉儿支起来,架了一只破边起皮的红白小鼓在上面。 看样子云娘要唱曲了。 还好来得及时。 叶渝州在角落里,搁下茶碗,不自觉正了正身体,安静等待家姐开口。 通常,亲人之间的熟悉感会抹去很多需要距离才更容易产生的情绪,比如叹服和膜拜,但是,六年了,对于姐姐郑云娘的这副嗓子,叶渝州依然每次听来都觉惊叹、膜拜。 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老说书不止一次这样赞过,说她即便是去了长安,也能有自己一个名堂。 “嗒、嗒……咚!” 不顾现场人声嘈杂,木击小鼓,由边而中,敲出来响声,节奏简单而有力。 听之前过路的客商说,长安那边唱曲的人,近来都喜好用琵琶做伴奏。郑云娘不会那个,她唱曲,唱的也不是长安城的调子,而是一种只在延州西北一带民间流传的曲调,当地唤作小鼓词。 土则土些,也没有什么正经格律,但是自有一番味道是别个没有的。 当场,鼓点落。 云娘开口:“咦……呀!” 小鼓词可不是啥江南的温柔调子,早年曾有偶然听得的名士评价,说“其声发,闻者接锋锐,如利矢贯心”。郑云娘这嗓子一开,再往上一拔,高亢如同唢呐,原本嘈杂的现场,瞬间便被完全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云娘再开口: “黑天裂出白玉镜,恍惚见,百鬼伏泣,死国的游魂忌月明。 “千里黄沙一抔土,王侯公卿结草芯。 “野麻开出江南锦,依稀是,残旗旧帜,无人识的万马千军。 “轰雷大雨洗枯骨,六月涌泉犹血腥。 “……” 高亢同时如铁器锐利的嗓音中,一股子苍凉的氛围,伴随着唱词,如潮水铺开。 渐而缓,缓则如凉夜江潮绵绵,云娘压了嗓子唱道: “八千里路,寻到寒鸦栖树,铁甲征处,才知终是辜负。 “五十岁月,守得簪花犹在,良人曾顾,变化红颜朽木。 “君不见,北地千里无人住,当年玉郎,持帕长哭。 “君不见,南国桥边浣纱处,苍苍老妪,蹒跚脚步。 “……” 这词曲皆无名,想来或是说书人自己随手写来凑合的,被经常往来的熟客自作主张摘了它第一句去唤,就叫做《黑天裂出白玉镜》。 半盏茶,一曲罢。 四下竟无声。 整个茶馆二楼,仿佛都被一幅旧时战场的苍凉画面笼罩住了,在座客商们的情绪,也都被拉扯陷在其中。 要知道,在大周建立之前,这天下刚经历的,正是一段持续长达七十余年,至为黑暗血腥的战祸纷争,皇权更迭。 就是大周建立之后,边疆零星的战事也从未长时间消停过。 所以,这年头冒死走南闯北的人,谁心头没有几分历史家国情绪?谁不曾见过几副雨水冲刷后,土里露出的残断白骨? 中原天下泱泱二十四州,又几家几户,亲族中没有人战死疆场,尸骨未还? “好!”直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喝出这声彩来。 “好好好,想不到在这偏远小城,竟然能听到这样的唱腔歌咏。” “便是长安也难得。” 一时间,满座皆在拊掌喝彩,赞扬之声不绝。 喝彩声中,早已脱了狼皮帽子的妹妹李映月,双手托着讨赏的盘子,悄然从一侧走出来…… 十二岁的丫头,身上衣装虽然简单朴素,但是处处透着明净可人。 六年了,李映月已经在这个每日不是黄沙就是风雪的破地方,生活了足足六年,虽也常常脏兮兮、灰扑扑,但是只要梳洗干净,不论皮肤、唇齿还是那双明眸,依然都如刚从清泉中荡涤出来一般。 这边城的风刀子,好像都不舍得伤她。固城的土民们不擅夸人,平常便只会说,她生得不像固城人。 “客官捧个钱场。” “客官捧个钱场。” “咦,你怎么一字不说另半句呢?没钱的捧个人场。”讨赏的盘子递到面前了,一位客商打趣道。 打趣是打趣,但若蜻蜓真的依着他的话,说了那半句,保不齐他顺势哈哈一笑,自认没钱,也就把赏钱省下了。 然后其他客人有样学样。 “各位客官皆得财神爷庇佑,贸易兴隆,财通四海,自然都是有钱的,怎么可能没钱呢?” 李映月唇齿一张,笑意盈盈。 “哎哟,小丫头,颇厉害。” “说得甚好。” “好一个聪慧的丫头。” 客商们听她这样应对,纷纷大笑夸奖。 事实,蜻蜓素来是机灵聪颖的,这一点不单是今天在座的客商和叶渝州自己这么认为。 在固城,有一桩关于她机智的故事,这些年常被各家父母说给自己孩子听。 故事发生是三年前,蜻蜓九岁,一日与同龄女伴嬉闹玩耍,不自觉出了城门,跑到城南郊外。 恰这时,有两名离城南去的客商经过,看见了,打马去而复回,说是要问路,却先问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女娃娃在这里? 固城南去明明只一条道路可走。 于是,蜻蜓毫不迟疑,一手拉住将将要开口作答的小伙伴,一手伸出指向路边林子,说: “不是呀,我家哥哥与各家叔伯,正在林中狩猎呢,我俩在这里等他们。” 客商这才离去,路也没问。 事后,固城人都说,蜻蜓当时但凡不是这样应对,她与那名小伙伴,早都被掳去内地卖了。走江湖的客商里藏着什么样人都有,这样的事,固城早年间也确实发生过。 然后蜻蜓就被家姐云娘狠狠揍了一顿,打得皮开肉绽。 “客官捧个钱场。”夸赞声中,蜻蜓再次请道。 “好好好!”“唰啦!”第一位打赏的客人出手大方,一把子扬来,二十余枚铜钱就铺进了盘子里。 后续叮叮当当,银钱落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样走了一圈,盘子里的铜钱已近是半满的了,而且其中还夹杂着两三粒很小的碎银。 蜻蜓从后排回转,一路终于走到哥哥身前。 “客官捧个钱场。” 她站得近,低着头时拿眼瞧来,嘴角抿起来偷笑。 叶渝州伸手在盘子里,悄然捏了两枚铜钱起来。 问:“粗茶多少?” “一文。”蜻蜓脆生生应答。 “叮!” “叮!” 叶渝州潇洒抬手一抛,两枚铜钱划着抛物线,依次落入盘中,砸在钱上两声响,清清楚楚。 一文茶钱,一文赏钱。 到这会儿,老说书才终于端着茶水回来,慢腾腾走到旧长方桌后坐下。 ------------ 第三章 不配听的天下局 “阁村有男子,名方二,幼失双亲,与姐姐相依为命。长到二十有八,幸得机遇,挣得小小家业,只可惜姻缘不顺,年近三十,尚未成婚。 “方二事业有成后,见姐姐,姐夫生活依然贫苦,又有一双幼子需要抚养,于心不忍,便常有资助、帮衬。 “姐姐,姐夫因此生活渐好,也是心怀感激,日常相处,时时挂虑方二婚事,催他早日成亲生育。 “方二每每苦笑,说自己或许是姻缘命里无,此生说不定便要孤独终老,若真那样,还劳两位外甥为他送终,他也把家中薄产留赠。 “姐姐、姐夫闻此,每每气恼不已,骂他胡言丧气。 “两年后,姻缘突至,方二一次外出经商,偶遇一女子,一见倾心,彼此钟情,于是请媒送聘,便要成婚。 “然而可惜,可怜,就在迎娶前不足半月,这方二,突然被人杀害了。醉酒夜归,被人推落山崖致死。 “后,官府几经彻查,终于抓获真凶。 “杀人者,方二姐姐,姐夫。” 老说书落座后说的第一个故事,短小精悍,叶渝州也是第一次听。 考虑在座客人们的身份和身家,这故事虽然不好听,但是多少有点警示意义。 然而,客商们并不买账。 他们中,有一部分听出来了故事警示点其实在方二自己身上的,还好一些,只觉得这一段不是有趣的,不值得喝彩而已。 另一部分,只听出来了姐姐、姐夫的歹毒可憎,心里不适之余,不免恼火起来:老子花钱来听书,你却讲这歹事来瘆人?! 当即,嘘声和倒彩声便起来了,更有性子急躁,脾气大的新客,直接大声说是讲的什么玩意。 老说书倒是不急也不恼,接着慢条斯理,又讲了两则蕴含哲理的小故事。 结果一样没有人爱听,还把嘘声和倒彩惹得更大了许多。 这些客商,平日在长安或者他处的勾栏瓦肆里厮混,听的多是些奇情、艳情故事,亦或者历史演义,压根听不进去他这种东西。 其实老说书也会讲历史演义,而且经常讲,每次讲来都煞是精彩,他说起宫闱豪族艳情与污事,魅人狐妖或女鬼,更是拿手得紧…… 但是这老头的性子古怪,只惯自己,每天按着自己的心情,爱讲什么就讲什么,从不管听的人喜不喜欢。 看今天这情况,没别的,就是他突然不想说那些而已。 事实上,不光是说书,这老头做什么事都是这个性子,由着自己来。 固城人惯着他。是因为他在固城待了这些年,有着实在的威望,固城近五年来新生的娃娃,九成以上名字是他给取的,而埋掉的人里,十成十,阴宅位置和出殡时辰都是他给看的。 在场的客商们可没理由惯着他,他们是花了钱,喝茶听书找乐子来的。 眼看着今天这一场要砸…… “要不然,先生今天说会儿那个别处不能说的?实不相瞒,我就是专为听那個来的。” 角落里一位客商开口说了一句。显然,这是一位经常往来固城的熟客。 老说书偏头眯眼看他。 现场的新客们也都好奇,纷纷转去看他,“什么不能说的?”“啥样故事?”“哪处不能说?” “哪处?长安不能说,杭州不能说,延州也不能说,大周天下诸州府,或都不能说……” 熟客笑着,耐心解释起来。 老头这里确实有一个偶尔会来上那么一场的特殊节目,或许是其他地方的说书人,半句都不敢说的,说了怕得罪人,惹上事,保不齐还有一顿牢狱之灾。 这节目,茶楼的熟客们管它叫做“说书人评鉴古今”。 说是古今,其实今为多,大周朝历代重臣、大将、名士、望族,乃至皇帝、太后……死了的,还活着的,老说书都敢评说,而且很多时候说的都不甚客气。 要知道,他可不是朝廷言官,就是一介草民而已。 实则就算是朝中的言官们,大概都不敢以他那样的姿态和角度,去评价皇室、诸臣。 所以,也就幸亏是在固城这个破地方了,连个官府衙门都没有,若不然,老头估计早就被逮去收拾报复了。 “他,他不怕妄议朝政吗?”听那名熟客耐心解释完,新客们立时都有了兴致,纷纷转头看向老头。 “你真的能评?敢评?!” 老头低着头,先慢条斯理喝完了一口茶,才抬眼看回去,说:“说书人有何不敢言?” 这一句,颇有气势。 “那,先生先说说如今天下局势?”有客人问。 “老夫不评天下。”老说书答。 他说的那么勇,结果才第一问,就泄气了。 客人们正要再次嘘起来。 “你们这些人,到了连棋子都算不上,还不配听老夫说这天下局。”老头淡淡说道。 这一句,意外压住了将起的嘘声。 听客们明明全部被看低了,但是一时恍惚,竟无反应,更无反对,像是都被镇住了。 “先生确实一直不评天下,一直如此。”熟客忙站起身,帮忙解释,复又向老说书行礼道:“先生,南边有时评,论天下,您听吗?” “谁的?”老头问,似乎很傲气,还要挑挑拣拣,看是否看得上的人,才决定听或不听。 “平海记史人。”熟客说。 老头正坐,点了点头,“说来听听。” 其实,当熟客说出“平海记史人”这五个字的时候,叶渝州就已经知道,怪老头会愿意听。 因为就连他,都曾不下十次听闻过记史人这个名号,就在这小茶楼里,他也知道,老说书对这个人是认可的。 平海是一座城,位置在大周东南面,与漳州交界相连,具体性质上大体受大周庇护,但又有一定的独立性。 其为港口,海陆贸易发达,富裕程度号称天下第一,城内富商巨贾数不胜数。 而这位记史人,本名谢观旻,即是曾经的平海城首富之子,而且是嫡长子。 当然,如今他自己都已经年近八十,首富老爹早几十年就已经故去了,而谢观旻作为嫡长子,并未继承家业。 他将家业全盘让给了胞弟,独居,不娶妻,不生子,只与书、酒为伴,一心记史。 周太宗曾下旨招他为史官,纂录一生功业,他抗旨,并记之,曰:大周皇帝陛下自述功业,多有浮夸之处。 太宗仁厚,不罪不杀,特封“平海记史人”,许他独立记史成书,不受指摘罪罚,如此至今,近六十年矣。 故,天下皆说,他的一杯酒里,有六十年天下陈,庙堂江湖风云旧。 ------------ 第四章 公开注 据说,为了保证所录史实的客观性,不受人情世故和他人看法的干扰和影响,平海记史人谢观旻,极少与外界交流,更谢绝拜访。 他的消息来源,是自己一手建立的庞大情报网。 传闻中,这张情报网密布天下,甚至于就连大周、北契和北顽的皇宫里,都有他的眼线。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平海谢氏,富可敌国。 但是,不交流不等于不发声,谢观旻本身,不定时会针对天下新近发生的一些大事,给出自己的评价,另外,每个新年之初,都固定会发表几句对时局的看法。 这些评说内容,外界统一称之为:公开注。 这不,正月刚过,谢观旻这一年的公开注,刚从平海城传到北方,又被那名熟客带到了固城这间小茶楼。 “谢公新年公开注,说天下变局将至。”熟客道。 “哦?那他说是如何变法?”老说书追问。 熟客答:“公开注上书,此一局,是人间阴阳逆,苍生渡沧海。” 老说书沉吟片刻,再问:“那他可有提及解法?” “没有。” 熟客顿了顿,本想说记史人从来不谈解法,你难道不知道吗?但怕惹着老说书,略过了,说: “谢公只说,如今情况,是解舟人已去,系舟人尚在茫茫。” “好,知道了,哈哈哈哈哈……”老说书对话间突然莫名其妙大笑起来。 记史人的意思,以天下为舟,那个解舟入海的人,已经故去了,而那个未来会将这叶舟重新系上的人,还在茫茫人海,不知何处。 这個不难理解,叶渝州听懂了。 他听不懂的是老说书的笑,那显然不是看轻的嘲笑,但是具体什么意味,他品不出来。 “老头有时候说演义,忘记后面要怎么说了,就会这样突然乱笑,一边笑,一边想。” 说话的是妹妹李映月。 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偷偷来到叶渝州身边,蹲在墙角里,眨巴着大眼睛,嘴里嚼巴嚼巴吃着零嘴。 见哥哥盯着她嘴巴瞅,自觉伸手从口袋里掏了一把,双手拢着,搁到叶渝州手里。 上好的干果蜜饯,种类丰富,色泽诱人,一看就是客商从远方贩运而来。 这玩意可不是叶渝州和蜻蜓自己买得起的,就算家里其实存得些银钱,姐姐郑云娘也绝不会允许他俩把钱花在这些东西上。 所以,这是老说书的,老头平时似乎总不正经吃那三餐,就喜欢买些零嘴下酒。 “又偷拿你说书爷东西吃。”叶渝州小声责怪一句,顺手把一颗干果塞进嘴里。 “不是偷,我问过说书爷的。”蜻蜓解释道。 “怎么问的?” “我问他这干果好不好吃,他说好吃。” “然后呢?” “没了呀。” 兄妹两个,窃窃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后,蜻蜓突然停下,转过来神情认真问:“鱼粥,你说参加科举考个状元难吗?” “难呀,难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叶渝州好奇反问。 “我刚听那边有客商议论,说那个记史人,早年间为了考验自身才学,曾经参加大周科举,中状元,而不入仕。” “厉害哟!”叶渝州正待感慨一句,果然能行非常事者,本身便非常才。 妹妹李映月已经认认真真继续问来: “鱼粥能去考个状元吗?就算难些也考一个吧,然后做官,就不必再这般辛苦了,你也读了许多书。” “……那个,估计是不行啊。” 叶渝州苦笑,心说你哥我当初真最用功读书的那回,也就考过一个全省第一千六百三十二名而已。 “可惜。”李映月因为哥哥考不成状元有些遗憾。 “是呀。”叶渝州点头表示赞同。 此时,前头长方桌后,老说书终于“冷静”下来了。 “虽然不提解法,略嫌空洞,但是大体准确无误,且有远见,谢公无愧当世大才也。” 这就是老头对记史人新年公开注的评价了,只一句,说完后,他朝前伸手示意:“你们想问什么,可以开始问了。” 短暂的集体愣神后。 “本朝太宗,如何?”一名听客略带试探,小心翼翼发问道。 “太宗圣明。”老说书快速而简洁道。 大概是这答案太过简单直接了,又或者,因为完全没有出现想象和期待中的“忤逆”言论,问话的听客显得并不满意,想了想说: “自古而今,凡是皇帝,都说圣明。” “但是,太宗是真圣明。” 老说书说话间,朝高处虚行一礼,继续道: “老夫平心而论,太宗陈荣,不论文治武功,品行智略,皆完全当得圣明二字。我大周朝虽然明面上说是自高祖而始,但是我想,就连在座各位,心里都很清楚,这周天下,其实就是太宗打下来的,若不然,高祖亲生十三个儿郎,又凭什么,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养子?” “那确实,不传不行。”一名听客接话,肯定道。 “且我大周建立之初的局面,民不聊生,百废待兴,仅十余年,便初现繁荣再兴之征象,这些,难道不是太宗治理之功?” “是,皆是。那先生以为,太宗凭这一身功业,可入史书圣君之列否?” “不能。”老说书果断否定。 “为何?!” “华夏自秦帝以后,所有非一统之君王,都没这个资格。” 说罢这句,老说书稍作停顿,缓了语气,才继续道: “老夫不知道谢公史,圣君列传会如何编纂,但若我来写,我是瞧不上他的。” 台下沉默。 这一问,关于周太宗陈荣的评价,该夸也夸了,贬也贬了,两头都评的有理有据,到此无疑可以告结。 客商们这一次的沉默,不是因为不满意。 相反,作为升斗小民,他们此刻觉得,这节目简直太过瘾了,只不过这种过瘾和痛快,并不适合用喝彩、打赏来表达。 他们难得一次可以听到这些东西,更难得可以这样放肆参与其中。 反正是在这偏远的小土城,说了也传不到上面去,反正那老说书的都丝毫不怕,反正已经有人上来就把太宗皇帝问了…… “那陆鱼招呢,如何评价?”这一问,声音出得七零八落,竟是好几个人同时开口问的。 因为对于大周子民而言,既然提了太宗,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陆鱼招。 两者之间的关系,大概相当于张子房之于汉高祖,但是关联度还要更密切,陆鱼招一生为太宗做的,或也更多。 陆鱼招,字玄机,大周立国时期谋主(操国之大略者),兵主(主征伐军事者),开国右相,鉴天阁的建立者,兼首任阁主。 传说中可以和太宗皇帝互相弹脑门的存在。 “陆鱼招么?” 老说书低头沉吟,也不知想的什么,隔了有一会儿才抬头,悠悠道: “若以天下执棋者论,三百年内第一人。” ------------ 第五章 马蹄声里说君臣(大章二合一) 这个评价,很高,乃至于让在座一部分本身崇敬陆鱼招的人,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高于太宗?!”果然,有听客忍不住质疑。 “理所当然。”老说书神色笃定答道。 “可是你刚说太宗是因为未能一统,才不入史书圣君之列,那圣阁主位极人臣,不也有瑕,没能辅助君王完成一统么?” 听客的质疑,乍听似乎不无道理。 但是,老说书连一丝思考犹豫都没有,直接就说了四个字: “关他屁事。” 这老头,貌似突然一下辩出火气来了,在叶渝州的印象里,这种情况平常实是少见。 “……”那位与他辩论的听客也是愣住一下。 “若不然,你将这些话问诸葛武侯去?!” 老说书没好气反问,而后,慨然继续道: “天下一统与否,在君不在臣,在时不在力,你所说之瑕疵,时之过,太宗之过,天下苍生之无力再负也,唯一非他之过。” 在这几句话里,叶渝州隐约听出了几丝愤懑和不平。 当场,听客里也没人继续再说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到此,陆鱼招便不必再往下评说了。 那个据说身形瘦小而笑容爽朗的小老头,是大周迄今最大的一個传奇,他的身上有着最多的可聊之处,但是也被天下人聊得最多,几十年下来,差不多都聊尽了。 关于陆玄机一生功业和事迹,便是路边随便抓来一个撒尿和泥的顽童,都能给你说出几件。 这天下给过他的各种评价与总结,也多不胜数。若有不知者相问,只需取其中三句回他,便已足够。 其一,大周立国当时,盛典辉煌,太宗亲笔题书,赠玄机:五代入喉,十国佐酒。 其二,陆鱼招死年,平海记史人公开注:吾书,若以历代大谋主单列一卷,陆玄机必在前五,可望前三。 其三,陆鱼招死后十年,天下道门推之为圣,总结评述其功业,其中一句曰:指分天下玄,墓镇诸皇陵。 这里道门的说法,认为大周立国之前的那段历史,真龙气运散逸,被天下共一十五处玄聚之地分而得之,各成气候,所以造成持续近百年的割据混战,如葱草般冒出来近六十位帝王……这场浩劫,若非陆鱼招横空出世,不会轻易终结。 正是陆玄机,先随太宗征伐平定,后又以一座鉴天阁移星分玄,一座己身墓镇压诸姓,才终于遏阻了这百年分龙气。 使天下得以稍定,苍生得以生息。 “可惜,天不假年。” “那当朝右相杜微时,杜相如何?” 现场有人还在感慨惋惜,陆鱼招年只五十六岁,便驾鹤西去,有人已经意犹未尽,由这位开国右相,联想到如今朝堂上的杜相了。 老说书看了提问那人一眼,了无精神,开口评道:“治世普普通通,乱世全无用处,危局抱头嚎哭。” 他!他竟然敢这样评价当朝右相?! 要知道,这位可是还活着的,而且正当权,门生为官遍布州府,自己的官声,一向也颇不错。 听客们震惊过后,稍作自我感觉,意外并没有害怕…… 他们此时已经完全兴奋起来,收不住了。 “柱国大将军黄印嗣,如何?” 又一听客发问,考虑当前大周边境不宁,北契、北顽虎视眈眈,这一问所涉之人能力到底如何,关系到在座每一个人的命运。 老说书思索了一下,并未直接正面评价,而是说:“说起来,黄老将军当年有一件事,我颇服气。” 听客们顿时好奇,追问:“何事?” “早年,太宗曾亲口向黄印嗣提亲,希望他将其独生女儿,嫁与当时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陈则。黄印嗣拒之。太宗以为他是哪里不喜欢陈则,当即改口,许黄印嗣在诸皇子中任选一人为婿……” “皇恩浩荡啊,黄将军最后如何选的?” “黄印嗣不假思索,再拒。” 众听客:“……” “大宗不解,问他为何。黄印嗣起身离席,同时只答一句,谁家有花填淤泥?所以单就嫁女儿这件事,他嫌弃的,并不是哪个皇子,而是太宗全家。故而老夫认为,黄老将军,真良父也。” 在座众人闻言哄笑。 笑着笑着,一部分人隐约察觉哪里不对,这问的可是柱国大将军啊,事关家国安危,怎的只说他当爹如何? “那黄老将军军事方面如何?”听客忍不住追问。 “尚可。”老说书淡淡评道。 “只是尚可?!” “确实只是尚可。” “老将军一生百战,战绩彪炳,功勋卓著。” “当年胜他者众。” “那为何他是柱国大将军?” “因为,命长。” 老说书说到这,抬手示意结束这一问。 “那镇军大将军,董千文,先生觉得如何?”近处一名听客接着问道。 这回,老说书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已经收不住自己的听客,便抢着评了: “阿谀奉承之辈,靠着攀附国舅爬上高位的玩意,迟早误国,评他作甚?!” 老说书看一看他,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那咱们这延州将军汪度呢?” “牵马辈,不足评。” “延北关守将,定远将军邓聿成,如何?” “可与汪度同去,互相牵马。” “……” “莫问了,莫问了,各位切莫再问将军了,再问下去,也只会教咱愈加胆战心惊。” 一名听客直接站起身来,阻了他人,道:“我问一个,前鉴天阁首、太傅,储世衍,先生觉得如何?” “这厮还消得评?”那名已经彻底收不住自己的听客,再次抢道:“星月照金屋那件事,难道还有人没听说过?” 余客皆答:“听过听过。” 所以这事看来确实流传甚广,民间相传,说是这个储世衍,在担任鉴天阁首和太傅期间,贪赃枉法,收得金银珠宝无数,最后胆大包天,竟然用鉴天阁高塔上的一间屋子藏赃。 一日,储世衍欣赏完赃物,忘记关窗了,入夜,星月光芒透窗而入,照在如山的金银珠宝上,以至整间屋子都在夜幕中耀眼夺目,一夜之间,长安满城皆知。 “可惜咱大周好好的鉴天阁,都被他牵连,污了几许名声。” 听客怨声叹了口气,接着表情突作神秘状,继续说: “再我听闻隐秘,他还有一桩事,妄图干预立储,你们说是多大的罪责?想来若不是当今皇上顾及多年情分,这厮早该问斩了。” “当真?” “当真!” “那真当杀了!” 一片哗然惊骇中……老说书笑着,再次表示赞同,道:“你看,好多事,伱们都知道。” “鱼粥。”蜻蜓去给客人们添了一圈热水回来,仍在角落里蹲下,拉了拉哥哥衣摆说: “你发现没?他们问了一大圈,没人敢问皇帝,我是说咱大周现在的皇帝。” 事实情况确实如她所言,全场一直也没有人问及当今皇帝。 虽然刚才一上来就有人把太宗问了,但那毕竟是已经故去,成为历史的人,实际皇权的威严及百姓内心的畏惧,始终都还是在的。 “怎么,你好奇想问?”叶渝州笑着问道。 “是有一点。”蜻蜓一边思考,一边说:“但是我曾听客商们说过,皇帝好像一直病在床上,许多年了。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问的,总不能问他如今身体好些了么。” “说的也是。”叶渝州笑着赞同。 “唉,也不知道皇帝突然哪天病死了的话,还让不让说书,是不是得歇上一阵子才行?那样没得银钱进账,云娘估计更要急死了,人又闲又焦心的话,还不得每日拿我开刀呀?” 李映月突然担心,发起愁来。 “嘘。”叶渝州连忙示意她噤声,虽然说天高皇帝远,这种话最好还是不要当众乱说的好。 “那咋的,本来就是随时会死的人,总不成因为我说了一下,就诬赖在我身上。再者我说这话的意思,分明还是盼他好好活着呢,咱也好继续说书挣银钱……” 李映月放低了声音细碎嘟囔,多少还有些不服气。 叶渝州无奈,只好不出声板起脸,拿眼瞪她。 李映月见状,也把两只清亮眼睛瞪大,鼓起腮帮子同时紧紧闭住双唇,像一只凶猛的小兽呜呜发威,探身朝叶渝州虚扑一下……不再作声。 小丫头性格倔强,又因日常与家姐争辩、抬杠,养成了一张不肯认输的嘴,这其实便是她每次最后向叶渝州服软的方式和表现了。 叶渝州表情随之放松,温和笑起来,伸出手轻轻去把她一边鼓起来的腮帮子摁平了,换话题说: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个当今朝堂上的大人,突然想问说书爷的。怎样,待会儿等我问了,你也帮着听听?然后好告诉我,你觉得这人如何。” 这是要找我帮忙一起做评判了?看来在鱼粥眼中,我说的话,通常也还是有些道理的……李映月这样一想,立时神情展开,认真点头说: “好!” 这时间,茶馆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昏黑了。 固城南门,突然一声马嘶声传来。 来了! 期待已久的商队终于到来,在南门等候的人群全部激动起身,舒展筋骨,准备开工。 “赶紧的,去一个人,上茶馆喊鱼粥去。” 但是,刚这一声马嘶实在太过响亮,北门的人,一样也听见了。 “南门!快!” 守在北门的一群人迅速起身,拼命奔跑。 轰隆隆从茶馆外的街面上卷过。 “回头一个,喊鱼粥去,让他赶紧过来,准备谈价钱。” 茶馆二楼,听客们已经连着又问及了好几位当朝重臣,老说书三言两语一一评过。 “礼部侍郎宋知籍,先生觉得如何?” 角落处一个声音发问。 老说书转头,朝叶渝州看来。 两人之间十分熟悉,老头当然认得这是叶渝州的声音,但是听他在这一环节发问,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 这时间,固城南门,密集的马蹄声急速而来。 骑马的队伍身形逐渐显露。 “散开!快,散开!” “不是商队……” 急切的呼喊声中,原本围住城门口的一群人,连忙向两侧退散。 连带着后续而来,北门的一群人,也赶忙向街道两边避让。 二十余匹骏马蹈雪而至,呼着粗壮热气,没有丝毫减速,疾奔入固城南门。 马上人俯身,过门,再起身。 身上披风荡起,露出腰间佩刀、佩剑。 骑兵! 虽然这些人的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但是在边境线上讨生活的固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骑兵,而且绝不是一般骑兵。 马不是普通马,衣不是普通衣,兵自然也不是普通大周边兵,就连他们腰间显露的刀剑上面都刻有精妙的兽面纹。 气势惊人的骑兵队伍,纵马沿主街而去。 至中段,小茶楼处,突然集体拉扯缰绳,其中约一半人就地翻身下马,而另一半人,竟是直接从马背上腾空而起,于空中展开身形,复往高处掠去。 这场面……楼下两名“奉命”来喊叶渝州去谈价钱的固城汉子,茫然站在茶馆门前,慌得不知所措。 “你是问宋知籍?”茶馆内,老说书目光直视,缓缓问道。 叶渝州点头,“是的。” 嗖嗖嗖……呼呼呼……十余名高手在大风中飞掠屋顶的声音,落在屋后的声音,清晰透墙而入。 接着,是噔噔瞪一连串上楼梯的脚步声。 出事了?听客们一下慌张起来。 虽然小茶楼的窗户紧闭,他们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刚刚这一系列的声响,已经足够他们把整个画面想象出来了。 那绝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轻易能见到的场面和高手。 “不会是……” 张嘴的客商话没问完,忙又把嘴巴闭住。 就像另外一部分匆忙起身,准备做点什么的人,下一个动作,不是颓然重新坐下,便是站在原地不敢动。 虽然客商之中肯定也有修习过武艺的人,但是面对这样一群能轻松飞掠茶楼屋顶的官军,他们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更没有反抗的勇气,什么都做不了。 蜻蜓仍旧在角落里蹲着,用力拉紧了叶渝州的手,一边紧张害怕,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向门口张望。 叶渝州也没动弹,就这样把手给妹妹拉着,觉她凉时,用力反握一下。 上楼梯的脚步声,此时在门外停住了。 呼,呼……鼻息紧张。 屋内除了努力压低的呼吸,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里面人不动。 外面人不知为何,也不动。 直到,“咔哒”一声,老说书将手中粗瓷茶杯随意放置桌面,缓缓咽下一口茶水,而后平静看向门口,问道: “谁家的狗?” 木门应声被推开,一前二后,三个身形挺拔的锦袍大汉走进来,走到老头说书的长方桌前不远,整齐单膝下跪俯首,道: “东宫门下伏阶鹰犬,参见储阁首!” 其实他们应该叫做伏阶卫的,但是老说书……不,前鉴天阁首储世衍,刚问的是谁家的狗。 ------------ 第六章 说书人的下半场 “何事见我?” “请储大人回京,为太子师。” 储世衍问,伏阶卫答。 小茶馆二楼,暂无人出声。 里头众听客一时恍惚都错了神,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外头茶馆老板和伙计也揣着畏惧不敢进来查看。 “好大的人物。” “太傅,鉴天阁首……东宫,太子……京城,长安!” 叶渝州曾经在长安待过一个月稍多,但是几乎没见过长安城的样子,因为是在牢里。 九岁那年,他和家人一起,被人从渝州押送入长安,只在昏沉的夕阳里模糊看到那座雄城一眼,便进了牢狱,在恐慌中,开始等待一场几乎完全不知缘由的流放。 父亲什么都没跟他说起过,他一直被单独关押、审问。 叶渝州和母亲倒是关在一起,但是母亲了解的东西似乎并不多,或者不愿意跟他多说。 就是在那间牢房里,叶渝州过了十岁的年,认识了他如今的妹妹,当时还很小的李映月,还有她的娘亲。 关押一个月后,两家人一起被流放。 安静的小茶楼里,叶渝州悄然将目光越过依然跪着的伏阶卫首领,看见一颗熊一样的脑袋和铁针一样刺出来的半颊胡须,看到老说书身上。 这位前鉴天阁首、前太傅,此刻毛发稀拉凌乱,原本最能撑场面的一帘白胡子,因为沾了茶水的关系,一时也支棱不起来,身上旧布衣和破裘皮混穿了四层,脚下鞋子却是趿拉着的,露出来好长一截脚踝。 这哪里来半分高人模样? 真要说,老头个子或许够高,八尺有余,放在整个固城也就一个公平伯比他还更高半個头…… 可那是鉴天阁啊!传闻中,那座位于长安皇城东北角的石木楼建得很高,得太宗特许,高过了皇宫主体。 所以,鉴天阁,很高的。 鉴天阁之于大周,本身并不是实权划分的官府机构,其最初,是专为陆鱼招移星分玄,遏阻天下百年分龙气建立的,后被保留、延续,一直都有着崇高而超然的地位。 鉴天阁的具体职能中,也包含尤其令天下百姓崇敬与拥护的两面。 一面为星辰卜算之术,道法玄奇,最令民心敬畏、神往。 另一面预知气象,指导农耕,又最关民生,最易得民心,同时也最能教人笃信。 对于一个皇朝而言,这其实是存在一定危险性的。 因而传说中,陆鱼招本人,当年都曾亲口劝说过太宗陈荣,切莫再拔高鉴天阁地位。 太宗笑问再拔高又如何? 陆鱼招不与玩笑,认真说,若一日,我鉴天阁突然跳出来,向着天下人说上一句“星象有示,天谴人皇,德不配位”,你当如何? 怕不怕?就算你陈荣不怕,你的子子孙孙怕不怕? 太宗听劝。自那开始,皇家才对鉴天阁有所限制,改了阁主一称为阁首,陆鱼招之后连续三任阁首,都只做得大周玄门司星人,而未同时入朝为官。 如此,一直到今上登位,数载之后,才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储世衍,以四十不惑之年方出学宫,而后,三年登阁首,五年入中枢…… 谁能想到啊,这位鉴天阁历任阁首中,不论经历、名声都仅次于圣阁主陆鱼招的显赫人物,后来竟然会出现在固城的小茶楼里说书,而且一说就是五年。 叶渝州也一样没想到。 虽然多年相处,叶渝州一早能够看出来老说书不似普通人,但就算是这样,他平日里做猜想,也从没敢往这天高海阔的路数上去想过哪怕一次。 “扑簌簌。” 听客中一些人到此时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瞧着自己刚说“真当杀了”那位前阁首、前太傅,就在眼前坐着,双腿开始筛糠似的不住颤抖,跟着,全身一并颤起来。 听动静,俨然这屋里有几只大鸟,随时要扑飞起来。 扑簌簌。 扑簌簌。 “啊呀,我毁了。” 这时间,众听客本都是一个战战兢兢,不敢声响的状态,因而突然一个声音出来,就显得格外清晰。 刚才嘴快提起“星月照金屋”和“干预立储秘闻”的那位,终于是扛不住自己心头的压力和恐惧,主动开口来寻一个结果了。 三名伏阶卫闻言一起扭头看向他。 这一眼,倒霉听客差点就把手上茶碗连同三魂七魄一块丢出去。 “没毁,没毁。”老说书笑着,转头寻看他一眼,温和说:“说书人的事,干他储世衍何事呀?” 说罢,主动招手示意他落座。 老头随后把伏阶卫三人也指去一侧的空桌坐下,喊人从外关了门,又把桌面茶水重新摆正……看样子,还要继续说完今日这一场。 但他手势请来,场内已经没人敢再发问了。 似乎已经特意在表明自己现在还是老说书的储世衍,并没有主动接续之前的话题,当众为叶渝州评说当朝礼部侍郎宋知籍。 叶渝州自然也不会再问。 全场悄然中。 “可以旁观是福啊!”静等了一会儿的老说书,突然自己开口感慨了一句。 这一句感慨意味颇复杂,初听像是对听客们说的,劝说在座众人继续刚才这场对大周皇朝的旁观评鉴,但是稍一再想,又像是说的他自己这五年,在固城闲居说书的日子。 叶渝州在其中听出来有不舍。 “说书爷要走了,是吗?”刚才惊慌时牵在一起的手还没想起来松开,李映月轻轻拉了拉哥哥,仰头哀愁问道。 “是的。”叶渝州点头。 一个人既然生出不舍,并且说出来,那就是要走了。放下固城这一段,老说书已经决定跟太子的人回去了。 结合刚才记史人的新年公开注,说天下变局将至,系舟人尚在茫茫…… “所以老头刚才突然那样大笑,不会是因为觉得,自己就是那系舟人吧?” 叶渝州思索间小声跟妹妹嘀咕。 而他身旁,李映月原本清澈的双眸,早已是一片水雾朦胧,正竭力忍着,不当众哭出来。 蜻蜓是没有六岁前所有记忆的,大概那个血夜让她发生了应激遗忘,所以她是一个没有过隔代长辈的小孩,后来因为郑老篾意外出事,甚至连父辈也没有了……这些年在固城的成长,李映月所有关于长辈慈爱、纵容的体会,几乎都来自说书爷。 所以,当分别突然而至,如今也才十二岁的李映月,是真的一下便觉伤心、不舍,难过起来了。 至于叶渝州,或多或少肯定也有一些,只不过他并不会直接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 此时,前方老说书在说完那句话后,已经又等了一会儿,屋里满满当当的人依旧没一个开口说话。 “既如此,今日便到此为止了。”带着几许遗憾,老头站起身,拱了拱手,继而俯身准备拿茶碗退场。 今日到此为止,那么明日呢? 明日当然也不会再有,固城的小茶楼从此不会再有一个做过鉴天阁首的说书人,来此评说大周天下,市井人心。 “所以,说书爷你原先真的有一屋金银吗?”突然一个稚气而清朗的声音问道。 李映月随声往前站了站,眼眶微微泛红,而目光中满是恳切。 老说书蓦然抬头,开心笑起来,像是得了奖励一般,看向李映月说:“哈哈,蜻蜓心思,单纯如故,果然还是最关切银钱。” “那到底有没有呢?” “想来应该是有过的,既然皇帝和这天下人,都说我曾有。” 老说书重又坐下,摊了摊手,示意两手空空,继续说: “但是无论如何,我遇见蜻蜓的时候,都已是没有了啊。若不然年前看见那件华彩胡服,说书爷定然是要给蜻蜓买下来的。” “唉,可惜。”李映月稚气一叹。 “着实可惜。”老说书洒脱一笑。 “那我再问个别的?” “你且问。” “刚才客人说及记史人公开注的时候,说书爷为何突然一阵大笑?” 李映月问这一句的时候,手上又拉了拉叶渝州,刚才他俩议论过这事来着。 “哦?”似乎有些意外李映月会问到这个,老头想了想,先反问:“蜻蜓觉得呢?不妨你先说说看。” “我倒是觉得平常。但是鱼粥刚说,说书爷似乎是因为觉得,自己正是那系舟人,所以才突然发笑。” 李映月把刚才叶渝州嘀咕那话给说出来了。 闻言,周围一众刚松弛下来的听客们,也都把好奇关切的目光投向老说书。 “哈哈哈,系舟人么?” 老头又是一阵畅然大笑……目光在兄妹俩身上转了两遍后,语气突然变得极是郑重,说: “固平生所愿也。然,已不敢自以为。” 李映月凝神思索一下,“意思不是哟?” “不是。” 老说书摇头否认了,目光看着李映月,似突然有些遗憾,对她说: “说书爷已经太老了,亦有错失、蹉跎,难再补还。今后系舟天下事,倘还能做得一个拉纤老朽,便已足欣慰。” 想来,这就是老说书愿意跟伏阶卫回去的理由了。 因为遗憾也好,因为尚有余力与不甘也好,他还想在后续那苍生渡沧海的狂澜中,再拉一把这天下舟的纤绳。 叶渝州对照时间,记起来老头当阁首和太傅时候那位前太子。 按照固城过往客商的说法,那位名为陈观常的前太子,似乎声名很好,贤德而有才干,但是可惜,心急一步踏错下了诏狱,不久便病死在狱中。 大概他就是说书爷口中那个无法补还的遗憾吧? 所以,他要回去,辅佐如今的太子? 叶渝州正自胡乱猜想着。 “那说书爷刚才到底因何突然发笑呀?”李映月目光温柔,继续追问。 老说书缓了缓:“因为,平海记史人的新年公开注,说及天下变局将至……蜻蜓可知道,今年是大周立国第几年呀?” “第五十七年,我记得嘞,说书爷你过年时说起过。” “没错,按此算来,大周天下勉强可以算作承平安定的时间,便是五十六年。” “嗯。” “五十六年,大周承平之年限,恰是陆公之寿数啊。老夫适才就是因为突然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忍不住大笑。” “呃,这便很有意思吗?”李映月纳闷问。 “这便很有意思。”老说书认真说。 ------------ 第七章 这世间玄法 老头并没有继续,把这件事情内里真正有意思的点说出来,饶是李映月临别之际的面子,也只够他把这个问题答到这里为止。 大概那已经涉及到了他之前所说,在座众人还不配听的天下局。 其中理或玄,或涉及某种隐秘,只得天下少数能够执棋落子的人提前窥见,并不是叶渝州这样一个土城少年能够胡乱揣测的。 当然,叶渝州本身对此也没有多大兴趣。 实际上,这一刻猛然回过神,他连老头下半场说的这些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都心存怀疑。 因为这个下半场,伏阶卫已经在了。 老头所说的每句话,以及这些话里传递出的各种信息,随后必定都会出现在太子那里,后续可能还会呈现于大周庙堂高处,更多人的面前。 所以,这其中到底隐藏多少深意,包含多少弯弯绕绕,暗有所指,又多少其实已经于细微处开始营造局面……叶渝州只略想一下都觉头痛。 这些走谋主一道的人哦,当真个个复杂可怕得很,相比之下,或还是那些一心修行,以身拼杀的武夫们,更直接也更可爱一些。 “怎么样,蜻蜓是否还有问题想问的?” 这时间,老说书已然重新站起身来了,因为個子实在太高的关系,特意俯了身形来问,显得格外慈祥。 李映月努力思考着……看她样子,实是已经想不出新的问题,来挽留说书爷再多讲一会儿了。 前方站立的储世衍看在眼里,心头感动之余,已经作势准备再次拱手,正式结束今日这一场。 但是…… “这三位官爷就是传说中那修行人么,他们是不是很厉害?”李映月偏又问出来一个。 她问话的时候借力在叶渝州手上,倾着身体,以便自己的目光能够直接落在那三名伏阶卫身上,并与他们对视。 其实,这个问题是鱼粥刚耳语让她问的。 因为这是一个除她这个“无知少女”外,在场其他人绝不能问的问题,问来突兀而危险,很大可能招来怀疑与不快,惹上事端。 然而,这实际又是全场所有人都最感兴趣的一个问题。 一个人,但凡没有获得足够的权力庇护,通常最关注、信任与渴望的,都是个体力量。更何况这世间有修行事,玄法超凡,令人神往。 这些年,叶渝州一直都在尝试更多也更深入的了解关于修行的一切,然而这里是固城,他并没有机会接触那些相对高深的东西。老说书的藏书里也很少有涉及修行方面的内容,就算偶尔出现一些相关记述,都只是很表面的提及而已。 “那时也不知道老头竟然曾是鉴天阁首啊!只知道他本身并非修行之人,而且一直表现得对此毫无热情。” “既是阁首的话,想必就算本身不修行,也一定是懂得很多的……” 叶渝州心里想着。 当场,三名伏阶卫将领显得都有些错愕,在一片目光中,看起来意外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们本应该发怒的,以军中的规矩和他们的身份……或至少可以推脱和敷衍。 但是李映月完全就是小孩子的问法,她看向他们的眼神里,也完全没有揣测和犹疑,就是单纯的好奇和向往。 考虑这小女孩与储阁首的关系似乎很亲近,伏阶卫首领那颗像熊一样的脑袋缓缓转了方向,看向老说书。 老说书背着双手,也正向他们三个看来,眼神里的意思表达得清晰而明确,要求他们回答小女孩的问题。 “末将查禾山,前年侥幸踏了五境御灵。他两个则都在四境洞真,停了有个三到五年不等。” 熊头首领干脆借机向储阁首报了姓名,恭敬而干脆回答道。 “厉害吗?”李映月快速接过话去,耿直再问。 “……”咦?查禾山一时茫然,一颗硕大熊头,左右缓慢地摆了摆,这问题让我自己说么,那该怎么回答? 好在老说书笑着接了话去,向蜻蜓说:“还行。” 啊?还行?只是还行吗?! 那可是五境!五境! 传说中可以飞剑杀人的五境! 这一刻在场所有听客都在心里激动不已,同时发出激烈疑问。 叶渝州开始也差不多,只不过他转念一想,这老头可是储世衍,而查禾山等人,则是东宫太子派来请他复出的亲卫……这样一捋,他说这句“还行”,倒也不算很过分。 “哦。”李映月神情思索点了一下头,再抬头:“那什么是御灵?” 老说书眯眼笑着,看了看她,随后再一次将目光向查禾山转去,他今日就像是一个临别时候的爷爷,毫无原则地惯着蜻蜓。 这次,查禾山并没有跟老头对上眼神,他在李映月问出来那句话后,就已经先行转身朝向在场众人了。 查禾山现在已经知道储阁首对那小女孩的宠溺,同时,他在心里其实对刚才那句“还行”有些郁闷恼火,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你们随便丢一个空碗出来。”查禾山面向众听客,粗声粗气道。 闻言,下方众人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有人壮起胆子接话,说:“碗内还有茶叶与些许茶水,将军且待我先倒了去。” “不妨事,直接丢出来即可。” 查禾山显得有些急躁不耐,说完直接伸手朝侧后方空处,斜高方向,随便一指。 “那,行。”听客抬手丢碗出来。 巴掌大的暗青瓷碗在空中快速旋转,甩出来部分茶叶和茶水,同时斜向高处而去。 “将军看好。”因见查禾山似乎没有动作反应,丢碗的听客好意加了一句提醒。 结果,查禾山真就只是看。 稍一撤步,转头,看向那碗。 只一眼,也不见多大气劲鼓荡,茶碗已在空中无声裂成数块。 破裂本身完全无声,如一块豆腐被切割、分离,而后那些碎片在空气的激射才发出声响,“咻咻咻”如风轻啸…… 啸声也只一瞬间,众人还来不及看仔细,于空中飞射那七八块碎片,就已全部钉入高处墙壁。 它们仿佛每一片都锋利坚实到了极致,以至于这样破壁而入,也没有多少墙皮和泥土掉落下来。 同时,所有入墙碎片既看不到一丝外露,也无一将墙体击穿出去,查禾山的力道控制,恰到好处。 “刚还以为他要用飞剑射碗呢……” “啊呀,这,这!” 众人目光缓缓回转,愕然发现,事情并不止以碎碗破壁那么简单。 空中茶碗碎开那处,赫然有一团茶叶裹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拢着、托着一般,凭空悬停在那里。 见此一幕,叶渝州虽然见识不多,也大致能看明白——大概这才是这场略带敷衍的五境表演中,唯一漏了点真东西的地方。 “这是御灵。” 查禾山转头看向李映月道。 这一句他开口极有气势,无法收敛,但是说话同时,不论眼神还是面部表情都已经尽力快速柔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和、无害。 空中那团裹水茶叶这才落下,落在地面空处。 “……哇!”很轻的一声惊叹,近乎气声,李映月一双眼睛瞪大,整个被惊住,呆滞在原地。 这就是修行五境! 这就是普通民众听闻与遐想中,这世间遥远而又真实存在的强大力量。 在场所有听客都如李映月一样完全被震撼,不动也不响,神情赞叹、神往而满足。 “可惜了,多好,多难得的机会,怎么着也应该吼上两声‘再来一个’才对啊!” 叶渝州心里郁闷,这些家伙也太容易满足了,表现甚至还不如十二岁的李映月,连哇都没哇出一声来。 ………… 这一天,老说书最后离开小茶楼,大约是申末酉初时候。 比平常结束的要早一些,大概因为很快要走的关系,家里总有些东西要回去收拾,比如他的那么多书。 至于茶馆这边,他平日里放置的东西本就不多,如今要带走的更少,有李映月和郑云娘帮忙整理,几下就归置好了。 总共也就两个袋子。 查禾山先从慌张的郑云娘手里接了一个稍大的过去,准备去接另一个的时候,被李映月笑着摇头拒绝了,说是不用,我来就好。 结束了,今日完场,固城小茶楼的五年也随之结束,说书人一如平时退场那样,拱手向听客们道谢、道别。 两名伏阶卫副将先去开了门,而后分左右站立。查禾山拎着破布袋子先走出去,出去后在楼梯口寻了个位置,贴墙等待。 说书的老头走过来,走到门口,一步迈了出去,在楼梯口停步,回看了一眼。 就一眼。 一眼过后,前鉴天阁首,前大周太傅,储世衍,迈步朝楼梯下走去。 楼梯下方,二十余名伏阶卫早已左右分列,从大堂一直延伸到门外,等储世衍最后一步踏下来,整齐下跪行礼: “伏阶卫参见储阁首!” “起来吧。”储世衍说话间漠然走过。 “起来吧,起来吧,你们起来我才好过去呀。”李映月背着装干果蜜饯的小布袋,等到伏阶卫们起身,一溜儿小跑追上说书爷。 ------------ 第八章 不如与我去长安 噔噔噔,楼梯上一连串慌张凌乱的脚步声。 叶渝州和郑云娘两个,原本也是跟在老说书后面不远下楼的,云娘走前,叶渝州靠后一些。 结果,刚过楼梯拐角,云娘就被下方的两列伏阶卫和那一声“参见”给惊吓回来了。 一阵忙跑,蹬得楼梯木板咔咔乱响。 “哎哟,吓死人!吓死人!”郑云娘一把紧紧抓住叶渝州衣服,奔逃的脚步借力停下,弓着身大口喘气说:“那一群兵,哎呀个个虎狼一样的,突然一下吼起来,就跟要上阵杀人一般。” 她平日里唱得许多沙场、枯骨的描述,但皆曲词而已,实际并没有那样的心怀和胆识。 “还有刚才啊,那大个将军跑来找我拿袋子,耙子样大的手掌横抓过来,怕不得扫打一下,就拍碎人的脑袋,真真吓死我了……” “哎?蜻蜓那死丫头,怎么还跟去了?!” 难得一次看到平日里怼天怼地的家姐这般弱小模样,叶渝州在心里好笑的同时,伸手拍了拍她后背,帮着顺气说: “谁说不是呢?当真吓人得很。还好已经走了。” 说罢,一手托起姐姐手臂。 冬日里穿的大袄臃肿、紧绷,手臂鼓起来像腿一般粗,正好使得上力,叶渝州搀着云娘重新走下楼梯,过大堂,往茶楼门外走去。 茶楼老板带着一名伙计在他们身后急匆匆跑上二楼,一左一右扒着门框,朝里喊: “刚才那只茶碗,扔碗出去的客官,得赔啊,十……十五文,那可是上好的,上好的……本地土瓷。” 这便是典型的固城人了。 不管眼跟前发生的事情有多大,多么让人意外、震惊,他们都不会忘记仔细算计自己口袋里的那点儿碎银、铜板。 叶渝州在出茶楼门口前,放开了姐姐云娘的手臂。 出门,一众在远处观望的固城百姓,仍没有半分散去的意思,不过他们中并无一个走到街面上来,整一条主街,就跟没活人了一般空空荡荡。 姐弟俩生怕被他们截下来,打听楼上发生的事,索性当做全没看见,顾自往北城门方向走了一段,折进小路回家。 说起来,老郑家和老说书的房子,其实就相隔一里多地,分开落在同一座山包的两头。 但就是这一里多地的差别,回家的时候,便不是走的同一条路了。老说书带着一队伏阶卫,往南城门方向行进一段,一样折进小路,消失在视线里。 街面重新活过来…… 四面八方远远围观的固城人,一下如啄食的雀儿群般飞涌过来,汇集到小茶楼门口,截住楼上刚下来的听客们,开始打听、议论起来。 ………… “真不用把蜻蜓喊回来吗?这天都见黑了,也不知道她好好的跟去干嘛。”北边的小径上,郑云娘一路蹙着眉头,快到家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问道。 “不用喊,有说书爷在,没事的。”叶渝州轻松说:“倒是她跟去有事呢。” “哦……她能有啥事?” “估计去跟说书爷讨东西去了。”叶渝州说着笑起来,其实不用估计,他太了解蜻蜓那丫头了。 同时间,“哎呀!”南边的小径上,李映月突然停下来住脚步,跺脚很是惋惜地哎呀了一声。 储世衍连忙扭头过来查看,关切问:“怎么了?” 李映月抬头,抬头时,狼皮帽子前沿滑落下来,挡住了眼睛。 这狼皮帽子当初做得可真大啊。用的是切下来三块冬狼皮里,脊背那一块,本身宽大,上头狼毛也浓厚。 李映月一只手揪着肩头的小布袋,另一只手胡乱往上扯了扯帽沿,仰着头,睁大眼睛说: “刚才那场结束的时候,我忘记讨赏钱了!!!” 她说的极认真,惋惜并懊恼,以至于周围一众严肃威武的伏阶卫们,都差点儿忍俊不禁。 储世衍也不经莞尔,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狼皮帽子说:“下次……嗯,那当真是可惜了。” 没有下次了。 李映月说:“说书爷你这就要回京城当大官去了,长安城里好吃的肯定很多,要不这袋子干果蜜饯就留给我吃吧?” “……”这突然的转折,让储世衍都愣了一下,转过弯来,笑说:“我刚寻思,得带点儿在路上就酒。” “那,咱俩一人一半?” “不用那么多,我只要一半的一半,就够了。我酒也不多带,人老了,总不能喝醉在路上。” “好诶,那一会儿咱两個分。” 李映月开心笑起来,把肩后终于归了她的干果袋子甩到身前,双手合抱住。 “好。不过,蜻蜓愣就一丝儿都没想过,跟说书爷一起去长安吗?”储世衍冷不丁问出一句。 “嗯?”李映月猛地抬头,愣住。 她确实一点也没思考过这种可能,之前那会儿,先是伤心说书爷要走,再又惦记上了那袋子干果蜜饯,完全就没往这方向想过……原来,可以一起去的吗?! 去长安?! 李映月本就明亮的眼睛,一下更加明亮了。 李映月是幻想过长安城的,鱼粥说过,那座城好大,好大,住有百万人,日夜都繁华,只要赚得银钱,大约什么好吃好穿好用的都能买得着……对了,皇帝和他一群女人的家,也在那里。 鱼粥说起过许多次长安了,说得就好像他去过那座令人向往的雄城一样。 可能他真的去过? 可是我没去过呀!我长这么大,就只见过固城和荒原而已,要不是总有客商经过,我连人都只见过固城人而已。 对于长安城,李映月现在其实并没有十分具体的期待,比如去了要看什么,买什么,吃什么……毕竟她自己现在还没的半厘银钱。 但是,就是有那样一种感觉,她想去长安,十分想。 “是的,去长安,怎么样?”储世衍认真而温和问道。 “……”李映月低着头沉默几息,似乎在做思考,接着猛地一下转身跑起来,快速跑出去几十步,也不回头,喊道:“我回去问问鱼粥!” “天黑,慢点儿!”储世衍满脸笑意,站那看着,“那要是鱼粥那臭小子不去呢?” “那我也不去。” 小丫头这次的回答,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没给自己时间纠结选择,更没想到给说书爷丝毫面子。 “唉,说书爷好啊,好归好,又哪里比得过那小子。” 堂堂前鉴天阁首,前大周太傅,当场如一个喫醋的爷爷,小声哀怨了一句,站在那一直看到李映月的身影消失在小径拐弯处,才悠悠转回,将目光投到查禾山身上。 仅仅是目光切换之间,老头身上的感觉完全变换,又成为那个居高临下的储世衍。 查禾山拱手道: “末将来时带有马车三驾,只因沿路积雪太厚,马车不好奔驰,所以落在后面,今夜一定能赶到。 “除非他们东西实在太多,否则应该坐得下。若实在坐不下,或也可以叫那少年郎学着骑马,我们还有备用马匹……” 储世衍摆了摆手,“这个不急商量,还不一定会去呢。” 不去?怎么可能不去?除非那土民少年实在怯懦无用,否则谁能放弃这样的人生机遇?!查禾山心里想着,嘴上说:“能跟随阁首,是他们的福气。” “明早看吧,鱼粥并不是会犹豫扭捏的人,他若是愿意去,明早自己带着东西便来了。” 储世衍说完转身,甩了一下胳膊,明明穿的是短裘,却仿佛着长袍,有大袖一般,迈大步朝居所方向走去。 ------------ 第九章 命运之旅最初的选择 这时间,李映月一手捂着头上的狼皮帽子,一手攥着装干果的小布袋,已经像一匹小野马,奔回到固城街面上了。 此时的天色已然很暗,近乎于夜。 有人在道路两侧高处插了火把,固城仅有的几家店铺也都挂出来灯笼,火光照映在湿漉漉的街面上。 固城的街道平日里都是脏兮兮的,今日因为刚被积雪洗过一遍,反而干净到能把灯火映射出来。残破的街道看起来比平时明亮许多,加上人多聚集的关系,至少其中一段,意外像是一座繁荣小城的景象。 李映月由南向北奔去,近小茶楼的时候,拥挤而热闹的人群里,一众目光转来,纷纷开口喊她。 人多嘴杂,一起出声来喊,顿时就更像一个庞大而吵闹的雀儿群了,除去连串的“蜻蜓”,“蜻蜓”,“蜻蜓”外,李映月连一个字眼都听不清楚。 她索性“诶!”“诶!”“诶!”一通乱应,在人群中左弯右绕,快速穿行过去,然后,继续捂着帽子快速奔跑而去。 如此,直到对向一个极高大的身影挑着担子,迎面走来,李映月才主动把脚步放缓了些,乖巧打招呼,喊了一声:“公平伯。” “诶,天黑,小心慢点跑。”那高大身影和蔼回应。 “嗯,公平伯也谨慎着行。”李映月心急,嘴上乖乖应过,实际行动却是不听,扭头再次快速奔跑起来。 “公平伯。”侧边道走出来一个挑碳来卖的固城汉子,也大声向那高大身影打了招呼,而后停下来脚步,向前头密集而吵闹的人群张望。 他这会儿才刚从山里回来,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还议论呢?闲的,家里娃娃都吃上饭了吗?!” 高大身影说话间走进火光映照范围,蹲身放下肩头冻菜担子,复直起身,九尺大个,高且魁梧,虽然已是五六十岁的面相,但是身板笔挺,如同固城旧城墙上一块坚实的老城砖。 他这一开口,小茶楼门前聚集的人群,立即就不再议论、吵闹了,纷纷转过来打招呼,喊着“公平伯”,“公平伯”…… 就连在场看着比他年纪更大的人,都一样喊,仿佛他没有姓名一样。 固城一直是没有官府衙门的,除了征税的时候,全见不着大周官吏的影子。倒是有一营隶属延州的防军,日常驻在荒原方向,十几里外,一座防御坚实的石头堡里,但是也完全不管固城的事。 公平伯就是固城人自己推选出来的“基础管理者”,不知制度起始,但是有依循百年的规则,一代一换,不许继承。 所以,能成为公平伯的人,往往在他成为公平伯之前,本身就已经在固城百姓中拥有一定的权威了,而在成为公平伯后,变得更名正言顺,更富威望。 公平伯负责带领维护固城那些历久而不可动摇的规则和底线,比如集体除雪,再比如,绝不允许偷抢客商的货物,伤害客商性命,否则驱离,严重者直接集体以乱石砸死。 然后,也在一部分力所能及的内部事务和纠纷中,尽可能判断是非对错。 “我们这议论老,老说……那位老大人,这回会不会把老郑家的几個孩子也带去京城呢,平日里就数他们跟他最亲近。” “是呀,都说是要一下飞上枝头的福运,落在他们家头上了。” “郑老篾地下有知,合该乐得多喝十碗八碗。” “……” “好了,那是议论出两斗粟米了没?!”公平伯皱起来眉头,打断道:“热闹差不多了就各自回去,给娃娃造饭吃了困觉,固城再出什么大人物,咱们明天还是一样,要出力挣钱,养家糊口。” 公平伯这边驱散了人群。 另一边,老郑家的小院里,叶渝州也点了一支火把,插在旁边还没化去积雪上,然后人蹲在那株小柳树前,仔细观察研究。 他从之前到家开始,就一直在研究这柳树。 鉴天阁首假做不经意插的柳,跟他自己案上放的那株一样,只不过那株老些,看着遒劲……早就觉得它不一般,仔细瞧它不知多少回了,可是到底哪里不一般呢? 搞不懂。 真想砍它一刀看看啊。 等等,蜻蜓和云娘,这两年来好像就没生过病,连个腹痛,头痛脑热都没有过,不会就是因为这小柳树吧? 而且不光蜻蜓一直越长越水灵,就连云娘,这两年来,整个人都隐约出挑了不少。 不会真的这么神异吧? 那它对我怎么不见具体的好处?砍了,砍了。 总不会是因为我仔细瞧它最多,养了我一双眼睛吧?叶渝州突然想起那不多的几次,有客商或过路人中存在女子,却不止一个说过,他生得一双能拐人妻女的眼睛,说,你这每一瞧我,我便以为你也对我有意哩。 这养的,莫不是横遭砍死体质…… 还好固城的女人们,似乎没那种感觉啊,大概看得多的便没感觉,又或者,她们艰难度日,本也没闲心去体会劳什子眼不眼神。 总之能不能商量一下,换一件养啊? 叶渝州正对柳想着。 “鱼粥!”“鱼粥!”李映月一路呼喊着,冲进了院门,看见叶渝州正好在,气都没喘匀便说:“说书爷,呼…呼…说书爷邀咱们一同去长安嘞。” “去长安?!” 叶渝州愣了一下,他也没想到还有这出。因为在他自己的分析、思考里,老头这次回去,风险其实蛮大的。 这一点连叶渝州都能分析出来,老头自己肯定更清楚。 既然这样,他还主动邀请我们同去,是不是说明,他有把握? 叶渝州瞬间心动。 因为这样的话,只要跟着老头回去,他将来便很有机会,直接接触到大周王朝的中枢,那样再要调查自己和蜻蜓两家的案子,无疑方便很多……当然,风险与之相伴,也很大。 然后,修行方面,只要我去请求,老头肯定也能给我找来很好的师父指点,甚至于说不定直接将我送入鉴天阁那样高深的地方。 可是,真的能这么顺遂吗?他真的有把握? 就算他觉得他有……我又怎么能只凭他的把握,就轻易将自己的命运交托在别人手上呢?是那么不容易,才侥幸活下来的啊! 不光我,还有蜻蜓。 我俩确实必定是有一天要离开固城的,只是那一步,我和蜻蜓命运之旅的开端,确定要从与老头同行长安开始吗? “鱼粥,咱们去吗?”李映月站在一旁,看哥哥脸色变幻不定,看了好半天,忍不住开口追问。 她连肩上的干果袋子都还没顾得上放下呢,口渴极了,也没舍得先去喝一口水。 叶渝州扭头看了看她,犹豫一下说:“我再想想。” “哦,好吧……公平伯。公平伯来了,鱼粥。” 李映月伸手,朝院外斜侧方向的道路上指去。 其实此时的天色已近全黑,根本看不清人,更何况李映月和叶渝州还是站在亮处看暗处,但是,只需看个模糊身影就足够了,公平伯那个身量,在固城是独一个。 就连这些年过往的客商当中,叶渝州也没见过比公平伯更高大的人,城外石头堡的军营里也没有。 公平伯这身高,是过往客商们眼中固城的标志之一。甚至他们中有人直接管这里叫高佬城。 这边山脚就只有老郑家一座房子,再往远处走便要入山了,公平伯无疑是朝他们家来的。 “找咱们的,蜻蜓你去,帮云娘一起多蒸几张面饼,切点咸肉蒸一下,再把爹留下的酒找一找,看还有没有。” 公平伯是当年郑老篾的抬棺人之一,这些年来也一直很照顾,老郑家三个孩子对他都极尊敬。 叶渝州跟李映月交代了几句,主动迎出去喊: “公平伯。” ------------ 第十章 曾见长安 叶渝州让了两次,公平伯都没进屋,说是冻菜担子还在街上搁着,家里婆娘也在等,片刻就得走。 云娘见人没进来,也出来请了一回,唠叨饭食一会儿就好,面都是一早就备下的,咸肉也蒸上了。 公平伯用同样的理由把她打发回去,在很高的位置摆手,说:“你们几个就别请来让去地耽搁我了,我就是来找鱼粥说几句话而已,站着便能说完。” 放置好了东西的李映月后脚又出来,站一旁看着,公平伯倒是没赶她,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她反正还小,听也听不懂。 “鱼粥看这里。” 借着院子里那支火把的光亮,公平伯侧身,伸手指了指一侧的篱笆院墙,说: “我刚一转头瞥见的,这篱笆墙啊,老竹夹新竹,代代人来补。想来这些新的,都是你这两年间逐渐补换上去的吧?” “嗯,平日里零星补换,公平伯你这一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换了不少。”叶渝州点头说道。 老郑家这篱笆墙很有些年月了,时不时坏去几根,都得拿新竹子及时补上。 云娘说,一户人家的院子,完全不设篱笆其实也可以,但是既然有了,就不好放任残缺漏洞在那里,免得叫人看去,似个破落人家。 “终是撑下来了一个家啊,就算郑老篾走了,也没有破败过,一直像模像样。” 公平伯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连着点头,感慨了一句,说:“鱼粥这两年做的很好。” “主要还是家姐云娘的功劳,长姐如母,她最辛苦。”叶渝州道。 “云娘也很好。你们这一家三个孩子,都很好。” 公平伯夸完,顿了顿,转入正题道:“我刚从街面上转来,前会儿那里众人正好都在议论,你们会不会随那位储大人去长安……” “说书爷确有相邀,蜻蜓刚回来同我说起。” 叶渝州转头示意一旁站着的李映月,她先前跑出热汗了,此时还有发丝弯曲黏在额前,像个有趣的眉间妆饰。 “嗯。” 公平伯点头,并没有直接询问叶渝州此时的想法和决定,想去或不去,而是说: “所以我才想着找过来,同你聊上几句。倒也没有什么具体建议,只是想着你家里长辈都已不在,怕缺商量,便来陪你一起议一议。也把我这老朽土民的一点粗浅经验,说给你听。” 叶渝州连忙拱手,跟一個个子如此高的人说话总是有些累的,他拱手后,不得不大幅度的仰起头,说:“多谢公平伯。” “鱼粥不用一直这样客气。总之这事最后如何决定,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 “老头儿见识少,并不知朝堂高处到底什么样情况,但是心里总觉得吧,这请贤任能,邀请复出的事,似乎并不该东宫太子来做。” 公平伯这一句,与叶渝州自己之前的分析完全一致。 这件事,太子派人公开来请储世衍,邀他辅佐、对抗某个力量的意味强烈而明显,且这种对抗,大概率已经撕破脸皮,直接摆在了明面上。 既然皇帝一直病在床上,大周近十年来又在立储一事上发生诸多曲折,他们的对手,其实也很明显,是那位“圣人”。 大周如今的圣人并不是皇帝,而是皇后卫氏,名卫琢。据说已经陪皇帝临朝听政好几年了。 “这一点,我与公平伯所想一致。”叶渝州说道。 公平伯点了点头,“再我记得,咱大周如今的太子殿下,应该早就不是储大人任职太傅时候那位了吧?” “不是,当时那位名陈观常,是大皇子,五年之前就已经死在狱中了。之后还废过一个。如今的是三皇子,名陈定先。”叶渝州答道。 “哦,是这样。”公平伯点头,然后继续道:“说起来,储大人与当今皇帝,似乎也不太对付。我记得他来固城说书头两年,咱这边有没脑子的问起过当今皇帝,他给的评价,好像并不好。” “他当时说,竖子不足与谋。”叶渝州道。 “那便是不对付了。” 公平伯做了结论。 不过这一条,叶渝州并不完全赞同,当两个男人曾经多年相处,携手奋发过,后来其中一个这样去骂另一个,怨气之中,多少夹杂一些亲近情分。 正如之前在小茶楼那位听客所说,储世衍后来出了那么大事却没被杀,只是革职不用,当也很能说明,当今皇帝其实始终顾及两人之间的情分。 当场,叶渝州没有说出来自己的异议。 公平伯沉吟一下,说:“这样议下来,我便觉得,其中多少有些凶险,乃至可能有大凶险。” 叶渝州:“确实。” “但我不能只说凶险,不说机遇……此事,实是普通百姓人家几辈子难得的大机遇。” “鱼粥了解。” “我是乡野人,眼界低,说的未必对。” “公平伯谦虚了,你在高处说话,自然都是高论。”叶渝州仰头打了个趣。 公平伯:“你小子!” “那便看鱼粥自己如何权衡。”公平伯看着叶渝州的眼睛说。 “我一定谨慎思量。”叶渝州仰头对视道。 然后,公平伯慢慢笑出来……在他那张沧桑而总是严肃的脸上,少见的露出莞尔神情,接着,以自嘲声,吭吭笑道: “刚一来就说了,我不做建议,偏是现在很想建议……” “公平伯请说。”叶渝州忍笑道。 “临走再说吧,权当供伱参考。我先说个题外话,却是早就想同你说的,现在说来或没什么意义了,但我想着还是说一下。” “好。” “全固城大约每一个人心底都知道,鱼粥会是下一任公平伯。这个问题如今还没多少人提,是因为他们总觉得我还能担任这事许多年,但若真有人问起,他们能想到的也只有你。” 叶渝州答啥也不是,只好笑一笑。 “其实,我这两三年内便要出去一阵,并不知道多久能回来。所以总想着要找机会提前跟你说,鱼粥得做好准备,去做那固城有史至今最年轻的公平伯……哈哈哈,咳咳。” 公平伯说着大笑起来,笑得直咳嗽。 叶渝州想到那个场面,自己十八九岁,上街,满街包括白发阿公在内,都来喊“公平伯”,一样忍不住好笑。 那样或该经常板着脸了。 就连一旁的李映月都忍不住笑出来,做乖巧样子,朝叶渝州施礼,喊了一声“公平伯”,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 “想不到,如今倒是鱼粥可能先离开。我这说完走了,不用出来送。” 公平伯止住笑,也止了咳嗽,利索转身出了院门。 带合院门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我觉得,情分若真,不在一时。” 公平伯给了建议,转身往市上走去。 “多谢公平伯,鱼粥明白的。” 其实刚才两个人聊下来后,叶渝州自己,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待他转回身,李映月已经走到跟前很近处了,仰着头,一双眼睛里扑闪着小小的郁闷和无奈: “看来今晚不必收拾东西了。” “哎呀,看来蜻蜓听懂了。”叶渝州伸手揉了揉她的脑瓜子。 “这有什么难的,便是等等的意思嘛,反正咱们去了也不是什么助力,倒不如先留下来,等上一等,看说书爷回去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若是不敌那对头,败得快,说不定他先灰溜溜回来固城哩。” 李映月转身,一边绕晃走着,一边说。 “咱们跟说书爷之间的情分呢,要是足够真切,晚一些再去长安城里寻他,也是一样的。” “若是晚些再去,便没了情分,那这情分,也不足够让咱们明日就跟随他去长安。” “我家蜻蜓果然聪颖非凡。”叶渝州面有所思,由衷夸道。 “是的呀……可是,我想见长安!” 李映月背对着叶渝州,似真的有足十二分向往,双手抓扯着衣服闹小性子,仰头: “长~~安!” “长~~安!” 她以抓狂嚎叫的样子向夜空喊,但实际怕云娘听见了,遭骂,并没有真的把声音完全放出来。 “其实蜻蜓你见过长安的,六岁之前,你便生长在那里。” 叶渝州在她身后说。 ------------ 第十一章 也将行 “嗯?!”李映月愕然转过身来,目光直直看着叶渝州,似乎觉得鱼粥在诓她。 “我并没有骗你。所以,蜻蜓是真的完全不记得自己六岁之前的事情了吗?这几年,连一点碎片都没有出现过?”叶渝州道。 李映月站那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弱小,惶恐不安的样子。 “小小年纪便这般健忘,莫不会有一日,你把鱼粥也忘了。”叶渝州微笑打了个趣。 “我才不会!”李映月坚决道,应答间她身体放松了一些,迈步走到叶渝州身边来。 “呼……”叶渝州深呼一口气,然后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 李映月把左手放上来。 叶渝州抓住,用上力气握了握,开始说: “你父亲叫做李明庭,我先前已经同你说过。他是咸康元年的科举榜眼,下狱流放前曾做到左谏议大夫,大概前程远大,不过我并不很懂这些。你母亲,叫宋妤。” “我父亲名叶重参,以一个士卒起步,出事前做到渝州将军,因勇武善战闻名,有修行五境的实力。” “跟今日那位熊头官一样厉害吗?” 李映月大概一时不知道应该在自己那“陌生”父母的话题上说什么,反而在这里接话。 “对外公开的说法是这样的。但是那夜被围杀时,我隐约听得对方几个人惊恐大喊,六境,他是六境!”叶渝州目露回忆神色,其间若有血光、火光晃动,“我母亲,叫做姜佩。” “咸康八年,我一家被从渝州押至长安。我在狱中认识你,还有你母亲。后来,我们两家连同其他一些人,一起被流放。”叶渝州继续说。 李映月眼眶红起来,“我们犯了什么事?” “你家因何获罪,我并不太清楚,当时我也还小,大人们自己在狱中与流放途中都不敢多提的事,自然更不会对我讲。” “……嗯。那鱼粥家呢?”李映月手上轻轻用力,握了握问。 “我家倒是给了一个具体缘由,查我父亲违旨,滥杀。但我记得那件事,那时朝廷有意招安渝州南部山林中一伙坐大的贼匪,好像说是哪一国的余孽,命我父亲携诏书前去谈判。 “谈判本身大概顺利,贼匪那边还摆了宴席请我父亲。席间,那匪首突然说要杀一个孩童,煮来与我父亲品尝。” “啊?!”李映月目光惊恐,手上大力攥紧不放。 “我父亲一阻再阻,对方仍是要做,并真的架火烧了热水,似乎平日里做得习惯了,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残忍可怖的事。” “杀了他!请叶伯伯杀了他!” “是。到那人说出一句,‘此新生十五日婴儿,不腥’,我父亲便拔刀杀了他。刀过处,匪首头颅飞起,正好落在热锅中。” “杀得好!这样也是罪过吗?”李映月愤慨而不解。 叶渝州缓缓摇了一下头,目露思索之色,对她说: “当时不是。当时我父亲杀了匪首,杀穿贼营出来,复携山下伏兵攻山,直接剿灭了那伙贼匪,我记得朝堂是谅解了的,甚至还给了嘉奖。母亲也因此欢喜,骄傲将父亲事迹说与我听。 “却不知为何,一年多后,这件事再被追查,就成了莫大罪过。所以,我觉得此中必有隐情,所谓的追查大概率只是一個表面借口而已。” 此时天色黑黢黢,院中厚重的积雪还没有融化,侧面火把的火光在风中激烈摇晃,时明时暗。 这场景氛围其实跟六年前,荒原上的那个雪夜,十分相似。只是那夜,上百的火把,过百的刀兵…… “后来,便是流放了,我们两家加上其他一些人,大概二十几人的一起,被流放北疆。” 叶渝州一边回忆,一边继续对李映月说: “我之前有一段矛盾的记忆,记得流放路上,大人们显得并不十分恐慌,虽然低落,但是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那种绝望的感觉,他们甚至偶尔会与咱俩逗笑。 “我一度以为是我记错了。后来小心去查,才知道,原来在那不久后,就有一次天下大赦。大人们当时,应该都是提前知道会有这场大赦的,所以才不恐慌。” 那就好了,听见有大赦,李映月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下,甚至她在心里小小的庆幸了一下……随即马上意识到不对。 “那我们?我们怎么……” “流放队伍没进固城,绕行后直接进了荒原。那夜下了很大的雪,大概像昨晚那么大,我们在荒原上遭到截杀。” 李映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是什么人要杀我们……马匪?还是北契蛮子?” “我不知道,当时场面实在太混乱了。我只记得当时听见很多声音,其中有北契人的,北顽人的,也有咱们汉人的……”叶渝州说,“他们大概来了一百多两百人,绝不是荒原马匪。每一个都是精锐,而且其中有很厉害的修行高手。” “流放队伍中能战之人不多。” “押送的官兵第一时间完全没有做过抵抗便跑了。” “我父亲挣脱枷锁、镣铐,一力搏杀上百人,重伤之下拼死救下来咱们两个,藏匿起来后,又返身去战……” 李映月在哭,已经泣不成声。 叶渝州伸手,揉了揉她的脑瓜,不再往下叙述,说:“那之后,就是咱俩在固城的这六年了。” “呜,呜呜……” 李映月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大声哭出来,哽咽着问:“那除了咱们俩,他们都……就全都死了吗?” 叶渝州慢慢点了一下头。 李映月扑进他怀里,埋头哭泣。 “其实,我也近乎死了,大概连老天爷都以为我当时已经冻死了。”叶渝州抱着蜻蜓,就像那夜躺在雪地里,给她裹上自己的衣服……目光转向荒原方向漆黑的天空,在心里说。 他并没有死。当时,垂死之际,突然大量陌生而遥远的画面、文字、声音冲进他的脑海里……很高的楼,很多人脸,名叫汽车和飞机的东西,无数的书本,无数的试卷,有一个特别清晰的人,戴着奇怪的黑色帽子跳起来说,老子终于毕业了…… 当叶渝州意识到那些东西其实是另一个人的人生的时候,他已经是那个人了,准确说,是他们两个都存在,已经成为同一个人了。 两个个体,知识、信息、记忆、情绪……尤其情绪,激烈的碰撞、融合,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叶渝州那痴傻的一年,正是因为经历这个过程,其间他数次差点在失控的睡梦中沉溺死去,好不容易才挺过来。 后来,他给自己取名叫做叶渝州。这并不是任何一者的名字,只是其中一个的父亲曾经驻兵渝州,而另一个的故乡,历史上叫做渝州。 “哭好了么?哭好了,把这些事都放到心底去,不要对人说。”等了一会儿后,叶渝州语气温柔,拍了拍李映月后背道。 “嗯,我知道……我知道的,鱼粥你放心。”李映月从他怀中仰起头,抽了抽鼻子,抬胳膊用力抹去眼泪。 叶渝州看着她: “这么多年,我选择今晚跟你说,第一是因为我刚才突然发现,你已经长大了,第二,因为我们可能就快要走了。” “虽然明天不跟说书爷走,看情况可能还要待上一阵,但是无论如何,我们留在固城的时间,都不会太多了。” “老头的身份特殊,他在这里出现,必然引来后续各方势力,无数追索、窥探的目光,而我们因为与他走得最近,必然受到最多关注……固城对于咱们俩,已经不再安全了。” “……” “回屋吧,不然云娘该出来找了。”叶渝州说。 “可是我眼睛红的,云娘会看出来我刚哭过。”李映月说。 “就说你刚和我吵了一架……” “……啊~~臭鱼粥!恨死伱了!”李映月咆哮喊了两句,一扭头,骂骂咧咧跑回屋里。 ………… 没上漆的小方桌,已经很老旧,吃过晚饭后收拾的干干净净,桌子端头摆着一盏小油灯,黄色的火光,微弱而有暖意。 郑云娘在小桌一侧坐着,左手手肘支撑在桌面上,手掌托着腮帮子,皱着眉头不吭声,很偶尔叹一下气。 她在发愁,愁老说书走后必然减少的收入和后续一家人的生计,她几乎每天都在愁这些,今晚更是如此。 李映月在另一侧坐着,不出声,只动作,双手把干果蜜饯从布袋子里捧出来,分做四堆摆放。 果子与桌面摩擦,声音窸窸窣窣。 她心里肯定还在想刚才叶渝州说那些事,但是已经看不出来情绪波动,她看起来认真而专注,为了确保四份干果数量均匀,不断做着调整…… 果子有大有小,好像怎么都分不匀,干脆她吃掉一颗,果然匀称了。 叶渝州洗漱完毕走过来。 “都早点休息吧,明天早起,咱们去送送说书爷。” ------------ 第十二章 别先生 次日,辰初。 纵然天色昏沉、迷蒙,融雪天的风似刀割,但是固城的男女老少,能来的大体都来相送。 人群把固城南门向里延伸的二百尺街道挤站得满满当当,只留了中间走马车的空隙。 这与他们平日里和老说书之间是否足够亲近并无关系,终归是这小小的土城突然出来这么大的一个人物,并都是曾经说过话的,凭空便觉得荣耀。 以固城人的性格而言,就算实际沾不上什么荣耀和好处,单是这份热闹,他们也是要来凑的。 更别说,固城近五年来各家各户新生娃娃的大名,差不多都是这位前鉴天阁首和前太傅帮着取的,家里过世老人的阴宅,也都是他给看的风水位置。 这天下,又几人能请得曾经的大周玄门首座,来帮自己做这些事呢? 怕是江南日啖参鲍穿绫罗的大富人家也做不到。 所以,“娃娃会出息的”,“家门能兴旺”,“整个固城因曾得这样一位高人看中,也定是个福地,必将兴盛而不会败落”…… 固城的土民们这样想着,互相说着,便都觉得开心起来,心中满满的希望。 浑然忘了昨日口袋空空,多数人未得一枚铜板进账,前天,没有商队进城,大前天,也没有。 这时间,侧道一阵仓促奔跑的脚步声响起,很快,便有人影从转角出来。 却不是老大人,若是老大人来了的话,便该是隆隆的马蹄声与那吱呀摇晃的车架声先到了。 老郑家的三个孩子来了,待他们跑到近处,看清楚,手上俱都拿着东西。 但,明显不是行李。 看来是不会跟去了。 也不知是老大人没有相邀,还是三个娃娃自己寻思来,寻思去,觉得登不上那样高的台面,不敢跟去。 不去便不去吧,至少这长安城高处,大周庙堂上的一缕香火情分,他们家是结下了的,老大人这些年待他们三個,真如自家长辈一般。 几个孩子若是懂点事,以后每一两年,多少得去长安看望一趟,把这情分续住。去也不必怕什么路远艰险,凑日子,跟一支过往长安的商队同行便好了。 “鱼粥,来送老大人?” “是嘞。” “哎哟,还带了礼。” “便是坛自家我爹以前存的水酒而已,说书爷照顾我们三个多年,这点东西,算不得什么礼物。” “蜻蜓送的什么礼呀?什么样宝贝,还需用这干净小布兜装起来。” “哈哈,不告诉你。” “云娘呢,云娘你带的又是什么呀?” “管得着吗?!” 郑云娘一句话给路边一群婆婆婶婶全噎了回去。 非是她这人多坏,实是早些年,作为一个小小年纪便没了娘的女娃子,云娘跟着爹,拿自己当半个大人使,被这些女人们欺负的多了。 在固城这种地方生活,谁家里要是没有一个会争抢会吵架的女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要吃亏的。 本就很勉强的生活,一旦吃亏多了,便不好过下去。 于是她便练起来,十一二岁便敢在街上跟胖老婶子叉腰对骂,渐渐成为了整座固城最悍勇,最不好惹的女人之一。 这样习惯养成了,平日里对鱼粥和蜻蜓两个,也多是凶巴巴的说话方式,当真长姐如母。 记得前几年有一回,蜻蜓与她争吵输了,委屈哭起来说:郑云娘你这人这样凶,这样会骂人,便不怕所有人背后都说你坏话?我也要说你坏话去。 云娘当时淡淡一句:背后说我坏有什么?我要她们当面不敢就好。 给少年鱼粥崇拜坏了。 今日,云娘要送说书爷的,是一双内里用针线扎进去满满羊毛的暖靴。靴子原本不是给老头做的,只因昨日事发突然,来不及准备其他东西,索性便连夜改好了,带来作为别时礼。 这东西要是被那些婆娘打听去了,议论起来,还指不定编排出什么恶心人的话呢。 单是云娘如今十九岁,还未嫁这件事,她们背地里都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闲话了。 “哒哒哒。” “嘎、嘎、嘎、嘎……” 马蹄声和车架声陆续传来。 队伍转到街上,储世衍掀了车帘子探出身来,与送行众人打了招呼,浅淡说到这些年承蒙照顾。 众人瞧见那车上厚厚的锦布围子,垂挂装饰,再车里华丽的毛毯子,以及铸有四面兽首的铜炭炉,便都长了好大的见识,啧啧议论起来。 车马队伍在城门口处停下,老说书攀着车架回身,笑着招手,唤了叶渝州三人过去。 他早看得出来叶渝州决定不去了,并没有再问。 叶渝州先把酒坛子抱上车,探身推倒座椅下面靠住,打趣说: “便是你讨了一年都没得逞那一坛,我爹存的十几年虎骨老酒。原本我还有些舍不得,现在为了拍老大人马屁,也是不得不拿出来了。” 他说话间看到了放置在另一边的那盆老柳。 忍不住盯着看,想看出点端倪来。 “知道是好东西了吧?哈哈哈,可惜了,我这母树一去,你家那株也养不长咯。”老说书得意笑着,小声说:“当年大周皇宫里那株就是这么死的。他娘的,敢赶老夫走!” “……”这样么?叶渝州顿时有些心疼。 李映月直接爬上了车,自己爬到铜炭炉旁烤火去了,小布袋便被她放在铺了华丽毛毯的座位上。 她抓了一把那毛毯,真厚实,真暖啊。 “蜻蜓喜欢就拿回家去,当个褥子或被子,反正我这有炭炉呢。” “不要,用了这东西人可不得变娇贵得很啊?那样在固城可活不成。拿来当被子,我便怕日日更起不来床,被云娘骂死去。” 李映月摆手拒绝了,又指指那小布袋子,说:“说好一半的一半,一颗都不差你。然后,我又从自己那份里,多拿了一颗放进去,送给说书爷。” “……蜻蜓是懂送礼的。”老说书苦笑,“那便多谢蜻蜓了!” “说书爷不用这样客气,你这些年对我可好,蜻蜓都会记在心里,绝不忘记。”李映月半玩笑,半认真说。 打从昨天叶渝州说过她健忘之后,李映月便自把要记住的人,记住的事,都好好捋了一遍,编成小鼓词的调子,念念颂颂后放在心底。 郑云娘沉默把用布包的暖靴放进车厢里,并不说话。 老说书扒开看了看,发现是靴子。 “穿得上。”郑云娘说。 她过往给说书爷做过鞋,大概每年都会做上一两双的样子,不过是收钱的,至少也收了料子钱。 “那便多谢云娘。” 储世衍说话间,也从旁拿出来四样东西,铺在车厢地上。 像是早知道他们可能不会同去,所以昨晚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提前就备好了。 ------------ 第十三章 世间真有飞升事? 四样东西,一支铜钗,一张折起来的红纸,再两个看似书一样的册子。 两个册子,其一面上无字,其二用壮阔书法写着“天下图”三个字。 老说书先把《天下图》拿起来,向前递说: “此舆图为鉴天阁之物,寻常不能外泄的。其中所绘,穷尽天下地域,详列山川、河流,并记人文、物产,老夫自己随身携带多年,也写了不少自身体验与批注在上面……你们拿去,好好保存,做得什么用我便不知,实在不行当个图册去看,也是好的。” 嗯?为什么会是地图? 叶渝州心里疑惑了一下,难道老头已经知道我不久也要离开固城了?他怎么知道?算到的么? 一听能当图册看,李映月伸手先把天下图接过去,当场翻看起来。 老说书腾出手,又把无名册子拿起来,这回直接递给叶渝州,说:“《徐殷龙池集》拢共十卷,每卷你应都看过好几遍了吧?” “除去八到十是四遍,其余皆五遍以上。”叶渝州详细作答。 “嗯,此为明先生龙池学宫授课集录,便不是说读上几遍就能懂的,真要懂,许多人一卷便得读上一世。” 老头把无名册子放在叶渝州手里,继续说: “原书我便不给你留下了,终是旧友所赠之物,不好转送给你。这册子,是我自己前二十年,读此十卷之心得记录,乃至当年现场听讲所记,也都在上面。你且拿去,作一个对照,并不必都依我的看法。” 龙池大祭酒明先生的书,鉴天阁首储世衍的注,这是真真的重礼,叶渝州低头双手恭敬接过来,“多谢说书爷!” “嗯,这個确实要谢。”老说书应罢转头,又将余下的两件东西,那支铜钗和那张红纸,一并递给郑云娘。 “金的吗?”郑云娘接过来问。 她刚才其实心里想着,老头怎么也不说给点银钱啥的,便不说是长辈临别的礼物了,这个月茶楼唱曲讨赏的工钱,他都还没给云娘和蜻蜓结呢,怕是忘了。 “想得美,我哪来的金钗可以送你!铜的,铜的也给我好好放好,将来出门或遇事,便戴在头上,知道了吗?”老说书没好气道。 “好的,知道了,多谢说书爷。”郑云娘难得一件首饰,虽然是铜的,心底其实也颇为欢喜。 她应话间已经把那张折好的红纸打开,因为识字很少,看了脸色有些茫然。 “俱是适合你成亲的日子和时辰,两年内的,我昨夜挑出来二十几个,按上中下选归做三类,你要出嫁时,看着挑一个便好。” 老头当真有心了。这一刻,就连叶渝州都有些感动。 但是,谁让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没注意压下来呢,他这一开口,两面人群中低低的议论声便起来了。 郑云娘脸上恼火一下,却也知这是好意,不好指责什么,板着脸拿了铜钗和红纸便先离开了。 “说书爷路途安顺。” 她在走出去一段后喊道。 车马队伍再次启动,出固城南门…… 伏阶卫们在马上弯腰,俯身过门。 其实固城的城门本不是这样矮的,是固城人自己给它加了砖石,故意弄矮了,这样商队来往的时候,有些货物装的高了,便通不过,需在门口做装卸,免不了多付一些银钱。 叶渝州和李映月并没有下车。 “你俩陪我再走一段,说说话吧,到道路确实难以行走处,再下车折返。”老头说:“这里只咱们三个,你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看着叶渝州。 但是李映月把手上天下图递过来,先问道:“说书爷,为什么明明我大周如此强大,南边却还有几个小国在呢。你看这,大丰、吴、越……四五个俱是好小的国,为什么大周不干脆灭了它们,收在一起呢?” 储世衍看一眼册子,说: “因为,这些当年被留下的小国,身上俱是没有分龙气的啊!那时,天下割据纷乱,群雄并立,陆玄机点灭诸国,凡其皇室身有分龙气者,必以大军灭之,吞之,使其龙气绝,不能争霸天下。” “而他留下来这些小国,在当时,都有三个共同之处。” “身无分龙气,是其一。” “已然臣服、依附我大周,是其二。” “国有八境宗师坐镇,是其三。” “有这前两条在,乱世纷争中,就算是咱们大周,太宗与陆玄机,也是能少拼一个宗师是一个的心思啊!” “那可是当真的八境宗师!并不是前朝李二凤那样,明明一生止于七境,却因是君,被手下人讨好奉承做的宗师。” “搞得后来,满天下七境也叫宗师,当真笑话!” 叶渝州看他说得兴起,一直听他说到这里,才忍不住问:“那这几个小国,如今都还有宗师在吗?” “或还有两个在吧,此皆各国最重之隐秘,你问记史人或他知道,问我便不敢确定了。总之应该已经被咱大周等死两个了。” 储世衍指一指图册,手指在北,继续说: “其实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在北啊!但有一日,我大周能一举夺回北六州,并将北契北顽打服,这几个小国,征都无需征,便自动摘皇冠来投了。” 李映月仰起头,“那说书爷刚说的分龙气,便是他们说的,陆玄机指分天下玄,墓镇诸皇陵,才好不容易遏阻住那个吗?” 储世衍点头:“正是。” “真厉害啊!唉,这样的人,怎么会死了呢?”李映月感慨惋惜。 “是啊,陆玄机身为道门圣人,一身玄法,连天下十五处玄聚之地皆可借星辰之力破除,怎么会年只五十六就死了呢?我也没听说过,他有亲自下场与人拼杀的故事啊。”叶渝州接过来再问。 “为难死的啊!”储世衍于说话间抬头,目有悲色说:“移星分玄用性命,镇压诸姓以尸骨……那乱世天下啊,为难死他了!” 叶渝州没说话,因为他知道,这个“为难死”并非形容,而是真的,有些事,为难一个人,至他死。 “当然,这世间,尤其道门之内,其实不信他已死的人也很多,很多人都认为,他其实未死,只是飞升了。”老说书继续说。 叶渝州:“这世间真有飞升事?” “不知,或有,传闻则很多,不止陆玄机。追寻者更多。其中便有人说,太宗晚年之所以一意追求飞升长生,而置北伐大业于不顾,正是因为,陆玄机当年,便是在他眼前叩开天门,飞升而去的……” “所以他一定要去找他,是吗?”李映月插话,单纯问道。 储世衍愣了愣,感觉怪怪的,迟疑一会儿说:“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 第十四章 一个站稳在山腰上的人 “可是,陆玄机不是有墓葬吗?那座传说中用于镇压诸姓的墓。” 叶渝州并不相信飞升之事。他信在此世间,可能有人超出一般认知的长寿,亦有人玄法超凡,不似凡俗该有,但是飞升和长生这两件事,他不信。除非将来真的那么有一个人,当他的面,叩开天门,飞升而去。 “传说是传说,实际又有谁知道,那座墓到底在哪里?” 储世衍寻了壶酒,喝起来说:“若知道,还不早给那几家隐藏的余孽拼死毁了去,破除镇压?” 叶渝州追问:“他们在找?” “必然在找。穷尽心思,数十年间从未停歇。” “不是传闻有人可以通过玄门风水之术,推算那种特殊墓葬所在位置吗?陆玄机那座墓,想来位置一定绝无仅有,位于风水特殊之地。” “风水师?哈哈哈!”储世衍饮酒后笑得更肆意,说:“如今这世间的玄门风水师,真有本事也好,招摇撞骗也好,说起来哪个不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谁不看他的《星照经》?凭他们,也敢妄想推算祖师爷的墓葬所在?!” “只消陆玄机当年稍微心黑些,随便在他那《星照经》中误写两三个字,后来这世间术士,怕都难得六分真风水。” 他又灌一口酒。 李映月翻着图册,抬头看一眼,白眼说:“偏是昨天有人自己亲口说的,断不能喝醉在路上。” 储世衍尴尬向她笑笑,收起来破酒壶,向叶渝州道:“记得昨日你问我,礼部侍郎宋知籍如何评价,我还没有答你。” “是。”叶渝州道,这事若是储世衍不主动提,他也是要再问的。 听得是这位,李映月赶忙也把图册合上,认真来听。 “宋知籍此人,少年入仕,为官久矣,历经多次偌大风波,皆无事脱身,堪称大周朝堂上一尊不倒仙翁,我便嘴毒些,说他是老狐狸一只,也不为过。” 储世衍开口,这句评价说不上明确的褒贬,但是至少,话里话外没有平日里评价大周朝臣常见的傲慢与轻视。 “宋氏非世家豪族,实则我大周也没几个世家,不过早在宋知籍祖父那一辈,他们家便已经从龙,随高祖创业了。只不过因为功绩不显,多少有些默默无闻,族中一直也没有人触及高位。” “这样,一直到宋知籍因少年聪慧,沉稳干练,被太宗看中,亲自选做太子侍读。” “此太子,便是我大周后来的高宗,陈则。” “宋知籍与高宗少年相伴,意气相投,渐成挚友,等到高宗登基大宝,便开始青云直上。” “如此,年纪轻轻,便很快做到史部尚书,更得高宗信任,无人能及,一时风光无两。” 叶渝州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接话:“既然这样,为何如今却反而做了礼部侍郎?被降职了吗?” 储世衍点了点头,似因为说起自身也参与其中的朝堂往事,又想把酒拿出来……忍住了,道: “是。高宗英年早逝,因是意外驾崩,很多事都不及安排妥当,造成后来皇位之争,颇为复杂。” “在此过程中,我因协助今上,居首功。今上才不顾太宗禁令,让我以鉴天阁首身份兼任太傅,入大周中枢。” “而宋知籍,作为当时大周朝臣中最紧要之人,面对皇位纷争,一直也没有多说过一句话。” “哪怕是今上胜局已定去见他,他都还是一样,不肯以高宗挚友身份,多说那一句今上最想听的话。” 李映月顿时好奇:“什么话呀?” “自然是说,高宗本就最属意今上,意外驾崩前,本就已经有意废长立幼,选择由今上继承大宝。”储世衍道。 “那他为什么不肯说?”李映月继续问。 “这难道不正说明他刚直吗?怎么说书爷又说他狡猾,是老狐狸一只?”叶渝州也追问。 “我原也是你这般以为啊,以为他刚直。” 储世衍还是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郁闷说:“直到今上登基前,差点被当时看起来已然全无希望的大皇子,联合三位王爷翻盘,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谨慎,对局势看得透彻,担心还有这最后一搏。” “等到大皇子确定落败后,宋知籍连夜求见,立即开口,果断就在朝堂上说了今上想听那些话。”储世衍说着摊了摊手,大概表示对这个人很无语。 浩哥谨慎又无耻的家伙啊! 李映月和叶渝州听到这,也都忍不住笑起来。 “然后,当今皇帝就不喜欢他,将他降职去做了侍郎?”李映月好笑问道。 “何止啊,当时今上寻得借口,都已经将他贬到濮州去了,却不想,他就在今上治下,还能慢慢一步步爬回来,做到侍郎。并且之后不管多少风波,都一直安稳在六部侍郎之间调动。” 储世衍顿了顿,认真说: “这才是我觉他最厉害的地方。要知道,朝堂诡谲,捧高踩低,许多人都是起起落落,今日不知明日,更多人一落下去,便再难复起。” “而他宋知籍,作为高宗时一度最风光当权之人,下去后未被踩死,再起来,还能在山腰之上稳稳站住……这难啊!这可比什么一朝得势,平步青云,难太多了,也罕见多了。” “原来如此。”叶渝州低头拱手,“多谢说书爷详解。” “不必这么客气,倒是鱼粥你,为何对他如此感兴趣?”储世衍目光看着叶渝州问道。 叶渝州笑起来,说:“便是偶然听得一些他的趣闻……” “惧内么?宋知籍此人甚是无趣,要说有什么趣闻,也就是惧内这一件了,那确是整個大周朝堂都有名的。不止惧内,我听闻他连女儿都惧,早些年,他那小女儿非要嫁给一个身无功名的粤州士子,他都阻止无能,只得哭哭啼啼,相送千里……” 说话间,马车猛地几下摇晃,储世衍伸手掀开车帘,探身出去看了看。 回头,不舍道:“路到难行处了。” 于是,叶渝州和李映月下车。 站在路边,等到马车再次开始移动,老说书挥手,驱他们折返……兄妹俩一起,恭敬长揖相送。 “萍水相逢,多年来承蒙照顾,愿先生此去,平安如意。”叶渝州高声道。 “愿先生平安如意。”李映月高声道。 储世衍开怀大笑,说: “哈哈哈,回去,回去吧。 “等哪天你们想来的时候,坦然便来,来见一见长安,也好叫长安见见你们! “老夫随时恭候。” 声至,而人渐远去。 道路艰难,马车继续缓缓而行。 渐远,渐远。 储世衍没了李映月管束,便又探身拿起来酒壶,凶猛灌上十几口……站在车厢外,把酒舞臂,仰天高声吟道: “长安不见山, “固城无归人。 “我祭陆公挟酒意, “此去,公可憩。” 声动树梢雪,摇落声不绝。 李映月在后面远远看着,听着,面色有些茫然,转头问叶渝州:“长安没有山吗?” “有的。” 这该如何解释呢?叶渝州干脆酝酿了一下,学着储世衍站在车上的动作和语调,舞臂译道: “长安也没有比我高明的人了。 “老子这次去,绝不会再败,总之老子再也不会回固城这样的地方蛰伏了。 “哈哈哈,我喝醉了说的啊,喝醉了说的,陆公啊,我这回再出去,你可以安心休息了。” 李映月笑起来: “那便祝说书爷如愿再不回来。等一日,我们去见他,也见长安。” ………… 回程的路上,风雪山林。 漫漫积雪道路,孤寂无声,只有兄妹二人携手而行。 “鱼粥,那个宋知籍是你什么人吗?不然你怎么这么关心。” “不是哦,这个宋知籍……是你外祖父。” “什么外祖父?” “亲外祖父,你娘亲的爹。” ------------ 我要重写这本书的开头了 在一种极度痛苦的状态中,跟编辑连着商量了几天——我要重写这本书的开篇了,各位。 趁着字数还少,趁我还没在老书通知读者朋友们(这大概也说明我自己内心,其实是知道这书开篇不好看的,我想等后面好看剧情开始再通知),趁着还没上架收费,大家都还没对这本书投入感情,没耽误大家太多东西,将故事从头来过。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物还是那些人物,但是,我必须换一种方式来写它的开端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开篇,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 也许我真的离开网文太久了。 当时,在漫长的准备期中,当我与编辑们,还有很多人讨论的时候……我好像忘了这一点,它得好看。 其实那会儿,就已经有朋友已经告诉我了,它不好看,大概开篇下来的几章文笔挺好,设计了一些也许不错的人物,台词,乃至写了一段不错的歌行体……但是,作为一个故事,它不好看。 然而,当时的我沉浸于自己写的说书内容,后面的剧情有多精彩,人物有多好,忘了一个故事,得有吸引人的开端。 它是故事,就得是讲故事,而不是上来男主啥都不做,听一场云里雾里的说书,然后说完书,男主还是一样,一直啥都不做…… 说实话,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许因为真的觉得那场说书,我写的很好吧。然而这场说书里的那些人,他们只是活在我的脑子和大纲、细纲里而已,对于读者朋友们而言,他们就只是一个個陌生的符号。 我的自我怀疑,大概从第二三章开启那场说书就开始了,我发现大家没兴趣,我发现我以为精彩的东西大家没感觉,我发现大家说云里雾里,我发现大家问男主到底要干嘛?数据也告诉我,刚开始因我而来的朋友,大多都已经开始放弃了。 然后到第四章,第五章,数据反馈出来,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在讲一个故事……我以为精彩的东西,其实真的打动不了人。 然后,我在坚持,顶着懊悔和茫然,匆忙设计桥段介绍武力,临时去写一些小镇上的琐碎东西,写李映月,努力想让大家看懂,不再觉得故事是云里雾里。 然而,没有充分的设计,加上我以一个焦虑的心态去写……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越来越糟!!! 而剩下仅有的,不多的读者朋友们(数据告诉我的),他们也在坚持,一边可能已经看不下去,一边还在努力鼓励我,支持我。 甚至我看得到,你们鼓励我的时候的心情和状态——真的太慢热了,武库,真的太散了,武库,我努力看,努力支持相信鼓励你,你加油啊,赶快让文精彩起来啊!!!其实我都看得到的…… 咱不这样了。 这个故事真的可以很精彩的,在结束网文生涯与讲完这个故事之间,我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再给这个故事一个机会。 请相信我是真心想写好它,否则我不会放弃新书期,去重写开篇对于很多作者,大概还不如重开一本书吧。 1、不出什么大意外的话,新的开篇还会在这本书里,不会另开新书,我会以全部章节删除,然后重发的方式来完成。 失望了的朋友,跟您说一声抱歉,祝一切顺遂。 2、我需要时间,这几天太煎熬,太痛苦了,我人得缓缓。当一个故事从开篇就被证明错了,被证明是失败的,不好看的,那种感觉真的好痛苦。 另外,另一个开篇固然之前就写了一些,但是也有点怕了,得好好斟酌是不是好看的了。 3、暂定3月1日吧,抱歉我必须把这个时间定的久一点,只会早,不会晚。要是最后证明我实在搞不动这个,我也会找盟主们和各位朋友,全额退还本书的打赏。然后再看看……比如开个小号,写一本重生文啥的,来作为网文生涯的结束……我手里好几个重生文的开头,只是人生苦短,网文码字的生涯无疑更短,我原本想试试每本换一个风格和类型的。 ------------ 抱歉,还是先怂一波 哈哈哈,怂了,本想几天开始重发,但是对着电脑半天,看看手头仅有的几章稿子,终究还是不够底气删除旧文,重新上传。 先莫急!它毕竟还没有上架收费,对吧?而原版的十几章,节奏慢到惊世骇俗,故事并没有展开,感情也还没有投入。 所以,它其实就是一本新书呀,一本还没发的新书,应该不至于让大家太愤怒。 我想,以我目前的情况,没有个十万字存稿,加上自觉足够好看,以及流畅的码字感觉,真的很难保证再次出发会不会又折戟沉沙,空耗大家的支持了。 一本书要重写,无疑比开一本新书更艰难。且我也能预见,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写的如何,只要发表,肯定都会有很多人说还不如老版,那也会是不小的压力,需要足够的存稿与自信去支撑。 说起来,网文小说与网文作者本身,其实没那么多七七八八,就一条,作品写的好看或不好看而已。 读者看书,也就是找个消遣而已。 写好故事才是第一位的,甚至是唯一重要的,我们要遵循这一点。 所以,我先去多写,去存十万字的稿子去啦! 这个故事,我本人肯定还是要死磕的,因为它后面完整的剧情,真的是我自己的心头好,构建也完整,不好好写出来,我怕自己老了会遗憾。(其实也是因为后面构建的太完整吧,开篇变得很难,很多不错的想法,因为无法很好的契合后续的内容,都不得不放弃。目前在写的这個开头,我自己感觉是可以的,只是文字感和节奏依旧有些不够网文,存稿也少,我在调整,同时多写。) 至于各位朋友,咱们“椭圆”好不好? 哪天翻书,刷app,凑巧看到我发了,看看还行,就看一看。要是不凑巧,那也没啥损失,对你对我都如是,对吧? 有鉴于此种情况,这本书打赏过的盟主和各位朋友,如果我暂时找不到你的话,你找一下我吧,我多年没登的QQ也重新登上了,咱退款啊,不是退我分成拿到的部分,是全额。(心意依然都留心头,满怀温暖与感激,谢谢支持。) 至于投过的票,只能是亏欠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