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1 远郊的琥珀石 在收到那封信之前,罗兰还在郡济贫院工作。 自他还没车轮高的时候就是。 人人都说从没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孩子。女工们喜欢的厉害,护士和厨子也对他格外优待——瘦削小脸,黑头发,胳膊腿都细,金色的眼睛像琥珀石一样。 没人不爱他。 没人不乐意路过时逗弄上他几句。 直到他们发现,他是个睁眼瞎。 直到他一年到头,不是生这个病就是生那个病。 罗兰本以为自己会在‘马厩’(孩子们对有顶有墙的住处戏称)里呆一辈子,或是到了岁数,被拎出去给谁糊纸盒、擦烟囱或挖煤——他显然更适合挖煤——比旁人节省灯油。 直到他收到那封信。 「祝您身体健康,柯林斯先生。」 「如果您准我称您罗兰。」 念信的女人叫雅姆·琼斯,她照顾罗兰有好几年,算得上唯独不怕罗兰这睁眼瞎病‘传染’的人。 「我是柯林斯家的管家,威尔。」 借着摇晃的油灯,她小心捏着信的两角,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信封用了高档牛皮纸与邮票,墨迹很新,离近用手指来回摩挲,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这是有钱人的味道。 见多识广的雅姆·琼斯清楚,这封信的到来,对小罗兰可不一定算得上好事。 「近日,柯林斯家发生了一件令人悲痛的大事:泰利斯·柯林斯先生的长子,温迪·柯林斯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 「这位一生虔诚、慷慨、仁慈的老爷,不仅要面对晚年丧子的悲痛,他的女儿,您的姐姐,妮娜·柯林斯近期也卧病在床(因为太过思念兄长所致)。」 「我不得不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写下这封信,期望您能尽快回归柯林斯家。」 「一个儿子的归来,在某种程度上说,也许能稍稍抚慰柯林斯先生那千疮百孔的心(顺便,我们也希望就继承一事和您亲自详谈)。」 「另外,我自作主张,将第二封信寄给了您所在区域的理事斯蒂奇·艾布纳先生,并附上了路费,望您见谅。」 「最后,柯林斯家族,泰利斯·柯林斯,妮娜·柯林斯以及他们最忠诚的仆人塞斯·威尔,随时欢迎您到来。」 这就是全部了。 屋里的两个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罗兰撩起黑发,露出那双枯叶色的眼睛,玩笑似的开口: “这么说,我有父亲了,雅姆。” 女人默默将信折好,插回信封里。 整封信不长,除了明摆着的事外,雅姆·琼斯在字里行间读出了另一重明喻: 柯林斯家一直清楚罗兰在这儿。 否则,一个管家怎么能准确把信寄到他手里。 可是… 柯林斯家就在镇上。 那个老商人泰利斯·柯林斯的宅子就在镇上。 离这儿用不了一个小时的路程。 十年了… 就在镇上。 琼斯女士感到胃部一阵阵收缩,好像有什么东西闷在心里,卡在嗓子里,吐不出来,令她呼吸不畅。 他们甚至连个听差都没派,连在信里一句‘我们千辛万苦才找到了你’都不提。 整封信就好像一只居高临下的手,似乎在信寄出之前,写信人就看到了有人会卑躬屈膝地打开它,然后举着它手舞足蹈。 她实在没法替这孩子高兴,替他开心他终于找着‘家人’。 “小罗兰。” 雅姆叫了一声,把男孩搂进怀里,轻轻抚摸起他的头发。 “小罗兰。” 她的胳膊像摇篮,身体像支撑摇篮的木杆,一左一右的轻轻晃动,心里恳求神明吹一股温暖冰冷心儿的柔风来。 “万物之父会保佑你,我亲爱的。” 罗兰靠着女工的肩膀,闻着她身上的热汗与药水刺鼻的气味,言语轻飘飘的:“如果万物之父保佑我,就该降下神罚,烧死这位虔诚、慷慨、仁慈的老爷…” “罗兰!” 雅姆惊恐地按下他的脑袋,眼睛迅速在门边绕了一圈:“…你不能这么说话!” 罗兰低着头,分出一只手,在木板上摸索,找到了那封棱角锋利的信。 “…又或许,祂已经保佑我了,雅姆。” 雅姆·琼斯垂眸,看着少年发白的指节。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封信。 没人帮她,也没人帮他。 “雅姆。” 罗兰靠着她肩膀,声音温和:“我听说,诺提金灯的人昨天来过。” 是。 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诺提金灯。 那个销金窟。 金灯负责人向艾布纳理事承诺,只要把罗兰交给他们抚养,诺提金灯可以不要济贫院的补贴——3镑还是5镑? 他们一个子儿都不要。 当然,在账本里,估计这钱依然要划到支出去。过不了几天,理事先生就多一双新皮鞋了。 雅姆·琼斯麻木想着。 “我可不愿意去诺提金灯。”罗兰缓缓坐正,消瘦苍白的肢体在灯烤中像一根即将融化的冰棱。他用深金色的双眼随意盯着某处,手却紧紧拉着女人:“任何选择都比诺提金灯要好,您要站在我这一边。” 雅姆·琼斯凝视着少年无比精致的脸,看那线条柔和的脸上,露出了新刀的锋利: “是,是的没错,没错。任何选择都比诺提金灯要好,你说的没错罗兰…” “我当然、一直、永远站在你这边…” 这孩子一旦去了那下流地方,就… 就彻底完了。 老柯林斯算是镇子上少有的富商,罗兰去了那儿,总好过被销金窟的负责人领养… 是,是的。 罗兰说的没错。 想到这儿,她松开男孩,扭过身,掀开褥子—— 木板的夹缝中满是零散的硬币,像镖靶一样。 雅姆·琼斯整了整盘发,一咬牙,把钱挨个扣出来,塞进男孩手里。 硬币像冻硬的砧板喇手。 “我想我以后不会缺钱。” “罗兰。”雅姆·琼斯揉乱他一头黑发,低声道:“把钱收好。一旦…你难道还想回到这儿,等着诺提金灯的人来领走你?” “这事不正常。” 罗兰攥了攥手里的钱,不说话。 “你是个瞎子,我却看得见。自从丈夫死了,我每天都能工作:今天能工作,明天也能,后天又为什么不行?这点钱,我很快就能攒出来了。”雅姆能看出罗兰的犹豫,故作轻松地松开手,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兜。 “里面装着希望,我分给了你一点,罗兰。” “您兜里的,在这儿可买不到任何东西。”罗兰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把手心里汗津津的钱收好。“我会还给您的。” 雅姆·琼斯佯怒,把他重新搂进怀里,在他后背重重拍了几下。 ------------ Ch.2 新来的倒霉蛋 管家在信里说,将路费附在了另一封信中。 当罗兰前去理事办公室询问时,也的确拿到了那… 半克朗(二又二分之一先令)。 虽然雅姆说,以泰利斯·柯林斯这类人的作风,确实不会寄来一封叮当作响的信。 里面很有可能是一枚安安静静的、和信纸乖巧呆在一起的金索维林(1镑)。 否则不体面。 现在来看,半克朗也不会叮当作响。 就是上面的玫瑰和三叶草都快要磨平了。 ‘够你坐马车了!圣父在上!你这个贪得无厌的瞎子,竟然还勒索起我?’ ‘你知道,为什么可怜的老柯林斯不把钱放在寄给你的那封信里?因为你们这些人里出小偷!出强盗!’ ‘假如你非要说不止半个,那我就要找治安官谈谈了。从我拿到信,这之间可经过了不少孩子的手。’ 罗兰清楚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收起扔在桌上的那枚硬币,敲着用木棍削成的手杖安静离开。 雅姆没法再请假了,她让另一个孩子陪罗兰一道,尽量多走些路再搭马车。 “你还会回来吗?罗兰?” 四肢细弱却顶着颗大脑袋的男孩,天真地问。 “我也不知道。” 穿着雅姆缝的工装裤和格子上衣,俊俏少年站在路口,枯叶色的眼睛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迷人。 已经有不少姑娘明显放慢了脚步。 她们装作捋头发,看橱窗或寻人,将视线一同聚集在罗兰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那些贪婪的目光让出来送人的年幼男孩一头雾水。 不过,这也没持续太久。 当她们的视线从脸上移开准备欣赏整体的时候,就发现了罗兰那身缝缝补补的衣服,以及那双大出不少的过时圆头工鞋。 视线立即纷纷逃走,让俊俏的少年淹没在机器轰鸣与肆意飘荡的尘霾中。 “前面就有马车了,罗兰。” 罗兰摸摸男孩的头,向人声鼎沸的公共马车站走去。 ………… …… 越远离,越等于从荒凉走向繁华。 罗兰接收到的信息逐也渐密集起来。 衣料相互剐蹭,手杖敲击,悄声谈话。 风里新鲜的油墨味,大衣口袋里金属钥匙摩擦声,皮鞋踏入水洼里后含糊不清的脏话。 口中呼出的氤氲气息与凛冽的风缠绕在一起。 湿滑的鹅卵石震得车身摇晃,轴和轴之间的缝隙不小,耸着车跳起来时,几乎会给乘客有种它要散架的错觉。 当然,这些最后都淹没在马蹄与嘈杂的车轮声里。 说起柯林斯家,在当地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阀。 而这位老柯林斯一生的事业,从港口开始,最终也结束在他港口渔船租赁的事业中——他太老,浑身都是病,听说儿子还死在了马蹄下。 最近,几乎在宴会上看不到人了。 当罗兰抵达柯林斯宅的时候,管家赛斯·威尔早早就等在门口。 车还没停稳,这位健壮的中年男人就快步上前,待车轮停下,伸手,很有力度地托住了罗兰的胳膊。 他盯着那根简陋的盲杖看了一会,轻声轻语说道:“请您跟我来。老爷已经在等了…” 宅邸就在他身后。 对于没怎么出过远门的罗兰来说,这里无疑透着新鲜。 到处都是。 譬如踏上去软绵绵的毯子,不嘎吱作响的平整地板,花香扑鼻的院子,仆人恭敬地问候声。 或许更重要的是:没有粪便的臭味。 就像另一个世界。 他被领着穿过了四道还是五道门,像走进一座深林里,越来越静。 直至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泰利斯·柯林斯,罗兰才恍然察觉: 这男人绝对不像外界传闻的那么憔悴。 他步声沉稳,声音洪亮,身上还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这绝不似形容中的‘又老又浑身是病’,他响的就像一座被石块砸个正着的大钟。 他只对罗兰说了三句话。 或该说,是提了三个要求: 第一:照顾好你的姐姐,每晚负责她的治疗。 第二:不要离开柯林斯宅,不要惹麻烦。 第三:从今天开始,你要改名为威廉,威廉·柯林斯,少用你那不知是谁给起的下流名,别把穷气带进柯林斯家。 这三句话把罗兰事先在路上想好的问题全都堵在了嘴里。 倒也…挺好。 仆人将他的房间安排在她的姐姐:妮娜·柯林斯房间的旁边,在二楼,只需踏着松软的地毯走到尽头,第二间就是。 “治疗从今晚开始。” 管家很温柔的将人扶到椅子上,拿走罗兰的盲杖,给他倒好茶:“我会为您准备一根更精致、更符合您身份的。” “赛斯先生。” “是,您吩咐。” 罗兰摇摇头,视线僵直,“我想问,柯林斯…老爷说的‘治疗’,以及您说的‘从今晚开始’——” 赛斯微笑:“是针对妮娜小姐的治疗。她生病了,一种罕见的恶疾藏在她的体内,每晚都必须放出一些不洁之血。具体情况,老爷到教会打听过,拥有同源血脉的人才行——您看,刚失去儿子的父亲显然不适合做这事儿。” “等妮娜小姐的病情好转,我们再谈有关您的问题。” “行吗?” 所以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 罗兰乖巧点头,并不问有关自己的事:“我会做好我该做的。” “您不必那么拘谨。”赛斯起身,细致的替他掸去肩膀上的灰尘,小步退开,“午餐很快准备好——顺便,我不建议您现在就去看柯林斯小姐。”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有,只是一个建议。” 管家说完,退了出去,从外面带上了门。 罗兰静静坐了一会,直到听不到其他声音。 两条眉毛皱了起来。 没了眼睛,鼻子就变得灵敏。万物好像永远遵守着某种意义上的平衡——罗兰的鼻子很灵,所以,他闻见了。 管家,仆人… 他闻见了。 他们身上的血腥味和老柯林斯身上的一样。 也就是说。 这些人,今天都参与过‘治疗’? 不是说,非血亲不可以吗? 还是鲜血来自其他地方? 那可不是市场里随处可‘见’的猪血或鱼血味儿。 罗兰手指轻轻敲击膝盖,感觉有点奇怪。 是… 越想越奇怪。 特别是那些仆人—— 那些仆人的问候与回答声,也太一致了。 仿佛… 仿佛就… 就像一个人一样。 这个想法的出现,让罗兰汗毛竖立。似乎周围冒出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从黑暗中缓缓地朝着自己爬行而来… 罗兰打了个哆嗦。 唉。 雅姆。 你给我讲太多违禁故事了。 罗兰用力咳了几声,驱散寒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先… 见见自己的姐姐吧。 妮娜·柯林斯。 她的房间就在旁边。 罗兰拧开门,摸着墙壁走一段就能碰到那支奇特的门把手。 房间的门锁在外面? 罗兰碰碰金属栓… “柯林斯小姐。” 罗兰站在门外。 “柯林斯小姐,我是——” 嘭! 房间里传来一声震响。 “柯林斯小姐?您在里面吗?” 嘭。 “柯林斯小姐?” 嘭。 就像回应他的声音一样。 罗兰踌躇数秒,摸索着,吞吞拔掉锁扣,小心推了推。 门轴锈的严重,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 刚只开了条缝,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扑面而来。 他几乎要吐出来了。 那是股混合着粪便以及血肉腐烂后的臭味,甚至还有几只苍蝇趁他后退的功夫,从门缝里溜了出来。 罗兰自以为见过‘世面’,可这一下着实熏的他脑袋发懵。 太臭了。 比他住的地方还臭。 罗兰掩住鼻子,强忍不适,又叫了一声: “柯林斯小姐?” 嘭。 这回听的清清楚楚。 里面确实有个人。 在门外犹豫半晌,罗兰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 这个房间没有地毯。 除了嗡嗡嗡的苍蝇群,黑暗中死一样的寂静。 “柯林斯小姐?” 罗兰轻声呼唤。 半晌,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回应了他。 “你就是新来的倒霉蛋?” ------------ Ch.3 仪式 新的… 倒霉蛋? “我叫威廉,威廉·柯林斯。” 女人沉默了片刻。 气灯被旋开了。 她似乎在等罗兰继续开口,可罗兰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位‘姐姐’,同时,又担心对方会说出更难听的话—— 两个人僵持了一阵,终于,还是女人耐不住: “过来,往前点,让我看看你。” 罗兰不疑有他,迈步径直向前——可没走几步,就踢着了横倒在地上的椅子,整个人向前扑去。 ‘咚’的一声,他撞在了床腿上,小臂一片火辣。 房间里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看不见?” 或许是错觉,罗兰听她声音里竟然带了点愧疚。 哦,新鲜。 这可和他一路遇上的‘柯林斯’不符。 “如您所见。” 罗兰拍了拍袖口和胳膊,扶着床柱站了起来,这事儿他早习惯了。 倒是这位‘姐姐’… “如我所见?如我所见你大概是发不了这笔横财了。” 她尽力发出一声嗤笑,气喘吁吁:“而且我可没听说,我还有个弟弟。” 罗兰声音很轻:“我也没听说,我还有家人。” 他轻轻蹲下,然后,坐到地上。 试探性的给床上的女人讲自己的故事——听她没出言讽刺,于是,罗兰就一直往下讲,往下讲。 一直讲。 一直讲到他收到信。 一个一无所知、没有恶意的私生子。 男孩与女孩的区别——也谈不上谋夺家产。 他没有恶意,同样,也希望能不成为恶意的靶子。 他只想安稳的活下去。 所以,就像雅姆教他的:他不能埋怨‘父亲’或‘姐姐’——他们至少…至少还在这么些年后‘想起’自己了? 这是多值得被歌颂品德的一群人。 “于是,我到了这里,柯林斯小姐。”罗兰猜测,或许是自己的诚恳打动了床上的人——她没再冷嘲热讽。“我很感激父亲…和您。” “你不用在我面前奉承他。”女人听出罗兰话语中的小心谨慎,话中的尖锐好像消失了,“…也不用恭维我,我对你没——” 她还想对罗兰说什么,可在皮鞋声响起之后,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 有人来到了门外。 “柯林斯少爷,您在里面吗?” 罗兰听见妮娜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我就出来。” 他向门外喊了一声,摸索着,从黑暗中起身。 “管家说,我晚上会——” 然而床上的人不再开口。 ………… …… 午餐可以说丰盛至极。 桌上摆的多是罗兰压根都没听过、没尝过的。 口感松软绵密的某种糖(他猜测)和布丁,汁水充足的小肉排,喝起来果香在舌尖儿久久不去的甜味饮品,比济贫院里好吃得多的面包,难以说清里面放了多少料的热馅饼… 缤纷的味道在他口腔里炸开。 此时,仆人们的脚步声对罗兰来说无异于天籁: 每次声音响起,他跟前就会多一道新菜。 非要说麻烦,就是自己手旁那几排码放整齐,形态却略有不同的刀叉和汤匙了。 至少有十几把。 他摸不清是做什么用的。 但不耽误吃。 此时此刻,餐桌对面的老柯林斯就十分痛苦。他看见罗兰吃饭的模样,一点胃口都没有。 这野种竟然用切面包的餐刀切肉? 这已经够大逆不道,结果,他还准备用吃甜品的勺子喝汤。 手指都沾到汤碗里了! 自己得忍受,和这个粗鲁、没教养的下等瞎子在同个屋檐下相处多久? 一个月? 还是两个月? “你得教教他,赛斯。” 按捺不住心里的不满,泰利斯·柯林斯拎起餐布,轻轻点了几下自己那压根没沾过食物的嘴角。 “尽快。我不想让其他人议论:柯林斯家为什么会让一头动物上桌。” 他理都不理罗兰,扔下餐布,推开椅子离席,气咻咻回了自己的房间。 餐厅里登时安静下来。 罗兰自顾自把叉子上的苹果片横着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嚼的欢快极了。 他那双黄昏色的眼睛眨了几下,对着眼前的桌布从未曾移动过。 亲自取血… 这么重要吗柯林斯先生? 饭后,他被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赛斯着重告诉他: 不允许他离开柯林斯老宅,不允许在大门前转悠,不允许到阳台做什么危险动作,不允许…不允许… 不允许。 总之。 他只被允许在自己房间里,去妮娜·柯林斯的房间以及在一层和后庭的花园中有限度的活动。 然后,管家赛斯交给了他一根金属针管。 针头很粗,针管上似乎刻着某种类似徽像似的花纹——纹路一直延伸,包裹住整根针管。 冰凉,坚硬。 摸上去就价格不菲。 “金钱对柯林斯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管家赛斯把那根针管放到罗兰手里,意味深长,“您需要亲自做。其他仆人只能简单在一旁指导您…” 亲自。 “先生。妮娜小姐对…老爷,很重要吗?” “相当重要。”管家说。 罗兰回想起她房间里充斥的排泄物与腐臭气味。 相当重要。 “我知道了。” 下午,再次来到妮娜·柯林斯的房间,女人依然用砸东西来回答他的敲门。 罗兰认为是她太虚弱了,也许说话担心门外的人听不见? “我就是单纯想砸,小蠢蛋。” 对此,妮娜·柯林斯小姐是这样回答的。 “我猜你拿到那东西了吧?” “您是说,取血的…” “就是那个。晚上,仆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别问不该问的。我看你是个瞎子,就知道你的好奇心一定比一般人多。” 罗兰摇头:“只要这对您有益。” 房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这回比任何一次的时间都要长。 就在罗兰几乎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床上的病人冷不丁来了句: “假如会加快我的死亡呢?” 这话显然经过了慎重考虑,令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加快死亡? 罗兰疑惑。 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谋杀? 怎么可能呢?泰利斯·柯林斯为什么要这么干? 或者,他不知道? 管家? 仆人? 或整座柯林斯老宅都… 可是为什么? 罗兰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盯着他了。 “你害怕了。” 罗兰抬起脸,长长叹了口气,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小臂,那双罕见的眼睛在昏黄的灯色里漂亮的令人目眩: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妮娜忽地笑起来,像是在用锥子头摩擦铁板:“威廉·柯林斯,你要考虑你的性命了。” 她说:“当你踏入柯林斯老宅后,你我的性命,和那个仪式就连在一起了…” ------------ Ch.4 奇怪的姐姐 “您是说,‘仪式’?” “是的。” “我没听错的话,还有‘邪祀’?” “是的。” “哦…法术?” “没错。” 说实话,罗兰不知道,妮娜·柯林斯的悲惨境地完全来自于一个老人对神秘学愚蠢的执念,还是多日疾病的折磨让床上的贵小姐有了不切实际的被害妄想—— 就是说,她疯了。 因为那些说辞无疑是可笑的,就像雅姆偷偷给他讲的一个个违禁故事里的情节。 吞服指甲后施咒的老巫女,亦或是拔出宝剑颂念经文,惩罚妖怪的骑士… 仪式,法术,祭祀。 实在可怜。 罗兰见过那些被逼疯的狂人。 但现在,他也不知道该可怜自己的姐姐,还是该可怜自己。 一个疯子,一个瞎子。 挺衬。 “你当然不相信。来这儿之前我也觉得自己能靠什么小发明活成一个家财万贯仆人前呼后拥的幸福老姑娘…” 她喋喋不休,罗兰听不清,也听不明白。 “哈,他们还以为我不知道?放血疗法?” 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罗兰试着安抚她,好声好气,十分担心这突发病似的狂躁会让自己惹上麻烦:“我确实不大相信您说的什么仪式和法术,但我,我至少愿意听您讲话…” 妮娜也不反驳,边咳边笑。 “那你可得多来照看我,亲爱的‘弟弟’。” 当晚,罗兰就在仆人的指导下,进行了一次‘治疗’。 期间她很沉默,乖巧的就像真认为自己在治病一样。 不仅切切关心着父亲、管家和仆人,还安慰他们,让他们不必担心。 父女俩好不温馨地交流,并约定等她病稍好些,准她出门逛逛。 在臭气熏天、堆满粪便的房间里,父亲爱着女儿,女儿爱着父亲。 很快,抽血就变成了区分时间的标志。 一天又一天。 罗兰忘了是哪个日子——大概一个,或两个礼拜,他终于得了管家准许,从仆人那弄来一个木桶,一块硬的像铁片般的粗麻布。 每个夜晚,在妮娜·柯林斯神经质般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就会蹲在黑暗里为她清理身体。 她的一只小腿已经完全腐烂,露出了硬邦邦的骨头。 排泄物在床侧堆着,后背、大腿和臀部全是腐烂的疮、脓和蛆。 难以想象这有多痛苦。 她为什么会被这样对待? 她难道不是柯林斯先生的女儿吗? 不过,她唯独不让罗兰碰她的脸。 罗兰试着从仆人那儿打听。 可那些声调、语气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仆人们对此不发一言。 等罗兰问多了,管家赛斯就找上门来——他到他卧室,轻声‘叮嘱’他不要担心,病症已经在好转了。 日复一日。 不见阳光的老宅,刻板如钟表准时的日子,罗兰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 “我是不是比粪坑还要臭。” 拧干布巾,握着她的手腕一点点擦拭,他干的越来越熟练了:“粪坑不会说话。” 噗嗤。 “你不会有女朋友的。” “我在济贫院里有很多朋友。” “我说的是另一种更亲密的关系,小弟弟。” 罗兰的手一顿:“…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或许到了,或许没到。” “让我摸摸就知道了。” “…抱歉,您说什么?” 妮娜不回答,就咯咯咯地笑。 笑了会,她又变得沉默。 罗兰已经习惯了。 这些日子,她基本都是以这样的行状面对他——有时说些下流的笑话,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先笑个不停; 有时又说着说着,忽然诡异地沉默下去,一言不发直到罗兰帮她擦完身体,转身离开。 她时哭时笑,像个疯人(或者本身就是)。 罗兰还常常听见她在迷梦中呓语,叫着‘妈妈’。 不过唯一每日都在进行的,除了‘治疗’外,就是故事。 是的,故事。 五个,十个,像时间一样不知多少的故事。 妮娜小姐,自己这位姐姐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那千奇百怪的故事。 她每晚都讲给他听。 在他给她清理身体的时候,或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时,突然没头没尾地讲。 听得罗兰心驰神往。 “我看您今天心情不错。”他把布巾浸在桶里来回几次,拧干后搭在桶沿上。“吃的比往常都多。” “你还真能装傻。”她声音很轻:“那是人血和人肉,你闻不到吗?” 罗兰没回答,弯着腰,把桶吃力地拎到门口。 “我吃的越多,就证明这个仪式越快要完成了。” 她自言自语。 “你现在有所察觉了,但又不知该怎么办。你恐惧,但却犹豫该不该相信一个满嘴神秘学的‘疯女人’…一丝一毫出格的举动都不敢,像一只落进鹰巢的麻雀…”她一语点破。 一开始,罗兰也偷偷藏了几次面包带给她。 “…但我吃不了别的东西,还是,你喜欢收拾我的呕吐物?”她沉默一阵,似乎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声音忽地轻快起来:“让我想想,今天给你讲个什么…唔,关于爱情的,怎么样?” 罗兰倚着木桶,抱膝托腮,在黑暗中低笑:“上次讲的就是爱情故事…道森先生冻死的时候,您至少嚎了五分钟。” 声音停顿,病床上的女人明显有些尴尬。 相处久了,两个人都露出了相当程度的本性。 “我想听龙的故事…” 罗兰尽量压抑上扬的嘴角和声调。 每到‘故事时刻’,他都格外开心。 自己的姐姐,妮娜·柯林斯,就像一口永不枯竭的书泉。 他喜欢听她讲那些奇妙梦幻的,反而不乐意听那些‘现实’的,无聊沉闷的,描述人和人的。 因为市面上,凡涉及‘怪物’的故事都被禁止了——尤其是关于妖精、独角兽、血鬼或精灵之流。 它们通通都被禁止在公共场合售卖、传播。 偶尔罗兰大着胆子,听点边角,也多是‘妖精会在夜里,从窗子爬进来,吃掉你的心肝’,‘角马会刺穿你的肚皮’之类可怖吓人的短篇——无聊,实在无聊。 可在妮娜小姐的故事里,这些神奇的生物,魔幻的建筑,藏匿在现实世界下的另一个梦幻之地… 都活了过来。 他们能动。 就仿佛真存在过一样。 无论是藏于云层之中的城市,能使植物生长的憨脸大猫,还是漂亮的、骑着扫帚的姑娘,野神灵洗澡的大浴楼; 或者身强体壮,在风中挥舞弯刀,却会因悲伤心碎而死的精灵; 只靠一根木棍,就能把一头熊缩小到烟壶大小的咒语… 在妮娜·柯林斯小姐口中,罗兰仿佛能‘看’见了。 那是无数个精彩而美妙的世界。 对比经历过的现实… 他也更愿意相信,那些梦幻世界中的梦幻生物,并不会像雅姆口中的故事那么可怖骇人。 罗兰不禁好奇,自己这位十几年素未谋面的姐姐,到底是从哪看到这么多精彩绝伦的故事的? 然而妮娜·柯林斯并不想告诉他。 “龙?今天的爱情故事里没有龙。”病床上的女人说出了故事和其中主角的名字。 “山?”罗兰眨眨眼,“听起来,是男孩们的故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妮娜神色古怪。 “的确是男孩们的故事…” 半个小时后。 罗兰:…… “这是罪孽,妮娜小姐。您最好不要向其他人传播这种故事。” 两个男人相爱… 教会的教士会用鞭子将他们抽的鲜血淋漓,审判后投入监狱,近十年,他们见不到彼此了。 罗兰对此十分敏感,就是因为雅姆经常跟他提到: 他的脸会给他惹麻烦。 这麻烦不仅来自女人,更多可能会来自男人。 “哦?这么说你还真是个高颜值小鲜肉?听不出来嘛。一般声音好听的…我还以为——” 戛然而止。 此时,罗兰已经站了起来,到床边,慢慢伸出手。 他终于知道妮娜为什么不让他给她擦脸,也明白第一次见面时,对方为什么不提醒他面前有把椅子了。 瘦如骷髅的脸上,那原本该微微鼓起的眼球位置… 只有两个窟窿。 她的眼球不在了。 ------------ Ch.5 计划 罗兰的行为让妮娜破口大骂,从问候父母,到诅咒后代,花样百出,尽其所能。 他默默收拾好房间,拎着木桶离开。 第二天,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样的闲谈。 一个讲故事,一个听故事。 一天又一天。 罗兰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黑暗中的老鼠,一点点、一步步谨慎地探索,摸清那些木偶般的仆人和管家的行动规律——然后,他迫不及待的对妮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带她逃走。 逃得远远的。 妮娜却表现的很沉默。 “因为离开这间屋,我就会死。” 病床上的女人用很戏谑的腔调告诉罗兰:折磨她的,现在正维持着她即将熄灭的生命。 “从我‘来’的那天,仪式就已经开始了。我被打断四肢,挖掉双眼,每天放血。” “我尝试过,暗示宅子新来的仆人将这里发生的事报告给教会。” “可你猜怎么着?” “傍晚,那个仆人的脑袋就出现在我枕边。她陪我睡了半个月。我闻着、感受着她一点点变臭,一点点腐烂,长满蛆,孵出苍蝇。” “这偏僻的地方,根本没有仪式者存在,泰利斯的权势又大…所以,没有人会理一个富商家的‘家务事’。” “我本来已经认命,结果你这个小可爱却不知死活的跳了进来…” 说到这儿,她十分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大多…都有一个特点。” “我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 “再加上…” “我尤其不怕死。” 她古怪的话让罗兰多少清楚,这数日的故事会,也许从今天开始就要结束了。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妮娜小姐。” “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罗兰皱眉:“为什么?我知道您的身体状况。坦白说,一切并不会好了,死亡也许对您来说才是解脱。” “一个幽默的小玩笑而已,你总是跟不上。” 妮娜不满地又念了几遍‘不解风情的瞎子’,之后,才继续道: “我可不想让你和那个仆人的下场一样。让我想想…” 大概过了半分钟。 “你有办法吗?我需要十克蛇尾草,最新鲜的。一枚带尖角的纯净蓝宝石。陪女人哭了一整夜的油灯里的油和十根母猫的胡须,以及…” 她顿了顿:“以及一杯你的血。” “假如你能找到,我就送你一个小礼物。” 这些东西,除了血,没有哪样是好到手的。 罗兰叹了口气:“您应该不会有钱吧。” 妮娜没说话。 她知道,让一个济贫院出来的盲孩子弄到这些东西有多难。 她之前一直不提,除了等待越来越近的剧情外…自己也多少有些难与人说的阴暗想法——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样的痛苦。 可这些天。 这个小可爱… 对她实在是…太好了。 威廉·柯林斯。 他有希望活下去。 只要,她不非拉着他一起死。 只要,她愿意把希望交给他。 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不符合时代的理念和观点,究竟会给一个处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少年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所传递的东西是否会像破晓的日光驱散他头顶的沉霾或是——如浇灌在烈焰中的油一样,让本就有些扭曲的心灵变得更加疯狂。 她从来没考虑过。 她只是个普通人,被放大了恶毒和阴暗想法的普通人。 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她选择自己一个人走,把这只毒舌的善良小猫咪留在人间受苦。 “你还有另一个选择,更简单,更正确的:离开。” 黑暗中的女人不住咳着,她越来越虚弱:“想办法,想办法躲起来。不要去教会,镇子上没有入环的仪式者,他们拦不住管家,也不会相信你的话。老柯林斯还兼任着治安官…” 罗兰下半张脸在灯光中笑的异常温柔,而藏在阴影中那双深金色的眼睛却空洞平静,寡淡如水。 “所以您觉得我能躲到哪里去?” “一个兜里没多少钱眼睛还瞎的人,能躲到哪儿去?” “这栋宅子里,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人血味,每天都在变浓——我可不认为他们背地里有什么合法兼职。” “听我说,妮娜小姐:我不会为了您,或为任何人赔上我自己的性命。除非,您有把握在您说的什么小把戏之后,让我活下去。” “我一直都只是想活下去,妮娜小姐,我还有什么所求呢。” 妮娜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罗兰感觉有人用纸团砸了他。 “你这是傲娇,别学退环境的东西。”她越咳越严重,声音也断断续续:“我保证,只要你弄到这些东西,你就能活下去…我保证…” “时间不多,那些人应该快路过这座小镇了…” 她又开始自言自语。 “还有莉莉安,剧情里好像提到过,莉莉安最开始也出现在这座小镇?不…不行。” “要小心一点…她不是什么好惹的…” 罗兰攥着她骨瘦如柴的手,默默听她说话: “逃跑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妮娜也觉得这对一个瞎子来说同样很难。 她声音越来越小: “可假如你能不被逮到,机灵一点,去公共马车站…” “只要到了伦敦,立刻到教会,把这里发生的事情统统—— 罗兰’唔‘了一声,打断:“然后,回来为您收尸?” 妮娜含混道:“血蜜仪式不会留下尸体。你可以给我立一块墓碑。” 罗兰笑着问上面写些什么。 “‘告辞’。” 罗兰:“…您的幽默总出现的那么不合时宜。” 妮娜嗤了一声:“那你说写什么。‘谢谢你,威廉·柯林斯。一个给我擦屁股的男孩’?” 罗兰懒得在她间歇性发病的时候接话,慢吞吞站起来。 “我会看着办的。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仪式’,大概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妮娜得不出具体数字:“…但你得尽快了。” “你是个好人,虽然这个词…”妮娜依然不认为罗兰有办法找到那些她需要的东西,“跑吧,趁着夜,到外面躲起来。白天,去车站,跑的越远越好…” 罗兰当然想过跑。 但… 就算好运能让他躲过管家、仆人甚至警察,让他顺利抵达目的地——好运还能那些只对绅士们才肯低头的教士听他说话吗? 罗兰不知道,也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 一旦他得不到回应,就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了。 孤零零一个人在陌生的贫民区… 还是瞎子。 能活多久? 他的的运气一直不怎么样,他也不愿意赌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 “我会想办法的。” 罗兰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需要人帮忙。 罗兰回到自己的房间,默默从衣柜里,将管家为他准备的全套衣物拿了出来。 包括一根漆面锃亮的木制手杖,握柄处还用花体刻了「柯林斯」。 翻开床垫,打开信封,将里面可怜的硬币倒出来。 每次取完血,老柯林斯和宅子里的仆人们都会齐齐消失一段时间… 那么,明天取血时间要提前了。 罗兰想。 ------------ Ch.6 奶糖小姐 三天后的下午,罗兰早早抽了一管血交给管家。 对方有些惊讶。 “您现在做的越来越熟练了,柯林斯少爷。”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罗兰挠了挠胳膊,故作不适:“你今晚又要安排人服侍我洗澡了,赛斯。这两天,姐姐越来越臭,我身上也跟着不舒服。” 他挠的用力,指甲在病态苍白的小臂上留下一条条红痕。 赛斯居高临下看着少年,脸上虽然厌恶,声音却依旧温和: “今天不行了,柯林斯少爷。” “可我很不舒服!” “今天不行。”赛斯把针管举起来,放在鼻尖儿前深深嗅了一口,满眼陶醉:“今天,我和您的父亲…有重要的事…” “或许你能让仆人——” 罗兰感到面前的人弯下腰,头部迅速靠近了自己。 这让他想到了蛇。 “柯林斯少爷。”管家声音冰冷。 “您应该对万物之父有一些起码的尊敬…” “特别是在祈祷日的时候。” 罗兰低头闭上了嘴。 “丧子之痛可不是那么好平复的。我,以及全体仆人,都在为这件事努力。您应该能理解吧?”他声音忽然变得阴柔,仿佛一条柔软的触须蠕动着钻进罗兰的耳朵里: “我听闻,您最近在妮娜小姐的房间里呆的时间过长了…” “这会不会是您浑身发痒的原因呢?” 罗兰哆嗦了一下,向后退了两步。“…对不起,先生。” 壁炉中燃烧的火焰不再提供暖意。 周围变得冰冷而潮湿。 “我希望您只要做好老爷交代的事。”赛斯攥紧针管,腔调冷漠:“小姐因为疾病的折磨,神志越来越不清醒了——假使您也变成她那样,说不准老爷会对您更加失望。我猜,您应该也不想。” “…我明白了。” “很好,我会把干酪、肉排和面包放到您房间里。” “祝您之后有个愉快的晚餐。” 轻飘飘的脚步踏着地毯远去,转过拐角,重重关上了门。 罗兰静静站在原地。 直到房间里仅剩烈焰撕咬木柴的噼啪声。 ‘这么说,我有很长一段空闲了。’ 日光偏了半刻,罗兰的呼唤没再能得到仆人的回应。 他利落地站起来,系好扣子,拿起盲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来到后院。 他晒太阳的那把椅子,现在,变成了翻墙的脚凳。 “愿万物之父保佑我生长出能飞过院墙的翅膀…”少年双手合十,在日光下虔诚祷告了一番。“或者把院墙变矮也行…” 显然万物之父不会搭理他。 ………… …… 蛇尾草,蓝宝石,油灯,猫胡须。 走上大街,罗兰一边把袖子撸下来,掸着胳膊上的土灰,一边在心里默默重复那些必要的素材。 最容易到手的就是蛇尾草。 郡上有不少草药店——这多是姑娘们光顾,时下最流行的香桃木榨汁淋在头上据说能让头发变得更加柔软,在日光下会散发出一种吸引雄性的芬芳。 据说。 罗兰转了两家。 好消息是:半克朗就能买到十克当日新到货的蛇尾草。 坏消息是:他不够钱买宝石。 “尖角纯净蓝宝石,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母猫胡须…” 罗兰来回来去念叨,找了张长椅,往后仰把帽子盖在脸上。 耳朵就像兔耳一样,悄悄展开,从两边伸出帽子。 想想办法,罗兰,想个办法。 他听见有男士在聊怀表,工作,女人;听见女人在聊衣着、发饰和唇妆:远在首都的谁设计了什么内裙,又为了展示自己的纤足设计了什么短袜。 报童嘟囔着叫卖什么‘闲话报’,还算讲分寸;卖纸片火柴和牛奶的女士就有点惹人厌烦了。路过时,她们的声音尖锐的几乎快要划破罗兰的耳膜——他很快就猜到这种‘大吵大嚷’的售卖方式是一种故意的策略。 因为已经有人为了消停一会而花钱了。 好在‘老爷区’没有卖萝卜的,否则在那沉压压的轮碾和于胸腔共鸣的男声中,罗兰大概什么也听不见——能在这条窄街畅行的车,车轮都经过减音加工。 雅姆说这些老爷们的车厢甚至都抛光过。 可惜他看不见。 就在这时,一段很古怪的对话传了过来。 罗兰把头侧了侧,转动耳朵。 ‘我是第一个,玛丽是第二个,伊莎是第三个,都记着了吗?’ ‘你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玛丽是第三个?’ ‘该死!你是第三个!’ ‘那你是第几个?’ ‘我是第一个!蠢货!一共三个名字,你都记不住吗?’ ‘我就是记不住顺序…’ 他听见一个女人在训斥,一个女人在嘟囔解释。 声音都很年轻。 ‘好吧,现在换了。你是第二个,记着,拿到了就递给玛丽。’ ‘拿到了就递给玛丽,递给玛丽,递给玛丽…’ ‘你们不知道这家店新到货的珠宝价格有多高,我听说,有不少人等着要呢…’ 裙摆路过罗兰,三个人的对话也清晰了起来。 这让他想起雅姆给他讲过的‘见闻’:或者说,某类身份不属于这里,却常年活动在有钱人世界的古老职业。 或许这是个机会。 罗兰想。 我不用等到夜里去砸珠宝店的窗子了。 打消心里的计划,重新冒出新的计划。他拄着手杖站起来,将帽子戴好,不远不近的坠着她们。 她们进了一家珠宝店。 人不少的珠宝店。 罗兰也跟了进去——顿时,他感觉自己就像钻进了座蜂巢一样,不仅拥挤,满鼻子还都是呛人的香味。 “快来,亲爱的!” “我看看…” “请把那颗鎏金耳坠递给我,谢谢。” 罗兰低着头,穿梭在人群里,用耳朵找那三个姑娘。他压低帽檐,踱步来到一个柜台前站好——只要不乱动,忙碌的售货员是很难看出人群里混进来一个几乎身无分文的睁眼瞎。 至少他穿得像那么回事。 “让我看看那支红宝石胸针,对,您说真是巧,我就缺个红色的。” 他听见那女人把自己声音刻意挤得又黏又甜(像雅姆上个新年给自己吃过的那块三角奶糖),等售货员递上胸针后,她又开始跟两个好友讨论起上面的设计和工艺,直到另一边有人呼唤走售货员。 罗兰听着她们小声嘀咕,将那枚胸针来回传阅;接着,靠近自己身边的位置有了几乎难以被察觉的动静。 很快,售货员又被她们叫回来了。 “让我看看那条项链吧。” 奶糖小姐好像完全不记得刚才胸针的事儿,颐指气使地吩咐售货员——这也让罗兰终于确认了她们的身份。 有钱人才不这么说话。 如果讽刺和傲慢能被下等人听出来,那还怎么显出他们使用着另一套语言? ------------ Ch.7 古老的职业 这家珠宝店的售货员大概是个称职的。 “请准许我将之前那枚胸针先放好,女士。” 男人不年轻了,声音里透着模棱两可:他好像记着,刚才自己把一枚红宝石胸针交给面前这三位女士了。 可现在… “胸针?你说那枚红色的?” 奶糖小姐表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疑惑: 不是不承认,而是有限度的承认。 “我就放在柜台上了,这儿,你看,正对着价格标签上——我不是指责,但这些字可不怎么样。”她拿手指尖儿在柜台上划来划去。 罗兰听他们你来我往推卸了几句,结果,售货员的喊声带上了哭腔。 “圣父在上!您可别开玩笑了!” 三个女人不为所动,无论问谁都说是放在柜台上,并表示自己绝没有说谎。 “是啊,就在这儿,我告诉过你。” 售货员的询问声越来越大。 于是… 周围的人开始打抱不平了。 “是你自己的责任,凭什么质疑这三位女士呢?” “女人有盗窃的本事?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猜肯定是个先生,大胆、巧妙地转移走了那枚胸针——我不是赞美,可这确实需要极高超的手法。” “还要足够勇敢。” “我认为这跟半个月前的盗窃案相比,不值一提:那件案子才展现了窃贼的力量、平衡与敏捷性,我都不敢想象那个男人究竟是如何翻到三层高的窗台上,无声无息地潜入卧室,盗走了财物。在之后还耍得巡警团团转…” “必然是个魁梧有力的男性。” “但怎么解释它钻进了窄窗?” “这就不是我们该头疼的了。” 周围的男士开始帮三姐妹说话——与其说他们因同情帮腔,不如说他们根本不认为三个女人能干出这事儿来。 那也太荒谬了。 话题聊着聊着就变成了讨论案件。 售货员欲哭无泪:“那可不便宜,各位…各位…请行行好…” 混乱中,有另一个售货员弯着腰,从人缝里钻了出去。 不出罗兰所料。 很快,巡街警就来了。 这无疑让店里的怨气更浓: 一些人嘟囔自己接下来还有约会;女士们也强调,即便是女性,也不能像剥动物一样触碰自己的身体;更有甚者,还扬起手杖,禁止巡警靠近自己—— 他们僵持了二十分钟,直到那位奶糖小姐不情不愿地开口: “…我再也不来这儿了。您们说,我带着仆人出来,回去后却要跟丈夫怎么交代?” 她‘时机’把握的很好。 声音乱糟糟的,都是替她打抱不平的人。 罗兰静静听着。 说实话,此时此刻的珠宝店,和小市场也没什么区别。 七嘴八舌,拥挤不堪,那些香味越来越遮不住汗臭了。 “…我为了您们方便,愿意让女士触碰我和我的仆人。但我要告诉各位,这一点都没开好头。还有你,诬陷善良人的售货员,你就等着吧,你可配不上这份工作。” 姑娘不情不愿地选了一位女士去了后店,这也让人群里的男巡警有了说辞。 他先跟店里的先生女士们道了歉,又顺势提出了更为‘过分’的要求。 总之,包括罗兰在内,最后每个人都被警察潦草搜了一番: 女士们的裙装大多没有兜,既复杂又厚重,这说不上要人脱了衣服搜查——搜查者本人也不会干这种事。 所以,她只是随意碰了碰裙摆,小心翼翼地捏几下她们的袖口: 是的。 这就算搜查过了。 男士们就更简单了。 又十分钟。 一无所获的三名巡警耷拉着脸,向售货员再三确认,将那枚遗失的胸针记录在册后,才欠身道歉,后脑勺沾满阴阳怪气地侮辱话,灰溜溜离开。 这事儿就算结束。 “我再也不来了!” 罗兰听那女人得意洋洋的泄愤,人群也在声援中一点点向外挪动。 罗兰贴着柜台,假装低头扯下摆,趁机,将手伸了过去。 就在柜台边缘,下方,他摸到了一块软糖。 黏糊糊的软糖。 上面沾着东西。 是那枚胸针。 他轻轻把胸针握在手里。 就在这时。 一双细瘦柔软的手,正巧和他撞了车。 时间有一瞬仿佛静止了。 他能听见对方逐渐变粗重的呼吸。 “您说得对,这家冤枉好人的店,再也不能来了。”罗兰大声说着,朝女人的方向笑了笑,攥紧胸针,掰开她的手。 “再见,女士。祝今夜的宴会能驱散刚刚的不愉快…” 在女人的凝视中,罗兰一步步离开了珠宝店。 这应该就是那枚遗失的。 红色,红宝石,圆形胸针。 妮娜小姐用不上。 罗兰敲着拐杖,翻弄着手里的胸针,缓缓向来时路走去——他故意挑了狭窄无人的巷子,避开车流与人流更盛的主街。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那三个女人跟上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一个拐角,他被扯住手臂,粗暴地‘扔’在墙上。 一柄锐利的短刀贴着他的脖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靠近的、不再伪装的声音。 十分年轻。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先生。” 她说。 刀刃在罗兰的脖子上轻轻滑动,又陷入肉里。 “我只是捡到了一枚胸针,女士。”罗兰被压在墙上,侧着脸,声音淡淡:“我捡的。” “交出来,然后滚蛋。” 她不复刚刚拿腔作调,语气粗鲁:“否则我就把你这张小脸儿——哦…” 声音停顿了片刻。 “你可真漂亮。” 罗兰抿着嘴不说话。 “你知道那枚胸针值多少钱吗?”声音中有了笑意。刀刃轻轻从他脖子上挪开,却变成了刀尖儿向上,在他脸颊游走起来。“可没你这张脸珍贵。还是说,等我在你脸上来几刀,你才乐意就范——等等。” 她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大叫起来。 “你是个瞎子!” “是的,女士。”罗兰毫不在意脸上冰凉的刀刃,挣了一下,歪着头,轻声补充:“您可以称呼我柯林斯…罗兰·柯林斯。” 柯林斯,柯林斯。 这座镇子不大,稍微有钱点的人家都很出名。 她盯着脸色苍白的少年,看着他那双漂亮但空洞的琥珀色眼睛,缓缓移开了刀刃… 下一刻。 猛地刺入了罗兰脸颊旁的砖墙里! 锵——! “听着,小混蛋,我不想惹麻烦。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癖好跟我无关——把东西交出来,然后,各走各的路。” 罗兰慢吞吞从兜里拔出手。 给她展示了一下手心的胸针,然后,又立刻攥住。 “我的确有个癖好。” 罗兰轻声轻语:“总是会弄丢些东西:小皮鞋,镂纹刀叉,崭新的衬衫或油灯罩…我想,捡到它们的人跟我不同。她应该有地方出手这些价格不菲的玩意…您说对吗?” 罗兰感觉顶住自己胸口的胳膊忽然用了力。 非常用力。 “你想要什么。” 女人咬牙切齿,似乎就等着他出言不逊。 罗兰眨眨眼:“我想要二十根母猫的胡须。”为了保险起见,他多加了一倍。 “母猫的。” 还强调了一下性别。 这句话之后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 女人松开了他,把匕首从砖里拔了出来——甚至还退后了几步。 “你有什么毛病?” 她声音古怪极了。 “我的毛病都告诉您了。”罗兰整了整领口,微笑:“我想要二十根母猫的胡须,一枚可以不大,但必须纯净的、尖角的蓝宝石,一罐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 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那您同意吗?” 罗兰摊开手掌,将那枚胸针往前送了送。 ------------ Ch.8 不说话的星星 罗兰摊开手掌,将那枚胸针往前送了送。 对方没犹豫,准备从罗兰手里拿走胸针——可就在手指碰到手掌的时候,罗兰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死死攥住女人的手腕,把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蜜糖色的眼睛停止了流淌,他看向的是虚无,脸上飘起了一层寒霜。 不出意外,刀刃再次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要警告你。” 然而利刃并不能让面容冷峻的少年多出一丝恐惧。 他的视线擦着女人的脸蛋看向某个地方,却让她感到自己被一条冻硬的冰刀砍伤了般:“你可以臆想书本里一切的故事:复杂的家族,床枕间的阴私,怪癖好——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我虽然是个瞎子,但仆人并不瞎。” “倘若你愚弄我…” 女人没说话,被攥住的胳膊抖了几下。 罗兰下意识松开手,对方便立刻抽走了手臂。 不仅如此,她整个人都像一只灵巧的小鸟,迅速向后飘着远离了罗兰。 “…你真是我见过最无礼的有钱人了!” 女人模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又遥遥道: “柯林斯家的怪胎,你这样古怪叛逆的…我又不是没听说过…你打听吧,我在这一片可是最有信誉的…” 罗兰点点头:“…的窃贼?” “怎么,你也认为我是男人唆使的?” 罗兰想象说出这话的女人,大概此时像一只呲牙咧嘴的猫。他沉吟片刻,眨了下眼,声音越来越小:“我猜,钻进那扇窄窗的,应该是位灵巧的女士…对吗?” 女人微微瞪大了眼睛,似乎在分辨真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片刻后,那柄匕首在她灵巧手指间跳跃了几下,消失在袖口里。 “怪胎。” 她得出结论,心情好了些。 “柯林斯家的怪胎。”她哼了一声,重新上前,仿佛小鸟啄食一般从罗兰手里叼走了那枚胸针。 拿得飞快。 “这就是定金了,漂亮脸。”她说,胸针在巴掌里抛上落下的,“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你打听吧,要是骗了我可没个好下场。明天落日,我会派人到柯林斯家的后院——嗨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落日,对吧?” 声音有些幸灾乐祸。 罗兰:…… 很明显。 这位女窃贼早晚会因为嘴被逮住。 “晚餐后,女士。” “别叫我女士,我叫萝丝。”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拿回胸针后心情变得十分愉悦:“晚餐后,我会安排人在附近转转——你先扔一块石子出来,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准备好的,漂亮脸。” “我叫罗兰。明日晚餐后,我会等你,萝丝。” “很好,漂亮脸。” “我叫罗兰。” “是吗,漂亮脸。” ………… …… 罗兰不知道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窃贼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当然,他是个瞎子,他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总不能真去砸珠宝店的窗户? 回到家后,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妮娜。 “如果东西有问题,仪式就无法开始。” “我们还有时间。”妮娜回答的很冷静:“如果她骗了你,明天,明天你就离开。” 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自己抬头了。 那些向外流脓的疮,终究爬上了她的脸。 “…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活着的脓茧,幸亏你是个瞎子,省的恶心你了。” “真可惜您不是个哑巴。” “如果我是个哑巴,你听得到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妮娜大笑,从嘴里咳出血痰。罗兰帮她擦拭的时候,只消轻轻一碰,就能把她的牙齿撞下来——嘴里也长满脓疮了。 “计划通,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你,你知道该怎么去马车站,对吧?” 这一次… 罗兰没再拒绝。 即使他是个瞎子,都能察觉到,妮娜活不久了。 留在这里,他的下场很难说。 完成妮娜所谓的仪式,最后的愿望… 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他也该走了。 也许都来不及和雅姆告别。 “总有人知道的。”罗兰还不至于在最熟悉的地方找不到路。 “我头顶有一副装饰画,卖掉的钱足够你到下一个镇子——但你要小心一点,别被当成窃贼。要学一点手艺,好好活下去…” 罗兰漫不经心地回她,说自己只会一些粗浅的缝纫技巧,而这也需要人帮忙才行。 “你不会按摩吗?” “…妮娜小姐,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没有什么时候是不能开玩笑的。”妮娜每说一句话,嗓子里就积满了痰,“今天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 “您应该休息。” “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她不耐烦的催促起来,让罗兰坐下,靠到她的床边。 于是,遮住神秘世界的彩虹幕布,再次被沙哑的声音缓缓拉开。 ‘在很久之前。’ ‘有一家人,住在地板下。’ 罗兰不知道群星的色彩。 他想象着,如果自己躺在摸起来毛绒绒的草毯上,枕着手臂,任由星光和晚风吹拂在脸上是什么样的滋味。 被风摇动的草声,一定比雅姆说的剧院里的歌声要动听的多。 “你很快就能感受到了。” 妮娜没缘由的莫名说道,却不回答罗兰的疑问。 故事很短,但情感丰富。 令人说不上来的伤感。 ‘那小小人儿,乘着溪流而下…’ 罗兰说他还是觉得住在壁炉上然后家里失火的那家小人更有趣。 在火焰中尖叫的小人。 妮娜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罗兰缓缓探身,给她擦拭喷出来的脓水。 “…我想家了。” 妮娜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家。 “这里不是您的家。” “当然不是…”她的声音变得愈发缥缈:“我不是柯林斯家的女儿,我啊,我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极了。” “我想妈妈,想妈妈了。” “我…” “我想妈妈…” 她一声声低喊着母亲,让罗兰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的朋友,丹尼尔死的那晚。 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男孩就躺在雅姆怀中,一声声念着‘妈妈’。 他的眼睛被烧的看不见东西,两只胳膊却依然有劲,死死搂着雅姆。 那一夜,罗兰听了太多声‘妈妈’。 雅姆兜里的‘希望’买不到任何东西,当然也买不到妈妈——女士常说,人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得到后又失去了。 可罗兰并不这么认为。 他从没‘得到’过妈妈。 却依然能感觉到悲伤和痛苦。 “睡吧,妮娜,我的姐姐。” 罗兰抱着腿蜷在床头,下巴枕着膝盖。 黑暗中,深金色的眸子渐渐暗了下去。 “睡吧。”他说。 他想起妮娜无聊时常哼的那首歌。 于是,他从记忆中读它,磕磕绊绊地轻哼了起来。 ‘星星不说话…’ 歌谣在闷臭的房间里转了一阵,从门缝钻了出去。到走廊,到窗外同月光一起。 它头也不回的去冒险了。 ------------ Ch.9 狂徒萝丝 萝丝遵守了诺言,罗兰也是。 第二天傍晚,他路过餐厅时,顺手带走了几柄刀叉,一罐胡椒,又从衣柜里摸出了几颗袖扣和两只从没带过的领结。 在等宅子里的人再次消失后,来到后院。 先扔了颗石子过去。 没有回应,等上几分钟。 再扔一颗石子。 来来回回。 他在墙下站了很久,直到一块石头砸在他脚边。 从墙外扔进来的。 “…萝丝?” 回应他的是萝丝,却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个瞎子!这里根本不是后院!” 罗兰一愣。 “这是侧门,侧门,后院还要往西绕一圈,你知道我的人等了多久吗!” 只能说明您真的守信。 罗兰把东西包裹在自己的外套里,团成球,用力抛了出去。 外套在空中就散开了。 墙外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能翻进来你这个蠢蛋!我差点被一把刀扎在脸上——!!” 气急败坏的姑娘直跺脚。 “眼睛看不见,连脑袋也像驴子一样蠢…”她嘟囔了一会,罗兰忽然感觉头顶有动静,连忙向后退了几步—— 来人无声无息落地,只有近在咫尺的他能听见脚丫踏在草坪上的微弱咯吱声。 像猫一样。 她翻进来了。 “我看啊,这堵墙只能拦住瘸子。”萝丝洋洋得意,弓着腰,警惕地藏在罗兰背后左看右看。等了一会见没人,才伸了个懒腰,坐到了他那把椅子上。 “连瞎子都拦不住。” 罗兰:…… “仆人都去哪儿了?” “每天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到一个地方祷告。”罗兰说。 “祷告?向谁?”萝丝翘着腿,漫不经心地摆弄手指上…那颗水滴形状的蓝宝石——比罗兰还给她的那枚胸针上的要小上不少,但的确是尖头的。 “万物之父。” “…谁?” 萝丝好像没听清,语气古怪的又问了一遍。 “万物之父…?” 罗兰也不确定,赛斯是这么说的。 “没有信徒会在晚上向万物之父祷告。”女窃贼今天好像没穿‘工作服装’,软鞋底踏在草坪上声音很轻。“你们不会在信什么不合法的教吧?” 她是在提醒他。 “是啊。”罗兰若无其事地应了。“没准是。” 萝丝也不避讳,语气轻佻:“这么漂亮的脸蛋儿,烧焦了多可惜。别说我没告诉你,罗兰,我见过被烧死的人——那些叫什么来着…执…执行官…?反正,他们可不在乎你是谁。” 她绕着罗兰转了两圈,把东西塞到他手里。 一枚尖锐的宝石,一封牛皮纸信,一小瓶液体。 “信封里是母猫的胡子,你不知道我抓她废了多大劲。”萝丝甩了甩自己新做的卷发,却突然想起对方是个瞎子,有点沮丧。“…总之,我们两清了,漂亮脸。我可都是按你要求做的。如果你被抓了,可别把我供出来。” 罗兰还挺好奇她是从哪儿弄到灯油的。 “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 萝丝戏谑:“诺提金灯里头一次闪亮登场的姑娘都有这么一遭,我藏在衣柜里,盯着她哭了半夜。等男人走了,还给她买了两块面包——***(粗口)她赚钱那么容易,不知道矫情什么***(粗口)” 罗兰攥了攥手里的玻璃瓶,皱眉:“诺提金灯…” 萝丝坏笑着靠近罗兰,背着手向前探身,浅绿色的眼睛不错神地盯着他:“我看你就挺适合诺提金灯,那里面最漂亮的人儿还不及你的一半儿呢。” 罗兰眨眨眼,毫无征兆地猛向前迈了一步——要不是萝丝躲闪的快,两张脸差点就撞上了。 她摔了个跟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你这人真粗鲁!” 罗兰的脸浮现出笑容,他向着某个方向伸出手,“让您遗憾了,我确实和诺提金灯擦肩而过。” 啪。 手被打开。 “你以为我不知道…”萝丝撇撇嘴,起身的过程中,还偷偷用鞋底踩了下罗兰的鞋尖儿,“你在济贫院的时候可没这么强的攻击性,漂亮脸。” “您的消息比我想象的要灵通。” “那是。” 萝丝掸掸腿,听声音不像裙子,倒像某种很厚实紧身的长裤。“我总得知道自己在和谁做生意吧?” 她又开始忍不住得意。 “你运气可真好,柯林斯。” 是啊。 罗兰也是这么认为的。 好运让他收到了那封信,避免被领去诺提金灯;好运让他遇上了一肚子奇妙故事的女人妮娜;好运也… 让他在偶然情况下,从客厅抽屉里翻到了那柄锯骨刀。 客厅,不是厨房。 上面还沾着软和的碎肉。 气味和他们身上的一样。 罗兰敢猜是人血。 他闻过很多次了,生孩子死的女人身上,整晚都会有那股味。 然后发臭。 怪不得仆人越来越少了。 “我要是能买下这么大的宅子就好了。” 萝丝不知道罗兰在想什么。她背着手,在宅墙周围打了半天转,一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罗兰莞尔:“那您得把那家珠宝店偷光才行。” “太慢,太危险。”萝丝皱着脸用力摇了下头:“还不如直接闯进你这样有钱人的家里,想拿什么都行。” 罗兰琢磨了一下。 错开身,抬起手。 “那就请吧。” 爬满青藤的墙下,月光照在少年的脸上,有种朦胧的妖异感。 萝丝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家里遭了贼,那也是仆人和管家的责任。”罗兰斜着脑袋,“一个瞎子,能指望什么呢。” “…我可会把你家东西都拿走?” 罗兰无不可地点头,扭身领着她往屋里去,“这是第二个交易了吧,萝丝。” 然而处于兴奋中的女人压根听不见罗兰的话,她脚步声重得清晰可闻,嘴里也碎碎念着:‘我老早就想这么干了。用锤子砸开锁头,要么弄一辆马车撞进来…看见什么抢什么…’ “萝丝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耐烦地回道:“别说灯油,我都能带个女孩亲自来你面前哭。” “不,我只要一百根——” “我不接受这个交易!!” 身后的女人有点烦躁,像猫一样炸毛尖叫,“你知道揪一根猫胡子要被挠多少下吗?!” “七下。” “什么?” “因为是七倍。” 萝丝听不懂,嘟囔着骂了他一句。 罗兰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似乎被妮娜小姐‘污染’了—— 现在,他和这个世界有了微妙的错位。 ------------ Ch.10 哭声为谜题,鲜血是答案 新鲜的蛇尾草。 尖锐的纯净蓝宝石。 母猫胡须。 看女人哭了一夜的油灯里的灯油。 一杯自己的鲜血。 五样东西被罗兰依次码放在地上。 送走了满载而归的窃贼小姐,入夜后,罗兰来到了妮娜的房间。 今晚,就是她说的最佳时机了。 “您似乎还没告诉过我,这个仪式的目的。” “你不是不相信么。” “我现在相信了?” “我现在不想说了。” 虽然是闹脾气,她还是耐着性子指导罗兰:首先,将鲜血洒在地上,围绕床封成一个闭口的圆环。 “我猜这个环肯定不够圆。” 两个人都看不见,怎么可能画出一个圆。 “你认为是‘圆’更重要。”妮娜让罗兰把蛇尾草放到她的嘴里,说话声有些含混不清:“唔,听我说。接下来,你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妮娜讲,罗兰照做。 蛇尾草嚼碎后置入她的口中。接着,罗兰需要自己吞下玻璃瓶里的灯油。 然后点燃胡须。 念出… 妮娜反复告诉他的祷词。 让罗兰惊讶的是:当他强忍不适,将灯油灌进嘴里,滑入胃袋后…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盏油灯—— 真的烧起来了。 张口,声音不再熟悉。 似乎有个看不见的生物站在他面前,用手掩住了他的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能‘听’到自己说话,也清楚,自己其实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好像每个字所传递的方向都不指向这个世界。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盯着他… 这次,要比任何一次都真实。 他听到了谩骂声,某个年龄不大的女孩的抽泣声,呼喊母亲和某个名字的声音,以及,萝丝的安抚… 是灯油。 是灯油‘看’了一整晚的那个姑娘。 神秘学。 妮娜小姐说的仪式… 是真的。 那些都是真的。 罗兰感觉自己皮肤上的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哭声为谜题,鲜血是答案。” “我启蒙了一个意识,她稳定如一。” 他边走边说,将手中的胡须依次点燃后,幽蓝色的火焰在房间里宛如一根根不停生长的树枝般向上攀升。 它们如蛛网相缠触结,绚烂的蓝色填满了整片空间。 扩大。 再扩大。 蔓延至无法再蔓延。 一片湖蓝色的荆棘林。 恶臭消弭,散发出青草的芬芳。 奇妙交叠的世界,梦幻所在的居屋。 “破坏,转化,塑造。” “于荒谬之事的阴影里丰盛。” “灵魂茁壮,骨皮生光。” 罗兰听见了烈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清脆而密集。 但他感觉不到丝毫的热意。 他只让自己的声音变得高亢: “终于!” “我看到了!” “它的褴褛和璀璨…” 耳畔的烈焰仿佛涌泉喷发。 在绽放的沸腾焰浪中,罗兰竟感觉了寒冷——它包裹着自己的躯体,将它牵引向一个地方。 妮娜的床边。 仿佛一阵飓风途经神灵的居所,将祂懒倦的粉尘吹落人间。 “宝石给我。” 妮娜的声音变得沉畅有力,身体上的创痕也奇迹般地愈合。在罗兰还要扶起她前,她就抢先坐了起来——还推了把罗兰的肩膀,用手指弹了他的脑门。 活力充盈在她的体内。 她笑得畅快。 她焕然一新。 “宝石给我,小弟弟。” “妮娜小姐。” “宝石给我。”妮娜握住罗兰的手,见他仍死死攥着宝石,不由放低了声,软言安抚:“…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活不了了。” “我活不了啦。” “这个仪式就像个实验流程——嗯…我只做了中间那一步。之后,不再进行下去的试剂就会被废弃。总之,罗兰,你想让我用生命剩余的时间来安慰你?” “你需要我安慰你吗?” 罗兰站了一会。 缓缓松开手,抿着嘴,坐到床边,声音里透着闷沉沉的暗怒:“我花了那么大功夫,找来这些东西,您就用它们自杀?” “别不识好人心,这都是为了谁。” 妮娜强行拿走了宝石。 锐利坚固的蓝色宝石,竟在女人手里融化成一柄深蓝色的匕首。 她仰着头,专注盯着那些缠结密集的枝条,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切割起来。 与此同时,屋内渐渐布满了淡蓝色的粉尘。 “我看看,我的新手大礼包能给你…” “记忆,就一点点吧…” “不对,这个不行,不能让你看到…” “哦,灵魂碎片,也来点吧,没准对你有用…” 罗兰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伸手向周围探去——什么都没有。 可他知道,有什么正在发生。 “妮娜小姐?” “嘘嘘嘘!” 妮娜忽地靠过来,顺势往他手里塞了什么——像冰片一样的,又薄又凉。 没等罗兰反应过来,那片‘冰’就融化在他手心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礼物。” 她拍拍手。 几次切割,几次修剪。 终于,那柄深蓝色的匕首也坚持不住,像坠入烈焰的羽毛般焚融成一捧灰烬。 “还有一点时间,听好了。” 她用力抓紧罗兰的手: “你现在应该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一层。” “我假设你乐意踏入另一个世界。” “那么,大漩涡和流浪者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前半段是安全的。”妮娜用另一只手捂住罗兰的嘴,让他只听别说,“圣十字要谨慎考虑,特别是听了那么多故事的你。” 冰冷感逐渐远去,事实上,房间里也的确正归于平寂:蔓生的幽蓝枝条一根根萎缩消失,在没有进一步的仪式和操作下… 妮娜的灵魂正在瓦解消散。 这也正是她期望的。 “如果你不愿意接触那个世界也没关系。” “有了我给你的礼物和碎片里的记忆,这一生,你会活的很好——它大概明天就醒了,有点酸胀,你没带过隐形眼镜吧?” 妮娜放开了他嘴边的手,转而攀上了罗兰的脸。 她变得格外温柔:“…确实没骗人,长得真漂亮。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有人乐意给纸片人花那么多钱了。如果是我,也肯定要养一只你这样的崽…” 罗兰把头侧了侧,用上翘的唇角融化冷漠,脸儿反常亲昵地贴合她细瘦的手掌——就像病床上的猫蹲在将死的主人面前,再不吝惜自己的身段一样。 他把脸贴在妮娜的手掌里。 轻轻蹭了蹭。 “…您要死了。”他说。 妮娜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昂扬如驾驭骏马驰骋的骑士: “我是要回家了,漂亮崽。我总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然后让楼下那群傻x把我的灵魂抽出来吧?” “等我死了,他们没办法,只能先抽你的血——记住,不用逃,忍耐一段时间。等剧情开始,等教会的执行官路过,骨灰都给他们扬了!” 这是罗兰多日以来,头一次感受到面前女人的不同。 这也许才是她真正的性格。 飞扬而热烈。 “老娘总算报仇了…!培养了这么多天的血茧,结果一个没看住苦茶一下消失了万万想不到吧哈哈哈哈…” 她既痛苦又畅快,放声大笑。 从喉咙里咳出一块块腥臭的脓血,却丝毫不在意。 罗兰扶着她躺下,手却仍被死死攥着。 “给你点攻略…虽然我知道的也不多。记住,如果只想做个普通人,就用我碎片里的配方…足够你做个有钱人了。可如果选择踏入神秘界——” “一定要远离邪教和大罪…” 罗兰握着她的手。 现在,枯干的手掌连最后一点肉皮都没有了。 只是一根骨头。 她仿佛被某个未知存在一点点‘抹除’着血肉和骨骼,从脚开始,一路向上蔓延。 她要离开了。 “邪教、摇篮…” “罪恶…” “纷…莉莉…” “…之子…贝…内…” “集眼者罗…”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 他听不见了。 ------------ Ch.11 眼中烛火 妮娜死了。 一块肉、一根骨,一滴血都没留下来。 罗兰抓着她的手,从黑夜坐到天光破晓,仆人敲响房门。 手里空空如也。 之后,兵荒马乱。 然而怒火冲天的并非他身体上的‘父亲’泰利斯·柯林斯,反而是… 赛斯·威尔,那个管家。 “柯林斯少爷,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暴怒的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他踏着地板重重砸进来,先是在床前停留了一阵,接着,又绕到另一侧: 罗兰被他一只手拎起来,顶在墙上,扼住喉咙。 “仪式只差一步…” 他出离愤怒,口中发出高低重叠的尖锐叫声! 他歇斯底里地将他扔在地板上,拽起他的头发—— “两个小杂种…” “看看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他似乎不清楚妮娜进行了什么仪式,但他肯定知道,一夜之间的消失绝不是逃了。房间里有还未散去的神秘——这是仪式,某种他从来没见过的仪式。 “告诉我…小混蛋…你的姐姐都干了什么。” 他的声音像挤压毒腺蓄势待发的蛇类,腥臭温热的呼吸舔舐着罗兰的脸。 “告诉我,柯林斯少爷…” “我请求您告诉我…” “求求您…” 他一会温柔一会凶狠,难以平稳的疯狂情绪让罗兰愈发恐惧:他捧着起他的脸,不住尊敬地亲吻少年的额头;接着,又忽然一个巴掌将人抽在地上,绷紧了身体,用鞋底踩罗兰的脸。 可之后,他又万分心痛地跪倒,抽泣着用指腹和袖口给罗兰擦拭脸上、耳朵上的血液。 不停反复。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罗兰被打的浑身抽痛,蜷缩成一团。 沉默忍受着,半句话都不说。 “我难道还配不上一个仪式吗?”赛斯的声音听起来沮丧,可长长的指甲却扼住罗兰的喉咙,恨不得用力挖进去。“您为什么不肯说——你们两个小杂种到底在房间里谋划了什么!!” 叩叩。 敲门声。 罗兰听见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这让他有点惊讶。 因为他称呼赛斯为:大人。 “滚进来!泰利斯!看看你的两个孩子都干了什么!!” 泰利斯·柯林斯的到来让愤怒之火有了出口。赛斯·威尔松开罗兰,垂着双手起身,如同甩一个自己再也不要的布娃娃一样,抓住泰利斯·柯林斯的脖子,将他砸在墙壁上。 罗兰听见一声巨大的‘咚’! 墙壁上的挂画被震下来了。 啊。 我的路费。 “你这个蠢货!” “蠢货!蠢货!蠢货!” “浪费了我半年的时间!蠢货!” 他每一次谩骂,就将泰利斯·柯林斯的脑袋砸进墙里一次。 但没有鲜血流出来。 周围的仆人静静站在不远处,身体笔直,默不作声,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如同一具具外壳坚硬内里空洞的人皮盔甲。 “仪式不能停下来,泰利斯,你知道的!不能停下来!!”赛斯气急败坏的嚷道,松开早已不成人形的老柯林斯,瞥向一旁蜷在地上的罗兰。 “照顾好咱们‘最后的小少爷’,”他叮嘱仆人,“从今天开始,泰利斯,你不被准许参加仪式了。给我盯好了他!我要抽光他的血!我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泰利斯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罗兰听见了几声骨骼脆响,然后,一双双鞋离开了房间。 咔哒。 从外面被锁上了门。 房间重归寂静。 罗兰抱着脑袋,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双目冰冷。 妮娜小姐不会出错。 她不会出错。 我一定能活下去… 按她说的。 我要相信她… 忍耐。 忍耐… 他揉揉眼睛,不知是不是被管家打坏了,两颗眼球胀痛的厉害,火烧火燎。 视线里—— 唔。 虚无的视线里似乎飘着一片小小的…光斑? 罗兰皱了皱眉,摸索着到床边坐好。 那些‘白色光斑’越来越多了。 它们连成了一条平直单调的线,静静横在罗兰面前。 在他不断调整平复的呼吸中,又渐渐变得透明,消失不见。 罗兰扭了下身,木床发出嘎吱声。 让他想不到的是,随着声音响起,‘白线’又出现了。 它像海岸线上苍白不散的浪花,随着‘嘎吱’声像周围扩散——走的并不快,却把途经的起伏尽数展现在罗兰眼中。 罗兰僵硬坐着,这回,他双腮剧烈发酸,槽牙相互顶着,前后摩擦的越来越使劲。 咯吱咯吱。 砰…砰… 砰砰…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高声欢呼,五脏六腑的庆祝声在体内交织成一片庆典。 如果他没出现幻觉的话… 他,能,看,见,了? 不敢置信的少年缓缓伸出手,放到床头的橱柜上。 抬起食指。 咚。 敲击。 一如上次。 白色不散的线条从食指尖儿扩散而出,戒指大小的圆环瞬间向四周扩散,将整间房扫的清清楚楚。它服帖地顺着凹凸起伏,吹散黑色的迷雾。 衣柜。 地上的死老鼠。 粪便。 气灯。 地上的挂画。 墙。 天花板。 罗兰激动地颤抖起来,他控制不住自己,那惊喜仿佛滚滚乌云中乍响的雷霆,骤然将他的世界炸出白昼。 咚。 白线扩散。 咚咚。 白线扩散。 他像个孩子一样,五根手指压在橱柜上不停敲击着,无聊的闷响中有着压抑了多年的喜悦和疯狂。 妮娜小姐… 这就是您留给我的礼物吗? 几分钟后,罗兰才发现。 不全是。 因为,视线变得更‘复杂’了。 当他敲击的时候,除了扩散的‘声音线’,他还能看见一行行浮出的字: 他不应该认识的字,却诡异的被他所理解。 它们漂浮在每个物体上。 「死老鼠」 「据说价值不菲的油画(路费)」 「泰利斯·柯林斯的门牙」 「微量神秘(即将逸散)」 「破碎的地板」 低头。 「小瞎子的手」 这像是一种解释,来自他和妮娜记忆中的认知。 罗兰发现,只要能‘制造’出足够的声音,他几乎不会再盲了。 他站起来,兴奋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视线中仿佛一朵朵白色焰火划燃了他长久黑暗的世界。 这就是妮娜的礼物… 她给了他一根不会熄灭的蜡烛。 ------------ Ch.12 焚烧者 在罗兰‘复明’之后的数日里,他扮演起了妮娜的角色。 每日黄昏来临时,被抽走一管鲜血,被喂食那些让他反胃… 或者越来越香甜的血肉。 他开始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低语,有什么东西,在黑夜降临后,在耳畔,在他的口腔里温柔地呼唤他。 ‘来吧,来吧…’ ‘用脆弱的血肉…’ ‘交换不朽的灵魂…’ 谁在说话。 他开始变得虚弱。 日复一日的,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包裹着他的躯体。 从腿脚不灵便,到需要拄着拐杖才能下床。 从手臂挥舞自如,到握不住烛台。 他似乎被一只飞蚊般尖锐的长长口器吮走了生命力。 很快。 他大概就会像妮娜一样,变成一具无法行动的、活着的尸体。 罗兰静静躺着,数着日子。 数着自己的绝望和希望。 直到… 某一天黄昏。 终于。 他听见楼下传来了极为嘈杂的声音:撞击声,爆炸声。 还有那些仆人们的哭喊声,尖叫声。 这回可不整齐划一了。 房间变得嘎吱作响,火光顺着楼梯,一路烧到了二楼。 他蜷在床角,盯着门,看赛斯·威尔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脸上的皮肤像蜡一样融化剥落,露出里面如蛛网般缠结泵动的血丝:里面似乎长了一颗跳动的肉瘤。 男人不复以往的体面,浑身上下都有被烧焦的痕迹;黑色的礼服也不笔挺干净,光着脚,手指掉了三个,一瘸一拐。 烈焰在门被打开后,一路钻了进来。 金色的烈焰。 他又惊又怒地大吼: “焚烧者!” 源源不断的噪音已经不需要罗兰自己敲打床沿了。 他‘看’到了荆棘一样丛生的烈火,向着赛斯凶狠咆哮。它们点燃了房间里一切能够燃烧的东西,可罗兰却没感到有一丝一毫的热意。 接着,他听见了鞋跟敲打地板的声音。 咔哒,咔哒。 均匀而稳定。 烈焰在声音中突然变得温驯起来。 它们左右躲闪着,让开一条路。 让那双高筒皮靴走进来。 是个女性。 她又高又瘦,穿着古怪的黑色立领纱裙,眉眼上挑,鼻梁高挺;她的头发很长,盘在脑后,手上戴了两只深棕色的鹿皮手套。 当她站在门口时,仿佛一尊被烈焰簇拥着的褐发褐眼的女神,面无表情向屋内望。 “你比我想象的要脆弱,邪教徒。” 女人愉悦地勾起嘴角,拧着手腕向屋里迈步——赛斯便开始后退。 先是退到床边,又愈觉不对,狼狈地越过罗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另一边。 他身上的皮被烧得差不多了。 手臂,大腿,腹部都破了洞,流出像肠子一样长而柔软的触须。 它们在火焰里挣扎着,发出更为尖锐刺耳的叫声。 赛斯靠着墙,满眼怨怒。 “你们这些野狗…”他低吼,“总有一天,母亲会将你们虚伪的血肉从大地上一根根拔起来…” “我喜欢你的措辞,”女人褐色的眼睛在火光中愈发明亮,表情却如万物凋敝时一同枯萎的树,在辟开的火焰中下着雪。“可惜,你无法用它保住自己的性命。” “闭嘴!虚伪的代——” 她没在给男人开口的机会,抬手打了个响指: 荆棘睁目,枪林炽热。 数尺距离转瞬而至! 一如烈阳般的火焰从她的身体上喷薄而出,不仅照亮了整间房,也照亮了漆黑的午夜——那根如长矛般的耀眼烈焰击穿了男人的胸口,从前面贯进去,从后面穿出来! 剧烈的震荡甚至击碎了赛斯身后皮层剥落的砖墙! 嘭——! 在一声巨大的轰鸣后,于二楼的侧面,炸开了一个四五人大小的口子。 枪头簇簇而出。 在惨叫与石砖飞溅中,赛斯·威尔… 竟然被活活打碎了。 墙外的月光照了进来,照着静谧的半个房间。 被烈焰灼烧过的墙壁和地板干净得出奇。 罗兰缩在床边,静静盯着纱一样朦胧的月光,撒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 苍白的文字如实写道。 她抖了抖手腕,转过身,熄灭的热浪扬起裙摆。 黑纱飘荡。 像一只降落在月光中神秘的… 蝙蝠。 罗兰想着,她头顶的文字便缓缓融化,有了更改: 「看似是女人,实际是蝙蝠。」 不… 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兰揉了揉太阳穴。 “你是谁。” 女人的声音明亮清晰。 在她说话时,身体已经靠近了罗兰——她弯下腰,扫了眼空荡荡的床。 或许是火光中那双犹如软金流动的眼睛太过迷人,亦或是罗兰的整张脸都如此。 在她离近后,语气变得更加温柔了。 她微微上挑的眼尾后还坠着一颗小小的泪痣。 “孩子,你叫什么?是被邪教徒劫来的?” 「看似是女人,实则是一只被罗兰·柯林斯容貌蛊惑的蝙蝠。」 罗兰:…… -妮娜小姐,您真的死了吗? “这就是我的家,女士。”罗兰放轻声音,恭敬答道:“我是罗兰·柯林斯,泰利斯·柯林斯的小儿子,最近才被找回来…” 女人接话:“…完成这个邪恶的仪式?” 她忽然摘下棕色鹿皮手套,露出一只骨节分明、却到处都是伤疤的手——细心把缠在罗兰黑发里的木刺摘出来。 罗兰感觉她就像一根火炬,不,应该比燃烧的锻炉都要炽热。 “我在济贫院长大,女士。一个月前收到了信,所以…” 女人摸了摸他的脸。 “一群不知死活的邪教徒,和一个无辜的孩子?” 她半蹲在罗兰面前,静静看着黑发少年的脸,看他小心翼翼地转动琥珀色的眼球,竭尽全力寻找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他要‘看着’她说话,才显示出尊重。 这是个受了惊吓糟了苦难的孩子。 眼睛还看不见。 她在心里判断着,用粗糙的指腹摩挲罗兰那张略显苍白病弱的脸,一路到脖子,胳膊,手腕。 毫无力量的躯体。 凡人。 而且还看不见。 美丽而脆弱的男孩,精致的人偶,寒冬里颤颤发抖的小鸟——罗兰在她眼里的形象不停变换着,一直退回十来岁那年,她窗外冻死的那只麻雀。 她隔着窗户,看它瑟瑟发抖,扑棱挣扎着,最后逐渐僵硬。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与恐惧对视,会收获勇气和力量。孩子,一切都结束了。”她温柔地捉住罗兰的手,用粗糙有力的手掌包裹住他,接着,慢慢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这场梦魇已经过去。万物之父不允许这些邪教徒在祂视线所及的地方行走。” 那些古怪的、像祷词一样的低语被念出后,女人胸口那枚十字形的银色挂坠闪闪发亮: 它像一股温暖且柔软的火焰,极缓极轻地飘荡下落,薄纱般吹过罗兰的身体。 那些耳畔的呓语仿佛再也不来打扰他了。 他终于有了精神,往日肉体上的虚弱也仿佛是一场初醒的幻梦。 他听见了耳畔依稀传来的昂扬歌声,但又很快飘然远去。 “我是圣十字教会的执行官:伊妮德。” 女人收起项链,向他伸出手。 “你活下来了。” ------------ Ch.13 邪念蝙蝠 伊妮德女士是个好人。 至少,在没谈及邪教徒或万物之父的时候。 教士们将罗兰安置在一户没有人的砖房里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伊妮德才穿着那身黑纱裙,登门叫醒了他。 「阳光下的蝙蝠」 罗兰试着抹去视线里的字,可又担心一旦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这些字没准能救自己一命。 伊妮德并不知道这一切,在她眼里,罗兰的姿势就有点微妙了: 穿着灰格工裤的少年斜倚在木板床头,黑发垂在脸颊两侧,领口在一夜休息后被稍稍扯开,露出脖子和锁骨。他手腕搭在额头上,眯着那双漂亮却透出哀伤的眼睛,如同一只脆弱且伤痕累累的… 无家可归的猫。 罗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些文字又改变了: 「邪念蝙蝠」 “伊妮德女士?” 罗兰故意侧了侧脸,把耳朵朝向女人的位置,赶忙拉紧领口,从床上下来。 伊妮德笑着打了招呼。 这时候,她才有空看向四周——脸上立刻生出不满,迅速回过身,向门外的男人开口: “我记得我说过,费南德斯。叫你安排一个舒适的环境——他刚经历一场灾难,万物之父在上,你竟因为懒惰而任由祂的孩子睡在满是破洞四处漏风的地方?” 借着错身,罗兰‘看’到了背对阳光的男人。 叫费南德斯的男人。 模糊中的男人有一张古板方正的脸,头发短的出奇,身材壮的吓人… 就是此时此刻,表情有些尴尬。 “伊妮德大人,我们都睡在同样的地方。”他下意识绷紧了腿,挺直腰板。 鲜有人没被伊妮德训斥过。 “‘同样的地方’——?看看你在说什么,费南德斯。你的意思是,这个脆弱、美丽、刚刚失去了家人、被邪教徒凌虐了不知多少天,几乎溺死在恐惧与惊吓中的男孩,应当和常年训练的我们住在‘同样的地方’?” “既然祂的孩子和我们能承担相同的痛苦,那么,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你的冷酷不该对着一个无辜的男孩使。” “费南德斯。” 壮汉被一连串的话打击的楞在原地。罗兰发现他似乎真的很惭愧,头沉沉垂下,“您说的对,伊妮德大人。我不该听基恩的,让这孩子暂住在木屋里…” 罗兰扫了眼飘来飘去的字。 伊妮德头上的是:「邪念蝙蝠(薄怒中)」 费南德斯头上的是:「企图将其他人拉下水的狡诈蝙蝠喽啰」 罗兰:…… -这太有你的风格了,妮娜小姐。 他张开手,任由那些从门口踏步而入的阳光跃上自己的掌心。 ………… …… 实际上,并没有证据能证明罗兰是老柯林斯的儿子。 某个贪婪心和肚皮一样大的理事才不看那些‘证明’,而赛斯·威尔和泰利斯·柯林斯本身也不会带罗兰去办理它——本来就是要死的后代,为什么还非让他写在‘柯林斯’家族的名下呢。 所以,当伊妮德吩咐人去查证时,在纸面上,可怜的罗兰就又变成了孤儿。 好在雅姆和济贫院里的大人们能给罗兰作证:起码,能证明他是数日前从济贫院走出去的。 “我不在柯林斯家的族谱上?” “目前不在,那个邪教徒没把你列上去。”伊妮德摇摇头,又反问:“但如果你想,我们有足够的证人和证据来完成这件事——我可以让你‘名副其实’…即,让你的血脉有个不怎么光荣的来源。” 罗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于是,也轻轻晃了下脑袋:“不,女士,我只暂用柯林斯这个姓氏就好。” 伊妮德微微勾了下嘴角,满意之余,还是解释了一句: “如果父亲是个邪教徒,会对你日后造成很大麻烦。” 她边领着罗兰穿过泥泞小路,边说道: “关于未来,你有两个选择,罗兰。”伊妮德说,“那个邪教徒,泰利斯·柯林斯有个弟弟在伦敦,我想,他也许能抚养你。虽然柯林斯家的财富所剩无几,但看在一百镑的面子上…” 第二个,就不用多说了。 重新回到济贫院,让艾布纳理事给他找一份工作,一个领养人。 两个选择对于罗兰来说,其实是一个。 “那么,在离开前,你先跟我走吧。”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情愉悦的伊妮德带着罗兰,和那些黑衣教士分开行动。 后者要到当地治安所,联合镇警处理昨夜那场大火带来的麻烦,而伊妮德女士则同罗兰直接奔向了镇上那条最大最繁华的街。 “你不能穿着这身。我看看…至少,至少我得给你买双鞋…” 罗兰理解中的‘至少’: 我需要一双鞋。 伊妮德理解中的‘至少’: 这孩子需要一双鞋——和与之相匹配的裤子。 那么,上衣最好也符合格调才行。 除此之外,小绅士该有一件区别于成熟男人的外套,稍华丽,但又不令人觉得浮夸。 最后,他需要一顶帽子来搭衬这身漂亮的衣服。 她带着罗兰先去鞋匠铺买了一双切尔西矮靴,一双紧裹脚踝的纽扣靴——这需要用到一根金属小钩子来将一颗颗纽扣从洞眼里剜出来别住。 之后,又在稍大一点的鞋铺,给罗兰拿了一双高筒绑腿的长靴。 立领带褶饰的硬袖衬衫,黑西裤,蕾丝下摆的深棕短马甲,单排收腰上衣。 以及一件暗红色调刺灰线垫肩外套。 还有一柄新手杖。 “女士,我…” “乡下的款式太落后了。” 伊妮德看起来有点不满。 她伸手将罗兰敞开的领口系上,向后退了几步,用某种奇特的眼神打量着黑发金眼的少年: 他宛如油画家用幻想、偏执和疯狂留在纸上的人儿。 额头饱满,鼻梁高挺,黑发束在脑后。睫毛密而卷,猫样的双眸让清澈与诱惑于矛盾中交错—— 略显冷冽淡漠,更仿佛神灵收纳黄昏的宝珠: ‘珍宝并不唯一’,祂说。 但幸运的是,它们在同一个人身上生辉。 人的精美,无限拉高了衣服的格调。 真漂亮。 她想。 “女士,我没有钱。” 罗兰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周围聚焦在他身上的视线,几乎要把他点燃——他瞥见路边反光玻璃中模糊的自己,那些字仿佛正在嘲讽他。 “竟没有材质更好的礼帽…你说什么?”伊妮德发现了少年的拘谨,嘴唇勾了勾,有点想笑:“这花不了几个钱,罗兰。” “这是万物之父对受难者的慈悲。” 伊妮德说完,脸旁的文字立刻出现了变化: 「价格表」 「神的慈悲:1便士」 「邪念蝙蝠的邪念:7镑6先令」 -是啊。 -光自己头上这顶帽子就价值11个先令。 “我感激万物之父,大人。但我想,我更要感谢的是您…” “你可以直接叫我女士,或者直接名字也行。”她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有什么要带走的吗?我是说,除了那栋宅子里已经化为灰烬的东西之外。” 罗兰摇头:“只有我自己。” “…可怜的孩子,愿万物之父保佑你。” ------------ Ch.14 绿眼睛的甜蛋糕小姐 去车站之前,伊妮德带罗兰来济贫院告别。 接待他们的是艾布纳理事和雅姆·琼斯。 女工显得很憔悴,但看到罗兰,依然露出喜悦的笑容。 这命运多舛的孩子,终究得了神明垂怜。 “是、是是,您说的对!能教出罗兰这小…小绅士,我们可只能占一点点功劳…” 胖理事两根手指掐出一条细长的缝,就像他眼睛那么窄:“其余可都源自他的身份,您知道,贵族的孩子无论流落到哪儿,还是贵族;罪犯的儿子,怎么教,也恨不得偷点什么。” 他腆着肚子,把人迎进神神秘秘的办公室,毕恭毕敬地拉开椅子。 罗兰可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 “您想来一点酒,还是给您烫杯红茶?” 伊妮德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可没那么多表情。 她漠然扫了眼艾布纳,连手套都不摘,极其失礼地在男人面前晃了两晃,“我们没时间在这里过多停留,艾布纳先生,礼节就都免了吧。” “是是!那可当然啦!您是祂的代行者,这些虚伪荒唐的麻烦,哪怕耽误您一丁点时间都太不该了…” 伊妮德:“我带罗兰来是为了见雅姆·琼斯,和他的朋友告别。艾布纳理事,您如果不忙——” “不忙!我整天除了照顾孩子,安抚那些哭泣的女人,帮助男人们、教他们如何将工作干的又漂亮又快之外,就只剩下回家后在床上思索如何让济贫院里的人变得更勤奋更努力了——我一点都不忙!女士!我一点都——” 罗兰能感觉出,伊妮德越来越不耐烦。 她索性站了起来,对还卡在椅子的胖理事比了个‘请’的手势。 多一句都懒得说。 于是,艾布纳将他们一路‘护送’到雅姆的房间。 这一路上,他没少用自己那双嘎吱作响的皮鞋‘扫地’:但凡挡在伊妮德和罗兰面前的污物,或者落在地上的钳子和木条,都被浑身使不完劲儿的艾布纳冲上去,扫到老远地方去了。 他就像一只虽胖但格外灵活的忠犬。 直到目的地,忠犬先生准备带着那张笑脸离开。 但罗兰拦了他一下。 “艾布纳先生。”他让伊妮德先进了屋,自己留在门口,“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理事不复往常傲慢,语气绝对算得上亲切。 “当然!不管你去哪,都是我的孩子。罗兰,你说吧,要我帮什么忙?”他拍拍胸脯,打着包票。 罗兰轻点手杖,一步一步靠近艾布纳。 侧脸靠近。 声音轻的如同穿过长廊的风。 “我听说,父亲在寄来的信里放了枚五索维林金币,可您却只给了我半克朗。艾布纳先生,有这回事吗?” 艾布纳差点跳起来。 他惊恐地向门缝内瞧了眼,缩着脖子摆手:“根本没有那么多!罗兰!你这是在诬陷我!” “的确。”罗兰点点头,玩味着稍稍后退,语气迟疑道:“…也许我该请教一下伊妮德女士,她或许能分辨出——” 艾布纳一把拽住他,迅速打断:“五镑!五镑就五镑!没问题!” 罗兰勾着嘴角,慢吞吞接过他递来的硬币,在手里搓了搓。 又忽然道: “这钱是给伊妮德女士的,她今天帮我买了不少东西,我多少要报答她…” 不等罗兰说完,他手中的硬币就被迅速捏走。 换成了另一枚。 沉甸甸的,反面似乎雕着窗帘似的样式。 “哦,谢谢您的慷慨,艾布纳先生。” 罗兰转身进屋,留门外忠犬先生独自低吠。 屋里,雅姆·琼斯正在向伊妮德不停鞠躬道谢:她都听说了,那家的老柯林斯是个疯人,引火烧了宅子,差点把她的小罗兰也一块带走。 若不是这位执行官大人正巧路过,救下罗兰…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琼斯夫人。”伊妮德视线在雅姆和罗兰身上不停移动,“也得感谢您这么多年照顾他。有了眼病,可在这地方活的艰难了。恕我多嘴,您的丈夫呢?” 雅姆垂眸。 “我明白了。那么教会将带走罗兰,他的叔叔在伦敦。我想,他应当能抚养好这孩子。” 雅姆替罗兰感到高兴。 在女工看来,去哪都比留在这里强。 更何况是繁华的中心。 “你是男子汉了,罗兰,一定得明白事理了。”趁伊妮德转身打量房间的功夫,雅姆把罗兰拉进自己怀里,朝着他耳朵低声嘱咐:“圣十字教会的执行官可厉害了,你知道吗?” 罗兰默不作声,从兜里夹出刚得来的硬币,塞进雅姆手里。 雅姆瞥了眼,有点惊讶,想要推辞。 罗兰则笑着摇头。 女工说不出什么来。 她搂着罗兰,嗓子发紧,有些哽咽。 罗兰用力抱了一下雅姆,之后,松开了她。 这一次告别,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面了。 “谢谢您多年来的照顾,雅姆·琼斯夫人。” “记得给我来信,小家伙。” “我会的。” 他眼眶中的琥珀凝视着烛火般飘摇的文字。 「流泪的雅姆·琼斯」 ………… …… 在抵达马车停泊位置时,还出了个小插曲。 面带春风的镇长早早领人等在这了。 伊妮德让罗兰留在原地,和教士们迎上去,到不远处攀谈。 就在这时,一块小石子砸到了罗兰的脚跟。 似曾相识的做风。 接着,他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漂亮脸,嘿!这边——” 罗兰知道是谁。 他默不作声地边观察着不远处的教士,脚下稍稍挪动。绕过马车厢,贴着沿街的青砖墙——萝丝正等在拐角。 她今天大概又有‘工作’,撑起的奶油色裙和叠层飞边拉夫领让她像被插在糕点上的玩偶一样有趣。 罗兰忍着笑意,不经意扫过她俏皮的卷发和正闪烁狡黠光芒的绿眼睛。 她也在打量罗兰。 “你今天可真…” 女人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夸起,‘真’了半天,最后才生硬地吐出一个词: “真俊俏。” 罗兰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恼羞成怒:“别那么蠢!这都是上流大人物的用词!” 「气急败坏的邪念蛋糕」 -就没有一个正常点的形容。 “镇上都传开了!” 他正想着,面前的姑娘已经开始了她喋喋不休的连珠炮,“你父亲老而昏聩,几近半疯,竟然将房子点燃了!嘿,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罗兰看她一边好奇,一边还要控制着自己旺盛好动的身体保持平衡,就又有些想笑。 “他们说你是被路过的执行官救了…我猜就是那些黑乌鸦吧?” “伊妮德,救我的人叫伊妮德。”罗兰敲了敲手杖。 “哦,你现在倒真像个大人物了,派头十足。” 萝丝掩嘴轻笑,左右转着,晃动裙摆,“老柯林斯的遗产不少吧?” 罗兰猜测她的意思,轻轻叹气,“一丁点都没留下。小姐,我身无分文,只有这一套衣物了。况且,你是不是还差我点钱?” “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短卷发女人声音大起来。 她点了点脚,裙摆像水母一样上下游动。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几枚硬币,用力按进罗兰手里。 “我从不对朋友出手!”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罗兰歪着头,眨了下眼。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看到’眼前的蛋糕又有要起飞的冲动。 于是,只得收好钱,伸出手:“那我们得重新认识一下:罗兰,罗兰·柯林斯。要去伦敦的罗兰·柯林斯。” “…我们早晚也会去的,这地方太小了,生意做不大。” 女人嘟囔几句,那双绿色的眼睛仿佛看不住就溜走的小狐狸般灵动。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礼节,也太‘时髦’了吧…” 她望着罗兰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像模像样的轻轻和他握了一下: “好吧,我是萝丝,你这个不知从哪学了烂礼节的小漂亮蛋。”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 Ch.15 仪式者 送走镇长,教士们就准备出发了。 伊妮德牵着罗兰手往马车去,她身后还跟着个男人,低着头,手里提着两个硕大的箱子——罗兰认得出来,这是今天早上挨训的先生。 费南德斯。 这些教士纷纷用奇特的眼神盯着罗兰,在他和伊妮德之间转来转去。 可当伊妮德视线瞟过来时,他们又迅速低下头干自己该干的事。 例如扣指甲,观察自己胸口那枚银色缀饰,整理袖口以及用鞋架尖在泥地上碾小坑。 教士们出行共用了五架马车,其中四架车厢更大,登上去的人也更多。 而罗兰则和伊妮德乘坐那辆最小的。 也是最好的。 车厢里熏着香,脚下铺着深灰色软毯,厢壁用金与黑描满如迷宫般复杂的细花。 一张红木桌隔开两侧的长沙发,上面摆着小火炉,烛台,以及还在飘热气的宽肚蓝茶壶。 同蓝色的瓷茶杯放在托盘里。 一碟乳白色干酪和一碟点了糖霜的蛋糕,旁边还有一盘垒起来的小番茄堆。 罗兰认为这就像一座行走的小型宫殿。 伊妮德先让他登了车,自己之后上去,拉紧门。 没一会,窗外的树就开始缓缓向后退去。 罗兰托着腮,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 我要离开这里了。 妮娜小姐。 琼斯夫人。 ………… …… 车轮滚滚向前。 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总要聊点什么。 例如,罗兰的身世。 邪教徒。 柯林斯家族。 据伊妮德女士的教士们走访了解,管家赛斯出现的时间恰好符合老泰利斯的大儿子出事故的日子。 丧子的悲痛让他央求这位于宅邸展现出超凡神秘的先生—— 殊不知,在伊妮德口中,这都是显而易见的手段,甚至算不上阴谋。 如果不是他杀死了泰利斯·柯林斯的长子,又怎么会恰到好处的送上希望呢。 “希望可换不来任何东西。” 伊妮德略显冷漠的评价中,甚至都没对泰利斯·柯林斯的所作所为有丁点指责。 在她看来,在大多数人都很愚蠢的时候,他只是算蠢人中比较倒霉的倒霉蛋而已。 没必要评价。 希望… 罗兰下意识摸了兜。 “血肉摇篮,或者,他们麾下的那些无序组织…我都不能说是组织了。” 伊妮德眯着眼,食指顶在脸颊上,“血肉摇篮的邪教徒就喜欢这么干。‘指点’踏在悬崖边的人,轻轻推他们一把…” 她说到这儿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口中的蠢人是罗兰·柯林斯的父亲。 而罗兰也是头一次在这位手持金色烈焰的女士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懊恼。 “您没必要为此感到过意不去,女士。”他捧着杯,指腹在杯沿上缓缓摩挲,眼睛盯着桌角:“如果不是您,我想我现在应该也和那些仆人一样了吧?” “那些只会微笑的空壳子。” 伊妮德看着他。 深褐色的眼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欣赏。它们融化成液体,在眸中静静流淌。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罗兰。”她问。 “第二天?或者第三天?” 罗兰抿着嘴犹豫片刻:“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我的姐姐为我拖延了很长时间——妮娜·柯林斯,她,她后来不见了…” “你有个好姐姐。” 罗兰并不担心伊妮德察觉到房间里的仪式‘痕迹’——假如她能,那就更好了。 都是邪教徒做的。 总之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主动隐瞒妮娜小姐存在过这件事。 “不过,我得提醒你。” 伊妮德收起笑容,把窗户推开了条缝。 一些挥舞着蓝色荧粉的蝴蝶从窗外飞进来做客。 远处的树海摇曳,车轮依旧嘎吱咯吱转着不休,在翠绿色的湖面留下一行车辙。 它一点也不颠簸。 就像行驶在一块无痕的镜面上,安静,稳定。 “你近距离接触过邪教徒——特别是你的父亲。” 伊妮德说,上挑的眉眼变得锐利:“牵扯到案件里,当事人必须到监察局配合调查。同时,以防污染,你还要到教会进行一次净化仪式。” “净化仪式…和监察局?” 类似镇子上的治安所? “差不多,他们负责‘另一边’的治安。” “监察局你就不用去了,跟那些秃鹫打交道得有蜕金皮的本事才行,”伊妮德很明显不喜欢那个组织,皱着眉,语焉不详,“会有人负责这个案子。到时,由她来和监察局交涉。” 苍白的文字又冒出来了。 「她=我自己」 罗兰没理会。 他不解的是,伊妮德女士似乎从初次见面,就笃定了自己和那帮邪教徒不是一路人——她甚至都没问过,自己有没有接触不洁的东西,参与过… 例如管家和老柯林斯做出的邪恶仪式。 伊妮德看着罗兰忐忑的模样,脸上的冬雪融化,罕见露出了畅快的笑容:“不,罗兰。你不可能的。” 她说。 “因为你连学徒都不是。一个还没入环的人,又怎么可能参与到升环仪式里…” 升环? 学徒? 伊妮德一连说出的几个词,每个都指向相同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罗兰。” 伊妮德静静看着他,吐出两个妮娜似乎曾说过的词:“「仪式者」,「伟大之路」。” 就在此刻,女人脸旁的文字陡然放大: 「罗兰·柯林斯不应该听说过。」 罗兰扫了一眼字,满脸疑惑地摇头。 “凡人称呼我们为执行官,邪教徒叫我们焚烧者。” “而在世界的背面,对我们这些掌握了复数仪式,丰盛血肉,洞开灵魂,踏上伟大之路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称呼。” 她说。 “仪式者。” 这个词的出现,仿佛令空气都凝滞了。 罗兰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坏笑的邪念蝙蝠」 「木桌」 「钢琴」 「壁炉」 「画架」 「喷泉」 「吊灯」 他感觉有动物在用大舌头舔自己的手背。 是鹿,有鹿角。 一切… 如常? 罗兰摸了摸自己的脸,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 “伊妮德…女士…” 他迟疑半晌,慢吞吞地开口:“我们…” “这是在哪儿?” 伊妮德笑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地方,罗兰。” ------------ Ch.16 眠时世界 “你看,这就是我向你揭露神秘的原因。” 伊妮德很高兴罗兰如此敏锐:“第一次就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你是天生的仪式者。” 罗兰越听越不对劲,仿佛有一张纸遮挡在他和名为「真相」的中间。 就一张纸的厚度。 “抱歉女士,我不明白,我们现在到底在——” “就是你想的地方。” 伊妮德放下茶杯,站起来的同时,也将罗兰拉了起来。 她把他拉到中心,然后,作怪般松开手,消失不见。 将没有拐杖的盲人少年孤零零丢在那里。 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喷泉冻结后,他迎面撞上了吹来的风。 头顶出现了鹰啼,呼啸着划过一座座落雪的三角顶草房,把雪花吹在罗兰的脑袋上; 角蹄茁壮,高大的麋鹿从街头巷尾跑出来,绕着罗兰哒哒哒跳起舞; 有一只黑猫在房顶上昏昏欲睡,耷拉着脑袋,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拉手里那把琴。 太阳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灰狼敏捷又沉重的敲击着军鼓; 一颗颗蓝色的水珠飘荡在空气中,它们和乱琼碎玉手拉着手,一边在乐曲中欢唱,一边转着圈,和鹿们跳起踢踏舞。 ‘这是独一无二的音乐!’ 它们说。 ‘仅仅用耳朵,是无法感受它全部的表达!’ 它们叫。 ‘罗兰!’ ‘罗兰快来呀!’ 它们唱。 ‘瞠目结舌!’ ‘震撼心灵!’ 它们喊。 ‘惊心动魄!’ ‘就是这样!’ 罗兰抚摸着鹿角,那些水和雪就在他的肌肤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的; 一些讨人厌的捣蛋鬼,还十分无礼地爬上他的耳朵,朝着他耳朵眼坏心大喊:‘啊——’ 然后又愉快地从他肩膀上滚下去,逃的老远。 罗兰抚摸到了鹿背上的翅膀。 柔软的羽毛。 这是另一个世界… 就在眼前。 “没错,我们就在你想象的地方,罗兰。” 伊妮德说:“梦里。” ………… …… 车轮嘎吱嘎吱。 离开小镇,马车变得颠簸起来。 罗兰就是在这时候被从梦中吵醒的。 他额角撞在了车窗上,怀里被伊妮德放了一块方方的靠垫,后背也是。 睡的很好。 “这个世界是双面的。白日,人类活动的世界被称为醒时世界,而夜晚则是由梦境接手。” “它是表象世界之下的浊湖,编织着一众生灵的梦。” “它对凡人来说只是一场睁眼就忘的生动画片,而对于不凡的生灵来说…” “它能让我们更加近距离的接触某些力量,从而掌握、改变它…” “梦境是底层规则与众生交织出的表象之下的存在,它理论上是无限的,一切事物都有可能在梦境中发生。每个人一生中至少有两次会进入梦境——” “被分娩出来的时刻,以及…” “死前的最后一梦。” “‘我的目光透过表象世界,看到了表皮下的真实。’” “——以上来自《通晓仪式》第一卷。” “午安,罗兰·柯林斯。” 桌上的碟子消失了,油灯旁放着一个花篮:里面是一个个头顶铺满奶油和坚果碎的小蛋糕。 茶壶也换成了樱桃色,壶嘴上还挂着三两滴摇摇欲坠的葡萄汁。 马车摇摇晃晃。 这给了罗兰一些真实感。 他摸了摸脸,又抱着枕头开始发愣。 “据那群秃鹫统计,第一次入梦的人,几乎在醒来后都会摸脸。” 伊妮德小小开了个玩笑,拉开另一边窗户,露出无聊枯燥的景色:错乱生长的树与横七竖八的枝干。 这才是现实。 “我们回来了,罗兰。” 她说。 “刚才…” “那是每个仪式者都能轻松做到的事。” 罗兰深呼吸了几次,抬手摸索几番,握住那杯葡萄汁。冰凉的液体透过杯子将温度传递到掌心,这时候,才让他那颗悬摆不定的心踏实下来。 “别担心,吃点蛋糕,没人能在我身边伤害你。” “神秘面前,言语是苍白的。我想,我应该让你切身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仪式者的力量。” “罗兰,你愿意信奉万物之父吗?” 罗兰能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至少伊妮德所说的‘信奉’… “我一直是信徒,女士。” 果不其然,伊妮德笑着否定了: “我说的‘信奉’,是指选择万物之父所掌管的那条「伟大之路」…” “简单点来说,罗兰,你未来,能做到和我一样。” “甚至比我更好。” 罗兰咬了口蛋糕。 松软的蛋糕底上,酥脆的开心果碎配上甜味不重的淡奶油进入口腔。 “好吃吗?” 她看罗兰像小仓鼠一样鼓着腮,自己也有点想要拿一个的冲动——但她在捏了下自己的手臂后,还是忍住了。 “我特意让费南德斯准备的。” 「邀功的邪念蝙蝠。」 罗兰眨了眨眼:“是的,女士。非常好吃。没有比从旅途中醒来,喝一杯凉爽的葡萄汁,再吃一块松软香甜的蛋糕更美好的事了。” “如果有,也唯有遇上一个关怀人,仁慈的、美丽的、会在我入眠时往我怀里放枕头的女士了。” 由于在伊妮德的视角里,罗兰是个盲人,所以… 她笑的毫不遮掩。 「心情愉悦的邪念蝙蝠。」 -我不想给善良的女士起这么难听的外号,更何况,我都看见了,她非常年轻,长得也非常漂亮。 罗兰想着。 字随他心意,很快有了变化。 「心情愉悦,非常年轻、长得非常漂亮且外号并不难听的邪念蝙蝠。」 -改回去。 字长到了一定程度,很容易遮挡住人脸。 罗兰捻起餐布,擦了擦手指,琥珀色的眸子呆呆盯着汤匙有些失神。 他想起妮娜小姐死前给自己的两个选择了。 凡人一生。 或踏入另一个世界。 他并不抗拒命运,但是,他也同样没忘记妮娜小姐的话。 万物之父,慈悲之主,恩者,第一缕光——这都是圣十字教徒所信奉之神的名字。 大多数时间,他常能从身边人嘴里听见这些名头,同时,后面会缀上各式各样的愿望: 譬如祈愿自己富有,健康,长寿,智慧,多子,能言善辩,魅力四射以及诅咒自己妻子的猫猫生出牙齿以咬断那位奸夫的‘权杖’… 之类的。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一路对方也多有照顾但… 相比之下,罗兰更信任妮娜。 她看世界的角度,和罗兰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这边垂眸思考,伊妮德似乎也明白了罗兰的迟疑。她敲敲桌子,把少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我知道你心里充满了疑惑,对模糊前路的不安,对于自己未知命运的忧虑…” “不必担心,我不会强迫你,罗兰。” “在祂掌管的三个领域:慈悲,审判,智慧中,我们更加纯粹…” “所以,唯有天赋卓绝之人才可能与我们为伍。” “你是个合适的人选,我认为,等待是值得的。” “当然,就算你踏上其他道路。”伊妮德狡黠地眨了下眼睛:“你仍会和我们共事的。” 慈悲,审判,智慧。 罗兰动了动嘴唇。 伊妮德大概也知道他想问什么,换了个坐姿,翘起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细长的小靴尖儿从桌布下冒了个脑袋。 她语气有些俏皮:“你可以猜猜。” ------------ Ch.17 抵达 慈悲,审判,智慧。 罗兰敲打着桌布。 白色的声浪穿梭在车厢里,勾勒出女人含笑的脸。 她看起来有些懒倦,盘发散了些,几缕坠在脸颊两侧,柔化了她的轮廓; 眼角微垂着,使她看起来不再锐利; 肉色的嘴珠微微上翘,午后温和的阳光照的她有恰到好处的迷离。 窗外是掠过不再回来的树林、湖泊和飞鸟,可醺醺然的女人却只在意自己手中那盏盛着朱红色液体的杯子。 “您也许是智慧。我很难想象以您这样聪慧睿智的女性,为何不踏上象征着智慧的道路。” 话没说完,罗兰向另一边歪歪头,声音温和: “您也许是慈悲。该以审判邪恶为己任的信徒,却依然在审判结束后,乐意为一个受了灾祸的年轻人遮风挡雨,一路从未厌烦。您这样的人,如果不踏上慈悲之路,又实在是可惜。” 他没提及审判,却在第二句话里点明了他的猜测。 伊妮德很开心。 “看你这么会恭维,我就放心了。” 她并不在意罗兰的奉承。 “如果你真是那种憨厚性子,想活好点可不容易。” 伊妮德把头发捋到耳后,承认:“你猜对了。” 审判。 为渎神者送上净化之焰的人。 而当她对罗兰的猜测表示肯定之时,脸旁的那行字也忽然变得很长。 「焚烧者,执行官。」 「见到他们,就等于见到了烈焰。」 「在圣十字三系中,审判是最不近人情的一系。他们以‘净化’为目标,手段酷烈,不听哀求,没有仁慈。」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婴儿。」 「他们被称为’肮脏的烈焰之犬‘。」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们也是三系中最干净的。」 罗兰默默读完了文字。 三系里最干净的… 伊妮德女士的确是个好人。 起码目前为止,对自己很好。 “我不敢保证一定答应您,女士。”罗兰很诚恳地开口:“我对神秘学一无所知,包括您口中的另一个世界——如果有可能,我希望多了解那个世界的一切。之后,再作出选择…” 这就足够了。 伊妮德说。 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迎接你的新生活吧。 她把派往罗兰跟前推了推,拿着他的手,放在盘子上。 “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刚才已经…” “再吃一点。”伊妮德托腮看着他,褐色的眼珠里倒映出少年鸦色的长发和金眸——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无礼’的举动,全被对面的人看在眼里了。 「因欣赏美妙事物心情极度愉悦的邪念蝙蝠。」 「她喜欢这只俊俏的黑发金眼男猫猫。」 -妮娜小姐,在这之前,你到底对我脑袋里的东西做了什么呢。 罗兰有点不自在,碰了碰手旁的餐叉,低下头犹豫道,“我,还想问您…” 问那个叔叔的事。 对于那位即将领养自己的人… 未知使他忐忑。 实际上,伊妮德知道的也不多: “我从没听过姓柯林斯的大人物。况且,想他若是能混出点名堂,也不至于一封信不给家里寄——或者他本来就和自己的哥哥相处不怎么愉快。” “听村民说,他自从二十年前去了伦敦,再也没回来过。” “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了,罗兰。” “我会试着为你申请补贴,但这不意味着你能活得好。” “生在那种地方,应该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艰难,”伊妮德向后靠,“又或许他不乐意抚养你——” “那你就到教会来吧。” “审判庭随时欢迎你。” 「诅咒罗兰·柯林斯没人要的邪念蝙蝠。」 -确实。 伊妮德女士那张冷脸上全都是‘他死了最好’的表情。 而且… 补贴? 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补贴。 艾布纳先生讲,对穷人最好的补贴就是鞭子和斥责:‘如果你们能再勤劳一点,哪怕多工作五个小时,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补贴就是丹尼尔病死前的一句‘愿万物之父保佑你’。 “我会帮你申请的。” 伊妮德侧着脸看向窗外,不知想些什么。 「灾后补贴」 「教会:悲悯眼神/口头祝福(希望激励)」 「邪念蝙蝠:内衣裤/衬衫/领结/长裤/袜子/皮鞋/靴子/外套/内大衣/外大衣/礼帽/手杖/生活费/美食/神秘知识/保护/开导等。」 「注:少了日常手套。」 -我没让你给我查漏补缺。 想到近日对方的所作所为,罗兰不禁感叹:“您对我太好了,女士。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 他身上裹的这些东西换成钱,足足够他活不少日子。 “感谢万物之父吧,罗兰。”女人的手指划过黑色亮木漆窗枢,像敲击黑白琴键一样优雅自如。 她拧了下眉头,似乎坐太久了,“还是铁盒子舒服…” ………… …… 马车从福克郡到首都用了两天。 期间,他们休息了数次(伊妮德担心罗兰受不了长途旅行),终于在第三天傍晚,马蹄缓步踏进了市区。 这里似乎刚下过小雨,偶尔黄起来的气灯将路面照的像一条起伏不定的金湖。 三三两两的火星在道旁忽亮忽暗,那是带着工帽的男人们。 他们蹲在贴着彩报的黑窟窿或宅门旁,漠然的对罗兰乘坐的马车行注目礼。 夜晚有些凉。 往里去,来往的马车就多了起来。 这里叶松和云杉种的像济贫院里半大不大的孩子的那口牙,或者下到一半的棋般错乱。 一些影子藏在树下,马车驶过时,冒出脑袋看一眼——也有火焰正旺的彼此搂得紧,根本无暇顾及树后到底是马车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沿街的店铺从鱼钩到扫帚店,酱料到面粉店。 扣子店和裤子店是分开的,虽然这俩本来该在一起; 刀具和刀具店也不同,视门口张贴的彩报或门头板子的华丽程度而定; 窄小的烟卷儿店和酒馆倒和郡上的没太大差别——也许是它们根本就知道,能到来这儿花钱的人,也不在乎门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马车走了一段没有灯的夜路,拐了不知道几个弯。 停在了一条宅街上。 非常窄。 “我们到了,罗兰。” ------------ Ch.18 叔叔 “我们到了,罗兰。” 伊妮德揉揉眼睛说道。 费南德斯从前方的马车上下来,脚跟砸在地上,扩散开一环又一环的白线: 罗兰也看清楚了自己正右侧的店铺。 门头上斜挎着一张厚棕木板,四个角磨的没尖儿;墙面漆着湖绿色的皮,木门同样发棕,两根铜把手,双开;二楼有个小阳台,用黑漆漆了细栏杆,拱形木窗关的不太严实,从里面漏出丝丝灯光。 「草药铺」 招牌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两个凿子敲出来后,再涂了层黑漆,用火烧一遍。 已经掉的差不多了。 “我本来想让你到旅馆住一晚。但我想,夜晚或许会比白天更合适。”伊妮德边扶罗兰下车,仰头望了望二层那盏未灭的灯,“我会陪你一起,罗兰。” 罗兰接过手杖。 费南德斯越过两人,上前重重拍门。 咚——咚——!! 灰尘扑簌簌往下落,自不远处的小巷里传出几声犬吠。 “你想把这扇门拆了么,费南德斯。” 伊妮德瞪了他一眼。 方脸教士回头朝伊妮德鞠了一躬,丧着脸,转身屈起手指,又‘轻轻’碰了两下门板。 罗兰听见有人在下楼。 脚步很急,到了一层,脚底板就没离开过地。 他是一路蹭过来的。 “我他妈说了!要让我知道哪个小混蛋再敢夜里没事碰我的门——” 底气很足的男性。 费南德斯回过头看伊妮德,在女人点头准许后,他才对着门沉声开口: “教会——” “我他妈还是女王呢!小杂种,你今天——” 嘎吱。 开门的是个老人。 门外的是个教士。 街上顿时安静无比。 罗兰注意到,周围有几家屋子,迅速把灯熄灭了。 普休·柯林斯和费南德斯大眼瞪大眼,两个人都有点发愣:这时,罗兰才有空观察他的相貌。 他比他哥哥,泰利斯·柯林斯要老上不少。 一样的蓝眼睛,棕发,特别是那根细长的鹰钩鼻和他哥哥一模一样。 两个人的面部骨骼也如出一辙的发达。 他驼着背,胡子和头发乱糟糟的,每一团似乎都有自己的打算。在弯弯曲曲的棕色胡须里,还绕一些绿色的植物根茎碎。 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大舒适的草药味。 “哦。” 几秒前还骂人的老东西,在看到费南德斯——特别看见他胸口那枚挂坠后,脸色瞬间有了变化。 “夜安,教士阁下!哎呀!我就说今天早上有根山毛榉枝子掉在门口,原来好运气都留到晚上了!” 他使劲儿搓脸,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些: “我是普休·柯林斯,阁下,请问能为您做点什么?药水?还是花种?” 他的视线越过费南德斯,在罗兰脸上停留了片刻,迅速挪到伊妮德的身上。 “圣父在上!这是多么优雅漂亮且尊贵的女士!” 伊妮德倒是没像对艾布纳一样对他,牵着罗兰微微颔首,上前。 “这是罗兰。” 他给老人介绍:“罗兰·柯林斯,你哥哥的小儿子。” 简单直白。 然后… 没了。 普休一愣低头盯着罗兰那双稍显困倦的猫眼看了又看,嘴角微微抽动。 “…咳,女士,您,您是否——” 伊妮德皱了下眉,耐着性子解释:“我们查证过,罗兰的确是泰利斯·柯林斯的小儿子。” “他的大儿子出了交通事故,死在了碎石堆里;结果没过多久,你哥哥年老昏聩,发疯点燃了房子,仆人、管家和他自己都没能逃出来——在他们刚刚找回罗兰的当口,就这么丢下这可怜的孩子…” 反正解释就是这个解释。 “哦…” 老柯林斯‘哦’了一声,那双有了褐斑、不再发亮的蓝眼球打量起罗兰来。 罗兰紧了紧手里的拐杖,但仍强迫自己昂首挺胸,想在这位叔叔面前表现得好一点。 “哦…” 他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也变得有些复杂。 “…泰利斯的小儿子,啧,我哥哥。” 老普休咔嚓咔嚓挠了几下后脑勺,看看伊妮德,又看看板着脸的费南德斯——以及马车上下来的一群黑衣教士们。 “我、我我确实,确实不知道他有个——” “我们不是来审讯你,柯林斯先生。”伊妮德温和说道,语中隐含着某种期盼:“你是罗兰唯一的亲人,该抚养他。我们只是配合治安所,顺道将他带过来而已。” “告诉我你的决定。” “如果你不愿意,教会将收养他。” 决定? 什么决定? 我还能不抚养他? 在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的时候? 老柯林斯蠕了几下唇,深深望着罗兰于深夜中依然灿烂的蜜金色双眸。 他们家可都是蓝眼睛。 “好…好吧,女士,我,我想我…对!对了!我想我应该能看出来了!您瞧瞧,至少他的鼻子就像我哥哥,也像我——活脱是柯林斯家的人吧?”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伊妮德盯着他那根向下弯曲的鹰钩鼻看了几秒,又侧头看罗兰那根笔直如剑,鼻头微微上翘的。 嗯… 「柯林斯家的第二个瞎子。」 白字出现的很及时。 罗兰想笑。 他总感觉伊妮德在欺负一个准备睡觉的老头。 “来吧,孩子,我给你弄点热汤——嗯,我猜你大概吃了?哈哈,跟着诸位,绝对肚肠满足!” 他继续挤他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搂着罗兰,将他往房间里带。 这时,伊妮德看向费南德斯。 男教士从内兜里抽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拦住老人。 “这是柯林斯家剩余的动产,不动产除了那栋损毁的宅子,其他都被您哥哥变卖了。” “如果有任何疑义,到福克郡治安所去。明白吗?继承方面的事,我想以您的年龄,应该很熟悉了吧?” “我们可不负责这些破事儿。” 普休·柯林斯松开罗兰,双手接过信封边点头边称是,说怎么能麻烦这几位大人云云。 “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带你去教会,罗兰。” 伊妮德抬起手,扫了扫罗兰的黑发,双指并拢,在他额前画了个符号。 “请替我照顾好这孩子,柯林斯先生。” “那您可小瞧我了,我不仅能给他养的白——” 砰。 门关上了。 “…白胖胖。” 老普休捏着信封,绷着脸,一瘸一拐往房侧跨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推开窗: 等几辆马车消失在夜色中,马蹄与车轮声也远去后,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吧唧着嘴,拉了条矮背椅坐下。 看着罗兰。 至少有一分钟没说话。 “行吧。” 他干巴巴地嘟囔:“行吧,你是我哥哥的儿子…我可从没听说过…” “先生,”罗兰握着手杖,在无声的夜里轻语:“在他找上我前,我也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 Ch.19 药铺的柯林斯 泰利斯·柯林斯是如何去世的,以及福克郡柯林斯家族的覆灭,说辞就是伊妮德之前那套。 昏聩。 火焰。 焚烧。 罗兰也是这么对自己这位老叔叔讲的: 他把自己是如何收到那封信,又是如何到柯林斯家老宅,期间生活的种种(编造)告诉老普休——听起来很无聊,因为没了娜娜小姐的有趣故事,就只剩下每天吃饭和发呆了。 “我早说他成不了贵族…” 普休·柯林斯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展开信封,眯着一只眼往洞里瞄。 看见了钱,赶紧合上,封口捏死,叠了一折又一折。 信封哗啦作响。 “咳…” “倒是够你的生活了。” 老柯林斯用咳嗽掩饰自己的惊讶,举起手掌在罗兰面前晃了晃,“你眼神儿不好是吧?” “我是个瞎子,先生。” 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罗兰竟发现老人嘴角勾起了一条明显的弧线。 “我还以为你得说‘我是个看不见这美丽世界,但依然受万物之父疼爱的略有眼疾的人’——你跟泰利斯那狗屎球没学这些不好的,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了。” 兄弟俩关系很差。 罗兰眨了下眼,乖巧点头:“我被接回柯林斯家一个月,父亲就出事故了。先生,您愿意照顾我?” 老柯林斯咕哝:“那我还能怎么办。” “先生?” “你先睡楼上吧,别把我的宝贝们碰倒了…” 一层是药铺。 一个硕大无比的铆钉柜台占了最大地方,上面码着铜色的秤,碾子,还有各种不认识的小零碎小工具,乱糟糟的。 柜台后是一整片格子货架:有抽屉,有玻璃罐。 抽屉上夹着或用皮绳拴着纸条,大肚罐子里都是些叶子或植物根,罗兰还看见了几块撕下来的树皮。 鼻子里全是草药味和新鲜的泥巴味。 四周的墙壁的皮一块一块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石块。 角落摆着一个大木盆,里面是乌黑的脏水。 “跟我去楼上,明天,明天我得给你弄个能睡觉的地方…罗兰?” “先生?” “…你得叫我叔叔。”老柯林斯嘟囔,一瘸一拐的步速倒和罗兰挺相称,“我也得适应适应…” 他絮絮叨叨,两个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向左盘了个弧线。 “我管你吃喝就不错了…” “你也得学着挣俩子儿给我…” “要么就在铺子里…” “哼,我看那个女教士也不会让你出去弄针线什么的…”他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罗兰:“你是被‘顺道’送回来的?” 罗兰点头。 “顺道,顺道…”他扶着楼梯踏上二楼,嘴里不知是警告还是叮嘱,“少跟那些黑乌鸦混在一块,你就算有张漂亮脸,也不能卖给黑乌鸦…” 二层比一层要小几圈,但仍然到处都是瓶瓶罐罐。 或者更甚。 床板铺了层蓝灰格床单,油灯烧着。 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不少动物牙,丝线缝的坠子,写满字的白纸——有些用泥巴塑好的、凸起的圆环,三角和星。 纸折了角,看起来是着急时勉强塞进去的。 罗兰眸间闪烁。 这些东西… “半夜被一群黑乌鸦敲门,我可不想当佛里特第一个被揪走的,那太丢人了…” 佛里特是这条街的名字。 老柯林斯抱起几个玻璃罐,把床铺给罗兰腾出来,自己从掉了半扇门的衣柜里拿了枕头和被子。“我在楼下睡,别乱动其他东西,知道吗?” “我明白,叔叔。” 明白? 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罗兰:“你自己会脱衣裳吧?” “会。” “不会你也得学,我可不干这活。” 顺手抄起凳子上的半瓶酒,拎着一块下楼了。 墙上的花瓣边老荷兰钟摆着重锤,指针指向了最上方。 夜深了。 罗兰小心将衣服脱下挂好,躺在满是药味的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 终于。 我安定下来了。 他默默说着,闭上眼,困倦很快将他扯入了梦乡。 ………… …… 第二天清早,罗兰是被一阵砸窗声给震醒的。 他刚揉着惺忪的眼,在床上翻了个面,就听有人在楼下大喊: “醒了就下来!今天还一大堆事儿要忙呢!” “衣服我给你放在椅子上了,摸,最粗的那身就是!” 他确实不能穿着伊妮德给他买的衣服生活。 罗兰猛地坐起来,发了会楞。接着,迅速穿好叔叔给他准备的帆布裤和横扣衬衣,套上外套,拎起拐杖下楼。 楼下已经叮叮当当开始工作了。 “早安,叔叔。” “行了,过来小子。” 他低着头喊了一声,两只袖口挽在胳膊肘,掌根麻利地推着碾子,时不时还咬住一边槽牙往下压。 “过来,从今天起,你得学着干点什么——不想出去受罪,就得在我这儿受罪,我看…你肯定乐意麻烦我对吧?” 他见罗兰过来,放开手里的碾子,两只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最简单的活,有力气就成。” “把这点儿香蝶草磨成粉,知道什么是粉吗?” 点头。 他让罗兰放下拐杖,两只手握住碾柄。 “推,往下压,对,就这么干。我去弄点吃的,等你磨好了过来。” “动作快点,没准什么时候就来人了。” 在福克郡也是这样。 没人等你熟悉,很多工作都是教一遍就上手,罗兰早就习惯了。 “您雇了敲窗人?” 入乡随俗,罗兰也跟着喊起来。 “否则今天我是自己爬出去拿根杆子敲的二楼窗吗?”老柯林斯大吼着把话题砸了回来。 罗兰耸耸肩,低头看向草药。 苍白的火焰写下文字。 「香蝶草」 「别名:葡萄伴」 「准则:无」 「柠檬气味的草药磨粉后放进香包内,使佩戴者脑清目明。」 「据传,香蝶草具有影响爱情的力量。」 「但事实上,有些仪式者会用来止血——它们对诅咒造成的伤口有微弱愈合作用。至少,能让那些可怜人多活几个几分钟?」 准则? 罗兰盯着那些字,停下手里的活,缓缓转过身。 药架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白色的字。 他能看到大多数‘信息’。 ------------ Ch.20 忙碌而安全的日子 “嘿老子弹,我听说你生了个儿子?” “滚蛋。” “老子弹生了个儿子!” “真的?” “嘿!老子弹有了个儿子,但不是自己的!” “真的?” “老子弹替人养儿子,据说是情人跟别的男人生的——” 罗兰嘴里叼着半黑不白的粗面包,两条腿夹着拐杖,坐在一旁听柯林斯先生骂骂咧咧。 他能感觉到,这些上门的街坊没什么恶意。 相比调侃,他们更多时间将视线放在了自己身上——有个领着女孩的男人倒是买了包小蓟,他的女儿缺了两颗牙,一直盯着自己看。 “这到底是您的…” 老柯林斯不情不愿扎好油纸,扔给柜台前的男人。“我哥哥的儿子。” “听说他是被…那些教士送过来的?”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尖声尖气。“不会有什么传染…” 老人瞥了罗兰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咧着嘴,语气不善地回道:“是啊,跟教士们挺熟。玛丽,你可以继续说你想说的了。过个两天,没准那位女士还能来跟你见一面,抱抱你什么的。” 名叫玛丽的女人迅速捂上了嘴。 众人哄笑。 好吧,也不是全没有恶意。 有背油布口袋的人进来,把凌晨新摘的什么花草植物倒给他,两个人你拉我、我扯你,到一边掰扯价格。 罗兰发现,刚刚买了小蓟的男人,领着自己女儿走了过来。 “老子弹嘴硬心软,你会适应这里的生活的,柯林斯家的小家伙。”他头发不怎么茂密,倒是有一整下巴的棕色络腮胡。眼睛是灰色,挽起的袖口露出两条粗壮的小臂。 大概比罗兰两根并在一起还要粗。 他身上有很重的、一股皮革混合某种药水的刺鼻气味。 熊一样壮。 “老子弹?叔叔的外号?” 罗兰见男人拉了把凳子在旁边,也调整了姿势,朝向他。 周围有男孩探出脑袋大叫:“连起来读!快一点读!哈哈哈哈——”然后就被薄怒的家长给了后脑勺一下。 “普休…普休——” 他看见那位灰眼睛先生的女儿也开始笑了。 “好吧,我明白了。” “我是威廉·科尔多尼,住在这儿二十多年了。这是爱丽丝。”他声音温和地给罗兰介绍,轻推了下自己的女儿。 女孩怯怯往前蹭了几步,小心用手碰了下罗兰的手背。 罗兰露出微笑,反手轻轻握住。 “你好,小爱丽丝。”他说。 “…你好,罗兰。” “你应当很漂亮对吧?” 小爱丽丝乐开了,不顾缺的那两颗牙。“你也很漂亮,罗兰!” “我吗?” “对!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男孩了!” 孩子直来直往的称赞。 “谢谢,我相信你也是个漂亮的姑娘。” 周围的孩子们开始起哄。 “这小混蛋就是嘴好使,要我说,应该让他去剧院工作。” 普休·柯林斯似乎谈完了事儿,掸着手从里屋出来,掌根顶在两边的胯上,“这群比你还混蛋的小玩意儿会带你认认路,等晚上下了工,和他们出去转转。” 他说完,又蹲下来,掐了掐爱丽丝的脸蛋。 “让我看看,小公主病好了没有?” “咯咯咯…” 威廉·科尔多尼扫了眼罗兰,“我觉得,罗兰跟你干挺好。剧院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去的。” 他是个鞋匠。 独自带着常年多病的女儿生活。 不过,最近生意不大好。 “现在都是大工厂。”威廉做出无奈的表情,见女儿笑得开心,眼中也盈满了温柔,“我只希望爱丽丝能健健康康的长大,不要像她妈妈一样…” 爱丽丝的母亲身体更加不好,早早就去世了。 “你说的我也想过,但我去了工厂,谁来照顾她们…” 老柯林斯揽着小爱丽丝,咧开一嘴黄牙:“你就放心滚你的…”发现爱丽丝正期期看过来,又咽了口唾沫,改口:“…爱丽丝可以每天到我这儿吃饭。” “她还没猫吃的多。” 威廉·科尔多尼拎起药包,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这位老朋友的肩膀。 “你要是不会说话,一定是个众口皆赞的好人。” 普休·柯林斯反唇相讥,“你要是不来我这儿买药,就没那么多屁事。” 这两个人的关系很好。 罗兰想着,看见爱丽丝噔噔噔跑过来,抓着他的手摇。 “再见,罗兰哥哥!请多来找我玩!” “我会去的,小公主。”他也换了称呼,笑着捏了下女孩的脸蛋。 总之,东区的生活就是这样。 不好不坏。 繁荣和富裕在这片土地上从不被人提及,这是个遥远的、从没有人学过的词。 包括普休·柯林斯先生的药铺在内,建筑多数都依靠生满斑驳铁锈的金属枝条、灰泥巴和青砖支撑,腐败的木头用来修补破了腻子的孔洞,从里面拴住,伸出的晾衣绳通向另一边的房子。 窗户遍布裂纹,从不修补。头顶的苍穹是灰色的,脚下的粪便是黑色的。 这里大多数人没有钟,所以,点蜡烛要找机会,也许挨着挨着,就睡着了,也就省了蜡烛或气灯的费用。 罗兰觉得这儿挺好。 真挺好。 至少比在济贫院好,至少比躺在冰凉硌屁股的板子上听着老鼠磨牙的声音度过整夜要好。 他每日和这位碎嘴的叔叔称量草药,归类。 将它们碾碎或泡水。 有些用火燎焦,有的再搭配上其他混合捣烂,汁液滴进小瓶子里。 不轻松,但很安全。 街坊们的孩子也经常下工后来找罗兰玩——虽然他年龄已经不能算‘孩子’,但实在太过瘦弱,这些孩子也太自来熟。 相处的甚至挺愉快。 有少数机灵的男孩发现,只要和罗兰一起上街,他们总能像传颂的故事中的主角一样,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虚荣心导致了他们很快让罗兰熟悉了这条街,这片区。 东区。 而爱丽丝依然还是病恹恹的,脸儿雪白。 罗兰倒是稍稍有了血色,每天碾药,力气也大了不少。 伊妮德似乎很久没出现了,也许,又有什么邪教徒需要她带队征讨? 就在几乎要忘记日子的平淡生活中(他觉得这样也不错),某天,发生了件奇妙的事儿。 “告诉你们吧,夏洛特会动!” 这当然不是一句废话。 神神秘秘的里克·里奇是孩子们中的‘头儿’——他继承了父母的优点,有个‘象征聪明的大脑袋’,可惜继承的太早,显得整个人头重脚轻。 他父亲是个酒保,母亲在西区做洗衣女工,他自己则在鞋油厂工作。 总体来说,他能成为头儿,也因为在孩子们中,算出手阔绰了。 至少比爱丽丝这些孩子阔绰的多。 “真的,它动了!” 此时,大头先生骑着药铺里的高脚凳,趁叔叔夜里倒腾药柜的功夫,神神秘秘地告诉罗兰和其他孩子。 所谓的夏洛特,是一些巴掌大小的陶瓷小人儿。 ------------ Ch.21 镇守 那是时下最流行的廉价玩意儿:冰冷夏洛特。 据传有个女孩为了让大家看见自己美丽的衣服,拒绝了母亲的毛毯,结果被冻死在寒冷的冬夜。 第二天,当人们发现她时,女孩的尸体依旧栩栩如生。 虽然罗兰并不觉得用这个故事给玩偶起名是件好事。 「不吉利。」 -啊,是的,我想我是受到了妮娜小姐的污染。 在这里,对死人只能说好话。 也只有那些外国佬喜欢这么干。 “现在说的可不是外国佬。”里克·里奇骑着凳子前后悠着,眉飞色舞,“你们猜怎么着?我假装睡着,就发现那个小东西推开自己的棺材(盒子),爬出来透风——和其他小玩意儿。” “我是不是也马上该学会法术了?” 这岁数的孩子无法无天,罗兰却知道这世界的真实面貌。 他下巴撑在拐杖上,不经意地问:“你告诉你的家人了吗?” 里克·里奇白了他一眼。 “我怎么能不说?他们可吓坏了!不过,我倒是不知道,爸爸怎么没把那些玩意儿扔出去——他只说不能放在我的床头。” “让我们见识见识?” “不会是什么违法的东西吧?” “我看,告诉教会比较好。” 孩子们叽叽喳喳,最终也没决定到底该怎么干——主要也半信半疑,他们可记得,刚认识里克里奇的时候,他吹过不少牛。 包括不限于他爸爸是爵士,母亲是贵族小姐,家住在西区种种… 会动的小人儿比起爵士,还不够奇幻。 这事儿谁也没放在心上,但过了几天,里克·里奇又在某个晚上神神秘秘的提起来了。 他把孩子们邀请到他家里做客,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了‘证据’: 一枚食指长短,淡奶油色的碎片。 “这事儿我除了你们谁也没告诉。” 大脑袋鞋油工左瞧右瞧,又再三确认了屋门是关着的——当然,这个点,他父母是不可能在家的。 “那天,我爸爸就把这件事上报给治安官了。” “哦——” “那群戴胸章的大人?!” “你又吹牛了吧?” 里克·里奇摆摆手,把瓷片给孩子们传阅,最后,来到罗兰手里。 “小心点,被划伤了可不怪我。” 他说。 “那个警探得有九、十英尺高——” 爱丽丝眨眨眼:“那不是快顶着房顶了吗?” 里克一愣,“我记错了,大概是六英尺。” 孩子们哄笑。 “反正,他胸口,”里克比划,“绣着金色的线,可气派了!” “快说,接着怎么啦?” “对呀。” 见都被自己吸引了注意,里克挺了挺胸脯,“那位先生叫我帮忙了!可不是父亲,是我!” “然后呢然后呢?” “他让妈妈和爸爸都离开,让我自己在屋里——”里克坏笑,“假装昏倒。” 假装昏倒? 罗兰闪了闪眼睛。 随着他的话,视线里的文字也愈来愈清晰。 “我趴在地上,就听见头顶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你们猜怎么着?这群蠢东西打开盒子,从橱柜上跳下来啦!哈哈哈哈全都摔碎了…” 孩子们发出惊叹声。 “可…”就在这时,爱丽丝提出了疑问,“可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里克说,警探告诫过他们一家: 这东西是罕见的家庭怪物。它们会扎根在孩子的周围,等他放松警惕,在夜里,用碎片割开孩子的喉咙,喝他们的血——这些陶瓷小怪物可怕极了。 所以… 说回来。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爱丽丝还是不明白。 “我猜是警探先生施展了什么法术。” “吹牛!” 有孩子指出了漏洞。 “里克·里奇最爱吹牛了!” “就是,法术?你的爸爸不会准备靠什么‘法术’当上爵士吧?” 男孩们叽叽喳喳,爱丽丝则关心地望着罗兰。 那枚带尖角的瓷片在他手里翻来翻去。他望着空荡荡的桌面,不知道琢磨什么。 “罗兰哥哥?” 爱丽丝轻轻揪了下他的袖子。 “我挺喜欢这小玩意的,里克。”罗兰摸了摸爱丽丝的小脑瓜,侧脸对着里克。“我从小就听这些故事…” “罗兰你真不该相信他!” “就是,明天他爸爸就该变成伯爵了。” “我看是哪儿捡来的吧?” 周围孩子的嫌弃声让里克·里奇看罗兰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他大叫:“你们看!罗兰相信!他可是我们里面最有智慧的!” 「他之前可没这么说过。」 罗兰轻笑。 “所以,里克,”晃晃手里的碎片,“送给我,怎么样?” 啊。 …白送啊? 这就让里克犹豫了。 见他不愿,罗兰思索片刻,从兜里哗啦哗啦掏出几枚铜子儿在手里,像模像样地颠着,“我给你三个,好吗?” 里克·里奇咽了口唾沫。 鞋油厂一周才发五六个铜子儿,好时候才有七个,更不提每每一半都被父亲拿走。 “你可不准反悔——” 说着不准反悔,里克·里奇根本不给罗兰反悔的机会,一把就抓走了那三个不规则的小硬币。 孩子们都在劝罗兰不该乱花辛苦挣来的钱。 罗兰则更在意视线中的文字。 …… 「异种:镇守(尸骸)」 「准则:迷雾」 「孩子们把家当做城堡,把房间或被窝当做城堡。」 「镇守诞生于孩子们的幻想。」 「有镇守存在的家庭,幽魂难以接近。」 「它们十分稀少,一旦被移栽,则失去效用。」 「它们没有躯壳,通过寄居展现形态。在被保护者人身出现危险时,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拯救他们——对于镇守来说,无论何种形态,唯一的使命,就是保护这些脑袋里充满幻想的生物。」 「镇守极难捕捉,它们对生物的恶意非常敏感,一旦发现,则会从依凭物上脱离,消失的无影无踪。」 「通常,仪式者需要存在镇守家庭的配合,才得以顺利得到它们的尸骸(碎片)。」 「经研究发现,镇守的遗骸拥有驱逐幽魂或行尸的力量,用其制作子弹,浸泡纯银后,可以有效击伤阴性生物。」 「它们并不吸食血液。」 「它们以**为食。」 …… 在济贫院,他也曾见过一些陶瓷偶人。 当时,罗兰还以为那是艾布纳理事购买的装饰物。 他从没听说发生过什么‘古怪’事,也没见到过警察。 当然,他现在清楚了。 也知道那位警察为什么要让里克·里奇假装昏倒。 这孩子真走运。 但愿…他之后再也不会这么走运了。 ------------ Ch.22 传染病 走过被鞋底磨平的佛里特街,在清晨还不算清晨的时候,各个小店铺的店主们都已出来开张了。 罗兰是第三波早起的人,大约在外面有动静的一个小时后。 他把衣领裹紧,死命拽着,拎起手杖出了门。 灰霾从叫不出名字的工厂烟囱里飘出来,垂视着地上不值钱的齿轮们。 盲人敲打着拐杖,穿梭在丰饶的首都、满是粪便和污水的大街上——他今天特意没在药台上使劲儿,反而得了假,兜里揣着叔叔给的钱。 他今天准备到不远的地儿,几条街外买一本盲文书。 是老普休给他寻好的地方。 书不是哪儿都有,更何况这本尤其不好找:‘你总得想办法认些字儿,我又没钱送你去学校。’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连连上下打量,嘟囔:‘你这眼睛也没学可上…要不你自己打听打听?’ 是位好叔叔。 「要求低。」 -这已经够好了。 「罗兰·柯林斯用不着盲文书。」 他确实不需要‘认识’字。但保不齐,哪天得写呢? -你能代替我写吗? 「事多的罗兰·柯林斯。」 因为眼睛,罗兰有了条捷径:他不需要等叔叔空闲的时候教(说实话,叔叔究竟认识几个字很难说)。 他只需要一本用来认字的盲文书,以及几本字数多的故事书对照描、学就行。 开工的时候到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天还没亮,这些神色匆匆,脚也匆匆的男人们沿着街移动,在罗兰身后分开,又在他面前重新汇合。有些人的嘀咕声太大,一阵阵的波浪凝聚成颗颗硕大的白色字体。 「万物之父,一个怪物…」 声音飘过。 而熟悉药铺的则能认出罗兰,三两聚在一起,讨论着老普休的哥哥:泰利斯·柯林斯究竟犯了什么罪,或他的妻子犯了什么罪,才能生下来一个瞎眼的小怪物—— 男人谈天无疑会将话题引到另一个乐子上。 譬如罗兰的母亲大概是犯了女人都会有的‘毛病’,而老泰利斯·柯林斯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罗兰漂亮的脸蛋在小时候为他带来什么麻烦,譬如… 老泰利斯·柯林斯的‘恩宠’… 之类的。 具体的故事想想就能知道。 他们用这种有意思的下流玩笑消化着早上噎在食管里咽不下去的干涩粗糙的面包,从帆布裤里交换皱巴巴的烟卷点上,边扫视着罗兰那张精致的脸蛋,边晃悠悠往工厂去。 「下流的王八蛋们。」 「罗兰·柯林斯将记住他们的长相。」 -嗯。 -等到夜里,我去一个个传染他们。 「无知。」 「失明并不是传染病。」 -墙上的裂痕被填满,就不再有风能穿过去了。 「文青病会导致羊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没事。 -我有过雅姆和妮娜小姐,这还不够幸运吗? 「祝愿他们掉进炼油机里。」 -算我一个。 老柯林斯推荐的所谓‘书店’可不是什么正经书店。 一般来说,这些需要躲避巡警的黑铺子,老板都会长一副老鹰的眼睛——分辨究竟谁兜里揣着钱并准备进来买东西,谁大子儿没有,还喜欢惹麻烦。 就像眼前这个: 骨节凸起的瘦女人懒洋洋地依着窗户,时不时用通过窗帘留出的缝隙向外看。 ——在罗兰停步的下一刻,他就被粗暴地轰远了。 “你再让我染上什么病!圣父在上!” 她瞪着罗兰,用手指敲了几下窗子,声音在玻璃后有些发闷。 她骂骂咧咧,听见罗兰说了‘书’,才半不情愿地裹着大衣,消失在窗子背后。 半晌,木门里探出个头,颧骨上的肉松得直往下耷拉。 “买什么。” 她警惕地盯着罗兰,又不断扫视罗兰周围。 「像个没长好的蛤蟆。」 罗兰问了一句,又在女人眼神逼视下再次退了几步,和木门拉开好大一块空隙。 他习惯了这样被对待,还在漫长的对待中总结出了一套令彼此都舒适的应对办法。 「真可悲。」 -她没什么可悲的,这种黑书店听说很赚钱。 「…你这个傻子。」 “我要买一本盲文书,女士。” “普休·柯林斯先生说,同您定好的。”罗兰放轻声音,说出叔叔告诉他的‘暗号’—— “是‘定好的’。” 女人斜了罗兰一眼:“你就是那个…去,不要对着我的门,去旁边。” 她用鞋尖拨弄罗兰的腿,像拨弄地上的脏酒瓶:“去那边等着…就要一本?” 她回头向屋里看了一眼,又迅速转回来。 “别等我拿出来,你又要这个又要那个——你知道书都不便宜吧?那老家伙可没付我钱!这本书是我丈夫的朋友的女儿好不容易从一些私人渠道到手的…是合法的书。” 说到这,她才惊觉自己讲了太多,强调了不该强调的。 于是,立刻闭上嘴,干瞪着罗兰。 实际上。 私人渠道的意思,就是不花钱从某些绅士家里‘永远地借走’。 书籍等于知识,知识从来不免费。 “还要两本故事书。” 罗兰想了想,补充道:“给孩子看的。叔叔给我准备了钱。” 他拍拍兜,里面的硬币哗啦作响。 女人瞥着罗兰僵直的眼球,贼眉鼠眼地左右扫量,咕哝:“你这辈子也瞧不见字儿,你叔叔真不会过日子…” 她重新关上门,钻进去了很久。 但罗兰能听见屋内翻箱倒柜的声音。 他拄着手杖,就站在门口平静的等。 上工潮一过,街上游荡的人就不多了。 一名身穿制服的街警从老远就看见了罗兰,当即改道,从左侧挪到了右侧——即使右侧有一摊水,里面混着污浊乳白的液体。 这条痕迹一直延伸到某栋房子的墙壁上,再向上,就是窗子。 “懒妓…” 他呵了口痰,吐进水洼里,和乳白色的液体混在一起,脑中盘算着用什么条例能找上门扣一笔钱。 约莫十来分钟。 直到巡警不见了影子,没长好的蛤蟆女士又观察了一阵,才‘嘎吱’一声重新打开门,鬼鬼祟祟递来一个破口袋。 书被找齐了。 除了两本盲文书和故事图书,里面还掺杂了些根本不适合孩子读、孩子也压根读不懂的‘薄纸片’。 罗兰没把它们另外挑出来,结了账,抱着书快步离开。 边走边心疼。 书实在太贵了。 就这些,还不是新的。 只买这一次。 这辈子。 「喜欢读诗的瞎子。」 -我在郡上学会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别找麻烦,特别是在你看不见的时候。 罗兰当然清楚那女人确实在书里掺杂了一两本诗集,还是没名没姓的、用破纸手写私人钉黏的用来骗他的钱。 不过,什么字不是字呢。 反正他都要学着看,学着写。 在叔叔的药铺里,并不是成天都那么忙,也不是每个时,每个分都那么忙。 他除了每天必须要把新鲜的草药碾碎、包好外,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力气活:接待客人,以及,和来店里的、叔叔的朋友闲扯。 除此之外,他有大把时间。 叔叔偶尔晚上会出去,带着一身脂粉和霉味醉醺醺回来。 罗兰不用问,视线里的文字就会‘主动’提醒罗兰,这老家伙到什么地方使劲儿去了。 「你那一百镑没准都被他花在这上面了。」 -不是‘我’的一百镑,是泰利斯·柯林斯的遗产。 -和我无关。 在写字之余(他很快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他有空也会去威廉先生的铺子拜访,瞧瞧鞋匠小公主爱丽丝,没事和里克·里奇、以及那群孩子们走街串巷: 孩子们不嫌罗兰有‘传染病’,等他们下了工,也是傍晚或夜里了。 有时年轻人聚在一起,奢侈起来,还会买上一个便士的烟火放。 通常这么干的只有罗兰。 男孩们会选择肉糕或大人们嘴里叼的酷件儿:香烟。他们也十分疑惑,一个瞎子买烟火是不是哪儿出了什么毛病。 后来,爱丽丝‘点醒’了他们: 罗兰是放给他们看的。 于是,他们对待这位盲眼朋友便更友善了。 总之,罗兰过得挺开心,至少比在郡上开心的多。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夜里。 ------------ Ch.23 夜袭 罗兰记不清这是第几天,第几个安静的夜,第几次一个人回家。 孩子们散了后,爱丽丝陪罗兰走了一段,现在,回程的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过他倒不担心遇上什么危险。 这里的人都很友善——确切地说,是对彼此知根知底的友善。 卖火柴的为什么要打劫糊纸盒的呢? 两个人兜里拼拼凑凑,也买不起一块上好的肥皂。 罗兰敲着手杖。 整座城市屹立在他眼中,一颗颗石屋如同被白浪冲刷着的形态诡异的海岩。 街上人烟稀少,在东区,夜晚往往会来的比其他地方要早。 人关了灯,但没有睡。 他们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静静等待着日出。 零星红色的火头被叼在男人们的嘴里,吮吸时发亮,飘出白烟。 野狗翻着垃圾,刨出瓶子,当啷当啷滚了老远。 在那声震耳的枪声响起前,罗兰一度认为这夜和其他夜晚没什么区别。 然后… 砰。 二十英尺之外骤然响起的枪声让白色的声浪强烈吞吐起来,铺天盖地的,将整个夜晚吹成了烈日下的白昼。 刺眼的亮光一圈圈如海浪扩散,其中掺杂了一缕缕血红色的波痕。 随着枪声接连不断,他听见了剧烈的嘶鸣声和喊叫。 罗兰吓了一跳,停住脚。 他看见一只人手从巷子里‘飞’了出来。 然后,接二连三的枪声和不似人类的吼叫。 血色更浓郁了。 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跌跌撞撞,从巷子里冲了出来:他少了一只胳膊,整条袖子都被扯掉。左手拎着一把银色的长管手枪,惊慌逃命。 “救救我——” 他看见了立在原地的罗兰,有了目标,大叫着冲了过来。 「你跑不过它。」 文字在示警。 它? 没等罗兰琢磨,那个男人已经回身开枪了。 砰! 砰砰! 在月光下,闪烁银色光芒的子弹击穿了薄薄的墙体,一些不知飞到哪去,少部分打在了某种血肉生物身上。 没什么准头。 吼叫声又出现了。 罗兰也看见了‘它’—— 一只白骨顶破血肉的‘人手’从墙后钻了出来:像蜘蛛一样的类人生物,通过垂坠的红色长发和凹凸有致的身材能看出,尸体生前大概是个女人。 她的半张脸腐烂露出了骨骼,肢体也有不同程度的腐损。 但爬得飞快。 它的四肢长出尖锐的骨刺,可以在墙上攀爬;口腔里没有舌头,一圈圈螺旋形状的生满了蠕动的锯齿。 砰! 子弹射偏,打在某个二楼的栏杆上,溅出火星。 那怪物踏出环环红色的浪条。 “帮帮我!!” 冲过来的人有着一头短发,自额角和右臂的缺口流出鲜血,在小路上稀稀拉拉,流出一路殷红的反光。 他一把揪住罗兰的领子,跌跌撞撞地扯着他钻进身旁的死路,压折了几根弯曲的晾衣杆,和罗兰一同跌进潮湿的被子里。 罗兰挣扎着掀开,把他扶起来,靠着墙。 鲜血止不住的向外喷洒。 “救救我…” 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像一口风箱:“快…快拿着…” 也许不知道罗兰是个盲人。 他调转枪口,将缠着黑色绷带的握柄,囫囵塞到罗兰手里,强硬下令:“扣扳机,如果它来了,扣扳机!” “先生,我是个——” “扣!扳!机!” 他大吼了一声,又开始咳嗽,强硬也变成了哀求:“…扣扳机,孩子,来我前面。听我说,那东西快要死了…它吃不了两发子弹…要打中…” 罗兰抿了抿嘴,接过滑腻的武器,回首望着巷口。 咔嚓… 咔嚓… 掺杂了红色的环状声浪越来越清晰。 那东西正在靠近。 从墙上。 咔嚓… 爬下来了。 飞快。 罗兰双手下意识握着枪柄,挡在受伤男人的前面。 乌云遮住了月亮。 声音忽地静止了。 金色的双眸中倒映着月光。 小巷里只有两道急促的呼吸声… 嘭—— 墙壁突然被挠穿,带出一层青色的砖粉和碎石! 紧接着,那个影子迎面朝他扑了过来! 罗兰果断扣下扳机! 咔嚓。 咔嚓咔嚓。 手指下意识的多折了几下。 罗兰如坠冰湖。 枪膛内… 空空如也。 没有子弹。 下一刻,张牙舞爪的怪物重重砸在罗兰的身上,把他压倒。 接着,怪物挥起利爪,将将擦着他的耳朵刺入地面! 碎石飞溅! 在挣扎中,罗兰看见,那个男人的神色变得极其冷漠。 他从领口掏出一枚十字形吊坠,握紧手掌成拳,放在胸前,又对罗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抱歉。’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罗兰推搡着,挣扎着。 肢体从绝望中汲取了最后的力量。 ‘我不能死在这里。’ 慌乱中,他从兜里掏出了那枚从里克·里奇那买来的瓷片,不管不顾地用全力刺进那头怪物的眼眶里! 嗤—— 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一股深黄色的脓液顺着它的眼眶向外喷洒。 罗兰用尽全力搂住它的胳膊,手指推动瓷片,将它完整送进活尸的大脑。 接着,就地一滚,手脚并用地翻到垃圾堆里—— 下一秒。 利爪疯狂地挥动起来! 它仰面朝天,如同数把刀刃般锵锵砍击在墙面上! 锵鸣声不绝于耳。 火星和碎石像暴雨。 他见那男人念了很长一段,右臂伤口的血液凝固,手掌亮起的金色光芒溢出成型,于夜色中,凝聚成一把金灿灿的刀。 像一轮夜里的太阳。 他变得矫健灵活,单臂握着刀,矮身闪避开利爪,一脚将那个怪物揣在墙上。 接着,向前一伸! 尖锐的刀锋狠狠攮进怪物的心脏! 它挣扎着,骨刺在男人身上留下了一条条血痕,然而男人却不为所动,静静看着怪物挣扎,听它的吼声越来越轻,四肢挥舞的越来越慢。 伤痕越来越多,幅度越来越小。 直到,不动为止。 这时,他才长舒一口气,斜斜瘫倒在地上。 那把金色的武器不知何时融化的,而环绕在他身侧薄薄的光雾也转眼消弭于月光中。 “…干得不错,小子。” 他咳出血,齐根被咬断的右臂伤口也重新恢复了‘正常’——鲜血又重新涌了出来。 他像个迎风飘展千疮百孔的破布,撕裂的衣服里往外流渗着血泥。 “你干得不错。” 他嘴唇发白,虚弱的甚至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我是监察局的梅斯尔特…”他示意罗兰掀开他的大衣。 内衬兜里,卡着一根小指长的细玻璃管。 里面盛着三分之一管玫红色液体。 罗兰抽出试管,看对方张了张嘴。 “倒进来…然后…去教会…去警署…求救…” 他现在连张嘴都变得十分困难,血液从身体里跑出去后,脸色变得煞白,声音断断续续:“快…试剂能让我多坚持两个小时,足够你…” 罗兰将试管举起来,放在月光下轻轻摇晃。 草莓汁一样的液体,竟然还冒出了几颗气泡。 很鲜艳。 像粘稠的血肉。 “…你在…你在干什么!快一点…” 罗兰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自己那柄手杖,捡起来拧了拧,倒是没摔坏。 衣服破了个洞,膝盖和屁股的位置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 工靴上溅了不少血。 “…你…你…” 男人越来越虚弱,脸和脖子错了位,小幅度抽动起来。 罗兰感觉他就像一只上了岸的鱼。 垂死挣扎。 他拄着拐杖,来到他面前,盯着他看了一会。 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 “梅…斯尔特,先生?”罗兰轻轻说,黄昏色的眸子盯着鞋尖儿,“真是太危险了。” “咳咳…救…救…” “您要我怎么救您呢?”罗兰忽地扭过头,空洞洞地望着垂死挣扎的男人。“我可不敢再相信您啦。” 男人看着他失焦的眼球,眼中闪过茫然。 “…这…必要…的…牺牲…” 罗兰攥着那管药剂,看了看,掀开男人的外套,将那根试管重新放了回去,夹好。 直到月光洒在小巷里,让这多了一具尸体。 “可牺牲的不能是我,先生。” 月色下的人影喃喃自语。 他握着手杖,往治安所去。 ------------ Ch.24 短暂审讯 “名字。” “罗、罗兰…” “年龄。” “十五,十六,或者十七…” 嘭! 对面的男人重重砸了一下桌子,镶金帽的钢笔从垒起的纸袋上掉下来,滚到桌子的另一边,被一只细长的手捏住。 女人揉了揉太阳穴,出声安抚。 “他只是个孩子,肖恩。” “他是个东区的畸形怪物。”名叫肖恩的男人有着一头和罗兰相近的黑发,绕着脑袋转了一圈,让晃眼的颅顶露在外面;两只眼睛细长,眉毛短粗,身材高大。 “一个瞎子,你母亲大概和狗干了什么勾当才能生出你这样的人。小子,圣父绝不会垂怜你——”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脏话,却被旁边的女人拦住了。 “让我问你吧,孩子。”她握起笔,从男人手里抽出记录本,“你不清楚自己的实际年龄,对吗?” “是的,女士。” 罗兰缩了缩脖子,漂亮的脸蛋,闪亮的眸子。 脸蛋上还有泪痕。 这孩子吓坏了。 女人想着,白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罗兰·柯林斯,未来的表演艺术家。」 -闭嘴。 罗兰抿了下嘴,将夜里发生的事尽数交代—— 他听见的,幻想的… 大概的: 他猜测,梅斯特尔先生应该跟那个鬼东西决斗了。 他黑风衣猎猎作响,风衣下的肢体如虎豹般充满了力量——他和那个东西近身缠斗,血战,双方都被对方击中,在身体上留下了伤痕。 梅斯特尔先生保护了他。 也杀死了敌人。 他是个英雄。 死而无憾。 罗兰在女人探温言细语引导中,将夜晚发生的事勾勒出来。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女人似乎有些伤心,“可惜,梅斯特尔没来得及说清楚,他那根药剂的位置。否则…我就不会失去这个队友了。这不怪你,柯林斯。” 男警探却出离愤怒。 “为了这么个怪物——” 这世界有许多怪物,瞎子瘸子或穷人林林总总,他们是不被万物之父眷顾而诞生的。 罗兰听着他在屋子里咆哮,一瓶还未打开过的墨水砸在自己身上。 又听他气冲冲摔门而出。 ‘你只是特殊,并不是怪物,罗兰。’ 谢谢你,妮娜小姐。 罗兰握紧了手杖。 女人起身把门关好,叹了口气,在记录本上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忽然开口问道: “梅斯特尔不应该那样死去,孩子。” 倏然一静。 “我了解他。” 女人说,“他可不是会为保护你这样的人牺牲自己性命的。” 她敲敲桌子,看罗兰的眼神变得有些冷漠:“我们在活尸…就是你说的怪物。我们在它脑袋里发现了一枚瓷片,孩子,你能告诉我,那是谁的吗?” 罗兰低下头。 “…是我的,女士。”谎言被识破了,罗兰只好如实交代,“我说谎了女士…我只是担心…” “没关系,告诉我真实的过程。” 房间变冷了。 “他朝我冲了过来,我不知道,女士,我看不见——有什么东西扑在我的身上。” “那枚尖锐的瓷片?” “是里克·里奇,他跟我炫耀,说那是一枚有魔法的碎片,是妖怪或…什么的我记不清了。”罗兰抬起头,表情真诚,“我花了三个便士买来的…” 里克·里奇… 女人翻了翻记录。 她倒是听说了昨天上报的异种信息,在东区发现的。 确实对得上。 这孩子… 运气真好? “我想用碎片刺它…然后——我发誓,女士,之后梅斯特尔先生就用什么东西杀死了那个怪物。他先是喘粗气,喘的很快。接着又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当我顺着墙壁摸到他的时候…” 罗兰带着哭腔:“他已经停止呼吸了!请不要伤害我!女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打量他,斟酌几次后,开口:“梅斯特尔是个英雄。” 罗兰一愣,眼中含泪,旋即迅速点头:“是的,女士。他保护了我,才和怪物同归于尽…” “很好。” 女人又在本子上画了条线,“至于那枚碎片…” 后面的省略则变成了凝视。 寂静的房间里,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被审讯的人。 罗兰却仿若未觉,握着拳,使劲砸了下冰冷的金属扶手:“它带来厄运!如果不是它,我想我不会遇上怪物——女士,请不要让它再靠近我了,我请求您…请求您将它扔远些…” “很好。”女人心满意足,在本子上划去了某部分细节。 过了一会,她放下了钢笔。 “你没什么问题了,孩子。”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女人说:“没人会为难你,但是,你得被观察三十天,在治安所里就行。” 三十天? “没错,至少要观察三十天——哦,你有什么亲人吗?” “我的叔叔…” 女人摆摆手:“我不管你有什么亲人,让他们来交保证金,并签字担保,如果你隐瞒了事实,他也要承担一定的…” 她似乎没什么再要跟罗兰说的了,埋头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 过了几分钟,那个男警探又重新进来了。 顺着门缝溜进来。 他似乎消了气,先是朝女人欠身,请求了一番,然后,靠近她,低声说了两句——两个人时不时看向罗兰。 夹着烟卷的女人听完,脸色变得很古怪。 “…我不知道,你原来就是那个幸存者。” 罗兰疑惑:“什么?” “柯林斯家的幸存者,罗兰·柯林斯是吗?”她吹出一道白雾,起身走到罗兰面前,用钥匙打开锁,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罗兰活动了下脚踝:“女士?” “要我说,也不知道你运气算好算坏了。”她把罗兰带出审讯室。 在门口,高挑的女人早早等在那里了。 她像块冻了成百上千年的冰山杵在那儿,让所有路过的都小心翼翼绕行。 “伊妮德大人。” “谢谢,朱莉。” “您太客气了,”名叫朱莉的女人松开罗兰,夹着烟,揶揄:“这可是审判庭头一次‘主动’和我们打交道…” 伊妮德挑了挑眉,拽过罗兰,扭头就走。 朱莉插着胳膊笑眯眯告别,男人则在一侧规规矩矩的躬身。 女人风尘仆仆的。 罗兰在她身上闻见了泥土的气味。 她没在路上多说什么,安排了个报童去给普休·柯林斯报信,然后,领罗兰坐上马车。 ------------ Ch.25 墙,钉子,石粉 伊妮德没把罗兰带回药铺,而是带回了她的… 算住处吗? 马车破开迷雾,载着两个人,缓停在了西区的某条街上。 一栋三层楼前。 墙面是灰色的,没像其他住户一样进行修饰。 墙外也没种什么花草——这栋房子光溜溜的,单调的就像一根立在花圃里的木棍。 伊妮德打开门锁,把罗兰请了进去。 房间里的布置并没改变罗兰对这栋房子的看法: 简洁没有花纹的软毯。 橱柜上摆着没有花纹的镜子,却被一块黑布罩住。 衣柜和箱子垒在一起,严丝合缝组成宽边长方形。方便提的油灯摆在桌面上,茶具围绕着茶壶,压着一块干干净净的餐布。 有棱有角的房间,干净整洁的布置。 就是没有一丁点生活气息。 要知道,就算是叔叔,二层也挂了不少显摆用的便宜装饰。 “其实你不用把那片异种遗骸给她的,罗兰。” 伊妮德脱了大衣,推着罗兰进屋,把他安置在椅子上后,边听他叙述当晚发生的事,边端了盘子过来。 上面散着几瓣切口平整的苹果,碎坚果,还有两片颜色昂贵的面包。 “吃吧,你一整晚都没吃东西了。” 伊妮德把餐碟向前推了推。 “我不太饿,伊妮德。我担心她会找麻烦,所以…” 说的依然是那片被注明‘镇守’的陶瓷碎片。 “聪明的做法。但你可能不了解审判庭,不了解我们。这可以理解。” 伊妮德说:“异种是很稀有的生物。它们诞生于人类的幻想…或其他目前还没弄清楚的原因——这么说吧,它们不会比三条腿的狗多。” 「也不会比四条腿的男人多。」 -谢谢你,我能听懂。 “昨晚惊心动魄,是吧。” 提起那个怪物,罗兰就心有余悸,摸了摸耳朵:“就差一点…” “不知道该说你走运还是不走运,”伊妮德翘起腿,手搭在膝盖上,“那是活尸,罗兰。永寂之环的仪式者才会召唤的生物…最近他们里出了点小问题。你夜里少出去。” 不等罗兰琢磨‘永寂之环’这个词,伊妮德就又问道:“梅斯特尔,他救了你?” 罗兰摇头。 “那就是相反了。” 没动静。 女人了然。 她不像之前的审讯者一样询问详细过程,也许是清楚监察局是个什么地方。 她那双褐色的眼睛盯着罗兰看了半晌。 “我了解他们的做事方式。看来,你这一次不得不加入我们了。来审判庭吧,虽然预备执行官的周薪只有一镑,可至少能保护你,能让你用上皂子,不必吃那些来历不明的肉——” “更重要的是,不被那群秃鹫找麻烦。” 「她竟然用了‘只有’。」 -确实。 一镑,比叔叔给他开的周薪要多多少倍呢? 罗兰掰了掰手指。 「按儿童来说,你叔叔开的是公道价,罗兰。」 -可我不是儿童。我是男人,说不准早就成年了。 “在你没入环之前,我会把你临时安置在监察局。先熟悉一下这座城市和办案流程。” 罗兰万分真诚的道谢:“您帮了我太多。” “有天赋的人都值得。” 伊妮德捏了小块苹果放进嘴里,“照你的运气,也许我得给你讲讲,你应该知道的事了。” 即: 仪式者。 神秘。 伟大之路。 “首先,你认为灵魂存在吗?” 罗兰点头。 “给我你的手。” 伊妮德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盒钉子,起身拉着罗兰,来到最近的墙边。 轻描淡写地将钉子一枚枚按进墙体里。 只露出一截短短的尾巴。 然后让罗兰摸。 「摸墙。」 -我没摸别的。 罗兰眼角抽了抽,强迫自己忽视视线里的文字。 “是…墙壁,还有,钉子,女士。” “很好。” 伊妮德‘咚咚’地敲着墙,发出声音让罗兰听到:“我假设,这堵墙就是人类的灵魂。” 她比喻:“而钉子…” “就是我们‘悬挂’力量的地方。” 她找了件大衣,勾住钉子的尾巴。 “灵魂:墙。” “大衣:力量。” 伊妮德说:“所谓仪式者,就是一面被钉满了钉子的墙。我们在上面挂不同的力量,衣服,画,油灯——这些不同的力量,造就了不同的仪式者…” “你有问题吗?” 她将钉子一枚枚按进墙里,弄成自己喜欢的图案,随口问道。 罗兰用手点了点那枚钉子:“墙面不完整了,女士。” 伊妮德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你可真敏锐。” “没错。那是凡性伤痕,即为力量付出的代价,罗兰。” 凡性伤痕。 代价。 伊妮德两根手指捏住尾巴,将一颗钉子拔了出来,又让罗兰摸那个钉子留下的孔眼。 “墙壁不完整,因为少了砖粉。” “灵魂的粉尘,这就是悬挂力量要付出的代价。” 伊妮德愉悦地看着思考中的少年,略带考验地问道:“我们通过往灵魂上钉钉子而悬挂力量,灵魂的石粉就是代价。那么,你能告诉我,钉子是什么吗?” 罗兰想了想。 钉子… “是教会吗?” 伊妮德笑了:“差不远。” 她说是‘道路’。 伟大之路。 “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准则,造成的‘伤痕’都不同。” “神秘界流传着一句话:不要看你愿意接受什么,要看你能付出什么;不是你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你。” 她把罗兰重新带回桌前坐下。 “你大概了解了?” 老实说,一头雾水。 “女士,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罗兰小心地问。 伊妮德… 这个看起来年轻漂亮,对自己格外照顾的女士,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我吗?” “我之前说过,”她掸掸手,握着罗兰的手腕,在桌面上画了个很大的环:“在万物之父的三个准则中,我踏上的那条伟大之路,来自审判。” “它叫「圣焰」。” “审判准则下的「圣焰」。” 圣…焰之路? 他想起那一条条如荆棘般尖锐锋利的火焰。 令人惊叹,甚至恐惧的力量。 “踏上这条路的仪式者…” “将会付出怜悯作为代价。” 伊妮德说完,见罗兰惊讶,肯定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没错。是‘怜悯’,对万物的怜悯。” “攀登的越高,我们愈向神灵所持的审判之焰靠拢。” “我们是恩者的执行官,是祂忠诚的战士。” 她单手托腮,边说边看罗兰,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面对敌人,执行官不需要无意义的怜悯——你想说什么?” 罗兰不解:“可您对我…” 伊妮德抱着臂,上半身压在桌子上,向他的方向探身:“你的天赋和智慧为你赢得了机会,罗兰·柯林斯。”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只是不存在无意义的怜悯。” “这并不代表我们是一群冷血怪物。” 这回,苍白的文字没有遮住女人的脸,倒是往下挡了挡。 「我用罗兰·柯林斯的脸蛋打赌。」 「这只邪念蝙蝠在撒谎。」 -用你自己的。 不过。 假如只是这样… 加入审判庭,好像没什么不行。 这是伊妮德第二次邀请了。 执行官是什么地位,看自己叔叔和今天那两个警探的表现就知道。 他不认为自己那丁点所谓的天赋和智慧,能让这位执行官一而再、再而三的伸出友善之手。 倘若今天没有她,自己起码要被关三十天。 而见识过活尸,罗兰也渴望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他需要抓住机会,也更得识时务才行。 “这是我的荣幸,女士。” 罗兰伸出手。 女人一脸古怪,但仍和他握了一下。 “你跟谁学的礼仪?” 「相比握手。」 「亲亲更能提高友善度。」 “那么,女士,”罗兰无视眼中的文字,问道,“我该怎么…钉…” “你还没到那一步。” ------------ Ch.26 心锚 “你没到那一步,罗兰。” 伊妮德说:“我们将仪式者的等级命名为「环」。而你,罗兰,你离一环还有一小段距离…小小的一段。现在,你最该做一件事。” “准备一枚心锚。” 心锚? “没错,心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罗兰,你做梦吗?” “当然?” 伊妮德看着他,似笑非笑:“那你是怎么分辨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的?” 罗兰张了张嘴。 他抬起手,下意识搭在木桌上。 那是一张很黏的桌子。 是一块蛋糕。 房间开始软化,地板变得泥泞。 酒液从天花板上滴落,砸在罗兰的鼻尖而上。 他舔了舔,辣的喉咙发烫。 周围的一切恍如他遇见过的那幕,那辆在湖泊上行驶的马车。 ………… …… 再次睁开眼时,他正靠在一张躺椅上。 身上还被盖了张羊毛毯。 从壁炉散发出的热气将屋子烤的暖烘烘的。 四周墙壁用绿漆涂了一层后,由软尖儿笔描了金色花纹。 地毯是深黄色,上面还多铺了层兽皮。 房间中心是一张巨大的方桌,上面正摆着肉排和松饼,还有两瓶雪莉酒。 伊妮德正弯着腰,用火柴将烛台上的蜡烛依次点燃。 “你醒了?” 她回头朝罗兰笑了笑,快步走过来。 没等伊妮德说其他的,罗兰掀开毛毯,皱眉:“…我是不是还在梦里,女士。” 他弄不清。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里。 除了壁炉燃烧木柴的噼啪声——飘进鼻孔的肉和玫瑰熏香气味全都不见了。 罗兰摸了下大腿。 毛毯也不见了。 伊妮德杵着下巴,手里拿着一杯红酒,坐在身旁看他。 木桌,椅子。 单调的客厅。 “二重梦境,你察觉的很快。罗兰,这就是超凡生物的力量:仪式者,幽魂,或异种。” “我们能够利用从眠时世界汲取的「秘」,从而施展那些你看来不可思议的法术;” “同时,也可以通过大量释放「秘」,衔接眠时世界,制造「场」——即你刚刚经历的‘梦境’。” 她晃晃手里的酒杯,慢悠悠说道: “很多仪式,特殊的,或力量强大的,必须在「场」的范围内才能被施展。” “包括,我们用「场」来隔绝凡人,避免战斗波及到无关市民。” 她伸出一只手,指尖点了点罗兰的手背。 “醒时世界,现实,物质层,世界的表皮,这些,即你十几年一直生活的地方。” 接着,翻过来,点了下罗兰的手心。 “眠时世界,入睡后的梦境。” “这里集合了一切人类的潜意识与幻想,是神灵长眠之所,异种诞生之地,混乱无序的风暴中心,宝藏,以及…” “伟大之路的起点。” 最后,她让罗兰合拢手指,攥成拳头。 “能从眠时世界汲取并掌握「秘」,才算合格的学徒。” 她给罗兰讲述「醒时世界」和「眠时世界」,也算解释了为什么罗兰需要一枚心锚。 “强大的神秘操纵者,都拥有制造「场」的力量。” “而你想成为学徒,迈出第一步,也必须反复、多次的进入眠时世界。” “所以,如何辨别梦境,就是踏上「伟大之路」的第一步,”伊妮德冷着脸,吓唬罗兰:“你应该体验过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感觉。” 没错。 罗兰想。 所以他需要一个保证,为了能长期、多次穿梭梦境的… 保证。 「这是她第二次用梦境欺骗我。」 「罗兰·柯林斯打算给她一个大嘴巴来表达自己被愚弄后的愤怒。」 -你可真幽默。 罗兰还想问‘心锚’的事,伊妮德却把一个冰凉的小物件放进他手里。 “我做学徒时用的心锚,现在已经没用了。” 罗兰摸着手里的物体。 是一枚嵌着多边宝石的胸针,冰冷,坚硬。 「紫宝石胸针」 「未知用途」 “想一想,我是如何通过它分辨现实和梦境的。” 这孩子总能给自己惊喜。 当伊妮德看到罗兰很快开始用指腹摩挲针头,就知道他发现秘密在哪了。 很聪明的孩子,而且又漂亮又优雅眼神纯净声音还很动听… 主要是聪明。 适合做执行官。 “针没有尖,女士。” “您的胸针没有尖。” 伊妮德笑了:“其实,对于仪式者来说,「场」并不难察觉,也没什么特殊,它甚至不需要用心锚来提示。” “所谓「心锚」,真正的用途,并不在醒时世界。” “它被仪式者当做护身符——探索梦境,探索眠时世界时的护身符。” “那是个风暴错乱的无序之地。” “而「心锚」能时刻提醒仪式者,使他们免于沉溺于梦境囚牢,永无苏醒之日。” 她把那枚胸针拿走,换了块苹果在罗兰手里: “回去想一想,罗兰。” “好好想一想。” “究竟什么,是你随身携带,时刻触及。” “在什么东西上动手脚,制造出一些细节上的‘残缺’,使它能迅速提醒你,告诉你——这并非醒时世界。” 罗兰专心听伊妮德说话,眼前的字又出来捣乱。 「心锚:没人会想到美丽的罗兰·柯林斯先生,会穿一条缝着‘闪亮登场’字样的女士连裤袜。」 罗兰:…… -我现在万分怀疑,当初妮娜小姐不想活了是因为你。 “我可以给你几个过时的例子。” 伊妮德把胸针收好,说道: “之前有执行官用过的。” “譬如一枚‘皇后’,特殊配重后,永远会朝着同一个方向倒;譬如骰子,只会掷出同一个点数;譬如发带,里面编织了金属…” “还有戒指,眼镜,甚至假牙。” “好好想想。” “你有两周时间制作你的心锚。” “然后,我会再考验你。” 伊妮德起身,从大衣里捏出几枚硬币放进他手里,说是补贴。 可罗兰还有更多想问的。 譬如‘神灵长眠’是什么意思,异种诞生之地是什么,幽魂是否是自己想象的那些。 不同教派的伟大之路有什么不同。 包括眠时世界的危险,又为什么被称为宝藏山… 他有太多疑问。 当迷雾中的火燃起,持火人才开始真正发现未知。 他现在就像一个站在大雾中,初次点燃火焰而见到真实世界的人。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罗兰。” “别急。” 伊妮德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你该走了。告诉普休·柯林斯,你准备加入审判庭,没时间浪费在那些愚蠢的杂事上。”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硬币。 “谢谢,女士。” 伊妮德眼含深意:“我要的可不是这些。” 「邪念蝙蝠要的是罗兰·柯林斯。」 -刚才在梦里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多话。 ------------ Ch.27 东区天使 “您来买什么?哦…新鲜的玫瑰花瓣?” “我想要点薄荷。” “午安,克洛伊夫人。” 小姐和夫人们窃窃私语,摇着扇子,时而蹙眉时而轻笑。 她们身上的香味遮住了草药店里不怎么好闻的药草味,而这些鲜少出现在东区的上流人士,也引着不少过路人驻足。 切莉·克洛伊夫人穿着相当精致的红黄棋格裙,将细腰掐的盈盈一握; 雾蒙蒙的小斗篷(曼特莱)搭在膨起来的羊腿袖上,头发盘的很高,藏在深红色的无檐帽里; 耳朵上、胸口前挂着宝石,脚下是一双柔软的布底鞋。 “您今天真精巧。” 她周围的女士说。 “这只是我的散步服,我也让仆人别那么隆重,毕竟是来东区——可家里找不出更休闲便宜的衣服了。” 切莉·克洛伊轻笑着向周围的夫人们以眼神致意,而其他人也毫不吝啬地送上赞美,将她夸得像猫一样眯起了眼。 不得不说,即便不看衣物饰品,切莉·克洛伊女士也绝对担得起赞美。 她的确漂亮。 纤细的眉和动人的眼,笑转见时刻流露出成熟女人的风情;摇曳的身段,谈笑行走时无时无刻挺直的背部,摆动从来不晃人眼的纤细手臂—— 罗兰觉得萝丝应该照她学学。 “您的玫瑰瓣,夫人。” 新鲜的玫瑰瓣包好,扎上绳,交给女仆。 “哦…” 切莉·克洛伊用折扇挡住自己的脸,回头朝其他女士们嘀咕:“他可真动人,是不是?” 盛装的莺燕们小声嘀咕。 东区天使。 这是罗兰·柯林斯先生近期的外号。 响当当。 也不知哪个脏心烂肺的好心人传出去的。 从那天开始,来药店的女士或小姐就陡然多了起来。 她们和这些街坊不一样,通常要从西区乘马车‘跋涉’到东区这条七扭八歪的小巷子里,然后,打着阳伞,扇着精致的缎面扇,由仆人搀扶着,服侍着,在货架上挑挑选选… 耗那么半个上午。 主要就是为了欣赏某人。 鞋匠先生也有时调侃罗兰,说没想到这条街还能堵车。 “他真像个天使一样。” “那双眼睛太可怜了。令人心疼的空洞,却又像宝石一样璀璨迷人…” “你…那个,准备了没有?” “我带了教会的圣水,离开前我会撒在你们身上的。这孩子这么漂亮,想必也不会有太恶劣的传染病…但切莉,小心。你不该靠那么近。” 生怕罗兰听不见似的,这些女士们还边说边往他这边瞧。 就像观赏某种新奇的动物。 罗兰站在柜台里,向面前女人欠身:“克洛伊夫人。” “他记得我的名字!你们看,他竟然记得!” 扑通,扑通,扑通。 少年迷人的笑容,让这群欲望过剩的人形粉扑顿时低呼起来。 不少仆人纷纷掏出‘女士复苏者’:一小瓶嗅盐往她们鼻尖儿送。 这儿可没有绅士能把她们扶住。 切莉·克洛伊掩着嘴,那双晴空般浅蓝的眸子倒映着一张世间罕见的脸。 罗兰侧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柔软的腔调在杂乱的惊叹低呼中格外明显:“我无法看,就只好多依靠耳朵了。” 于是,欣赏中又多了层怜悯。 「凭什么非让罗兰·柯林斯去剧院?」 「他在药店里也能靠脸赚钱。」 罗兰悄悄捏了下柜台,深呼吸。 总之。 这些天的‘销售额’加起来虽然不是很多,却胜在‘简单’——花瓣和薄荷叶能值几个钱,能费多大功夫? “要我说,你还当什么执行官,留在这儿踏实做我的店员算了。” 等女士们离开,老柯林斯才从后屋转出来。 拎着半瓶酒。 他算过,若保持一个月下来,店里能赚平时大半年的钱:这小子是把赚钱好手,留上几年,他们爷儿俩就能奔好街租房子了。 至于说前些日罗兰彻夜未归… 懒得说他。 这事儿还不明显吗? “…我警告过你别跟那些黑乌鸦搞在一起。”他往椅子上一瘫,也不看努力磨药的罗兰:“他们可都走在刀尖儿上,你以为一宿…” 偷偷瞥了眼罗兰。 “…或者几宿就能让你迷住她?小子,我见过,那些人没感情!都是冷血怪物…”老家伙又往门口和窗子的方向瞧,压低声音:“…听说还会使法术,用青蛙腿和蛤蟆皮…” 说到这儿,他眼神闪烁: “你见着她使法术了吗?” 这才是您想问的吧。 罗兰嘴很严,摇了摇头:“没有,叔叔。女士只说,让我两周后考试,通过了才能登记…”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普休·柯林斯肉眼可见的‘瘪’了下去。 他抄着瓶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了几口,一抹嘴,把玻璃瓶往桌子上一墩。 “反正,不给工资可不行。” 罗兰:“您不必担心,女士是个好人。” “我担心你?”老柯林斯张大了嘴,脸上似乎充满了不可思议:“我?我会担心你?开开眼,瞎小子,我是担心——” 罗兰唔了一声,表示正在听:“是啊,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 “担心…” 他嘴一歪,卡了半天壳,怒而大吼:“你为什么不好好磨你的草药?!我看就算你在这儿干也干不长!” 「笑死了。」 罗兰低头抖着肩膀,一寸寸推着药碾。 “…如果看见什么法术,你回来可要给我学学舌。” 他嘟囔半天,又提到另一件事。“还有,你让我给你准备的,那个什么,我已经告诉威廉了…去的时候替我带瓶酒,探望我的小公主…” “叔叔,爱丽丝才十岁。” “我又没说酒给她喝。”老柯林斯反嘴:“他也该尝尝醉生梦死的滋味了。没什么生意,每天还装得很忙,我看,去敲窗户都比整天摆弄那点铁和皮子强。” “我会把您的话带到的。”罗兰放下药碾,擦了擦手,“您得给我买酒的钱。” “什么?!我管你吃、管你喝,还得——” “是啊,还得管我生活开销。” 罗兰抬起头,一脸无辜:“叔叔,您对我真好。” 从中午就开始醉醺醺的老酒鬼不知是被哄的还是酒精导致,皱巴巴的脸上红了一片。 他别开脸,嘟囔:“也就是你姓柯林斯…” ------------ Ch.28 鞋匠威廉 威廉·科尔多尼先生的铺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制鞋靴。 这位不显老的老鞋匠有把子好手艺,却因为最近接二连三逼近的工厂,导致生意跌落谷底——当然在叔叔看来,这还不是谷底。 他‘预计’威廉·科尔多尼倘若不放下自己这门家传的手艺,过不了两年,连一天两顿饭都保证不了啦。 可怜的爱丽丝。 罗兰从就近的小市集上给他带了两瓶没有标签的酒,给爱丽丝买了几小袋草莓糖球,一块标准四磅面包,还有一只红色的领结。 值得一提的是: 罗兰买东西享受到的优惠可比他叔叔多。 非常多。 虽然妇女和男人们用的理由都是:算啦,谁能不生病,不吃药呢? 但老柯林斯可从没有过这待遇。 鞋铺离药店不远,一家单层建筑,门口用涂料画了一柄锥子和一只皮靴,标注了「威廉鞋铺」的名字。 门外的栅栏包了层棕皮,门口还有一张脏乎乎的小脚垫。 侧墙角衔房顶的位置漏了半块,被用草裹着新泥和石块塞住。 威廉·科尔多尼带着自己的女儿爱丽丝,就住在这里。 可别嫌寒酸,科尔多尼先生和罗兰的叔叔算这条街数得上的‘有钱人’了。 他们可是‘有产业’的人,大不一般,走路都昂首挺胸的。 “先生,我带了酒。” 将人请进屋时,鞋匠难得露出羞赧之色。 屋里太乱了。 脚下到处都是用废的皮料或工具,罗兰要慢慢蹚着走。 房间的三面墙上都订满了木板架,上面放着制作好的或半成品的鞋。 一台巨大的古怪制鞋器占了房间的一半的一半,在它周围,成堆的木屑和木条混在一起。 屋子里有股木和皮革的气味,说不上好不好闻。 威廉·科尔多尼就这么尴尬的站在房间里,热情的… 搓手。 还是爱丽丝主动接待了罗兰。 “罗兰!” “嘿,你好一点了吗?” “我都能蹦了!你给我带什…是糖!爸爸!罗兰给我带糖了!” 爱丽丝边哗啦哗啦地捏着糖果包,一边给自己的父亲使眼色——威廉颇有种自己女儿比自己还懂人情事故的感觉。 “要叫哥哥,或者先生,爱丽丝。” 罗兰在爱丽丝面前半蹲下来,摸索着,把小红色的领结系在她的衣领上,拍了拍女孩的脑袋,莞尔:“叫侍卫也行,小公主。” “罗兰!系反了!” “哎,公主现在就嫌弃侍卫是个盲人了吗?” “咯咯咯…” 他今天来拜访,显然是为了之后的考试: 心锚。 他已经决定自己心锚的样式了。 之所以找了威廉先生,不找铁匠,也是叔叔和自己共同的意思:想给这位鞋匠先生弄点活干。 罗兰把准备好的小银块递给他,又让对方量了自己左手尾指的尺寸。 “花不了半个小时。” 他熟练地垫垫自己手里的金属,转身蹲到墙角的工具箱里翻翻找找。 这边,罗兰就坐在椅子上,听爱丽丝小嘴吧嗒吧嗒说着每天的新鲜事儿。 “昨天里克·里奇又吹牛,说他爸爸找了个好差事,在林荫大街…” “罗兰,什么是天使?” “我长大了要当糕点师!” “你听说最近流传的故事了吗?” 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鸟。 “糕点师?” 罗兰张开嘴,任由小鸟投喂了自己一颗草莓球糖,含在嘴里。为了表示‘甜’,还做出了一副夸张的表情,让女孩笑个不停。 “唔…糕点师,这可不便宜。爱丽丝,你爸爸得努力工作了。” “不便宜?” 爱丽丝顺着毛躁的棕发,边说边歪着脑袋,摘自己头发里的木渣,“不便宜?我可听说,能赚不少钱,还很轻松。” 能赚不少钱? 那得是西区小有名气的糕点师了。 面对那些贵妇小姐们,倒是能赚不少钱。 至于说轻松… 市面上的工作哪有轻松的。 就算是伊妮德给自己介绍的执行官,以后也得面对危险事。 “真的。” 爱丽丝笑容灿烂,声音清脆尖细:“汤姆逊说,他妈妈就是糕点师!” 汤姆逊是里克·里奇的跟班,罗兰跟他没有太多交流。 这人的家庭背景一直都很模糊。 “住在东区的糕点师?” 翻箱倒柜的男人哼了一声,背朝女儿闷声闷气:“你少听那些野小子说什么是什么。除了罗兰,都是些蠢货。” 「我打赌,如果你不在,就不会有‘除了罗兰’。」 -你得懂点人情世故。 “我就要当糕点师!”爱丽丝跳脚:“他说,他妈妈每天晚上只要接待三四个上门买蛋糕的人,每周的收入比他爸爸还多呢!而且很轻松…” 每天晚上… 上门? 买蛋糕的男人? 罗兰能想象到,此时鞋匠先生的表情大概和自己一样不太好。 果不其然。 一把钳子被重重砸在地上。 嘭! 他怒气冲冲的扭过身,瞪着女儿:“我和你母亲辛辛苦苦赚钱难道就是为了让你——” 让你… 让你做… 他嘴唇嗡动,说不出接下来的恶毒话,突然又有些哀伤,灰色的眼里盈满了水雾。 男人看着女儿,女儿看着父亲。 他或许想到了女儿未来的命运,而女儿却只是恐惧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 “您吓着她了。” 罗兰把抽泣的姑娘搂进怀里,抚摸她粗糙刺手的长发。 ………… …… 罗兰的心锚是一枚戒指。 一枚看起来毫无特点的银色左手尾戒。 第一个小秘密,是戒指内部。 他打算从鞋匠先生这儿借两把工具,回去自己刻上字; 第二个小秘密,是内环中的小机关:有一个肉眼难以识别的凸起。 平时戴着并不会察觉,然而一旦用其他手指拧转,尾指肚就能感受到那枚凸起。 第三则是… 这枚戒指,根本不是银的。 它是由木头钻孔做出的指圈,外面包了层银而已。 所以,重量和同等银质戒圈大不一样,一旦敲击起来,声音也格外不同。 这就足够了。 “哦,我还想在您这儿定做一双鞋。” “我货架上——” “不,不是,我是说,定做。” 罗兰翻找自己的记忆,尽量还原妮娜口中那些皮鞋的样式。 她当时的随口一说,罗兰现在可得费不少力气回忆。 「图片」 罗兰:…… -我承认你现在有点用了。 他拎起手杖,准备告辞:“我会找个眼睛好使的人画出图来的,先生。” 希望这对你,对爱丽丝有所帮助。 他想。 或许… 自己能先在那些女士们面前试穿一下? 这方面他一窍不通,从妮娜小姐嘴里净听奇奇怪怪的故事了。 ------------ Ch.29 克拉托弗主教 银戒心锚。 伊妮德还算满意。 虽然她说审判庭或监察局里这么干的人也不少。 大家摆弄的地方都是内圈,刻字或花纹。 更聪明一点的就像罗兰,在触感上在材质上下功夫。 自己清楚就行。 仪式者和仪式者之间,想靠「场」欺骗迷惑对方从而获取胜利,就像两位骑士架着战马,却奢望用唾沫淹死对方一样可笑。 心锚主要被用在眠时世界。 所以,他通过了。 “跟我去教会登记,顺便,你的净化仪式已经拖了很久了。” 伊妮德戴上手套,领着罗兰登上马车。 东区和西区都有教会和修道院,但唯独审判庭只建在西区。 他们先要在东区登记,进行净化仪式,然后再前往西区。 圣十字教会。 自来伦敦之后,罗兰还从来没进去过。 他原来住的地方只有一座小教堂,显然大都市就是不一样。 这座高耸嶙峋的白建筑时常有教士在周围布道施粥,一些染病或实在吃不起饭的穷人会经常到教会周围徘徊,运气好的用不了几天,就会被‘选中’而解除苦难—— 当然,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 至少解除病痛,罗兰就从没见过真人真事,比起切实吃到嘴里的粥,这更像一个传说。 和妖精,龙一样的传说。 马车很谨慎地停在了某条街的尽头:这里离教会还有一段距离。 “我不能再向前了,女士,先生。” 伊妮德表示理解,给了钱,半搀着罗兰下车。 ——实际上算抱了。 “…女士。” “不用谢,”伊妮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愉悦地哼鸣,顺手给他整理了领口:“我比一般人高,比一般人有力气。” 「还比一般人喜欢你。」 -真可怕。 -我现在竟然有点习惯你了。 罗兰不自在地扯扯嘴角。 教堂就在眼前。 不寻常材质的拉丁十字与繁复华丽的巴洛克风格融为一体,绮丽梦幻中,它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座城市——或也代表着建造之人的理念: 神灵俯瞰着祂的羊群。 压迫感十足。 “我听说,它起码有两百英尺高。” “确切的说,是三百六十五英尺。”伊妮德回答。 行走于人流之中,她那身黑衣仿佛分水利剑,将周围人劈开了一条足以并肩通过的道路。 那是敬畏的眼神。 罗兰悄悄仰起头。 他看见圆顶了。 弧形向下的石顶仿佛巨鲸浮出水面,在最上方,圣十字的十字标几乎耸立入云。 它仿佛位于高天之上。 真壮观… “可惜你看不见,罗兰。” 发现罗兰慨叹,伊妮德以为他因盲目而失落,嘴上不由介绍起来。 关于这座几乎成为地标的建筑,可大有来头。 “…他用了四十年晋升,离开后,给我们留下了这座奇迹。” “他?”罗兰侧过脸,朝向伊妮德,“谁?” “这座教堂的建造者,已经不在醒时世界了。”伊妮德和擦肩而过的教士点头致意,领着罗兰拾阶而上,“漫长的四十年…” “这座大地上的奇迹,就是他用来晋升的仪式物。” “不朽的长阶。” 仪式… 罗兰暗暗咂舌。 建造一座如此壮丽的教堂,当自己脚下的阶梯。 难以想象的壮举。 穿过大门。 他们进来了。 罗兰眼中的‘景色’骤然变幻。 不像外面的沧桑,室内的装潢几乎不能再用简单的‘华丽’来形容: 人力难以企及的穹顶描绘着精美的壁画,独特设计了门廊与钟楼,那些在漫长时光内或磨或涂而成的艺术仿佛将过去的时光永远定格。 踏入这里,时时刻刻都有祷告声回荡在耳畔。 神圣而华贵的崇高圣所。 “那是伊甸圣歌。” 圣十字教义中所述的「伊甸」。 万物之父的长眠之地,是祂的神国,是一切的起源,离祂最近的地方。 恶者下地狱,良善之人升至天堂。 而唯有那些伟大的,最虔诚的,才有资格穿过小径,前往万物之父长眠的圣所。 起源之地:伊甸。 伊妮德并没有带罗兰走大门,走那些信徒祷告的地方。 反而登门后转了个弯,拐向一条小路。 她瞥见罗兰使劲侧着头,用耳朵听脚步的声音,不禁好笑: “你不必记路。不出意外,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用再来这里。” 他们来到一个空旷的大厅,然后… 向下? 至少罗兰感觉他们在下行。 约莫绕了条环形的窄路,在建筑的西侧:一些白色的石柱群被眼中苍白的烈焰映出了起伏。 豁然开阔起来。 有修士缓步慢行,或捧着书、或手持圣十字,嘴中默念着什么。 一些更年长的,领着七八岁…或更小的幼童,边走边讲。 罗兰刚一踏入这里,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水分凭空产生,冲刷着自己的皮肤。 有点痒。 有点刺痛。 伊妮德径直穿行向内,很快,一位眉发皆灰的老人迎了上来。 他没有伊妮德高,很胖,短发,鼻头很圆很亮,像个烟斗屁股。 他穿着白襟衣披着深绿色长袍,一条银色的长链坠在胸口。 那枚圣十字比其他人都要大得多。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克拉托弗主教。”伊妮德手指点了点额头肩膀和心口,欠身行了圣教礼,一丝不苟:“我带这个孩子来登记。” “叫我叔叔,或者老加里,伊妮德。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别学审判庭的坏毛病。” 加里·克拉托弗的笑容一点距离感都没有,温和的就像一个毫无地位与力量的普通老人。 他细致打量了罗兰一番,又问伊妮德。 “预备执行官?” “是。” “跟我来吧,孩子。” 伊妮德轻轻推了下罗兰,在他耳畔低语:“结束了就快出来。” 没等罗兰反应过来,他就被老主教那双大手揽过去了。 “来吧,孩子。你一步登天了,知道吗?” 罗兰感到对方那双大手在自己的后背摩挲,炽热灼人。 他的臂弯很有力,罗兰几乎要‘依偎’他怀里。 加里·克拉托弗没把他带很远:就在这座‘白厅’里,某扇巨大木门后的小房间。 里面点了不少蜡烛,每一根都有他手腕粗。 所以,这里不会出现影子。 房间中心有一个巨大的红木祭台,上面摆着本翻开的,至少六七英尺长,同等英寸厚的金面经书。 它像个能翻页的金盒子。 老主教放开罗兰,上前后,从书旁拔出置入桌体的银色小刀,另一只手握起罗兰的胳膊。 “有些疼,但不会太疼。” 他说。 然后,轻轻用刀刃在罗兰指尖上压了一下,割开一个小口,又用类似墨水罐一样的玻璃瓶接他滴落的鲜血。 “你的皮肤真好,孩子…” 只有烛火噼啪的肃静气氛,主教突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接着,那双变得滚烫的手,就抚上了罗兰的手腕。 手掌。 小臂。 像挑选布匹绸缎一样。 粗糙刺人。 他在… 抚摸他? “…大人?” 罗兰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个漂亮的孩子…” 炽热的火烛中,年迈主教慈祥的笑容,在罗兰眼中变得阴森渗人。 他看着罗兰,眼神切切含情。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了…”他呵出热气,嘴里有股酒臭味。 “女士教导过我,大人。我想我在很久以前就做好准备了。” 罗兰边说边把自己的胳膊强硬的从他手掌里扯出来——他不用看也知道,对方脸上的表情。 「他看起来很遗憾。」 老主教咂巴着嘴,眼珠子意犹未尽地在罗兰脸蛋和脖子上转了好多圈,直到罗兰又开始不停念‘伊妮德’,他才满脸失望地抄起笔,沾着血写下几行字。 “罗兰·柯林斯…第四十五期审判庭执行官备选…” “推荐人:伊妮德·茱提娅。” 血色的字体冒出了青烟,仿佛肉块掷于烈火中般,发出滋滋声。 罗兰感觉自己和那本经书有了连接。 ‘辉光流入大脑,颅骨难以承受。’ ‘丢弃怜悯恶念,得以奉行真理。’ 洪亮的声音在大脑里轰鸣作响—— 像是引导,也许引诱。 ‘治愈灾祸,唯有束缚。’ ‘褪去凡躯,真理无形。’ 它说。 直到罗兰眼中冬色的烈焰开始熊熊燃烧,如落于血肉之上的魔火蔓延,遍布视线。 直到声音被燃烧殆尽。 仅剩他身旁主教粗重地呼吸,和烛花噼啵。 仿佛一场幻觉,了无影踪。 ------------ Ch.30 审判庭 出来的时候,罗兰是沉默的。 手腕、手臂上的奇怪触感依然存在,让他浑身难受。 伊妮德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笑着告别后,领他径直离开了教堂。 “你大概很久都不会再来了。” 罗兰只是有点不自在。 他不愿带恶意去想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主教,也不敢相信自己猜测的某些事真的不仅被写在教义中的大罪里,同样它也被堂而皇之的无视着。 而伊妮德只是一再一再地说,他不会常来这里。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刚才你应该突然回头舔他一口。」 「说不定能美死他。」 -我怕他和我想到一块去。 「…噫,你真恶心。」 罗兰勾了勾嘴角。 他能感觉到,伊妮德似乎对他所遭受的这些,怀揣歉意。 可见对于圣十字教会,她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告诉自己。 也许她更希望自己亲眼去看? “我听见了一些声音,女士。” “每个被记录在「金册」上的人,都会听到。”罗兰所出现的情况,伊妮德并不意外。“那是对教徒的庇护,等你学到奇物那一课就明白了。” 奇物… 刚才,吞噬声音的火焰… -是你做了什么吗? 「只有我才能在罗兰·柯林斯的脑袋里说话。」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理由,你和我叔叔越来越像了。 「你也是。」 -你也有叔叔? 「……」 离开教会,再次登上马车。 身后时时传出颂歌的圣所逐渐远去,让罗兰有些恍惚。 从前的他,都是用脚丈量距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不论去哪都坐马车了呢? “也许有天没了这奢侈生活,我倒不适应了。” 伊妮德侧倚着,和罗兰坐在同一边。轻柔但已有冬意的风拂过脸颊,吹散紧凝的眉眼。 “人容易习惯好的,却很难适应坏的。” 罗兰承认她说的对。 谁不希望过上好日子。 “审判庭会让你一直‘奢侈’下去。”女人看着罗兰放在膝盖上的手。长时间按压碾搬动药箱,让手背上的筋骨有些突出,“更何况,这算什么?” “你会越来越优渥,罗兰。” 她的话比慢行时吹来的风要温柔得多。罗兰想要如往常一样公事性地道谢,却发现她早已将头扭开,盯着道旁向后掠去的行人。 「此时应该说:蝙蝠姐姐,我不想努力啦!」 -请用‘女士’来称呼伊妮德。 「蝙蝠女士,我不想努力啦!」 -闭嘴吧。 两个人停止交谈后,充斥耳际的唯有车轮和碎乱的马蹄声。 罗兰感觉,伊妮德的心情似乎变得有些差。 一路无言。 当他们驶入西区的时候,她才肯开口。 “你叔叔该雇个人帮忙了。”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提到普休·柯林斯,低沉的嗓音沙哑,混在风里,仿佛冬日枯脆的树枝沙沙作响。 “他得了一百镑遗产,却每天让你干重活,是不是。” 罗兰听得出这句话里的不满。 说实在的,他认为普休·柯林斯对自己够好了。 即便是搬沉重的药箱,碾药,每天睡前还要学着,通过触摸和气味给草药分类——有些刺多的,一开始可没少给他手上留窟窿。 但这也够好了。 罗兰很满足。 可是,他又不能告诉伊妮德,‘叔叔对我够好了’。因为伊妮德对自己也很好,非常好。 他不清楚,为什么不能这样说。 只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不能当着伊妮德夸赞普休·柯林斯。 只是感觉。 「有些人心眼子多确实是天生的。」 “我正准备辞去这份工作,女士。”罗兰没搭理飘摇的文字,抿抿嘴:“他很高兴我能找到一份体面、酬劳丰厚的工作,还总是夸赞您,说您——” 伊妮德来了兴趣:“说我什么?” “说您是个善良人,善良、优雅、智慧,他说他从未见过如您这样优秀的女人。”罗兰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叔叔说好话。 而实际上,普休·柯林斯最烦的就是伊妮德。 他总认为这个嫁不出去、不检点的女人对罗兰做了什么。 还声称假如再次见面,他定要质询她。 “叔叔说,让我以后报答您。” 伊妮德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兰:“等你成为仪式者,罗兰。希望你不要为今天的话尴尬。” “…女士?” 伊妮德不知是因罗兰的话,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心情明媚许多。 她指引车夫拐入另一条路,呼出白气的马儿甩了甩头,在车夫的呼喊声中加快了速度。 “我们快到了。” 罗兰清楚,耳畔越来越静,就说明他们越来越深入西区。 圣十字只有审判庭在西区,这很奇怪。 “…因为圣十字是一个统称。”伊妮德说,“虽然我们都围绕在万物之父和侍者的身边,但这其中有些分别。” 最上层的圣十字,是一个大的概念。 其下是遍布国土的、行慈悲之事的「教会」、与国家合作维持秩序的组织「监察局」,以及处理特殊重大事件的「审判庭」。 他们虽然信仰相同,但遵守的规则可大不一样。 也许,不是审判庭在西区,而是教会和监察局在东区。 “听起来有点复杂。”罗兰很明智的告诉自己最好别再往下问。 “并不复杂,”伊妮德揉了揉太阳穴,“审判庭负责的事很简单,我说过,我们都是一群纯粹的人。” 伊妮德是这样。 如果审判庭里的成员也都是这样。 「那罗兰·柯林斯就能收获一群邪念蝙蝠了。」 -说实话,相比蝙蝠,我更喜欢妮娜小姐曾说的鲸鱼。 -它们好像很可爱。 -如果我生活在大海里,就能常见这些大家伙了。 -不知道仪式者能不能在海里生活。 「鲸鱼?」 「能喷水的那种?」 -好像是可以的。 「陆地上不也有,稀奇什么劲。」 罗兰没听明白。 突然,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脱口而出: “女士,我们好像忘了…?!” “嗯?” “净化。” 伊妮德露出笑容,满是宠溺地看着面色焦虑的少年,从袖口中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罗兰的眉心:“你没感觉到吗?” “在慈悲圣殿——哦,就是那个竖了很多根白象柱的大厅,我看你离开的时候还偷偷摸来着。不朽者布置的净化仪式,它运转了四十年了。” “当你进去的时候,那个仪式就已经完成了。” 罗兰惊讶:“就是您说的——” “没错,那座教堂的设计师、建造者,用了四十年打造了这座地上神迹,以它为仪式物推开不朽之门——” “克里斯托弗·瑞恩。” “那位大人布下的净化仪式永远不会停转,除非,整座教堂毁灭。” 提到这位不朽者,伊妮德倒是展开了两根细眉,话中也充满了敬畏。 “伟大之路由一环开始。” “而抵达十环的人,将被我们称为不朽者。” “他仅仅用了四十年,就推开了那扇门…” 不朽者。 字面意思的话,身体或灵魂不会腐朽的人? 罗兰想到自己第一次见伊妮德的时候。 那些如荆棘般锐利而澎湃的烈焰。 不朽者,会比伊妮德更厉害一些吗? “一些?”伊妮德失笑,“我们没有可比性,罗兰。不朽者几乎无法出现在醒时世界。他们要么陪伴在神和侍者之侧,要么遨游穿梭眠时世界…” “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为‘人类’了,我是说,从各个角度来讲。” 罗兰沉默。 十环即不朽。 那么所谓的侍者… “侍者和不朽者又不同了。” 伊妮德似乎不太想让罗兰了解‘侍者’,敲打着大腿,含糊其辞:“…那是‘符合规则’,以及被‘规则认可’的、侍奉神灵之侧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祂们已经和神灵没有多大差别了。” “如果你好奇,可以提申请,到藏书室查一个名字——” “「黄金修女」。” 说到这,她忽然向前探身,拉响铃铛。 审判庭要到了。 马车拐了个弯,一幢狰狞的建筑渐渐靠近。 是的,罗兰认为优雅、华美、壮观,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栋建筑的外形。 狰狞,最合适。 建筑整体用了灰色与黑色,极致的哥特式尖角与石线花纹让它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一座藏在黑夜中择人而噬的巨兽。 等马蹄稍稍落定,罗兰不等伊妮德,拎着手杖,抢先下了车。 「缺少礼节,不够绅士。」 -我不想再被抱下车,那太尴尬了。 「你可以用言语表达,而不是做出如此失礼的行为。」 -用言语? -那更没有礼貌。 「不会。」 -说说看。 「‘如果你再抱我,我就把脸伸到马屁股底下。’」 -我确实不该对你抱什么希望。 罗兰维持着笑容上前,伸出胳膊,让伊妮德一手扶着自己,另一手拎着裙子,迈下马车。 “你现在像模像样。”女人笑眯眯地把他的帽子扶正:“来吧,跟我来。” 审判庭。 这里冷清极了。 ‘唯有更冷酷的手段,才能对抗邪恶。’ 他看见门口的石板上刻着字。 建筑内很暖和。 照明充足。 墙体倒和之前那座伟岸的教堂一样,勾勒着各式繁复线纹,看起来,是一个个惩奸除恶的故事。 或真实历史。 一路上他们遇见的人很少,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相比之前教会里那些教士们来说,审判庭的执行官身上多少都带着肃杀。 伊妮德把罗兰带进自己的办公室: 在建筑最深的地方。 只有一条路,铺着紫色地毯的房间。 罗兰目测,大概有叔叔药铺的十个那么大? 或许十五个。 天花板和墙壁黑金相交,墙壁上挂着油画和一些看上去保养很好的刀剑。 壁炉的岩板上是一排不整齐的矮粗蜡烛。 桌上一摞摞书,还有… 两只手缝的白兔玩偶。 罗兰进来时,伊妮德也恰巧反应过来:她瞬间加快速度,一下子掠过罗兰,快到甚至掀起了一股风。 迈步到办工桌前,拉开抽屉,将那两只线缝玩偶一掌扫进抽屉里。 嘭。 关好。 罗兰:…… 「……」 她做完这一切,转过身,才恍然想起… 罗兰是个盲人。 「确实。」 罗兰:…确实。 伊妮德:“咳…我刚才看见两只飞蛾。” 「我就不同了,我看见了两只小白兔。」 罗兰不尴不尬地点了下头,拄着手杖踏进入室内。 “我会介绍同事给你认识,他将到监察局任职,你由他负责。在‘杂事’处理这方面,我们可远不及监察局。” 随口刺了一下对方,伊妮德捋了捋散落的发丝,将它们挽到耳后。 “从今天开始,我会给你一件拥有审判准则的物品,你要时刻贴身携带,特别是入眠时——这能使你更精准的定位坐标,进入到万物之父的国度…而不是其他神的。” “最后,我还得给你上一课,你少了最基本的知识。” 听起来事情不少。 “不少,因为你缺了一整个世界的知识。” ------------ Ch.31 「准则」 “首先,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东西都有「准则」。” 暖和的办公室里,两杯冒热气的咖啡摆在桌上。 一小碟坚果,几颗苹果。 一本书。 两个人。 这是伊妮德第二次比较正式的给罗兰上课了。 “准则…” “是的,准则。”伊妮德放下笔,顺手拿起苹果: “一颗苹果,没有准则。” 罗兰悄悄瞥了一眼。 白色火焰很给面子。 「苹果」 「准则:无」 就和叔叔药铺里那株草药一样。 “但假如你、或其他人对它造成了影响,那么,它就‘有可能’符合某位神灵的准则,从而产生一些奇妙的变化…” “影响?” “是的,比如…这个苹果是男人女人之间的定情信物。”伊妮德把苹果塞进罗兰手里,忽地顿了顿,“…我是说比如。” 罗兰两手托着苹果,一脸镇定:“我知道。” 「哈,哈,哈,哈。」 “…嗯。这枚定情信物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但有一天。” “一个意外死去。” “另一个很悲伤。” “也跟着投河去了。” 伊妮德抬起胳膊,遍布伤痕的手掌压在苹果上:“那么,这颗苹果或许,或许就有了「准则」——当然这只是个例子。实际上,准则出现的条件可比我说的要苛刻得多。 是… 更大的影响? “确切的说,是对万物更大的影响。” 伊妮德满意罗兰的反应,把苹果从他手里拿走,放回托盘里,“比如那位不朽者:成就伟业,以完成升环仪式——这也算是一种「影响」,虽然很难。” “你的一举一动都会产生「影响」,都会在某些时刻符合某位神灵的准则。” “但若想要真的赋予物品准则或完成某个仪式,需要的影响可是难以想象的庞大。” 罗兰消化了一会,才慢慢点头。 “很好,”伊妮德继续往下讲:“拥有「准则」的物品,有两种用途。” “第一,作为完成仪式的仪式物。” “它在被使用后,多数情况,多数情况下不会消失——否则我们今天就没有教堂可去了。” “第二,就是「坐标」。” “越接近准则,越能让你入眠时,进入相应神灵的国度。” 而没有坐标的人… 就很难控制入睡后自己到底在哪儿了。 眠时世界混乱无序,撞运气很可能把自己撞死。 说到这里,基本介绍就结束了。 “附着准则的物品非常稀少,越是庞大、充满力量的,越难以被「影响」。” “那是每一位强大仪式者信念或精神的凝结。” “有时候,往往物品本身没什么价值,但其上的准则却贵如珍宝。” 罗兰见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匕首,放在桌上。 火焰于眼中跳跃。 …… 「执行官的作战匕首」 「准则:审判」 「跟随邪念蝙蝠多年的毒牙,它染过不少异种和邪教徒的血。」 …… 伊妮德握着罗兰的手,让他握住匕首的柄部。 “小心点,别弄伤了自己,我会让人给你做个鞘。”伊妮德看他拿匕首的姿势就觉得危险,“带着它入睡,直到你进入眠时世界——两天,或者两年。” “那个时候,你才算真正入门。” 伊妮德嘱咐罗兰:“但你要小心,再小心。一旦你发现自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我是说,除万物之父那充满辉光的伊甸之外…” “你必须通过心锚,及时发现并‘告诉’自己在做梦。” “然后留在原地,直到醒来。” “你连学徒都不是,一旦迷失在眠时世界,极有可能无法苏醒,或身体产生不可逆转的畸变。” 伊妮德的描述让罗兰手心微微冒汗。 眠时世界,这么危险? “非常,非常,非常的危险。” 伊妮德反问:“那是什么地方,还记得吗?” 眠时… ‘集合了一切人类的潜意识与幻想,是神灵长眠之所,异种的诞生之地,混乱无序的风暴中心,宝藏山,以及…伟大之路的起点。’ 这是伊妮德说过的。 “没错。所以,许多仪式者会通过眠时世界获取知识,甚至能从其中得到力量强大的物品。” “但前提是,他们能活着脱离梦境。” “从今天开始,你必须每晚带着这支匕首入睡。准则会指引你前往你该去的地方,同时,它也将保护你,尽量不让你偏离轨迹。” 伊妮德见罗兰沉思不语,挑了下眉:“这就是仪式者的世界,罗兰。” “危险不仅来自彼此,更来自每一次入梦。” “每个仪式者在成为学徒时,都要经受这样的考验…甚至某些教派都不会为教徒提供准则物品——那些可怜人就只好撞运气。” “你难以想象有多残酷。” “罗兰。” “如果你要退缩,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说完后,慢悠悠地倒上两杯茶,等待少年的回答。 当然。 罗兰是绝不打算拒绝的。 他不仅需要执行官的身份,伊妮德为他展现的绮丽梦境,也时刻吸引着他,让他产生无数种奇妙的幻想——就像妮娜小姐给他讲过的,那些妙丽梦幻的故事一样。 那是充满色彩的另一重画片。 比他短暂而无聊的灰色生活要有趣的多。 他向往骑着扫帚的女巫,或漂浮于蔚蓝之上的古代城堡。 所以,他要握住匕首。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伊妮德说了声‘请进’。 循声望去。 来人有张罗兰熟悉的脸:费南德斯。 那个挨了两次骂的方脸教士。 伊妮德起身,指了指罗兰:“以后,你在监察局,就和罗兰·柯林斯一组,由他作为你的副手。” “是,审判长。” …审判长? 男教士咚咚咚地径直走过来,抬起胳膊,握住罗兰的手,一脸严肃。 “我是费南德斯,费南德斯·德温森。” “罗兰·柯林斯。” “欢迎你加入审判庭!从今天开始,你有新的兄弟姐妹了。” 罗兰手掌被他捏的生疼,手臂被晃得上下翻飞,带着他的身体打起摆子来。 像一条迎风招展的破布。 “德德德德德温森先生…” “不必加先生,从今天起,你有新的兄弟姐——” 又来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攥的罗兰手掌一阵生疼。 面无表情的热情,让人浑身发毛。 兄弟姐妹,姐妹兄弟… “好吧,德温森先生。您在监察局工作?” “是协助。”德温森看了眼伊妮德,补充道,“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叫我费南德斯了。” 罗兰当然不认为,德温森先生是‘凑巧’和他在同一个日子进入监察局。 审判庭和监察局可不怎么对付。 那么,这很可能是伊妮德为了让自己适应,派遣了一位执行官,暂时带着他,领取监察局的一些简单、且不怎么要命的任务… 都是为他准备的。 奇怪。 “之前的新人也是…” “当然不。” 伊妮德在一旁开口:“你没有入环,也并非学徒,罗兰。审判庭的任务没有简单的。你得先熟悉一下,然后,让费南德斯教教你拳脚和枪械。” “放心,工资会按时,我们没有拖欠的习惯。” 她让罗兰把匕首交给费南德斯。 “做个结实点的鞘。”她吩咐。 接着,又从兜里掏出钱,塞给罗兰。 “你这周的工资,以及补贴——预备执行官比正式执行官要少,如果钱不够花,告诉我。” “具体工作时间,费南德斯会和监察局那边沟通。” “还有。” “费南德斯,带他领一套教服。” 费南德斯反握匕首,微微欠身:“我会处理好的,审判长。”又看向罗兰,用另一只手攥着他的胳膊,“跟我来吧,罗兰。” ………… …… 负责教服的女士年纪很大。 一张遍布皱纹的脸,以及,像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 她有些矮,胳膊和脖子很细。虽然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可声音却异常尖锐,语气也透着严厉。 当费南德斯·德温森带罗兰进来后,这位女士可背着手打量了他不短时间。 罗兰感觉自己像被一把尖刀指着眼球。 “伊妮德那个小家伙,找了个比她更脆弱的。” 很玩味的口吻。 “希望你能遵守审判庭的规矩,你,你叫什么来着?” “柯林斯。罗兰·柯林斯,女士。” “哦,还挺有教养。” 她伸出手,捏了捏罗兰的四肢:胳膊,腿,然后是肩膀,脖子。 像铁钳一样的手。 “身体比一般男性要弱不少,唉。”她说着说着,好似想到什么,忽地抬头望向寡言的费南德斯,眯起眼:“…伊妮德也该找个男人了。” 费南德斯:…… 罗兰:…… 「我喜欢这个老太太。」 “女士。”费南德斯闷声闷气。 “我知道,我知道。”老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扇苍蝇一样让男人躲远点,“如果不够聪明,不够有天赋,不够…”看了眼罗兰。“不够漂亮…又怎么能做伊妮德的男人。” 「我真喜欢这个老太太。」 -把字挪开,挡着脸了。 老人上前两步,细细端详罗兰的脸,表情变得十分古怪。 “啧啧,你这张脸也确实,我年轻的时候怎么没…” 「拥抱并亲吻她的额头,告诉她。」 「你依然年轻,亲爱的。」 -等我哪天想跟你同归于尽的时候会这么干的。 ------------ Ch.32 仪式者不用眼睛看世界 领了教服,费南德斯把罗兰送回药店。 他说需要一点时间和监察局沟通,会在谈好后,上门通知。 另外,他还着重强调,让罗兰随身携带那把匕首,特别是入睡时。 包括伊甸的大致形态,以及遭遇危险后如何通过心锚折返现实——就和伊妮德说的一样,只不过他教的更细致。 “费南德斯,你在审判庭工作几年了?” “我八年前被伊妮德大人选中,进入了审判庭。” “未来,我会像你一样吗?” “比我更好。”马车上,费南德斯是这么说的:“毕竟我们不同。” “不同?” 壮汉扭过脸,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难以察觉的羡慕。 “你是具有天赋的人。” “能被大人如此重视,我可不会认为单单是靠脸——伊妮德大人没有那么肤浅无聊。” 「但她‘养’了两只小白兔。」 “你说的对。”罗兰刻意忽略壮汉脸侧那些喋喋不休的字,跟着点头,“女士救了我的命,杀死了邪教徒;她关怀我,又带领我走上这一条通往神秘的路…但我一直有个疑问。” “这困扰了我很久。” “即便我成了…仪式者?我是说,我和你们一样了,但我仍然是个瞎子,我的眼睛看不见,又要怎么胜任执行官…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连路都走不好。” 费南德斯注视着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从清澈倒影里看到了自己。 “…当你进入过眠时世界,真正找到道路,就会明白了。” “仪式者不用眼睛看世界。” 他说。 “只要你有天赋。” 从刚刚开始,费南德斯就一直在强调‘天赋’。 “这很重要?” “是啊,相当重要。” 壮汉屈起食指,扣了扣鬓角,“你知道我用了多久才通过考验吗?” 罗兰好奇:“那个梦境…我是说,心锚和「场」?” 德温森不知怀着什么心情,也没多隐瞒,点了下头,“我用了两个月,四次,才在最后一次,藉由心锚提示,察觉到自己身处梦境。” “而你,罗兰。我听说,在大人的马车上…” “你第一次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我和你比,就像不会发亮的星星之于太阳。” 他有些惆怅,巨大的身体靠着座位,显得一旁的罗兰十分‘娇小’。 “我记着,我乘坐木筏,漂浮在海浪翻滚的云层上——我竟然认为这是合理的。现在想,我这样的蠢人能被伊妮德大人看中,真是我的幸运。” 「场」会将许多事情合理化,罗兰体会过。 但… 四次? 罗兰想了想,开口说道:“如果不是女士在梦中给我提示,我大概也要用个七八次才行。我还摸着鹿角,想跟它们一起跳舞呢。” 这话给教士逗乐了。 他有些亲切的竖起粗硬的食指,点了下罗兰的额头,声音也不自觉的放大了些。 “大人说你是个‘适应性’非常好,有智慧,却并不古板的人,我现在才明白。” 他笑的很开心,不再板着脸:“别安慰我,罗兰,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这样,我敢说,我也不算是教会里愚笨的。倒是你,如果真这么觉得,那就瞧瞧看。” 他说:“我接触准则,前前后后花了四个月才找到道路。” 再算上之前两个月的考验,就是半年了。 “四个月,一百多个日夜…”他叹气:“罗兰,也许你用不了两个月,就能在眠时世界找到自己的道路。” “这很难吗?” 听了这么多,罗兰不免有些担心。 “难?” 费南德斯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你知道我前三个月的感觉是什么?” “就是睡觉。”他说。 “甚至,连梦都没做过一个。倒是和我住在一块的奶奶也许找到了「道路」——绝对不和打呼噜的人住同一间房。” 罗兰小声笑起来。 费南德斯耸耸肩:“教会里我记着,最快的是「智慧」,那家伙只用了一周。” “真是令人羡慕的天赋。” “他们看到的世界,到底有多精彩?” 罗兰摸了摸挂在自己腰带上的匕首,它插在一个鹿皮缝制的鞘里,是费南德斯给他的。 “我为什么不住到教会。” “如果要近距离接触「准则」,我想,圣十字教会和审判庭才是最合适的地方?” 费南德斯没看他,随口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可以想想这是为什么。” ‘附着准则的物品非常稀少,越是庞大、充满力量的,越难以被「影响」…’ 这是伊妮德女士刚刚说过的话。 而教会和审判庭,显然同时拥有‘庞大’和‘充满力量’这两种属性。 这就让罗兰有些讶异了。 那幢属于审判庭的黑色教堂,竟然没有「审判」准则? “所以,你现在明白,伊妮德大人交给你的这把匕首有多珍贵了。” 马车哒哒哒穿过大路,驶向东区。 ………… …… 普休·柯林斯今天很高兴。 他做了一桌好菜,等罗兰回来,又殷勤的给他递上擦手巾,帮他掸袖口和肩膀上的灰尘。 反正样子做的十足。 “我给你弄了炖鱼,新鲜的菠菜和玉米,还有腌肉排我的圣父我今天可花了不少钱!” 就连餐具都用上了那套他一直不舍得用的金属刀叉。 看出来了。 不光是肉和菜,单单闻上去,就知道自己这位叔叔没少花钱。 罗兰把装着教服的包放好。 “您有什么事吗?” 罗兰当然知道殷勤不是免费的。 老柯林斯弓着腰,不停搓手:“咳,这个嘛…” “叔叔?” 罗兰睁大眼睛,歪了下头。 “**(极下流的粗口)…别这么看我。每次你这么看我,我都认为我自己做了多对不起你、多可恶的事…” 他喷着酒气,骂骂咧咧拉了条椅子坐到罗兰跟前。 盯着他。 “…啧,这个嘛,我就是好奇。” 满身酒气的老家伙瞥了眼那个装教服的口袋:“你是不是,是不是成了那个…?” “执行官?我还不是正式——” “对,快跟我说说,那些黑乌鸦都是什么德行,是不是会些…” 法术? 罗兰没懂他的意思。 “不不不,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托人问问…” 他眼中含着期望:“人死后,会到哪儿去。” 会到哪儿去… “您是在说‘幽魂’?” “对!你看你真是聪明,一天就都弄清楚了。我是说,人死后会变成鬼魂或幽灵什么的…这有什么条件?罗兰,亲爱的,请你帮我打听打听,详细一点,清楚一点,行吗?” 没什么问题,这本来也是罗兰之后要学习的。 但当他问起叔叔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事儿时… 对方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最后,吐出一个名字。 “那是您的——” “我的儿子。” 老柯林斯使劲搓了搓脸,眉毛、鼻子和嘴唇不着调地扭动几下。他半趴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握住只剩了瓶子底儿的酒:“…我想,他一生没干什么坏事儿,死后总该…” “我老觉得还有机会,没准能见见…” “总有办法的,对吧?” “罗兰?” 罗兰想起第一晚在二层见到的那些奇怪的物品和纸上图样。 “我会帮您问的,叔叔。” ------------ Ch.33 入眠时 密林一如既往的潮湿。 罗兰光着脚,从床上下来。 奶油色的雾气氤氲进室内,潮的让人睡不好觉。 屋外不是一座寂静无声的死林,里面时常爆发出一些动物的吼声或飞奔的蹄声。鸟儿常来捣蛋,衔着多脚的虫子扔在他枕头上—— 我… 有多久没去林子里看看了? 罗兰脚趾抓了抓地板,按着窗沿,跃跃欲试。 他偷偷从屋里翻了出去。 落在外面。 嫩草们挠着他的脚心。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糖混合巧克力的味道,这诱着他不断前进。 眼前是蒙蒙迷雾,隐约有涂了银霜的白树。 头顶没有月亮或太阳,四周翻滚的软雾挡住了光线的入侵:这里除了光线,一切都在发亮。 树,树枝,草和叶子。 他仿佛站在一个融化白银的模具里,蜿蜒闪亮的草路像一条流淌中的白川,搡着他向前。 树说: ‘向前走,罗兰。’ 草说: ‘像我们一样摇晃,罗兰。’ 那些雾通过风来移动,呼啸声是它们热烈奔放的吻。 ‘来我怀里,罗兰。’ 密林里种着群星,在脚下闪闪发亮。 慢吞吞的光时明时暗,将罗兰的脚掌打透,打成了水晶的模样,能看见血管和迈步间牵扯的筋。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鹿在跳舞。 ‘你要去哪,罗兰。’ ‘你像火炬一样燃烧呢!’ 琥珀色的眼睛成了这片白茫茫之所中唯一不同的颜色。 “唔——哈——!” “看我!我找到火炬了!” 确实有谁在他身边说话。 在他侧面,在头顶上,那根镀了银霜的树枝上荡秋千。 小个子,小脸蛋,小手小脚。 ‘她’浑身上下无一不小,可身段儿却匀称有致,搭配上用蛛丝缝穿好的树衣叶袍,颇像一颗被遗落在密林中的小珍珠。 她留着一头长长的绿发,蓬松柔软,在腰际用某种植物根打了个潦草的小结。 眼睛滴溜溜转,身体扭来扭去,后背生着四片薄薄的、透明的翅膀。 “我发现火炬啦!” 她巡视周围,把一只手卷成桶子,顶在嘴上大喊。 罗兰有些恍然,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尖刺抵着大脑警告。 他下意识捏住尾指上的银戒转了一下—— 不对。 不对劲… 我… 我在梦里。 他摸向腰间,那柄伊妮德给他的匕首不翼而飞。 再低头: 自己穿着白色的丝质睡袍,光着脚。 “你在熊熊燃烧!罗兰罗!” 头顶的小生物从树枝垂到叶子,晃晃悠悠,突地松开手,借着翅膀拍打,滑到他的头顶。 趴在他的黑发里。 “我叫罗兰,小小姐。” “是嘛,罗兰兰。” 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像孩子,稚嫩清脆。“我等你好久了都快睡——我数数…” 她在罗兰头顶盘膝坐下,用上手指和脚趾数数。 “睡了…睡了七八九十觉了。” “你可以到我手上来吗?这样很不方便。”罗兰索性找棵树坐下,伸出手。 很快,小小人就从他脑袋上跳下来了。 是个女孩。 新奇美妙的梦境,奇怪的小家伙。 一切都透着有趣。 “兰罗罗!你像火炬一样燃烧!” 白色的声浪在罗兰脑海中勾勒出她的形状,以及,最为突出的那双大眼睛。 “我该怎么称呼你…伊甸的使者?” “伊甸?” “使者?” 小东西歪了歪头,莫名其妙的,罗兰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或者,天使?”罗兰把手伸远些,以方便自己欠身行礼: “我是罗兰·柯林斯,阁下。这是我第一次进入眠时世界。能来到万物之父的伊甸,是我的荣幸…” 拖着绿蓝雀尾的鸟儿停留在他头顶的枝丫上,口中衔来一枚石子,直直砸在罗兰脚边。 待男孩抬头望去时,对方早早扇着翅膀飞没影了。 掌中的女孩捧着肚子,笑倒在罗兰的手心里。 “哈哈哈哈…兰罗兰也太奇怪了!是个笨蛋火炬!火炬笨蛋!”她一甩一甩的滚来滚去,头发也披散开,如同一株嫩绿色的植物在罗兰手中生长、盛开。 “罗罗笨,兰兰蛋?” 也就比拇指粗一些的姑娘踢了踢腿,撑着双臂,笑吟吟看着罗兰。 这不是… 万物之父的伊甸。 罗兰要再听不出来就真是笨蛋了。 他迅速回想马车上费南德斯说过的话——有关伊甸的描述。 可令他惊恐的是,他一个字儿都记不起来。 糟了… 他好像来错地方了。 ‘原地不动,催促自己尽快苏醒。’ 罗兰默念伊妮德的告诫。 醒过来…醒过来… 快点醒过来。 然而掌心里的小东西可并不愿让他就这样离去。 “万物之父,万物之父,哇呀,你认为祂是你的父亲吗?” 掌中女孩翻来覆去打量他,一语点破:“到了这里,就是你自己选择的!不要推卸责任!推卸责任的鹿长不出角!推卸责任的熊生不出牙齿!” “奥萝拉等了好——好久,有一根白树那么久!” 她夸张地分开两只短短的小胳膊,表情也夸张的像吞了个糖球一样。 “可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呢?” 她左看右看,手在额前搭了个小凉棚,到处巡视:“还有一根火炬,好像熄灭了…” “奥萝拉太悲伤了!” 她作势被击中似的倒在罗兰手里,可没过几秒,又精神百倍地翻身跳起来:“嘻…没关系!还有一根烧的旺!” 火炬… 熄灭了一根? 这句话让罗兰停止了默念。他皱起眉:“我不明白,奥萝拉。火炬,你是指我?” 眼中的焰浪格外沉默。 那个鬼东西… 也就平时说闲话的时候管用。 有点泄气。 “当然啦!” “来吧来吧!” “让我告诉你雾的秘密…” 罗兰咳了一声,打断道:“奥萝拉小姐,我想,我要来的并不是这儿。” 他还记着伊妮德给他的嘱咐,所以… 只要我不乱走,是不是就不会有危险了? 有点冒险。 罗兰开始兴奋了。 “哦?” 奥萝拉咧开嘴,露出满口尖牙,“我知道你要去哪,伊甸?罗兰兰是不行的!” “燃料不够哇!”她掰着手指:“慈悲?你心里的黑暗太少;智慧?罗兰罗那么可爱,疯了太可惜,不行不行;审判嘛…” 她盯了罗兰一会,忽然安静下来,问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真的会选择审判吗?” 她说着古怪的话,声调起伏像歌唱: “你要怎么消灭你记忆里的故事,你要怎么杀死故事里的梦幻,你要怎么将美轮美奂的奇妙泼上污水,要让漂亮的变丑陋,让善良优雅的变面目可憎——” “兰罗罗,你能…” “吃掉我吗?” “把我放进嘴里,嚼碎就行!” 她站起来,在罗兰掌心转了个圈,笑得天真。 “杀死一只妖精吧。” “你能做到吗?” ------------ Ch.34 奥萝萝萝萝萝! 妖精… 罗兰打了个激灵。 那些被禁止讲述的,故事里的。 和精灵、龙、独角兽一样的,传说中的… 危险怪物。 现在,在罗兰的手上跳踢踏舞呢。 “杀死…你?” 罗兰眯眼:“你是妖精。” 喝人脑浆,吞人血肉的怪物。 “你要学会分辨书里的真假,罗罗罗。” 她有些生气,叉着腰,脸蛋鼓成球:“树果汁比脑浆要好喝,刚出生的小熊脸也比人肉要嫩…” 抢在罗兰发问前,她便露出狡黠的笑容: “当然啦,不要问奥萝拉为什么知道!” 她很危险。 比起伊妮德,奥萝拉给罗兰的感觉不同。 伊妮德就像锻炉,像烈焰,像一把开了锋的剑。 而目前掌心儿里这个… 仿佛一阵捉摸不定,时而轻柔时而剧烈的风。 “你和所有人都不同。” 奥萝拉抱着胳膊,小脚丫一下一下踩着罗兰的指腹:“最开始有两个的,可现在就剩你一个啦。你真要往那审判的路上走?太可惜,太可惜!奥萝拉要哭了!” 说完,她捂起脸。 真的哭了。 罗兰:…… 此时此刻,他有点想念视线里时不时蹦出来的字。 “奥萝拉小姐。” “叫我奥萝拉,或者奥萝萝萝拉。” 这只小妖精分开手指,大眼睛偷偷瞧了罗兰一下,接着,赶紧又遮住,呜呜呜地‘哭’起来。 罗兰:…… “好吧,奥萝拉。”罗兰妥协。 “我改主意了!叫我奥萝萝萝萝!”得寸进尺。 罗兰有点想翻白眼,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说真的,我对神秘可以说一无所知——我没有关于伟大之路的知识。我得小心点,对吧?那颗往灵魂上打的钉子,我该付出的代价…” “哦?” 奥萝拉放下一只手,露出半张脸:“我说啦,你积攒的那些黑暗小须须,根本不够走到高环哦。” 她捧着下巴,左瞧右瞧。 “万物之父…你没有那条道路的资质。” 资质? 这就是伊妮德说的:‘不是你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你’…吗? “没错!你现在不是笨笨罗,是聪聪罗了。” “谢谢。” “真是太懂礼节了!聪聪兰!来吧!”她突然趴下,抱着罗兰的拇指,用脸蛋蹭来蹭去:“来吧,这里才适合你!我等了很久,如果你这根火把再熄灭了,就完蛋啦!” 刚才还是火炬呢。 “所以,那是什么意思?”罗兰问。 奥罗兰舔了舔嘴唇,鼻子耸着,似乎在收集罗兰的气味。 “因为你很奇妙,罗兰兰,奥萝拉们很喜欢。大家都很喜欢!” “你看到了更有趣的世界,现在,你要怎么思考?用谁的脑子?用谁的记忆?谁的方式?” “执行官和异种是对头哦。” “你做得到吗?” “你喜欢我吗?” 罗兰看着奥萝拉,看她脚尖陷在自己手掌里,口中嘟囔着,爬起来,蹦擦擦地跳起舞。 疯疯癫癫的小家伙。 这无疑让她与罗兰记忆中的某些故事重叠合拢… 一些感情,一些回忆。 说实话,伊妮德还没给他讲到这一课。 大概幽魂和异种的课程,都被伊妮德留给德温森先生了。 他还没来及告诉自己。 但的确,就像奥萝拉说的,他对这只…这位异种小姐,有着一定程度的好感。 她很有趣。 她不像违禁书里描述的妖精,行状反而——与妮娜小姐故事中的相符。 所以格外亲切。 “奥萝拉,我们‘应该’对异种是什么态度?” 小妖精扇扇翅膀,笑容诡异。 “那个呀,就要兰罗兰用你这双眼睛,亲眼去‘听’啦…” 罗兰沉默。 “怎么样?来雾里,来雾里,很适合你哦!”她喋喋不休的蛊惑着罗兰,一会站起来跳舞,一会又趴在掌心爬来爬去… 或者不甘心的打滚。 非常闹。 “那么,先告诉我这条路…我至少要知道,尽头是哪一位神。” 然后回去打听打听。 “尽头?” 奥萝拉趴在罗兰手上,托着下巴,两只脚像擂鼓一样打着屁股: “雾的尽头,没有神哦。” …没有神? “你可以去问嘛,萝萝萝奥从不骗人!” 小妖精扇了扇翅膀:“雾的代价很简单,对聪聪罗很简单!我猜是吧?你猜是吗?” “试试就知道了!” “保准你能接受!” 罗兰皱眉。 从始至终这只自称奥萝拉的妖精对他的态度… “对呀对呀!所以才没有火炬!太让奥奥萝伤心了!!” 她又抽泣起来,“不过…哈!” 小妖精从他掌心里飞起来了,晃晃悠悠地飘在罗兰眼前,坏笑着,伸出指甲点着他的眉心:“你这里很奇妙,你太适合我们了!我们爱你,你也爱我们!” “罗兰罗有好多东西都不知道呢!聪明的脑瓜却不用来学习,可惜,太可惜了!” 她忽地越飞越近,几乎能站在罗兰的鼻尖儿上。 “我有一个问题,奥萝拉。” 罗兰往后缩了缩脸,“既然你说有两根火把,在此之前,你没有到梦里,去见另一根吗?” 妖精摇头:“被污染啦,被污染啦…被污染的火把,奥萝拉靠近不了喏…” 污染… 罗兰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 “来吧。” “迷雾之子。” 她欢快地叫着,翅膀震动声也越来越大。 她很兴奋。 “来吧!” “我告诉你迷雾的秘密!” “风的低语!” “白树们的聚会!” “奇妙的我们…即将奇妙的你!” 她指甲忽然变得又长又尖,像两把刺剑:“奥萝萝要给兰罗罗一份礼物,要回来,快点回来!我在这条路上等你!” 没等罗兰开口,她就猛地翻转手腕—— 两把剑似的刺入了自己的眼球! 墨绿色的液体顺着指甲流淌,如同一团逐渐凝固的粘稠液体,附着在尖锐的指甲上。 接着… 那可怖骇人的黑洞,就这样看向罗兰。 她咧开嘴,露出满口尖牙。 “礼物就在这里。” “罗罗兰,你怕疼吗?” 她闪电一般撞在罗兰的鼻尖上,将附着着液体的指甲,狠狠扎进罗兰的眼球里! 仿佛凛冬山顶的冰针钻进大脑! 罗兰感觉思维都被冻住了。 痛苦… 无比灼烧的疼痛感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他‘腾’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万籁俱寂的夜晚,药铺里漆黑一片。 ------------ Ch.35 白纱…万物璀璨! 「你醒了。」 罗兰大口喘着气,来不及理会视线中飘荡的文字。 他浑身冰凉,睡衣被冷汗浸透,冻得他直哆嗦。 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露个脑袋在外面,看着落皮泛黄的天花板发了会愣。 万籁俱寂的夜。 妖精。 雾… 迷雾。 密林。 他好像一次性知道了太多东西,思维昏昏沉沉的,难以再次入睡。 圣十字… 欠缺的资质,不足以走远的道路。 -妖精说的是真的吗? 「妖精?」 文字变换。 -你不知道? 罗兰琢磨了会,头一次下定决心,对大脑里的东西发问。 有件事,他不能再拖了。 -告诉我。 -请告诉我。 -妮娜小姐的灵魂碎片,在我的脑袋里吗? 「正确。」 -包括一些零散的记忆。 「正确。」 -我有没有可能,藉由这些碎片,复活妮娜小姐。 「你可以用路边捡到的手臂复活手臂主人吗?」 罗兰想了想,绷着脸,言不由衷: -我可以的。 「你吹什么**」 好吧… -但说不定有什么办法… 「答案是否定。」 「苏月(妮娜·柯林斯)的灵魂已破碎。」 「确认消失。」 接连不断的文字出现在罗兰的视线中。 苏… 苏月。 -这就是妮娜小姐的另一个名字? -她在自己家乡用的名字? -也就是说,这些妮娜小姐的灵魂碎片与记忆混合,才造就了… 「才造就了威风凛凛,能言善辩的我。」 -我不是夸你。 -那你本身是什么? -有思想的幽魂? 「我还以为你得再拖几个月才敢问。」 -抱歉,我之前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见识新世界。 -况且我担心一旦问出这个问题——有一种民间说法是,当你看到鬼魂的时候… -鬼魂也会发现你。 文字沉默了一阵,再次浮现后,瘦长的火苗左摇右摆,怎么看都有点阴阳怪气: 「这么说瞎子就无敌了,罗兰。」 「你干嘛不一辈子都当做不知道?」 「然后等你快死的时候再问?」 罗兰悄悄把被子拉过下巴,侧着蜷起来,为自己幼稚的愚蠢,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白色的烈焰凝聚出一行长长的字: 「我是苏月举行凝聚仪式后的产物,由苏月的器官、未命名能量、灵魂碎片、生前幻想与记忆混合而成——她将我送给了你,但‘我’并不清楚‘我’是谁,罗兰·柯林斯。」 「或许…」 「你可以给我起个名字?」 -唔。 -扳手,怎么样。 「或许你不用给我起名。」 罗兰:…… -好吧,看来你不会吃了我——我们会合作的很愉快,对吗? -至少在我死前? -你应该没有其他要求吧? -比如占领我的身体? -举行什么邪恶的仪式? 「你这具身体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停吸引那些花枝招展的雌性。」 「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比邪教仪式还要可怕。」 -真不友善。 -还有,你无法在眠时世界跟我交流? -你不知道我刚才经历了什么? 「大概…有些可以,有些不行。至少你刚才去的地方,以及,大蝙蝠制造的场,不行。」 「但我也不是一无所知。」 罗兰动了动脚趾,把自己蜷的更紧。 药铺的窗户有点漏风。 -我记忆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是刚刚那位妖精小姐给我的。 -你发现了吗? 「当然。」 白焰洋洋洒洒,是刚刚奥萝拉‘送’给他的——虽然他不大喜欢这种赠送方式。 非常疼。 …… 「我踏入了迷雾。」 「我追寻它的踪迹。」 「偏见是暴风中飘摇的烛火,利刃是糕点上缀饰的奶油。」 「我找到了它。」 「‘等待又等待,徘徊再徘徊’——当我念出这些字句,我的眼如夜中的群星闪耀。」 …… 「仪式:白纱(一环)」 「从未诞生过的故事(准则)/奇物/秘术器官/一人的双人舞」 「仪轨:饮下痛苦。」 「于是,故事与奇物开始燃烧。」 「‘等待又等待,徘徊再徘徊’。」 「迷雾将指引我步入梦中的世界。」 「我们在密林中放纵,」 「跳舞,歌唱。」 「我们是朋友,」 「是无头的火柴和蜘蛛的第九条腿。是母羊的犄角,群蜂中的第二只皇后。」 「终于…」 「我们找到了彼此!」 …… 视线中浮动的白色火焰渐渐淡去。 -这是升环仪式? 「显而易见。」 -我弄不懂,扳手。 奇物? 他还没学到这一课。 然后… 一人的双人舞? 从未诞生过的故事——还必须要拥有「准则」? 我记得拥有准则的前提是: 它要造成足够庞大的‘影响’。 可还没有诞生的故事,怎么可能造成庞大的影响…? 换句话说,一旦它拥有足够的影响,也就不会‘从未诞生’了。 这实在矛盾。 最后,象征这条伟大之路的准则,到底是什么… 罗兰开始头疼。 在他视线右侧,另一段火焰组成的文字悄然浮现: …… 「秘术器官:万物璀璨(眼球)」 「回声:自此,我将‘看见’声音。」 「灵体视觉:注视到灵体,以及表皮世界的梦境(场)。」 「放大镜:可以辨识、阅读那些被划去、扭曲、以及隐藏的文字。」 「被迷雾笼罩的心灵常常能使你窥探到那些生物试图隐瞒的东西——你甚至有概率以肉眼目视那些无形的仪式和神秘。」 「通晓语言:你认识那些活着或死去的语言,你是聆听万物之声的博学者。」 「琥珀:对人类与异种的吸引力上升。」 「传闻,凝视异种(妖精)眼睛的人,会被它们所惑,从而随其踏入幽暗深邃的密林…那些人再也没出现过。」 「书页秘响:你的双眼将不自觉地扭曲着每一次仪式,使它们偶尔产生更加强大的效果。」 「怀旧:你将有概率亲眼见证具有高神秘物品的过去。」 …… 器官。 秘术器官。 -妖精奥萝拉,她给了我她的眼球? -和妮娜小姐的礼物一样? 「确切的说,是她‘解放’并‘增强’了苏月给你的礼物。」 「虽然我认为‘琥珀’这一条,对你完全多余。」 罗兰突然把被子掀开。 除了两只手,两条腿。 他感觉,自己还有一条柔软的、浅灰色的触须,从心脏位置伸了出来。 是的。 新生长出来的。 非常有趣。 仿佛突然多了一条手臂。 或者…触须。 他甚至可以操纵着这条纤细的无形触须,慢吞吞抚摸药架上的瓶瓶罐罐——而反馈回来的感触,一如亲手抚摸冰冷的玻璃一样真实。 潮湿的。 干涩的。 冰冷的。 他能通过触摸,‘看到’躺在床上的自己。 在他驱使着‘触须’到处摸到处转的时候,一些如水的东西从他体内流失——所以,愉快的触须探险并没能维持太久。 大概一分钟? 或者两分钟。 当罗兰尝试操纵触须打个蝴蝶结的时候,那些‘水’就干涸了。 触须也随着干涸的水而一同淡去。 此时此刻,罗兰才明白。 他明白当自己问出:‘瞎子该如何胜任执行官’时,费南德斯话中的意思了。 ‘当你进入过眠时世界,真正找到道路,就会明白。’ ‘仪式者不用眼睛。’ 的确… 即使他不用眼睛,拥有了‘触须’的他,依然能够有限度的观察这个世界了。 -扳手,这感觉真奇妙。 -我多了一条手臂。 「我没同意这个名字…吧?」 -妮娜小姐说它是一种非常棒的工具,能掰弯和拧动许多东西。 「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怎么隐瞒这件事,预备执行官阁下。而不是跟我讨论掰弯谁。」 -隐瞒? -我不打算隐瞒。 ……… …… 隔了一天,再见费南德斯。 教士先生发誓,他对万物之父发誓: 自己只是随便说说,绝没真正希望… 哪怕一丁点可能,真认为罗兰真可以在一天之内步入眠时世界,并顺利找到「道路」。 这孩子… 到底有多不凡的天赋? 从没有人能做到一天内找到道路。 从来没有。 虽然,这条路确实有点古怪。 他没听说过「迷雾」或「密林」。从他成为执行官开始,一次都没有过。 “我们得找点资料。” 他说。 于是,他带罗兰坐上马车,飞快往审判庭去。 途中,教士诚心建议罗兰攒够了钱,在西区租一栋小房子,这样也能省下不少来往时间。 更何况,西区的治安比东区要好上不少,对于一个刚感知到道路的学徒来说(还是瞎子),一把藏在兜里的小刀就能要了他的命。 毕竟走在路上都能遇见活尸,费南德斯对罗兰的‘运势’持悲观态度。 “我今天是来给你送警徽和警服的,没想你倒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费南德斯·德温森不禁感叹。 他交给罗兰一个巨大的皮口袋,里面有不少东西。 一枚铜制的圆形徽章,上面雕着缎带、权杖、烈焰和宝剑。 警服是黑色制式的,立领单排圆扣,领子上绣着数字编号。 一条黑色宽边皮带,一顶绣粗金纹的双沿帽,一件又厚又重的黑色呢子外套,穿上几乎到罗兰的脚面。 哦,还有一双黑皮子手套。 相对比审判庭‘干干净净’的教服,监察局的警服似乎更加正式,也花俏啰嗦了些。 “我看是惊吓,先生。”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铜徽,将它别在自己胸前:“我好像走错了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费南德斯不以为然。 “你觉得审判庭,全是相同道路的仪式者?” 对于罗兰的困扰,费南德斯并不认为这是‘关键问题’。 因为只有小部分组织才会坚持这种‘纯粹’。 而执行官的责任也不是道路决定的,是心和信念。 再者说,若真都是同道路的仪式者,审判庭或监察局就会很容易陷死在一些针对性的伏击中。 “你真正的问题…” 费南德斯表情复杂:“是我从没听过它。” ------------ Ch.36 圣者与长眠之神 审判庭,图书收藏室。 依旧是惯用的黑金色,华丽而冷淡的描金装潢。 费南德斯获得准许后,带罗兰穿过一座座数英尺高的巨大书架。 它们像小山一样的堆着,得有足够力气的人才能推得动。 这座放置书籍与史料的藏馆就连墙面都设计成了书架——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就像一个装满了书的盒子。 天花板离地面很远,走路时使劲踩的话,脚步声能回荡很久。 费南德斯边走边说,给罗兰普及一些基础知识。 听起来更像神话。 “…数百年前,黛丽丝女士用自己的血肉推动了那覆盖整个世界的仪式,从而使众神陷入长眠——自此,人类才得以在大地上自由行走。”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才真正成为世界的主宰者。” 这都是最基础的,也是每个踏入神秘世界的学徒必应知道的,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这就是所谓‘长眠之神’的来历。 祂们原本并非沉睡,直到一位英雄挺身而出。 “黛丽丝…” 罗兰默念了几遍。 面对神灵,击败神灵。 这绝对称得上圣者或英雄了。 “实际上,”书架上的栅格影落在费南德斯的脸上,使他五官看上去有些模糊:“只有神,才知道怎么对付神。” “黛丽丝是得了恩者的帮助。” 费南德斯说出了令罗兰惊讶不已的话。 “万物之父?” “没错。是万物之父降下了神谕,教会才得以将神谕中的「长眠仪式」授予黛丽丝。于是,她使用它,驱动它,从而将人类由众神的控制中解放出来。” 现在,罗兰终于知道,圣十字教在这片土地上的地位,为何如此超绝了。 “除开那些总想唤醒神灵的疯子之外,万物之父有恩于每个人类,特别是仪式者。” 罗兰同意。 倘若费南德斯所说为真,那么,一定程度上来讲,越了解秘史的,越该感恩圣十字教会,感恩圣者黛丽丝以及万物之父。 她和祂在某种程度上说,可是解放了人类。 但… 罗兰不明白。 万物之父,恩者,第一缕光——无论什么称呼,祂,不应该是神灵中的一员吗? 祂为什么要帮助人类,交出那能伤害自己的仪式? 这类问题并非罗兰一人问过。 “因为,祂的无私。” 费南德斯穿过书架,光晕在他的憨脸上散开。 “祂不想看人类受苦,不愿众神奴役着,像摆弄人偶一样摆弄我们。” 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抱着,往沙发的方向去,“总之,当众神睡去,人类才得以真正的自由。” “虽然我们独信恩者,认为除祂之外,其余都是伪神。” “但多数人仍对其他九位抱有极高程度的尊重。” 费南德斯坐下,把书摊平,一本本翻看起来。 这里没有佐书的茶水,所以他只能吧唧吧唧嘴,干给罗兰讲。 “喏,就是这里。” 他手指划过某页某行的字符,读道: “我愿祂们永远沉睡,但不生仇恨。” “我掌管世界,却为祂加冕。” “人得力量权柄,入眠者取荣耀尊敬。” “十冠神——” “至永恒长眠的圣。” 十冠神。 也就是说,在世界的背面,在眠时世界。 共有十位沉睡着的神? “没错,比如我之前提到的组织,也是你遭遇过的那具活尸——它来自永寂之环。” 费南德斯说。 “那些人信仰第八冠神。” “第八冠:荒原白冠主。” “象征死亡、寒冬、沉默与终结的长眠之神。” 他边说边翻书,一本本越堆越高。 纸页哗啦作响。 人却一无所获。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费南德斯两条短粗的眉毛越来越近。 “你之前给我描述的空荡密林——哦,除了感觉到湿润和摸到一些树和灌木之外,你没发现其他什么了?” 罗兰遗憾摇头。 「妖精呢?」 -哪有妖精,别胡说。 “你现在可以给我好好讲讲了,详细点。”费南德斯把视线从书本上挪开,双手按住膝盖,正对罗兰,满脸认真。 如果一切真如自己这位副手所言,那事情就麻烦大了。 “或许。” “费南德斯。”罗兰指指自己的眼球,又指了指胸口:“我变得更加敏锐了,从那里出来之后。除此之外,一些文字在我脑中盘旋…” 费南德斯不意外:“我们从眠时世界获取知识,这只能算你走运而已。” 接着,又问:“敏锐到什么程度?” 罗兰歪着头琢磨片刻,他觉得,还是给费南德斯展示一下比较清楚。 于是,凝眸屏息,试着操纵那条触须,从心脏处伸出来。 轻轻向前… 碰了一下费南德斯的膝盖。 对方十分震惊。 他定定望了罗兰半晌,忽地‘弹’起来,在沙发旁飞快踱步,时不时停顿看他,激动得不停搓手。 “这…” “你是学徒了?!” “你…这可能——可能吗?” “你会是历史上第一个,也许,是唯一一个!” “简直完美的天赋…” “罗兰!你不知道你完成了什么样的壮举!!” 他说了好多,又多又快,脚步又碎又响。 像只二百磅的苍蝇嗡嗡嗡。 “第一天!第一次!第一个!你竟然是学徒了!!罗兰,这、这简直…” “难以置信!” 费南德斯不敢相信。 因为他感觉到了! 这孩子并非胡说—— 他确实掌握了「秘」。 要知道,从进入眠时世界,到感知「伟大之路」,以及,真正掌握「秘」——这递进的三者,每一阶之间的差距都非常大。 “就是那些‘水’吗?”罗兰问。 “水?哦,你能感觉到它在流失,对吧?” 费南德斯停下,俯身肯定道:“秘,或者神秘,我们这么称呼它。” “就像火焰为什么能燃烧一样。” “这种充盈在体内的力量,来自眠时世界。只有发现、感知、学会汲取并使用它的人才能称得上学徒。” “仪式者操纵它,并于夜晚,在眠时世界补充它——罗兰,你…你真的能…” 他还是不敢相信。 罗兰十分克制地点了下头:“有限度的。” “以后会更多。随着不断上升,你能容纳的「秘」也越来越多…”费南德斯再次细细打量罗兰那张精致的脸,有些感慨:“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天赋的人…” “‘看看我’,看看我吧。我今天怎么样?” 罗兰按他要求,操纵着触须上下‘打量’了一番费南德斯。 冰凉的触须划过教士的外套和裤脚。 “你今天穿得很正式。” 费南德斯开心坏了,咧起嘴大笑:“很好!太好了…!!伊妮德大人果然是正确的!罗兰,你天赋异禀…你是天生的仪式者!” 罗兰还以为他会对自己没能踏上‘正确的道路’而失望。 “那不是失望,罗兰。” 费南德斯没来得及散去脸上的喜悦,抱着手,忍不住嘬了下牙:“…那是担忧。” 罗兰所描述的梦境,费南德斯并未在书中找到相对应的记录。 ——长眠之神只有十位,祂们长眠的圣所,没有一个和罗兰所说的对应。 所以,这很可能是一条未被入册的、全新的… 且尽头没有神灵的道路。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条路不存在‘大仪式’。 说回一个问题: 为什么掌握了「秘」的人,会被称为「仪式者」? 是因为不同的长眠之神,不同准则下的道路,各自有着不同而排他的‘大仪式’。 这些强大、非同路不可使用的特殊仪式,丰盈了他们的肉体与灵魂。 它使他们强大,使他们神秘,并着上不同色彩。 它是准则的具现,是神灵遗留的恩赐,是每条伟大之路最重要的一环。 而没有神的道路… 绝不会存在「大仪式」。 绝对不会。 费南德斯不是没有遇上过相似的情况——这几乎是神秘界人尽皆知,可以被百分百肯定的事实。 罗兰·柯林斯太不走运了。 要知道,大仪式对仪式者来说,几乎等同车轮之于马车。 虽然没有也能跑,但显然和正常马车差远了。 “你知道,审判准则下的「圣焰」之路,拥有多少条「大仪式」吗?” 费南德斯生怕罗兰不在意,很严肃的告诉他: “十二条。”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能获取的大仪式,是十二条。” “单作用在身体上的就有四条。” 面色凝重的教士先生给罗兰举了例子。 “「信仰之剑」。” “我曾完成过的一个大仪式的名字。” “它永久增强了我的力量,速度,甚至提高了我的恢复力。轻微的伤势不再困扰我——这就是「圣焰」之路的仪式者,有别于其他仪式者的地方。” “唯有我们能使用这种仪式。” “它是我们强大的根本。” 费南德斯说:“其他道路也有独属于他们的、使他们‘特殊’的大仪式。” 一条道路没有大仪式,那么,踏上此路的人,注定是残缺的。 在很早之前,这种人有不少。 学徒,或侥幸成功的。 那些人自以为高明,觉得自己偷偷找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世间有那么多准则未被提及,难道我就不能发现一条全新的,未曾被人涉足的伟大之路吗? 是的,很多。 他们成功了。 探索者们万分得意,认为自己的选择正确而充满智慧。 认为自己是特殊的。 但直到遭遇战斗时,这些人才会明白。 没有‘沐浴’过大仪式的他们,与真正的仪式者碰撞,就像一枚鸡蛋撞向石头。 “不要走这条路,罗兰。” 费南德斯按住他的肩膀。 “去找伊妮德大人谈谈,现在就去。” ------------ Ch.37 秘术三角与训练 伊妮德似乎对罗兰的遭遇并不太担心。 她听完后,脸上仍是那副冷淡样,还有空低头观察咖啡中映出的自己。 “你怎么想。” 她盯着手中的杯子,随口问道。 罗兰虽然谈不上一无所知。 可就最近得到的‘知识’来说,是做不出什么正确决定的。 “仪式者往往不需要‘正确’…把手伸出来。” 伊妮德让他将一只手掌平放,手心朝上。 然后,罗兰就察觉到,她用她的‘触须’,碰了自己的掌心。 和自己那条灰色冰凉的不同。 伊妮德炽热如火。 “「秘」,或者神秘。这是一种来自眠时世界的能量,我想费南德斯已经给你解释过了。” “触须实在难听,你不许在其他人面前这样说。” 她让罗兰用同样的方式观察自己的手掌。 很快,他的掌心就出现了两枚颠倒交叠的紫色三角。 像有些畸形的六芒星。 “秘术三角。” 伊妮德看着罗兰,疏淡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赏:“这证明,你拥有资质,并得到了某条道路的青睐,掌握「秘」,成为了学徒。” 说着,她忽地向前探身,用手指拨弄罗兰的黑发,将两枚清澈的琥珀露出来: “头发,该修剪了…要我帮忙吗?” 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他。 罗兰闻见了一股类似甘草的气味。 很淡。 「是紫罗兰。」 “…叔叔会帮我剪,女士。” 罗兰稍稍别开脸。 “哦?普休·柯林斯管的事可真不少。”女人挑了下眉,慢悠悠收回手臂。 这话… 听来可不像称赞。 「你应该答应的。」 「大蝙蝠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她只是想帮助这个失明的金眼猫猫而已。」 -扳手,你可以闭一段时间嘴吗? -就一小段时间。 「可以考虑,说说看。」 「多久?」 -一百年。 「……」 「你这人真恶毒。」 伊妮德看着沉思的少年,用手敲了下桌子,“在想什么,罗兰。那条展现在眼前的道路?” 没,在跟脑袋里的声音打架。 「是我单方面殴打你好不好?」 “坦白说,当你成为学徒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如同暴风中的树叶了。” “一位不凡的仪式者,直至生命结束前,要经历的危险,要做出的选择,多不胜数。” “但唯有一处,是我们难以控制的。” “即…伟大之路。” 罗兰重复她曾说过的话:“道路选择人,并非人选择道路。” 伊妮德颔首:“就是如此。有些人极适合某一条路,但可能不是他想要的。你被一条陌生的道路选中,也许是你灵魂中的某种特质吸引了它。” 女人思索片刻,还是给出了一个办法: “既然你无法前往伊甸,那么,恩者的其他准则就不必尝试了。至于其余道路…” 其余道路就涉及了他教。 涉及了异教徒。 “我可以询问一下大漩涡和永寂之环的朋友,但我不能保证。” “因为附着准则的物品,几乎从不外泄。” “你更无法加入他们的教派。” 罗兰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实际上,你不必为此担心。”伊妮德说:“即使是一条没有神灵的道路,即使没有大秘仪(大仪式)…” “你仍然是审判庭的执行官。” “等你能够熟练操纵「秘」,我会把你调到安全的岗位上…但周薪并不会少一个便士。” 她提起一个罗兰近日见过的人。 那位给他测量体型,负责教服的女士。 “你可以干这些活,不必跟费南德斯到处奔波,面对危险的邪教徒和异种。” “只要找个裁缝,学几天。” 伊妮德的态度罗兰是一点也不惊奇。 出于某种不清不楚的原因,罗兰不仅不惊奇,甚至现在还有点习惯了。 「不清不楚?」 「我可是一清二楚哦~」 -你不是答应我一百年内不说话么。 「我没答应你。」 -那你现在答应我。 「我凭什么答应你。」 “我担心的并非道路,女士。”罗兰收敛思绪,微微摇头:“我担心…让你,让费南德斯失望。” “如果是其他人,的确如此。”伊妮德撩了撩长发,施施然陷回高背椅里,嘴角上翘,显得十分愉悦:“但我不会对你失望。” “况且审判庭…” “是我说的算,罗兰。” 她面朝少年微微仰起头,骄矜模样活像自认为拯救了世界后需要被夸奖的猫咪。 需要… 被人摸摸下巴。 「这回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作死。」 -我承认。 “除此之外,我没法给你更多建议了,罗兰。”伊妮德摆弄着汤匙,用那只遍布瘢痕的手。提起来,敲了敲杯壁,发出‘叮叮’声。 “无论如何选择,那都是你的命运。” 她那双时常轻蔑冷淡的眸子,此时却有无数烧至通红的碎石,在瞳孔里滚落扩散,扬起夺目火尘。 命运。 罗兰不太喜欢这个词。 “当然,在你愁眉苦脸的考虑这些之前,你更该注意另两件事。”她说:“训练,以及写字认字——我指的是最基础的。” 最基础。 基础。 罗兰现在一听到这词,脑袋就隐隐作痛。 因为他最近听到的所有知识,似乎都被伊妮德认为是‘最基础’的。 “知识?” “我指的是身体,罗兰。” 伊妮德捏住他的手腕,抬起来,轻晃了几下。 嗯… 软绵绵的,像摇一条冬眠的蛇。 “最基础的格斗,冷兵器和枪械使用; 身体素质,包括处理低等幽魂时需要准备的仪式和圣水; 关于邪教徒的处理方式,异种、梦境倾泄情况的对应; 如何释放、操纵「秘」,以及如何在夜晚沉浸眠时世界去补充它——你现在能稍微看见一点了,也该学着怎么用身体战斗了。” “这需要花一定的时间习惯。” “我让费南德斯一点一点教你。” 她松开手,靠回椅背,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都交给费南德斯了。” “都交给他。” “好好学,罗兰。” 所谓‘基础’的体能与格斗训练,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总之。 从那天开始。 罗兰身上就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每天都青一块紫一块。 有时候,脸都是肿的。 「大块头真是个面冷心冷的人啊。」 -你这么说,不就是个纯粹的坏蛋么。 自和伊妮德谈话后,他就经常被费南德斯约到审判庭的训练场: 白天提着手杖来,晚上拄着手杖一瘸一拐的回家。 弄的叔叔一直用某种奇特的眼神打量自己。 ‘干什么都有时有晌,你说是吧,小子。’ 罗兰不明白这种隐晦的暗示,直到他越说越直白。 ‘有时候,得学会拒绝。’ ‘腰要是受伤,一辈子就完了,你才多大。’ 然而当某天,他发现罗兰浑身上下都是青紫的时候(再加上喝了酒),整个人就像一口即将喷发的火山,撑着桌子,边咆哮边挥自认为肌肉发达的手臂: “我要去告她!!” “这个没人要的怪癖下流妓——” 罗兰解释了好多次。 就是不知道他信不信。 自己身上的青紫,真的和伊妮德女士无关。 「你可以说,是一个男人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怎么听这话不对劲。 「你相信我吗?」 -这还用问。 -当然不相信了。 不过有扳手陪着,偶尔斗几句嘴,痛苦倒也没那么难熬。 费南德斯先生说,他的身体素质很难在短时间内提高到最低标准线——最低标准线。 实际是降低了好几次的‘最低标准线’。 即便这样,罗兰也没法及格。 似乎他怎么训练,身体素质也及不上那些同龄的男性。 这不奇怪,有人就是天生羸弱。 没办法。 ‘我很怀疑你能不能打得过你叔叔店铺旁边那个卖纸盒的女人。’费南德斯是这么说的。 那个高五英尺宽也差不多五英尺的方块夫人? ‘我对你的未来很担忧,罗兰。许多道路,都有独属于它们的「大仪式」,有些增强身体,有些强化精神和灵魂——而你这条路什么都没有…’ ‘你的身体还是这样羸弱…’ 没过几天,教士先生就放弃了。 他更改了教学方法,不教罗兰拳脚。 直接从匕首开始。 眼球,下巴,脖子,心脏,下阴,尾椎,肾脏,动脉。 ‘你太脆弱了,罗兰,也许是先天造成的。我不管将来你能不能通过其他方式扭转…’ ‘但现在,我只能这么教你。’ ‘注意,不要用它来对付醉汉或在姑娘面前逞英雄。’ 如果不是为了杀戮,就没有必要使用利器。 费南德斯说。 拔出匕首,就意味着要杀死敌人。 有意思的是,罗兰在这方面学得竟比拳脚要快得多。 快得令人惊讶。 ------------ Ch.38 不明的前路 训练场内。 灵活的少年侧着脸,将耳朵对准了面前的男人。 他那只握着匕首的胳膊拉在腰后,弓着身,脚尖一点点向前试探。 费南德斯在他对面,闭着眼,手里攥着相同样式的。 双方均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一点点靠近自己的目标。「秘」的应用在两个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它们相互试探、捕捉对方的位置… 然后。 一触即发。 少年宛如一片飓风中乱舞的落叶,无序而不定的挪动着,每次都堪堪在刀刃划过眼球或脖颈的上一秒移开——而这种于刀尖上起舞的好处,就是让他的进攻看起来比毒蛇还要可怕而致命。 费南德斯的匕首抹过罗兰的脖子,也许就相隔两三根头发的距离。 在匕首驶离脖颈的下一秒,罗兰的攻击已经折返而来。 费南德斯前倾的身体来不及后撤,仓促摆了下手臂,却被那柄墨绿色的胶皮匕首灵活绕开,精准刺在了脖子上。 扎个正着。 胶皮刀刃打了个弯。 “干得不错,罗兰。” 费南德斯睁开眼,抹了把汗,揉着脖子上前,拍了拍罗兰的肩膀。 可算有效果了。 …… 体能,格斗。 日子过的飞快。 数周的训练不仅给那张漂亮的脸蛋蒙上了一层肃杀,也让罗兰肉眼可见的壮了起来——他终于不再是扁平身材,胸脯、胳膊和大腿稍微‘鼓’了些,费南德斯说他长个了。 砰。 一颗石子砸在铁片上。 下一秒,枪口喷出火焰,子弹紧跟着击中圆心,发出一声悠长的‘叮’—— 罗兰侧着耳朵,放下了举枪的手。 不知是训练,还是罗兰每天睡的太好——模糊而柔软的触须,不知不觉‘生长’出了第二根: 像水中无形的缎带,飘荡在少年身旁。 费南德斯在一旁笑着鼓掌,桌子上零零散散摆着许多小石子儿。 子弹退膛,插回腰间的枪套里。 安全检查。 费南德斯走过来,关切道:“最近怎么样?”他指的是,除了那座密林,罗兰是否感知、进入过万物之父的伊甸… 或其他地方。 伊妮德在两周前通过‘朋友’,为他弄来了一枚琥珀,一小截指骨——准则物品。 然而… 罗兰一无所获。 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费南德斯凝视着少年: 两个多月过去,他看起来的确比之前要高了一些。 稍长的黑发在脑后简单扎成小辫子,只剩些许碎发散在脸侧; 略显冷淡的金色眼眸如同一面深金色的镜子,鼻梁挺拔,嘴唇微微上翘,漂亮的像是女孩。 穿的丝质衬衫与其外的马甲勾勒出劲瘦的腰身,由一条深色皮带掐住。 下身是笔直的西裤和一尘不染的黑尖头皮靴。 他只要静静站着,就足够吸引人了。 最近费南德斯就经常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奇奇怪怪打量他,嘴里还不停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我没有别的意思,罗兰。” “但你真是美的…” “惊心动魄。” 费南德斯又记起第一次见这孩子的时候: 长长的头发遮住眼睛,蜷着直打哆嗦,走路都不稳——活像一只被暴雨淋过的、快要饿死的麻雀。 现在,可真是不一样了… 罗兰·柯林斯。 “你应当去剧院才对。”费南德斯赞叹道,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要是能和我们一路就好了…” 漂亮的人谁不喜欢。 只是,费南德斯多少有点遗憾。 到今天为止,罗兰依然没找到‘正确’的道路。 或者说,被伊妮德言中了。 ‘道路选择人,并非人选择道路。’ 罗兰数次进入眠时世界,却从未抵达过除那座密林之外的任何地方——是的,任何地方。 无论那枚琥珀,那截指骨,亦或是匕首。 结果无疑是相同的,它们没起到任何作用。 费南德斯清楚,这只能说明两件事: 要么,他极度适合那条‘密林’之路;要么,他极度排斥那三枚准则物象征的道路。 这真是件憾事。 要知道,「圣焰」之路清晰而明确,如果罗兰踏上这条路,至少在五环以前,任何问题他都能给罗兰解答。 可惜… “你决定了?” 费南德斯递给他一块毛巾,顺势拉了把椅子坐下。 “我不知道。” 罗兰轻轻擦拭着手指,上面沾了些枪油。 “都快三个月了,我不能永远停留在学徒阶段。纵然能使刀刃、枪械,我离真正的仪式者也还差的太远。我想,审判庭也并不需要一个只会挥舞匕首的瞎子吧?” “我每周可都按时取走工资的。” 费南德斯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小罗兰这一步要踏在十冠神的领域里才算正确、稳妥。 大仪式… 太重要了。 一条没有神灵的道路,就算抵达高环,又有什么作用呢? 越向上,他和其他冠神仪式者的差距就越大。 想到这,费南德斯神色变幻,暗暗咬牙:“我也许能给你托其他人问问…” 罗兰摇摇头,笑着婉拒。 因为他知道,概率不大。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罗兰基本可以肯定,奥萝拉不会让他去别的地方。 哪怕他等上几年。 每次做梦,那只妖精都趴在他脑袋上睡觉。 还打呼噜。 凭心说,自己对所谓‘神秘’也没有太高的追求——譬如抵达第十环,成为不朽者之类的… 没有。 他现在有了叔叔,有了伊妮德,还能轻轻掀开另一重世界的面纱,对他来说就足够幸福了。 生活平静安定,吃饱喝足,有什么不满足的。 「苏月给你留下的记忆里有不少创造财富的方法。虽然谈不上简单,但罗兰,我至少有把握能让你成为富豪。」 -这算安慰吗? -我其实并没太多失望感。 -何况奥萝拉也很可爱。 -我现在相信,也许真的是道路选择人。 -你看,三枚准则物每日陪我入眠,它们毫无作用。 「你清楚审判庭对异种的态度吧。」 -和邪教徒等同? -可我好像没有别的办法,扳手。 -我的眼睛,我的器官,它的某部分就来自奥萝拉,对不对。 -如果我不选择这条伟大之路,我甚至怀疑,神秘的大门会对我永远关上。 「我不是要干涉你的选择,罗兰。」 「我只是告诉你,你正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什么样的未来? 眼中的火焰突然旺盛起来。 「超级棒的未来!」 罗兰:…… -你比奥萝拉可爱。 ------------ Ch.39 圣水仪式 亲爱的雅姆: 祝你身体健康,一切平安。 你的罗兰已经在大都市落脚了。 这里的天气多是阴霾,又潮又冷,雾也不少。每个人都急匆匆的,步子迈得很大。 我过了许多天才适应起来(比如清理鼻孔中的灰尘)。 你也清楚,我的朋友不多。但在这里,似乎时来运转。 我认识了爱说大话的男孩头领,体弱多病的鞋匠公主,母亲是糕点师的瘦子(还有其余我并没有来得及多给关注的朋友,实在有些惭愧)。 你还好吗? 叔叔给我开的周薪还算不错(包吃住,我没有花钱的地方)。每天和草药为伍,倒不像你担忧的,会接触什么危险的事。 顺便,带我离开的女士对我也颇多照顾。 在她帮助下,每周通过缝纫,我都能有不少额外收入(信附一枚我亲手缝制的玫瑰花送给你)。 我过得很好,也希望你过得同样好。 就像你说的。 我们的口袋里一无所有,但装着希望。 我衷心祝愿,你也能在不久的将来,兑现这些希望。 我将十镑(共两枚)粘在了这封信纸内侧(恐怕你早就察觉了),希望这对你的生活有所帮助。 当然。 这比起你为我付出的,不值一提。 最后,期待你的回信。 祝愿年年都健康,美丽,快乐。 ——永远爱你的罗兰·柯林斯。 ………… …… 且不提罗兰是否决定踏上这条路,单单那些特殊的仪式物就够让他头疼的了。 在此之前,他依然要时不时每晚进入那座浓雾弥漫的密林,和那只有趣儿但又格外危险的妖精小小姐打发时间——她对罗兰各种的奇妙问题不予答复,同时,也对他关乎代价的打探缄口不言。 好在,他已经能‘看见’了。 在问清罗兰是否识字后,审判庭对他有限度的开放了部分藏书。 一些关于幽魂与异种的基础知识,以及,少许学徒能用的「通用仪式」。 …… 「第一滴恩赐(圣水配置)」 「类型:小仪式(通用)」 「仪轨」 「不见夜晚的清水/日光直射七日/信仰/一滴水银」 「祷词」 「我渴望并永不满足那小小的灯火…」 「直至沉溺其中,烈焰焚身。」 「效果」 「微量诅咒防护,稳定精神,平复情绪。」 「对阴性生物造成伤害(幽魂活尸等)」 「注:每次仪式(七天)/一标准份额」 …… 大秘仪(大仪式)无需赘述。 然后是‘小仪式’——就像费南德斯之前提到的,和非同路不得使用、排他性极强的大仪式正相反: 小仪式几乎、几乎每个学徒和仪式者都能通过学习掌握并使用。 它们来自各个教派,在仪式者之间流通。 效果比不上大仪式,但足够实用。 这个仪式下面还有谁用蓝色墨水注明了一行小字。 ‘对异种无效。我尝试欺骗无知的邪教信徒,让他念出祷言——他很快就变得像块烤肉了…’ 充满了恶趣味的话,也不知谁写的。 用深井水制作,置入一滴水银,整根试管像燃烧的太阳般璀璨。 蕴含着朦胧光斑的小试管被从窗枢上摘了下来,用木塞堵住,放进属于自己的小衣柜里,用棉布裤包好,避免接触‘夜晚’。 他的大衣内兜里还有五根制作好的。 罗兰制作起来从没失败过,成品看似也比描述上的‘更加灿烂’—— 更有趣的是:当某天仪式后,他惊讶发现,不仅仪式中的那根试管变成了金灿灿的圣水,就连放置在一旁窗台上‘闲置’,等待下个周期再转化的那根,也变成了圣水。 …… 「书页秘响」 「你的双眼将不自觉地扭曲着每一次仪式,使它们偶尔产生更加强大的效果。」 …… 真令人意外。 普休·柯林斯就坐在屋中间的凳子上,捻着手里的草药根,看这只柯林斯家的勤劳小蜜蜂来来回回地爬上爬下。 “你这几天到底在干什么,罗兰。” 老头不大乐意的用鼻孔喷着气。 自从他成了那群黑乌鸦的一员,整天神神秘秘的。 要么捣鼓些奇怪的玻璃罐子,要么拜托威廉,不知从哪给他弄回一罐子水,要么,就趴在桌上,半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发呆,嘴里念念有词… 虽说从那天开始,罗兰就拒绝了自己每周付给他的‘酬劳’,可这也… 也太渗人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些小事儿,叔叔。” “你的‘小事儿’最好别把我的药铺炸了。”老柯林斯语气不善:“你早晚都要结婚,还真准备跟那只黑乌鸦在一块?她比你大了几岁?有多少嫁妆?我看也不体面吧,要让人知道了,谁会祝福你…” 「我会我会。」 -你闭嘴。 罗兰干完手里的活,拉了条椅子坐到叔叔面前。 “伊妮德女士对我并不特殊,叔叔。她一视同仁。” “哦,我看东区也不是没有济贫院,”普休·柯林斯阴阳怪气说道:“不如让那个‘没有对你多加照顾’的女士,也去那儿撒撒钱怎么样?” “你什么都不用干,整天在家里待着,一周却至少有十来个先令的收入。” “罗兰,别告诉我她钱多的没地方花。” 他摆出一副‘我老早就知道了’的表情,审视罗兰。 十来个先令? 嗯… “您是怎么知道的?” “看看,看看,这时候用‘您’了——”普休·柯林斯哼了一声,用食指点着他的眉心: “你这小东西就是奸诈,勾得那些西区的夫人小姐们成天往这儿跑——倘若你赚不够十个,能提出交三先令给我?你至少,至少每周往兜里揣十个先令。” “要我说,没准还能再多点呢…” “我猜得没错吧?” 「其实…是一镑哒~」 罗兰用力绷住嘴角。 「绷不住就别绷了。」 -我能。 “您说的一点没错…”罗兰面露‘愧色’,垂头:“我的周薪确实有十一个先令,是伊妮德女士仁慈。” 老柯林斯一拍桌子,满脸笃定:“我说什么来着!” “我想,食宿费用可以提…” “我宁愿你别干这活儿。”他用眼珠子斜他,打断了罗兰的话:“你自己攒着吧,好歹是柯林斯家的后代。少给我去不干不净的地方——要是让我发现你身上长了什么‘风流印’,就给我滚出去。” “还有,我的财产可不会留给你,别指望大手大脚把钱花完了,惦记我的店。” 罗兰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乖巧点头。 “我知道了,叔叔。” 老家伙嘀嘀咕咕:“…再说了,你这张脸还用花钱才是奇耻大辱…” 「我就说他正经不了两句话。」 -你也是。 “对了,您之前让我打听的…” 罗兰眨眨眼:“幽魂,或者说,灵体。我打听到了。” “很少人死后会以幽魂形态游荡在世间,这种‘生物’是某种情绪和执念的凝聚体,出现的概率非常小。” “叔叔,依照您的说法,这么多年过去,您的儿子又是患病离世,不大可能…我是说,他没准早顺利转世,或升入天堂,甚至被万物之父选中,在伊甸永蒙恩福了。” 普休·柯林斯张了张嘴,没发出丁点声音。 他眼珠瞪的老大,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扔下手里的碎叶子,合拢在一块搓来搓去,格外不安。 过了一会,他才竭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还说,那神奇的戏法什么的,没准能让我再他一面…”他慢吞吞站起来,把桌上草药的碎渣抹到手心儿里,低着头:“我就问问,就随便问。你今天不回来吃饭吧…天堂好…转世好,都不错…” 罗兰默然。 ------------ Ch.40 克洛伊宅 威廉·科尔多尼先生的鞋铺重获新生了。 事就是这么个事。 自打罗兰给了他图纸,待做好成品,穿上在那群夫人小姐们面前过了几眼,事情的结局就注定了。 ‘靴子?哦,这个款式,是科尔多尼先生制作的。’ 罗兰不经意地告诉她们。 ‘听说科尔多尼先生的祖上是专门服务贵族的鞋匠,这都是压箱底的样式。’ ‘当然,我们穿的不仅仅是样式,还有历史。’ 熊一样壮的男人还特地带着自己的小公主上门道谢,格外憨厚地拎了两瓶酒,一把崭新的、杖首镀了层银霜的黑漆绅士杖,一包蜂蜜酥心糖。 从礼物看,罗兰就知道,他帮的这个忙让鞋匠先生赚了不少。 那柄手杖被他挂在墙上。 ——‘要是你能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也不至于每天跟那只黑乌鸦到处跑。’ 叔叔仍是那个想法,认为罗兰靠‘出卖色相’而获得报酬,跟伊妮德这个名声不好、又没什么嫁妆、即将年老色衰的女人厮混—— 这是堕落之举,他不看好罗兰的未来。 虽然他也说让罗兰多跟那些贵族夫人接触接触… 这两者冲突吗? 「风华正茂的罗兰·柯林斯~」 「他是东区小天使!」 「哦~漂亮的柯林斯~」 「湿润的柯林斯~」 -请你的上唇贴下唇,并在一个小时之内不要分开。 「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样子好可爱。」 罗兰凝眸。 视线里的文字忽地消失不见。 屏蔽。 他新掌握的技巧。 能免于自己被某个玩意打搅,以至半个晚上失眠。 “也许学徒罗兰就有呢。” 他小声的自言自语引来了身旁人的疑问。 “罗兰?” 马车上。 他和费南德斯。 昨日,有人到治安所报案,说家里每到晚上,总出现奇怪的动静(报案人发誓绝不是老鼠)。 治安所上报给了监察局。 于是,这个无聊的任务落到了罗兰和费南德斯的手里。 巧合的是,罗兰认识报案者… 的夫人。 明思·克洛伊先生的夫人,切莉·克洛伊。 那位经常和其他女士‘跋山涉水’到店里买花瓣的年轻夫人。 装了静音簧片的马车安静平稳,和其他高头大马一样,一匹匹昂首阔步地迈入西区——车夫们也是如此。 川流中相互对上了视线的他们,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骄傲之色,而在这其中来自审判庭的车夫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板着脸,目不斜视。 ‘呸!装像!’ 车夫们对其表面沉稳内心兴奋的行为十分鄙夷。 马车进入西区,目的地就毗邻玛丽勒波公园。 穿过繁花似锦的街道,人潮涌动的百货商店和上等制衣铺,一座座私人宅邸映入眼帘。 不知是不是错觉,罗兰甚至感觉到了西区,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噪音离耳远去,整片区域都格外安静。 克洛伊先生的家就在这附近。 “再早些年,普通人是不允许进到这里的。” 费南德斯调侃了一句。虽说如此,罗兰依然敏锐的从他眼中捕捉到了羡慕。 “我还以为你也住这儿。” 罗兰打趣。 “我是很想,罗兰。” 费南德斯没掩饰自己的渴望,耸耸肩,手搭在车篷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一栋宅子的钱,你知道要多少吗?相对应的身份——执行官可不够格。” “算上雇佣杂役女仆,听差,家政,车夫,厨师,每年最少都要支出三四百镑——这还是在我遗漏了园丁和贴身管家的情况下。” 费南德斯皱着眉,给罗兰掰手指计算:“装潢,日常开销,酒会沙龙,收礼回礼,出游,打猎,各种节日…” “罗兰,住在这儿可不是买一张床躺下就算住了。” 三四百镑每年… 罗兰咧了下嘴。 这也太多了。 “多?” 费南德斯摇摇头:“这是最低限度。要知道最高标准可是二十四名仆人,那些年收入数千、数万镑的富商或银行家才能有这样优渥的生活。” 罗兰头一次觉得,每周到手的一镑算不上什么。 “本来就算不上什么。” 费南德斯随手指了指那些玻璃擦得锃亮的商店。 “你在这儿转上一圈,不,都用不了半圈,一个月的薪水就没了。” 他夹了夹手指,特指那些男士们手里夹的雪茄或长烟卷:“等你成为正式仪式者,周薪会提高到三镑,到了我的级别,是五镑——可想住在这儿,也要下辈子才行。” 费南德斯的话让罗兰十分惊讶。 并不是他口中穷奢极欲的生活,而是说出这些话的… 费南德斯·德温森本人。 这位循规蹈矩、貌似憨厚的仪式者大人,这位对上层生活如数家珍的仪式者大人,似乎… 还有另外一面。 “虽然那群秃鹫的做法令人不齿,可不得不说,要想过得舒服点…” 费南德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压着声音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有些偷偷摸摸:“罗兰,你以后也要记着学着,总有天会轮到你自己干。” 罗兰没接话。 他生在地狱,所以,并不会苛责一个人向好向奢的心。 倒不如说,有了这番对话,费南德斯才在他心里立体起来——更像个活人,而并非厌恶邪教徒、追逐正义的机器。 倒按职位来讲,最高的应该是伊妮德了吗? 她的周薪应该比十镑要多吧? “伊妮德大人?” 费南德斯神色古怪。 “罗兰,你知道审判长这个头衔意味什么?” 他好像在嘲笑罗兰的无知,嘴角上翘:“这么说吧,如果伊妮德大人同意,有的是人甘愿双手奉上这里位置最佳的宅邸,包括一整队训练有素的仆人,并为其每年支付高昂的薪水。” 罗兰还从没听伊妮德说过这些。 “如果你能踏上圣焰之路,或许伊妮德大人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 听起来很厉害。 可伊妮德女士看起来又那么年轻。 审判长,这么厉害的头衔,罗兰以为得是那些老头子才能挂上呢。 她是几环仪式者? 什么时候成为的仪式者? 用了多久? 费南德斯扫了罗兰一眼,刻意略过了这个问题,揉了揉额角,抬手拉了车铃。 “我们到了。” 马车在一幢‘小庄园’前停下,车门正对着花园。 这里可没有不停往鼻子里钻的粪便臭味了。 “欢迎来到新世界。” 费南德斯咕哝了一句,安排好车夫,领着罗兰下车。 他们脚下的路同样属于沥青混合着碎石铺就,却比大路上的要平整得多。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真好。 两个人在门口站了会。 经由通报,过了十来分钟,克洛伊夫妇才姗姗来迟。 两个人穿着打扮就好像一会有什么沙龙要参加: 男士的三件套笔挺,戴了礼帽,皮鞋锃亮。 女士也扮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驼色长裙,裙裾缝着平日不易发现的花纹,缠着亮片,此时却在女人摇曳中闪闪发亮。 “日安,德温森先生。” 明思·克洛伊有着一张尖锐的脸。 尖下巴,尖鼻头,尖眼角。 和脚下那双尖头皮鞋配起来,仿佛一支干巴巴、磨尖的细长水果刀。 他笑起来像例行公事,不近不远,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日安,勋爵。” 费南德斯给他介绍了罗兰。 而另一边,切莉·克洛伊也正不错眼珠地盯着罗兰看。 ------------ Ch.41 切莉·克洛伊 “我多想给您介绍一下新买的钟,精巧极了…” “是的是的,我猜您发现了表盘上的小‘机关’?” “哈哈哈,德温森先生,瞒不过您啊!对啦,那可是紫宝石——什么?整座钟?不不不,它至多就几十镑,便宜又实惠,只是小钱。” “有些眼光不够高明的可看不见,就好比这枚胸针吧:定制款三色金野生珍珠,鎏金碎贝壳,看见这朵花了吗?” “纯手工打造要多久我可不清楚…对,您还清楚Rococo——啊!我的意思是,您真是见多识广,连我们这点花钱的闲事儿都一清二楚…哈哈哈…” “我看您手上不配饰,是工作需要吗?” “…预定了一款密镶的绿松石净蓝戒面的戒指,那可是一整块大料才做那么几枚。我想想…得空闲日子,邀您来欣赏,哈哈,是,您可是我见过算懂的…” 自打进了屋,令仆人放好帽子和大衣,这位看起来像锥子一样的明思·克洛伊先生就拉着费南德斯说个不停: 嘴里吐的都是几十、上百镑的唾沫,罗兰坐在靠边缘的位置,听教士先生不尴不尬回着。 他确实挺懂行。 两个人聊得火热。 至于切莉·克洛伊夫人就没那么多话,规规矩矩站在旁边,也不坐。 “…我的夫人,是,女人就是这样,总想琢磨出点难题给男人。实际上,我看她该休息休息,少往东区那不三不四的地方跑才对。” 明思·克洛伊笑眯眯地给费南德斯介绍自己的夫人。 罗兰悄悄低下头。 「都怪你,罗兰。」 -你哪边的。 “我确实听见了奇怪的动静,亲爱的。”切莉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看向费南德斯和罗兰,眼睛同丈夫一样眯起来,笑得很有‘礼节’: “绅士们的聊天本不该我插嘴,可这回不同,先生们,我的确在夜里听见了不一样的动静,就在屋里。” 费南德斯敲打着反光的桌面,问了几个问题。 之后,又准备在宅子里看看。 “那当然,平克,带两位先生四处转转!” 他从桌上的松木盒里扣出一根雪茄,用小弯刀裁掉头,掐在指头上后,斜着腿,从兜里摸出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我不说坏话,可女人总喜欢做梦——无论是白日梦还是夜里的梦,这么点事,还得劳烦这两位先生跑一趟——哦,是个小先生。” 他似乎‘才’看见罗兰,边探身把雪茄靠近盒子里冒出的火苗,虚着眼睛,美美嘬上一口。 乳白色的烟雾从手指缝流出来了。 “泰勒家的货就是不一样…” “随便看看,平克,我那把包金的手杖呢…” 费南德斯咧咧嘴,大步来到叫平克的仆人面前,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把人拍了个趔趄。 切莉·克洛伊作态摆弄裙子,摇着跟上。 克洛伊先生——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勋爵阁下。 这位克洛伊二世,若不是顶着头衔,他是很难娶到切莉这位面容娇俏、身价不菲的女士的——她父亲算是小有名气的银行家,出嫁时嫁妆给了不少。 但若明思·克洛伊爵士真像其他大人一样,手里还掌握着田或其他什么来钱的产业,也决计不会娶一个充满铜臭味的‘下等’女人。 即使她再漂亮。 有地位,手里却没有金豆子;手里有金豆子,却没相符的地位。 两个精明的家庭各自欣赏着对方身上的‘优点’,一拍即合。 “我去二层瞧瞧。”费南德斯对仆人说道,又转过脸看罗兰:“你准备的——” 罗兰拍了拍大衣。 里面装着几根圣水。 腰上和靴子里别着匕首、枪。 费南德斯点点头,对切莉·克洛伊欠身后,跟着上楼。 一层天井,就只剩下切莉夫人和罗兰。 “…您竟是个执行官,罗兰先生。”切莉夫人微微侧头看向罗兰,头上的纱花随着女人的动作轻颤起来。 「我还以为她会叫你‘小天使’。」 -我还以为你能多保持一会沉默。 “您清楚我是执行官?” 罗兰的意思是,他和费南德斯目前来说,明面上应该属于监察局的警探才对。 “我可知道挺多的。”切莉揶揄地白了罗兰一眼,话听起来像逗弄孩子:“我知道你们人人都会戏法——我是说,那种,‘忽’一下手里冒出火焰的法子?” 罗兰没急着答,敲了敲手杖,耳朵朝向另一侧。 他‘看见’了细碎的脚步声。 这个姿态让切莉也回头望去:“…哦,我看这事儿一时半会完不了。跟我来,小天使,我刚沏了壶好茶。” 「你看她叫了!」 切莉·克洛伊夫人的会客室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乎能和费南德斯等身,镜框雕了玫瑰,涂了金粉。 房间里的每样装潢,在罗兰看来都秉承着‘多余’的风格: 尽极繁复,一盏大概从不用的油灯罩都描着漂亮的花纹。 浅绿色的桌台上摆着几支笔,嵌了红宝石的手镯,两盒写着牌子的圆脂粉。 一个大花瓶。 还有茶和糕点。 室内熏着香,淡淡的,并不钻鼻子。 “你可太令我惊讶了,罗兰。”切莉·克洛伊倒了一杯茶推给罗兰,又把糕点架往他那边挪了挪:“吃一点,都是新做的。” 罗兰道了谢,小口抿了茶,‘环顾’四周。 即便拥有「灵体视觉」,他也额外操纵「秘」,二次检查了一遍。 结果是相同的。 他没在这间屋子里察觉到‘异常’。 从进门到现在都是。 如果二层也是如此,就奇怪了。 “夫人,您是在夜里听见的异响,白天呢?” “白天从没有过。”切莉·克洛伊摇头:“就最近,最近这两周的夜里。起先我还以为是老鼠,差了人检查;之后又说是乌鸦,差人检查…” 这和刚才她对费南德斯说的差不多。 没缘由的响动。 “有时,像是指甲刮玻璃的声音。” 切莉夫人补充道。她现在回想起那种声音还浑身难受:“很刺耳,一声一声的,让我没法好好休息…” “仆人都在哪?”罗兰问。 “都在一层,”她往上指了指:“我住二层,除了我的丈夫,可没别人。” 她看着凝神陷入沉思的少年,不知怎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有模有样。” 她说。 ------------ Ch.42 奇怪的声响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小的警探。” 切莉夫人掩着嘴:“…他们怎么不在西区给你安排个住处?” “我每周领薪,夫人。” 罗兰摇摇头:“我可住不起这儿的房子。” “都是些没意义的东西。”她漫不经心地摆弄花瓶里的水仙,让它们做出各种模样的姿态,然后,又迅速弹了回去。 这些花新鲜的一点颜色都没褪,反射着门外灌进来的光线,为她的脸上渡上了一层金色,连带令人眼花缭乱的装潢都多了几分生动明快。 “我从小就喜欢侦探和侠盗的故事。” 切莉说:“那时候我就打算,如果长大了,买一套警服,我一定整天都穿着它。” 罗兰是个新手探员,切莉·克洛伊也是个头一次报案的女士。 两个新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话题就指不定飞到哪儿去了。 年轻漂亮的夫人先从‘夜晚的怪声’讲起,接着,渐渐偏离轨道: 聊起了沙龙,那些姑娘或夫人们遇上的‘怪事’。 比方说谁的丈夫夜里打呼噜,像驴子一样,声音能穿过二层,来到一层; 比方说谁找了情人,又是怎么辗转,发现这情人竟是丈夫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又比方说谁着重保养了足部,谁的丈夫又有些‘特别的癖好’—— 罗兰感觉,切莉·克洛伊和刚才不一样了。 谈起话来,比在自己丈夫面前,显得更年轻,更有活力。 这期间,仆人来过一次。 女仆捧着个碟子,里面盛了块小蜂窝。 切莉没有碰,贴心地配好合适餐具,将碟子推给了罗兰。 把奶油倒上去,用汤匙和刀竖切着吃。 像软糖一样,蜂蜜会流到口腔里的每个角落,粘稠,充满花香,富有嚼劲。 然后,在末尾,掩上嘴,将嚼不动的部分吐到另一个装秽物的精美瓷杯里,再迅速盖上盖子。 这就是吃它的全部过程。 切莉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看他嚼嚼吐吐,又用很拙劣、也很可爱的方式模仿着某种她们圈子里的作态,时不时出言指点。 “…夫人?” “我要能生出有你一半漂亮的孩子就好了,哪怕是女孩。”她像唱歌一般说出这话,浅蓝色的眼弯着。 罗兰笑得腼腆:“我可不敢奢望能有您这样的母亲,那做梦都要高兴坏了…夫人。” “嗯?” “我一直没问。”罗兰垂着眼,眨了两下:“您不担心我的病?” “病?”切莉·克洛伊像个机灵的狐类,抻着脖子,向罗兰跟前凑了凑,声音仿佛在琴键上跳跃出俏皮的乐曲:“我可知道,你根本没病。罗兰·柯林斯。” “眼睛看不见,可不传染。” 可那天在药铺… “人和动物一样,都得合群才行。”切莉·克洛伊缩回身,笑眯眯端起茶杯。 这时,费南德斯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那个叫平克的仆人,明思·克洛伊坠在最后面,慢慢悠悠。 “罗兰。”他叫了一声,把罗兰叫到门外单独谈。“怎么样?” “什么都没有。” 罗兰不用回头也能看到,明思先生正进到屋里,一脸嫌弃地推开他刚动过的蜂巢和茶杯,比手画脚的对切莉·克洛伊说着什么。 “我用「秘」检查过了。” 费南德斯点头:“楼上也一样。” 那… 到底是什么原因? “这跟我们无关,罗兰。” 费南德斯低头掸了掸手掌,他刚才摸过不少箱柜: “谁知道夜里的响动从哪来的?说不准是老鼠,也可能是仆人偷吃东西。这些人可会大惊小怪了。” 他说完,往罗兰背后瞟了一眼。 不远处的屋里。 丈夫和妻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我说过!这都是必要的花费!’明思·克洛伊一脸刻薄地低吼。」 「‘我从没看出哪里必要了,亲爱的。’切莉·克洛伊心不在焉地弹了下新做的指甲。」 -我不用你给我形容,扳手。 「我像个文学家。」 -你像个蠢蛋。 费南德斯似乎想告辞了,可屋里的两个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因为某件事争吵。 为了双方的体面,他刻意在仆人的凝视下,向着天井移步,尽量避免让自己和罗兰陷入‘不体面’的范围—— 可罗兰依然能‘看’的见对话。 ‘现在做点什么不要花钱?切莉,你以为那些食肉动物喂点草料就能给我们办事吗?’ 这是明思先生的话。 ‘我们?哪个我们?究竟你找情人是为了我们,还是举办没有我的沙龙,是为了我们?或者赌博?哪个?明思·克洛伊,你用的是谁的钱?’这是切莉·克洛伊夫人的话。 她的丈夫有点恼羞成怒。 明思:‘你的钱?这是我的钱!’ 切莉:‘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嫁妆!’ 明思:‘那就是我的!圣父在上啊,你对一位男性是不是有太多要求了?’ 切莉:‘如果你每晚能留在家里,而不是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找不三不四的人,我想,我就没有什么要求了。’ 明思:‘茉莉女士可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家也不是不三不四的地方!’ 明思:‘如果你一点都不懂,就闭上嘴!’ 这句话激怒了切莉。 ‘我究竟为什么要嫁给你这种——’ ‘因为我是个爵士。因为你父亲,你的兄长同意了。行了,我不想在争吵上浪费时间。女人总是这样——你们每次非要男士先冷静下来,才能找回理智吗?’ 脚步声响起。 罗兰装作凝神摆弄自己的手杖。 费南德斯则专心致志观察自己的掌纹。 “实在抱歉,两位先生。” 仿佛这一段路有东区到西区那么长。 明思·克洛伊用这段时间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还彬彬有礼地吩咐仆人打包了两袋点心,“这是新来的蜂蜜和蜂巢,一些做成了蛋糕。” 费南德斯道谢,由着他把他们送出门。 这之间还出现了一段小插曲。 费南德斯把自己的手套忘在二层了,折返回去的时候,发现宅邸里全部仆人都动员了起来——她们头戴布帽,围着白围裙,手里要么拿着抹布,要么拎着水桶。 擦拭的每个地方都是罗兰和费南德斯刚刚坐、站过、碰过的。 明思·克洛伊满面春风:“正巧准备,正巧了。这房子太脏,说不准有什么老鼠在犄角旮旯里,您说呢。” 费南德斯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领着罗兰离开。 “这就是我们在他们心中的模样——” 马车上,费南德斯闷闷对罗兰说道。 “脏东西。” 周围的一切繁华都在远去。 欣赏完多彩的画片,他们得继续面对自己那张灰色的生活了。 罗兰手指敲在膝盖上,心情倒还不错——至少切莉·克洛伊夫人挺有趣的,聊的那些趣事,想必能让他快乐数周。 “至少比吃不上饭要好。” 费南德斯扭头看罗兰,盯了他半晌。 也跟着笑了。 ------------ Ch.43 死去的鲜活 之后几天… 克洛伊家又报案了。 监察局打算继续把这个‘大麻烦’甩给了费南德斯和罗兰——应该说,只有罗兰。 费南德斯美其名曰‘你该从小事学着锻炼自己’以及‘这正好可以让你熟悉流程’——他扔下罗兰,自己忙别的事去了。 结果,就只有罗兰自己,隔三差五乘马车到克洛伊宅邸做客。 或者说… 吃吃吃。 令他感到疑惑的是,除了第一次之外,他再也没见过明思·克洛伊先生。 那位勋爵每天事务繁忙到连接待客人都没有空了? “他忙着赌…” 切莉·克洛伊坐在沙发里,言辞短暂的尖刻了一刹,又马上反应过来,掩饰性地笑了笑,岔开话。 “吃点东西,小罗兰。” “每次来我都不停的吃,夫人,我最近大概胖了十磅。”罗兰一脸无奈地捏了下自己的脸,掐着肉往外拽了拽——比起从前,现在确实能揪起来一小块了。 这行为戳到了对面女人的笑点。 她像一袭藕荷色的花瓣拧在沙发里,笑得肩膀不停耸动。 虽然脸上涂着厚粉,但罗兰依然能看得出憔悴之色。 她似乎很长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是啊,我躲不开那一声声指甲剐蹭铁板的刺耳声…”女人长长吐了口气,垂着眼,手指玩着桌上的火柴盒,“就像在我的耳朵里,在我的脑子里…” 罗兰回去翻了很多书,从没见过类似的情况。 “后来,他还请了另外的人。”切莉看了罗兰一眼,吐出个不算秘密的秘密:“正式的,真正的监察局的警探。可结果也是一样…” 罗兰勾着茶杯抿了一口。 “真是无聊。”她遣退仆人,压低声音:“罗兰,给我讲讲吧?” “什么?” “那些戏法的故事。我——”切莉忽然想起什么,拎着裙子站起来,鬼鬼祟祟的从柜子最下层的上锁木盒里拿出一本书——上面写着: 《嗜血妖》。 她如同孩子献宝一样捧着,放在茶几上,表情有点像得手的萝丝小姐。 罗兰发现,她在那一瞬间,仿佛年轻了许多。 眼里闪烁着好奇与兴奋。 “我托人买的,花了不少钱。”她说,小心翼翼翻开:扉页反复注明了这只是杜撰的故事,杜撰加偏听,复述者并不对购买者的任何行为负任何责任——当然,这也没什么用。 真要让费南德斯找着作者,必定先揍一顿,然后押到审判庭去。 “我给你读吧?” 切莉捧起书,望了望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嗽了嗽嗓。 “‘一个嗜血妖的故事,作者:莱恩·马斯特。’” “‘我不能想象,我到底还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呆上多久——自从下雪那年我被锁进来,就再没出去过。’” “‘那是晚冬的某夜…’” 整个故事很粗糙,描述了一位男士在某年冬夜的见闻: 他被一只嗜血的妖怪捉住,关进了某处地窖里。 多年来,靠着食老鼠和蟑螂为生,每个月要被妖怪吮去鲜血—— 就是这么个简单的故事。 花了切莉·克洛伊二十镑。 二十镑! 恩者在上! 光听这个数字,罗兰的心脏就一阵阵抽痛。 “谁让你们禁止它的。越禁止越昂贵。” 事实也正如她所说。 这种‘违禁’的图书,在黑市上价格不菲。至少穷人是绝对买不起的。 他们只靠口口相传——然后,故事就开始走形。 “那可不是?比如你的鞋匠朋友?”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扇子,挡着下巴轻轻扇动,眉眼弯弯:“我早看穿你的小把戏了。” 她指的是罗兰推销皮鞋之举。 “要我说,应当花一笔钱,让他做些耗时的精品。有可能的话,送到议员、大商人和贵族那儿——再编造些吓人的家族历史,然后,免费送。” “有了他们穿,还愁没人买吗?” “一双鞋从先令变成索维林——” 罗兰托着腮,不说话,就看她侃侃而谈。 死去的脸和脂粉,在这一刻开始呼吸,神采飞扬。 它们活过来了。 鲜亮炽热。 “如果是我来经营,首先,我就得找——” 她像只骄傲的天鹅,昂着脖子,魅力四射地谈论起如果是自己的话,该如何经营一家鞋店,并用多久将它变成更大的鞋店。 她从小事聊起,从如何赢取客人的欢欣,区分男客人和女客人,因为这两者购入的目的、用途不同; 接着,渐渐扩大,聊到鞋匠的手艺,以及工厂,雇佣人和机器的花费; 之后,又谈起宣传,酒会,男人们聚在一起的话题和女人们聊趣事的区别,以至于如何能更有效的将新品广泛传播—— 她是那么有活力,那么的真实。 甚至,罗兰在她眉眼间分辨出了某种相似——在最后一刻时,妮娜小姐那飞扬的神态。 然而。 这些都在一声巨大的‘嘭’响后消失殆尽。 切莉·克洛伊的脸色急转直下,变得慌张而惊恐。 罗兰拄着拐杖站起来。 ——多日不见的勋爵回来了。 他不等仆人通报、服侍,用蒙了层灰的皮鞋尖儿踢开门,一脸阴沉,像阵飓风般刮进屋里。 他视线在罗兰脸上转了一圈,不紧不慢道了声好,然后,转向切莉·克洛伊。 “我说过,让你把那件东西放在桌子上…起床后。” 切莉一瞬间的分神被罗兰捕捉到了——她在看化妆台: 化妆台。 盖布下露出一脚的首饰盒。 “我没找着它,亲爱的。”切莉勉强笑道:“你今天又…” “我说过!” “让,你,把,东,西,放,在,桌,上。”明思一句一顿,瘦长的身体靠近切莉,双眼瞪大,血丝遍布:“你难道想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吗?” 他似乎想伸手扼住切莉的脖子,又察觉到屋里还有其他人,眼珠乱转,不甘心地放下,甩了甩。 “那是我的首饰…”切莉小声回了一句。 明思当即怒道:“你没有个人财产!蠢货!” 他喘着粗气,胸口仿佛藏着风暴般剧烈起伏。 接着,他绕开罗兰,将所有抽屉粗暴地拉开,掀开每一块布,每一个盒子,到处翻找。 过了一会。 找到了个布包。 里面装了些沉甸甸的小金珠子。 “我跟人讲好了。你那些首饰又戴不完,明天请给我找出来。” “就明天。” “请。” 他揉了揉脸,抱着盒子,朝罗兰打招呼:“午安,孩子,你叫…你叫…斯蒂文,对吧?” 他精神状态也同样不大好,看起来十分疲惫,却又异常…亢奋? “午安,勋爵。”罗兰笑容灿烂:“是的,您记性真好。” “天气不错,要不要跟我去参加一场宴会——” 切莉猛地站起来,攥着裙裙大声开口,嗓音变得很尖。 几乎忍受了全程的女人,在这一句话之后,终于爆发了。 “你休想带他跟你去赌——” “那不仅仅是赌博!没知识的女人!”明思·克洛伊满脸厌恶:“那是男人之间联络感情的方式,这活动能让我认识不少大人物!你懂什么?你读过多少书?你除了会张开…” 他气咻咻地闭上嘴,甩了甩手,又掬起脸,朝罗兰体面告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切莉的裙子发皱,紧巴巴蜷成一团在沙发里。 她捂着脸,眼泪流过脂粉,看起来很怪。 房间一时变得很安静。 这个当口,可没有仆人不长眼的进来送吃喝,或警告似地盯着罗兰看了。 他们消失的就像济贫院理事先生口中的承诺一样,无影无踪。 “不要看我,罗兰。我太丑了…” 等了半晌,哭声稍轻,罗兰才把藏在身后的首饰盒拿出来,小心放到切莉·克洛伊面前。 “您日后…” “可不要再花金镑买这些故事啦。” 还用手指敲了敲。 盒子咚咚作响。 “我有一肚子的故事,如果您想听,可一个便士都不要。” 切莉·克洛伊看着首饰盒,惊喜中抬起头,视线愈发复杂。 一缕黑发从少年额前垂下。 他的双眸如玻璃杯中琥珀色的醇厚酒液,让人不免卷入醺然疯狂的漩涡。 可正到气氛渐浓时… 他却仰起头,捏了下自己的脸。 “只是,别再让我吃了,夫人。”罗兰作势河豚般鼓起腮:“我正像总光顾渔市的猫一样逐渐膨胀。” 切莉·克洛伊却只怔怔看着他。 “罗兰。” “嗯?” “我想邀请你参加一场沙龙。” ------------ Ch.44 奇物:蛛吻 “沙龙?” 训练场。 费南德斯摩挲着手里的银色多管枪,用极细软的布小心擦拭。 枪把两侧裹了象牙,用一枚深铜色雕花纹的钉子铆着;枪身通体黑色,被费南德斯擦的有些反光;上面淬着灰色的纹路,在膛根处描了金色的线条。 五根枪管。 扳机是浅色的金属,雕着女人的脸。 “可以去,也可以不去。”费南德斯低头拨开桌上的皮盒扣——里面弹头向上,码放着十来颗亮银色的子弹。 “通常来说,这种事儿轮不到我们。” 有钱人的作风。 除了向上或平级社交,这些钱多到没地方花的人在某些情况下,也十分乐意‘折节’: 向监察局的警探或顾问伸出友谊之手,用钱来买些实惠——譬如一个自己熟悉的,处理起事来往往不需要再经过繁琐的程序,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也变得方便起来。 “监察局管的事多而杂,所以更受欢迎。” 费南德斯捏出一枚子弹,推进枪膛:“相比只负责‘重大案件’的执行官,那些秃鹫们的油水可多太多了。” 比如宅院的整体净化,对子女的保护,一些生活上的纠纷等等—— 明思·克洛伊这等身份的人更会青睐苏格兰场的警察和监察局的警探,甚至还有些神通广大的,能‘结交’到顾问一级的仪式者。 “他们管这叫投资,罗兰。” 费南德斯边说边抬起手臂,齐平肩膀,利落地扣动扳机。 嘭! 枪口喷出苍白色的烈焰。 爆响中子弹被推动,却并没先在铁靶上留下弹痕,反而于半空中凝聚成一张蛛网般的白幕,将标靶打的千疮百孔。 费南德斯瞥了眼满脸惊讶的罗兰。 “通过「秘」来调整范围,一束,或一片。” “这就是…” “「奇物」。” 费南德斯把枪递过去。 “总算见着实物了,对不对?” “《异种,灵体,仪式者:奇物的深度螺旋》。”费南德斯拍了拍他肩膀,阻止了他伸向子弹的手:“就像我给你讲的,通过「影响」,我们使用仪式魔法。” “同样,通过强烈的影响…或一些我们还没弄清的原因。” “「奇物」就由此诞生了。” “顾名思义,你能想象、或不能想象的力量,都能在奇物身上找到…如果你付的起代价。” “比如这把枪:蛛吻。” 「蛛吻」。 枪管冰冷而细腻。 通体行走的金线与象牙握柄让它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 费南德斯说完这些,才捏出一发子弹递给罗兰,让他开一枪试试看。 利落上膛。 瞄准。 嘭—— 除了震动和后坐力,罗兰感觉手臂好像还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剧痛一直沿着血管传递到心脏,甚至眼球都有点发胀。 蛛吻。 这些都发生在一瞬。 “蜘蛛是名字,也是代价。” “每一次开火,使用者都将体会到蛛咬般的痛苦。” “同时,五根枪管,五发子弹,五次能够忍受的痛苦。但,从第六发开始,蛛吻就会带上微量毒素了——这会造成呕吐、局部麻痹或晕眩。” “十发过后,从第十一发开始,到第十五发,毒素变得更加致命…我是说,很大概率致死。” “顺便一提,这把枪的历任主人都没开出过第十五发。” “相对。” 费南德斯从罗兰手中接过蛛吻,小心翼翼地掏出布擦拭:“每开出一枪,子弹威力都会提升。我曾用它击毙过一名五环的邪教徒…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只用一发子弹,就杀死了他。” “十环以下,皆是凡人。” 擦完枪,费南德斯依依不舍的又在手里摆弄了一会,才递给罗兰。 “一个日升日落的自然日,代价与威力均重置。” “费南德斯?” 罗兰不明白。 每一件「奇物」都很珍贵。 更何况,这把枪漂亮的就像艺术品一样。 “不是白送你。” 男人笑笑,抓住罗兰的手,把枪重重按在他的手掌上。 “它是在我升入一环时,伊妮德大人给我的。算友情价,算折上折,再算内部福利,平时挨骂的…咳,就这样,还花了我两百镑——当然,我运气好,用半年就还清了。” “现在,两百镑,交给你了。” 这太贵重了。 “等你成为正式仪式者,接触的「奇物」会越来越多。这算是我私人给你的人情投资。” 费南德斯学着罗兰,也玩笑地眨了下眼:“你以后肯定比我强。” 说完枪,他又摘下枪套,顺便将桌上的子弹盒送给罗兰。 “里面是十来发异种遗骸制作的子弹,你应该知道,就是镇守。这些都镀过银,一发就能解决神秘度(环)不高的灵体。” “这边,是标准子弹,不贵,敞开了用。” 费南德斯把东西都堆在罗兰面前,成了一座小山。 “镀银子弹…”罗兰捏起一发子弹在手里掂了掂——比一般子弹要沉,弹头更平。 “没错,镀银陶瓷子弹。半先令两发。” 半、半先令?! 那么,四五发就等于一天的工钱了? 罗兰有点想把这些子弹换成小硬币的冲动。 这怎么让人舍得用? 也许一场战斗,半年的积蓄就… 费南德斯拍拍罗兰肩膀:“有补贴的。每次出完任务,记得把数字往多了报…别太离谱就行。” 说完,他又一脸狡诈地拉开抽屉,里面零散放着同样的几盒。 只是表面的镀银有些发黑,盒子也是用硬纸壳糊的,一点装饰都没有。 “少当神枪手,知道吗?” …… 「奇物:蛛吻」 「枪械(五管胡椒盒)」 「白象牙握柄,鎏金纹淬暗花。」 「每发增强威力。」 「传说,持有它的人如果能开出第十五枪,甚至可以击杀不朽者。」 「1~5:蛛咬之痛」 「6~10:微量毒素(眩晕、呕吐、痉挛、麻痹、虚弱等)」 「11~15:致死蛛牙(未知)」 「每个自然日重置威力与代价。」 「目前:2」 …… 罗兰还在盯着那些字看,费南德斯已经从墙上挑了另一把过来,递给他。 “你还需要一把普通的来应对不那么麻烦的情况。从今天开始,你欠我两百镑了,罗兰。” “…我得十年才能还得清,债主。”罗兰叹气。 “我猜你用几个月就能还清了。” 费南德斯替他把子弹和枪械收拾好,调笑道:“去沙龙穿好点,你可是被‘投资’的执行官。我就从来没这种待遇。” 罗兰有些疑惑:“为什么?” 费南德斯耸耸肩:“人情味,人情味,罗兰。倘若老爷们真惹了什么事,花在我们身上的钱可都白花了——可监察局不同。” “毕竟律法…” “是有弹性的。” ------------ Ch.45 酒会 “我先道歉,可不是故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费南德斯抬起双手,“你认为,花多少钱,能让伊妮德大人放过赛斯·威尔和泰利斯·柯林斯?” 多少钱… 罗兰感觉无论多少钱,在伊妮德手里,这两位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碎成粉末。 “是啊。” “但监察局的人不同了。”费南德斯笑容冰冷:“我敢打赌,如果这事儿发生在他们身上。罗兰,下场不怎么样的绝对是你。” 监察局… 说起来,除了那两位警探,罗兰从没和监察局的人打过交道。 费南德斯含糊道:“你总会遇上其他道路的人…希望到时候你能喜欢他们。” 希望吧。 切莉·克洛伊女士的沙龙就在家里举办,为了够‘体面’,罗兰穿上了伊妮德给他购置搭配的那身—— 标准的套件,只是大衣更换成黑色了。为此,罗兰还花了几个礼拜的工资。 暗红色那件有点过于惹眼。 用扳手的话说,太‘浮夸’。 他搭乘马车于下午过后抵达。 这时,门口已经有不少敞篷马车排成长列等候入场了。 气灯在夕阳还未消散前就被点亮,女士和先生们着装华丽,又很克制的相互点头致意:偶尔聊上那么几句,也是谈论有关天气、身体健康或国家昌盛的场面话。 一根根漆成黑色的绅士杖在女士们摇曳的裙摆中停留、穿梭,舞会从下了马车那刻就开始了。 切莉·克洛伊今天穿了深红色的长裙,露着肩。 明思·克洛伊陪在一旁,身边还跟着两个听差,一名管家,一名服侍女宾的女仆。 这里大多都成双入对,要么还会带着半大的男孩或姑娘到场。 罗兰形单影只。 “您好!” 一旁脸色苍白的绅士热情的对他打了招呼,旁边大概是他的夫人,也微微朝罗兰颔首。 “您好,先生。” “您可真俊俏,还未请教您的姓——” “柯林斯。罗兰·柯林斯。” “我是詹姆斯,詹姆斯·潘。”他在听到罗兰的姓氏后有一瞬间的思考,旋即侧着脸,细长的眼缝往女人那边瞟,“是吗?这几日的天气可真不错,太阳高照,空气都好了不少。” 罗兰点头应付:“是啊是啊。” “恕我冒昧,我似乎在金融行当听过您的大名——” 他的本意是:倘若言中了,就这么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若罗兰并非金融业的人,他也可以大笑着说‘您的名和我听过某位银行家相同,或许是我记错了,但想必您也绝对不凡。’ 话是没有问题,但罗兰坐的有点腰疼,实在不想再耽误时间。 “我是个警探,来自监察局。” 他看见那位潘先生的面目似乎扭曲了一瞬,他身旁女士也大惊失色,摇晃着裙摆向后退了半步,仿佛他是个即将爆开的炸药桶。 “抱歉?” 潘先生笑容僵硬,好像没听清。 但他已经准备跟着女伴后退,顺便从上衣口袋里摸手绢了。 罗兰敲了敲拐杖,“我有点饿了,潘先生。” 罗兰朝向远处的花园。 面前的男人又谈论了几句天气,找了个体面的借口,领着女伴落荒而逃。 「你吓着他了。」 -我腰疼。 「谁让你不坐审判庭的马车,他们额外加了两层垫子。」 -这种事占专用马车不好。 「你可真麻烦,罗兰。」 -我饿了。 「费南德斯嘱咐过你!让你来之前先吃上一顿!」苍白的火焰激昂跳跃。 -那多浪费钱,沙龙不是随便吃喝。 「你果然是到这里吃喝来的。」 -不,我是应切莉·克洛伊夫人的邀请。 顺便… 吃喝。 「你一天都没吃饭。」 -我今天不饿。 「胡说,你就等着晚上这一顿呢。」 -哈哈。 「我发现,你一旦遇上不愿回答的问题就用笑来掩饰。」 -我没有。 白字沉默了一会。 忽然问: 「你怎么看伊妮德?」 不等罗兰回,字体又改变了。 「哈哈。」 -你可真烦人。 「至少比饿了一整天就为了吃喝免费的不体面的罗兰要好。」 和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顺人潮向前,很快就轮到罗兰了。 明思·克洛伊先生显得有些惊讶,瞥了眼一旁的妻子。 罗兰看见,切莉夫人在丈夫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哦,欢迎!罗兰·柯林斯先生,我要知道今天您来,就再穿着正式一些了——”他边说边对周围的客人调笑:“和这位绅士一比,我可算不得什么了。” 周围传来轻笑。 “快请进,平克——平克!这可是位尊贵的客人,来吧,快进屋!” 克洛伊宅张灯结彩,可以说,罗兰人生中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的发亮又昂贵的东西:油灯,漂亮的玻璃灯,嵌宝石的烛台——哪怕座钟上都挂着。 餐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仆人们抱着小托盘,将里面的糕点和酒水码放成整齐。 除此之外,这里任何器皿都被擦拭的锃亮,铺的整洁如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到极致的刺鼻气味… 说实话,很难闻。 顺着正厅再向内,路过天井,可以看到后宅的花园。 穿着笔挺西服的男人们围成一圈,中间是个鼓,还有人拎着小提琴。 罗兰猜测,这次沙龙应该出动了克洛伊家所有的女仆了。 或许还临时雇佣了不少,几乎每两三步就能看见一个。 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伸手捏了一块杏仁糕。 咬了小口。 「好吃吗?」 -我要怎么给你形容,扳手。 -这不是一般的好吃。 -你尝不到味吧? 「但我能通过你恶心的表情感觉到这糕点确实不错…你可以吃块肉排吗?」 罗兰寻索了一阵,没几秒,又把剩下的杏仁糕放进嘴里,吃的眼睛弯弯的。 肉排肉排… 肉排在哪。 他到处寻找的行为无疑引起了周围年轻女士的注意。 也有男士的。 “我看您是一个人来的,是吗?” 很快,旁边有人搭话了。 是个男性。 罗兰赶忙转过身来。 “这是我的妹妹,贝翠丝·泰勒,我是兰道夫·泰勒。” 对于体面人来讲,未婚嫁的小姐是很难主动和男性搭话的。这就需要自己的男伴出马了。 那女孩正不错眼珠的盯着罗兰呢。 “您好,我是罗兰。罗兰·柯林斯。” 他欠了欠身,对男人和他身后的女孩露出笑容。 兄妹俩都是一头金发。 两个人不高,特别是作为兄长看起来更瘦弱。 少女的眼睛很特别,深蓝中带了点鸢尾紫。 至于其他… 「她的屁股怎么长在前面了。」 罗兰:……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 ------------ Ch.46 泰勒与金烟雾 “我知道您,监察局的警探先生。” 对于警探,这位兰道夫先生似乎并没像那位詹姆斯·潘一样避之不及,反而颇有礼节地介绍起自己和她的妹妹。 泰勒。 这个姓氏在上流圈子里不算高贵,可若是要提到「金烟雾」,就不免提到贝罗斯·泰勒,以及他的儿子兰道夫·泰勒。 这个在烟草行业翻云覆雨,可以称之为头名的烟草、烟具品牌,就是兰道夫·泰勒的爷爷创建的。 目前掌握在他的父亲贝罗斯·泰勒手中。 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也将由罗兰眼前这位金发深蓝眼的男人,兰道夫·泰勒接手。 爷爷建立了品牌,而父子俩也都是商业上的好手。 “您认识我?” “当然,有些事儿在圈子里传的飞快。”兰道夫·泰勒挑了挑不太茂盛的细眉,用眼神环顾四周,暗示罗兰。“特别是沙龙上,柯林斯先生。” 好吧。 詹姆斯·潘。 我还以为他们不喜欢吃蛋糕。 「他们是不喜欢你,你这个傻子。」 -你喜欢我吗? 飘摇的文字打了个激灵。 「…你病了?」 -我就随便问问。 「我不想回答你这个无聊的问题。」 罗兰勾了勾嘴角。 他和兰道夫·泰勒聊得还算不错。 关于神秘学,稍显年轻的男人怀着好奇又不逾矩的口吻,听罗兰随意说了几句;接着,又在罗兰抛出话题后,浅显地讲了些有关烟草的小故事。 你来我往。 他们吃了点比目鱼片,切了几条肉排,腰子派。 期间桌上还上了两只四脚朝天的亚萨烤鸡,炸碎土豆和坚果酥。 顺便一提,让罗兰心情愉悦的还有: 这位兰道夫·泰勒并没提有关眼睛的事,也没说什么‘需要我帮您如何如何’之类的场面话。 总算有点沙龙的感觉了。 奇怪的是,在他们聊天期间,兰道夫的妹妹贝翠丝·泰勒一句话都没说,眨巴着眼,直勾勾盯着罗兰。 「她是不是脑袋有点问题。」 -别这么说一位淑女。 “…我把那袋烟草送给他,可不是让他放在烛台边当熏香的。” 一个笑料出来,罗兰象征性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过口的姑娘说话了。 她的声音像没长大的孩子般稚嫩。 “你真漂亮!” 声音不小。 周围的视线中带上了讶异与不满。 兰道夫歉意地看了罗兰一眼,又扭身向四周致歉。之后,从桌上拿了颗苹果,放到贝翠丝手里。 她使劲咬了一口。 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她脑袋肯定有问题。」 “你也一定漂亮极了,泰勒小姐。”罗兰盯着地板,正了正脸,有礼貌地回了一句。 卷着金发的少女嘴角上扬,举着长了牙印儿的苹果,朝罗兰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来你们聊得不错。” 切莉·克洛伊走了过来。 作为宴会的女主人,能在这会空出时间已经不容易了。 “夫人。”兰道夫欠身。 “老泰勒还好吗?” “托您福,身体康健。就是近日天气转凉,这位老先生经常穿着单衣上马车,让我有点担心。” 切莉·克洛伊展开扇子,缎面同裙摆一样柔软:“冬天可不能战胜他。除了一个优秀、精明、身强体壮智慧卓绝的接班人以外,我猜,没什么能战胜他的。” 兰道夫笑容灿烂。 切莉从路过仆人的托盘里摘了两杯香槟,一杯分给兰道夫,一杯自己端着:“恕不周,我啊,得借走你的朋友一会了。” 兰道夫看看切莉,又看看罗兰,笑容更盛:“当然,我的朋友,请有时间来家里做客。就在西大道二十五号。顺便,和您聊天很愉快。” “我也是,泰勒先生。” 罗兰和泰勒兄妹二人告别后,跟着切莉移步。 大概走出两分钟,神色稍显疲惫的夫人才挑了个人少的空挡,淡淡开口。 “泰勒家的小狐狸又到处推销妹妹了。” “推销?” “你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当然不清楚。这事儿都传遍了。”切莉·克洛伊言辞尖刻,谈论起泰勒家,眉眼都锋利了不少:“他妹妹是个…” 她点点额头。 “这里有问题的姑娘。”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你怎么回事。 “小时候还不明显。直到有一次,她在大街上尿了裤子。”切莉挑了下眉,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复杂。像是讽刺,也像同情:“…她还大喊着‘下雨了’。这事传的很快。” “后来不知请了多少老师,又也许是年纪见长,那孩子也能像模像样的走出来社交…” “可还是不对劲,透着不对劲。” “这病…我不信能痊愈。” 罗兰这才恍然。 从刚才开始,那位泰勒小姐表现的就有些古怪。 “少有人愿意娶个傻瓜回家。以后还怎么出门?至于那些个目的不纯、真为了泰勒家丰厚嫁妆的,小泰勒也不会让自己妹妹嫁过去没几年就‘病逝’——他精明着呢。” “你可别上当。要不是个傻子,你以为像泰勒这等烟草大亨,会看上一个执行官?” 罗兰不紧不慢补充:“预备执行官。” 切莉咯咯笑起来。 “跳舞吗?” “一个瞎子?” “那我带你看点有趣的。” 她们路过了一个侧厅,罗兰看到了明思·克洛伊爵士。 他正和一群男士们围着个桌子,时不时发出兴奋或沮丧的呼声。 方正的桌面上铺着绿色的薄绒毯,几个女仆服侍在一旁;气灯开的不多,唯有正中心一盏亮着。 桌面上散了许多雪茄和香烟,厅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烟酒和古龙水味。 再加上汗臭和烟臭,别提了。 他们围着的长桌上有个凹槽,里面陷着一个巨大的——类似轮盘的东西。 其中还有颗拇指大小的银色小球在格子里咕噜咕噜翻滚。 小球落定时,人声轰然。 “那是他们的赌具。” 即便可能会‘戏法’,切莉仍认为罗兰眼神不好,主要靠耳朵听。 所以,她小声给他解释: “一个下午就能花数十上百镑,你若沾上,就彻底完蛋了。” “瞎子是没法赌博的,夫人。” “那可说不准。能玩的太多了。马赛,狩猎,轮盘,牌,我还见过…”她扯了扯罗兰的袖子,想把他赶快从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拉走,“…我还见过赌女人的。” “女人?” 切莉轻啐了一口:“还不是你们男人那点事。” 「这些家伙超会玩的,我们找机会溜过去看看吧罗兰。」 -我对赌博没兴趣。 「哦~是呀~你就只对邪念蝙蝠有兴趣嘛~」 「现在是不是还得算上眼前这位贵妇和刚才那个屁股少女?」 在不远处聊了一会,约莫十来分钟,两个人才离开侧厅。 再向内就是女士们的天下了。 空气并没变得清新多少。 他们在周围转了会,带罗兰听了两首曲子后,将人引进一间屋子。 里面正进行着一场表演——罗兰看到刚刚认识的姑娘了: 贝翠丝·泰勒。 她的哥哥似乎刚离开,留下她一个人抱着杯苹果汁,站在人群外侧,踮着脚往里看。 被女士们围住的是个男人,脸色寡淡,一头浅褐色的长发,鼻尖儿上有一颗黑痣。 他正翻洗手里的扑克,重新装回木盒里。 ------------ Ch.47 巫术师 “巫术…也可能是戏法。” 切莉·克洛伊找了个不错的观赏位置,小声对罗兰道:“…据说神通广大。罗兰,你帮我瞧瞧。” “夫人?” “我不是…”她指指自己的耳朵,“总听见怪声,也睡不好。这位巫术师没准能有什么办法…” “您应该去教会求助。” 切莉白了他一眼:“我不已经向你们求助过了吗?” 巫术师——姑且叫他巫术师。 在切莉和罗兰进来的功夫,他已经表演完一个节目了。 “女士们!接下来可是重头戏——” 男人在跃跃欲试的女人中挑选了一番,选中一个矮个子的女士,让他到跟前来。 “这妙法我可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表演,今天是头一次。” 他转了几次身,向周围人说明后,从内衬里掏出一枚怀表。 金色的表链拴在食指和中指上,表盘垂落。 “来吧,让我瞧瞧你…” 他并没触碰配合表演的女人,反而远了一臂距离,只把那块怀表悬在女人眼前。 轻轻晃起来… 晃… “万物之父在看着你…” “慢慢闭上眼…” “跟我来…” 他嘴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越来越轻。 他一边晃着怀表,一边在闭目的女人身边缓慢踱步。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狭小的房间里,连众人的呼吸声都为他让路了。 让人昏昏欲睡。 「缺氧,蠢货。」 -就你聪明。 「可不。」 -好好欣赏吧,多有意思。 -我还从来没见过变戏法的。 “你看见了什么?”巫术师突然停住脚,定在女人面前轻声问道。 “我看见了光…” 女人仿佛被谁控制着,张开双臂,头颅高昂,朝着天花板的方向喃喃自语:“璀璨的光…一扇门…” “那是万物之父的伊甸,女士。” 男人循循善诱:“向前,优雅如您。向前,轻轻推开它…” 那女人果真做出了推门的动作。 接着,脸色古怪地泛起红晕。 “啊——” 她开始浑身颤抖,声音也变得越来越不体面。 “那是万物之父——” “祂亲吻了我…” 啪! 巫术师打了个响指:就好像气灯旋钮的卡头,这声清脆让沉醉其中的女人顿时苏醒,瞪大了眼睛,抱着胳膊。 周围传来一阵女人饱含深意地窃笑。 「女士们私下里玩的可比男士那边刺激多了。」 罗兰哑然。 “快下来吧格蕾特,别把地毯弄湿了。” “我幸亏没被选中,哎呀…” “太妙了,这位先生!” 众人十分克制地鼓起掌来,那男人也优雅地俯身鞠躬。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吧先生!我们还没看够呢!” “长夜漫漫!” 你一嘴我一嘴地怂恿,让中心处的巫术师面露难色。 “是啊,再来一次吧。您可得让这些小姐夫人们看够了,否则,等她们回去到丈夫或父亲耳朵里念经…”切莉作为沙龙主人,她开口是最有用的。“让我们再欣赏一次。” 巫术师叹了口气,绕了几圈表链,环顾四周后,眼睛定在切莉身上,伸手邀请:“…克洛伊夫人。” 女人们开始笑闹着起哄。 不少和切莉熟悉的女士还轻轻用手指推她的后背。 切莉无奈,扭头瞪了眼朋友们,又对巫术师妥协道:“好吧,你可别让我当众出丑,否则,我饶不了你。” 男人笑着点头称是。 切莉让罗兰站在原地,自己则曳着裙上前。 步骤和之前那位女士一样。 只消站定,接着,注视那块怀表… 缓缓闭上眼。 就在这时,罗兰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了。 「灵体视觉」使他能察觉到渗入现实的‘梦境’,也能看到逐渐露头的神秘。 视线中,一圈圈白色的海浪中掺杂了淡淡的红。 那是仪式者的手段。 有人正肆意挥洒着自己的「秘」,使其扩散在房间内,逐渐形成—— 即费南德斯和伊妮德教过他的: 「场」 不知不觉中,房间里的色彩渐渐淡去,眼见的一切装潢都褪了色。 梦境。 仪式者。 猩红色的浪潮。 罗兰有片刻的愣神:无论他怎么反复感知,都得到了同一个遗憾的结果——这位巫术师先生的「秘」和「场」,给了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绝对的、肯定的。 他见过,熟悉这股力量的‘颜色’。 罗兰使劲嗅了嗅,浓郁的香水下,是某种掩盖不住的腐臭味。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座凡人逃不出去的迷宫了。 “万物之父在看着你…” “慢慢闭上眼…” “跟我来…” 罗兰摸了摸内兜,视线扫过整间房子。 他挪着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孤零零的少女身边——没人乐意跟贝翠丝·泰勒站在一起。 “泰勒小姐。” 金发紫蓝眸的姑娘鼓着脸,嘴里含了一大口果汁。见罗兰跟自己说话,急匆匆地吞下口中的液体,不免咳了几声。 “咳咳咳…漂亮——” “嘘。”罗兰竖起食指贴住双唇:“帮我个忙,泰勒小姐。” “哦。” “能去门外帮我拿一杯葡萄汁吗?” 贝翠丝抬头看看罗兰,低头看看水杯;看看水杯,看看罗兰。 她依依不舍的将手里的果汁推给少年。 罗兰:…… 「她怎么能是金色的头发呢。」 「蓝色!必须是蓝色!」 罗兰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很多故事妮娜小姐应该没来得及给他讲。 「你头发也该是蓝色的,罗兰。」 -感觉不是什么好话,扳手。 “我想喝苹果汁。可以请你帮个忙吗?”罗兰笑眯眯将水杯推回去,“我和你哥哥是朋友,所以,我们也是朋友。” 贝翠丝歪着头,那双蓝紫色的深目平静而深邃:“我会在街上下雨。” 罗兰微笑:“我喜欢雨天。” “哦。” 她高兴了不少,捧着杯子,磕磕绊绊的往门外去。 「你喜欢雨天,罗兰,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嗜好。是喜欢浓郁点的雨天,还是清淡点的雨天。」 -你真恶心。 「是你先恶心的。」 -我是为了救人。 「那你怎么不救这些女人,你周围有这么多无辜者。」 罗兰渐渐收敛笑容,眼神淡淡巡视一圈。 没回答。 他穿过一位位女士,逐渐靠近正前方的舞台。 此时,‘表演’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了。 “你看到了一扇门…对吗?” 巫术师依然是那套说辞。 切莉好似一只飘荡在海中的水母,双臂漫无目的地在空中荡来荡去。 就是表情看起来很痛苦:“门…是一扇门…” 到了这里。 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男人的声音变得十分恶毒:“你听见了…你听见门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挠…” “它用爪子挠…” “用指甲划…” “咯吱咯吱…嘎啦嘎啦…” “你的耳朵被刺穿了…” “它沾着泥和血…一路刺进你的大脑里…” 切莉捂住双耳,痛苦地蹲在地上,从喉咙中发出尖叫。 就在这时,一柄手杖落在了地上。 当啷。 沉甸甸的杖头打在桌角,咕噜咕噜滚响男人的脚边。 罗兰弯着腰,一路道歉,一路向前。 “真是抱歉…” “我的手杖…” ------------ Ch.48 学徒的战斗 众人就这么看着一个极其无礼的盲人,矮着身子,向前摸啊,摸啊,摸… 就捉住了巫术师的衣角。 “…这仪式不能被打扰!怎么会有个瞎子——” 巫术师大叫起来! 罗兰赶忙松开他,脸上流出愧色,不迭道歉:“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这就、我这就给您擦…我的手绢…手绢呢…” 他松开对方的衣角,一手悄然攥住挣扎的切莉,另一只手向内兜摸去。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脆响亮的—— 啵。 像红酒塞被拔出来的声音。 转瞬间,巫术师发现之前还满脸卑微、弓身道歉的少年,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冷冽而璀璨的金眸盯着自己。 他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金色的液体自指细的玻璃瓶中倾泄而出。 它们是液体,可却在接触到他的身体时,却陡然变成了杀人的利刃! 于晦暗梦境,切莉站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 她看到飘荡的黑色风衣,少年手握着无柄的金色利刃,在身前划出一条如烈日般绚烂的圆弧! 利刃砍在了巫术师的身上! 他痛苦地嘶吼起来—— “焚烧者!!” 任何‘正派’仪式者,都能通过万物之父的仪式来制作驱邪圣水。 但像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的… 也唯有审判庭的焚烧者了。 他们都是这风格。 一瞬间,房间大乱。 巫术师一脚踢开桌子,将桌面下的木箱暴露出来。 他食指弯曲,做了个诡异的手势,平伸对准人群: 一只活尸破箱而出! ——就在他完成以上动作前,罗兰的匕首已经刺入他的肩膀和小腹了。 “心脏,颈部,脊椎,肾脏…” 飘然如一根黑色鸦羽的少年围着巫术师吹起一阵耀眼的风暴。 在活尸的涎液落到地面的时候,人影已经飘然远离了危险——罗兰一脚踢开乱窜挡路的陌生女人,拉着惊慌失措的切莉撞开了小室的侧门。 外面已经火光冲天了。 这是「场」,但凡人很难察觉。 他们只随着人流狂奔,尽量避开火焰,以及被火焰烧酥后倾颓而下的木梁; 那些华美的装潢,此刻变成了夺命的利刃和巨石,砸的人头破血流,哀嚎不止。 罗兰在门外发现了仍徘徊于酒水席的贝翠丝·泰勒,于是,分手一只手抓住她,头也不回的继续狂奔。 璀璨的视角能让他在同一时间注意到更多。 这座宅子里不止一个敌人。 其他地方也有收割着人命的邪教徒。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我还以为你会把她们安置在一个地方,然后说‘等我回来’——」 「冲吧!」 「勇敢的少年!」 -我没疯。 罗兰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宅子里乱撞,最后还是缓过神的切莉给他知指明了方向——盥洗室,到盥洗室去。 那是最近,也是最隐蔽、人最少的地方。 可遗憾的是,有个人在罗兰身后紧追不舍。 刚刚被他击伤的那个邪教徒。 或许… 不该是邪教徒才对? 奇怪。 费南德斯说过,唯有永寂之环的仪式者才能制作、驱使活尸… 而他所熟悉的‘气味’,也是那夜小巷中活尸身上所散发的。 男人身上也有。 这也是他直接使用圣水的原因。 嘭! 罗兰将两个女人推进厕所,扬手回身开了一枪,关好门,自己却就地一滚,藏进打翻的桌后。 「英雄选择保护心爱之人,独自面对敌人!」 -盥洗室是死路,蠢货。 「退环境啦,苏月都说过,退环境啦罗兰!」 罗兰顾不上搭理他,瞄着一圈圈扩散开的白浪——声音太密集了,他的视线里一浪接一浪,错乱密集。 “焚烧者…” “宴会里竟然有个焚烧者…哈哈哈哈…” 「你看,他给你‘指路’了。」 -妮娜小姐说过,反派死于话多,真没错。 罗兰冷静地换了枪,枪口顶在桌面,一边侧着脸,判断距离… “当我把你的皮剥下来,你的圣父会还怎么怜爱你?” 砰! 子弹击穿了木桌,却不知飞到哪去了。 第一发。 罗兰默念着。 嘎吱。 来人的皮靴踩到了木屑。 砰! 扩散成网的子弹击中了目标,却打在了一团类似胶质的物体中。 第二发。 罗兰拧眉揉了揉胳膊。 他已经被‘咬’两口了。 “你听过笛声吗?” 他没有径直靠近,反而像逗弄猎物的捕食者,在罗兰面前的半弧踱起了步。 “通过骨骼上密密麻麻的孔洞,吹出的笛声…” 定位。 准确。 罗兰冷眼测距,扣动扳机。 砰! 第三发! 这次起到了效果。 不仅烦人的嘟囔消失不见,他还听到了一声闷哼,还有… 像蛇一样滑行的窸窣… 不对! 罗兰脚腕一拧,向侧面扑倒! 喷洒出的血液瞬间腐蚀了他一秒前待过的位置。 鲜血熊熊燃烧。 立于火场中的男人半张脸被烧焦,皮肤脱落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是一张纵生血色蛛网的脸,看不清容貌,双眼中挤满了不停蠕动的黑色线虫。 他肩膀上盘着一条红色的蟒蛇,自尾巴融化在大地里,化成鲜血,煮沸般咕嘟咕嘟冒着泡。 让罗兰想到了赛斯·威尔。 刚才那发子弹应该击中了他的胳膊。 他受伤了。 ‘枪械对仪式者都好用,罗兰。我们没有看上去那么强大。除了不朽者——十环之下,皆是凡人。’ ‘但大多仪式者不会将自己暴露在枪口下,更不会给敌人察觉自己身份…’ ‘或反击的机会…’ ‘那太傻了。’ 这不就有一个么。 费南德斯。 罗兰摸出蛛吻,遥遥指向男人。 第四发。 砰! 击中—— 子弹形成一条淡银色的线,穿透了男人的胸膛。自贯穿后,喷发出鲜血。 他向罗兰的方向走来,突然不支倒地。 他融化在滚烫的鲜血羹汤里。 罗兰刚松了一口气… 「小心。」 忽然。 一只胳膊贴着他脸颊伸了出来——从脚下的血池里。 接着,是头,脖子,身体。男人融化在血液里,却又自血液中再次苏生… 他浑身滴落着红色的血液,伸手扼住罗兰的颈部。 他靠近了罗兰。 他好像不会受伤一样。 “仪式者的战斗方式,你还没适应…” “学徒。” 他神色戏谑,眼中的线虫拉出黑色的丝线,几乎要伸进罗兰的嘴里。 砰! 第五发。 罗兰将枪口顶在他的下巴上。 近距离发射的镀银弹头彻彻底底崩碎了男人头骨。然而,并没有坚硬的骨骼碎片飞散。 它像一颗灌满水的尿泡,陡然炸成一团血水。 接着,又在罗兰面无表情地注视中,缓缓凝结成一颗全新的头颅。 “完美的道路。” “我早该知道,所谓选择,其实只有一个。” “加入我们,学徒。” “我会让你看见真实的世界。” ------------ Ch.49 苹果和香槟的雨 “学徒。” “你要加入我们吗?” 火场中,男人扼住了罗兰的脖子,将他轻巧地提了起来。 罗兰吃力地扒着他的手掌,双腿不自觉地蹬着。 力量不是他的长项。 “你听…” “有人在吹笛子了…” 他伸出长长的舌头,用舌尖在罗兰的脸蛋上写着什么。 “加入我们…” “万物之父给不了的,母亲都能给你,我们可是…” 罗兰用力叩开他的手指,得了喘息时间:“没问题,我加入!不要杀我!” 这让邪教徒一愣。 双方望着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难以预料的展开。」 确实,这位邪教徒先生从未想过能得到正面回应——通常来说,不该是‘死了你的心吧恶徒!我即便战死,也会回归万物之父的伊甸’之类的…吗? 「罗兰,你应该找机会离开了。」 「你救不了她们。」 此时此刻,飘摇的文字陡然锋利起来。 「你该走了。」 烈焰变得尖锐,张牙舞爪地在视线里愈发膨胀。 这意味着,它很严肃。 「你不会真蠢到和一位入环的仪式者正面对抗的,对吧?」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你还有机会撤退。」 「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首先,砍断他的手。」 「然后移动起来。你应该注意到了他的缺陷——他跑不快。」 「蛛吻还剩五发,足够你拖住他一段时间。」 「盥洗室里有两个上好的肉盾,用她们做靶子,你应能轻伤脱身——他追不上你。」 「明白了吗?」 「按照我说的做…」 「罗兰?」 罗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邪教徒好奇地拉进距离,把耳朵靠了过去。 “垂死挣——” 噗嗤。 罗兰一手搂住他的脖子,做出拥抱的姿势,另一只反握匕首,牢牢将刀刃固定进他的大脑里。 匕首从他后脑刺入,还用尖棱搅了几下。 他又融化了。 鲜血在咆哮。 感觉自己受到蒙骗的邪教徒如火山般喷发着怒火,他单手化为了一把坚硬的锥子,狠狠刺入罗兰的小腹,接着,用力一甩。 嘭! 罗兰撞碎了门板,翻滚着落入盥洗室。 他感觉脊椎都要断了,小腹冰凉一片,湿润的液体不断向外淌着。 在罗兰被扔进来的时候,两个女人都发出短促尖利的叫声—— 贝翠丝蹲在地上,而切莉则用这会功夫,敲碎了贝翠丝手里的玻璃杯,捡了块玻璃当做武器。 “罗兰!” 切莉爬过来握住罗兰的手,在发现他小腹淌血后,又急忙回身找毛巾。 “你是我见过最弱的焚烧者。” 男人踏着碎片靠近,他身上的鲜血在流动中不断扭曲,似乎拥有了活性。 罗兰喘息:“…你是我见过最俊俏的邪教徒。” 「以德报怨,有格局。」火焰阴阳怪气。 -妮娜小姐说,真诚才是最好的武器。 「你倒是把她什么时候都能开玩笑这一点学了个十成十——你不打算活了吗?!」 苍白色的字体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几乎要跃出他的视线。 它从未燃的这么旺盛过。 -扳手,我找到他的弱点了。 -相信我。 -我有办法能… 「有个屁!」 「我能单杀都是错觉,你为什么放着两个天赐的靶子不用?」 「罗兰?」 白色的烈焰越烧越旺,字体也越来越大。 邪教徒饶有兴致地看了眼发愣的贝翠丝,又瞧瞧怒视自己的切莉,俯身,扼住罗兰的脖子,重新将他提了起来。 “我还没杀过焚烧者。两位女士,你们杀过人吗?” 他摩挲着嘴唇,看手中的少年挣扎,脸上浮现残忍狞笑:“你们至少能亲眼见一见…” 这时,切莉忽然对着门外大叫起来。 “明思!” 邪教徒也跟着转头。 一个弓着身,蹑手蹑脚的男人正要从门口溜走,离开大厅。 明思·克洛伊。 他身上的西服破破烂烂,头发凌乱地散在前额,手臂似乎剐到了锐利的边角,流了点血。 总体来说,没受什么大伤。 “该死!你——”他见自己被发现,气急败坏:“你这个婊子!”又转向邪教徒,谄媚地鞠躬:“您可以做您想做的…求您…” “救我!明思!” “闭嘴!你这个…大人,您就放我离开吧…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明思…” 邪教徒注视着点头哈腰的男人,看他一步一点头的移动,贴着墙,躬身离开大厅。 又转回来,玩味地打量失神的女人。 切莉没什么时刻比现在更绝望了。 而就在这时,她却发现罗兰用鞋跟轻轻踢了她一下。 顺势,一个冰凉的物件落入她的裙中。 它被多层厚重的裙褶裹住,被裙撑弹了两下,悄无声息。 “那么,就剩我们了。” 邪教徒回过头,盯着脸儿发青的罗兰,任由他将匕首再次送进自己的—— 不。 这一次,罗兰没有对准脑袋或脖子了。 他切断了邪教徒的手,让自己跌落在地上。然后,双手用力扒着地毯,向外爬。 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求生,挣扎。 为了活命。 弱小的生物。 男人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肩,等鲜血重新凝固成手掌,猫戏老鼠般慢悠悠跟了上去。 这个角度,他面朝罗兰,却背对了切莉和贝翠丝。 “我见过不少焚烧者,但唯有你是最弱小的。” “你叫什么?” “也许我该把你的脑袋还给你的…兄弟姐妹?” 他踩住罗兰的手,蹲在他跟前,看他虚弱挣扎着,像一条沙漠里的鱼。 男人笑声响亮,歪着头,欣赏自己所造的美景。 烈焰中,他的第二层脸皮又脱落了。 露出皮下第三张脸。 “你——” “看来你还不了解,母亲的伟大,学徒。”他搓搓手,在地上捡了把锯状齿的切肉排小刀,转着它。 “我会把你的脸皮剥下来。” “如果你没死,我就饶你一命。” 他一把掀翻罗兰,让他面朝天花板躺在地上,刀尖儿对着罗兰的脸比划,似乎在考虑从哪下刀。 “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们快点开始吧。” 忽然,他发现罗兰的表情变得异常平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向更远的地方。 “我改主意了。”邪教徒阴着脸。 “先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他举起刀。 砰——! 于声音传入耳朵前,一发来自身后的子弹划出亮银色的轨迹。 旋转向前的弹头从男人后脑钻进去,绞碎了他的大脑,在前额开出一个扣眼大的孔洞。 一些灰白色的液体带着粉末残渣,从洞口流了出来。 他哆嗦了几下,手臂和大腿扭曲抽动着。 他下意识想扶点什么,努力站起来,身体却向另一侧倒去。 带倒了桌子,让上面的瓷瓶和花篮落在地毯上。 接着。 咚。 他倒在地上,挣扎了几秒,没了声息。 “果然只能免疫察觉到的攻击…” 罗兰仰面朝天,喃喃自语。 「你差点死了!」 飘摇的文字覆盖了几乎整片视野,融合成一根根感叹号,在罗兰的视线里放大、再放大。 接着,闹脾气似的,像炸开的泡沫嘭地一下全部消失了。 “罗兰!!” 切莉一手拎着蛛吻,另一只手抓着贝翠丝,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她从身后开的那枪,救了罗兰,也救了她自己。 “精准的一枪,切莉警探。” “我告诉过你年轻时父亲常带我去打……猎罗兰都什么时候了!” 她扔下枪,跪在罗兰身边,双手捂着他的腹部,泪水一颗颗滴落。 她边哭边骂,不知所措,双手沾满了鲜血。 罗兰此时疼的有些麻木了。 他的思维变得异常活跃,灵魂仿佛离开了身体,不再受血肉之躯的限制。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切莉,那把枪有点小问题。你大概会出现一些轻微的不适,譬如:麻痹,晕眩,呕吐,痉…” “呕——” 罗兰:…… 切莉:…… 他叹了口气。 贝翠丝蹲在他的另一侧。 脸上沾满灰的少女盯着罗兰的脸,仿佛知道刚刚发生了大事,很乖巧地想要帮忙擦那些污血——可手还没碰到罗兰的脸,她就打了个哆嗦。 “罗兰。” 她慢慢改变姿势,由半蹲变成了跪坐,看着仰面朝天的少年,忍不住的泪珠从脸上滚了下来。 罗兰:? “我下雨了。” 罗兰:…… 你们是…约定好的吗? 「真是格外不同的感谢方式。」 -扳手。 -你有没有清洁功能… 「离你远着呢。」 「再说,你不是喜欢雨么,之前还信誓旦旦。」 「告诉我,罗兰。」 「苹果雨和香槟雨,你喜欢哪个。」 -闭嘴。 -我好疼啊,扳手… 「那我当然要闭嘴了,这时候张嘴可就麻烦了。」 罗兰:…… -你不生气了? 字又消失了。 ------------ Ch.50 叮!战神系统! “你找到道路了吗?” “罗兰罗?” 罗兰坐在树下。 密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了。 肚子… 他低头看了眼小腹。 被刺穿的位置完好无损;又拧了拧尾指上的银戒… 梦。 “你都快成了我的心锚了,奥萝拉。只要看见你,我就能察觉自己在梦里。” 罗兰晃晃头,把躺在自己头发中的妖精甩下来——她抓着罗兰的耳垂荡了一下,顺势从肩膀滑落,蹦进少年打开的手掌。 “叫我奥萝萝萝拉。” 妖精叉着腰,一脸不满。 “好吧,奥萝萝拉。” 她锱铢必较:“少一个萝。” “奥萝萝萝拉拉。” “又多一个拉…你是故意的罗兰兰!” 看着她气得跳脚,罗兰就忍不住想笑:“你打算和我僵持多久,奥萝拉。” “僵持?”妖精背着手,另一只竖起食指,将翠绿色的头发一圈圈绕在上面,“是兰罗罗自己的问题。” “我自己的问题?” “你是被准则选中的,不是我。”奥萝拉眼中闪过狡黠,“但我也不否定,我很喜欢你,兰兰罗。” 她不在意罗兰的注视,反而在那双蜜糖色眼睛的凝视下,欢快地跳起了舞。 “啦啦~啦啦啦~” “我是最会跳舞的妖精…” “啦啦啦~” 她轻巧地跳跃,旋转,卷起丝丝缕缕的嫩绿,那双稚子般天真的眼波穿过发丝望向罗兰,仿佛含着迫切地邀请。 忽然,她停下舞蹈,向前一跃。 罗兰赶忙移动手掌,接住这只像跳蚤一样乱蹦后偏离‘陆地’的生物,还要看着她鞠躬谢幕,朝并不存在人影的两侧挥手致意。 饶是过了半分钟,她才转向那双琥珀。 “怎么样?” 罗兰弯着眉眼,毫不吝惜夸赞:“棒极了,奥萝拉。” “…我可是密林里最好的舞蹈家。”她卷着嫩芽般的发丝,微微垂头,小脸蛋儿泛红:“唔,真的…有那么好吗?” “比我见过的都好。” 妖精纵纵鼻头,哼了一声,用脚尖儿碾他的掌心:“谁不知道你是个瞎子,哼哼哼…” 罗兰倚着白树,没正形地笑起来。 密林中的雾气越来越浓。 “…其实。”妖精吞吞吐吐,看了眼罗兰,有点不好意思:“…这条路,是有大仪式的喔。” 大仪式? 罗兰疑惑。 ‘没有神灵的道路,绝不存在大仪式。’ 费南德斯的话依稀响在耳畔。 他不认为自己身经百战的队长会在这种最基础的知识上出错。 “你想的没错。尽头没有神灵的道路,的确不会有大仪式。”奥萝拉窃笑,立定在罗兰掌心,脚跟一点一点翘着。 受了夸奖的妖精,今天心情格外愉悦: “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又向前跳了几步,跳到罗兰的掌根,娇声娇气地命令他把‘梯子’升起来,以便她可以按住某人的鼻头。 “悄悄告诉你。” 她小声对着罗兰嘟嘟嘟讲话,把两只手卷成桶子:“…这条路虽然没有神灵,却仍有‘大仪式’可用。” “奇怪吧?” “你相信我吗?” 不等罗兰开口,她飞快踮起脚,亲吻了少年的鼻尖。 “给你个提示,罗罗兰。” “镜子。” 于是,天旋地转。 迷雾如沸水般翻滚着向内退回密林,横斜生长的树枝染上了更深的颜色,在墙上落下影子。 「陌生的天花板。」 罗兰:? 这是一间病房。 除了他躺的病床之外,整间房并不大: 桌上是气灯,染了血的纱布和一把剪刀;头顶和墙壁都是灰色的,罗兰能轻易找出四五只在墙上闲逛的蟑螂;病床头用白线绳绑着纱,如果全部散开,刚好能盖住整张床的大小。 床旁放着一把简易的、用糙木钉的小凳子,上面堆着他的衣服。 凳子旁是两只皮靴。 除此之外,房间里除了昏暗与刺鼻的药水味,再无他物。 「叮。」 「战神系统为您服务。」 罗兰:? 「您可以呼出个人属性面板。」 -我在哪,扳手。 -我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切莉和贝翠丝呢? 「未接收到有效指令。」 「叮。」 「战神系统为您服务。」 「请通过‘属性’指令,呼出罗兰·柯林斯的属性面板。」 罗兰:…… 把被子掀开一角。 有人给自己换了衣服,腰上缠了纱布。 手腕、脖子和肩膀有程度不同的痛感传来,反而被贯穿的腹部一点感觉都没有。 -扳手,这是哪。 「叮…」 -好好好… -我知道了。 -战神…什么来着。 「战神系统为您服务!」 -个,个人属性? 白色的火焰列出长长的单子。 …… 「罗兰·柯林斯」 「性别:男」 「看上去:女」 「力量:1」 「神经反射:2」 注:成年男性均为2。 「可爱:0」 「任性:100」 …… 罗兰斜着眼,扫了下飘荡在半空中的文字。 -为什么‘看上去’是女? 「叮。」 「未接收到有效指令。」 还有,可爱是零,任性一百… 力量只有成年男性的一半… 罗兰叹了口气。 -你还在生气,扳手。 「因为你差点死了,蠢货!!」 -我不会在这种事上跟你争的。 -我知道你在关心我。 -谢谢你…扳手。 「……」 文字燃烧。 「他们在尿液和呕吐物里找到了你。」 罗兰:…… -你真煞风景。 「他们找到了你,在尿液和呕吐物里。」 ‘还有别的方式吗?’ 「你躺在尿液和呕吐物里,被他们找到了。」 -棒。 -我们明天再聊,怎么样? 「我希望你下次再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前,好好想想苏月!」 「她为了给你这份礼物,为了让你更好的活下去,撕碎了自己的灵魂。」 「你却干了什么?」 「明明有两个好用的肉盾,你更是来得及脱身。」 显然,有谁生气了。 白色的字符像一根根尖头针,一下一下的仿佛刺着罗兰的眼睛。 「我没想到,你竟想做大英雄,堂·吉诃德阁下。」 「我可不是你的桑丘。」 阴阳怪气的。 罗兰笑:你是我的杜尔西内娅,亲爱的。 「呕,真恶心。」 白色的烈焰又消失了。 -扳手? 火焰不理他。 罗兰用下唇包住上唇,眼珠转了几圈。 他伸出两只手,合在一起。 -快看! -扳手快看呀!墙上有一匹骏马! 倚着昏黄气灯,合拢的手在墙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它张着嘴,咀嚼了几下,还有某人颇不恰当的配音。 -呼噜呼噜,库库嘁嘁… 「……」 很快,马又变成了一只笨拙的小鸟。 -扳手! -你看这儿还有一只小鸟! 「然后呢。」火焰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每颗小字都有锋利的棱角。 -你听不到小鸟的话? 「继续。」 -它说:不要生气啦!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就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 「……」 「…你不吃软饭真的白瞎了,真的。」 影子扇扇翅膀,在墙壁上飞来飞去。 当然,缺不了配音。 -扑棱扑棱扑棱——哎!扑通。 「扑通是…」 -它发现自己的朋友还在生气,哀伤过度,一头栽进河里了… 「你这人——」 忽然,一圈白浪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紧接着,罗兰听见了对话声。 门被缓缓地推开,一条细细的缝中,费南德斯的大眼珠露了出来—— 正巧看见床上玩得不亦乐乎的某病人。 费南德斯:…… 罗兰:…… “我要是知道你醒了,就不必来回折腾了。” 罗兰收回手,默默躺好。 费南德斯风尘仆仆,推开门后,身后还有不少人—— 一位黑纱修女,满脸疲意抓着纸袋的切莉·克洛伊,以及,兰道夫·泰勒。 这四个人进来后,原本不算小的空间就略显捉襟见肘了。 由于有外人在场,费南德斯先让修女检查了罗兰的身体,接着,把时间留给了切莉和兰道夫。 这俩人都是来道谢的。 “我可不会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种话,我的朋友。”兰道夫来到床前。 收起了眼中的精明与狡诈后,这位脸上充满真诚的男人,肉眼可见的温和许多。 “你救了我的妹妹,泰勒家的珍宝。” “你是个优秀的执行官。” 他弯腰,小心握住了罗兰的手掌,言辞恳切:“罗兰·柯林斯,你将永远是泰勒家的朋友。” 说罢,又从外套内衬中抽出名片放在床头。 出了这么大的事,以泰勒家的能量弄不清罗兰和费南德斯的身份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费南德斯也没必要隐瞒。 “我们的友谊直至双方身体腐朽,也将牢牢印在灵魂上,伴我们升入天堂。”兰道夫停顿了一下,咧嘴:“…或下地狱。” 罗兰跟着他一同大笑起来,当然,旁边修女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了。 贝翠丝有个好兄长。 大概也有个好父亲。 真好。 罗兰想。 「妹控和女儿控家族呗。」 罗兰稍稍使力,握了下兰道夫的手:“我做了我应该做的,先生。泰勒小姐还好吗?” 提到妹妹,兰道夫神色狐疑: “她说…” 罗兰眨眨眼:“说什么?” “她说你没骗她。”兰道夫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罗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Ch.51 友谊 罗兰实在不愿提之前发生的事。 一想起来,他就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 好言送走兰道夫,并承诺伤好后会登门拜访。接着,检查完罗兰伤口的修女也跟着离开了。 费南德斯看看切莉,看看罗兰。 “…我出去抽烟。” 「我老早就知道这人懂事!」 -我和切莉能有什么不当的关系? 扳手没回答。 在罗兰的视线里画了个笑脸。 「(~ ̄ v ̄~)」 “你还好吗,罗兰。” 费南德斯一走,切莉立刻垮了脸,整个人精气神都没了。 她拉过小凳子,毫无礼节的往上一坐,和兰道夫一样,也捉住了罗兰的手。 “我太担心你了!” 她脸上的白色脂粉比以往要厚不少——即便如此,也很难修饰向下耷拉的眼角以及泛红眼球中的血丝。 她好像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执行官的工作那么危险?” 罗兰细声细语地安慰。 没一会,就给女人安慰的…哭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竟然能弃我而去!” 说的是明思·克洛伊。 “…他那些狐朋狗友早得了他的收买,到处散播谣言——并非他弃我而去,而是我早就受了蛊惑,邪徒们青睐我,我还勾引…” 她嚅了嚅嘴唇,到头来,也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荡妇。 泪水在她脸上流出两条深深的沟壑。 “我的人生怎么会如此悲惨,我——稍等一下,罗兰。” 她哭着哭着,突然停止抽泣,起身到门口拿过牛皮纸袋,从里面提出一小包油纸线扎的点心。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面手镜,一盒脂粉。 她开始对着镜子修整妆容。 罗兰:…… 眼角还有未干泪痕的女人,发现病床上的少年满脸懵,还侧着头用耳朵‘找’,不禁扬起眉发出笑声: “女人要随时随地保持优雅体面…你哪懂我们的秘密。” “那您刚才托仆人来哭多好。” “仆人进不来。你啊,你少逗我,我刚把这儿修整好…” 切莉白了他一眼。 这嫁为人妇的夫人,在和罗兰相处时往往会流露出一些少女姿态——当女士认为自己不必端庄的时候,她一定有一千种办法变得妩媚。 特别是面对她们想面对的人时。 “乱恭维,我都老啦。” 切莉·克洛伊啪地合上镜子,颇为遗憾地抬起手,盯着手背哀叹。 “以前像牛奶,柔软细腻。现在,都有褶了…” 「理论上说,皮肤没有褶皱的话,手指是无法弯曲的。」 -理论上来说,你可以多保持一会沉默。 罗兰不认为切莉·克洛伊老,反而认为她和自己相处的时候,格外年轻鲜活。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罗兰。” 切莉·克洛伊叹息:“我的青春早就离开了。” 罗兰轻轻摇头:“他们称赞您的美丽如从天空跌落入凡尘的天使,智慧亦堪比教会中最广博的学者。” 切莉不在意地笑笑,睫毛扇了扇,眼中有着洞悉世事的敏锐:“是家族的土地装点了我的脸颊,充实的金库增添了我的智慧。罗兰,我少说也比你多活了十来年呢。” “这话骗不了我。” 罗兰故作悲伤:“是啊,也是罗兰·柯林斯决了您眼里的堤坝。” “好哇,你这金眼的坏孩子,学会调侃我了?” 两个人天南海北谈起来—— 就像没受伤之前那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切莉·克洛伊独处时,好像总能聊上很久都不厌烦。 她给他讲了许多他从没听说过的‘小伎俩’,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从自己的父亲那儿学来的。 银行家的手段。 真是大开眼界。 “我不懂你们教会的事,你也不懂我们…”说到这儿,切莉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气氛一时变得沉闷。 “您还是休息不好?”罗兰小声问。 “那声音不断。”切莉下意识攥了攥手,眼中浮现躁意:“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好了…罗兰。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是谁诅咒了我?” “我建议您找个医生好好瞧瞧。” “他也是这么说的…”切莉·克洛伊叹气:“你们这儿不让我进,今天还是特例。我日后再也进不来了。要是临时有事问你——不,可别把你那个大朋友介绍给我,他眼神怪吓人的。” 罗兰想想费南德斯那张对外人不苟言笑的脸,提议道:“您可以给我写信。” 女人撇嘴:“你又看不见。” 罗兰神神秘秘:“总有特殊的办法…我们会不少戏法呢。” 切莉伸出手指,亲昵地按了按罗兰的眉心,指尖揉了两下:“你可不许做危险的事了,要好好养伤…我听说伤了不少人,前日子,和明思在治安所呆了半天,净是些没礼貌没道德的下等…” 她看罗兰表现出疑惑,解释:“是啊,你,你都昏迷三天了。” 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是要从费南德斯那儿得出答案。 罗兰想抻一下腰,却被切莉一脸惊恐地阻止。 “别起来!你可不能乱动!” 她把人按回床上,将油纸包解开,捏出里面的小酥饼,一块一块喂给罗兰。 “…我差人新做的…对,吃一大口。” 一块。 “再…再吃一块。对…真棒…” 又一块。 她眼睛眯成两条缝,看着病床上的人,看他鼓囊囊的嘴巴,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不少。 这让她想到自己小时候喂猫的画面。 真可爱。 “我都怀疑他们能不能让你吃饱饭。” 她边喂猫边发牢骚:“…墙面就这么裸露着,床也硬邦邦的。这连个好些的壁炉都没有,也不往角和空置的地方摆点装饰。心情不好,精神不好,怎么能恢复的更好呢。” 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指责起来,大有‘若不是不许,她早就将罗兰领到其他好地儿治疗’的意思。 “对了,我听说。” “你们周薪才一镑?” 罗兰把嘴里的酥饼咽下去,老实回答:“我是预备执行官,夫人。” 切莉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一个!才一个就要买条人命!” “我是信徒,也承认教会大多数时候干的不错——可这么点钱,罗兰,他们可真不是一般的吝啬。在我看,若非十…二十镑!我绝不会让我身边的小伙子到这儿来拼命!” 罗兰就当真的听。 实际上,在福克郡的时候,他可没少见艾布纳先生做‘买卖’。 牙口好一点,没什么大毛病,腿脚灵便的男孩也就两三镑——注意,是付,不是收。 倒是漂亮的,温顺的,能有点回头钱: 他会先按条律法规(罗兰猜一定有),补偿领养者几个钱,之后,对方会私下还以同等价值(或数倍)的东西。 罗兰差点落入的诺提金灯就是如此。 依当时他听说的,诺提金灯可是十分乐意领养他,为此还登门数次。 艾布纳理事着实高兴了好几天。 ------------ Ch.52 费南德斯的告诫 切莉·克洛伊没多呆。 她离开后,费南德斯才进来。 带着一身烟味。 “我还以为得在外面吹一整夜风。” “别开玩笑,费南德斯。” 壮汉拎起凳子往屁股下放,像一头熊坐在根钉子上。 “我看你才是喜欢开玩笑,罗兰。”费南德斯虚指了几下他,目光不善:“你知道你杀了谁吗?” 罗兰诧异:“我没来得及问他姓名。” 费南德斯:…… 小混蛋。 教士先生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真正的仪式者。” 房间里没了外人,男人也不再遮掩声音里的怒意:“任何一个仪式者都要比你强大,经验也远超你数倍——你是怎么敢当场揭露一个邪教徒,对他动手,而不是到审判庭或监察局求援?” “你哪怕支使个仆役来,都不会伤成这副模样。” 费南德斯说的是事实,可并非恐吓:“你的腰断了,肠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恨不得能用叉子卷起来。你的肩、大臂的骨头碎了,掌骨和小腿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罗兰咋舌。 他好像… 好像没感觉有那么严重? 他确实有点直不起腰,但胳膊和手臂传来的痛感,似乎也没像费南德斯说的那么‘恐怖’。 “是伊妮德大人找上了克拉托弗主教,再加上我和监察局的仪式者来得及时——更要感谢还没进入‘死亡季’,否则,你能不能活下来很难说。” 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以罗兰当时的伤势,很难撑到高环仪式者准备好仪式。 “死亡季?” 费南德斯气得够呛,也吓得够呛。 本来执行官就少。 他用粗指头点罗兰的脑门,比刚刚切莉用力多了。 把罗兰脑袋按进枕头里那么用力。 “每年冬季,万物凋零的日子,也被我们称为‘死亡季’。” “因为教会的仪式者可以举行一些昂贵但有效的——譬如轻微驱逐疫病、针对外伤或短时间内延续性命的特殊仪式…” “那是真正借用神灵力量的、有神灵参与的仪式。” “除了冬季。” “冬季是荒原白冠主的领域,我们那些特殊仪式,无法在冬季生效。” 他头一次听说死亡季。 原来,仪式还有这样的限制。 费南德斯摆手:“只是少数、少数特别的仪式…你是不是在打岔?” 罗兰一脸无辜地摇头。 “他们叫我们焚烧者,说我们都是一群鲁莽、不靠大脑思考的极端教徒。我看,谁也没有你鲁莽。你都能破纪录了,罗兰。学徒就敢对正式仪式者动手。” “谢谢你,费南德斯。”罗兰用脑门顶费南德斯的手指:“克洛伊夫人的枪法挺准,她不做警探可惜了。” “我没夸你。” 费南德斯回了一嘴,两只大手使劲搓了搓脸:“我也有责任。我本来打算慢慢给你讲…” 说罢又很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老遇上这种事儿?” 罗兰一听就知道费南德斯遭殃了。 他露出一口白牙,没有道德的幸灾乐祸:“挨骂了?” 费南德斯哼了两声,用眼睛斜他。 那可不。 伊妮德大人这一顿骂。 ‘你连教导预备役都做不到?针对异种、幽魂和邪教徒的处理方法是最基础的…你脑袋里整天装着什么?’ ‘你是不是准备多干几年执行官?’ ‘费南德斯,晋升不是你想要的,对吗?’ ‘要不我通通关系,给你调到监察局?比起执行官,你或许更擅长帮贵族老爷养马吧?’ 不堪回首的昨日。 不仅伊妮德没给他好脸色,审判庭里的一些老人也都看他眼神不对劲。 说实在的,他不是没教,是没来得及。 按部就班的讲,学到这些还得有一段时间。更何况,以罗兰每日的活动轨迹——除了回家,不是在自己身边,就是在审判庭。费南德斯用牙也想不到,他能接二连三遇上这些事。 怎么都让他赶上了? 一个学徒? “所以从根本来说,还是费南德斯你…” 费南德斯抬头瞪了他一眼。 罗兰抿住嘴,脸上却写满了笑意。 “唉。” 见他这幅模样,教士也严肃不起来了。 他搔搔头皮,闷声闷气:“其实你干的挺漂亮的…咳,我是说,我们经常这么干。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 “就突然来一下狠的!” “执行官可不是监察局的那些‘淑女’,”他捏了捏拳,还小幅度地挥了一下:“…只是我从没见过学徒敢这么干,你可真行。” 罗兰:“我是迫不得已,费南德斯。当时他已经对克洛伊夫人下手了。我不知道让他继续布置「场」,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为了救人,我只能打断他。” “我来不及差人求援。” 费南德斯挑了下眉,话里有话:“你别以为我好骗。” “除了泰勒家的小姑娘和克洛伊,屋子里那些女士小姐们全都受伤了…你知道吗?要不是伊妮德大人出面,你绝对要上法庭——有人说,你‘撞’了她,还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 「确切地说,是‘踢开’。」 对此,罗兰十分坦然。 “我又不认识那些女士小姐,她们要靠自己求生才行。” “我毕竟是个瞎子。” 费南德斯抽了抽嘴角,沉默半晌。 “…我现在觉得,你没踏上圣焰之路是一件好事。”他嘟囔:“你在这条路上走不远。” “费南德斯?” “你的‘资质’不够。” 男人仿佛头一次认识罗兰。 这个容貌顶尖,平日温和的少年在撕开那层温暖的表皮后,眼中唯有一片冻结的冷漠。 费南德斯移开眼,不再跟罗兰对视。 他谈起三天前发生的袭击。 这其中还有个巧合。 “你还记得,佛里特大街的活尸吗?” “就是那个被你和切莉·克洛伊杀死的仪式者召唤的。” 说到这里,费南德斯也不免好奇起来:“你是怎么确定他是个邪教徒的?你怎么敢直接攻击他?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猜错了——” 罗兰指指自己的鼻子:“袭击我的活尸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还有,桌下那口箱子的气味,太熟悉了。” 费南德斯顷刻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气味?” “是的,是气味,费南德斯。眼睛不好的人,通常耳朵和鼻子很灵。” 实际上,让罗兰出手的原因,是那抹眼中熟悉的红色。 其次,才是气味。 不过他没法和费南德斯解释。 “…永寂之环的叛徒!竟然和血肉摇篮搅到一起了。那个组织就像来者不拒的妓女一样**…” 费南德斯爆了句粗口:“当晚在宴会上一共有三名仪式者。一个是永寂之环的叛徒,一环;其余两个是血肉摇篮的仪式者,一个二环,一个一环。” “也就那群疯子敢唆三个低环废物大摇大摆的到宴会上挑衅…” “有什么用?” “废物还是废物…” 可是。 罗兰不明白。 “袭杀宴会上的有钱人和贵族…挑衅谁?” “而且,费南德斯,那邪教徒似乎对审判庭…不,是对教会…” 罗兰回忆起当时那人的语气神态,他总感觉,这不单纯像是老鼠对猫的仇恨。 况且,三个低环仪式者… 是不是太少了? 这问题直接击沉了满脸怒意的教士先生。 他偏了偏脸,没回答。 ------------ Ch.53 关于邪教徒 这次袭击明显有什么内情,看费南德斯的样子就知道。 那是他不该问的。 于是,罗兰转移了话题:“我听他提到一个词,费南德斯。他说了‘母亲’,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费南德斯表情明显放松了不少: “那是第九冠神,罗兰。我本来是想等你入环后再一次性告诉你的。现在看,得提前了。照你这么‘幸运’,说不定哪天就又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费南德斯竖起两根手指: “只有两种人,被我们称为邪教徒。” “也只有这两种你可以直接动手——前提,你得确定他是,以及,不能伤害到‘贵重’的人。” “第一种:信奉第九冠「母亲」,美欲满愿之神、血肉造物主、畸变圣化之母、赤潮无底之湖的,踏上其道路或加入其组织的仪式者…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血肉摇篮。” “第二种:信奉第十冠「灾疫」,病变死咒、肿溃面纱、脓之子,踏上其道路或加入其组织的仪式者,他们自称「黑翁」。” 费南德斯说:“除了异种和某些极度高危的特殊案件,审判庭所针对的邪教徒——实际上只是针对这两个组织的仪式者,以及…” “信仰祂们的凡人和学徒。” “我们只有一个目的:杀死他们。” 说实在的,要不是那个仪式者暴露的‘颜色’他太过熟悉,罗兰其实考虑过,先用拳头试探一下的。 “遗憾的是,在他们没展现力量前,我们没有更好、更精准的办法分辨他们。这也是困扰我们最大的问题。” “执行官们行动,大多靠的是自己的‘经验’——但你也知道,有些经验是很难复制的,毕竟每个人的经历都不同,甚至你无法说清楚‘凭感觉’的意思。” 提起这些脑袋有毛病的邪教徒和其侍奉的神灵,费南德斯也是满心无奈: “我无意指责长眠之神,我也愿意尊祂们戴上冠冕。但凡人的事,由凡人来决定:这两条道路太过残忍可怖,祂们可以安享长眠,但审判庭不允许有凡人踏上那些路。” “他们的仪式你也见过,罗兰。” “那不是正常的仪式。” 罗兰当然同意。 毕竟他和妮娜小姐的经历就已经意味着,他天然站在这些人的对立面。 不过,有件事他很好奇。 “他的力量很古怪,费南德斯。” 罗兰详细描述了自己和那位邪教徒的战斗过程:“一环仪式者能拥有这么特殊的力量?” 只要攻击被察觉,就永远杀不死? 这仅仅是一环。 “不,当然不是。”费南德斯似乎早有答案,“应该有血肉摇篮的高环仪式者为那个混蛋改造了身体…” “你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罗兰诧异:“这算好运。” “没错,相当程度的好运。”费南德斯扳起脸:“如果那天遇到的是另外一个二环…你知道后果是什么?你根本等不到我们的支援。” “永寂之环的两条伟大之路,在低环时期都不擅长战斗。更何况,你面对的还是一个被改造了身体、神志不清的疯子。” “你真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费南德斯告诉罗兰,所谓‘十环以下,皆为凡人’是指两个仪式者之间的战斗——最起码,两个人都得是仪式者。 这里面绝对不存在张牙舞爪的学徒。 罗兰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乖巧。 费南德斯表示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 永寂之环…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无声之口,寂静钟摆,听说过吗?” 无声之口… 罗兰蹙眉沉思。 等等… 「你乘马车时见到过。」 “墓园?” “没错,这片土地上的墓园和凡涉及‘死人’的产业,包括那些到处都是的敛骨人——全都属于永寂之环。” 罗兰:…… -听起来好有钱。 「比不过圣十字。」 -那倒是。 “谁家不死人?越灾难,越赚钱。”费南德斯耸耸肩:“他们持有「枯骨」和「哀歌」两条道路…唔,伊妮德大人之前给你的那截指骨,就属于「哀歌」,不过你好像…” 他突然察觉自己失言,没再往下说。 “…除了永寂之环中的外围成员和学徒,多数正式仪式者服务于监察局,当然,这肯定不是全部。” 「圣十字,永寂之环。」 「一个裹挟生前,一个垄断死后。」 「你简直幸运的一*…你知不知道自己加入了一个多么庞大的组织?」 -我知道。 「还有一只亲亲大蝙蝠…」 -什么时候你才能稍微尊重下伊妮德女士。 「谁让她总用那种眼神看你,我实在忍不住。」 -哪种眼神? 「嗯…」 「比如啊,她是狗的话,你就是屎——」 -你才是屎。 罗兰给他屏蔽了。 “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顺便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 费南德斯指的是罗兰感知到的那条伟大之路。 伟大之路… 一提起来,罗兰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还有,罗兰,你得注意了。”费南德斯拍拍屁股站起来,嘱咐病床上的少年:“有些事和我们无关,并不属于审判庭的职责范围。” “在不涉及异种、邪教徒、叛教者的前提下…” “我们的权力还不如苏格兰场的警察。”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世俗的争斗,就算审判庭想,也没有理由插手。 反之。 审判庭就有太多话能说了。 “…是这样吗?” “没错。” 费南德斯很高兴罗兰能听懂他话里的暗示。 人要清楚不同权柄的边界。 审判庭的边界就是异种、邪教、异端,以及整个圣十字都要行动起来的高危案件和…极少出现的叛教者。 其余纷争… 与他们无关。 他们也没资格管。 “如果这一次并非邪教徒袭击,你之前的行为,就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监察局、治安所,包括那些有钱人、贵族,都会控告你——因为你的处理方式,让更多人受到伤害了。” “我们不是监察局的警探,比起他们,我们更像是拱卫万物之父神座的禁卫军。” 费南德斯是提醒,也是警告。 他不上当了。 以前,他还能被这张漂亮的脸蛋、温柔的语气所蒙骗。 现在看来,这不就是个一言不合动手的、跟伊妮德大人一模一样的暴… 他觉得很有必要,现在,立刻,给他阐明其中的利弊。 “相信我,你绝对不想被监察局那群秃鹫缠上。” “一旦被控超凡犯罪,连我都没办法保护你。监察局能和审判庭僵持这么久,你该能猜到,他们拥有和我们不相上下的权力和实力。” 罗兰总感觉费南德斯说的话里,有些互相矛盾的死结。 但他又很奇妙的清楚,怎么解开这些死结。 那是属于济贫院里,孩子们的生存法则。 「力量。」 -没错,扳手。 -妮娜小姐有个故事也讲过这个道理。 -她真聪明。 「我希望你能像赞美她一样赞美我。」 -我希望你别有这个希望。 “总之,你这次干得不错,但以后千万别再这样鲁莽,你的未来不该消耗在那些杂碎身上。” 费南德斯看着摆出乖巧造型的少年就一阵心累。 这孩子根本就没看上去那么乖巧。 和伊妮德大人一样,骨子里多少有点离经叛道的疯狂。 “是我的错,费南德斯,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但我只是不明白,那些令人作呕的仪式,到底哪吸引人了?鲜血淋漓的肉块和肠子,蠕动的线虫与脑浆…” “他们不觉得恶心吗?” 并不。 费南德斯在心里暗暗摇头。 因为,仪式者会向道路靠拢,向准则靠拢。 甚至,更高的会向神灵靠拢。 他们不止灵魂会簌簌落粉,同时,思维也会随着攀升而逐渐扭曲。 譬如圣焰之路的仪式者:除了每环愈发衰减的‘怜悯’之外,他们会变得更心向道路尽头那朵象征着审判的圣焰… 审判。 毫无怜悯。 残忍无情。 扭曲而极端,无论情绪、思想或灵魂。 罗兰还没踏上伟大之路。 就不到面对这问题的时候。 这大概也是伊妮德不愿意给罗兰详细讲神灵侍者的原因。 走得过远,太过靠向尽头的人… 本身就容易成为准则的一部分。 他们践行着准则,通过它汲取强大的力量;同时,又要时刻警惕自己被同化,用各自的手段维持着那如夜中烛光般微弱的‘自我’… 矛盾而痛苦。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罗兰。 希望你找到的这条未知的路,不会让未来的你太痛苦。 ------------ Ch.54 准则,愿您如她 罗兰,收到你的来信,我很开心。 福克郡的生活不好不坏,但我想,天气一定比你那边要好。 我已经搬出济贫院了。 在收到你给我的‘礼物’后,我租了一间小屋,每天工作后也不用再拿粉块和其他人抢位置。 这真好。 谢谢你,罗兰。 我离开前,那些男人女人们还时常谈论起你,说你被一个大人物收养,过的锦衣玉食,就是不知感恩,不乐意回到福克郡,帮助曾给予你援手的他们—— 狗屁的援手!他们连一个子儿、半句话都没给过你,没替你说过! 这群猪和鬣狗们也太异想天开了。 孩子们倒没那么多脏想法,有几个女孩总来敲门,向我偷偷打听你的消息: ‘罗兰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我猜这些姑娘就等着你呢。 我搬走前,艾布纳还朝我打听过那位女士的事。 这只满肚肥肠的猪! 我一句话都没告诉他! 你的信我反复读了好几遍,我很高兴你能找到归宿——有了朋友,有了家人,一切都不同了,对吧? 我说过,罗兰。 这世上一定有人爱着你。 不要再给我寄钱,纺织厂的工作我做得可好了。 你和我,现在兜里都揣满了希望。 我们要好好活。 ——永远爱你的,雅姆·琼斯。 三份信摆在他床头的方桌子上。 一封如上,来自福克郡,是雅姆·琼斯寄来的。 而另两封,一封来自西区,一封来自东区。 切莉·克洛伊夫人,以及,后知后觉的叔叔,普休·柯林斯。 由于罗兰之前提到过,故这位最近有些憔悴、家里事事频发的夫人将自己的心绪都写成了信,寄了进来。 里面洋洋洒洒的生活琐碎,还有对丈夫的咒骂,对诋毁她的流言感到的痛苦,以及,对罗兰病情的关心。 没有客套,真实的就像她在自己面前叨唠‘你太瘦了’一样。 罗兰打算给她回复。 毕竟自己在这里还要呆上不知多久。 自己叔叔那封信就很短了,是费南德斯帮忙带进来的。 字数不多,总结起来是: ‘你怎么样。’ ‘我告诉过你,别太过火。’ ‘那大个子说你受伤了,我猜是腰伤吧。’ ‘没了你,夫人们都不常来了,少了不少收入。’ ‘我等你回来。’ 「退环境的老家伙。」 是啊。 罗兰开心地展开纸,用小板子垫着,拿修女给他准备的短笔回信。 「有人关心你了,罗兰。」 -我知道,这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瞧你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了。」 罗兰心情愉悦地哼起歌,两只脚在被子里晃来晃去。 安抚好普休·柯林斯,顺便告诉他这封信是由人代笔后,把信折小,塞进信封里。 现在,要考虑如何给切莉夫人回信了。 他握着笔杆,想了一会,才在纸上写道: 「祝您身体健康,青春常在。」 「我收到您的回信,万分喜悦。」 「您不必将我受伤归责于自己,除了保护您——我的朋友以外,这也是作为一名执行官的责任。」 「我记得和您提过,我的脑袋里藏着许多故事。」 「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对您夜里常于耳畔响起的噪声有所减免,如若这能让您一夜安眠,对日益衰颓的精神有帮助,那将再好不过。」 「这也是一个朋友该做的。」 「不知道您乐意听些什么,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挑我喜欢的讲给您听。」 房间里针落可闻。 罗兰刷刷刷地写着。 那些缱绻如画的故事,在信纸上缓缓落成。 这仿佛让他又回到了那间阴暗、满是恶臭的房间——也是几乎改变了他一生的地方。 在那里,妮娜小姐忍受着痛苦,日日夜夜,给他展现了无数个奇妙的世界。 现在,他要把世界的一角偷偷露给自己的朋友看了。 当然,为了避免信件外流,他挑了个不那么‘违禁’的。 比如… 壮丽而绝险的、风暴聚集的龙之巢。 深蓝色的墨水在纸上晕开,男孩与女孩手拉着手,望向天空。 「‘我的父亲不是骗子!’少年吼道。」 「‘它就漂浮在天上!我会找到它的!’」 罗兰哼着小调,一枚枚字符如云朵般漂浮着,亲吻彼此。 它们变成了故事里的风景,在穿过风暴时,又齐齐唱起歌,用欢愉和悲伤一同填满了生死的界限。 「加速杆推到了尽头。」 「可他仍追不上那道虚幻的影子。」 「‘跟紧我,儿子。’幻影回头看向男孩,仿佛在说这样的话。他笑容灿烂。」 「见证,记录。」 「你是传说的见证者…」 「你也将成为传说。」 「泪水洇湿了云。」 「那是男孩和骗子父亲最后的告别了。」 仿佛一篇烙在泛黄书页里的老故事,等待被时隔多年的发现者小心翼翼地拈起来般。 罗兰熟稔地复写下记忆中那闪亮的冒险,希望能和切莉·克洛伊夫人共同凝视那越飘越远、越飘越高的城市。 「‘我是罗希达·多耶鲁·乌鲁·拉普达!’少女勇敢无畏。她立于风暴之中,声音回荡在天际,仿佛穿过历史,和历代的王者们交叠重合。」 「‘我的族人逝去,国度尘封。’」 「‘我们是传说中的传说,奇迹中的奇迹,是流传的故事,再也不会出现的幻梦。’」 「‘在此…’」 「‘我以末代女王的身份宣告——’」 「‘飞吧!’」 「‘去天空!去人们记忆的尽头!’」 「‘你自由了!Punish!’」 罗兰在纸上钝了墨点,跳转一行,在最后写道: 「希望您如少年执着热烈,如少女勇敢坚强,如去天空的城市一般自由无忧。」 「我仅将这个故事献给您,献给我的朋友,切莉·克洛伊。」 「愿您于烦闷的生活中得清泉和干净的风,洗涤您明朗的眼与纯澈的心灵。」 「愿您如罗希达。」 「坚定与勇敢,自由和热烈。」 「它不分你我,更不该分男女。」 「——永远响应您的,吃胖了的,罗兰·柯林斯。」 笨拙的文字落于纸上,凝成一段浪漫的冒险。 罗兰抖了抖信纸。 手腕一顿。 半晌。 火焰于眼中跳跃。 …… 「信纸(从未诞生过的故事)」 「准则:幻想」 …… ------------ Ch.55 另一重历史 墨水洇开后,沾在皮肤上。 大量的神秘凝聚在手中。 准则物… 从未诞生过的故事。 罗兰垂眸盯着信纸,怔怔出神。 这… 怎么可能。 「哈。」 火焰跳跃。 ——并且连续不断的,十分活泼地跳来跳去。 这意思是: ‘快问我’。 罗兰合拢双手,闭上眼,念咒似的: -优雅而强壮的扳手呀… 「别恶心,我告诉你。」 几乎凝固的烈焰在琥珀前停滞。 它静止了很长时间,然后,整理自己七扭八歪的焰尖,扭成一行… 令罗兰沉默的文字。 「其实…」 「你知道苏月不属于这里,对吧。」 它说。 火焰缓缓迫近。 「你应该早有猜测,但不敢确认。」 「现在。」 「清楚了吗?」 罗兰的笑容渐渐淡去,下意识扣起手指,用力攥紧被单。 他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琢磨这件事——关于妮娜小姐口中那多姿多彩的故事,以及,偶尔谈及的一些奇怪的、神奇的、且他至今都未听说过的东西。 比如: 会飞的铁盒子。 所以。 妮娜小姐…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对吗? 「不完全对。」 火焰聚成的字符,朝他眨了下眼。 「应该说:另一重历史。」 历…另一重历史? -我不明白,扳手。 -你的意思是,过去? -或者未来? 「不。」 「是‘另一重历史’。」 「这里不只有一间病房吧,罗兰。」 「就像你所处的这间,与隔壁房间的关系。」 「眠时世界,就是这栋建筑。」 「它拥有并连接着每一间病房,即——每一重历史。」 -你是说,妮娜小姐来自其他的…我能用…绳…不,线,是另一条‘线’?可以这样说吗? 「算精确了。」 「她不属于这条‘线’,给你讲的那些故事,也早在‘另一条线’诞生过。」 「诞生过的东西,必然无法再诞生第二次。」 「所以,对于你身处的这条线来说,它的确是‘从未诞生过的故事’——但它又有拥有庞大的影响,被准则认可。」 -妮娜小姐的世界… -我是说,既然她能离开自己的‘线’,来到我的‘线’,那么,相反,我也有可能… 「那是不可能的,罗兰。」 「至少我没法给你‘希望’。」 -你说过,建筑(眠时世界),连接着一个个房间(多重历史)的。 「没错。那你现在能去隔壁吗?」 罗兰想了想,吃力地直起腰。 可一用力,双腿便颤颤发抖。 显然,他…不能。 「所以,在你还不能‘走路’以前,最好别抱这个念头。而且苏月那边的眠时世界…不够清晰。」 -‘不够清晰’? 「在她的历史里,眠时世界是‘真实且虚幻’的。它以一种你无法想象且极度有趣的模样存在。它是虚假的,但也被人认为是‘真实’的。」 罗兰托着腮,一脸茫然。 -好吧,我听不懂。 「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罗兰:…… 「要学会尊重你的老师。」 -我想给你一拳。 「我只吃左勾拳。」 -你就仗着有妮娜小姐的一些记忆。 「对啦,猫猫人。生气吗?」 「我还能把你变成烤猫头。」 火焰呼啦一下涌上来,像围巾一样绕着罗兰的脖子。 罗兰并不想搭理它。 可又非常… 非常好奇这个‘多重历史’。 -看来,我发现了个了不得的大秘密… 「哦,这玩意应该不少仪式者都知道。」 罗兰:…? -你是说,费南德斯,伊妮德女士,都知道? 「多新鲜。」 「多重历史并非秘密,罗兰。」 「苏月,才是最大的秘密。」 「你知道,你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吗?」 -一个重要的你? 「谢谢,我说的是:故事。」 -唔,对。我,我好像能轻易地‘制造’准则物了…? 「没错。」 「你对这条全新的伟大之路,有绝对的统治力。」 「我原本以为我才是金手指的…」 「真让人伤心。」 -什、什么手指? 「罗兰,我要很认真的给你一个建议了,听着。」 -我不听。 「……」 烈焰凝成一张满是利齿的嘴巴,给了他一口。 -我想缓解一下严肃气氛的… 「听我说蠢猫,就算这条路没有大仪式,你也一定要选择它。拥有制造准则物的力量,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我拥有制造准则物的力量…吗? 「我去休息了再见。」 罗兰捂着嘴,笑得腿又开始抖抖抖。 -好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能倚靠它组建教派,对吗? -就像圣十字一样。 「…没错。还有,你必须得隐瞒苏——你再打岔我就消失六个小时。」 病床上跃跃欲试的人儿果断闭上了嘴。 「警告你一次。」 -知,道。 「现在,最难的一点解决了。」 -还要一件奇物,再跳一支…双人舞? -一个人的。 「你距离一环很近了。」 「说实话,我也挺好奇准则为‘幻想’的伟大之路,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这简直太适合你了。」 -你的意思是,我常常幻想吗? 「我的意思是,你是个神经病。」 ………… …… 关于多重历史,罗兰没法从扳手嘴里榨出更多了。不过,他认为自己早晚能从伊妮德女士和费南德斯那边学到。 所以,他可,不!着!急! 信件托修女寄出去了,为此,还花了点钱。 叔叔回信很快。 扳手说的没错,他确实是这个性格。 得了罗兰的安抚,这位不修边幅的老叔叔大松一口气,在一天后的回信中还刻意告诉罗兰: 若不是费南德斯上门通知,他甚至都‘没发现罗兰消失’了—— 当然,也在回信末尾反复确认,罗兰的‘腰伤’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重。 且是否需要钱来请更好的医生治疗。 可爱的老头子。 切莉·克洛伊的回复就非常激动。 激动得要命。 她在信里特别强调加暗示,暗示加强调,总之总之,劝罗兰放弃执行官的工作。 她说自己和一些报社相熟,如果罗兰确保自己还能写出这样类似的故事… 首先,作家的社会地位更高。 其次,还不危险。 信里大篇幅的给罗兰详细阐述了所谓‘社会地位’是什么,以及作家们的收入水平。 这两方面,确实都远超执行官。 「你可以考虑考虑,罗兰。」 -我可不会浪费妮娜小姐留给我的故事,那可都是能附着准则的。 -只要我随手写出来。 -况且… -妮娜小姐的故事也不合法。 「编一些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合法的那种。没准也能得到追捧,多赚一份钱,不好吗?」 「听了那么多故事,这对你不难。」 -比如… 「比如《东区小天使与西区贵妇》、《盲人与蝙蝠》、《金眼猫:一个喜欢雨天的小男孩》等等…」 -我现在一点都不奇怪你能说出这种话了。 「一定有人看。」 -如果不穿衣服走在大街上,也会有人看。 罗兰翻了个白眼。 照顾罗兰的修女年龄不小,她每天来病房里两次——中午一次,检查罗兰的伤势愈合情况,给罗兰端来一碗炖土豆胡萝卜,外加两巴掌大的面包,以及,倒掉便桶。 晚上一次,同样。 罗兰不清楚克拉托弗主教对自己使用了什么样的仪式,他的身体在一天天的‘自我修复’——原本下地还要吃力地拄拐杖,到了两周后,他已经可以小范围的在屋里弯腰行走。 伊妮德在罗兰养病期间来了两趟,除了佯怒指责罗兰太过冲动之外,把费南德斯当天告诉他的‘必要知识’,再次重复了数遍。 譬如哪些是执行官该负责的,哪些是执行官不该管的; 哪些是可以管,但最好别管的;哪些是不能管,但如果想管,要怎么找理由插手管… 以及,千万,不要再,鲁莽动手了。 可见出了这档子事,伊妮德也发现,罗兰不适合循序渐进的教育。 哦,顺便还给罗兰留下了二十镑。 说是伤患补贴。 「私人补贴。」 「你已经习惯了对吧?」 「她应该多附赠一个吻。」 -别这么下流。 「我下流?你那天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朵花——绣在胸口的那朵。」 -你一定是看错了。 「我理解,你也到总会下意识看向女人那几个部位的年纪了。」 -哪几个。 「你少明知故问,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对伊妮德女士只有感激和尊敬。 「啊哈…」 「恩惠积累到无法偿还的程度,你要用什么报答呢。」 -把需要被报答的人杀了? 「……」 「苏月真没教你一丁点好。」 -说明妮娜小姐的故事里充满了智慧。 「我可是有着苏月一半智慧的存在,没见你多尊重我。」 -一半的真理等同谬误。 「显出你看书了是吧。」 -嘻嘻。 罗兰露出了只有和扳手独处时才有的笑容。 ………… …… 在之后的几天里,他和切莉夫人的通讯照常。 信中渐渐多出一个人名。 爱德华·史诺。 史诺,史诺先生,或者史诺医生,史诺医师。 这位被喻人如其名的‘冰雪’医生,早年出身平民。 他是煤矿工人的儿子,素食者,单身至今。从小母亲利用一笔继承自远房亲戚的小财,将他送进了私立学校。 毕业后,他又凭自己努力,做上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医师的学徒。 他在几年内表现优秀,展现出来远超常人的智慧、执着与求知欲,后来通过医师介绍,又进入了医学院就读。 ‘冰雪’先生,非常知名。 这是切莉·克洛伊为了治疗而聘请的医生——她的‘耳鸣’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现在困扰她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耳鸣,而是幻听。 她哪怕走在外面,去酒会沙龙,哪怕和谁谈话… 都仿佛能听见来自脑内刺耳的剐蹭声。 她在信里告诉罗兰,经由史诺多日治疗,她确实有所好转。虽然夜里仍能听见烦人的动静,可至少在白日,能安安生生的,干自己想干的事。 信尾她还特别注明: 她将罗兰介绍给了爱德华·史诺,并说如若他伤势不妥,可以差人到克洛伊宅邸寻她。 届时,她会让他为罗兰治疗。 总而言之,一切向好。 罗兰也慢慢恢复着。 有趣的是,在养病的某天,日常送饭的老修女不见了。 取代她的是一位挎着蓝皮小口袋的年轻姑娘。 年轻的修女? 罗兰不清楚。 因为她穿的不像修女。 不是说衣着有什么大的变化,而是那身僵板的袍子在她身上有些不太‘搭调’。 她有着一双湖蓝色的眼睛,灰发从帽子里流出来,落在胸口,微微向内扣卷。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时,先探了个头,发现罗兰正寻着吱呀声扭过身。 于是。 “您就是柯林斯先生吗?” 她小声问道。 ------------ Ch.56 圣徒之路 少女叫仙德尔。 仙德尔·克拉托弗。 很好,这个姓氏罗兰熟悉,发色也一样。 “您是说我爷爷?” 少女的声音软和的几乎让罗兰不敢打断,生怕一碰就变了形。 她给罗兰带了远超往日的丰盛午餐,还有些挂着清水的苹果。 进了屋,自顾自找了小凳子坐,托着下巴,用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巴巴盯着他看。 她身上有一股类似橘子的气味。 修女服洗的很干净,胸前挂着同样的小号银色十字。在她并腿坐到罗兰床前时,从袍角下露出两只棕靴尖儿,不安分地翘来晃去。 罗兰注意到,这双靴子是他见过的所有靴子里,最干净的一双。 像新的一样。 “罗兰·柯林斯。” 她不忙不忙地将散落的灰发别到耳后,帽檐向上,露出前额的卷发:“我听爷爷说了,您可真厉害。” 在罗兰转过脸来时,少女显得有些羞赧,双腿并得更紧。 「这个看起来适合你,罗兰。」 -你那么着急把我嫁出去? 「啊哈。」 “那可是真正的仪式者…”仙德尔扑闪扑闪的眼睛盯着罗兰,类似某种求知欲旺盛的动物,“可您还是学徒,难以置信。他们说,审判庭又有了一位天才…” “多亏克洛伊夫人帮忙。”罗兰可不会顺着她说:“只是到了穷途末路,殊死一搏…” “那也够令人惊讶了!” 仙德尔显然还有更多求知欲。 她开始打听经过。 和切莉·克洛伊夫人关切又紧迫的‘逼问’不同。 她像一阵轻柔的风,温吞的陪着罗兰聊天:在他说完一段后,轻轻接上一句,等罗兰接着往下说,不慌不忙。 她更多着重听罗兰的伤势,又对邪教徒感到不耻。 可无论斥责或关心,都令人倍感温柔。 像是把温柔刻在骨头里,有种不迫人注意的舒适感。 “恕我失礼,克拉托弗小姐。您今天来…” “您还不知道吗?”仙德尔惊讶地圆了下嘴,“是这样,我被调到德温森先生手下。等您伤好,我们就是同事了。” 她单手抚胸。 “慈悲准则,「圣徒」之路,一环仪式者:仙德尔·克拉托弗。” 说完,少女含笑欠身:“能和您共事,是我的荣幸,柯林斯先生。” 罗兰很惊讶。 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 已经是正式仪式者了? 自从他加入教会,还从未见过像仙德尔·克拉托弗一般年纪的仪式者。 她太年轻了。 “我比一般人更早接触「神秘」和「眠时世界」。再加上一些巧合。”她捋着头发,双眸闪烁,“这没什么了不起。”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您才是真的了不起。”仙德尔弯了弯眼,“圣十字的辉光照耀着每一颗正直、虔诚的心灵。除了那到处作恶的邪教徒,我们绝不以道路区分亲疏,不以准则识辩远近。” 她忽然伸出手,轻放在罗兰的手背上,另一只则攥住胸前的银十字,闭目祈祷: “愿这位受苦难的人得以平复伤痛。” “他的英雄事迹将直达伊甸…” 房间内忽然拂来一阵微风,像药泉般温暖舒适,无形的力量自她手心流淌不息。 罗兰感觉身体变得暖洋洋的。 他的头顶仿佛生出一颗光线并不炽烈的太阳,热乎乎地烘烤着他的脸颊:热意驱散了石墙缝里渗进来的阴冷与潮湿,在灰白的被面上滚了几个来回,使它摸起来又蓬又软。 “只有一小会。” 见罗兰惊讶,仙德尔腼腆地掩嘴而笑:“之前有朋友在这养病,伤好后却染上了风寒。” 少女的睫毛像蝶翼般颤着,接受了道谢,又开口给罗兰介绍: “我所在的一环「护士」,可以轻微调控自己或他人的身体状态,” 仙德尔指指罗兰的肩膀,薄薄的两片唇向上翘成了弦月:“缓解不适…我会是个好同事的,柯林斯先生。” “…护士?” “是的,「护士」,「圣徒」之路,一环。” 仙德尔抬起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朝着暖流来的地方: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限度的升高或降低身体周围的温度,并通过眼睛,看到目标身上散发的、代表着生命活力的‘颜色’——虽然不全是最佳医师,但我们每个都确实了解不少有关于此的知识。” “柯林斯先生,这是一条给人带来希望的伟大之路。” “慈悲和审判不一样。” “教会、修道院和审判庭也不同。” “我们相比起‘收回’,更乐于‘给予’。” 少女分寸感把握的很好。 和罗兰见着的许多人不同,她似乎对审判庭、执行官并没什么‘特别’的看法,鉴于她本人隶属于教会修道院,又是大主教加里·克拉托弗的孙女——从立场来说,也够不容易了。 “在这座被海水渐渐渗透的沙堡里,执行官手持利刃,高举旗帜,誓与城池共存亡。” “而我们则更偏向带领那些无知的羔羊们长途迁徙,往远离海浪的沙堤更上方去。” “这并不冲突,柯林斯先生。” 仙德尔笑容恬静,温柔的仿佛春日里被勒令不许搅人酣眠的微风:“我不讨厌执行官,恰恰相反。虽然我在大家面前也…” 话音刚落,她又略显急迫的给罗兰解释:“…我是清楚的,如果没有守在对抗邪教徒和异种第一线的执行官们,不光是市民,就连教会都难免遭受波及。执行官,才是真正的英雄…” 虽说加入审判庭时间不长,罗兰也多少见识到了其他人对执行官的态度。 这位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真算是很少见的那种了。 “因为我最初的梦想,就是成为像伊妮德·茱提亚大人那样的人。” 少女捻着头发,颇不好意思的对罗兰说道。 ----------------- 「准则:慈悲」 … 「圣徒之路」 … 「一环:护士」 … 「操纵:轻微调节身体状态,缓解不适,能在一定范围内微幅调控温度。」 「——‘你需要的,或许,也是我需要的。’」 「极善:对神秘度低于自身的生物拥有较高的亲和力。」 「——‘我正如你所想一般,羔羊。’」 「象征:感知目标身体状态,能够对其在视线中进行染色。」 … 「※灵魂轻颤,苦难在呼唤我。」 ------------ Ch.57 缺乏资质的仙德尔 这事儿还挺有意思的。 一位教会修道院的修女,却向往成为审判庭的执行官。 闲谈时,仙德尔不好意思地告诉罗兰,她最先尝试的就是审判准则下的圣焰之路。 很显然,她没成功。 “…那时候我才9岁。她穿着考究地长裙行走在邪教徒的巢穴中,驱使烈焰,将那些污秽之人烧得一干二净:女人,孩子,老人——审判长只一个人,就几乎将那幢庄园烧成了白地…” 仙德尔谈及伊妮德,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向往: “我只能和爷爷在安全的地方待命,直到跟随第二小队进入现场。除了伊妮德大人,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我一直渴望成为审判庭的执行官…” “可惜…” “我没有资质。” 资质。 罗兰隐隐记得,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听见这个词了。 “资质?” “是的,我没有能让我踏上「圣焰」之路的资质,这很可惜。” “我努力了几个月…” 说到这里,仙德尔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又在几个呼吸后重新绽放笑容: “好在,我踏上了另一条能够助人的伟大之路。” “圣徒之路的仪式者或许在低环时没有太强的攻击性,可我们能帮助、治疗那些对抗邪恶而受伤的兄弟姐妹…” “譬如您,柯林斯先生。” 她轻快地话语让室内的空气都活跃起来了。 圣徒之路的仪式者,仿佛天生就有潜移默化影响人心的力量。 “我也一样,克拉托弗小姐。” 罗兰想伸手来着,又忽然记起自己曾被三位女士提醒过这么做不对,于是,搓了搓手指,挺起腰微微欠身: “我也很荣幸,能在学徒时,和已经踏上伟大之路的仪式者共事。还有,请替我谢谢克拉托弗大主教,等我伤好,一定登门…” 仙德尔掩着嘴,轻轻摆手,说那是踏上道路之人肩负的责任。 她没在罗兰的病房里多呆,在嘱咐罗兰注意休息后,又帮他倒掉了便桶。 费南德斯是下午过来的。 罗兰最近恢复的越来越好,他来病房的频率也变高了。 准备接他出院。 某人一进门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拿了颗苹果咬在嘴上,两只手一左一右,将腿上的小册子分开。 上面分别写着:《初识幽魂》,《异种剥皮书》。 两本都是手抄的册子,封皮很旧了。 “伊妮德大人来过?”费南德斯瞥了眼桌上那一筐水果,里面还有不少小番茄。 罗兰:“苹果是克拉托弗小姐送来的。” “哦…嗯?” “克、克拉托弗?” 费南德斯瞪圆了眼。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她说是我的同事,作为队长,你不知道?” 罗兰疑惑。 费南德斯嚼了几下,喉咙滚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 “我是不知道,她会亲自过来探望你。” 为什么不会? 克拉托弗又不是什么得差人服侍的贵小姐,本身作为一环仪式者,来探望自己未来的队友,有什么问题…吗? “…这件事本身倒没什么问题。” 费南德斯支支吾吾,抬眼瞄了下罗兰:“你就当我没说过好了…” 「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人。」 「一种是话说一半的人。」 “费南德斯。”罗兰叫了一声。 “嗯?” “我倒不是非要打听她。只是她施了个令房间变暖的法术,走后,我的脑袋里却出现了,”罗兰面露难色,顿了顿道,“出现了一些,很…很奇妙,或者奇怪的东西总之…” “奇怪?”费南德斯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册子,朝病床前倾:“怎么回事?” 罗兰咬着嘴唇,沉默片刻。 摇了摇头。 “算了。” 费南德斯一口气卡在脖子里差点没上来。 “罗兰,我们是审判庭的执行官,也是最亲近的兄弟姐妹。遇上任何你不明白的问题,都可以告诉我…” 罗兰垂着头不说话。 “罗兰!”费南德斯表情变得严肃:“你可以向我畅所欲言。对你来说的麻烦,对我并不算。” “我…” 罗兰有些犹豫。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这个…” 费南德斯闷声道:“我会为你保密,向万物之父发誓。” “告诉我,罗兰。” “你的感受。” “这件事告知看护你的修女没有?” “是有什么声音在你的脑子里说话吗?” “还是…” 费南德斯已经半起身,准备出去找人了。 “我脑袋里确实有声音…一些。”罗兰叫住了他。 费南德斯神色凝重:“慢慢说,不要着急。” “是一些很碎片的,一段一段的话…”罗兰另一只手弯着,手指压在太阳穴上揉个不停,脸也皱了起来,“有人在我脑袋里说…” “它说…” 慢吞吞。 “看…” “话说一半,就是这么让人难受。” 费南德斯:……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 费南德斯面无表情看着罗兰,厚嘴唇拉成一条没有分毫弧度的线。 罗兰:嘻嘻。 他死死盯着病床上半坐的、一脸无辜的少年,嘴唇反复碾了数下,咬牙切齿。 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这个小混蛋…” 罗兰耸耸肩:“现在我们同样难受了。费南德斯,我接下来想听有关幽魂的课程。” 教士先生恶狠狠咬了口苹果,“等你伤好,我得格外‘认真’训练你一段时间。” 「要遭罪了。」 -至少现在很快乐。 「那也是。」 -达成一致。 「一致。」 有关仙德尔·克拉托弗的话题到此为止。 罗兰开了个玩笑,却不想继续问下去。因为费南德斯摆明隐瞒的并不是什么大秘密,只好像有些话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他对克拉托弗小姐的态度并不怎么样。 尽管对方此前说了一大筐审判庭和执行官的好话。 教士耷拉着脸,翻开书:“…现在我给你讲讲幽魂…或者说,灵体。你不许再给我开你的‘小玩笑’来打断我了,知道吗?” “幽魂或灵体…它们是一种…” 费南德斯将书上的字念给罗兰听。 灵体是一项大类。 虽然较之异种,它们没那么千奇百怪,但其中强大的同样危险。 它们不必遵循醒时世界的法则,甚至,能够在一定区域内形成某种类似仪式者的「场」。 ------------ Ch.58 幽魂,怨灵,孽 类似仪式者的「场」。 “幽魂,怨灵…以及,孽。” 费南德斯竖起三根手指,“三个级别的灵体,对应仪式者的‘环’:一到三,四到六,七到九。” “即神秘度越高,掌握的「秘」越多,力量也更加复杂无序。” “当然,这只是书本上的‘规矩’,我们人类自己定的‘等级’。” 费南德斯屈着食指,把册子敲的咚咚响,“一般来说,涉及灵体的案件并不在我们执行官负责的范围内。” “那是监察局的责任。” “它们诞生的途径很少,可以说,几乎都来自于人类。” “弱小的灵体,或者说幽魂,实际并没有太大危险:除了让朝夕相处的活人变得更容易生病,或某个晚上吓出点毛病以外。” “怨灵就不同了。” 费南德斯说,到了怨灵阶段,这些灵体就会依照某种‘规则’吞噬生者的血肉和灵魂,不断向上攀升: 在不了解规则的倒霉蛋面前,它们会显得无比强大。 而到了孽,所能干涉的就不局限于一家一户。 仪式者要通过调查,找到执念或仇恨的关键,达成「重现」;同时,在战斗开始前,也要弄清楚,它依靠什么样的‘规则’发动袭击——即,要拿到开锁的钥匙。 「重现」,以及「钥匙」。 罗兰静静听着。 “…那个女孩在半个月内杀害了十七名男性。” 费南德斯谈起他曾参与过的一个案子: 它发生在一家偏僻的农场里。 “那个混蛋…”提起这个案子,费南德斯到现在还隐有怒火:“他对自己的女儿进行了长达五年之久的…五年之久的…的…嗯…”他看了罗兰一眼,没能说出那个词。 大概的案情就像费南德斯说的那样。 鳏夫和年幼的女儿。 当他再一次,在马厩里勒令女儿跪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令人发指的行为终于被路过的邻居发现——他报告给了镇警。 很快,他就被愤怒的村民和镇警一同抓起来了。 男人对他的罪行供认不讳,尽管他并不认为这是‘罪’。 ‘你们根本不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也并不明白我究竟有多爱她’,‘与其出去做妓,不如让我疼爱…我可比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要爱她’——在他说这些的时候,女儿就在一旁不住的点头,乖巧地搂着自己父亲的胳膊,生怕警员和村民伤害他。 房间随着教士先生的叙述渐渐安静下来。 坦白说,费南德斯以为,罗兰听完会像当时刚刚得知案情的他一样愤怒。 然而床上苍白的病人先生,一丁点表情都欠奉。 这没什么新鲜的。 关于类似桃乐莉和亨博特的故事,在济贫院里屡见不鲜。 艾布纳理事经常和他那群大腹便便的朋友聚在一起抽烟斗、雪茄,要么喝的酩酊大醉——那时,他们就会叫几个干不了什么重活的男孩女孩到娱乐室去。 久而久之,自然筛选出一批格外和他们口味且听话的孩子。 那些不够‘适口’和乖巧的,就会被重新打发干脏活累活去。 有段时间,罗兰周围的孩子们几乎形成了一股风气: 以被叫去娱乐室为荣,且在回来后,均对其中发生的故事三缄其口。 得意洋洋的孩子们,看着那些干活的同龄人,高昂起头并期盼着下一次被传去享乐。 ‘我还被赏了口杜松子酒,你们懂什么。’ 想起这些,罗兰就得再次感谢雅姆·琼斯女士。 她拦住了年幼懵懂的罗兰,狠心让这个漂亮到几乎独一无二的男孩,干最脏最累的活,哪怕他每天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弄得全身没一块好地方。 但这也保护了他。 使他能度过那段艰难而充满令人作呕气味的岁月。 罗兰现在多少明白了那些从娱乐室回来的男孩女孩们身上沾的气味是什么,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见多识广了。 「苏月怎么还给你说这些故事。」 -特韦斯特先生和德尔玛先生的故事都讲过了的。 「我不想听到那两个名字。」 -特韦斯特先生‘骑术高超’呢。 「我看他更喜欢当马吧。」 罗兰倒和扳手的看法不同,他觉得两个男人在一块也挺好,至少他们有四只拳头了。 「我还以为您能说出点有深度的东西。」 -我小时候要是拳头够多,雅姆就不会被他们欺负。 白色烈焰沉默了片刻: 「…你现在不同了,罗兰。」 -当然。 罗兰勾勾嘴角。 -我现在可厉害了。 扳手对他这种说胖就喘的行为不做任何评价。 这孩子表面看着沉稳优雅,实则私底下放飞后是什么玩意它一清二楚——有段时间,老柯林斯不在家的每个傍晚,它就静静看着罗兰脱了鞋,光脚在床上跳舞。 小疯子。 “镇警把他关了起来。” 费南德斯不知道这么会功夫,罗兰和扳手来去数次的对话,沉声说道: “结果他在第二年感染了时疫,浑身溃烂而死。” 故事不长,里面却没提到‘主角’。 罗兰顺着话往下问:“他的女儿…” 最令人难过的就是他的女儿了。 在父亲死后,无依无靠的女孩被送到了济贫院——在此之前,镇警和当地辖区治安官特别询问了那些曾为女孩打抱不平的村民们: 倘若他们乐意伸出援手,哪怕只漏那么几个铜子儿,临时让她有口吃的,再加上,镇警保证会很快给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 然而从她被送到济贫院的结局来看,故事走向并不如人意。 没有一个人理会她。 令人们愤怒的是公理、正义和道德被践踏。 而并非一个女孩被践踏。 “她只坚持了半年。” 止不住的怒意爬上了费南德斯的眉梢:“这之后,镇上就经常发生怪事。” “据一名死者妻子说,他夜晚听见了丈夫的哀嚎:‘你不是我的女儿’——他曾这样喊过。那十七名死者均浑身溃烂而死,就和…” 罗兰轻声:“就和她父亲一样。” 费南德斯默然。 他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开口道:“…当治安官通报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快要孽化了。” “我们付出了两名五环仪式者的生命才解决她。五环,罗兰,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五环仪式者太珍贵了…” “你知道我停留在四环多久了?也许还要花上四五年、七八年…” “两名五环啊…” 涉及灵体的案件关键就在于「重现」和寻找「钥匙」。 前者将削减它们的执念或怨恨,从而弱化灵体的力量。 后者则能清楚它们依靠什么样的‘规则’发动袭击,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仪式者大多时候是安全的。 实际上,永寂之环那些信奉荒原白冠主的仪式者更擅长处理此类案件,特别是「哀歌」之路。 他们能沟通灵体,甚至像养宠物一样,饲养这些痛苦而悲怨的无形怪物。 案件最后如何解决,费南德斯没给罗兰详细描述。 他只是举个例子,希望罗兰能清楚,对那些高神秘、极度危险的灵体的处理方式。 “除非是初诞的‘幽魂’,否则,仪式者很难对抗这些不受物质法则限制的存在。「重现」和「钥匙」是最基础的标准流程——我希望你记住,罗兰。” “圣水和子弹不是万能的。” ----------------- 《初识幽魂·第一卷·序语》 :它们对万物展示自己残缺的面相。 :灵与肉,相互缠挽。一个面朝初生之日,一个走入寂静深夜。 :满盈的终究变节。 :恳求真理时,首先直面恐惧,其次撕开贪婪。 ------------ Ch.59 难以对抗的力量 罗兰出院那天,是克拉托弗小姐来接的。 这也是罗兰数日后头一次走出病房。 病室内区的构造有些类似蜂巢,由一间间相同的病房组成,在狭窄昏暗的通道里,更多灯光通向了更加幽深的地下。 他在器物事故区,即一层。 地下是诅咒与病菌感染区。 除此之外,约莫还有很多分类隔断,与大教堂主建筑不同,这里来去的几乎都是走路无声、严肃缄默的黑袍修女们。 当他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自己似乎踏在了一枚巨大的‘蛋’里。 一根根金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网状脉络遍布大地与墙体,他能看见其中泵动的金血,在‘管道’内流通时,仿佛还能听见在耳边跳响的心脏声。 密密麻麻的血管相互缠结或交叉,看似无序的分布却将每一间病房、每一寸包裹。 然后,向上延伸,攀爬,于顶端汇聚收拢。 就像一颗两头尖,中间宽的椭圆形的蛋。 那些修女们似乎一无所察,踏着血管铺就的砖地,和罗兰擦肩而过。 她们脚步轻盈,落地时没发出一丁点声音,无声无息的突然出现在拐角或某扇门后,像是披着黑纱的白色幽魂。 仙德尔·克拉托弗一路对修女们点头,小声给罗兰介绍。 她今天换了双黑色的女士靴,同样,皮靴依然亮的晃眼。 她的靴子总是那么亮。 好像每天都穿了一双新的。 “…我们踏在不朽者的仪式上。不,虽然我们谁也看不见,可谁都知道。它保护着教堂,也保护着我们。” 克里斯托弗·瑞恩。 十环不朽。 这是罗兰数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见少女亮着眼睛看过来,他微微颔首:“伊妮德女士给我讲过他的事迹,这座传奇教堂就出自他手。” “说的没错。”仙德尔露出笑容,一脸向往:“伟大之路走到尽头的仪式者,它的杰作保护着多少人呢?” 罗兰视线扫过虔诚的少女。 费南德斯。 为什么对她…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变得…不,只要有那位阁下一半的力量,就能保护、拯救更多的人了。” 仙德尔微垂的蓝眸在飘摇的灯火中闪着异样的色泽,她转头看向罗兰:“柯林斯先生,您是为什么踏上「伟大之路」的呢?” 「迫不得已。」 -能不能换个不那么煞风景的。 「阴差阳错。」 -还有吗? 「关你屁事。」 罗兰也没对它报什么希望,柔声答道:“我从小就是圣十字教会的信徒,克拉托弗小姐。伊妮德大人给了我机会,我抓住了它。能和教会的兄弟姐妹们一同共事,是我的荣幸。” 「谎话连篇。」 仙德尔看起来很高兴,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 “您不会后悔的!” 她轻快地说道,余光看到了罗兰夹在胳膊下的两本书,讶异: “剥皮书和初识幽魂,我入环后才被允许看。” “我知道您击败过仪式者,想来必定看过《通晓仪式》了,那里面记载着圣水的制作方法。” 正巧有几名修女目不斜视的路过,罗兰和仙德尔微微欠身后,她悄声道:“还有些特殊、珍贵的书本中记录了「伟大之路」的知识…” 这种隐晦说法,实际上也是想告诉罗兰,也许他能通过费南德斯或谁,通过寻求书籍或准则物品,继而推开神秘之门。 罗兰当然要对这位不好明言的姑娘道谢。 “我们从今天起就是同事了。”仙德尔收敛笑容,有些怯地小小摆了下手,低下头,似乎不大敢和罗兰对视。 这条通向门廊的窄路又细又长,阴冷而潮湿。 每一次鞋跟落在砖地上,声音都会回荡很远。 在沉默了半分钟后,少女忽然没话找话地开口:“…您如果有什么问题,又假如德温森先生没空…” 罗兰笑了。 “当然啦,我们是同事。前些天,我才刚读完这本书。”他用左手敲敲另一侧夹着的书皮,“费南德斯给我讲了个案件。农场的怨灵杀人案。” 仙德尔抬起头,睫毛轻颤:“父亲和女儿?” 她似乎也知道这个案子,提起名字,和费南德斯所说的一模一样。 “当然啦。”她轻快的学了遍罗兰说话,薄唇后露出几颗白牙:“那时候可沸沸扬扬,教会死了两名五环仪式者。” “真是可怕。” 罗兰感叹。 “是啊。”仙德尔跟着点头:“我希望不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当我们面对…时,又显得那么无力…” 面对什么? 罗兰疑惑。 “德温森先生没给您讲吗?” “讲了一半。” 罗兰神色莫名:“我以为那两位英雄付出生命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村民不受伤害才…” “村民?这跟村民有什么关系?” 仙德尔表情有些古怪,细声慢语地讲:“我想你清楚,处理灵体的标准流程是「重现」和「钥匙」。大多血案都是如此——” “它们怀着强烈的执念对某人、某个群体的仇恨、思念、眷恋或其他特殊的情绪,徘徊在醒时世界…” “它们用独特的、属于自己特性的‘规则’来袭击生者…” “它们多数都是这样。” “只要花一定时间,成功「重现」,找到规则背后关键的「钥匙」——柯林斯先生,实际,那两位仪式者的死因,是由于‘强攻’。” 仙德尔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强攻? 仙德尔面露悲色:“对那姑娘做坏事的人不少,其中有三名都是贵族。而姑娘的父亲只是个没跟脚的鳏夫,祖上显赫不出田地去,妻子家更只是个农户。” “没人会为她,为了十几个镇民,在明面上指控、对抗三位贵族。” “况且…” “所有人的证词都是一致的。” “他们说,她在济贫院里做妓,是自愿的。父亲又不是什么好人,两个人死了都是自讨苦吃。” 仙德尔·克拉托弗叹息:“您说,这要怎么「重现」呢?杀了那三个贵族?还有其他涉案的绅士…就为了一个怨灵?” “血肉之躯对抗没被净化过的灵体,再加上时间紧迫,要防止它孽化,他们也来不及找到那把象征规则的「钥匙」…” 于是。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一簇簇火焰飘摇。 结局就是这样了。 ------------ Ch.60 ‘都是你的朋友’ 出院后的日子并不忙碌。 除了叔叔不冷不热的关怀和邻里敬畏的眼神外。 有了‘小天使’,药铺又重新热闹起来了。 罗兰本想去一趟教会,对仙德尔的爷爷,克拉托弗大主教道谢。不过他近期似乎分身乏术,倒是托仙德尔带话,说之后有空会邀请罗兰。 这也好,他省得给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了。 伊妮德的办公室,罗兰在出院的第二天就去过。 用攒下来的工资买了一件小蓝宝石手链当做礼物。 价值不算高,但伊妮德很高兴。 除此之外,罗兰还亲自掏钱买了几匣镀银子弹,大部分给了费南德斯,小部分托他交给当天支援自己的兄弟姐妹们。 再者,就是兰道夫·泰勒。 罗兰答应过兰道夫上门做客,为此,他还特意去信询问了切莉·克洛伊夫人。 摸不准是带什么样的礼物上门算得体。 两天后,没有信件折回来。 风尘仆仆的克洛伊夫人亲自登门了。 她打发仆役去门口等,摇着折扇,向老柯林斯打了个招呼,又转向罗兰:“日安。” 多日不见的夫人笑容灿烂,她和从窗口泄入的金缎站在一起,药铺里徐徐蝶舞的浮尘绕着她,脸上如繁春的花儿盛开。 “日安,夫人。” 她环顾药架,扇骨在手里捋了几下:“…我正好想要一袋玫瑰瓣,新鲜的。” 老柯林斯咧开嘴,弓着腰,举起一只巴掌:“五分钟,就五分钟!您稍等!” “五分钟啊…” 她抿抿嘴:“那就来个十袋吧。” 普休·柯林斯一愣,明白过味来,扭头瞪了罗兰一眼,闷着脑袋转回后屋了。 罗兰:…… “哪用的了那么多。” “又没几个钱。”切莉·克洛伊眯起眼睛,丝毫不控制的半调侃半幽怨:“谁让您这位东区小天使百事繁忙,连对受伤时嘘寒问暖的朋友都不顾,出院后若不是有事,连封信都不来…” 罗兰听着她摇曳到自己面前。 “你要登门,可得带一束鲜花,准备些答复。兰道夫那只小狐狸要问你问题了。” 她的裙子卷起一阵香风,用咏叹调似的语气道:“您的收入,您的背景,您的未来,您的秉性和脾气。哦…” 她扭过头,凝视罗兰: “还有您对泰勒小姐的爱。” 「哈,哈,哈,哈。」 罗兰调侃:“是不是还得问罗兰·柯林斯先生和切莉·克洛伊夫人的关——” 一根手指杵在罗兰的鼻尖儿上,把他上翘的鼻头往下压了压。 “刚认识时,还以为你是个乖巧的孩子。” 罗兰莞尔。 他想给切莉倒茶,却拗不过女人,茶壶硬生生被夺走。 “坐下吧,病人。” 她拉开椅子,给罗兰倒上茶。 “情人和妻子可不一样,罗兰。你这方面可最好听我的。” 切莉抿了口茶,细长的眉尖儿立刻皱了起来。 她悄悄瞥了眼罗兰,见他眼中茫然,才放心把茶杯放下… 往远处推了推。 “你要考虑的话,就让我帮你瞧瞧。非要是商人家的姑娘,我身边也有不少温柔规矩的。照我说,你这模样,运气好,没准还能筛个出身更优秀的,没必要被泰勒家的傻子赖上。” 切莉唠唠叨叨,丝毫没有酒会上端庄优雅的模样。 在罗兰的印象里,她和雅姆的影子渐渐重合。 女人仿佛从罗兰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停下话,展开折扇搭在下巴上,两条眼睛垂出弧度:“哎,我是不是管的太多了。” “您和我叔叔一样关心我,这哪儿算多呢。” 切莉瞥了下后屋,里面一时没了动静。 她好笑地嗔了罗兰一眼,从手包里拿出个盒子。 黑丝绒面的长盒,放在桌子上,推向他。 “夫人?” “泰勒家的小狐狸除了生意,唯独宠爱自己的妹妹。要带礼物去,就带给他妹妹。” 罗兰好奇地扳开盒盖。 首饰盒里是一条银色的项链。 他装着用指头摸索:一根拇指长的柱形紫宝石嵌在雕刻好的花饰中心。 项链很长,约莫能正巧坠在胸口。 宝石闪亮而华丽,其上雕刻的花与叶栩栩如生。 名贵的饰品。 起码比自己买的那条贵上许多倍。 “也不算太名贵。” 切莉伸手拿过项链,照着自己比了比:柱形宝石巧巧陷在她的心口起伏里,银链搭在牛奶般白腻的脖子上,衬的人更雪。 罗兰悄悄移开眼。 「你在她眼里是个瞎子。」 -我都写信了。 「那就是她故意让你看的。」 -你当克洛伊夫人傻? 「…我看是你傻。」 “我结婚时,父亲给我买的…” 她攥起链子,将那枚宝石拎在面前端详,眼中流露出回忆之色。 “我可求了他好久。” 她嘀咕了几句,叹着气,将项链放回盒子里盖好,又往罗兰手里放。 “夫人,这太昂贵了…” 切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也不算太贵。 她任罗兰百般推辞,就是不松口,一柄折扇用的出神入化,把罗兰的话全挡了回去。 “拿着吧,小罗兰。” 切莉·克洛伊揉了揉太阳穴,扫着后屋,声音变得像风一样轻薄:“…在我还能自由支配它的时候。与其被卖了,还不如送给你。” 罗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位女士给他丈夫带来了数千镑的陪嫁,可每月只能得到二三十来镑的零花。 所以最优秀的戏剧,根本不在剧院里。 “克洛伊先生最近…” “别恩将仇报。我好歹也给了你这么条礼物,别提他,别提他。”切莉恨恨摇头,在她动作时,罗兰似乎隐约窥见了她脖子、脸颊脂粉下的一些淡青色、鼓胀的血管。 “您上次说,请了医生?” “爱德华·史诺。”切莉说:“给我开了点药,稍微能睡个好觉了…” 提起那位医师先生,切莉·克洛伊就想笑: “他还敢当面斥责我,说什么‘只有愚人才会点上蜡烛,靠祈祷治病’,连带那个人找来的医生,都被他骂了一遍。”她咯咯笑起来,“…给我开了药,也确实比那些庸医要管用的多。” “可真是位‘冰雪’医生,毫不留情。” 罗兰松了口气:“能有效就好,夫人。我建议您听他的,最近也少出去走动了。天气变凉,容易得病。” 切莉拄着胳膊,笑吟吟看他。 少年认真起来的脸,被那双香槟色的眸子宠溺担心着,会令人有想要服从的感觉。 “你以后可少不了骗人。” 她感叹:“尤其是女人。” 「罗兰·柯林斯邪笑:‘那就从你开始吧,女人。’」 -邪笑是怎么笑的。 「一边嘴角勾起来。」 -然后呢。 「另一边保持自然。」 -好蠢。 「苏月记忆里就是这么说的!」 -妮娜小姐可没给我讲过这么蠢的故事。 「是是是,她把好故事都留给你了。大家都爱你,行了吧。」 -那当然。 “不忙就来做客。”仆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切莉知道时候差不多了。她拎起包,放下几枚硬币,也不说拿玫瑰瓣。“我改天再来看你,小罗兰。” 等女人走了,普休·柯林斯才慢悠悠从后屋转出来,手里拎着几个麻布口袋。 他叉着腰看罗兰,满脸古怪。 “啧,那可是爵士夫人。” 罗兰:…… “克洛伊夫人是我的朋友。” “啊,对的,对的。都是你的朋友。”老柯林斯极其敷衍地点点头,把手里的口袋扔到桌子上。 “都是你的朋友,没错。那能有什么错呢,药铺每天跟花店一样,一大堆老蝴蝶小蝴蝶飞来飞去。我的侄子能有什么错呢,都是朋友,是朋友…” 「是的呢是的呢。」 -是个屁你闭嘴。 ------------ Ch.61 拜访泰勒 西大街二十五号。 泰勒宅的位置和勋爵宅不同。 这边的装点明显更加华丽,连泊在门口的大小马车,箱壁上都抹着花纹。 罗兰总感觉能在花香里闻见一股搓热的油墨味。 当然,这儿和另一边相同的是,都很安静。 ‘声音很大,货色可怜’——住在西区的人可不会被卖火柴、纸盒和阉猪匠的高低音阶烦恼。 尤其是卖纸片火柴的小贩,罗兰最近甚至都有了把他们毒哑的计划。 谁给他们的建议,在自己睡觉的窗户旁叫卖的。 还有那走街串巷的修理匠。 在福克郡的时候他从没见过这种把叫卖唱出艺术感的人: ‘有修理桌子的没有?’ 低沉的嗓音,总有种令人忧郁、沁人心脾的哀歌情调。 在一众刚硬、恼人的闹噪声里,这缠绵悱恻、深沉哀婉的腔调格外特立独行。常常在罗兰屏气凝神,制作圣水,垂眸祷告的时候,窗外会突然传来一句深沉暗哑地问候: ‘有修理桌子的没有。’ 然后叔叔就会从楼上打开窗户咆哮,让他滚远点。 “不好不坏的城市。” 罗兰如此评价。 随着车轮从颠簸到平稳,路面从凹凸不平到平坦,马车驶入了西区,向左侧拐到大路上。 这边开了些店铺,但都很安静,无论是烟草店或成衣店,来去的夫人先生们都恪守着某种无声的礼节,路上除了车轮的咯吱声外,连脚步声都难以听到。 甚至报童都不聒噪了,风风火火背着布包和磨出毛边的帽子奔走,却像个哑巴一样,用眼神示意周围来往的男女们。 只在他们路过自己身边,或有意将视线投过来时,才小声嘟囔上那么一句: ‘新邮报…’ ‘新邮报一份…’ 有趣的人,有趣的城。 如果城市并非平面,它绝对会像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 “先生,我们到了。” 马在前方打了个响鼻。 二十五号到了。 泰勒宅—— 罗兰今日赴约的地方被一条条黑色漆银头的尖铁栏围了起来。 正门如此,像个拱形波浪,又大又高;墙体是灰象牙色,门牌标了号码,还十分新潮的在下侧刻了行小字: 「泰勒」,以及一段代表着时间的数字。 门口的仆人很快就发现了马车和从车厢上伸下来的绅士杖。 他急急忙忙反身往回跑,等罗兰穿过窄路和修剪得当的矮树林后,穿着马甲的兰道夫刚巧领人快步从屋子里出来。 他老远就对罗兰笑起来,微微侧脸,弯腰致意。 “我的朋友,”他快步上前,扶住罗兰的肩膀,小心问道:“你的伤势如何?请别再让我羞愧了,万物之父!告诉我好消息行吗?” 罗兰反手轻轻搂了他一下:“我健康着呢,先生。” “叫我兰道夫。” 他冷眼对着仆人,告诉他们,罗兰是泰勒家最好的朋友,然后,又和仆人一同将罗兰引进屋: 亲手为他挂好大衣,摘下帽子。 屋内大面积用了冬青色墙纸,整体显得沉稳又低调。 可即使罗兰这等微末见识,也能从装潢和摆件上看出其中大摞大摞金镑的灵魂——气灯特意换了漂亮的外壳,没有任何直线部分的弧廓扶手椅,面料用了柔软的绸缎,上面还布满了雪花和星点的蓝色纹样。 顶子是浅绿色的,上面绘满了复杂的格子与线条,墙壁上挂着油画,有一幅里是三口人: 一个年长的男人,以及,兰道夫·泰勒和她的妹妹贝翠丝·泰勒。 客厅的壁炉关着,火焰在缝隙里熊熊燃烧。 壁炉上铺了石板,鎏金边的小座钟,镜子和瓷花瓶。 地毯松软,屋内暖和极了。 一切都那么昂贵。 “请坐,请坐,我看你来的匆忙,先喝一杯暖暖。” 他令仆人去忙活,让罗兰坐到沙发上,亲自接过他的手杖放好。 沙发侧面立着一面小桌子,放了许多零碎的银色器皿。 “真好,能看到你无恙。”消瘦的男人搓着手,晨衣袖相互摩挲窸窸窣窣的,“我后来亲自去了两次,还差人给你送了东西,你什么都没收到,是不是?” 他见罗兰点头,想说什么,于是又满不在乎地插话:“本来也不是给你的,罗兰。” “我就是要告诉那些黑袍女人,罗兰·柯林斯不是一般人,他外面可有人盯着。看在那几十镑礼物的份上,我希望他们能更认真对待你的伤。” “只要你能好起来,几十镑算什么。” 他眉毛跳来跳去,屋里的热乎气似乎暖不到那张尖儿瘦的雪白脸。 不得不说,在揣摩人心这方面,这位兰道夫·泰勒可绝不一般。 罗兰的意思是,他眼下对自己说的这些。 “我又得感谢你了,兰道夫。” “那我得在你感谢我之后,还要再感谢你一次。”兰道夫开了个玩笑,热络地拍了拍罗兰的肩膀,“我知道你眼睛不方便。本来想给你看些…”他错了错屁股,将一旁的桌子拉了过来。 罗兰这才注意到,几根桌子腿下,都装着小木轮。 “午饭还得准备一会。” “你知道我们家是干什么的,对吧?” 他推开精巧的栓锁,雕着植蔓的银盒里,码放了许多器具。 在旁边,还放着一个敞开的木盒。 里面交叠着数根比拇指要粗的雪茄。 “要试试吗?” 他给了罗兰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口中吟着咏叹调似的念白: “思想者的慰藉,想象丰富的建筑家对大理石旁空气和乳香芬芳的陶醉,恩者的第十一根手指。” 罗兰摩挲着手里稍有油脂的茄衣,轻轻摇了摇头。 “男士怎么能不会吸,它可比香烟要珍贵百倍。” 兰道夫用小银刀铡开帽子,又点了根木条,慢悠悠在雪茄头不远处烘烤起来。 仆人端上了红茶和咖啡,还有一罐盛着奶的小瓷壶。 奶香茶香和烟草味混合在一起,又融进了壁炉中燃烧的木材气味中。 罗兰耸了耸鼻子。 不像宴会上那些男士们吸的卷烟。 这个味道… 很好闻。 “试试,来试试,我们的小天使。”兰道夫扬起怪声,调侃罗兰一句,掐着雪茄的手在空中晃了又晃,那枚烟头红彤彤的。 他用两排牙轻轻咬住,双腮收紧,吸了一口,然后,在嘴里来回漱几番,朝另一边吐出一条灰白色的粗线。 顿时。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淡淡豆蔻掺莳萝的味道。 就像刷了蜂蜜的新皮衣。 ------------ Ch.62 泰勒家的小狐狸 雪茄淡淡烧着。 人也淡淡说着。 他们从伤势聊到各自的故事,一些琐事,对城市、人的浅显看法——更多是不满和同仇敌忾般地笑骂,说着说着,又聊到了各自的身世。 兰道夫好像清楚罗兰的过往,归于礼貌,他没有多谈。可是说起自己时,倒毫不避讳。 “我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兰道夫靠在沙发里,单排马甲解开了最下面的扣子,“她很羞愧,也许不仅是跟我父亲奔波而染上的风寒要了命。也许是羞愧,也许是。” 罗兰捧着茶杯,看不清兰道夫的脸。 他被雪茄的烟雾裹着。 “她羞愧怎么给丈夫生了个…” 兰道夫·泰勒停顿了一会,又叼上雪茄,狠狠吸了一口。 “贝蒂…” 他的脸忽然从烟雾中钻出来,眯起的深蓝色眼中藏着审视。 但声音却若无其事般轻巧。 “抱歉,罗兰,我说的有点多。我以为克洛伊夫人都告诉你了。” 罗兰垂着眼,摩挲茶杯口。 “我听说了。” “哦?” “她说你是个聪明人,兰道夫。” 兰道夫一脸不信,眉毛飞了一下:“我?我猜她可不会这么说——虽然背后议人并非绅士所为,但我打赌,罗兰,那位尖牙女士可绝不会这么和平的评论我。” 罗兰歪着头想了想,更正道:“聪明的动物?” 兰道夫哈哈大笑。 他夹着雪茄的手小幅度挥舞着,像指挥起烟雾舞蹈。 聊到切莉·克洛伊,聊到她的丈夫,兰道夫满面鄙夷。 但他一点都不可怜克洛伊夫人。 不可怜这个嫁到勋爵家‘享福’的女人。 “每个人在做一件事的时候,都应该清楚事情背后的代价。你更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罗兰。” 他说了些相对冷漠的话,但罗兰并不认为这是‘坏话’。 “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而女人常常头脑不够清醒,被许多事蒙蔽迷惑,导致她们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 罗兰摇摇头,轻声反驳:“有些人没得选。” 和切莉一样,他走到今天,很多事也没有其他选择——又或许是他不想。 “可能。”兰道夫含糊答道,“就像我母亲一样…” 他和罗兰聊了二十分钟,却一直避讳深谈自己的妹妹贝翠丝。有几次明明到了门口,却又突兀地绕开。 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步步,一点点,小心试探着罗兰。 “我都清楚的,兰道夫。” 罗兰眨眨眼,扭过头看被烟雾包围的男人,直言:“有什么区别呢,和我的眼睛一样。” “她看的见世界,却看不清;我看的清世界,却看不见。” 这句话仿佛一股微风,吹散了烟雾。 兰道夫看着罗兰,渐渐的,嘴角上翘。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 “你和其他人不同,罗兰。” 又补充了一句: “不光是脸。” 这回轮到罗兰笑了:“你干什么非要提到脸。” “没办法,你这张脸太令人嫉妒了。”兰道夫笑得越来越真诚,他往罗兰的方向靠了靠,用肩膀撞了下他,叼着雪茄,把罗兰面前那根拿起来。 亲自用刀铡开茄帽,往他手里塞。 “尝尝吧,难得的好货。到了店里,可就得预定了。” 它像一根柔软松弛的木棍,饱满且富有弹性。 罗兰捏着它,在指头上搓了几圈,用牙齿咬着,看兰道夫。 小木棍翘来翘去。 给兰道夫逗笑了。 他没用木条,反而拿了个银锡壶式的打火器,端着,打着,为罗兰点上。 外焰舔舐着大环径的烟头,使它渐渐发红发烫,冒出一股浓浓的熏烤焦糖和咖啡的香味。 “千万别吞到肚里。”兰道夫嘱咐了一句,看罗兰有模有样地缩腮又鼓起来,在嘴里漱了几下,接着吹出一缕烟雾后,才拍着膝盖大笑起来: “看看!我又教导出一位绅士!” 乐不可支的男人边笑边说,“你就差一步,差一步成真正的男人。” 显然,要开始出现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了。 罗兰倒不羞于谈这些。 药铺那条街,每天一入夜,许多事都变得常见起来。 男女们都急匆匆的,一边是为了‘啊’后赶快回家,舒舒服服的躺下休息;另一边则是为了赶快结束,能多赚几个人的‘啊’钱。 罗兰不是不懂。 “我说的可不是那些玩意。” 兰道夫大摇其头。 他神神秘秘地告诉罗兰,最近有个女人,在圈子里格外出名。 “他们叫她茉莉女士。” 谈兴大起的男人给罗兰描述女人的样貌风姿,说她怎么样漂亮优雅,又如何招人疼爱。 他炫耀似地告诉罗兰自己曾花了多少钱买礼物得到独处的机会,又说特意为她定制了什么袜子,什么首饰和披肩—— 罗兰听的津津有味。 但要说这位先生像大多一般人,罗兰又不能这样完全评定。 他给出的感觉有些类似切莉·克洛伊,相较炫耀和男性对女性的热爱,他话语中流露出来更多的是精明。 比方说,他花了那么多钱,一亲芳泽后的效果。 “…跟那些老爷打上交道了。不管在哪,都得有点谈资。和茉莉女士相交好,不妨我给她介绍几位大名鼎鼎的——绅士们乐意承我情,女士也乐意给我说好话。” 他眯着眼,正像条狡猾的狐狸。 “干我们这行可不容易啊,罗兰。” “‘生意难做,人情先行’。” 他说,将雪茄轻轻平放到海蓝镀金瓷烟灰缸里。 “交朋友太难了。” 罗兰侧了侧脸,笑道:“我看一点都不难。我们不是朋友了么,兰道夫。” 苍白脸男人面色愉悦:“当然,你救了我妹妹,我们一直会是朋友的。” 他端起杯,抿了口咖啡。 “有什么需要,泰勒家会为你提供帮助。相信我,罗兰,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姓氏就意味着金镑。” 罗兰欣然应声,语气莫名:“朋友当然要互相帮助。” 兰道夫知道他听明白了。 “你比审判庭的其他执行官要特别的多,我的朋友。不,应该说,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没接罗兰的话,站起来,递过手杖。“来吧,我们去看看小贝蒂。” ------------ Ch.63 两只花猫 贝翠丝的房间在二层。 令兰道夫遗憾的是,在他和罗兰一同进屋的时候,女孩最先看向的是罗兰。 “我和父亲太忙,很少在家。” 罗兰从话里听出了一股自我安慰的酸味。 贝翠丝·泰勒。 她正坐在画架前。 没有画笔,颜料用手指蘸着,涂抹在画布上。 窗户是开着的,阳光洒在她那头金发上,洒在抹得花花绿绿的脸蛋上。 桌上的花瓶里空无一物。 她看向罗兰,眼睛一瞬间发亮。 “下午好!” “现在是上午,贝蒂。”兰道夫轻声提醒,又不停说着慢点慢点——女孩几乎从画椅上跳下来,三两步来到罗兰面前,突然想起什么,又扭头咚咚咚跑了回去。 ——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枚贝母发卡。 油彩沾到金发上,也在盒子上留下了几颗小小的痕迹。 她捋好头发,戴好发卡,才拎着繁复多彩(原本粉色)的室内裙上前。 打了招呼。 “下午好!罗兰!” 兰道夫瞥着罗兰,发现他面色如常后,才又提醒自己妹妹:“现在是上午。” “特丽萨说,每天下午才能画画。” 所以才说是下午。 “你忘了,我告诉过特丽萨,允许你上午也画。”兰道夫一点都不嫌那油彩,抓着她的手反复翻看,生怕被油画刀或什么弄伤了哪儿。 接着,他又抬手把少女没挽好的发丝捋到她耳后。 “一会该吃午餐了,亲爱的。” 兰道夫满眼宠溺,柔声道:“快收尾了吗?”他歪了下身,看向画布。 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 没有鼻子和嘴。 穿着黑色的风衣,黑发,金眼,提着手杖。 身后是一层层灰白色的雾。 如此… 熟悉的人。 兰道夫:…… 看罗兰的视线有些复杂。 说实话,他还真期待过,画里是‘哥哥’。 「是哥哥,但不是亲哥哥。」 他还想跟妹妹聊会,门后却有仆人进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看了眼罗兰,犹豫:“…我得失陪一会,罗兰。你可以到楼下侧厅——” “我就在这儿陪泰勒小姐吧,兰道夫。” 罗兰偏头询问:“我能吗?” “当然,当然!”兰道夫显得很高兴。 他亲手替罗兰挽起袖口,给罗兰拎了椅子,又吩咐人上茶和糕点后,才带着仆人匆匆忙忙下了楼。 房间里就剩他和贝翠丝了。 “罗兰。” 贝翠丝睁着大眼睛,扯了扯绿一块紫一块的粉裙。 “罗兰。” “是的,泰勒小姐。我叫罗兰,罗兰·柯林斯。” 她盯着罗兰的眼睛瞧了半天,退了半步,好像端详欣赏一幅画。 “罗兰。” “是的,泰勒小姐。”罗兰柔柔应声:“我就在这里。” 她指着身后的画架:“罗兰。” “画的是我吗?” “是罗兰。” 她盯着罗兰,看他不用手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画架旁。 “眼睛?” 罗兰竖着手指贴在嘴唇上,朝她眨了下眼:“有时候,能看得到。” “秘密?” “是我们的秘密。” 贝翠丝了然,用力地点了下头:“保密。” 罗兰欠身:“感谢您。” 「我感觉你在骗傻子。」 -她和布兰达小时候很像。 「那是什么玩意。」 -济贫院里的女孩。 罗兰想起雅姆给自己的信:信中常去问他行踪的那个姑娘,就叫布兰达。 「哦,你们济贫院除了养瞎子,还养傻子?」 我是说‘有点’,还有,我不是瞎子。 「没我你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是眼睛,你是你。 「真令人伤心,我的小罗兰竟然开始嫌弃我了。」 那张画布上歪歪扭扭的‘罗兰’保持着站姿,在他侧面,一行苍白的小字跳跃着: 「保佑罗兰·柯林斯未来长成这样。」 罗兰弯着腰看,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冰凉。 回头。 贝翠丝竖着食指,在他脸上抹了一道。 “泰勒小姐?” 女孩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罗兰:“真漂亮!” 罗兰直起腰。 左脸颊上多了一道金色的油彩。 贝翠丝怯怯看着不发一言的罗兰,往回缩了缩手,眼睛挪开。 她有点害怕,又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样比之前漂亮吗?” 女孩抿着嘴唇点头,还是不敢抬眼看他。 罗兰笑了。 他当然会回应她的期待。 ………… …… 当女仆特丽萨进屋的时候,见到就是这样一幕: 兰道夫少爷那位漂亮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小姐则站在她面前,一只手举着,另一只扣着调色板。 两个人… 就像在彩虹里打过滚的花野猫—— 除了身上复杂的毛色外,还非要给自己添更多的颜色。 身心受到重创的中年女仆当即捂了下心口,使劲倒了两口气,后退半步,摇摇欲坠地扶住门框。 “…贝翠丝啊!你对客人做了什么!万物之父!先生,您、您怎么——” 兴致勃勃的少女吓了一跳,赶紧躲到罗兰背后——当发现自己整个人其实还露在外面后,又举起调色板试图挡住脑袋。 然后就被调色板上的颜料沾了一脸。 罗兰交叠着腿,鞋尖儿晃晃悠悠,扭曲着身子,毫无礼节地向后仰头,勉强朝她打了个招呼。 “您好,恕我无礼,现在实在忙。” 特丽萨:…… 这… 这是给贝翠丝找了个‘同类人’? 不怪特丽萨腹诽,她算是兰道夫的父亲——贝罗斯那一辈的人了。 可以说,她是看着小兰道夫和小贝翠丝这兄妹俩长大的。同时,她也太清楚贝罗斯、兰道夫那些朋友是怎么私下、甚至公开谈论贝翠丝的。 她不喜欢他们。 好在小泰勒明事理。 他知道那是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妹妹,他爱着她。 圣父保佑。 但这位… 这位柯林斯先生,是怎么一回事? 确实是个善良人,也听说救了小姐,但这个… 这个,是不是有些过了… 小姐可不需要一个‘同类人’了。 “您…” 老妇人欲言又止,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拧着自己的白围裙… 再配上扳手给她脑袋上挂的小符号。 「????」 罗兰绷着嘴角,肃脸点头:“我和泰勒小姐正在讨论有关油画的技巧。” “是、是啊…是啊…” 老女仆磕磕巴巴,应了好几声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推开门,折返回走廊: “蕾!你又到哪去了!!” 她吼了两嗓子,一个年轻窈窕的女仆‘飘’了进来。 她穿着同样的黑裙白围裙,戴着头巾。鼻梁高挺,眉毛很细;棕发梳上去,脸蛋像个鹅蛋,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扫进来。 凹凸有致的少女小声应道: “特丽萨。” “收拾一下屋子…你看看小姐的脸。我去着人烧水…”妇女对这位新来的仆人显然不是很满意,推搡着让她麻利一些:“别弄坏了画具!” 她吩咐完,又微笑着欠身让罗兰稍等,自己撸了下袖子,脚步又轻又快的下楼。 ------------ Ch.64 蕾 蕾是最近新来的仆人,不怎么会照顾人,刚进屋就把女孩的刮刀和板刷踢得啪啪作响,让贝翠丝急得‘啊啊呜呜’叫起来。 她扯住罗兰的袖子,另一只手指向年轻的女仆,又焦急的不等罗兰开口,甩着脚丫跑过去,抢过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抱在怀里。 蕾无奈松开手,偷偷看了下罗兰,似乎早知道他看不见。 “好了,您不给我,我要怎么收拾?” 女仆声音软绵绵的,脸上却满是不耐烦。 在贝翠丝抢过猪鬃刷后,她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刷子抢回来,用力扔到地上。 哐啷一声砸倒了油壶。 “哎呀!您怎么能乱摔。这都是泰勒先生为您买的…” 她瞄了眼面色无异的罗兰,口中温柔,却厌恶地掏出锈黄色的毛巾和木梳,另一只手攥住贝翠丝成卷的金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被颜料毡结在一起的头发梳起来咔咔作响,女仆握着梳子用力向下扯,一根根金发从头皮上扯了下来,缠在梳齿里。 “疼。” 贝翠丝吃痛叫了一声。 “我可一点没使劲,小姐。”蕾又瞧了眼罗兰,确认他真是眼睛不好使,才放心扭回头,扬起右手作势要打。 贝翠丝缩了缩脖子,赶紧闭上嘴。 她咬着牙,泪汪汪的眼睛看着女仆,两只花花绿绿的手攥成拳头挡在脖子前——那是罗兰刚刚为她戴上的项链,是送给她的礼物。 安静下来的屋里只剩梳头声。 ‘我还得伺候一个怪胎洗澡。’白色烈焰翻涌中,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嘟囔。 梳完前面,望了眼背后发尾大片擀毡,拎起来轻轻吐了几口唾沫,用梳子随意划了几下。 “行了!您重新漂亮了!去照照镜子!” 她笑眯眯地拍了两下贝翠丝的脸,见女孩一脸恐惧的往后退不接话,手臂垂下,照她腰使劲拧了一下。 贝翠丝发出了短促尖锐地叫声。 “去照照镜子,小姐。” 她立着眉毛,凶恶地做了个口型,给贝翠丝使眼色。 少女怯怯回头,抿着嘴看了下镜子,怯怯:“真、真漂亮…” “瞧您说的,这都是我该做的。”蕾收起梳子,往毛巾上吐了几口吐沫,沾着湿在她脸上胡乱擦了几下,又用手指把明显的颜料块用指甲扣掉。“我下去给您准备毛巾。” “好…” 身条柔软的女仆哼着歌,用脚把地上零碎的工具和颜料盒搓成一堆,推到墙角,离开前还在橱柜旁停了会。 柜面上就放着首饰盒。 “先生,您要我为您准备茶饮吗?” 她边说着,偷偷往门的方向瞄。 一根手指则轻车熟路地推开盒盖,露出里面乱堆的金银和宝石饰品。 小山一样。 “我就不用了,一会请安排个男仆帮我。” 罗兰盯着房间的某个角落,目不斜视。 “特丽莎去准备了,还得请您再等片刻…”女仆嗓子里哼着轻快的调,捻起里面一颗蓝宝石胸针举在眼前,借着光欣赏。“小姐,您又把首饰到处乱丢。” 贝翠丝挪着脚尖,蜷在罗兰背后,露个脑袋不说话。 “我清点过,您一共少了条手链,少了颗蓝宝石胸针。”多棱的蓝色宝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她眼里的贪婪也闪闪发亮。 女仆掂了掂胸针,解开自己的领子和胸衣扣,把它塞进去又系好。 “先生,您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哎!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话说到一半她似乎‘才’察觉到罗兰眼睛的问题,当着面,慢条斯理地整理上衣,口中一声声真诚的给罗兰道歉。 罗兰笑着摆摆手。 “我眼睛确实不方便,不能为你提供线索了,蕾。” “大概是丢在路上或马车上了,您知道吧?有些地方的路真是毁人。小姐,你总这样丢三落四,特丽莎又该生气了。” 她把首饰盒关好,遥遥瞪着贝翠丝,指指嘴,又扬起手臂警告她。 贝翠丝抓着罗兰的肩膀,别开眼,不敢跟她对视。 干完活,女仆很满意地挺了挺胸脯,打量起罗兰,一脸可惜。 “请容许我先离开。” 罗兰微笑:“当然。” 她离开后,从外面轻轻把门带上了。 这时,贝翠丝才敢轻轻抽泣出声。 她打着嗝,啪嗒啪嗒走到墙角,把被踢过来的工具一个个排好,装进衣柜旁绿布钉裹的小木箱里。 罗兰敲打膝盖,看她像堆小山一样,小心翼翼的用裙子把工具擦干净放好。 实际,那条裙子可比工具贵多了。 “泰勒小姐。” 贝翠丝兀地扭过头,蓝紫色的眼里满是恐惧。 她十分用力地摇着头,仿佛知道罗兰在问什么一样。 “不疼!” 「把那女仆的脑袋揪下来!」 -我没那本事。 「说她是邪教徒!」 -你知道会给泰勒家带来多大麻烦。 「这可是屁股长在前面的姑娘,她不漂亮吗?」 -漂亮,但这是兰道夫的家事。 「就说她偷了东西!」 罗兰叹气。 -这是泰勒先生的家事。 -我不应该插手。 白焰停顿了一会。 「…苏月可不会冷眼看着。」 -妮娜小姐是妮娜小姐,我是我。 -指出主人家女仆的不是,这不体面,也不是客人该有的行为。 「你在那个克洛伊身上可真学了不少‘好习惯’。」 虽然只是文字,罗兰仍能从字面看出讥讽。 他托着脸,翘起腿,看蹲在地上摆弄工具的少女。 -我不认为是‘好习惯’。 -只是规则。 「一群人的规则。」 -也可以这么说。 忽略视线中开始阴阳怪气的文字,罗兰歪着头,叫了一声。 “泰勒小姐。” 少女疑惑回头。 罗兰招招手,让她过来。 “她经常这样对您吗?” 贝翠丝想了想,犹豫再三,还是用力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小心翼翼地讨好:“…罗兰,礼物…真喜欢呀…” “是吗,您喜欢就好。” 「瞧瞧这可怜的姑娘…」 「唉。」 「这就是命运。」 「谁让你遇上一个冷血的男人呢?」 罗兰没搭理它。 “您和我是朋友了,对吗?” 他看着贝翠丝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柔声问道。 少女笑弯了眼睛,手一个劲儿地摩挲那枚柱形宝石,撒欢的小麻雀一样,高兴的不住点起头:“漂亮!” 罗兰停了片刻,忽然悲伤地长叹一口气,声音低哑:“…可是,我恐怕再没法和您见面啦。” 贝翠丝闻言,一把捉住罗兰的袖口,怔怔发愣的眼中满是疑问和不舍。 “罗兰罗兰罗兰…” “是,我就在您身边。”罗兰扫了眼她的羊腿袖——被拽开的布料后,有一块淡淡的青紫色淤伤。“但我想,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贝翠丝急得不行,索性用两只手死死攥住罗兰的手,脸颊也变得红红的。 “不好…” 罗兰抿住双唇,两侧的嘴角下垂:“…可我拿了您的胸针和手链,还触碰、伤害您的身体,我是个不道德的朋友,也是个不体面的绅士。” 贝翠丝瞪圆了眼睛,稚嫩的声音瞬间尖锐: “不是!不是罗兰!” “我可没法子证明。”罗兰轻轻把手从贝翠丝的手里退出来,摊手揶揄,“看,我刚来做客,您就丢了一枚蓝宝石胸针,身上还受了伤。” “我和兰道夫虽说是朋友,可我,他,也不该因盗窃和伤害被考验友谊。” “我最好少来为妙,您说是不是?” “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嫌疑了。” 他不等贝翠丝争辩,从凳子上起身,准备推门下楼。 “我会向兰道夫先生解释的。别担心,泰勒小姐,我们没准哪天,能在什么沙龙上再见呢?” 罗兰拎起手杖,给贝翠丝留下一道背影。 ------------ Ch.65 愤怒的贝翠丝·泰勒 餐厅里几乎只能听见刀叉轻轻剐蹭餐盘的声音。 它甚至没有咀嚼声大。 泰勒家并非贵族,今日招待的客人也不必严格遵循进餐顺序。 不分开胃、头盘和主菜,仆人一口气端上了一大盘焦黄的烤鱼、数份油滋滋的肉排、两碗牛油果和番茄蔬菜色拉、一只红烩鸡、一碟海鲜什锦杂烩和一瓶赤霞色的葡萄酒。 当然,也不必太遵守进餐礼仪了。 在安静了片刻后,兰道夫·泰勒率先打破了沉默。 “请随意,罗兰。” “今天有点仓促,准备的也不知道是否和你的口味。” “这已经足够丰盛了。”罗兰真诚赞美道。 在场仆人们止不住好奇,似乎在想为什么一个瞎子能准确分清餐刀和餐叉并将它们对准食物。 随后,兰道夫挥退了他们,只留下那个叫特丽莎的中年女仆。 贝翠丝和她的哥哥坐在一头,罗兰坐在另一边,面对着他们。 兰道夫举起酒杯。 “敬你,罗兰·柯林斯。泰勒家的朋友,我妹妹的恩人。” 罗兰跟着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也敬你,我的好朋友,好兄长。” 兰道夫失礼地喝了一大口,宠溺地看了眼埋头苦吃的‘油脸’妹妹,转过头对罗兰说:“我父亲每年都要去格茨霍拉的波尔蒂(港)旅行,已经离开半个月了。” 他担心罗兰认为他招待不周。 “等他回来,我希望能再次邀请你上门做客。” “我们是朋友了,兰道夫。”罗兰摩挲着玻璃杯。 说话间,仆人端上了一些热腾腾的派和流酪布丁。 “是啊,我们是朋友。” 兰道夫听他这话,爽朗地笑起来:“我相信你也有过顾忌,那位尖嘴克洛伊夫人——啊,是的,我就不谈她的好赖了。我想告诉你,罗兰,我是个好哥哥,我不求非要让我的妹妹去谁家里受苦。” 他看了眼贝翠丝,见女孩毫无反应,有些无奈的对罗兰扬了下眉毛。 “我对前途远大的执行官,除了友谊,不存在其他过分的请求。” 这暗示罗兰当然听得懂。 “我想,除了友谊,我也对兰道夫·泰勒别无所求——当然啦,‘没人知道明天会不会下雨’。我尊重命运的选择,也希望命运尊重我的选择。” 罗兰像模像样的学着用两只捏住酒杯轻轻摇晃,可在这句话之后,餐厅里鸦雀无声。 除了贝翠丝的咀嚼声。 兰道夫眯着眼细细观察罗兰,鼻翼脸侧的肌肉跟着耷拉下来。 他有一瞬间的阴沉,仿佛生着利齿,匍匐在草里伺机捕猎的狐类。 “怎么了,我学的不像?”罗兰歪了歪头,盯着自己面前那块肉排,“我从克洛伊夫人的沙龙上学的这手,是不是有地方不对劲?” 他又晃了晃红酒杯。 兰道夫盯着罗兰,将近有二十秒没说话。 如果他没听错,罗兰的意思是… 兰道夫忽然咧开嘴。 眼中的阴霾尽数散去。 “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罗兰。”他又重复了一遍。“任何人。” “那就是‘任何人’的错,并不是我的错。”罗兰把那块被自己选中的肉排放进碟子里,轻巧的用刀刃一剜一割,分成小块,挑选一块放进嘴里。 停顿片刻: “也不是贝翠丝·泰勒的错。”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虚无,却异常坚定。 兰道夫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他突然极不礼貌,甚至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声音回荡在餐厅里。 “是,是的!是极了!你说的对!” 兰道夫不知道该怎么赞美对面俊俏而优雅的珍贵人儿。 与其说赞美他的相貌,不如说该赞美他那颗剔透而真诚的心。 “这话和你赠给贝蒂的礼物一样美妙而纯净!” 罗兰却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谈。 关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够‘纯净’了——被妮娜小姐‘污染’过的思维,总令他语出惊人。 这有时好,有时又不好。 会惹麻烦。 “那么,我能为我的朋友做些什么呢?兰道夫,我只是个执行官。” 兰道夫慢条斯理地抹了抹嘴,放下布巾。 “没什么。” 这就是他给罗兰的答案。 “我不需要我的朋友为我诬陷竞争对手,用‘窝藏邪教徒’或‘举行非法仪式’来打击那些注定的失败者;我也不用通过你结交那些躲躲藏藏的家伙,然后用诅咒或骨头加害别人。” “泰勒家族从我爷爷那代正式崛起。我们祖上并不显赫,都是靠自己一手一脚打拼出来的。我能在规则里战胜泰勒家的敌人。” “罗兰,我只需要你保证:在有人对我、对我的家人使不体面的手段时,你能站出来。” “特别是家人。” 这就是兰道夫·泰勒的要求。 比起监察局的警探,在邪教徒这方面,审判庭的执行官更有话语权。 “没问题。” 罗兰欣然应允。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吧。” 在兰道夫的疑惑中,罗兰轻轻放下刀叉。 “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兰道夫。你可以叫其他仆人过来吗?” 兰道夫并不清楚罗兰的意思,但仍按他要求,给特丽莎使了眼色,将宅子里多数仆人都唤了过来。 仆人并不多,至少没有克洛伊家的多。 等他们纷纷站好后,罗兰才面色凝重的对兰道夫开口:“我的朋友,我看,你得替我说话了。” 这句话,让正对肉排使劲的贝翠丝忽地抬起头。 兰道夫一愣,赶着接话:“罗兰,是否有招待不周的——” “不。我听说,是丢了东西,”罗兰煞有介事地说道:“我今日刚刚来做客,就遇上这种——” 听到这里,兰道夫紧蹙的眉头一下松开了。 原来如此。 “也许不是今天,或是乘马车,或是参宴时遗失,这太平常了。” “但我明白你的意思,罗兰。” “「绅士不该落于他人口舌之下」。” 这位精明的继承人自然清楚话外音。 如同标准对答‘天气不错’般,当对方说出这样的话,那么,作为主人,就要用‘肯定’且‘毫不怀疑’等词汇当众展现自己的态度了。 换句话说,倘若兰道夫真顾左右而言他,即为很明确地表达:这里不欢迎你。 没哪个傻瓜会这样讲。 这就像一种定死的规矩,一种谁都清楚的礼节。 “好吧,好吧——倘若有天谁怀疑罗兰·柯林斯,就先让他来怀疑兰道夫·泰勒吧!” 兰道夫开了个玩笑。 贝蒂弄丢东西也不是一次两次,他商事繁忙,疏于看顾,但那几个钱泰勒家可不在乎。 贵族们可以嘲笑泰勒家的粗鄙,但绝不敢质疑那能使粗鄙变优雅的金库。 兰道夫搓着拇指,正琢磨开启新的话题,让仆人离开时,他的妹妹,贝翠丝却猛地举起餐刀—— 一下劈在瓷碟上,将餐盘砸成几瓣! 巨大的破碎声吓了所有人一跳! ——不仅兰道夫,就连特丽莎和一众仆人都没见过如此模样的贝翠丝。 她正瞪圆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哥哥。 “不是罗兰!” “什、什么——?”兰道夫一头雾水。 “不,是,罗,兰!”她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把它吐出来。 尖的吓人。 “不,贝蒂,放下刀…到底怎么回事?你在说什——” “不是罗兰弄疼我!” 贝翠丝扔下餐刀,大吵大叫起来:“不是他!不是他弄疼我!不是他弄疼我!不是他让我舔难吃的鞋子!不是他!不能!你不能!你不能让他不来!来!明天就来!明天!明天!明天明天!” 她越吵声音越大。 特丽莎的脸色渐渐阴沉。 兰道夫愣了几秒。 很快,他便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轻柔顺着妹妹的金发,温言细语地安抚。 “会的,我会让罗兰常来,亲爱的。谁能阻止他来呢?他那么喜欢你,你又多么喜欢他。我和罗兰是最要好的朋友了,我们经常见面——这也意味着,你们经常见面,行吗?” 贝翠丝还气呼呼的,不过,总算安静了些。 “难吃的鞋?” 面色苍白的尖脸青年摩挲着手指,此时此刻,他显得格外平静:“可若不是罗兰,又会是谁呢,贝蒂。” 贝翠丝抿住嘴,像泄了气的皮球,缩着脖子,别开眼。 兰道夫似乎并不急,慢悠悠地‘威胁’着自己的妹妹:“我要是弄不清这个,恐怕…哎呀…你们说不定真的很难见面了…” 威胁确实奏效。 这话一出,贝翠丝立刻揪住哥哥的衣袖,用力攥紧,还扭过头,眼含恳求地望向罗兰。 ——但没人回应。 罗兰不再发一言,低着头,自顾自切肉排。哥哥也举起酒杯,观赏着其中血珠聚成的赤浪,凝眸不语。 餐厅陷入了恐怖的寂静中。 所以… 有些惯常的怯懦,在今天终于变得不同了。 她眼中盛着挥之不去的恐惧,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心儿也几乎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可虽如此,她视线却仍坚定越过椅背,遥遥指向了某个角落。 那个正试图将自己藏到仆人堆的女人。 “原来如此。” 兰道夫细声细气,面无表情:“啊,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侮辱。” 拉长的腔调仿佛一把即将令人哀嚎的锥子,阴冷而锋利。 ------------ Ch.66 她不要人可怜,她要人害怕 蕾的下场和罗兰无关。 特别一点是:当特丽莎气冲冲从对方的柜板夹缝里搜出条细项链以及今天刚藏的宝石胸针后(显然这只是还未来得及出手的一部分),这位气极反笑的年轻继承人并未选择将她押送到警局—— 他支使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仆,要将女人架下去。 往花园的方向。 当她路过罗兰时,还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裤腿求他饶命。 罗兰只是盯着桌上银质的烛台,或其上摇曳的烛火,慢条斯理地用布巾沾了沾嘴角。 ‘我很遗憾,蕾小姐。’ 于是,陷入绝望的女人又去求兰道夫。 她那张歇斯底里的脸逐渐扭曲狰狞,在言语没得到回应后,求饶很快变成谩骂。 对兰道夫,对贝翠丝和特丽莎。 她埋怨自己照顾着一个‘傻子’,整天要给她擦口水,换尿湿的裙子,被花花绿绿的、难以清洗的颜料弄得浑身上下哪儿都是; 埋怨特丽莎总对她不满意,每天不是这儿不行,就是那儿挑错; 埋怨兰道夫一回家,就只知道关注妹妹,却一眼都不看她… 接着,她又开始威胁。 说什么自己家人小有地位,恐怕会找警察之类… 那都不重要了。 新来的仆人擦拭窗户时,不慎从楼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 警察又能说什么呢? 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已。 女仆那‘小有地位’的家人们,将会收到一笔来自泰勒家还算丰厚的补偿。 「你不是说不管吗?」 「‘这是泰勒先生的家事’、‘这不是客人该有的行为’、‘我不应该插手’、‘这不体面’。」 -我确实没怎么插手。 -那是贝翠丝自己出声的。 -得让那些仆人知道,当众知道。 -泰勒家的女儿虽然有些不灵光,可也不是谁都能随便糊弄欺负的。 -她哥哥不能整天陪她,特丽莎或许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更何况,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出错。 -贝翠丝要学着自己保护自己,她总得亲自露露脸才行。 -亲自,并且粗鄙,疯狂,狠毒,张牙舞爪。 -她不要让人可怜。 -她要让他们害怕。 「口是心非的人长不高。」 -我会长得像巨人一样高。 「你就是个猫猫眼臭傲娇。」 -这也是给兰道夫提个醒。 -他可不够称职。 罗兰是这么认为的,兰道夫也是。 在‘处理’完蕾,结束用餐后,兰道夫请罗兰移步书房,不知第几次对他道了谢。 当然,这回也不仅仅是感谢了。 他表现出了男人‘不该有’的脆弱。 壁炉正旺的书房里,一脸苍白的男人瘫坐在沙发中,眼中还有未褪的恐惧。 “…贝蒂一直不喜欢有人打搅她、跟着她。就连特丽莎她都厌烦,所以我才…” “那女仆是我挑过,才被小贝蒂勉强接受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原本不是这样…” 兰道夫将脸埋在手里,语气痛苦:“我是不是很快就要失去贝蒂了,罗兰…我是个不称职的哥哥…” “及时发现也好。” 罗兰没在‘称职不称职’上多辩,也知道兰道夫要的不是安慰:“克洛伊夫人最近请到了一位十分有名的医生:爱德华·史诺,你听说过吗?” 兰道夫红着眼:“那个‘冰雪’医生?” “我可以请求克洛伊夫人,让他来为贝翠丝小姐…看一看。”罗兰微微颔首:“听说他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兰道夫当然愿意。 他并非请不起医生,同意罗兰的建议,原因也显而易见。 这来往有利于增进友谊。 “坦白说,关注你的人并不少。”兰道夫用手指支着太阳穴揉动,手掌自然挡住了眼角。 他长舒一口气,吸了吸有些囔的鼻子,感慨: “但你出自审判庭,这和监察局不一样。多数人对执行官有所顾忌——其中因为邪教徒,戮亲弑友的并不少,他们敬而远之也很正常。” “你们不是没做过这些事。” 任谁也不想金贵的自己或家人某天被身边的执行官背刺。 这些家伙眼里只有邪教徒。 但兰道夫无所谓。 泰勒家从上一代就同这些人打过交道了。 他可以耐着性子结交那些下等的、没见过世面的、掌握点小戏法就目中无人的穷佬,给他们点零嘴为自己办事。 但较之来,他更乐意用真诚结交罗兰·柯林斯这样的人。 因为这年轻人简直世间罕见的有趣。 他仿佛对许多事都有与时下截然不同的看法、做法——正包括他方才的行为:让她的贝蒂当众展示‘主人该有的作风’。 这不得不让作为大商人的兰道夫生起一股火热的居奇心。 当然更多的,也是因为他接二连三救了、帮了自己的妹妹,以及,他话语中对贝蒂的—— 真诚。 之后几天,罗兰陆续收到了送来的礼物: 几盒兰道夫赠与的高级雪茄,以及切莉·克洛伊的酒会邀请函——美其名曰为庆祝他伤愈。 酒会上,罗兰询问了那位‘冰雪’医生的事: 至少克洛伊夫人看起来恢复了些精神,也就证明那位先生并非庸医了。 切莉·克洛伊倒不是不情愿。 她对贝翠丝·泰勒本人无喜恶,但一牵扯到罗兰,就不免让精明的夫人想到泰勒家的那条老狐狸和小狐狸。 真说打什么主意也许过分,可下贱、没有道德的商人想用自己的女儿牵连一位执行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出身商人家族,切莉·克洛伊又像个温柔但嘴碎的母亲一样,喋喋不休地绕着圈子给罗兰说泰勒家的坏话,尤其是那种‘先不提事实,我们说说猜测’的不讲理口吻,每每让罗兰感到既温暖又无奈。 “我可以让史诺去,但你得向我保证,别再和那家女儿走近了!” 酒会上的人不多,尤其是,这和之前发生的「酒会袭击案」时间相隔不远。 大多人心有余悸,要么告病,要么差了家里不得宠爱的孩子出席,西区这段时间倒消停不少。 “太近了,对你名声不好。” 罗兰问执行官能有什么名声,却得到了切莉邀功似的笑容。 显然,他救人的举动再搭配上世间罕有的容貌——和某夫人在圈子里的推波助澜,让罗兰不同于其他被敬而远之的执行官。 但也仅仅如此。 「我说今天那些女人看你的眼神透着不对劲。」 “姑娘们对你好奇。” 切莉轻摇绒扇,满面春风。 在她和罗兰并肩出席时,甚至还有不少夫人热情地上前打了招呼。 罗兰揶揄:“您可没告诉我,是结了婚的‘姑娘’。” 切莉一对儿眼珠灵巧巡视着厅里莺歌燕舞,不以为意道:“哪儿那么容易?你以为是皮匠老婆和卖扫帚的偷情那么简单?”她笑容灿烂,和来来往往的先生女士们点头致意,却一点都不耽误跟罗兰聊天。 “去泰勒家做客怎么样?” “很有钱。” “那条小狐狸没承诺你点什么?” 切莉·克洛伊了解兰道夫的父亲贝罗斯·泰勒,因此,对兰道夫也延续了对他父亲的看法。 ------------ Ch.67 弟弟? “不定时的雪茄供应算吗?” 罗兰开了个玩笑。 兰道夫的确和他谈了‘赞助’——即每周付给罗兰一些金镑。 他要做的也并不多:时常登门,打着探望兰道夫的旗号扩大影响,实则去探望贝翠丝就行。 除此之外,在其他社交场合也需要对贝翠丝多加照顾。 罗兰答应,但拒绝了‘赞助’。 有些行为可以出自友谊,收了钱就变成束缚。 “以前给人缝手套的时候,每周只有五六个便士。”罗兰不加掩饰的对切莉说出了自己的过去。“显然审判庭每周一镑的酬劳足够我用。” “甚至远远超出。” 切莉·克洛伊翻了个极为生动的白眼。 避着其他人。 “钱永远不够用,亲爱的。” “永远都不够用。” 她摇晃扇子,将它往上方斜着推了推。 一些观察这边,正准备过来的男士停住了脚步,转而换了目标,和其他人攀谈起来。 “不过,你没收钱,倒是聪明。” 她好像很高兴罗兰的做法。 在她看来,当然是离泰勒家越远越好。 “我在艺术协会那边有些关系。” 切莉收了收下巴,低声道,“伊莱特艺术协会,你可能没听说过。罗兰,你需要攒上点钱,到时候,我会帮你‘运作’一部小说或诗歌,再想办法让它到剧院打响。” “有了钱,有了荣誉,你自己就能‘运作’更多的小说和诗歌。当然,我看你也有这个本事,如果运气够好,走的够顺利,没准你还能拥有一枚荣誉勋章…” “想要一辆烫金徽章、装了静音轴的私人马车吗?” “想住到这边来吗?” 切莉·克洛伊仿佛私下早已斟酌了无数遍,说起这些不是一般的流畅。 “…等你有了地位,”她暗示罗兰刚刚那些打过招呼的、优雅又漂亮的女人,“那些人才会真正和你打招呼,而不是借着和我打招呼的时机,瞧你一眼而已。” 她翻着手,欣赏自己涂过油彩的指甲:“情人确实无所谓。可罗兰,你难道想找一个卖鸡蛋的女儿做妻子吗?执行官的未来…你坚信自己能做到那审判长的位置?” 当然,伊妮德也是切莉·克洛伊鄙夷链条上的一环。 “…就算成了审判长,充其量多些对你鞠躬的人。”她说,“你什么时候见过酒会邀请她了?她有什么地位?谁会真的尊重她?” 看来切莉·克洛伊一点都没放弃让罗兰脱离审判庭的想法。 “当然了,那不够风光,又危险又落魄。除了小戏法,有什么可让人喜欢的?”她眯起眼睛,身体稍稍前倾。借机钻进罗兰鼻子里的气味,暗喻着某种诱惑: “有些女人也会‘小戏法’。而且,绝对比你见过的有意思的多,也舒坦的多。” 「我感觉她在说不符合自己身份和场面的下流话。」 罗兰憋着笑,仿佛听不懂。 切莉撇他一眼,轻哼,“少装相了,柯林斯‘先生’。男人是这样,到了一定年纪,对女人都无师自通。哪怕从小圈在牢里没见过世面的男孩,当他到了十四岁,看见女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哦,你应该没骑过马吧?” 「年龄说大了。」 -得了吧你。 或许也感觉自己讲的太过露骨,女人借故咳嗽了一声,语气忽变得十分认真:“罗兰·柯林斯,你相信我吗?” “我不会伤害你。” 欢快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罗兰停顿片刻,摩挲着手杖,沉吟:“切莉·克洛伊夫人…” 女人纠正:“切莉。” “好吧,切莉女士。” “切莉。” “切莉,切莉,好吧,” 不依不饶的样子好像又让她年轻了几岁。 罗兰没让她多等,真诚回应:“我当然信任您。坦白说,我能在这里,不都是因为您吗?” “我对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一无所知,人也不够机灵。您给我的不仅仅是踏入圈子的机会,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不跨过那扇门就得不到的知识。” 罗兰含笑而立,缱绻的目光仿佛此时真能看到这个世界般,于灯火中穿透了切莉·克洛伊的双眸。 “是什么理由令您对一个下等人付出‘高等知识’,我想,您若乐意得到实惠,并不用提起裙子,在太阳下,当着这么多人,赤着脚,亲自走进泥潭里。” 罗兰这句话就不大适合这个场合了。 他的意思是,如果你像其他人一样贪图那些不可言说的风流事,完全可以长租一套房子,邀请我去私会—— 而不是将一个生活在东区,寄养在叔叔家的愚民、瞎子、穷鬼、或许满身病的人,强行带到不符合他身份的高级场合。 这不仅不会让他感恩,反而,他还会连累着,扯下切莉·克洛伊自己那套精心维护多年的珍贵衣纱。 毫无疑问。 对于深谙游戏规则的人,对于丈夫是个贵族且同时深谙游戏规则的女人来说… 这是最愚蠢、最错误的做法。 罗兰对此也表示疑惑。 付出什么,该怎么付出,以什么方式。 真是天真无暇的人,也在济贫院活不好。 显然和切莉·克洛伊所付出的,和她能够收获的,绝对不匹配。 她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为了帮助罗兰,又能得到什么回报? “我不该这么说话,是不是?” 罗兰补了一句。 切莉看着面前自若的美少年,没好气地反身领他向人更少的地方去。 等到了某个角落,才合起折扇,轻轻敲了罗兰肩膀一下。 “太直白了!罗兰!除了在女人的被子里,你以后到哪都不能这么直来直去!” 她翻了翻眼睛,想起刚刚他认真又气势逼人的模样,又有点想笑,“…如果我弟弟还活着,也应该像你这么大。” 她忽然垂下眼睛,悲伤而平静。 “在我小的时候。” “我哥哥经常偷我的首饰出去卖钱,你知道吗?罗兰,你上次和我弟弟一样…” 把姐姐的首饰盒藏起来。 真… 熟悉。 曾唯一对自己好的人,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呢? “弟弟…”罗兰咀嚼着这个词,不知该问不该问。 还犹豫间,切莉便自言自语似的告诉了他。 “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昏迷了三天,再也没醒。” 切莉叹了口气,想伸手去摸罗兰的头,扫了下周围,想了想,还是用扇子头推了下他的肩膀。 “以后不许对淑女说那些话,知道吗?” 罗兰笑着称是,又问:“所以,您对我如此,只因为弟弟…” “是啊,是啊,就因为你像我弟弟,罗兰·柯林斯。所以我才对你格外好。你为什么总像个怕被人伤害的、躲在草丛里的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呢?” 切莉眨眨眼,仿佛看穿了罗兰此时所想:“女人的爱恨通常都在一瞬间发生。你要学的还很多,小男孩。” ------------ Ch.68 慢慢长大的天使 切莉的‘理由’,她姑且一说,罗兰也姑且一听。 就像他天生听力和嗅觉格外灵敏一样,一个生活在济贫院的瞎子,绝对有对人心最基本的嗅觉——善与恶… 尤其是对恶意的敏感性。 罗兰没在克洛伊夫人身上感受到恶意就足够了。 但说实话,让他叫雅姆‘妈妈’,他叫的出口。 可让他称呼切莉为‘姐姐’,给人做弟弟,就有点难度。 他毕竟长大,是个男人了。 「你知道吗,‘我毕竟是个男人’,这句话只会出现在两种人嘴里。」 「第一种是不成熟的小崽子。」 「第二种是即将负担起自己本不该负担的责任,要倒大霉的蠢货。」 「你是哪种?」 -胡扯。 「你是哪种?」 -安静一会吧,扳手。 时至今日,某個家伙已经不会对‘扳手’这个名字有太多过激反应了。它认为罗兰怎么都好(毕竟自己摊上了),就是起名不够有水平。 它额外还给罗兰建议,让他以后不要亲自给孩子起名。 「你怎么不给自己起名叫扳手?」 -没来得及。 -‘罗兰’是雅姆给我起的。 -如果让我自己来,或许… -马尔斯比较好听? -马尔斯·柯林斯。 「得了吧,战神。」 「你和强壮沾边吗?」 -名字不是一种对自己美好的寓愿么? 「那你应该叫布莱特。」 -…伱真烦。 提起雅姆,罗兰就想到,小时候自己曾问过她,婴儿是怎么来的。 雅姆当时说,婴儿是女人逛街时,从树藤上摘下来的。 上面会长出一个个小襁褓,女人们就会择优挑选,或抱走自己顺眼的。 还说罗兰是她从一大群女人手里抢回来的,费了不少力气。 让罗兰好不骄傲了一阵。 直到他从某个孩子嘴里,亲耳‘目睹’了理事们的行状。 漫天的烟雾,低俗下流的笑声,滑过后背和股间的酒液,以及… 疯狂的事。 他认为,那些腆着肚子的老爷是绝不会去树藤上摘襁褓的。 所以雅姆说的是假话。 再然后,他就长大了。 “别乱花钱,小罗兰。”切莉望着舞池里闪亮的裙摆们,轻声提醒,“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着手帮你‘运作’——到时候,混成小有名气的剧作家,你就不必再参与这些危险的工作了。” 罗兰沉吟片刻,点了下头:“谢谢…” 切莉白了他一眼。 实际上,着人写诗或小剧,并非难事。 难的地方在于,它如何被送进剧院里,又如何在时下最有名气的地方多次出演,继而被大众认可,变得响亮。 切莉·克洛伊要为他做的,可绝没说起来那么简单。 有这个本事的人不多。 “我发现你的脾气跟我弟弟也挺像。喜欢一件东西,却绝对不会开口要。直到我看出来,转手送给他。” “他才不情愿的接受,道谢。” “还得补上一句:‘我认为它不错,你不喜欢吗?’” 她粗着嗓子,学男人说话,逗得罗兰大笑。 「是的,就是傲娇。」 切莉看不见扳手,否则,她必然一万个同意。 “这并不好。你得慢慢改,罗兰。一点点改,” 她仍然盯着远处,似乎给人一种和罗兰并不太熟的感觉,“你是男人。想要的东西,就去抢,就去争。无论是逐利的商人,或把持权柄的政客,乃至相对超然的艺术行当…” “所有行业的目的地,其实都在同一个地方。” “我羡慕男人,我在你身上也看见了我弟弟的影子。” “所以罗兰,我希望你能变得更好。” 她扭头看了罗兰一眼,又转回舞池,语气格外认真:“我不会伤害你。” 切莉·克洛伊的侧脸很美。 当她平静望着某处时,身上那股与年轻少女截然不同的魅力才缓缓弥出诱人的香气。 这株酒红色的懒玫瑰在明思·克洛伊面前是枯萎的,是干瘪的。 可在罗兰身边,在他不经意留意到时,花瓣总能恰到好处地缱绻盛放。 她不知总在盼望什么的眼神藏着摇摇欲坠的情绪,双唇微微抿着。 而这股能引得最绅士的男人遐想的姿态,却像罕穿夜幕的流星——它的本意并不是满足谁的愿望,也不盼愿谁满足。 它只是从无数许愿人的头顶划过,也只是含着自己的小情绪漠然划过。 “我相信你…”罗兰见女人撇来的视线,旋即改口,“切莉。” 切莉从手旁长桌上拎了杯香槟,又给罗兰递了果酒。 “你是我见过最矛盾的人。” “谨慎又大胆,冷静又冲动,离经叛道却又贪婪汲取着游戏规则,像偷吃东西的老鼠一样小心试探。”罗兰给切莉的印象,实际上在那次邪教徒案件中就破碎了—— 她不是想不到罗兰会救自己。 恰恰相反,如果罗兰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就一定会择机救她的命。 她惊讶的是:罗兰竟然对贝翠丝伸出援手,却任由那恶徒伤害满屋的贵妇。 要知道,在那间屋里,有不少丈夫手握权势、甚至她都要谨慎对待的女人。 不仅如此。 在这之后,罗兰还特意来信告诉她: 为了避免报复,他不会到处宣扬她击毙邪教徒的行为;可同时,罗兰却又没隐瞒事实,将过程原原本本的上报给了审判庭… 这一点都不‘男人’。 至少,比切莉·克洛伊见过的标准男性:明思·克洛伊要有意思的多。 一个执行官,败在邪教徒手里,依靠女人逃得一命。 而杀死敌人的,也是那个脆弱的女人。 他自己反而重伤垂死。 这不‘男人’。 也并不优秀。 如果说出去,很多女性会对他‘失望’——倘若他是个贵族,‘裙下逃脱’这说法就够顶在脑袋上一辈子了。 假如,假如他能‘稍微’修改一下过程… 稍微润色一下,巧妙调转一下杀死邪教徒的角色。 但他没有。 切莉发现,罗兰一点都不在意。 他很坦然。 事实也是如此。 这就奇怪了。 济贫院也好,药铺也好,会让人拥有如此特殊的性格吗? 他表现出来的‘奇特’,总有种漫不经心的疏离感。 当然,切莉·克洛伊一点都不反感。 谁不喜欢被尊重? 比如,罗兰就曾自以为藏的很好,‘旁敲侧击’的提示过她: ‘一个女人要有什么法子支配属于她本身的财富呢?’ 真诚的小笨蛋。 切莉余光瞧着那皱着眉头,一点点尝试果酒的少年,微微勾起了嘴角。 想要帮我的男孩啊。 我也会帮你的。 相信我。 “我最近要离开一阵,信可能收不到了。”罗兰不知身旁的女人琢磨什么,忽然提醒道,“你可以继续寄,但回信就要等之后了。” “怎么,你那个上司又让你干危险的事?” 「万物之父!哪次危险事不是您的亲亲小罗兰自己干的?」 -好好说话。 罗兰有模有样地晃了晃酒杯。 逗得切莉咯咯直笑。 果酒晃它做什么呢,什么都看不见的先生。 “不,是德温森先生带队,应该很安全。”这是罗兰加入审判庭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任务。“我们要去西曼利斯一趟。” 切莉迟疑:“故事…” 不得不说,她还挺喜欢罗兰那‘离经叛道’的故事的。 这可比委人去黑市淘禁书要有趣多了。 罗兰叹了口气,感觉这位夫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缠人:“也许只有五六天,切莉。” 切莉眼睛都笑弯了:“没有柯林斯您的故事,切莉·克洛伊要怎么度过一个个寂寞难耐的夜晚…” 罗兰微微偏头。 即使是个瞎子,他也依然能感受到脸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你的身体——” “史诺先生是个优秀的医生。”提起健康状况,切莉怔了怔,摇头,“暂时不需要其他治疗…大概。” 暂时… 罗兰蹙眉:“我回来后,希望能见他一面。” 教会,审判庭执行官的身份,也许能让他多在这边留一阵。 或者算请求… 不知道可不可以。 “你知道吗,你在慢慢长大。”切莉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放下酒杯,扇头敲了敲掌心,显得格外愉悦:“学会借用权势了,天使先生。” 罗兰优雅躬身:“您教的好,夫人。” ------------ Ch.69 哀歌之路 一位爵士的情妇发现了异种的踪迹。 这就是费南德斯·德温森得到的消息,他们此行的任务目标。 ——老实说,关于「异种」,罗兰最多只见过‘碎片’,更多则是活在费南德斯‘课程里’,活在那本《异种剥皮书》里的文字。 他有些担心一个预备人员是足够资格参与这样的案件,然而费南德斯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 ‘没有人会等你做好准备。’ ‘邪教徒不会,灵体不会,异种更不会。’ ‘我们当年也都是先杀了,再学习它到底是什么的。’ 总之,罗兰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捆好前后腿,吊着准备被宰杀的兔子…但他又很庆幸,自己有一个乐意带他‘冒险’的上司。 一些担心,一些兴奋,一些紧张。 这就是罗兰的心情。 马车上,费南德斯临时嘱咐了罗兰和仙德尔几句。 除此之外,跟随他们一同上路的,还有另一個男人: 他自称乌鸦。 三角眼,鹰钩鼻。 头发油乎乎的,身上一股腐臭味。 当然,由于他是挨着费南德斯坐,罗兰也没什么意见。 但费南德斯有。 “我们应该申请两辆马车的。” 被称为乌鸦的男人只瞥了他一眼,半句话都欠奉。 他手腕上戴了一串不知是什么骨头做成的手环。 指甲里塞满了泥。 “他是我们的兄弟,罗兰,也是审判庭的执行官——「哀歌」之路,三环。”费南德斯的介绍实际只是给罗兰听。 毕竟这辆车上,只有他一个学徒。 信奉荒原白冠主的仪式者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 以「灵媒」为一环,沟通并驱使灵体,施展诅咒,甚至高环仪式者能够发动穿透血肉,直接针对灵魂的攻击。 即「哀歌之路」。 另一条,则以「守墓者」为一环,操纵活尸,死者行军,包括使身体形变,以及让自身愈发趋向于不死的——「枯骨之路」。 乌鸦先生行走在「哀歌之路」上。 这也是伊妮德曾带给罗兰的,那枚准则物所象征的道路。 三环… 哀歌之路。 “它对应着灵体、冬与终末,这是一条拥有复数准则的道路。” “…在他们刚晋升一环「灵媒」时,就能用双眼直视灵体并进行有限度的沟通。这些人往往在没成为仪式者之前,就是天生的通灵师。” “来到二环「夜行者」后,只要身处黑暗,就几乎难以被肉眼察觉——他们可以巧妙的在生物面前隐藏自己,于无光处悄无声息地施展仪式魔法——黑暗就是他们的面纱。” “至于到了第三环…” “他们能尝到‘恐惧’的气味。” 低环并非多大的秘密,费南德斯也乐意趁闲给罗兰讲讲。 而直到这时,罗兰才恍然察觉,费南德斯所处的「第四环」实际已经算是非常高的层次了。 依照自己的进度来说,能抵达第四环的仪式者,绝对称得上罕见。 因为他见过的仪式者个个不凡,以至于眼光都变‘高’了。 费南德斯抖了抖袖子,从篮子里拿了块发硬的面包: “能通过入梦成为学徒的人很少,更不用说仪式者。而加入某个组织,获取神秘学知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相较永寂之环或其他教派,圣十字已经算非常温和了。可即便如此,你也是近年来的特殊个例。” “因为你的天赋。” 有时候,仪式者往往能适应某条道路的准则,却无法接受相应组织的附加条件。 那些条件可并不比诺提金灯要宽松。 毕竟这些宝贵的知识,是能使人脱凡的。 ‘静音马车从不免费’。 罗兰喃喃。 “没错,圣十字可称得上最宽容了。” 费南德斯颔首,“如果想得到有关「守墓人」的知识,踏上「枯骨之路」,在证明自己拥有资质的前提下,还必须遵循永寂之环苛刻的教规。” “它要求教徒们必须对荒原白冠主极度虔诚:入教前先做一年的敛骨人,一年的守墓者。” “之后,还要在每年的冬祭日上举行缄默仪式,成功者接下来的一年,将作为教会的缄默人不得开口——” 费南德斯竖起三根手指:“整整三年,顺利的话,渡过这三年,在教徒中脱颖而出者,才有可能接触到学徒级的神秘学知识…” “这仅仅是开始,罗兰,三年,他们几乎百中择一。” 说罢,他扫了眼身旁的男人: “所以乌鸦选择了审判庭,选择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拥有直达六环的「哀歌之路」的知识,拥有这条道路的准则物。他不需要到眠时世界去撞大运。” “安全而稳定。” “我们不像永寂之环那么多规矩。” 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散发腐烂气息的男人阴阴看了费南德斯一眼。 他说话的声音凉飕飕的,好像不管用什么语气,都显得分外刻薄。 “这辆车上似乎没有需要你谄媚的人吧,费南德斯。还是她在你身上粘了耳朵?” 谄媚? 她? 罗兰悄悄竖起耳朵。 费南德斯耸耸肩:“我只是尊重伊妮德大人。” 乌鸦讥讽道:“那我就当伱是尊重吧,德温森。当你是。” 「罗兰。」 -干什么。 「选择A:一边拍手,一边喊:打起来,打起来!筋断骨折!血流成河!」 「奖励:储物空间+10」 「选择B:您几年没洗过澡了先生?」 「奖励:费南德斯·德温森好感度+5,随机密传一份。」 「选择C:搂住仙德尔·克拉托弗,凝视并告诉她:女人,这次任务,由死瞎子我本人来保护你。」 「奖励:仙德尔·克拉托弗好感度-100,扳手好感度+5…以及其真诚的夸赞。」 罗兰光看字就看了半分钟。 -没有一条能让我活下来的…况且,我要你的好感有什么用,能让你多安静一会吗? -还有,密传…是什么? 烈焰没理会某人的问题。 「是不是挺有趣的?」 「而且你得怪苏月,问她生前都看了些什么。」 -我认为怪不到妮娜小姐。 -是你自己的问题。 -而且妮娜小姐没有死… -她回到自己的历史了。 白字停顿住,发疯一样扭曲起来。 一时间,罗兰视线变得一片苍白。 半晌,它幽幽写出一行字: 「罗兰。」 「…你以后,不会给我整出什么黑化活吧?」 罗兰:? -说人话。 「譬如干下一些‘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你,我就创造一个有你的世界’…」 「之类的蠢事。」 罗兰:…… -死者苏生? 「差不多。」 -我不会的。 -扳手。 「这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四十岁,你有我,运气也看起来也不…这个就算了。」 「总之再多活个三四十年应该没问题——如果仪式者能让你活得比一般人久,那当然更好了。」 -说了这么多。 -还不是担心我。 「呸。」 -让我听实话。 「…实话就是,不要强求,罗兰。」 「你还没那个本事。」 -…我不会的,扳手。 -就算我有一天掌握了复苏死者的力量,醒来的也不会是妮娜小姐,我很清楚这一点。 「你知道就好。」 -你就是在担心我。 「行了…你…不要莫名其妙的笑,蠢货。」 -你刚刚说的‘有你的世界’… -是什么? -妮娜小姐没给我说过。 -是新故事吗? 「《眼睛传奇之小草找妈妈》,有空给你讲讲。」 罗兰:…… -听起来,不怎么有意思。 「我讲的肯定比苏月讲的有意思…还有罗兰,我一直想问,你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 「对,计划。」 「或者说,对未来的规划。」 火焰拧成细绳,几根树枝状的线条缓缓浮现,穿插在白色的字符间。 一根指向‘复仇’。 另一根指向‘权力’。 第三根则对准了‘拯救世界’。 其余还有什么‘成神’、‘世界最强’、‘组建势力’、‘广开后宫’之类的小框框。 「主角必备,不用谢。」 「看看能不能对你有所启发?」 「我建议你选第四个,顺便搭配上最后一个。」 -谢谢你无用的建议。 罗兰盯着瞧了一阵,在心里嘀咕。 -而且扳手… -我又不是什么诗歌小说里的主角,不用考虑这些。 -眼前的生活,足够让我满意了。 -有朋友,有亲人,有食物和水。 -房间也暖和。 -非要奢求,那么,不妨多一点朋友也好。 -不厌恶我过于‘漂亮’,不在乎我双眼‘不详’——不把我…当怪物的朋友。 「‘我从小时候起,就有个想要的东西——’」 「‘家族。’」 「你喜欢这个,是不是?」 -我… -扳手,确实喜欢这句话。 -又是哪个故事里的? 「《航海旅行日记之我的后台很硬》」 罗兰:…… -至少,比找妈妈那个故事名字要好一点… -有限。 -你确定叫这个名字? -为什么都那么奇怪。 「我可是一半的苏月,能告诉你假名字吗?」 -这说不准。 -以我对你的了解… 「唉,你对我有太多误解了。」 -那密传是什么。 「你对我没有一丁点误解。」 ----------------- 「准则:灵体/冬/终末」 … 「哀歌之路」 … 「三环:咒」 … 「冬语:从第三环开始,仪式者将有能力驱使灵体,并施展效力不强的恐惧/衰弱诅咒。」 「——‘死亡并非结束。’」 「登门者:达成一定条件后,能够潜入目标梦境。」 「——‘…对于咒而言,梦门无锁。’」 「惧恶凝视:可以嗅到生物的恐惧并将其‘标记’。被标记者将对诅咒抗性大幅降低。」 「——‘白骨哀歌,由此而始。’」 … 「※冬是缄默,是无声的索要。」 ------------ Ch.70 乌鸦与突然的交手 马车上的时间就在和扳手闲扯里渡过。 它缠着罗兰改姓,絮絮叨叨,说什么‘柯林斯’是属于邪教徒父亲的,不吉利。 非要让他改成‘纽盖特’。 ——Newgate? 「要说美好寓愿,这个可比你那马尔斯强多了。」 「就是得小心点,当你有了儿子…」 罗兰懒得搭理它。 肯定又是什么故事里的人物。 「有关家族的那句话,就是他说的。」 哦… 那… -快给我讲讲! -我又感兴趣了。 「苏月真是给你养成了一个不好的习惯。」 -快点快点。 随罗兰催促,白色的火花也一瞬间炸开似的飞速跳跃起来。 它没列出太多情节、背景——只是将某个男人的生平写了短短几行。 罗兰盯着浮动的文字,默默读完。 神色恍然。 扳手等了一会,才问: 「怎么样?」 怎么样… 该怎么形容? 罗兰望着最后那几枚形单影只的字符,寥寥数语却能够使阅读它的人擂鼓般的心跳加速,血液激昂。 真是… -响亮洒脱的人生。 「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才没那么蠢’。」 -当然不会。 -非常棒的故事,扳手。 -我… -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可是個恶人。」 -跟我有什么关……嗯? -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我在想。」 火焰斟酌片刻: 「纽盖特保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罗兰…」 「你呢?」 -我没有儿子。 「伱知道我什么意思。」 「切莉·克洛伊也许给你了一场好梦,罗兰。但你踏入的世界,远比你小时候所经历的要危险的多。」 「小时候,你大不了屁股开花。」 「现在,可是脑袋了。」 「我呢,确实承认我有些担……别又突然对着玻璃笑起来。」 -扳手。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不过,在仪式者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我说得可不算。 「你理解错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不用交那么多朋友。纽盖特如果是独行客,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了?」 「管他们去死。」 罗兰:…… -我想…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 -而且,你的角度怎么总是那么奇怪? 「因为我寄宿在一个疯子的灵魂上…你以为你自己有多正常。」 -我比你强。 「哦,‘啦啦啦,跳呀跳,和月亮一起歌’——」 -闭嘴。 视线中生动的一串‘哈哈哈’也同时燃烧着叉起腰,跳了段踢踏舞。 「真应该让那些夫人们好好看看你夜里抽风的模样。我想,她们没准母爱泛滥,我们下半辈子的生活可有着落了。」 -我讨厌这种说法,扳手。真是这样,我宁愿跟着萝丝小姐干,我至少还能骗过警察。 -况且… -我现在挣不少钱呢。 「就审判庭每周一镑的薪水?」 -未来会变成三镑的。 「那你每餐都要吃最高级的肉才行。」 -我吃什——等等。 -等一下。 -扳手。 -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 -你是不是… -能尝出味道…? 「这时候不认为我在担心你了?」 -我想想… 「?」 -你能。 -也就是说,我尝到的,你都能同样尝到。 -怪不得每次你都让我多吃些肉。 -你喜欢肉? 「…我就这一点享受了,蠢蛋。」 -那我就每次吃饭的时候屏蔽你吧。 「罗!兰!」 -哈哈。 「你可真讨人厌。」 费南德斯眯着眼,挺了挺有些僵硬的腰,打了个呵欠。 马车驶上平坦大路的时候已经近黄昏了。 光线不好,仙德尔也合上了书。 他们快到了。 “我看你笑了一路,罗兰。坐我旁边的时候你从来没这么笑过。” 费南德斯揉着眼角,调侃地眼神在仙德尔和罗兰之间来回扫着:“教会的两个天才,在我睡觉的时候都聊什么了?” “幸好他们没你能说,德温森。”乌鸦抱着手,阴恻恻地斜了他一眼,“否则没人能休息了。” 这一路他真的没休息过,那双略微突出的眼睛不是盯着左边的窗子,就是盯着右边的。 仿佛生怕有什么敌人突然从道旁林子里冲出来袭击他们一样。 「他似乎有点神经质。」 -经历改变人。 罗兰正想着,对方却在讽刺完费南德斯后,朝他看了过来。 “小子,这是你第一次正式任务。” 罗兰乖巧称是。 “你得小心点,知道吗?平庸的老师教平庸的学生,但起码还能靠糊弄活下去;超凡生物间的战斗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眼球里好像有几根蠕动的灰色纤丝,一闪而过后,语气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超凡之间,生死通常在战斗前就决定了。” 乌鸦盯着罗兰,表情略有狰狞:“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战斗只是验证推测的最后一步。一位优秀的仪式者,会在了解敌人后,让对方跟着自己‘编’好的步调,一步步走向死亡。这就是您说的——战斗的胜败决定于战斗前。”罗兰静静与他对视:“我回答完了。” 乌鸦咧咧嘴:“你比德温森强多了。” “我对您这句话持保留意见。” “哦,是吗?”他朝罗兰呲着一口东倒西歪的黑牙,忽然整个人迅速前倾! 一条贴合手臂的细长的弯刀宛如进入战备中的螳螂一样,被从袖口抽出后,横着朝罗兰的脖子弹来! 锵! 清脆的金属鸣音。 罗兰竖起手掌,在下巴前,堪堪挡住了刀刃。 掌心,一把窄小的匕首正和那条弯刀相互较力,发出咯咯的酸响声。 “我只要向上一拉,”乌鸦握着刀柄,作势向斜上比划:“切断你手指的同时,也会割开你脸上的皮肉——你的鼻子不要了是吗?” 罗兰努努嘴,示意他往桌子下看。 少年黑色靴尖儿正抵在座椅边缘,尖头对准了乌鸦两腿之间。 “您的大珍珠也不要了是吗?” 噗嗤。 费南德斯捂着嘴歪着头,面朝玻璃窗哼哧哼哧闷笑。 仙德尔双颊泛红,可还是忍不住低头往桌下瞧。 「你长高了,罗兰。」 「之前你的腿可够不着。」 -我很好奇你是在什么时候量的。 「你和大蝙蝠在马车上的时候。」 -扳手… 「你别管。」 「你懂什么马车普雷。」 -你拿我比做下流幻想中的主角,然后让我别管? 火焰跳得得意洋洋。 “很好,柯林斯。” 乌鸦并未收回弯刀。但他也没再用‘小子’,反而叫了罗兰的姓。 然后。 忽然用力,双腿并紧,死死夹住了罗兰的脚。 “但你不应该‘说说而已’。” 似乎被罗兰‘将军’并没有让他感到难堪,反而更得寸进尺教育起来:“你至少应该抵在那,或者对我进行具有实际威胁性的压迫。否则…” 他虚虚向上提了提右臂。 左手平伸,将五根又黑又长的指甲放在费南德斯的脖颈处。 “我会先毁了你的脸。喷涌而出的鲜血将封住你的视线。趁此时机,再划开德温森的脖子。” “之后,马车里能和我作战的就只剩仙德尔·克拉托弗了。” “如果我是叛徒,你们已经死了。” “明白吗?” ------------ Ch.71 异端! “别在意,柯林斯。” 抵达了西曼利斯,他们先找了落脚点——当地教会。 用餐过,第二天才会登门拜访那位女士。 席后,仙德尔不经意地在房间外‘偶遇’了罗兰。 “我?” 说实话,罗兰一点都不在意。 况且他说的也没错,如果乌鸦真的是叛徒,假借教训学徒的方式动手,他们一车人都会陷入危险。 “乌鸦先生之前…” 仙德尔左右顾盼,想了想,邀请罗兰到祷告室那侧交谈。 这位真名不详的阴森先生,实际上在五年前和德温森是队友。 他们隶属于同一支队伍,由某位审判庭的执行官带队:他和费南德斯·德温森各领几人,听命的同时,负责追猎某个血肉摇篮麾下的邪教组织。 之后… 发生了一件事。 队伍里除了他和德温森之外,全军覆没。 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那位队长。 “…原来如此。” 叛徒? 罗兰犹豫:“他和费南德斯好像…” 仙德尔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柯林斯。那位先生并不讨厌德温森,而是厌恶…” 她吐出一个名字。 “伊妮德大人。” 罗兰一头雾水。 伊妮德女士? 那位宽厚、优秀、善良,容貌美丽,还在最危难时刻向自己伸出援手的女士? 仙德尔往罗兰这边靠了靠,贴近他耳朵说话。 带过来一阵淡淡的青桔气味。 罗兰眼神闪烁。 他想要开口阻止仙德尔… 但应该是来不及了。 “我听说…” “克拉托弗,请先稍——” “好像那位先生,很不满审判庭的仪式者们,由一位女性来领导…” 果不其然,背后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如果你想聊我的故事,不必用‘那位’来代指,克拉托弗小姐。” 仙德尔吓得一哆嗦,猛地扭身。 乌鸦就站在两人身后。 他扫了眼罗兰,阴阳怪气:“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些身娇体弱、干什么都不行的女人吗?因为她们太容易被诱惑了。” 他突兀地俯下身,盯着向后瑟缩的灰发姑娘。 “如果不是那个荡妇被邪教徒蛊惑,把我们领进陷阱里,我的兄弟就不会死。” 他说完,又看向罗兰: “我不否认,伊妮德是個强大的仪式者。” “但这并不意味她能带审判庭走上一条正确的路。” “因为那个荡妇愚蠢的爱情,我和德温森死了八名经验丰富、前途广大的队员——这只是一个队长叛变造成的后果。” “倘若,伊妮德有天犯了什么错,作为审判长的她,罗兰·柯林斯,告诉我,她会带着多少人一起死?” “这就不是女人能干的活,” 说完,他又把眼球移向仙德尔:“你明白吗?为什么克拉托弗大主教当时把你推荐到监察局,而不是审判庭?你的性别有缺陷。” 仙德尔涨红着脸,想争辩,又不敢和他对视。 罗兰缓缓站起身,面朝乌鸦,笑道: “伊妮德女士可帮了我不少忙,先生。” “是啊,是啊,没错。女人天生爱孩子,是不是?”乌鸦满脸恶意,口吻嘲弄:“好像除了男人和孩子,这世界没地方可供她们发泄自己旺盛的感情和好奇心了。” 罗兰笑容不变,柔声接话,语气也越来越恭敬:“可这也足够了,先生。没了她们,我们又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 乌鸦脸色愈发阴沉:“这点小事是她们天生要做的。” “小事…”罗兰‘唔’了声,慢吞吞地咀嚼着这个词,笑容无比灿烂: “我不知道,先生。「创造人类」这等事,哪怕连神灵都做不到。在您嘴里,竟然是小事…替您的母亲——喔,我是说,您…可真令人敬佩。” 罗兰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但当他发现,连仙德尔也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时… 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异端!” 乌鸦收敛嘲色,反而变得格外严肃。 他恶狠狠的把目光刺向罗兰,发出的怒吼声回荡在高顶大厅里:“异端学说!!” 但没等他继续,拐角处的人影沉沉出声了。 “罗兰。” 刚收拾完房间的费南德斯,前额上还挂着水珠。 他耷拉着脸,看了乌鸦一眼。 打断了这场后果即将变严重的对话。 “该休息了。” ………… …… 罗兰和费南德斯一间,乌鸦一间,仙德尔一间。 他们分开住,房间却都挨着彼此。 屋里少许霉味,但没有太多蛛网。 很朴素。 两个人的行李在墙角,桌上放着一盏烛台,几根蜡烛用线绳拴着绑成一捆。 还有一盒香烟和火柴。 费南德斯等罗兰洗完脸,才点上一支烟,让他坐到自己对面。 “我们得谈谈,罗兰。” “我今天说错话了,对吧。” “对。”费南德斯夹着烟,点了下头,“但没什么要紧。谁不知道女人能生孩子?”他开了个玩笑,旋即又稍显严肃地告诉罗兰: “可谁都知道的事,谁也不能大庭广众地宣扬。” “因为,是万物之父创造了人类。” “没有恩者的血液流淌进贪婪女人的嘴里,她们就得不到生育的力量——如此,世界上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这都是写在教义里的。 “伱应该好好看看了,或者,少跟人打嘴仗。” 罗兰沉默。 伊妮德女士帮他太多,也救过他的命… 那位先生的话太糟糕了。 这不应该是一个兄弟姐妹,对另一位兄弟姐妹说出来的话。 他不愿听伊妮德被人侮辱。 “我还以为,我们是一同作战。” 罗兰轻声细语地质疑。 “当然是一同作战,你想得太多,罗兰。”费南德斯乐了,“乌鸦和伊妮德一起处理过数不胜数的案件。他只是嘴上恶毒,我从没见他敢正面挑衅伊妮德大人——我是多么盼望他敢,但他从没有过一次。” 否则伊妮德会让他至少瘸半年。 费南德斯单是想想,那画面就让人兴奋。 ——真有那天,他发誓会请审判庭里所有人吃一顿好的。 「欺软怕硬的恋尸癖。」 -精准的评价,这一次我赞同。 “我猜,你今晚和克拉托弗的交谈里有什么令他生气的,否则,他不应该对你们…” 的确。 “克拉托弗小姐跟我聊了一点…” 听罗兰提起这件事,费南德斯眼神不由黯淡。 他曾经的队长… “…她不是荡妇,罗兰。” “她只是被蛊惑了。” 健壮的男人掐灭烟,咂了几下嘴,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 灰白色的烟雾在两人头顶袅袅盘旋。 费南德斯回忆道: “…那是个可怜人。” ------------ Ch.72 不好惹的他们 费南德斯和乌鸦的分歧并不大。 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兰认为他们二者有些相似,除了费南德斯对伊妮德更为尊敬外。 他们之前所发生的事,夹着烟卷的男人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 ‘就是一个被邪教徒蛊惑后,自己被它们做成诞巢的故事。’ 罗兰不知道什么是‘诞巢’,这个词听起来就令人不舒服。 总之,她死了。 在叛离半年后,另一队执行官在剿灭了一个伪装成歌舞团的邪教组织后,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发现了她。 除了用来生育的躯干部分外,她只有一颗头还在。 “你不该在教堂里说那些话的,罗兰。” 费南德斯把罗兰飘荡的思绪扯回来,非常严肃地警告他。 “异端学说绝不是什么轻罪。如果乌鸦在这個问题上纠缠,克拉托弗家的女孩又不替你说话,你就会有麻烦。” 这其实还好。 有伊妮德和自己,再加上审判庭本来也没有‘派系’这种东西,费南德斯只是吓唬他。 可倘若罗兰敢在人多的地方这么说话。 他就真有麻烦了。 圣十字可不仅有审判庭一个机构。 外界对圣十字也并不全是善意。 “你要谨言慎行。我很早就发现了,罗兰,你似乎对许多事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不知道是谁把你向渎神者或异教徒的方向引导,但从今天这件事来看,伱需要警惕了。” 异教徒还好,但被挂上异端罪,他在教内会很不好过。 就算伊妮德大人够偏爱也不行,因为真到那个时候,参与进来的就不只是审判庭了。 罗兰想起刚才仙德尔那双惊讶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到底当众否认了多大的‘真理’。 “是我的错,费南德斯。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罗兰诚恳的对费南德斯低头认错。 比起几乎处于蛮荒时代的济贫院,他愈来愈清楚,这座发达城市里的危险并不完全来自‘力量’。 不同的领域都充斥着不同的规则。 踏入者如果不遵守它… 至少,目前罗兰没有不遵守它的力量。 费南德斯吹走烟雾,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是伊妮德大人看中的,乌鸦…他只喜欢过嘴瘾,审判庭更不搞监察局和教会修道院那些烂事。” 罗兰点点头,又问道:“你刚刚提及异教徒…克拉托弗小姐也说到过:艺术协会和大漩涡。包括之前的永寂之环。” 罗兰看过教典,那上面对这些异神的信徒可不够友善。 “但无论执行官,或教会,似乎对他们都很…” “都很无所谓?”费南德斯笑了一下,谈完异端的事,整个人放松下来:“没错,比起异端,异教徒其实没什么。” 见罗兰不解,费南德斯给他打了个比方。 关于异教徒和异端的区别。 他问罗兰:“你有讨厌的蔬菜吗?” “…芥蓝?” 费南德斯点头,“行,就芥蓝。我的话…就欧芹吧。那么,听听下面一段话。” A:您好,您喜欢吃蔬菜吗? B:我喜欢。 A:太好了!我也是!您喜欢吃什么蔬菜? B:口感好的,对健康有帮助的。 A:太好了!我也是!那么,您认为哪些蔬菜能做到您说的以上两点呢? B:绿色的。 A:真棒!我也认为是绿色的。 B:是吗?那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真不赖,您原来也是蔬菜爱好者? A:当然了!您说说,快说说最喜欢的。 B:芥蓝。 A:…真恶心!你竟然喜欢芥蓝。我认为欧芹才—— B:你也挺让人作呕的。听到欧芹这个词我就浑身不舒服。 现在,另一个人加入了对话。 A:您好,您喜欢吃蔬菜吗? C:不喜欢。 对话结束。 费南德斯搓搓脚,碰碰鼻头偷闻了一下,钻进被子里。 “明白了吗?” 蜡烛被吹灭了几根,只留下最短的,毫无作用地摇曳着缓慢死去。 房间渐渐暗了下来。 罗兰也钻进被子里,露个脑袋。 “你的意思是,异端是基本认可,关键不同;异教徒则是在最开始就不同…” 罗兰自言自语:“异端就好像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的彼此,而异教徒则在另外一条桌子上…所以,我们更厌恶异端,而漠视异教徒,因为他们从根本上就和我们不同。” “没错。”费南德斯很欣赏罗兰的领悟能力,他绝对不单是脸漂亮。“当然,私下谈论区别的话…” “那就是异教徒更不好惹。” 他开了个不算玩笑的玩笑。 异教徒确实不好惹。 「大漩涡」是一群信奉四重螺旋循环支配者的狂热自然分子,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野蛮人。 手握「风琴」之路的伊莱特艺术协会就更不用提了。 能加入那儿的要么是贵族,要么是巨富,要么是巨富贵族。 被冠以艺术之名后,就算邪教徒在里面跳芭蕾,执行官也得按流程一步步申请搜查。 ——如果不想与整个上层阶级为敌的话。 异教徒不好惹。 “贵族也不好惹…?” 罗兰若有所思。 “没错,因为「蓝血贵胄」。” 黑暗中,费南德斯的声音清晰可闻:“听名字你也该明白,这是一个由贵族们自发组成的联盟。” “有仪式者,也有凡人。” “你最好离他们远点,这也是我上次叮嘱你的原因,罗兰。” “否则你觉得,为什么鲜有仪式者去招惹贵族?” 费南德斯说:“…低席是凡人,高席为仪式者。低席提供人脉、金钱以及权势的支持,而高席则提供神秘层面的保护——这个复杂而紧密的利益共同体非常麻烦,曾经有仪式者就杀死过一个贵族,结果…” “蓝血贵胄的高席为他复了仇。” “这些人生来高贵,无论在醒时世界或眠时世界同样的傲慢。” 罗兰静静听完:“我记得,切莉·克洛伊夫人的酒会上,那些邪教徒袭击了不少女士?” 费南德斯唔了一声,反问道:“除了被你和切莉·克洛伊杀死的,剩下两个邪教徒的下场,你想知道吗?” 教士先生说出了一个令罗兰惊讶的答案。 不是审判,没有监禁,更非拷问。 那两个来自血肉摇篮的邪教仪式者… 消失了。 “什么叫‘消失’?”罗兰侧过身,朦胧的月光照着费南德斯。 对方面无表情,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声音戏谑:“所谓‘消失’——即我不能确定那两个人是否死了,是否被拷问,是否受到审判或限制…” “我们抓住了那两个人,然后,蓝血贵胄和国家安全局就上门了。” “他们把人带走,到现在为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之前不愿和你讲的原因,也是如此——仪式者并不复杂,伦敦也不复杂。但伦敦和仪式者,是由人类组成的。” 他扭过头,幽幽看着罗兰。 “人类很复杂。” 审判庭… 蓝血贵胄… 国家安全局… 烛火彻底消失了。 “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他们应该被放走了。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在教会病院里多住一段时间。” 费南德斯叹了口气。他不想对罗兰说这些,但是,他很快就会从‘少年’长成‘青年’——他早晚要接触,早晚要明白。 “审判庭是一群纯粹的人…” “但不意味着,我们无所不能。” “神使持剑盾。” “剑和盾,哪个是我们…?” 罗兰想了想:“我明白了,费南德斯。没有意外,我不会随便招惹贵族…哦,对了,我听伊妮德女士说过一个词,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费南德斯问。 “密传。” 费南德斯:? “…为什么伊妮德大人总跟你说这些你还不该知道的知识?” 「伊妮德:因为是他自己编的,白痴。我说个鬼,每天光盯着他看了。」 “其实你早就见过密传了,罗兰。” 费南德斯说。 “圣水仪式就是一种密传。” 他告诉罗兰,实际上密传,包括‘伟大之术’、‘无形之术’等知识,一般要成为正式仪式者,才会慢慢接触到。 “密传也许是对应道路的知识,是仪式。也或许是赞美道路或神灵的诗歌。” “它或是某种技艺的应用方法,是故事,是碎片。也可能是无用的铁或毛发,是难以令人明悟的晦涩暗示——它是任何,但唯独不是密传本身。” 他罕见的用谜题回答了罗兰的问题,转过身,背朝他。 “早点休息吧,罗兰。” “记得我告诉过你的,关于异端的那些…” 坦白说,罗兰现在脑子很乱。 密传…大概只有模糊的轮廓;蓝血贵胄?一点点惊惧,一点点好奇;而那两个邪教徒… 说真的,要是用最恶劣的想法揣测,罗兰认为,说不准是谁‘雇佣’了他们… 比如某个大人物。 再往下,就更令人不寒而栗:是谁在堂而皇之的和血肉摇篮勾结,甚至让审判庭无能为力…? 罗兰紧了紧被子,将它顺着下巴掖了几下,只露出脑袋。 至于异端… 那就有些‘渎神’了。 因为听完费南德斯的解释,他总感觉所谓‘异端’就是教会用来对付自己人而成立的一项罪名。 「bingo~」 「想想那位对着你手流口水的、慈祥的、受人尊敬的克拉托弗大主教。」 -他可没对着我的手流口水。 「流别的就更糟糕了罗兰。」 -我总感觉,你酷爱说这种下流话。 「你竟然听懂了!!」 「万物之父的口水!纯洁小天使罗兰竟然听懂了!」 -扳手。 「…让我想想。你听懂了,所以,就意味着你…」 -我睡觉了。 罗兰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因为整座房间里,目前都是扳手用白色火焰凝聚出来的「哈哈」。 但是。 翻来覆去。 睡不着。 因为费南德斯的鼾声太大了。 就像有个年过半百一把破锣嗓子的老人趴在你耳朵边不停发怒。 吵得要命。 有时候听觉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 「反正你也睡不着,不如让我们再讨论一下流口水的话题吧?」 -你可以睡觉吗。 「我还不困,你饿不饿。」 -自从知道你也有味觉,我就认为总有一天。 -被你催着吃胖。 「做人别那么双标…哦,就是双重标准。你的切莉姐姐不也总催你吃?我可没见你拒绝。」 罗兰侧着身子,半张脸压在枕头里。 月色干净明亮。 「伊妮德~小萝丝~」 「切莉雅姆贝翠丝~」 -你好烦。 -人本来就是双重标准,会选择自己偏爱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词,罗兰。」 -如果雅姆杀了人,我不会在意被杀的是谁,因为什么。 -我会十成十站在雅姆那一边。 「哦?哪怕被杀的是个独身母亲,没犯任何错,只留下襁褓中的孩子。」 「哪怕被杀的是个孩子。」 「哪怕雅姆是个杀人魔?」 罗兰侧脸敷着月光,小声哼起歌。 这是他对费南德斯鼾声最大的反抗了。 -没错。 -就算这样,我也会和雅姆站在一起。 罗兰想。 -我或许达不到你的要求,扳手。 「你正巧达到了。」 文字很短。 「晚安。」 ------------ Ch.73 十九英里外的帕塞蒂夫人 第二天,乌鸦似乎并没表示出想要追究罗兰异端罪的态度,反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们乘马车抵达了那位报案女士的家。 她曾是西曼利斯当地有名的歌舞剧演员,甚至数度在花园剧院作为主角登台。 后来,她和一位老爷相恋,踏踏实实做起了情妇。 这位女士的人生经历颇为传奇,花边也不少: 曾有传言,她为了得到主角,陷害了自己的恩师,令她在舞台上出丑,自己才得以借男爵的权势成为主角; 也有传言说她私下得到了某位沉眠之神的垂怜,所以才能触摸艺术的高峰… 十九英里,郊外。 在罗兰一行人登门的时候,他们并未见到那位爵士。 也许是涉及异种,太吓人。 也许是他们太吓人。 门房是个佝偻的、几乎缺了全部牙齿的老人,他询问了一番,在费南德斯出示了徽章和纸质文件后,才颤颤巍巍地拉开门栓。 ——如果他忽然倒地、口吐白沫死掉,不知道费南德斯能不能说清楚…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坐落于郊外的大宅实际并不大,但仆人着实不少。 排场足足是爵士夫人的排场。 女仆和男仆服侍罗兰脱帽,上茶。 四个人在客厅里等了近半个小时,贵妇才缓缓被女仆搀着,从楼梯上下来。 骄傲的女人。 这是她给罗兰的第一印象。 毕竟是一個连下楼梯都要昂首挺胸的夫人。 “久等,教会的各位。”她的说话声异常虚弱,脸上却显得红润有光泽。 「砷。」 -什么? “我刚刚向万物之父祷告完,各位就登门了。” “一般这个时候,我都在教会。” 这不仅解释了迟到,也体现了虔诚。 “失礼了。” 她踏在地毯上,松开女仆的手,遥遥屈膝。 这时四人才看到长裙上被灯光反射后闪闪发亮的宝石,以及那些纹路繁复的花纹… “我试图找一件并不过于隆重,又能匹配客人身份的长裙。”她笑的时候,本来柔和的面部线条更加圆软了:“这是我衣橱里第二昂贵的裙子了。” 「这女人跟你好像啊,罗兰。」 「虚伪。」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漂亮又虚伪,虚伪又漂亮。」 -谢谢你的补充。 “您好,凯特·帕塞蒂夫人。我是审判庭的执行官:费南德斯·德温森。”费南德斯依次介绍了罗兰等人,之后,马不停蹄地问起了异种。 “先别急,喝点茶,哦,还有点心…” 她让仆人服侍着坐下,又邀请他们落座。 等一盘盘糕点端上来,她才慢悠悠地开口。 费南德斯掏出准备好的皮面本,翻开一页,开始记录。 “…它总在半夜敲门。您知道,我虽然身份微末,可也算是个虔诚的信徒。听教士们经常提,所以,发生这么古怪的事,我绝不敢让仆人们擅自开门。” 费南德斯没接住女人话里给他预留出的‘插话位置’,更没理会她的自谦,板着脸刷刷写下几行字,问道: “我见您有门房。” “是的,有个老马勒。他女儿扔下他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看他可怜…” 费南德斯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一段‘因万物之父的教义感化我、帮助我,于是我也帮助了这位孤寡’之类的话,才提出想问问那位门房是否看见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先生。” 女人摇头。 “后几天,他也听见了敲门声。是越过铁大门,直接敲击房门的声音。我不敢让他守着偷看,万一…” 费南德斯点点头:“能理解,您很善良。” 凯特·帕塞蒂嘴角勾起极淡的笑容,“这是我该做的,马勒又老又病,倘若我能寻得好医生,真想为他——” 费南德斯压根不接话,低着头在皮面本上记了两行字。 又问了敲门时间和间隔。 “越来越频繁。” 凯特面露惶恐,仿佛提到那个东西,房间都变冷了。 “将炉子再烧热一些。”她吩咐女仆,又很贴心地询问了仙德尔和罗兰是否感到寒冷,差人去楼上拿披肩。 乌鸦可没费南德斯那么好的耐性。 他眯着三角眼,往前探脖子。 “夫人,您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先生?您为什么这样说?” 乌鸦斜着嘴,准备讽刺几句,却被费南德斯用眼神制止了。 “是这样,夫人。您得让我们知道一些具体细节。异种是十分危险且邪恶的,这些毫无人性的生物只会用牙齿和利爪撕碎它见到的一切——我不得不再次称赞您了。” “紧闭大门,立即通知教会。” “您做的完全正确。” 这话让女人弯了眼。 “但也得请您详细告诉我们,有些细节甚至关乎我们是否能成功解决这个扰您生活的麻烦。”费南德斯话头一转,又成功将脱缰的马拽了回来。 “是的,我倒是知道一些…” 凯特·帕塞蒂微微停顿,在费南德斯准备好记录后,缓缓说道: “它入夜后,大概,大概十点,会开始敲门。” “一直敲到午夜。” “一开始,它敲的很轻很轻,就像抚摸…” “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随着冰冷细长的声音,女人神情也变得愈发恐惧。 她越说越快,越说越急,漂亮上翘的眼睛中充满了慌张:“它用什么砸门!好像也有利器划过大门…它几乎要破门而入…它要杀了我…杀了我们!!” 几个女仆见势不对早就跑过来搂住了帕塞蒂。 费南德斯和乌鸦对视一眼,从衣服内兜里抽出一根玻璃管:里面是金色的液体。 圣水。 他滴了几滴到茶杯里,让女仆喂帕塞蒂服下。 过了五分钟,她才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缓过来。 人愈发憔悴柔弱了。 “真失礼…”她叹着。 费南德斯摆手:“相信我,夫人。在遇见异种的人里,您绝对算做的最好的一类。有些人按捺不住好奇,害人害己;有些人光顾着惶恐,却害了更多人;甚至还有人生出愚蠢的想法,企图找异种‘谈谈’——” “您的做法不仅挽救了您自己,也挽救了宅子里的所有人。” “您应该感到自豪。” 平缓浑厚的话音像一把琴弓懒散的大提琴,慢慢安抚着女人的情绪。 罗兰听得仔细。 费南德斯在给他演示一种标准。 处理案件的标准流程。 他以后也得这么做。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是说…敲门声。” “…半个月前,先生。”女人明显好了些,挥退仆人后,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将红茶饮光。 她看了眼平放在桌上的圣水。 ------------ Ch.74 门外的访客 在她看向圣水的时候,桌上的几位执行官就都清楚了。 她之前说了谎。 譬如:自己是虔诚的信徒、每日祷告,以及,常到教会去。 因为像凯特·帕塞蒂的身份,体面如她,不可能到教会后不进行捐赠(不算座位费)。 而教会的教士也不瞎,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位‘虔诚而富有的信徒’(主要是虔诚)。 尤其是当‘虔诚’到了一定数量后。 她一定会得到一根或两根仪式者制作的圣水。 数量稀少,条件苛刻但… 只要她拥有过,就不会露出现在的表情。 好像头一次见一样。 这说明她一次教会都没去过,甚至一点都不了解。 “虔诚者制作的圣水,帕塞蒂夫人。” 费南德斯没点破,反而扬起左手,将坐在他左侧的罗兰介绍给女人:“柯林斯,罗兰·柯林斯,他制作的圣水曾杀伤过一名邪教徒。” 仪式者制作的圣水,是可以交还给教会的。 但鲜少有仪式者这么做。 除非实在拮据。 一支标准容量的圣水(玻璃试管大小),教会将给出半克朗到一克朗的‘恩赐’来回收(二至五先令,价格不定)。 但很少人会卖。 其一是因为圣水的用途广泛。 它能净化强度不高的诅咒、平复情绪、击退/杀伤阴性生物,稳定精神(但最好不要频繁服用)。 其二就是制作困难。 七天,每日祷告,一次一标准容量。 即,一位仪式者,每月最多只能制作四根圣水(以免有人对数字不敏感,罗兰温馨提示,一个月有四周。) 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而实际上,制作圣水的仪式,失败率相当、相当、相当高。 就拿费南德斯自己来说:他最高记录是去年的某个月——当月四次仪式,成功了三次。 制作出三份圣水。 简直是万物之父垂怜。 然后,到今年为止。 都是一份。 甚至上个月他一次都没成功。 自己都不够用的东西,又怎么能因为几個先令卖出去? 但他之所以给帕塞蒂介绍罗兰,就是因为罗兰不一样。 他成功率高的吓人… 这么说吧,至今为止,罗兰的仪式只失败过一次。 ‘什么?按照书上的步骤…这不挺简单吗?’某次他一脸无辜地面对自己时,如此说道。 费南德斯都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踏上了一条能提高仪式成功率的伟大之路。 知道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是因为罗兰相信他。 费南德斯不打算告诉谁。 但… 可以帮罗兰赚点钱。 “罗兰·柯林斯。如果您需要,我乐意让他提供给您几份圣水——只需每日饮上一滴,恐惧就再也不能打扰您了。更何况,危急时刻它还能派上用场…” 凯特·帕塞蒂很感兴趣,看向罗兰,在发现他眼睛不好后,又哀叹似的说出一大段怜悯他的话。 至少花了两分钟。 “…每份我会付一镑,您愿意吗?” 「看来你没把你的小秘密全部告诉费南德斯。」 圣水仪式,罗兰一次都没有失败过。 而且,他没告诉费南德斯的是,由于「书页秘响」的存在,多数时间,他都能成功两到四标准份。 每一次。 ‘书页秘响:你的双眼将不自觉地扭曲着每一次仪式,使它们偶尔产生更加强大的效果。’ 「你心眼真多。」 -适当的秘密,利于加深友谊。 -全部的秘密,是背叛的开始。 「等你死后过个几百年,就变成名人名言了。」 -前提我得是名人。 「东区小天使,药铺一枝花。」 -谁教你用花来形容男人的。 「伱有意见?」 -当然,这也太… 「苏月。」 「是苏月,你的妮娜小姐姐…」 「喂?」 「小天使?你还在吗?」 「嗨?」 -花也不是不行。 罗兰绷着脸,递过了三根圣水。 之后会有仆人将‘捐赠款’交给他的。 说完圣水,费南德斯把话题拉回异种。 这也算给了帕塞蒂夫人一个彻底平复冷静的时间。 “我并没有任何怀疑您的意思,夫人。但我仍要这么问:您是否举行过非法仪式,或触碰、携带、收藏过某类字符奇特的书籍或羊皮卷、硬币等…我希望您能坦诚回答我这个问题…” “请注意我们的身份,夫人,谎言并不能保护您的安全——” 话还没说完,凯特·帕塞蒂就立刻吩咐仆人,将她近期所买、所被赠送的首饰和衣物都拿了下来。 包括宅子里所有仆人的。 首饰在桌上,由三位男性接手;衣物在隔壁,由仙德尔·克拉托弗检查。 “德温森先生,我和仆人的,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我每天只吃些喝些,我是绝对不会碰那些不干不净的…” 费南德斯摇头,让仆人领着她先去休息。 检查用不了太久。 在罗兰激活「秘」,操纵着它们划过一件件珠宝时,乌鸦转头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还没踏上伟大之路,柯林斯。” “你不认可审判庭,还是不认可教会?或者…万物之父?” 费南德斯挡在他们中间:“我们在执行任务,乌鸦。” 即便隔着费南德斯,罗兰依旧能感知到那道阴冷的视线。 他眼中的焰浪吹走了黑暗,但也映出了某些不该存在于醒时世界的东西——譬如,此时,乌鸦身边漂浮着的… 淡淡的,模糊的影子。 她的脸高度腐烂,身上却穿着华贵的长裙。没了血肉,只剩颈骨的脖子上还戴着一条天蓝色宝石项链。 她就静静浮在乌鸦身边,深情地盯着他。 直到罗兰注视她过久,这只灵体才猛地扭过头——只有头旋转,身体却丝毫未动。 惊悚的画面让罗兰抽了下嘴角,默默移开视线。 乌鸦似乎察觉了什么,看了罗兰一眼:“…我只是担心审判庭出现叛徒…又一次。” 费南德斯按捺怒意: “你现在想跟我争论,在帕塞蒂夫人的宅子里,过几个小时,门口还会出现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异种——你要在这个场合跟我争论?乌鸦?” 乌鸦颇为神经质地咧了下嘴,低头不说话了。 ——那只灵体轻轻将脑袋放到乌鸦的肩膀上,盯着罗兰。 「她在炫耀她的爱人。」 -我也有。我有叔叔,有雅姆和伊妮德,有费南德斯,有切莉——够多吧? 「显然,她指的不是这种爱人。」 -我为什么非要跟一只灵体争论。 「谁知道呢,我看你挺像这种人的。」 -我不会那么幼稚。 所谓检查,执行官负责的大多数案件,都能在这一步多少显露些痕迹: 无论是误买了沾染诅咒的饰品或别有用心之徒栽赃陷害,到了这一步,执行官都能从其中看出问题。 除了极少数案件外。 比如这一次。 费南德斯一无所获。 他们甚至弄不清,那位‘访客’到底在找谁。 “有人撒了谎。” 乌鸦神色阴郁。 鉴于刚刚发生的事,他将怀疑目标定在帕塞蒂夫人身上也无可厚非。 那个女人不对劲。 他抓起一条纯银项链,于是,身边‘高度腐烂’的灵体便飘过来,让自己的脑袋穿过项链,就像将它戴在胸前一样。 罗兰站在费南德斯背后,悄悄朝灵体比了个手势: 指指她,竖起一根手指。然后,再指指自己,竖起五根。 灵体朝他呲牙。 罗兰假装没看见,把玩着手里的嵌珍珠贝母发卡,接上乌鸦的话:“如果我是她,应该会每天遣散一名仆人以分辨‘访客’到底寻找的是谁…甚至逃到教会去。” 但她用‘担心仆人受到伤害’的托词将这个问题一带而过。 同时,又不愿离开这里。 她,凯特·帕塞蒂,那个女人有问题。 费南德斯沉吟片刻,应了一声。 他认可罗兰和乌鸦的话。 作为主人,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不是费南德斯冷血,正常人的下意识反应都该是这样。 更何况‘身娇体贵’的帕塞蒂夫人。 有爵士做靠山,她何必要跟下人们一起等死? 除非… 她很清楚,门外的‘访客’就是来找她的。 以及… 她不会死。 ------------ Ch.75 永不磨损的双庭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点,柯林斯。” 当仙德尔从侧房出来,也表示一无所获后,乌鸦就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了。 一把弯刀,一把五管胡椒盒,几根圣水。 满桌子弹。 “但聪明人里往往更容易出叛徒。” 罗兰摩挲着下巴,翘着腿坐在长凳上。“我倒确实有这种想…” 乌鸦猛地抬头看过来。 “开个玩笑,先生。大战之前,放松一下。” 仙德尔捂着嘴,噗嗤声闷在掌心里。 费南德斯没工夫搭理他们俩。 他从手提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口玻璃壶,里面盛着赤红色的液体。 一根肉粉色的蜡烛。 两把巴掌大小的,纯银宝剑。 一块黑面包。 一小袋盐。 “这是唯有「圣焰」才能掌握的大仪式。” 前面说过,和所有仪式者通用的小秘仪不同,大秘仪唯有相符准则、道路的仪式者才能掌握,有强烈的排他性。 每条道路的大秘仪都不同。 譬如费南德斯现在正准备的仪式。 这是罗兰头一次亲眼见。 …… 「大仪式:永不磨损的双庭」 …… 费南德斯默不作声,先将肉色蜡烛点燃。 接着,在烛火中掰开黑面包吞下,又将盐洒在赤红色的液体里吞服。 不知是面包或者那赤红色的液体,他表情变得格外狰狞。 ‘荷…’ 教士仰了仰头,一口饮光瓶中液体,呵出浊气。 接着,快步穿过长廊,将其中一把剑插在门板上。 捧着另一把,双手合十。 “盐,水,食。” “周而复始的,所以刺破玻璃与皮肤。永不熄灭的,破开颅骨令光流入。” “如若拜请无形迹的太阳…” “至我血肉如焦,灵魄如焚。” 他折返回正厅,将宝剑贴在眉心,单膝跪地。 “祂不治愈灾祸。” “或辉光变得慈爱。” “但世人都知颜色褪至纯白后…” “只是璀璨,而非仁慈。” 逐渐。 声音在每个人耳畔,变得轰隆作响。 如积云落雨,雷霆降世。 整幢大宅开始摇晃起来。 在罗兰眼中,淡金色的环浪接连从费南德斯身上涌出:他布置了「场」,然后,和奇妙的仪式混合。 所见之处,无一物不散发着淡淡金色辉光。 ‘拜请…’ 费南德斯猛然睁眼,突然用力,将那把宝剑刺入脚下地板中! 漂浮四散的辉光骤然凝固。 它们被封锁在以正门为边、费南德斯为中心的圆环中,凝固坚实,逐渐形成了一层层固态却不可触摸的金色‘壁垒’。 罗兰平静地看着,内心却如海浪般起伏激昂。 这就是大仪式。 如此的伟力… 他甚至感觉到一股不同于「秘」的力量,澎湃而炽热无比的力量,降临在他的肩膀,他的脸和大脑里——宛如沸腾明亮的炽热激流,耀眼夺目。 那几乎无法抵抗。 “永不磨损的双庭。” 乌鸦把子弹顶入枪膛,拎起弯刀,看了发怔的罗兰一眼:“现在,你这位愚蠢队长的性命,就和这仪式连接起来了。在他没死之前,这里就是一座不破之城…” “你认为他在保护谁?那个女人?还是…” 罗兰没吭声。 苍白的烈焰于琥珀瞳中跃动。 …… 「名称:永不磨损的双庭」 「准则:审判」 「类型:大仪式」 「仪轨:盐/水/食/义人之血/纯银宝剑(准则)/义人肉烛」 「祷言:略」 「以性命为轴,推动仪式。」 「其一宝剑为心,其二为壁。」 「注:有什么东西,重要过自己的生命?」 …… 义人之血,义人肉烛。 罗兰不太愿细想这来個材料的来源。 他看见仙德尔坐到了费南德斯身边,单手扶住对方的肩膀。 乌鸦则得了准许后,拎着弯刀推门而出。 这就是一次完整的‘观测、判断、伏击’——由费南德斯举行仪式,保护目标(或…);仙德尔·克拉托弗有限度的缓解伤势以及策应,为乌鸦拖延时间;乌鸦则隐匿在远处,观察后做出判断: 到底是伏击、转移,还是坚守,请求支援。 费南德斯没给罗兰安排位置,这一次他只负责保护好自己,以及熟悉整个流程。 当乌鸦离开后,罗兰才来到费南德斯身边,好奇地摸了摸他的胳膊。 好像… 没什么不同。 费南德斯咧嘴:“问吧,罗兰。” 可以说,这次行动除了异种,就是为了锻炼罗兰和仙德尔。 雏鸟不会扇动翅膀,他有义务带来风。 “不是仪式。”罗兰对仙德尔道了谢,由她扶着坐到两人身旁。“我之前就有疑问。费南德斯,执行官从不用隐瞒身份吗?”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男人自己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给他解惑的人是伊妮德。 “‘隐瞒身份,找出目标,致命一击’——类似‘间谍’,是不是?” 罗兰点头。 “你的问题就是答案。” 费南德斯说:“执行官就是干这个的。我们除了剑,也是靶子。至于隐瞒…我想你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即使有,那也不可能选伱——你的长相实在干不了这个。” 他顿了顿,又语气古怪地看看罗兰,指指周围如浮尘般的辉光:“我还以为你会担心我的身体。” 「那倒没有。」 「罗兰是个没良心的骗子。」 “我觉得你不会那么草率把自己性命交付到一个不信任的人手里。”罗兰回应了他‘担心’的问题,“你信任乌鸦先生。” “是啊,如果连他都不可信…” 执行官。 是剑,也是靶子… “不隐瞒身份的话,家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提到家人,罗兰竟从费南德斯眼中看见了名为狂热的情绪—— 他似乎变得极为兴奋。 “一旦邪教徒袭击了我们的家人,那么,他们就要面对一个俨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审判者!” 费南德斯脸上的每条肌肉似乎都苏醒了。 它们相互挤压着,使人不复憨厚。 他露出满口牙,狞笑:“亲朋好友死去是有价值的,他带走了我们的弱点——从那时起,邪教徒就再也无法击败我们了!” “伏击?” “太好了!执行官唯独不怕伏击!” “只要他们敢站出来,我们就敢举枪挥刀!” “我们带来神的审判!” 说起这个话题,费南德斯双眼中燃起一股惊人的狂热。 让罗兰有些陌生。 “费南德斯?” 一对琥珀平静凝视着他。 仙德尔重新将手放回他的肩膀,于是,暖意缓和了某种上涌的狂热。 “谢谢,克拉托弗…” 他借故咳了几声,大手覆盖在脸上,轻轻吐了口气:“抱歉,罗兰。我有点激动。” 这已经不仅仅是‘激动’了。 罗兰指尖冰凉。 “实际上,执行官都很危险,我想伊妮德大人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普休·柯林斯不会出事。” 由于「圣焰」之路的‘特殊性’、强悍的正面作战能力以及审判庭执行官的‘凶名’,一般意义上的邪教徒不会伤害他们的家人。 那没什么意义,还会起到反作用。 “况且,有人盯着呢。” 费南德斯静了一阵,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拍了两下罗兰的肩膀。 的确有人盯着。 但坦白讲,对于这件事,他有点不满。 盯着普休·柯林斯的那位还不如自己,也不知伊妮德大人怎么想的… ——等等。 ——莫非… ——是自己更适合做老师,更适合作为一个品德高尚的绅士,来教导罗兰? ——单说保护者谁都可以,但教人育人这件事,恐怕也只有自己了吧… 费南德斯思前想后,确信应该是这样。 ——我真是愚钝,这么久才想明白。 ——伊妮德大人… ——竟如此看重我。 “费南德斯?” 罗兰叫了他一声。 陷入沉思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点了根烟,脸上挂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费南德斯·德温森?” “…咳。”教士回过神,看着罗兰,一本正经:“罗兰,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你的。” 罗兰:…… 仪式会导致人发疯? “你不知道我肩负多重的任务。快点,继续问,还有什么问题。”这时候,他巴不得罗兰提问,催促道: “问吧,越多越好,越难越好。” 「问他大蝙蝠的舌头有多长。」 -我不想挨揍。 「如果他说不知道,你就告诉他:‘我早晚自己量量’。」 -闭嘴。 「快问快问!」 罗兰被他闹得实在烦,口不择言。 -我就算量,也会屏蔽你。 「啊哈!」 罗兰:…… 某人开始揉太阳穴。 “罗兰?” 这下轮到费南德斯不解了。 问个问题… 这么让他头疼吗? “…费南德斯,我在想。既然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为什么不试试通过帕塞蒂夫人,了解那只异种更详细的情况?这不应该算在‘事前准备工作’里吗?她明显说谎了。” 罗兰好不容易憋出个问题,视线里全是‘哈哈’。 “去试试。”费南德斯夹着烟,嗤了一声,“八年间经我手的案件不计其数,愿意配合的少之又少。罗兰,我和乌鸦为什么不愿意再询问那女人,甚至都懒得戳穿她粗陋的谎言…” “这个问题,你要先自己去找。” “去问问她。” 教士笑眯眯说道。 「他今天笑得可真慈祥。」 -我看这仪式一定有古怪。 ------------ Ch.76 关于对异种的看法 凯特·帕塞蒂的房间就在二层。 当罗兰被仆人告知可以入内的时候,女人早宽了件更舒适的家庭裙,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自己。 屋里那位年长的女仆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 “柯林斯先生。” 现在的帕塞蒂夫人显得精神了些,虽然从时间上看,她大概只小憩了半个多小时。 “您和您的朋友们准备好了吗?” “需要我为各位做些什么?” “当地的巡警,我还算熟悉。” 她扭过头,看了眼立在不远处的罗兰,声音温柔:“请坐,不必为小事忧心,房间里还有我的仆人呢。” 话音落下,她身侧的中年女人搬了个矮敦到罗兰旁边,放得远远的。 然后,一脸嫌弃地捏着他的袖角,‘服侍’他落座。 “我不知道该不该给您和您的朋友准备晚餐,听那位先生的意思是不必…但…也总该吃一些…” 这个女人在各個方面都显得‘完美无缺’。 但根据调查显示,她成为男爵情妇还不到一年,在此之前,凯特·帕塞蒂只是一名歌舞剧演员… 备选。 她家境并不好,没有父亲,母亲肺水肿去世前,在棉纺厂工作。 从各方面来看,她都不应该和异种扯上关系… 是这样吗? “我要替我的兄弟姐妹感谢您了,夫人,”罗兰笑着解释起来意:“但我们需要一定时间观察和准备,况且,来时路上也用过餐了。” 帕塞蒂看了挂钟一眼。 “…谢谢,柯林斯先生。”她攥了攥指甲,两根细细的眉毛皱起来,像祈祷似的说道:“愿它无法伤害到您和您的朋友…愿万物之父庇佑祂虔诚的信徒…” 罗兰的「秘」在进入房间内部时就展开了。 “除了您刚刚告诉我们的…”罗兰问:“您是否还能记起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女人没说话。 “您为何不愿意由我们护送着,前往教会呢?” “您应该还有其他办法,比如一个个的遣仆人——” 不料。 这两句话令女人激动起来。 她声音不再温柔,变得尖锐刺耳,炸开时让人猝不及防。 “我说了!我和那个异种没有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住在别墅里!有自己的花园、车夫和仆人!我怎么会和异种牵扯到一起!!” “如果你们能把注意力放在那个打扰我生活的坏种身上,而不是绕来绕去想办法审问我!!” “你们没有这个资格!!” “你们究竟清不清楚,我到底是谁?!” “不算社交,我每周单吃喝用度都至少要三四十个金镑!我怎么能清楚怪物的事?!” “万物之父啊…” “你们能不能别像对待那些道德低下的穷人一样对待一名真正的淑女?” 这让她身旁的中年女仆也吓了一跳,赶忙捉住女人的手腕,小声安抚她的同时,弯着脖子怒视罗兰。 罗兰垂眼。 「她肯定有问题。」 -是啊。 -不过,我现在知道费南德斯的意思了。 -即使真相摆在面前,谁又敢承认自己和异种有关呢…还当着执行官的面。 所以… 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们没资格审问她。 「是没资格审问一位爵士的情妇,罗兰。」 -我知道。 「对了。」 -嗯? 「什么时候去量舌头?」 罗兰:…… 他起身致歉,退出了房间。 关门后,仍能听见房间内刺耳的尖叫声和咒骂声。 当罗兰耷拉着脸从楼梯上下来时,很快就听见了费南德斯幸灾乐祸地笑声。 哦,还有仙德尔·克拉托弗。 两个人看来都经历过相同的事,对‘新手’该走的一遭,喜闻乐见了。 “我在这儿都听见她骂你了。怎么,天使的容貌,今天不能当通行证使了吗?” 方脸大汉边说边笑,仙德尔则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只是问她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罗兰来到客厅,面无表情,用靴头使劲踢了下费南德斯和仙德尔的椅腿,“她就告诉我,每周的吃喝用度至少三四十个金镑…” 费南德斯笑得前仰后合。 总算见一次罗兰这样的表情了。 实际上,费南德斯并非要他清楚什么地位、阶级、身份,从罗兰出身来讲,没什么人比他更熟悉这些词。 费南德斯只是想让罗兰明白,所谓「异种」究竟意味着什么。 笑声渐熄,男人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异种是怎么诞生的,罗兰。” 罗兰下意识答道:“从人类的情绪、愿望、执念、幻想里。它们在眠时世界活动,因某种还未探明的规律出现。” “没错,记得很牢。” 费南德斯颔首,食指敲打着膝盖: “邪教徒是有心为恶,异种则相反。” “它们并不清楚自己的活动会给人类带来伤害,产生多么剧烈而长久的影响——它们会不自主地牵引着眠时世界向醒时世界倾泻,导致两个世界叠合。” “再加上它们的尸骸于仪式者有益…” “所以,信奉十冠神的仪式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会容许异种入侵人类的世界。” “我们必须干掉它们…有一个算一个。” 它们比邪教更严重。 至少邪教徒是人,异种不是。 费南德斯顺着逻辑,继续往下捋: “那么,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一个被异种接近、选择、甚至回应的人,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罗兰凝视着费南德斯,看他自言自语。 “它到底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接触了什么,才会被异种缠上?” “它本身就有问题了。” 当所有人都这样想时,还有什么必要纠缠真与假。 “明白了吗?一旦和异种有牵扯,”费南德斯摊开双手,“所有你一切努力建立的,都将顷刻间崩塌。” “这是绝对正确的认知。” “不会有人敢承认的,罗兰。” 费南德斯说完,给罗兰留下时间消化。 有关异种的问题实际很复杂。 即便审判庭内部,执行官们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这并不奇怪,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论怎么想都行。 为了正义,为了异种的尸骸,为了保护人类,为了醒时世界的稳固,为了复仇,为了雇佣后的金镑,为了为了… 只要行为没问题,审判庭不在意执行官对异种的看法‘稍稍’偏离教义—— 看法不重要,消灭它们就行。 ------------ Ch.77 访客 “我在佛里特大街认识个男孩。” 客厅安静了半分钟后,罗兰开口。 “我知道,你说的是镇守。”费南德斯对罗兰的这段经历一清二楚:“相较这位夫人,我们对东区的行事方式稍有不同——你不会认为,他们有什么高层次的社交吧。” “对付那些一有机会就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缺少知识的蠢人,监察局的秃鹫们的确是个好榜样。” “一户连吃喝都要节省的,谈不上需要镇守。” “与其浪费闲置,我不认为监察局的警探或顾问做的有什么问题。” “真挑刺的话,或许他们留下的钱少了点。” “就这样,罗兰。” 费南德斯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异种是人类之敌哦。」 -你又要说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把那只妖精杀了?」 -我没这个打算,也没这個能耐。 「‘一个被异种接近、选择、甚至回应的人,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看来傻大个说得没错。」 -妮娜小姐告诉过我:用自己的脑袋思考。 「你思考的结果就是:包庇一只妖精?」 -我从来没见过妖精。 「死瞎子。」 「那…其他异种呢?你怎么打算的?」 「像对待那只妖精一样,视而不见?」 「还是履行执行官的责任,消灭它们?」 「或者,杀了凶残的,放过友善的?」 罗兰有些狐疑。 -伱好像很关心我对异种的态度。 「…随便聊聊。」 罗兰摸了摸枪柄,收拢乱飞的思绪,静等着时间到来。 在钟摆摇过第一千二百次后… 当然,不是他非要数的。 「一千一百九十七…」 「一千一百九十八…」 「一千一百九十九…」 -扳手,我的头好疼。 「嘘。」 就在座钟敲响时分,一环接一环的波纹也自窗外迅速扩散,闯进了屋内。 罗兰听到了。 敲门声。 很轻很轻地敲门声,是位有礼貌的登门者。 叩叩—— 它还特意停顿了片刻,仿佛在门外拎着礼物平复呼吸,整理着装。 稍后。 叩叩—— 又敲了两下。 费南德斯迅速起身,来到长廊尽头,拔枪对准了大门。 咔哒—— 钟摆悬于半空,摇上左侧后下坠。 咔哒—— 钟摆悬与半空,摇上右侧后又下坠。 再也不会安静了。 叩叩叩! 敲击声变得急促起来。 然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费南德斯面不改色,平举手臂,枪口仍准准对着那扇被敲响的木门,同时脚下挪动,侧身,慢慢撩开窗帘。 他看见了。 那是一个瘦高的、将近十英尺的细长人影: 它带着某种类似骨骼质地的白色面具,面具上空无一物。 四肢纤长,指甲大概有四、五英寸,尖锐。 它像一张飓风中的布,或飘忽不定的影子,细长而锋利,在夜色下翩翩起舞。 仙德尔来到窗边,和罗兰并肩,忽地垂臂握住了他的手,十分用力捏了一下。 “用「秘」去观察,柯林斯,尽你所能。” “我们会保护你的。” “不要害怕。” “执行官可以阴险狡诈、冷酷、恶毒。” “唯独不能怯懦。” 在费南德斯赞赏的眼神里,罗兰咬着牙,感激地回握了一下。 作为队长来说,他很乐于见到队员这样的行为。 罗兰、仙德尔、费南德斯,不出意外,他们三个要在一块出生入死很久。 苍白的文字陡然从窗帘上划下来,占据了罗兰视线最中间的位置。 「我怎么没感觉你害怕?」 -我真在害怕。 「放屁。」 -适当接受她人的帮助有助于加深彼此之间的友谊。 -还有,我真该把你这个偷窥狂屏蔽了。 就在罗兰和扳手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凯特·帕塞蒂也在仆人的簇拥下从二楼探出了头。 “帕塞蒂夫人,您还不能下来。” 仙德尔很快发现了她。 当然,正如此前罗兰无果的交涉一样,对方也绝不会听一个年轻姑娘的话。 “我要亲眼看。” 女主人在此时此刻倒展现出了相当惊人的勇气。 她推开仆人,只留了那位年纪更大的女仆在身旁扶着,陪她来到窗前。 往外瞄了一眼。 下一秒,她立即捂上嘴,低呼出声: “它在干什么?!” 是啊。 它在干什么呢? 月色下的黑色影子,竟然当着众人… 跳起舞来了。 可怖细长的黑色躯干扭曲拉伸至极其诡异的角度。它双臂向外伸展,尖锐的脚爪垫起来,在原地转起了圈。 舞蹈。 它在月光下旁若无人地跳舞。 而当它转身跃起,于风中做出那些极难的动作时,一圈圈环浪也从它脚下骤生翻涌,朝别墅推了过来。 它们并没撞击在璀璨的坚壁上,反而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它。 “我从来没敢向外看过…”帕塞蒂回应了费南德斯询问的眼神,小声解释道,“谁敢激怒一个怪物?德温森先生?我,我也是今天头一次大着胆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费南德斯沉默地看了帕塞蒂半晌,缓缓转回头,继续盯着窗外的影子。 舞蹈仍在继续。 乌鸦没发来任何信号。 很好。 观测时间越长,越对他们有利。 舞蹈家继续跳着。 它越跳越热烈。 形单影只的摇曳,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长而细的躯体仿佛一株在月下扭曲绽放的黑色曼陀罗。 旋转。 再旋转。 它幅度越来越大,步子越来越快。 罗兰感觉皮肤上传来一丝热意。 应该… 是有人聚拢木柴,点燃了篝火。 是有人咬掉了瓶塞,把酒瓶粗鲁地杵到他的嘴里,看酒液撒了一襟,哈哈大笑。 是有人肆意地挥手,在哄笑和推搡中走向篝火。 他留下了影子,然后,手舞足蹈、作怪似地跳了起来。 人们围成圈,席地而坐,拍起手,唱起歌。 文明渐渐远去。 原始而野性的生命们满面通红,将各地的常俗尽数抛却,伴随着火灼木柴的噼啪声与歌声,沸腾的不止血液,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水,手里挥舞的瓶中酒液。 他们得意地勾肩搭背,有人吐着烟圈,有人被其他人推上舞台,加入了舞蹈。 渐渐… 越来越多人跳了起来。 ------------ Ch.78 跳吧跳吧! 这不是罗兰见过的任何一种舞步。 这不亚于任何一种舞步。 他们旋转,不停旋转。 跳跃,抬腿,彼此牵着手。 酒,篝火,灰烬,歌声。 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跳跃,多彩的颜色逐渐扭曲成一片片模糊的色块。 看不清,听不清,只有不停喊叫的‘来呀’、‘来跳吧’。 节拍散乱而无序,却总能令人踩住。烈焰向上窜动燃烧着舞蹈者们的痛苦——将凡俗恼人的焚烧殆尽,仅留下快乐与起伏的笑声。 帕塞蒂夫人在旋转。 费南德斯在旋转。 仙德尔·克拉托弗在旋转。 罗兰也在旋转。 帕塞蒂的裙角贴住了他的小腿,仙德尔的头发缠住了他的手臂。 费南德斯像个醉醺醺的老酒鬼一样,仰着脸,边傻笑边拍手唱歌,长靴在地板上跺起来,打着节拍。 理智被搅和的像一碗匀和粘稠的蛋液。 谁都知道这不对劲,但谁也不在意。 他低头看着她,她抬头望着他。 然后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快乐吗?’ ‘快乐极了!’ ‘烦恼呢?’ ‘哪里还有烦恼!’ ‘那就对啦!’ ‘跳吧…一起跳吧跳吧!’ ‘太美妙啦!’ 当对生命的热忱融入舞蹈,当快乐流连于裙摆和指尖,随之而动的人必然舐尝到舞蹈者独有的幸福。 宅中的男女们翩翩起舞,参与着一出粗陋却恰合时宜的私人舞会。 舞蹈家的利爪收了起来,变成了五根细长的手指; 它的脚爪消失在土地里,再出现时,成了一双圆头的黑皮鞋; 它漆黑的躯干上有黑色的液体蠕动,凝聚出一套昂贵华丽的暗花黑底长尾礼服。 他跳得快乐,房间里的众人也跳得快乐; 他跳得急促,于是,节拍也变得急促; 他做出的高度难度动作‘传染’给其他人,所以,他们也学会了那些令人惊叹的艺术之举。 舞池在众人的欢笑与击掌声中沸腾雀跃,在夜色中吵闹欢腾。 热烈的仿佛不似远郊,而是城镇中心、停满马车的沙龙。 终于。 在一支舞的尽头,他不知从哪变出来一顶礼帽,将它扣在胸口,朝窗内鞠了一躬。 长手长脚的影子飞快消失在窗外。 于是,客厅内被拨动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安静下来。 停止下来。 然后,面面相觑。 费南德斯不尴不尬地松开中年女仆——她正躺在教士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试图把腿高高翘起来。 仙德尔揽着罗兰的腰,脸蛋儿泛红的少女顾不上羞涩,眼前这幕足让她笑出声来: 因为帕塞蒂夫人头上耷拉着一条纱巾,长裙乱翻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从哪,找了根蜡烛像棒子一样挥来挥去… “咳。” 费南德斯别开脸,扭身把衬衣扣系上。 其他几人也纷纷低头各自整理各自的衣裳。 当女仆反应过来,试图用身体挡住凯特·帕塞蒂的时候,罗兰和费南德斯早已转过去,背朝她们和仙德尔了。 “难度挺高的,费南德斯。” “闭上嘴,罗兰。” 费南德斯小声骂了一句。 一旁整理好衣服的仙德尔忽然开口: “你们有没有发现自己脑袋里多了什么。” 费南德斯一愣。 “多了什么?” 还能多了什么,除了刚刚不堪回首的记忆…等等。 舞蹈。 是舞蹈。 刚刚的那支舞… “我可从来没学过跳舞。” 在这一点上,仙德尔显然比费南德斯要敏锐一些。 她瞥了眼懊恼的帕塞蒂和眉目冷厉的女仆,抬起双臂,摆出了某种舞蹈的姿态。 “可现在,我好像天生就会了…” 没错。 一种舞蹈被以奇特的方式烙在了他们的大脑里。 …… 「类型:双人舞(未命名)」 「你学会了某种未被命名的双人舞。」 「你可以和有丈夫的姐姐跳。」 「也可以和智力低下的傻子跳。」 「或者和缝兔子的蝙蝠跳。」 …… -如果有可能,我想在你脸上跳。 「罗兰不爱我了。」 -爱你的话,能在伱脸上跳吗? 学会一支舞不是什么坏事。 前提教学者是人,不是异种。 乌鸦回来的时候脸快阴成黑色了。 他大概… 也没闲着。 罗兰心说怪不得外面没动静呢。 费南德斯还一本正经地凑上去问他学会了什么舞,是不是跟树一起跳的… 两个人差点在客厅里大打出手。 …… 午夜,费南德斯的客房。 四个人坐在桌前用餐,费南德斯和乌鸦脸色都不怎么好——并非因为客厅里的友好交流,而是这個从未被记录在册的全新异种… 有点麻烦。 “说说看,罗兰,你都能想到什么。” 费南德斯这时还不忘伊妮德委以自己的‘重任’。 罗兰想了想:“…我记得,凯特·帕塞蒂夫人之前并未说过,那异种会教人跳舞,对吗?” 费南德斯点点头:“继续。” “如果她没在这个问题上说谎…” 罗兰捏着汤匙,让其另一端垂在小牛肉汤里搅来搅去。 “答案在我们身上?” “是…” “「场」吗?” 说完,屋子里鸦雀无声。 乌鸦阴恻恻盯了他许久,忽然扭头朝向费南德斯:“他比你聪明十倍。” 「他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费南德斯翻了个白眼:“如果罗兰和我一样,我还有什么必要使用双庭?” 说完,教士略带鼓励的继续引导罗兰:“没错,是场。还有吗?” 为什么那头异种的攻击可以轻易穿过双庭,影响到他们… 在他们未抵达之前,它又从没显露过这教人跳舞的本事… 罗兰手腕一顿: “费南德斯,你不会要告诉我,它因为「场」变得更加强大了…?” 等等。 仪式者从眠时世界汲取「秘」,用「秘」构建「场」。 那么对于异种来说,身处「场」,就几乎等同身处一个临时的眠时世界。 “它在吸收费南德斯「场」中的神秘?” “所以我们没来之前,它只是敲门。可有了「场」,就变得不一样了。” “也正是如此,它利用吸收来的力量,在短时间内控制了双庭仪式…这可能吗?” 啪,啪。 仙德尔笑眯眯鼓了两下掌。 乌鸦:“他比你聪明二十倍,德温森。” -感觉这话不是夸我,而是在说费南德斯是猴子。 「你感觉是对的。」 「执行官是不是从来都不吃亏?」 “不是控制,罗兰,它只是混淆了它和我的身份。这异种有吸取、混淆他人「秘」的力量,所以双庭才未拦截它的攻击…” 费南德斯轻轻敲着桌子:“从明天开始,我们不能布置场,也尽量不要使用任何仪式。” 说完,又转向乌鸦。 “它在几环?” 乌鸦侧头望向空气,几个呼吸后,说道:“不高于二环。” 费南德斯沉吟片刻,认可:“跟我的感觉差不多。异种独特的天赋,二环…就拥有这么恐怖的力量…罗兰,克拉托弗,从明天开始,你们不必特意保护凯特·帕塞蒂了。” 对他而言,这两人当然比一个情妇重要。 费南德斯说完起身,把房间角落的箱子拎了过来。 “乌鸦,不能再等了。” “我们得尽快动手。” “这只异种太危险。” ------------ Ch.79 最强白骑士 或许这就是异种的特殊性。 这些诞生于眠时世界的怪物在神秘侧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费南德斯说,混淆仪式的力量,他从未在任何一条道路的仪式者身上发现过: 然而,它竟然出现在一头不高于二环的异种身上。 “「风琴」之路的仪式者能够在一定频率的声音中穿梭移动,这也是我遇上过较为棘手的一类…”费南德斯告诉罗兰。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昨晚门外那头异种麻烦。 可以见到,如果接触它的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仪式者,或落入邪教徒手中,会给他们这些正派仪式者造成多大麻烦。 虽然罗兰从昨天那头异种的表现看,对方似乎除了‘教学’外,并未展现出更强的攻击性。 但费南德斯说的也没错。 ‘总不能等它真开始杀人了我们再讨论如何处理它。’ ‘你以为最开始,我们没考虑过驯养这些鬼东西?’ ——对我们有利的,我们追逐;对我们有害的,我们消灭。 这么看,人类才是得天独厚的生物。 「这是一种傲慢,但也是事实。」 -你好矛盾。 比起昨天见过的异种,罗兰更好奇费南德斯口中‘较为棘手’的仪式者。 能够在声音中穿梭啊… 多么奇妙的力量。 这样也仅是‘较为棘手’? 对此,费南德斯很不要脸的告诉罗兰:因为不由他来面对。 罗兰问他,见过最强大的仪式者是什么样的。 费南德斯坚定的给出了一个名字。 伊妮德·茱提亚。 ‘圣焰之路到达高环,就几乎不可能在正面对决中落败了。’ ‘白骑士。’ 「圣焰」,八环,白骑士。 ‘持久战:处于战斗时,白骑士将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只要不被击败,力量/抗性/神秘/恢复力等全部属性会于战斗持续时间内不断提高——直到击败敌人,获胜为止。’ 以及,类似「风琴」的—— ‘光中之舞:白骑士的步伐能够短距离跨越空间。’ 这使他们几乎无法被正面击败。 再加上「圣焰」其他数「环」带来的抗性、增幅、特殊能力,沐浴大仪式后无比坚实紧密的肉体、精神与灵魂——这还没算秘术器官与奇物。 同环内,没人能正面击败「圣焰」。 这就是费南德斯所说的。 他见过最恐怖、连对抗心都生不出来的、审判庭最高位持火者—— 审判长:伊妮德·茱提亚。 “伊妮德女士很温柔,尤其通情达理。” 费南德斯翻了个白眼。 “那是对你。” 他见罗兰脸色不对,咧着嘴,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别想太多,傻小子。你知道伊妮德大人杀过多少异种和邪教徒,见过多少男人?你的确样貌不凡,或者可以说——是我见过最漂亮、最美的人…” “那又怎么样?” “血肉摇篮的仪式者在低环就有比你还强的蛊惑力,伱在那些连毛发都充满诱惑的邪徒面前,不值一提。” 教士意味深长: “你不会真以为,光凭借一张脸,就能让一個身经百战的执行官对你青眼有加吧?” 他见罗兰不说话,于是,表情多了些夸张。 “你还真这么想过?” “别傻了。” 关于伊妮德对罗兰的‘看好’,费南德斯也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天才,资质。 教会里并非没有这样的人。 罗兰的确出众,但也并非是‘全世界唯一’那样出众,若用‘天赋’作为答案,多少有点说不通。 但要说‘容貌’… 就比‘天赋’还要离谱。 他绝对不信伊妮德大人会单凭一张脸爱上一个男人——在罗兰之前,伦敦城里漂亮的歌伶也有不少。 英俊的,成熟的,年幼的,娇弱或魁梧的…甚至贵族或商人中,哪家没有点漂亮的男女?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人了。 但伊妮德面对这些人从来都不会多废第二句话。 除了罗兰。 他实在弄不明白(也不敢问)。 “我只能保证,绝不是你想的那样。”费南德斯拍拍他的肩膀:“你和伊妮德大人之间的问题,不该我胡乱揣测。轻则骨折,重则断胳膊断腿。” 费南德斯不问的,罗兰就更不能了:“也许是伊妮德女士的怜悯心。” 教士哼了几声,不理会自欺欺人的小先生了。 怜悯?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从没有过这东西。 ——说回来,关于那头异种,费南德斯认为决不能再等下去,一旦出现变数,它继续向上攀升,那就不是他和乌鸦能解决的麻烦了。 到时候,那位精明狡诈、满口谎言的帕塞蒂‘夫人’绝对会跳出来指责他们的纠缠、不得体,指责他们的无能。 然后,这件事就会在教会、审判庭、贵族、安全局、真理议会、监察局之间扩散。 其中之乱,利益斗争交织之复杂,费南德斯想想就头疼。 更别提牵着这位情妇缰绳的男人: 菲利普·钱德森男爵。 总之,无论从安全或麻烦程度上讲,这件事都必须尽快解决。 越快越好。 “复查装备。我不能使用任何仪式,包括「双庭」。罗兰,克拉托弗,你们负责保护好夫人。”费南德斯没直说,但罗兰和仙德尔都明白他眼里的意思。 ‘一旦出现危险,首先保护自己,其次才是凯特·帕塞蒂。’ 客厅里,费南德斯和乌鸦检查武器装备——两个人,桌子上却摆了六把枪。 罗兰询问是否需要他和仙德尔帮忙。 乌鸦瞥了罗兰一眼:“我怕被瞎子的子弹击中,柯林斯。” 费南德斯扭头瞪乌鸦,手里不紧不慢的把一发发子弹推进枪膛。 “你是预备执行官,是学徒。我们用不着让没入环的学徒面对异种——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罗兰。” “这一次,你只需要看和学。” “和克拉托弗保护好帕塞蒂夫人吧…如果一个三环、一个四环还能让那头异种冲进屋里,就说明我和乌鸦是两个没用的废物。” “不要带上我,德温森。”乌鸦冷笑。 费南德斯抓向桌上的枪,别在腰间。 和乌鸦一人三把。 接着,两个人离开了宅子。 客厅里剩下仙德尔和罗兰。 “我们去楼上,还是待在原地?”罗兰问。 仙德尔想了想:“还是让夫人下来。出了危险,我们能最快速度得到乌鸦和队长的支援,事后,也不必受良心拷打。” “好。” 罗兰应了一声,扭头上楼。 他是队伍里实力最低的人,许多事不用吩咐,他都会主动做。 ------------ Ch.80 报恩的帕塞蒂夫人? 「我在想,如果你被卖到诺提金灯后才得到我,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没准是另一个精彩的故事呢。」 -什么? 罗兰踏着楼梯,视线里就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我是说,你会不会利用‘我’,周转腾挪在那些女人的身下…」 -姑且不提你下流的用词。 -‘利用我’的意思是… -你认为你有用。 这话激怒了脑袋里跳舞的字。 「我怎么没用了!」 「没有我你都看不见这个世界!!」 -那是妮娜小姐给我的… -喔,抱歉,我没说伱是额外附赠… 「我要跟你断交一天。」 「再见了。」 白色的文字像吹息的火苗,消失在罗兰的视线里。 他跺跺脚。 浪条涌动。 ‘脾气倒是越来越像妮娜小姐了…’嘀咕着抬脚往上走。 得到罗兰再三‘保证’,这一次绝不会出现荒唐令人尴尬的情况后,帕塞蒂夫人才十分勉强的同意到一层客厅去。 可即使答应了,女主人依然有满腹牢骚。 “仆人们都吓坏了,有几位还偷偷问能不能回家——您和你的朋友没来之前他们可都好着呢。” “不是我有意见,柯林斯先生,您们的行状也未免太过粗暴。不是每个体面的家庭能受得了…” “您应当好好想一想,我们可不是那些能呼来喝去的寒酸货。” 得知费南德斯准备采取行动后,女主人的话变多了。 罗兰则保持微笑,提着手杖亦步亦趋跟在身旁。 “您说的,我会传达给教会。” “倒不用那么正式。”帕塞蒂面带忧伤地叹着长气,轻轻抖落几下长裙,看向罗兰: “我是個不值一提的女人,提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建议。不仅为我自己,更为那些绅士和淑女们。” “倘若您和您的同僚能改进行事方式,变得友善而守规矩一些,不冒然打探私密事,我想,就该是完美的执行官了…” 女主人停顿片刻,犹豫道:“我提这些意见,您不会生气吧?” 罗兰笑得眯起了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斜飞在琥珀色的双眸上,朝人时,宛如夕阳照射粼海之上的鸥鸟般惬意温柔。 “我们打搅了您的生活,怎么还能生您的气呢?” 罗兰轻声轻语地说着,帕塞蒂和她身旁的中年女仆果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她低着头摆弄几下裙子和腕上的红宝石手链,像是自言自语:“我可和异种没什么关系。您和您的队长,准备在报告里怎么写?” 罗兰笑容不变,‘深情望着’她,直到对方反应过来—— 他是个瞎子。 “…万物之父!我竟然如此失礼的对一位眼睛不好的先生说了这样的话!”凯特·帕塞蒂的声调陡然拉高,唉叫了几声后,又一脸悲伤的操纵着嗓音,让它跌入谷底。 她像怜悯一只因被孩子顽皮而弄瞎了眼睛的猫一样,怜悯着罗兰。 “您实在太艰难了…” “愿万物之父保佑您…” 罗兰笑着应和,又听她说道: “就像我母亲。我曾经和您一样,也过的艰难痛苦…” 凯特·帕塞蒂夫人的母亲死于肺水肿。 在这之后,她加入了当地的歌舞团,在某次演出中,被男爵选中。 这是罗兰和仙德尔都清楚的信息。 凯特·帕塞蒂看了眼窗外,吩咐仆人关严落锁,升更大的火——还特意拉上了窗帘。 她给两位年轻人说起自己的从前,一些信息中没提到的、不为人知的秘事。 “…我母亲是个辛苦的可怜人。” “她多活几年就好了。” 玛丽莎没能活到女儿辉煌的那天。 她死在阴沟旁的一间阴冷的矮砖房里。 提及母亲,帕塞蒂夫人就止不住泪水。 她接过女仆递来的手绢,拎起一角在双眼下方轻轻沾了几下,鼻子囊囊的,“…当时家里的钱全都给母亲治病了。那些该死的理发师糊弄我!说让我用晾干的泥沙晒几天,混些牛血给母亲服用——” “还有我学舞的费用!” “全都用来买他们那些不清不楚的药单子和瓶瓶罐罐了…” 帕塞蒂夫人细致地讲起那段艰难的岁月,那一张张画布般还未褪色的人与景仍历历在目。 仙德尔听得入神,脸上也不自觉浮现了一抹对故事主人的同情。 这位女士过的确实艰难。 “…这没什么。贫民窟里的人都这么活,当时我也没觉得自己比谁更加难。” 帕塞蒂夫人不以为然,摇摇头,“只是现在回头想来…当时,我,我…压根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若不是钱德森,我连舞蹈课的费用都拿不出来。” “那位绅士资助了我,使我能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他帮我给了母亲一个体面的葬礼,让我这些年得以心安…” 仙德尔轻声问道:“您原来是受了钱德森先生的资助?” 因报恩而成为情妇,和贪图财富成为情妇,这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名声。 对于大多底层人来讲,隔壁糊纸盒的女人和卖鸡蛋的男人搞在一起才值得邻里反复咀嚼,讨论细节并津津乐道。 而对于那些高不可攀、像神话故事一样遥远的阶级,他们大多都是听个乐子,耳朵一过,只敢再说上两句‘那胳膊腿肯定比谁谁更白更软’。 那是一种又敬畏又厌恶的憧憬。 仙德尔·克拉托弗清楚,她大概找到了凯特·帕塞蒂夫人在当地名声不错的原因了。 按理说,以她的身份想傍上男爵,务必需要非同一般的机遇,以及坚持不懈的努力——听起来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没有殷实的财富、显赫的地位、超常的手段和心智… 以凯特·帕塞蒂的身份想爬到男爵床上不难,可拥有眼下这一切就太不简单了。 无论怎么说,摆上明面的情妇身份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除非像她所言。 是报恩。 那就不同了。 怪不得仙德尔在费南德斯给出的资料里频繁见到,书写者留下的溢美之词。 他几乎在用赞美男人的词汇赞美这位夫人——姑且不提信息中是否有虚构的地方,就那份报告而言,凯特·帕塞蒂夫人在当地的名声确实可以说得上正面。 ------------ Ch.81 四环:旗帜 就那份报告而言,凯特·帕塞蒂夫人在当地的名声确实可以说得上正面。 对于一位底层出身的情妇… 这究竟有多难,仙德尔·克拉托弗还是清楚一些的。 可怜又可敬的女人。 “您并未让聪慧的头脑肆意扭曲自己的良善之心,帕塞蒂夫人。” 仙德尔柔声称赞,微微欠身:“我尊敬您,也愿您得万物之父的庇佑,一切顺利。” 凯特·帕塞蒂攥着手绢,红着眼欠身回礼: “您也一切顺利,克拉托弗小姐。我所希望的已经达成——埋葬母亲,使它长眠于万物之父的目光中;向有恩于我的绅士报恩,用余生回报他的恩情——” “现在度过的每一天,我都希望能令自己、令他快乐。” “我别无所求了。”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蛛吻,神色一凝。 “克拉托弗。” “注意警戒。” 话音未落,自房门处传来了熟悉的叩门声。 叩叩—— 帕塞蒂一愣,旋即满脸紧张地捉住女仆手腕,“它、它又来了!!” “别担心,夫人。今天一切都将结束。” 仙德尔和罗兰起身,拉开窗帘。 不远处的草坪,一抹黑色尖锐的影子。 它歪着头,疑惑似地打量正前方的两个人:手持枪械的费南德斯和乌鸦。 它似乎在表达一种疑惑。 今天你们不学舞了吗? 半透明的模糊人影飘荡在乌鸦身旁,血肉模糊,裙摆飘荡。 ‘会很快结束的。’ 仙德尔呢喃。 如果这只异种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教学’,那么,费南德斯和乌鸦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杀死它… 没有仪式,依然会很快。 事实确实如此。 当隐晦的指令被传递给幽魂后,它像一阵风贴了上去:牢牢用双臂困住了那道纤长四肢的怪物。 紧接着,就是暴雨一般的枪鸣。 一颗颗子弹留下苍白色的烟路拖尾,弹线密集,在枪口喷火的下一秒穿透夜黑,将目标击得千疮百孔。 它们宛如泼水般连绵不断的倾泻而出,穿过幽魂,在黑影身上猛烈炸开—— 砰砰砰砰砰! 影子有一瞬间的错愕,不解而呆滞地望着弹潮飞来的方向。 它抱住自己的脸,仿佛哭泣一般大声嘶吼起来! 仙德尔·克拉托弗扭过头看向罗兰,像昨日一般,垂手捏了捏罗兰的拇指,张开后又握住他。 “异种是不可控的,就像坏掉的水管。” “你知道两个世界一旦重叠绝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我们不清楚它们什么时候会发狂,造成更大的伤亡…” “消灭它们,是执行官的责任。” 罗兰长舒一口气:“这是我的一课,对吧。” “对。” 仙德尔瞥了眼窗外。 “仁慈和恐惧,执行官不需要。” “我们虽然都依赖万物之父的辉光而行,但审判庭的仪式者显然需要更清醒的头脑、更卓越的勇气与更加冰冷的心脏。” “你不能害怕一只怪物,更不能同情它。” “否则,倒霉的会是人类,是那些生活幸福或不幸福、家庭美满或不美满的一个個平凡人。” “别太好奇,你只是学徒,用「秘」包裹住自己就好。” 在罗兰‘若有所思’地点头后,仙德尔才满意的将视线重新挪回‘战场’。 「你明明在心疼那些子弹钱。」 -我欠了数百镑的债务,扳手。 枪声如雷霆炸响,火光撕开暮色绉绸。 心脏于大脑轰鸣泵动,罗兰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和灵魂脱轨了——他想要作战,想要推开窗,跳出去,拔枪,对准那只异种。 一股无形的力量振奋着、在他耳畔嘶吼: ‘焚刑之苦!’ ‘我即圣焰!’ 罗兰剧烈地喘息起来,几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他的手开始颤抖,仿佛此时再也不知疲痛——因为意志在高声呐喊! ‘血肉成灰!’ ‘我即圣焰!’ 罗兰立即收拢神秘,企图用它有限度的包裹住自己——就在这时,自握住他的细瘦手掌中,传来一股柔缓温和的热意。 宛如长于血管,由指尖流淌的暖泉,叮咚着滑过罗兰的心脏。 大脑。 或者灵魂。 “这是四环的力量。” 在罗兰听来,仙德尔·克拉托弗的声音比枪声要清晰得多。 “费南德斯·德温森,第四环,旗帜。” 仙德尔说。 「辉煌万胜:被仪式者标记的生物将在战斗中永久保持高涨的士气,并令敌人感到恐惧。」 「引导:进攻时,仪式者能将被标记目标的攻击,全部击中于一点。」 “看来,队长的猜测没错。” 这头异种能够吸收「场」内的秘,混淆仪式,但它显然无法夺取、混淆「道路」的力量。 那属于仪式者本身。 至少现在的它,应该没有这样的力量。 “队长在尝试。”仙德尔说:“如果它连仪式者赖以发动能力的「秘」都能吸收,这头异种就将成为「大罪」。” “大罪?” 罗兰记得… 妮娜。 妮娜小姐提到过。 “这样说吧。一旦成为‘大罪’,那么,它就是整个圣十字的敌人——以及,大多数教派的敌人。” 仙德尔注视着窗外那头逐渐步向衰亡的异种,缓缓说道。 “如果它能任意吸收「秘」并用来当做向上攀升的薪柴,相信我,柯林斯,它登上不朽的速度,会比穷人冻死的速度还要快。” 罗兰:“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弄不清谁比较快了。” 仙德尔被某人突如其来的‘认真’给逗笑了——也是这时,她才发现,两个人牵着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 她最先攥着罗兰,不知不觉中,又被罗兰攥住。 仙德尔惊似地抽出手,又恍然察觉,自己这个行为实在‘不礼貌’。 “抱歉,柯林斯,我,我刚刚应该早一些…” “谢谢,克拉托弗。”罗兰微微摇头,盯着即将结束的战场:“如果没有伱,我恐怕就被咱们这位‘聪明机灵’的队长鼓舞着冲出去了。” 「你智力高达5的队长曾保证:不需要你上战场。」 “…这是该做的。” 望着灯火下罗兰沉静安宁的脸,仙德尔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柯林斯。” “谢谢也是我该说的。” 仙德尔弯了眼睛。 战斗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 连绵不断的枪火让那头于夜色中起舞的黑色怪物抵达了某个极限。 它修长的手臂开始滴水,高挺的身躯越来越矮。 它无法撕扯开灵体的纠缠,除了子弹,无形的诅咒更让它衰弱痛苦。 它仿佛也知道这会是自己的末路。 于是。 它看向了玻璃窗。 在蒙了雾气的玻璃背后,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看着它。 一边温暖祥和,一边血肉横飞。它们于枪声中对视。 “杀了它!” 费南德斯发现了异种的动作,唯恐其濒死反扑的男人青筋暴起,大喝一声! “风暴——!” 黑色穹顶下,罗兰竟然窥见天边出现了一抹朦胧、但可见的‘风’——是的,它仿佛积雨云一样迅速凝聚在费南德斯的头顶,从轻柔变剧烈,然后… 呼啸而来—— 狂风大作! 飓风粗暴地掀起泥土,草皮。它们拥抱着,环绕着风眼中的男人,使他仿佛像一柄立于风暴中的巨锤——当他迈步向前,每一步都似有无形刀刃伐过。 他几乎是碾开面前的泥土来到异种面前的。 “直视我——!” “杂碎!” 飓风迫近异种。 高大男人的吼声混着暴风呼啸,破开乌云。 仙德尔长出一口气。 结束了。 窗外的怪物垂下脑袋。 哭泣着。 在枪林弹雨和风暴中,它的哀嚎声越来越小。 它轻轻拧动仅剩的那条手臂,转过身,面对只留缝隙的窗,面对窗背后的眼睛。 抚在胸口。 接着。 它竟朝玻璃窗缓缓弯腰。 宛如舞台上谢幕的演员,以状若白日的盛大枪火为幕布,风暴雷霆为掌声,向自己熟悉的观众永远告别。 他鞠躬时,身体被风暴砍得支离破碎,宛如错搭的木块轰然坍毁。 只留下那张作为‘脸’的白色面具。 硝烟在群星变得清晰后,渐渐由风吹散。 只留下被飓风劈砍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 和那张面具。 ------------ Ch.82 怀旧 费南德斯胸口起伏不定,闭上双眼感知了片刻,收枪缓缓开口:“检查周围,乌鸦。我去确认目标的安全。” 推门而入时,率先瞥了眼罗兰和仙德尔,之后才是凯特·帕塞蒂。 “我想它永远不会再打扰您的生活了,夫人。” 费南德斯活动着手腕。 半小时前连绵不断的枪火震得他手腕酸痛,而使用那股特殊的力量,也让他心神俱疲。 他身上带着一股冬日的肃杀。 “请放心,我们会按照标准进行三次复查,不过,您后续应当还要到教会一趟…” 费南德斯和帕塞蒂夫人小声交谈,时不时回头看向罗兰和仙德尔。 过了一会,女人遥遥朝他们屈膝,转身上了楼。 “她说要感谢你们聆听她的过去。” 费南德斯拉开椅子,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大手搓了搓脸,一下一下按压太阳穴:“…你们都聊了什么?” “聊了关于费南德斯·德温森保证不让一个学徒面对异种而后又使能力差点让他闯入战场的话题。” 费南德斯:…… 我他妈怎么把这茬忘了。 男人心里暗骂一声,表面若无其事,拿捏腔调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有克拉托弗在,罗兰,你说得根本不可能发生。” 「他是不是表面镇定,实则慌得要死。」 -我觉得像。 「应该是硬挺呢。」 “…原来是这样。”罗兰‘恍然大悟’,又道:“那我该和伊妮德女士说一声,多亏了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自上次克拉托弗大主教救了我,还从未登门道谢——我看,这次一起吧。” 费南德斯:“罗兰。” 罗兰:“不知道准备些什么样的谢礼…” 费南德斯:“罗兰。” 罗兰:“或许一双鹿皮手套…” 费南德斯:“罗兰,一顿饭。” 罗兰:“单片眼镜…克拉托弗,大主教戴眼镜吗?” 费南德斯:“高档餐厅一顿饭。” 罗兰:“唉…” 费南德斯:“一周。” 罗兰:“我看,再等等吧。” 仙德尔一手捂着嘴,一手按着肚子,笑得岔了气。 费南德斯一脸懊恼,用短粗的食指,使劲儿戳了戳罗兰的脑门,又扭头问克拉托弗。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 仙德尔把之前帕塞蒂所说的简短复述了一遍。 这时,乌鸦甩着那张面具从门口进来。 “是吗?怪不得报告上会写…”费南德斯嘀咕几句,抬手把桌上的器皿拨开后,罗兰从橱柜下的行李里翻出一口木箱。 放到桌上。 通体木质的箱子,打开后内芯却嵌满了黄金。 就连钉它的长铆钉都是黄金混某种金属铸成的。 “少数神奇物品是具有活性的。黄金能起到微弱的隔绝性。还有,不要贪婪的打箱子里黄金的主意,一旦发现,罪名很大。”罗兰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箱子。 费南德斯很满意:“我正要问呢。你记得很牢…这次也干得不错。” “他除了在屋里休息,好像什么都没干。”乌鸦眯着眼,把面具放进箱子里,嘴上阴阳怪气。 现在,他身上不只有怪味,还弥漫着硝烟气。 那只灵体不见了。 “他只是个学徒,”费南德斯耸耸肩:“你第一次出任务同样什么都没干,乌鸦。” “我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就‘参与’到围剿异种的行动中了,德温森‘队长’。我记得那是一只针鼹?” 乌鸦意有所指。 “如果伱非要这么说。”费南德斯扭过身,饶有兴味地看他,“罗兰·柯林斯的第一次任务应该是在明思·克洛伊勋爵的沙龙上。” “在那個沙龙上。” “他和克洛伊夫人配合,杀死了一名入环的邪教徒。” 仙德尔笑吟吟的在一旁轻轻拍了下手,捧场道:“真棒,柯林斯。” 乌鸦:…… 面部扭曲的仪式者内心斟酌: 如果要贬低罗兰,就得抬高一个女人在那场战斗中的地位;可如果贬低女人,就得承认罗兰·柯林斯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 他鄙夷女人,也讨厌被伊妮德看中的罗兰·柯林斯。 想了想,乌鸦才细声细气地开口:“也许是那个邪教徒足够愚蠢,德温森。” “我猜你也会这么说。”费南德斯一脸‘我猜中了’的表情,摇摇头:“得了吧,就算是疯子,我保证你也找不出几个敢正面对抗仪式者的学徒。” “更何况…” 费南德斯视线下移,瞄了眼男人双腿… 间的珍珠。 暗示什么不言而喻了。 “我的确找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死了,德温森。” 乌鸦冷冷看了一眼笑而不语的罗兰,粗暴的将金箱推给他们,转身离开。“我会在明天进行第二次复检,真希望能不用和你们乘同一辆马车回去…” 费南德斯没搭理乌鸦,或者该说他早就习惯这位了。 他把那张面具摆好后,又写了一张纸条压在盒子底。 “我们会进行几次复检,顺利的话,很快就能乘车返回了。”他看向仙德尔,随口问道:“这是你第几次任务,克拉托弗。” “第五次,德温森队长。” 仙德尔露出笑容:“我很荣幸能和您共事,并见识您的英姿,审判庭之枭。” “什、什么…枭?” 罗兰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 仙德尔看了眼费南德斯,在对方微不可查的点头后,才继续解释道:“那是德温森先生的称号——高环或拥有秘术器官的仪式者才能获得的称号…” 罗兰眨眨眼:“所以,称号的用途是…” “除了让你的敌人了解你、从而愈发警惕之外,没有任何作用。”费南德斯拍拍罗兰的肩膀,一口带过。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个摆在头上像靶子一样的‘称号’。 没什么用。 “我拥有一枚秘术器官…你目前还接触不到这些,等过段时间,我会为你向伊妮德大人申请开放部分禁书。”费南德斯随口说了一句。 要聊起秘术器官,那可是个庞大的课题。 “神秘的的高度凝聚物…” “即便在仪式者中都少见的、极其稀有的…” 仙德尔转头面向罗兰:“我也寻找过,可惜,它太珍贵了。” “主教还没有呢,克拉托弗。”费南德斯打趣道:“你的天赋已经比秘术器官还要珍贵了。” 罗兰却仿佛没听到两人对话,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张面具。 一些白色的雾气从盒子里涌出,逐渐淹没了条桌、脚踝、直至客厅和三张正在交谈的人脸… ‘你将有概率亲眼见证高神秘度物品的过去。’ 「怀旧」被触发了。 ------------ Ch.83 凯特和玛丽莎之一 一口浓痰吐在污水里。 木盆里外溢的屎尿被泼在污水里。 用来清洗身体的水混着白浊被泼在污水里。 毛针一样细密的雨滴在污水里——混成一块分不明、在夜里会反光的乌面镜。 它们被一双小皮靴跨过。 “我回来了。” 推门而入的少女抖落兜帽,拍了拍肩膀和膝盖。雨水划溅在泥地里,她跺了跺脚。 “妈妈?” 凯特不满地叫了两声。 屋里才慢吞吞的有了动静。 烘炉一样亮着微微的红光,在某个房间。 她在泥里蹭了蹭鞋底,搂着刚买回来的两磅黑面包进屋。 木桌上是前两天的残羹剩饭:半盘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用水焯软。几块发霉的圆蘑菇,一小罐粘稠泛黑的油脂,断了几根牙齿的叉子——和一些长着翅膀乱飞的昆虫。 凯特·帕塞蒂把面包放在桌上,擤了擤满鼻孔腐烂的气味。 和她母亲一样,她有着浓密的长发和漂亮的眉眼,鼻尖儿很翘,腿儿和胳膊一样的纤长。 母亲就斜依着床梆,满是鼠咬痕的麻布上堆着一摞火柴盒。 借着烛火,中年妇女聚精会神地黏着手里的厚纸片:她抬头看了女儿一眼,又低头继续忙手里的活。 “你又去了。”她说。 这座废墟一样的洞窟比外面还要阴冷,颓微的光线下,母亲的轮廓模糊难辨。 凯特·帕塞蒂嗯了一声,低着头,拨开那些纸盒,小半个屁股坐在床沿上。 心里忐忑。 “我给你买了面包。” 邀功似的话没能得到相符的回应。 母亲唔了一声,巧手将纸盒翻了个面,木棍蘸着浆糊在开角处一抹,又用手捏住。 这时候,她才得出功夫,抬头看自己的女儿。 看这株种在男女尿骚、粪便和各式各样污水里长大的玫瑰。 她愈看女儿那双不安的眼睛,愈不知该说什么。 深深叹了口气。 “那不是我们该有的生活,凯特。” 女孩抿着倔嘴,不说话。 “你也到该嫁人的年纪了。我打听过,隔壁铁匠铺那個男人,他母亲给大户做仆,父亲是搬货工,家里有自己的租屋——等你嫁过去,起码一天两顿饭能吃上。” 窗外的雨变大了。 滴滴答答的浆液顺着房顶的裂缝,落在屋里。 “我给你攒了些钱…咳咳…” 母亲的话越说,女儿的身体就越冰冷。 就像冬风从破了洞的窗户钻进来,钻进她的心里。 “我要跳舞。”凯特咬牙嘟囔了一句。 这回,轮到母亲不说话了。 “玛丽莎,”凯特攥着那张粗糙的麻布,抬起头,看着母亲,“我得去,必须去。” “瞧瞧你,都跟那些人学了什么。”玛丽莎止不住地咳,把腿上的纸盒搂起来,小心放在一旁,往上坐了坐,靠着墙,“要花多少钱?那是我们能想的生活吗?我好不容易托人让伱进了工厂…” 凯特撩开母亲的被子,扭腰面朝她:“可我不想去!” “你不想这个不想那个,亲爱的,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我看你是埋怨我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吧…”凯特小声反驳。 就这个问题,母女俩这段时间没少争吵。 凯特不想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最后落得这样的生活——被纸盒子、闲言碎语和糟糕的人毁掉。 她有机会。 她比自己的母亲漂亮,比她的身体柔软,比她更聪明。 她才不过这样的生活。 歌剧院的地毯华丽而柔软,她饿死也要嚼着鹅绒垂帘、啃噬缎面高背椅的布面而死。 “我是…咳咳…我是管不了你啦…咳咳…” 作为母亲的玛丽莎说服不了已经长大的女儿。她把盒子拢了拢,又勉强支着手,从钉的七扭八歪的矮板柜里抽出一个小布口袋。 里面叮当作响。 她用两根手指撑开,朝里面望了一眼,依依不舍地递给女儿。 “…家里只有这么多了。如果你不是非要坐马车,还能够两个月…” 凯特接过硬币口袋,垂眸:“…妈妈。” 她可不是成天坐马车,而是先走到舞蹈室——帕雷特老师家的不远处,叫一辆马车,让车夫装模作样拉自己走那么几步路: 在其他同学看来,她就是乘马车来的。 “我不做样子,谁和我交朋友呢?!” 她越说,心里的委屈也越多。 她难道是为了贪图享受吗? 她每天要走多远,几乎横穿整座小镇。 只坐了那么小段路而已。 妈妈怎么能这样说我? “行啦,行啦…”玛丽莎摸着女儿如绸缎般服帖柔软的长发。“…发膏要不要我委那孩子再给你买个两包…” 凯特略显嫌弃地摇头。 “帕雷特老师说了,劣质发膏会损伤头发。我得用好一点的了…” 见终于说通母亲,女儿便像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拉着母亲的手说起自己课上的见闻。 精美的画像。 明亮、熏着香的乐室。 松软的绒毯,像镜子一样的漆木钢琴。 漂亮的、绘着细纹的鸟笼和茁壮攀长的树藤——连园丁都那么彬彬有礼。 她宁愿嫁给帕雷特老师家的园丁,也不看那脏乎乎的铁匠儿子一眼。 一眼都不看! 母亲于烛火中凝视眉飞色舞的女儿,几十年来的经验和本能,使她不禁开口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真能进歌舞团吗?” 轰隆。 这话像窗外骤然炸响的雷声一样,击醒了许多人的梦。 包括凯特·帕塞蒂。 她在其中不算是垫底,但也说不上出挑。 而每年能被推荐进歌舞团的,要么是直接越过帕雷特老师,从家、从父亲或什么关系,直接出发;要么,就是像她一样,家境一般的。那要被选中、具有天赋的孩子才行… 每年只有一两个名额。 凯特·帕塞蒂可谈不上优秀。 母亲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又开始长吁短叹。 她没收回那包硬币,从板柜上拽出一张,借着短短的烛火,捏起木棍,开始摆弄纸盒了。 一股羞愧与不甘涌上凯特·帕塞蒂的心。 同时,一些愿望… 或欲望,也在心里猖狂地繁衍。 凯特死死捏着被汗水浸湿的布包,离开了房间。 窗外,酣伏的巨兽打着呼噜,雷光闪烁。 照亮了一张流泪的脸。 ------------ Ch.84 凯特和玛丽莎之二 ‘连马车轴油都泛着香甜味。’ 帕塞蒂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偷偷闻见过,抽着鼻子,和画室里的松节油一样——车轴油是一股富足、不缺吃少穿的猪油味; 松节油则充满了少女裙裾绽开后的原始布料和后增添的脂粉香,是绅士们领带后衬衫下暖和的胸膛,被高等肉体散发出的那股刺激的、绝不令人失望的幸福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整天散发着这股温暖人心的气味走来走去,浑不在意,却又像兔子或猫儿狗一样依靠气味辨别彼此: 这是他们的能耐。 光凭气味就能识别眼前人是个什么东西。 是兔子,还是老虎。 那张生了些许麻子的女人脸近在咫尺。 她神色古怪地贴着凯特的脸儿使劲吸了几次,好像被她身上泥浆腐烂的气味呛着了。 “你可真臭,帕塞蒂。” 她扇了扇手,作势退开。 她看着更衣室里这位衣着‘简朴’的同学,看她苍白缺水的嘴唇上皱起的皮和用便宜头粉抹过的额头和鼻翼,看了一会,看了好一会,才汲够快感。 “头粉可不能往脸上抹,帕塞蒂。您缺这几个钱吗?” “时间久了,这张脸可就毁了呀。”她抚摸自己光滑如剥壳煮熟鸡蛋般的脸蛋,几根小指头在上面弹了弹,“没了它,您又凭什么在这儿同这些人‘合群’呢?” 凯特扯了扯裙带,低着头与她错身。 “对了,您听帕雷特老师说了吗?”麻脸小姐捂着嘴优雅地笑了几下。 凯特知道这笑声不出自真心,也不为了讥讽——它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像宝石嵌在银环,金杯上的花纹,绅士们的帽子,淑女的头纱… 是一种装饰。 毫无意义但令人体面的装饰。 “他已经开始观察今年的人选了。” 麻脸小姐背着手,轻飘飘绕到凯特面前。那张凯特日夜希望被秃鹫啄烂的脸上显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 她说: “您还在做什么美梦?” ………… …… 小军鼓、提琴和号在舞蹈室的侧房里响。 隔着两层门板和短廊,还有一层天鹅绒挂布,使舞蹈房里的学生们能清晰听见音乐,却又不至于那么刺耳、影响老师的教学。 学生们翩翩起舞,跟着老师的节拍,时而伸展,时而收拢。 偶尔停顿下来,在某个姿态固定住,等着满头银丝的帕雷特先生纠正: 他架着一副古怪的银丝眼镜,马甲和马甲下的衬衫一丁点褶皱都没有。 西裤笔直,脚下却穿着一双深棕色的软毛室内鞋。 若不是人类活不了那么久,他真得有两三百岁才对——脸上的皱纹和女士裙层一样多。 “把手抬高,女士先生们!” “舞台在看它的人眼里,就像黑夜里的烛火:标准!做到我要的标准!否则,就活是一块被踩的不成形状的烂泥——威伏特先生,您今天是不舒服吗?” 只要老教师用那双深褐色的混浊老眼盯住某人,那被盯住的人就像误入鹰巢的幼兔一样瑟瑟发起抖来。 金卷发青年就是这样:讪讪笑了下,把手臂抬高。 “别对我笑。你该羞愧,威伏特先生。倘若你到了剧场,到了舞台上,别人会说什么,‘啊,这就是帕雷特的学生,他是不是太着急出门,凑巧把皮鞋底沾的烂泥带到剧院来了?’” 一阵低笑声。 “这没什么好笑的!诸位!看看你们自己!” 他穿过一只只手,“向我保证,保证别把你们现在的蠢样带到台上!想象一下:乐手在你们的背后,观众在伱们的头顶、脚下,左右、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你们的一举一动,每段唱词、每個动作——” “伊文斯先生,您今天的领结用错颜色了。如果我和您其中没有瞎子的话。” 这位被称呼为帕雷特的老师并不太会区分一个个青年男女的身份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 因为能到他这里学习的,也没什么高门大阀。 当然,就算这样,家庭与家庭还是有差别的,而且非常大。 比如帕塞蒂和那位麻脸小姐。 “休息二十分钟,女孩们过来。” 他挥了挥手,穿过人群。 几个女孩拎着裙子上前,将老人围在中心。 “帕雷特老师。” 麻脸女孩脆脆叫了一声,笑容灿烂。“我今天学了不少。” “您学了多少我一清二楚,佩顿小姐。” 帕雷特丝毫不给面子,瞥了眼身旁簇上来的女孩,话中带刺: “照您这个法子训练,恐怕您能和我明年的学生做同学了。如果真有追求,像树草追求阳光一样追求艺术,您就该学学帕塞蒂小姐。” 他不理会佩顿骤然失色的脸,看了眼凯特·帕塞蒂,视线又扫过其他女孩。 “姑娘们,我将在本周内选出两名最优秀的,届时她们许能‘有幸’到花园剧院参演——你们应当清楚,自从它改名后,登台条件一年比一年苛刻。” 他摘下眼镜,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块眼镜布擦拭: “把握住机会,姑娘们。自康格里夫后,有多少人在那儿成名。你们如果追求的是名声,它能给你;你们如果追求的是艺术,它仍然能给你。” “金钱,名誉,艺术——这些都在手腕和脚尖,在腰和脖子,在你们的舞姿和歌喉里。” “所以,请别怪我无情,好吗?” “都去休息吧。哦,帕塞蒂小姐,请您稍等一下。” 他让女孩们各自去椅子上休息,喝茶,唯独留下了凯特。 满怀期待的少女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帕雷特所说的和她想的有段距离。 “你在边缘,帕塞蒂。” 老人重新戴上眼镜,用那双早就浑浊的眼球盯着她,“进一步,就踏到圈子里…可这一步,你一直踏不进来。” 他没像方才一样严苛,对凯特用上了唯有熟人才用的语调。 “我不知道是什么牵扯了你的精力,使你不能专心于舞蹈——你的唱段没有任何问题,你的肢体也足够柔软灵活…”帕雷特尽量用不那么伤人的语气暗示。 就是差一点。 差的这一点,使他格外犹豫。 犹豫的是,他就算为了名声,也至少要推荐一个真正有实力、有天分孩子去。 而天分,是对一个勤奋之人最大的嘲讽。 特别是,当她万般努力后却失败时。 特别是,这是实话。 ------------ Ch.85 凯特和玛丽莎之三 “你知道和你同期,论舞姿歌喉没有比你再优秀的。”帕雷特说,“但从我这里通过有什么用呢?你不会认为,每一个剧目、每一次筛选都是我说的算吧?” 帕塞蒂低头:“对不起,帕雷特老师。” “你又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孩子,这事谁也帮不了你。” 帕雷特看着眼前的姑娘,从她被自己选中到今天,她好像从没渡过过人生的冬天。于是,老人放轻语调,不像方才一样严厉。 “听我说,帕塞蒂。我会推荐伱,两个人选的名额中有你一份。” “但你自己要明白:只凭现在的技巧,你是无法通过剧团最终筛选的——那不是一般二般的小剧团。我只能到这一步,之后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帕塞蒂抿着嘴点头。 “很好。” “回去加练吧。虽然我不认为一周就能令你脱胎换骨…不,别哭,这可没关系。就算被筛了下来,你还年轻,跳上个几年,做個六号…甚至五号配角总是没问题的——” 凯特·帕塞蒂不愿意。 她想做主角,不,至少也要是重要的配角。 老人看着泫然欲泣的女孩,看她忍着却仍从眼里流出来的失望,长长叹气。 他沉吟数秒,做了决定。 “也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我曾经的学生…” 他瞥向四周,伏低腰,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凯特捂着嘴,猛地抬起头! “您是说——” “是啊是啊,放轻松,帕塞蒂。她人不在这儿。”老人大笑,双手下压:“行了吧,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喜欢她——我是不知道姑娘竟然还能这么爱她。” “她可是大有名气的…”帕塞蒂小声争辩。 “她当年可没你坚韧。”老人回忆起自己曾经的学生,感叹道:“但她的天赋就像一条取之不尽的河流…我会把你推荐给她,帕塞蒂。” “如果你能得到她的认可,那么,这将会影响到最终选择…” “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凯特认真点了点头。 这天,她像个得了一口袋胡萝卜的兔子一样,步点轻快的带了风。 “我要跳舞了!我能跳舞了!!” 她跨过家门口那几条横七竖八的污水沟,跨过地上踏扁的纸盒和秽物,饥饿的男孩和断裂腐烂的木条,兴高采烈回到砖屋。 粪便和尿骚味都不能再让她皱眉了。 她脚步轻快。 “我能跳舞了妈妈!” 她在屋里喊,张开手臂旋转,将蚊蝇扇走。 母亲在小屋里时不时咳嗽,蜷在木板床上,裹着麻布像个将要死去不再起伏的卵。 “妈妈!” 玛丽莎拨开‘被子’,呼出长长的哈气。 凯特这才发现,屋里寒冷刺骨。 “火呢。”她嚷嚷。 “哪有火。”母亲随口说道,从怀里抓出几个纸盒放到一旁,算上之前糊的,已经有不少了。“明天去把它卖了。” 说完又咳了几声,借着咳嗽呵热双手,搓了几下,从枕头下扣出一块发硬的黑面包囫囵送进嘴里,用唾沫泡软,小口抿着。 “你嚷嚷什么。” “我能跳舞了!”凯特又露出笑容,昂首挺胸,大声告诉母亲,“我可以了!” “是啊…”母亲缩着脖子,咳嗽连天。“咳咳…我…” “妈妈?” “咳咳咳…我…咳…” “你生病了!” 母亲望了眼半跪在床边,后知后觉的女儿,默默把自己缩进麻布里。 凯特握着母亲的手,有些烦躁焦虑:“我得去药铺,我明天…明天就去!” “过两天,过两天…”玛丽莎攥了攥女儿的手腕,手指上的胶糊冻得发硬刺人,“等你选上了,就有钱了,是不是?是不是?” 凯特眼睛一亮。 “是不是?”母亲艰难追问着。 “当然!我很快就要去见大人物了!我告诉你吧,那可是最近最风光的…” 母女伴着摇曳的烛火轻声交谈。 轰隆一声。 外面又下起了雨。 ………… …… 雷雨交加的夜晚,不用浪费蜡烛。 偶尔短促的惊雷闪烁,映现窗后起舞的影子。 她躲着房顶下漏的泥液,裹着黑棉衣,像一头臃肿却灵活的猫,嘴里重复着: “前伸平…” “立脚…” “这时候要注意视线和下巴的位置…” 一周时间,对于一个不知该如何继续提升的舞蹈者来说并不算充裕。 凯特·帕塞蒂只能跳,不停的跳。 在课上跳,在课下跳,在泥泞里,雨里和黑暗里跳。 她光着脚,脚趾冻的通红;只能裹着厚衣服,脚踝像踏在雪里,身上却燥热不停出着汗; 她渴了就喝水缸里的水,然后尿在盆里,第二天黎明倒在门口;饿了就吃面包,吃一些母亲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菜,甘之如饴地像玫瑰瓣一样揪着小片小片吃。 她跳了两天,跳了三天,跳到摔倒,脚腕扭伤红肿,痛苦流涕。 仍没得到帕雷特老师的点头。 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惋惜,就像她拒绝后那个铁匠儿子后,铁匠看她的眼神。 时间越来越近。 她反而不停的后退着,甚至最基本的步伐都常常出错。 阴雨绵绵的一周,湿漉漉的脚趾和几乎没真正干过的头发。它黏在头皮上,凯特觉得,再厚的粉也遮不住自己身上的馊味了。 “天分…” 真是一道令人绝望的沟壑。 她跪坐在泥地里,母亲的鼾声伴着雨声。 还有两天。 她除了收获一只红肿的脚踝,一无所获。 雷鸣炸响。 在一声滚过长街的轰隆后… 她似乎听见了轻轻的、节奏缓慢的敲门声。 她侧着耳朵,蹲在地上听了一会。 确定是敲门,不是马蹄声。 “玛丽莎…” 母亲睡的很沉。 凯特悄悄到门边,耳朵贴着,又听了一会。 叩叩。 就在门后,就敲的是自己家的这扇门。 “谁在外面?” 她有点害怕。 然而,门外没人回答。 “谁在外面!我绝不会开门的!” 叩叩。 敲门者坚持以某种固定的频率敲击房门。 这丝毫不以门内女人意志而动摇的行为,很快让她将恐惧的情绪扭转成了好奇——是谁在外面? 是谁在雨里,会在雨里敲这个砖房的门,敲这个砖房的门敲二十分钟? 她们一无所有。 谁会在外面敲门? 她趴在窗户上,门的位置却一片黑暗。 叩叩。 几乎快要半个小时。 她越来越好奇。 谁在外面? 没人说话。 不慌不忙的敲击声依然持续着。 她抓着柄断了一半的小锥子,藏在木门后,伸手将门拉开了缝。 正巧有一条闪电划破黑夜。 她吓坏了。 那是一头需要弯腰才能进来的… 怪物。 ------------ Ch.86 凯特和玛丽莎之四 它将近有九、十英尺高,胳膊和腿细的像她一样。 穿着皮鞋和黑色礼服,戴着丝质礼帽,打着一顶同样鸦色的伞——它不是没有脸,而是将脸藏在了一张白色、质地光滑的面具下。 它的手指比一般人都要细长,有点像… 青蛙。 凯特·帕塞蒂被吓坏了,尖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手里那柄断了的锥子也不知咕噜滚到哪儿去了。 雨水从门外打进来,和雷声一起吵闹沸腾。 奇怪的是,她仍然能清晰听见自己母亲的鼾声,以及时不时截断它的咳嗽声。 它就在她的尖叫声中,弯腰,收伞,扶着门框,进了屋。 还反身关上了门。 它看看周围的环境,在女人惊恐的视线中逐渐融化变矮,接着躬身,朝凯特伸出一只手。 “滚、滚开!!怪物!!” “玛丽莎!妈妈!妈妈!!” 凯特尖叫着。 怪物不为所动。它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指指自己,又指指凯特。 “你!不,您…请您别过来…” 凯特来不及哭了,她心脏砰砰作响,浑身绵软的瘫在泥泞里,站也站不起来。 很快。 那只怪物就发现了这一点。 它堂而皇之的向前半步——就来到了凯特面前。 它弯折手臂,抱起了她:把她放在椅子上。 期间,凯特吓得几乎要抽搐起来。 “您、您…您…要什么…我们没有钱…” 无面的瘦长人影歪了歪头。 伸展手臂,提腿。 在原地转了一圈。 它的腿很长。 所以,许多舞蹈动作做起来既漂亮又利落。 它的腰比凯特的还要柔软,手臂和肩膀更是灵巧的像从婴儿时期就生在舞台上的人一般,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衔接没有丝毫痕迹,仿佛就像这支舞天生属于它一样。 凯特·帕塞蒂不是没见过帕雷特老师给她们展现技巧。 但… 她发誓。 就算帕雷特老师,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人’——比不上它优雅,也比不上它那浑然天成的姿态和几乎将情绪融入舞中的技巧。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舞者。 它轻盈得就像一朵在风中自由穿梭的羽毛。 “您…” 它旋转了几圈,忽然停下来,躬身,指指耳朵的位置。 示意正听着。 “我不知道…您…您是谁…又为什么晚上闯进来…不,不是我给您开的门,是您闯进来…舞…您是舞蹈家吗…” 凯特语无伦次。 这时,她好像听到那张面具背后发出了‘咔咔’的声音。 奇妙的是。 她竟然以为自己听得懂。 “愿望?” 她重复了一遍,搓着手,蜷在椅子里。 她竟以为自己真听得懂。 “愿望?” 咔。 黑礼服的舞者点了下头,半跪在地上,微仰着头,纤细修长的几根手指握住凯特的手。 咔。 “我的愿望?” 凯特的大脑混混沌沌。 她顾不及思考‘它是谁’、‘为什么会闯进来’以及‘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人’等等问题,随着一声声‘咔’… 她确信自己听懂了对方的话。 “我的愿望?” 她攥了攥它的手指。 热意顺着小臂逐渐攀上躯干。 她不再冷了。 ‘我想像你一样跳得好,跳得优雅,跳得完美…’凯特在心里嘀咕。 这时,她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遇上了一个‘机会’——某种一般人一生都无法遇上的机会。 巧的是,她最擅长抓住机会了。 恐惧? 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我想跳得举世闻名!” “我想成为舞台上最受关注的!” “我要拥有令人惊叹的技巧!叹为观止的舞姿!完美无瑕的歌喉!” “我要追求它!” “我要人们提起我,就提起艺术!” 她恶狠狠盯着那张面具,似乎想用‘奢望’吓退它。 雷声轰鸣。 ………… …… “一周的时间足够让人脱胎换骨吗?诸位,我建议你们学学凯特·帕塞蒂小姐。” 不同往常,今日的舞室里,唯有一人立在中心。 昂着天鹅般脖颈,随浮荡琴声缓缓起舞的女人。 凯特·帕塞蒂。 “看看吧!也许是恩者垂怜!看看她的技巧和姿态,我都不愿提眼神——这些对你们来说或许还太远。” 立于人群视线中的女人享受着那些嫉妒、谄媚、羡慕的眼神。 她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听见周围人一声声加重而急促的呼吸。 他们苟延残喘,而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花团锦簇的大路。 她成功了。 两天后,她被帕雷特·斯潘塞推荐给了他曾经的学生。 和她一同顺利拿到最终筛选名额的人,还有那位麻脸的佩顿小姐。 这位舞蹈、歌喉、容貌、身材都称不上出挑的女孩,有一位给贵族女儿当私人教师的母亲,一位当地县政府的高级办事员父亲。 这个名额,不是靠她自己得来的。 凯特·帕塞蒂不无恶意的想着,在心底暗暗诅咒她无法通过最终考核。 说回眼前。 在抵达阿莱莎女士宅邸后,她要在这里进行为期半個月的训练,之后,接受歌舞剧团「恩者的黛丝莉」的考核——通过后,将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并在当年年底,有幸到科文特花园——花园剧院登台表演。 她希望自己能成功。 不过,和帕雷特老师的学生:时下最当红的歌舞剧女星阿莱莎女士的见面,并不怎么愉快。 她在会客厅面见了凯特。 凯特也见着了这位帕雷特先生所说的,他‘最出色’的学生。 一头垂坠的白金长发,纤瘦高挑的女人。 在她被仆人领来时,阿莱莎女士正在客厅喝茶,午后的日光和长发融为一体,像流过肩膀的白金色溪流。 凯特认为自己站在她面前,就像黯淡的烛火与璀璨的太阳。 她美极了。 同时也… 刻薄极了。 她只瞥了眼局促不安的客人,放下茶杯,餐布在指尖反复擦了又擦。 “你给了斯潘塞那老东西多少钱。” 帕雷特·斯潘塞。 凯蒂老师的名字。 这句话完全击碎了凯特·帕塞蒂的幻想:幻想中那位最出名、最优秀的歌剧演员应当的样子。 “说说看,你给了她多少钱,帕塞蒂小姐。我的那位老师可不是什么人都会推荐的——伱不给他喂饱,他宁可让你等到四十岁才出名。” 凯特低声反驳,支支吾吾说帕雷特·斯潘塞老师并不是那样的人。 可她又想到那个满脸麻点的、跳得丑陋却被选中的佩顿,话音变迟疑了。 “至少我是凭实力来到您面前的。” “我十七岁的时候也和你一样认为万事都可以凭实力。”对此,阿莱莎小姐没有丝毫不满,翘起腿,托着腮观察她,“凭实力?那么,让我瞧瞧,你有什么实力吧。” ------------ 上架感言 同志们,要上架啦! 因为成绩不太好,和编辑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赶在明天上架。 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猫猫人的故事才刚开始。 之后见! ------------ Ch.87 凯特和玛丽莎之五 凯特发誓,那支舞是自己这辈子跳得最别扭的一支了。 每一个动作,阿莱莎都能用四五种说法挑出错。 如果帕雷特老师是严肃,她就完全是为损害他人自尊以得到快乐的人。 她不在乎对方学了什么,学了多少。 她只在乎自己的情绪。 “但这确实很快乐,不是吗?” 阿莱莎看着面前慢吞吞起舞的姑娘,笑得轻蔑:“你就像一条从来没上过岸的鱼,对着狗说:你看,你和我都是陆地上相当大的生物,我们一起称霸这里怎么样?” 她古里古怪地学着‘鱼’说话:特意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嗓子两侧,轻轻揪扯皮肤以模仿鱼在水里‘咕噜咕噜’的声音。 凯特认为这一点都不好笑。 她并不尊重自己。 “说的一点都没错。可我为什么要尊重伱呢,女孩?” 阿莱莎伸了个懒腰。 凯特的眼睛下意识追逐着她。 宛如某种正在抽芽的嫩植,纤细而柔软,脆弱却充满了生命力,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美感。 这并不是依靠什么训练得来的。 她天生如此。 天赋… 绝望的鸿沟。 “虽然你比之前他推荐过来的人选要稍稍好上一点。”阿莱莎说,“只好上一点,我凭什么推荐你呢?” “「恩者的黛丝莉」可是全国最好的剧团,加入进来,你就相当于换了个全新的身份,可以享受一个全新的、体面的人生了…凯特·帕塞蒂,我凭什么推荐你。” “你不好不坏而已。” 一舞结束。 凯特平复喘息,咬着唇心有不甘:“我可以做配角。” “什么?你当然得做配角,开什么玩笑。”阿莱莎古怪地打量她,这姑娘头脑真是不清醒。 “其他什么也行。我能打杂…不,我干什么都行…” 阿莱莎笑着,用食指在半空点了点:“那你就做五年杂役,或者十年。等你二十七八,等你三十岁,我再推荐你去做配角——哦对了,三十岁就来不及了…?” 她是故意的。 凯特·帕塞蒂死死攥着拳,指甲刺入了掌心。 “我真的什么都能做…” 阿莱莎那双淡灰色的眸子洞若观火,很不客气地揭开了她的遮羞布:“你并非追求艺术和名誉,帕塞蒂小姐,你只是想摆脱现在的生活。” “那有什么错误?”帕塞蒂梗着脖子辩解。 “我并没说这是错,帕塞蒂小姐。”阿莱莎放下腿,终于起身来到她面前。她看着她,那双灰眼睛里流转着莫名的思绪:“告诉我,帕塞蒂小姐,你有多想。” 凯特·帕塞蒂一愣:“多…多想?” “对,你有多想?为了达到目的,你又能付出多少?”阿莱莎笑容淡淡,歪着头,仔细观察她的鼻子、眼睛和嘴,看得帕塞蒂发毛。 半晌后,她突然开口:“…从今天开始,我会训练你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你不准离开这座宅子——除了训练外,每日的用度吃穿都由仆人来负责。” “用半个月来告诉我,你有多想,帕塞蒂小姐。” “你会很辛苦…比你想象的要辛苦的多。” “同意吗?” 半个月… 不。 不行。 玛丽莎,母亲还在家里… 她生病了—— 阿莱莎似乎发现了她眼里的迟疑,脸色冷淡下来:“我不管你养了老鼠还是跳蚤,趴在你身上的男人到底会不会满世界找你——帕塞蒂小姐,我不在意你有什么要紧事。一个,就一个机会。” 她竖起食指。 “一个机会,你也只能做出一种回答。” “同意或者拒绝。” 帕塞蒂犹豫了。“阿莱莎女士…我、我是否可以令您的仆人到我家照看——” 阿莱莎不为所动,静静看着她:“同意,或者拒绝。你还有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帕塞蒂小姐。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同意。 或者拒绝。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眼下的片刻或许就能决定她这一生了。 凯特·帕塞蒂很清楚。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汗毛竖了起来,掌心和脚心渗出汗液。 她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清楚,这两个选择背后的意义是什么… 痛苦和欲望交替在她的皮肤恣意延伸,命运的密码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但那是两条此生都将坐立不安的选择。 阿莱莎打量着纠结焦虑的女孩,兴味盎然。 她明显发现,自己给出的选择像一口锅子,也像一捆柴。 这道慢火烹煮着凯特·帕塞蒂,烧得她眼睛一会明亮、一会晦暗,一会忧郁审慎,一会又愤怒痛苦。 “帕塞蒂小姐,看来你选择了后者。那么,我要去休——” “我留下。” 于是,冬风更冷。 在每个长风呼啸的午夜,在迷雾遮挡住诡谲月光的花园里,在人类沉睡之时,凯特·帕塞蒂跳舞的影子和某位更加高且颀长、遍生尖刺的黑服绅士逐渐重合交叠。 它和她分别跳单人舞,又合在一起跳双人舞。 她一阵悲伤痛哭,为自己的人生。一阵兴奋低呼,同样为自己的人生。 她和它混淆了身份,性别,物种。 她们谈话,用人类的语言,又学着从未命名、或早已命名却不知所然的‘咔咔’来交谈—— 夕阳不是一瞬间落下的。 但机遇能使人一蹴而就。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为我刷舞鞋了。” 第十三天的下午,阿莱莎对帕塞蒂如是说道。 刷舞鞋。 这证明一个学徒终于登堂入室。 阿莱莎穿着半透的丝质睡裙,眼里升起数日前的光彩,有赞叹,也有一丝恶事成功后的戏谑与兴奋: “真遗憾。我听说,您的母亲于前日冻毙在家里了…” 她转过身,将房间里的所有窗帘都拉开,让穿过树荫的稀疏日光渗进房里。 她斜趴在阳台上,向外看。 看树冠和树干,看草皮和走来走去、拨弄花草的园丁。 她仿佛一只金装囚笼中羽翼华丽丰茂的翠鸟。 “只有园丁的衣服每天才有变化。” 温暖的光线和炉火缓缓融软凯特·帕塞蒂心底的冰,它们稀稀拉拉的融化,流出浓汁和使人致死的毒液。 阿莱莎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凯特·帕塞蒂,好像照镜子般自言自语。 “从今天起,我们一样了。” “帕塞蒂小姐。” “不过…” “您是被困在什么地方呢?” 她像恶毒却不自知的天真孩童一样提问,用干净明快的声音剥落面前愈发成熟的果实。 一颗外表光洁无暇,肚子空空的蒲桃。 也正如阿莱莎女士所说。 凯特·帕塞蒂从那天起,就被困在回忆里了。 (本章完) ------------ Ch.88 凯特和玛丽莎之六 一些迷雾从老画面中渗出来。 片段的跳跃性也越来越大。 罗兰静静看着。 从舞鞋里精妙的小机关——重重踩踏后才会冒尖的钉子,到鲜血侵染的舞台,到惊呼与恐惧,到流言与恶意。 这些画面随着凯特·帕塞蒂的思维飞快跳跃,比舞台上的她的脚步还要轻盈迅捷,一层层叠加覆盖。 她带着他深入到更黑暗的后台,到流满奶油的蛋糕,脱落的舞鞋和丝质长袜。 俏皮的脚趾和生满汗毛的手。 凯特·帕塞蒂细声细气地笑,边逃边笑。 在暖和的房间里,她踏着软毯,绕过岸桌和燃烧的蜡烛。 她快要被逮住了。 咯咯笑着,不急不慌地褪下肩膀的,却又紧了紧袖口和领子,仿佛林间鹿一样边逃边扭头用视线调侃着追逐自己的猎人。 “来呀!菲利普!” 菲利普·钱德森解开领扣。 她听他急促呼息听得愉快,看他真像猎犬而并非猎人一样扑过来,看他衣衫不整,又口出荒唐之言——那些哪怕下等人都说不出来的粗陋话,此时此刻却宛如糕点上浓稠黏腻的蜜糖,在猎物和猎犬之间唇舌。 她喜欢他追逐自己的目光,也乐得装作惊恐,然后,避而不及的被他捉了个正着。 她扭了过来,从蜷缩,伸展,揽着。 她从他视线里看到了进攻的旗帜,听见了号角声。 她在海浪中漂浮。 过不多久,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的生命渐渐停顿了。 她的情感变得神圣。 没有呼吸。 安静散开的瞳孔只模模糊糊的注意着房间内高低不齐的烛火,它们烧成一团团,发红的光晕像并不炽热的火球,烘的她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她现在什么都闻的见了,就像佩顿小姐一样嗅觉灵敏。 男士的汗珠子滴落在自己的脸上,额头上,是油墨味; 他腋下散发着一头腐烂过度却格外迷人的烂洋葱味; 他身上还有许多复杂的、令水沟里的孩子好奇的复杂气味。曾沉甸甸的压迫,现在却是天秤另一侧的秤砣,将凯特·帕塞蒂高高翘起: 从现在开始,她也能坐上那把椅子了。 她下巴生出了眼睛,用来看一些人。 真正的眼睛用来看另一些人。 她与众不同了。 这比攀登什么技艺高峰,显然要简单太多。 “您可真美。” 爵士拨弄她汗津津的头发,挂在脸蛋和前额的头发。 她回以甜蜜地笑。 “您也像骑士一样勇猛。” 她和他细声细气说话,等身体变冷,房间变暖才分开。 “我可不想一个女人时常到台上露面,你瞧瞧你们都穿什么。”敦实的男人从床上爬下来,用脚趾勾了勾被扯碎的剧服又踢开,语中夹杂着不满和嫌弃。 “我看您是挺喜欢的。”凯特·帕塞蒂曲臂支着头,斜躺在床上看他后背。 她长高了一些,成熟了不少,丰韵十足,话也带刺:“现在又讨厌起来了?”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菲利普·钱德森搓了搓大手,几枚宝石戒指在烛火中闪闪发亮,“我可不会找个给我到处丢脸的女人。” 他回过头看床上的女人,在那阵激昂私密的情绪和鼓点儿过后,他又重新变回了理智而精明的爵士。 他的眼睛被下垂的眼皮挤的很小,和烛火一样晦暗不明。 “你得做出选择了,凯特。” 选择。 又是选择。 这是凯特·帕塞蒂人生中的第二个重要选择。 不像第一次无数个夜的歇斯底里,这一次她轻车熟路。 于午夜十分,身边人入眠后。 女人光着脚下楼,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烛台,等在门口。 直到那几乎淹没在风声里的敲门声响起。 她拉开门,把来客和呼啸的风迎了进来——但她没再接受那只又长又宽的手。 她背着胳膊,昂着头,优雅骄傲。 那张白色面具和初见时一模一样,一尘不染。“我们得结束了…先生。” 朦胧的影子在半暗的客厅里摇动。它歪了歪头,发出‘咔咔’声,十分疑惑。 女人向前半步。 它就向后退。 “到此为止,懂吗?” 它试图拉住帕塞蒂的手,腰肢折断一样,蛇形向她背后探去——却被女人又向后推了几步。 “别再过来了!我不需要伱的帮助——不!我不记得什么约定,也从来没跟你做过任何约定!” 帕塞蒂有些敏感地扭头往楼梯的方向看,继续压低声音:“从今天开始,别再来找我了…明白吗?” “我要成为大老爷的女人了…” 影子表示不明白,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 “…我们那不算约定。只是随口说出来的话,谁会当真。我警告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影子被推搡着倒退到门口。 帕塞蒂拉开门。 冰冷的寒风吹散温暖的空气。 漆黑的影子越来越焦虑,手脚并用时的幅度也越来越夸张: ‘约定!’ 它说。 ‘艺术!’ 它说。 ‘巅峰!’ 它说。 ‘愿望!’ 它说。 然而帕塞蒂只一下又一下的往外推着他它——将它彻底推出去后,死死锁住了门。 “…抱歉。” 她靠着门,薄唇干涩,无神呢喃:“…我反悔了。” 叩叩—— 敲门声。 叩叩叩—— 随着门外接连不断的叩击,帕塞蒂神色也变得越来越惊恐。 她不能,绝不能失去这唾手可及的幸福命运… 阴着脸的女人端起燃尽的烛台,赤着脚上了楼。 冰凉的肉体钻进鹅绒被子里。 他半梦半醒的猎犬,菲利普先生翻了个身,梦呓似地开口:“我…好像听见什么动静,亲爱的…” 帕塞蒂支着上半身,将猎犬的头搂进怀里,双眸漠然凝视着墙壁上那张女人挂画,声音温柔:“什么都没有,我的骑士。睡吧,快睡吧…” 她哄了一会。 再细听来,敲门声似乎消失了。 但是… 这并不解决问题。 她得想个办法。 想个办法,彻底摆脱这只会将她重新拖入那个炼狱一样世界的手——虽然这只手曾将她从泥潭里拽了出来。 她是尊贵的,是富有的,是令人抬头仰望的。 她这等人,绝不能和怪物扯上关系。 她静静沉思着自己的未来。 钟摆一下又一下地摇着。 忽然。 黑暗中,那双冷漠的眼球飞速转动起来—— 她倏地转头。 和罗兰对上了视线。 画面寸寸龟裂。 (本章完) ------------ Ch.89 咄咄逼人 费南德斯这两天很高兴。 因为他们不仅消灭了一头异种,还将带一件奇物回审判庭去。 这功劳可不小。 罗兰一路上的表现也不错,除了在之前的落脚点说了一些不怎么合适的话… 那都是小问题。 同属一系的兄弟姐妹,既然费南德斯提了,有情面在,乌鸦也不会揪着一个新人不放。 同时,憨厚的队长也私下找仙德尔谈过。 很清楚自己未来会在谁手下工作的女孩,显然也是个聪明人: 她惊讶的表示自己早就记不清罗兰说过什么了。 总体来说,算得上圆满。 “罗兰,让仆人通知帕塞蒂夫人,复查结束,我们在傍晚前离开,不吃晚餐了。”费南德斯蹲在一旁收拾行李,头也不抬支使罗兰。 然而仆人在十分钟后去而复返,带回了帕塞蒂女士的口信。 她邀请罗兰上楼小谈。 费南德斯扭头向他咧了咧嘴,摆手,“去吧,我猜她是要向你道歉了…” 罗兰耸耸肩,拎着手杖上楼。 凯特·帕塞蒂依然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斜倚在沙发里,靠着一团松软的圆垫。 乌木色的条形茶几上放着青绿色的瓷壶,几只茶杯,顶着草莓的奶油糕点。 她正被仆人服侍着揉肩。 “…您和您的朋友们,现在就要动身?我本来打算邀请各位共进晚餐的。那位德温森先生上午明明告诉我并不紧急,可怎么连让我招待的机会都不给…” 罗兰躬身行礼,由人引着坐下。 “他们在下面收拾行李,夫人。我们就不多叨扰了。” “这可真是…”她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又忽然想起罗兰是个‘眼神不好’的人,和仆人对视了一眼,俯身过去小声说了什么。 仆人点点头,起身离开。 “请稍等片刻。” 她见罗兰犹豫,立刻补充道:“勋爵事务繁忙,就由我代为感谢了,行吗?” 又说起前两天,慢悠悠的对罗兰致歉: “您还年轻,也许并不完全清楚,良好的声誉对一位淑女究竟多么重要——不过,我仍然要为我之前的话道歉…” 果然被费南德斯说中了。 罗兰面如春风,笑容灿烂:“那么,我也要为我的冲动和没有节制的探究心而道歉——打探一位淑女的隐私可不够绅士。”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您是个高尚的人。” 帕塞蒂直起腰,双手交叠在并拢的腿上,仪态优雅:“未来也一定是一位大有前途的绅士。黑暗的囚笼并不能阻挡您心灵所绽放的辉光…” 说到这儿,她忽地转了话音: “我会在回信中对教会说明您们为我做的一切——我是说,帮助我、安慰我、保护我的那一段。” 女人话中藏着某种不言而喻的警告: “我可不会将您乱打探一位勋爵朋友私生活的事写给教会的,柯林斯先生。” “尽管您和您的同事确实给我造成了一定的麻烦,让我在仆人眼中失了礼; 因为检查,弄坏了不少价格昂贵的饰品和衣物; 让我受到了怪物的攻击,跳了那么恐怖的舞蹈,乃至我未来想起,都会陷入痛苦惊惧——总而言之,我得掩饰这些,说您各位的好话才行,对吗?” 罗兰不言语,目光直勾勾盯着斜下方地毯上那朵雄狮色的暗花。 凯特·帕塞蒂笑容明媚:“那么,您和您的队长,要怎么在报告中写我呢?一位淑女,总不会被怀疑和那怪物有干系吧?”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交易,你是帕塞蒂和费南德斯之间的缓冲带。」 她见罗兰不说话,还以为他没听懂,耐不住用词稍稍激烈了些。 当然,还没将爵士那套学全的‘淑女’,显然不知什么叫‘稍微’。 “这么说吧,柯林斯先生。我没向教会投诉就不错了,您明白吗?让一个瞎眼人进入我的房子,我真怕那怪物不伤害我…” “您却让我染上什么病。”“什么病?”罗兰反问。 帕塞蒂坐正,笑容同声音一样温柔:“比如,像您一样,终年被困在黑暗里。您得体谅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罗兰侧着脸,随口插话:“是啊,那些年,黑暗时常将我困住。” 他若无其事的用食指闲敲着膝盖,言语淡淡:“那么,您又是被什么困住呢?” 帕塞蒂愣了一下。 这句话仿佛唤醒了她那张尘封在记忆中的画面。 强烈的熟悉感… 相同的话,不同的人。 黑发金眼容、貌绮丽的人儿静静凝视着女人窗外的树枝。 他的脸也渐渐和某个早在记忆中模糊的女人所重叠。 ‘您又是被什么困住呢?’ 阿莱莎慵懒地趴在阳台上,回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 您,又是被什么困住呢? 帕塞蒂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掌,拿起茶壶。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听罗兰又说: “特别是那十三天的煎熬,棱角于您心中鲜血淋漓…您之后将它擦拭干净了吗?” 壶嘴骤然断开了浅褐色的茶水。 凯特·帕塞蒂怔怔看着他,一股莫大的恐惧涌上心头! 他… 他都知道什么?! 不是模糊的‘将近半个月’,是精准的十三天。 “…那不是我的错。” 帕塞蒂放下茶壶,缓缓垂眸。 她闪烁其词,用所谓‘那件事’来试探… 罗兰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您的母亲一定度过了人生中最绝望的十三天,她该高兴吗?对异种立下誓言后,她‘天赋惊人’的女儿终于能给别人刷舞鞋了。” 这句话仿佛又将帕塞蒂带回了那段阴雨绵绵、时有轰雷的日夜。 她顿时歇斯底里起来,可声音却变得更小了。 “…我也不想变成那样!!她的死跟我无关!!”这位一度给人纤弱、满身破碎感的女主人,此时此刻的表情却仿佛深海中择人而噬的鲨鱼,她脸上的肌肉横向拉扯着,格外狰狞。 “你是从哪知道这些事的!!我警告伱,我警告你这个下流、品德败坏的黑乌鸦!倘若泄露出去——” 罗兰好整以暇地听她用匮乏而无聊的词汇编织辱骂,摩挲着染上自己体温的杖柄。 “倘若泄露出去,您认为倒霉的会是我吗?” 过了一会,仆人来敲门。 凯特·帕塞蒂深吸了一口气,平复情绪,好声好气的让她们先离开。 然后,再看向罗兰。 “你想干什么,教会的。”她用了很短时间冷静下来。 显然,如果罗兰要找她麻烦,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谈话。 所以… “我不会承认你的任何指控,你也没资格指控一名爵士的女人——我并不是邪教徒。”女人瞪着罗兰,眼里是无需掩饰的精明,“你要什么?” “是您邀请我上来的,夫人。” 罗兰那双金色的眼睛,在女人眼里此时此刻变得格外妖异。 恐惧和模糊的恶意爬上凯特·帕塞蒂的脸,她凝视着默默品茶的罗兰,低声威胁:“我不知道你从哪得知的小秘密…我你一个忠告吧,柯林斯先生。是忠告,也是警告:你应该不想招惹一位贵族吧?” (本章完) ------------ Ch.90 粗暴的友谊 “恕我直言,夫人。非必要情况,贵族应该也不太想要招惹审判庭。”罗兰是这么回复的。 没想帕塞蒂却笑了起来。 “不是审判庭,是你,是你,柯林斯先生。” “爵士当然不会对审判庭发火,我们犯不上惹教会。但一个…小小的执行官?”凯特·帕塞蒂嘲讽,在‘小小’上格外加重了语气:“就像你说的,审判庭大概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执行官和一大串贵族做对的。” 罗兰放下茶杯:“‘一大串’?” “您看,倘若真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就绝说不出这样粗陋的词了。”罗兰声音放的很轻:“‘一大串?’如果不是您对我说了‘一大串’,我也不会和您谈论您的‘小秘密’。” “是您先挥拳的。” “夫人,您和我出身相同,应当知道我们的规矩。” 女人似乎并不想和罗兰谈论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直勾勾看着他:“伱到底想要什么。” 「告诉她: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 你就成天胡扯。 粗重的呼吸化作环环激流般的波浪,徘徊在女人焦虑的脸上。 她看着面色如常的小乌鸦,在对方吐出‘一无所图’后,声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谎言!” “这是谎言!” 罗兰摩挲着光滑的手杖,忽地想起童年发生过的某件事。 当时济贫院里,可并非只有他一人清楚理事们将那些漂亮的男孩女孩带去办公室做什么。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 有个女孩在禁止的夜晚,路过某条走廊,某扇门,似乎目睹了某段不该见人的‘过程’——他也是后来听雅姆隐晦提及: 那姑娘将这模糊的半件事当彼此友谊的谈资和秘密,告诉了她最要好的朋友。 另一个精明、年长些的女孩。 当晚,她和她的朋友就被带去办公室问话了。 罗兰还记得,那段时间,其中年长的待遇好了不少。 据雅姆和一些孩子说,她得了好差事,冻人的天气里被调去有炉的房睡,和那些成年女人住在一块,还有人给她缝衣服。 她不仅全盘接受,还洋洋得意。 至于那姑娘… 雅姆说她是个好姑娘,诚实,诚恳,认真。 有几次罗兰见着艾布纳理事早早过来,就为了给她说个好工作:到了年龄,干什么活都要看理事们安排。 但她好像因为自己朋友的原因,连续将两份工作都让给了她们。 忠实的朋友。 雅姆还偷偷告诉过罗兰,她的女工友曾看到过,有位理事往那姑娘手里强行塞过金镑。 但她当时拒绝了。 据说,还吓得够呛,甚至害怕的哭了出来,不停问理事‘自己哪做错了’。 谁见过这么多钱呢。 再后来,罗兰就没怎么听过她的消息了。 冬天的尾巴,她做工的时候,被一块从‘树上’掉落的石头砸在额头上,整张脸都瘪了下去。 发现时,人和泥巴早冻在一起了。 敛骨人为此还多要了几个铜子儿。 从那天起,雅姆很严肃的告诉罗兰,不要好奇,也不要和任何人聊有关理事们的事——更要离谈论这些的人远点,越远越好。无论孩子,还是成年人。 至于那个精明的姑娘,在罗兰长大后也没见过了。 她的去向很多人都清楚,是被一个油灯匠领走做了学徒,听说两年后误服了什么不干净的药,身体没有大问题,只是哑了。 现在活的很好,大概结婚了? 年幼的罗兰曾好奇这两人境遇的不同,但一无所获。 等长大明白一些,还和雅姆私下论了几次。 不过,雅姆很不喜欢罗兰的看法。 照她的话讲:‘踏踏实实的生活虽然苦,需要忍耐,但总好过在刀尖上跳舞。’ 在刀尖上跳舞,这是个罗兰从没听过的词。 令人心驰神往的画面。 “柯林斯先生?” 帕塞蒂盯着有些出神的青年,轻唤着他。 “我要五十镑。” 罗兰不喜欢那个和泥巴冻在一块的女孩,也的确认为她足够愚蠢。 女人一愣:“抱歉?”“我说,”罗兰轻轻提起手杖,敦在地毯上:“我需要五十镑,夫人。您不会不清楚,让一个人闭嘴,就得想办法拿东西填满他的嘴。” 凯特·帕塞蒂脸色变得好看不少。 那条绷直的、从没放松过的唇线开始向上翘起。她放松下来了。 看罗兰的眼神,就好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你的胃口真不错…‘填满他的嘴’,顺便,我喜欢这句话。” “我最近确实胖了点?”罗兰摸摸自己的脸蛋,没听出女人话里的颜色:“您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帕塞蒂没说别的,起身往柜子方向去。 约莫十分钟。 一张约莫巴掌大小的硬质卡片被放在了罗兰面前。 上面压着字。 有日期,有钱数。 这是一张存单。 “帕罗耶梅德银行的不记名存单。”帕塞蒂强调了一下银行的名称,生怕罗兰不了解这个大名鼎鼎的地方。 她用指甲点了点存单,敲击声透过纸背,桌面发出‘哒哒’声:“里面有一百镑,在任何有帕罗耶梅德的地方都能支取——我可不敢欺骗一位执行官。” “现在,‘您’满意了吗?柯林斯,‘先生’?” 罗兰抬手向前,却发现对方用两根手指死死压住了存单。 “一百镑就够了吗?” 凯特·帕塞蒂神色忽然变得诡异,细声细气,“只是个年景好些的高级办事员一年半载的酬劳,或者…我丈夫半个月、甚至一个礼拜的收入而已。” 罗兰诧异:“您竟然有丈夫。” 「你嘴有毒吧罗兰。」 “你知道我的意思。一个女人是很难结交到教会里或其他行业大人物的…我是说在正事上,先生。” 女人不以为意,把散落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挺了挺胸脯,展现出自己玲珑的曲线,补充道:“特别是我这样的…” 罗兰摇头:“我不是什么大人物。” 凯特·帕塞蒂不罢休:“您的行为可挺像了。” “夫人,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女人双手分开,撑在桌子上,朝着罗兰探身——很显然这种具有压迫力的、带有明确性别意味的动作绝非无师自通。 她定然是从谁身上学的。 还像模像样。 “友谊,”她刻意压着嗓子,粗声粗气:“我想要您的友谊。您应该清楚,我的‘小秘密’可不值这么多钱。” 这句也学的很像。 罗兰反问:“我握着您的秘密,我们之间还会有友谊?” 她不等罗兰说完,向前的姿态几乎要趴在桌子上了。 她捉住罗兰的一只手,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从唇缝里呵出热气:“不止是握着秘密,先生。您想握点别的也可以…” 罗兰:? 帕塞蒂调整长裙,施施然坐了回去。 “菲利普·钱德森有十几条货船。这年头,出海意味什么,您不会不清楚吧?” 帕塞蒂面颊泛红,笑容灿烂,“您和我交朋友,绝对是极好极佳的事。我有能力帮助您,在金钱方面资助您,在人脉方面替您说话——甚至您想要什么稀罕物我都能为您找来。” “除了我的性别不好之外…但我又有个相当不错的名声,在西曼利斯。” 罗兰沉吟不语。 「答应她,罗兰。」 - 扳手? 「答应她。」 - 你以为她会让我做什么? 「这女人是个聪明人,听我的,我可是有着苏月智慧的…那什么。」 - 我更好奇的是,‘那什么’究竟是什么。 - 我们之间有秘密了,扳手。 - 真令人伤心。 「你刚才屏蔽了我几秒钟,现在说我们之间有秘密了?」 - 帕塞蒂夫人突然靠过来… - 我担心她吓着你。 「你,最,好,是。」 罗兰的沉默在帕塞蒂眼中意味着拒绝。 就和近年来她遇上的许多男人一模一样。 她越来越失望。 也越来越愤怒。 “您也觉得我是个女人,所以不配和您谈论这些‘事业’上的事儿?真是可笑,我竟然还觉得您与众不同——那么,您是不是也该收好这一百镑,离开我的房间?” (本章完) ------------ Ch.91 交易与熟悉的名字 “您也觉得我是个女人,所以不配和您谈论这些‘事业’上的事儿?真是可笑,我竟然还觉得您与众不同——那么,您是不是也该收好这一百镑的‘保密费’,离开我的房间呢?” 罗兰把视线视线从对话中移开,眨了下眼:“我倒对您的身份和性别没其他看法,夫人。” 帕塞蒂不说话,凝视着罗兰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分辨出那若有似无的‘真诚’。 她当然找到了。 可真诚的人,又怎会敲诈一位淑女? 罗兰笑容淡淡:“是您先挥拳的,您和我出身相同,应该知道‘规矩’。” “是啊,我承认,自己的态度不好,对您失了礼。”凯特·帕塞蒂弯折手臂,用几根细长的手指掩住两片薄唇,眉眼弯了起来。 但她很刻意的略过了‘出身’的话题。 “不过,这并不耽误我向您赔罪…” 她看向桌上的存单,又说道: “也不会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 “谁不乐意结交一位高尚优雅的男士呢?您这么英俊,倘若能晚走两天,没准我们的‘友谊’能再进一步。” 她的视线像钩子一样,笑容妩媚极了。 “您要是能今晚来找我——” 罗兰叹气:“我若是晚上来找您,我们就有‘共同的秘密’了,对不对?” 这句话让帕塞蒂脸上的妩媚瞬间成了哀怨。 “您肯定是个老手。”她笃定道,“年纪轻轻,长了这么一张脸…我们现在算朋友吗?” 罗兰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得听听友谊的代价,夫人。有个朋友曾跟我说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有代价’。况且您该清楚,一位执行官,是不可能为了您去对付一位爵士的夫人…我是说,真正的夫人。” “您可有位刻薄的朋友。”女人笑得花枝招展,“我怎么会让您迫害他人,我从不干这种事。而且,您可能不明白——像我这样的出身,是没任何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我也不想。” “她是个合适的人,就像好养活、又不爱叫唤的鸟儿一样。不操心菲利普的事,也懒得过问他身边有谁。倘若真换了人,没准还不如现在…” 帕塞蒂想了想,对罗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希望,您能帮我留意一个人:菲利普最近在她身上花的时间太多了。” 她吐出一个罗兰熟悉的名字。 “茉莉女士——绅士们都这么称呼她。” 罗兰在明思·克洛伊男爵嘴里听过这个名字,也在兰道夫·泰勒嘴里听过。 这个女人,最近似乎在上层圈子里特别知名。 “她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菲利普,让他远离女人——他已经两个月没来看我了。”帕塞蒂低头摆弄着桌上的开信刀,“这怎么行?” 这当然不行。 淡银色的金属刃尖锐而锋利。 帕塞蒂一用力,开信刀便顺着蜡皮,刺进了她手旁的白色烛身里。 “您不是我的仆人,我也不想做您的仆人。这不是要求,是请求。倘若您能帮助我,以后,我必然也乐意、尽力的帮助您。” “行吗?” 想弄清楚那个茉莉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对罗兰来说很简单。 兰道夫·泰勒就多次和他谈论过,甚至还隐晦询问、邀约过他。 罗兰微微颔首:“我会给您来信的,夫人。” 帕塞蒂眼眸微动,脸上绽放出更为热烈的笑容:“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了,柯林斯先生。” 朋友… “我坦诚一点说:希望我们彼此都不要给对方添太多麻烦。”罗兰拄着手杖,站起来,伸手。 帕塞蒂诧异地看了眼他的手,犹犹豫豫间,也抬起手,和他握住。 细长的指甲轻轻刮了下罗兰的掌心。“您可真是…” “不得体,有许多人说过了,夫人。” 帕塞蒂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英俊到仿若天神般的脸,总感觉这次谈话不像自己方才预想的…严肃紧张? 在那双暗金色双眸的凝视下,女人…不,至少她,是再也生不起气来的。 “您就是靠这样吸引淑女的?恕我直言,您恐怕经常被责备吧?尤其是那些男士们——您够强壮吗?” 她摇晃被握住的手掌,手指轻轻勾着罗兰的掌心,一下又一下。 罗兰松开手,笑眯眯转身,往门外去,“我没到吸引淑女的年龄。” “您到啦,早就到啦。”帕塞蒂上下打量着罗兰,加紧两步,绕过茶几,和罗兰并肩,“如果您出身和家境再好些,一定是待嫁淑女眼里最炙手可热的人了。” 快到门口,两个人双双停下了脚步。 帕塞蒂停下那些点缀的话,顿了顿,忽然问道:“…您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小秘密的,能说说吗?” 罗兰神秘一笑:“也许是通过您的第二任老师,阿莱莎…” “那不可能。” 帕塞蒂立即摇头,像捉到了他的漏洞一样,精明地瞥了罗兰一眼。 “能这样说,就意味您还不清楚之前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女人笑意渐浓:“看来,我正穿过迷雾,接近答案。” “是啊,您比一般人的头脑要聪明。” 罗兰随口的恭维,却让帕塞蒂陷入沉默。 她整了整裙带,别开脸。 再次开口时,声音中的生命力几乎全都死去了。 “智慧对女人来说毫无意义,柯林斯先生。它给了我什么?一颗不够安定的心——智慧导致了我的贪婪,使我的母亲悄无声息的死于寒风之中…” “它也令我背弃了自己的誓言,让最后一个温柔、给予我帮助的生命消逝在黑夜里。” 凯特·帕塞蒂弓着身,好似踉跄地扶住门框。 她从奢靡狂乐的生活中贪婪地汲取营养,却孕育、分娩出了一具早已糜烂的死胎。 “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柯林斯先生。” 她反复强调。 反复,不知道想要说服谁。 她发着狠,咬牙切齿。 “我一点都不后悔。” “绝…” “绝不后悔。” 罗兰默然。 她或许和迷雾中,自己看到的那位阿莱莎女士一样了。 后者每日翘首以盼,只期望园丁能稍稍更改穿着以给她无聊而腐烂的生活中增添丁点趣味。 而她,每日通过玻璃窗,期望看到的是什么? 是挎着篮子归来的母亲,还是于日落后登门拜访的奇妙舞蹈家? 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 这栋老式的、远离城镇的郊外别墅,并非一座坚实、能够抵挡尘世刀剑的避难所。 “智慧与贪婪,就像马车和蛋糕。” 罗兰说了两个毫无关联的词,不愿关心她虚假的泪水,推门而出。 (本章完) ------------ Ch.92 来信 回程的路比去时要快。 乌鸦在这次任务后还要奔赴其他地方——他不作为德温森小队的一员存在,这次出现,除了针对异种外,也有保护罗兰和仙德尔的意思。 更多的是罗兰。 费南德斯可不想这颗正在茁壮成长的小树苗夭折在一次任务里。 他在乌鸦那还有些情面的。 至于说之后的任务… 他宁愿罗兰停在这一步,每次高危任务由他出面向伊妮德大人提出人员申请,也不愿罗兰冒然踏上一条未知的伟大之路。 但他说的不算。 「傻大个真关心你,还给你做‘心理辅导’。」 火焰左一下右一下的在罗兰视线里飘来飘去。 「让你千万不要同情异种,不要心慈手软。」 「生怕这一次的‘舞蹈家’对伱造成一些难以言说的改变…」 「真可惜,毫无威胁的生物。」 - 并不是毫无威胁,扳手。 - 它的确干扰到人类的正常生活了。 提起那只异种,罗兰突然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他托着脸,看向窗外。 ——于火中起舞,连死前都不忘告别的生物确信玻璃后的女人爱它。 它自女人的愿望中凝结、诞生,最终也死于女人的愿望里。 她听得懂它的话,它就愿意圆满她的愿望。 可怜又可悲的生物。 异种… 难道都是这样的吗? 完成任务的轻松情绪淡淡流失在那支最后的舞蹈里。 罗兰希望它们不是。 ………… …… 看得出来,老柯林斯是想念罗兰的。 他准备了一桌格外丰盛的晚餐——都是平时吃不着或不舍得吃的,连肉排都占了一小盘,浇了汁水,温在炉子里,等罗兰脱衣后才端上桌。 满是药味的屋子里被烤得暖烘烘的。 “只是凑巧我今天吃的好,你回来的还真是时候。”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上没有标的威士忌,仰脖灌了半杯。 他发现罗兰握着刀叉不动,又粗声粗气地咧咧起来:“要是有毒,起码我也会和你一块死…” 还是原汁原味的叔叔。 罗兰:“我带了礼物给您。” “不是什么没用的摆件吧…本来家里没有偷儿光顾,可别被你给弄得三天两头找警察…” 听到礼物,老柯林斯有些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话里却仍满是不情愿:“挣那几个子儿还不够你乱花…” 他抹抹嘴站起来,去门口把罗兰带回来的小盒提进屋。 打开。 里面是一条黑底玫瑰色浅纹的丝质领结。 他看着那条领带,也不敢动手拿,像个五十来岁胡子拉碴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看看罗兰,看看领带。 看看领带,又看看罗兰。 “…咳,嗯,挺好的。” 他怎么打开的盒子,就怎么原封不动地盖上——完全没有拿出来用的意思。 “你也不看看我们住在哪儿,我穿罩衫出去打一条这么贵的领结,还能走夜路吗?” “我给你好好收着吧…”老柯林斯端着盒子准备放到后屋去,“等你看上哪家姑娘,要登门拜访的时候,还能撑撑场面…” 他离开了几分钟,拿了一封信回来。 “忘了跟你说,前几天有个什么史诺给你寄来的…” 他把信推到罗兰面前。 “我可没打开过。”罗兰摸了摸信封,又推了回去。 “您帮我读一读吧,叔叔。” 老柯林斯看了眼罗兰,起身去橱柜上拿了把生了不少锈的拆信刀:沿火漆外沿向下轻轻划开不会伤着外封,留起来下次还能用。 信里是一张叠了几折的信纸,用蓝墨水写的密密麻麻。 “咳,罗兰,”老柯林斯把纸往眼前贴了贴,借着昏暗不明的光线含混念道:“罗兰·柯林斯收。” “爱德华史诺…这是你朋友?” “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些理发师了?” “文绉绉的…不认识的字我就跳过去了。” 罗兰唔了一声。 信上字迹十分潦草。 「祝愿您身体健康,一切顺利,罗兰·柯林斯先生。」 「我是负责切莉·克洛伊夫人调理与疗愈的医生。」 「爱德华·史诺。」 「恕无礼,我姑且认为您和克洛伊夫人口中所描述的相去不远。」 「倘若真如此,那么,我恳求您。」 「我希望您能为克洛伊夫人提供一些帮助。」 深蓝色的墨水在信纸上扩散。 罗兰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了两下,仿佛预示着某种不详征兆。 「首先声明:我是一位对真理、对生命充满敬畏的人。」 「我承认,根据目前情况,我没能找到切莉·克洛伊夫人烦恼的‘耳中噪音’的源头——即便我使用一些并不高明的药物暂且平复了她的症状。」 「但我绝对敢断言,她并不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老柯林斯折了下信,接着往下读。 或许是文字越来越沉重紧迫,他的声音也变得愈发低沉。 「疯狂的病人自有另一种判断方法:我认为,目前医疗界对疯病、狂躁病人的判断是草率且不准确的。」 「就像切莉·克洛伊夫人。」 「由于勋爵并不信任我、及我做出的判断(我确信),经几次治疗后,我发现,这位私生活多姿多彩的先生,为其妻子另聘请了数名医师——而这些毒害人的恶犬们,竟草率的对一位贵族的妻子,对一名优雅的淑女做出了恐怖而惊人的判断。」 「他们一致认为:切莉·克洛伊患了疯病。」 「那些日夜不眠、在耳边嗡嗡作响的噪音就是最好的证据。」 「(本周内,克洛伊夫人与勋爵有过数度争吵,我不清楚这是否干扰了某人的判断。)」 「更可怕的是,夫人的哥哥也提供了关于自己妹妹‘疯病’的事实:他和勋爵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致,共同认为,克洛伊夫人需要一定程度的治疗。」 「恕我人微言轻,难以扭转该局面(一位是丈夫,另一位是兄长)。」 「我找了警察,但显然毫无意义。」 「在我给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们正在安排强制措施:要扭送克洛伊夫人去某个特地为女性所成立的诊疗院进行‘特殊治疗’——并说是近期新发明的疗法,对女性狂躁、抑郁或精神不佳有着绝佳效果。」 「我不认为那不堪启齿的、毫无根据的手段能够对克洛伊夫人有效,更不愿称那愚蠢的方式为‘医疗’。」 「就此,我给您写了信。」 「怀着对医学、对真理及生命的敬畏。」 「我不清楚您是否乐意提供帮助。但我希望,作为切莉·克洛伊夫人的朋友,罗兰·柯林斯能够对她伸出援手。」 「至少在夫人口中,您是个优雅,勇敢的绅士。」 「时间紧迫,我希望能尽快和您碰面。」 「为了这糊里糊涂的‘治疗’,也为了生命和真理。」 在信末尾,附上了一行地址。 没有别的了。 老柯林斯折上信,将它塞回信封里。 “…罗兰。” “叔叔?” “别管闲事。” 他紧盯着罗兰,着重强调:“特别是超出你能力范围的闲事。” (本章完) ------------ Ch.93 爱德华·史诺 爱德华·史诺住在东区,靠近十字街的一座小旅馆里。 罗兰根据地址,于第二天正午前登门拜访。 这栋四层小楼里不知挤了多少住户,晾衣绳像蛛网一样从阳台伸出来彼此交织,垂坠着未干的衣裤、破破烂烂抹布一样的方格拼色布裙,耐脏的条纹衬衫被洗的泛白,也有一些袜子和少数显新的衣物——通常是没有领子的。 住在这儿的人也不配有衣领。 精致庄重的绅士们乘着马车驶过路口,或陪同一位女士并肩出行,和马路这边的原始人隔海相望。 穿过头顶稀拉滴水的衣服,旅馆里到处都是屎尿味。 除了孩子的哭声之外,更多隔着薄薄的房门,能清晰听见女人的辱骂和诅咒——多是诅咒孩子的父亲,偶尔会蔓延的孩子身上。还有几户悄无声息,木门却是打开的。 里面有鼾声。 罗兰到第三层,在数十扇紧窄的门里选了半天,并没找出爱德华·史诺所说的「七号」。 想排序,首先得有开头。 这幢房子建的没法让人找出头来。 他在甬道里听了一会,找了扇骂人最不难听的门,用指甲盖轻轻点了几下。 房里一静。 “谁在外面?” “您好。”罗兰站直正对房门:“七号房在哪一侧?” 房间里有人走路。 没一会,门拉开了一条缝。 露出半张警惕的脸。 当然,在她看清罗兰的脸、以及他的穿着后,脸色和语气都变得惊人温柔:“…您好,先生。” 她浑身冒着热气,还有功夫拢湿漉漉的头发—— 薄薄布料挡不住一个母亲最称职的地方。 见罗兰毫无反应,房门里的女人便更肆无忌惮、像她那松落的睡裙领口一样敞开了笑起来。 “这地方可配不上您的身份…”她偷偷向房里瞥了一眼,小声说道:“您要和女人谈点别的,一整栋都得知道…这儿就属我嗓门最小…” “我还没吃午餐,女士。” 罗兰笑着打岔,拒绝了称职母亲的明示。 “房间里吃也一样。”她笑着咧开嘴,把门缝扩大了一分:“吃什么也都一样…” “七号——” 母亲不怎么高兴,更不大想给罗兰指路,嘴里嘟囔着纠缠起来:“…我还有三个女儿,您难道不想在那几双纯净、漂亮眼睛的注视下——” 正说着,侧面的门开了。 一个头顶无发、两侧略微茂盛的男人正拎着木盆推门。 巧和罗兰打了个照面。 他戴着一副金丝圆框眼镜,驼峰鼻,脑袋又细又长。 罗兰不认识他,他却好像认识罗兰。 “…柯林斯先生?” 他试探地叫了一声。 罗兰侧着脸,寻找声音来源:“史诺?爱德华·史诺医生?” 寥寥两句对话,罗兰的动作让屋内的女人发现了什么。 她迅速缩了回去,还狠狠呸了一声,唾沫吐在门口,嘴里念着‘恩者庇佑’、‘竟是个瞎子’,然后重重砸上了门。 爱德华·史诺看看房门,看看罗兰,平直的嘴角有一瞬微微颤了几下。 “…您来的太晚了点,柯林斯先生。” 爱德华·史诺穿着松快的灰布罩衣,一条宽大的绒布裤。 他把木盆里的污秽顺着甬道尽头的窗口倒了下去,不理会楼下的谩骂,打开房门邀请罗兰。“您来的实在太晚。” 他叹着气。 房间里只有一张用几块木头和不规则的板子垒起来的‘床’,一个皮面手提行李箱,两件叠好的衣服、蜡烛和一张条桌。 墙面凹凸不平,与其说房间,不如说这更像个人造的洞窟。 “我昨晚才回来,就看到您的来信了。史诺先生,克洛伊夫人…” 男人放下木盆转身,平静的像肖像画里的人脸。 “她已经去世了,柯林斯先生。” 他说。 从水盆里舀了两勺水倒进碗里,请罗兰坐后,将其中一碗推给他。 罗兰没动碗里的水,交叉十指,双眼垂垂落到桌面上。 “您是说,她生病了…” 浑浊的水只能模糊映出一张扭曲的脸。 “我是说,她去世了。” 爱德华·史诺仿若未觉,轻飘飘地略过‘去世’这件事,自顾自继续往下讲: “说实话,我从来都不认同对‘歇斯底里症’进行这种粗暴且摧残肉体的‘疗法’…” “如果那还能算疗法的话。” 他好像对切莉·克洛伊遭遇丝毫没有情绪上的动摇,平静冷淡的脸上唯独一丝奇特的嘲讽,仿佛观摩了夜里门庭若市的女性戴上皇冠那样的嘲讽之色。 史诺端起碗,抿了口水润嘴唇。 “…他们鼓励女性释放癒望,是,我不太反对希波克拉底的说法,但您清楚,时代再变化,有些事我们得偶尔勉强自己,站在另一个性别的角度上看。” 他说。 “但也到此为止了。对于艾萨克先生…的‘小发明’,说点不尊重的话——完全是个蹂躏人尊严的恶技。” “用氯仿、剪刀和烙铁,您说,这三样东西还能做什么?” 爱德华·史诺摇着头,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细长的眼镜腿,把它往鼻梁驼峰上架了架。 “我见过一位被实施银笛切除术的女性,虽然确实照艾萨克先生报告上写的那样:体重增加,脸色愉悦,举止优雅,变得和从前不一样…” “那个部位的神经也不再持续发炎——说明她放弃,放弃了总有事没事招惹那玩意的做法…” 爱德华·史诺那条平直的嘴唇终于有了浮动,“…但她本来也没有了,不是吗?” 罗兰静静听他说完,说完那些自己完全听不懂的术语后,才轻声开口: “她在哪,史诺先生。” 爱德华·史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罗兰问的是切莉·克洛伊的墓。 “…她被她的哥哥领走了。” “您既然和她是朋友,就该知道,自克洛伊夫人的父亲死后,威尔森家也没有别人了。” “我不知道他和勋爵是如何商讨的,但说真的,我已经强烈建议过,将克洛伊夫人的尸体保存下来,以方便我进行后续的——” 罗兰突然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 “您的意思是说,她的身体不知去向了,是吗?” 爱德华·史诺蹙了下眉,勉强点头。 “是的,柯林斯先生。” 他看出来了。 自己面前这位‘肉体完美’的先生并没有一颗求知的灵魂,索性,也不再聊那些真正拥有高贵、求知的灵魂才乐意倾听的知识。 他摘了眼镜,用力揉了几下鼻梁。 “我最后见她是在克洛伊宅的大厅,她正被仆人捉住手脚——哦,她说,给您留了点东西,就在她弟弟的记忆里…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柯林斯先生。” 罗兰垂眸不语。 他知道。 (本章完) ------------ Ch.94 真实的幻影 告别了爱德华·史诺,罗兰叫了辆马车,前往明思·克洛伊的家。 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上门。 勋爵很惊讶。 他知道自己妻子生前和这位‘漂亮的小乌鸦’关系不错,却没想好到他会亲自上门。 “快进来吧,您可来准了,再晚一些我就要出去…” 他顾自亲密叫着,到了屋里,等褪去大衣,揽着罗兰的肩膀,一脸愉悦笑容。 “瞧瞧您,变高了,是不是?” “平克!火烧大点!给我的朋友暖暖——” 他扯着脖子嚷嚷,又松开罗兰,把他请到弯背沙发上。 “哎呀,我知道您为什么来,是啊切莉,我的切莉…您看这几天,我都睡不好,总能听见她曾经的欢笑声…” 罗兰侧了侧头,脸朝高旷的天花板望了望,煞有介事地点头。 “您是个有天赋的人,阁下。我敢断言。” 明思·克洛伊没想到罗兰会接这么一句,愣愣看着他,嘴唇嚅了嚅,下一句卡在嗓子里。 “这儿,还有这里。” 罗兰竖起手杖,用杖头指了几处地方。 “如果我今天不来,或许过不了半个月,您就真能在夜里碰上夫人了。” 这话几乎将男爵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惊恐又愤怒地盯着端茶上来的女仆,冷冷将她斥退后,又慌张前倾,半个胸口越过贴着玫瑰的冷色茶几,颤巍巍求教道:“您可别吓我!这怎么可能…” “我们处理什么事件,您这样地位的人多有耳闻,是不是?这在您的圈子里还是秘密吗?” “是,是是…我还是能知道一点的…”明思·克洛伊仿佛罗兰那张貌美冷艳的脸上——抱歉,他不想、但的确要用这个词来形容今天的柯林斯。 他从他那张脸上感到了一丝寒意。 甚至,他觉得壁炉都烧不透房间里逐渐下降的冷气。 “平克!给我再烧热点!” 明思·克洛伊喊了一句,搓搓手,小心翼翼地看着还在到处‘嗅’的罗兰:“您看,您看,我邀过监察局的‘朋友’来做客——就在昨天。可他们好像并没有发现屋里有什么…” 一丝歉意攀上罗兰的脸。 他垂了嘴角,微微欠身。 “勋爵阁下,我或许不该说那么多。正是因为我们的某些‘天赋’,才令兄弟姐妹那样排斥我们…那,就当您的朋友是‘正确’吧。” 于是要起身告辞。 当然,男主人是不可能让他走的。 “不不不,您得帮帮我!切莉生前和您可是朋友,还有那大个先生,叫里维,对不对?我知道,我就知道您和我那些朋友不一样,您绝对不一般!” 他绕过茶几,坐到罗兰身边,心里越来越忐忑:“您就帮帮我!柯林斯先生!帮帮我!我可老早就想着要和您做朋友了…” 罗兰叹气:“您既然已经找了‘朋友’…” 明思·克洛伊提高声调:“可我们也是朋友!您少说也来过两次…四次!您绝不会对我家里即将发生的熟视无睹,是不是?” 罗兰不情不愿地唔了一声。 明思·克洛伊高兴了。 他连罗兰下一句都不等,叫来平克,吩咐:“这是我的客人,服侍好他!蜡烛和…”又扭过头问罗兰:“您需要什么来着?水银?火柴?还是…” 罗兰拍了拍腰,摇头。 “行,我知道您们都有特殊的法子,有效的,绝对有效的,对吧?”他强调了两遍‘有效’,在得到罗兰肯定的答复后,迅速抄起茶几上的烟盒塞进裤兜里,头也不回地往外去。 落荒而逃。 “我还得赴个约,柯林斯先生!今晚都不回来了!您需要什么…” “跟平克…” “朋友之间…”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在一声巨大的闷响后,脚步也消失了。 罗兰把一口没喝的热茶推开,拄着手杖起身。 那位被称平克的男仆赶忙上前搀扶,却被罗兰用肘轻轻推开。 “卧房在楼上…”男仆见罗兰径直往一个方向去,不敢再碰他,弓着腰跟着,小声嘀咕。 “是啊,可我得从会客室开始进行‘净化’。” 罗兰由着他为自己推门,之后,慢吞吞说道: “净化仪式会对凡人留下一些不太明显的后遗症,如果你不介意…” “我去帮您把壁炉再烧热一些!”男仆一个激灵,扭头就走,到了门口后还把门死死带上了。 像他的主人一样。 几个呼吸后,房间内针落可闻。 “你就知道吓人。” 熟悉的声音。 罗兰回头。 切莉·克洛伊斜坐在桌前,一只手拄着脸,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他:“我的‘弟弟’真会骗人。” “你不是告诉过我,得多学学。” 明艳优雅的女人挑了挑眉,那双不再死气沉沉的眼里充满了促狭之色,略带嗔意:“哼,那倒是…前提,伱可不能对我使。” “我可不记得吓过你。” 罗兰把手杖靠在柜子上,自然落座于女人的对面。 他也学着她,用相反的那只手拄着脸,歪着头回看。 “不记得?”切莉·克洛伊今天没有梳发,散落的藻发伏过肩膀垂坠而下。她笑吟吟盯着罗兰,打趣道:“若我不会使枪,咱们就真要等死了。” 她指的是和罗兰联手击杀邪教徒那次。 “你可给我吓坏了。” 两个人的脸并不远。 这个距离,罗兰能很轻松闻见她身上干净的薰衣草清香,看见她脖间微微鼓起的淡青色血管。 几根殷上朱红色的细长指甲任主人心里松快,自己也在脸蛋上依次跳舞。 切莉·克洛伊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摸罗兰的脸,可到面前又蜷着收了回去。 她盯着他看,无比细致地看了好一阵。 仿佛对方不开口,她就能一直看下去。 罗兰也享受着这片刻的静谧,半晌后,她望向并不存在草原和高山的墙壁,热烈的声音里满是憧憬: “那可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罗兰。” “天上…” “真的会有城堡吗?” 她是一个父亲的女儿,一位男爵的妻子。 她早就过了等待的年纪,不期望一段喜悦降临,而后让终将燎原的星火点燃她那颗义无反顾的心。 玫瑰在枯萎的过程中只会重复一句话: 放了我吧。 幸好。 真正欣赏玫瑰的先生来得并不迟。 她被他埋在那座城堡前的土地里,将随着城堡越升越高… 高到困人躯壳与灵魂的俗世看不见摸不着的彼岸世界。 罗兰在空空荡荡的会客室里坐了良久。 直到切莉·克洛伊向她笑着告别,转身消失在昏黄灯光的尽头。 (本章完) ------------ Ch.95 赠与 房间里的窗帘被扯下来了,窗户用木板粗暴地钉了几层。 柜子上的所有抽屉都被拽开,空无一物。 立镜遍生裂痕。 柜壁上,罗兰还发现了几条指甲抓过的血痕。 一些首饰盒在地上、沙发和桌子上七零八落,和抽屉一般同样被掏空了。 罗兰蹲下,翻找一阵,找到了那个曾被他藏在身后的首饰盒。 里面的珠宝不翼而飞,只剩一层深绿色的绒垫。 他用手指在垫布里搅了搅,听见了纸张摩擦的声音:掀开,在布面下层,有一张字迹很新的纸。 这就是史诺医生口中所说,切莉·克洛伊留给他的东西。 也只有他和她知道的秘密。 信开头用了‘小天使’、‘罗兰’、‘柯林斯先生’,又反复划掉修改。 字迹很匆忙,有些字符都黏连在了一起。 「祝你快乐、健康、顺遂、幸福、平安。」 「祝你过去和现在,现在与未来。」 她用了许许多多祝福的词,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祝福一次性写完。 「罗兰。」 「聪明如你,一定能找到这封信。」 「可如果伱能读到这封信,就说明我被带走后,再也没法回来了。」 「那个人联合了我的哥哥,我的朋友们…也许我不该称她们为朋友了。」 「我不知道我要被带去哪里,进行什么样的‘治疗’。」 「史诺先生反复告诫我,不要轻信那些理发师出身的不开智慧之光的蠢人说辞,实则好笑的是,我并没有什么选择。」 「我们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我除了结婚什么都不该会。」 「他们和我谈论肮脏的话题,谴责我隐瞒患病之事,对家庭和丈夫漠不关心,从未接受过淑女教育从而导致精神错乱、幻听、失眠和萎靡。」 「我知道他们在胡扯,可我的确没读过太多书,我要怎么证明包括他在内的全部人的指责?」 「罗兰,我勇敢又聪明的罗兰,如果是你,你一定有办法。」 「我能等到你回来吗?」 「像罗希达一样等一个巴鲁?」 「还有,我可没再花钱买违禁的书了。」 「在我看来,一百个违禁故事都不如你讲的那城堡的故事。」 「我时常想。」 「如果真有那样远离尘世的城堡,我一定要先脱了繁重的裙子,在那升起的草地上痛痛快快打几个滚。滚的全身是草屑泥土,就躺着,不用控制音量使劲笑上个几分钟。」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或许你觉得这还不够疯狂,是不是?」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自己知道吗?」 「你怎么能不隐瞒事实真相,就这样将那发生的全部报给教会呢?」 「被一个女人救了性命,从此之后,你要顶着什么样的称呼——事情发生,那个人还私下对我嘲笑你:看吧,女人能结交什么有能之士?这就是你的朋友,一个借女人求生的废物。」 「我没有和他争。」 「因为我知道,你和他们都不同,罗兰。」 「你对我、对兰道夫、对贝翠丝。」 「有时候我想,你到底是汲取了什么养分活成这副模样的?」 「遍地悲花的泥沼里,真能种活一朵自由的风吗?」 「我喜欢这样的你,也担心这样的你。」 「也许我们都是异类。」 「还记得那本书吗?」 「地窖里的怪物只能出现在禁书里,它永远不能见着温暖的日光。」「如果这封信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罗兰,愿你能答应我。」 「之后的日子里,请像明思·克洛伊一样、像兰道夫·泰勒、像你见到的诸般绅士一样活。」 「像他们那样活下去,留着故事。」 「等见面…」 「再好好给我讲。」 「——也愿意永远响应你的,还想把你喂胖的:切莉·克洛伊。」 这封信历经周折,纸上遍布折痕和指甲印。 它一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被藏进首饰盒里。 罗兰彻底掀开绒布,发现底部还粘着两张削掉边角的纸:一张比信纸要硬,要小,也精致的多。 那是银行存单。 和帕塞蒂夫人给他的相同,不记名的存单。 上面注明了金额。 一千镑整。 右下角用钢印轧了行银行名称,以及笔法缭乱、手签的经办人名。 于是,这张薄薄的纸片就价值上千镑了。 它是切莉·克洛伊的遗赠,她相信他一定能发现。 而另一张则是他的字迹。 他给她的故事。 “切莉…” 罗兰喃喃。 男仆平克在门口等的焦虑,他一会偷偷摸摸扯着脖子向屋里望,一会又掏出不知从哪买来的一枚银质十字坠握在手里,缩着头念念有词。 滚瓜烂熟的万物之父庇佑。 罗兰在屋里装模作样洒了几滴圣水后,男仆唤来一个年轻的女仆跟着罗兰,自己却缩在楼下怎么也不肯上去了。 二层。 切莉·克洛伊的卧室乏善可陈。 看得出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被夫妻二人共用过了。 室内阴冷潮湿,壁炉的灰烬薄薄一层铺着,地毯上还有冻硬的咖啡渍。 墙皮有不少剥落处,柜子被谁翻动过。 “柯、柯林斯先生…” 女仆在身后小声叫他。 她样貌不好不坏,人群里挑不出特色。 肩膀很宽,脖子也有些粗,属于看起来就有力气的。 “我、我我还没结婚…”女仆怯怯抬眼,说着不着调的话。 罗兰:“什么?” 她或许是发现这位漂亮到不像话的先生,比那群来家里吃喝玩乐的黑衣先生们要好说话的多,于是,忐忑中不免多问了几句。 “是、是这样的…” “我听说…” “枉死者会以最残忍的方式诅咒身边人…先、先生!我还没结婚呢,我还有一个弟弟…” 罗兰明白她担心什么了。于是,晃了晃了手里的圣水,温和安抚:“请安心,这能让幽魂去它该去的地方。更何况…她怎么会找您的麻烦呢?” 年轻女仆拍了拍胸口,稍稍松了口气。 “您说得对,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罗兰倾斜玻璃管,向地毯上滴了几滴,漫不经心道: “关于枉死者,我倒想听您多说说。” (本章完) ------------ Ch.96 舞蹈家的假面 说枉死,是女仆也认为那‘治疗’不大正常。 这位年轻女仆名叫拉维娅·海蒂,她给罗兰讲了很多切莉·克洛伊生活及同丈夫之间发生的事。 其中一些细节引起了罗兰的注意。 “你是说,勋爵前一段时间,格外‘疼爱’他的夫人?” 女仆点头。 她说,平常时的老爷可从不过问夫人的琐事。 可那一段时间,不但每天会在晚餐前回到家里,还会和夫人一起共进晚餐——甚至,他还频繁转到厨房去,和厨师讨论如何改进菜色… 以更能和切莉·克洛伊的胃口。 “为了夫人的健康,老爷那段时间,的确花费了不少心血,他都瘦了。” 女仆似乎对这位勋爵的感官很复杂。 她话里话外有些指责明思·克洛伊对妻子不闻不问,可又确实赞美之前一段时间的他,那时对妻子百般呵护的他。 “…我们私下里传,是万物之父唤醒了老爷的良心。”她说完,才突然反应过来,似乎不该跟一个黑乌鸦讲这些,于是,慌忙摆手:“我只是说,老爷对夫人非常好!” 罗兰笑笑,指了下自己的耳朵:“我并没听清你说了什么,海蒂小姐。” “请带我去厨房转一转吧。” 明思·克洛伊… 罗兰并不相信那位锥子脸先生会对切莉哪怕有一丁点的善意,他宁可认为他到厨房里是为了和厨师赌博。 厨房… 他来厨房干什么呢? 这个疑惑,当罗兰踏入厨房的那一刻,就被解开了。 ——那是男厨们用来调味的瓶剂,沾满粉的罐架上,一枚格外不同的,比拇指大些的玻璃罐引起了罗兰的注意。 因为「怀旧」被触发了。 他看见了一些幻影: 来来去去的男女仆人,煮沸的汤水,萝卜和生肉,一些闲话,笑和哭泣,在厨房里发生的故事… 还有本是主人,却像个贼一样东张西望的… 明思·克洛伊。 他从兜里摸出拇指瓶,小心翼翼地将其中无色的液体,挤进专门为主人供应的水缸里,滴进晚餐的汤锅里。 每两日一滴。 “先生?” 女仆在身后呼唤。 罗兰借着触摸其他瓶罐的功夫,悄无声息的将小瓶子装进了自己的兜里,随口问道: “我听闻勋爵阁下好像对甜食…” 女仆答道:“老爷确实有点‘甜蜜’的小嗜好。经常用海绵蛋糕和苹果派招待客人,您看看这些糖罐子——哦,还有威尔森先生,他太爱在苹果派上洒坚果了。” 说到这儿,想起女主人,女仆又不免陷入一阵悲伤。 “我想念夫人了…” 罗兰默然。 ………… …… 离开克洛伊宅后,罗兰径直前往了审判庭。 费南德斯不在,见他的是伊妮德——这位神出鬼没的审判长已经很久没和罗兰见面了。 她披着墨绿色的羊绒毯,穿着略显宽松的长袍倚在沙发上。 依然是罗兰记忆中那副雍容模样。 罗兰敲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噼啪作响的壁炉发呆。 “大人。” 女人侧过脸,笑意一闪而过。 “别像费南德斯一样,罗兰。你和他不同。” “我们都一样。” “唯独伱和他们都不一样,行了,快过来。” 她示意罗兰自己坐下后,懒洋洋歪着身子,给她倒了杯茶。“…你上次干得不错。奖励想要什么?金镑,奇物,还是知识?” 罗兰认为他上个任务什么都没干。就只是看了全过程,顺便勒索了个人。 不过提起异种… “我们得到的是什么?” 伊妮德打了个呵欠,推开烛台边的木盒——骨质面具正安静躺在里面。 “已经检查过了。我们叫它…舞蹈家的假面。” 随着伊妮德的话,罗兰视线里的火焰开始凝聚成一颗颗文字。 …… 「名称:舞蹈家的假面」 「类型:奇物(异种)」 「神秘高度凝聚后的产物。」 「雨夜上门的异种,诞生于舞蹈家愿望之中的无性类人生物。」 「它通常会穿着黑色西服,于傍晚时分,敲响舞蹈者的家门。」 「‘要学一段舞蹈吗?’它会这样问。」 「佩戴该面具后,可以像技艺精湛的舞蹈家一样,令肢体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体力微量增幅。」 「佩戴者将会产生一股挥之不去的跳舞冲动,随着佩戴时间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强烈。」 「直到他跳个尽兴为止。」 「注:请不要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战斗、睡眠、上厕所以及一切你在乎的人面前使用它。」 …… 伊妮德捏起那张面具,在脸前比照了一下。 “微量增幅,‘代价’不算高。怎么样,你喜欢它吗?” 伊妮德作势要把面具递给罗兰。 “喜欢的话,就把它当成这一次的奖励吧。” 罗兰不知道发现、歼灭一头异种并上交一枚奇物,审判庭会下发什么样的奖励——但就根据自己的配枪蛛吻来看,这张面具至少价值八百镑以上? (蛛吻是折上折上折粉碎性折扣)。 可一次自己在其中没能起到任何作用的任务,就被奖赏八百镑,这显然不合理。 “这东西?” 伊妮德晃晃面具,强行把他塞到罗兰手里。 “别傻了,罗兰。这东西只值五十镑,我问过费南德斯,也问过其他执行官,他们中最高的仅出价四十七镑。” 她见罗兰不懂,耐心给他解释: “你知道,它散发的干扰,意味着什么?” “低环仪式者还好,但到了高环,这就是个极大的麻烦。” “你不清楚我们在进行一个无法中断的仪式时,突然手舞足蹈起来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东西看上去不错,实际并不值钱,任何沐浴过大仪式的仪式者,都看不上这点微末的增幅。” “它比你那柄「蛛吻」差远了。” “倘若它真的昂贵,我会让你欠我些钱。但这没用的东西根本就…” 伊妮德颇为嫌弃地摆手。 “拿去吧。” “我每周会从你的薪水里扣留一小部分,或取消你下次任务的奖励,直到付清为止。” 五十镑… 如果只是五十镑… 升环仪式需要奇物,眼下又没渠道购入奇物。 他需要它。 “谢谢,女士。” 伊妮德一脸倦意。 她不爱听罗兰对她道谢,摆手示意他略过这个话题:“你找费南德斯有事?” (本章完) ------------ Ch.97 暗示与… 罗兰将在克洛伊宅后厨发现的那枚拇指瓶交给了伊妮德,把之前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除了自己看到的‘过去’以及切莉·克洛伊留给自己的遗产外。 伊妮德边听边把玩那枚玻璃质地的拇指瓶,还拧开瓶塞闻了闻。 “没错。这是一种新型毒素,我从来没见过。” 她发现了罗兰的‘矛盾’,于是,解释道:“「圣焰」中的某环可以赐予我们分辨毒素的力量。所以我才说,我从没见过它…但又认识它。” “你从哪弄来的?厨房?” 罗兰说是。 但他有个疑问:为什么,这毒药竟还没被‘处理’掉? 它毫不遮掩地摆在调料架上,就好像… 好像希望谁发现一样。 “那不是我们该头疼的问题,罗兰。”伊妮德摇晃玻璃瓶,盯着瓶中透明液体炸起一朵朵浪花:“你怀疑明思·克洛伊?” 罗兰不说话。 那不是怀疑,是亲眼所见。 “你没有证据,罗兰。” 伊妮德瞥了他一眼:“伱没有证据,也没有真正的‘证人’。” 况且,这本身就不算案件。 充其量是医疗事故。 谁能保证治疗一定有效,每次都不出意外? 那不可能。 治个风流病还要死人呢。 “但我发现了毒药,”罗兰轻声轻语:“女士,这是谋杀。” “那只是你的猜测。”伊妮德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回他:“审判庭可不愿意插手贵族的烂事——就算是明思·克洛伊真谋杀了他的妻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警察的工作。” “而且你不能指望,在一件涉及了贵族的案件里,一个仆人的话管用。” 这句截断了罗兰想说的一切。 他看着伊妮德,看她嘴角向下,神色温柔。 但褐色眸子里却只有一片凝固住的冷漠。 “…我明白了,女士。” 伊妮德食指轻敲着腮,审视面前这具面带笑容的人偶:“你们是朋友?” “是。” “你打算继续查下去?” 伊妮德没等罗兰回答,倒突然调转话音,描述起了某个惨痛的画面。 “切莉·克洛伊死相凄惨。你应该想不到,让一个女人绝不体面的凄惨死去,只需要两样东西。” “剪刀和烙铁。” 她说。 “剪刀负责剪掉她的‘患处’——令她‘歇斯底里’的患处。” “而烙铁则用来将剪后的伤口烧焦,直到它再也感受不到知觉,直到坏死为止。” 女人若无其事的,就这样给罗兰细致描述着。 “我虽然没在场,但听人说,有巡房医生听到她整整哀嚎了两天。病床上全是抓痕。断裂的指甲和破损的血肉…” “不过,好消息是——” “她再也不会歇斯底里了。” 伊妮德说完,好整以暇地观察罗兰那双蜜金色的眸子,向前探身,用瘦却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的脸。 “我该心痛你的悲伤。可我什么都感受不到,罗兰。” 她双眸仿如永无波澜的深湖,平静淡然:“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不明白你为何因为一个下流、毫无权势地位的女人伤心。” “是的,别想骗我。” “你在伤心。” 粗如岩面的手掌摩挲着罗兰的脸。“你爱她吗?” 伊妮德轻声问。 没有回答。 她能感受到柔软皮肤下微微颤抖的血肉,能触摸到他僵硬的微笑,冰冷的唇瓣。 他眉眼仿佛被一层薄雾笼罩着,难以对任何人展现真容。 “你还没适应,也不知道,如何做好一位执行官。” 伊妮德说。 “假如只找邪教徒的麻烦,我们就不会‘大名鼎鼎’了。” 罗兰不知道这是否代表着某种暗示,但无论如何,伊妮德都没再往下说。 她收回手,想了一下:“也许…你可以去切莉·克洛伊家里看看。” “我是说,她原本的家。” “奥兰多·威尔森。” 伊妮德吐出一个名字,以及一个地址。 “见见她的哥哥。” “如果你和她生前那么要好,就应当去一趟。” 罗兰将地默默记在心里,问:“克洛伊夫人的兄长和弟弟都住在那里吗?” 伊妮德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几秒,接着,眉宇间有了恍然。 她嘴角微微翘起:“…罗兰,我可以确定,切莉·克洛伊没有弟弟。老威尔森只有两个孩子,长子奥兰多·威尔森,以及他的妹妹,切莉·威尔森。” 空气一瞬间凝滞。 伊妮德不理会陷入沉默的人,自顾自拧开拇指瓶的瓶盖,将其中透明的液体,一滴又一滴倒进自己面前的茶杯内,捏着汤匙缓慢搅了几下。 在罗兰的注视中,她勾起杯耳。 一饮而尽。 “越向上,我们就越危险。教会里的高环仪式者甚至拥有回溯记忆的力量——虽然这并不容易,但它往往会被用在一些特殊的、重要的人物身上…” “鲜少有人能在谋害贵族后顺利脱身,除非他打算放弃自己的身份,彻底投到邪教那边。” 罗兰依然维持着平静,温和道:“我只是想让切莉·克洛伊夫人的灵魂得以安宁。至少…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不像生前一样痛苦。” 伊妮德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目光,房间里陷入良久的沉默中。 墙上的挂钟悬摆着,炉火噼啵作响。 房间里越来越安静,静到两个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片刻后,伊妮德仿佛自言自语般,突然对着空空如也的茶杯开口: “「慈悲」,「审判」,「智慧」。” “修道院和教会掌握着「圣徒」,审判庭拥有「圣焰」。而其余两条隶属「智慧」的道路,皆由真理议会控制着——它位于教会之上,只有少数渴求知识、追寻真理的天赋者才能一窥究竟。” “明思·克洛伊的父亲——查尔斯·克洛伊就是其中一位高环仪式者。” “他是真理议会的议员,也是蓝血贵胄的高席…” 伊妮德说着说着,抬起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忽地转过脸,表情惊讶。 “…哦?罗兰?我还以为你早就离开了。” 罗兰愣了一下,旋即点头:“时间不早,我确实该走了,瓶子——” “留下吧,你不需要它了。”伊妮德把玩着玻璃瓶,看着罗兰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随着关门声,温暖的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很快。 伊妮德又感到寒冷了。 她随手把瓶子扔到桌上,脸上再没有慑人的气势和令教众生畏的威严,反而如被冰水淋过的幼鸟般,拢了拢小毯,瘦长的脚从鞋里退出来,缓缓蜷进毯子里。 陷入回忆的女人只盯着不远处跳跃的火焰,喃喃自语: ‘你什么时候才能…’ ‘再认识伊妮德呢?’ ‘哥哥。’ (本章完) ------------ Ch.98 威尔森和克洛伊的秘密 威尔森家和克洛伊宅就隔着两条街。 不请自来的罗兰除了得到门房的一脸惊讶外,就是奥兰多·威尔森那皮笑肉不笑的欢迎了。 他开口就不善地问罗兰需不需要额外安排个仆人搀着他,这一路可不好走。 接着,又打听他的来意。 话里话外都在试探他和自己妹妹的‘关系’——以及,更重要的: 她有没有给你留下点什么。 实际上罗兰本想来看看这位兄长,倘若他真像兰道夫爱贝翠丝一样爱切莉的话,罗兰甚至愿意只留下一枚硬币作为纪念,然后将切莉其余的遗产,尽数归还给这位失去父亲又失去妹妹的男人。 不过现在… 他一个硬币都不会给了。 “夫人只给我留下了一段美好而充实的回忆,威尔森先生。我时刻怀念她,每个日夜。我想请求您告诉我夫人的长眠之地,我希望能——” 罗兰清楚看见他瞥了下嘴角,不听完就转头呵斥仆人去了。 “你们怎么连个眼疾的人都照顾不好!” 在屋里,罗兰还遇上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刚拜访过的勋爵阁下。 明思·克洛伊。 他正扶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向门口探头张望,看见罗兰后,表现得极其慌乱。 “…您、您好!巧啊!实在是太巧了!您也是来看奥兰多的?” 不等罗兰回答,他迅速起身,拉着奥兰多·威尔森往另一边去。 “我们有点急事…” “请便,两位先生。”罗兰把手杖靠在一旁,看着他们离开,到距客厅不近的拐角。 另一条长廊的侧面有楼梯通向二层。 白色的环浪冲刷在视界里,同样,也将他们的声音带了回来。 明思·克洛伊:‘…该死!他怎么找上门来了?!’ 扳手还很贴心的给罗兰标注了人名。 奥兰多·威尔森:‘我怎么知道?我没邀请过他。’ 克洛伊:‘我问的是,现在该怎么办!’ 威尔森:‘怎么办?你以为这祸是谁闯下的?况且我可不认为他会怀疑,怀疑我,怀疑一位兄长。’ 克洛伊明显激动了,显示在视线里的文字都变大了一圈。 克洛伊:‘伱难道没拿好处?!’ 威尔森:‘但那药可不是我放的。’ 克洛伊:‘可尸体是你处理的——我还没问,你到底…’ 威尔森:‘我名下有个磨粉工厂,最近又有商队去港口,你明白了?别再问我不该问的事了,我这都是帮你忙。’ 克洛伊讥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她那得了什么,威尔森…’ 威尔森声音毫无变化:‘那是我该得的。我是威尔森家唯一的继承人。’ 两个人安静了一阵。 克洛伊:‘好吧,好吧,我们彼此都有恰当的理由,同样,我们也都满意收获,这很好。现在,现在我们得想个办法把那只小乌鸦打发走…把嘴闭严了!’ 威尔森嗤笑:‘他能把我怎么样?住在伸不开腿的房子里的穷鬼用镜子诅咒我?哈哈,我差点忘了,他买不起镜子吧?’ 克洛伊跟着假笑了两声。 威尔森又说:‘他也许只是来看看…’克洛伊:‘我不保证。昨天他到我家里,我不知道是真有问题,还是借机搜查什么…该死!那个药,我不小心弄丢了…’ 威尔森这下急了:‘你怎么能弄丢它?然后现在才告诉我?!’ 克洛伊:‘你以为我今天来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不,它是在那个小杂种走后才丢的…你说,是不是他拿走了?’ 声音消失了片刻,罗兰看见了粗重的喘息。 威尔森:‘那个药不管到了谁手里,我们都不能承认——你是男爵,你父亲还…你不会有事;而我作为她的哥哥,更少有人怀疑我…记住,不要承认任何事,明白吗?他拿我们没办法。’ 克洛伊:‘我就不该跟你妹妹结婚。’ 威尔森:‘得了吧,她从威尔森家带走了多少钱?现在不是都落你口袋里了?’ 克洛伊:‘除了那些珠宝和黄金,一些古董玩意儿,她应该还有其他动产我没找到。’ 威尔森:‘你在怀疑我?开什么玩笑,你知道她早就不跟我来往了。’ 克洛伊:‘你说,会不会…’ 威尔森讥笑:‘我妹妹不会蠢到把数千镑的财产留给一个…留给…不,不不,这还真说不准,明思。她从小就和我想的不一样,她是个怪胎…’ 克洛伊:‘我可给那些黑皮送了不少钱。’ 威尔森:‘我不会再为这件事花一个子儿了,那是你要考虑的。’ 克洛伊:‘我们之前说好的。’ 威尔森:‘我没跟你说好任何事。你要对我妹妹的死负责,你得把那些钱补上。还有,问问那只金眼睛的小乌鸦,他没准从我妹妹那儿弄了不少值钱的玩意儿…我讨厌他那双眼睛。’ 克洛伊:‘他是个瞎子,威尔森。’ 威尔森:‘我看他和我妹妹一样都是怪胎,他看的我浑身发毛——还有,我说了,如果不是她插手家里的生意,又指责我…她和那些挺着腰撅起屁股、一边摆动一边削土豆皮同时还得分神照看锅子的女人有什么区别?!她竟敢质疑我的决定——’ 克洛伊:‘她都变成粉末,和泰晤士河混为一体了,威尔森,行行好吧。我吓得两天没睡着,她的惨叫声…’ 威尔森:‘那是动听的乐曲。’ 克洛伊:‘…别说了…求你…我,只要这件事平安度过去,我,我会愿她的灵魂在万物之父的伊甸中得以自由…我要为她祈祷…祈祷至少半个月…’ 威尔森:‘那个婊子只能下地狱。’ 字符缓缓融化。 之后就是一些更不堪入耳的下流话题了。 在他们讨论完死前的悲惨哀嚎、装模作样祈祷了几句,又堂而皇之地谈起女人裙下风光与赌桌上的‘战争’时,罗兰感到胃里一阵阵翻腾。 他吐无可吐,只能干呕几下,浑身冰凉,可汗珠却从额头上冒出来。 一旁的仆人见状上前关心,罗兰起身摆手,拎着手杖。 “劳驾,带我去盥洗室。” “您跟我来。” 威尔森家豪奢到整间盥洗室都用平整干净的深色方瓷贴了墙面,宽而长的条桌上摆着盐、牙粉和皂角,几束新鲜的花插在细颈瓷瓶里。 这里有舒适的软沙发,架子上有香薰和成捆的蜡烛,垒起来的火柴盒。 一面巨大的半身镜摆在水盆旁边。 罗兰能从镜子里看见一张狼狈的、流泪的脸。 和一个被重重迷雾围绕的人影。 切莉·克洛伊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坐着。 然后,被冲进来的仆人按住了手脚。 (本章完) ------------ Ch.99 升环仪式 迷雾自镜中滚滚而来,弥漫在盥洗室里。 罗兰静静看着。 看着她挣扎,在仆人的粗手粗脚中挣扎挺动,然后,脸上被揍了几拳,老实下来。 她被捆上手脚,堵住嘴,趁夜色送上了马车。 目的地并不远。 一个冰冷的房间,一些脚步飞快的医生。 她被以最羞耻的姿态捆在硬木板做的病床上,然后,有人给她灌了药,放了血。 她萎靡不振,昏昏沉沉。 罗兰看见了剪刀和烧红的烙铁。 听见了痛苦的哀嚎声。 她挣扎的掉了鞋,断了指甲,咬破了嘴和舌头。青烟于腿间向上一缕,甚至罗兰能闻见那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你在想什么,罗兰?” 有人从背后叫他。 罗兰回头。 切莉·克洛伊俏生生地站在那,背着手。 在雾中融化的墙壁背后,在铸银的密林间。 “来。”她说。“快来。” 她从迷雾中走来,捉住罗兰的手,一下子跑了起来。 她提着裙子,光脚踏在草地上,边跑边大笑。 他们穿过密林,靠近银色的湖,紫色的花海。头顶是璀璨星带,脸颊迎着林间的风。 罗兰一路跌跌撞撞。 这里属于甜瓜、怕痒的脚心和自由的笑声。 她扭头对罗兰喊,沿裙褶撕开布条,系在他的手上。 然后,举起自己的手。 一个同样潦草的结。 她说:“这样,你就丢不了。” 周围有谁奏起了曲子。 懒洋洋的黑猫耷拉着脸,不情不愿地靠在树梢,拉着提琴; 触须翻飞的章鱼躲在湖里,时快时慢地敲着黑白相间的琴键;错乱的曲子仿佛零碎快活的步伐,踩碎他心底的愁绪与徘徊。 琴弓跳跃,揉弦转音。 有谁轻盈地脚掌踏着舞步,悄悄来到他身后。 为他披上了一张白色的薄纱。 罗兰蓦然回首,人影窃笑着飞快远去。 是张熟悉的脸。 “…妮娜小姐?” 他喊了一声,越退越远的人却不应,提着洋裙,在原地转了一圈。 露水沾在他的鼻尖儿上。 “哭丧脸,我们还总能见面的。” 切莉嘲笑罗兰的表情。 她用手指把他的嘴角向两边捏,向上,捏出一条弧线。 “越丰足,笑越少。” 她不满地撅起嘴,表情却被层薄薄的雾罩着,让罗兰看不分明。 “你在想什么?现在该跳舞。” 她强行拽起罗兰的两条胳膊,脚尖向前一转,拉着他跳起舞来。 很快。 有更多的演奏家从林子里、从玫瑰海和湖中加入了演奏。 咬着口琴的大眼睛鹿,摇沙锤摇得手舞足蹈的棕熊,掐着响板的猴子。 还有伴唱的天鹅。 欢快的旋律,欢快的舞步。 伱进我退,轻盈交错。 “是时候转圈了,我能站在你的脚面上吗?”切莉不等罗兰回答,两只脚一左一右,先后占领了舞伴的脚面。 她还用脚趾俏皮地掐了下罗兰,催促: “快转,这里要转圈了!” 罗兰搂着她,配合旋律转了一圈,又听她在脸侧耳语: “我听到了你的哭声,罗兰。” “因为我很痛苦,切莉。”罗兰拉着她在风中起舞,周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失去了你。” 他感到自己嗓子里填满了砂砾。 嘶哑,生疼。 “我是个自以为聪明的蠢人。” “我永远失去了你。” 水汽氤氲,白雾缱绻地从脚踝绕了上来。 “是啊,你失去了我。” 切莉小声笑起来,狡黠坏笑的模样,使她更加年轻。 “但一个女人竭尽全力的想要隐瞒自己的感情,像你这样还没学会飞的鸟儿,是发现不了的。” 她说:“这不是很好吗?我不用再受那生活之苦,不必整天面对冷冰冰的床,紧盯我的仆人,疯狂的丈夫,吃人的朋友,充满恨意的哥哥。” “现在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我亲爱的‘弟弟’。” 她再也不会像神龛上的雕像一样永远一副庄严姿态。 只要她活在爱她之人的记忆里,她就永远鲜活快乐。 罗兰收紧手臂,想通过臂弯,将她柔软的腰肢拉近、再拉近,一直近到血肉成糜,一直到,和自己融为一体。 然而,那只是徒劳。 女人眼中含笑,反手搂住罗兰,踏在他脚面上的脚趾轻轻发力,垫起来,亲吻了他的脸颊。 “做你该做的,亲爱的。” “做你想做的,亲爱的。”“选择成为绅士,或者…” “一头怪物。” “无论哪边,我都会在记忆里,一直看着你。” 她松开手,拎着裙子向后一跃,离开了罗兰,朝妮娜的方向慢慢退去。 迷雾上涌。 银湖映着头顶璀璨的星群。 湖畔空无一人。 罗兰孤零零站在原地。 他刚刚和记忆,和幻想,跳了段双人舞。 吹皱湖面的微风轻拂着他的脸,头上的白纱和黑色的发丝编织成一条长而柔软的尾巴,在他身后缓缓飘着。 他低头看向银湖里的自己。 一直到迷雾渐渐褪去。 镜子里的人泪流满面。 重叠的眠时世界和醒时世界中,他维持着舞蹈结束的姿态,在盥洗室里,一曲结束后向着幻想中的人儿谢幕。 「罗兰。」 「你准备好了…是吗?」 罗兰默默从大衣里抽出一张信纸,一个比巴掌大些的面具。 烛火燃烧着,映出镜中之人的脸。 他喃喃: ‘记忆是谎言。’ ‘是朦胧者的幻想。’ ‘所以我…’ ‘等待又等待,徘徊再徘徊——’ 书写着奇想故事的信纸,自手中燃起苍白的火焰。 眠时世界和醒时世界重叠时,一个仪式,也终于开始了。 那火苗一瞬间生长壮大,感染至罗兰全身,向上喷发如同忍耐千年的火山。 罗兰听见耳畔响起的噼啵声,他的皮肤被烧焦了,露出鲜红的血肉。 ‘我的耳朵高高竖起,如血肉失去皮肤般敏感。’ ‘幻想是修饰痛苦的墙纸,’ ‘也是雕琢现实的刻刀。’ 运转中的仪式焚烧着一切有形与无形。 它自纸中生长,传递到血肉之上,同时,也将那枚面具形状的奇物撕开了口子,焚成一片片、一截截扭曲的形状。 骨般质地坚硬的面具如纸一样脆弱。 ‘无头的火柴点燃烈焰。’ ‘蜘蛛用第九条腿抚胸谢幕。’ ‘母羊长出犄角,刺死不会说话的演讲家。’ ‘它的手稿上写着:快看呀!’ ‘巢中有两只蜂后!’ 烈焰烧得旺盛,一切渐渐褪了颜色。 它们成群结队,在灰白的视界中蜂拥至那仪式中心的少年…不,至那青年身上聚集。 锋利的变圆滑,坚硬的变柔软。 像能被日光打透的薄纱,飘荡在黑发青年身后。 ‘我是「不可能」的伊始。’ ‘我是硬币的反面。’ ‘我是孕育和创造一切的…’ 目中朦胧的文字轻拂过瞳孔,留下一行浅浅的印记。 ‘幻想。’ 苍白的烈焰于眼中高声歌颂。 …… 「准则:幻想」 …… 「一环:白纱」 …… 「覆纱者:柔软的织纱会在一定时间内模糊你的形体、容貌、气味、性别,种族,甚至…准则。」 「你可以使用任意准则下非神灵参与的仪式。」 「你无法控制,并主动塑造形态,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幻想中的你。」 「——‘每个人都说见过我,每个人的描述都不同。’」 「花圃中的身影:对生物/非生物的吸引力永远不会下降——‘石头呀石头!请!快快!爱上我!’」 …… 「※绮梦是不切实际的臆造。」 「※拥有它的人永远美丽。」 …… 飘摇的火焰覆灭于发丝之间。 镜子里的人漂亮极了。 那张世间罕见的容颜正笑得欢快。 他被某种极高层次的能量改造着,惊人的容颜将在未来更加惊人。 - 真是个好日子。 - 扳手。 「罗兰…」 苍白的火焰不成形状地扭曲又散开,聚拢又四分五裂,仿佛正喻示着它复杂而担忧的心情。 「你还好吗?」 - 好极了。 - 我能容纳更多的「秘」了… - 你看。 他朝镜子里的人挥挥手,张开双臂,脚尖轻点,身体轻盈如羽毛般在原地转了一圈。 于是,神秘织凝成模糊的薄纱,披覆于躯体之上,随脚步轻快绽放。 (本章完) ------------ Ch.100 那玩意儿 马车驶入东区后,开始颠簸。 视线中的文字喋喋不休。 「…他竟然不要脸的告诉你,尸体已经被‘净化’了,难道监察局会帮他说谎吗?!」 - 也许。 「那两个人可真恶心,那是妹妹!是妻子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干?!这是谋杀!」 - 当然。 「…还有脸邀请你去数日后的宴会,说什么‘悼念爱妻’——这两头雄性让我想吐!」 「他竟然还敢阴阳你是卖棒棒的!」 「罗兰,杀了他们!」 「把他们的头砍下来插在路灯上!!」 罗兰托着下巴,笑眯眯朝路过的棕熊眨了下眼。 火焰停顿了片刻。 凝视燃烧的字体,忽然变得又虚又小,像是一朵快要活不成的小小火苗。 「…罗兰?」 「咳。」 「我就是随便说说…」 「我相信…」 「切莉·克洛伊必定会在万物之父的伊甸永享安宁…」 - 这不重要了,扳手。 - 切莉告诉我:‘做伱想做的’。 「你已经做到了,你是仪式者了,是教会的天才,前途广大,你——」 - 不。 - 我真正想做的,你不是应该‘读’到了吗? 「罗兰。」 火焰顿了顿。 「不是,你来真的?」 罗兰没回答,注视着沉默的烈焰,听见耳畔传来嘶哑的金属摩擦声。 一名银甲骑士正坐在他的对面,拄着手里的长剑。 在罗兰看过来时,他缓缓沉头鞠躬,留下一片阴影。 ‘为您前驱。’ 他说。 车轮遮不住他浑厚的嗓音,忠诚的语调。 「…你在看什么?」 - 骑士。 「…什么骑士?我什么都看不见?」 罗兰不回答。 「罗兰,你付出‘代价’了,对吗?」 「告诉我,这条路给你灵魂上留下了什么样的伤痕。」 「罗兰?」 - 骑士的盔甲真漂亮。 「如果你再抽风,我就把整条街上的蜡烛店全砸了。」 罗兰:…… -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威胁谁… 「我要生气了,罗兰。」 - 凡性伤痕… 他撩起袖子。 在激活「秘」时,手腕上能看到一条若隐若现的银色疤痕。 ——审判切碎了圣焰的怜悯。 ——幻想,也将收走我的‘现实’。 - 我有种感觉,在这条路上走的越远,我将越靠近‘幻想’本身。 「…离幻想越近,你离真正的现实就越远。」 - 没错。 - 不过,低环应该… - 不会有大问题? 「这已经是很大的问题了。」 「罗兰,你绝不能在这条路上走太远。」 「我真不想寄居在一个疯子的灵魂上,你本来就够烦了。」 - 我没准到不了高环,就死在什么地方了。 「你可真会说话。」 - 我只是学得够快。 「我没夸你。罗兰,我劝你别作死。」 「大蝙蝠已经算‘明示’了。」 「明思·克洛伊背后有仪式者,他不仅是真理议会的一员,而且,也属于蓝血贵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我们相处时间不短,你应该清楚,我从不鲁莽冲动。 「我们相处时间不短,你也应该清楚,我从不爱说下流话。」 - …你真烦人。 「你不也是。」 - 烂火。 「死瞎子没脑袋。」 - 你才没脑袋。 「反弹!」 - 给我道歉。 「是你先说我烦人的,你得给我道歉。」 - 你先。 「……」 烈焰挣扎了几秒。 「算了,让你一次。」 「抱——歉好了换你。」 「快点!」 「该你了!」 - 我没错。 「死瞎子你踏马!」 马车上的绅士捂着嘴,笑得肩膀不停耸动。 他欣赏着眼中全新的世界:大摇大摆在街上闲逛的棕熊,长着翅膀的猴子,自己对面忠诚的骑士…琥珀色的眸子却如永冻的金湖,一片冰寒。 「…反正你这回必须要听我的了。」 罗兰没吱声,盯着飞掠而过的动物们发呆。 城市于他眼中形变,扭曲成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噢对了,晚上一定要去老狗和鸭子?」 「那个酒馆吵死了。」 「你上次只点了一盘沙拉,可蔬菜提供不了足够的优质蛋白,会导致内分泌失调,身体发育迟缓,抵抗力下降,精神也不容易集中…」 - 铜板沙拉是老狗和鸭子最出名的一道了。 「是最便宜的一道。」 「虽然蔬菜的确有不少好处,但不代表人类能缺少肉食…」 「我不建议你过多食用蔬菜,况且,还是那一家酒馆。」 「又臭又乱,整晚都闹哄哄的。」 「烂地方。」 「如果你非要问我,虚心请教我,我就绝不会建议你去——」 - 我今天会点个肉排的。 「但是话又说回来…」 罗兰轻笑。 - 你真可爱。 在天色擦黑的时候,罗兰早早来到老狗和鸭子,挑了个旮旯的座位——这家酒馆说不上档次,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 他们把自己的房子收拾出来给下班后的工人用。 除了一张巨大的、被当做吧台的条桌外,酒馆本体其实就是个稍微修饰过的住户。 几面隔断被敲碎了,再摆上些便宜的桌椅。大的橡木桶里装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塞缪尔史密斯(啤酒),几桶小的则是男人从某些渠道弄来的私酿,有的泡沫绵密,有些个里面却有许多渣子。 这都要看运气。 不过,足够便宜才是工人们选择它的理由。 这儿也不是没有其他酒,可惜花得起价钱的也不会来这儿喝。 自罗兰上次点一盘沙拉后,开店的夫妇就把他牢牢记住了: 这么漂亮的人谁能忘? “安娜!帮帮他!” 围着白围裙的男人正在条案上切干肠,撸着袖子。他看见罗兰推门,扭头朝妻子喊。 胖女人从小门里探了个脑袋出来,看见罗兰,眼睛弯成一条缝。 “柯林斯家的来了——” 边吆喝边弯腰,推着半人高的木桶,一挪一蹭的进了屋,然后又很快跑出来,搀他入座。 “太早了,孩子,东西还没做熟…先来一盘炸薯条?” “谢谢,再一杯水。” 费南德斯直到工人们稀稀拉拉坐满,才踏着月色姗姗来迟。 说实话,在不穿制服的时候,这两个人还挺受欢迎的:一个模样漂亮,笑起来让人眼睛发直;一个憨厚又健谈,常能和酒鬼们打成一片。 「我猜他选择这里,是因为某个小瞎子在这儿更自在。」 - 是啊,许多人都认识叔叔。 “我一天没吃饭了,罗兰。” 费南德斯来的很快。一进门就脱了外套,捏起两根薯条扔进嘴里嚼。 “听伊妮德大人说…” 他左右扫了扫,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你买了那玩意儿?” 罗兰也跟着一脸慎重,向前凑了凑:“…‘那玩意儿’是什么?” 费南德斯:…… “你少给我来这套,安娜…安娜!给我来一份炸鱼,一份面包培根,两大杯老史密斯,满一点…罗兰,你要点什么?” 罗兰:“那玩意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费南德斯忍俊不禁,用手指虚点了下罗兰的脑门。 今天的他比往常要更加关注罗兰的脸——或者说脸上的表情。 显然,他也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见罗兰不提,他肯定也不会谈。 “我是说‘面具’,听说都有人出到五百镑了。”费南德斯抹了把嘴,油乎乎的手指在腿上蹭蹭,从兜里掏出半盒烟,拉出一根皱巴巴的点上:“我本来想跟着出一次价——咱们的规矩,谁干的活,谁就有优先购买权。” “但你拿去也不错,你正需要点东西防身…怎么了?” 他说完,见罗兰脸色不对。 “你这是什么怪表情。” 罗兰揉揉额角:“费南德斯,那张面具,价值五百镑?” 教士先生一脸茫然:“…至少。怎么了?”他以为罗兰为钱发愁,不由出言安慰:“放心,伊妮德大人不会催你还钱,你可以慢慢来。” - 扳手。 - 你说五百镑扔到河里大概会是什么声音。 「扑通…我…扑通…是…扑通…大蝙蝠…扑通…我…扑通…爱…通扑通扑…你呀…通扑…罗…通扑通扑…兰…通扑…」 「就是这样的声音。」 罗兰:…… 「你不打算告诉傻大个,你成为仪式者了?」 - 我还没想好怎么编。 「愚蠢。挑个秘术器官的能力糊弄,再给这条伟大之路起个名字。你瞒不了太久的。」 - 钢铁之路,怎么样。 - 妮娜小姐说过。 - 插上钢铁翅膀的大盒子,竟能在天上飞…这是不是很奇妙。 「那为什么不叫铁翅膀之路。」 罗兰:…… - 不是很好听吧。 「哦,看来你还知道。」 两个各有审美的生物嘀嘀咕咕半天,直到沙拉上来,也没分出胜负。 “发什么楞呢。”费南德斯问。 - 在打架。 「我赢了。」 - 是我赢了。 “罗兰?” 费南德斯狐疑地看了他几眼,又实在看不出什么。“最近的课程是不是该继续了?上次讲到…” “给我讲讲秘术器官吧,费南德斯。”罗兰打断。 (本章完) ------------ Ch.101 秘术器官与顶层秘径 秘术器官。 妮娜小姐的礼物,它几乎给了罗兰一切。 可罗兰却对它一知半解。 妮娜小姐… 和切莉,会在自己的记忆里相处愉快吗? 罗兰抿了抿嘴:“上一次,仙德尔提到的,唯高环或携秘术器官的仪式者才能拥有称号…” “枭阁下。” 某人得意起来:“你以为称号是自己选的?蠢小子,你不知道那是多大的荣耀。” 可您上次还不屑一顾来着。 费南德斯嗽了几下嗓子,瞪了罗兰一眼:“你还听不听。” “秘术器官,”他用掌根抹了把嘴:“这是一种独立于伟大之路和准则之外的力量。” “掌握了「秘」的生物,都有可能凝聚出‘器官’,即‘神秘凝聚物’。” “我们通过仪式,将这些器官加以利用…” “就是伱想的那样。” 费南德斯问:“你觉得,它为什么被称为‘器官’?” 罗兰装作疑惑:“…会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错。”费南德斯似笑非笑:“比如…” “你得到了一枚秘术器官。” “但那是异种的肺。” 「我要吐了。」 「哦…」 「等等…」 「等等!」 「我想到一个好玩的。」 「罗兰,你说,如果有人得到一头雌性异种的…」 - 我不想听你这句好玩又下流的话。 「啊哈!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 不知道。 罗兰暗暗撇嘴,十分庆幸妮娜小姐留给自己的是眼睛而非别的:“所以,你有一枚?” 费南德斯点头:“我有。说实话,如果你够聪明,够敏锐,就该想到:你早就见过「秘术器官」了…” “我说的可不是我。” 文字浮现。 「提示:邪念蝙蝠。」 罗兰也猜到了。 - 伊妮德。 - 伊妮德女士那只遍布伤痕的手…? 「bingo~」 费南德斯说:“那需要非常、非常、非常走运…” “或者非常、非常、非常有钱才行…” “不,往往钱都买不到。” 他说:“我能向你保证,绝大多数仪式者在高环前没资格奢想秘术器官。那是幸运儿才能窥见的机会。你知道我这枚器官是怎么得来的吗?” “我们花了两年时间追踪一头异种。” “枭兽。” 费南德斯神神秘秘的,眉毛翘来翘去:“…自眠时世界诞生的危险生物,像长着羽毛的熊。单是翼展就达到了十英尺以上,可以操纵风。我们追了它两年…” “结果就是:不仅找到了它,在杀死它后,还幸运的从它身上发现了神秘凝聚物…” 枭兽。 罗兰从没听说过。 “所以,你知道我的称号是怎么来的了。” 费南德斯吹了半天,终于在罗兰脸上找到了他想要的表情。 惊讶,崇拜。 这比灌一大口冰凉酸涩的啤酒还要痛快。罗兰好奇:“你的秘术器官…是杀死那只异种的力量?” “是,但我得提醒你,”费南德斯目光幽幽:“这是禁忌,罗兰。执行官的身份不是,环…有时…也不是。但奇物和秘术器官是绝对的禁忌…没人会把自己底牌告诉别人。” “对于仪式者来说,往往一枚秘术器官,就能左右一场战斗的结局,甚至能令持有者跨环作战——” 说完,他又开始警告罗兰。 “我说的可不是你那玩命式的跨环…你上次几乎死了,知道吗?” 罗兰乖巧地向队长大人保证没有下次了。 费南德斯撇嘴:“…反正你别指望这种幸运事儿能落在自己头上。” “你知道审判庭里有多少拥有秘术器官的人吗?” 既然这么珍贵,罗兰猜也不会太多。 “十个?二十个?” 费南德斯用词十分谨慎:“告诉你吧,不提那些隐瞒的,就我所知…” 竖起手指。“三个。” “才三个?” “‘才’?恩者在上!整个教会里拥有的人都不多!” “现在,你知道它有多罕见了。” 罗兰随手把油纸团成团,放在编筐中的炸鱼嘴里,用手指往里顶了顶:“那么,人类…我是说,我们仪式者的身体,能容纳多少枚‘器官’?” 费南德斯表情古怪: “多少枚?” “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和‘我的金镑太多了,银行到底能不能装得下’一样。开什么玩笑,如果另有一枚秘术器官摆来交易,绝对有人愿意拿出数千镑…” “可是谁会卖?” “你会卖吗罗兰?” 「罗兰·柯林斯不屑一笑,双指挖出自己的眼球,一下掷到费南德斯·德温森的脸上!」 「‘你说我会不会卖!’」 「‘看看这是什么罢!没见识的蠢货!’」 - 你比我更适合到剧院工作。 - 戏太多了。 “不,我只是想问理论上…”罗兰还是想知道。 由于自己的一环仪式需要了‘秘术器官’,这不免让他多想。 二环,三环,四环… 接下来,如果都是这样的话… 他本人可就太‘值钱’了。 “理论上?那要用曾经令众神沉睡、人类真正的英雄黛丝莉女士作为标准了。”费南德斯回忆了一下这位被烙印在诗歌和教义里的传说人物:“据说她拥有六枚秘术器官…只是据说。” 六枚…? 如果每一枚秘术器官,都同自己的「万物璀璨」一样的话… 六枚秘术器官。 “那一定是股极其可怕的力量。” “比你能想象到的都要可怕。”费南德斯说。 在他的理解中,罗兰打听秘术器官的事其实很正常。 自己刚晋升一环的时候,也琢磨过这东西: 比如走在路上,捡了一枚;落入什么秘密洞窟里,得了一枚;被哪个高环仪式者选中,看自己天赋异禀,作为传承,赠送给自己一枚… 年轻人总有这种骑士般的、不切实际的英雄幻想。 很正常。 慢慢他就会明白,秘术器官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种珍贵的神秘凝聚物一但被使用,即便杀死携带者,也很难被二次析出。所以,一枚完整的、哪怕效果很差的秘术器官也可以有限度的雇佣一名高环仪式者。 它是皇冠上的宝石,通向伟大的顶层秘径。 “如果你想打听这些,或其他有意思的,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地方。” 边吃着喝着,费南德斯告诉了罗兰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你知道流浪者营地吗?” (本章完) ------------ Ch.102 密会与宁静的夜 流浪者营地? 见罗兰疑惑,费南德斯也一样跟着摸不着头脑:“你怎么连流浪者营地都不知道?” 罗兰微笑:“我不知道您是否记得,教我神秘学知识的…应该是您。” 「你这个队长简直是摸鱼王。」 “…咳,我,嗯…太忙了,是吧。”费南德斯挠挠头,干巴巴地说道:“…我记得好像和你提过?那些找不到前路、晋升无望的、没有组织…或不愿加入任何组织的仪式者自发组成的一个松散联盟,也用来交易知识和仪式器物。” 罗兰安静听着。 “但我要说的不是它们。” “我的意思是,仪式者和仪式者、学徒和学徒,甚至神秘学爱好者之间,常常进行交易——特别是那些不入流的神秘学爱好者,在没有引路人的情况下更需要。” “到处都有这样的小型密会。” 罗兰听明白了,不过… “这听起来就不是能轻易被人找到的。” “不用特意去找,”费南德斯捏起一颗赠送的小番茄扔进嘴里,扭头又要了一杯啤酒。“我就是本城密会的组织者。” 罗兰:…? “执行官,也可以干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费南德斯吮了下手指,又捏起一条炸鱼:“不然伱以为那些乱用仪式的白痴是怎么被发现的?” 「傻大个自导自演了一出假面舞会。」 - 确实很有趣。 - 怪不得消息灵通。 “是你想到的主意?” “不,是教会。”费南德斯把炸鱼撕成一条一条:“监察局的高级顾问们负责一个,审判庭这边是我。或许异教也有自己的。” “我们通过密会来引导那些感知、接触到神秘的学徒们,使他们向教会靠拢并远离邪恶。同时,也消灭那些踏上歧路的人。” “你记得梅斯特尔吗?” 罗兰完全不记得这个名字,还是扳手给了提示。 「那个死在你旁边的仪式者。」 「被活尸追杀的时候…」 - 喔。 - 想起来了。 - 渴死的那一位。 「…你可真恶毒。」 “之前就是由他和一名高级顾问来负责监察局那边的密会,没想到…” 费南德斯顿了顿:“下一次,我会把你和克拉托弗领进去。我可不想次次到场陪那些学徒耍嘴皮子。以后,就由你和她来负责。一旦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没准,你还能从那些人手里买到价值很高的东西。”费南德斯说:“花很少的钱。” “听说监察局有个警探,曾用二十三镑买到过奇物——虽然是作用很小的奇物。” 「这有什么?」 「罗兰·柯林斯还用五十镑换来了价值五百镑的奇物呢。」 - 扳手。 「可你猜怎么着?」 「一把火烧啦!」 罗兰:…… - 别说了。 - 我的心好疼。 费南德斯嘴里塞着炸鱼,含混不清:“…但又说回来,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吹嘘,那群喝人血的秃鹫整天就盘算——” 话音戛然而止。 他滚了滚喉咙,嘴唇一翻。 一枚掺杂着炸鱼肉的纸球被吐了出来。 它在桌上滚了半圈,撞到酒杯上。 昂首挺胸骄傲地站着。 费南德斯看看纸球,看看罗兰。 面无表情。 罗兰用尽全身力气绷住嘴角的肌肉,尽量不露出弧度:“…生日快乐,费南德斯。” ………… …… 酒足饭饱,挑食的队长把罗兰送回了家,又坐马车不知去哪了。 药铺里的老柯林斯正借着烛火整理柜子,壁炉烧得很旺。 “你要每天喝的醉醺醺回来,就得保证是一个人,知道吗?” 他抬头瞥了眼进门的罗兰,撂下话,低头忙手里的事儿。 “一个人?”罗兰没明白。 “让照顾你的那位女士知道你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小心连工作都没了。”老柯林斯又开始阴阳怪气:“家里可不够你折腾的。要让我知道你带了什么大肚子的女人回来,就给我滚出去。” 罗兰:…… 他现在知道了。 “您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早了,叔叔。” 老柯林斯撇嘴:“我生怕我说晚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骑过…”他借着咳嗽跳过了后面一段,也索性放下手里的纸包,上上下下打量罗兰:“你穿的太少了,我没给你买衣服?” “我不觉得冷。” 老柯林斯翻了个白眼,“你不觉得没有任何意义。让他们看见,以为我老柯林斯舍不得给你买衣服穿。” 「就是。」「让邻居看见以为我买不起呢。」 「再穿一件!一样一件!」 - 你又发疯。 「苏月为什么没给你讲过这个故事。」 - 你可以给我讲。 「我晚上就给你讲!」 - 眼睛传奇之小草找妈妈,航海旅行日记之我的后台很硬,现在又多了一个。 - 你已经欠我三个故事了。 「…你就记这个记得清楚。」 - 妮娜小姐可没欠过我故事。 「是是是,她只是欠信用卡而已。」 - 信用卡?- 那是什么? 「是一种可以向银行借钱消费的凭证。」 - 喔… - 妮娜小姐那条历史还真特别,开银行的不怎么聪明。凭个卡片,就能把钱借给别人? 「哼哼…」 「我看不怎么聪明的是你。」 罗兰随口应了一声,褪下大衣和靴子,放好手杖,拉了椅子到壁炉边烤手烤脚。 他每晚忙完回来都要和叔叔聊上一会。 屋里很暖和。 老柯林斯看他把袜子脱下来,手指和眉头一同舒展开,脸上不知不觉多了些笑容。 “你多穿一点,我听说隔壁那条街有孩子冻死了。” “是吗。” “…才四岁,街警发现时候,已经冻硬在水沟里了。” “真可怕。” “我可不想大冷天夜里抱着你去找医生。” “嗯。” “你还想吃点什么,我留了菜汤,还有半块面包。” “我吃过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就没吃饱过。” “真的?” “我可是柯林斯家最能吃的。” “我大概超不过您啦。” “你肯定超不过我,你还没有一只猫能吃。” “怎么会…” “哈哈哈昨天威廉带着爱丽丝来,那孩子的手被猫抓了个字母…对了,明天你得给我留出点时间,让我量量…” “什么?” “织毛衣。” “您——” “家里没有女人,怎么,你想说什么?” “…我尊重您的爱好。” “滚蛋。” “叔叔。” “干什么?” “谢谢。” “…难得听见你道谢,我得看看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你,嗯,你那个,咳,我是说,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 “谁?” “那封信里的。” “她…她很好。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疗,或许,要一两年、三四年才回来…”罗兰顿了顿:“…也许更久。” 老柯林斯没说话,默默把椅子搬到壁炉旁,和罗兰并排坐着。 他安静了一会,突然抬手,把罗兰揽进自己的怀里。 很用力。 然后,重重拍他的肩膀。 “叔叔…?” “你说什么都行,就是别掉眼泪。我可受不了男人哭。” “我是想说,您腋下像死了个人一样。” “…你是不是欠揍。” 玩笑过后,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火焰却噼啪作响。 男人安慰男人的方式永远无声。 就像今夜格外宁静。 (本章完) ------------ Ch.103 圣事 罗兰要和仙德尔去参加密会了。 别看仙德尔是一环仪式者,她也从来没被允许接触过这些新鲜玩意——若不是被安排到审判庭、费南德斯的队伍里,大概短期内是没有这个机会。 监察局的人不会让她参与。 一旦发生危险,他们承担不起。 但费南德斯获了准许。 虽然他不清楚,那位整天窝在白厅里的主教阁下到底为什么执意要把自己的孙女安排到审判庭的队伍里,又或许是伊妮德大人为罗兰挑选的搭档——为什么来审判庭? 为什么来这个最不得尊重、却又极度危险的地方? 费南德斯不清楚克拉托弗大主教怎么想的。 总之,在没得到其他命令之前,他会以正式执行官的标准来对待罗兰和仙德尔。 尽可能多的磨炼,尽可能多的和各种人打交道。 当然,在此之前费南德斯也分析过密会中的成员,能对罗兰和仙德尔造成威胁的几乎没有——如果他们足够小心… 就几乎没有。 “晚上来找我。”他说。 “我要去办点事,八点以后会在审判庭等你们。” 费南德斯又嘱咐了仙德尔多照顾罗兰,提前下了车。 马车上就只剩下仙德尔和罗兰了。 时间还早。 仙德尔和罗兰打商量:“柯林斯,你有什么打算?我要进行今日的圣事,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也可以先回家休息。” 圣事? 罗兰听说过不少,包括施粥、钱财给予苦难者等等… “我和伱一起去,可以吗?” “当然。”仙德尔露出虔诚的神态:“藉圣事,恩者托付给宗徒的使命,得以于大地之上彰显,直到世代终结…” 罗兰注意到一个和往常不同的地方。 今日的仙德尔,靴子并没有往日那么一尘不染,甚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今日的小靴子沾了不少灰和泥点。 脏靴子。 这可太少见了。 “怎么了?柯林斯?” “不,没什么。”罗兰微微摇头。 他听仙德尔给车夫指路,车头在下一个路口调转后,径直开往了东区某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你每天都去吗?” 仙德尔笑了:“我能理解你的疑惑,柯林斯。你刚加入审判庭不久,时间都用在寻找道路和执行任务上了。但我要说,也希望,你能多留意些教义:作为慈悲领域的仪式者,我们所奉行的,即是沐浴在恩者光辉中的一切生灵该奉行的…” 她稍稍仰起头,脸上是散不去的圣洁与虔诚。 “如果你愿意,每一次圣事都可以和我一起。” 罗兰问:“你怎么帮助他们?” 仙德尔说:“为溺者岸,为苦消难。指引他们的灵魂,疗愈他们的肉体…” 罗兰又问:“仪式者和普通修士的不同在哪?” 仙德尔说:“仪式者有更大的使命。” 越问,话题就越超出罗兰的知识范围。 说实话,他只是背会了最浅显、也是最重要的教义,至于往深处了解… 他还从来没有过。 他无法理解仙德尔·克拉托弗。 在审判庭,他能见到的,是费南德斯以及其他兄弟姐妹们对邪教徒的憎恨——但并未见到,也不认为,他们对万物之父有多虔诚。 同时。 在仙德尔·克拉托弗身上,在教会,恰恰相反。 至于说真理议会。 或许两者都有,也或许… “要用心,柯林斯。” 仙德尔抚上胸口,微笑:“一颗向善的心,一颗悲悯、垂怜世人、希望他人得救的心。我能看见你心底的善意,柯林斯,只需要耐心呵护你灵魂中的善良,某天你也能感知到和我一样的使命…”「我怎么没看出这只金眼猫猫人心里有什么善意,他现在满脑子杀杀杀。」 - 你稍微尊重我一下呢。 「我就不…罗兰,她有点不对劲。」 - 谁? 「你旁边这位假面小姐。」 - 克拉托弗?她挺正常的? - 喔,我知道了。 - 妮娜小姐的记忆里应该没有这些吧?- 虔诚的教徒都是这样的。 - 别大惊小怪。 「蠢货,苏月的记忆里当然有!我说不对劲,不是这个。」 - 那是什么? 「我猜你很快就知道了。」 文字吞吞吐吐。 「罗兰,你还记得…」 「审判准则…我是说,圣焰之路的仪式者,需要付出什么,你还记得吗?」 - 是怜悯。 「没错。」 「‘幻想’的代价你也切身感受过了,它会拿走你的现实。」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 「‘慈悲’的代价是什么。」 仙德尔·克拉托弗所踏上的「圣徒」之路,所谓凡性伤痕,那枚刺入灵魂、使它簌簌落粉的钉子… 代价… 车轮停了。 仙德尔找了摊子,买了面包和两小袋肉肠,然后,领罗兰来到了东区最贫窭的地方——老柯林斯和鞋匠先生都很少敢往这边来。 这是真正‘贫穷’的地方。 相比这一区,叔叔和科尔多尼先生都能称得上‘大富人’了。 ‘别往那边去。’ ‘除了野狗和更下流蛮横的野狗,那里没有别的东西。’他告诫过罗兰:‘特别是夜里,不要往那边去。’ 就连马车都会选择绕路。 这片区域就像被这座城市遗忘了。 不过,仙德尔似乎并不在意周围一双双紧盯她的眼睛:饥饿、麻木、恶毒和… 充满兽性的、赤/裸裸的掠夺。 女孩们藏在联排砖房或用木头搭建的帐篷里,藏在母亲的怀里,露出半张脸,贪婪地盯着误入此地的两人。 更有直接的,裹着布袋或不合体的衣服,光脚,跟上来,像打量猎物一样打量仙德尔和罗兰。 如果在黑暗里,应该是一颗颗绿色的眼睛。 罗兰微微抚上腰,将枪柄露了半截。 他熟悉这种生活,也知道该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 现在,他可不害怕了。 不过枪械也只能暂且延缓了眼下愈发危险的情况——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前后左右都遥遥跟上了人。 他们不远不近,有些年龄小的,罗兰能从他们脸上看见跃跃欲试的神色。 “克拉托弗。” 罗兰轻轻叫了一声:“我不建议再深入了。” 他听雅姆讲过类似的群体性的疯狂事,尤其是在人饥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倘若你真被野兽认定为‘食物’,下场将会无比凄惨。 风声吹着破帆布打在断裂的木杆上,一下一下哗啦作响。 周围逐渐破败。 罗兰甚至在一锅冒着热气的瓮里看见了短小的手臂。 ——‘即使是天堂也有阴影。’ 相同的话出现在不同人的嘴里,表达着不同的意思。 绅士们通常会以令人扼腕的语气说出来——当话题聊到‘我们如此富有,而这座城市竟然还有穷人’时; 而济贫院的‘先生’们则挺着胸脯——当有人问‘你怎会到如此地步’时。 “克拉托弗。” 罗兰不得已,将枪拔了出来。 “我们不能再深入了。” 仙德尔柔声道:“也不必再向内了。” 她停下脚步,看了一圈,抖抖扎好的口袋。 (本章完) ------------ Ch.104 恶念与资质 她抖了抖扎好的口袋。 这就像某种唯独生活在这里的人才能听懂的信号,人群‘哗啦’一下向前蜂拥! 罗兰立即举枪,枪口在人群里扫了一圈。 仙德尔却抬起手,把罗兰的枪口按了下去。 “别这样,柯林斯。他们都是一群人生苦难波折太多的孩子…” 她张开手臂,等怯怯的女孩投入怀里后,一下又一下摸着她的头,脸上是不尽的温柔:“你看,你看。她们知道我的来意。” “我怀揣着善意,恩者的怜悯。” “她们一清二楚。” “这孩子太可怜了…” 罗兰开始皱眉头了。 他生长于这样的环境里,可不知道自己有仙德尔·克拉托弗说得这么高尚善良。 咔嚓咔嚓… 哗啦哗啦… 这是打开纸袋的声音。 但是,仙德尔并没像罗兰想的那样,没像他想那样,将食物发给周围的贫民——进行一次普普通通的圣事。 没有。 她… 向前平举手臂,接着,竟倒置了口袋。 早已被切好的面包和一段段肉肠,像雨一样哗啦哗啦落在了泥泞里。 落在她的靴子前。 罗兰愣住了。 然后,耳畔响起了地狱般的呢喃。 “嘬嘬嘬。” 她甩了甩头发,绽放的笑靥上,泛起的一层层诡异而疯狂的神色,完全掩盖住了往日的乖巧与温柔。 “嘬…” 短促的音阶仿佛哨声,命令着人犬们匍匐到泥沼中。 “嘬…” 像来自梦中的呓语,迷幻而神圣的声音,虔诚而崇高的口吻。 “嘬…” 是诱惑饥饿者的咒语,是无数条抖动着的无形锁链。 新鲜的食物倾泄到最肮脏的泥沼里。 伸手,兜袋。 发狂般向天空用力一甩。 然后,叮当作响的铜币脱离手掌,漫天飞舞,再雨一样下落。 人群像受了什么指令一样。 有人迅速抓起肉肠,从泥里扣出硬币塞进一切能装东西的地方; 有孩子跪在地上,捧起混着泥水的面包渣往嘴里塞,不管里面有没有石子和铜币,吃的满嘴是血,崩掉牙也甘之如饴。 他们的骨骼作响,他们的脸皮撕裂,露出皮下狰狞的尖吻和畸形的颧骨。 他们围着那株玫瑰,仰望她得逞而阴险的脸,癫狂而浪荡的笑容。 他们就像被她驯化的野兽。 这座永刑的苦狱,就是他们的兽栏。 “崇高。” 她柔声低语。 ‘崇高’。 兽群跟着默念。 “怜悯。” 她踮起脚尖。 ‘怜悯…’ 兽群含混呓语。 “我们最真挚的信仰…” ‘信仰…’ “献给最崇高的恩者。” ‘恩者…’ “万物之父!” 她的足跟落下,一步步前行。兽群像海水一样淹没了她的脚踝和小腿,簇拥着她一步步融入夜色、融入蠕动的血肉泥浆里。 她依然高举着双手,展颜浅笑,满面圣洁。 信徒们伏行跟着。 她宛如辉光中手持权杖降临人世的圣女。 或云端最接近烈阳的献身者,肩负圣披的主教。 她的声音迷蒙而遥远,双眸却明朗炽热。 她听着一声声‘万物之父’,看脚边那一头头温顺的公兽和母兽,看他们用爪子刨着泥,用嘴拱着自己的靴子,看他们伸出舌头—— 将自己的靴面上的面包渣舐的干干净净。 现在。 她的靴子重新闪闪发亮了。 像新的一样。真漂亮。 “不许争抢,乖…” 她轻巧穿行,时而出声指着打斗撕扯起来的,时而弯腰轻抚他们的头颅,使他们从嗓子里发出动物般‘喔’或‘呜’的低吼或呜咽… 眼前的一幕,令罗兰毛骨悚然。 那吟哦和笑声,仿佛是飘荡在这座兽栏上空的悲惨圣歌。 而映在罗兰眼中的张瑰丽脸庞,也陡然龟裂出纵横交错的蛛网,在缝隙中遍生浓烟和邪火,徒生獠牙,流出血泪。 她转过身,在簇拥中一脸悲悯地望着罗兰。 “恩者的善意,由代行者展现于苍穹之下…” “你要感谢恩者,柯林斯。” 她一袭长裙,诡谲而可怖。 天终于彻底黑了。 ………… …… 由东区前往西区。 漫长的路。 ‘圣事’结束后,他们原路折返,找到了等在路旁的车。 车篷里,仙德尔忙着给每日最后的功课收尾,罗兰则注视着目光中跳跃的火焰。 「我说什么来着。」 罗兰默然。 像扳手刚刚提到的。 如果圣焰之路需要付出的是怜悯,那么… 仙德尔·克拉托弗的那条路,需要付出什么? 两个人在沉默中度过了这段路。 直到快要抵达的时候,仙德尔才结束冥想和祷告。 她好像知道今天吓着了自己的队友,于是俏皮地举起手,朝发愣的青年挥了挥。 她浅灰色的头发随风摇曳,声音清脆:“伱害怕了吗?柯林斯?” 罗兰:“不。我只是不理解。” 仙德尔显得很宽容,合拢双手在胸前,温柔低语: “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有执行官宁愿用圣焰烧死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儿子,也不愿将它们投入牢中,沐浴圣父的光辉,洗涤那罪恶的心灵…” “也许数十年后,他的儿子起码还能活吧?” “为什么非要将亲人、朋友通通烧死?” 这是审判庭一贯的处理方式。 让烈焰代替刀剑来审判。 仙德尔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也许该让你知道,圣徒之路需要付出的代价。” 她眉眼温和,重新戴好面具后,又成了温柔可人、天赋极佳的虔诚信徒。 “是恶念。” 她说。 “这可是优于其他道路的伤痕。” 见罗兰依然沉默,仙德尔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柯林斯。我知道你的出身,你最该明白。如果什么都不让他们做,只给钱和吃喝,会养成他们好吃懒惰的毛病——他们也正因此才贫穷,是不是?” 济贫院出身的罗兰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做没有意义的争辩。 “所以,得让他们做点什么,以换取‘酬劳’,提高这些下等人的品德,更让他们感恩…” “当然,还能让我的靴子焕然一新。” 她说着,翘起小腿,给罗兰展示自己那只闪闪发亮的靴子。 现在,又和新的一样了。 “我是为了行善事,你能理解吗?” 说到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你注意没有,罗兰。」 「费南德斯说仙德尔是教会年轻一代的天才…」 「什么是天才?」 - 能用最短时间感知到神秘并进入眠时世界,踏上道路的…人? 「不。」 「实际上,他们口中的天才,是拥有最多‘燃料’的人。」 - 燃料? 「像柴。」 - 奥萝拉和费南德斯也提到过。 - 资质。 「作为圣徒之路的仪式者,他们需要付出‘恶念’作为燃料,净化心灵,从而推动自己向上攀升…」 「告诉我,罗兰。」 「假如踏上圣焰之路,什么样的人能走更远。」 - 心怀怜悯。 - 无比庞大的怜悯。 - 这样才有足够的柴可以烧,也就是,足够的资质。 「…那么,圣徒之路呢?」 「如果圣徒之路,赖以燃烧的柴是‘恶念’。」 「仙德尔·克拉托弗又被称为新一代最具天赋的人…」 天气越来越冷。 罗兰觉得没有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还记得那句话吗?」 「‘不是你选择道路,而是道路选择你。’」 「在我看来的确如此——道路比你,更了解你。」 (本章完) ------------ Ch.105 发皱的蜡烛 当罗兰和仙德尔抵达审判庭的时候,费南德斯早早就在办公室里等了。 他买了一口袋还热的炸薯条,几杯咖啡和蘑菇汤放在壁炉的岩板上温着。办公桌上除了不知多久没用的墨水盒之外,还有两盘炸鱼和一块切成数份的面包。 乏善可陈的夜宵,费南德斯尤其喜欢炸薯条。 “快来,汤还热。” 他对着门口喊,让仙德尔和罗兰进来。 办公室墙壁上光秃秃的,椅背和沙发上到处都是衣服和杂物。 “和女士那间比起来,小了点,乱了点。” “你怎么不拿我和女王的办公室比?”费南德斯表示不希望他来点评自己每天呆的地方。 他把鱼和薯条分给他们,又到壁炉旁把咖啡和汤端过来。 “喝什么自己挑。” 也实在没什么可挑的。 费南德斯抹抹嘴,把那几条死不瞑目的鱼推给罗兰,顺便警惕的将包裹它们的油纸抽走。 等两个人开始咀嚼,他从抽屉里取出三根蜡烛摆在桌上。 “非常简单的仪式:用「秘」点燃这根蜡烛,通向目的地的道路自然会展现在你们眼前。” 这是一件奇物。 随着费南德斯的话,一行行文字浮现在罗兰的视线里。 …… 「名称:溺婴发皱的蜡烛」 「类型:奇物(灵体)」 「某些附着在蜡烛上的…(7/10)。」 「每一次使用,持有者都将听到溺婴的哭泣声。」 「它们会慢慢游向持有者…」 「直到它们找到他为止。」 「该奇物深度接触神秘后会自燃。它将指引持有者们,前往一个相同的地方。」 「注:每十分钟,火焰都将遵循某种固定的规律衰减。在它熄灭之前未能返回醒时世界的人,将永远被留在黑暗里…但这没准也是件好事:它们有新朋友了。」 「注:没人能控制它诞生的位置,同样,你也不会想知道它是如何‘诞生’的。」 …… 这是罗兰头一次见到来自‘灵体’的奇物,费南德斯并没给自己讲过这部分。 但现在显然不是上课的好时机。 “聚会一般都会在二十到四十分内结束。我们试过,每支蜡烛,每次燃烧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一个小时——还有,等仪式开始后,除了前进之外,不要理会任何声音…以及发出声音的东西。” 他喝了口咖啡,看俩人的心思也不在炸鱼和薯条上,就把面具推给了他们。 “选一张吧,虽然用不上,但以防万一。” 他手里那张是画有熊嘴和利齿的,颜色很深。 “代号准备好了吗?” 仙德尔点头:“焦糖。” 实际上,焦糖是仙德尔给罗兰起的代号——完整版是: 焦糖猫。 不过被罗兰很客气的拒绝了。 他拒绝的还有琥珀、天使、黑宝石等等一干奇形怪状的代号… 「我看,都是非常恰当的代号。」 - 谢谢。 - 但我不想和人谈话的时候,听到对面说:‘您好,黑宝石先生’或‘我想跟您做个约定,焦糖猫阁下。’ 「多可爱。」 - 我不用那么可爱。 「伱真不解风情。」 「要是我,代号就叫‘父亲’或‘亲爱的祖父’。」 - 你会被赶出去的,扳手。 说是这么说,但罗兰一想到… ‘您好,亲爱的祖父。’ 也就跟着咧开了嘴。 「是不是很有意思。」 - 非常。 “焦糖,很好。你的呢,罗兰?”费南德斯转向摆弄面具的青年。 罗兰想了一下:“…锥子,行吗?” 费南德斯一脸‘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表情。 “给我一个正常点的…罗兰。” “那你的是什么?” 费南德斯晃晃面具:“尖嘴熊。” 罗兰:…… - 和我的锥子有什么区别? 「实际上有很大区别,虽然我不认为以你的脑子能区分它们。」 费南德斯举着蜡烛起身:“算了,就叫琥珀吧,你应该多听听克拉托弗的。至少她比你…比你在这方面有天赋。”“费南德斯,我认为琥珀并不…” “琥珀,焦糖,时间差不多了,跟我来。” “费南德斯…” “一个代号而已,罗兰,叫什么都行。” “那为什么不能叫锥…” “跟我来。” 仙德尔也戴上面具,跟费南德斯一同起身,揶揄地地拍了拍他:“快来,琥珀先生。” 罗兰:…… 视线里的火焰在疯狂大笑。 他们怎么回事。 三个人来到办公室的一堵墙面前。 费南德斯扭过头对两人说道:“记住,在到达那张桌子之前,不要中断「秘」…还有,别说认识我,我看你们俩都不像傻瓜,应该知道怎么做对吧?” “什么桌子?” “等你看见就知道了。” 费南德斯转回去,微微凝眸:那根皱皱巴巴的蜡烛簇一下燃起了火焰。 罗兰发现,周围的空间有一瞬被扭曲: 神秘弥漫在房间里。 “一会见。” 费南德斯说。 他面前的那堵墙被融化了。 烟雾拟化成了一条柔软、飘摇的小径,通向深邃的、不可知的黑暗中。随着他脚步的起落、烛光的摇曳,那条路也跟着轻轻摆动起来:像一条不断向远处蜿蜒的蛇。 这是一条穿梭于醒时与眠时世界的道路——它不属于两者,却在两者的夹缝中。 “柯林斯。” 等费南德斯彻底消失在尽头后,仙德尔轻轻提醒了一声。 罗兰握着蜡烛,向前举了半臂。 神秘如水流划过指尖。 蜡烛被点燃了。 “一会见,克拉托弗。” 他看着脚下那条摇曳的小路,踏上去时,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柔软。 渐渐的,身后的办公室远去。 气灯昏黄的光晕也远去。 直到克拉托弗的声音消失后,某种令人不适的窒息感出现了: 水汽。 非常浓郁的水汽。 呼吸变得艰难,同时,耳畔回响起若有似无的婴儿哭啼声。 化不开的黑暗中,唯有手中那团火光依然明亮。 ‘来我这里。’ 稚嫩的声音诱惑道。 潮湿的小路左右时不时闪过一些破碎肿胀、泛白发皱的肢体:手臂或小腿,婴儿柔软的颅骨和腐烂的脸。 它们膨胀到远比一般婴儿要大,狞笑着向他爬来。 罗兰熟视无睹,踏着愈发粘稠的水渍和碎肢向前,向前。 一直向前。 很快。 他看到了另一团光。 或另几团光。 根根蜡烛置于一张巨大的、深棕色圆桌上。 除此之外,藉由火焰微弱的光线,他依稀能分辨出坐在对应每根蜡烛的椅子里的人影。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 挑选一个位置。 然后,将蜡烛放在桌面上。 坐下。 (本章完) ------------ Ch.106 隐秘聚会 罗兰只能看到一团团跳跃的火苗,分辨不出火焰背后人影的模样。 仙德尔·克拉托弗在罗兰抵达的半分钟后,也踏着潮湿的石路而来。 她挑选的座位在罗兰的正对面。 她是最后一个。 在她落座半分钟后,烛火仍未点亮分毫桌外的世界。 黑暗中的人遥相对视着黑暗,它们看不见彼此,却又能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所以… 根本用不上面具。 罗兰想着时,有人说话了。 “看来我们中又多了两个人…” 近在耳畔。 “那么…” “欢迎!” “欢迎新加入的两位!” “也许我得花点时间,给你们说说密会的规矩。” 他的声音就像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不粗不细,不高不低,没有特别的沙哑感,也不柔和醇厚的像那位克拉托弗大主教。 “首先,我不会询问您的身份,同样,也请您不要打听其他参与者的身份。” 理所当然,罗兰想。 “其次,我们为什么聚在一起?” “因为对神秘学的好奇,因为内心对真理的求知欲,因为无聊透顶的生活。” “我希望新加入的绅士或淑女能注意到这一点:我们不止交换神秘学的知识,法术,特殊的仪式器具,也对凡世中的琐碎感兴趣;我们彼此相助,却又互不相知;我们以某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于午夜相聚至此…” “我们不是朋友,却可以拥有朋友的情谊。” 他停顿了一会,谈起更为具体的规则。 或许由于时间有限,他说的非常快。 “我们遵循平等交易——双方认可的平等。如若两方乐意,半个便士换一块黄金也不会有谁反对。” “我们将在每个周末的傍晚相聚,通过蜡烛…当然,我绝不会询问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您可以选择出席,或者不。” 然后,他又补了一句: “倘若您的蜡烛不慎遗失,我只能对此感到抱歉了。” “我们是自发性组织、研究、探索神秘学的守法集会,绝不允许交易涉及邪教或邪教仪式的物品和相关知识。同时,我们赞美万物之父、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以及荒原白冠主等八冠神,并认可他教的教义。” “最后…” “祝您愉快,并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说完,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罗兰听见有另一道声音说话。 是费南德斯。 尖嘴熊。 “欢迎。” “那么…”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各向罗兰和仙德尔的位置停顿:“我是尖嘴熊。两位,请介绍你们自己吧。” 仙德尔率先开口: “焦糖。” 尖嘴熊唔了一声,转向罗兰:“那么,另一位呢?” 罗兰能从中听出一丝熟悉的笑意。 他不大情愿地低声道: “…琥珀。” 鸦雀无声。 “很好,琥珀先生,和…焦糖小姐。我可以吗?” “是的。” “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他向后靠了靠,不再开口。 因为很快就有人说话了。 是罗兰侧方的一把椅子。 听起来是个年纪不算大的男士。 “我在寻找拥有‘智慧’准则的物品,最好是文书用具或…” 显然,他已经说了不止一次了。 因为他还没说完,就立即有人不耐烦地插话:“准则物?您为什么不去教会买?” 求购者反唇相讥:“如果圣十字愿意出售,我为什么还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不可思议。您竟也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 精彩的开篇。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过了一会,又有人开口。 这回是出售。 “一个消息:关于幽魂的。”女人说。 声音像鸟儿一样婉转悦耳。 然而,接话的还是那个不耐烦的人。 他应该是对着自己和仙德尔说的:“新人,注意,不要随意购买这种来历不明的消息。有时候,满月下敲门的或许不是少女,很可能是狼人。” 出售消息的女人嗤了一声。 “我恐怕您吃饭都要担心被噎死,女士。” 插了两次嘴的男人狡猾地回敬:“在做出任何决定前谨慎、谨慎地使用大脑来思考,我猜那定是女人怎么也学不会的能耐了…否则您为什么辨不清我的性别呢?” “是啊,谁知道您的真实性别,我只是依照您的言辞判断。比起勇敢守礼的绅士,您更像我见过的那些在背后议人、胆小怯懦的‘淑女们’…” 很好,罗兰现在多弄清楚了两个人的名字。 一直插嘴的男人,代号是‘金怀表’。 而出售幽魂消息的则是‘雪莉’——酒的名字。 “一个幽魂的消息,我保证不做什么事儿。” 这位雪莉小姐显然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说点其他的,某个讨厌的男人马上就会插一些譬如:‘你的保证能管什么用呢’之类的话。 “也许伱们买了,能卖给有需要的谁…比如教会?”女人犹豫着。 而恰恰她越竭力推销,就越能让罗兰敏锐断出她的身份。 首先,贵族划去。 贵族小姐不会用这么‘浅显易懂’的话来讽刺对方,这显得太‘无知且愚蠢’——譬如切莉·克洛伊带她去的那些沙龙上,常有她不对付的女人,借着讽刺罗兰来讽刺她。 她们是怎么说的? 她们当着切莉·克洛伊的面,笑容可掬的对罗兰说:‘克洛伊很漂亮,不是吗亲爱的。您和她如此相称,她之于您,也许就像泰晤士河之于这座城市一样重要吧?’ 首先,那条河被称为‘母亲河’,再看看罗兰和切莉的年龄,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其次… 那条河的‘入海口’,每日都充满了繁忙的商船。 ‘繁忙出入’的商船。 然而。 河流的上游却好像经过了一番伪装,凸显着截然相反的淑姿静态之美。 这就完全朝着切莉·克洛伊去了。 所以,这位‘雪莉小姐’不会是贵族。 接着,中产也划去。 一条幽魂的消息怎么想都不够‘值钱’,能迫切出售它的人,必然口袋空的厉害。 那么,就只剩穷人了。 罗兰双眸微闪,瞥向另一个方位:那位‘金怀表’也不像贵族… 真正体面富有的,就绝不会强调怀表是‘金’的——至少,不会用这个名字。 - 扳手。 「干什么。」 罗兰敲击扶手,然而,白色的焰浪只划过一团团模糊的影子。 「别试了,有力量在阻止。这些蜡烛越多,力量就越强——我记得你刚才应该看到了,数量并不少。」 罗兰正琢磨,仙德尔那边突然开口询问了价格。 “十镑。” 雪莉小姐底气不足似的报了个数字,接着却在仙德尔沉默后,立马改口:“八镑,八镑就行!” 罗兰:…… 这简直愚蠢到一定程度了。 不是罗兰夸大,倘若换做切莉,她至少能把这条消息拍出三倍以上的价格。 「你的朋友在你眼里总最棒,是吧?」 - 当然。 仙德尔也没料到集会里能有这样成色的人。 但转念一想,获取蜡烛的方式并不受审判庭的控制。 毕竟这座城市里,占据大多数的都是‘雪莉小姐’这样的人…或许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愚蠢而贪婪。 “我只能出半个索维林(10先令),雪莉小姐。” 雪莉瞬间变了调门:“怎么可能!这可是幽魂!您见过真正的、漂浮在空中的吗?恐怕错过这一次,您就要从书里去读那些由作者杜撰出来的鬼怪妖精了…” 然后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同样不会少花一个子儿…” “可您的消息没有再多的价值。” 仙德尔不是什么谈判高手或格外聪明的人。但面对这样一个售卖者,稍微有点头脑的都知道该怎么做:“教会很快就会察觉幽魂作乱的消息,然后,过不了几天,那些警探就要登门驱魔了。” “届时,”她轻声:“您的消息就一钱不值。” 雪莉很是不满:“那家人可不敢跟警探打交道。” “由不得他。”仙德尔的声音中充满了笑意:“况且您怎么能保证消息不会外泄呢?我一样不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也不想拿着一个过期的消息,转卖时被它影响了声誉。” (本章完) ------------ Ch.107 复杂的关系 仙德尔的几句话就像一盆冷水泼在了雪莉小姐的头上。 她迅速失去了对这条消息的热情。 不过,底层人也有底层人的生存方式——掀桌子。 她很狡诈地反问仙德尔:“我看您既然出了价…好吧,就由您来定一个数。如果不合我意,我宁可让它烂在肚子里…” 听见这话,仙德尔视线偏转了刹那。 “我只能付给你一镑…别太贪婪,小姐。而且你要保证它的真实。顺便,这件事发生多久了?” “也许两天,最多不超过四天。” 仙德尔看向尖嘴熊的方向。 雪莉明白了什么,娇笑着站起来——她伸出一只手,起身将面前的蜡烛端着:“跟我来,焦糖小姐。” 黑暗笼罩着身形样貌,也只在熹微烛火中,两人能分辨出彼此的影子。 她们并没走远,只在离圆桌七八英尺的位置低声交谈。 可有意思的是,罗兰什么都听不见。 视线里的火焰稳定而沉默。 黑暗将她们的声音和动作统统笼了起来,只教人依稀分辨两团模糊的黑影。 这倒是不必担心谈话被其他人知晓。 几分钟后,她们慢悠悠回到了座位上,放好蜡烛。 看来是谈好了。 不一会,有人继续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过,窒息感也逐渐增强。 根据他们的言辞和所掌握的知识来看,罗兰猜测这个密会里,多数的参与者都处于学徒阶段——普通人是无法点燃蜡烛的。 就是不知道,除了仙德尔和费南德斯之外,有没有入环的仪式者。 “我有一个委托…” 在上一个人发完言后,有个人突然开口。 “委托?” “是的…金怀表先生。”那人的声音显得不是很自然,像是掐着嗓子说话一样:“是一件小事儿…我最近惹了点麻烦。” “说说看。” 金怀表挺感兴趣。 “有一伙不守规矩的家伙入城了…”男人在这儿停顿了一下,犹豫怎么说,“…很麻烦的一伙人。” 没人说话。 “她们自称象帮。” 这位惹上麻烦的先生,代号是火柴。 在他断断续续的措辞中,整件事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您是说,有一伙女人,从您店里盗走了价值昂贵的珠宝首饰——您确定是女人?我是说,没有‘象’的女人?” 金怀表声音微妙: “这好像无关神秘学,又好像和神秘学息息相关——毕竟女人的本领…哈,成为盗窃犯,怎么听都不大对劲了,您说是吧?” 火柴先生没理会对方话里话外的讥讽。 “…尖嘴熊阁下可是说过,聚会不止分享神秘学知识,我们还能在生活琐事上——” “当然,所以您的店在哪?我要到哪找她们?” 金怀表打断后,火柴先生的声调变高了不少,发声时,罗兰还能清晰听见其中的颤音——这个人很少高声说话,或者说,他的性格中有怯懦的一面。 “我、我不能告诉您!抱歉…我、我的身份…” 金怀表:“啊,是啊。所以,只是‘象帮’,一个名字?” 对方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他又低声补充道:“…很多店都遭了殃,您随意打听就知道…” “那么,您要委托的是——找出这些本该呆在床上和厨房里的女人,把她们弄到治安所去,还是说,同时找回您的失物——恕我直言,我不是想探寻您的身份,但假如您不说,我又怎么知道,该把东西送到哪去?” 金怀表好像对这个新兴的帮派非常感兴趣,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便捧着蜡烛,到黑暗里私谈了。 窒息感有所增强。 时间不多。 罗兰不打算在密会里出售什么,也没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整个交易期间无所事事,琢磨某个宴会的时间。 直到金怀表和那位唯唯诺诺的火柴先生回来。 两个人坐定后,这场简单的密会就快要到了尾声。 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在座匿藏在烛火背后的阴影们纷纷急着开口: 有用消息兑金镑的,也有表示用金镑兑某些知识的。 他们希望参与密会的哪个不知名的成员在下一次到来时,能为他们提供自己需要的,而自己也会留意其他人的求购信息。 这比之前安安静静、伱一句我一句的氛围要嘈杂的多。 某种程度上来讲,罗兰认为这更像福克郡腥臊满鼻的渔市。 就差声调诡异的吆喝了。 在离开时,罗兰要原路折返——这代表他还要走一遭那条漆黑、遍布婴儿啼哭的潮湿走廊。一些残肢拽住他的裤腿和衣角,有些还爬上了他的后背。 他按照费南德斯之前的警告,强忍着皮肤上那一下又一下令人发寒的触感,直到再次回到那间温暖的办公室。 仙德尔早了他一些,见罗兰出来,忙上前搀着他的手臂,让他熄灭手里的烛火。 “你面色惨白,柯林斯。” “哦,那你可看错了。他从和我认识的时候就面色惨白。”紧跟回来的费南德斯开了句玩笑,也熄了蜡烛,“面色惨白,并且英俊。” 仙德尔哧哧笑起来。 “并不愉快,但很奇妙的体验,是不是?” 费南德斯让两个新人把蜡烛收好,又从岩板上撕了几块面包递给他们。 “要我说,这才算真正的‘神秘’…欢迎踏入神秘世界?” 他故作深沉地说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两颗大眼珠在罗兰和仙德尔脸上徘徊。 两人都是‘标准’式微笑。 “说的没错,德温森先生,审判庭之枭。” 不咸不淡的回应瞬间击破了某人的深沉伪装。 “我还以为你们俩能给出点平时难见到的表情…” 费南德斯嘟囔。 在他成为学徒的某个夜晚,初次前往‘密会’的午夜… 可是丢了大人的。 这两个家伙倒…他们肯定心里害怕死了,但表面不显露出来。 肯定。 他拉开抽屉,从一个木盒里摸出一枚金镑平放在桌面上,推给一桌之隔的仙德尔。 “每个月审判庭都会拨发一定数量的金镑,专门用来在密会上收集幽魂、异种或具有危险性的奇物…克拉托弗,罗兰,除了装进你们兜里的需要自己掏钱,其余都可以向我申请资金——如果不够,我还能再向上提交申请。” 他给罗兰和仙德尔细讲了一下如何申请,又该怎么写报告—— 当然,罗兰干这活挺麻烦,只能交给他和仙德尔。 “回去吧,最近难得轻松,你们两个自己商量,每次密会必须有一个人到场。” “以后,我就不去了。” 费南德斯准备安排马车,送他们离开。仙德尔拒绝了,她有车夫在等。 而罗兰要留下来,问一些事。 “怎么了,罗兰?” 她离开后,办公室只剩罗兰和费南德斯。无所事事的人敲着手杖,在费南德斯身后踱步。 教士先生正握着笔,埋头填写报告: 「密会记录(年/月/日)」 「幽魂消息(未证实,由仙德尔·克拉托弗及罗兰·柯林斯后续跟进并报告)」 「价格:十镑」 罗兰:…… 「这王八蛋贪污。」 费南德斯不避讳罗兰,就意味这件事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 教士低着头,在报告单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瞥了眼罗兰:“等我升上去,这个位子就得你来坐——提前学一下怎么刮油也好。” 罗兰笑眯眯摇头:“恐怕克拉托弗小姐更加合适。” “她属于教会,属于修道院,甚至可以属于监察局…但唯独不会属于审判庭。” 费南德斯把钢笔插回笔帽里,往桌上一扔。“虽然我不清楚伊妮德大人和克拉托弗主教是怎么想的,说到底,那位恶毒小姐不是我们的人。” 恶毒小姐… 罗兰发现费南德斯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是啊,你参与她的‘圣事’了对吧?”费南德斯耸耸肩:“那你就应该明白了。她确实有资质,不过,若非伊妮德大人吩咐,我个人不太乐意接受这样一个手下…越扭曲的性格越容易出问题,虽然这同样意味着更好的资质。” 罗兰同意。 但目前来看,仙德尔·克拉托弗是能够‘控制’自己的——她清楚在恰当的场合做恰当的事。 所谓的‘扭曲’,也并未对他或任务造成任何影响。 罗兰不认为这是个了不得的大事。 算是… 个人小爱好? “因为她只是一环。” 费南德斯收着下巴,半张脸落在阴影里,“你以后就知道我今天的话绝对没错…罗兰,有时候,我们也很矛盾。” “既想要和资质上佳、天赋卓绝的仪式者共事,而并非那些愚钝的蠢货。” “可我们又很担心,这些过于‘聪明’、‘有天赋’的兄弟姐妹,不知什么时候会变得不像他自己。” 显然,费南德斯将自己归类到‘愚钝的蠢货’里了。 “您高大健壮,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任何恶徒在您的眼中都无所遁形——我想不明白,您竟将自己归类到‘没有天赋’的那边。” 费南德斯粗壮的手指敲打木桌,躲在阴影里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罗兰,一言不发。 半晌后。 “…再多说两句,罗兰。” 罗兰:…… 他窘迫的模样换来了教士夸张的笑声。 “说真的,罗兰,你这张脸,配上你的嘴,如若出身再好一点…” “你会是万人迷的。” 「我看他现在就是。」 费南德斯边笑边摇头,否定了自己之前的话:“不,应该说,你现在就是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 你这么喜欢他,要不去跟他过吧。 「……」 “我不知你最近经历…咳咳,我的意思是…你长大了…哦,应该是,成熟了。” 或许是想到因为什么事而让罗兰成熟,费南德斯掩饰性地咳了两声,岔开话题:“对了,你要打听什么?” 罗兰:“真理议会。” 他说。 费南德斯蹙眉:“又是从伊妮德大人那儿听的?” “这也是我不能知道的的‘秘密’?”罗兰反问。 倒不是说不能知道。 真理议会… 费南德斯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其实有种感觉。 罗兰·柯林斯正在危险边缘徘徊。 这小子骨子里有种令人发寒的疯狂劲头,和伊妮德大人不一样。 那不一样。 伊妮德是慑奸的炽热烈焰,而罗兰却像捉摸不定的幻影… 他弄不清这小子成天想什么。 也不希望他‘解放’这股劲头。 “真理议会位于审判庭之上。” 费南德斯揉着眉心,有点不情愿给他说这个:“也位于教会、修道院和监察局之上——如果圣十字是一座高塔,那么,真理议会就位于最顶端。” 他说着,顺便给罗兰补全了有关万物之父最后一条准则的知识。 “智慧。”他说。 “有些准则对应复数道路,而有些道路,也对应了复数准则。” “智慧就是前者。跟审判、慈悲不同,它同时拥有两条伟大之路。” “「沉思者」和「巧匠」。” 其中,巧匠掌握着圣银子弹的制造工艺。包括教会中的许多仪式器物,都出自巧匠之手,出自他们的组织——工匠协会。 而另一条路,「沉思者」… 组建了真理议会。 他们集中了圣十字几乎所有权力,也是大多数人口中,万物之父最看重、最偏爱的一条道路。 或许。 “人们都这么说,说「智慧」下的「沉思者」,才是教会最强大、最具代表性的伟大之路。” “都是放屁。”费南德斯不屑地撇了下嘴:“那群老家伙只会琢磨蚂蚁怎么筑巢,智慧?我看他们但凡能少祸害几个十岁以下的…” 十岁以下的话题到此为止。 “我们可不怕真理议会。” 费南德斯强硬地说。 但罗兰却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些若有似无的‘言不由衷’。 而且… 审判庭怎么看谁都不顺眼? 他们和监察局的关系不好,跟教会、修道院不多来往,现在,又看真理议会不顺眼… “我们好像没什么朋友。” “这里面的事儿有点复杂,罗兰。”费南德斯揉揉眉心:“总之,在你抵达高环前,应该不会和真理议会的人打上交道。” 说罢,他又开始狐疑地打量罗兰。 总感觉近几天,这小子有点奇怪… 说不上的奇怪。 “只是满足个人好奇心,”罗兰乖巧点头:“晚安,费南德斯。” (本章完) ------------ Ch.108 血色织纱 “快点!蠢货!驴子都比你聪明!” 平克围着条厚布巾,套着罩衫,站在门口支使仆人——安排一辆辆马车有序停靠。 宴会主人明思·克洛伊勋爵和他的挚友奥兰多·威尔森正在楼上密谈,他便负责来接待这些客人,安排他们落座,上茶和糕点。最后,等时间差不多,再去通知老爷。 自切莉·克洛伊死,他的权力便迅速膨胀起来。 以往那个荡妇在家的时候,许多事都由那女人或贴身仆人管着。 现在倒好,死了个干净,仆人也被他找理由弄走——他每个月又多能往兜里多揣不少了。 管家想着想着,嘴角咧开,呵出一缕白雾。 早冬的风已经开始有些扎脸,可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冷。 因为他胸腹中的火焰正旺。 那赖以燃烧的野心仿佛一座取之不尽、伐了又生的密林,火光蒸煮着他那颗不安人下的心,将他双眼烧得通红:他那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美妙未来,只消轻轻垫起脚就能够到。 他不感谢切莉·克洛伊,也不感谢明思·克洛伊。 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若不是当天,他率先上前勒住那荡妇的脖子,又大声呵斥,令自己那几个好使的手下帮忙——也许等切莉·克洛伊死时,自己也要滚蛋,离开这座四季如春的金贵宅邸了。 他唯一要感激的,就是自己当天的果决。 和身边这三个手下。 他的前途无比光明,说不准,以后还能娶个嫁妆丰厚的女人。 “我看啊,时间也差不多了。” 或许凋敝时节的冷风过于凛冽,又或许越往高处坐,人就越娇贵、越不耐寒。平克理了理被风拂乱的发丝,学着像个绅士一般,扭头对身旁的手下说话。 但显然,这高贵的言语并不在他们之间流通。 男仆一脸懵。 “蠢货!我是让你上楼通知老爷!” 他一手紧着领口,低声呵斥。 仆人立马露出讨好地笑容,佝偻着往宅子里去。 过了几分钟,没有信报回来。 管家微微蹙眉,又支使身旁第二个男仆上楼传话。 但很快,他也不见了。 “…懒驴子就得用鞭子抽。”他扭过身,背对大门,朝门廊石雕脚吐了口浓痰,“你,伱去通知老爷,再给我去找他们俩!我猜保准是去厨房偷吃,要么就藏在暖和的屋里打盹…” “给我把他们找回来!” 他身边最后一个仆人傻笑着点头,转身往屋里跑。 天气越来越冷了。 “…是!哎呀!贝内文托先生!我可一点都不冷,瞧您,能在这儿等您,第一个看见您,可是我走了大运!” 寒风中的管家扯裂了脸上的干皮,笑得比剧院里的演员还要夸张。 “快请进…对极了!老爷正准备晚上的宴会,您或许不清楚,只为您,我们全都忙起来了…不不不,那一点都不辛苦,我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特别是听说,今晚老爷宴请的人是您…” 笑容可掬地把人送进们,安排好女仆,平克转过身,立刻阴下脸。 ‘几个该绞死的懒货…’ 三个仆人消失的就像花街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你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可贵客已到。 老爷再不下来,就太失礼了。 平克垫着脚,往门口瞄了一眼。趁着空档,咬咬牙,扭头往楼上跑。 二层。 自切莉·克洛伊死后,夫妻共用的卧室就被用厚木板粗暴地钉了个严实。 老爷专门腾出一间房子作为卧室(虽然他很少回来住),其次,就是他看书的书房。 在西南方向,最里侧。 这个时候,他应该和奥兰多·威尔森先生谈论大事呢。 ‘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 平克踩着地毯,腰板笔直,脚下却像湖面下的鸭脚一样倒得飞快。 近了。 “老爷啊!我英俊而精明的先生啊…”他嘴里念叨着,放轻步子,先侧着耳朵,在门上听了片刻。 屋里没有交谈的声音。 叩—— 一声。 只用来提醒屋里的人:请准备,有人在门外叫门了。 然后稍等片刻。 叩叩—— 两声。 这才是正式敲门。 与此同时,门外的仆人也可以说话了。 “老爷,威尔森先生,客人已经到了。” 平克低着头,规规矩矩站在门外,心里默数着数字。一段漫长的沉默。 然后… 叩叩—— 第三次敲响门。 理论上来说,这时候,房里的主人就该回话了。 然而。 依然沉默。 “老爷?” 平克有点慌神,挠着头,把耳朵往门上贴。 “老爷?” “威尔森先生?” 叩叩叩—— 或许是敲门力度过大,嘎吱一声,木门被他推开了。 门并没关严。 一股浓重的腥臭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平克错愕。 这是什么气味? 突然出现的‘反常’让他大脑一片混沌,弄不清当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爷?” 他又轻轻唤了一声,斜着头,眼睛往屋内瞄。 漆黑一片的暗室,拉着窗帘,没有点灯。 “老爷?” 平克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走廊,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漆黑的房间。 地毯像吸饱了水分一样,踏上去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摸黑寻找熟悉的气灯位置。 还没摸到铁钮。 他就感觉脖子上湿漉漉的。 冰凉的,仿佛薄纸一样抹过他脆弱的颈部。 接着,他发现,自己的罩衫被洇湿了。 有什么,从身体里向外喷。 眩晕感自上而下。 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他站不住,跪倒在地上,捂着脖子。 可很快又跪不住,突然而来的剧烈痛感,使他像被打折了腿的贼一样,只能趴在地上,蜷缩着,又伸展。 抽搐,又立马僵直。 如落入泥地的鱼般挣扎时,他终于摸到了什么—— “荷…荷荷…” 是一条人腿。 有谁,以同样的姿势趴在他面前。 身体还温热。 他开始窒息,呛水一样向外咳,好像头被谁按在水里,半口气都吸不上来。 一些幻觉出现又消失,越来越慢,越来越真实。 他看见了冻死的父亲,抛弃他的母亲。 听见了轻快地笑声。 人影渐渐靠近,发着光,披着漂亮的白色薄纱。 支离破碎的幻象缓缓重合。 叠成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 是切莉·克洛伊。 “荷…荷…切…夫…” 他使劲抻着胳膊求救,或求饶,但‘切莉·克洛伊’只是笑吟吟地背着手,凝视他用低贱的血液一点点喂饱昂贵的地毯。 ‘她’在他身旁打转,像欣赏什么从未见过的动物似的,缓慢踱步。 他死前听见她说话。 轻得像快消散的海浪撞上崖壁。 ‘死去的人向你问好。’ ‘平克·布朗先生。’ (本章完) ------------ Ch.109 牙眼离颅,剥皮断骨 宴会时间已过,主人却并未到场。 这是一件极失礼的事。 更遑论,连那管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不是说谁坏话,先生们,我只是认为,真正高贵的,绝不会在这等细节上出错。” 一头棕发的中年男人捏着酒杯,侃侃而谈。 “有些人只把自己的财富留给后代,却并未赐他们高尚的道德和真正的优雅体面——那并非学而成的东西,需要几代人的积累和努力,以及,高贵的血统——不不,我不是在暗指谁,各位也清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们每个人的家族,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几位绅士相视而笑,话里话外讽刺着并未到场的主人。 明思·克洛伊。 “若非他父亲,我真不愿参加这样粗陋的‘沙龙’…贝内文托先生。”有男人说话了,对着举杯的贝内文托,“倘若他妻子在世还好,现在…” 不屑地撇嘴。 但提到切莉·克洛伊,众人便安静了不少。 由于不能说死人坏话,所以,他们无话可说。 “…我妻子的妹妹,最近总往东区去。”有人找了新的话题,聊起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我不知道,当今社会怎么了?” 他腔调悲愤: “到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 “我们的国家正午的烈日般辉煌耀眼,可道德却一落千丈…” 他环顾四周,挺起没有肚子凸出的胸脯。 “看看我,诸位,这才是标准!我不是讽刺谁。” 周围纷纷符合: “她们总需要一些引导。” “是啊,但这对我们也是难题…” “我听说,一点都不漂亮。她们只是好奇心作祟,像猫儿一样…”。 “…一张漂亮的脸蛋可没什么大用,还得足够‘硬朗’。” 贝内文托稍稍举杯,畅怀大笑:“亨德莱啊亨得莱!” 叫亨德莱的男人稍稍躬身,众人大笑后,饮了一口。 “我听说,最近城里可有点…” 有人出声,找了个新话题。 他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向朋友们展示自己厚大的手掌,顺带着,展示上面嵌着巨大宝石的戒指。 “许多店都遭了偷儿。” 显然,受害者不止一个人。 “听我的店员说——不,是通过负责人传达的,对,他们猜测是女人…” “有女人,也有没长大的女孩。” 贝内文托皱眉:“…这可不像个笑话。那些警察怎么说?” 发起话题的绅士耸耸肩:“能指望什么?一个刚成立十来年的组织?苏格兰场的‘棒小伙’们每天能少喝几杯咖啡,多出去转转,就够不容易了。” 有人隐隐发笑。 “我听说,他们还打算成立‘间谍’组织。” 贝内文托摇头:“这不可能,不会被允许。” 那绅士晃晃酒杯,不置可否:“谁知道?总之,我是反对的。值勤就要穿警服,否则,叫什么警察?” 这时,有仆人突然从二层向下嚷着什么。 边跑边嚷。 她一脚踏空,叮咚作响地滚了下来,却丝毫不觉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扯着男人们的衣襟。 “死了!” 女仆尖叫:“老爷死了!” 一时间,沙龙混乱起来。 贝内文托微微蹙眉,和周围几人对视片刻,把酒杯放下,高声:“诸位!” 他环顾四周,边说边转身。 “诸位!” 第二次,骚乱减轻了不少。 然后。 再转身。 “诸位!” 他又喊。 这下,终于安静了。 “诸位!切勿慌乱。”他逼视那女仆,前了几步。 人群自然散开。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女仆前言不搭后语,指着楼梯,眼中满是惊恐。 场面又要混乱起来。 贝内文托举起手掌:“听我说!女士留在原地!先生们,展现勇气的时候到了——明思·克洛伊勋爵就在上面,谁要跟我去?” 他得到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赞同。 就像即将上战场,亲手博得荣誉般,这些终日泡在香槟红酒和大腿里的绅士,仿佛找到了用武之地般,高声附和,边走边嚷。 “绅士们!我们上楼瞧瞧!” “如若不是意外,我们必要逮住那个凶手!” “谁敢当着我们的面行凶?!” “不知死活的贼!”“等着吧,等我看见贼,我绝比你们快冲上去!我会控制住他的手和脚,你们在一旁看着都行!” 他们恶狠狠喊着,成群结队地踏上楼梯,几乎踏得整栋建筑颤颤作响。 他们像胖列兵一样穿过长廊,踏过软毯,来到半掩的门前。 口号声有一瞬的静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贝内文托的身上。 中年男人不自在地咳了几声,咬咬牙,推开房门。 吱——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气灯。 胖列兵们鱼贯而入,直到,最前方的某人惊恐大喊起来: “恩者在上啊!这——” 他几乎晕厥,向后仰倒,砸翻了后面几名瘦弱的兵。 贝内文托胳膊颤抖着,死死攥紧手,牙齿咯咯相互打着。 ——地毯上躺着几名血流干、早已死去的仆人。 明思·克洛伊和奥兰多·威尔森在床上。 赤着,相拥而眠。 他们被一柄颇长的剔骨刀贯过胸口,牢牢钉在一起。 他们身上没有好地方了—— 意思是,没有皮肤。 他们的肉在一个地方,皮在另一个地方。 甚至耳朵,眼球,鼻子,牙齿都到了床旁的酒杯里。 它们在褐色的威士忌里局促的挤着彼此,泡得醉醺醺,并且鲜血淋漓。 由于某些原因,两具几乎要不成人形的血肉实在没法详细描述:如果你见过怎么给兔子剥皮的话,就该能想象到,那原本的好皮下,会藏着多么血淋淋的东西… 就像两块被铁条穿起来,放在来往喧嚣的路上,被马车碾过那么几天的烂肉。 他们的骨头似乎都被什么东西活生生砸断,血手印遍布床单与墙壁——可见挣扎时有多么剧烈。 这间书房,就像一个鲜血淋漓的器官。 赖以泵动的,就是这些推门而入的、活人的心脏。 “恩者在上…” 绅士们要么紧闭双唇,要么掏出手绢掩住口鼻,喃喃呼唤着心中的神。 有人甚至晕倒了。 贝内文托嘴唇哆嗦几下,怒极吐出个词: “这不道德!” 立刻,便有人附和。 “是啊!这不道德!克洛伊怎么会…” “那是威尔森家的吧…” “唉…这…” “他们竟然…” 对于惨烈的死亡只是短暂的惊叹,而大庭广众下的失德,却会让这两个家族的名字长久流传在上层圈子里… 就在众人惊于眼前的地狱时,他们听见了欢快地笑声。 有人惊叫:“窗户!” 顿时,所有视线转向那扇敞开的木窗。 一个从头至尾没被察觉到的‘人’,双手撑着,坐在窗户上。 它披着朦胧的白纱,脸… “是我的母亲?!” “祖父?” “克丽丝女士?” “哥哥?” “女王陛下!” “阿尔瓦先生?!” “狮子!这里有一头狮子!!” “克洛伊夫人?!” 他们纷纷叫出自己幻想中的名字,看着幻想中的人或动物,端坐在窗台上,眉眼温柔地笑着。 莫名而古怪的气氛笼罩着老宅。 仿佛谁哼唱伊甸圣歌,从神旨里逐字逐句读出那嵌入灵魂的咒语。 有人如临大敌,恐惧地脱下外套,遮住脑袋; 有人脸色苍白的跪倒在地,双手捧着,哀声忏悔,默念某神尊名; 有人,就像贝内文托一样,抄起手旁一切能用的东西,胡乱挥舞,疯人般大吼大叫。 “这不是真的!她早就死了!” “母亲…那是我的母亲…” “我的孩子啊…求伱别走…” “白色的狮子!” “哥哥…” 窗外有鸦群的振翅声。 在不同的眼里,白纱覆面的人儿或许圣如神子,或许头生双角——他徘徊在人间,以笑声尽数接受袭来的悔意、眷恋、仇恨与恶毒。 它招招手,翻过窗户,融化在夜色里。 (本章完) ------------ Ch.110 衬裙港 罗兰的脚崴了。 “你应当休息几天的,柯林斯。”马车上,仙德尔·克拉托弗忧心着身边逞强的队友。 她只能有限度的为罗兰缓解伤痛,可那不算无碍。 ——在她看来,许多绅士都是这样。 明是受了算严重的伤,却一定要假装若无其事的告诉人,说自己一点都不疼,它不会造成任何麻烦。 就好像那样能让他变伟岸多少。 他们应该学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珍惜自己的身体。 ‘我从楼梯上跳下来,但脚没同意’——在上马车前,罗兰是这么对仙德尔说的。 于是就得了个很罕见的白眼。 仙德尔好气又好笑:“柯林斯!”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怎么受伤的?」 - 太着急从窗户翻下去踩在草皮坑里。 「真棒。」 - 这只能证明,明思·克洛伊家的园丁是个懒鬼。 「这只能证明伱缺心眼。」 「我告诉过你,先拿一条绳子,系好,等退场时,方便滑下去。」 - 但很怪,扳手。 - 用绳子,一点都不神奇了。 「你现在就神奇了,是吗?」 罗兰憋笑。 今天,他们要为那条前日从密会中那位‘雪莉’手中得来的,有关幽魂出没的消息前往衬裙港。 泰晤士河以南的衬裙港。 罗兰:“费南德斯又忙其他的去了?” 仙德尔往罗兰身旁斜了斜,小声:“你没听说吗?昨晚,死了人。” “谁?” “明思·克洛伊,还有威尔森家的。”小修女消息灵通:“据说,昨晚的宴会,他们两个偷偷在屋里‘连接’时,被一柄尖刀钉在了床上…太可怕了!我猜,德温森队长就是去忙这个案子——他们都说,那是克洛伊家的敌人。” 仙德尔提到这些,不免脸色苍白:“听人说,他们生前和凶手搏斗,却被生生打断了全身的骨头,还把什么零件割下来,泡在了威士忌里…” 连接…?- 我好像只是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了,扳手。 「谣言会越传越邪,这不正是你期待的吗?」 「他们杀了切莉·克洛伊,你就杀了他们;他们毁了切莉·克洛伊的名声,你就毁了他们的。」 「他们折磨她,你也折磨他们。」 「你期待的都达成了。」 罗兰静静随着颠簸的车厢摇晃。 - 还有一个人。 - 毒药,或许就来自杀死切莉的医生。 「罗兰,我要警告你:克洛伊和威尔森的死还好说,但假如你杀了艾萨克——那个医生,再蠢的人也能联系到你身上。」 「况且,从那些被你杀死的仆人来看,你已经很危险了。」 「如果你还想活,又念在大蝙蝠对你好,想少给她惹麻烦的份上——」 「我并非让你放弃,我只是劝你,最好乖一段时间。」 - 一个冬天? 「至少。」 - 我昨晚厉害吗?我还特地买了威廉先生推荐过的那种锤子。 「你脚踝疼吗?」 罗兰不想搭理它了。 衬裙港。 这里可比他居住的那条街要‘繁华’的多得多——整条街的两侧,密密麻麻都是用木竹竿撑起来的棚子,售卖旧衣服的女人带着孩子,坐在棚子下,接待来往的客人。 卖衣服的,买衣服的,都是同一类人。 穷人。 再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错综复杂的棚子和摊位,后方的某座三层砖房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由于这两位的穿着在这里过于‘高级’,倒没什么不长眼的偷儿敢往身边凑。 一路上的人都纷纷绕行,生怕挤着碰着他们。 就连吆喝声都在仙德尔路过时放轻了。 “我们给他人带来了麻烦,柯林斯。” 仙德尔当然能注意到。 她尝试朝那些撞来撞去的、或靠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微笑,结果却换来母亲警惕的眼神,以及略显恐慌的躲避。 这让她很是失落:“他们竟然惧怕守护者,真令人伤心。我们保护着这座城市,维持着秩序,甚至为此牺牲了性命…” 罗兰出身于此,当然清楚周围人的想法。 因为双方都是这样看待彼此的:一种麻烦。 “我们到了。” 在砖楼的第二层,仙德尔领着罗兰找到了那扇未掩上的木门。 屋里,一个身量纤细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洗衣服,三个没有桌子高的男孩挥舞着树枝,在她周围跑来跑去。 仙德尔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抬手敲了敲门。 把屋里的四个人吓了一跳。 “圣父在上!”看见两人的穿着,洗衣服的女人惊呼一声,赶忙在裙子上擦干了手,拨开孩子,快步来到门前——在距离仙德尔三步的位置停住,脸上满是惶恐。 “请、请问…” 仙德尔指了指罗兰胸口的徽章。 “监察局。”她朝屋里瞥了一眼:“我是仙德尔·克拉托弗,这位是罗兰·柯林斯。” “是,是的,先生,小姐,日安!我叫米歇尔·伯翰…” 她还想从匮乏的字典里挤出点什么话,却被仙德尔打断。“我们得到消息,您家里——” 这句话的尾巴被无限制的拉长,接着,仙德尔就盯着这位米歇尔,闭上了嘴。 屋内的女人显然知道两个监察局的贵人为什么找上门。 惊恐中竟然有了喜意。 “是的!是的!我就说该找大人们来瞧瞧!”这时候,她才肯将半遮掩的门拉开,迎两个人进屋——在此之前,她都用身体牢牢挡在门前。 “快请进!” 她招呼仙德尔和罗兰。 “我不知道,您和您的朋友,是习惯喝茶,或者酒…” 仙德尔笑着拒绝了:“我们还有其他事。” 听见这话,女人的脑袋猛地点了几下,迅速从三个孩子里揪出一个,耳语几声,让他下楼。 没一会,一个男人跟着上来了。 除此之外,门外还堆了不少好事的看客。 干瘦的马修·伯瀚先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也是米歇尔·伯瀚的丈夫。 难得休息,他在楼下卖旧衣服。 “这两位尊贵的大人就是来处理…”妻子把丈夫揪到身边,低语:“…就是孩子之前告诉你的,你不是也感觉不对劲吗?!” 男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仙德尔和罗兰,不到两秒,他就低下了脑袋。 他向罗兰和仙德尔行礼,又绕到门口,把好事的朋友挨个搡走,重重关上门。 “我们本来要去教会的,先生小姐,我们可不是什么坏人。有个坏东西缠上了我的孩子,他们说,总有什么在夜里说话,还冷嗖嗖的,像个会飞的模糊影子——” 他急于撇清自己和妻子的嫌疑,以至于说了许多不相干的事。 譬如自己有正式的工作,从祖上就一直勤勤恳恳,从不触犯法律,从不惹麻烦。 仙德尔很有耐心的听,然后,在对方口干舌燥找不出新鲜词的空挡插话。 “请安心,伯瀚先生。我们只为它而来——这些不该停留人世的,会给你和你的夫人、孩子带来麻烦,或许你还没感受到:过不了太久,他们就会生病,眼神呆滞,变得像活死人一样…” 男人和女人不约而同的拧起眉毛,越来越惊恐。 “请!请您一定帮帮我们!” 他大声嚷道,对着从窗户来的阳光,或并不关注他的神:“万物之父!到底是哪个下流的人使坏!我们一直行善!从来没干过坏事!” 实际上,罗兰不需要「秘」,就能看到房顶角落处隐约漂浮的影子。 「灵体视觉:注视到灵体,包括渗入现实的梦境。」 他穿过伯瀚夫妇,来到墙根。 抬头。 男性幽魂。 干瘦,秃顶。 有点像… 马修·伯瀚。 或许是他的家人。 “我无意冒犯。不过,家庭近日来,是否有亲人离开?”罗兰盯着那模糊的影子问道。 米歇尔·伯瀚立刻抢过话: “没错,确确实实的没错,尊贵的先生!我丈夫的父亲几天前死了!就在这间屋子里!” 说罢,她气咻咻地看向自己的丈夫,指责道:“我就说不该让他死在家里!瞧瞧,给我们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说了多少遍!应当把他放到外面的毯子上去!至少到梯子那头,没准他就找不到家里了!” “我不要工作?”丈夫瞪眼:“你要是能学会动手,而不是光用嘴说就更好了!” “难道我每天是在家里坐着喝咖啡,邀朋友开宴会吗?”也许是过于生气,她当着罗兰和仙德尔的面,阴阳怪气起来:“这可是你的家人,你能让他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吗?‘工作’先生?” 仙德尔激活了「秘」。 她也看到了那抹模糊的影子。 ——灵体只处于幽魂阶段,离怨灵还早。 甚至可以说,不需要处理,这只幽魂都会在数日后自行消弭。 他的执念… 看眼神就知道。 一直盯着三个孩子。 “不难解决。” 仙德尔来到罗兰身旁,小声道: “一支圣水。” 罗兰同意队友的判断。 虽然,这只幽魂给他的感觉…别说危险,它几乎快要不存在了。 “那么,就不需要用——” 不等罗兰说完,仙德尔就转过身,朝向还在争吵的夫妻。 “很危险的一只幽魂,你们能付出足够的代价吗?” 她忧心忡忡说道。 (本章完) ------------ Ch.111 仙德尔的驱邪 所谓足够的代价。 意思是什么,谁都听得出来。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 “…贵人啊,我不知道,我们,您看,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也没有钱…您知道,我们住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钱,您瞧瞧,窗帘都是破的…” 她竭力把自己‘缩小’,做出一种类似‘苦笑’的表情,以求得仙德尔和罗兰的同情。 不得不说,这技巧实在熟练。 她几乎眨眼间从「和丈夫争吵的狂躁妻子」变成了「可怜而苦难缠身的穷人」——这眨眼间的变化,是智慧,也是动物的生存本能。 “恐怕…不行。” 仙德尔依然面挂忧色,缓缓摇头。 她抬起手臂,指向幽魂存在的角落——夫妻一瞬间离开了那边,紧接着,妻子和丈夫又咬牙逃回去,把孩子拽到身边。 “那只幽魂正在尝试向上攀升…我的意思是,它很快就要变得更可怕了。我奉劝你们要么尽快处理,要么搬家。否则,它不止能让你和你们的孩子生病,而且,还会做出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事…” 罗兰一言不发地站在仙德尔身后,静静看着她处理。 “可怕的事…” 马修·伯瀚明显比妻子眼界广阔些,他多少听说过什么。 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然后,凑到妻子耳旁,两个人小声嘀咕起来。 比起刚刚的争吵,现在的讨论更加真实了。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 马修·伯瀚犹犹豫豫地看过来:“两位尊贵人啊,我们,也许,只能拿出十来个先令…” 这就足够了。 罗兰认为。 一支圣水出售给教会,也仅仅能得回两个到五个先令(半到一个克朗)。 十来个先令,他们还赚钱了。 然而仙德尔还是摇头。 话和之前一模一样。 “恐怕…不行。” 她那双杏眼仿佛也跟着面前夫妻的哀愁而变得向下垂,湖蓝色的眸里遍布怜意——为此,她声音都放轻了很多,当着女人的面,弯下腰,将一个胆子最大、靠最近的孩子揽到怀里。 轻手理顺他杂乱的头发。 然后,俯身,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也只能这样祝福伱们了,伯瀚先生,夫人,以及这三位可怜的孩子——愿万物之父庇佑你们一家,愿你们永远沐浴他的辉光…” 仙德尔十分哀伤,极缓地长叹一声:“至于其他,我也没有办法了…教会并非我说的算。即使,我万分想要帮助你们,可倘若我不守规矩,为你们付了钱,一旦查出来,我可就…” 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查出来可是大罪…” 米歇尔·伯瀚是真的哭出来了。 她嚎着,使劲搡了丈夫一下。 “看看!你那些狐朋狗友说的根本不正确!教会的小姐女士先生绅士…”她胡言乱语地卡了壳,又很快接上话:“…他们是多么善良!你怎么准许你的朋友在背后说那些个…” 马修·伯瀚脸色大变,用力踩了妻子一脚。 这才打断了她自爆式的发言。 然而仙德尔好像没听见,依然带着悲苦哀愁的表情,揽着不大的男孩,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安抚。 夫妻俩又犹豫了几分钟。 终于。 马修·伯瀚咬咬牙:“我们能拿出一镑,一镑多三个克朗。” 仙德尔顿时睁大眼睛:“一镑就足够了!太好了!这样一来,你和你的妻子,孩子,你们的家庭就有救了!!” “太好了!” 她开心的不得了,好像提前为这家人远离幽魂而庆祝般,眼中充满了喜色。 她替他们高兴。 她替一个家庭远离危险而高兴。 马歇尔·伯瀚也似乎被她感染,跟着又哭又笑。 他们注视着仙德尔,看她抽出一支金灿灿的,像阳光般在玻璃管中流动的圣物——他们把孩子圈在怀里,躲得老远,就等仙德尔移步上去,对着那个有幽魂的角落。 “永不熄灭的辉光…” “无论松枝,或者,我的灰烬。” 她双手合十,把那支圣水拢在掌心,低下头。 “祂行走在天上,让我的灵魂脱离遍虫的皮囊…” 虔诚低语在屋内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十指合拢,垂头祈祷。 长长的祷词,比罗兰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长。足用了五分钟。 接着,仙德尔拔掉了瓶塞。 她喝骂了一句,将圣水挥洒到半空中! “邪恶!” “你无法伤害到这家人!” 随着圣水泼洒,屋内升腾起一股肉眼可见的白雾,嘶嚎声紧随其后。 伯瀚夫妇和孩子们都吓坏了。 “你无法伤害他们!你不该在这里!我是万物之父的子女!” “面对我!不净的灵体!” 她每呵斥一次,就挥舞一次,直到玻璃管空空如也——直到烟雾消弭,声音散去,墙体上留下几滴透明的水渍。 这才抚上起伏的胸口,微微喘息着。 ——这段驱邪仪式价值一镑。 非常卖力。 毕竟眼见为实。 马修·伯瀚很乐意奉上这枚已经不太规则、磨损过多的大硬币:虽然罗兰仍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疼痛’——这些钱的付出,会让一个艰难、不体面的、有着三个孩子的家庭更加艰难与不体面。 “谢谢!太感谢您了!” 但他还是选择交出家庭积蓄,一边鞠躬一边送罗兰和仙德尔下楼。 到了门口,男人还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举动。 除了那该付出的一镑,他额外又从兜里摸出一枚小克朗,塞给罗兰。 “您们如此辛苦,寒冷的天气,请多保重贵体…”他说了许多恭维的话,说完后,那枚小克朗也正巧到了罗兰手里。 “万物之父定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马修·伯瀚先生。”仙德尔列行公事了一句,又有些犹疑不定:“但你是否有困难?虽然驱邪是必须的,可你和你的妻子将度日艰难了…” 瘦弱的男人拍了拍胸脯,打着包票。 也许是对着仙德尔,或周围一对对打探的耳朵,他此时的声音就像演讲家一样洪亮:“我们虽然生活不景气,可钱,不正是要花在这些地方吗?请您不要再为此哀愁了…” “您耗费精力祝福了我们一家!这一点点的付出算不上什么——难道我们这点道德都没有?” 周围的一双双眼睛亮了起来。 ——被祝福?! 他高声喝着,赞扬教会,赞扬仙德尔和罗兰,得意洋洋,并不认为家里出了幽魂是多大的问题——反之,他倒觉得,这可是件必须大宣特宣的荣誉。 教会的女士亲吻了他的孩子呢。 “是谁来着——” 丈夫和妻子窸窣细语淹没在涌动的人声中。 伯瀚一家的旧衣服定会被一抢而空。 “这样好吗。” 罗兰跟着她穿过人群,缓缓远离衬裙港。 仙德尔笑容淡淡:“你说的是‘什么样’,柯林斯。” “我是说,他们这样的家庭,很难有存款。一镑不算少了。”罗兰的出身使他清楚,这笔钱究竟意味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能出大问题,否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他说这些的时候,罗兰发现仙德尔的表情有一瞬的…走形。 那是种十分古怪、充满恶意的笑容。 是愉悦。 是兴奋。 是满足后的颤抖。 “柯林斯。”仙德尔摇摇头,嘴角向下:“希望万物之父保佑他们一家…况且,你不认为这是件好事吗?穷人之所以是穷人,正因为他们过于满足现状。” “而我带走了这积蓄,将给他们死水般的生活注入活力。” 她转过头看着罗兰,笑容天真的像孩子一样,有对世事的不谙,也有对世人的残忍: “这样一来,他们就又将开始为之奋斗努力了。” “你说,这算是我此日的圣事吗?” 罗兰确定了。 那不是错觉。 金眸凝视中的笑容,格外扭曲渗人。 “柯林斯?”仙德尔歪了下头,勾起嘴角,又重复了一遍。 但不再是问句。 “这就算是我此日的圣事了。” 仙德尔·克拉托弗握住双手,置于胸前。 “你看,他们还感激我们呢。” (本章完) ------------ Ch.112 秘银教会 费南德斯的离开,的确是因为克洛伊家的杀人案。 仪式者杀人案。 据教士先生说,监察局正在着手调查,准备将这位罪犯定为邪教徒——这没什么问题。 从现场看,他可比一般的邪教徒都要残忍了。 “这是个没有人性的混蛋。” “有几个菜鸟吐在屋里了。” 费南德斯把外套挂好,随口说道。 “但我琢磨,这可不像血肉摇篮干的。” 血肉摇篮的邪教徒,会伤害查尔斯·克洛伊的儿子吗? 至于黑翁… 他们虽然在冬天比较活跃,但显然也不会造出这样的现场来:那些废物很少亲自上阵,也不爱剥皮碎骨。 “忽略残忍的手法。凶手出现与离开的方式,更像我听过的某条道路…或某个组织。” 费南德斯吐出一个令罗兰陌生的名字: 秘银教会。 “变化、欺诈、幻影、模仿、谎言,这群几乎很少显露真容的教徒信奉着第六冠神。” 第六冠神:诡变之女/银月/无谎的盛装长镜/湖中倒影 这是信徒对祂的称呼。 “他们掌握着「镜之路」。” 费南德斯说:“但我从成为执行官以来,还没见过这些人…” 他们仿佛有某种独特的办法躲避躲避教会的视线,就连费南德斯也只是在审判庭的藏书库里瞥见几页单薄的记录——极少数执行官和他们打过交道。 这些人并非邪教徒,但又很难说他们站在教会这一边。 “谎言…” 罗兰故作疑惑:“你的意思是,那个罪犯,是秘银教会的信徒,或者,至少是踏上「镜之路」的仪式者。” “这两者没什么区别。” 费南德斯说。 “秘银教会的「镜之路」绝不会外流。即便有人被道路选中,没有秘银教会的帮助,他依然走不远。” “所以,凶手很有可能就是秘银教会的人。” 教士先生猜测。 - 抱歉啦。 - 秘银的先生小姐们。 「你可真是…」 “…近期任务,你最好和克拉托弗结伴。伦敦城乱起来了——被蛊惑的永寂之环的叛徒,秘银教会的骗术师…” 审判庭,费南德斯的办公室里。 桌上放着报纸。 两双黑色,用银线在手背绣着十字的厚皮手套压在上面。 教会的冬日补贴下来了。 “可以兑成钱,但论价值,还是手套高。”费南德斯让两个人试试。教会的装备都是‘特制’的——譬如这双手套,用料扎实不说,在短时间内持握利刃都不会被割坏。 “谢谢,费南德斯。” “谢审判庭和教会吧。还有,伱们上次的幽魂案处理的很好。对于那些人,我们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很快,他们就该得寸进尺的认为,这些是我们‘本该’做得了。” 趁他嘱咐罗兰,仙德尔从手套下抽出报纸,抖了抖,湖蓝色的眼珠扫视着上面的文字。 最显眼的地方,铅字印着巨大的标题: ‘勇敢的贝内文托!以及跟随他的勇士们!’ 标题很吸引人。 她看了好一会,才用平直的语调读起来: “我们最优雅、最勇敢的绅士贝内文托先生,于昨日某个血腥案件中,展现出了高贵者应有的勇气!他率领其余(文章末尾将注明其余跟随者之名)勇士,登上楼梯,昂首挺胸地直面凶手,直面那个下流、卑劣、以某种恶毒法子要了人性命的凶手!” “他洪亮的呵斥声吓住了凶手;他健壮高大的身躯阻止了凶手再次向其余参宴者下手!” “他是我们的英雄!” “该让所有市民知道英雄的名字!” 下方用小字补全了当时在场的所有男士姓名。仙德尔飞快地念了一遍。 罗兰:…… 说实话,当时屋里可挤不下报纸上那么多人。 “…看来,这是个胆量不大的凶手?”仙德尔放下报纸。 “是个不清真相、收了钱胡编乱造的笔杆子。”费南德斯轻蔑地瞥了眼报纸:“等罗兰成了仪式者,我们就能脱离监察局,也免了和这些人打交道。” “唔,”罗兰用鞋尖敲打着地板:“我已经是仪式者了,费南德斯。” “哦,那还不错,你…你说什么?!” 「熊发狂欲起扑人。」 - 精准。 事实上,费南德斯比扳手描述的还要夸张:他几乎要把那两颗大眼珠从眼眶里挤出来了。 这比他第一次得知罗兰成为学徒还要惊讶。 “仪、仪式者?什么时候的事儿?!” 罗兰戴着教会下发的补贴,两只黑皮手套蹭来蹭去,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就在昨天,在我的房间里,费南德斯。我用那张面具举行了仪式…” 仙德尔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盯着他。 “仪式者,仪式者,仪式者…你竟成功了?!为什么举行仪式前,不通知我和伊妮德大人?!” 「因为他怕你们多管闲事,然后发现他其实昨晚是去练习如何从二层跳下来不崴脚。」 - 我说了,那怪园丁。 “我以为这不需要其他人?”罗兰犹豫道:“仪式并不难,费南德斯。它只是需要我焚烧掉那张面具——烈焰很快由赤红转成白色,然后,我发现,我能操纵的「秘」变多了,还多了——” 费南德斯迅速截住罗兰下面的话。 “别说,罗兰,别说。” 他阻止道。 “你踏上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罗兰,你可以保留这些知识和秘密——这也是伊妮德大人的意思。” “你本来就无缘大仪式了。” “所以,保密,保密吧,罗兰。” 罗兰摇头:“但我们是兄弟姐妹,是最亲密的人,我没有必要隐瞒你们。” 费南德斯感动于罗兰的信任,但仍不同意。 尤其是…他瞄了眼仙德尔。 “恭喜,柯林斯。”少女眨眨眼:“我突然想起,我有点事,要回家一趟。” “你可以听完再去,克拉托弗小姐。我不用对你,更不必对费南德斯保密——如果连兄弟姐妹都无法信任,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执行官?你们信任、包容着我,我希望回以同样的礼物。” 罗兰眉目浅弯,轻声说道。 他必须把自己的秘密‘暴露’给费南德斯和仙德尔。 未来,还会暴露给更多人——以隐瞒他真正掌握的力量,并且,和之后或许频繁出现的‘白纱剥皮者’割裂开。 “我获得的力量。” 他指指自己的眼睛:“我几乎能看见了,费南德斯,克拉托弗。在我眼中,有一支不会熄灭的蜡烛——烛火温暖明亮,我能依稀分辨你们的轮廓,这间办公室大致的模样,桌上的报纸,我靴子上的纽扣…” “这比「秘」要好用的多。” “我也不必时刻操纵它,任由它消耗我宝贵的力量。” “这是我一环获得的能力。” 费南德斯暗暗叹气,瞄了仙德尔一眼,又转向罗兰: “实际上,那只是最基础的。你现在是仪式者了,那么,就能研习真正的、属于仪式者的‘力量’了——在你学徒时,我没教给你的力量。” 他手指敲打着桌子,沉吟。 “还记得吗?在西曼利斯我说过的…伟大之术。” 他说。 “九种伟大之术。” (本章完) ------------ Ch.113 秘术学 “秘术学,异种学,神灵学,梦境学,器官学,灵体学…哦,谢谢,克拉托弗。”费南德斯接过咖啡,抿了一口,继续道:“还有仪式魔法,鸟鸣与兽走,炼金术,以及…秘史论。” 罗兰:“我没数错的话,你好像说了十个名字。” 「九种伟大之术有十个不是很正常。」 “是啊,十种,原本是的。”费南德斯感慨。 关于第十种伟大之术,有着大主教作为爷爷的仙德尔·克拉托弗,显然了解得更多些。 “秘史论。” 少女接过话: “原本的确是十种,柯林斯。但「秘史论」在圣者黛丽丝牺牲后变得残缺不全——她带走了一部分有关秘史的知识,同时,我们得防备这些仅剩的奥秘落到那些别有用心之徒手里。” 九种伟大之术—— 1)秘术学: 对「神秘」的操纵及研究,其中包括最基础、仪式者常用的「场」,以及高级的应用「刺」、「锚」、「墙」等。 2)异种学: 附遗骸材料学,及对异种的研究。其中详细记录了醒时/眠时世界曾出现过的异种,包括它们诞生的猜想与验证,对异种材料的应用与处理等等。 3)仪式魔法: 以通用仪式为主(小秘仪)。 研习者众多,但部分仪式素材难寻,只理论上存在。 4)神灵学: 这是每一位仪式者必修的知识——准则、伟大之路、凡性伤痕及神灵长眠之所。 5)梦境学: 对于眠时世界的解析、记录,并阐释了某些规则诞生的原因。 仪式者无法脱离眠时世界而存在,即,也无法脱离梦境学。 6)器官学: 顾名思义。 掌握它的人不多。 需要一些天赋,一些克制,以及…一点小小的爱好。 7)鸟鸣与兽走: 研习此术者多信奉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女神伊芙,即隶属于「大漩涡」的仪式者。 深入掌握之人能有限度的亲近野兽,与之交谈,并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它们。 8)灵体学: 对灵体的研究,永寂之环的仪式者偏爱此类。 9)炼金术: 复杂的理论,支离破碎的传承。 目前来说,除了真理议会与工匠协会,市面上流传的有关炼金术的知识多为不实——蠢人幻想后,由疯子熬煮。 以上,即为九种伟大之术。 这是求知者们偏爱的知识——也是仪式者可以掌握的,合法、安全的知识。 研习伟大之术并不会在灵魂上留下伤痕。 同时,使用它们,也不需要向神灵或某个存在祈祷——习得后,它便永远属于你。 “这是合法的。” “相对,也有不那么安全合法的。” 费南德斯说:“比如…无形之术。” 无形之术和所有仪式一样,都是使用仪式物品,向某个存在祈求,期待回应,获取力量——但可怕的是,无形之术并不需要「秘」和「场」。 或许它对应了某条准则,或许对应了异种,甚至是某位高环的、图谋不轨的邪教徒。 这些乡野咒术能够轻易被人使用,即便使用者连学徒都不是,即便,他从来都没接触过「秘」。 只要符合条件,流程正确。 这实在危险。 由于伟大之术的存在,无形之术可不那么受欢迎了——对于仪式者来说,无形之术才是凡人口中真正的‘小把戏’。 ——就像享有仆人服侍的贵族和连买衣裳都要计算的穷人一样,无形之术比起伟大之术,论复杂、论知识的深度、论对仪式者的帮助,都上不得台面。 “成为仪式者的人,才能了解这些知识。” 费南德斯说。 “我今天告诉你,就代表着,伱可以学习这些了。”九种伟大之术… “它们都在审判庭吗?我要挑其中一个?” “当然不,”费南德斯说:“这可不由你选。” 因为除了部分消失、部分被封锁的秘史论外,其余九种伟大之术也并不齐全。 “我要说的是:每一种伟大之术研习至深,都能使仪式者掌握特殊的技艺——类似大仪式或秘术器官一样的「独特技艺」。” “譬如《鸟鸣与兽走》:足够多的知识,甚至能让仪式者学会怎么和野兽交谈。” “非常奇妙的力量,对不对?” “可遗憾的是,我们很难有足够的时间、运气,拼好这些碎片,抵达它的终点。” “我们只能尽量学习,掌握那些零碎的,握在手中的。然后,追逐剩下的,或直到死前也无法窥探其真实全貌。” 教士一口气说完,留给罗兰很长时间消化。 然后,他才说起另一个必要的知识。 密传。 “密传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它来自神灵和准则,和异种一样,诞生于眠时世界。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它也许是看似‘无用’的诗歌,;是某种奇怪的物品,或一段声音——甚至可能是一页空白的纸。有人能从上面解读出仪式、伟大之术、无形之术或某类特别的知识…” 费南德斯停顿片刻,看着面露难色的罗兰,大笑起来。 “乱,是不是?” - 我确实有些乱,扳手。 「因为这些知识,对于普通仪式者来说,是一点点获取的。你得到它们太早,太快。」 「实际上,很简单,罗兰。」 「你可以把密传当做一切。」 「它其中存在各种各样的知识:仪式,伟大或无形之术,秘史,特殊的奥秘,诗歌,赞美或仇恨的诅咒之语,眠时世界的某处坐标…它是一切。」 「是一个上锁的盒子。」 「没打开前,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 - 你比费南德斯棒。 「该怎么称呼我?」 - 老师。 「谢谢。」 “费南德斯,你是说,曾经你举行过的大仪式:审判之剑,也来自密传?” 罗兰想起他曾经提到过的那个永久增强身体素质的仪式。 “没错。” 费南德斯点点头:“有太多人进入眠时世界,再也没有醒过来。” 眠时世界。 风暴之心。 费南德斯数次提到眠时世界的恐怖与危险,但除奥萝拉的那座银铸密林外,他还从没见识过。 “所以,伟大之术,我也要靠自己…” “不,审判庭不一样。”费南德斯摊开手,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罗兰肩膀上,“至少有一种伟大之术,我们比任何教派都要完整。” “伊妮德大人,以及你的前辈们合力拼凑的——” 他说:“《秘术学》。” “这就是你接下来要学习的伟大之术。” “如何制造「场」,以及更高级的「刺」,「锚」,「墙」。” “我要提醒你。” 说到这,费南德斯变得极其严肃:“伟大之术绝对不允许外流——我是说「场」之后的那些技巧。就算你快要死了,也不能吐露一丁点有关审判庭和伟大之术的秘密。” 罗兰当然知道有些罕见的力量需要保密,但… 如果它来自密传,就证明并不是审判庭独有了。 它能被足够幸运的人得到。 “没错,它可以从密传中取得,但绝不能从执行官口中泄露。” 罗兰迟疑:“我听伊妮德女士说,有些仪式者能翻查大脑中的记忆…” 费南德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曾用鲜血,在一本金书上留下过名字…” (本章完) ------------ Ch.114 容量 关于《秘术学》,费南德斯也没有权力做主教给罗兰。 要伊妮德同意才行。 ——对于伟大之术的研习,在不同组织中,有着不同的要求。 譬如修道院,就有着对恩者信仰的考核,以及行圣事的频率和年限要求。最后,还要有担保人。 审判庭就简单多了。 杀戮。 足够多的邪教徒与异种的尸体,将垒成执行官获取知识的阶梯。 罗兰杀死过一个(虽然不完全是他杀死的),参与者切莉·克洛伊已死,再加上伊妮德是审判长。 所以… 秘术学,第一课。 「场」。 审判庭,训练场。 费南德斯,罗兰。 人相对而立,手里空空如也。 “想要制造「场」,必须拥有足够的秘——就像想要灌满杯子,你必须拥有足够多的水一样。” “打开「秘」,探知你周遭的一切。” “「场」就是无数个「秘」。” “罗兰,现在,尝试。” “释放你身体里,精神上,灵魂中的所有神秘——伱能感知到的所有…” “罗兰,释放它。” 费南德斯低沉的嗓音回荡在训练场内。 罗兰微微合上眼,身边如常的空气仿佛起了‘褶皱’。 “继续。” 费南德斯说。 一些白色的迷雾渐渐浮现。 窸窸窣窣的草曳声。 “继续。” 费南德斯说。 很快,这座被特意加固过的训练场,就变成了一座潮湿的、充满雾霭的泽国。 水汽茂盛,费南德斯能嗅见清晰而真实的泥土味。 “继续。” 他说。 他想看看,真正的天才,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比如… 头一次接触,就能追上自己训练七八个月的成果——虽然和真正的「场」还有距离,但对于一个初次练习的人来说,非常棒了。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干。 黑发青年攥着拳,鼻尖儿已经有了汗珠。 他发丝垂过脸颊,人也渐渐模糊。 咔嚓。 迷雾中,有第三个生物落了脚。 沉重的金属摩擦声。 咔嚓。 费南德斯眯着眼,视线越过罗兰,看向他背后那个将近十英尺的‘生物’。 全身银甲,双手合十于胸前,手持巨剑的… 银甲骑士。 咔嚓。 它来到罗兰身边,单膝跪地。 ‘为您前驱。’ 他说。 费南德斯抽了抽嘴角。 天赋,真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词。 “够了,”费南德斯声音洪亮,打断了罗兰的‘痛苦’。做到这样,已经可以了。“停下吧,罗兰。没有人比你更好。” 他迈腿来到那个银甲骑士面前。 轻轻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肩甲。 悠长的‘咚’—— 再用力。 咔嚓。 一个不规则的窟窿。 盔甲破碎了。 里面空无一物。 费南德斯感慨:“天才的世界是不需要老师的,对吗?”罗兰喘着粗气,也好奇地摸了摸银甲骑士的头盔。 冰凉,坚硬。 好像和真正的金属没什么区别。 “但它不具有力量,罗兰。这只能吓唬凡人,对仪式者造不成一丁点伤害——当然,「场」的存在,本就是为了隔绝凡人和我们。” “看看周围——你的「秘」太少,不足以稳定这座「场」。” 周围的迷雾正在消散。 “你需要时间成长,需要向上升环。” “肉体坚固了外层,精神统治着内环,而灵魂操纵着前两者。” “你需要升环,需要不断锤炼你的肉体与精神。别急,你才刚刚踏入这个世界没多久。” 「场」只是对「秘」的进一步应用,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虽然它的确属于伟大之术,但和其余高级技巧不同:「场」并不需要保密,它是多数仪式者都能掌握,也必须掌握的。 而当罗兰能熟练、稳定的维持一座「场」后,他才有资格研习审判庭真正的宝贵收藏——对神秘的高级应用,即「刺」、「锚」、「墙」。 “多练习,熟悉这种感觉,罗兰,但只能在审判庭——如果你不想你叔叔发疯的话。”费南德斯叮嘱了一句,还是没忍住炫耀,“给你看看,你下一阶段该学的。” 他退了两步,凝视起那具盔甲。 然后… 嘭——! 无形的力量仿佛一把磨尖的锥子,一下洞穿了银甲骑士的头盔。 从侧面穿入,另一面炸开。 留下拳头大的窟窿。 “「刺」。” 教士先生看见某人脸上的惊讶,心里总算舒坦了。 “这就是伟大之术带给我们的力量,罗兰。”他说:“并非只有大仪式。” “走在道路上的任何人,都能通过研习伟大之术,或取得神奇物品,移植秘术器官,从而掌握更加强大的力量。” 「他在安慰你,即使没有大仪式可用,也依然能独当一面。」 - 费南德斯是个好人。 「但你却骗了他,你几乎能用所有仪式。」 - 神灵参与的不行…你正巧提醒我了。 “费南德斯。” 室内的雾渐渐淡去。 “大仪式,都有神灵参与吗?” “大仪式?” 费南德斯扔给罗兰一条毛巾,自己则从铁钩上摘下一条发黄的,囫囵抹了把脸。“不,只有部分仪式和无形之术需要神灵参与。” “其实有个非常简单的区分方法。” 他说。 “只要是永久性增强肉体、精神或灵魂,增加「秘」的容量、质量或提高抗性的,并且只能生效一次的,几乎都不需要神灵参与。” “而那些可以反复使用,并不针对自己或威力巨大的,则多数都需要神灵参与。” “我没具体统计过,也不清楚其他教派的大仪式是否如此…你问这个干什么?” 费南德斯知道,这小子踏上的道路是没有大仪式的。 “只是好奇。” 罗兰微笑。 「实际上什么也没听懂,对吧。」 - 我只有一点点不懂。 「你那个‘一点点’里,不会藏着一整个宇宙吧。」 罗兰:…? 「蠢货,被动就是没有神灵参与的,主动则相反。」 「就这么简单。」 - 什么是…被动? 「你现在比之前高了,对吗?」 - 对。 「这就是被动。」 「但你随身携带的圣水,会自己长出来吗?」 - 不会… - 我明白了,扳手。 - 你怎么有这么多奇妙的比喻。 「哼哼…」 「我觉得,刚刚那些话值一大盘烤鸡。」 罗兰笑了。 - 今晚就吃,亲爱的。 费南德斯说,没有神灵的道路,就没有大仪式。 奥萝拉说,他踏上的这条路,的确没有大仪式…但又保证他有大仪式可用。 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 他可以使用所有教派、非神灵参与的大仪式。 那么,只剩一个问题了。 他从哪儿弄到这些大仪式? 一个踏上了非冠神道路,绝对无法使用大仪式的仪式者…到处寻找大仪式? 嗯… 要不。 先… 去吃烤鸡…吧? “晚上我请客,费南德斯。” 罗兰披上外套,把头发束好。“老狗和鸭子,怎么样。” (本章完) ------------ Ch.115 不和邪教徒做朋友 老狗和鸭子。 今日依旧人声鼎沸。 啤酒沫、唾沫、烟味和脏话。 下工的男人们戴着呢帽,把手套甩在桌上,高声喊着自己要点的东西。当罗兰和费南德斯推门而入的时候,不少口哨声响了起来。 “嘿!柯林斯!” “你最近又漂亮了!” “什么时候我能在花街看见你?哈哈哈哈!” “他妈的,你少跟罗兰说这样的话。” 此起彼伏的调侃声,有过分的,或不过分的。 罗兰敲着手杖,无焦距的双眸望着面前的地板,一路微笑。 他们坐在最里面,最冷清的角落。 “我得找时间教训一下这些嘴巴不干净的王八蛋。” 费南德斯摘了围巾,把安娜叫来,问他那几个嘴里不干不净的生面孔是哪儿来的。 “他们刚来这边,先生。”老板夫人围着白色的围裙,掬起笑脸:“您可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她给罗兰倒上水,打量他: “伱长得真快,罗兰。” “前一阵刚来的时候,可没这么高。” 又有人吹口哨。 安娜叉着腰,回身瞪他们。 “要么滚回你们的工厂,要么闭上嘴!” 几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男孩讪笑着摆手。 “孩子,你已经踏上正路,万不要和这些人再计较什么。等你再大点,或许,我就在这儿见不着你啦…”她记下费南德斯点的东西,想伸手摸摸罗兰的头,在半空中又缩了回去,不尴不尬地在大腿上抹了抹。 “新炸的薯条,我送你一份。” 低着头急匆匆走了。 直至安娜离开,费南德斯都耷拉着脸。 ——最开始,这些人多少说话会注意些,因罗兰与费南德斯的身份:警察,因老柯林斯,因他们‘同病相怜’。 可随着时间变化,当罗兰开始每天‘体面’起来——穿着干净的皮靴或锃亮的纽扣皮鞋,戴着礼帽而非呢帽,衣领上少有汗渍,每天乘马车而非淌着泥和粪回家… 事情就渐渐变了味。 这些常客慢慢‘熟悉’了罗兰。 恐惧也变了模样。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还是邻居呢,都住这附近。’ ‘一个漂亮的瞎子而已…我听说,他每天可都去有钱的女人家里做客…’ ‘他应该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又没犯法。’ ‘你猜他每周能得多少钱?十二个?十五个?还是一两镑?他这张脸应该不少赚吧?’ ‘挣了那么多,他可没请咱们喝过酒…老柯林斯家的东西也从不便宜。这俩柯林斯都是一模一样的贪婪。’ ‘人不都是这样?’ 愚人总有一种愚人特有的错觉。 ——‘他能把我怎么样?’ 所以在这里,为罗兰增添烦恼的并非眼睛。 ——这张略显女气,时常会令人想到和某些贵妇风流韵事的脸,可不能给他带来‘友善’。 至少,部分人只是表面‘喜欢’。 而在东区,大部分人不会维持‘表面的体面’。 “都一样,费南德斯。” 罗兰喝了口水。 最近天冷风大,吹得他嘴唇干裂:“和那些老爷一块,他们只是不说。我能感觉到他们话里的厌恶。我要是总因为这些烦恼,早活不了这么大了。” 费南德斯看了罗兰一眼。 他没经历过罗兰经历的,也不敢想象他遭遇过什么样的地狱,才使得看似‘柔弱’的身体下,生长出那颗每每跳动都发出金属长鸣的心脏。 “只要不伤害、侮辱我爱的人,这些没什么,费南德斯。我看他们都挺能说。之前,还有买药的人,在药铺里嘀咕女王的私生活呢。”罗兰并不在意。 费南德斯笑了两声:“的确,女王干得不错。” “是啊。” 鸡肉和黄油饼很快端上来了。 或许是罗兰和费南德斯没对调侃做出反应,懂事的,看得出某人今日心情不佳不愿回应,纷纷选择闭上了嘴,转而聊起了别的。 而那桌年轻人,那桌生面孔。 就没那么识相。 他们开始得寸进尺了。 “…这么漂亮的男人,那老柯林斯可有福了。” “我保证听不出你话里的暗示。” “嘿!柯林斯家的!我明日下工就去药铺,两个子儿,能让你陪我聊多久?你能穿长裙吗?” 费南德斯放下薯条,就要起身。 罗兰按住他的手。 “罗兰?” 罗兰想了想。 沉默片刻,叹了声气。 他还是拎着手杖站了起来。 ‘我以后可来不了了。’ 酒馆里一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注视着黑发青年,看他起身,拄着拐杖,迈着沉缓的步子,精准停在那桌年轻人面前。费南德斯阴着脸跟上来,像罗兰身后一道巨大的影子。 “…只是一个玩笑,柯林斯。”其中说话的最大男孩,看起来也没多少年纪,嘴唇上一圈青色的胡茬,嬉皮笑脸。 他叼着烟,朝罗兰吹出一缕烟雾,又伸出手掌。 “交个朋友吧。我是托马斯·艾博。” 罗兰笑容淡淡,没有动作。 “嘿,瞧我!我忘了你是个瞎子!” 叫艾博的男孩左右看看自己的朋友,在一道道促狭地注视下,强行握住罗兰垂在腿侧的手,还使劲摇了摇: “交个朋友,柯林斯。” “我真得说,你为什么干这一行?大错特错!” “你这张脸,要么找个贵妇,吃喝不愁;要么,到诺提金灯,成为‘贵妇’——预约的人得从冬天排到夏天!” 桌上的年轻人哄笑。 这笑声可让托马斯·艾博神气极了。 坦白说吧,人类是奇妙又复杂的。 越是阅历丰富的,就越会相信:生活中总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行为没有目的,不合逻辑,无关利益喜恶。他们出现在你身边,就只是要狠狠恶心你一番——而当你了解他们的动机后,只会产生一种想法: 这群人的脑子,只有身体十分之一的年龄。 “哈哈哈哈!” “柯林斯,坐下喝一杯!” “我们是刚搬过来的,你家的药铺在哪?” “你跟那个老的,你们俩每天睡在一块吗?” 他见罗兰不说话,那恶意的调侃却更加没了尺度。 周围人传来的笑声给了他勇气,让他像个主角,像个舞台上唯独闪亮的独舞者。 诺提金灯。 老柯林斯。 贵妇。 罗兰歪了歪头。 艾博咂巴几下嘴,还想说点什么,却感觉手腕被死死攥住了。 嘭—— 一声巨大的震响。 天旋地转。 他被掀翻了。 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自上而下的贯穿,将他手掌牢牢钉在了桌子上。 咚。 沉寂了数秒。 响彻酒馆的痛苦哀嚎! “手——!!” “我的手——!!” “啊…” “我的…” “你这个——” 另几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立刻放下酒杯,还没等起身站稳,就见眼前一个巨大的黑影袭来。 硕大的拳头砸在脸上。 打翻了椅子,打翻了企图反抗的,霎时间一团乱。 费南德斯一拳一个,顺便给了地上挣扎的一靴子,让他彻底安眠。然后,拎起手里不停挣扎的,朝地上入睡的人脸吐了口唾沫:“看来有人活够了。” 罗兰没说话,右手轻轻扶着匕首握柄,左手拎起手杖,在地面上敲了几下。 咚—— 咚咚。 就像嘹亮的号角,让整间酒馆安静下来。 深金色的双眸比深夜的冬风还要凛冽。 “…我闻到了邪教徒的气味,费南德斯。” 听到‘邪教徒’这个词时,费南德斯看向他们的眼神有了些许嘲弄。 这小子… 最近心情确实不好。 罗兰纵了纵鼻子,煞有介事:“你身上有很浓郁的、邪教徒的气味。我怀疑,你,或者你的父母,或者兄弟姐妹,在近期内和邪教徒接触过。” 周围的人群呼啦一下子躲得老远。 偌大的酒馆,唯有罗兰周围空空荡荡。 他一边轻轻旋转匕首,让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发出哀嚎,一边自言自语:“你们要被押到审判庭去,除此之外,还有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朋友…” “或者,你们想在这儿被‘审判’?” 咔嚓。 话音刚落,利刃带着血肉,被拧转了九十度。 尖叫声几乎让酒馆外的人听了个清楚。 “反抗,就是邪教徒。” 罗兰松开手,撩起外套,露出腰间的枪。他轻飘飘的声音在酒馆里震响: “艾博先生。” “我可从不和邪教徒做朋友。” (本章完) ------------ Ch.116 永远的谎言 沙沙声和火焰噼啵声悠缓地飘着。 冬季暖和的房间,让人昏昏欲睡。 今日没有任务的猫猫人披着毯子,蜷在新买的沙发里打盹。 药铺老板则伏案‘工作’: 给远在福克郡的女人写信。 ——从他某次‘截获’雅姆寄来的信后,精于计算的老家伙自然就不能让罗兰花钱出去找‘代写’了。 写信的活变成了他的。 ‘代写多浪费钱?’ 他在信中表明是罗兰的‘叔叔’,又说了些罗兰的近况,自己是如何善待他的。 总之,两个人频繁用信交流起来: 一开始,话题确实都在罗兰身上。 但渐渐的… 也不知是谁吸引了谁。 信里有关罗兰的日常越来越少,倒是他们彼此之间越来越熟络。 某次,罗兰还瞥见上面附着一首短诗… - 我说我那两本手写诗集怎么‘消失’了。 「心情有点复杂?」 - 有一点。 “哈秋。” 罗兰打了个喷嚏。 老柯林斯抬了下眼:“你要困,就去楼上睡。冻出毛病来,还得花钱治。” “我不困。” “你和那些房檐上的猫一样,没人管,一天能睡二十个小时。” 老柯林斯揉揉肩膀,放下笔:“…我听说,你最近抓了个‘邪教徒’?” 罗兰若无其事地紧了紧毯子:“是德温森先生抓的。” “别骗我,我都听安娜说了。” 老柯林斯绕出柜台,从火炉上端起茶壶,到罗兰身边坐下,给他续上热茶。 壶嘴冒出腾腾白雾。 “我不说伱干得不对,但是,少跟那些下流孩子打交道,少去老狗和鸭子。我还指望你有朝一日在好区买栋房子呢。” 老柯林斯絮絮叨叨,一边批判邻居这不好那不好,浑然不觉自己也住在这里。 然后,他又嘱咐罗兰,别仗着自己有了‘身份’,就到处耀武扬威,然后被上司处罚。 少去不三不四的地方,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接触。 让他尽量走正道,接触那些上等人。 要他注意身体。 特别是腰。 还年轻,消耗太大,老了可难了等等等等… 「说不了几句正经的。」 “我知道。” 罗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毫无形象地歪倒在沙发靠背上。 “沙发真舒服,叔叔。” “废话,”老柯林斯瞪眼:“因为你坐在一大堆钱上。” 提起这沙发,他就心脏一阵抽搐。 罗兰买的。 实在是太贵了。 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节省计算,倘若有朝一日成了婚,再寻个同样不知计算的女人,两人的日子会越过越拮据。 唉。 幸亏有自己看顾,活的时候,还能多教他。 “这沙发一点用都没有,钱该攒下来的,罗兰。” 老柯林斯一边享受着舒适的沙发,嘴里一边不依不饶地念。 罗兰微微翘起嘴角,用毯子把脸挡住。 “你不听也不行。你知道我活了多少年?我熟悉生活,熟悉附近每条街,知道任何一样东西的价钱。” “…今天买沙发,明天,你就要买地毯,买灯罩,上等的蜡烛和肥皂。我并不是吝啬,只是生活,罗兰,你必须学会计算…罗兰?罗兰?” 罗兰没动静。 老柯林斯黑着脸,撩开他蒙头的毯子—— “…罗…法克!” 某人翻着白眼,吐着舌头,一副‘我已经被闷死了’的德行,差点给老家伙吓得心脏骤停。 “你这个小王八蛋。” 老柯林斯给了罗兰肩膀一拳,忍了半天没憋住,自己也哼哧哼哧笑起来。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听。” 罗兰把毯子抢回去,围着自己的脖子,“我在听,叔叔。不过,那是我赚的钱,我该能自己支配,对吗?”老柯林斯张了张嘴。 的确。 “您不能每日坐那椅子了。椅腿松了,修过多少次了?搬来搬去也麻烦。有了沙发,就能每日忙完后,坐在这儿舒舒服服喝一杯茶或酒,吃上两口,睡一会…” 老柯林斯不说话了。 一股凉意滑过皮肤,涌上头,让他眼睛发酸。 他别过脸,大喇喇挠起后脑勺。 咔嚓咔嚓的。 “…我知道你对我不错,罗兰。我也是为你考虑,这些钱如果攒下来,积少成多——你不能和我一样,永远住在这儿。” “如果我死了,谁照顾你?” 罗兰又打了个呵欠:“…等您死了再说吧。” 普休·柯林斯:…… 这小混蛋是不是没人教他怎么好好说话? “许多人向我打听,说那几个孩子怎么样了…”老柯林斯没话找话,盯着通红的壁炉。“教会…我是说,你们,不会杀了他吧?” “那几个孩子可刚搬来,虽然嘴里不干不净…可住这儿的人哪有干净的?” “年轻人都这幅德行,等挨了揍,才知道收敛。” 罗兰微微摇头。 “叔叔,不会的。我只是给他们一个小教训——关上几天,吓吓这些胆子比天还大的无赖,您觉得,怎么样?” 普休·柯林斯唔了一声。 “关上几天还成。” 叔叔考虑的是邻里关系,以及罗兰日后的人望,可罗兰不这么认为了。 切莉·克洛伊的事… 教会了他很多。 那位艾博先生和他的同伴、父母家人,的的确确只是关上‘几天’。 三十个‘几天’而已。 届时,费南德斯会出具一份‘疑似邪教徒但审查后并未发现证据’的证明——也就是说,这是一次正常的、例行公事的检查。他们很走运,没查出问题,坐完牢,再交了钱,就可以滚蛋了。 几个月的监禁。 希望他们能在阴冷潮湿的监狱里度过一个饱足而热情的冬季,然后,出来面对所剩无几的裤兜和‘疑似邪教徒’的好名声。 “最近,报纸上都在宣扬贝内文托。” 普休·柯林斯突然说道。 克洛伊家的杀人案沸沸扬扬,他不可能不清楚。 罗兰盯着摇曳的烛影,默然不语。 “这也算…” 老柯林斯想了想:“恶报?” 为了维护名声和死者体面,报纸只猜测死因,并未详述‘死状’——譬如,两个人是以何种状态、在什么位置、以什么模样死去的。 然而,报纸可比不上当时在场的一张张灵巧善言的嘴巴。 这事儿传得广极了,比切莉·克洛伊的还广。 法律无法审判两具死去的尸体。 言辞可以。 比如——人们极其热衷讨论这位两位上流人物和他们这些底层人尺寸上的区别。 然后,洋洋得意。 ‘半个勺子,还不到两英寸——恩者在上啊!连女人都知道,两英寸什么都干不了!’ 总之,谣言越来越奇怪。 老柯林斯捋了捋下巴那一圈杂草似的胡子。 “谢谢,叔叔。”罗兰垂眸。 “我们是一家人,罗兰。”老柯林斯轻轻掀开毯子,捉住罗兰的手,那双浑浊的眼里除了真诚别无他物:“向我保证,罗兰。在我失去儿子之后,不会再失去你了。” 终日磨药、割刺的大手满是老茧,被他抓着时,会递给手背些许刺痛。 “向我保证,罗兰。” 老柯林斯好像察觉了什么。 或许一点点。 但他绝不敢‘让自己相信’,也绝不会问罗兰。 他只是要一个永远的谎言。 “向我保证。” 他说。 罗兰笑容温柔,回握住普休·柯林斯的手:“我向你保证,叔叔。” (本章完) ------------ Ch.117 神秘的蛋 密林依旧潮湿。 银铸的世界仿佛永远湿漉漉的,挂着新鲜的露珠,却终年不见日光。 迷雾比罗兰前几次要褪去不少。 它在展现更多的自己。 给罗兰。 发光的白树,蜿蜒流淌的银色溪流冲刷着紫宝石般剔透的鹅卵石。 罗兰光着脚,冰凉的银色溪水就冲刷着他的脚踝。 他穿过小溪,来到熟悉的密林,熟悉的树冠下。 宛如艺术家精心雕琢的枝蔓间,并未发现那抹熟悉的小小身影。 ‘哈啰!罗罗兰!’ 没有这样的声音出现。 罗兰稍稍拧了下尾戒,抬起头。 苍白的火焰吹过树林,和银色融为一体。 “奥萝拉?” 他轻声呼唤。 声音被吞进迷雾里,未能传远。 “奥萝萝萝拉?” 没人回答。 他向着密林边缘进发,来到迷雾最浓的‘墙壁’前——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去路,即便眼中烛火也无法穿透。 「你感到了危险。」 「你的感觉是对的。」 「你还不需要探索未知,罗兰。」 - 扳手。 「干嘛。」 - 我记得,之前伱没法和我一起到这里? 「现在能了。」 罗兰:? 「那只妖精离开了。」 - 所以,会怎么样? 「她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所以,我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非常没有礼貌。」 - 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认识’她? 「你感觉错了。」 - 不,我是说,如果你认… 「你感觉错了。」 - 你刚才还说我感觉… 「你感觉错了。」 罗兰:…… 「好奇心太重的人,血液永远泵不到下半身。」 虽然罗兰不知道扳手在说什么,可莫名感觉这是个很恶毒的诅咒。 「回到白树下,罗兰。」 它说。 - 白树? 「向后转。」 罗兰向后转身。 「向前。」 他向前。 「左边。」 「第二棵。」 「停。」 罗兰按照眼中的指示,停在了某棵树下——这是他常常呆的地方。 有时,他就坐在这棵树下,奥萝拉则趴在他的头顶,或睡在他的衣领、他的锁骨上。 偶尔也会趴在他的小腹或胸口上。 如果他躺下休息的话。 他们两个经常说着不着边际的话,突然睡着,醒来后,又互相指责对方打呼噜。 真是有趣的时光。 ‘奥萝拉…’ 去哪儿了呢? 「你不会有点想念她了吧?」 「一只恶毒的妖精?」 - 她帮了我很多。 「我并没发现她帮过你什么。」 - 我的道路,扳手。 - 我的道路,是她给我的。 「如果没有她,你也能找到道路。」 - 说不定。 - 但是,照你这么说,如果没有雅姆,没有妮娜小姐,没有伊妮德,我没准也能活下去。 - 所以,我谁都不用感谢,是吗? 「…就会维护你的朋友,难道我不是?」 - 你当然是。 - 我会在死去之前,一直和你在一起,亲爱的。 「…嘁。」 「翻翻你屁股下面吧,蠢货。」 「所以说,瞎子就是瞎子。」 - 屁股下面? 罗兰一愣。 他半跪在地上,扶着树干。 树下柔软的银色毛针,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 土里有东西。 - 是奥萝拉留给我的? 「显然。」 - 是礼物? 「不然是苏月的尸体?」 罗兰:…… 有很多次,他都想骂人。 罗兰轻轻将植被掀开,用手指拨开泥土。 或许真是奥萝拉留下的。 因为埋的很浅。 是… 一个巴掌大的棕色小木盒。 没有锁。 上面又刻着他不该看懂,却能够看懂的文字。「魔匣」 除了名字之外,烈焰还有更多。 …… 「奇物:魔匣(异种)」 「树精皮与骨制成的收纳匣。」 「可为其中之物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直至魔匣彻底失去效用。」 「注:请不要将人类胚胎置入其中,你会孵化出一只绝非你想见到的生物。」 …… 罗兰轻轻推开盒盖。 普普通通的木盒中,盛满了银色柔软的毛针草。 在草窝里,立着一枚奶白色的蛋。 只比盒子小一点。 蛋的旁边,叠着一张小纸条。 罗兰盘膝坐下。 「你好呀罗兰兰!」 纸条上写。 看到这行飞扬的字,就不由让罗兰想到那只跳来跳去,除了睡觉永远不安生的小小姐。 脸上浮现笑意。 「我要外出做客,最近不会回家啦!」 「盒子里的蛋,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绝对不会孵化出另一个奥萝拉!)」 「(也不会孵化出另一个奥萝萝萝拉!)」 「猜猜是什么?」 「你绝对猜不到!」 「魔匣会提供给她足够的生命力。」 「你只需要每晚陪着她,看着她,把她放在枕头旁,让她感受着你的呼吸。」 「再偶尔和她说说话。」 「很快…」 「或者很慢。」 「她就会出生啦!」 「下次见面,记得感谢我!」 「——喜欢你头顶小窝的奥萝拉(或奥萝萝萝拉)。」 罗兰抖抖纸条,又看看那颗白色的蛋。 烈焰没有给出更具体的解释了。 …… 「蛋(异种)」 …… 异种的蛋… 他能踏上伟大之路,要感谢一只妖精的帮助。 现在。 他还要孵化一枚异种的蛋。 他是审判庭的执行官。 这让罗兰有一种‘在狼群里饲养一头羊’的感觉。 「你把威尔森和克洛伊的眼睛活活剜出来的时候,把他们全身骨头敲碎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执行官?」 罗兰轻笑。 - 那是他们该死。 「这只异种可不该死。」 - 我知道。 - 我会好好养的。 「总之,罗兰爸爸,请务必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罗兰:…… - 我最近没饿着你吧。 「你最近总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有什么资格说我?」 - 谁让你看不见门板的。 「门板是…」 - 我的骑士。 「天呐,你还给他起名字了?!」 - 每个人都该有名字。 「…答应我,罗兰。」 「以后不要再给任何东西起名字,好吗?」 - 你看它的剑,像不像一块门板? 「我看你像一块门板。」 「改个名字,求你了。我不想再有除我之外的受害者…」 「高文。」 「就叫高文。」 「还有,你!更不许!给这颗蛋起名字!我来起!明白吗?!」 - 门板其实还挺… 「它叫高文。」 「高文啊。」 「虽然我看不见你,你也可能是这个神经病的幻想。」 「但是,你要感谢我。」 「知道吗?」 「以后他叫你门板,你可千万别答应啊…」 罗兰撇撇嘴,把盒子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抱着脑袋,靠在树干上。 迷雾带来了水汽。 轻柔的风吹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本章完) ------------ Ch.118 葬礼 于寒冷的冬日出行,这是一件既伤害精神也伤害肉体的事。 罗兰本来习惯,但自从成了执行官后,又渐渐不习惯了。 就和乘马车一样,习惯了好的,就很难再习惯坏的。 他不像那些工厂或售货员,要每天六七点钟,颤颤巍巍夹着烟卷,和冬风一道迎接日光。他没有任务时,敲窗人都砸不醒—— 照叔叔的话说,他越来越像猫。 不过今天,倒是要起得利落点。 今天他和兰道夫约好,赴一场葬礼。 对于某人的葬礼,罗兰还挺惊诧兰道夫乐意和自己一同乘车前往——这意味着泰勒和柯林斯的友谊,将落到无关人等的眼里,并迅速在圈子里传开。 - 真让我意外。 「你不该意外,罗兰。」 车轮压过水洼,于清晨前往泰勒宅。 「因为你低估了商人的无耻和赌性。」 - 无耻?赌性? 「没错。」 「你是个很好的投资对象。」 「名声?这算什么?我敢保证,倘若伱和克洛伊一样,变得‘不体面’起来,他定立刻在各种宴会上宣称是被你欺骗、胁迫,从头至尾,绝没想过和你成为朋友。」 「相反,如果你步步向上,走的稳当,他就永远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相信我,苏月记忆里对这类人的看法很不好。」 - 妮娜小姐吗…?- 她真是个博学的人。 「她是个屁她就是个成天姐妹来姐妹去啊啊啊这个我可以啊啊啊那个我也可以的弱智废宅。」 - 扳手。 「干嘛。」 - 给妮娜小姐道歉。 「……」 「有时候,我真想让你亲眼见见她私底下的德行。」 - 会有机会的。 「…你又琢磨怎么作死是吧?」 - 扳手,从你上次说完,我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罗兰挥了挥手,似乎想把视线里的烈焰扇散。 马车慢悠悠转过一条街。 两只生着牛角的松鼠,抱着啃了一半的人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罗兰笑眯眯朝它们挥手。 空荡荡的巷角。 - 我在想,既然妮娜小姐能从她的历史来,那么,我应该也可以去… 「我上次说过。」 「你还没这个本事。」 - 我知道。 - 但这的确有可能,对吗? - 假设,我抵达的时间,是妮娜小姐到来之前… 烈焰拉成一条平直的线。 没回答。 - 就能阻止她的死亡了。 - 对不对? 「呵。」 「但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没有她的到来,你的下场是什么?」 罗兰若有所思。 迎面吹来的冬风变得温暖。 驶入西区。 泰勒家近日换了一批仆人——自从有个女仆不幸坠楼后。 新仆人也是女性,但比那位坠楼的仆人要小心许多,年纪也大上不少——她几乎都不看罗兰,垂着脑袋,紧跟在贝翠丝身后,一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的模样。 今天的画家小姐换了整套新衣服,脖子上、手指上,带满了宝石。 连裙上和手腕上也是。 就像一个珠光璀璨的宝石架子。 能看出她脸上扑了不少粉,特别是在扳手给他列出那长长的清单后。 「蜜粉」 「杏仁油」 「抹香鲸油」 「白蜡」 「威尼斯细滑石粉」 「蜂蜡」 「甲虫、动物脂肪」 以上只是罗兰认识的,还有一大串他闻所未闻,甚至都不敢想那是能涂在脸蛋上、抹在嘴唇上的东西。 总之,如果忽略‘配料表’,单看妆容和嫩绿色的长裙… 今日的泰勒小姐倒着实可爱。 是的,如果不看扳手给出的那些…东西的话。 罗兰打了个招呼。 “罗兰罗兰罗兰罗兰…” 贝翠丝一下甩开哥哥的手,三两步来到罗兰面前,在兰道夫无语的眼神中,一把捉住罗兰的手开心地摇了几摇,然后,又忽察觉这样‘不对’,惊地松开,退开。 “…哥哥想你!” 她欲盖弥彰地嚷起来,在一旁的特丽莎就盯着地板,嘴角却往上翘。 兰道夫:…… “我确实思念我的朋友了。” 被妹妹‘逼视’的哥哥只好这样说。 兰道夫·泰勒也不知自己百事繁忙,为什么会想罗兰…总之,妹妹说他想了,那就想了吧。 “快进来,日子越来越冷,我都考虑今年是否要再添个炉子。”兰道夫把罗兰请进正厅,安排他坐下后,又知会仆人,给他倒上热腾腾的咖啡,配上两节手指宽的黄油酥。 屋里呼不出白色的雾,深栗色的浆水却在白瓷杯底砸出袅袅白烟。 很快,咖啡气满盈室内。特丽莎弯着腰,用铁钩子通了几下噼啵作响的壁炉,又在吱呀声中关好铁门,朝兰道夫欠身致意,无声地退出了暖厅。 “来吧,先喝一口暖暖。” 去墓园的路并不近,但时间还算错充裕。所以,先填填肚子,然后再抽上一支。 兰道夫拿出短剪,摆弄出两根雪茄,和罗兰一人一根。 贝翠丝纵了纵鼻子。 “我喜欢罗兰那根。”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声量,这让兰道夫很尴尬:“你不能这样说话,贝蒂。” 什么叫‘那根’。 没教养的人才会用这样的形容。 “那一长根。” 兰道夫:“不,贝蒂,我不是说让你更细致的描述…” 「哈哈哈哈我好喜欢屁股小姐!」 「我感觉,我们会有许多共同话题…」 「关于你的。」 兰道夫用夹着雪茄的手抹了抹鬓发,见罗兰没反应,连忙转了话题:“我准备了花,罗兰。希望你不要介意。” “据我所知,威尔森家几乎没什么人了,自从他父亲和妹妹去世后。” 他举着银锡打火器,边说话,边用火苗缓缓烘烤着雪茄头。 屋内顿时弥漫起一股烤面包的香气。 “…可‘奇妙’的是,自从奥兰多·威尔森不体面的去世后,竟冒出不少他的‘亲戚’来——其中有私生子,私生女,包括他‘真正’的母亲和父亲…” 他越说越好笑。 最近,除了两个男人在床上‘连接’而被刺死这件事外,就数威尔森家的‘亲戚事件’热闹了。 兰道夫把黄油酥往贝翠丝的方向推了推,示意她吃,又转头面朝罗兰:“恕我多嘴,我的朋友,我也许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但我实在止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流圈子里的猜测不少。 有人说是明思·克洛伊得罪了谁,或者他父亲查尔斯·克洛伊得罪了谁;也有人说是切莉·克洛伊的情人来报仇了——甚至更离谱的,还说是切莉·克洛伊变成幽魂自己报了仇。 总之。 当切莉·克洛伊被铺天盖地的指责为‘荡妇’时,谁能想到,有天,他的丈夫会和另一个男人,于大庭广众之下,‘亲密’地死在床上? 这无疑让那些在公众场合大肆指着切莉·克洛伊的人灰头土脸。 谣言不攻自破。 显然这对夫妻有隐情。 切莉·克洛伊绝非什么荡妇、失了道德的女人,就算她是,也‘情有可原’——毕竟,明思·克洛伊也不像众人宣扬的那么‘干净’。 一个在床上和另一个男人亲密的‘绅士’? 在当下,这可比荡妇要严重得多。 说句不好听的,幸亏他死了。否则,后半生就有大乐子了。 舆论不再一面倒。 “我承认,我确实误会了那位夫人。” 兰道夫掐着雪茄,想跟罗兰打听打听:“…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兰叹气: “我这样跟你说吧,兰道夫。你听见的没有错误,但不能从我嘴里知道。” 兰道夫愣了下,旋即心领神会。 他撇撇嘴,一脸厌恶:“可真是下流,我不知道,那肮脏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好奇的。难道他自己没有?” 罗兰耸耸肩:“有些人的感情的确坚贞。” 兰道夫盯着罗兰,发现他脸上尽是笑容,于是,眼神闪烁。 他不经意地提起自己的生意,包括载货的船,那些搬货的工人,到处售卖的店员和差使仆役: “现在这‘秘密’也不止在上流圈传了,很快,我看很快就要传遍整个伦敦。” 罗兰第二次叹气,伴着雪茄烟雾的清晨初光只吹亮他一半脸:“那克洛伊和威尔森家的声誉就真的完了,兰道夫。虽然这事像女王桂冠上的宝石般真实纯粹。” 兰道夫笑了:“可谁能不让民众得知真相?” 罗兰点头:“你说得对,民众若不知真相怎么行?” 贝翠丝·泰勒鼓起的双腮里塞满黄油酥,眼巴巴看着两个哥哥说她听不懂的话。 “我要去看死人!” 罗兰:…… 兰道夫揉揉额角,在特丽莎小步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后,男人点了下头,转向罗兰:“时间差不多了,罗兰。” 今日不能带妹妹去。 和那些克洛伊的朋友没什么好接触的。 - 我把蛋放在被窝里了,她应该不会冻着吧? 「‘我把我的宠物蛋’,罗兰。」 - 有什么区别。 「会很惊悚…哦,她确实挺怕冷的。不过,你不是生着火吗?」 - 你好像知道小雀头是什么。 「等一下,罗兰。」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 「不,准,给,她,起,名,字。」 「小雀头?这就是你送给这位蛋壳里的小淑女的爱称?」 - 我觉得,还挺… 「很遗憾,我不要你觉得。」 罗兰:…… (本章完) ------------ Ch.119 墓穴 “人必有一死。” 象征此言的纪念品——剪下逝者头发,珍藏在吊坠或镶嵌于戒指、蜡封铸于面具,亦或用绘画与雕塑传达思念。 不过,在近两年出现相机后,与逝者合影变成了时下流行的做法。 虽然价格不菲。 罗兰不清楚明思·克洛伊的家人是否会留下相片,但奥兰多·威尔森… 会有一群并非真正亲属的男女,捏着鼻子和他的尸体拍照的。 「你今天心情真好。」 - 当然。 - 一想到奥兰多·威尔森的财富如他即将腐烂的尸体一样被一群秃鹫啄食分尸,想到克洛伊死前的哀嚎,他未来的名声… - 哈哈。 「我求你在葬礼上别笑。」 - 我尽量。 葬礼在伦敦近郊举行。 似乎是克洛伊家出的钱,请到了教会修士主持,雇了黑马,专门的灵车。包括护柩者、抬棺人,职业悼念者,以及为此现场拍摄的摄影师,发放纪念物的仆人。 丧葬需要足够的体面。 这一点,克洛伊家做得越好,越凸显威尔森家的吝啬——寒冷的冬日,威尔森家的‘亲属’竟有穿单衣的,领着孩子的,或提着手编糕点篮的: 里面装得尽是便宜货。 在罗兰和兰道夫从马车上下来时,墓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许多人用视线划了下马车,潦草的在兰道夫脸上扫了几下。 然后。 于罗兰脸上定格。 一袭黑衣的青年穿过密林中蜿蜒的石路。 “快看。” 有人说。 年轻的男人垂着那双颜色罕见的双眼,些许碎发散落在脸侧。 他腰身劲瘦,却身姿挺拔,站定在石雕神像旁时,漆黑的风衣和束成尾巴的慵懒黑发,一同被冬风鼓动飘荡。 “他是谁?” 有人问。 那些身披黑色绉纱裙的女士小姐们,无一不凝视他那双冷淡而璀璨的眼,视线扫过他的肩膀、胸脯和腰,笔直无褶的黑色西裤和一尘不染的皮鞋。 一圈过后,再次回到脸。 “他是谁?” 更多人问。 她们窃窃私语,或对同伴,或对仆人。 大多数人没听过罗兰的名字,少部分则凭样貌和圈子里的传闻,猜测出了身份。 “…罗兰·柯林斯,是个警察。” “教会的警察。” 尤其是后一句,让不少贵小姐大失所望。 她们的动作仿佛约好了一样:万分不舍地随罗兰移动眼球,转动脑袋,微旋脚跟。 直到看他走入人群,眼中怅然若失,幽幽叹息。 “他为何不是个贵族,”某个小姐的低叹,也是一众在场未嫁淑女们的心里话:“哪怕是个家世清白且殷实的商人也好呀…” 然而,‘教会警察’的身份只能拦住这些未婚嫁的淑女。 拦不住早已成婚但生活不顺(或死了丈夫)的女士们。 她们兴致勃勃,却又言辞闪烁,纷纷拉上自己的好友,绕着圈子打探起罗兰的身份——于是,一场盛大的猜名游戏,伴随着下流笑话,在冬日阴冷的墓园上空回荡开来。 甚至有人边聊边开始支使仆人在杂草上铺毯子,倒上茶,拿出糕点… 边吃边继续聊那位金眼先生。 罗兰对此一无所知。 他跟着兰道夫,由随行男仆半搀着一路深入。 在一个黑皮单子上留名——兰道夫代写。 期间,罗兰还发现了许多身着制式黑袍的男女: 不同于教会或警察制服,他们的更长,悬挂腰间的时尚坠饰几乎全由白骨削就。他们每个人都戴着一副狰狞的白骨面具,套着大大的兜帽,袖口露出的手指上——食指,用银弯了戒圈,嵌着白色的,像骨头一样的石块。 奇怪的打扮。 「永寂之环的守墓人。」 - 他们不是仪式者。 「当然,他们大多连学徒都不是。照那傻大个讲,如果你选择加入永寂之环,又恰巧没什么门路,那么,大概会像他们一样。」 三年。 一年敛骨,一年守墓,冬祭日的缄默仪式后,脱颖而出者,才有资格成为缄默人。 三年。 学徒的知识才会开放。 ——实际上这是最好的。 还有不好的。比如,仪式失败的那些。 「没有资质的人,在哪都不受欢迎。」 「罗兰,伱不要忘了一件事:由始至终,到底是谁在渴求——是教派求着凡人吗?」 - 相反。 - 凡人渴求神秘,神秘择优而选。 「多数有资质或野心的,都会选大型教派加入——这意味着更多的工资,更罕见的知识,更强大的背景,更丰富的资源。」 - 说实话,我可没见审判庭有那么多人…按道理来说,圣十字不该是最优选? 火焰停顿了一下。 「你也说了,是圣十字。」 「审判庭和教会…可不是一回事。」 罗兰若有所思。 明思·克洛伊的墓穴被造的出格恢弘,在整个墓园最干净,也是位置最好的地方:没有杂草和碎石,也没有身份与之不匹的邻居——当然了,想得到‘长眠者名单’,首先,本人的身份就要符合墓园的规定,同时,为了避免纠纷,墓园负责人也会询问‘邻居’家人们的意见。 这类人永远不会和钢铁厂、纺织厂的工人们住在一块。 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他们从不见面,不在一张桌上吃饭、饮酒,甚至从未讲过半句话——但这不同世界的两类人,彼此生活却息息相关。 穷人们认为,他们的好生活是来自大人物们。 而大人物们… 哦,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真漂亮。我都不敢相信,这只是一座墓园。”罗兰望着烈焰勾勒出的石建筑,低声呢喃。 毫不客气的说,它被搭得像一座单层哥特风格的小宫殿。 整体墓穴由石砖砌成,象牙色。四面雕刻着弧度不大的典雅花纹,由墙体下侧至拱顶。线条流畅,纹路清晰。入墓口先是漆了黑色的尖头铁栏,然后才是门—— 由于时下盗墓成风,这已经成了不得不做的一项——虽然不会有人来这种墓园行窃。 除此之外,墓穴两侧还立着石雕。 一座是属于圣十字,另一座则被雕成戴着面具的长喙鸟。 罗兰在书上见过。 据传,永寂之环中的部分信徒,曾在眠时世界,在荒原白冠主的长眠之地:冬墓中,见过一只戴着白骨面具的鸟。 他们说,那是荒原白冠主的化身。 骨白鸽。 「这石雕不便宜。」 - 的确。 扳手指的并非石雕本身。 ——不是谁都能在墓穴旁立骨白鸽雕像的。 这意味着,克洛伊家有人付给了永寂之环一大笔钱。 非常大一笔。 相应,永寂之环也会庇护明思·克洛伊的墓穴——他们会定时清理墓穴周围,打扫落叶、霜雪或污泥,让墓穴保持整洁干净的同时,也会在每月末尾,由人来祈祷、安抚明思·克洛伊痛苦的灵魂(这倒被他们猜准了)。 盗墓贼是绝不敢来这种墓园行窃的。 常年都会有人守在这里。 - 如果我死了,可不会埋在这儿。 记得以前,雅姆说过: 她死后,若能躺在棺材中安然长眠,就已经是件天大的幸事了。 因为随着《解剖法》的出台,收容所、济贫院、监狱里死去的人的遗体,都将被捐赠给医疗教学机构。 至于是不是‘无偿’,要看理事们怎么和那些人谈价钱。 反正死者的家人得不到一个子儿。 罗兰记忆犹新。 雅姆当时十分严肃的告诉他: 无论多落魄,长大后,都要每周支付丧葬俱乐部的费用。 以免死后尸体被那些举着刀子的屠夫拆得零七碎八,然后被随意抛给野狗或撒进河里。 没错。 但至今为止,他可一个便士都没交给过那个俱乐部… 听说,也是永寂之环的产业。 - 扳手。 「干嘛。」 - 我死后,你会去哪? 「去蹦迪。」 罗兰:? 「蠢货,我当然是和你一起死了。」 - 你不该跑去别人的脑袋里吗? 「…我没看出来,你竟还喜欢牛头人。」 罗兰:…… - 什么…牛…头? 「我是说,你希望我跑到别人的脑袋里?」 - 当然不,我只是希望你活着。 「你别以为说句好话就能让我忽略昨天你吃了一整天的蔬菜。」 (本章完) ------------ Ch.120 查尔斯·克洛伊 整个葬礼环节无聊冗长,先是一辆黑色的灵车缓缓驶入,接着,抬棺人和护柩者分成左右两侧,职业悼念者则尾随其后。 这些被雇来的人,每个都看起来悲伤不已,流泪但无声,孤独的仿佛一道白日下的影子,到处徘徊或跟随在抬棺人身后。 黑压压的队伍从墓园入口,蜿蜒成一条仿佛死了全家的蛇。 也是在这时,罗兰看见了明思·克洛伊的父亲。 查尔斯·克洛伊。 他年纪很大,又瘦又高,干巴巴的脸上,所有骨骼都突出——再加上凹陷的双颊,不由让罗兰想到那些被人描述的手持锯子、盯得你发毛的医生。 他摘下礼帽按在胸口,露出侧分后梳的头发,向众人致谢,然后,让位给修士。 ——来自教会的手捧圣典的修士。 他先是引众人回顾了一番明思·克洛伊生前做过的‘伟事’,然后,又歌颂了他的品德,优秀高贵的血脉,追溯他的家族,以及向恩者祷告,愿他能在伊甸永享安荣。 有意思的是,当提到‘生前朋友’时,罗兰注意到,那位修士说出的名字几乎都是女性的—— 好像有谁故意把其中男性的名字统统划掉了。 不仅罗兰。 在场多数人的脸都瞬间紧绷起来。 「在这样的场合笑出来,你就等着上报纸吧。」 - 我看大家憋得都挺辛苦。 「好笑的还在后面。」 「想想奥兰多·威尔森。」 对了。 奥兰多·威尔森。 他的‘家人’今日到场,可…棺和墓穴在哪? 罗兰合十双手,佯做低头祈祷状,嘴唇嗡动: “兰道夫。” “罗兰?” “奥兰多·威尔森先生,不是今日下葬?” 身旁人没忍住,罗兰似乎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噗嗤’。 “…奥兰多·威尔森不葬在这儿,罗兰。你认为,发生‘那样’的事之后,克洛伊家还允许奥兰多和明思·克洛伊挨着‘睡’?” 罗兰绷着脸,含住嘴唇,用牙齿硌来硌去。 「伱现在就像一只要给人飞吻的幼年猩猩。」 - 别再逗我了,扳手。 “威尔森家的‘亲属’今日来,是希望能跟查尔斯·克洛伊说上话——只要那位先生开口帮忙,说不准他们就能继承威尔森家的财富了。” 说到这,兰道夫给罗兰讲了个更好笑的。 ——这些远道而来的‘亲戚’为了继承威尔森家的财富,找了许多墓园,并向它们的管理者保证: 只要他们给奥兰多·威尔森举行一场体面且符合规格的葬礼,那么,之后会有双倍的金镑奉上。 然而没有一个墓园同意赊账办葬礼。 人都死了。 办完葬礼,没有钱,他们总不能再把人挖出来(也不是不行,但不划算,也不体面)。 这提议简直在开玩笑。 “…他们这么干,是为了找个继承财产的理由。” 兰道夫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眼中轻蔑:“这群骗子看上了威尔森家,因为他们家几乎没有亲戚了。就我所知,最近的一个表亲,也远在印度。” 罗兰侧了侧脸,小声回问:“…他们能成功吗?” “有可能,但这两位先生的‘好事’影响实在太大,许多人都盯着呢。这伙人来的不是时候,也选错了行骗对象。” 告别仪式就在罗兰和兰道夫小声的交谈中缓缓进行着。 当修士结束他的祷告后,摄影师上前,给众人留影。 发放纪念物的几个仆人等在不远处,旁边放了两口大箱子。其他仆人则开始相互搭手抬桌子,搬椅子,铺上桌布,从准备好的框里拿出派、黄油或煮熟的鸡肉。人们纷纷落座,还有些跟随小姐或绅士的仆人们自己带了食物或红酒。 墓园里不再安静,人们交谈起来,绅士和绅士,淑女和淑女,说着克洛伊或时下流行的趣事。 从用餐开始,整段葬礼就算结束了。 人们可以选择吃完,或与逝者家人告别后直接离去。 兰道夫和罗兰选择后者。 因为今日实在太冷了。 不过,就算准备退场,针对‘离开’这一行为,兰道夫也要耗上半个小时和熟人道别。 罗兰在墓园外的马车旁等他。 这时,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查尔斯·克洛伊。 双腮凹陷的男人向着罗兰匆匆而来,没带仆人。 “柯林斯先生!”他调门似乎天生就高,但嗓音却意外的沙哑——这种奇特的反差,让人听着难受极了。 他叫了一声,然后,夹着绅士杖,快步上前。 “罗兰·柯林斯先生!” 他到罗兰面前,并未失礼地伸手,好像清楚罗兰的不方便,只是微微停顿,十分得体的控制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日安,柯林斯先生。” 他说。 “我是查尔斯·克洛伊。”他介绍自己:“明思·克洛伊那可怜人的父亲,教会的仪式者,也算…你的兄弟姐妹了。” 罗兰稍稍欠身,挤出亲热的笑容:“日安,克洛伊先生。” 查尔斯·克洛伊:“我听闻过你的事迹。一人便杀死了入环的邪教徒,你是个绝对称职的执行官——我和伊妮德·茱提亚有过数面之缘,说起来,我们早该见见才对。” “我们真理议会可就缺你这样天赋不凡的人。” 他不等罗兰回答,那把哑而高的嗓子嘶笑起来:“当然,我想,你是不愿脱离审判庭的,对吗?有些执行官的确如此,一扎进审判的火焰中,就再也不愿离开了。” 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柯林斯先生,不知你是否有空,我想和你谈谈有关明思·克洛伊的事。” 意思是,他们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远离马车的偏僻处。 大片绿植肆意生长,整洁的石路,一个个有序排列的墓穴,树也密集起来。 “…我的儿子是个蠢货,柯林斯先生。我为此而羞耻,但我又难以表达。” 两人独处时,查尔斯·克洛伊是这样说的。 “我唯独痛恨他这一点,也责骂过他无数次——特别是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特别是威尔森家那个下流坯子。” “我甚至都不愿他娶那个商人家出来的无知女人…” 查尔斯·克洛伊唉声叹气。 罗兰则一头雾水。 他… 和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本章完) ------------ Ch.121 记忆 查尔斯·克洛伊走得缓慢,话也如步伐一般。 在每一句话前,似乎也都要用很长时间思考。 “…三十七天前下午两点四十一分零六秒。” 他侧着脸,注视墓园中一棵棵被寒冬摧残过的树。 “他踏着地毯悄悄进屋,支开仆人,请求我的帮助。” “说实话,他原用不上这瓶珍贵的药剂,就能把那女人送进精神病院——可我考虑到,总有你们这种爱管闲事的人…而我的儿子又是个懦弱、毫无担当的废物…” 罗兰眯起眼。 “所以我给了他一瓶药剂,确保她的解脱。” “一瓶我从朋友手中换来的。” 查尔斯·克洛伊扭过头,盯着罗兰,笑意缓缓爬上他脸,“啊…那个药,可是了不起的杰作。” “没有解药,即便不处于死亡月,仪式者也拿它没什么办法。” “它会一点点、一点点的摧毁服用者的精神。” “它使她脑袋里充满了虫蚁——我是说,类似虫蚁一样的幻想。” “慢慢啃食,啃食,啃食…” “最初,她只是会听见一些窸窣的响声…” “慢慢,一切都不一样了。” 查尔斯·克洛伊的脸在罗兰视线中变得扭曲。 “她几乎无法入眠。” “她会很痒…非常痒…” “就像有虫卵在紧靠大脑的耳朵深处孵化了…” “一群到处乱爬的…永远捉不住的虫子…” “很痒。” 他眼睛越睁越大,如同怒视般盯着罗兰;两边的嘴角也越挑越高,笑得… 越来越恐怖。 “她会感觉,有什么吸附在她的大脑上,不停的、飞快的爬来爬去…” “在夜里,在白天。” “哗啦哗啦…” “咔嚓…咔嚓…” “所以,我注定活不了啦。”妮娜说。 她躺在床上,在漆黑的房间里。“咔嚓…咔嚓…我的血液被吮走,我的脑浆、我的记忆、我的精神、我的灵魂…” “咔嚓…咔嚓…” 妮娜轻轻念着。 罗兰抱着膝盖,坐在黑暗中。 “我有多少时间,妮娜小姐。” “不多,你得尽快找到…”妮娜顿了顿:“…我又听见了。” “什么?”罗兰问。 “咔嚓…咔嚓…” “妮娜小姐。”罗兰唤了一声:“您还好吗?” “我不是很好。”妮娜说,“把灯打开,小瞎子。我…我…你听见了吗?” “什么?”罗兰问。 “咔嚓…咔嚓…” 罗兰摸着墙壁站起来,小心来到床头不远,弯下腰,拧开气灯。 昏黄的光有限度的照亮了房间。 在罗兰鼻尖前。 一个双腮凹陷的男人,两颗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他正笑容夸张地弯着腰,歪头看他。 “咔嚓…咔嚓…” 他说。 一瞬间,罗兰浑身汗毛竖立! 他的尖叫哑在嗓子里,几乎逃一般向后闪躲,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伱——” “你是谁?!” 男人缓缓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笑容亲切:“如果你能想起,为什么可以看到我的话…” “你应该就知道我是谁。” 罗兰蹙眉。 他… 他能看见了? 什么时候? “一个宝物,丢了。” “属于我的。” 他说。 “该怎么做?” 他向前一步。 “我该怎么做?” 向前一步。 不够明亮的灯光只打着他侧面,阴影下的笑容极度可怖。 墙上瘦长的影子佝着,居高临下,渐渐逼近罗兰。 “我该怎么做?” 他问。 “…您该杀了强盗。” “哦…”他又向前一步。“可我不知强盗是谁。” 罗兰手脚并用,不断向后缩着、退着,直到退无可退——他被逼到墙角了。 “那就找!找你怀疑的!”罗兰高声大喊。 他越来越害怕。 那人几乎不像活的,脸上诡异的笑容仿佛一张人皮假面。 “是啊,找我怀疑的。” 他说。 低下头,穿过阴影。 他双颊凹陷,额头上的皱纹层层叠叠。 “我正在找。” 周围的一切开始飞快前进。 前一秒,罗兰还坐在地板上。下一秒,他就站在泥泞中,凝视着熊熊燃烧的老宅。 眨眼间,又到了马车上。 画面在飞快前进。 他… 到底在哪? 这是…这是我的… 「罗兰!」 白色的烈焰在视线中勉强凝聚成形。 「罗兰!」 有谁在叫他。 画面仍在快速向前—— 他于纷乱的宴会中,举着枪,面对邪教徒。 子弹射穿血肉。 融化。 凝固。 尖锐的血液刺穿了他的腹部。 教堂。 医院。 仙德尔·克拉托弗… 切莉·克洛伊… 费南德斯… 兰道夫·泰勒… 他记起来了。 这是他的记忆。 罗兰·柯林斯的记忆。 - 扳手! 「罗兰!快!快想办法!他在阅读你的记忆!!」 罗兰看向不远处背手含笑的男人,咬咬牙爬起来,抽出匕首,猛地冲了过去! 「罗兰!快!想想办法!他在阅读你的记忆!!」 罗兰看向不远处背手含笑的男人,咬咬牙爬起来,抽出匕首,猛地冲了过去! 「罗兰!快!想想办法!他在阅读你的记忆!!」 罗兰看向… 等等。 我刚才… 刚才是不是… 做过这件事了? 「罗兰?」 - 扳手? 「快!快想办法!他在阅读你的记忆!!」 时间… 他的时间被不停重置着。 就在这时,罗兰看见查尔斯·克洛伊缓缓扭过头。 对他露出令人发寒的笑容。 “时间不允许,你就永远到不了我面前,孩子。” “让我看看,那位‘白纱’杀人魔究竟是否和你认识…很快…用不了太——” 记忆飞快前进着。 费南德斯。 马车。 药铺里的普休·柯林斯。 伊妮德坐在办公室里,端着咖啡——记忆… 忽然停止在这里。 他的血液仿佛燃烧起来。 一个名字。 他的名字,在一张纸上燃烧起来。 这烈焰惊动了正端着咖啡的女人。 她蓦然回头,目光灼灼。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罗兰的记忆,穿透了「场」,笔直落在查尔斯·克洛伊的身上。 陡然炸开的金色的烈焰璀璨刺目。 熊熊燃烧的,在它头顶,在… 记忆上凭空燃烧着。 它如星火般一颗又一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烈焰呼地簇拥喷涌,又如火海中的焰浪翻滚不息。 它们逐渐凝聚成一扇无法直视的、由光组成的花束。 然后。 有人从光中迈了出来。 她黑色的长裙染着火,被辟开的热浪吹得翻飞如烈日下与炽光共舞的火蝶。 咔哒… 咔哒。 鞋跟轻敲。 “你要对我的手下做什么呢,查尔斯。” 伊妮德施施然漫步而来,被金焰拥护着穿过不断变换错乱的记忆。 “你知道我可怜的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伊妮德·茱提亚。我只打算绕过金书,在浅层检查一下。” 查尔斯·克洛伊的脸上不再有笑容。当他被烈日照耀时,脸上仅剩警惕与…一丝难以察觉的退意。 他仿佛在直视一颗正午的太阳。 “你也说了,是‘可能’。” 伊妮德漫不经心地回了句,踱步到罗兰身边,挡住他。 查尔斯·克洛伊叹了口气,对她这种不讲理的行为表示无奈:“我不允许有人用不体面的方式玷污克洛伊家的荣誉,茱提亚审判长。” “克洛伊家的荣誉?”伊妮德抱着手,有些好奇:“…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家有这东西?” “什么时候有的?” 罗兰:…… (本章完) ------------ Ch.122 短暂的交手 记忆是有褶皱的。 在罗兰亲眼看见伊妮德动手后。 那些金色的烈焰如同沸腾的大海般卷起滔天巨浪,宛如一股无形狂风,将罗兰所见的一切都吹成亮眼的火尘! “我们可以谈谈!!等——” 烈焰风暴中,查尔斯·克洛伊大喊。 然而风暴不会以人的意志停止,火焰也不以求饶而熄灭。 他的血肉开始破碎,迅速焦黑,变成灰烬被风带走。 罗兰这时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假的。 木头做的腿。 “你违反了协定!!” 于火风中,查尔斯·克洛伊高声喊道。 时间在倒退。 烈焰褪去,血肉重生。 然后。 伊妮德再次闯入,烈焰依然如旧,血肉成灰。 倒退。 烈焰复燃,血肉成灰。 时间不停循环。 “你违反了协定,茱提亚。你会受到惩罚。” “是伱先违反的。谁,准许你翻阅执行官的记忆?那里面可藏着审判庭的秘密。” 伊妮德抱着双臂,微微仰头,用下巴指着他:“至于…惩罚?你?你来惩罚我?还是你那个成天跟铁皮混在一起的猪猡朋友?” 这句话激怒了风暴中的人。 “你不敢再向上了,茱提亚。”男人消瘦的双腮被融化,已经可以看到两排发黑的牙齿。“等你抵达「持火者」,就是你的末路——审判庭必有一人攀至不朽——而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你!” “你早晚要履行你的责任!” 伊妮德微微一笑。 对着查尔斯,说了句罗兰听不懂的话。 有点类似… 三个单词? ciao,near,mar… - 什么意思?- 扳手,这是某种高深的咒语吗? 「……」 「这是一种…」 「emmm…我不太好给你形容。」 - 应该是圣焰之路的咒语,或我从没见过的伟大之术? 「你就当…它是吧。」 - 什么叫‘当它是’? 扳手不理他了。 短短数秒,视线所及的地方已经遍布烈焰。 “我会等你走到末路,茱提亚。到时,也是审判庭的末路。” 查尔斯·克洛伊打了个响指。 被风暴即将吹碎的骨骼,生长,连接。然后,长出筋和血肉,条条缕缕的膨胀鼓起,又覆上层完好的皮肤。 查尔斯·克洛伊就站在原地,静静和伊妮德对视。 直到他完全恢复。 接着。 罗兰眼中的世界飞快向后倒退。 伊妮德退入光中,烈焰消失;融化的砖与木板重新折回该去的地方;老宅渐渐变得透明,月光黯淡。 一颗颗枯死的树,茂密的绿植,有序的墓穴,蜿蜒的石板路。 手中沾着体温的绅士杖。 以及,和自己并肩而立的——查尔斯·克洛伊。 时间倒退。 一切仿佛都未曾发生。 “…三十七天前下午两点四十一分零六秒。” 查尔斯侧着脸,注视墓园中一颗颗被寒冬摧残过的树。 “他踏着地毯悄悄进屋,支开仆人,向我求了一瓶药。” 一模一样的话。 由此变得不同。 “我认为你很幸运,柯林斯先生。”查尔斯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不远处,云淡风轻,脸上看不出分毫端倪——好像刚才被摧毁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血肉。 “幸运是命运的一环,不幸也是。当幸运时,你欣然接受命运的馈赠。那么,当遭受灾厄,你也必独自咽下血泪。” 他稍领先罗兰半步,慢悠悠踱着,侃侃而谈,不带丝毫敌意。 “除非你拥有一双能够看破迷雾,不被愚弄的眼睛。” “那需要极高的智慧。” 他们绕过几个稍小的墓穴,途经另一伙于此野餐的家庭——小男孩戴着花环,甩开母亲的手,在墓穴前跑来跑去,没一会,就被父亲训了两句,噘着嘴回了餐桌。 两个人从另一边离开。 查尔斯·克洛伊拍了拍他肩膀,笑容和蔼:“我只是看一看你的记忆,柯林斯先生。我对您并无恶意。我想,您也应该能理解,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的愤怒,对吗?” 罗兰垂眸:“…我理解。” 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个朋友的怒火。 对你儿子的。离克洛伊的墓穴越来越远,再拐两个弯,就要离开这座墓园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住了脚。 “罗兰·柯林斯。”查尔斯夹起手杖,面向罗兰,伸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我相信伊妮德·茱提亚审判长的眼光,被她看中的,一定是个品德高尚的绅士。” “请原谅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吧,原谅一个父亲那颗急切而悲痛的心…” 他掸掸罗兰肩膀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稍稍后仰,上下完整地打量了一番。 “行吗?” 「比起他,你那点虚伪算不上什么。」 「真让人恶心。」 罗兰稍稍躬身:“愿明思·克洛伊与奥兰多·威尔森先生的灵魂,能在伊甸中永远相伴,永享安荣。” 查尔斯·克洛伊的面目有一瞬间的扭曲。 然而,罗兰只一脸‘无知’的看着他,好像并未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 查尔斯·克洛伊轻轻捏了下手指:“…我会找到那个凶手的。” 他说,并且审视着罗兰。 “罗兰·柯林斯。你有一个机会,有一个机会加入教会。” 罗兰一愣:“先生?我已经是——” “我是说,真正的教会。” 查尔斯·克洛伊瞥了眼远处。 “审判庭可不算真正的教会。恕我直言,野蛮人没什么智慧,也无法触及最深层的奥秘——它就像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倒塌时,会毁灭其中所有的一切…” 他盯着罗兰,看他脸色不断变换,又挣扎着摇了摇头,并未感到失望。 “如果有天,你愿意,就来教会找我。” “我是查尔斯·克洛伊,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们的许多‘兄弟姐们’,自脱离审判庭到了我们这边,待遇可是成倍增长。好好想想吧,你和金镑有仇,还是,和知识有仇?” 他拍拍罗兰肩膀,转身往来时路去了。 罗兰在原地站了很久,看他背影渐渐消失在小路尽头。 「罗兰?」 - 我没事。 「七环,离你很远。」 - 扳手。 「嗯?」 - 我现在有目标了。 烈焰呼啦一下从视线的四面八方涌出来。 「我会帮你的。」 …… 墓园门口。 马车许多。 车夫不是在车厢里,就是找什么地方打盹去了。 只有一个人站着。 偌大的空地,只有她一人站在那。 她双手拎着小食篮,让它坠在裙间。脚跟百无聊赖微微转着,身体晃着扭着,让裙角摆来摆去。 见罗兰出来,便立刻停了。 她抬手摸了下并未散乱的发鬓,温柔笑起来,昂起头,重新恢复优雅骄矜的模样。 “我给你带了吃的。” “日安,女士。您今日和往常一样漂亮温柔。” 伊妮德笑了。 …… 此时。 刚应酬完的某兰道夫先生。 ‘谁看见我妹妹的罗兰了?’ —— 「准则:智慧」 … 「沉思者之路」 … 「七环:脑」 … 「记忆潜入:通过触碰,潜入对方记忆之中。在回忆内杀死记忆主人,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回忆是纸,沉思者擅长阅读。’」 「恩赐:布置复杂的仪式陷阱,强制使目标进入‘思考’状态。」 「——‘永远也,不会,停下。’」 「思维壁垒:精神与灵魂坚韧度大幅上升,思维更加专注,几乎不会再受到蛊惑。」 「——‘能蛊惑我的,唯有知识。’」 … 「※记忆是触摸不到的时间,但我们很快就能…」 (本章完) ------------ Ch.123 追逐时间的道路 查尔斯·克洛伊。 明思·克洛伊之父,子爵,真理议会议员,蓝血贵胄高席,维根矿山群主人。 沉思者之路。 七环:脑。 审判庭,审判长办公室。 没打开气灯,伊妮德点了几根更粗更短的蜡烛,给罗兰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还加了两勺蜂蜜。 “这会让你好受一点。” 伊妮德说。 “…那不会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只要,你没有死在自己的记忆里。这两天会有些头疼,但不会很频繁。” 这是罗兰第一次直面高环仪式者。 他几乎没法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抗。 “真可怕。” 罗兰感叹。 “伱是说你自己,还是说查尔斯·克洛伊?”伊妮德笑道:“要我看,你比他要可怕得多。我从不知道,你不仅敢在学徒时直面仪式者,还敢在一环时招惹高环。如果不是今日有人碰巧邀请我…” 罗兰端起杯子,吹皱茶面:“不是我招惹的,女士。” “我何必要招惹贵族呢?费南德斯讲过蓝血贵胄的‘麻烦’。” 伊妮德笑得意味深长。 她没说什么,反而谈起查尔斯·克洛伊和「智慧」准则。 “「沉思者」是一条非常奇特的道路。踏上这条路的仪式者,肉体会渐渐腐朽,反而精神与灵魂愈加强大。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将陷入‘长眠’——强行苏醒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他半个月前刚进入长眠…” 罗兰:“因为明思·克洛伊的关系…?” “不全是。”伊妮德并未详细给罗兰讲这事背后复杂的原因,就眼下发生的说道: “查尔斯·克洛伊查看了你的记忆,又没找出任何证据,那么,这件事就和你无关。我会为你争取一份补偿——奇物怎么样?你想要什么类型的?” “我应得的?” “你应得的。虽然中断长眠…他的麻烦比你大多了。但你是审判庭的执行官,他袭击了你,看了你的记忆,就等于阅读了部分审判庭的秘密——他们得做出赔偿。金镑,还有奇物。” “那他该失望。因为我脑袋里只有我叔叔的秘密…他那双连续穿了两个星期没洗的袜子。”罗兰开了个玩笑,微垂的双目注视着桌面上的银色窄口壶,试探道:“如果可能,我想要一份密传,女士。” “密传?” “是的,我在眠时世界得到的知识告诉我——晋升二环的仪式物,需要‘丰盛血肉的密传’,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伊妮德沉思:“…丰盛血肉。” 丰盛血肉的密传。 “如果是这样的描述,我能想像到的,也只有某些大仪式和无形之术了。”伊妮德看了罗兰一眼,商量道:“假如你放弃奇物,我会为你找来大仪式作为补偿。但非同路的大仪式你看不懂——学过这一课,对吧?” 罗兰点头:“我不求辨识,女士,我只想提前准备,用作未来升环的材料…或者无形之术也——” “就大仪式。”伊妮德替罗兰做了决定:“大仪式的可能性更高。一或两周后,我会让费南德斯把它带给你。” 罗兰道谢。 “你现在是一环了,尝试过再次进入眠时世界吗?” 当然。 只是奥萝拉不见了。 “那座密林,女士,我从没去过别的地方。” “眠时世界的危险来自于它的‘无序’。”伊妮德说:“你永远不会知道,进入的到底是谁的梦,谁的幻想。那些扭曲的世界,颠倒混乱的场景——最重要的是,当你真正经历才会明白。” “在眠时世界,仪式者和凡人往往没有太大区别。” 罗兰眨眨眼:“您是说,我们在眠时世界…不能使用「秘」?” “那要看运气了。”伊妮德说:“‘十环以下,皆为凡人’——你已入环,也见识到高环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应该清楚我们之间那条沟壑隔开的,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们并非真正的‘凡人’。这句话,更适合眠时世界的我们。” “因为当你身处眠时世界时,这个差距会无限度的缩小——有些梦境你是一环,有些,你只能是学徒…或更脆弱。”“除了携带准则物入梦外,未抵达一环的学徒,是不允许探索梦境的。”女人稍稍犹豫:“…你现在虽然有了资格…” 罗兰觉得此时的伊妮德有点可爱:“‘仪式者无法脱离眠时世界而存在’,况且,我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醒时世界无法给我帮助。女士,我躲不了太久的。” ‘躲’这个词可给伊妮德逗笑了。 “我是在保护你,罗兰…好吧。我曾到过一个梦境,并不算危险的梦境,并在其中留下过「锚」…” “到时,我会和你一起。”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直到一丝倦意爬上女人的眼角。 罗兰适时起身告辞。 房间里的炉火温暖。 伊妮德围着毛毯,蜷在沙发里。 今天和查尔斯·克洛伊的战斗,其实两人都没怎么用力——对于「沉思者」这条路,曾和真理议会不少议员打过交道的伊妮德,算是了解很深。 从第四环开始,「腐朽升变」会让他们不断承受肉体上的痛苦。 肿胀,撕裂,脓疮,腐烂,畸变。 越向上,越痛苦。 他们必须常年沉睡,对不断恶化的血肉加以控制。同时,还要在短暂的苏醒期内,及时找到举行仪式的方法——造成影响,获取仪式材料,完成仪式,从而升环。 这是一条非常危险,且绝不许人停留在某环安然享乐的道路。 从四环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相对。 这也是一条极其强大的道路。 高环的「沉思者」拥有潜入记忆的力量——正如今天罗兰遭遇的。倘若他被杀死在记忆里,那么,现实中的他就会死去。 除此之外,他们还拥有操纵一定范围内时间的力量。 快速前进,静止,或倒退。 甚至,再向上,他们能让自己变成‘卵’,通过寄生于他人记忆中… 生长,孵化。 从而夺取另一个人的身体,以达到永生的目的。 他们掌握时间,但也追逐时间。 可怕的道路。 强大的力量。 伊妮德知道查尔斯·克洛伊为什么发怒,甚至到了擅自翻阅执行官记忆的程度—— 因为明思·克洛伊。 一个浪荡、毫无作为、下流无耻的人物,绝不是谁眼中的威胁,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敌人。 这种安全无害、便于掌控的血亲,才是「卵」的最佳选择。 很显然,查尔斯·克洛伊正准备着手‘处理’自己的儿子,将他培养成一个尽量完美的孵化池。 或他仅显露了一丝痕迹,或他已经付出了一定程度的代价。 都说不准。 但明思·克洛伊就是死了。 死于一场恶劣的谋杀。 比起儿子来说,他更愤怒自己选好的‘未来’被谁破坏了: 有人猜到了查尔斯·克洛伊的升环计划,算计了他——只是,算计过程中,涉及了罗兰·柯林斯,以及审判庭。 伊妮德紧了紧毛毯,面色平淡: ‘维多利亚,你这个婊子。’ (本章完) ------------ Ch.124 君主 “并不令人意外。” “自她从福克郡把那个男孩带回来时,我就认为,她对他格外不同。” “通常来说,邪教徒之子,也要受焚刑考验的。” 数枚打造成枝形的气灯通过墙体向上,悬于头顶,将这间宽大却愈显阴暗的房间照亮。 整洁的蓝色餐布铺在柚木桌面上。 茶壶,瓷杯,奶壶,糖块格子,以及用来拨它们的汤匙和奶勺——被仆人用标尺量过后,它们以某个约定好的尺度,不远不近的站在布面上。 脚下是松软如糕点般的地毯,高背椅上的女人穿着条柔软舒适的草莓裙,披着金红相间的斗篷,静静看着跪在她面前的人。 约莫两千平方英尺的屋子。 除了一面等身嵌珠宝的长镜,壁炉,一只椅子和条桌外,这间屋子几乎没再摆放任何东西。 显得人格外渺小。 “您说的再正确不过,女王陛下。” 单膝跪地的女人有着一张毫无特征的脸。 “切莉·克洛伊…是的,我曾作为仆人,提醒过那个愚蠢的女人,但她未听我的建议。” “罗兰·柯林斯,这靠姿色取悦人的,实在令人失望。这么久,竟什么都没做,几乎要我亲自推进第二步——”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上前,海蒂。” 年轻的女王说。 拉维亚·海蒂愣了片刻,直到感觉注视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炽热。 她弓着腰,慢慢起身,向前几步。 接着,又单膝跪地。 一双带满珠宝的手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皮肉冰凉。 “看着我,海蒂。” 得了许可,拉维亚·海蒂才缓缓抬起头。 面前雍容的女人已经是女王了。 是一个人的妻子。 不是少女,是妇人。 她身上依然带着和自己初见时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可充满情意的眼、饱满红润的脸儿和水润的双唇时刻提醒着她——她灵魂受了情爱的滋润,肉体亦然。 这颗熟透的果实生长在最陡峭的崖壁上,拉维亚·海蒂此生都摘不到。 “陛下…” “叫我的名字。” “维多利——” “叫我的名字。” “…丽娜。” 拉维亚·海蒂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在她手掌捏住自己时,皮肤仿佛成了独立的个体。她无法控制自己大脑中的想法,那些个作乱的孽障。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事情已经这样。 “我的丽娜。” 拉维亚·海蒂颤声呼唤。 于是,那只手由捏变成了抚,坚硬的戒环和掌肉滑过她的脸。 座上的女人很满意。 “如果代价是生疏,海蒂,我会把你调回我身边。” “…不。我能帮您。” 拉维亚·海蒂语气坚决:“「女皇之刃」也是。用不了多久,那些贵族和神神叨叨的疯子,就再也阻止不了您了——我的主人。” “您能为我带来光明…” “也一定能为这个国家带来辉煌的未来。” 维多利亚满意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看她将脸委于自己手掌轻轻摩挲剐蹭,唇角微微上翘。“爱我的人会永远助我,海蒂。像你,也像弗朗西斯。” 听到这个名字,拉维亚·海蒂的眼瞬间冷了下去。 她稍稍向后仰,躲开了那只手。 “…我会一直助您,直到,您不在需要我,陛下。” 称呼的改变,让座位上的女人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好吧,告诉我,有关罗兰·柯林斯的调查结果——他和那个杀了明思·克洛伊的仪式者,到底有没有关系。” 罗兰·柯林斯在这个计划里,只属于其中一环。 按维多利亚原本的计划,拉维娅·海蒂和她手下的组织至少要用上半年时间,将审判庭、血肉摇篮和蓝血贵胄扯进同一张网里。 显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不体面的刺杀,终结了一切。 “罗兰·柯林斯。” “福克郡生人,生母不详。” “父亲泰利斯·柯林斯,管家赛斯·威尔及一众仆人为血肉摇篮信徒。伊妮德·茱提亚路过前,泰利斯·柯林斯正在进行献祭仪式——祭品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妮娜·柯林斯。” “同月,发信召回罗兰·柯林斯协助完成仪式。” “伊妮德·茱提亚抵达后,罗兰·柯林斯获救,并被带往伦敦。” “目前,罗兰·柯林斯寄居于他的叔叔——普休·柯林斯家。” “东区,佛里特大街371号-普休·柯林斯药铺。” “根据调查,学徒罗兰·柯林斯似乎准备踏上一条非冠神之路,目前并未有消息表明他成为正式仪式者。” “拥有奇物:蛛吻,来自四环仪式者费南德斯·德温森。” “奇物:密会火烛,来自四环仪式者费南德斯·德温森。” “队友:仙德尔·克拉托弗,队长为费南德斯·德温森。” 拉维亚·海蒂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房间里。 包括奇物、仪式,生平,人际关系。 其中出现了兰道夫、贝翠丝、切莉等人名。 “福克郡济贫院…”维多利亚沉吟片刻,“能从济贫院活着出来的,多是聪明孩子。聪明的,就该知道衡量利弊…你说对吗,海蒂。” 拉维娅·海蒂眼中闪过讥色:“如果您让我相信,是他或他指使某个朋友杀死明思·克洛伊,原因是为了给切莉·克洛伊复仇——您还不如让我相信,瞎子能复明。” 维多利亚撑着下巴,对某人的偏见有些无奈:“伱可能对他有点小误会,海蒂。” “切莉·克洛伊生前是他的好友,陛下。”拉维娅·海蒂冷笑:“我已经将毒药摆在他面前,他也确实拿走了——然后,他干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用那张漂亮的脸蛋又去勾引其他贵妇了——现在没有,但我猜,很快,陛下。” “在我看来,怀疑他,就等于强行提升一个无耻之人的道德品格。” “他根本不在意切莉·克洛伊。” “他不可能和凶手有关。” 女王不说话了。 她没有必要和自己的手下争辩一个陌生男性的品格。 “那么,海蒂,告诉我,那个凶手在哪。” 拉维亚·海蒂一愣,迅速垂下头:“抱歉,陛下。我们还没找到有关凶手的…” “我们得感谢那个凶手,”座上的女人不以为忤,笑了笑:“没关系,也许就像你之前判断的,是秘银教会的人…谁在乎?这件事干得很好,海蒂。” “不必让你们继续深入,我们却又得到了太多。” 维多利亚热切地盯着拉维亚·海蒂,脸上有着正午骄阳般灿烂的笑容—— 然而半跪的女人清楚,她看向的并非自己。 而是心中的未来。 “查尔斯,查尔斯·克洛伊…” 女王喃喃。 (本章完) ------------ Ch.125 是个猫猫人 “煤矿法案受阻你也清楚。我以为随着时间,阻力会慢慢减少——可查尔斯竟勾结邪教徒,在宴会上袭杀反对他的贵族、他们的家人!” “难道只因为他有矿山群?!” “以他为首的这些人,比那些商人还要贪婪,比强盗还要残暴!” 提起查尔斯·克洛伊,座上的女人就一肚子怒气。 “他以为他是谁?” “反对他的人就要死?” “他将国家和法律当成什么了?” 拉维亚·海蒂没说话。 她等了一会,又听女人开口: “…这件事真理议会、议院、蓝血贵胄,包括异教都在盯着。” 拉维娅·海蒂皱眉:“找不到凶手,蓝血贵胄就会继续查下去,他们会不会…” 女王冷声: “查下去?蓝血贵胄?亲自?” “如果他们‘发现’是我们做的,那么,我们就要‘发现’明思·克洛伊是查尔斯选中的孵化池了——把儿子当成自己的孵化池,这毫无人性的做法,你认为,查尔斯·克洛伊会让它传开吗?” “它们或许会暗地里调查,但绝没有以往那样的声势,也不敢在这件事上招惹我们。” 提到蓝血贵胄,女王眼底闪过一丝厌恶:“海蒂,我现在力量不够。” “我需要你,也需要更多人帮助我。” 拉维亚·海蒂面露迟疑:“审判庭从不参与…” “他们不会永远‘不合群’。”维多利亚微微眯起眼睛:“伱察觉了吗?自从罗兰·柯林斯加入审判庭后,他们的行事方式有所转变了——伊妮德以前可不在乎手下的性命,成天窝在她那冷飕飕的、不见天日的洞里。” “但现在,她竟派人保护起执行官的家人了。”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变化…” 维多利亚轻笑一声,敲打着扶手,年轻的眸中有着洞悉世事的精明。 对于教会的破事,维多利亚多少清楚些。 可以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执行官的地位有多低? 别说像正常仪式者那样,被了解其力量的贵族或富商敬畏,哪怕稍稍给些尊重… 都是不可能的。 他们甚至会遭平民白眼。 维多利亚清楚教会想要什么,这些年究竟干了什么。 也明白真理议会想要什么,干了什么。 自‘那件事’发生后,留下的执行官都或主动或被逼迫着学会了‘柔软’。 至于修道院? 她们只听教会的话,然后每隔几年从一群姑娘里筛出一名非同凡响的妓女而已。 圣十字里的肮脏事太多。 但即便如此,说实话,她本人和教会一样,也不是很乐意见到审判庭拥有如此强势的权柄——能够肆意进行审判,焚烧。 它们四面皆敌很正常。 可眼下她还不能任由天秤继续向教会、向真理议会一边倾斜。 至少,在真理议会没有‘请’她坐上那把椅子前,在她还没成为恩者之下的第一人前,审判庭是一把足够好用的尖刀。 一个力量并不出众,但恰好和她们水准相符的优秀合作者。 “我率先伸出了友谊之手,就当给她保留脸面了。” 维多利亚微微叹声,脸上隐约有了倦色:“没了明思·克洛伊,等查尔斯抵达第八环,就得重新筛选寄生目标,重新准备那复杂的仪式…” 拉维亚·海蒂轻声接上了女王未言的:“这对我们是个好消息。以他为首的一群人,在蓝血贵胄和真理议会中把持着不小的权柄,一旦他停止向前,就能给我们留出足够的时间。” “更何况,蓝血贵胄中一部分声音还是支持我们的,陛下。” 任何一个大型组织都是复杂的,你无法保证里面的人思想、观点与利益永远一致。 维多利亚喜欢这一点。 人真的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动物。 难以想象。 蓝血贵胄中竟还有热衷慈善,热衷为妇女儿童捐款以改善他们工作环境并提倡缩减工人工作时间的‘怪人’——谁会在意机器零件儿的磨损,那不有的是吗?它们源源不断。 女王笑了笑:“所以,当他们发现,查尔斯·克洛伊像疯狗一样招惹和某位审判长维持‘亲密’关系的年轻执行官——他们会更支持我们的。” 她了解那些人。像鬣狗一样贪婪,又不愿付出任何代价。 喜欢通过混乱攫取利益,却又不愿混乱发生在自己身边。 特别是,有些仪式者并不热衷追寻长生,反而喜好珠翠与金镑,偏爱威士忌与伏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以及,对国家大事指手画脚,提出‘自认为’合理的建议… ‘站在君主一侧思考’,并非是说,让你对君主的每个提议指手画脚。 维多利亚讨厌这一点,但又不得不忍受。 幸好,这一次,会有更多人支持她的。 一点一点的… 很快。 她就能掌握自己该掌握的东西。 拉维娅·海蒂微微蹙眉:“《仪式者法案》规定,不允许高环仪式者在市区内交战,即便开启「场」。” 维多利亚挑眉:“《仪式者法案》还规定高环仪式者不准对低环仪式者动手——每年有多少仪式者死于高环?” 海蒂默然。 “形同虚设。”座椅上的女人轻轻吐出一个词。 就像两年前她手中的权柄一样。 是一道只能被看见,却永远触及不到的虚幻影子… 但… 自从她有了海蒂。 有了弗朗西斯。 有了一个个助力。 那道影子越来越真实了。 “让鸢尾通知伊妮德,明日葬礼,查尔斯·克洛伊很可能会对罗兰·柯林斯动手。” “陛下?” 拉维亚·海蒂诧异:“让鸢尾去?她好不容易织了网,一旦告诉伊妮德·茱提亚,就违反了仪式规则——穿缝命运的线会全部断开…” “这是我的诚意。而且,就算我不说,她也能及时发现并阻止查尔斯·克洛伊——我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 女王撇了下嘴,对某位审判长的印象十分复杂:“我们已经达到目的,不再需要织网了…” “按我说的做。” 维多利亚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 “…海蒂,替我邀请罗兰·柯林斯。” “我想见见这个人。” 提到这个名字,拉维娅·海蒂就皱眉:“他只是个靠姿容、毫无力量的——” “海蒂。” 维多利亚目光平静。 这让跪伏的仪式者立刻闭上了嘴。 “伊妮德不会单凭容貌爱上一个人的。” 她说,眼中闪动着好奇。 “这个人,一定有非凡的地方…” 拉维娅·海蒂实在不喜自己的玫瑰赞扬他人:“陛下,我们只需要和伊妮德·茱提亚谈…” 维多利亚缓缓仰起头,双眸失焦般凝视着天花板上的花纹,喃喃: “她不会和我谈的。” “但你邀请来罗兰·柯林斯,说不定…” “她就会和我见面了。” 罗兰·柯林斯。 被那个女人看中的人… 会是什么样? (本章完) ------------ Ch.126 恶犬 罗兰受到邀请的时候是惊讶的。 因为拉维娅·海蒂亲自登门。 这位在他印象中毫无特点的,明思·克洛伊家的女仆,竟然是女王的侍官——这无疑让他发现,自己卷入了一个阴谋当中。 或者说,切莉·克洛伊被扯进了一个阴谋里。 “我尝试过救她,但她实在太过愚蠢。” “我对愚蠢的人无能为力。” 女仆不复往日尊敬,像一具冷冰冰的人偶,面无表情直视罗兰。 她只坐了半个凳子,上身笔直,并在老柯林斯为她倒茶时轻声致谢。 “这是一次私人邀约,不会给你带来任何荣誉——但陛下的目光已经是足够的荣誉了,罗兰·柯林斯。我希望你可以把你的热情发挥在其余地方——比如不得丈夫爱的贵妇身上,而并非宣扬这件事。” “它不会为伱增添任何魅力,反而,会惹上许多敌人。” “我盼望你能理解我这句话,看在你以往对贵妇的机灵劲上,我认为你该能理解。” 罗兰静静喝茶,没说话。 老柯林斯可不惯着她。 他除了罗兰,这辈子还没惯过谁。 “那就让你的王,亲自过来邀请!” 他用掌根撑着胯骨,毫不客气。 他或许惧怕警察,但对这个国家遥远的统治者、刚上任没几年的女人,毫无实感。 “你有什么资格到我的店里指手画脚?!我是这个国家的合法公民,我有权把你轰出去!” 拉维娅·海蒂面色淡淡看了他一眼,扭过头,还是盯着罗兰。 “女王陛下可并非那些容易被你哄骗的女人。哦,我是说你的审判长,或者,切莉·克洛伊。罗兰·柯林斯先生,你应当清楚,你的脸并非任何时候都好用。” “柔软、毫无力量的身体,只会甜言蜜语的嘴,我个人并不看好这次邀请。” “——虽然我能理解陛下,就像她偶尔也会喜欢某些毫无狩猎能力的宠物犬。” “作为宠物犬,它们很愚蠢的认为这偏爱是长久而恒定的。” “实际上,这只是心血来潮。” “宠物犬不够聪明。” “人,总不会如宠物犬一样吧,柯林斯先生?” 罗兰放下茶杯,长长叹气: “您侮辱我,又侮辱死者,侮辱伊妮德·茱提亚女士,接着,向我发出了邀请。” “这绝非一个得体侍官该做的。” 拉维娅·海蒂眼言辞依旧锋利:“我对待猎犬和宠物犬的方式从来不同。罗兰·柯林斯,收拾好你的脸,头发,穿你平时少穿的衣服,现在,跟我走。” 罗兰笑容温和,阻止了叔叔即将骂出口的脏话,摆摆手:“等我回来,叔叔。” ………… …… 这是一次私人邀约。 所以,没有舞会,酒会,莺燕的锥子裙,香浓的烤肉,甘甜的果汁。 甚至都没有正式的接见仪式。 他和拉维娅·海蒂上了一架‘毫无特点’的马车——就像她本人一样。 然后,在伦敦城里绕了一个半小时。 期间,他们更换了三辆马车。 然后,来到某座西区的豪宅中。 这里的一扇门,连接着白金汉宫的某个被仪式者重重把守的房间。 然后,就可以穿过长廊,直接抵达女王的内宫了。 安静无声的走廊并未有哪怕一个仆人或守卫,也就是说: 这次接见,不仅私人,而且绝对需要保密。 “如果你在讨好女人时将今日所见的事说出一丝一毫,下一次,找上门的就不是我了。” “或许你该听过「争端之主」的名字。” “相信我。我们杀死你,就像随手撕破一张纸一样轻松。” 踏着松软的地毯,拉维娅·海蒂边说边走,目不斜视。 但… 她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女人皱了下眉,回过头。 和她并肩的男人早已落远了。 他似乎很好奇——好奇地盯着走廊中的油画。 拉维娅·海蒂暗骂一声,快步折返。 “我希望你能收敛你的「秘」,这是女王的宫殿,你这样的宠——” 咔嚓。 她听见了枪械上膛的声音。 这让女人瞬间警戒起来。 她从腰间拔出匕首。“放下枪,罗兰·柯林斯。” 然而,罗兰并未将枪口指向拉维娅·海蒂。 反而指向了墙壁。 “子弹会凿进墙面,并响彻整条长廊。” 男人金瞳妖异,原本流淌的蜜液仿佛于此刻凝固了。 他轻声细语:“这是一次私人会见…对吗,海蒂小姐。” “那么,枪声会带来什么呢?” 他晃动手腕。 五管胡椒盒。 五枚足够引发剧烈声响的子弹。 这座宫殿里,没有人是聋子。 女王或女王的手下不是。 那些监视女王的… 更不是。 拉维娅·海蒂在心里计算。 如果展开「场」… 不,那时间没有子弹快。 “嘭。” 罗兰做了个口型,笑容在拉维娅·海蒂眼里变得恶毒。 然后,笑容消失了。 “我不在乎女王,镜片,绒毯,河流或飞鸟。” “拉维娅·海蒂小姐,正像我同样不在乎你们的‘私人邀约’。” “女王要做的得体,恐怕该先发函,然后,找个懂得尊重人的侍官来才对。” 拉维娅·海蒂攥着匕首,心中怒火翻涌。 她不能杀了这个可恶的男人,甚至连伤害他都不行——砍了罗兰,就等于破坏了女王的计划,恶了伊妮德·茱提亚。 她绝不能这样做。 “你该给我的亲人,我的女士,我的朋友——稍微不多的尊重。” “海蒂小姐,你给了,还是没给?” 罗兰食指搭在扳机上,轻轻下压… “不!”拉维娅·海蒂小声阻止,声音却很急:“你知道你的下场会是什么?!你想让审判庭和我们为敌?!你们已经到处是敌人了!” 罗兰轻笑:“审判庭当然不会因为我而和女王为敌。” 他直视拉维娅·海蒂,戏谑道:“审判庭离宫殿这么远,怎么会听见枪声?您在此之前,难道还杀不掉我吗?” 拉维娅·海蒂用此生最恶毒的眼神瞪着罗兰:“你知道你在干什么?柯林斯先生?” 然而,罗兰·柯林斯只是静静望着她。 “道歉。”他说。 “你在威胁我?” “道歉。” “我为女王办事,从不受任何人威胁。” 罗兰点点头,遗憾叹道:“看来,我们是同样的人。那么…” “等等!” 拉维娅·海蒂真想杀了他。 现在。 立刻。 “我道歉。” 罗兰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给,给…”她咬牙切齿:“给伊妮德·茱提亚道歉…你这只满腹腥臭的恶犬!我…” 罗兰一脸‘吃惊’地打断:“如果我没记错,您刚刚可侮辱了三个人?还是说,您的耳朵因为位置不同,生在头顶,所以只能听见来自上面的声音?” 拉维娅·海蒂怒火中烧,视线牢牢锁着这可恶的男人。 “那么,感谢您的道歉,这一枪,我就仅为切莉·克洛伊和普休·柯林斯——” “我道歉,罗兰·柯林斯。”拉维娅·海蒂黑了脸,出声阻止:“…我为普休·柯林斯,以及切莉·克洛伊道歉。我不该侮辱你的亲人和朋友,不该侮辱伊妮德·茱提亚女士…” 罗兰松开了搭在扳机上的食指,笑容无比亲切: “看来您是会尊重人的。” “知道吗?” “被威胁、痛打才听话的——更像狗。” (本章完) ------------ Ch.127 约见 女王约见罗兰,在一间不大的餐厅——相对来说不大,实际上,约有十来个药铺那么大。 这只是宫殿其中一间‘较小’的私人餐厅之一。 拉维娅·海蒂全程不再和罗兰交谈,直到他们抵达。 她让罗兰把枪交出来。 ——说实话,这是她的问题。 由于某些偏见,她本来不认为这个‘只有脸’的男人,能让这次约见出什么意外,更无意、也不想检查(触碰)他的身体。 他只是个幸运儿。 一个依靠女人,才杀死邪教徒的幸运儿。 自己闭着眼都能在几个呼吸内制服他。 她想过,大概会是什么样: 女王稍稍施恩。 然后。 罗兰·柯林斯便像多数跪伏在女王面前的男女一样,甚至,更为热情激烈,用尽他所听过的所有好话,仿佛孩子期待蜜糖一样,盼望女王能多看他一眼,多对他说上那么几句——她的丽娜就多出一条好用的忠犬了。 然而… 这个男人… 这个… 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我希望你能对女王保持应有的尊重,罗兰·柯林斯。”来到门前时,拉维娅·海蒂冷漠地叮嘱罗兰:“下流胚子此生唯一的愿望是穿一次体面的衣服,你呢,柯林斯。” “我的话,大概是在诺提金灯里见到你吧。”罗兰笑容灿烂,声音温柔:“如果伱他妈再敢侮辱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就在被你们杀死前,用执行官的身份替你亲爱的女王宣传点有意思的事。” 他猛地贴近拉维娅·海蒂。 一股尖锐的「秘」仿佛刀阵般,齐齐指向他的眼球、脖子和太阳穴。 罗兰毫不在意,对着她的耳朵: “…我猜你清楚我的出身,拉维娅·海蒂小姐。相信我,我们这些人,即便穿得笔挺,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野蛮与疯狂。” 拉维娅·海蒂退了一步,看了他好一阵。 目光复杂。 “你和我调查的完全不符。罗兰·柯林斯,你很会隐藏自己。” “这并非隐藏,而是有两个人,教会了我两件事。” 罗兰重新恢复了温和,笑着说道: “一个让我充满了对生的希望,我要带着她那一份活下去。” “而另一个…” “则教会了我,面对你们这些杂碎应有的方式。” 罗兰敲了敲手杖,微微欠身: “我准备好觐见女王了,侍官——顺便,你肩膀上那只鹦鹉很漂亮。” 拉维娅·海蒂瞥了眼空无一物的肩膀。 ‘这个疯子。’ ………… …… 女王穿了藕荷色的丝绸裙。 这不算太过隆重,但绝对体现了对罗兰的重视——她认为比起盛装,‘私人’与‘家庭’更能拉进自己与一个青年的距离。 她并不知道忠实、爱着自己的侍官和罗兰·柯林斯之间发生了什么。 “请坐,罗兰·柯林斯先生。” 在罗兰行礼后,她让拉维娅·海蒂服侍,并邀请罗兰入座。 女王的下午茶可以说远近闻名花样百出了。 首先,这里绝对是矮桌。 装着糖块的精致瓷制器皿,五层高的甜点篮,雕纹繁复华丽的长颈奶壶。成套的银质茶具最大程度的反射着光线,令光亮匮乏的室内总有辉光相伴。 “杰出的工匠需要时间沉淀雕琢,再加上趁手的材料与合适的天气,难得闪现的灵感与相符的心情——这一套我很少拿出来使用,亨特先生已经许久不打造新的器皿了。” 维多利亚说道:“如若您不方便,就请我的侍官服侍您吧。我不奢望您能像在家般自在,但请相信,我十分乐意与您共度一个趣味盎然的下午。” 罗兰微微欠身: “我的荣幸,陛下。” 维多利亚让拉维娅·海蒂倒茶后退到一旁。 “我一直听闻您的大名,罗兰·柯林斯先生。您是个忠实的执行官,是个充满勇气的绅士。” “一些人对您有偏见,他们认为漂亮的脸庞和勇气并不兼得,无法出现在同一人身上——我绝不认可这样的想法。” 维多利亚说: “您二者兼具,并在一次事件中证明了自己同时拥有过人的智慧。” 罗兰笑容真诚:“如若我只是一片平凡的花圃,您便是不吝夸奖的诗人。我远没有您的智慧,也绝比不上您的美貌——恕我无礼,陛下。我是个仪式者,但我不敢贸然用「秘」接触、直视一个国家的统治者。” 话语里某个词的出现,让维多利亚看起来十分高兴。 “‘看看我’,柯林斯先生,请您用您的法子看我吧。我同意了,我愿意和您交流,也希望我们彼此坦诚。” 虽然罗兰看得见,但仍释放了「秘」。 说实话。 这位年轻的统治者容貌不算好。 她身段远差切莉·克洛伊,灵动无法与萝丝相比,气质也不及伊妮德雍容优雅。 「你搁这挑上了是吧。」 - 她让我看的。 「哼哼。」 距离她最近的位置摆满了甜点。 她大概是个甜食爱好者。 然后… 她或许不是仪式者。 至少从她的话里听来,不是? “我与伊妮德·茱提亚相识多年,柯林斯先生,她有提到过我吗?” 罗兰笑容更盛:“并未。但我从报纸、从同事口中得过您数次消息——他们说,您定是一位伟大的君主,能引领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 维多利亚的笑容很‘标准’,但罗兰仍能从烈焰描摹中看出她眼底的喜悦。 这是个… 与凯特·帕塞蒂相似的女人。 「应该说,凯特·帕塞蒂是究极青春版的维多利亚。」 「她们俩可差很远呢。」 - 你好像很了解她。 「要让你失望了。我了解的一点也不多。」 「都怪苏月那个废物平时净看些没有用的东西,还给我留下许多混乱不堪、颠三倒四的记忆——我得像织网一样,花时间一根根捋顺,把缠在一起的解开。」 - 我还是头一次听你发这种牢骚。 「如果你发现脑袋里全是什么‘我家的猫会后空翻’、‘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妈妈’之类的蠢话,你也会认为记忆主人是个白痴的。」 「她的记忆玷污了我高贵的灵魂。」 罗兰:…… - 妮娜小姐家的猫,会后空翻? 「并不会,但你可以学。」 - 你已经没法再被玷污了,闭嘴吧。 下午茶罗兰很少接触。 它始于眼前这位王,并迅速形成风气,流行于整个国家的上层圈子。 切莉·克洛伊讲过一些,但并未邀请过罗兰。她说那是私密聚会,罗兰以后会有自己的。 总之,吃一些甜点,喝一些茶,聊一些天气、人文或生活趣事。 他和她聊得很愉快,并无任何不适。 这就证明… 「证明你是个聪明蛋?」 - 证明她很厉害,扳手。 罗兰不清楚今日为何受到邀约,但他总感觉,这应该和伊妮德女士有关。 或者说,和审判庭有关。 (本章完) ------------ Ch.128 真棒,我的… 前半程,两个人谈天说地。 直到进入后半程,维多利亚才‘随口’提到一些‘关键’。 她好像清楚罗兰的疑惑,并十分乐意解答。 “我和伊妮德有些不大的矛盾。我们见面,但不会一起喝茶聊天。我今日邀请,并不为了她。我是为了见您。” 她用一种十分欣赏的语气说出来,并期待听者做出应有的‘回报’。 罗兰给她了。 “这让我既荣耀又忐忑,陛下。”他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激动’,失礼地扬起颤抖的声调:“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执行官,竟能得您…您…” 他激动的突然词穷,嘴里念念有词,迫切的想要表达什么。 女王很包容:“柯林斯先生,您对我,对国家的忠诚,都在您英俊的脸上与高贵的灵魂上体现了。请相信,我绝对怀着善意,无论对您或对审判庭。” 她露出一丝愁容:能被看出,却又没那么刻意。 “您清楚打猎吗,柯林斯先生?” 她不等罗兰的答复,自顾自往下说: “我该牵着猎犬,在属于我的牧场和林地里。我要让它们追捕兔子、狐狸和山鸡,用利齿为我带来荣誉。” “可您猜怎么着?” “有些猎犬自认为它爪牙锋利,而人类的皮肤又是如此脆弱…它甚至觉得,不该由我牵着它,而是它摆弄我——一个主人。” “这件事让我忧愁,愤怒,又由衷感到可笑。” 罗兰的脸上浮现一丝怒容: “主人和猎犬怎么能交换位置,您必是绳索的主人才对。” 维多利亚勉强一笑:“可我现在,快要握不住绳索了,柯林斯先生。我本想和这些英勇、品格高尚的一同巡视领地,或许,还能开拓新的、满是黄金的领土,可倘若有谁从中作乱…” 罗兰沉声:“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的陛下。” 「绕来绕去真麻烦。」 「她们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把话说的既简单又清楚。」 罗兰瞥了眼字,旋即移开视线。 维多利亚看着脸带怒色的青年,对他暴露出自己柔弱的一面: “…我需要您的帮助,柯林斯先生。我需要执行官,需要审判庭。我需要忠实的、为我战斗的;我要燃着智慧火的,为我驱散黑暗。我需要您,也恳求您们的帮助…” 罗兰微微蹙眉,犹豫道:“我只是个不值一提的执行官…” “我已经和您的审判长,伊妮德·茱提亚谈过了,她已同意。”维多利亚注视着罗兰的双眼,无比真诚:“但我无法随意决定一位绅士的来去。我希望能见您,能亲口说,然后,等待一个答案。” “罗兰·柯林斯先生,请注意。” “我们要对抗的,是一个庞大组织中,极为可怖的一群人——这些人拥有伟力,且并不独行。我不知您是否乐意,是否做好准备,为我、为国家出一份力…” 她说。 “我尊重您的选择,也清楚,这对一位刚刚踏入神秘界的、年纪不大的先生,并不容易。” 罗兰很疑惑:“我并不特殊,陛下?” 维多利亚摇摇头,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查尔斯·克洛伊。” “他身边围绕着十分可怕的仪式者,当然,他本人也是。” “这也是我询问您的原因——我听闻,您和您的审判长,近日似乎和他有些小小的冲突。” 罗兰沉默时,她就慢条斯理地切开面包,抹上黄油,或优雅地用勺子挖派上的葡萄和坚果。 约莫过了五分钟。 “如果伊妮德大人同意,那么,我愿为您前驱,陛下。” 罗兰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之前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查尔斯…我是说,克洛伊家的先生,对我,对伊妮德大人很不友善。如果像您所说,他们是那阻挠您的恶犬,我十分乐意奉献我的热情与忠诚,为您、为国家开辟前方的道路。” “虽然我微不足道。” 年轻的女王终于满意了。 罗兰的尊敬与忠诚,给了她一种尽在掌握的感觉。 但同时,她也有些失望。 伊妮德·茱提亚… 怎会看上这样的人? 虚伪、油滑,同她每日举目所见的人没有任何区别——非要说,只是稍微漂亮了些,言辞水平低了些,对礼节浮于表面拙劣的模仿。 然而终归是出身粗鄙之人,无法学到真正高贵血脉中的精髓。 其他的,没有任何区别了。年轻的,虚伪者。 女王兴味寥寥。 “后续,我会再通知您的。” 她又应付了半个小时,肉眼可见的失了兴致,潦草谈到下午茶结束。 拉维娅·海蒂不再搭理他,而是换了个侍者送罗兰离开。 …… “我告诉过您的,他只是个依仗脸生活的废物。”拉维娅·海蒂跪在她的玫瑰面前,仰面凝望着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人。 座位上的女人没说话。 静等着辉光在不远处炸开。 身姿窈窕的女人从光中迈步而出,摇曳着黑色纱裙。 她看了维多利亚一眼,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自顾自拉开矮凳,坐在刚刚离去的青年的位置。 她看着面前的桌布,眼中浮现讶色。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特意为你打开了‘门’呢。”维多利亚说:“好久不见,伊妮德。” “如果可能,我尽量不想见你——因为每一次看见伱这张充满权欲与阴谋的脸,我就想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 伊妮德翘起腿,手放在桌布上,摆弄着银质餐刀。 “你已经得到想要的了,还需要我帮忙?” 维多利亚言辞恳切: “我需要,伊妮德。这并非关于血肉摇篮或黑翁——那本是邪教。可我不愿见蓝血贵胄对我的政令加以阻挠,包括伊莱特艺术协会,还有那些信奉喧嚣繁忙之女的、唯利是图的商人——我身边的力量太少了。” “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却被困在一张复杂的蛛网里。” “你难道想看见,军队驶入伦敦,与另一支军队开战?” “你想见到梦境现实重叠,目及之处血流成河,残肢遍地?” “我要一个完整的国家,完整的神权与政权,而非支离破碎的废墟。” “我要每一颗齿轮尽量不生缺损,能够顺畅运转。而非一番混乱后,还要我着手修补。” “你能理解我吗?” 伊妮德面无表情:“那是你要做的。你得到了糖果,就要忍受昂贵的价格。代价,维多利亚,凡事都有代价。” 代价。 至高无上之人,可不喜欢这个词。 “我为了这个国家而努力,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我又凭什么要付出代价?我得到什么了?” 伊妮德用餐刀敲了敲碟子,视线扫过桌面上精致的糕点。 “一次下午茶就靡费东区贫民五个月的工资——甚至更多。你现在问我,你‘得到什么了’?” “或许奢靡的生活已经让你习惯,难以发现自己和其他市民并非同一种生物了,是吗?” 维多利亚的脸有一瞬间的阴沉,但很快又恢复自然。 她盯着伊妮德看了半晌,突然提到刚刚离开的青年。 “你找的情人可不怎么样,伊妮德。他看起来只是个毫无见地,只会夸夸其谈并维持表面上优雅的低贱人——他的仪态浮于表面,我能看出来,你把他带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位置。” 她不喜欢防御,她喜欢进攻。 说到这儿,女王的表情中有了些许嘲色——经千锤百炼才能做出的、如桌上糕点一般精致的嘲色: 不多不少,如果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但倘若你走神,那么,这就只是种一闪而逝的错觉。 ——别人用来嘲笑你‘不懂脸色’、‘不懂人话’的‘错觉’。 “你热爱‘平凡’人,是吗?”维多利亚面如春风,亲切的仿佛在说‘祝您身体健康’一样。 伊妮德不置可否,握着餐刀,将自己眼前那块桌布割了下来。 然后,在拉维娅·海蒂和维多利亚的视线中,缓缓举了起来,展示给她们看: 似乎前一个来客,于无聊的对话中,分神用手指做笔,草莓酱做墨,在桌布上留下了两行字。 ‘如果一个人不好看。’ ‘甜食会让她变得又胖又不好看。’ 维多利亚:…… 拉维娅·海蒂:…… 伊妮德:真棒,我的罗兰。 (本章完) ------------ Ch.129 会很久 “我觉得,罗兰说的有道理,维多利亚。” “你真该少吃点甜食了。” 伊妮德薄唇抿成一条线,整张脸紧紧绷住——请相信一个身经百战的审判长的忍笑能力。 维多利亚声调有些发僵,但笑容仍得体自然:“你的情人真有趣,伊妮德。” “啊,是啊,我觉得他也挺有趣的。” 伊妮德晃晃桌布,把它小心叠好,收好。 维多利亚:…… “他未来会越来越有趣的,维多利亚。这一点,我万分相信。” “我想,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年轻的女王笑容更胜,但明显不愿再谈论这些:“我希望审判庭到我这边来。” “你现在处于八环,应该很清楚,越向上,就越危险——伱应该不想让审判庭毁在你的手里。” “现在?”伊妮德一脸无所谓:“我现在,没那么在意审判庭了。” “那罗兰·柯林斯呢?”维多利亚话里有话:“你想扔下你的情人?你知道,他现在已经打上你的标记了——等你死了,他会被你的敌人怎么对待?你那些手下呢?” “和我站在一起。我会帮你,也会帮罗兰·柯林斯——我会让他做我的副手,怎么样?” 伊妮德仍是油盐不进。 “我不会死的,维多利亚。” 罗兰留下的字,和伊妮德的‘不尊重’,渐渐耗光了这位至高无上女士的耐心——以她的处境和年龄看,本来耐心就不会多。 “我没跟你开玩笑,伊妮德。” 审判长回以凝视,褐色的眸子亮晶晶的:“我不会死的,维多利亚。等我找到——” “那是你的幻想。”维多利亚微怒:“他根本就不存在。你浪费了一次机会,当时,你为什么不问问更重要的事?” 伊妮德托着腮,睨了她一眼:“哥哥就是最重要的事。” “你应该问问它,国家是否在我的带领下走向更辉煌的未来——你都干了什么?那可是预言。你竟然将此生唯一的机会,用在了你那个‘并不存在’的臆想上?” 伊妮德不搭理她。 维多利亚说完,轻轻吸气,又忽地吐出来,在拉维娅·海蒂关切的眼神中,一下一下揉着额角。 炉火烘烤着两个人的沉默。 “…好吧,伊妮德。我相信你不会死,也相信你有个…哥哥。可我需要你,需要审判庭。”女王妥协道:“你也想看这个国家更好,而并非更糟,是不是?” 实际上,与其说她需要审判庭,不如说,她需要伊妮德·茱提亚。 审判庭的仪式者中,唯有伊妮德·茱提亚重要。 也是她,审判庭才勉强维持着‘存在’。 “我不提异教徒,伊妮德。单单教会,你就已经麻烦缠身了。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 伊妮德抬了下眼:“你打算让审判庭做什么?” 这话终于让维多利亚的眼底有了笑意:“只要你和我出席几次宴会就行——我会做一些铺垫,想办法找到保罗·赫弗的‘那个秘密’。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 伊妮德没说话,餐刀在草莓酱里打着转。 半晌。 “看来,你不止针对查尔斯·克洛伊,还有他身边的仪式者。” 维多利亚颔首,坦然承认: “当然。以查尔斯·克洛伊和保罗·赫弗为首的高席一直串联国会议员们反对我的政令,不仅如此——至今我已经遭过三次刺杀了。伊妮德,你认为是谁做的?这下流无耻的手段,一点也不遵守规则的做法可——” 伊妮德耸耸肩:“反正不是我做的。” 维多利亚:…… 摆弄果酱的女人轻笑:“如果是我,你已经死了,维多利亚。” “那是因为我在军中,在真理议会和蓝血贵胄里有不少支持者,包括异教徒们——我付出了许多,才有今天。我不能寄希望于下一次的幸运…”维多利亚真诚道:“帮帮我吧,伊妮德。帮帮我。” “我能得到什么?” “或许,一个爵位?” 伊妮德摇头拒绝:“那花钱就行,我不缺钱。” “你要什么?” “我已经差不多,得到我想要的了。”伊妮德撩起散落的发丝。优雅雍容的女人移动视线,将目光放到了维多利亚身旁的侍官身上。 拉维娅·海蒂连忙垂下头。 “只有一个要求。很简单,维多利亚。” “不要,再让你的手下,操纵罗兰的命运线。”伊妮德眯起眼,用上了警告的语气:“下一次被我发现,你会失去你心爱的侍官。你…应该不愿意在床上发现你深爱之人的脑袋,并在盥洗室看见她的其余部分吧。” 维多利亚双手交叉,眼神毫不退避:“你在威胁我?伊妮德?一个国家的君主?” 伊妮德没回答,把餐刀往桌子上一扔,站起来。 “宴会邀请发到审判庭。” 她转身,一步迈进陡然乍现的辉光中,消失不见。 除了某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外,餐厅安静极了。然后,就是杯子撞击木桌的闷声。 咚。 “她永远这样跟我说话。” “她对我没有丝毫尊敬。” 女王维持着优雅的坐姿,可那如海洋般湛蓝的眼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朝着空荡昂贵的地毯讲话,就仿佛对着匍匐在她脚前的万千臣民:“…王权就是神权,王权就是政权,王权就是力量。” “我才该坐到真理议会唯一那张椅子上。” “我该是神政合一者,那才是我该拥有的——” 拉维娅·海蒂闭着嘴,不敢接话。 每一位优秀的政治家都有极高的情绪控制力,年轻的女王正在学,并且,学得很快。 所以,她只用一两分便恢复了平静。 仿佛一束炽火投入平湖,青烟过后,涟漪了无痕迹。 “照她说得做。” 维多利亚沉声。 拉维娅·海蒂嚅了嚅唇:“…陛下。” “嗯?” “我们未来,确实不能干涉罗兰·柯林斯的命运线了。” 维多利亚扭头:“你说什么?” 拉维娅·海蒂朝某个位置看了一眼:“陛下,我们一直在编织罗兰·柯林斯,切莉·克洛伊与男仆平克·布朗的命运。以防万一,我们避开了明思·克洛伊。” “罗兰·柯林斯…” 侍官道: “他的命运线本来确实握在鸢尾手里…本来是的。” “但她说,‘它’越来越模糊了。” 模糊? 维多利亚不太听得懂,皱起眉:“那是什么意思?” 侍官解释:“某些道路的高环仪式者可以免于被操纵命运、预言,甚至能够将自己的存在完全从他人的记忆里抹去——” “显然,罗兰·柯林斯还没这个本事,对吧?”维多利亚轻声插话:“而伊妮德,好像也不清楚这件事…” 拉维娅·海蒂点点头。 “有人帮了他,但不是伊妮德·茱提亚。或者,他得到了一枚有关命运的奇物,而并未被任何人发现。” 维多利亚沉吟片刻:“…持续关注罗兰·柯林斯。” “是。” 有人帮了他,或者,一枚奇物。 又或者…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特殊的。 ——但拉维娅·海蒂清楚,最后这一种猜测几乎等同‘幻想’。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 她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学徒或一环就能隐藏自己的命运之线。 就像再聪明早慧的婴儿,怎么也不可能抬起一辆马车。 这不是同一个层面的问题。 “海蒂。” 声音打断了侍官的思绪。 “陛下?” 维多利亚瞥了眼某人之前坐过的地方。 “去看看我们的审判长大人和她小情人是不是一个德行。” 拉维娅·海蒂板着脸,来到伊妮德之前坐过的位置。 然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年轻的女王终于维持不住仪态,黑着脸: “我就知道…她写了什么?” 侍官看看留在木桌上的刀痕,又看看自己那无奈到发笑的君主。 “…她写:我觉得你该接受这个建议。” 维多利亚又开始头疼了。 “希望我不会和这两个疯人打太久交道…” (本章完) ------------ Ch.130 ‘语重心长’的伊妮德 赴约后的两天里,罗兰数次前往审判庭,却未能见到伊妮德。 她似乎出了趟远门,给罗兰留了口信。 直到九天后,他在一个阴郁寒冷的傍晚,按约乘坐马车前往伊妮德的住所——他去过那里。 那座光秃秃的房子。 罗兰对于那位女王陛下的邀请、他们之间的谈话、一些猜测——他有太多想要跟伊妮德说。 他并不清楚,他走后,伊妮德就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还做了和他一样的疯狂事。 “我大概知道你们谈了什么,罗兰。” “她只是需要我,需要一个八环仪式者的威慑力,而非你——她也许看我和你,和费南德斯走得更近。”伊妮德动手摘了罗兰的围脖,把他的帽子放好。脱了鞋,拉着一身冬意的青年进屋: “所以,伱不必担心你,也不必担心我。” 短短几句,好像把所有话都说了。 “别急,罗兰。” “无论神秘,还是你的未来。” “我都希望,你能像一个探索者一样去慢慢发现。” “这个世界是痛苦的,也是快乐…和奇妙的——如果,你能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而不是别人的。” 她找出一个木盒,放在桌上。 苍白的火焰读出了盒子上的字符: 「审判之剑(一)」 “这是你要的大仪式,罗兰。除此之外,蓝血贵胄赔偿了五张完整的针鼬皮,一瓶食尸鬼的血液。真理议会那边,是一整箱镇守遗骸制作的镀银子弹——够你参加一场大型战役那么多。” “子弹我会放在费南德斯的办公室里,你可以随时带走。针鼬皮和食尸鬼血液先由我保管,如果你有需要,也可以换成其他等值材料。” 她说完,又叮嘱罗兰,这‘盒’大仪式可以被任何方式毁灭——但不许外流。 一整盒… 大仪式? 罗兰接过盒子,轻轻推开盖。 里面码放着五枚黑色的指环。 摸上去冰凉,沉甸甸,像金属。 每一枚上的字符,扳手都标注过。 分别是: 异种之血。 灵体哀嚎。 恶者忏悔。 卑劣的仪式。 锵鸣的力量。 …… 「名称:审判之剑(一)」 「准则:审判」 「类型:大仪式」 「仪轨:异种之血/灵体哀嚎/恶者忏悔/卑劣的仪式/锵鸣的力量」 「祷言:略」 ………… “没有神灵参与的大仪式,无法被同一人重复使用。同时,承载仪式的物品,也会在仪式完成后消失。” “它们的表现方式多种多样,戒指算比较好的一类…有些甚至是不起眼的石子,或一颗染血的心脏。” 伊妮德抚摸着盒子,眼中流露出怀念之色:“…完成它的时机也让人哭笑不得。我记得,我曾和队友追杀一个邪教徒时,踏入了他的仪式里——” “这枚。”伊妮德用食指点了点‘卑劣的仪式’,“这枚就融化了。” “即达成了仪式条件,有趣吧?” “有时候,你并不需要思考太多字间的谜题。直觉,你的第一直觉。仪式者的直觉很重要,”伊妮德移开手,盖好,将盒子推给罗兰:“但你不是「圣焰」,也不会完成「圣焰」的仪式…” 她见罗兰‘一脸迷茫’,勾了下嘴角,微微摇头:“就当上了年纪的女人发牢骚…来吧,我给你准备了水果。” 餐桌上,伊妮德给罗兰讲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关于维多利亚,蓝血贵胄、真理议会之间复杂的关系。罗兰也将当日下午茶时他和女王交流的,全部告诉了对方。 他脸上的严肃谨慎,让伊妮德实在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我并没答应这件事,”她故作不满,脸儿冰冷,眼含厉色:“罗兰·柯林斯!你怎能越过我,擅自将审判庭拖入政治旋涡里?” 不过,如今再摆出这模样,为时已晚。 天使怎么会害怕蝙蝠呢。 罗兰从兜里掏出两颗纸包的小糖球。 一颗撕开,放进嘴里。 另一颗摆到伊妮德面前。 “我也可以没答应过。”罗兰旋即反口。 伊妮德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陛下说你已经答应她了,罗兰。一个男人,一位绅士,应当对自己的话负责。我现在要问的是,你怎么能擅自——” 罗兰微笑:“您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女孩。”伊妮德:…… 噗嗤。 她实在忍不住,攥着那颗小小的糖球,笑出了声。 “罗兰·柯林斯——” “今天起,您可以叫我柯林斯小姐了,女士。” 伊妮德褐眸闪烁,嗔了他一眼。 “哦?你胆敢戏弄一国君主,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最多变成女孩?” “你不许再给我说这个笑话了。”伊妮德瞪了他一眼,结果看他仍摆出那副‘我天生就是女孩啊’的无辜表情,终于再逗不下去,笑着拨开纸,把小糖球放进嘴里,停止了这个话题。 和他一样,用舌头拨到腮的一侧,鼓着,含着。 “…是草莓味的?” “我喜欢草莓,您呢?” “我也是。” “我们女孩都喜欢吧?” “罗兰——!” 伊妮德真是拿他没办法。 不知最近罗兰怎么了,他似乎越来越… 他越来越‘真实’了。 不是那个一本正经,小心谨慎,终日戴着面具的人偶。 至少面对自己时,他露出了相当程度的本性…伊妮德暗暗开心——但想到这一切或许源自切莉·克洛伊的死。 伊妮德的开心程度就有所降低。 “我今天将带你一同入梦,这也是你第一次真正探索眠时世界。”伊妮德用舌头把糖球拨弄来拨弄去,学着罗兰那样。“…关于眠时世界的危险,费南德斯告诉过你,是不是?” “他只是说,危险。”罗兰一脸迷惑地摇头:“说比面对某个上司还要危险,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女士,他的‘某个’上司是谁?” 伊妮德笑容越来越浓。 是我。 「费南德斯:我真的谢…」 - 我一直不相信,他们说伊妮德会把人的腿打断。 「所以你就用自己队长做试验?」 “我后续会和德温森先生‘好好’谈谈的。”伊妮德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和‘密会火烛’开辟出来的临时空间不同,眠时世界必须通过夜中眠梦才能抵达。” 伊妮德今日要和罗兰一同入梦。 “那是我们发现的一个梦境。” “我会给你一个「坐标」,同时,也会和你一起入梦。但我不会插手你的探索——除非你出现生命危险。” “明白了吗?” 她掀开手旁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支灰色的羽毛。 很宽,也比手掌要长不少。 这绝不是一般鸟类的羽毛。 “和准则物一样,放在你的枕头下,然后,用「秘」接触它——你的灵魂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入梦,显而易见,最好躺着。 最好得有床。 那么问题来了。 伊妮德家,只有一张床。 单人床。 女人捋了下头发,语重心长: “我不仅得和你睡在一张床上,还要同时使用一个枕头,以确保我们在眠梦那混乱无序的时间内,并肩抵达同一时间,同一位置。” 她说。 “罗兰,我们是执行官。” “执行官常面对那些恶劣的环境——我们能在热的地方睡,在冷的地方睡。能在并不舒适的椅子上,荒郊野外,甚至马厩和厕所里休息。” “别计较那么多。” 伊妮德摆出审判长的身份‘教育’罗兰,让他不要计较,也别那么‘娇贵’——不要在意男女之别,为了任务,为了探索神秘,难道还要彼此守着那些‘礼节’,先询问天气,再谈论趣事? 执行官没有那么多时间。 他甚至都不该考虑这方面的问题才对。 「虽然找了个不错的理由。」 「但聪明的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女人终于忍不住了。」 - 什么? 「她想要抱抱了。」 罗兰:…… - 我宁愿相信你是叔叔假扮的。 「嘿你这个吃我喝我的坏小子别每天接触那些不三不四的——」 - 你是不是没事干了。 「对。」 - 数数伊妮德有多少根头发。 「我是没事干,不是有病。」 (本章完) ------------ Ch.131 花开了 单人床之所以被称为单人床,因为只供单人使用。 两个人,就显得挤了些。 罗兰和伊妮德并非肩膀宽的那类,即便如此,也多少有些局促——特别是,当他和她并排躺下,肩膀挨着肩膀,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呼吸的时候… 昏暗静谧的空间,会使人的听觉与触觉变得更加敏锐。 比如。 她在干什么? 枕下的那根羽毛仿佛飘进了罗兰放空的大脑里,一下一下撩着他。 窸窸窣窣—— 丝质矮袜相互摩擦… 不。 她脱了袜子。 两只瘦长的脚,脚趾微微扣着,藏在被子里。 是手指抓着床单,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碾着,或者,双腿绞在一起,牵引整条被子和两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泛起褶皱… 她在干什么? 罗兰好奇。 比之眠时世界,还要好奇。 窸窸窣窣—— 身侧传来的震动,是转向了自己,还是背朝了自己? 如果转了过来,那么,脖颈就该会有微弱连绵的热气呼着;如果背朝,以伊妮德的身姿弧线,他的腿该受些挤压剐蹭… 她在干什么? 罗兰浑身肌肉绷得死死的,就像一条风干了的腊肉,在床上躺尸。 眼睛睁着,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谁也没说话。 只用彼此的呼吸交流。 「你们俩别烙饼了,睡不睡。」 - 我记得我好像屏蔽你了。 「并没有,你刚才一直盯着她的脚看来着…」 - 再见。 烈焰骂骂咧咧的,然后,被罗兰一点点从视线中抹去。 罗兰轻轻咳了一声。 身旁的呼吸倏然一静。 “…伊妮德。” “嗯?” “我睡不着。” 伊妮德等了会,才轻声回道:“也许时间还早。” 罗兰清楚,这和时间没关系。 一种奇怪的、炽热的情绪如毛针般细小,雷击似地穿过他的皮肤,麻而不痛,愈演愈烈,让手脚难以平静。 紫罗兰的气味在房间里芬芳,在被子和枕头上,往他鼻孔里钻,一路钻进大脑,然后,悄声言语: ‘我香吗…’ ‘罗兰?’ 扳手被屏蔽后,火焰仿佛从目中渗进了心里,烧得他有些难耐。 他想立即起身离开这间屋子,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大脑里诱惑、暗示,让他向左侧翻动。 面朝气味的来源。 罗兰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侧过身,转向伊妮德。 下一刻,嗤地笑出了声—— 和自己一模一样。 审判长大人也双目失神,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躺尸呢。 “噗…” 他头一次在伊妮德脸上看见羞恼之色。 “别傻乐,罗兰,眠时世界很危险。” “但就像这样,我们明天也去不成眠时世界了…”黑暗中的青年露出一口白牙,眉眼弯弯:“我们要么起来,吃点晚餐?” 伊妮德有些犹豫,她不太想离开床。 或者被子或者… “我还不饿。”她轻声说。 黑暗中的视线越来越古怪,于是,她抿了抿唇,侧过身,背对着罗兰。 房间又重回静谧。 两个人呼吸起伏,越来越清晰。 呼… 吸。 呼… 吸。 罗兰下意识听着她的,调整自己的,然后,两个人的呼吸声,变成了一个人的; 但这样又很无聊。 于是罗兰尝试,在她‘一次’的呼吸中,迅速呼吸两次。 呼… 呼吸呼吸—— 吸… 这样穿插进去。 还可以与她反着:当她吸的时候,自己呼;当她呼的时候,罗兰则吸气。 看看最后谁会乱?玩了几分钟,伊妮德就忍不住了。 “罗兰。”审判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被察觉的柔嗔,“伱这样永远睡不着。” 罗兰就笑个不停。 也不知吃了或喝了什么不对的东西,笑声里还夹了个嗝——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哈哈。 这样。 然后伊妮德也开始笑。 两个人躺在床上,笑声此起彼伏。 然后又越来越小,悄不可闻。 “罗兰。” “伊妮德?” “我有点冷了。”伊妮德紧了紧被子。“随便说点什么吧。” “随便说点。” 屋里确实有些冷。 伊妮德并不常回来,壁炉里的灰都很少。 刚刚生的火,还未能温暖整个房间。 罗兰是这样想的。 但是… 他又考虑到,伊妮德属于圣焰。 「圣焰」八环。 操纵烈焰的八环仪式者,几乎离不朽者很近了——毫不客气的说,她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和凡人相似而已。 内里几近非人。 这样的仪式者…会感到寒冷吗? 罗兰不清楚。 但依然是他那天生的‘直觉’,催促他做出某种行动。 伊妮德微微蜷起腿,将自己盘成一个羊水中的婴儿般,静静感受着那股与世隔绝的孤冷。 也不知多久。 一个热源从肩膀上滑了过来。 它像被赤日烘烤过的蛇,顶开严丝合缝的被子,一路向前,贴着她的手臂。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尴尬的声音。 “他们,嗯,说我眼睛的颜色,与阳光有些相似。” 伊妮德没说话。 “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 快说。 “或许…” 快说。 “身体也比一般人热一些?” 完全没有逻辑的解释。 面朝墙壁的女人勾起嘴角,眼中渗出愉悦。 她用胳膊轻轻拱起被子,将自己手臂上那条僵硬的‘蛇’摘了下来,握着他,让他绕过自己的腰。 慢慢向前扯… 两个身体就靠近了。 伊妮德舒适地从鼻子里擤出哼哼声,动了动腿腰和肩膀,让自己‘坐’得更牢更实。 “我开始暖和了,罗兰。” 伊妮德说。 “就这样睡,我们都不冷了。” 罗兰:…… 轮到他叹气了。 这样是不可能睡着的,女士。 冬天的蛇被惊醒后,就到春天了。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哥哥,就这样抱着我,哄我睡觉。” 罗兰眨眨眼。 “哥哥?” “我的哥哥。”伊妮德轻声说:“但他很快就消失了。” 罗兰抿了抿唇。 “我无意提你的伤心事…” “这不伤心,罗兰。”伊妮德声音里有了笑意:“他没有死,只是走丢了。” “你没再找他?现在可是审判长。” “我不会找他。” 伊妮德说。 “我只是‘等待’。”女人轻笑,将自己的侧脸埋进枕头里:“…他让我等待,我就等待。我会等到他的…我…很快…就会…” 罗兰嗅着发丝上淡淡的花香,挪了挪有些刺痒的脸。 合上了眼。 (本章完) ------------ Ch.132 雪崩与金镑 ——任何人都可以探索梦境。 ——就像每个人都能引火烧身。 梦境是混乱无序的,它是人类执念、幻想与一切情绪的集合体。 它不如神灵长眠之地般稳定。 它扭曲,并且危险。 当罗兰睁开眼时,他正站在暴风雪中。 他和伊妮德的帐篷被风雪吹得不知所踪,两个人的背包里,除了几盒湿透的火柴,一些硬面包和水,再无他物。 有谁在耳畔呼唤着他。 看看。 看看自己的手指,罗兰。 看看那是什么。 罗兰低头举起手掌。 一枚亮银色的戒指套在尾指上… 梦…? “女士,我们在梦里?”罗兰用手遮着鼻子,朝身后大喊:“梦里?” 没人理他。 一层淡金色的烈焰覆在女人体表,融化了吹来的雪片。 她默然不语,只看着罗兰。 他前进,她就前进;他停步,她就在不远处停步。 ‘如没有生命危险,我不会帮你。’ ‘像一个探索者去探索。’ 罗兰想起她说过的。 “我得找个遮挡风雪的地方。”罗兰自言自语。 否则他坚持不了太久。 放眼望去,没有一处不白。 雪山隐约的轮廓藏在风雪中。 罗兰颠了几下包裹,低着脑袋,一头扎进碎琼乱玉中。 风雪更大了。 ………… …… 雪原上没有可供遮蔽寒风之处。 随着行走时间渐长,罗兰感到自己的体温在迅速下降着:靴里的脚趾开始变得僵硬,鼻子感觉不到气流,甚至连眼睛都冻得肿胀发疼。 知觉渐渐消失。 - 扳手。 「别跟我说话。」 - 我在梦里。 「我还不知道你在梦里?」 罗兰:…… - 生气了。 「没有。你既然有能耐屏蔽我,我猜,也有能耐走出这片雪地吧?」 罗兰:…… 已经气到脸上了。 - 下次… 「伱不会想说‘下次一定’吧?」 - 你怎么知道? - 下次一定不屏蔽你。 「你知道吗,罗兰。」 「这句话一丁点可信度都没有。」 罗兰抽了抽鼻子,感觉脸像一块冰。 视线里的火焰带不来一丝暖意。它穿过风雪,将毫无起伏的僵死之地映在罗兰的眼中。 - 左边是不是有个… - 雪洞? 「没了我你可怎么办。」 - 我永远不想失去你。 「…哼哼。」 - 谢谢。 火焰‘轰’地喷涌。 「快走吧真是每一次都要说奇怪的话…下次!」 - 绝对不屏蔽你。 - 我向万物之父发誓。 「不行,向切莉·克洛伊和苏月发誓。」 罗兰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向雪洞前进。 不说话。 「你这个死骗子。」 罗兰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雪洞不远。 当他来到洞口时,就知道,这一定是人为挖掘的——除了遮掩洞口的、插在雪中的木板外,洞内还有一张铺在地上的毛毯,一盏亮着的油灯,一个不厚的羊皮册子,一把椅子。 他弯腰钻了进去,伊妮德收敛火焰,也跟了进去。 洞穴不大。 罗兰坐在毯子上,翻了翻。 这是一本日记。 上面没有具体日期,只是单纯的用数字记录时间,以及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 …… ‘三日。’ ‘我们追踪到了它——爪痕明显。’ …… ‘七日。’ ‘它就在上空盘旋,但我们错过了。’ …… ‘十五日。’ ‘我们找不到它了。’ …… 笔迹简短,日期跳跃。…… ‘三十二日。’ ‘食物充足,但精神疲惫。’ …… ‘七十九日。’ ‘风雪变大了。’ ‘它在哪?’ …… ‘一百二十五日。’ ‘我们彻底失去了它的踪迹。’ ‘得考虑撤离了。’ …… 罗兰手指一顿。 笔记主人似乎在追踪什么… 「你有没有想到一个人曾炫耀过类似的。」 - 是啊,记忆犹新。 - 费南德斯说过的。 罗兰皱着眉,转向一言不发的女人。 伊妮德正抱着胳膊,优雅地斜腿坐在椅子上。 她见罗兰看过来,似乎也清楚罗兰要问什么。 “没错,这是费南德斯的梦境。或者说,他的幻想和执念——我不知他是否跟你说过,他曾在雪原上追捕一头枭兽。” 罗兰点头:“秘术器官那一课讲过。” “那是在现实中,在醒时世界。”伊妮德手指划过墙壁,用指尖儿挖出一块雪:“而这里,是眠时世界,是梦境。” “所以…” 她略戏谑地看着罗兰。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比如费南德斯幻想过的…” 话音刚落。 耳畔轰隆作响! 罗兰被这地动山摇的颤动晃了个趔趄。 他赶忙起身,从洞里爬出来。 顿时,脸色惨白。 于远处群山隐约的雪雾中。 竟是黄澄澄金镑组成的,铺天盖地的雪崩! “或许你的「秘」无法延伸太远。”伊妮德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站在他旁边:“我可以告诉你,罗兰。” “雪崩要来了。” 「谁家的雪崩是金币组成的!」 「你那个傻大个队长成天都幻想什么!!」 - 这已经是好消息了,我不敢想象倘若是克拉托弗… 「啊,那一定是由小男孩组成的雪崩。」 - 我说的是克拉托弗小姐,不是她爷爷。 不提男孩。 眼下来说,金币比雪片组成的雪崩绝对更骇人。 它的声音仿佛雷霆滚动,像一股金色的海啸,自雪峰涌来,转瞬炸起一片片巨大的雾! 铺天盖地。 “人跑不过雪崩。” 伊妮德不紧不慢提醒了一句。 “在梦里死去的人,现实中也会陷入长眠。” 罗兰没见过雪崩——他甚至都没亲眼见过雪。 「去洞里,罗兰!」 「按我告诉你的做!」 罗兰用力将洞外的几块木板拔出来,扭头钻进了雪洞里。依照扳手说的,用木板作为支撑,搭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帐篷’。 用拳头凿实固定,再用靴子砸深。 然后钻了进去,将最后一块木板挡在头顶—— “女士?”他唤了一声。 伊妮德施施然钻了进来,躺在罗兰身边。 还悠然地将毯子叠好,当做枕头。 她一点都不紧张。 “这就是眠时世界,罗兰,没有逻辑,混乱强过秩序。仪式者的力量会被无限度削弱——而天灾,是最可怕的一类。” 罗兰呼着白气,心脏与地鸣轰隆交织。震耳的响动中,他提高声调:“我们怎么离开…?” 伊妮德看着他不说话,似笑非笑。 银戒心锚…心锚,心锚! 戒指内侧的凸起格外清晰。 但是… 该死。 “…我还没学到这一课,女士。” 罗兰拧了下戒指,幽幽叹息。 “因为根本就没有这一课。”伊妮德说:“如果能够随时离开。” “我们为什么要说,眠时世界危险?” 她翻了个身,用力搂住罗兰,把他压在身下。 下一秒,世界变黑了。 (本章完) ------------ Ch.133 少和这样的人来往 关于眠时世界。 罗兰只进入过一个地方。 那座密林。 进入不受他的控制,离开也同样。 费南德斯告诉他,倘若进入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必要待在原地,等待苏醒——但他没告诉过罗兰,倘若原地也很危险的话… 该怎么逃离? “我们没有逃离的力量。” 金色的烈焰融化冰雪,将雪洞融成一片潮湿的雪沼。 “眠时世界的时间是混乱的。现实的一晚,也许是这里的十年——或者两天,两个呼吸。每一个梦所(梦境)都不同,没人能确定,也没有办法计算。” “你只能艰难的活下去,直到苏醒。” 伊妮德拧了拧裙子。 当火焰如亲人的猎犬围绕他们时,风雪都变得格外温驯。 眼见一切都不在苍白。 到处都是黄澄澄的金镑。 他和伊妮德几乎站在金镑的海洋中。 “所以,每一次探索新的梦境,都是一场冒险。热衷于此的人,早晚一天会迷失在风暴中。”伊妮德掸了掸罗兰肩膀上的雪,看看陷在金镑里一脸无奈的青年,脸上浮现了古怪的笑意。 “你得问问你的队长,平时都在想什么。” 罗兰揉了揉逐渐恢复知觉的鼻子、嘴唇和耳朵。 刚刚那一场‘金镑雪崩’,若不是伊妮德在身旁,他绝对会被汹涌而来的‘海啸’吞进肚子里,死在这片金色中。 “这太危险了,为什么有人会…” “因为冒险的回报足够丰厚。” 伊妮德抬起头,看向天际。 一道黑色的影子扇动翅膀,穿过雪雾,消失在层叠的山峦中。 “枭兽。” 她说。 “几年前,当我来到这个梦境时,爬上了那座雪山。” “在峰顶,找到了一根枭兽的羽毛——就是我给伱的那根,用来指向这里的「坐标」。” “费南德斯和其余追猎过枭兽的仪式者,不足以让它再次真正的‘诞生’。不过,羽毛也足够了。” “许多仪式都会用到特殊素材。譬如针鼬的刺,独角兽的血液,枭兽的羽毛,镇守的碎片,妖精的皮,甚至…” 她看着罗兰,眼神莫名。 “甚至龙的心脏。” 她说。 “而这就是回报。” “更遑论,在一个个梦境中,或许藏着密传与仪式者的遗产——假如你死在这里,罗兰。下一个来者,也许能得到一样有趣的、神秘凝结后的素材。” 伊妮德挑眉:“比如眼球之类的。” 这句话让罗兰没法回答。 “有些东西是无价的。” “它只能从眠时世界获取。” “冒险?” “还是安于现状?” 伊妮德迎着风雪,感叹道:“如果费南德斯死在某个梦里,或许,他的秘术器官就成了那个梦境的‘养分’——后来者将会得到丰厚的回报。但怎么来,又如何找到‘回报’?” “唯有冒险。” “「梦境探险者」” “少数流浪仪式者的自称——他们不愿加入组织,不愿为教派驱使。那么,他们举行仪式的素材、他们使用的无形之术、甚至伟大之术、秘术器官…一切的一切,从哪来?” 伊妮德跺跺脚。 金币哗啦作响。 “就从眠时世界。” 罗兰望着眼中这片接天的金镑海,不禁喃喃: ‘这里是藏宝山,也是风暴眼…’ “没错。”伊妮德弯腰捡起两枚金镑,递给罗兰一枚。 沉甸甸的硬币。 但两面均没有花纹。 就只是——只是硬币而已。 “没有细节,也带不走的虚幻之物。”伊妮德握着手里那枚,火焰‘忽’地燃烧上涌。 它很快就化为金色的液体,顺着指缝落入金币堆中。 “当你感知到‘重要’之物时,罗兰,你一定要想办法持有它,直到你脱离梦境——那是能被带出眠梦的东西。比如:你枕下的那根羽毛。” 罗兰皱眉:“我…该怎么‘感知’?” “等你遇到,就明白了。” 伊妮德的视线越过罗兰,看向远处被霜雪笼罩的山峰。“眠时世界,人类的幻想与执念。你知道吗?我曾去过一个梦境——战场。” “我和敌人厮杀了三个月。” “却一无所获。” “最后,却在售卖战马的女人的肚子里,挖出了一条仪式材料:贪婪者的软肠。” 她扭过头,薄唇微启,看着罗兰,邀功似的: “足够有意思,对吧?” 「我没看出哪有意思。」 罗兰也这么认为,以至于一时没跟上节奏,笑得慢了半拍。 然后就被伊妮德发现了。 她明明觉得这是个好笑的笑话,保留了很久,很少给人讲的。 可罗兰却觉得不好笑。 女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这不好笑,是不是?”也不是不好笑。 就是… 罗兰不明白它到底为什么能被称为笑话。 “总是这样。一些我认为好笑的,但其他人并不觉得。”伊妮德也知道自己有这问题,两条细长的眉向中心凑了凑,又不死心似的盯着罗兰:“真的不好笑吗?” 罗兰:…… “一点都不好笑?” 「给她讲一个真正好笑的。」 - 我不知道什么真正好笑的。 「照我的复述。」 罗兰看着视线里的几行字,一头雾水。 这算什么笑话? “罗兰?”伊妮德看他出神,唤了一声。 “关于笑话…”罗兰又瞥了眼字,“我倒曾听了个挺幽默的…” 伊妮德抱上手,唔了一声:“…说说看?” 罗兰开始照着文字复述: 很久之前。 有一位夫人。她常年精神不振,头疼,偶尔还会产生止不住的眩晕。 生活也因此病变得十分糟糕。 某天,她的朋友给她推荐了一位医生。 罗兰顿了顿,继续念道: 医生见到她后,询问几句,很快便给出了治疗方案。 ‘您就照我说得做,一定会有所缓解。说不定,还能彻底摆脱这恼人的病症。’ 医生是这样告诉夫人的。 于是,晚餐后,夫人来到盥洗室。 她盯着镜子,竖起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 ‘我不会疼,不会晕,精神焕发。’ 她说。 ‘我不会疼,不会晕,精神焕发。’ 她反复念着,每一句都清晰可闻,一直重复不停,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我不会疼,不会晕,精神焕发。’ 默念十分钟。 手指一直指着脑袋——就像念咒一样。 ‘我不会疼,不会晕,精神焕发。’ 重复了数百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很快。 她果真不再头痛,不再眩晕。 精神也足了。 她很高兴,再次拜访医生,带上了谢礼。 谈话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于是,问医生: ‘先生,我的丈夫…’ 她意有所指: ‘某个方面,咳,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他,不是很…’ 医生听了,立刻清楚夫人在说什么。 他笑了笑,说让夫人的丈夫改日登门,他有办法。 于是过了几天。 夫人的丈夫登门拜访。 数日后,丈夫果然不同了。 夫人很高兴。 为此,她还让仆人换了一张更耐震的床。 但唯有一点: 每晚休息前,丈夫都要到盥洗室呆上十分钟——由于自己也经过治疗,妻子很好奇,丈夫的‘治疗’会是什么样。 有天,她趁丈夫离开时,悄悄跟了上去。 她趴在盥洗室的门缝偷看。 丈夫果然和她一样,站在镜子前,和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他对着镜子,一根手指指着脑袋。 脸上一片严肃,沉声念道: ‘她不是我妻子,不是我妻子,不是我妻子…’ 噗嗤—— 伊妮德笑得前仰后合,几番后,又忽感失礼,忍不住嗔了罗兰一眼。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以后少和这样的人来往。” 罗兰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 - 你瞧,我的上司说,以后少让我和你来往。 「哦。」 「是非要被你搂着才能睡着的那个上司说的吗?」 罗兰:…… 「是那个穿着丝质半透明短袜故意在你面前动她下流的脚趾又非要被你搂着才能睡着的那个上司说的吗?」 - 扳手。 「我还可以变得更长。」 - 每个人都该有认输的机会。 「你有时候像猪一样笨。」 - 我看,我们就不必同类相残了。 (本章完) ------------ Ch.134 任性的孩子 伊妮德之所以选择费南德斯的‘金镑雪山’,是因为这里的时间与醒时世界的流速相差不远,不至于和罗兰呆上几个月或数年。 两个人很快就从床上苏醒过来。 并且,睡觉都不太老实。 他环着她。 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着,缩在罗兰的臂弯里。 在罗兰睁眼的下一刻,她也睁开了双眼。 褐色的眸子。 罗兰感觉,自己正在凝视一片凋落于湖面的松色三角枫。 “欢迎回来。”伊妮德轻声说道。 她弯起胳膊,粗粝的手掌向上,用指尖小心触碰了一下罗兰的脸。 不知不觉中,从男孩变成男人的脸。 她看着这熟悉的面孔。 但并未从那片金色中找到自己想要的。 伊妮德食指微微用力,将罗兰的脸颊按出一个小坑,笑了笑,起身。 “这就是入梦,罗兰。” 她说。 “入梦者是无法从外界被唤醒的,死在梦里和死在醒时世界没什么不同——甚至后者还要好一点。” “无论一环,还是九环。” “除了少数奇物和秘术器官外,几乎没人拥有脱离梦境的办法。探险者只能尽量在梦境中活到自己苏醒。” 她捋了下睡乱的发丝,回过头。 “你经常出现的密林,既为‘源点’——那对你来说是安全的地方。其他仪式者也有属于自己的‘源点’。” “仪式者从‘源点’出发,或依靠「锚」和「坐标」,探索未知的梦境。”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罗兰眨眨眼:“伱的裙子正在往另一边滑。” 伊妮德:…… 「可真白。」 - 扳手。 「还不让看啦小气鬼,我又不是雄性。」 - 你…是怎么有性别的? 火焰跳了几下。 「唔,苏月决定的喽。」 算是合理的回答。 但罗兰总有一种直觉这家伙没跟自己说实话。 ………… …… 由于两个人入眠太早,醒来的时候,还是深夜。 伊妮德切了些冷掉的黄油搭配面包,在壁炉的岩板上烤热。 家里的两篮水果已经放坏了。 但有咖啡,有半只昨天的烤鸡。 还好是冬季。 “我可谈不上什么‘淑女’,罗兰。至少比你见过的那些要粗鲁多了。”伊妮德捏着面包,小小咬了一口。 这是罗兰头一次见她不‘端庄’—— 更有真实感。 “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出身的,维持那些礼节实在辛苦。我只认同我能做到的那一小部分,同时,厌恶我做不到的大部分。” 这话从伊妮德嘴里说出来,会让罗兰感觉‘有问题的是礼仪,而并非她’。 「这是一种偏向。」 「爱一个人的绝对偏向。」 -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哈哈。」 “今天,你感觉怎么样?”伊妮德边吃边问。 「很白。」 - 你没完了是吧。 「认输的人闭嘴。」 罗兰:…… 实际上,入梦对于罗兰来说,唯一的感觉就是恐惧。 那是一种不受控制的恐惧。 他没法选择何时离开,更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金镑雪崩’只是最普通的一种扭曲。” “你还没见过,人头组成的海洋。” 审判长大人对于‘人类幻想’,可是有着绝对深刻的理解:“如果你不成为「探险者」,就不必经常入梦——你知道吗?有些仪式者,一生都很少入梦。他们加入了某个教派、组织,为其服务,换取升环的仪式物。” “他们不求奇物,不要密传,甚至都不对眠时世界感到好奇。” “一切都由组织提供。” “他们只要服从。” “然后,停在某一环。” “审判庭里也曾有不少。” 伊妮德托着面包,语气莫名地发问:“…这样的人,算仪式者吗?” “算。”罗兰默了默,答道:“掌握「秘」的人,就是仪式者。” 伊妮德垂眸不语。 仪式者是人,当然有恐惧。 但绝不能因恐惧不前。 否则… 谁会把真正的力量拱手奉上? 不掌握力量,就无法掌握命运。 “有些人只为了生活。”罗兰不是替谁说话。 虽然成为仪式者,意味着超凡伟力。 也意味着金镑。 但不是每个人都想要、都有资格追求不朽——更不是每个人能忍受终日恶语与白眼,然后对唾手可及的诱惑视而不见。 就像那些申请‘调离’的执行官们。 “付出半生,一无所获。” ——他又想起费南德斯提到过的那些流浪的,或没有资质的仪式者…甚至学徒。 在门外徘徊的。 没有天赋之人,偶然窥见了遥不可及的梦想,那将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 他有多想,就有多痛苦。 “你呢。” 伊妮德忽然问。 “我?” “你想追寻不朽吗?”女人眼中有着道不明的情绪:“向上攀升,四环,五环——直到十环,成为不朽者,你就可以长久的活下去,甚至,拥有扭曲世界的力量。” 这个问题,罗兰曾问过自己一次。 当时的回答是:他已满足眼下的生活。 但现在,问题的答案改变了。 “我至少也要到七环吧。”罗兰笑了笑:“至少也要到七环,去高环仪式者的世界看一看。” 伊妮德没问为什么是‘七环’,双眸微闪:“那可不容易…但我相信你,罗兰。因为你眼里有火了。”“火?” 伊妮德没多做解释,轻声说:“就像你之前在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士眼里看到的东西。” “我虽然无比厌恶她,却也不得不说,她是我见过的人中,少数‘火焰旺盛’的。” 一提起维多利亚,罗兰就总感觉是自己搞砸了事:“或许你不必答应…” 伊妮德看着面前一脸认真的年轻男人,看他忧心着自己和审判庭…的审判长,担心他的上司和引路人,并替同床共枕过的女士发愁后… 她现在有点喜欢上这栋自己很少来住的房子了。 “伊妮德?” 罗兰发现某人注视自己的目光又开始变得直勾勾的。 “罗兰先生,我亲爱的执行官啊,”伊妮德失笑:“你真认为,一个一环仪式者,能把我,一个「圣焰」八环拖入泥潭?当然不。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替这些愿意留下的执行官们所做的选择——他们…想要的选择。” “你只是一个契机。” “我们总要选一边站。” “以审判庭为中心:白金汉宫在我们的右侧,真理议会在左侧。” “所以,我选择右边的维多利亚。” 罗兰:…? 这跟左右有什么关系? 他完全不相信,如此重要的抉择,如同玩笑一样被伊妮德说出来。 “我哥哥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她想了想,轻笑两声,还是没再说下去。 “你成为了一环,后续再没有人能给你提供帮助了。”她告诉罗兰,审判庭只拥有「圣焰」,但罗兰踏上的却是一条从未出现过的道路。 他需要自己探索。 既——不断的入梦。 没有人能告诉他,升环仪式是什么。 需要什么。 “如果你还要向上,就得冒险了。你不知道,这究竟有多难——如同在海里捞一枚硬币。许多非冠神道路的仪式者,一生都找不到晋升的钥匙。” “他们并非无法完成仪式。” “而是不知道,那能够使自己升环的仪式…究竟在哪?” 要进入多少次眠时世界,才能寻找到属于自己道路的知识呢? “眠时世界只会比你今日遇上的更加危险。你可以考虑一年,或者是十年,甚至一直到死。我不会给你任何建议,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罗兰。” 眠时世界… 罗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一个一直被他忽视的。 眠时世界,是人类的潜意识、幻想、执念构成。 那么,多少人的幻想和潜意识… 多少人。 才足够形成一个‘梦境’? 这有没有标准? 对于他的问题,伊妮德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跟人数无关,罗兰。” “要看眠时世界的选择。” 伊妮德说:“神秘界有一种说法。他们认为——眠时世界,拥有意识。” “它会选自己喜欢的。” 拥有意识… 选自己喜欢的? “这可能吗?” “只是一个概率很大的猜测,罗兰。”女士垂眸:“你难道没有思考过,有些书籍为什么会被禁止?” 罗兰当然琢磨过这件事。 比如,切莉·克洛伊那本价值二十镑的《嗜血妖》,为什么会是禁书? 比如小时候,雅姆·琼斯给自己讲的那些‘怪物’的故事,为什么有那么多版本? 它们,究竟会造成什么影响? 人类的幻想,眠时世界,异种。 有些事不言而喻了。 “…各大教派都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不完全禁止这些书籍,但也绝不许它无节制地扩散。”伊妮德说道。 “我们通过凡人的幻想来制造‘异种’和‘梦境’,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克制,避免泛滥的同时,取得我们想要的…” “材料。” 女人放下手中那块被咬了几个小月牙的面包,看着罗兰: “这对凡人无益,纯粹服务于我们自身。” “如有必要,我们还会令人亲自撰写新的故事…当然,故事中‘生物’所拥有的力量,不能超过一个尺度,否则,如同废纸。” 罗兰想了想:“结果是什么?” “结果不怎么好。” 伊妮德叹气。 “我们有时成功,有时失败。” “有时千人钟爱的故事,毫无作用;有时,这故事只被两人读过,还没等传播出去…我们就发现了类似的异种。” “有时诞生的,和我们描述相符;而有时,则又截然相反,或完全无关。” “就像眠时世界本身一样,无序混乱。” 伊妮德对于《梦境学》的研究不深,她本人也并非深耕此术的学者。 她对罗兰说的,即是她知道的全部了。 “所以我才说,‘眠时世界拥有意识’,是一种概率很大的…猜测——相信我,在我给你讲这件事之前,已经有无数人,耗费了无数年研究它。” “但他们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 “「没有规律」。” “异种和梦境的诞生,没有任何规律可言。我们也找不到其间相符的特征。” “所以才有这样的论调:也许,眠时世界有自己的意识。” “它像个任性的孩子…” “任性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并对那些不喜欢的视而不见。” “我们只能这样认为。” 罗兰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或者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假设。 眠时世界拥有‘意识’。 假设,它会像孩子,做毫无规律可言的选择。 那么。 就如伊妮德刚说的:如果足够‘幸运’,足够被‘偏爱’,一个,或两个人的幻想… 也会形成梦…境…或异…种… 等等。 等一下。 - 扳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不过罗兰,如果真有一个任性的孩子,并且它还偏爱着苏月的故事。」 「而你的目的地又是七环,或七环之上…」 「这对你不是件好事吗?」 罗兰抿了抿嘴,望着眼中飘摇的烈焰,回忆起那段灰色却多彩的日子里,耳畔断断续续的声音。 一个个奇妙瑰丽的世界。 - 你说的对,扳手。 (本章完) ------------ Ch.135 时光匆匆 繁春绿遍旷野。 蔚蓝与薄雾拥抱男人,留下阴影,和阳光交错而过。 他戴着礼帽,一条胳膊夹着手杖,另伸出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 零散的东方古建筑像埋在绿色软糕上的坚果,偶有炊烟袅袅。 一些生了苔藓的石块被雕成蛙的形状。 土路一缕,蜿蜒至远方。 男人摘掉鹿皮手套,在半空中抓握几次。 ‘这个梦境…对神秘的压制力太强了。’ 他喃喃。 但那个「坐标」,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一个二环仪式者手里买来的——类人形的白纸,据说夹在一本书里。 一个新生的梦境。 对「神秘」压制力越强的梦境,就意味,这里藏匿着更有价值的东西。 比如密传。 或者,异种。 “让我看看,我能得到什么…” 他抬起头看了眼太阳的方向,忽而有些疑惑。 刚刚… 太阳的位置,是在那里吗? 一片阴影落于旷野。 日光偏斜,半被云团遮住。 “时间错乱…不,还不确定。” 他无瑕欣赏风景,加快脚步,在日落之前,穿过了旷野。 越过或许曾是河川,如今干涸的石道。 一阶阶石台近在眼前。 依然生着滑腻的苔藓。 他闻见了香味。 “村落。” 他自言自语。 “异种出现的可能性提高了。” 男人边盘算着,脚步不停。 拾阶而上后,果然是一座‘奇异’的城市——但他并不惊讶。 对于梦境探索者来说,见过的奇景太多了。 他见过颠倒的世界,时间漫长的森林,生着食尸鬼的岛。 这里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甚至,以他的丰富经验来讲,这梦但凡存在着智慧生物,但凡能够交流,那么,他就能轻而易举的活下去。 因为即便被压制了神秘,他的大脑仍在飞速转动。 这是人类优于其余生物的原因。 “也许,该到我走运的时候了。” 他拄着手杖,行走在青苔遍布的石块组成的路面上。 这里到处都是风格奇特的‘店铺’——有些他认识,时代或远或近。有些他不认识,谨慎地远远躲开。 “东方的梦境…” 油滋滋的烤肉冒着香气。 男人下意识吞咽着口水,脚下却打了个弯,以一个非常大的弧线,绕过了这家没有侍者,却摆放着热气腾腾肉排的店面。 探索者守则: 不要冒然接触梦境中的食物,饮水,以及一切你不能保证安全的东西。 谁知道吃了这玩意,会不会变成青蛙? “天色…” 他忘了自己在这集市里转了多久。 太阳,快要消失了。 随着天幕渐渐黯淡,整条长街却变得明亮起来。 一盏盏殷红的灯笼被点亮,灯火辉煌。 一些黑色的、直立行走的影子出现在街上,店铺里。它们对男人视而不见,穿过他,成群结队。 “夜晚的世界与白天不同。” 男人眯了眯眼睛,小心跟了上去。 在长街的尽头。 一座巨大的木质拱桥。 也是众多黑影前去的目的地。 “也许是某些事件发生的位置。” 他没有冒然登桥,而是在桥柱侧面的草房墙后停了片刻:观察着这些‘来客’,以及它们的终点—— 朱墙绿瓦,垂下紫色的沙曼。 透过一口口窗,坐落于黑夜中的古建筑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难以辨识的字符烙在入口的门牌上。 这仿佛是一座辉煌的夜中宫殿。 “看来,我的幸运就在其中。” 秉着探索者应有的经验,他还是没选择随那些影子一齐踏上大桥——他会在这里留下「锚」,以便于后续再次进入。 这是一场长久、要格外谨慎的探索。 ‘可以先去抓一只‘影子’试试。’ 他想着,忽然感觉身后一道目光如火逼视。 男人警惕转身。 不远处的杂草从里。 一个… 孩子?他留着半长发,短衣短裤,眼神锐利。 “您好,小先生。”男人迅速掬起笑脸,微微欠身:“我是误入此地的旅行者。请问——” “你不该来这里,生者。”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什、什么?” “我说。”男孩脸上有着不符合容貌的成熟,“你不该来这里。” “生者。” 生者… 这句话让男人立刻反应过来。 这里是… 死者之地吗? “死者之地啊…” 他当然到过类似的梦境。 并不稀罕。 “那么,请问,我该怎么离开呢?” 男人想了想。 首要目标,先保证不和这些怪物发生冲突。之后,再考虑如何抓一只来拷问… “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他的话没得到回应。 男孩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半晌。 “来不及了。” 他低声说,脸上浮现愧色。 “什么?”男人探身侧耳,“您说——” 他的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手。 那只手掌,已经变得有些透明。 咚—— 咚… 咚—— 古拙的钟声回荡在耳畔。 一些女人的哼鸣声与钟声交织。 长长的调子古怪诡谲,软绵绵地飘进他的耳朵。 这让他有一刹的错愕,忽视了逐渐变淡的身体,凝神倾听着这些或许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呼唤。 ‘等等。’ 他对身旁的孩子竖起手掌。 这声音… 好像要告诉他什么。 他侧耳聆听,他陷入了专注。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钟声与女子的颂唱。 ‘神明苦涩…’ ‘时不我待。’ 她们唱。 ‘心无旁骛的野狗…’ ‘喷薄而出的血肉。’ ‘灵魂腐坏。’ 唱啊唱啊。 她们就像无限循环的四季,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如女子敏感妖娆,又时而如男子粗犷凶悍。 歌谣是那么优雅精致,谱曲者定非按部就班的庸人。 是绝对的艺术家。 ‘时不我待…’ 她们唱。 这也引诱,或邀请着其他生物,邀请它们加入这齐齐颂唱中。 ‘时不我待…’ 男人目光失焦,口中轻吟。 他的身体几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像一道难以分辨的幽魂,仿佛虚弱的能被一阵风儿吹散。 ‘时光匆匆啊…’ ‘时不我待…’ 夜沉如水,身后,灯火辉煌。 一只戴着高帽的蛤蟆,不知何时跳到了男孩身后。 “白先生。” “嗯?” “孩子们有些担心,据说,有个人类混进来了。” 被称为‘白’的男孩摇摇头,在转身前,就敛去了脸上的愧疚与悲伤。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只不及腰高的蛤蟆。 “已经解决了。” 他说。 一圈无形的波纹扩散,身后了无痕迹。 (本章完) ------------ Ch.136 茉莉女士 其实,无论维多利亚,拉维娅·海蒂,或罗兰、伊妮德都清楚。 联合,只是各取所需。 维多利亚需要更多的高环,需要借助审判庭打击以查尔斯·克洛伊为首的那群反对者。 而伊妮德选择维多利亚,也并非那玩笑般的左右之说。 “君主所愿。” 那日后的两天,审判长办公室。 罗兰,费南德斯,仙德尔·克拉托弗。 还有乌鸦。 四个人并排而立。 伊妮德坐在沙发里,慢悠悠翻着手里的册子。 “所以,我们就得履行执行官的职责了——消灭邪恶。” 伊妮德把展开的册子往前推了推,方便四个人看见上面的字。 首先,一个名字,一张手绘的人像。 「茉莉女士」 其次,是大段的调查结果。 这个女人像是凭空出现在伦敦一样。她不仅身家殷实,谈吐优雅,行事低调。 绅士们对她的评价也不是一般的高。 记录显示,她只登台半年,便在上流圈子里打下了偌大的好名声——假如逮捕她,定有不少人为她说话。 同时,也不止贵族。 商人,富豪,更是她交好的一类群体。 可以说,她的沙龙,聚集了部分权势与金镑。 某种程度上,这两者也息息相关。 册子最后注明了一些已证实的和未证实的猜测。 但至少,她绝对和查尔斯·克洛伊有过‘交易’。 她派出的仪式者曾在克洛伊家的宴会上袭击了不少人,闹出的乱子至今都在圈子里流传。 消息的确灵通啊。 至高无上的女士。 “伊妮德…大人,您好像很少理会那些‘上流人物’们的烂事。”乌鸦阴阴说道:“我没记错的话,您也是这么‘教导’我们的。” 在他叫出‘伊妮德’的时候,罗兰明显感觉,伊妮德抬眼看了他。 于是,后面才有了‘大人’。 罗兰绷着脸,要笑又不敢笑,站得笔直。 “啊,的确。” 伊妮德深邃的褐眸扫过乌鸦、费南德斯和仙德尔,最终,落在罗兰脸上。 “我原本告诉过你们,对不对?” 乌鸦声音微弱地哼了一声,要不是罗兰站在他旁边,几乎都听不见。 “但现在不同了。” 伊妮德说。 “我突然觉得,也得管管这些不知死活的人。否则,他们能把这些邪教徒迎到女王的会客室里。” 罗兰不清楚审判以往是什么样的。 从伊妮德和乌鸦的对话中可以听出,似乎很早之前,伊妮德说了什么,以至于多数执行官并不乐意和那些麻烦的人物发生冲突。 不是没有,但很少。 而之后的对话,更印证了这一点。 “我可不想杀了谁的情人,谁的姐姐,谁的母亲,然后,被豪商和贵族们联手送上法庭。” 乌鸦耷拉着脸,没再阴阳怪气,反而异常真诚: “您应该清楚吧?” “我们很久不那么干了。” “自从克什亥离开后。” 克什亥。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房间瞬间冷了下来。 气氛一时凝滞。 乌鸦仿佛自言自语:“我们‘有限度’的追猎邪教徒,在打扰与不打扰之间游走。审判庭执行官的尺度,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您教给我们的。” “我可不想落得克什亥一样的下场,伊妮德大人。” 克什亥。 罗兰感觉,自己正听到一个秘密。 “您或许坐得太高,太久,并不清楚我们这些到处奔波之人的想法。” 乌鸦那双阴恻恻的三角眼,紧盯着伊妮德的脸。 令他失望的是,他没能从其上发现哪怕一丁点愧疚。 这让他的语气更加冰冷。 “…即便克什亥杀死了两个五环,杀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但我想,他们既然隐瞒真相,放纵怨灵屠戮村民,率先保护自己和贵族…” “这样的做法,我不认为那两人,是我的兄弟姐妹了。” “克什亥只是杀死了两个‘叛教者’而已。” 乌鸦弹了弹长长的指甲,发出清脆的声响。“克什亥是个榜样,但…蠢人才学他。” 终于。 有人忍无可忍了。 费南德斯一把揪住乌鸦的领口——愤怒的男人几乎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乌鸦没还手,目光平静。 “我在跟一个‘作风良好’、‘爱护手下’的审判长讲话,忠犬。”他那双眼里射出恶毒的光:“等伱有这一天,我相信,我们‘敬佩’的审判长绝对不像对待克什亥一样对待你…嗯,是吗?” “还是说,到那时,猎犬就变成了流浪狗?” 费南德斯双腮鼓鼓,握紧了拳,怒道:“你根本不了解伊妮德大人!” “停手吧,费南德斯。”伊妮德敲了敲桌子,打断了针锋相对的两人,“你们这么活跃,看来平时任务还是不够多…等结束后,到训练场等我。” 乌鸦脸色微变。 费南德斯哼了一声,松开他,挑了挑眉:“你走运了,小乌鸦。” 伊妮德:“你和他一起,费南德斯。” 费南德斯:…… 罗兰:噗嗤。 仙德尔:噗嗤。 两句话后,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变得欢快起来。 罗兰和仙德尔在默默进行一场‘忍笑比赛’。 罗兰更胜一筹。 因为仙德尔可忍不住——她太少见大个子队长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了。 “…咳。审判长大人。”仙德尔攥着小拳头,挡住嘴,用咳嗽掩饰笑声:“我爷爷说,那个案子,好像因为贵族相互包庇,导致无法完成「重现」,所以才使两位五环…” 不等伊妮德回答,乌鸦就插了嘴。 “当然不是,克拉托弗小姐。那些贵族算什么?”他整了整领口,见两颗扣子脱了线,索性也不再管:“如果你听说过「克什亥」,了解过他到底干了什么,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你就能找到真正的…‘真相’——” “好了。” 伊妮德冷着脸打断。 “仙德尔·克拉托弗。有关克什亥的问题,你可以私下去问你的爷爷。” “现在,说说任务。” 听见这句话,四个人都下意识挺直了腰。 “被称为茉莉女士的血肉摇篮邪教徒。” “低环仪式者。” “抓捕她,以及,一切参与邪教仪式的人。”伊妮德顿了一下:“抓捕,或者,把尸体带回来。” “这一次,由我亲自带队。” 她发现乌鸦又要说什么,抬手挡了挡。 “我不管以前,执行官们是怎么处理的——我没阻拦,并不意味我赞同。” “从今天开始。” “你们不再需要向世俗鞠躬。” “乌鸦,德温森。” “我希望你们把我今天的话,传达给所有兄弟姐妹。” 乌鸦抿着嘴,沉默。 费南德斯倒有些不敢相信,皱着眉开口:“大人,我们一旦这么干,教会每个月发放的…” “审判庭还有些钱,够给你们开工资了。”伊妮德笑了笑:“这不是你们一直以来想干的事么?” “我不明白,大人。” 费南德斯连连摇头。 钱只是一方面。 有些事,他必须问清楚。 一旦伊妮德这样选择,绝对会有大批执行官再次申请‘调离’的。 “我不明白,大人。我们之前…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干的,我们也习惯这么干了。您,您为什么今天却…” 如果伊妮德大人早有觉悟,为何会等到今日才… 伊妮德转转手腕,掌根托着下巴: “因为之前,我需要审判庭在我手中‘存在’——无论如何,我都要维持它的‘存在’,只要存在。” “我不愿和真理议会或蓝血贵胄发生冲突,那不利于审判庭‘存在’。” “但现在,不需要了。” “明白了吗?” 伊妮德扫着费南德斯那张皱皱巴巴的脸:“现在,执行官才是最重要的。审判庭,只是一个名字了。” 看得出来,无论费南德斯还是乌鸦,他们都对这个‘存在’的目的性抱有疑虑。 非常迫切的想要问。 包括自家审判长突如其来的‘转变’… 这让他们一头雾水。 但当两个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扫过仙德尔·克拉托弗后,双双闭上了嘴。 (本章完) ------------ Ch.137 刀 根据罗兰‘以往的经验’推测,面对邪教徒和异种,执行官的作风应当是相去不远的。 比如面对那位凯特·帕塞蒂小姐。 他们需要顾忌一些影响,一些体面或不体面的行为,尽量友善的,谨慎的,去处理一次又一次的任务。 但今日伊妮德女士的话,似乎意味着审判庭的处事方法将有所改变。 他不清楚,但看费南德斯和乌鸦的脸色就知道,这一定是件… 好事? 他们俩人明明要去训练场挨揍了,却满脸兴奋。 仙德尔离开后,罗兰到费南德斯的办公室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傻大个先生才一瘸一拐的从训练场回来——看来谣言不实,并没有真正折断。 他脸上倒多了块淤青,像是被一颗不大的拳头砸的。 膀子抬不起来。 呲牙咧嘴,手臂上还有程度不一的灼伤痕迹。 本来就短的头发,彻底秃了半边。 衣服上遍布灼痕和孔洞。 他推开门,瞪了罗兰一眼。 特别是看见某人施施然坐在沙发里,端着一杯自己珍藏的红茶——他还弄了两片面包。 “你倒挺舒服。” 他拉开椅子,表情狰狞却又十分缓慢的… 让屁股接触坐垫。 “嘶…” “怎么了,费南德斯?”罗兰听见他倒吸凉气,疑惑:“屋里还不够暖和吗?” “你给我闭上嘴。” “好的。” 费南德斯看他那样就生气。 “你也应该跟我们去训练场的,罗兰。” “为什么?我又不冷。” 费南德斯:…… “我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费南德斯嘟囔。 他不知道,这突然的‘改变’,究竟是好是坏。 “我们…费南德斯,我不明白女士刚刚的话。”罗兰问道:“…我们,女士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改变什么?” 他不清楚审判庭以往的‘作风’。 虽然今天听了不少,但算起来,他也就参与过一次任务而已。 什么‘改变’? 改变什么? “难道我们对待凯特·帕塞蒂夫人的方式,不正确吗?” 他以为那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费南德斯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点上。 “唔,说说看。伱觉得,四环,三环,一环,学徒——我们四个人,对待她的方式,算正确?” “算。”罗兰想了想:“考虑到凯特·帕塞蒂夫人的…‘丈夫’,我们没必要和她起冲突。说实话,只是几句不中听的言语,难道会真受什么伤害吗?” “我甚至都不认为那‘不中听’。” “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 费南德斯清楚罗兰的过往,所以并不惊讶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诱导道: “凯特·帕塞蒂只是一个情妇——她连贵族或豪商都不是。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情妇,毫无地位,一个或许象征着面子,但倘若惹了大麻烦,男爵也不会真为她撑腰的情妇而已。” “而我们是仪式者。” “拥有超越凡人伟力的仪式者。” “你难道不奇怪,她为什么敢对我们这样说话?” “一个凡人,对四位掌握了超凡伟力的仪式者…用词是否有些不当了?” 罗兰能懂费南德斯的意思。 “可我们不是为她而工作,费南德斯。”罗兰眨眨眼,轻声反驳:“就算她侮辱我们,辱骂,用最恶毒的词——我们也应当解决那头异种,完成审判庭交给我们的任务。” “我们是为了邪教徒和异种存在的利剑。” “‘杀死邪恶’,这是我们的信念,也是教义中最多提到的。无论他人对我们的看法如何——我们并不为他们而活,费南德斯。我们不活在唇舌下,不活在蔑视的眼光中。” “我们应当在意这些言语吗?” “我们只目视心中圣洁如火的信念。璀璨辉光下,除了审判外,我们看不到他物。” 费南德斯面无表情,盯了他半天。 然后。 费南德斯:“说实话。” 罗兰:“我想把她的脑袋拧下来。” 费南德斯:“嗯。” 两个人默然。 “这就是伊妮德大人说的‘改变’。”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自己挨揍…想起自己在训练场上和伊妮德大人聊到过的。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讲。可伊妮德大人说,应该告诉你。” 费南德斯:“审判庭是什么?” 罗兰:“消灭邪教徒和异种的利剑。” 费南德斯:“我们在最前线作战,和最危险的东西作战。我们理应得到有识人士的尊敬,对不对?” “…是?” 罗兰犹豫了。 因为他至今所遇的一切中,可绝对没有‘尊敬’。 费南德斯叼着烟,声音淡淡。 关于审判庭,教会,修道院,真理议会。 简答来说,就是刀与持刀人的关系。 审判庭是刀。 刀能有思想吗? 不能。 刀能有自己的财产吗? 不能。 刀能独立于持刀者存在吗? 不能。 刀能伤害持刀者的朋友吗? 不能。 刀能违背持刀者的命令吗? 刀… 刀就是刀。 不能拥有财产,不能拥有思想,不能独立于持刀者外存在,不能自作主张。 一旦有了这些,那么,持刀者就要换一把刀了。 可如果… 换不了,怎么办? 想办法折断它。 想办法,让它去砍比它坚硬的。 想办法,让所有人厌恶它。 在这种境地下,审判庭中一些格外‘精明能干’的,就摇身一变,从‘执行官’,变成了监察局的‘警探’或教会的‘修士’,甚至,一些大人物们的‘朋友’,某家族的‘护卫’或‘侍从’。 环着项圈,被绳索牵着的猎犬。 「圣焰」并不只存在于审判庭。 追捕邪教徒和异种,也不是只有审判庭能干。 稍有心思的,都调离了。 “不是没有人做过——把贵族脑袋拧下来这样的事。”费南德斯声音变得低沉。 他夹着烟,视线被袅袅盘旋的烟雾遮挡。 “大罪:克什亥。” “他不仅杀了贵族,杀了他们的情妇,妻子,孩子。还杀了两个五环执行官——我想你应该猜到了。” “我之前没给你讲完的一个案例。” “那个镇上的怨灵。” 费南德斯脸色有些不好,他对这位‘前执行官’的看法十分复杂: “实际上,当时我们的执行官并未做出有效的、正确的应对——那两个蠢货选择了前程,选择了维护那几个老爷的利益。不仅如此,他们还怯懦的选择了避战。” “当克什亥赶到时,镇上已经死了太多人——哈,你猜怎么着?贵族却安然无恙。” “就因为两个胆小鬼的错误选择。” “就因为他们贪图那些黄澄澄的硬币,贪图那些人嘴里不知会不会实现的承诺,贪图自己幻想中的华丽未来,想要保全自己——” 费南德斯和乌鸦去过现场。 他记得,那挂在路灯上的,贵族脸上的刀痕。 是克什亥留下的问句。 痕深入骨。 ——‘我们,是,正确的吗?’ 克什亥啊… “被他杀死的两名执行官,就是一类人的代表,罗兰。”费南德斯表情沉重:“当他们发现,自己的上司——伊妮德·茱提亚并未对持刀人产生丝毫对抗心时…” “当他们发现,所谓审判,仅存在于权势的鞋底时…“ “当他们明白,他们并非审判者,而是和那些黑皮警察毫无分别时…” “他们的心态就发生了转变。” “审判庭庇护不了执行官,他们有权选择另外的出路。” “选择更好的。” 费南德斯并非指责伊妮德,他说得很坦然。 (本章完) ------------ Ch.138 圣洁烈焰 “由于伊妮德·茱提亚大人的‘不作为’,曾有许多执行官表示不满——我们明明在审判邪恶,为何会受到世俗的阻挠?” “但,我们该怎样指责一位高环,一位审判长?” “我们总不能真指望她和真理议会,和蓝血贵胄,和修道院——甚至整个圣十字开战。” “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敌人来自哪儿。” 费南德斯叹息。 “于是,自克什亥的事情发生后,渐渐的…” 渐渐,执行官处理案件的方式,就有所改变了。 他们不在强硬,眼神会分辨人物,言辞上学着打弯,彬彬有礼。 学会保护自己。 就像乌鸦说的。 是伊妮德·茱提亚‘教’的。 不作为,比什么都可怕。 “你为什么留在审判庭。”罗兰突然问道,“四环仪式者,去任何地方都能得到礼遇。” 费南德斯垂眸:“伊妮德大人救过我的命。” “不管审判庭如何。” “我都愿和它走到最后。” 实际上,费南德斯还有许多没和罗兰说。 ‘不知道敌人在哪’。 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 同时,这也是他比起乌鸦,更能理解伊妮德大人的地方——他不像乌鸦。 他毫无怨言。 因为伊妮德大人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真理议会。 ——议会只是想要让审判庭‘听话’,并且,上交部分缴获的密传、遗骸,以及有价值的素材,同时,作为一头‘干脏活’的狗,为议会左右。 教会和修道院却不在意这些。 他们只想收回审判庭的权柄,收回‘审判’,将那焚烧之权归于己身。 永寂之环和大漩涡乐于见到这样的事。 审判庭的消亡,意味着圣十字的收缩——这有利于他们传播教义。 蓝血贵胄和那些信奉喧嚣繁忙之女的豪商更是如此。 因为比起监察局的警探,显然这些留下来的执行官们更不好打交道——谁会喜欢动不动就把人活活烧死的‘警察’? 至于说血肉摇篮… 他们当然盼望追逐自己的猎犬被割断喉咙,挂在钩子上放血。 这就是审判庭的境地。 一大堆理不清的麻烦,一大堆盼望他们倒塌的‘敌人’。 如果不是伊妮德大人和一些人交好,包括蓝血贵胄内部、国家议院中也有为审判庭说话的人士——他们的日子会过的更加艰难。 伊妮德大人已经为此付出了努力。 所以,他不喜欢乌鸦对大人的态度。 他懂个屁。 玩幽魂的脏佬。 而另一边的罗兰,光是听到这些,就感到一股莫大的压力迎面而来。 审判庭… “情况不太好,是不是?”费南德斯看出罗兰的沉重,勉强笑了笑: “教会内部并非一团和气,反而,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有人爱我们,也有人恨我们。如果不是伊妮德大人位于八环,我们早就不复存在了。但同时,伊妮德大人,也只是‘一个’八环而已。” 伊妮德·茱提亚,就像一把只装了一发子弹的枪。 没人愿意自己挨那枪子儿,然后给其他人留下好处。 虽然他们清楚,枪里只有一发子弹。 那么… 挨子弹的那个… 就请——血肉摇篮登场? 血肉摇篮也不傻。 “伊妮德大人很聪明,她了解这些人。越高环,越怕死。不到一定程度,绝不敢轻易翻脸。所以,她拉拢了一些,说服了一些,拿出了部分利益——我们可从邪教徒和异种那儿缴了不少好东西。” “同时,我们也从来不选边。” “我们只盯着邪教和异种,很少掺和政治和贵族商人们的利益纷争,那么,他们也没理由找我们麻烦。” “可是…” 可是最近。 他不清楚,伊妮德大人最近是怎么了。 一旦站到女王身侧,他们必然失去部分人的支持——踏入漩涡后,有些冲突,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那必然是尖锐的,你死我活的。 也必然会有一大批人离开。 他们本来人数就不多了。 在训练场时,费南德斯和乌鸦都就此询问过伊妮德。 伊妮德的答案很简单。 ‘我们能永远中立吗?’ ‘交战时,最先被消灭的,就是中立者。’ 但是。 但是啊。 伊妮德大人,您为何不更早决定? 如果再早一点,克什亥…和那些兄弟姐妹们… 或许就不会离开了。 女士是这样回复他的,就像之前在办公室里那样: ‘我要维持审判庭的「存在」。’ 那现在怎么—— ‘现在,我已经等到我要的了。’‘我不必再为此担忧。’ ‘做我该做的,也做你们该做的。费南德斯。’ 等到… 想要的? 教士未对伊妮德略显‘任性’的发言感到不适——在他看来,若没有伊妮德庇护,他,以及许多被伊妮德大人拯救过的人,根本活不了这么好。 他们甚至都活不下来。 他接受那些离开的…同事的选择,但他自己绝不愿离开审判庭。 也不许谁诋毁她。 但是吧… 这个小子… 他直勾勾盯着罗兰,看得他发毛。 “费南德斯?” “伱是不是和伊妮德大人以前就认识?” 费南德斯狐疑。 他总觉得,伊妮德大人话里的那个‘等到’… “我?我过去只在济贫院生活,你不该很清楚么。” 罗兰摇头。 费南德斯本人是无法接受自己这猜想的,见罗兰反对,便也不再琢磨这个事儿:“我看,除了天赋,审判长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别的…” 搂着小憩入梦… 应该,不算什么‘别的’吧。 罗兰稍稍偏了脸。 “总之,审判庭的境地不太好。罗兰·柯林斯,我不要求你和我一样,因为报答救命之恩,和这艘船一同沉没。但我要提醒你,一旦你做出选择,就绝不能回头。” “这不是跟你开玩笑,”他言语中多了些警告:“倘若有想法,你可以尽快选择‘调离’,我想,伊妮德大人会批准的。” “这还需要批准吗?” “当然。虽然也可以直接‘脱离’,但如果伊妮德大人上报叛教,脱离者后续就会有麻烦。”费南德斯有些烦躁地挠起头:“…大人总是这样,她从不阻拦想要离开的,反而还多付半个月工资。” 罗兰沉默片刻。 “我的选择和你一样,费南德斯。” 伊妮德女士救了他的命。 况且… 都搂过了… 「你现在就像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处男一样愚蠢天真。」 「哦,我不该用‘像’。」 罗兰没搭理他。 “自克什亥离开后,审判庭就再也没像以前一样处事了…”费南德斯有些感慨。 说实话,他还高兴的。 他想不到,有一天,伊妮德大人真的愿意改变。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肯定不是因为罗兰,对吧? “那个…克什亥,他还活着?” “当然。”费南德斯说:“他领了一批认可他极端思想的执行官离开,成立了「圣洁烈焰」——就像他之前做的一样,任何与邪教有牵连的,必要全部受焚刑。” “他是大罪,也是异端。是所有正派仪式者的敌人。” “不过也正是如此,教会与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他们需要审判庭对抗邪教,更要让审判庭对抗「圣洁烈焰」。”费南德斯眼中浮现讥色:“我们得感谢克什亥了。” 罗兰:“我今天真是听了不少秘密。” “你呆久了就知道,其实,这并不是秘密。” 费南德斯说。 “在我加入时,审判庭就是这样了。” “聪明人,待不上太久就申请调离;狂信恩者与圣焰的,则甘愿留在此地,为祂刀剑。” “一些类似克什亥的执行官,得罪了什么人,或杀了谁。要么上了法庭,要么,变成罪犯,逃之夭夭,或某日死在什么地方。” “所以,罗兰。” “那一天,我让你上楼,也是想要看看…” “面对傲慢的脸,侮辱的嘴。” 费南德斯眸光灼灼: “你会是我,还是克什亥。” 「他是从二楼跳下来的崴脚猫猫人。」 罗兰扫了眼火焰,眉尖微扬:“我不能做什么的,费南德斯。” “你当然可以。”费南德斯越过罗兰,注视着墙壁上那枚闪闪发亮的十字,“你可以给凯特·帕塞蒂点颜色看。我会给你求情,伊妮德大人也许…也会帮你处理后续的麻烦。” “甚至你可以杀了凯特·帕塞蒂,杀了所有在场的仆人。如果你有能力,也可以杀了那个男爵:菲利普·钱德森。” “杀了所有对你不敬的。” “这没什么。” “但罗兰。” “即便是邪教徒,也没法杀死所有人。” “你明白吗?” 不仅是伊妮德大人的看重,费南德斯本人也很喜欢罗兰这个有着痛苦过往的毒舌小混蛋——所以,他不希望,罗兰变成克什亥。 “我明白。” 罗兰点头。 但我也不需要杀死所有人,费南德斯。 除了那些本就该死的。 (本章完) ------------ Ch.139 吃牡蛎的方法 从费南德斯的办公室离开后,鬼使神差的,罗兰又转向来路。 伊妮德的办公室。 审判庭的最深处。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也没有什么要对伊妮德报告的。 但他总觉得,该来看看她。 叩叩—— 门没有关,虚掩着。 “请进。” 对于罗兰的到来,伊妮德也很惊讶。 她早换了条更薄的室内裙,披着毛毯,穿了条灰色的长筒袜,并着腿,斜靠在沙发里。她头发湿漉漉的散着,眉眼慵懒地飘到罗兰身上,常年冷淡的脸上有了喜意。 她没回家。 或者这间办公室就是她的家。 “罗兰?” “女士。” 罗兰在门口站了一会,却没听见伊妮德的邀请——通常,她都会说‘快来’,‘快坐过来’之类的话。 “女士?” 这回,连应声都没有了。 “…伊妮德?” “快坐过来,罗兰。” 罗兰:…… “私下里,直接叫我的名字吧,罗兰。”她等罗兰坐过来,把毛毯分了一半给他——从肩膀盖过去。 毯子很小。 两个人只好肩挨肩了。 伊妮德身上很热。 她没问罗兰为什么来,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的坐着。 盯着火焰,或墙壁,或上面的十字架,或… 发呆。 这沉默要有十来分钟那么长,或者二十分钟? 他们谁也没说话,直到伊妮德稍稍扭了下腰,换了姿势。 然后… 将头轻轻靠在了罗兰的肩膀上。 罗兰感觉自己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了。 「你哪有肌肉。」 - 你是不是…找茬? 「哟,学了几个词,用得不错嘛。」 两个人的呼吸伴着壁炉噼啪。 这又让罗兰想到了那天傍晚。 他有点热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休息,伊妮德。” 罗兰的声音轻得几乎一阵风能吹走。 “因为我明天还要出现在这儿,罗兰。我有些累了。” 她每个词前后黏连,就像婴儿呓语般咕哝。 这与平日里的‘冷面审判长’反差极大——特别是,刚刚还揍完某两个倒霉蛋。 “…累了吗?” “…嗯。” “伱应该多休息。” “…嗯。” “你吃的也很少。” “…是啊。” 「爱情就是不停的说废话吗?」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彼此的呼吸并未冷却悸动,反而让心炉更加旺盛。 “罗兰。” “嗯?” “你爱上过谁吗?” 湿热的呼吸呵在他的脖子上,难耐发痒。 “当然,伊妮德。”罗兰微微呼出一口气,双眼没有焦距地望着墙上那枚十字架:“我的姐姐,我爱她。雅姆·琼斯,我爱她。我爱收留我,照顾了我的叔叔普休·柯林斯,我爱切莉·克洛伊女士,也爱你和费南德斯。” “我感受、接受着爱,也希望能回报你们同样的爱。” 在提到伊妮的名字时,肩膀上的热息稍急促了一瞬。 之后,是笑声。 “有许多人救了你,罗兰。”她感慨。 初见时,伊妮德能很明显感觉到,罗兰是孤独的。 孤独,没有生机的。 而随着时间流逝,他变得越来越鲜活。 “罗兰。” “嗯?” “你爱上过谁吗?” 这个问题,刚刚问过了。 罗兰微微侧头,表情疑惑。 伊妮德:“不,罗兰。我的意思是,男人对女人那样的爱。” “或许有很多,或许一个都没有。” 罗兰的回答并不令人满意。 于是,她缓缓离开他的肩膀。 “你最好不要跟费南德斯学。花街里的女人可都不干净,也绝没有爱情。他是「圣焰」,你并不是。”“费南德斯…队长?” 罗兰有点不敢置信。 费南德斯? 队长? 一头狡诈、精明又强壮如熊的男人? 和花街里的女人? 伊妮德抱着手,似笑非笑:“我看你也到了该好奇的年纪了。别应他的邀请——他就喜欢怂恿这事,然后大包大揽把人领到花街去…” “怎么,你想象不到,你的队长有这样一面?” 费南德斯… 罗兰这时才想起,每次他搭乘马车回药铺时,费南德斯离开的方向——那不是审判庭的方向。 他一度以为,那是费南德斯的家。 或他趁着夜色,又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 「去审判不洁的女人们了。」 罗兰:…… “我不会那样做,伊妮德。” 女人眸光淡淡,显然不信一个处于比钢铁还要硬朗年龄的男人的话:“你不会?如果不是切莉·克洛伊死的足够早,我想,你早就跟那个下流荡妇纠缠上了。” 罗兰微微皱眉:“女士。” 他不喜欢听到有人诋毁切莉。 可面前的人是伊妮德。 “‘女士’?”伊妮德挑眉:“我知道你不愿意听这样的话。但我要告诉你,罗兰。那个女人之前的所作所为,正是要把你拖入漩涡——这种不名誉的、无耻至极的关系,不仅会损毁你的衣衫,更会让人质疑你的道德。” “以切莉·克洛伊的身份,她不该离你那么近。” 伊妮德说。 “如果她真考虑了你,至少要先杀了明思·克洛伊,让自己变成寡妇才行——但我可不认为,她有这个胆量。” 伊妮德似乎能感受到罗兰沉默中蕴藏的复杂情绪。 他用那双清澈的琥珀注视着她。 平静的愤怒,纯真又成熟。 尖锐的矛盾交缠于同一双眼眸中。 “逝者已逝,罗兰。” “她没教你什么重要的,只会败坏你。”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双褐色的、充满蔑视的湖水被无尽的冷漠冻成一块坚硬、怎么也破不开的东西。 他和她对视着,穿过脸与脸的缝隙,只有墙上那枚银色的十字架。 “我是你的审判长,我期盼你变得更好。” 女人轻声说着,越靠越近。 越靠越近。 呼吸烘烤着呼吸。 罗兰没有闪躲。 十字架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非常烦人的火焰。 「诸位!」 「你们吃过牡蛎吗?」 「在吃这方面,讲起来可有趣儿得多!」 「想吃好牡蛎,首先呢…」 「当然啦,吃牡蛎还有其他方法,比如…」 白色的火焰还想要唠叨,却被罗兰轻轻扬手挥散。 他和伊妮德坐着,两个人留出的空隙,再次能够看到墙上那枚银色的十字了。 姿容熟媚的女人把蜷缩的腿微微伸展。 她用行动证明了,她绝对有能力在最短时间内,杀死罗兰见过的多数风情万种。 “女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不是?” 她唇珠发亮,与双眸相似——泛着水意。 明明褐眸中含着浓郁如酒液的醇厚瘾望,可口中却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 一些冷漠,一些刻薄。 “这点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掩饰性地一下下捋着头发,不停地将无形的发丝捋到耳后。 纤长的、遍布疤痕的手指微微抖着,脸上却仍维持那副淡然的模样。 她有点紧张,灰底无花纹的厚棉袜绞着,藏在软鞋里的十颗圆润微微扣紧。 但鞋不说,就没人知道。 “接下来,你们要面对的是真正的——真正掌握着伟力的、血肉摇篮的邪教徒,你们要抓捕这些举行仪式的恶徒,甚至亲自参与那些仪式。” “我并不担心费南德斯和乌鸦,他们是有经验的,有经验且力量强大之人。我也不在意仙德尔·克拉托弗。” “但我不想见到你…” “我不想见到我最看好的执行官,沉迷于肉与感官上的瘾欲中,成为那些邪教徒的奴隶。” 她面色淡然,就好像真的只吃了枚牡蛎,轻巧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所以…” 所以。 罗兰抿了下湿热的唇。 “所以…” 所以。 “所以我提前教教你。” 她微微仰起下巴,掩饰着不自然的表情,说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 “我提前教教你,作为一个审判长,对我看好的、寄予厚望的手下负责——这点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觉得呢?” 「说你刚才走神了,再来一次。」 罗兰现在顾不上理会它了。 (本章完) ------------ Ch.140 贪婪的生物 …… 「名称:审判之剑(一)」 「准则:审判」 「类型:大仪式」 「仪轨:异种之血/灵体哀嚎/罪者的忏悔/卑劣的仪式/锵鸣的力量」 「祷言:略」 ………… …… 五个条件,五枚戒指。 三枚在左手,两枚在右手,罗兰已经戴上了——没准什么时候就达成条件了呢? 「罗兰。」 - 嗯? 「你看左手第一个戒指上的花纹…」 - 怎么? 「像不像两片接吻的嘴唇。」 罗兰:…… - 像两片蔬菜,扳手。 - 从明天开始,我要吃上半个月的蔬菜。 「不要啊罗兰大王!」 - 你如果不总那么多废话,会活得更好。 「但活得不痛快。」 - 好啊,那你就痛快的享受蔬菜生活吧。 「…我诅咒伱下次和大蝙蝠接吻时打嗝。」 罗兰:…… 扳手总会说一些让他十分有画面的话。 「我真是不太理解人类。」 「舌头,你们不是都有吗?为什么还好奇别人的。苏月的记忆里也是这样,太恶心了。」 佛里特大街371号。 普休·柯林斯药铺。 二层。 罗兰·柯林斯小窝。 某人趴在床上,黑发铺在枕头上。 - 扳手。 「又干嘛。」 - 伊妮德…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过了?」 「白嫖——唔,就是亲一下你,有什么问题?我看你还挺喜欢她的舌头的。」 罗兰:…… - 她爱我? 「是啊是啊,她爱死你了。」 -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罗兰,她就是很爱你,我早就说过了。」 - 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扳手。 「你爱她。」 - 我…应该爱的是切莉·克洛伊。 「有什么冲突?」 扳手的话让罗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木板床咯吱作响。 刚见识过新世界的青年眼中充满了迷惘。 - 我爱的是切莉·克洛伊… 「和伊妮德·茱提亚。」 - ‘和’? 「问问你的心。」 「况且,这有什么稀奇的?」 「如果你时间够多,能爱十几个,几十个。」 罗兰:…… - 这样做的人可不道德。 - 我记得,雅姆说过。 「雅姆说,让你加入丧葬俱乐部,你听了吗?」 「我假设切莉·克洛伊还活着,和伊妮德同时向你表达爱意。」 「你打算拒绝哪一个?」 罗兰没说话。 「但好消息是。」 「切莉·克洛伊死啦!你不用犹豫啦!」 - 你是不是疯了。 视线里的火焰跳了几下,突然变得妖娆起来。 无论怎么看,纤细的火苗都带着些撩人的诱惑感。 「罗兰。」 「我希望,你这一次能听我的。」 - 扳手? 「如果你获得了另一枚宠物蛋,难道就要放弃现在这一枚?」 宠物蛋? 说不上来的,罗兰总感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凡你渴望的,就贪婪吞噬它。」 「只有小崽子才哭哭啼啼的选了这个,丢了那个。」 「你走在一条伟大的道路上。」 「像大仪式一样。」 「它们都该都是你的。」 一行行文字仿佛一阵轻飘飘的烟雾,静静环绕着沉思不语的青年。 「吞噬你想要的东西。」 「切莉·克洛伊告诉过你。」 「‘做你想做的’。」 「你不是很乐意听她的话吗?」 透过薄薄的火焰,能看见落在窗外的尖嘴红雀。 它哆哆哆地敲了两下窗枢,和罗兰对视几秒,扑棱棱飞走了。 「我和你的妮娜姐姐一样,主打一个为你好。」「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无论雄性还是雌性,其中总有些特殊的,有资格拥有复数配偶。」 - 唔,像野兽一样? 「啊,对啦!可太对啦!‘高贵的人类’罗兰·柯林斯。」 「你们可和野兽不同。」 「毕竟你们说‘生命是神圣的’——除了异种、邪教徒、私生子和穷人之外;」 「毕竟你们有‘道德’——除非有足够多的利益,否则绝不会出卖自己的亲人、朋友、爱人,甚至自己;」 「你们说‘唯有人能克制本能’,然后制造规则让所有同类遵守——你猜谁没遵守?」 「你们是更加聪明的动物。」 「这代表什么?」 「你们比狮子和老虎更加狡诈、凶残、冷酷。」 「野兽?」 「凯特·帕塞蒂比那只舞蹈家更高尚,是吗?」 - 我就随便说一句,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你讨厌人类? 「你喜欢人类?」 - 我以前不。 - 但自从到了伦敦… - 我很难不喜欢她们,扳手。 「你看,话题又转回来了——你喜欢一样东西,为什么不得到它呢?」 罗兰:…… - 你最近脾气不小,像妮娜小姐说的那个什么大肚子鱼来着。 「那叫河豚…大肚子鱼,你可真是天赋异禀。」 - 大肚子鱼也挺可爱吧。 「别跟我说话。」 - 知道了知道了听你的听你的…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 - 没有啊没有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要跟你绝交二十分钟。」 - 妮娜小姐说强者说话都会有回音的… 「闭嘴。」 - 好的。 罗兰忍着笑扭身,轻轻打开枕头旁的小木盒,柔声道:“日安,小家伙。” 奶白色的蛋静静陷在银色毛针草中,和罗兰的体温一样温暖。 他摸了摸蛋壳,又俯身亲吻了它的头顶,然后,轻轻将盖子合上。 穿好衣服,提起手杖,咚咚咚的下了楼。 穿过玻璃的阳光同样穿过药铺里飞舞的微尘。 普休·柯林斯正弯着腰,撅着屁股捣鼓药柜:把一些实在不好了的翻出来切成粉末,差不多的,就和新的混在一起。 他听见踩踏楼梯的声音,于是,扶着腰起身。 “日安!叔叔!” “楼梯不是你跳舞的地方,如果你把哪一块踩碎了,我就——” “我就给你换一整条新的。”罗兰笑着摸到柜台前,像小动物一样,眯着眼,边转脑袋边纵鼻子。 老柯林斯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意思。 把还热的咖啡推到他手边。 “…到底你是叔叔,我是叔叔。我要早起,还得给你煮咖啡…”他嘀嘀咕咕,表情却没有丝毫不满。 他看着光尘中的青年,看他扣着杯子,小口抿着咖啡,看阳光照在他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眸子里。 忽然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对生活有了新的看法,新的期待。 “少给我干危险事。” 罗兰夸张地点了点头,叉着腰,粗声粗气学舌道:“‘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少去不该去的地方,少干危险的事——’我都记着呢,亲爱的叔叔。” 普休·柯林斯果然叉起腰,瞪眼:“多吃饭,不要饮太多的酒。” 罗兰边点头,边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 然后突然向前探身,到自己叔叔身边。 “多吃饭,少饮酒。还有,时常记着您对我的爱。”金眼青年笑嘻嘻说完,从桌上拿了一颗小番茄塞进嘴里,转身,拄着手杖飞快出了门。“我今天有任务,不回来啰。” 望着推门离开的青年,普休·柯林斯愣了半晌,许多年没出现过的情绪爬上他的脸。 他挠了挠头,弯腰继续摆弄自己的药柜了。 ‘小混蛋…’ ………… …… 罗兰今日要拜访一个人。 泰勒宅。 由于罗兰提前打了招呼,今日等在门口的依然是兰道夫·泰勒与他的男仆——说实话,作为‘朋友’,这位先生一直以来的的确确对罗兰保持着极高程度的尊重。 和一位执行官,一个‘瞎眼传染源’做朋友并不简单。 “日安,罗兰,我以为你会再晚一些呢。” 兰道夫迎过来。 罗兰从马车上下来,把帽子压在胸口。“叔叔今天煮了咖啡,如果我不起床,就再也没有咖啡喝了。” 按照约好的时间登门——实际上,绅士们总会迟到二十分或半个小时,最多,也只如约而至。 但绝不能提前抵达。 给主人留出准备时间,这是礼貌。 “贝蒂昨晚还提到你。”兰道夫让仆人虚搀着罗兰,满面春风:“我要感谢你的帮助,罗兰。” “因为什么?” “因为你那朋友,爱德华·史诺。他的确是个技艺精湛的医生。” 进了门,兰道夫仍然亲自将罗兰的外套挂好。 (本章完) ------------ Ch.141 别对贝翠丝失望 泰勒宅还是那副充满了金镑气息的模样。 换了些灯罩,沙发和餐桌的装饰,客厅里还多了一根巨大的象牙。 “…许多庸医企图让我接受他们的‘割裂’疗法,要用沸腾的开水烫肚皮,然后再把头发刮掉,用锯子或什么尖锐的东西…我还没愚蠢到相信这些人的说法。” 兰道夫不等坐下,就发起牢骚。 对于自己的妹妹,他绝不会冒险——特别是亲自去休养院见过那些‘手术’后的病患。 要么痴傻,安静,几乎没有了自我;要么疯疯癫癫,过于‘活泼’。 她们中多数都出现了发热症状,太多人没坚持下来。 这也算治疗? 这是谋杀。 “…他们还侮辱我,说我是不开智慧之光的人。哦,我一天赚的金镑,够他们一年的用度了。” 罗兰端着茶杯,调侃兰道夫: “我还真不知道,你一天能赚多少。兰道夫,说说看,让我恨恨你们这些富人。” 兰道夫笑问:“我听说,执行官的周薪是三镑?” 罗兰说比那还少两镑。 “那你可要多恨一段时间了。”兰道夫扯扯立领,解开两枚,将脖子彻底露出来,往沙发上一瘫:“…这样说吧,罗兰。因为贝蒂不怎么花钱,我每周只给她八百镑的零用…她也花不完。” 罗兰:…… - ‘只给她八百镑’。 「伱要干十几年,才等于屁股小姐一周的零用。」 「零用。」 - 如果我每周有八百镑工资,我就在木板床上铺一张最柔软最昂贵的毯子。 「是啊是啊,就算女王也要睡在黄金浇筑的床上呢。」 - 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哈哈。」 罗兰想了想那八百镑到底能买些什么,又忽然发现,他好像没见识过真正的‘昂贵’。 他到这座繁华之城没多久,算起来,还是个‘乡下人’。 “我每周送你的雪茄,最小盒的都要几个金镑,罗兰。” 兰道夫倒是无疑炫耀这件事,随口一提,从木盒里捏出两根雪茄。 今天的更粗,茄叶也比以往颜色要深。 “…那位爱德华·史诺先生绝对不同。他得了我的准许,每天登门,观察了贝蒂一周。然后才和我商讨。” 兰道夫给罗兰点上,然后是自己。 他兴致勃勃,仿佛头一次听说这么与众不同的‘治疗’。 “不用锯子和刀,不用锥子和火焰、沸水,甚至不用吃什么喝什么药。” 他夹着雪茄,挥舞手臂:“他让我每天安排一个口舌灵敏的仆人,和贝蒂聊天,不停聊天。给她读书,给她讲讲男人的工作,运动,女人的衣服,一些业余爱好,我生意上的事,海洋,冒烟的机器——” 兰道夫那双蓝紫色的眼睛仿佛发着光。 “你知道吗?” “贝蒂竟然开始‘提问’了!”这让操心的哥哥无比激动:“她‘提问’了!对我生意上的事提问!这简直…我不敢相信!她很少主动表达,整天对着油画。” “现在,她竟然开始提问了!” 贝翠丝的反应,对他是一种莫大的鼓舞。 罗兰能想象到。 陪伴一个从小少言寡语的‘问题’,兰道夫要承受多少议论。 但是。 他坚定的、绝不被任何人动摇的,爱着自己的妹妹。 数年后。 终于看见了曙光。 “我能让她这一生过得无比幸福。”兰道夫说。 “但我仍希望,她能有一日能亲口说出:‘我讨厌这个人,哥哥’,或‘我爱他,哥哥’——我希望给她最好的,我希望她能亲自向我要。” 兰道夫深深吸了一口,手指微微颤动。“并为此时刻准备。” 他昨天得知了这件事,一整晚都没睡好,连夜给爱德华·史诺写了信。 罗兰也替他高兴:“她问了什么?” 兰道夫脸上全是笑容:“是仆人告诉我的。她正给她讲我的雪茄店,讲我那满是雪茄的柜台和木架,突然,就听贝蒂问了一句——” “‘那贵吗’?” 兰道夫活灵活现地学着妹妹说话的模样——虽然这也是仆人复述的。 他太高兴了。 “当然贵!我就知道,我的妹妹要比我更聪明,一下直指靶心!‘那贵吗’?看啊!多么专业的话!一般的小商人可没法立即反应过来…” 罗兰:…… - 这话里,竟然有这么多意思? 「你看见桌子上那根象牙了吗?」 - 嗯。 「它体现了什么?」 罗兰:?- 象牙还能体现…什么?- 动物临死的哀嚎? 「体现了一个商人奢靡无度的生活。他重金购买装饰,只为了自己那颗可怜又可悲的虚荣之心。他用华丽的金银装饰着兽牙,以便在客人造访时能多那么几句趣闻谈资——冰冷的、充斥着油墨与汗味的家族中,唯有明晃晃的金币才是他们最热衷、也最愿意付出的东西。」 「‘象牙!他们买了、谈了象牙!而今日!我也有了!’」 「他兴奋地像初次在被窝里发现女人的青涩男孩,在象牙周围不停地踱步。他观赏着这颗平平无奇的牙齿,从那灰白色的外皮上看见了吹捧、歌颂与高脚玻璃杯轻碰的声音——」 「他眯着眼,微微昂起头,仿佛正迎接那些华美而空洞的赞词——」 「金镑哗啦作响。」 「遮住了巨兽的哀嚎。」 罗兰:…… -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你的朋友也是。」 罗兰瞥了眼还在眉飞色舞的尖脸先生,看他不仅对自己,也对站在不远处的男仆‘炫耀’,炫耀他的妹妹,并说很快,她就能如何如何… “兰道夫。” “…我的妹妹可不是——哦,怎么了?” 罗兰轻声:“别对贝翠丝失望。” 他看着肆意放纵喜悦的先生,并不想见到自己朋友失望的一幕。 当他满怀希冀的等待,等待着,或许过不了多久,便能‘正常’起来的妹妹——当他将这些情绪凝聚成一股澎湃的、无法抵挡的海浪时… 当贝翠丝仍无法‘痊愈’。 届时,铺天盖地的失望会折返而来,齐齐淹没他,令他窒息。 他会沉郁,变得焦躁易怒。 他会怀疑爱德华·史诺的水准,怀疑是否家里又出了个‘蕾’一样的仆人,甚至怀疑… 贝翠丝·泰勒。 怀疑自己的妹妹是否永远会保持这幅模样。 他有多希望,就有多失望… 并且,会将这股愤怒无差别地倾泄。 “无论治疗成功与否,这都不是贝翠丝的错,兰道夫。” 被罗兰平静的金眸注视着,那兴奋过头,正熊熊燃烧的喜悦之情逐渐缓和。 兰道夫那掐着雪茄的手摆在膝盖上,另一只则中指拇指分开,微微低头,按压着太阳穴。 “…你说得对,罗兰。” 他盯着地毯,大口抽吸了几次,很用力地吐出来,让烟雾裹住自己。 过了一会。 “罗兰。” 他说。 “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本章完) ------------ Ch.142 瞎眼哥伦布 谈论完那位爱德华·史诺,罗兰说起了正事。 也是他今日拜访的目的。 “给我讲讲那个沙龙,兰道夫。那个‘茉莉女士’的沙龙。” 作为一个老道的商人,兰道夫很敏锐地察觉出了罗兰话里的意思。 这可不是闲聊了。 “最近海上不平静,我已经很久没参加过那个沙龙了。” 兰道夫先撇开自己,然后,才是回忆。 “就像许多沙龙一样…” 他给罗兰描述。 富人闲客们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谈天说地。淑女们聚在一起聊着男人、珠宝和当下最流行的服饰。乐队,美食,舞蹈——或许后续还会有点‘小节目’,但兰道夫对那些变戏法的巫婆神汉没兴趣。 看起来是个普普通通的沙龙。 “哦,要说‘奇特’,确实有那么点。” “我也是听一个股东提到…这么说吧,”他觉得罗兰可能不太了解什么是‘股份’,简单讲了一下:“泰勒家分成了几份,除了我父亲和我之外,少部分,分给了一些能为我们开路的绅士。” “这个时代,做生意少不了靠他们。” 他听这位股东讲过,说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茉莉女士会用一种家传的‘秘药’让人重焕活力,恢复青春。 “可我并没见他第二天变成了你。”兰道夫笑着揶揄:“确实年轻了些?或许是我的错觉。我问过他,是否和那位女士共度了美妙的一晚——这是否就是她说的‘重焕活力’…” 兰道夫耸耸肩。 “他什么都不说,告诉我,‘你试一次就知道了’。” “我可不需要什么重焕活力,也没兴趣和那些大人们走同一条肉路。” 兰道夫半个字儿都不信。 在他眼里,这位‘茉莉女士’和冬日花街上那些瑟瑟发抖的女人没什么区别——除了拥有一幢别墅和精心服侍的仆人外。 兰道夫知道自己不该好奇,可实在忍不住——那茉莉夫人他见过几面。 至少看起来,还算正常? “问题出在‘重焕青春’,是不是?” 兰道夫双手交叉。 罗兰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好奇。 “你们是怎么对待这些人的,罗兰。烧死?还是绞死?”兰道夫听说过执行官的‘凶悍’,但那也是听他父亲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特别这几年里,执行官给人带来的‘恐惧’越来越少。 兰道夫想说‘改邪归正’,可又觉得这玩笑讽刺多于幽默,于是住了嘴。 罗兰什么也没说,转而换了话题:“带我去看看贝翠丝吧,兰道夫。” 一旦提起妹妹,邪教徒和焚烧就不足以吸引这位兄长了。 ………… …… 贝翠丝正不耐烦地应付那位中年女仆。 她背朝着门,连罗兰和兰道夫进屋都没发现——兰道夫对女仆比了个‘嘘’,然后,垂手和罗兰站在一旁。 女仆正在对贝翠丝进行‘治疗’—— 爱德华·史诺嘱咐过的那一种。 “…所以,伱的哥哥每天都很忙,为了泰勒家,也为了你。” 贝翠丝摆弄着手里的硬币们,头也不抬,好像没听见。 女仆瞥了眼不远处的兰道夫,表情有些尴尬。 “…小姐?” 哗啦哗啦。 硬币摞成一根根小柱子,又被少女一手推倒。 然后,再次重复。 她偏执地盯着它们,仿佛整个世界除了它们不再有别的。 女仆叹了口气,对上兰道夫的视线,微微摇头。 兰道夫笑了笑,示意她别在意。 罗兰说的十分正确。 数年来都是这样。 如若他指责史诺,指责仆人,指责贝蒂,就太愚蠢了。 他希望小贝蒂好起来,但也有本事养她一辈子。 “…小姐,您饿了吗?” 贝翠丝瞥了她一眼,把硬币握在手里,然后,松手,任由它下落。 “来做个游戏怎么样?” 女仆想了想,决定在主人面前表现一下自己——至少要对得起每周比一般女仆高出不少的工资。 她笑吟吟的把地毯上的硬币分了类:左边的面值是一镑,右边的一堆则是两镑,中间的是五镑。 左边的最近。 右边的其次。 面值最大的,则离贝翠丝最远。 女仆轻轻点了点贝翠丝向前伸的小手,眉宇间挤出些许严肃:“您只能选一堆,小姐。” 这选择让贝翠丝犹豫。她如阳光般璀璨的金发散着,蓝紫色的眼睛打量那三堆金镑,又微微仰头,看着女仆——她想要提示,或者,由女仆帮她。 “哎呀,我可帮不了您。”女仆眼里浮现出一抹宠溺和笑意,她分别指了指三堆金镑:“您得自己做决定了。” 贝翠丝犹豫不定,思考很久。 终于,将手伸向了最近的,也是面值最小的那一堆——因为最近,最方便。 见状,兰道夫微微叹了口气。 不过,又有点想笑。 “她真可爱,对不对?” 罗兰可不敢当着一位兄长,称赞他的妹妹‘可爱’。 「但你之前可敢偷偷盯着某人的‘屁股’看个不停。」 - 我对恩者发誓,我并没有盯着她看。 「你只是没有盯着她的脸看…罗兰,我理解,我当然能理解。」 「你知道哥伦布踏上美洲大陆,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吗?」 「‘法克!真大!’」 罗兰:…… - 我没有这样。 「你有。」 - 我以往只是在思考。 「思考美洲大陆。」 罗兰:…… 坦白讲,拿自己脑袋里这团整天嘲讽这个、辱骂那个的火焰真的没什么办法… 或许今天吃蔬菜? 「你少给我想那些个讨人厌的事。」 - 你保证不再说不尊重人的下流话。 「那你也保证不能只吃蔬菜。」 - 我保证。 「我也保证。」 火焰欢快地跳了几下。 「但我不一定遵守诺言。」 - 我也是。 「你这个瞎眼哥伦布。」 - 你这个多嘴下流火。 无疑,安静的屋子里,兰道夫的声音并不难被发现。 于是,贝翠丝转了身。 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人。 “哦——!!” 她大叫起来,吓了仆人一跳。 她扔开金镑,裙子都来不及提就要往罗兰这边跑——立马就被她忽视的裙角绊倒了。 此时此刻,兰道夫脸上写满了‘幸福’:那是一位宠溺妹妹的兄长,某天发现妹妹同样爱着自己后的表情。 也可以叫‘傻笑’。 “慢一点,贝蒂,哥哥就在这儿等着呢。” 兰道夫张开双臂,满面期待地望着金发姑娘跌跌撞撞跑过来。 然后一头栽进罗兰的怀抱里。 兰道夫:…… 某人双臂还维持着展开,迎接拥抱的姿势,像雕塑一样静立在原地,和自己的妹妹交错而过。 他现在有点讨厌执行官了。 “日安,泰勒小姐。”罗兰虚搂着他,手掌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低头:“如若是我,也会选最近的。” 贝翠丝脸上浮现了恰到好处的迷惘。 她扭头看了看哥哥,又稍稍脱离拥抱,回看了不远处的仆人。 “是的,我会做出和您一样的选择。”罗兰笑容和煦:“您完全正确,并值得赞扬。” 贝翠丝眨眨眼,仰视罗兰:“钱!能换石头!” “没错,泰勒小姐,您真的聪慧。” 贝翠丝·泰勒张大了嘴,憨兮兮地笑起来。 没等兰道夫开口,她那跳跃的思维又通知了身体本人——她开心地推开罗兰,扭头就往仆人的方向跑。 然后。 蹲下。 将最远的那堆面值最高的金镑,拢了拢,攥在手里。 将中间那堆面值中等的,拢了拢。 然后,是最近的,面值最低的一镑。 三堆拢成一堆后,用手捧着,沿路撒着,折返回罗兰身边。 她笑得可开心了。 “给你!” 她说。 “都给你!” 兰道夫:…… 那是我赚的钱,妹妹。 (本章完) ------------ Ch.143 战争迷雾减一 贝翠丝的确可爱极了。 如果不是她死死拉着罗兰,不让他离开,并在兰道夫和女仆劝阻时,用那双巴掌大小的、涂了绿宝石油彩的脚踢她哥哥的脸的话… 她还可以被称为淑女。 兰道夫有想法,让罗兰做他妹妹的‘医生’——但转念,又考虑到自己妹妹本来就不太注意自己这个‘亲哥哥’。 倘若时间长了… 最重要,罗兰是执行官,他没时间每天到泰勒家陪伴贝翠丝。 这让商人先生既高兴又遗憾。 “您该去教会多捐些钱。” 临走时,罗兰嘱咐兰道夫。 不得不说,这位几乎能用金镑铺满房间的豪商,实在是个幸运的人——到了这样的地位,他竟没被邪教徒盯上,难道不够幸运吗? 他没有到教会展现自己的‘虔诚’,故此,教会也不会委派教士,在他危难时提供帮助。 据罗兰猜测,他大概也没回应某些贵族的招揽。 那么,蓝血贵胄也将离他而去。 他没加入由商人组成的私人联盟,更不信奉喧嚣繁忙之女——生意场上的人,除了万物之父外,普遍都兼信的一位神灵。 第三冠:喧嚣繁忙之女,贸易与财富之神。 他不信,也不接受以上三者的好意。 却还能将生意做这么大。 这难到不是幸运? “捐款?” 兰道夫疑了一句后,听着罗兰那担忧又恳切的言语,一抹笑容缓缓浮现。 他用力拍了拍罗兰的肩膀,先是感激,又是调侃:“哎呀,我的兄弟,我英俊的执行官朋友,我不是蠢人!到了我这样的地位,怎么能忽视这些手握‘法术’的先生女士们?” 其实,是罗兰有些‘乡下人’了。 “泰勒家族的主人不是我,是我的父亲贝罗斯·泰勒。” 兰道夫大笑:“那老头子,可每年给教会捐不少钱。包括私人联盟,家族特意划列出部分花销,专门供给这些——唔,我能称之为‘保护费’吗?” 罗兰怔了一下,也笑了:“当然,虽然不怎么好听。” “的确不好听。”兰道夫边笑边摇头:“如果我有你们的天赋,这笔钱就花得物有所值——可惜,我与法术无缘,我父亲也是。” 提起法术,兰道夫就有些遗憾。 “我们每年都会给教会捐一大笔钱,私人联盟也能为泰勒的生意提供非常大的帮助——包括我之前同你说的股东们,其中一位是‘灰党’。” 灰党… 以及秘党。 罗兰听费南德斯谈论过这两个党派——包括叔叔在内,好像他们都很关注这个国家谁来执政,哪个党派提了什么样的议案,谁反对,谁又赞成,以及倘若通过这法案会对国家造成什么影响… 他们热衷讨论,热衷极了。 罗兰就显得兴致缺缺。 - 没什么意思。 「啊,当然。就像皮鞋一样。」 - 这和皮鞋有什么关系? 「绅士们最先关照的都是皮鞋表面——它必要光可鉴人,是不是?」 「其次,是内衬和软垫,这关乎脚掌的舒适程度;」 「接着,是鞋带和价格,这等同‘代价’——即,要让购买者们考虑,为此付出这个数字是否划算;」 「最后,才是鞋底。」 「倒有一种情况会使他们优先关注鞋底。」 「当他们发现硌脚的时候。」 罗兰听得似懂非懂。 硌脚? 以他最近的‘城里人经验’看来。 鞋底硌脚的话,就使劲跺一跺,磨一磨,踏一踏,很快就软和了。 「你总是一会猪一会爱因斯坦的。」 - 什么? 说回来,泰勒家既然拥有灰党股东,那么显然也多少支持着前者——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士目前青睐的党派。 而查尔斯·克洛伊? 显然是后者。 提到秘党,兰道夫脸上闪过轻蔑:“他们有什么用?一些即将被时代抛弃,快要躺进墓园的老东西。他们贪婪、愚蠢却不自知——伱知道吗?那些由贵族组成的…抱歉,我忘了他们的名字…” “蓝血贵胄。”罗兰轻声提示。 “…对,蓝血贵胄。”兰道夫忿忿:“他们中的秘党成员竟向泰勒家讨要两成股份,称之为‘合作’——这还是在我提出,泰勒家已有一位灰党股东的前提下。” “他们是不是疯了?泰勒若再分去两成,难道我们每天辛苦,只给这些老爷赚钱?国家不是没有税收,我们也每年都为教会捐款,难道还要额外付出半个家族,就为了让这些坐拥大片土地的老家伙多说一句‘谢谢’?” “我只是个商人。” “我热爱沉甸甸的金镑,自由的贸易,合理的税收——但对成为高高在上的人物没兴趣。” 兰道夫转了转手上的绿宝石戒指,言辞激烈,满是嘲弄。 “我父亲老了,总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谁——我们并没有触犯法律,为什么要胆战心惊的生活?” 罗兰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资格,也不能给兰道夫更多关于蓝血贵胄,以及两个党派的更多建议。他甚至都弄不清之间复杂交错的关系。 “抱歉,兰道夫,”罗兰掂了掂手杖,“你不能指望一个刚来伦敦没多久的人给你什么建议。不过,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消息——” 罗兰说。 “你可以拜访一次审判庭。” 听费南德斯和伊妮德的意思,审判庭的‘改变’,或许会引起教会的不满,同时,他们又是蓝血贵胄——至少是以查尔斯·克洛伊为首的,蓝血贵胄中多数秘党的敌人。 那么,向灰党,向女王靠拢的泰勒家,也算审判庭的朋友了。 罗兰没有那么高的智慧,能用双眼理清政治、利益、人心中的复杂蛛网,但他至少能帮审判庭一些笨拙的、力所能及的忙——实际上,这个经验不足,不够狡诈的猫先生并不清楚。 一旦审判庭站到君主之侧… 得到的有形与无形的财富,可比在教会时要多太多了。 “审判庭?” 兰道夫眯起眼:“审判庭好像许多年都不参与这些麻烦事了。” 罗兰笑笑:“时代不同了,对吗?” 审判庭… 教会。 商人先生盯着罗兰,若有所思。 “我从不知道,圣十字也这么复杂。”他敏锐的几乎从罗兰的一句话里发现了问题:“…不,这也正常。” “谢谢,罗兰。” “我之后会拜访审判庭的。” 罗兰无不可的点头:“说你是我的朋友,兰道夫。兰道夫·泰勒和罗兰·柯林斯是朋友——你说过,我们的友谊会一直持续到我们升至天国…” 兰道夫咧嘴:“或下地狱。” “如果能选,我还是愿意选伊甸或天国。” “罗兰,我觉得,没准地狱更自在——虽然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无穷无尽的烈焰。” 客厅里,特丽莎领着贝翠丝。 她见两个男人在门口说着说着忽然又笑起来,脸上不由浮现欣慰。 ——老爷的身体不太乐观。 泰勒家,要有一个强壮如熊、狡诈如狐的新主人。 他必须足够聪明,足够凶狠,并且,有足够多的朋友。 小兰道夫做得完全正确。 以她寥寥数面看来,这位罗兰·柯林斯先生或许不是个‘正常’人物,不是个‘体面’的绅士,但他绝对是个优秀的朋友,一位忠实、诚恳、纯粹的兄弟。 “罗兰罗兰罗兰…” 贝翠丝扯着特丽莎的手,打断了老女仆的思绪。 她微微低头,看向自家小姐,眼含柔色。 “你喜欢柯林斯先生,是不是?” 贝翠丝·泰勒顿时瞪大了眼睛,用那双染着鸢尾的宝石,看向特丽莎。 “他漂亮!” 特丽莎轻轻抚着贝翠丝的头发,笑道:“是啊,他很漂亮,也是个温柔的人儿。如果我年轻三十岁,也会爱上他了…” 贝翠丝不懂。 “但他可不是个好选择,我的小姐。” 她将目光再次挪到门外。 灿烂的金色,给挺拔的黑衣青年蒙上一层梦幻的金纱。 “他待你尊重,也有智慧。” “外貌无比精致,心儿又如此温柔。” “只要眼睛不瞎的,哪会不往上凑呢?” 特丽莎知道贝翠丝听不懂,也只是自言自语: “可技艺精湛的勇敢骑士,是不缺罕见、优秀的马儿的。” “他们的厩里有无数匹翘首以盼的骏马。” “她们期待能和骑士一同驰骋,共得荣誉,同享辉煌…但最终能陪他凿穿敌阵的,也唯有他最偏爱、也最强悍的…” 特丽莎看着眼睛发直的贝翠丝,心中叹息。 我可怜的小姐。 (本章完) ------------ Ch.144 器官学的力量 如果以审判庭‘最初’的做法,会怎么处理一个疑似举行邪教仪式的沙龙。 ——登门拜访。 换个易于理解的说法。 ——踹开门,让除执行官以外的其他人类跪在地上,然后,烧死邪教徒和执迷不悟的。 所以,罗兰很好奇,他会不会和费南德斯,直接杀入宴会。 “你认为,一个低环邪教徒,为什么会由审判长带队?” 午后的办公室。 只有费南德斯和罗兰。 对于这小子的疑问,教士先生能够解答。 “为了确保一定能捉到她…?” “当然不是。” 罗兰还有许多要学。 除了神秘学之外的。 “换个问题,罗兰。” “为什么是‘我们’?” 费南德斯的话是考教,也是引导:“抛开近日来‘调离’的,审判庭里也有不少队执行官——为什么伊妮德大人选中了我们,参与这件事?” 罗兰摩挲着瓷杯静静沉思。 我们… “自大一些想,也许,是为了锻炼我和克拉托弗小姐。”罗兰眨眨眼:“对吗?” “一半。”费南德斯捏了捏拇指和食指,留出一条小缝隙:“更多的,则是‘功绩’。你不会以为,异种和邪教徒像穷人一样遍地都是吧?” 罗兰:…… 他还挺不喜欢这个比喻的。 虽然他们的确遍地都是。 “功绩,是职位晋升的条件,也是换取知识的‘金镑’——审判庭有着自己的运转方式。伊妮德大人不能私自将秘库里的密传、奇物或材料送给谁——那些都是无数执行官用鲜血换来的。” “想要得到这些,就要有足够的功绩。” 费南德斯露出一丝狞笑:“邪教徒和异种就是。” 那么。 罗兰领悟了话里的意思:“这是伊妮德女士,对我们小队多有照顾了。” 费南德斯瞥了他一眼。 是照顾你。 跟我有什么关系? 在罗兰之前,他都很少见过伊妮德大人——这位审判长不是跑到什么地方出任务,就是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天不见人影。 也没人敢打扰。 否则第二天,人们就会听到来自训练场的惨叫。 说亵渎点:罗兰的到来,就像一股炽热的湍流,唤醒了一具冰冻长眠的、名为伊妮德·茱提亚的女武神——也可能这只是个巧合,但伊妮德大人的确是在罗兰出现后才做出了‘改变’。 “除了功绩外,伊妮德大人也想让伱和克拉托弗家的孩子,真正感受一下,什么是邪教徒。” 费南德斯说。 罗兰在宴会上遭遇并击毙的那个,可不算真正的邪教徒。 “你将和仙德尔·克拉托弗一起参与沙龙——我会为你们安排两个合理的身份。” 进入…宴会? “我还以为,会直接踹开门,把邪教徒杀死…之类的?” “以后你可以尝试这么干。”费南德斯挑眉:“就像那天在老狗和鸭子——你让我想到了…” 他顿了顿,还是没说出那个名字。 克什亥。 教士脸色郁郁。 克什亥以前,可是审判庭中仅次于伊妮德大人的‘旗帜’——而由于审判长的‘不作为’,以及对待大人物的‘怯懦’,很长一段时间内,执行官们都以克什亥为荣。 那时,费南德斯还是个新人。 他每天都能听到有关‘克什亥大人’的消息:真实的,或谣传的。 执行官们以他为榜样,并且,学着像他一样处理每个案件。 直到… 他叛教离开。 不仅带走了一众狂热的执行官,也彻底带走了审判庭最后的、支撑身体的骨骼。此后数年,他们像烂泥一样。 “乌鸦会调整你们的容貌,审判庭会提供身份。除此之外,你们只需要亲眼见识一下邪教徒那令人作呕的仪式,并在仪式中保护好自己,等我和伊妮德大人进去,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 “有问题吗?” “调整…容貌?”罗兰一脸讶色:“是奇物吗?”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该清楚,如果真是奇物就不必提到我的名字。”乌鸦风尘仆仆推门而入。 除了他冷飕飕的声音,不怀好意的眼神外,伊妮德和另一个少女也在他之后进门。 “日安,罗兰。” 伊妮德眉眼缱绻,褐眸中藏着一些不必读懂就能感受到的情绪。 罗兰感觉脸蛋有点发烫,笑着打了声招呼。 而另一位… “日安,柯林斯。” 声音清脆。 “…克、克拉托弗小姐?!” 少女不再是灰发,变成了浅金色;她鼻尖变得更翘,但尖了些;脸蛋被拉长,所以,不显得那么圆了;她的眉毛和往常平直的不同,有了很明显的弧度。 嘴唇也厚了不少。 这几处调整,几乎让罗兰认不出来。 「说实话,你观察她比观察你叔叔要细致的多。」 - 她是我的队友。 「哦,好理由。」 “这就是伟大之术的应用,罗兰。”费南德斯边说边起身,给伊妮德和克拉托弗搬了椅子,对乌鸦视而不见。 散着油腻头发的乌鸦也没搭理他,施施然拉开办公桌后的椅子,坐了上去。 直到费南德斯安置好伊妮德,给两人倒上茶后才发现。 “那是我的座位。”教士抱着手,脸上嫌弃:“你几天没洗澡了。” 乌鸦没说话,冷冰冰的眼睛和他对视。 “是伟大之术。” 伊妮德看了眼‘你瞪我?那么我也瞪你’的两人,扣着杯耳,对罗兰讲道:“我想,费南德斯教过你这一课。伟大之术研习至深者,会拥有格外特殊的‘力量’——就像大仪式或道路每环赐予我们的力量一样。” 她说。 罗兰翻找着之前的记忆,脑海中冒出一个词。 “《器官学》?” 克拉托弗拍了下手:“正确,柯林斯。” 伊妮德瞥了眼仙德尔,又对罗兰说道:“没错,是《器官学》。深入研习至一定程度,就能掌握这样的力量——能有限度的调整人类容貌,在短时间内改变它们…就像你看到的。” “你现在,能认出仙德尔·克拉托弗吗?” 罗兰摇头。 如果不是声音,不是足够深的印象和喜欢称呼姓氏的习惯,他几乎也认不出这是仙德尔·克拉托弗了。 “但我没法改变眼睛的颜色。”乌鸦阴恻恻的插话:“如果有人怀疑你,说不准,会把你身体的某部分切下来,变成仪式中的一环…” “别吓他,乌鸦。”费南德斯撇嘴。“伊妮德大人带队,不会出任何问题。” 乌鸦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 “但…” 他看着伊妮德。 “但我们这位伟大、强悍的审判长,数年来带过几次队呢?” 费南德斯皱眉:“你是不是非要在今天挨揍?” 乌鸦阴着脸,沉声:“说点你能做到的事,德温森。” 费南德斯:“现在把你的屁股从我的椅子上挪开,然后,跟我去训练场。” 乌鸦:“然后,看你哭着叫妈妈…或者,‘伊妮德大人’…?” 伊妮德眉目戏谑,放下茶杯。 “看来伤好了?你们俩明天都去训练场等我。” 费南德斯:…都他妈赖你。 乌鸦:滚蛋。 (本章完) ------------ Ch.145 渎神者 伟大之术中,《器官学》研习至深后能够调整人的容貌。 这很神奇。 当罗兰闭着眼,坐在乌鸦面前时,他感觉有一团冰冷的泥巴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然后,是鼻梁。 是脸颊,下巴。 像冰块一样,却很柔软。 乌鸦摆弄着他的脸,一会捏捏眉骨,一会又使劲按压鼻头。 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之久,期间,他不被允许移动头,睁开眼,以及…跳舞、洗澡和到处疯跑。 直到脸上的柔软与冰冷感消失。 镜子里的人,便不再是‘罗兰·柯林斯’。 他瞳色依旧如蜜,黑发。 但脸大不一样。 ——肥硕的鼻头,低矮的鼻梁,尖脸变成了方脸,眼睛小成一条缝隙,眉毛又粗又浓… 罗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没有丝毫‘异感’——仿佛他原本就长这样。 乌鸦把一些肉泥和零碎工具收进箱子里,不时瞄着对镜的青年,有些幸灾乐祸。 他不是不能把人‘捏’的更美。 但首先,罗兰没法更美了。 其次,审判庭找来的身份是固定的,身份主人的容貌无法改变。 他不知道从小漂亮到大的人,骤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究竟会做出什么表情——是痛苦,难以置信,或者羞愧,不敢见人? 他很期待罗兰的反应,并在数周内津津乐道。 “你,感觉怎么样?” 乌鸦满怀恶意地‘关心’道。 罗兰先是没回答,捏捏这儿,碰碰那儿,然后,又挺起胸脯,粗声粗气的对着镜子里的人哼了几声。 乌鸦:? “乌鸦先生。”罗兰扭过头。 “什么。” “您能让我维持这张‘脸’多久?” “一整天,柯林斯。但我的建议是,半天。否则容易被有见识的,看出破绽。” 乌鸦观察着他的表情。 遗憾的是,他并未从罗兰脸上看见‘羞耻’或‘痛苦’。 反而有那么些… 跃跃欲试? “如果任务完成的够快,说不准,我还能回家吓一吓叔叔…” 他听见罗兰在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乌鸦疑惑。 罗兰彻底转过身,叉着腰,粗声粗气:“我是罗兰·柯林斯雇来的佣人!普休·柯林斯先生,他说让我每晚在你打呼噜的时候,用扫把敲伱的脑袋!” 乌鸦:…… 这个白痴小子,我真是想多了。 乌鸦翻了翻眼睛,不再搭理他,提着箱子推门而出。 ——当罗兰再次回到办公室时,连绵起伏的笑声让这里成了欢乐的海洋。 尤其是费南德斯。 他笑得最开心。 “哈哈哈哈哈哈罗兰·柯林斯哈哈哈哈…东,东区…东区天使…哈哈哈哈…” 克拉托弗捂着嘴,肩膀不停耸动。 伊妮德倒很欣赏罗兰的做派——故意挺着平坦的肚子,大摇大摆,混像个骤然有钱,目中无人的家伙。 “眉毛很有特色,乌鸦。” 她夸了一句。 “我尽量,把他弄得‘平凡’了,伊妮德…大人。”乌鸦看着罗兰,言语缓慢:“只要他不露出太大的…破绽。或者,得意到和人…近距离接触。” 伊妮德挑了下眉,没说话。 “你感觉怎么样,胖天使。”费南德斯从椅子上起来,到罗兰面前端详他的新脸,又指指小腹,口中啧啧称奇:“你该往这儿放个枕头,就真能变成‘胖子’了——哦,还得多穿几件衣服裤子,显得四肢更粗。” “罗兰?” 罗兰挤着嗓子,昂首挺胸,轻蔑扫了眼费南德斯。 “请加上‘先生’,否则,我绝不会回答你。” 费南德斯忍俊不禁。 “实际上,你的身份是亨利·伊文斯。”伊妮德笑眯眯道:“仙德尔·克拉托弗的是埃莉诺·伊文斯。” “这兄妹俩是邪教信徒,也是茉莉女士这一次沙龙的新参与者——乌鸦前几日带队秘密抓捕了这对兄妹,以及给他们邀请函的人。现在,你们两个,将代替他们的身份。” 亨利·伊文斯。 埃莉诺·伊文斯。 “非常有趣的…一对兄妹。”乌鸦慢条斯理道:“我们闯进去的时候,这对亲密的,兄妹,正在地上研究彼此的…身体。” 他惜字如金,但又什么都说了。 费南德斯露出嫌恶之色。 “邪教信徒总是这么…这么…” 乌鸦不以为然:“我倒认为,这是他们兄妹天生的,小爱好。” 伊妮德敲了敲桌子。 “仙德尔·克拉托弗,罗兰·柯林斯。” “那两兄妹的邀请函上写,沙龙结束后,会有一个小型私人聚会。我猜,他们就是在聚会上进行那些非法仪式的。” “除了观察,你们还得帮我在宴会上找一个人——有可能的话,尽量保住他的性命…我是说,在保护你们自己的前提下。” 伊妮德说。 “他叫贝内文托。” “萨瑟兰,或斯塔福德公爵。” 听到这个名字,就连罗兰都不由有些惊讶。 他的确是个刚来伦敦没多久的‘乡下人’,但这位的大名,可不仅在伦敦流传。 乔治·萨瑟兰·贝内文托,这个名字代表着一句话: ‘整个国家最有钱的人。’ 人们都这样猜测,这样说。 罗兰认为,即便传言有误,他不是最有钱,也起码是第二、第三有钱吧? “哦,你要审判庭的执行官,去保护一位善于‘清洗’的先生?”乌鸦极为罕见的,脸色变得非常不好看——这不像谈到审判庭‘软弱’时的愤怒,而是一种埋藏在眼底的、真正的恨意。 伊妮德坦然接受着他视线中的恨意,声音温柔:“乌鸦,审判庭需要他,君主也需要他。” “我们要在危机时施恩,而非让他认为,危险完全没出现过。” 乌鸦嘲弄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阴谋诡计了?跟谁学的?你的敌人?还是合作伙伴?” 伊妮德面色淡淡:“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乌鸦。但你得理解我…” “我没办法理解你,伊妮德大人。”乌鸦说:“我不知道,你将把审判庭带到什么地方——我们正走向战争。” 伊妮德看看乌鸦,又看看费南德斯。 教士欲言又止。 “让我和乌鸦谈谈吧。”她说。 费南德斯神色郁郁,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狠狠瞪了乌鸦一眼:“你最好把你为数不多的尊重用在这儿。” 他朝伊妮德微微欠身,然后,带着仙德尔和罗兰离开。 房门关闭,片刻后,乌鸦脸上的‘恨意’忽然消失了——他拉开椅子,坐到伊妮德对面:“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妮德拨弄着头发,不发一言。 “「圣焰」之路的仪式者缺少什么,我和费南德斯共事多年,还是清楚的。”乌鸦眸光森森,紧盯着那若无其事的女人:“你应该不会送这些尊敬你的执行官去死…是不是?” “回答我,伊妮德…大人。”伊妮德显得兴致缺缺。 “执行官的职责,就是送邪教徒和异种去死。”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再说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必要情况,自身也将化为烈焰。” “仇恨才是最好的信仰。” 听完这话,乌鸦眼中爆发了惊人的怒意:“我们围绕在你身边,围绕在审判庭身边,可不是为了成为你野心的燃料…” “那你们为了谁?”伊妮德瞟了他一眼,腔调诡异:“为了神?为了成为恩者的刀剑?为了审判罪恶?” 她轻轻摆手,宛如想用阵风把这些人愚不可及的‘忠诚’扇走。 “这不好笑。十冠神都沉睡了,格兰特。” “你们竟依然能维持那坚定不移的信仰,真是一群忠实的…” 她唇瓣轻启,声音微不可闻。 乌鸦攥着拳,手背条条青筋鼓起:“你不配做审判长。” 对于这句话,伊妮德倒显得很是赞同。 她表情诚恳道:“你说得对,格兰特。我本来该把这个位置让给克什亥的,对吗?然后,你们会跟着他,在数年前一头撞向这个国家的基石——那些你们看不顺眼的人。” “然后,将整个国度彻底化为一片焦土。” “这是你想要的?” 乌鸦仍然愤怒,但口中没了言语。 “你说的没错,我其实并不在意审判庭,或者执行官的死活。” 伊妮德勾起嘴角,流露出一丝讽色:“你很清楚,「圣焰」越向上,在意的东西会越来越少——但也越来越重要…至少目前来看,我的做法,对审判庭有益,是不是?” “站到维多利亚身边,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你,包括费南德斯在内的其他执行官——谁不想做赢家?” “流血是不可避免的,你应当平静看待这件事。” 乌鸦咬牙切齿:“流的可是我们兄弟姐妹的血。” 伊妮德讽色更浓了,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兄弟姐妹?!谁?你?还是费南德斯?谁会和你们是兄弟姐妹?一群为那沉睡的鬼东西挥舞刀剑的蠢货?” “万物之父…” “祂可什么都没说过。” 女人眼中唯有冷漠。 “教义是人编造的,格兰特。” “我希望你明白这件事,三环的蠢人。” “审判庭曾经是教会的刀剑,是恩者的刀剑——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的刀剑?你们对那虚无缥缈的幻影献上忠诚,而当有天,你有幸来到祂面前,质问祂时…” “你猜,你会得到什么回答?” 伊妮德缓缓摇头,目光中满是失望。 “什么都没有,格兰特。” 她说。 “祂一无所知。” “‘我并未让你们做这些。’这才是祂会说的话。” 乌鸦看了伊妮德很久,反复,再反复。 他现在只能给出一个回答。 “渎神者。” 听到这个词,伊妮德不禁掩嘴轻笑起来:“你打算去举报我?格兰特,举报一个审判长?你猜克什亥为什么离开?” 乌鸦双眸坚定:“因为自身的信仰——对万物之父的信仰与虔诚。而你,则没有。他不愿与你,与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于鲜血中相见…” “所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怎么?你打算给我讲,其实克什亥做错了?一个虔诚者错误,一个渎神者正确?” 伊妮德竖起食指。 当一抹灿烂的金焰燃烧起来时,女人说起了不相干的话。 “我喜欢他抽雪茄。” 她的目光穿过乌鸦,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特别…吸引人…” 乌鸦蹙眉:“伊妮德大人。” 女人叹了口气,轻轻一吹,熄灭了火焰。 “你尤其愚蠢。”她挪了挪身体,斜靠在椅子上,用掌根托着头:“你打过猎吗?” 乌鸦不说话,就静静望着她。 “猎犬在什么时候才能发挥作用?” 伊妮德自言自语: “当然是猎物充足的时候。” “那么,当整片领地的猎物都被狩猎完…” “猎犬。” “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你…还能容忍它时不时,对主人,或主人的朋友咆哮吗?” 这并非问句。 乌鸦面无表情:“换个主人,猎犬就不是猎犬?” 伊妮德失笑:“那要看这主人…究竟能否拉住绳索了。” 乌鸦默了片刻,又道:“我们只是为了审判与惩戒才留在审判庭。” 伊妮德摇头。 她理解格兰特的‘狂热’与‘固执’——不,与其说狂热,不如说仇恨。 审判庭里,大部分执行官都憎恨着邪教徒或异种。 因为他们的父母,因为他们的孩子,因为他们的妻子。 仇恨才是最好的信仰。 ‘一个礼物。’ 她默默念了一句,晃晃头,把脑海中的影子挥散。 “你的审判和惩戒是有私心的。倘若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克什亥。格兰特,许多事,你根本不清楚。”伊妮德看着面前的男人,十分诚恳:“冠神的教义只是谎言——笼罩在神秘界之上的…” “一个弥天大谎。” “我不认为有什么幽魂、异种或神灵…” “比人类还要擅长撒谎。” 乌鸦抱着胳膊冷笑,显然半个字都不信。 伊妮德其实知道对乌鸦说这些,还不如对费南德斯说。那个壮硕如熊的男人,可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憨厚。他精明着呢。 不过… 他是仙德尔和罗兰的队长。 过早让他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没想到,伊妮德,你竟有这等亵渎神灵的想法。” 乌鸦看着面色自若的女人,心底一阵阵发寒。 他曾羡慕「圣焰」之路的强大,也羡慕走在这条路上的仪式者:他们冷漠无情,狂热的同时也不乏理智与智慧。 「凡性伤痕」之于他们,并非缺陷,反倒像一种恩赐。 它夺取了他们身为人类的‘缺陷’。 但今日,他见到了「圣焰」的另一面。 当‘毫无怜悯’这件事发生在伊妮德·茱提亚身上时,被她注视着时… 仿佛浑身浸泡在冬日最冷的冰湖里。 毫无怜悯的女人。 乌鸦怀疑,她甚至不在意自己的生命。 圣焰之路啊。 最靠近它尽头的仪式者,当撕开表皮后,里面竟藏着一头毫无感情的怪物。 一个渎神者。 (本章完) ------------ Ch.146 伪装的兄妹 茉莉女士的宴会在詹姆斯街以南的一幢小庄园里举办。 一对兄妹搭乘马车,穿过悄然而至的月纱。 “我有点热。” 某位‘兄长’发着牢骚。 当他被费南德斯交给仙德尔‘打扮’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除了三件套之外,贴身还套上了几件格外厚实的薄棉衣。 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圆滚滚的…类人生物。 总之绝不会是人了。 “没有人会把自己吃成这样。”罗兰挠了挠下巴,发现自己弯曲胳膊时都感到吃力后,不免责怪起自己身边的小姐——哦,她倒穿得漂亮极了。 仙德尔·克拉托弗微微侧脸,有点不好意思。 “抱歉,柯林斯。” 她实在忍不住给罗兰打扮——就像小时候给动物梳理毛发,给陶瓷玩偶穿衣服一样:简直太有趣了! “我并未从你的声音里听出‘抱歉’…”罗兰撇撇嘴:“你和费南德斯考虑过吗?我们该是兄妹——哥哥和妹妹的长相和体型不会相差这么大的。” “但乌鸦先生已经把你的脸‘做’成这个样子了——而事实上,他们就是这副模样。” 仙德尔·克拉托弗强忍笑意,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个圆形。 “况且,没有一个瘦子的脸会胖成这样的,柯林斯,伱得符合人类最基本的认知。” 罗兰:…… 寒冷的冬日。 他好热。 「你像个肥球。」 - 你像个肥球脑袋里的肥火。 「你真爱和别人同归于尽。」 较之以往的沉默,当罗兰见识过仙德尔的‘圣事’后,女孩似乎对他的话多了起来。 特别是,罗兰没对她的圣事给出任何‘建议’。 “柯林斯,你说,伊妮德大人和乌鸦先生,会聊些什么?” “我不清楚,克拉托弗。”罗兰双眸微闪:“或许,是有关审判庭和教会的事。” “教会?”仙德尔不明所以:“教会…怎么了?” “一些复杂的事。” 仙德尔·克拉托弗不满:“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为什么你认为我一定不懂呢?我知道,审判庭和教会、修道院、真理议会的关系都不怎么样——可说到底,我们不都同样沐浴着恩者的辉光而行吗?” “我们同在一神之下,我们除了彰显祂的伟大与无私外,不会,也不该有其他的想法。” 罗兰不知该怎么回答。 仙德尔是虔诚者,是圣徒之路的慈悲修女,他的信仰不及她坚定。 “…我爷爷提到过审判庭。”见罗兰不说话,仙德尔便自言自语起来:“…他说,审判庭曾经的处事方式非常不得体。不仅得罪了那些权势人物,令民众恐惧,也让教会跟着受到指责。” “但自从一件大事后…” 她轻抚胸口,看向罗兰。 深蓝色的披肩围着马车里的少女,使她看起来出格的高贵优雅——她适合这么穿,非常适合。 “我想,大概就是伊妮德大人说的克什亥了——经过那件事,审判庭的做法变得‘柔软’许多。这是好事,不对吗?” 罗兰低眉:“也许。克拉托弗小姐,但我并未从你的言语中听出赞同。” 克拉托弗并着腿,稍稍向罗兰挪了两次。 她压着声:“因为我总觉得,审判庭做得没错。”她说:“审判庭是刀剑。如果刀剑变得柔软,还是刀剑吗?” 这话可不该她说。 “所以…” 仙德尔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我支持焚刑…也支持你们最初的做法,柯林斯。审判庭不该囿于世俗的看法,不该惧怕权势,患失声誉…” 「我认为,她只是想看活人被焚烧时的惨状。」 - 同意。 “你见过焚刑吗?”罗兰问。 仙德尔仿佛受了惊吓般,以手掩口:“…柯林斯!那是非常重的刑罚,我可难得一见…” 「失望都要溢出来了。」“审判庭的执行官,会在什么情况下,对罪人施以焚刑呢?”她绕着垂落的金丝,‘随意’问道:“今日的邪教徒,恐怕就要动用焚刑了…是不是?” “也许?如果伊妮德女士同意的话。” 罗兰能轻而易举地发现身侧之人的颤抖与那双湖蓝色眼眸中愈发旺盛的兴奋。 仙德尔强攥双拳,放在腿上,每一根指甲都刺入手掌。 焚刑。 痛苦的哀嚎。 烈焰拨开皮肤,撕咬血肉。 人类的肉和动物的肉并无区别,如果烤到合适的程度… 依然会散发阵阵香气。 仙德尔·克拉托弗轻快地想着,心中哼起歌。 如果运气够好… 她能亲眼见证一块邪教烤肉的诞生。 “克拉托弗小姐?” 罗兰唤了一声。 身侧的少女轻轻咬着下唇,眼中满是水意。 她转过头,冲罗兰笑了一下。 “我今日的圣事就在于此处了,柯林斯。我将抓捕邪教徒,拯救贝内文托先生,以及,宴会上误入歧途的绅士与淑女们。”她说着说着,表情急转直下,上一秒还春意盎然,下一秒却仿佛坠入永冬。 “…可怜的克洛伊,可怜的威尔森。” “他们死前受了极大的折磨。” “同样的宴会,同样的案件。我们却拯救不了那两个痛苦的灵魂…” 仙德尔·克拉托弗垂眸,合拢双手于胸前,静静为他们祈祷。 祈祷声淹没在车轮与石子的磕碰声里。 约莫过了十分钟,她才幽幽叹息,睁开双眼。 “为什么会有罪恶呢?” 她问罗兰。 “为什么会有如此可怕的罪恶呢?” 她好像真在怜悯那两个‘连接’在床上的先生。“那个杀人魔——现在,已经是邪教徒了。我们早晚会抓到他,对吗?” 罗兰想耸肩,可惜做不到。于是,又瞪了仙德尔一眼,“…费南德斯猜测,那是个秘银教会的仪式者。我听他说,似乎很少执行官和这类人打交道——他们神出鬼没,有种特殊的法子隐瞒身份。” 仙德尔点点头:“是的,我知道秘银教会,那是个以谎言为生的组织,但又教人摸不透他们的目的…” “人类可不该那样残忍的对待彼此…” 近日来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让这位以‘慈悲’为使命的小姐心生叹意。 真是残忍的邪徒。 她看着罗兰凝视窗外的侧脸,片刻后,自己也向另一个方向转头,望起窗外来。 残忍的邪徒。 剜出眼球,割掉耳朵和舌头,鼻子,敲碎牙齿和骨骼。 像小时候她亲手处理过的那只宠物犬。 父亲送她的,三百镑的小礼物。 它的毛皮在身上时,是一种叫法;不在身上时,是另一种叫法。 它在床上时… 妈妈是另一种叫法。 邪教徒,杀人魔先生… 可真棒。 你在哪儿呢? (本章完) ------------ Ch.147 沙龙 茉莉女士是个温柔的、和传闻‘相符’的女人。 至少看上去是。 她有一头浅浅的棕发,身材纤细,眼尾上挑,说话时温言细语——她并未对‘臃肿’的亨利·伊文斯先生抱以奇特的眼神,也为周围递来的蔑视而感到抱歉。 她亲自接待了他们兄妹,并且,在得到‘回复’后,饱含深意地笑了——罗兰按照伊妮德告诉他的,在胸口画了个符号。 茉莉女士没有给更多回应,只是微微颔首,一边谈着今日的来客,一边将他们引入了沙龙。 灯火通明的庄园,自铁门前分割黑暗。 罗兰猜测,单这夜的灯火靡费就不止他两周的工资了。 一些妆容华丽的女士握着扇子,一些绅士们端着高脚杯。 一些悠扬的乐曲,一些或动听或高昂的笑声。 这和罗兰参加过的,克洛伊宅的沙龙没什么两样。 他已经不再为此感到好奇了。 “我很少来。” 仙德尔挽着罗兰,小声说话的同时,眼睛扫视着周围一个个或笔挺或优雅的:“…爷爷时常让我参与,但我有点不适应。” 她说。 “她们会围着我,眼花缭乱。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罗兰目视前方,薄唇微动:“我也如此,克拉托弗小姐。我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总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像裹了层蜡液一样,恨不得久了,就将我牢牢凝固在这壳子里。” 仙德尔露出小白牙,眉眼弯弯:“我喜欢你的比喻,哥哥。” 罗兰朝传来笑声的花园仰了仰下巴:“像喜欢我一样喜欢音乐吧,妹妹。那是神赐予艺术家的血液。” 他挺着肚子,在似有似乎无地观察中,和妹妹来到乐队附近。 听了几首曲子。 “我没发现那个贝内文托。”罗兰微微动了下手臂,轻声道。 “如果他不来,说不准也是好事。”仙德尔回道。 换曲期间,有几位绅士上来搭讪。 罗兰学着记忆中切莉·克洛伊的法子应付,也不能说好或不好——亨利·伊文斯本就是个乡下来的,所以… 大概没问题? “女仆好像不大对劲,发现了吗,哥哥。” “当然。” “我们走近点,到这些人身边转一转。” 两位仪式者都发现了仆人身上的问题——那几个服侍茉莉女士,以及立于正厅待客的,她们身上散发着极其微弱的「秘」。 学徒。 她们无法良好控制自己新获得的力量,总在下意识激发,尝试摆弄它或用它替代自己的眼睛和手——这在罗兰眼中实在明显。 仙德尔是怎么发现的? “眼神。”少女甜甜笑着,目视前方:“正常人看向同类时,绝不会出现像看一盘烤好的牛排一样的眼神。” 罗兰神色古怪。 「问问她,能不能从你眼里看出三分薄凉。」 - 我在执行任务。 「我给你解解闷。」 - 蔬菜。 「我可以闭闭嘴。」 两个人在正厅里转了一圈,和仆人们‘近距离’接触了一番。 “一共七名。” 仙德尔声音微弱,半倚着罗兰,像个粘着自己哥哥的姑娘:“大概在学徒…或许持枪了。” 罗兰微微颔首。 “那个茉莉女士…伱怎么看?” 宴会的女主人他们刚刚近距离接触过,但仙德尔没从她身上感觉到什么‘特殊’。 她必然是仪式者。 也必然处于他们之上。 只是,不清楚在第几环。 仙德尔嘀咕:“伊妮德大人说‘低环’。” 即五环以下。 “你比乌鸦先生要信任伊妮德女士。”罗兰轻声笑道:“你应该是个执行官才对。” 仙德尔紧了紧罗兰的胳膊:“我已经是了,哥哥。我当然想做执行官,和你们一样追猎邪教徒和异种——当我踏上「圣徒」之路,一度认为再也没有机会和执行官共事…” “没想到——”对于仙德尔加入费南德斯的小队,罗兰还挺不解的。 “是啊,是我爷爷满足了我的愿望。” 仙德尔看得出罗兰的疑惑。 这也是她身边许多人的疑惑。 “她们直到如今都弄不明白,一个修道院的圣女候选,一位前途广大,甚至十成十拥有光明未来的仪式者,为何要踏入污泥之中,将自己干净纯洁的裙摆染成黑色。” “圣女候选。” 「新的知识点出现了。」 “真理议会拥有议员,议长;审判庭拥有审判长;教会和修道院也当拥有那‘最接近神灵’之人——”仙德尔边说,边朝那直勾勾看了自己半天的某个年轻男人笑了笑,又半带歉意地微微摇头。 于是,有个人心碎了。 他只剩九千多颗了。 “最接近神灵之人:即,通过修道院选拔后,脱颖而出者。” “她将成为教会的圣女,每年执掌‘奉献仪式’,以身侍神,并拥有部分教会与修道院的权柄。” 罗兰保持安静,直到她说完。 “听起来还不错,克拉托弗小姐。” 罗兰当然不能问她是否落选或认为自己会落选,才离开修道院,加入审判庭;也不能将这个话题继续展开,否则,又会演变到一件费南德斯在意的事:怀疑克拉托弗大主教的目的。 罗兰最近得了一颗蛋,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吻,失去了切莉·克洛伊,对上了蓝血贵胄,亲自和七环仪式者交手(被单方面殴打)。 他实在不想让自己陷入更麻烦的事里了。 但仙德尔·克拉托弗好像并不愿放过他。 “你在敷衍我。” 敏锐的灰发(金发)小姐似乎能穿过罗兰的假脸,看见他不自然的表情。 或者,通过他毫无遮掩的眼睛。 罗兰压了压鞋尖,在松软的草皮上放松脚踝(这家的园丁就很勤劳):“我总不能对你说那些不得体的话。” 少女转过头看他。湖蓝色的眸中闪动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热切与探究。 “问我吧。” “不得体的那种。” 罗兰皱眉:“克拉托弗小姐?”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 缠绕他胳膊的手臂渐渐收紧了。 “问我。”她声音有点大。 罗兰扫了眼周围,不着痕迹地牵住仙德尔的手,将她拖离人群,往花园深处,人迹罕见的地方去。 “你一定想问我:是不是没有通过选拔?” 她还在说。 “你一定想知道,对吗?” “她为什么没有通过选拔?” “仙德尔·克拉托弗究竟干了什么?她是否被修道院认为‘不洁’,被鞭子抽打;或者,被一众后补圣女围在墙角,被推倒,被她们用那恶臭、肮脏的袜子塞住口,用脚践踏;她是否跪在选拔现场,当众被用最激烈的言辞侮辱…” 罗兰越走越急。 黑色的夜里,仙德尔·克拉托弗的双眼亮的像两颗正待被欣赏着发现的剔透宝石,带着难以言说的渴望,紧紧盯着前方的男人。 「罗兰。」 - 我知道。 - 这里有问题。 「你们正踏在一座巨大的仪式里。」 -我记得我的眼睛可以… 「‘有概率目睹神秘和无形的仪式’,罗兰。」 「概率,你懂吗?」 「倘若你潜进泰勒宅的盥洗室,可能看见空空荡荡的浴房,可能看见正捧着美洲大陆梳洗的贝翠丝…也可能是她的哥哥。」 -哥哥和妹妹不会用同一个盥洗室的,扳手。 「我现在跟你聊的是盥洗室的问题??」 (本章完) ------------ Ch.148 恶魔的涎液 “罗兰,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仙德尔·克拉托弗变得越来越‘健谈’——她几乎是被罗兰扯着手向前,嘴巴停不下来地说着。 穿过灌木丛,他们进入了一座由绿植打造的‘迷宫’:花园里的植物被精心修剪过。 罗兰脚步飞快。 沿途有谁和他打了招呼。 招手,或吹口哨,或静静凝视着他。 骑着扫帚的影子‘嗖’地从他头顶飞过,消失在黑夜里;一排乌鸦立在枝头,它们鲜血般的眼球随着罗兰的身影转动;步履蹒跚的行尸缓缓向他靠近着,又很快被黑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他手腕隐隐作痛。 淡银色的疤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凡性伤痕。 「这是一个能让人释放内心瘾欲的仪式。」 「你失去的越多,伤痕越多,就越容易落入陷阱,无法自拔。」 罗兰用牙齿把袖口往下扯了扯,将伤疤完全露出来。 - 很疼。 「我猜,我知道大蝙蝠为什么不让费南德斯跟你进来‘玩’了。」 「越高环的人,伤痕越多。」 身后的行尸还在缓步走向他。 罗兰不想知道,被自己的‘幻想’捉住后会是什么下场。他一转脚尖,将早已陷入‘疯狂’的仙德尔迅速拽入等身灌木的岔路。 “仙德尔·克拉托弗。” 罗兰搡了少女一下,言语不再温和:“还不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一旦引起邪教徒的注意,我们就得面对至少七名以上、持枪的敌人…” 仙德尔·克拉托弗退了半步,笑吟吟捧着脸,在月光下转了一圈。 “那么,伱就该抛弃我。” 罗兰皱眉。 她的精神早已一片混沌。 “你该抛弃我,弃我而去:那邪教徒们将抓住我——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腿,我的脖子。” “她们让我窒息,让我挣扎抽搐…” 此时此刻,慈悲的圣女后补撕开了伊甸中虚伪者的面皮。 她单手挥开正试图阻止她的男人的手臂,指甲划破他的血肉。 然后,愉悦地品尝着手指上的血丝,继续后退着,眼尾妖娆。 “你抛弃了队友…” “让她永远沉沦。” “你会感到悲伤,或者后悔?” “还是,绝不?” “你得背上这愧疚一生…” “不得好过!” 恶毒的言语未能继续了。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抽歪了她的脸。 也打断了愈演愈烈的疯狂。 她被粗暴地掐住脖子,被用手指豁开嘴角。 然后,炽热的金色烈焰便从口腔中一路燃烧,滑过食道,灌入胃袋。 驱散了浑身的冷意。 罗兰捏着圣水,又将她压在厚实的灌木‘墙’上。 仙德尔错乱的思绪渐渐平复。 取而代之,是一双冷漠无情的沙漠。 “…我不会感到悲伤或后悔。仙德尔·克拉托弗。”青年与她对视,声音平淡:“但你,显然得感谢我了。” 他观察着少女的脸,凌乱的衣裙,看她失焦的瞳孔渐渐凝聚。 几秒后,轻轻松开手,到不远处背朝她,换了根圣水,自己也仰头饮下。 周围的乌鸦、扫帚和行尸渐渐淡去,不远处隐约的谈笑与琴声又重新冒了出来。 两个人许久没说话。 直到仙德尔·克拉托弗重新恢复了‘正常’。 “…谢谢,柯林斯。” 她声音低落,垂着头:“谢谢。” 没及时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并不丢人——对仅处于一环的菜鸟来说这算正常。 但罗兰·柯林斯的做法,就显得她格外‘蠢笨’了。 因为相较罗兰·柯林斯,她绝对算得上‘身世不凡’——有着大主教作为爷爷的少女,竟还及不上一个‘乡下小子’: 她对异常不够敏感,应对异常也不够迅速。 仙德尔·克拉托弗… 及不上罗兰·柯林斯。 这无可争议的事实,仿佛一缕黑色、饱含浓稠恶意的毒汁在她心底疯狂蔓延,生长。 然后扩散的到处都是。 仙德尔眼神阴狠地盯着罗兰的后背,不知思索着什么,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可… 可是。 自脸颊传来的阵痛,又给那毒汁中添加了不少特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古怪的。 令人解脱松弛的。 仿佛积满了污水的池子被一口气拔掉了塞子般的… 那样畅快的… 异样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 仙德尔·克拉托弗轻轻揉着脸颊,一下又一下的抚摸,揉捏,感受着肉体,甚至灵魂上传来的一层层、如潮水般的战栗—— 当她开始回味那毫不留情的手掌和凌厉的挥击时,依稀还能记起那人的掌温,风声,脸上的疼痛与肿胀… 以及,永远酸涩,却于今夜被骤然润滑过的心灵。 如果不是月光‘安抚’了她,那么,会是谁呢? ‘新世界。’ 仙德尔·克拉托弗无声而笑。 她整了整被扯乱的袖子和领口,施施然小步上前,与背朝她的青年并肩而立。 “谢谢你,罗兰。” 罗兰见她整理好衣服,便也不再避着:“你得注意了,克拉托弗小姐。圣水要放在最方便持握抽取的地方,这儿不简单…我怀疑,有个仪式正在运转…” “我的凡性伤痕隐隐作痛。” 仙德尔微微颔首,迎着月纱,望向青年。 “我的也是,罗兰。我们得加快进度,你圣水足够吗?”她晃晃长裙,“我带了五支。” 罗兰拍拍肚皮:“我带了十支。” 见他这动作,仙德尔不由失笑:“…真抱歉,我该收敛点的。” 罗兰佯怒似的,用手指虚点了几下仙德尔,又没忍住,跟她一起勾起嘴角:“你要盼我千万别摔倒,否则,滚起来恐怕你追不上了。” 这让仙德尔笑得更开心。 笑声中,罗兰扫了眼她有些泛红的脸颊。 “…我也得对你说抱歉,克拉托弗。” 仙德尔当然知道他指什么。 于是,少女那片湖蓝色中泛起了朦胧的水汽。 “我们是队友了,罗兰。”仙德尔笑眯眯地往罗兰身边挪动,用肩膀轻轻碰了一下罗兰:“以后,我会救你许多次,你也会拯救我许多次——数不胜数的感谢与抱歉,我们要这样‘有礼貌’的未来吗?” 罗兰笑了:“你说的对,克拉托弗。” “因为我的愚蠢,我们浪费了不少时间…罗兰,分头找吧。”仙德尔指了个相反的方向,“三十分钟后,我们在主厅碰面——无论是否找到那位贝内文托。” “小心一点,克拉托弗。” 仙德尔微笑:“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第二次。” 罗兰点头:“一旦察觉不对,立刻饮用圣水。如果这是一次考验,我们不能在最开始就失败。” 仙德尔笑笑,看着罗兰罗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却久久未动。 ‘真正的圣事…’ 她重新退回阴影里,轻抚脸颊,蓬裙摆动,恍惚呢喃。 ‘给我更多的惩罚,万物之父…’ ‘鞭打我的恶,我的罪…’ 那道妖娆的影子仿佛一条错乱但充斥异常美感的弦音,无序的挣扎扭曲着。 月光如水,眼眸如水。 草叶摇动间,是一颗颗自恶魔之口垂落的涎液。 亮晶晶的露珠。 ………… ……黑夜中的马车静伏在一颗巨大的树下。 餐刀切开面包。 银匙搅动浓汤。 伊妮德·茱提亚手腕轻转,汤碗内的漩涡便改了方向。 悠然的女士吃着喝着,淡然面对小餐桌对面那两道古怪的视线——费南德斯和乌鸦的。 乌鸦抱着手,蜷在沙发里,不发一言;费南德斯则有些坐立不安。 “大人…” 伊妮德指指餐碟:“你可以吃一些,我买得不少。” 费南德斯:…… 不是吃喝的问题。 “您让罗兰和克拉托弗就这样进去了?” 女士专注观察着浓汤漩涡,头也不抬:“…否则,我还该给他们什么呢?我已经叮嘱过,邪教徒很危险。” 费南德斯皱眉:“血肉摇篮的邪教徒大多会用‘那个’仪式,一旦罗兰或克拉托弗反应不及,他们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自己的秘密,同时,也会被邪教徒发现,他们是仪式者…” 伊妮德唔了一声,慢吞吞搅着汤:“只要他们及时服用圣水,就不会。” 费南德斯心说我还不知道这个? 问题是,罗兰,克拉托弗,这俩菜鸟可没什么经验。 他们能‘及时服用’吗? 一旦迟疑。 那…那可会出大事。 伊妮德大人,不是很在意罗兰么? 为什么,不把这一点告诉他,反而让他一无所知的去涉险? 费南德斯不明白。 伊妮德做了自相矛盾的事。 “相信他们,费南德斯。” 伊妮德放下汤匙,抬头瞥了眼乌鸦,也不知这话对谁说: “一个临场的机变,一个书房里的智慧。你太小看真正的天才了,费南德斯。他们绝对会是一对配合良好、彼此互补的搭档。” 费南德斯仍忧心忡忡。 他不担心仙德尔·克拉托弗。要说那位‘大小姐’身上没带着点保命的奇物,他把脑袋拧下来当椅子让乌鸦坐。 但罗兰·柯林斯… 这小子… 可千万别出事。 “执行官都是这么过来的,德温森。” 乌鸦此时倒开始帮伊妮德说话了。 他虽然不乐于见到审判庭被这女人拖入争端,但他期望,这个组织能找回自己的‘荣耀’,重现克什亥那时的辉煌。 显然,伊妮德正在尝试改舵,变更方向。 看在这个份上,他愿意‘稍微’帮伊妮德一把。 ——无论是将她的意志传达给留下来的这些身披鲜血、意志坚定的兄弟姐妹们,还是在她的一些决策中给予支持。 “不是每个执行官,天生都有一个四环带队的。” 乌鸦扫了眼身旁的蠢熊,话中带刺: “你就差把罗兰·柯林斯裹在棉布里,成天抱着他了——他是襁褓中的婴儿?他是一环,一环的执行官,审判庭的利刃。” “他必须有本事面对各种突发状况。” “就像伊妮德…大人说的。” 乌鸦垂眸: “如果他们配得上这些称赞——你别忘了,克什亥还在时,预备执行官的‘考核任务’。” 费南德斯心说那是克什亥还在的时候。 “那时的执行官敢一边踢贵族的屁股一边唱歌,现在和以前能一样吗?” 伊妮德听得直皱眉头:“你们现在不唱歌了?” 费南德斯:…… 乌鸦:…… “大人,我们在一环前,就经历了太多次任务,‘考核’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费南德斯向自己的上司表达着担忧,沉声道: “可罗兰和克拉托弗家的姑娘,他们两个加起来,一共也没经手几次正式任务。我承认罗兰足够机敏勇敢,也的确面对面杀死了一名邪教徒…可毕竟那只是单对单,况且还有人帮他。” “今天,他要面对复数敌人——持枪的邪教徒。” “一旦手忙脚乱,被看出破绽…” 伊妮德笑笑:“费南德斯·德温森。” 费南德斯下意识挺直应声:“大人。” “我认可你对罗兰·柯林斯的判断,但不认可你忽略了他的搭档。” 伊妮德胳膊撑在桌子上,托着腮,用另一只手轻轻拨开车窗的紫色挂帘。 不远处,灯火通明。 “我检查过主建筑,并且,在酒窖里发现了大量的红酒。” 女人的轻声细语,在费南德斯听来不亚于雷霆滚动。 因为相较乌鸦的道路,对于审判庭来说,费南德斯的「圣焰」更‘嫡系’一些——再加上他交友格外广泛,时常‘请客’,为人慷慨,所以,知道的秘密也比一般人多。 关于某个大仪式,他隐约听过些传闻。 红酒… 费南德斯瞥了眼一旁阴着脸但竖起耳朵的某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直有件事困扰我,我不知道您是否乐意给我解答,大人。” 他忽然提起了一个困扰他也困扰乌鸦许久的问题。 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了。 “您为什么让仙德尔·克拉托弗成为执行官。” 听到费南德斯的话,乌鸦也跟着看了过来。 伊妮德回答的很轻巧:“是大主教提出来的。他提出,让克拉托弗小姐成为一名审判庭的执行官。” 这,怎么可能? 两位曾经并肩作战的队友,脸上不约而同浮出疑色。 这怎么可能呢? 一名教会的大主教,‘主动’将自己明明可以养尊处优的孙女送到审判庭这破地方,这对抗危险的最前线,最不受欢迎、最挨排挤的地方,每周领那几镑的工资? 若要说让自己的孙女成为执行官,是为了拉拢或向伊妮德·茱提亚示好… 说得通,但没必要。 因为教会和蓝血贵胄之间的交织实在过密。 再加上那些投身利益、权势后和他们成为‘朋友的’,那些在监察局任职的,被金镑或珍贵材料雇佣,甚至有幸跻身高贵者中的: 这里面有永寂之环的「枯骨」,大漩涡的「不凋者」,公正教会的「天秤」,私人联盟的「密卷」,乃至一些踏上非冠神道路、未来无望但格外听话的流浪仪式者… 他们绝不需要讨好审判庭。 而加里·克拉托弗,作为教会中手握白厅之人。 更不需要这么干。 说真的,费南德斯认为,倘若他是大主教,就凭之前教会和审判庭的关系——他不与伊妮德·茱提亚为敌,就已经算得上‘友善’了。 怎么可能把孙女送过来受罪? 那么。 会是因为那位‘至高无上之人’么? 好像… 也不对。 仙德尔·克拉托弗到来的时间点,伊妮德大人明显还未做出‘改变’。 这件事跟政治无关。 到底为什么? “以立场来看,加里·克拉托弗不该和审判庭有牵扯,两方同时下注是最愚蠢的做法,他不会不清楚。” 费南德斯问出了心中所想。 尤其现在审判庭做出了选择之后——加里·克拉托弗的立场就显得更尴尬了。 他在教会,但他的孙女在审判庭。 “下注?”伊妮德想了想:“这倒和赌博很像。费南德斯,你去过地下赌场,对吧?” 费南德斯点点头:“我对那些玩意儿没兴趣,但兄弟姐妹中的部分人格外热衷。” “我要问你个问题。” 女人盯着窗外,头也不回。 “你在赌场里,见过那些运气特别差的人么?” “当然,有输到卖了孩子和妻子,甚至最后只能卖了自己的。” “也同样见过运气极好的?” “见过。”费南德斯点头,又摇头:“但这运气可不会维持太久。” “如果,”伊妮德抬起食指,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脸:“如果有个人一直赢…” 费南德斯满脸笃定:“那他一定作弊了。” 伊妮德轻笑:“是啊。” “唯有蠢人才会傻到凭运气…” (本章完) ------------ Ch.149 熟悉的蛋糕 罗兰·柯林斯。 仙德尔·克拉托弗。 两位新手执行官按照‘命令’,分头去寻找那位贝内文托先生了——由于罗兰见过一次,不用凭借之前给出的相片来一一对照。 棕卷发,棕眼,尖鼻头,左侧脸生着斑。 他嘴唇上方留着一撮被打理的格外精致浓密的胡子:向两边卷翘的。 罗兰从另一边出发,将乐队甩在身后。 他要到豪宅侧面的另一个花园,从另一边进入,走和仙德尔相反的方向。 而当他穿过干净整洁的长廊,在仆人的指引下进入侧厅时,他看到了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 她穿着浅驼色的丝绸裙,羊腿袖的下方和领口绣着蕾丝;天蓝色的腰带;裙褶里若隐若现的是藕荷色的花纹。 她戴着薄纱织成的手套,捏着酒杯,正和一位绅士相谈甚欢。 随着时间推移,侧厅里的人越来越少。 所以,在罗兰的角度,他正巧能看到:这位巧笑嫣然的绿眼睛小姐正借着一个笑话,抿嘴举杯时,微微侧身,将另一只手伸进了那位倒霉先生的口袋里… 手指飞快挑出一个皮制小夹子。 ‘走到哪儿偷到哪儿。’ 罗兰哭笑不得,迈步上前。 他的体型实在难被忽视,很快,两个人纷纷看了过来。 “打扰。”罗兰来到桌旁,朝男士微微点头:“我来找我的朋友,先生。” 倒霉蛋看看女人,看看罗兰。 这冒然无礼的举动让他眼中闪过嫌恶,但脸上却仍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他朝女人微微欠身,退了半步:“当然,一会见,女士。” 然后转身离开,留下罗兰。 “…我并不认识您,先生。”女人打量罗兰,在他眼睛上停留片刻,言语间满是警惕:“或许您能提醒提醒我?” 罗兰朝她点点头:“跟我来,猫胡子。” “猫——”女人迟疑片刻,仿佛想起什么,顿时低呼:“漂亮脸?!”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长廊的拐角去。 在那里,有一个仅供单人使用的盥洗室。 “你的胆量足够让你进监狱了。” 罗兰刚关上盥洗室的门,还没来得及查看四周,萝丝就提着裙子冲上来,掐掐他的胳膊,捏他的脸。 “天哪!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罗兰往后躲了躲,笑道:“我吃胖了,萝丝。” “胡言乱语。”飞贼小姐翻了个白眼,背着手,绕着罗兰转了一圈。 她停在他面前,忽地探身。 “…伱看得见了?”反应再慢,萝丝也能察觉到这一点。“你看得见我,是吗?” 她没有等罗兰回答,也不追问‘为什么’,反而迅速退了几步,背朝罗兰,开始摆弄自己的头发和脸。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圆圆的手镜。 罗兰:…… 「夸她漂亮,说是你见过最漂亮的。」 - 太油腔滑调。 过了半分钟,少女转了过来。 她好像掐了几下自己的脸。 脸蛋红扑扑的。 “我怎么样?” 萝丝手指划过腰带,提着裙子,轻巧转了半圈。 “我怎么样?” “非常漂亮。”罗兰笑眯眯答道,“我见过最漂亮的。” 「嘁。」 少女显得很开心。 然而,下一刻,她就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这是她们在伦敦的第一面。 也该是罗兰‘第一次见她’。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显然一两句夸耀并不能完全将这件事糊弄过去:“你该从未见过我的长相才对,漂亮脸。”她‘跳’到罗兰面前,背着手,鼻尖儿对鼻尖儿那样看着罗兰,一脸狐疑。 “你撒谎了,是不是?” “你在福克郡时就能看见。” 她像一只生气的狐狸,露出两颗尖牙,朝罗兰挥了挥拳。 “我能闻见你身上熟悉的气味,记得你那特殊的嗓音,萝丝。况且,谁有你的手法熟练呢?”罗兰说着说着,就发现面前的姑娘变得越来越… 她笑得不像狐狸,倒像乖巧的宠物犬了。 「很正常,它们都属于犬科。」 - 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一个少女身上的气味,还当着她的面说你记住了…」「有些渣滓真是天生的。」 「某人啊,某人。他生来就是颗粒状的。」 - 你是不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现在是彻底不要脸了是吧?」 “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吧…” “你可真是会骗人…”萝丝不自然地低下头捋了捋未散的发丝,嗽了嗽嗓子:“…行了吧,漂亮脸,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可别讲这些了…” 她又开始挥她的拳头。 罗兰故作惊恐:“…别杀我,范西塔特女士。” “还说你看不见。”萝丝哼哼两声,没一会,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从裙褶里重新摸出那个皮夹,低头翻了翻,心满意足。“这儿的男女都有钱极了,我早晚要架着马车冲进来大抢特抢。” 罗兰看她把皮夹收好,又弯着胳膊,从高高盘起的头发里摘出两枚大金镑塞进领口。 他微微转了下身体。 这个举动惹得飞贼小姐哧哧笑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在这儿,萝丝。”玩笑结束,罗兰叹了口气,问道:“在宴会上盗窃…你是怎么得到邀请函的?” 某人的绿眼睛转了转,没回答。 “我来找人。” “谁?” “我的姐妹。” “谁?” “我的…姐妹。” “谁?” “追问的人一点都不绅士!”少女瞪了罗兰一眼:“我的手下们!” “那你应该在主厅。” “我也不知道。”萝丝耸耸肩,点着脚,跳到洗手池前,抄起石板上成捆蜡烛,试着往裙子里塞了几下,没成功。 于是,耷拉着脸,转过来。 “这里的吃喝太诱人了,男人和女人身上都闪闪发亮的!我实在忍不住…” 她眉飞色舞的给罗兰描述她如何轻而易举的从这些人身上‘借’走东西,又讲起这些东西在黑市能变现多少钱—— 她有些激动,但不如仙德尔疯狂。 她并非仪式者,没有伤痕。 但也受到了影响。 “喝了它。” 罗兰抽出一只圣水递了过去。 萝丝看看金灿灿的试管,看看罗兰。犹豫片刻,接了过来,举在眼前晃了晃:“这是什么?” “圣水。” “圣水?我好像听说过…它有什么用?” “喝了它。” 萝丝看着罗兰,见他认真,于是,拔开瓶塞,将其中金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又咂了几下嘴。 “不会是毒药吧?” “你现在问,实在太晚了。” 萝丝那毫不迟疑便饮下圣水的行为,让罗兰忽地生出了些奇怪的、散发着蜜甜的情绪。 他下意识卷了舌头。 如果情绪有味道的话。 「你被信任着,渣猫。」 - 我不喜欢这个外号。 「我也不喜欢‘扳手’,能给我改一个吗?」 - 你叫我什么都行。 「你他妈…」 不理会视线中的辱骂,罗兰指指少女手中空空如也的玻璃管,又点了几下自己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萝丝没懂,愣了片刻,突然表情扭曲着飞快垂下头。 一些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布满凝重。 “就像擦干净了玻璃上的雾气。” 她摸着自己的脸,眼睛发直,似乎还在回味那刚刚于心中涌动的疯狂情绪… 罗兰笑笑:“你现在没那么想念绅士们口袋里的怀表和硬币了吧。” 他边说边看着绿眼睛小姐手掌一翻,将那支玻璃管藏到袖子里,然后转身,把那成捆的蜡烛拆散,一根根往裙子里塞,然后又抓了几盒火柴,一柄梳子,一罐牙粉,两根肥皂。 藏好后,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悠悠然转回来,才发现面露难色的青年: “你刚才说什么?” 罗兰:…… 「让这只哆啦A梦早点回去休息吧。」 (本章完) ------------ Ch.150 迟到的支援 鉴于罗兰的威胁:‘如果你不说清楚,就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萝丝只好如实讲起。 “我来找我的姐妹,我说的是实话。” 萝丝抿了下唇:“…但她们好像不在这里。” 事情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钻石先生给帮派里的一些姐妹找了新‘工作’——有些特殊的工作。” “她们要去服侍‘大人物’。” 说到‘服侍’,萝丝飞快地瞥了眼罗兰:“…但只是少部分之前从事这行的姑娘才干。我…我们这些人不用做。” 她说,这些姑娘得到了一个‘承诺’。 只要服侍大人物一段时间,她们便能得一笔钱财——到时候,或重回帮派,或找个小地方,换个身份,找个男人,平平安安的度日。 “去了二十来个…” 萝丝说。 “但她们都没回来。” 罗兰手指敲打着裤线,若有所思。 “钻石先生说她们拿了钱财,换了身份,到远离伦敦的‘小地方’去了…”萝丝叉腰:“可,‘全部’?全部都去了?她们甚至没一个人托口信回来!她们消失了,罗兰!绝对有什么问题!” “所以,她们服侍的是谁?”罗兰问。 萝丝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听说,是通过一张邀请函…”她眼珠滴溜溜转起来:“…我从先生那儿偷来了一张,所以…” “所以我才能在这儿遇上你。”罗兰叹气。 罗兰问完,就该到萝丝了。 她也有一肚子问题呢。 “那么,你为什么在这儿?和我的姐妹们有关?” 罗兰觉得自己面临的处境和萝丝一样:倘若自己不说实话,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姐大概会假装答应,然后再偷偷溜回来。 “这里是一座邪教徒的巢穴,萝丝。无论伱想查什么,都等之后吧。这里很危险。” “邪教徒?!”萝丝忽地提高声调,又赶忙将它压了下去,贼兮兮靠近罗兰:“…你说,这儿,这个沙龙,这个带花园的地方,是,是邪教徒…那些…罪犯的…家?” 罗兰点点头:“宴会主人就是邪教徒,萝丝。我劝你尽快离开吧,非常危险。” “我是偷跑出来的,无论查不查到,回去都要挨罚…”少女嘟囔着,幽绿的眼中闪动着兴奋:“…警察要抓捕罪犯了,是吗?或许…” “我可以帮你?” “我可有力气了!” “…没准我还能‘捡走’点什么。” 罗兰微笑:“你主要是想‘捡走’点什么,萝丝。” 贪心至极的少女咧咧嘴,将手掌竖起来:薄薄的纱织手套包裹着纤长柔软的五指。 一条细长的银鱼绕着它们,在指尖穿梭。 那是一枚锋利的刀片。 “怎么样?我能割开男人的裤兜,女人的手包,割开细些的项链。”她跃跃欲试,一点都不觉得邪教徒有多可怕:“我能打两三个你!” 罗兰默默撩开外套。 让她看自己别着的多管枪。 萝丝:…… 「时代变了。」 “我们今日会抓捕她,以及在场的所有与邪教有关的。我会托人帮忙问你…姐妹们的去向。怎么样?”罗兰缓缓伸出手,伸向那条游的飞快‘鱼’。 萝丝当然没想到,他敢朝锋利的刀片伸手,于是,迅速夹住半指长的锐利——这让罗兰很轻易地摘走了刀片。 “我帮你查她们的下落,之后,你也得帮我忙。” 罗兰夹着刀片,在她面前晃了晃:“同意吗?” 同意吗? 这话恍惚间让萝丝回到了那座小镇。 在那条脏陋的巷子里,自己带人堵住了他。 脸上淡然自若的,眼中却一片死寂的少年。 他和她做了交易。 “我…”萝丝不甘地嚅了嚅嘴唇,双眼却忽地看向罗兰背后—— 空无一物的背后。 当罗兰顺着目光扭过去,再转回来时。手上的刀片早就不翼而飞了。 “我同意了。” 萝丝飞快退到门口,夹着刀片,得意洋洋地晃着:“…你的身手可比我差远了,罗兰。下次见面,如果你受了伤,我就嘲笑你!” “你还不知道我住哪,萝丝。” “你可太小瞧我们了。我打听一下,很快就能知道。” 她将手掌翻了个面,再翻回来,刀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之后见面,告诉我好消息吧,漂亮脸。” 少女拉开条门缝,钻出去。没一会又将脸探进来,眨了下眼睛。 才彻底关上门。 盥洗室里安静下来。 烈焰跳跃。 「你知道的,不会有好消息。」 - 萝丝也应该知道了。 「你猜她的姐妹们会在哪?」 罗兰沉默,拉开门,前往正厅。 ………… …… 仙德尔·克拉托弗找到了贝内文托先生。 这位偶尔去贫民窟享受自己‘小爱好’的姑娘,于酒会上,给罗兰展示了她的另外一面——另外的,出身不凡的一面。 她并非在角落里盯着。 而是主动上前,和目标攀谈起来。 当罗兰来到她相隔不远的桌子时,他们正巧聊到某个刚在艺术界崭露头角的年轻诗人,以及他那籍籍无名的雕塑家父亲。 真正融入淑女绅士们的圈子,这是罗兰还做不到的事。 他天生缺少这类本领——并未经年熏陶,‘卑劣’的出身只能让他的模仿流于表面。而切莉·克洛伊的死,也让他那颗刚感到些许暖意的心脏,越来越不耐烦: 对这些无聊透顶人,以及他们遵守的无聊透顶的规则。 但仙德尔·克拉托弗游刃有余。 “…是啊,我的书房里也有,谁知道他们竟那么热衷于观察呢?” 两人不知道正在聊什么,年迈的贝内文托显得很高兴。 谈笑间,仙德尔看见了不远处的罗兰。 于是,她很快和面前的老绅士道了别,端着杯香槟来到罗兰身边。 “看来很顺利。”罗兰捏了根薯条放在嘴里嚼。 “不难,”仙德尔微微点头,环顾四周时,嘴唇轻碰:“贝内文托先生很好打交道。” “真棒,克拉托弗。” 罗兰学着她平时的模样,边说边虚鼓了下掌。 这惹得少女鼓起腮,嗔了他一眼。 “我只是动动嘴,罗兰…你,要尝尝香槟吗?” “我不太喜欢饮酒,特别是香槟。” “你该学学。”或许是完成伊妮德交代的任务,仙德尔明显放松了许多。“…这是我头一次单独执行任务,面对邪教徒。” “你第一次面对邪教徒,是什么感觉?” 她指的是罗兰在克洛伊宴会上那次。 宴会上… 罗兰对那一次战斗有着十分不好的回忆。 “我的确讨厌香槟。” “什么?”仙德尔没听懂罗兰说什么。 “时间差不多了。” 罗兰微微摇头,从内兜里掏出怀表(从某大个子队长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他强烈要求罗兰任务后归还,说是他祖父留给他的礼物——可同模样的劣质怀表,罗兰发现了五块。) 时间… 差不多了。 伊妮德女士,为什么还没来? (本章完) ------------ Ch.151 海曼 一个令罗兰和仙德尔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伊妮德迟到了。 她,费南德斯和乌鸦,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们好像遗忘了这个由邪教徒举办的沙龙里,还有两名菜鸟执行官——还是,她们根本就忘了这件事? 或者,是她们故意为之… 为了借邪教徒之手,杀死自己和仙德尔·克拉托弗? 罗兰双眼阴沉,手深入内兜,拇指弹开木塞,借着手掌的掩饰,将玻璃管内的金色液体一饮而尽。 暖意从胃袋扩散至全身。 那渐渐孵化的阴恶思绪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消融。 罗兰环顾四周:当宴会走到末尾,沙龙主人出来应酬送客时——这意味着,另一个更加私人、隐秘的小型聚会也要开始了。 留在桌前的人寥寥无几。 仆人们静静立在四周,无数道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 “罗…” “我的妹妹,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罗兰表情兴奋,轻轻用手捏了一下仙德尔的胳膊:“忘了我们在梦中所感受的?今日,也许,我们真能见到…见到…母亲了…” 仙德尔眼睛转了转,笑道:“希望茉莉女士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 她感受着罗兰的手指,它滑过小臂,手腕,在她摊开的掌心写了个数字。 那是她们约定好的时间。 现在。 这个数字被划去,填上了新的数字。 即:比约好的时间,超出十五分钟。 伊妮德迟到了。 仙德尔举起桌上的香槟,借着饮酒的动作,悄悄扫了眼周围——除了那七名女仆(邪教徒)外,在场的还有一些衣着华丽的男女:再加上她和罗兰,以及他们俩要保护的目标老贝内文托先生。 此时,她的手腕又被轻轻捏了一下。 她见罗兰对他微微摇头。 ‘不要拔枪。’ 这是他试图传达给仙德尔的意思。 ——但凡在这种地方开启战斗,他们会瞬间被七名…或更多的邪教徒射成筛子。 罗兰不想拿自己和队友的性命去赌她们‘没准头’、‘我躲得够快’这种蠢事。 当宾客纷纷离场后,餐厅冷清了下来。 留下来熟悉的两两聚着,显然,罗兰和仙德尔要去他们的‘目标’身边了。 距离罗兰和仙德尔不远处,站着一对儿类似他们的‘组合’—— 两个人都很年轻,脸上几乎写着谁都能看出来的情绪: 好奇,跃跃欲试。 他晃着红酒,丝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见罗兰转身,便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和身边的女伴小声说了一句,然后,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是安德鲁·海曼,那是我的妹妹,朱迪·海曼。”他露出八颗牙齿,将自己介绍给罗兰后,又引着他像侧方的桌子看去:她的妹妹朱迪·海曼提着裙子,遥遥屈膝。 “您好,海曼先生。我是伊文斯。亨利·伊文斯,这是我的妹妹:埃莉诺·伊文斯。”罗兰端起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这位年轻的安德鲁·海曼是第一次参与‘宴会’——而要说起来因,就很有趣了。 他的一位朋友的父亲,曾受邀出席过茉莉女士的宴会。 两天后。 他‘变得年轻’了。 “…食欲旺盛,身体健硕,像个小伙子一样,能和我掰手腕——伊文斯先生,您或许不清楚,那位老先生今年都要六十岁了!”谈起这神奇的见闻,年轻的海曼便满脸兴奋。 “我猜,这位茉莉女士私下一定是个女巫,或拥有女巫血脉的什么…”他低声对罗兰说道:“…我不清楚这些人要什么,但我看,再神奇的法术,也少不了我们这些人的支持,是不是?” “他若给我们方便,我们也就给她们方便。” 海曼抿了口红酒,双唇卷了卷:“我和我的妹妹还年轻,并不需要‘青春’——况且,我猜这事儿也不完全没有代价,否则,到处都是年轻人了。” 罗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么,您来求什么呢?” “我和我妹妹都想要一样东西。” 他神神秘秘,看了仙德尔一眼,于是,声音更轻:“…宴会前我问过,希望能在此处寻得‘增长魅力’的法子。那位女士答应了。” 罗兰看了看这位年轻的男士。 “我坦白说吧,海曼先生。您大概并不需要这法子。在我看来,没人能忽视您的魅力…”说到一半,又扭头问仙德尔:“对吗?埃莉诺?”仙德尔羞怯地垂首,微微点了下头。 这让海曼先生高兴极了。 “哎呀,您的妹妹也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儿了…嗯,比我妹妹漂亮一些。”他挤眉弄眼:“但如果一会你当面问,我就绝不承认这话了。” 罗兰大笑。 “茉莉女士很知名吗?”仙德尔突然问道。“我和我的哥哥近日才到伦敦,所以…” “两者都有。”海曼摇头:“聪明人不会将茉莉女士的‘神奇’到处传播——参与过的都知道,也许那让人拥有魅力,重获青春的法术并不太…合法。” “或者必定不合法。” “这些我们都心知肚明。” 海曼说。 “但谁在乎呢?” “没有傻瓜会把这等好事报告给教会或那些黑乌鸦,否则,女士被抓起来,我们还怎么…” 他言语未尽,却什么都说了。 仙德尔心领神会,举起杯,轻轻和他碰了一下。 “您说得对,海曼先生。如若我得了好处,增长魅力,焕发青春,我可不愿将这秘密告诉其他人——除非最亲近的朋友……哎,更别说报告给教会了。” “我能得到什么?祝福?祈祷?还是一点零碎的、还没有我每日开销十分之一的金镑奖赏?” 海曼喜欢这个小姐的说法。 他深以为然地点头:“太多人看不得我们这些有钱、掌着权势的人过得越来越好——哦!恕我错言…可不想给您们带来不好的印象。我指的不是教会,不是那慈悲的十字,而是…” “那群不听命令,到处惹麻烦的黑乌鸦。” 仙德尔用藏在裙摆里的鞋尖,轻轻碰了下罗兰的皮鞋。 罗兰面色如常。 “看看吧,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我听闻,在许多年前…”海曼想了想,似乎是在确认这件事的具体时间。“…我父亲说的,至少,至少十年前,他们就这么干了!” “粗暴地砸开大门,冲进家里,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用火烧死!” “野蛮!残暴!没有一丁点文明的痕迹!” 海曼义愤填膺:“听我朋友的哥哥的妻子的朋友的丈夫说,他有个朋友曾在那恶劣的地方任职——没过半年,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像疯子一样,每天都冷言冷语,也不热爱家庭,不愿和朋友一起午餐,谈天说地。” “他完全成了个不合群的冷血怪人。” 提起这个人,安德鲁·海曼那愤怒的脸上就多了些恐惧。 “…那地方把人变得不像人了,先生,小姐,您们可要小心,千万别和那群黑乌鸦打交道。” 安德鲁·海曼说出了名字。 “审判庭。但我们都叫它‘乌鸦巢穴’。”他说:“这些疯人怪客,近几年倒好了不少。在我们和教会的约束下。” 说到近年,说到‘约束’,安德鲁·海曼脸上略有得色。 “怪人也是需要金镑,也得吃喝。您知道吗?一周只消五六镑,就能雇佣一个怪人为我们服务——但倘若让他们完全脱离巢穴,只为家族守门,就要向上提一提。” “每周十个,他们能打五六个我最强壮的仆人。” “每周十五个,能雇佣到神枪手,我打猎时可见识过,我的好友之一,家里就雇着一位黑乌鸦。凭我们差遣,可比在那审判庭时挣的多太多了。” 罗兰渐渐没了笑容。 “恕我无知,先生。”他轻声问:“海曼这个姓氏,该大名鼎鼎吧。” “当然,您可以问问任一个有见识的人。”海曼顿了顿:“当然,我不是说您没有见识——毕竟,您和您的妹妹,只是刚来这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您只是刚到而已,对不对?” “您有的是时间详细感受它的伟大,也有的是时间了解其中伟大的家族。” 他洋洋自得,却绝不失礼地冒然炫耀自己的家族与姓氏,只隐晦暗示罗兰,他们的家族和‘煤矿’有关。 “我看啊,再过些年,就彻底没有那地方了。” 他不知怎么,竟叹起气来。 “教会不喜欢审判庭,我们也不喜欢。您看看这城里的民众吧,他们难道喜欢吗?” “没人喜欢他们。” “如果今日您是那些黑乌鸦,恐怕,这个聚会就彻底完蛋了。”海曼摇摇头:“这对我们有益的法术,为什么要禁止?” (本章完) ------------ Ch.152 稠红之血 当茉莉女士和仆人们将一位位客人送走后,伊妮德仍未到场。 那位年轻的海曼先生和他谈了一阵,又绕去远处的桌子,和贝内文托聊了起来。 罗兰知道,他们得早做准备了—— 他和仙德尔有很大可能,接下来,要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面对至少七名以上的邪教徒。 其中或许有学徒。 也或许有三环或四环。 说不准。 这不是开玩笑的。 他只是一环,除了随身携带的圣水,匕首,仅能开十枪的奇物蛛吻外,并没有更加特殊的力量。 而仙德尔·克拉托弗作为「护士」,也没有有效的进攻手段。 十分钟后。 茉莉女士回来了。 托着长裙。 她仍是那副雍容温婉的模样。 “…我的朋友们。”她看向包括罗兰在内的这些仅剩的客人。“请随我移步吧。今日,也许是你们得到新生的日子…” 在女仆的‘协助’下,绅士和淑女们纷纷接过一枚铁制赤红十字项链,挂在胸前。 倒十字。 仔细触摸,十字中心还刻有淡淡的花纹。 是一支同样鲜红的…圣杯。 “我们要去见识巫术了…” 安德鲁·海曼一脸兴奋,他的妹妹则用手指轻轻点了下自己哥哥的手臂,示意他别那么无礼。 罗兰对此不发一言。 他现在没空搭理这个作死的白痴。 「有没有可能,你在医院躺着时,费南德斯也是这么看你的。」 - 伱最好给我出个主意。 「不然你就哭给我看?」 - 很有可能是死给你看。 「实际上,在宴会结束前,是你和恶毒小姐最好的离场时间。」 - 但那时我并不清楚,女士会迟到。 - 我们的目标也在这里。 「你旁边这位小姐是主教的孙女,放心,她身上绝对有能保住你们俩性命的奇物。」 「我猜,你那只大蝙蝠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迟到’的。」 - 你的意思是,这真的是一场考验? 「我认为,是很正常的‘训练’。」 「你的敌人不会永远等你做好准备。」 - 没准只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你认为一个八环仪式者,会被什么事‘耽搁’?比如,给苏月收拾支离破碎的尸体?」 - 好好说话。 「给你的妮娜小姐整理遗容。」 - 扳手。 「嗯?」 - 趁我没死,快给我讲讲之前没讲完的故事。 「…你是不是神经病。」 - 上次橡皮人的故事讲到哪儿了来着? 他们被领着穿过正厅,自楼梯盘旋而下。 来到了这栋建筑的地下。 一个不小的酒窖。 一个个密封的酒桶垒成了墙壁,除此之外,在最空旷的中心,有人用石块和磨平的石板搭建了几个小型祭坛。 每一个上方,都竖着倒立的十字。 每一个祭坛的石板上,都躺着一名赤身的女性。 人群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仪式,诸位,我想你们既然能来到此处,就早该从朋友或送你邀请函之人的口中得到了谜底。” 女人由仆人解开衣裙,张开双臂,向参与者展示她自己。 “我们得先确认,诸位有向往法术之心——完成这个仪式后,我会一一解答疑惑,并为你们的问题,提供一个非常合理、巧妙的解决方式…” 她笑容亲切。 “那么,请让我怀着无比虔诚之心,向诸位介绍我们至高无上的神灵:也是此世唯一的,具有伟力的真神。” 她边说边向罗兰他们走来,仿佛风中枝蔓般妖娆扭动的身躯,丰腴猫行的腿与不染尘埃的趾头——她的笑里有甜美,也有伦理和叛逆。 “赤色之血,猩红圣杯。” 她大胆的和在场的男性女性们对视,用舌尖诱惑直视的,用快活地笑去嘲弄羞怯的。 “无底之湖,血肉摇篮。” 她说。 她声音忽高忽低,像急切又急停的、扣人心弦的琴声。 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调皮,或者,残忍。 “我们的母亲。” 她符合一切人类的审美。 磊落光明,银秽罪恶。 她像没见识的、没成妇人的少女般天真,也如街边那最低贱的糜烂之人。 她用言语拼贴着自己的形象,在一众逐渐痴望的眼神中,笑得愈发放浪。 她来到罗兰,或者说仙德尔的身边,口中呵出一股淡淡的、像蜜水沼泽一样令人陷溺的湿气。 仙德尔动了动眼球,很快,也跟着痴痴笑了起来。 她又转向罗兰。 然而罗兰此时的视线里,唯有密密麻麻的字符。 「如果你非要用嘴碰她那个不比粪坑干净多少的地方,就不要再用它跟我说话。」 「啊啦啦啦啦啦啦——」 「挡住脸挡住脸~」 「苏月在看着你——」 「切莉·克洛伊在看着你~」 「伊妮德在——哦她已经吻过你了~」 烈焰没有一次比此刻烧得更加旺盛。 罗兰的双眼失焦,痴迷地视线穿过女人那张美透了的脸,望向一片虚无。 他也痴痴地笑起来。 垂在体侧的手掌缩进袖口里,悄悄握住匕首。 但女人没在他面前多等,很快,她就转向了其他宾客,贝内文托,安德鲁·海曼和她的妹妹,朱迪·海曼。 她尝试用舌头驯服他们。 她用了几个吞咽的时间。 她成功了。 淡淡的赤红逐渐扩散,起伏波动着。 她的「场」使的并不熟练。 罗兰对比了自己和费南德斯,然后,轻轻在仙德尔掌心写了个‘2’,然后,又写了个‘3’。 两者之间的一个。 但仙德尔像一具没有灵魂的人偶,双眼紧紧随着女人的步子而转动,再也不理会罗兰。 “祂是背叛者的敌人。” “祂是美欲之主,血肉的掌控者。” “祂赤足而行,是血液,痛苦与饥渴。祂是眼睛,是欲念,是折磨和欢愉。” 她像个贪欢的孩子,咯咯咯笑起来,扯着安德鲁·海曼的手,将他拉到祭坛前:所有客人宛如行尸般僵硬地跟了上去。 一个个躺在祭坛上闭目沉睡的女人。 “真正的宴会,开始了。” “母亲的孩子们。” 她眼底涌出一股神圣的母性,轻搂着安德鲁·海曼。然后,接过仆人递来的锈铁仪式刀,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 粘稠香甜的红色流了出来。 它自女人手腕滴落,落进安德鲁·海曼的嘴里。 他渴求地仰着头,喉咙滚动,仿佛婴孩渴求母如般贪婪无度——他如同一个血肉做的杯子,承接那由上而降的恩赐,圣女的欲滴。 很快,很快,他就满了。 于是,甜稠便顺着他的嘴,他的脖子,一路向下,淌到地上。 每个客人都仿佛多日未能饱餐的鬣狗,疯狂地嗅着,抓着皮肤,盯着流淌的血泥。 他们想要扑上去,却被言语阻止。 “鲜血浪潮垂首于母亲的脚前。” “冠冕自颈中取得。” 此时。 一个个女仆纷纷抽出同样的锈刀,递给客人们。 好客的女人目光扫视着满场祭坛,以及,祭坛上沉睡的‘尸体’。 “请自便,诸位饥渴者。” (本章完) ------------ Ch.153 血肉盛宴 罗兰没有见过比这还要疯狂的场面了。 在他借机服下一份圣水后,目中的白色线条稳定勾勒出地窖内的惨状。 一群疯狂的鬣狗啃食着倒在道旁野猫的尸体。 就是这样的场景。 当然,有些客人较为斯文,譬如上了年纪的贝内文托先生:他要了餐布,从兜里掏出手帕,用锈刀轻轻片着。 而有些则粗鲁不堪。 比如朱迪小姐诶。 她用牙齿咬,用指甲扣,用嘴吮。 当这场宴会开始后,一丝丝深红色的血雾便开始在空间内充盈膨胀,逐渐笼罩住这些永不满足、永远饥饿干渴的生灵。 罗兰下意识拉住了腹内空空的仙德尔,用尽全身力气扯她的手,将她拉向靠酒桶墙的一侧——也是离众人最远的祭坛。 然后,给她服下一份圣水。 极阳的力量吹碎了阴性的污染。 湖蓝色的眸子很快恢复了清明。 “但只有几分钟。” 仙德尔俯下身,装作嗅‘尸体’的脸,把罗兰也拽弯了腰,低声迅速说道:“随着仪式越来越强,圣水也将失去作用。” “这是大仪式:「血肉盛宴」。” 她声音断断续续,勉力压迫着内心涌起的冲动。 “听我说,罗兰。” 仙德尔头一次这样严肃。 她趴在‘尸体’上,转过头,静静看着罗兰。 “我需要完成一个大仪式来消灭这些邪教徒——或至少能让她们失去力量。但在仪式进行中,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她没说要罗兰做什么,但也什么都说了。 接下来,就该罗兰做选择了。 相信她,把身上仅剩的圣水交给她。 然后,将自己的生命交给命运。 或者,保留一部分… 至少保留两根,等待伊妮德的到来。 或许,仙德尔见势不妙,就会启用身上携带的奇物——那他们就能脱身了。 保持清醒。 维持自己的伪装。 还是… 将命运交给仙德尔·克拉托弗,等待自己陷入这粘稠之中,撕开衣袍,啃食血肉… 相信她吗? “你打算怎么干?”罗兰垂下眼,轻声问道。 “我现在能确定,这邪教徒绝不超过三环…也许只有二环。”仙德尔勉强笑了一下,声若蚊呐:“看看你周围…” 周围全是交叉的木架。 以及,一罐罐巨大的酒桶组成的‘墙壁’。 “…真正有‘见识’的邪教徒,绝不会在满是红酒的地方举行邪恶仪式。”仙德尔纵了纵微翘的鼻子,眼中浮现讥色:“的确是红酒。不入流的邪教徒…” 红酒? 红酒有什么用? “这是「慈悲」之路的大仪式。”仙德尔低声说道: “…虽然这些红酒不如教会藏的那些,经过了数十年的‘圣化’,宛如烈焰洪流——但我的血,也符合圣化条件。我能付出一定代价,在短时间内,让它们拥有极阳的力量…” “别忘了,我曾是圣女候补——你如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该感叹这位茉莉女士的‘幸运’和无知了…” “罗兰,相信我吗?” 她说到这儿,闭上了嘴。 静静望着罗兰。 黑发青年想了片刻,缓缓抬起头,蜜糖色的眼睛眨了眨:“…希望我不会被淹死。” 两个人借着拥抱、争夺‘尸体’的动作,传递了仅剩的五根圣水。 “我之前就说过,让伱多试着喝些酒的。” 仙德尔攥紧玻璃管,看向罗兰的眼神又深了几分。 谢谢… 将生命交到一个恶毒的罪人手中。 “送我到酒桶旁边去,罗兰。我们要想个办法…” 罗兰轻轻敲打石板。 扩散的线条如火花吹过地窖。 如行尸般的宾客们正专注地用餐,而女仆们则在一旁辅助着。 “很难。一旦我们过大幅度的移动,就会引起注意。” 仙德尔想了想,眯起眼:“…打我。” “什么?” “像你在花园里那样。”少女侧了侧脸,卷翘浓密的睫毛下,眼神莫名。她将一边露给罗兰:“用力,打我…用力。”蓝色的湖水满盈了。 “打我。” “用力抽我的脸…罗兰。” 她越说声音越软,仿佛也变得黏腻起来。 罗兰不再浪费时间,挥舞手臂,给了她一个巴掌。 啪——! 响亮清脆的声音引起了不少仆人的注意。 但仙德尔没给她们反应时间,扯着‘美食’的手腕和头发,就往木桶架的方向去。 她几乎是拖着‘美食’移动。 “你休想抢夺我的美餐!” “哥哥…我没吃饱…我永远吃不饱…” 仙德尔用力摇着头,用牙轻轻撕扯女人的皮肤,状若疯人。 罗兰会意,又冲上去给了她一个巴掌,然后,开始和她争夺‘美食’。 他像个立不稳的椭圆球体,轻而易举被妹妹推倒了。 于是,吃力地爬起来,追逐,抢夺,推倒。起身,追逐,抢夺,推倒。 “继续。” 啪——! “继续。” 啪——! 直到不必她说,鲜红色的血雾一股脑灌进罗兰的灵智里。 罗兰越打越用力。 啪! 啪!啪! 连续几次,他们就来到了两三人高的庞大酒架下。 “等我,罗兰。” 仙德尔双眸泛起水意,趁仆人服侍那些客人的空挡,蜷身从一个空孔架口钻了过去。 钻到了‘桶架墙’的背面。 只剩下罗兰一人了。 某种强烈的瘾欲,让他止不住战栗起来。 他用力咬着舌头,想要让疼痛驱散迷乱。 但似乎起到了反效果。 「你得做点什么。」 - 什…么…? 「看看你周围,再看看你自己。」 每个祭坛,每具‘美食’的身体周围,都不断漫开阵阵血雾。 然而罗兰身边稀薄的可怜。 「血肉盛宴,顾名思义。」 「如果食物不被吃,不被撕,不被吮,就不符合仪式的规则。」 「它和你,都无法给宴会提供力量。」 「你们是不受欢迎的。」 吃… 罗兰双膝跪在地上,看着闭目沉睡的‘食物’。 她算得上美丽,但脖子上有个指头长宽的疤痕,大概是烫伤。 长褐发,脸很小。 「罗兰,你时间不多了。」 「我没法给你更多的保护…」 「接下来,靠你自己。」 - 扳手。 「你相信着我。」 「你也该相信你的搭档。」 「你想要一个家族。那么,就从‘相信’开始。」 罗兰安静了片刻,低头,小心握住‘食物’的手腕,用锈铁刀轻轻割了一下。 忽然,他发现,自己指头上某两枚铁环戒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如晒软的冰环般融化了。 他没有察觉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 「名称:审判之剑(一)」 「准则:审判」 「类型:大仪式」 「仪轨:异种之血/灵体哀嚎/罪者的忏悔/卑劣的仪式/锵鸣的力量」 「祷言:略」 …… 「完成:卑劣的仪式」 「完成:罪者的忏悔」 …… 「剩余三枚:异种之血/灵体哀嚎/锵鸣的力量」 …… (本章完) ------------ Ch.154 天国之血 当地窖里的血雾越来越浓,罗兰于耳中听见了溪流轻响。 地面变得泥泞。 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味。 它不同于任何一种罗兰尝过的。 饱满,多汁。外皮酥脆,内里松软。 用牙齿轻轻一硌,便能撬开外壳,流的满口是蜜。 它或许是烤肉的味道,是清淡的薄荷,是醇厚的红酒或腻人的奶油… 它是一切人能想象的。 罗兰跪坐在地上,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段最阴暗、也最神奇的日子里——充满鼻腔的血腥与腐臭,痛苦却从不哀嚎的女人,不断蔓延的死亡,一片漆黑的世界… 地窖变成了一片殷红的沼泽。 泉水咕嘟。 被抛弃的骨头与烂肉咕嘟。 胃袋咕嘟。 被蒸煮的无比干渴的灵魂咕嘟。 精心而制的秘水或许被端给公主。 也可能泼进阴沟。 他们不需要结果,只需要痛苦与欢愉交织的过程。 “粼粼赤红注入杯中,我们吮它的口舌。” “血泉漫溢。” “此行收获颇丰。” 沼泽的血液沸腾了。 在那女人张开双臂,大声呼唤时:她像个沐浴鲜血的堕落圣女,以待响应她的虔诚信徒。 罗兰目及之处都是红色。 鲜红在流淌。 “骨皮酥脆!” 她说。 “大快朵颐!” 她喊。 地窖四周的墙皮剥落,被粘稠的猩红包裹。 此时此刻,他们仿佛置身一个正在缓缓蠕动的器官中。 “客人,食物不合您的口味吗?” 罗兰还是被发现了。 围绕着他的那片血色帐纱实在太过稀薄。 女仆莲步轻挪,仪态典雅——如果不看她那张正咀嚼内脏的嘴。 “让我看看,您有什么…” 不能让她检查,否则,她该发现,我根本没有碰‘食物’。 罗兰强忍着脑中被搅乱的思绪,整个人闪电般弹了起来,一把搂住女仆的脖子,将它扯进怀里。 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 ——从远处看,就像两个拥抱并准备接吻的人。 ‘可我一点都不饿,小姐。’ 罗兰金眸发深,一丝赤红如猫瞳若隐若现。他那张沾满鲜血的‘胖脸’在女仆的视线中渐渐剥落,融化。 露出一半真实的狰狞。 女仆的瞳孔一瞬迅速扩张——! 接着,锋利的刀尖儿便从她的下巴钻了进去。 罗兰用尽全力搂着她,感受着她的推搡挣扎与抽搐。 ‘不会太疼。毕竟,痛苦对你们来说,是恩赐。’ 罗兰推的很缓。 一点点拧动手柄,控制着刀刃旋转,沿着下巴向后微微倾斜,深深刺入后脑。 翻搅。 女仆的四肢渐渐垂了下去,失去支撑后,她就完全依靠罗兰的力量站立了。 她的「秘」如乱窜的断尾之鼠,很快消弭无形。 咚。 罗兰搂着她,半倚在木桶架上。 自下巴滴落的血珠染红了他的前襟。 “克拉托弗。” 他轻轻唤着仙德尔的名字。 他的大脑越来越混乱,视线中绽放的白色烈焰即将熄灭。 他很快就要重新变成一个盲人,重新回到黑暗中。 这让罗兰心中生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罗兰拔出匕首,在女仆身上正反抹了两下,插回鞘里。 掀开衣服,摸上冰凉的手柄。 “我会开枪,并且将邪教徒引开为你拖延时间。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变成他们的爪牙了…” 罗兰知道乌鸦为自己制作的‘皮肤’正在融化,他能感觉到。 那就不能再等了。 咔嚓。 上膛。 “罗兰。” 木架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克拉托弗?”“蹲,蹲下…”仙德尔说的断断续续。“抓住…小心…” 罗兰深吸一口气。 放下女仆。 抱起地上的‘食物’。 然后,蹲在仙德尔刚刚爬过去的‘洞口’,一只手牢牢握住木架。 一股无形的波动穿过整座地窖。 这无疑引起了那位正亲吻内脏的女人的注意。 她像一个受惊的动物,猛然从食物腹腔里抬起满是鲜血的脑袋,双目通红,恶狠狠朝罗兰的方向怒吼: “极阳!圣十字!” 似人非人的兽吼仿佛给一众仆人下达了指令。 她们就像泰利斯·柯林斯家的那些‘人偶’一样,齐齐将头颅扭向罗兰! “杀死他们!!” 咔…咔嚓… 罗兰听见了木板碎裂的细微声响。 就在他头顶。 耳畔。 罗兰迅速用匕首划开肚子,将里面塞得衣服扯开,死死搂住怀里的女人,低头。 让自己蜷得更小。 另一只手攥住身后的木架。 下一秒。 他就听见了剧烈的爆炸声! 嘭——! 木架上的酒桶一个个炸开! 赤红色的酒液如无法抵挡的山洪般倾泄而出! “天国…之血。” 隔着木架。 仙德尔·克拉托弗瘫靠着墙壁。 她左手垂垂搭在腿上,一个深见骨骼的伤口,依然留着血渍——殷红的血液自她小臂,一直蜿蜒向整个酒架。 奇妙的是,那血液中混着某种如星辰闪耀的物质,使酒变得亮晶晶的。 “天国之血。” 仙德尔眸光沉沉。 她视线穿过木架,那喷洒的酒液也穿过木架;她紧盯着场中拔枪的女人们,于是,酒液便环绕着她们,成了一股巨大的漩涡! 赤红色,携星辰而来的风暴! 淹没、吞噬一切的洪流! 一场包裹着碎星与火尘的遮天海啸! “圣十字!” “这是焚烧者的手段!!” 茉莉女士的面皮脱落,露出一张千疮百孔的脸:她少了一半鼻子,脸颊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孔洞。 “这可不是焚烧者的手段,没见识的易皮者。” 仙德尔咳了几声,苍白的嘴唇勾起恶毒的笑:“见过锻炉中的铁吗?” 本该冰凉的酒液不知何时变得滚烫沸腾! 它们铺天盖地,飞溅在邪教徒的皮肤上,发出那‘滋滋’的令人皱眉的焦声,蒸腾起一股酸涩的白雾。 漩涡越来越高,转得越来越快。 它不断收缩着,将那其余数名仆人、客人和茉莉女士一网打尽! 罗兰浑身被酒液浇了个透。 怀中冒出阵阵白烟。 沉睡的女人显得很痛苦。 她手指开始抽搐,表皮融化,眼球脱水。 如血的酒液中,那斑驳的星光腐蚀着她,一点点将她‘吃’了个干净。 只是几个呼吸。 罗兰怀里就仅剩一具满是孔洞的,仿佛竖笛拼成的白骨。 酥脆的乐器,只消罗兰轻轻触碰,便碎成了一截一截。 天国之血。 前圣女候补,仙德尔·克拉托弗掌握的大仪式。 —— 「名称:天国之血」 「准则:慈悲」 「类型:大仪式」 「仪轨:圣洁之血/圣化葡萄酒/寿命/圣化祷言/初齿」 「祷言:略」 「‘我自光中来,由邪祟尽饮。’」 —— 「准则:欢愉/饥饿干渴/生育繁衍/血肉/痛苦」 … 「赤红之路」 … 「一环:万人迷」 「凝聚:你的一举一动将变得充满诱惑力。当伱推开血肉之门,容貌将永不困扰你。」 「偏爱:熟练掌握解剖学知识。」 … 「二环:易皮者」 「皮囊面巾:能够借助知识,更换自己的外皮——收集它们是一件耗时长久的事,你需要足够的耐心,足够的谨慎…和足够的热爱。」 「体魄:身体素质微幅提高。」 … 「※背叛灵魂的绝非肉欲。」 (本章完) ------------ Ch.155 路易斯·海曼 酒窖仿佛被一条淌着红酒的瀑布冲刷过,巨大的漩涡宛如一场湍急的风暴过境,撞碎了酒窖内一切令它不满的——泥泞中的残肢,零碎的骨茬,一些还在跳动的、却说不上到底是什么的‘器官’。 凛冽的湍流崩开了罗兰的发带。 他双手撑在地上,红酒顺着黑色的发丝,颗颗滴落。 “…罗兰。” 他听见仙德尔的声音。 虚弱的少女靠着墙壁,此时,两人中间几乎没有桶架阻挡了。 “杀了她,快…快…!” 仙德尔嘴唇泛白。 临时圣化的红酒并不足以击杀一个入环的邪教徒。 她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也仅仅只做到‘击伤’,并且,在这段时间内,将这里圣化成极阳之地——这对阴性力量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压制。 一环面对一个二环…或三环。 仙德尔·克拉托弗做得足够好了。 “我的伤势并不致命,快去!罗兰!” “快去!” “低环仪式者没有太多作战手段!子弹足够我们获胜!” 罗兰拔出匕首,另一只则拎着枪,踉跄着朝那堆‘残肢山’冲了过去。 融化的皮肤,酥脆的白骨。 这些‘食物’死前还保留着置身峰顶的痴笑,然后,下一刻就被极阳的洪潮吹碎了血肉。 客人们则大多完好无损。 安德鲁·海曼和她的妹妹就是如此。 老贝内文托也是如此。 这些人横七竖八的躺在泥泞中,或许,要在医院里睡很长时间了。 砰——! 银色的枪火击碎了某个还在挣扎的‘类人’生物的头骨——她穿着女仆装,四条扭曲的肢体宛如一头鲜血淋漓的高脚蛛。 她正尝试爬起来。 然后就被罗兰一枪崩碎了脑袋。 “一个。” 罗兰晃晃手,胡椒盒的转轮向左偏了一刻。 咔哒。 砰——! “两个。” 茉莉女士没有晕厥。 她浑身遍布烧伤痕迹,瘫在泥泞里。 这座极阳的领域,让她一丁点「神秘」都感知不到了。 更何况,一个二环仪式者,一个血肉摇篮的二环,本身就不以正面作战能力见长。 “「易皮者」。” 仙德尔·克拉托弗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易皮者。 罗兰在书库里看过类似的知识。 血肉摇篮,即第九冠神:母亲的仪式者们掌握着塑造血肉、更替表皮,甚至将血肉(能力)短暂赐予他人的力量。 仅仅一环的「万人迷」,就能够使仪式者本人举手投足间充满诱惑,同时,他们还对人体构造十分了解,擅长极其细微精准的解剖; 而第二环,就是仙德尔·克拉托弗说的:「易皮者」了。 他们能借助知识和「秘」,通过剥离他人的皮肤,更换自己的表皮,以达到混淆身份的目的。 这非常可怕。 审判庭有一整套对待这些人的方法——但据罗兰所了解,几乎都像扳手所言: 「大炮打蚊子。」 除非类似审判庭或教会这样常年维持极阳的地方,否则,单凭双眼,仪式者是很难分辨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他本人’的。 泼洒圣水是一种方法。 但也要分场合与时机。 并没想得那么容易。 “背叛者!”四肢扭曲的女人不复姣好的面容,她那血肉模糊、遍布灼痕的脸上露出无比狰狞地恨意:“背叛者!” 她恶狠狠地唾骂罗兰和仙德尔。 朝他们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你们,正如你们那虚伪的‘父亲’一样,行径无耻的罪人…” 充满怒意地喝骂仿佛让立场倒转: 她倒像个正义的执行官。 “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如你一般无知的邪教徒。在满是红酒的地窖举行「血肉盛宴」——没人告诉伱这些知识,对吗?邪教徒就像一群原始的、没有智慧的野兽,你们靠什么决定谁说的算?” “抛硬币?” 仙德尔好整以暇地敛了敛金发——或者说半金发。 她发尾似乎在红酒中泡了很久,已经露出本来的颜色: 淡灰。 它们一绺绺卷着,像还没来得及长大去深海远行,就被少女捉住戴到头上的章鱼须,以某种夸张的弧度簇拥着她的脸蛋。 “你像偷偷用父母红酒泡了澡的姑娘。” 罗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仙德尔听得很高兴。少女弯着着湖蓝色的眼睛,笑眯眯与他对视着:“你像我的帮凶,罗兰。” 这种旁若无人的蔑视,无疑让泥泞里的邪教徒女士更加愤怒。 “你们这些——” “我们会把你捆起来,带到审判庭。然后,在拷问不出任何情报后…烧死你。” 仙德尔打断了她的话,表情愉悦。 “我很好奇,血肉摇篮的邪教徒会怕疼吗?” “当你们被烈焰灼烧的时候…” 在仙德尔吐出最后一个字符时,整片空间有一瞬的失色:在罗兰的目光中,白色的焰浪里突然多出一条平直锋利的细线。 它如发丝一般纤细,一股阵风般吹过茉莉女士的脖颈。 然后。 她的脑袋就彻底脱落了。 颈部喷洒出深褐色的液体。 罗兰下意识搂住仙德尔,抬手扣动扳机! 砰——! 火焰并未炸开,那颗子弹撞上了一根无形的钢线,分成了两半。 落在血泥里。 接着,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线。 像抖动的声音。 “日安。” 日—— 安—— 单词扩张着线条,使它膨胀成更大的形态; 然后,凝聚成黑色的皮鞋,西裤,西服和领结。 ‘他’戴着黑色的高顶丝质礼帽,酒红色的卷发,左耳垂着一枚精巧的高音谱号。 “日安,审判庭的两位。” 他躲了躲脚,一脸嫌恶地将鞋底的泥泞擦在头骨的脸上,又蹭了蹭。 “下次见面,我更希望在干净整洁的餐厅里,或听着舒伯特喝上两杯…当然,我也喜欢另一位,喜欢他那句‘必须让每个音符都歌唱起来,’很高的要求,是不是?” “我们用耳朵读出每个音符中的低语,或他们冷静的热情。” 来人看起来很年轻,体态颀长,样貌非凡,深褐色的眸子在黑暗的环境中有些发亮。 更为特别的是:他的声音。 仿佛潺潺流淌的溪水叮咚在罗兰的耳畔,在他眼底烈焰中灵活的跃动着。 像歌声一样优美。 “啊,还未介绍。” 他摘下礼帽,压在胸前,露出更多的红色卷发。 朝着罗兰和仙德尔微微欠身。 “我是路易斯。” “路易斯·海曼。” (本章完) ------------ Ch.156 第四冠:无形浪潮 突然出现的立场不明的男人让场面变得复杂而危险起来。 罗兰紧紧搂着失去作战能力的仙德尔,侧身将她挡住,左手平举,枪口对准了酒红色长发的男人。 对方则笑吟吟捏着礼帽,上下打量罗兰。 “我不得不说,柯林斯先生,您光凭容貌就足以上万次战胜我。” 罗兰没说话,踏着血水,后退了一步。 在他的印象里,只听费南德斯提起过一个能短距离跨越空间的人—— 「圣焰」八环,伊妮德·茱提亚。 眼前这位,很可能也是高环仪式者。 “我对您没有恶意,柯林斯先生。”路易斯·海曼笑眯眯举起手,“我只是来接海曼家的人…我得感谢您和您的搭档,没让他们受到过多伤害。” 罗兰枪口仍对着他,面无表情:“或许这仪式本就不会伤害他们,不是吗?” “是啊,「血肉盛宴」只会让参宴者变得更年轻,充满魅力…” 路易斯收敛笑容:“但也会让他们陷入一个‘食人’的、永不休止的噩梦中…” “恢复青春是一种无法停止的瘾。” “没人能戒得了。” 他皮鞋踏出水花,在薄薄的血池肉泥中踱步。 来到安德鲁·海曼和朱迪·海曼身旁后,用皮鞋头轻轻踢了踢昏迷男人的脸。 “我哥哥睡觉从不打鼾,这是他最让我钦佩的一点。” 他重新戴上礼帽,看向罗兰的眼神莫名坦诚。 “我和您有许多可以谈的,譬如出身,譬如过去。”他说:“您较之我,可算绝对幸运的——当然,我并非指责、嫉妒您的‘好运’。我十分乐意和您成为朋友。” “也许,下一次,我们能喝一杯?” 他说。 正在这时,楼上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 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一朵璀璨的烈焰骤然乍现在他和罗兰之间,很快,摇曳黑色纱裙的女人掸去零散火尘,施施然从光中踏了出来。 乌鸦和费南德斯也很快从楼上冲了下来。 这回如临大敌的,换做对面了。 “海曼家的?” 伊妮德站定,先是瞥了眼他头发的颜色,又看看他脚边躺着的两具‘尸体’,弹了几下指甲。 “你怎么不在我来之前杀了他们?” 路易斯·海曼脸色一僵:“…我为我哥哥和姐姐而来。” 伊妮德深以为然,幅度很大的点了下头:“我不愿对海曼家动手,人你带走吧。” 酒红发色的男人愣住了。 伊妮德一脸好笑,挑了下右眉:“怎么,你不是来‘拯救’伱的哥哥和姐姐吗?” “我只是来给审判庭一个交代。”路易斯·海曼脸色不大好:“我不能容忍海曼家的人,参与邪教仪式。审判长大人,我不会包庇他们,也希望他们能为自己这无知的行为受到应有的惩罚。” 伊妮德摇头:“我不想得罪海曼家,人你可以带走了。” 路易斯·海曼:“不不,我希望兄长和姐姐能受到应有的…” 伊妮德:“不不不,你可以带走了…” 路易斯·海曼:“不,我还是觉得要守规矩…” 伊妮德:“没关系,海曼家可以不守规矩…” 一旁的罗兰:? 费南德斯:…… 这是干什么呢。 “审判长大人。” 终于,路易斯先忍不住了。他瞥了眼罗兰,规规矩矩的朝伊妮德躬身行礼:“我得感谢这两位执行官阻止了仪式,否则,我的兄弟就要变成食人的怪物了。” “大人,海曼家绝不会包庇罪犯。” “无论他是否姓海曼。” 伊妮德转了转眼珠,扫了罗兰,又扫了靠在他怀里的仙德尔·克拉托弗,嘴角微微向下。 “你看起来认识罗兰。” 路易斯·海曼无奈:“审判庭并不大,就像‘枭’一样——我想,柯林斯先生也会很快进入一些人的眼里。当然,我喜欢这位小先生,我们刚刚正谈论何时相约喝一杯…” 喝一杯? 伊妮德垂眸。 片刻后。“好吧。”她脸上没了笑容,嗓音低哑:“这回老海曼可出大名了。他的亲生儿女竟参与邪教仪式…” 路易斯·海曼叹着气,摇着头,一步步后退。 “我们从不包庇罪犯,审判庭有权惩罚他们。”男人整了整袖口和领子,又对罗兰露出笑容:“若有空,我会登门拜访,柯林斯先生。” 他打了个响指。 啪。 整个人被‘压扁拉直’,在响指声中化成一条纤长的线条,消失在浴血的酒窖内。 整场交流都奇怪极了。 但伊妮德并没有想解释的意思(其他人也不敢问)。 “发信号给我们的兄弟姐妹。” 伊妮德说完,一脸厌恶地提了提裙子,俯身观察那枚滚落的头颅——茉莉女士的,然后,又环顾四周,扫视着墙壁上不停滴落的酒液。 “干得不错。” 她轻声说。 “干得不错。罗兰,克拉托弗。” “你们合格了。” 她快步走向罗兰,插手进去,将两人分开——她把仙德尔·克拉托弗揽进怀里,温柔地对罗兰笑: “让我来吧,罗兰。男士并不方便和一位年轻的淑女如此亲密的接触…还是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 “你说呢?” 愈发灿烂的笑容不知为什么,让罗兰的某根神经猝然绷紧起来。 黑裙染上了黯淡的血色。 伊妮德一手揽着仙德尔,另一只手则伸向罗兰,试图捋他湿漉漉的黑发。 然后… 怀中人就动了起来。 仙德尔·克拉托弗推开伊妮德的手,踉跄几步,巧合地挡在了伊妮德伸手的路径上。 “我伤势不重,伊妮德大人。” 要伸没伸的手,就只能尴尬地抓了抓空气,顺势收了回来。 伊妮德瞥了眼笑吟吟和自己对视的姑娘,片刻后,缓缓移开视线。 “参与者独立关押。” “费南德斯,这一次不许监察局插手。” “乌鸦,带你的人清理现场——我不希望几个月后,这里有幽魂作祟…这栋房子原本属于谁来着?” 费南德斯小声接话:“一个富商,伊妮德大人。他女儿曾是查尔斯·克洛伊的情人…之一。” 伊妮德冷笑:“关系并不远啊,我们的高席先生,私人生活真是多姿多彩。看来不断溃烂的身体,并不妨碍他满足自己各式各样的欲望。” 费南德斯耸耸肩,看向某对昏迷中的兄妹:“仪式被打断,他们受了极阳冲击,也许会出现很严重的后遗症…” “他们不是你的孩子,费南德斯。” 费南德斯咧嘴:“幸亏不是。” —— 「第四冠神:无形浪潮/愚者启蒙之神/上层弦音/序章与终局之曲」 … 「准则:高贵/音律/启蒙/血统/自由/美」 … 「风琴之路」 … 「六环:风琴」 … 「音符(进阶五):熟练掌握六种乐器的使用方法。」 「回响:可在一定频率或韵律的声音中穿梭移动。」 「刀刃奏鸣曲:将一定频率的声音化为无形刀刃。」 「音轨(进阶二):听力提高。即使看不到,依然能通过声音模糊判断某个物体的大小和距离。」 … 「※最初,世上只有一种语言。」 (本章完) ------------ Ch.157 美食家 在监察局和教会抵达之前,审判庭会‘打扫’现场——所谓打扫,就是指带走一切危险物品。 简单而言: 值钱的。 这也是一种不明说但大家都遵守的规矩——就像‘谁完成的任务,谁就有优先购买权’。 监察局也是如此,但其中也许会有细节上的不同;其他组织或许比审判庭要苛刻,也可能比审判庭慷慨,罗兰不清楚。 这一次,审判庭有权带走这里的一切‘危险违禁品’。 他们找到的东西不算多,但足够值钱: 半箱价值不一的金镑。 一些名贵的首饰。 珠宝。 未曾署名的油画。 一些几乎全新的、价格不菲的长裙。 几封用词模糊的信。 一柄尖锐的剔骨刀,奇物。 一枚饱满、被刻满黑色经文的眼球。 一些不明质地与用途的干粉。 …… 拥有扳手的罗兰是最先弄清这些东西的人。 …… 「名称:尖锐剔骨刀」 「类型:奇物(灵体)」 「一柄沾染了千名初女血液的剔骨刀。它的历任使用者都用它进行了某种残忍、扭曲的仪式,无数生灵死于刀锋之下——靠近时,可以听见灵体凄鸣。」 「持握该奇物时,精神微幅活化,大幅增强手臂力量。」 「极度锋利,不够坚固的盔甲在它面前单薄如纸。」 「剔骨刀会根据持有者的‘爱好’,调整处理食物的方式,以及食物的口味。」 「注:持握时,你将被‘它们’盯上。」 「注:每次使用后,持有者必须为其献上一定量的鲜血…」 「注:没人知道‘一定量’究竟是多少。」 …… 接着,是那颗刻满黑经的眼球。 …… 「名称:鞭笞者/肉糜欢愉」 「类型:大仪式」 「准则:欢愉/血肉/饥饿干渴/生育/繁衍/痛苦」 「仪轨:持鞭者手骨/极致欢愉者之血」 「祷词:略」 「效果:仪式者将获得‘仪式物·手’的全部鞭类经验与知识。」 「注:经验/知识上限一百年。」 …… 「※瘾欲渴慕于血肉中绽放。」 …… 这是血肉摇篮,或者说,踏上赤红之路的仪式者才能使用的大仪式。 照扳手的话说。 ‘被动’。 …… 最后,是那撮用信纸折包的,质地不明、用途也不明的褐色粉末。 …… 「干粉(可以用舌头尝尝)」 …… 罗兰敢用脑袋发誓,这玩意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他对扳手的了解来说。 二楼书房。 乌鸦和费南德斯在一楼等待即将到来的警探们,二楼只有两位女士… 和罗兰。“我不敢相信,这邪教徒竟还用上彭斯家的毛毯了。我都没几条这么贵重的东西…” 伊妮德翻弄衣柜,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旁的仙德尔聊天。 “我可以送您一条最近时髦的,据说限量。”仙德尔拎起一条裙子,扔在地毯上,踢到一旁,探头向里看了看,又翻起另一个柜子。“您喜欢什么颜色?” 伊妮德笑笑,声调提高:“除了你,还没人说过这话,克拉托弗。像费南德斯和…和乌鸦那样的,可不懂、也不会留意他们的上司喜欢什么。” 罗兰:…… - 彭斯家毛毯,很贵吗? 「奢侈品。」 - 奢侈…品? 「贝翠丝每次披着的那些。」 - 你是说,她用来擦手或当颜料刷的…东西? 「没错,普通大众版的话,一条大概几镑吧,也没贵到难以承受。」 「限量版就稍微加倍。」 「超级限量版…就超级加倍。」 罗兰:…… 身后两个女人的对话遥遥传来。 “留意一位淑女喜欢什么,是敏锐用心的绅士才有的品德。我们虽然谈不上‘淑女’,偶尔也希望能被人这样的‘关注’。” “您说的对,伊妮德大人。” 罗兰:…… - 我会去彭斯家看看的。 「我记得伱至少有一千镑。」 - 那是切莉留给我的,我有其他用途。 「哦,那光靠你的工资,可买不起限量款式的…再练习个两年半还差不多。」 - 什么两年半? 「唉。」 「我是如此的孤独。」 罗兰:…… - 你是如此的烦人。 - 那粉末是做什么用的? 扳手不回他,就一个劲儿的笑。 罗兰想了想,回过头。 “伊妮德大人。” 他拢着金镑,把散在抽屉里的一枚枚码好,放进木箱里。 ——罗兰面前的桌上是盛满金币的木箱,剔骨刀,用信纸折盛的未知干粉,以及,那枚水分饱满的眼球。 “这是什么?”罗兰点点桌子,指了下信纸封。“我看您好像把它也算在了‘收获’里?” 伊妮德和仙德尔对视,两个人罕见的谁都没先开口。 “克拉托弗?” 仙德尔不自然地拢了下垂落的发丝,嗔了罗兰一眼,水光粼粼。 “那是一个恶毒仪式的素材,罗兰。” 能被仙德尔称为恶毒的仪式。 罗兰更好奇了。 “用…磨成…敷在舌头上。” 伊妮德插了一嘴,不尴不尬地看了罗兰一眼,来到桌前,把几样东西统统收进木箱里,交给罗兰抱着。 “走吧,我们的人应该来了。” 她率先甩着裙摆,急匆匆下了楼,留下抱着木箱的罗兰一头雾水。 ? 什么磨成…什么? 什么意思? “那可是个非常残忍的仪式,罗兰。”仙德尔路过他,水汪汪的眼睛由下自上仰着,舌尖扫了下干涩的唇。 “一个大仪式,能让使用者变得更加有魅力。” 她小步向前,贴近罗兰,细长的手指滑过他抱的木箱。 然后,又不经意滑过某人的指节。 “…让他们变得更加有魅力。” 仙德尔垫起脚,悄步而来的每个词都让罗兰的耳朵发痒:“…很恶毒…也很奇妙的一种仪式。” 她笑眯眯敲了几下木箱盖,背着手退开后,头歪向散着灰色发丝的一边。 “…这次任务结束,我们有很长一段休假期。” “我,能约你喝个下午茶吗?” 罗兰正要向前的脚步一顿。 他微微侧身,转向背手的少女,注视着她。 半晌后,微微摇头。 “恐怕这话该由我来说。” 罗兰笑容灿烂:“克拉托弗小姐,我是否有幸邀请你,与我度过一个愉快的午后?” 灰发少女笑吟吟地提着被淋湿长裙,微微屈膝。 “我很乐意,罗兰。” (本章完) ------------ Ch.158 眼球 且不提审判庭如何处理那些愚蠢的仪式参与者,如何拷问、折磨那幸存下来的几名邪教徒。 在罗兰随伊妮德回到审判庭时,几个人首先要处理——或者说,分配一下缴获来的‘赃物’。 金镑。 以及奇物:剔骨刀,和那颗黑色经文眼球。 伊妮德表示不参与后,打了个呵欠,飘然离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执行官你看我、我看你(仙德尔被带走疗伤了)。 “我要喝咖啡,费南德斯。” 罗兰有些困了。 一整晚精神高度紧绷:遭遇战斗,隐瞒身份,重逢飞贼小姐,以及仙德尔·克拉托弗那奇怪的… 他现在确实有点疲惫。 费南德斯悄悄探着身往门外瞧,又蹑手蹑脚来到门口,很轻很轻地关上门。 “我有时候觉得你该是我的队长。” 这时才敢大声说话。 “论脑子,他的确是了。”乌鸦边说边自顾自从费南德斯的橱柜里拿出餐刀餐盘,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小块面包,放在壁炉的岩板上烤着。 费南德斯:…… “这是我的办公室,乌鸦。” “不用伱强调。”乌鸦抱着手,靠在墙边:“到底还有什么事需要我留下来?我不想在你这又小又乱的地方待太久。我和你不一样,我每天要忙的事不少。” 费南德斯咧嘴:“忙着安慰你那‘飘来飘去的淑女’?” 乌鸦不说话,就静静看着他。 费南德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两个人凝视着对方,颇有一种‘谁先移开眼睛谁就输了’的意思。 罗兰:…… 说真的,济贫院里最小的孩子都不这么干了。 「真可惜,你就从来没玩过这个游戏吧。」 - 我还没跟你算账。 「什么账?」 - 你让我尝… - 那个干粉的账。 「我是说:你‘可以尝尝’。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扳手,你知道,我只有一种办法反击你。 「我讨厌素食者。」 「你不能老遏制我刻在骨头里的天性。」 - 你能不能不要把这种天性刻在骨头里。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苏月。」 也许是渐旺的壁炉烘的眼球干涩,两个人仿佛约好了似的,同时移开了视线:乌鸦专注于烤软的面包,费南德斯则耷拉着脸,拉开椅子。 “审判庭的规矩,谁执行的任务,谁有优先购买权。” 他唤醒对着桌面怔怔出神的罗兰,拧开木箱外侧的锁扣,打开盖子,拿出了一小摞金镑。 “这一摞是你的。” 费南德斯说。 “对于此次任务的‘消耗’,你应得的补偿。” 金镑用来补偿圣水,以及其他材料的消耗——如果罗兰施展了其他仪式的话。 其实这些都该写下来,上报给审判庭后,再由审判庭上报给教会。 不过通常,执行官会在这个环节之前,想方设法用赃物补全自己的损失,然后再继续流程。 “…如果不是伊妮德大人慷慨,我们指着教会那几个子儿,早就干不下去了。”费南德斯撇嘴:“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一年四季只穿一条裤子…” 他嘟囔着,把箱子里其余东西拿出来。 奇物:剔骨刀。 刻满黑色经文的眼球。 “和上次那位帕塞蒂夫人的案件不同。这一次,你和仙德尔·克拉托弗理应先选。不过我要告诉你。” 费南德斯指了指那柄剔骨刀,真诚道: “在没有进行仪式前,不要冒然使用来历不明的奇物。如果你不想身上长出花草,牙齿脱落,身染诅咒的话。” 罗兰不解:“仪式?”“没错,通用仪式(小仪式)。”费南德斯挑了挑眉:“第五冠神的通用仪式,每个仪式者都可以使用的小仪式。” 「第五冠神」 「仪式与契约之神/分裂昼夜的恒准天秤」 “祂的仪式能让我们能分清奇物的功效与要付出的代价…”费南德斯给罗兰描述了一下那神奇的仪式——其中用到的材料无一不令罗兰咋舌。 不仅昂贵,有些罗兰甚至都没听过。 最重要的是:其中用到了黄金。 “根据奇物的力量,仪式所消耗的材料也会逐步上升…包括黄金。罗兰,这也是为什么,那张面具价值五百镑——原本你作为案件参与者,绝不必付那么多的。” - 实际上。 - 我只付了五十镑。 「实际上,你目前一个子儿都没给。」 - 伊妮德说会从工资里扣除。 「你再多跟那只蝙蝠亲几次,审判庭应该都是你的了。」 - 虽然是个玩笑,扳手。我仍不赞同你把伊妮德女士说得这么…单纯。 「罗兰。」 - 嗯? 「有没有可能。」 「这不是玩笑呢。」 罗兰:…… “我说这些,是告诫你不要贸然使用来历不明的奇物。倘若你对这把刀有兴趣,至少要等仪式后再说。还有——” 费南德斯还想就这仪式给罗兰展开讲讲,却被乌鸦不耐烦地打断了:“所以,你让我留下来,到底有什么事?” 费南德斯一脸无辜:“我没让你留下来啊?” 乌鸦:…… 房间里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还要久。 当面无表情的男人离开后,壁炉上只留下一个碎成两半的餐盘,以及碎片下裂开的岩板。 费南德斯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叼上,点着,美美吸了一口。 “在审判庭里,他那情人可帮不上忙。” “情人?”罗兰疑惑:“你是指,那个幽魂?” 教士先生眯着眼,没回答。 火焰灼烧纸卷,穿过口腔,变成了淡白色的烟雾。 “…经历造就人。当你看到一个人时,会不会想,‘他为什么是这样’、‘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 罗兰胳膊抵着沙发,斜着脑袋:“费南德斯,我对乌鸦先生没有任何不好的看法。” “也没有好的看法,对吧?”费南德斯夹着烟卷,隔空指了指罗兰,“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不相干的人。” 罗兰只是微笑。 “行吧,反正我也不太喜欢他…你可以等一阵,和克拉托弗商量一下,等这把剔骨刀——” 罗兰轻声道:“…我要那颗眼球吧,费南德斯。你知道,我踏上的是一条未知的道路…我只能凭直觉。” 眼球… 费南德斯想了想,叼着烟低头翻起抽屉。 他找出个巴掌大的空木盒,又用布垫着将那颗眼球小心装进盒子里。 “别嫌我唠叨,罗兰。” 他把盒盖扣好。 “这可能是一种材料,但上面的字符…” “或许意味着一个残缺的大仪式,又或许…是完整的。” “邪教大仪式,不被允许交易,更不允许以任何方式传播。” “你是执行官。” “这一点应该很清楚。” “当你不再需要时,毁了它是最好的选择——我相信你,所以,我绝不希望有天见你犯那么愚蠢的错误。” 费南德斯说完,用夹烟的手挠了挠下巴:“…嘶,我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罗兰轻轻叩击着侧袋里的怀表,面色如常。 “没有,费南德斯。” (本章完) ------------ Ch.159 钻石先生 狭长的甬道弥漫一股难闻的气味。 天擦黑后,有人在这儿洗染血的衣服,有人叼着烟卷,盯着那些女人的屁股看,嘴里不干不净。 还有两两交头接耳的,边盘算边将视线投向街上匆匆而过的路人。 萝丝踏着月光,一扭身钻进了甬道。 顿时,口哨声四起。 “嘿,翘屁股!” “闭上嘴,‘小鸟’。”萝丝朝他吐了口唾沫,竖起中指:“你想让我半夜钻进你的屋里,把你那本来就看不太清的东西割下来?听我的,留着它吧,至少还证明伱有。” 一阵哄笑。 被骂的男人不以为忤,正了正呢帽,夹着烟卷指了下萝丝,又指了指自己的屁股。 “五先令,让我来一次,怎么样?” “留着给你母亲买棺材吧。” 萝丝冷笑,路过他时,用胳膊肘使劲撞了下他的肋骨,让男人除了吸气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她和几个熟络的男人打了招呼,一路走到甬道尽头,在岔口向右,拐进更窄的巷子。 渐渐的,男人变少,女人变多。 有些刚干完活回来,身上还穿着洋裙;有些则西装礼帽,挽起头发,提着手杖;还有握着提灯,给她们这些夜归的‘幽魂’引路的,有在巷旁屋子里借着灯光清点赃物算账的。 这就是象帮了。 一个新来伦敦、横冲直撞的帮派。 “回来了?” 有女人和她打招呼。 “今天休息。”萝丝点了下头,擦肩而过。 她迎着或敬畏或向往的眼神,在巷子最里侧,一间双层小楼前停步。 上前扣门。 有女人给她开门,将她迎了进去。 在二楼的最里的房间。 没有点蜡烛。 有个高大的人影站在窗前,掐着雪茄,俯瞰整条巷子。 它脚旁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脸已经被打烂了——血液顺着人影的拳锋滴滴答答,被松软地毯上的玫瑰吸进花苞里。 “对…对不起先…生…”她断断续续的哀嚎声痛苦凄厉。 然而窗前的人只一口一口吞吐着烟雾。 然后。 给萝丝开门的女人带着三个仆人进来,拉着她的双腿,把她拖了出去。 “先生。” 萝丝小心翼翼绕过血迹,隐隐月光照出窗边人的轮廓。 它至少有六英尺高。 肩膀极宽,胳膊粗壮。 “你竟没死在那个宴会里,运气真不错。”它说。 沉沉的声音撞在墙壁上,在屋内回荡。 “我…” 萝丝咬了咬唇:“…我去找姐妹们了。” 高大的影子不说话。 “但我没在宴会上发现她们,”飞贼小姐知道自己今天的下场不会太好,索性坦诚而言:“先生,我不清楚您到底在和谁做生意——但那宴会,我听说,是个邪教徒的巢穴。您知道吗?” 她的试探没得到回应。 但也算得到答案了。 “…那是邪教徒的巢穴!先生!您知道,对不对?” 萝丝心脏跳的飞快,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您可是说过,我们凭自己就能——” 黑影忽然转身,每一步都很重。 它来到萝丝面前。 啪—— 一个巴掌,将她抽了个趔趄。 嘴里立刻冒出鲜血。 萝丝打了个摆子,却不敢做什么,低着头,站在原地。 直到灯被点了起来。 钻石先生后退几步,靠在桌前,静静凝视萝丝。 不,应该是:钻石女士。 褐发女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鼻梁很高,极其高壮。 当她居高临下凝视萝丝,仿佛巨人俯身般凶悍的压力扑面而来。 她右手上,每一根手指上都戴着尖锐的、满是血肉的钻石戒指,只是,她抽打萝丝的那只是左手。 “谁给你资格质疑我的决定?” “萝丝。” “谁救了你?” 钻石先生的声音和她身材一样,又厚又沉:“你是否忘了?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在床上,而不是自由自在地穿着西服或长裙到处乱窜,还能在盗走了邀请函、擅自闯入我客户的宴会后,理直气壮地回来告诉我——我干的不对?”“萝丝,你…想坐我的位置?” 萝丝垂着脑袋,摇了两下,但不说话。 “加入前,你向我保证了什么?” 钻石先生说。 “你听从我的命令。” “我就给你新的生活。” “告诉我,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我给你新的生活了吗?” 一颗颗泪水落在地毯上,落在萝丝脚前。 少女红着眼,抬起头。 “您给我了。” 强壮的女人微微颔首,脖子上的青筋宛如树藤脉络:“那么,你听从我的命令了吗?” 萝丝咬牙:“…可那是关乎二十个姐妹——”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她平静道:“你听从我的命令了吗?” “有,还是没有?” 萝丝被这平静地质问激怒,涨红了脸,绿幽幽的眼睛像深夜里饥饿凶狠的狼:“我,不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眼睁睁看着她们…被你送到肉铺里去!” 女人面色如常,视线扫过某处:“你要跟我动手?萝丝?” 萝丝攥紧拳,指缝中悄然出现的锋利刀片割开了她自己的皮肤和血肉。 滴滴答答的血珠落在地毯上的玫瑰里。 “你保证过!” “你保证让她们过上安定的、不受人欺负的日子!” “你保证过的!” “像对我保证过那样,也对她们保证过!” 萝丝激动的浑身发抖。 她不敢相信,曾为自己破开黑暗的人,竟然仍干着将人拉入黑暗的事。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们?!” 她不敢置信,又没办法不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们死前会受多少苦…当她们满怀希望…”萝丝抖了抖手腕,于是,那片沾满鲜血的刀刃便悄无声息地下坠,裁断了玫瑰的头颅。 她捂着脸,声音闷闷的。 “当她们满怀希望…以为…” “以为自己痛苦的人生终于迎来幸福…” “竟以为…竟以为…” 屋内安静的仿佛只有一个人。 萝丝缓缓抬起头。 鲜血涂满了脸。 “竟以为你是希望,安妮。” 被称为安妮的女人静静看着面前这匹朝自己呲牙的幼狼,回身推开桌上的木盒,拿出一只雪茄叼着,点上。 然后,从胸口抽出方巾,扔给萝丝。 女人吞吸烟雾的姿态比男人还要粗犷。 很快,屋内起了雾,遮住一双凶狠的眼睛。 “我们不是慈善组织,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她声音沉沉,琴般醇厚低沉的嗓音仿如日光晒透的水流漫过脚踝,平复着萝丝不定起伏的胸口。 她停顿了片刻,吸了口雪茄,厚实的双唇抿着翻着,吐出经由舌齿咀嚼过的烟雾。 “一无是处的人,也有最后的用法。” 她说。 “我是象帮的首领,我得对象帮的未来负责。” 萝丝揉着肿胀的侧脸,低声反驳:“我们能伤害任何人,安妮。任何人,无论男女,无论婴儿还是老人——可我们唯独不该对自己人下手…” 安妮不说话了。 萝丝攥着方巾,咬咬牙,两步越过地毯,穿过朦胧的月纱。 她来到女人面前仰头望着那团被烟雾笼罩,愈发令人看不清的脸。 她两手垂垂,握住安妮粗糙的大手。 尖锐的钻石戒面硌得她生疼。 但她仍用力握紧。 “安妮。” 她说。 “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救我于黑暗的人。”两颗坚硬的绿宝石被温热的泪水柔化:“我们是时候停下脚步了,对不对?” “我们有了钱,有了地盘。不用在寒冷冬日徘徊巷口,不必去乞讨,去祈求谁的怜悯。” “我们不必追求更多了。” “你没见过真正的力量,”安妮嘴角向上,露出冰冷的笑意:“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大,萝丝。” (本章完) ------------ Ch.160 贪婪的大象 “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的大,萝丝。” 她硬生生将手抽了出来,叼着雪茄,转向洒满银辉的玻璃。 她目光穿过银月柔软的纱幔,俯瞰着这座黑色的城市。 冬天前,月光还未将树叶从枝头摇落,没冻结湖泊,渗进寒冷的雾气里,让人不由裹紧领和袖,在风中簌簌轻颤。 但当她每每俯瞰穿梭巷尾的姑娘们,看她们昂首挺胸,有模有样的彼此打着招呼,穿长裙,披动物皮或作男人的西服打扮,她就总是夏天,少过冬日。 安妮深吸一口气,呼出的烟雾将玻璃吹得更加朦胧。 “我们有更好的选择,是不是?”萝丝轻步跟了上去,站在她旁边,“你看,我们都因你过得更好了。我们可以停下来,不再扩张,不再要什么大人物帮忙,和那些麻烦打交道…” “我们应该是这座城市的老鼠,见不得光,但活得很好的老鼠。” 萝丝垫了下脚,用手指尖儿敲击玻璃。 咚咚。 “那是玛丽。” “她丈夫欠了金牙帮的钱,后来,病死在床上。伱帮了她——现在,她是我们中最利落的好手之一。” “那是达勒姆夫人。” “因为你,她免于委身那些满嘴腥臭的脏汉,去做皮肉生意。她是我们中少有识字、能写会算的。有了她,那些狡诈的商人骗不了我们哪怕一个便士…” “安妮。” “许多人得了你的庇护,许多人感激着你。” “你不该为了…” 萝丝顿了顿。 “你不该把那些姑娘推下悬崖。我们就这样,不行吗?” 安妮听得出来,萝丝在暗指什么。 遗憾的是,萝丝说得可不算。 “我正寻求一个机会,为此,什么都能付出。” 这话让萝丝万分失望。 她退了几步,远离了窗前高大的女人。 自从来了伦敦,她越来越不像她了。 象帮也越来越不像象帮了。 她们疯狂地扩张,大肆收拢罪犯,无论男女,无论它们之前干了多么天怒人怨的事——这只贪婪的大象绝不怕撑死自己,反而生怕吞慢了,饥饿会追上它,连皮带骨将它整个咽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寡言的女人和今夜月光一样沉默。 萝丝心中复杂。 窗前的女人救了她的性命,改变了她的未来。 脚下的帮派曾经人手少之又少,却能彼此交付信任。 而如今。 安妮先生变了。 帮派也每日都在不断冒出新鲜的面孔。 萝丝突然发觉,她今天不该来。 也不该好奇那张邀请函。 更不该管其他人的破事。 她只要自己活下去,活得好就行了。 一无是处的人…就用身体和生命发挥最后的作用。 “如果有一天,我没用了。安妮,我会被你送到哪儿去?”萝丝颤声发问。 安妮棱角分明的脸浸泡在冰冷的银辉中。 “帮派里并非只有你一个‘巧手’。” 她说。 “你不是很清楚吗?” 屋内陷入沉默。 “…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萝丝把方巾轻轻放在办公桌上。 “我会有用…一直有用的,先生。” 她推门而去,头也不回。半晌。 有人进来了。 是给萝丝开门的女人。 她端了一盘切好的苹果和番茄,还有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女人自顾自将东西摆好,把桌上散着的笔放回原位,展开的信件叠好,一封封装进抽屉里。 然后,拧开了气灯。 “这孩子脾气不小。” “你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安妮边说边揉着额头,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肯分身去关注自己那颗让人无比痛苦的脑袋。“她去了那个宴会。” “什么?”女人惊讶:“她怎么…怎么敢…” “没什么她不敢的,如果我们离白金汉宫足够近,或许过不了几天,你就能在报纸上看见她了。”安妮笑道,阴沉冷厉的神色在亮起的昏黄色中软化柔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范西塔特小姐是个什么人。” 女人也跟着揶揄:“无法无天的贪婪狼崽子。”她接过递来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掐灭后,又为自己的主人拉开椅子。 然后,分开纤长的手指,给她一下一下揉着。 痛苦并未有所缓解,但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开了。 “是啊。” 安妮轻声道谢,端起咖啡细细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活动了一下肩膀,五根粗大的手指依次敲击着松软的扶手,陷入沉思。 服侍她的女人就静静站在后方,为自己的主人缓解疼痛。 大概数分。 “我得到了一个名字,我见到了新的世界,穆琳。” 安妮声音平稳。 “「无形之术」。” 她说。 背后的女人静静听着。 “我不明白,这代表着‘无形’的法术,还是说,存在着对应的「有形」之术。”她自言自语,对于这花费了代价得来的知识显然不够满意,也不够满足:“…那件事进展怎么样。” 穆琳手指一顿:“很难,安妮。我们接触了教会的修士,那类穿黑衣的‘警探’…这些人的警惕性非常高,姑娘从他们嘴里套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有一个还被抓起来了。” “我并不意外,”座位上的女人淡淡道:“知识无价。” “看来是的,先生。”穆琳叹了一声:“我们非要这么干?花这么大的代价?” “多大的代价都值得。”安妮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也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力量。比刀和枪要有力的多…你不知道那力量有多可怕。如果象帮想要长久存在,我们就必须掌握这种力量。” 穆琳没说话,专心致志给她按揉着头。 少顷,她十根向下挪动,由头转到了脖子。 “有些姑娘和萝丝一样,察觉到了不对劲:消失的人不少。我们短期内也不能再去东区绑人,黑皮盯上我们了。”穆琳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用担心黑皮,”安妮和她一样,一样的平静:“而且,以后也不需要了。乌鸦们去了宴会,我看,那婊子要么被烧死,要么就在哪个地牢里受罪。” 穆琳笑道:“可最好不过了。她那‘精挑细选’让我们失去了好些姑娘,还得为她去劫去买那些没家的妇人和婴儿。我们象帮原本从不干这事。” “穆琳。” 安妮忽然敲了敲桌子,打断:“为了力量,这都是必要的牺牲。” “…您说的对。” 穆琳垂眸。 安妮忽然想起什么,动了动肩膀,让身后的女人停下了她的按揉。然后,抄起笔,在一张纸上沙沙沙写起来。 十分钟后,墨迹渐干。 她递给穆琳。 “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给她讲故事。” 穆琳接过纸,扫了几眼,一脸讶色。 “这是?” “给她吧。” “…我知道了。”女人将信纸对折两次,握在手里,又退后几步,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座位上沉思的主人:“您最近感觉如何?” “把你的心思用在寻找力量上,穆琳。” “时间不多。” 穆琳默然,欠身,转而推门离去。 (本章完) ------------ Ch.161 诺提金灯 诺提金灯是个好地方。 如果您有足够的钱,而不是来这儿为了赚钱,那么,它就是个绝佳的休闲之所。 您在此能看到: 喝水涨死的麻风病人; 长着三只手的妓女; 黑的,棕的,黄的,各种外国佬; 把头伸进狮子嘴里,亲吻它舌头的勇敢者; 用牙齿帮忙分娩的互助小组; 四英尺的侏儒吞六英尺标枪的表演; 除此之外,如若您想见识、享受点正常的,我们也能为您准备。 但谁没点新奇古怪的爱好呢? 诺提金灯正是为您存在,时刻准备着为您提供周到贴心的服务。 我们绝对私密,绝对专业。 …… 安妮不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了。 她熟练的和侍者打了招呼,说出一个号码,接着,由人领下了楼——向下,尊贵人享有的特殊私人密室。 在这里,她等的人早早来了。 约莫有两千平方英尺大小,墙壁用了柚木板,脚下是深灰色的大理石。 气灯和油灯的灯罩都使了金银,嵌了珠宝——灯光会透过宝石,散发出对应珠宝的色泽。 沙发,镂空雕艺的桌椅——几乎所有装饰的细微处,都雕着一枚古怪的符号。 螺旋向外的漩涡。 桌上的酒水与精巧至极的糕点被用过一些,沙发里的绅士们聊得正热。 他们褪了外套,解开领口,夹着雪茄或香烟,端着酒杯,洋洋洒洒地谈论着国家大事和海上的生意。当安妮进来时,房间有一瞬静默——然后,就是笑声。 “看看,我的节目来了。” 侍者朝屋内行礼,退出屋内,关上了门。 “来吧,钻石‘先生’,我们多久没见了…十天?十五天?人越老,就越记不清时间。我总是感觉,一眨眼,就从夏日变作了冬季。” 除了沙发上相邻的两位绅士外,还有个人站在沙发不远处,静静盯着安妮:酒红色的长卷发,深褐色的眼睛。 和跟她说话的老人发色相同。 “海曼先生。” 安妮躬身行礼。 “别那么拘束,安妮。”马沃罗·海曼笑着摆摆手,让她入座。“路易斯,给她倒一杯酒。” 老先生也是一头红色的卷发。 但更浅,也更短。 他衣着笔挺,脸上的皱纹不少,单从脸上的笑容和嗓中腔调看,这人应该和善极了。 然而,安妮清楚他是个什么人。 “是十三天,海曼先生。”安妮道谢后,小心翼翼接过酒杯,但没有坐。 这时,她才有空分心看那沙发上的另一个人——在她没来前,和马沃罗交谈的人。 金发的,脸蛋稍显尖锐感的瘦男人。 蓝眼睛里多了些紫色。 “这是我的朋友,泰勒,大名鼎鼎的金烟雾主人,你该听说过,是不是?”海曼笑眯眯的开了个玩笑:“你的姑娘们可没少光顾吧?” 安妮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你太高了,钻石。”老海曼散漫地靠着沙发,轻晃着酒杯:“让我们用彼此都舒适的方式对话,好吗?” 安妮捏了捏冰冷的玻璃杯。在兰道夫·泰勒惊讶的注视中,用一只手提着裙子,缓缓… 跪在了马沃罗·海曼的面前。 “伱看,我们这样交流就顺畅多了。” 老海曼边笑边遥遥朝安妮举杯,自饮了一口。扭过头,对兰道夫说道:“…我依然希望您能多做考虑。我们是个庞大的群体,十分乐意结交如您这样优秀、天赋异禀、道德高尚的绅士。” “您体内虽并未流淌着高贵的血脉,但却也有机会获得它——”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您的后代将拥有更高的起点。您后代的后代呢?家族的延续,您考虑过吗?我们只吸纳有资格的,这邀请实在不常见。” 兰道夫·泰勒笑吟吟的欠了下身,颇为恭敬:“这可是我的荣幸,海曼先生。泰勒家微不足道,没想能得您、得蓝血先生们的青睐…” 老海曼耸耸肩,挤眉弄眼地开着玩笑:“…哦,我想,他们的女儿的需要一个优秀的丈夫,有儿子的,又需要一个榜样,一个好兄弟。” 兰道夫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这是我近年来听过最美妙的夸赞。” “我总不能对一个优秀的青年说假话。”老海曼眉眼慈祥地看着兰道夫,深眸闪烁: “灰党在蓝血贵胄中的情况可不大好。这些和我同样拥有高贵血脉的兄弟们被一个年轻无知的女人用谎言蒙蔽,他们企图开辟所谓‘新世界’,要毫无规矩可言的‘自由’,甚至愿意低头为那些不上台面的人讲话。” “我不说非要您选择党派,那并不算太重要。但是,像您这样前途广大的绅士,至少,至少该‘正式加入’蓝血贵胄,成为我们的一员——而并非仅仅靠一位蓝血低席,一个灰党成员作为股东来维系我们之间的关系。” “您何不亲自加入呢?” 兰道夫静静听完,然后,叹了口气。 “您不是不知道,海曼先生。” “我只是‘小泰勒’,并非金烟雾真正的主人。” “我一万个同意蓝血先生们的邀请,那也是我的荣幸——但我父亲,贝罗斯·泰勒却有不同的想法。” 兰道夫·泰勒曲着腿,捏着手里的玻璃杯柱,酒液摇晃。 “您要一个儿子,如何说服他固执的父亲?若我真和蓝血先生们变得紧密,恐怕,我就没法完成后续对您的承诺了。” 老海曼眯着眼睛,笑容更盛:“看来,您的父亲,对我们有些偏见。” 兰道夫第二次叹气。 “如果有,泰勒家的股东,就不会存在蓝血贵胄的成员了,海曼先生。即便他是灰党,也属于蓝血贵胄,不是吗?” 男人直视着马沃罗·海曼的眼睛,异常真诚:“我答应您,回去尽力说服我的父亲——但我也需要蓝血先生们的帮助。” “哦?”老海曼做了个倾听的动作。 “审判庭。” 兰道夫第三次叹气。 “最近,那些黑乌鸦找上了门。”他神色愁恼,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郁郁:“…他们对金烟雾、对泰勒也感兴趣。您知道,这些随意烧人的冷血怪物可不讲理。他们尤其表示,如若泰勒结交了审判庭的敌人…” 老海曼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他垂着两片松垮的脸肉,耷拉的眼皮让人瞧不分明眼底闪过的怒意。 “…审判庭可到处都是敌人,他们还真敢说。”老海曼目光沉沉:“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泰勒犹豫:“我不清楚审判庭和蓝血先生们的冲突,但似乎,他们对我的股东,那位蓝血贵胄的成员并无置喙——我可不敢得罪这些人,海曼先生,倘若您邀请我,或许,先能和审判庭最高的那一位…谈谈?” 老海曼沉吟片刻:“我会考虑。” 他放下酒杯。 兰道夫·泰勒会意,也跟着放下杯子,转言谈起了近日见闻和女人间的趣事,约莫过了三五个话题,他出言告辞。 很快,房间里就剩下三个人。 (本章完) ------------ Ch.162 马沃罗·海曼 当兰道夫·泰勒离开后,马沃罗的脸色彻底阴下来了。 去找伊妮德·茱提亚谈? 谈个屁。 他凭什么跟那个疯女人谈? 泰勒家的小狐狸… 看来和他父亲一样,没有融入高贵者的想法。 老人眸光森冷,仔仔细细盯着跪在他面前的高大女人。 “现在,可以说说了,安妮。” 他嗓音又稠又沉,听起来格外压抑。 “我让你同茉莉合作,接触另一个世界——这已经是足够多的恩赐了。一个下流无耻的畸形怪人,竟敢搞砸我的大事,让我的孩子受伤…” 他话音越来越慢,最后,几乎每个字都变成了巴掌,一下下扇着安妮的脸: “你,怎,么…敢?” 砖面又硬又冷。 安妮将酒杯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 以头触地。 “海曼先生,我绝不清楚那群黑乌鸦是怎样找到宴会的…” 海曼扯了扯脸,皮向上提,内里的肉量却不足。这让他看起来并非真正在笑,反而有种人皮面具的狰狞感。 “审判庭…” 海曼轻晃酒杯,对准面前跪伏的:这六英尺多的的巨人便蒙上了层血色。 “安德鲁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身旁的路易斯·海曼。 “仪式被打断后,黑乌鸦将他们带往教会治疗。父亲,我恐怕他们会借这件事…” 老海曼摆摆手,不以为然:“我会找时间见一见赫弗大人…这群‘正义使者’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若不是我们和教会同样仁慈,不愿见到战争。” 红发男人顿了顿,躬身悄声:“…哥哥最近和私人联盟关系密切。” “商人?”老海曼脸色微动,旋即摇头:“不可能,那群商人轻易不愿得罪我们。” 路易斯迟疑:“会不会是…”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马沃罗·海曼摇摇头,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格外像我,像我年轻时的模样。路易斯,虽然克洛伊大人有恩于伱,但我希望你明白——你的血管中流淌着海曼家族的血,你要对得起你的姓氏。” “你这么聪明,肯定明白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路易斯默然不语,低头转身,提过一个早早置于角落的铁皮箱。 “这是此月的份额。” 锈铁箱里用黑天鹅绒做衬,码放着十五枚晶莹剔透的浅红色菱形晶体。 老海曼捏出其中五枚,又合上箱子,让路易斯收好。 接着,抛给跪在面前的女人一枚。 指甲盖大小的晶体,其中隐有赤红流淌。 “你的身体如何,我亲爱的安妮。” 老海曼边说边将那枚晶体放到玻璃杯口。 松手。 它便无声落入酒液之中。 霞珠般的凝聚物立刻沸腾了冰凉的酒液,仿佛一口不断上涌的血泉,喷薄而出的却并非液体,而是猩红色的血雾。 马沃罗·海曼表情虔诚地双手捧杯,眯着眼,深深吮吸起逐渐缭绕的雾气。 那是一颗颗肉眼不可见的腥甜露珠,结自凡人的血肉之中,流淌在活着的高等生灵的皮肉之下。它们被仪式者用特殊的妙法汲取后凝固,每一枚都珍贵无比。 “…我这一生见过最神奇,也最有用的,就是这东西了。” 他吸了半晌,直至那赤红色的雾气渐渐消散。 老海曼缓缓抬眼。 混浊的瞳孔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他从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变得像青年一样精神十足,充满活力。 “我们拥有相同的命运,可命运并非一成不变。总有莫测的伟力能修改这早已注定的结果…安妮,我给了你逃避死亡的力量。” 他见跪在面前的女人小心翼翼捡起那枚晶体,捧在手里,于是,脸上浮现满意之色。 “我们的大脑长出不该长的,也就意味着我们的智慧远超凡人——不需要那些理发师用锯子锯开颅骨,如牲畜般被他们摆弄。只要你向我靠拢,永远跪在海曼家面前…” 老海曼目光灼灼:“那么,你就一直能活。” 安妮垂首:“愿凭您差遣。” “你和血肉摇篮的人打过交道,应该清楚,他们绝不会和你平等交流。所以安妮,干好我交给你的活…” 他笑了一下,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我们彼此都明白,这脑袋里的东西,疼起来可会让人发疯。” 安妮将头垂的更低。 “我的小玩具多大了?” “四百人。” “不够。” 安妮声音很轻:“先生,象帮如果再无休止的扩张,我就没法控制了。随着帮派里的人员愈发杂乱,我们快成了那些黑皮的眼中钉…” 老海曼慢吞吞说道:“你啊,你可不必在意黑皮,安妮,你不清楚我有多大的权势吗?继续扩张,在我没说停下来之前——这座城里,低等人不有的是?” 安妮点头:“我明白了。” “届时,我的人会帮你一起引爆这颗炸弹…我的巨人,我猜你该不会在意这小玩具吧?比起你自己的性命来说…象帮重要吗?” 女人神色冷漠:“我不需要象帮,而是象帮需要我,海曼先生。如果这些低等人能为您的伟业起到微末的作用,就是他们的荣幸了…我会一直跪在您面前,直到您不需要我。” “我不会不需要你,安妮。”海曼柔声道:“等这事结束,我会为你准备一个全新的身份。” 下方的女人再次匍匐,直到得了许可,悄无声息地起身退出房间。 当她离开后,就剩父子二人了。 “人们都称她‘钻石安妮’。”老海曼自言自语:“这些钻石能剐下多少血肉呢…盯着她,路易斯。” 路易斯凝眸:“我不认为她会干蠢事,父亲。她感受过来自肉体的痛苦,也渴望着我们的衣服和更高的座位——这下流畸形的怪物知道如何选择。” 一边是自己的性命,光辉灿烂的未来,受人尊敬的身份,红酒香槟,宴会和仆人。 而另一边,是她那不入流的小帮派,一个由罪犯组成的‘家庭’。 聪明人,就知道该如何选择。 老海曼似乎对自己儿子的话并不赞同。他盯着那沸腾过后,早已泛黑的酒液,缓缓摇头,喃喃:“这些底层人是权力的支撑和保障,同时,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盯着她,路易斯。” 一旁的儿子静静听完,点了下头:“我明白了,父亲。”说完,又顿了顿:“哥哥和姐姐…” 马沃罗·海曼侧着脸,陷入沉思。 昏暗光中,他那褶皱的皮层下,血肉正缓缓蠕动。 “绅士不该试图和一只疯狗讲道理。” “要和它的主人讲。” (本章完) ------------ Ch.163 南区软舌头 一个报童带来了蛋糕小姐的信。 她约在了南区。 这是一个罗兰不熟悉的地方。 从来伦敦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去过:南区某处的咖啡馆,在太阳还没完全消失前。 马车夫知道位置,不过,他提醒罗兰小心点。 ‘我看您不是一般的人儿,就得多说几句废话。’ ‘那里人可都少见的粗鲁。’ 当罗兰看到那咖啡馆的时候,就知道马车夫说的没错了。 粗壮的横梁头就裸露在外面,天花板很低,即便是白日,罗兰猜这店里也一团漆黑。 窗子是常见的小玻璃格,外面撑了几张大阳伞,四壁用圆头长钉打了一排护墙板,上面贴满了各色‘叫卖’。 譬如: ‘小女孩,十三岁,新,擅侍人。’ ‘黑人,男性,十七岁,腿脚灵便,力气大。’ 罗兰在上面还看见了有些丈夫亲自张贴的「宣传单」——其中详细介绍了自己妻子的‘好处’和少数‘不难接受的小毛病’,并在纸下方用大字写了‘价格能商量’的字样。 几个带着呢帽的男士夹着烟卷,靠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眼睛却往街上瞄;擦鞋匠在另一边,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旁边还站了两个七八岁的男孩。 当罗兰从马车上下来时,几乎当街所有无所事事的,都将视线集中在了他的脸上。 先是脸,然后是身上的西服,脚下的皮鞋。 有几个年纪不大的男孩跃跃欲试,却发现他的目的地是咖啡馆,于是,臊眉耷眼的骂了几句,重新坐回台阶上。 咖啡馆的名字叫:软舌头。 罗兰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 真不会起名字啊。 「你没资格说这话。」 屋里不出所料的昏暗,即使亮着可怜的两盏气灯。 人不多。 萝丝坐在最里面。 “嘿!我在这儿!” 她站起来,遥遥挥手。 今天的蛋糕小姐穿得可让罗兰惊讶坏了:她一身西服,还带了顶绅士帽。 像模像样。 “快来!”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着罗兰落座:“你要吃点什么?这儿有火腿,有松糕,还有烤面饼…对,你得尝尝他们的咖啡,可错不了!” 她又叽叽喳喳起来,像福克郡时一样。 罗兰尽量不露出惊讶,指了指她的上衣。 “…伱这是怎么了。” “好问题,漂亮脸。这是西服,还用我给你介绍吗?就像你穿的一样。” 她盯着罗兰的脸,没在上面找到愤怒和不满。 于是,更高兴了。 “我穿它可比你穿的…可跟你不相上下,对吧?” 一杯咖啡五便士。 夹着四五片火腿肉的三明治,搭了杯雪莉酒,四便士。 一块松糕,三块烤脆的面饼抹上黄油,两指头宽的两条小肉排,十便士。 “今天是范西塔特先生付钱!她最近阔!”少女嚷嚷声不小,显然,她和这儿的老板认识,在柜台前还聊了几句。 没一会,涂着黄油、热气腾腾的烤脆饼就端上来了。 但还不等罗兰动手,一张叠了几次的纸就被塞进他手里。 “你帮我看看,到底什么意思?” 萝丝贼兮兮左右瞧了瞧——这个时间,无所事事的闲汉都在外面‘干活’,咖啡馆里没什么人。 但她仍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有法子看得见。帮我瞧瞧,这是什么意思。” 纸上留下的蓝色墨迹并不好看。 这是一个违禁故事。 ‘邪恶的巨人闯入了公主的家。’ ‘它杀死了国王和王后,奴役了百姓。’ ‘公主等忍耐着痛苦,等待着一个巨人分神的机会…’‘一个机会。’ ‘她和她忠诚的侍卫们潜入王宫,杀死巨人,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国。’ ‘人们拥护她成为真正的王。’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但有些违禁的故事。 里面的巨人违禁了。 罗兰抖了抖信纸,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违禁故事,你想让我把你抓进审判庭?” 萝丝翻了个白眼:“你最好把你的朋友捉进去,然后,我就告诉其他黑乌鸦,说你和我是一伙的。” 她把信纸抢回来,看了又看。 “这是我们头儿给我的…” “头儿?” “钻石先生。”萝丝放下信纸,眉头紧了紧:“她最近不太对劲。” 至于怎么不对劲,萝丝却不说了。 她问起之前的宴会,问罗兰有没有找到她的姐妹们。 找到了。 但,是尸体。 少女见罗兰犹豫,翠绿色的眸子渐渐黯淡。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有个朋友,这儿,这儿曾被烧伤过,”她指了指脖子:“…也许你没在其中‘那些’里见过她,对不对?她或许真嫁到什么小地方去了…” 烧伤的痕迹。 罗兰想起那个在自己怀里‘碎掉’的女人。 “…也许是,萝丝。我从未见过你说的人。” 脸蛋红扑扑的少女看了罗兰半晌,没说话,扭头又点了一杯酒。 当侍者放下酒离开后,罗兰伸手入怀,抽出两根金色的玻璃管,轻轻放在桌面上,推给对面的少女。 “圣水?”萝丝眨眨眼。 她还记得在宴会上,罗兰让她喝过。 肚子里暖洋洋的。 “是圣水。”罗兰盯着她,意有所指:“我们这些人的‘戏法’分为阴性和阳性。而宴会上的那个邪教徒,就属于阴性一边。圣水不仅能驱散它对你造成的影响——当接触阴性生物时,就像烈焰接触冰雪。” “你也许会需要它。” 罗兰敲了敲桌子:“或者,把烦恼告诉你的朋友。” 萝丝没说话,举起杯子,挡住一只眼睛。 翠绿在深褐色酒液中涣散成一片飘荡不定的藻。 “什么是‘真正的力量’,罗兰。”她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是你们那些法术?” 罗兰抿了口热咖啡,没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萝丝,你是个善良的人吗?” “善良?”萝丝疑惑。 “我是说,内心充满怜悯。” 蛋糕小姐放下酒杯,撇了下嘴:“如果一个又老又瞎,还瘸了腿,死了丈夫和儿子,靠糊火柴盒度日的老妇人手里藏着金镑——我也会毫不犹豫偷走的。” “你直接说不是就可以了,放了糊纸盒的女士吧。” 少女坏笑起来。 “那么,你是个恶毒的人吗?”罗兰又问:“那些遭苦难的人会让你感到愉悦吗?” 萝丝耸耸肩:“我只是喜欢钱,数不清的钱…喜欢抢劫或盗窃时刻的刺激感…我对虐待谁没兴趣。” 罗兰沉吟:“那么,你是个聪明的…哦,这就算了。” 萝丝刚听了一半,还等着点头呢。 “你问完。” “我不必问了,萝丝。” “我没准就符合第三条…!” 罗兰微笑:“你不符合的,萝丝。” (本章完) ------------ Ch.164 一无所有的飞贼小姐 “我怎么就不符合了?!” 罗兰忍笑。 “你们那些‘戏法’,需要善良的,恶毒的,和聪明的?”萝丝绕了绕发尾,眼睛亮亮的:“那我肯定符合最后一条。说说吧?我没准也能…” “萝丝。”罗兰拿起桌上的三明治,咬了一小口: “假设你有三十镑。” “买礼帽花了十镑,剩下二十镑。” “买外套花了十镑,剩下十镑。” “买皮鞋花了九镑,剩下一镑。” “最后一镑买了蛋糕,一个便士都不剩了。” 罗兰鼓着腮,边吃边问:“你感觉哪儿不对劲了吗?” 少女那双绿眼睛转了又转,十根手指张的开开的,嘴里念念有词:“礼帽十镑,外套十镑,皮鞋九镑,蛋糕一镑…没错,是三十镑?” “想想剩下的。” 萝丝狐疑地看看罗兰,又低头看看手:“…第一次剩下二十镑,第二次剩下十镑,第三次剩下一镑,没错加起来也是三十…咦?” 罗兰‘嘎吱嘎吱’嚼着三明治里的菜,心里笑个不停。 「笑个屁伱当时和她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多一镑?” 绿眼睛小姐现在就像突然被主人无缘无故给了巴掌的狗一样,一脸茫然。 “为什么,多了一镑,罗兰?” 罗兰不理她,把三明治的角咬下来。 下一秒,一只细长的手就捏住三明治的外皮,粗暴地拽走了。 “别吃了!” “快告诉我!剩下的一镑去哪儿了?” 罗兰不说话,慢条斯理拿起餐刀,开始切桌上的肉排。 萝丝:…… 少女挠了挠头,又恶狠狠盯着罗兰,咬了口他的三明治:“…反正多了少了,我都会从别的地方偷来的。” 「愚蠢的小蛋糕。」 “如果你想,萝丝,我会帮你。”罗兰把多汁的肉排放到自己盘子里,缓缓敛去笑意:“但如果真成为那些会‘戏法’的人,你会失去一些东西。” “你会变得不是你自己。” “你得做好准备,并为此付出永远的代价。” 罗兰不知道萝丝有没有‘资质’,或者适合哪一条路——但他清楚,没有一条路不需要付出代价。 钉子必要凿进灵魂这堵墙里,才能悬挂力量。 凡性伤痕是无可避免的。 正如仙德尔的‘善意’,或自己时常出现的幻觉。 伤痕带来的影响,会在上升中逐渐扭曲一个人的灵魂。 唔… 虽然,罗兰觉得伊妮德还好? 「圣焰」越向上,仪式者就越冷酷无情——但他好像从没在温柔的女士身上感受到这一点。 “坦白说吧,萝丝。执行官有执行官的规矩,我恐怕审判庭有非常多的办法限制我们随意传播宝贵的知识——我不会这么干,你…大概也不适合圣十字。如果真的做好准备,我会为你提供一点私人帮助…” “如果你真做好准备。” 罗兰强调了两次,希望这个无法无天的飞贼小姐能重视自己的话。 萝丝垂眸盯着自己的鼻尖儿,声音渐弱:“我就是想看看钻石先生那么…” 那么迫切追求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样… 以至于能让她将帮派里那些信任她的人送进肉铺里。 “知识不便宜,对不对?”少女试探。 罗兰指指面前的肉排:“大概就这块肉排的价格。”萝丝双手一环,趴在桌上,目光灼灼:“你骗不了我,可不要你白帮忙。告诉我,那值多少?几十镑?还是上百镑?” 「准则物已经不能用金镑衡量了。」 「一个机会,值多少钱?」 - 我知道。 「所以你打算让她踏上和你相同的道路?」 - 我不知道萝丝有没有‘资质’… - 但我愿意为她提供一份准则物。 - 试试看? 「她不适合,罗兰。」 「苏月曾改变了你,这才是你踏上这条道路最重要的条件之一。」 「如果‘幻想’只要现实做燃料,那么每个贫民窟的孩子都该踏上这条路才对——」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你,和这条路,都是‘特殊’的吗?」 罗兰忽然想到他初次见奥萝拉,那位妖精小姐说过的话。 - 两根火炬。 「你的妮娜小姐不仅逆流了时间,也跨越了历史。」 「她才是真正‘不该存在’的‘幻想’。」 「你嘛…你算半个污染物吧。」 - 你能不能换个好听一点的说法。 「您算半个污染物吧。」 - 谢谢,好听多了。 “罗兰?” 绿眼睛少女望着发呆的青年,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 “萝丝。” “嗯?” “两天后碰面,我会给你一封信——放在枕头下,每晚枕着入眠。但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罗兰挺直腰,无比认真:“保管好它,别让其他人读。那东西是违禁品,会给你惹麻烦。” 萝丝拍了拍如穷人口袋般的胸脯,扬起下巴。 “我是象帮里最好的‘巧手’,没人能从我身边偷东西。” 「但时间偷走了她的血肉。」 「十六七岁的姑娘却只有两三岁大的…」 一边说,苍白的火焰还把自己捋成两条细长的线给罗兰画了个圈。 「你瞧瞧,怪不得是最好的‘巧手’。」 「她身体轻盈坏了吧?」 - 我感觉也只有我受得了你了。 罗兰心中感叹妮娜小姐此前生活之不易。 「哈,你还感叹上…你认为我为什么会是这德行?」 - 你天生的。 「我****」 “罗兰?你昨天没睡好吗?” “我在犹豫让你付多少钱,萝丝。”罗兰看她脸色忐忑,想了想,说:“你可得帮我几个大忙才行了。” 萝丝往前趴了趴,一双绿眼睛咕噜咕噜转:“嘿,想让我帮你偷点什…猫胡子不行!” “帮我打听打听。” 罗兰也下意识趴在桌上,向着萝丝移了移——两颗脑袋快要顶上了。 “我要一只使鞭经验丰富的…”他小声说:“人手。” 绿眼睛霎时瞪得老大。 “人…手?” “人的手掌。”罗兰点头:“…墓地里的那种。你帮我打听打听,这城里谁生前用鞭最好,经验最丰富——至少要使了三十年以上…不,五十年以上的更好。” “这和你之前的‘猫胡子’,是一样的用途?”萝丝直勾勾看着他:“和那被邪教徒骗走的…对吗?” “…对。这是「仪式」。”罗兰唇线渐渐拉直:“除此之外,再帮我派人盯着一个墓园,摸清它们换班时间和守墓人巡视移动的路线…” 萝丝可不认为罗兰会贪图墓穴里陪葬的宝石与金币。 坏姑娘勾了勾嘴角,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嘿!你和谁有仇?把他的尸体偷出来,挂在白金汉宫顶子的旗杆上怎么样?” - 我总感觉面前这位早晚得闯大祸。 「你和她有什么区别。」 (本章完) ------------ Ch.165 不是您说… 费南德斯并不希望罗兰参与针对邪教徒的审讯。 听他话里的意思,审判庭内部有专门负责这部分的人——这血腥、残忍的刑讯过程或许对缺少怜悯的「圣焰」来说不算什么,但他怀着某种‘小心思’,不愿让罗兰沾这味道中充满残酷的鲜血。 在抓捕后的第二天,罗兰来到审判庭。 带了一条彭斯家的淡紫色涡纹花呢披肩。 花了七镑。 「如果按每天一杯咖啡来算,这条大众款披肩的价格,基本够你喝一年咖啡。」 - 女士为我花的可绝不止七镑。 - 况且她对我的帮助,无法用金镑计算。 「我又没拦着你。」 火焰跳跃。 「我只是不明白,好像无论什么时代,有些东西永远只配给一小部分人享受。」 「人类太有趣了…」 - 有趣? 「本是混沌的生物却建立了秩序,目的是为了让更小部分的混沌生物能利用这秩序一直维持自身的混沌…这还不够有趣吗?」 -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苏月的记忆很好玩。」 - 妮娜小姐… 罗兰抿抿嘴,拾阶而上。 审判庭里匆忙而过的执行官纷纷和他打着招呼——或一脸严肃地颔首,或笑眯眯地欠身,或提裙曲腿:自罗兰加入审判庭并干了几件大事之后,执行官们对他的善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首先,他‘单独’击杀了一个入环的邪教徒。 这让一部分执行官刮目相看。 其次,他让长久以来对审判庭漠不关心的审判长开始‘解冻’。 于是另一部分执行官对他心生好感。 最后,他又和审判庭的‘交际花’先生是搭档——可想而知他被提到过多少次。 大家对他的好感和善意,罗兰能察觉到。 只是… 有些年纪稍大的执行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每每擦肩时,脸上总挂着一抹‘慈祥’且‘欣慰’的笑容。 叩叩。 费南德斯最近忙着审问邪教徒,罗兰自然而然敲开了伊妮德办公室的门。 看得出,女士很喜欢他的礼物。 那条披肩。 她问罗兰花了多少钱,又说他工作不易,该攒下钱为以后生活,而不是给她买这昂贵的、普通人难以负担的礼物。 罗兰说自己有权花赚来的钱,给想的人,买能令她高兴的东西。 然后,伊妮德就嗤嗤笑个不停,又托起腮,眼睛直勾勾地看他。 不说话了。 罗兰头一次发现,她笑得有点憨兮兮的。 有点傻。 “可以帮我个忙吗,罗兰。” 后来。 罗兰记不清当时她说了什么,他回答了什么。 记忆仿佛蒙上了一层雾。 “帮忙?” “嗯。” “…好。” 伊妮德脸微偏着,轻轻向后仰靠,陷在沙发里。一尾养了许多年的、染着五颗黛色鳞片的瘦长白鱼,缓缓攀上长桌。 它有细细的筋和淡青色的血管。 向上翘着。 她声如巨浪中不安摇曳的小船,颠簸不停。 “帮我个忙…我,我的执行官。” 白鱼衔来一条长灰色厚棉袜。 这能让人伏下做犬的、终日冷淡寡欲的女人身上本就有一股让人着魔的异样魅力。 可此时此刻,在此时此刻被罗兰凝视、偏头羞赧时,这魅力却变成了她身上最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罗兰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领悟到了其中的奥妙——他漂亮的皮囊下,终归燃烧的是男人独特的白色血液。 他感到有股火焰顺着他脊椎向上烧,心脏不在胸口,悄跑到耳畔。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觉醒了某项雄x与生俱来的能力: 从重复、无聊的空气中,从混杂模糊的情绪里,精准抓住那令人战栗的线头。 带有侵略性质地抓。 他好像天生就看得见,只是今日才得睁开双眼。 “伊。”“妮。” “德。” 气音先是黏腻,接着再清脆分离,小心地弹出来。 罗兰感觉自己变得很奇怪:本该愉悦的心情,却仿佛一条闷而不爆的水管,因水流堵塞而产生的战栗皆等待最后时刻的炸裂。 他发现伊妮德的侧脸很美。 他发现她无法再维持不变的表情,她让罗兰看出了惊慌,找着了破绽。 这让罗兰沉积在血肉、骨头里,自遥远时代的本能迅速苏醒。 仪式者关注灵魂,重视灵魂。 一些仪式者重视灵魂,多过重视血肉。 但此时此刻,罗兰却不想让灵魂碍事。 他不需麻烦灵魂,他要亲自感受这一刻。 但令他懊恼的是,那白色软鱼还是有退路的。 当敲门声响起时,一切朦胧的、醺醉灼热的空气顷刻间被冷风吹散。 叩叩—— 很轻的敲门声,在安静的、两颗高度集中的大脑里,不亚于雷霆炸响。 几秒后,相对而坐的两人恢复成了彼此应该的身份。 执行官罗兰。 审判长伊妮德。 于是,出言答复,门被缓缓推开。 是费南德斯。 “大人,关于贝内文托先——” 声音戛然而止。 “罗兰?”费南德斯流露一丝惊异,声调也下意识高了少许:“我说伱这两天可以休假…” “我正巧路过审判庭。”罗兰意犹未尽的手捉住漆木杖柄,摩挲时心中不免失望,“顺便来看看你。” 费南德斯听见这话,下意识咧开嘴,大步过来,用力拍了拍罗兰的肩膀,笑容灿烂: “不必担心我,罗兰。审判庭自有专门的刑讯官…况且,我可快要在审判庭十年了——十年的经验,你可担心错人了!” 罗兰不满地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肩膀。 这让费南德斯笑声更加爽朗。 “你整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可不够‘执行官’。”他说,“但我又恰恰喜欢你这一点——说真的罗兰,这次干得这么漂亮,我看马上就能成为正式执行官了。” 伊妮德就笑吟吟盯着罗兰。 她好像在刚刚的交流中吸足了水分,眉目中那抹褐色柔软娇媚。 人类身体部位的温度,是可以不同的。 如果左手垂着,右手却长时间和另一只手相握。 如果你爱另一只手,和它的主人,那么,它就会出汗。 掌心会变潮,那些细小的、或许用肉眼难以捕捉的汗毛会变得高度敏感,黛色的指头会不安的蜷缩,伸展,再蜷缩。 即便戴着手套。 伊妮德鹅颈缓吞,敛去眼中情绪,轻轻咳了一声。 这让还想和罗兰说上几句的教士立刻闭了嘴。 他只用半秒就变了表情,板着脸,腰杆笔直。 “大人,关于贝内文托先生…后续如何处理?以他家遭遇,这位不可能和邪教徒有任何交际…特别是血肉摇篮的邪教徒。” “我们出去说。”伊妮德显得有些匆忙,两三步越过罗兰和费南德斯,推门离开。 飘荡的裙摆,唯有嗅觉格外灵敏的青年能嗅到此刻特殊的不同。 费南德斯看看罗兰,又看看空荡的桌面。 “你刚来?” 不等罗兰回答,又立即转身跟了上去。 一墙之隔的门外。 冷淡的女人抱起手,一字裙所露的白皙也被那条淡紫色披肩盖了个严实。 她注视着自己的手下,看他关好门,转过脸身。 “你难道什么事都要找我吗?费南德斯?” 突如其来地训斥让正准备报告的教士不禁一愣。 啊…? 不是您说有任何结果都要随时向您汇报吗? (本章完) ------------ Ch.166 你们在等什么呢? 一个人能够容忍恶犬向自己咆哮——有些非但不厌恶,反而会感慨其凶悍性格。 当它变更主人,绳索落于自己手中时,对待旁人的咆哮将变得格外动听。 但一个人绝不会容忍恶犬撕咬自己。 也绝不会成为一个撕咬过自己的恶犬的主人。 关于安德鲁·海曼,和朱迪·海曼的处理方式,就见以上这段内容。 ——不过,在被抓捕的、参与邪教仪式的‘客人’中,海曼家是来得最快的。 或者说,真理议会的人来得是最快的。 下午,趾高气昂的使者就同两名监察局的警探出现在伊妮德面前。 他当着一种众行官的面,高声宣称安德鲁·海曼和朱迪·海曼是被诱骗至那宴会,他们绝和邪教无关——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来看,也不可能参与邪教仪式。 他说要将这两个受苦受难的羔羊带去教会举行净化仪式,还要委人安抚他们那受了创伤的精神。 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宴会上遭遇的一切并非全部。 审判庭的监禁,也给这两位海曼造成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罗兰就提着手杖,靠在墙边看热闹。 一个个执行官们将那使者和两名警探团团围住——无论是对审判长的不敬,或是为海曼家粉饰罪恶,这些都足令他们愤怒。 罗兰在其中看见了个熟人。 某晚审讯过他的女人。 记得叫… 朱莉? 这位女警探似乎并不认同领头使者的话,她站得很远,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 “海曼家是不可能和邪教徒有任何牵连的。伊妮德·茱提亚审判长,我希望您能清楚,有些人天生流淌着高贵之血,那血液的重量都要和平凡人不同。” 伊妮德若有所思,片刻后,还是摇了头:“我不清楚这兄妹二人的血液,是否要比一般人沉重,先生。但我烧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哀嚎倒是比一般罪徒要凄厉得多。” 这句话一落,霎时气氛凝滞。 使者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 他抽动着上唇,时不时露出门牙,连带那两条一左一右卷翘的须子。 “你竟敢…!!” 显然,无论伊妮德说的真与假。 两个海曼,绝对活不了了。 这污水必定会顺着这两个人的姓氏,一路蔓延至整个海曼家——以及家主:马沃罗·海曼。 甚至马沃罗·海曼的主人:查尔斯·克洛伊,保罗·赫弗。 审判庭的主人破坏了规矩。 她没有停留在彼此多年建立的缓冲带上,没有等待使者到来,拒绝了这次交易。 她这个行为极其无礼,基本等同于在餐桌上用汤匙敲盘子。 还敲个不停。 “你怎么敢!” 使者勃然变色,猛然向前迈了一步,靠近伊妮德的同时,嗓音却格外低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伊妮德眸光轻蔑,半句话都欠奉。 “教会本该是一体的!审判庭,修道院,真理议会——我们组成了圣十字!伊妮德·茱提亚,伱到底想要干什么?!” 使者由始至终就不喜欢这女人。 也许有人对她抱有善意,认为让一个‘不作为’的审判长统领审判庭,对议会是一件好事——但他却能看穿这个女人伪装下的真实面目: 她眼中充满了冷漠,对待教会,对待那些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她不是不满。 而是根本不在乎他们。 使者甚至认为,她连审判庭都不在乎。 议会中的许多绅士都被她这张冷淡的脸蒙蔽了。 他们在最好和最坏中,认为选个喜欢袖手旁观、不好不坏的才最优。 结果,就如今日所见。 “你以为,教会中没有比你更强大的仪式者了?”他狂野杂生的眉向中心紧聚着,用言语威胁:“你以为,永寂之环,大漩涡,就没有比你更强大的仪式者了吗?” 他低声咆哮。 “你觉得,蓝血贵胄和议会,拿你真没有办法?” 安静的长廊。使者的声音清晰准确地传到每个执行官的耳朵里。 杂乱无形的波动如潮水,一浪接一浪的覆过这片空间——这是数人展开的「秘」。 然而当伊妮德微微转头,淡然扫过周围的人群时,这些来自不同人的「秘」,就仿佛落入水中的烛火般迅速消弭湮灭。 他们在伊妮德的视线中低下头。 但拳却紧紧握着。 片刻后。 所有人都听见了一道上挑的气音。 伊妮德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左看看面前的使者,又向右侧歪头,看了看他的右脸。 微微探身。 “‘你不会觉得,蓝血贵胄和议会,拿你真没有办法’——先生,那你们…” 伊妮德不解。 “在等什么呢?” 她语调玩味:“不会是…” “等我老死吧?” 噗嗤。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笑声。 ——在这无比凝重的气氛里。 警探朱莉如鹰隼般迅速转头,锐利的视线笔直穿过人群,锁定了靠在墙边捂嘴偷笑的金眼青年… 然后就认出了他。 女警探心里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假装继续在人群里扫视,寻找那发出笑声的人。 几个来回后,‘一无所获’。 于是,她示威地瞪了这些执行官一眼,重新转了回去。 “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审判庭。伊妮德·茱提亚,如果我是你,会更加慎重对待议会和蓝血贵胄伸出的友谊之手…” 使者稍稍退了半步。 伊妮德本来就比他高。 这高环仪式者带来的压迫力,让他不受控的产生了生理上的恐惧。 “可惜你不是我,先生。” 伊妮德轻笑:“我的决定…” 她环顾四周。 声音中仿佛凝聚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就是所有执行官的决定。” 风暴过境。 没人出言反对。 他们静静凝视着不受欢迎之人,此时此刻,他先前的威胁和挑衅,就仿佛一出并不好笑的低俗表演。 “告诉保罗·赫弗,以及他那位一睡不醒的朋友…” 伊妮德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下次派人来审判庭,最好挑个高环。” 她说完转身,人群便如分水般为他们的女王展开道路。 正在这时,有个人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用肩膀重重撞了使者——还不等他说话,如熊一般壮的男人便抢先怒骂:“你不仅辱骂我们,竟胆敢在审判庭里对执行官动手!” 他不给那使者丝毫反应时间,硕大的拳头在对方眼中迅速放大。 嘭。 一拳砸倒了他。 混乱的人群一拥而上,长廊里响起杀猪般哀嚎。 身旁的男警探下意识抬手摸向腰间,却转瞬被无数把枪顶住了脑袋。 仿佛以人头为心绽放的一朵钢铁之花。 朱莉遥遥举起双手:“…诸位绅士,我是凑数的。” (本章完) ------------ Ch.167 熟悉的名字 从头到尾,罗兰都不知道那位使者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的下场。 他被无数双皮靴踩过(罗兰踢了他屁股一下),然后,被剥光了衣服,一边大声尖叫着‘野蛮人’,一边被扔到人来人往的街上。 总之,结局十分令人愉悦。 至于伊妮德为什么要杀海曼兄妹,罗兰觉得,扳手说得很有道理。 因为审判庭需要彻底移动脚步。 杀了海曼,就等于没了选择——或许在那位至高无上之人看来是这样。 没了选择的,才值得相信… 吗?- 这些位高权重的人实在复杂,扳手。 「你更乐于做个快乐的小傻子对吗。」 除了那被剥光的使者外,两名警探的下场倒还算能被接受——特别是那位朱莉。她被缴了械,从身上摸出了两匣陶瓷子弹:这些被伊妮德转交给了费南德斯,又由费南德斯转交给了罗兰。 ‘伊妮德大人说,朱莉现在跟你两清了。’ 罗兰足足笑了半分钟。 说实话,他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审判庭的人都这德行?」 总之,那宴会‘客人’们的处理,除了海曼兄妹俩被烧死之外,多数都未伤及性命。 具体处理方式,罗兰不清楚伊妮德和维多利亚谈了什么。 但经治疗、净化后被释放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乔治·萨瑟兰·贝内文托——即仙德尔和罗兰在那日宴会上的目标。 费南德斯说,他敢用自己的脑袋保证,这位老绅士绝不会和邪教徒,特别是血肉摇篮有任何牵扯。 而调查结果也的确如此。 审判庭的刑讯官们撬开了邪教徒的嘴,得到了一个名字。 来自某小商人家的女仆的名字。 由这女仆,又扯出一大批男性。 这其中的某个车夫,来自贝内文托家。 接着,他们又发现,这车夫和另一个听差最近联系密切——他就是第二个被释放之人的仆从。 一个罗兰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菲利普·钱德森。 这两位经治疗后,被请到了独立休息室。 三日后,罗兰再次来到审判庭时,被费南德斯叫住。 他和教士要穿过最长那条走廊,经一条狭窄甬道,前往建筑的第二层。 在那两位无罪之人离开审判庭前,费南德斯要见他们一面。 正好也让罗兰学学,以后他就省事了。 “说实话,审判庭该雇些手脚麻利的佣人。” 到处都是灰。 “那你得跟伊妮德大人说。”费南德斯用手指抹了下墙壁:“我看,我们很快就有钱了。” 这两位能这么快被释放,不仅真因无辜,或审判庭的执行官办事效率高—— 也因他们付了一大笔钱。 乔治·萨瑟兰·贝内文托向审判庭‘捐’了五千镑。 菲利普·钱德森则是三千镑。 不是教会,而是审判庭。 这些捐款让他们能在二层独立的、暖和的房间中,享受热茶和糕点,以及,不再受任何苛待,并于今日体面离开。 “以前,这些叮当作响的好东西可到不了我们兜里。” 费南德斯提起这事就颇有怨气。 通常来说,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教会或当局会委人前来,把人领走——之后如何处罚,以及哪怕半个便士,都和审判庭无关。 哦,教会倒是会拨些款,作为对执行官的奖赏。具体数字? 百中取一吧。 “伊妮德大人从不理会这些‘琐事’,从不阻拦或表示不满…唉。” 费南德斯指的是之前数年。 这个行为,也让多数执行官们愈发对审判庭、对这位审判长失望。 直到最近。 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们现在可不必理太在意教会和蓝血贵胄了。” 钱,自然也就落在了审判庭的兜里。 “女王看不上这点。”费南德斯越说越兴奋:“或许我们还能涨工资?” 「我觉得他想多了。」 - 也许?不过,伊妮德是个慷慨的女士。 「有选择的慷慨,罗兰。或者说,只对某人慷慨。」 - 蔬菜警告。 其实关于菲利普·钱德森,和乔治·萨瑟兰·贝内文托,罗兰一直有个疑问。 这两位身价不菲,还都是贵族——被误导参宴说得通,但他们身边竟没有仪式者保护… 也太奇怪了,不是吗? “谁能想到这满是尊贵人的宴会,举办者竟是邪教徒呢?保护他们的人原本留在外厅待命,该来得及冲进去的——但狡诈的邪教徒,派人在外面袭击了他们…” “无声息的袭击。” 费南德斯的话全是漏洞。 “伱就当我说的是真的,行不行,罗兰。审判庭需要‘拯救者’的身份——我们和教会关系恶化,总得交点朋友吧?” 罗兰:…… 也是。 一个能跨越空间的八环,确实有能耐让保护这两位的仪式者悄无声息的消失。 审判庭的二层,比那条狭长的甬道还要潦草。 墙壁上的油灯罩已经生了锈,好像许多年都没人碰过,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墙皮剥落,鞋底踏在地面上,搓着土粒,发出沙沙声——罗兰能看见不少虫蚁在忽明忽暗的墙角穿行。 一股潮湿后发霉的气味往鼻子里钻。 费南德斯带罗兰向右绕了大圈,在一扇拱形绿窗旁,是一扇又破又薄的木门——菲利帕·钱德森就临时被安置在这里。 这位做着海洋贸易的男爵先生是罗兰见过最特别的一位贵族。 和凯特·帕塞蒂的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他头顶有些秃,两侧的棕色毛发却旺盛;鼻头又圆又大,嘴唇很厚。 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打量着推门而入的两人,坐在桌旁,手里正握着金壳怀表。 他胖脸上有些许擦伤,领口的流苏被撕了一小半。 “审判庭的先生们都不出我所料的有礼貌。”他笑眯眯讽刺着,可这讽刺之语在他嘴里,却一点都不惹人厌烦——就像朋友之间开的玩笑。 “我们的礼貌只对守法市民,钱德森爵士。您现在可算不上守法。” 费南德斯边说边关上门,随手拉了两把凳子。 “我以为我花了几千镑后,就算‘守法’了。”钱德森动动五根细萝卜般粗肥的手指,向费南德斯展示空空如也的它们,“我的三枚宝石戒指不翼而飞…我猜,总不会是审判庭的地牢喜欢珠宝吧?” 费南德斯不置可否:“有时候它们喜欢珠宝,有时,它们喜欢烧后的灰烬。” 钱德森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挤出双下巴:“替我感谢地牢,德温森先生,珠宝我还是有不少…哦,我是不是今天就能离开了?我的小玫瑰们还等着我呢。” “您今天就可以走了。”费南德斯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叼着点燃:“…对了,您的听差已经被捕,在他被烧死前,您还能见一面。” 钱德森挑了下又短又粗的眉毛,有些滑稽地向下拉了拉嘴唇,两只厚手来回搓动着:“哎呀,幸亏他没亲人,否则,一个女士该失去自己的丈夫,一个孩子要失去自己的父亲。那可是哀上加哀。” 费南德斯夹着烟,眯眼看他:“听起来,您好像并不在意这个人——和您从西曼利斯一起来的老仆人。” 钱德森还是重重‘唉’了一声:“我在心里流的那泪水,早就打湿我的灵魂了,您可别觉得我是个无情的人。” 罗兰听他滑稽的语气,不禁勾起嘴角。 他觉得这人,好像和帕塞蒂记忆中的不太相符。 他说话还挺有趣的。 (本章完) ------------ Ch.168 钱德森的终极追求 费南德斯例行公事般地告诫钱德森,包括但不限于‘不允许传播宴会上见过的一切’、‘不得参与任何灵修或隐秘聚会’、‘不得接触、购买违禁书籍’、‘不得为来历不明的仪式者提供金钱或金钱之外的任何帮助…’ 等等等等。 加起来足足有数十条。费南德斯板着脸一条条说,钱德森就摆出与之匹配的认真姿态,时不时点头,时不时吭声回应。 完全和罗兰印象中所见过的贵族不同。 “说真的,如果是十年前的审判庭,或许您已经烈焰焚身了。”教士一条条说完,抿了下发干的唇。 “那我得赞美时间。”钱德森笑眯眯说道。 费南德斯不想再跟这油滑的男人多谈,夹着烟起身:“我去见贝内文托先生,罗兰,你在这等我。” 他对钱德森点了下头,转身离开房间。 他刚走,钱德森就像闲不住似的,立刻对罗兰说起话。 他好像知道罗兰的名字。 “我听说过您,柯林斯先生。”他扭着屁股,转过来。那双被肥肉挤窄的蓝眼睛里透着精明:“…我听闻您帮了我的朋友,在西曼利斯。您和您…刚才那位,是队长吗?”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您,却又在这地方和您相遇,真是太不得体了。” 钱德森的‘朋友’。 他指的是凯特·帕塞蒂。 “是我的队长帮助了凯特·帕塞蒂女士,我?我只愿没给您和您的朋友添更多麻烦。”罗兰不温不火地回道。 菲利普·钱德森细细端详他,笑意盎然:“哎呀,那可是一点麻烦都没有。执行官登门,为我们驱逐邪恶,唯无知的蠢人才会不满。” 罗兰声音温和:“没给您和您的朋友造成麻烦就好。” “我的‘朋友’出身并不太优秀,见识浅薄,无法认识到这世界的广阔——您可不要和她太过计较。我近日在伦敦逗留,多有听闻您的大名,罗兰·柯林斯先生。” “如果她,凯特·帕塞蒂对您有言语上的不敬,我替她向您道歉。” 菲利普·钱德森忽地收起笑容,肥脸板着,规规矩矩地起身,抚胸向罗兰欠身。 他不等罗兰跟着起身,便迅速行礼,又迅速坐下。 然后,继续摆出那副不大正经的表情。 “我可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凡要我猜,就绝没有好的。”钱德森眉飞色舞地说着:“但您或许还年轻,不明白一个像我这般的男人为何寄情于这种出身的女人——” “因为,那可是舞蹈家。” 他讳莫如深,挤眉弄眼:“柔软的肢体,女人呐,您早晚就清楚,那惊叹的角度又多少让人难以舍弃、忘怀的美妙滋味儿…” 罗兰:…… 这话他突然有点不会接了。 “哈哈哈哈!我倒是慧眼如炬了,是不是?您一定被许多人追求,却又还未成为真正的男人,要得空,我十分乐意邀请您同我一起享受这世界上最美妙的…” “唉,可不只有乐器才能发出好听的声音,柯林斯先生。” 「他说的有道理。」 罗兰故作羞赧地低了低头,又好奇问:“帕塞蒂女士该十分思念您才对。” “啊,是啊,这世界上有太多人思念我了。”钱德森满不在意:“若是拥抱,亲吻,深切交流了感情就如此,那么我整天可有谈不完的情。我给了她应得的,我们可公平啦。” 公平。 “您看,我付出了金镑——可不是先令和便士。我给了她小庄园,给了仆人,给了她一个富裕、无忧虑的生活。” “她还要求什么呢?” 钱德森假作沉思,‘啊’了一声:“哦!她还需要一个虔诚的信徒,虔诚信奉感情至上,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的爱人。” “对不对?”胖先生拍了下手,“唉呀,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还想要个携带十万镑嫁妆的夫人呢…究竟那十万镑能看上我,还是那携带十万镑的夫人能选上我?” 这不太‘贵族’的自嘲之语给罗兰逗笑了。 也瞬间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地位上,以及财富上。 罗兰笑眯眯道:“我可不赞同您这话。” “您或许赞同,或许不赞同。或许表面赞同,心里不赞同。或许都有,或许都没有…总之,我可不要个带十万镑嫁妆的夫人。”钱德森摇头晃脑说了一大串。 “我喜欢穷人。” 他说。 “就像清楚真正力量的人,会对您产生敬畏之心。而穷人,必然也会对财富产生敬畏,从而让我过上比皇室还要尊贵的生活…” 他缩了缩脖子,豆眼左转右转,仿佛生怕女王从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 实在滑稽,又实在让人觉得有趣。 “您是财富的支配者。”罗兰感叹:“比我见过的多数人都有智慧。” “哦,我猜这‘多数人’里,必定包括了我的帕塞蒂。” 钱德森转了转眼珠,出言揶揄: “我不知道她是否得罪了您和德温森先生。但以我对她的判断,我猜您们和她之间不会太愉快。我今日向您致歉,来日也将邀您共享快乐…柯林斯先生,我不仅希望请求您的谅解,更想要获得您的友谊。” 罗兰微微歪头,表情疑惑:“您到伦敦的时间,可不短了。” 这意思是。 在这之前呢? “因为之前,审判庭不是审判庭。”钱德森毫不遮掩,面色坦然:“之前我从未听过‘审判庭’,只知道圣十字,知道教会,知道蓝血贵胄,和圣十字的什么…什么议会。” 他反问罗兰:“我该把我的友谊交给一个唯唯诺诺的仆人吗?” 罗兰不语。 他消息实在灵通。 “我是蓝血贵胄的低席,但不参与政治、党派。每年只拿出远洋收益中的一部分,换一个安宁的生活。” 罗兰看着眼前精明的男人,算认可了他的话:“您不仅拥有智慧,还是个真诚的人。” “哈,若不是我父亲给我留下这头衔,我想我活的更自在才对。”菲利普·钱德森扯了扯胸口撕裂的流苏,不以为然:“我对摆弄权势,参与那些‘成年人的儿童游戏’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只喜欢女人,柯林斯先生,这才是男人的终极追求。” 罗兰露齿而笑,言语中也带了些调侃:“那您的终极追求,该唾手可得才对。” “不不,当然不是。”钱德森幅度很大地晃了几下脑袋:“如果我有您的容貌,那才叫‘唾手可得’。可我长这幅模样,只能叫‘不乏情人’——您啊,不明白,真正令男人快乐的地方。” 他像歌剧演员一样摆动手臂,声音高昂:“用财富让人匍匐,的确快乐。可在这之上,还有那更快乐的——” “那就是:贫穷者的爱。” “看她们热恋于我,丰沛的情感仿佛塌陷堤坝的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每周只得五个先令,却愿意拿出三个先令为我买一把精致的梳子!那是多么伟大的成就!” 「罗兰·柯林斯就很难点亮这个伟大的成就。」 「身边都是富婆也挺让人困扰的吧。」 - 萝丝倒… - 不不,不是,我的意思… 「啊哈!」 (本章完) ------------ Ch.169 你总得喜欢一个吧 菲利普·钱德森先生是罗兰见过的少有的妙人。 “您为什么不和伊妮德大人谈谈呢?” 罗兰问。 “我还没这个资格。不过,我和您谈,不也等于和伊妮德·茱提亚大人谈吗?”钱德森眼中闪过精明,笑道:“我不明白法术的事,但我认可茱提亚审判长的眼光。” “您是个前途广大的执行官,我想要您的友谊。” 罗兰不清楚这位精明风趣的,将‘女人才是男人终极追求’挂在嘴边的胖绅士为何对费南德斯言语寥寥,却格外看中自己。他们聊了许多有趣的事,相较兰道夫,这位钱德森爵士,先生,绅士,可懂得多,也下流得多。 尤其是谈起女人。 可让还没真正尝到过鲜肉的猫咪大开眼界。 人,还能折叠起来…? 钱德森先生可以算另一种层面的见多识广了。 由于两个人的交集点除了此时此刻,就是远在西曼利斯的凯特·帕塞蒂。 理所当然,胖绅士频繁提到这位。 不过,罗兰能听出,他言语中对凯特·帕塞蒂的冷漠。 他说,若不是想着致歉,他几乎都要忘了这女人了。 “商业上的租赁,这很正常。” 对此,胖绅士是这样‘教导’罗兰的:“男人的‘勇猛’,和女人的容颜一样——都是随着时间不断贬值的。雇佣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和雇佣一个五十岁的老人,价格天差地别。” “同样,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和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妇,又怎么相比?” “优秀精明的商人只享用最有价值的时段,对于不断贬值的东西,我们当然是花大钱租赁,然后随着它不断贬值,慢慢减少租赁的价格。” 他欲言又止,本想再次提到罗兰的‘容貌’。但转念想又怕惹罗兰不高兴,于是很快岔开话题。 租赁。 这个词可和罗兰想的不同。 他以为,菲利普·钱德森该是爱着凯特·帕塞蒂。 即便是情人,也会让凯特·帕塞蒂一直陪伴他左右,直至两个人一起慢慢变老… 走向死亡。 结果,却只是‘租赁’吗? 就是说,总有解聘的一天? 钱德森男爵可太愿意给这‘不谙世事’的青年解答此类疑惑了。 他换了个坐姿,聊起和帕塞蒂的过往。 这比罗兰曾看到的‘片段’详细多了。 总而言之。 菲利普从很早前,就在金钱方面给予凯特·帕塞蒂支持了。 “用财富‘培养’出一个歌舞剧主角,看着她从贫民窟一步步向上攀爬,直至走到万众瞩目的舞台,唯一灯光之所!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吗?” 菲利普如是说。 “我本想继续支持,让她成为全国、乃至在世界上打响名号——但后来,她干了那些事,我可不敢再让她到舞台上去了。我宁愿停下这个小游戏,把这鸟儿关进金丝编织的笼子里。” 菲利普·钱德森讳莫如深,缩着肚子,向前探了探。 声音都小了不少。 “…她竟敢给那人的舞鞋里放钉子,还沾沾自喜,以为谁都不知道——这实在太愚蠢了。” 那个人… 哦。 罗兰在片段里见过那位漂亮的女士。 叫… 阿莱莎? “…她可不是一般人。” 钱德森不知畏惧什么,没敢再往下说。 总之,一提到凯特·帕塞蒂,他就大摇其头。这女人不仅无知,并且无畏——不止柯林斯,某次沙龙,她甚至敢当众讽刺一位伯爵的夫人。 她是什么身份? 她配? “她就待在那房子里,每周用些钱。我得让仆人看管着,才不会给我惹出什么大麻烦…” 菲利普·钱德森抖抖脸。想起以往,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好在他只是个商人,是个没什么作为的男爵。 只挣钱,不掺和别的。 “您现在看,我是不是足够善良了?” 就讽刺伯爵夫人这件事,罗兰认为,钱德森还在给凯特·帕塞蒂提供优渥的生活… 这的确算善良了。 但说实话,他更觉得钱德森是舍不得帕塞蒂的‘好处’。 “她可是我一手推上去的。”钱德森叹了口气:“再加上舞蹈者的柔软…哎呀,再使个一两年吧,到时候,就给她一笔钱,让她找个好丈夫。” 他又给罗兰讲起伦敦、讲起布里斯托尔、西曼利斯的区别,讲他去过的地方,那些新奇的事,热情奔放或温柔如水的。 而当话题渐渐深入,当他们扫到邪教,乃至教会,审判庭时… 菲利普·钱德森的话,出人意料的坦诚。 因为人在审判庭,必当清楚有些是不能对着一位执行官‘坦诚’的。 但他仍这么做了。 “我赌您不愿听我对教会看法,柯林斯先生。一切开始于圣谕,《伊甸经》有言,‘异神不为真神,凡信祂们的,不去天国伊甸’——”他口气不太正经:“…这就好像万物之父亲口所言被谁听见了一样。” 钱德森说得很缓很缓。 边说,边观察罗兰的表情。 他见面前青年笑容如常,并无反感,于是,才继续往下:“我比起贵族,更愿意是个商人。和那些老爷不同,我不委人经营,我亲力亲为。” “所以,比起圣十字的教义,我更崇尚喧嚣繁忙之女的理念。” “我希望这不会招致您的反感。” 他摊开手: “我有一栋漂亮的房子。夏日时,满绿攀上二层的窗沿。冬日,花园像个雪国。我的情人在被园丁精心打理过的花圃里散步,和我谈论房屋的装潢艺术与每一位设计师的风格。” 钱德森问罗兰:“您能想象,我那房子有多漂亮吗?” 罗兰疑惑,摇了摇头。 “那么,我现在告诉您。”钱德森张开五指,边摇晃边笑:“我花了五千镑打理它。”罗兰明白他的意思了,但还是配合着感叹了一句:“那定然漂亮极了。” 钱德森大笑。 喧嚣繁忙之女。 多数商人信奉的神灵。 没有教派。 却有着一个由商人构成的组织:私人联盟。 “我相信金钱的力量。它能让人明理,能让人产生畏惧;能让人自大,走向毁灭,也能让人奋发,不停攀登。财富给了人理由,而光明和黑暗,来自每个理由的选择。” “所以,这该算回答了您的问题吧。” 这不止回答,而且还多少有点…渎神了。 比起西曼利斯一行时,如今的罗兰更熟悉《伊甸经》,也对圣十字的教义感触更深——多少了解了教士和执行官们对待异教、异教徒的看法。 菲利普·钱德森的这些话,确实不犯法。 但绝对会惹那些虔诚者厌烦。 激烈的,会向他吐唾沫,甚至辱骂、拳脚相加。 罗兰不知道这精明的胖先生为什么要说这些,思来想去,琢磨明白后,又觉得扳手…妮娜小姐的总结格外正确。 「我说的没错,对不对?」 「赌性。」 - 是妮娜小姐说的,你只是转述。 “我对您的信仰没有任何看法,钱德森先生。”罗兰本来就对万物之父模棱两可——甚至他本人对执行官信仰的‘圣焰’、‘审判’、‘焚烧’、‘洁净’…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他私下认为:审判庭或监察局,和苏格兰场的警察没太大区别。 他不理解审判庭里包括费南德斯在内的多数执行官那强烈的‘使命感’从何而来—— 换句话说:当他了解伊妮德数年来的‘不作为’后,更加惊叹的是竟还有如此多执行官甘愿留在审判庭——留在审判庭遭受这些苛待和鄙夷,而不是选择离开,去待遇更好的地方。 要知道,一般教派、组织,是无法给低环仪式者提供太多工资的。低环想要赚超出水平线的钱,只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得有钱人青眼——其中包括贵族、豪商。 这‘青眼’的范围非常广,包括但不限于实力、智慧、背景,性别。 (据费南德斯说,有些寡居的妇人尤其喜欢大漩涡的仪式者。他们不仅身强体壮,如审判庭的执行官,而且,还有动物相伴。) 第二种,成为罪犯。 部分仪式者的确会产生某种想法。 那就是: ‘我能徒手把这毫无力量的愚人的脑袋拧下来,可为什么,我一年的工资,却及不上他半个月的收入?’ 然后,他们就听从大脑里的想法,照做了。 通常这么干的都是低环仪式者。 笨拙的,粗暴的,会寻个浓夜,闯入室内,掠走倒霉蛋的财富。 聪明的,则会多考虑几步,设个迷惑人的陷阱,活用仪式得来的力量,在被发现前,带着财富远走高飞。 这些人最后都成了罪犯。 圣十字、大漩涡、永寂之环、私人联盟、永恒天秤、国家安全局等多数组织都会得到这些人的信息。 他们的脑袋会在数月或数年内,被某个撞大运的仪式者带回来——具体时间长短,以及到底哪几个组织会派仪式者参与抓捕,就要看该罪犯所犯下的罪行大小,以及,他随身携带的赃款估值,包括他的背景、人际关系、所在的道路、环数、随身携带的奇物价值等等… 每个组织,对这些仪式者的称呼都不同。 审判庭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无主的金镑箱。 规则。 低环仪式者鲜少拥有破坏规则的实力。 而高环仪式者… 到了高环,就会主动维护规则了。 高环是食利者。 这是随着罗兰愈发了解‘世界’,从而学会的宝贵知识。 而这也是为什么,伊妮德最近的做法被某部分人斥责‘破坏规则’。 不过,他喜欢伊妮德。 喜欢她,也喜欢她的做法。 她和妮娜小姐在某些方面,实在相像。 「照圣十字的教义,你的苏月可是结结实实的渎神者。」 - 没错。 妮娜小姐对‘信仰’的看法正和圣十字相悖。 圣十字讲的是:别总想恩者是否帮你。要想伱为恩者和教会做了什么,奉献了什么,付出了什么。 而妮娜小姐的看法则是: ‘既然什么也帮不了我,凭什么我要信仰祂?’ 这句曾在故事中随口带过的闲话,在当时的罗兰听来并无特殊——但现在细想…妮娜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而伊妮德… 作为审判长,她会怎么看待万物之父和其净化罪恶的圣焰呢? 「穿个袜子瞧给你美的。」 - 你能不能不总躲在脑袋里偷窥。 「我倒想坐你旁边光明正大的看…」 「我说柯林斯先生,您是不是对某部分肢体有特殊的偏好?」 - 我没有。 「那你就是喜欢灰棉袜。」 - 我不喜欢灰棉袜。 「脚和袜子,你总得喜欢一个吧?」 - 我喜欢你。 「你觉得,在我这么了解你的情况下,说这些还有用吗?」 - 有用。 「……」 「交换秘密。告诉我答案,我就告诉你一个苏月的秘密。」 - …我不是喜欢灰棉袜。 「啊哈,我就知道!」 - 妮娜小姐的秘密呢? 「她也不喜欢灰棉袜。」 - F***扳手。 火焰笑得欢快。 (本章完) ------------ Ch.170 罗兰的神秘朋友 对于菲利普·钱德森的示好,罗兰并不太惊讶了。 毕竟有兰道夫·泰勒在前。 但不同的是,兰道夫·泰勒和罗兰的关系,很大比重是因为贝翠丝才开始的。 这位有着男爵头衔的胖绅士的善意,又是从何而始? 罗兰不太相信他说的‘因为伊妮德’。恭维和坦诚,他分得出来。 对此,菲利普·钱德森离开前,告诉了罗兰一个名字。 “切莉·克洛伊。” 他说。 “下次有机会,我们再好好聊,柯林斯先生。” 他留下了谜题,却不给罗兰解答,跟着几名严肃的执行官径直离开。 总之,本次邪教案件,审判庭目前只释放了两个人。 一个是乔治·萨瑟兰·贝内文托。 一个是菲利普·钱德森。 两个人在调查后,的确都被证明,并非主动去那宴会。 并且。 这两人都足够富有。 这也是伊妮德考虑的条件之一? “你想的没错,罗兰,因为他们确实足够有钱。” 办公室里,伊妮德对罗兰的猜测表达了肯定。 “贝内文托是蓝血贵胄的成员,富有,交际广阔。两个儿子都是灰党,他本人也有类似的倾向。” “对于当下的审判庭来说,他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伊妮德好像不是很愿意给罗兰讲这些复杂的事,更绝口不提保护这两位的仪式者‘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俯身给他倒好红茶。 她今日穿了一条暗色调塌肩衬裙,加缀了并不宽大的蕾丝花边披肩式皱领。长发盘着,像一颗熟透了但却仍矜持收敛的饱满果实。 饱满果实? 罗兰眨眨眼。 感觉自己越来越奇怪了。 “你今天不大对劲…想说什么,罗兰?” 伊妮德看着顾自垂眸的少年,看他停留在膝盖上微微摩挲的手指,勾起嘴角。 罗兰咳了一声。 那想说的到了嘴边,声音却消失了。 他张了张嘴,尽量鼓起勇气,又不知该怎么开始,从哪儿开始。 伊妮德并不急,静静看他自己和自己交战。 直到数分钟后。 话题重启。 “…我倒是,倒是有个问题,女士。”罗兰面露难色:“这可和审判庭无关,是我朋友的…” “所以,你寻求帮助来了?唔,说说看?” “是我…最近结交的一个朋友。”罗兰重重强调了‘最近’,好像要证明什么:“我的…朋友。朋友,最近他,爱上了一位女士。” 伊妮德勾着杯耳的手指一抖,却面色如常,笑吟吟接话:“然后呢,罗兰。” “他不知道那位女士爱不爱他。”罗兰望着面前那杯红茶,不禁轻叹:“…若是如此,又该怎么表达。那女士会接受他吗?还是,会拒绝他的示爱…” “我清楚绅士该率先表达爱意,而避免让这尴尬事落到一位淑女身上…” “但我又替我的朋友担忧,担忧他满腔热情,却没有一双足够智慧的眼睛。地位悬殊,恐这感情对那女士造成麻烦。” 罗兰一口气说完,深深呼吸,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端起杯子。 一饮而尽。 他心跳得飞快,却仍抬起头,直视着面前的女人。 伊妮德也回以同样的凝视。 她就这样看着罗兰,眸中含着一些让他读不懂的情绪—— “我想,那女士也是爱着伱‘朋友’的,罗兰。” 伊妮德轻声说。 “深爱着。” 她放下茶杯,褐眸闪烁:“但我希望,你能劝劝你的‘朋友’。” 罗兰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 “女士?” “劝劝你的‘朋友’。那女人并非是个优秀的爱人,也不会是个合格的妻子人选。” 罗兰不说话了。“情人的关系也许就足够。你的朋友倘若真爱着那女人,就该试着理解她…对吗?” 伊妮德望着双眸逐渐失焦的青年,声音愈加柔软:“你的‘朋友’还年轻,还有大把时光,大好前途。不该将所有感情,像那无法自拔的赌徒一样,全部压在同一个人身上。” “那会是一场灾难。” 这是句温柔又冷漠的话。 就像冬日沙漠中一捧刺骨的水。 极度渴望爱的人,哪怕一朵薄薄的泡沫也能润活他那颗干涸将死的灵魂。 但这是孤注一掷的悲剧。 正如那水平欠佳、经验不足的赌徒,好不容易得了一手好牌,便脸见狂色,手颤足抖,涨着血红的眼环顾赌桌,迫不及待嚣嚷着开牌。 恨不得把那单薄的纸片当成刀子,一下全扎进桌子里。 罗兰的‘朋友’可以是倾家荡产的赌徒。 但她的哥哥不行。 她的哥哥得是鲸吞整个赌场的怪物。 伊妮德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团内脏,连带着血肉都微微颤了起来。 兴奋、期待与痛苦,它们以某种唯有她清楚的比例,勾兑成一杯夕阳色的烈酒… 然后悉数浇到她刚给青年留下的那道伤痕中。 ‘干杯。’ 伊妮德抿了抿嘴,脸上仍然平静。 这回,罗兰没再让她等了。 他一脸轻松地叹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终于也有了笑容:“唉,看来,我那位‘朋友’可得伤心一阵啦。” “你倒是交了不少‘朋友’啊。”伊妮德揶揄:“预备执行官还是不够忙。” 罗兰摇头,口含感激:“这可都仰仗我的队长,女士。他每晚都乘马车潜入夜色——我想,这就是我和克拉托弗小姐得以清闲的原因。” 伊妮德:…… “我看他确实够‘称职’。”女人笑容灿烂:“我会抽空和他谈谈,让他别那么‘忙’…” 结束这艰难的‘朋友’话题,伊妮德却还不肯放过罗兰。 “你也到了年龄,正巧我认识不少优秀的姑娘——要我帮你考虑考虑吗?” 罗兰扫了伊妮德一眼,语气微妙:“…哦,许多绅士三四十岁才结婚。” “他们的确三四十岁才结婚…”伊妮德无不可地点了下头,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垂坠于胸口的蕾丝,“但十几岁就有女人了。” “我想,你怎么也要娶个贵族之女——至少家里有土地,女儿要识字懂礼,忠于家庭。如果爵位高些就更好。” 伊妮德这‘贪得无厌’的说法让罗兰哭笑不得。 “我只是个出身不好的孤儿,一个执行官。我能娶到妻子就实属不易了,怎么敢有要求?” “你值得最好的,罗兰。”伊妮德格外认真:“最好的。” 不远处的炉火静静听着这场无聊而亲密的对话。 它温度多年来从未改变过,但自某天后,它的主人就不再感到寒冷了。 伊妮德说完,又忽地笑了起来:“我啊,还是建议你早些结婚生子。否则到了高环,无论男女,生育都会变得极其艰难。” 这还是罗兰头一次听说。 “仪式者…很难繁衍后代?” “低环仪式者不难。”伊妮德弹了弹指甲:“但高环就麻烦了。巧合的是,血肉摇篮的某个大仪式的产物,能让人短时间内拥有几乎必定怀孕的力量…” 血肉摇篮。 这个词的出现冲淡了罗兰心中复杂的情绪。 他瞬间就察觉到了这个仪式背后的恐怖,以及其意味的严重后果。 高环仪式者… 恐怕未来得及生子的,都会有求于血肉摇篮的邪教徒了。 再往下想。 已有孩子的仪式者,他们的孩子会不会发生种种‘意外’,以让他们变得和前者一样? “查尔斯·克洛伊例外。这些行走在「智慧」之路上的人,并不看中子嗣,原因我和你说过。” 智慧之路。 无论「沉思者」还是「巧匠」,他们都不发愁子嗣。 前者能够将自己凝聚成一枚茧,寄宿在他人的灵魂中,从而夺取肉体;后者则随着升环,逐步将血肉改换成机械。 他们时间漫长,有太多机会繁衍。 但说实话,伊妮德还没听说过,哪个智慧之路的仪式者真生了一大筐孩子。 这好像和他们的道路有关,和他们的能力有关。 也许他们同样想要子嗣,但却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子嗣’… (本章完) ------------ Ch.171 天孽 “高环仪式者难以拥有后代,那么,两个高环仪式者相爱,就是件痛苦的事。” 罗兰不知伊妮德在想什么。他感叹力量苛刻的同时,也对血肉摇篮更加警惕。 怪不得这些邪教徒像屋里的害虫老鼠一样,一不注意就到处都是。 “两个高环仪式者?” 伊妮德深深看了罗兰一眼:“如果是两个高环仪式者…那么,他们就一定会有孩子。” 罗兰一愣:“这不是件好事吗?” 如果两个高环相爱,就绝不需要碰运气,也不必和血肉摇篮有任何牵扯。 他们若想要后代,就能立刻有后代。 或许… 还能将自己的天赋,传递给孩子? “力量不能诞下力量,罗兰。” 伊妮德说。 如果两个高环仪式者相爱,他们就绝不能有后代。 两个五环以上所生的孩子,在神秘学中有个特殊的词来指代。 “天孽。” 伊妮德交叉双手,向前探身。 当两个高环仪式者生下孩子后,他们会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强烈瘾欲:吞食自己的孩子。 这欲望几乎无法被压制,无时无刻影响着仪式者,控制他们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子嗣——而当其中个别幸运或极强大的,利用某些方式压制住这股扭曲念头… 他们也会终生被迫追杀自己的子嗣。 永远走在追逐的路上,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我没见任何仪式者逃脱过这种规则,或者说…诅咒。” 伊妮德摇头。 而天孽,则更加可怕。 这种出生便带着原罪,仇恨整个世界的生物,将会无差别毁灭自己所见的一切——随着力量提升,它们造成的悲剧会越来越多。 它们成长的速度,是正常人类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它们是怪物,是比异种还要肮脏的野兽。 它们会继承父母的某些力量,天生就站在有些人究其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它们是行走的灾难。 “你知道「大罪」,对吗?” 罗兰点头。 无论费南德斯或伊妮德,他们都数次提到过这个词。 大罪。 “克什亥是大罪,因为他杀死了两个高环,还带走了一大批执行官,成立了「圣洁烈焰」——他威胁着太多人。” “而天孽,也是「大罪」。” 伊妮德说。 不仅如此,一旦两个高环仪式者诞下子嗣,那么,这两个高环,也将成为「大罪」。 和他们的孩子一样。 即便他们将被迫追杀或食用诞下的子嗣。 可下场是一样的。 “一旦成为「大罪」,罗兰,除了你知道的那两个邪教外,这世上所有教派、组织,都将成为你的敌人。” 有些组织或许不在意罪犯。 比如流浪者营地。 但即便这种肮脏混乱的松散组织,也绝对不允许‘大罪’加入。 因为有关‘大罪’的判定极为苛刻,它需要经数个教派,经数轮讨论才能得出结果。 非常谨慎,过程也十分漫长。 所以,真正能被冠上大罪之名的仪式者,每个都极度危险。 他们不止干了天怒人怨的事,甚至,他们会对整个神秘界,乃至世界造成巨大的灾难。 除了邪教,没人敢和大罪有所牵扯。 哦。 多数邪教徒也不会。 他们只是邪教徒,不是傻子。屠杀一户村民,举行邪恶的献祭仪式,只会引来执行官。 但倘若接纳大罪,与大罪合作… 来的可就不止是执行官了。 罗兰总感觉这其中有个没法绕开的问题。 “可若两个不朽者诞下子嗣…” 不朽者算是仪式者的极限了。 谁还能给他们冠上罪名? 伊妮德竖起食指,向上点了点:“首先伱得明白,活得越长的,越知道敬畏。也许有些高环足够狂妄,认为自己非同常人,有办法逃离这诅咒——但不朽者几乎不会这么想了。” “其次。” “就算有两名不朽者这样做…” 伊妮德微笑:“其他不朽者会处理这件事的。更何况,之上还有侍者——神灵侍者。至少目前为止,我从未听说,有不朽者这么干过。” “这些精明的胆小鬼可对那诅咒避之不及…怎么还敢把自己的灵魂送到刀口下?” 罗兰若有所思。 “这就是我让你提前考虑的原因,罗兰。你天赋不凡,又踏上了一条或许高度适合你的道路。倘若不提早些,到了三环或四环就来不及了。” 子嗣对于罗兰来说还太早。 他连连叹气,表示该先怀着悲痛的心情,回去安慰一下他的‘朋友’。 “告诉你的‘朋友’…”伊妮德轻轻咬了下唇,明明罗兰就在对面,却偏了头,看向壁炉中沉默的火焰: “…我只是建议他将关系维持在情人的距离——可没让他彻底远离他深爱之人…你可别给我转达错了,罗兰。” 很好。 罗兰心想。 让自己头疼的,又多出一个了。 「让我算算啊。」 「伊妮德一个。」 「切莉·克洛伊一个」 「萝丝算吗?」 「啧啧啧,现在就三个了。」 - 四个。 「还有仙德尔·克拉托弗?」 - 还有你。 「……」 罗兰放下茶杯,整理袖口,准备告辞。 伊妮德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起身的青年:“…这次案件你和仙德尔·克拉托弗干得不错——从今天起,你就是正式执行官了。工资会调整,同时,你也将承担起一个副手的责任。” “作为费南德斯·德温森的副手。” “具体的,他会给你详…你一会有朋友要拜访?” 伊妮德顿了顿,上下打量罗兰,总感觉有什么地方自己忽略了。 罗兰 是… 是鞋和头发。 他今日头发束的与以往不同,前额垂落的发丝也不似之前潦草。 像是特意整理过。 皮鞋也擦过。 “你今天要拜访朋友?” 罗兰挑了挑眉,两只手交叠按着手杖,微微歪头:“我来拜访我的审判长。” 伊妮德跟着起身,笑眯眯地迈步到罗兰面前,伸手给他整理领口,又轻轻提了提肩膀。 “是吗?” 她粗糙地指腹滑过某人喉结,向上,将某人唇瓣按了个小坑。 罗兰可不敢再开玩笑了。 或许因为伊妮德是「圣焰」,才每次会将自己烧得要炸开。 “我会和克拉托弗小姐见面。” 罗兰往后稍稍仰了一下,避开了那根探索欲极为强烈的指头。 克拉托弗? 伊妮德手指一顿。 “克拉托弗可不是个好选择,罗兰。”她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她也只适合做情人。” 「也。」 - 闭嘴。 “我和克拉托弗小姐是队友,伊妮德。” “现在不叫‘女士’了?”伊妮德弯着眼逗他:“你该说,‘我和克拉托弗小姐是朋友,您可别胡乱臆测,女士’——这么说才对。” 罗兰:…… 伊妮德笑了几声,渐渐,又拉平嘴角,严肃起来。 “仙德尔·克拉托弗的‘小毛病’你应该见识过。” “她这一生,都没资格做妻子。” 罗兰开玩笑道:“要我发誓吗?” “那倒不用,罗兰。就是释放前,别做太多承诺就行。” 什么… 释放前? 罗兰没明白。 “苦难和女人,会让男人成长。” 伊妮德不给罗兰解释,像是暗喻什么…或者也算不上暗喻。 “你只经历了一个。” 此时此刻,笑容又变成了伊妮德脸上罕见的表情。 冻结了皮肉的女人眼中刮起寒风,静静看着罗兰:“注意你的行为,罗兰·柯林斯。你可以做你该做的,但不能承诺你不该承诺的。” “我看好你的未来,不希望你被一个无耻疯狂的怪物拖累。” “你应该还想和仙德尔·克拉托弗做队友吧?” 罗兰也没了笑容,静静凝视着那片凛冬。 半晌后,伊妮德指了指门的方向。 “你该走了。” “…再见,伊妮德大人。” “再见。” 罗兰欠了欠身,踩过松软的地毯,转身离开。 当他要拉开门时。 身后又传来伊妮德的声音。 或许,大海又卷起波涛,颠簸着小船。 “罗兰…” “嗯?” “我定了一双最近新款的…丝质的…过几天就…” (本章完) ------------ Ch.172 泥球马戏团 仙德尔和罗兰约在了审判庭门口。 (说实话,罗兰认为除了审判庭,他们之间也实在没有太多‘熟悉’的交集了。) 由于是‘约会’,罗兰今日没穿那古板的教服。 他套了件偏多暗纹的高领衬衫,马甲外是面料松软的、至小腿的粗呢长风衣配及髋部的保暖斗篷。 不算太高的黑绸平顶礼帽,亮面黑漆木手杖,同样颜色的羊皮手套。 一双深棕色的皮鞋。 优雅同时,又不那么过于严肃正式。 仙德尔·克拉托弗和罗兰一样。 羊毛长袜搭配黑皮小高跟矮靴。里裙,臀垫,外臀垫,外衬裙,束胸衣,高领蕾丝里衣,外裙——当然,罗兰本人是不太了解姑娘们这些小秘密的。 在他从马车上向外看时,只能看见一位教养极好的灰发少女。 松石色的外裙,裙褶蕾丝花纹和颈部的相同; 整条长裙剪裁的层次繁多,领口、前胸和袖口同用了铜色细纱缝制造型。 她围着动物皮草,一头灰色的长发藏在软呢蕾丝边波奈特帽里。 头顶斜面还系着和发色相同的灰缎带。 与其说漂亮,优雅。 不如说,她今日的打扮符合她原本的年龄。 可爱,天真。 无忧无虑的少女。 “日安,罗兰。” 罗兰已经记不清,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称呼自己为‘罗兰’了。坐在马车上的青年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位面容姣好、时嗔时甜的灰发姑娘,和那在贫民窟里冷笑睥睨的并非同一个人。 “日安,克拉托弗小姐。” 罗兰下了马车,掐帽顶贴在胸口,微微躬身。 “您今日漂亮的宛如最优秀裁缝手下的偶得造物。” “哦?”这话倒是仙德尔从未听过的‘礼节性夸赞’。和她日常听厌了的那些无聊称赞不同。“裁缝手下的造物?我吗?” “您就像被他用一片珍贵的灰纱缝造出的玫瑰…”罗兰笑容温和,冬日里,他眼中的流金显得更加干净清澈。“…而某日回顾时,却惊讶发现——这朵手缝的玫瑰真的生长出了一片新的花瓣。” “它的美被恩者垂怜,赐予了生命。” 少女高兴极了,纵纵鼻子,亲昵地靠近罗兰:“叫我仙德尔,不要叫我克拉托弗。” 她呵出白雾,身上是淡淡的小苍兰气味。 “就像我叫你罗兰一样。” 近日,伦敦城打扮的格外‘花哨’——说实话罗兰很少会用‘花哨’形容伦敦,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 无论穷人还是有钱人。 他们都恪守着不同阶层的不同规则,板着脸,每日吃穿行坐。 但最近稍有改变。 因为两件事。 第一: 圣诞节要到了。 从马车上放眼望去,满街都挂着冬青枝和槲寄生——冬青偏多,槲寄生则少(因为昂贵)。 更是有不少贩子带着儿童在街上闲逛,捡那些‘掉落’在地上的冬青枝,甚至闯入别人家里‘捡’。 警察们被这啼笑皆非的蠢事弄得整天忙忙碌碌。 圣诞节,这是花哨的原因之一。 其次就是… 泥球马戏团来了! 这个常年活动在全国各地的大马戏团知名度极高,除了仰仗实际拥有者的宣传手段外,就本身来说,泥球马戏团的有趣程度也远超其他不入流的杂耍—— 他们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受欢迎程度不亚于「恩者的黛丽丝」。只是一个在大众耳中,一个在上流社会的舌下。 罗兰没去过歌剧院,亲眼见识那以英雄命名的歌舞团,但今天,他将得见同样受欢迎的另一个团体了。 “泥球马戏团,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马车上,罗兰和仙德尔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他们穿过市区,前往伦敦近郊,汉普斯特绿地。 这交通便利、风景秀美的地方广受伦敦市民的欢迎——当然,至少是能买得起好一点皮鞋的‘市民’。 人们经常在假日,和家人一同到这里野餐。包括一些上流新贵们,连他们都喜欢在这儿置产圈地。 “那是莱尔先生说的。” 仙德尔显然十分喜欢这马戏团,连其拥有者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莱尔先生某次酒宴上的谈话被刊登到报纸上了,他说——” ‘我和我的孩子们,都曾在泥里过活。’ ‘我们是被人唾弃的泥球。卑贱、肮脏,不受重视。’ ‘但如今,我们能坦然面对这些好或不好的视线…’ ‘我们开始被追捧,又突然受到热烈欢迎。金镑和鲜花如瀑布。’ ‘我们变成他们眼中的银球,金球,宝石球。’ ‘可您说,我该承认我们是宝石吗?’ ‘我们就是泥球。滑稽的、优秀的、给人带来快乐的泥球。我们不忘了出身,也不虚构过去。’ ‘我们堂堂正正给所有人带来欢乐。’ 仙德尔的语气很微妙。 她说,这位莱尔先生在数年前十分活跃,登报次数足以赶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连载情爱故事了——他先开始哭诉马戏团之不易,生活艰难,在各大报纸上寻求资助。 后来,有了些小名声后,又大肆宣扬自己‘见多识广’——到处巡演的经历的确给了他丰富的谈资。 譬如,他曾在报纸上写到,自己在某地亲耳听过的一个‘凶杀案’: 一个醉汉参加完朋友宴席,又跑去酒馆继续大喝一通,到了家,终于不胜酒力倒在了壁炉前——挂炉叉的钩子正正好勾住了他的后衣领,就这么把他给勒死了。 当地警方为此研究了一个多月,抓不到凶手,案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他手下的一个孩子出言,给了莱尔思路。 他立即找上警察,告诉了他们这件事,案件才真相大白。 ——类似的趣闻小事不仅愉悦了大众,也令人认为他的确见多识广。 不过有些人不大乐意了。 因为这位莱尔先生,尤其爱对报纸上的新闻,发表其‘独特’见解,美其名曰‘提供微末的帮助’——譬如,某地的一位青年,用全副身家开了个咖啡馆。 但又很快因经营不善破产,人受了打击,服毒自尽。 莱尔立刻评论:‘如果他有我这颗如铁般坚硬的心脏,就不必走向死亡。服毒自尽,这实在是个坏消息——但据我了解他的父母半年前死于一场风寒…’ ‘他的父母不必得知儿子去世,因此悲伤。’ ‘看,这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了。’ 再比如: 某篇文章警告,说有人在贫民区贩卖有毒的腌鼠肉,已造成十几名儿童死亡。 莱尔立刻评论:‘我同意此条新闻所警告的——我们可不能再滥杀老鼠了。’ 那多数不正经报纸上的不正经故事,逗人屎尿屁,或涉及x话题、家庭阴私的新闻,被一些评论家称之为:人性的下水道。 同样,这位莱尔先生,也被他们冠上了类似的称呼。 下水道的老鼠。 不过他乐此不疲,并年复一年的被广大市民喜爱着。 ——因为他实在符合市民心中那个不敢表达、却又切切真实的自己。 罗兰现在明白,为什么谈到他时,仙德尔语气微妙了。 (本章完) ------------ Ch.173 私奔的歌舞剧演员 冬日里的汉普斯特绿地人来人往。 狭窄道路上的马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错身而过。仆人们服侍着主人,提着篮筐。有些年轻的,则多人出行,聚在一起,还带着专门的摄像师。 巨大的尖顶帐篷,从很远就能看见。一条条多彩的小旌旗被风吹的东倒西歪。 除了绅士和其家眷们,草地上更多的则是贩子。 买手工小玩意,小零嘴的,目标是穿着笔挺的绅士们的孩子。 巨大的木制广告板钉在草地上,每个从土路往绿地去的人都能清楚看见。上面张贴了一张绿油油的纸,画着滑稽的小丑,或跳跃或翻滚的动物,以及歪歪扭扭的字。 「我要隆重向伦敦市民介绍我,以及我优秀的孩子们!」 「泥球马戏团——来了!」 「我们拥有:被犬魂附身的少女,多毛的狮面人,双头怪,不哭的男婴,长不大的史密斯先生。」 「除此之外,您在这里还能见到难得一观的奇妙动物,特别的表演(请在看到危险时保持呼吸),以及,收获一整个午后的笑声。」 「我和我的孩子们曾多次受邀,走遍全国。」 「我们的脚踩在泥土里,向诸位展示我们所学的精湛妙法。」 「我希望,这精彩绝伦的技艺,能为您和您的家人带来快乐和止不住的笑容!」 「快请进!」 「我和我的孩子们已准备就绪!」 「您忠诚的:梅森·莱尔。」 罗兰替仙德尔付了钱。他现在是正式执行官,周薪达到了三镑之多——这笔巨款一度让他认为从此该再也花不完这愈攒愈多的工资… 直到他晚餐后点了根雪茄,陪叔叔聊天。 想起手里的那根雪茄,价值三个先令。 一盒就等于他一周的工资。 “就当为我庆祝了。” 罗兰从兜里翻出两枚,交给告示牌旁的仆人:每人一先令(高等席)。 这门票高低席位都不算便宜,但据罗兰观察,绿地上仍有不少并不富裕的家庭乐意这么干——譬如那些没仆人,穿得也不够体面的夫妻,领着四五个孩子的。 这些人买了更便宜的票,和周围笔挺优雅的格格不入,在一群另一侧聚着,相互攀谈,逐渐与另一边得体的绅士淑女们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 而那长长的、挂满满彩色旌旗的绳索便巧合似的穿过人群,像查令十字分割伦敦一样将它们切得泾渭分明。 仙德尔自然而然和罗兰选择了右边。 那手杖和怀表更多的地方。 罗兰能清晰看见这些人在谈什么。 ‘…持杖的方式可不大合理…衬衫和外套也没搭好。’一个人说。 ‘较为年轻的绅士都如此。你不知最近新潮的事儿越来越多了吗?’另一个人说。 他们在评价罗兰,显然认为他属于他们,只是‘新潮’了点。 接着。 罗兰又看见不少人评价仙德尔·克拉托弗——没有罗兰的评价高,毕竟,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怎么可能不带仆人? 勉勉强强聊了几句,倒也称赞了仙德尔的容貌,猜测她家里至少殷实。 有意思的是,同样评价女人,这些人对‘左侧’那些穿着廉价长裙、裹着厚外套的女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一个人说:‘我猜她必定没雇佣清洁仆人。您看她那胳膊,如果是场拳击比赛,我肯定压她获胜——看吧,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自知之明了。倘若她一家过来,说不定还会问您,为什么喝茶会被刺瞎眼睛了。’ 听者莞尔,笑着接话:‘哦,那我得告诉她:把汤匙先拿出来。’ 两人大笑。 在他们聊汤匙的时候,罗兰和仙德尔恰巧路过。 这笑话也让少女听了个清。 “你瞧,这些人总有办法找乐子。”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人堆’:那群花了‘不菲代价’全家齐齐来‘长见识’的穷人,以及,慢慢人多起来的‘分界线’—— 左右两侧的旌旗线处,不知不觉多了些男女。 这些人不属于穷人,但又不敢冒然踏入右侧,只好不尴不尬地留在中界限处交谈,表面上淡然自若,可眼珠却一直朝罗兰这边望着。 “我倒是不知道,人们如此善于调节自己的看法。”罗兰觉得还挺新鲜。 同样由血肉组成的生命,只衣着不同,看法就天差地别。 “他们在夸你漂亮,仙德尔。”罗兰踱步到一个摊位前,买了份用报纸包的果酱软糖。 几个便士。 比城里贵了点。 卖糖的中年男人带着她的女儿——在他用木铲给罗兰盛糖果时,她女儿拿了另外一把,偷偷给纸包里多添了好几铲。 女孩父亲发现后,连连给她使眼色。 “他们是夸我衣服漂亮,恰巧支撑衣服的东西还算顺眼。”仙德尔笑吟吟看了眼那女孩,施施然接过锥形纸包,捏了颗红色的放进嘴里,眯起眼睛。“我看,他们更该夸伱才对…” 罗兰若有所觉,转身朝小女孩笑了笑,彬彬有礼地欠了下身。 结果就是:换来一张涨红激动的小脸。 “她比我更漂亮,是不是?”罗兰笑容温和地问她。 女孩看了眼不远处竖起耳朵的灰发少女,捂着笑脸,偷偷摸摸的:“您…您和这位小姐都同样美丽!” “嘘。”罗兰也左右看了看,弯下腰,一样偷偷摸摸的,更忧心忡忡:“…嘘,别告诉别人。我们俩可是当下最出名的歌舞剧演员…是偷跑出来的。我们准备到另一个城市,再也不回去了。” 仙德尔看见那姑娘先是疑惑,旋即又变得惊讶,捂着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她在罗兰恳求地视线中,万分坚定的重重点了下头。 ‘我绝不告诉别人!’眼神颇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仙德尔:…… 她也忍不住想笑了。 这男人总能在粗鲁和优雅两条线之间盘旋踱步,同时恰到好处地踩在招人喜欢的区域里。 直到两个人在那姑娘祝福的眼神中走远些,罗兰才放松了表情,开玩笑道:“…希望没毁了他父亲的事业。” 仙德尔拢了拢被风吹乱的灰发,笑的比糖还要甜。 “我们什么时候回歌舞团?”她咬着糖,喀嚓喀嚓,脚步轻快。“我们这一次出来,再也不回去了,对吗?” 她向前快了几步,又忽然转过来,定定看着罗兰。 冬日的阳光为她脸儿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隐约可见细小柔软的绒毛。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离开那肮脏痛苦的地方。” 罗兰快步追了上去,表情变了几遭,眼眸沉沉,从腹内呵出一股愁气:“…可我们没有钱,仙德尔。没有钱,我们该如何生活——我要怎么像往日一样,给你买玫瑰呢?” “我不需要玫瑰!”灰发少女略显焦躁,扯了扯自己那恼人啰嗦的袖口,低声急切:“我只有你就够了!” 罗兰深情款款,轻声:“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仙德尔认真:“那我们离开伦敦。” “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仙德尔退而求其次:“那我们再工作两年,攒够钱,就离开伦敦。” “除了这两件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少女愣了一下:“那,我们尽快成婚…” “除了这三件事…” 仙德尔嗔了他一眼,用手捏了捏罗兰的小臂:“我找了个骗子呀。” “是个又瞎又没实话的骗子。”罗兰眨眨眼,理直气壮:“但我给你买玫瑰了。” “是,当然。虽然你又瞎又满口谎言,或许还骗了我的人,但你给我买玫瑰,我绝不会生气了。”仙德尔白了罗兰一眼,没忍住,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围的绅士们纷纷带着善意的目光,边谈笑边注视这对拥有爱情的年轻人。 眯着湖蓝色双眼的灰发少女就站在阳光中,掩嘴弯眉。 松石色的长裙衬得她格外温婉美丽。 (本章完) ------------ Ch.174 孝顺 “你看过马戏吗?玫瑰先生?” “看来这是我的新外号。” 相较外面,帐篷里暖和不少。 这座巨大的、几乎可以称之宏伟的演出帐篷,可是由泥球马戏团的成员亲手搭起来的。 角落有人盯着炭火,在入门处,还有穿着花花绿绿服侍的青年男女为每张票引导方向。 仙德尔和罗兰买到了中间区域,不高不低,绕过环形半场,木质的椅子上还有两张劣质坐垫。 这对于门票价格来说,可以说算良心了。 “我在之前连世界都看不见,又怎么看过马戏。” 两人坐下后,仙德尔将软呢帽摘了下来,放在腿上。她坐姿优雅,和周围的淑女一样,目视前方,时不时微微偏斜脑袋,小声交谈——高等席里没有令人不堪的情况出现,不像他们脚下或对面的: 已经有人为了座位开始争吵了。 “我爷爷常提起你,说你是他见过最漂亮的。”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仙德尔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罗兰聊起来。 不过提到加里·克拉托弗,罗兰可没什么好心情。 那主教给他的感觉太不好了。 就像济贫院的理事。 “爷爷最近很忙,每个冬日都是如此——死亡季到来,一些仪式失了效用,黑翁的人就趁机出来作乱。” 她边说边留意罗兰的脸色,直到她在罗兰脸上找到她想要的。 于是,女孩高兴了。 “伱看,你发现了,是不是?” 罗兰故作茫然:“我?发现?发现什么?” 仙德尔竖起细长手指,指甲轻轻划过罗兰的手背。 “就是这个。”她扇着睫毛,笑容淡淡:“我爷爷的小爱好。” 罗兰:…… 他还挺不想在这样场合同仙德尔谈论她爷爷的‘小爱好’的。 “我爷爷是个英雄,曾阻止过无数次灾难。但同时,他也是个下流无耻的老东西。他侮辱了许多孩子,威胁他们张开嘴,结束后再紧紧闭上——而代价就是…” “他们能作为圣童,被圣十字选中。” 仙德尔那双冰湖色的眼里没有笑意,在罗兰面前摇那几根手指:“每周一两个先令。得喜爱的,三个——不过很快,这些孩子就会因为年龄增长而被谴离圣十字。” “通常来说,这个时间会在六个月到两年不等。” 罗兰不知道仙德尔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场合不对,关系也不对。 这不是队友和朋友之间该谈的。 “…他的把戏太无聊了。我听一个‘圣童’说,他用异教徒的经书盖着腿,哄骗圣童说那儿有天国之路,凡人救赎…” 少女手指卷着一束灰发,谈及这下流晦涩的难言之事,却仿佛花街上精于此道的女人般。 “天国可不是泽国,绝不泥泞潮湿。” 她面露讽色,又慢吞吞向罗兰方向斜斜靠拢,声音很低:“…罗兰,他对你不敬,侮辱你。该…杀了他。” 不出所料。 罗兰在她纯粹的眼里,看见了纯粹的疯狂和恶意。 罗兰不知道仙德尔和她爷爷到底怎么回事,但他肯定不能在这地方给自己队友一个不体面的嘴巴。 “克拉托弗。” 罗兰嘴角渐渐失了弧度,凝视眼前那张略显扭曲的脸。 他反手握住在自己手背、腿上到处捣乱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攥紧。 越来越紧。 当他表情变得愈发危险不耐时,却好像一捧热油浇进火焰里。 仙德尔燃烧得更旺了。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期待已久的。那两枚冰蓝色的眸子霎时解了冻,变得柔软水润,涌动的情绪扩散出一纹纹浓烈盛放的波澜。 她舔了下有些干涩的嘴唇,眨眨眼。 软了下来。她缓缓退了回去。 在罗兰松开手后,又坐回淑女的模样了。 “只是个玩笑,罗兰。我希望你讨厌他,但别讨厌我。” 罗兰又看了她片刻,摩挲手指,措辞谨慎:“…我对克拉托弗大主教没什么看法——只要他不再对我无礼。坦白说,我并不反感和同性握手。前提是,别太久,花样…也别太多。” 仙德尔扫了眼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另一只手轻抚手腕,眸间闪烁:“…你该求伊妮德大人,让她为你讨回公道。” 罗兰似笑非笑:“哦,你对你爷爷真好。” 仙德尔诚恳点了下头:“我还能更好。” 噗嗤。 这话给罗兰逗乐了。 笑容柔化了英俊青年脸上的锐利。 那令人目眩的容颜如今充满了活力与生机。 他不再是她初见时,病床上那只面色苍白的鸟儿。 现在他是俊俏的,优秀的,是一头充满魅力,足以吸引雌性却毫不自知的雄狮。 仙德尔紧了紧抓呢帽的手指,静静观赏身旁这世界上最美的景色。 我的救赎… 会在此处…吗? 嘭——! 一声巨响。 几束火焰自环形场地中心处喷薄而出! 帐篷里的灯光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支不知何时被点燃的,在场地空旷处燃烧的火把。 一个男人走到中心。 圆脸。 身材稍显臃肿。 穿着花哨的象牙色西服,上面织满了淡金色的花纹。 他一头苍白卷发,几根手指上带满了宝石。 花哨的男人。 他摇头晃脑,先是滑稽的向四面行礼,然后,转了转手指上的戒指,出声: “欢迎!” “欢迎各位来到我的马戏团!” “梅森·莱尔的马戏怪物秀!” 他话音刚落,自人群里轰然响起掌声。 罗兰和仙德尔也随众人拍了几下手。 “谢谢,谢谢,哦,那孩子,别往下扔纸…好吧既然你已经扔了,下次看准点,我这张脸现在价值连城。” 这无疑又让帐篷里再次充满笑声。 罗兰也跟着笑起来。 “…想必你们这些有钱的、优雅的、漂亮、血脉高贵或家境殷实——以及不少未来一定家境殷实,目前正处于奋斗中的先生女士们,想必你们早就知道梅森·莱尔的马戏怪物秀是什么样,对不对?” “我看,我还是把时间留给我的孩子们吧。” “你们可不是为了花钱来这儿听一个胖人疯言疯语的。” 众人哄笑。 很快,一个女孩就在场外待命了。 “请允许我隆重向各位介绍我的孩子!” “被犬魂附身的少女:哈莉妲!” 人声鼎沸中,褐肤少女缓缓走了出来。 (本章完) ------------ Ch.175 汪汪! 这是个皮肤稍深的女性。 她算不上真正的‘褐’——就宛如本该白色的皮肤,被日光多晒了些日子一样。 她看起来比罗兰和仙德尔要大些,身材紧实,无袖的马戏服露出了她那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感。 但反差的是,有着这样体态的人,却看起来怯懦极了。 她将黑发梳成又粗又长的辫子,垂过腰际。两只手腕上各戴着金色的手环,脚踝上也是。 还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浅银色的。 众人等她哗啦作响的来到场地中心,看她双手不安地交缠着。 整个帐篷变得针落可闻。 凡来过一次的,都会屏住呼吸,并要求自己的朋友或家人也照做。 他们竖起耳朵,静等中心处的姑娘开口。 然后… 她就说话了。 “欢、欢迎、欢迎各位来、来到梅森·莱尔的马戏…汪汪!” 顿时,哄笑声宛如响雷,在帐篷内炸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被猎犬俯身的姑娘?我看是宠物犬!” “哈哈哈怪不得要我仔细听,托马斯,这也太有意思了!” 笑声连绵起伏,在环形的场地里不断回荡。 这哄闹持续了将近两分钟才停下来。 就像一条上钩的大鱼被装进桶子里。钓鱼者甩出鱼竿,平稳兴奋的心情,以待下一条鱼上钩——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等待少女的第二次开口。 她的确照做了。 “…我,我是哈莉妲,名、名字是梅森·莱尔先生给我取…汪汪!” “哈哈哈哈!” “太有趣儿了!!” 罗兰观察到,这姑娘的叫声并非是‘演绎’。 在她发出类似犬吠的怪音时,脸部也跟着有一瞬间的抽搐。 「这是一种疾病,罗兰。」 - 什么病会让人犬吠? 「不一定是犬吠。这病是患病者无法控制的。他们无法控制自己不发出怪音,即便闭口不言。」 - 我猜,没有治疗方法。 「我不知道,苏月的记忆里没有。」 总之,这开场足够有意思了。 仙德尔看的很高兴,细颈抻着,两只小手都拍红了。 这位名叫哈莉妲的,肤色略深的女人断断续续开了场,期间数次哄笑打断了她的发言。随后登场的,是一个穿着带尾巴戏服的怪人——他脸上长满了金棕色的长毛,就和哈莉妲介绍的名字一样: 狮面人。 他四肢着地,为观众们表演了钻火圈,以及跑到场地边缘,咆哮着吓唬那些孩子。 之后,罗兰见到了双头怪——长着两个脑袋的女人;不会哭的男婴——无论怎么拍打大喊,仍维持笑容;长不大的史密斯先生——脸上生满了褶子,约莫要四十岁的先生,却还不及场内八九岁的孩子高。 这些奇特的人,的确配得上‘怪物秀’之名。 当他们互动结束,消耗了观众们的精力后,动物表演也就开始了。 真正钻火圈的狮子,会听指令的鹦鹉,能从一个帽子跑到另一个帽子里的白兔,踩独轮车的幼熊。 罗兰终于明白为什么市民们如此期待泥球马戏团了。 这的确是前所未见的新奇演出。 当史密斯先生滑稽地捧着托盘在场地里巡回时,罗兰也随众人往下抛了两枚铜子儿。 铜镚雨砸的矮小男人龇牙咧嘴,令他叉起腰,生气发怒,可结果又掉了铜托盘,在原地气得跺脚。 这无疑又引起了一次笑声浪潮。 不负盛名的马戏团。 “怎么样,罗兰。”仙德尔脸蛋红扑扑的,她刚向下抛了枚铜子儿,却砸着了一个男孩的后脑勺。“他们不定时巡演,或许下一次见,就得来年了。” “棒极了。我从未见过这么惊人的表演…你看见那长了两个头的女人了吗?”这场大秀在午后结束,当观众兴高采烈,边讨论边离开帐篷时,草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码满了桌椅。 显然,马戏团的另一部分成员早有准备。 面包,葡萄酒,培根,甚至烤鸡。 比世面上稍稍贵些的价格,又能让他们赚不少。 梅森·莱尔。 这是个绝对精明的商人。 他安排刚刚登场的员工做仆或售卖者,于是,观众们便依着个人喜好,在一个个木制小车前排起长长的队。 尤其是那位浓颜、肤色稍深的黑发银眼少女:哈莉妲小姐。 她被安排负责售卖价格最高的葡萄酒。 她负责的队列不出所料,是所有木车中最长的——精装的先生女士们满怀笑意,付出几个硬币,就为了看她那张颇有风情的姣好面容上,出现那一瞬间的狰狞与尴尬。 以及,听那声不受控制的狗叫。 “两杯。” “…好、好汪…好的…收您…汪…收,收您…” 她表情抽动,强迫自己笑脸迎人。 时不时有爱心泛滥的淑女往那木车篮子里多放数枚硬币,男士们也出于怜悯,给了不少。 当离开帐篷,这些兜里叮当作响的富人们,便开始审判之前大笑的自己,并十分乐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一定的钱财来‘赎罪’。 好生意。 仙德尔和罗兰找了张小木桌吃吃喝喝,员工们也渐渐散去。 整场马戏的时间并不短,除了腹内饥饿外,一些人也出现了那不可言说的感觉——在汉普斯特绿地上,可没有供男女们‘解决烦恼’的地方:绅士们去一边树林,而淑女们,多数选择忍耐。 没人会在看马戏时穿那有鲸骨支撑的裙子——虽说这种裙子能够无声无息替女士们遮掩不体面,但今日来说,就只能暂且忍耐,同时,少喝些葡萄酒。 或多吃点能吸水的面包? “你该在繁忙生活中多些如今日的调剂,罗兰。”仙德尔心情十分愉悦,声音都跳跃起来:“如果你想,我们下次去看拳击比赛,怎么样?” 提起繁忙,罗兰忽然想起了密会。 最近两期密会,都是由仙德尔负责的。她好像还挺喜欢和那些人打交道。 “因为他们足够愚蠢,这不很有意思吗?就像一个知识满腹的学者,面对那些连字都认不全的蠢人,看他们磕磕绊绊的读,认识三个字的,鄙夷那只认识两个字的…” “太有趣儿了。” 罗兰问她聚会中发没发生什么。 仙德尔摇头。 “一点有价值的都没有。我还以为像队长说的那样,真能买到便宜的奇物或异种遗骸…” 罗兰想了想:“我没见过几次异种遗骸,除了镀银陶瓷子弹外。那非常珍贵,是不是?” “因为很难保存。”仙德尔说。 异种遗骸——这类神秘学素材是极难保存的。 这涉及到伟大之术的《异种学》,唯有掌握此类知识的人才能有限度的保存好它们——譬如伊妮德·茱提亚。 不同异种,不同的部位,不同的保存方式。 有些需要浸泡纯银后用木箱收好。有些则需要暴晒,甚至,用到动物或人类的鲜血淋后,埋进土里。 这些宝贵的知识罕有人分享。 而伟大之术的碎片,又价值连城。 罗兰倒对异种的遗骸没什么兴趣。 他要的是鲜血。 “新鲜的血液…我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长时间保存。总不能像酿酒一样。”罗兰顺口聊着,慢慢把话题往鲜血上引。 “鲜血?”仙德尔看了眼罗兰,随口接话:“鲜血比其他部位要好保存的多。我知道有种特殊的奇物,能让液体永久维持‘新鲜’——” 书库小姐做出了回答。 (本章完) ------------ Ch.176 新的圣事 异种遗骸各有神奇的妙用。 比如。 某个被命名为「瓶中妖」异种。 它们通常会出现在年幼的孩童身边(也曾有少数成年人遇见过瓶中妖),并表示可以完成持有者的愿望——而作为交换,许愿者要付出和愿望价值相等的代价。 审判庭的藏书室里并未有此类异种的介绍。 “因为它价值不菲,罗兰。以前的审判庭,可得不到这宝贵的东西。” 据仙德尔说,教会记载了三次瓶中妖出现的记录。 它们均对持有者做出了令人遗憾的事。 第一位持有者是个十二岁的女孩。 这懵懂无知的姑娘,许愿要见到她死去的父亲。 听到这儿,想必聪明的都有答案了。 是的。 她的确‘去见’她父亲了。 第二位持有者也是孩子。 他希望能每天有吃不完的白面包。 这个愿望,直接让监察局的警探找到了一具被面包涨破肚皮的尸体。 第三位持有者,是个成年女性。 她许愿,希望父亲能将家里的财产全部交给自己——首先,她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 这个愿望,令她失去了自己的四个亲人。 父亲,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全都死于马车事故。 而恰恰他家没有哪怕一个沾边的远房亲戚——这比足够后半生享用不尽的财富,果然落到了她身上。 当然,她得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她全身瘫痪了。 “瓶中妖。” 回程的马车上,仙德尔给罗兰详细描述了这个异种的所作所为——和西曼利斯见到的‘舞蹈家’不同。 这异种天生怀揣着恶意。 对人类的。 “愿望由它解读,但每一次都是充满恶意的。”仙德尔说:“三个案件,三只同样的异种,三支瓶子。” “装它的瓶子。” 仙德尔撩起灰发,话题转了一圈,又重新绕回了鲜血:“他们发现,任何液体进入瓶子,都不会变质腐朽…它能让其中的液体永远保持新鲜。” “监察局保留了一支瓶子,上交给教会两支。” 她说。 “爷爷留下一支,送了一支给真理议会。” 仙德尔告诉罗兰,这异种出现的次数不仅三次,一些瓶子或许落到了贵族或异教徒的手里,被交易,或被珍藏使用… 而教会那支,里面正盛着异种的鲜血。 “你想要,对吗?”仙德尔眯着眼看罗兰:“我可不会问你用来干什么…但是,异种鲜血,特别是新鲜的血液,非常昂贵。罗兰,你能付出足够的代价吗?” 罗兰一脸失望:“我若还是和伱私奔的玫瑰先生就好了。” 仙德尔一顿,咯咯咯笑起来。 “我不清楚异种的血液价值几何,仙德尔。我希望你告诉我‘正常’的价格,不需要‘友情价’。”罗兰靠着车篷,心中计算手里的财富。 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应该买得起。 “价格?” 仙德尔思索片刻,悄悄靠过来。 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罗兰歪头,眼睛眨得飞快:“…抱歉,我刚才耳朵突然听不见了。” 仙德尔鼓了鼓脸:“你听见了。” “我今天应该都听不见了。” “那我明天再来找你。” 罗兰:…… 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仙德尔。 “克拉托弗小姐,我不知道是否因为道路给你带来了痛苦。可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一个朋友,一个队友该干的。” 罗兰捏了捏耳朵,看向窗外,不再理会她。 少女脸上自在的笑容渐渐消失。 眼中徒生寒意。 “我信仰万物之父。” 她腔调忽然变得机械僵硬,五官仿佛遵循某种规律,如同人偶一样展现着极不自然的恐怖感:“…任何挡在我信仰面前的,都是敌人。” 罗兰没有回头:“你的队友也是?” “就算伊妮德·茱提亚,也无法阻止一个虔诚者的信仰。”仙德尔轻轻解开领口的单扣,提出贴身的银色十字握在手中,矮身靠近青年,向上仰起头。虔诚的仿佛每日祷告般,注视罗兰,如同注视那唯有穿过小径才得以窥见的恩者。 “罗兰·柯林斯,” 她声轻但坚定。 “恩者带来了你,指引我找到了你…” “这一定是我的命运所在。” 她拉起罗兰的手,强硬的将那枚温热的十字放进他掌中。 “你要帮我。你要听赎罪者忏悔。” “这是恩者信徒不该拒绝的。” 罗兰没说话,转过脸,静静和她对视。 苍白的焰浪吹出面前少女的轮廓。 她像个歇斯底里、但被拔掉了声音的疯人,眼中满是仇恨和痛苦——可嘴巴却又止不住地悄声恳求着自己。 她愤恨阴毒的目光几乎化做实质的刀锋将罗兰扯碎。 可她又将那湖蓝色的水面凿出洞,流出泪,滴在罗兰的手腕上。 她的精神就像东区随处可见的积水的坑洼。 一片混浊。 混乱不堪的思绪。 双手不受控制的抖动着。 她紧紧攥着罗兰的手腕,指节泛白:“…罗兰·柯林斯。” 她笑得越来越勉强。 “我今日的圣事。” ………… …… 马车停在东区。 距离药铺不远。 一个废巷的拐角。 无人问津的腐败角落。 一声响亮的拍击声传了出来—— 啪! 片刻。 罗兰·柯林斯夹着手杖,甩着右手,一脸阴沉地走了出来。 紧随其后的灰发少女捂着脸颊,憨笑着,如同最忠实的仆人般小步跟在青年身后。 她听见他叹气,又转过身来,满脸狐疑。 “我是不是被你诅咒了,仙德尔·克拉托弗。”罗兰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刚的画面——他觉得,不仅仙德尔·克拉托弗不正常。 现在,自己也不正常了。 他竟… 没对刚刚的行为感到不适。 他应该感到不适才对的。 “是呀,我诅咒了你,罗兰。”仙德尔揉了揉肿胀的面颊,似乎终于放下了什么沉重的担子,心情轻快了不少:“可没人能解开这咒语…除了我。” 罗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仙德尔·克拉托弗。 这个女人…身上就如同有一种会传染的病症。 又或者像个溺水的人。 她抓住了他,就非要把他拖入水里。 “仙德尔。” “罗兰?” “你有没有,我是说,尝试过——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并不特殊…嗯…总之,你明白吗?” 仙德尔看他干巴巴解释着:想用些清楚明确的词,又尴尬、羞于启齿——生疏的如同头一次尝试捕猎的狮子,还没学会遵循本能。 或者说,学会了,但她不是他的猎物。 那可实在遗憾。 “我尝试过了,罗兰。” 少女拉低呢帽,提着裙向前一小步,轻巧落在罗兰身旁。 “我尝试过了…许多次。”她对着他的耳朵坦白:“你看…” “这不更证明…” “有些人的确特殊吗?” (本章完) ------------ Ch.177 大车店 “萝丝。” “嗯?” “你说为什么有人喜欢挨揍。” 咖啡厅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灯光暗淡,侍者也懒洋洋的。 工作日下午,这儿没什么人,罗兰和萝丝趴在桌上,像两只食欲不振的猫,各有各的烦恼。 ——就差两条晃来晃去的尾巴了。 短发姑娘半眯着绿眼睛,下巴枕着小臂,视线在罗兰的鼻尖儿、眼睛和唇上跑来跑去。 “挨揍?” 她扭扭腰,换了个姿势,干脆躺在胳膊上。 “你是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 “…是啊,我还在长牙,可不该乱看。”罗兰也学她眯起眼,晃晃脑袋,把她那枚绿色的眼睛放到自己越来越窄的视角里。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飞贼小姐白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挨揍。但假如有这小爱好的是伱的朋友,同时,还是女性——那我就得建议你离她远点了。” 罗兰两条胳膊叠着,往前蹭了蹭:“…萝丝。” “嗯?” “你肩膀上有一只甲虫。” 少女抬眼,左右扫了扫。 “你或许比那喜欢挨揍的更严重,罗兰。” 萝丝愁的是帮派,愁的是最近行踪愈发诡异的钻石先生。 ——她们本来该是以偷窃为生。最近,随着帮派里人手增多,她们的‘地盘’也越来越大。 干的活也越来越‘杂’。 这不是一件好事。 说实话,萝丝清楚自己不算个聪明人,但多年来混迹接头的经验使她对‘危险’格外敏感: 当‘象帮’这个名字被越来越多人知道,她们也就越来越接近鲜血和死亡。 老鼠就该偷偷摸摸的活。 一旦到了阳光下,很容易变成扫帚下的尸体。 而象帮现在,就相当于在阳光最灼热的时候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样。 “你要的东西我查到了。” 萝丝说。 她捏起一根编筐里的薯条叼在嘴上:“老威廉姆斯。” 使鞭好手。 “他祖上两代都为你们教会干活…漂亮脸,你为什么不自己问?这可比我去打听方便多了。” 罗兰翻了个白眼。 “如果我能自己问,还用找你。” “啊哈…你要干不合法的事了,对不对?”萝丝一听就有点兴奋。 罗兰不置可否:“具体说说。” 老威廉姆斯。 无子嗣。 尸骨埋在雪莱大车店。 使鞭经验五十年以上。 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曾为教会干活,到了他这一代却失去了圣恩。 本人干过一段时间行刑人,后来短暂的做过木匠,据邻居说,每日清晨和傍晚,都能见他在巷后房的空地上甩他那根一无是处的破鞭子。 ‘挣不来一个铜子儿的废人’。 都这么说。 直到做木匠因偷窃被赶出去后,老威廉姆斯彻底没了工作。他有一段时间要靠着邻居接济,后来,变卖家当,又熬了一段时间。 最后,干脆就被送到了济贫院。 萝丝派人走访了几个伦敦周边的大济贫院,打听到了老威廉姆斯的‘伟大事迹’。 这老家伙被评是个一点能为都没有的废人,绝对没错。 ——因为即便到了济贫院,他也一无是处。 每天不是叫着腰疼,就是腿疼胳膊疼,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干的活还没有姑娘们多。 整天不是懒洋洋躺着哼哼,就是偷偷摸摸甩他那根破鞭子。后来,他的鞭子被理事拿走后,就彻底什么都不做了。 他死于一场袭击:据说因为一个年轻姑娘。 被她的相好半夜用石头砸死在外面。 谁知道呢。 “我一共为你选了十五个目标,罗兰。”萝丝掰着手指,给他挨个大略讲了下。 这十五个逝者,都是伦敦城里数得上的用鞭好手。 但都没有老威廉姆斯用鞭时间长,学鞭的年龄小。 从五岁开始学,和从十五岁开始学,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仅次于老威廉姆斯的一个,也只有二十来年。”萝丝竖起拇指和食指,对罗兰开了一枪:“现在都用这个了,漂亮脸。谁还会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学鞭?扔去铁匠铺也比学这玩意有前途…” “我敢保证,时间越往后,这种人物越不好找。” 萝丝说的没错。 五六十年的用鞭经验足够了。 罗兰点头:“说说这个雪莱。” “詹姆斯·雪莱,一个大商人。据说,和金牙帮有关…”萝丝又向前趴了趴,热息吹着罗兰的鼻尖:“少招惹那些有钱人。” 金牙帮很麻烦。 罗兰又是她的朋友。 她可不希望这漂亮脸被那群不三不四的人缠上,整天焦头烂额。 罗兰低头沉思。 鞭子。 老威廉姆斯这五六十年的经验,可远远超出次选数倍。 而「鞭笞者」只有一次。 他不能找个邪教徒,然后把这大仪式交给他,让他多使十来年,再杀了他取走手骨。 也没办法找到一个举行过「鞭笞者」的邪教徒,并且,那邪教徒用的手骨,恰巧比老威廉姆斯用鞭年头还要多。 甚至他不知道,使用过「鞭笞者」的仪式者手骨,还能不能再次用作仪式。 老威廉姆斯就是他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罗兰想。 不过… 大车店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是档次稍高于济贫院,但又在某种程度上和济贫院没区别的一种人才会去的地方。 可以说是流浪汉、最下等没有工作或工作都养活不起自己的人才选择的一类‘旅馆’。 一法新,有个座位,能遮风挡雨,但不准睡觉; 两法新,有一根绳子,付钱的人脚踏在地上,上半身微微向下——绳子便穿过腋窝,挂住,人就这样坠着小憩; 而若付四或五法新(一便士),你就能得到一个‘小木盒’。 像最简易的棺材,由薄薄的木板钉制,一排排码放,和蜂巢类似。 可以躺在里面,舒舒服服休息一整晚。 (注:一法新=四分之一便士) 这人群密集冲天恶臭的地方,是绝不可能存在偷偷挖掘还不被人发现的情况出现的。 “那原来是个小墓园,没什么大身份人物。后来被詹姆斯·雪莱收购后,将墓园圈起来,其他空地则做成了大车店。我听说,有不少人都看上那块地方——这可是伦敦。” 萝丝感叹。 她住过那种地方。 坦白说,如果时间够久,你能在那儿见到各种一生都见不到的景色。 紧密相连的木盒,连绵起伏的鼾声,哀嚎声,咳嗽声。 还有男人或女人的叫声。 在那儿,干什么的都有。 睡觉休息,只是最普通的一种。 “哦,还有,你要我打听的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可比这老威廉姆斯的困难不少。 “那人的墓园,真不一般。” (本章完) ------------ Ch.178 等一个节日 “像那样身份人的埋骨之所,我的人可进不去。” 萝丝得意洋洋地邀功,又显得有些肉痛:“我可花了不少钱才买通个人。” 关于墓园守墓人的巡查路线、时间,以及各具体信息,萝丝倒打听的详细。 “他说,墓园里常有‘非凡人物’守着。” 萝丝指指罗兰,边坏笑,指头边按他上翘的鼻头:“是不是你这样的人?” 非凡人物。 仪式者。 “每晚都有,不过,我的人倒套出来一个秘密…”萝丝左右瞄了瞄,虚声道:“…说最近有个节日,那些非凡人物都得到场。” 罗兰静静听着。 然后,竖起食指。 把对方的鼻头也按了下去。 萝丝:…… “真正的绅士不得允许,可不能随意触碰淑女的身体!” 罗兰竖着指头,随目标移动脖子和脑袋而移动手指——这就让他和她看起来像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 “我不是真正的绅士。”专注于按鼻头的青年随口说。 “我可是真正的淑女!”专注于回按对方鼻头的少女强硬答。 “你是真正的飞贼。” “我和那些大小姐没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我没按过大小姐的鼻头。” “罗!兰!” 由于罗兰指腹粗糙,磨得少女鼻头有些发痒,两颗绿眼球也下意识往鼻尖儿看。 然后就对眼了。 “噗呲…” “罗兰。”萝丝一把拍开他的手——但这行为就意味着她输了。 “你输了。” “我没跟伱打赌!” 罗兰‘哦’了一声,收回手臂,脸儿转向窗户,嘴里絮絮叨叨,小声极了。 ‘反正我赢了…’ 萝丝气急败坏拍了下桌子:“你没赢!” 这让远处的老板笑出了声。 他遥遥喊道: “嘿!莉莉安先生!不温柔可会吓跑小伙子的!” 萝丝头也不回,高举右手,竖起中指。 对方笑得更大声了。 “反正,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她拍了拍一无所有的胸口,向前探身:“你答应我的呢?” 罗兰给她一封信。 这是「苍穹上城堡」的故事。 同给切莉的一样。 如果萝丝真的有‘资质’,那么,她就能借此准则物入梦,和罗兰在同样的密林相遇。 如果她有。 而这封信也不涉及‘异种’,只是一座天空上的堡垒,倘若真泄露出去,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这封信?我把这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就能…就能…”她转了转绿眼睛,想不出用什么词儿:“…就能,嗯,会戏法了?” “对。”罗兰点头,但又多加了一句:“如果你有资质。” “什么是资质?” “讲起来很麻烦,萝丝,照我说得做。如果在一段时间内,你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会再帮你想别的办法…” 少女拿起那封没有封口的信,小心展开里面的信纸。 “哇。” 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天空之上的堡垒。 背负责任的末代女王,追寻‘骗子’父亲的勇敢少年。 一个浪漫而纯真的故事。 罗兰讲了几句,却换来少女的沉默。 她涨着脸,低下头,心里忐忑,目光踉跄:“…你,你知道我不识字。” 她手从桌子上抽了回去,交缠着落在桌面下。 罗兰没急着说话,慢条斯理地折好信纸,放进信封。 然后,笑眼如月,托腮: “我还知道你是伦敦最好的飞贼。能钻进难以置信的狭窄缝隙中,轻而易举窃走凡你想要的财物——这可比那些识字之人要厉害多了。” “不认识字,只消找个老师,教上几个月。” “可人要如何获得一双天生灵活的巧手,能自如穿梭于夜幕下城市的柔软身体?” 萝丝的脸仍红扑扑的。 “我可知道你会说话了!”她故作平淡,板起红脸,用那双大眼睛瞪罗兰:“我都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你倒替我说了!”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萝丝。”罗兰声音像一缕温和的暖流抚过少女那颗不安的心: “我的朋友,就是最好的。” 最好的… 萝丝悄然攥了攥拳,慢慢仰起头。 “…我本来就不差。” 罗兰煞有介事地吁出长气:“…很高兴你终于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知,范西塔特小姐。” 萝丝纵纵小鼻子,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远处的老板听不清两人说什么,只见萝丝一会坐起一会又趴在桌上,两个人嘀嘀咕咕,然后又咯咯咯地娇笑出声。 步入中年的男人摇着头,手中那块湿漉漉的抹布在又长又高的木台桌上,在同一块地方扫来扫去。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吸引过姑娘们。’ 他陷入了回忆,试图在一幅幅断开的画面中寻找年轻的姑娘。 可那数十年前的记忆早就泛黄起卷,能被翻出来,都是近年的片段。 虽说也是年轻的姑娘。 不过,都在花街住。 “你想去窃尸,对不对?”这一边,萝丝喋喋不休地问着罗兰。关于这漂亮脸为什么向自己打听守墓者的巡逻路线——他总不会是想脱离教会,去干那和尸体打交道的活吧? 他没准备干好事! “我是有打算,也缺帮手。”罗兰凑过去,小声说道:“但你确定吗?那可是永寂之环的墓园,萝丝,考虑清楚。” “你只要付足够的钱…唔,永寂之环?我好像…” 萝丝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乌鸦。” 罗兰点点自己的嘴。 “戴着骨头面具的乌鸦。” “他们叫…永寂之环?”萝丝当然知道这垄断了几乎整个国家死后之事的组织,但她们一般不叫这个名字。“死人窝——我们这么称呼。” 罗兰琢磨了一下:“那倒是比「永寂之环」顺耳不少。” 「你们俩不适合给未来的孩子起名。」 - 孩子? 「别告诉我你不打算和这只小蛋糕生孩子。」 - 我倒不是非要生… - 不是,我什么时候准备和萝丝结婚了? 「不打算和她结婚…只做情人吗?」 「倒也可以。她的身份不够和你结婚…」 - 我并非在意萝丝的身份,扳手,我也只是个执行…等一下。 - 我们俩好像根本不是这样的关系。 「人类真麻烦。」 - 是啊,辛苦您了… 这边一句一句的,萝丝可兴奋坏了。 她还从来没去墓园里逛过——她是说,那些住‘大人物’的墓园,有鲜花,守墓人,墓穴上雕花纹的地方。 不是埋妓女和流浪汉的臭泥坑。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一个节日,萝丝。”罗兰敲打桌面:“冬祭日。” (本章完) ------------ Ch.179 信 关于雪莱大车店,罗兰准备先去看看情况。 因为「鞭笞者」只有一次机会,那么,他必然要选一个用鞭年头长的人。 然后是仙德尔答应的异种之血。 这样算起来,审判之剑的仪轨就差两个了。 「灵体哀嚎」,以及「锵鸣的力量」。 前者好处理,只要多等几日,再碰上个小案件,和仙德尔登门驱魔就行;后者就有些麻烦,关于‘锵鸣’这件事… 铁匠铺是绝对行不通的。 罗兰最近拜访过科尔多尼,去看他那位小公主的时候,皮匠先生就在隔壁屋叮叮当当了半个小时。 但戒指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制鞋或打铁这件事不够‘锵鸣’,或者,没有足够的‘力量’。 总之,后一个仪轨,罗兰目前没什么头绪。 他旁敲侧击地问过伊妮德和费南德斯,但这两人完成仪式的方式实在让罗兰… 费南德斯的‘锵鸣力量’,来自一场大爆炸——他几年前执行的某个任务,抓捕一个在地窖里举行非法仪式的学者。战斗摧毁了整栋屋子,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伊妮德的则来自一次观摩:观摩一个六环「巧匠」,制作机械造物。 所以,是剧烈的响声,或者… 「不。」 「我大概知道这仪轨是什么意思了,罗兰。」 「对目前的你来说比较麻烦。」 「等完成‘鞭笞者’吧。让我想想,这个时代有什么能让你轻松听见这仪轨的地方…」 - 好,那我就—— 「我想到了。」 罗兰:…… 白色的烈焰组成一副图。 罗兰拧眉。 - 你确定… - 去这儿就行? 「试试看,伱不正巧要解决雪莱大车站的麻烦,不如顺道去试试。」 ………… …… 药铺。 “我今晚不回来住了,叔叔。” 这话让某人捏的半个小番茄停在嘴边。 老柯林斯蓦地扭头,屁股下的沙发‘嘎吱’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回来住了。”罗兰耸耸肩。 他穿着便服,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斜靠在制药台边的那柄手杖。 “我告诉过你,最好别沾什么麻烦回来。”老柯林斯撇撇嘴,目光集中在罗兰身上的某个地方,“一个女上司还满足不了你那年轻旺盛的身体?” “…什么?” “我说,你可别学那些人。”叔叔向窗外努了努嘴,“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全都进那些女人的口袋里了。” 罗兰:…… 听明白了。 “是任务。我平常可一直听你话。”罗兰放下摆弄来摆弄去的铁尺,笑嘻嘻摸到沙发旁,一屁股挤开老柯林斯,歪倒:“叔叔。” “干什么。” “整晚不回来,哦,你不会是…担心我吧?” 嘎吱。 身旁的老家伙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弹’了起来! “我担心你?!这一点都不好笑!” “我每天有那么多事儿忙,收药,归类,剪根,剔劣——和那吝啬的客人和采药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我还有空闲‘担心你’——?” 罗兰笑嘻嘻仰着头,向叔叔那边歪呀歪着… 就靠到某人肩膀上了。 老柯林斯撇撇嘴,万分嫌弃地耸起肩膀,把这只要死不活、养起来格外麻烦的娇贵金眼猫推开。 “你就做梦吧,说什么‘担心’…你可以去打听打听,倘我年轻个五六年,八九年,这屋里都没有你住的地方。”老柯林斯哼了哼,又捏起一颗番茄扔进嘴里。 “你知道我年轻时的外号吗?” “‘冰冷柯林斯’——”他挺了挺胸脯,睨了眼身旁像烂泥一样瘫软的人。 “你以为我是怎么在这条街站住脚,让那些混小子不打药铺的主意的?” 罗兰懒洋洋接话:“因为他们怕你——” “说对了!” “因为他们怕你死。” 老柯林斯:…… 差点被番茄噎死。 “胡说八道!他们是怕我的拳头!” 老家伙气咻咻地攥拳,松开,又攥拳。 重复这个动作,只为了让罗兰听见那声‘咔吧’。 “好吧,冰冷叔叔。那么,你当年很出名啰?” 老柯林斯挑眉:“你说对了。若不是凭拳头,我每天可应付不来那些上门捣乱的。” “哦,那雅姆的信呢。” 嘎吱—— 声音戛然而止。 老柯林斯完美的给罗兰演绎了什么叫‘措手不及’——他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得意,然后,就是惊慌。 “你,那照顾你,你的人的信…不是说好了,我来…回复吗?”他小心翼翼,缩着脖子试探:“我都按时回复了。” 罗兰斜躺着,一手支着头。 “我是说,总得给我念念吧,叔叔。自从你不让我委人写字,亲手回信后,几乎都不怎么给我读了…” 读信?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那是能给罗兰听的吗? 说实话,雅姆·琼斯和罗兰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最近发生的事,颇让他有种爱上一位母亲后却无法面对其儿子的尴尬感… “…我最近嗓子不大好,改天?” “我就随便听听,叔叔,我有点想念雅姆了。”罗兰撇撇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不让我差人去写,去读,你又不给我读…” 老柯林斯看他那愈发黯淡的金眸,烦躁地挠了几下油腻的脑袋。 “啧,给你读…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起身到后屋,两分钟后,带出来一封信。 的确是雅姆琼斯所写。 摊开后,第一句就询问罗兰来着。 「我的罗兰最近还好吗?」 「听闻您说,他加入教会后干了不少大事,现在格外有名——未来,他一定是我们的骄傲吧?」 「您那钓鱼趣事,让我心驰神往。」 「不知什么时候有机会,才能与您在风景秀丽的湖畔,在宁静祥和的午后,一齐享受垂钓的乐趣?」 「坦白说,我并不喜欢那抛却家庭和亲人的浪子——但您的所作所为,也实在令人敬佩。」 「柯林斯的姓氏以您哥哥为贵,但您给了它自由。」 「对了。就您说的搬家,我不清楚,也万分犹豫,不知这事怎么决定才好——搬到伦敦,工作,生活,以及我的小罗兰…我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地方了。」 「我只盼望您照顾好罗兰,也盼望您能照顾好自己。」 「坚定又犹豫的,您的雅姆·琼斯。」 信大概就写了这么些。 罗兰在叔叔心里是看不见的,所以,得听他念。 当然,肯定不会照实念。 “咳咳。” 老柯林斯嗽嗽嗓子,不知为了骗自己还是这样能安心些,他用食指按着第一行字,‘逐字逐句’的给罗兰读: “您好,普休·柯林斯先生。” “我很想罗兰,每天都想。” 罗兰:…… 算知道什么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本章完) ------------ Ch.180 大车店 叔叔读的信和信上本身的文字,大概就像妮娜小姐和刮刀。 毫无关系。 「…也许有点关系呢。」 罗兰:? “咳,我知道您将罗兰照顾的很好。我希望您能嘱咐他小心行事,希望他能多尊重您,同时,也多保重身体。” 罗兰:…… 越编越偏。 罗兰就拄着脑袋,歪在沙发上听他‘现场创造’。 还挺有意思。 “…总之,祝您和罗兰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老柯林斯因为担心出岔子,很快结束了这一段。他把信往桌上一摊,手背抹了把额头:“就这么多,罗兰。反正我——” 罗兰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坐起来。 “叔叔。” 打断了老柯林斯的话。 “叔叔。” “干什么?” “我刚才没听到第三句,能再给我重读一遍吗?” 老柯林斯:…… 罗兰笑吟吟伸出手,摸到那张薄薄的信纸,然后捏着,提起来,摇了摇:“就第三句。” ………… …… 罗兰是被叔叔轰出来的。 应该说,恼羞成怒。 「你真是猫狗不如啊。」 - 猫狗不如? 「比猫的手要贱,比狗的嘴要贱。」 - 谁让他们瞒着我的? - 这又不是坏事,为什么要隐瞒? - 我几乎算得上他们最亲的人了。 「确实很尴尬,罗兰。」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 - 嗯。 「假如。」 「你和兰道夫·泰勒相爱,准备搬到泰勒宅,和他生活在一起。那么,当伱面对贝翠丝时,是否会感到尴尬呢?」 罗兰:…… - 你能举个恰当的、符合我认知的正经例子吗? - 我和兰道夫?- 两个男人? 「你懂不懂什么叫举例?」 - 换一个。 「比如你和仙德尔·克拉托弗相爱了,那她的爷爷——」 - 她爷爷会很高兴。 - 换一个。 「比如你和加里·克拉托弗相爱了,那他的孙女——」 - 你是不是故意? - 你怎么不说我和你相爱了? 「那不是更变态?我连人都不是。」 - 别再举例了。 - 我明白你的意思。 「哦,打算怎么干?凭你渣猫的第六感,说来听听。」 马车上,罗兰一下一下敲打着膝盖。 如果是雅姆和叔叔… - 我会跟叔叔说,我很思念雅姆。 - 同时,又总‘不经意’谈到,假如他们在一起,我就有两个最亲的人在身边了… - 怎么样? 「很不错。」 「那么,伊妮德,仙德尔,萝丝,你最喜欢谁?」 罗兰正琢磨叔叔的事,没多思考,顺嘴接了下去。 - 目前来说… - 我… - …… - 扳手。 「嗯嗯嗯?」 - 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想吃肉了。 「真没意思。」 罗兰要前往的地方是雪莱大车店。 他要在这儿住一晚,具体看看什么情况——他总不能让萝丝和她的手下潜进去冒险,然后自己呆在家里,坐享其成。 - 我得看看,那片被圈起来的墓园在什么地方。 - 如果可能的话,也许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你最好记得,你只是一环。」 「多数一环仪式者,都和凡人拉不开差距。」 - 可不是什么事都必须动拳头的,蠢火。 大车店离泰晤士河南岸不远。 就建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犹如入口窄矮的洞穴,穿过后,内膛却大得惊人。 有两个戴着呢帽的男人守在门口。 一个叼着烟卷,插着兜。另一个则拿着一个本子,一小块指节大的炭。 罗兰没住过大车店,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倒是那叼烟卷的扫了扫罗兰的脸和露在外头的手指:“…这儿可不是您这种人该来的地方,先生。” 罗兰叹气:“那也只能怨该死的赌场,几乎吞了我全部的财产。” 这话让叼烟卷的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点点头,不再言语,指指身边持小本子的。 轮到那人开口了。 “座位一法新,绳子两个,盒子五个。” 罗兰皱眉:“我听说前些日,盒子还只要四个。” 那本子的男人‘呲’了一声。 他缺了颗门牙。 “你可以等明天,或者下周再来,没准到时候,就只要四个了。” 罗兰咬咬牙:“…你们可真会做生意。” 男人下一刻就伸出了手,还推销道:“要不要来块不那么黑的面包?还有马铃薯,干咸鱼…” 罗兰没打算吃任何东西。 “我就这么些,先生。”罗兰把裤兜的内衬都扯出来,才找出一枚铜子儿。 恰好一便士。 这硬币没在罗兰手心儿里呆超过一秒,就被那男人鹰啄似的夺走了。 “多的,可以多住半天。” 罗兰点点头,接过被那炭划了三道的纸,侧身蹭进通道。 一步之隔,恶臭灌满了鼻孔。 大车店的围墙实际上就是由周围居民的砖房构成的。 经营者将这片土地一分为三——罗兰最先看见的,就是‘坐票’。 双目无神的男女,披着毯子,或用帽子盖着脸,在长长的土壁旁——木头钉的长椅上坐成一排: 其中男人居多,其次是孩子,再是女人。 他们身上没有干净的地方,有些身上揣着粗面包,但也只敢偷偷伸进衣服里,掰成碎块,一点点往嘴里搬运。 这里拥挤的程度,就像之前被仙德尔·克拉托弗打扮过的自己一样。 他们几乎紧紧在一起,大多都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 当罗兰彻底离开前,还听见身后传来呵斥声——几个看守的男人,一边用木棒敲打墙壁,一边恶狠狠朝那些打瞌睡的走去。 一法新,有个体面的座位。 但不允许睡觉。 一法新,没资格睡觉。 然后。 是绳索区。 这片区域就‘宽松’的多。 一位位工装的先生们,脚踏土地。 同时,一根根粗绳,自左至右穿过这片区域:买了‘绳票’的人,就以绳为栏,腋窝夹着绳索,把自己挂住。 晃晃悠悠的。 鼾声此起彼伏。 「我很难想象他们是怎么睡着的。」 - 至少他们能。 两法新的绳票,是被允许睡觉的。 到了第二天,负责看管这片区域的人,不用大声叫嚷唤醒这些睡眠不足的先生。 他会直接将绳索解开。 然后得到满地惊醒的工人。 在向里,就是‘盒票’。 这也是大车店最大、最宽畅的一片区域——可以用‘壮观’来形容。 一个个长条薄木盒,码成了蜂巢的模样:从罗兰的入口望去,几乎就是一片装活人的墓地。 守在门口的男人见他过来,伸伸手。 他接过票,没看那三道炭痕,反而弹了弹纸。 这纸乍看和普通纸没有区别,但用指头弹起来,响声更清脆。 “自己挑个地方。”他把票收好,又见罗兰干净,不免多说了一句,认为这又是个命运发生转折的倒霉蛋。“看好你的钱包。” 罗兰环顾这片‘活人墓地’。 - 如果我大喊一声‘着火了’会怎么样。 「会被揍一顿。」 - 我有枪。 「会被抢走枪,然后揍一顿。」 - 但我没带枪。所以他们只能揍我一顿,但抢不走枪。 「有时候我真想揍你一顿。」 (本章完) ------------ Ch.181 谁会讨厌自己 罗兰要等天黑,等到入夜,等大多精神的闭上眼。然后,找那理所应当的理由,到处转一转。 不过,天刚黑,他身后的‘盒子’就有人了。 这本来很正常。 但他听见了一声… “汪唔——” 罗兰:…… 慢吞吞转过身,腰使了些力,将一只眼睛挪出盒子。 另一个盒子里。 一双透着无助和慌张的淡银色,正和他对视。 女人早早用布团塞住嘴巴,又找布条绕过后脑,在脸上裹了好几圈——但这控制不住的声音依然闷闷的传入距她半臂不到的罗兰的耳朵里。 更何况,视线中的讨厌鬼也没休息。 「汪!」 - 闭嘴。 「你不打算…」 - 我没有任何打算,晚安。 罗兰朝她笑了笑,重新躺回盒子里,闭上眼。 很快,天就彻底黑下来了。 这儿不会给人点油灯,更别提高级的照明方式。 黑暗中的鼾声此起彼伏,时有人从咯吱作响的棺材里翻来覆去,然后,被彻底忍受不了的‘邻居’怒骂。 甚至拳脚相加。 然后两个人就会被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扯着领子拉出去。 还有些从棺材里起身,小心翼翼地离开。 或者,从外面刚买到票的,抹黑找空位,轻轻躺进去——如果摸到有人的位置,刚买票的人会小声道歉,而棺材里的人,也不会太过计较。 这里就像一个临时的、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就不多形容了。 谁都跑过步。 ‘汪。’ 罗兰又听见了。 身旁的棺材咯吱作响。 大概她又立马捂住嘴,把布团向里塞了塞。 下一声‘汪’就轻了许多。 时间缓缓流逝。 罗兰悄悄坐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迈过一个个棺材,走向入口处:那里支着木板床,一个男人正叼着烟,在黑暗中吞云吐雾。 罗兰故意发出些声音,让他警惕地掀开被子,看过来。 还不等罗兰说话,他就熟练地抬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小声点。” 这动作做了太多次。 罗兰点点头,轻手轻脚离开入口。 过了拐角,转身却往另一个方向去——这里唯一的,没被售票的地方。 倒是没人把守。 原本的砖墙被推倒了几块,用钉子敲进去,装了个不伦不类的铁栅栏——借着月光,能看见栅栏里面东倒西歪的墓碑。 这就是墓园。 似乎担心被某个组织找麻烦,又不愿‘捐’金镑作为赎免迁移或销毁墓地的罪孽,这片土地的主人索性就潦草地将这块不大的地方加了个铁栏,干巴巴的摆着。 或许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 罗兰扒着铁栏,大致数了墓碑的数量。 - 接近三十块…这不可能偷偷挖掘不被人发现。 「想好怎么办了?」 - 嗯…儿子寻找父亲。怎么样? 「什么?」 - 从今天起,我就叫罗兰·威廉姆斯了。 - 我要带走我父亲的尸骨。 「泰利斯·柯林斯会从棺材里跳出来的。」 - 他早就碎的到处都是了。 - 我亲眼所见。 「准备个假身份?」 - 花点钱给这些小流氓,我保证,都不用我亲自动手挖。 「…倒也没问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干?」 罗兰没说话,又等了一会,摸黑往回去。 万籁俱寂的夜。 身旁时不时传来咯吱声。 哈莉妲睡得不大熟。 罗兰回来的时候,她黑发散着,脑后的布条被睡梦中的自己扯开,嘴里那团布也半耷拉在嘴边。 咯吱。 鞋尖顶住木板后又连带扭动了钉子,这动静让她迅速睁开眼,打量起周围。 她看不清黑暗中站立的模糊人影,只感觉自己嘴里少了点什么。 紧接着,她左脸就猛地向上一提。 “汪——!” 一团肉相互挤着,抽动时几乎让脑袋也向左偏了几刻。 响亮的叫声划破黑夜。 有人从睡梦中惊醒,入口处的男人也循声看了过来。 接着,是止不住的第二声。 “汪——!” 她惊恐不已,死死捂住嘴,起身去找那布条——黑暗中,罗兰看见那布条就斜斜挂在她胳膊上,被小臂夹着,然后,伸平时,落在了棺材外面。 于是,一无所获。 “汪唔——” 周围骚动起来。 有人开始低声咒骂了。罗兰想了想,起身捡起布条,抓住她的手腕。 他感觉她抖了抖,下意识向回抽自己的手——力量非常大。 直到罗兰低声说了一句,拉着她,将布条用力按进她的手心。 她才缓缓平静下来。 塞布条,系紧。 平静片刻后,哈莉妲微微探身,那双淡银色的眼睛似乎想在黑暗中分清罗兰的模样。 罗兰跟着往两个棺材的中心凑了凑,直到让她看清自己。 “晚安。” 他说。 重新躺回棺材。 一夜无言。 ………… …… 罗兰只等天微亮就起身了。 他身旁的少女眉头皱着,双手交叉在胸前,膝盖顶着木板,蜷得像个婴儿。 也只是她身体柔软。 如此细窄的棺材,一般人都做不到。 罗兰看了眼她那又被多缠了几圈的嘴,转身离开。 他赶时间,要继续乘马车去一个地方。 也是他查询过时间表后的安排。 在泰晤士河南岸,交了费用,过桥。 一个近日刚修建的,大名鼎鼎的地方。 滑铁卢车站。 ——这里的一条条由人垒下的金属,将会在未来如血管般迅速扩散,遍布国土。 它们从城市和旷野中穿过,它们代表着未来。 也是扳手提醒过罗兰的。 或许在这儿,他能得到某个仪轨。 火车棚简陋的不像样。 长九百英尺,宽一百一十五英尺,高八十英尺。筋骨暴露在外,只用脏乎乎的简易布封了顶子——这不管怎么看,都有种敷衍和急切感,并不如罗兰期盼中的‘新时代造物’该有的模样。 哦,如果非要说,车站旁那百英尺来高的钟楼,就是唯一的装饰了。 实在有点… 寒酸。 这新时代的大机器,怎么‘家’却如此潦草。 「我想你并不清楚,铁路公司是私人资本投资建设运营的。」 - 私、私、什么本…?- 我好像听兰道夫说过。 - 叫,投入,是不是? 「投资。」 - 快,快给我讲讲。 「……」 迎着清晨的阳光,罗兰漫步在浓雾里。 “高文,把盔甲脱下来。我要看看伱里面穿了什么。” 他哼着从妮娜嘴里听过的歌,脚步轻快。 「…至少你听我建议叫它高文了。」 「我真该高兴。」 - 快一点。私什么本,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烦人精。」 「就是,喏——假如有足够的钱,你也能出钱建设铁路。日后运营铁路所获得的收益,将按投资比例分给你。」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罗兰想了想。 哦,倒很公平。既然出了钱,就该有所收获… 等等。 - 扳手。 「干嘛。」 - 那有钱的,不就会越来越有钱吗? 「当然。」 - 我讨厌有钱人。 「因为你是穷人。当你成了有钱人,你还会讨厌他们吗?」 罗兰觉得扳手的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 谁会讨厌自己呢。 「也说不定。」 罗兰摇摇头,目视前方。 -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谁。但假如我有了钱,我就要买一栋大房子。 「然后呢。」 - 还要什么然后?我要让雅姆和叔叔住进来,每天舒舒服服的生活,还可以养些宠物… 「像是蝙蝠,蛋糕,美洲大陆什么的。」 罗兰:…… 「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拥有切莉留给你的一千镑,却从没打算用它干点什么?」 - 我当然有打算了。 「我要听。」 - 说来话长,扳手。 「长话短说,罗兰。」 - 短话就不说了。 「好的。」 - 拜。 噗嗤。 罗兰还是没忍住笑。 「…你这个死瞎子。」 烈焰凝聚成一只人类的手掌。 然后,对他竖起了最长的那根手指。 (本章完) ------------ Ch.182 是他先招惹我的 穿过粗制滥造的车篷。 站台像细长的孤岛,站在一边,可以和另一边的人隔‘海’相望——密密麻麻的铁轨和枕木分割了它们。 火车就停在罗兰身边,他触手可及。 - 这东西怎么动起来? 「看到车尾了吗?」 - 嗯。 「启动时,后面会有好几个伊妮德偷偷推。」 罗兰:…… 在一条条站台旁,建着几个小木屋。 等车的人可以在里面挤一挤,至少能坐上会。 罗兰没有票,只在那最近启动的周围徘徊。 他见许多人提着行李,或带着妻子和孩子走进车站。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 有戴着呢帽的男人从车厢里往外探身——他视线在罗兰身上停留了几秒,又向远处张望,片刻后,重新缩了回去。 再几分钟。 罗兰听见了一声响亮悠长的‘嗤’—— 他也跟着兴奋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理由的。 仿佛这声音唤醒了他血液里,或更深层的一些未知的东西。 他翘首以盼,盯着那愈发轰鸣的钢铁巨兽,那人类智慧的结晶。 他想看它如何奔跑起来。 而就在此时,自远处传来了喊声。 声音很急。 “等——” “请稍等——” “等一等——” 罗兰循声回头。 是个赶火车的… 哦。 熟人。 他拎着比一般手提箱还要大几圈的黑皮箱,穿着皱巴巴的西服。 头顶无发,两侧的正迎风招展。 爱德华·史诺先生。 罗兰对他那副金丝圆框眼镜记忆犹新。 他边跑边喊,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 “先生,先生!求您…汪…!您…汪,您不…汪…能…”她穿着粗糙的、有些类似马戏服的露臂长裙,淡银色的眼里几乎被焦虑填满: 想伸手,却又不敢。 爱德华·史诺则不耐烦的边跑边向后摆手。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并不确定何时回来。这位小姐,您能不能等我回来再说?” “可我…汪!可我,可我连您…汪…汪…您…落脚的…汪…” 她越着急,抽动频率越高,话也越模糊。 显然,赶火车的人是没空等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入流的陌生女人的。 他快迈了几步,想甩开这麻烦,却发现无论怎么加速,那女人依然稳稳当当的跟着。 “或许您家人染了什么病,我也乐意帮忙,前提是等我回来。” 临近,见距离启动还有段时间,爱德华·史诺也慢慢停下小跑,喘匀了几口气。 他掸掸发皱的下摆,又推了下快要滑落的眼镜,飞快说道:“…我不保证住在哪,您到时得打听了。” 这话让黑发褐肤的少女失了语。 她… 她怎么打听? 跟谁? “随便打听就行。”医生并不明白‘打听’这个词有多难理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扭头就要登车。 然后,他看见了罗兰。 皮鞋一停。 “柯林斯先生?”他上下打量,又左右看看,并未见其他人。“您的朋友呢?是谁让您在这儿孤零零站着?” 他大皱眉头,向着车厢相反的方向。 “这儿可不安全,一旦您踏空,而列车又正准备出发——您会被车轮碾成好几段。并非恫吓,到时候您仍神志清楚,甚至还能亲眼看见自己断开的肢体不停抽动。” 罗兰:…… 这医生还真是和之前一样。 不讨人喜欢。 “我来送个朋友,史诺先生。陪同我来的很快回来,您不必忧心。” 爱德华·史诺盯着罗兰的鞋尖,又看看站台边缘,似乎在心里计算罗兰要‘误迈’几步才能被碾成好几段。 “您的朋友可够不称职的,把一个看不见的人独自留在站台上。” 罗兰笑笑,指了下耳朵:“我刚听,似乎有位女士。” “是小姐。”爱德华面无表情,纠正罗兰:“一个病人家属,或者病人。”他顺势扭头对哈莉妲说道:“等我回来,小姐。不仅您得打听,还要预约——我们总得按规矩来,对不对?”哈莉妲忧心忡忡。 现在,除了‘打听’,又多了个新词。 ‘预约’。 她只是马戏团的员工,认识的人也只限于马戏团。 她出来一次就不容易了。 和谁打听? 路上匆匆的工人,还是街边叼着烟卷的青年? 又该怎么预约? 花多少钱? “既然是位淑女,想必您也会体谅她的难处。”罗兰声音温和:“泰勒小姐最近改变不少,兰道夫说,这都仰仗您。” 提到贝翠丝·泰勒,爱德华脸上有了表情。 大概… 嘴角微微上提了…半秒。 一闪而逝。 “这也是我一直主张的。像泰勒类似的病人,绝不需要用刀或沸水。如果把人体看做机器,那么,贝翠丝·泰勒的病症就像某个零件出现了问题——” 罗兰疑惑:“零件出了问题,不正该打开更换吗?” 或许是罗兰这‘不开智慧之光’的人终于提了个有建设性的问题,或者,这问题正好他能解答。 总之,爱德华·史诺终于‘真正’地笑了。 他这会也不说着急赶车了,慢下性子,给罗兰细细解释:“首先,我们目前没有更换‘零件’的技术。其次,柯林斯先生,如果齿轮卡了石子,我们当打开盖子,将石子找出来。” “但如若只是个‘畸形’齿轮,并未卡石子或别的东西——同时,机器也能完好运转…” “这还需要打开盖子吗?” 爱德华·史诺的反问,也可能是自言自语: “…或许,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我们该试着调整着这机器的运转速度——或许在某个速度下,某种并不大众的动力中,某次特殊的调试后——反而这奇怪的机器能良好适应,并与其他机器并无二致。” “贝翠丝·泰勒正是这样的情况。” 罗兰静静听完,稍退了半步,小幅欠身:“您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医生。” 爱德华·史诺又回归无表情的状态了。 他动了动手,从兜里摸出一块怀表,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 “恕我直言,柯林斯先生。您还见过其他医生吗?” 罗兰:……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好吧,是他先招惹我的。 罗兰指了指自己眼睛:“等您回来,说不准还真需您帮忙——我的眼睛,史诺先生,它能看见微弱的影子了。” 这话让爱德华·史诺仿佛被雷电击中一样,一步迈到罗兰面前,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您,您竟看得见了?!” “我是说,‘微弱的影子’,史诺先生。”罗兰晃了晃手腕,挣脱出来后,又点点眼睛,稍稍扒开下眼睑:“…但我发现,那影子都很模糊。” 模糊。 这词不够专业,但能让专业的人瞬间察觉背后的问题。 爱德华·史诺提了提手里的皮箱,发现打开再关上需要不少时间,索性摘了自己的眼镜给罗兰戴上。 他激动又兴奋,看着罗兰,等着罗兰。 等他说话。 “怎么样?怎么样?” “…确实…好像确实…”罗兰眉心聚拢,轻轻推开面前的医生,然后朝四周看——在每个方向都停顿片刻。 这花了些时间。 之后,他才重新转回来。 “的确清楚些了,史诺先生。” 啪——! 医生猛地拍了大腿,吓了哈莉妲一跳。 “等我回来!柯林斯先生!您一定要等我回来!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对您的眼睛做任何事!明白吗?!我是说,任,何,事!” 史诺念念叨叨,明明嘱咐罗兰,结果却又不理会他,低着头,提着箱子,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他几乎听不见任何人说话,像着了魔一样嘟嘟囔囔,一步一步,不停后退。 直到撞上车厢。 直到撞上车厢里的人——那戴呢帽的男人正巧钻出来,拍了下史诺的肩膀。 叫了声‘要开了!’ 但他仍溺于这奇妙的‘瞎子复明’谜题中,自己倒像个盲人,直勾勾盯着地面,僵硬转身,僵硬抬起空闲的左臂,摸索半天,才捉住那车厢里的柱状扶手。 接着,抬起左腿,踏上一步。 再接着,抬起右腿,踏更高的另一步。 这期间,罗兰和哈莉妲都一脸担忧地目送这思考成魔的先生。看他摇摇晃晃,因眼神不好被绊得踉跄,撞上车厢和伸出的货架。但即便如此,他仍没回神,甚至连告别都没有,就这样一点点、行尸走肉般消失在车厢中。 罗兰默默戴上金丝圆框眼镜。 - 我像个医生吗? 「你像个贱极了的俊俏男人。」 (本章完) ------------ Ch.183 怯懦的哈莉妲 车顶冒着白烟。 当这辆意味着此世纪人类文明最高结晶之一的产物启动时,巨大的咆哮声令人不由心悸颤抖。 哈莉妲哆哆嗦嗦,一面向罗兰挪着,一面又忍不住仔仔细细看着通体金属的怪兽。 它由无数平凡的血肉之躯打造,无数个看似无用的零件锻拼而成。 金属相互摩擦,迸发出推动整个世界前进的火花和烈焰。 它‘呜’地长鸣起来,然后,连带轮子转动,在钢铁轨道上发出刺耳的尖啸。 哈莉妲‘汪’了一声,又赶忙捂住嘴。 她恐惧未知,恐惧除马戏团那令人心安之所外,任何阳光与阳光下嫌恶的眼神。 她悄声后退着,只留那梳着长长黑发的青年背影在视线里… 就站在火车喷发的白雾中。 像她从小听过的,渺小的勇士面对凶残庞大的怪兽故事一样,渐渐被愈浓的迷雾淹没。 列车终于动起来了。 一些分不清到底什么金属才能发出的刺耳与轰鸣声,推动着这辆金属巨兽向前移动。然后,逐渐变快。 车头衔着车厢,车厢衔着另一段车厢。 时而有锵鸣按照某种节奏迸发。 于是,这条披铁甲的巨蛇,便随着锵鸣,在冬季里呵出白雾,蜿蜒远去。 此时此刻,罗兰能感觉到。 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怀里的某枚戒指,悄然融化了。 ‘锵鸣的力量’。 凡人迸发的力量。 铁与火的力量。 视线中的烈焰穿过茫茫气雾,留下同相似颜色的痕迹。 「已完成:锵鸣的力量。」 - 无需仪式者和神秘,人类本身就足够伟大。 「你再说就要渎神了。」 - 我现在有些理解妮娜小姐的话了,扳手。 - 人类点燃智慧的火焰。 - 从此… 「这不是一个一环仪式者该考虑的事。」 - 妮娜小姐,也不该教导一个不是仪式者的凡人。 罗兰无声反驳。 虽然他厌恶‘命运’这词。 但从遇上妮娜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不免出现了偏斜。 也许… 他本该是个普普通通,终日虔诚的执行官而已。 可现在… 家里却养着异种蛋。 ‘做我想做的。’罗兰呢喃。 ‘是呀,’切莉·克洛伊趴在他肩膀,轻呵热气,‘做你想做的,罗兰。’ 罗兰不愿回头。他只想静静听肩膀上的女人多说几句,再调侃他胖了或瘦了。 可她却毫不留情,留下一段欢快地笑声,随慢慢化开的白雾一同被冬风吹散。 风里的青年有些怅然。 他摸摸肩膀,回首,却见那高挑、浑身透着力量感的褐肤女人… 正鬼鬼祟祟,躲在站台的路灯后,企图用细长的灯杆子挡住自己。 罗兰:…… 「她不会真以为自己藏起来了吧。」 “抱歉。您…在做什么呢?” 罗兰看看路灯,又看看她那条露在袖外的胳膊。 她瑟瑟发抖,也不仅因火车。 “我是罗兰,罗兰·柯林斯。哈莉妲小姐。”罗兰在距离她半步左右停下,微微欠身,“我看过您的表演…需要帮忙吗?” 哈莉妲揉揉鼻子,两只细长的手死死搂着冰凉的铁路灯,探头探脑,淡银色的眼里充满不安:“…我是哈莉…汪!哈莉妲。” 「哈哈哈哈她也太好笑了!」 罗兰就当没听见那声‘汪’,重复自己刚才的问句。 “您要我帮忙吗?还是,我该先离开?” 他作势要走,却又被高挑的女孩叫住。 或许是因为罗兰和她拥有同样颜色的头发。 或许是因为昨晚发生的。“…汪!谢谢…谢汪!” 罗兰:…… “放轻松,哈莉妲小姐。您或许不知我的朋友,她经史诺先生治疗后,病况神奇地好转了。我相信,您,或您的家人,也必然能在这位博学的医生探看后,如今日艳阳或我们的国家般,重新璀璨并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自由的灵魂。” 她怔怔看着罗兰,似乎那一长句里的半个词都没听懂。 罗兰忽然觉得这女人有点像曾经的自己。 “我的意思是,谁病了。” 这句话才哈莉妲提着的气松了下来:“…是,是我弟弟。” 不发病时,她嗓音出乎意料的成熟。 像一根穂子轻扫着掌心。 “史诺先生医术高明…哦,就是说,他一般不常给人开膛剖腹。但若找他看病,得花钱,明白吗?钱——你有钱吗?” 罗兰比了比手势:“至少要五个先令。否则,就没必要预约。” 五个先令。 “我我攒了汪…汪我…我汪汪!!” 突如其来的连续抽动,让哈莉妲有些崩溃。 她揪了揪那丰茂黑亮的长发,使劲扯着,连续、快速地吸气呼气,试图让发作的‘诅咒’尽早结束——她做了数次,好不容易了个平稳的空挡,飞快说道:“…我有钱!先生!我…我能付钱!” “不是给我,是给爱德华·史诺。”罗兰看她实在可怜,那无知胆怯的模样渐渐将他带回济贫院的日子—— 但这位哈莉妲似乎… 没碰上她的雅姆·琼斯。 “跟我来吧,哈莉妲小姐——哦,您…我是说,伱,一会有空吗?” 他本准备把到小腿的厚呢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却没想被女人摇头拒绝了——在进站的那座简易‘棚子’里,一个堆满铁零件的角落,罗兰看见了她的‘大衣’。 是一件男士罩衣,已经破了不少洞。 两只袖口发黑,离近了,一股粪便的臭味——她或许也明白,不能穿着满是粪便气味的衣裳和爱德华·史诺交谈。 罗兰面不改色,带着她径直离开车站。 “我是教会的修士,也是一名…警察,你可以相信我。顺便,你是怎么找到史诺先生的?” 她好像对这个世界——对外面的世界不大了解。 当罗兰对她说话,总要时不时停下来,为她解释某句话中某个词的意思。 马戏团。 又不是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汪!”她愈发懊恼,恨自己好不容易遇上个乐意同她说话的人,可这疯狂恶毒的诅咒,却挑准这个时候发作。 罗兰也不着急,慢慢听她一点点说。 哈莉妲。 她和她的弟弟,是被梅森·莱尔先生收养的。 一年前。 她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在海上颠簸。 一个港口。 一次叫卖。 她被梅森·莱尔看中,买了下来。 一年间,漂泊于各个城市。 由于她的容貌和特殊的‘诅咒’,她很幸运的被选为马戏开场阶段的主持人。 这让她有了口饭吃,也让那襁褓中的弟弟,有了条活路。 ——虽然她弟弟也得参与表演(从不哭闹的婴儿)。 简单而充满苦难的过去。 “我…” 她裹着发臭的罩衣,蜷缩在马车的座位下——没错,座位下。 她不敢碰那软和的垫子,只蜷在罗兰皮鞋踩踏的木板上。 罗兰注意到,她丢了一只鞋——或者只穿了一只。 浅褐色的小腿弯着,用胳膊抱着。 她垂着脑袋,肆意生长的眉毛给人一种原始的野性感,而眉下那双淡银色的眼里,却充满了忐忑和恐惧。 她的血肉和灵魂是矛盾的。 (本章完) ------------ Ch.184 我是我哥 罗兰没回药铺,叫车夫前往西区。 或许他不该帮忙? 没准哈莉妲小姐很幸运,会遇上另一个人,帮她找医生,并且一个子儿都不贪,也不对她抱有任何不好的企图,更不会将她骗去什么地方,几年后便会在诺提金灯里出现一个格外受欢迎的、没了双腿或没了双手的‘妙物’。 “你的衣服有兜吗?” 驶入西区,罗兰忽然低头问道。 蜷在车厢里的黑发女人本来团着打瞌睡,这突然的问话,几乎要将她吓得跳起来。 她立马惊醒,迅速仰起头,用眼神询问罗兰。 “别紧张。我是说,你的衣服有兜吗?” 她不明所以,摸了摸罩衣,连同自己里面那条单薄的马戏服。 摇了摇头。 “你该穿有兜的衣服,哈莉妲小姐。” 罗兰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屈指敲了下车厢。 他们到了。 ………… …… “我亲爱的特丽莎,这次您可得帮我个忙了。” 兰道夫不在,接待他的是女仆长。 说实话,罗兰总觉得特丽莎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某种令他难以应对的期许。 她领着两个年轻许多的女仆迎出来,先是朝着罗兰恭恭敬敬行礼,满脸温和地问他最近身体是否健康,工作是否顺利,那叔叔如何如何,药铺生意该如往常一样好—— 等等等等。 当这一切寒暄结束后,她才略微骄矜地抬抬下巴,看了眼… 比她还要高些的,低着头的女人。 正试图用穿了木底鞋的那只脚,挡住另一只没穿鞋的。 “这位是——”特丽莎迟疑。 当搞不清贵客和贵客带来的人之间的关系时,作为一名经验老道的仆人,绝不会多说一句。 她收敛眸光,轻咳了一声,提醒身边两个年轻女仆,别给自己惹麻烦。 “我的朋友,哈莉妲。” 罗兰露齿而笑:“您清楚我的出身,就不知是否方便…” “出身,出身,出身。”特丽莎故作不满地举起手,轻轻在空中‘打’了罗兰一下:“若让少爷知道您这样说话,又得生气。难道——” 难道泰勒就是什么好出身? 不也是商人而已。 当然,后面这段罗兰和特丽莎都明白就行,说肯定不能说了。 “谢谢,女士,我就说漂亮的人一定善良。” 罗兰笑眯眯的,任由年轻女仆接走他的外套,另一个则引他进暖和的客厅。 “有时候,我不知道伱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特丽莎恰当的对罗兰表示出了‘亲密’。 “夸我自己,也夸兰道夫。夸您,也夸贝翠丝。”罗兰边走边说。 “你该是个商人才对,一句话讨好了四个人。” “我也想,但自从我对兰道夫说,‘有了钱,就要给贝翠丝买好看的衣服和珠宝,可不要再投入什么店铺,钱生钱’之后,他就认定我不是做商人的料了。” 特丽莎笑不可支,最后,只得像年轻姑娘那样,用粗糙的手掌掩上嘴。 却遮不住两边上翘的嘴角和弯了的眼睛。 坦白说。 就算没有贝翠丝。 特丽莎也喜欢这个年轻的孩子。 他真诚,但又有一定的狡猾,绝对适合做兰道夫的朋友。 “那么,准许我先失陪。”她再次欠身,转过头,对着不安的哈莉妲,和蔼极了:“我恐怕得耽误您些时间了,小姐。” 哈莉妲用脚趾抓着地毯,又软又密的黑发洒下来,像个被黑珍珠淋透又染了色、误入未知地界的野兽。 她从黑发缝隙里偷看沙发上的罗兰,看他端起热茶,悄悄努嘴。 “去吧,哈莉妲,特丽莎会帮你的。” 她弄不清,原本只为了找那医生,怎么会被一个男人,带到陌生的地方。现在,他还要她随人离开… 接二连三的都发生在半个上午。 她措手不及,又恐惧到来不及反抗。 她是个怯懦的人,有后悔,但到了现在,又不敢后悔。 “去吧,哈莉妲。” 罗兰对特丽莎道了谢,又告诉女仆长,希望她多体谅自己这‘胆怯不安’的朋友或许并不体面的行为。 「你不应该不知道吧。」 「这女人身上的毛病,和你的眼睛一样遭人厌恶。」 - 我知道。 「你如果想要帮她,最多把她带去那小蛋糕的地盘。兰道夫·泰勒可是豪商,身份并不比次一些的贵族差了。」 - 我知道。 「那…」 - 我遵循了和兰道夫的约定。 罗兰一边心里说,一边端起红茶小口啜着。 醇厚温暖的茶液在口腔里散发热气,驱散寒冬后,又带着热意滑入胃袋。 - 兰道夫是这样告诉我的: - ‘把我当真正的朋友,罗兰。真正的,不是嘴上的那一种。’ 呼。 他放下茶杯,呵出热气。 - 切莉·克洛伊教我如何体面地迎合,同那些无聊人玩无聊的游戏。 - 但我讨厌透了,扳手。 - 她浪费了不少话,最终,却只用死教会了我一件事。 - ‘做我想做的。’ - 我愿为我爱和爱我的人付出一切。 - 那么,有些人值不值得爱? 火焰没说话。 它其实能感觉到,随着时间和经历,罗兰在一点点改变、调整着自己的方向,心态,思想,甚至灵魂。 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 当他欢快自由地高歌,跳舞,伸展双腿,摆动手臂的时候… 已经开始破坏一些古老的、由人定下的‘规矩’,也将渐渐引来异样的眼光… 他会在乎吗?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 除了在吃喝上? 「你死了这条心吧。」 正聊着,一双柔软的小手自身后绕过来,蒙住了罗兰的眼睛。 她脚踏在地毯上的声音可不小。 罗兰故作紧张,一瞬间挺直了腰,声音低沉:“谁?” 背后的少女的腔调有点不自然:“我是哥哥!” 罗兰:…… 就… 当你是吧。 “兰道夫?” 某人刻意粗着嗓子:“是我罗兰罗兰!妹妹想想想你!” 罗兰勾起嘴角:“那么我亲爱的兰道夫,我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来我旁边坐下说话呢?” 身后的少女顿了顿,或许是紧张,两只手向内扣了扣。 “…我的眼睛留着至少还能当个摆设,兰道夫。” “我看不见你好久!” “应该是‘好久没见到你了’。” “对!罗兰!”她干脆放开手,从身后环住罗兰的脖子,死死搂紧。 说实话,这可不是一个大小姐该有的举动。 罗兰感觉自己躺进了一块过高过软的枕头里。 「不知道当年哥伦布是不是这种感觉。」 “…贝翠丝,快下来。特丽莎该骂你了。” “我是哥哥。” “…兰道夫。” “和刚才的不一样!” 罗兰无奈:“…亲爱的兰道夫。” 「为数不多的机灵劲都用在这儿了。」 (本章完) ------------ Ch.185 勃朗特 我是我哥… “你妹妹还好吗,‘兰道夫’。”忍俊不禁的某人抿着嘴,瞥了眼身边这位花花绿绿的‘兰道夫’——以及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的中年女仆。 她刚刚下楼时,什么都看见了。 这也太… 太… 这不是一个大小姐该有的行为。 她打算回头和特丽莎女士说说。 若特丽莎不满,就由她去和泰勒先生讲;相反,自己之后也当做看不见。 “我妹妹!我想罗兰!” 贝翠丝一脸认真地盯着罗兰,本来松垮的室内裙穿在她身上格外紧致:“罗兰不该走。” “我太忙了,贝翠丝。”罗兰侧了侧耳朵,摸索着,将桌上轻盈的小蛋糕向她推了推,“我忙着赚钱,忙着工作,忙着养活自己。” 贝翠丝压根不理那蛋糕,蓝紫色的大眼睛不肯放过罗兰,盯着盯着,忽地开始在身上摸索。 片刻后,大叫起来。 “我的东西!” 「自上次之后,她现在吵闹太多了。」 - 我喜欢现在的。 - 至少没人轻易敢在暗地里摆弄她了。 罗兰翘着腿,好整以暇地看她闹自己的女仆,闹得仆人无奈,转头上楼。 一会下来后,拎着个绸缝的小口袋。 里面满是哗啦作响的金镑。 没有先令和便士。 最低面值都是一镑。 “不工作。” 贝翠丝抢过绸袋,抖抖,献宝似的捧着,塞给罗兰,“不工作。” “这是你哥哥的钱,贝翠丝。” “我就是哥哥!” 生生给一旁的女仆逗笑了。 罗兰接过布袋,掂了掂,叹气:“告诉兰道夫,他可要小心泰勒家的产业了。” 女仆莞尔。 ………… …… 水汽缭绕的盥洗室。 沙沙声。 流水声。 以及… “汪——” 门外的两个女仆不禁勾起嘴角。 她们服侍这‘脏小姐’褪去衣衫,安排好皂角和刷子,洗头的,包括客人用的牙粉和梳子——其中金棕发的女仆只忍着上翘的嘴角,手脚麻利地安排好一切事宜,飞快退了出去。 “有人说,这是种诅咒。”那脸上生着些麻斑地靠着墙,小声对金棕发女仆说:“会带来厄运。” 对方却话少,用食指点了点嘴唇:“莎莉,注意你的言行。” “是真的,勃朗特。”莎莉朝门的方向努嘴,压低声音:“伱看见那瞎眼的男人了吗?瞎眼的,带来个狗叫的,这像不像那些听过的故事…” “莎莉。”勃朗特微微皱眉:“管住你的嘴。” 她原本就生的不怎么好看,面无表情时,两端嘴角还不自然的向下垂坠。 这看起来一点不可人,也绝对不温柔。 不过,莎莉不怕她。 她知道这勃朗特是个什么人,什么性子。 她们都刚来不久,两个人还没怎么接触宅子里的老仆人,暂时,也只有彼此能聊上几句。 ——而随着时间推移,莎莉清楚,自己很快就要和勃朗特‘拉开距离’了。 因为勃朗特和她不一样,不是真正的清洁仆人。 她心里有些不满。 “嘿,我朋友告诉我,离这些古里古怪的人远些。” 这话让名叫勃朗特的女仆眉头更紧了:“…你还跟那个金牙帮的混混在一块?” 莎莉挑挑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勃朗特:“你从乡下来,哪里懂?那可不是混。你没见着他威风的时候——和几个壮汉,闯入那人家,用棒子砸他的腿…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勃朗特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她好不容易找了个这么好的工作——虽说不算清闲,但每周的工资可比一般教师要多不少。 是的,教师。 家庭教师。 一般来说,雇主都见不得家庭教师闲下来,会给她们安排额外的针线活:譬如缝布帽或睡衣,甚至那些洋娃娃的衣服。 特丽莎算心肠不错,很少支使她,泰勒家也不缺这一个缝补女仆。 但唯有今天却让她服侍了除贝翠丝之外的人—— 她感觉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那位俊俏的先生。 他叫… 柯林斯? 勃朗特将这姓牢牢记在心里。 自她来,见特丽莎女士接待过不少小泰勒先生的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如此郑重。 所以… 她不想让莎莉肆意谈论这事,以至于自己跟着一块倒霉。 “莎莉,也许那先生很重要。”她提醒了一句,可话刚溜出嘴唇,她就开始在心里骂起自己。 勃朗特啊勃朗特。 不接话有那么难吗? 果不其然,莎莉对她的提醒,只是耸了耸肩作为回应,丝毫没当回事: “小泰勒先生的朋友都有钱极了,我可没看出这位‘目光如炬’的,身上哪点儿值钱—— 哦,脸蛋儿倒不错,可我敢保证,他是个脆弱的,大概还不及我有力气—— 柔弱像没骨头的猫一样,这算什么绅士…我看都不像个男人。” “莎莉。” “一个瞎子…”莎莉探头探脑,小声说道:“…你是家庭教师,勃朗特,你识字。跟我说说,故事里都怎么讲这种人?我听说,是因为他们的父母干了不道德的事,令恩者发怒,降了罪,让他们的孩子一辈子不得见光明…” “你说,这会是真的吗?” “我听人讲…” 勃朗特幽幽叹了口气,再也不接话了。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 浴室安静下来。 莎莉整理了一番,挺直腰,推门而入。 勃朗特还没来得及跟上,却看见长廊拐角一抹黑色飘过。 特丽莎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很久了。 “女士…” “去替我陪客人吧,贝翠丝闹得厉害。” “莎莉还在——” “我会找人帮忙的,勃朗特。去陪柯林斯先生吧。” “…是。” 勃朗特替莎莉捏了把汗,低着头,小步错身而过。 客厅里,贝翠丝正缠着罗兰,给他讲自己每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句的碎片。 罗兰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提出疑问。 这两人… 倒像真正的兄妹。 勃朗特想着,轻手轻脚来到看顾贝翠丝的年长女仆身旁,站定。 “…您嘴唇没了血色。” 看来照顾泰勒小姐并不轻松。 “我最近有些不舒服,勃朗特。”年长的女仆望着和罗兰打闹的贝翠丝,眼中多少有些不舍: “…但我想,我真得休息一阵了。我时常感觉眼前出现几重模糊的影子,昨天傍晚,陪小姐散步,还摔了个结结实实——害我唯恐碰倒了小姐,惊出一身冷汗。” 重叠的影子? “您的眼睛…” “是啊,是啊。特丽莎说可以为我约那能瞧病的,可我的钱,还要给约翰和哈珀攒着呢。” 那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我或许回家休息一阵就好了…” 年长的女仆边说边揉眼睛。 实际上,她不仅眼睛难受,最近肚子还时不时阵阵绞痛,像是有个小人在里面挥舞匕首。 “我真要休息一阵了…” 休息一阵… 那么,自己就几乎要全天和贝翠丝待在一起了。 勃朗特想。 她有点不安。 不知道是否能照顾好这位‘活泼’的小姐。 中年女仆好像看出了她所顾虑的,温声安抚道:“…泰勒小姐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偶尔有些吵,但大多时候都安静。我知道你识字,能教算术外语音乐之类的…” “或许,在艺术方面,你们真能聊到一块去呢?” 希望…吧。 勃朗特不愿轻易离开泰勒家。 这家主人和特丽莎女士都很慷慨,待人也不算苛刻。 倘若她真能和这位小姐相处愉快,那么,她干上两三年,就能给妹妹们攒出一笔足够的开销了。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本章完) ------------ Ch.186 蝴蝶 当哈莉妲再次踏进客厅时,她已经被特丽莎和女仆们服侍着换了一身新的衣服——或许也只有一旁的勃朗特注意到… 莎莉不见了。 特丽莎没多介绍裙子,她知道罗兰看不见。 “…先生。” 哈莉妲怯怯叫了一声,两只手在小腹下绞着,低着头,不敢多说一句。 她穿了一身淡金色的一字裙。 黑发宽松地束在后颈,垂至腰间。 眉目深邃,高挺鼻梁上方,那双浅银色的眸子在灯光中遥远极了。 她好像不该如此怯懦才对。 她该是生长在密林或海洋中的植物,随时准备迎接獠牙和风暴。应该在隆起的肌肉中吸取养分,在巨浪和刀剑里伸展枝叶。 “哈莉妲小姐。” 她被邀请着落座,然后,客厅里只留下特丽莎、勃朗特,罗兰,以及一个冒充自己哥哥的妹妹。 罗兰为哈莉妲介绍了贝翠丝,并说既然预约了那位冰雪医生,那至少要留下个地址,否则,该怎么通知她呢? “…莱尔先生的,马戏团,会在这里很…久。”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个字,生怕那诅咒又突然跳出来捣乱。 自己今日见着了大人物。 太好了。 弟弟,一定有救了。 “我可以,在马戏团等您…的消息吗?” “当然,我喜欢泥球马戏团,那可不是一般有趣。”罗兰并没说喜欢她的‘表演’,略过怪物秀的部分,反而谈起钻火圈的狮子,能听懂指令的鹦鹉和会列队的狗。 谈起马戏团,哈莉妲放松了许多。 她少了忐忑,言语流畅的给罗兰介绍那鹦鹉在日常中捣出的乱子,以及某只到处招惹麻烦的猴子。 贝翠丝听的津津有味。 特丽莎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席,只留下勃朗特一个人在客厅。 哈莉妲说着,贝翠丝和罗兰就静静听着。 而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的,褐肤少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小姐… 怎么感觉,有些… 她疑惑地看了罗兰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专心听讲的贝翠丝。 对方也正盯着她呢。 “…是,是不是,厌恶我的…我的…”哈莉妲下意识曲臂挡住了自己的喉咙。 马戏团的故事停下来了。 “听!”贝翠丝大叫起来:“我要听!” 她边叫边拍沙发,这可吓坏了哈莉妲。 “我们的贝翠丝不愿长大,哈莉妲小姐。”罗兰笑着解释:“…所以,她就恳求万物之父,给她漫长的纯真时光。” 立于不远的勃朗特微微蹙眉。 或许哈莉妲和贝翠丝不明白。 她读过书,也上过学,很清楚这句话有些‘危险’——也就是在这样私人场合,否则,提到恩者时,最好只引用《伊甸经》里的话。 别胆大包天的自己创造。 然而沙发上的青年还在继续:“…万物之父同意了,答应给她一段最纯真美妙的时光,代价就是…他哥哥焦头烂额。” 哈莉妲小声笑了起来。 “我,我要,谢谢…您。” 褐肤少女不知道该如何修辞才能配得上这房间华丽的装潢,和自己身上这条柔软舒适的裙子。 她尽量用自己所能想象到最郑重的语气,以及,她平日里偶尔听的,莱尔先生说过的话来装饰自己的感谢词。 “您,您救了我弟弟,也救了我。” 端坐时,就连眼中的怯懦也隐去不少。 她无比认真的望着对面的青年:“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也许,我能…” 还没等罗兰回话,被无视的贝翠丝就开始折腾了——她早就无聊地踢了半天腿,但是… 并没有人理会她! “她是咖啡!” 她指着哈莉妲,用指头沾了沾罗兰杯子里的红茶,往胳膊上抹。 “那不是咖啡,贝翠丝。” “我也是咖啡了!”贝翠丝得意洋洋举起手背,朝哈莉妲炫耀:“我也是!” “哈莉妲只是晒多了太阳…你喜欢她,对吗?” 见罗兰的注意力终于又回到自己身上,金发姑娘眯起眼睛,猫一样舒适地往他怀里扎了扎,用乱糟糟的头发蹭罗兰的胸口: “…喜欢咖啡,也喜欢罗兰。” 在勃朗特惊讶地注视中,罗兰抬起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发,手指梳子似的,把乱的轻轻捋顺。 “罗兰和咖啡都被你喜欢,实在幸运。”罗兰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分出手摸了摸桌子,用指尖沾了下红茶,也学着,抹在自己手背上:“我现在是咖啡吗?” “是罗兰。” “我现在应该是咖啡罗兰了。” “是罗兰…不是咖啡。” “那你喜欢咖啡,还是喜欢罗兰。” “喜欢罗兰。” “咖啡呢?” 贝翠丝犹豫了。 她偷瞄哈莉妲,又仰头看看自己身边的,挪了挪屁股,抱住罗兰的胳膊,“先喜欢罗兰,后喜欢咖啡。” 罗兰逗她:“伱只能选一个,贝翠丝。” “不行。”贝翠丝使劲摇头:“两个!” 罗兰叹气:“那么,兰道夫呢?” “兰道夫,和咖啡罗兰,以及咖啡哈莉妲,你选哪两个呢?” 贝翠丝更犹豫了。 这回,她干脆不排了,怯生生扯了扯罗兰的胳膊,试探道:“选三个,好吗?” 罗兰用指头按她脑门,把她推开:“你和你哥哥没什么区别。” 贝翠丝张牙舞爪:“我就是哥哥!” 哈莉妲看这‘兄妹’闹起来,叽叽喳喳地笑呀逗呀,忽然发现一件事。 这漂亮到不像话的先生… 怎么… 看不见? 不对。 他昨晚给递给自己布巾的时候,从棺材里起身看自己的时候… 他该是看得见才对? “先、先生。” 不知不觉中,她又开始紧张了。 “哈莉妲小姐?” “您…您眼睛…” “唔,是啊。”罗兰眉头舒展,含笑答道:“我看不见。” 哈莉妲不说话了。 她认为这先生或许有苦难言,眼睛应该多少能看见些,但是,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和人说。 她绷紧了脸,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她会替先生保密。 绝不对任何人说。 但,但是。 这可是秘密啊… 秘密。 她越来越紧张。 所以。 那丢脸的诅咒又发作了。 一声响亮的‘汪’,在客厅里回荡。 贝翠丝吓了一跳,蓦然转头,眨着眼,细细端详哈莉妲,看她用手掌捂着一边脸颊,一边表情狰狞的不停抽动起来。 太怪了。“罗兰!”贝翠丝叫了一声,指着哈莉妲大喊:“猎犬!” 猎犬。 这个词让哈莉妲淡银色的眼里起了层雾。 罗兰扣着杯耳,抿了口茶,淡淡看着上前搂住贝翠丝的女仆勃朗特。 她轻抚着贝翠丝的金发,小声说那不是猎犬,只是… 只是什么? 勃朗特却不清楚了。 因为许多人都说,缺陷是诅咒,是罪孽。瞎眼的是,这犬吠的也必然是。 但勃朗特不这么认为。 虽然她也不明白,这情况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但她不大相信这一说法。 “我…汪!我控汪!我控制不…”哈莉妲捂着嘴,眼神凄切,“是我汪…我的罪孽…汪…别…求您…别汪…别看我…” 她知道自己的肤色,自己的诅咒,自己那奇特的眼睛——知道自己浑身都不对劲。 但她仍有个小小的奢望。 奢望罗兰、贝翠丝和勃朗特,别用其他人那异样的眼神…看自己。 这当然是奢望。 罗兰没多表示,只附在贝翠丝耳畔,小声说了两句。 少女半信半疑地点了下头,带着勃朗特往楼上去。 没一会,主仆下来。 勃朗特抱了面镜子,贝翠丝攥着一枚银色的发卡。 她从老远就跑过来,重新搂住罗兰的胳膊。两个人嘀嘀咕咕半天。 贝翠丝看看手心里的发卡,抿了抿唇,像是给自己鼓气。 “…别咬我。” 她警告抽泣的哈莉妲,小心翼翼挪着脚靠近。 哈莉妲干脆闭上了眼。 啪嗒。 黑发被轻轻扯了一下,有什么夹了上来。 片刻后。 “哈莉妲小姐。” 罗兰轻喊她名字。 当她睁开眼,脸前是一面镜子——女仆举着的鎏金框小圆镜。 她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和发丝间那枚银色的、双翼薄如纸片的… 蝴蝶型发卡。 “…先、先生…我这是…汪!” 她忍不住又开始抽动,但镜子里的人却美极了: 她穿着金色的长裙,锁骨宛如两条精致纤长的项链。滑过天鹅颈后,是一双起了迷雾的银眼。 和头上那正微微振翅的蝴蝶发卡。 她每抽动一次,银色的蝴蝶,就拍几下翅膀。 仿佛不完美中诞生的完美。 罗兰静静托着腮,双眸仿佛飘雪的冬日中缓缓升起的烈阳—— 它烘烤着罪孽,当包裹翅膀的污浊被融化后,浅褐色的蝴蝶怯怯伸展肢体,第一次尝试振翅。 这是种前所未有的心情。 “我看不见,贝翠丝。告诉我,哈莉妲漂亮吗?” 贝翠丝这会可不害怕了。 她兴奋地指着哈莉妲,清脆道:“漂亮!” 她说。 “蝴蝶!” 她喊。 “哈…哈莉妲!”她终于叫出哈莉妲的名字,“哈莉妲!漂亮!眼睛!蝴蝶!银色!” 那银色的蝴蝶扇动翅膀,不停吸引着贝翠丝的目光。 “现在的哈莉妲,是什么?” 罗兰笑吟吟问。 “不是猎犬。”贝翠丝想了想:“是蝴蝶。” 我… 我是…蝴蝶…? 哈莉妲摸了摸眼皮、脸蛋和嘴角。 当泪珠滑过后,只留下冰冰凉的水痕。 她淡银色的眸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驱散迷雾。 “柯林斯先…汪!” 她又忍不住抽动起来。 而她每一次抽动,都让镜中美艳女人那黑发间的蝴蝶再次振翅。 她人生中没有任何一天,比今日要感到疑惑了。 她曾疑惑自己为什么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后来,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活着;她开始疑惑为什么没能吊死在房梁上,后来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提前准备了剪刀,竟这样惧怕死亡; 她疑惑父母为什么不被诅咒,承受苦难的是自己;后来又疑惑为什么自己不敢溺死弟弟,然后跟着跳进海里。 她浑浑噩噩的活着,好像所有烂泥在心里流淌成洪,永远只浇灌出一个词。 活着。 活着不是过程,是她空空如也的目的。 “罗兰·柯林斯是被诅咒者,因为他是一个睁眼瞎——但没有关系,因为有人爱着罗兰·柯林斯。” “哈莉妲是被诅咒者,因为她时常犬吠——但没有关系,因为有人…” 罗兰说到这儿,忽然有了停顿。 下一刻,贝翠丝果然高举手臂,又清又亮的高声接话: “因为有人爱着哈莉妲!” 会有吗? 哈莉妲看着面前懒散浅笑的青年,他只用笑容回答她的问题。 ‘会有。’ 哈莉妲终于放开双手,大声痛哭。 “她在哭。”贝翠丝缩了缩脖子,转头跑回罗兰身边:“…她哭。” “帮帮她,贝翠丝。” 少女想了想,扭头就跑。 勃朗特匆忙放下镜子,赶紧追了上去。 “您,您为什么…汪…为什么帮我呢?”少女红着眼问道。 因为你和我一样。 我能看见世界在你身上留下的牙痕。 罗兰笑了笑,却说: “这条长裙,有兜吗?” 兜? 她摸了摸。 室内裙是有小口袋的。 “这就足够了。” 罗兰掏出一枚硬币,放在桌上。 “哈莉妲小姐。” 说着,将那枚硬币推给她,又拍了拍自己哗啦作响的裤兜。 “…这里面装着希望。” 他指指桌上的硬币,所看方向却是自己的回忆。 “现在,我将它分给你一些。” 银色的蝴蝶怔怔看着面前的金眼青年。 他那古怪、粗糙又略显疯癫的行为,就仿佛有人在耳畔,用她听不懂的语言歌唱。 她听不懂,却能理解歌声中的情感,被炽热的歌声融化困裹她的污泥。 就像头一次尝试挥动翅膀的蝴蝶,在高处俯瞰这灰色的世界。 (本章完) ------------ Ch.187 无嗣的泰勒 当兰道夫忙了一天,匆匆赶回家里时,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字正腔圆的‘汪’—— 他还以为妹妹买了宠物。 不应该啊? “柯林斯先生今日到访过。” 特丽莎亲自服侍,为他脱了风衣和围巾,挂好帽子和手套,顺口将今日发生的种种一一说给他听。 虽然小泰勒和柯林斯的关系很近,但究竟好到什么程度,特丽莎心里也没个准数。 老女仆边说边观察兰道夫的表情——直到精明的商人先生发现了这一点,出言调侃。 “特丽莎,你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老女仆耸耸肩,像个孩子一样白了兰道夫一眼:“…那又怎么样?我可得小心点,这年纪被赶出去,就得冻死。” 兰道夫笑道:“泰勒先生会用马鞭抽我。” “他如果舍得,我早就能照顾上小小泰勒了。” 特丽莎话里话外都在明示。 或者也算种亲密的牢骚。 因为她从年轻时就跟随兰道夫的父亲,到了如今,几乎是兰道夫的半个家人了。 她看着兰道夫和贝翠丝出生、长大,一些担心无可避免。 比如贝翠丝的‘病’,比如… 兰道夫·泰勒什么时候结婚生子。 “泰勒家该有继承人了。” 兰道夫挥挥手,让凑过来的仆人散开,踏上地毯,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懒洋洋地翘起腿。 “您面前的就是。” 看着在自己面前还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特丽莎长长叹了口气,小碎步绕过长桌,到柜面的盒子里给他拿了根雪茄。 递过去后,剪开头,又用银锡打火器帮他点上。 “我现在只盼死前,能见您结婚。”她说。 兰道夫夹着雪茄,美美吸了一口:“…你不知道,特丽莎,我还挺招淑女们喜爱的。” “只‘招惹’,却不结婚。”特丽莎放下打火器,把他领结摘了下来,又替他解开领扣,松松勒了整日的脖子:“泰勒先生来了两次信,我看,您逍遥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逍遥?”兰道夫咧了咧嘴,不禁抱怨:“我可是每天都为了泰勒家忙忙碌碌。而你真正的主人却跑到波尔蒂,整个冬天都不回来。” 特丽莎面无表情:“起码他生了孩子。” 兰道夫:…… “特丽莎,我认为,相较女人,我更该先着眼于泰勒家族的发展——” 老女仆笑吟吟地点了下头:“我很想同意您的观点,先生。作为仆人,为了避免尴尬,该和主人一同犯错。” 兰道夫撇嘴。 他说不过特丽莎,尤其是这人越老,嘴就越厉害。 她看着自己长大,几乎清楚他的一切。 “我让莎莉离开了。” 特丽莎忽然说。 “莎莉…”兰道夫侧脸回忆了片刻,还是没记起这名字:“…谁?” “新来的仆人。” 特丽莎说。 她将浴室外发生的事,详细给兰道夫讲了讲。 “…伱做得对,泰勒家不能出现另一个‘蕾’。你要帮我盯好这些人。”他掸掸膝盖,翘起腿,直直盯着壁炉,陷入沉思,“关于那件事,我不在意,特丽莎。” 他指的是今日罗兰带来的——那个被诅咒的褐肤女人。 “我说过,罗兰是我的朋友。” 兰道夫不希望特丽莎在这件事上揣摩自己的心思,明确地告诉老女仆:“他是我的朋友,我愿付出我的真诚和友谊。因为在此之前,他已经给过我同样的东西了。” 特丽莎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那么,关于照顾、治疗贝翠丝小姐的仆人,您想好接替人选了吗?” 由于那中年女仆身体不适,准备请假回家,一些年轻的跃跃欲试,纷纷找到特丽莎求情,说想要成为贝翠丝的贴身女仆。 特丽莎表面上答应,转头却一句话都不帮她们说。 泰勒家,当然是姓泰勒的说得算。“我不常在家,特丽莎。”兰道夫捏捏眉心,面露疲色:“…哦,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家庭教师…怎么样?” “勃朗特小姐?那的确是个合格的人选。”特丽莎点点头:“她有十足的耐心,也有着两段不短的教学经验——说实话,贝翠丝还挺喜欢她的。” “贝翠丝不需要教学经验。”兰道夫蓝眸闪烁:“只要她喜欢。” 勃朗特… “让我见见她,特丽莎。” ………… …… 当勃朗特被领到客厅时,兰道夫正无聊地翻着一本薄薄的诗集。 红酒杯里的酒液和壁炉中的火焰一样所剩无几。 这证明已经很晚了。 “泰勒先生,恕我失礼。” 勃朗特梳着两根粗大的辫子,她刚清洗完,头发还湿漉漉的——这是道歉的原因。 实际上,仆役(包括家庭教师在内),日常中是不允许做出这样打扮的。为了方便干活以及保持外观上的整洁,这些下人们必须将长发盘起来,再用夹子固定好。 当然,这个时间,兰道夫也不太在意这点小事了。 他邀请她坐下,和她谈起贝翠丝的事。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勃朗特小姐给她的感觉十分… 十分没有… 个性? 不,应该说,她谨慎极了。 这是个‘戴着面具’的女人。 “我看您年纪并不算大,勃朗特小姐。”兰道夫双手交叉握着,放在腿上,“是什么使您乐意到泰勒家做家庭教师的?我听特丽莎提过,您之前服务的那户人家可是贵族。” 兰道夫说。 “…坐落在遍布鲜花绿叶的山坡上,您随时能欣赏那穿过山谷的清澈溪流,说不定还能偶尔由仆人服侍着到林荫处野餐。” “我听来都觉得美妙。” 勃朗特露出标准的笑容,双手并拢贴在腹间:“因为家庭原因,我和我的妹妹们到了伦敦。先生,我要照顾她们。” “原来如此。”兰道夫也不深究,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当然不是。 勃朗特心里说。 如果不是那自大的、没礼貌的男孩总试图用叉子刺自己的胳膊;如果不是每次发生‘意外’,她母亲都淡淡地敷衍‘他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某一次,那几个男孩女孩,偷偷点着了自己的床。 不是这种种‘意外’,她还挺乐意取悦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混蛋,换来每周几个先令的工资。 但前提是,她得确保自己能活着,把钱带回家里。 “我妹妹有点‘孩子气’,勃朗特小姐。” 兰道夫看不出面前的女教师在想什么,那张脸几乎就和他手里的红酒一样,只能映出自己。 “一点点‘孩子气’。比起教那外国语言或高贵的艺术,我只愿您能常同她说说话…如果再能接受她活泼的性格就更好了。” 勃朗特规规矩矩答道:“我很喜欢贝翠丝小姐,先生,能成为她的老师,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兰道夫看了她一眼,展开诗集,低头翻了一页。 “我会让特丽莎关注您的,勃朗特小姐。虽然您出身平凡,但您的所作所为,应该能比您的出身更加高贵,对吗?” 他话音里透着警告。 勃朗特攥了攥手,笑容依旧,缓缓起身告辞:“当然,泰勒先生。那么我就先…哦,顺便一提,您这本诗集的作者是莱斯利?” 兰道夫手指一顿,翻过来,看了眼作者。 惊讶。 “…你也喜欢他?” 勃朗特微微躬身,后退:“并不。因为已有证据表明,他的全部作品都来自身边朋友——他是个可耻的抄袭者。” 兰道夫:…… 女仆笑容灿烂,退出客厅。 (本章完) ------------ Ch.188 我幽不幽默 ‘买到’老威廉姆斯的骨头,并没花罗兰几个钱——只要十个先令,负责那大车店最里侧的青年,就拍着胸脯做了保证。 别说只挖一具尸骨了。 再加点钱,他能趁夜里没人,把半个墓园的骨头都给他带回来。 当然,真要这么干,最先找他麻烦的就是詹姆斯·雪莱。 他不知道永寂之环,但詹姆斯·雪莱一定清楚——否则,他不会任由这些下等人的坟徒占土地,却不铲掉加以利用。 永寂之环教义其一就是如此。 ‘不准打扰死者安宁。’ 但更有意思的是下一条教义: ‘缄默的歌者,获准与死亡同行。’ 意思是——凡人不许挖死者的尸骨,这打扰了逝者长眠,也是对荒原白冠主不敬。 但永寂之环的仪式者可以。 注意:是‘永寂之环’的仪式者,而并非「哀歌」或「枯骨」之路的仪式者。 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不过罗兰也只需要老威廉姆斯的尸骨。他找上萝丝,让她安排了个即将离开伦敦,投奔远在斯卡兰特亲戚的年轻男人,由他代替自己出面。 最终开销为:十个先令。 大车店的员工七个,替罗兰出面的,得了三个。 萝丝在第三天下午,将尸骨打包成两个手提行李箱,顺带着两玻璃管的血液,找上了罗兰。 说实话,老柯林斯还挺惊讶的。 或者可以说惊吓了。 他以为这是罗兰在外面留下的‘债’。 当萝丝推门而入,直呼找罗兰后,这老家伙就立刻扳起脸,拿腔拿调,又十分大声地说罗兰·柯林斯只暂住在他的药铺里而已,说他早就离开伦敦,乘船去其他国家开拓新事业云云。 他告诉萝丝,也许他们之间有感情,也许罗兰在她肚子里‘留下’了点什么东西—— 但休想用这不名誉的鬼东西威胁谁。 他和罗兰没有任何关系。 而罗兰本人,现在也已经乘着大船,飘荡在不知哪片海域上。 说着说着… 罗兰就从楼梯上下来了。 当时场面精彩极了。 老柯林斯就耷拉着脸尴尬地怒视罗兰,不明白为什么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明明已经很大声讲话了。 然后。 罗兰就急匆匆拄着手杖冲了过来。 “是我的莉莉安吗?” 他越表现的焦虑,老柯林斯就越气不打一处来。 这女人虽穿着不错的裙子,可却没有仆人陪同,独自提着两个大箱子登门——要么,她根本就不是体面家庭出来的孩子;要么她是,但却偷偷摸摸逃出来,准备和罗兰干那不名誉的事。 譬如私奔。 无论是哪一种,老柯林斯都不会同意的。 他不能容忍罗兰和一个出身低微的姑娘混在一起,更不能容忍他和谁家的小姐离开伦敦,去那异想天开的什么地方享受‘爱情’—— 年轻人的感情就像潮水。 当它退去时,才能见到沙岸上有多少丑陋的坑洞。 一时脑袋发热,或许这女人还能反悔,哭哭啼啼回到家里,没准到修道院住一阵,有家族遮掩,也不耽误和其他年轻人约会… 可罗兰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进入教会,有了稳定的生活,有了朋友和亲人。 他名声不错,长得也俊俏,未来一定有个能配得上他的好姑娘。可若一旦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如今所获得的,都将毁之一旦。 老柯林斯不许他因为冲动做下蠢事。 “你在说什么,罗兰。” 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眼中几乎要冒出火焰来:“注意你的话,小子!你是不是想我现在就揍伱一顿?” 罗兰双目茫然,好像没听见一般,不懈的用耳朵寻找萝丝。 老柯林斯则飞快挡在他和萝丝中间。 “即便她有了孩子,那也是不名誉的私生子!作为你的叔叔,我绝不同意你抛下现在的一切,和她到什么地方去——你们怎么生活?靠谁的钱?谁会祝福你们?小子,我劝你好好想想…” 他说了一大串,停顿换气的空挡,瞥了眼‘掩面抽泣’的短卷发少女,心中暗暗叹息。 “我告诉过你,罗兰,让你小心点,千万别惹出麻烦。” “现在,你要怎么给这小姐一个交代?” 他不看罗兰,转身半弓着,脸上略带乞色:“…我不知该怎么称呼您。相信我,小姐,罗兰·柯林斯可不是个好丈夫的人选。 “当然,我愿为他干的混蛋事付出代价,这是本来就是我们的错。”老柯林斯不停搓着手掌,用言语试探少女:“您家…是否知道罗兰呢?” 萝丝捂着脸,微微摇头。 “…唉。” 这个回答就证明,这姑娘的确是偷偷跑出来的。 而能干出这种事儿的姑娘… 想想会是什么家庭背景。 “我劝他,同样也劝您。这不是什么浪漫故事——我就说那些东西害人。” 老柯林斯唉声叹气,又不自然地开始挠头抹裤线,垂下的眼睛却闪过精光:“…我看,不如先通知您的家人,怎么样?” 他笃定面前人会拒绝。 果不其然。 捂脸的少女摇头。 “…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损害您的名声。如果现在停下来,我们还能商量,反复讨论,或许可以遮掩这事——但倘若您真和他踏出那一步,被人知道,就全完了。” 他见女孩不说话,又小声引导了一句:“…要只是朋友就好了。” 结果,面前人竟缓缓放下手。 “抱歉,老先生。” 露了那张笑出眼泪的脸。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嘎吱—— 老柯林斯身子一晃,忙扶住一旁的橱柜。 他好像没听清萝丝说什么一样,盯着她:“…什么?” “很抱歉让您担心了,先生。我虽不是什么体面家庭出来的小姐,但也绝不会做那让罗兰丢了名誉的事。”萝丝朝老柯林斯笑笑,不慌不忙提起裙子,微微屈膝,正式介绍自己。 “我是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我和罗兰早在福克郡就相识——我们是朋友…” 她笑眯眯揶了他一句: “就是您期望的那种朋友。” 老柯林斯定定看了萝丝半晌,又机械性转回头。 ——就见那成天找死的东西正翘着腿坐在沙发里,面色淡淡,拿了跟雪茄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 “叔叔,我幽不幽默。” 老柯林斯深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环顾药房,找那把之前刚用过的扫帚。 小子我踏马今天必须揍你一顿。 (本章完) ------------ Ch.189 破壳日 “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来了。” 药铺二层。 穿着浅粉长裙的短卷发少女坐在小凳子上。 人坐下了,裙子还站着。 “我没有不让你来,萝丝。” 罗兰看她这幅打扮,就知道她今天大概又有‘工作’,或者刚‘工作’完。 “我只是说,你来之前,最好和我打个招呼。” 萝丝手指绕着短发,咧嘴嘲笑刚刚被揍的某人。 “屁股疼吗?” “淑女的嘴里不该出现这个词。” “正经人也不该指着一位淑女说她怀了自己的孩子。”萝丝没好气道:“我看伱这张嘴就该缝上,省得以后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比如?” “比如,”萝丝白了他一眼,“比如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可不知道被缠上有多麻烦。你这张脸,再加上每周那十来先令的工资,足够让她们疯狂。” 罗兰调侃说怎么能不撒手,疑惑具体的实施过程,然后萝丝就骂他最近学得像个小流氓一样下流。 ——只要两个人独处,罗兰和萝丝就总会在言语上斗来斗去。可没一会,不是她把罗兰逗笑,就是罗兰把她逗笑。 “你真要注意点,漂亮脸。” 萝丝说从认识他,就感觉他疯疯癫癫的不着调。等到了伦敦,加入教会,不仅没改还愈演愈烈。 和那些小混混不一样。 罗兰总让她猜不到,他下一秒会捅什么大娄子。 “就像我看见闪闪发光的金镑一样,控制不住自己。” “金镑是闪闪发光的?” “在我眼里是。”飞贼小姐搓搓手指,给罗兰介绍自己的‘小爱好’:“…我感觉它们在呼唤我。我能听见它们的哭声——” “什么哭声?” “‘我不想在这个人的兜里!’”萝丝怪里怪气地学:“…‘快带我走!’” 罗兰捧腹大笑。 “所以您一直都在行正义之举了,骑士小姐。” “那当然。”萝丝仰起小下巴:“我可不像那商人们,为了享受——我只把它们放在我的宝库里,一枚枚摞好,每天看上一眼就比吃了一大块肉排还要满足。” “我头一次听有人将‘贪婪’描述的拥有如此充沛的道德感。” “柯林斯先生,您不明白的道理,难道就不是道理吗?” 斗嘴以萝丝小胜而结束。 她今天给罗兰带来的‘礼物’,几乎能让他完成一个仪式了。 「鞭笞者」只需要一只手骨,以及一份‘极致欢愉者’的血液。 关于这份血液是怎么来的… 不问还好。 萝丝可大有牢骚。 “真的,你至少该给我一镑才行。” 提起这事飞贼小姐可不高兴。 要说掘墓还好,极致欢愉者的血? 她首先得付一笔钱,给那女人。然后,盯着,看到了‘状态’,自己便要赶快动手取血——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疯子。 她找了好几个姑娘,才有一个胆大的收了钱。 场面尴尬极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那真是难以想象的尴尬。 “…没了我,你可怎么办。”萝丝卷着头发出神幻想——如果罗兰没了自己,他要怎么拿这份血液? 他和那姑娘在同一个房间里… 他能忍得住不‘亲自’帮忙吗? 想到这儿,萝丝就用力摇了摇头。 喀嚓。 一声清脆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喀嚓。 萝丝循声望去。 声音来自床头的小木盒。罗兰迅速起身。 “你还养了宠物?” 提起挂扣,银针小窝里的那枚白色蛋壳——果然有了裂痕。 并如蛛网般迅速扩大。 喀嚓,喀嚓。 「要孵化了。」 “这是什么?”萝丝凑过来,好奇地盯着罗兰手里那枚蛋:“…鸟蛋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 罗兰摇摇头。 蛋壳碎的很快。 几个呼吸后,两颗红宝石般剔透的眼睛,便从塌陷的蛋缝里,和罗兰对上了眼。 在蛋壳里。 她卷着尾巴,又好奇地从壳顶钻出半个脑袋。 萝丝低呼:“一条蛇?!” 是啊。 蛋壳里孵出了一条白色的蛇。 红眼睛。 “你这怪人养的宠物也怪——它有没有毒?”萝丝倒不怕这种动物,伸出食指逗弄。“…它可真漂亮。叫蜡烛,怎么样?” 「答应我,你们俩谁也别给她起名。」 细长的白蛇压根不理会萝丝的手指,肉色的蛇信飞快来回,又亲昵地用脑袋蹭罗兰的手。 “它喜欢你!罗兰!” 萝丝惊讶:“我还从没听说过谁养蛇!你从哪儿弄来的?” 罗兰用食指摸了摸她的脑袋。 冰凉,滑腻。 “一个朋友送我的礼物。”他说:“…但我不知道是蛇。” “它吃什么?老鼠?” 当萝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感觉那蛇好像微微瞥了她一眼——像错觉? 很嫌弃的一眼。 “快让我摸摸!”萝丝要用指头拨,就见那白蛇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下一刻,她几乎竖了起来,獠牙对准了萝丝的手腕! 这让少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火烧一般收回手。 “她好像不太喜欢你,萝丝。” “…我看它除了你谁也不喜欢。”萝丝攥着拳,心有余悸地撇了下嘴,盯着那条缓缓盘上罗兰手腕的、像镯子一样的坏家伙:“…我还打算给你弄两只老鼠。现在,没了。” 白蛇不搭理她,懒洋洋的以首衔尾,在罗兰手腕上把自己系好。 不动了。 萝丝:…… 她也想要一条这么乖巧的宠物。 “我听说,有人养猎犬养的好,能听懂许多指令。” 罗兰低头,指头抚摸着光滑的鳞片,随口接话:“我看,你更适合养一只猫。” 萝丝瞄了他一眼,话里有话:“…猫?我已经有一只猫了。说实话,猫给我的感觉很不好——他有事的时候,会对你格外亲密。可一旦忙完了他的事,就变得寡淡刻薄…” “一只已经够难受的了。” 罗兰手指一顿,抬起头:“你养了一只?” “是啊,在别人家里。”萝丝撩了撩前额略微凌乱的发丝,露出极其标准的微笑:“一只半点都不亲人的猫。” “那你应该多陪陪它。” 我倒想。 萝丝透过罗兰因低头而垂坠脸颊的黑色发丝,看他那张日益如神的脸。 我倒想。 可我又不是贵小姐。 (本章完) ------------ Ch.190 普普通通 入夜。 药铺二层。 灯罩里豆大的火点模糊摇曳着。 罗兰静静坐在书桌前,和桌上的白蛇对视。 …… 「名称」:罗兰的小宠物 「类型」:未知异种 「吞尾者」:在足够的秘的支撑下,可以自如控制体型。 「乌洛波洛斯」:以神秘为食的,永不满足的生物——这只连梦境都能吞噬的异种并不受眠时世界的欢迎。 「妖精环」:作为‘妖精’之友,它掌握着一种极少数妖精才拥有的技艺——这股特殊的力量能够使它在眠时世界开辟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梦境。而握着钥匙的,唯有被它选择之人。 …… “蜡烛。” 「我说了,你最好别给她起名。」 白色细长的蛇身蜷着,伏在罗兰面前。 - 她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而且,你也没说过其他的。 「莉莉丝怎么样?」 罗兰耸耸肩,朝那两颗晶红色张开手掌,她便乖巧地游到罗兰的掌心里,盘起一半后,用脑袋蹭他的手腕。 “有个话痨说‘蜡烛’并不好听,非要给你起另外的名字——莉莉丝。”罗兰用指头一下一下滑着她的脑袋,于是,她就扬起小小蛇头,随着抚摸轻轻摆动。 “莉莉丝?还是蜡烛?” “由伱来选吧,蜡烛。” 「你是不是在作弊。」 - 我这个人最公平了。 罗兰捧着小蛇,把她重新发放回桌面,嗽嗽嗓:“…如果你喜欢‘蜡烛’这个名字,就团起来;相反,如果你喜欢‘莉莉丝’…” “就绕着我的脑袋飞一圈。” 「……」 「你这个王八蛋。」 - 如果她真喜欢,就一定能努力做到。 「你和雅姆在济贫院里艰难度日,是因为不努力?」 - 不要人身攻击。 「你可算从我这儿学了几个新潮的词了。」 - 你看。 桌上的蛇果然盘了起来,两颗宝石色的眼睛望着罗兰。 她好像很疑惑自己的主人为什么盯着窗户发呆,歪了歪头。 “蜡烛?” 罗兰也随着她调整了自己脑袋的角度。 “嘶嘶?”蛇很疑惑。 “我没在发呆,亲爱的。我正和脑袋里的东西说话…哦,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明天我可以带你出去转转——如果你看见粘在车轮上的烂泥巴之后就…” “嘶。” “对,它可能比泥巴要棒一些,我…当然,我当然不允许一块泥巴在自己的脑袋里。” 「你们俩是不是当我聋。」 - 扳手。 「干嘛。」 - 我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 - 你和我都能听懂蜡烛的话。 - 但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我能和你交流了。 「这是你的荣幸。」 - 所以… - 如果我不和你说话,你会怎么样。 「呵,你试试?」 这行字格外的大。 罗兰瞥了眼虚张声势的火焰,把蜡烛捧起来,贴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鳞片。 “小家伙,你可真漂亮。” 蜡烛也蹭着罗兰的脸,嘶嘶声让人不禁发笑。 她说:父亲更漂亮。 罗兰把她捧到自己面前,故作凶悍呲牙:“你的父亲是一条金眼睛的大蛇!你是一条红眼睛的小蛇!我们明天就出去觅食,怎么样?我们找个倒霉蛋,然后偷偷把他缠住…” 「罗兰。」 “哦,你说只要汲取我的「秘」…我在开玩笑,小蜡烛。我知道你吃它,对不对?” 「罗兰。」 “那每天晚上…等我准许了再吃好吗?是啊,我白天没准会用到。我是混在人群里的蛇形仪式者,一把枪怎么能没子弹呢?” 「罗兰。」 “同意了?当然,我不会饿着你的。” 「好吧我就是话痨如果你不跟我说话我得难受死。」看着视线中的字,罗兰爆发一阵剧烈的大笑。 蜡烛:? 蛇头转了转,环顾房间。 父亲… 好奇怪。 - 现在谁是最酷的? 「你你你…」 - 谁是最棒的? 「你你你。」 - 她叫什么? 「莉莉丝。」 - 嗯? 「…蜡…烛…你和萝丝真是比猪还要愚蠢,‘蜡烛’?我保证不识字的人都该比你们要——」 - 扳手。 「干嘛。」 - 我的视线有点模糊了。 「…你和萝丝聪明的直打嗝,行了吗?否则也起不出‘蜡烛’这么‘优美动听’的名字。」 - 语气不对。 「…死瞎子,我警告你,别把我逼急了!」 - 我马上就要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真想夸死你,罗兰。」 - 说实话,我本来想叫她‘象牙’的,但萝丝起的名字也不差…蜡烛好,还是象牙好? - 蜡烛听起来更有意思? 「你们俩…」 「高兴就好。」 苍白的火焰失去了光泽,蔫蔫向下垂着。 「我的莉莉丝…」 - 一点都不好听,你以后不要乱给谁起名了。 「是,对不起,罗兰大王。」 罗兰笑嘻嘻捧起蜡烛,起身推开椅子,毫无形象的一下仰倒在床上。 纤细的白蛇就绕着他的胳膊一路滑行,落在脖颈间。 “「吞尾者」么…” “蜡烛,你能变多大?” 嘶。 “哦?可以比我大?” 「问问她比你的什么大。」 罗兰:…… - 我现在很庆幸她没法和你交流。 「庆幸个屁,你不明白她少了多少知识,还被起了这么个破名。」 - 她说她喜欢蜡烛这个名字。 「你叫她锄头她都喜欢。」 - 你喜欢也可以送给你。 「我,不,喜,欢。」 - 花椰菜呢? 火焰竖了个中指。 罗兰笑得嘴就没合上过。 其实,相较吞尾者,他更好奇蜡烛的最后一项能力。 妖精环。 在眠时世界开辟独属于自己的梦境——或许某些高环仪式者可以做到,但小蜡烛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异种。 「你重新定义了普普通通。」 罗兰翻过身撑着脑袋,手指在蛇头前打着转,看她用粉红色的信子在指腹上不停弹来弹去。 很痒。 “你听说过一只名叫‘奥萝拉’的妖精吗?” 嘶。 没有? 奥萝拉… 很久没出现在那片密林了。 “让我见识一下「妖精环」吧,小蜡烛。”罗兰摸摸蛇头:“我们要先去眠时世界?要我怎么做?” 白蛇趴在罗兰的胸口,静静注视着他。 然后。 她将目光移到罗兰的手腕上。 缓缓滑了过去。 张开嘴。 两颗獠牙刺入了他的手腕。 一股奇异的力量被注入罗兰的小臂,在血肉中逐渐凝聚成一枚肉眼无法见到的特殊字符。 这是似乎从未在市面上流通过的文字,或者,像死去的语言。 字符的意思是: 钥匙。 (本章完) ------------ Ch.191 妖精环与鞭笞者 日暮低垂。 金灰色的光弧沿地平线渐渐模糊。 清爽的阵风穿过旷野,摇曳着青年脸颊的黑发。 一同晃动的,还有及踝的青草,远处哗啦作响的树海,残存碎鳞般余晖的镜湖。 风是风,青草是青草,密林是密林。 这里没有任何生物。 也没有‘金镑雪崩’或‘枭兽之影’——就好像自然温柔地创造了它该创造的一切,然后,又同样温柔的抹去了此间生物的存在。 罗兰想用‘干净’来形容这片梦境。 或者说:环。 他穿行于旷野,绕过如镜平湖,迈入树冠蔽日的深林。 他从一个起始点开始,任由扳手在视线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由烈焰组成的直线—— 他沿着这条直线笔直向前,大概走了两分钟,或者两个小时,或者两天、两个月。 斜晖消逝,银月攀升。 直到漆浓的夜幕漫起一阵时亮时暗的星斑。 温暖的阵风变得凉爽而俏皮,偶尔扫过他的耳朵。 然后。 不知不觉中。 他回到了原点。 曾站立的地方。 他能望见那片湖泊,摇曳的树海。 他踩过的印记如车辙向远处蜿蜒。 妖精环。 一个首尾相连的环形梦境。 罗兰拧了拧尾指上的银戒,手腕上本该匿迹的字符却微微发烫: 他心有所感,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塞进了他的脑袋里。 是一种‘我能做到’的感觉。 “我可以…” 罗兰张开手掌,凝眸时,一些淡蓝色的线条不断交织,逐渐密集成一枚扁平的硬币。 没有花纹的金色硬币。 沉甸甸落入掌心。 - 扳手。 「这就是妖精环。」 火焰跳跃在漆黑的旷野上。 「你是持有‘钥匙’的人,你可以借用这座梦境中的‘神秘’来创造你想创造的东西——没有生命的。」 - 借用梦境中的‘神秘’… 「没错。」 「但我需要提醒伱。」 「‘妖精环’和多数梦境一样,依托眠时世界存在——但它又和其他梦境不同:它的钥匙在你手里,你和蜡烛才是它真正的管理者。」 「那么,这就直接导致了一个问题。」 - 让我想想。 - 假如把‘眠时世界’看做一个人的话,这个人没有必要对自己出租房屋内租客的开销负责… - 对吗? 「正确。」 「每时每刻,眠时世界都会有无数个梦境出现,但同样,也有无数梦境走向毁灭。」 「如果你过多使用这座梦境的‘秘’,那么,你就要想办法补足它所消耗的——否则,这里会坍塌。」 「梦境坍塌是非常危险的。」 「如果你打算复制一座伦敦城或半个福克郡,你就需要给你的‘女儿’提供足够多的‘能量’,而不是用管理者的身份,不停汲取这座梦境本来就不多的秘。」 罗兰侧脸:“这里只有我和你能来,对吗?” 盘踞在罗兰肩上的蟒蛇微微颔首。 她改变了自己的体型,罗兰却感觉不到更多的重量。 “也就是说,这是我们在眠时世界的‘家’了。” 他喃喃。 一个只有他有钥匙的家。 “太棒了…” “我要建一座庄园,或者城堡。” 「那需要非常多的神秘。」 “我有非常多的时间,扳手。”罗兰微微仰头,头顶的星光璀璨。 ……………… 由于「妖精环」的存在,罗兰每夜又多了一个去处——除了那座空空荡荡的密林之外的去处。 以他现在身体所能容纳的‘神秘’,任由小蜡烛吞噬的话,每一次,他都能给妖精环添许多堵墙,或造一个桌子、几只茶杯什么的。 积少成多。 罗兰和小蜡烛讨论过,她可以赋予其他人‘钥匙’,并随时收回。 至于钥匙的数量,暂时不能超过十把。 而更让罗兰感到兴奋的一点是: 梦境中不需要‘合理’。 ——他能造出一个下窄上宽的石塔,并保证它牢固不倒塌。能制作出没有刃却锋利的‘铁棍’或一把只有两条腿却稳定不摇晃的椅子。 甚至一根比纸薄、比石头要重的羽毛。 只要付出足够的神秘,将他‘设定’好的物品状态牢牢固定住。 不得不说,这实在有趣。 「我看你已经想好邀请谁了。」 - 至少学徒,扳手。 「那有的等了。你的飞贼小姐不适合‘幻想’,她推不开你这扇门。」 - 所以,你知道她适合哪一条路? 「人终究会走向既定的命运。」 - 我讨厌‘命运’这个词。 伴着楼下传来的响亮鼾声,罗兰蹲在打开的箱子前,小心翻看其中的人骨。 这是萝丝带来的,老威廉姆斯的尸骨——头骨后的凹陷是致死原因,即被人从背后用尖锐石块砸出来的痕迹。 他用右手鞭,所以,仪式只需要右手的手骨。 在地板上绘出第九冠神的圣徽,使极致欢愉者的鲜血浇淋,点燃蜡烛,念出祷词。 罗兰将准备好的白石膏粉洒在地板上。 先是一个不大规则的正方形。 接着,内侧的圆。 最后,一支盛满液体的杯子。 他掸掸手,看着满地的人骨,听着耳畔阵阵鼾声,不大熟练的布置了「场」。 当秘被仔细研磨,如粉尘般扩散后,潮湿的水汽在屋内升腾。 丝丝白雾逐渐漫过脚踝。 越来越浓。 - 一环的秘不足以支撑太长时间。 「除伊芙的信徒外,鲜有一环就能布置场的仪式者。」 罗兰拔出木塞,将鲜血淋在手骨上。 单膝跪地。 “…拜请血肉的造物主,分离与破碎伊始,创伤与弥合终局。” “我崇高的多欲行者,无底的畸变之湖。” “也许是无人知晓的,但谗妄做笔后,食髓的子嗣将抵达红屑的洞窟…” 苍白烈焰伴随着周遭骤起的赤雾,在罗兰面前留下一颗颗不断扭曲的文字。 他渐渐高举淋血的手骨,仿佛置身于一潭无底的、不停蠕动的泥泞血沼,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包裹着他。 面前混浊的血色画布,柔软蠕动的气雾中,罗兰看见了幻影。 那是一个个赤脚行走,头戴锥形塔帽的人。 他们浩浩汤汤,或立或爬,或躺或侧卧,不时用带钉长鞭抽打前方或左右人的后背和四肢——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除了虔诚行经之处飘荡的祷词,土地上唯有斑斑血迹。 他们高唱赞歌,面露苦色,却又很快受到启迪,豁然开朗。 这群无比虔诚的染血者一直贯穿至血沼尽头,成群结队化作泡影。 齐齐的怒吼声回荡在罗兰耳畔。 他听有人呐喊: ‘我们如哑剧演员,我们缄默巡回。’ ‘为神挥洒我们的血,这益于处置我的罪。’ ‘可现在,这些却成了徒劳的…’ 啪——! 混着金属嘶鸣的响亮鞭声打断了呐喊! ‘欢愉之主!我的母亲!’ ‘让这只挥动鞭子的手,再次为您举起荆棘!’ (本章完) ------------ Ch.192 升环的契机 不规则的粗糙石墙上钉着盏盏油灯。 飘摇的灯火落下两道对立的影子。 罗兰手持匕首,小心翼翼地向侧方挪着碎步,费南德斯握着同样的制式胶皮匕首,静静凝视着轻灵如猫的黑发青年。 两个人的秘相互交错,试探、确认着彼此的位置。 随着脚步靠近… 战斗一触即发。 “你应该多来训练场,罗兰。”剧烈对抗中,费南德斯依然能分心交谈:“特别当仪式者处于低环时。” 他轻松荡开刺向小腹的胶刃,手腕一转,便朝着罗兰的喉咙挥去! 下一秒,就被一双敏捷的手向上推开——然后,迅速靠近! 费南德斯笑了一下,将匕首掷向扑来的罗兰,在他侧身躲避时,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 “和「圣焰」近身缠斗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觉掌中的手腕向拧动了半圈! 仿佛柔软的、已经捕到猎物的蛇,罗兰向内掰开手臂,矮身绕过费南德斯的正面,一只手穿过他的脖颈,另一只则被手掌扣住内肘… 骤然绷紧! 砰——! 维持不住脚下的平衡,他带着费南德斯重重摔在地上! 逐渐锁紧的手臂限制了血液。 “我说了,和「圣焰」近身缠斗绝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罗兰。”费南德斯被锁住脖颈时,还有功夫仰面说笑:“你从哪学的怪技巧?我只要一只手就能挣…” “挣脱…” “挣…脱开…脱开…” 随着身后人锁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条示范似的,高举的粗壮手臂鞭子一样‘咚’地抽打在地面上。 某人陷入了昏迷。 ………… …… 二十分钟后。 训练室。 费南德斯坐在木板钉的长椅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脖子,神色尴尬:“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罗兰正绑散开的头发,疑惑:“什么从哪学来的?” 费南德斯黑着脸:“就是勒…晕我那招。” “有个朋友教我的。”罗兰露出满口白牙:“…叫‘裸绞’。” 裸绞… 费南德斯吹出一大口烟雾,揉了揉侧颈,嘴里念着罗兰说的名字。 他刚刚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几个呼吸,眼前便漆黑一片,四肢失去了控制。 然后他就‘睡着了’。 据罗兰说——比襁褓里的婴儿还乖巧。 “…这玩意可不是随便传授的。”费南德斯瞥了眼若无其事的某人,提醒他:“…大多技法都是不传之秘,伱的朋友足够慷慨。小心使用它,罗兰。” “这技巧足够杀人。” 罗兰当然知道。 扳手教他的时候就说过了。 费南德斯拄着膝盖,一边回忆刚刚发生的,一边琢磨这绞杀技巧的破解之法… 然后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罗兰。” “嗯?” 费南德斯掌心向上:“抓住我的手。” 他等罗兰将手放到自己掌心后,忽然五指死死扣紧。 “挣脱。”他说。 罗兰微微转动手腕,费南德斯则相对他发力而收紧手指。 两个人僵持了十几秒,随后,罗兰将手抽了出来。这让费南德斯眉头皱的更紧了。 “你力量变大不少。”他索性叼着烟,拉过罗兰的胳膊,将袖子撸了上去,翻来覆去地看那线条流畅的小臂,大臂,接着,又让罗兰用力后放松,放松后再用力。 奇怪。 费南德斯狐疑:“你最近锻炼很频繁?” 罗兰坦然颔首。 ——他前两天刚和仙德尔处理了一个小案件,完成了大仪式:「审判之剑」。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的力量比上一次训练,至少增加了三倍以上…” 对于力量这一点,费南德斯十分敏感——尤其是刚加入审判庭时第一次训练,罗兰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 纤细,柔弱,稻草一样的孩子。 费南德斯一度认为罗兰在近身搏斗上没什么未来,所以才将让他精力都放在匕首和枪械上。 现在看,显然不是。 他当初应该多观察一段时间——这个能够在一天内抵达眠时世界的天才,看来,肉体资质也同样不凡。 罗兰给他的感觉,至少就力量来说,几乎和刚刚完成过第一阶段「审判之剑」的「圣焰」相差不远了。 费南德斯心中感慨万千。 说实话,如果不是罗兰走在一条没有大仪式的道路上,他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私下完成过什么大仪式—— 比如「圣焰」的「审判之剑」,或那些伊芙信徒的「生命礼赞」等之类对血肉方面大幅增强的仪式… “每周加一次训练。” 费南德斯拍了拍罗兰的肩膀,话语中更多了些莫名的亲切感。 ——罗兰虽然不属于「圣焰」,但他如今‘成长中’的身体,无疑正向「圣焰」靠拢。 在低环时期,唯二极擅长近身格斗的道路: 审判庭的「圣焰」,以及战争教会的「铁骑」。 “打算在一环停多久?” 两个人擦干汗,各自叼起烟卷边吞云吐雾边闲聊——费南德斯抽不惯雪茄,认为罗兰享受的那玩意儿都是粉面人士用来装模作样的货色:只在口腔里打转的浪费钱财的‘样子货’。 他夹着只要五个便士一盒的泛黄土烟,眯着眼,吹出浓烈的烟雾。 “在一环停十年?” “如果可以,我打算明天就举行升环仪式。”罗兰则偏爱兰道夫家的雪茄,掐着,手指顶在颧骨上:“但我得先有升环仪式。” 费南德斯敲打着膝盖,慢悠悠吐出几个词: “前路者的经验。” “大仪式。” “教派提供的资源。” 这三者会给予后来仪式者帮助。尤其是冠神仪式者的「大仪式」最为重要,这几乎拉开了他们和非冠神仪式者的差距——举行的大仪式越多,差距就越大。 而‘升环仪式’,倒并非是造成差距的原因了。 每年,每月,每夜,几乎都有仪式者穿梭于梦境:永远沉睡下去,或者,带回梦境中的宝藏。 那些密传中多少都会记载一些非冠神道路的升环仪式。 只是,要通过一种不大安全的渠道获得。 罗兰只能靠他自己。 “我想,伊妮德大人今日找你,也是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费南德斯说。 “罗兰,你自己决定吧…如果可能,我真不愿让你现在就掺和进来。” 队长大人尤为严肃。 一旦进入了‘那里’… 金岛。 一个真正的、‘成年仪式者’的角斗场。 (本章完) ------------ Ch.193 金岛 关于最近审判长的穿着风格有所改变,其他执行官只将这归结于伊妮德·茱提亚习性古怪——这很正常,每个踏上道路,并越走越远的仪式者都明白: 灵魂上的扭曲,会映射在性格上。 而伊妮德·茱提亚是八环仪式者,是审判庭的最高点。 她偶尔‘古怪’些没什么大问题。 几乎连费南德斯都这么想。 除了罗兰。 近日,伊妮德的办公室里不知何时摆了一面大镜子:就在壁炉的上方,贯穿着淡银色的花纹。 除此之外,一贯素淡的房间更多了个巨大的衣柜,新衣柜,看起来不便宜。暴露在外侧的木板上雕满了花和藤蔓的图案,漆面是深棕色的,把手用了银色金属,不知道是不是真银。 接下来… 是伊妮德本人。 这位多年来,几乎没穿过除黑紫色之外衣裳,不苟言笑的审判长大人,最近竟开始尝试穿起其他鲜艳的了: 譬如丝质的明黄色蕾丝裙,浅蓝色一字裙,丝绒软帽,使手脚若隐若现的、同样丝质地的手套和袜子。 包括红色的、能够衬的脚面格外雪的薄呢便鞋,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不正经女人才会用的…口红。 罗兰之所以清楚这和‘道路’无关,因为—— 「因为你也这德行。」 …嗯。 罗兰最近都穿得像准备和女王谈判并要出钱买下半个国家的大商人一样。 银饰胸针,烫的笔挺的西服,锃亮的纽扣靴,很少拿来用的、伊妮德最初送给他的黑漆光面手杖,丝质高礼帽——今日唯独潦草,是因为要和费南德斯训练。 否则。 「否则每天都像结婚一样。」 「你们俩没必要给对方上压力,真的。」 - 我尊重伊妮德,伊妮德也在尊重我。 「把‘尊重’换成‘勾引’,这话也说得通。」 反正照扳手的话讲,就是两个‘并没确认关系’但‘心照不宣’的恋爱中的‘蠢货’在用一种彼此默契的方式调情。 罗兰还挺高兴的。 比起自己‘无聊沉闷’的西服来说,他几乎每次来,都能见到一个‘全新’的伊妮德。 心情好极了。 - 我喜欢伊妮德穿室内裙,或便装。我现在理解兰道夫说的‘雕塑家的艺术’是什么了。 「这么无耻下流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 伱教得好。 「那确实。」 罗兰敲了两下,在得准许后,推门而入。 伊妮德今日穿了一条奶油色的室内裙,系着束腰——这让她看起来更加饱满流畅。 尤其是在罗兰进门时,她正俯身点起一盏外壳老旧的油灯。 这背朝门方向的动作让罗兰立即收回将要吐出来的问好,迅速反手关上了门,站在原地静静等她‘忙完’。 “我不知道费南德斯会耽搁你那么长时间,罗兰。” 她没有盘发,褐丝垂落在脸颊两侧,挡住耳朵和部分脸;裙摆很‘高’,所以,能看见她那半透明丝质长袜和柔软呢面的白色软鞋。 火光映着她脸上的红晕,和她专注热情的目光一齐注视着罗兰。 “晚上好,罗兰。” “晚上好,伊妮德。” …………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不再相对而坐——审判长办公室的沙发格外柔软粘人。 罗兰陷在里面,任由高挑熟透的女人在地毯上沙沙沙的来往:为他摘了帽子,放好手杖。又从小火炉上提起壶,泡好热腾腾的茶水。将准备好的餐具摆正,把双层餐碟转了方向,让罗兰能更方便拿取其中新出炉的糕点。 ——这坐享其成的尴尬感中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 咕噜咕噜咕噜。 伊妮德放下茶壶,把散下的发丝挽到耳后,却不说话。 温和的灯光,壁炉偶尔哔啵炸跳的火星,升腾的白雾。 罗兰喜欢这种静谧到能听见彼此呼吸的氛围。 他们时常这样坐着,吃着喝着,却不说话半个小时。 “…你该雇个女仆了,罗兰。” 伊妮德先打破了宁静。 她发现罗兰的领口上有些没熨平的褶皱,用手指捏着推了几下。“至少雇个清洁女仆。” 她指的是低级清洁女仆。 每周五到七先令,一年也只要十几镑——但这能让罗兰省去许多熨烫上的麻烦,也不必被他那不懂得照顾人的老叔叔糟蹋了每日的好心情。 伊妮德问罗兰每周三镑是否够用,罗兰却反问,上一次购买‘面具’的钱,什么时候开始从周薪里扣除。 然后伊妮德就开始聊天气了。 在晚上聊天气。 “我今天找你,是想谈谈道路和升环的事。” 伊妮德平滑地略过金镑的话题,还不慌不忙分出手,向后紧了紧软裙——这让软薄的布面更加服帖了。 恰巧。 罗兰是没法像正常‘不盲’的人一样,主动凝视某个地方,从而忽略其他地方的。 因为视线里总有捣蛋鬼刻意用白色的烈焰勾勒出一些不大体面的画面。 他只能尽量无视,让自己的眼睛礼貌一些。 “我想费南德斯跟你说过,大多仪式者依托于教派,或相类似的组织。他们从这些组织中汲取养分——包括升环仪式,奇物,伟大之术,无形之术,有关道路或神秘界的知识…” 伊妮德注视着罗兰。 她早就用「秘」薄薄包裹住自己,可却并没发现某人用同样的力量‘打量’她。 这让审判长有点不大高兴。 “但也并非所有仪式者都愿意加入教派,受到约束。”她叹了口气,又‘随手’扯了扯裙子,让它向后勒的更紧。 “是,‘流浪者’,对吗?” 罗兰问了一句。 他实在受不了视线里那不停给他画‘圆圈’和‘弧线’的鬼东西,下意识转动眼球,扫了一眼。 伊妮德心情就变好了不少。 “没错,‘流浪者’。”她说,“就像费南德斯交给你和仙德尔的蜡烛——小型密会一样。流浪者们,那些没有教派和组织的仪式者,也自有一个类似‘密会’的地方,用来交换知识和所需要的消息。” “最开始,也的确只有‘流浪者’去那地方。” 但渐渐的,由于位置的特殊性,许多教派的仪式者也纷纷加入其中。 那里不再独属于流浪者们。 “金岛。” 伊妮德说。 “也叫宝石之城。” (本章完) ------------ Ch.194 无谎之岛 所谓宝石之城或金岛,当然不是现实中的城市或岛屿。 仪式者要习惯这种说法:但凡提起某个名称奇怪的地方,最先想的该是梦境。 那是数年前,某位「流浪者营地」的成员所找到的一座新生的梦境——原本只当是一次正常探险。 直到他发现,在这座梦境里… 竟然不允许说谎。 想想看吧。 这能延展出太多妙用。 他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其他成员,甚至营地的组织者。 很快,流浪者们便将这座‘无法说谎’的梦境变成了交易知识和消息的地方:编织一个巧妙的、只说真话的谎言并不容易,而限于其他交易方式的局限——包括大小、稳定性、安全性等衡量后,这梦境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对于流浪者们来说是最好的。 后来不知谁将这个秘密传了出去。 很快,参与交易的,就不止没有教派的流浪者们了。 许多背靠组织的仪式者,甚至隶属于政府的,也乐意在入夜后前往这片无谎之地,用一个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 但逐渐随着人数变多,就不免出现两个问题。 第一:人越多,就意味着越多的纷争。 第二:由于这片梦境的‘开放性’,导致每个人都握着‘钥匙’——他们肆无忌惮使用着这座梦境中的‘秘’。 梦境面临坍塌。 后来,有三个组织干脆插手定下了规矩。 有了正规教派背书,这初现混乱的地方,才渐渐演变成了神秘界最庞大、最知名的交易场所。 “私人联盟的仪式者称它为‘金岛’,公正教会的仪式者叫它‘宝石之城’。” 伊妮德说了那三个掌控着金岛的组织。 信奉第三冠神,喧嚣繁忙之女的「私人联盟」——它代表着无所顾忌的贪婪; 信奉第五冠神,分裂昼夜的恒准天秤的「公正教会」——它维持了最基础的秩序。 以及,由无教派仪式者构成的「流浪者营地」,作为最初发现者享有和以上两者相等的控制权。 这三个组织中的高环仪式者,尝试了许多次,终于,在付出一定代价的前提下,以某种特别的方式控制了那座梦境。 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们怎么做到的,但他们也的的确确控制并修改了梦境中的‘规则’: 首先。 他们将用一种特殊的仪式,给踏入金岛的仪式者打上标记。所以,每个人,在金岛中就只拥有一个能被辨识的身份。 其次。 每次进入,仪式者必须付出一个‘秘密’或‘消息’作为‘门票’:无论什么样的秘密,无论掌控方是否早已记录知晓的消息。 但对于个人来说,每一次的秘密,是不允许重复的。 ——提到秘密时,伊妮德还特意叮嘱罗兰,最好别在这上面耍小聪明:它可以是某个淑女的隐私,家族暗地里的争端,甚至是不与人说过的独特癖好。 ——它可以完全不涉及神秘,但绝不要尝试编造,或交出一个本人‘并不认为是秘密’的‘秘密’。 最后。 正式踏上金岛的人,无法使用神秘,以及通过神秘施展或启动仪式、奇物或伟大之术。 一旦造成影响,会被永久驱逐。 “金岛是正式仪式者的交易地,也是角斗场。即便由那三方控制,每一晚,在金岛上都有太多人受到欺骗,甚至消失——无法使用神秘,不代表不能杀人。” “而一旦死于梦境…” 罗兰轻声接话:“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伊妮德点头:“那是一片秩序之下的混沌海,每个人都带着面具,每个人都胸藏利刃。” “真诚只能换来谎言。” “罗兰,我本来想等你一环后再慢慢告诉你。”伊妮德说着,专注望着,又缓缓伸手抚摸罗兰的侧脸。 除了上一次,她再没有机会和他接吻。 所以,只是像抚摸那些艺术品一样小心触碰,感受着他脸颊的温度,为他捋顺耳鬓那没照顾到的、有些凌乱的发丝。“可你晋升一环的时间太短,也太快。” 伊妮德的思绪就像罗兰的鬓发一样,开始曲折纠缠。 “我来不及想清楚这件事,伱就已经成为正式仪式者,站在我身旁了。”她动作无比温柔,把粗糙的指腹当做玫瑰,避免尖锐剐刺到她的珍宝,哪怕留下一丁点微不可查的红痕。 “许多仪式者抵达高环后,就再也不会去那地方——无法使用神秘,就意味着高环和低环一样脆弱。” “可我今天不得不告诉你金岛。” “我知道,你不愿在一环停留太久。” “你的火燃烧着,若不添柴,就该烧你的血肉。” 她注视着眼神如水的青年。 他面对自己时是无害的,是炽热的湍流,是激烈奏响的进行曲。 可伊妮德也时常能从他眼里,看见那与多数执行官眼中相同的、毫不遮掩的情绪。 切莉·克洛伊… 你认识他之前,就该死在臭水沟里的。 伊妮德抿抿嘴,收回了手。 “在金岛,你几乎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同时,你也得付出同等的代价:对方需要的消息、知识、素材、仪式、奇物…甚至你的或你家人的生命。在那座梦境里,没有什么不能交易的。” “我想你应该记得,十冠神并非占据世间所有「准则」。” “所以,你也许能在金岛找到对应的准则,以及,对应你踏上的,这条道路的升环仪式。” 伊妮德要说的就这么多。 实际上,这只是金岛的一角。 唯有去过的人,才能真正明白那里的机会和危险。 “罗兰,如果你决定了,我就把「坐标」交给你——这一次,我不会陪你了。” 金岛。 罗兰卡在一环,如果靠一次次入梦探险是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升环仪式的。 「幻想」又没有教派。 没有比他走更远的人能给他帮助。 摆在面前的,就剩一条路了。 虽然艰难,但他别无选择。 “给我「坐标」吧,伊妮德。我不能一直留在一环。” 罗兰说完,伊妮德就侧了下头,似乎想起身,把他要的「坐标」找出来。 但没等她完成这个动作,罗兰就在她耳畔呢喃了声…名字。 ‘伊妮德’。 短促的气音让伊妮德转了回来——脸却落到一只温热的手掌中。 “我感觉我们之间,该进一步了。” 她被一双金色的眸子注视着,听男人和她商量——或根本不听回答,擅自做了决定: “总不能说做我的‘情人’,可我们却相处的像两个学校里的朋友…” 经年冷漠的女人,此时在快要的枯竭的灯火中变得异常沉默。 她低垂着眼,俯身让平滑如蜡的脸颊,轻轻贴在罗兰的掌心。 她全程睁着眼睛,似乎想把这过程完整留在记忆里。 她像李子布丁上的白兰地。 人人都爱看,都想亲手点燃她。 (本章完) ------------ Ch.195 鬼斧神工 除了金岛的「坐标」之外,罗兰还带走了一个‘任务预告’——伊妮德说,在圣诞节后,他可能得和费南德斯去一趟布里斯托尔。 据当地教会传,有人曾在市区里见过‘天使’。 来信中附带了一根洁白的、两三指长的羽毛,经教会和审判庭双鉴,这的确来自‘天使’。 天使。 这对罗兰来说… 又一个还没学到的知识了。 天使是召唤生物。 和异种不同。 召唤生物合法。 它们属于神灵,属于准则,属于道路,属于一个个教会。 信奉不同冠神的仪式者,掌握着各自道路的召唤仪式。 譬如圣十字。 「审判之路」的召唤生物是一股具有活性的‘圣焰’。 「智慧」两条路。 「沉思者」是灯迹,「巧匠」则是汽灵。 至于天使—— 这具有代表性的圣洁生物,来自「慈悲之路」的召唤仪式。 即《伊甸经》中描述过的,拥有洁白双翼,唯虔诚、高贵、善良者才得见的恩惠。 召唤生物会于存在时间内听从仪式者的号令。 但举行这种仪式,通常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据伊妮德讲,召唤天使的仪式,其中素材就用到了‘虔诚者的心脏’,以及‘七根同年出生,同时死去的白天鹅的尾羽’。 总之,麻烦且苛刻。 一般来说,当仪式者将进行召唤仪式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为接下来的战斗做准备。 除此之外,就是祭典。 比如圣十字每年的「奉献仪式」,由当代圣女在主教及虔诚修士们的见证下召唤天使。 不过这还不是罗兰眼下要考虑的。 伊妮德交给他一张面具。 它记录着金岛的坐标。 「你最好小心点。」 - 妮娜小姐的记忆里提到过金岛? 「对。」 「我建议你先想想,你能付出什么。」 「金岛上有不少人常年收集知识,伱甚至能和举办方做交换——想想吧,每个人,每一次参加都要付出一个‘秘密’作为门票。」 「就算大多数是无意义的,可作为举办方,这些年来究竟掌握了多少?」 - 你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好的建议啰。 「一周小牛排加一周龙虾派。」 罗兰:…… 就上次在兰道夫家用餐,扳手爱上了那道‘土豆龙虾派’。 把肉质鲜甜清脆的龙虾肉裹进土豆泥里,浇上凤尾鱼香汁和柠檬汁。如果不喜欢土豆泥,还可以直接伴着蛋黄酱吃。 - 幸好我涨了工资。 - 成交。 「苏月的记忆里有许多可以当做‘秘密’来交换的,到时候会告诉你。顺便,你可以找一个叫‘海伦·霍金斯’的女人。」 - 海伦·霍金斯? 「她属于流浪者营地,干着掮客的活——只要有同等价值的知识或秘密交换,你也许能从她手里得到你想要的。」 - 这也是妮娜小姐记忆中的… 「没错。」 罗兰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入梦对于他来说已经和讽刺扳手一样容易了。 回到药铺后,罗兰和沙发上的叔叔打了招呼,飞快上了二楼。 把面具放在枕下。 然后… 等待波涛送他入梦。 ………… …… 金岛之所以被称为‘岛’,恰恰因为外来的仪式者需要‘乘船’进入。 当罗兰再次睁开双眼前,先听见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嘎吱作响的航船被一峰峰波浪摇晃着。不需要海图,舵或风帆,甚至不需要风。 无脚的木船仿佛知道目的地在哪,随潮水起伏,缓缓穿梭于夜幕下的礁石丛林。 寂静无光的汪洋中唯有海浪声和呼吸声,罗兰被黑暗笼罩着,又被视线中环环白色的烈焰点亮双眸——它们无法穿透船首的团团黑雾,仿佛一场无休止的噩梦,不知要将做梦者带去哪一座地狱。 他抓不住梦境里的时间,不知道每一分每一秒究竟何时流逝——但这里没有白日,航船至少被海浪像摇婴儿一样摇了一整晚或更多晚。 咸腥味越来越浓,一个黑夜接着另一个黑夜。 本能使人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敏锐,特别是穿过那些晦暗黑雾时。 就像掀开一层层黑色的布罩,自投罗网地钻进一个拥挤的笼子里。 直到触礁。 木船发出‘砰’的一声,震动着,窸窸窣窣的砂砾摩擦声。 直到这一刻,眼前黑色的迷雾才豁然散去。 ——那是一座巨大的、依山而建的石城。 灰色的山脊只短暂出现了一瞬,须臾消失在层层黑雾之中。 木船前亮着微弱的火光。 有人提着油灯,站在岸边,遥遥向罗兰眼前举了举,似乎早已习惯这些人的‘呆滞’。 “我猜您是第一次来金岛,先生或女士。” “先生或女士?”罗兰扶了扶船帮,却发现木船好像钉死在礁石或沙岸上一样,半点都不再摇晃了。 “哦,原来是位先生。”提灯人朝他走来。听见罗兰开口,才确认了性别——当然,这也让他料定罗兰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金岛的‘新手’。 他收回灯,抬起胳膊。 “来吧,先生,我给您搭把手。” 他很随意,就像朋友一样交谈。 罗兰握住黑暗中伸来的手掌,借他胳膊使力,一下从木船上迈了下来。 再回头。 唯有黑色的浓雾与一潮潮的海浪。 木船不见了。 “您也不需要船了,不是吗?” 显然罗兰这动作也符合‘新手’该有的行为,提灯人发出爽朗的笑声:“乘船而来,却不需要靠它离去。您还记得每一次入梦后,是怎么醒来的吗?” “我猜您没注意过。” 他高高举起提灯在脸侧,让摇曳的灯火照亮自己的脸。 是一张无悲无喜的白色面具。 这让罗兰想起了‘舞蹈家’。 然后想起了那张面具。 奇物。 心好痛。 “每个新人登岛,都有一次决定身份的机会。先生,在进城之前,您应该还能感受到‘神秘’——做一张脸,然后,起一个您喜欢或讨厌的名字。” 提灯人说。 “再交给我一个秘密作为门票。” 由于伊妮德此前讲过大概流程,罗兰早早考虑清楚了。 “锤头。”他说。 扳手:…… 提灯人:…… 「我敢打赌他没听过这么愚蠢的名字。」 - 这才容易被人记住。 「用‘这才容易被人记住’当理由,以掩盖某人在起名上的愚蠢。」 - 我本来想叫大锤的,听着就凶。 “我必须提醒您,先生。”提灯人沉默了一会:“…名字将伴随您的‘脸’,一同记入身份册——也就是说,没有意外,在被驱逐之前,您都无法更改。” 被驱逐之前无法更改? “那么…大锤?” 提灯人沉默的时间比刚才还要长。 “锤头已经够‘特别’了,先生。”他放了放油灯,声音很轻:“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啊,是不是?” (本章完) ------------ Ch.196 时不我待 关于起名这件事,罗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不喜欢。 明明很有意思。 萝丝就跟他合拍。 “那么…锤…咳,锤头先生。”提灯人咳了几声,转身给罗兰引路,“在我们抵达城门之前,您可以尝试用‘秘’来塑造一张全新的、仅在金岛使用的脸。” “当然,如果您什么都不做,那么,它看起来就是一团模糊的黑影。” 似乎是罗兰‘有趣极了’的名字提醒了他,这位年龄并不算太大的提灯人又多说了一句: “…鉴于有些人的脸只有他母亲喜欢。先生,您完全可以制作一张美些的面具,或者一个优雅别致的特征。” “人总不会讨厌美丽的事物。” 他生怕到了城门后,一转头,看见这位新手先生的脖子上只有一把铁锤。 “秘密,什么时候交给您?”罗兰问。 “到了城门之后。”提灯人说:“我隶属于「私人联盟」——如果您听说过,就知道我们是一个松散的、规矩很少的组织。” 他停顿片刻,又道:“至少比公正教会要少多了。” 罗兰问他们三个组织都会派人在这里接‘入场者’,还是…轮值? “您说对了,是轮值。但到了城门,您能见着三方人。” 或许是私人联盟多数都是商人,这位提灯引路的男士说话没那么多规矩,也不拿腔拿调,对罗兰几乎有问必答。 “您能来金岛,想必了解了‘规则’——在这里不允许说谎,所以,能回答的,多半是真话。” 油灯摇曳。 他们正远离松软的沙滩,踏上坚实、凹凸不平的鹅卵石路。 这条小径很窄,不断向右侧偏离,渐渐引人往山中盘旋。 “剩下那半呢?” “剩下那半,是用真话包装的谎言。我没办法教您分辨,我也没有责任教您怎么在金岛生存——每个仪式者都有自己的方法,或许这里适合您,或许不适合。” 罗兰一下又一下地转着尾指上的银戒,想了想,悄悄将戒指褪下来。 不紧不慢坠在提灯人身后。 “我还要提醒您,”他讲完‘身份’,又往下继续:“金岛不允许相互攻击。也许您马上就感受到了,先生——任何人都没法在城里感知到神秘,也就是说,如果您非要试图用拳脚攻击谁…” “一旦被发现。” “将被驱逐。” “最后,流浪者营地,公正教会,私人联盟——举办方并不担保您一定在此地得到真实的、有效的仪式或知识,也并不保证您和交易者在金岛之外交易时的安全。” “即倘若您有办法引诱一个人到醒时世界和您见面,无论您和他谁活下来,都不会影响您在金岛的身份。” “我想我应该说清楚了,先生。” 最后一条已经算明示了。 “很清楚。我该怎么称呼您?”罗兰问。 “您可以叫我‘指针’。”讲完那些必须的条款,指针先生很明显轻松了不少:“说实话,我最近没怎么遇上新人,您是我这周碰到的第一个。” 当凹凸不平的鹅卵石渐渐变成平坦的石板,罗兰的确察觉到,那体内能被轻易拨动的「秘」,变成了一团粘稠的泥沼。 再向前,它们逐渐凝固。 像一块坚固沉重的巨石,不再回应主人的呼唤。 “您感觉到了,是不是?” 指针有了笑意:“记得我初来金岛,也尝试了不少次——‘说不定唯独我能’。有些新手会恐惧,骤然失去了那几乎等同肢体的‘秘’,就像双眼明亮的人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当石路逐渐宽阔,油灯也慢慢变‘暗’了。 罗兰看见了城门。 傍石壁而建造的、类似哨卡的金属门扉,重铜色又厚又高,除了其上镶嵌的宝石和精雕的花纹外,在铜门合拢的中心缝处,由左至右,分别烙着三枚徽记。 流浪者营地,公正教会,私人联盟。 “我们到了,锤头先生。” 提灯人停下脚步。 黑雾闻声而散。 罗兰抬起头,陡然撞来的景色让他不受控制地赞叹: “真美啊…” 这壮丽神秘的梦中城市,终于在罗兰面前揭开了面纱——它几乎由天然山石所造,用以照明的并非油灯或煤气灯,而是一枚枚并不规则的、在黑暗中莹莹发亮的水晶:它们插在山体内,或本来就生长在山体内,被石块包裹着。 像是下了一场流星做的雪,群星炸开后的碎片深埋山体,引导这酣眠的山峦随光辉明暗而起伏呼吸。 像是一座活着的城市。 “很漂亮,是不是?”指针说了一句,提灯往铜门去。 在铜门旁,是一间生凿出来的石屋。 他过去的时候,屋内的人也迎了出来: 两个人用了‘正常’的脸,眼睛或嘴稍作修改,看起来很古怪。 指针过去和他们交谈几句后,三个人一起向罗兰走来。 “那么,在流浪者营地、公正教会以及私人联盟的见证下,锤头先生,请付出一个秘密,作为门票。” 罗兰看见其中一人拿出一枚菱形晶体——像山峦中的那些一样。 他交给罗兰,让罗兰握着。 “我爱上了一个比我大十二岁的女人。”罗兰说出秘密。 手掌中的水晶发出嗡鸣。 它亮了一下,旋即又变得黯淡无光。 指针看了眼身旁人,在他点头后,让罗兰将水晶收好,并说这就是他在金岛的‘身份牌’了。 “没有问题,锤头先生。请跟我来。” 指针和两个同事道别后,引着罗兰来到铜门前——这几乎无法凭一人推动的巨大金属,他却轻轻用指头一碰,两扇便无声向内滑开了。 见罗兰好奇,他还让出位置,让罗兰试试看。 没有重量。 “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 铜门背后可不再荒凉了。 这让罗兰感觉回到了东区那热闹非凡的衬裙港:只是没有杂乱的叫卖声。 石板铺就的路上,一个个提着油灯的人影无声擦肩而过,或又聚集在某个画板前,三两低声讨论,和写画板的人小声争论什么。 用油灯照亮彼此的脸放在这里是一件无伤大雅的事。 “您真爱上了一个大您十二岁的女人?” 走着走着,指针忽然冒出一句。 “确实。”罗兰笑道:“金岛无法说谎,不是吗?” “但可以包装。”指针话音一转:“我猜那是您的姐姐,对不对?” 罗兰不说话。 “看来您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什么快很多?” “接受、理解并学会如何合理使用金岛的规则。”指针说。 他停下脚,转身把手中的油灯交给罗兰。 “这盏灯将为您驱散那黑色的迷雾,是您购买门票的证明。”指针咳了两声,小声问:“…不是姐姐?” 罗兰接过油灯,打量这位面具先生:“看来您和我有同样的际遇。” 他有点尴尬。 罗兰站定:“我想知道,海伦·霍金斯常在哪出现。” “海伦·霍金斯?”指针一愣,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去:“…她在内城左半区有间独立的房子,我得提醒您,那女人可像狐狸一样狡诈。” “不是我姐姐。” 罗兰晃晃油灯,转身。 “我建议您勇敢些,像在金岛一样,对她说您想说的…” “时不我待,指针先生。” (本章完) ------------ Ch.197 海伦·霍金斯 要在金岛上找一个热心勤快的人,简直遍地都是。 尤其这些人的‘热情’给罗兰的感觉,就仿佛他赤脚走在尖锐的针毯上一样。 有时候对恶意太过敏感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些造型奇异的石屋上挂着铃铛,有些在木门上刻着奇特的符号:罗兰猜测这是屋主和谁约定好的暗号。 银质的、凹凸不平的满月悬在头顶,山峦披了条薄薄的银纱。 罗兰越往城里去,‘喧嚣’意味就越浓。 已经有不下三批人和他搭讪了。 - 也许是我总东张西望才被看出来像个‘新人’? 「也许是你的脑袋,罗兰大王。」 借着手中昏昏沉沉的提灯,熹微的灯火照出一只猫头。 ——黄眼竖瞳,两只三角耳,尖嘴长胡子,毛绒绒的脑袋。 「你能发表一下获奖感言吗?」 「是什么原因使你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把自己的脑袋做成这德行,显眼包先生。」 狸花猫坏笑着,两只大眼睛向上看,动了动耳朵。 - 伱看,我能把两只耳朵同时向左转。 边说,两只耳朵齐齐一抖,同时向右。 - 还能向右转。 「是啊是啊好厉害,奖励你点什么?」 - 奖励我海伦·霍金斯女士的位置吧。 「你刚才聋了?」 猫头人提着油灯,脚步一顿。 - 我是说真正的位置。 ‘她在内城左半区有间独立的房子。’ 是啊,这话倒并非谎言。 - 但那个指针可没说,她人也在那里。 烈焰跳了几下,似乎有点惊讶。 「你竟然真的不是个傻子…」 刺了罗兰一句,没给他还嘴的机会,火焰洋洋洒洒。 它介绍了这位海伦·霍金斯女士的生平背景。 她幼年时,就早早从母亲那里接触到了神秘。后来,独自创立了一个非法组织,对虚构的神祈祷并大肆敛财——她信徒不多,但都足够愚昧。 后来,监察局找上了门,她逃的很快。 加入流浪者营地,又用了十年,在神秘界真正站稳脚跟。 人们称她灰女巫。 扳手只是粗略讲述这位仪式者的过往,这些经历对于一个流浪者来说实在太正常了。 当人拥有了莫测的伟力,首先用来干什么? 大多数用来牟利。 让自己生活的更好。 这就不免伤害到他人。 让罗兰惊讶的是,这样一位前半生精彩不断的女士… 竟然只在第三环。 第八冠神:荒原白冠主。 枯骨之路。 三环:入殓师 这才是罗兰感到不解的地方。 从这些潦草的介绍来看,至少她有十五年安稳日子过。 不过… 三环? 「不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天赋和好运的。」 扳手说。 「第八冠神的仪式者,无论踏上‘枯骨’或‘哀歌’,他们赖以燃烧的都是对生命的渴望…」 每一环,都会灼烧他们的渴望。 攀升。 然后,新的一环,愈发向往永寂、终结与死亡。 但同时,仪式者又要克制这股‘向往’,重燃生机,并燃烧得比上一环更加旺盛——这才有可能再次达到升环的条件。 不断的拉扯,撕裂,扭曲。这不仅会使人发疯,更多的,则干脆就此沉沦,熄灭痛苦的火焰,停止在某一环。 这即是资质。 其实第八冠神的仪式者很有意思:他们之中聪明的,会早早在心底锚定一个物品、几片回忆甚至某个人——借助这生机勃勃的锚定物,从而让自己每次升环后,继续有东西可烧。 - 这么看来,我的‘幻想’倒比他们好得多。 - 它并不会撕扯我,让我踌躇反复。 「是啊。」 「它只会让你在某天变成一个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的、彻彻底底的疯子。」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 我的猫头酷不酷。 「……」 「你已经是了。」 猫头人煞有介事地捋了捋自己胡须,纵纵鼻头。 很新鲜。 虽然他改变了自己的‘脑袋’,可却完全没有猫的嗅觉。 罗兰本以为连感官都会改变,或者牙齿变尖之类的。 如果真有一个能够‘假面盛装’的梦境,罗兰其实想变成一只鸟,远离土地上流淌的恶臭污浊,能自由自在飞的鸟儿。 - 我最近很‘胀’。 「你每天消耗‘秘’,每晚又重新补充它们——你感到的‘肿胀’来自灵魂:这说明你符合升环条件,可以进行下一环的升环仪式了。」 - 所以我的猫头酷不酷。 烈焰组成了一根巨大的中指,越过罗兰的耳朵,指向右城区的某个位置。 「跟着我对你的爱走,猫脸侠。」 ………… …… 这位流浪者营地的女巫是个消息掮客。她和政客打交道,和仪式者打交道,和贵族、商人,甚至罪犯打交道。 只要你有她感兴趣的东西。 她落脚的地方像是个被飓风摧毁过的石洞,洞口到处都是零散的布片和暗沉沉的血迹,甚至还有不知是什么的、干了的浊黄色液体。 一股水汽蒸腾出的腐臭味直钻鼻孔,越向内越浓郁,猝不及防的裹着来客,几乎让人溺死在这股臭味里。 「哀歌」之路多和灵体打交道。 「枯骨」之路则对行尸感兴趣。 听费南德斯说,这条道路的某个大仪式,能把人改造的几乎可以无视小口径枪械——他们皮肤坚韧,刀枪不入,更有强大的甚至能用烈焰洗澡。 - 不能用水洗澡? 「那只是个比喻!!」 「…反正,你对这仪式不会有兴趣的。」 - 为什么? 「需要用到一种特殊的材料。」 火焰落下几个字符。 「一些…活着的婴儿。」 罗兰没说话,举了举提灯。 “海伦·霍金斯。” 他大声朝洞穴里喊。 “您好!我来拜访海伦·霍金斯女士!” 洞穴很浅。 先是咳嗽声。 而后,罗兰看见了同他一样的制式提灯。 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抓着灯把穿过黑暗—— 她穿着拖行着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裙,身材消瘦但步伐矫捷,声音也算年轻。 “我不记得今天约了谁…” 她顶着一颗空洞的骷髅头骨,头骨咯吱咯吱地转着,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 她寻光看了过来。 就看见了一只猫头人。 海伦·霍金斯:…… “哦,新生意。”她视线在罗兰前胸和胯部停留片刻,下颚开合,戏谑道:“夜安,‘猫咪’先生。” (本章完) ------------ Ch.198 小蜡烛长胡子 “我不会问您从哪打听到我的名字,也省了您精装谎言的麻烦。既然能找到我,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 “我给您想要的,您也得给我,我想要的。” 洞穴意外的干净(除了恶臭),有配了坐垫的棕木高背椅,小圆桌,一张条状的、上面还敷着层不知什么生物血肉的砧板,两把剔骨刀。 她的油灯就放在圆桌上,人也坐在罗兰对面。 对某人的猫头很感兴趣。 “我从没见过有人在这方面下大功夫,先生。不得不说,您是个浪漫的人。” 罗兰:“您可以叫我锤头。” 海伦·霍金斯:…… “浪漫但庸俗。”她两只手相互搓着,将话题引到正事上:“我们能在这座梦境停留的时间不长,锤…先生。说说看,您想从我这儿得到点什么呢?” “升环仪式,霍金斯女士,我寻求一个非冠神之路的升环仪式。” 这并不让霍金斯意外。 在十冠神的道路之外,有太多无法走到尽头的道路了。只她听说过的,就不下七八条,这还是算较为‘热门’的。 更不用说那些冷僻的。 “非冠神道路,如果连我都没有,那么,您就很难在金岛找到它了。” 海伦·霍金斯说。 桌上两盏油灯的火光相融后,照亮了一些细节。 她胸前挂着许多零碎的饰坠,长短不一的石符和香包、串珠和打了孔的指骨。这些有用或无用的、抵御诅咒或掠夺好运的物品,在她说话时随人的摇晃而叮铃作响。 她每一片指甲上都用黑汁染着不同的符号,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微微蠕动着。 “说说您找到了哪一条路。” 她问。 而当罗兰吐出‘幻想’一词时,她沉默了很久。 “苍穹上的道路。” 灰白色的颅骨上下开合。 如果刚刚只惊异于猫头人‘浪漫’的作风,那么,现在的语气便是真正对作风背后的东西感到好奇了。 她给了评价,并反复重复了数次。 “苍穹上的道路。” 在扳手得到的记忆中,海伦·霍金斯是金岛数得上不错的掮客,也是流浪者营地的成员,她应该知道不少一般仪式者不清楚的秘密。 “我听过这个准则,先生。” 她语气莫名,失了戏谑,换了些谨慎出来:“我听说过它。我在金岛很久了,我见过太多非冠神的准则——冷僻些的像恋人,仇恨,痛苦;热门些的如元素、命运、真实…” “无数准则,造就了无数条——死路。” 头骨讽刺道:“这些人难道不清楚,踏上一条没有神灵的道路,就等于主动放弃了那颗最重要的珍宝——「大仪式」吗?” ‘幻想’和这些准则一样,但又有点特殊。 因为数年来,没有任何人——至少以海伦·霍金斯的能耐,敢保证没有任何人,见过「幻想」准则的一环仪式。 没错。 对常接触这些‘没前途道路’的掮客们来说,「幻想」这条路,是没有‘脚’的。 是没有一环的。 是苍穹上的道路。 “我听说过它的二环,三环,更亲手送出过四环和七环——猫先生,唯独这准则的升环仪式卖不上价钱…甚至及不上那些最冷门的。” “因为我们一度认为——” “那使学徒晋升一环的仪式…并不存在。” 海伦·霍金斯说到这,咯吱作响的骨骼向前微微探着。她用两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空洞,静静凝视着猫脸人。 “但今日我发现…” “我们都猜错了。”她好像对罗兰感兴趣极了,却又表现的十分克制。她让罗兰先离开片刻,在洞口等,方便自己更换行装,带他去另一个落脚点正式谈。 罗兰欣然同意,转身离开。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凝重。 她那灰色颅骨的下巴缓缓张开,笑得几乎要掉下来,发出可怖的哨声;苍白手指快速拨弄着脖颈下累果般的坠饰们,另一只按住砰砰作响的心脏,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她仿佛圣灰星期三上的忏悔者,双手终归于胸前,遵从耳畔不休的窃语,高昂起头颅: “竟然是真的…” 她仿佛手无寸铁的面对荒野中的雄狮,气管中落下一层层格栅,让平稳的变嘶哑;又一下子激动的,仿佛从衰败都市中醒来的充满生机的新藤。 她手舞足蹈,伴随着脊椎骨骼相互撞击摩擦,人也一如街上玻璃橱窗里上满发条的人偶般雀跃。 “大罪…!” 这词宛如不慎使缝衣针坠落:一个矮凳上顶着的摇摇欲坠斜摆的花瓶上横垒的木盒边缘悬着的金属叉子尖上露出半个多身子的细长缝衣针。 当缝衣针‘叮’地落在地上,一切早已轰然倒塌。 “预言是真的…” “是真的…!!” 她喀嚓一声,将下颚打开,伸手到喉咙里,拿出一枚干燥的、还不停颤动疯转的眼球。 “去吧…” 有着骷髅头骨的女人轻抚着掌心的眼球,看它缓缓喷出黏液,长出翅膀,幼鸟似的扇动,然后,越来越快。 这是一枚珍贵的秘术器官。 这万中无一的秘宝能让她在这座封闭、到处都是规矩和谎言的秘境中,从容将消息传递出去。 她将那枚眼球捧在嘴边,低语: “把这件事告诉杰弗里·班克斯先生,让他迅速派人过来。” “告诉他:‘预言成真’。” 她往前送了送手掌,那沾满黏液的翅膀便飞快振翅,喷溅着黏液,蝇一样嗡嗡响着飞了起来。 它绕开女人,往她身后飞去。 海伦·霍金斯松了口气。 那被挤压的水银温度计从容回落后,她又有些怜悯洞外的‘无知’男人了。 他或许是个走了大运的幸运儿。 自以为找到了一条由最坚固金属打造的登神长阶。 可惜… 她的关系和背景,总能使她接触到普通仪式者接触不到的事。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清脆的,仿佛葡萄爆汁一样的声音。 噗。 然后是破碎地咀嚼声。 喀嚓…喀嚓… 她向后转身。 看见了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一条比她还要高的,白色的巨蛇,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蛇嘴边还有两条不断嗡动的‘胡须’——那是她秘术器官的翅膀。 喀嚓…喀嚓… 翅膀失去力量,软绵绵垂在蛇吻旁,接着,被巨蛇一个仰头,彻底吞了下去。 嘶。 她说:父亲的敌人。 (本章完) ------------ Ch.199 食梦 当海伦·霍金斯以为这蛇类召唤生物要做那无用的袭击,自己也准备好反击后——它却蜷身折着,对无一物的空处展示小臂长的獠牙。 她听见了如玻璃般的破碎声。 喀嚓。 清脆极了。 顿时,那本该没有痛觉的太阳穴便如灌入了雪顶上的冰流,冻得她浑身冰冷。 梦境… 被咬碎了。 她洞穴的一角像被贪嘴的孩子咬板糖一样,绷出无数个不规则的棱角和碎片:被白色巨蛇一口吞了下去。 它接二连三的啃食,直接导致这本该稳固的场所飞快延展出蛛网般的裂痕。 喀嚓,喀嚓。 大快朵颐。 那白蛇越来越长,首尾衔着将海伦·霍金斯环在中心。 几个眨眼的时间,她周围已经遍布‘破碎’的虚空——黑雾滚滚,而又不时传来男人或女人,儿童或野兽的古怪叫声。 嘶鸣短促尖锐,偶又变悠长温柔的呼唤;像边疆思念家人的士兵们在夜里齐齐歌唱,又如同被灌了粪水后呕吐的病人哀嚎不止。 五花八门的声音,各式各样的异响。 仿佛那深邃虚空中码放了无数个鼓胀鲜活的喉咙,在黑暗中多头多须生物的指挥下,齐齐奏响复数声部的长曲。 她于那深邃中看见了浩瀚的神秘。 那是七环,八环…不… 九环或十环仪式者都无法拥有、操纵的庞大力量! 它们躁动翻滚着,像顽童用木棍拨弄鸟笼里的鹦鹉后无序的四处撞击,流窜扩散。 那是稳定梦境之外的世界。 那是无序混乱的,波涛汹涌的无底黑海。 海伦·霍金斯的恐惧来得很迟,迟到她过于流连观赏者此生或许都难得一见的景色,而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又或许,她原本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脚,小腿,大腿和腰,渐渐陷入翻滚的碎片与黑雾中,陷入那梦境之外的深邃黑暗。 金岛不在给她庇护,一个潜入梦境的仪式者,失去了稳定的落脚点。 她像被铁滚碾过的锡箔纸。 变得扁平而整齐。 光滑如镜面一样。 她从一个立体的,被压缩成了平面的。 她被微风缱绻地送入破碎的黑雾中,又被无数双争先恐后的无形之手扯了个粉碎。 蜡烛打了个饱嗝。 ………… …… 比洞穴更高处,如若不愿走远,就要徒手握着那些凸起的怪石,用脚咬住,胳膊和大腿齐齐发力,一点点攀上去。 这对于一个完成了「审判之剑」的仪式者并不难。 罗兰藏在石缝和薄薄雾气中,默默看着脚下结队的仪式者们。 他们提着油灯,慌乱不堪,口中咒骂。 他们似乎在等待彼此,又从口袋里掏出罗兰也有的发亮晶体,摆成一个多角的仪式阵。 「抱歉,罗兰。」 - 为了什么? 「为了海伦·霍金斯。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苏月的记忆中,海伦·霍金斯应该是个…」 「是个很好说话的‘角色’才对,看来现实和…」 - 其实我不太高兴你这说法,扳手。烈焰蔫蔫的团着,像即将熄灭的蜡烛上的年幼火苗。 - 我不会对我自己道歉,你也不会对你自己道歉。 - 我们的性命连接在一起,我们… - 不该是一体的吗? 「…伱这张嘴要用在另一个历史的苏月身上,几句话就能让她自己脱了躺好。」 罗兰:…… - 总之这没什么可道歉的。 - 况且,我们不是也得到一个重要的秘密。 黑发青年风衣鼓荡,和他垂着身后的长发逐渐融成一双模糊的黑色羽翼。 在这凶险僵冷的嶙峋中,一双金色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脚下簌簌作响的仪式。 - 预言。 「我不知道,苏月没给我有关于此的记忆。」 - 现在有点麻烦了。 - 如果‘幻想’和某个预言有关… 「我猜那预言没说什么好话,否则她不会这么激动。」 - 如果是,我就不能‘主动’收集升环仪式了。 粗壮的白鳞趴在罗兰脚边,打了个呵欠。 她仰着头,看向自己父亲渐生愁容的脸,又默默垂下,用脑袋蹭他的脚踝。 ‘父亲?’ “我吃饱了也会困,小蜡烛。”罗兰蹲下,眉眼温柔地看她,向她伸手。 于是,蟒蛇便顺着手腕,攀上了他的胳膊。 像缩进了一个狭窄的细长玻璃管,越来越小。 几个呼吸后,她就恢复了原本的形状,白瓷手镯一样重新在罗兰的腕间盘好。 罗兰一边分出手给她做着奖赏:催眠小按摩,一边和扳手讨论。 - 要弄清楚那个所谓的‘预言’并不容易。 - 眼下更重要的是,我必须想办法在这里买到升环仪式。 「唔…成为‘海伦·霍金斯’怎么样?」 「我是说,你,或找个足够能信任的,打着掮客的幌子,收集一些非冠神的仪式——顺便,也收集你真正想要的。」 - 好主意。 - 我自己就能干。 「说实话,我不太建议你再来这种地方了——你刚才也听见那女人说了什么。」 海伦·霍金斯只是三环。 一个三环,拥有秘术器官,能接触到某种奇物或仪式者作出的‘预言’——还有那个杰弗里·班克斯先生。 任何人都该能想到背后的危险。 在罗兰没抵达高环之前,扳手不希望他去作大死。 反正…尽量…别作吧。 「她是‘枯骨’,但不一定和永寂之环有关。」 - 妮娜小姐的记忆里,有关于‘预言’和‘幻想’的记录吗? 「…没有。」 - 扳手。 「…好吧,有。但不是你现在该考虑的。那是一个奇物——只要使用者提出问题,它就能做出回答…」 「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预言’了。」 - 什么问题都行? 「只要你能付出足够的代价。」 「我是说,‘足够的’。」 罗兰沉默片刻。 - 说说海伦·霍金斯吧。 - 她背后有一个‘伊妮德’? 「记忆里没有补全这个角色的背景…但至少是个重要人物。」 「所以我不建议你再来金岛了——如果下一次,看守者问:你是否见过海伦·霍金斯,是否用某种方式杀了她,或亲眼目睹她的死亡…」 「金岛不能说谎。」 「你避而不谈,下场是什么?」 他脚下不远处那个被展开的仪式,更像仪式者们齐齐合力,造出一堵石墙——或者该说,是将这片巨大的山峦融化成石水,引导液体流动、覆盖在那些破碎混乱的创孔处。 当仪式结束后,液化的石块便如冷却的岩浆变得僵硬,牢牢封闭了被蜡烛撕咬过的空间。 只是整片金岛… 缺了一小块而已。 罗兰无声后退,从两块巨石的缝隙中消失。 - 我同意你的看法。 - 但至少,我能利用今夜。 「当然,记得要点小‘赠品’。」 (本章完) ------------ Ch.200 便宜货 用秘密交换另一个秘密,对罗兰来说并不算太麻烦。 特别是「幻想」这条路之于掮客们来说简直是赔本买卖——不是没人生出居奇心,但倘若一样东西,三十年,五十年都贱如草芥,谁还会囤在手里。 不至不朽,仪式者的一生也就几十年而已。 所以,当罗兰用一个秘密交换了一个「哀歌」之路的升环仪式,并提出让他附赠两个「幻想」之路的升环仪式… 那掮客就知道,这又是个想一夜暴富的新人。 和他年轻时一样。 这位还算善良的仪式者告诉罗兰,「幻想」是没有一环仪式的。 这就意味着,就算有人适合这准则,被准则选中——他也永远无法踏上这条道路。 和那些非冠神的‘死路’还不一样——至少那些道路能让人抵达二环或三环,甚至足够幸运、有足够多财富、人脉的,还能找到四环、五环甚至六环的升环仪式。 但「幻想」根本无法开始。 ‘那么,您见过为此求购的人吗?’ 仪式者说:‘没有。’ 「幻想」的升环仪式,最开始只在这些想要居奇者的手中流通。 后来,随时间变成了无人问津的破烂。 它只是一样看上去漂亮的商品。 没有人见过,谁真正适合这个准则,谁又被准则选中。 ‘我猜,之所以没有一环,正是因为这是一条死了的准则。’ 因为除了环数,非道路者是无法看到具体的仪式信息乃至仪式后拥有何种力量的。他们猜测,也可以说只能这样断定。 死了的准则。 由于只是「哀歌」一环的升环仪式(幻想的两个忽略不计),那位仪式者表示只要罗兰付出一个有关‘异种’的知识就行。 但不要最常见的针鼹和哨鸟。 罗兰把‘瓶中妖’告诉了他。 总而言之,除了那位海伦·霍金斯女士,罗兰的首次金岛之旅还算顺利——但这也让他生出了警惕。 「幻想」这条路,有一批目的不明的敌人。 好消息是:眼下应该没人清楚这条道路的力量,否则在那次克洛伊屠宰行动后,闹得沸沸扬扬的‘白纱杀人魔’就该被通缉,甚至变成‘大罪’。 而坏消息是… 他失去了和大多仪式者一样艰难的、为寻找升环仪式而痛苦迷茫的过程。 ………… …… 「仪式」:——(二环) 「仪轨」:无法无天的浪漫/奇物/秘术器官/崇拜者之吻 「把不断滚落的巨石变成气球,让喇叭变成喇叭花!」 「这个世界足够荒诞,所以…」 「我们需要一些错乱的真实!」 …… 这是罗兰得到的升环仪式…顺便,三环也如此‘昂贵’。 这基本可以让他确定,自己未来是离不开奇物和秘术器官了——和一环一样,他大概得忍痛烧掉一件奇物,同时,还得拥有一枚秘术器官才行。 ‘这简直要命。’ “什么要命?”爱丽丝眨着眼,手里一条皮穗甩来甩去。“罗兰又变漂亮了。” 科尔多尼鞋匠铺。 罗兰在完成了「鞭笞者」的第二天就上门询问了威廉先生。 对于这位技艺精湛的老皮匠来说,手工制作一条足够罗兰挥舞的长鞭并不是什么难事——照最近生意不错的先生讲: 他还没成年之前就能闭着眼做这玩意儿。「看来他最近确实生意不错。」 生意好了,心情也好了。 “爱丽丝,别去烦罗兰。”威廉·科尔多尼捋着裁切好的植鞣袋鼠皮,一根根放进裁切机里。一手扶着扳手,时不时用力,另一只则抻着皮绳尾巴,缓缓向外抽。 皮绳的厚薄和均匀度是有讲究的,这会直接影响到鞭子编织完毕后的手感和挥舞时的流畅度… 大概威廉先生的原话是这样。 罗兰也不太懂。 “爱丽丝可永远不会烦人,威廉先生,我好久没见她了。” 罗兰张开手臂。 于是,小姑娘把皮穗一攥,小鸟一样扑腾着投入罗兰的怀里。 她蹭了蹭他的脖子,咯咯咯娇笑起来。 “…他们说你坏话,说你变成坏人,还抓走了一个新来的邻居。”爱丽丝被抱到腿上,手便顺势揽住罗兰的脖子,一双透着机灵的眼睛咕噜咕噜转:“但我才不信!他们嫉妒你,罗兰!” 罗兰任由她搂,又在女孩开始捣鼓自己鼻子和嘴唇的时候,故作凶恶地呲牙:“哦,让我听听。嫉妒什么?” “嫉妒伱有活儿干,还赚了不少钱…”爱丽丝趴在他耳畔小声说道:“…说你一周能有十来个先令。” “那差不多,爱丽丝,我现在可是有钱人了。” 爱丽丝轻轻捏了下罗兰的耳朵,两根手指揉着他的耳垂,玩得不亦乐乎:“那你每一天都能吃肉吗?” “那要看什么肉。” “猪肉?” “小猪不肯。” “那…牛肉?” “牛不在家。” “鸡肉?” “和老鹰一起去旅行啦。” 爱丽丝不大高兴:“罗兰,我已经长大了!” 罗兰抱着她,笑容不断:“是吗?可你现在还是像羽毛一样。” 他忽地站起来,伴着怀中女孩的尖叫声,一边大笑,一边把她高高举了起来。 “罗兰!” 爱丽丝先是惊恐,而后又忍不住发出和罗兰一样的笑声。 威廉·科尔多尼坐在小矮凳上,手掌涂了油,反复搓揉切好的皮绳。 他看着在罗兰手里‘飞上飞下’的女儿,听她欢快稚嫩的笑声,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妻子还活着的时候。 “爱丽丝可没少替你说好话,罗兰。”威廉谈起孩子们的趣事,不耽误手下利落的活。“有个诋毁你的,还被她用小石头砸了腿,哭了一整个下午。” 罗兰看看爱丽丝。 不知道自己骑士并非盲人的公主拍打着‘翅膀’,对他吐舌头做怪样。 “您可真厉害,殿下。” 罗兰把她重新抱进怀里,退了两步,坐下。 “但这事该骑士来干,对不对?您若干了骑士的活,骑士做什么呢?” 爱丽丝想了想,觉得自己的骑士说得对。 “…里克·里奇有了个弟弟。”她小声告诉罗兰:“但消失了。” 消失了? “别听她胡说。” 威廉看了罗兰一眼,叹气:“那家不走运,进了偷儿。半夜谁也没发现。” “等到第二天,那孩子早不见了。” (本章完) ------------ Ch.201 窃婴案 偷孩子极为罕见。 罕见是因为麻烦。 一个孩子从出生到能干活,至少得有五六年吃白饭的时间——不计算夭折,这五六年的花费,也足够雇佣数名好用听话的童工了。 这年头谁家不生几个孩子? 源源不断的劳力像除不完的杂草一样从泥里长出来,哪个蠢贼会去偷还得要人照顾的婴儿。 市场上有大把六七岁好用的。 婴儿。 罗兰本能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 “是啊,我听朋友说,最近许多人丢了孩子。”威廉边说边把四根皮绳在铁环上打了结,四股不断交织以用作第一层鞭芯。 罗兰沉吟:“唔,您的朋友…” 皮匠瞥了他一眼。 “柯林斯家都有一张巧嘴…你少听那人瞎咧咧。我跟不上时代,却也有几个不错的来往。” 这位科尔多尼先生显然清楚自己那位邻居私下大概会说什么,一贯温和的语气里也带了些许不满:“老柯林斯是怎么评论我的?上个世纪的古董?跟不上潮流要饿死的顽固铁钩子?” 他用力扽了(lè)扽皮绳,用牙齿咬一根,两条手臂肌肉隆起,向两侧猛地拽了几下,打上结,再次重新分股。 “叔叔只说您是个好父亲。” 皮匠哧哧笑了两声,按着膝盖,斜着头看罗兰。“你知道我们认识时,他是怎么讽刺我的?” 科尔多尼张开两个巴掌,在各侧耳旁晃了晃。 “‘硬汉万岁’,”他模仿老柯林斯那不着调的语气:“‘如果您身上鼓囊囊的肉能分给脑袋一点,恐怕就不用整日靠我接济了’。” 罗兰抱着爱丽丝笑了几声:“叔叔帮了您些小忙。” “是救命的‘小忙’…否则谁能忍受他那张嘴。”皮匠摇摇头,转回去继续摆弄皮绳,“我让爱丽丝最近少出去,就生怕那偷儿瞧上她——虽说丢的都是一岁往下,可哪个人说得准?” 偷婴儿的贼。 “我只跟你随便说说,伱就随便听。我多少有点见识,也知道你们和那些黑皮木棍子不一样——你们更有能耐,但也不什么事都插手…哦,那小子怎么样了?” 他不抬屁股,手提着凳子,双腿发力往后蹭了蹭,继续编后半截:“…我听他们说,好久没见着那家人了。” 都在审判庭的地牢里呢。 罗兰用食指和爱丽丝掰手腕,随口答道:“或许还得一段时间,先生。我只是个执行官,说不好他究竟被查出犯了什么罪…” 威廉暗暗叹气。 他大概能猜到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下场。 罗兰的做法让他窃喜又恐惧。 窃喜的是,拥有这恐怖权柄的人和自己熟识,他叔叔又是多年老朋友;恐惧的是,除了那几个年轻人,他们的家人也连带着被抓走了… 这做法不由让威廉·科尔多尼想到那坊间传闻: 据说,这些冷面黑衣教士,都没有感情。 是冷血的毒蛇,能眼睁睁看着家人被烧死的怪物。 功利和野心属于天生本能,它迫使着、咆哮着告诉威廉·科尔多尼该和罗兰多接触;而血缘亲情也同样在大脑中咆哮着,警告他让自己的女儿小心冷血的柯林斯,远离住在药铺里的罗兰。 ‘为神而死是无上的荣耀。’ 他听说过那些被烧死的人。 可怕极了。 渐渐的,罗兰和威廉·科尔多尼都不再说话。 房间里只有一下又一下拧紧皮绳的咯吱声。 爱丽丝靠在罗兰的怀里睡着了。 ………… …… 几天后,不出罗兰所料。 在审判庭,罗兰见到了来自监察局的负责此案的警探。 经统计:半个月内,伦敦城一共有一百三十七名婴儿失踪——东、南区最多。 一百三十七。 听那监察局的警探说,这个数字还不太准确:一些家庭根本没有报警。 监察局登门时,不少人谎称家里近期根本没有新生儿降生。当警探摆出邻居的证词后,夫妻又狡辩,说那婴儿只是远方亲戚的孩子。直到警探把他们‘请到’牢房里住了一晚,他们才说,说有个遮头蒙面的,声音听起来像男人的陌生人,用了三个先令,买走了婴儿。 以此为例,后续,警探们又扯出了十几个没有报案的家庭。 他们多数都是用数便士或先令卖出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对上门的警探撒谎:要么是亲戚的,要么,就是自己从未有过孩子。 稍微聪明些的,就干脆一脸忧色,说自己的孩子丢了,正准备去报警。 正准备。 总而言之,一百三十七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实际丢失的婴儿,远比统计出来的数字要大得多。 这是团伙作案。 而且,绝对牵扯了仪式者。 ——没有任何一个由凡人组织有理由收容这些只会喊着‘我我我’、‘吃吃吃’却提供不了任何回报的生物。 再加上案件中消失的是婴儿… 警探理所当然找上了审判庭。 这案子不好查。 “所以他们才推给审判庭。” 费南德斯一向对监察局的那群秃鹫没什么好感,只是这案子涉及了数百名婴儿,真放过这案子,良心不肯。 “婴儿。” 用到婴儿的仪式并不太多。 据审判庭书库中目前记载看,最有可能的就是第八冠神:荒原白冠主的信徒,及第九冠:血肉造物主的疯子们。 但费南德斯笃定,这事儿绝对是血肉摇篮干的。 罗兰问为什么能排除永寂之环的嫌疑,或没准是个走在「哀歌」或「枯骨」之路、却从未加入过永寂之环的流浪仪式者… ‘因为在伦敦城,永寂之环不允许任何流浪仪式者踏上这两条路——除非他们加入永寂之环或圣十字。’ 罗兰又问:‘那么,这可能是永寂之环的成员做的吗?’ 费南德斯还是摇头。 ‘若是永寂之环,就不必要遮掩身份了——他们购买或饲养仪式素材…是合法的。’ 仪式素材。 即:襁褓中的婴儿。 永寂之环给出的收购价可不似这蒙头窃贼,他们每个婴儿都会至少付一镑,以让那生育后的女人有钱过活,甚至买些肉食。 公道极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合法的。 合法收购。 冠神教派,冠神信徒,仪式素材。 罗兰第一次听费南德斯提起这个‘并不重要’的事,有些难以理解——疑问在于「区别」。 ‘区别?’ 费南德斯不理解罗兰的疑惑。 ‘这当然天差地别。’ ‘血肉摇篮是邪教啊,我的副手先生。他们窃走、买走婴儿,当然是要行那——邪恶无比的仪式。’ 罗兰又问,那永寂之环呢? 他们的仪式,他们那使用活体婴儿的仪式,无比‘不邪恶’吗? 对此,费南德斯解释: ‘当然也不,罗兰。只是,永寂之环是合法的。如果你认为正义和邪恶是泾渭分明的,那么,就无须质疑这两者的位置。’ 谁来判断非法与合法——换句话说,由谁来决定邪教是邪教,圣徒是圣徒? 《伊甸经》里讲过了。 这本无论在世俗或超凡面都无比崇高璀璨的圣典中,记载着神灵留给凡人的箴言。 ‘你们要按我旨意,祈求什么,要诚实、敬拜、尊崇。’ ‘对那不洁邪恶的,要高举我圣名,联合你儿女、产业和婚姻,一同倾倒教会中。那天降恩惠的,要持守异象,造我的身体。’ ‘我会来你们中间,净化血肉,驱逐不洁。’ (本章完) ------------ Ch.202 响板和扫帚 墓园从来不是被遗忘的无人之所。 至少在这如今似初生骄阳的国度,人人都心怀怜悯,人人都乐意花时间带上亲朋,多来这长眠之地陪伴已逝之人。 他们会带着仆人,仆人会带着午餐。 差些的墓园,只全由来访者自便;而好一些的,会提供桌椅餐具(但多数访客不用墓园提供的餐具)。 男人们这遍布绿植和野蔷薇的幽静秘境畅饮畅谈,聊逝去的老友,离开的家人或挚爱,谈自己的孩子和事业,国家,未来。 淑女们则三三两两挎着篮子,在仆人的跟随下,穿着软底布鞋,在柔软的草皮上闲逛——或偶尔弯下腰,摘上几朵看上去还算鲜艳、但绝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此时,当父母都有了各自的娱乐,孩子们就混作一团,开始在墓园里捉迷藏或骚扰一些长眠的逝者。 对此守墓人也只是板着脸提醒两句。 儿童的笑声会给逝者们带来幸福。 ——当然,如果实在太出格:譬如孩子们非要摆弄那墓穴铁栏或对墓穴前的圣象雕做些什么… 守墓人还是会一手一个提起这倒霉蛋的领子,带回他父母身边。 然后到远处看他挨一顿结结实实的揍。 通常敢这么干的,都是‘响板’们。 ——这就不得不提到守墓人的‘区别’了。 守墓人分为两种: 响板,以及,扫帚。 响板是后者对他们的戏称——这些不苟言笑的黑袍人身上总挂满了白骨坠饰,走起路来哗啦作响,即有了这样的外号。 他们来自永寂之环,是‘敛骨,守墓,缄默’——三年试炼中的第二年。 这些人被分配到各个墓穴,一年后的冬祭日上离开,并会有新一批完成‘敛骨’的成员接替。 而‘扫帚’就简单多了。 他们是被雇佣者。 被永寂之环雇佣的,负责处理琐事的普通人——譬如打扫墓穴,清理访客留下的垃圾,补充响板们日常的必需品以及配合园丁修剪、整理草坪和树林。 这些多不识字、道德低下的粗汉们自有圈子,和响板们几乎不交流。 他们干活,然后躲进木屋里打牌,喝上几口廉价啤酒。等每周发了钱,找个最便宜的女人痛快痛快。 周而复始。 但今日不同。 今天,响板们都离开了。 在圣诞节之前,冬祭日先来。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消失一整晚。” 靠近树林边缘的木屋里烧着小炉。 油灯挂在凿进墙板的铆钉上,炉旁放着两块巴掌大的面包,上面还抹了一道分不清来自什么动物的乳白色油脂。 老亨利头枕手,躺在木板床上。 床板上铺了层不算太脏的软毯(他从一个妓女手里买来的),脱了鞋,翘着腿,脚趾闲不住搓来搓去,嗅着来自面包上油脂的香味。 小亨利则坐在灰地上,盘着腿,手里夹着一截烟屁股。 干这行的父子不少。 “我听朋友说,是一个祭典。”小亨利咬着烟屁股,把烟头杵进火炉里嘬着火,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美美吸了一口:“…好像每年都不在同一个地方。” 老亨利瞥了儿子一眼:“…你最好少和你那群狐朋狗友来往。” 他见小亨利不以为然,放下腿,给了他一脚。 “少议论响板们的事蠢货!你知道我给伱弄进来拜访了多少朋友?每天修剪杂草,清扫垃圾,偶尔守个夜,工资都赶上钢铁厂的工人了——要是因为你这张嘴弄丢了工作…” “你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 小亨利夹着烟,讪笑道:“…他们可比我们高贵是吧,父亲。” 这就是还不服气。 “…你最好给我闭上你的臭嘴。”老亨利咯吱咯吱的从床板上坐起来,压低声音:“等你干到我这年纪就明白了。那是‘永寂之环’,知道吗?一个真正的、特殊的组织。” 小亨利撇嘴。 “哦,他们去花街不用付钱是吗。” “他们能把你脑袋拧下来不被警察追责。”老亨利一巴掌打掉儿子手里的烟屁股,瞪了他几秒,见他还不知羞耻地嬉笑,没办法,从兜里抽出一根皱烟扔了过去。 “…我该花点钱送你去学校的。” 老亨利嘟囔。他有点后悔,当年没有咬咬牙送这小子去学点什么——至少在学校里能让他远离那些街边的混混,不至于让他变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模样。 当时他舍不得钱。 “你是不是…”老亨利动了动嘴唇,声音几乎要被屋外的寒风盖住:“…是不是…看上那个…” 他儿子最近总往一个响板身边凑。 那姑娘年轻,长得又漂亮。 就是每天都耷拉着脸——老亨利也是男人,清楚这风范会激起某一类人的追逐心。 如果换个其他目标,老亨利说不准得夸奖儿子几句,再给他提些建议。 但那是响板。 连腰间坠饰都是人骨的黑袍响板。 “你给我离那女人远点。” “我只是想跟她随便聊上几句。”儿子分辨道。“你难道就不想看我——” “嘘…”老亨利突然打断。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在门外,伴着寒风。 “shh——”他抄起立在门角的铁铲,悄悄把门拉开条缝。 墓园一片安静。 老亨利就趴在门缝上,竖着耳朵静静听了好一阵。 毫无动静。 这不对劲。 前半夜有另外两组人巡逻,按理说,他们总会隔一段时间路过一次——但现在… 墓园一片黑暗。 本该存在的两盏…或四盏油灯仿佛被拽入了深海的火焰。 野兽? 盗墓贼? 老亨利不知道。 但绝对不正常。 “…你待在屋里。”他拎着铁铲,胸口起伏数次,吸气后猛地拉开门,一下跳了出去! “谁在外面!” 他大声吼叫,又将手中铁铲挥舞的呼呼作响! “谁!在!” “滚出来!我已经看见你了——!” 寒风沉默着呼啸而过。 有脚步踏过草皮,沙沙沙地靠近了… “谁…谁在那!” 他眯着昏花的三角眼,企图从夜色中分辨那脚步声的主人。 然后,他看见了一些… 一些飞舞的光尘。 闪亮的、白焰火般的微尘随冬风飞快远离了墓园。那脚步声的主人穿过黑暗,披着朦胧的白纱。 “…玛、玛格丽特。” 老亨利喉咙无端吞咽起来,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铁铲。 他脊背发寒,又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那是他的妻子啊。 死了十五年的妻子。 “玛格丽特!!”他手指失了力气,松开木柄,僵僵看着自己病逝的妻子活灵活现地站在自己面前——如十五年前一样漂亮美丽。 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话题。 他贪婪的望着,望着… 看她接近… 接近… 然后,‘妻子’就给了他一个左勾拳。 (本章完) ------------ Ch.203 胡萝卜先生 作为伦敦的中心区域,十字街每日都充满了忙碌来往的人——无论穿西服的绅士,或罩衫布裤的工人。 他们虽被一条无形的界线分成两股,却也偶去彼此的世界做客… 并发出同样的惊叹: ‘竟还有这样的生活?’ 今日的十字街比往常还要热闹。 当威廉·科尔多尼先生路过时(为了罗兰的鞭子,他得去找铁匠定制一支特殊的金属手柄),他看见一圈又一圈的人——无论哪一种,他们混在一起,围着某个东西指指点点,时不时发出哄笑或叹息。 发生什么事了? 好奇驱使着他转了脚尖下意识向那人群密集之处去。 然后,他就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了。 说实话,虽然这对死者大不敬… 但确实惹人发笑。 那是一具惊悚的尸体——没有完全变成骷髅的、还挂着腐肉的尸体。 它被用钉子固定住每个关节后,又用一条绳索勒住脖子,挂在了路灯上。 大概固定后的姿势是: 两只手呈叉腰状,双腿分开。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新鲜的、挂着水花的胡萝卜被固定在骨头上。 至于在哪… 还能在哪。 同尸体一起的,是一块木板。 皮匠先生挤了好久才看清上面的字:那是用剪子剪下报纸上的文字后拼成的语句。 它们被黏在木板上,和这具‘闪亮登场’的尸骨相得益彰。 上面写: ‘我是明思·克洛伊,克洛伊家族的骄傲。’ ‘我爱男人。’ ‘男人也爱我的大萝卜。’ ‘但我的父亲,查尔斯·克洛伊总为此感到愤怒。’ ‘因为他有一张小巧的嘴。’ 就这么几句。 科尔多尼听着周围人议论——那不知情的,被知情人科普,然后加入讨论;知情的,则开始深入探讨这件事的真假: 比如明思·克洛伊先生,是否真如眼前所见的‘伟大’。 比如查尔斯·克洛伊先生,是否有一张小巧的嘴。 “他的确有。” 不知谁说了一句,又惹得人群轰然大笑。 “那就是个悲伤的故事了,锤子怎么能塞进锁眼里呢?” “姓克洛伊的,或许都是一群具有卓越品质的人——比如坚持,不惧怕疼痛。” “我保证不清楚你在暗示什么。” 又一次哄笑。 那维持‘闪亮登场’姿态的骷髅和木板就在逐渐升高的日光中变得更加闪耀:这不得不提到伦敦落后的警察系统了。 由于警力不足和没有完善健全的法律,想来,这场景至少还要维持一个小时。 最好笑的是什么? ‘我们不需要这些别着木棍的黑皮——恩者在上!我们已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了!我们在哪?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的最伟大的城市中——’ ‘这里人都拥有着高尚的品格,心含正义,勇敢无畏!’ ‘难道我们非要再额外花一大笔钱,去供养这些原本不需要的人士?’ 这反对意见,查尔斯·克洛伊先生曾双手赞成过。 然后… 哈哈。围观者中显然存在政治领域的人士,并且来自灰党。 他大肆宣扬秘党的‘愚蠢’,用查尔斯·克洛伊和他的儿子,明思·克洛伊举例——例子正在路灯上挂着呢。 “如果我们拨款,有足够多警力,更完善的条律,那么,我们今日就见不到此等景色。” 他大声演讲起来,当周围人默默退后,为他留出一片圆形空地时,这男人的气势便更足。 他用上了肢体,向周围人不停握拳挥舞。 “我必须要说:以查尔斯·克洛伊为首的一群人,这群老古董脑袋里的理念太老旧了。” “若不是我妻子的妹妹的丈夫,我还不清楚这群人究竟能有多愚蠢——” “让我给你们讲讲!” 他大声说道。 “…那老家伙私下找上个骗子——因为据说,据说,这骗子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机器。” 男人探着脑袋,眉毛飞来飞去,环顾四周。 “…能增大我们的关键部位。” 众人哄笑。 心照不宣的话题。 “是啊是啊,能增大。所以,这骗子手中有——哦,我给他起名为‘关键部位增大器’。” 诙谐的话和有趣的高等人故事,让众人不由生出好奇。 他们催促着演讲的男人,让他快些往下讲。 “别急,别急。诸位,若不是我妻子妹妹的丈夫,我差一点就要错过这故事了!” 他张开两只手掌,虚虚按下杂乱。 “那愚蠢的老家伙竟真相信骗子的话,相信他能花三百镑买到这种‘增大器’——当然,当然,先生。他的确花了,我听说,是一张存单,塞在信里差仆人送了过去。” “同时,仆人也带回了一个盒子。” 男人挤眉弄眼,问周围人: “诸位猜盒子里是什么?” 他高声宣布: “盒子里是一把放大镜!” 这一次的笑声几乎如涨潮的海浪般轰然不休。 威廉·科尔多尼也跟着笑了起来。 实在太有趣了。 他不知道这故事的真假,但倘若足够有趣,谁在乎真假呢? 反正总有各式各样的人,说不准是真的。 “我看,也不是个骗子,先生。”人群中有人说道:“那的确增大了关键部位,对不对?” 笑声不断。 此时,警察终于到场了。 他们从街的另一头下了马,拔出腰间的木棍,用自己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分辨人群中不同的身份: 穿帆布外套或呢裤的,就砸他,抽打呵斥;若是戴丝帽、穿绸裤或反光纽扣靴的,就皱着眉,将他们请离现场。 十几名警员,至少几十、甚至上百的围观者。 就像蝌蚪落进了蚁群。 人群相互拥挤踩踏,渐渐,有人开始咒骂——这些上一秒还一起听有趣儿故事,一齐接话哄笑的男人们,在推搡中迅速找到了自己原本该在的位置: 左侧或右侧。 丝绸礼帽们纷纷竖起手杖,扶好自己的帽檐以免被不道德的下等人趁乱偷走;呢帽大头皮靴的先生们则骂骂咧咧地拨开周围捅来的杖头,一边用手护着脑袋,防备警员们的木棍,一边大声喊着朋友的名字。 混乱嘈杂的十字街。 唯有路灯上那具闪亮登场的胡萝卜先生最安静了。 (本章完) ------------ Ch.204 古怪的突入 “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仙德尔·克拉托弗说。 她和罗兰也在场,在人群之外,在威廉·科尔多尼和警察们注意不到的远处。 他们在街边停靠的马车上,今日要赴南区查那婴儿失窃案。 这稍作停顿的指令来自仙德尔,也有车夫本人的意思——贵族热闹可难得一见啊。 黑色教服的少女胳膊拄着车沿,满脸讽色:“我看除了路灯,最有价值的就是那根萝卜了。” 墓园失窃,不仅那些守墓者会受到惩罚,永寂之环也会遭到上流人士们的抨击。 谁会愿意自己的墓穴被掘开,尸体挂在路灯上任人观赏评论? 如果永寂之环干不了这活,就换能干的来。 “我猜,和那个‘白纱杀人魔’有关。”仙德尔自言自语,但语气中似有似无地带着一股敬佩之意:“曝尸街头…它一定是位艺术家…” 「她说你是艺术家。」 - 我的确是。 「这仇是不是没完了。」 - 如果查尔斯·克洛伊还试图把他的胡萝卜儿子放进墓穴里。 对于罗兰和萝丝两个不着调的昨夜潜入墓园,趁永寂之环冬日祭典时,打晕守墓者,掘开克洛伊的墓穴这件事—— 扳手没什么看法。 因为它早就知道自己寄宿在一个什么东西的灵魂上。 就像一个从不开弓射击的弓箭手,每遭遇一次痛苦难捱的伤痕,就往身后箭袋中放一支箭矢:每一次,就往箭袋中放一支——这箭袋他背了十几年。 突然有一天,他终于决定开弓射箭,碰巧这时,有个倒霉蛋惹了他。 那真是够倒霉的。 - 我打算委人写点小故事发到报纸上,你说怎么样?- 关于明思·克洛伊和奥兰多·威尔森的。 「你别说,还真有报纸敢刊登。」 - 当然。 谁能阻止伦敦市民找乐子呢。 不过昨夜掘墓,萝丝告诉他,那枕下信封中的故事,并没像罗兰所说,发挥奇妙的作用。 罗兰让她多点耐心,但也许就如扳手所说,萝丝大概… 不适合这条道路。 萝丝适合什么样的路? 一个贪婪的、喜欢冒险的、无法无天的窃贼… 驶离十字街,将混乱的人群甩在身后。 一些鸟类盘旋在建筑上空,似乎对那曝晒的尸骨有些兴趣。 马车要去南区。 一个更为混乱的地带。 “圣诞节,伱打算怎么过?”仙德尔问。 “和叔叔,我没有其他亲人了。”罗兰说:“我们大概会在圣诞后前往布里斯托尔,是不是?” 他想和叔叔过一个温馨的圣诞,不想留他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对着火炉。 “我猜是。”仙德尔倒表示无所谓,“我和你差不多,罗兰,我也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了。” 这是她头一次对罗兰讲家里事。 “我很遗憾,仙德尔。” “没什么遗憾的。”女孩弹了弹指甲,“鉴于我每年都会毁掉加里·克拉托弗先生的好心情——他倒是会找不少孩子陪他度过这个节日。我是说,十岁以下的。” 她并拢腿,眼睛盯着道旁掠过的商店和行人。 罗兰不太想探究仙德尔的过去,这个话题该停止了。 “你怎么看婴儿失踪案。” “血肉摇篮。”仙德尔和费南德斯的看法一样:“血肉摇篮的仪式需要活着的、刚降生不久的婴儿——年龄越小越好。但这显然不是一两个人能办到的。” 婴儿失踪的时间不长,但数量很多。 必然是一个人数众多的组织才能完成的犯罪。 所以,他们的目标是两个时下伦敦城最大的帮派。 金牙帮,以及,象帮。 “金牙帮和私人联盟有牵扯,据说他们真正的主人是詹姆斯·雪莱——或许还有其他人。如果按以往审判庭的查案方式…”如果是以往的方式。 那么,罗兰和仙德尔应该先向詹姆斯·雪莱先生的宅邸去拜帖,然后,等待答复,约定某个时间登门拜访。 接着,在装潢华丽的餐厅里和豪宅主人用餐,听他堪比蚁巢般漫长曲折的谎言,听他说他花费多少枚金镑买到了一头猎犬,一瓶香水或一支谁制作的手工权杖。 用餐后,在仆人服侍、主人陪同下,参观他收藏的宝石、首饰和一些来自另一个国家、另一片大陆的奇妙摆件,耐心地听他讲见闻,炫耀自己的财富。 最后,才能得空问上一句:您听闻了窃婴案吗? 这会换来一场如暴雨般悲痛的怜悯,一个虔诚者对万物之父、喧嚣繁忙之女的祈祷,一名正直绅士的愤怒。 除此之外,他和仙德尔或许还能得到一小篮热腾腾的馅饼或蛋糕。 然后在专用马车的护送下回家。 “所以,我们要用不那么‘以往’的做法?” 罗兰发现仙德尔很‘兴奋’。 “大罪。”仙德尔攥紧腿上的长裙,湖蓝色眼里蕴出一股潮意:“按照费南德斯队长的话,我们早就该像那叛徒大罪一样行事——执行官原本的作风。” 大罪… 克什亥。 “希望费南德斯先生不会因此焦头烂额。” “当然不。”仙德尔笑眯眯回道:“执行官一向如此,我们只是回归原本的‘我们’。” 不。 我的意思是… 会让费南德斯焦头烂额的不是原本的我们。 是你。 仙德尔小姐。 罗兰腹诽。 他想嘱咐仙德尔·克拉托弗,希望她别在金牙帮的地盘让谁跪下来舔她的靴尖——但就在开口前,视线中扩散的焰浪带回了一个踉跄的影子。 从街边杂乱倒塌的晾衣线和废木板里钻出来的短卷发姑娘。 “停车。” 罗兰不等马车停稳,一跃而下。他夹着手杖快速穿过马路,迎她而去。 “猫胡子!”他喊。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昨日还一同掘墓的姑娘,今日却宛如在沙漠中迷失数日的旅人。 她嘴角有血,双眼通红,光着一只脚,跌跌撞撞。 撞入了罗兰的怀里。 “…罗兰?” 她像在泥里打过滚,身上明黄色的裙子泛着铁锈色。 “你昨天说自己会爬树。” 对于罗兰的玩笑,萝丝只是干巴巴咧了下嘴。她手掌按着罗兰的胸膛,用力推开他。 “…我还有事,漂亮脸。” “你可不太好,”罗兰轻声询问:“发生什么了?” “…我还有事,漂亮脸。” 绿眼睛姑娘别开脸,想说什么,却只动了动嘴唇。 她甩掉罗兰的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马车上,仙德尔·克拉托弗一直望着萝丝离去的方向。 面无表情。 (本章完) ------------ Ch.205 脑中婴 一身劲装的飞贼小姐掸着掌心的泥土。 她踏着月色行走在阴影里,像一只刚刚幽会完的猫。 半个小时前,她和另一只金眼猫咪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挂在了十字街的一根路灯上。 整晚刺激的冒险,直到现在还无法平静心中阵阵激动。 哦。 她还从棺木里顺走了几样值钱的玩意。 一枚宝石戒指,几块小金条,一面嵌满珍珠的手镜。 ‘我爱这生活。’ 她像密林中的松鼠,在砖和横木上灵巧跳跃,时不时匿于阴影,又偶然穿过月光照亮的窗沿间隙,柔软地将自己塞进更深的影子里。 ‘我是城里最好的巧手。’ 她记起那人一脸认真的话,就不由露出笑容。 ‘蠢蛋。’ 萝丝想。 但,是真诚的蠢蛋。 很漂亮的蠢蛋。 她在夜色下飞掠而去,前往象帮的领地。 不过,在夜里呼啸的可并非只有她。 一队黑色劲装黑布遮面的女人也同她一样,穿过小巷中的阴影,各自拎着一个麻布口袋,脚步快极了。 ‘是谁?’ 萝丝眯起眼睛,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好消息是,这队列及不上她的技艺,在飞贼小姐眼中蠢笨至极。 坏消息是,她们的目的地同她一样。 象帮。 ‘会是谁呢。’ 象帮中负责‘借东西’的分为两种。 白天干活和黑夜出行。 萝丝自己的「线钩团伙」属于白天——即最高水平的,能在阳光下,在男人女人的关注中,轻而易举撬走最珍贵的珠宝。 她们是象帮独一无二的,最顶端的窃贼。 而多数技艺不及萝丝的,会选择夜间出行。 她们用铁片拨开挂住的锁头,从窗户翻入室内,趁主人睡觉时带走屋里值钱的一切——坦白说,这并不比白日行窃要安全多少。 因为往往夜里,街上的巡警会更容易发现她们的身影。于此同时,一旦被屋主捉住,迎接这些姑娘的可不是什么‘夜安’了。 帮派里曾有不少入室行窃被砸掉门牙或打瞎眼的。 萝丝跟在那些人身后。 ‘笨贼。’ 脚步声太大,又对路线不够熟悉——有些地砖松动处,踏上去会发出‘咚咚’声。真正熟练乃至高超的,在确认安全以前,绝不会让自己犯一丁点错误。 一伙笨贼。 象帮最近新加入不少人,她认不全。 萝丝跟着她们越来越深入,渐渐的,她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 这伙人没走正门。 那有姐妹把手的正门。 她们绕了路,从一个双层的、废弃的木屋穿过,走了那条少有人用的小路。 侧门。 萝丝皱了下眉。 这条路同样可以进入象帮的领地,但,不会惊动太多人。 这就更让人好奇了。 她蹑手蹑脚,尾随她们直到一条熟悉的狭窄甬道。 穿过它后,这伙人钻进了一个木屋。 萝丝摸到窗边,发现她们解开麻袋,抱出了里面的… 婴儿。 一个个睡得异常沉的婴儿。 除此之外,木屋里没有任何家具——椅子,床或桌子书柜。 位于房间正中的,是一口巨大的、几乎能容纳半个人的青色石臼,以及靠在石臼旁的石杵。 那一般用来捣药用的,如今放大了数倍,变成了锅子般沉沉摆在土地里,在四周压出深陷。 一些干了的褐色血迹于上斑驳。 口吃似的火苗照亮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萝丝不想形容了。 伴随着屋内咚咚响起的砸碾声,她捂着嘴,几欲呕吐,靠着墙壁慢慢滑落。 蜷缩。咚。 咚。 石与血肉的摩擦。 与还柔软的骨骼的摩擦。 那颗粒越滚越细,研磨成了糜。 萝丝不住干呕着,灵魂撕扯血肉想要逃离。 死寂中的石碾振聋发聩。 萝丝还是吐出来了。 ‘真他妈见鬼。’ 她骂骂咧咧,用手背擦掉唇边的酸涩。 两双鞋站在不远处,提着油灯。 “夜里太冷了。” 安妮站在灯光中,注视着跪在泥地里的女孩。 她和穆琳站在一起,让人把泥地里呕吐的姑娘驾起来。 萝丝脸色苍白,火光中,她能看到安妮脸上一颗颗裹着蛆虫的小水泡,一个接一个的破裂。 噗。 炸开。 然后流出柔软饱满的白蛆。 ‘我们正在慢慢腐烂…’ 她喃喃。 那个郊区午后英武爽朗的巨人女士变成了一副泡软的泛黄画纸,贴在她坚不可摧的记忆里,永远无法和今夜面目可憎的怪物融合。 那是段糟糕的日子,可也是段快乐的日子。 “萝丝。”安妮发现萝丝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不由用手摸了摸。“萝丝。” 她叫她的名字,让女人们将她驾进另一间房,遣离穆琳和其他人,只留下自己。 “萝丝。” 她搬了椅子,僵硬的少女被强按着坐下。 “我们谈谈吧,萝丝。” 安妮说。 油灯摆在炉板上,光从下面来,由下向上,给脸上留下一块块阴影。 萝丝头一次发现,安妮先生消瘦极了。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好像突然没了血肉。 “我的脑袋里长了个不该长的东西,萝丝。”安妮抽出一只雪茄,弯着腰,打开灯罩,借火苗吸燃烟头。 她像鼓风袋一样大口吞吐,竭力享每一口雪茄的香气,几乎要让自己窒息那样享受。 “一个非常麻烦的…让我疼到发疯、视线越来越模糊的东西。” 她夹着雪茄,点了点额头,神色淡然。 萝丝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什、什么东西?先生?您病了?我们得去找个医生,医生…我知道!我听说过一个特别优秀的,好像叫…” “萝丝。” “陈词滥调。”安妮打断她,“你以为我没有医生?” 她脑袋里那东西就如孕妇肚中迫不及待的婴儿。 当它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必要破腹而出。 那东西不仅令她疼,还让她眩晕,呕吐,甚至不时昏迷。它汲取她的活力,不断壮大的同时,让她一点点走向死亡。 那是块被诅咒的血肉。 “我不想死,萝丝。” 安妮低着头,揉搓手里的雪茄。 火光烘烤着她的脸,双眸中泛起异样的光彩。 “我闻过死人的气味。那些腐烂的,甚至连疯人都感到恐惧的气味…” “但萝丝,谁会乐意就这样死去?”安妮轻声说:“我带着你和穆琳走过了那段艰辛黑暗的岁月,我们逐渐壮大,一个个人加入,成了真正的团伙,离开小镇,来到伦敦…” “我们走到今天…” 安妮攥紧拳头。 萝丝能清晰看见那拳锋上的厚茧和粗大的关节。 这双拳头无数次保护了她和穆琳,以及后来的每一位姐妹。 “我不想死…萝丝。” 安妮坚定的声音回荡在木屋里。 (本章完) ------------ Ch.206 我只想活着 我不想死。 大概是每个照顾过临终病人的人都听过这句话。 当萝丝用污布擦拭母亲溃烂患处那不停分泌的变色浓汁,闻着她一点点变臭,越来越臭。 当她被母亲那如鹰爪一样枯干尖锐的手指、指甲撕扯,听她含着痰大喊: ‘我不想死!’ 她和安妮说了同样的话。 没有人想死。 倘若世界随想象变化就好了。 她希望每天都能有鸟儿在窗外唱歌。 “安妮。”萝丝压抑着心底悲痛,在这座木屋里,她希望能让她们之间的关系回到那个情感充沛、毫无欺瞒的午后:“所以,你要活着的婴儿,是吗?” 女人侧了侧脸,晦暗不明的半张落进阴影里。 “就是你想的那样,萝丝。” “我和一个邪教徒达成了合作。我将它们碾碎,制成肉糜,用一些药粉和汁水融合,凝固成血砖——每一块,能都换来一枚延长我生命的珍宝…” 她张开手,将掌心那枚赤红色的菱形晶体展示给萝丝看。 “我有了它,就能活。” “能一直活。” 这一直被帮派成员尊称为先生、大人的女士,罕见的显露出一丝脆弱。她试着向萝丝解释,试着打探,也许,这一直以来的人,能够理解自己。 萝丝… 当然理解。 连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猪都知道求饶。 人面对死亡的恐惧更甚。 她不知道自己若成了安妮,是否能坦然接受死亡,或在某个生机的蛊惑下,一再坠落。 就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能指责安妮呢? 萝丝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 “…我感谢你拯救我于黑暗中,安妮。”她边说边从椅子上离开,单膝跪在安妮的面前。她仰起头,双眸仍是多年间分毫不变的颜色。“我感谢伱,感谢你救了我,感谢你教会我生存的本领。” “我感谢你把我从小镇领出来,让我有了姐妹,让我吃上热的肉,喝上鲜浓的汤。” “安妮。” “你于我像姐姐一样亲密,像母亲一样温柔,像哥哥一样保护着我——你像无数个亲人一样,接纳我古怪、卑劣的性格。” “我永远无法脱离世上的危险,所以,你就给了我最锋利的刀。” “我尊重你,也敬佩你。” 萝丝跪伏在地上,将脸放在她的手中,贴着她的膝盖。 这是一个没有血缘的襁褓,不是与生俱来的爱。 ‘我们之间的关系多么美妙啊!’ 那些姐妹的话依稀响彻耳畔。 如今她们都去哪了——有些死在潮湿阴暗的监牢里,有些死在屋主的榔头和枪口下。 “我不能说你的行为卑劣——为了求生,杀死婴儿;我不能说你的行为有罪——因为弱肉强食,是象帮一直以来的规矩。” 她小心捧起安妮的手,缓缓攥紧。 “我有烦恼,解不开的烦恼,我该怎么看你?” 萝丝想起被送去宴会的姐妹,想到刚刚那些被碾碎的血肉,似乎看见了未来的安妮——遍布蛆虫的脸,伤损腐烂的血肉。不再冷酷强大而是怯懦求活的痛苦灵魂。 “我理解你的痛苦,安妮。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吗?” 萝丝慢慢放开她的手,一点点站了起来。 翠绿色的眸子被一潮潮情感冲刷的越来越湿润。 她流下泪水,退了半步,欠身。 “请让我退出象帮吧,安妮。” “从今天开始。” “我不再为你工作了。” 她说。 “这些年得来的财产,都在床下,我将它全部给你。”漫长的余生,她自私的希望安妮真能靠这法子活下去。 即便卑劣无耻。 可与此同时,她也不希望再看到安妮和象帮,再来这令她矛盾痛苦的地方了。 “让我走吧,安妮。” 萝丝说。 木屋陷入了沉默,雪茄烟雾稀释着空气。 很长一段时间,安妮都默不作声地吞吐,漠然看着流泪的短发少女。 遗憾她说了太多。 血砖和续命的事,绝不能传出去。 “你得呆在帮派里,萝丝。”安妮目光锐利,方才的温柔仿佛一朵无法持久的泡沫。“我不会伤害你,可也无法相信你了。” 火光在她指面上的尖锐钻戒上格外闪耀。 闪耀而扭曲。 她掐灭雪茄,也缓缓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倔强的少女。 “这不是儿童游戏。从我认识你和穆琳开始,每一次,我们都在刀尖上游走。我必要得到长久活的办法,也要得到这办法背后的法术,那真正的…” 女人厚唇微翘:“真正的——仪式。” “仪式者的力量。” 她如今终于弄清了名字。 一个下层帮派的首领,在风暴凌虐,圣父降罪时,抬头窥探到了天国的奥秘。 权力呼唤电闪雷鸣,力量操纵湍流火焰。 一个自泥泞中爬行的劣等人,有天也能用沾满泥浆的手指翻看写着‘无上荣耀’的圣典——是的,她能做到! 只要满足了那位先生。 那位马沃罗·海曼。 只要她完成那件事。 只要一次聚集,一次游行,一次齐声呼喊。 她将拥有另一重身份,见识另一个世界,另一段崭新、透着花香和油墨气味的人生。 象帮只是一个能被踏碎的台阶,助她踏上这座螺旋上升的高塔。 而萝丝… 安妮看着萝丝,视线穿过她,看向那被火光摇曳的影子。 “很抱歉,萝丝。” 她转了转手腕,猝不及防地挥出猛烈的一拳——!! 嘭! 少女几乎被她打晕了过去,肩膀撞在炉面上,在地上滚了几圈,鲜血淋漓。 “很遗憾你做了错的选择。” “…穆琳。” 门外人似乎早有预料。 她推门进来,只瞥了眼在地上扭动低吟的少女,掏出手绢,细细擦拭安妮染血的拳锋。 然后。 几个女人从门外跟了进来,手持粗绳,将萝丝捆了起来。 “看好她,穆琳。” 安妮说。 穆琳露出忧色:“萝丝是不会…” “她当然不会,”安妮摇头:“所以我才没杀她。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干的事不小,我不允许哪怕一丁点的失误…你明白吗?” 穆琳没有回答,只看着安妮,心中叹息。 力量和希望。 是她们这些人不该奢求的东西。 (本章完) ------------ Ch.207 直立行走 “我保证绝不会出现令您不适的流言,安妮先生,您很快将是海曼家族的合伙人——我虽因父亲的姓氏而光荣,但说起来,我无比佩服如您这般坚忍聪慧的。” 路易斯·海曼单手抚胸,向面前的女人微微欠身。 他今日将酒红色的卷发束的整齐,左耳那枚高音谱号挂坠随身体弯直摆动。 他和马沃罗·海曼在私人沙龙里接待了‘钻石安妮’,这也意味着,海曼家即将正视这位奇高奇壮的女人—— 至少安妮是这样理解的。 她今日没有西服,穿了条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的蕾丝长裙。 不过这酒厅里除了家仆,也唯有海曼父子,没人敢用异样眼光看她。 这是一种‘预支’,海曼家提前告诉了她未来的模样。 “您未来一定比今日要光彩。” 路易斯·海曼笑吟吟请她入座,坐到自己父亲下侧,由仆人服侍着。 “艰苦终得回报,就在数日之后。” 彭斯家的手工真丝地毯,堪称辉煌的壁画,金丝手卷的长须灯罩,柔软如肤的桌布,每一寸无不精致的银质餐具,历史悠久的名人油画,时下最昂贵的宝石银锡酒壶,金烟雾限量发售的雪茄,叫不出名字但似乎总听到的某个酒庄的红酒。 以及空气里令人熏熏然的花香。 安妮贪婪地享受着私人宴厅里的一切一切。 这属于海曼家,但很快,她就能体面地享受同样的待遇了。 至少,她能穿着长裙,不受异样眼光游走在同样的沙龙里——她一直以来都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 “海曼先生。” 安妮朝自己上侧的老人欠身行礼。 她本想仍用以往的方式,但却被马沃罗·海曼阻止了。 ‘您即将成为海曼家的合伙人——海曼家从不剥夺合伙人的尊严。’ 看看。 她丢了的东西,又亲手找回来了。 “血砖已经交给路易斯·海曼先生。”安妮恭敬垂首:“这一次后,我们很难再有如此大量的婴儿用了。大人,教会和警察都盯上了我们,一旦出事…” 老海曼漫不经心,相较那些‘血砖’,他似乎更在意仆人们端上来的一道道菜肴。 他时不时和端菜的女仆点头致意,又对汤品评头论足,用银匙滑过乳白色的汤面,沾了些汁水点在舌尖品尝。 安妮说完后,就静静等着,等着老人蠕动唇舌,放下汤匙,用布绢轻点嘴角。 “你不必担心警察和教会,安妮。” 马沃罗·海曼说。 “等这件事过后,你早就脱离象帮…哦,新身份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感谢您的慷慨。” “这是伱应得的。”老海曼耸耸肩,转过来看她,一脸慈善:“你干的不错,但没有人是铜头铁臂。我希望你尽快处理好帮派事务,等到事情结束后能立即脱身——海曼家从不和下等人打交道,也绝不会牵扯上罪犯。” 他眼眸深沉:“对吗?” 安妮低头:“我明白,海曼大人。” 马沃罗·海曼满意她的态度,捏起银叉柄:“来吧,我们先用一点。” “我亲爱的弗朗西斯先生总喜欢做这汁水过于充足的肉布丁。我说过许多次,过多汁水容易使用餐者变得不体面,令一些淑女及他们的丈夫不满。而汁水太少,又影响到布丁的口感。” “是我过于苛刻吗?”路易斯·海曼笑着接话:“您对品质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海曼家得以在众多贵族中非凡的原因。” 马沃罗·海曼深以为然。 “标准,我们是标准,也是旗帜。如果我们连这些最基础的都无法满足,又怎么彰显血脉里的高贵,乃至留下千万年不变的烙印给后代。这是一种责任,一种来自家族、姓氏和血统的责任。” “路易斯,我希望你记住。” “你因姓氏而高贵,也该让姓氏因你而伟大。” 路易斯·海曼如安妮一样恭敬的对自己的父亲垂首。 用带锯齿的餐刀切割肉派显然要比用牙齿撕要优雅许多。这些人所创造的一切进食方式都尽量的让他们自己远离残忍,接近优雅。而马沃罗·海曼则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每一刀都割的恰到好处,分离了肉,又不触碰肉下的瓷碟。 他吃的悄无声息,就像一些生命死亡时。 “…我听说,有个姑娘,逃走了。” 他忽然提到这件事,随口问安妮:“…我希望不会带来坏消息,是不是。” 安妮下意识攥紧了餐刀:“…她对您的计划一无所知,先生,我的人很快会捉到她。下一次,她就没这么走运了。” “你的人。”马沃罗品了品这个词,忽然笑起来:“安妮,或许你可以考虑让我的路易斯帮个小忙。” 父子俩根本没有等安妮答复。 路易斯放下刀叉,“她叫什么?” 女人神色复杂:“…萝丝。她叫萝丝。” “萝丝。”路易斯·海曼点点头。“如果你需要,安妮先生。” 沙龙结束后,由海曼家的马车送安妮离开。 老海曼吃得不算多,倒是喝了不少葡萄酒。 他转着手指上的戒指,靠在高背椅上,指了指桌面。 “收拾掉。” 女仆们把桌上所有的餐碟都放进托盘里,按照主人的指示,一部分会被抛弃。 安妮用过的那部分。 “我很难想象,自己有天会和一个下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面对儿子,马沃罗·海曼难掩轻蔑之色:“她看起来学了挺多,可仍像个没受训练的动物一样——猩猩,是不是?” 路易斯·海曼大笑:“原谅她吧,父亲,您怎么能要求这荒唐人真正学成我们这样。” “我尽量不多要求了,路易斯。” 马沃罗·海曼冷笑道:“可有人总妄想。” 钻石安妮… 一头六英尺以上的动物。 被他驯服的动物。 “这件事不能出差错,路易斯。”马沃罗·海曼严肃道,“那些为了利益能出卖自己父母的商人已经拥有足够的权势了。我们不能接受更多的让步——” “尤其是让那些还没洗干净脚趾的动物坐在和我们一样的席位上。” “那对我们,对许多历史悠久的家族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本章完) ------------ Ch.208 密谋 对于维多利亚,马沃罗·海曼称她为‘叛逆的小女孩’。 因为自她坐上那张椅子后,每一个决策都针对秘党的——就像完全不考虑、也不在乎后果的孩子一样。 她不清楚真正掌控这个国家的人是谁。 她以为是她。 但显然不是。 无论查尔斯·克洛伊还是保罗·赫弗先生,都希望能给她一些小小的‘警示’:她当然可以随意打扮自己心爱的玩偶,但尽量不要插手大人的工作。 比如,附和国会那些脑袋里都是番茄汁的蠢货们提出的什么‘改革’、什么‘煤矿法’、什么‘工人权益’… 这不是她该考虑的。 她结了婚,就应该和她亲爱的弗朗西斯待在一起,每天在花园里散散步,或许可以对园丁修剪花草的方式提出一些‘独到’的建议,而不是对整个国家指手画脚。 她根本不明白,许多事并不能混为一谈。 比如猫和狗。 比如天空和大地。 比如男人和女人。 比如穷人和富人。 比如贵族和其他人。 强将这些本不该呆在同一个地方的事物混在一起,就会导致混乱。 秘党们允许富商插手一部分政事,让他们能在和工人们打的不可开交之余谈谈自己对这个国家的看法,已经是最大让步了。 现在,这些人还要‘发明’更新的东西出来? “如果改革法案通过,下一步就是煤矿,接着,恐怕他们就要谈那些低等人的权利。我真不敢想象有一天国会被这些人占领——我们至少要付三倍以上的工资给清洁女仆,否则都扫不干净他们鞋底和指甲缝里的泥巴。” 一想到那样场景,要和那些人一同共事,马沃罗·海曼就由衷感到羞耻。 “要求改善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保障最基本的人权…我们在同一个国家,讲着同一种语言,路易斯,我却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路易斯·海曼接过女仆递来的雪茄,将头部放进金属切刀里,铡掉茄帽,递给父亲。 然后,又用点火器为他点燃。 “您不该为此感到气愤,父亲。他们做不到。” “恐怕他们能。”老海曼夹着点燃的雪茄,却不着抽,只注视着袅袅上升的一缕烟雾,声音平淡:“赫弗大人说,我们这位至高无上的女士,私底下可不太安分…” “她有不少帮手。” 一提起‘帮手’,马沃罗·海曼就感到无比愤怒。 “我们是正统,我们一直以来维护着什么?她竟然和那群人站到一起反对我们…” 任何敏锐的都能察觉这国家中日趋尖锐的矛盾,而在这时,‘正统’就尤为重要。 马沃罗·海曼一众人从未想过,那不懂事的姑娘会在这种关键时刻选择支持另一边。 “让工人参与管理国家,她是不是吃太多甜点,导致脑袋出了什么问题?” 路易斯·海曼不以为然:“我看这并非全是那位女士的主张,父亲。灰党人一向狡诈。” 马沃罗·海曼面沉如水。 “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路易斯。” “绝对不会,父亲。”路易斯·海曼应了声,将一支骨笛轻轻放在桌面上。 未知生物骨骼制作的笛子。 灰色多孔。 消耗性奇物。 只对不掌握神秘的人生效。吞服其骨粉的生物,血肉会在笛声响起后如引线尽头的炸药般爆裂。 一瞬间的血肉轰鸣。 “象帮中的大部分人已经服用过了。而刚刚,我们的安妮先生…”路易斯·海曼一脸讽色:“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后一角蛋糕。” “她在查仪式者,在找一些她不该拥有的知识。”马沃罗拿起骨笛在手里把玩,“我一直清楚。” ‘钻石安妮’可不是个安分的女人。 她既然能从个偏远郡一步步走到伦敦,组建帮派,成为首领,就绝非常见的‘淑女’。 她的野心就像绅士们头上那顶越来越高的礼帽一样明显。 “她的愚蠢也是。”路易斯调侃道。 这女人竟以为她能干成这件事后活下来,简直比驴子还要蠢。 这件事后,象帮由上至下都不能存在了。 ——这些时日,象帮在马沃罗的暗示下疯狂壮大,收拢罪犯和流浪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会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齐齐走上大街,高呼着反对那不断重复讨论过的议案。 他们会穿过街头巷尾,走向伦敦城最重要的宫殿。 会有无数人加入他们,队伍会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壮大成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他们高呼反对,不断呐喊,聚集在宫殿前。 然后。 他们会一个个的,接二连三的… 炸开。 “因为安德鲁和朱迪,审判庭这蚊虫在海曼家身上吮走了一滴血。那么,这一次,审判庭和我叛逆的姑娘,就得为这滴血付出代价。” 马沃罗·海曼把骨笛放回桌面。 许多人知道安妮统领的象帮接触了海曼家,即秘党。 那么,当这些被秘党操纵的游行者们忽然遭遇袭击,‘钻石安妮’,作为象帮的领导者又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当众死亡—— 质疑必然会来到灰党身上。 就像查尔斯·克洛伊杀死怀疑者,翻看某人的记忆一样。 仪式者的争端需要理由,但不需要证据。 马沃罗给不出证据是他们干的,可灰党也给不出证据他们没干。 而实际来说,作为秘党一方,他们的确死了人的。 死了成百上千人。 有仪式者破坏了规矩。 谁最有可能呢? “我们遵守规矩,但倘若这一次,对方并不乐意这么干——就像审判庭那群劣等犬。” “那么这次之后,我们也不必遵守了。” 其实马沃罗·海曼更期待他们不守规矩,也能让秘党里那些常年中立的瞧瞧。 当真正拉开战争帷幕后,占据优势的绝对是他们。 “审判庭不重要,维多利亚也不重要。路易斯,重要的是我们自己,需要提醒那些昏昏欲睡、以为今日一如往日的打盹的雄狮们。当时代不断向前,总要有人站出来维系传统利益——而一次后退,就意味着次次后退。” “他们总将我们和灰党比作硬币的两面。” “可我们并非反面。” “我们是金属本身。” (本章完) ------------ Ch.209 公爵 “…您应该清楚一件事,陛下。” 身穿赤红色礼服的男人如利剑般笔直刚硬。 他声音洪亮,双目中仿佛有火焰燃烧。 那烈焰逼退了那企图上前侍奉他的女仆,像一枚出膛的子弹带着硝烟在温暖的待客厅里轰然炸开。 “我们选择接纳谁,排斥谁,意味着同时选择了历史的走向。您应当慎重使用手中的权柄,就像每一次战争开启前——我想这对您来说比开启战争要容易得多。” 金色高背椅上的女人没有说话。 “…保守也只是相对激进,陛下。我们和‘进步’并不冲突。作为一个参与了太多次战争的老兵,一个国家的的公民,一位父亲,一名将军——以及,您的首相。” 他眉骨很高,五官如刀削般锋锐,正如他的性格。 “我不得不对您有更高的期待。” “我们可以进步,但绝不是那些人口中的进步。” 韦尔斯利抚胸躬身后,钉子般站在维多利亚面前,等待女王的答复。 他是个强硬的将军,却从没逼迫女王接受他的看法和提议——但这一次不同。韦尔斯利认为,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将陷入一片混乱。 也许他被自己那如铁锁般固执的思想缠住了双脚,追不上时代的步伐。 可一切都太快了。 他们至少要停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国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会考虑的,韦尔斯利。” 维多利亚端着红茶抿了一口,又捏了两块白方糖放进去,用银匙搅着。 “但您真该听听灰党的提案。我认为,我们是时候需要一些自由,释放一些权利…” 韦尔斯利皱眉。 “我并非眼盲耳聋,陛下。我像研究军事地图一样研究了数十遍他们在会议上说过的每一句话——” 说到这儿,将军似乎也发现自己口吻太过强硬,于是,缓和片刻后,将自己一贯的高腔缓和成低沉。 “我深知派系斗争将大大损害国家利益。我参与过无数次战争,甚至那最著名的一场——我踏过的死尸成山,万分明白斗争的后果。但我仍要建议,仍愿您能听我一言。” “我希望在您手中,能诞生一个强大、力量均衡的政府,而并非一个将砝码全放于天秤某侧的国家——我厌恶赌徒,而君主也绝不该是赌徒。” 维多利亚放下茶杯。 她面前这位威灵顿公爵是个固执而强悍的战士,是将军,也是她的首相。 他替秘党说话,却又不完全赞同他们。 他看好灰党所设想的未来,却又认为他们这群人太过激进。 作为一名忠于国家的军人,他神奇的才能可以令他猜出‘山的另一边’存在着什么东西。 但显然,在政治上他缺乏足够的想象力和执行力,甚至失去了作为军人本身的果决强硬的特点。 他的理念和维多利亚相悖。 “改革是必要的,韦尔斯利。是必要的,是必行的,是我的选择,更是时代推动着我做出的选择——聪明的鱼不会选择在逆流中摆尾。” 韦尔斯利知道无法说服这位年轻女士了。 他摇了摇头,久久躬身。 起身后,仍然笔直。 “我不赞同,但我无法改变您的想法,陛下。当改革那日到来,我将辞去这份工作。” “韦尔斯利。” “陛下。”眼含风霜的男人放松了脸,笑起来:“也许您是对的,也许。但我绝不承认。”维多利亚也起身屈膝。 “您是个合格的军人。” “可惜不是个合格的首相。”韦尔斯利莞尔:“我为秘党说话,却遭到他们中许多人排斥——或许您该挑个查尔斯·克洛伊之流的人试试…” 这可给维多利亚恶心坏了。 她极不得体地扇了扇手掌,似乎连这名字都带着一股恶臭。 “可不要提他,韦尔斯利,你知道。” “您本该维持一名君主、淑女、妻子的作风。”他叹了口气,转头看立于一旁的拉维娅·海蒂。“有些人更该远离您的生活,至少不会在某刻被污秽涂抹了裙角…” 拉维娅·海蒂沉下脸。 而这微妙的举动,却刹那间惹怒了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 他缓缓后退,转向拉维娅·海蒂。 “你对我说的有什么不满?” “拉维娅·海蒂?” “摆清你的位置!伱这下流无耻、满口谎言的怪物。我看你就想将我们的君主拖入那无可拯救的深渊里。” 他怒视那女仆,向前一步。 瞬间,喷薄而出的力量撕碎了脚下琥珀色的地毯,一直向下渗透,让石面崩裂开! 他长发与双肩的金穗被无形力量吹起,巨大的「场」瞬间笼罩住拉维娅·海蒂! 女仆被这庞大的力量牢牢压在地上,寸步难行。 这是远超她数环的力量,这是来自同道路仪式者的碾压。 “男人就该上战场,女人就该呆在家里——你这下流婊子竟违逆了万物之父的教诲,做出亵渎之举!现在,竟还敢对我不敬!” “你并非忠仆!反而正觊觎你不该觊觎的——” 维多利亚轻轻敲了下桌面。 咚。 瞬间,风息雷止。 气流扫过韦尔斯利的裤脚。 他看看面露不虞的女王,无奈道:“恩者既有所言,我们便该如祂教诲般生活…” 这已经是他能说的全部了。 虽然女人和女人,比起男人和男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大罪行。 他想,若这种事出现在自己的儿子或女儿身上,他不必将他们送至审判庭,自己便会用鞭子抽打,将他们抽得鲜血淋漓,直到流泪忏悔为止——或吊起来,让他们好好想想恩者的教诲。 但这是女王。 “请原谅我的不敬。”他欠身并后退半步以表歉意。 “您是我的首相,何必为这等事道歉?”维多利亚好像并不在意对方辱骂拉维娅·海蒂。她提着裙来到男人面前,言辞真挚:“…您能数次站在我身边,就已经代表了一切。” 韦尔斯利知道这位年轻的君主期望着什么。 他早已做出过承诺。 “我虽与您政见不同,但无论何时,我都将是您最坚固的盾。” 女王浅笑:“我期待着,公爵阁下。” (本章完) ------------ Ch.210 无家可归的飞贼 自飞贼小姐那日被罗兰捉了个正着后,过了没两天,就有个报童找上了门。 她带了口信,约罗兰到一个酒馆见面。 南区附近的小酒馆。 那儿最近正举行为期两个月的拳击比赛,不少人买上一杯啤酒,能围着看一个小时。 酒馆里有炉火,女侍还不算太老,男人们下了工都乐意往那儿去。 说实话,如果没完成「审判之剑」,罗兰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挤进这酒馆里。 人太多了。 “你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 罗兰把指头长的票券放进兜里,混在人群中,被推搡着,时而听众人欢呼或叫骂——酒馆中心的木板拼凑的小擂台上,两个男人正你一拳我一拳砸着。 他刚刚在门口的年轻男人手里花三便士买了张票,上面标注了其中一个拳击手的名字。 如果他猜对了,就会赢十二便士。 “我们上去说!” 萝丝趴在罗兰耳旁大喊,不由分说拉着他穿过人群。 有两个男人守着楼梯,向上者要交一笔大多数工人都不舍得的费用。 萝丝爽快地掏出两枚硬币拍在那人手上,拽着罗兰头也不回。 “我现在无家可归了!我要像那些大老爷一样花钱!使劲花钱!” 她嚷嚷着,两次折返楼梯后,二层显然安静了不少——虽然仍能听见楼下酒鬼们的嚎叫声… 至少这里不挤,也没那么多汗臭味。 “我叔叔的腋下总像夹着一块腐烂的肉…刚才好像有无数个我叔叔在周围。” 罗兰揉了揉鼻子,随口开着玩笑。 萝丝却悄悄低头,扯着领口嗅了嗅。 她本来决定今天将身上这些钱全部花光的。 现在想想… 可以留一部分,买肥皂和香水? 二层也有侍应,但比一层少。萝丝点了啤酒和薯条,空荡荡的木板桌椅,到处都能坐。 “我离开象帮了。” 她趴在桌上,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到处拐弯的香烟叼在嘴上,却不点燃。 “我无家可归了,漂亮脸。” 他们坐在靠边缘的位置,能穿过木栏看到擂台上缠斗的两个男人。 “我…” 啤酒和薯条来了。 萝丝本来只想见见猫,随便谈谈,让自己暂时不去想象帮和安妮的事。 但当她问罗兰最近忙些什么,而对方又给出了‘婴儿’的答案后… 她就开始沉默了。 “你没听说?最近有许多婴儿失窃,这案子可不小。” 罗兰端着酒杯,注视着一层擂台上不停闪避的男人。 他挥出右拳,击中了对手的侧腹,引起一阵欢呼。 技巧拙劣,但足够让人兴奋的对决。 萝丝声音闷闷的:“…伱们正在调查,对吗?” “嗯。” “那…会是谁干的?” “邪教徒。” “一定是邪教徒?” 罗兰想了想:“也可能是我。” 萝丝:…… “你这个——”她伸手要去捏罗兰的脸,却被他捉住手腕——白色纤长的软绳抬起头,瞥了一眼,又懒洋洋耷拉下脑袋。 萝丝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天哪!是,是那天,那天从蛋里——” “是她。”罗兰让小蜡烛爬上自己的手掌,把她捧起来:“她叫小蜡烛,还记得吗?是你起的名字。” 萝丝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掌心的白蛇,想要伸手去摸。 蛇却不怎么情愿,敷衍的用脑袋蹭了一下她的手指后,掉头爬回罗兰的手腕盘好。 萝丝:…… “她不喜欢我,罗兰。” “她困了。” “别胡说,蛇怎么会困。” “蛇会困的,”罗兰看着萝丝,认真道:“蛇会困,就像我叔叔会后空翻。” 萝丝像漏了气的气球,哧地一声大笑起来——“罗兰·柯林斯!” “真的。” “我才不信!” “不信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信!” “那你一定错了。我叔叔确实会后空翻。” 萝丝一想到那位胖乎乎的药铺老板后空翻的模样,就又止不住笑意。 脸上淤青未消的姑娘,在嘈杂的酒馆里笑得前仰后合。 楼下开始了第二回合。 两个男人重新踏上拳台。 罗兰喝了口啤酒,轻声问:“你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萝丝一愣,垂下眼帘。 罗兰不清楚萝丝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非要知道。他只是告诉萝丝,如果真的无家可归,他叔叔没准缺少一双能灵巧分类药材的手,一个机灵的售货员。 “但你叔叔其实并不需要。”萝丝撩了下头发,托腮凝视罗兰:“你不会…想用自己的工资养我吧?” 罗兰眨眨眼:“工资?” “嗯。” “什么工资?” 萝丝:…… 罗兰挑了下眉:“管吃喝就不错了,无家可归小姐,你现在不该有太多要求。” 萝丝想给他一拳。 明明这句话里有不少词。 重点在工资吗? “我可不用你帮。”萝丝撇嘴,“我有许多钱,这些年攒下来的。” “我以为你离开象帮,会把钱留下。”罗兰漫不经心扫着楼下拳台上的战斗,又发现人群中混着几个窃贼。“帮派不都是这样吗?” 罗兰见识过一些小帮派。 加入容易,但想离开就很难了。 象帮不外如此。 萝丝离开象帮,必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我确实把钱都留下了。” 她说。 罗兰唔了一声:“所以,谁打了你。” 擂台上要分出胜负了。 “…一个曾经爱我的人。” 萝丝摸了摸脸上发胀的淤青,心底空落落的。 她是逃出来的。 那天夜里,她被捆住手脚,锁在了木屋里。 她原本以为安妮只想困住她,并不会继续伤害她——但当她偷听到门外女人们的交谈,说安妮已经决定,过两天会将她卖到诺提金灯后… 她就趁夜用刀片割断了绳索,同时割断了她们的舌头。 她逃了,也再回不去了。 萝丝这些年的一切都和象帮密不可分,骤然离开,仿佛失去了依靠,连世界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该在哪、怎么、如何生活。 “漂亮脸。” “嗯?” “…我有点害怕。” 嘭。 一个拳击手倒地。 有人高兴地大叫,有人边摇头边骂骂咧咧。 罗兰一脸晦气的将票券撕成几瓣,扔进空了的酒杯里。 起身。 “跟我来。” “罗兰?” “跟我来。” (本章完) ------------ Ch.211 雌雄大盗逃跑中… 一层仍然热闹。 那胜利的拳手高举双臂,迎接众人的喝彩。很快,第二组对决就要开始了。 罗兰拉着她下了楼,一股脑撞进拥挤的人群中。 有醉汉挥舞啤酒杯,一些人围着高脚桌打扑克,烟雾缭绕的场所,下流笑话已经是这里最不下流的话。 “罗兰?” 萝丝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下来。 “让我瞧瞧。” “什么?” “让我瞧瞧,”罗兰抱着手杖,朝那最拥挤的地方努嘴:“伦敦城最好的巧手是什么样的。” 两个新拳手登台了。 人群又一次开始沸腾。 萝丝上前一步,在口哨声中揽住罗兰的脖颈,趴了上去:“…你到底想干什么,漂亮脸。” 罗兰顺势侧过脸,小声问道:“不能在这儿偷东西吗?我刚刚可看见几个。” 萝丝松开他,绿眼睛打着转。 “有规矩的,罗兰。我们有规矩——至少象帮的,不会动这里的酒馆。” “一旦被发现,手就会离你而去。” 罗兰弯着眼,不避她直勾勾的注视:“可我现在就想看,怎么办。” 萝丝用食指捅了下他的腰:“…那你得跟我一起,如果丢手,就丢伱的。” 罗兰都没思考,立即点头:“成交。”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萝丝翻了个白眼,松开他。“跟我来…收好我给你的‘东西’。” 转身后的萝丝仿佛变成了一条深海中的鱼。 她巧妙地穿过摇晃的,那些醉醺醺的,张牙舞爪的。她细长手指划过一个个口袋,然后,向后的那只手,便不断递给罗兰各式各样的东西——硬币,烟丝,零散的火柴和票券。 如果不是眸中燃烧的火焰,罗兰甚至都发现不了她的小动作。 “你的确是伦敦城里最好的巧手。” “我当然是。”她得意洋洋。 偷窃时的蛋糕小姐比往常要有魅力的多。 她不需要罗兰提醒。从被催促的,不情愿的,渐渐变成了主动的,兴奋的。 她双颊泛红,仿佛和身边的醉汉们一样,沉溺于自己的快乐中。 罗兰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 前方的少女也越来越鲜艳—— 就像有些人渴望鞭笞。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办法沟通神灵。 她唯有在这种时刻能忘记那个无处落脚的、不安的自我,沉溺于危险与疯狂的刀锋之间。 也恰恰这时,她不再是帮派的提线木偶,不必考虑姐妹们的未来,谁的母亲缺衣少食,谁的父亲重病求医,象帮该如何发展,谁又被捉去了监狱—— 她可以在这不名誉的行为中自私地跑跳,将心脏化作鼓点,随着每一次泵动狂舞。 一直舞向死亡。 她停不下来,也无法控制自己不爱这不名誉、不道德的行为。 她的性格决定了未来的命运:像一根长长的钢线,在这个灰色都市里将她越勒越紧,直到鲜血淋漓… ‘那就踏着鲜血继续。’ 罗兰轻笑。 他忽然站定,接过硬币,握住萝丝的手腕,拽了一下。 前方意犹未尽的少女诧异回头。 “这还不够刺激,萝丝。” “什、什么——” 少女没等到回答。 她惊惧地看到,那金眼蠢蛋高举起手中一团硬币和票券,甚至还有几串乱七八糟的钥匙。 她听见他大声喊,甚至一个刹那间,压过了场内所有声音。 “我们是窃贼——!” 他让酒馆鸦雀无声。 他在鸦雀无声的酒馆里得寸进尺的继续喊出第二句:“但在场的蠢货拿我们没有办法哈哈哈哈哈!” 下一刻,一支还剩了个底的威士忌酒瓶,就朝他和萝丝飞了过来。 咔嚓—— 撞碎在身旁的立柱上。 “抓住他!!” 有人喊。 “我要把他的手剁下来!!”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 没有人想惹麻烦。 那些头戴呢帽的混混从腰间拔出小刀,朝着罗兰冲来。 “我们该跑了,窃贼小姐。我希望你漫长的职业生涯练习过这一课…”他抄起萝丝的手,扭头就跑。 目标是酒馆侧墙向外打开的玻璃窗。 “坦白说吧现在高于一层的窗户我是绝对不会跳的这都因为这年头的园丁实在太懒——” 萝丝压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混合着酒味和闷热的风,少女边骂边嚷:“你这个蠢货!!” 回答她的是被风吹回来的笑声。 然后,一双手托住了她的腰。 半个呼吸不到,她就被从窗户‘扔’了出去——在窗外的草地上踉跄几步,还没等回神,就见罗兰单手撑着窗户翻了出来,抄起她手腕,又继续向前狂奔。 她仰着头,跌跌撞撞,边跑边看身旁那融入深夜的黑发主人——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此时比苍穹上的太阳还要璀璨夺目。 身后逼近的危机告诉她令身体战栗的兴奋感来自于哪。而那双温度过高的手却更正道:不全是。 他拽着她奔跑,十几秒后,换成她拽着他奔跑。 她以前是白日的窃贼,现在变夜晚的强盗。 她都喜欢。 但最喜欢今夜。 “我们去哪!”萝丝大喊。 “我也不知道!”罗兰回答。 “你比驴子还蠢!”萝丝怒骂。 “它凭什么跟我比!”罗兰不以为然。 然后萝丝就笑个不停,笑得踉跄到跑不动。 她拽着罗兰拐进巷子,却不料是条死路。 少女停下脚,转身,向侧面迈了一步,挡住罗兰。 她细长的手指间有银光穿梭。 那是刀片。 边骂脏话边追的混混们终于堵住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窃贼。 “你们好像不知道挑衅莫里斯酒馆的后果,新来的。” 为首的男人挥了几下匕首,喘着粗气,表情狰狞:“我会把你们俩的手砍…哦,或许,只要男人的。” 萝丝还想回骂几句涨涨气势,手中却被塞来一个棍状物。 是罗兰的手杖。 “看,你们堵住了我,也等于我堵住了你们。” 他检查了后背束好未散的黑发,笑眯眯朝几个男人走去。 ………… ……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这么厉害。” 另一条巷子里。 萝丝靠着墙,气喘吁吁。 几分钟前,她眼睁睁看着罗兰一拳一个… 让那几个混混提前下了班。 当然,是强迫性的。 罗兰则靠在另一堵墙上,正对着她:“除此之外,我也没告诉过你,我能有办法呼出火焰和雷霆吧?” “真的?你…?你你你竟然可——” “我当然不能。” 萝丝:…… “你这个疯子。”少女骂了他一句,长长呼出胸中激烈,但仍没法控制声音的跳跃:“…我们要是搭档就好了!” 罗兰有些嫌弃:“我每周三镑,还要跟你去做贼?” 萝丝歪头:“才三镑?” “…我其实可以多一份工作,萝丝。” “你这见风使舵的机灵鬼。” 两个人对视几秒,同时大笑起来。 这夜太刺激了。 “…我喜欢这种生活。”她摆弄着指缝间的刀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并不贪婪,不热衷钱财和权势。罗兰,我对那盛装的沙龙没有丝毫兴趣,也不乐意将时间浪费在和那些老爷小姐们的废话里。” 萝丝的这些话,如同将自己剖开。 完完整整的展示给一个人。 这羞耻的坦白,萝丝更恐惧换来羞耻的言语和目光。 “…千万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否则我就揍你。” “幸好我是个瞎子。” “…罗兰!” “其实你同样贪婪,萝丝。”罗兰站直,握住身旁的手杖:“只是你和大多数人的贪婪不同…” 他背朝少女,问道。 “你现在还…” “害怕吗?” 藏在阴影里的少女朝罗兰的背影挥了下拳:“我可不喜欢你这种开导方式!疯子先生!”她说着说着,却又低笑出声:“但我也不反感和你一起发疯…” “罗兰。” “嗯?”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帮忙,我是说,非常麻烦的忙…” “我只是个瞎子。我希望这个‘忙’仅局限在失明人士能够做到的范围内。” “少骗我你看得见。” “我只是个看得见的瞎子。” 萝丝又被逗笑了。 “我不会问发生了什么,萝丝,除非你决定告诉我。”罗兰说,“从福克郡到伦敦,我们都经历了不少,是不是。” 萝丝轻轻‘嗯’了一声。 夜幕低垂。 脚步声渐远。 她望着缓步离开巷子的背影,小声念叨:“…笨猫蠢猫。” 然后,又莫名笑了起来。 她转向相反方向,消失在阴影里。 (本章完) ------------ Ch.212 游行 欺骗一个人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和谎言。 如果你要欺骗一个女人,至少得有一捧鲜花,一张还算不错的脸,一身体面的衣服,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除此之外,你需要一个关于未来的、幸福的童话故事,一个美好或破碎的家庭背景,一道温柔的灵魂,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一颗拥有非凡耐性的心脏。 如果你要欺骗一个男人,至少得有一个女人。 当然。 这并非意味着前者贪婪,后者愚蠢。 而是类似枪械之间的区别:长管远距离单发和大口径近距离散射之间的区别。 但唯有聪明人能明白一个不必多言的奥秘: 无论什么型号的枪械都只有一种用途。 但牧羊者和羊群却是两种不同的生物。 实际上,欺骗男人和女人都不算容易。但若把这个数量翻倍,再翻倍,甚至在末尾加上两个零,那么,事情就变得极为简单了。 甚至只需要几个简单的词。 “照着我做。” 历史上太多案例证明,有时这些冬天竟知道要穿棉衣的生物们比起自己那千万年前系树叶的叔叔婶婶们并没有强到哪里去。 比如,马沃罗·海曼眼中的游行队列。 他站在三层的阳台上,愉快享受着风味独特的雪茄,欣赏脚下拥挤流淌的‘人河’。 男人们举着自制的长杆木牌,女人们用把旧衣服撕成片。 上面写着同样的大字: “反对!” 和字一样,人潮也呐喊着同样的‘反对’。 但再无其他。 他们不清楚自己要反对什么,也不知道这百川汇聚成河海后的浪潮前往的真实目的地在哪,会冲碎什么样的堤坝。 “奇物已经交给我们的人了。” 路易斯·海曼站在父亲身后,轻声说道。 只要安妮抵达要求的地点,率领这些无知的动物呐喊出早已准备好的声音——她会在等待笛声,等待血肉成泥、凝固为她晋身阶梯之余,愕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一瞬间如其他人般爆开。 “我劳苦真诚的市民们只组织了一次无害游行,试图反对灰党那疯狂的议案——却想不到,这些政治人物竟真敢对无辜人下手。” “灰党…呵。” 马沃罗·海曼在口中演绎着早已编好的剧本。 为他,也为他的敌人。 “韦尔斯利公爵并不清楚,父亲。这件事之后,他或许会…” 老海曼哧了一声,对这个战无不胜的男人万分不屑。 “他除了战场,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这人从未摆正自己的位置,总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替那些走路的人讲话——” 海曼家的主人并不认为,他们这些‘主人’哪里做的不对。 就像灰党中的激进派觉得他们该死,而他们也同样觉得那些激进派无知。 ——工人们的收入太少? 哦,只要不给他们放假,他们就没时间花钱。 ——童工的死亡率太高? 既然二十岁以上的青年才能拿到完整的‘成年人工资’,那么,只要将二十岁以下都划为‘童工’,自然会拉低死亡率。 ——女矿工能干的活太少? 那就减少她们的工资。 反正这些‘非自由代理人’无论如何都会下矿,对于他们的矿工丈夫来说,这都是额外的收入。 ——强*案频发? 伱看,既然已经减少她们的工资了,总要给她们一点其他的赚钱法子吧。 马沃罗·海曼认为那些激进的、号召着‘改革’的人就像他宅子里那位甜点厨师愚蠢的小儿子。 他们和那孩子一样。 只会花一成时间思考,将事情搞砸后,再花九成力气向周围人解释自己实际没那么蠢。 这其实就是愚蠢。 更愚蠢的是什么? 绝不承认。“我希望看到一个安静的胜利,路易斯。” 马沃罗·海曼注视着那暴露在阳光下、即将臭名昭著的‘钻石安妮’,注视她呐喊着,带领汇合,号召他们前进。 “我希望有一个安静的,不出差错的胜利。” 老海曼说。 “当然。” 路易斯·海曼垂首:“那位巨人可并不清楚自己也会随着笛声炸成血沫——父亲,即便那位女士对她发出过邀请,我想,她也该清楚选择哪一边。” 马沃罗·海曼不仅能给她提供华丽的外衣,更重要的是,他能延长她的性命。 那枚菱形的红色宝石,能让这位巨人免受来自大脑的痛苦。 只要她忠诚如猎犬,就绝对比猎犬活得好,活得长。 “牵绳索的不一定是主人。” “喂食的才是。” 马沃罗·海曼很满意路易斯所表达的——这意味着,他清楚了该如何使用源自姓氏和血脉中的那股无形却绝对的意志。 “钻石安妮充满了野心,她不在意她的帮派,也不在意身边任何人。” “她只要活,并且,还要活的更好。” 路易斯叹道:“类似的女人不少,可却鲜有像她一样果断凶恶的。” 这是称赞,也是叹惋。 “一盎司的幸运,胜过一磅的智慧。显然,她不够走运了。” 随着游行队列逐渐壮大。 一个戴着黑色大兜帽的影子,灵巧钻了进来。 她垂着头,绿眼睛转来转去。边和周围齐齐喊着‘反对’,步子边时缓时急,挑选着面善可欺的人。 然后,她就在人潮中落后了。 落到了靠后的位置。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身旁。 “反对!” 她正跟着人群大喊。 还有婴儿的啼哭。 “…我们在反对什么?”萝丝扯了扯兜帽,向她靠近。 这话给妇女问住了。 她怔愣数秒,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萝丝蹙眉:“可我们仍成群结队?” “当然。” 妇女向队列正前方努嘴:“据说,干这一次,有七个便士拿——他们说,至多花上一两个小时而已。” 她打量几番萝丝,出言揶揄:“姑娘啊,什么活能让我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赚七个便士?” 萝丝又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哪?” 妇女把婴儿裹了又裹,在怀里掂了几下,抱好后,又随人群喊了声‘反对’。 这才有空回答萝丝的问题。 “目的地?是七个便士。” (本章完) ------------ Ch.213 反制 当清楚一件事情的答案后,过程将变得乏味起来。 马沃罗·海曼不认为这是傲慢。 这只是马上身披建坚甲的骑士对手无寸铁流民的怜悯。 他目光跟着游行人群,却思考起下一个或下下一个问题。 “准备马车,路易斯。让我们见证美妙的时刻。” 萝丝挤在这盲目的队列中,时值凛冽冬日,随着那呼喊的‘七便士’们前往一个浮出水面的阴谋。 他们穿过街头巷尾,容纳更多的游行者或好事者,在这唯一休息的半日里集结。 “…我们要被记载到历史中了。” 萝丝跟随队伍,和那身旁的妇人攀谈。 “孩子,唯有流血才会被记载。”妇人倒看得很开,“只是叫上几声,这还没花街那群女人值得被绅士们关注。” 她十分乐观,显然认为很快就能拿到那七便士酬金。 但何时?跟谁? 这两个问题对她来说只有一个答案: “人人都说有。若到时没有,我们可不答应。” 周围男女也齐声附和。 他们认为,有人或许能诓骗一个,十个,甚至四五十个他们。但没人能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诓骗千百个他们。 ‘我们可不答应。’ 男人使劲挥了挥木杆。 萝丝的问题正中靶心,很快,除了‘反对’声,以她为中心,不少人加入了谈话。 他们纷纷猜测组织游行人的身份,以及讨论真若没人给那七便士,到时他们要向谁讨要——他们可浪费了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 “那领头的好像叫钻石。” 有女人说:“我们找她…哦,可真是不知廉耻。” 有男人说:“我头一次听说女人能干这种活…顺便,我们或许会登报?我今天穿得怎么样?” 他们哄闹着嬉笑着,渐渐的,也没人质疑这场游行发起的目的,以及,他们即将遭遇什么——苏格兰场的警察反应不算快,但依然在泰晤士河畔截住了这庞大的人工海啸。 他们骑着马,手持木棍或枪械,用马匹连成一条长长的绳索,将人潮限制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不远处——决不允许他们继续前进,往那至高无上女士的宫殿去。 一旦到了那地步,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唯独一点被疏忽。 人群是没有目的的。 他们庞大,无序,脚步几乎踏在接头时吵闹声就已经在街尾扩散开来——没人阻挡他们,以至于这些男女从不知该怎么停下脚步,适当给自己前后左右预留出缓冲的空间。 而当警察骤然截停了最前方的‘头颅’时,‘身体’就开始相互撞击、挤压起来。 他们推搡着前方停脚的,又马上被身后的人推。 前面的人转过身,边骂着‘前面没路了’,边试图告诉后方的部队——可不等他将这话传递出去,就迅速被挤进一个更狭窄的罐头里。 在马上的警察看来,这群人很快形成了一个相互踩踏的泥沼,只有一条条胳膊露在外面。 萝丝矮身避开肩膀和胳膊们,灵巧地向前,飞快向前。 她不知道这游行的结局是什么,也无法说服安妮——‘就死吧,宁可死也不别伤害别人’,她无法对安妮说这样的话。 她只是决定彻彻底底结束这段没有血缘的亲情,希望能最后看安妮一眼。 希望能看她披上淑女的长裙,得偿所愿,再也不出现在南区和东区。 当黑袍飞贼奋力向前时,教会早得到了通知。 监察局的无数个警探小队抵达现场,等待着最后的指令。 这件事和审判庭无关,但罗兰也和仙德尔悄悄跟随一队监察局警探的马车绕过河畔——因为他从仙德尔嘴里听到了领头人的名字。 钻石安妮。 “从今天起,我就不需要‘钻石’这外号了。” 人群最前方,高大的女人将自己的戒指一枚枚摘了下来,仰头凝视着马上的警察和背靠马车的警探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等待身后泥沼的躁动,等待海曼家的信号。 “…安妮。” 萝丝花了好大力气才从队尾来到最前方。 安妮的位置。 “…安妮!”她叫了一声,几个帮派中的熟脸回头看了过来,和她笑着打了招呼。 “莉莉安!” “嘿,你最近去哪了?” “我们在干一件大事!” 她们叽叽喳喳的围过来,丝毫不清楚萝丝被殴打、囚禁的事。 ——那必然也不清楚婴儿的事了。 萝丝想。 她强笑着应付了几句,黯然和转身的女人对视。 安妮也正看着她。 ‘安妮…’ 萝丝喃喃,迈步上前。她今日穿得格外鲜艳从未有过的鲜艳。 赤红色的长裙。 “我今天漂亮吗?”安妮掂着手里的钻石戒指,笑眯眯问:“像真正的女士吗?” 萝丝张了张嘴,声音淹没在喧嚣里。 她用大手拨开萝丝的兜帽,轻轻理顺她挤乱的卷发,捏着她的下巴。 看她隐有水光的翠绿色眼睛。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安妮长叹。 “你要长大了。” 她重新将她兜帽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将一把东西塞到萝丝的手里。 ——她那几枚尖锐的钻石戒指。 钻石安妮从戒指而来,今日也将随戒指的离开而消失。 “这个世界很大。” 她深深看了萝丝一眼,垂下嘴角,转身朝向那街对面,一辆辆马车的位置。 “当幼兽见了血,才能真正学会生存。” 一张布帘拉开。 露出了车内之人——马沃罗·海曼及他的儿子路易斯·海曼。 老人朝她招了招手。 是时候。 安妮忽地高举双臂,大声呐喊: “我们要选举权!” 于是,人群跟着喊:“我们要选举权!” “我们要改革!” 人们也同样仿照:“我们要改革!” 她喊:“我们要假期!” 这易懂的语句应得更高的呼声:“我们要假期!” 最后,她怒吼:“让女人和孩子离开矿洞!” 于是人群也吼:“让女人和孩子离开矿洞!” 当‘我们要选举权’被喊出来时—— 马沃罗·海曼勃然变色! 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这样的! 他们之前说好的是:‘反对’改革!! 是反对!! 不应该这样… 这个婊子!! 他一下掐断了手里还未来得及点燃的雪茄,怒视立于人群最前方的女人! “她——她怎么敢!!” 马沃罗·海曼用力捶着腿,低吼:“她怎么敢——!!” 如被雷霆拂过的思维,短暂的空白后只是喷薄而出的愤怒。 直到几个呼吸,直到‘矿洞’结束,人群又开始重复时,马沃罗·海曼才想起一个令他浑身发冷的事: 无论如何,笛子都会按时吹响。 那么,被这捕鼠器夹住的…就是秘党。 就是他。 马沃罗·海曼。 这群人大肆支持着灰党提案,以至于发起游行——那么,谁最有可能恼羞成怒杀了他们? 他曾给敌人设下的难以自证的陷阱,如今堂而皇之出现在他的脚下。 “阻止她!!” 马沃罗·海曼骤然转头,两只手拽住儿子的前襟,扯了又扯! “阻止她!阻止他!” 他——那个被早早安排在人群里,以待呐喊后吹响长笛的人。 “阻止他路易斯!!” “快!!” 路易斯面露难色。 这周围可全是监察局的警探——但凡他动用力量,就绝对会被发现… “阻止他!!!” 呼—— 起风了。 顺着吹皱的河水,清脆的笛声出现在每个人耳畔。 马沃罗·海曼颓然垂下手臂。 (本章完) ------------ Ch.214 敌人 萝丝不是没见过死亡。 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看到安妮在自己面前炸成血沫。 就在笛声响起的同时—— 安妮放下手臂,转过来,看着她。 双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 然后… 她从腰间炸开了。 飞溅的血液混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在泰晤士河畔开出一朵朵赤红色的地狱之花。 萝丝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童年时,用脚碾那土地上青虫的时光。 现在,他们就是土地上的青虫。 躁乱的冬风中混杂着浓郁的铁锈气味,宛如暴雨般的血泥淋在她的兜帽上,脸上,手臂和大腿。 一个个爆开的人,甚至上一秒还四散奔逃。 警察胯下的马匹惊惧嘶鸣,与血肉模糊的和弦们一同奏响疯狂的序曲。 活下来的人开始踩踏彼此了。 有人被推倒,然后被一双双鞋踩过肚子和脑袋;有人扯着自己的孩子或妻子,跑着挤着,最后却发现掌中空空如也。 警察和警探们像围墙一样堵住这些笼中之鼠,漠然看他们相互吞噬、撕扯。 一些慈悲的教徒跪了下来,握紧胸前的银色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在为死去的,以及还没死去、却即将死去的人祈祷。 萝丝摸了摸脸上的鲜血,傻愣愣站在原地,望着安妮破碎的尸体。 还有那条已经成了碎片的赤红色长裙。 她被人推着撞着,东倒西歪。 她肉体再无法承载痛苦惊惧的灵魂,就像软肠中藏不住刀刃。 “萝丝——” 有谁在水面上叫她的名字。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不仅叫,他还不讲理的把她从湖底粗暴地拽了起来,捋了把她鲜血淋漓的头发,强硬的将她的脸扭了方向——对准耀眼的太阳。 那是两颗琥珀色的太阳。 “萝丝!!” 翠绿色的眸子渐渐聚焦,看清了湖面上人的面容。 “罗…罗兰…” “我们该走了。”罗兰冷淡注视着周围绽放的血花。 他今天穿了件又长又大的黑风衣。 所以,很轻易就能将原本瘦小的飞贼揽进怀里,用风衣遮住她。 “我一直想要胡子。” 不停撞击中,跌跌撞撞的萝丝搂着她那璀璨太阳的腰,听他温声说道: “我从小就想要一把浓密茂盛并卷翘的胡须。” 萝丝不说话。 “因为那代表,我成为男人了。” 罗兰搂着风衣下的小鸵鸟,脚步巧妙如熟练的舞者,带着她避开一个个撞来的、被吓疯了的男女。 “因为我时常想。” 他声音沉缓有力,宛如弓法高超的乐手靠坐在午后河畔,与海鸟闲谈同时,用不知姓名的曲子为海面上斑驳的碎金配乐。 “我时常想。” “如果我长得恐怖,脸上再有些刀疤。” “或许。” “他们就该害怕我了。” 罗兰突然疾走几步。 萝丝听见一声痛呼,然后,很快被抛在身后。 “他们害怕我,恐惧我的脸,我的拳头,甚至我的声音。” “我像个男人一样,保护我的雅姆。” “那令人激动的场景,时常在午夜,在我梦里出现。” 罗兰紧了紧手臂。 他腰间的另一双手臂也下意识抱紧了几分。 “遗憾的是…” 他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 “长大后的我,竟然不是让他们生畏,反而令人感到兴奋…” 噗嗤。 怀里的少女笑出了声。她轻轻掐了下罗兰的腰,流着泪,嘴角却向上勾着。 痛苦和快乐,大脑里的迷雾渐渐被提琴声吹散。 而在不远处,一辆马车蓬门大开,正等待他的主人穿过人群。 仙德尔·克拉托弗踩着车厢外沿,掌根托着下巴,静静注视那黑发黑衣的青年揽着怀里的生物,轻飘飘穿过满是混乱和哀嚎的血沼。 她磨着牙齿。 上下咬合,左右研磨。 ‘一颗奇妙的种子。’ 她说。 ‘在血与火焰中才能生长发芽的种子。’ 她嘀咕着,拨开额前的灰发,湖蓝色的眸子亮极了。 ‘一个女人的眷恋。’ 她说。 ‘她再也无法恋上其他人…’ ‘罗兰。’ ‘你这个谋杀犯。’ 谋杀犯先生很快穿过人群,抵达了他的座驾。 车厢里除了一位双腿并拢、彬彬有礼的灰发姑娘外,还有一只懒洋洋打哈欠的白猫。 猫? 什么时候? “是啊,罗兰,她不请自来。” 仙德尔温和地看着从罗兰风衣里钻出来的卷发姑娘,腔调软绵绵的,很难让人分辨那句‘不请自来’是否还有其他意思。 “快上来吧,小姐,我们要离开这危险的地方了。” 她把罗兰和萝丝请上马车后,关闭车门。 在车夫的吆喝声中,车轮开始转动。 “擦擦脸。” 仙德尔递过手绢给罗兰,又移眼向静默的少女。 “您好,我是仙德尔。仙德尔·克拉托弗。” 萝丝点了下头,干巴巴回道:“我是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罗兰的朋友…感谢您的马车,克拉托弗小姐。” 仙德尔浅浅一笑。 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太多话可谈,马车里逐渐安静下来。 但那只猫似乎不大舒服。 它干呕了几下,两只小小的前爪不停搓揉自己的脸和鼻头。 在座位上弓着蜷着,像一艘没有脚的猫船。 “…它怎么了?” 仙德尔碰了碰猫的后背、尾巴和脑袋,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晕车了。」 - 晕…车…?- 什么意思?- 乘坐马车的原因? 「没错。」 「把它拿到腿上来,按我说的做就行。」 罗兰伸手把猫抱了过来,放在腿上。 「摸它的耳朵。」 「温柔一些。」 罗兰也照做了。 奇妙的是,几次抚摸后,它竟然真的没之前那样痛苦了——只是还有些无精打采,蔫蔫趴在罗兰腿上。 马车里安静的可怕。 罗兰轻抚着猫耳,沉默着,不想开启任何话题。 萝丝需要一些时间。 或许非常多的时间。 “罗兰。” 仙德尔却忽然开了口。 “它病了吗?” 指的是这只‘不请自来’的猫。 “不,只是有些晕车。”罗兰新学到的词立刻就用上了。他对仙德尔解释:“一些人或动物,在乘坐马车时,会感到不适…你看,如果轻轻抚摸耳朵,能缓解这种临时症状。” 仙德尔若有所思。 她想了一会,屈起手臂,捏着鼻梁开口:“罗兰。” “嗯?” 仙德尔脸色惨白:“我可能有些晕车。” 一旁正沉浸在悲伤里的萝丝:…… (本章完) ------------ Ch.215 血肉炸开的道路 显然萝丝不太喜欢仙德尔·克拉托弗。 尤其是当她发现,只是上个两英寸的台阶,这圣洁婊子竟要把裙子提过小腿的时候(罗兰‘正巧’在她身后)——萝丝就知道,她们俩一定合不来。 马车径直驶入审判庭,但萝丝并非执行官,不得入内。 他们绕了一个半环,来到嶙峋建筑的后侧,在那里,是一些执行官临时的‘家’——专门给那些执行任务后不方便回家,或压根就没有家,常年居住在审判庭的执行官准备的屋群。 罗兰很早以前就分到一小座房子,但他几乎没来住过。 很少有人住在这儿。 “你可以先住我的房子,萝丝。” 石屋阴冷,光线也不够充足。 他们需要一些柴,一张被子和一块枕头。 萝丝看了弯腰找什么的仙德尔一眼,用袖口擦了擦椅子,坐下。 她脸上的血糜已经干了,变成半张硬邦邦的深红色肉壳。 “…看来我真没有家了。” 她早早流干了眼泪,现在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摆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给罗兰。 “安妮死了,罗兰。” “嗯。” “我没有家了。” “我可以做你的家人。” “…安妮是邪教徒。” 嘎吱。 仙德尔手臂微顿,几个呼吸后,又继续打开木柜,挑出一盒没那么潮的火柴。 “邪教徒。”萝丝自顾自说着:“就是你们正在寻找的窃贼——偷、买婴儿的贼。她在和一个人交易,把那些襁褓中的孩子‘制造’成血肉石砖,以换取延长她寿命的东西。” 既然安妮已死,那么,萝丝就没必要再替她隐瞒这件事。 而且… 她不想放过安妮背后的人。 这件事,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我见过那东西。” 她看向罗兰。 “是一颗两头尖锐的红色宝石。” “绯红精粹。”仙德尔点好油灯,提过来放在木桌上,“是「绯红精粹」,信奉第九冠神的邪教徒才能使用的大仪式。” “血肉摇篮?”罗兰问。 “显然。”仙德尔似乎有些在意木椅上的灰尘,并没坐:“这是一种‘不等交换’——用数十名新生儿,缓解一个濒死者数月的痛苦。” 「绯红精粹」并不能无休止延长一个人的性命。 这就像医生手中的鸦片酊。 随着时间,病人只会有两个下场: 要么溺死在药物里。 要么,鸦片酊失去作用,痛苦仍会要了他的命。 「绯红精粹」就是这样。 “当然,如果掌握好用量,及佐以其他道路的大仪式,身患绝症的人至少能延长五到十年的寿命——”仙德尔看向萝丝:“我不得不说,伱的朋友罪有应得。” 萝丝冷着脸,反唇相讥:“希望你脑袋里长了不该长的东西后,还能平静说出今日的话。” 仙德尔笑了笑,双手合十。 “我是父亲的信徒,恩者的光辉将在我灵魂中蔓延生长。我活着时,是祂在人间的光;我死后,将去往天国,成为祂天上的眼。” 萝丝看了眼罗兰:‘你怎么不这样?’ 罗兰微笑:‘我在心里这样。’ 这窃婴案没想到在萝丝身上破了。 仙德尔得赶快去找费南德斯报告,没准还能扯出一大堆藏了很久的邪教徒——至于这场游行,三个人一致认为,安妮和象帮被灰党利用了。 是的,灰党。 她们被灰党利用,登上街头,替那些政治人物宣扬口号,打击他们的政敌。 而动手的人… 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对立方——即秘党。 “我会给安妮报仇的。” 仙德尔听她这样说就想笑。 一个黑帮头子死了就死了,她能在大庭广众下炸的粉碎,能在死前喊出几个上流人口中的议案——这总比死在一个阴暗的巷子里要好。 她敢和邪教徒做交易,倘若真活下来,下场也会是烈焰焚身。 “你的朋友从一开始就踏上了一条死路,范西塔特小姐。” 萝丝阴着脸。 安妮… 你到底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也不清楚,您到底在想什么,安妮先生。” 路易斯坐在沙发里,翘着腿。 没有父亲在场,他自在了许多——比如手指不停敲打漆皮扶手,节奏欢快。 “你一清二楚,路易斯。” “当象帮被你们选中,成了战场,挣扎毫无必要——鲜血和死亡早已注定。” 安妮给他倒了半杯威士忌,又用自己的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一饮而尽。 “明天就要‘开始’了。我今日来是通知您,顺便,看看您在死前有什么‘愿望’。”路易斯握着玻璃杯,晃那琥珀色的酒液:“我一直不明白。” 他说。“您为什么如此信任我呢?” 他问。 钻石安妮是个狡诈的罪犯,是一个帮派的领头人。 死在她手中的人不计其数。 这条凶狠的恶狼绝不会如此轻易信任一个西装革履的上流佬。 ——也唯有马沃罗·海曼这样傲慢的、从未在泥里打过滚的、老迈昏聩的‘天生宝石’,才会认为底层人都是一个模子浇筑出来的: 粗糙,廉价,且愚蠢。 但越是野外的兽,越是凶狠狡猾。 路易斯有一段漫长的时间在荒野里行走,他自然清楚真实的丛林是什么模样的。 底层人自有他们那一套生存法则。 “我并非信任你,路易斯,我只是信任你背后的人。” 以及你眼里的仇恨。 女巨人看着一脸疑惑的男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你背后的那位啊,是整个国家最傲慢,也最无耻的!她不屑欺骗一个废物,一名罪犯,一颗将死的子弹。” 安妮朝他方向探身,宽厚的肩和粗壮的脖子,在路易斯背后留下大片阴影。 论凡人来说… 她的确是路易斯见过最有压迫力的。 “你知道吗?像你主人这样的,只会用‘真实的谎言’——比起欺骗,她更在意家族与血脉中的荣誉、社会与人际交往中的规矩和那从小养成的、无比苛刻的道德上的自我约束。” “如果我的愿望是吃饱。” “你的主人会在事后,将整个伦敦的面包放在我面前。” 安妮咧开嘴:“然后…” “涨死我。” 这依然完成了诺言,但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那些人… 的确是这样。 路易斯抿了口威士忌。 淡淡的煤泥味后,在舌根泛起一条清晰的坚果香。 “您是个勇敢又不乏狡诈的人。” 即便不喜欢这满手鲜血的、毫无道德底线的罪犯,路易斯仍佩服她那直面生死的勇气…尤其是,当这勇气并不为了自己求活而生。 “可我必要提醒您一点。” “即便得到真正的‘力量’,或许您挑选的人,也无法在那条路上走太远。” 路易斯对她选中的人持悲观态度。 献祭了一整个帮派,数百人,甚至数千人都要跟着染血。 只为求一个可能,找一把拧开锁头的钥匙。 路易斯不评价这个做法的对错。他只是提醒安妮,那被她选中的人,或许也在‘真实的谎言’——也在这陷阱中。 安妮并不了解‘资质’,几乎对神秘一无所知。 一个凡人。 “但我相信她。” 女巨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瓶空了。 这是最后一杯。 ‘公主等忍耐着痛苦,等待一个…’ ‘机会。’ ‘她和她忠诚的侍卫们潜入王宫,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国。’ ‘人们拥护她成为真正的王。’ 现在,公主已经有了自己的侍卫,有了不嫌卑劣,愿用真诚目光注视她的侍卫。 接下来的故事,理所当然。 “我不清楚你们所谓的戏法,的确,路易斯·海曼先生,我不懂。” 安妮说。 “但我想你们也不清楚,一个被我看中、养大的孩子,真正拥有什么样的天赋。” 怪物的孩子也必然是怪物。 “「希望」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比黄金和珠宝都要宝贵。路易斯先生,我是窃贼,是强盗,又怎会放过如此珍宝呢?” 路易斯没说话。 举起酒杯。 “敬您。” 当这巨人得知自己大脑里长出了一枚怀表,而那正在不停倒数的时间所剩无几后… 她果断选择直面死亡,用自己的血肉和帮派,无情的为她偏爱之人,炸开了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 ——唯真正掌握力量,才拥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满身污秽、连婴儿都不放过的、毫无道德底线的罪犯,的确准备这么干了。 她对不起那些信任她的帮派成员,对不起那些死于石碾下的婴儿,对不起被她送进血池里的姐妹,对不起自己日益膨胀、不仅求活的野心。 “敬您。” 路易斯说。 “敬卑劣无耻,敬残忍无情。” (本章完) ------------ Ch.216 贪婪密卷 “看来我忠诚的猎犬完成了她该完成的任务。” 金碧辉煌的待客厅。 维多利亚低头摆弄着手中的宝石权杖。 拉维娅·海蒂和几个女仆站在她背后。 面前,是单膝跪地的红发男人。 “路易斯·海曼先生,这其中最大的功劳将属于您。” 路易斯垂着头,声音很轻。 “这都归功于您如天空辽阔的胸怀和能看透人心的慧眼。陛下,我那错漏百出的计划如不得您填补,必然不会有今日的胜利。” 座位上的女人笑得很开心。 因为此次事件不仅惠及了她支持的灰党,还给了马沃罗·海曼那老东西一记重拳。 是你说要守规矩。 那么接下来,秘党要怎么做呢? 马沃罗·海曼,你想好了吗? 维多利亚万分愉悦。 君主既高兴,当然不吝赏赐。 ——不过路易斯·海曼要的,她现在还给不了。 “我愿您能履行承诺,将‘道路’赐予安妮先生选中的人。”路易斯也深知自己所追求的对于眼下来说还太早。 当他选择立于君主之侧前,曾和这位至高无上的女士有过一段正式谈话。 她会实现他的愿望,但不是现在。 “我希望您不被污浊染了裙角,陛下。” 话里的意思是:您何不动动手指,漏下您之前的承诺,做个守信的君主呢? 您应该是这样的人。 ——维多利亚也的确是。 “我不在意那忠犬卑微祈求的。「准则物」对我来说就如这宫殿里随处可见的金箔一样,海曼先生,告诉我,您希望我赐予她什么道路?” “这份礼物的选择权,我交给您。” 道路。 安妮之所以选维多利亚,正因为女王满足了她的愿望。 马沃罗·海曼想错了。 一枚染血的钻石,从不愿卑微延续自己的生命。 ‘钻石安妮…’ 路易斯想起那如熊般高大健壮的…女人。 她想做女人,做个优雅、不受异眼看待的女人,想了一辈子。 她在死前,也终于穿上那身最艳丽漂亮的长裙。 当着所有人。 “您的慷慨,陛下。” 路易斯垂首思索。 他不知道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是什么样的人。 首先,「风琴」之路的准则物只存在于伊莱特艺术协会,从不外流。 其次,要去掉两条代表着邪教徒的、被禁止的道路。 最后,以安妮的形容,路易斯认为那卷发姑娘也不大适合战争教会的「铁骑」与「刺客」——这两条道路需要的资质是‘恐惧’。 他不认为象帮里最好的巧手有足够的恐惧作为向上的燃料。 同时,这还要划去维多利亚不可能拥有的、来自秘银教会的「长镜」之路(镜之路)的准则物,以及,圣十字所管制下的「审判」、「智慧」和「圣徒」。 那么,可选择的就剩下四条了。 第二冠: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伊芙,即大漩涡成员所信奉神灵下的两条道路: 「不凋者」和「兽群」。 两条偏向自然与生灵的道路。 第三冠:喧嚣繁忙之女,即私人联盟掌握的道路: 「密卷」 一个名副其实的、唯贪婪无度之人得以触碰的门扉。 第五冠:分裂昼夜的恒准天秤,也就是公正教会: 「天秤」 这是一条如「圣徒」般扭曲的道路。 最后。第八冠:荒原白冠主。 永寂之环掌握着「枯骨」和「哀歌」。 这四条道路,除了第二冠神的‘自然’存疑外,其余三条,路易斯认为都还算适合那窃贼小姐。 安妮先生。 如果你坚持自己对那女孩的看法… “「密卷」之路,陛下。” 路易斯朗声道:“请您赐她「密卷」之路。” “密卷?”维多利亚有些玩味:“伱应该知道「密卷」需要什么样的资质,海曼先生。” 私人联盟的「密卷」十分有趣。 只要获得准则物,就能借此感知到神秘,成为学徒——比任何一条道路都容易。 踏上这条路的仪式者很多。 但同时,能走远的(高环),却非常少。 因为「密卷」赖以燃烧的是‘贪婪’——这就不得不聊到人类这个种族了。 这些高等生物的确贪婪,但不意味着它们无法被满足…恰恰相反。 而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只是个靠盗窃为生的贼。 一个底层的、几乎身无分文、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贼,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愚笨女人。 她的贪婪,那口深不见底的黑洞,能有多深? 维多利亚想起一个近期和她联络过的人。 金烟雾的股东。 一名灰党人士。 他是「密卷」之路的仪式者,持有金烟雾股份并每年享用分红的同时,也为泰勒家开辟道路,保护着泰勒家的实际掌控者和未来继承人。 他是高环,但也仅此而已。 他本可以继续向上… 可他的‘贪婪’烧完了。 溺于美酒、舞妓、花不完的金镑和权势中,那灵魂里赖以燃烧的柴早就被那享乐的笑声挨个浸了个遍。 他再也没有能烧的东西。 也永远无法向上攀登了。 这并非能够自我欺骗,不是一句什么‘我偏认为我足够贪婪’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道路比你,更了解你。」 人可以欺骗自己,但骗不过道路,准则,甚至仪式者的根本——眠时世界。 所以… 「密卷」之路的确适合这位窃贼小姐。 还是那句话。 ——她的贪婪,那口深不见底的黑洞,能有多深? 答案是:不会有多深的。 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女人,想要的至多就是金镑,是马车,是尊重,是华丽的长裙和俊俏男人们的追捧——或许再加上美食,周到的仆人,每周一两次的沙龙。 仅此而已。 她不会有太多燃料。 维多利亚也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不受控制的高环仪式者。 所以,给这窃贼一条令她无法抵达高环的道路,确实符合女王的想法。 既完成了诺言,同时也不会造出什么意外。 路易斯·海曼… 是忠诚,还是,有其他考虑? “您似乎十分看重这个人。” “并不,陛下。”路易斯·海曼摇头:“我和您一样,也只是想迫切完成诺言,然后,静静观赏马沃罗·海曼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老脸。” 维多利亚掩唇轻笑。 是吗。 (本章完) ------------ Ch.217 既定的道路 密卷之路。 “这是一条多为商人踏上的道路…毕竟也只有他们数一数二的贪婪。” 在很久以前,仪式者都还不称它为‘喧嚣繁忙之女’—— 而是‘贸易与财富之神’。 但后来,这些狡猾的信徒们渐渐发现,把神灵‘美化’成‘女人’,反而教派会有更多拥趸。 于是,他们开始虚构,到处传播这神灵的‘容貌’: 譬如祂时常穿着清透柔软的金色薄纱,手臂苍白纤细,喜爱戴数枚叮铃作响的黄金手环; 祂金色的长发飘荡,声音如稚童般惹人怜爱,又在发怒时化为风华正茂的成熟女人,用不穿布鞋或皮靴的脚惩罚触犯条律之人(这一条出现后犯罪者激增); 祂睡在黄金打造的宫殿中,一条宝石河穿过祂的脚踝,揉搓祂温柔的酣眠。 ——祂嘉奖每一位贪婪者,并会在纪元结束前,亲吻拥有‘永无止境’贪婪之人。 嗯… 坦白说吧。 连邪教徒都会鄙夷私人联盟或这些仪式者们的做法。 因为在其他教徒看来,这些人信奉着神灵,使用神灵赋予的力量和仪式… 却反过来用言语侮辱、亵渎他们的神。 这已经不是道德和良心的问题。 这群体简直令人作呕。 “我多少能理解一些。对于那些商人来说,既然神灵已经沉睡了…‘物尽其用’,是这么说吗?” 路易斯坐在高背椅里,摆弄着木桌上的匕首。 这是象帮的领地。 只属于安妮和穆琳的房间。 二层。 现在已经是‘游行案’发生的第三天。 今日没有阳光。 阴郁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被翻过的桌椅、抽屉,墨水洒在信纸上散了一地。 墙壁上到处都是被火烧燎过的黑痕。 这里被审判庭的执行官们‘清扫’过,目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但不包括路易斯和被他约来的姑娘。 “你没资格坐在安妮的椅子上。” 萝丝背手靠着墙壁,眸光灼灼:“你要告诉我什么?说安妮的死是有价值的,她对工人、对市民、对国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你知道吗,先生。” “我可不在乎什么市民,工人,国家。” “我现在只想用匕首把伱们这些杂碎的**割下来喂狗。” 卷发少女轻描淡写地说着脏话。 路易斯大笑。 “您的确不凡,范西塔特小姐,怪不得安妮先生会挑中您。要听我讲个故事吗?” 萝丝轻声:“我保证一字不漏。” 关于安妮干了什么,做了什么,路易斯当然会告诉萝丝——但他没必要告诉这姑娘,自己到底属于哪一方,站在谁身边。 除此之外,他刚刚,心里忽然浮现了个有趣的想法: 倘若安妮先生真的足够了解面前这姑娘,而她也的确拥有卓越的才能… 那么。 不如给海曼家再多培养一个敌人? 父亲,你喜欢我的做法吗? “我叫路易斯,路易斯·海曼,范西塔特小姐。” “您应该清楚了我来自哪,或者说——安妮先生一直以来的‘大客户’是哪一家了,对吗?” 萝丝表情淡然,安静听着。 “她为我的家族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用整个象帮和我们做了交易。买子弹要花钱——这您总该理解吧?”萝丝背于身后的手指渐渐用力。 刀片划破了掌心。 “我理解,海曼先生,你可以继续。” 路易斯捏了捏手里的匕首,屈指弹向刀刃。 在萝丝放大的瞳孔中,那坚硬锐利之处宛如坠地的玻璃一样崩塌破碎。 啪。 一枚枚不规则的铁片落在桌面上。 男人掌中只剩木柄。 “这就是她一直寻找的力量,范西塔特小姐。现在,交易结束了。海曼家从不食言——特别是对你们这样的人。”路易斯眼含讽色,从兜里掏出一枚金币。 金灿灿的约莫类似一镑硬币大小,但两面均没有花纹雕刻。 它放置于桌面,并被手指推向萝丝。 “这是「准则物」。” 路易斯说。 “放在枕头下。如果你足够有天赋,那么,只要几个月,或一两年…” 枕下。 准则物。 萝丝双眸闪烁。 坏猫说过的。 放在枕头下的,能让人学会戏法的东西… “这么多条命,只换来一枚硬币。”萝丝讥讽。 “因为这些人本来就该死,范西塔特小姐。我说的,也包括您。”路易斯随手扔掉木柄,食指敲打起桌面:“钻石安妮——您知道,这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有多少人死在她手里?” “恶人,善良人,不恶也不善良的——我对帮派没什么看法,但让我们以法律为绳:您认为,这人该不该死?” “她亲手杀了数百名婴儿…至少。” 萝丝脸上阴云密布,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那么海曼先生,请你告诉我,那些婴儿最后都去哪了?” 路易斯·海曼耸耸肩:“当然去海曼家了…哦,我得提醒您,海曼家可从未对襁褓中的婴儿做什么——那太残忍了!谁会真杀死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睁眼仔细看一看这无聊痛苦的世界啊。” “您瞧,我们只是做了个生意:和一位身体异形、道德低下的怪物做了门生意。” 他一脸好奇地问萝丝:“婴儿是我们杀的吗?” 萝丝只是牢牢盯着路易斯。 想要把他这张脸永远烙在记忆里。 “况且您不要忘了,这位女巨人杀婴儿不全为了交易——她若不是求活命,怎么能疯狂到如此地步?” “审判庭不会放过邪教徒的。”萝丝轻飘飘说。 路易斯也同样轻飘飘回道:“显然,他们已经放过了…” 个屁。 第二天就找上门了。 若不是马沃罗·海曼反应够快,请求保罗·赫弗先生出面,又交出了那邪教徒的联络方式以及可能的藏身处,并誓为此付出‘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代价—— 就算有君主在上,他今天也绝不可能完好无损的来见这姑娘。 他敢用自己的脑袋发誓,即便做戏,那女人也会打着‘这样才真实’的名义敲断他几根肋骨才罢休。 有了维多利亚,有了‘正统’的支持,审判庭在她带领下又开始疯狂起来了。 这让路易斯渐渐回想起十年前某个人还在时的景象。 一群不要命的、难缠的狂热者。 (本章完) ------------ Ch.218 来…撒个谎吧 旷日持久的黑暗之后,迎来的是更深邃的黑暗。 故事里可不是这样讲的。 萝丝沿着小路,手指划过墙壁上的厚灰烬——这里曾是象帮的据点,也是最初的姐妹们的家。 后来,越来越热闹。 也越来越有‘家’的感觉。 如今天降尘埃,萝丝一个人漫步于此,满目只见疮痍。 这里空无一人,多数炸死在数日前的游行中,少数头也不回地逃了命。 还有一些被审判庭捉住,反抗或不反抗,最终都被活着投入了烈焰。 她站在这里。 能听见远处喜悦的颂歌。 那是市民们歌颂圣诞将至,亦是对昨日保护了市民的警察们的赞扬。 萝丝高高仰起头,望向阴霾天际。 《伊甸经》里的天使被地上的凡人用燃火的箭矢射死后,变成了一捧捧灰烬落下。 大地上布满阴影。 每个人都是婊子养的。 男人们脱胎而出,舔着镶金丝的流苏肩章,挠着自己脸上破了的脓疱,大声唱着‘我爱这世界’; 女人们挺着八个月的孕肚,浑身泛着腐臭,在几个男人身旁边笑边问‘谁做我孩子的父亲’。 这个世界和她从小见识到的一模一样,毫无改变。 是一把铁锤,每日都从天落下,重重砸她。 只要她弯了腰,向每个不该受尊敬的鞠躬。 ‘我讨厌这个世界,罗兰。’ 少女掌心朝上,试图接住那雪一般下落的灰色尘埃。 然而落到掌心的,只有另一只手。 一身教服的黑发青年披着风衣,围着黑棕交杂的蓬松狐狸毛围巾,发尾在冬风中飘荡。 “我们该走了,萝丝。” 罗兰看她慢吞吞转了过去。 然后,俯下身,捂着脸,抽泣起来。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和罗兰不一样。 后者的寂静长夜终究迎来了拂晓,他不止拥有一颗太阳——雅姆·琼斯,妮娜·柯林斯,普休·柯林斯,伊妮德·茱提亚,切莉·克洛伊… 他不止拥有一颗太阳。 而萝丝却从未见过日出。 钻石安妮并未照亮过她的世界,可如今,有个人却告诉她:那无形的太阳,由始至终都不曾远离你。 她大脑混乱,像刚长出乳牙的孩子一样总想发狠似的咬点什么。 她痛恨着自己,却又不知该痛恨什么地方。 罗兰静静听着她发泄。 他宛如一尊身织黑色长羽的雕塑:苍白的皮肤,蜜色的双眼,鬓发打着卷。在深沉暮色中宁静地望着于雕塑旁抽泣的女孩。 她或许是丢了糖,或许是丢了母亲。 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这两者都令她足够痛苦。 “如果我爱的人在地狱。” 罗兰轻声开口。 “那么,我就绝不会前往天国。” 他拉着她的手,用力把她扯了起来,扯进自己的怀里,埋进那御寒的软毛围巾里。 “你打算去哪,我的莉莉安,我的朋友。” 耳畔唯有含着羞怯的嘟囔。 “…你这个渎神者。” 她推开罗兰,反复念着‘朋友’,凝视那泓金色的潮汐。 “我们是朋友。” “当然。” “伱说过,会帮我。” “当然。”“…我要海曼家付出代价,罗兰。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萝丝平静说道:“我见那海曼家的儿子,能屈指弹碎匕首——我不会让你冒险,我更不会自己去干那送死的蠢事。” “罗兰。” “想个办法…” “帮帮我…求你。” “安妮…” “安妮不能就这样死了…” “这世界上…我再没有别人了…” 她碎念着,魔怔一样陷入了一个无法脱出的循环。 一个窃贼,能用‘天真’来形容吗? 那要看和谁比。 在罗兰看来,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的确足够‘天真’。 她可以巧妙的用手中薄如蝉翼的刀片割开裤袋或皮兜,悄无声息窃走她想要的东西;她灵活柔软的像猫,能翻上她想去的任何高处,钻进她想去的任何房间——哪怕那缝隙令所有见到的人摇头。 她不知道自己拥有多大的本领,掌握着足以让自己不必再为生活发愁的能力。 她天真的奢望自己的母亲或姐姐或主人,奢望这多重身份合一之人能庇护自己,同时,庇护她心中那幼稚无聊的幻想——象帮,一个由落魄失意人组成的‘家庭’。 一个不必再受风雪的永有阳光的福地。 可实际上,象帮根本不是‘家庭’。 无论什么时候,那里都只能有一个名字: 罪犯聚集地。 她虽然认可自己的身份并时常挂在嘴边调侃,可罗兰却从未见她敢用利刃切断任何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外壳是无法无天的危险分子,可被壳子裹着的,只是个天真无知的、还未长大的愚蠢孩子。 所以。 等她沐浴鲜血,才惊觉血液腥热。 这样天真的人,早该淹死在泥里。 没有人会愿意帮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废物。 除了瞎子。 「罗兰。」 - 嗯? 「我不得不提醒你。」 「以你现在的水平,对上高环仪式者,就等于赤手空拳挑衅一头饥饿的棕熊或平原上暴怒的母狮。」 - 我当然不会选最蠢的方式。 罗兰想。 海曼家。 这些上等人恐惧什么呢? 恐惧失去权势和那金灿灿的东西。 「小蛋糕确实挺可怜。」 「说实话,我有一些苏月的记忆,或许能帮上你们的忙——那种不需要到仪式者面前作死就能‘惩戒’这些大老爷们的法子。」 「但我有点犹豫。」 「苏月记忆里的办法…」 - 很难? 「不,恰恰相反。」 「但我不知道该不该教你,罗兰——因为这东西…至少在苏月的记忆里,这玩意儿可害死了不少人。」 罗兰不说话,静等着烈焰摇曳。 片刻。 「算了。」 「反正…你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对吧?」 凭空浮现的火焰凝聚成颗颗字符,向观赏者描绘出一幅幅地狱中的故事。 「我认为,无论哪条历史——只要还有人类,这法子就永远行得通。」 罗兰盯着眼中烛火,不由喃喃: 故事很有趣,扳手。 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他咧开嘴。 “萝丝。” 罗兰指向西面,灿烂笑容仿佛流淌的粘稠蜜液,缓缓抚平了那如根须般深裂的缝隙: “我找到让他们痛苦的办法了。” (本章完) ------------ Ch.219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母亲死了,我就是孤儿。 她没说我是哪年哪日生,只常吼叫时稍微透露:‘在我最倒霉的日子里有了你。’ 人们喊我:烂鱼的女儿。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我闻见母亲的裙子)。 打我记事起,就和她住在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里——像蜂巢一样,到处都是女人,以及,每晚才抵达的男人。 每个人都可能是我的父亲,每个人都不是。 一些‘姑姑’和我聊得来,她们喜欢我的卷发和绿眼睛,时常说这两颗眼睛如她们手指上的绿宝石一样昂贵——‘你要珍惜这对儿,以后啊,就躺着,睁着眼,无论多疼,都这样看着他…那才叫人欲罢不能。’ ‘他’? 有个叫彼得的先生偷偷塞给我两便士,要我帮他瞧瞧,他后背上长了什么——但母亲没让我和他进屋,还骂了他半个小时。 梅里斯姑姑死于一个月前,当时,卧室里的烂鱼味浓极了。 姑姑们花了几个便士,委男人用被子将她裹了又裹,顺着楼梯搬下去,就像扔一件坏了的家具。 很快,她的房间就有新的姑姑住进来了。 ‘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房间?’ 我问妈妈。 她温柔地告诉我:‘很快了。’ 我不知道房间里每夜发生着什么。 母亲给我讲了狼人的故事,她说,这些男人和银月下的狼人没什么不同。 ——她为了确保我相信,还数次让我守在门外,听她大喊: ‘他的牙又大又尖!’ 我害怕尖牙伤害我,告诉母亲,能不能再等几年,再等等,再让那狼人们咬我? 母亲同意了。 我的母亲叫莉莉安。 她死于疫病,或狼人的‘尖牙’,或环颈的鞭子,或胸口灼烧后的烟痕。 总有一个吧? 我猜。 后来,母亲死了,我成了孤儿,跟着姑姑们生活。 也是这段时间,我发现——我好像和其他人不同。 我能悄悄溜进任何一间屋子,不被其他人发现;我能从厨房堂而皇之地拿走一些面包和蔬果,然后无辜地看着男女们相互指责;我只要用手摸,就能摸出姑姑们将硬币藏在了裙子的什么地方—— 我能拿走,而且,不被她们发现。 和我住在同一个屋里的姑姑说,这是个绝对不凡的天赋:她有见识,长得漂亮,头发像绸一样柔软光亮。 ‘你该好好运用伱的天赋。’ 她说完后的几个月,每晚,我都会为她偷来吃食。 相对,她则给我讲楼外的‘世界’—— 真正的世界。 比如,冒烟的工厂,车夫们的娱乐,昂贵到令我不敢置信的首饰和我从未见识过的河流、航船。 ‘世界多姿多彩,对吗,姑姑?’ 我问。 然而她却一点兴趣都没有,垂着眼告诉我: ‘和这里没什么区别,亲爱的。’ ‘没有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 我不再躲在门外了。 我藏在柜子里,每当狼人来的时候,就藏在柜子里。 姑姑不敢、也没法揭穿我。骂了几次,也就任我去了——这一年,我才知道,男人不是狼人。 虽然他们多数也毛绒绒的,凶狠、狂躁,但少部分还是能讲些话,也愿意听姑姑说话的。 其中一位,我实在觉得善良。 他穿着黑色的礼服,头顶的帽子很高。 第一次来,和姑姑谈论了茶和蛋糕,一些我听不懂的精致话——他腔调是那么温柔,温柔到令我都觉得:倘若有这样的人,谁不愿随他而去呢? 每个空闲的夜晚,姑姑搂着我,问我,或问自己。 她说: ‘我该走,还是不该走。’ 我不知道,但若让我选,我肯定想要这样的父亲。 ‘不是父亲,你这个傻瓜。’姑姑嘲笑我,捏我的鼻子:‘是男人,不是父亲。’ 男人和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我反问。 于是她不说了,翻过身,盯着窗外的月亮。 那先生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楼里的姑姑们渐渐熟悉了他——威廉先生,我记得是这样称呼的。 但他每一次只来姑姑的屋里,从不去别人的。 后来听说了我,竟还给我带了几次蛋糕和软糖块。 ‘你的姑姑是这栋楼里最美的女人。’ 威廉先生时常这么对我说。 我觉得他说的没错。 后来。 姑姑终于下了决定。 ‘我要走了。’她攒了许多钱,在一口上锁的小箱子里。 金光灿灿的硬币堆,我不清楚那是多少。 她抓了一小把给我,塞进我的兜里:‘别去任何一间屋子了,亲爱的。跟我走,或者找个夜里,偷偷离开——你想跟我走吗?’ 我从小没离开过这栋楼。 外面的世界? 我有点犹豫。 姑姑没多劝,看着我,叹了好久气。 ‘可不是我不带你走。以后,别怪我,亲爱的。’ 她让我收好那把钱,盖好后,把箱子交给威廉先生。 他要先把姑姑的钱存起来,然后,等下个月,找个机会,雇一辆马车,接她离开——离开这镇子,甚至这个国家。 他说了一个地方,我记不住,据说要乘船才能到。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三个月四个月。 我再也没见过威廉先生,这位适合做父亲的男人。 姑姑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她主动要求更多的工作,并且,每个夜里,都牢牢勒紧我的脖子,在我耳旁小声嘀咕着什么。 她有时候会朝月亮发呆,或突然将茶倒在自己脑袋上,脱了裙子,闯进其他人的房间笑个不停。 我有点害怕她,但除了我,也没人管她了。 我每晚会偷吃的给她。 但她总吃的满身满脸都是。 女人们怕她,男人们也怕她。 渐渐,她没了工作。 有一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从哪弄来这么多油——她要我去地窖找她藏的宝贝,趁这空,就点燃了被子。 她裹着着火的被子,闯进其他人的房间。 很快,整栋楼都着火了。 木头被烧断,砸死不少人。 我分不清她的尸骨,也没办法把她埋到哪里去——没有人接收这栋楼里的任何人的尸体。 不洁之人,唯有火焰来净化。 她叫萝丝。 ——我在地窖里藏了整整两个晚上,直到有人闯了进来。 她像个巨人,又像一堵令人安心的厚墙。 ‘一个孩子。’ 她说。 ‘你真走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冲她傻笑。 ‘你会点什么?纠缠男人?还是别的?比如…’ 她摸了下我的脸。 ——我下意识躲避,又习惯性地摘下了她指尖一枚尖锐的戒指。 她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像看见什么宝贝一样高兴极了。 ‘跟我走吧。’ 她说。 我没有办法,不得不离开这安全的世界。 ‘跟我走,我带你到外面的世界瞧瞧。’她接过我递来的戒指,戴上后,向我展示手指上其他尖锐。 这拳头快要赶上我的脑袋了。 ‘我会给你一个新的人生,孩子。’ ‘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就让你活得比之前好。’ 我只能同意。 她说她叫安妮。 安妮·范西塔特。 “你想起来,自己叫什么了,对吗…萝丝。” 嘭—— 潮湿阴冷的木屋里。 少女狼狈摔在泥地上。 她抱膝蜷着,任由回忆在大脑里奔跑。 一些片段闪过。 还有眼前浅金色的——或许唯有她能感知到的,那条浅金色的触须。 ‘安妮…’ 我是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是莉莉安,是萝丝,是范西塔特。 是… 密卷之路的学徒。 (本章完) ------------ Ch.220 另一个哥哥 罗兰不知道伊妮德和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士,到底从海曼家身上咬下了多大一块血肉——但就最近伊妮德的表现来看,这两位收获颇丰。 象帮完完全全的垮了。 由于萝丝‘指证’了钻石安妮,并将她们劫掠婴儿的罪行全部告诉了审判庭——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这个名字并没有出现在此次案件中。 不过,伊妮德倒明里暗里同罗兰说过: 有些人呢。 是不太适合做妻子的。 …… 浅金色的触须和另一条淡灰色的交缠着。 “神秘,也叫「秘」,这是仪式者的力量。” 马车里,罗兰说道。 距离寄信过了将近两周。 回信者多寡还不清楚,罗兰要去问问自己的‘合伙人’——除了萝丝之外的一个合伙人。 “我没想到你是个天才,萝丝。” 罗兰感叹:“仅仅用了两周,就成为了学徒…” “是吗?”萝丝操纵着自己的秘,在罗兰大腿上游来游去:“你当初,用了多久?” 罗兰说自己用了很长时间。 萝丝还追问,究竟是多久。 罗兰说一天。 然后萝丝就给了他肋骨一拳。 “两周,算足够有天赋吗?”萝丝不太自信。 因为自她成为所谓的学徒后,就每日琢磨这条自心脏延伸出的‘触须’——显然,每天只能摆弄个三十分钟到两个小时。 它很快就会缩回身体里,一整天都不再回应主人的呼唤。 直到萝丝老老实实睡上一觉后。 第二天,才蔫蔫伸出脑袋。 “我们在眠时世界补充「秘」,萝丝,就像柴和火焰的关系。” “你是说…睡觉,就算添柴?” “差不多。” 萝丝缓缓点头。 “那么,我能用它…我是说,「秘」,我能用它做什么?” “代替眼睛。” “我又不是瞎子。” “如果对方是仪式者,伱不就一清二楚了?” 萝丝翻了个白眼:“那么,他也会知道我是仪式者…” 罗兰一愣,点点头:“很有道理,萝丝。” 萝丝瞪他:“你到底是不是我的老师!!” “我也正琢磨这件事。” 关于「密卷」之路的升环仪式非常容易入手。 可以说是少见的、容易入手的仪式了——因为密卷之路的仪式者足够多,升环仪式足够难,所以在低环时,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不像永寂之环和圣十字。 私人联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这类低环知识几乎完全向教徒开放。 “我打听过了,只要到那俱乐部注册,缴五十镑,就能换到一环的升环仪式。”萝丝弹着指甲,漫不经心:“升环仪式太贵了,罗兰。仪式者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臭乌鸦。” “五十镑不算贵。” 罗兰告诉她自己曾因为仪式,烧了一件价值五百镑的奇物。 “…多少?”萝丝瞪着绿眼睛,不敢置信。 “五百镑。” “你是说,烧掉了?一点也没剩下吗?” “剩下了一点点。” “剩下多少?” “一些灰烬,以及,我的叹息。” 萝丝:……“罗兰少爷,您手中到底有多少产业?” 萝丝根本接受不了仪式者的‘货币体系’——动辄数十上百镑的消耗,对于一个窃贼来说等于天文数字。 她不是没见过这数目的钱,但…烧掉? “也许密卷之路和我这条不同。”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这条路…哦,之前讲过「枯骨」和「哀歌」,你是其中一个吗?”萝丝对于自己这位猫老师还算满意,除了他总有事没事的展现自己的‘幽默’—— 令人咬牙切齿的幽默。 “我的道路可不能告诉你。你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我现在可是仪式者了,罗兰。” 罗兰强调:“你是‘学徒’。” 他让萝丝伸出手,然后,像伊妮德对他做过的那样,也给萝丝展示了‘秘术三角’——说实话,当老师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所以,我需要筹五十镑。然后,还得造出‘影响’,完成那什么仪式才能…才能像那路易斯一样,弹碎匕首?” “大体上没错。” “我没有五十镑,罗兰。你认识什么有钱人吗?” “你很快该买一面镜子了,萝丝。” ………… …… 兰道夫·泰勒对罗兰的计划很感兴趣。 坦白说,他起先粗看来,并不认为这是一场‘骗局’——照他的想法,如果有足够多的人,这黄金铸造的球体会越滚越大。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不断加入。 他觉得罗兰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比他还要适合在这金镑领域里遨游。 但扳手给罗兰分享过苏月的记忆,罗兰很清楚,这骗局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噩梦。 所以,这生意不会运转太久。 只要让几个人彻底破产,或失去大部分产业后就会停下来。 ——顺便一提。 之所以同泰勒家合作,因为那远郊收、寄信的负责人来自兰道夫暗地里的忠仆。除此之外,他也希望能在之后的计划中,得到兰道夫·泰勒的帮助,借助泰勒家的人脉。 商业上的。 毕竟他对经营一无所知,而光凭脑袋里妮娜小姐的记忆可差得有些远。 他需要一些专业人士的帮助。 “你的确找对人了。” 兰道夫·泰勒神采奕奕,揽着罗兰边走边小声道:“…这是我见到的第二位小姐。罗兰,你正渐渐学会用你的魅力…” “上次还要感谢特丽莎,兰道夫。她照顾了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兰道夫很好奇罗兰带来的第二个姑娘——萝丝不说话时还挺有礼貌的。 当然,他也能看出来,这女人不属于‘那个圈子’。 她或许是罗兰的邻居,或许是同事。 但绝不是个‘贵小姐’。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我的朋友,也是我未来的搭档。” 落座后,罗兰介绍了彼此。 “兰道夫·泰勒。泰勒家的继承人,金烟雾主人,也是我的朋——” 没等罗兰说完,自楼梯上就‘咚咚咚’响起脚步声。 贝翠丝蹦蹦跳跳地冲了下来。 勃朗特小姐紧随其后。 “罗兰罗兰!!” 她甩开仆人,绕过沙发,一下子扑进罗兰的怀里。 萝丝:? “这位是…” 贝翠丝瞥了下绿眼睛姑娘,脆生生嚷道:“罗兰!哥哥!” 萝丝扭过头,看着一脸尴尬的兰道夫。 那么您是… (本章完) ------------ Ch.221 兰道夫的死结 我叫泰勒。 兰道夫·泰勒。 我是泰勒家的继承者,金烟雾目前的负责人。 在某个人形状天使还没出现的数年间,我都是妹妹最爱的哥哥。 我是说。 在那王八蛋没出现之前。 ——萝丝能看出兰道夫脸上的尴尬之色,尤其是当他表示自己是贝翠丝·泰勒的哥哥,然后那姑娘万分敷衍地点了下头,又立刻转过去试图抱罗兰的时候。 有一个瞬间,萝丝甚至从他脸上看见了嫉妒和不满。 我的猫,你为什么连个脑袋不清醒的女人都要招惹? “我的朋友,罗兰·柯林斯。我希望他能把泰勒家当成自己家,将我的妹妹当成他自己的妹妹。”兰道夫·泰勒边笑边说。 萝丝:…… 可您脸上的表情并不是这么说的。 她以为有钱人总是这样虚伪,却很难理解一个哥哥看到妹妹纠缠心爱之人那复杂又嫉妒的心情。 当然,就算知道了,也不耽误她在心里嘲笑兰道夫·泰勒。 哦。 还有。 她发现,这一位,的的确确和她宴会上见过的那些人有些微妙的不同。 金烟雾。 大名鼎鼎的豪商家族。 出了个不乐意爬梯子的继承人。 “罗兰,我最近详细研究了你之前提到的那个‘生意’——我不得不说,你绝对,绝对是我此生见过最能称得上天才的人!”兰道夫不吝夸赞,当着仆人称赞起自己的朋友。 这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即便他祖父,兰道夫都不认为他能想出罗兰这样绝妙的点子。 一旦这金球‘滚’起来,泰勒,柯林斯,他们两个将向大洋中的漩涡一样鲸吞掉一切参与者的财富。 泰勒家永远对金灿灿的东西感兴趣。 “但我们也得小心,罗兰,得选好结束它的时间。” 这利刃一旦失控,就算泰勒家也会被砍的支离破碎。 “我很好奇,伱既然清楚,还要参与这事。”罗兰把贝翠丝放到萝丝身旁,摩挲着勃朗特递来的雪茄,有些玩味:“柯林斯没这么大的本事让一个泰勒冒险。” “但金镑有。”兰道夫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狡诈。 他从未听说过这样巧妙的骗局:乍听来无比愚蠢,但倘若换个角度… 换个不清楚结局的人来。 几乎任何有贪婪心的人都会坦然走进陷阱里——即便他能猜到这摇摇欲坠的高塔早晚会倒塌。 ‘自己绝对会在倒塌前避开。’ 被砸死的人,在死前都会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贝罗斯·泰勒健在,我都忍不住邀请你加入金烟雾了。” 一旁的勃朗特抽了抽嘴角。 实在太有礼貌了,泰勒先生。 当着朋友竟这么‘祝福’自己的父亲。 “我现在每周都能吸上金烟雾的雪茄,这都是朋友的馈赠。” “但这馈赠已经衬不上我们的友谊了,至少多加几盒限量款…几十镑的那种——至于后续我们的合作,罗兰,请允许我在这‘生意’结束后再和你谈,怎么样?” 当然。 罗兰需要一个能代收信件并熟悉大大小小银行的人。 这人不能在伦敦。 但也不能离伦敦太远。 “泰勒家还是有些忠仆的。”兰道夫·泰勒保证道:“我会去信,并同时派人手过去——等事情结束,这些人会到印度生活十年…哦,对了,你打算先邀请谁?” 关于入局的人选,罗兰早就有了。 最开始,当然不能是海曼家。 他吐出一个名字。 “这位最近在伦敦开设了诊所,我听说,是个技艺精湛的大医生——兰道夫,我们的生意,就从他…开始吧。”商人先生看着纠缠罗兰的妹妹,看她把那卷发姑娘的袖口扯开,又嘀咕着什么‘便宜货’(大概指衣服),惹得罗兰哈哈大笑。 他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倒好后,几人碰杯。 “范西塔特小姐,恕我逾矩,您和罗兰是——” 萝丝看了罗兰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开口: 罗兰:“朋友。” 萝丝:“家人。” 兰道夫·泰勒:…… 罗兰:“家人。” 萝丝:“朋友。” 勃朗特:…… 看得出来,确实是一点都没商量过。 “谁是你的家人,罗兰?”贝翠丝一脸天真,看了看举着香槟杯沉默的萝丝。“哦,她是你的妈妈?” 萝丝:…… 她现在无差别的讨厌一切出现在罗兰身边的女性。 她们实在不招人喜欢。 “是我的搭档,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家人,贝翠丝。就像你一样。” “哦。” 贝翠丝也不知道懂没懂,若有所思地看了萝丝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她一直偷看你,罗兰。” 有那么一瞬间,勃朗特好像感觉萝丝‘静止’了。 她慢吞吞放下香槟杯,面无表情,缓缓起身。 看向女仆。 “恕我失礼,盥洗室…” 勃朗特立刻会意,起身领她离开。 两个女人一走,男人们就开始了。 “跟我说实话,罗兰,上次的哈莉妲,这次的范西塔特——”兰道夫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坏笑:“你到底在干什么,嗯?” 罗兰眨眨眼:“那么勃朗特小姐——” 兰道夫耸耸肩:“和你想的一样,贝翠丝的家庭教师。” “哦。”罗兰点头,语气古怪地重复了几次:“家庭教师,家庭教师啊…” 兰道夫:…… 他偏了下头,忽然对不远处的壁炉感了兴趣:“…我和勃朗特小姐聊过几次——” “‘几’次?所以,这并非‘一见钟情’了。”罗兰还这样说话,就不免惹得兰道夫给了他肩膀一下。 两个人大笑着,碰了一杯。 “时不我待,对吗,兰道夫。” 罗兰放下香槟杯,抿了抿唇,琥珀色的酒珠甘甜顺滑。 “时不我待。” 兰道夫没说话。 几个呼吸后,罗兰听他叹了口气。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罗兰。”头一次,罗兰在他脸上看见了‘沮丧’:“我得娶个贵族才行…至少,至少是个上流人士。” “勃朗特小姐不是。” “她不是。” “可以是吗?” “恐怕很难,罗兰。你不清楚,现在能让一个女人变优雅起来的事并不多——我倒能花钱给她运作一个身份:作曲家或家,但你不知道,许多艺术沙龙都必由本人出场…我不能拿勃朗特的未来冒险。” “你明白谎言被揭穿后的结果吗?” “那比死亡还要悲惨。” “更何况,如果我用了泰勒家的力量…这一切还有必要么?” 这是个死结。 (本章完) ------------ Ch.222 圣诞节 圣诞节来了。 其实罗兰不怎么期待这个节日:每一年冬日,济贫院都有人冻死。 或许罗兰熟悉的不熟悉的,或许是他亲近的朋友。 渐渐的,罗兰就不喜欢冬天,不喜欢这个从不带来希望和喜悦的节日。 理事们倒歌酒满席,连续一周,院子里都飘荡着烤鸡和肉排酱汁的香气——雅姆·琼斯曾在某年圣诞送了他一枚银色的小十字,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它丢了。 他再没有收到过礼物。 直到这个圣诞。 他和普休·柯林斯的圣诞。 “我的上司原本想邀请您一同过这节日的,叔叔。”罗兰脱了外套,在门口跺了跺脚,掸去一身冬意:“但显然她不够真诚,是不是。” 普休·柯林斯把他帽子摘下来放好,一手撑着腰,阴阳怪气:“哦,要我和你那女人在一个桌子上过节?” “她该怎么称呼我?该说什么?‘普休·柯林斯叔叔?您的侄子真棒?’” 罗兰:…… 「确实很棒。」 “我可没法见那女人,她至少三十岁了吧?我劝你早做打算——等到她对你失了兴致,说不准就没那么多优待了。” “叔叔,我在审判庭里原本也没太多优待。” 「呐,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别骗自己。」 - 伱怎么那么多话。 “没有优待?你整天游手好闲,最近又让威廉给你做一条鞭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这鞭子…”老东西越说越含糊,目光飘忽地在罗兰手上那么一扫,旋即别过头,转身往屋里去。 - 鞭子? - 他又知道什么了? 火焰平直而安静。 - 扳手? - 小扳手?- 我亲爱的、最爱的、最重要的扳手。 「你不是不让我说话。」 - 圣诞快乐。 「你少来这套!!」 罗兰勾了勾嘴角。 今天屋里格外温暖(或许是因为过节,老柯林斯今天号称‘就让火焰燃烧我的血肉吧’——打着这样的旗号无限制烧起火,暖和是必然的) “我们该铲些煤回来了,叔叔,您偏爱木柴?” “少给我阴阳怪气,铲煤得花钱知道吗?” “我有的是钱。” “哦,靠鞭子得来的?答应我,别让我在你身上看见鞭痕。” 一老一少,你一句我一句的。 屋里点了油灯,老柯林斯又用油灯点燃了煤气灯。 他特意花‘大价钱’买了些冬青枝,还有一颗歪歪扭扭的‘小树’——这药铺就像个被伐过几遍的树林一样,透着贫穷和吝啬。 “我现在周薪有一百镑。” “嗯,我知道,而且是我们的女王陛下跪着交给你的,是不是。” “您怎么知道。” “柯林斯家的嘴都这样,小子,把盘子拿过去…你今天没约其他人上门吧?”普休·柯林斯撅着屁股,从柜子深处挖出几个精致些的碗碟刀叉递给罗兰,忽又警惕起来:“我可不想我们吃着喝着,突然有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敲门…” 罗兰忍俊不禁:“就我们俩,叔叔——” 还不等老柯林斯舒气,罗兰又接了下去:“同时还有几个…” “罗兰·柯林斯。” “就我们俩。” 老柯林斯给了他脑袋一下。 “快去。我做了火鸡和肉布丁,还有,你买的沙发为什么和威廉说的不一样?” 罗兰到餐桌前,把餐具摆好,头也不回问道: “什么‘不一样’?” “你说的那个牌子。那牌子,威廉从来没听说过——但沙发屁股上的标识,他可认识。” 罗兰扭过头,似乎有些疑惑:“也许是店员弄错了。” 普休·柯林斯皮笑肉不笑:“也许是有个小王八蛋骗了我呢。” 杂牌的粗制沙发只要十来个先令,但罗兰买回来的可是有‘牌子’的。 威廉是皮匠,他认识这大名鼎鼎的牌子。 ‘我不知道最近什么价,但半年前那款,至少,至少要三镑。’ 亏他还把那旧镜框和木抽屉随意放沙发上。 老柯林斯当天得了这个‘秘密’,回家第一步就是把沙发周围的‘垃圾’挪开,然后,用他那条最细的,擦脸的布沾着温水,细致擦了四五遍——即便这么干了,心里还不大舒服呢。天知道他之前将那皮面划了多少伤痕出来。 这可都是钱。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然后您打算怎么干?把沙发顶在脑袋上,以防它接触除您头皮以外的任何东西?倘若您真能,恐怕很快就能赚出另一个沙发钱了。” “我看,我应该把你顶在脑袋上。” 罗兰低着头不说话。 老柯林斯现在可不吃他这一套了,撑着胯:“你要是敢说‘也行’,就给我站着吃。” 这顿晚餐,在柯林斯家绝对算得上一年里最丰盛的一顿。 老柯林斯还给罗兰倒了一杯据说‘珍藏多年’的葡萄酒。 “圣诞快乐,罗兰。” 老柯林斯和他碰了一杯,想说更多时,看着罗兰的脸,又不知‘更多’里有什么了。 他咳了两声,不自然地问道:“…满意吗。” “什么?” “我是说,咳,是说…我。” 他挠挠脖子,扯了扯为今晚才戴上的、那条罗兰送给他的丝质领结:“…我算…算是个…称职的…叔叔吗?” 他结结巴巴,好像身为男人,说出这样‘女人’的话,实在让他感到羞耻。 但罗兰一点也不。 他笑容洋溢,目光温柔:“我想…” “没有比您更称职的叔叔了。” 他说。 普休·柯林斯垂下眼帘,盯着杯里平静的红酒:“…那就好。” 两个男人沉默着,沉默着。 忽然。 屋里响起一声摩擦后尖锐刺耳的噪音。 普休·柯林斯蓦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惊喜地盯着窗外,又回头看看罗兰。 他腆着肚子,快步奔到走廊,摘下罗兰的外套,披在他身上后,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往外走。 到门外。 冬风一股脑灌进脖子里。 呼啸而来的除了风,还有星星点点的冰屑砸在脸上。 天空下起了雪。 普休·柯林斯站在罗兰背后,推着他肩膀,把他推到门外,到街上,到雪下。 “罗兰。” 他声音里有了怜悯与一丝微不可查的悲伤。 “下雪了。” 他说。 他握着罗兰的手腕,一根根打开他的手指,让他张开手掌,让这看不见的人用掌心,迎接那落下的、一颗颗凝固的灰白色冰冷雨滴。 他扶着他,仰着头,望向阴霾的天空。 切莉·克洛伊披着深蓝色裘皮大衣,撑着嵌银线的阳伞,和妮娜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罗兰。 “你长大了,我的‘弟弟’。” 切莉声音温柔,穿过大雪和记忆:“你变得越来越像个真正值得爱的男人。” 罗兰不语。 “装深沉倒是无师自通了,小瞎子…对,接着向上看,展示展示下颌线——”妮娜眯着眼,乐不可支地捅了捅身旁的切莉·克洛伊,笑得毫无形象:“哎呀哎呀,他现在像模像样,是吧?” 切莉莞尔:“这说明我们有眼光。” “那当然。”妮娜捂了捂嘴,让泪水划过手背。 罗兰看着那柄阳伞,默默掸去跪在自己身旁的、银骑士肩甲上的雪屑。 - 圣诞快乐,扳手。 「圣诞快乐,罗兰。」 (本章完) ------------ Ch.223 瞳中针 普休·柯林斯送给罗兰的礼物是一件朱红色毛衣,说实话,织的不是很好——能看出他头一次干这活,不是这儿短了一截,就是那儿多了几根线头。 但罗兰还是很喜欢,近几天都穿着,还打算和周围人炫耀炫耀。 其他人也送来了礼物。 费南德斯的礼物是一根手杖,十三镑,特别定制款,木面上有蛇纹,一左一右嵌了两颗猫眼石; 兰道夫作为金烟雾的主人,差特丽莎亲自上门,带来了一支精致的火机——据说用了最新技术,只有烟盒一半大小,外壳镀了银,只要按下金属钮,弹开横盖,就能随时实地点火了; 哦,顺便,贝翠丝的礼物有两样: 两幅画。 罗兰和她,以及,罗兰、她和哈莉妲。 遗憾的是,两幅画里都没有她真正的哥哥。 令人悲伤。 哈莉妲委人送了一包她亲手炒熟的种子到泰勒家,由特丽莎转交,嚼起来很脆。 伊妮德和仙德尔的礼物就了不得了。 照扳手的话说,这俩女人好像终于找到一个堂堂正正送礼的时机,可以敞开了花钱——伊妮德的礼物甚至要马车来拉才行。 是一面通体满蓝色彩宝等身长镜。 这面几乎嵌满了蓝宝石的镜子,让老柯林斯再也没法用‘上下级’的关系欺骗自己:他很严肃的告诫罗兰,绝对,绝对,不许,和那女人,有孩子。 否则这不名誉的私生子将会成为他未来最大的麻烦。 罗兰实在懒得解释了。 至于仙德尔… 她送来了一枚奇物做礼物。 没错,每一枚都无比昂贵的奇物。 …… 「奇物:瞳中针(幽魂)」 「怨魂凝固后。」 「一枚来自动物的、但不止一个动物的眼球。」 「能够在一定范围内感知对佩戴者产生敌意的生物。」 「这并非对善人的恩赐。」 「这是对恶者的褒奖。」 「注:没人喜欢被抛弃。当佩戴者摘下后,将无法二次得到它的认可。」 「注:它被一些不为人知的技巧重铸过,无法对其形态进行修改。」 「‘眼泪滚落,面不改色。’」 「‘只有我知道它为什么流淌。’」 …… 这是一条黄昏色眼球形状的耳坠,其中隐约有深红色血痕。 「很适合你。」 - 我并不这么认为…这值多少钱? 「至少七百镑,罗兰。你见过几乎没有‘代价’的奇物吗?」 「或许比我说的价值还要高。」 - 我本来想送给仙德尔一条手链…现在看来,价值差太多了。 「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众所周知’的事:礼物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礼物的人是谁。」 - 我当然知道,可总不能差太多吧? 「不如伱上门给她两个嘴巴怎么样。」 罗兰:…… - 我打算上调购物金额。 「哦,那大蝙蝠呢?她送你那面镜子也不便宜,可镶满了蓝宝石。」 - 嗯… - 扳手。 - 你说伊妮德对抽别人巴掌感兴趣吗? 扳手大笑。 「看来你最近心情不错。」 - 我只是没想到一个圣诞节会收这么多礼物。 因为威廉·科尔多尼先生在将鞭子带来的同时,也一并交出了他给罗兰准备的礼物——包括爱丽丝的。 是他手工制作的一个小皮包。 里面装着爱丽丝缝的手套。 可以说,今年罗兰收到的礼物,是他这辈子收到最多的一次:远超往年总和。 这个节日给了罗兰一丝不真实感。 好像自从坐上那驾审判庭的马车后,他的人生就从此不一样了。 「确切说,是你遇上苏月后。」 - 没错。最后一件礼物,来自福克郡。 雅姆·琼斯的礼物。 信,和几双比某人缝的好了不知几个档次的袜子。 令罗兰感到不满的是,其中一双竟被注明送给普休·柯林斯——凭什么? 「或许你开始了解兰道夫·泰勒的感觉了。」 说起雅姆·琼斯,罗兰也正准备和叔叔好好谈谈。 关于这俩人的‘感情之路’。 时间也差不多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把雅姆接到伦敦。” 噗—— 这话让正仰脖灌水的老家伙变得像喷泉一样。 前襟都湿透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罗兰蜷在沙发里,围着毛毯,一脸无奈:“就连科尔多尼先生都察觉到您或许找了女人,叔叔。一个单身了十来年的懒汉突然开始熨衣服了?” 老柯林斯有些尴尬,放下水壶,急匆匆要走:“我突然想起有个事…” “叔叔。” “上次他们说约在哪来着…” “叔叔,雅姆不能在福克郡无休止等下去。如果是我想错了,那么,我会亲自去一趟福克郡,把她接到伦敦——安置在我租的房子里。” 气氛一时变得沉默。 实际上,男人之间的谈话往往很简单,罗兰以为他们会是这样: 老柯林斯:‘你知道了?’ 罗兰:‘嗯。’ 老柯林斯:‘我爱她。’ 罗兰:‘向我保证,你会照顾好她。’ 老柯林斯:‘我会。’ 罗兰:‘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她接到伦敦。’ 老柯林斯:‘等节后,我亲自去。’ 罗兰:‘很好。’ 但实际上… 实际上是这样的—— 扭捏的草药老先生边搓着手,边一屁股坐到罗兰身边,表情令人浑身发麻:“她呀,她喜欢我写的诗。” 罗兰:…… 那是您抄的。 叔叔。 还有,现在我们谈的,和诗有什么关系? 罗兰觉得,倘若任由这事发展,也许,这俩人到明年也见不了面。 “她不是我的母亲,但干着母亲的活。您并非我的父亲,却比我父亲付出了更多的爱。” 罗兰掀开毛毯,握了握叔叔的手。 “我没有了父母,却还能有家人,叔叔,您该像个男人一样…” 老柯林斯被这话一激,‘腾’一下坐了起来,涨红脸,用力甩开罗兰的手:“我怎么不像个男人?!我告诉你,我老早就想好了,把她接到伦敦,再租个大房子给她住!你懂什么?我们俩早就说好了…” 罗兰‘哦’了一声:“那是,什么时候呢?” 普休·柯林斯:…… 刚刚。 “…你假期太长了,罗兰。” “您昨天还说希望我能多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老柯林斯不耐烦地挥手:“是啊,是啊,休息够了吧?也该去工作了…” (本章完) ------------ Ch.224 实验与私人投资 圣诞期的宴会比往日更加隆盛。 “是的,是的,我的确给一位伯爵治过病…不,这不算什么。我生活在这光辉灿烂的国度,自然要竭尽全力维护这些让国家蒸蒸日上的先生们。” “自然,届时我会和我的助手准时抵达。” “是,是的,再会,先生。” 络腮胡男人好像这场宴会的焦点。 他游走于夫人们席间,又和她们的丈夫打成一片——他不大像这个圈层的人,却显得那么游刃有余。 在这到处都是毒素的世界,一位技艺精湛、博学多闻的医生可要比君主或那些政治人呐喊的什么主义、议案要受人追捧的多。 毕竟大多数人更着眼于自己的生活。 男人们期望自己身体永远强壮,永远在卧室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女人们则愿脸永远美丽,腰肢如柳条纤细,能让男人看见自己,就迫不及待要到卧室去。 厨房也行。 这些被金镑精装包裹的男士女士们毫不吝惜自己毕生所学的华美词汇,吹捧着这位时下炙手可热的人物——艾萨克·布朗。 伦敦城新贵,一位顶尖大医师。 “擅长和风寒战斗的遍地都是,可显然,布朗先生更精通那些并不要命、但时时刻刻烦扰我们的。” 女士们打开羽毛折扇,私下小声谈着,时不时眼波流转,扫向宴会上的男人们。 关于艾萨克·布朗的传闻太多了。 不得不让女士们上心。 据说。 只是据说:那位克洛伊家的女人就曾得到艾萨克·布朗的帮助,使她脸蛋如婴儿般柔软光滑,即便快要三十,仍能不少吸引十几岁的小伙子,每天向克洛伊家的仆人打听她的行踪。 只是据说。 当然,没有哪个人会煞风景地问‘据谁说’——即便明思·克洛伊和那威尔森家的发生了些不妙的恶心事,但女士们仍对切莉·克洛伊维持着最开始的看法。 倘若丈夫不行使丈夫的权利… 人们更趋向于她卧室里有其他人,或藏在柜子里或床底下。 谁知道呢? 反正只是闲谈。 至于说切莉·克洛伊死于一场手术… 这些女士们毫不感到悲伤或恐惧:因为她太放纵了。放纵过头,就像患了风寒还仍穿着单衣到冰天雪地里去跳舞一样,这简直是亲手为死亡打开房门—— 她们毫不同情切莉·克洛伊的遭遇,反而认为她‘应该知足’:哪个守规矩的女人会有七八个情夫? 一两个还不够吗? 她怎么忙得过来? “您怎么看‘那件事’?” 有位女士小声问。 「那件事」——即刚刚艾萨克·布朗和他们丈夫谈及的‘生意’。 一个特别的、或许是百年难遇的机会。 “借贷,亲爱的。” 在这事被更多人知道前,女人不太想通过自己的嘴巴宣扬出去。 这可是赚大钱的机会。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其实。 她丈夫也在三天前收到那封信了。但没当回事…那封信还在客厅壁橱上放着。 一封陌生的来信。 写信人名叫莱姆斯·宝林特,据说二十三岁,毕业于伯明翰大学商科,目前就职于一家私人金融机构。 信上说,他们正着手一个有关‘信任’的社会实验,为此随机寄出了数百封信。 ——艾萨克·布朗,以及这女人的丈夫,就是众多收信者之一。 莱姆斯·宝林特在信上提到,若收信人乐意参加他们的项目,就请按信上的地址回信,并附上一便士即可。 反之,就只让信原路返回。值得注意的是,这封信里预先放了两便士。 作为寄信的费用。 ‘这先生,或那机构绝对真诚,同时,也绝对不缺钱。’ 这是收信人的一致共识。 几百封,或许有上千封。 寄信人绝不缺钱。 除此之外,信尾还注明了一段话: ‘我们对扰您生活深表歉意。作为报偿,我们在收集数据的同时,将会把您的钱用于一类新兴的、绝对私人的远洋贸易投资,并在实验结束后回报您至少一倍以上的利润。’ ‘但我必须提醒您。’ ‘这不是一项高回报的生意,也不该被认为是生意。’ 信件中的用词十分讲究,无论开头还是结尾落款都遵循了圈子里的规矩: 这人即便不在伦敦,家世也绝对显赫不凡。 这是这些收信人的第二个共识。 一些人觉得是个趣事,差仆人寄了信,也放了几个便士。 没想到数天后,回信里竟多了两个先令。 信中表示了感谢,并期望收信者留下那两个先令,作为‘投资回报’——这很惊人。 没错。 但凡精明的,就一定会发现这投资时间、比例和回报绝对足够惊人。 后来,得了两先令的人再次回信,询问是否可以‘增加投资’—— 结果不出所料,被拒绝了。 正如信上所言:‘我必须提醒您,这不是一项高回报的生意,也不该被认为是生意。’ 他被拒绝了。 但… 精明人也不是没有。 不少得知这事的,在第一次就寄出了十几或几十镑。 数日后,那机构果真返还了双倍。 ‘什么样的投资能有如此高昂的回报?’ 对于妻子来说,她本对丈夫的投资生意没什么兴趣——但这显然不是‘一般’的投资生意了。 一封信,十天,或十五天。 双倍回报。 投资者甚至连使用这笔资金的人都见不到——目前她所得知的,得回报最高的一笔,是二百镑。 一个小家族的商人,放了一张价值一百镑的不记名存单在信封里。 十五天后,收回了两百镑。 现在,小部分圈子里的女士们也开始对这‘生意’感兴趣了: 不见面。 不清楚真正的寄信者是男是女——同时,对方也不清楚,收信人是谁。 这多少带上了些浪漫的神秘色彩,不是吗? 她们喜欢这个。 “布朗先生想向我丈夫借些钱,并表示会给他五个百分点的利息。” 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事。 她不清楚艾萨克·布朗通过那封信里的‘投资’赚了多少,不过,她能确定,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可比开医院赚多了。 至于说究竟那机构真正投资了什么… 谁在乎。 (本章完) ------------ Ch.225 帕罗耶梅德 帕罗耶梅德银行开在十字街二十三号。 它几乎像教会一样雄伟。 工匠雕出的根根复杂线条组成墙体,在建筑腰线上方,雕刻着一枚巨大的熊头——这是神灵侍者:肖恩·维斯特维克的标志。 巨熊贵族。 第二冠神:伊芙的… 侍者。 他通过「兽群」之路晋升不朽,之后又穿过小径,让自己的身影落入伊芙的眼中。 通常,大漩涡的仪式者会在信奉伊芙的同时,也信奉巨熊贵族:肖恩·维斯特维克。 据审判庭书库的资料显示,在施展涉及到第二冠神的小秘仪时,倘若同时向巨熊贵族祈祷,或许仪式会出现更加奇妙的效果。 神灵侍者… 侍奉于神之侧,仅次于长眠之神的伟大存在。 罗兰仰起头,和石线簇拥中的巨熊对视。 …… 「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凛寒之火,炽热湍流…」 「自然女神伊芙。」 「以及祂的侍者:巨熊贵族,肖恩·维斯特维克。」 「记录中说他常在眠时世界游荡,行踪不定。」 「他曾是巴斯伯爵,后抛弃家业失踪。数百年前一场战斗,突然以侍者身份降临——他化身的巨熊击碎了挡在他面前的一切敌人。从此,维斯特维克家族也被称为巨熊家族。」 「他的后人利用他留下的遗产创办了银行。」 「即你面前的:帕罗耶梅德。」 「据说这是当初维斯特维克阁下最爱的某任情人的名。」 …… - 你的功课做的不错,扳手。 「~(○` 3′○)~」 - 丑死了,像头小猪。 「ヾ(≧O≦)〃~」 - 这个可以。 「你这个死瞎子还挑上了。」 今天风可不小。 罗兰穿了更厚的深裘皮大衣,换了柄新手杖。 从马车上下来后,等在一旁。 脑后束起的黑色发尾随风雪一同飘荡。 许多人,不止女人驻足凝望这如画的天然风景。 ‘他在等谁?’ 或许车上会下来一个姑娘,一个浪漫的故事。 一些路人笑着想。 不多时。 他们就看到,一个‘球体’从马车上艰难挤了出来。 还差点滑了一跤。 菲利普·钱德森扭头朝仆人交代了几句,整了整领口。 “我知道如您这些‘不凡’人士都有特殊的办法生出眼睛——我就不差仆人服侍了…哦,您今天应该是这条街上最俊俏的男人。” 几天前,菲利普·钱德森向审判庭去了邀请函。 给罗兰的。 上次一面,得知他很有可能同切莉熟识,罗兰自然赴约。 “我本想同您在他处长谈,但又忍不住想向您炫耀我新改装的马车。”的确如此。 菲利普·钱德森已经给罗兰‘讲解’一路了。 这辆比一般马车要长半截,钉了双夹层。抛开那些藏酒的侧箱、小雪茄柜、软皮躺靠和顶棚上时下知名艺术家手绘的油画外,车里用件无一不贵,无一不稀。 连支撑桌板的倒锥形木座都裹了层鳄鱼皮。 “这的确值得炫耀,钱德森先生。我可以说,目前还未见过比您这辆马车更奢华的。” 听见罗兰称赞,菲利普·钱德森高兴极了,连连引他踏上阶梯。 帕罗耶梅德近在眼前。 向外双开的棕木门大敞,两名身穿黑色侍者服,腰缠金色缎带的男性不停朝来往的客人点头。有时遇上熟面孔,还面带笑容亲切地鞠上那么一躬——显然,钱德森就在这鞠躬的范围内。 “日安,两位先生。” 侍者麻利地迎上来,弯着腰,脸上尽是笑:“我能帮您点什么忙?” 菲利普·钱德森今日约罗兰是要聊聊切莉·克洛伊的事,到帕罗耶梅德来也只是顺便。 “我要开一张不记名存单,一千镑的。” 他遣侍者在前面引路,又小声问罗兰:“您最近可能没听说,这事儿在我们圈子里都传遍了。” “什么?” “投资,大生意,柯林斯先生。” 菲利普揉揉圆鼻头,吸了几下:“…一个赚钱的大生意。如果您有兴趣,一会我们还能谈谈这事。” 罗兰大概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了。 侍者把他们领到一个高柜台前,屈指敲了两下。 柜台里夹着单片眼镜的办事员闻声抬头。 以菲利普·钱德森的资产来说,一千镑不算大钱。办事员利落地替他填写单据,盖戳。罗兰则抱着手,听着自不远处传来的交谈声: 距离他们最近的柜台,一个络腮胡男人正小声辩解着。 “几天前伱们还说可以!” “几天前,您可没加价。”柜台里的办事员很有礼貌,但一点也没松口:“这已经超出我们的估值了,布朗先生,期望您能理解。” 柜台前的男人理解不了。 他摘了帽子,左右扯了扯领结,身体向柜台内探,声音小了许多:“…就当帮我个忙。那可是闹市区,先生,闹市区!最好的地方!整个伦敦,您再找不着那么好的地方了…” 办事员同意他说的,但这一点意义都没有。 他对此表示遗憾。 “我只是个办事员,您也见到了。若我能决定价格,我该坐在哪?”他开了个玩笑,把手中一摞票据在桌面上墩了几下,压进册子里:“一千三百镑,布朗先生,这已经是高价了。” “您难道不清楚吗?” 艾萨克·布朗还是不死心:“…那可是最好的地方。” “位置的确是,但价钱就不一定了。如果真那么好,您为什么会来帕罗耶梅德?” 这年头不乏私人转让,但到了银行可就不一样。 “…他们出价不公道。”艾萨克·布朗转了转眼珠:“我那医院花了大价钱,里面还有不少医用器械…” “是啊,但于我们有什么用呢,布朗先生。与其说价值,不如说麻烦——我们收下您的房子,还得雇人重新打理一遍。” 艾萨克·布朗有些犹豫。 办事员叹气。 他也很为难。 这先生来了好几次。 罗兰板着脸,突然插话:“您为什么要为难一位绅士?恕我实在无法忍耐这毫无尊重的言语,帕罗耶梅德不该是这样,巨熊家族也绝不是这样。” (本章完) ------------ Ch.226 坠入 艾萨克·布朗没想到隔壁办事的年轻先生会替自己说话。 他抚胸欠身:“还未请问——” “柯林斯。” 罗兰回礼:“罗兰·柯林斯,布朗先生,我听过您的大名,一位技艺精湛、为我们解忧的、无私的顶尖医疗者。” “高尚的人不该被这些精于计算的蚊虫叮咬吸血。先生,我看您,是对他们脸色太好了。” 办事员被罗兰指责的有些尴尬,连忙摆手: “先生,先生啊!您不知道,这房子最多就是这样的价钱啦!那可是有专门人计算过的!” 罗兰踱步上前,极为不屑地敲了敲那办事的高柜台: “这木头值几个钱?但钉在一起,搬到了银行里,账本上至少要十五个先令,对不对?” 这时,身后的菲利普·钱德森也遥遥插话: “我认为那都用不了十五个。” 办事员见着俩人来势汹汹,又是作揖又是弯腰,叫过侍者,安排三个人到私人会客室里谈,免于在大厅造出更不好的影响。 特别是菲利普·钱德森,他可是用了那张纯金卡片,是帕罗耶梅德重要客人。 “我得向您道歉,布朗先生。” 到了会客室,办事员像马戏团里那些挨了打还要讨好主人的猴子一样,又是添茶,又是点烟。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疑是在告诉这俩爱管闲事的先生: 房产价格绝对没有问题,出错的,是自己的态度。 他不该像对待那些穷人一样,对待这位大名鼎鼎的医生。 不该将抵押或变卖讲成施舍般,对待一位体面的绅士。 他恳请这三位万不要将事态扩大,否则,他很可能失去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 一个能养活家人和孩子的体面工作。 菲利普搔了搔光洁无发的头顶,一肩高一肩低,另一只手勾着杯耳,动作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哎呀,我倒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整天想什么。这可是你们唯一能真正同贵人们打交道的机会,要是我,可珍惜得多。” 办事员连连躬身道歉。 “倒是有个不大礼貌的问题,布朗先生,恕我无礼。”菲利普忽而好奇问道:“您为何要抵押那块土地?我知道您的诊所,那地方值钱极了。” 络腮胡的中年医生搓了搓手指,表情不大自然:“…生意,我有个生意要做。” 菲利普当即靠了过去,贼兮兮道:“我猜,您也收到那封信了,对不对?” 罗兰垂眸,旋即挥挥手,让办事员和侍者先出去。 “是,您猜的没错,钱德森先生。我已经…”艾萨克·布朗一听就明白,这相貌滑稽的胖子也收到信,并一定在其中赚了钱。 他表情一瞬间好了不少,眉毛飞着小声回他:“我赚了一大笔。这是个好机会,钱德森先生,或许是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我怎么能不抓住?” 罗兰一脸好奇地插话:“那信有什么魔力?只投资几个便士,换来先令吗?” 艾萨克·布朗扭过头,打量着年轻漂亮的金眼先生,大摇其头。 “不懂啊,年轻人。” 他说。 “我虽不清楚您家族从事什么样的行业——无论远洋或种植园,甚至股票、地产,我请问,您听过这样的回报率吗?” 他竖起两根手指。 “双倍,十五天。”“能及得上这生意的,唯有战争了。” 艾萨克·布朗虽然不熟悉罗兰,但多少也听过菲利普·钱德森的大名——这胖男爵自从到了伦敦,城里稍微上点档次的妓女都被他邀了个遍。 当然,他是男爵,是贵族,是有钱人,艾萨克·布朗对他没什么恶感。 都是自己人,有些话也不必遮掩了。 “您瞧。尽管国家加收了窗户税和玻璃税,又能多几个子儿?那些个穷人宁可不开窗户,用砖头把洞堵上。” 提起这税,老柯林斯有更新鲜的称呼: 光线税和空气税。 “…我们不靠这些而辉煌伟大,是不是?我们靠什么?靠那些其他肤色的怪物,靠海洋之外的土地,靠种植、贸易,靠被风拂过的船帆——” 他说到这儿,用手掌向自己扇了扇,眯着眼,仿佛嗅那空气里海洋和金镑的气味。 他比起爱德华·史诺,此时更像兰道夫·泰勒。 他不该做医生,该做商人。 “远洋贸易,我听说,那机构就握着一门绝佳的、还不为人知的贸易航线。”艾萨克·布朗缩着脖子,视线在钱德森和罗兰脸上扫来扫去,仿佛期望看见他们的贪婪和惊诧。 “我可以坦白同您讲,男爵阁下。这数日来,我已经赚了九百镑…” 钱德森霎时瞪圆了眼,声调也不受控地高了几度:“九百镑?!” 艾萨克·布朗终于满意了。 他又转向罗兰,‘教导’道:“倘若和这神秘机构挂上钩,有了联系,没准哪一天就能真正见面——您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罗兰茫然:“什么?” “数不尽的金镑。” 他本想在金眼青年脸上看见钦佩和跃跃欲试,但目前只有疑惑。 “我记得…” “什么?” “艾萨克·布朗先生,您的意思是,期望一次性拿出数千镑,然后,得到巨大的回报——这似乎并不难?我记得,帕罗耶梅德除了抵押,还有个人借贷项目。” 菲利普·钱德森意味不明地看了罗兰一眼,自顾自吸溜茶水,没说话。 “借贷。” 艾萨克·布朗重复着,咂巴下嘴,显得有些犹豫。 “我是个医生,柯林斯先生,不像您,或许显赫贵重。我是个不错的医生,只眼下有点名声,但也仅此而已。” 罗兰摇了下头,笑容爽朗:“看来您并不熟悉这地方的规则,哎呀,正巧,我正巧愁没有机会和整个伦敦最优秀的医生结识,正巧没有这机会…” 艾萨克·布朗先是一愣,而后又大笑起来。 他端着茶杯,和罗兰轻轻碰了一下。 “我太乐意和您、和钱德森男爵成为朋友了!快,您只教我,千万别吝惜言语!” 罗兰笑容灿烂,金眸深深,映出一张贪婪的脸。 (本章完) ------------ Ch.227 暗示 不论帕罗耶梅德是什么巨熊或巨鹰家族后代创立的,只要是银行,就必定会有个人借贷业务。 这项业务通常面对高净值人群,换句话说: 土地贵族,或新钱——即新崛起的、拥有看得见、摸得着资产的富商们。 而艾萨克·布朗可不在其中。 他既没有能够抵押的大块土地(除了一栋作为医院的房产),也没有产业或投资过哪个行业从而拥有股份——他只是医生,或许有名一些。 正如他所说:仅此而已。 帕罗耶梅德能给他房产估值到一千三百镑就已经考虑到其‘名声’的因素了。 否则,最多只有一千到一千二百左右。 在帕罗耶梅德,他名声值一百镑,足够骄傲了。 ——其实艾萨克·布朗不缺钱。 一颗煎蛋配上抹了黄油的面包才要三便士,去年一整年,他的收入至少在一千镑以上。 如此焦急变卖、抵押房产,在沙龙上到处借钱,也只为了一个目标: 只要这次成功。 此世无忧了。 他计算过,抵押、变卖,再加上自己的存款,能凑出四千镑;从那些绅士们兜里借一些,再几千镑。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到自己最大的赞助人——克洛伊家借一些。 这些全部加在一起,就有数万镑了。 十五天。 翻一倍。 那么。 自己只消将这些钱放在那机构,默默等上几个月…或者半年。 十几万镑就乖乖躺在银行账户里了。 到时候,他会按百分之五利息归还朋友的钱,再买一座真真正正的庄园,拿出一部分钱投资点稳定的生意,剩下的买土地,再租给那些要建工厂的商人… 艾萨克·布朗。 布朗这姓氏,将从他这一代崛起。 不再是理发师,而是真正的有钱人——或许还能买个爵位,娶个贵族出身的女人。 一切都不同了。 他一边计算着如何支配未来的‘数十万镑’资产,一边内心又如煎锅里的螃蟹般焦虑挣扎——若他错过,很可能这辈子不会再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绝对,绝对,不能错过。 “倘若我认识的一人还活着,说不准,她也如您一样会参与这次投资,她眼光一向不错。” 艾萨克好奇地问是谁。 罗兰吐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切莉·克洛伊?”艾萨克·布朗心里一沉,带着探寻望向罗兰:“…您是她的朋友吗?” “恰恰相反,我是明思·克洛伊先生的朋友。我这悲惨的蠢友,不知得罪了谁,竟在死后都不得安宁——我看,永寂之环的人也不够称职,配不上他们宣扬的…” 罗兰还想说,艾萨克·布朗却赶忙拦住了他。 “这可不能乱说了,柯林斯先生。”他苦笑道:“您身世非凡,我却只是个医生而已…唉,您既然是明思·克洛伊先生的朋友,我就同您讲实话好了——他妻子可并非您认为的聪明人。” “她在那病房里毫无淑女姿态,发狂,叫嚣,说什么有人会给她报仇——这太可笑了,她搔首弄姿时难道没想过患病一天吗?” 罗兰皱眉向后躲了躲:“什么病?传染吗?” 艾萨克摇头:“一种疯病,柯林斯先生,我建议您少听为妙,这影响食欲。” 罗兰若有所思,看艾萨克片刻,脸色稍有缓和。 他们聊了不算短的时间,这位医生不免急迫起来——到底什么规矩,能让自己再多得一大笔钱? “您不已经提到了吗?”罗兰说:“凡事都有例外,布朗先生。有时候,同样的话,用不同方式说出来,会得到不同的结果。”罗兰不必讲太深,相信对方能听懂。 他扫了眼艾萨克·布朗脸旁由火焰聚成的文字,检查自己是否有错漏。 「你这是逼他主动去死。」 - 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信息。 - 现在装什么无辜。 「我以为你会直接刀了他。」 - 他还没这个资格。 - 况且,我总要尝试点新鲜东西。 罗兰很想知道,一个人走投无路、陷入疯狂时究竟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艾萨克·布朗,他有这样的天赋。 也注定是这样的命运。 “我明白了,柯林斯先生。” 艾萨克·布朗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罗兰在暗示什么——他理解,这种话术是常年和金镑或常年同一类人打交道,才能熟练掌握的‘技巧’。 坦白讲,他并非没想过,但这位先生的话,他解释的‘规矩’,给了他一个向前的动力。 看来这些大人物都常这么干… 那么,自己为什么不行? 这可不违法。 更何况,他人在伦敦,妻子和孩子在伦敦,家庭能逃到哪里去? 他还有诊所,有员工,有徒弟。 还有近年来闯下的好名声。 就算他用某些‘手段’从银行得来一笔借款——难道他还能不还吗? 他半年后,可就是拥有数十万镑财富的贵族了。 届时,谎言被拆穿,他也能从容还款。 没准,这些办事员还得摆出笑脸,说自己做的一点都没错呢。 “今日能遇见您,是我的幸事,柯林斯先生。” 柯林斯,柯林斯。 艾萨克·布朗来伦敦的时间不长,没听说这姓氏。但他猜测,‘柯林斯’必然是代表着某个家族,或许名声不显,但绝对殷实权盛。 等他的财富到手,没准可以多结交一番。 “并非幸事,布朗先生,我们相遇,是命运。”罗兰笑着看他起身,于是,也同菲利普·钱德森一齐起身,和他握手道别。 他急着离开会客室,回到诊所准备‘造假’之事。 罗兰和钱德森倒不着急离开了。 “很有意思的人,是不是。”菲利普·钱德森的语气似乎有些微妙:“我今日正准备和您谈谈最近出现的‘信件生意’,没成想,您竟比我还清楚…” 他那双不比锁孔大多少的窄眼里闪着精明,这让罗兰想起了一个人。 兰道夫·泰勒。 他们会是不错的朋友。 或不错的敌人。 “我偶尔听说,寄了一百镑去。” 罗兰笑笑,晃着那精致描云雾的东方青瓷杯,默默观察着茶面上泛起的波澜: “毕竟…” “我们都清楚,钱德森先生。” 他说。 “我们都清楚,这是个骗局。” 一向以滑稽放浪面对罗兰的男爵阁下…缓缓失去了笑容。 菲利普·钱德森眸光微冷。 (本章完) ------------ Ch.228 钱德森和切莉 罗兰自顾自欣赏这来自东方的精美瓷物,手腕轻晃,让茶体沁润杯壁,如褐浪亲吻云雾。 “帕罗耶梅德的金卡客人,绝对在这地方有足够的权利。” “艾萨克·布朗,显然不是近期头一次来这儿试图抵押自己的资产了。” “碰巧,您今日邀约我,却又极不礼貌的要我陪您处理私事。” “更巧的是,我认识切莉,而艾萨克·布朗,是造成切莉死亡的原因之一…” “我们‘偶遇’了——办事柜台紧挨着。” 罗兰放下茶杯,声音在长句后稍有停顿,偏着脸,笑容淡淡。 “您知道比这些还要巧妙的是什么吗?” “您也认识切莉。” 菲利普·钱德森面无表情,毫不避讳地和罗兰对视,仿佛一头野生凶狠的非洲疣猪正审视着它的猎物。 可几个呼吸后,他又没了那凶悍,格外亲切地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你称呼她‘切莉’,柯林斯先生——恕我失礼,若让我称呼您罗兰,就更好了。” 罗兰扬眉:“看来我今天又多了个朋友。” “也许。”钱德森整整领口,起身将西服系好,“我们马车上谈吧,我未来的朋友。” ………… …… “可能您觉得天方夜谭,但事实就是如此。” 私人马车上,菲利普·钱德森给罗兰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她曾差一点,成为我的妻子。” 菲利普·钱德森显然比切莉·克洛伊要大不少,但婚姻中男性比女性大也很正常。 她原本是钱德森妻子候选者之一,双方家族也通过一些渠道了解过彼此:甚至他们两人还在酒会上见过面,谈过几次。 “坦白说,如果只是闲聊,我们应该能是非常好的朋友。” 但作为妻子,威尔森家就有些不够了。 因为钱德森家族不仅有钱,还有爵位。 “她非常有想法,直至今日,罗兰,我仍能回忆起我们第一次谈了什么——她告诉我,万不要在无知时盲目将钱换成股票,不要将这些承载家族这艘大船的液体金镑,盲目投入我不懂的行业中,那等于白白送人…那是慈善。” 马车里,钱德森男爵端着酒杯,声音淡淡。 他回忆起数年前切莉·克洛伊酒会上的风姿,眼底充满了悲伤。 “我记得,那时候,铁路、铁车,还只停留在‘试验’中——只那个时候,她就告诉我。” 胖男爵学着她的话。 “‘你想象一下,钱德森,想象一下。这一根根金属轨道,就相当于连接整个国家的血管——若我再疯狂些,它有没有可能,终有一日让国与国接壤?’” 这是切莉·克洛伊的原话。 她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却给钱德森建议,建议他若要投资,一定把握住机会,想办法投资铁路,插手这行当。 因为那不仅能带来金钱,还有权势。 “掌握了血液的流动啊。” 遗憾的是,由于一些原因,那时候的菲利普·钱德森还没资格插手。 他错过了这生意。 “切莉·威尔森,天生的商人…也是个好人。她帮了我许多忙,虽然,她不认为那算得上‘大忙’…” 他谈及曾经的老友,神采奕奕,手舞足蹈:“您不清楚她究竟有一颗多么值钱的脑袋!而明思·克洛伊?他还没有我妻子带来的仆人家的儿子养的那条狗聪明!愚蠢至极!” 罗兰没说话,喝了口红酒,静静听他发泄。 “…当我得知她死讯,立刻就明白,一定被人用那屡见不鲜的‘手法’迫害!克洛伊家怎么敢?!” 改造后的车厢很安静,行驶时也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实际上,他们的确敢,钱德森先生。” “叫我菲利普,或胖菲利。”他好像在看清罗兰的所作所为后,忽然揭开了那层油乎乎的面具,向他展示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真诚——随着时间的磨损,这不该存在的东西将越来越少。 罗兰慎重考虑了几秒:“…那好吧,胖菲利。” 菲利普·钱德森:…… 还真叫了啊。“我从见您第一面就清楚,您不是个守规矩的刻板人。” 胖男爵指指罗兰,把酒杯放下,从手旁木箱里扣出两根雪茄递给罗兰。 他有点惊讶于罗兰的反应,却又觉得,这种‘怎么了明明是你让我叫’的古怪性格,实在符合自己的胃口。 他就不爱那些虚伪、披着贵重外皮,可实际内里早已腐烂的木乃伊们。 他热衷于结交如他一样的… 怪人。 譬如爱女人的,就说爱女人,就不要放过任何摸*子的机会,在那下流的馆子里张牙舞爪、舔舐甘霖; 若爱钱的,就说爱钱,哪怕救过性命的朋友,也不要假惺惺说‘看在伱救过我命的份上’——要直接挥拳头,然后咆哮‘差我一个便士都不准’! 若崇尚权势的,该早早说明:若有天诸位挡在我追求权势的路上…我要先向在场的、我最亲近的朋友,向你们道歉——因为届时,我必定选择权势,将你们踩在脚下。 若喜爱艺术、对宗教狂热、甚至目光永远注视着和自己同样性别的… 又有什么不行呢? 少像那些帽子越来越高,无耻程度也越来越高的人一样。 “我开始喜欢您了。”菲利帕·钱德森点燃雪茄,却见罗兰拒绝了自己的帮助,掏出一支小巧的银色点火器,低着头点燃。 他听他咬着雪茄,边烘边说。 “圣十字里的主教也这样说过。自那天起,我就不太喜欢这话从男人嘴里说出来。” 他那认真又无奈的模样让男爵捧腹大笑。 “您真是个妙人。” “我只是一半的妙人,菲利普,还有一半让人不妙。” “希望我见不到您另一面。”钱德森转了转手腕,眯起眼:“我早早察觉到这是个骗局了,罗兰。当这信在圈子里传开,越来越多人参与‘投资’,我就想起切莉叮嘱过我的。” 不要把积攒数年、数代的心血,投放到一个你看不见、并且也完全不了解的地方去。 那是慈善。 “所以,您自打听到我和切莉熟识,便早想好了这一天,对不对。”罗兰撑着头问他。 菲利普点头。 “我不清楚您和那克洛伊家的蠢货是不是一伙的,恕我无礼…哦,我想您也不需要道歉吧?” “不用,但酒不错。” “我给您准备三瓶。” “您算慷慨了。” “这可不是本地量产的,我花不少钱,等了好几个月才从海上飘来的…如果真喜欢,那…四瓶吧。” “您闪耀的品质简直能让一个瞎子复明。” 钱德森又开始笑了。 这年轻人太有意思——他是个不守规矩,不守那群老东西指定的、所谓‘规矩’行事的人;同时,那‘下等人’身上的唯唯诺诺气质,在罗兰身上也不见分毫。 他两边都不沾。 这是个有意思的朋友。 来自审判庭的、拥有真正‘力量’的朋友。 就算没有切莉,他也乐意结交这样的年轻人。更何况,数年间不曾联系的人,某日忽然的来信中提及了这个名字… 她提到了伊莱特艺术协会,作曲家,家,还有… 她的‘弟弟’,罗兰·柯林斯。 切莉啊。 我亲爱的朋友。 你的眼睛从未背叛过你。 “我只想打听您是否清楚这事,同时,也要瞧瞧您的态度…我没想到您竟也察觉到了这个骗局…” 说起这最近火热的‘投资’,菲利普·钱德森脸色有些严肃。 “一个弥天大谎。” 他想象不到要多疯狂、贪婪的天才能干出这等事。 (本章完) ------------ Ch.229 钱德森的承诺 谈起这骗局,男爵显然持悲观态度。 悲观的是对这些入局的、贪婪无度的先生女士们,同时,也是对布局之人。 因为一旦这雪球继续滚,任由它壮大,很快,将会把半个伦敦的上流人扯进来:届时,就会出现一个尴尬的场面。 大家的确损失了钱财。 但同样,布局之人也会失去本该到手的,甚至自己的性命。 因为,没有哪一家银行,真敢兑现这些金镑。 也没有哪一家银行,在这件‘惊天骗局’发生后,在报纸纷纷报道后,敢冒然收存这比庞大的赃款。 骗子们只能迅速兑出部分现金,将这些钱藏在某个地方,数年内绝不动用——或直接通过航船离开这个国家,到另一片土地上兑换。 但很难说不会出现意外。 譬如。 仪式者。 仪式者不会眼巴巴看着这件事发生的。 一旦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钱越来越多,这骗子就越难逃命。 不必不朽者。 几个高环仪式者,再加上一个不错的、‘命运’之路的仪式者,就能解决这件事了。 或许这些骗子能蒙骗不少人,但绝对带不走财富。 “没准不当雪球滚大,他们就逃之夭夭了。”罗兰随口说道。 菲利普·钱德森并不这么认为。 的确,如果近期收手,在事态扩散前将痕迹清扫干净,预留出逃离时间,等这些大老爷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 他们显然会犹豫很长时间,考虑这个,考虑那个。 这骗局是否会影响自己的‘脸面’,让人觉得自己愚蠢…之类种种。 然后,忙不迭出席一个个沙龙,‘不经意’和其他人沟通后,慢悠悠的‘达成一致’。 最后,再盘算如何体面地让旁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越长,预言就越不准确。 可即便如此,菲利普·钱德森仍认为不大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也是他敢再寄出一千镑的原因。 因为贪婪。 人的贪婪。 “我粗略算过,罗兰。”他说:“目前这群人手里,至少有十万镑…至少。” 十万镑多吗? 可以让许多人一生不工作,享受到死。 但十万镑也不多。 如果穷奢极欲,花钱的地方就到处都是。 譬如买一座城堡,几万英亩的农场,这里投资一点,那里投资一点… 他认为人的贪婪是递增的。 这群骗子绝对会看着到手的十万镑沾沾自喜,在头一个晚上大肆庆祝,纷纷喝得烂醉——他们一定很严肃地讨论过,并且,毫无争议的,每个人都赞同停下这骗局,分了钱各奔东西。 但第二天酒醒了… ‘或许,我们再等等?’ 这句话,就意味着他们的结局了。 死。 “我保证,再过两个月…或一个月,就有精明的觉察出…不,现在就该有不少人清楚,只是借着这回报不菲的‘投资’赚一笔。” “人们总认为倒霉的不会是自己。” 菲利普·钱德森叮嘱罗兰,至多再享受一个月。 一个月后,一定停下‘投资’,否则,寄出去的钱绝对会像婚后女人的… 总之,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您也只想赚一小笔。” 菲利普·钱德森摇头。他不差这点钱。 只是认为这骗术新颖有趣,想看这群骗子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满足。 “我已经不迫不及待在绞刑架上看见他们了——您说,这团伙,会有几个人?” 「你还真问对人了。」 「组织者就在你面前叭叭抽雪茄呢。」 - 他说的没错。 - 差不多该结束了。 「海曼家怎么样了。」 - 海曼家贡献了四万镑,不算多,但伤口够深。 因为海曼可没有成片的土地和矿山。 他们唯有姓氏算得上‘高贵’,所入股的行业,也几乎都有克洛伊和赫弗的影子——即,一个姓氏高贵、血统不凡的… 仆人。 海曼家指着每年分红过活,四万镑,绝对不少。 - 最近一年,他们应该抽不起金烟雾的限量款雪茄了。 「有人会救他。」 - 当然,谁都清楚,单凭‘金镑’是杀不死一个拥有仪式者的家族的。 - 我的朋友,总有一天会亲手干这件事。 「显然小蛋糕不仅满足于做你的‘朋友’。」 「情人,或者情人,要么就是情人。」 「伱选哪个?」 - 第三个看起来和前两个完全不同。 「你真不要脸。」 - 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嗯?」 - 这些都是你教的。 「你为什么不能从我身上汲取那些好的东西呢。」 - 比如。 「比如…」 - 比如? 「比如从不在别人尴尬的话题上刨根问底。」 - 那我的人生将失去许多乐趣。 「你人生的乐趣就建立在别人的尴尬上?」 - 还有痛苦上。 「…这盘算你赢了。」 - 其实这‘生意’早先能邀请伊妮德参与,执行官们的待遇或许会好上不少。 「你不会真以为那女人会老老实实把钱发给执行官吧?」 「不会吧不会吧?」 「以前不会的,现在就更不会了,小蠢猫。」 「因为以前还有教会和其他贵族作投喂者。现在?审判庭在她‘巧妙’的运作下,唯剩她一个主人——当宠物只有一个主人的时候,怎么摆弄,不是主人说的算吗?」 「审判庭现在是她的一言堂了。」 「你再恋爱脑也该清楚那大蝙蝠不是什么常规意义上的‘好人’。」 「她但凡在乎那些手下,就不会这么多年不管不问,任由他们被当成动物一样唾弃。」 罗兰沉默。 其实,他的确有所察觉。 他离伊妮德太近,也太敏感。 许多事,她瞒不过他。 譬如她言谈举止中,对待执行官的态度… 当然,执行官们不清楚,还认为审判长大人是由于道路原因才变得‘格外冷漠’——这不仅不反感,还觉得,伊妮德·茱提亚是为了保护他们、惩戒邪党、维持心中崇高而纯净的信仰才独自承受这样的高环之痛。 罗兰能说什么。 「这个时候微笑就好。」 「≥≤」 - 有点像半夜举着油灯吓人的叔叔。 「有点像刚和你亲完嘴的大蝙蝠。」 罗兰:…… 马车驶入东区。 菲利普·钱德森在讲完他和切莉的过往,叮嘱罗兰这是个骗局后,就没有太多话可说了。 他静静吸短雪茄,等马车停在一栋楼下。 “哦,对了,罗兰。” 他挠了挠还有几根存货的鬓角,一脸憨厚笑道:“关于任何针对克洛伊家和艾萨克·布朗的‘趣事’,您都能从钱德森这姓氏背后得到帮助——我是说,任何。” (本章完) ------------ Ch.230 我脑袋有病 其实最近发生的事让罗兰有些迷茫。 萝丝成为学徒他都没那么惊讶,可这巧妙的‘小点子’——因复仇贵族而生的‘小点子’实打实令他难以置信。 起初,他们也只是打着不让这些老爷们痛快的心思,认为能从这些人兜里扣出几千镑就算不错… 可至今为止,流过罗兰手的金镑,已经不少于二十万了。 二十万啊。 照他现在的工资计算,至少要一千多年。 实在荒唐。 「这世界本来就荒唐,罗兰。」 - 我不知道,人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他完全没法相信。 雅姆·琼斯和曾经的生活,无数次教育过他:切勿贪婪。 按理说,那些博闻多识的,比自己还要高贵,从小就眼界不凡、血脉不凡的老爷们,更不会上这愚蠢的当。 他并不认为这骗局能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最开始的目标,也只是艾萨克·布朗和海曼。 没想到眨了下眼… 已经是一笔惊人的巨款了。 「你这是傲慢,罗兰。你站在上游看下游,知谜底反推谜题,才认为这些人愚蠢,才觉得一切荒诞。」 「我问你个问题好了。」 「蓝血贵胄中的‘蓝血’是什么意思?」 罗兰不假思索。 - 他们纤细皮肤下清晰可见的淡蓝色血管。 「没错。他们比伱高贵吗?」 - 当然,他们的蓝色来自血脉。 「哦,你瞧。你认为那些人愚蠢,而拥有苏月记忆的我看来,你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罗兰一愣:和血脉无关? 「当然。」 「如果你把床换成银制品,刀叉以及生活其他器皿都换成银制品——很快,你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和银…有关? 「没错。」 「每日一科技,天天上狠活,祝您蓝血愉快。」 罗兰:…… 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崩塌了。 可,可是啊,如果这些人血脉不高贵,身份不高贵,那富丽堂皇的生活也只要他们所言中那沾着汗臭味的硬币能换来… 这些人… 到底高贵在哪? 「你看,你总能轻易抓住问题的关键。」 「那么第二个问题:仪式者高贵在哪?」 - 是力量…扳手。 - 醒时世界的力量,以及,眠时世界的力量。 「你终于看到本质了。」 「倘若有天你统治这个国家,你也可以轻易制定一个规则或编造一个故事:唯有金眼人,才是最高贵的血脉…」 「不会有傻子跳出来质疑你的。」 「我猜那时候金色美瞳必定卖的最好。」 - 什、什么瞳…? 「现在,你还有疑惑吗?」 - 说实话,我迫切想去妮娜小姐的历史看一看。 - 那一定是个有趣的地方。 「有趣不有趣另说,但绝对是个能接纳疯子和怪物的地方。」 「你,哈莉妲,贝翠丝。」 「在苏月的历史线上,别说嫌恶了,要考虑该多受欢迎才对。」 - 我们? - 我们会受欢迎?一个瞎子,一个…愚人,一个得了犬吠症的深肤病患? 「当然,倘若有一天,你真能走运到跳跃历史——你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在那条线上,可以干的事太多了…」 「比如当个明星之类的,哎呀,那生活简直…」 罗兰不语。 他本就有一个连扳手都不大清楚的打算。 现在,这计划烙得更深了。 别急,罗兰·柯林斯。 你有大把时间。别急。 - 去掉兰道夫、萝丝应得的,我打算继续和我这两位同伙开一家店。 「你是指苏月给你留下的攻略吗?」 苏月给罗兰留下的记忆里有不少足以让他成为富豪的‘攻略’。 原谅这来自数百年后的姑娘吧,‘投资谷歌’、‘疯狂茅台’这些字眼扳手连给罗兰看的兴趣都没有——可怜它挑挑拣拣数次,也只选出来几个以罗兰目前身份可行的事业… 同时符合这时代的。 不过,现在有了泰勒加入,一切就简单多了。 「香水。」 「她记忆里香水的资料最全,我保证就连瞎子都能吊打这个时代。」 - 谢谢,扳手,我本来就是瞎子。 「你捡钱时可不瞎,一倒遇上尴尬事就瞬间失明。万物之父的恋*癖啊,我超爱实用主义者!」 - 你不如直接爱我。 「我没你那么恶心。」 ………… …… 最近忙碌的不仅是罗兰。 兰道夫那边要小心联络自己的忠仆,为了这逐步向二十万镑进发的金芯雪球,连泰勒家的仪式者都启动了。 而萝丝,不知从哪个倒霉蛋手里弄来了足够的金镑,在私人联盟下的某个仪式者俱乐部里,买到了她的升环仪式。 说实话,当得知「密卷」的升环仪式如此简单时,罗兰的心情是有点微妙的。 密卷晋升一环只需要达成以下三个条件: 一,举行仪式之人的、等身重量的黄金、白银、黄铜各一份。 二,满足一次内心的渴望。 三,一场慷慨盛宴。 前两个条件都不难。 只要萝丝心里不渴望‘毁灭世界’…或其他难以达成的,前两个条件都不难——至少对于现在的‘富豪’小姐来说。 至于第三个条件。 罗兰能想到的,就是仙德尔·克拉托弗的‘圣事’了。 虽然有些病态,但也的确称得上‘慷慨’——只要上调发放食物的数量,并且,穿一双新鞋。 「等她晋升一环,熟练掌握‘秘’,你就可以邀请她去妖精环做客了。」 「哦,对了。」 「我必须告诉你个秘密。」 - 什么? 「梦境中不会淮孕。」 罗兰:…… - 我不是特别需要这个秘密。 「我担心你。」 - 谢谢,但不需要。 「如果你真的不需要,就不会每晚到妖精环里,对房间里的床精雕细琢了。」 罗兰:…… 还想挣扎一下。 - 那是我休息的地方。 「你一个人休息,却做了一张足够三四人打滚的床?」 「要么,你脑袋有病,要么你下贱,惦记大蝙蝠小蛋糕的。」 - 我脑袋有病。 「…并且下贱?」 - 床要大一些,我毕竟是个瞎子。 「……」 「你还真豁得出去。」 - 扳手,实际上那不止我用,还有小蜡烛也要用的,大一些不合理吗? 「哦。」 「合理。」 「我还以为你要说除了自己,还有你那流淌不尽的天分和无处安放的孤独也要用呢。」 「小蜡烛就合理多了。」 「指头粗的小蜡烛嘛,和你睡三四个人的大床,合理合理。」 「就像老克拉托弗邀请圣童们到自己家欣赏把玩他养的那只会吐液态丝的蚕宝宝一样合理。」 罗兰:…… (本章完) ------------ Ch.231 艾萨克·布朗的朋友 “老师,关于那位德普先生的手术…” 助手抱着记事板站在一侧。 办公桌前,艾萨克·布朗埋首填写着手术单据。几日后,一个或许意味着跨时代突破的特殊手术就要在他的诊所进行。 他需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 最近不能喝太多酒了。 就…几小杯威士忌吧。 “凯文·德普的‘那个’部位需要一些强有力的支撑,无疑,钢铁是世界上最坚硬的物体了。倘若这手术成功,我能保证在他死前,唯一不弯不软的地方就是——” 艾萨克·布朗笔尖一顿,抬起头:“别忘了,要他们提前去教会祈祷…向万物之父祷告。” 如若手术成功,便是他技艺精湛,设想大胆可行;若手术失败,只能说… 很遗憾,万物之父并未庇佑您。 ‘您还不够虔诚’。 ——对于他发明的那只在女人们身上施展的银笛切除术来说,失败并没什么大事。 毕竟该能用的地方还是能用的。 但凯文·德普是男性,结构不同。 虽说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但万一出了问题,他还是得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才行。 “我让你买的,买到了吗?” 助手先是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后,才小声回答:“…十五岁的黑人男孩,老师。” “那就好。” 艾萨克·布朗颔首。 他曾在其他病患身上尝试过这‘植入’法子,短期内的确奏效。可没过几天,那东西就像腐烂的火腿一样坏死脱落,还害得那病患发热,陷入昏迷。 很快就死掉了。 这一次,他打算用新材料,提前数天,在生命力更强的年轻人身上试试。 火焰锻出的钢铁。 配上强而有力的血肉。 完美的组合。 “…也许,人的血肉和那冷冰冰的金属不该糅在一起?” 助手小声嘟囔。 “你说什么?” 艾萨克·布朗凝眸:“你说什么?” 男助手支支吾吾,低着头。 “看来伱有必要学会分辨,”布朗敲敲桌面:“分辨哪些名声是真材实料,哪些,是由人经营出来的,狡诈聪明的、名不副实之人经营出来的泡影。” “比如…你知道我说谁。” 助手不说话。 他知道。 他今日能有此质疑,概因最近看过一篇爱德华·史诺发在报纸上的观点。 这位和艾萨克·布朗同样负有盛名的‘冰雪医生’,在各个方面都和艾萨克·布朗相悖。 譬如,他的老师,布朗先生认为,该切除患者一切发病处—— 而爱德华·史诺则认为,有些病症不必要进行截肢,那是无法挽回的行为。 这不仅很可能与病情无关,更会伤害到小姐绅士们的身体和心理。 冒然动用锯子的,是屠夫,不是治疗师。‘您最好像呵护家猫一样呵护这些身染重症之人,当他们痛苦哀嚎时也能如此对他们说。’ 艾萨克·布朗曾在报纸上针对过史诺,也就他的理论发表过大篇幅的反对,并认为他才是真正的‘血腥屠夫’。 两个人针锋相对,一时间热闹极了。 不过看报纸的人多数不是医生,他们只对切实的效果感兴趣:而论效果来说,艾萨克·布朗显然更胜一筹。 那些进行银笛切除术的女性,的的确确不再歇斯底里。 疯狂的变木讷,暴躁的变温柔。 她们开始不再操心琐碎事,整天像一幅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般,坐在窗台前,注视着被微风卷起的窗帘,观赏窗外绿意盎然的花草和枝头跳跃的鸟儿。 通常这行为会持续一整个下午,直到仆人准备好晚餐。 效果好极了。 反观爱德华·史诺? 他弄出的什么‘手摇多层震颤仪器’的确同样能缓解这病症,但后续会变得格外麻烦:比如有些女人就将那震颤仪器买回家,日日夜夜都用着,以至于丈夫受了冷落。 比如使用那手摇仪又导致了更深层的病症… 之类林林总总,各家有各家的麻烦,的确不如艾萨克·布朗效果简洁明显。 除此之外… 布朗先生还施展过更神奇的手段:譬如手臂切除术,大腿切除术等等。 这些甚至可以由人读秒的超快速切割手法,让他赢得了远超爱德华·史诺的赞誉。 甚至有人说,他是此时代最好的外科医生之一: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患者死在他手里。 简直是刹那间的恩者附体了。 叩叩。 有人敲门。 “布朗先生,有个叫梅森·莱尔的说和您预约过。” 门外人问。 “当然,请他进来。” 很快,助手离开后,一位笔挺的苍发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早早脱了大衣,身上穿着笔挺的亮蓝色西服,挂着银闪闪的怀表链,没有哪怕一处褶皱的长裤和锃亮的皮鞋预示着,这位不仅是个体面人,还是个十分高调的体面人。 他打招呼的声调也和常人不同,颇有舞台上的风范,先像一阵风般刮了进来,露出俏皮地笑容——由于他的确英俊,故而这表情在一个中年男人脸上出现也算不得突兀了。 况且,艾萨克·布朗了解这人什么德行,他就是这样。 “我亲爱的朋友,许多年前,我就说过,你一定能干一番不凡的事业!” 梅森·莱尔热情似火,毫不顾忌这招呼是否得体,大喇喇挪开椅子,解了纽扣坐下,笑容灿烂: “你瞧,我成了马戏团主人,你呢?摇身一变,成了闻名远近的医生!” 艾萨克·布朗烦躁地挠了挠手背,按捺着心中越来越盛的躁意:“我很忙,梅森。” “我们都忙,艾萨克。我们为了各自光辉灿烂的未来不得不像士兵一样在我们各自的战场上打赢一场又一场的战争,击败一个又一个的敌人…” 他喋喋不休的用咏叹调念起个没完,艾萨克只得在这时候沉默。 “…如果说我对自己的评价是‘好’,那么你就是‘好极了’或‘棒极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向那些绅士小姐们宣布,梅森·莱尔拥有这样一位前途远大的朋友!” “哎呀,能暂且远离喧嚣,现在于我们都是一份难言的奢侈了,对不对?” 艾萨克用力搓了搓脸。 “梅森,长话短说,行吗?” (本章完) ------------ Ch.232 马戏团的主人 艾萨克·布朗极不喜欢梅森·莱尔这种在五英寸正事前铺垫一百英尺废话的行为——虽说他接触过的许多人都喜欢这样做,但梅森·莱尔还不配让他耐着性子附和。 泥球马戏团炙手可热,但归根结底,和那些舞台上搔首弄姿的男女没多大区别。 甚至多有不如。 至少登上舞台的,最光彩出名的那几位有称得上良好的出身。 再看看他那马戏团里都是什么人? 双头畸形的怪物,不达自己腰的侏儒,被诅咒犬吠的、一身低劣肤色的主持人,长毛的、会说人话的‘猩猩’—— 如果不是为了生意,他可一点都不想和自己这爱显摆的老朋友面对面谈天气和政治。 “我告诉过你,我们少见面为妙,是不是?” 梅森·莱尔却弹了弹光亮干净的指甲,挺直了腰,丝毫不在意艾萨克的不满:“我们是朋友,艾萨克,我们早就认识,现在也同样身份非凡。这是一次正常预约——更何况,我来可是有正事的…” 正事。 艾萨克·布朗知道他要说什么,声音也软了下来。 “你不该太着急,梅森。”他小声安抚道:“学会等待,这可不像市面上那些投资,每年才有几个子儿回报?我推荐给你的这生意——可是双倍!伱见过这样回报率的生意?” 梅森·莱尔耸耸肩:“当然没有,但你也拿走报酬了。” 确实。 因为当梅森·莱尔得知这‘生意’的时候,已经有太多人收到第一轮回来的收益了。 这些人不用商量也知道该闭上嘴。 他找了许多人打听,只清楚这生意回报率极高,能让人一下子变富有,却怎么也得不到‘地址’——究竟将信寄到什么地方,才能联络上那机构? 不知道。 没有人乐意分享这个秘密给其他人了。 他们私下享受着收益,清楚一旦人越来越多,就很难再保证如此高额的回报率。 不得已,梅森·莱尔只好找上了艾萨克,这位老朋友—— 作为交换条件,他承诺,将第一轮收益送给艾萨克,再借一大笔钱给他。 很大一笔。 “我怎么能不着急,艾萨克啊,我可是抵押了整个马戏团。” 梅森·莱尔也跟着压低了声音,那抹过粉的脸上有着隐隐约约的焦虑:“…帕罗耶梅德已经提醒过我了,短期抵押不允许拖延还款时间,艾萨克。” “当然,当然,帕罗耶梅德诚实守信,我们也一样。”艾萨克扇了扇手,向后靠了靠。 这人身上香味太浓,钻的他头疼。 “只是稍微晚些,很正常的情况。那信上写的你也看了,这样大的机构,绝不会欠我们这些人的‘小钱’。” 梅森·莱尔抵押了马戏团和自己在全国各地的房产。 他不仅借给艾萨克一大笔,剩下的,也都投入这项生意中了。 本来说好的十五天一次收益… 现在,已经是第二十三天了。 只来了一封信,但信里没有存单。 上面说,由于最近海洋风暴,航船延误,另一个国家战乱等等原因吧——总之,这笔收益要延期。 信上还写:‘倘若您对此感到不安或急需周转,请再次来信,我们会将您的本金全部退还。’ 这…这怎么行? 退了本金怎么行? 他还指望这次百年难遇的机会一跃而起。 到那时… 哈。 梅森·莱尔。 一位真正的贵族,绅士,庄园主,大艺术品收藏家——那真正的,说话时都得小心咬破每个字符的娇贵人了。 “所以,所以,梅森。” 艾萨克尽量安抚面前这有些焦躁的朋友。 自己从他那儿借了不少钱,倘若他非要自己还,再闹起来,可就丢大人了。 梅森·莱尔只是个不入流的马戏团主。他呢? 即将登堂入室的,上流知名的大医师。 他可不想和这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某张报纸的首版面上。 一场闹剧。 “听我说,梅森。我知道你担心,担心银行,担心那机构的收益——让我告诉你吧,我投入了这个数…” 他张开手晃了晃。 “五千?”梅森·莱尔挑眉。 “单你就借了我两千,怎么可能。”艾萨克嗤笑着,手掌翻了两次:“是一万五千镑整。” “…恩者在上!你每一轮要赚多少钱呐!” 梅森·莱尔惊诧地叫了一声,就好像亲眼见着自己的母亲从棺材里爬出来,还长了一对儿白色的翅膀——又惊讶又兴奋,同时,还有一丝不敢置信:“一万、一万五千镑…” 他边说着,那颗精明的脑瓜就开始飞速运转。 第一轮,这人就有同样数额的收益落进兜里。 然后,他又将这收益重新投入。 那么第二轮,就是三万镑。 再投进去。 第三轮,十二万镑。 万物之父! 自己为什么不早些知道这伟大的生意?! 他以后要比自己可有钱多了! 艾萨克看梅森神色变换不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错,梅森,我的的确确已经拿到第二轮的收益了——我将它重新投入,就等待下一次…” 等到下一次,他收到那六万镑后,会去一封信,收回本金。 还掉其他欠款,他手里至少有十万镑。 之后… 他根本不必做医生了。 最近他已经安排助手接触那些农场主,还有两个正委人变卖庄园的贵族。 到时候,挑一处…或两处吧。 他不是个贪婪无度的人,十万镑就知足了。 “所以梅森,我们只要等待,只要等待那投资长出翅膀,飞回我们兜里。”艾萨克清楚梅森·莱尔的顾虑,因为他不像自己,切实得到过两次收益,对那机构有绝对的信心。 “我明白,艾萨克。我只是想知道,我们得等多久才行?” 梅森·莱尔搓了搓手,那俊俏的五官挤出笑脸,讨好道:“我不像你,艾萨克,我可投入了全部的钱,每日还有一群怪物张着嘴要吃食——倘若我两个月…最多三个月,还不上帕罗耶梅德的钱…” 艾萨克摇头:“不会超过一个月——从这生意出现至今,每一轮都不会超过一个月。” 梅森·莱尔想了想。 七天。 他还等得起。 “听你说完,我立刻安心了。” 艾萨克心里鄙夷。 这胆量,怎么能在这时代赚大钱? “哦,对了,你得再给我拿几瓶那能让人不哭闹的…”梅森·莱尔忽然想起今日第二个来意,“最近表演太多,药不够用了…” 让人不哭闹的。 听见这话,艾萨克眼神一定:“我提醒过你,梅森,那药用多了会导致…” “哎呀,那是以后的事,艾萨克。”梅森摆摆手,白发随头摇晃,笑声爽朗,催促道:“谁会在意怪物们的死活呢,快些,快些给我,难道还要让你的‘债主’花上几个先令买?” (本章完) ------------ Ch.233 终局 那封信再也不会飞回来了。 这是十天之后,少数人的看法——当然,多数投入全部身家的先生女士们仍对那‘神秘金融机构’抱有满分的期望: 他们到处替它说话,说只是钱款太多了那机构周转不开,说是海洋风暴,天气不好,航船出故障,航线上有海盗,另一个国家战乱—— 各种理由。 他们笃信一定是其中一个或几个原因延误了他们的回报,很快,或许下个月,那封信就乖乖躺在信箱里,或报童找上仆人,双手奉上那封沾着玫瑰香气、字眼优雅、字形漂亮的信。 他们笃信。 而艾萨克·布朗早已焦头烂额。 他欠了克洛伊家的钱,欠了许多绅士小姐们的钱,抵押了自己全部财产,还‘造假’从帕罗耶梅德贷出了一大笔。 不提他许给这些人的‘利息’,单单那笔帕罗耶梅德的贷款,引爆后就足以将他炸的粉身碎骨了。 他在心中痛骂自己的贪婪,却又同时抱着一丝希望: 说不准,那机构和他们讲的一样,是因为什么耽误了呢? 他没有心情做手术,治病人,在办公室里喝的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回了家。 妻子和儿子依然温顺,让仆人准备好晚餐。 落座后,一家人都很沉默。 妻子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儿子却只是惶恐于这压抑的氛围。 父亲从来不是这样的。 可最近一段时间,他渐渐没了笑容。 每晚喝了酒,第二天,妈妈脸上就满是淤青和细碎的血痕。 “夫人,先生。” 仆人端上晚餐,又立刻被女人挥退。 餐厅里只剩一家三口。 “医院最近很忙。” 艾萨克·布朗嘟嘟囔囔。他瞥见妻子脖颈上的勒痕,看她红肿的眼泡,心中满是悔意:“…我会处理好的,玛丽。” 玛丽·布朗强笑了笑,又垂下了脑袋。 餐刀切割着瓷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 但今晚艾萨克·布朗没在对儿子的‘没规矩’发火。他很累,非常累。各种压力堆积在心头,像一座让他无法翻身的山,几乎要将他碾成碎片。 “唉…” 他长叹一声,放下刀叉。 “艾萨克。” 妻子忽然叫他。 “艾萨克。” 她那被打伤的眼里满是温柔和悲伤:“…我们逃跑吧。” 咔哒。 墙壁上墨绿色的荷兰钟指针轻跳,从小门里弹出一个拍手的人偶。 “什么?” “我说,”妻子鼓起勇气,攥着银餐刀的手背绷出淡青色的筋:“我们逃吧!艾萨克,我的爱人,我们趁夜离开,好吗?” “我们逃到布里斯托尔,乘船离开——这世界,哪里不行呢?” “你是个医学上的天才,我们一定能过得很好,不必非要在伦敦…” 咚。 儿子把茶杯放在餐布上,左看母亲,又看父亲,不明白‘逃吧’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无处可去…” 艾萨克·布朗垂下眼帘。 如今,他已经完全陷入那对妻子愧疚的深渊中了。 他近几天是多么粗暴的对待她… 而现在,她又是多么的眷恋、深爱着他… 艾萨克·布朗深感自己的无耻和无能,那一次次挥出的拳头、举起的烛台如今全部调转,砸在他的血肉上。 他好像受了枷刑,整个人僵在椅子上,拳头顶在餐桌上,任由明亮的烛火将他可耻的、没有道德的行为暴露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他是个无能的父亲,给家庭带来了灾难。“我在攀一个悬崖…玛丽。” 他一瞬间老了许多岁,眼中永恒不灭的火失了野心和贪婪做油,渐渐被叹息吹灭。 “我以为,我以为我能登上去,爬上去,掸掸身上的土,从此,做个精致的上流人…” 妻子捂着嘴,低着头,肩膀不停耸动。 她泪流满面,却唯恐出声加剧丈夫的痛苦。 “我以为我可以…” 但他不行。 一个骗局,他至今都不认为是骗局的骗局,夺走了他至今为止,辛苦积攒的全部财富——还有他以自身为代价,透支来的、那些未来的财富。 一切,一切都没了。 全完了。 他还记得几日前帕罗耶梅德的负责人与他会晤时愉快的笑声: 他们谈国家,谈女人,谈社会该往那边去,谈君主,谈党派。他们谈如何引导无知愚蠢的底层民众,让他们乖巧听从自己的意见,同仇敌忾,向着他们挥鞭的方向咆哮。 如忠实的猎犬般。 那是一个多么风光的下午啊,就好像未来的日子都如那天一样了。 可如今。 夜半莺啼。 摇曳的烛火。 胆小怯懦的儿子。 满身淤青、无声流泪的妻子。 一个即将破碎的家庭。 这些,都是他的错。 艾萨克·布朗。 你为什么会相信如此愚蠢的骗局呢? 他殴打妻子时,总不喜欢看她那副‘相信我吧,亲爱的,那是骗局啊’的眼神,他厌恶这蠢妇。 他曾有多厌恶,现在就有多少歉意和悔恨。 无可挑剔的指针摆动着,计算着末日来临的时间。 艾萨克像上流人士那样擦了擦嘴角,放下绢布。 “我不会让债务蔓延至你和孩子身上的,玛丽,我的爱人。” 艾萨克·布朗眼神坚定。 他来到书房,伏案留下话。 他尽己所能将所知晓的隐秘事交代清楚,出来后,将它叠了几层,装进信封里。 交给妻子。 “这是克洛伊家和一些其附属家族的‘隐秘’…我和那明思·克洛伊合作时从他嘴里偶然听到的一些重要事。玛丽,收好这封信,带着我们的儿子,趁夜离开。” 玛丽紧抓着丈夫的衬衫,不住摇头。 “不!艾萨克,不!我决不会离伱而去…我们结婚时,我发过誓,我决不——” 艾萨克看着妻子,心里那捧熄灭的灰烬仍能感到余温。 艾萨克·布朗。 这么多年都做了盲眼人。 最爱你的,还是眼前的玛丽。 一如曾经。 “相信我,有了这封信,就有人会保护你,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没有人能到你身上要债的,玛丽…我求你,就算为了我们的孩子。” 他言辞恳切,竟也从眼中流出了泪。 “就让我求你吧…” “玛丽。” “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本章完) ------------ Ch.234 丹尼尔·赫弗 当夜,艾萨克·布朗,时下最有名的外科医生。 他穿了华丽的礼服,戴着高丝礼帽,配了怀表和手杖。 从四楼楼顶,一跃而下。 妻子泪流满面,从玻璃窗向下望。 她看他坠到满是尖锐石块的土地上,血肉爆开,露出椎骨。 他脸上布满了仿佛刚睡醒般的昏沉,似乎那一跃让他失了忆,还尝试用双手撑着,坐起来。 然后,椎骨断裂,他的脸砸到了膝盖上。 他向前爬,爬不出四五英尺,找了块易抓握的石尖,将下巴抵在上面,再也不动了。 儿子在她怀里挣扎不停,哭喊着,撕心裂肺。 ‘父亲!’ 他嚷。 仆人们点着油灯,脚步匆匆。 “夫人!夫人啊!老爷他——” 妻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惨然一笑:“…他受恩者感召,去了天国。” 可自戮者去不了天国… 仆人想。 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到楼下去。 而玛丽·布朗,只紧紧搂着怀里的儿子,静静凝望着黑夜中断开蔓延的血液。 “父亲死了…”儿子喃喃:“父亲死了…” 妻子眼泪流干,停了抽泣,视线钝钝挪着,挪向怀里的儿子。 她松开手臂,退了几步,提起裙,半跪在儿子面前。 平视男孩。 声音冰冷。 “不许叫他父亲。” 她说。 咔嚓—— 黑夜中有惊雷划过,劈开头顶沉甸甸的壳子。 儿子一脸茫然,被母亲双手压着肩膀,不知所措。 “叫他布朗先生。” 她又说。 窸窣的脚步声碾过地毯,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一个… 高大的男人。 短发,瘦,双目在漆黑的房间里发亮。 “干得好。” 他声音嘶哑高昂,像个不熟练的小提琴手非要炫耀自己的弓法:“来我怀里,亲爱的。” 他张开手臂。 于是,女人起身,鸟儿归巢一样投入他怀中。 抱着他的腰,半抽泣半是撒娇。 “我实在太想你了,丹尼尔…无时无刻不想你…” 男人一下一下轻拍着玛丽的后背,鲜红的嘴唇咧开,用两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啃咬女人的头发,眯着眼,用力嗅了起来。 ‘嘶…’ 痛苦、喜悦与漫长的等待混合交织成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爱你!丹尼尔!” 丹尼尔·赫弗却并不着急,轻抚女人的后背和头颅,像安抚一个久不见主人的宠物犬,轻拍她脸颊,在她扑上来时发出邀请嬉闹的表扬声。 “别急,亲爱的,别急。” 可女人却几近疯狂。 “我爱伱!我爱着你!我深爱着你!丹尼尔…” 她很轻很轻地撕咬着男人的皮肤,挣扎着,又期许着主人粗暴的对待。 “是啊是啊,当然。” 丹尼尔·赫弗笑道。 他喜欢弱者。 喜欢吃她们的皮肉,从皮肉开始吃,一直到筋肉,到骨头。翻开一切后,他能感受到那来自心脏的泵感——真实的,真正来自血肉的真诚。 血肉骗不了人。“你比强者更强,比弱者更弱,玛丽。” 女人含混着:“…我只比你弱,丹尼尔。” 男人终于搂紧了她。 房间里那纯银的圣十字在月光下散发出一轮淡淡光晕。 今日的曲目是:仆人的尖叫。 伴奏是:男孩的哭泣。 有机械版自拉小提琴,大小齿轮排列转动后依次落下的新型自鸣钢琴,母猎犬嗓中的赞美诗,被撕裂的肌肤做鼓皮,欺瞒的哀嚎是长号。 丹尼尔·赫弗成长出淬了毒的尖刺,在娇笑声中,齿轮转动。 机械哼鸣。 停? 不不。 只是换个方向,换个易于观赏楼下,那大地之上月光中血液的方向。 快? 不不。 只是慢拍作为间奏,让彼此能听清对方错乱失神的癫狂。 然后是卡钳锁紧。 过热的情绪让骨骼与喉咙一同作响,这圣恩般的折磨与男孩的抽泣声使原本神圣的更加神圣! 丹尼尔·赫弗立于浪涛巅峰,仰头高声呐喊: “赞美万物之父!” 月色为他那阴郁却撩人的气质披上了一层朦胧诱人的薄纱。 玛丽抚摸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痴笑着也一同高喊起来: “赞美恩者!” 男孩躲在床和柜橱的夹缝里,瑟缩着。 他看母亲瞳孔扩散,直至染上了诡异的色彩——她下巴放在男人的肩膀上,却忽地转头看了过来。 红唇轻启,用来自地狱的言语: ‘我的儿子…’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未来。’ 男孩窒息了。 在一声长叹中,房间里变得针落可闻。 那无骨的彻底无骨,像脆弱的枯枝,又如饱满的花瓣。 矛盾的,让他无法理解的,浑身发抖的景象。 “我的丹尼尔…” “你一直优秀,玛丽。”丹尼尔轻轻将玛丽抱起来,放到椅子上。 气氛缓和了数分。 之后,丹尼尔才淡淡开口: “这一次,有人损失了不少钱。” 玛丽整理着衣裙,闻声皱眉:“你说过,那是骗局…” “是骗局,但这世界上愚人太多。克洛伊和赫弗的确没参与,但海曼家…” 丹尼尔背着手,缓缓来到床前,来到月光下。 这时,捂着嘴巴的男孩才发现。 这人凌乱的衣袖中,露出了金属色的皮肤。 “愚不可及的马沃罗·海曼,贪婪无度的马沃罗·海曼,被蒙蔽双眼的马沃罗·海曼…” “损失了四万镑…” 丹尼尔恨恨道:“老家伙就该去他该去的地方…” 比如墓园。 玛丽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起身,自背后轻环住爱人,柔声道:“…那就杀了他。” 丹尼尔哼了一声。 “我的‘两个父亲’可不允许。” 马沃罗·海曼是海曼家的家主,他除了那个昏沉沉又傲慢无比的头脑外,对于克洛伊和赫弗也有着别样的作用。 海曼是一层缓冲,其他家族是另几层缓冲。 这些层层叠叠的血肉砖墙高高竖起,才不至于让那咆哮的海浪一股脑冲击向克洛伊和赫弗。 男人握了握腰间柔软的手,声音轻柔: “克洛伊家因为某件事,死了不少人——而最近我那亲爱的哥哥,明思·克洛伊又…” 玛丽侧着脸,靠在他后背上。 “…你一直是最好的,丹尼尔。” 丹尼尔摩挲着女人的手指,看向楼下染红的土地,神色晦暗。 (本章完) ------------ Ch.235 报纸 “每日邮报!大医师艾萨克·布朗坠楼身亡!” “伦敦新闻画报!玛丽·布朗——‘我的丈夫竟然是这样的人!’” “青年报!「惊天骗局」!行骗者究竟何人?” …… 报童沿街喊着,挎着布包,手里挥舞着新印的报纸。 路边行人们纷纷出手,挑选自己常看的。 不过,无论什么报纸,首版首页,都讲述了同一个故事—— 艾萨克·布朗的身亡。 古板严肃些的,只硬邦邦告诉读者,一个人,从楼上跳了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俏皮些的,就在其中加上了一些揣测:譬如他为何而死,设下骗局之人究竟什么身份,到底狂揽多少钱财; 画报就有趣多了。 那不叫新闻,应该说是‘二次创作’。 记者先和其他报纸一样,描述艾萨克·布朗的死状。之后,又幽默地告诉读者们,他或许尝试在临死前坐起来,给自己进行一场技术高超的外科手术——遗憾的是,现场除了尖锐的石块外,没有锯子和止血带。 显然他差一点就神奇的活下来了。 几乎所有报纸都笃定他因为这场骗局而死,详细的,则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他所欠债务的数字。 负债累累。 而少数报纸则刊登了他的妻子:玛丽·布朗的话。 (据说第二天有记者采访到了她) 报纸上写: 「经我询问,这位医生的妻子言之凿凿,说自己的丈夫经常酗酒、流连花街,并和一些女性患者有染。他经常回到家里殴打她和她的孩子,并时常用刀威胁她: 若把事情讲出去,就先杀了她,再杀死她的孩子。 玛丽夫人如此说:‘我很难不相信,因为他是外科医生,定然掌握着那不被警察发现的杀人法。’ 坦白讲,作为一名记者,也同样这些手持锯子的血腥屠夫感到由衷恐惧。 他们每日都想些什么? 对着妻子,看她酣眠时,想些什么呢? 此外,我从玛丽夫人的手背、脸颊上发现了大量淤痕。 这绝对是被殴打过的痕迹。 通过她的儿子,我得知:当夜,即艾萨克·布朗坠楼当夜,他还喝了不少酒,狠狠打了他们半个小时。 恩者在上! 诸位睁睁眼,看看这下流无耻、毫无道德的医生! 倘若女人能骗人,那么,一个幼童,一个还没长大的男孩… 会骗人吗? 我对此抱有深深的遗憾——并非坠楼者,而是这位夫人,以及她那失了父亲的孩子。 我恳请借款者们,也同时要提醒诸位: 万物之父曾言‘让善良人到我身边,到那天国去;让不善人往下走,进无底无物满是烈焰的狱所。’ 绅士们,女士们。 愿您们怜悯一个痛苦的女人和无依靠的孩子,也愿万物之父庇佑祂虔诚的信徒。」 报纸上的话引起了热议。 此时。 玛丽正和儿子舒坐在一间明亮华丽的餐厅里。 某个庄园的,某个主建筑的,某个巨大房间之一的,餐厅。 她换上了极为华丽的长裙,儿子也不如往常,褪下稚嫩,从无措变得享受起来。 丹尼尔·赫弗手旁放着几张报纸,被盛浓汤的瓷碗压住。 “有人呼吁,要给你捐款,玛丽。” 这报纸上的字让他笑了整个上午。一群蠢人。 捐款提议人是一位绅士,他和她妻子商量后,认为可以宣扬此事——不仅能警醒市民,少做那赌博之举,同时,也能救助玛丽·布朗,这可怜的女人,连同她那可怜的孩子。 这夫妻有爵士身份,是提议人。 但捐款者就有趣了。 那些有身份的,只提供了口头声援,在报纸上,在人群中,为自己扬名。 反而真金实物响应捐助的,是穷人。 不,也不能简单用‘穷人’来形容。 是‘吃得上饭、穿得起衣的’穷人—— 这些底层人士看了报纸,心里怒火朝天,纷纷指责艾萨克·布朗没有道德,不仅败坏了医生和家族的名誉,也败光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钱财——他殴打妻子,拿自己的孩子泄愤,还对外装出一副绅士的模样,试图往体面人那方靠。 这实在让他们感到愤怒。 他们找到了绅士,捐那几个便士或半个、一个先令,离开时还留下唾沫: 唾弃艾萨克·布朗。甚至有人找上记者,侃侃而谈,说什么自己虽过得艰难,但也不忍看一位衣食无忧的女士就这样落入贫苦。 丹尼尔·赫弗要怎么形容这些人呢… ‘贫穷刻在他们的骨头上,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 玛丽·布朗掩口轻笑。 「虽然自己过得艰难,但也不忍看一位衣食无忧的女士就这样落入贫苦。」 她由衷喜爱这段文字,非要缠着丹尼尔问,这话是谁说的。 “我要找个时间登门道谢,丹尼尔。除了艾萨克·布朗,我已经很少见到如此愚蠢的了。”她慢条斯理搅动汤匙,神色古怪:“这些人对布朗的仇恨竟能如此之大,难以置信。” 并非如此。 丹尼尔·赫弗笑着解释:“素未谋面的人,怎么会存在仇恨。玛丽,他们恨他,因为他的身份。” 因为艾萨克·布朗的出身。 ‘努力就能获得成功’——这位出身贫民的,某一度和爱德华·史诺同被誉为医疗界的双典范。 爱德华·史诺的父亲是工人,艾萨克·布朗的父亲是餐厅服务员。 他们生自泥沼,一步步爬上梯子,洗去裤脚和鞋底的污秽,戴上礼帽,披上斗篷。 “所以才有仇恨。” 玛丽不懂,丹尼尔也不再多做解释。 他忽而随口提及一件事,那封重要的信——十分‘随意’,就像突然想起来,问上一句。 “信?” 玛丽·布朗动作一顿,替儿子擦拭完嘴角,放下餐布。再看向男人时,目光中有了些忐忑:“你之前说的…” “说的,那能让人活长久的办法…” 丹尼尔笑容依然温和:“那对我们这种人来说,非常简单——应该说,简单极了,我的爱人。” “真的?” “当然。” “不可思议…”玛丽·布朗清楚丹尼尔身上的情况,正因如此,她更唾弃艾萨克·布朗,唾弃他的自大,唾弃他引以为傲的‘智慧’——他及不上自己的恋人,各个方面都是。 这可是克洛伊家的‘儿子’,更姓赫弗。 她未来能躺进金币堆子里了。 享受吧,玛丽。 (本章完) ------------ Ch.236 分赃分赃分赃 ——价值二十五万镑的硬币堆起来有多少? 可以这样说: 能堆成一个让罗兰住得舒服的宽畅屋子。 是的,这场鲸吞骗局最终的收益为:二十五万镑。 这还是他们提前收手的情况下。 作为参与者三人:罗兰·柯林斯,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以及兰道夫·泰勒,每个人的收益都极为可观。 但对于如何分配这笔钱,三个人有了些分歧。 兰道夫希望自己能少分。 因为相较金镑,他更看重于罗兰·柯林斯的友谊,泰勒家也不缺这几万镑; 萝丝也一样。 因为整个骗局都是由罗兰布置后泰勒操作,她几乎什么都没干,又凭什么拿钱; 至于罗兰… 泰勒宅地下暗室。 黑发青年眉目深沉,把一枚枚金闪闪的硬币垒成高塔:“少分?” 高悬的金币塔被一枚枚堆高,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 “你们说,少分钱?” 直至彻底倒塌。 哗啦一声,撒了满桌。 罗兰捏着一枚,在指缝间反复摩挲,脸色阴晴不定:“只有死人不会反悔…我亲爱的朋友。” 他另一只手举起来,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啪。 “干掉他们。” 他吩咐并不存在的手下。 萝丝一拍桌子,怒道:“你不守信用!” 罗兰斜斜倚着高凳,翘腿而坐,眼神幽幽:“你应该早就清楚——我从来不守信用。” 一旁看戏的兰道夫:…… 有些人呢,乍一看漂亮极了,亲切极了。 但若靠近了… 会传染的。 现在他就是不清楚,到底罗兰传染了萝丝,还是萝丝传染了罗兰。 他们三个每聚在一起,这俩人总要演上一次。 要么就是从萝丝开始,罗兰配合。 要么就是相反。 很有默契。 兰道夫叹气:“先生,小姐,伱们对花园剧院有兴趣吗?对「恩者的黛丽丝」?这水准入门足够了…” 罗兰顿时泄了气,不大高兴:“你为什么总不合群?” 兰道夫发誓绝不参与进去。 那太蠢了。 “很有意思,兰道夫,真的。” “叫我泰勒,柯林斯先生,我跟您不熟。” 看罗兰被刺了一句后,拿起桌上的硬币扔兰道夫,萝丝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他们越来越像一个团伙了。 “罗兰!你砸着我了!” “当然,否则我为什么要扔它?” 闹了一会,最终他们决定,除去一万镑用来购置土地,开香水店,雇佣员工,购买器皿等,剩下二十四万,泰勒收去八万。 萝丝把自己那份放在罗兰手里,让他代管,说用时再说——实际上,她只是不想拿这笔钱。 她还没从苦日子里回过神。 这钱来的太容易了。 只是信,只是委人代笔。 然后等待。 就有傻瓜迫不及待地将钱送上门来。 太轻松,没有真实感。 二十五万镑。 几十天。 萝丝到手了或许她几百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好像做了一场美梦。 “这就是不劳而获的快乐,萝丝。” “那我倒想让伦敦市民们感受一下和我同样的快乐,这样我就不必苦恼仪式该怎么办了。” “仪式?”罗兰托着腮,垂眸盯着那枚反光的金镑,喃喃:“伦敦市民?听起来很有意思。萝丝,想不想再来一次更有趣的…” 萝丝说不想。 “既然你同意了…”萝丝说我没同意。 “叫「辉煌伦敦大家一起弯腰计划」,怎么样?” 萝丝说我没同意。 “兰道夫,你得再帮我们俩几个忙——” 萝丝说我没同意。 兰道夫没搭茬,坐在一旁开始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认识这两位天赋异禀的歌舞剧演员兼雌雄大盗的。 没错,萝丝是个窃贼,他很早就清楚了。 一方面是萝丝自己忍不住手,另一方面,泰勒家又不是没有仪式者,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某次飞贼小姐忍不住从兰道夫身上摘走了一条纯金怀表链。 然后,第二天,兰道夫就请求她。 请求她帮忙瞧瞧勃朗特小姐的两个妹妹住在哪,过得怎么样,顺便,找个她们常用的法子,‘送’些钱给两个艰难度日的姑娘。 ‘你怎么不安排仆人去干。’ ‘如果我能。’ ‘哦,就像你爱勃朗特,却又不敢说。’ ‘是的,就像你爱罗兰,却又不敢说。’ 萝丝:…… ‘你这商人为什么要和淑女比个高低。’ ‘你这窃贼为什么要和绅士分个输赢。’ 顺便,特丽莎不太喜欢萝丝。 相信吧,对于一位常年和上流人士打交道的老女仆来说,一旦她表现出明确的‘不喜欢’… 那是真的很不喜欢了。 这结果就是。 萝丝越来越少走正门。 贝翠丝房间的窗户总莫名其妙地打开。 特丽莎在兰道夫耳边念了不少次,并叮嘱勃朗特‘关好该关的窗户’——但并没什么用。 她总不能让男仆把这个短卷发的下等女人赶出去吧。 毕竟是兰道夫的朋友,那太粗鲁了(但私下里还是会询问兰道夫铁门外的门牌是否要从泰勒改成‘贼窝’)。 除此之外,老女士每次见着萝丝,就立刻扳起脸,企图用冷冰冰的视线杀死这嬉皮笑脸的坏姑娘… 兰道夫收回思绪,见这俩人还嘀咕个没完,只好出言打断:“两位,我打算对外宣称,被这伙人骗走了十万镑。” 萝丝眼睛一亮:“好主意!你之前说要提高部分雪茄的价格,可以借此机会…” 罗兰补充道:“即便泰勒家被骗了十万镑,却仍向王室献上了他们的忠诚——我是说,兰道夫的礼物。这无疑会让‘泰勒’的名字在那位女士心中更加响亮…” 萝丝兴奋地点了下头:“要每天都像死了父亲一样丧着脸…说即便每一个雪茄上浮这点数字,也只勉强维持平衡…” 罗兰笑眯眯道:“还得时不时痛骂那伙骗子,到处说这陷阱给泰勒、给你带来了多少麻烦…” 「你们仨真是太地狱了。」 “很庆幸我没陷到这场骗局里。” 兰道夫长叹一声,又高兴于自己朋友的‘不凡’。 “以你过人的头脑,不会的,兰道夫。”罗兰伸了个懒腰,顺口问到:“贝翠丝最近怎么样?” 提到妹妹,兰道夫的表情很古怪,语气里有了丝丝质疑:“你为什么要送她一柄匕首?” 罗兰给贝翠丝的礼物是一柄浸泡了数日圣水的短刀。 虽然没开刃,但尖头足以刺破血肉。 “她需要一点东西保护自己,兰道夫。” 兰道夫可不这么认为:“我看,这‘保护自己’的东西,很有可能最先伤害到她。” 罗兰摇头:“贝翠丝是‘天真’,并非‘愚蠢’——若真如此,她应该把颜料吃进嘴里,而不是涂抹在画板纸上。” 的确。 贝翠丝清楚一些事,并不像病院里真正的疯人一有机会就要用牙齿咀嚼油灯罩。 她知道怎么吃饭,只是吃的没那么巧; 知道该穿衣服才能出门,但总会控制不住的下雨; 她有廉耻,更在遇上喜爱人前,清楚该打扮一番,‘漂漂亮亮’的见他; 她明白恐惧,甚至渐渐学会如何用自己的声音‘制服’那些‘不听她话’的仆人,在一众宠溺的眼光中,昂首挺胸达成自己的目的——光着脚,踩颜料,然后‘偷偷摸摸’溜到哥哥的房间里,在他床上跳十分钟。 兰道夫总是经历一个悲伤的故事,接着又一个悲伤的故事。 也算日常繁忙中可爱的小烦恼了。 “但匕首也很危险,罗兰,我看倒霉的不是特丽莎,就是我的勃朗特了。” 罗兰神色凝重:“‘我的’勃朗特…” 萝丝揶揄重复:“我的勃朗特…” 兰道夫:…… 顺嘴了。 (本章完) ------------ Ch.237 预备备 所谓「辉煌伦敦大家一起弯腰计划」,必须是一个冬风最烈的日子,是个咆哮的、几乎能把头发吹走的日子。 萝丝跟着罗兰,用围巾把自己脸蛋藏了个严严实实,看他提着一个巨大的口袋,神神秘秘地领自己坐上马车。 ——自那‘建议’后的半个月里,罗兰整天都神神秘秘的。 他让自己又砸又碾,对着那些从兰道夫手中换来的小金纸片,却半句都不说准备干什么。 萝丝开始担心这人又干出像上次一样的疯事: 她们那天被追了整整两条街,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 “罗兰?” “嗯?” “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完成仪式,萝丝。” 萝丝撇嘴,在登车前把地上的小石子儿踢得老远:“我是不是还得清楚具体过程?” “也许不用。” “你保证不危险。” “我保证。”罗兰承诺。 马车熟练地穿过东区,前往小蚂蚁们呆的巢穴——报童们会统一在一个地方休息,然后,在太阳升起前,扩散到伦敦城每个角落:无论穷人的,还是富人的。 他们挎着布兜,手里挥舞着今日新鲜的报纸,每一整兜,能赚上几个先令。 当然,这钱不归他们。 归于‘养育’他们的人。 与此同时,报童们之间的战争,即是养育者之间的战争了。 罗兰找上的,是南区最大的一位‘养育者’——他是金牙帮某个高层成员的儿子,刚接手这活不久。 马车驶入南区,萝丝下意识紧张起来。 这曾是象帮和金牙帮常年活动的地方——互看彼此不顺眼的两个帮派曾发生过数次流血冲突。 不过,现在没了象帮。 “嘘…”天还灰着,罗兰竖起指头,贴在唇边:“我早试过一次了。” 萝丝掐了下他胳膊,气鼓鼓:“你保证不危险的…” 罗兰还是那副神神秘秘的德行,下了车,拉着她往那街尾的一长串矮房去。 这是类似于花街一样的地方。 叩叩。 罗兰屈指敲门,又把那口袋交给萝丝提着。 而此时接过口袋的少女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罗兰头顶,沿着黑发,仿佛飘荡起一张朦胧清透的白色薄纱… 纱? 萝丝张了张嘴,不等问出声,门内就响起了脚步。 罗兰站定,变得格外严肃。 当门被打开的时候,萝丝的心脏倏然提了起来。 这个人不认识她,她却认识对方。 安迪·霍尔特。 “恩者在上!”她听那粗鲁、几乎没有一句不加脏话的男人,突然变得温驯,竟在她惊讶中,朝着罗兰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不伦不类的躬身礼,脸差点砸到罗兰的胸口。 “恩者在上!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似乎看都不看萝丝,紧盯着罗兰的下巴,眼球想要向上,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压制着,只好低下头,边说着边退后让出路。 罗兰笑了两声,视线在房间里打了个转。 穿过狭窄的、不能算客厅的客厅。 空落落的房子,发霉的几团黑色肉泥。 床上两块枕头。 哦。 有个楼梯,通向小阁楼。 男人摸了摸头,尴尬不已:“您知道,我从没耽误过工作…” 看来有个女人刚刚还在这里。 “我不管你成天喝酒还是泡在女人堆里,霍尔特先生。我只希望伱对得起你父亲——若不是他恳求,我绝不会让一个年轻人干这舒坦活。年轻,意味着差错,意味着得寸进尺…你明白吗?”“当然,当然,您完全正确…” 安迪·霍尔特揉了揉眼角的刀疤。这时,他才有空轻飘飘扫了眼萝丝。 那眼神是敬畏。 萝丝清楚。 “把东西发给孩子们…哦,一会还会有三辆马车送来更多。先生,请准时,我要准时——你应该知道我们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士正兴建一座钟,自动工后,午后和傍晚都有钟声响起…” 罗兰仰着下巴,背着手,派头十足地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踱步。 半晌后,脚尖轻敲。 “就在钟声响起时。” 安迪·霍尔特含着胸,那笑容用力的让脖子几乎都快绷出青筋:“当然!您的意志!雪莱先生!” 詹姆斯·雪莱。 这可是他头儿的头儿的头儿。 是金牙帮背后的主人。 最大的。 别说他父亲了。但凡得罪了这位,他动动嘴,金牙帮就要换个主人。 当然,安迪也能理解有钱人的癖好——譬如找个不伦不类的、连长发都不留的女人做情人,譬如安排这事还要亲自登门。 譬如披这古怪的白纱。 市面上又流行新东西了? 他打算事后打听打听,给自己也弄一块。 “东西每人一份,霍尔特先生,后续运来的绝对充足。我再重申一遍,再次——绝不允许出任何差错。按时,按时。这是我第一次和你接触,交给你这重要的任务…” 霍尔特激动的快要伏在‘雪莱先生’的脚前了。 “倘若我出了差错,您就将我挂在路灯上!” 哦。 挂在路灯上。 这就不得不提到远近闻名的萝卜先生了。 “我保证!雪莱先生!我保证让那些小崽子们按时完成,绝对精准!否则,我也会把他们吊起来!”霍尔特表情狰狞的挤压着眼角刀疤,俯身打开萝丝提进来的口袋,看了一眼,系好:“我保证!先生!” “很好。” 雪莱点点鼻尖,又点点嘴唇,声音很轻:“我要和我的女士赴一场私人宴会,所以…” “当然,您请您请…” 当送走‘詹姆斯·雪莱’后,房中的女人才从阁楼上慢悠悠下来。 她用被单裹着自己,边摆弄长发边看那墙角巨大的黑色口袋。 “雪莱是谁?” 霍尔特冷冷瞥了她一眼:“你最好把嘴闭上。” 女人可不怕他,跑过去搂他脖子,咬他耳朵:“你这个混蛋!昨天可不是这样!” 两个人在屋里闹了起来。 “行了行了,我说,詹姆斯·雪莱,你不知道?那可是金牙帮真正的主人。”霍尔特提起这位,颇有种自己也高贵起来的感觉,胸脯和手臂好像都膨胀了几圈:“这先生能找上我,说明找对人了。瞧吧,我肯定利利索索办好…” 他瞥了眼窗外,压低声音:“我猜是为了讨好他身边那情人才这么干…” 女人翻了个白眼,光着脚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自己,打了个呵欠:“你真正的主人,高贵的,权势足以碾死你或你父亲的…亲自来找你?” 这话让霍尔特愣住了。 的确。 雪莱先生亲自登门… 男人阴晴不定转过脸,盯着床上的女人:“你想说什么?” 女人翻过身,支着头:“我想说,那大贵人可对你没什么想法——他也许只要个办事的,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秘密…” 霍尔特没听明白:“所以?” 女人一条腿从被子中伸出来,朝他勾了勾,娇笑:“所以你最好把嘴闭上!” 霍尔特怪叫着扑了上去。 (本章完) ------------ Ch.238 风暴 小汤姆挎着布包,穿梭在街头巷尾。 冬日寒风只用半秒就驱散了他的睡意,自被从‘口袋’里拽出来后,惺忪很快融化在辱骂和稀粥里——如果足够幸运,还能在粥里发现小肉条。 半年前有段时间,他连续三天都吃上了。 为此还被人起了个称号:‘幸运汤姆’。 但乐极生悲。 后半个月,他只享受到那有些硌牙的渣滓和汤水,攒下的钱还不知被谁偷了。 “我告诉过你,不要和人讲把钱藏在哪。”同行的男孩对于汤姆这爱吹嘘的毛病实在不满,以至于老早和他分路,绝不在一个地方——他不仅爱吹嘘自己,也爱打探别人的秘密,然后当做趣闻讲给他见到的所有人。 “我知道是谁偷的。”小汤姆搓了搓鼻头,把鼻涕抹在袖口:“我过些天,趁他不注意,就偷回来。” “你知道是谁偷的?”同行男孩可不信,嘲笑道:“你如果知道,就不会抱着那罐头哭一整晚了!” “我没有哭!我想家人了!” “伱根本没有家人。” “我有一个!就在西区,她给贵人做女仆…” “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在一个路口分道,小汤姆向左,同行男孩向右。 “记得准时,我可不想哪天在门口发现你被冻硬了。”男孩提醒汤姆,今日‘霍尔特父亲’交代他们的:“用力一拉,别对着人,知道吗?等钟声响了——” 小汤姆不耐烦挥手:“我母亲教过我用这个,她在贵人家做女仆没少偷偷带给我这玩意…” 男孩撇嘴,不搭理他,扭头离开。 “…没准是他偷了我的钱。” 小汤姆往上提了提挎包,一颠一颠的朝东区去。 ——分在西区是最好的,那些干净人物们乐意付钱,还不会占他们便宜:譬如一分钱却讨要两份报纸,扫了几眼又还回来,吵着要另一份。 那些先生小姐们可从不干这种事,他们有礼貌着呢。 可惜,小汤姆去不了西区。 他原本在南区干活,最近又被糊弄到东区和穷人们为伍。 “够倒霉的,汤姆先生。”他嘀咕着,迈开腿。“每日邮报!” 边走边喊。 他躲避着马车,像个灰耗子一样闷头狂奔在喝骂声中。 他对东区还算熟,首先,显然是佛里特大街。 这地方算是穷人堆里的富人区。 从最简单的开始,没准还能混上口水喝。 不用一个小时,就有不少人从他手里抽走了报纸。 再过一阵,到了中午,人就不多了。 “每日邮报!” “给我一份。”道旁药店的门缝推开,露出半张胡子——胡子上长了半张脸。 他系着一条围裙似的灰色布片,肚子位置还缝了几个兜:“报纸!蠢小子!你大了也会和我一样脸上长毛!” 小汤姆耸耸肩:“希望我长大了别像你一样不招人喜欢。” “你这张嘴让我想起了一个小王八球子…”老家伙倚着门,上上下下打量灰头土脸的报童,大嘴一撇:“你可跟他差远了。” 小汤姆不以为意,抽出报纸,收了钱。 “要在来两份别的吗?先生?” 老柯林斯乐了:“先生?”他想了想,又掏出两枚,换了份画报。 最近大事不少,他得多听听多看看——恩者庇佑…这事儿可别轮着那小混蛋调查。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团伙早跑没影了。 “祝顺利,先生!” 老柯林斯笑骂一声,正要关门,却看那报童低着头捣鼓布兜。 从里面掏出… 圣诞节不早就过去了吗? “嘿!你最好别在这儿——” 咚。 罗兰和萝丝并肩站在阳台上。还有一把被收起的阳伞,两个不停咋舌的女人。 “啧啧啧败家子。” 妮娜扒着铁栏往下看:“我要有这么多钱,就雇十个模特跪着服侍我。” 切莉掩唇轻笑:“那可是了不得的愿望,妮娜。你该怎么安排他们的时间呢?” “安排?安排什么?” “时间,妮娜。令你舒适的时间。” “为什么不能一起。” “无法无天。”切莉瞪了她一眼。 “无法无天的可不是我。”妮娜打了个呵欠,指指某人。 罗兰抱着胳膊,脚尖在地砖上一下一下敲着:“你们活着时可不这样。” 萝丝动了动耳朵,忽地转过头:“你在和谁说话?罗兰?” 此时一抹日光巧和他双眸相遇。 罗兰露出明快的笑容:“…记忆。” “疯人。”萝丝嘟囔:“所以,我们来这儿看什么呢?” “看仪式,萝丝。”罗兰喃喃:“如果我们的仪式能够同时完成,这就证明,未来,我们可以帮助彼此在升环仪式中造成‘影响’了——我想看看,到底‘影响’的边界究竟在哪…” 萝丝狐疑:“你让我碾的那些小金片…不会是…” 此时此刻,她好像猜到罗兰要做什么了。 少女顿时瞪圆了眼,大叫起来:“你这个…罗兰!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那几车…你都给了霍尔特——这可是半个伦敦城!!你疯了吗?!会出大乱子的——” 咚—— 悠长的钟声自泰晤士河畔响起。 与此同时。 两个人也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啪’—— 就在附近。 接二连三。 那一根根被拉响的小礼炮,仿佛要将人重新带回数日前飘雪的节日中—— 一个,两个,十个,五十个。 一百个。 沉长的钟声掩盖不住密集的爆炸声。 吼声,尖叫声,钟声。 这一切一切,都淹没在耳畔呼啸的冬风里。 狂风填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与此同时,也将那一片片薄如信纸的、不规则的碎金吹得到处都是——宛如墨滴在清水里,很快,它们就到处都是了。 翻飞着,一股脑聚在一起,又眨眼间撒成雪花。 无数片细碎的金箔纸从小礼炮的筒子口喷薄而出。 跟着停不下来的‘砰砰’声,伦敦城这最近渐渐苏醒的巨兽,摇摆身体,抖落身上附着多年的金色苔藓。 节日——又来了! “萝丝。” 罗兰扶着栏杆,笑声和风混在一起像新得了玩具的孩子一样止不住。 “你看!” “我一直都不认为,他们口中所谓的黄金铸造的道德能在正午下闪耀——特别是当谎言、欺瞒、嫉妒和愚蠢增进了某些人那门儿都没有,死前死后都依然叮铃作响的、金色项圈上名为傲慢的铃铛。” “而伦敦又如何在这叮铃声中闪耀?” 他张开双臂,黑色发丝飞舞。 前方是金色的风暴,是破碎后落于尘世的太阳。是无数片反射着金光的柔软刀刃,泄闸后席卷白色冬日的黄金浪潮。 “你瞧!” 他迎着狂风大喊: “这才是辉煌的伦敦!” (本章完) ------------ Ch.239 风暴中的花 玩碎纸挨过揍的都知道,快乐只是一瞬间,收拾起来可就… 要命了。 要么,是收拾的人,要了玩纸片那人的命;要么,就是没人收拾。 自己杀自己。 金色小礼炮齐齐喷发只是一瞬间。 可收拾它们就太难了。 眼下是冬季,狂风呼啸的季节。 这些薄薄的真金被卷的到处都是,要么贴在某个绅士的脸上,要么缠紧小姐的帽子或挤进裙褶里(这就让男士束手无措了)——更遑论那些飞到其他区的,它们像长着翅膀的五镑硬币,所过之处到处都是跳跃力极强的猴子。 这时候可没人在乎‘体面’,但凡抄到一把,就实打实能兑成便士先令。 那可是黄金! ——本来不会那么快被发现。直到某个干活的人实在不耐烦,偷工减料,那纸片也越来越厚… 萝丝可没几个帮手。 反正要么是罗兰,要么是她,要么是贝翠丝。 肯定有人偷懒了。 那纸片厚度不对,飞不起来,落在地上,无数片砸在泥地里。 很快就传开了。 整个下午,‘纸片是纯金’这话像传染病一样疯狂在伦敦城里蔓延——好事的,贪财的,各式各样从工厂出来,从家里出来,到大街上。 报童们被警察拦着带走,他们那小炮筒也遭了哄抢。 然后,这些人就在那纸片上发现了刻痕。 不,不是手刻,是机器压出来的。 上面写着一行简单的祝福语: ‘祝圣诞快乐——马沃罗·海曼。’ 圣诞节早就过去了。 还真是迟来的祝福。 不谙此事内情的路人们纷纷高声赞扬这姓氏主人,而少数了解的,只是偷笑个不停,然后在好事者的询问下,和盘托出。 海曼家被骗了四万镑。 显然,此日‘金色伦敦’,就来自这家慷慨人儿。 太慷慨了,海曼先生。 太慷慨了。 今日的伦敦可不及您智慧万分之一辉煌。 ——但就在众人欢腾庆祝、调笑打趣时,一群黑衣警察提着木棍,自东区开始扫荡。 “闭上你们的嘴!把捡来的纸交出来!那是证物——闭嘴!你想让我把你扔进大牢里?!” 他们扬言要收走这些‘纸片’——也只是当成纸片。 市民们当然不乐意了。 “这是我捡来的。” “狗屎!这是海曼家的财富——把它压回去!” “我没有犯法…别碰我!恩者在上啊,伱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别碰我!我可没触犯法律——我要去告你们!我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你凭什么——F**” 辱骂、哄吵、推搡,很快,演变成了更剧烈的冲突。 当然,这也只是在一部分人身上发生。 那些披斗篷、围着时下最新款围巾的绅士小姐压根就没碰地上的小纸片。 最多也就好奇地捡起来瞧瞧后,又一脸嫌弃地扔了。 苏格兰场成立时间不长,人员可不够覆盖整个伦敦。 他们一个区一个区的扫荡,试图从这些不劳而获的穷鬼手里夺回大人物的财富。 罗兰在阳台上支了小桌子,和萝丝你一杯我一杯的品尝着来自钱德森先生的礼物——酿制贵腐酒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但也非要如此,才能诞生如此柔滑芬芳的的杰作。 就像今天某人干的。 但萝丝凭心说,总感觉这人不是为了仪式,而是单纯的享受这心惊肉跳的疯狂趣事。 “金色伦敦。” 酒液的柔滑芬芳在口腔里蔓延,罗兰端着酒杯,发尾改成了低束,黑色发丝在前额散着,懒洋洋地歪着头,向楼下望。 萝丝半个下午都没怎么开口。 她其实相当激动兴奋,但又不是因为察觉到仪式中的第三条件已被完成——她激动兴奋的是: 终于能像抹掉玻璃上雾蒙蒙的哈气,看清一个人的真实。 看见他平静如午后湖面下那波涛汹涌的灵魂。 罗兰。 这嘴巴恶毒的金眼黑头发的柯林斯。 他,和自己一样。 疯狂的恰到好处。 “你也喜欢,对不对。” 萝丝捏着玻璃杯,绿眼睛里闪烁着别样的绚烂。“喜欢什么?”罗兰专注于楼下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男人,看他们为了争夺一片金纸大打出手,然后又齐齐对抗闻讯而来的警探。 太有趣了,守法公民们。 “冒险。”萝丝磨了磨牙,咬断名为沉默的细绳:“或者…混乱。” 她不是个千依百顺的人。 但若轻解软裙,有的是人乐意对她千依百顺。 自她长大,自打清楚什么是‘镜子’并从镜子里头一次欣赏自己的脸,那样出身的萝丝就很明白,她若愿意,能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 一些人有钱,会什么都买给她; 另一些人则不会约束,用那‘女人该做什么’来约束她; 一部分人能解决她的麻烦,无论惹了什么烂摊子,都表示可以兜着; 另一部分人则负责爱她,只卑微虔诚的爱着她,提供前几者没有的那种爱。 她可以吃最好的。 吃嫩羊羔,鲜淋淋的鱼肉,单酱汁就要不少先令的最高级牛排。她喝昂贵的酒,为此让许多人死在海洋风暴里、染血的酒。 她可以一盒子一盒子的买首饰,一柜子一柜子的买衣服。 她不用上街‘工作’,不必在太阳最晒的时候流汗,在冬风最寒的时候顶着它穿梭在大街小巷。 她只要戴上精致的项圈,用保养良好的、细长的指头挑开金锁,骄矜地昂首迈进去,从里面,关上笼门。 糜烂、富贵,数不尽尊荣的日子。 她的出身,经历,记忆,使她有把握能做到一半。 至少一半以上。 她只要乐意和绅士们、女士们打交道,让他们满足,又不完全满足——而并非用刀片划开皮包,用本该如婴儿嫩滑柔软的手指,去撬锁,去翻窗户。 然后被殴打,像个假小子一样撕了裙子,领着自己的手下边骂边逃。 不必在酒馆里听着最下流的侮辱,然后再用更下流的侮辱回去。 她曾经想自己是不是个‘怪物’。 连安妮都有成为‘女人’的梦想——而她? 甘于现状。 她热爱盗窃,抢劫,游走在刀锋上,那心脏泵动到大脑震颤的刺激感。 一想到要勒紧腰,被层层叠叠的里外裙包裹,摇曳着裙撑小步游走于那些精致的宴会——她就由衷感到烦闷,恐惧,窒息。 她宁愿一辈子泡在朗姆酒里,在雷鸣的夜里盗窃,在暴风雨中抢劫,甚至幻想和自己所爱之人在最严密的追捕中接吻。 她本来没有恐惧,可遇上罗兰后又开始恐惧。 她恐惧自己被养死在他那无比温柔的、金色的花瓶里,同时,她还甘之如饴。 她恐惧枯萎,却又难以接受想要养她的人露出嫌恶的眼神: ‘那不是我喜欢的小花,不是我最初想象的。’ 她担心这一点,所以,越来越少穿便装,模仿象帮里的女人,模仿街上的女士们。 但今天。 罗兰好像给了她答案。 ‘我们偏要在风暴里制造比风暴更混乱的风暴!’ 他好像不打算移栽她。 “我在风暴里生长,罗兰。土里是活不了的。” 少女放下酒杯,起身,来到罗兰面前。 在青年疑惑的眼神中,骂了句脏话,粗鲁地伸手捏住对方的脸。 然后,用自己的唇殴打了对方的唇。 半晌后,她红着脸直起腰,抹了把嘴,昂首挺胸:“再接再厉,漂亮脸。你最近干得不错,我还算喜欢。” 但转身后怎么看都显得有些狼狈。 她按着阳台上的脱漆铁栏,一下翻了过去,飞快消失在罗兰的视线里。 “她应该不会崴脚,对吧?” 「你要是个哑巴该多好。」 ………… …… 「仪式」:——(二环) 「仪轨」:无法无天的浪漫/奇物/秘术器官/崇拜者之吻 「把不断滚落的巨石变成气球,让喇叭变成喇叭花!」 「这个世界足够荒诞,所以…」 「我们需要一些真实!」 …… 「无法无天的浪漫(已完成)」 「崇拜者之吻(已完成)」 …… (本章完) ------------ Ch.240 海曼家的儿子 喀嚓—— 玻璃杯撞碎在墙壁上,留下一团殷红。 马沃罗·海曼坐在沙发里,胸口起伏不定。他阴着脸,摇曳的烛火映的那本森然的更加可怖骇人。 一条条细长的软虫仿佛从他皮下蠕过,褶皱隆起。 “…是谁通知的警察。” 昨日伦敦城里发生的事,几乎让‘海曼’这个姓氏成为了上流圈子里的笑柄—— 并非金箔纸的落款。 而是警察后续的行动:他们竟被指使从市民手里夺回金箔? 这行为愚蠢至极。 ‘海曼家到底有多缺钱?’ ‘您瞧,有些血脉高贵的,道德可不一定。竟和那些工人争几个便士…抱歉,还是先令?总之,值几个钱呢?’ 那些因此被关进牢房里的可不少。 民众对海曼家十分不满,为此,女王陛下,赫弗先生,都分别询问了他——关于此事,他知情一半。 “是肖恩,父亲。” 肖恩·海曼是马沃罗·海曼的二子,是安德鲁·海曼的弟弟,朱迪安曼的哥哥。 海曼家孩子不少。 “…肖恩。”马沃罗·海曼仿佛苍老了许多。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每件事都仿佛一把锋利的刀,砍在海曼家最脆弱的那条腿上。 因为审判庭那群鬣狗,因为游行事件,不仅让他和血肉摇篮的关系趋近破裂,更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给那个没长大的婊子。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骗局,吞掉了海曼家大笔金镑。 最后,眼下的‘金色伦敦’事件,又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肖恩·海曼。 他的儿子。 “谁给他的权力,路易斯。” 留着酒红色长发的男人垂首不语,默默立于父亲身旁。 这不必多说,只要他凭着‘海曼’的姓氏,再加上一些‘事实’——毕竟,金箔上的的确确写了那是属于海曼家的财富。 “愚蠢。海曼家根本不会因为这些钱跌倒,但他这行为反而会令我们…” 马沃罗·海曼深感疲惫。 大儿子安德鲁,女儿朱迪,死于审判庭焚刑。 二子肖恩·海曼,是个只能看见眼前巴掌大利益的、十足的蠢货。 三子克里夫·海曼,目前不插手家族事业,作为平衡天秤两端的砝码,活跃在大漩涡,活跃在灰党之中。 小儿子路易斯·海曼… 倒头脑清醒,听话乖巧,和三子一样,是高环仪式者。 但可惜… 他的过去,意味着马沃罗·海曼没法将家族交给他——他血管中虽然流淌着海曼家的血,可他那低劣的过往说不准早污了这纯洁的血脉… 看来。 他是时候考虑,召回克里夫·海曼了。 海曼家原本就没资格两边下注。往深了说,当他向查尔斯·克洛伊和保罗·赫弗靠拢时,就已经将一部分人彻底推远——作为回报,他只要不将邪教徒带进白金汉宫,那两位都能保他无恙。 没有选择。 他和安妮·范西塔特一样。 大脑中生出的怀表,那时刻滴答作响的倒计时无不提醒着垂垂老矣的身体: 你没有时间了。 而对于血肉摇篮,整个国家上层实际少有人乐意和这些肮脏、摆弄血肉的邪教徒来往——他们虔信着万物之父,认为这肆意伤害他人而攫取私利的行为实在配不上他们高贵的灵魂和历史悠久的血脉。 胡扯。 他们活着,只要呼吸,就在抢夺其他人活的可能。 迂腐,愚蠢。 作为秘党一员,马沃罗·海曼并不认为自己老旧,反而觉得那些守着家族遗光的才真错失良机。 他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明白能这能让人延长生命的力量究竟有多伟大。 “这一段时间,就不要让肖恩出去了,路易斯。” “看好他。” 路易斯默然。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 直到路易斯第三次添酒,马沃罗·海曼那过度缺水的喉咙才沙沙响起: “「命运」之路的仪式者怎么说。” 路易斯·海曼把玻璃醒酒器放好,退离几步后,缓缓道:“接触过那些金纸的人太多了,父亲,我猜市民捡到它们前,这些黄金在短时间内经了不少人的手,对方早有准备。” “至于那些信…还算清晰——预言指向了印度。” 马沃罗·海曼几乎要被气笑了。 印度? 开什么玩笑。 见父亲表情不耐,路易斯顿了顿,提了个可行性更高的建议——毕竟相较那虚无缥缈的、几乎稍有准备就完全失效的预言,某条道路的高环仪式者可以直接翻阅记忆。 “如果是那位出手,或许还有可能…” 马沃罗·海曼摇头:“克洛伊先生还在长眠中…” “那么赫弗先生…” 路易斯还想说,马沃罗却打断了他。 “我早就该知道那些神神叨叨的疯子关键时刻靠不住。” “这件事到此为止,海曼家已经够丢人了。路易斯,就算要绞死那团伙,率先发言的也不再会是我们了。看好肖恩,别再让他干出令家族蒙羞的事。” ………… …… 油头粉面的男人很不耐烦。 他在会客室等了两个小时,结果招待他的除了三个上了年纪的女仆外,就是桌上这壶他碰都不乐意碰的茶了。 父亲半眼都没看自己,拉着那野种到书房里详谈… 凭什么? 咔哒。 路易斯·海曼面无表情推门而入,连最基本的礼都不守了。 “你应该先敲门,弟弟。” “我看你也没时间考虑这事了,哥哥。”路易斯动了动嘴角,扫了眼桌上未动过的杯子:“家族因伱丢了脸。” 肖恩·海曼本就是个易怒的人,再加上说出这话的人—— “你的存在就已经把家族的脸丢尽了,私生子先生。” 肖恩拨弄着那头卷翘红发,表情和另一个房间的老人有着如出一辙的阴沉:“我只是为家族挽回损失——因为那‘生意’,我们损失了四万镑…” “我记得,”他扶着茶桌缓缓起身,来到路易斯面前,狭长的眼睛微眯着,声音挤成一条细长的毒蛇:“我记得,这生意,好像是你最先告诉父亲的…” 路易斯·海曼丝毫不避:“的确如此,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切决定都来自谁…是我?还是我们的父亲?更何况,若你能在通知警察前,预先将你愚蠢的想法透露给他,我想情况也不会变得这么严重。” 肖恩·海曼抖了抖嘴角,一把扯住路易斯的领口,试图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你最好给我小心点,红头发杂种。你可不是海曼家的人…” 路易斯坦然:“事实上,我身体里流淌着海曼的血。” 肖恩微微斜脸,气音中很是戏谑:“那可说不准,老家伙头脑已经不清醒了…否则,安德鲁和朱迪是怎么死的?” 他松开路易斯,嫌恶地抖了抖手,提起茶壶,将那还温的茶水浇在刚碰过路易斯的手掌上。 “海曼家的衰亡只会因为两个人。” 他低头专注清洗手掌。 “马沃罗·海曼,以及你,路易斯·海曼。” 他说。 “我们在很久以前,就不该追随那两个没有未来的老东西,不该听这些从腐烂喉咙里讲出来的蠢话…” 路易斯不语。 他看肖恩反复清洗手掌,然后,把空了的壶随手扔在地毯上。 “我们应该拿回属于自己的,绝不付出,绝不冲锋陷阵——仪式者?我看,做了王党,那王座上的女孩也会维护我们吧?” 肖恩·海曼不知道马沃罗·海曼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但他清楚,这绝对是一条胜利后也未必有好处的道路。 父亲的举动与其说为了家族,不如说为了自己——巧妙的是,这红头发的杂种总在一旁挑唆,让父亲变得愈发笃信自己,昏聩而刚愎。 这俩人想干什么? “婊子养的。” 他骂。 路易斯笑了:“哥哥,我必须再次提醒你,我们可都是…” 肖恩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滚出去吧,仪式者‘大人’。” (本章完) ------------ Ch.241 布里斯托尔的天使之影 从滑铁卢站台登车前往布里斯托尔。 行程十个小时。 费南德斯和罗兰没太多行李,仙德尔却拖了两个恨不得能装下尸体的皮面旅行箱来。 好在这一次差旅费给了不少,他们买了最高级的车厢,足够宽畅。 ——也不必和其他人挤。 独立的车厢铺着金红相间的狮纹软毯,木壁、天花板无一不软包。墙壁上凸起的花纹嵌了薄薄的黄金,挂着几幅时下流行的油画。窗两侧是稠蓝色的软帘,当阳光刺眼时可以用上。 光可鉴人的木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男士或女士们用的,或镜子或打火器,餐盘或多层糕点盘,除了放置行李的隐藏式座椅下收纳柜外,整个车厢仿佛一块巨大昂贵的木头镂空而成。 ‘对得起高昂的票价。’ 费南德斯从未登上过最高级车厢,罗兰则是一次火车都没坐过——唯有仙德尔·克拉托弗,熟练地在车站旁付了铜子儿,让几个有眼力见的男人帮她提着旅行箱,直到将他们送上车。 展开软榻,将窗帘挂好,点上灯后,仙德尔才伸了个懒腰:“我不太喜欢坐铁盒子,据说会把人的脑袋摇坏。” 这个‘据说’来自医学报。 当下最有名(现在则是另一方面出名)艾萨克·布朗医生曾对此发表过言论:这金属轨道上跑的铁盒子产生的摇晃与噪音,会破坏人体的神经系统,长久将损伤大脑,摧残心灵,令人变成疯子。 也的确正如他所言,许多乘坐火车的人多多少少都出现了些问题:要么是莫名脱掉上衣,将身体探出窗外;要么手舞足蹈、胡言乱语。 但这些奇怪行状都在下车后恢复了正常。 对这些人于火车上产生的‘特定精神状态’,爱德华·史诺则持另一种观点:或许是下等车厢的封闭性与拥挤闷热的环境,对人的情绪产生了一定影响。 显然,又和艾萨克·布朗对上了。 “但再也不会了。” 提起这位近期出名的医生,费南德斯就一脸不屑:“我看,能被那骗局诓骗的,都没什么智慧。他已经是最顶尖的外科医生,却切不掉自己的贪婪…” 这惊天骗局在伦敦城里沸沸扬扬,没参与过的市民们几乎每日都要讨论它,说若是自己,该在什么时机‘离场’,以利用这骗局攫取更大的利益——而多数沉默寡言的,才是真正的参与者。 他们对此嗤之以鼻,但又不愿真驳斥对方:‘若你参与,就知道没那么容易退出’—— 他们认为这话会暴露他们的愚蠢。 当然,也有真正在其中赚到钱的人。 通常来说,都是一些不大有钱的小商人。 这些人没什么大资产,也没有足够的信誉贷出更多资金——这反而让他们避开了最终的烟花。 “近日的‘金箔案’正和这伙人有关,希望他们能多逃一阵。”费南德斯话里透着恶意。 审判庭不负责这案子,知道的细节不多,但看热闹看得开心极了—— 看那监察局的警探们…焦头烂额。 他们不仅得耐着性子和‘大人物’们打交道,从他们嘴里套出那为数不多的实话,并且在这实话中分辨哪些才是有用的:等到拼凑出线索,再佐以仪式者的‘预言’… 那团伙估计都老死了。 费南德斯认为,这伙人不仅不在伦敦,甚至早搭远洋船到别的国家去潇洒了。 “非常聪明的一伙骗子。”费南德斯抽出香烟,询问了仙德尔后,借着桌上的油灯点燃:“呼…我猜他们在结束这骗局前,早早准备好怎么应对预言了…所以,这伙人中,一定有仪式者。” 所谓预言,即来自‘命运’之路仪式者的力量。 但实际这些人没听上去那么神奇——他们属于‘非冠神’之路,除了那条件繁琐、答案模糊的预言外,这些‘脆弱’的、无法沐浴大仪式的仪式者很难参与正面战斗。就像费南德斯之前不大乐意让罗兰踏上一条没有神灵的道路一样,对于这群神神叨叨的家伙,冠神之路的仪式者都是同样的态度。 低环的像蟑螂,高环的像老鼠。 不论力量多寡,都同样令人厌恶。 “我倒是听说过一类特殊的奇物,那才是真正能称之为‘预言’的力量——并非这些巫婆神汉嘴里胡扯出来的疯话。” 费南德斯随口谈了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 布里斯托尔的教会传来消息,说有人在夜里见过天使。 天使。 之前说过,就像「巧匠」的汽灵,「沉思者」的灯迹。 天使是属于「圣徒」之路仪式者的召唤物——于清晨日光苏醒时,它一同苏醒;于黄昏日光熄灭时,它一同沉睡。 天使只能在白日召唤,夜幕降临前消失。 它们不具令人恐惧的强大力量,常年侍奉在万物之父身侧,象征意义,更大于实用意义。 “问题在于,消息里说,‘夜里见过天使’——” 罗兰摩挲着手里的雪茄接话。 这其中有两个不可能: 一,天使不会在夜里出现。 二,作为‘召唤物’,只能活动于仪式周期内——即一个日升日落。 可信上说,它出现了不止五天。 有谁会连续五天召唤天使? 「圣徒」之路的准则物从不外流,除了圣十字外,几乎不可能存在流浪的「圣徒」——即便存在,他也不可能有本事召唤天使。 那也太巧了不是吗? 更何况,天使的召唤仪式可不简单。 “那边说,他们的的确确‘亲眼所见’——亲眼看见了天使。”仙德尔坐在罗兰对面,蓝眸闪烁,言辞里不无恶意:“教会和审判庭的关系,最近越来越差了,是不是,德温森队长。” 费南德斯叼着烟,瞥了仙德尔一眼。 他知道她什么意思。 不管这案子里的‘天使’究竟是不是真的,能交到审判庭手上,就说明是个大麻烦。 “当地教会的仪式者会配合我们行动。” 费南德斯深吸了一口,将燃尽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但凡出现的是其他道路的召唤物,处于现在的关系下,教会绝对使唤不动审判庭。 但‘天使’不一样。 这长着白翅膀的生物在圣十字的地位绝对超然。它不仅是万物之父的仆人,也是圣十字信徒们口中最熟悉的、除了那枚十字外最能代表教会的标志物。 影响太大了。 在监察局忙于追查那伙骗子分身乏术时(或者并没有),审判庭必须派人尽快解决这件事。 (本章完) ------------ Ch.242 戴维·克伦威尔 布里斯托尔沿海。 即便冬日也满腔咸腥。 当列车停靠前,接待他们的仪式者早早等在车站了。 他带着两个学徒,黑风衣里露出领口织了金十字的高领衫:和费南德斯的年龄相差不大,不高不瘦,金发,眼尾两侧的肉有些下垂,笑起来皱纹不少。 “戴维·克伦威尔。” 路灯下的男人极为热情,忙吩咐学徒接过两个旅行箱,又分别和罗兰、费南德斯握了手。 他是当地圣十字的主任牧师,当然,由于布里斯托尔位置原因,区域主任牧师的等级算是‘正常’水平。 圣徒之路。 第五环:篝火。 “和我相同的道路,罗兰。”仙德尔和罗兰落在队伍最后。 圣徒之路到了第五环,才逐渐显现出攻击性。 「星火」:使用星火进行攻击、防御,或治愈部分伤势,压制诅咒或负面状态。使用自身血肉和生命力作为燃料,会使星火更加旺盛。 “我不太喜欢这条道路…” 罗兰随着学徒引路,穿过无顶棚的简陋车站。 更加浓郁的腥味扑鼻而来。 “不,应该说,我不太喜欢‘牺牲’这个词。” 上一次的「天国之血」和这一次的「星火」都是如此。 “总有一天,你会在所不明白的事上看见我主的荣耀,罗兰。”仙德尔握着胸前的银色十字,眸子微垂:“而圣徒,即被父亲开了心窍的受苦者——我们于人间受苦,涤炼灵魂,得以去天国侍奉。” 罗兰颔首,接话:“…这是我主对信徒们发出的呼召,正向羔羊揭示生命之道。” “正确,罗兰。” 仙德尔眯起眼:“你献出了部分信仰,这已是极好的进步。当你见证,当伱经历,会深信什么生命都可以被父亲改变,什么境地都能平安——父亲是真理、生命和道路,若不信,没人能到祂身边去。” 罗兰抿了抿嘴,沉默地在学徒服侍下登上马车。 有些人能去天国吗? 切莉能去吗? 《伊甸经》里提到过:你们若有智慧,当崇拜父亲;你们若有财富,当崇拜父亲;你们若有力气,当崇拜父亲。 切莉有财富,也有智慧。 她应当能去。 毕竟第六章还提到:男人与女人并无分别,都是父亲所造;又是父亲所命定,各作各样的工;又都是父亲差来人间的。 她应当能去… 吗? 天国。 - 天国是什么样的,扳手。 「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 真高兴你没说我会下地狱。 「那要看这俩地方的统治者谁偏更喜欢猫,谁更喜欢狗。」 - 好矛盾,我不想和你分开。 「你他妈说谁是狗。」 ………… …… 沿海的布里斯托尔!风浪的布里斯托尔! 长腿姑娘的布里斯托尔!水手的布里斯托尔! 提到这城市,该最先想起什么呢? “牡蛎,我猜?” 戴维·克伦威尔十分健谈。 他不仅言语温和,又不像那些圣十字的极端教徒,对于问题总是温柔作答—— 他年纪的确不小,但脸上并没有上了年纪的疲颓之色,一路上精神十足,侃侃而谈,为三人介绍这城市的风情和趣闻。口吻并不老派,和年轻人都谈得来那种。 “当然,您说的也对。”费南德斯的答案也是许多头一次来此的游客的答案。 牧师戴维笑道:“我十分乐意为我的兄弟姐妹推荐几处吃牡蛎的好地方,但我要说的并非牡蛎,而是「气球节」。”布里斯托尔的市民有独特的法子向自己崇拜的神灵献上信仰。 气球节。 每逢三月、八月、十二月,市民们都会制作一些‘特殊’的气球,以独有的方式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信仰与虔诚,然后,将它们放归苍穹,据说极少部分虔诚的,能被神灵听见。 其中大部分气球都向万物之父,少部分则留下了螺旋符号,即伊芙。 “异教徒。”相对而坐的仙德尔不禁出声:“…这些无知人还信那伪神。” 费南德斯赞同仙德尔所说的。 他同样认为除了万物之父,其余都是伪神。 有意思的是,戴维·克伦威尔的反应却并不像这俩人那样‘激烈’——他表示理解。 “伊芙的小仪式能令大海平复,让那些长时间和波涛作战的男人们不会在一望无际中迷失方向——我理解他们的做法,但就如您,尊敬的圣女,如您所言,当生命没有被父神触摸前,人可以坚定、骄傲地宣称自己有各样的信仰。” “但只要祂来,所有自以为的都要破碎。” ‘圣女’一词,让马车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前,圣女,候补,克伦威尔先生,我的兄弟。”仙德尔露出微笑:“我不够纯洁,不足智慧,难以令父亲垂怜。” 她并着双腿,诚恳要求戴维不要再用这个词称呼她。 然而他和他的学徒,只抚胸躬身,向仙德尔默默行了一礼。 马车驶入市区。 即便是夜晚,他们也能从熹微灯火中看到每一户上空飘荡的‘小云彩’——即各式各样的气球。 颜色不一,图案不一。 但银和绿居多。 一个代表圣十字,另一个则代表自然女神伊芙。 “您白日可以到广场上去,许多人都在那。” 仙德尔应了一声后,让费南德斯接去了话。 他问了不少有关‘天使’的事,却被牧师告知——信发出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天使了。 “连续五日,每个夜晚都有人目睹那纯白色羽翼。”戴维沉思片刻,回道:“我发出了信,向圣十字。可那封信离开后,之前的‘天使’仿佛就如一场幻觉…” “它再也没出现过。” 费南德斯皱眉。 消失了? “我派人调查过,德温森先生,我保证:若有丝毫痕迹,我都该能将它找出来。” 提起这‘神出鬼没的天使’,戴维·克伦威尔和他身旁的两个学徒,也都满脸无奈——显然为这事儿忙了不少日子。 一无所获。 “发现天使的五个人,我们都审讯过…” 说到这。 罗兰才恍然察觉一件事。 戴维·克伦威尔是牧师,是教会的人。 他身旁的学徒也是。 那么… 布里斯托尔的执行官呢? 在这城市的,属于审判庭的执行官,去哪了? “执行官怎么说?”罗兰的问题,让对面的戴维面露苦涩。 他先是看了眼费南德斯,见男人没拒绝,才叹着气,告诉了罗兰一个名字。 (本章完) ------------ Ch.243 奇怪的执行官 金贝壳酒馆离港口很近,正如它所处的位置,能在下了工来这儿消遣的,不会是什么有钱人。 当费南德斯领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哨声四起。 对仙德尔·克拉托弗的。 “我看见了什么?一个女人!” “该你出牌了!” “嘿!小姐,要帮忙吗?” 费南德斯扫了眼人群扎堆地拥挤处,拨开几个举着酒杯闲扯的,径直到柜台前。 及腰的木柜上钉了一枚生锈的红色铁锚。 新鲜的是,没有酒单,墙上用炭笔手写的就是今晚能提供的。 柜台上很脏,罗兰眼睁睁看着一只蟑螂沿着吧台爬到酒架上,消失在两个瓶子之间的缝隙。 “外地人?” 酒保是个年轻到看起来还没成年的男孩,手上麻利极了。 他倒了三杯水推给费南德斯,捏着灰色的擦桌布扫了扫台面,顺势打量起罗兰和仙德尔:“金贝壳从来没有戴礼帽的,你们大概找错地儿了。” “我找拉姆。” 费南德斯从兜里摸出三枚不规则的铜子儿,往柜台上的空杯子里一扔。 叮呤当啷。 “拉姆?”酒保看了眼杯子里的硬币,边伸手,边迟疑道:“…我们这儿好像没有叫——” 然后就碰到了另一只手。 罗兰捂着杯口,笑眯眯盯着他看。 双方都沉默了几秒。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追债的,拉姆可是个好人。”年轻酒保似乎并不愿为了几个便士出卖自己的客人、朋友。 直到罗兰松开手,又往杯子里扔了两枚。 酒保立刻端起杯子,把硬币倒进手心里,往裤兜一塞,两根高低眉跳来跳去:“伱们看着就不像追债的!” 他左右瞧了瞧,掀开柜台的小门,让三人跟着进来。 绕过酒架,穿过狭窄、被蟑螂占领的厨房后,有个能够推拉的半人高的木门。 打开后,是一间双人卧室。 酒臭味扑面而来。 酒保朝那鼾声震天的努了下嘴,费南德斯直接跨过地上零散的纸巾和酒瓶,一把将酣睡中的人从板床上扽了起来。 骤然惊醒,他吓坏了。 “——不!不不!我明天就能还清了!!” 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挣扎推搡着,被费南德斯两拳头砸懵。 “嘿,你们不能在我家里——”酒保大喊。 费南德斯没理会,把人拽起来:“拉姆·费因斯?” 听见应声后,又不等他回答,托着人往外去。 拉姆·费因斯。 审判庭执行官。 一环。 酒馆外冬夜的海风足以让个只穿了背心的人在几秒内醒酒。 他瑟缩着向罗兰和费南德斯要外套,没得到回应后,又言辞滑腻地打探起他们的来意。 直到他弄清,这三位并非来讨债的。 “我可是审判庭的执行官!你们知道审判庭么?圣十字,圣十字的…”他说着说着,发现费南德斯慢条斯理解开风衣扣,向他展示了一枚金色的徽章。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一样萎靡下来。“…拉姆·费因斯向您问好。” 他歪歪扭扭靠在酒馆隔壁的巷子里,屁股顶着墙面,脸上的每条褶子缝里都藏着讨好:“还未请问,您是——” “费南德斯·德温森,从伦敦来。” ‘伦敦’——这名字让巷子里那被酒掏空的男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伦敦!哦!我知道了!您来自‘真正’的审判庭!” 罗兰双手拄着手杖,好奇插话:“审判庭还分‘真’和‘假’?” 当然不。 “当然是了!”拉姆·费因斯眨了眨眼,瞧罗兰模样年轻,大概猜出他和那姑娘都是学徒,是眼前这先生的学徒。“我和您说吧!伦敦的审判庭,和我们这小地方的审判庭,可大不一样…” 他倒着苦水,回答罗兰的问题,可实际冲的人,是费南德斯。 他说他数日前曾被本地贵族以一个捏造的罪名捉去牢里,被殴打,被虐待,今日才从那冷酷的地狱里出来。 他说教会这两个月没有发工资,虽然审判庭补发过,可数字上少了不少。 他说了一大堆,分不清真话谎话,哭诉同时,祈求费南德斯谅解他,帮助他,将他调去伦敦工作—— “戴维·克伦威尔说你欠了两百镑。” 费南德斯冷冰冰的话打断了他的牢骚。 两百镑。 “你能不能告诉我,拉姆·费因斯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作为一名执行官,你合格吗?” “…哎呀,我当然,我还,还给您回信了!” 他丝毫不像一个严酷冷漠的邪教追猎者,甚至都不及罗兰见过的那些帮派里的混混——他有骨头,有肉,站着,却像泥一样软烂发臭。 大开眼界。 “我就差一点,差一点,没准有天压中了,几下子就能赚回来…”苍老干瘦的男人搓着手,扯着皮笑,一点都不感到羞耻:“大人,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给我——” “因为你再也不必拿了。”费南德斯沉声:“布里斯托尔为数不多的几名执行官都选择了调离,你却没有。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没人会要一个欠了上百镑,骨头软得像女人腰一样的‘执行官’。 能做什么用? 一环仪式者? 在费南德斯看来,他连刚刚那酒保都打不过。 “…大、大人,我们,不不,是审判庭,审判庭,不一直都这样吗?” 拉姆·费因斯小心翼翼地打量费南德斯的表情,结结巴巴回答。 “我回信了!” “是啊,回信了。那么,我们为什么没在车站见到你?” 因为他压根就没打算去。 若不是喝的昏天黑地,分不清时间,估计早早跑了没影。 “可,可我们…” “可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只挂着身份,拿着工资,却什么都不必干,对不对?”费南德斯陡然逼近,接着他的话往下讲:“是吗,费因斯先生,你或许不知道什么是‘廉耻’,对吗?” 这话倒让瑟缩的男人有了些恼意。 他声音高了几调,变得尖锐:“那是因为审判庭!您是大城市人,难道就清楚我们这些人该怎么过日子?!我告诉您吧!根本过不下去!” “那金徽不会引来恐惧,反而只有…” “审判庭根本无法庇护执行官!座位上的人——”他喘着粗气,尽管发怒,却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总之那人,既然什么都不干,您何必找我麻烦?” 拉姆·费因斯并非最开始就如此。 他是亲眼所见,亲眼见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如何受辱,又得不到声援,心灰意冷。 一些人死了,一些人离开。 反正审判庭那位也什么都不会干,真正出了问题,不还是靠监察局吗? “应该找你麻烦的,是你那早不虔诚坚定的信仰才对。” 费南德斯眼神凌厉。 (本章完) ------------ Ch.244 神赐的使命 拉姆·费因斯不会被惩罚。 但他不能再做执行官了。 “您怎么能这样干?!” ‘执行官’这个名头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特别是对于一个欠了赌债的人,这个头衔能让他免于被砍掉手脚或卖到什么医学研究院。 一环仪式者。 罗兰从没见过这么… 他该怎么形容? 「一环和凡人有什么区别呢,罗兰。」 - 他究竟是怎么成为执行官的? 「那你得问,在他成为执行官的这些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 你要我同情他? 「我是要你明白,大蝙蝠干了多少蠢事。」 罗兰沉默片刻。 - 伱管得着么。 「…你他妈今天别跟我说话王八蛋死瞎子。」 这边打着架,另一边,费南德斯则问了些有关案件的事。 拉姆·费因斯知道的不多——有五个人目睹了天使,都是在夜里。 人们纷纷传着,说天使的出现,意味是布里斯托尔兴盛的开端:许多天过去,这传闻不见少,但天使再也没出现过。 “大人,我,我是不是…是不是能…” 这位形销骨立的、被烟酒摧毁了心智的前执行官还试图挣扎,期待能从费南德斯嘴里听见好消息。 “我保证——” “你不必向我保证,费因斯先生。问你自己,问问你自己的心和灵魂——”费南德斯用指头点了点胸口:“你的资质去哪了?你有继续向上攀升的可能吗?你究竟如何推开了学徒之门,使秘术三角烙于掌心,又什么时候升环,逐渐离凡人越来越远——” “而如今,你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呢?” “是什么改变了你?” “是你口中的‘不作为’,还是那烟酒和赌博摧毁了你的心智?” 拉姆·费因斯渐渐不说话了。 他颓然垂肩,像个被水浇透的老狗,晒蔫了后将死的花。 费南德斯看他模样,心里也有些悲伤。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叹着气,从口袋里掏了几枚金色的,放进他口袋。 “别再赌,费因斯先生。一环仪式者总有去处。” 费南德斯说完转身,却又被拉住了衣袖。 拉姆·费因斯弓着腰,一脸谄媚:“看在都是兄弟姐妹的份上,请您再给我一些吧——给我,十五…给我十个,或再五镑都行!” - 他为什么不去抢劫或盗窃? - 我看萝丝生意还挺不错的,一环仪式者再不济也能干得来这事吧? 「一般人能和你那飞贼比?」 「况且若他真有胆量做罪犯,干抢劫杀人的勾当,你们今夜就不会从那床上把他揪下来了…失了胆量的人,永远爬不起来。」 - 你不是说今天不和我说话。 「……」 「我真想把你脑袋咬下来。」 对于面前这塌了背的人,费南德斯没什么可说的了。 自成为王党后审判庭在不断收缩,剔除不必要的枝干。显然拉姆·费因斯就在其中。 他没有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先生。” 仙德尔忽然开口。 “您欠了多少钱?两百镑?” 拉姆·费因斯贼贼瞄了费南德斯一眼,小心接话:“…是,是呀小姐,只二百,一个便士都不多!” 夜灯下的灰发少女笑容天真:“二百镑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费因斯先生。您,足够了解布里斯托尔吗?我们总不能完全指望教会,是不是?”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 拉姆·费因斯没想到命运会在短短数分钟内迎来转折。 他几乎要兴奋地在冷寂地港口上大叫一声,倘若手里有一杯大酸涩的啤酒也能一饮而尽! “我熟极了!小姐,我保证!我熟极了!”他可不会等这不谙世事的姑娘反悔,立即装得和那缺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可怜,缩着脖子,一溜烟往酒馆反方向去:“…明天!就明天中午!先生小姐们!我们还在这儿见!” 他弓着腰,转了个弯没影了。 费南德斯蹙了蹙眉:“克拉托弗,审判庭不会为这种人再出一个子儿。” 仙德尔跺了几下脚,往手掌心呵着热气,昏调光线下的笑容晦暗:“…没错,德温森队长,我也不会这么干的。” “可你——” 他蓦然愣住。 罗兰早就见怪不怪了,朝酒馆努努嘴:“去喝一杯?” 费南德斯还停留在思索某个人的下场中,僵着脸,点了下头,抬脚就往酒馆里去:“我之后会找永寂之环的人打听一下…” 拉姆·费因斯的下场… 他若清楚有人能替他偿还这数百镑。 一个赌徒。 会怎么干呢? 仙德尔·克拉托弗… 希望你不要把罗兰,这纯净、心怀正义、前程远大的执行官也一同拖入地狱。 他转过巷口,推门进了酒馆。 罗兰却被仙德尔叫住。 “嘿。” “嗯?” “耳坠。”仙德尔捋了下灰发,指指自己泛红的耳朵:“真好看,罗兰。它天生适合你。” 罗兰左耳上用针刺了洞,戴上了她的礼物: 那枚眼球状的奇物。 “我还没来得及对你正式道谢,克拉托弗小姐。”“我说了,叫我仙德尔。” 少女从围巾里提出一根银灿灿的项链:其上嵌着几枚湖蓝色的菱形翡翠石——和她眼睛的颜色几乎一致。 是罗兰送给她的回礼。 “这条项链,要两千镑了,对不对?” “远远不到。” “是吗?” “一千九百三十镑。” 仙德尔嗔了他一眼,捂着嘴笑:“那果然差得远。” 她脚尖轻点着,漫到罗兰身边,仰起头,眸光闪烁:“我喜欢这礼物,罗兰。” 她说。 却又曲起手臂,伸到脖子后面摆弄起来。 “但有点…” “什么?” “太长,我不知道该怎么调整,对着镜子系了十分钟。”仙德尔有些苦恼地转过身,拨开围巾,背着,让他看自己纤长的脖颈,“就在这儿,罗兰。” 她用手点了点链扣。 “能向上调调吗?帮帮我?” “当然。”罗兰手指捏起银链。冰凉的指尖触碰时,他能清晰感到自皮肤传来的颤抖。 “…向上提,罗兰。” 仙德尔低头咬着唇,声音有些不自然。 “再,再向上提。” 罗兰嘴唇拉成了一条没有弧度的线。 他没再等第三个‘向上提’,索性拽住链头,在手指上绕了几圈,然后… 猛地向上拉到尽头! “唔——” 细韧的金属绷紧。 身前的人儿被这力量扯着,连身体都向后弓了起来。 “咳咳——” 她窒息了。 血液没了去处。 湖蓝色的双眼无神望着远处那一颗颗向街尾延伸的路灯,然后,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她开始蹬那小鹿皮靴,毫无廉耻地仰躺在男人的身上,头靠着,鼻翼嗡动,张大了嘴,试图吸入更多的空气—— 但身后的链条越来越紧。 她开始恐惧了。 ‘会死在这里。’ ‘会失去控制。’ ‘第二天。’ ‘她…’ ‘会以什么模样,展现在那些刚准备上工的低等人面前?’ 她双手向后伸,疯狂抓挠起来。 然后。 那即将锁死的,又忽然松开了。 “荷荷——” 她差点吐出来,扶着膝盖,摇晃着弯腰干呕。 罗兰低头看了看掌心的勒痕,默默抽出一根雪茄,背着风拨弄点火器:“…你给我培养了一个十分不好的爱好,仙德尔。” “荷…荷荷…那,那是父神给予你的…使命,罗兰。” 仙德尔·克拉托弗脸上泛起的红如绚丽盛开的玫瑰,双唇鲜艳欲滴,抿着,又被扫过。 她缓了十来秒,见罗兰点不燃,边咳着边走了过来。 解开围巾,挡住风,左右捧起点火器。 啪嗒。 火焰从金属针孔里跳出来了。 橙黄色的明火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笑容诡谲的少女。 他就静静看着,直到对方捧起火焰,像圣女为父神捧起花冠。 送上。 点燃了烟。 “男人就该粗鲁些。”仙德尔眨眨眼。 罗兰道了谢,接过点火器,扫了下她脖间的勒痕,和那受了非人折磨的两千镑女士:“如果我使大了力气,听见这项链的断裂声,就会立刻像死了全家的倒霉蛋一样跪在地上哀嚎痛哭的。” 仙德尔捂着脖子咯咯笑起来:“你可不会。” 几声后,又往罗兰跟前凑了凑。 “…下一次。”她呵着热气,媚眼如丝:“下一次,我只要两镑的礼物——粗些的,一条坚固的,不会断的链子。” 罗兰默默伸手帮她把围巾戴好:“你如果早点说,我就能省下一千九百二十八镑。” 脸儿红扑扑的少女得了满足,眼底泛着水光。她等罗兰为自己系好围巾,才缓退两步,提裙屈膝,笑着打趣:“在女人身上可不要省钱,‘两千镑’先生。” “我会注意的,‘不会断’小姐。” (本章完) ------------ Ch.245 恩赐 那五个目睹了‘天使’的人非常好找——也可以这样说:他们习惯了。 这不是第一次教会的人上门询问。 他们耐着性子将当日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又一遍,特征完全吻合。 费南德斯可以确定:那就是天使。 「圣徒」之路的召唤生物。 “罗兰,你怎么看?我认为我们需要更——” 话只说了一半。 因为面前这该死的玩意正专注地拿着蜗牛叉捅壁鱼,剜出来后,还得意洋洋向自己的‘老师’炫耀他学得快。 费南德斯:…… “罗兰‘大人’,克拉托弗‘大人’。” 罗兰头也不抬,用叉子揪蜗肉:“请说。” “我是不是该,请,教,您,之后我们的行动要——” 罗兰扭头:“仙德尔,这铲子怎么用?” 仙德尔:“骨髓铲。通常来说,我们不能像穴居人一样不得体地吸它。用铲子,对,轻轻的,沿着壁放进去,打个转…对了,可以翘出来——熟练使用这工具,总会被羡慕的,罗兰。” 罗兰:“我在朋友家时,可从没见过这东西。” 仙德尔:“要么他自己不喜欢,要么他认为这东西会阻碍你和他之间的友谊——但我仍觉得你得学学这些怎么用…” 费南德斯:…… “我有必要提醒伱们两位,”孤独的熊先生敲了敲桌子,“这是公费。” 罗兰眨眨眼,想了一下,把自己跟前的壁鱼(蜗牛)往他面前推了推:“那你也快吃。我刚学会怎么用蜗牛叉和骨髓铲,太有意思了…” 费南德斯:“谢谢我不吃这东西。我是想说,我们——” 罗兰:“这是什么?” 仙德尔:“勺子加热器。你看,餐具变凉会影响食物的冷却速度。这里面放上温水…” 费南德斯:…… 我讨厌一个人出来执行任务。 现在三人成队。 为什么还是感觉在一个人执行任务。 费南德斯大手搓了搓脸:“可能我最近太累了。” 罗兰举着骨髓铲,诧异道:“你有我们,费南德斯。” 仙德尔也同样侧了侧身:“是啊,你有我们,德温森队长。” 费南德斯觉得他一无所有。 ………… …… 「天使案」的确棘手。 因为自它消失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教会找不到线索,费南德斯三人也一样。 它的目的,它被谁召唤,它背后的仪式者到底是「圣徒」几环? 这都很难说。 “我们要先回伦敦准备,有关‘天使’的问题还要汇报给审判长。时间如果准确,会和另一队刚完成任务的执行官同时折返。” 今日,主任牧师的办公室里,戴维·克伦威尔招待了三人。 费南德斯讲起这两天发生的,又聊到了拉姆·费因斯。 对此,戴维·克伦威尔表现的极为坦诚:“说实话,德温森先生,我们和审判庭有些小小的争端…可能是看法不同,可能是做法不同——但我们都共同沐浴父神的光辉。” “我并非议会那些人,也不愿参与进无聊的战争中。” “我坦白说:布里斯托尔…已经谈不上有执行官了。” 费南德斯没多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这事显然瞒不过常年在布里斯托尔生活的戴维,但他又不想多聊,实在羞耻。戴维笑笑没接话,却在谈及‘离开’时,劝他们多留几天。 这位看起来比费南德斯还要大些的男人,也有着和他同样的顾虑:对于审判庭和教会、真理议会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说,当着费南德斯、罗兰和仙德尔的面。 “「圣徒」之路的五环,没有太强的、伤害他人的力量,我想您必然清楚。那天,当我的孩子说有人看到了天使后,我第一个想法就是…” 戴伦面露苦涩: “就是向审判庭求援,德温森队长。” 一个教会的主任牧师,在这样情景下袒露了心声。 “我请求诸位能多留一阵——倘若那天使再出现,恐怕我和孩子们可对付不了。” 不是对付不了天使,而是对付不了能召唤天使的仪式者。 ——虽然理论上说,一环的「圣徒」也可以通过大仪式召唤天使。 但可能吗? 连续五天,召唤了五次。 且不说成功率,只计算那耗费的材料,就不是一般人可想象的。 整个教堂,唯有他是五环。 其余执事仅是二环,甚至一环。 「圣徒」之路的一环能干什么? “我不恐惧死亡,但恐惧令我主蒙羞。这位神秘的仪式者并非教会之人,在我的教区召唤圣生物,却从不露面——我不认为他心怀善意。” 戴维说的也没错。 费南德斯考虑再三,同意了他的说法。 ——他们可以在布里斯托尔等待乌鸦的队伍抵达。 话说回来,虽然审判庭和教会一直关系不好,可不代表他们所有人都如此。 至少费南德斯对眼前这位金发男人感官不错——没那么多弯绕的废话,言语足够坦诚。 “那是在太好了!”戴维高兴极了,活动几下手脚,又热情招待他们,令个年轻执事引他们去休息。 费南德斯说要写一封信汇报,戴维则立即表示,可以将信交给他——他会利用私人渠道让这封信搭上火车,用不了一天就能到伦敦了。 费南德斯向他道谢。 就在罗兰起身时,蓦然敞开的门外卷进一股阵风。 拂起了年轻执事的袖袍。 于眼中吹开的火焰走过一道道深刻入骨的刀痕。 那是新伤。 罗兰紧了紧杖柄,出声询问:“…您好像受伤了?” 执事的脸上一瞬间闪过错愕。他立马捂住袖口,低着头,“那是圣赐。” “什么圣赐?”罗兰不解。 这质疑的语气让执事拉下脸,正要转过来呵斥,却被戴维笑吟吟打断:“查特利,照顾好我们的客人。” 查特利恨恨看了眼罗兰,没再说话。 但罗兰的左耳出现了如针刺般密密麻麻的阵痛。 强烈的恶意。 来自… 面前带路的执事。 查特利。 以及。 他们背后的,戴维·克伦威尔。 罗兰回头一瞥,发现那金发男人还扶着门,笑吟吟地看他们:随甬道越来越远,笑容逐渐落入阴影中。 (本章完) ------------ Ch.246 赌 布里斯托尔人靠港口吃饭,猫也是。 大街上除了从不离开的咸腥,飘荡的气球和小三角旗帜外,就是各式各样的猫。 它们一点都不怕人,翘着尾巴,甩着铃铛,一个凶巴巴威胁鱼贩,另几只则悄悄迂回,叼了那桶里的一条就跑——然后周围摊贩们的孩子便发出哄笑,到处追捕它们。 在等待费因斯的时候(费南德斯去了城的另一边),罗兰实在无聊,捡了个断了绳、卡在两片破木板里的气球。 把它系在了一只猫的尾巴上。 这样,它跑起来,就能带着万物之父一起了。 「但是罗兰。」 - 嗯? 「那不是尾巴。」 - 我毕竟是个瞎子。 仙德尔看着那猫叉着腿,磕磕绊绊跑远,跳到房檐上,确定自己安全后,才敢凶巴巴回头呲牙,朝着罗兰喵了几声——引得少女连连发笑,又看猫,又看气球,又看罗兰…的身体。 「它在骂你。」 街上气球很多,稍密集的区域几乎如浓密树冠挡住了阳光。 它们随风摇晃,撞着彼此,又左右弹着,银和绿一片,像茂盛的人造密林。 好看极了。 费因斯让罗兰在寒风中等了十分钟,对此,仙德尔大为不满。 “漂亮,是不是?先生,小姐。” 费因斯今天穿得像模像样,似乎要配合这浓郁的节日氛围般,领口不伦不类地系了条银斑点绿底领结——和他那身深沉又不得体的旧西服毫无关联。 “我能带您们去哪转转?这地方我熟极了。”他好像看出仙德尔对他打扮的不解和嘲弄,又…好像没看出来?他不在乎,仍活灵活现的在罗兰和仙德尔面前扮演着自己该扮演的角色。 “带我们去您常光顾的地方吧,费因斯先生。”罗兰说:“带我们转转,让我们也向你的熟悉靠拢。” 天使案毫无头绪(或许早就应该结案),费南德斯去城市另一边联络永寂之环的仪式者。 他和仙德尔则跟着费因斯,放个短假,也负责观察这‘前执行官’到底还有没有救。 虽然那晚费南德斯说的坚决,但罗兰清楚,「审判」道路的人,拥有最多的东西是什么。 费南德斯是四环,应该还有些。 他确实没明说,但‘你可以让他带伱们多转转’——就已经透露了费南德斯的真实想法。 “我常光顾的地方?” 费因斯怔愣。 他常去的地方,可不是这少爷小姐能去的。 “我出身济贫院,费因斯先生。我不清楚您,但论起穷凶极恶,谁比得上一个从济贫院里活下来,还成为执行官的人呢?”罗兰随口说出自己的身世,这让对方更加诧异。 但只有一秒。 随后,他便像被火烧了屁股,声音‘腾’一下立了起来:“您是个优秀的人!竟能从泥潭里爬出来!我可该向您学学了!” 仙德尔心中默默叹气。 这些年,伊妮德·茱提亚几乎用她那不作为的无形酸液泡软、融化了审判庭的骨头。 伦敦之外的执行官若都像这拉姆·费因斯一样… 不,也不全对。 有能耐的,都申请调离了。实在可惜。 她记得「审判」燃烧的是‘怜悯’…而非‘勤奋’吧? “您可以带我们看看,布里斯托尔真正的生活。”仙德尔调整了一番臂弯挎着的灰色鳄鱼皮软包,里面时而响起清脆的金磅撞击声。 这声音在拉姆·费因斯耳朵里可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妙声。 “那可不是一般的‘真’,先生小姐,来,跟我来!” 拉姆·费因斯转了转眼珠,似乎对那鳄鱼皮包里金镑的去处有了安排,前倾着细长的脖子,来回来去嗽了几次喉咙,派头十足地喊了马车。 他把罗兰和仙德尔领去了一个俱乐部。 可以说私人,也可以说不私人。 前者的原因是,的确熟面孔担保才准许进入; 后者的原因是——拉姆·费因斯这等人都能做担保,很难说它‘私人’了。 装潢独特的小别墅坐落在距离港口很近的位置,几乎能从阳台上看海:它内部用了大量的黄金,无论细颈金瓶或是几乎要凿进画里的金箔。这庸俗的主人,用种极其庸俗且的确行之有效的方式告诉了客人们: 来这里到底能得到什么。 这里是一家赌场。 高级的,私人的,赌场。 “我不大指望布里斯托尔的‘高级’,罗兰。”仙德尔不熟悉赌博,但绝对熟悉‘高级’。 “若你喜欢上这游戏,我倒可以让朋友介绍你伦敦的,那真正有身份人才去的地方。” 她挎着包,弯着罗兰的手臂,谈话时嘴角弧度有规有矩,两颗湖蓝色的眼球只看罗兰,而不是周围昂贵惹眼的装潢——打大城市来的钱小姐,她绝对是了。 “赌博只当休闲消遣,有不少绅士都乐意在这上面花时间——我倒觉得比骑着马到处乱射要好。” 她个人看来,打猎这项活动毫无意义,除非在前方骑马的是你的仇人:那倒不耽误你举枪瞄准他或他的马屁股了。 “我对这‘游戏’没兴趣,仙德尔。大多数都是行骗者欺瞒人的把戏,而少数靠运气的…你认为一个瞎子还要赌运气?” 两个人小声交谈着,像年轻的夫妇,般配的爱侣。 拉姆·费因斯更像他们的仆人。 “我可不认为是欺瞒人的把戏,柯林斯先生。”对于罗兰的评价,他不大同意,耷拉着极淡的眉毛:“那需要非常灵活的头脑,一颗勇敢无畏的心——勇气与智慧缺一不可,而您说的‘运气’,只排在最后。” 他一看就知道这俩人没参与过,也不知怎么享受这游戏。 “俱乐部不允许仪式者使用能力,您说的‘欺瞒’无从谈起——倘若一会见了,您和这位小姐就清楚,这游戏,绝对作不了弊。” “那是绅士们的娱乐,金镑场上的搏杀,无形的、人与人勇气间的对抗!” 罗兰没反驳。 “也许。” - 人是不是一旦喜爱之事被贬低,就算哑的都能开口? 「贝翠丝是个大傻子。」 - 她不是。 「你瞧。」 罗兰:…… (本章完) ------------ Ch.247 拉姆·费因斯 这家私人赌场的确没有‘作弊’——罗兰的意思是,不像他小时候听雅姆说过的,那些街头混混们的小把戏: 譬如猜小木球,染了色的扑克之类的。 这家赌场可以说,完全‘公平’。 他们不靠欺诈客人兜里的票子挣钱,他们不坐在客人对面。 他们是维持赌桌公平的发起者,举办人,是拿自己那份抽成的主人。 罗兰和仙德尔跟着拉姆,看他熟练的拍各种人的肩膀,又对小部分人采取另一种方式:鞠躬,或着点头,或者握手,或者不屑一顾。 五花八门的人有五花八门的应对方式。 然后,来到一面比他卧室前后墙还要长的条桌前。 刷了金粉的气灯照着铺了红底银纹的桌毯,上面是一个凹嵌进桌体内部的木质赌具,以及,一圈客人。 他们有人高喊,有人叹气,有人跺脚,对着某个人大喊大叫。 热闹极了。 “这很简单。” 拉姆·费因斯挤开个空子,让罗兰和仙德尔站到桌前——实际上,当仙德尔缓步而来时,男人们就自动分开了。 鲜少有女士来这儿。 “哦,发挥你们的精神,先生们。”拉姆好像在这气灯和热闹的氛围里‘活’了过来。他张望桌上的一排扑克,摸了半天,才从兜里捏出一枚带着体温的先令。 摆在面前。 其他客人也纷纷下注。 昂贵的樱桃木圆盘刻着一圈数字,涂了黑色和红色。 你可以赌一个数字,两个,三个,甚至六个,十二个。 你可以赌红黑颜色,伱可以赌单数或双数。 当那颗象牙球真正落到轮盘上,开始弹跳,开始滚动,开始旋转并越来越慢,便会决出真正的胜利者——他,或他们将独享或共同瓜分盘上的奖金(按比例付一定抽成后)。 这有趣吗? 罗兰看费因斯将那枚先令放到了写着「3」的位置上,同时,他那枚旁还有一枚金灿灿的两镑。 “这样赢了我还要和他分钱…” 就好像真的会中一样。 象牙球咚咚弹了两下,在轮盘上转了许多圈,最终,在客人们的期待下,停在了「16」的位置上。 那里恰好有三枚,是之前两个男人放上去的。 顿时一阵叹息。 “这有趣吗?”罗兰很疑惑,扭头小声问仙德尔。他不理解一颗球,一块不大便宜的木板,一圈数字,就能让这些大孩子吵一整晚。 “一点也不,罗兰。” 仙德尔对这游戏不感兴趣,除非这些人赌的不是金镑,而是自己的手指或牙齿。 那就好玩。 像修道院里的生活。 在女孩们沐浴的时候,把她们的衣服拿走或…往里面放些有意思的东西。 然后,在齐齐祈祷声中,欣赏一场于神灵注视下起舞的悲剧。 更深刻些的戏剧… 譬如在某个房间盛水的大缸子里添一些有意思的、刷洗地砖用的溶解剂。 那圣洁的,纯净的,未被长枪穿刺过的漂亮女孩会捂着她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从那没有真话的喉咙里一口口吐出全身唯一的真诚过的东西。 鲜艳的血液。 她会把血喷在其他候补的脸上,她们会尖叫。她会呛血,大咳,生的渴望会使她不停向周围人求救,然后在绝望中,看朋友们一脸惊恐的默默退开。 她把血喷在银光闪闪的圣十字上,当她尸体被拉走后,十字上的血液也很快被擦了个干净。 ——圣十字永不斑驳,这全赖以信徒们鲜血淋漓的端庄信仰。 她看罗兰夹起一枚先令,抛到某个数字上,然后等待结果:他显然没什么运气,但也不失落,撇撇嘴,准备去体验其他玩具——他对这玩具没大兴趣,很好。 如果只对我有,那更好。 仙德尔心里的仙德尔痴痴笑着,负责皮肉的仙德尔却仍矜持优雅。 她跟着父神的使者在赌场里转,看金眼的使者像孩子一样好奇,大笑,拍手或和拉姆·费因斯勾肩搭背,这忽然令她想起一个人。 她唯一的,除了罗兰·柯林斯之外,曾密切的…人? 她现在… 应该,还在修道院? 仙德尔不清楚,也不在意。 “费因斯先生,我很好奇,您偏爱这游戏,到底是因为钱,还是因为刺激?” 当罗兰放下手里的扑克,赢得七枚先令后,就彻彻底底对这烟雾缭绕的地方失去了兴趣。 “两者兼具,柯林斯先生。”拉姆·费因斯显然喜欢罗兰称呼他‘先生’——先生,而不是‘嘿’或‘那个老家伙’,也不是‘废物’或‘垫脚凳’。 “正式执行官周薪可不少。” 遑论在罗兰之前的近十年内,成为正式执行官可太容易了。 “三镑…” 费因斯抓抓大腿,蹭掉手心里的汗,咧了咧嘴,似乎在嘲讽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精致人儿:“三镑可不够人生活,柯林斯先生。” 罗兰不以为意,踏着软毯,同费因斯游走在一个个新奇的赌桌前,和他边走边聊:“至少我在济贫院的日子里,三镑?若有三个先令,都能活得很好了——我不知道这高昂的周薪为何不够您生活…” 他说,轻飘飘地说着离经叛道的话。 “若您真需要一大笔钱,不应当来这儿,和这些人赌运气。该借助执行官的身份掠夺,或找个没月亮的夜,潜进大人物的家里拿走点什么。” 这话让费因斯吓得立刻停住了脚。 他惊恐地回过头,望着罗兰,又看一脸‘的确如此’的仙德尔,不禁开始怀疑这俩人的真实身份。 “只是一个比喻,费因斯先生。” 罗兰这‘唬人’的、‘拿腔作势’的话和姿态让拉姆·费因斯有点生气:“得了吧,孩子!若我有四环,我就去抢那贵族老爷,就算成了罪犯,被通缉,被抓捕,被绞死,也能享受上几个月——可我只是一环,先生!” “一环!什么都干不了!” 仙德尔笑了。 这只是借口。 如果一环什么都干不了,那么,这世界上的凡人里就不会出现罪犯了——如果愿意,一个没有桌子高的女孩,也能纵火烧死自己的父母。 在她看来,拉姆·费因斯像座钟的摆锤。 不会摆动的摆锤。 往左,是善;向右,是恶。 他在中间,不善不恶,不好不坏。 想要发财,却没有足够的胆量;想要尊敬,却没有令人尊敬的实力。 他在平庸中腐烂,坏却坏的不够彻底。 像鞋底的泥土,裙角的污渍,桌布上的油点——每个人都清楚这些东西无可避免,谈不上喜不喜欢,更谈不上‘注意’到它们。 她喜欢极致的,颠倒的,错乱的。 (本章完) ------------ Ch.248 情妇 罗兰观察了半个下午,在赌场里游荡了半个下午,已经在心里给这位拉姆·费因斯判了死刑。 爱好并非坏事,时下人的爱好不少。 男人们的譬如:打猎,赛马,足球,拳击(打妻子、孩子和家里的黑人男仆不算),赌博,艺术沙龙,烟酒,歌舞剧等等等等——根据阶级和身家适当调整你的爱好,合理分配闲暇时光,这几乎是每个人都在做的事。 但赌博之于费因斯,已经不止是爱好。 他没有足够的金钱和地位支撑他在这金子做的泥潭里淌来淌去,所为也并非炫耀钱财、消遣或结交友人,他是真正的,像人渴求食物和水一样渴求这刺激的、令人朝富夕贫的‘游戏’。 但罗兰不因拉姆·费因斯行径感到气愤或失望,他更多的感慨是针对伦敦那座通体漆黑的嶙峋圣所: 审判庭。 和审判庭的执行官们。 这些年,双方好像是在以一种竞赛似的方式比拼着迅速腐烂掉。 伦敦只是一角。 更多的,则像布里斯托尔一样。 完全溃烂。 “您单看可没什么意思。”拉姆·费因斯从一个赌台钻出来,刚赢的几个先令从手心里消失。“得多体验,迟早就爱上这优雅的、不见血的厮杀游戏。” “我实在提不起兴致,费因斯先生。哦,您结束了?” 费因斯咧开嘴,朝罗兰笑出一口黑牙,两只手搓来搓去,讨好道:“咳,您看,我刚才都输光了…” “您要向我借钱?” 费因斯讪笑:“两个先令就好…” 这已经不是体面不体面的问题了。 仙德尔蹙眉插话:“您难道真要领着我们,在赌场里转一个下午?” 费因斯边说边瞄身旁的赌桌,急切道:“我问了,今天没出现过「十七」号,您相信我,绝对,绝对该到「十七」了…” 仙德尔见罗兰拿出一枚先令交给费因斯。 有意思的是,「十七」号的确在之后出现了。 但拉姆·费因斯压的是「十三」。 “…我认为「十三」会先来。” 臊眉耷眼的老赌徒输了个干干净净,最后,还欠了罗兰二十五个先令——这只是一个下午而已。 所以,那上百镑的欠款怎么来的就很清楚了。 当他们离开时,这老东西还恋恋不舍,说只要再借他几个子儿,压中几番,就能把损失的全赢回来——但他们还有另一个地方要去,犹犹豫豫的老赌徒收了罗兰几个先令,在门口咖啡店买了三杯最便宜的咖啡(共四个便士)。 叫了马车。 还是仙德尔付的钱。 ——这人对自己,对任何人都吝啬的要命,却唯独在赌桌上慷慨。 他不仅不要脸,甚至连街头的混混都比不上。 至少那些人真敢从衣服里抽出匕首刺。 而自今天观察来看,这位也没什么大胆量。 “不不,我可不是,柯林斯先生,我曾经也和队长出过不少任务,和邪教徒周旋过。”马车里的费因斯侃侃而谈,拉起袖口,给罗兰和仙德尔展示他小臂内侧的伤疤:“我还受了伤呢。” “…审判庭已经不行了,您们可能不清楚,在伦敦,大人物不少,也都不明着说。” 费因斯不知道罗兰和仙德尔是正式执行官,以为他们只是刚入门的学徒,还颇为老道指点他们俩:“要我讲,您和您的朋友,该交一份调职书,争取调到教会去…” 仙德尔不想理会他,只用微笑作回应。 他却喋喋不休,讲着当地审判庭的过去——即他们要去的地方。 一个类似伦敦花街的地方。 高级花街。 没错。 那原来是审判庭执行官的据点,后来随着布里斯托尔的执行官越来越少,那地方也渐渐废弃——被教会收回后,土地转租给了大漩涡。 他们建起了一座巨大的、由女人组成的芬芳庄园。 很难说教会是不是故意的。当马车进入那条街时,罗兰仿佛见到了伦敦西区的夜色。 灯火通明,川流不息。 这地方或许是布里斯托尔夜里最繁华的,堪比那沙龙盛宴——只是来往的客人都是男性,即便彼此不相识,也都能笑着聊上几句。 姑娘们在寒风中摇着羽毛扇和细腰,盘发的或不盘的,一字裙,或更暴露的。 如果你爱淑女,这里有。如果你爱荡妇,这里也有。 费因斯熟门熟路,支使着马车停靠在一栋小楼前,让罗兰和仙德尔稍等,弓着一溜烟钻了下去。 有个抹了厚粉的矮个女人正在街边等他。 ——叼着细长的烟卷,嘴唇抹成蓝色。 罗兰看他们俩谈了几句,费因斯接过一把钱,笑嘻嘻搂了那女人一下,又被嫌弃推开,转身朝马车来。 “您真是交际广泛。” “当然,我为他们提供帮助。”费因斯洋洋得意,掂着手里的硬币——面值可都不小:“她帮我代售‘仪式’,作为知识使用费…” 仪式。 “什么仪式?” 费因斯煞有介事:“避免淮孕的仪式。” 罗兰眨眨眼,扭头向仙德尔。 后者摇头。 书库小姐从未听说过这仪式——倒是相反,容易中靶的确实存在。 费因斯一脸精明,搓了搓手指:“我花了好些钱买来的…” 这贪婪无耻的模样即便仙德尔都要翻白眼了。 少女面无表情从手包里掏出钱交给罗兰,由他转给这贪婪鬼。 费因斯咧着东倒西歪的黑牙,笑嘻嘻收下后,才讲那仪式要用到的东西。 不是大仪式,不是小仪式。 有些像凡人可以用的‘无形之术’。 ——用母羊牙磨成粉,抹在‘那地方’,点燃比自己食指长的蜡烛,祈祷后,再焚掉一根头发。 这仪式有一定概率避免生命的诞生。 但是。 无形之术危险的地方就在于此:举行仪式的人并不清楚…自己在向谁祈祷。 “相当不凡的仪式。您看,我可并非全然将钱投入到‘生意’,还收藏了不少有用的仪式。”费因斯说到仪式,信心满满:“牧师卖给我的,绝对比咱们审判庭的要便宜许多了。” 仪式、材料、奇物、知识,任何涉及神秘的,都不免费,更不便宜。 审判庭内部独有一套体系。 教会同样如此。 但费因斯… 能从戴维手里买到仪式? “戴维·克伦威尔,伱们应该见过。那大人对审判庭没什么意见,更不愿意见圣十字出现派系。他友善,温和,要我说,就是少了些男人气概——他用最低价…不不不,应该说几乎半卖半送了我许多仪式,是个绝对的…” 费因斯看了眼罗兰,“绝对的,比我见到的执行官都要通情达理。说真的,若不是我心向「圣焰」,早也和那些执行官一样申请调离,到教会去了…” 罗兰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忽然问他:“您知道,凡人使用无形之术是违法的吗?” 费因斯不以为然,反倒嬉皮笑脸问罗兰,在伦敦,一个‘无形之术’是什么价钱。 他好像笃定罗兰和仙德尔同他一样,审判庭也如往日一般。 ‘卖给她们,又没有一定让她们用。’ 他说。 (本章完) ------------ Ch.249 花楼里的女人 拉姆·费因斯的‘违法’行为轮不着罗兰管。等他们解决这案子,费南德斯会上报审判庭,由伊妮德女士决定他的去留,以及最终处罚结果。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 “在马车里等我,仙德尔。” 罗兰看着摇摇晃晃,跑去另一栋房子里潇洒的拉姆·费因斯,随口说道。 他对费因斯的情人很感兴趣——刚刚和他拥抱,替他售卖无形之术的女人。 “用不用我和…” “那地方,淑女还是别去为妙。”罗兰拨了拨她额前的灰发,开门下了车。 布里斯托尔星夜璀璨,比伦敦那不见天日的黑灰烟霾要清亮许多。 罗兰点着亮漆手杖,像无数个来这儿找乐子的男人一样,脚步轻快地穿过一个个带香风的姑娘,在调笑和注目中,拐进了那栋费因斯情人在的小楼。 一时间,女人们不由齐齐发出叹息,令周围的绅士们大笑不已。 ‘恩者在上!您也发慈悲看看我?’ ‘我年轻时,我保证,有和那年轻人一样的——手杖。’ ‘哈哈哈哈——’ 对面的阁楼。 拱窗。 无光的房间。 拉姆·费因斯面无表情盯着罗兰,看他消失在楼门里。 ………… …… 楼里闷热。 即便是冬日。 拉姆·费因斯的情人似乎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身上一股廉价肥皂的气味。 她穿了条半透的白睡裙,披着浅红色的毯子,赤脚踏在毛毯上。 她听母亲说有人找她,但又不晓她名字,只提了‘费因斯’。 拉姆·费因斯。 她那受百人宠爱过的脚趾抓了抓毛毯,轻咳出声。 “请进。” “我已经进来了,先生。”女人舔了舔嘴唇,当她看清罗兰的长相后,又认为自己不该提前沐浴——屋里还会潮起来的。 “夜安。”她打了招呼,圆润揉搓着带动两条腿,迈步横穿过房间——仿佛在向座位上含笑的男人展示某种唯月下才袒露的风情:她难得打开了一瓶唯有上等客人才用的红酒,葱奶似的细指掐了两支水晶杯。 她不坐,非要俯身将杯子放在桌上。 这角度就更加微妙了。 “可别怪不体面,先生,我尽所能了。” 撬开瓶塞,倒酒,推杯。 整个环节,她双腿都笔直立着,却只弯那软腰,柔的仿佛一条若隐若现的无骨蛇。 「瞧瞧。」 「这就叫专业。」 - 她让我很不舒服。 「是很不舒服,还是忍得难受,你说清楚。」 然后罗兰就把它屏蔽了。 “我听母亲说,您找了我,对吗?” 睡袍女人不坐沙发,偏要懒洋洋斜倚在软垫扶手上,坐了半个,两条腿搭着拧着,还闲不住地微微蹭着。 “我是柯林斯,罗兰·柯林斯,审判庭的执行官。” 罗兰率先表明了身份,以图告知对面洗过澡腿还痒个不停的女人自己或许无法如她所愿。 果不其然。 她有一瞬扬眉,倒没说什么,抻手从圆桌旁的辅桌上将烟盒拿起来,抽了支烟,划燃火柴。 直到她朝罗兰吐出第一口薄荷味的烟雾,才问:“我能吗?” 罗兰摸了摸内衬,随身的雪茄抽完了。 再抬头,一只细长的烟卷已经送到嘴边了。 睡袍姑娘早在罗兰抬手,就起身半跪到他面前,送上烟卷,送上火柴。 “尝尝我…”她双眸充满了潮意:“…的烟。” 罗兰眨眨眼,用牙齿咬住烟嘴,待点燃,吞到口腔里转了几圈,吐出来。 惹得夹着烟的女人娇笑连连。 “亲爱的,这不像你们的‘粗棍子’,要实打实吞进肚子里才得享受…我说吸烟。”她翘唇微张,仿佛教罗兰似的,借着月光,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罗兰摘了烟卷,夹在指缝里没抽,问她: “您知道审判庭吗?”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您既然因为‘费因斯’来找我,不早就该确认我和那人有关系了吗?”女人笑出一丝讽色:“您想先干活再问,还是先问,再干活?” 罗兰问能不能边干活边问,却被那女人打趣道:“您是根‘新棍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嘴上使了劲,有什么用?您至少得有条灵巧的舌头。” 她说得露骨,笑得露肉,这花枝招展的动物,嗅觉灵敏的动物,仿佛能通过雄性身上的气味一直嗅到他们骨子里,嗅到腹中那熟透了的令人呛咳的滚烫。 她了解男人,就像工作久了的女仆了解每一扇门背后的阴私。 “等您沾了血,就明白我们之间的妙处啦。” 她咬着唇,歪着头,捋过湿漉漉的头发。 诱惑仿佛长在她身上一样,不是衣服,成了皮肤。 罗兰垂眸,手中那只沾了珠水的细烟不知何时熄灭,只留一个黑黢黢的烟头。 他把烟扔进烟灰缸。 “说说费因斯,女士,如果您方便。我并非本地执行官,只盼望能从您嘴里听点真话——我看,三个先令,怎么样?” 女人盯着罗兰看了许久。 渐渐的,笑容消失了。 风情万种的、捧着软瓜果的白袍侍女凝视着来客眼中剔透的琥珀色玻璃:他心里的不是华尔兹,桑巴帕洛跳个不停。 他本能和天性在呐喊,可另有什么却如舞蹈者脖子上生刺的项圈般时刻刺着皮。 他不是这身衣服的主人。 至少原本不是。 “您来自伦敦?” 女人蛇一样‘滑’到沙发上,翘起腿,优雅吸着烟:“可和我见着的绅士们不一样…我是说,您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执行官。” 最不一样的执行官? “您见过不少。” “那当然,审判庭…这地方审判庭的,还有附近,我认识不少——哦,他们现在好像都不穿黑教服了。” 调到教会的,当然穿白袍。 “您和他们不一样,近三年来头一次不一样。” “更年轻,更漂亮。” “更‘执行官’。” 罗兰笑了笑,道谢:“那么,您能告诉我,拉姆·费因斯——” 女人点点自己的唇,打断了罗兰的话。 “我叫丽贝卡。” 她看着罗兰。 “丽贝卡·费因斯。” 房间安静下来。 “您说那人,是我的…” “父亲。” (本章完) ------------ Ch.250 丽贝卡·费因斯 父亲? 罗兰无比惊讶。 他在马车上看到那幕,还以为是拉姆·费因斯的情人——竟是女儿? “实在出人意料,费因斯女士。” 罗兰有太多疑问,又不知从哪开始问起。 “我父亲欠了不少钱,您该清楚吧?”丽贝卡低头摆弄着自己肩膀上的吊带,眉眼淡淡:“他是个老混蛋,我是老混蛋的女儿。我们都不着调,又该怎么办呢?” “您这次来,难道会有什么好消息?” 罗兰问她,之前见过几次执行官。 她却说记不清了。 只记得有个人看起来块头大极了,在床上却和蜡一样,一热就化; 有个严肃刻板的‘教条先生’,一进门就指责她母亲,说哪里少挂了十字,哪里挂十字的位置不对,哪个人迎接时躬身的幅度不对劲——最后母亲倒给了几个先令才让他闭上嘴。 哦,这‘教条先生’喜欢在峰顶时大喊‘恩者庇佑’。 还有个浑身肌肉的,隆起时吓死人,那儿却像——说到这时,丽贝卡给罗兰晃了晃自己指缝夹着的细烟卷。 真的很细的烟卷。 “我好像发了会呆,什么都没感觉到,就挣了一笔。恩者庇佑,我盼望他那样的人多些,我就和大户的淑女没什么区别了——她们每天不也坐着发呆吗?” “我只是躺着。” 这些话像是一块块拼图,填满了罗兰对曾经那审判庭的印象。 “恩者会庇佑您,但我保证不会庇佑他们。”罗兰对这些执行官印象很不好。 他不反对到花街找乐子,但十分厌恶一些人在找乐子的同时,非要摆出自己的身份—— 就好像这身份能让他的蜡烛有杆铁芯似的。 什么毛病? “我不知恩者有没有庇佑我,先生,但我很清楚,恩者庇佑了他们。”丽贝卡不无嘲意:“他们都活得好着呢。” 这些所谓的‘执行官’,现在不是去了教会的其他教区任职,就是到了哪个家族,谁的手下领高昂的薪金。 除了拉姆·费因斯,布里斯托尔没有执行官了。 “我听说,拉姆·费因斯先生委您在这条街售卖…某种仪式。” 提到这仪式,丽贝卡脸上的讽色不再掩饰,连声调都高了起来:“您恐怕白来一趟了,先生。我告诉您吧,那法子是假的,是毫无用处的,白白令人损失钱的假货。” 她说,若用那法术,还不如从母亲那买羊肠,反复清洗,可花不了太多钱。 使母羊牙粉布置法术? 别开玩笑了。 “一开始,我可有不少姐妹好奇你们这些人的戏法,买了牙齿,用了蜡烛。您猜发生什么了?” 她掐将吸烟掐灭,又立刻点上了一根。 “什么都没发生。” 她说。 “不少坚持用这法术的,两个月后就干不了活了——她们淮孕了。” 无形之术是个大类。 繁杂,并且危险程度不一。 如果这术法是假的,或成功率很低的真实仪式,而拉姆·费因斯又是从戴维·克伦威尔手里得来… ——但凡正派仪式者都清楚,最好别让凡人碰无形之术,而圣十字的人该尤为慎重。 毕竟审判庭和监察局就是管这些的。 戴维·克伦威尔不会不知道拉姆·费因斯的女儿在干什么,他和他的女儿打着什么主意。他的行为表明了两件事: 第一,戴维·克伦威尔的立场并非如他所表现的(无论他提供的仪式是真是假)。 第二,拉姆·费因斯已经腐烂到,根本没打算过分辨仪式真假了。 就这样抛给自己的女儿? 那可是无形之术。 执行官不会不清楚,来历不明的无形之术的危险性。 即便是关系不错的牧师,即便是戴维·克伦威尔所表现出来的友善—— 拉姆·费因斯… “‘如果你们还生个不停,就是不够虔诚,并不是仪式的错’,我父亲是这样说的。”丽贝卡学着他的口吻,怎么听都满是怨恨。“他真是个‘虔诚’的人儿。” 但这就有个问题。 如果这无形之术没什么人买,那他今夜通过车篷窗看到的…? 罗兰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 “我告诉他,有许多人买。” 意兴阑珊的女人叼着烟,像断了颈的天鹅耷拉着头,长发垂在一侧,歪着看罗兰…或其他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幻想。 或干脆只是发呆。 “我告诉他,这仪式对我们干活的很有用,不再用生个不停,或为了让客人戴那羊肠产生争吵,被殴打——我告诉他,他给了我们很大帮助,许多人都花了钱。” 丽贝卡就像在说一段别人的故事,灰色的语调里没有丁点其他颜色了。 “我给他钱,让他…” “做生意。” 她说到这个词,好像谈及什么幽默笑话一样,眼底是那早知结局却为了效果故作不知的压抑。 “他说,他很快就能用我给的钱越赚越多。” “然后,他不必再到处打洞,被人看不起。我也不必再这地方不停的生孩子了——先生。”丽贝卡说到这儿,忽然有些迟疑:“他…”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罗兰: “他没欠钱,反而攒下不少了,对不对?” 一个妓女,在这地方,在这本该令人欢愉的地方谈起了正事,让她多少有些羞耻。 她仿佛能在那劣质的香水味下闻到腐臭。 罗兰沉默的时间不长。 他知道,平静的越久,海面下积蓄的力量就越大。 甚至会将人溺死。 “他的确赚了些钱,女士。但我得提醒您,”罗兰故作轻松,耸耸肩,脸上浮现一抹苦恼:“提醒您可不要再干这事了,即便是虚构——我宁愿您找个其他理由。凡人沾染无形之术——若遇上个不讲理的执行官,您知道下场是什么吗?” 丽贝卡撩了撩头发。 “我知道,”她也学着罗兰耸了下肩:“焚刑。我父亲就是干这个的,我一清二楚——” 她说完,又强调了一遍。 “我一清二楚。”她说:“我一清二楚,您的,他的,所谓的审判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她对审判庭的看法,和她父亲一样。 (本章完) ------------ Ch.251 圣髓 “…这些打着‘惩戒邪恶’旗号的人没有一丝惩戒之色,反而徒留邪恶。” “您让我怎么看待那组织?” “万物之父的排泄部位?” 她毫不掩饰言语,亵渎,侮辱,尽其所能,仿佛对审判庭有着深深的不满一样。 罗兰不免有些奇怪。 她可以憎恨自己的父亲,倘若是他造成了眼下的一切; 她可以恨那些客人,对她造成伤害的。 但… 审判庭? “我只是随便讲讲,您不会烧死我,对吧?”丽贝卡适可而止,俏皮地眨了下眼,又回头看了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虽然这点功夫够人舒服几个来回了。” 罗兰说:“我倒想询问您些别的事,又恐怕您不清楚。圣十字,当地的圣十字。” 丽贝卡瞬息展颜:“唉,我可太清楚了,先生。” “就同整个国家都难以找出如您一般俊俏的脸一样,整个国家也找不出如他们般‘严谨’的客人了。” 丽贝卡告诉罗兰,这些虔诚的白袍客人总会在下午来这条街。 吃吃喝喝,同妓女们谈人生,政治,世界大事和未来,抱负,信仰,伟大的万物之父… 然后干他们该干的。 一些人有独特的癖好(在此不表),但他们总能在这条街上找到满足自己癖好的地方。 唯一,唯一相同的是: 到了七点。 他们会齐齐消失。 哪怕六点五十九分,这人再几下就得见万物之父,也会抽身离开,落荒而逃——实际上不会这么紧凑。 一到六点,甚至五点,修士们就已经做好离去的准备了。 所以丽贝卡才说,从未见过如此‘严谨’的客人。 “我不清楚,圣十字竟然还有‘七点准时祷告’的规矩?” 她好奇问。 罗兰摇头。 圣十字的信徒,从来不在晚上祈祷。 祂是万物之父,是恩者,是第一缕光——是黑夜灯火,是太阳,是要信徒白日祷告的神灵。 夜晚? 若普通市民倒无所谓,譬如用餐前,或闲谈中带上两句。 但要说圣十字的教徒,真正在教会里工作生活的,绝不会犯这么既愚蠢又亵渎的错误。 早在福克郡时,早在泰利斯·柯林斯还活着时,萝丝就曾给他提过醒: 没有人会在晚上,在夜里向万物之父祷告。 后来事实也证明,他那千疮百孔的渔网父亲的确是个邪教徒。 那么… 以戴维·克伦威尔为首的这群教徒,到底在干什么? 连一个妓女都清楚的事,作为主任牧师,戴维·克伦威尔不可能不清楚。 所以。 他们在向谁祷告? 或者,七点回到教会,并不为了祷告。 而是别的…什么? “再和我谈谈他们,”罗兰声音温和,调整了一下坐姿,深感今夜来对了:“或谈谈您知道的,怪的,奇的,少见的。您愿意谈,我就愿意听。” 丽贝卡望着那张月色中朦胧的脸,痴痴笑道:“若我是个还能见血的,就定会不要脸的追求您了…” 罗兰也笑着回以相应的尊重:“您可是我见过数一数二漂亮的。” 丽贝卡不依不饶:“那么是第几呢?” 她刚问完,又不等罗兰回答,竖起食指贴在唇瓣前,一脸狡黠。 “别告诉我,亲爱的,只说我前面的是谁。” 罗兰想了想:“我的蛇。” 丽贝卡:…… 她只沉默几个呼吸,便立刻开始了揶揄:“您最好说的是‘蛇’,先生。” 罗兰:“是蛇。” 丽贝卡:“您的‘蛇’比我还漂亮?” 罗兰:“它真的很漂亮。” 丽贝卡:“我瞧瞧?”罗兰:“它在睡觉。” 丽贝卡:“我知道,我当然清楚男人的蛇通常都在睡觉——是不是我能吻醒它?” 「你真是走到哪勾搭到哪。」 你来我往了几句下流话,又谈起布里斯托尔,谈起市民和节日。 丽贝卡告诉罗兰,她不清楚圣十字在其他地方如何,但在布里斯托尔,可几乎算是‘全民信仰’了——死人教(永寂之环),港口哨子(大漩涡)都不及他。 当然,大漩涡还好些。 毕竟一部分水手和以海为生的渔夫们同时信仰着伊芙。 同时。 “您听说前些日子,城里出现了…” “天使。”丽贝卡接话:“还听说有人亲眼见着了,对不对?你们不会正为此而来吧?” 除此之外,她还告诉了罗兰一件绝对重要的事。 “市民们可不会告诉外来人,先生。如果您多付几个子儿…”丽贝卡露出了和她父亲相似的神色:“那么我将告诉您一个绝对的秘密——倘若您自己打听,可至少花上半个月。” 罗兰掏出两枚硬币放在桌上。 秘密被迷雾笼罩着。 又两枚。 若隐若现。 再两枚。 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圣髓」—— 她说。 这是圣十字独赐予布里斯托尔的,其他城镇市民享受不到的恩赐。 “独享?” 罗兰皱眉:“我从没听说过「圣髓」——那是什么?” 圣髓? 眼中的烈焰跳了几下。 「会不会是‘圣水’,只是有口音。」 - 闭上嘴亲爱的。 “据说能增强人的体质,这不罕见,先生。那些服用过‘圣髓’的人,传出过不少有关于此的事迹——譬如断了胳膊,只要几个礼拜就好;从高处跌落,只是擦伤;落入水中,不会游泳,却坚持了几分钟,等到人救…” “圣髓是个好东西。” “牧师说,那是万物之父通过圣十字,赐予布里斯托尔的礼物。” 这听起来… 更像大仪式「审判之剑」? 丽贝卡低头一下下弹着指甲,语气淡淡:“若您想查,只找个房外挂十字的,让他揍您一拳就清楚了——他们的力气可大着呢。” 提到「十字」时,罗兰才蓦然发现,她房间里也挂着十字。 只是有些特殊: 斑驳的铁十字,其上仿佛被烈焰烧过。 “我那做大生意的父亲给我的。”她见罗兰转头,就知道他在看什么。“许多人问过了,我可不多花哪怕一个便士,换新的十字——每天能赚多少钱?行行好,饶了我们吧。” 罗兰神色凝重。 圣髓… 他可从来没听过,哪个地方有‘特殊恩赐’。 在圣者黛丽丝之后,神灵都沉睡了。 这恩赐绝不来自神。 只能是人。 或者说,想成为神的人。 “您服用了吗?”罗兰微微调整坐姿,“那能增强人体质的恩赐。” 丽贝卡冷笑:“我才没钱买那东西,我看,和什么‘避孕戏法’一样。” 罗兰盯着她那不似作伪的表情,若有所思。 (本章完) ------------ Ch.252 大漩涡驻地 “圣髓?” 费南德斯擦了擦嘴,面前摆着几个空了的蜗牛壳。 对于这些当地特色,一开始的队长先生可避之不及,嚎着‘让我吃?还不如杀了我!’ 几天后,就变成了:‘再给我来一口。’ 这佐以浓番茄汁和红酒的、鲜嫩多汁的弹牙肉可让他爱死了。 “所以,你认为那个克伦威尔——戴维·克伦威尔,有问题。” 他放下叉子,听罗兰复述丽贝卡的话后,沉思片刻: “唔,你们干了?” 罗兰:…… 仙德尔:…… 不正经的队长,不配拥有正经的队员。 “罗兰谈完就出来了,德温森队长。毕竟,我还在马车里等他。”仙德尔慢条斯理切着自己面前那份牛排,将一整块切成细细的碎末,抬起头,笑容愈发浓郁:“您说的‘干了’是什么意思?” 那直勾勾的眼神让费南德斯很不舒服。 他给罗兰使了个眼色。 费南德斯:该你说话了,小子。 罗兰:我是瞎子。 费南德斯:…… “咳,我是说啊,罗兰,干得不错!” “我应该的。” 费南德斯看看罗兰又看看仙德尔,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了不起,柯林斯。 魅力十足。 不过… 我年轻的时候也长得这么好看。 大概是。 “我昨天拜访了当地仪式者,说实话,这座城市的信仰分布比我想象的要好。”三个人谈起正事。 之所以说‘好’,是因为在教会的挤压下,几乎全民都信仰着万物之父。 “如果伱说的「圣髓」是真的,那么我就明白为什么了。” 如果一种东西能强大到令人能够在水中存活数分钟之久,能够让断肢在两三个礼拜内恢复,能够让人力气变大,体魄强壮——这几乎等同于「审判」道路下的大仪式了。 「审判之剑」才有这样的力量。 而在布里斯托尔—— 普通市民就可以? 难怪信仰如此集中。 不可思议。 “我们得重新寄一封信了。”费南德斯心情沉重:“一封不通过戴维·克伦威尔和教会渠道的信。” “昨晚我们已经这么做了。” “干得好,罗兰,克拉托弗。现在,跟我去重新拜访一下这城里的高环…昨天,我也正巧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 希望不是最坏的情况。 港口的酒馆里。 三个人从角落里起身。 “哦,对了,我们是不是得试一下,那圣髓的作用?”费南德斯忽然想起什么,在酒馆里扫了几遍,找了个独自享用午餐的渔夫,走过去。 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嘿,你长得和我私生子一模一样。” ………… …… 阳光洒在金色花廊里,阵风吹起绿绸帷幔。 大漩涡。 一个之于罗兰来说颇为‘神秘’的教派——他们不像第一冠神:万物之父一样有着无数‘慈悲’、‘正义’的信徒;不像第八冠神:荒原白冠主——但凡生者,就无法避免最终走向的死亡,即也无法避免和这些人打交道; 大漩涡不同。 第二冠神:伊芙。 祂的信徒们很少像圣十字的信徒一样到处‘传教’。 他们崇尚自然,信奉生灵平等,一切都由自然孕育,一切也都将回归自然。 代表自然的神灵,挥舞四季的女神,是春风、冬雪,是夏繁秋凋的规则显化,是世界运转的法则。 祂不慈悲,也不恶毒。 投入规则的,会和规则一同于起点滚动至终点; 不入规则的,将被这庞大而无形的车轮碾成齑粉。 大漩涡,或者说第二冠神拥有着两条道路:「不凋者」和「兽群」。 费南德斯说,这群人在某种程度上比审判庭的执行官要‘麻烦’。 当你切身体验到时就明白了。 布里斯托尔的大漩涡坐落在市区边缘,位邻航船港口不远。 古怪的绿色植物爬满青砖,雄壮厚重的建筑内里却不似审判庭奢华或神圣:这像一片日光充足的温室,或供懒散主人消遣的、永春的百花园。 很难想象,在这潮湿、不断有咸风吹来的位置,仪式者们能造起一座远离尘世的、于醒时世界盛开的‘美梦’。 太漂亮了。 罗兰眼中的图画,令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些举世闻名的画家眼中的世界了。 他们看到的一定如现在这样多彩绚烂。 “我去过帕罗耶梅德,费南德斯。听说那也是大漩涡的产业。” 当三个人从正门进入时,连个接待的人影都没有。 一条翠绿色的藤蔓晃动着,缓缓将枝头指向某条花廊。 吊满绿帷幔的花廊。 “确切的说,属于「巨熊贵族」,但大漩涡在其中有部分股份。这些野狗们密不可分,招惹了一个,等于招惹了一群——” 费南德斯边说边四处看。 有道戏谑的声音突兀地从帷幔后传来。 “是啊,就和你们执行官一样,不是吗?” 那女声发出如风摇曳帷幔般柔软的轻笑,接着,又恍然:“哦,我说的是从前,可不是现在这堆垃圾。” - 看来我们不受欢迎。 「你听听那傻大个说了什么。」 帷幔背后的女人不高,或者说是罗兰见过的女性中较为矮小。 她穿着绿底枯叶纹的长裙,在帷幔后,站在花圃中。 一些鸟儿在她周围飞来飞去。 淡褐色的头发在落于天井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皮肤泛着绿色,一些更深的血管,如树藤般在她皮肤下分叉、聚合,密集而狰狞。 这是「不凋者」一环带来的力量。 …… 「食光者(一环)」 「树藤:皮肤会在强光照射下显现绿色,脉络也清晰可见。」 「通过阳光照射,仪式者可以获取生存必要的养分,在绝境中短时间生存——食物和水不再是必需品,他们都拥有旺盛的生命力。」 …… “日安,自然行者。” 费南德斯只尴尬了不到一秒,咧咧嘴,抚胸行礼:“我来自伦敦,审判庭的正式执行官。” 女人毫不惊讶,遍布绿色丝脉的眼球转着,在罗兰和仙德尔脸上停留片刻后,才回到费南德斯身上。 “当然,当然。恩者的烈焰,圣洁刀剑。打您和您的兄弟姐妹一进城,自然就已经将这事告诉了我。” 她声音像围绕她飞舞的雀鸟一样清脆。 “您为天使而来,对吗?” (本章完) ------------ Ch.253 森林女巫 这群大漩涡的信徒们就像一个个蹩脚的、只负责涂绿漆的油漆工。 当他们被唤来服侍时,整个花圃都绿了不少—— 没错,大漩涡的‘主任牧师’在花圃里招待了他们。 ——罗兰也不清楚他们之间如何称呼上司,是像教会的‘主任牧师’,或者监察局的‘顾问’。 他们上了茶,端了糕点。 和真正的大户贵族没什么区别。 除了肤色外。 “凡人是愚昧的,先生。”女人似乎发现了罗兰很关注信徒们的皮肤,笑着解释:“这也是我们自然之子鲜少落于他们眼中的原因——我们不愿受那愚蠢、毫无智慧的眼神打量,让那些被疾病侵蚀了的唇舌讲我们的行迹。” 罗兰笑了笑,端起茶杯,没说话。 “我们的确为天使而来,自然行者。显然布里斯托尔擅长给人惊讶,对不对?我亲爱的戴维·克伦威尔先生,这位只来此任职了三年的虔诚者,竟在昨天给我看了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说到此,费南德斯压低音量,向前探身。 盯着那女人。 “圣髓。” 他说。 这个词仿佛令花圃中摇曳的植物都静止了一瞬。 罗兰看见那女人眼睛霎时睁大,笑容也如眼般迅速扩大。 快极了。 “我可不明白您说什么。天使,我倒能给您提供几个线索——比如目击者。但…什么髓?大漩涡和圣十字可没什么关系,您真要跟我讨论这供奉伪神的教会?” 伪神不伪神的,不重要,费南德斯已经验证他心中的想法了。 他笑容不变,嘴里却粗俗不堪:“…你这个和野狗为伍舔它们**的婊子,你以为,你骗的了我吗?” 立于身旁的教徒自然听得清楚,不仅怒视,就要上前呵斥。 仙德尔轻轻扭身,皮靴轻挑,顺着那男人两腿向上—— 屈膝一弹! 半声闷哼。 在他一脸痛苦弯下腰时,罗兰顺势起身,单手向内一扣,‘嘭’的将他死死砸在桌上,接着: 转身…拔枪! 砰! 枪口喷出火焰,击中了另一个远处正拔刀的教徒! 血花自他小腹化开,人也踉跄着连续退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花园旁的白石立柱下,表情痛苦,眼睛却仍怒视着费南德斯。 这动作只在几个呼吸间完成。 那女人倚在枯藤拧成的高背椅上,面色冷淡,一眼不发地看着。 她看罗兰将胡椒盒顶在教徒的脑袋上,看他挣扎着,脸上绿色的血管根根隆起。 就在这时。 罗兰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蚯蚓掀翻泥土,然后放大了一百倍。 瞬息间,一根绸绿色的藤蔓自他和仙德尔的脚下破土而出! 它有大腿一样粗,前段生着钢针般的长刺,在藤蔓尽头,是一朵长满利齿的花头:像环状的犬齿,花瓣上隆起密密麻麻的粉色鳞片。 “仙德尔!” 罗兰迅速后退! 那藤蔓似乎只针对他们两个,一段盘起来,绕着那女人层层叠叠,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另一段则鞭子一样闪电般抽倒了没来得及拔枪的仙德尔,接着,根根密集的钢针追上了罗兰的脸和脖子! 直到他退出花圃,穿过绿色的帷幔,后背撞在坚硬的墙面上。 那钢针‘锵’地刺进墙壁里,擦着他的脖子,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在罗兰的视野里,扩散出烈焰的可不仅仅是眼前这条粗壮、遍生针刺的藤蔓——整座建筑,包括墙体、石柱、地板,任何一个视线无法穿透的地方,都无时无刻在罗兰眼中隆隆轰鸣着,仿佛有什么在其中穿梭,发出唯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这建筑里…有什么东西。 眼前这藤蔓也许只是这生物身体的一小部分而已。 “大漩涡可不是永寂之环,恩者的烈焰。您若在我们这儿肆意妄为,恐怕,就得让审判庭再重新派一队执行官来了。” 费南德斯微微松开了桌面下汗津津的手掌,面不改色:“再来的话,就是审判长了——伊妮德·茱提亚大人很忙,我不清楚她有没有空。如果您非要亲自和她谈,我只能试试。” 被藤蔓围绕的女人一脸不屑,但那藤蔓还是一点点收缩,避开罗兰和仙德尔,绕着将自己拖回花圃里。 钻进泥中,消失不见。 她抖了抖裙子,起身来到中枪的教徒身边,膝盖点地,扫了眼凿进立柱内的黄澄澄的弹尾。 一抹绿意自她指尖而生,先是光,后又软成液体,缓缓滴落在那中枪的位置。 很快,他不再流血了。 但整片花圃,也随着教徒的痊愈而凋零。 遍地死寂。 “离开,大漩涡不欢迎伱们。”费南德斯回身看了看罗兰脖间的划痕,又用眼神询问仙德尔后,僵硬地朝那女人点了下头,耷拉着脸,转身朝来时路去。 刚一出来,费南德斯的表情就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的确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这里的负责人,迫使她动手。 因为费南德斯知道这女人,来之前了解过她的信息。 卡洛塔。 她叫卡洛塔。 她并不算出名,但三年前布里斯托尔的一次邪教徒叛乱中,大漩涡的负责人战死,她则以三环暂代‘行者’,领导当地教徒。 三年。 暂代,变成了正式。 三个人来到海岸不远处,在那些渔船旁。费南德斯站定后抽出一根烟点上。 海风像冻了一百年的刀片。 “告诉我,克拉托弗,她现在是几环。” “现在。” 方才算不上战斗的交手,早让书库小姐发现了那其中明显的‘特征’。 “第六环,德温森队长。” “她在第六环。” …… 「不凋者(第二冠神,伊芙)」 「森林女巫(六环)」 「新芽之触」:通过接触,在一定程度上汲取自然的力量,疗愈并延续目标生命。 「改良(四环)」:可以通过秘术培育伴生植物(异种残骸)并操纵,这些奇诡的产物无法继续繁殖,是仪式加神秘孕育而出的结果。培育越不存在此世的植物,越需要仪式者付出高昂的代价。 「改良(四环进阶)」:仪式者可以通过更多罕见的素材增强伴生植物。 「嫁接」:可以将培育的植物彻底嫁接到自己身上,从而不再受限于血肉之躯。但与此同时,仪式者也将受到嫁接后植物特性的干扰。 …… 「※森林里有无数颗心脏,它们击鼓。」 …… 「新芽之触」唯有抵达第六环的「不凋者」才能使用——即刚刚她用以疗愈教徒,凋零一整片花圃的力量。 这也是费南德斯为什么非要逼迫她动手的原因。 三年。 这女人从三环,升到了六环。 而据费南德斯了解,戴维·克伦威尔,他也是近两年从执事迅速晋升牧师,然后,主任牧师—— 怎么,布里斯托尔这破地方到处是天才吗? 费南德斯愈发感觉事情不对劲。 因为仪式者升环,最难的其实并非「完成仪式」:有些仪式看起来令人望而却步,但对某一小部分人来说,却和呼吸一样简单。 升环仪式并非门锁。 真正阻碍仪式者向上攀升的,是「资质」。 有些人没有高环的资质,即永远没法拨开眼前的迷雾,看到高环者的世界——即便他认为自己的升环仪式能完成的又快又好。 可鞭法再好又怎么样? 这些没有资质的人,等同于马车没有马。 “太巧了。圣十字和大漩涡的这两位负责人,竟然同时都是天才,还约定好在同段时间内一起升环…” 和圣髓有关…吗? 费南德斯开始觉得,这城市里鲜有其他教派,是一件坏事了。 “我不是没有见过其他道路的六环,克拉托弗。她给我的感觉,有些配不上她拥有的力量…” 更何况,大漩涡这群野狗本该和曾经的执行官一样睚眦必报才对。 可枪击了她的教徒,却也只换来‘不欢迎你们’。 要知道现在的审判庭可大不如前。 所以,事情麻烦了。 (本章完) ------------ Ch.254 拒绝 —— - …据调查,布里斯托尔当地出现了一种名为「圣髓」的神秘物品(目前不知晓具体形态)。 服用后可大幅提升力量、体质与恢复力。 费南德斯说类似于审判之路的大仪式「审判之剑」,我不清楚具体效果,但他们的确力量很大—— 目前无法判断它是否会给服用者带来其他影响。 同时,我察觉到,戴维·克伦威尔及其执事、教徒们对我们有着极大恶意。 天使案目前毫无头绪。 布里斯托尔正值节日。 海边很冷。 注:壁鱼和牡蛎很美味,您真该来尝尝。 注:这封信委托一位夜间工作者署名寄出,藏在一些不堪入目的衬裙里(新,可扔)。 注:若您未收到费南德斯寄来的第一封信,就证明戴维·克伦威尔和其当地教会绝对出现了一些我们不愿见到的问题。 非常,非常棘手的问题。 请尽快遣人支援。 ——您忠实的,罗兰·柯林斯。 ………… …… 温暖如春的房间。 伊妮德捏着手里薄薄的信,将它读了又读——即便不署名,她也清楚这是罗兰写的。 笔迹很好确认。 他不爱华丽花体,也不热衷用笔尖在每个字符间滑出象征优雅的弧线。 罗兰的字迹尖锐,棱角十足。 就像从布里斯托尔寄来一封深蓝色的刀。 不过… 壁鱼? 伊妮德哑然失笑。 是穷佬才吃的。 那人总是这样。 即便身家超过十万镑了,却仍维持同样的做派:乐意像撒花瓣一样,将金镑抛遍整个伦敦,却对一块面包的价格斤斤计较。 好玩极了。 像一段被不懂乐器的孩子按出来的,跳跃的、无拘无束的音符。 “我来,不是为了看你对着一封信傻乐的,大人。” 沙发对面又一个沙发,坐着个把自己裹得真像一只黑色鸟类的男人。 他慢吞吞的,惜字如金:“我时间宝贵。” 伊妮德依依不舍地看那信,小心折了一番,重新放回信封里。 这才看向面前男人。 乌鸦。 或者格兰特。 “那你就去你该去的地方,格兰特。我似乎没交给伱其他任务…你们原本该去哪?” “伯明翰。” 审判长心不在焉,心思全随那封信飞到布里斯托尔了:“哦,伯明翰,很好,好地方,去旅游吗?” 乌鸦阴沉沉看了她半晌,一字一顿:“是您之前,下达的,任务。” 倏然安静。 伊妮德眨了眨眼,这才露出不失礼貌的笑容,“我开个玩笑,格兰特。” 乌鸦垂眸:“最好是。” 说完,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伊妮德又不着急。 “…那个母亲和熊有染的怪胎在离开前,叮嘱过我。”看着那心思不知到哪去的审判长,乌鸦腔调愈发阴沉:“「天使」并非小事,如果需要,我会带队,先往布里斯托尔去。” 天使象征着圣十字。 就像之前费南德斯疑虑过的:谁召唤了天使,谁,连续五天,召唤了天使。 它是谁,想干什么? 乌鸦和他一样。 认为这案子多少有点麻烦,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他希望能和伊妮德聊聊,或许推迟伯明翰的任务,率先带队前往布里斯托尔支援费南德斯——那地方可没什么审判庭,没人认什么执行官。 但他又不打算直说。 只讲—— ‘如果需要’。 结果就被伊妮德拒绝了:“不需要,格兰特。做好你该做的。” 如果说这句话的是另一个‘本该成为审判长’的人,乌鸦绝对会低头称是,完全听他吩咐。但自己面前这女人… 因为她的不作为,已经死了太多忠诚、虔诚、勇敢无畏的兄弟姐妹了。 乌鸦想到这才堪堪蹙眉,裹着风衣向前探身: “这十年来已经有太多执行官白白死去。虽然那大个儿怪胎领着的两个小怪胎都不大招人喜欢,但坦白说,他们的确算得上审判庭的希望——勉强可以算‘有天赋’。” “如果你想让他们死,起码死在伦敦,方便我联系永寂之环的人,给他们提供三口上好的棺材,以及一个符合怪胎长眠的墓园。” 伊妮德失笑:“如果你能坦诚点,格兰特,你会招人喜欢的。” “一把刀只要锋利,脆弱的装饰剑没机会后悔。”乌鸦紧紧盯着伊妮德,试图从她的表情观察出点什么——但他并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尤其是…狡猾的老女人。 “仙德尔·克拉托弗不能出事,你应该清楚。” “罗兰·柯林斯,一个几乎能被所有教派追逐的天才,一个天生仪式者。” “费南德斯·德温森,被冠以称号的,拥有秘术器官的前途远大的仪式者。” 乌鸦依次念过三个人的名字。 他在提醒伊妮德。 提醒这从不把执行官性命当回事的冷酷上司,提醒她这个小队里的每个人都格外重要,希望她之前说的‘改变’并非一时兴起。 ——费南德斯带队离开后,本该在两天前折返审判庭,若被其他事绊住,也该有信回来。 信的确有。 但署名人却是个没听过的。 这无疑让乌鸦察觉,布里斯托尔必然发生了什么。 “信?哦,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所以那三个傻瓜,在信封上写了别人的名字,跋涉而来只为告诉我们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乌鸦讥讽:“你应该告诉我,信封里是一张白纸,说不定我就信了。” 伊妮德托着腮,笑眯眯回道:“你该尝试信任你的审判长了,格兰特。” 乌鸦黑着脸:“十年前我没有跟克什亥离开,就已经证明比起他,我更乐意信任你——但你干了什么呢?” 伊妮德摇头:“十年前你没跟克什亥离开,不是因为更信任我——是因为你是个废物。克什亥看不上废物。” 男人冷面而对。 黑袍里的手指渐渐收紧。 “他不需要你,一个并非「审判」的废物,就这么简单…嗯?你不会真有别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不要这样,格兰特。请承认自己是个废物,承认你在虚构一个伟大的形象——别告诉我,在你心里,克什亥已经比黛丽丝还伟大了。” 乌鸦倏然起身: “我看现在,这儿已经是‘你的’审判庭了,对吧?” 他不听回复,一阵风般头也不回的往门口去。 “格兰特。” 脚步一顿。 伊妮德缓缓扭过头,褐眸里燃起一朵金色的烈焰。 “告诉我,你‘原本’该去哪。” 乌鸦察觉到,整个房间的温度在不断升高。 非常快的升高着。 他咽了口唾沫,身上的不舒适感越来越强。 这间房,这栋建筑,整片审判庭的领地。 在和这可怕的女人共鸣着。 “…伯明翰。”乌鸦轻声道。 “很好,那么,就按照你‘原本’的行程,少管闲事,好吗?” 阵阵热意包裹着他的皮肤,仿佛拔出利剑静等号令的士兵。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审判长大人。” 砰。 门被摔上了。 伊妮德并不在意格兰特,一个连高环都没到的仪式者。 她不在意他,或者费南德斯,或更多的谁,谁,对自己的不尊敬。 她不在乎。 一些‘生物’——她只能称他们为‘生物’——这些生物对她来说无关紧要,就像墙角张牙舞爪的蜘蛛或企图攀上长裙的黑蚁。 她只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除了她眼中的,其余任何生物都不重要。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如此。 伊妮德轻轻捡起桌上的信封,送至烛火下。 那信逐渐褶皱、焦黑,当烈焰焚烬后,只余一捧灰烬。 她端起茶杯,眼中尽是冷漠。 (本章完) ------------ Ch.255 仪式:坍塌 “祂是我的道理,我的思想,我的声音和力量。” “是永恒喧嚣中的箴言,用最虔诚忠实的耳朵听;是混沌无光旷野里的灯火,用最卑微专注的眼睛看。” “祂知晓我们深藏内心的言语…” 破旧的小旅馆。 地板吱嘎作响的房间。 拉姆·费因斯跪在那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地毯上,垂头合手,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念完了今日祷词。 这颇神圣的氛围就在末尾词结束后,迅速被他那贼眉鼠眼的模样撕开了一条缝——他还跪着,却转头瞄向面无表情的费南德斯。 夹着烟,坐在床上审视他的费南德斯。 “…先、先生。” “真该高兴你还记得这些,是不是,费因斯。”费南德斯看他那不伦不类的德行心中就翻腾起怒火—— 这就是布里斯托尔最后的执行官。 跪着的男人一脸讨好,边揉着膝盖边起身:他见没人阻止,于是塌着背,抻着脖子,佝偻着一溜烟滚了起来,几步来到房间餐桌前,倒上几杯水,挨个送上。 罗兰,仙德尔和费南德斯。 “请快歇歇,大人们这几日可累坏了,对不对?” 费南德斯不愿见他那副谄媚的样子,偏过头,盯着窗外。 海面乌云滚滚,今日少光。 “布里斯托尔不对劲,费因斯,你发现了吗?” 费因斯不知道这仨大人物为什么一早把自己叫来这破旅馆里,盯着自己祈祷,还问了这么个古怪的问题。 “不对劲?” 他转转眼珠,咧嘴敷衍:“哪儿不对劲啦,您可知道,我只是个一环,若能发现什么,不早报告了吗?” “我拜访了您的女儿,费因斯先生。”罗兰接过话:“丽贝卡·费因斯女士。我听闻了件妙事,不知您是否知晓?” 拉姆·费因斯像个干了许多年的老仆人一样脚尖一转,熟练绕过费南德斯,来到罗兰身边:“您说的不会是——” 他拍拍胳膊,做了个握拳的动作。 “啊,没错,费因斯先生,我说的就是那能令人强壮的恩赐。” 费因斯一拍腿:“您可问对人了先生!若除了我和丽贝卡,任何人都不会同您说这些的!” 还不等他张手要,罗兰就将早已准备好的三枚硬币抛了过去。 说实话,某种程度上他还挺佩服这要钱不要命的父女俩的。 果不其然。 当钱一到手,费因斯就立刻眉飞色舞讲起了「圣髓」—— 这是圣十字赐予布里斯托尔的恩赐。 一种独特的,绝对充满伟力,却也有着限制的恩赐。 它的确如之前所说,能全方面增强一个人的力量、体质及回复能力,但同时,饮下这恩赐的人,伟力也将被限制在布里斯托尔。 离布里斯托尔距离越远,效果越小。 同时,获得它的人选非常苛刻,必须经戴维·克伦威尔祈祷后,由万物之父决定——原本该是这样。 但多日前,不知教会里发生了什么,或戴维·克伦威尔因为什么改变了自己的做法:他开始在市民中大肆传播「圣髓」,将这无上秘物赐予这些兜里没半个子儿的穷人。 没用多久,布里斯托尔就到处都是饮下过圣髓的‘纯净者’了。 ——就在费南德斯他们抵达前。 “以前有个人,也得了恩赐,不过听戴维大人说他离开布里斯托尔后,那赐下的力量就无影无踪了。” 拉姆·费因斯说。 费南德斯心中一动: 原来… 这力量只在布里斯托尔生效? 怪不得戴维·克伦威尔和那舔野狗**的女人绝不离开这又湿潮又贫穷的地方。 圣髓给了他们继续攀升的可能,但同时,它也将他们永远禁锢在这片土地上。 没有人能拒绝到手的伟力。 倘若离开伦敦,从六环落回三环,费南德斯凭心说,他也不愿意。 一生待在伦敦,总好过重回弱小——更何况,他猜测戴维·克伦威尔并没有抵达高环的资质。 是圣髓给了他未来。 他不敢离开,唯恐再也无法重新触摸真理之门。 “说得通,罗兰。” 费南德斯扫了眼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恭敬的费因斯:“但现在事情仍然很麻烦——我们不清楚克伦威尔和那婊子在搞什么,乌鸦的支援也没有按时抵达…” 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少管闲事,先撤回伦敦。 戴维·克伦威尔到底对他们有没有恶意,费南德斯不清楚。 但今日从费因斯嘴里听来的,他敢说,这主任牧师绝对是一颗早晚爆炸的炸弹。 爆炸可以,但不能炸到他、罗兰和克拉托弗家的。他们得尽快离开了… 如果还能。 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们乘下午最早的火车离开。” 费南德斯想着,迅速起身,让罗兰和仙德尔收拾东西准备前往车站。 “教会和大漩涡会找他们麻烦的。之前还好,可「圣髓」一旦在这些无知市民中传播,这秘密就隐瞒不了太久,不止大漩涡和教会,其他教派也会发现——” 但是啊。 一个即将不需要隐瞒的秘密意味着什么? 费南德斯示意罗兰和仙德尔提高警惕。 他们随时可能会遭遇战斗。 “不,不——!戴维大人怎么可能是…”拉姆·费因斯拽住费南德斯的衣角,一脸急切:“您还答应了我…” 他想起什么,忽地转过头,看向仙德尔。 “是了,是您,是您答应我的,钱!钱!您说替我还清…” 仙德尔拔出一把象牙柄胡椒盒,将一发发子弹顶入弹匣,朝他微微一笑:“让女儿更勤劳些,您很快就能还清了。” “不不不,小姐!您答应过我!” 仙德尔只默默收好枪,检查完靴刀后,才缓步来到他面前。 她不说话,心却藏不住的愉悦。 这张歇斯底里的脸啊。 太美妙了。 “我能,我还能帮您很多——我清楚布里斯托尔的每个角落!我熟着呢!只、只要二百…不,一百镑!五十镑?五十镑…三十镑!”他越说越快,言语混乱,急切,却又不敢用自己的手指触碰这刚刚拿枪口对准过自己的女人。 “我知道谁得了圣赐!我可以全部告诉您!” 仙德尔笑着说不需要了。 毕竟她们即将撤离,谁会在乎当地教会搞出什么名堂? 头疼的只会是教会,是大漩涡。 是克拉托弗大主教,不会是克拉托弗小姐。 费因斯追着转身缓步离去的少女,嘴里念念有词:“先是南大街!南大街的那个阴森森的地方,然后是港口,港口酒馆,您清楚,我们第一晚见面的地方,那老东西就住不远——” “第三个是审判庭旧址…您应该…” 哒。 皮靴一顿。 仙德尔忽然回头:“再说一遍。” 费因斯张了张嘴:“什、什么?” “我说,再说一遍,顺序。你知道的,‘圣赐’的地点。” 布里斯托尔的地图在她的记忆中缓缓展开,随着费因斯急促的表达,仙德尔·克拉托弗的瞳孔有一瞬间放大。 她加入这支队伍是有原因的。 就像费南德斯总腹诽她是‘书库小姐’——作为主教孙女,对于一些隐秘的、不常见或被禁止的仪式,她显然比自己的队长要了解更多。 比如。 「仪式:坍塌」 这是个被记录在修道院里的,被遗失在历史中的残缺仪式。 一个很久都没人使用过的,危险古老的仪式。 “南大街。” 她抬腿拔出靴刀,在费南德斯不解的眼神中,将刀刃刺入墙壁,手腕一拧。 “然后是港口。” 第二道痕迹。 “接着,审判庭旧址。” 第三道痕迹。 当费因斯越说越多,墙壁上的‘痕迹’逐渐构成一个但凡学徒都熟悉的图形—— “秘术三角。” 费南德斯靠着门,抱臂沉声说道——秘术三角,即两枚相反交叠的三角组成的六芒星符号。 “「仪式:坍塌」。” 仙德尔边说边用刀刃刮开墙皮,将那些深深刺入的刀痕依次连接。 它们俨然囊括了布里斯托尔的所有土地。 这是一个… 覆盖了整座城市的仪式。 “坍塌。” 罗兰听出她声音中的颤抖——但分不清那是恐惧,还是兴奋。 (本章完) ------------ Ch.256 从不惹麻烦的副手 坍塌。 这个仪式该如何完整显化于仪式者手中,详细早无书册记载。 修道院也只收藏了只言片语。上面模糊说,要利用虔诚者的肢与血,用他们的灵和肉,在秘术三角中展现交叠世界的伟大。 祷词模糊,仪轨模糊,效果模糊。 实际上,被遗失的仪式太多,都只为仪式者们留下这样残缺的碎片——或收录于某个教派不见天日的藏书室,或被哪个幸运儿从密传中发现。 重要,却没什么实际作用。 但唯有一类人,一类博学的、少见的人,能辨认出这些匿于历史中的力量。 他收藏它们,研究它们,尝试从尘封的历史中领悟过去的奥秘。 然后,挥舞这绝对强大的力量。 「伟大之术其三:仪式魔法」 正是仙德尔·克拉托弗借助自己得天独厚的出身与聪慧头脑所研习的知识。 伟大之术让她比多数仪式者更了解仪式,了解仪式的由来、历史,了解材料的应用与那些遗落在历史中禁忌的、可怕的力量。 比如墙壁上的这个古老的仪式。 「坍塌」 “顾名思义。” 仙德尔转了转匕首,盯着墙壁上的图案,言语飘忽:“坍塌,即倒塌,塌陷。这仪式并非作用在物质上,而是…” “「墙壁本身」。” 她用匕首在墙壁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线。 然后,用刀尖儿敲了敲它。 “这是醒时世界与眠时世界的‘墙壁’。”说完,手腕一转,在线段上留下更多杂乱无序的曲折划痕:“一旦完成,仪式范围内的‘墙壁’将被摧毁。” 墙壁消失。 世界重叠。 房间里的四个人都该知道结果是什么。 倘若眠时世界和醒时世界重叠,首要直面的问题就是异种。 其次。 眠时世界那混乱无序的风暴将吹到每个凡人的脸上。 最后…也是最可怕的一点。 神灵侍者。 侍奉长眠之神的侍者。 “圣者黛丽丝令众神沉睡,从此,人类得以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费南德斯沉声讲起那罗兰曾听过的,连学徒都该清楚的历史:“可一旦世界交叠…” 如果把醒时世界比作筑起堤坝的陆地,眠时世界比作堤坝之外茫茫无际的海洋。 那么「仪式:坍塌」,就相当于强行摧毁这堤坝,让海水灌入陆地。 海洋里的,曾侍奉在神灵之侧的「侍者」,那位于不朽者之上的几近非人的存在,将可以同海水一起登陆。 即… 降临。 “戴维·克伦威尔为什么这么干?他是父神的孩子,圣十字的主任牧师,五环仪式者…” 费南德斯疑惑。 等… 等等。 侍者。 神灵侍者。 他不禁和仙德尔对视起来,直到少女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圣十字的信徒,不只审判庭有狂热者。” “我倒很惊讶你现在还能跟我开这样的玩笑。”费南德斯揉了揉脸,长长吁出一口气。 罗兰和费因斯没懂他们在说什么。 “「黄金修女」,罗兰。”费南德斯说。 黄金修女。 一个曾和仙德尔·克拉托弗走在同样道路上的「圣徒」,一个不满足于不朽,乘舟渡过黑湖,赤足穿过小径,前往万物之父眼中的女人。 “你知道不朽者和神灵侍者的区别么?” 罗兰摇头。 伊妮德曾和他提到过,却没细说。 “你可以期待一位不朽者的仁慈,能够同他交易、发生冲突、甚至产生友谊——我的意思是,不朽者,在某种程度上勉强还能算‘人类’。” “但神灵侍者不同。” “祂们是规则的显化,拥有部分神灵的伟力。” 罗兰疑惑:“…‘部分’?” “是‘小部分’。但实际上,祂们对于十环…或者九环以下的仪式者来说,和神灵没有什么区别。” 费南德斯眼中闪过刹那的恐惧,旋即一拳砸在墙上,砸在那被匕首连起来的六芒星上。嘭! “这个疯子!” 戴维·克伦威尔想干什么很清楚了。 一个圣十字的教徒,极阳力量的掌控者,总不会和黑瓮、和血肉摇篮的邪教徒混在一起。 他布置「坍塌」,还能干什么? 倘若仙德尔·克拉托弗说的是真的,那么,除了那不可能的,想要唤醒万物之父外,就是迎接其下最接近神灵的生物了。 「黄金修女」。 他要让圣十字的侍者降临。 只要祂成功抵达醒时世界,绝对能顷刻碾碎一切异教徒。 接着,布里斯托尔将成为真正的… 地上神国。 “从来没有执行官试图干这样的蠢事。” 费南德斯骂了句脏话。 “但也不得不说,戴维·克伦威尔的方法如果成功,的确能让父神得以在这片大地上彰显真正的伟大。”仙德尔笑眯眯摆弄着手里的匕首,煽风点火,丝毫不在意即将会发生什么。 费南德斯斜了她一眼。 “克拉托弗,伱别忘了,不是只有万物之父拥有侍者。” 一旦海水疯涌,可并非「黄金修女」这一条鲨鱼了。 “是啊,会有许多人死,德温森队长。”虽然少女尽其所能用悲伤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可怎么看她都要绷不住那上翘的嘴角了。 不。 不是‘许多人’死去。 是会发生一场毫无意义的、涉及多数教派的战争。 费南德斯想。 “仙德尔·克拉托弗。” “队长?” “罗兰·柯林斯。” 罗兰抬头。 “我们信仰神灵,行祂所言,为祂刀剑…”费南德斯看着两个一环的菜鸟,眼中只余平静:“但这不意味着,人类需要一个高高在上的、一个窃取真神伟力的‘代行者’。” “圣者黛丽丝和圣十字付出了无比沉重的代价,才得以令众神沉睡…” 他面色淡淡,‘不经意’地询问起灰发少女:“克拉托弗。重要的已经并非侍者,而是醒时世界和眠时世界,绝对不能重叠…你认为呢?” 仙德尔和费南德斯对视了几秒,缓缓收起明晃晃的短刀,边叹着气,边双手合十,一脸悲悯: “…愿布里斯托尔的市民们能在死后于天国相见…” 费南德斯审视她半晌,缓缓转向一旁的费因斯——这就是他不喜欢这‘天赋非凡’的女孩的理由。 她不够稳定,稍不注意,就会像夏天厨房里的食物一样悄无声息地腐烂。 等你真正需要她时才发现… 为时已晚。 比起仙德尔·克拉托弗,费南德斯认为,罗兰要好得多。 他稳定,富有正义感。 纯粹,真诚。 甚至可以说,除了缺少「审判」必要的资质‘怜悯’外,他几乎是一个天生的执行官。 他可不会像仙德尔·克拉托弗一样惹出什么乱子,行那恶毒的‘圣事’。 罗兰从不惹麻烦。 就在费南德斯沉思时,一旁的费因斯准备开溜了。 因为再蠢的人也听出来要出大事。 “我得先…” 他一弯腰就要拉门,却被仙德尔伸腿拌了个踉跄,紧接着,左脸就勇敢地接了一记从不惹麻烦的右勾拳。 摇摇晃晃的,成功被费南德斯拽住了后领。 “你是执行官,费因斯先生,审判庭的执行官。” 他掉了颗牙,讪笑着,面对近在咫尺的脸,头摇的比暴风中的三角旗还要快:“前,大人,‘前’执行官!我…我带上女儿,马上就离开布里斯托尔…行行好,我什么都干不了,我,我已经许多年没揍过谁了…” 费南德斯也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他看。 “…我,我妻子死了,只剩个女儿!求您了!求求您!小姐,先生,您三位放了我吧!我…对了,我可以为您送信!我立马买一张去伦敦的车票,只要您再给我十五镑…我为您传信,好不好?” “我的牙齿掉了…” “十镑也行…给我十镑…” 他挣扎着,此时的滑稽却一点都不引人发笑了。 费南德斯将一把短刀强行塞进他手里,默默看他手足无措地‘捏’着它,哭丧着脸,一会求罗兰,一会求仙德尔,几乎要哭出来。 (本章完) ------------ Ch.257 戴维和卡洛塔 “他们发现圣髓了。” “我知道。” “你知道?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戴维·克伦威尔,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把那东西给凡人——伱为什么不等到我们抵达九环…或十环?” 气急败坏的女人声音逐渐尖锐。 “现在秘密藏不住了!!蠢人!蠢人!我简直没有见过比你还愚蠢的——我该怎么面对之后到来的质询?!” 布里斯托尔。 圣教堂。 地下一层…或不该用‘层’。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 潮湿,黑暗。 石笋滴水时不时落在燃烧的火把上,滋滋作响。 一条黑湖环绕着平台。 “我背叛了伊芙!背叛了教派!克伦威尔!因为你的愚蠢!” 面对斥责,白教服的牧师仍面带微笑,在一个个跪伏脚边的信徒中穿行。 “你背叛了教派,并非因为我,卡洛塔。” 克伦威尔来到石台尽头。 一个巨大的、半人高的黝黑铁笼旁。 他弯下腰,亲昵抚摸这冰凉的金属。 “因为你的贪婪。卡洛塔,你是个贪婪的人,贪婪,永不满足。” 他金发依然闪耀,可在摇曳的火光中难免染上了片片阴影:“你得到够多了。如果不是我,你到底要怎么才能推开六环之门?” 洋裙女人一脚踹倒腿边的教徒,声音回荡在溶洞里:“大漩涡会给我惩罚。克伦威尔,我会把你的秘密都交出去,这是你愚蠢举动的后果——我是六环…他们不会苛待一个六环。而你?你知道你的下场吗?” “圣十字可和大漩涡不一样。” 软弱的威胁。 戴维·克伦威尔专注观察着笼中喘息的生物,脸上露出微笑。 软弱,已经成了卡洛塔的底色。 因为力量来的太过容易。 她不知道追寻真理,追寻那伟大、创造万物的唯一真神留下的真理,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她只需要躺在柔软的房间里,由人服侍着,饮下恩赐,花不到三年的时间,从一个不再能继续攀升的三环,摇身一变,成了教派中天赋卓绝的六环。 她手握利刃,却如没见过真正战争的孩童般驽钝无知,胆怯软弱。 她不清楚该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把火枪当成了手杖。 实际上… 她只需要轻轻扣动扳机。 “有那么难吗?卡洛塔?” 身后女人显然听不懂。 “你到底要干什么,戴维…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卡洛塔软了下来,企图说服克伦威尔,这个虔诚、却从来不被弄懂过的男人:“我们说好了,共同保守这个秘密。保守它,直到我们升至九环…” “甚至十环。” 抵达不朽者,卡洛塔就不会再受到圣髓限制——她将穿梭于眠时世界,灵魂与肉体皆不朽。 到了那时,她和克伦威尔的约定才算完成。 本来该是这样的(她相信圣髓至少能将她送到第九环)。 但不久前,克伦威尔开始闭门不出,没有人能见到他。 同时,‘圣赐’也渐渐传播。 在市民中。 她原以为那是他的教徒,是教会的成员。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半个布里斯托尔的市民都饮过了圣髓。 “你到底要干什么?圣十字一旦知晓,我们或许就彻底失去它了…” 女人看向克伦威尔身前的铁笼。 在那铁笼里。 一个背生双翼的生物匍匐在阴影里。它头像鹰,利爪取代了足、手,腿和大臂覆满银白色的鳞片。 铁笼里到处都是散落的、染血的羽毛。 “我要…” “完成一个信徒该做的事,卡洛塔。”戴维·克伦威尔转过身,曾温和迷人的笑容,此时于火光中变成了永恒。 他高举双臂! “赞美万物之父!赐予我生命的恩者!那全知全能的、唯一真神!” 他身畔光辉显现,那金色的烈焰仿佛夺取了溶洞中一切火把的光亮,将它们尽数吸取到自己身边。 黑暗潮湿的洞穴中,升起一颗璀璨烈阳! 耀眼光斑驱散了阴影。 也让卡洛塔看见了令她无比惊恐的一幕—— 那些跪伏在地的信徒们,他们扭曲挣扎着,在皮肉下,一些‘东西’不断蠕动,越来越快地蠕动,从他们的腿、腰、肩膀和后背,刺破皮肤,湿漉漉的伸了出来。 像灰白色的蛛腿。 无数根组成双翼的蛛腿。 破体而出的蛛腿。 “你…你…干了什么…” 卡洛塔下意识挥舞手臂,她完全想不到,这赐予自己圣髓的,令她重焕新生的男人——他究竟要干什么? “我们…我们说好继…” 耀眼火光中,戴维·克伦威尔笑容灿烂:“「圣徒」之路的仪式者,从不和任何人‘说好’,卡洛塔。你不会以为,只跪在我脚边,舔我的**,就能让我对你另眼相看吧?” 他慢行于那些咔咔作响的蛛腿中,眼神温柔地看着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女人。 “哦,对了。” 又忽然想起什么。 “拖延了这么久时间…你的‘小宠物’还没到吗?” 话音未落,卡洛塔脸色骤变,仿佛刚刚的‘怯懦’只是一场自发性的无聊表演——她那双布满绿色丝线的眼里流露出残忍的笑意: “已经到了,戴维。” 轰隆隆—— 溶洞水面下,无数条生满针刺的绿色藤蔓破水而出! 这些长着利齿的花蕊,满身荆棘的怪物仿佛灵巧凶悍的巨蟒,将变异后的教徒们一口咬碎。 溶洞被撞得摇晃起来,瀑布般簌簌落粉。 “你可能不清楚,六环「不凋者」和五环「圣徒」的差距。” 卡洛塔拎起长裙,漫步于残肢断臂中。 那不用指令却随心意而动的藤蔓越来越多,渐渐将整个溶洞覆盖成一片绿意盎然的植物巢穴—— 它们因「不凋者」某一环的力量而迅速被催熟、繁殖、壮大群落,接着,又将自己古怪的根茎变得更加古怪。 它们不再避开那溶洞顶熊熊燃烧的火焰。 它们开始对火焰有了微弱的抗性,并且随时间推移,这抗性会越来越强。 水汽中弥漫起一股香甜的气味,那些张牙舞爪的、还未被藤蔓击碎的教徒们不断嘶吼着,眼见从喉咙处开始融化,露出鲜红蠕动的血肉。 这是「不凋者」的力量。 他们是优秀的植物学家,同时,也是优秀的药剂师、制毒师。 而「圣徒」? 这头顶的,溶洞中的「星火」? 不是。 圣徒真正强大的地方不在于显化力量。 当他们抵达第六环「心灵导师」后才能真正受到尊敬,接着,七环的「针剂」、「培养皿」,第八环的「悲痛」——但目前除了久远历史中的「黄金修女」以及某个主教外,「圣徒」之路并没有真正强大的仪式者。 不过戴维·克伦威尔说的没错。 卡洛塔的确是贪婪的。 但同时,她也认为自己是个善良、乐于同人合作的仪式者——至少在戴维·克伦威尔没将这秘密散布到人尽皆知前,她从没想过杀死他的。 现在,情况显然不同了。 她必须握住圣髓的来源,才能避免后续来自教派的麻烦。 又或许,她不仅能不受惩罚,还能继续做布里斯托尔的行者。 “把它交给我,戴维。” 卡洛塔来到男人面前。 蜂拥而至的植物几乎挤满了溶洞每一寸,像一口密密麻麻的蛇窝。 (本章完) ------------ Ch.258 覆盖城市的「场」 永寂之环在布里斯托尔的据点不如伦敦——这些与尸体和幽魂为伍的仪式者本来也不大在乎装潢是否华丽,环境是否舒适。 但布里斯托尔的显然简陋过头了。 “这无疑意味着圣十字的光辉更加强烈的照耀着这片土地。” 一只深棕色的尖头皮靴踏过粘稠的血液。 滋的一声,踩碎了一颗从眼眶中脱落的眼球。 遍地残肢。 永寂之环的据点里,除了那身着黑袍、腰挂白骨坠饰的尸体外,还有不少金斗篷的碎片。 这里显然在不久前经历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是永寂之环和公正教会的仪式者。”仙德尔·克拉托弗换上了真正的教服,以便捷的黑色衣裤替代了给某人欣赏了一路的时髦名牌长裙。 她围着和发色一样的灰色小羊毛围巾,单膝点地,双指在血浆中划过。 揉搓了几下。 “不会太久,罗兰。如果我们早来一步,没准就能赶上了…” “如果我们早来一步,就和他们一样了。” 罗兰小心穿行在遍地尸体中,眼底的烈焰如锅中沸水般咆哮着——他不是没见过更为强大的仪式,比如疗伤期间亲眼所见的,来自不朽者·克里斯托弗·瑞恩布置的那个力量充沛无比耀眼的金色‘蛋形’仪式。 但现在所展现于眼中的,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复杂的一个仪式。 无数条灰色的线与烈焰难分彼此,如蛛网般交缠分布密集织叠,在冷色颓败的残垣中,无数颗无形无声的心脏在那无数线条的背后无数次泵动着—— 罗兰能‘看见’它们,看见眼中千丝万缕的颤抖。 它们笼罩、延伸,向四面八方,或可能如鸟笼一般将布里斯托尔装进了盒子里。 这里是秘术三角的六个节点之一,即仙德尔说的: 「仪式:坍塌」的节点之一。 “我只是稍研究过这古老的仪式,但很难说真了解。”仙德尔将指腹上的血液擦在死尸的袖袍上,湖蓝色的眼睛环视四周,心下了然。 她们在决定来这儿之前就早有准备了—— 古代仪式的‘节点’不会愚蠢到真弄个瞎子都能发现的祭坛或一枚无比闪耀的‘圣钉’,或像血肉摇篮一样,收集人某个器官作为祭品—— 它们通常来说,是‘无形’的。 即,很难通过摧毁节点达成摧毁整个仪式的目的。 他们之所以来这里,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若真能发现‘圣钉’、‘血祭品’之类的仪式物,就证明还有机会能以更小的代价拖延、甚至完全阻止仪式的成型。 “看来不行了。” 仙德尔还在四处检查,罗兰却早早得出了结论——因为他看得见,看得见那些灰色绒毛般的线并不来自某个仪式物:或尸体,或什么血或银画的花纹。 这些‘绒线’来自眠时世界。 它们凭空而生,没有初始点,整个永寂之环的据点都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 像线,也像蠕动的虫子。 令人恶心。 “如果那位‘修女’成功降临,会怎么样?” 罗兰拉了条椅子坐下,顺手拍死了停留在桌角的两只一大一小,正亲切交流的黑色蜘蛛。 “成功降临?” 仙德尔背对罗兰展开自己的「秘」检查据点,头也不回:“我们不会死。圣十字的神灵侍者不会杀死虔信父神的孩子。” 罗兰托着腮,踩着一根不知是食指还是无名指的断指,用鞋底碾着它滚来滚去。 “哦,那我死定了。” “哈…”仙德尔撩了下头发,回眸笑道:“我说了,我们都‘不会死’。” 「黄金修女」从不亲手杀人。 自她成为学徒,到抵达不朽。漫长的道路,从未亲手杀死过哪怕一个人。 “她不会这么干,罗兰。如果你真了解「圣徒」,就知道,我们通常不会自己动手。” 罗兰抽出雪茄点上,连续吞吐了几口浓郁,扩散的烟雾逐渐遮盖住室内冰冷的血腥味。 他仰头盯着刻着白骨鸽图腾的天花板: “是啊,你们需要别人的‘帮助’。” 仙德尔下意识摸向了锁骨和脖颈,一些快活的记忆在大脑里如潮水般奔腾起来。 少女垂眸,嘴角却扯出极为夸张的弧度,念念有词:“那是唯有我找到的救赎之路…” 咔哒。沉重的步伐疾行入室。 一脚踢开了门。 “怎么样了。” 费南德斯拎了个棕色麻袋,裤脚沾血,风尘仆仆的来。 仙德尔和罗兰同时摇头。 “和我们之前判断的一样。” 最坏的消息。 费南德斯默了默,把麻袋往地上一扔。 几颗人头滚了出来。 “我们指望不上监察局了。”他踢了踢那颗还半睁着眼睛的头颅,脸色复杂:“这就是监察局的警探。” “二环。” “「圣焰」之路的二环。” 仙德尔问这脑袋的主人是被戴维·克伦威尔或他手下仪式者杀死的,还是被费南德斯杀死的。 没有得到回答。 费南德斯只低着头,问罗兰要了根雪茄。 “凭我们阻止不了这个仪式,城里的异教徒也几乎都…” 队长扫了眼满地零散的尸体,安排着后续的行动:“…克拉托弗,罗兰。你们直接乘最近一班火车离开。” 他掐着雪茄,踱步到窗前。 窗帘外的世界一如往常。 行人,马车。 有序的、鲜活的世界。 但很快,当仪式完成,两重世界交叠,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 不必等侍者降临。 率先闯入现实的梦境将扯碎大部分活着的生物。 仙德尔·克拉托弗和罗兰·柯林斯,不能死在这里。 “拉姆·费因斯在哪,德温森队长。”仙德尔对于这位执行官标准式的自我牺牲做法没什么太多感觉,只是好奇那和他一起前往监察局的废物——到底是被他杀了,还是… 费南德斯微微偏了头,猛地吸了口雪茄,企图用烟雾阻挡某个恶毒女人戏谑的视线。 “…我放他回去找女儿了。” 仙德尔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她很清楚「圣焰」需要靠什么向上攀升。 显然,四环,并非费南德斯的极限。 他还能继续向上。 “现在这时候,我顾不上和一个废物计较了。”队长先生还试图挽回自己‘冷酷高大’的形象,并出言催促两个人赶紧滚蛋,却忽被一旁的罗兰打断了话。 “费南德斯。” “嗯?” 罗兰眯着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空无一物的长廊。 他转了转尾指的银戒。 一座巨大的「场」,在布里斯托尔市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包裹住了整座城市。 显然,现在没有‘离开’这一选项了。 “六环,费南德斯,仙德尔。六环仪式者,能够布置覆盖整个城市的「场」吗?” “真幽默,罗兰。”费南德斯随口回道:“除非克拉托弗爱上伱。”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队长愣了一下,旋即用舌头扫着口腔里某颗特制过的‘牙齿’,不由瞪大了眼睛。 (本章完) ------------ Ch.259 溶洞中 滴答。 被汁液染成绿色的溶洞,一滴滴鲜血顺着湖心石台滚落入漆黑无光的湖面。 滴答。 不染尘埃的洁白羽翼如冬中卷着寒尘的长软丝袍,一根根凋落残缺的散在周围,仿佛艺术家一样褪下衣衫,灰白色的迷雾如胶片定格于这座神圣之下的洞窟里。 “祂是受控之火的主人,先死后生的不腐泉,辉光小径的引路者…” 跪坐在弧形石台中心的金发男人垂首默念着,默念着一些他完全不懂的、却好像‘本该’这样念的祷词。 匍匐的信徒们不向他匍匐,不向他腿上如宠物般背生双翼的野兽匍匐。 他们向那野兽血液里流出的金色神圣躬身行礼,对服下那琥珀珍宝后所见的天国献上信仰—— 布里斯托尔,于千百年后,终于听见了那长眠于眠时世界的唯一真神的酣眠声。 “恩者。” 他们齐齐念道。 “万物之父。” 他们低呼。 “唯一真神。” 所托捧的火炬摇曳不定,照出弧台上那条黑色铁链,以及一路向上,至它脖颈处的粗粝铁环。 它像个人身鹰头、生着灰白双翼、四肢利爪的温顺宠物,将头颅轻轻抵在戴维·克伦威尔的腿上,时时发出声呜鸣—— 牧师便轻轻抚摸它。 它的头,它的脖颈和那如绸柔软、如金银丝织成的华丽羽翼。 它双膝蜷着,似猫一样趴着,两只耳尖泛白,其上有星斑闪耀——它不安定,那双琥珀色的眼球转来转去,偶尔抬起头,在火光与祈祷中凝视着抚摸自己的男人。 它的主人。 戴维·克伦威尔。 “时间到了,对吗?我的恩赐…” 男人双眼中没有贪婪之欲,你在虔诚者的眼中,也必找不到贪婪。 那人形野兽发出短促的嘶叫。 这意味着认可。 “他们很重要,是不是,父神的恩赐…” 野兽眼中闪过狡诈,微微摇头。 可下一刻,它就被铁链勒紧了脖颈! 死死勒紧。 它开始如被捉的鸟雀挣扎,尖叫声抵不过那平稳、不断循环的祷词。 指头长的粗壮羽毛在挣扎中扯落,伴着鲜血和痛苦的哀嚎。 戴维·克伦威尔只面无表情地持握着那条锁链型黑色奇物,看着他身下的,这代表着圣十字最高圣洁的召唤生物如最下流的妓女遭遇最粗鲁的恶客般挣扎,反抗,痛苦,又求饶。 它无法伤害这锁链的主人,正如它无法不告诉他,他要问的一切问题。 “你要那德温森,还是克拉托弗,或者,柯林斯。” 男人问。 他把野兽从地上扯起来,拎起来,对着它闪亮的耳朵,流出金色眼泪的眼球,不断的,细细的问。 “你要谁,告诉我。” “要谁。” 天使只默默凝视他,哭泣着,用残缺不全的翅膀包裹住自己。 “按伱要求,我已经完成了全部仪式——这尘封于历史中的伟大仪式。我已经等不及欢迎那至高无上的大人降临祂早该降临的土地…” 野兽张了张嘴,眼睛瞄着那不远处的半截尸体。 还有一颗女人的脑袋。 “你饿了。你又饿了。” 男人略微松了松锁链,下一刻,那怪物便扇动翅膀,卷起一阵足以令人盲目的飓风,如利剑般刺向那从腰间断开的尸体! 在垂眸颂唱的信徒面前,圣十字最为圣洁的召唤生物,如路旁肮脏的野狗般啃食着血肉。 卡洛塔的血肉。 和脑袋。 “看来你更爱脸上的肉。” 戴维·克伦威尔拎着锁链,宛如伦敦城那些摆弄宠物的贵妇一样,在埋头咀嚼的怪物身旁盘旋踱步:这怪物是恩赐。 是他迎接伟大的钥匙。 是地上神国的第一条台阶。 是他理想的全部。 他张开另一只手,感受着来自全城那紧实、密集又韧性十足的神秘——这不是他的力量,是仪式,这怪物提供给他的古老仪式。 “你是父神赐予我的喉咙,告诉那些异教徒们世界的真实。” 他单膝点地,充满爱意地抚摸着满脸鲜血的野兽。 就在这时。 溶洞回荡起剧烈的、连绵不断的枪声。火药炸鸣吓着了正大快朵颐的生物,它下意识展开翅膀,试图离开,却在那锁链收紧下,立刻发出痛苦的哀嚎。 “别担心,你等的人来了。” 戴维·克伦威尔不清楚这一切为何于今日开启——他从‘恩赐’的「身体上」得到了仪式,被它的「羽翼」启发了智慧,承它的泪水,向上攀升。 一次例行清扫,一条咯吱作响垂危的木板,一场危险的坠落。 令他发现了这沉睡于此的怪物。 也发现了教堂下真正的世界—— 一个不知何时,被谁挖掘建造出来的溶洞。 或许是关押它的仪式早已耗尽了力量,或许是他,戴维·克伦威尔本该如圣者黛丽丝一样,承担这一次改变历史的重任: 他慌忙中,竟用随身携带的奇物控制住了这只古怪的天使。 一条原本用来控制低等生物的锁链,他唯一的奇物。 这是万物之父的选择。 后来。 他开始从它皮肤上得到知识,从它羽翼中获取力量,饮下它的泪水,得到赖以焚烧的资质。 他并不贪婪,也不认为能凭这被封印不知多年的、古怪的‘召唤生物’推开不朽之门。 他本想将它报告给教会,给真理议会。 然而。 某一天,他在书库中发现了几枚和它身上相似的、忽然浮现的扭曲字符。 随着时间。 所浮现出的字符越来越多。 越来越详细。 「仪式:坍塌」。 这是万物之父的选择,不是吗? 祂必然决定了他的命运,由他来亲手开启真正的圣世。 “消灭所有异教徒,人类将永远沐浴在恩者的光辉中——我们不再有欺骗,痛苦,悲伤。远离恶念,心怀慈悲。” 为了这个目的,戴维·克伦威尔花了很长时间拉拢大漩涡的临时负责人,利用这教派松散又团结的特性,挤压布里斯托尔的其他异教。 直到今天。 卡洛塔彻底没用了。 “可为什么是今天呢?” 男人听着头顶越来越近的枪声,不禁发出疑问。 他听不懂它的语言,弄不清它力量的极限。 他有太多问题。 比如。 这比起一般召唤生物,能一直存在的‘天使’,究竟怎么来的? 为什么能在夜里出没? 它被谁封印在教堂下的溶洞里? 溶洞的主人是谁? 比如。 它数日前,忍受痛苦,戴着那实际无形的锁链在布里斯托尔上空盘旋。 连续几个夜晚。 它… 在等什么? 它在嘶吼什么? 它想要什么? “你要「圣焰」的血,是不是?” 此时此刻,戴维·克伦威尔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坍塌」需要「圣焰」之路的鲜血和灵魂。” “你要引人来,为了他们的血和灵魂——布里斯托尔没有强大的「圣焰」…费因斯不行。” “你要他,你要那个费南德斯·德温森。” “这是最后一步了,对吗?” 天使咧开利齿,咬碎了满嘴森白骨茬,喉咙里咕噜作响。 它缓缓点了下头,饱腹后,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令它痛苦的锁链,再次匍匐在男人脚边。 还讨好地用脸蹭他的裤脚。 嘭—— 一束光穿透黑暗。 自上而下。 伴随着落水声。 喷薄而出的枪火轰碎了一个教徒的脑袋。 “欢迎,德温森先生。” 戴维扯了扯锁链,笑着迎了上去。 (本章完) ------------ Ch.260 夺取 “欢迎我的兄弟姐妹——我现在,还能这样说吗?” 那些虔诚的、蛛化的圣教徒纷纷低头退开,如分水般为戴维和它的宠物留出一条足以通行的道路。 费南德斯,罗兰,仙德尔。 当那覆盖整个城市的「场」被激活后,他们就知道,没有退路了。 在等火车的站台上死,或者,掉头找这金头发的杂种,把他宰了。 但前提是。 他们得想好如何在面对一个五环的同时和一个六环战斗——直到他们决定先去港口解决那个麻烦的女人,直到,他们看见了一片废墟和遍地尸骸。 就像永寂之环的据点。 “听我说,戴维。圣十字是一体的,无论修道院、教会还是审判庭——甚至真理议会的老爷们。我们信着同一真神,我们为祂刀剑或法典,拥有一样的目的。” 费南德斯的声音回荡在洞穴里。 “我们不需要侍者,克伦威尔,我们有兄弟姐妹。” 克伦威尔拎着锁链,面容淡淡:“那么,我们现在的‘目的’可不一样了。” 他看向脚旁匍匐的天使,乖巧、如宠物般的圣洁生物。 此时正讨好地用它的脑袋轻轻顶着自己的小腿。 “若如你所说,德温森,你,和你的手下,就更该加入我。”他说:“我杀死了卡洛塔,这对父神不敬的异教徒。我用‘恩赐’,用纯净者们操纵了监察局——我甚至抹除了公正教会和永寂之环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 “德温森。” 他朝前伸出手,熟练重现那令人不禁亲近的温和表情。 “伱为什么不加入?加入我,和我一起,迎接黄金女士。” “祂会指引我们创造一个真正的,立于凡人眼中的地上神国…” “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吗?” 费南德斯默不作声地望着。 他很庆幸,能在石台某一处发现那破碎的长裙和半条还没吃完的小腿。 藤蔓般的血管褪去翠色,呈现出毫无生机的灰。 凋零的植物。 卡洛塔。 如他所说。 但怎么想一个五环「圣徒」都没法让一个六环的「不凋者」支离破碎… 除非杀死卡洛塔的不是他。 锁链。 控制。 怪异的、不似召唤生物的天使。 挣扎与咆哮。 费南德斯大概…大概能猜到谜底了。 他忽然步伐变快:“《伊甸经》不是让你再为人类创造一个新的神灵。” “当然,”戴维·克伦威尔笑容爽朗:“但我们现在,头顶就没有‘神灵’吗?” 费南德斯没回答。 “这是最后的机会…” “真可惜。” 周围蛛化的信徒们缓缓起身,那自血肉中生长出来的蛛腿敲击在石台上密集而清脆。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他们渐渐围了上来。 “四环的「审判」,或许还有两个一环的「圣徒」,费南德斯·德温森,我惊叹执行官的勇气——如果两年多前,那些和邪教徒同归于尽的愿意跪在我面前,没准就不用死了。” 费南德斯一愣,旋即怒道:“是你和卡洛塔干的!!” “哦,当然,否则还有谁呢?”戴维·克伦威尔漫不经心地边说边退,退到蛛化教徒中:“因为审判庭总有一些脑袋不清醒的、认为能在烈焰中获得垂怜,灵魂升至天国——” “除了那调离的,总有这么些固执的不听劝告…我又能怎么办?” “如果每个人都能像拉姆·费因斯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小爱好里,听话,乖巧,不惹麻烦…你说,他们还会死吗?” “拉姆·费因斯…”听到这个名字,费南德斯更愤怒了。 不是对戴维·克伦威尔。 是对那好赌的‘前’执行官。 羞耻。 “为了遵守条例,让这座城市至少拥有一名执行官,我每个礼拜可要给他多发一份工资,还得保证他不被那些赌桌上的人砍掉手脚。德温森先生,你看,相较审判庭,我猜他更尊敬我才对。” “我付出了太多。” 他动了动手指。 霎时间,那些已经无法再被称之为人的‘怪物’,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咆哮声! 仙德尔喊了一声。 “罗兰!” 在费南德斯前进的道路上,罗兰和仙德尔左右举着枪——火焰在怪物的脸上和胸口炸开,顷刻间的嘶吼声在溶洞里回荡不断,与黑暗中闪过的火光交相呼应。 好消息是,蛛化的教徒依然是血肉之躯。 坏消息是,他们的血肉之躯可远超凡人。 这些被控制了头脑、精神的疯狂生物前赴后继,仿佛不惧死亡般迎着枪火冲锋。他们身上炸开的血液甚至飞溅到罗兰的脸上——和人类一样湿热。 更让罗兰感到麻烦的是,他们的力量不是一般的大,速度也相当快。 比不上沐浴过「审判之剑」的自己。但也很难说差多少。 “实在可怕,如果这东西能无限制的在人类中传播并被某个主人控制…” 罗兰紧跟费南德斯,不时和仙德尔交换掩护,推弹入膛。 “你说的是「圣髓」,还是金镑?”仙德尔搭话。 一根蛛腿从弹网中穿过,瞬间刺穿了她的肩膀。 下一秒,他就被少女用枪抵着脑袋。 子弹掀翻了他的颅盖。 “你们俩非要在这时候聊天?” 费南德斯闷声凝眸,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指向前方那些可悲疯狂的生命。 半秒不到。 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如尖锥般穿透了对方的胸口和大脑——那教徒不受控地继续向前跑了几步,踉跄着,摔在费南德斯脚前。 抖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伟大之术其一:秘术学」,「刺」。 蜂拥而至的人形怪物们挥舞着锐利如刀的蛛腿——不是被子弹把脑袋开了洞,就是和之前的教徒一样,仿佛径直撞上了一根足以贯穿身体的尖刺。 他们不停重复着相同的行为,结束在石台或落入不知多深的黑湖中。 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 挤压,堆积。 鲜血和尸骸。 很快,几个,或十几个呼吸后,进攻停滞了。 此时前方如飓风过境般,再没有能站着挥舞异肢的生物。 费南德斯趁机松开手掌,用力喘了几口,抚平沸腾的神秘——即便有罗兰和仙德尔的火力支援,连续使用这种力量对他来说还是负担过大。 溶洞内有了片刻的安静。 指一脸错愕的戴维·克伦威尔,以及,听他指令的蛛化教徒们。 看来。 有人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你可能不太理解,‘一个四环,如何能同五环,同这么些强大迅猛的怪物作战?’”费南德斯沉着脸,模仿着克伦威尔的语气,火光于他眼中闪耀。 “一个穷地方的,没见过世面的仪式者,骤然拥有五环的力量…” 他踱着步,每向前,那教徒们就稍稍后退。 “可你的知识仍停留在三环…二环…甚至一环。” “我恐怕你连「伟大之术」有哪几种都没弄清,更不理解「秘术学」的伟力…你以为,「环」,就是一切了,对吗?” 惊怒中,克伦威尔迅速拔枪对准费南德斯,扣动了扳机。 嘭! 利箭般的弹头敲打在一堵无形的墙壁上。 墙壁背后的人毫发无损。 「伟大之术其一:秘术学」,「墙」。 “‘我要唤醒黄金女士,我要让祂降临在布里斯托尔!’戴维·克伦威尔先生,你眼光短浅,愚不可及。你以为唯有你拥有最虔诚的信仰,是不是?” “自私卑劣的行为。” 费南德斯的话彻底激怒了金发男人。 “自私?卑劣?”他歇斯底里起来,声调像一把再也没法修复的小提琴,干涩尖锐:“唯有真神和祂的侍者才称得上纯净!人类本来就自私卑劣,无耻贪婪——” “侍者!黄金女士将净化人类那阴暗贪婪的内心!德温森,你难道不渴望重现《伊甸经》中的,一个真正的「地上神国」?!” 他高高扬起双臂,在黑暗的溶洞中却看见父神垂悯的辉光! “人类再也不会有谎言,欺骗,痛苦,悲伤…从布里斯托尔开始!一切伪神将在女士的伟力下永远消散——” 费南德拖延时间的同时,正缓缓调整自己的角度。 他看那藏在人群里几近疯狂的金发男人,看他手中的锁链,以及,锁链尽头的天使。 天使之影。 圣髓。 恩赐。 仪式:坍塌。 这些不会来自一个连伟大之术都弄不清楚的乡巴佬。 同样,肢解一名六环,一名存活能力相当强悍的「不凋者」——也不会是五环「圣徒」能轻易做到的事… 尤其是这个走了‘捷径’的五环。 看来那条锁链,就是此役的胜利之匙。 夺取它。 他们不仅能活下来,还能打断这个即将颠覆布里斯托尔的仪式。 「秘」越来越少,不能继续耗下去。 也不能让他对那天使下令。 “一会你们不要跟上来。” 费南德斯目视前方,声音细如蚊呐。 “我会想办法抢到那根锁链…” (本章完) ------------ Ch.261 情报与猜测 “人类永远会有谎言、欺骗、痛苦和悲伤,就像人类有眼睛和耳朵一样,这是无法避免的。” “但用眼睛看见黑暗或者光;用耳朵听见悲鸣或者笑。” “妄图通过降临个可能还在用树叶当衣服的女人来解决并不遂你心意的人性,克伦威尔先生,你比我在济贫院里见过的闲汉还要会偷懒。” 罗兰更换了枪械。 「蛛吻」。 “亵渎!”克伦威尔怒而喝骂:“亵渎之语!一个审判庭的渎神者!!” 费南德斯心里默默叹气。 他早就说了,克拉托弗家的混蛋会把罗兰教坏。 “让我们谈谈吧,戴维。”费南德斯扬了扬手,视线扫过场上仅剩不多的蛛化教徒——说实话,如果戴维·克伦威尔真能将全城饮过这玩意的市民都变成蛛化怪物… 他们可以束手就擒了。 现在看来,幸好不是。 所以这古怪的‘天使’也有极限才对。 “你知道执行官意味着什么。我们最差也能做到和伱一起死——”费南德斯一脸坦诚。 克伦威尔挑了下眉。 “你不想和我们一起死,对不对。你认为,你能和我们较量多久?你还有多少供你消耗的教徒?” “你的小宠物如果不通过那条锁链,会听你的话吗?” 这句话才是最重要的。 费南德斯见他眼神闪躲,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你看,如果你能命令它杀死一名六环的仪式者——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不下命令,让它杀了我们?” “你还能付出命令它的‘代价’吗?” “你不能了,对不对。” 费南德斯顿了顿,缓步向前,声音温和,尽量不激怒对方:“我知道,你发现了一种能让仪式者不需要资质也能继续向上攀升的「材料」,或者…” 眼睛移向锁链尽头的天使。 “或者特殊的召唤生物。” “这很好,非常好。戴维。听我说:这东西将会成为我们兄弟姐妹们最好的助力——那些晋升无望的,却仍虔诚、乐于传播父神光辉的兄弟姐妹…” “我清楚你并非怀有为恶之心,你是个真正虔诚的教徒。” 费南德斯边说边走,那些蛛化教徒们也随着他的靠近而缓缓退开——低伏着咆哮,却不再攻击。 “别担心你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戴维。你该考虑的是,将会得到什么样的奖赏。” 他指了指身后的罗兰和仙德尔。 “我带着两个菜鸟,不愿让他们死在还没见真理的门扉外。而你,也更该有远大的前途——比如,继续向上,或有机会真正踏入不朽者的殿堂。” 他那毫无攻击性的话让戴维·克伦威尔开始犹豫。 他张了张嘴:“我…” “不,听我说,听我说,朋友,我的兄弟。我会在报告中注明,这特殊的召唤生物,三年来都被大漩涡的卡洛塔囚禁着。而你,戴维·克伦威尔,你救了它。” “你是拯救者。” “是你将这神奇的力量带回了教会,献给了圣十字。” “你依然可以留在布里斯托尔做主任牧师,没有人会追究你之前干了什么…” 费南德斯说着,脚步从未停下过。 他穿过仅剩的教徒们,真正来到戴维·克伦威尔的面前。 他几乎要说服他了。 -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扳手。 视线里的火焰稳定而沉默。 罗兰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整个事件仍笼着一层白蒙蒙的雾… 说不上来。 “如果有办法保证命中,我可以用蛛吻试试…”罗兰低声道。 但蛛吻的最后几发会要了他的命。 “我倒是有能够精确锁定并咒杀仪式者的奇物,绝不会偏离目标。但那需要极其漫长的准备时间…”仙德尔抿唇微笑,看向罗兰的眼神总有些若有若无的危险:“要用它的代价,同样不小。除非是个我必须惩罚的人…” 她紧了紧围巾,圆润的脸儿上笑容格外温柔乖巧:“比如,一个不听令父神的,不行父神使者义务的人…”罗兰:…… “我还没活够,仙德尔。” “我也是,罗兰。” 能于毁灭来临前闲扯的两个人都不怎么正常。 而此时缓缓靠近的费南德斯,正在心里无数次演练马上到来的战斗。 他本来就没有要放过对方的意思。 克伦威尔导致了执行官的死亡。 杀死了太多异教徒。 即便这事传到伦敦,他也必须死。 况且费南德斯极度怀疑,这将两个世界叠合的仪式,大概率源自眼前匍匐的天使,而并非克伦威尔本人。 他要先拿到那条锁链,然后,用这杂种自己的宠物,杀了他自己。 “来吧,戴维。” 费南德斯手指张开,让掌中枪落地,示意自己双手没有武器了:“把它交给我,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给我们上三杯热茶,等我写一份报告…” “也许你渴求侍者的净化…” “但为什么不亲自干这事儿呢?你可以进入真理议会,可以按照自己的信仰和理念对布里斯托尔加以改造…” “我们询问过当地市民,他们虔诚,并狂热崇拜着不间断行善的主任牧师——你。” “你的生命不该到此为止,我们也是。” “对吗?” 费南德斯来到了克伦威尔面前。 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看清他不停颤抖的手,那条通体漆黑的锁链。 “相信我,戴维。” “相信我。” 费南德斯试探性地伸了伸手,见他没有反应,于是,继续向前。 直到碰到对方的手背。 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他凝视着双眸挣扎的男人,观察着他的反应,一点点,缓缓掰开他的手指,将那锁链的持握处接了过来。 握在自己手里。 溶洞内唯有一道道起伏的呼吸。 很好。 费南德斯想。 他扯扯锁链,让如犬类爬行的长翼生物来到自己身旁。 “很好。” 他说。 “就这样,让教徒们散开吧,戴维。我们去上面好好谈谈,我听你的,行吗?我们一起讨论该怎么写接下来的报告,然后,再吃点东西,喝两杯…” 费南德斯面带笑容地说着说着,忽然向后退了半步。 呼吸停顿了。 “抱歉,戴维,我骗了你。” 接着,对天使下了命令。 “杀了他。” 那瞬间,被夺走锁链的金发男人仿佛失去了方才的狂热、挣扎、愤怒和踌躇,他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只定定看着费南德斯,缓缓咧开嘴。 “我也是。” 他说。 (本章完) ------------ Ch.262 重伤 “我也是。” 戴维·克伦威尔的话仿佛一个开关,启动了费南德斯脚边的长翼生物。 锁链失效了! 它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朝他送上利爪! 而当费南德斯握住对方遍生鳞片的细长手臂时,才惊惧发现: 这召唤生物的力量,几乎能轻易碾压自己… 这怎么可能?! 他沐浴了两次「审判之剑」,两次,这长翅膀的召唤生物绝不可能和沐浴过两次大仪式的他抗—— 咔嚓。 天使轻而易举折断了他的手臂,接着,几根尖锐的利爪如刺剑般贯穿了费南德斯的小腹。 “风暴!” 费南德斯用尽全力卡住它的胳膊,口中喷薄出一股瞬息扩散的凌厉刀刃——这是来自腹内的秘术器官,来自枭兽的、掌管飓风的力量! 环绕躯体的风暴几乎瞬间砍碎了周围蛛化的教徒们,连一滴鲜血都来不及飞溅便被飓风吹散。 天使双翼一收,将戴维·克伦威尔拢在怀中,那柔软如绸缎般的翅膀此时却坚硬如铁,除了飓风中的刀刃,叮当作响的子弹砸在上面,也只留锵鸣声于溶洞中回荡。 “费南德斯!” “别过来!” 费南德斯在风暴中大吼! 他不会让罗兰和仙德尔靠近,否则,他们会先被卷进飓风中,被锋利如刀的风暴吹碎。 然而战斗并不会以他的设想进行下去: 层层叠叠的羽翼中,那只琥珀色的眼睛冷静观察着他。 然后。 骤然抽离手臂,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接着,猛地向前一撞,用翅膀将费南德斯砸了出去! 嘭。 他摔在石台上,滚了几下,停在赶来的罗兰脚前。 风暴熄灭。 鲜血汩汩。 仙德尔立刻上前,双手压住这令人绝望的伤口——但她只是一环,一环的「圣徒」没法再次让费南德斯拥有战斗力。 “只能暂时止血。” 罗兰背朝仙德尔起身,举起蛛吻。 此时石台上只剩他和仙德尔拥有战斗力。但要面对一个五环,以及一个能瞬间重创四环的怪物… 只能是蛛吻。 没有别的办法了。 罗兰看戴维·克伦威尔弯腰捡起锁链,奖赏似的抚摸它的头,朝罗兰露出戏谑的表情。 他绝对早就知道结果了。 一个能轻易重伤执行官的生物。 即便正面对抗,他也有恃无恐。 就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游戏。 他举起锁链的握柄,展示给费南德斯、罗兰和仙德尔。 然后。 轻轻松开它。 当锁链坠地后,那背生双翼的怪物仍乖巧如训练有素的猎犬。 “情报不足的时候,就只能靠经验判断了…” 他说。 “错误,德温森先生。” “显然命运站在我这边。” “那是降临在我肩上的,开启新世界的命运。” 他欣赏着那声嘶力竭、被贯穿的男人,看他咳出鲜血。 他喜欢这一幕。 胜券在握时的错愕。 “因为绝望,才是醒时世界的底色。” 他已沉浸在主的荣光里,像神圣的暴君,一手锁链,一手持那记录华丽优美弥撒字符的经册。 “主是每个人的主,万物只有一个父亲。” 他的表现已经不能疯狂来形容。 因为当海浪知道自己要摧毁什么的时候,人类口中突如其来的灾难只是它既定命运的一环而已。 “我不会杀死你们,孩子,我不会。就像女士一样。我要让你们亲眼见证,亲眼和我一同见证祂的降临——” “一个真正的地上神国!” 激昂的声音回荡在溶洞里。 “来吧,来吧,快来!我等了太久…太久了!!恩赐,伟大的恩赐,告诉我,是时候了,对不对?对不对!!” 男人不停扯着锁链,就像迫不及待等一个野女人给他热身的士兵,一只手解开扣子的时候,另一只手不忘握着弯刀。 他不停扯着,直到匍匐于脚边的天使发出嘶吼声。 “对…很好…对了对了…快呀,快完成你的使命…这不本该就是伱的使命吗?” 天使伏在地上,用一条细长的蛙舌扫过刚刚费南德斯洒下的鲜血。 “「圣焰」之血,对不对?” “我完成了,彻底,完成了,对不对?!” 克伦威尔盯着天使,盯着它将那摊血舔的干干净净,然后问。 “我完成了,对不对?我感受到了,感受到了…” 那来自尘封的历史中的力量。 他像展示一块绘着夏日风情的织毯一样拨开胸前长袍,向并不存在的谁展示自己胸膛那深而错乱的刀痕。 以鲜血为食的圣洁生物,背生双翼、皮为鳞片而闪耀着白色辉光的纯净生物。 喝饱了血。 忽然。 它抱腹哀嚎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它肚子里滚滚而上。 细长的。巴掌大的,穿过它的小腹,前胸,脖子。 从嘴里吐出来,沾满根根透明粘稠的丝液。 是一个细长的金属盒。 戴维·克伦威尔高兴极了!他甚至都不愿理会竭力拖着费南德斯撤离的两人,弯腰,像捧圣婴一样小心捧起那遍布黏液的盒子。 他注意不到自己双手的颤抖,耳畔仿佛响起天国沉长的钟鸣。 从未遇到过如此庞大的力量凝结于一点。 手中的盒子。 “从此,世界不再会有别的声音了。” 他喃喃。 咔哒咔哒咔哒… 戴维循声抬头。 远处的洞穴口。 两个人扶着受伤的执行官,做那最后的无谓挣扎。 你们,还能逃到哪去呢? “为什么不亲眼见证女士的降临?” 当一切尘埃落定,戴维·克伦威尔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即将到来的女士,作为开启天国之门的钥匙,他希望能得这仅次于父神存在的垂怜—— 他是圣十字的主任牧师。 也可以是未来的大主教。 真正神国的主人——只在女士之下的主人。 他想要令辉光涤荡凡人肮脏的心灵。 但同时。 他也希望,自己能坐在辉光中较高的那把椅子上。 这不矛盾,是不是? “审判庭的异端。” 他说。 高举起手中的圣物。 他知道这古老仪式的全部力量,一定来自于这盒子了。 他完成了全部条件。 现在,他要操纵这伟大的力量击碎那面墙壁。 “我拜请您!伟大的「黄金修女」!永不言语的天国之口!加冕者!思想的权杖!” “我拜——” 滋滋滋… “我——” 滋滋滋… 气声和滋出的液体声盖住了他未说完的圣言。 戴维·克伦威尔在飞快旋转中看见了自己的双腿。 自己的鞋。 他牙齿撞在坚硬的石台上,掉了两颗。 视线好像没有任何一天比现在更加清晰分明了: 他被什么撞了一下,飞到了半空中。 下方,是永远沉默的黑色湖泊。 扑通。 罗兰站在阶梯上,眼见那无头的尸体喷出鲜血,倒下。 头颅被天使一脚送进了湖里。 两双琥珀色的眼睛遥遥对视着。 然后。 它甩了下切断戴维头颅的利爪,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个用未知金属打造的盒子。 罗兰回过头,却发现一根根绿色的藤蔓不知何时布满了溶洞的每一寸——它们出现的无声无息,却早已封死了罗兰和仙德尔最后的退路。 也许就在几秒前,它们被操纵着,生出了尖锐的针刺。 这让两人想到了某个大漩涡的女人。 “罗兰…” “别动,仙德尔…千万别。” 一根根尖锐的钢针直指他们的眼球、脖颈和心脏。 两个一环的菜鸟像石雕一样静止在原地。 只用了几个呼吸。 那天使便拖着着翅膀,轻飘飘地落在阶梯下。 蛇群般的植物仿佛忌惮它,躲着它,为它留出一条向上的道路。 它至少有八英尺高,那暗金色鹰眼里的怯懦、痛苦与宠物般的试探宛如一场并不实际的眠梦。 罗兰紧了紧满是汗水的握柄,手腕向上,悄悄抬起枪口。 他清楚一旦扳机扣过火,蛛吻会要了他的命——当然,得在他脑袋也被削掉前。 天使静静看着罗兰,完全不理会一旁的仙德尔和垂危的费南德斯。 它开口,声音熟悉极了。 卡洛塔的声音。 是啊,它吃了她,用她的力量和声音。 “*****(异种语)”天使说。 仙德尔听不懂。 但罗兰能。 它说。 “不必忙着伤害自己。” 接着。 打开手掌。 金属盒向罗兰推了推。 “命运已至。” 琥珀色的鹰眼如寒潭深静无波。 “毁灭者。” (本章完) ------------ Ch.263 局势 戴维·克伦威尔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他被一只召唤生物骗了。 根本没有所谓的降临——什么「黄金女士」? ‘天使’所等待的,要完成的,从封印中苏醒后渴望的命运… 是谁? 仙德尔抹掉滑过眼皮的鲜血,跟着搀起费南德斯的罗兰。 一场幽默戏剧。 登场的是调查天使案的执行官三人,自以为诡计无人知晓的狂信者,认为高环便有恃无恐的贪婪的大漩涡负责人,感恩的数十万市民,一无所知、支离破碎的异教徒。 以及,阴谋的起点:那只‘天使’——它是天使吗? 仙德尔湖蓝色的眼睛泛射出日轮光晕。 她看着在自己前面踉踉跄跄奔跑的青年,一股莫名的战栗从脚趾沿着神经击穿大脑。 她猜到,自己或许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跨越时间的阴谋里。 而阴谋的目标… “我们会死在这里,罗兰。” 仙德尔说。 ——布里斯托尔像一座夕阳下繁复多彩的花园,开放到极致的玫瑰与荆棘落在血肉泥泞中。 什么时候,会让你觉得城市里的人实在太多了? 当他们成为敌人的时候。 呢喃声自残肢与碎肉中传来。 隐约可见。 ‘真实或虚假。’ 死者齐齐低吟。 ‘死或生,生或死。’ 生者高亢呐喊。 不只是溶洞里的教徒。 但凡饮下过「圣髓」的,但凡被戴维·克伦威尔赐予这伟大恩赐的市民们,此刻全部被转化成了背生蛛腿的怪物。 他们屠杀着恍然未觉的、或许还以为这是寻常一天的市民们,成群结队,像一股炙热的沸水烧过每一条街,每一栋房子和每一栋房子的角落—— 罗兰视线里没有一处不燃烧着火焰。 字符散乱零碎,不知是谁说的,又几个呼吸后再也不说。 ‘怪物——’ 有女人喊。 ‘查理——’ 谁的名字。 ‘爸爸——’ 谁的孩子。 这些怪物游弋在玫瑰丛中,寻找能让遍地殷红更加怒放的东西。 比如鲜血和白骨。 他们像猎犬一样有素,不惧疼痛,不畏死亡。 和戴维·克伦威尔的教徒不一样:他们没受过格斗训练,或许连仪式者都没听说过——但他们远比那些教徒要可怕。 野兽是天生会利用自己的利爪和牙齿捕猎的。 它们天生就会。 “我们要死了,罗兰。” 仙德尔轻轻把费南德斯腰腹间的纱布缠紧。 单层木屋。 仙德尔找的临时据点——自他们被那天使‘放走’,一路杀了出来。 这里,或许就是终点。 单层木屋。 这房子里的一家三口额头和胸口都开了好多洞。 妻子和孩子死在床上,丈夫在客厅——他手里握着镰刀。在房间角落,一个被砍了脑袋的怪物扭曲地团在那一动不动。 “没想到我们会死在一环,死在布里斯托尔。” 她来到罗兰面前,像摆弄玩偶一样分别抬起他的两条胳膊,又撕开裤子,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然后是上衣,前胸和后背。她随身携带的纱布都用在了费南德斯和罗兰身上:她用锋利的、薄如纸片的短刀切开伤患处,再洒上几滴圣水。 “没有太大问题。” 罗兰转了转手腕,简单的点头致谢后,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枪械上。 对付那些异化的怪物用不上「蛛吻」,他得随时保证自己这把备用的武器能在每一次袭击中奏效。 “希望我们附近有警察局。” 罗兰把身上的子弹一颗颗朝上码在地板上。 “很远,罗兰。” 仙德尔轻声回答。 她正用刚切过罗兰的小刀,切那死在角落的怪物。 在这座并不算繁华的沿海城市里想要获得更多武器,无疑警察局是个最好的选择。 “你还剩多少发子弹。”仙德尔问。 “十…” 罗兰数着自己码在腿旁的一颗颗黄澄澄的士兵,“二十…三十。” “三十发。” 仙德尔默默切断那头怪物的蛛腿,垫着围巾,小心捏起来,举在眼前观察,“我还剩二十发。” 五十发子弹。 绝对不够他们穿过半座城市。 况且,以刚刚的情况来看,但凡那些怪物超过一定数量,两个人就没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了。 罗兰身上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 “说实话,我本来想用费南德斯做盾牌的。”他开了句玩笑,目光扫过床上昏迷的男人:“他足够‘厚’。” 仙德尔跪在地板上,把蛛腿切成小段,滴了几滴圣水上去。 “德温森队长醒来后会感谢你的…不过认真说,我还挺赞同伱‘本来’的想法。” 灰发少女扭头看了眼罗兰,表情不像开玩笑:“我们会死在这里,还要在乎死前干了什么吗?” 然后又不等罗兰回答,转回去继续切那怪物的身体。 “这已经不亚于钢铁了。”仙德尔岔开话题,举起一段蛛腿在半空中俏皮地晃了晃,用自己的匕首敲那外壳。 叮叮当当的声音。 “不要试图用武器格挡,也不要用它进攻。”仙德尔放下蛛腿,举起匕首,用力刺入尸体的胳膊。 她用了很大力气才将刀刃全部扎进去。 “比不上「不死人」。类似「不凋者」二环的‘翡翠之肤’。” 这已经是足够大的坏消息了。 无论罗兰还是仙德尔,他们都能在单对单,甚至单对多的情况下击杀这种被异化的类人怪物——但这可是一座城市。 谁知道还有多少? 他们要到警局去,接下来呢? 「场」会持续多久? 什么时候才会被察觉? 他们能等来支援吗? 换句话说:那个能轻易重伤费南德斯的天使,会让他们等来支援吗? 罗兰摆弄着手里温热的金属盒,仙德尔则继续用小刀切那怪物。 房间里的两个人异常沉默。 十分钟,或过了二十分钟。 护士小姐终于切开了那怪物的脑袋。 捧出了一团灰白色的胶质物。 在双手中摇晃着。 “这已经算不上大脑了。”她轻轻揉捏着那团湿润冰凉的东西,就好像一位经验十足的农户摩挲那能令他丰饶卑贱或贫穷卑贱的土壤。 灰白色的胶质物被少女揪下一小团,抹在到处都是裂缝的地板上。 亮晶晶的。 “他们也算不上人类了。” 少女捧近它,纵了纵鼻子。 “别尝。”罗兰轻声提醒。 仙德尔:…… (本章完) ------------ Ch.264 绝境 什么叫‘别尝’? 仙德尔瞪了罗兰一眼。 “德温森队长说得一点也没错。” “什么?” “你总喜欢在不合适的时候开不合适的玩笑。” “仙德尔。” “嗯?” “你也是这样。” “我不会,罗兰。” “比如在寒风凛冽的冬夜要我往死里勒你的脖子…?” 女孩咳了两声,把那团胶质塞进尸体的脖子里。 “人死前总是坦诚的,是不是。”她收好刀,到床前,把手上沾着的粘稠灰胶抹在费南德斯的衣服上。 脚尖一转,朝罗兰走来。 她学着他,和他一样靠在墙上,并肩而坐。 只是没放纵双腿,手依然环着膝盖。 屋里的两双眼睛同时注视着床上昏迷的男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思考有关他的问题。 罗兰摩挲着手中遍布花纹的金属盒,有些挣扎。 视线中的火焰沉默而稳定。 ………… …… 「名称」:黛丽丝的挑战者迷匣 「类型」:奇物(异种/幽魂/仪式者) 「描述」:圣者黛丽丝制作的奇物。 无知之人很难想象伟大而博学的仪式者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比如,制作一件能够使人提前握住‘未来’的神奇物品。 ‘黛丽丝的挑战者迷匣’就拥有展现这一奇迹的力量。 奇迹只有一次。 左右正逆后,迷匣即开启(结束前无法关闭)。 使用者能够提前感知到自身道路的部分力量(一至十环),并选择临时掌握某一项。 注:迷匣中储藏了一定量的「秘」,它并非无限。 注:当血液与迷匣中的力量干涸,一切奇迹不复存在。 注:这是一件不需要‘额外代价’的奇物。当然,使用它的人,将和奇物本身一同绽放,也一同凋零。 …… ………… 这是那个天使‘送’给他的奇物。 一件使用后,必然会死亡的神奇物品。 即便他再不了解,也知道人类没了血液的后果——迷匣能使他短暂拥有一种目前还不能掌握的力量。 仅此而已。 那天使的目的是什么? ‘圣者黛丽丝…’ 他忽然想起金岛上死去的海伦·霍金斯,她临死前念到的:‘大罪’、‘预言成真’—— 又想到那天使所说的: ‘命运已至。’ 我的命运就是在预言中转动迷匣,抗争,血液流尽后死在布里斯托尔? 我讨厌命运,却必须要服从它。 真可笑。 罗兰放下迷匣,指头搔了搔手腕上的镯子。 “起床了,亲爱的。” 细长的白蛇缓缓滑落在地板上。 然后,在仙德尔惊讶的目光中,渐渐膨胀成一条手臂粗细的赤眼蟒。 ‘父亲?’ “到我腿上来。” 小蜡烛歪头看着自己的蛇爸爸,总感觉他今天不大对劲… 趴在他腿上,他可能就好一点了? 对的对的。 这样想着,于是把蛇头乖巧地放在了罗兰的腿上。“我以为今天不会再有能让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仙德尔看看蛇,看看罗兰。“伱养了一条异种,执行官阁下。” 罗兰轻轻抚摸着小蜡烛光滑紧密的鳞片:“我以为房间里只有一个瞎子。” 仙德尔笑了:“人在死前也不必这样坦诚,‘绅士’。” “我以为你会先拔枪。” “我是「圣徒」,不是「圣焰」,”仙德尔摇摇头:“我也并非完全认可审判庭的一些规矩…” “比如异种?” 仙德尔:“比如除了焚刑之外,没有将人活着剔成骨头的刑罚。” 罗兰:…… 他扭头看着少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人在死前也不必这样坦诚,‘淑女’。”又轻轻点了点小蜡烛的脑袋,“你应该拿这座「场」没办法,是不是?” 白蛇点头。 「场」并非眠时世界,并非真正的梦境。 仙德尔听着罗兰自言自语,却没再问异种的事。 现在也不必在意这足以被烧死的罪行了。 “通常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仪式者会无目的的布置极限程度的「场」——这会让他们消耗大量的「秘」…不间断的。” “「场」被用来举行仪式,封闭隐秘,不需要太大,也不需要太精致。” 仙德尔告诉罗兰,想要撕裂「场」是有办法的。 要么伟大之术,要么奇物,要么,另一个力量相差不远的「场」。 “显然,我们三者都不具备。” 罗兰慢悠悠接话。 能够覆盖整座城市的「场」,且至少维持了数个小时,并在此前提下,异化了饮下圣髓的市民… “「坍塌」虽然少了最后一步,那个天使依然能从眠时世界不停地汲取力量。” 仙德尔对他们是否能活着出去持悲观态度。 “还有个不算办法的办法。”她说:“就像德温森队长之前做的一样——摧毁这个仪式。失去了眠时世界力量支撑,它的「场」维持不了太久。” 摧毁这个仪式。 “仪式没完成,就有被破坏的可能,我们不需要杀死仪式主人。” 仙德尔指头绕着灰发,若有所思:“…或许,杀死这些组成秘术三角的‘仪式物’,也能削弱「坍塌」…” 罗兰微怔:“你是说,那些异化市民。” “没错。”仙德尔点头,“不过,我不敢保证这和直面天使相比,哪个难度更高…” 整座城市里被异化的市民有多少? 他们要杀多少? 五十发子弹。 忽然。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上一秒还悄声交谈的两个人仿佛被卡住齿轮的钟表,寸寸静止。 他们放轻呼吸,竖起耳朵,静静听着门外的声音: 重重的脚步,蛛刃划过墙壁的咔嚓声,拖行声,鞋底踏在血泥中陷入又拔出来的黏腻声。 罗兰朝她比了个手势,越过她的肩膀,扭身轻轻用手指拨开窗帘的一角。 这也是唯一一个时刻,他终于能不担心袭击而仔细观察这座「场」,一个完全被‘植物化’的城市: 一颗颗无比粗壮的绿树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的树冠洒下细碎的金斑;原本荒芜少绿的沿海城市如今变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原神森林。 只是这里没有鸟儿叫,没有穿梭在林间的动物。 到处都是背生蛛腿的怪物。 泥地生出一层厚厚的细颗粒黑土,上面是交缠平铺的荆棘毯。 再向上,一支支不明品类的玫瑰昂着以待被斩的头颅,一片鲜艳赤红汇聚成海。 它们的养分是死在自己身边的血肉。 汲取凡人的血肉,它们更加艳丽。 在罗兰和仙德尔从教堂冲出来的时候,这座城市很吵。 现在,越来越安静了。 因为真正的‘活人’所剩无几。 罗兰窥视着窗外,等那徘徊的怪物敲了几下门和墙壁,蹒跚离开后,才默默松了口气,滑了下来。 (本章完) ------------ Ch.265 来自故事的朋友 杀死这些组成秘术三角的‘仪式物’,即异化的市民。 或许可以让那天使不再能肆无忌惮通过汲取眠时世界的力量维持这座「场」… 那么,仙德尔和费南德斯就能逃出去了。 “如果我能做到…” 仙德尔打断:“要进行这场疯狂的屠杀,至少有十队以上的执行官并且准备充足,或者…你有一支秘密军队?” 也许我真的有。 罗兰伸出手,让小蜡烛重新盘上手腕。 “如果有选择,我可不想死。至少不想让那个无肉不欢的烂火和我一起死。” “它还挺可爱的。” “…少数时候。” 罗兰自言自语。 仙德尔听着,听着,忽然将头靠在了罗兰身上,声音轻到生怕搅扰一个梦中的耳朵: “别怕,罗兰。” 她能理解一个将死之人对死亡的恐惧。 “我们会去万物之父的眼中,去那遍地光辉的天国。” 她安抚他。 “我们死后,灵魂将得以不朽,永远陪伴长眠之神左右。” 她触摸他。 “我们是万物之父的孩子,是为祂歌唱不休的火焰。” 她鼓励他。 “我们抵达了执行官的终点…” 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彼此依偎着,听少女小声哼唱那熟悉的圣歌。 神圣的尾巴悠长不绝,适合声音稚嫩的姑娘。 比如仙德尔。 “你应该不必和我们一同赴死。”罗兰说。 他指的是费南德斯曾经的猜测:他猜克拉托弗大主教一定给了这姑娘能够保住小命的奇物——或甭管什么别的玩意儿。 仙德尔当然听得出罗兰的潜台词。 少女语气莫名,反问:“你们为什么这样认为呢?” “他是伱的亲人。”罗兰回答。 “亲人为什么会希望我活呢?”仙德尔又问。 罗兰认输了。 毕竟有个避不过去的名字横在他面前: 泰利斯·柯林斯。 “你若是个男孩,没准就不同了。”他说。 仙德尔坐起来,忽闪着眼睛,不明所以——那个老克拉托弗是不会因为性别原因… 喔。 小男孩。 “第二次了,罗兰。你就是喜欢在不合适的时候说不合适的笑话。” “帮我个忙,仙德尔。” “嗯?” “我养了一盆花在阳台上。床板下有一张存单。我叔叔年龄不小,是时候过过有钱人的体面生活。福克郡的雅姆·琼斯是我的‘妈妈’。有个喜欢追求刺激的飞贼总不老实。泰勒家的一位小画家…” 他絮絮叨叨,仙德尔就托着下巴安静听。 然后在话尾接上。 “罗兰。”她湖蓝色的眼里唯有真诚:“你知道的,我不在乎,也不会帮任何人干这种事。” 的确。 罗兰点点头,凝视着费南德斯昏迷的木床。 旁边,切莉正背着手,通过另一扇窗欣赏外面的景色。 阳光路过了微尘中模糊的幻影。 ‘这里不欢迎你,罗兰。’她说:‘还太早了,亲爱的。’ 妮娜小姐穿了条不伦不类的露腿短裙,弯着腰,一会作势要捏费南德斯的鼻孔,一会又准备翻他眼皮。 她好像有点生气,并不愿搭理他。 罗兰捡起腿旁的金属盒。沉甸甸的盒子上,一条黑线从中间,将这长条金属分成两段。 可以扭动的小机关。 他吃力地扶着窗台站起来。 “最后一场,仙德尔。” 最后一场。 仙德尔动了动眼睛,目光注视着罗兰手中的金属盒。 它带来死亡…吗? 少女并不愿意打断一个美妙绚烂的终结,也不打算放弃欣赏这烟火。 她只问:“我们去哪?” “找一条出城最近的路。” 仙德尔沉思片刻,指了个方向。 她打量着罗兰,特别是他手中那个古怪的金属盒子。 “我们会被砍成碎肉。”少女边说边拔出枪:“他们的蛛腿会像冰刀一样划过你的*茎根部,会将我的两块…” “仙德尔。”罗兰打断了她的小爱好:“我真庆幸你没饮过圣髓。” 窗帘被拨开一条缝。 街上游荡的怪物不少。 “我能帮你干点什么?”她趴在罗兰耳边。 “想办法引开他们。”罗兰低声回道:“…我启动这个盒子,必然会被发现——他们对「秘」很敏感…” “你需要多久?” 仙德尔问。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谁能清楚迷匣启动的时间? “我只能亲自去。但如果久了,我会死。”她轻手轻脚来到门口,回过头:“如果我死了,记住,不要救费南德斯·德温森,不要让他活下来。否则的我们牺牲只会铸就他的荣耀。” 罗兰:…… 仙德尔眨了下眼:“我不喜欢。我们都死,他却活,这怎么行呢?” 深吸一口气,准备拉门。 就在这时,一声剧烈的爆炸贯穿巷尾——! 轰隆隆隆隆—— 这抖动不亚于破土而出的巨木! 罗兰迅速拨开窗帘: 就在这条街的隔壁,在那森林中。 一朵金色的烈焰熊熊燃烧! 所有能被看到或看不到的怪物发出咆哮,它们被吸引,纷纷朝火焰燃烧的地方冲了过去——这条街陷入了短暂的空旷中。 仙德尔眯着眼注视那攀上树冠的、向四处蔓延的金色烈焰。 她知道这是什么。 “看来你不用死了。” 罗兰趁机拉开门,稍等了一会后,踏入那遍地野蛮的玫瑰丛中。 这里已经完全不像城市,而是一个寄生在广袤森林中早已死在历史里的人类遗址。 随着时间推移,它越来越像真正的森林。 自然在取代人类于布里斯托尔留下的痕迹。 「场」在不断增强,扩张。 仙德尔弯腰扯下一朵玫瑰,在手里碾了碾,“那个天使用着卡洛塔的声音和力量——「不凋者」,自然是它们的眼睛和耳朵。我们安生不了太久,罗兰。” 她微微仰头,望向远处的树海和与树海相接的玫瑰大地:“这或许是我此生见过最美丽的景色了…最后一次。” 晚冬天空中的暖阳给人安定的力量。 两个刚入环的新人不该面对这样的命运——不过,谁会和命运讲道理。 咔嚓。 当罗兰的双手攥住金属盒两端,还未转动时,瞬息弹出的钢针就刺穿了他的手掌。 像飞蚊汲血的口器。 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开始缓缓沿着血管,向那盒子中蓄势待发。 一条铺满鲜花的小径展现于罗兰脑中。 就像原本该会这些似的,他只用了很短时间就确定,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力量,解决眼下的问题。 一个不知处于哪一环,却描述极为清晰的力量。 「来自故事的朋友」 (本章完) ------------ Ch.266 遥远的造物主 ………… …… 「名称」:来自故事的朋友(*环) 「描述」:‘具现’的进阶能力。 现在,仪式者仅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将‘从未存在于醒时世界’却拥有‘非凡影响力’的生物邀请至身边。 你可以付出一定的「秘」令它们临时停留。 或者,你也可以付出永久的代价,让它们彻底‘诞生’于醒时世界。 注:召唤过或诞生后的生物不再符合‘从未存在于醒时世界’这一规则,你将无法再次通过能力召唤它们——但伱可以和这些新住民成为朋友? 注:迷匣中储藏的「秘」决定了应邀而来的生物是否掌握它应有的力量——你可以邀请一头名副其实的龙,或一群分享了巨龙力量的鬣狗。 「※:我们从不单打独斗。」 …… ………… 当迷匣开始转动,力量睁开了眼睛。 那咔咔作响的清脆齿轮声仿佛拔开了蓄水堤坝的锁头。 霎时间,一股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条大街! 这是单纯的「秘」造出的风暴,如同眠时世界最混乱的黑海,无序的乱梦。 仙德尔震惊于这股庞大的力量:她只在极少数人身上感受过如狂风骤雨般的伟力。 比如:她的爷爷,以及,伊妮德·茱提亚。 如果她体内的「秘」像一杯水,那么罗兰手中的盒子… 就是足以令大船通航的海洋。 它们以仙德尔反应不及的速度灌进现实,将这干燥的空间改造成如眠时世界般水汽弥漫的泽国。 到处都充斥着「秘」。 到处都是。 这里是仪式者的天国,不凡生物的圣地,哪怕再蠢笨的,都能在这里轻松显化自己的力量… 甚至凡人久居于此都能感知到神秘。 “不可思议…”仙德尔下意识垂下持枪的手臂。 而随着血液飞快流失,罗兰自身的「秘」也渐渐卷入了迷匣所释放的这股洪流中。 它们不受控制,飞快活跃起来,同那些到处撒欢的能量一样扩散又凝聚,凝聚又扩散。 ‘我要一支军队。’ 罗兰想。 他开始翻找妮娜小姐给他讲过的故事,记忆中那些绚烂多彩的,无数个奇妙的世界中,奇妙的生物们。 ‘我要精准的,擅长杀戮的,强悍而善于在森林中作战的…’ ‘我希望这些遥远的朋友以这样的方式到来。’ ‘他们轻灵像鸟儿,哪怕踏在枯叶上都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他们是最好的猎人,收割者,战士,万人一体。’ ‘他们的刀能劈开最硬的甲,箭能射穿每一双眼睛。’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永不背叛的战士,敌人的噩梦。’ 泽国中,罗兰抹去了记忆里那足以击碎大地或引起海啸的影子。 然后,开始呼唤一群优雅却傲慢的生物。 仙德尔注视着罗兰。 他就站在那。 黑发和破碎的风衣笼罩在轻柔朦胧的薄纱中。 白纱杀人魔。 起雾了。 原本明朗的天空仿佛被倒入了一杯调色过的鸡尾酒,紫与红,青与翠,瑰丽绚烂的色彩夺走了太阳的位置,星星点点的梦幻光斑组成一条长而宽广的星河,纵穿过布里斯托尔的上空。 她依稀听见了歌声。 无法释意的古老的歌谣与星光下的露珠合奏,散发着朦胧光晕的身影于林间,在繁茂中寂静行路。 有谁看向了仙德尔。 那是一双穿越茫茫星海和斑驳历史的眼睛。 这金属盒所释放的伟力,竟然影响了这座「场」。 仙德尔退了半步。 那些身着兜帽披风的影子,渐渐于星光中凝聚,于雾中走来。 他们就这样静静站在罗兰身边,狂风吹起长袍或兜帽时,少女能看到其下纯净的长发和光铸的鳞甲。 还有尖而长的耳朵。异种。 还是异种。 少女动了动嘴,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用力到将掌心的伤口再次攥出鲜血。 太… 太棒了。 白纱杀人魔。 艺术家。 呼唤异种的使徒… 或者… 它们的神灵。 抵达神圣巅峰的战栗让仙德尔彻底跪倒在地上。 她小腿旁那些湿漉漉的玫瑰无言表达了一个善恶交织的堕落灵魂终于确定了自己此生为之狂热的目标—— 并非那只停留在《伊甸经》或雕塑、画像中的‘父亲’。 不是以‘黄金’为名的女人。 不是布施,祝福,圣洁的白袜和亲密的弥撒。 她找到了这个世界的、常理的颠覆者。 这个背叛了正义、虔诚、圣洁的真正罪孽,一个披着圣纱的、匿于最辉煌纯净居屋中的怪物。 太棒了。 罗兰·柯林斯。 你是大罪,是此世冠神口中的敌人,是无可赦免的罪孽。 仙德尔不禁合十双手,在这寒冷的迷雾中祈祷起来: “父神,恩者,创造万物的唯一真神。” “我于您眼中祈祷,是祈祷能于您眼中受垂怜的仆人…” “我曾几乎持握圣杖,受始孕无玷者教诲…” 仙德尔表情悲切: “但怕是您要救救我了!” “救我于尘世污秽!” “否则,我恐要和那与异种为伍的苟合!” “这是我阻挡不了的!” “父神…” “请快降神谕,杀死这肮脏、卑贱、下流的盲目者!” “杀死他!就能使我免于被玷污,失了贞,流了血,永世远您的辉光与悲悯…” 她越说越急,几乎要流出泪。 她咒骂着,担忧着。 但渐渐,那悲切只存于喉咙发出的声音。 她眼泪不及身旁的泥土湿润。 ——虔诚与否,善恶本身,对于她仿佛是一场至为重要的游戏。 她享受,并乐在其中。 罗兰… 柯林斯。 仙德尔·克拉托弗痴迷地看,看那迷雾中的身影越来越多。 他们就站在那儿,仿佛与周围的树、草和花朵融为一体。 这些异种似乎天生属于自然,颀长优雅的影子在静止时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l síla erin l e-govaned vn(我们相聚时必有星光闪耀)。” 为首的异种摘掉兜帽,露出漂亮柔软的金发。 他很高,有着一双洞穿人心的湛蓝色眼睛。背着弓,腰间悬着一把长柄利剑。 “哈尔迪尔向您问好,遥远的造物主。” 他悦耳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本章完) ------------ Ch.267 傲慢者的战斗 仙德尔不是没见过训练有素的士兵。 但这些应罗兰呼唤而来的异种… 他们的精神宛如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不需要指挥的默契仿佛随时清楚彼此的想法。 他们手中的弓箭可以穿过层层狭窄缝隙,精准射入墙体背后敌人的眼眶里; 他们手中的弯刀如裁纸般切开那些蛛腿,然后,舞蹈一样拉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他们轻灵如鸟儿,自由穿梭在枝头树梢,或静静匍匐于茂盛的玫瑰丛中,在那些怪物蹒跚路过时挥出一缕掺杂星斑的刀光。 这些被异化的、悍不畏死的、将罗兰和仙德尔逼入绝境的市民们,在他们眼中,就像… “就像野兽。” 仙德尔喃喃。 哈尔迪尔回头看了眼少女,有礼地笑了笑,却不和她交谈。 “这些和半兽人相似的怪物失去了智慧——在我们眼中,他们甚至及不上那些鼻孔出气的劣等生物。若您不介意,我的确愿意称他们为野兽。” 哈尔迪尔对罗兰说道。 他对罗兰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听,认真回答,反而对仙德尔的声音置若罔闻,只点头认可,微笑——这是最高级的傲慢:温和,有礼。 ‘但你不配。’ “我尊重每个人的小爱好…杀了你们能见到的一切‘怪物’,我的朋友。那些随处可见的,杀了他们。” 罗兰脸色苍白地说着。 哈尔迪尔微微昂首,那优雅地胸甲一直延伸到脖颈,这使他看起来更加不善于低头。 他骄矜地哼出一声微不可查的遵命,然后,朝着周围的影子做了个手势。 除了几名近卫,和架着费南德斯的精灵外,这群最优秀的战士在几个眨眼间便消失在丛林中。 哈尔迪尔和近卫们护送着罗兰前往仙德尔所指的方向——离开城市最近的路: 倘若这些应邀而来的勇敢强大的战士们能成功击碎秘术三角,那么,罗兰和仙德尔就能在「场」消散的下一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 他们得尽量远离那只天使。 甚至求得最近地区冠神教派的帮助。 “你们来自哪,哈尔迪尔。” “洛丝罗瑞恩,遥远的造物主。” “为什么叫我造物主?” 哈尔迪尔点了下额头,行了个罗兰看不懂的礼:“我们因您诞生于这一重历史,您是乐章的传播者,伊露维塔偏爱的孩子。” 罗兰咳了两声,表情奇特:“伊露维塔。” “神上之神,从虚无中创造万物的不灭之火。我们向尊敬祂一样尊敬重新赋予我们生命的您——遥远的造物主,罗兰·柯林斯,” 听着他们的对话,仙德尔感觉自己就像个乡巴佬一样。 她从来没遭遇过这样的待遇。 在伦敦,无论富贵人儿的沙龙,还是针对神秘的交流会——她从没遭到过这样的待遇,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乡巴佬。 什么都不懂的局外人。 她现在就是。 “‘神上之神’?”仙德尔插话:“‘从虚无中创造万物的不灭之火’?真正拥有这权能的只会是万物之父,异种。伱们所尊敬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伪神。” 哈尔迪尔一点也不生气,微微扬起下巴,扫了眼灰发的姑娘。 这孩子活过的时间还没有他们族中最小的孩子的十分之一长。 “精灵的眼睛和矮人的显然无法相提并论。” 他只这样说,却恰好激怒了仙德尔·克拉托弗。 她很少真正生气,也不认为有什么事值得她发怒——但这异种的做法,恰恰是她最讨厌的那一种: 故作高贵的卑贱异类,竟敢对人类表现自己的傲慢? 异种是什么东西? 就像罗兰手腕上的蛇。 仙德尔觉得这个称呼刚刚好:宠物。 只是宠物,或仪式的素材。 “精灵?原来异种还会给自己起名字。”仙德尔声音很轻,但她知道对方听得见。 那长耳朵总不是摆设。 “就像你们,不会称自己为‘短寿的、眨眼就死的脆弱类人生物’一样,你们不也给自己起了名字么——‘人类’?”哈尔迪尔边扭过头,好笑地看着仙德尔,随手抽出一根箭矢,引弓就射! 嗖—— 密林中的叶子动了动。 几秒后,一个蜷缩成团的蛛化怪物从布满苔藓的屋顶坠落。 “类人生物?”仙德尔脸色不好看了:“我们就是人类,是万物之首。” 哈尔迪尔笑得意味深长:“猴子也这么认为。” 罗兰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 被这破盒子不停抽血的同时,还得关注仙德尔和哈尔迪尔,以防这俩人骂急了开始拔枪抽箭。 吼—— 在穿过一条窄巷,进入开阔的广场后。 一群游荡的怪物发现了他们。 这些异化后的市民,速度又变快了。 他们的脸已经不大看得出原本的容貌,没了双唇,牙齿也变得尖锐;他们头顶的毛发全都脱落,自头皮开始腐烂,生长出一层黑色的鬃绒。 他们的眼球里,有更多的眼球。 “恶心的怪物。” 罗兰看精灵们射出堪比枪火的箭雨,每一次弓弦嘣颤,都会有一两个或三四个怪物被刺穿了眼眶,和身后的朋友一起,被一根长长的箭矢贯地上。 穿成串。 “我们中最差的才百发百中,造物主。”哈尔迪尔目视前方,当那咆哮的洪水硬顶着箭雨冲上来时,他将长弓挂好,从腰间拔出那把造型奇特的长剑。 锵! 剑光闪烁! 仙德尔看见一个约莫不到十岁的女孩,张牙舞爪的冲进来,又很快被哈尔迪尔削掉了脑袋——面不改色的精灵砍倒她后,将宝剑回旋一拉,斜挑着将左侧的怪物开膛破肚! 那些所谓坚硬如刀的蛛腿,在他们的剑锋下就像随处可见的细长枯枝,一碰就碎。 “就和他们的言语一样锋利。” 仙德尔轻轻握住罗兰的手腕,所剩无几的「秘」转换成一股令人舒适的热意。 “别白费力,仙德尔。” 罗兰知道这姑娘在干什么,她不该把最后的力量用在自己身上。 仙德尔没说话,打量面色平静的青年,还有那持剑挥舞的,散发着淡淡辉光的优雅生灵们。 她心里忽然冒出种异样的情感。 从没有过的。 她… 好像不太希望罗兰死了。 为什么? 仙德尔觉得这想法很奇怪。 “罗兰。”她双眸空洞。 “嗯?” “别死。” 罗兰:…… “真是个好建议,克拉托弗小姐。” 仙德尔想了想:“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那小宠物的皮剥下来,应该是很好的仪式材料。” 手腕上的红宝石从罗兰的袖口里钻出来,探了个头,朝恶毒的少女发出嘶鸣。 “它说什么?” 罗兰抿了下抿嘴:“她说,你的皮也是。” (本章完) ------------ Ch.268 最后的祝福 罗兰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精灵确实是针对眼下绝境最好的选择——数量众多,每个都技艺精湛。 但迷匣中的「秘」… 也支撑不了太久了。 “这力量远不及我们本来拥有的。” 随着时间,这些沿路的怪物变得越来越强大;反之,罗兰身边的近卫们,包括哈尔迪尔本人,肉眼可见的衰弱下去。 “抱歉,哈尔迪尔。” “您永远不必和精灵说抱歉——也唯有那些贪婪的石头脑袋会像豪猪一样哼哼唧唧的对自己的造物主不敬。” 贪婪的石头脑袋? 罗兰可清楚这两个种族的恩怨,他不由莞尔:“幸亏我邀请的是首生子女。” 哈尔迪尔很平静:“那些没有桌子高的石疙瘩没什么用,我奉劝您——” “罗兰。” 仙德尔忽然指向某颗正簌簌落粉的巨木。 “看。” 苍翠的树冠仿佛被泼了层酸液,这些活在春夏的巨型植物终于开始感受到凛冬的冷酷——它们在溶解,凋零,崩塌。 罗兰能看见那些灰白色的绒线根根崩裂着,无比迅速的绷断,然后,世界开始震动。 “「场」越来越不稳定。” 这证明精灵们的进攻奏效了。 他攥着迷匣,仰起头。 群星与夕阳相遇。 若能从高处眺望,他们就会发现:整座梦境产生了不少蛛网般的裂痕。 随着一个个‘仪式物’的死亡,原本就没有完成的仪式,这细长的指针开始往刻度表的另一端移动—— “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罗兰神色凝重。 他不知道那天使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现在,他已经奔赴了必死的命运——总要赚回来点,对不对? 至少要把仙德尔和费南德斯安全送离。 就如他所想。 接下来的一段路,变得无比艰难。 那些异化的市民仿佛发了疯一样,从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从房顶、树梢或玫瑰丛蜂拥而来! 他们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前赴后继。 即便精灵们尽全力的挥舞刀剑,被‘潮水’挤压的‘陆地’也越来越小。 迷匣的力量在流逝。 罗兰的血液也是。 他们快要抵达下车的地点——那个布里斯托尔唯一的车站。 那里也是整座「场」的边缘。 一堵由绿藤缠结、拔地而起的巨大城墙。 罗兰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腿的存在,他浑身冰凉,似乎被寒风一吹就透。 哈尔迪尔让另一个精灵搀着他,接着,又架着他。最后,背起他。 他们疾驰在死亡与残肢中,每一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自己或怪物的鲜血。 精灵队伍中开始出现伤亡。 先是一个游侠——突然飞扑而来的怪物在半空中就被闪烁的刀光切成了两半,但他仍在落地后,用尖锐的蛛腿刺穿了精灵游侠的心脏。 接着,是双持阔刃剑的近卫。 他为了救仙德尔,被咬断了半个脖子。 一旦开了头,死亡便彻底跟了上来。 越向前,精灵就越少。 这些悍不畏死的、应邀而来的生物在死亡后化作一团淡淡的雾气,环绕着罗兰。 “我们并非真正的生命,造物主。” 哈尔迪尔抹了把染血的眼睛,耀眼的金发变得黯淡无光。 他在队伍最前方开路,宛如艺术品般的甲胄缝隙里塞满了异类的血肉。 “我们只是一段记忆,一道道幻影,一个个并不存在的、由您手中秘宝凝聚的守护者。” 他忧心这遥远的造物主,生怕他为此感到悲伤。 “人类的悲伤并不会让我们失去生命。”罗兰说。 哈尔迪尔长靴一蹬,将深深刺入怪物小腹的宝剑拔了出来,反手一下砍掉了他的脑袋:“那更悲惨,不是吗?” “你说得对。”他们终于抵达了那高耸的树墙前。 好消息是:这坚硬潮湿的‘植物’正如整座森林一样缓缓凋零。 坏消息是:缓缓。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仙德尔。” 精灵们切断那些肆意生长的藤蔓和玫瑰,那些颜色看上去就格外危险的、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撕开斗篷,将罗兰轻轻放在擦好的长椅上。 (费南德斯被扔在长椅旁边的地上。) “我感觉我的血被它吮光了。” 迷匣鲜艳欲滴。 滚烫,柔软。 甚至有古铜色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罗兰的靴子上。 它在融化。 “命运不会浇灭一簇被它宠爱的火焰,造物主。” 哈尔迪尔并不在意罗兰此时的虚弱,像真正弱化过的人类,甚至不及那些哥布林般顽强的虚弱——他不在意。 因为不是什么‘人类’都能拥有这般伟力的。 伟大者并不知晓自己的伟大,作恶的也从不认为自己作恶。 寒风拂过冷却的鲜血。 哈尔迪尔将宝剑刺入大地,来到罗兰面前。 单膝点地。 他手指轻轻抚过罗兰昏沉的眼睛: 那其中碎金流动的,如闪耀着日月光辉的白夫人那头长发般美丽高贵的眼睛。 “埃雅仁迪尔之星永远璀璨,一切邪魔与黑暗只是渺小之物。” “光明与崇高之美永存。” 他轻声说道。 “Nai tiruvantel ar varyuvantel i Valar tielyanna nu vilya.(愿众神护佑你世间的旅途)” 他念了一段很长的话。 然后,小心地挪开手掌。 眼前的青年低着头,黑发垂坠,早已陷入了长眠。 他双手被盒上弹出的铁钉扎得千疮百孔,几近溃烂。 但仍死死握着。 就算心脏将慢下来,将停止跳动。 哈尔迪尔起身,后退几步。 向这遥远的造物主行礼。 然后,拔出宝剑。 面朝某个茂盛之处,表情沉重。 “那是什么语言?” 仙德尔踮着脚,迈过费南德斯,坐到罗兰身边,搂着他,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 “精灵语。”精灵头也不回,剑锋闪亮。 “哦,是死亡祷词吗?” 哈尔迪尔笑了。 “不,是祝福。是期待我们下一次能相遇的祝福。” 嘎吱。 细碎的声响终于被捕捉到了。 仅剩的精灵们如临大敌——他们所剩无几的力量并不能对抗这浑身散发危险的生物: 拖着洁白双翼的怪物。 天使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向前!” 哈尔迪尔大喊! 他胸口起伏,迷匣最后的能量积蓄成风暴,于声音中电闪雷鸣。 “向前!首生之子!” 他们齐齐迈步,腿甲重重砸着,最后一次发出锵鸣! “向前!洛丝罗瑞恩的战士!” 哈尔迪尔发现自己的手臂开始模糊,立刻挥舞长剑,带头冲了上去! “面朝我们的敌人!” (本章完) ------------ Ch.269 孤岛上的女人 慢慢淡去的迷雾很快被森林中的风儿吹散。 精灵们了无踪迹。 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背生双翼的高大生物早已来到罗兰面前,来到仙德尔面前——由于它也从费南德斯身上跨过,这让少女实在难以控制自己的笑声。 虽然她的下场会和罗兰一样。 不过,她到不惧怕死亡。 死亡? 那是解脱。 她拔出枪,指向了不远处的费南德斯,以待罗兰被枭首的下一刻,能用子弹贯穿队长的大脑。 但那天使倒没有动作了。 它只用那双锐利的鹰眼凝视陷入长眠的青年。 看了很久。 脚旁的巨蟒警惕地高高竖起。 仙德尔想了想,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捡了根它掉落的、小臂长的羽毛。 翻来覆去地端详。 再没有蛛化的怪物,没有燃烧森林的白色烈焰,没有吼叫声和市民悲惨凄厉的哀嚎。 几个活着的生物各自沉默地观察自己想要观察的。 直到落日找到了它心爱的地平线。 直到那金属迷匣淅淅沥沥不停滴落古铜色的液体,它变得柔软,像浇了水的烂泥一样从青年手掌中滑落,喂饱了地上正凋零的玫瑰和荆棘下的血肉。 直到这时,天使才缓缓开口。 这一次并非卡洛塔的声音。 而是一种类似鹰啼,却又不算刺耳的异种语。 仙德尔听不懂。 “你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它像哈尔迪尔一样,也屈膝半跪在罗兰面前。 “就要接受选择带来的痛苦和恩赐。” 它说。 然后,竖起一根利爪,在脖颈轻轻一抹。 灰白色的鳞片破碎。 滚烫的金色液体从皮肤下汩汩而出。 它在仙德尔的注视下,缓慢地靠近‘死去’的罗兰,靠近,或者可以说拥抱了他。 这如蜜糖般颜色璀璨粘稠的诱人液体,很快唤醒了一个即将永眠的灵魂。 但并非用体面的方式。 因为接下来的画面,让仙德尔想到了邪教徒,想到了婴儿,针管和那些街上从未吃饱饭的懒汉们。 ………… …… 灵魂于黑夜中行走时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罗兰只记得,自己路遇一片麦田,看见了几只瘫痪的黑猫,穿过一条无光的走廊。 他被谁浸在一片无底的汪洋里,全身长满了深海寄生物。 他无药可救地随着海波漂浮,流浪,许多年后,变成了一具腐朽的白骨——轻盈的,释然的骨头。 他随海流几乎去过了所有地方。 等一个滔天浪潮的末日,他被翻卷绿藻的潮水推入浅海。 被鱼儿领着,和螺蟹道别。 他被冲到沙滩上,和一个快活的女人打了招呼。 她说:‘我以为是能饱腹的肉。’ 罗兰说:‘把我的骨头磨成粉吧。’ 她不情愿:‘那太费力。’ 她在这没人烟的岛上伐木,做了个秋千。 罗兰到沙滩上时,她正荡个不停,笑得快乐极了。 模糊的脸,看不清头发,声音却实在温柔。 ‘你从哪来?’ 她问。 ‘深海。’罗兰说:‘一片我记不清的海。’ 她说海就是海,哪有什么记得清,记不清。 她问罗兰要吃些什么。 罗兰说,骨头不能吃。 他和孤岛上的女人相处了许多岁月——就像罗兰记不清哪片海一样,他也记不清他们在一起过了多长时间。 那秋千没被腥咸的海风腐烂,反而每天和新的一样。 多数时间,它都陪女人的欢笑声一起。 ‘你为什么在这?’ 罗兰问。 ‘因为我应该在这儿。’ 女人回答。 ‘伱只是一个人。’罗兰又问。 ‘我不会永远一个人。’她说,‘我等人,一个英雄,他就来找我。’ ‘多久呢?’ ‘很快了。’她无比期盼地望着海平面,那些不停翻涌的黑色浪花,时而席卷的风暴,电闪雷鸣,合拢又分裂,分裂又合拢的未知岛屿。 罗兰好奇她口中的英雄究竟如何英雄,他想,自己在这岛上就不走了吧,就不走了。 他要看看英雄的模样,是不是也喜欢秋千。 某一天。 女人羞怯地告诉罗兰。 ‘其实,他不止是英雄。’ 她说。 ‘还是我的爱人。我眷恋的,我无法遗忘的,我等待的。’ 罗兰更好奇了。 ‘我不会走,我要看英雄。’他说。‘但孤岛太孤独,你不打算在秋千之外,种出点什么吗?’ 第二日。 孤岛还是孤岛,但长满了鲜花。 多彩而绚烂的花圃。 秋千与笑声在芬芳中摇晃。 ‘太久了。’罗兰说。 或许过了一百年,两百年? 太久了。 英雄在哪? ‘你为什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呢?’女人很生气:‘我的英雄,一定会来。’ ‘他怎么来?’罗兰把女人问住,还不罢休地讥讽:‘像我一样,变成骨头「来」?’ 她没有反驳,倒低低喃着: ‘只要来,都可以。’ 又两百年,三百年。 罗兰有些厌倦。在花圃里晒太阳,还不如在海里自由——至少海浪会带他去许多地方。 ‘给我讲个故事。’罗兰说:‘我好像记得许多,但我忘得一干二净。’ 女人嘲笑他没了脑子,他说我原本就没了脑子。 ‘那我要给你讲什么呢?’ 她想了想。 ‘讲个《无情的怜悯》,怎么样?’ ‘名字真难听。’罗兰说。 ‘你很会起名字吗?’ ‘或许,我应该非常擅长。’罗兰对此充满信心。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润润你的骨头,’女人从地上捡起一枚坠落的树果——金灿灿的树果,抛给罗兰。 她坐回秋千,又晃了起来,讲了起来。 ‘我曾经在另一座岛上,不是这里,是另一座,很远,很漂亮,很大的岛。’ 她说。 ‘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她讲。 罗兰问什么秘密,却不小心刺破了黄澄澄的树果,让它汁液淋满了头骨。 他千百年来,头一次感到饥饿。 渴望。 那金色的,粘稠的液体里,散发着无比诱人的香气。 他用嘴吮吸不成,就干脆将汁液淋在全身骨头上。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女人看着他变得金黄,继续说。 ‘那岛要沉没了。’ ‘哦。’罗兰淋着果汁,随口接话:‘所以你换了一座岛,来了这孤零零的地方,搭了个秋千。’ 她说:‘我本来就该在这,我和英雄约定好——不,这不是故事里的一节,别打断我。’ 罗兰不说话了。 她继续讲。 ‘那岛要沉没了,一座岛要沉没了。’ 她说。 ‘我听说,好像有一头可恶的怪物,准备吃那岛上的宝物,让又大又美丽的地方沉没。’ ‘但有个办法,有个好办法能拯救岛。’ 她自言自语。 ‘骨头啊骨头,我该怎么办?’ 罗兰说,这是你的故事,不是我的。 ‘是啊。’女人叹息:‘所以我留了个捕兽夹——你知道捕兽夹吗?’ 罗兰说,夹子会杀死怪物。 ‘也许会,也许不会。’ 女人说这不一定。 如果夹子杀死了它,那岛就不必沉没;如果没有… 罗兰说,显然是没有的。 因为你换了一座岛,那么就证明,之前那又大又美丽的,已经沉没了。 ‘没有。’ 女人说。 ‘我不知道它是否会沉没。我不知道,怪物会被捕兽夹杀死,或者,杀死捕兽夹,得到那夹子下面的、我用来奖赏它勇敢的宝物。’ 罗兰疑惑。 如果你要杀死毁灭岛屿的怪物,又为什么要奖赏它呢? 女人沉默良久。 ‘因为已经和我无关了。’ 她说。 ‘我总要离开那座岛。’ ‘离开了,岛和我还有关吗?’ 罗兰说当然了,那是你曾经住过的岛,没有人会希望自己住过的地方被怪物毁灭。 女人看着他。 那些金黄色的汁液将轻盈的白骨染得沉重而紧实。 它快要刺眼,就像一具金铸的华丽雅物。 ‘我听说,那岛一半可能会毁灭,另一半可能,毁灭那岛的怪物会毁灭。’ ‘两者各有一半可能。’ ‘我听说的。’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快要被海风盖过。 ‘所以,我尊重我听说的,让那怪物自己选择它的路——’ ‘被捕兽夹毁灭,留下一座美丽而永恒的岛…虽然岛上的生物不会感谢我,也不会感谢那死去的怪物。或者,毁灭捕兽夹,走向自己既定的…’ 听说,听说。 听说的。 罗兰问女人,到底听谁说的呢? 那模糊的背后传出了清脆悦耳地笑声。 她荡着秋千,越荡越快。 “听道路。” 她说。 “道路告诉我的。” 道路… 罗兰似乎回忆起一些熟悉的字句。 那记忆中的‘道路’… “你该走了,罗兰·柯林斯。” 于女人皮肤上,罗兰看见了燃烧的、金色的烈焰。 那比他模糊记忆中的烈焰还要旺盛,比任何一段画面都要可怕。 整片黑色的海洋都因她的笑声而沸腾。 然后,一缕强烈的阳光穿过被风拂起的帘角。 打在他紧皱的眼皮上。 病房里的微尘沿着日光走过的道路翻飞起舞。 「早安,蠢货。」 眼中熟悉的火焰跳着踢踏舞,和病床上的人打了招呼。 罗兰静静注视着如他一样兴奋的烈焰。 他想要大哭一场,又激动的来不及大哭,只是安静的流泪。 “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扳手。” 火焰沉默了片刻。 「我也是。」 (本章完) ------------ Ch.270 第二个秘术器官 显然,他没在伦敦。 布里斯托尔的病房简陋的就像普休·柯林斯的袜子或毛背心一样。 这房间已经算是‘最高级’一档,却仍能从墙角看见几个指头大小的洞。 和洞里时而闪过的尾巴。 「吱吱吱。」 火焰跳来跳去。 罗兰终于安心了。 有趣的是,和上一次住院不同:这一次罗兰身上没有纱布,没有难闻的、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褐色药汁,没有伤口,不会疼。 他好像是个健康人,只是临时在这病房里借住一样。 他可以轻松活动手腕、小臂、大臂,脖子,腰胯和腿。 他能从床上下来,在地上跳几下。 他当然这么做了。 「你像个大傻子。」 “你现在说我本来就是,我也不会生气。”罗兰垫着脚,如同睡炸了头发的兔子一样在地上弹来弹去,垂落的发尾松开,乍看起来格外惊悚。 “活着真好,扳手。” 死里逃生。 特别是当他已经认定自己的‘必死’后。 “活着真好…” 他攥了攥拳,却感觉自己身体某个地方似乎‘过于健康’了… 低头。 罗兰:…… 「这不很好么?小罗兰和大罗兰都很有活力。」 罗兰没说话,默默脱了鞋,爬上病床,用发黄的被单把自己重新盖好。 直到这时,罗兰才有空观察这个‘病房’—— 非常狭窄。 与其说‘房间’,不如说这本该是‘房间的某一部分’:它就像用个本来就不大的房间隔断出来的更小的隔间一样,除了一张病床外,连个桌子都没有。 下了床,或许走个四五步,就能碰到门板。 几根烧灭的软塌塌的蜡烛在墙角凝着,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个木桶。 没了。 就这么多。 哦,还有墙壁上爬来爬去的昆虫和墙角洞穴里的鼠先生鼠女士一家。 - 我在布里斯托尔。 「当然。」 - 费南德斯和仙德尔怎么样了? - 之前… 「之前我被屏蔽了,在那座‘场’里。我知道发生的一切,但没法和你交流。」 「罗兰,伱干得好。」 「不是命运的眷顾。」 「是你自己,你自己帮助你,活了下来。」 「你唯独要感谢自己,感谢仙德尔,费南德斯,和…」 火焰动了动。 「和一个之后你会知道的人。」 「你很棒。」 - 谢谢。 罗兰扯了扯床单。 - 但你能先让我平静下来吗? 罗兰脸蛋发红。 他现在才渐渐察觉出身体出现了‘问题’,这种异样就像清晨刚起床时‘浑身’充满了‘活力’——可它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平复,而不是愈演愈烈。 扳手就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等一会有人来看你,他们的手没地方扶的话…」 「多不礼貌。」 「是不是?」 「你可以告诉他们:哦我恰巧为您准备了一支供手休息的短杖。」 - 你为什么能让一个亲密的人如此厌恶你的嘴呢。 「你看看你,还说下流话。」 罗兰:…… 活着的感觉真好。 但差不多该休息了,‘罗兰’。 他盯着棉被。 「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太久。很快的,罗兰。」 - 我们对快慢显然有不同的定义…扳手。 「嗯?」 - 我以后不会都是这样吧? 「有些人求还求不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蠢东西。」 - 我出门只带一支手杖就够了,真的。 罗兰意识到,自己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 除了‘小罗兰’之外,他心脏跳得比往常要慢了许多,那些原本的伤口看不出任何结疤的痕迹,光滑细腻的皮肤,就真如养尊处优的少爷一样——包括手指,指骨。 在济贫院的日子里,他可没少干活。 罗兰的手指本该生满了厚厚的茧子,每一节指骨也比正常人要大上不少。 但现在。 均匀,纤细。 就像新的一样。 新的肉体。 「…你还记得,在你‘死前’发生了什么吗?」 - 不。我好像… - 好像只记得,哈尔迪尔的祝福… 「你可别感谢错了人。」 火焰骤然旺盛,凝聚成一枚枚字符。 ………… …… 「名称」:古代天使之血 「类型」:秘术器官(血液) 「描述」:不是人类‘伪造’出来的那些长着翅膀的脆弱召唤生物。 古代天使。自圣者黛丽丝离去后,一同于醒时世界销声匿迹的强大异种。 这些并不圣洁,也绝不认为自己代表着‘圣十字’的怪物们嗜血、冷酷,拥有通过汲取生物血肉从而模仿其力量的能力。 徒手扯断钢铁、断肢重生,对这些生命力顽强、难以被完全消灭的异种来说如切断人类的脑袋一样简单。 唯有极少数人了解古代天使,清楚这被遗忘在历史中的异种的可怕。 ——它们身上最珍贵的,就是流淌在身体中的金色血液。 · 「名称」:圣子 「描述」:体内流淌着古代天使之血的你,才是真正的‘圣子’——异种们的。 从现在起,异种们将对你抱有最基础的好感。 你们可以成为敌人,但在此之前,它们不会主动袭击你。 · 「名称」:辉煌之刃 「描述」:金色的血液中充满了极阳之力。 你的血液比圣水更加令阴性生物恐惧——而对于一些掌握着阴性力量的仪式者来说,你将远超那些白袍圣徒或黑教服的执行者,位列他们「最厌恶」名单中的榜首。 你的血液可以做到圣水能做的一切,包括驱邪、击伤/杀阴性生物,用以仪式等。 注:无论虔诚的圣徒,或侍奉倒十字的邪教徒,这份血液对他们来说都不亚于市面上最棒的材料。 如果你足够聪明,就不会对人轻易展示这个秘密。 · 「名称」:‘异’教徒 「描述」:显然,血液比起眼球,更容易改变一个人的肉体。 它们不会安分地流淌在一个人类的体内,将缓慢、小心地改变自己的居屋,直到完全舒适为止。 ——承载血液的肉体会渐渐向异种靠拢。 你的寿命将极大幅度的延长,能够承载更多的「秘」,血肉中充盈着远超人类的力量。 包括某个部位。 你知道是哪个。 …… ………… 罗兰静静看完了眼中的文字。 秘术器官… 和圣者黛丽丝一同消失在历史中的古代异种。 「你有‘死后’的记忆吗?」 罗兰点点头。 他现在捋清楚整件事了。 那孤岛上看不清脸的女人… 很有可能是迷匣的主人。 圣者:黛丽丝。 就像「黛丽丝的挑战者迷匣」一样,古代天使也是黛丽丝留下来的。 祂留下了陷阱,在陷阱背后留下了奖赏。 就真像名字一样:挑战者。 挑战胜利的,获取恩赐;失败的,走向死亡。 太… 太轻佻了。 罗兰长舒一口气,将黑海中的,他‘死后’的记忆娓娓道来。 「哦。」 「你见到黛丽丝了。」 - 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认识她一样。 「你听错了。」 罗兰:…… 「所以,想说点什么?」 - 我是那个‘毁灭岛屿’的怪物? 「显然。」 - 我不是。 「你是。」 - 我不是。 「你是。」 - 我不…我为什么非要和你争论这个。 罗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 我没有任何理由毁灭岛屿——如果那岛屿意味着‘世界’。 - 我不喜欢这世界,但喜欢生活在这世界上的一些人。 - 我没有理由这么干,扳手。 - 我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小男孩感兴趣。」 罗兰:…… - 如果我真是,祂为什么不直接杀死我? 「我警告你,最好把嘴闭严了。」 「你知道‘见过黛丽丝’这件事多严重。」 罗兰不知道。 但他绝不是世界的毁灭者。 - 圣者找错人了。 - 也许使用那迷匣的应该是仙德尔,或者费南德斯。 罗兰不大肯定。 火焰也没有回答。 实际上扳手很清楚,在那样的情况下,旋拧开迷匣的必然是罗兰。 否则,没有人能活着从古代天使面前,从溶洞里离开。 这可不是放水。 而是放了一整个眠时世界。 ——并且从它的行为就能看出来,一切都环环相扣。 这是命运的抉择。 持有迷匣的人必然是罗兰。 而罗兰能否展现出相对应的力量,是他要经受的考验:是死或生的关键。 就像之前所言。 他是靠自己活下来的。 在这场无聊而冷漠的试炼里。 - 扳手。 「嗯?」 罗兰捂着被子。 - 要不,先救救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 Ch.271 红狮克里夫 扳手给罗兰起了个别致的外号。 「壮汉」 但罗兰不喜欢。 因为那不是形容他…本人的。 在中午,有人进了病房。 一个身披灰氅的男人——他甚至要比费南德斯还高壮,手腕有碗口那么粗,穿着卷了皮子的破矮靴,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 酒红色的络腮胡。 褐眼。 胡子和头发缠在一起,像一头正咆哮的狮子。 他身后还跟着一条细长的、几乎没有毛的黑色猎犬,脖子上戴着铁质项圈。 他脚步很沉很响,几乎一进屋就把罗兰惊醒了。 “哦,早,小幸存者。” 他不意外罗兰能醒过来,打了个招呼,不等病床上的人回话,挠着屁股转身出了门。 几分钟后,提了个纸口袋进来,到床边,粗鲁地倒置。 一些面包和煮熟的土豆落在被单上。 “吃吧。” 他不经罗兰同意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 脆弱的床板发出响亮的哀嚎。 罗兰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备床板断裂跌落时能更安全的着地。 “…请问您是——” “克里夫。” 他把那圆滚滚的黑面包往罗兰手里塞,粗大的手指轻轻一捏,就把它扯成两半。撕了土豆皮,抹在面包上。 “吃吧。” 他又说了一遍。 “我已经通知审判庭的人了,他应该一会就来…实在太忙了。” 罗兰小声道谢,张口咬了下抹好土豆的黑面包。 粗糙坚硬的质地仿佛有种回到济贫院的感觉。 他看罗兰有了动作,好像很高兴,也掰了一小半粗粝塞进嘴里嚼着。 “黑乌鸦们刚一来就问你和那姑娘的消息。” 罗兰问:“我的队长,费南德斯怎么样了?费南德斯·德温森,和仙德尔·克拉托弗。” 显然费南德斯·德温森更加出名。 克里斯笑出一口白牙:“审判庭之枭没那么容易死。我们来得及时,不少仪式者幸存下来了…哦,还有你说的克拉托弗。她和你一样,没什么大伤,就是胳膊断了,肩膀穿了個眼儿。” 罗兰:…… 这算大伤了。 说到伤,克里夫不由上下打量罗兰,言语中透着好奇:“你是最幸运的。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那些女人来回检查了你四五遍还不够,我那时以为你要死了…” 罗兰:…… 「关于这个检查,你能让他展开讲讲吗?」 - 闭嘴。 「瞎眼‘壮汉’。」 “哦对了,还没介绍。”克里夫憨笑着伸出手:“我来自大漩涡。大漩涡,「兽群」之路,五环,克里夫·海曼。” 房间一片寂静。 克里夫·海曼… 海曼家。 罗兰眨眨眼,抓住他的大手握了两下:“柯林斯。罗兰·柯林斯。审判庭执行官,一环,非冠神之路。” 这话让克里夫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紧张。 他看了看罗兰,见他表情如常,尽量压低声音:“…非冠神之路也能有一番作为的,柯林斯。你看,至少伱活了下来,不是吗?” 他在安慰我? 一个‘海曼’。 “谢谢,海曼先生。我信奉万物之父,于尘世中向愚者传祂言语即我此生奉行的真理,我并不在意是否行走在冠神的道路上——非冠神的道路,并不会消磨一颗虔诚善良的心,不是吗?” 克里夫·海曼一头雾水,挠了挠下巴。 「他没听懂。」 罗兰:…… - 怎么可能。“谢谢你,海曼先生。” 这句话倒得了回复。 克里夫笑起来,拍了拍罗兰的肩膀:“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精致的人儿,怪不得她们反复检查你——也许生怕你受了什么伤。审判庭的人很少有乐意说‘谢谢’的,尤其是谈到你们那‘父亲’——” 大漩涡的教徒不会喜欢圣十字的。 从教义上来说,两者认可的完全不同。 他们宁可喜欢永寂之环,宁可接受荒原白冠主。 因为‘死亡’也是自然中的一环。 “我可以去看看队长吗?” 罗兰问。 克里夫摇头,“幸存下来的仪式者不被允许离开自己的‘病房’——事实上,我们并没在城里。” 这片紧密相连的、临时搭建的建筑由赶来的仪式者们亲自建造,是病房,也是囚笼。 “你们得告诉我们,布里斯托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稍显严肃,却阻止了罗兰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必和我讲,柯林斯,不必和我。各个教派的负责人会相继抵达布里斯托尔,到时候,他们,我们,会要一个答案。” “和他们说吧。” 他把罗兰掰剩下的半个面包和土豆捏起来,囫囵往嘴里一塞。 粗鲁极了。 “…有些人在这儿发现了不少新奇玩意儿。” “什么?” 克里夫瞥了他一眼:“…一种古代的,早已绝迹于历史中的异种,包括能让人类异化的怪物。别担心,这已经不算秘密了。” 咚咚。 一袭黑裙的女人站在走廊里,敲响了大开的木门。 克里夫·海曼回头一愣,立刻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从床上弹起来! 他拍打着长裤,扬起一捧呛人的灰土。 “女、女士!” 他结结巴巴,乱糟糟的酒红色长发下,那张稍显黯淡的糙脸变得格外局促。 “日…日安!” 他是这样说,大手却揉着裤子,露给她更多的牙齿。 笑得有点让人害怕。 “…海曼先生,日安。” 女人默默回了一句,似乎早就习惯这人的态度。 “我能帮您做点什么?锅子里还有土豆和蛋,面包…面包…我看有人带了黄油,如果您要——” “海曼先生。” 她打断道:“我想和我的手下聊聊,行吗?” 克里夫·海曼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在,在人到齐前,是不允许看守者之外的人接触…” “只是聊聊。” 褐发女人微微勾唇,将手里的纸袋举起来,摇了摇。 哗啦作响。 “顺便给一位饿了很久,受了大难的教徒,送点称得上‘食物’的东西。” 克里夫和她对视着,可又当视线交汇时,迅速别开了眼睛。 “…就,就一会,女士。” “当然。” 他昂首挺胸,在两道古怪视线的注视下,整理了一番完全没有必要抢救的衣领和衣领下探头探脑的胸毛。 阔步而出。 「他好像觉得自己很帅。」 罗兰:…… 门外的黑裙女人缓步而来,随手关上了门。 “很高兴能见到你这么精神,罗兰。” 一只手伸了过来,被罗兰握住。 “日安,伊妮德。” (本章完) ------------ Ch.272 后续处理 “我以为你不会亲自来。” 房间里多了张椅子。 某个自以为很帅的壮汉搬进来的(据他说那椅子是自己的,但他现在不想坐,表示要给‘有需要’的人用)。 伊妮德捋了捋裙子,坐到罗兰床边。 扫了一眼那被堆在小腹的一团厚被单。 “也许死了上万人,罗兰,你知道这是多严重的事吗?”伊妮德弹了弹指头,点燃墙角的蜡烛:“上万人死去,你还有可能受伤,我当然要来。” “只是精神上。”罗兰揉了揉脸,表示自己身体没什么大问题。“费南德斯和仙德尔怎么样了?” “嗯…”伊妮德微微偏了脸:“他们应该没事…?” 罗兰:…… 「执行官们为什么调离的原因找到了。」 “我舟车劳顿,一路风尘仆仆到布里斯托尔,只担心你…们受了伤——罗兰。”伊妮德寡淡的言语很明确地表示了不太想听罗兰提起计划外的人。 「邪念蝙蝠使出了反客为主。」 「那么罗兰要怎么应对呢?」 - 她说话怎么硬邦邦的。 「你也硬邦邦的。」 “我差一点出事,只差一点。”罗兰折起满是血点的衬衫,让他看自己的胳膊,手背,翻来覆去:“我没事,伊妮德,我一直都幸运。” 而伊妮德却不高兴他们为什么不给罗兰换一件新衣服。 “就让你穿着这染血的休息?整个布里斯托尔找不出衣服了吗?” 她耷拉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一样念着‘永寂之环’和‘大漩涡’的名字,一边把皮纸袋打开,捏出一块海绵蛋糕: 上下两片松软的,中间夹着梅子果酱、浓奶油和一些坚果碎。 亮红色的汁液流过手指。 “来的匆忙,我从朋友那儿拿的,她家的糕点师非常棒。” “快尝尝,罗兰。” 「她还有朋友?」 罗兰看着那染上了玫瑰汁的手指,看她一手托着,一手捏着,把那蛋糕送了过来。 ——从口感上来说是非常妙的食物。 可唯独过于甜腻。 一小块就够了。 “梅子酱最近的价格,是不是便宜了不少。” 伊妮德就笑。 她一口口喂给罗兰,看他鼓着腮。 用手指抹去他嘴角红色的酱汁,然后,放回自己嘴里一卷。 这些并非为了暧昧,仿佛都是理所当然的下意识动作。 “多吃点。明天之前,你没有别的可咽了。” 这些幸存下来的仪式者都要经过一系列的讯问。 反复的,各种角度的,不同教派的。 “不仅因为死了太多人。公正教派的仪式者在外城区发现了古代天使的尸体…这可比死了数万人要麻烦。” 伊妮德把最后一小块塞给罗兰,用拇指把花猫的嘴角擦干净。 数万人的死亡并不会让仪式者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 ——该痛苦的是死者的家人,该为难的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仪式者? 他们更在乎那许多年都没再出现过的「古代天使」,在乎它那浑身宝贝的尸体如何分配,在乎这天使出现的原因。 “他们审讯那些幸存下来的市民。” 伊妮德随口说道。罗兰心中一动。 如果「圣髓」暴露出来,那么戴维·克伦威尔也藏不住了。 圣十字该为这件事负责,为这死去的数万市民负责。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结果,但这也不影响大人们的判断,”伊妮德不知道罗兰在想什么,看着他,面色淡淡:“是邪教徒干的。” 罗兰愣住:“邪教徒?” “对。”伊妮德把纸袋揉成团,在手里点燃:“几个邪教徒蛊惑了市民,在布里斯托尔大肆传播一种名为「圣髓」的邪恶物品。” “这东西会让人发疯。” “也是引起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为了阻止这群邪教徒,牺牲者众多。” “比如永寂之环和公正教会的仪式者们,比如圣十字的戴维·克伦威尔,大漩涡的卡洛塔。” 伊妮德给罗兰讲着笑话,虽然罗兰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这些血肉摇篮的邪恶者企图用「圣髓」这名字欺骗市民,打着圣十字的旗帜…”伊妮德眉尾一挑:“可和圣十字无关。” 就算有,又能怎么样? “如果真涉及圣十字,就是那戴维·克伦威尔被邪教徒蛊惑了,对不对?”罗兰叹了口气,轻声接话,“和圣十字无关,只是一個背离了主的叛教者,一个异端。他不能代表圣十字,也不能代表主。” 伊妮德眼含赞赏:“没错,罗兰。真涉及到圣十字,我们只能说…戴维·克伦威尔已经不是主任牧师了,哦,调令就在他抽屉里…或别的什么地方。” 她给罗兰讲这世俗上的处理方式。 这些幸存下来的市民们,将会被监察局的警探、顾问,或审判庭的执行官挨个找上门。 如若他们完全和「圣髓」无关,家里也没有人服用过,成为那多腿的怪物——那么,他们可以置身事外,不必缴额外的钱。 “我没听错的话,你说的是‘缴’?” 罗兰扯了扯被单,一脸诧异。 伊妮德摩挲着他的手背,柔声解释:“正因为那些市民们相信了邪教徒,服用了令人异化的「圣髓」,才会导致布里斯托尔的混乱——如果不是他们,古代天使或许也不会死。” “圣十字上层坚信那划过布里斯托尔上空的天使之影就是对此事的预警。” “所以,他们要对这件事负责。” 伊妮德说。 “亲自服用过圣髓的已经死了,如果他有家人——无论是妻子、兄弟姐妹或孩子,都要拿出一定的钱,给那些无辜的市民们。”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算邪教徒的帮凶了…拿出些钱赎免他们的罪孽,很正常。” 这就是处理方式。 圣十字的。 “其他教派同意吗?” 伊妮德反问:“只要不用我付钱,罗兰,我为什么要拒绝伱的提议?对不对?” 说的有道理。 罗兰想了想:“亲我一下。” 伊妮德:…… 十几秒后。 “你总喜欢在开玩笑的时候谈论正事,到了谈论正事的时候却又开玩笑。”伊妮德舔了舔丰唇,眼中的情绪融化成春天的溪水:“我很想你。” “那么市民们——” “罗兰!” “…我也想你,伊妮德。” (本章完) ------------ Ch.273 怒火朝天的海豚 虽然说是那古代天使杀死邪教徒和被蛊惑的市民,拯救了布里斯托尔—— 可实际上,不少人都清楚,混乱的源头很可能…是那背生双翼的‘圣洁’生物。 古代天使,异种。 它污染了布里斯托尔的数万市民,导致蛛祸肆虐。 但有一个问题: 那些和异化市民战斗的生物,或者说异种的‘幻影’,从哪来? 只有猜测。 眠时世界太过浩瀚神秘,没有哪个仪式者敢说完全了解它… 对异种也同样如此。 幸存下来的仪式者们大概也给不出答案了。 毕竟没人真觉得能从这些最高不过三环,最低只有学徒的仪式者嘴里问出什么‘惊天隐秘’——他们能在这场巨大的混乱中保住自己的命就已经算格外优秀了。 即便有人怀疑这一切或许是仪式者所为… 也不可能是这些幸存下来的仪式者。 至于奇物就更不可能,至今还没人听说过,有能让仪式者提前掌握高环力量的奇物——如果真有,用它的人也绝对活不下来。 目前最被认可的一种猜测是:敌人。 那些手持宝剑和长弓的类人异种,是古代天使的敌人。 异种和异种之间的战斗。 这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笼罩整座城市的「场」,成千上万被异化的市民… 是古代天使为了和那些异种战斗而转化的‘士兵’? 这么想倒多少合理了些。 (请忽略丢了头的戴维·克伦威尔。无论混乱来自邪教徒还是异种,他都只为阻止这一切的阴谋,为了主的荣光而牺牲。) “预言不奏效?我听说,那群人神神叨叨的,每个重大案件里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罗兰躺靠在床上,枕头垫在身后:“也没那么准确,是不是。” 伊妮德说不是准不准确的问题。 预言是非常复杂的力量。 他能被仪式者使用,但又不完全属于仪式者本身。 “就像一条河流。” 伊妮德打了个比方。 ——就像挑选一段河流抛洒渔网。 渔网是力量。 河流是时间,是历史,是既定的过去或未来。 定义是不停变化的。 但唯独渔网和抛渔网的人不变。 “之前伦敦发生的金镑案和那骗子团伙之所以能够逃脱,正因为渔网抛的太晚,河流逝去的速度太快——要多大的网才能追上昼夜不休的湍流?” 罗兰明白了。 “你是说,他们错过了时间。” 伊妮德冷笑:“我是说,他们的‘渔网’被撑破了。” 在罗兰昏迷期间,死了三個「命运」。 一个来自皇室,她那甜点朋友的手下。 一个来自圣十字的真理议会。 最后一个则属于永寂之环。 三个「命运」,手拉手共赴天国…或地狱。 “他们的尸体就像这样。” 伊妮德张开手掌,在罗兰面前缓缓收紧,合拢成拳。 “榨出汁液。” 罗兰哑然。 他不知道是那个古代天使,还是什么影响导致了三个仪式者的死亡——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误把手中渔网的目标定在了某个不该窥探的人身上。 比如孤岛上的那一位。 “伊妮德。” “嗯?” “给我讲讲黛丽丝好吗?” 有关这位圣者,乍听起来伟大,细琢磨来也伟大——可若你开始翻找书籍或那些古老的记载,就会惊讶发现… 没有。 关于「圣者黛丽丝」的过往记录,寥寥无几。 人们都说,她出身审判庭,并在整个圣十字的帮助下,以自己为代价,令众神长眠。 没了。 她从哪出生?年少时做了什么,踏在哪一条道路上,朋友,亲人,恋人—— 一切都没有记录。 她像一面辉煌、不染尘埃的旗帜。 每个人都对旗帜深表敬意。但没有人在乎这旗帜会不会是哪个瞎了眼、少了奶或缺了脚指头的老妇人在蚊蝇漫天的恶臭厕所里缝制的。 好像没人在乎。 “黛丽丝…” 伊妮德沉吟:“祂是圣者。” 沉默。 “没了?”罗兰一脸无奈:“你说得比我从书里看到的还要少。” “你应该知道她来自哪,对吧?”伊妮德看了眼罗兰,“黛丽丝,圣十字,审判庭。” 罗兰:“是的,我在书上看到过。” “那么你知道,她属于哪一条道路吗?” 伊妮德交错双臂,托着下巴,褐眸中闪过狡黠。 “虽然我想说「圣焰」。” 罗兰记忆中那燃烧整片海洋的火焰最明显不过——但既然伊妮德这么问… “她不是「圣焰」。” 就一定不是。 “一个秘密。” 伊妮德说。 “审判庭曾经不止一条道路。” 每个人都知道,「圣焰」是审判庭的标志——除了随着上升,越来越冷酷的心灵外,那抹耀眼的烈焰才真正让人恐惧。 但在很久以前,审判庭是有第二条道路的。 直到黛丽丝离开醒时世界。 那条道路被斩断。 从物质面,也从精神层面。 没有人知道如何制作出那条道路的准则物,也再没人从密传中找到过那条道路的仪式。 “它就像完完全全不存在一样。” 提起往事,伊妮德不禁为遗失的珍宝叹息:“即便是一些从未有人涉足的道路,都会有准则物或仪式在金岛流传…” “但黛丽丝的道路,完全消失了。” 伊妮德说。 “那条道路的名字是…” “「勇者」。” 气氛一时凝滞。 “罗兰?” 勇者… 伊妮德轻唤了一声怔怔出神的男人。 “你该多休息,少思考。” 她更喜欢那个将嘴巴当成探索未知的火烛,当成满足他雄性好奇心的工具,在遍地雌玫瑰的土壤上行开辟者之事的男人——而并非这个拧眉沉思个不停,甚至要让自己变成雕塑的青年。 她不想看到这样的罗兰。 他痛苦,她就更痛苦。 因为她遵循了那或许永远不该听、不该做的预言,可能亲手埋葬了无数人视若珍宝的东西,让齿轮背离了原本的轨迹,与她的渴望啮合。 她是卑劣冷漠的窃贼,强盗,屠杀者,却又矛盾的不希望在意之人看见她的卑劣冷漠。 这想法无疑显得她更加卑劣。 我要怎么表达我那比激情更猛烈、比忠诚更永恒的情愫? 伊妮德不知道,她没什么经验。 但唯独一点。 她看过不少书。 也‘请教’过不少‘专业人士’。 她知道该怎么打断一个男性的沉思,知道一旦吸他们脑子的东西,他们就再也无法思考——至少在短时间内,空空荡荡。 有点下流。 但她原本也不是什么高贵人。 就当道歉… 百万分之一次的歉意。 “罗兰。” “嗯?”病床上眼眸失焦的青年应了一声,却仍遥遥盯着墙角出神。 “有个人一直怒火朝天。” 伊妮德卷了卷薄薄的被单,翘唇微启,和‘罗兰’打了个招呼。 (本章完) ------------ Ch.274 万物之父你为什么… 克里夫·海曼就守在曲折走廊的尽头,直到伊妮德走出来。 她盘发有些乱,几缕发丝落在嘴角和脸蛋上,又被女人迅速捋到耳后。 “女、女士!我准备了新鲜的海鲜汤…”他掬起笑脸,憨厚忠实地像自己那因为挡路而被他一脚踢开的黑色猎犬。 也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布里斯托尔当地可有不少新鲜的鱼和贝——”他说到这儿,话音一顿,耸了耸鼻子。 一脸失望。 已经吃过了啊… 克里夫·海曼讨好地笑着,左右瞟了瞟——这‘囚牢’他来负责,没什么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找他的麻烦。 “您给那小先生带了什么?我猜是牡蛎,对不对?当地的牡蛎可有名了…” 他手舞足蹈,却又丝毫不敢靠近那冰冷视线凝聚成的无形隔离层。 哪怕一寸。 “…我跟您说吧,女士,您若之后要吃这东西,真要请教我了。”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一脸得意:“烹饪是们门艺术——您在各个方面都体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才华…” 伊妮德:“你到底想说什么,海曼先生。” 克里夫·海曼神神秘秘:“我有朋友做远洋贸易,弄来不少东方调料——能去腥味。有了它们,牡蛎能天天上餐桌!” 他不知道这话为什么让面前的女人眼神更加冰冷。 也… 没错啊? “女士?” 伊妮德不想跟这人废话。 她知道他的意思,也曾奇怪海曼家为什么出现这样一个‘怪胎’——太幽默了。 一个恨不得胃里都要长出脑子的家族,有一個踏上「兽群」之路的成员。 一个手比脑子要快的儿子。 “我不喜欢您的姓氏,您也应该不喜欢我的教服。克里夫·海曼先生,我很想和您拥有朋友般的友谊,但显然我们不能,是不是?” 克里夫挠挠头:“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他其实也不喜欢海曼家的氛围。 兄弟,父亲。 这些称呼就像斗技场里随意起出的外号,并不耽误彼此见血。 如同青年之于色欲,中年之于物欲,老年之于生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 克里夫·海曼不算聪明,但也绝不蠢。他知道家族在干什么,他们并非被卷进漩涡,而是为了各式各样的私心主动投身,甚至亲手造就漩涡。 他无法理解他们。 就像他们无法理解他。 “我每天吃喝,祈祷,感受自然的变化。万物皆有灵魂——它们出生,然后旺盛,死去。世界非美非善,不丑不恶。” “我是大漩涡的仪式者,茱提亚女士。” 加上了姓氏,就意味着克里夫很认真了。 “我和海曼不同,我唯一只用了姓氏,流着血,却有不同的灵魂。” “茱提亚女士,我并非那种喜爱造出混乱的人。” “您的视线该穿过血肉,看到一个人真挚的灵魂。” 雄狮般的红发男人静立在女人身边。 他注视着伊妮德,数年前惊人一瞥后,令他再也堵不上心中那被目光穿刺后的窟窿。 他没有诗人的妙笔,但野兽般的直感告诉他:有些事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他急切的想要表达自己的心,一颗虔诚、火热、不含杂质的心和灵魂。 然后… “这走廊应该多添几盏油灯…哦?海曼先生?”恍然回神的女人一脸讶异地侧了侧身,看着无言的壮汉:“您刚刚说什么?” 克里夫·海曼:…… 没有了。 什么都没说。 趴在他脚边的黑色猎犬万分鄙夷地仰头看了自己的主人一眼。 ‘废物。’ “我说,您若是想吃点什么…”他又开始搓那双大手。 “不必,海曼。我来就为明日。您清楚,审判庭有执行官要接受审讯…” 她摇曳长裙,忽明忽暗的烛火下蝠影般神秘诱人。 但克里夫知道,他和她的距离,或许比大漩涡和圣十字的距离还要远。 这是个几乎没有慈念的女人。 这样的人,能感受到爱吗? 荒野中的行者心中叹气。 “是,各教派负责人都会出席。” “嗯,明天见,海曼先生。”伊妮德露出礼貌性的笑容,转身刹那,忽又回过头:“我给您一个建议吧。” 她说。 “远离海曼家。” 伊妮德弯腰捡起地上的油灯,将那壳子外层的铜扣捏断,拧成一个钩形。 然后。 用指头将墙壁穿了个洞,把钩子挂了上去。 “远离海曼家。” 她重复。 “您可以继续您的自然之路,虔诚的荒野行者。” 这句话意有所指。 的确。 他的父亲,马沃罗·海曼最近来信了。 克里夫·海曼沉默着,那与长须相连的红发仿佛有了生命般无风浮动起来。 他看着专心研究油灯罩的女人,泵至全身的血液中染上了一丝寒意。 簇—— 油灯里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我的确不喜欢他们的一些做法,但也知道,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茱提亚女士,海曼和审判庭,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 克里夫·海曼显然是个虔诚的教徒。 就大漩涡的教义看的确是。 但他也是个天真的蠢人,相较他的父亲和兄弟。 伊妮德目光平静:“当问出这句话,就意味着,您什么也不懂。” 根本不是海曼和审判庭的矛盾。 是赫弗、克洛伊,和维多利亚的矛盾。 是秘党,灰党与王党,利益、传统与权柄的争夺。 是一群大孩子之间无法无天的、自以为并不幼稚的战争。 武器怎么会有感情? 被子弹杀死的人,难道因为子弹恨他? “女士,我并不认为海曼和审判庭…”克里夫·海曼没说完,但意思表达清楚了。 肉眼可见的未来,审判庭和海曼的冲突会越来越激烈。 伊妮德没再接话,看在那块蛋糕的份上已经替某人说了够多。 很快,她就把这红头发的男人抛在脑后,琢磨起刚刚房间里发生的事。 ——然后在心里不停咒骂万物之父。 这个脸上生烂疮的,如果你创造了万物,为什么非要把那… 再次回忆起方才画面的女人,不动声色的背过身,晃着长裙款款而去。 遗憾没人得见这雪中绽放的风情。 克里夫·海曼站在原地,看着伊妮德的背影。 阴晴不定。 半晌后。 低头看了看伏在自己脚边的短毛猎犬。 对方颇为不屑地扫了他一眼,坐起来,垂着脑袋开始舔自己。 (本章完) ------------ Ch.275 因为它飞走了 审讯室很窄。 罗兰不知道这是否为了增添一些压迫感,或者仪式者们懒得再折腾土坯子。 屋子和他的卧室差不多尺寸。 大概能放下一个小橱柜,一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板的大小。 当他看清讯问自己的人时,脚步微微一顿。 ——三男一女坐在条简陋的木板搭的桌前。 三个男人。 以及,伊妮德·茱提亚。 今天的审判长大人围了条棕色狐毛围巾,卷鱼片般的层叠裙衬下,一双同样颜色的羊皮高筒靴。 她就那样雍容坐在最左侧,目光随着罗兰缓缓移动。 直到他在她对面坐下。 一个木墩。 连椅背都没有。 他被克里夫·海曼送进来,关门前,对方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告诉他,千万别撒谎。 那浑厚的声音让这屋子里的聋人都觉得吵。 审讯官们纷纷侧目,用眼神告诉他:站到门外,然后,关上门。 可见如果你是五环,但是个没脑子的五环,也得不到太多尊重。 “你可以叫我雷纳德,柯林斯先生。这一次讯问,是多教联合,你无需担忧其中出什么差错。” 三人中间的,头发稀少的男人见罗兰乖乖坐好,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直,不由露出一丝笑容。 “放松点,柯林斯先生。” 雷纳德粗略介绍了身份,三個人分别来自大漩涡,圣十字,公正教会。 还有起到‘陪伴’作用的审判庭。 雷纳德来自圣十字,伦敦教会的牧师,由他主导这一次讯问。 “让我们先来聊点轻松的。” 年龄不小的男人摸了摸脑袋,拿起笔,翻开记录簿——他那颅顶或许在不久后要开始反光了。 “罗兰·柯林斯,对吗?” 罗兰点头:“是的,先生。” “很好。” 他说。 “年龄呢?” “十六,或者十七,十八…我不清楚。” 不像罗兰人生中第一次接受的审讯。 他们对这含糊的年龄并未感到不满,反而均不约而同点着头。 三个人都在记录。 伊妮德则专心地翻来覆去欣赏自己的指甲。 “我听说,你们来布里斯托尔是为了任务。”雷纳德看着罗兰,声音温和:“那么,是什么任务呢?” “天使,先生。我们接到的报告中说布里斯托尔的上空,连续五个夜晚出现了天使的踪迹。” 雷纳德‘哦’了一声,低头沙沙沙写着什么。 边写边问: “主任牧师…接待你们的人是戴维·克伦威尔?” “是的。” “很好。” “戴维·克伦威尔发现了天使吗?” “是五名市民,先生。” “很好。市民,你们见过那些市民吗?” “见过。” 讯问就在一来一回中继续。 这位雷纳德显然是个有手段的人。 他温和,却言语谨慎。 当用那双如午后湖面平寂的眼睛不动声色看人时,罗兰总感觉有种无形的力量重重落在自己的皮肤上。 他时不时停下笔,停下提问,和左右两边的人低声交流;他问罗兰奇怪的、与案件毫无关联的问题——譬如你昨天吃了什么,今天又吃了什么。 甚至,你刚刚和谁交谈过,之前的屋子里,和谁坐在椅子上。 他很有技巧,但又不似监察局那些家伙严酷、冷漠,一点礼貌都没有。他给了罗兰尊重,并未提出令他难堪的问题——似乎只是一些关乎时间和轨迹的:费南德斯小队在布里斯托尔什么时间,干了什么,接触了谁。 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让罗兰放松了不少。 但大漩涡和公正教会的负责人可不乐意一直继续这种友好的交谈。 “城里出现了异种,罗兰·柯林斯,伱清楚么?” 一旁公正教会的负责人插话。 “当然,我看见了它们。”罗兰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撒谎:“它们和我们很像。” 负责人用那双三角眼审视他半晌:“…你说,你和自己的搭档,救下了你的队长?能不能详细告诉我们,当时发生了什么。” 这才是最关键的。 ——费南德斯昏迷了,他并不知道,自己被那天使击伤后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说,一旦他苏醒后接受询问,必然会将昏迷前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罗兰和仙德尔如果有默契,就绝不能在这上面撒谎。 “当然,先生。” 罗兰从大漩涡说起,说他们拜访了异教,感受到「场」,通过「圣髓」发现戴维·克伦威尔的问题,赶到教会,杀死异化的教徒,进入溶洞—— 之后就是和天使战斗,受伤,逃离。 咚咚。 负责人用笔尾敲了敲桌子,打断道:“逃离?柯林斯先生,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在一头异种的追击下逃离的——两个一环仪式者,带着一个身受重伤昏迷的人。” 又是一个麻烦。 “那天使杀了戴维·克伦威尔。”罗兰说。 负责人追问:“接下来?” 罗兰:“…接下来它飞走了。” 审讯室寂静。 三个负责人交头接耳,时不时在记录簿上写下点什么。 还是那个公正教会的负责人。 他似乎对于罗兰那句‘飞走了’感到十分不满:他不相信一头异种会放过两个一环的仪式者——或者说,他的直觉告诉他面前受审的年轻男人有点不对劲。 他们是所有幸存下来的仪式者中,最近距离接触过戴维·克伦威尔和那异种天使的人了。 “飞走了…” 他顿了顿笔尖,向两侧耷拉的三角眼阴恻恻盯着罗兰。他半张脸沉没在房间的阴影里,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罗兰那病房墙角窟窿里的长尾小动物。 “飞走了。很好,柯林斯先生。” “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一头杀了戴维·克伦威尔,甚至将成千上万市民转化成怪物的邪恶生物,到底由于什么原因,对它能随手杀死的生物视而不见?” “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柯林斯先生。” 他步步紧逼,而身旁的其他两个负责人也盯着罗兰。 然后… 然后伊妮德开口了。 “我或许能解答这个问题,詹姆斯先生。因为它有翅膀。” 名叫詹姆斯的公正教会的负责人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探着脑袋,看向最远处的女人。 “女士?” “我说,它有翅膀。”伊妮德有些不耐:“你的问题是,‘它为什么飞走了’,不是吗?” “因为它有翅膀。” 雷纳德:…… 罗兰:…… 詹姆斯当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可他又不能直接顶撞一位八环,一位名副其实的审判长。 “…不,女士,我问这先生的问题是——它为什么对两个一环仪式者视而不见。无论如何,它的的确确放过了罗兰·柯林斯和仙德尔·克拉托弗,不是吗?它没有杀死他们。” 为什么没有杀死两个一环? 伊妮德诧异:“因为它飞走了,詹姆斯先生。它没杀死他们,因为它飞走了。” 詹姆斯:“可为什么它飞走了?” 伊妮德:“因为它有翅膀。” 雷纳德:…… 罗兰:…… 大漩涡负责人:…… 您说的对,审判长。 (本章完) ------------ Ch.276 倒霉蛋 “因为有翅膀,所以才飞走,詹姆斯先生。如果那天使是一条鱼,应该跳进暗河里游走…您难道一点常识都没有吗?” 审判庭和其他教派关系不好的原因为什么有那么多呢。 「我觉得和审判庭无关。」 「和审判长关系倒非常大。」 - 伊妮德女士有张灵巧的嘴。 「这话听着有点奇怪,罗兰。」 显然,作为区区‘负责人’,公正教会的仪式者是没法和一位审判长在某个问题上较真的——特别是,对方摆明了就要捣乱。 詹姆斯面无表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您不该干扰审问。” 伊妮德更诧异了:“审问?我听说,只是例行询问而已。詹姆斯先生,您为什么觉得其他教派有资格审问我的执行官?审判庭的正式执行官,恩者的刀剑?” 房间里更安静了。 大漩涡的负责人微微仰头,打量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是否符合某种自然之美;圣十字的雷纳德则默默垂首握笔,在记录簿上画圆圈。 一个大圆圈套小圆圈,小圆圈套小小圆圈。 詹姆斯胸口起伏不定,片刻后,拳头顶着嘴唇咳了几声。 后背重新靠回了椅子。 “那么下一个问题,柯林斯先生。” 罗兰眨眨眼:“您还没回答审判长的上一个问题。” 雷纳德:噗嗤—— 圣十字的牧师敢对万物之父发誓,他真的用尽全力在忍耐了。 “你在笑什么,雷纳德。” 詹姆斯语气不善,不大的眼睛诡异地眯起。 他不敢对伊妮德那样说话,却能对自己身旁的人展现愤怒。 雷纳德耸耸肩。 他本来想说‘在你问问题之前得先回答其他人的问题’——但又唯恐让这审问变得更加不伦不类… “让我来吧,詹姆斯。”虽然他也不怎么喜欢公正教会,这群道德感极强却实则没什么道德的尖酸刻薄货。 但看在詹姆斯还要和自己共事一段时间… “让我来吧,还有许多——” 詹姆斯却不领情,扬手打断了他。 “柯林斯先生。”他张了张嘴,又想起‘翅膀’和‘飞走’,犹豫片刻,跳过了这個问题:“…你们从地下溶洞里逃了出来,一路和那些变成怪物的市民们厮杀。” “是的,先生。” 詹姆斯翻了翻记录簿,又拽过雷纳德的那本,相互对照,边低头看边问:“…你之前说,由于费南德斯·德温森伤势过重,你们被迫在一间屋子里落脚,躲避那些到处都是的怪物…” “是的,先生。” 詹姆斯敲了敲笔记,抬头:“可我们却在外城区发现了你和仙德尔·克拉托弗,发现了你的队长费南德斯·德温森。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不在屋子里,而在外城区?” 罗兰微微挺直:“这是我们根据当下情况做出来的判断。” 詹姆斯偏了偏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的队长,费南德斯·德温森的伤势过重。同时,我们手中的子弹数量也不足以支撑到救援抵达布里斯托尔。我和仙德尔·克拉托弗决定,带着队长,前往这座城市的边界处。” “一旦「场」消散,我们可以最快速度离开布里斯托尔,远离那些怪物的同时,向最近的圣十字求援。” 詹姆斯听完,微微颔首。 听起来很合理。 子弹数量不够支撑到救援,队长又重伤濒死。 不如孤注一掷,前往「场」的边界处。 反之,如果「场」一直维持下去,即便有建筑物作为遮掩,他们也活不了太久。 “很合理,柯林斯先生。” 詹姆斯嘴角划出一道弧线:“但伱可不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那只天使的尸体,也在外城区?” 他说。 “就在你昏迷的不远处,柯林斯先生。它和你距离不远,这很‘巧合’,对不对?你看,在溶洞里,它放过了你们。现在,又死在你们附近…”“实在太巧了。” 他用视线牢牢锁着罗兰,观察着罗兰的一举一动。 然而,沉默良久的女人又说话了。 “詹姆斯。” “女士?” “你和雷纳德都在伦敦任职。” “是的,女士?” “我们在伦敦见过面。” “是,是的,女士您到底想——” “可我们为什么又在这儿见面了?”伊妮德揉着垂坠于前胸的狐毛,敛眸而笑:“太巧了,是不是?” 詹姆斯:…… “女士,这没有道理。” 伊妮德点头:“是啊,你也知道,道理,证据,而非推测,猜想。天使死在罗兰·柯林斯附近,死在我的执行官附近,也许只是有翅膀而已。” “它飞着飞着,伤势忽然恶化,坠落到地面,挣扎几下,走向死亡——这没什么值得深究的。” 詹姆斯摇头:“但罗兰·柯林斯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您要怎么解释,每个幸存者多多少少都受到过一定程度的伤害——他却像襁褓里的婴儿一样,皮肤光滑,没有一丝伤痕…谁保护了他?” 雷纳德和大漩涡的负责人沉默不语,静听着房间里的两个人你来我往。 他清楚自己身边这位公正教会的负责人为什么盯着罗兰·柯林斯不放。 首先,以费南德斯·德温森为首的这支队伍的确值得注意:他们最后出现的地点,和天使死亡的地点太近了。 其次,费南德斯·德温森是「审判庭之枭」,是四环仪式者,拥有称号,是审判庭的‘老人’,交友广泛,又受伊妮德·茱提亚的重视。 仙德尔·克拉托弗就更不必说。 她的姓氏足够让人闭上嘴。 那么,剩下罗兰·柯林斯了。 一个没了父母,只有个在伦敦东区开药铺的老叔叔的一环仪式者。 没有背景,没有人能替他说话的仪式者。 詹姆斯理所当然会盯上他。 但雷纳德经过刚才那一番对话后,很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审判庭不是从前的审判庭。 审判长也不是了。 一旁大漩涡的负责人也是个聪明的,他可不像公正教会这些蠢货认为审判庭还像以前一样好欺负。 “罗兰·柯林斯先生。” 詹姆斯问。 “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如果像你所说,你们沿路厮杀…” 正襟危坐的黑发青年幽幽叹了口气。 “詹姆斯先生。” “嗯?” “我一直搀着我的队长,后来,又背着他。” “这和你没有受伤——” “我背着他,詹姆斯先生,我背着。” 不是。 这和‘它飞走了’有什么区别? 詹姆斯:…… 雷纳德:…… 审判庭的人都脑袋有毛病? (本章完) ------------ Ch.277 主教和孙女 同样的窄屋,同样的布局。 木墩,条桌。 只是相较罗兰,那条桌盖了张缝满金色十字的厚重白底布,遮挡住了仙德尔的视线。 她要面对的也并非三位审讯官。 只有一个人。 一个同样灰发蓝眸的老人。 他笑得温和,涟漪行过后在他脸上留下仁慈的褶皱。 加里·克拉托弗。 一个姓氏以他为荣的老人。 伦敦教会下「不仁之厅」的负责人——即罗兰去过的,受‘净化’的、立满粗大石柱的‘白厅’的负责人。 主教。 高环仪式者。 功勋卓著的「圣徒」。 “你该多来看看我,仙蒂。”加里·克拉托弗就坐在椅子上。简洁的白袍一尘不染,胸前挂着一枚闪亮的十字。 他声音沉稳,其中隐藏着令人心灵宁静的力量。 “我太老,活不了多久。” 他没有安排讯问,只是独自一人见了自己的孙女,和她聊着生活中的琐事——他似乎很担心她在审判庭过的不好,和教会的关系恶化后,会遭到执行官的白眼。 他担心她的生活,她的安全,她接触了什么人,她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老人总担心太多事,而孩子通常不耐烦这些。 “做执行官太危险了,仙蒂,我不该让你来审判庭的。” 他那日益黯淡的蓝眼睛注视着这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 她本该于午后温暖阳光穿过教堂上方的玫瑰窗时,烫上一杯红茶,翻开上次没看完的那页,或在如琴键般有序罗列的寂静书库中踱步。 而不是在灰尘、鲜血和刀剑中伤痕累累。 “这是我的错。” 他说。 仙德尔露出极标准的微笑,刻度精准的嘴角停留在不多不少的位置上——少一分不太亲切,多一分显得虚假。 她轻轻摇头。 “这不是您的错。” 少女的声音灰暗轻飘,仿佛屋内熹微烛火上空漫无目的的尘埃:“我只是认为相较做个慈悲无玷的修女,在大庭广众下向您在内的诸位虔诚者展示自己的圣洁*潮,不如到审判庭感受金焰的炽热。” “那或许更适合我。” 加里·克拉托弗静静看着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幼兽将学会反抗父母。 其中强大的,甚至尝试攻击曾经族群里的统治者,企图夺取首领的地位。 ——他就像看一個处于叛逆期的孩子一样看仙德尔,看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乖巧而沉默的同大人抗争。 “你父母留下的钱还够用吗?” 你父母。 这话让那完美的面具上出现了一条裂痕。 仙德尔笑着点了下头:“当然,爷爷。他们给我留了不少钱,还有房产。” “是啊,他们爱你…” 加里·克拉托弗抹了抹眼角,提起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不禁流出泪来。 “他们被烈焰吞噬,我很难想象那有多痛苦…” “万物之父啊…” “请垂怜这两个痛苦的灵魂…” “他们在烈火中挣扎…” 仙德尔·克拉托弗微笑着凝视自己血缘上的亲人,看他痛哭流涕,声音如那优美轻快的《田园》突然坠入暴风骤雨的第四乐章。 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就像路人哭一个从战场上回来,丢了两条腿的士兵一样痛苦。 “他们爱着你,仙蒂。我也和他们一样深爱着你…” 舞台上的人表演,舞台下的人欣赏。 直到表演者掏出手绢擦拭完眼角。 “修道院很适合你,仙蒂…”加里·克拉托弗说。他那黯淡的眼里充满了悲伤,这悲伤也仿佛在此时此刻有了重量般沉沉压在仙德尔的肩膀上。 “伱本该成为下一任圣女。” 老人摇头。 “你博学,充满智慧,虔诚而纯净。” “你有着优秀的天赋,未来必定成就不凡…” 这声音如滚过赤焰的烙铁企图在一颗坚冰雕成的心脏上安营扎寨,烫出汁水,滋滋作响。 而仙德尔也终于和记忆中熟悉的长针重逢。 那无形的,穿过她大脑和心脏的长针。 她曾无数次遭遇这毁灭性的飓风,像吞咽刀片一样艰难吞咽渡过的时间。每一秒。 但今天的仙德尔·克拉托弗,显然和这十年来的仙德尔·克拉托弗都不一样。 有一朵温柔而疯狂的灵魂出现在她生命里。 影子是不能照耀另一道影子的。 但太阳能。 “我看,我还是留在审判庭为好。”仙德尔恰当地露出一抹微笑,膝盖上紧握的双拳中淌出尖锐的血液,洇湿了罩衣。 有些人极擅长一面微笑一面握紧双拳。 一部分与生俱来,一部分靠后天努力。 “我留在审判庭,正和教会走向了两条不同的道路。爷爷,我们应该这样分开的。” 加里·克拉托弗眼神更加温柔:“‘克拉托弗’这姓氏无需分路而行,仙蒂,只要每天太阳照常升起,圣十字就永远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消亡。” 长针穿缝着仙德尔的五脏六腑,仿佛要将她肚子里的器官一股脑全缝到一块去。 她莫名地感到悲伤,对加里·克拉托弗。 对这失去自己已久,思念自己已久的老人。 对一个盼望自己孙女时刻安稳的老人——作为孩子,为什么不满足他这小小的心愿呢? 那股挥之不去的情绪如海浪般一次又一次地不歇冲刷着心灵堤坝。 仙德尔抬起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几根指尖拂过隐约留有淤痕的脖颈。 她还依稀能回忆起来自耳畔的、呵出热气的声音。 “爷爷。” “仙蒂?” “我说,我得留在审判庭。”仙德尔笑得同自己的亲人一样温和慈悲:“谁会拒绝一个喜欢把人脑袋拧下来的审判长呢?” 气氛凝滞。 “八环的「圣焰」,永不落败的白骑士…”少女颂唱般说出这句话:“不知道伊妮德·茱提亚大人是否直面过不朽者…” 加里·克拉托弗沉默片刻。 拧转了一下手腕。 于是,那些喋喋不休的情绪和搅动肺腑的长针仿佛如沙漠中的脚印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表情看似失望,眼里却充满了异样光彩。 “你长大了,仙蒂。” 他说。 “距离「疗愈师」非常近了…” 「圣徒」的升环仪式并不难,对于一个本就天赋异禀的仪式者来说,低环之前并不存在能令他们停住脚步的障碍——尤其是天分优秀到一定程度的人。 比如仙德尔·克拉托弗。 “我本以为修道院能让你快些成长的。” “审判庭才能。”仙德尔将血肉模糊的手掌放在罩衣上蹭了蹭:“对于天使,您没什么要问的?” 老人笑了笑,单手按住胸前的十字:“我们眼前上演的这场灾难只为了将那数万羔羊的灵魂从有形世界解救出来…仙蒂,看来你在审判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仙德尔眼神闪烁:“「圣徒」永远都在寻找。” 加里·克拉托弗一脸欣慰。 “仪式物由我来为你准备…玛琳的宝石长镯,怎么样?” 他说。 “上上代圣女的随身持有物之一,这权杖见证了她一生所行过的圣事,足够作为升环的仪式物。” 仙德尔双手插在罩衣兜里,慢吞吞站了起来。 “不用了,我对被无数虔诚者甘霖泡过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少女背身离开,却又在门口时停住脚,骤然转身浅笑:“你也是,爷爷。” “什——” 那宽松的罩衣口袋顶出了圆筒形状。 砰——! 喷薄而出的烈焰炸碎了罩衣粗糙的线缝斜兜,子弹旋转着穿透那张绣着十字金线的桌布,落在了桌布背后。 视线无法穿透的地方,子弹能。 “愿万物之父庇佑者你和我,克拉托弗主教。” 仙德尔微微欠身,迎着闻声赶来的圣十字教徒,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侧肩离开。 “主教!” “父亲!” 教徒们看着淌了一地的鲜血,那染红的圣布和弹孔,不由大声斥责起来。 加里·克拉托弗却摆摆手,稍提了下圣布。 很快,桌下那七岁男童的尸体就被拖了出来。 枪法不够精准,没有从后脑直抵眉心,反而贯穿了他的脖子,斜着在加里·克拉托弗椅子的正下方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弹孔。 “圣洁的甘露淋在他的灵魂上…”加里·克拉托弗垂首叹息:“去吧,这受难的可怜孩子再不痛苦了…” 教徒们微微垂首,无视尸体口中红白混合的,敛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加里·克拉托弗十指交握,盯着重新安静下来的烛火微微出神。 (本章完) ------------ Ch.278 逃跑者 当罗兰和仙德尔得了消息,到内城区时,丽贝卡·费因斯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了。 只一个小皮箱。 因为对于一个夜间工作者来说,本来也没太多行李。 她将自己漂亮的、最喜欢的几件长裙送给了要好的姑娘们,穿了条藕荷色素面软裙,踩着布鞋给罗兰和仙德尔开了门。 ‘我想要找柯林斯,审判庭的罗兰·柯林斯先生。’ 这句话传了整整一天才到罗兰耳朵里。 “日安,柯林斯先生。” 她屈了屈膝,将两人迎进屋里。 布里斯托尔死了太多人,花街也是。 一些挂着白骨坠饰的黑袍人进进出出,一会在某个角落撒上某种动物的血,一会将渡鸦的黑爪挂在油灯罩翘起的装饰上。 死去的人越多,永寂之环的生意就越好。 不过,他们得先保证,这些死人不会变成什么飘来飘去的东西,对布里斯托尔造成第二次混乱。 “请坐吧,恕我失礼,现在没什么能招待您的。” “很高兴再看见您,费因斯女士。”罗兰和仙德尔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圣十字很快会有更多的牧师进驻布里斯托尔,如果您或您的朋友受了什么伤,我很乐意帮您说几句,让您插个队。” 丽贝卡笑得还和当天一样妩媚。 “不,柯林斯先生,那些怪物一点都没伤害我们。” 之所以用‘我们’,实际上是指那些怪物压根就没踏进这栋小楼。 它们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了,甚至整条花街都干干净净的… “不过也没‘干净’太久,大概…半個多,或一个小时,那些‘虫人’就又开始一个一个、一栋一栋的到处乱窜…” 丽贝卡手掌轻轻按着胸口,似乎对那日的惊险心有余悸。 好在,怪物没能抵达这里。 他们像被风吹倒的草一样,某一刻齐齐失去了性命。 “姑娘们都吓坏了。” 丽贝卡说。 她们这些人可没服用过那「圣髓」,把桌子从房间一头推到另一头都要分几次完成的娇弱姑娘们,一旦那怪物冲进来,发现她们,就会是一场屠杀。 “我记得「圣髓」并不要钱?” 丽贝卡露出一抹讽色:“是呀,柯林斯先生,但它需要一颗「虔诚纯洁的灵魂」——恐怕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仙德尔忽然插话:“没有虔诚,还是没有纯洁?” 丽贝卡笑道:“没有灵魂。” 仙德尔满意她的回答。 “恕我失礼。我似乎没看到拉姆·费因斯先生——这灾难发生后,他没和你呆在一起?” 丽贝卡敛了敛笑意,默默起身,来到房间一侧。 将墙壁上那枚‘奇特’的圣十字摘了下来。 罗兰对它印象很深——并不闪亮干净,反而锈迹斑斑,整个十字的表面上有不少被火焰烧过的痕迹。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们的…” 丽贝卡将那枚沉甸甸的十字放在桌上,顿了顿,又补充道: “…在他逃跑之前。” 逃跑? 作为一个父亲,一个执行官,灾难来临时不和女儿呆在一起…他要去哪?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 罗兰的问题仿佛又让丽贝卡回忆起那日的画面,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可真是个虔诚的教徒。他唯恐那些怪物会听见楼里姑娘们的抽泣声,拎着皮箱落荒而逃——我不是他的女儿,只是每个礼拜给他钱,资助他做生意的陌生人。”丽贝卡愤怒极了。 “如果真有万物之父,就要诅咒他死在那些怪物手里!” 她说。 “…带着那我根本不稀罕的破烂,生怕我要求什么——女儿,一个女儿,能问父亲要什么呢?我看唯一能要的是‘抛弃’吧?” 罗兰环顾四周,问他带了什么走。 “…一捆粉色的蜡烛,用玻璃管装着的金水,还有些我压根不认识的东西。”丽贝卡随口说道。 仙德尔忽然问:“箱子里有匕首吗?” “匕首?” “对,匕首或短刀,都一样,费因斯女士,银色的,好好想想。” 丽贝卡翘起腿,抽出一根细烟点上,迟疑道:“…好像有一把。您也知道,他好歹是个教徒,是个‘半警察’,弄把匕首在箱子里很正常吧?” 仙德尔笑了:“告诉我,费因斯女士,放在皮箱里的匕首能起到什么作用。” 说完又转向罗兰。 “「圣焰」在八环以前,是没法自由呼唤‘圣焰’的——作为比「圣徒」之路还要强大的召唤物,召唤它的人需要一个极为苛刻的仪式。” 仙德尔说。 在八环「白骑士」之前,「圣焰」与「圣徒」、「沉思者」、「巧匠」都不同。 他们没法像后三者一样轻易召唤属于自己道路的生物。 ‘圣焰’的确强大。 但它并不分敌我。 也就是说,在八环以前,「圣焰」之路的仪式者想要使用那金色的火焰,就得格外小心——如果不想和敌人一同被烈焰吞噬。 而召唤它的仪式,将会用到义人肉烛,圣水,银匕等仪式物。 罗兰忽然想起那抹于密林中爆发的金色烈焰。 他拿起桌上的十字。 干涩粗糙的表面。 “费因斯先生要你和我们说什么?” 丽贝卡摇头:“…什么都没有,柯林斯先生。他只要我将这十字交还给圣十字,还给审判庭…” 她说,自从三年前自己的母亲‘去世’后,拉姆·费因斯就变得神神叨叨,不像个男人——他再也没带回来过钱,反而还每个礼拜会从她手里拿走不少。 整日浑浑噩噩,没了本事,嘴却能说会道起来。 “…说要带我离开这地方,过好日子。”丽贝卡·费因斯恨极反笑:“真是个好父亲。” “我没听费因斯先生说过你母亲的事。”罗兰握着那枚十字,微微垂眸。 没想这话却彻底点燃了一个人。 丽贝卡却‘腾’地站了起来,死死攥着拳头。 “当然!当然!因为是他杀了我的妈妈!!”她有些歇斯底里,怒视罗兰和仙德尔片刻,又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杀了自己的妻子,我的母亲!!” “他还怎么有脸提起自己的妻子?!” 丽贝卡永远忘不了罗兰这身黑色教服——和倒在血泊里的母亲。 “杀了妻子,抛弃女儿,带着她三年来的积蓄头也不回的离开!” “伟大的圣十字!伟大的审判庭!” (本章完) ------------ Ch.279 感谢 丽贝卡·费因斯像个老练的作家一样给罗兰和仙德尔描述了那曾经发生在布里斯托尔的事。 她描述详细,故事跌宕起伏,声音中感情充沛,真像个作家一样为了自己故事里的人儿哭泣悲伤——说实话,某种程度上来讲,这和妓女也没太大区别。 前者被陌生人抚摸灵魂,后者被陌生人抚摸肉体。 人们用最崇高的词汇赞美令自己愉悦的,用最下流脏贱的句子辱骂令自己厌恶的。 只不过,他们对前者只停留在言语上的赞美或侮辱,而能在没被服侍好时抽后者巴掌。 这么看来,妓女如果再多努力,像那大老爷们说的‘努力工作’,没准哪天就能晋升成作家了。 就像一环升二环一样,造成一定的影响,完成一些令人不解的仪式。 罗兰静静看着她在脸上留下令烛火反光的湖,听她讲三年前那几个夜里发生的事。 在费南德斯和戴维·克伦威尔对峙时,他们就早就有所猜测的事。 勾结邪教徒。 大量仪式者死亡。 其中就包括拉姆·费因斯的妻子。 一个和邪教徒打过交道的女人——但她并不知情,只容留了邪教徒在自己干活的怀表店里,留他欣赏怀表,为他介绍,和他交谈。 拉姆·费因斯杀了她。 “我的母亲,生我养我的亲人,她只和那人交谈了半個小时…他是客人!客人!” 或许罗兰和仙德尔没有付钱,丽贝卡·费因斯不必像对待客人一样低声下气。她无比尖锐地指责着自己的父亲,以图用言语穿透拉姆·费因斯的血肉,刺入他背后的银色十字。 “谁会清楚你们话里的‘邪教徒’?一个登门了解怀表的客人!” “他就这样杀了我妈妈…” 她哭得奄奄一息,仙德尔·克拉托弗却听得昏昏欲睡。 因为相较罗兰,她更早接触「教徒」和「神秘」,出身也让她清楚以前执行官和现在执行官的区别。 在克什亥时代,执行官的确拥有更庞大的权力。 但也绝非如无知市民所传的:肆意挥霍自己的权力,凭喜好烧死那些无辜的、或本该无辜的善良市民。 不管拉姆·费因斯幡然悔悟,在最后时刻召唤了圣焰,还是自三年前开始追查这件事,直到他们抵达,才从‘不同的执行官’身上看到希望… 无论哪一个,他的妻子都不会只是‘仅仅和那客人聊了半个小时’就被判死刑。 不可能是这样。 要么有人对丽贝卡说了谎,要么丽贝卡清楚她母亲该死,却不愿承认。 仙德尔更相信后者。 有些人很擅长将自己装扮的比任何人都要悲惨。 无聊的技巧,乏味的故事。 “您的母亲是否该被处刑,丽贝卡·费因斯女士,我想您一清二楚吧?” 仙德尔淡淡的和那道无比愤怒的目光对视着。 丽贝卡并不将她前半生的艰难旅程归结于父亲,但话里又无一不明示着,若非有这样的父亲,她和她的母亲不该这么痛苦。 一个曾经虔诚、无情的执行官,一个后来赌博成瘾、无赖一样失了尊严的男人。 哪一个,丽贝卡都不喜欢。 “那么,我们就——” 仙德尔对这个‘幡然悔悟’或‘走投无路’的故事没什么兴趣,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样的事。 她准备和罗兰起身告辞,却被丽贝卡叫住。 “…先生。” 她指了指罗兰手中的十字架,眼神闪烁:“这是不是,对您,有什么大用?” 强调了‘大用’,就得有‘大价钱’。 “大用?” 罗兰看看这枚磨损严重的十字架,笑了笑。 这东西没有任何用处…或许,代表了一个痛苦、堕落之人最后的抉择。仅此而已。 罗兰不会为这金属制品付哪怕一个子儿… 但他乐意为那森林中升起的金色烈焰拿出一些。 他沉吟片刻,刚要说话,却被仙德尔打断。 “一镑,费因斯女士。我们愿意付这钱,为了一个曾经的执行官,一个受尽痛苦的执行官的女儿。”她不由分说,从兜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硬币放在桌上。 推了过去。 恩者在上! 丽贝卡满意极了! 她原以为这玩意只能卖上两三个先令,甚至,被这些黑衣服的人不花半个子儿‘要走’——还好她没赌错。 长得漂亮的人,比那些丑的,好说话多了。 “我得谢谢您!先生!小姐!我好像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圣十字的仁慈…” “这代表审判庭对拉姆·费因斯的补偿,费因斯女士,您同意吗?”仙德尔微笑,“我不希望在布里斯托尔再看见您,一个审判庭污点的女儿。” “当然!当然!足够,绝对足够…我赶下午火车离开!再也不回来!” 罗兰有些责怪地瞥了眼身旁的灰发少女。 罗兰当然知道仙德尔干了什么—— 根据审判庭的规定,战斗中牺牲的执行官,他们的家人都能从教会和审判庭领走一定的补偿。 不能说比一镑要多吧。 只能说比一镑多很多。 尤其是拉姆·费因斯可以算间接帮了罗兰大忙。 这笔补偿…至少审判庭的补偿,罗兰保证能帮她拿到手。 但仙德尔现在这么干… 丽贝卡就只有这一镑了。 他父亲最后的醒悟,只为她换来了一枚金镑。 一枚。 仙德尔很满意丽贝卡·费因斯的态度,双手交握:“愿万物之父庇佑您,费因斯女士。” 罗兰心中叹了口气。 他看那兴奋的女人完全没了泪水,坎坷多舛的命运仿佛直到今天才风平浪静,晴空万里。 她不再耷拉着脸,不愤怒,不悲伤,绝口不提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反倒围着仙德尔·克拉托弗问起她是如何让自己维持美丽,称赞她娇小、精致,是她想象中的,那些绅士口中真正的上流人物。 仙德尔恰当地露出害羞之色。 她们无视了罗兰,聊着笑着,像相处多年的密友一样亲近。 忽然,丽贝卡想起了什么。 她转身到梳妆柜,拉开第二个抽屉,拿了个厚本子来。 交给仙德尔。 “这是我在他那‘落脚点’的床下找来的,或许上面记了什么对您有用的秘密?”丽贝卡不识字。 “落脚点?”罗兰疑惑。 “哦,他常藏在那港口边儿的一个酒馆里。他和那男孩熟,睡他的屋子…”丽贝卡撩了撩头发:“他跑了,也没留下什么东西。我就发现了这本书,几张相片,零碎的铜子儿。” 直到最后,罗兰和仙德尔也没将拉姆·费因斯真正的‘下落’告诉丽贝卡。 他们一致认为这对丽贝卡不重要了。 或许丽贝卡对拉姆·费因斯来说,也没那么重要。 对审判庭也是一样。 (本章完) ------------ Ch.280 日记 丽贝卡·费因斯找到的厚书里并未记录什么秘密。 深蓝色的封皮,和布里斯托尔下午天空的颜色相近。 用了坚实的硬纸,书脊有稀疏的金粉点缀。 里面的页数非常多,所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一本日记。 扉页入眼的一行花体字,来自《伊甸经》: ‘恩者使一切灾祸变成祝福。’ 在扉页的角落,还有个被划掉的名字:布兰特。 下方是有别于蓝色花体字的,用黑色墨水写就的: ‘现在它是我的了,老混蛋布兰特。’ ‘拉姆·费因斯。’ 显然,这本日记来自两个不同的,彼此应该认识的人。 费因斯并不是这本日记的第一任主人。 罗兰翻了翻后面几页,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 在代表着‘布兰特’的蓝色笔迹下方,多数会有一段代表着‘拉姆·费因斯’的黑色墨迹。 有长有短。 但并非每天都写,时间跳跃非常大。 ——有时某页被蓝色字迹占了大半,黑色的便会在这页背面大书特书。 就像紧随其后的、跨越时空的对话。 有趣儿极了。 第一页。 两种颜色都没说太多。 蓝色写:「执行官的生活太枯燥。」 黑色写:「你和我喝酒时抱怨过太多次了,老混蛋。」 两行字下面是大片的空白。 第二页。 蓝色的字写:「玛洛特又杀了个人…不,应该说,烧死。我能清楚听见他在火焰中的哀嚎,痛苦的挣扎,那刺鼻的、令我几乎当场呕吐的气味。」 「我忘不了那场面。」 「不过。」 「我不怜悯那被烧死的人。」 「他愚蠢的行径导致了自己妻子和两個孩子的死。虽然他对此一无所知,但因无知杀了人,也该因无知而死。」 「玛洛特没做错。」 接下来,黑色的,拉姆·费因斯的字。 非常短。 「我从不知你还有这么娘们的过去,老混蛋。」 罗兰翻着页,不禁笑出声。 第三页。 蓝色的写:「今日,有个玛洛特的朋友——好像是开酒馆的?他那儿遭了贼,逮了三个还不到十二岁的男孩。」 「恩者在上!」 「执行官不该管这事儿的!」 「他敲掉了那三个孩子嘴里全部的牙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干的对不对,可那是玛洛特的朋友…」 黑色的写: 「执行官是什么?拥有远超凡人力量的警察。」 「如果是我,就永远不会对行恶之人留情,无论年龄和性别。」 第四页。 布兰特——那蓝色的字写了很多。 几乎占了一整页。 「我越来越疑惑了。」 「自从出了‘那事’后,审判庭里人心惶惶。一部分人再也没出现过…听玛洛特说,他们跟那‘大罪孽’一同离开…」 「或者和他一同被处死。」 「谁知道?」 「我们私下讨论,却又不敢讨论太多。新上任的审判长好像对执行官的要求宽松不少,绝大多数人对此十分高兴——他们需要一些宽松的权力,自由的,能够任自己掌握的尺度。」 「这很好…对吧?」 「我不知道。」 「玛洛特今日当街殴打了一个女人,原因是她服侍完他后,以‘时间太久’的原因多要三个先令…」 「她并不是邪教徒,恩者在上…」 「这真是一件好事吗?」 「我们不该有这样的权柄,我们不该做这样的事。」 「玛洛特错了。」 这一段之后的几页,都没有黑色的墨迹。 接下来。 第五页。 「玛洛特死了。」 「死在三个邪教徒手里。」 「当我们赶到时,他和那两个干活儿的女人被裹在一张‘皮’里——我没法形容,当我们用匕首划开皮后看到的景象。」「执行官不该这样死。」 「我的队长也不该窝囊的死在两个低贱的女人床上…」 「这是邪教徒的错误,也是玛洛特——我队长的错误。他沉溺于摆弄这从天而降的权柄,渐渐失了警惕心,更热衷于听那些吹捧和丁点不实的赞美…」 「我绝不会这样。」 第六页。 「我成为队长了。」 「我不知我能不能干好这活,我尽量。」 第七页。 「说实话,我从不知道,给自己儿子找个轻松、钱多的活儿是这么简单。」 「玛洛特曾经的朋友——那开酒馆的,在港口又新开了一家。」 「他认为我儿子很适合干这行,还开出了远高平常三倍的工资。」 「我有什么道理不答应?」 「我们之间闪耀着友谊的光辉。」 第八页。 「我讨厌有人奚落我。」 「真的,我认为我干得不错了,相较玛洛特来说。」 「我没收太多钱,也不会当街打掉谁的牙。」 「教会的废物凭什么奚落我?」 「就因为一枚十字架被我卖了三镑?」 「他们用一些石雕和虔诚的表情,听那些无缘无故的废话后,就轻而易举从信徒兜里大把掏钱——我们执行官从不这么干。」 「所以。」 「三镑,又怎么样?」 「我毕竟有妻子,有儿子,我要考虑得更多才行。」 第九页。 这页的字迹非常潦草。 「我得调走了。」 「执行官的名声越来越差,快要和路边的野狗差不多了。」 「该死。」 「难道那些执行官非要把名声弄成这样吗?」 「审判长什么都不做,那些曾经该属于我们,也掌握在我们手里的权柄,全被教会的白袍‘奶油’们夺走了。」 「那本来是我们的东西。」 「我得调离。」 「尽快。」 第十页。 这一页,没有蓝色的墨迹了。 通篇都是拉姆·费因斯的话。 「布兰特那老家伙死了。」 「在一次与幽魂的作战中。」 「大开眼界。」 「我竟然亲眼见证了一个执行官的诞生和堕落——说真的,这行不必满腔抱负,却也得有最基本的、对信仰的坚定:显然布兰特那家伙曾经有,后来丢了。」 「他在权势中迷失了自己。」 「他理所应当认为那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我们不需要权势,不需要谁的赞美,谁的崇拜。」 「那些会腐蚀心中正义和圣焰的东西。」 「即将成为恩者刀剑的我,眼睁睁见识了一个堕落者的诞生。」 「很快,我将在队长的带领下晋升一环。」 「我当然敢保证,绝不会像他或像他笔下的玛洛特一样。」 「我有着比他们更加坚定的心。」 「我会在这本日记上留下更多的记录,记录我的晋升,从学徒开始,直到停步的那一刻——到时,我想这本日记将会代表一位虔诚教徒对那不虔诚者沉默的讽刺。」 「哦,对了。」 「这本厚日记一共有四百八十页。」 「从今天起,我会每周写下一篇,直到十年后,交给我的学徒们——到时,我早该成为队长了吧?」 「十年,我至少有四环才行。」 「我绝不会像他们一样。」 「下周见。」 「——拉姆·费因斯,一个未来绝对不凡的仪式者。」 哗啦。 罗兰捏着老旧的纸张,翻了翻后面的页码。 全是空白。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页。 (本章完) ------------ Ch.281 逛街与黄金天秤 罗兰合上日记,轻轻摩挲着老旧的封皮。 ‘已经发生的,未来会再次发生。’ 妮娜小姐曾说过这样的话。 当时罗兰并不明白。 “你在想什么,罗兰?” 回程的马车上,仙德尔支着胳膊,目光落在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不同的大街上——只是多数人都披上了黑绸。 “我在想,一年前如果谁同我说,有个人无论去哪都要坐马车,我一定会嘲笑那人的‘精致’。” 罗兰拍了拍腿上的日记。 “但现在,我就是这样的人了。” 仙德尔头也不回:“享受你拥有的,罗兰。” “我已经这么干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什么?” 罗兰指了指她座位旁放着的那枚十字架。 仙德尔弹了下那枚老金属,言语轻快:“执行官不能白牺牲,罗兰,拉姆·费因斯先生不能白牺牲。一个失去了男人的家庭,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何况那束金色的烈焰不止我们看见了…” 仙德尔笑眯眯道:“幡然悔悟的执行官啊,这是个好故事,对不对?或许还能从教会得不少钱…” 她说到这儿,忽然来了兴致,并着腿,向罗兰探了探身子: “到时候,全都买雪茄,给你,好吗?” 仙德尔谈话时总喜欢由下向上地看罗兰,用她那双纯净清透的大眼睛。 这姿势总…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情绪。 「让你。」 「跟别人没关系。」 “我听说…都是少女在大腿上揉搓出来的?”仙德尔来了兴致,谈起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是真的吗?” “卷烟厂的工人也希望是。”罗兰从内兜里拿出一个硬皮套,抽出一根给仙德尔。 “那样的话,他们每天大概能工作二十個小时。” “我指的是,负责揉搓那一关的。” 仙德尔嗔了罗兰一眼,接过雪茄,竖着举起来看。 “太粗了罗兰。” 罗兰:…… 初窥门径的罗兰·柯林斯先生,现在已经能感受到有些话里的不对劲了。 “如果你能有个更长的停顿,这话就能在大街上讲。” “为什么?”仙德尔扇扇睫毛,好像真不明白罗兰的意思。 她晃晃手里的雪茄。 “这不粗吗?” “对于雪茄来说,这的确算偏大环径的型号。” 仙德尔‘哦’了一声,把雪茄叼在嘴里,鼓着腮:“是这样抽?” 她用不大的手攥着雪茄,嘴唇使劲抿着,又好像真好奇‘味道’,在罗兰的注视中,舔了下茄帽。 罗兰:…… 「这坏到流汤的女人是故意的。」 “先要剪掉头。” 仙德尔把那根她沾过的雪茄重新递给罗兰,眨巴着眼,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我们在车里,仙德尔。” 狭窄空间抽雪茄,即便开着窗户,也是对其他人的不尊重。 “我喜欢闻,罗兰。” 她软乎的央求,催了又催。 于是。 罗兰咬掉茄帽,从那硬皮套里拿出一根长长的火柴,在皮套背面划了一下,叼着,低头吸燃它。 “我看许多人都用大号打火器。” “以前我也是。”罗兰咕哝着回了一句,偏着头,面朝窗户:“…我最开始还用特制的木条,显得整个人贵得没边。但你猜怎么着?最后只要火柴,在焰锋潦草熏着嘬——” “越方便越好。”仙德尔没接话。 她托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烟雾中的侧脸。 看他垂落的黑发行过琥珀色的眼睛。 看他像模像样的专注,吐出烟雾后给自己讲他了解的。 她喜欢这样的罗兰。 “我们去逛逛,怎么样?” “去哪?” “到处。” “城里死了不少人,仙德尔。” “这不耽误什么,罗兰。没了父母的孤儿难道就不得绝症了吗?” 「我喜欢她的比喻。」 罗兰掀开窗帘,在几分钟后叫停了马车——在布里斯托尔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繁华’是相对而言。 这儿主要面向那些外来客,卖些当地或远洋而来的特色产品:比如特意‘打扮’过的昂贵钓竿、别国的衣饰、活的动物、名不见经传的他国书籍和黑人什么的。 就和仙德尔说的一样。 布里斯托尔发生了如此大的灾难,而这条街却比往常的人更多。 更热闹。 一些仪式者混在其中,罗兰和仙德尔一眼就能认出来——比如尽管穿了符合当下季节和流行花饰长裙的女人,腰间却穿挂着几枚指骨。 永寂之环的仪式者。 还有干脆不换教服的,披着明黄色斗篷,象牙花纹勾勒出一个长长的天秤。 “黄金天秤的仪式者,罗兰。公正教会的‘执法者’,相当于审判庭之于圣十字。不过,这些人可比我们要刻薄得多。” 罗兰对这教派很陌生。 “一群把时间都用来管闲事的人。”她说:“如果你见一个人干着不公的事却标榜自己绝对公正——那就是他们了。” “伱好像不太喜欢这些人?” “执法者都不喜欢他们。”仙德尔说:“监察局,审判庭和苏格兰场,没有人喜欢谁插手自己的工作…特别是他们每次不请自来后,打着协助你的名头操控整件事。” 黄金天秤… 罗兰对这组织的唯一印象就是之前的审讯。 那位詹姆斯。 “谁给他们的权力?”罗兰刚问完就想到答案了。 还能是谁? 神灵。 法律不会让执行官把一个罪人活活烧死的。 黄金天秤也一样。 仙德尔花了五个便士,从道旁的店里买了一沓颜色各异的手绘气球——气球节,绝对称得上布里斯托尔的‘特产’了。 “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他们甚至会和妓女讨论‘时间’和‘价钱’的问题——「密卷」依靠贪婪向上攀升,但你知道吗,神秘界都清楚真正贪婪的是谁。” “「天秤」之路的仪式者。” “没太多人愿意和这些家伙合作。” “每当你们交易,或者分配得来的财富,总会发现他们收获的最多——并且,这些人绝对能用自己的道理说服你。” 仙德尔望着一家店的货架,脚下一顿。 一家卖女人货的店。 两位公正教会的女士正对着一个盒子评头论足。 仙德尔想了想,犹豫了几秒,还是放弃了。 “你喜欢那盒子?” 罗兰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玻璃货架上,只有那一盒最漂亮。 黑底,枯叶色花漆上贴着一些不规则的细碎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比起喜欢,我更不愿意和这些人——” 罗兰玩心大起,一拽她手腕,拉着人往店里去。 (本章完) ------------ Ch.282 惹人厌的‘公正’ 罗兰和仙德尔进去时,店员正给那公正教会的两位女士讲这盒子的来历。 “…海上可死了不少人,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女士,这盒子来自古东方,听说是公主用过的…” 然而那女人半个字都不信。 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嘴唇和两只眼睛都足够薄窄,说话时一张一弛的,看起来刻薄且锐利。 “这只是个木头盒子,先生。” 她整了整小斗篷和浅棕色围巾,露出撞上去险会头破血流的尖下巴——这不禁让人想到是否船师靠着模仿她的下巴制作撞角从而让国家的军队在海上所向披靡的。 “甚至您都不清楚它做什么用,是不是?”她用撞角指了指玻璃柜里的木盒。 年轻的售货员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从柜台里走出来了。 他本认为这两位衣着不凡的女士是个豪客——至少不会这么不体面的在价格上计算来计算去。 “无论它做什么用,女士,您得说,它确实漂洋过海,对吧?” 售货员借着抹汗的功夫回头给店里的其他售货员使眼色。 他们当没看见一样。 谁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在自己麻烦和同事麻烦之间,还是同事麻烦比较好。 “先生,现在是冬天。”那女人提了一句,示意他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一个客人身上。 “当然,当然。那么您认为…” “我认为它或许是用来装什么不干净东西的。”她瞥了眼周围的瓶瓶罐罐,一些甚至嵌了指甲大小的宝石:“这比起其他的盒子可简陋得多,你们怎么有胆量标价五十镑的?” 她试图压价。 是的。 这漂洋过海的盒子价值五十镑。 一個木盒。 “女士,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就叫能决定的人来。或者,您认为我只是个女人,分不清数字,笑几声,听您的话付了钱,上了当,是这样吗?” 她的声音引起了更多客人的注意。 这让售货员十分为难。 仙德尔这时倒不着急走了,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戏。 “瞧,这就是「天秤」。” 目前还没有绅士为这两位淑女发声。 但罗兰猜测,一旦纠缠时间过久,很快,这些认为自己该锄强扶弱,不乏骑士精神的礼帽们就该出言指责那售货员了。 “听我说,先生。我们或许只会来一次布里斯托尔。您难道不想让我们带走这个盒子,回去和朋友分享喜悦——我们遇到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店员,他体谅我们的愁处,温柔健谈,交易进行的就像和下午茶一样令人舒适…” 罗兰微微侧头。 “她们在干什么?” “丢脸。”仙德尔双唇微动:“或者,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罗兰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人——以他在伦敦的见闻谈吧:但凡能到店里欣赏两位数以上物品的绅士淑女们,绝对不会在价格上和售货员纠缠。 标签上的数字写得很清楚。 这本来就是为了那些口袋里不够满的购物者准备的:如果问了价钱,却又买不起,那就太丢人了。 有了标价,每个人就可以只在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内选择。 这不仅令人体面,还大大减少了售货员的工作量。 而眼下,店里这两位女士,显然认为标价不准确。 或者说,她们心里有自己的标价。 并试图让售货员认可。 “…我们先不谈它如何漂洋过海,先生。您得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 女人问。 售货员支支吾吾。 他也不知道。“那么,它总不会是金银吧?” 售货员无奈:“…是木质的,女士。” “很好。木质的,一个盒子,五十镑。”女人又调整了一番小斗篷,扬起下巴,侧身环视店铺:“五十镑。” 她重复了两遍,这就像鱼钩一样,能钓起一些自命不凡、认为是时候该锄强扶弱的骑士。 果不其然。 “得了吧!木头卖五十镑!你难道要欺骗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位淑女?我本来不想令你难堪,但我还是要说:雇佣你的店长实在不够明智…” 罗兰挑了下嘴角,微微朝仙德尔的方向歪头。 “他们都是这样?” “不全是。”仙德尔低声回道:“少部分会伪装…我是说,稍微知道如何得体的占有更多…” “我很难想象有人为了标定好的价格当众为难一个售货员…他并不能控制商品的数字,不是吗?” “如果每个人都像‘道理’中一样正常,这世界就不会有战争了,罗兰。”仙德尔笑道:“等你知道「天秤」这条路需要什么样的资质,就清楚为什么他们会如此惹人烦。” 她不等罗兰继续往下问,紧接着跟上一句:“你想送我个礼物,是不是?” “我认为你喜欢它。” “你已经送过我一条价值不菲的项链。” 罗兰拨了拨耳坠:“那是回礼,仙德尔。” 少女绕着头发,眼底闪烁:“哦,那这一次因为什么呢?朋友之间可用不着送这么昂贵的礼物…五十镑,罗兰。” 她越说越近: “…情人之间才送昂贵的礼物。” 短暂沉默后,罗兰摸了摸小腹,蓦然转头:“我饿了,仙德尔,我们去吃点什——” “罗兰·柯林斯。”仙德尔捏着他的衣角,把某人生生拉了回来:“我要那个盒子。” 这样的仙德尔才有趣。 罗兰忍着笑意,扳起脸,重复了之前她的话:“朋友之间可用不着送这么昂贵的礼物。” 仙德尔:…… “我要那盒子。”她有点不高兴。 “好。” 「有些人真是天生的…」 「渣滓。」 「小心伱的头。」 - 头?我的头怎么了? 「…不。」 「我感觉相较你的,她们或许会对彼此的头更感兴趣。」 - 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 - 你一会就知道了,在我们吃饭的时候。 「你为什么总用‘肉’来威胁我?!」 「我可不是非要吃肉。」 - 不是吗? 「不是。」 - 那一会就… 「对不起,我非要吃。」 - 哦。 「亲爱的罗兰。」 - 我感受到尊重了,但没有感受到很多。 「亲爱的罗兰大王。」 - 非常好,扳手。 罗兰笑吟吟点着手杖,看那两个女人为难售货员。 这很有意思。 她们让罗兰想起了切莉·克洛伊和妮娜·柯林斯。 但前者更善于腾挪,保持绝对得体的笑容,同时卸掉对方的下巴将最恶毒的语言灌进她们的嘴里。 而后者… 罗兰不清楚妮娜小姐的真实性格,但一言不合就对珍珠下手的女人,大概也不会太好惹。 这两个女人有些像她们,但又差了点什么。 非常关键的什么。 (本章完) ------------ Ch.283 螺钿盒 所谓公正教会,一个标榜绝对公平公正,到处为那些受了不公之人开口的‘正义’仪式者——他们之中的执法部门会是什么样? 今天,黄金天秤的两位仪式者,就给罗兰演了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幽默短剧。 她们先是话里话外说那盒子不吉利,或许是给死人陪葬的;接着,又暗示周围的客人们,说那盒子既然该在墓穴里,为什么会陈列在这店的玻璃柜里呢? 她们质疑它是否漂洋过海,又说绝对付得起五十镑,前提是它真的‘漂洋过海’—— 她们拿出钱,却让售货员也拿出它‘漂洋过海’的证据。 那是不可能拿得出来的。 “公平,先生。” 撞角女士大摇其头。 “即便我们不买,也早晚会有其他人上当。这价格真不够公道,我奉劝您少干这种骗人的事儿。我们原本为了其他大事来布里斯托尔…” “倘若这在伦敦,我们可就要好好和您的老板聊聊。”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个故事里的人,罗兰会想像他必定高大魁梧。 有一张刚毅果决的方脸,眼中射出冷峻寒光—— 他会发出正义的质问,然后,那胆怯的邪恶者便在质问中瑟瑟发抖。 可惜。 发出这质问的人可不为了正义或公平。 “标出什么样的价钱取决于店主,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 “你看,罗兰,我说了。你早晚会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人见人厌。” 公正教会,黄金天秤。 “我不明白,仙德尔。” 罗兰看那不再讲价钱,却开始对着周围客人宣扬这木盒绝对价格虚高的两个女人,实在不明白她们这样做的目的。 “这对她们有什么好处?” 仙德尔食指点了点唇瓣,笑吟吟瞧了眼‘还是太年轻’的罗兰:“好处就是——虽然她们买不到,但后来的客人,绝对不会花五十镑这样‘虚高’的数字了…” “公正。” “并不只为了自己。” 罗兰翻了个白眼:“她的公正好像没包括店主和那辛辛苦苦将这盒子运回来的船长与水手。” 仙德尔一脸‘惊讶’:“你怎么能这样说?这盒子本来价格就标得太高了,不是吗?” “你怎么知——” 罗兰一愣。 忽然明白这场交流从一开始,就在他不注意的时候被定了性。 确实够烦人。 罗兰见那两個女人终于放弃,一脸‘正义’地督促那售货员尽快将价格改掉,然后,肩并肩又打算去店里的另一个柜台看——还特意回头叫那正要溜走的售货员。 ‘您不该跟着我们吗?’ 该怎么形容那售货员现在的表情呢。 就像推门回家,发现自己的母亲和自己要好的朋友在一张床上。他惊讶,愤怒,大声咆哮—— 然后一只苍蝇趁势钻进了他嘴里。 大概就是这样的表情。 “我有点同情常年和这些人打交道的仪式者了。”罗兰感叹。 仙德尔低着头忍笑:“没有人会常年和他们打交道,说实话,血肉摇篮和黑瓮其下各式各样的组织不少,他们腐蚀贵族、政客或正派仪式者——” “但你知道吗?” “神秘界很少怀疑,怀疑公正教会的仪式者被腐蚀,怀疑他们和邪教徒合作。”“这几乎不可能。” 罗兰想也是。 他现在已经想要把那两个女人的嘴缝上了——尤其是当她们到了另一个柜台,又开始对价格、对产地、对那镜子边沿上的宝石滔滔不绝后。 沉默真的是一种美德。 “买完礼物我们快走,我很担心继眼睛之后,耳朵也要罢工。” 仙德尔就掩着嘴哧哧哧地小声笑着。 罗兰提起手杖,穿过人群。 不少人还驻足在那木盒前,不过,经刚才那一番‘猜测性的诅咒’,也确实没什么人肯花钱买了。 即便它漂亮极了。 “我要买那盒子,先生。”罗兰和另一个售货员打了招呼,在对方没开口之前,就将五十镑放在了柜台上。 售货员低头看看钱,有些不礼貌的楞了几秒。 直到罗兰用食指点了点柜台。 “…哦!先、先生!当然!您只要等我几个眨眼——”他塌着背,一溜烟绕出柜台,打开玻璃橱窗,将那盒子捧出来拿给罗兰瞧—— 这时,视线里的火焰有了动静。 …… 「金丝黑底宝相花纹螺钿盒。」 - 什么? 「五十镑并不算高价,罗兰。」 「它本身的价值远远超过这个数字。」 罗兰挑了下眉,轻轻拿起木盒。 墨色均匀的木盒入手沉甸甸的。 其上用金丝‘画’出了漂亮的金花与枝蔓,繁复中似有螺壳或海贝之类的亮片点缀:每一片都磨的和那金色花枝同样尺寸。 当轻轻转动木盒,改换角度时,盒面淅淅沥沥的如软金绵雨落进罗兰的眼底。 - 好漂亮。 - 但应该不是奇物,对吧? 「这盒子大概有五六百年历史——距离现在来说。所以,五十镑并不贵,甚至走大运了。」 罗兰摸着光滑匀称的漆面,将盒子还给售货员。 “布里斯托尔当地的特色包装,谢谢。” 售货员就喜欢罗兰这样的‘豪客’,两端嘴角向上翘着,手下麻利极了。 “看来有个姑娘要交好运了,先生。”他用海蓝色的纸包拿盒子,用牛皮绳系,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印着船、海洋和金色太阳的纸质手提袋:“天大的好运。” “姑娘?”罗兰笑道:“您怎么认为我没结婚呢?” 这话可蒙不了柜台里的人。 “失礼些说吧,如果我若是您的妻子,”售货员打趣道:“我会叫家里的全部仆人跟着您出来——我并不怀疑您的道德,可您这张脸,却会让大多数女士们抛弃自己的道德。” 他很会恭维,也或许是因为罗兰没有问这问那,问了二十分钟然后一个子儿都不花,所以倒有了不少话说。 “您可比她们要豪爽。” 售货员压低了声音:“…您信我吧。这盒子是装在最贵的箱子里来的,绝不会像刚刚那搅事女人说的…墓穴来的。绝不是,先生。” 他说不够坏话,边说边盯着不远处的两个挑挑拣拣的女人。 但没过一会,坏话却像被吹灭的蜡烛一样嗖地彻底没了音。 有人路过,停在罗兰身边。 “哦,还真有人助长这不道德的气焰。” (本章完) ------------ Ch.284 花语 这话也只有那招人厌的撞角能说得出来了。 罗兰默默叹了口气,拎着包好的纸袋就要走。 “先生,您不清楚,这行为会让这家店变得更加不道德吗?”她好像并不乐意放过罗兰——或者任何原价买这盒子的人。 她买不到,但她也不想让其他人原价买。 “我承认您或许家境殷实,但肯定不大了解外面的世界。” 她抱着手,细长眼里那两颗豆子一样的眼球怎么看怎么精明。 “这真的不好,先生。” 罗兰越过她,看向人群里的仙德尔。 灰发少女显然改了打算,并不着急走,反而泡在客人里笑吟吟地向这边望。 ‘你麻烦了。’ 她做了个口型,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先生。” 她叫了一声,将罗兰的注意力唤回来。 有些不大高兴。 “我并不要阻止您买,也不会说您不该买——您付了钱,必然该拿走您喜欢的东西。我只是建议,往后您该多想想,多替其他人想想。” 她扼腕长叹,当店里的客人们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后,撞角就真像撞角一样高高扬起,满是冲撞敌船前的慷慨与决然。 “也许说出这些话会让我变得不受欢迎,也许这也不该一个淑女说。” “但我有信仰,我是那天秤的信徒。” “我不能对这不公的,没有道德的行为视而不见。” 她那小眼睛里充满了对罗兰的失望与叹惋。 “您或许什么都不会知道,当您花高价,花五十镑买了这压根不值…甚至不值十镑的东西后,这店在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们会认为,既然十镑的卖出了五十镑,那么,能不能再卖高些呢?” “您助长了这不道德的气焰,他们会变得更加恶劣无耻。” 每个国家自有他们的政府为商品定价,可眼下这新鲜的舶来品,还是个未知用途的‘破盒子’,显然不在定价范围内,不在这还不健全的法律范围内。 这无疑让撞角女士有了广阔的发挥余地。 她滔滔不绝,言语里闪耀着居高临下的公正。 太阳才居高临下。 世界上或许有人能是太阳,但绝不是她——特别是当她说这东西值十镑的时候,让罗兰实在生气。 “我花了五十镑,女士。您却告诉我它值十镑…这是否有点不太礼貌?” 罗兰本来不愿意和她们纠缠的。 但这礼物是送仙德尔的。 “我承认,我不够礼貌,也对您少了尊重。”有意思的是,撞角先道了歉,十分陈恳地屈膝。 接着,她指了指袋子。 “我的确有小问题,可我们得说,您不也犯了错?”她抬起右手,在胸口画了個天秤的符号:“让我们先放下礼貌吧,先不谈这小问题,行吗?” 她说。 “在礼貌和道德之间,我们是否该先专注于更重要的?” 她不紧不慢说着,周围好事的人也越来越多。 罗兰叹了口气,转身和柜台里的售货员道歉,然后,拆开纸袋,撕开包装。 将那盒子拿在手上。 “您说的是这盒子吗?” 罗兰问。 女人说是。 “您认为我花高价买了它,助长了这店不实价格的气焰,让他们往后更如今日般欺骗客人,是吗?” 女人说是。 罗兰摇摇头,手指轻抚过盒面上纤细精致的花纹,轻声说道: “实际上,它值五十镑,女士。” 罗兰抬手打断女人,向周围人解释: “也许它不值,也许它是木质的,但其上寄托的感情,足足够我花五百镑来买。女士先生们,或许诸位有闲暇,听我讲一段有趣的故事吗?” 不止伦敦。 显然这国家都是这样。 充满了爱热闹,爱评论热闹的人。 “当然,先生!” “给我们说说!” 有人高声道。 罗兰抚摸着木盒,陷入回忆。 店铺里安静极了。 只有他说。 “这是个关于花语的故事。” 周围女士们发出咯咯低笑。 “是的,是的,女士们。在公众场合,我们没法宣示某些不得体的禁忌,无法直言不讳,所以,我们总通过别的,是不是?” 罗兰侧了侧身。 “一些小花束组成大花束,佩戴,或作为配饰。”“象征着悲伤的暗语,为我们抵御疾病的士兵,作为情感或警告的信物——” 罗兰娓娓道来: “几年前,我还没创下一番事业,没能有自己的办公室,无法点着雪茄,静静聆听雇员们的汇报。” “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 “我想,在场的先生们都该有过人生中一段憋闷孤独的时光…” 罗兰微微垂头,抚摸着木盒。 “我爱上了一位小姐。” 他说。 “…双颊上有些褐色的小斑点,小小的鼻头,灰发,湖蓝色的眼睛,腮颊上的两个酒窝使她笑起来可爱极了。” 近处的女士们看了彼此,会意一笑。 因为这很形象。 一个男孩印象中的可爱姑娘。 但又和盒子有什么关系? 看客们无比好奇这漂亮的青年如何用不长的故事化解掉眼前的麻烦。 “我像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光,对不对?” 罗兰‘羞怯’地捂了下心脏处。 “我给她送了花,每日。” “我不能不体面,也不愿让她感到难受——我送花,玫瑰,您们都知道那花语是什么,对不对?” 玫瑰象征着爱情,花语更不必说。 男人们也开始笑了。 “当然,当然。我承认,那时候的我没有事业,是个穷小子。她?她住在庄园里。” 有人开始吹口哨。 女士们却反应过来,清楚这大概是个无疾而终的故事了。 “庄园,女士先生们。庄园…庄园…我当时连庄园这个词都写不漂亮!” 突如其来的转着让众人捧腹大笑。 “我将那玫瑰交给管家,走一段路回去。第二天,再买一束玫瑰交给管家。” “这么干了几个月。” 罗兰顿了顿:“身体比几个月前强壮了不少…” 有人笑着调侃:“不仅身体,还开了家玫瑰花公司?” 罗兰顺势看过去,俏皮地眨了下眼:“您比我更适合站在这儿。” 又是一阵笑声。 罗兰等了一会,等笑声平复,才耸耸肩,语气轻快:“我们都清楚,这是没结果的故事。当然,我也并不想让诸位变得不那么快活——” 他讲。 “最后,我收到了一束花。” “那是几个月来,我头一次得了回应。” “她拒绝了我,给了我一束花。” “我不知道那是管家自作主张,或是她的要求——但我并不认识那花,这些年也从未见过那样漂亮、奇特的花。” 故事到了尽头,罗兰举起黑色的盒子。 “但今天,我再次看见了。” 笑声渐熄。 “这位女士说它不值五十镑,会助长不道德的气焰——现在,我要告诉您:无论它是否值得,对于我来说,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因为它让我再次见到这奇特的花,让我回忆起记忆里的姑娘。” “五十镑是否太便宜了呢?” 罗兰长长叹了口气,当所有耳朵都高高竖起后,才呢喃出声: “今天,我仍不清楚这花的名字。” “或许,我这一生都不知道这花的名字了。” 他说。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姑娘到底想和我说什么——那束花的花语,她传递给我的话是什么?” “但今天,我想,我大概清楚了。” “我大概清楚,当时她要借着花,和我说什么了。” 罗兰抬起头,翻了下盒子,将盒面上枝蔓柔软的金花展示给她。 “这花语或许是…” 璀璨双眸映出一个面色阴郁的女人。 他顿了顿。 “是——‘离我远点,穷鬼’。” 话音落。 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之后,店铺里突然爆发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本章完) ------------ Ch.285 趣味土地 这个国家的女士先生们,对于一些事情的「重视」程度显然有一套自己的排列方式。 相当一致的排列方式: 女人和男人之间。 ——男人。 女人和孤儿。 ——女人。 孤儿和狗。 ——看是谁的狗。 狗和女人。 嗯… 通常来说,不会出现这样的比较。 因为绅士们会义正辞严地指责提出比较的人,指责他怎么能将动物和人放在天秤的两端。 他们言语犀利,慷慨激昂—— 并在这件事结束后私下找上门希望你将这两者间发生的故事展开讲讲。 政治,党派,受到的教育,人生经历,家庭背景。 这些都会对人产生影响,并让他们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发生微妙的偏移——但在明面上来说,狗是绝对没有人重要的。 生命高于金钱,精神高于物质,人类高于动物。 这些是必然的正确。 但唯独一点。 倘若这比较中被倒入了某个词… 那么,整段比较都将被颠覆。 比如: 孤儿,得了绝症的母亲,在战争中牺牲的父亲,乐子。 乐子。 君主受辱,即将到来的战争,国家濒临灭亡,乐子。 乐子。 父母刚刚下葬就被家暴打掉了满嘴牙还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为唯一的孩子做饭却不小心添了没洗干净的菜导致孩子患病死去的女人和… 乐子,乐子,还是乐子。 女士先生们啊。 有什么比笑声更重要? 那只能是一群人的笑声了。 所以当罗兰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女人,替木盒发声,说出‘离我远点,穷鬼’这双关句后。 笑声再也控制不住。 先是男士们。 这群笔挺体面的绅士最先绷不住笑,发出了像最低俗下流酒馆中的醉汉们一样的响亮笑声。 接着,女士们也开始掩唇弯眉,肩膀轻轻抽动起来。 再然后。 此起彼伏,像齿轮带动另一颗齿轮一样,笑声就停不下来了。 无关道德,男女,金钱。 有什么事比享受一个妙趣横生又充满辛辣讽刺的段子更重要呢? 再也没有。 当然,那生撞角的女人不可能听不出来这故事讽刺谁。 她先是扭头和自己的同伴咬了会耳朵,接着,狭长眼皮下的豆子烧得通红。 她逼视着罗兰,恨不得将他杀死在笑声中。 “您怎能嘲笑一个客人?!一位女士,一個企图为大众发声的人?!”她声音尖锐,刺破了充满笑声的气球:“我只是担忧更多人被这虚高的价格骗着付出辛苦赚来的钱——您却这样嘲笑我?!” “我做错了什么?!” 显然,她准备用另一种方法了。 罗兰笑了笑,脚尖一拧,面向众人:“诸位,若是我纯粹编造了故事,那么,这女士说的就完全正确——我不该讽刺一个心向正义的人。” 言语有了片刻停顿。 “但是。” “凡涉猎艺术的都清楚,有些故事并非完全虚构…” “比如——”罗兰向人群中伸出手。 在众人的惊呼中。 一个灰发少女走了出来。 握住向上张开的手。 “比如——我或许真有一段浪漫,却并非悲剧结尾的过去。” 有人开始吹口哨,甚至热烈地鼓起掌。 “他们太般配了…” “万物之父!这竟然是真的!”“我们亲眼见证了一段爱情…” “我保证,这是我此段时间以来最浪漫的经历——” “您绝对优秀!先生!” 仙德尔害羞地垂着头,乖巧地站在罗兰身边。 此时,也没人在乎大庭广众之下大肆宣扬感情这不体面的行为了——有了乐子,见证了场浪漫的感情… 谁还在乎什么公正不公正? 万物之父啊。 让那撞角去她该去的地方吧。 比如海上。 “谢谢,谢谢,我得说,我当时可气坏了…没错,谢谢您,当然——”罗兰握着盒子的手抚胸朝周围的男士们致谢,仙德尔则对那些视线复杂的女士们报以微笑。 ‘无数嫉妒的目光在我身上划出伤口。’ 仙德尔双唇翕动,轻声时不改笑容:“真有趣,罗兰。你的爱人不非要最优秀,但一定得有颗强大的心。” “所以我打算找个盲眼的做我的恋人。” “我的意思是,我的心足够强大,罗兰。” 两人在一众揶揄和祝福的目光中落荒而逃,钻出人越聚越多的店铺。 那撞角? 只得了不知是谁调侃的一句:希望您能在布里斯托尔留下除了生命时光之外的东西…比如——钱? 行吗? 这又让店里的笑声重新续上了。 不得不说,这土地上的人儿,无论男女,唯有在面对幽默时是那么高度一致的惹人爱。 “你应该当个作家。” 街上的空气比屋里好上不少。 冷风像薄荷一样凉到肺里,令昏沉的脑袋一下子醒过来。 仙德尔双颊微红,心脏还怦怦跳得欢快。 一个常在书库里踱步的姑娘,在暖室里翻书喝茶的姑娘,显然很少经历这样的场面——低俗,下流,失身份… 却又格外刺激的场面。 她喜欢被人领着离经叛道。 那就并非她的罪了,是不是? 父神。 “盲人怎么能当作家呢。” 罗兰随口说着把那木盒放进纸袋,交给仙德尔后,快走几步。 来到海边的长椅旁。 铁栏围着陆地。 和路灯并立,海在眼前,地平线刮起尘埃。 罗兰张开手,任由风吹透他,风衣尾巴和背后黑长的发丝。 他看海,仙德尔就抱着小盒子,在远处看那看海的人。 静悄悄的海边,白浪吹拂着身披绿苔的灰岩。 残忍冷酷的庸庸残命渴望一个比她更疯狂的灾祸,就像欲客老饕需要一个丰不见骨的女人。 几只懒散的猫卷着尾巴,用那黄色眼球扫了眼领地的入侵者,不出两秒,又重新将下巴放在爪子上了。 有只打了呵欠。 罗兰也跟着打了一个。 “希望黄金天秤不会找我麻烦。” “和克洛伊结仇的人害怕麻烦?”仙德尔默默上前。和罗兰并肩时,分出手帮他将被吹散的黑发捋到耳后:“和克洛伊家结仇的人,不会担心这点小麻烦了。” “我还以为你一直不会问。”罗兰关注着海面的动向,思考它们什么时候才能漫上陆地,漫过人和人造的东西。 仙德尔没回答。 她举起一盒不知从哪来的长火柴,笑吟吟的在罗兰面前晃了晃。 就像逗猫一样。 罗兰也的确会意,白了他一眼…但还是慢吞吞抽出雪茄。 “克洛伊和赫弗可不好惹。如果你们结了仇…”仙德尔甩甩火柴,将黑透了的小木棍往那昏昏欲睡的猫群里扔去。 顿时一片咒骂。 “我还没怎么深入了解过这两个姓氏,给我讲讲?” 罗兰掐着雪茄,看向一旁的长椅。 “当然。” “我想你多少了解克洛伊——但赫弗没有,对不对?” (本章完) ------------ Ch.286 牺牲的队友 费南德斯小队在布里斯托尔的任务结束了。 这片遭了灾难的土地,目前并不需要执行官。 他们需要更多的「圣徒」和「哀歌」。前者重建人们的信仰,后者则能在庞大的尸体上赚取和丧葬有关的一切——顺便,再干和圣十字一样的事。 大漩涡的仪式者并不太积极。 在他们看来,生与死都是自然中的一环,况且布里斯托尔也离不开大漩涡所崇拜信仰的神灵。 第三天。 费南德斯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那道贯穿小腹的伤口恢复的不是很好,但好在人脱离了危险,能够喝点水,吃上几口软和的。 他并不清楚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所以当罗兰抱着花,一个人进来探病时—— “下午好,我的队长。” 刚拧开木门,就看见费南德斯正试图将一盒烟塞进自己的裤裆里。 罗兰:…… “他们就不该给你穿裤子。” 费南德斯见到罗兰可高兴了:“我就知道你能活下来!恩者在上!他们也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我昨天醒过来,一直琢磨你和克拉托弗的事…” 他想抬手拍罗兰的肩膀,却又疼得咧了下嘴。 “别乱动。” 罗兰帮他调整了枕头的位置,又拉好被子,免得伤上加伤——幸存者里可有染上风寒的。 坦白说,费南德斯如此严重的伤势,能在‘死亡季’活下来很不容易了。 “我做了个梦,一片黑暗的大海。” 费南德斯见罗兰用手盖住自己的手背,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大海,罗兰。我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唯独担心你和克拉托弗——昨天,他们问了我不少,却绝口不提你和她。” 说到这儿,队长翻过手掌,捏住了罗兰的手腕。 “告诉我。” “你们没事,对吗?” “两方异种交战,我的队员都活下来了,对不对?”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漫长的,不会发生奇迹的沉默。 费南德斯好像明白了什么,默默松开手,从快要被攥烂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皱巴巴的,从被子里掏出火柴盒。 划燃点上。 迅速膨胀的烟雾一股脑突破了沉默的封锁。 他三口两口就将那卷烟嘬到屁股,在粗糙的木桌上按灭,又立刻抽出下一根点燃。 他似乎想用烟雾灌进千疮百孔的肺里,让它们扩散到五脏六腑,止住不断外溢的痛苦和悲伤。 “是我的错。” 费南德斯声音干哑,双目一片茫然。 “是我的错。” 他重复道。 “如果我能再小心一点…” 罗兰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不是你的错,费南德斯。你尽全力了。那是异种,不是「圣徒」的召唤物…” 本该魁梧的壮汉像扎漏的气球,颓萎极了:“是,他们告诉我,那或许是个异种…古代天使,对不对?” 费南德斯按灭第二支,抽出第三支烟。 罗兰没阻止他。 “可若我能再小心一点,小心不上那戴维·克伦威尔的当,能推测出那锁链并非实体…或许我就不会重伤,任伱们独自面对危险…” 一个拥有秘术器官的仪式者,一個拥有偏向战斗的、秘术器官的仪式者,绝对有着展现奇迹的可能。 只要他面对的力量不是那么令人绝望。 “我该更冷静,优先攻击那只天使…”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仙德尔·克拉托弗因为他的鲁莽付出了代价。 费南德斯又想到了很久以前,他和乌鸦一起奔波的日子。 被邪教徒蛊惑的队长,一个陷阱,一次令人绝望的屠杀。 他曾发誓,如果有天自己做了队长,绝不会像那女人一样… “克拉托弗是怎么死的,罗兰。” 费南德斯靠烟雾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但依然能被罗兰听出其中的颤抖。 他确实不大喜欢仙德尔·克拉托弗。 但那也是他的队员。她把她的性命交给他,听他指令,和他坐上火车,从伦敦抵达布里斯托尔… 他却没能把人带回去。 “为了救我。” 罗兰干巴巴道。 他没说细节,费南德斯却想到了无数细节。 那蛛腿或许刺入了她的心脏,或者先在脖子上划出伤口;或者切断手脚,要么从头顶贯入,从下巴钻出来… 夹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抱歉,罗兰。” “费南德斯?” “如果我够警惕,也许克拉托弗不会死。”费南德斯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惆怅——死亡是执行官的宿命,但如果可能,他想尽量拖延这宿命,甚至还有个不切实际的奢望: 没准,他的队员都能活着从执行官的位置上离开。 等年龄大了,在审判庭做个其他活,文职,或后勤之类的… “克拉托弗救了你。” 他重复。 “是。” “她是个优秀的执行官,优秀、勇敢…”费南德斯言语缓慢低沉。 罗兰同意。 “我背着你,她负责保护我和我们前进的路线…”罗兰告诉费南德斯,她因为断后死在了一群蛛化怪物的刀刃下。 那是最不体面的死亡。 她大概被切碎了。 费南德斯想。 而这两个人落到如此地步,全是为了救自己。 “你们应该把我扔在原地,立刻撤离的。” 罗兰仿佛听见了无比离奇的故事:“别开玩笑,费南德斯。我们怎么可能扔下你。” 是啊… 以罗兰和克拉托弗的善良来说,他们不会扔下自己——只要有一丝希望。 虽然仙德尔·克拉托弗有点‘疯’,但关键时刻绝对靠得住。 费南德斯又开始叹气。 但没在继续抽烟。 “如果被闻见了可有大麻烦。”他故作平静,强笑着指了指窗户:“开个缝,罗兰,我裹紧了。” 罗兰应声起身。 嘎吱。 不严的门被推开了。 啪嗒。 换了条素长裙的仙德尔提着午餐篮,笑眯眯和病床上呆滞的病人打了招呼: “日安,德温森队长。” 病房里安静极了。 仙德尔眨眨眼,看向正支窗户的青年:发生什么了? 罗兰耸耸肩,绕过床,接过小篮子,放在床头,和花束为伴。 费南德斯面无表情。 “罗兰·柯林斯。” “嗯?” “要么她是鬼,要么你是个王八蛋。” “她是鬼。” 费南德斯:…… 不顾伤伸手就要去抓罗兰。 ——扑了个空。 某人在不远处单腿蹦了几下,还特意点着脚尖儿转了两圈。 灵巧极了。 费南德斯好声好气:“你过来,罗兰。” 罗兰也好声好气:“那怎么可能。” (本章完) ------------ Ch.287 门内外 伊妮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听说自打费南德斯·德温森苏醒,痛骂了自己的队友,并表示在回到伦敦之前都不想看到他—— 更不想和他说话。 ‘别让这金眼睛的小王八蛋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除此之外,公正教会的人上门来过。 他们教派中,隶属于黄金天秤的人报告,说发现了一个具有蛊惑人心力量的青年—— 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一片刚遭了灾难的土地。 「蛊惑人心」。 这词非常像形容,或暗示某条道路的仪式者,暗示一个并不合法的教派。 邪教,血肉摇篮。 于是,公正教会开始暗地里探查这男人,还找上了教会和审判庭。 他们说,这消息或许不准,要先把那男人找到,抓住,审问一番——倘若真是邪教徒,许多事就有了‘眼见为实’的交代… 圣十字当然同意。 并且十分重视。 直到那位撞角:玛德琳·泰瑞女士,当着加里·克拉托弗,伊妮德·茱提亚,以及一众到来的公正教会的高层,开始描述—— 一个金眼黑发,漂亮精致的青年。 一个蓝眼灰发,年龄看起来非常小的姑娘。 伊妮德·茱提亚和加里·克拉托弗莫名对视了一眼。 感觉玛德琳说得越来越不对劲,越来越熟悉… 然后伊妮德就委人将罗兰和仙德尔叫了过来—— 很有意思的是,即便谎言被揭穿,玛德琳·泰瑞仍有其他说法: ‘我只是担心一個拥有蛊惑人心力量的男人,或许是邪教派来作乱的。大人们,您们清楚,布里斯托尔现在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 她倒十分替当地市民和教派着想。 对此,罗兰的回复也很真诚。 他说: ‘我只是担心一个公正教会的仪式者,一位得体、优雅的女士,因为花不起五十镑,胡搅蛮缠时被店员赶出来,给公正教会抹黑…’ 他也很替公正教会着想。 就可能没有体贴对地方。 总之,那些披着天秤图样斗篷的仪式者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但当伊妮德和加里·克拉托弗讲话后,他们就‘乖巧’地表示这都是一场误会了。 ‘那是直属我的执行官。’ ‘那是我的孙女。’ 事情就这样轻飘飘过去。 不过后来伊妮德倒让罗兰留了下来,问他和仙德尔去了哪,究竟为什么和那玛德琳起冲突。 结果: “你给她花了五十镑?就买了个破盒子?同公正教派的仪式者发生冲突?” 「罗兰·柯林斯将面临考验。」 「请问——」 「以上三个问句,哪一个才是伊妮德·茱提亚在意的?」 「倒计时开始——」 罗兰:…… - 傻瓜也听得出来吧。 「不,傻瓜真不行。」 在罗兰着眼字符时,忽感觉肩膀被指头推了一下。 被推倒在沙发上。 “你们接吻了?” 伊妮德背过身倒了两杯酒,递给罗兰。 “什么?”罗兰愣了愣,笑道:“当然没有,我打算买点当地特色的小玩意带回去…” 伊妮德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边晃着酒杯边提醒罗兰,不要和仙德尔·克拉托弗走太近。 “她足够有天赋,是个绝佳的队友,但不大适合做朋友。” 她说。 仙德尔·克拉托弗曾在修道院呆过一段时间,曾是圣女候补,甚至一度要被选上——但她本人好像不大乐意,后来又干了什么出格的事,脱离了修道院。 这是个不够虔诚的信徒,不够乖巧的女人。“你知道修道院…” 伊妮德意味深长:“可管理着教养所。” 教会,审判庭,修道院。 各有各的分工。 罗兰从未听仙德尔聊过有关修道院的事。 “那是一群矮小、结实,或许塌鼻梁、大脚、毛发稀疏的刻薄女人。”伊妮德说。 她们刻薄极了,尤其是管理教养所的那一批。 “教养所?” “对,一个试图让妓女变成作家的地方。”对于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伊妮德嗤之以鼻。 进了那地方的女人比监狱里的还要惨。 一年,或者两年。 她们要在里面学会如何反省,要因自己曾经的邪恶行为,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自我厌恶,并每日都要祈求万物之父的原谅—— 每日四次祷告。 五点起床。 天刚擦黑,就会被重新锁到房间里。 这种净化行为将持续一年到两年,直到她们真正认识到错误,获得救赎。 才能再次重归社会。 ——只是表面上来说。 实际,许多教养所里的女人压根就不是妓女。 她们只是想找个免费发饭的地方。 “许多不干这行的,呆久了,离开教养所后,也成了妓女。”伊妮德晃着赤红色的液体,嘲讽道:“那位仙德尔·克拉托弗,就曾参与管理这些人——” “你认为她怎么样?” “你认为她从那些女人身上学了多少?” “她应该很会摆弄男人。” 伊妮德小啜一口,告诉罗兰: 她并不在意他选择什么人做朋友,但仙德尔·克拉托弗,显然不适合更加亲密的关系。 她不干净。 还有很大可能,非常不干净。 她的灵魂和肉体,没有一样是纯净的。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罗兰。” “离她远一点。” 这边谈完,饮了杯红酒。 当罗兰回到病房时,却发现仙德尔·克拉托弗没和他的爷爷一道。 她不知从哪弄来了软和的白面饼和一些煮熟的蟹子、螺,奶油浓汤,包括快赶上她小臂长短的龙虾,罗兰叫不出名字的、各式各样的贝类和切成小块的煎鱼——都码在掀起床单的床板上。 “我爷爷是主教,罗兰。” 他们大吃了一顿,倒没再喝酒。 期间,仙德尔‘偶然’提到了些自己的过去,很坦诚地说她曾得罪了修道院里的高级修女,被被迫调到教养所一段时间。 她告诉罗兰,她在那里见识过最可怕的,就是处于不上不下年纪的女人。 不再年轻,却又没老到没法看的年龄的女人。 “她们内心的欲火堪比圣焰,几乎要烧掉所见的一切。” 少女嚼着龙虾肉,这样形容她们: 每个夜里像狗一般呜咽,欲望就像叮当作响的金镑惹得她们睡不着,醒不来,如同渴望鲜血的行尸。 “我几乎没见过能克制住的。” “一个平静的,能淡然处事的,我想,一定在私下里满足了欲念的触须,任由它们摆布着自己,到那些快乐里去…” 仙德尔抹了抹嘴角。 “小心,罗兰。” “有些人并不像你看上去那么简单。” “也许脸很干净…” 她晃了晃木碗里的浓汤。 乳白色粘稠的浓汤。 “但某你看不到的地方,来往的马车可络绎不绝。” (本章完) ------------ Ch.288 友好的交流 在离开布里斯托尔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分赃。” ——伊妮德管它叫分赃,罗兰可不敢当着其他人这样说。 由于戴维·克伦威尔的愚蠢(实际上罗兰知道,即便没有他,一切该发生的或许也将发生),导致了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为布里斯托尔留下了永远没法磨灭的伤痕… 甚至当地政府已经在商讨纪念日的事,并在下一次议会中提交。 在这家家披绉绸的情况下,各教派也要考虑如何处理那些牺牲的,曾驻扎布里斯托尔的仪式者。 比如: 他们留下的‘财产’。 奇物,仪式材料,金镑,秘术器官,密传,枪械刀剑等… 其中金镑不多,秘术器官不可能出现在这些低环仪式者身上。 密传难得一见,枪械和刀剑又没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 只剩下一些仪式材料和奇物。 这就有说法了: 首先,公正教派和永寂之环的仪式者死在了一起。 他们尸体的破碎程度实在太高(高到要用铲子的程度),敛尸的仪式者实在没法分清,那些遗落的奇物究竟属于哪一方:属于公正教派,还是永寂之环? 其次,布里斯托尔的监察局也全军覆没。 要知道监察局里的警探可来自各个教派,所以,遗留下来的奇物,根本分不清属于谁。 公正教派提议:用‘证据’领回属于自家的奇物。 ——比如审判庭,若发奇物,必然记录在册。 某年某月某日,以什么样的价格,被哪一位、几环的教徒买走了某样从什么任务中获得的奇物——包括奇物的作用,使用它所要付出的代价等等… 奇物如此,仪式材料也这么干。 这是个很好的办法。 因为记录能够造假,但倘若能辨认出奇物的效果,总该多少了解过它,不是吗? 是个很好的办法。 能解决多半,却不能完全解决眼下分配的问题。 因为许多仪式者的奇物,可并非从教派中‘买来’——他们或许杀了谁,从尸体上获取,但没有报给教派;或许从金岛,甚至私下交易得来… 谁知道他们私底下买了什么? 布里斯托尔的仪式者几乎全军覆没,幸存下来的也没能‘指认’出哪怕一枚。 各教派几番商量,最后决定将那几枚不知效果的奇物公开拍卖—— 所有教派抵达布里斯托尔的仪式者都能参与。 在一片露天的花园里。 ——本来该定在当地教会,以圣十字的地位来说是绝不会放过这样彰显‘伟力’的机会。 但那里的仪式者们正忙着搜索地下溶洞,指使人填坑,实在没有更多的人手和地方来摆这些异教徒们。 于是。 就在某座死了全家的贵族的庄园里了。 伊妮德带着仙德尔、罗兰坐在最中心,圣十字的阵营。 左边是公正教会,右边是大漩涡和永寂之环。 一些小教派,或压根不是冠神之路的仪式者只能坐在最外侧。 这些人也大概拿不出什么钱。 “我还记得第一次正式接触奇物。” 罗兰想起自己的蛛吻,不禁轻叹:“二百镑。现在看,这可不是什么折扣,审判庭至少为费南德斯抹掉了一两位数才对…真正用途广泛或稀少强大的神奇物品,一般仪式者绝对买不起…” 伊妮德扫了他一眼,腔调有些怪:“花五十镑买礼物,柯林斯缺钱吗?” 罗兰:……仙德尔并着腿,一脸乖巧地替某人接话:“当然。罗兰自和我成为朋友,就绝不会缺钱了。” 伊妮德挑了下眉:“小聪明的姑娘。有那么多男人给你送礼物,少从罗兰兜里掏钱吧。他攒些钱不容易,还有个叔叔要养。” 仙德尔敛了敛灰发。 她没做反驳,却忽眸色忧忧:“那些下流的我可不搭理,大人。况且真令人厌恶的、甩不脱的,还是那些大人物沙龙上的…当然,他们肯定不敢对您说什么、做什么、幻想什么…” 伊妮德摇头: “我是個「圣焰」,谁会亲近一个「圣焰」。审判庭的人不受欢迎,差点成为圣女的你,不是该很清楚么。” 说到这儿,伊妮德好像突然想了什么,细长的眉毛往中间凑了凑: “教养所不是个好地方,你‘只待了半年’就离开,非常明智。” “那地方实在可怕,大人。”仙德尔脸色微微一变,叹气:“您或许不清楚,那些年龄大的女人像发*的母*一样每天都散发着刺鼻难闻的气味…” 伊妮德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弹了一下,脸色不变:“我听说…” 她停顿了一下,转过脸,凝视仙德尔。 “我听说,教养所里关了不少‘像你一样年龄’的姑娘…”又顿了一下:“这些可怜的姑娘到底干了什…” 仙德尔打断:“年龄小的,又能有什么经历?这就不如那些年龄大的。” “她们那未修剪过的蛮荒,恨不得整个伦敦的男人都去过。” 仙德尔见伊妮德发愣,又扭过头拍了拍罗兰。 “擦亮眼睛,罗兰。” 伊妮德看她那动作,不禁失笑:“人总要慢慢成熟的,男人这动物邋遢的需要个得体的淑女打理生活。” 这话仙德尔倒同意,点了点头:“但年龄太大了总是不好。娶个妻子就够了,谁会乐意找个母亲?” 伊妮德捏了捏手指,沉默片刻。 “也许并非要娶。” 仙德尔愣了一下:“喔,这我是同意您的看法,他们确实得要一个得体、年长些但又熟悉‘道路’的女士来引导——虽然我认为他们总无师自通。” 伊妮德捋了下头发,漫不经心地看向走上台前的主持者,声音里有了冷意: “有时往往情妇比妻子的声音更大,仙德尔,你同意吗?况且以我见到的,那些真正有礼、家境殷实,血脉高贵的绅士,可绝不会娶一个下流粗俗,或连灵魂都淌着毒汁的女人…” “对吧?” 这回轮到仙德尔沉默了。 此时。 坐在两个人中间的罗兰·柯林斯默然不语。 他仿佛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力量。 有别于仪式者、神秘的全新力量体系。 来自言语与智慧间的刀光剑影,无形的,凶狠且不留余地的力量。 「罗兰。」 - 嗯? 「我知道个办法,能立刻阻止这样的情况。」 - 真的? 「听我说。」 「自然下垂你的手臂。」 - 手臂。 「大臂保持静止。」 - 静止。 「小臂弯起来。」 - 弯起来。 「前后缓慢画圆。」 - 缓慢画圆… 「脚下迈小而碎的步子,但不要跑。」 - 小而碎… 「走的时候胳膊配合着,嘴里‘呜’上几声。」 - 呜…上几声? 「最后只要大声说:‘我是一辆火车’——」 「一切都会停下来的,罗兰。」 「一切都会停下来。」 - 然后她们会带我去看病。 「可以让她们坐你的火车去——」 - 闭上嘴。 (本章完) ------------ Ch.289 歌谣 由于仙德尔和伊妮德的友善交谈极容易令人分神,罗兰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等战火初弭,回过神后,已经有人在台上说话了。 那是个熟悉的老先生。 加里·克拉托弗。 也唯有他适合主持这一次‘不体面’的拍卖——毕竟拍的是死者的东西,不告而取。 “我们都知道这一次布里斯托尔遭了多大的难,诸位。” 他声音洪亮,脸色红润,只是那头灰色稀疏了不少。 比起罗兰上一次见,他好像胖了一些。 “作为圣十字在布里斯托尔的临时负责人,我可以直说:我们中有人受了蒙蔽,踏入陷阱,那些穿着神圣外衣的、内里却邪恶不堪的邪教徒蒙蔽了太多人——圣十字信奉着万物之父,却不如祂一般全知。” 这还让罗兰挺惊讶的。 他没有遮掩,当众将罪魁祸首点了出来。 但罗兰再一想,又觉得这么干才真的聪明。 因为他们能欺骗市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但却无法骗过在场的仪式者们。 坦诚是最好的办法。 “…一些奇物,或者材料,我希望诸位能谨慎出声:每一个都是死去的、牺牲在布里斯托尔的仪式者留下的珍贵宝物,各位,我们应物尽其用,而并非拿走这些兄弟姐妹的血汗,转手居奇获利。” “唯有最无耻的商人才干这事儿。” 人群无声。 “请注意,这次拍卖在场的全部教派都将参与。” “如果您干了什么招致麻烦的事,将成为所有教派的敌人。” “我是加里·克拉托弗,代表圣十字主持这次拍卖。” “十冠神在上。” 他说完后,一个个仪式者拎着木箱早早等在台下了。 木质但内侧嵌金的箱体。 顺便说一件很无聊的事: 实际这些将要被拍卖的奇物早就定好了归属。 大部分归于圣十字,永寂之环,公正教会和大漩涡,其余剩下一两枚,才真正算得上‘拍卖’,给那些十冠神之外的仪式者们争夺的‘饵料’。 免得他们空手而归,极为没道德的乱说话。 至于哪一家拍得哪一枚,就真的看运气了。 圣十字还不至于在这方面搞出让人厌恶的手段,一两枚奇物也不至于。 伊妮德翘着腿,盯着台下一個个木箱。 “圣十字有两个额度,教会一个,审判庭一个——毕竟你们是亲历者。”她说:“对了,这一次的补偿可不少。” 教会再讨厌审判庭也避不开。 因为布里斯托尔的事情闹得太大。 “给费南德斯吧。” 罗兰说。 “没有他,我和仙德尔活不下来。” 伊妮德微微一笑:“我会为你们申请的…” 「自己写一份申请交给自己,再从自己兜里拿。」 「人类真麻烦。」 - 她指的是教会。 「你的汤汁小姐在审判庭,她的爷爷是教会的主教。你明白主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连一个主教的孙女都被苛待,这主教大概也没什么地位了…」 「仙德尔·克拉托弗来审判庭是一步好棋,如果大蝙蝠真是这么考虑的。」 - 你好像很懂这些阴谋诡计。 「明显是智慧,罗兰。我足够有智慧。」 - 明显是妮娜小姐留给你的智慧,扳手,她足够有智慧。 火焰不吭声了。 但只是一小会。 「留给我就是我的了…哈,快看。」 台上正在拍第二枚奇物。 看起来像一个听筒。 …… 「名称」:好朋友的要求(1/1) 「类型」:奇物(幽魂) 「描述」:寄宿着怨灵的听筒。 置于耳蜗后,能听到‘好朋友’的声音。 如果你满足它的要求,将有概率得到一段该怨灵生前所拥有的记忆(知识)。 如果你不能满足…很遗憾。 …… 罗兰哑然。 不得不说,有些奇物相较为仪式者提供帮助,更多的则是为了承载恶意而生——比如台上这枚。 如果不是他,这听筒一旦被不知情的仪式者使用… 高环还好说,低环绝对有大麻烦。 罗兰可不认为一个怨灵能提出什么友善的要求——‘请喝一杯水?’ 不,至少是‘请喝一杯硫酸’。 这不确定的回报不足以让人冒险。 罗兰百无聊赖,却感觉有一道视线一直在盯着自己… 回头。 「那个撞角。」 罗兰能感受到她眼里的怒火。 「伱让她丢了大脸。」 「连续,两次。」 这女人显然怀恨在心,此时此刻紧邻圣十字而坐,那双眼睛就没从罗兰身上移开过。 「一怒之下变成撞击舰到海上大破敌军!」 罗兰忍着笑意,脸颊两侧鼓出了两个小包。 “玛德琳·泰瑞。” 伊妮德也注意到了盯着罗兰的视线。 她往正叫出‘二十镑’的公正教会的方向扫了一眼,回正头,目不斜视:“玛德琳是托马斯·泰瑞唯一的女儿,也是最爱的。你很会招惹人,罗兰。” “她很有名?” “并不。”伊妮德轻敲着膝盖,听着‘二十镑’变成‘四十镑’,很快,又到了‘七十镑’——说不准哪些教派就对‘听筒’类的奇物有研究,彼此之间约定好了数量,但可没约定谁拍哪一件。 金镑上的‘小冲突’很正常。 “玛德琳并不知名。” “是她的父亲。” “托马斯·泰瑞是黄金天秤的「仲裁者」。” 伊妮德说。 “顺便,黄金天秤每一代,只有两个「仲裁者」。” 罗兰当然不认为伊妮德在说某环或某条道路的名字——公正教会或黄金天秤的成员,他们的道路就是「天秤」。 仲裁者是职位,类似审判长,是黄金天秤最核心的负责人,掌握着教派内的最高权柄。 至于为什么是两个… 这和他们的道路相关。 “不过,托马斯·泰瑞大概也清楚她把自己的女儿究竟宠成了一个多么面目可憎的动物。”伊妮德谈及公正教派就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你只是个凡人,没有背景的普通市民,现在该正在牢里受刑。” “但你是执行官,审判庭的天才,费南德斯小队的成员。” “只要你不把她脑袋拧下来,那老东西不会干任何事的——越高,越会审时度势。” 罗兰发现侧方那道炽热的视线仍在他身上打转。 “我以为越高环,越能清楚自己死后该去哪。”罗兰的意思是,凡人是蒙昧无知的,但仪式者不是。一旦弄清楚死亡并非结束…还会恐惧死亡吗? 伊妮德轻笑:“死亡对于你来说,是重回济贫院。罗兰,现在告诉我,你恐惧死亡吗?” 罗兰想了想… 不禁陷入沉默。 说实话… 恐惧。 “正因为他们清楚自己死后会去哪,所以才更加害怕。”伊妮德听着仙德尔吐出‘天国’一词,实在忍不住笑了两声。 天国? 虔诚的蠢人。 罗兰,仙德尔。 整个世界是一场巨大的骗局。 人类是令神灵酣眠的歌谣。 (本章完) ------------ Ch.290 现状 一座死了成千上万人的城市会是什么样? 一片刚逢大难的土地会是什么样? 罗兰趴在四层高的阳台栏杆上吹风。 从灰岩垒起的楼俯瞰街道,人就变得格外渺小。 他怀疑他在沙龙上接触的那些人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身边一切生物的。 一个衣着笔挺,头戴礼帽的先生正和一个呢帽男士讨价还价——他们交易的物品是那不远处手足无措的三个黑人。 两人似乎对价钱有各自的看法,在寒风中点着烟卷,你一句我一句。 他们旁边坐着一个撕了裙子的女人,两個孩子像煤堆里的老鼠一样只有眼睛发亮,挤在自己母亲怀里,躲那席子远远的—— 席子上放着她们已经腐烂发臭的父亲。 叫卖声仍不绝于耳。 工厂的烟囱仍冒着黑烟。 报纸上满是记者和作家们的讽刺或激昂慷慨的唾沫: 一部分日常讽刺政客,一部分则讽刺前者的讽刺,发表自己的‘看法’,认为真正提出点什么,才算‘好公民’。 街上来去的白袍带来信仰。 他们躬身于每一个受难者身边,洒下圣水,留下祈祷,为这些痛苦的灵魂养育新的希望。 政客们在街上被团团围着,大声宣扬着,说若怎么怎么样,未来就绝不会怎么怎么样。 一切商人都变得友善极了。 他们不再像以往那样呵斥这些身上有难闻气味的男人或女人,像对自己父母和客人一样表达善意,笑脸相迎。 绅士们,高贵的绅士和女士们更不介意这些丧亲者的‘打搅’,绝不对街边上的尸体,苍蝇群或抽泣声皱哪怕一下眉头。 来往的人安慰着对方,那些平日里因生活磨开了刃的刀剑,如今都卷了起来,露出柔软的腹部面对彼此。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罗兰抖了抖桌上的报纸,迈步下楼。 到那交易黑人的男士们旁边去,到那墙角,那尸体和女人和孩子的身边去。 展开报纸。 铺在生蛆的尸体的脸上。 他或许只要一张报纸。 女人抬起头看他,脸像正在融化的蜡像,黑褐色的泪水干成了一条条弯曲的煤路。 她张了张嘴,早就旱死的肉嗓无力发出一声哀嚎。 她的口形是: ‘愿万物之父和自然女神永庇您的灵魂。’ 像她得到时一样,毫不克扣,再次将这话转送给了罗兰。 一张看过的报纸,换一句无声的祝福。两个人都认为自己赚了。 “如果我给你一镑,你和你的孩子活不过今天。” 她见那奇迹般的、比万物之父要实际多也漂亮多的男人靠在墙边——在一个发臭腐烂的尸体,没了丈夫,样貌丑陋的自己身边。 “是、是的…先生。” 她向身体预支了今日所有的唾沫,浸润嗓子,希望说出来的话不要沙哑的吓着这精致金贵的先生。 “但若我给你两个先令,你又活不过这个礼拜。” 罗兰抱着手,鞋跟一下一下敲打着墙壁。 一些路过的人看了过来,视线在罗兰脸上停留。 于是他压低了帽檐。 “你的家呢?” “没了。” “丈夫是怎么死的?” “他成了怪物。”女人僵硬地笑了笑,掩饰着自己眼里的恨意:“或许,喝了不干净的水。” 变成怪物,就得出钱赔那些无辜的死者。 “没有一个铜子儿了?” 女人说还有两个。 ——家里出了怪物,伤了、杀了无辜的人,赔钱再正常不过了。 但市民们之间流传的消息可不少,每个人多少都有猜测,那怪物到底怎么来的。 所以… 他们彼此同情。 没死人的家庭同情那些死了人的;死了人、但并非怪物的家庭,同情那些出了怪物还死了人的。 就像一个层层向下的塔。 但当圣十字和政府表示要怪物们「赔款」后—— 他们就不彼此同情了。 ‘我叔叔无缘无故被杀,不该赔我们些钱吗?要我说,不将那养怪物家里的活人拘走就不错了。’ 罗兰转了转眼睛。 女人那大些的女儿在和那些围着她飞的苍蝇玩。 小女儿则怯怯揪着母亲的烂裙子,把头栽进怀里。 她曾湿乎乎的被拽出来,现在干巴巴的可回不去了。 “先、先生…” 女人小声问。 “您说,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 死了这么多人,下葬都要排队了。当然,也有不排队的:如果你乐意把自己家人或朋友的遗体敲成一小截一小截,用劣布裹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埋… 那就不用。 罗兰:“伱丈夫生前的工作是什么?” 女人:“港口的搬货工。” 罗兰:“你呢?” 女人:“给人洗洗衣服…” 罗兰笑了笑,说那你们可能要再等一段,一小段时间。 大批永寂之环的仪式者陆续抵达,不会让这些尸体变成更危险的东西;教会的仪式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布里斯托尔出现瘟疫。 希望由灾难中升起。 于痛苦无望中所见的辉光才能真正烙印在灵魂上。 每一个曾发生过灾难的地方,之后的数年,都将是滋生真正虔信徒的土地。 只是布里斯托尔比较特殊。 他们的灾难来自希望。 所以处理起来更麻烦一些。 “…我,我的丈夫,还要等很久,对不对?先生?” 女人嗓子好了些,捂着半张伤了的脸,轻轻抬起头。 她终于看清楚那漂亮先生真正的、脸上的细节。 但她看着看着,忽地从嗓子里挤出低呼: “您的…眼睛!” 不聚焦的瞳孔,他是个盲的。 “万物之——”她压抑多日的怒火仿佛找到了去处,想要立刻双手合十,颂念父神的名,驱逐受诅咒的人——但她同时又想到,「圣髓」,怪物,死亡,失去的家,财产,丈夫。 悲惨的未来。 于是,在‘万物’后,呵斥拐了个弯,变成了另一位神的名字。 “炽热湍流!支配者!我的女神…请庇佑您…您的…” 她要说‘虔诚的信徒’,可实在的女士却知道,她骗不了神,她可不是伊芙的信徒。 她就这样卡着,重复卡着,像出了错误的机器一样尴尬无助。 最后竟眼巴巴看着罗兰,求起这被诅咒的男人—— 可那男人却狰狞着,弯下腰来,注视着她们: 父神!我愿意重新信仰您!请,请庇佑您的… “告诉我你的名字,女士。” 那金眼男人挑起嘴角,语气怎么听都充满了恶意:“我被诅咒,也同样要诅咒我不喜欢的人…” 女人吓坏了。 她都顾不上自己丈夫脸上的报纸被寒风掀开,搂紧自己的孩子,眼皮几乎能挤死不朽者那样用力闭上。 “我我向您道歉!” 她好像认为自己也瞎了就能得到一个瞎子的原谅。 “告诉我你的名字,女士。” 罗兰不为所动,扶着膝盖,又重复了一遍。 就在这时。 女人怀里的小女儿钻了出来,亮晶晶的眼眨巴眨巴,看着罗兰。 “塞伦。” 她说。 “什么?” “塞伦。”小女孩用布条挡住自己的嘴,藏了藏:“…别诅咒妈妈。诅咒我。” 罗兰轻笑:“你会后悔的,姑娘。” 女孩唔了一声,又问:“行吗?” “你完蛋了。”罗兰凝视她,阴森森的一字一句:“被我诅咒的人,这辈子吃的每一颗糖都不会甜。” 不等母女从愣神中反应过来,说完起身就走。 一转脸,就看见伊妮德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在不远处看呢。 “你是不是太清闲了,罗兰。” “…你也是,伊妮德。” “我是审判长。” “我是审判长的…嗯…情人?” 伊妮德白了他一眼。 “诅咒真可怕,是不是?” 罗兰就笑。 “塞伦。我跟永寂之环倒说得上话,干这活的低环仪式者太多了。”伊妮德迈开腿,和他并肩而行:“把她丈夫安置好,再给个不那么挤的地方休息?” “谢谢,伊妮德。” “其实就算帮了她,你也该清楚,她们的结局是什么。” “但这不是她们的错。” “也不是你的错,罗兰。” (本章完) ------------ Ch.291 诗人(感谢马踏苍风盟主) 审判庭在布里斯托尔没有任务,可以提前离开——虽然各个教派都在往布里斯托尔派人。 但他们不必凑这个热闹。 “你可以吗?费南德斯?” 男人懒得搭理这金眼睛的…费南德斯不想用不好听的形容罗兰,但他这两天可真没干什么人事。 比如成天在他病房里嘘寒问暖。 问他吃不吃苹果。 费南德斯说吃,然后罗兰就给他洗。 洗完了切块。 边切边和他聊天。 聊着聊着自己都吃了。 费南德斯:…… 他现在有些怀疑,究竟是仙德尔·克拉托弗把罗兰带坏了,还是这俩人本来就属于‘强强联合’… 伊妮德大人要他做这个队长,是不是有点高估他的能力了? 总之费南德斯抱着早点恢复早点起来打死罗兰的念头,倒很快就能从床上坐起来,翻身,接着,由人搀扶在地上走上几步。 而当伊妮德决定搭火车离开布里斯托尔时,他已经能拄着拐杖在病房区追罗兰了。 一个腿脚不灵活的瘸子,一個眼睛看不见的瞎子。 审判庭倒净出天才。 他们由圣十字教徒们护送着到车站,搭下午第一班火车离开布里斯托尔。 第二天清晨,罗兰就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伦敦城还是那副模样。 阴冷,潮湿,多雾。 最近一段时间,费南德斯小队要休假了——队长养伤,仙德尔·克拉托弗和罗兰·柯林斯则要准备他们的升环仪式。 罗兰还差一步。 “为什么不去金岛?” 送完费南德斯,车厢里只剩两个人。 “只要你有足够多的秘密,知识或钱,无谎之岛绝对能满足你的要求。” 罗兰说他去过,但出了点小问题。 仙德尔一脸狐疑:“你不会杀了谁,对吧?你不会在金岛那么干的…吧?” 罗兰摇了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我一直有个疑问,仙德尔。仪式者在金岛交易奇物吗?” 仙德尔:“当然?” “怎么做?” 要知道,仪式者可以从梦境中带出东西,却没法把东西带进去——也就是说,无谎之岛能够交易知识、仪式这些‘无形’之物,却无法切实交换‘有形’的。 比如奇物,仪式材料。 “那地方只是一个假面沙龙,罗兰。聪明人会在其中找到合适的组织加入——一个方便自己交易的,安全妥当的临时组织。” 她托着腮,望向窗外。 “不过这世界上可没有‘绝对安全’。如果心怀恐惧,仪式者根本不必到金岛去。” 仙德尔说。 实际上仪式者之间也很少干这种事,除非利益大到足够让人铤而走险——否则多数情况下,大家还是维持着相对的‘友善’和‘体面’。 金岛就算了,一个带着面具的梦境,没人知道彼此身份的黑湖。 但醒时世界可不同。 你并不清楚交易者的背景,也不知道他斗篷下究竟藏着什么。 冒然结仇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 “除非有人能够完美掩藏自己,不留下任何痕迹。” 扫了罗兰一眼。 “比如,白纱杀人魔…” 这个臭名昭著的、虐杀了克洛伊爵士的凶手仿佛真消失了一样——监察局的警探们找不到丁点线索,甚至连参与调查的顾问(警探上级)都对此束手无策。 “但他得小心。” “一旦被高环盯上,可绝对跑不掉…他应该见识过了,在布里斯托尔。” 罗兰低头摩挲着手腕上冰凉的鳞片:“所以。” 仙德尔:“所以…” 细长的生物从罗兰手腕上苏醒,悄无声息地滑过他的腿,车座和另一条腿。 攀上了她的小臂。 仙德尔看看小蜡烛,看看罗兰。 然后被獠牙刺入手腕。 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牙印。 “晚上早点睡,仙德尔。”罗兰朝她笑了笑,掀开窗帘,拉响车铃:“梦里见。” ………… …… 清晨的药铺没什么客人。大门紧闭,两侧的窗户倒开了条缝。 罗兰拎着大包小包,路过时还能听见屋里不在调上的歌声。 - 叔叔又胖了。 罗兰像个窃贼一样眯着眼,从那条缝里看他撅着屁股扫地,边扫边唱,又时不时从油纸里捏一根不知放了多长时间的薯条塞进嘴里… 罗兰就在窗外盯着他唱完整首歌,放下笤帚,抄起药柜上撕了封皮的诗集。 “啊!我的琼斯!” 罗兰:…… 扳手:…… 响亮悲切的声音,仿佛舞台剧中濒死却留恋爱人的勇士。 「我就不该现在睡醒。」 - 我就不该现在回来。 “我的琼斯!我多么想叫你的名,轻声,亲切的,含在唇齿间默念的名字…” 罗兰:…… “我急躁又吝啬,却唯独对你慷慨温柔!” “我像沙漠里的玫瑰。” “我等候甘霖…” “却又怯怯不敢张开嘴…” 「还不敢呢。」 罗兰憋着笑,感觉自己像个气球一样双腮逐渐膨胀起来。 屋里的人好像有些不满自己的嗓音,嗽了几下,又重复这句,反复调整声调和每一处起伏。 “我的雅姆·琼斯!” “美丽的眼睛!眼睛里的水波!水波里的爱情!” 「伱再不去敲门打断他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罗兰一手提了几个行李,空出另一只,把发酸的腮按下去,捏成鸭子嘴。 - 我说实话,叔叔念得很不错了。 「跟谁比的?」 「刚刚送你回来的那辆车前面的马?」 叩叩。 屋子里的艺术戛然而止。 “叔叔。” 罗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他听见了桌椅移动的吱吱声,一些瓶子、抽屉碰撞的声音。 乒乒乓乓。 最后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很快。 门被拉开了。 老柯林斯的精神比罗兰离开伦敦前还要好——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罗兰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分辨刚刚自己露没露馅。 “怎么了叔叔?” “你,”老柯林斯挠挠头,接过他手里的几个箱子,“我是说,你没在周围转转?” “在哪转?” “周围。” “哪的周围?” 老柯林斯瞥他一眼,不说话了。 脱掉鞋和外套,摘了帽子。 屋里生着火。 把几个箱子刚放好的老诗人一回头,就看见某人正闭着眼打开手臂,笑得没个正形。 “干什么?” “一个回家的拥抱,叔叔。我活着回来了。” 老柯林斯不会用这么‘丢脸’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也确确实实担心罗兰。 本想问问他经历了什么,这些天有没有危险,受没受伤——可看着他那打开的手臂,到嘴边的话变了样。 “我最近切药不小心把胳膊裁下来了。” 罗兰撇嘴。 “行了吧,你能有什么危险,没丢了手丢了脚,怎么,还要我安慰你几句?”他走过去,给了罗兰后脑勺一下,眼珠上下扫了扫,声音轻了几分:“…最近,店里生意不错,中午想吃点什么?” 罗兰揉了揉眼角,神色莫名:“我本来,想…吃牛肉馅饼的,叔叔。” 老柯林斯刚想说好,却又听见一句: “但我又怯怯不敢张开嘴。” 老柯林斯:…… 全他妈完了。 (本章完) ------------ Ch.292 探险家 ‘他们的胸章像阳光下的玻璃碴一样闪亮耀眼。’ 报纸上这么写。 即便老柯林斯认识的字不多,也能知道这比喻不怎么样——报纸上没有详细记录布里斯托尔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有了灾难,或许是海啸,或许是地震之类的… 记录了救灾者的伟大,写了许多赞美,号召‘有道德的市民’们捐款。 老柯林斯一个子儿都没捐。 “所以,什么灾难。” 油乎乎的桌板上摆了一大桶啤酒,还有切薄的熏肉和生菜… 和像铁一样硬的薯条。 “一点小麻烦,死了些人。” 他才不信这小混蛋说的话——他足够老,见识过不少‘大事’,知道但凡报纸上大书特书的,或许没什么问题,但倘若每家报社都遮遮掩掩,含糊其辞… 那里面的麻烦就多了。 比如布里斯托尔。 罗兰·柯林斯看起来像蜡一样柔软温顺,可里面到底不是蜡做的。 一个担心他的叔叔还能为这孩子做些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万物之父如果真有用,他的眼睛就不会瞎了。 “你不是无牵无挂的人,小子。” 老柯林斯叉起一片熏肉放在嘴里反复咀嚼,端起杯子,连沫带酒一饮而尽。 “你有家人。” “我知道。”罗兰抱着酒杯,柔声应着。他习惯这人用耍威风的方式表达感情,也懒在这方面多做纠缠——有人会治他这毛病的。 比如雅姆·琼斯。 他现在越来越期待他的雅姆来伦敦,来药铺里住了。 “我们家缺个女人,叔叔。” 普休·柯林斯抹了把胡子,觑他一眼:“哦,你有新欢了?那足够当你母亲的上司对你的新鲜劲过了?” 罗兰有些悲伤:“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更年轻、更优秀的男人…” 当啷。 叉子落地。 老柯林斯睁大了眼。 恩者在上,他以前只是怀疑… 今天,罗兰亲口承认了?! “她他妈还真敢对你——” 骂了句脏话,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墩,看着面露哀色的‘男孩’,气不打一处来。 “坐直了,罗兰。” 两条粗浓的眉毛开始较劲。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也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你从济贫院逃得一命,用很短的时间适应了伦敦的生活,在这儿结交了不少朋友——” “伱有一张令人羡慕的脸,被人喜欢的性格,能让那群黑乌鸦选中的天赋…” “我不知道有谁能代替你。” “要我说,你和那老女人从一开始就不合适:你该多去见见姑娘,同年龄的姑娘——凭你这张和我年轻时相似的脸,绝对能迷得她们连自己家的马车都不认识…” 他把熏肉往罗兰的方向推了推,又给他倒满酒。 “男人就该洒脱点,别做出一副谁死了的模样。”老柯林斯用力锤了两下桌子:“你还不如回来帮我,和那群人整天到处跑,都是短命…” 说到这儿,话停顿了片刻。 声音也小了。 “…咳,你们干了什么?” 罗兰疑惑:“就接吻?” “没了?”老柯林斯显然不信:“她没让你吃牡蛎?” 罗兰:…… “叔叔?” “咳,没什么。” “什么牡蛎?” “没什么。”老柯林斯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我认识不少人,好姑娘可多了去。明天…或者后天,我就给你介绍几個。” “爱丽丝也不错…” 罗兰神色古怪:“她才几岁?” 老柯林斯白了罗兰一眼:“你以为你多大?” 说实话,他能接受那女人和罗兰发生点什么,但却不理解那女人会‘抛弃’罗兰—— 她不会觉得,罗兰·柯林斯这模样的年轻人到处都是吧? “我倒不知道,你那上司能找个什么样的新欢。”老柯林斯嘟嘟囔囔,“不会真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爱好’吧…” 罗兰琢磨再继续作下去,今天晚上的晚餐就没着落了。 “叔叔。” “干什么?” “…她喜欢会念诗的。”普休·柯林斯:…… ………… …… 晚餐确实没有了。 并且普休·柯林斯着重强调,如果罗兰再拿诗调侃他,就滚到外面睡(实际原话比这要长一些,但罗兰特意忽略了那些不怎么动听的词。) 关于雅姆·琼斯,两个人似乎在信中讨论过不少次他们的未来——雅姆更担心罗兰是否能接受,能接受和她,和普休·柯林斯一起过上‘家庭’生活。 老柯林斯则更担心只有一个小铺子的自己能否照顾好对方。 不过,这事大概已经确定,就看他们怎么商量时间。 如果有可能,罗兰是不想让雅姆再到纺织厂干活,甚至也不愿让叔叔整天忙活店里的事。 他有钱,能给他们买一栋大庄园,雇上几十个仆人,养些猫啊狗啊小羊羔小异种什么的。 冬天的夜来的很快。 罗兰早早熄了灯,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今夜要去「妖精环」和仙德尔见面… 仙德尔·克拉托弗。 「圣徒」,差一点的圣女,主教的孙女,审判庭的执行官。 到异种的梦境里见面。 罗兰感觉自己的未来正在向不可控的方向狂奔。 ‘父亲?’ 小蜡烛游到枕头上,头依着罗兰的下巴。 蹭了蹭。 “晚安,小蜡烛。” 夜风打的窗户喀拉作响。 一个娇小的人影轻飘飘落在阳台上。 它蹑手蹑脚,用特制的细长针拨开窗锁。 推开窗户。 翻了进来。 整个过程在寒风的遮掩下几乎没有一丝声音。 罗兰躺在床上,和小蜡烛齐齐扭着头,静静看着黑暗中的‘东西’钻进来,还特地转身将窗户拉好。 悄无声息地向着他移动。 嘎吱… 当木板酸涩相咬时,它如猎豹一样猛地蜷缩一弹,朝罗兰扑了过来! 嘭—— 黑影砸在他身上,挣扎了几秒,很快被制服,翻了个面。 被罗兰压在床上。 黑暗中,两个人吞吐着对方的气息… “我以为你有了钱,再也不会干这事儿了。” “和钱无关,漂亮脸。”绿色的眼珠在月光下闪了闪,她侧过头,试图躲开罗兰垂下的黑发。“你回来也不和我说。” 萝丝转了转手腕,还分神和枕头上的小家伙打了招呼:“嗨,小蜡烛。” 罗兰总感觉她有点不对劲。 是力量。 这女人比之前可有力气不少。 “你发现了?” 萝丝笑得危险,突然蜷膝,脚尖朝罗兰的腿猛地一蹬,手腕随胳膊反向拧转。 在小蜡烛无聊的注视中,她翻身上马了。 “…叫我仪式者,正式仪式者,罗兰。” 她趴在罗兰耳旁吹起,高兴极了:“我是不是天赋异禀?” “我倒想知道,你从哪儿弄的黄金和白银。” “哎呀,你可有个好朋友。”由飞贼渐渐变成强盗的少女分出一只手,骑在腰上,摆弄起某人的头发:“他说花销会找你另算的…如果他敢在数字上骗我,我就把他的妹妹领出来,再让他花双倍赎回去。” 被压在枕头里的罗兰默默和自己的女儿对视。 小蜡烛:困。 罗兰:去桌子上睡。 小蜡烛:? …… 「名称」:探险家(一环) 「类型」:密卷之路(第三冠·喧嚣繁忙之女) 「描述」:一个新的开始。 仪式者的表达能力与身体素质显著提高,能够熟练使用基础的仪式魔法(小秘仪)并微幅降低失败概率。 掌握绝大多数枪械的使用方法。 能辨识拥有一定价值的物品(神秘)。 …… (本章完) ------------ Ch.293 大堡垒 日暮低垂。 依旧是那被金灰光弧模糊的地平线。 阵风穿过旷野。 摇曳着两个人的头发。 萝丝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在旷野上撒欢,叽叽喳喳的问了许多问题,却又不听罗兰解释。她扯下草,去密林里折断枯枝,又撩捧湖里的水。 死寂的世界在笑声中有了生机。 “这就是真正的眠时世界?” 玩累了的飞贼躺在罗兰身边,气都没喘匀:“是小蜡烛的世界?独属于你和它的?我是客人吗?你说在这里造了房子,是什么样的?” “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罗兰坐起来。 “等一会?” 萝丝也跟着坐起来,“等多久?等谁?” 罗兰努努嘴。 长腿长手的树林里走出一道踏着月光的影子。 仙德尔·克拉托弗。 ………… …… 罗兰的确在妖精环里建了屋子——但说实话,他平时挺忙,任务又危险,不可能将「秘」全部用在这里。 所以屋子就多少有点… “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课程,开放式的,或许能让你对艺术有一个较为基础的认知。”仙德尔只能说到这儿了。 她自进来就停不下赞叹,和萝丝一样高度赞美了这个梦境。 直到。 她看见罗兰‘建’的房子。 ——那表情就像看珠宝上落的苍蝇。 “我同意,克拉托弗,他真干不了这活儿…”萝丝在一旁不停点头。 她和仙德尔没什么大冲突,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她当然知道这女人对罗兰有想法… 谁没有? “你们可以自由发挥,成了‘客人’,就有这样的权力。” 罗兰拉开石屋门,迎接两道更加嫌恶的眼神。 “但我提醒你们——凭空造物是需要「秘」的,如果第二天突然遭遇什么可就…” 仙德尔和萝丝不等他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进去了。 罗兰:…… 仙德尔:不敢相信你竟然把镜子放在壁炉旁。 萝丝:他还把厨房造在厕所旁边呢。 仙德尔:男人是不是有个地方住就够了? 萝丝:有個地方住,有个女人,就够了。 仙德尔:为什么床这么大?还这么精致? 萝丝:伱看我说什么来着。 仙德尔:这墙壁只是石头吗?他难道没去过教会? 萝丝:我倒喜欢大漩涡的花纹。 仙德尔:可以考虑,但我们得先讨论一下整体风格。 萝丝:如果把衣柜修大一点…不如直接造一间大更衣室? 仙德尔:许多人都这么干,没准,我们还能随意制造自己喜欢的服饰…果然可以。看,我们还能造一个不需要支撑的楼梯。 萝丝:如果水也可以… 仙德尔: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不少,范西塔特小姐。 萝丝:你也是,克拉托弗。我以为你只认识十字呢。 两个少女调侃对方几句,相视而笑。 罗兰低头看了眼小蜡烛。 小蜡烛也看他。 “好像并不需要我?” 蛇头点了几下:‘父亲,你造的确实有问题。’ 说完不等罗兰回复,就摇着尾巴找仙德尔和萝丝去了… 罗兰:…… 你以后睡地上。 ………… ……显然两位女士标准不低。 忙了一个小时,她们也只堪堪修出一个‘人能呆的’,能休息、喝茶、聊天的房间。 罗兰看了看,说和自己之前造的没什么区别。 “大概就是穿树叶和穿长裙的区别,”仙德尔抿了口茶,发现真能重现醒时世界的‘口感’,不由弯了弯眼睛:“区别也不大,对吗?” 罗兰摊手:“看在我把这秘密告诉你们的份上,批评就到此为止吧?” 仙德尔将茶杯放在桌面上——由一根头发丝细的立柱支撑的通体玻璃的茶几:“你管它叫什么?” “什么?” “我是说,你造的东西。” “大堡垒。” 仙德尔张了张嘴,那话揶在嗓子里吐不出来。 萝丝可不管:“真不好听,罗兰。” 两个人自打到了这梦里,好像被拨了什么开关,话多得不行,同多年密友一样叽叽喳喳讨论个没完。 罗兰最开始只是想把这里当做一个夜间据点而已。 “你是怎么打算的?” 仙德尔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罗兰歪头:“打算?” “许多小教派…不,据我了解,圣十字都没有这样的力量——教会的确拥有存在于眠时世界的梦境,但谈不上这样的掌控力…” “你去过金岛,应该知道金岛的「规则」。” “可直到现在,实际掌握金岛的那些人也不清楚如何‘真正’修改「规则」——他们只是‘临时持有者’。” “掌握一个梦境。”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仙德尔点了点瓷杯口。 很快,它就在三个人的注视下变宽、变高,成了一个木质的小酒桶。 “代表你的‘客人’,能享有一个绝对安全的,舒适的,任意交流的自由空间…避风港。” “这并不受距离限制,不受醒时世界的规则限制。” “在这个小团体里,我们于入夜后相聚,交流讨论知识…” “甚至我们能亲手参与到创造中,利用自己的幻想,哪怕并不符合醒时世界的规则——这太奇妙了,对不对?” “神秘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一个能实现幻想的梦境。” 仙德尔盯着罗兰,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你打算怎么使用这座梦境,罗兰?或者…白纱杀人魔?” 萝丝‘腾’地站了起来,摸向腰间。 ——但她忘了自己什么都带不进来。 她挡在罗兰身前,警惕地盯着毫无反应的灰发少女,手里凝聚出一把短刀。 仙德尔眯起双眼:“我被罗兰邀请到这里,就证明我早就知道这秘密了…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你们的友谊还真奇妙,”罗兰笑了笑,扯了下萝丝的袖子,转向仙德尔:“我的确想建立一个…秘社。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 志同道合? 仙德尔扇扇睫毛,托着腮,一脸天真:“这词可不怎么好,让我想到了血肉摇篮那样的邪教组织——他们可都这样说…” 罗兰也同样回以不带恶意的‘天真’:“只是一个互相帮助的、微不足道的组织或教派之类的…” “…仙德尔,你参与吗?” 仙德尔没急着回答,先看了眼那表情严肃戒备的卷发姑娘,不禁挑起嘴角。 罗兰·柯林斯。 和… 他的猎犬。 “我对交流知识没什么兴趣,罗兰。”她慢吞吞道:“隐秘聚会太多,不入流的仪式者也太多。我出身教会,并不缺乏他们渴望的东西。” 仙德尔审视罗兰,仿佛要在海里找那根针。 “但我对白纱杀人魔很有兴趣。” “对一个饲养异种的执行官感兴趣…” 她说。 “不过你显然还没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本章完) ------------ Ch.294 海伦·门齐 教派和秘社不能混为一谈。 如果罗兰想要成立一个——就像仙德尔每周无聊发呆的那个聚会(由于去布里斯托尔出差,密会临时由另一位执行官接手),那很简单,甚至花不了什么功夫。 举办一场沙龙能费多大力气呢? 如果你是贵族,可以邀请同样地位的;如果你是乞丐,也可以邀请同样地位的。 但教派的说法就多了。 这两者之间各有利弊,目的不同。 这就是仙德尔说的:罗兰显然还没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友善的,紧密的,可以同死,也可以唱歌的家族。” 仙德尔笑眯眯摸了摸面前打盹的小蜡烛,对她光滑的鳞片很满意——主要是手感:“像重视自己的卫生一样重视她的,这很好…” 萝丝皱了皱眉:“仙德尔·克拉托弗。” “啊,我知道。那么,范西塔特小姐,你认为罗兰要的,应该属于哪一种呢?” 萝丝看了眼身旁的男人。 他理解罗兰的想法。 就像她最初面对象帮。 她们想得一模一样——大家族,一个可以一起活,一起死,一起享乐或面对危险的家族。 她们虽然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感情化成无形的血液流淌在她们彼此的血管里… 然后… 然后变质。 被引导着走向毁灭。 血肉成泥。 卷发姑娘那双绿眼睛里流动着不规则的纹路,像川水下的另一层激流。 “小型神秘聚会,隐秘社团。” 她说。 “罗兰想要的并非教派,而是一个交流知识,彼此共同进退的…的…”她顿了一下,之后,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显然你也明白,这不合理。” 仙德尔双手交叠在腿上,那副‘贵小姐’的模样让萝丝翻了個白眼。 “一切密会都只存在于交易与合作层面,即使我知道,这其中最紧密的,也不过是「流浪者营地」——一群认为自己被抛弃或掌握真正‘秘密’的野狗。” “不提圣十字,他们甚至对公正教会都没有太大威胁。” 仙德尔看着罗兰:“比如蓝血贵胄。罗兰,你知道吗?其中亲近审判庭的蓝血也不少,只是他们不愿当众发言,支持我们这些曾烧死过贵族的猎犬而已…但私下,谁不清楚,结识我们比结识一般仪式者有用处的多?” “但永寂之环不同,它是秘社,更是教派。” “他们的教徒就能做到,绝不和执行官、或「圣徒」们打交道——只要教主所言,他们必行。” “这就是教派对教徒的束缚…或者说影响力。” “那些松散团体显然做不到这一点。” “如果你想要一个家族,罗兰。”少女湖蓝色的双眸妖异的仿佛某藏书中描述的那引人堕落的海洋异种:“如果你想,那核心就必须是教派…” 窗外茂密的绿叶被水滴打得啪嗒作响。 弧光消失后,雨水开始亲吻大地。 浇注在泥里的淅沥毛纱让丝丝冰凉的泥土气顺着窗缝钻进屋里。 罗兰没说话,捧起桌上的白蛇,吻了吻她的头,放在肩膀上。 柔软的鳞片摩挲着父亲的皮肤。 像围巾一样宽松散开,变长变大,懒散地绕着同样懒散的黑发金眼的男人。 萝丝屏了太久,呼出一口浊气:“你想让我…或者后来的人,把信仰交给…某个…神灵?不,不对。” 萝丝虽接触神秘不久,可却有个顶好的老师。罗兰对她说过。 仪式者围绕十冠神建立教派。 反过来想,教派或结社也必然依托十冠神而存在。 围绕「道路」存在。 仙德尔赞许地看了眼萝丝,又将视线对准了罗兰或…他身上绕着的白蛇:“不一定,范西塔特小姐。”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只要陷入绝境,就祈祷有个‘东西’会帮助自己——他们交付一些希望给希望本身,希望它能孕育出一个具象的、能被理解的「希望」,在绝境中降临,给予自己真正的希望。” 这句中的希望太多,萝丝听不明白。 “我总感觉,伱想让我建立一个邪教,仙德尔。”罗兰侧头抚摸着昏昏欲睡的女儿。 仙德尔很惊讶:“除了十冠神之外的教派,不都是‘邪教’吗?” 关于教派,即便是被称为‘书库’的仙德尔·克拉托弗也了解不多。她没有亲手干过这事儿,唯一了解的只言片语也只是从残破的书籍,从将死的人口中,从自己的体会中得来。 她不会比罗兰懂太多,脑袋里的知识和经验不足以支撑他们创造出一个令所有人满意的东西。 “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 仙德尔说。 “一个曾经令圣十字损失惨重的女人。” “无论教派或者秘社,我想,她都能给你答案。” “海伦·门齐。” 这个名字冰冷,沉重,似乎单念出来就已经花了仙德尔很大力气。 “她曾亲手操纵一个邪教组织,诱杀过数十名圣十字的仪式者,其中包括某任圣女。” 海伦·门齐。 罗兰咬了咬这个名字,很疑惑为什么教会没有处决犯下这等大罪的邪教徒。 “教会和审判庭对于邪教徒的处理方式有些不一样,”仙德尔抿了抿唇,笑得温柔极了:“比如,‘我们’更乐意焚烧,让他们在烈焰中忏悔,得以被圣火净化…” “教会?” “教会考虑的可就多了。” 海伦·门齐… 自罗兰被称为「杀人魔」开始,或者说自他潜进克洛伊宅,将那两位先生切成薄片开始,他就再也没想过自己能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了——虽然他想,但显然不行。 无论是切莉·克洛伊的生死仇恨,血肉摇篮之于妮娜小姐,包括奥萝拉似是而非的话,脖子上依赖自己的异种,「幻想之路」,霍金斯口中的‘预言’,乃至布里斯托尔的天使,梦中见到的「圣者黛丽丝」,挑战者迷匣… 他已经走在一条不能回头,也绝不能退缩的路上了。 指望审判庭或圣十字和其他异教徒放过他? 罗兰:“我该怎么见那女士。” 仙德尔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混乱后的死亡,死亡后救赎。 传播灾难和希望的使者… 也是我的荆棘。 “我会帮你。毕竟,「克拉托弗」这个姓氏在圣十字还算有些地位…”仙德尔舔了舔嘴唇,忽一脸促狭地上下打量罗兰:“但有个问题。” “海伦·门齐一直被关押在修道院。” “而修道院…” 她快要压抑不住话里的笑意。 “不允许男人进。” (本章完) ------------ Ch.295 柯林斯小姐 出乎萝丝和仙德尔意料的是,罗兰对‘穿裙子’没什么不满—— 不止没有不满,还和她们讨论起如何搭配(虽然仙德尔和萝丝都不认为罗兰擅长这个)。 总之,这对于一个男士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当第二天她们相聚在仙德尔的临时住所,当两个姑娘给他一层,一层又一层地裹上裙子,不停勒紧,系好——他就像个人偶一样高举手臂,笑眯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从俊俏的先生,变成了优雅漂亮的女士。 她们捋顺他前额的黑发用黑绸包起,给他戴上项链,整理羊腿袖的褶皱。 颇为正式的奶油色小波点碎花外出服配暗红底金纹曼特莱,头上软呢蕾丝边波奈特也同样缀着朵朵碎金小花,脚下是一双蓝底钎金边布鞋。 身上服侍的所有颜色中都有一抹和罗兰眼睛相近的金。 “我没法用漂亮来贬低你。” 仙德尔整了整他的帽子,退后几步,欣赏自己整個上午的杰作… 或者万物之父的杰作。 太美了。 ‘从今天开始风华绝代。’ 仙德尔不由默念出剧里的台词,又让罗兰摆出各种姿势。 “看看,你简直…” 罗兰盯着镜子里那一身金色的俏丽‘姑娘’。 “还不错,”他想了想,嘭嘭锤了两下胸脯,对着镜子里的姑娘,高举双臂,粗声粗气地呐喊:“硬汉万岁!” 萝丝:…… 仙德尔:…… “你能不能分分时候。” 萝丝没好气地走上来为她做最后的整理,还再三叮嘱他不要做出格的事:“尤其是这儿,别碰,明白吗?淑女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摆弄自己。” 她指罗兰的胸脯。 罗兰也不说话,乖巧地垂头屈膝行礼。 “真正的淑女不会这么不标准,罗兰。”仙德尔让萝丝后退几步,然后,轻轻提起裙子,给罗兰展示自己的脚:“用你习惯的。另一只划一道弧线——尽量弧线,落在前脚后,屈膝…” “注意,上半身不要弯曲…是的,一点都不要。” “只有腿行动。” “很好。” “挺直后,缓缓…下沉…非常棒,你学得很快。” 她教罗兰如何行女士的礼,不同于男士的鞠躬或点头,她们的技巧在裙子下面。 “克拉托弗。”萝丝耷拉着脸,喊了一声。 正提着裙子的灰发老师扭头:“嗯?” “裙子也不用提那么高,对吗?” 仙德尔笑着摇头。 “我至少得让罗兰看清我的脚尖和脚踝是如何行动的。” 萝丝哦了一声:“这其中不包括大腿吧。” 仙德尔:“我们为什么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呢?” 萝丝:“你的正事和白色蕾丝袜有什么关系?” 「说你没学会。」 「想再看看。」 - 不想。 「你想。」 - 我不想。 「撒谎的人再也见不着蝙蝠洞。」 罗兰:…… - 我看伱不止在诅咒我。「我们不是最亲密的朋友了?」 - 野狗怎么配同天鹅做朋友。 「…也不必这么说自己。」 - ? - 我没说我是。 「你没…」 「你说谁是狗?」 罗兰歪着头拎起裙子,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转身时胳膊向内一折,顺势拔出寒光四射的匕首。 “太繁重,也太紧,如果我们遇上危险,我没法立刻反击。”他扯了扯腰线下的长裙,一层又一层的裹着,不仅沉,还极其影响行动——若出现意外情况就很不方便了。 “如果遇上危险,只可能是你被发现。”仙德尔盯着他的匕首看了半天:“那么我和你就都会有大麻烦。我想,我们不必考虑反击的问题了…你把匕首藏在哪了?” 萝丝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有点不情愿:“我可以当个女仆…对吧?” 这跃跃欲试的语气让仙德尔不由露出奇异之色。 罗兰倒知道她怎么回事。 如果你和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讲,自己准备把妻子杀死在厨房,然后切下她的指头煮汤,喂给女儿,在把她领去广场上,浑身涂满易燃的油脂… 范西塔特小姐只会问一个问题: ‘那刺激吗?’ 不过,谁没有点小毛病? “我们恐怕不能带你去,萝丝。”仙德尔看了眼罗兰,见对方微微颔首,感觉事情变得愈发有趣了——围绕在罗兰身边的,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为什么?” “因为我朋友不多,范西塔特。而且,一个漂亮朋友,总好过两个漂亮的惹人注意。那不是什么干净、安全的地方,克拉托弗这个姓氏也保护不了一个飞贼。” 最后这句才是重点。 事情一旦暴露,罗兰和仙德尔或许会受罚,但很难说会死。 范西塔特就不一样了。 “我就在这儿干等着?” “不,只等半天,萝丝。”罗兰拿起桌上的折扇‘啪’地展开,挡在脸前,只露出两枚金色的眼睛:“半天后,我们没回来,就去审判庭。去审判庭找伊妮德·茱提亚…” 萝丝挑挑眉毛:“所以,我是‘最后的手段’?” 仙德尔借着转身时机嘴角下坠,翻了个极失礼的白眼。 愚蠢。 “是,你是最后的手段,是我们的秘密武器。”罗兰笑道。 “别像哄孩子一样哄我。”萝丝撇嘴,屈膝一弹,背着跳坐到壁橱上,两只皮靴在半空晃晃悠悠:“我还是喜欢之前发生的。什么时候再来一次?辉煌的伦敦…” 仙德尔讶异:“辉煌的伦敦?” 萝丝眨眨眼:“半个伦敦的报童都在庆祝的节日…等等,罗兰没和你说?” 然后又朝向罗兰。 “你没告诉她?” 嗯… 罗兰揉了揉额头:“现在算吗?” 萝丝:…… 卷发姑娘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朝罗兰眨个不停。 “半个伦敦的报童…辉煌伦敦…黄金案…惊天骗局…团伙…数十万英镑…”仙德尔盯着罗兰,喃喃:“罗兰·柯林斯,白纱杀人魔。” “好吧。”罗兰‘啪’地合拢折扇,像模像样地拈着手指,整了整呢帽和肩袖,骄矜地微扬起下巴:“船已经开了,仙德尔·克拉托弗,我的闺中密友。” “现在,我们在海上。” 仙德尔沉默片刻:“你说得对,柯林斯小姐。” “船已经开了。” (本章完) ------------ Ch.296 玛丽 就和圣十字内部的关系一样。 修道院离审判庭很远,却和教会相邻。 它是一座联排式的,由长而矮的单层群落组成的庄园——占地不小,用三四人高的黑漆铁栏围着,从远处望去,就像一片自大地上升起的黑色枪林。 每几步就有一枚银色十字悬挂,‘枪林’里侧是灰色土面高墙,外侧种满了叶片细长、卷曲的赤红色植物。 绿藤牢牢盘在墙体和铁栏上,填满了它们之间的缝隙。 罗兰看见了一些头戴黑巾,腰系黑色皮带,手中拿着念珠或木质十字架的女人,像幽魂一样无声踱步在庄园里。 神圣威严的圣十字。 周围却一片枯寂。 没有商人会在这里开店,但凡脑袋清醒的市民也不会跑到这儿来惹麻烦。 墙角坐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双目无神地望着马车来去。 那些瑰丽诡异的花和藤蔓似乎正吮吸着他们的灵魂。 女人们对此视而不见。 她们如一个模子雕刻出来的,行走时稳当的甚至看不出长袍下双腿的动作,嘴里不停念着什么,垂着头,等一个哑人说话的奇迹。 这里没有审判庭威严,令人注视而心生畏惧;也不如教会辉煌圣洁,环绕于穹顶的圣歌让每个信徒都能花很少的钱,体会一次真神抚顶般对灵魂的洗礼。 修道院就像是一艘陈旧的,甲板咯吱作响还不愿沉没的上個世纪的航船,接受了冷的日光后,在缝隙里开出冷的花。 “我们到了。” 仙德尔说。 她视线穿过铁栏,穿过沙土和草坪,那些向后延伸的矮房,一直同往主殿。 那是她曾经停留过的地方。 “我该怎么做?”罗兰小声问。 “你是哑的。我带你来此,就是期望你能于这不玷之所聆听父神的低语,受那洁净之火的垂怜,焚烧你身上的邪念与污秽。”仙德尔往后仰了仰,似乎已经能感受到建筑群扑面而来的无形权力。 “不要说话,直到我带你找到海伦·门齐。” ‘少女柯林斯’托着腮,轻轻敲打脸颊,就真像那足不出户却从书本中汲取了哀愁的姑娘一样,眉目低垂,病恹恹地扫着街上一切她不在意的东西。 “这实在太冒险了,仙德尔。” “你害怕了?” 罗兰微微摇头:“这本来和你无关——无论秘社,还是真正的教派。仙德尔,本来和你无关…伱没必要和我一起冒险。” 仙德尔和萝丝不一样。 她不喜欢罗兰总说这样的话。 “我敢保证,你不会从书本里找出丝毫能解开你疑惑的文字——有些禁书可不止因为其中描述了异种。” “有关隐秘社团和结社的知识、经验,我们必须请教一个曾干过这事儿的人才行。” “罗兰,照你说的,但你有其他办法吗?” 「当然。」 「比如大蝙蝠。」 -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 贪欲无止境… 「得寸进尺?」 - 伊妮德和费南德斯已经很照顾我了。我不能问一个审判长,让她教我如何建立一个不合法的教派或秘社,对吗? 「我猜她听完肯定乐意为你出谋划策,没准还想参与。」 - 别开玩笑了。 马车越来越近。 「可惜苏月留给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宗教和社团类的知识。」 「否则你根本不用和这汤汁来冒险。」 - 妮娜小姐已经留给我太多了。 「哦,你能这么想倒是好事…」 「我会尽量对照她留给我的记忆,看看是否能给你些用得上的建议。」 「小心,罗兰。」「我感觉到,这里非常危险…」 「非常危险。」 不用扳手说。 当马车停在修道院不远,罗兰就能‘看出来’,它非常危险了。 无论布里斯托尔的「大漩涡」,亦或伦敦的教会、审判庭,罗兰还从没见过一栋建筑,庄园,被如此庞大的仪式笼罩着—— 冲天烈焰于他眼中燃烧。 几乎要和灿烂的白日相接壤。 这建筑群… 活在火焰里。 “你在看什么?” 仙德尔下了马车,发现罗兰不错眼珠地仰着头,望着主建筑的方向。 “没什么。” 「可怕的力量…」 「你还记得,那座净化你的‘白厅’吗?」 - 当然。 在教会下方。 他曾被克拉托弗主教领着,在一本金册上用鲜血留下过名字——但那里,或他养伤的地方,那枚被缕缕金丝包裹的‘蛋’…这些都不似眼前这仪式激进狂烈。 他很难想象每日生活在其中的修女们承受着什么。 「没准是个滋养皮肤延年益寿的仪式。」 - 你说得对,没准还是个能让她们活两万岁的仪式。 「…你真不可爱。」 - 我现在既紧张又可爱。 显然仙德尔·克拉托弗这张脸——湖蓝色的眼睛和标志性的灰发足以代替任何言语。 她和罗兰并肩穿过那些奇异的花和藤蔓,来到门口时,那守门的修女几乎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矮又粗壮,木墩子一样的女人,脸上的皱纹像用重锤砸过的墙面。 缺了几颗牙,偏扁的鼻子,能在交谈时令人更加关注鼻孔而非眼睛。 “克、克罗弗——” 她还有些口音,但结巴不是与生俱来的。 “是‘克拉托弗’,玛丽。” 仙德尔轻声纠正,打量她那如吸饱了血的跳蚤一样的肚子:“你又胖了。伦敦城里的空气充满了酵母,是不是?” 包着黑头巾的女人一脸谄媚地笑着,罗兰却发现她眼底几乎隐藏不住的恐惧。 “我…”她不知道要道谢,还是该提提自己的生活。 因为过去的记忆时刻警告她: 无论怎么回答,结果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 她竟当着罗兰抖了几下,打起摆子:“…我,我求您,求您,原谅我…” 仙德尔惊讶掩唇,稍稍退了半步,左右环顾:“抱歉,玛丽,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玛丽更害怕了。 她年龄几乎要比仙德尔大一倍,此时却如同襁褓里无法控制自己的婴儿一样,眼角反射性地淌出泪水:“我想念您…” 她在零星目光的注视下,当众跪地。 低着头,虔诚地捧起仙德尔刚刚踏过的泥土。 亲吻了它。 (本章完) ------------ Ch.297 永不休止 罗兰不清楚仙德尔·克拉托弗在修道院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如伊妮德所言,这里是个给人带来痛苦的下流妓窟。 现在看来,好像痛苦的是别人。 “别这样,玛丽。我们好久不见,我同样想念你。” 仙德尔那标准式,标准对外的笑容,在玛丽眼里好似异种临头而来的利爪,让她抖如筛糠。 她死死把脑袋扎进土里,一声不吭。 “我和我的朋友来,我要去主殿,玛丽。” “如果有空,之后再聊。” 她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跪伏在自己鞋尖前方臃肿的*狗,心情一下子愉悦不少。 就是因为如此的快乐,才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离开这里。 这片快活的土壤… 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地上天国。 “来吧,范西塔特小姐。” 仙德尔叫了一声。 罗兰朝跪伏的女人点了下头,也不管她是否回应,转头跟上仙德尔。 一些在草坪上散步或树下翻书、颂念经文的修女纷纷将视线射了过来——大多数,绝大多数似乎认出了仙德尔·克拉托弗,于是,很快她们就继续干自己该干的事。 只是,肉眼可见的,远离了她们前行的道路。 “她很怕你。” 罗兰边说边观察四周。 当他踏入烈焰,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薄雾。 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受到和外面有什么不同… 这里的确运转着一个仪式,仪式也的确笼罩着修道院。 强烈,旺盛,经久不息。 可罗兰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不是怕我,罗兰。她只是惧怕自己心中的恶念,她恐惧自己的恐惧。” 罗兰问她恐惧什么。 “恐惧被逼着吃下数倍平日午餐晚餐的分量,撑破自己的胃。” 「那他妈不还是怕你?」 仙德尔不用想就知道罗兰大概‘误会’了什么。 “不是我逼她,罗兰,也没有任何人逼她。” 仙德尔说。 “她在赎罪。” 玛丽数年前可不是这副模样。 她没有缺牙,脸上也不如今天这般褶皱垂坠。她挺翘,纤细,头发总有光泽。 她犯了错。 被压入了教养所。 当时,正值仙德尔·克拉托弗负责。 “一切罪孽都源于她的妒忌与无度的贪婪,她使用自己的血肉引诱男人,达成目的的同时,却又反过来伤害他们——罗兰,她这样干了不下十次。” “如果不加管控,很快,她就会更深入,更深入使用这法子…” “她会发现一个更巧妙的捷径。” “一种有别于凡人的力量,能让她更游刃有余地使用天赐的、这副被觊觎的血肉…” 仙德尔吐出一个罗兰熟悉的名字。 “血肉摇篮。” “当我们抓到她时,你猜怎么着?正巧那是她第一次和血肉摇篮的邪教徒见面…”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如果我们再等几個月,就要面对一个真正的、完全癫狂的邪教徒了。” 差一点成为邪教徒。 迷途知返、赎罪的臃肿女人。 罗兰很难想象她在教养所里遭遇了什么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别同情你不该同情的人,罗兰。” “不是同情,仙德尔。我是不明白,这么危险的人物,就只在教养所里关押?”罗兰对那跪伏的女人没什么感觉,但却认为修道院是不是有点… 不够谨慎? 那可是一个接触过邪教徒的人。如果换做审判庭,她血肉的灰烬应该混在泥里培育出新的花朵了。 只是关押? 让她吃胖了点? 现在随便在门口,只是坐着? 仙德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很好。 如果一个不熟悉修道院的人,都认为她们‘慈悲’,那么,这正是她们要展现给大众的模样。 少女挂上了一丝恶意:“…如果你想知道,我有个办法。” 罗兰面色一整:“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仙德尔:…… “你为什么总认输的那么快,罗兰,这一点都不像个勇敢的绅士。” “在济贫院,勇敢的绅士活不到我这么大。” 仙德尔一愣,默了几秒,轻声道歉。 “没关系,仙德尔。我们会慢慢了解彼此的过去。”罗兰低着头,和自己身上这七八条叠合的长裙较劲:“希望到时候你不会讨厌我。” “我为什么?”仙德尔不明所以。 这回换罗兰笑了。 「臭猫…」 - 伱不是不能看我的记忆吗? 「但我没说不能看你的梦…」 - 你还是看了。 「是你自己做的梦,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兰脚步一顿。 他们穿过草坪,来到了一条小径前。 脚下松软的草坪和土壤被一粒粒尖锐的、不规则的碎石替代。 红山茶的血液洒在最锋利的棱角上,然后顺着锋利和锋利之间的缝隙被永不饱足的土地吮走。 罗兰看见了一些‘似乎’更虔诚的修女。 她们赤足而行,红色的脚掌踏在不规则凸起的画纸上,在身后留下一条长而艳丽的拖尾。 “苦修之路。” 仙德尔声音很轻,生怕惊扰到这些白日里游荡的灵魂。 这是一种独特的、罗兰从未听过的修行方式。而当仙德尔拔出匕首,捉住罗兰的手腕时,这些游荡的画笔好像早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漠然关注脚下的碎石画布,深浅均匀的消失在小径尽头。 “不会很疼。” 仙德尔捏过罗兰的食指,轻轻在刀刃上压了一下。 只轻轻一下。 指腹就开了一条细长但不深的口子。 一枚血珠挤了出来,鼓成球。 又立刻被另一条舌头吮去。 “仙德尔?” 啵。 罗兰抽出手指,不明白仙德尔在干什么… 但下一刻。 他就感觉自伤口传来的阵痛——那不是刀伤后血肉被撕裂的痛苦,仿佛伤口洞开,无数只马蜂接二连三在其中应敌后的痛苦。 他像被烈焰灼了几个呼吸的醉汉,瞬间绷紧肌肉的同时,转着手腕,甩了下胳膊。 他不再是火场里的无关者。 那金色的火焰,旺盛燃烧的,附在他身上,如同一层薄薄的金纱。 痛苦… 持续不断的痛苦,自指腹一路刺入大脑。 “永不休止。” 仙德尔收好匕首,笑容在罗兰视线里放大:“永不休止的痛苦。只要有伤痕…就永不休止。” 罗兰下意识再次看向那条尽头为止的小径。 面色苍白的黑纱们枯萎着,可周围的植物却异常鲜艳茂盛。 (本章完) ------------ Ch.298 曾经的家 “你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是不是?你好像对「秘」格外敏锐。” 仙德尔当然不会领罗兰走苦修之路。 她们左转,绕了弧线,走那有草皮的柔软地方。 “这里被一个仪式笼罩着。” 她说。 “一个非常有趣的仪式。” 只要伤口,这伤口就会一直疼痛——相当于最开始感受到它的疼痛程度。 换句话说。 罗兰在离开前,都会持续被‘割伤’。 “永远?” “永远。”仙德尔似乎自重回修道院,日光仿佛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眼底的湖泊又生出触须,眼睑布满从未被清理过的苔藓,从其中流出细长不断的海藻。 一直覆盖住整张白嫩姣好的容颜。 “永远。”她说:“在修道院受了伤可是件痛苦的事,罗兰。”她背着手,哼起歌,朝那些躲避她的修女露出友好的笑容:“我们最开始惧怕痛苦。” “然后享受痛苦。” “最后,释放痛苦。” “我们为自己赎罪,也为众生赎罪。” “修道院是个美妙的地方,只要能看清自己肩负的使命…”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下脚,猛地转身。 “你知道我们肩负着什么样的使命吗?” 灰尘中的畸形多腿生物一颗颗落在仙德尔灰色的头发上。 尘埃和她一起长大。 “我们的使命…” 她越来越近,罗兰甚至能闻见她脸上那股浓烈的腐败气味。 “是向父神敞开我们*宫。” 她终于看到罗兰,看到自己选中的那条荆棘脸上绽放出错愕,于是,畅快笑起来,纯真地笑起来,声音洒了一路,脚步轻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疯跑在前面。 「恭喜你。」 - 什么? 「同类总要和同类待在一起。」 「你们就不要去祸害别人了。」 罗兰:…… - 我想我和克拉托弗小姐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 在欣赏他人痛苦这方面。 罗兰捏了捏痛感十足的指腹,一边暗骂着华而不实的裙子,一边小碎步向前追去。 ………… …… 有人早早在主殿前等候。 这也就证明,当罗兰和仙德尔刚一踏入修道院就被发现了——想想,圣十字也不可能用一個曾经差点成为邪教徒的罪人来守门。 「教会,审判庭,修道院,都是人才。」 「我忽然觉得对比起来,审判庭好像都是正常人了。」 - 我不明白这和‘慈悲’究竟有什么关系。 罗兰当然能听懂仙德尔话背后的台词。 永远不能受伤的地方。 只是指腹割了个口子就有这样程度的痛苦,如果往坏里想:会有被切掉手指,拨开皮肉,甚至剜掉眼球的…人吗? 剧烈的疼痛会让一个人发疯,在哀嚎中死去。 这些人会痛苦,痛苦得实在无法忍受,以至于用头撞击墙壁,用绳子吊死自己,用火焰烧干大脑——而这些终止痛苦的方法,如果不能让她们顺利死去… 那将是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他忽然想起仙德尔说过的,那饮下溶解剂的修女… - 有人在折磨她们。 「谁?」 「她们彼此?」 「或者万物之父?」 - 我不知道。 - 但这残忍的方式和我理解的教义不符。 「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现在连伊甸经都背不下来。」 - 但我看了许多遍—— 「…罗兰·柯林斯翻开伊甸经,里面歪歪斜斜的每页都写着‘慈悲’、‘圣洁’、‘净化’。他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原来满本都写着:‘养异种’!」 罗兰:…… 「你没有资格谈圣十字,亲爱的幻想先生。」 迎接仙德尔和罗兰的修女和他们一路上见到的没什么大不同:同样苍白的脸,枯萎干瘪的血肉,幽魂一样无声无息来,无声无息去。 罗兰感觉与其说这里是修道院,不如说是一座为活人准备的墓园。“我们就在正厅一会。”仙德尔说。 修女们为他们准备了圣水,准备了念珠和十字。 “这儿平时没什么外人来,所以,自在点,罗兰,我和她们都很熟。”仙德尔拉着罗兰手腕,给他介绍了自己在修道院里的‘朋友’——很明显能看出来,这些女士并不想和仙德尔成为朋友。 她们勉强应付着,却没注意到,仙德尔笑眯眯地凝视着某个修女。 在抵达正厅并默念了半个小时伊甸经后,那个看起来和仙德尔真正是‘朋友’的女人,悄悄出现在某扇侧门后。 只开了条小缝。 罗兰下意识停了祷词,把念珠和十字往自己兜里揣。 发现裙子没有兜后,又察觉到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蠢事。 某个飞贼让自己染上了不好的习惯。 “那不值几个钱,亲爱的。” 仙德尔眼神好笑极了。她知道罗兰在这儿说不了话,慢吞吞接过他递来的念珠和十字,还问了两遍‘要不要带回去’。 ‘跟紧我,柯林斯小姐。’ 少女敛了敛头发,领着罗兰来到厅堂侧前方——几个石雕周围。 仿佛真像同朋友介绍自己曾生活过的地方一样,和罗兰在石雕群周围打转,时不时出言介绍。 几个来去。 两人就消失在侧门内。 罗兰一度很紧张,生怕被那些在大厅巡视,或偶尔路过的修女发现:这就导致某条刚睡醒的、挂在里层裙褶和腰带间好奇探头的生物被甩了下来。 嘎吱。 门缝被关上。 小蜡烛:…… ‘父亲大人?’ ………… …… 仙德尔的‘朋友’领着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这修女显然和其他‘朋友’不同。在她面前,仙德尔竟能让罗兰开口。 也就是说,她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 “这是我真正的朋友,罗兰。” 灰发少女拎着长裙。阴冷的石造长廊里,忽明忽暗的灯火每次只照亮脚前几块粗糙的石砖:“我真正的朋友。” 她这样说,可那修女却不这样认为。 “您是我的恩赐…是我的光,克拉托弗大人。” 她一眼都不看罗兰,仿佛只要听仙德尔说,她就照做,不管带了谁,有什么后果。 “为什么那么严肃,罗兰?” 随着向内,一些破碎的动物尸体渐渐多了起来。 先是鸟类,接着是猫和狗。 像是被生生扯碎的,也有的被用牙撕掉了脑袋,扯开了皮毛。 ——活着的时候。 当最基本的掩饰也消失后,罗兰总算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了。 这是一个不知通向哪里的… 地牢。 “不必担心。实际上,我们正走在一条安全的道路上。” 三个人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 有人在喘息。 滴滴答答的水声。 轻微的哭泣。 仙德尔向来路指了指:“修道院有高环仪式者。如果我们走了另一边就会有麻烦…当然,这条安全极了。” 她声音轻快: “谁会阻止一个想要回家的孩子呢?” (本章完) ------------ Ch.299 所谓重要… 罗兰见到不少女人。 在这座地牢里。 像荒凉的原始村落一样,一双双黑暗中充满野性的眼睛凝视着他。 随着他移动而移动。 陈腐的闷罐里到处都是腐烂海鲜的气味。这里没有人用细纱或缎面手套,她们用羊血洗澡,用动物毛皮,甚至自己的皮肤擦该擦的地方。 然后抹的到处都是。 以免母亲挂念,年轻的姑娘把自己吃的像母亲一样;而手捧被蝇虫开了腔的死猫的母亲,则只顾亲昵温柔吻着自己的‘孩子’。 ‘Na…Nana…Nala…Na…’ 这里恶毒的不是谣言,是笑声;恐怖的并非故事,是听不清词句的哼鸣。 那些死后高度腐败膨胀的尸体就摆在牢房里,或牢房外的过道,和‘清水桶’,污水桶挨着。 辨认不出容貌的修女席地而坐,从自己扁平宽大的脚掌下扣碎烂的虫子,或其他生物的叫不出名字的模糊部分。 或嚼着半条鼠尾,或吮指甲里储备的。 也许不是饥饿折磨着她们。 ‘来,来呀。’ 有女人沙哑叫他。 ‘这儿有床榻,胆汁和美好的夜晚…’ 她喃喃。 ‘万物之父庇佑着你我…和粪便。’ 一些沉默的只坐在阴影里,沉默得像死了一样;另一些甘之如饴,企图从路过的璀璨金眸中找回曾经光鲜亮丽的自己。 极少数,只有极少数露出窘迫难言的神情,遮着脸,又或局促地遮住上或下,躲进黑暗里,避开裹着影子的烛火。 这条通道长得令人绝望。 那尽头并非向上盘旋的楼梯,没有象征着希望的阳光。 是一堵墙。 一个个厚高的石门背后,是另一个牢狱世界。 仙德尔在一扇石门前停步,伸手轻轻碰了下没有任何花纹的石面,抚摸钥匙孔,像拥抱爱人一样将脸儿贴在冰冷的石壁上。 或者她已经把它当做爱人之一了。 “请跟我来。” 那提灯的修女忽然出声,唤醒了罗兰。 “门齐女士,”她将灯举至胸前,就在仙德尔‘拥抱’的石壁旁,钥匙孔用黄铜打造,上面刻了一个数字:二百。 “门齐女士就在这里。” 罗兰下意识看向仙德尔。 但她只是痴痴笑着:“那是你要选择的路,罗兰。神灵没有信仰,也从不期望信徒为祂预知未来。” “门齐女士就在这里。” 修女僵硬地重复了一遍,从兜里掏出一個颜色相似的铜环。 其中一把钥匙最长,最粗。 到锁眼里去,拧上几圈。 “门齐女士就在这里。”她第三次重复,借着浑浑噩噩的灯火,忽地拉近了和罗兰的距离,声音有了微不可查地波动:“…自以为是的翠鸟最先落入陷阱。” 她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拔出钥匙,猛地推动那石门—— 出乎罗兰预料,没有丝毫声音。 那石门向内旋转,露出了一条可供人通过的缝隙。 “一会见,仙德尔。” 仙德尔却不回答。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石门背后的通道,直到石门再次旋转,封闭成石壁的模样。 “我很怀念这儿,玛丽。” 修女恭敬垂首。 仙德尔掸了掸掌心和长裙上的土灰,踱着步踩进光里。 到她面前站定。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修女摇头。 “我听您差遣。” “玛丽还好吗?” 修女不说话。 仙德尔唔了一声,背着手转过身:“有几个玛丽来着?”“您共给二十三个女人起过‘玛丽’这名字。” “你是第几个?” “第二十三个。” “第二十三个…”仙德尔抬了抬脚跟,四处打量,仿佛新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对周围充满了好奇:“那么,前二十二个呢?” “除了另一个玛丽,剩下的都往天国去了。” “你着急啦?” 修女不说话。 “否则,你为什么要和我的朋友说话?”仙德尔转回来,到修女面前,用掌心温柔地抚摸她干燥粗糙的脸,顺着脖子,一路滑向肩膀,大臂,小臂——直到从她手中接过那盏油灯。 拎在自己手里。 “你为什么要和我的朋友说话?” 咯吱… 咯吱…… 油灯前后晃着。 影子左右摇着。 它被抡了起来,光影在一瞬间颠倒。 嘭——! 咔嚓。 金属和玻璃,混着炽热的火焰和蜡油,一股脑砸在了‘玛丽’的脸上——准确说:嘴巴。 破碎的锋利顿时将她嘴唇豁开,无数条细长的伤口流出鲜血。 她尖叫了一声,扑到地上,到仙德尔脚前,再也不敢抬头。 羊皮靴的主人仍拎着那盏碎了一半嘎吱作响的灯。 嘎吱嘎吱。 只剩尖锐的玻璃前后晃着。 “告诉我,玛丽。你为什么要和我的朋友说话?” “伱在提示他,对不对?” 瑟瑟发抖的女人从嗓子眼里挤出混着血液的哀鸣:“…他、他会死在门齐女士手上…” “那就是他的命运了。” 仙德尔摸了摸脸,那鲜血在粉拍过的脸上砸出浅浅的坑洞:“石灰壁流出鲜血,圣童切断自己的根须…这样,伤口就足够了。” 如同被点燃的牛粪驱散神圣的,当甲虫打开鞘翅,露出被保护的膜质后,名为「仙德尔」的甲虫才露出真正的身体: 一个癫狂的由恶念而并非血肉组成的身体。 “死在我的‘家’,死在我家的隔壁。” “就等于死在我的记忆里…” “我的怀里。” “我想和他永远融为一体…” “玛丽。” “你怎么能阻止一位虔诚者聆听神谕?” 嘎吱嘎吱… 破碎生锈的油灯晃着。 自甬道里回荡的哀鸣与疯笑,让灰发的甲虫无比踏实。 谁会在家里忐忑不安呢? “一个满怀希望的。”她捏住自己的膨胀处,用力扯它,扯它,似乎想要由它牵出其下泵动的心脏:“一个满怀期望的男人,正准备迎接自己美好未来的渎神者…” “他会活?还是死?” 修女捂着嘴,脸上一道道绽开的伤口流出鲜血,让她看起来比恶鬼还要恐怖。 “如果他活下来,如果他戴上头纱,如果他让我像崇拜父神一样崇拜他的长枪,如果他像骑马一样骑…如果…” 仙德尔快而急促地念着,说着,胸口起伏的就像越拉越快的风箱,从鼻孔吹出灼人的火星。 她扔掉油灯,扼住自己的喉咙,走投无路的罪人有双饲养湖妖的勿忘草色的眼睛。 “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他死了。 月亮融化后,粼粼湖光睁开了眼睛。 如果他死了。 那就不是我的救赎。 我的荆棘。 (本章完) ------------ Ch.300 海伦·门齐 “自以为是的翠鸟最先落入陷阱。” 罗兰小心提着长裙,踏在满是灰尘的狭窄通道里。 「罗兰·柯林斯一直在与危险打交道。那些怀着宝藏的地牢和密林可不那么好相与,这疯狂的爱好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的父亲、母亲,他的祖父、祖母,他的妻子,兄弟,儿子和女儿。」 「那一次次的冒险吞噬了他的亲人。」 「‘宝藏’,这充满了未知,令人心驰神往的词究竟吞噬了多少不安份的灵魂…”」 灰尘中的昆虫落在他的头发上。 - 如果你想让我全家都死,不必非琢磨个‘宝藏’出来。 「我至少还让你活了。」 - 关于翠鸟,你想到了什么? 「染色的男婴的**?」 罗兰:…… - 我是说童谣。 - 小时候,雅姆好像给我讲过这童谣。 ‘聪明的蜘蛛结网,却总在网的另一端等待。’ 通道尽头是一个并不宽阔的囚室。 奇特的是: 这里和外面的所有监牢、甬道都不同。 这里通了气灯,每一面墙上都有。 亮如白昼。 甚至刺眼。 罗兰看见了活的人,不活的尸体——尸体被一根根金色的、放大了数倍的长针似的矛穿过,被牢牢固定在地上。 它千疮百孔,丢了一颗眼球,干瘪的像被穷人家喝完的牛奶盒,扭曲折断的四肢恨不得要把脑浆从眼眶里挤出来。 尸体就以被向前跪倒的姿态‘钉’在墙角。 在它对面,是一张如墓碑般的高背椅。 荆棘般的细长链条困锁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她脸色红润,一双漆黑的眼睛,浅金色的长发。 她歪着头,双眸清澈,毛孔中似乎正不断渗出香甜汗液,赤足被灰尘凌虐着,在罗兰缓步而入时立刻蜷缩,相互拢着。 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有布片遮挡却毫不避退地直视着罗兰的眼睛。 白色在这飞舞尘埃和落满灰烬的牢房中并不显眼,却唯独让人生出龌龊。 目光交汇。 蛀蚀灵魂的虫群便于两人交汇的目光飞进男人的眼球里。顺着血和肉,一路而下,在心脏安家,在五脏六腑繁殖,直到将血肉蛀空,留下一具满是子嗣的丰盈皮囊。 “你好呀,外来者。” 她只凭声音就能推动一杆长枪,无形的抓挠在半空中绕了一下,缓落,收紧,摩挲。 “你好呀。” 清脆快活的,不含任何怯懦的招呼。 罗兰拔出匕首。 “为什么要用刀剑对着我。”女人不解:“我很久没见过外来者了,这是当下最时髦的交流方式吗?” “我是范西塔特。”罗兰没有收起匕首,只微微点头致意:“你的名字是?” 女人笑了。那如婴儿般的纯真笑容无比生动:“我是门齐。海伦·门齐…你来家里做客,却不认识主人?” 海伦·门齐。 一個曾诱杀了数名仪式者的邪教徒,圣十字的敌人。 “只是确定我没来错地方,海伦·门齐女士。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恕我直言,伱好像没必要解答我的疑惑,是不是?” 她笑得更开心了。 “是呀是呀,我可没有。但,这世上有什么不能交易的?”女人踢了踢脚——但被荆棘链条捆着,只好任性地翘了翘拇指。 “来做个交易吧,说了假名的先生。” “漂亮的,我这一生都没见过如此漂亮精致的先生——我们来做个交易。” 她说。 “我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折磨我,伤害我都没令我吐露的秘密——如果你能,我就解开你的疑惑,并把这些秘密告诉你…” “怎么样?”罗兰:“说说看?” 她终于露出了比方才更大的笑容:也露出了唇下隐藏的鲨齿。 尖锐的鲨齿,柔软、如蛇身一样长的舌头。 那纯真煽动着异性的疯狂,轰隆作响的催促着他们摧毁她,碾碎她,把她从‘完美’变得‘下贱’。 “关掉一盏灯,好吗?” 她眯了眯眼。 周围的光线的确刺眼极了——罗兰不清楚这是一种特殊的刑罚,或者别有其他目的。 这狭窄的囚室根本用不上这么多气灯:甚至一盏油灯就足以令人看清角落。 可这里竟然有八个灯头。 三面墙,包括头顶。 每一面都从墙体里伸出两个头,像缩小的太阳,将这间囚牢永远凝固在夏日白昼。 “我连一个盹都打不了,实在太折磨人了…” 她又翘了下脚趾,朝自己对面的那一个,即被穿刺而死的尸体旁的那一个灯头努了努嘴。 “把直射我的关掉,行吗?让我睡一会,就一小会…” 她没有直接诱惑谁,却又让任何人都乐意在她面前展现雄风,甘之如饴地将手指塞进她那如同捕兽夹般的口齿里。 等待咔嚓一声。 “帮帮我,先生。” 罗兰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在无数个太阳中举起匕首—— 用匕首一面寻找,反射光线… 晃她的眼睛。 女人:…… 「你比猫贱多了,真的。」 这行为太突然,太反常,以至于女人根本没反应过来,还怔怔凝视着直射双眼的光线。 气氛变得尴尬。 “正常人不会这样,除非瞎眼的,或者…”罗兰像钉在原地一样,自进来就从没移动过脚:“…或者一具尸体。” 他好像笃定这漂亮女人好脾气,不拧动手柄,控制刀刃反射的光斑,在那女人左眼和右眼间跳来跳去。 女人漆黑的眼球诡异极了。 它们一左一右散开,又同时相聚,转了几圈,仿佛熟悉了彼此,讨论好接下来望去的方向——这才齐齐找到光斑的位置,跟着脸上的光斑移动起来… 这不似人类的一幕足以让任何观看者冒出冷汗。 “时间太漫长,如果三年前,我不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声音来自背后。 那被一根根金色长矛穿透,跪着钉在地上的‘尸体’。 没了一颗眼球的尸体缓缓抬起头,声音嘶哑:“你倒和那些蠢东西不一样…” 她见罗兰转过来,那仅剩的混浊独眼眯了几度。 “我看不清你。” “过来,过来一点…” 罗兰‘钉’在原地,只转脑袋,轻敲鞋尖,让声音填满整个囚牢。 “灯头设计的很有意思,门齐女士。倘若有人在其中走动,必然会挡住某一道光…” “那么。” “影子就出现了。” 聪明的蜘蛛结网,却总在网的另一端等待。 (本章完) ------------ Ch.301 被穿刺的邪教徒 海伦·门齐。 一个让圣十字丢了大脸的邪教徒,不可能不受任何折磨。 况且,罗兰‘作弊’了。 他有扳手。 “第七冠神:纷争之手,影中网。” “掀起战争的「铁骑」,操纵阴影的「刺客」…” “对吗?” 罗兰慢慢转身,脚尖在土里碾出个小坑。 那被穿刺的中年女人抬起头。 她满口没了牙,双腮凹陷,正用独眼静静看着他。 “你是谁?” 她问。 “圣十字的虚伪者?不,不对,你不属于「圣徒」…”她念得飞快,视线在罗兰身上穿梭:“「沉思者」或「巧匠」?也不…你身上没有那群人的臭味…” 她眼神变得有些奇特:“你更不是铸火的「圣焰」…” “有趣。” “修道院竟让一个并非同路的仪式者进来了…” “哈哈哈哈…” 这如夜鸦般难听的笑声让罗兰不禁蹙了下眉。 “我和朋友来。” “朋友?”海伦·门齐哂笑:“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你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罗兰眨了眨眼,抬起手,开始用刀刃反射光线,照她那幸存的一只眼睛。 海伦·门齐:…… “如果我还能动,就把你的皮剥下来。” 照眼睛。 “停下。” 照眼睛。 一直照。 “…说说你想知道什么。”有人妥协了。 “我朋友会没事,对吗?” “当然不。”海伦·门齐咧开嘴,露出萎缩的牙龈,一脸恶意:“你留意开锁时的钥匙孔了吗?” 她说。 并非钥匙。 上面的数字,才是开启石门的代价。 “伤痕,伱的朋友要承受相应数字的伤痕,作为开门的代价。” 她说。 ‘焚心之苦。’ ‘我们给予皮肉爱情,再剥夺灵魂的子嗣。’ 随着海伦·门齐的呢喃,罗兰眼中浮现出几行小字。 ………… …… 「名称」:烈焰焚心 「类型」:大仪式(圣徒) 「描述」:永不休止,祂说。 圣十字独有的特殊仪式。 需要极苛刻的条件才能运转的仪式——注意,在此仪式范围内,伤痕将成为永久的伤痕。 不要受伤。 尽快远离这座仪式。 或者,找一个确保必死的方式自杀。 (你无法想象自杀失败的后果。) …… ………… 罗兰注视着那些贯穿海伦·门齐的金枪,她那空洞的眼眶和身上到处都是的烂疮——很难想象这女人每日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这就是修道院、教会有别于审判庭对待邪教徒的做法。 前者将给罪人带来漫长的痛苦,后者则更简单直接。 “我的这扇门上,记录的数字是多少?” “二百。” 海伦·门齐阴笑:“等你离开后,就能见到你那伤痕累累的朋友了。” 罗兰倒不为仙德尔担心。 因为开门的并非是她。 “我的朋友可不会任由谁折磨。” “折磨?”海伦·门齐尽力仰起头。灯火将她脸照得更加苍白,一缕缕油腻的黑发垂坠在眼前,让罗兰想起雅姆小时候给他讲过的、专门用来吓唬孩子的恐怖故事。 “你以为这是哪儿?” 罗兰:“牢房?” “外面才是牢房,孩子。这里是她们虔诚的圣所,培养皿最核心的地方…带你进来的朋友一定不凡,这等人竟愿意为你承受二百道伤痕…” “你可能误会了,女士。我的朋友早不在修道院,她已经调离了。” 声音有了一刹的停顿。 那跪着的女人咧开嘴,向罗兰展示她口腔里一些蠕动的汁囊:“名字。告诉我,它叫什么。” “克拉托弗。她说你能解答我的疑惑。”一些无形的情绪在她脸上化开。 “克拉托弗…仙德尔·克拉托弗…” 她半耷拉着肿胀的眼皮:“说出你的来意。” “我有一枚奇物,能够在眠时世界制造独属于我的梦境——同时,我也能邀请一些被我认可的‘客人’。” “门齐女士,我希望组建一個秘社,一个能让我和我的朋友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家族’——仙德尔却认为教派更加合适,向我推荐了你。” “我能在你这儿得到有用的建议吗?” 罗兰说完半晌,空气稍显沉寂。 她呼吸急促了几度,忽然发出无比畅快的笑声,如同累积十月后终于分娩的女人,那压抑的,积蓄的终于在某一刻倾泄,酣畅淋漓。 “克拉托弗…哈哈哈哈哈…” 声音中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一下一下地刺着罗兰的皮肤。 “她竟然出去…” “教派…” “出去?”罗兰顾不上自己的问题:“你的意思是,仙德尔曾经也被关押过?” “关押?”海伦·门齐嘲笑他的幼稚与无知:“除了少部分人,绝大多数都是自愿而来,范西塔特‘小姐’,包括你的朋友,仙德尔·克拉托弗。” 罗兰缓缓摇头:“这遍地恶臭的监牢,令人无法愈合伤口、永远痛苦的仪式,整个修道院——” 海伦·门齐注视着他那比灯火还要璀璨的金眸,仿佛要望穿眼球背后的大脑。 “这里是希望之地,范西塔特,或者别的名字。” 她嘶哑道: “唯有得圣父垂怜的,才能被允许步入尘世——而你说的‘监牢’,正是辉煌的起点:通过考验之人,才能拥有不玷之身,举起象征着圣洁的权杖…” “这是圣女晋身之所。” “无数修女前赴后继、甚至那申请都要堆满桌案的地方。” “范西塔特小姐,你现在还认为,它是监牢吗?” 虽然罗兰不清楚「圣女」地位高到什么地步。 但戴维·克伦威尔和其一众教徒对待仙德尔的态度,显然和对待费南德斯不同。 像来自灵魂的敬畏和尊重。 圣女就更甚。 罗兰揉了揉剧痛的指腹,仍然摇头:“不再是监牢了。” 他停顿片刻,当海伦·门齐做出倾听的表情后,才继续接道:“这更像伊甸经里的地狱。” 海伦·门齐再次发出尖笑:“你说得没错,我有点喜欢你了,范西塔特…” 她好像挤破了嘴里蠕动的囊包,一些绿色的汁水顺着嘴唇流到下巴上,滴滴答答的在泥地里砸出坑。 “…她们说仙德尔·克拉托弗不够虔诚,没能走完焚心之路。我倒认为,她已经发现,自己在这儿找不到真正要追求的…” 昏沉的独眼倒映出罗兰苍白的脸: “你的确需要一个教派,范西塔特。” “我在你眼里看见了冷漠和忍耐。” “我看见了一段痛苦的过去,一个手握十字的男孩犯下了残忍的罪孽。” “我看见了你的不安,摇摆的想法…” “几近癫狂的灵魂…” “你不怕死,却怕其他人死…” 她那摄人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一个人的记忆和灵魂。 此时此刻,作为被关押的、诱杀过数十名仪式者的邪教徒,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罗兰下意识闭上了眼,企图阻止她继续‘阅读’自己。 也许是灯火,也许是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再次被提起。 他握匕首的掌心被汗水打湿了。 “你看,你在我面前就像一只脆弱的羊羔,没长大的,还没离开过圈栏的羊羔…” 更多的嘲笑,显然‘阅读’并非来自眼睛。 “你把其他人放在自己性命之上…” “却能让仙德尔·克拉托弗,我的好邻居开口…” “相较那些杂碎,你要有意思的多。” 当罗兰再次睁开双眼,脸上的表情如水波般缓缓平复。 抬起手臂。 调整匕首对准:“我要晃瞎你。” “……” 笑声戛然而止。 海伦·门齐面露奇色:“…我开始好奇你踏在哪一条道路上了。” 她既然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特殊技巧,显然也能看出,罗兰脚下的道路,正渐渐吞噬他的‘人性’——并非‘没了人性变野兽’那样的人性。 而是一种奇特的、世界赋予每个人的‘重量’。 每个凡人,哪怕流浪汉都拥有庞大数量的‘重量’——这重量能让人牢牢踏在醒时世界的土地上。 而这东西正在他身上渐渐流逝。 像倒置的沙漏。 很慢,但终究一粒一粒的缓缓流逝着。 他走得越远,就越能‘飘’起来。 有意思。 “做个交易吧,范西塔特‘小姐’。” “一个真正的交易。” (本章完) ------------ Ch.302 牙齿与阴影 “我知道许多秘密。” “你的疑惑,对我来说就像门为什么有锁一样简单——但你也得帮我点忙,很公平,是不是?” 被数根金属扦插的女人,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永不休止的疼痛,面色自若: “我要死了。” “很快,我就承受不住这痛苦,像你一路所见的那些女人一样疯狂——你应该看见了,对吧?” 她注视罗兰,言语真诚: “如你所说,我的确是「刺客」,信奉第七冠神:纷争之手,或者影中网…” “我期望死后的灵魂能去我信奉的神灵身边,去祂所造的国度,为祂开启一场无尽的战争…” “如果你给我这样的可能,我就解答你的一切疑惑。” “成交吗?” 她说完也不催促,静等着面前人思考。 数十秒后。 “我怎么帮你?”罗兰问。 海伦·门齐笑了。 她猛地挣扎起来,血肉于金属中摩擦,流出更多的鲜血——有什么东西自她胃部蠕动,向上。 她痛苦地哀嚎起来,垂着脑袋,下巴脱了臼一样越长越大: 呕吐。 浓稠的黄色液体混着短钉和铁蒺藜叮呤当啷砸在一起。 如浓腥的瀑布自她口中排泄,那各式各样的不该存在于胃袋中的东西全部喷了出来。 这漫长的折磨眨眼而逝,最后,只剩干净的血液。 她又呕了几下,攒足气—— 朝着罗兰一口喷出鲜血! 啪嗒。 一颗不似人类的小尖牙落在罗兰脚前。 「海伦·裘。」 罗兰:? 海伦·门齐喘着粗气,肉粉色的涎液顺着下巴拉出长长的丝线。 “这枚奇物里记录了我全部的知识,包括「道路」。” 她更加嘶哑,好像下一刻就要失声。 “用它,完成一个仪式。” 海伦·门齐告诉罗兰,她需要完成一个仪式——用这枚自己常年持有的奇物,以让她死后的灵魂得以前往神灵的国度。 纷争。 至少用这奇物,造出五名仪式者以上的纷争。 “很简单,范西塔特。只要伱换个身份,将这奇物的‘效果’宣扬出去,没有人能拒绝知识和力量,不是吗?” 罗兰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牙齿。 “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将它据为己有。” “因为我不会告诉你开启它的条件。”海伦·门齐咧嘴一笑:“也永远没人知道了。你只要让它成为公开的秘密,或脱手给你的仇人…很快,它们就会为了这枚奇物厮杀、争夺,仪式完成,我的灵魂也将抵达该去的地方…” “成交吗?” 她又问了一遍。 听起来… 没什么问题。 一枚无法开启的奇物,还能陷杀自己的仇人,任何人都乐意随手帮这个忙—— 即便怀疑海伦·门齐有什么阴谋,也可以将这枚奇物扔进海里或锁入金匣埋进土里,彻底抛弃。 十年,一百年。 甚至还能虚构一個‘效果’,将它卖给谁… 总之,再也不来修道院,答应她又怎么样? 离开后如何处置也是自己说的算,对不对? 这么干,她的阴谋就成功了。 ………… …… 「名称」:牙仙的宝物 「类型」:奇物(异种) 「描述」:‘枕头下的牙齿呢?’ ‘我会从橱柜、墙缝和咯吱咯吱的地板下来…’ ‘我会踮起脚尖…’ ‘或扇着翅膀…’ ‘在你熟睡时。’‘我会先用我的宝物熄灭灯光,我会爬到你的床上,你的脸旁,你的枕头边…’ ‘你的呼吸中…’ ‘翻找呀翻找…’ ‘枕头下没有牙齿!!’ ‘我会吃掉你的全部牙齿!!你的眼球!!你的舌头!!扯断你的喉咙!!’ 持有者可以付出一枚牙齿的代价,造出一片维持二十五分钟半径十英尺的黑暗迷雾。 当非持有者主动触碰该奇物时,转移「持有人」。 首次持有该奇物者,将会不受控制的激活其中力量(一次)。 注:从今天开始,忘了‘撕咬’这个词吧。 …… ………… 「聪明的蜘蛛结网,却总在网的另一端等待。」 不得不说,海伦·门齐真的很狡诈。 她引导着罗兰向奇物本身的力量思考。 她让善良的琢磨之后如何永远封印这枚奇物,让贪婪的考虑怎样才能将其中的知识据为己有,让事不关己,只为得答案的——或许抛到海中更是个不错的选项? 无论谁,当触碰这枚奇物时,就相当于转移了「持有人」。 它会制造一片黑暗。 而海伦·门齐是「刺客」… 这条道路最广为人知的特征就是掌握阴影。 一环扣一环。 实际上这枚奇物并不算很强大,代价也不小,可在海伦·门齐手里就不一样了。 阴谋自他进门就开始了。 “成交,女士。” 海伦·门齐和罗兰,两个谁也没盼着对方好的大小阴谋家相视而笑。 “让我来说说吧,孩子。你想打听教派,准确来说——不那么合法的教派,是不是?” 多数教派都围绕十冠神建立。 如果罗兰想要建立一个以冠神教义为核心的教团,就不该委托仙德尔·克拉托弗来这儿找她。 而大多数非冠神的小团体,都不怎么合法。 “也许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范西塔特‘小姐’。”海伦·门齐轻声:“什么是「教派」?” 罗兰下意识开口:“围绕「道路」建立的…” “不,当然不是。”女人显然能听出这台词背后的含义:“我不会在大多数学徒都清楚的标准答案上浪费时间,范西塔特小姐。让我告诉你吧。” “教派是避难所。” “废墟之下的、只提供给灵魂的避难所。” 她不管罗兰是否能听懂,只自顾自往下讲。 ——教派和秘社的根本区别在哪? 简单来说: ‘以信仰之名’和‘以我之名’。 前者比后者更加强有力:相同的信仰更能让人团结在一起,紧密相连。 而对于海伦·门齐来说,以信仰之名,能干的事太多了。 并非我所愿,而是教义如此,我们的信仰如此。 让自己的欲望变成众人的欲望,从而驱使虔诚的教徒跳下悬崖,填满自己心中贪婪的沟壑。 教主只需要踏着他们尸体填平的土地,缓步朝自己要去的方向前进。 ——在她看来,这就是教派的使用方式。 “圣十字也在这么干,孩子。” 她见罗兰不语,以为又是个十字脑袋,阴阳怪气地念出伊甸经里的文字:“「祂说:让孩子到我这儿来。」” “范西塔特,你要一个男孩,和万物之父要一个男孩,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明白吗?” “那些男孩真去侍奉万物之父了吗?还是正侍奉…” 罗兰摇摇头:“那和我无关,女士。” 他不在意教会怎么干,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神’。 “说得没错,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神’?”海伦·门齐反问:“重要的是‘神’吗?范西塔特,重要的是:教义,或者说,你究竟想让教徒们信仰什么。” (本章完) ------------ Ch.303 不要和骗子说话 连学徒都知道,眠时世界沉睡着十位神。 十个,不能多,也不能少。 而作为曾给圣十字造成极大麻烦的邪教徒,显然不会教罗兰在数字上撒这种无聊的谎。 “我猜你怎么也听说过「命运」。” 罗兰应了一声。 这是当然。 实际上罗兰觉得,「命运」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要比「圣焰」还知名。 “「命运钟摆」,一个由不同道路仪式者组成的教派。它们没有你口中的‘神灵’,也不虚构一个所谓伟大的存在——但这些教徒同样交出了自己的信仰…” “狂热的信仰…” 海伦·门齐讽刺道:“给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说。 “「命运」。” 相信命运,追逐命运,认为无论眠时世界还是醒时世界,都在某种程度上沿着早已设定好的轨迹运转,移动。 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教派,燃烧着不同的「资质」,但这并不耽误他们放弃自己‘本该’去的地方,转而加入一個没有神灵的教派。 没有神灵,也没有不朽者,甚至连「道路」都残缺的教派。 “他们信仰着「命运」,你很难说那算不算‘神’。” 海伦·门齐回答了罗兰的问题——即,是否需要一个具象化的‘神灵’。 答案是:不需要。 信仰自有去处,只要你能找到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机,将他们放在合适的地方,听你讲合适的话。 “许多人以为我将手中的教派发展壮大,是依靠一张蛊惑人心的嘴…” 也许正因为罗兰已经‘落入陷阱’,海伦·门齐并没对他藏私。 “当然不是。” 真正聪明的邪教徒从不靠蛊惑人心,那是骗术师的手段。 他们靠‘挑选’。 就像有些人一生中不停的上当,遭受欺骗——无论男女,仿佛他们生来就是那些骗术师和谎言家的福祉。 一次,两次,三次。 无数次。 在他们漫长且找不到丁点智慧的人生中,好似未从任何一次欺骗中得到教训,增长见识,获取经验——没有。 他们会在上当后痛哭流涕,悔不当初,让人心生怜悯。 然后。 下一次继续上相似的当。 你不得不承认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存在。 并且不少。 而邪教徒?他们恰恰寻找的就是这样的人——道理是相似的。 如果你想要牛排,就不该对糕点师讲话,千方百计蛊惑他学习如何烹饪牛肉,将它做得香嫩多汁——你该直接去找会做牛排的厨师。 而不是设法改变一位糕点师。 那不是个好主意,也不是真正聪明人该干的事。 海伦·门齐想告诉罗兰的是:就像「命运钟摆」一样,它或许给不了成员们「道路」,但依然能让他们交出自己的信仰。 人往往就是这么奇妙。 有时候,他们要的并非是力量… 也可以说并非字面意义上的‘力量’。 可能是仇恨,认同,相似的理想,一致的目标,希望,恶意,痛苦… 各式各样的灵魂,教派只寻找那些认可它、同时也被它认可的人。 比如「命运钟摆」。“一群认为一切早已注定的蠢货。”如果说海伦·门齐对圣十字还有那么为数不多的尊重(实际上也没什么),对「命运钟摆」则仅剩摆在台面上的嘲讽了。 占卜,星象,预言。 海伦·门齐对这些不屑一顾,却又告诉罗兰,「命运钟摆」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例子。 秘密教团,秘社,密教,无论怎么称呼,实际上都是围绕一个「核心」而建立的—— 这个核心是「道路」,是硬币正面的有形力量; 这个核心也是「思想和信仰」,是硬币反面的无形力量。 二者合一,即为一枚完整的硬币。 圣十字、永寂之环、血肉摇篮,这些正教、冠神教派无疑两面皆有。 而类似「命运钟摆」这种小教派,显然只有其中一面。 ——好处是,教派内的成员们因‘无形的力量聚集在一起’,而并非追逐‘有形’,看起来比‘双面硬币’更加紧密、纯粹? ——坏处是,由于从属不同「道路」,每个人拥有着不同的「资质」,作为教主,管理起来就很麻烦了。与此同时,小教派,没有‘硬币正面’的教派,也很难说在‘有形’力量方面,能给教徒们什么帮助。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非冠神教派不受官方认可,且需要到当地正教申请、注册,并随时随地接受调查员的审查。 通常来说,干这事儿的都是黄金天秤和监察局的绅士们。 这一步筛掉了百分之九十的非冠神教派。 伱不知道要拿出多少钱和材料贿赂这些比煤矿主还要贪婪残忍的家伙,才能‘合法’的行走在阳光下。 拿不出钱? 抱歉。 没有申请、注册的教派就是邪教。 ——当然,这些大大小小的‘邪教’和血肉摇篮、黑瓮还不同。 一般情况,不受举报,审判庭不怎么管这些人。 热衷于此的仍是上述两者:监察局和黄金天秤的教徒。 有着‘邪名’,却没有真正邪教徒的疯狂和力量,这不是一个上好的晋身之物吗? “你不能指望用「我们都爱喝红茶」当做教义后,还能吸引一批为你慨然赴死的仪式者——那即是聚会,不是密教社团,范西塔特小姐。你得明白一个道理——” 海伦·门齐目光灼灼:“真能令人舍弃性命的教义,从来都从‘真理’中寻摘。” 罗兰没说话。 关于密教社团或者教派,他要回去和仙德尔、萝丝商讨。 不过,他可以肯定一件事: 他们的教团绝对不会到官方注册,日后也不大可能‘守法’… 之后,海伦·门齐又开始给罗兰讲了一些细节: 关于怎么和凡人相处,如何领导教徒,撰写教义时用哪一年代的历史最方便,平时以什么模样面对成员,关于教团箴言从什么文集里摘抄拼接最好… 她比罗兰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教派。 是个有本事的人。 罗兰为此真诚道谢:“如果没有您,我想,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要带着疑问生活。” “这是我们的交易,”海伦·门齐哑笑两声:“带走奇物,完成我说的仪式——如果你仍认为有风险,可以把那奇物扔给一个你的仇人…” “这总可以,是不是?” 罗兰眨眨眼,双臂下垂,右脚划了个弧线,落到左脚跟后。 上身笔直,曲腿。 这是仙德尔教她的淑女礼。 “我学的怎么样,门齐女士。” 海伦·门齐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沉默了几个呼吸,挤出笑容:“很好…你学的很好。” 这话却让罗兰立刻耷拉下脸。 “我只学了半个小时!万物之父!这怎么会‘很好’呢?看来你是骗子,门齐女士。” 海伦·门齐完全没料到事情会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急转直下,她声音不禁高了几度:“等、等等——” “叔叔告诉我,不要我和骗子交谈,答应他们说的任何事。” 气咻咻的‘小姐’拎起裙子就往外去:“再见,骗子女士。” (本章完) ------------ Ch.304 因为这样凉快 仙德尔就在石门外等。 好像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 她双手拎着油灯,手臂垂在身前。当罗兰推门而出时,脸上绽放出一抹令人难以理解的笑容——比喜笑颜开要薄,比如释重负要厚。 那位手持钥匙的修女不见了。 只剩她一人。 “对于一个独自在门外等了四十分钟的淑女,真正的绅士不会在见面后向她询问其他女人的消息。” 罗兰静静看着她。 那张完美的脸儿仿佛一张撕不下来的面具,让人明知是假却毫无办法。 “你遇上危险了吗?”仙德尔撩了撩头发,到罗兰跟前,替他拭了拭额头和鼻尖儿:“我看你出了不少汗。” “海伦·门齐非常危险。” “哦是吗,我忘了告诉你,她是个仪式者,虽然被「封印」,但仍能有限度的操纵一定量的「秘」…”仙德尔面色自若,似乎在说‘昨天吃了什么’一样,又打量他几眼:“你看起来很好。” 罗兰不说话,任由她抚摸自己的下巴和脸颊,掏出手绢擦拭汗液。 “…你和萝丝该谈得来,仙德尔。” 手绢一顿。 “什么?” “她更喜欢「冒险」和「刺激」——下一次,或许你可以问问她。”罗兰目光幽幽:“你们会是好搭档的。” 仙德尔攥了下手绢,缩了手。 “那个范西塔特?”书库小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你至少花点钱,找个真正读过好书的老师教教她礼节——我记得伱赚了不少钱。” “萝丝保持她喜欢的模样就好。” 仙德尔也不知应没应,嗅了嗅手绢,忽然抬头问:“我呢?” “什么?”罗兰一愣。 “我是说,我,也保持…这样?” 这时候,罗兰也看清了火光中女孩的脸。 她也出汗了。 鼻尖儿上挂了几颗小露珠。 那片宁静的湖有了波澜,呼吸却像桔梗绽放时般无声克制着。 她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战斗,细的奶制长颈上生出一层细细的毛针露,如果更失礼、更下流的深呼吸,能嗅见与平时不同的气味。 罗兰这么想。 也真这么干了。 灰发少女的脸上瞬间从寒冬渡到夏日,从紧绷的正午烈日拨转到懒散的落日夕阳。 她紧了紧手里的灯环,好像被罗兰这突如其来的‘小狗’行为吓了一大跳,眼含水意,踉跄退了半步:“罗兰!” 她叫了一声,明白了罗兰在闻什么。 “你可真…” “否则人类为什么长鼻子?” “那不是让你对淑女干这下流事的。”仙德尔白了他一眼,整了整紧扣的领口,即便她同样出了不少汗。 “说真的,如果你相信我,我有個办法能凉快许多。” “罗兰…” “你看。” “罗兰!” 还是没拦住。 这金眼的讨厌鬼就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裙子,像鸟儿扇动翅膀一样扇那层层叠叠的布料… 抖起来还有阵阵风声呼啸。 仙德尔:…… 她忽然庆幸罗兰不是女人,否则,他的人生绝对是一场灾难… 自己,或者别人的。 “这凉快多了,仙德尔,你也可以试试。”一贯体面的书库小姐头一次想骂人。 试什么? 在你面前? 让风灌进… “我们该走了,鸟小姐。”自从和罗兰相识,仙德尔已经很少感叹自己给谁带来麻烦了——如果同狮子为伍,鬣狗就不必说自己食肉。 仙德尔想着想着,就看那‘鸟儿’扇着‘翅膀’,蹦蹦跳跳往外‘飞’… “放心,我到有人的地方就好好走路…难得穿裙子,让我好好留住这一次与众不同的体验。” 仙德尔说如果你喜欢可以每天在家里穿。 “谈不上喜欢,但现在确实很凉快。仙德尔,为什么女士们不这么干?如果到了夏日,你们还要穿那繁重、不透气的长裙,这不失是好办法…” 你是不是认为女人都是傻瓜? 仙德尔气笑了:“我们难道不清楚‘凉快’?” 除了佩裙撑的那些,通常软裙女士们会在没人的时候这么来上几下——只是很快很短的抖几下,在一些角落,远离人群的地方。 因为太不体面了。 动作不体面,风带出来的气味也不体面。 没人知道长时间的社交后,自己会不会‘沁人心脾’。 “…你看如果我拎起来向上翻着扇,像不像一把扇子——” 仙德尔加快碎步,追上不老实的金眼鸟儿,强硬地让他安静下来,守好自己该守的规矩——至少别扇裙子。 她很少会累。 但今天就是‘很少’的情况。 “我在那牢房里还见了个姑娘,但好像死了。”闹了一会,到了有人的甬道,罗兰也收敛‘翅膀’,挺腰收腹,走路时肩膀不晃,变得彬彬有礼:“…像个人偶。” 他小声说。 “那女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仙德尔也回以耳语:“…曾经服侍我的姑娘,她叫玛丽。” 玛丽… 又是玛丽? 和他们来时在门口见的女人同名吗? “所以,服侍你的,为什么会死在海伦·门齐的牢房里,成了她的人偶?” 仙德尔说,她当时只是好奇那牢房里关着谁,让玛丽去瞧瞧… “谁知她再也没出来过…” 少女说到这儿,有些悲伤的用指头点了点额头、前胸和左右肩,“愿她的灵魂不受伤痛,于天国永享安荣…” 罗兰:…… 随着时间推移,罗兰也渐渐知道怎样和仙德尔交流了——比如,他就没问,那持铜环钥匙的修女去哪了。 二百道伤痕。 这样还能活吗? “海伦·门齐快要被处死了,我看她也坚持不了太久。”仙德尔替那死去的女仆祷告了几句,就把她抛在脑后,聊起牢房里的女人:“本来她们想要从她嘴里问出点秘密来。” “显然不可能。”罗兰想到那被无数根长枪穿刺还能同他长谈教派的海伦·门齐,“除非她自己愿意。” 罗兰没问仙德尔之前是否被关押在这儿,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倒好奇,她究竟成立了一个什么样的教派。” 这样一个人建立的教派… 会是什么样的? 罗兰下意识摩挲手腕。 手腕… 嗯? 是不是少了点什—— ∑(°口°)~!! 小蜡烛!! 我那么长一条小蜡烛呢?! (本章完) ------------ Ch.305 女人和蛇 修道院的占地面积是圣十字三系里最大的。 所以。 有条蛇迷路了。 如幽魂般悄无声息的脚步行过,这些披着斗篷的修女并未发现墙角一闪而逝的白影。 她为了躲避那些走来走去的修女们,钻进了一条自己也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细长管道。 水,和许多棕色、红色的漂浮物,到处都是针头,刀片,甚至泡烂的手指和已经难以辨认的器官。 ‘我变臭了,父亲。’ 泪眼婆娑的蜡烛小姐就这样边游边痛骂自己是条笨蛇。 ‘我应该留在原地的…’ 液体和固体散发的臭气堆积在细长的管道里。 她逆流而上,迎着面向她来的浪潮而去。 ‘勇敢的蜡烛!’ ‘不怕困难的蜡烛!’ ‘我要臭死了父亲…’ 绝望蛇蛇移动中——这条管道长到令人绝望,在残渣中,她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直到一束灰白色的冷光打在前方的缺口,从口子里照下来。 ‘这难道就是父亲说的天国…’ 她尽力仰着头,积蓄力量,在即将抵达那缺口时,绷紧全身,猛地弹了上去! 撞在了什么上。 她听见了短促叫声,却没持续很久。 接着,是一声疑惑。 她被一只细长的手捉住,从残渣和淅淅沥沥的液体里提了出来。 ‘活,我活了…’ 两枚红豆样的赤色眼珠,和一双熟悉眼睛对上: 璀璨的金色。 那是… ‘父亲!父亲的眼睛!’ 她挣扎几下,却又在双手的抚摸下软成一条珍贵的、能吞噬梦境的白色小皮绳。 她被手主人轻轻放到水池旁,看她打开龙头,边冲她,边用指腹轻刮她鳞片… 按摩舒服极了! “很快,就不脏了。” 声音听起来是位年龄不大的女性,没有波澜,异常平静。 “但我,不是你的父亲。” 小蜡烛吐了吐蛇信,透过指缝观察这个‘人类’:‘难道我还不清楚你不是我的父亲?真是个笨…咦?’ ‘父亲之外的人!’ ‘和小蜡烛说话了!’ 手主人停顿了一下:“…小蜡烛?” 她果然能听懂。 小蜡烛有些畏惧地团成蛇球,生怕自己会遭到‘毒手’——知道她能说话,就意味着… 知道她是异种了。 “团起来,就不好洗了,小蜡烛。”头上的声音无比温柔,为了安抚她,甚至还小声哼起了断断续续的歌。 水流冲刷过每一片白色的蛇鳞,流到污水桶里。 她用一些干粉似的白色药剂抹在鳞片上,用手指‘沙沙沙’地挠。 那些难闻的气味和污秽起了泡,又被清水冲走。 “好了。” 她用自己的布巾把小蜡烛擦干。 “你,现在很漂亮。” 小蜡烛不吱声,还是团着。 有脚步声。 在门外。 “小姐?” 听起来年纪不小,很有威严。 “小姐?” 似乎两声就用尽了耐心,再次响起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紧张:“埃伦蒂拉小姐?” 小蜡烛感觉抚摸自己的手陡然僵硬许多。 “我,就出来。”然而这却没能阻止门外人的脚步。 她们听见了钥匙相撞的声音。 “嘘。” 「蛇球」被捧起来,倒进领口后,一根手指伸进去,往里塞了塞。 下一刻,门就被拧开了。 披着头巾的方脸修女推门而入,一双小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盥洗室。 “汉娜?” 叫汉娜的修女没理会她,到那铁皮浴缸里看,隔出来的小门里看,到洗手台前,插着新鲜玫瑰的花瓶,蜡烛和烛台,香薰与雕刻着花纹的一个个木格子里看—— 她检查了许多遍,就是忘了她眼前的。 “我这是为您考虑,小姐,您知道…很危险。” “嗯…”埃伦蒂拉还是那副善解人意的温柔模样——借着汉娜的眼睛,也终于能看清这姑娘的脸了。 她约莫十七八,或者十五六。 总之,温柔可人的表现让她显得成熟,可那姣好的脸和还闪亮的金眼,又教她看起来像十五六岁的。 最惹人注意的除了那双璀璨如软金融化的眼睛外,就是她一头和诗人长吻多年、如醇厚酒液组成的瀑布般的曼丽长发——它们根根丝顺,像绸缎一样滑过肩膀,脸颊两侧的却有些卷曲,调皮地抱着她的脸。 这不是一颗深埋地下,随时间而由人发掘出的宝石。 她仿佛从一开始就这样,在降世时绽放出惊人美貌后,再也没有令人失望过。 诗人该为此动笔,然后读出来,再让她摸他的血,信他真诚的温度。 但诗人见不到她。 “我,有点累。” 她说话时没有表情,那双漂亮的眼里,情绪也少得可怜。 汉娜早见怪不怪了。 她利落地跪到埃伦蒂拉面前,拉起她的手,检查她每一根手指和每一片指甲,手腕,小臂。 检查她柔软的室内裙上飞溅的水渍,又想碰却不敢碰的在她酒色长发两寸外,用手掌虚捋了几下。 “您真漂亮。” 老修女感叹。 “汉娜,也很美。” 她干巴巴说着,又吃力地挺直腰,拉过汉娜又粗又厚的手掌:“汉娜,每天照顾我,所以和我一样美。” 老修女笑了笑,垂头避开了那道无垢无秽的真诚目光。 她心里幽幽叹着气,胳膊扫过空荡荡的裙摆,起身,去埃伦蒂拉的背后。 轮椅后。 握住扶手。 “我带您去屋里,行吗?”她声音轻了下来。 “好。” 埃伦蒂拉做好准备,两只手笼在胸前,安抚那和她心跳一同起伏的另一颗小小心脏。 ‘一会,就安全了。’ 气音淹没在在吱吱作响的轮轴声中。 这间屋子非常大。 大到需要有一定的体力才能生活在这里。 汉娜将轮椅停在卧室,又询问了埃伦蒂拉,得到要看书的答案后,为她倒好茶,将糕点、餐具、餐布和手镜统统挪了位置。 离她最近的是一只铜铃。 “如果您需要我。” 汉娜行完礼,躬身退出房间。 直到这时,胸口处才探出一只小蛇头。 “安全,小蜡烛。” 金色的眼睛直勾勾与赤红色的蛇眼对视。 平静,淡漠。 那不是看异种的眼神。 甚至,小蜡烛都觉得,不提异种,她知不知道蛇到底可怕在哪都很难说。 片刻后,她掐了一小块糕点。 “吃,小酥饼吗?” 酥软的小方饼子被捏着往蛇嘴前送了送。 (本章完) ------------ Ch.306 埃伦蒂拉 暖和的卧室。 一人一蛇分外和谐。 虽然小蜡烛喜欢吃肉,不爱吃除了肉之外的一切东西,但这酥饼确实… ‘再来一块!’ “好。” 轮椅上的姑娘似乎热衷于投喂这条不比手指粗多少的机灵蛇,看她张开嘴,竟能一口将整块酥饼吞下去——吓人但有趣。 ‘一般蛇可和我不一样。’ 小蜡烛看那女人盯着自己看个没完,有点不高兴:‘我比她们强多了。’ 一般蛇? 埃伦蒂拉点了点眼尾,有些疑惑:“一般,的蛇,不吃酥饼吗?” 小蜡烛:…? 真是没见识。 她嘶嘶嘶了几声,尾巴拍打着小圆桌:‘一般的蛇可不吃酥饼,也不会说话。你这女人真没有见识…难得长了这样漂亮的脸。’ 漂亮? “汉娜,和莉拉总这样说,可我却从没听其他小动物——” ‘小动物?我可是异——我可是…可是…’蛇头向前顶了顶,又耷拉着,垂头丧气:‘好吧我是小动物…我根本看不出你漂不漂亮,女人,只是我觉得,父亲大概会喜欢你…’ 父亲? 又多了个奇妙的词。 小动物的父亲,大概是一条非常大的白色蟒蛇? “父亲,和你一样,也生活在管道里?”她有点狐疑,两根手指对着小蜡烛比来比去:“如果再大,就装不下了?” 小蜡烛:…… 想想蟒蛇的身体装上父亲的脑袋… 有意思的画面。 ‘我父亲是个人类!人类!和你一样用脚走路的!’ 蛇眼忽然瞄到轮椅和那裙下空荡荡的铁架。 ‘…和你一样有手。’ 这话引不起金琥珀里丁点波动。 她似乎听不出来,好像也不为自己失去的双腿感到遗憾:“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神奇的小动物。” “所以不会生气。” 小蜡烛瞥了她一眼,游到另一个餐盘上,开始对松软的蛋糕们下嘴:‘我又不担心你生气,女人,我可不认识伱…’ 埃伦蒂拉就托着腮,静静看蛇吃蛋糕。 她经常发呆,却从没发过这么有趣的呆。 蛇… 活着的动物。 “你,从哪来?” 她问。 ‘从外面。’小蜡烛说:‘从我父亲的床上。’ 外面… “汉娜,和莉拉说,外面很危险。” 小蜡烛点头:‘确实很危险,尤其像你这样没有行动能力的人类…’ 埃伦蒂拉脸上闪过一丝天真,又问:“外面,很多人吗?” 这话就不对劲了。 小蜡烛扫了扫尾巴,把碍事的奶罐子推到一旁,懒洋洋盘起来:‘外面有许多人,还有许多马车。你为什么不让那跪下服侍你的,推你出去瞧瞧呢?’ ‘我父亲去哪都带着我,总是带着我,他可爱和我一起出去逛了。’ 半炫耀的话果然引起了红发少女的好奇心。 “外面,什么样?”她小巧的鼻子、薄红唇和细长的眉眼再配上那两枚无论什么时候都引人注目的金色眼睛,与其说像個充满好奇心的姑娘,不如说像个近似年轻姑娘的人偶。 而她说的话也和人偶相去不远。 人偶像人类,人类像人偶——这两件事都很恐怖。 “我,从没出去过。” 小蜡烛惊讶极了。 从来没有?她问。 从来没有。埃伦蒂拉说。 但好像她一点都不悲伤,金眸里流淌着宁静与平和:“外面,太脏,有危险,也有毒素…房间里,最安全了。” 小蜡烛吐了吐细长的蛇信,赤红色的眼珠盯着她看了半晌。 ‘也没那么危险。’“是吗?”埃伦蒂拉有一瞬间的错愕,以至于都忘了控制声调。她惊讶,但又很快平复,用那每天都要被精心修饰的、剔透饱满的圆润指甲,轻轻划过蛇鳞。 “也许,对蛇才是,你父亲大概知道多危险。” 她用指甲敲着,刮着蛇鳞,感受那‘咯哒咯哒’的震动。 震动安慰着她。 她指甲里没有一丝污垢,这样的细节意味着她每天不止洗澡,而且每过几个小时,就有仆人服侍,为她清理。 精致又脆弱的… 人? 小蜡烛想。 只是眼睛。 和父亲那翻卷不息的海浪或璀璨夺目的太阳不同,她的金黄色总让小蜡烛想到沙漠。 她眼底好像装着一粒粒难以被发现的沙子。 ‘才不是!’ 小蜡烛见她不信,气咻咻地竖了起来:‘父亲和我都厉害极了!’ 埃伦蒂拉面无表情地点头,但怎么看都像哄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多厉害!’ 细长的蛇把自己绷得笔直:‘他像利剑一样尖锐锋利!邪教徒在他手下活不过一个眨眼!’ 上半身又软和下来,在埃伦蒂拉面前甩来甩去。 ‘他像鞭子一样柔软,不知不觉中缠死他的敌人!’ 又将自己拧成一个「Z」,脖子一探一探地在圆桌上打转。 ‘像猫一样灵巧,悄无声息!’ ‘他可怕极了!’ ‘是敌人的噩梦!’ 埃伦蒂拉托着腮,听她讲她父亲的故事。 好像。 是位很强壮的先生? ‘…他有可怕的金眼!没有太阳时,黑发和黑夜融为一体…悄悄的…悄悄的接近你…’ ‘荷——!’ ‘跳出来杀死你!’ 即便用上獠牙恫吓,也只是让埃伦蒂拉的‘面无表情’变成‘眨眼后的面无表情’——她见蛇在等,又不知她等什么,于是,叹了口气,默默左右摇了摇。 轮椅吱吱作响。 小蜡烛要气死了。 ‘你这是侮辱我和我的父亲!’ 埃伦蒂拉想了想,吃力地伸手,拉开一旁的抽屉。 从里面挑出一根指宽的软绸缎带。 拎着,在小蜡烛面前晃了晃。 “喜欢这个吗?” 蛇头一摆,不想理她。 女人又换了个方向晃。 蛇头再转。 她想了想,索性拉着缎带绕过去,在尾巴上系了个蝴蝶结。 “好看吗?” 白蛇扭头瞧了眼自己的尾巴,无聊地甩了甩,鼻孔里喷出缕气:‘你要是再敢嘲笑我的父亲…’ “不,我只是没听过这样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 “那,他是不是很老了?” 见埃伦蒂拉终于感了兴趣,小蜡烛又满身活力地嘿嘿哈哈讲起有关自己父亲的‘伟大事迹’——《柯林斯的冒险》,她说的故事,大概能叫这样的名字。 只是蛇没有手和脚,否则,她恨不得在这女人面前打上一套拳,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多厉害! “我,承认他厉害了…好吗?” 小蜡烛让她发誓。 她还真发了。 “他,很厉害。”埃伦蒂拉一脸严肃,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急迫:“那,我们是朋友了吗?” (本章完) ------------ Ch.307 小蜡烛的新朋友 埃伦蒂拉。 这个红头发的女人想和我做朋友。 我是异种。 大名鼎鼎的…的… 反正是异种。 异种怎么能和人类做朋友呢? 除了父亲之外,其他人类都是——喔,父亲也不能算人类吧? 最近,他身上有了点异种的‘味道’了… 嘿嘿嘿。 ‘我可不会和人做朋友。’ 蛇头傲慢地仰起头。 但当她发现那金色变得黯淡,直勾勾盯着自己时… 唔。 她至少和父亲的眼睛很像… 还洗了我… 总归得靠她离开。 ‘好吧。’ 蛇头微微下降了几度。 ‘好吧。’她说:‘我只能和你做一段时间的朋友。等我再长大几岁,就不要当你朋友了。’ 她要提前说清楚,省了以后的麻烦。 她从来都是这样果断,冷静,缜密清晰。 ‘一段时间。’她甩了甩尾巴,玫红色的蝴蝶结若隐若现:‘…一小段时间。’ 埃伦蒂拉还是没什么表情,但从动作能看出来,本人确实高兴极了——她伸出了一根食指,碰了下蛇尾。 “我是埃伦蒂拉,你是小蜡烛,我们是朋友了。” 说完,房间里仿佛安静了许多。 她那双黄沙色的眼睛和两颗小巧的赤色红豆对视着,对视着。 吸气,呼气。 “那,朋友之间,该做什么?”她有些犹豫,生怕吃掉牛奶上那层厚厚的膜后,发现膜下的牛奶并不好喝。“总有些趣事干,对吗?” “朋友很有趣的。” 不知道在说服自己,还是安抚对方。 小蜡烛不耐地扫了扫尾巴,觉得自己对这女人的印象得改一改——起初认为是个聪明蛋,现在… 只有一张还算说得过去的脸? ‘那我就要给你讲讲父亲的伟大事迹了…’ 埃伦蒂拉明显对这未曾谋面,未来也绝不会见面的‘故事里的父亲’不感兴趣——但她认为,如果是朋友,就得接受对方的一切… 起码故事要认真听,对不对。 “好。”她柔柔应了一声,推动轮子,把自己挪到小蜡烛身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两只胳膊叠在桌子上,垫着下巴:“我准备好了。” 这有什么可准备的? 蛇头摆了摆。 ‘那是一个深夜…’ 实际上,小蜡烛出生没多久,关于父亲的事知道的并不多——但每個夜晚,和父亲一起睡觉时,他们都会聊上十来分钟。 每天每天,很快,她也就清楚,自己父亲从前经历了什么。 从初到伦敦遭遇活尸,宴会直面邪教徒,梦境中的战斗,布里斯托尔的‘塌陷’。 无数次危险。 她太崇拜父亲啦! 怎么能有人不崇拜他呢? 红头发的缺腿雌性! 我可是能说会道的蛇! 嘿嘿哈哈的声音又在屋里响起。 不过在外人听来,就只是「嘶嘶嘶」了。 ………… …… 对于一个没见过世面,脆弱、精致又被时刻保护着的姑娘,什么样的主角能吸引她? 一个独行于黑夜,有着悲惨过去,却仍坚持不懈,努力生活的主角——而不是时不时抽风,光着脚跳舞,把谁尸体从墓穴里挖出来挂在路灯上还配根胡萝卜… 小蜡烛有选择的讲了一段:那被活尸袭击的故事。 这已经足够让埃伦蒂拉心生怜悯和赞叹。 “他,可真棒…” 讲到罗兰·柯林斯拄着手杖,讲到罗兰·柯林斯遭遇活尸,讲到那不负责任的,可恶的警探给了他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讲到罗兰·柯林斯化险为夷,蹒跚走入夜色… 埃伦蒂拉全程都没有表情,悲伤或喜悦,紧张或急切——她只是木然盯着张牙舞爪的蛇,看她一会变直一会变弯,在桌上弹来弹去,尾巴左甩右砸的… 但当故事说到最后,罗兰·柯林斯拄着手杖离开时,她才长长吐了口气。 ——整个人也随着吐气放松下来。 一次袭击,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吸引着轮椅上的姑娘。 她眉眼柔和了许多。 “这,和我看的许多,都不同。”埃伦蒂拉看向桌面上的那本——作为朋友来说,小蜡烛分享给了自己一个故事,她也想回报一个。 “要我给你念吗?” 小小的蛇脑袋无不可地点了一下。 埃伦蒂拉咳了两声,挺直腰,小心翼翼翻开本子。那是她珍藏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歪扭的字——不是她写的,是莉拉留给她的。 “…神爱着我们。” 她眼神稍显冷淡,面无表情,声音却学着小蜡烛抑扬顿挫,企图复现一个黑夜里独行的孤独少年的故事。 只可惜。 神的爱,并不能激起一条异种的好奇心。 “我们,要为神,奉献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她也模仿着汉娜平日里教她的,那崇高、虔诚的颂念方式,讲给桌上昏昏欲睡的朋友听:“祂,什么都知道。如果大地上发生了,祂就知晓。” “祂,给我们命令。” “说谁,若渴了,到我这里喝。凡信祂,到流不尽活水的源泉去…” 她讲被复活的骑士,讲虔诚而不死的选民,讲那用红豆汤换取长子权的,讲那伊甸里‘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直到讲亚当时,小蜡烛终于耐不住了。 她实在不爱听这破烂故事,天生反感这些。 ‘肋骨可不少。’ 埃伦蒂拉停了一下,问,什么肋骨? ‘一条肋骨就能造一个,那么,为什么是亚当和夏娃。’小蜡烛不屑道:‘应该是亚当和夏娃夏娃夏娃夏娃夏娃夏娃…’ ‘人类的肋骨可不少。’ 埃伦蒂拉张了张嘴,却没法反驳小蜡烛的话,最后也只能说,那是神灵的想法,凡人怎么能弄懂神灵的想法呢? 蛇晃了晃头:‘干巴巴的故事,我要走了…’ 埃伦蒂拉眨眨眼:“如果,再给我讲一个柯林斯的故事…” 能听出来话里的不舍。 倒不是不可以,但小蜡烛知道自己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她得想个办法回到父亲的手腕上… “我可以帮你。” ‘你当然要帮我,我还给你讲了故事呢。’ “下次,再给我讲一些?”她双手捏着小本子两侧,捏出了指痕:“关于柯林斯的故事…”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小蜡烛扫扫尾巴,也有点高兴不起来。 她第一次,第一次没有父亲陪着,交上了朋友。 自己,可不用任何人帮忙。 她长大了。 自己就行。 可是… ‘如果伱能找个法子让我不再走那条臭烘烘的管子…’没有父亲允许,她可不会带人去梦里。 虽是交朋友,她也不想再到那臭气熏天的管道里去了… 埃伦蒂拉沉思片刻,双手垂下,握住轮子。 咯吱,咯吱… 她把自己运到了一个立柜前。 “后面。” ‘什么?’ “后面是——” 白蛇从桌上滑到地面,钻进了柜子后。 ‘咦这里有一个洞…老鼠!受死!’ 咔嚓。 骨头断裂的声音。 接着,是漫长的吞咽声…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吃饱喝足的小蜡烛才重新从立柜后探出脑袋:‘你的屋子里有老鼠,作为朋友,我帮你解——’ 埃伦蒂拉点点头:“是劳伦斯先生。” 小蜡烛:…… ‘什么?’ “劳伦斯先生,上个礼拜住进来的先生,但不和我说话…你和我说了。” 这种低等生物怎么能跟我比? 小蜡烛甩甩尾巴,叮嘱道:‘不要把我告诉任何人。’ 埃伦蒂拉却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要把我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埃伦蒂拉忽地柔柔一笑,生动得像丛丛绽放的玫瑰绮丽:“我也不知道,但是…” 小蜡烛想了想,说,那么你也不能将我告诉任何人。 “…朋友?” ‘朋友。’ “这洞会去汉娜的房间。” 小蜡烛回头看了眼洞口,‘我平时很忙,父亲没有我不行的。所以,只能空闲的时候来找你…’ 埃伦蒂拉认真看着她:“你和你的父亲都厉害。” ‘那当然…’ 小蜡烛高高扬起头。 总算有个父亲之外的人清楚我有多厉害了。 (本章完) ------------ Ch.308 讨论 当罗兰和仙德尔疾步离开‘地牢’,低声讨论究竟到哪找小蜡烛时,那修女早早等在门口了。 她挽着一个篮子,朝仙德尔行礼。 “您和从前一样漂亮,克拉托弗大人。” 篮子里是一块蛋糕。 看过去时,奶油下隐约冒出两颗小红豆的蛋糕。 罗兰:…… “替我向埃伦蒂拉道谢。”仙德尔笑眯眯接过来,又例行公事地问了对方的身体。 结果汉娜却低声抽泣起来。 “小姐走不了。” 仙德尔‘大惊失色’:“我在修道院时,她还能站起来…” 汉娜说她的小姐,她爱她胜过爱自己、爱一切的可怜人儿,需要一场奇迹,一个照耀在瘫痪者身上,令他能突然起身跑跳,猫一样灵巧的奇迹—— 可这奇迹并未发生在埃伦蒂拉身上,反而令她愈发受疾病折磨。 “愿万物之父保佑她。” 仙德尔垂眸轻声:“我见过埃伦蒂拉,我知道她有神性,是无瑕的、未经雕琢的宝石。汉娜,不要为此悲伤难过,她腐朽的躯壳,不正证明她灵魂更加耀眼灼烫吗?” 仙德尔握住了汉娜的手,让她立刻抽泣的更严重。 她说她服侍的并非一个残朽、凋零的躯壳,而是一个即将升华、无时无刻闪耀着纯净光辉的罕见灵魂。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并更体贴,更温柔,更虔诚,甚至更庄严地服侍她,爱着她。 “你的忧郁沉痛无可辩驳,哪怕我用再多言语,也只像水波短暂平复。” “你该不让风来,和愚昧保持距离,不以凡俗上的痛苦为伍。” “这不正是我们于此的目的吗?” 仙德尔的话让路过的修女频频侧目——那些年轻的明显的、明显的陌生的面孔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她们放缓脚步,尽量多听这说到心里去的话。 她们的皮肤没有经历一次次圣洁与虔诚锻锤凿打,不够厚韧,像不老练的除妓一样轻轻一碰就颤抖起来—— 若不在此圣洁受难之所,她们甚至要用那至真至诚的嗓子喊出‘恩者万岁’来。 ‘那是谁?’ 有人问。 ‘克拉托弗。’有人回答:‘仙德尔·克拉托弗…’ 换来一阵低呼。 ‘我听说过这名字…’ ‘她几乎要成这一代圣女…’ ‘你也说了,是几乎。’ 年轻修女们低声讨论,而这边,交谈已经到了尾声。 “我许久没见她,汉娜。将我的祝福带给埃伦蒂拉,带给这受苦难、未来必会神圣的女人。”仙德尔再次施礼,这一次,汉娜也退了两步,回礼。 交流全程,她都没有问仙德尔身边的女人是谁,她们为何而来,仙德尔近况如何等等… 她只谈论自己的‘小姐’,抽泣,然后红着眼转身,在一众瞩目中离开。 “我还以为你会叫她玛丽。” 望着离去的背影,罗兰嘴唇轻碰了几下。 “那是服侍埃伦蒂拉的,我可不要。”仙德尔也盯着那女人的后背,直到她彻底转过弯,消失在道路尽头:“埃伦蒂拉,我的朋友。” 她转过脸,给了罗兰一個真诚的表情。 “你在修道院的朋友太多了。”罗兰认为这又是一个‘玛丽’。 “埃伦蒂拉不一样。” 仙德尔说。 蛋糕里的小蛇发出嘶鸣。 小蜡烛:父亲!你差点就失去我啦! 罗兰:当然不会。如果找不到你,我大概每夜都会在这儿出现,直到重新遇上你。 小蜡烛:…我就知道父亲最好了。 罗兰:伱怎么到蛋糕里去的?嘶鸣声停顿了几秒。 小蜡烛:我到了一间屋子,发现蛋糕,就钻进去… 罗兰:你的机灵程度和那绿眼睛的差不多了。 “她在说什么?”仙德尔问。 “说她在屋子里发现了蛋糕,立刻钻了进去。” 仙德尔恍然:“也许那屋子离埃伦蒂拉的房间不远,我猜本来也不是给我们准备的。” 埃伦蒂拉。 从刚刚的对话中罗兰多少有所了解:这个名字的主人,大概是个脆弱的、生了治不好的病的姑娘。 她被保护的很好。 罗兰悄悄踢开被自己踩住的裙角,矜持的和周围视线交汇,向好奇的年轻修女们点头致意,接着,转了半圈,同仙德尔朝来路去。 也许是他用沉默轻巧斩断了这个话题,仙德尔倒好奇起来了: “你不问问她的事吗?” “谁?” “埃伦蒂拉。”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罗兰微微偏了下头,“不要在淑女面前提其他女人。” “你学得很快。” “只要我在意的,我从来都学得快。” 仙德尔弯了眼睛。 再次听到埃伦蒂拉的坏心情被这话冲淡了。 “我倒可以破一次例。”灰发少女脚步轻快,“给你谈谈海伦·门齐。” 罗兰摇头拒绝:“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破例。” 仙德尔:…… 这人总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让她笑。 “…海伦·门齐,「银纺锤」主人。” 她们离开主建筑,重新踏入阳光,踏上了草坪。 散步的修女换了一批。 仙德尔边走边说,给罗兰讲海伦·门齐,讲她手里的那‘邪教’。 银纺锤。 这是个信徒几乎都为女性的教派,或者说秘密教团:她们以「缝线」和「纺锤」为手段,教唆那些愚蠢、不知好歹(仙德尔私人评价)的女人,用无比残忍的方式对待自己身边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 她们的教义光明崇高,她们的手段卑劣残忍。 ‘缝线’用来对待自己;‘纺锤’用来对待敌人。 “如果你见到那些嘴唇或其他嘴唇有过针线伤痕的,很可能是「银纺锤」的成员。”仙德尔说。 她们的教义十分有趣。 「我们就是我们。」 这句话后面还有:我们不是‘家庭天使’,不是谁的姓氏,谁的附血或谁的尿桶。我们不是孩子的奶嘴,不是父亲的货物,不是专门操针线的仆人,不是母亲的标本和丈夫的拳靶。 由于裙子实在太长,罗兰忙于修饰自己精确地步子,脑袋走了神,下意识脱口而出: “那她们是什么…会喷火的龙?” 这让仙德尔好一阵笑。 “啊。” 她想了想,倒竟同意罗兰的玩笑:“也许。” (本章完) ------------ Ch.309 银纺锤和银手杖 就单从教义和阐释教义的文字来看,「银纺锤」大概不是什么招人讨厌的组织,是不是? 她们似乎在呼吁和平,或者公平,或者有限度的自由—— 这可能无法得到多数绅士们的认可,但随着不断出现的、喷出热气的钢铁怪兽,女人们也有了除生育、哺乳、挨揍和卖春之外的作用——比如成群结队走进工厂,每个礼拜带回家十来个便士,然后再挨揍。 罗兰清楚这些,是因为雅姆·琼斯的缘故。 她给罗兰讲过一条已被废除的‘规矩’。 惩罚权。 丈夫可以对妻子进行适当的惩罚,缘于丈夫必须为妻子的行为负责。如同他作为主人或父亲在某些情况下必须为仆人或孩子的行为负责——当然,惩罚权这个名字,已经在‘人身伤害法’出台后逐渐销声匿迹。 如今,依法规定,对虐待罪名成立的丈夫,必须罚款五镑或入狱三个月。 这判罚迅速、执行高效的法律确实遏制了下层混蛋们殴打妻子的行为。 但在酒会上,在一些掺了金银珠宝的吐沫里,这只是一個合时宜的,佐酒解闷的笑话。 罗兰当时不清楚,一个落魄到济贫院里的女人怎么会如此懂‘法律’和‘规矩’… 现在想来,这背后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雅姆·琼斯的丈夫应该庆幸自己早亡,否则,他的待遇不会比明思·克洛伊好多少。 说回「银纺锤」。 它教义听起来不错? 当然不。 首先要解释一件事。 这也是罗兰到了伦敦,参与过数次沙龙,接触过如兰道夫·泰勒或切莉·克洛伊这样的上流人物后,才明白的一件事: 在这些人眼里,底层人是用不上某些称呼的。 真正的绅士们不会称一个卖鸡蛋的妇女为「淑女」,也不会称她那擦皮鞋的丈夫为「绅士」—— 他们甚至都不是先生和女士。 甚至不是男人和女人。 他们只是: 「他们。」 同样,摇着羽毛扇的淑女们也不会认为,这些蠢人连结在一起,所寻找的东西有多么崇高伟大,多么难得。 她们每周都有数镑或数十镑的零用,不愁吃穿,有仆人服侍。 她们识字,上学或有家庭教师。 她们出入有马车,得人尊重,有自己的俱乐部,朋友间的私密聚会,可以举着香槟谈天说地。 她们甚至能骑马,能参与打猎,能歌唱舞蹈,能每年和自己的丈夫、家人旅行,享受一切最时髦新潮的东西。 ——更离经叛道些的,甚至去做学者,研究员或使个假名当诗人、作家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们不理解「银纺锤」。 也不需要。 ‘那些?我们生来就有。’ 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们才是「女性」。 她们的情夫或丈夫,那有马车、怀表和丝绸高帽的,才是「男性」。 不同物种之间的语言是不相通的。 这也解释了仙德尔为什么对这教派不屑一顾,包括伊妮德半句话都未提过这些人。 “所以你应该明白,能加入「银纺锤」的仪式者,绝不是为了教义和信仰而来。” 仙德尔不无嘲讽。 的确。 人会为猫、狗、马甚至猪说话,但绝不会认为自己和它们是同类。 “这些没什么能耐的邪教徒,教唆信仰她们的,让她们证明自己的‘虔诚’,让她们‘缝合’自己,然后,用‘纺锤’惩罚丈夫和他周围的亲属,或更阴险‘柔软’的手段——但凡被发现,都指向同一个结果。” 社会意义上的身份,从市民变成了邪教徒。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哦。”罗兰恍然:“只要死者没有任何男性亲属,或继承财产的人…”“正确,罗兰。” 仙德尔赞许。 她们会挑选那些亲戚不多,且都在本地,甚至住到一块的;她们挑选那些社会地位不高,或居地偏远,关系简单的;她们会挑选家产相对丰厚,或至少易于出手的… 最后,继承了财产的人,真能牢牢把握住这些财富吗? 获得了信徒,又获得了信徒奉上的财富。 他们不会在意,究竟是丈夫警惕起来,压榨妻子;或妻子暗地里‘觉醒’,伤损丈夫… 这都是「银纺锤」乐于见到的。 受苦难的‘淑女’多,她们就是「银纺锤」; 受苦难的‘绅士’多,没准就是「银手杖」。 无论倒向哪一边,出售刀刃的商人总是获利者。 获利,永不休止的获利。 就像仙德尔·克拉托弗所说。 她们的教义光明崇高,她们的手段卑劣残忍。 罗兰有点失望。 或者说,对这故事感到无聊了。 他本来就不在乎男人、女人或谁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有了什么毛病。 他或许和那些绅士淑女,在某种程度上,对待人的方式高度相似。 在他眼里只有两种人:在乎的,不在乎的。 这不「公道」,也不「正义」,更趋近于自私自利的‘邪教’。 但他就要这样任性区分,并且乐此不疲。 “实际上,最先出言反对,将她们称为邪教,怒斥这些人愚蠢、疯狂,行径卑劣,永不该被赦免的——是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仙德尔薄唇轻启,吐出一个的确令罗兰惊讶的名字。 他们那至高无上的女士。 “她在许多方面都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愚蠢,但我想大多数女士先生是乐意容忍一个蠢人的——只要她善于听取他人的意见,并记忆力不错,知道如何将听到的话,意思不变的重复给其他人。” “那么就足以坐那张椅子了——至少蠢人比聪明人适合那把椅子。” 若不是说到「银纺锤」,仙德尔其实不太常聊政治和与之相关的话题。 “那把椅子不重要,至高无上的人不重要,「银纺锤」不重要,自称为「纺线女巫」的邪教徒也不重要。我只是想提醒你,罗兰。” 仙德尔说。 “我不知道海伦·门齐教了你什么,和你讲了什么,但你得想清楚:我们到底要接纳,排斥谁;我们憎恨谁,热爱谁;我们的敌人是谁,朋友是谁——「银纺锤」就是个非常好的例子。” “如果考虑不当…” “可并非只有你能解释「信仰」,罗兰。” 仙德尔在提醒他,用圣十字的「异端罪」提醒。 罗兰却注意到仙德尔话里的——‘我们’。 “和我说说‘有限度的’实话吧,仙德尔。”罗兰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因为我从不认为,你会考虑加入这样一个‘一无所有’、近乎玩笑性质的组织。” 虔诚的小修女笑了笑。 她驻足转身,回首望向主建筑上那枚象征着神圣的巨大十字。 因为伊甸经里写着的,正在一次次印证。 「幼年受厌恶,经历苦难,险象环生。在一次次死境中展现不可能的‘神迹’,狂热者纷纷围绕在祂身边。」 「祂时而辉煌正义,时而怪诞黑暗;」 「时而雄,时而雌。」 「祂是两面,是多角。祂带着「伟大」的使命而来,也终将完成自己的使命:」 「神圣,或毁灭。」 当然… 对于仙德尔·克拉托弗来说,这也许是重如万钧的理由,也可能只是一个她为了寻找荆棘而对灵魂撒的谎。 (本章完) ------------ Ch.310 有翼者 夜。 妖精环。 临时据点。 当罗兰不再参与‘建造’,萝丝和仙德尔就省去不少时间——省去拆的时间。 “…「纺线女巫」?不,没有。但「银纺锤」的确。” 萝丝披了一条浅绿色的毛毯。 窗外飘着红色的雪,屋内烧着暖和的炉火。 “她们在那些边远城镇——正教活跃度低的地方较为活跃,但自我来伦敦,还没真见到过银纺锤的成员。” 萝丝小时候和安妮去过不少地方,多少听说过些‘趣闻’。 “…比如她们会缝自己?是,但我没亲眼见到过。” 短卷发少女抱着膝,脱了鞋,陷在巨大的皮面沙发里,整个人显得格外小。 ——房间里的家具,地板,毛毯,墙壁上的贴纸和一切陈设都来自仙德尔。 费南德斯小队最近休息,她每日的「秘」都用在妖精环里了。 不得不说,物有所值。 这房间不大,但让罗兰感觉也许只在那拥有古老底蕴的家族中才能见到眼前这样复杂而和谐的装潢——和谐与复杂交融在一起可并不容易。 另一边,萝丝则负责制作吃喝。 罗兰… 罗兰只要呆着,别添乱。 “那女人和你说了什么?”飞贼还在为没能参与的冒险而失落,绿眼睛眨个不停。倘若罗兰真告诉她,白日错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她肯定要生气的。 “只是闲聊。”罗兰勾着杯耳,抿了口咖啡,烟雾袅袅:“她讲了些传教的知识…” 罗兰认为他们算不上真正的‘教派’,也不会在凡人中传播教义。 “哦。”萝丝动了动膝盖,黄绿相间的条纹袜从毛毯里露了几个小脑袋。 炉火噼啪。 不大的空间却更能添暖。 “那么…” “开始?”罗兰打了个响指。 墙壁旁凝聚出一块石碑。 这是罗兰制作的「初始之碑」(仙德尔命名)——此次讨论出的规则和现在、未来的成员名称将被永远记录在这石碑上。 …… 罗兰:首先,这该是個小型的、隐秘的、永不扩大化的团体。 仙德尔&萝丝:同意。 仙德尔:可以不设特别标准——或由教主遴选。但每一位新加入的成员,都必要得到全体成员的认可。 罗兰&萝丝:同意。 萝丝:可以肆无忌惮行事,在每一个乐意的地方胡作非为,但绝不能行邪教之事——当考虑接下来要干的是否属于邪教徒手段时,那就代表,它已经是了。 罗兰&仙德尔:同意。 三个人,三次提议。 一圈后,重新回到罗兰。 罗兰:我希望我们的教义和「希望」有关。 仙德尔&萝丝:同意。 仙德尔:我希望可以行「救赎」之事。 罗兰&萝丝:同意。 萝丝:我希望我们守望相助,血浓于血。 罗兰&仙德尔:同意。 第二轮,全部通过。 再次回到罗兰。 罗兰:我们给悲泣者带来「希望」,但请注意——我们不是「救世主」,不是灰党所谓的‘改革’,不属于秘党的‘传统’。 我们不刻意盗富人,给穷的发钱;我们也不特意针对恶者,给善的「正义」。 我们追逐教义,却又随心所欲,绝不狂热至被它束缚。 我们不是圣十字。 我们也不是政治家。 仙德尔&萝丝:同意。 仙德尔:我们的「希望」来自我们的思想和认知,我们会为了利益行动,为了「希望」作恶,同时也可能为了希望给人带来「绝望」——我们不是绝对正义的组织,不是绝对,也不是正义。 我们是一个松散团体,但有了目标,必要听从教主的指令。 ——同意。 萝丝:不允许将夜晚发生的事告知成员以外的人。 我们中间如果出现叛徒,就是所有人的失误。 背叛者必须死。 ——同意。 第三轮结束。 初具雏形。 三个人停顿了一阵,扭头观察石碑上一枚枚缓缓浮现的字符。 这是他们——初始三人定下的规则。 “越来越像邪教了。”萝丝嘀咕。 ——因为除了一些多数团体都有的规则(比如不允许背叛)外,上面的文字无疑都在重复一句话,或者一个词:‘随心所欲’。 只有邪教才如此——虽然其中添加了诸如希望、救赎等‘看似美好’的修饰。 但规则越少,棱角与墙壁越少,就越意味着行事混乱与唯心。 “你不能指望一个养了异种的教主能成立什么合法的教派,范西塔特。”仙德尔看了眼盘在罗兰肩膀上的白蛇,笑道:“也不能指望圣十字或永寂之环在我们三个人的闲聊里诞生。” 萝丝没搭理她,问罗兰:“我们少了最重要的一步。” 罗兰:“什么?” 萝丝:“名字。” 教派要有名字。 教派中的成员,也要有名字。 就像执行官之于审判庭,警探、顾问之于监察局和教会,自然行者之于大漩涡。 “我想了一个,倒认为很适合我们…” “至少我们三个。” 罗兰垂眸放下茶杯,单手托着腮。 窗外的红雪更大了。 “有翼者。” 房间忽地安静下来。 “有翼者。” “我们的名字。” 他说。 像是对两位小姐说话,或也像对自己说。 仙德尔静静看着温馨中静坐的黑发青年,看那垂坠在他背后懒散松束的黑发,以及那双不在迷茫的琥珀色眸子。 他安静下来,好像,也终于坚定了。 “我一直在思考,我们是什么。” 他声音很轻,像琥珀里流出铜水,每一滴都深渗着两个痴迷的灵魂。 “我们是在尘埃和警惕中长大的…” “怪物。” “毋庸置疑。” “我们是的,仙德尔,萝丝。” “在我们,或他者眼里,是的,绝对是的。” 就像穷光蛋找到了继承财富的遗嘱,积热的灰与炽烤的烈日被乌云遮住后,龟裂的土地终于迎来了雷鸣与甘霖。 如果笑容有气味,现在罗兰散发的,就正让人无比着迷了。 “是能面不改色异装,没有‘男子气概’的、因诅咒而盲目的疯人。” “是虔诚与恶念交织的双面痛苦,渴求荆棘与窒息厄难的圣徒。” “是永远停不下来的、永远不被‘正常’他者理解的犯罪和冒险。” 他声音慢炖着两道愈发急促的呼吸,灼热而耀眼,由金丝纠缠的潺潺细流在琥珀里汇聚成湍急的海浪。 罗兰的视线穿过萝丝和仙德尔,看向窗外滔滔红雨。 “不止如此。” “不该仅仅如此。” 他说。 “也许,我们还是爱着男性的男性。” “还是爱着女性的女性。” “是大众口中嘲笑的痴傻者,离群而不详的劣肤畸犬,不被理解的患病怪客,漠然直视死难的冰冷尖刀,分离血肉的苦难之子…” “我们是生鳞的,长角的,有蹄的…” “丰翼的,长鳍的,织网的…” “被排斥受厌恶的…” “时代的。” “怪物。” 这个词让萝丝和仙德尔陷入沉默。 世界撕咬她们,她们也撕咬世界。 那一块块带着牙印的血肉给她们的身体提供养分,让一种名为憎恨、扭曲或疯狂的东西茁壮成长。 她们呼出自己的痛苦,吸入这个世界的讥讽与嘲弄。 罗兰缓缓起身,注视那几扇精致的圆窗。 红雪漫漫,大地涌泉。 于是挣脱枷锁的笑容在脸上不断蔓延。 灯火描不出他的表情,只在墙上留下一道渐渐展开双翼的人影。 “如果葡萄能酿出毁灭,怪物们会选择狂饮。” “但现在,他们不用了。” “因为我会告诉他们,怪物与人类的区别。” 墙壁上的影子呼唤着,黑发和羽翼交织成一片于灯火下出生漫卷摇曳的幻想。 “并不缺少什么。” 他说。 “只是…多了一对翅膀。” (本章完) ------------ Ch.311 家 「希望」是一个随时会陨落的神。 它鲜少回应无助者的祈祷,触之即退,给人留下悔恨与痛苦。 可往往有些疯狂的,总要给那不受欢迎、格外幸运的蛆虫… 提供一枚硬币。 一枚能在这个遍布灰霾与尘埃的时代买到奇迹的硬币。 也许名为「希望」的神灵终会长眠。 但我们不会。 …… ………… “有翼者。” 这词如整夜的积雪凝成坚冰般压在萝丝的喉咙上。 “…我第一次发现,你并非完全没有艺术天分。”仙德尔端起茶杯,静静端详于眼前袅袅升起的雾气。 “你们对我有不少误解。”罗兰笑了笑。 「明着偷是吧。」 - 谢谢。 「你这叫抄袭。」 - 可我也不能告诉她们,是我脑袋里会说话的声音给的建议,那会被当成疯子的。 「…你以为你在她们眼里是什么好货色。」 - 所以,谢谢? 「说是你远房姑姑给你来信提的建议。」 罗兰:…… - 为什么你硬是执着这一点呢。 「因为被抄袭的不是伱。」 - 我也可以给一些好点子让你抄。 「你还真有脸说。」 仙德尔和萝丝明显喜欢这个名字,两个人有点对罗兰刮目相看了——主要是仙德尔。 实际上萝丝并没有在这方面比罗兰好上多少。 “有翼者,我喜欢。” 仙德尔晃晃茶杯:“背生翅膀的。” “或者织网的,”罗兰声音温和:“那不是蜘蛛的错,对吗?” 就像盲眼的不是盲眼者的错,痴傻的不是贝翠丝的错。 “那么教名,也是有翼者吗?” 面对仙德尔的询问,罗兰抿起嘴,嗓子里发出机器般的低鸣和大脑一齐共振。 在求助某個被抄袭过一次的、并不再想被抄袭第二次的无果后,罗兰给出了自己的原创: “希望三角,怎么样。” 仙德尔:…… 萝丝:…… 飞贼小姐‘啧’了声,满脸不屑:“这名字要不是模仿‘圣十字’我把*头剪下来给你。” “范西塔特,注意你的用词。”仙德尔提醒,又无奈看向罗兰:“看来彻底省下课程钱了。” 教团必然不能叫‘希望三角’或什么‘救赎四边形’。 仙德尔实在说不出口。 她沉思片刻,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有翼者,或是——茶话会?” 她敲了敲桌面上的三层蛋糕塔,琳琅满目的水果和各式精巧的糕点。 “怪物茶话会。” 萝丝眼睛一亮:“我喜欢这个名字!夜晚的‘下午茶’,篝火映出的、墙壁上张牙舞爪的影子,一群怪物的聚会!没准还能吓着谁,怎么样罗兰,是不是很棒?!” 罗兰:“又不是你想出来的。” 萝丝:“也不是你想出来的。” 罗兰:“我还想了个‘有翼者’。” 萝丝:“我也能想,只是我负责食物了。” 罗兰:“那你现在想。” 仙德尔:…… 这两个人还说成员不要太多,省的夜里闹哄哄吵个没完。 他们俩就已经够吵了。 仙德尔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能因为一点奇奇怪怪的事争论起来? “——我现在不想想,因为克拉托弗已经说了一个让我满意的!” 罗兰撇嘴:“你也想不出什么值得称道的。” 女飞贼则试图用瞪眼和挺胸表现自己还是有点‘才华’的:“我,我只要稍微一动脑筋——嘿,小蜡烛还是我起的名字!” 她终于捉到了‘证明’,捏了块熏肉悬在半空。 “小蜡烛,小蜡烛,满意你的名字,对不对?” 某人肩上的白蛇抬眼看了看熏肉,默默扭了回去。 萝丝:…… 仙德尔:……“你看。”罗兰忍笑:“也许她并不喜欢,只是没法告诉你。” 萝丝才不信。 她叫了几声,见蛇不搭理她,有些生气:“我还经常喂你吃的!” 罗兰侧了侧头:“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小蜡烛?” 蛇嘶了几声。 ‘是父亲起的就喜欢。’ “萝丝喂过你许多次哦。” ‘又不是她买的。’ “…你说的对。” 绿眼睛开始冒火了:“她说什么?!罗兰!她说什么了?” 罗兰不大想再打击这小姐。 “她说她挺喜欢的…” “你骗不了我。” “真的,我很真诚。” “你要真诚我就把*头剪下来——” 到底是从哪学的下流话呢? 尤其是这种虽然对方撒了谎但一定要伤害自己的奇怪下流话。 仙德尔默默端起茶杯,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她现在,有家了。 真正的家。 ………… …… 由于费南德斯伤势不轻,罗兰和仙德尔的假期说不定要延长到春季。 这是件好事。 因为工资照发。 反倒是萝丝忙了起来。 她和罗兰,和泰勒的铺子已经准备就绪——选址在最热闹的十字街,一栋双层的占地不小的老房。泰勒出面买下后,又请了人打扫、清理。 接下来,就是罗兰的工作了。 “你在等什么?” “老化和成熟。” 柯林斯药铺二楼阳台。 两个无所事事的人趴在栏杆上望着街上来往的大蚂蚁。 “什、什么化?” “老化,成熟。”罗兰打了个呵欠。 香水经过调制混合后,要放置数日数周甚至数月,待其成熟——使不同香调混合协调,产生更复杂、更全面的气味。 这一步结束后,就可以稀释筛取,正式装瓶了。 “再等一段时间。很快的,萝丝。” 他说。 “…那女人最近在干什么?” “升环。” 萝丝惊讶:“她已经要二环了?” “仙德尔很有天赋。” “如果我像她一样有钱,我也‘很有天赋’。” 罗兰扭头看自己身边的姑娘。 她还是那头未及下巴的短卷发,迎着风,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你现在也很有钱了,萝丝。” 萝丝不说话。 直到她成为仪式者,才真正明白「环」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财富并不能增添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资质」——她能感觉到自己灵魂上的‘寒冷’,也清楚有什么东西正缓缓从心里,灵魂里悄然流逝… 或者被一把火点燃。 她注视那烈焰,关注它的燃烧,却无法改变一丝一毫那火焰的旺盛程度。 它稳定,均衡,不疾不徐地烧着。 什么时候,她的灵魂感到「暖和」了,也许,才是下一环的时机… 会多久? 罗兰会离她越来越远吗? “你也要升环了,是不是?” (本章完) ------------ Ch.312 马车上 “当然,我也要升环了。” 目前罗兰的升环条件只差一项。 …… 「仪式」:——(二环) 「仪轨」:无法无天的浪漫/奇物/秘术器官/崇拜者之吻 「描述」:把不断滚落的巨石变成气球,让喇叭变成喇叭花! 这个世界足够荒诞,所以… 我们需要一些真实! …… 「无法无天的浪漫(已完成)」 「崇拜者之吻(已完成)」 「秘术器官(已完成)」 …… 现在只少一样东西。 奇物。 他已经在审判庭内部悬赏,不要求效果和代价的情况下,希望能尽快有消息——不得不说,伊妮德、仙德尔和费南德斯的‘宠爱’让罗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认为「神奇物品」有多难得。 直到他亲自开口,才清楚这东西真的很少有人因为钱而出售它:如果并非冠神教派的仪式者,没有足够殷实的家庭背景和人脉,很难说低环仪式者比那些‘流浪者’要好上多少。 密会? 一群至多学徒的准仪式者。 金岛? 考虑好要加入什么组织,和一张或几张未知的脸在现实中见面了吗? 甚至金岛的坐标都来自伊妮德·茱提亚。 罗兰开始发现,一个真正的,没有背景的、因走运而成为仪式者的人究竟要面对什么样的未来。 他有些理解拉姆·费因斯的做法了。 没有逼迫,没有危险,没有起伏。 很好。 但也没有未来。 那超脱凡人的力量能让持有者瞬间看见自己无比灿烂辉煌的未来,这辉煌将一直持续,一直持续… 直至他低头,看到自己死水般的人生。 他的血肉在慢慢腐烂,露出森白的骨骼。 如果他还不够幸运,那就必须要考虑卖点什么,换取升环的知识和材料——前提是,他卖的东西,还要有人不吝低头扫上那么一眼。 如果能评头论足几句,就是天大的恩赏。 仪式者其实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姐姐,饿饿。」 罗兰:…… - 别说疯话。 「我看是你疯了。大蝙蝠拥有一整个审判庭的财富,一枚奇物算得了什么?」 - 她是我的爱人,不是我的母亲。 「在我看来,人类很难分辨丈夫和父亲,妻子和母亲——一定程度上,你们正把它们混为一谈。」 「动物们可不会。」 - 人比野兽复杂得多,扳手。 「野兽?」 「你连找个情人都要犹豫,对唾手可得的利益视而不见——说实话,我不知道野兽是不是比人类复杂,但至少野兽比你要聪明。」 「谁强大,谁说的算。」 「永不停歇地掠夺。」 「强大的雄性可以拥有更多的雌性配偶和资源,反过来,强大的雌性也可以拥有更多的雄性——我说的‘强大’,并不单指物质层面的力量。」 「真正强大的人类和野兽很像,难道你不认为最原始的本——」 - 如果一個强大的雌性想要拥有更多的雌性配偶…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 嘻嘻。 「嘻个屁。」 - 我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扳手。 「什么。」 - 你好像十分乐于替‘野兽们’讲话。 「…我没有?」 - 不。 - 应该是:除了妮娜小姐那一半记忆外,你好像总用‘野兽’的眼睛看待这个世界。 - 对吗? - 或者,也不单单是‘野兽’? 「罗兰。」 - 嗯? 「伱刚刚说,人比什么复杂来着?」 - ? - 刚刚的话? - ‘人比野兽复杂得多’。 「没错。」 「人确实比野兽复杂得多。」「对极了。」 「很高兴和你聊天,我亲爱的朋友。」 「再见。」 罗兰:…… ………… …… 自布里斯托尔回来,当然要去拜访久日不见的朋友,顺便谈谈接下来的合作。 罗兰等到香水‘出炉’才和萝丝一齐登门——哦,还有仙德尔·克拉托弗。 她成为了「有翼者」,是茶话会的一员,更何况,香水铺子也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人。 三个人搭同一辆马车前往泰勒宅时,这位书库小姐还问罗兰,为什么不买下一辆马车——这就省的调用审判庭的,或到公共车站等了。 “马车?” 罗兰扶着手杖,眼中是弥漫着浓雾的街道。 “我可没有钱养一个车夫,仙德尔。” 更何况,没有谁会单独雇佣一名车夫,买一架马车。就像没有人会只买一只皮鞋。 “你们赚的钱够买下一座庄园了。” “然后呢?”萝丝忽然将视线从窗户的方向转回车里,瞥了下仙德尔:“罗兰用不了那么大的地方。” “我只是想让他习惯应有的生活,范西塔特。罗兰不会永远住狭窄的药铺,他注定要走向一条不凡的道路…” 说了那么多,萝丝可清楚这女人到底暗示什么。 罗兰如果有了大房子,她就能住进去了。 现在? 现在的药铺,她能通过二楼的窗户随意出入,但仙德尔·克拉托弗显然不能这么干。 “我只是为罗兰考虑,范西塔特。他不必过那下等人的日子。” 萝丝扭过头:“注意,克拉托弗小姐,这车上可不止一个‘下等人’。” 仙德尔微笑:“车夫听不见我和你的对话。” 萝丝:…… 真烦人。 “血浓于血,范西塔特。”仙德尔颇为优雅地整理着膝盖上的小手帕:金蕾丝边白底的手帕。它在仙德尔的腿上被叠成过方形和三角形,也被卷得细长。 它显然承担起了为主人打发马车上无聊时光的责任。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许多罪犯被吊死前都会这么说。” 萝丝瞪了她一眼,又问罗兰,为什么兰道夫·泰勒准备的铺子那么小——至少和十字街上那些大型店面比起来,的确不够‘华丽宽畅’。 “因为位置才是最重要的。” 仙德尔不等罗兰开口就给出了答案:“相较一个宽畅但偏僻的,我们更需要一个热闹的位置打响名号——只要在上流圈子里出名,谁会在乎铺面的大小呢?” 萝丝反唇相讥:“我还不知道,你懂这么多,克拉托弗。” “并不多,范西塔特。”仙德尔幽幽叹了口气:“我只是认识字,然后,用眼睛阅读报纸。” 萝丝:…… 一般这种口舌没法占上风的情况下,她就喜欢用拳头了——可她不能在车上揍仙德尔·克拉托弗,尤其还当着罗兰的面。 于是,绿眼睛小姐只能用自己那双绿的不能再绿的绿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目标,企图用眼神杀死她。 “你真不讨人喜欢。” “企图讨喜的人就像企图在圣诞节时大放异彩的火鸡一样,范西塔特小姐。”仙德尔露出一丝嘲弄:“更何况,我认为我还挺讨人喜欢的。” 萝丝挑眉:“谁?不会只有从你口袋里掏钱的仆人吧?” 仙德尔默默把头转向罗兰——他正欣赏道旁成群结队,穿着燕尾服的兔子群。 “我恐怕得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 某人托着下巴,头也不回。 “我不仅是个瞎子,最近还有变聋的趋势。” (本章完) ------------ Ch.313 这不好吗? 罗兰他们迟了些时间,抵达泰勒宅的时候,似乎兰道夫等了很久。 他裹着厚风衣,围巾把那张本来就不大的脸藏得严严实实——再加上一顶包裹性良好的双层毛呢帽,就像一个灰色的石雕却长出了一张在寒风中百折不挠的人脸一样滑稽。 然后罗兰就十分不礼貌的笑了。 仙德尔看了眼萝丝,又见那小泰勒揉了揉鼻头,也跟着笑了起来,就约莫断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的荆棘交上了好朋友。 “他大概没等很久,是不是。”罗兰上前张开双臂,和兰道夫用力拥抱了一下后,一脸揶揄地问服侍在侧的老女仆特丽莎。 她裹得可没兰道夫严实。 “确实没多久。” 老女仆扫了眼兰道夫·泰勒嘴唇和下巴上的短须,笑中透着亲昵:“出来之前脸还刮的干干净净。” 罗兰莞尔。 三个人被迎进老宅,油亮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约莫五英尺的雕塑——雕塑被打了木架,层层包裹的细纸和绢布落在地上,正有两个年轻女仆弯腰收拾。 对于泰勒,罗兰有两個最深的印象。 第一是,每一次来,罗兰都能发现点新东西——比如之前的象牙,比如今天的雕塑。兰道夫很爱这些,却又好像不似真正热爱的人那样了解。 第二么… “罗兰罗兰罗兰!”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贝翠丝在前面跑,勃朗特在后面提着裙子追。 接着,金发姑娘就在一众女士注视中,一头栽进了罗兰的怀里。 ‘这不得体啊,少爷。’ 特丽莎如此想着,瞄了眼无动于衷的兰道夫,心里叹了口气。 ………… …… 罗兰为泰勒介绍了仙德尔。 也给贝翠丝介绍了她们。 不过,画家小姐显然不大喜欢这位「圣徒」——罗兰觉得贝翠丝在这方面有着出众的感知力,尤其是她趴在耳边,小声告诉罗兰:‘仙德尔很可怕。’ 她如果是仪式者,绝对算是有天分那一批的。 贝翠丝:“我好想你。” 罗兰:“我也想念你。” 贝翠丝:“你不来了。” 罗兰:“我有点忙,贝蒂,但我想着你呢。” 贝翠丝:“真的?” 罗兰:“还给你带了礼物。” 贝翠丝:“我也有礼——哥哥!钱!我要钱!我认识钱了!” 仙德尔和萝丝就默默看着眼前的闹剧,看那金发姑娘闹自己的哥哥,当着客人,极其无礼地扯兄长的袖子,摸他口袋,从里面掏出几枚硬币—— 罗兰猜那是兰道夫事先准备好的。 “钱!” 贝翠丝攥着硬币,无视身边勃朗特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得意洋洋地抓住罗兰的手腕,打开他的手掌,将那几枚硬币重重拍在他手心里。 “谢谢,贝蒂,我正需要钱呢。” “你该谢的是我。”兰道夫黑着脸。 也许是勃朗特小姐每日陪伴起了作用,也许是万物之父…或什么神保佑,也许,各种可能——贝翠丝·泰勒的‘病症’有了起色。 她不仅认识‘钱’,甚至还能和自己哥哥斗智斗勇了。 ——尽管那小计谋大多孩子都看得穿,但这也算一个十分喜人的进步。 比如她喜欢用各种办法从他兜里骗或抢走钱。 然后藏在床下。 对于一个商人家族来说,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好的征兆:如果她不说之后那句话。 ‘给罗兰的!’ “我不必感谢你,兰道夫,这可是贝蒂给我的。” “它们之前属于我。” 罗兰故作思考:“哦,的确。就像那些深色奴隶之前也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家。” 兰道夫哈哈大笑。罗兰从内衬里抽出几根试管,几个人谈起正事。 香水,他们合作的产业。 由于有妮娜的记忆,罗兰所复现的手制香水比市面上大多数的都要复杂且清晰——这两个词并不矛盾,并且越复杂清晰,价格就越昂贵。 兰道夫显然无比熟悉香水,也在此前着手调查过他们的‘竞争对手’。 毫不夸张的说吧: 这香水棒极了。 即便他尝试过数款市面上最昂贵的,即便这样,也要说,它棒极了。 “苦艾。” 他扇了扇,反复嗅着。 “一点苦涩冷冽的气味。坦白说我很难相信这管会出自一个没有经历学徒、没有老师教导和传承的新人指尖。”兰道夫将香水分别点在几个小姐的手背上,包括特丽莎和勃朗特。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罗兰,这气味让我觉得很…” 他想了半天,挑不出一个合适的。 勃朗特却适时开口,用了一个奇妙的词来形容:“干净。” 她再次低头,眼中满是赞叹。 “这闻起来很‘干净’,柯林斯先生。” “苦艾,胡椒,冷杉树。”仙德尔就要比兰道夫精准许多,“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不受欢迎的先生——他可不招人喜欢,是不是?神秘主义,黑色,沉默寡言,甚至带了一丝恶毒…” 短短几秒,仙德尔就在众人脑海里刻画出了一个具体的、能被想象出来的形象。 “我们总在一个拍子上,仙德尔。”罗兰赞叹:“这款我正巧起名——” “乌鸦。” 仙德尔笑弯了眼:“我猜他不会喜欢的,罗兰。” 罗兰耸耸肩。 第二管偏向女士。 第三管依旧,但又更加青春妙龄。 “…我后悔没有加大投资,罗兰。” 兰道夫变得郑重起来。 商人的敏锐性让他立刻判断出了这些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的珍宝,在未来市场中究竟会掀起多大波澜——香水可不是什么只有贵族或大人物才用的东西。 每一位伦敦市民都需要它。 男人们抹在帽檐或翻领上,女人们则喷洒在扇面、袖口或头顶的花饰上——无论高低贵贱,人们无时无刻需要香水遮掩气味,增添魅力。 中产有中产的牌子,富人有富人的选择。 就连穷户们也多会时不时送妻子一瓶廉价、包装简陋但的确香味浓郁的劣质紫罗兰香水作为节日中的浪漫礼物。 他们就爱紫罗兰,爱到心里去。 兰道夫本以为罗兰只是从某个孤本或谁的嘴里听了些所谓的‘秘方’——要知道,真正昂贵、受追捧的香水都经过了无数次调制。 越过原料这一步,单单提取与混合就已经是每个店铺的绝密。 包括萃取方法,用什么溶剂,蒸馏和表达后让香气以什么样的比例混合,从而呈现想要的气味。 这可要经历成千上万次尝试。 每一次都要消耗大量的钱和时间。 “看来我们得有一个响亮而不凡的名字了。”兰道夫提议,看向罗兰:“首席调香师,你的意见呢?” 罗兰说了声稍等。 接下来,是漫长的十分钟。 他再三考虑斟酌,最终,在兰道夫的期待中缓缓开口:“「发光的香水」,怎么样?” 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这不好?” 罗兰垂了垂嘴角,皱着眉解释:“‘发光’意味香水的珍奇,同时,也像宝石一样昂贵罕见…这不好吗?” 他甚至认为这些人有点挑剔了。 “发光的香水,或者,宝石香水,怎么样?我认为宝石香水也不错…蓝宝石香水?” 仙德尔觉得罗兰竟能在‘宝石’和‘蓝宝石’之间犹豫已经属于罕见的‘天才’了。 兰道夫用力搓了搓脸,看起来好像老了几岁:“罗兰。” “兰道夫?” “陪贝蒂去画画吧。” (本章完) ------------ Ch.314 不老泉 无论香水的名字,或者整个品牌的全名,罗兰最终都没能参与进去——很遗憾,他明明付出了钱和知识,却不能参与到创始人本该参与的一环中。 最终的名字当然不是什么‘宝石香水’或‘蓝宝石香水’。 「不老泉」。 这是举手表决出来的,来自勃朗特小姐的创意——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香水的意义是什么呢? ‘让自己永葆青春,魅力不凋。’ 于是,不老泉诞生了。 她认为罗兰的工艺配得上这名字。 哦,顺便。 仅次于‘不老泉’的第二热门是「贝蒂的饮品」(大概读上去就该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名字之后,兰他们又详细讨论了店铺里的装潢风格,以及一些碎碎、麻烦却又不得不面对的边角事——时间,成本,效率,收入,支出,税和价格。 三位有翼者也头一次发现,一名商人究竟要考虑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合格。 兰道夫笑着告诉罗兰,这些可不是什么‘边角琐碎’。这是一门生意的「标准」,一条独特的、无形但唯有合格商人才清楚的线——超过这条线的才算得上生意。 超不过的,只是慈善。 他告诉罗兰如何锚定价格,「不老泉」该面向什么样的客户。 准备在何等级的沙龙上传播,要花几类不同的包装送给几类身份不同的人。 他告诉罗兰怎么才能避开多数吸血税,按照当下法律,怎么样在售货员的薪酬上做手脚。 他说要请人设计盛香水的玻璃瓶,又说多一分要多花多少,少雕朵玫瑰,能节省几个便士或先令。 他告诉罗兰要如何宣传,哪一种报纸的受众人群才是他们真正的客户——有些人看报纸为了关注国家大事,有些主妇为了读笑话和八卦趣闻,有些年轻人关注政治的同时,也看浪漫的。 有些则只喜欢那些只有插图的、露出腿和胳膊的报纸。 他甚至还考虑,要如何增添「不老泉」的神秘性,是否雇个小作家,撰写一份有关「不老泉」的‘历史’—— 罗兰认为自己一直都是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闪光的地方。 现在的兰道夫·泰勒就闪闪发亮,他的灵魂和肉体正因一件他热爱的事业而歌唱着。 这样的灵魂是美丽的,人也是。 “我倒有個想法,兰道夫。” 两位男士掐着大环径雪茄,几位女士面前摆满了琳琅水果与精致的点心——也有一盒打开的扁松木,里面码放着两排细长的、蓝色烟嘴的卷烟。 但在场的女士似乎都对吞云吐雾的事业不感兴趣。 ——原本萝丝在仙德尔的怂恿下还跃跃欲试,企图从细的开始尝试,慢慢复现安妮的模样。 直到勃朗特瞟了一眼面色淡然的仙德尔·克拉托弗,‘随口’说自己母亲就因长期吸烟,导致口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臭味后… 萝丝当场就差点和仙德尔打起来。 勃朗特和特丽莎的观点不一样。 她更对这位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小姐有好感,反而对仙德尔·克拉托弗… 她服侍贝蒂小姐有一段时间了。 许多时候,在做一些直觉上的选择时,最后无一不证明,贝翠丝·泰勒的感觉是正确的。 更何况,那灰发小姐的笑容,愈仔细看,愈令她发毛。 就好像一个目不斜视的人偶,在你悄悄观察她时。 她突然把两颗眼球转向了你。 “我倒有个想法,”罗兰鼻子里吹出两道烟雾,问贝翠丝自己像不像火车,在得到‘像’的答复后又说,等春暖花开的季节或许可以载她一起旅行—— “罗兰。” “哦,是,我说我有个想法,”火车·柯林斯总感觉自己这位合作伙伴心情急转直下了:“我们可以再加一个合作伙伴。” 兰道夫看着他,抬了抬手,示意罗兰继续。 说实话,作为一个「泰勒」,既然已经发现了一门绝好的生意,打心里是不乐意再和无关人分享的——如果不是罗兰,他甚至都不会和这位‘萝丝小姐’打交道。 真以为谁都能登「泰勒」的家门?但既然是罗兰·柯林斯,他的朋友,贝翠丝的…好朋友…特别好的朋友吧… “我们可以和审判庭合作。” “嗯,审…什么?”兰道夫下意识坐直,一脸惊诧:“审判庭?罗兰,我确认一遍,我们卖的是香水,对不对?” 这可和审判庭没一点关系。 他清楚罗兰或许在审判庭地位不低,但香水,和邪教徒杀手,有什么关系? 罗兰笑问仙德尔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在香水里。 少女接过玻璃管,又在手上滴了几下。 “…阳性力量。” “你在里面放了圣水?” 她不大确定,那气息太微弱了。 “三分之一滴圣水。”罗兰说。 仙德尔摇了摇手中的玻璃管:“这可起不到任何作用,罗兰。唯一那不多的,也都被稀释了。” “只要能确定它有就行。” 罗兰夹着雪茄,摊开手掌:“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瓶受了祝福的香水,其中的圣滴能令人一定程度上维持健康,启迪精神,防护邪恶,洗涤灵魂。” “我是说,‘一定程度’。” 兰道夫当然明白罗兰的意思。 如果宣传得当,不仅能提高不老泉的价格,也能让它成为一种‘不必须的必需品’。 但是。 那群黑乌鸦? 兰道夫可知道圣水的价格,也清楚凡人想要从教会弄一瓶圣水有多‘麻烦’。 你要被考验虔诚,也要数次参与教会的活动,积极表达自己的‘虔诚’——稍微,捐一点,钱。 在泰勒看来,无论白袍的还是黑袍的,都是吝啬鬼。 “相信我,兰道夫,他们很乐意的。” 罗兰说。 即便和教会分道扬镳,审判庭的执行官们仍然贫穷——他们拥护的审判长并未让他们过上比之前更好的日子。 但罗兰能。 他可以用‘稍微高一些’的价格收他们手里的圣水,同时,没了圣水的执行官,也不必再参与那些本来就与他们无关的、追逐幽魂和怨灵的任务里。 压力还是还给监察局吧。 “成本很高,罗兰。一瓶圣水的成本。你考虑过吗,如果混入圣水,不老泉的价格会高昂到什么程度。” “用不了太多。” 罗兰说:“只三分之一滴。” 兰道夫却不这么认为:“积少成多,每瓶三分之一滴不少了。” “全部。” “…什么?” “我是说,全部加起来,三分之一滴。” 罗兰一脸无辜,手指在桌上那些玻璃管上方,画了个圈。 “全部三分之一滴。” 兰道夫:…… 仙德尔:…… 你或许比邪教徒还邪恶,罗兰·柯林斯先生。 (本章完) ------------ Ch.315 都怪你 如果是个足够了解香水的人,就应该清楚‘不老泉’对于目前世面上的香水来说,有着不可抵挡的碾压性。 这将会让不老泉一跃而起,瞬间成为伦敦上流圈子里每一位绅士淑女的必备品。 它会赚很多钱。 如果掺入了圣水。 那么,执行官们的生活就会富裕起来。 扳手。 你是这样打算的,对不对? 「永远,永远只从审判庭购买圣水。」 「那么,一部分执行官就会因此获利,和你,和不老泉的关系将更加紧密。」 「随着时间。」 「如果你有更大的‘理想’,甚至可以给那大蝙蝠一些股份,每年分红时,‘奖励’那些出售过圣水的执行官——相信我,只要你越干越大,就会有更多执行官围绕在你身边。」 「他们不允许有人动不老泉的利益,也不允许有人伤害你——下一个合作者可不会只从审判庭买圣水了。」 「就这样,你会有更多的拥趸,然后——」 - 然后被伊妮德·茱提亚把脑袋拧下来。 「有一个必要的前提:最高领导者是你的亲属,或者,伱的舔狗。」 - 这话太难听了。 「是你的亲属,或者,你的不难听的舔狗。」 罗兰:…… - 那伊妮德是我的亲属。 「随便,你知道我的意思。」 在和目中火焰对话的青年忍不住笑了起来。 舔,和狗? 这个词也太…活灵活现了。 狗好像的确喜欢用‘舔’来表达兴奋愉悦的情绪。 - 你是怎么想到的?又是妮娜小姐的记忆? 「嗯哼。」 - 但伊妮德可不是。 - 比起犬类,她更像… - 高傲的鹰? 「如果你能告诉我在布里斯托尔的病房,那空白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我就承认她是鹰。」 - 我为什么非要你承认。 「哎呀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快好奇死了。」 - 不告诉你。 「……」 「那你一会不能屏蔽我。」 - 看情况? 「罗兰·柯林斯!」 「人类为什么有了配偶后就要躲着其他人呢。」 「有些行为是值得炫耀的。」 - 我不知道你说的‘有些行为’是什么行为。 「…你长大了。」 「也不好玩了。」 「罗兰。」 - 嗯? 「你会咬她的后颈吗?」 - 抱歉,咬…什么?- 后… 马车上的青年微微一楞,忽地想起那偶然窥见的某些动物的行为… - 扳手。 突击失败的火焰有点烦躁。 「切,看来还没*配。」 罗兰:…… 对于扳手乐此不疲地打探自己隐私的行为,罗兰总感觉很怪——它怂恿自己,引导自己,让自己变得更… 怎么说呢。 - 让我更像野兽? 火焰倒没否认。 也许它和罗兰之间,在这一点上是不存在秘密的。 「是野性,罗兰。」 「我在尝试,释放你心里的野兽。」 - 我心里大概只有一只戴着礼帽的兔子。 罗兰边想边对路边的动物笑着招手。 「一嘴鲨鱼齿的兔子?」 ………… …… 审判庭依旧凋敝。 至少从外面看来,它可不会像教会一样给市民‘希望’。 伊妮德仍蜷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即便比从前多了個罗兰,她好像也不常出来,和执行官或其他人打交道——就真像一个蝙蝠洞。 当罗兰获准许进入时,她正在办公桌上‘垒高塔’:用一些烘焙好的饼干,码成锥形的高塔。“我还以为你得下个月才来看我,罗兰。” “下个月,我只会得到一封调职书了。” “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的。” “我们总能想到一块去。” 她掀开毛毯,露出那条浅绿色枝条花纹的室内裙,经年躲藏的细腻就只展示给一个人看。 女人脸上泛着红晕,撩了下头发,原本绷成一条平直细线的双唇因某个人的到来而微微上翘——就像她桌下庆祝的脚趾们一样,‘老女人’也有一颗少女的心。 “我随手做了点饼干,罗兰。” 「我猜是反复练习后才出炉了这么一盒‘勉强能吃’的然后抱着到办公室心心念念等待自己的情人以至于无聊的开始用它们搭尖塔。」 罗兰:…… “我想,我应该没迟到?” 罗兰就像回家一样自然地放下手杖,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后,吻了她的手背。 “怎么没和你的小队友来?” “伊妮德…?” “我看她还挺爱缠着你的。”褐发褐眼的女人盯着罗兰,并不掩饰眼里似笑非笑的情绪:“我倒不介意你和她发生什么,但你得准备好找个医生。” 罗兰:…… “我和仙德尔只是——” “只是什么?”伊妮德双臂交叠,压在桌面上,向罗兰探身——那专心的表情有些类似刚开始学写字的萝丝:“只是,交换‘感情’的‘朋友’?” 罗兰眨了眨眼,没说话。 “不介意,我是不介意。”她重复了两遍,在看透了某人强装镇定的表情后,上挑的眼尾流流露出一丝笑意:“「克拉托弗」这姓氏值得你撕扯,或许,也可以更加粗暴。” “不过我得提醒你。” “有些动物,需要戴上项圈,时刻警惕。” 她捏起一枚烙着粗糙花纹的淡黄色饼干,喂给罗兰。 “仙德尔·克拉托弗是不稳定的。她和她爷爷,加里·克拉托弗不同——她「资质」更好…不,应该说,在你之前,我很少见到天资如此优秀的仪式者。” “你正在尝试和一枚炸弹起舞。” 罗兰小口咬断饼干。 酥脆的黄油饼干。 “是谁把这枚炸弹放到我身边的。” “是我。”伊妮德收回手,把那剩下的半块放进自己口中,吮了吮手指:“我只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上。” 仙德尔·克拉托弗和费南德斯·德温森都是大有前途的仪式者。 他们会是罗兰最好的手下。 「不介意」,是真的不介意——甚至她认为,也许罗兰的做法才是对的。 有些人几乎无法控制。 除非你有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的‘被控制’。 她不仅不介意,反而有点… 骄傲? 她的…罗兰,就是最好的。 克拉托弗家的疯子也这样认为吧。 望着怔怔出神的伊妮德,罗兰学她压着手臂,缓缓靠近… “伊妮德。” “…嗯?” 也许火光中沉思的女人太过迷人,让某个换血后身体‘异常活跃’的青年,喃喃出了一个尴尬的、他绝对、绝对没打算说的词: “咬后颈…” 伊妮德:? 罗兰:……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 都怪你!! (本章完) ------------ Ch.316 打趣 关于审判庭入股的事,并没有费罗兰太多口舌(相较其他事)。 ——因为比起入股伊妮德更在意那管特殊的、罗兰独送给她的香水。 执行官们也很高兴。 首先,对于这些兜里没太多钱,又有着各式各样原因留守在审判庭的先生女士们来说的的确确是件好事。 罗兰是自己人。 以他和费南德斯,和伊妮德表现出来的关系看,是可以被信任的自己人。 其次。 「圣水」这东西… 说少吧,大人们但凡需要,就有用不完的圣水;说多吧,仪式者却每个月都要看运气。 一份圣水卖给教会,换不来几个钱。 至于说卖给贵族或新贵们… 还轮不到一名审判庭的执行官。 所以罗兰的提议几乎得到了全体执行官的赞同——他们又不必和幽魂打交道,只留出备用的,还能多出不少份。 二至五先令——教会的回收价。 罗兰翻了一倍。 虽然他解释自己在「不老泉」中只占小部分股,但… 泰勒? 去他妈的泰勒。 审判庭的人可不会感激什么泰勒米勒哈德勒。他们是一群固执、刻薄,喝过血,自己或亲人也流过血的‘废弃物’了。对于这些人来说,审判庭就是唯一还能收留他们,给予他们庇护的‘家庭’。 这里有他们的岁月,有他们真正的、无数次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他们熟悉走廊立柱上的每一道花纹,那枚十字的分量。 他们和这破地方一起变老的。 这是大部分老执行官的看法。 而年轻人? 年轻人还没有资格发言。 坦白说吧,像罗兰和仙德尔这样在小队里拥有话语权的年轻人很少——真正的天才不会留在审判庭,审判庭也留不住真正的天才。 某两位是特例。 “所以,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兰道夫发现自己得重新判断罗兰在审判庭中的地位了… “你不会和‘那位’有什么关系吧?” 马车上,兰道夫贼头贼脑地小声问罗兰——那位,肯定不是至高无上的那位。 “什么关系?”罗兰揉了揉额角,谈那‘入股’的事没花多少精力,算上和兄弟姐妹们交流,也只花了二十来分钟——可他在审判庭里停留了一个半小时。 至于说那时间都用来干什么了… 如果没有工具也没有手,该怎么吃一只海螺? 「我被屏蔽了一个小时,罗兰。」 「你要不说实话,我就去告你。」 罗兰:…… “伊妮德·茱提亚女士…曾救过我的命。” 兰道夫点头。这事儿他知道,关于罗兰的出身——他父亲焚了自己和老宅,他被一队执行官从烈焰中救了出来。 “那么,只是这一种‘救过你的命’?” 尖下巴的商人追问。 “…什么‘只是’这一种?” “well,救命可不止有一种,朋友。”兰道夫耸了耸肩,没正形地用肩膀撞了下罗兰,:“…比如,有些人就有些小癖好,喜欢在山顶高喊‘…哦…你可是救了我的命了!’” “所以——” 罗兰面无表情:“我只是個执行官,兰道夫。女士是审判长,你不会不清楚这之间的差距。” 兰道夫不以为然:“所以男人才要用自己的长处填补‘差距’,这正是我们该做的。” “贝翠丝从没见过你这一面吧。” 提起贝翠丝,兰道夫瞬间没了好心情。他觑着罗兰,语气不善:“贝蒂最近总提起你。” “因为她的哥哥总不在她身边。” 兰道夫挑眉:“哦,那么,伱在?” 罗兰眨眨眼:“我晚上总偷偷去。” “我是不是该和你决斗了。” 罗兰笑道:“你知道的,兰道夫,她很爱你,只是表达上有自己一套办法。” 一提‘表达’,兰道夫就头疼的不行。 自罗兰和那位‘冰雪医生’后,他的贝蒂逐渐开朗了起来:话多了些,人也更加好动——这原本该是件好事。如果她不总摧残自己的房间,以及把她那颜料弄得满屋都是。 每一次兰道夫回家,都有新的惊喜。 次次都不同。 “特丽莎告诉我,她时常念你的名字,罗兰,你该多去探望…她。” 兰道夫也很矛盾。 一方面,他不愿意自己的妹妹过于亲近一个‘万人迷’——尤其是在她不大‘正常’的情况下。 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 可另一方面,兰道夫又希望罗兰能多去探望贝翠丝。 只要罗兰在场,贝翠丝就… 更像个正常人。 正常的,会思念人,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 罗兰自己不清楚,可作为哥哥,作为管理着老宅上下、看贝翠丝长大的特丽莎和几乎全天陪伴的勃朗特——他们看的一清二楚。 贝翠丝喜欢和罗兰呆在一起。 “我不在的时候去。” 兰道夫板着脸,做出最后的妥协。 “可没人邀请我,兰道夫。”罗兰边摇头边叹气:“怎么能没有正式邀请函?况且,我的雪茄也快抽完了…” “罗兰。” “嗯?” “你他妈的。”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哈哈大笑。 “我看你快成她的哥哥了。” “等下一次圣诞节,我就正式改名叫罗兰·泰勒…家产有我的份吗?” 兰道夫捧腹:“我父亲说不定会喜欢你,真的。” “泰勒家有两个人喜欢我就够了。” “嗯…我的贝蒂?还有谁?另一个不会是我吧?” 罗兰:“是勃朗特小姐。” 兰道夫:…… “…我最近还准备让勃朗特写些用来宣传的东西——她读过书,用起笔像模像样。”他塞给罗兰一支雪茄,又给自己点上,叼在嘴角:“各大报纸,还有沙龙上,包括撰写「不老泉」的神秘历史…” “我们还没有成品,兰道夫,甚至店铺还没装修好。” 罗兰提醒他这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不早。”兰道夫摇头:“一切宣传都要在装瓶前布置好——” 他吹出一口烟雾,仰靠在椅背上,任由雾气盖住那双精明的蓝紫色眼睛。 “商业上的布局你不用考虑,罗兰,这是泰勒家的战场。我想问的是,除了之前的,你还有什么新鲜想法?你和范西塔特小姐,你们真该做点生意…” “限购,怎么样?”罗兰瞥着兰道夫肩膀旁一枚枚由火焰组成的字符,边照念边开始怀疑妮娜小姐在她那历史里是不是个商人了。 “限购?”兰道夫重复了一遍,当然明白这词的意思:“限制每日出售的数量?” “没错,因为制作工艺复杂,所以产量足够少…少而珍贵。所以,最高档,也是最昂贵的那一款,显然要和平民款式的数量不同。” 罗兰念完一段,又念下一段:“我们可以在出售第一批前,宣传一些‘小道消息’——比如,第一批「不老泉」是几位创始人亲手制作,只有一千,或五百瓶…上面可以附你的签名。” 兰道夫想了想,举一反三:“或许,我们隔几款,就可以来这么一次…” “满分。” “你真该做个商人,罗兰。” - 他说我真该做个商人。 「哼。」 - 感谢妮娜小姐,也感谢你,扳手。 「这可不是苏月的主意。」 - 我几乎以为她是个商人了。 「她记忆里的知识,罗兰,记忆里,不代表来自她。」 - 哦,那么… - 除了感谢你和她,我还要感谢谁呢? 白色烈焰跳了几下。 罗兰:…… - 这是什么? 「名字。」 - 名字? 「他妈的风。」 -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 - 没有人会叫自己‘Fuck·Windy’的。 「别问我,我又不是苏月。」 - 你绝对弄错了。 - 如果是正确的名字,我不可能看不懂。 「嗯…」 「或许是,一匹马,踩着风?」 - 顺耳的多。 - 就是,会飞的马,对不对? 「大概?」 -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独角兽,独角兽也会飞是不是? 「……」 「你随便吧,罗兰。我早就打算好,不在名字上和你争论了。」 - 感谢独角兽。 (本章完) ------------ Ch.317 兰道夫的朋友 “我听你那位…” 马车驶入「泰勒」,停好后,两个人却并未离厢。 车夫很懂事的轻轻敲了一下车篷,低声告诉兰道夫,自己先离开,并让服侍的仆人离开。 “那位神出鬼没的朋友说…” 罗兰摩挲着光亮的杖柄。 兰道夫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我看她早晚改姓柯林斯…”嘟囔了一句,男人瞟着罗兰,犹豫早已打好腹稿的话到底要不要说。 “以我们的关系,兰道夫。除非你在大庭广众下举行邪教仪式,否则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果那能给我带来十万镑的话。”兰道夫揉了揉眼角:“…我有个朋友,罗兰。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对我生意没什么帮助,但从年轻时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罗兰示意他在听。 “那混蛋最近…不太对劲。” “比如?” “他是个艺术家。你知道,艺术家总奇奇怪怪,和政治家一样,酒,女人,烟卷和牢骚——‘大众都是愚蠢的’。”兰道夫开了句玩笑,屈指勾住领口,左右松了松:“但他最近…” 他告诉罗兰,自己这深居简出的朋友,或许染上了什么诅咒,或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 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不仅乐意和人沟通了,还开始大手大脚花钱。 几日之前,他曾邀请兰道夫去他家做客,并向兰道夫借了一笔钱。 两千镑。 这可不是小钱了。 许多人一生都赚不到。 兰道夫缓声给罗兰描述着他在那朋友家里的见闻:“…我发现了一些动物的毛皮,很新鲜的毛皮。一些我不知道作用的、红色的动物…或者人血?你知道贝翠丝的爱好,所以我能保证,那绝对不是颜料。” 他说。 “还有一些纸。” 金发先生眯起的眼里浮现了一层沉重的情绪:“画着潦草花纹的纸。我不敢乱碰,只模糊记了点,说给家里的仪式者听…” 答案很不好。 那仪式者,也是泰勒家的守护者表示:虽然兰道夫·泰勒描述的并不完整,但听起来,似乎像非法仪式…甚至邪教的… 邪教。 “我的朋友怎么会和邪教有牵扯?” 晚冬的车厢不会闷热。兰道夫却更加用力地扯了几下领子,似乎要将领子下的衬衫,和同衬衫黏在一起的皮肤、筋膜、血肉和内脏都一并扯出来。 他朋友不多,维克托·萨拉就是其中之一。 “从我还没接手产业时,我就认识他。”兰道夫有些烦躁:“我们一起喝酒,聊女人,同街上的酒鬼打架…他讽刺我是贪婪的秃鹫,我讽刺他的‘艺术品’一文不值、蠢到极致…” 回忆起和维克托相处的时光,兰道夫似乎又回到了那段下流无耻、脏话连篇的日子里。 那时他可配不上「泰勒」。 但快乐极了。 “他没有妻子,我也从没听过他有恋人。他比我的朋友还少,罗兰。我敢说,除了我,没有人会借给他两千镑——艺术品?不,不不,罗兰,虽然我们私下总是另一副面孔,但我可以保证。” “他是个有天赋的艺术家。” 兰道夫说。 “他有天赋,也有一颗坚持不懈的心。” “我只稍稍推了一把…” 艺术家。 这個称呼可不像缺钱的。 “因为他很少出售他的作品,也几乎不接受他人的‘帮助’——是的,没错。孤僻刻薄,不近人情,你可以用许多不好听的词形容他。” “但那是我的朋友,罗兰,我不想某一天在绞刑架上看见他…” “或者在火焰里。” 兰道夫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反复几次后,才转过脸,让罗兰能清晰听出他话语里的软弱和祈求:“我不‘要求’,罗兰,因为你是我同样重要的朋友。只是,如果你能,帮我瞧瞧他,行吗?” “维克托是个好人,从不打探那些他不了解的——甚至伱可以用‘守旧’来形容他。”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邪教产生联系?” 维克托·萨拉。 没有妻子,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深居简出的怪人,艺术家。 兰道夫·泰勒的朋友。 “他身体怎么样?”罗兰问。 “他倒是没有表现出有什么问题…至少在我看来。两千镑,什么病会要两千镑。”兰道夫摇头:“…他只对他的作品感兴趣,除了生存必要的食物和水,他家里不会有其他‘没用的东西’。” 通常来说,找上邪教徒,或被邪教徒找上,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些身患重病的人。 如果维克托·萨拉最近约了医生,事情就很明显了。 其次。 还有一种可能。 “你说他没有情人?” “没有。” 在这一点上,兰道夫敢肯定。 如果不是多年相处了解,刚接触的人甚至都会怀疑他是不是伊甸经里描述的‘罪人’。 只对同性感兴趣的、背叛了神创造的自然律的罪人。 “要知道他是否接触过邪教徒,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罗兰说。 圣水。 一个举行过,或近距离接触过邪教仪式的人,会对圣水感到不适。 这极阳的力量会伤害他们。 反之,就证明他与邪教无关… 或者还没接触到一定程度,或者他接触的只是一个非法的‘无形之术’。 那么就有挽回的机会。 由于罗兰对邪教徒深恶痛绝,以至于交谈时不免带上了一丝冷意——兰道夫当然能察觉到。 “罗兰。”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兰道夫垂下眼,颤声:“如果他和邪教徒做了什么‘交易’…会怎么样?” 罗兰将头偏到另一边,指腹抚摸着车壁内侧凸起的纹路: “会死。” “兰道夫。” “如果他和邪教徒交易,就会死。” 有些事发生与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人都没法免俗。 兰道夫盯着罗兰冷淡的侧脸,将话题重新回转到最开始聊的那句——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我听范西塔特小姐说,你在寻找一件东西。” “神奇物品,是不是?” 他轻声道:“我和你说过,泰勒家很早以前就同‘不凡的人’打交道。或许我们没有能掌握真正力量的幸运,但我们拥有它,并知道如何将它们变现…” 罗兰没回头,同样用很轻的声音拒绝:“兰道夫,我们是朋友。让我这样说吧——如果维克托·萨拉并未和邪教徒有太深的牵扯,或者他只是愚蠢的尝试了一个无形之术,看在你和他的关系及你和我的关系上…” “他就请继续他的艺术家生涯。” 话在这里转折。 “但倘若他已经陷得太深…” 罗兰将身体侧了过来,表情诚恳:“如果陷得太深,兰道夫,相信我,没有人有办法说服一个发狂的疯子——也许你并没见过真正的邪教徒有多么疯狂…” “你知道吗?他可能会杀了你,杀了贝翠丝,杀了特丽莎和勃朗特——我不能说他们没有理智,但这理智绝对不是你和我想象中的那种东西。” “如果他是,你打算怎么办?” “感化他?” “即便审判庭不处理,教会也不会放任这情况出现。” “任何正神教派都不会对邪教徒视而不见。” “如果那仪式需要用到‘朋友的脑袋’,你打算怎么办?” (本章完) ------------ Ch.318 维克托·萨拉的故事 现在,罗兰终于知道,之前在兰道夫家里看见的雕塑来自谁了。 维克托·萨拉。 雕塑家,石匠。 伦敦本地人。 母亲年轻时做过一段时间家庭教师,死于肺水肿;父亲也是个石匠,后来到海上找活路,再也没回来。 他并非算活不下去,也不同罗兰见的那些需要每日踏着月光到嗡鸣中寻找吃喝的工人——他有些家产,父母留下了点钱,又有兰道夫·泰勒这样的好朋友。 他为什么突然会借这么大一笔钱? 两千镑。 “这也是我怀疑的。”兰道夫叹气:“我真希望他遇上了骗子,而不是邪教徒。我宁愿那钱被骗走,哪怕再多两千镑。”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罗兰的表情,话里话外都透着前所未有的软弱和试探。 罗兰也明白他的意思。 坦白说,他和妮娜·柯林斯的经历,使他根本不可能和邪教徒站在同一侧——甚至他不会考虑邪教徒因为什么加入邪教,或有着什么样痛苦的过去才求助于邪教徒… 对于罗兰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审判庭中的多数执行官都和邪教徒或异种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们可不会因为有襁褓中的孩子而对一位和邪教徒做了交易的母亲手软。 他们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杀了她。 当着襁褓里的孩子的面。 “你做了个正确的决定,兰道夫。如果你试图隐瞒,维克托·萨拉有麻烦,你就也有麻烦;如果你视而不见,很快,找上他的就是监察局的警探或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大概不会买任何人的账。” 兰道夫当然知道执行官什么德行。 “帮帮我,罗兰。”他说:“我朋友不多了…如果可能的话。” 倘若维克托·萨拉真像罗兰所言的‘深陷’… 那么,他希望罗兰能让他少受些痛苦。 焚刑,太残酷了。 “一个机会,或者一发子弹,罗兰。”兰道夫双手揉搓着,神色疲惫:“我用一枚神奇物品,买一个活命的机会…或者…” 他不能让自己曾经的朋友在烈焰中挣扎。 在找上罗兰前,他打听过了,向泰勒家的仪式者:所谓焚刑,可不是只有‘焚烧’——在此之前,谁知道牢房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他朋友当不了贞德。 罗兰没法给兰道夫保证什么。 “带我去看看他,看看你的朋友,维克托·萨拉。” ………… …… 艺术家不都是清苦的——也有纸醉金迷,荒唐到成天睡在女人堆里的。这些挥金如土、满身梅毒的浪子们从不为任何人驻足停步,仿佛生来就有一颗无知无畏的头脑,蛮的像野牛一样只会横冲直撞。 然而,恰恰让人嫉妒的地方在于,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安静下来,那杆笔就能流出令人陶醉痴迷、或甜美或苦涩的蜜。 即天赋。 在切莉邀请过他的沙龙上,罗兰见过不少上述模样的‘艺术家’——作家、诗人或画家。 他们无一不有着奇奇怪怪的癖好,享受奢靡的同时,随手就能挥就一幅或许普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作品。 这令人绝望的天赋,像一种灵魂深处的畸变,并不遵循什么规律出现,也不通过血脉流传。 它们像火。 只是一個偶然。 当然还有另一种,与之相反的一种——维克托·萨拉。 他深居简出,不参与社交,不享受美食、美酒、美人。没有妻子,没有孩子,除了兰道夫·泰勒外,也没什么朋友——他住在伦敦近郊,非常宽畅的一栋房子里。他没有雇仆人,偌大的空房只自己一个人… 和数百具雕像。 是的。 他是一名雕塑师。 在好友兰道夫·泰勒不懈余力地宣扬下,萨拉倒有了点小名气—— 遗憾的是,他实在难以接受和那些连色彩都辨不清楚的蠢人谈论什么艺术,很长一段时间里,大众只闻维克托·萨拉之名,却从不见其人出现在任何一个沙龙上。 即便有女士特地差人拜访,规规矩矩地奉上邀请函。 得到的回复并不是拒绝,而是: ‘您为何不多花点时间在您的丈夫和孩子身上呢?’ 他不是个招人喜欢的家伙。 渐渐的,也就没有人再来拜访他了。 他不在报纸上和那些同行们打嘴仗,面对讽刺自己的话,好像从来没有过回击。 兰道夫·泰勒倒曾为他说过几句,但后来也就慢慢放弃了。 他不喜欢这一套,也不吃这一套。 前往远郊萨拉宅的路上,兰道夫就这样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朋友。 总之,没什么好话。 “我怀疑你们是不是朋友。” “有些朋友可不止说好话,罗兰。”兰道夫撩开窗帘,望着向后掠去的树林:“而且我不认为这算什么‘坏话’——如果你见过我们相处。” “你们不会打起来吧。” “年轻时不少次。”兰道夫说他非常‘阴险’——泰勒是有家仆的,但每每争执,维克托都告诉兰道夫,真正的男人,是绝不靠别人战斗,自己面对敌人的。 然后单对单和兰道夫打架,把这位泰勒家的继承人揍得鼻青脸肿。 “我被揍的第三次就明白,那混蛋骗了我。” 想起以前发生的,兰道夫又好气又好笑:“我们揍那酒鬼的时候可没见他说要一对一。” 当马车离他们的目的地越来越近,罗兰也看清了那幢别墅的模样。 还不如那些冒着黑烟的工厂干净——已经很久没有人修缮打理过,外墙上爬满了青藤。 杂乱的枯枝与灌木彻底挡住了这幢建筑的唯一出路,恨不得要兰道夫的马车新压一条出来才行:这儿在许久或许该有个喷泉,但自前任主人出售了房屋后,这喷泉就再也没行使过自己该有的权力。 罗兰和兰道夫是踏着一层层厚枯叶走进去的。 “他平时怎么生活?” 罗兰不由发出疑问。 “每个礼拜,都有人来这儿送一趟吃食。”兰道夫回答。他对他朋友的生活了如指掌,甚至每周还多花几个子儿,给自己这位足不出户的大艺术家添些肉类。 “我总委托那送东西的人,一定要见到维克托的面。” “伱担心…” “是啊,我担心他悄无声息死在屋里。”兰道夫提起手杖,夹着,插着兜,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枯叶毯,和罗兰来到这幢老旧建筑前。 他推了推帽檐,准备上前敲门。 罗兰却发现面向他们的每一扇窗户都拉着窗帘。 (本章完) ------------ Ch.319 偏执 维克托·萨拉看起来年龄不小。 他瘦长,灰长卷发,面带病容。 脖子上挂着的棕色围裙自腰后系牢,里面是一件泛黄毛边的白衬衣。 他握着刮刀,开门时为了避光,还往门后阴影里躲了躲:眼睛和眉毛同时用力,特意偏了下脑袋。 三个人就这样在灰尘中面对面。 “日安,维克托,小心刀。” 病恹恹的男人用了两三秒才看清了来人,转着手里铁片弯成的工具,皮笑肉不笑:“如果你真那么怕死,就该先用锉刀把自己的下巴搓平。” 兰道夫摸了摸尖下巴:“你猜到我今天的来意了。” 维克托扯了扯嘴角,视线挪到了罗兰身上。 “哦,这是我的朋友,一个…好朋友。” 雕塑师没说话,转头进了屋。 “他总这样,等熟悉了之后——” “就…亲切了?” “就会毫不顾忌的开始侮辱你了。”兰道夫耸耸肩,迈腿进屋,示意罗兰跟上:“你有办法,是不是?如果你不说,我就不会让仆人服侍你。” “泰勒家有仪式者,你早就该知道的。” “也因为你没有隐瞒,罗兰。” 屋子空旷的像一个仓库。 脏的程度也是。 罗兰现在相信兰道夫说的,这位维克托·萨拉先生没有雇佣仆人的事了——如果雇佣了仆人,眼前还是这幅景象,那仆人就该被绞死。 遍地都是垃圾和工具。 ——实际上罗兰也分不清垃圾和工具的区别。一件带着铁头的木棍和一个木棍,不大好说哪一种是工具,哪一种是垃圾。 墙角结了蛛网。 屋里有一股难闻的‘灰尘’味。 每一面墙都维持着上一任主人的风格:浅棕色的墙纸,但已经开始大面积的破损。 他和兰道夫穿过本该通向客厅的走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无数具苍白、姿态各异的雕塑。 有男人也有女人。 它们摆着不同的姿势,面朝不同的方向,固定在自己的时间里。 这画面让人不寒而栗。 “怪不得伱不喜欢出门,家里足够热闹了。” 兰道夫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情景,早见怪不怪——家里不还有一具么,就是这朋友赠送的(价值两千镑借款的‘赠送’)。 “我希望你能管好自己的手。” 声音从侧面传来。 维克托·萨拉手里的刮刀不见,换成了酒瓶和三朵玻璃杯。 “这都是我的心血,如果它们掉了胳膊或指头,你就得赔。” “我可没碰。” “兰道夫,你这些年动的最多的就是嘴皮和手指头。” 两個人当着罗兰面,毫不遮掩的开始斗嘴——关于他们的过去和酒馆里的女人,骗酒鬼的钱,当众盗窃,把死掉的狗尸吊在谁家门前… 精彩的年轻时代。 “喝完酒,回去数你的钱,离我远点。” 三支酒杯码在光秃秃的水泥台面上。 维克托分别倒了一些,又扫了罗兰一眼:“…你有个比你漂亮得多的朋友。” 顿了顿。 “真遗憾。” 他明显注意到了罗兰每一次转向,总是头和身体动,眼球却迟钝许多。 所以,这是个盲眼人。 他很敏锐。“遗憾的是不能见您的作品,萨拉先生。” “那您应该算幸运。倘若真见着了,恐怕要遗憾一辈子。” 他绕过水泥条桌,把酒杯塞进罗兰手里。 就在这时,罗兰注意到他的手背:并不是失血的苍白,而是像石膏一样,没有一丝血肉颜色的灰白。 顺着手背向上,或许藏在袖口里的整条胳膊都如此。 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后,在兰道夫无奈的眼神中,从墙边拎起一柄锤子——杆子几乎有手臂那么长的类似锻铁用的大锤。 “兰道夫?” 兰道夫没说话,握着酒瓶,又给罗兰倒了半杯。 维克托·萨拉就在两个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最接近他的雕塑——蒙着面纱的女人。 一个在罗兰看来无比精致,甚至难以想象它是如何被人类的双手创造出来的: 那女人双手合十,垂目祈祷。 一层薄薄的纱便盖在她的头顶,划过脸颊,任风吹拂。 这是一整块石头。 人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维克托·萨拉,这绝对是一个—— 嘭。 铁锤被那消瘦的男人吃力地甩起来,划着弧线,敲击在雕塑的脸上。 石像应声断裂。 她的头被敲断到地上,身体摇摇晃晃,又被愤怒的男人一脚踹倒后碎成大大小小的块状。 白色石粉扬的到处都是。 他撑着锤杆,粗粗喘气。 “…我很忙,兰道夫,请回吧。” 罗兰愣住。 因为几分钟前,他还警告兰道夫,不要碰坏了他的心血。 现在,他亲自毁了它。 为什么? 罗兰放下酒杯:“先生?您在干什么?” “有耳朵的人都该知道。”维克托·萨拉咧咧嘴,额头见汗——只一个挥锤的动作而已:“您没法看,倒省去评论了。错误的作品不该留下来,让我告诉您吧,这是‘修正’。” 自打进了这间屋子,罗兰就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并不正常的人对话。 “修正?” “是啊,角度不对。”他松开木杆,任它‘当啷’落地,蹒跚到泥台前,给自己倒了杯酒:“风不是那样吹。睫毛…不,眼球应该在眼皮下更明显。” “纱只是盖在头上,如果我从侧面看…” 他低头盯着杯里的赤霞,像找了魔一样念念有词,似乎完全忘记了上一秒还在和罗兰交谈——他就这样嘀咕,评论自己的技法,从各种专业的角度,又拉出了许多当下知名的、或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艺术家。 他斜倚在水泥台上,又忽然直起腰站好;一会踱步,一会声音忽地放大。 兰道夫静静品着劣质红酒,看他折磨缓缓流逝的时间。 “…这姿势太平常了。不,我简直要说庸俗才对!所有人,每一个抹泥巴砸石头的,都曾尝试用…不,如果是之前那样考虑,未免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表达,表达,我的表达…” “兰道夫,你觉得呢?”他忽然抬起头,不错眼珠地盯着兰道夫,问道:“也许还是之前的比较好,是不是?” 兰道夫好像真听懂了似的,煞有介事地点了下头:“我认为之前的不错。” “是啊,我考虑到表达,但太注重复杂度就容易导致…” 罗兰叹了口气。 白色的焰浪早已穿梭过无数遍这空荡又拥挤的房间。 没有可疑的痕迹。 (本章完) ------------ Ch.320 灰色皮肤 罗兰感觉自己跌落在一片满是石膏粉尘的迷雾里。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不停听见那雕像破碎的声音,喘息和铁锤落地的沉重闷响。 他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但他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清楚了什么是艺术家的偏执。 为什么维克托·萨拉如此憎恨自己的作品? 他或许对自己的作品失望,羞于令它们见人,于是,用铁锤敲碎。 那么,又为什么要用锤面去碾,碾成细细的粉末,边骂边碾;为什么要扯自己的头发,像踹野狗一样用腿踹那雕像,甚至恨不得它们立刻活过来,然后再由他——创造者,一锤一锤砸个粉碎。 他憎恨它们到极致,恨不得在它们身上大便。 ‘不会动的粪桶。’ 他这样评价,狰狞的活像个正在行凶的凶手,面对满屋‘尸骸’,怒火不减反增。 ‘这是屎。’ ‘白色的,不便宜的屎。’ 他好像要得到罗兰和兰道夫的认同,又好像单纯的发泄。 直到这古怪吓人的行为结束,他才缓缓扶着墙壁,蜷坐到角落,无声息的像死了一样,只有两颗眼球紧盯着满地碎末。 罗兰见过真正痴傻的疯子。 也见过疯狂的邪教徒。 但维克托·萨拉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他介于两者之间,有时左一些,有时右一些。他能控制自己正常起来,却又在面对自己的作品时不受控制的发疯。 他蜷了大概十来分钟,终于,对着百无聊赖的兰道夫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没走。” 兰道夫举了举酒杯:“我真替每礼拜上门的人感到担忧。你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维克托·萨拉‘嗤’了一声。 “说吧,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兰道夫斟酌片刻:“我想知道,两千镑的去处,维克托。你清楚我不在意这点钱,但我担心用钱的人往地狱去。” 他每一次见到维克托,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膛里积蓄,越来越多,不断膨胀。 他生怕有一天,见到的不是维克托·萨拉,而是一腔爆发的、满是‘艺术’的血肉。 维克托表情古怪,向着遍地破碎摊手:“我猜你和你的朋友不一样,对吧?” 兰道夫:…… 他没在两千镑究竟能买多少材料上纠缠,放轻了声音:“…我看见了动物的皮毛,一个残缺的仪式。维克托,告诉我,你没干不合法的事,对吗?” 出人意料的是,维克托并没在这個问题上多做遮掩,他很坦然地告诉兰道夫:那的确是个仪式。 “我花了钱买来的,从沙龙上。”灰发男人说,“但显然,我被骗了。” 他爬起来,掸掸手,佝偻着穿过大厅。 约莫两三分钟,去而复返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里面的确盛着兰道夫当时所见的东西:动物的皮毛,已经开始腐烂生蛆的肉块,紫色的、未知用途的液体。 半张羊皮纸。 上面勾勒着花纹。 兰道夫求助似的看向罗兰,没有碰,只转了盒子的方向。 “不是邪教仪式。” 真正血肉摇篮的仪式,维克托·萨拉也用不了。 所谓‘邪教’,实际上,只是「无形之术」。 “这是一个能让人精力充沛的法子。”维克托盯着罗兰,口中解释:“那先生可要了我五百镑,说用动物血就能成功…” 然而…不行。罗兰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盖子。 “我能瞧瞧您的手吗?” 维克托满不在意地拉开袖子。 “…恩者在上!维克托!你生病了!” 还不等罗兰开口,兰道夫就高呼出声——他握着维克托的手腕,一把将袖子撕开:整条胳膊都呈现了不自然的灰白色。 人类不会有这样颜色的皮肤。 “每个雕塑家都多少有些毛病,兰道夫,别大惊小怪。” “我可没见哪个雕塑家有这样的毛病。”兰道夫极为气愤,他不理解自己的朋友,这些年究竟在执着什么:“停下来,停下来吧维克托!看看医生!别整天对着伱那些破石雕——” 然而这句话却激怒了维克托·萨拉。 他蓦然攥紧兰道夫的领口,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少,干涉,我的事,兰道夫。” “你父亲离开前说过,希望我们能——” “如果我父亲不是为你父亲,为泰勒家办事,他就不会坐上那艘永不回头的船!!”维克托·萨拉咆哮着,表情狰狞极了:“你究竟为什么担忧?为何而羞愧?我们的友谊?或者,一个不该逝去的亡魂?” 两道视线灼烧着彼此的坦诚,就在罗兰以为下一刻他们要朝对方报以拳头时,维克托·萨拉却松开了兰道夫。 他意兴阑珊,甩了甩胳膊,自顾自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刻,他仿佛又衰老了几岁。 “…我父亲曾是最好的石匠,兰道夫。他本该风光的。” 兰道夫默然。 “我并非责怪你——要说,也该是那海风、黑浪和颠簸破碎的航船该下地狱。” 兰道夫张了张嘴,呵出一口浊气:“…让我下地狱,比要海风下地狱简单不少。” “我们早晚都得去。”维克托笑了笑,把瓶底最后的倒给兰道夫,递给兰道夫。他掐着细颈,像一支染血的玻璃花:“我父亲没做到的,你应该祈祷我能做到。” “维克托,说实话,我从来都不认为你们追求的东西有任何价值。”兰道夫摇头:“如果你要让报纸替你说话,要让那些爱指手画脚的人赞扬你——我恐怕花不了几个钱就能做到。” 对于自己这朋友身上的‘铜臭’,维克托·萨拉早习以为常。 他说了一个名字。 “伊莱特艺术协会。” “正在进行的艺术展览,兰道夫,我很荣幸的告诉你:你的朋友,维克托·萨拉的作品已经入选雕塑厅了。” “这可不是你花钱能办到的,对不对?” 望着骄傲兴奋的老友,兰道夫把本能的反驳咽了回去。 当然… 能。 伊莱特艺术协会,所谓的整个不列颠最顶尖的艺术展览,皇冠上的珍珠,任何选入参展的作品,其作者就等于拿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认证书:这薄薄的纸或许用不了几个便士,却是许多人穷极一生都得不到、读不懂的伊甸经。 那是几乎所有艺术家的追求。 所有不在乎名利的艺术家暗地里的追求,所有在乎名利的艺术家明面上的追求。 但…对于兰道夫这等人来说。 那也只是一个更高级的游戏场而已。 (本章完) ------------ Ch.321 伊莱特艺术展 维克托·萨拉不算犯什么大罪。因为他连真正的「无形之术」都没碰到、没看上一眼——被骗的人,得了个假东西,也实在谈不上要遭什么刑。 再者还有兰道夫·泰勒的关系,罗兰只是给他讲那真正的、购买或使用了「无形之术」的蠢货们的下场。 这也足够吓人了。 兰道夫请了四五名(罗兰认为实际数字要比这个多)医生,分次给维克托诊断。 得到的结果却不大乐观。 “他们管那东西叫‘白土’。” 马车上,兰道夫告诉罗兰:维克托所患的并非罕见病。 这是一种最近新出现的‘绝症’。 患病者最先会感觉皮肤变厚,痛感大幅降低。 接着,他们的精神会变得更加活跃,生命力好像头一次如此旺盛般,甚至大幅缩短休息时间也不影响日常的生活。 然后。 就是维克托·萨拉的情况。 躯体类石化——这只是一种表征,并非真像石头一样硬化、失去知觉。 而到了这一步,真正麻烦的是皮肤下的东西。 内脏。 “那些患病者和维克托一样,当发现不对时一切都晚了。” 白土。 这是医生们命名的一种类似泥土、却又比泥土可塑性更高、定型后更加坚固的材料。 但凡患‘石化病’的人,都长时间接触过‘白土’。 “对于维克托来说,白土是一种极好的雕塑材料,在石膏中掺入这种廉价的泥,更易于塑造流畅的线条。” “对于某些‘地位不高’的人来说,白土又是一种非常好的建筑材料。掺了白土的房子,比一般的住房要便宜不少——房租也是。” 兰道夫低着头,一下又一下低按着眉心。 这几日,他没少为维克托奔波。 有些真正知名的学者,或学校里的研究员,或医生,都需要他亲自登门——而这些人比起维克托,他们显然更对那‘白土’感兴趣。 “廉价的材料。” 廉价是关键词。 “不要再让萨拉先生碰那东西。” “是啊,罗兰,但就像让赌鬼不再碰牌一样。”兰道夫叹气:“这对他来说太难了…我实在不明白,他非要为了那所谓的‘追求’搭上自己的命?” 罗兰也不明白。 某种程度上,他和兰道夫是一类人——和维克托·萨拉绝对不同的一类。 他不理解这个常年窝在阴冷潮湿的远郊别墅里的怪人,究竟在追求着什么——就像兰道夫说的,如果只要赞美,报纸上的称赞可以论字买,也可以论段落买。 只要有钱。 “他要的是认可,罗兰…也许是?他从年轻时就这样。” 兰道夫说。 的确,伊莱特艺术协会的艺术展并非用一点钱就能选入的——参与者可不全是维克托·萨拉这样的‘穷人’。 富人里也出艺术家。 如果用钱,就更轮不到维克托·萨拉了。 “为了保持所谓的纯洁和神圣性,那些老东西是必然不会在明面上接受捐款和赞助的。”兰道夫顺手从盒子里拿出一只扁牛皮袋,里面装着一柄银色的、造型奇特的雪茄剪。 “「金烟雾」的新款式。” 他剪开两支,给自己和罗兰分别点上。 窗户开了条缝。 烟鬼们吞云吐雾起来。 “我是说服不了他,罗兰。他父亲为了帮我父亲的忙,死在了海难中。实际上,那天他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上来。” 为了友谊?或者,只是…羞愧? 蓝紫色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 “…但我从没想过,他会在这个年龄染上治不好的病。他还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萨拉家只剩下他了。” 马车穿过十字街。驶向伊莱特艺术展。 就维克托·萨拉所言,他的作品既然被选参展,就必定会出现在展览上——兰道夫想去看看,想看看,或者能为自己的朋友最后在做点什么。 他的父亲如果活下来,想必现在绝是知名的石匠,或许比他更优秀。 而维克托·萨拉,正延续着父亲的脚步… 走在一条苦痛艰难的道路上。 “我已经差仆人守在他家门口,绝不会让他再接触那‘白土’。” 实际上为时已晚。 但兰道夫也只能做这些——他放下工作,整日为自己的朋友奔走,已经是一個「泰勒」能做的极限。 “我已经将‘白土’报告给了审判庭。” 罗兰说。 但这东西… 显然不怎么受人重视。 伊妮德好像老早就清楚,也有不少执行官们说,见过患‘石化病’的病人:如果一栋房子每年只要五镑(每周两先令),谁会在乎住进去会不会得什么…什么石头病? 死?那是以后的事了。 就像仙德尔·克拉托弗所说,一些只长到她脚踝的垃圾,天生身体就有着缺陷: 他们的眼睛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他们‘悍不畏死’,只顾当下。即便吞得是刀片,只要明天的工厂仍汩汩冒着浓液样的黑烟,他们就能咧开嘴,乐出血泡。 ‘我们没有选择,仙德尔。’ 但书库小姐不以为然。 ‘谁有呢,罗兰?’ “谁有呢。”马车上的青年喃喃自语。 “我猜,没什么用,对吧?”兰道夫倒转,吹了吹烟头。暗烧的火焰随着气流忽明忽暗,“我打听了‘白土’,说实话…确实很诱人。” 因为其中的利润太大。 ——就像把泥巴当面包卖一样。 “…我也有矿产行当的朋友,我听说,‘白土’不仅能做建筑材料,其提炼后的衍生品还可以让面包变白,让食物更长久的保持新鲜不腐。” 兰道夫说。 “所以,我是不敢插手了。” 这话一点都不矛盾。 兰道夫是聪明人,他清楚一个行业如果利润越高,相应准入的门槛就越高。 ——但假如一个行业利润高到连万物之父都心生贪婪,并且,那每一枚赚来的硬币都染着血… 那么,就不适合泰勒家。 泰勒家不做这种陡然云端、眨眼地狱的高危生意。 他们不是「克洛伊」,不是「赫弗」或「贝内文托」,甚至连「海曼」都算不上。 「金烟雾」的确有灰党股东,也的确是「蓝血贵胄」的成员。他结交了一位审判庭的天才,或许未来的新贵。他投向新王,做王党,给审判庭捐款。 但泰勒家成不了‘大事’。 因为贝罗斯只有一个儿子,兰道夫·泰勒。 而兰道夫·泰勒本人也并非毫无牵挂。 他的父亲,他的妹妹,都像体内生机勃勃的心脏一样,只被那不算坚硬的骨骼保护着。 “真希望爱德华·史诺先生能快些回来。” 兰道夫期待这位‘治好’了自己妹妹的医生能像之前的奇迹一样,再重现另一个奇迹。 罗兰却认为,这世界上许多事,往往都会朝人最不乐意见到的方向发展。 “我们到了。” (本章完) ------------ Ch.322 作品展区 ‘艺术家沉默寡言,作品会替他说话。’ 灰白色的墙体上贴着海报。 其上是一副垂柳湖畔的风景油画。 放眼望去,大大小小的海报贴满了肃冷静默的长廊。而那些戴着礼帽的先生们,挽着挎包捏着折扇的女士们,便轻缓穿过这些挂着露水的艺术晨枝,边讨论边往那场馆里去。 当兰道夫和罗兰离开马车后,一切都大不同了。 这里和夜夜笙歌的‘真正西区’不一样——罗兰猜测或许这儿维持着什么未知的仪式,以至于不仅人类,连马打响鼻都小声了许多。 男士女士们尽量不发出不得体的、扰人的杂音,却又在遇到熟人时微笑、点头致意。 他们彬彬有礼,那架势像穷人翻来覆去摆弄一条几个便士的廉价鱼一样竟然用上了复数刀叉——他们竟也能在寒暄中不提及天气、国家和自己那块花了大价钱的怀表,而只是简洁明了的说: ‘祝愉快。’ 真是让罗兰大开眼界。 如果说,曾和切莉相处的那沙龙上的人,会让罗兰想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那么,现在这些,让罗兰想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再装回去。 “这可不是多此一举。” 兰道夫似乎从罗兰脸上看出了什么。 这让他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就不怎么喜欢这些玩意。 ‘啊,您看那油彩被刀使得多柔软!那柳条柔软,水波柔软,夕阳柔软!整个画面无一不柔软…’ ‘是啊,先生,但没有女人的*子柔软。’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被父亲揍。 在沙龙结束之后。 “这里是整个伦敦最上流的地方,我可以这样说,罗兰。” 有时候钱的多寡并非决定一个人的品格和道德,但倘若有人在这地方失了礼,那么他就一定道德低下,品格低劣,没有家教并将被所有圈子拒之门外。 “让我教你几句,罗兰。” 兰道夫借着整理领口的功夫,低声道: “难以置信!您绝对被恩者偏爱!” “它的线条美极了!” “一切色彩在它身上都变得更加生动!” 罗兰还挺佩服兰道夫能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将这些话说出来的。 “称赞艺术品,或创造它的艺术家,或…女人,都用这些。万能,罗兰,万能句。” 兰道夫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脚踏入肃冷寂静的长廊。 伊莱特艺术展。 门口石墙上挂着的几枚徽记显示这展会受多教派庇护、赞助。 圣十字,大漩涡,私人联盟,公正教会。 一些路过的男女偶和兰道夫颔首致意,一些则好奇地打量罗兰,用余光或‘不经意转头’时的空隙。 长廊并不会让人走太久,当气灯变得越来越亮,他们也正式进入了展厅。 “对于一些女士来说,你也算一件艺术品了。” 兰道夫打趣。 展厅里不止有雕塑。 画,或者琴,甚至铁制的、罗兰看不懂的工艺品。一些被存放在玻璃柜里的手写谱本,家的手稿,旧式的餐碟,一些来自他国的艺术。 - 关于艺术,扳手,你懂些什么吗? 「…爆炸?」 罗兰:…… 「很遗憾,我对人类的了解只限于你和苏月的记忆。」 - 妮娜小姐的记忆…恐怕她该是個艺术家吧? 「如果你是指嗡嗡嗡的时候被她母亲发现还非要狡辩是手机震动的话…她也勉强算是个‘艺术家’了。」 「行为上的。」 罗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与其神话她,你为什么不神话一下我呢?」 罗兰推了推帽檐,把柔软的小羊皮手套摘下来,慢条斯理地折好,揣进兜里。「……」 「装死是吧。」 并非艺术不好,而是兰道夫和罗兰没有足够欣赏他们的知识——如果一个人连香味都分辨不出种类,你要怎么和他讨论轻重与前后调,如何详聊品牌背后的工艺,其擅长的方向和面对的人群。 一个对烟草如数家珍的豪商,一个养异种的执行官。 他们来这儿找不痛快的原因,只是为了收集一些关于维克托·萨拉的评价,委摄像师拍下照片,带回去,告诉他: 你现在声名显赫。 离他妈那该死的白土远一点! “如果不是看在那一枚奇物的份上,我绝对不会陪伱来的,兰道夫。” “你会的。” “我不会的。” 兰道夫单手背在身后,探身端详那墙壁上的油画,在这寂静的场馆里,声音不能太高:“…有时候你说的和你做的完全不同,罗兰,这么干可不招人喜欢。” “我已经够招人喜欢了,怎么也要稍微克制一下才行…你说呢?贝翠丝的哥哥。” 兰道夫:…… 翻了个白眼。 “如果你是哑的,我看朋友会更多。” 他们转了几圈,却不见萨拉的作品。 于是,找到场馆的负责人,好声好气地询问,问维克托·萨拉的名字,问他的雕塑竟不在雕塑馆,是否遗漏了,或者,放到其他更重要的地方去了? 那负责人听到‘维克托·萨拉’的名字后,表情变得很奇怪。 ——就像一位让自己不足十岁的孩子参加成年人拳击大赛后还要去问自己的孩子是否得了名次,有没有把人打坏一样。 “那位先生的‘大作’可不在这儿。” 负责人原本想阴阳怪气几句,可忽见兰道夫手指上那几枚多彩的宝石,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幽默’留给妻子——至少妻子不会向他的上司投诉或雇佣几个成天没事干的年轻人把自己的腿打折。 她只会偷偷会见情人,怀了孕谎称是他的而已。 人生无常啊,森德斯。 人生无常。 射击比赛落选的负责人先生强忍着今日的讽刺欲,微微躬身后,引着罗兰和兰道夫前往了另一个大厅。 一个… 不怎么安静的,笑声此起彼伏的厅。 在那里,兰道夫一眼就看见了维克托·萨拉的作品。 一个掩面哭泣的女人,肩膀滑落了长袍。 在她腿边,一个懵懂的男孩正拽着,不解地仰头看她。 标牌上写的是: 「创作者:维克托·萨拉」 「童年」 旁边有不少人流连驻足,小声议论。 “抱歉,我想知道,为什么萨拉先生的作品会在…会在这样…”兰道夫环顾这狭窄逼仄、阴暗而光线不足的展厅——这儿连个侍者几乎都没有,作品也不用特意挂上围栏。 很明显,和之前的展厅不同。 “啊,是啊,他只能在这儿。” 负责人一脸笑意:“这里可正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啊,先生。” 他说。 “如果没有真正的坏,我们要怎么区分什么是真正的好呢?” (本章完) ------------ Ch.323 热爱秩序的纯种人类 伊莱特艺术协会也不招人喜欢。 这是兰道夫和罗兰的一致想法。 他们竟然会选出那些最不受欢迎的作品,专门开设一个展厅向全体追求艺术的欣赏者们开放——这无疑是一种侮辱。 毫不掩饰的侮辱。 对于任何一位创作者,向往、追求艺术的人来说是,或者,对于任何一个人类来说,也是。 “没人喜欢自己的孩子被侮辱。” “那他们为什么要生呢?”负责人对此表示十分‘疑惑’。 他微微张嘴,瞪大了眼,那惊的程度不亚于刚听到自己妻子怀了别人的孩子一样:“哦,您说的也有理。如果他们不生,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生出的孩子这么丑。” “您看。” 他不再压着音量,因为这里不需要。 “您看看。” 他手指划过这些呕心沥血的作品,让兰道夫瞧它们身上的唾沫。 “丑陋的孩子从生下来后,父母就再也不会提它。可我们不同,我们将它们放在这儿,一是为了警告,警告那些不适合、没有才情踏上这条崇高之路的人。” “二来也是督促、激励入选者,希望他们有一天能将自己的作品从这厅里移出去,移到另外其他的、真正的展厅里。” “您认为呢?” 他见兰道夫阴沉的脸色有要发怒的迹象,又立刻说这是协会的决定,而艺术展,也是多教派联合举办。 可和他无关。 “把我朋友的作品撤去。” “先生?” 森德斯可不乐意了。 要知道,只有小部分真正喜欢、热爱艺术的,才会付钱来展览上欣赏已成名的、或还未成名的艺术作品——大部分人,与其说冲着艺术品来,不如说朝‘衣服’来。 一件价格不菲的衣服,一件如果你不穿,就几乎等同罗体的衣服。 体面人得参与一些高档次的活动。 难道还有比这格调更高的吗? 有,但没有这里实惠。 如果用付出&回报来计算,到这儿应酬一下午、摆摆样子,是最实惠的做法。 那么,这件衣服要怎么穿呢? 赞扬诸位赞扬的,侮辱诸位侮辱的。 其他展厅用来赞扬。 那么这里,就是必不可缺的侮辱了。 「他说的对。」 - 济贫院里的孩子们才这么干…齐齐侮辱一个哪怕他们没打过交道的人。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得说,人类永远都是孩子。」 「只是长大一些的孩子,身体强壮,无法无天,没人管的了而已。」 - 作为人类,我实在不赞同你的形容,世界是有秩序的。 「首先,你的前半句就不正确。」 「妖精的眼睛,天使的血液。或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切掉的手指会再次长出来了,‘人类’先生。」 「其次,‘世界是有秩序的’——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但我不喜欢秩序’?」 「热爱秩序的纯种人类?」 「罗兰·柯林斯?」 沉默。 「…又他妈装死是吧。」 这一边,兰道夫还在和那负责人扯皮,罗兰却悄悄推开,穿过笑声,来到那雕像面前——反正他和小时候一样,秉承着‘打不过就逃跑’的思路和扳手较量总没错,这笨蛋没什么记性,一会就好了。 雕塑周围有不少人,一些正发表着自己那虽然不懂但声音洪亮的评论。有个人说的,罗兰觉得很有意思。 他说: ‘我虽然不太懂这巧妙的技艺,但既然它被归于这样的展厅,就证明它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作品,是不是?’ ‘这样看来,它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当然也有不同意这说法的,据理力争。 不耐烦摇动折扇的淑女,眉头紧蹙的绅士,吵闹的人群,哭泣的女人,一脸茫然的孩子。 罗兰觉得,此时此刻这画面倒充满了艺术性。 他见一些人攥着宣传单,似乎上面还用极大篇幅登了维克托·萨拉的雕塑,下方注释了不少。 兰道夫怒气冲冲过来时,手里也握着一张相同的。 ‘坦白说,我不太乐意向诸位展示这「艺术品」——别恨它,也别恨制造它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们用眼睛看它已经是一种痛苦了。’ 下面还有。 ‘我恐怕得说,我并不熟悉这位维克托·萨拉——当然,我同样会赞扬或用刻薄的语言评论我并不熟悉的艺术家。但,恩者在上,请不要拿给我一坨还没有我儿子粪便别致的物体,并强迫我承认这是艺术,行吗?’ 罗兰认为维克托·萨拉先生的雕塑并没有这样差。 还有。 ‘据悉,我们的维克托·萨拉先生拒绝了数次登门拜访,认为花些钱就能用自己的呕吐物玷污这高贵神圣的行业——恩者在上,我恐怕得每日多加一次祈祷才能让万物之父减轻这罪人的苦难了。’ ‘他闭门不出,说什么「别来烦我」。’ ‘维克托·萨拉先生,「别来烦我」,你能保证吗?’ ‘你保证,我就也保证。’ 罗兰第二次看兰道夫这么生气——第一次是贝翠丝被那位女仆虐待…那女仆叫什么来着? 泰勒家花圃的长势的确不错,看来那小姐是有正面作用的。 “我害了他,罗兰。” 兰道夫认为是自己使钱宣传的手段,才令维克托受到排挤和歧视——这不够巧妙。 本该通过伊莱特艺术协会,而不是报社。 “我承认我不足够用心,对于维克托。那一段时间,金烟雾出了些麻烦,我也才刚刚着手处理,很多事情,罗兰,我…” 兰道夫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 这让他周围不少人露出惊讶的表情——用惊讶代替嫌恶,是最常见的表达方式。 他们很快散开,很快,并且不在这雕塑周围聊天了。 罗兰:“如果伱现在哭着,上去抱那孩子的腿,和他一起看妈妈,高声哀嚎,第二天就绝对登报了。” “罗兰。” 兰道夫没好气地叫了一声,却发现他转头盯着某個方向。 “兰道夫。” “嗯?” “我想,我有办法将维克托·萨拉先生的雕塑撤掉了。” 一个酒红色长发的男人发现了他,笑眯眯打了招呼,快步而来。 “我可不相信一个艺术品会对其他艺术品感兴趣。”他声音悦耳极了,就像宁静湖畔忽而飘来的古典琴声:“日安,柯林斯先生,您比上一次高了不少。” “日安。” 罗兰微微欠身。 “海曼先生。” (本章完) ------------ Ch.324 雪茄社交 路易斯·海曼,伊莱特艺术协会成员,海曼家最小的儿子,风琴六环。 “布里斯托尔危险极了,对不对?我真担心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城市在心怀不轨之人的欲望下毁于一旦。”他将帽子扣在胸口,向兰道夫点头致意后,又看向罗兰: “特别是那里的赌场,令我记忆犹新——怎么能有一个黄金铸造的别墅?” “后来听说,那其中有詹姆斯·雪莱先生的股份,我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这可是个近期将要进军香水行业的大富商,我听说,他可扬言要做新时代的贝内文托——哦,但他和贝内文托先生不怎么合得来,倒是同我们海曼关系不错。” 那么,就是倾向于秘党和教会了。 他话里传达的信息不可谓不复杂,但是,为什么? 然而路易斯没给兰道夫和罗兰提问的时间,立即接着上一句:“上次匆忙一面,没能有机会和您多聊上几句——泰勒先生,我不得不说,「金烟雾」的雪茄在您手中,几乎成为每一位得体绅士的必需品了。” 兰道夫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亲切极了:“那是金烟雾的幸运,并非每一位绅士的幸运。看来,您也热爱这烟雾缭绕的活动?” “当然。” “那我必要送您几盒最近的限量款,请尝尝吧,那可是真正的,我们千筛万选出来的,有着——” 他又开始了。 「雪茄社交。」 - 是啊,兰道夫总有办法。 「你该跟他多学学。」 - 我累了,想吃饭。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休息一会,这裤子太紧绷… 「一点都不知道上进。」 -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每天睡的时间比我还长。 「我没有身体,蠢货!我必须有足够长的时间用来…」 - 用来什么? 「享受睡眠。」 罗兰:…… 微微出神的某人实际早已神游天外,思考着晚餐的选择,之前喝的两款果汁哪一种口感更好。 直到一声声‘罗兰’将他重新唤醒。 “我就说,你该在这儿做个艺术品,而不是欣赏艺术的人。” 路易斯·海曼揶揄:“有人胁迫你了,是不是?” 或许是路易斯身上奇妙的气质让人严肃不起来,或许是他率先简化了称呼。 罗兰稍微瞥了下嘴:“是啊,否则他就再也不要我见他妹妹了。你或许不清楚,我可是个软弱、没主见的人,胁迫我才是正确的选择。” 兰道夫:…… 你放屁。 如果我说的算,你最好整年住在泰勒家—— 的仆人房里。 这样既方便妹妹赏玩,也不耽误赏玩后将他们分开。 “我的朋友,海曼先生。我朋友的好友,维克托·萨拉先生的作品,我们为此而来。”由于他们就站在雕塑旁,罗兰倒不必花力气解释维克托·萨拉是谁,究竟弄了個什么东西出来。 “很不错的作品,我想它在这儿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那位萨拉先生不是伊莱特艺术协会的成员,应该还有其他原因?” 路易斯·海曼一语中的。 他太了解伊莱特艺术协会是什么德行了。 兰道夫苦着脸给他解释自己干过的‘蠢事’。 “恕我直言,那的确有些…不得体。”海曼斟酌了下用词,坦诚道:“您越过了伊莱特,还不仅收买了一家报纸——说实话,如果只三四家都没什么关系…” 但兰道夫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乎那几个钱呢。 “海曼先生。”兰道夫欲言又止。 他之前可是实实在在拒绝了马沃罗·海曼的招揽,拒绝了他的邀请,拒绝了入股,拒绝了… 好吧,他什么都没同意。 所以路易斯·海曼是不可能对他表现出善意的。 他也不会蠢到真提出请求,让双方都难堪。 “为了上一次的失礼,请允许我表达适当的歉意。”兰道夫还是决定不提这事,即便对于路易斯·海曼来说,或许只要一句话,但兰道夫不能这样干。路易斯·海曼笑容灿烂:“不为歉意,先生,只为我们都爱「金烟雾」。” “金烟雾的雪茄确实是最好的。” 见对话到了尽头,罗兰顺势接了过来:“烟雾浓郁芬芳,每一根的茄衣都柔软完整。抽完后精神格外放松,会让人想喝一大杯朗姆酒,想吃一大块鲜嫩多汁的牛排,想立刻把维克托·萨拉的雕塑从这个展厅里挪走。” 兰道夫:…… 路易斯:…… 商人先生暗暗瞪了罗兰一眼。 我的金眼蠢朋友,话如果这样说,比你更蠢的才会同意…贝蒂?我为什么想到贝蒂了。 三个人沉默了几个呼吸。 “好啊。”路易斯·海曼轻飘飘回道。 兰道夫:…… 兰道夫:? “抱歉,海曼先生,这事就不必——”兰道夫不想让路易斯认为他帮了什么忙,以至于后续会上门‘讨要’什么报酬。他宁愿多去折磨一下那位负责人,大不了多花几百镑,那算什么钱呢。 “不,泰勒先生,这可就是我和罗兰·柯林斯的交易了,”路易斯眨眨眼:“我们的交易。” 他像老朋友一样揽着罗兰往另一个展厅去,兰道夫皱了皱眉,并未跟得太近。 罗兰的感受就很奇怪了。 ——他并不介意同性朋友之间的握手,拥抱,和兰道夫就经常伱锤我一拳,我等你喝茶的时候锤你一拳。 包括他和叔叔也是如此。 他厌恶加里·克拉托弗,是因为什么,答案很清楚。 而现在。 罗兰就感觉,揽着自己的路易斯·海曼,心底正不断涌动着‘恶心’与‘痛苦’。 这交织的情绪停留在罗兰的太阳穴上,像一支磨了数万英里还存在你的钢针。 你能想象到它究竟有多尖锐。 “海曼先生。” “请说?” 罗兰抬了抬肩膀:“我不是神父。” 路易斯·海曼一愣,没听懂:“…我,我也不是?” “那么,您为什么还要干让自己不喜欢的事呢?”罗兰面色淡淡:“毕竟我们都不是神父,也不是虔诚的男孩。” 有一刹那,罗兰感觉到了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恶意。 但也仅仅一刹。 路易斯·海曼松开手,那扭曲的表情就像得见万物之父的男人一样,只在神圣光辉中沐浴数秒,之后,就又重复唤醒了对这无聊的人生、社会与国家的思考,陷入那不断循环的枯燥中。 罗兰忽然想到了永寂之环的入殓师。 不知为什么,他认为,路易斯·海曼需要一名为活人敛容的入殓师,或许? 入殓师维护的是死人的尊严,活人也行吗? “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敏锐,罗兰·柯林斯先生。” “我是说,任何人。” 路易斯·海曼眯起狭长上挑的眼睛,发丝间那枚乐符耳饰像罗兰那支一样快活地微微摇动着。 (本章完) ------------ Ch.325 骑龙来吧 当兰道夫一行再次来到那负责人面前时,他给出了与之前相反的回答。 之前他说:既然维克托·萨拉已经同意,那么,伊莱特有权将他作品放在任何一个展厅里——只要属于展厅,协会就没有违反规则。 然后。 路易斯·海曼请他‘帮帮忙’,提前撤掉维克托·萨拉的作品。 他说:当然没问题,这是创作者的权力。 罗兰却纠缠他,真诚地追问:可是我们并不是创作者,也并非创作者的朋友,我们甚至都不认识维克托·萨拉。 路易斯就在一边笑个没完。 他发现这年轻人不仅和他有着类似的过去,比他更幸运的同时,还在某些地方意外的有意思——比如,路易斯很明显能看出来,罗兰对待‘敌人’的态度。 这或许并不成熟,不像那些绅士们嘴里所谓的‘宽恕’论。 但却和这里的环境完美嵌合。 因为在路易斯个人看来,艺术可不是秩序。 它该是混沌,偶然,错乱。 人也一样。 “别为难森德斯了,罗兰,就让他撤掉吧。”路易斯到两人面前和解,拍了拍罗兰,又拍了拍那射击比赛落选的中年男人,亲切地说他做得的确没错,是自己小小的违反了一次规矩,也希望他不要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对职业和艺术的冒犯。 森德斯当然不会。 路易斯·海曼可是协会里的大人物——至少能决定他明天还在不在岗位上的人物。 “很好,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一天,森德斯先生。” 路易斯笑眯眯和他道了别,同罗兰、兰道夫穿过两個展厅,找到了总展会的负责人。 告诉他。 让森德斯滚蛋。 明天。 “我恐怕他得知这消息后,就会立刻找维克托·萨拉先生的麻烦了。” 路易斯表示这的确有很大概率发生。 “那你就该在夜里找上门,先杀了他才对。”他半挑唆,又像半教导罗兰:“审判庭的执行官有这样的权力。罗兰,为了朋友,这是你该做的——扼杀一切可能的潜在威胁。” “然后被人举报滥用权力?” “谁会?” “或许…海曼?” “我不会这么对待朋友的,罗兰·柯林斯。” “原来我们是朋友了。” “当然,否则维克托·萨拉的作品会在这儿摆到世界末日。”路易斯·海曼笑了笑,语气中忽有了古怪的讽意:“我可以帮你杀了他。一个凡人,用不了半秒。这些脆弱的血肉从来不该平视我们,对吗?” 罗兰说你已经帮我过一个忙了。 “那么你也帮我一个,公平先生。” 他让罗兰在原地稍作等候。 这时,已经有不少人认出路易斯·海曼了。他们激动地小声鼓起掌——这的确有能做到,并且一个人鼓和一群人鼓的声音几乎没有太大区别。 精妙的控制力。 “如果他们对待这事儿能像对待自己裤子里的玩意儿一样小心控制,就不会满身都是红疮了。”兰道夫上前和罗兰并肩,望着那在众人掌声中欠身行礼的红发男人,看他接过侍者递来的六弦琴。 “那不是魅力的烙印吗?” “是无知的烙印。”兰道夫朝罗兰歪了歪头:“…咳,史诺先生告诉我,那东西治起来麻烦极了。罗兰,千万别为了贪图廉价,找上不三不四的女人。” 「放心吧,他找的女人干净的要用火焰洗澡。」 “还有,你和他是朋友?” “谁?” “路易斯·海曼。”兰道夫声音更轻。 因为有人已经开始弹奏了。 “朋友,敌人,我都没资格,兰道夫。那是伊妮德要考虑的事。” 伊妮德…? 不是茱提亚,也不是伊妮德女士。 只伊妮德。 商人先生可和罗兰不一样。他懂一些事的妙处,也格外分得清开过火的枪和没开过火的枪,面对靶子的态度。 这称呼不对劲。 “伊妮德。”他重复了一遍,调侃:“我以为你会称呼她为‘茱提亚女士’…哪怕,伊妮德‘女士’?” 琴声缓缓流淌。 “朋友,敌人,我都没资格,兰道夫。那是‘茱提亚女士’的事。” 兰道夫:“…你现在改还有意义吗?” “我们不太亲近。说真的,因为她救过我的命,而我又没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私下里总不太有礼…貌这么说没问题吧。” 兰道夫微微点头:“我相信了,罗兰。就像我相信我的祖父明天会从泰晤士河里复活并向每个路过的女人兜售袜子一样。” “我尊重每个人的小爱好,包括伱的祖父。” 他妈的。 每到这种时候,兰道夫都想结结实实给罗兰一拳——但泰勒家的仪式者曾私下告诉过他。 他大概打不过罗兰。 打不过这个‘盲人’。 (注:仪式者先生并未说‘大概’。) “我看能让你心服口服的只有我的贝蒂,是不是?” 罗兰可以由着贝蒂在自己脸上乱抹油彩或蛋糕上的奶油,用宝石发卡夹头发,给他围许多层围巾。 特丽莎现在对罗兰的态度…哈,几乎快要叫他罗兰·泰勒了。 “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我绑架了贝翠丝,要一百万镑赎金,你会怎么做?”罗兰问。 “一百万镑?绑架贝蒂?我会找仪式者杀了你的。” “如果仪式者杀不了我呢?” 兰道夫像看傻瓜一样看罗兰:“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抢?” “也许我只是为了带走贝翠丝?” “骑着龙来吧,罗兰。如果你骑着龙来,我就把泰勒家的小公主交给你。” “…那我回去会问问贝翠丝,能不能给我买一条龙。” 兰道夫差点笑出声,绷着一副死人脸,两边的嘴角用力往牙缝里塞。 太困难了。 和他聊天,不能在需要严肃的地方。 琴声进行了约莫七八分钟,结束后,掌声不似刚才轻。 它们相互撞击庆祝着,热烈极了。 路易斯把琴重新还给侍者,在掌声中笑着应酬了一圈后,才重新向罗兰和兰道夫来。 “怎么样?” 他当然得到了兰道夫雷同的肯定,然后,又兴致勃勃问罗兰要评价。 他很想知道这个拥有超凡感知力的青年,是否在音乐上也一样敏锐。 罗兰… 罗兰压根没怎么听。 光聊天了。 “怎么样?”路易斯又问一遍。 “…难以置信?”罗兰回忆着之前兰道夫嘱咐他的话,磕磕绊绊:“…您,绝对被恩者偏爱,它…音乐的线条美极了,一切色彩在它身上都变得更加,什么…对更加生动…总之,一段美妙的音乐,海曼先生。” 他越说,兰道夫的表情越复杂。 路易斯·海曼更甚。 他扫了一眼尴尬的尖下巴商人,脸上满是温和笑容:“…《如何评论一件艺术品》,柯林斯先生,我不知道您平时还爱看这种书。” 罗兰愣了一下,立刻唉声叹气起来:“有个人非要追求一位向往艺术的小姐。您瞧,爱情居然能让盲目者学会阅读。” 路易斯惊诧:“奇迹发生了?!” 罗兰抚胸欠身:“世间总有奇迹。” 兰道夫:…… 不着调的海曼,疯疯癫癫的柯林斯。 受苦受难的自己。 艺术品。 (本章完) ------------ Ch.326 路易斯·海曼的提问 路易斯·海曼要罗兰回敬一个‘帮忙’,当然不是杀人或背叛审判庭——毕竟手腕上的蛇能证明罗兰已经在干这事了。 他要罗兰和仙德尔,执行一项任务。 他会想办法让这任务落到审判庭,接着,罗兰和仙德尔接受它。 然后。 在任务途中改道,额外做一件小小的、对于他们来说非常简单的事… “只一个小忙,海曼先生。这忙却让我背叛审判庭,海曼家的人都这么会做生意吗?” 兰道夫能看出来,路易斯·海曼有话对罗兰说。 他借口寻了篇手稿谈价格,到展厅的另一端去了——据说是诗人生前留下的十四行诗其中一篇,但持有者显然表示‘捐赠’价格太低,在伊莱特艺术协会和皇家图书馆同时接触他时,这种竞价似的争夺让两方选择暂时罢战的行为,也让持有者生出了其他想法。 如果价钱合理,哪怕卖给一头牛都行。 于是他付了门票钱,像头捕兔的鹰一样在每个展厅之间来回滑翔。 很明显,他能认出兰道夫·泰勒。 “声名水上书。如果那手稿是真的,罗兰,你的朋友就有了一份足以令他数年后都为之骄傲的收藏。” 路易斯带他来到展厅侧面,倚靠拱窗的下方,码着许多精巧、弧度不大但没有棱角的矮脚桌椅旁,挑选了一个最里侧的坐下。 “如果是,我想他也不会讲原本这手稿是用来讨好一位小姐的。” “可以理解。” 他利用特权支使‘仆人’上了一瓶红酒,两碟切片的火腿和块状的苹果后,邀请罗兰。 “我们边喝边说。” “我是执行官,海曼先生。” “当然,我是海曼。我们不必畏惧自己的身份,况且我也清楚,茱提亚女士救过你的命。”路易斯摇晃着柔软的红色宝石,杯口点了下罗兰的,吞下几颗后放了回去。 “我会先通知茱提亚女士的。调用罗兰·柯林斯和仙德尔·克拉托弗,怎么能不通知伊妮德·茱提亚,你不会以为,一個六环敢干这样的事吧?” “我是海曼,不是维多利亚。” 罗兰举起酒杯:“我不知这到底是吹捧还是贬低了。” 路易斯笑笑却不接话。 他告诉罗兰,这件事对于罗兰本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又或许‘举足轻重’。 这取决于他是否选择继续做个盲人… 或者睁开眼穿过迷雾。 与其说‘帮忙’,实际上算是交易。 “你知道吗,路…我可以吧?” “当然。” “路易斯,在我来到伦敦之前,就有人说过相似的话——睁开眼。” “对于神秘来说,我算不上完全‘睁开眼’,但也不能说‘瞎’了。你想要让我看什么呢?这个国家的党派?政治?海曼家的恩怨情仇?你伟大而无私的理想?虔诚的信仰?” 路易斯·海曼手指摩挲着杯口,那沾了水渍的声音短促如斧刃劈断骨骼,只急了一秒。 罗兰面前的牛肉便被切成了数份更小的片状。 “请用。” 他向罗兰展示着自己的危险,毫不隐瞒那正在不停继续的风暴。 “这件事无关我,罗兰,也无关你。” “可如果你答应,就能发现一些有趣的真相…大概,一小部分。” 罗兰捏了片牛肉放进嘴里,毫无礼节地边嚼边说话: “…哦,真相,那么会怎么样。” “我们是一种人,罗兰。”路易斯·海曼就像是一团形态不定的阵风上长了双眼睛,当他凝视一个人时,如果伱不强迫自己忽略那双眼睛,就再也别想从那漩涡里逃开了。某种程度上,他和罗兰有着同样的魅力。 但他表现的更锋利。 “我们是一种人——那就是:绝不在乎和自己无关的。我帮你杀了森德斯不必要,我用整座展厅的人威胁你也不必要,你不在乎,是不是?” 他咧开嘴,好像野兽碰面时露出獠牙,表明自己的身份: 我也是你。 罗兰却仍吃个不停:“我只是一环。” “啊,没错。” 路易斯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终于捕捉到了迷雾中的影子,一个人真正在意的东西。 “和我们都无关,你当然不在乎。” “只是…” “伊妮德·茱提亚会死而已。” 嘎吱。 椅腿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短促的啸叫。 路易斯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 抓到了。 “「十环以下皆是凡人」,罗兰,你听过这句话吗?” “…当然。” “没有疑问吗?”路易斯摇晃着酒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枯骨」之路的四环,可以凭借肉身抵抗刀剑;「风琴」之路的六环,能够在音律中穿行;「圣焰」之路的八环,可以沐浴烈焰,甚至永不会在正面战斗中落败。” “我们是如此的强大。” 红发男人的瞳色仿佛在拱窗透进来的光照下不断变换着颜色。 他锐利的视线像一根长矛,将罗兰牢牢钉死。 “我们是如此的不可战胜。” 他表情如主张自我献祭的狂信徒一样虔诚,可转瞬又鄙夷起那主张自我献祭的狂信徒,用妓女的唾沫做圣水让他们饮下,从那冷眼旁观的皮囊内传出阵阵猖炽不休的笑声。 “可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被我们忽视的?” “我们明明远超凡人,却仍「十环以下皆为凡人」——为什么?” 不理会那双静静凝视的琥珀,路易斯慢悠悠给出答案。 “因为,十环以下的仪式者,无法避开死亡。” “「沉思者」会面对不断恶化的身体,「枯骨」和「哀歌」要时刻对抗死亡的呼唤。而「圣焰」…” 他一下又一下地弹着细长的玻璃柱,那杯中赤红色的酒液便如同罗兰潮涌不休的心湖一样震颤嗡鸣。 “罗兰·柯林斯,你难道没想过:如果「圣焰」真如此强大,以至于没有任何道路的仪式者敢与它正面作战——如果它几乎没有对手,审判庭、教会…整个圣十字,该有多少人向往那朵纯洁苍白的烈焰?” “为什么一直以来,高环的「圣焰」比其他道路的都要稀少?” “是天资不足,还是…” “那些人不愿继续向上攀升?” 路易斯抛出问题,却不给罗兰答案,笑眯眯地提起酒杯,和无形的另一支庆祝。 “叮。” “干杯。” (本章完) ------------ Ch.327 唱歌 「圣焰」之路无疑是强大的。 罗兰曾见过、也是唯一见过的高环仪式者之间的较量,就是明思·克洛伊下葬之日(第一次),伊妮德·茱提亚和查尔斯·克洛伊的战斗。 即便拥有逆转时间的力量,查尔斯·克洛伊仍然拿伊妮德没什么办法。 大仪式给了「圣焰」强悍的体魄和精神,令他们的灵魂能够容纳更多的「秘」。 道路给了他们不灭的生命力,操纵着令人恐惧的烈焰。 他们是天生战士,布置陷阱的狩猎专家,永远不惧正面作战的冲阵铁骑。 这条道路几乎没有缺陷,越向上,越冷漠,越向上,越残酷。 他们不会因为死亡的呼唤而选择自我毁灭。 不会因为失去贪婪、满足现状而停下攀登的脚步。 不真诚,但也不崇拜谎言。 和自然比邻而居,不爱它,也不恨它。 这是一条看起来得天独厚的路。 与其说「沉思者」和「圣徒」代表圣十字,不如说,「圣焰」才是圣十字真正的核心,最强大的超凡之路。 然而。 「圣焰」没有神灵侍者。 没有十环。 没有九环。 甚至,除了伊妮德·茱提亚外,仅剩的也唯有大罪:克什亥了。 “除了准则苛刻,需要非同一般的资质外,「圣焰」本身也是一条极其奇特的道路。” 路易斯问罗兰,是否知道,圣焰需要什么样的资质。 “怜悯。” 罗兰垂眸。 “是啊,怜悯。”路易斯怅惘:“那多到一定程度的人,才有资格踏上「圣焰」之路——而怜悯的尽头…” 是牺牲。 “遗憾的是,向上攀升需要点燃灵魂之火,依靠焚烧旺盛每一环的温度。” “越向上,越冷酷。” 路易斯做了个无辜的表情:“到了八环,你觉得,「圣焰」还会有多少怜悯?这样程度的人,无论情况都不会选择自我牺牲,是不是?” 罗兰歪了歪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路易斯往前探了探,声音越来越低:“…这是个秘密。” 罗兰:…… 面无表情的沉默换来了后者响亮畅快地笑声。 “不公平,对不对?「神秘」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个世界就像一座巨大的囚笼,戴着镣铐和不戴镣铐的,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是。” “一部分人要生生世世跪在地上。” 他那笑容越来越扭曲,让罗兰不由想到济贫院里的孩子们。 那再也不获准去理事们办公室的女孩男孩们。 当他们炸开后,罗兰尝到了苦涩的血肉。 “说实话,我不太想听你痛苦、悲伤或其他类似词更衬形容的过去——路易斯·海曼先生,我每天挺忙的。我倒是建议你把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写成书,没准下一次就能在这展区里大放光彩了。” 路易斯不以为忤,眨眨眼,似乎看穿了罗兰真正的想法。 “…你在担心伊妮德·茱提亚,罗兰。真有趣,你和那女人什么关系,你爱她?”他细细端详罗兰的表情,又缓缓摇头:“不,她绝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单恋?” “还是…” “你更想要审判庭?” “或者一個在伱身上驰骋的资助者?” “罗兰·柯林斯,你会答应我的。” 他靠了回去,将杯里的霞珠一饮而尽。 “半年。” 他说。“任务安排在半年后。到时,如果你愿意,那么,我会告诉你,「圣焰」之路真正的问题——这关乎伊妮德·茱提亚的性命。” “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男人耸耸肩:“眼睁睁看着一位八环死,这也是前所未有的烟火了,对不对?” 罗兰很疑惑地问他,为什么是自己。 自己只是一环,再有天赋,还能几年内抵达不朽吗? 他身上有什么是路易斯·海曼想要的? “因为你和我太像了,罗兰。我们的过去,我们曾经遭遇的…” “但我比你更不走运。” 路易斯·海曼起身,在路过罗兰时,忽地弯下腰,朝着他耳朵: “我亲爱的朋友,你简直得天独厚,像那经文里的弥赛亚一样,走在一条最完美的、令人嫉妒的幸福之路上…” “这怎么行呢?” “这可不行。” “你得和我一样…啊。” 他拍了拍罗兰的肩膀。 “最近半个月,到伊莱特艺术协会找我吧。我教你弹琴——这样你就更像我了。” 他说完,又向周围休息的女士先生们欠身致意,在笑声和招呼中离去。 叮。 罗兰放下酒杯。 纤细温热的玻璃柱上,蒙了层汗液。 “我可以确定。” “他脑袋有问题。” 「说得和你没有似的。」 - 我真不想掺和进一个疯子的阴谋里。 - 海曼家的人都怎么回事? 「但你想知道大蝙蝠到底有什么问题——我猜,你找她是问不出来的。」 「路易斯·海曼既然能拿这事和你做交易,就笃定你从其他地方找不到答案。」 - 伊妮德… 「罗兰。」 - 嗯? 「这肉不错。」 罗兰:…… - 我们好像再谈很重要的事。 「肉就是很重要的事。」 - 你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下把这些没吃完的带走?- 太体面了,扳手。 「我的意思是,再要一份。」 - 不可能。 「求求。」 罗兰不为所动。 「…苏月留给我的记忆里,有许多男人和女人一起‘唱歌’的记录。」 - 什么?- 什么‘唱歌’? 「啊哈…就是你想的那样哦。」 「要我给你瞧瞧吗?」 罗兰:…… 犹豫再三,食髓知味的枪械新人,还是慢吞吞举起了手。 颇有眼色的侍者立即小步而来,躬着上半身:“…先生?” “我是路易斯·海曼的朋友。” “啊,当然!我方才可看您们相谈甚欢!您有什么需要请告诉——” “肉。” “…抱歉?” “我说,再来三盘肉。”罗兰碰了碰跟前的盘子:“再给我一个纸口袋。” 侍者的表情一言难尽,但想到路易斯·海曼… “稍等,先生。”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一个装满了肉的纸口袋被鬼鬼祟祟的侍者带了出来,交给罗兰。 显然他也觉得这够丢脸的了。 “…祝您有个愉快的一天。” 「快吃快吃!」 - 晚上? 「等你吃完,我好好让你瞧瞧!可有意思了!」 (本章完) ------------ Ch.328 错乱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罗兰正襟危坐地盯着眼前那团凝聚成画面的火焰。 两个看不清容貌,但从体型上可以分辨出男女的人类。 的确是一男一女。 两个人正牵手对视。 然后… 然后歌词出来了。 「春暖的花开,带走冬天的感伤…」 罗兰:…… 还真是‘唱歌’。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 我以为是唱歌。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回扳手技高一筹。 它先让罗兰吃光了肉,才履行的‘承诺’。 「我从不骗人,罗兰。」 - 我准备饿死自己。 「哎呀…」 「总生气,老得快。」 - 我不生气。 「不生气也老得快。」 - 你是不是想死。 「嘻嘻。」 这个‘嘻嘻’总有一种让罗兰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不是你经常干的事儿么。”肩膀一沉。 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不老实地靠了一下,又马上坐直,在床垫上扭来扭去:“你真不要给任何东西起名了,太难听了!” 妮娜·柯林斯笑嘻嘻地按着床,抬手将罗兰散下来的黑发捋到耳后。 她忽然靠近,几乎要碰到罗兰的鼻尖儿。 “看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影响发育,罗兰。” 罗兰往后躲了躲。 “我什么也没看。” “哦,是嘛。我可给你的小‘扳手’留了不少好东西。” 罗兰眨眨眼:“它不给我看。” “你看你还是想看!” “我只是想更多了解伱。” 少女哼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到窗边搂住另一个朦胧的影子。 “这就是你盯上的人,瞧瞧吧,他变坏了!” “罗兰和其他男人一样,妮娜。他到了要了解这些事的年龄了。”切莉晃了晃手臂,发现被死死搂住,无奈道:“总得有人教他,是不是?我们又不行。” “我们怎么不行?”妮娜反驳。 然而切莉不回答,就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会。 “…我们是不行。”妮娜沮丧,但只沮丧一秒。这跳脱的姑娘松开一只手,朝罗兰攥起拳头比划:“离那大龄妇女远点!你总不能把所有初次都给她吧?!” “对贝翠丝公平吗?!” 罗兰穿着睡裤坐在床上,胳膊支着床头桌,脸色揶揄:“你原来喜欢贝翠丝。” “那孩子太可怜了!你看不出她喜欢你?别搁这给我装啊…” 罗兰没说话,看向切莉。 窈窕温柔的女士却微微抿唇,晃了晃头:“你不能和那痴傻的在一起。泰勒家付不出相应的代价。眼下,最好的选择是仙德尔·克拉托弗——她的姓氏要比泰勒高贵许多。” “她爷爷是主教,在事业与身份上都能给予你更多的支持。” “比泰勒要好。” “罗兰,如果你想要结婚,就选仙德尔·克拉托弗…” 妮娜·柯林斯不干了:“那心机婊?”又扭过脸:“这女人是疯子,你知道剪刀吗?咔嚓咔嚓,她半夜没准会…” “妮娜。”切莉扳起脸。 “…反正她不是個好选择。” “贝翠丝·泰勒是个傻的,你让罗兰结婚后成天带孩子吗?他的名声怎么办?以后谁还和他打交道?” “名声有什么重要的?拳头够硬就行…” “妮娜。” “反正那茶王不是好选择,一天天搁这儿玩聊斋…” 罗兰就支着下巴,笑吟吟看两位不同的支持者你一句我一句争辩。 这是幻想。 但她们永远存在。 「罗兰。」 - 嗯? 「决定了,就开始吧。」床头桌上摆着一个木盒。 那是今日结束后,兰道夫·泰勒交给他的。 神奇物品。 - 只是持续关注维克托·萨拉而已,这代价是不是太高了。 「商人永远不亏,罗兰,相信我。」 「不信问问你的苏月…她还在吗?」 - 在。 窗前的两位女士还在争论:一个支持贝翠丝,一个支持仙德尔。 就是没人提伊妮德。 可怜的审判长。 「…这症状会随着升环越来越严重。罗兰,你想好了,对吗?」 罗兰没说话,推开盒盖。 里面是一支勺子。 光滑的,银色汤匙。 当罗兰拿起它时,抖动的窗纱如斗牛士手中的布莱卡般激怒了一头头咆哮的阵风。 它们冲进来,冲过窗帘,撞死豆大的烛火,犄角扯散绑好的黑发。 一层薄薄的白纱覆盖在黑发青年的身上。 他胸中的火焰烧得温暖,让灵魂在寒冷的冬日里永春。 ‘把不断滚落的巨石变成气球,让喇叭变成喇叭花。’ 妮娜和切莉的幻影渐渐消失。 小蜡烛从父亲的手腕上滑下来,两枚赤红色的眼睛静静看着那无形风暴中等待雷霆的候选者。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他拿出一张渔网,捕捞空中飞舞的大象; 长颈鹿变成了蛇的叔叔,为了一块蛋糕大打出手; 雨点般的炮弹变成长了尾巴的气球,它们不降临在惊恐者的脸上,反而在惊恐者的脸上俏皮地划过,然后,升上苍穹; 鸟儿挥动双翼洒下糖和盐巴,让大地上渴望冰雪的人尝个不休; 深蓝呢子外套的船长向乘客们鞠躬致敬。他系好金色的双排扣,踏在大地的甲板上,挥舞手臂:开船了! 这个世界足够荒诞。 那… 什么是真实? ‘我认为的。’ 风暴中的青年睁开了金色的眼睛。 ………… …… 「名称」:错乱 「类型」:幻想之路(二环) 「描述」:我是迷雾里的舞者,也是迷雾里舞者所拥抱的迷雾。 …… 映射: 集中注意力,于醒时世界具现出所想象的事物或现象。 具现必要一定程度的集中,消耗大量「秘」。 极易受干扰。 具现后的现象或事物不具备任何力量,无法影响醒/眠时世界。 ‘这只是一道幻影。’ ‘但不永远是一道幻影。’ …… 怪诞奇迹: 可以赋予物体一种简单的特性。 如‘柔软’、‘锋利’、‘坚固’等。 持续时消耗大量「秘」,产生磨损或碰撞后加速消耗。 所选定物品被赋予的特性,越与之相悖、越荒诞,则越容易成功,效果越好。 ‘我认为它应该是这样。’ …… ………… 风暴渐熄。 罗兰来到床边,捡起掉落的柔软发带。 手掌捋过。 不断流失的「秘」化为一股奇特的能量。 锵——! 笔直的发带像钢铁铸就的利剑一样,直直刺入了墙壁中! 然后。 又像火上的黄油般滴答着融化了。 (本章完) ------------ Ch.329 兰道夫和维克托 “黏土…塑形。” “胚子…成模。” “小色稿…咳咳咳…” 咳嗽。 满身灰白的男人像雪中漫步的老狗一样抖落头上的白色粉尘,自嘲地嘟囔了几句,对比着左侧的石膏像,举起锤子。 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 冰凉的石料中或许也掺杂了白土。那细腻的、湿润的触感从指腹蔓延至眼皮,一滴滴山涧雀跃的泉水落在干涩疲惫的眼里。 还不够轻。 还不够重。 这里还不够巧妙。 那里还不够粗鲁。 从少年时举起尖锤和凿子,落下时不知不觉,腰背早不挺拔。 所以维克托·萨拉愿意弓着坐,弓着走。他不用躲避阳光和他者视线,只是在观察自己作品时稍稍费些力气。 但每当他触摸那石纹肌理,那冰凉的生命力。 他都重获青春。 “…咳咳咳咳。” 僵硬的肢体几乎要在运动时产生裂痕。动作越来越缓慢,也越来越精准。 “作品是有生命的。” 他喃喃。 挺拔的鼻梁分割了两枚悲悯的眼睛,坚硬的石材却在轻凿慢磨下流成一条条柔软的长发。 薄纱遮着它缱绻的眼睛。 薄纱所遮挡的缱绻的眼睛注视着凿击它的男人。 然后。 一声巨大的爆鸣。 门被踹开了。 “维克托·萨拉!你这个永远不听劝告的混蛋!难道你就非要像个孩子一样?!” 由于某位艺术家先生并不乐意有陌生人在房间里‘监视’他… 兰道夫安排的仆人们拗不过只得在门外凋敝的花园内搭了个临时的落脚点——但他拦不住一个极擅长爬墙的二环仪式者。 所以… 他私自举起尖锤的行为,暴露了。 罗兰尽职尽责。 “我该把你的工具都收走,送给南区的那些混混,是不是?” “你答应过我什么?” 兰道夫抽出手绢,掩在鼻下,一路走一路骂着。 此前因砸碎雕塑而空旷的大厅,现在又堆满了姿态各异的新作品。 兰道夫一脚踹倒了其中一個。 手捧鲜花的女人笔直落地,自脖颈处断成两半。 “你想死,是不是?你他妈拿着我的钱,却一点回报都不给我?” 兰道夫怒气冲天。 他很少发脾气,真的。但他这朋友实在太倔——这难道是小事吗? “你他妈要死了,知道吗?” 他站定脚,居高临下看着盘膝而坐的灰发男人,不说话,又抬头瞧了瞧自己这朋友的最新大作。 哈。 又一个。 “你非要,是不是?” 他一脚踢开地上的凿子,金属头打在墙上又弹开,发出叮呤当啷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 没有声音。 兰道夫胸口起伏不定,那怒火几乎要从眼里喷出来,烧死这个还不如贝蒂听话的混蛋。 他没得到道歉,或者哪怕一丁点的悔改之语。 维克托挠挠头皮,低头摆弄着手里磨损严重的尖锤。 “她好看吗?” 指他身后的石雕。 兰道夫‘嗤’了一声,不顾满地灰尘和废料,用鞋扫出一个空位,学着维克托·萨拉一样,盘膝而坐。那条价值数十镑的手工休闲长裤将在今日结束它短暂的一生。 金发蓝眼的男人脱了外套,从内衬里掏出扁皮袋,拔出两根雪茄。 剪开,点燃。 扔了一根给对面。 在灰里打了几个滚的雪茄来到另一双鞋尖前,被粗糙老硬的手捡起来,被发黄、东倒西歪的牙咬住。 被干涩、满是粉尘的舌头行礼。 然后被吮吸。 雪茄头对着另一个跌入尘埃的雪茄头,火光在阴暗的房间里呼吸般亮暗。 话和烟雾一同被兰道夫幽幽吐了出来:“…还不错。” 维克托笑了。 就如兰道夫形容的一模一样。 像孩子一样笑。 “我就知道她漂亮极了。” 兰道夫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又索性用力,将那扣子崩开,展成敞口。 “我告诉过伱,再接触这东西,你恐怕就要…” “那你为什么来。”维克托反问。 “因为我是个蠢货,怎么样?” 维克托就笑。 “听着,奶嘴先生。我认识一位博学、技艺高超的医生。等他回来,也许一切都还来的…” “我赶时间,兰道夫。” 维克托叼着雪茄,轻轻将弯起的袖口更向上推了几寸。 然后。 拉开胸口的衣服。 兰道夫动了动嘴唇,只发出短促、不成型的声音。 “这病比我想象中蔓延的要快。你不该接近这栋房子了,兰道夫。” 他说。 “你好像还有妹妹。” 这句话无疑要将接近的推远。 兰道夫静静抽着烟,时不时抬头打量一番那静于灰尘中沉默的雕塑。 女人表情怜悯地低着头,看向她的创造者。 “不,兰道夫。” 维克托声音很轻。 “如果你不听我的,那么…” “你不能。” “我应该能。”兰道夫竖起雪茄,烟头上堆了半指厚的灰:“比如每天派人闯进来砸了你的新作品…你要和我的金镑比耐心?” “兰道夫·泰勒。”维克托有些不满。 那是他的心血,他怎么能—— “我他妈快成兰道夫·萨拉了!行行好,维克托!我不是你的父亲!你能不能别像个孩子一样?!”用力伸展的手臂将雪茄头堆积的帽子甩掉,兰道夫指着雕塑。 “等你治好了,等好了,等结束了,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雕塑不会像你母亲一样跑了!明白吗?你有足够多的时间面对它们!!” 维克托凝视着兰道夫:“她死于肺水肿。” “她跑了,蠢货。她扔了你,扔了她的丈夫!你他妈脑袋有毛病?!妓女见到她都要鄙夷那人的道德了!恩者在上,你能不能像个男人负担起你该负担的责任!” 维克托沉默着吮吸雪茄。 “我已经完成一个男人该完成的责任了,兰道夫。”他眼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如果一位艺术家让你猜个不打算揭开的谜,你最好一开始就选择投降或直接用脏话骂他。 “什么?” 兰道夫果然听不懂。 “你也完成你的责任了,兰道夫,我的朋友。你和泰勒先生负担了我三十年。三十年的生活用度——无论哪儿,艺术都是昂贵的。” 兰道夫撇嘴:“这点儿泥值不了什么钱。” 维克托夹着烟,细细端详手里的尖锤。 整整半个小时,直到雪茄燃尽。 “…谢谢,兰道夫。” 他说。 “谢谢。” (本章完) ------------ Ch.330 被识破的善意 “维克托·萨拉!本世纪最杰出的雕塑艺术家之一!” “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流派——” “我不得不向诸位道歉,此前我狂妄的做下了一个并不正确…” 维克托·萨拉一手握着凿子,另一只手捏着皱巴巴的报纸,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抖了几下。 罗兰坐在窗边,托着腮,看向玻璃外寂冷凋零的花园。 “这报纸挺会说,是不是?” 雕塑家先生不误嘲弄。 自那日和兰道夫谈完后,他就不再叫自己这朋友上门了——对于一个偏执的人来说,发起狂来是令人恐怖的。 仆人? 一个仆人有什么资格‘看管’他? 奇怪的是,他好像不大排斥罗兰。 “你知道吗?兰道夫是個粗鲁下流的弯嘴秃鹫,他可没有一丁点对‘美’的认知。” 借着可怜的光线,维克托斜了斜报纸:“如果要伪造一段话,这已经算成功了。但他显然对那些评论家的认识不够深——那些收了钱的人可不会像一边摆弄蜡烛、借着光数钱还能一边撅起来的女人一样…” “他们可不会这么说话。” 这张报纸上的评论家、艺术家们尽己所能的赞美了维克托·萨拉本人,赞扬他高超的技法,在艺术领域的成就,对美的认知以及将所开创的全新流派—— 他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 这报纸是伪造的。 它完全能骗过一个足不出户的人… 但骗不过一个多年来行走在言语针板上的苦行者。 他脚掌早就生出了厚厚的老茧。 “小把戏。” 维克托对此手法评价不高。 “兰道夫年轻时就爱玩这种小把戏,特别是和那群姑娘在一块的时候。” “他以为我在意,实际上,并不。” 几只乌鸦落在毁弃的象牙色喷泉雕塑上,落在那抱陶罐的女人肩膀上,相互用喙打了招呼,脑袋时不时点上几下,和玻璃后的金眼青年对视。 “他现在手足无措了,萨拉先生。”罗兰头也不回:“爱上了一位真正热爱艺术的小姐,以至于都要去买书学习——如何赞美一件艺术品。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来竟没在您身上学到一丁点有用处的。” “因为我身上没有‘有用处的’。”萨拉把报纸揉成团,塞到玻璃杯里。 红色的酒珠如同那想要疯狂繁衍的野兽一样扑了上去,将印着铅字的灰色染成深褐。 “我身上除了偏执、刻薄、放荡、娘娘腔之外,别无他物…”他注视着自己的作品,时不时更换角度,用手里最小、最薄的工具调整它的细节:“…哦,放荡是不是算优点?” “算。”罗兰说:“刻薄也不错。” 维克托笑声沙哑,像一大捧灰积在嗓子里。 他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我开始喜欢你了,柯林斯。” “实在太遗憾,您只有半个月可喜欢。”罗兰静静道。 半个月,是医生们判断维克托·萨拉能活的时间。 ——如果这先生要遵循医嘱,尝试他们全新的药物,没准能多活一段时间。 几年,甚至,几十年。 他们提出了一些新的治疗方法,并信誓旦旦保证,那绝对有效。 每个人都不一样。 五花八门。 “我宁愿相信妓女,柯林斯先生。因为如果一个妓女告诉我某个招数,那必定她在其他人身上试过,并且效果确实不错。” 维克托讽刺道。 用开水浇灌腹部? 穿刺脚心放血? 服食大剂量的、混入了水蛭粉的水银? “他们说我的血液比泰晤士河还要脏,那怎么可能?我们的女王陛下不是说那母亲河干净的可以弯下腰捧起来就饮吗?”显然,维克托·萨拉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说的是早前的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在那位至高无上的登基后,曾为建造钟楼而出席。 当时,她非常疑惑地询问陪同人员,问那河里漂浮的密密麻麻的纸是什么。 是用过的厕纸。 但那些人只告诉她:‘是我们的告示,陛下。’ ‘告诉市民们,不能在河里洗澡,要共同维护我们的河流。’ 她很高兴,并表示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必要捧来饮一次这干净的、象征着国家不息生命力的河水。 自此,那位至高无上的,在市民眼里的形象就很有趣了。 这笑话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假的,但罗兰可以断定,一开始宣扬它的人,必怀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阴谋。 “我不想躺在手术台上,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抽搐,让那些系着染血围裙、手持钢锯或乌木柄手术刀的人盯着我——耳边还有滴滴答答的怀表记时声。” 维克托·萨拉专注调整着女人的脸颊,使她变得更加光滑细腻——像真人一样。 “饶了我吧,那些还没从理发师这职业回过神的,手法可能没有杀猪匠利落。若是断了胳膊,我还怎么活?” 他赖以‘生存’的就是这两条手臂。 如今,那灰败的颜色已经从手臂传染到整个上半身。 截肢早已无用。 “这对于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哪些?” “您现在做的。” 维克托背起手,躲了几步,让光线打在雕塑上。 “全部。” 他说。 他在阳光下也像一具精巧的雕塑。 雕塑注视着自己的雕塑。 “我母亲的确跑了,并不是死于肺水肿。” 罗兰侧过脸:“我可没问。” “我也不是对你说。”维克托脚尖换了方向,绕到雕塑后面,弯着腰,开始调整她的腰:“兰道夫那尖嘴鸟背着惭愧,背了十几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面对一个曾经的好朋友,如今的…债主。” “他用钱,也只能用钱。” 维克托举起凿子,斜着,用小锤轻轻磕了一下。 然后,调整角度,又磕了一下。 “我怎么能让朋友一生背着痛苦。” 罗兰反问:“遗憾不该是最好的艺术吗?” 维克托蓦然转过头,定定看向罗兰:“那是故事里的人,柯林斯先生。没人会把自己真正的朋友当成艺术品来表达…” “哦,真高兴您能意识到这一点。” 维克托哼了一声,却又咧了下嘴:“你正替他骂我,我听得出来。” 当然。 罗兰不喜欢维克托·萨拉。 因为他任性。 对于罗兰来说,朋友,家人,是人生中无比重要的。 维克托·萨拉这做法显然正伤害着一个真正在意他的、或许也是世界上唯一在意他的人——他好像只为了所谓的‘艺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令他的朋友像踏在火焰上的小丑一样流汗、尖叫。 他只是干自己的。 然后,抽空欣赏一下小丑的尖叫声。 这让罗兰无比厌恶。 (本章完) ------------ Ch.331 死亡与新生 “您出现这症状多久了。” “三个月。” “整三个月?” “我记不太清…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整天盯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我收了钱,萨拉先生。一大笔钱。” 维克托不置可否,但笑得可比见着兰道夫要畅快的多。 “你这样年轻、前途广大的警察,可不会因为这点钱——特别是长相…你这模样,想赚钱可太容易了。” 他和罗兰各自有各自的事干: 一个对着窗外发呆,一個专注自己的作品。 两个人没有眼神接触,不朝向对方,话语却交击锵鸣不断。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他确实需要一个好朋友,坦诚的,热烈的,能够让他拨开金镑,看见真挚血肉的朋友。” 维克托雕琢到手指细节,声音也随着凿击声小了许多。 “…他的精明全用在事业上,四十岁的商业头脑,十五岁的情人眼睛。”他奇妙又正确地比喻让罗兰不由赞同点头。 “他对那位小姐正像您说的。” “给他添点乱,柯林斯。给他添点乱。年轻时我就爱这么干,可有意思了。” 他说着说着,猛地捂住嘴,仿佛面前烧着一朵灼人焰火般躲开那精巧的手指,倒退几步后,才敢肆意咳起来。 颓败的喷泉上,乌鸦早就不知踪影。 罗兰转过头。 这或许是维克托·萨拉最后的作品了。 “您为什么执着于…于…”罗兰想了想,却没在脑袋里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但维克托·萨拉明白他的意思。 “一开始,只是为了母亲。” 他咳个不停,索性放下凿子,坐到地上,从裤兜里摘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却发现找不到能够点燃的火焰。 只好干叼着。 “我的父亲曾是最好的石匠,直到他乘上那艘船…” 他说。 “石匠可赚不着什么大钱——我是说,不太出名的。这行当,只有最顶尖的人才能过上舒坦日子。” 罗兰给自己剪了根雪茄,用打火器点燃后,掏出一盒火柴抛给维克托。 换了个白眼。 “她说我没了父亲,她没了丈夫,日子过不下去。” 维克托点燃香烟,干瘪的双腮将烟雾抽进口腔。 很快,罗兰就分不出烟雾和白灰了。 “她说要走两个月,找亲戚借一笔钱,好教我继续父亲的事业…她说我是个有才能的,早晚…” 劣质的碎烟叶烧得快极了。 “她走了不止两个月。” 走了二十多年。 “您或许该往好处想想:比如,您那刚离开几日的母亲,就在路上出了意外,脑袋被强盗割了下来。她不是离开再也不回来,而是早早就死了。” “真会讲话,柯林斯先生。” “有时候我也嫉妒我自己,这算是表达的艺术吗?” 维克托夹着烟,愣愣点头:“…算。” 他告诉罗兰:一开始,他只是揣着一股怒火,生生要用凿子和尖锤开出一条路,让他那无论在哪的母亲,都要从报纸上得见‘维克托·萨拉’的名字,让她日日睡不好,让她夜夜都要黯然垂泪。 他不要让她忏悔,他要让她后悔——后悔抛弃了一个本该能给她带来无尽荣誉和物质与精神上享受的孩子,一个和她血脉相连、原应幸福每一个日升日落的亲人。 他要让她后悔。 他原本是这样想。 但后来,随着尖锤一次次落下,不知不觉就改了目标。 “她不重要了。” 维克托·萨拉说。 “这是一种乐趣。” “对于我。” “后来,变成热忱。” 他说。 “最终,成为使命。” 他说。 “也许您不能理解,一个疾病缠身、要靠朋友度日的失败者怎么敢口称‘使命’——但我仍要告诉您,年轻的您。”维克托·萨拉好像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认真。 他盯着罗兰,就像破败雕塑肩膀上的乌鸦隔着玻璃打量房间里的人。 此时此刻,他好像才是站在自然,站在自由,站在阳光下的飞鸟。 而罗兰则是闷颓暗屋里不见天日的无知者。“我要告诉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他说。 “只是多数人,在这世界上的多数人…都找不到。” “它就在那啊,就在那等着呢。” 维克托扔了烟头,爬起来,像圣徒凝望那枚永不锈损的十字一样虔诚的凝望着仿若真人的女性雕塑。 “就在这儿等着呢…” 他喃喃。 “能找到自己的‘使命’的人,这一生是多么幸福啊,柯林斯先生。” “是那些浑浑噩噩的人,永远感受不到的幸福…” “他们嘲笑…穿着昂贵的衣服,使着华丽的马车,受仆人服侍,戴最贵的宝石…” 维克托叹息:“可‘使命’才是一个人此生最高的表达…” “那找不到的人不可怜,也许,仍度过了富足快乐的日子…” 他说。 “但总少点什么,是不是?” “少了些什么…”他比划着,试图用手来修饰错乱的词:“如果命运,如果历史,同是一张桌布,我们要怎么干?” “拿一柄餐刀…” “扎进去!” “‘他妈的!我在这儿!’我们就要这么干啊…柯林斯先生。” 他说。 “我不是要不要做,我是不得不做。” 罗兰望着这几近癫狂,却又无比清醒的男人,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情绪——他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但他又想要更多的了解他。 “如果您还能活就好了。或许,我可以邀请您加入我们。” 维克托整了整表情,笑道:“刚才可有个人骂了我。” “明天还会,萨拉先生。因为这并不代表您没有让兰道夫失望和痛苦——死去的人不会痛苦了,活着的才会。” 维克托没有接话,转过身,重新打磨起最后的作品。 他最近太累了。 他坐下,一会,又躺下。 他太累了。 他在罗兰的注视中咳出鲜血,好像将体内的脏血排个精光,终于成了一座永不死的石雕。 他睡着了。 在罗兰和作品的注视下。 他同蝴蝶一样,雕凿的作品就像后代——而一旦完成了繁衍的任务,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一个太需要爱意的人却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取,只好到臆想中寻求它。」 “也许。” 罗兰缓缓起身。 “但每个命运都该有春天。” 他看那被孤独与偏执雕琢的女人轻轻扇动睫毛… 奇迹般睁开了眼。 她‘诞生’了。 石像簌簌落粉。 石像好奇地看了过来。 石像微微躬身。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新生的小姐。” 罗兰欠身回礼。 她眨了眨眼皮,好像和自己的创造者一般,天生就带着‘使命’而来,或那每一下凿和磨,早将汹涌的情感刻入了一个没有心脏的灵魂里。 她慢慢俯身。 碰了维克托的鼻尖。 小心,又亲密抚摸了他的脸。 冰凉细腻的手掌一如他雕刻时的模样,让一个永眠的灵魂得以安宁。 她又看了看罗兰。 在得到同意后,屈膝跪地,臂弯轻柔地穿过,搂住了她造物主的头。 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 就像母亲小时候那样哄他入睡。 他雕刻了她,可他才是易碎品。 (本章完) ------------ Ch.332 梦乡 维克托·萨拉死了。 死在自己作品的膝盖上。 当罗兰面不改色,叫仆人通知兰道夫,静静把人迎进屋里时——兰道夫还以为维克托只是睡着了。 他是那么安宁,仿佛睡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一样不再惧怕尽管要灭世的风暴。 像湖水找到了它午后的船。 一个才华横溢的石匠死去,全城的石雕都该自刎—— 遗憾,这只是罗兰的想象。 事实上,连窗外的几只乌鸦都没察觉到屋子的主人早已挣脱时间,前往永恒的静止。 像雕像一样。 他的葬礼很简单。 由于身染‘白土病’或‘石化病’…没有一个上档次的墓园乐意接受他:即便入殓师用最厚的脂粉遮掩,那石化造成的灰败也与正常尸体的相异。 永寂之环最高档的墓园不会接收一具受了诅咒、或会传染未知病症的尸体。 他们看在泰勒的姓氏上没有当场焚烧他,却也绝不会接受他。 最后,兰道夫只能给维克托找了一块风光不怎么好,狭窄却安静的地方——城郊的一片,受永寂之环附属组织看管,人烟稀少的墓园。 葬礼很简单,石穴是现成的。 碑上刻着两行字: ‘一个技艺高超的雕塑家长眠于此。’ ‘他带走了朋友的友谊,挚爱的艺术,和永远的遗憾。’ 在墓穴里,深色棺木旁,立着一座女性石雕。 她就静静站着,垂着头,注视也抚摸着棺盖——当罗兰问这新生的异种时,她的回答简单而坚定。 ‘我是我造物主的造物,理应陪在造物主身边。’ 罗兰说,那会非常久。 她说,雕像有永恒的生命。 罗兰说,人类的世界多姿多彩。 她回答,雕像分不出色彩。 罗兰告诉她,不允许伤害那无辜的人。 她问什么是‘不无辜’。 ‘让你不死不休,死也不休的。’罗兰说。 ‘只有造物主。’她回答。 罗兰也不是第一次违反执行官守则了。 于是,这永生的异种便以‘陪葬品’的方式,永远停留在维克托·萨拉的棺木旁,注视着自己的造物主或孩子,和他一起静止在伦敦城郊的冬天里。 “我说过,让他等一等。” 墓穴外立着圣十字的石雕,立着一个失去朋友的男人和他仅剩的友谊。 “你知道,就算爱德华·史诺回来,也该对这病没什么好办法的。”罗兰试图让兰道夫不那么‘自责’——在他看来,自己这商人朋友并不完全因为友谊而痛苦。 化成利剑的部分,实际上是那艘一去不回的航船。 维克托·萨拉的父亲死于海难,一個本不该他去,却因为贝罗斯·泰勒的请求而踏上的旅程。 当维克托死去后,兰道夫将更加自责。 因为继他父亲去世后,泰勒家也没能挽救回他的儿子——萨拉这个姓氏结束了。 “这不是你的错,兰道夫。” “说不好。”兰道夫耸耸肩,故作轻松:“我总在想,如果能不那么忙,多和维克托聊聊,也许命运会有所改变——如果他不踏上这条路,就不会接触到白土,不会偏执、任性,不会像老鼠一样永远躲在房子里,不见天日。” “如果我能早一点,一切都不一样了。” 兰道夫说得轻松,话却沉甸甸的有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他戴着棕毛围巾,冻得死僵的脸仿佛也像墓穴里的雕塑一样失去生气。曾经响在耳畔叮叮当当的沉默,当那‘叮叮当当’消失后,又创造了新的沉默。 “唉。” 兰道夫只是长长哀叹一声,太多复杂的话不能、也不该对罗兰说。 那是唯独他和维克托的回忆。 - 死亡是如此的残酷,而我们却仿佛司空见惯。 - 唯独这个时代这样吗? 「每一个都相同,罗兰。」 「越敏锐的越痛苦,越迟钝的越快乐。」 「你想做吃饱的绵羊,还是挨饿的老虎?」 - 我想做一把锥子。 「…?」 - 你是扳手,我是锥子,我们就可以在工具箱里,整天待在一起了。视线里的火焰沉默良久: 「我现在可不吃这一套了。」 罗兰勾了勾嘴角。 他的目光穿过十字雕和石穴前的铁栏,仿佛能看见阴暗墓穴里的女人垂首微笑。 这将是一道穿过时光、漫长而缱绻的注视。 「你该杀了她。」 - 异种? 「当然,这可是从未见过的异种。抓起来,那大蝙蝠会给你成倍的奖励;如果你杀了她,也许会有罕见的仪式材料…甚至秘术器官。」 「伱应该抓住每一次变强的机会。」 罗兰没回它,拧了拧杖柄。 “兰道夫。” “嗯?” “维克托·萨拉不会孤单。他有人陪。现在该悲伤的是你。” “当然?”兰道夫愣了一下:“因为我失去了一个朋——” “因为你直到今天也没成功让勃朗特小姐爱上你,孤单啊,朋友。像夜里受冷风吹的瑟瑟发抖的野狗一样孤单。” 兰道夫:…… “他妈的,罗兰。你非要在这么严肃的地方开玩笑…” “如果你死了,我会在你的葬礼上跳舞的。”罗兰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墓园外去:“如果我死了,就请你在我的葬礼上爬一圈。” 某人气极反笑:“这可真‘公平’,柯林斯先生。” 罗兰:“朋友之间不谈公平,要谈友谊。” “我们的友谊还没坚固到让我到你的葬礼上爬行…你怎么不在我的葬礼上这么干?”兰道夫边骂边快步追了上去。 罗兰:“如果你今天立刻死,我就立刻这么干。” “如果你能保证,我倒是对死亡没那么恐惧了。” 你一言我一语,互相锤击着对方的两个人,缓步朝墓园外走去。 起风了。 兰道夫忽然回头看向维克托的墓穴。 几只乌鸦停在十字雕上梳理羽毛。 他压了压帽檐。 ‘祝好运,我的艺术家。’ ………… …… 维克托·萨拉没有留下什么遗产,但有趣的是,这位艺术家却给自己唯一的朋友,兰道夫·泰勒留下了一句话。 是的,只一张纸条,一句话。 「请收回我所有赠出的作品,并于黄昏时在你的沙龙上展示它们。」 兰道夫不明白纸条上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维克托追求名声,早告诉我怎么操作,就不会闹出艺术展那样的笑话了…” 兰道夫对此表示怀疑。 维克托·萨拉可不会要求自己的朋友,让他为自己死后扬名。 维克托不会这么干。 兰道夫有绝对的把握。 如果他想,早就被他用金镑堆到太阳上去了。 “你为什么不照做呢。”罗兰背着手,环视空荡荡的房间,“举办个沙龙吧,兰道夫。就在泰勒家,我和贝翠丝会出席。” 兰道夫:…… 我妹妹本来就会出席,用不着你说。 “而且,我也还没决定是否要邀请你,罗兰。”痛失妹妹后又痛失朋友的失败兄长黑着脸,“我还没想好。” “我可以骑龙来,”罗兰掂着脚,轻巧扭过来,一脸骄傲:“贝翠丝说给我买了…用你的钱。” (本章完) ------------ Ch.333 那倒是 维克托·萨拉生前究竟赠出了多少作品,兰道夫统计后才清楚。 着实不少。 ——这也不怪许多人在报纸上讽刺他。 要知道,真正的‘艺术家’(他们认为的),至少要有自己的坚持,有格调,有道德,有灵感迸发后的火花以及对这火花的合理运用——那就绝不会像维克托·萨拉一样在短时间内‘繁殖’出这么多作品。 他没有卖一个子儿,却到处赠送。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他要用自己一钱不值的作品打动一部分人,让他们替他说话。 他要称赞,要赞美,要收到雕塑之人的嘴和喉咙。 他要名声。 这简直是那些道德低下的市侩商人们的做法。 注意:这事发生在近半年内。 再详细一点:三个月内。 可这些‘劣等’作品能起到什么作用? 只换来嘲讽和鄙夷。 无论收到或没收到的都如此——好消息是,兰道夫行动迅速,很快通过各个渠道给那些持有维克托作品的先生女士们去了信,而回信中也表明: 作品均完好。 并未遗失或损毁。 坏消息是:多数回信里都用了大篇幅质疑维克托·萨拉生前行为(由于不能对亡者说不不好听的,其中用词很是委婉,但又绝不会委婉到让兰道夫看不出来。) 大量的赠送自己的作品,在死后却尽数收回。 这做法可不怎么体面。 不过… 沙龙还是来了许多人。 因为泰勒这姓氏,也因为「金烟雾」。 “非凡的维克托·萨拉先生若知晓自己死后会有如此多绅士淑女们因他而聚在一起,想必又能在地狱里饮上大口朗姆酒了。” 声音如音符跳动。 罗兰抿了口香槟,站在正巧能注视整片花园的角落。 路易斯·海曼作为海曼家出席了这次沙龙——也作为其中一件雕塑的持有者。 维克托生前赠送过其中一件给海曼。 黄昏更暗。 随着诸位宾客依次到场,仆人们抹着汗,将偌大的草坪上摆满一具具姿态各异的雕像。 ——所得赠礼的先生女士们都表示乐意归还它,并且他们这样做了。 看在泰勒的份上。 “我在库房里找到的。” 路易斯·海曼捏着手里橙色剔透的瘦玫瑰,时而轻晃:“它差一点就被仆人砸碎扫走了…” 他说。 兰道夫·泰勒先是对到场的诸位宾客致谢,又让乐队奏曲,仆人们服侍。 那雕像就一座座立在草坪上,在每一位客人周围——罗兰能从他们脸上看出嫌恶。 对于一个不名誉的、自认为艺术家的拙劣石匠,一個或许死得并不那么体面的‘被诅咒’或得了什么‘未知传染病’的人… 嘴上不说,脸上却表现的格外清楚。 实在惹人厌烦啊,维克托·萨拉。 他们绕着石雕走,不肯靠近,时不时掏出怀表,计算着告辞的时间。 “泰勒家的继承人不该这么任性。”路易斯不看好兰道夫的做法——这无疑会让泰勒得罪不少人。 他们因这姓氏到场,却也只有这一次了。 戴着音符耳饰的先生絮絮叨叨,小声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泰勒家的人脉可不全来自小泰勒,你朋友若非要这样做——” 直到罗兰有些迟疑地开口。 “…先生。” “什么?” “给我拿一块牛肉馅饼。” 路易斯·海曼:…… 头一次,路易斯在谈话中被激起了一丝怒火——然而这火焰转瞬即逝,熄灭后冒出了令人无奈的烟。 罗兰·柯林斯。 “抱歉,我饿了。” 路易斯微微抖动嘴角,扫视路过的女仆,那些摆满食物和酒水的餐桌。 还真给罗兰端来了一叠三角馅饼。 这回,他没那么多话了。 “罗兰罗兰!” 侧面有姑娘叫他。 “一会见,罗兰。”路易斯将玫瑰里的汁液吮尽,睨着那光影交错的黄昏长坪,道别后,走去人群里,参与到热烈的应酬中。 来的是蓝色一字长裙的贝翠丝和浅灰色长裙的勃朗特小姐。 金发少女正大笑着朝他招手,像一支挂满了宝石与黄金的首饰架。 「颤巍巍。」 这词后面还有个大大的箭头。 「如果你能让她原地跳那么几下…」 - 如果你能闭上嘴。 「说真的,你可以和她来个比赛:比如把金镑放在哪,谁先把它颠出来谁就赢了…」 - 如果你能闭上嘴。 「你的大蝙蝠就参与不了这样的比赛。」 - 她可以。「你怎么知道。」 灵魂反问。 罗兰抿了下唇,放下餐碟,重新挂起笑容:“嘿,贝蒂。” “罗兰罗兰罗兰我想你了!” “我们才多久没见?” “很久了!” “是吗?” “是!就是!” “伱要猜一猜,我有没有想你?” “你…没有?” “想啦。” “你真好!” 尾随而来的勃朗特看见自家小姐和那俊俏的先生像孩子一样打闹,这原本极不体面的做法,却在‘面容’的加持下变得赏心悦目——这一幕不少人注意到,并且都笑出了相似奇妙的弧度。 虽然有些视线仍充满了厌恶。 “我一直都这么好,以后也会这么好。” “真的吗?” 罗兰点头:“真的。” 贝翠丝笑个不停。 “我真不明白,她整天哪有那么多开心事。”勃朗特快步而来,礼貌屈膝,向罗兰打了招呼,又刻意调整角度,让自己正面面对‘眼睛不方便’的先生:“您身体还好吗?” “当然。不过,兰道夫最近不大好。” 提起兰道夫·泰勒,勃朗特脸上闪过忧色。 她眼睛往草坪上斜了一瞬,鼻音有些重:“先生的朋友离开了,我清楚。他整夜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罗兰:“却不看书。” 贝翠丝边拍手边哈哈大笑。 勃朗特责怪地瞧了罗兰一眼:“您也是他的朋友,应该…” “我已经做完朋友该做的事了,勃朗特小姐。接下来的安慰与陪伴,该其他人上场。” 勃朗特捋了捋头发,微微偏头避开。 “…特丽莎安慰过他了。” “是啊。”罗兰轻轻叹气:“他需要安慰和陪伴。贝蒂,最近多陪陪你哥哥,好吗?” “哥哥…”贝翠丝歪头:“可我还要画画。” “那怎么办。”罗兰垂下嘴角:“他可孤单啦。” 贝翠丝也有样学样,和罗兰一样苦起脸。 想啊想… 忽然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人。 “小熊!”她拽了拽勃朗特的衣袖:“陪我哥哥。” 勃朗特:…… “小姐,我恐怕得陪着您才行。” “陪我哥哥。” “我不能离开您身边。” “陪我哥哥!” 勃朗特:…… 瞪了眼憋笑的罗兰。 “…明天,好吗?”开始和贝翠丝商量。 然而泰勒家最贵重的人物可从来不和任何人打商量。 “现在!” “小姐…” “现在去陪我哥哥!小熊小熊小熊——” 她开始吵了。 声音越来越大。 勃朗特当然注意到周围似有似无的视线,随着声调变高,渐渐都集中在她和贝翠丝身上… “…好吧,现在,我现在就去。”她叹了口气,打算到兰道夫身边把特丽莎换过来:“请帮我照顾泰勒小姐,柯林斯先生。” “当然。” 勃朗特款款而去,留下了贝翠丝和罗兰。 “她会照顾好我哥哥吗?” “会的。” “就像我照顾好你一样,照顾好我哥哥?”蓝紫色的大眼睛里满是骄傲:“是吗?” 罗兰咂了咂嘴,摇头:“不,还是差一些的。”俯身轻声:“…你还给我买龙呢。” 贝翠丝唔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倒是。” (本章完) ------------ Ch.334 再见维克托 一大一小就在沙龙上旁若无人地讨论怎么窃取兰道夫·泰勒的财产,购买一条货真价实的龙。 没听清楚的,认为他们只是亲密。听清楚的… 听清楚的也不敢说什么。 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罗兰·柯林斯的身份。 没人乐意惹一个审判庭的执行官,尤其是如今的审判庭。 “哥哥的朋友死了吗?” “是啊,贝蒂。” “哦。” 金发姑娘‘哦’了一声,并不明白什么是‘死’——或许她也没真正感受过‘活’是多么快乐,在浑浑噩噩的油彩与照射到油彩上的午后安静的阳光里,谁会告诉她生活有多么快乐,或者多么痛苦。 “所以,他消失了。” “是永远消失了,贝蒂。”罗兰领着贝翠丝到最偏僻的桌椅边坐下,将桌上的蛋糕推给她:“永远消失,永不复还。” 贝翠丝眨眨眼,声音清脆:“那很孤单。” “谁?” “消失的人。”她说:“去哪都悲伤,对吗?只一个人了。” “不会的,贝蒂,死去的人会到天国,会幸福的度过每一天,还能在天上看我们。” 这话却让贝翠丝露出难得的厌恶之色。 “那很可怕,罗兰。” “为什么?” “不喜欢,不要人看我。” 她匆忙摆起手,在额头上搭凉棚,说不要人偷偷看她——特别是画画的时候。 缩起脖子鬼鬼祟祟的少女引来了一些目光。 罗兰要笑死了。 “罗兰!” “怎么了?” “龙,要多少个钱?” “‘多少个’钱啊…”罗兰单手撑着下巴,故作思考:“…我想,可能要许多许多個。” 贝翠丝扁嘴:“我认识了!我已经认识钱!” “那可很贵。” “我哥哥有许多个钱!” 她向前探身,把自己一部分负担放在桌子上,“我哥哥多。” 白色的烈焰再次凝聚成箭头。 「被魅惑的金发*牛。」 - 能不能用词别那么下流。 「被魅惑的金发哞哞。」 罗兰:…… - 那你就是被魅惑的白色咔咔。 扳手:…… 「我能问咔咔是什么吗?」 - 扳手扭动的声音。 「应该是嘎嘎吧?」 - 白色嘎嘎。 - 或者白色吱吱。 - 哪个比较好一点。 「…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这个。」 正聊着,罗兰却听见了低呼。 一些‘不对劲’的影子,许多人都发现了。 那昏昏欲睡的光线穿过雕像,在草坪上留下了高矮不一的字符。 每一具都是。 “字!” 有男士嚷道。 “…这里也是?” 女士们也发现了。 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凡光线打过的的雕像,落下的都不是整块阴影——不像他们的影子,而是镂空过的、纤细有致、清晰而均匀的字母。 从罗兰曾见到的那具「童年」开始。 兰道夫匆匆穿过人群,大叫着让勃朗特和特丽莎支使仆人,搬动那一座座高大沉重的雕像。 将它们排列整齐,根据黄昏投下的影子而调整顺序。 场面有些混乱。 一些女士们的惊呼声尤为明显。 ‘那是…’ 当这数十具来自不同持有者的雕像按照顺序排列好后,在场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因为那不再是一具具形态诡异的、粗俗肤浅的表达。 它们是记忆,像一段能够被读懂、理解的完整故事。 如细长的文字一样清晰。从「童年」开始。 哭泣的母亲,无措慌张的孩子。 「消逝」: 一个抱膝而坐的男孩。 「雷鸣之夜」: 窗和窗纱,一支举起尖锤的手。 「离开的太阳」: 象征着海岸的粗粝石块,直立的背影,掉落的老式烟斗。 「风暴」: 一艘雕琢粗糙、表达模糊的远航的船。 「厌恶」: 还是举着尖锤的手,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抓住了。 「我的混蛋」: 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站着。脚边是蹲在地上的、披头散发的背影。 「醉酒的秃鹫」: 饮酒的、西服男人。不过,那雕像却着重体现了他酒后无状的下流模样:扯开领子,站着,一只脚丢了皮鞋,踏在桌子上,嘴里好像大喊着什么。 「废物」: 金镑。 散开的口袋里流出金镑,存款单。 「挚爱」: 女性雕塑,但破碎了半边脸。 「愚蠢」: 一个捂着脸哭泣的男人——但从衣着打扮能看出来,这还是那在酒馆里无状,穿西服的家伙。 这些数量繁多、大小不一的雕塑排列成一个个只要双眼能看清的人,都可以轻易读懂的故事: 两个好朋友。 一个资助者,一个被资助者。 他们在愤怒中结交,在酒馆里痛饮。 因金钱而产生争吵,又同面容模糊的人打架。 他们是那么要好,以至于按顺序看下来的人们竟变得无比安静,停下了酒杯和餐刀,用目光细细琢磨着每一具雕像的每一处细节,试图从中找出更新的发现。 然后。 开始有人小声讨论。 先是小声,后来,无可抑制地变大,变密集,变喧嚣。 一具具雕像,一位位研究者。 有些甚至扔下自己的女伴,要到那雕像面前去。 排在最后的雕像是一个没有五官、四肢明显不够协调、技法‘不足’的僵硬「雕像」——维克托用雕像表现了一座雕像。 ‘她’和最开始的「童年」如此相似: 同样的,有个男孩抓着谁裙角。 但‘她’并不掩面痛苦,反而屈膝弯腰,温和抚摸着男孩的头。 雕像名是:「我的童年」 正和一开始的对应。 就像一个无终的轮回。 最后抚慰男孩的是他自己的作品。 有女士开始抽泣。 她们感慨这故事动人之处,感叹创作了这些作品的创作者是多么天赋不凡、才华横溢,她们仿佛能从石雕上每一道刻痕中感受到他曾经每一次触摸和凿击,每一次飞扬起灰尘后,那吸入肺部尖锐的、令人痛苦的颗粒。 日以继夜的敲击声,造就了如今夕阳下沉默的艺术。 而少数人知悉内情的,则想得更远,想得更多。 他们迫不及待将他们所‘发现’的分享给周围的朋友们: 于是,这真实发生过的,有关泰勒和萨拉的故事,有关上一代泰勒和萨拉的,有关这一代泰勒和萨拉的——他们之间深刻的感情和友谊,羞愧与痛苦,永不复还的航船… 便在沙龙上被众人着上了一层更为绚烂而神秘的色彩。 维克托·萨拉是痛苦,可怜的,也是才华横溢的。 但,他的朋友呢? 一直资质他,帮助他,为他解忧,在他最困难时伸出援手而心怀愧疚的「泰勒」呢? 那个被忽视的兰道夫·泰勒呢? 当那些视线变得愈发崇敬柔软,光线恰巧也找到了它合适的角度。 穿过镂空雕像落下的影子,终于凝聚成一行清晰而纤细的文字。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你的错,混蛋。’ 有人痛哭出声。 罗兰坐在贝翠丝身旁,时不时用餐布替她收拾嘴角。 那被围起的雕像和不断被赞扬的‘泰勒’在黄昏的光线里熠熠生辉——这倒不像黄昏,甚至该是黎明的曙光。 “诸位!我们见证了一段真挚的友谊…” “这是萨拉先生,是他留给世人的礼物…恩者在上…” 罗兰听见,有人激动高声喊着。 显然,它不是留给世人的。 那只是狡猾的维克托·萨拉在最后的日子里,留给兰道夫·泰勒的礼物。 唯独留给他的。 这些不会和血肉一样腐朽的作品,于创作者死后才显现应有的奇迹:解开朋友的心结,成全他的名声。 到底什么是艺术呢,萨拉先生。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本章完) ------------ Ch.335 春 ‘我们伟大的、百年不遇的绝世雕塑天才:维克托·萨拉于前日死于家中。’ ‘他的一生是苦难的,也是虔诚的。他并不孤独,因为他有自己的作品,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使命。’ ‘在此之前,我不得不向诸位介绍一位合格的好友,重视友谊高过金钱的商人:兰道夫·泰勒!’ 报纸上极尽溢美之词,仿佛顺风振翅已经变成了一种持笔者的本能: 这让人不由想到那些夜间工作者(偶尔也有白天加班的),当她们将一个愣头愣脑的青年拽入房中,在那红透了的脸和汗腺发达满是腐臭气味的腋下歌唱前,当她们被问到: 您为何这样。 她们必然像那报纸上的撰写者一样发出一种轻蔑而无辜的笑声。 ‘否则,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罗兰将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 他忽然有种感觉:这国家的每个人或许都是干那活的。 由低至高,服务不同的对象而已。 荒诞的是,一些人总将塔尖顶点作为目标,以为那才是毕生所求的伊甸。 那只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 罗兰张开双臂,合眼迎接席卷而来的风浪。 空气混浊,寒风凛冽。 这个世界在他耳边咆哮,爱能让人爱宁。 “我由衷厌恶这些人的话语和眼神。如果我有能耐,会将每一個喉咙割断,挖出他们的眼睛。” 低声的呢喃藏在水中蔓藻般摇曳的黑发中。 “罗兰。” “贝蒂?” “你在和谁说话。” “我的朋友们,我的爱人。” 泰勒家的阳台。 贝翠丝穿着睡裙,披了条厚厚的小羊毛斗篷,将落地窗拉开一条细细的缝,从那缝子里用湛蓝的眼睛看他。 陌生的罗兰,陌生的…风? “爱人?” 陌生的词。 “是啊贝蒂,我的爱人。” “在哪?” “就在这儿,在我身边,我的记忆里。” 贝翠丝看那眸中盛着融化了太阳的青年,看他虚抱着空无一物,在阳台上翩翩起舞。 她并不感到害怕。 她有些好奇,自己为什么看不到罗兰所看到的东西——她担心,甚至清晰察觉到,他亲近的,似乎正渐渐远离。 丰腴的金发姑娘眨眨眼,开动自己日渐清醒的头脑。 想了个好办法。 一个能永远和罗兰跳舞,不会再也捉不住他的办法。 “我也是。” “什么?” “我也是。”贝翠丝拉开窗,陡然倒灌的寒风让她哆嗦了几下,拢了拢斗篷,咬着唇咚咚咚跑了上去。 在那空无一物的地方愤怒挥舞手臂。 “我是!你离开!” “你在跟谁说话,贝蒂。” 姑娘鼻翼嗡动,像罗兰描述的巨龙一样,表达自己的愤怒:“在和罗兰的爱人!” 她伸出手,不像求拥抱,倒是和之前那段舞蹈类似。 “我跳!” 她嚷嚷。 而房间内的家庭教师则悄然退至阴影,提起裙摆,猫一样踩住脚掌下的声音。 勃朗特转过几折楼梯,到了某层尽头的房间。 轻轻扣了下门。 几个呼吸后,得了准许。 屋内,兰道夫·泰勒凝眉沉思,盯着一些纸质文件。 桌上的气灯温和明亮。 咖啡旁是一叠濒临倒塌的新鲜葡萄塔。 “泰勒先生。” “我说了,叫我兰道夫。”来人款款,裙风吹散了书桌前先生心头的乌云。“兰道夫,或者兰道夫先生,不要泰勒,勃朗特小姐。” 勃朗特敛了敛长裙,屈膝行礼:“我是泰勒小姐的家庭教师。” 兰道夫捏了捏鼻梁,放下笔,邀请她坐到书桌另一头,自己的面前。 然后非要亲自给她倒一杯水或咖啡或… “咖啡就行,泰勒先生。” “那么,有什么事?”勃朗特很少单独来找他,特别是到书房找。“还是罗兰找我?” “不。”勃朗特捋了下头发,两片唇有点发紧。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一个朋友面前诋毁他另一个、或许是世上仅剩的朋友… 但她喜欢贝翠丝·泰勒小姐,也对兰道夫·泰勒… 特丽莎对她不错。 她不能就这样看着。 “柯林斯先生有些…” 勃朗特欲言又止,“有些…” 兰道夫双手交叉,好笑地看着面前犹豫不决的小姐:“他有点‘不一般’,是不是?” 勃朗特微微点头:“在我离开前,柯林斯先生正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在阳台上跳舞。” 她认为,还是照实说为好。 就说自己看见的。 “一个‘我看不见的人’,泰勒先生。之后,小姐也加入了。” 受过的教育不允许她使用‘怪物’、‘疯子’、‘被诅咒者’这样的词汇形容泰勒的朋友——但说实话,这真有点吓着她了。 他在和谁跳舞? 为什么? 他脑袋有问题吗? 他是不是疯子? 会不会把小姐也…变成… 疯人? “哦,我的贝蒂学过舞蹈。如果她记性好,就该知道自己会跳。” 兰道夫耸耸肩,好像比起自己妹妹接触疯子,现在他更在意能不能得到勃朗特的准许,美美抽上一根漂洋过海的雪茄。 勃朗特不由瞪大了眼:“…先生?” 喀嚓。 茄帽剪掉。 火焰烘烤。 三根手指挤成鸟嘴,衔住油脂细腻的茄衣,在被调暗的光线里晃了晃。 烟蛇绕了几圈。 “我最近考虑,要不要再填一种新型号…勃朗特?” 勃朗特定定看着他:“先生,那是个…不正常的。虽然这说起来实在太侮辱人,可我亲眼所见。我亲眼。” “哦,我知道。” “您——您知道?” 兰道夫一脸‘为什么大惊小怪’的模样:“当然。你以为,我会把泰勒家的珍宝,随便交到一个我并不了解、并不认可的人身边?” “可是您既然清楚,为什么还——” 兰道夫眼神平静极了。 “…因为这世界上疯子太多了,勃朗特小姐。” 勃朗特从他脸上看出了哀伤和冷漠。 这矛盾交织着,很快被主人藏进了更深的阴影里。 “我的贝蒂…除了我,谁会真的在意呢?” 他说。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 他说。 “疯子?” “说实话,他是渎神者我都不在乎,勃朗特小姐。”兰道夫淡淡注视着出生又飞快死去的烟雾,注视着它们由火焰孵化后迅速被无形的气息吞薄,转淡而衰老,无形无色的死去。 “你看,就像我最好的朋友,用他最后的生命风光了泰勒,给了我如决堤一样的金镑浪潮。” “我干了什么呢?” 兰道夫说。 “我用他的死,赚更多的钱。” 「善良的泰勒」——这名声无疑会将「金烟雾」与「不老泉」在短期内高高托起至那众人需要仰视的道德峰顶。 这就意味着金镑了。 “您并非这样想。”勃朗特出言安慰。 “想什么不重要,小姐。商人只重视‘现实’——做了什么才重要。” 两个人渐渐陷入沉默中。 勃朗特的心跳得很快。 也许是烟雾过浓,也许是她太希望有什么东西能像壁炉中野心勃勃的火焰一样温暖这寒冷男人的心。 “…小姐想要和您出去转转。” 她头一次违反了规矩,撒了谎。 “什么?” “她说要出去转转,和您。”勃朗特不自然地捋起头发,又故作整理起完全不需要整理的领口和肩纱:“…您要去吗?” “你去吗?”兰道夫反问。 “如果…如果小姐需要人陪伴…” 兰道夫终于露出笑容:“当然,她需要极了。” (本章完) ------------ Ch.336 闲谈 如果要问一位大富豪最讨厌什么事,兰道夫·泰勒有话说。 ‘最讨厌和自己的妹妹待在狭窄的空间里。’ 因为他拿她没什么办法,而后者却有太多计划想要对自己的哥哥‘使’——他躲不开。 如果你要问一位大富豪,还有比这更讨厌的事吗? ‘最讨厌和自己的妹妹待在狭窄的空间里…同时,罗兰·柯林斯也在场。’ 那会是一场灾难。 精装的特制减震车厢里生着热乎的掌炉。 加厚的箱体和轴间的经过聪明头脑加工过的小零件,让箱子里的人几乎感受不到太多的震动——再加上柔软的皮毛毯,加热过的热掌炉,垒成高矮塔的水果盘和淡淡熏香。 即便头一次乘坐这样马车的人,也该清楚这和那些几便士一趟的公共用具天差地别。 这是给一小群身份特殊,或自认为身份特殊,并绝不会让自己那双一个纽扣就要工人半个月薪水的娇贵软靴踏在泥里的人准备的‘移动小宫殿’。 泰勒家有这个资格,也有这能力。 “赚钱为了什么?” 兰道夫这样的‘粗人’可不会将问题像那些报纸上的嘴一样上升到哲学或道德层面。 “赚钱是为了享受,罗兰。” 如果道路允许,兰道夫甚至能打造一个房子大小的马车给自己的妹妹当座驾。 “虽然我理解,但兰道夫,我想,贝蒂更想骑的人是你。” 马车对座设计。 兰道夫·泰勒和勃朗特坐一边,罗兰和贝翠丝坐另一边。 “我确实很久没有背过贝蒂了…”兰道夫有些怀念地掺着手中的香槟品了品过去的记忆,眼里有些期待地看向低头摆弄罗兰手指的金发姑娘:“贝蒂,要哥哥再背你吗?等我们回家,就像小时候一样的——” 贝翠丝头也不抬:“不要。” 兰道夫:…… 勃朗特:噗嗤。 一脸埋怨的尖下巴商人怒视这话题的始作俑者,脑门上写满了‘她根本不要我背’——对方则无辜地摊了摊手,在自己额头上写了回答。 ‘别轻言放弃,大富豪。’ 勃朗特看着这俩人借着贝翠丝打嘴仗,有意思极了。 兰道夫·泰勒很少在外人面前展现‘商人’之外的「脸」——也许对特丽莎有,但勃朗特本人是享受不到这样待遇的。 他太忙了,每天有太多事要处理,太多应酬要赴。 他精明,优秀,贪婪,像野兽一样吞噬自己该得或不该得的——泰勒家在他的带领下蒸蒸日上。 他哪儿都好,就是无法让勃朗特亲近。 直到维克托·萨拉的事发生,她才发现,这先生也有脆弱…或者‘人’的一面。 他也许只是微微掀开脸皮的一小角,其下的温度就吸引着某位夏洛蒂兴奋振翅,准备扑火了。 “我已经派人去调查白土的事了,罗兰,审判庭那边怎么说?” 显然这东西的危害,‘大人们’还没注意到:他们又不住掺了白土的屋子。 “女士也不清楚,这东西大概来伦敦时间不长。如果要调查,我建议你从东区和南区开始,从那些吃不上饭、住不起房子的人开始。” 兰道夫压了压紧绷的太阳穴…或者其他位置。 他按哪里都感觉轻松不少。 他最近太累了。 “我倒是好奇,逮着始作俑者之后你要做些什么。” 罗兰察觉腿上有些异样。 狡黠的姑娘正竖着手,两根手指化作人腿,滴滴答答的在罗兰腿上左右跳着,然后,‘人’抬头向上望了望,开始蹦蹦跳跳的‘爬山’。 罗兰也不说话,就斜着那‘小人儿’一路艰难向上,越过下摆和纽扣,越过顺滑的马甲,等它即将要登顶前,屈起五指,让‘怪兽’一口吞掉了那爬山的。 贝翠丝哇哇大叫。 “山上是有怪物的,贝蒂,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兰道夫翻了個白眼,接上罗兰的问句。 “如果让我逮着,他就别想在这国家做生意了——我会让他把这辈子赚的钱都留在伦敦。”“我还以为你会…” “会什么,让他‘消失’?”兰道夫冷笑:“相信我,罗兰。如果一个商人,让他损失财富,比杀了他要能造成更多痛苦。” 罗兰不置可否。 “但我想这事不会太小,兰道夫,白土的利润即便是我都能清楚有多庞大…” 兰道夫点点头。 的确。 如果这东西在伦敦蔓延开,在大多数人没察觉到的时候蔓延开,就会是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 无边的地狱。 卖它的人是傻瓜吗? 怎么敢把这东西在伦敦城扩散? 要知道这事一旦引起重视,顺着线捋到一切的起始点并非难事。 “兰道夫。” “嗯?” “维克托·萨拉的事我很遗憾。” 兰道夫默了默:“…我还以为,你会斥责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不顾友谊、没有道德的…” “兰道夫。” 罗兰打断他:“你绝对不是唯利是图、不顾友谊的人。” 勃朗特:…… 兰道夫:…… 所以真的没有道德是吧。 “我不知道究竟谁能让伱在它面前真的严肃起来,罗兰。”兰道夫拿自己这年轻的朋友没什么办法。 “为什么要那么严肃呢,兰道夫。” 罗兰耸耸肩。 他在和自己的朋友对话,耳畔却总有一股连绵不断的微弱敲击声。 叮…叮… 像尖嘴锤凿击大理石的声音。 他如果仔细分辨,甚至能听见炸开的石粉相互摩擦,在空气中震荡开,被风吹走或经历起伏的一生后沉沉落地的重鸣。 自维克托·萨拉去世后,他忽然觉醒了这项‘不凡的能力’。 另一种幻觉。 或许这敲击声就为时刻提醒他,对于这严肃、守序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有多么荒诞。 “叮叮当当…” 他向前微微弯腰,让贝翠丝能将他发尾从软沙发里揪出来,攥在手里编。 她摘下自己的宝石发卡,别在了罗兰的发尾上。 “维克托·萨拉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兰道夫偏头,拨开窗帘:“他是个混蛋,罗兰。” “我们可不要做彼此的混蛋。” 这话掩住了敲击,也让勃朗特有了一瞬的愕然——她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 罗兰没说话,再次化身怪物,低头专心对付那又开始尝试爬山的‘凡人’了。 “愚蠢的凡人!抬起头!面对柯林斯之手!” “哈哈哈罗兰你好傻呀…” 有时失礼些想,勃朗特也真分不清这俩人到底谁脑子不好使。 (本章完) ------------ Ch.337 漫长的使命 泥球马戏团最近状况不佳。 不仅从演员的表演中——最明显的,就是他们的负责人,整个泥球马戏团的所有者:梅森·莱尔。 他此前很少和他的‘孩子们’一同登台。 如今却每每出现在场上,操着那口如歌剧演员般华丽、唱诗班似虔诚的语调向帐篷里的男士女士们讲他那跌宕起伏的前半生,通过感染力极强的演讲教观看表演的、不谙世事的小姐们潸然泪下,不停用手绢抹着眼泪,让她们的脸上多了许多泥浆。 这法子为泥球马戏团增加了不少收入。 也让本该成情人或结婚的,草草离了对方。 谁会亲吻一张满是泥浆的脸呢? 梅森·莱尔。 兰道夫对这人的评价是:宝石架子,公马。 一个极爱显摆的、出身不高的幸运儿。 “就像泰勒一样。”他毫不避讳勃朗特,对罗兰说:“泰勒家上几代也是这样,但我们和他不同的是——我们比他更有钱,也比他更要尊严。” 泰勒不会像这人一样,同那不受欢迎的异乡乞讨者、流浪者似的当众向客人讨要赏钱,也不会虚构‘血统’,非要说自己的过去多么不凡,血脉来自某一个极高贵的家族… 那很愚蠢。 “金钱会说话,它拥有推动卑劣和一切高尚事物的力量。” “这算是泰勒的家族箴言吗?”罗兰调侃。 “可以这么说。”兰道夫告诉罗兰,泰勒家自上上代,或者上上上代,就秉承这样的处事方法。或许每一代的继承人能力有高有低,但这些继承人都很幸运的拥有着一项绝对非凡的力量: 清楚自己有多少能耐。 譬如兰道夫的父亲,贝罗斯·泰勒就坦诚对自己的儿子说过,他能够守护自己父亲创造的一切,但没有力量在这刀剑林立的伦敦开拓什么了。 于是,他很早就将权柄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兰道夫·泰勒。 作为一位父亲,向儿子坦诚自己的不足,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至少在罗兰看来,贝罗斯·泰勒所做的这些可绝非常人能及。 “我父亲很希望我早早拥有它们。” 兰道夫对罗兰的惊讶不以为意,因为泰勒家都是这样。 “二十岁拥有十万镑,和五十岁拥有十万镑,是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他希望我能提早享受我本该拥有的一切。” 泰勒家的小技巧。 他们认为,当上一代拥有过多,而下一代却在父母的钳制下一无所有… 他每天都看着成百上千的金镑流淌过自己的脚面,像暴雨一样落在自己父亲的口袋里… 他看见无边的权力,是唾手可得,也遥不可及。 他会逐渐扭曲成一个畸形的、永不满足的、吞噬家族和自己的野兽。 “越早拥有,越早清醒。” 兰道夫·泰勒将手里焐热的铜饼随手交给身边的姑娘,热的她脸儿泛红。 “泰勒家的孩子必须清楚金钱的力量,必须先知晓它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然后,沉迷它的力量,享受它所带来的一切跪伏与尊敬,颤抖与谄媚…” “接着,才能恐惧它,敬畏它。” “操纵它。” 兰道夫在讲这些话时,和平日里稍有不同——在罗兰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泰勒」,一個泰勒家的继承人,精明冷酷的货币操纵者。 他的朋友真棒。 “我见时报上写,大洋上的暴风不断。”罗兰摩挲着手里的宝石发卡,忽然开口:“泰勒家的航船可有不少麻烦吧。” “啊,的确。特别是去印度的那艘,不少人都掉到海里去了。”兰道夫笑弯了眼,活像只捕猎后还未擦干嘴角血迹的野狐。 勃朗特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不,应该说为什么提到这个。 什么…什么印度,掉下海里去? 到了这儿罗兰就不再提这事,转向勃朗特:“还要感谢您,勃朗特小姐,为不老泉的宣传增色。” “我只是想帮泰勒先生。” 勃朗特摇摇头:“…他失去了朋友,又要背负着朋友真挚的感情,将它们染上铜臭…我希望能对泰勒家有所帮助——特丽莎对我很好,泰勒家也是。” 罗兰眨眨眼:“特丽莎和泰勒家都对您很好…但兰道夫并不?”勃朗特:…… 真是没有礼貌的话。 他怎么能当众如此质问一位淑女? 泰勒先生难道不制止一下? 兰道夫·泰勒… 不制止。 甚至高兴极了。 默不作声的商人开始揉搓手掌,要么观察袖口扣子上的花纹,或者活动脚踝,翘起鞋尖后又落下。 反正忙极了,没空掺和罗兰和勃朗特的对话。 “…兰道夫,兰…兰道夫·泰勒先生,对我也很好。”勃朗特实在没办法,像吃了一大块又黑又干的面包,被噎的断断续续,短短一句都艰难:“…很好。” 她只能这样说了。 很好。 兰道夫微微翘起嘴角。 “那是我该做的。” “您在文字上的造诣不凡,该多着眼于此,如果能做出一番事业…”罗兰随口道。 可倘若提到‘文字’和其宣传的细节… 勃朗特声音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反复铺了铺手掌,服帖在腿上,骄矜抬首时,巴掌大的脸上挤满了蜂拥而至的自信:“哦,我倒认为大众可不允许女性里出作家。” 这是很微妙、介于傲慢和骄傲之间的情绪。 兰道夫就侧着耳朵偷听。 他,或勃朗特都以为,这话过后,罗兰会和她纠缠于‘大众’为什么不允许女性出作家,这‘大众’是否代表‘男性’,以及男性和女性在各个领域的分工之类… 类似的时下话题? 但… 并没有。 罗兰好像完全听不出勃朗特话里要表达的情绪,一脸疑惑地问:“‘大众不允许女性里出作家’,勃朗特小姐,他们不允许…嗯…有什么用?” 勃朗特:…… “抱歉?” 罗兰歪头,用脑袋‘敲了敲’贝翠丝的脑瓜,问她:“如果勃朗特小姐不允许你把油彩涂到哥哥的床单上,该怎么办?” 金发姑娘可太会回答这问题了。 “就非要涂!”她堂堂正正地告诉自己的哥哥和女仆:“就涂!就涂!” 罗兰笑了笑,摊手。 勃朗特:…… 坦白讲,她只是有点想要在兰道夫和罗兰面前‘炫耀’一下… 只是炫耀。 她确实这样想过,在还未到泰勒家前,在日子窘迫时,发现过自己拥有写点什么的…才华,或许? 但现在不大缺钱,所以也没多常想这事儿。 她给自己找了个‘不这么干’的理由,以为罗兰会绕着这话题继续讲点什么—— 可那人却支着下巴,将头转走了。 “我看,您也该找个石匠朋友。” “什么?” “凿子和尖嘴锤轻敲大理石的声音,您该听听。” 罗兰认为,那些默默无闻的石匠发出的微弱敲击声,倒能够给勃朗特小姐所谓‘大众不允许’的问题一个简单直接的答案。 漫长的雕琢与倾诉是一切理由的终结。 (本章完) ------------ Ch.338 Rando·Four 泥球马戏团表面依旧风光。 即便他们的表演比罗兰上次要差了许多——但其实大家也并非真来看‘表演’。 只是看侏儒,看不哭的婴儿,看两个脑袋的人,看长毛的脸和深皮肤的、说话会犬吠的姑娘… 钻火圈和飞出去又回来停在肩膀上的鹦鹉,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过这一次,罗兰倒领教了一个人究竟有多能说。 梅森·莱尔。 这位马戏团主人在开始、中场休息、结束后都占用了大量时间发表他对时下大事的评论,对各种政治提案或某个小国的某个小城市里的某個小家庭的啼笑皆非的小故事的巧妙看法。 他怎么能那么多废话? “诸位!瞧瞧吧!最近我们又失去了一位绝世天才!” “他是那么的虔诚、执着、忠诚,他那才华换成水…”衣着华丽的苍发男人抖了抖金灿灿的斗篷:“…换成水,足够我洗一辈子的澡!” 众人哄笑。 “看来在场的不乏幽默感,是不是?我们这国家得天独厚的幽默感,总好过那些剥皮吃肉的——这让我想起曾到过的一个国家,哦,我不能说那真算‘国家’。” “一片土地?” 零散笑声。 “是啊,一片被称为‘国家’的土地,哎呀,我甚至不清楚他们的书里有没有‘国家’这词——”梅森·莱尔手舞足蹈,忽地想起什么:“…他们有没有书?” 场内大笑。 “当地人,一个我花了点钱才答应不吃我的当地人告诉我——” 笑声。 “说他们当地的习俗,对死者的尊重,就是在他死去后,吃了他——” 有人发出惊呼。 “是啊,是啊,并不文明的世界,”梅森·莱尔转头看过来,似乎真在找那惊呼的人:“他们就是这样——那人还问我,‘先生,您国家的习俗是什么呢?’” “我说:是幽默,和强大的、足以让人耐心配合我们幽默的国力。” 有人吹起口哨。 掌声热烈。 “谢谢,谢谢,哦,先生…还是小姐?哈哈,别拿玫瑰扔我,那有刺的。” 场内的中年男人彬彬有礼的依次向四面鞠躬,展示完他那丰富的阅历和高超的幽默感后,又开始展示自己昂贵的斗篷和那张不知抹了多少层脂粉的脸。 “妓女都不这么涂。” 兰道夫对此评价道。 勃朗特嗔了他一眼。 ——在车上的交流果然让这两人关系有了某种程度的改善:他们彼此开始试探着靠近,观察对方的反应。 实际上,他们心知肚明。 「人类的爱情就是这么无聊。」 「他们明明清楚对方的意思,却又不直说。」 - 怎么直说? 「我要和你交*,行不行?」 - 太有礼貌了,扳手。 - 宫廷礼仪官都没有你这样有礼貌。 「这已经够了,罗兰。如果是我,都不会有这句话。」 「看谁的牙齿锋利就行了。」 - 让兰道夫和勃朗特小姐享受一下吧,他们本来就缺失了一些东西。 「我实在不明白,按照人类社会的规则,这女人是绝对没法嫁给那尖嘴狐狸的。做个情人,还要这么麻烦吗?」 - 情人和情人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 你不懂。 「哦,我又不懂。」 「你好像忘了是谁教你和女人相处的。」 - 我天生就会。 「你现在骄傲的蠢样和那勃朗特一样可笑。」 - 我天生就可笑。 「……」 谁能打败一个先认输的人呢。 ………… …… 第二次观赏马戏团的表演,罗兰和第一次一样激动地鼓起掌——他身旁的贝翠丝要比他还兴奋,脸蛋儿通红,一双大眼睛盯着那在帐篷里飞来飞去的鸟儿,看它们按照哨子的命令起飞,在大家头顶转了几圈后,落回表演者的肩膀。男人抚胸欠身,将掌声尽数收下后,又开始做起滑稽的表演。 肩膀上的鸟儿不停重复着他的话。 “我很欢迎。” 鹦鹉:我很欢迎。 男人:是‘我’很欢迎。 鹦鹉:是我。 男人:是我! 鹦鹉:是我。 男人:你为什么总学我说话? 鹦鹉:你为什么总学我说话? 男人:我看来把脑子忘在家里,只带了个壳出来。 鹦鹉伸了伸脖子:伱的确是。 众人哄笑。 整段表演安排的紧密,笑点不断,只是罗兰感觉,比他头一次来好像要多花了些钱——门票贵了点,讨要钱的环节多了些。 除此之外,表演者们的精神好像比上一次… 差了不少? “蝴蝶!小蝴蝶!” 散了场,贝翠丝叫着扯着兰道夫的袖子,把他往场外拽——哈莉妲在外面卖啤酒,贝翠丝可好久没见着这位深肤银眼的异国好朋友了。 “我还以为你都把她忘了,贝蒂。” 兰道夫低头瞧瞧自己兴奋的妹妹,出言揶揄:“你整天把颜料抹的到处都是,竟还记着自己有个朋友?” “我有!只比罗兰差一点的朋友!” 她捏起食指拇指,预留出一条细细的缝。 “你不能这么说话,贝蒂。你要讲:‘哈莉妲小姐和罗兰一样是我的好朋友’,知道吗?” 贝翠丝忽然安静下来。 蓝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哥哥。 半晌吐出一句让罗兰和勃朗特爆笑的话。 “哥哥是个骗子。” 兰道夫:…… “不,贝蒂。我的意思是,你心里可以这样想,但未必要这样照实说,对不对?” “我就要这样说!就要!”贝翠丝甩开兰道夫的手,拽着罗兰就随人群向外冲。 还回头恶狠狠瞪了自己哥哥一眼。 可爱极了。 “哥哥睡觉时还叫‘勃朗特’!就会骗人——” 被罗兰揪走了。 剩下尴尬不已的主仆二人。 他正了正并不歪的礼帽,提了提平整干净的领口,抻了抻尺度标准无尘的衬袖——就和谈话刚开场时要说的一样:都是毫无必要,只起到消耗时间化解尴尬的作用。 然后,才抓着手杖,抬臂为勃朗特在人潮里挡开一条路。 精心打扮过的家庭教师垂首屈膝,忙走进他的怀里。 “有时贝蒂的玩笑开过头,勃朗特小姐,但愿您不会将我比作那些下流人物…” 兰道夫面不改色,目视前方,喉咙就像谈着什么大生意似的被一直向后压着,男子汉极了。 “我妹妹只是活泼过头了而已,她不也总爱和你开玩笑吗?” 勃朗特垂首紧跟着兰道夫,不言不语。 玩笑…? 考虑到泰勒先生的面子,勃朗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那天小憩梦呓时,她正巧在给他盖毛毯。 四次。 兰多夫尔先生。 (本章完) ------------ Ch.339 怯懦的安于现状 哈莉妲老远就看见那金发姑娘蹦蹦跳跳地朝她挥手。 于是,把手头的工作交给身边的侏儒,和周围人道了歉,敛着长袍,朝帐篷后面望了望。 “小蝴蝶小蝴蝶!” 说实在的,他们能亲自来看她,是哈莉妲没想到的。 “泰勒小姐,日安。” 深肤姑娘学着行了个淑女礼,但那长袍实在太长太宽,显得不伦不类。 她好像没有太厚的衣服可穿,隐约可见的只是薄薄一层,袍角下露出了一双细长、满是伤痕的脚。 “罗兰先生,日安!” 无论从语气或姓名称呼,兰道夫都能听得出来,哈莉妲显然对罗兰更亲近。 “你今天漂亮极了。”罗兰摘下帽子,向他欠身。 哈莉妲笑容温婉,拨了拨落在胸前的辫子,又转向兰道夫和勃朗特,再次屈膝,重复道了‘日安’——实际上,真正的淑女礼不需要连续和重复,那是不入流的粗鄙做法。 真正的,该是在三步外停下,一次行礼后,谈论天气,顺便交换彼此的称呼。 泥球马戏团的停留,显然让哈莉妲吸取了一些伦敦本地的风气: 但又不怎么正确,有点像刚到伦敦的罗兰。 当然兰道夫不在意,他既然能和罗兰、范西塔特结交,就不差这一位本该做奴隶的姑娘。 “日安,哈莉妲小姐。”商人先生将勃朗特再次介绍给哈莉妲,希望她们彼此能继上一次的短暂接触后,更加熟悉彼此:“爱德华·史诺来信,或许要冬季结束后才能归来。我不清楚您是否还需要帮助。” 他看了眼罗兰。 “既然我们有着同样的朋友,也许泰勒家的医生能给您或您的家人减免一些痛苦…” 话里话外暗示哈莉妲,他这样做因为谁,她又该真正感谢谁。 哈莉妲听懂了,连忙道谢。 “我的弟弟最近好了许多,梅森·莱尔先生找了医生,说只是孩子的常见病…”哈莉妲看向罗兰,交握的双手不安揉搓着:“…罗兰先生,我也要谢谢…谢…汪!” 她又开始紧张了。 贝翠丝嘻嘻哈哈地闹起来,学着‘汪’了几声,被兰道夫瞪了一眼,拉到旁边。 “你的鞋呢,哈莉妲。” 罗兰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问。这可是冬天。 少女那漂亮的浅银色眼睛眨了两下,似乎在掂量一个合适的词:“…捐…给马戏团了。” “…抱歉?”罗兰偏头,好像没听清:“捐?给谁?” “马戏团。”哈莉妲捋了捋粗长的辫子,柔声道:“莱尔先生说最近经济状况不好,要我们为了家庭多付出一些,维持庇护我们的帐篷…” 罗兰‘哦’了一声:“恕我失礼,哈莉妲。你的周薪有多少?” “周薪?” 她重复念了遍这词,却又要发出怪声,赶忙捂住嘴,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才平静下来——虽然还是抽抖着打了几个‘嗝’。 “我…我们没有‘周薪’,罗,罗兰…先生。” 她说。 他们都是梅森·莱尔‘救’回来的,怎么能对恩人要薪水呢? 莱尔先生管她们吃住:让她们睡暖和的帐篷,让她们吃汤水和面包,给她们衣服穿。 还要拿薪水吗? 别不知好歹。 “先、先生,你,你还好吗?” 罗兰笑了笑问她为什么这样问。 “有些、有些人,朋友,得了病,咳嗽起来個没完…”身材高挑的姑娘垂首站在罗兰面前,不复之前表演的活泼,温顺地像个忠实却少见主人的猎犬一样,摇着那其他人看不见的尾巴,细细叮嘱罗兰不该像她的朋友,该多穿衣服… 一个本该是奴隶、连鞋都没有的女人叮嘱一个身价十万镑的绅士多穿衣服。 兰道夫觉得这很有趣。 因为初次见面时,她吓得瑟瑟发抖。 熟悉了却是这幅模样吗?贝翠丝从兰道夫背后探出头,歪着上半身。 “小蝴蝶。” “哈莉妲在和罗兰说话,贝蒂,别打搅他们。” “罗兰是我的。” “罗兰不是任何人的。”兰道夫敲了敲贝翠丝帽檐前那银丝发带上的珍珠:“他是你的朋友,也该是其他人的朋友。” 贝翠丝不满:“不是朋友,是爱人。” 勃朗特大惊失色,忙朝兰道夫弯下腰:“先生!我从未…” 毕竟每日陪着贝翠丝的是她,除此之外,泰勒家的公主可几乎没接触过其他人… 哦。 对了。 兰道夫摆摆手,带着两人走远了些,扶着膝盖,平视自己的妹妹:“谁告诉你这个词的,贝翠丝。” 称呼的改变让聪明绝顶小姐多少感到了一丝危机。 “你从不撒谎,是不是?”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 兰道夫说对了,她的妹妹确实不擅长说谎——和「泰勒」这姓氏完全相反。 不过,她不说,兰道夫也知道‘爱人’指的是谁。 他用指头按了按妹妹的额头,眯起眼睛:“这还不是伱能用的词,贝翠丝·泰勒,你还不到使用它的时候。” 贝翠丝往勃朗特身后藏了藏,有些害怕,也有点不高兴。 “罗兰是我们的朋友,如果你想让他做你的爱人,就先得清楚什么是爱。” 贝翠丝扇扇睫毛,抬起脸:“什么是?” 兰道夫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贝蒂。你要多学多想,到时候,再教哥哥,好吗?” 贝翠丝眼神坚定地重重点头。 “等哥哥学会,也教…” “是,等我学会,也教你。” 贝翠丝扯了扯勃朗特的袖子:“那,小熊,你和哥哥快点学。” 兰道夫:…… 勃朗特:…… 罗兰没让哈莉妲同他们在一起太久,晚冬天气很冷,哈莉妲又穿着单衣——他问这姑娘,是否乐意找个新的活计干。 她拒绝了。 她说,马戏团里的人都很好,像家人一样,她的弟弟也受梅森·莱尔先生照顾,她不愿也不能离开泥球马戏团。 这谎言太明显。 「胆怯的人不配有生存的权利。」 「她连离开自己熟悉地方的勇气都没有,怯懦的性格将会给她的人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泥球马戏团不是什么好地方。」 - 我以前也胆小的要命。 「你是不是以为我没看过你的记忆。」 罗兰:…… - 什么时候? 「当然是我们融合的时候,恶毒先生。」 - 你可真没礼貌。 「你以为我想看?乏善可陈的过去,鲜血、哀嚎,软弱愚昧的生物…」 - 来,告诉愚昧软弱的生物,晚餐要吃什么。 「…肉,罗兰大王。」 - 我只是个愚昧软弱的生物。 「…你这人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 不仅没有幽默感,还打算从今天开始不吃肉。 「你别有这个打算。」 - 我考虑一下。 「你别考虑。」 - 我想… 「别想。」 (本章完) ------------ Ch.340 模糊的潮水 “听说梅森·莱尔在之前的骗局里赔上了所有积蓄。” 回程马车里,兰道夫调侃起这倒霉蛋——他在表演中拿维克托·萨拉做话题让兰道夫有些不满,但商人先生并不打算像那些蓝血一样登门斥责,站在道德高地上往下喷唾沫。 ‘您该有点幽默感的。’ 因为非要理论,梅森·莱尔也的的确确在夸赞维克托·萨拉,并未贬低讽刺他的成就和人生。 兰道夫打算同熟人问问,梅森·莱尔欠了哪家银行的钱。 “你现在就像一头饿极了的狐狸,连老虎都敢咬上几口。”罗兰是这样形容兰道夫的。他现在敏感极了,尤其在维克托葬礼没多久的这段时间,他不想听到一丁点坏话。 “你知道,罗兰。维克托为泰勒家,为我,甚至为我们…都做了太多。” “你想‘让他’窝藏邪教徒?”罗兰问。 兰道夫大笑:“不,当然不。商人有商人的手段,他很快就会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听着两个男人在车厢里大声密谋,勃朗特不禁想起方才场上那花哨的先生:她也不大喜欢那人的用词,总给人一种轻浮、不切实际的感觉。 “哈莉妲小姐过得不太好。” 勃朗特说。 “她或许还不如城里的流浪汉。” ——至少他们有自由。 “如果她需要帮忙,就有人帮忙。”罗兰面朝窗外,声音轻飘飘的,“只要她坚持给希望浇水。” 对于这回答,勃朗特实际并不满意。 帮忙还得朋友…‘需要’吗? 但她也清楚自己只是女仆,‘闲聊时随口一提’已经是能做的全部了——那可怜的姑娘终归也不是她的好友… 她或许…该求罗兰才对? 贝翠丝可能玩累了,斜倚着罗兰昏昏欲睡。 车厢里变得格外安静。 之前提到过,前往伦敦近郊看马戏的人,哪一种阶级的都有——开场时还不成问题,但散场后,路面就显得拥堵不少。 还算殷实的男士女士们选择了马车,而车夫们大多会选择同一条回城的路。 这就不免让车流变得十分缓慢。 直到,他们正慢吞吞地穿过泰晤士河畔。 “兰道夫。” 和妹妹一样昏沉的男士差一点打起鼾,罗兰叫了他几次。 “…罗兰?”兰道夫揉了揉眼角,捂嘴打了个呵欠后,问到哪儿了。 然而罗兰却一直盯着窗外。 “泰勒家的先生们得做好准备了。” 先生们指的是泰勒家的仪式者。 先生们。 这词仿佛一盆凉水迎头浇下。 兰道夫瞬间清醒,神经绷紧:“罗兰?”他不等回答,便拉开手旁放置雪茄和红酒的小柜子的最后一层。 一把手枪静静躺在黑色天鹅绒上。 弹匣里的子弹是满的。 “或许用不着枪。” 罗兰轻声安抚紧张的兰道夫和一脸疑惑的勃朗特,晃动肩膀,摇醒贝翠丝。 当马车缓缓停下,马蹄声消失后… 他们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一些灰白色的雾气顺着门缝渗了进来。 像香烟燃烧后的灰雾,但不呛人。 密集的、散乱的脚步声不断穿过马车。 很快,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敲门了。 叩… 叩叩… 兰道夫下意识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车门,眼睛却看向罗兰——对付这样的情况,车厢里的任何人都及不上他的朋友。 ‘如果要我开枪…’ 他轻到只用气音。 叩叩。 敲击声响亮了许多。 也更急促了。 “看看窗外,兰道夫。” 罗兰毫不避讳自己的音量,屈指敲了敲玻璃。 勃朗特转身拉开窗帘,只发出短促的尖叫,脸上顿时没了血色。 车外。 无数道模糊的影子,仿佛潮水般涌动着。 他们似乎要前往一个地方,嘴里默默念着,躯体僵直,晃动着,前进着…在马车后方,数辆和兰道夫类似的马车静静停着。 他们的车夫同样不见了。 马也是。 实际也不能用‘不见了’——地上那些被撕碎的血肉表明他们大概变成了无数个自己。 兰道夫感觉自己在流汗。 脖子上,浸湿领口。 胸膛发粘。 掌心冰凉的握柄染上了自己的体温,很快变得滑腻。 “…罗兰。”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但… 如此多的幽魂—— 恩者在上! 半個东区的人都死了吗?! 整条街上没有活人! 他毫不怀疑此刻如果打开门,那影子们会立即冲进来,将车厢里的一切活着的生物扯碎。 马,车夫。 他们将是同样的下场。 一片幽魂组成的海洋。 教会在干什么?! “伦敦城越来越不安全了。”罗兰喃喃。 这可是圣十字的大本营。 叩叩。 敲击声再次响起。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罗兰反手捂住了贝翠丝的嘴。 “嘘…” 他带着枪,也有银子弹和圣水,无论如何都能比其他马车坚持更久。 “他们在哪。” 罗兰问。 “就在后面。” 罗兰立刻说道:“不要让他们下车。” 兰道夫点点头,转身向车后的玻璃,打了个手势。 “最先引起注意的可没什么好下场。” 就像踩陷阱。 对于幽魂、怨灵和孽,先要掌握‘规则’,才能清楚如何‘规避攻击’——就像那农场里被父亲‘深爱’的姑娘一样。 掌握了规则,哪怕凡人也能避开死亡。 极强又极弱。 一旦有人先踩中陷阱,就会为后面的人提供大量信息。 罗兰把侧面的窗帘拉上,抬手,将面朝前方的窗帘,拨开一条细细的缝… 然后。 和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对视了。 所以。 应该整个车厢都被幽魂爬满。 那眼睛静静看着罗兰。 罗兰面不改色,默默拉上了窗帘。 兰道夫:…… 勃朗特:…… “罗、罗兰…” 兰道夫手腕开始止不住地抖动,那是无法控制的、生理性的颤抖。 他紧握住勃朗特的手,发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直抵大脑的痛感瞬间刺穿了恐惧。 啵。 罗兰弯腰对贝翠丝竖起手指,然后,从风衣里抽出几根璀璨的玻璃管,拔掉木塞,分给勃朗特和兰道夫后,让他们各自用拇指压住瓶口。 “…圣水,极阳的力量。它能够一瞬间杀死外面的幽魂——但不要轻易用,兰道夫,勃朗特小姐。一旦这么做,我们就要面对…” 罗兰似乎想到了什么。 “也许,就要面对数千名愤怒的市民了…” (本章完) ------------ Ch.341 困境 大批幽魂在白日过境。 这几乎不可能。 ——凡人也很难肉眼目睹幽魂的行迹。 除非,他们头顶的不是太阳。 除非… 他们在一座「场」里。 罗兰转了转尾指上的戒指。 “大量「秘」的聚集…你可以理解为金镑。大量的金镑,造出了一座不透风的‘房子’。我们现在就被困在这座房子里——所以,你能清楚看到房间的主人…们。” 兰道夫也是佩服罗兰能在这种时候面不改色地讲课。 虽然他希望这辈子都用不上。 “比起邪教徒,我更恐惧幽魂。罗兰,我们该怎么做?” 冷静下来的商人开始检查手里的枪械,将子弹倒出来,换成罗兰码在桌上的那些平头银色短弹。 ——但说真的,即便再冷静,那不断在耳畔隆响的心跳在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上震颤传递。 胆怯与恐惧。 怎么可能不害怕? 如果把周围的幽魂换成狗,都足够吓坏大部分人。 数量。 数量太多了。 罗兰拇指压着圣水,静静等待门外的叩击。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保证面对陌生灵体时能够立刻找出它的行事规则——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以圣十字的‘慷慨’,大概也不会‘高价’回收圣水了。 就像用火炮轰击迷宫。 他们没有其他太好的办法。 “如果把这些幽魂当成…” “当成狗也足够吓人了,罗兰。”兰道夫长长出气,说出自己刚才想到的画面。 “换成男孩怎么样?” “什么?” “圣十字的牧师会来的比迫不及待的喷嚏还要快。” 兰道夫:…… 勃朗特:…… 这时候真不适合开玩笑了,柯林斯先生。 那不合时宜。 主仆二人默默对视。 勃朗特:‘我早和你说他不大正常。’ 兰道夫:‘我只是没想到这么不正常。’ 喀嚓。 类似木条断裂的声音。 或许不是车厢发出的,或许只是外面,只是路上或哪个幽魂踏过的废木头。 但这也足够吓坏贝翠丝。 她一头扎进罗兰的怀里,抱着他,哭了出来。 “别担心,贝蒂。” 罗兰凝视厢壁:大量的「秘」倾泄而出。 坚固坚硬的车厢… 应该变成柔软却有韧性的,像撕不破、扯不烂的筋皮。 很快,勃朗特就惊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变‘软’了——像足有弹性的球或厚韧的束带。 绝望的玻璃窗任它悲惨命运吹得东倒西歪,像一块剔透的、没有气泡的软糖黏在筋皮上。 车架也弯了。 甚至鞋跟下,毛毯下,承载一切重量的底板都被用力踩出个不大的坑,可当勃朗特稍稍松开后,它又戏谑地弹了回来,甚至发出‘嘣’的声音。 这荒诞的场面不仅驱散了恐惧,甚至让马车上的三个人一时间陷入了某种认知上的错乱——大脑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眼前这陌生世界的探索与发掘中,一时忽略了车外密集的脚步和那筋皮上按压的掌印。 “不可思议…” 兰道夫定定看着罗兰,见他散开的马尾在无风的车厢里微微飘动,猜想这也许就是那凡人看不见的力量,「秘」的应用——他忽然感到无比的失望,或乏味,一股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对于另一個世界,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自认窥见了全貌: 能够和动物流畅对话的巫师,只手探入壁炉中捡起硬币的亲火者,可以封闭伤口的十字信徒,纤瘦的、却能徒手撂倒十来个壮汉的铁骑精兵。 他见过不少。 但没有一次比今日他所见的要更震撼了。 这并非力量上的强弱,场面上的大小。 他这样的‘凡人’也弄不懂这些人究竟用什么法子区分强弱或高低——罗兰只给他展现了一种‘智慧’:关于如何通过大脑而非肌肉,应用自己的力量。 智慧,想象力,甚至,像那些被禁止的书籍里描述的画面。 这才是兰道夫对于「神秘」最初的期待。 他小时候的神奇期待。 如今近在眼前。 “不可思议,罗兰…” 兰道夫用指尖小心触碰那东倒西歪的玻璃——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玻璃软和的就像女人的*子,碰上去还有波纹依次荡开。 本来坚硬的物质,却如水一样。 这可比用火焰洗手要酷太多了。 “仪式者的力量…” 兰道夫喃喃。 而罗兰顾不上他和怀里悄悄偷看的贝翠丝,最大角度将视线投射到前方两辆车旁,血肉中原本充盈的,如退潮后烈日下的沙岸。 这是他第二次感受到「秘」的衰竭。 相较于第一次,和奥萝拉相遇后成为学徒那夜,今天他才清楚为什么越高环的仪式者,越吝啬谨慎每一次展现能力的机会。 他的「秘」都被抽走了——接着,在远处凝聚成几个‘真实’的影子。 头戴礼帽的男士,穿着糕点裙的女士。 他们失魂落魄,大叫着,牵着手,齐齐路过每一辆马车,在幽魂中穿梭向前。 很快,消失在街角。 …… 映射: 集中注意力,具现出所想象的事物或现象。 具现必要一定程度的集中,消耗大量「秘」。 极易受干扰。 具现后的现象或事物不具备任何力量,无法影响醒/眠时世界。 ‘这只是一道幻影。’ ‘但不永远是一道幻影。’ …… 罗兰握了握干涸的手掌。 或许是曾经完成的大仪式「审判之剑」的效果,他并未感到书上所说的疲惫和虚弱,只是… 空虚。 “罗兰?” 兰道夫低低喊了他一声。 “…看。”罗兰捋平车厢和耷拉下来的玻璃,让兰道夫和勃朗特顺着马车,向前面看。 罗兰的「映射」只为达成一个目的。 他也的确成功了。 ——除非车厢被彻底砸碎,否则,没有人会蠢到率先下车,用自己的脑袋给后面的人探路。 除非。 已经有人这样做过,并且安全。 当车厢里的男女们见那两个‘人’手牵手,慌张沿着小路狂奔,而那周围的幽魂却对此毫无反应时,也就明白,或许这些半透明的鬼东西并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威胁。 它们无视活人。 果不其然。 很快就有勇敢者从马车里下来了。 (本章完) ------------ Ch.342 没有甲胄的骑士 罗兰在想一件事。 如果说「马」和「人类」不同,死掉或许说得通… 那么,车夫是怎么死的? 一定有什么原因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仔细看着他。” 那位勇敢的先生正从兰道夫马车前的一辆下来。 先扔了顶帽子。 几个呼吸后,打开了门。 一只皮鞋又被扔了出来。 没有动静。 接着,是一只脚。 另一只。 顶发稀疏的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大概和自己表姐偷*都没这样小心过——他重心靠后,只把一只脚踏在车厢外的地上,半个身子借着扶手高挂在车里,似乎只要察觉半分不对就要手臂发力,将自己重新拽回车厢… 风平浪静。 那幽魂们只是静静凝视他。 像观赏一场默剧。 他彻底下来了——并不先向车厢里的人报喜或把自己的谁接下来,他率先捡回皮鞋穿上,又捡回帽子戴好,整了整裤脚,由于动作太大而扯开的领口。 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 “英雄也要体面。” 兰道夫嗤笑。 对于某类人的做派他可以说是深刻得不能再深刻。 “他要死了。”罗兰说。 而这稍显冰冷的话也让勃朗特悄然抓紧了腿上的裙褶。 她不是兰道夫,不是罗兰·柯林斯的朋友。站在一个陌生人,或只停留在‘认识’层面的旁观者看来,柯林斯先生对待生命的态度极其矛盾。 这种平静和冷漠让她有些恐惧,但又着实令人安心。 她想着想着,忽又察觉到自己也陷入了‘矛盾’,不禁叹气。 她今日见识了真正的非凡,又想起之前自己对他说过的有关‘谁不允许’的话题——这让她感到由衷的羞耻。 就像和女王的厨师讨论如何煮蛋一样。 他大概会认为我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人。 她又见那搂着罗兰腰,将小脸儿紧贴他胸膛的贝翠丝,看柯林斯先生一边透过玻璃凝视远处,还不妨分出一只胳膊,环着他怀里瑟瑟发抖的金发姑娘… 兰道夫先生呢? 会怎么看我? 兰道夫… 兰… 蓦然抬头的小姐发现她的‘兰道夫先生’正扶着沙发背,巴巴盯着那‘将死之人’,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再看看搂着贝翠丝的罗兰。 勃朗特:…… “他要死了。” 勃朗特下意识转头,随着声音追了过去。 当那有模有样的绅士整理好自己的体面,准备开口朝车厢里说话时,肩膀搭上了一条手臂。 一道影子在他身后,小声说了什么。 男人吓得几乎跳起来,慌忙摆着手,摇着头,就要往车厢里退——他好像听见了什么,说了什么,立刻激怒了周围的幽魂们。 他们一拥而上,如同饿极了的鬣狗般撕扯他的衣服,他的头发和衣服下的皮肤。 很快就见血了。 他被扯断了胳膊和大腿,轻巧的就像贝翠丝收集的木制人偶一样,关节只要逆着缓缓转上一圈,啪的一声,断了個干净。 当然,那先生可断的不怎么干净。 罗兰捂着贝翠丝的眼睛,将她在怀里揽得更紧。兰道夫则面色平静地看了全程,直到那车里发出尖叫,引来更多的幽魂询问,接着,另两条细长的、还挂着羊腿袖的胳膊被扔了出来… 他才缓缓坐回原位,将身边那只和裙褶上花纹较劲的手和裙子撕开,拿住,握好。 “别像攥裙子一样攥我,勃朗特。” “…先生。” “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兰道夫轻声安抚。 有意思的是,当兰道夫亲眼目睹了血肉撕裂的场面,那苍白的脸上竟晕开了一片不自然的红色——未知是令人恐惧的,一旦它不再神秘,就是勇气的奴隶了。 “我们不会死在这。” 勃朗特下意识握紧了那只更大的手,跟着默念了一遍。 破碎的肢体和鲜血让这条长街陷入了漫长的静默。 但就像之前说的,当未知不再未知,不乏拥有勇气的站出来,效仿古老的传统,带领他的人民踏上一条金色的道路——至少,最后面那辆车下来的年轻男人,大概是这样想像自己的? 他偏分着棕色的卷发,领扣上的金穗和绣着金丝的斗篷皆表示着他的不凡——包括护卫在他身边的两名腰胯火枪、胸前斜插着匕首的先生。 “…听我说,先生女士们。”他神奇地通过了幽魂们的‘拷问’,并在给出了正确答案后,带着自己的随从自由穿行于模糊的灰色海洋中。 然后,挨个车厢敲门。 “听我说。” “它们不会一拥而上,撕开车厢,将你们揪出来像猫咬碎老鼠的椎骨后扯着甩——如果诸位不想,就听我一言。” 他声音洪亮,周围的幽魂却视而不见。 “‘我们和你一路’,就这样对它们说,很简单,是不是?只要一点勇气,一点为了家人,为了自己的伴侣挺身而出的勇气!” 他振臂高呼,金色的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先生们!拿出你们的勇气!” “下来吧!” “我们不能永远等在这儿,直到一切无法挽回!” “下车吧!” “像个男人一样解决这麻烦,或者,像男人一样死!” 「像个男人」。 这话的作用就像冷水浇在烧热的油锅里,就像把脑袋放在打开的鳄鱼嘴里再用手去捅它的嗓子眼——没有几个马车里的男人能受得住这挑衅。 ‘像个男人’。 如果是男人说:你该像个男人——那么你最好向他证明一下自己拳头足够硬,相较他,你更像男人。 而如果是女人说,你该像个男人… 那么就是个悲伤的故事。 通常来说,悲伤的故事结局大多相同,但过程各有各的精彩。 ‘像个男人’。 也像个咒语。 它很快就能在战场上代替‘给我冲’了。 “可惜马都死了,没有马的骑士不叫骑士。”兰道夫调侃了一句,见那队伍越集结越慢:“我们要应大老爷的呼唤?” “兰道夫。” “罗兰?” “你带钱了吗?” “当然?泰勒家的人出门怎么可能不带钱。”他用脚踢开右边的柜门。 罗兰:…… 为什么会有人在马车里放整箱硬币呢? “那要问我妹妹为什么最近迷上它了。”兰道夫拍了拍勃朗特,弯腰从柜子里把箱子抱出来——三口箱子摞着,每个里面都放满了面值不一的硬币: 有金镑,也有先令和便士。 “我身上还有不少银行券,但额度不大。” 兰道夫的手在硬币里搅了搅,又从兜里掏出一沓有些泛黄的票在手掌捋了几下。 “一共多少?” “没多少,大概只有…几百镑?我留给贝蒂逛街买东西用的…伱要它干什么?” “活命。”罗兰瞥着那逐渐扩大的队伍:“没有马和盔甲的骑士大多没好下场。” (本章完) ------------ Ch.343 金雀 罗兰把箱子抱了过来。 两个人一头雾水,贝翠丝倒是高兴极了。 她热爱硬币,仅次于爱罗兰。 顺便,之后是特丽莎。 再后才是哥哥。 “你要一直抱着?” “也许不用一直。”罗兰拉开窗帘,关注队伍集结的进度——那金色先生显然很有领导能力,短短数分之内就将男女们集结起来,并得到了这支高贵队伍的指挥权。 他笑容里洋溢着热情和使不完的活力,牙齿洁白,鼻梁挺拔。他像枪一样站的笔直,手臂有力地在空中挥舞,指挥着众人。 ——若非要说少了什么,只能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甲胄和宝剑,扈从与白马了。 “他应该发过誓要善待弱者,也不伤害妇人。” 兰道夫幽默了一句。 他倒不是对这俊俏的太阳有什么看法,只是相较他,兰道夫更信任罗兰·柯林斯。 一位专业人士。 “显然,他也是。” 罗兰眯起眼:“我们的骑士先生显然见识过幽魂,知晓怎样寻找规则,如何打破困境…” 但正如不完全的真理。 不完全的知识会导致不可预料的灾难。 叩叩。 骑士抵达了他的马车。 “先生!” 他在外面喊。 “请出来吧!” “我已经破解了这谜题!噩梦里的怪物难不倒我们——请出来吧!带着您的家眷,我们就要离开这可怕的地方了!” 罗兰朝兰道夫做了个‘请’的手势。 兰道夫:…… 拧开锁。 “日安。”笑容灿烂的青年先和兰道夫打了招呼,视线在马车里转了一圈,朝贝翠丝和勃朗特微微欠身:“我已经找到这噩梦的出口——如若您有其他问题,恕我无法回答——那是与众不同的人才能领教的。” 他信心满满,仿佛在这本就高一等的人群里还要高一等。 他是个学徒。 接触到「神秘」的学徒。 罗兰默默抱着盒子,同贝翠丝一齐下车,视线扫过他身旁的两个更高的男人:这两位也一样——身上杂乱的「秘」迎风招展,就像夜里东区街头巷尾的女士们手里的帕子。 ‘来,快看我。’ 罗兰侧了侧身,发现三個藏在人群里的男士正静静盯着兰道夫。 那是泰勒家的守护者。 三位仪式者默默朝罗兰投过视线,又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没等众人多做交流,慌乱的碎语就被响亮的掌声打断了——那领头的年轻先生拍了拍手,来到人群正中心: “先生们!女士们!” 他高声道。 因为前面只剩下一辆马车——那车上没人幸存,所以,现场的活人都在这儿了。 “听我说,诸位!” “我是伊文斯,德里克·伊文斯!虔诚教徒,伊文斯家的金雀,有知者,得恩赐的持匙人!您和您的家人完全可以相信我,相信一位常与非凡事件打交道的,一个真正熟悉它们的人物!” ‘他名字好多。’贝翠丝扯了扯罗兰的袖子,悄声道:‘像马戏团的那人。’ 当然,贝翠丝认为的悄声,和在场所有人士认为的‘悄声’都不同:她的话几乎让所有人听了个清楚。 ——别忘了,这些人可都刚看完马戏。 谁还不清楚她指的哪一位呢? 梅森·莱尔。 废话连篇的马戏团主人。 “哦?看来这小姐有其他的看法?”伊文斯不改笑容,视线在人群让开后,捉住藏了半个脸在罗兰身后的贝翠丝。“您不必质疑我,我曾和古怪的打过许多次交道,也并非那骗人的巫婆神汉。”“请完全信任我吧,我也必不辜负您的信任。” 他笑容灿烂,用词考究,体谅着女士胆怯的同时,又强调了自己经验丰富、勇气非凡,绝对能带大家从这困境中安全离开—— 直到有人小声嘟囔。 ‘泰勒家的傻瓜。’ 这让人群起了些骚乱。 有人低声讨论起泰勒,无形的话语此时却好像能被肉眼看见,变成了手指,变成了居高临下的指头,由她的头顶向下,一下又一下的按压着她纯正的金发和无知好奇的双眼。 ‘该离她远些,您难道没听说她曾干了什么大事?’ ‘那气味…不,我恐怕不能当众说这么不体面的话,侮辱一位小姐。我没法满足您的好奇心了。’ 他们灵敏的能用鼻孔嗅出彼此嘴里的暗示。 兰道夫脸色愈发阴沉。 即便这些人兜里没有一个子儿。 即便这些人翻遍自己的袜子和趾缝,再算上他们父母、祖父母的鞋垫,撕下皮,拨开肉,用尖指甲一点点刮那不干不净的骨头,再加上牙缝里吃剩下的、昨天晚餐的牛肉… 尽管这些加起来,也没有贝翠丝一天的零用钱多。 尽管如此。 他们仍能有道德、不失礼的,掩着嘴,侧着毫无用处的脑袋,谈论这伦敦城众人皆知的‘傻瓜’和他热爱家人的哥哥。 好像唯商人的呼吸有腐蚀性,相处久了免不了让他们的道德受损——再加上一个‘可能会传染’的傻瓜。 这会不会是泰勒家血脉里传下来的? 很难说。 “原来如此。”伊文斯明显听到了那阵阵低语,可脸上却毫不显露,只往兰道夫这边多走了几步,眼睛在勃朗特和兰道夫身上停留片刻,接着,到了罗兰—— “您是个盲人!” 他发现了。 惊呼一声。 “诸位!我们中有双眼不方便的先生!请让他到中间,到我们能帮助到的地方来!” 他双手压了压周围沸腾的污水:“我从不会歧视一位智慧不足的女士!也不相信那诅咒说法——倘若这先生被诅咒,难道,我们要将眼下所处的困境全归罪于他吗?” “难道非要说,是他给我们带来了灾难吗?” 众人纷纷声援,虽然他们可能不大清楚‘伊文斯’,甚至从没听过这姓氏中谁较为出名。但就眼下,对于这青年的说法,他们无不同意。 他们鼓起掌,荒诞的在这幽魂遍地的「场」里鼓起掌来。 有人率先登上了高地,挥舞起旗帜。 同时,又找着了一个能够让士兵们同仇敌忾的标靶。 他完全领导了他们。 这愚蠢无聊的技巧并不罕见。 智慧不足。 归罪与他。 兰道夫咂了咂嘴,垂下的手握着枪,一下又一下地敲着裤腿。 他正要开口,身边的勃朗特却先无法忍受这蠢人的阴谋之语了。 教师小姐扬起头,声音清晰坚定,冷的听起来直冻耳朵: “恐怕您一点也不像表现的那样高贵无私!德里克·伊文斯先生!行行好,我们周围都是怪物,您为何不省下肚子里的诡计,将用来讽刺的能耐,放到您所说的‘带领’上,让我们真正脱困呢?” “这不是上议院,您恐怕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血脉!伊文斯家的金雀,您那领结只要三个先令,也许正巧对应您‘高贵’的称呼,是不是?” 兰道夫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还用胳膊肘杵了杵罗兰。 “怎么样。” 罗兰想了想:“比我差点儿。” 兰道夫:…… 谁问你了? (本章完) ------------ Ch.344 领袖气质 勃朗特的话必然让许多人尴尬,但绝对不会有人正面驳斥她—— 当众与一位女士争吵可不体面。 尤其是当勃朗特将伊文斯的小心思不留情面地当众揭开后,那爽朗的笑容也在青年脸上如抵达关键时刻后一样凝滞静止了。 简而言之。 难堪。 实在粗鄙,泰勒家的仆人。 有些话是不被准许说的。 “我们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儿吧,金雀先生。”罗兰敲了敲木盒,笑容青涩:“我们走在队尾,同您们一起,好吗?” 罗兰的话缓和了尴尬的气氛。 “…当然。”伊文斯抖了抖嘴角,强行将两边扯起来,嗓子里的笑声又厚又沉,像马车路过坑坑洼洼的石地一样上下颠簸了几次,“我当然不必和一位女仆计较,那不体面,先生。” “我并没有私心,我愿诸位都能平安离开。” 众人纷纷应和。 实际上,兰道夫和罗兰都清楚他要干什么。 这人必定不是大家族出身,交际不广,血脉不纯,兜里也干干净净。 他渴望一场盛大的恩惠,众人是受洗者。 这可是救命之恩。 这样的机会不多。 没准这些人里的谁在未来能帮上忙,说上几句。 他不像金雀,倒像孔雀。 “愚蠢。” 落于队尾的兰道夫如此评价。 在商人先生看来:帮大忙,和救命之恩,是两回事。 因为自人类文明开始闪耀起,光辉下的阴影便渗透在每一块石砖缝隙里。 那流淌在心里的黑色汁液如影随形,若没有恶毒的私欲来饲育,这世间早就如伊甸经说的,成地上天国了。 毫无道理的帮助,还是救命之恩,还是如此庞大的人群——兰道夫能预见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那斗篷可有意思。” 罗兰放缓脚步,同兰道夫一齐落于队伍最后。 他现在有了点见识,看得出那斗篷的材质不怎么样。 “夹层的劣等货。” 兰道夫摸了摸兜,发现把雪茄袋忘在马车上了,干巴巴抿了几下嘴:“我可没听过什么‘伊文斯家的金雀’。” 真正的称号要让别人也能叫出来才行。 更何况,这人身上的衣服廉价的可怕,除了那张还算说得过去的脸,身上无一不是特殊店铺里卖的样子货——专门面对不那么穷,却也算不上富有者的样子货。 表面上看起来金光灿灿,可却用着最廉价的材料,最简陋粗糙的方法制作。 冬季里穿它就是折磨。 它好看,但绝不保暖。 不像兰道夫给贝翠丝定制的,全是伦敦城最顶尖的制衣匠手工,用料均是高级货——除了那些实在罕见,或需要某种等级才能穿配的,可以说贝翠丝的衣服不比王室的差。 “他若是真有个体面家族,是个被重视的人才,也不至于学这么一身下流伎俩。” 兰道夫嗤笑。 “他不会真以为,这些人会念他恩吧。” 他面前的这群人什么德行,兰道夫可一清二楚。 有人被狗救了命,会感谢狗。 有人会杀了狗。 因为那是一种侮辱。 而上述两者一致的是,他们很少把低于自己的当人看待——兰道夫能看出他身上的‘廉价’,这些人也不瞎。 “这先生要感叹生存环境恶劣的可怕了。” “在伦敦城,大多数人的生存环境都恶劣的可怕。除了那一小撮人之外——要我说,能成为学徒已经是得天独厚的优势了。”兰道夫感叹:“如果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愿意付五十万镑。”“用不着那么多。兰道夫,五万镑,就能让你收到不少无形之术。” 兰道夫斜了他一眼:“然后被你们抓起来?” “剩下四十五万镑给我,我装作看不见。” 兰道夫没搭理他,转而看向另一边:“勃朗特小姐。” “抱歉…”女人自刚才就有些忧心忡忡的。 她认为自己越过了‘主人’开口,除了让「泰勒」丢脸外,也会因她的话给泰勒家竖立不少敌人。 这导致她从刚才就一直琢磨自己会不会被解雇,甚至受到惩罚之类的… 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但她又气不过,认为那人实在阴险。 “不,你做得对,勃朗特小姐。至于…敌人?不不,没谁和金镑有仇。” 兰道夫终于发现了这小姐的‘天真’之处,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如果我当众侮辱他们的父母,会得到一个仇人。但倘若我私下侮辱,并送上五千镑,你猜怎么着?” “他们会说:您可太了解我的父母啦!” 这算什么恩怨情仇? 如果有足够利益,死一两个孩子都算不上什么。 兰道夫眉飞色舞地逗着勃朗特和贝翠丝。 少女蹦蹦跳跳的,丝毫不为方才的侮辱感到难过,张望着周围同路的影子,那些不言不语的、衣着褴褛的幽魂,还试图和他们搭话。 “贝翠丝,我说过出门后,你得听我和罗兰的话,是不是?你答应过我的。” “哦。” 贝翠丝鼓了鼓腮,想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伸腿去绊那幽魂,结果被罗兰发现,揽到了另一边——夹在他们中间,再也不许乱动。 可给勃朗特吓坏了。 “我的小姐!这是要命的地方!” 兰道夫仍维持着笑脸,心中却不禁黯然。 说实话,刚才那声‘傻瓜’还是挺让他伤心的。 尤其当他发现自己的妹妹仍若无其事地傻乐,就更伤心。 她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先生。” 有人在身旁低语。 不知不觉,那三個仪式者落到了后面,到了兰道夫身旁。 “你们有办法吗?” 兰道夫目不斜视。 “抱歉。这是一座「场」。大量幽魂聚集而成的「场」,除非杀死半数以上,否则它…大概能维持很久。” 兰道夫微微摇头:“我不懂你们的术语,就告诉我,伱们拿它没有办法,是不是?” 领头的仪式者颔首:“我们只能尽量保证您和小姐的安全…直到…我们再也不行。” 兰道夫没说话。 过了一会。 “听罗兰的指令,剩下的不用我解释吧。” 仪式者看了眼罗兰,欠身后退开。 他们当然清楚罗兰·柯林斯的身份——相较比流浪者好不了多少的他们,审判庭的执行官可强出太多。 “保护好你们的先生和小姐。” 罗兰不需要他们做什么。 如果猜测的没错,他们能毫发无损的从这座「场」里走出去。 事实上,知悉规则,清楚谜底的就是能如此轻而易举拧开一个几乎无解的锁。 当然,这主要得感谢兰道夫和贝翠丝。 否则他也要有麻烦了。 (本章完) ------------ Ch.345 巧妙与荒诞 道路是有尽头的。 「场」也一样。 当众人随着幽魂潮抵达河畔广场后,也终于看清自己究竟身处何种境地了。 ——他们被幽魂推搡着,像溪流汇入大海般卷进了这汹涌不定的浪潮中。 入眼满是灰败模糊的灵体。 这些从未接触过世界背面的凡人只得如最初的选择,将希望寄托在那只金雀身上,希望他能像万物之父一样,从苦狱中解救他们——应该说,万物之父拯救了他们的灵魂,而伊文斯要拯救他们的肉体。 这种将后者摆在和万物之父同样地位的崇敬目光,无疑让领头的先生感到体重轻了几分。 他这辈子还没被如此多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不,当他夜里找女人时,的确曾被这样看过。 但那是什么人,现在这些又是什么人? 他们可有钱多了。 “相信我,先生女士们。我既敢保证,就绝对有把握。”他转过来,面朝这不大的活人队伍,微微扬起下巴:“这是个轰动的案件,我想,在场的各位必听说过。” 到了该揭开谜底的时候,伊文斯要将答案告诉他们。 “游行。” 他吐出一个词。 “一场卑劣的、邪教徒引导的游行。” 人群悚然。 有人迅速插话:“您是说,那…血肉爆开的…” “没错,先生。”伊文斯循声望去,在看清那中年男人的面貌后,微微颔首,“您是个敏锐的,完全正确。曾经的案件复现于我们眼前——” 他声音不大,边说边穿过人群,渐渐来到中心。 “这是我们非凡人物们常遭遇的‘寻常事’——别担心,女士,擦擦您的泪水,我保证,很快就将您和您的孩子带出这险境。”他又露出两排白牙,笑得灿烂极了:“请信任我。” 他得到了女士的感谢。 “处理这案件,有个小技巧。” 他很满意周围人虚心、耐心地听他讲话,这感觉很好。 好极了。 “我们得重现当时发生的,并满足当时没满足的。” 有人发出疑问。 “简单来说:执着。”他说。“这是灵体…通俗点说,是它们灵魂滞留人间的原因。” 罗兰轻轻点头。 直到目前为止,这位德里克·伊文斯的做法都算正确——抛开那些愚蠢的行为、用词和恶毒小阴谋,大体上的确是处理幽魂案的做法。 他可能是监察局的新人,或者有個监察局的警探朋友。 前者概率更大。 “所以,各位,我们得先了解一下,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在一众年轻女士的惊呼中,抬起胳膊,用力拍了拍路过的幽魂肩膀——那幽魂却像着了魔,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的地,一摇一摆地路过他,路过他们。 熟视无睹。 这让众人对他的信任又加了许多分。 他们安全了。 “游行,来自各区市民。他们要求了什么?他们成功了吗?他们的结果是什么?” “他们要选举权。”有人提供了线索:“我听朋友说,那天他正巧在附近,听见那人潮喊:‘要选举权’。” “很好,这位——”伊文斯问。 “约翰。” “很好,约翰先生。”男人渐渐熟练起来,对于领导者的位置。这技巧无法被人为传授,唯有坐到那张椅子上后,你才能开始学。“那么,各位,还有谁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 有女士说话。 “改革,先生,他们好像说什么‘改革’,但我不清楚究竟改什么。”“也算不错。”伊文斯点点头,环顾活人们,示意继续。 很快,一言一语中就凑足拼出了当日具体细节。 改革,选举权,假期,让女人和孩子离开矿洞。 这是游行市民们呐喊的。 所以,他们想要这些。 “可惜他们想要的并未得到。”有个年轻男士幽幽出声:“…我不明白,有些人,究竟要多少钱才满足。难道非要压榨我们国家最辛苦的、最诚恳的一批人,才能显示自己的不凡吗?” 有支持,就有反对。 “哦,我倒是见过不少为这些没道德少廉耻的人说话的——您算年轻了。”反对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胖男人,唇上两条卷翘的胡子倒是细长——猜他巴不得换过来。 “年轻往往意味着鲁莽冲动和愚昧,您可能还不到看清真相的年龄。” 年轻人嗤笑:“或许。但我打赌,不管您看不看得清真相,至少没看过那些游行者每天是怎样生活的。” 胖男人看向四周,同几个支持他的相视而笑: “是啊,游行。您瞧:他们不满意,要假期,那么就游行,我们给;他们要选举权,游行,我们也给;要女人和孩子离开矿洞…或者明天还要双倍薪水,减少工作时间。” “游行不是您妻子的屁股,拍一拍就有回报,孩子。” 这话激怒了年轻男人。 “你怎么敢!” 罗兰就坐在一旁的钱箱上,和贝翠丝玩小人爬山打怪兽的游戏。 请注意。 现在他们正处于危险中。 危及生命的险境,到处都是幽魂的「场」,一座或许就要生出层层鲨齿,以待饿极的掠食者咀嚼吞咽的无底之口中。 在这情况下。 人群竟渐渐分成两派,开始围绕‘游行’辩了起来。 勃朗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 实在太荒诞了。 作家都不敢这样写。 “等你什么时候习惯,就意味着你真正踏入上流社会了,勃朗特小姐。” 兰道夫从那三个仪式者手里要了支香烟点上,叼着,一脸戏谑:“倘若你要这些人弯腰捡个东西,或许很难。但若让他们依个法案去指责、辩论,他们能谈到这国家下一任君主继位。” 勃朗特张了张嘴:“…不可思议。” “这可比会飞的白马要‘可思’多了,小姐。” “我们伟大的国家难道就靠这些人…”说这话时,勃朗特大概也知晓严重性,很快压低了声音。 “靠这些人?不,当然不。”兰道夫吸了口烟: “你指的是勇敢的,充满智慧的,真诚的…有能耐的…对吗?让我告诉你吧,我们国家不乏这样的人,但往往,你在生活中很少见到…巧不巧,勃朗特小姐。” 勃朗特哑然。 “…太巧了,先生。” 罗兰也恰巧‘吃掉’了再一次登山的小姑娘。 偏头。 伊文斯也正巧举起了手。 “各位!我需要您们的帮助!” 巧极了。 罗兰正巧有话要说。 (本章完) ------------ Ch.346 青涩的年轻人 不提这些愚蠢的、为‘真理’辩论的环节。 伊文斯所要的帮助,即是他破解这「场」的关键,也是解开幽魂执念的钥匙——他的流程没有问题,只是这把钥匙,需要有人来配合。 “他们要改革,我们就给他们改革!” 伊文斯说。 “什么是执念,先生,女士们。他们死后的灵魂还惦记的——我想,我们不妨给他们想要的…” 他用目光扫视,挑选着更有勇气的。 倒是有不少人站了出来,愿意和伊文斯一起冒险。 这时,罗兰忽然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侧着头,小声对兰道夫讲了几句后,高高抬起手臂,将绅士杖在空中晃了晃。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德里克·伊文斯先生。”他说:“我是审判庭的执行官,罗兰·柯林斯。” 只一句话,部分人迅速变了脸色。 他们依稀听说过罗兰的‘特征’,这么一提,彻底对上了。 ‘他是金色罗萨(Rosa)!’率先叫起来的却是位女士——这也无疑暗示了罗兰到底在什么样的群体中出名。 是的,金玫瑰。 用国花,用这片土地上所有市民最喜爱的花命名,还追加了他那温柔深邃的金眼为颜色——给他起这外号的人显然也是位女士。 这些人并不清楚什么执行官,仪式者的可怕,也不在乎什么警探、异种,倒是热衷谈论漂亮的美少年。 于是,金玫瑰这称号最先在女性群体中广泛传播: 许多人不得见罗兰,却凭着口口相传,在脑海里幻想出了一位年轻、英俊、笑起来如暖春吹融冰雪般温柔的黑发金眼的绅士——而更少数有幸见到的,则会将好消息带给她的朋友们: ‘各位,我们还是太保守。’ 圣十字的金玫瑰。 这是赞美,也是一种无形的贬低。 大多数先生们开始厌恶这未曾谋面的漂亮‘姑娘’,再加上罗兰出身审判庭… 双重厌恶。 唯有少部分人,真正接触到仪式者和一些隐秘的,更甚有了解近期伦敦城发生了什么,圣十字中的变动,审判庭那位‘至高无上’和这国家的至高无上之间愈发亲近的关系的人… 才会谨慎对待这个姓氏。 柯林斯。 罗兰·柯林斯。 他可是在学徒时期就干掉了一个正式仪式者。 参与了布里斯托尔的大事件并活了下来——那城市现在上空还飘荡着无数道哭泣声,多少驻扎在那里的仪式者丧命? 有时候,往往活下来,就已经意味着一种强大了。 不过显然,在场的人里,没谁真正清楚这些。 或许是某只、或某几只手有意无意在遮掩什么,让罗兰的‘战绩’真真假假,以至于审判庭里的有些年轻人,都弄不清,追问自己的上司罗兰到底参与没参与到某个任务中。 他们得到的回答是:‘滚蛋。’ 不得不说,这的确让‘金玫瑰’的称呼变得更加软弱,油腻,更… 没有男子气概。 等同被钉成了某种以讨好贵妇为生、平日油头粉面、细声细气的形象。 要知道,这個年头,侮辱男性的法子还不多,只有两种。 没有男子气概,和,没有男子气概。 一个是物理上的,一个是精神上的。 这评价足够让人跌落尘埃,以至于许多女士也转变态度,纷纷公开表示,说并不认为那金玫瑰能代表真正的女性审美—— 她们在沙龙上,在一些艺术研讨会或私人性质的下午茶上表示: 只有极少数人才喜爱、追逐、为了欣赏那低俗的脸蛋才去见这名不副实的‘玫瑰’。 她就从来没见过,以后也不打算见。‘如果这样的人能被我们追逐…先生们,我虽只是个女人,却也懂点真正的大事!这样的人,能上战场吗?’ ‘能为我们的国家做出贡献吗?’ ‘他那漂亮的脸蛋可不能避开刀剑,他那纤细的的身材——我猜必定是纤细的身材,也不能抵挡敌人的冲锋。’ ‘我不提远的,先生们,姑娘们,就那最近的,沙龙上的血案:卑劣无耻的恶徒堂而皇之混了进来,杀死了我们中的好友——那「金玫瑰」若在场,能干什么?’ ‘揉着发红的眼睛哭吗?’ 有人提醒她,混进宴会的不是恶党,是邪教徒。 ‘哦,是,是。可邪教徒,恶党,不都差不离?他们总归是要伤害我们。可我要说的是,他怎么保护我们?凭那漂亮的、比女人还惹人注意的脸蛋?’ 有人又提醒他,金玫瑰是执行官。 ‘执行官是…警察?哦,那更有意思了。他干了什么?我们被伤害的时候他在哪?’ ‘恐怕在陪什么「好朋友」吧?’ 这位夫人站出来后,沙龙上的女士们也纷纷应声表示支持。 由于审判庭本来就名声不好,以至于事后,也鲜有人敢在公开场合提及这称呼了。 就像原野上的阵风,过后了无痕迹。 甚至连当事人都没听见这风声,风就熄灭了。 “玫瑰?” 罗兰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土地,脑袋侧了几度:“抱歉,您在叫我?”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接话的仍是眼前活人队伍的领导者——德里克·伊文斯。 他似乎不大喜欢审判庭,或者有些敬畏执行官,在面对‘执行官罗兰’时,声音僵硬了不少——但脸上仍是那么的热情自信。 “原来您是执行官!” 他飞快穿过人群,来到罗兰面前,盯着他那双失焦的眼睛,伸出手:“我是德里克·伊文斯!监察局的预备警探,学徒。见到您真高兴——尤其在这困境中,一位执行官能让我们的希望之火烧得更旺!” 耳垂下晃动的眼球轻刺着罗兰。 来自面前的恶意。 “您之前做得可以说完美,伊文斯先生,像我的队长一样完美,我一度认为不需要我了。”罗兰握了握手,脸上流露出符合年龄的羞赧和生涩。 他微微低了头,声音里透着任谁都能听出的忐忑: “可是,可是…” 伊文斯笑容更浓:“可是…什么?请告诉我吧!我和您要背负数十位女士、先生的生死,如若您能提出更好的建议,我想我们都会感谢您的…对吗?” 他转了转头。 周围人投来的尽是不信任和鄙夷。 同样是处理类似事件的警察,伊文斯所表现出来的自信、热情和领导力,远超这年轻羞涩的‘美人’——不少人心里猜测,或许此前的传言并未出错。 这位「绝世」,大概真靠得是一张的确绝世的脸… 或许,再加上一根绝世的探杆。 面对太阳一样耀眼的金雀询问,不顾大局、冒然跳出来打断的罗兰,就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了。 他们对他的信任如尘。 「尴尬就摸摸鼻子。」 罗兰本要抬起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转而绕过脖子,挠了挠头,更加犹豫:“我拿不准,伊文斯先生…” 年轻、无法背负责任的年轻人。 「啧。」 「你可真他妈坏。」 (本章完) ------------ Ch.347 英雄 拿不准。 这话在挑选围巾的时候倒无所谓。 可现在是生死关头。 虽然在场众人没谁真正清楚,避开那扯碎血肉的幽魂后,同它们到了这河畔,还会有什么危险——但比起相信罗兰·柯林斯,这‘美人’,他们更乐意相信从头至尾都灼热闪耀的太阳。 金雀·伊文斯。 德里克·伊文斯。 或许今日之后,这名字就要在圈子里传开了。 “先生,我们得离开这儿,您清楚吗?”有人不耐烦了:“离开这儿,可不单靠脸蛋。更何况,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瞎子?您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吗?” 有人低笑。 “…金玫…执行官先生,您还是…”女士们也有点忍不住:“若让伊文斯带领我们,不更好?我们不会将这事乱说,对不对?” 众人纷纷点头。 显然,这是个不同于德里克·伊文斯的软杆子。 他想做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了——还是太年轻,太不入流,罗兰·柯林斯。 他想要当众表现表现,然后等获救,再出个不大不小的名——虽是伊文斯救了人,可只要「罗兰·柯林斯」参与其中,这名字就得时常挂在伊文斯后面,像狗屁股上的屎。 “分分时候,孩子。” 脾气不好的可不留情面了:“这不是您‘老朋友’或‘朋友母亲’的卧室,这是哪儿?这周围都是怪物!「金色罗萨」,先生,或者别的什么称呼,您总不能让我们都死在这儿——就为了您的脸面、您的名声?” 罗兰被一句一句压低了脑袋,耷在裤线上的手指轻轻弹动。 该另一个人出场了。 “我看也不一定。”兰道夫整了整领子,提起手杖走到罗兰身边:“我信任我的朋友,他判断也从未出过错——既然他有更好的提议,为什么不能叫他讲讲?” “我们没有时——” “不差这一点时间,先生。您刚才辩论起来浪费的时间足够您在卧室里折腾四五個来回了,对不对?” 勃朗特下意识用指头碰了碰贝翠丝的胳膊。 “怎么样。” 贝翠丝:? 那被反过来侮辱的男人气急了,他可没有老年人的耐性:“好啊,那就让我们听听,您的朋友能有什么高见。” 于是,视线再一次集中到羞涩胆怯的青年脸上。 这回更锐利,逼的人要上吊。 他吓得脸都白了。 “…我,我其实,其实…”他口干舌燥,恨不得唇被烤的要龟裂开:“其实还没有特别好的建议…只是。” 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我认为…” 我认为。 “我认为,有点不对劲。” 有点。 这些关键的词汇像重锤砸一张瓷做的脸,一两下就碎的不成样了。 “很好,您‘认为’,很好。”那和兰道夫打嘴仗的人像医生听见了咳嗽,涨红着脸,几乎要跳起来:“您,认,为。您只是一个‘认为’,一个猜测,就教我们这些人等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您不会真要这么干吧?” 他打开手臂,四处瞧了瞧,上嘴唇做了个呲牙的动作,嗤了一声:“那么,谁会同意呢?” 兰道夫敲了敲手杖:“我同意。” “哦,人可真不少。” 勃朗特领着贝翠丝,向罗兰靠了靠。 来的时候是四个人,现在仍只有四个。 兰道夫像是被这无人支持的困境击着了尊严似的,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从周围人中拎出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依次叫了过去。“伯瀚,科克,休斯。” 这三个人同泰勒家亲密,也是生意上来往过并相处愉快的。 三个人瞧了眼保持笑容但却不言语的伊文斯,瞧了瞧周围审视的眼光,心中默默叹着气:他们也不看好那金玫瑰,但要说怎么做… 既然被叫出了名,当然是站到兰道夫那边了。 ——反正无论谁解决这麻烦,他们都能活。可要恶了泰勒,生意就有麻烦了。 成年人不是活在今天的。 兰道夫看三人领着家眷过来,嘴角微微上翘:这也让更多人开始不耐烦了——他们想尽快离开,而不是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看两个大男孩因为尊严打嘴仗。 分分时候。 “开始吧,伊文斯。”他们无视了去兰道夫那边的,一个个转过身,用眼神或话催促着伊文斯,让他教他们如何做才能摆脱噩梦。 “很简单,”金雀扬起下巴,扫过垂头丧气的‘金玫瑰’,笑得更加温柔。 他正慢慢学会如何同这些人相处,也正渐渐得到他们的认可——他认为,也许这一次之后,伊文斯家的金雀真要振翅高飞了。 “我们得给它们想要的,等这些幽魂的执念消失——各位,我们就自由了。” “很好,那么伊文斯,我们该怎么帮你?” 他开始详细讲。 这些游行者所要的无非是三样: 选举权,假期,让女人和孩子离开矿洞。 只要他们满足了,执念也就消失了。 届时,据他所学的届时,失去支撑的「场」必然不再稳定。 他们能一边闲谈一边迈着小步,抽着烟,像郊游一样离开。 “我来做那开幕之人,先生们。我需要助手,一位真正的、宣布‘法案’通过的人——这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经验,至少能…”他放低了声音:“…至少能骗过幽魂们。” “但我要告诉各位:这很危险。因为同我一路的,要直面幽魂,和它们交流——我再次强调一遍,各位,这很危险。” 还是那之前和兰道夫打嘴仗的,他扫了扫周围僵硬的行尸,笑了:“我看这都是平民,对不对?” “当然。”伊文斯点头。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像兰道夫一样敲了敲手杖,然后,转身拥抱了自己的妻子。 然后,当众狠狠挥了下手臂:“就让我来吧!” 所有人都激动的看着这位英雄,热烈但尽量轻的鼓起掌。 男人那无形的视线穿过无形的掌声。 落到了面色阴沉的兰道夫脸上。 在他脸上踩了几下。 “我和伊文斯,会带诸位离开这地方——我们可不用‘考虑’,也不会‘拿不住’。” 如若周围不全是幽魂,他们几乎要吹起口哨,叫上那么几声了。 英雄之举! 自落入这噩梦,他们有许多英雄站出来了! 这是真正救难的,是恩者派来的,是绝境中的希望! “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遗忘您,伊文斯和…” “巴伦特。”那男人一脸骄傲,两端的嘴角向下弯着:“巴伦特。” “是,我们永远都不会遗忘伊文斯与巴伦特先生做出的贡献——当然,无论男士还是女士,我们都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战胜了这可怖的噩梦:等离开这儿,我必然要写一篇赞美各位的文章!” “请给我这样的权力。” 众人笑了起来。 “就叫:真正的英雄!” 或许是编辑的男人带头抚胸,向着伊文斯和巴伦特欠身致以最高的敬意。 (本章完) ------------ Ch.348 钥匙 真正的英雄必然是个好的舞台剧演员。 在兰道夫看来,那伊文斯和巴伦特确实适合干这行。 天赋奇高。 他先是领着众人来河畔尽头,一条长长的、用绳子拉出的封锁线前——而当他们快要碰上那毛糙的绳子时,恐怖的事终于发生了。 整片区域,所有木然徘徊的幽魂同时停顿了一下。 齐整转动头颅。 看向了他们。 那冰冷、没有生气的眼神足吓坏在场的多数人了。 有人发出惊叫,有人搂着自己的家人,甚至,少部分掏出手绢,捂着嘴巴干呕起来(也许是借弯腰的机会躲去更后面。) 总之,场面变得混乱了。 “诸位!” 还是伊文斯。 英雄的伊文斯。 “听我说!按照我指定的计划!相信我——诸位…相信我吗?” 是的。 伊文斯家的金雀。 人群高喊。 “咳。”巴伦特咳了两声,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 “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母亲和父亲!儿子与女儿!” 伊文斯上前几步,几乎走到了那幽魂触手可及的地方,声音洪亮:“我知晓你们的要求,听遍你们的不满,现在,我要给你们一个答案!” 他喊着,幽魂开始如浪潮般涌动起来。 尖叫与嘶吼此起彼伏。 活人的,死人的,响亮离调的,起伏不定的。 仿佛界限模糊的合唱,来自生者和死者的合作,一场以血肉和灵魂为筹码的轮盘赌。 恐怖中总有那么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 “来吧,来吧巴伦特先生!说说我们最近提出的,说说我们最近将通过的!” 他装模作样地说完,侧迈一步,让出位置,由巴伦特上前。 “咳。” 于是巴伦特来了。 另一位英雄。 英雄咳了几声,清理喉咙的同时,瞧着眼前一层又一层雾气蒙蒙的鬼东西,看那一颗颗石粒似的眼球盯着他,追着他,随他的动作而转动——这让人浑身发毛,冷汗直冒。 他甚至都怕这些怪物一个眨眼扑上来,将他扯个粉碎。 那热烈的掌声渐渐远去,嘭响的心脏将冰凉的血液泵到四肢,冻结了英雄勇往直前的每一根脚趾,让他生毛的脚怄在强酸一样的汗液里,让那被烧烂的灰白趾甲和皴皮齐齐呐喊: ‘快!快跑!我不要在这儿!’ 他退却了。 抹着汗,结结巴巴,不复方才和人打嘴仗时般飞扬。 他尖锐的牙齿和生满刺的舌头不能在这海啸般的幽魂潮中保护他——灵体不在意眼光的鄙夷和言语上的讥讽。 可巴伦特唯有这两根利爪,并曾用它们百战百胜。 “我…我我是…” 他就像個被母亲拍了屁股蛋的婴儿,委屈得要哭,吓得立刻让那被拍击处的小蛛网挛缩精神起来,像和女人正打节拍一样绷紧,和等待女王的士兵一样全身无一处不使着力气。 他向上缩着小星星,几乎要把肠子顶到嗓子眼。 英雄的末路。 “我是是是那…那…你们是…我是你们的…” 好吧。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用那汗津津的手绢油画家似的沾着篇幅过大的脸,扭过头,给了正待英雄拯救的凡人们,一个苦涩的笑容。 伊文斯鼻尖上也冒出了数颗汗珠,心里暗骂着‘高贵的屁股’,却还得摆出笑脸,顺利接过这话头,让他们不至于溺死在这潮水里。 “…他是巴伦特,我的助手。” 伊文斯又重新站了回来,讨好地对幽魂们露出驴子般的笑容: 然而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等着席卷生灵的时刻。 “我知晓各位的要求,也得告诉各位好消息。” 伊文斯已经顾不上措辞,顾不上回忆、模仿曾见过的大人物,直接干脆道: “假期,矿场,选举权。” “各位!” “我们都能同意!” 他挥舞手臂,时不时拍击胸脯或用力砸拳,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 “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各位的要求已经通过了!我和巴伦特先生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好消息!” “要求!你们所有的要求!已经被通过了!” 他说完。 四面八方却没有丝毫动静。 “先生们?” “女士们?”他干巴巴地笑起来,揉搓着手掌,再也顾不上展示金雀耀眼华丽的羽毛。 “我们已经做到你们要求的了…” 就在这时。 四周的潮水‘蠕动’起来,向他。 “先、先生们…” 这完全出乎了伊文斯的预料。 怎么可能? 冷却后的锅灶喟然察觉自己被搭在了一座入目苍白的雪原上。 这就是伊文斯现在的感受。 他热不起来了。 英雄的金雀,伊文斯家的奥秘探索者,初触神秘的学徒,拥有辉煌未来的持匙人——他的每一个称号都该陪他从现在直到不朽,甚至推开那扇窄门,踏入鲜有人涉足的小径。 他的理想和抱负,在眠时世界的力量,在醒时世界凌驾凡人的权柄… 他够努力,也够有天赋。 但以上的一切… 很遗憾。 幽魂都不在乎。 “…不对!这这这不、不对劲!” 他的上司,教导他的领路人,那些书里描述的知识…可不是这样! 他明明找到了钥匙,也拧开了锁… 不可能! 复现,完愿…没有任何环节出错才对!! 这些幽魂应该一脸虔诚,或痛苦,或满足,或笑或哭——它们总该做点什么表情,然,后,滚!蛋! 从醒时世界消失! 一切都不对劲… 从哪开始不对劲的… 他怔愣在原地,那响于耳畔的呼声被一只只露出骨骼的手掌攥住,扯碎。 他裤脚发热,控制不住的暖流淋湿了金雀家的金雀,让他扇不动翅膀,抬不起双腿。 他来不及尖叫就被撕掉了耳朵,剜出了眼球。下颚藏不住舌头,整张脸被分成了上下两个部分。 他带着枪,有匕首,或许武力不凡。 但至死他都没能做出有效的反击,用他所学的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像个木偶怔愣着任由它们摆弄,然后血花一样炸开,胳膊被蜂拥而上的幽魂抛了起来,在半空中留下一条血线,再次落入涌动的灵潮里。 生灵们失语。 死者们高歌。 盛宴开始了。 由于大部分人都信任他们的英雄,所以最先受到冲击的就是以伊文斯为首的阵营:罗兰四人,包括后来加入的三位兰道夫的朋友以及他们的家人则落在队伍最后。 最后,意味着他们会最后死。 “面对上千个敌人,一把枪没有意义。”罗兰按下兰道夫颤巍巍的手臂后,将挣扎尖叫的贝翠丝强揽入怀中,另一只手则压住风中的礼帽:“用圣水,先生们。” 他向三个仪式者下达命令。 “但…柯林斯先生,那是我们最后的…” 领头的仪式者有点犹豫。 因为眼下还不到绝境,潮水还未涨到脚踝,这情况镀银子弹才是最好的选择。 圣水太少了。 虽然它绝对有效,但仪式者还是有点小心思——他想将它们留到最后,一旦「场」变得不稳定,出现需要突围的情况… 他们就能保护着泰勒先生和小姐,用圣水迅速凿穿这堵灵体组成的墙。 圣水对幽魂具有无比强大的杀伤力。 “伱是几环,先生。” 罗兰没回头,注视着那尖叫、嘶喊的,被幽魂们扯断手臂或脑袋的女士、孩子和男人们,轻声发问,“你是几环?” “三环。”领头的仪式者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却还是在回答时稍稍欠了下身:“…密卷之路三环,「恶党」。柯林斯先生,我们不属于私人联盟,只拥护泰勒。” “哦,所以我命令不了您了。” 兰道夫揉了揉眉心:“罗兰,你阴阳怪气这一点到有点像某些大老爷了。” 他回过头,看了那仪式者一眼:“照罗兰·柯林斯说的做。” “先生!可,可我们如果等到机会,就能…” 兰道夫笑眯眯盯着他,但不再讲话了。 “…是。” 仪式者缓缓退开。 三个人,呈三角形在边缘站好。 “你得理解,他们是泰勒家的仪式者,当然会最优先考虑我和贝翠丝的性命。”兰道夫同罗兰一样望着不远处那一堆在血肉中挣扎的男女:“…哪怕放弃你、勃朗特和他们自己的。” “我当然理解,他们想要把最有效的武器留到最重要的时刻。”罗兰没在意那三个人。 无论哪个时代,忠诚都非常值钱。 “但我们不需要突围,也没法正面对抗数千灵体。” 他说。 “钥匙已经在脚下了。” (本章完) ------------ Ch.349 涌动的潮水 当瓶塞撬开的刹那。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三道金色的弧线被手臂横拉出一条头尾相衔的灿烂圆弧,迅速连接成一个完美的环。 它们在半空中迸发滚烫的热意,包裹着圆环里的生命。 这乍现的光辉浓的不需要松节油,仿佛曾有圣女渴求的捧着圣杯,在焦糊龟裂的大地上跪伏着等太阳流出金血。 它像液体的火,当从玻璃中释放,就不再能被凡人触摸了。 咔哒。 指针重新跳动。 圆环坠于尘世,在空气中撞上了若隐若现的灵体,迸溅出的每一颗金色珠液瞬间凝缩成刺穿雪墙的热针,仿佛不受任何阻挡,要像四面八方扩散! 绽放的金色玫瑰融化了它们前进路上的灵体。 它们咆哮着,喊着,为了万物之父或永恒不灭的信仰,蒸发着自己的同时,也带走每一个阴森冰冷的灵魂。 任何仪式者都能举行的「小仪式」,贮藏在深井,裸露在正午日光下。 他们从清泉和水银中孵化,只为完成一个殉道者的使命。 热油飞溅的滋拉声,伴随扫射的金色刀锋,让以兰道夫为圆心的环中再无任何蹒跚的灵体。 而远处那另一堆,几乎快没了活人。 他们没有枪,没有剑,只有文明的手杖和礼帽,厚实的鹿皮手套和紧绷的、灵体都难以扯开的束腰。 那之前和人辩论的,声称‘该多照顾那些底层人’的年轻人倒还活着。 和他辩论的胖先生早就死了。 搂着自己的妻子头——也只有头。 然后一样被拧断了脑袋。 “先…先生们!为什么?我们已经给了你们想要的!你们为什么流恋不去?我们是活人,可你们已经死了!”那年轻人藏在血肉中,手里挥舞着捡来的两根手杖,坐在地上,用腿把自己往后推。 四面八方都是幽魂。 很快,他也被撕碎了。 至此。 以伊文斯为首的英雄团体,全部死亡。 这倒符合英雄的下场。 “到我们了。” 兰道夫手心出汗。 那些灵体看了过来。 ——如果罗兰·柯林斯和那伊文斯一样,说话不算话… 他们今天不会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他们到底要什么,你弄明白了吗?”焦虑的商人往罗兰身边凑了凑,小声问着,眼睛却不停瞥向那逐渐逼近的、缓慢收缩的‘圈’:“他们不要假期,不要选举权…” 兰道夫越说越急,却只注视着埋在罗兰怀里的妹妹。 “如果你能带贝翠丝离开——” 嘭。 哗啦哗啦… 木箱被踢倒,金镑撒了一地。 同金镑、太阳一样颜色的眼睛划过灵体们的泛青干瘪的肠子、丰腴的怨恨和错愕的泪水,曾经温热的血和尿液,现在温热的只有散在地上的一片片、不大规则却金灿灿的可爱小东西。 金镑。 罗兰十分从容地依次看了过去,在四面八方灵体的注视下向四面八方说起了令人感到亵渎的话:“我将你们的万物之父带来了。” 他说完,踢了踢木盒,催促里面羞涩的金镑多露出些身子。 “以女王的名义:你们被准许拿走应得的…” “七便士。”“先生,女士,诸位——带走它们,然后,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 话音刚落,整个广场,整個泰晤士河畔广场上的灵体全都动了。 它们疯了一样扑向中心,在穹顶下旷廓的长河下的建筑群的某条街道上的人群里的盒子——就像雪崩一样迅速、剧烈、无可抵挡。 “罗兰!” 兰道夫一把将贝翠丝从罗兰怀里扯了出来,不顾她的痛呼,用力推给身后的仪式者。 接着,转身拔出枪,将勃朗特拉到身后。 三个仪式者中,只有一位抱起了贝翠丝,另两个则来到了兰道夫身边,同样拔出了手枪。 轰然崩塌的水闸后是足以摧毁文明的力量。 兰道夫不清楚真正战场上的士兵,是否每一次要面对这样恐怖绝命的场景,但他敢保证,他们不会比他更加绝望——至少士兵们的敌人也是士兵,是会哭会叫的血肉之躯。 他低吼了一声。 然而罗兰只静静看着闪电般逼近的潮水,由它们的衣服渐渐看清五官,然后,是五官上的褶皱、狰狞和蛆虫。 嘭——! 枪响了。 一位仪式者扣动了扳机。 浸了圣水的子弹打穿了两道影子,让它们像刺了孔的气球般转瞬干瘪衰颓——可在寥寥几发也阻挡不了前赴后继的水流。 它们冲过来了。 它们到了面前。 它们… 它们消失了? 兰道夫下意识睁大了眼睛,那因激动或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一道道扑火的灵体奔着那泥里的金镑而去,却又在触及金属后变得更淡更轻,呼吸中喷出冰凉的冷雾,仿佛又重新有了温度,被鞭打的心脏再次从窒息中抽搐着吞入了活命的气。 那只是一瞬间的鲜活。 接着,彻底消失了。 一个个,一列列,一条条川流从各个建筑的缝隙中涌了过来,在那金镑堆子前嗅着摸着,几个呼吸后,如破碎的泡沫无声炸开,无形的崩裂,无声无形的消失。 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少。 他们像站在一个瀑布弯折的落水口,远处是起伏湍急的白色浪涛,近处是陡然折断的坦途,轰轰烈烈的坠落。 它们大概坠落到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看不见的世界去了。 兰道夫紧了紧还在发抖的手,那止不住的情绪催着他牙碰牙,肉搡肉,整个人差一点就要被濒死的疯狂摇碎了零件,吐出五脏六腑来。 “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口腔里一点水分都没有了。 他仿佛吞了口沙子,喉咙哑了。 “柯林斯先生…” 勃朗特喃喃出声,同她的先生一样叫了名字,看了名字的主人。 在她此前短暂的呼吸里,在默念着《伊甸经》的心跳中,她以为末日即将到来,也必会以这样的方式到来——如果她们被这幽魂的潮水淹没,也恰巧符合了《伊甸经》所言。 但现在… 也符合。 ‘万能的弥赛亚…受膏的救主…’ 她用不虔诚的言语将祷词交给了不知在哪的神灵。 神灵是注定来不到尘世。 但祂之子,那在胎中浊水里的众灵托付之人却不吝自己的眼睛,将怜悯赐予倾颓毁败的世界和满身疮浓的世人。 勃朗特握紧兰道夫的手。 默默注视着黑发如翼的背影。 (本章完) ------------ Ch.350 别这样 那钱箱里的金镑显然远超它们要的。 它们要不了多少。 不贪婪的幽魂们只取自己应得的,妇女或劳工,带着孩子或搂着襁褓的,它们静静注视着静静注视它们的他,然后,在消失前,留下一抹复杂的怅惘。 潮水像冲进了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里:或者商人的喉咙和政客的屁股——前者要吞的更多,后者要坐的更好。 它们捡起那一枚枚小巧的、磨损严重的金属,成‘块’地消失。 就像被一颗颗死了的炮弹砸中,死了再死。 聚集起这潮水或用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罗兰记不清这里的时间。 但它们消失只要了几分钟。 那盒子里的金镑还未消耗过半,河畔广场上的灵体已经所剩无几了。 它们不再拥挤,变得有礼起来,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到那盒子前,弯腰捡起一枚,然后,转身数着人数。 这让兰道夫和他的朋友们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诞感。 几分钟前,这些幽魂扯碎了二十几個活人。 就当着他们的面,在眼前。 零碎的衣袖、皮鞋和手套还泡在那些新鲜的血肉、骨头和叫不上名字的液体里——而现在,它们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领钱,走人。 还有‘人’掂量手里的硬币,朝罗兰露出讨好地笑。 ‘要么这世界他妈的疯了,要么我他妈的疯了。’ 伯瀚,科克,休斯。 三个兰道夫的朋友和家眷们。 说话的是那位休斯,也是看上去脸最方,最有男子气概的精美胡须先生:“要么他妈的世界疯了,要么他妈的我疯了。” 其他人给不了他答案。 他们认为他只是单纯的想要说‘他妈的’而已—— 谁不想? 可能世界和他们都疯了。 “所以。” 兰道夫张了张嘴:“…它们杀了这么多人,只为了…” 商人对数字的敏锐性让他老早就计算出了每个人拿走了多少。 “只为了七便士…是吗?” 这问题才是最荒诞的一环。 七个便士。 相当于:躺在床上,一支雪茄,从盒子拿出来,剪开,点燃,抽上一口。 此时此刻,那怀里闻着烟味的八岁姑娘大概就这个价,一次——当然,倘若你非要吃新的,吃好的,干净的,也有几镑,十几镑,几十镑的。 新时代大不列颠,多元化的黄金伦敦,得和世界接轨。 “他妈的,只七个便士…” 休斯吐了口唾沫。 “确实不必为这些下贱坯子修改法案!他们要七个便士就够了!”他发泄似的怒骂,音量却配不上他的怒意。 什么才是这些灵体的执念呢? 罗兰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白蛇。 他们或许根本都不识字,听不懂什么法案、条例。比起老爷们口里的假期,这盛大的游行能给他们带来最切实际的实惠,也只有那七个便士。 为了七个便士,杀了二十来个男士,杀了或许怀孕的女人或还在襁褓里的婴儿… 值得吗? 值得。 罗兰弹了弹帽檐。 七个便士。 杀了半个伦敦的人都值得吧。 那可是不是一点小钱了,先生们。 罗兰轻转脚尖,对准从灵体中穿过的、摇曳长裙的女人微微欠身。 她高极了,板起的脸比之前那些虎视眈眈的幽魂都要给人带来肃杀感。 她好像不大适应这衣服,走的缓,走的小心,却又受幽魂们的尊重,像列兵一样散开,为她留出一条空旷干净的道。 她就在这些仅剩的活人注视下,一步一步,来到罗兰面前。 但不弯腰。 “好久不见。”罗兰笑着打了个招呼。她似乎和其他幽魂不同,没有更多的腐烂,只是一枚眼球不知去哪了。 她没有目的,只定定望着熟悉的金眼和黑发。 安妮·范西塔特。 好久不见… 钻石先生。 罗兰敲了敲杖尖。 那模糊虚幻的裙摆和他的黑发一样因风而动,仿佛他和她之间只是颜色不同,只是两艘偶然交汇便错身而过的、方向不同的航船。 “漫长的旅行会有意思吗?我倒猜,您是该喜欢这场冒险的。” 安妮那张僵硬的脸动了动,扯出森冷的…如果那能被称为‘笑容’的话。 “…你…你是…” 安妮说。 对于自己被遗忘,罗兰倒不太惊讶:“亡者世界也充满了绝望?”接着,自问自答似的:“弱者永远绝望。” 安妮忽然向前了一步。 咔嚓。 几把枪瞬间抬头,枪口指向了她的胸口。 她的脖子和脑袋之间像用劣质的金属强行钻了孔拼接,少油的摩擦让‘转动脑袋’的动作显得僵硬非人,像个许久没用脖子和脑袋的人偶,或者压根没有过脖子和脑袋的机器。 她木然扫过那些枪,以及举枪的、颤巍巍的手和故作强硬的脸——她好像天生就有看穿面具背后脆弱的力量,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我要…” 她衔接喉咙、下巴和舌头的零件也生了锈,她说话,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我要…”她张开嘴,又闭上后再次张开:“…什么?” 她忘记了。 “您要一个故事。” 罗兰在身后女人的尖叫中,毫不犹豫地向前探了身子,将脑袋往她耳旁凑——兰道夫的朋友们毫不怀疑下一刻他就被那高壮的女怪物扯掉头,撕开胸膛。 他们恐惧的并未发生。 “您要一个故事。” 罗兰放下脚跟,又垫起脚,来回反复,在原地不着调地弹了几下:“一个公主的故事,对吗?” 他轻飘飘的,又吹了口气,将她胸口繁复的蕾丝与流苏弄到另一边。 “公主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她比巨人要厉害多了…” 冰冷的眼球似乎终于聚焦。 看清了面前弹来弹去的金眼男人。 “…她…成…功了?” “她是谁?”罗兰眨眨眼,两条胳膊举了起来,像是要拥抱这神志不清的危险灵体:“她是你选择的,是我选择的。是最好的巧手,最妙的贪婪鬼,最有小聪明的夜猫,最会使刀片的绿宝石…” “她是谁?灵体女士?” 她… 是谁? 安妮·范西塔特早就忘了她是谁了。 只是,好像有这么个人,比七便士重要的多… 比许多东西都重要的多。 她… 是谁来着? 那一直撕扯心脏的、让她徘徊在醒时世界的名字… “您应该想起来,在我期待的眼神中想起来,然后,与这摧残您的世界、摧残您的人通通和解。您该谅解一切不公和痛苦,露出释然的笑容后,融化在阳光里——” 声音戛然而止。 幽魂仿佛能闻见那黑发青年皮肉下的恶毒,那双缓缓流淌的琥珀悄然凝固: “开个玩笑。” “别这样,安妮。” (本章完) ------------ Ch.351 痛苦的徘徊 安妮·范西塔特最终也没能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和那些游荡的市民不同。 她不要便士、先令,不要金镑或任何有形的物质——她放飞了一个希望,现在,她想要从这世界的回响中听见希望振翅的声音。 罗兰不告诉她。 他要让她继续游荡,在眠时世界,在黑暗、无光、混乱可怖的风暴之地,让她得不到这消息,像行尸走肉一样仅凭那灵魂里偶然乍现的灵光维持自身可怜的存在。 他恶毒极了。 - 在我看来,令安妮·范西塔特解脱的可能只有两种。 罗兰重新戴上礼帽,注视着蹒跚而去的高大女人,看她路过那些惊恐散开的枪口和尖叫,垂首塌背的挪着自己僵硬的腿,一步步留下殷红的脚印。 - 要么是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死在她面前。 - 要么是她的敌人。 「你是懂解脱的。」 - 我可不会告诉她‘莉莉安被我照顾的很好,你可以放心离开’——太愚蠢了,扳手。 -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 或者她带着仇恨永远徘徊、永远受苦,或者…她早晚会被灵魂引着踏上该踏上的道路。 「现在总算有点邪教头头的样子。」 - 你不理解我的善良,亲爱的。 「我习惯你成天扯淡了。」 当幽魂们消失,这座「场」也失去了力量来源。 他们踏在一座由玻璃组成的宫殿里。 现在,玻璃要碎了。 罗兰揉了揉脸,表情由淡然转而变得惶恐,挤了挤嗓子,蓦然失措:“…这,这法子竟然成功了?!” 兰道夫:…… 勃朗特:…… 在场众人:…… 你是不是当我们傻? 兰道夫也开始搓脸了。 因为罗兰的演技实在有点尴尬。 太假,柯林斯先生。 “兰道夫!我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 兰道夫面无表情,声音平稳的像葬礼上默念祷词的牧师:“…是啊是啊,真棒,柯林斯先生,你救了我们。” 女眷和孩子们喜极而泣,而那三位兰道夫的朋友,则面色奇异的相互交换着眼神。 整件事在聪明人脑袋里是很容易被串起来的。 前因后果,以及,这不怎么适合做演员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和兰道夫多此一举… 他们明白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伊文斯家的金雀,监察局的预备执行官。” 休斯哼了一声,率先出言责难:“若不是这年轻睿智的柯林斯先生,我们差点要上了当,和那伊文斯同一块死——我们倒不怕死,是不是?” 他看看后两位朋友。 “但我们不能死的这样不体面,死在一个骗子的嘴里,死在一个软杆子的喉舌下!” “还带着我们的妻子,我们的孩子!” “太愚蠢了!” “监察局收了纳税人的钱,就用来培养这样的废物?!” “我倒要问问他们的上司,问问负责监察局的尿泡子,问问局长,问问女王陛下!这可是伦敦!二十多个为国家做出不小贡献的绅士,就这样死了——他们本来不必死!” 兰道夫轻咳了一声,意思是:这话留着需要的时候说。 总之,监察局绝对有大麻烦了。 而这三位幸存下来的先生也纷纷在离开前对兰道夫表示,未来会更加紧密的围绕在泰勒周围,并邀请兰道夫和罗兰近日参加他们举办的私人小型沙龙。 他们感谢救命之恩,罗兰的,兰道夫的。 “当然,伯瀚。我们永远是朋友,对不对?” 兰道夫和他们依次握了几下手,温和告诉他们审判庭和监察局是两個组织,而今天他们也该领教了这两个组织的不同之处… 直到一声声尖叫打破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路过河畔的行人发现了他们。 碎了一地的血肉。 一列列无人的车厢。 ………… …… “有那三位绅士以及他们的家人作证,包括泰勒家的继承人——这一次,监察局算是倒大霉了。” 四季如春的办公室。烛火和炉火来自同一个母亲。 伊妮德蜷在沙发里,披着毛毯。 她整个冬天都像上了年纪的猫一样,倘若没人打扰,又不愁吃喝,就悄悄化身石雕,静静团着享受每一个盹。 也唯有罗兰敢在未经申请的情况下敲门了——早些时候,其他执行官们都用敬畏且复杂的眼神看他。 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暧昧。 一两次,三四次。 如果罗兰·柯林斯从不被打断腿,那么,他到底和伊妮德·茱提亚大人是什么关系呢? ‘先生,您说茱提亚大人是女性,柯林斯先生又是男性…’ 路过去领装备的学徒看了眼黑发青年的背影,转头小声问自己上司。 ‘他们会不会是…’ 学徒冥思苦想。 ‘他们总不会是兄妹吧?眼睛的颜色为什么不一样呢?’ ‘或者,远房亲戚?’ 上司瞥了眼自己愚蠢的手下,看他那清澈的大眼睛气就不打一处来。 罗兰·柯林斯。 加入审判庭不足半年。 现在已经是正式仪式者了。 他的功绩暂且不提,就凭初见邪教徒并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击杀对方——就凭这一点,他就配得上伊妮德·茱提亚给他的优待。 更不要说,某些流传甚广但谁也不敢当众讨论的谣言。 因为那太亵渎了。 怎么瞧,这两个人都不该能凑到一起去才对——不是贬低罗兰·柯林斯,但倘若伊妮德·茱提亚要男人,整个伦敦几乎没有她得不到的。 所以… 也不怪自己的学徒蠢。 大多数人都挺蠢的。 老上司笑了笑。 他足够老,所以清楚这世界并非按‘逻辑’运转—— ‘那不合理。’ ‘不可能是这样。’ 但往往许多事就是这样。 离奇的堪比那些笔杆子写的故事…甚至比那还要离奇得多。 所以… 茱提亚小姐。 这是您为审判庭选择的下一任继承者…吗? 他可连「圣焰」都不是… 罗兰·柯林斯。 “赫勒先生。” 声音打断了彼得·赫勒的思考。 学徒拎着皮箱回来,里面是这个月发下来的材料。 短发男孩发现自己的老师兼队长一直盯着那深邃甬道,不由也探头探脑瞧了几眼,小声问:“…您说,柯林斯先生到底是不是…” 彼得·赫勒抬了下眼皮:“是什么?” “大人的亲戚?或者堂弟什么的…” 老仪式者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学徒,仿佛头一天认识他。 “先生?” “你比我想象的要爱干净,约克。” 短发男孩一脸迷惑:“我?” 彼得·赫勒转身离开:“否则你的脑袋里为什么整天装满了水。” (本章完) ------------ Ch.352 伊文斯的情人 由于现场存活下来的人唯有泰勒、柯林斯,以及泰勒的朋友们。 证词会是什么模样猜也能猜得到。 那三位先生以及他们的家眷——女士还算收敛,但那三位先生可快要用唾沫淹死闻讯而来的警探了。 ‘是的,我正在侮辱你!要么你现在当众杀了我,要么,你和你的母亲、妻子、女儿,总有一天会*着**被***!’ 填空题。 这件事有两个人出了大名:德里克·伊文斯,以及那位虽败也耻的英雄巴伦特先生。 至于罗兰,整个事件中都被巧妙的用‘执行官’代替了名字。 “我以为你会不满。” 披散开的褐发借着柔软的灯光铺在影子上。 呼吸着明暗的女人坐在沙发里,侧着头,用纤铁针头的毛刷一下又一下地描着指甲。 火炉上的茶壶咕噜哼着。 房间温暖,人也闲适。 “青年人都想要出名。女人要出众的美貌,令人着迷的魅力——如果有熟胀了的果子和掐细的腰,恨不得用那羽毛扇把自己的气味吹到每个男人的脑子里。” 如果此时有执行官在场,他们会惊讶这王座上女士的温和,语气里若隐若现的挑逗与调侃。 “男人要挺拔的脊骨,一层又一层的汗毛,要功勋和战斗,要令熟透了或未熟的醉眼。” 毛刷扫过。 将一层红色的染料留在指甲上。 “青年人都想要出名…”她停顿了片刻:“也许,不年轻的也是。” 话头绕了一圈,咬住自己的尾巴。 伊妮德分出一丝注意力,将视线从指甲挪到对面:慢条斯理修剪雪茄的青年身上。 那双沉着碎金的双眼正控制银剪切断茄帽。 距离越近,就越能找到他眼中的专注。 雪茄遭人嫉妒。 “我倒不在意,伊妮德。”罗兰试着叼住头,吹了口气,又从嘴上摘了下来,抬了下头:“越出众的越危险。” 伊妮德挑眉:“济贫院教你的宝贵知识?” 罗兰嗯了一声,将雪茄靠近茶壶下的火炉,从窟窿里伸进去,让火焰烘烤烟草。 他现在不看雪茄,开始看火焰了。 火焰遭人嫉妒。 “你救过我的命,总不会害我。”罗兰旋转着层层揉搓过的烟草。 “那可没准。”伊妮德重新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指甲,“没准,我就不想教你出名,不想让其他女人的眼睛看见伱。” “说起来,我好像有了个外号。”烹得够了,罗兰把雪茄叼上,掐着吸了一口:“…金玫瑰。” 毛刷抖了一下,泼了几滴红珠子到桌子上。 伊妮德张着五根手指,上上下下打量几番面前的男人,两条眉毛向下坠着,忍俊不禁:“他们给你起了個女人名,亲爱的。” 罗兰一本正经:“我怀疑那些人和邪教徒有关联…” “别这样。”伊妮德笑得肩膀直抖:“你得允许别人爱你,允许别人欣赏你。你生了这样的脸,皮血骨肉就是万物之父的恩赐。” “刚才还有人讲,不要女人看我。”罗兰撇嘴。 “幽默,这是幽默。我可不是仙德尔·克拉托弗。”在提到这名字时,伊妮德明显发现自己爱人的眼里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色彩。 虽然,她并不认为那满腹恶意的女人能从罗兰身上吮着什么真正的爱,也不觉得还有谁比自己先尝了恋人那白色灼热的血。 但是克拉托弗… 孩子。 要分享珍宝,得先证明自己有这资格才行… 腐烂发臭的怪物。 “仙德尔·克拉托弗最近在忙她的升环仪式。你知道吗?”漫不经心开始描小指的女人,低着头,睡裙下的布鞋轻轻晃着,像一条唱歌的尾巴。“你应该知道吧?” “你们最近不常一起去探望费南德斯么。” 罗兰咬了口大的烟雾,迎面将伊妮德的话吹了回去:“队长恢复的不错。” 伊妮德手腕一顿。 这话题转的太生硬,我的罗兰。 坏心眼的审判长可不愿轻易饶过他,带了些鼻音的嗓音像极了在野外撒欢的某种动物的哼鸣:“我知道他恢复的不错。这多亏他有两个好手下…是不是?” “仙德尔·克拉托弗可没少帮你忙,你给她回报了吗?” “我看你都没有问过吧?”“她的升环仪式可不简单。” 罗兰叹了一声:“伊妮德。” “你当然问了,是不是。你很关心她…”女人伸直手臂,借着火光反复瞧那完成的五片细长的红叶子。然后,抬起眼:“她像个鼻涕虫一样粘着你,让人恶心…” “你快要受不了她了。” 「实际上,每次都是她受不了。」 伊妮德转腕,将手背对着罗兰。 “好看吗?” “和你的手一样漂亮。” 这话让伊妮德听着高兴极了,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你可真会哄人。” “没办法,伊妮德。我已经抛弃了仙德尔·克拉托弗,只剩你一个情人了。”会哄人的青年故作悲伤,唉声叹气起来:“我呀,我这‘金玫瑰’现在只剩一个情人了——难道还不够可怜吗?” “我还有个女人的名,太可怜啦。” 伊妮德眼中的笑意快要溢出来,向后仰着,矢口否认:“我可没阻拦你找情人,罗兰。你到了这年纪,也该从本能里学点该学的了。” 罗兰脱口而出:“可却不是本能教…” 话音未落。 戛然而止。 两个皆自诩‘熟手’的菜鸟不约而同向反方向转了脸,白肤在火光的跳跃下微微泛红。 「如果那锥子泰勒在场必定会说——」 「‘恩者在上!我买了成人票,为什么要看两个儿童互殴呢?’」 罗兰:…… - 我会很多了。 「你和这大蝙蝠像幼儿一样无聊。」 “咳…”伊妮德借着咳嗽声把头转了回来,这病听着大概不轻,“泰勒和他的朋友们最近咬上了监察局,他们不仅得赔上一大笔钱,更麻烦的是,那些死了的人…” 死了的人可不像兰道夫或那休斯一样,能用钱或物打发。 他们各有各的要求了。 伊妮德想想就觉得监察局也够倒霉。 因为一个软杆子花孔雀,甚至不算正式警探的学徒,却让他们栽了个巨大无比的跟头——死者的家属可不会分辨学徒是否完全称得上‘警探’——被监察局认可的警探。 德里克·伊文斯既然打着监察局的旗帜,又有这么多人证明,那么,监察局就得承担后果。 愚蠢行为造成的后果。 伊妮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那伊文斯背后的家族没什么力气,但他倒有个好情人。” “情人?” “是啊,说起来还和你有点关系。” 伊妮德点点眼尾:“玛德琳·泰瑞。黄金天秤仲裁者托马斯·泰瑞的女儿。她喜欢俊俏的,能说会道的——这样的男人本身也足够迷人,对不对?” “她不会冲进药铺,把我和我叔叔的脑袋砍下来吧。”罗兰边转着雪茄边问:“我已经开始害怕了。” 伊妮德嗔了他一眼,“除非她是猩猩。” “我看她还不如猩猩。”罗兰耸了下肩:“现在看来,隐去我的名字实在是个好决定。” 伊妮德邀功似的微微翘起下巴,两只脚像踩起踏板一样点着,点着,等待琴弦彼此更加紧密的接触,让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温顺… 她那无声的‘欢迎’邀请着一个人。 快来。 她的沉默在说话。 罗兰慢吞吞放下半截雪茄,随手扯了扯领子。 然后,好整以暇地看了会那越来越迫不及待的黑白琴键,像猎人打量另一个猎人。 或者琴师端详自己的琴。 这些日子,他和她都学得很快,彼此当对方的老师。 静默中,呼吸声吹走了一粒粒字符。 墙壁上的影子缓缓拉长。 窸窸窣窣… 当红瓷油彩罐被打翻,在一个吻中膨胀前—— 视线里的火焰骂骂咧咧的被屏蔽了。 (本章完) ------------ Ch.353 满身缺点 嘣—— 琴弦被食指勾起来,拉成长弓后松开。 低吟在琴箱里乱撞。 屋子以酒红和象牙黄为主色调,嵌琥珀的矮脚条桌上披了一张豹皮软毯。 一些玻璃制的酒杯和壶,半瓶威士忌。 八角锥腿矮桌,象牙与酒红相间的墙纸。 虽然每个生活在伦敦的市民都会告诉你:家装丰俭由人,可若能在桌上盖豹皮,没人会用廉价的机纺布。 这屋子里的壁炉用了花岗岩,雕花的黑铸铁门。 一些蕨类植物。 万年不变的吊灯。 经典的拥趸。 金钱的主人。 路易斯·海曼的房间——他独立的居所,伊莱特艺术协会中独属于他的房间。 今天惊讶的不是上了几课的罗兰,而是忙碌之余好奇跟来的蛋糕小姐——她今天穿得也的确像个蛋糕,连有靠背的椅子都坐不了。 “这就是你学的…什么琴?” 波波头少女抱着那木箱子,手指在六根粗细排列的弦上扫了几下,弄出嘈杂不成模样的噪音。 “实际上,路易斯建议我学钢琴。”得了休息,罗兰仰靠进单人沙发的曲线里,打了个呵欠:“但我是个瞎子,怎么能有功夫一個个辨认黑白键呢。” “我看你只是懒惰,柯林斯先生。你最近都懒洋洋的。自「不老泉」准备以来,全都是我和兰道夫在忙前忙后…” 萝丝瞪着绿眼睛,稍翘的鼻头纵了纵,总觉得这屋里有股陈旧腐烂的气味。 或者说霉味。 “我可是最重要的一环,范西塔特小姐。没有我,就没有「不老泉」。”罗兰懒洋洋的托着脑袋,黑发自脸上垂了一缕,不声不响地盯着抱琴的姑娘。 萝丝微微别过脸,手又胡乱扫了几下。 “…可你把所有工作都交给兰道夫了。” “他适合。”罗兰笑道:“你总得让股东有点事干。” 萝丝把琴往地毯上放了放,轻轻靠在桌角。她有点拿这先生没办法——最开始,她怎么没发现他是个比吃饱了的猫还要懒的动物呢? 若他这样的人在象帮,肯定吃不饱饭,要挨冻挨饿。 “你这张脸,在象帮,知道会被派去干什么?”萝丝挑了挑下巴。 “只要我认识范西塔特小姐,就绝对饿不着。” 萝丝翻了个白眼:“我说你,最好小心点。” “什么?” “配方给了那商人,倘若他甩开我们,怎么办?” 罗兰仍支着头,还是那副懒散的模样:“…绑架他妹妹?” 萝丝气笑了:“好主意,柯林斯。到时候,我把她和伱都卖去诺提金灯,要你们两个做谁的奴隶。” 虽然三个人一同干了件价值数十万镑的‘大事’,但显然萝丝还是不够信任兰道夫·泰勒——比起罗兰来说,兰道夫·泰勒的身份不足够让她放心。 虽然,她还挺喜欢他妹妹的。 贝翠丝·泰勒。 傻乎乎的姑娘。 “我倒挺喜欢她。” “你喜欢一切比你傻的生物。” 萝丝挺了挺胸,不甘示弱:“所以,你是说贝翠丝傻?” 罗兰开始打呼噜。 “罗兰·柯林斯。” 斜倚着沙发的头蹭了蹭,金眼睁开了一只:“…你不该跟我到这儿来,萝丝。” 路易斯·海曼要他学乐器。 要他——‘和他一样’。 但这人是海曼。 而安妮·范西塔特… 所以。罗兰不大想让萝丝和他见面。 “我用不着你担心。”萝丝揉了揉鼻头,这屋里的气味让她有点不适:“我是象帮的莉莉丝,若帮派还在,我大概是第三代首领了。我用不着你担心。” 另一只金眼也睁开了。 惺忪的狮子也是狮子。 萝丝不喜欢被罗兰这样盯着,让她总生出一种羞耻感——那种此生未甘人下过,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是自己没见过巨人的羞耻感。 她不敢和那灼热的、恨不得烧到她心里去的金眼睛对视。 “…我是你的朋友,你的队友,你的教…”声音收敛了几度:“…徒,但我可不是你的仆人。” “你没法命令我。” 说实话。 罗兰只是不想再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里下起腐烂的雨。 而远离海曼家,至少能让她知道,太阳还是热的。 她缓缓向前探身,声音低极了:“…我不会陷在仇恨里,罗兰。但我向你保证,如果哪一天我有这样的能力,谁也别想阻拦我。” 她恶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现在,她不是象帮的莉莉安。 她是一环仪式者,比之前的她力量更大、反应更快,还能感知到「秘」的存在——等到了二环「金币」,她就能用肉眼辨识少数有价值的物品,为教派带来收益,同时,言语将具有非凡的诱导性。 到了三环… 「恶党」,可就大不一样了。 恶党能够在一定时间内夺取某样物品的相关概念,同时,还将获得第一个‘类秘术器官’的能力:黄金视野。 她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只要活着。 她早晚有一天,把海曼家的人一个个挂在路灯上。 虽然她不清楚那路易斯·海曼在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把戏——但只要她不死,总有一天… 总有那么一天。 “说真的,如果你能有自己的独特创意就更好了。我认为只有克洛伊家的人才配挂在路灯上。” 冷不丁的一句让卷发姑娘乐出了声。 她眯着绿眼睛,咬着蕾丝手套尖儿,流出一丝嗔色:“你什么时候给我弹一曲。” “等我学会。” “什么时候学会?” “明天。” “明天?” “明年。” “你刚才说的是‘明天’。” 罗兰掸了掸袖口,从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系好西服扣:“萝丝。” “嗯?” “叔叔说,女人总得在外面维护男人的尊严。” 萝丝也跟着站起来,上前轻拍开罗兰的手,帮他正了正外套,又从衣架上摘下斗篷,给他围好:“你又不是我的丈夫,也不是我的情人。” 罗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 萝丝:…… 一口气没上来。 赌气似的把他系好的高领衬衫扣子全都扯开,转身拿起八角桌上的玻璃瓶,将里面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还颇为粗犷地抹了把嘴,回头瞪了那看着自己发愣的男人一眼。 “我总感觉有一股霉味。” “是啊,所以我绝不碰这房间里的食物和…”罗兰眼球微微移了移:“…和饮品。” 萝丝:…… 这、这…个懒惰、坏心眼、毒舌、不是我情人的满身缺点的下流鬼! (本章完) ------------ Ch.354 意外收获 伊莱特艺术协会坐落在西区。 建筑群分为艺术、音乐、图书等几个不同的大型场馆,其中一些需要特殊的通行证件,一些则只要几个先令的月费就能进入。 路易斯·海曼给了他一张似乎权限很高的通行证,每个礼拜会在音乐馆二层自己的房间里进行教学—— 从最基础的开始。 音乐馆的装潢相对保守,沿用了巴洛克与古典风格,除了穹顶上的格子金砖外,拱形的玻璃能让人在室内感受温暖的风雪。 走在空旷的回廊里时不时能听见长笛或钢琴的演奏,来自某间屋子,或某个侧厅。 这种特殊的扩音式构造,总让罗兰想起伦敦圣十字大教堂。 这里不存在穷人——用不着‘几乎’。 所有和罗兰交错而过的,几乎都要推开三道门:殷实的家境,宽裕的时间,以及,伊莱特艺术协会的通行证…或邀请函。 “我还从没来过这么高级的地方…” 或许是这高耸的穹顶或惊人豪奢的装潢,挽着罗兰手臂的飞贼都小心放轻了声音,胆大包天的步子也标准得像踩了把尺:“…这些琴可不便宜吧?” 她指的是路过长厅里摆着的那些钢琴和她‘不认识’的一些深棕色弦乐。 “几百镑。” 罗兰由着绅士杖引路,每一步都迈得缓极了。 在这里,走得快不礼貌,讲话声太大也不礼貌。 你要沿着一条在心里早早规划好的路径移动,不要多次徘徊,也不要走着走着,忽然去了别人的路上。 得时刻保持不松不紧的笑容,面对认识或不认识的致以不轻不重的微笑。 得穿着笔直的、不能有褶的裤子,符合目的的三件套。 倘若来练习,自有一套休闲些的;可若是欣赏者,那就完全不同。 “你怎么忍受这麻烦的。” “我还觉得挺有趣。”罗兰温和地同路过的男女微微颔首致意,两片唇碰了碰:“你不认为,这也像一個庞大的、无比真实的舞台剧吗?” “我更对他们兜里的钱包感兴趣。”萝丝捏了下他的胳膊表示不满:“下次可不来了。” “等我学会了,就买一把琴教你。” “我可不学。”机灵鬼转着绿油油的眼睛,东瞧西看:“…等你学会了,给我弹就行。” “没问题。”罗兰紧了紧手腕:“萝丝。” “嗯?” “把我的钱包放回它该去的地方。” 萝丝:…… 少女哦了一声,然后,攥着巴掌大的扁皮袋子,手掌一翻,在裙子上抹了一下。 钱包就消失了。 “现在,它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我有必要提醒你,范西塔特小姐。你现在身家数万镑。” “和我盗窃有什么关系。”萝丝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神,拉着罗兰往另一端去:“你昨晚在妖精环里说,说什么麻烦来着?” “有个撞角盯上我了。” “…什么东西?” “撞角。”罗兰点了点自己鼻头:“船前面那硬的。” 那硬的。 伱可真会用词,文明先生。 萝丝撇撇嘴:“我猜又是女人。你怎么老招惹女人?”她们左拐右拐,拐进一条肠断一样曲折的走廊。 脚下铺的是硬木裁切而成的几何图案,墙壁贴满了抹着代表了‘艺术’的油彩瓷砖。 漂亮极了。 “嘘…” 她比了个手势,垫脚点了一下罗兰的耳朵。 ‘听。’ 这条曲折的长廊通向一个开放式的大厅。她们不拐,就正巧能藏在墙后,听那厅里传出的悠扬琴声。 ‘我刚刚来的时候…二十分钟前?’ 她趴在罗兰耳畔吹气: ‘这俩人可真不知廉耻。’ 「你瞧瞧你现在的姿势,道德女王。」 火焰拧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箭头。 摆明了来看热闹的姑娘拉着罗兰,让他试着探头往里面看。 ——实际上,琴声断断续续了。 对话占了音乐的时间。 “…是的,您说的是极了!我父亲可有不少土地…哎呀,那不算什么,我得感谢我的父亲,感谢这蒸蒸日上的国家。” 男人的声音。 接下来。 女人。 但罗兰怎么听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我父亲提到过雪莱先生,还有他不凡的子嗣。您啊,可千万别这样说,若您都依靠父辈和国家,那么,这土地上还有真正的聪明人吗?” 罗兰露出半张脸,迅速瞟了一眼。 果不其然… 玛德琳·泰瑞。 刚死去情人的玛德琳·泰瑞。那三角眼,撞角小姐。 她吹捧的那人大概是詹姆斯·雪莱的儿子,听了这话,得意极了——他们两人坐在琴凳上,四只手漫无目的在黑白色琴键上滑来滑去,时不时‘心有灵犀’: 你按了我的指头,我按了你的手背。 然后,默默缠个几下,又面不改色地分开。 琴上还放着红酒,两个人玩累了就饮上几口,快乐极了。 维克托先生。 您对艺术的理解还是太… 「太保守。」 “可不要这样说,泰瑞小姐。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点头脑,但又算不上顶尖聪明——我啊,我只求能继承好父亲的财富和头脑,不要让雪莱家的产业败坏在我手里,就什么都知足啦。” 那男人背朝着罗兰,只看了个宽肩轮廓。 女人倒是还那副模样,侧脸满是要去海上大破敌军的刻薄相。 她听了男人的谦辞,不知哪个符号让她感到好笑,咯咯咯地尖笑起来:“唉呀,我听过您的传闻,还以为您是那土里土气的,背着枪、骑着马,一身硝烟的…” 她在暗示士兵和战场。 显然,那雪莱之子也听出来了。 “可不能这样说,泰瑞小姐。”他嗓音中带了点放纵的醉意,捏起撕了刺的玻璃棘,不规矩地大晃几下花苞,饮了好几口:“那些牺牲的,可都是必要让我们尊敬的人。” “没有他们,我们怎么能看见最灿烂的太阳?” 他阴阴笑了两声,将头贴近玛德琳,那往鼻子里钻的香水催化了血液里的酒精,空旷无人的专属乐厅助长了灵魂里缓慢扩散的阴影。 “…没有他们,谁替我们死。” 他说。 “雪莱家可不傻。若有必要,我都能为他们下跪——毕竟,他们付出了性命嘛。都是一群忠诚的、勇敢的小伙子,棒极了…” 玛德琳笑得花枝乱颤,举起酒杯: “说得对极了,雪莱先生。那可是我们最尊敬的,我要敬您一杯。” 炽热忠诚的血液穿过腐水泡过的烂牙,经过挑拨的舌头搅拌,流入食腐动物的胃袋。 ‘无耻。’ 萝丝暗骂了一句。 她出身泥泞,可无论如何,都尊敬那些登上战场的先生们——这其中不乏贵族,而且数量众多: 打光了最后一滴血、绝了嗣的贵族们在这国家里并不罕见。 他们只是应招收拾行囊,默默乘车奔赴战场,再也没回来… 而已。 可现在,这两个下流、无耻、身上哪怕一滴道德都没有的猪猡,竟敢这样评价那些碎在炮火中的尸骨… 真让人不耻! ‘嘘。’ 罗兰捏了捏她的鼻子——她的脸蛋和搂着脸蛋的卷发也一块挤了挤。 ‘嘘。’ 他侧着脸,没看见身后那双浮出幽幽水意的绿宝石。 手背拍开了。 ‘嘘。’ 折返回来的焰浪将一个酒后的秘密展现在他眼前。 “…哎呀,泰瑞小姐,说实话吧,我的确骄傲能有这样的父亲,必会伟大的姓氏——您或许还不清楚,我父亲已经被选中,将填补联盟里那不可或缺的位置了。” 他炫耀。 玛德琳有些惊讶:“私人联盟?我听说,那几张椅子的权力可大了。” 男人乐于见玛德琳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摆摆手,谦道:“联盟热衷分享,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当然,我也赞同您父亲的说法:将权力用在需要它的地方。滥用是一场灾难。” 玛德琳笑眯了眼睛:“没错,我父亲和您的父亲一样,只是追求真理的同时,希望更多人过得好些…”她话音一转,又接上:“詹姆斯·雪莱先生可该休息一段时间了,这些先生们的经验才是真正宝贵的东西。” 提到休息,男人多了些苦恼:“…他可停不下来。最近不知得了什么病,从联盟收藏室里借出个破盒子,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 他说。 一个遍布金色花纹的、不知什么金属铸成的长盒。 没有任何能打开的地方,中间却有条毫无用途的刻线——它像是一整块实心的,可敲起来又不像。 玛德琳兴致缺缺。 对方只是体面一句,她也只是因礼貌回答。 没聊几句,他们就又转到音乐、艺术上去了。 遍布金色花纹。 未知金属铸成的长盒。 迷… 匣。 罗兰摩挲着手里柔软的杖柄。 摩挲。 迷匣… 揉搓。 很快,耳边又有人吹气了。 ‘放开我的手,下流鬼。’ (本章完) ------------ Ch.355 甩头的猎犬 目前为止。 和‘迷匣’有关的东西,罗兰只接触过一样。 「黛丽丝的挑战者迷匣」。 他不清楚男人口中描述的‘盒子’,是否和自己曾用过的同源,但罗兰认为很有必要查一查。 “你对那…盒子,感兴趣?” 回去的路上,敏锐的女飞贼一语中的。 “你怎么知道?”罗兰诧异。 “你总不会对那尖下巴的女人感兴趣吧。”萝丝头一次露出不屑的表情:“她还没有我的脚趾好看。” “我又没看过你的脚趾。” “…罗兰!” 这个坏东西。 萝丝嘀咕了一声,摇着柔软的鲸骨晃悠悠离开音乐馆,昂首挺胸的同每一位侍者打了招呼。 这可是上流人的做派。 “上流小姐不会和侍者打招呼的,萝丝。” “我是个善良的上流小姐。” “钱包还给我。” “你再也找不着它。” 两个人像两只没有壳、上了年纪的龟,慢吞吞离开伊莱特艺术协会。当离那铁门越来越远,到了冷风灌发缝的街上。 萝丝才敢歪着脖子伸了个懒腰。 她可累坏了。 “自由如此可贵,一百万镑我都不乐意做淑女了。” 罗兰帮她把围巾戴好,在侧领系了两下,轻轻拽了拽:“没有人会给你那么多钱,除了我。” “所以,我帮你偷那破盒子,怎么样?”绿眼睛的飞贼跃跃欲试,祈求道:“我的好教主,让我去偷吧!” 她就喜欢这個。 “我得先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有多麻烦。”罗兰往上提了提手杖,拉开马车门,伸手替萝丝挡住车框:“比如,会不会有我们应付不来的危险…仙德尔最近可帮不上忙。” 少女免了几下裙褶,低头上车。 “她能帮上什么忙?” 从马车的硬座下拉出个小凳子塞进裙子里老实坐好,嘴上不依不饶:“她整天除了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什么都不会做。” 罗兰抓住扶手,把自己拽进车厢,回身把风关在门外。 “我看你最近对我们颇有看法,范西塔特小姐。”罗兰解开外套,松了松斗篷,放下手杖在她对面坐下:“说她帮不上忙,又说我实在懒惰——要么伱来做那领头的吧?” “教主小姐。” 萝丝仰了仰细脖,眯着绿眼睛,顺着话往下接:“若是我,可早将‘有翼者’的名头打响了!” 她拳头顶在嘴唇上,粗声粗气: “茶话会的有翼者们向诸位问好!” “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伦敦最大的银行!” 她做了个演员似的谢幕动作,脑袋上顶着一个巨大的标语。 「大傻子。」 罗兰笑道:“那可不是我说话的声音。” 萝丝白了他一眼:“是呀是呀,那不是你。让我告诉你吧,如果你,事情就会变成:‘诸位!这一次我们的目标是——伦敦最美丽的小姐的*裤!’” 罗兰:…… “淑女,萝丝,亲爱的莉莉安,优雅的范西塔特。淑女。” “去他的淑女。”萝丝恨恨磨牙:“我可烦透那香水店了!无聊,整天要对着同样的脸,同样的工作…” “那破盒子我偷定了!” 「万物之父来了都留不住它!」 由于她坐在矮凳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即将上战场的、英姿飒爽的女兵——但没有腿。 这太好笑了。 “你整天就知道笑!”“哈哈哈哈哈…” 萝丝想跳起来给他肚子一拳,结果椅子一滑,直接跪在了他面前,脑袋往下一栽—— 「自学成才。」 萝丝漫长的窃贼生涯不是没挨过拳头,或者被谁用脚踹。 但她还是头一次被人给了一枪托。 ………… …… 雪莱二世和泰瑞小姐的对话在罗兰脑袋里转了几圈。 他不得不要考虑一个可能性:黛丽丝的迷匣并不唯一。 那么,其他迷匣大概也会有可怕(强大)的作用了…? 正巧罗兰要去探望费南德斯,可以顺便问问这位耳朵长的队长。 他和萝丝在十字街分开。 她去打听玛德琳和雪莱的事,他则前往圣十字的病房区。 「怎么样。」 - 什么怎么样。 「我说刚才。」 - 刚才怎么了? 「搁这装是吧。」 「你刚才领教了世界上最顶尖的刺客的袭击方式,不发表一下感想吗?」 「我看那小蛋糕可有虎牙。」 罗兰不打算理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窗框。 「等等…」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和大蝙蝠不会也…」 指头一顿。 「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罗兰,你为什么总瞒着我呢。」 - 如果你对神秘的求知欲像打听我隐私一样狂热,恐怕你能帮上更多的忙。 「我又没想帮你。」 「我只是想找乐子。」 烈焰在他眼前凝成一个个排队的小人,叉着腰,跳起踢踏舞。 讨厌极了。 - 那是我的情人,扳手。我和伊妮德无论做什么都没问题。 「当然。不过大蝙蝠的声音总让我有种不好的联想…低沉、沙哑。」 「这样的人,通常都很疯狂。」 罗兰揉了揉额角。 他忽然想起某日兰道夫讲的下流话,说他曾‘帮助’过一位尖声尖气、圆脸矮个子的姑娘。 那女人声音像孩子,个头像孩子,秉性也孩子气。 他说他们交流时,就像摇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 之后,兰道夫就用嘴唇夹着笑,给罗兰流出了思考时间:思考摇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会发出什么声音。 想起兰道夫的话,又瞧着眼前这排跳舞的小人… 沙哑,低沉的伊妮德。 扳手说对了。 有些翎羽漆黑的鸟或溶于黑夜的冷漠蝠类,总在它们追求、渴望的事上迸发出令人心惊的魄力和能量。 那是牛犊陶醉或襁褓中的婴儿见到了她象征中的母亲。 或者,像他听说过的、富豪们饲养的训练有素的、供以在十一月猎狐的猎犬。 那些肌肉线条美的惊人、汗水油浸浸铺在毛皮上、奔跑起来紧盯目标的动物士兵。 它们绝对忠诚,遵守主人的命令。 最重要的是。 它们咬住猎物后,会不停地甩动脑袋,将伤口不断撕扯扩大。 直到猎物吐血前。 它们绝不松口。 (本章完) ------------ Ch.356 十三迷匣 费南德斯的病房早在数日前就转到更宽松、更舒适的位置——不是罗兰曾住过冷飕飕的蟑螂洞,而一个有石块搭出壁炉的暖和房间… 甚至还有书架。 他现在不需要治疗,只是更多的修养,以待伤口愈合,重新变回‘审判庭之枭’——至于疗养期间… 也算乐得无聊。反正工资照发,还有修女们看护——平时罗兰和仙德尔不在,他就拄着拐杖,到教会后面的花园里散步。 (这里是教会的另一个建筑群,不属于主教会范围。) (他们也不会让一个执行官住在主教会里。) 当罗兰在花园里找到他时,熊一样醒目的壮汉正捧着一本女士名录看的津津有味,丝毫没有意识到身后的脚步不是路过。 纸张有点泛黄,显然在他之前已经被许多人翻过。 上面还有汗印儿。 ‘波妮·玛格丽特小姐,伤春悲秋的瘦姑娘。’ ‘不爱出汗,夏天抱着很凉爽,就是有点硌。建议胖些的先生选择。’ ‘注:你能把她端起来。’ …… ‘露西·霍普小姐,丰腴的年轻女孩。’ ‘有些人爱嗅她的汗味,有些则不。’ ‘但只要你试过,保准让你想起来就*的走不了路。’ …… “我以为你在疗养的时候能暂且想想别的事。” 罗兰边说边坐到他旁边,可给费南德斯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差点撕扯两半。 “恩者!你出点声!” 他小腹、手臂、脖子还缠着纱布,却不耽误他同这书的作者‘哈里斯’先生交流——名录上记载的可都是时下最出名、评价最好的好姑娘。 “…我就随便瞧瞧。” 费南德斯嘟囔了句,把薄薄的手册合上,用指头夹着:“你干什么来了?” 罗兰两只手搭在杖柄上,一脸莫名:“来这儿跳舞,或者,探望病人,你觉得呢?” 费南德斯:…… 烈焰扫过那本册子,让罗兰开口揶揄:“可没少从中汲取知识,是不是。” “男人时刻都要学习。”费南德斯挑眉,方脸上透出的健康红可不像个病人有的:“这混蛋是個懂的。” 他用册子砸了砸腿。 “你该买一本学学。说真的,伱到年龄了。” “到什么年龄。” “well…杯子里蓄满酒的年龄了。” 他邀请过罗兰不少次,无论是低级还是高级,便宜或昂贵——通通由他请客。 但罗兰没答应过。 这让费南德斯有点奇怪:他的副手并非不合群的人,也时常应执行官们的邀请,同男女们到那低等酒馆里喝便宜货,大吵大闹,把纸牌砸的响亮。 可在这方面,罗兰有点过于‘洁身自好’了。 “我不舍得用那钱买蜡烛。我宁愿把它们留给我的雅姆或者…” “或者仙德尔·克拉托弗?”费南德斯眉飞色舞:“你们俩果然有点问题,是不是。” 所谓‘买蜡烛’,是伦敦城里某些特殊工作者的‘黑话’—— 萝丝给他讲的,有意思极了: 通常,你要花上几个便士,或者几个先令(丰俭由人),买上一根拇指粗细长短的蜡烛:女士会在开始前点燃它。 这一根蜡烛,就是你买下来的娱乐时间。 她们不卖自己,只卖蜡烛。 久而久之,那蜡烛也被私下戏称为: 「尊严」。 萝丝说,想出这法子的人,绝对是个天才——因为当‘蜡烛交易’被推广开后,经过数月,灵巧聪慧的女士们惊讶地发现: 即便有些人只用一根,或根本用不了一根,他们也会买下整板蜡烛(通常有五到八根),然后,特意叮嘱服侍他的女人,将那蜡烛盒留好,等他结束后带走。 ‘这些先生们怎么突然喜欢收集起蜡烛盒了?’有些爱好就是这么突如其来。 天才的想法。 尤其是,那蜡烛盒不定时更换,别具个人特色:每位女士都会用点东西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印记,代表着她们本人——这就让人极难仿制。 “我们没有问题,”罗兰面朝花园里散步的病人们,双眼失焦:“至少没有你说的问题。” 费南德斯笑得有点惹人烦。 “好吧,你前两天刚来过。有什么你弄不明白的了,是不是?” 队长很了解罗兰。 这猫人如果没有必要,绝对整日团在自己叔叔的药铺里,毛毯像猫尾巴一样绕着自己,一动不动。 除非工作,否则你是不可能在药铺外的地方捉住他的。 “哦,我听说了个词,觉得很有意思。” 罗兰尽量让自己显得漫不经:“迷匣。” 费南德斯低着头,翻页的手指微微停顿。 “你说什么?” 他彻底合上书页,将它扔到椅子上。 “你说什么?” 罗兰重复了一遍:“蛋糕。” “…你刚才说的可不是蛋糕。”费南德斯用指头虚着点了点他的脑门:“迷匣,黛丽丝的迷匣,对不对?” 黛丽丝的迷匣。 罗兰眼眸微动:“我不知道,费南德斯。我之前和仙德尔去了修道院,在里面转了转,听个修女和她朋友谈到了这个词。” 合理的解释。 费南德斯点点头。 这不是什么大秘密,也不涉及什么麻烦事。 “黛丽丝的迷匣,也被称为「圣者十三迷匣」,一个…”他想了想,“一个,一个不怎么流行的传说?” 他给罗兰解释。 这是一个不违禁、但已经很少在仪式者中流传的故事了,罗兰之前没怎么听过也正常。 圣十字并不承认它,但也不反对它—— 传说,在圣者黛丽丝完成仪式,令众神陷入长眠后,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她将自己的血肉、灵魂与知识凝聚,制成十三只迷匣并藏了起来。 找到它的人,将能得到黛丽丝的知识与传承。 因为一共有十三只,所以黛丽丝的遗产,也被称为「圣者十三迷匣」。 “就是这样。” 费南德斯打了个呵欠,重新抄起名录册,低头翻看。 “老掉牙的东西,罗兰。就像有人说自己发现什么山洞,得了个不朽者留下的秘术器官一样的虚假故事…只用来糊弄那些年轻的蠢货。” 圣者的十三迷匣。 在布里斯托尔,他亲手拧开了一只。 “所以,圣十字不禁止这‘谣言’?” 费南德斯抬了下眼:“这只有好处。更何况,黛丽丝女士有大功绩,可以算得上拯救了世界。她理应留下点传说…这算什么。” “真是新鲜,现在还有人讨论这个?” 队长咂了下嘴。 “过时的玩意。” (本章完) ------------ Ch.357 虚假的故事 有关迷匣和黛丽丝的故事,费南德斯说如果非要查,能找出十来个版本。 不同的教派,对黛丽丝、迷匣都有各自不同的看法。 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说谁真找到过所谓的‘传承’和‘知识’…或者遗产——枯燥的生活,无聊的日子,总得来点故事调剂,是不是? 就像人总编造故事一样,仪式者也是人… 是这样吗? 罗兰不是刚入行的执行官了,也在伦敦待了整个冬天,他多少了解些规矩: 比如,在伊甸经中,‘十三’这个数字就不太吉利——弥赛亚的第十三位门徒在后来背叛了他的救主,到那邪灵的一方去。 最后,被投入地狱,永生永世受那狱火、毒烟和荆棘的拷打折磨。 十三象征着背叛。 同时,这古怪的数字,也不像相邻的十二或十四,能够被分割——这种不规则性使人感到不安。 十三不是个好数字。 如果‘迷匣’真只是编造的传说,那么,就不该是十三只。 黛丽丝可是有大功绩的英雄。 是圣者。 “你少在这上面花心思,没有任何意义。”费南德斯把书册某页折了個角,见罗兰若有所思,不由发笑:“许多年前就有不少人笃信这东西,以至于上了各种当——仪式者中的骗子不少。” 他告诫罗兰,‘十三迷匣’原本就是衬托圣者黛丽丝伟大的故事,是杜撰的虚构的。 只是,圣十字高层认为,这或许能够激励某些年轻、‘单纯’的仪式者,让他们能正视自己的道路,在磨难中坚持不衰。 就像「密卷」们信奉的‘女神’——什么赤足细腰… 扯淡。 若要费南德斯说,真正的神灵不可能拥有人类一样的‘性别’才对。 “那都是有目的的虚构。你要真没事干,去买几根蜡烛也比把时间耗在这上面强。” 显然,费南德斯不希望罗兰在这老掉牙的故事上花太多时间。 他年轻的时候,甚至,也许伊妮德大人年轻的时候,这故事就早早被创造出来了——到今天,也没见哪个幸运儿突然从低环跃到不朽者,向世界宣称他找到了圣者黛丽丝的迷匣。 都是胡扯。 如果黛丽丝女士非要留下点什么,也只会给圣十字,只会给她出身的地方:审判庭的后辈留下恩惠。 她虽被称为圣者,但也是人。 怎么可能弄出十三只宝藏,然后让醒时世界的所有仪式者争抢? 那不合理,不合逻辑。 总之,对于十三迷匣,费南德斯知道的只有这些——不比别人少也不比别人多,很正常的评价。 当他从教会离开后,第二天,和萝丝汇合。 飞贼小姐可有太多想说的了。 她自打登上二楼,脸就没少了笑——眉飞色舞的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迫切要同罗兰分享。 晚说一秒都要憋死那样的迫切。 “恩者在上…你不知道我昨天发现了什么!” 罗兰在她后面,端着茶、小馅饼和两角海绵蛋糕,把托盘放在床和椅子之间的小圆桌上:“…玛德琳·泰瑞是你的姐姐?” “哦,真幽默。”她翻了翻眼睛,熟络地拉出一条凳子,双手按着,骑在上面。 她今日可没穿那繁重的长裙,倒是一条男士呢裤,旧罩衣,除了那张精致的脸和能令人愣神的双眼,全身上下无一不像个假小子打扮:“我告诉你吧…” “那玛德琳可不是什么好人。” “这倒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了。”“哎呀,我是说,昨天。”萝丝贼兮兮往前伸了伸脖子,声音可欢快了:“昨天我跟着她——你猜怎么着?” “我猜?”罗兰分好茶匙,安静为她浇了一杯冒烟的,推了过去:“她实际上不是玛德琳·泰瑞,而是仙德尔·克拉托弗假扮的?” “罗兰!” “小心茶,大侦探。” “小心你的脸!”绿眼睛瞪着,朝他挥了挥拳头:“她昨天跑了五个地方!五个!见了五个不同的男人…万物之父的男孩!她和五个不同的男人接吻,在同一个白天,下午,同一个夜晚!” 罗兰安静听着,给自己浇了半杯后,又加了点大逆不道的牛奶。 「这没什么大不了。」 「苏月记忆里,这数字可不算多。」 - 我倒不是质疑数字多少,扳手。 罗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奶香混着红茶,再放上两小块糖。 好喝的让人不禁挺直了腰,即将破土发芽。 “我疑惑的是,那五个男人会不会从那撞角的嘴唇上品尝到彼此的…”他想了会,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手臂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萝丝见罗兰开始搓胳膊,笑得前仰后合:“哎哈哈哈哈你这么想,那有些姑娘的生意可没法做了。伱可不清楚她们是怎么清理自己的…” 她笑吟吟拉起罗兰的手,将自己的食指放进去,接着,把他手指一根根推回掌心。 然后。 拳心里的食指…就像找那掉到沙发缝隙里的糖块一样。 罗兰:…… 有时候,他也实在分不清,萝丝和伊妮德到底谁年龄大,谁更见多识广。 和这闹腾的飞贼相比,伊妮德就好像… 好像被关在牢里将近三十年,除了日益成熟的躯体,脑袋却还停留在向家庭教师询问生僻词的年纪。 「从你屏蔽我的时间和频率看,那生僻的现在快要熟练了吧。」 罗兰无视了眼前一个个勾手指的字符,又问萝丝,除了男人外,玛德琳还去了哪。 “旅馆。” 少女耸耸肩,向后仰了一下,两只皮靴来回踢着:“她只和那些男人约会——说实话,模样都还算说得过去。她倒有些眼光…哦,中途回了一趟公正教会…” “我可进不去。” 罗兰沉默半晌。 将茶一饮而尽。 “我得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有关「迷匣」的…” 萝丝眨眨眼:“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没什么秘密了——你的意思是:你和仙德尔都知道的,我却不知道?” 罗兰摇了摇头,嘴角落了几度。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开玩笑:“一个或许会引来天大麻烦的秘密…” 萝丝攥了攥杯耳朵,细眉直往中间凑:“玛德琳·泰瑞是你的姐姐?” 罗兰叹气,不想隐瞒了:“是我的女儿。” “哦,那还好…你和谁生的?”萝丝又问。 “仙德尔·克拉托弗。” “怪不得她看上去那么刻薄。” 「罗兰你的病是不是传染。」 (本章完) ------------ Ch.358 照顾好你们的孩子 罗兰不认为他有什么病。 但肯定有什么东西传染。 今天的萝丝可比往日的表演技法要高超许多—— “比我都要厉害了。” “如果您非要,柯林斯先生,我只能客气些评价您的演技:等同于没有。” 萝丝瞥了眼从睡醒的小蛇,看它从罗兰手腕上滑下来,一溜烟爬到馅饼上,咬了一口。 “但您依然乐此不疲,是不是?” “我们都在某些事情上有着用不完的恒心…”罗兰撇嘴:“好吧,萝丝。我们不是瞒着你,只是,这秘密天大。若你知道了,恐怕只会惹来麻烦…” 说到这儿,他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少女要说话的嘴唇。 “我当然清楚我们现在同生共死——既然是‘邪教’,也就无所谓更大的秘密。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所以,我打算告诉你。” 萝丝表情很复杂。 她就那样看着罗兰,在烛火和吞咽声中。 至少过了二十秒。 “罗兰。” “嗯?” “你实话告诉我。” “什么?” “你是不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罗兰:…… 嗯… “没有。” 萝丝一脸狐疑:“可你的表情已经写满‘我忘了’…是我看错了吗?” 罗兰:微笑。 关于他的道路,布里斯托尔发生的故事,霍金斯说的大罪,金岛,奇特的异种们… 可以讲很久,也可以几句话说清楚。 他知道萝丝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罪犯,或者踏上了一条不被准许的道路—— 他担心的是… “什么?!那我们有翼者,就是命运中注定要颠覆世界的罪犯了?!!” 担心的就是这个。 她整个人就像杯里未尽香雾的热茶一样从皮下呼出一层层名为兴奋的灼气,抓着椅板的十根手指微微发力,上半身向前探着,那两颗绿油油的大眼睛在罗兰的视线里放大,再放大。 如果说他本人热衷于在秩序中制造混乱,那么,萝丝就是混乱中的狂欢者。 她不制造,但乐于参与到每一场混乱中去。 对她来说,秩序已经带来不了太多的刺激了。 混乱可以。 “我们的对手是谁?圣十字?还是王室?” “你这话轻巧的就仿佛圣十字是由两千多个贝翠丝组成的一样。”罗兰伸出食指,把逼近的短卷毛脑袋推回她自己的椅子,以防在‘嘎吱’一声后,又复现马车上的脸砸枪托事件。 绿眼睛朝他呲牙,嗓子里哼个不停:“伱呀,罗兰·柯林斯先生,你呀。我看你嘴里没有实话了。瞒着你虔诚忠实的教徒,瞒着你生死相依的伙伴——这样大的秘密,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我。” 她前后摇着凳子,嘎吱作响。 嘎吱。 嘎吱。 频率不低。 还没等罗兰说什么,楼下就传来剧烈、响亮而明显故意的咳嗽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那样响亮的咳嗽声。 楼上的两人安静了几秒。 很快,他们听见了重重的、故意踩踏楼梯的脚步声:人没有往上来,他大概只在楼梯第一阶跺了几脚,然后,大声嚷嚷:“我做了牛排!” 罗兰应了一声,再回头,却发现萝丝脸上染了点酒色。 “…萝丝?” “你叔叔真爱管闲事。” “什么?”罗兰不明所以。“…没什么。”少女卷了卷鬓发,躲开了罗兰的视线——她规规矩矩坐正,不再摇那矮凳子了。“所以,要我帮忙…么,我的…教主。” “我很庆幸,我们有一個全城最好的线钩姑娘。” 萝丝撩了撩额发,认真道:“是全国最好的。” ………… …… 关于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这姑娘,老柯林斯有自己一套看法。 当少女有礼地屈膝告别后,他关上门,给壁炉里加了几块木头后,严肃地拉着罗兰坐下,话里话外叮嘱了他好久:这让年轻的万人迷先生有点疑惑。 “我们是男人,柯林斯。” 他说。 然后反常的亲自从坐扁的软烟盒里抽出一支,杵到罗兰嘴巴里,用火柴给他点燃。 看着罗兰吸了一口,咳得像八十岁的老人。 “叔叔?” “我不管你的打算,”老柯林斯给自己也点上一根,不在意罗兰夹着那烟,香薰一样举着一口也不吸,只自言自语似的念着:“我不管你什么打算,柯林斯。” “但你姓柯林斯,我就有权说你几句,对不对?” 罗兰低着头,摇指挥棒一样玩着手里的烟:“当然,叔叔。” “我有一间药铺,这些年也存了不少钱。我没了儿子,没了妻子,孤身一人。我死后,钱就花不完——如果我不做考量,那钱就得留给柯林斯家的孩子,或远亲。” 老柯林斯叼着烟卷,每一口都实实喂进肺里:“小子,像个男人。” “什么?” “我是说。”他屈指弹了下烟灰,转过头盯着罗兰:“我还养得起孩子。别让我们家族的血,淹死在门口那条粪尿溢出来的沟里。” 他拍了拍罗兰的腿,似乎也察觉自己太过严肃,生怕这年轻人起了逆反。 于是,语气放缓了不少。 “别学那些老爷,柯林斯,别学那些不好的风气。我们都是不需要人可怜的可怜人——我们不该这样对待彼此。” 他说。 “我不管你找几个情人,罗兰。但这范西塔特不同。” “她没什么知识,甚至可能连字都不识几个。她靠什么生活?还长着那样漂亮的脸…若有了孩子,吃不上、喝不上,你猜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我们不能这样对待彼此。”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两条粗短的眉毛向下坠着,像一条找不着家的老狗,没了力气,没了青春,也没了叫他名字的人。 “她和你那个上司不一样。” “如果我们不管,她很快就死了…”这话又翻了个面:“…死的很快。” 罗兰敢保证,如果自己下一刻告诉他,自己和萝丝什么都没发生——付出了这么多‘深情’的叔叔,大概会让他吃半个月黑面包。 然后阴阳怪气他半年。 “我会好好对莉莉安的,叔叔。” “我不是让你抛弃你那…狗屎的上司,罗兰,你现在身份不同,那也不现实。”老柯林斯皱着眉头,咂巴着嘴,吐了几下烟沫:“但别干不道德的事,至少…” “别这么对爱你的人。” 说实话。 老柯林斯可能还不清楚,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曾在象帮里的模样,不清楚这飞贼小姐到底能多么轻易割断一个人的手筋,掠走一个艰难家庭仅剩的财富。 她不是乖巧的、能被饲养在壁炉前的家猫。 他以为的,和真实的,天差地别。 不过…这也挺好。 他不想让叔叔担心。 而且,今夜他所表现的,也让罗兰开始好奇这位草药铺主人的过去了。 “我能听听吗?叔叔?” 罗兰缩起腿,拉过一条毛毯,只露个脑袋,眼巴巴望着他。 老柯林斯掐灭香烟,抬了下眼: “滚蛋。” (本章完) ------------ Ch.359 父与女 “我看他很快就乖巧的像狗一样听话了。” 花岗岩垒成的壁炉生着火。 并腿而坐的姑娘陷在单人沙发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手旁放着一把合拢的折扇。 对面沙发里的男人年纪不小,软毯上的腿搭着,手里捏着一本诗集——即便在室内,在暖和的、铺着软毯和兽皮的令人放松的房间里,他脖领的圆扣仍一丝不苟地系着,配了浅灰色的带子。 和对面的姑娘一样,他也有一支威力不凡的撞角。 但就面相来说,上了年纪的男人柔和了不少,眼底没了锋利,看上去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刻薄。 “你要时刻警惕,玛德琳。” 他温吞的像壶寡淡的泉水,教人生不起气。 “不是每个人都像那海曼死去的儿女一样草包。” 他指腹划过蓝色的墨迹,在最后一行停顿。 ‘在你的手心里掌握无限。’ ‘在一个小时中留住永恒。’ 玛德琳翘着小指,摇晃了几下咖啡,不徐不疾的小口连续抿了几下,放到手旁圆桌上。 “当然,父亲。” 火光在她眼里闪烁不定:“但我仍认为,那是个草包。” 她说。 “我的姐妹们,我从她们身上汲取了太多的智慧。我经验丰富,对于这类人,一眼便能看个来回。” 她毫不掩饰话语中对某人的鄙夷,那刻薄的撞角极为人性化地配合脸上的表情,流露出对待发请期野狗的蔑视。 显然,她所表现出来的一部分自己,并不能代表她的全部。 “他提到了那盒子,我大概再要约上个几次会,就能教他心甘情愿地奉上,迫不及待地吐着舌,请求我收下了。” 她尖声尖气,可配上那克制的蕾丝睡裙,又显得那么合理。 然而托马斯·泰瑞有不同意见。 他合上诗集,放到手旁类似的圆桌上,分出视线看自己的女儿——他生了个精明的,自私的,肆无忌惮的姑娘。 当然,他们这样的人,精明、肆无忌惮和自私都算不上缺点。 但唯有一个。 玛德琳·泰瑞,自己的女儿,太傲慢了。 傲慢的人,容易被鞋里的钉子刺死。 “骄傲,但不要傲慢,小玛丽。”仲裁者声音温和,手指敲打着沙发皮面扶手,“詹姆斯·雪莱的儿子不是什么傻瓜,你要他臣服,就得花上一定的力气…” “他可不是没见识的。” 玛德琳嗤笑。 “他几乎快要当众嗅我的wa子,父亲。”女人仰了仰头,那森寒的下巴便在火光里闪耀着独属于血肉的锋利:“他急不可耐,热血上涌。你也知晓,雄性总会不由自主地被另一个自己控制。”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该知道,女儿对父亲说这话可不对劲。 但托马斯·泰瑞并没对这话做出任何反应。 或者,他的反应没人看得见。 “注意分寸,玛德琳。”仲裁者指的是这件大事中,玛德琳的手段和尺度:“不要受伤,也不要激怒詹姆斯·雪莱和他的儿子——如果你死了,黄金天秤不会为你讨回公道,你清楚,这件事可…” “当然。” 玛德琳舔了舔嘴唇。 火光中的女人影响着房间里平缓的气氛,她让空气变得灼热起来。 “黄金天秤的双仲裁制度,该改一改了。” 她娇笑。 “我的父亲,才该是唯一的仲裁者,天秤王座上的唯一。” 这话仿佛点燃了一桶火药。 托马斯·泰瑞一改温和做派,整张脸扭曲如经了皮匠手的牛皮,瞬间褶皱扭曲,若没有点胆量的人,恐怕要被这一幕吓个好歹。“闭上嘴玛德琳!我说过!你永远不许——” 他气势汹汹,却吓不倒自己的女儿。 玛德琳笑的更低俗,更媚艳。 “你可不是这样想的,我亲爱的‘父亲’。”她转手摸到折扇,哗啦一下展开,手腕轻摇。 风穿过睡裙。 风带着气味。 风融进空气,钻进另一个鼻子。 托马斯·泰瑞眸光微黯,那薄薄的双唇仿佛埋在荒漠数年,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甘霖。 “我已经和马沃罗·海曼谈好。” 他稍稍侧头,握着桌上的威士忌玻璃杯,却不饮:“…他会帮我们同赫弗先生讲话,克洛伊家的也支持我们——只要将迷匣交上去,再加上一点点暗示和串联…我们能得到真理议会中绝大多数的支持。” 托马斯·泰瑞注视着褐色的酒液。 其中的芳香物质被冰块撕开领子,朦胧在酒液上,一层白雾似的漂浮着。 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一个国家最强大的教派的支持,以让他展现自己的才能——直到他摆脱掣肘,真正登上舞台后,圣十字就再也不重要了。 他所信仰的,可不是那伪善的教派,假仁假义的神。 这世界该是平衡的。 太多人自私自利。 他享有仲裁的权柄,却被囿于公正教会这狭窄的土地上。 圣十字… 他们才该是这个国家的‘圣十字’,为伟大带来伟大。 “这件事不能出任何差错,玛德琳。” 他将杯里的琥珀摇碎,一饮而尽。 “迷匣不重要,但海曼、克洛伊与赫弗太重要。一旦我们失信…” 托马斯·泰瑞并不算实力最强劲的仪式者,黄金天秤也不全靠这东西推选仲裁者——否则,他们该叫角斗士。 他得和圣十字更加紧密,就像另一位仲裁者与大漩涡那样紧密。 “还有,离你那些‘姐妹’远点。” 托马斯叮嘱。 他太纵容玛德琳,以至于这姑娘接触了不少不该接触的人——比如,一个大多由女人构成的组织。 托马斯·泰瑞对男女没什么看法,伦敦上流社会里,也有不少只邀请女士的组织。 比如「女学究」,一个由女士们组成的学术研讨会。 但玛德琳接触的不同。 那些人卑劣、肮脏,一些伎俩就连见惯阴谋的他都感到恶心:她们贪婪、阴狠,而这些所谓的‘共同荣誉’,恰恰能和「天秤」需要的资质完美相融… 托马斯不想玛德琳过多接触那些人。 更不要说,那是个邪教。 “我们拥有超前的思想,父亲。”玛德琳不以为然,摇着小扇子:“就像哲学。难道只许那些笔杆子在报纸上长篇大论,不许我们私下讨论吗?” 托马斯冷笑:“希望你被执行官拷打的时候也能这样说服他们。” 啪。 女人收起折扇,像着了魔一样望着,妖娆地站了起来。 “你不会让他们抓住我的,对不对…父亲?” 权力像疫病。 有些禁忌也是。 (本章完) ------------ Ch.360 父与子 “你的意思是,她上钩了。” 詹姆斯·雪莱的住处不同于市面上大多数绅士的——在某种程度上,他和「泰勒」有着同样的喜好: 乐于将自己的住处打扮的花枝招展,生怕人瞧不出它玲珑有致,风华绝代。 比如多用黄金、彩宝,象牙、狮皮;用世面难得一见的精巧壁雕,用抽了艺术家此生灵气的油画;用那最罕得的羽毛,深海中凝光的珠子,远渡重洋的木料。 极尽奢靡。 就连牙签都分门别类。用特殊美食时,不同的牙签上涂染着不同的佐料。 可以说,詹姆斯·雪莱享受着每一枚赚来的金镑。 它们染着他同类的鲜血,被他含在嘴里细细品味,不落下每一滴复杂的味道。 “当然。” 小雪莱握着直来直去的烟斗。烟草在斗钵里烧得温柔,堆起一丘白灰。 “她没什么脑子。” 青年喜欢这草的风味,不禁多尝了两口才继续:“…不,应该说,那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傻瓜。” 小雪莱评价。 作为父亲的詹姆斯·雪莱只静静听着,手里那只比起儿子的直斗,有了条下坠的弧度: 如果非要说象征,这也的确象征了点什么。 他装的烟草更加有胡椒感,是他这样上年纪的人喜欢的。 “老泰瑞着急靠上圣十字,他必然要她女儿想办法。仲裁人,仲裁者。瞧瞧这群自私自利、标榜公正的废物净干出什么事来。”老雪莱边说边往外吐烟雾。 相较圣十字,他更不屑公正教会。 这群人干着商人的事,却打着圣人的旗帜。 让人不耻。 “班克斯先生要我们快一些把这东西扔出去。约翰,快一点,否则我们就有麻烦。” “一伙麻烦的人正打它的主意…” “你总归不想亲自面对他们,是不是。” 约翰·雪莱点了下头,用嘴角夹住烟嘴。 父子俩吞云吐雾,时不时喝上一口红酒。 关于迷匣,詹姆斯·雪莱显然清楚这玩意有多麻烦——这和他一贯的处事方式不符。 带不来一点好处,全是麻烦。 黛丽丝的十三迷匣。 去他妈的黛丽丝。 “那到底有什么作用?” 小雪莱不大幸运,没能成为仪式者。 所以,他不了解「迷匣」,也没法参与到私人联盟的另一面去。 “一个麻烦,孩子。”詹姆斯·雪莱叹气。年轻时那张俊俏的脸给了他长久的实惠,即便老了,他仍能凭借样貌吸引不少女士:“诱人的麻烦。” 老人声音透着疲意。 “班克斯和其他先生们尝试过,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他说。 那是一个几乎勒断颈骨的陷阱。 “他们把盒子从那‘怪物’手中夺了出来,联盟里唯独特殊的姑娘——或许世界上只有那么一个的姑娘,用自己的生命打开了它。” 小雪莱呼吸变得急促:“那里面有什么?” 声音滑入沉默。 片刻后,只有叹息。 ——那姑娘成功了,也失败了。 她‘血脉’不够纯粹,打开了盒子,却没能坚持半个呼吸。 在死前,只留下两个古怪的词。 ‘大罪’和‘幻想’。 这也是为什么,当霍金斯死后,私人联盟立刻在金岛加派人手,并开始在私下里收缴有关‘幻想’的升环仪式——那盒子预言里的人,或某个组织,邪教… 正逐步登上历史的舞台。 小雪莱皱了皱眉头:“他们说「十三迷匣」拥有统治世界的力量。” 詹姆斯·雪莱叼着烟斗,咂巴几下嘴,漠不关心。“哦,是吗。” “父亲?” 活了几十年的老雪莱可比他儿子要清醒。 统治世界? 如果非要较真,他们连自己的人生都统治不了。 别做梦了。 “如果集齐迷匣就能统治世界,孩子,相信我,圣十字会先挑起战争的。”老人眼里有着洞悉世事的精明。 根据那姑娘留下的词,班克斯,或其他先生,甚至詹姆斯·雪莱本人都可以断定,其他十二个迷匣里藏着什么。——大概会组合出一段历史,一条或数条清晰的道路,一个会死很多人的秘密。 仅此而已。 对于雪莱家,起不到什么作用。 约翰·雪莱有点迟疑:“我们为什么不把它留在手里,那特殊血脉的人难找吗?或者,圣十字没准能付一大笔钱?” 看见儿子这幅做派,詹姆斯·雪莱心中暗暗叹息。 有时候,放弃比贪婪更有力量。 许多人一生都学不会。 老雪莱很清楚一个道理:如果你没有能力,还足够贪婪…就快要死了。 “为了盒子,几个月前同那‘怪物’作战,联盟里许多高环仪式者都受了重伤,包括班克斯先生——某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毒素留在他们的体内。” 老人声音沉重。 “我们不能再把这东西留在手里了。”他告诉自己的儿子:“那姑娘的血脉是罪孽,我活了这么多年,只见过这一个——班克斯收留她已经冒了天大的风险…” 小雪莱嘴角微翘,露出一丝讽色:“但她也为联盟‘奉献’了生命。” “那是她该做的,我们救了她的命,这是她该回报的。”老人瞥了儿子一眼,言语里多了些不满:“我们不会参与到王室、党派和教会的争斗里去。大漩涡那些野人又太过麻烦。黄金天秤是个很好的选择…” “更何况,已经有一伙危险的家伙盯上这东西了。” ‘遗失’显然要比‘交易’更能摆脱责任。 迷匣被子嗣盗窃,赠送给了其他人——那么之后出现任何问题,都同私人联盟无关了。 更何况,公正教会的那位仲裁者最近,正准备将触手伸到铁路行业里。 那怎么行。 邪教徒是一发就绪的子弹。 “这个世界是有规矩的。每个人只能吃自己面前那一份。如果你非要伸手横跨半张桌子,就容易被暗处的刀剑砍下手掌…我想那些崇尚公平的先生们还不清楚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只是认为,那东西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小雪莱耸耸肩。 他没有资质,没能成为仪式者,对那些身具‘伟力’,自命不凡的家伙没什么好感—— 因为他很清楚,制定规则的,也能违反规则。 如果迷匣能给凡人带来强大的力量… 这无疑是雪莱家的机会。 是他的机会。 然而作为一个父亲,詹姆斯·雪莱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整天琢磨什么。 “尊重你的命运,正视你的命运,约翰。” “如果它不许你踏上这条路,那么,凡人才是最好的选择。” 约翰·雪莱沉默。 他不顶撞自己的父亲,但沉默已经是种反抗了。 “你恐惧和狮子共舞,是不是?”詹姆斯·雪莱攥着烟斗,眯起了眼:“但你也知道,联盟里大多都是凡人。这世界是由凡人组成的…如果你恐惧狮子,就更该直视狮子,尝试融入狮群,找到他们的弱点…” 沉默。 老雪莱有点失望。 他的继承人是仪式者,是凡人,都无所谓。 但他必要有勇气。 面对狮子的勇气。 那和是否强壮,手握神力无关—— 显然,约翰·雪莱向往仪式者,不因仪式者拥有神奇的力量,不因对神秘充满了好奇与向往。 他不渴望探索,不乐意追究那迷雾背后的真相。 他甚至不迫切想要强大的力量和令人臣服的权柄,用来统治点什么… 他只是因为恐惧。 因为内心的恐惧,不安定,所以厌恶、疏远联盟里的仪式者,整天忧心忡忡,却又在得知迷匣后,贪婪地想要占为己有,利用它获取对抗恐惧的力量。 詹姆斯·雪莱当然知道,火药能给凡人带来力量。 但他仍希望自己的儿子,在手中空空如也的情况下,也有直面黑暗的勇气。 那是精神上的全副武装。 也许… 他太着急了。 约翰还年轻,没经历过自己曾经历的事。 他生在蜜糖和奶罐里,也许,需要更多的时间。 “尽快把盒子交出去,然后,离托马斯·泰瑞的女儿和海曼家远一点——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灾难,和邪教徒厮杀。” “私人联盟不站在任何一方,也不是救世主。” (本章完) ------------ Ch.361 伟大的神力 约翰·雪莱不喜欢自己的父亲。 规矩,规矩,规矩。 私人联盟的规矩,雪莱家的规矩,父亲对儿子的规矩—— 这世界根本没有规矩。 那都是控制人的无聊把戏,是枷锁,让人痛不欲生还甘之如饴的毒针。 ‘规矩让你活。’ 扯淡。 规矩让他生不如死。 如果没有私人联盟,雪莱家的财势,足以造出另一个‘联盟’——他们该投靠秘党,如果能得赫弗、克洛伊青睐,与其他家族联手,整个国家都将掌握在他们手中。 好吧。 但他也不是傻瓜,清楚把那金盒子抛出去才是自己唯一能做的——说实话,这「迷匣」能卖多少钱? 五万镑? 十万镑? 或许,在那些人眼里,已经不能用钱来衡量了,是不是? 它能不能换来一次掌握命运的机会? 一杆杀死仪式者的猎枪——之所以非要是‘猎’枪,约翰·雪莱心中实在认为,那些人和动物没什么太大区别。 长着锋利的爪牙,却只有核桃大小的脑子。 “你该多看看这世界,雪莱先生。别整天愁眉苦脸…为什么总满脸生意烦?难道有钱人竟比教会旁雪茄店的售货员还要辛苦?” 巨大的玻璃罩。 令人下意识放松的琴音。 刚从厨师手中逃脱的牛排。 年份合适午后闲饮的红酒。 一个专属的、私人包厢。 伊莱特艺术协会,玛德琳·泰瑞小姐的私人房间:这里只有她,和约翰·雪莱。 两位年轻人的情愫就像房间壁炉里的火焰一样,远看温吞,越近越灼人。 红酒是催化剂,是火上的油,或者吻时的鼻息。 小雪莱有点熏熏然了。 “看世界?谁准许我。”他不自在地扯了下领口,将那锁住脖子的、或者锁住他本该畅快人生的领子撕开,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不怕你笑话,泰瑞小姐。我过得或许还没教会旁那售货员舒服。” 玛德琳·泰瑞掩唇而笑:“我可不理解,先生。至少你能坐在包厢里喝上几杯。” “还有最漂亮的…陪着。”酒后的醉语脱口而出。 但约翰·雪莱也立即反应过来,这话可不能对玛德琳·泰瑞说:这小姐风评怎么样不必多言——若她真想,可以找大多数人的麻烦。 “失礼了。” 他借着用餐布轻点嘴角的功夫,将杯子往远处推了推。 “不,这倒让我看见你的另一面,”玛德琳·泰瑞放下折扇,两只手开花儿似的托起脸,“真实的一面。” 她显然清楚什么样的动作能对男人造成最大杀伤——特别是对约翰·雪莱这样的人物来说,朦胧丝质下的隐约皮肉早就司空见惯。 这种长期被压在父亲视线下的‘年轻俊杰’,需要的不是魅惑和引诱。 他要崇拜和尊重。 “只有这时候,才是真的你,对吗?” 玛德琳·泰瑞眸中盛着伦敦城上空多年不见的星光。 她就只维持这样的动作,却让小雪莱感到自己好像经铁与火锻造多年,胸前、大臂和腰的两侧都生满了令人敬畏的肌肉。 他膨胀起来,肩膀越来越宽,影子几乎要遮住餐桌对面娇小的姑娘。他好像醒了酒,却醉进了一双眼睛里。 “我…”约翰·雪莱张了张嘴,实在没法敷衍面前真诚的姑娘——以玛德琳·泰瑞的风评来说,这的确是她难得的真诚了。 或许,我是她唯一这样看过的男人。 小雪莱在心中否定这个答案,可还是不免陷于某种情绪的操控。 他的身体正分泌出一种名为掠夺的、无色无味的液体,混合着红酒穿过胃袋的空隙,钻进血管里,由心脏泵的全身都是。 “我的确是。” 他给了答案,手指勾着,将红酒杯又拉了回来。 “这可能听起来很无趣:一个多数在这样家庭会发生的无聊故事。” “嗯?不,当然不。”玛德琳·泰瑞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你难道不清楚我的父亲是谁?雪莱先生,我们一样。” 或者是为了避免尴尬,或者是单纯的真诚。 她率先讲起了自己和父亲的日常。 “…每天,每天的规矩,每天要遵守各式各样的规矩,对各式各样的人,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法子…” 她细眉轻拧,那尖刻的脸上竟然浮现一层寡淡的忧愁。 但雪莱看得清清楚楚。 “我实在受不了,可又不得不受着。父亲说,这是我们天生要承担的责任,是我们优越的代价,享用美食美酒、有花不完钱的代价…”玛德琳·泰瑞攥着酒杯,单薄的手背鼓起几条青筋:“可我并没说我想要!” 约翰·雪莱高叹着击掌! “说得太对了!”他大呼着应声,借着被酒精左右的脑袋,人都亢奋起来:“说得太对了!那可不是我们要的!” 他们相视而笑,又碰杯长饮。 一些陌生的无形壁垒在灼热的气氛中如冰雪般渐渐消融。 他们好像更近了。 “…我啊,我可不如你。你好歹是个仪式者,能有‘神力’的人儿。可我?一个男子汉,一个该站出来的男人,却毫无…那叫什么?” 玛德琳补充道:“资质。” “是,是资质。我没有,这可不可笑?” 他试图从玛德琳眼中找到如风评一般的刻薄和蔑视,然而,只找到了惋惜。 “你该嘲笑我的。” “不,雪莱先生。资质是一种诅咒。你没有,却仍能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创造,这更加杰出…”玛德琳赞叹道:“这可比圈子里传得那什么‘金玫瑰’要好太多了。” 金玫瑰。 听见这词,小雪莱精神一振,笑声放肆了不少:“那人啊,可有意思了。听说是个凭漂亮脸蛋得宠爱的男人——实在是男性的耻辱。要我说,他不仅没有尊严,更没有道德。” “这骗术可不总行得通。” 他给玛德琳讲起圈子里的趣闻,关于那金玫瑰,男士们和女士们的评论——实际上,他认为玛德琳·泰瑞会更加看不起那人才对。 “我不认识,雪莱先生。我也从没见过那传闻中的‘漂亮脸蛋’,我甚至不清楚他叫什么。” “好像,柯林斯?”约翰·雪莱摇头:“谁在乎。” 玛德琳不认识什么柯林斯,和雪莱一样,也不在乎所谓漂亮的脸。 她捏起酒杯,语气邀请似的,却说出了问句。 “那么。” 她说。 “你想拥有和我们一样的‘神力’,对吗?” (本章完) ------------ Ch.362 神奇的力量 你想和我们一样,拥有神力吗? 这句话后,气氛不免由暧昧迅速滑落至危险的深渊。 玛德琳那张偏尖锐的脸在银锡烛台上的火焰烘烤下变得诡异起来,像是时下最好的画家在脸蛋另一面留下用素描留下莫测的、摇动的阴影。 她静静盯着唇齿干涩的男人,那头仿佛装在了一条蛇的脖子上,在约翰·雪莱的视线里不断伸长、再伸长… 直至够到他的沙漠。 以弥赛亚降生的方式留下甘霖。 她吻了他,只眨眼的失神,她就来到面前,软裙同她的尊严一齐跪伏在约翰·雪莱笔直、一尘不染的裤腿旁,仰着头。 像蛇一样发出让人汗毛竖立的嘶鸣。 她在暗示他。 “你想和我一样,是不是?我的男人。” 她说。 握着他的手。 宛如一团凝固的牛乳般冰凉的手融化在男人火热的掌心里。有什么东西通过掌心流淌进他的掌心里,穿过汗液和皮肤,像婊子等待海盗一样欢呼着撩动长裙、赤着脚在港口翩翩起舞。 他好像和上一秒不同了。 “看着它,我的男人。” 跪伏的人引导着他看向被银锡尖刺贯穿的软蜡,让他注视那白蜡绵软的骨头,紧盯绵软骨头上如人类灵魂般燃烧的火焰。 “烛火是血肉,烛芯是骨骼。我们的灵魂在熊熊燃烧…” 她轻声说着,攥着他的手掌微微用力。 “我会带领头昏脑涨的你穿过黑暗。” “我会在你纵深一跃的时候,催生出你的翅膀。” “我会看一个又一个的你死去,然后,等一个又一个的你诞生。” 一股离奇的感觉挥之不去。 约翰·雪莱发现,自己的感官变得格外敏锐: 他能闻见桌上食物的芬芳,好像婴儿般刚生出鼻子;他能看清烛芯的毛茬,分辨它们各自纠缠的股数;他能听到壁炉里火焰撕咬干柴的噼啵,听见门外,穿过走廊,在另一个大厅里弹琴人的指甲敲击琴键的杂音。 甚至。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如听雷鸣。 他嗅到了玛德琳身上的香水,她腋窝的汗,她身上衣物洗后留下的刺鼻气味,乃至她裹了太久的棉袜下的浓烈的、让长矛士兵紧缩列阵的古怪酸涩。 还有一丝血腥。 他从来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就像一个瞎子从来没睁开过眼,不知道这世界上能有这么多色彩——画家的不幸在于,他看见了色彩,却要在下一秒重归黑暗。 “点燃你的心灯,约翰·雪莱。” 她说。 “吹灭它。” 她用无形的手握住雪莱的目光,将它对准了烛台上的蜡烛。 对准了那枚燃烧的豆子。 “吹灭它。” 她温柔地催促,却又在雪莱蠕动嘴唇前,分出一只手按住。 “别用嘴唇和喉咙,别用你的肺和腮。” “想一想,我的男人,我亲爱的约翰…” 她是最好的老师,表现的比曾教他礼仪的家庭教师不遑多让: 他教他要亲切,于危险中沉着。要时刻保持男性的冷静、高贵人儿的骄傲、上流绅士不可移易的体面。 而她只教了他一件事: 睁开双眼。 “想一想,约翰。婴儿的时候,你要怎么吹灭一根遥不可及的蜡烛…” 一股神奇的物质,或者无形的意念——在约翰·雪莱看,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逝,或者恐怖一点想,脑髓也未尝不可。 但如果脑髓能让它永远留住这神奇的感觉,他愿意成个傻人。 ‘吹灭它。’ 他对自己说。那豆苗跳了几下,仿佛真感觉到了脑髓,或无形的风。 它被挤成一缕灰白色的烟,好像发出了‘嗤’似的哀嚎,下一秒,就被吹瞎了。 “很好。” 约翰·雪莱听见她说话——就像此前开启门扉的话语,这一次则是关闭。 冰冷的感觉如黏腻的潮水覆盖了他身体还未全开的孔洞:它们将那些通风的、竖笛般清脆的音孔挡了严严实实,一层又一层的铺满,干后变成了一块又一块难看的痂。 他从苍穹上跌落回人间,神力在眼前,在烛火瞎了的脖子上化成灰白色的烟。 他眼睁睁看它远去。 “不…” 他喊了一声,‘腾’地坐了起来,椅腿在地毯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碾痕。 一切戛然而止。 好像幻觉,或者梦。 玛德琳·泰瑞早早站了起来,拎着裙,坐回到男人的对面。 端起酒杯。 喝了一口。 她不说话,只慢条斯理推开火柴盒,挑了支命中注定该死的,划燃,护着,重新让那吹灭的蜡烛亮起来。 然后甩了甩。 将用过的放进桌上的鱼汤里,插到鱼的眼球里。 约翰·雪莱吞了口唾沫,喉咙咕噜作响。 “…玛德琳小姐。” 玛德琳微微勾唇:“现在,不称呼我‘泰瑞小姐’了,对吗?” 小雪莱低头看了眼自己发抖的双手,后背黏腻,鼻尖冒汗。“我,我刚才…” “就是你想的那样,约翰。如果这是幻觉,你该祈祷这幻觉多几次。” 难以置信。 雪莱这样想,也这样说。当身体冷却,理智回归后,他反而更加狂热:“那是,是怎么做到的?” “可不怎么合法,先生。” “去他的法律!告诉我,玛德琳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应该说:你是怎么让我做到掌握神力的。 玛德琳懂他的意思。 “一个小伎俩,约翰。如果你和我一样,举行过仪式,那么,就该能掌握这些本该属于你的力量…”玛德琳用掌根托着下巴,干净细长的手指向上挑,用指甲缠那散下来的鬓发。 她有点心不在焉。 “但可不合法。” 小雪莱才不在乎合不合法。 穷人活着也不合法,他们不还到处都是吗? “我可以付钱。” 他顿了顿,补充: “非常多的钱。” 玛德琳笑了。 “你知道这仪式会给多少没有资质的人带来希望。你是个商人,约翰·雪莱先生,你认为它值多少钱?” 钱… 雪莱沉默。 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我倒是希望获得雪莱家的友谊,也不妨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但在此之前,我的男人,你呀,得先试试看,能不能完成这个仪式才行…” 玛德琳舔了舔嘴唇。 “这可没有回头路,你想好了吗?” (本章完) ------------ Ch.363 无法回头的开始 无形之术。 玛德琳告诉他,这是一种无形之术——无形之术本来就非法,而完成这仪式就更加非法。 约翰·雪莱从不敢‘合理’运用自己的权势。 即便他姓雪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无法无天。 “你父亲管你管的太多,现在,管成女人了。”玛德琳半揶揄半指责。她指责詹姆斯·雪莱的严苛,也指责约翰·雪莱的不知反抗,逆来顺受。 今天,她们没在伊莱特艺术协会,没在属于各自的包厢里。 她们在一个混乱的地方。 南区。 一个遍地都是穷人、混混的地方。 一栋不至于漏风,但也算不上舒服的房子里。 玛德琳出了点钱,于是,这儿就属于她了。 “还有五分钟,约翰,约翰·雪莱,你总得像个男人一样思考——五分钟够吗,女士?” 她撩起松软的长裙,将两条白蕾丝放到他的腿上,脚尖和脚尖对着,垒出一个俏皮的三角。 “够吗?” 她问。 这话几乎在挑衅一个年轻、年轻富有、年轻富有并且地位不凡的男人的尊严——约翰·雪莱忍受着将那三角撕成碎片的冲动,将酒杯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火焰从胃袋一路上窜到喉咙。 “如果我有天变成会喷火的怪物,就先将你的衣服烧了。” 玛德琳咯咯咯笑起来,扭动着垒好的,让姐妹俩相互拥抱又分开,在两道陇上撒欢似的跳起来,跳得用力,落地却软绵绵的。 “你现在越来越像自己,而不是什么‘雪莱’了。” 她称赞她,她的姐妹也用自己的方式称赞他。 不过,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约翰·雪莱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差点被折断,起来又弯腰坐下,又起来,连续几次没成功,引得玛德琳笑声更大——直到那门口敲门的愈发不耐,直到要把门砸掉,小雪莱才满脸怒容瞪了毫无形状的女人一眼,看她笑瘫在椅子上。 他去开门。 将门口的人迎了进来。 一个披着劣质毛皮披肩、羊腿袖小衫,里面只一件一字裙的女士。 她棕红色的头发向后梳着,两耳挂着古铜色的叶片装饰。 脖子上系着丝带。 ——为了避免冬风吹得太过吓人,她还特意扑了点粉,使自己看起来更加红润易用。 指脸蛋。 “您好,先生。” 见有人开门,她下意识摆出笑脸,屈膝行礼:“我是波妮。” 约翰让开,把人迎了进来。 “您可真英俊。”她调笑着,脚步轻快。 结果一转脸却发现了椅子上翘着腿饮酒的女人。 波妮看看她,又转头看看约翰·雪莱,狐疑:“我没找错地方吧?” “当然没有。”玛德琳接话:“做你们该做的就行,我看这儿不是有地方吗?”她努努嘴,示意客厅壁炉旁摆着的那张足足可以躺下三个人的床。 波妮脸色古怪极了。 “您是说——” “我们给双倍。波妮小姐,能不能适当地收起您那几乎没有的廉耻心,专心干该干的事——或者,我再邀请个别的人来。这条街上最多的是什么?” 波妮抿了抿嘴。 年轻的姑娘初出茅庐,有点退缩。 可… 双倍? 她身经百战。 “先生…我该怎么称呼您?”她先挂起那毛皮披肩,又曲臂到脑后,解开发带。 一切都自然而然。 雪莱尴尬极了。 他清楚荒唐事,是个合格、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但这还是头一次,在一位真正的淑女注视下—— 要知道,玛德琳·泰瑞不仅是淑女,也是拥有‘神力’的,是仲裁者的女儿。 看来他还不够荒唐。 他有点紧张,忐忑不安的内心促使着他尽快思考,思考点什么,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波妮和时间一样不等人。玛德琳给自己倒满了威士忌。 液体摇曳在火焰中咕嘟作响,逐渐沸腾。 她看着荒诞的歌舞剧,表演者在谵妄中说着胡话,在烈日下骑马,被蚊子叮了几乎不可能叮的地方。 他们用擦屁股的手挠身上的疥疮,流出浓汁,在腐烂中齐齐奔赴死亡。 ‘我天上的父亲——!’ 波妮高呼。 颈子上的勒痕是盖了章的死亡证明,当一个活生生的开始窒息,她将窥见神灵。 那是心肠硬的人才寻得到的灵感。 ‘死期已近。’ 玛德琳摇晃着酒杯,就像摇晃着一支畸形的指挥棒,一片载满海水的海。 然后。 只经历了短暂的沉默。 窒息的人便从酸臭的汗液里复活了。 野兽的嘶吼声炸碎成结束的消息落进酒杯里,蓄势待发的弹弓击毙已经臣服的野牛。 在攀登冷山的路上,在骤然暴降的冰雪让人打着哆嗦的路上,玛德琳放下酒杯,踱步到那试图脱离深海、还不习惯陆地的鱼儿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探究似的要分辨一条鱼的性别。 然后,她缓缓跪了下来。 仿佛要用手掌里的浴盐为她清理口腔一样,捂住了她的嘴和鼻子。 用力,仿佛将捏碎她的下半张脸。 她就这样顺势把波妮搂在怀里,眉眼温柔地搂在怀里,轻轻念着关于死后的故事: ‘你的身体不会腐烂,当和玫瑰一样去一个浪漫的地方。’ ‘你的血肉将深入另一具血肉最深的缝隙里,毛孔里,肠子里。’ ‘你是骨头的爱人,血的女儿,肉的公主。’ 她像砧板和砧板上的厚背刀,是厨师,或渔夫或偶然发现池塘的坏姑娘——她是挂着‘波妮’标签的死亡。 她带来干旱,将一条被刺了竹签的鱼引诱到沙漠里。 静静观赏她的挣扎。 拍打砂砾。 最终沾了一身的也四处流,却不知腌臜的安静下来。 波妮死了。 死在她看见万物之父的袍角的前一秒,死在她即将抵达天堂,聆听声音的上一刻。 她瞳孔里还残留着惊恐,留下一张倒映的脸。 “法克!法克…你干了什么?!”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怔愣,来不及让人反应,就从搐抖到死寂。 约翰·雪莱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她被手指按凹陷的潮湿皮肤和死前那痛苦、扭曲的上半张脸。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桃色的、过火的游戏。 以为是一场随时能收手的… 尸体告诉他,并不是。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就像你看见的。” 玛德琳用梳子一样的手指捋着波妮汗津津的头皮。 她和她怀里的头颅都温顺。 “我说过,约翰,”玛德琳看向缩至墙角的男人,看他那男人的躯壳里藏着的胆怯的儿童灵魂,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你被惯坏了。” “数不尽的蜜酒和奶油,宝石和金镑。你几乎能得到世界上的所有东西…” 她说。 “除了真正的力量。” 她将波妮的头颅摆正,缓缓起身。 “大男孩。” “真理之门就在眼前,它正向你打开。” “进来…” “或者,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你选哪一边?” (本章完) ------------ Ch.364 大快朵颐 温暖的客厅。 黑夜。 床上的尸体。 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约翰·雪莱认为自己落进了一个疯子的圈套——是的,疯子。 这玛德琳·泰瑞是个他妈不折不扣的疯子。 她才是被惯坏的人。 起码顶着雪莱的姓氏时,他从没这样对待过谁——他可能有点高傲,用钱干了不少在其他人看来不怎么得体的,或许,鞭打过仆人,强买过谁的女儿,但… 他没杀过人。 亲手,或者亲眼看谁像勒死一条狗一样勒死活生生的人。 特别是在几分钟前,她还和自己… “你疯了,玛德琳。” 约翰颤巍巍从呢袋里掏出烟斗,哆哆嗦嗦的拧开玻璃罐,将一片烟草揉碎,用鸟嘴似的手统统啄进斗钵里。 他需要一些东西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关系,约翰·雪莱。 没关系。 只是一个妓女。 死了就死了。 更何况,她不是我亲手杀的。 是玛德琳·泰瑞干的。 我可以对警察这样说,可以对任何人这样说。 ——不,就算是我杀了她,那么,也可以说,是她先袭击了我,是她觊觎我身上的财富。 没关系。 这不是什么大事。 我是雪莱。 约翰·雪莱。 灵魂和肉体年龄不符的先生用了足足八分钟,才将那棕褐色的烟草塞进斗钵里压实。 划燃火柴。 “呼…” 烟草能让人平静下来。 也是这时候,他终于摆脱酒精和让人站不起来的坚硬,摆脱了对伟力的渴望,真正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眼前的疯子——她,究竟要干什么。 等等。 约翰·雪莱忽然察觉,这可能是一个愚蠢的巧合。 玛德琳·泰瑞或许是疯子,但绝不是傻瓜。 她对他的付出,要有回报。 那么,回报是什么? 那个盒子。 ——迷匣。 对不对? 他父亲正要他抛出去的诱饵,玛德琳可不知道那本该属于她——即便她什么都不做。 对不对? “你要什么。” 他问了一句,等待着那心中早有的答案。 火光中的女人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忽明忽暗中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鲜红色的牙龈。 她笑得不像真人。 反而有种街边玻璃柜中那些夜里才聚会狂欢的陶瓷人偶。 “我要一个盒子,你提到的那个盒子。” 果不其然。 当她说出这句话,约翰·雪莱的心才落了地。 很奇怪,他竟然心安理得了。 如果一个本该丢弃的东西,还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任何一个精明的商人都不会拒绝。 “所以,你转了一圈,引诱我犯罪,只为了要个破烂。”小雪莱故作不满,扫了眼床上已经冷却的血肉,忍受着那股寒意顺脚心向上蹿。 疯子。 “错了,约翰。我没有引诱你犯罪。” 玛德琳的脸穿过阴影,惨白一片。 “是我犯了罪。”她脸上的笑容不断扩散,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是我杀了这女人…约翰。” “你有什么罪呢?” 她说。 “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你给我我要的,我给你你要的…在我们彼此看来,应该都不算吃亏,是不是?” 至少我不吃亏。 约翰·雪莱在心里说了一句。 如果迷匣真能换来一把推开真理之门的钥匙… 为什么不呢? 父亲只是说,有一伙人盯上了这盒子,但听着可不怎么急迫——他猜测,哪怕真有什么邪教徒盯上了盒子,也不会这么快、这么鲁莽的找上门。 他姓雪莱。 这里是圣十字的大本营。 更何况:他可以先把迷匣交给玛德琳,再让她履行约定——即便她反悔,盒子也到了她的手里。 自己怎么都算完成任务了。 是不是? 那邪教徒总找不上他。 “我可以把你要的东西,从我父亲手里偷出来。”他强调了‘偷’,脸上做出不大情愿的表情,故意道:“这可不是小事,你怎么保证,之后会履行约定?”玛德琳笑了笑,将桌上的烛台移到面前。 “玛德琳?” “我已经付了我该付的钱,约翰。”她躲在几根蜡烛背后。火光使男人看不清她的脸。 “什么?” “我说,我已经履行过一部分了。” 这含糊不清的谜语让人实在恼火:他这几天和她待在一起,除了吃喝,就是进行那所谓的‘仪式’——直到今天,死了个人,她才告诉他… 这一切都是骗局? 他感觉自己像个货真价实的蠢货,被她耍得团团转——现在,床上还有具尸体。 “你在搞什么把戏?!” “泰瑞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你正和谁说话。” 然而玛德琳·泰瑞仍重复着相同的话: “我已经履行过一部分了。” 嘭! 约翰·雪莱愤怒地砸了下桌子,踢开木椅,腾地站了起来。 他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火光背后的影子,愤怒宛如实质般呼啸而过—— 接着。 吹熄了蜡烛。 一切戛然而止。 假如。 假如身后床上那具尸体悄无声息地坐起来,约翰·雪莱都不会这样恐惧… 他。 他刚刚… 熄灭了蜡烛? 就像之前那样? 玛德琳捏了捏焦黑的烛芯,拔掉一根蜡烛,像逃狱的囚犯一样让自己的脸露出来,钻出来,脆弱的脖颈就悬在烛台尖锐的刺上,对着那惊慌失措的男人。 “你瞧,我说了。” “我已经履行了一部分。” 她慢条斯理地起身,绕过长桌,双手抚上男人的肩膀,轻轻用力。 把他按回了椅子。 “为了那盒子,我先付了钱,雪莱先生。我对于商人来说,是个完美的顾客,不是吗?”她像蛇一样,弯着腰,盘着他。 手,头发,牙齿,鼻息。 在他身上乱爬。 “接下来,你得履行你的诺言,将那盒子交给我…” 约翰·雪莱感觉浑身发痒。 痒极了。 “…我会偷出来给你。” “哦,我相信你是个守信的人。”玛德琳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成交?” 约翰·雪莱动了动胳膊,感觉有点硌:“成…等等,关于力量…就这样?” 如果只是熄灭蜡烛。 那有什么用? 他要超凡的,即超越凡人的,能使火焰或雷霆,能击碎大地,甚至一眨眼跨越数英里的那种法术。 他要能驯服狮子的,要能让自命不凡的蠢货们低头跪下的。 他说不好具体要什么。 但熄蜡烛显然不够。 ——每个人都说自己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没人承认自己真正贪婪。 但这就是贪婪。 约翰·雪莱认为…不够。 “或许,你可以把那仪式告诉我,完整的。”他自言自语:“完整的仪式,换那盒子,怎么样?” 玛德琳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的神色。 她捏着男人的下巴,将他脸对准了床。 “我现在不正告诉你,那仪式的过程吗?” “约翰。” 她说。 “大快朵颐,约翰。” “大快朵颐。” 熄灭的火焰让屋里仅剩唯一的光源。 那靠近宽床的壁炉。 一具尸体正被温着,以待铃响后开餐。 “…开什么玩笑?你疯了?” 约翰·雪莱实在没法忍受这疯女人了,一把推开她,抄起桌上的烟斗,站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暗示我食人?!” 玛德琳捋了捋头发。 “这些天…你难道吃得不愉快吗?” 她望着那浮于表面的愤怒,表情中多了些怜悯。 约翰·雪莱吐了。 吐在他自己身上。 混着胃液,把晚餐的一节还没消化的‘牛肠’吐了出来。 (本章完) ------------ Ch.365 文明甜美少女莉莉安 “肉量不对。” “还有,她们或者他们的心脏、大脑都不见了…” 助手没有掩鼻子,在这气味已经不能用难闻形容的房间里,他每一秒的平静都展现出自己的专业性。 有些话,不必说,他的头儿也看得出来。 譬如。 那仅剩的肠子,里面的粪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意味着,凶手并非泄愤似的砍下肠子、剜出心脏和大脑后逃之夭夭。 通过遗留在现场的肠段看来… 该是有个人,握着头… 用尽全力嘬它。 嘬的干干净净。 然后才切下自己喜欢的部分。 这太让人恶心了。 “实际上,那嚼起来,并不算臭。”老警察扯掉手套,手指划过地板,凝固的血液中留下两条长长的刮痕。“血液检…你干什么?” 他扭了下头,发现助手正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 “我开个玩笑,白痴。” 他咧咧嘴,按住膝盖重新站了起来,把两根手指在助手的外套上来回蹭了几下。 “我没招惹你。”助手浑身僵硬:“这花了我十三个先令…” “正巧,我还没用十三个先令擦过手。”老警察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别看这小混蛋装得像模像样,实际上,他没见过几次死人:特别是如此惨烈的现场。 这不是仇杀。 也并非某种类似的、仪式性质的凶杀案——他见过、也听说过不少:比如喜欢收集活人舌头,牙齿,甚至女人的手,男人的…那东西。档案室里有不少让人恶心的案例。 但这回不一样。 每一个案发现场都不同。 有的丢了脸蛋上的肉,有的丢了舌头,丢了小腿。 有些则失去了一些特征。 不过。 他是巴奇。 虽然这些受害者的血肉被糟蹋的不成样子,现场也各不相同,但颇有经验的警长还是能从近日数个凶案中找到相似的地方: 这些人在死前,都‘干过活’。 女人很明显。 男人的话…通过检查一些细微之处,周围的环境和气味,也能找到相应的证据。 他们都干过活。 和谁? 谁摆弄完他们,又取走了他们的血肉、眼球、心脏和大脑——谁吮了肠子,谁切掉了他们腿上最嫩的地方… 他不想用‘嫩’来描述,可事实就是如此。 ——当案件刚刚发生时,只是死了几个妓女。 这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是仇杀。 接着,死了几个扛包的工人。 这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是帮派。 然后,开始死那些有正经工作,有伴侣和孩子的男女。 然后开始死年轻人。 甚至有人丢了婴儿。 他算是苏格兰场经验丰富的警察,可当看见这一桩桩血案,胃里也会翻腾作呕。 更遑论他的助手。 “这案子我们管不了。” 老警察把手装回皮手套里,抚上腰间的火器。在这儿也唯有这东西能给他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叔叔?” “叫我警长,或者巴奇先生,擦不干净屎的小混蛋。” “…我说了,那是有人推了我。”年轻的助手揉了揉眼角,从腋下抽出纸板,翻开念了起来:“根据调查,这女士是肥皂厂的员工,平日里没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接触。他丈夫是个铁匠…” 老警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不耐烦地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的吞云吐雾起来。 但助手还是一字一句的念完了它。 自己叔叔什么德行,他早就领教过。 “别这么看我,小混球。我破的案比你父亲上过的女人都多。” 侄子有点恼火:“他对我的母亲无比忠诚!” “哦,那肯定。否则你认为凭他的脑子,能每一次把姑娘带回你母亲的卧室后,还能大摇大摆的把人送走——你母亲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知道吗?”话里暗示了什么不言而喻。 “巴奇!你这个老混蛋!” “我能收留你就证明我是个合格的亲戚。还有,你父亲真该好好对待你的母亲,就凭他那一支烟的水准,还能让你母亲死心塌地——她年轻的时候可人见人爱。” “倘若不是她经常给我说好话,我早就半夜找上门,把你那疑似跳蚤的父亲打出屎来了。” 他深嘬了一口烟,挑衅似的将满嘴的烟雾和臭气一股脑吹到自己侄子脸上。 “少学他那正义感,远近闻名的傻瓜。” “如果他早点学会低头,就能保住自己的左腿。” 助手瞪大了眼睛:“因为他永远不会!所以,才救了我的母亲!” 烟雾缭绕。 “…是啊。所以我才没把他打出屎来。”老警长咧了咧嘴,又连续吸了两大口,随手把烟屁股扔进尸体敞开的腹腔里,重重拍了助手的肩膀:“你得活着,活着就有女人,有钱,有酒。” “在我手下干活,就得听我的。” 年轻的助手和他曾经的父亲一样,有一颗锄强扶弱的心脏。 但这种器官用不好,很容易停跳。 “这事儿我们管不了。” 他说。 “可已经死了十几个人,我们就这样看着?”助手反驳:“我们已经找到了关键的钥匙——巴奇先生,这些案子均发生在东区和南区,这已经意味着一件事了。” “况且,我们还可以找上那些在街上晃的…” 巴奇抬了抬手:“这事儿我们管不了,别让我再说第四遍。” 老警长深知一些隐秘。 有些事,不该他们插手。 正义也是有范围的。 “通知审判庭的人。”他在门口破碎的睡裙上抹了几下鞋底,“审判庭,知道吗?审,判,庭,黑衣服的,那群笑一下都生怕自己炸了的怪物,通知他们。” 老警长擦干净鞋,瞥了眼默不作声的助手。 “…不,我亲自去吧。” 他想了想。 自己这正义感过头的大孩子万一聪明的不是地方,这事就更麻烦了。 那群吃人的怪物可不会因为衣服而放过谁。 那是群疯子。 “从今天开始,每个早晨到我办公室报道。我正好有许多档案要整理。” 他边说边推门,却发现有个姑娘正背靠着窗,手里举着面镜子照来照去。 多年来的经验让他拥有了类似犬类的敏锐嗅觉——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对那些与他们为敌的人的嗅觉。 这些人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 “小姐?” 老巴奇抚上枪柄,微微侧身,脸上挂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天气不错,是不是。” 那姑娘留着一头不伦不类的卷发,脖子上系着黑色的丝带。 怎么看都不是正经人。 更重要的是:她有一对儿漂亮的绿眼睛。 “我在等人。”姑娘照了照自己的脸,啪地合上,瞥着缓慢逼近的老树皮——同样,她也有和他一样的嗅觉。 “等谁?” “等一个我不能告诉你,你也没资格打听的人,老东西。”萝丝用靴跟砸了砸墙,“少没事找事,我可是守法公民。守法,合法,能在任何我想呆的地方停留。” 巴奇发现,这姑娘好像还没自己的屎球侄子大。 “把她轰走!”警长大吼了一声,把周围无所事事的警员召集回来——他们有的躲在角落里抽烟,有的藏在隔壁没人的屋子里取暖,更有的压根就不出现了… 或早早请了假,跑到赌场或什么酒馆里消磨时间。 “有人提议取消苏格兰场,我看,这人真具慧眼。你们是不是嫌工资太多?”老巴奇骂骂咧咧,朝臊眉耷眼的年轻人们吐着气味浓重的唾沫:“把她给我轰走,谁让她靠近现场的?!” 他声音在卷发姑娘耳边骤然爆开,吓了她一哆嗦。 手里的镜子落在地上,啪嚓碎成几片。 “你他妈这个没*眼的,**还没有橡果大的老——” 声音戛然而止。 少女咳了几下,把那没骂完、或者已经算骂完的话收了回去。 再抬头。 文明又甜美,判若两人。 “…嗨,罗兰。”她眨了下左眼。 (本章完) ------------ Ch.366 聪明的飞贼 老巴奇足够老,所以知道,但凡是人,就有无数张脸。 对待家人的,对待生意伙伴的,对待朋友或敌人的。 几分钟前,这绿眼睛的小混球就在他面前表现了一个‘如何在半句话内改变自己的气质’的高超技法——不得不说,在这方面,女人比男人要更加擅长。 最主要的是… 男人真的会信。 就像每个酣畅淋漓的午夜,她的妻子都说:你得收敛点,收敛多些。我只是个柔弱的妇女,在家洗衣服,做个晚餐,最多踹几脚孩子。 我没什么力气,你得收敛点。 这让曾经的老巴奇骄傲极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未被发掘、本该举世闻名的驯马师,雄壮威猛,该令人崇拜。 直到某天。 他女儿举着一个金属棒在院子里疯跑。 那像手杖,或者比手杖大几号的,上面已经有了被腐蚀后剥落的痕迹。 你得收敛点… 去他妈的收敛点。 他暴怒,疯狂的不收敛,像年轻时野猎似的开火就开个痛快! 他要报复自己的妻子! 半个月后。 他搂着妻子,说了同样的话。 ‘你得收敛点。’ ‘我只是个警察,每天摸黑就得起床,顶着寒风或烈日。得和那些下流人打交道,还免不了发生肢体冲突。’ ‘亲爱的,你得收敛点。’ 老巴奇到今天再回头,想着若能遇上从前的自己,必要好好拍几下他的肩膀,告诉他: 收敛点。 屎球。 否则那金属棒就是你的下场。 他追逐妻子时,花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 后来,每晚推开卧室门,同样也要花很长时间鼓起勇气。 眼前这绿眼睛的小屎球就这德行——和他妻子一样,听着甜,看着甜,实际的可怕唯有最亲近人才清楚。 老巴奇循声转身,想瞧瞧这倒霉蛋是谁。 从马车上下来的… 咦。 这屎球还挺…俊俏? 说实话,他见过不少被吹嘘的——无论是女人吹嘘,或男人吹嘘的,所谓俊俏、强壮、优雅、温和、智慧… 老巴奇见过不少人,但这屎球模样,是他这辈子见过最… 漂亮或俊俏的一个。 都讲得通。 用个通俗易懂的说法:他能靠着这张脸衣食无忧。 “嗨,莉莉安。” “叫萝丝。”少女撇嘴。 她喜欢他叫她萝丝,这词很短,但罗兰总会读它时将两侧的嘴角向上拉——他笑起来漂亮。 ‘一个屎球和另一个屎球相遇的臭味。’老巴奇半扬着手,把那故作姿态的姑娘轰离现场。 她现在可顾不上骂人… 哦,她这辈子应该都没骂过人才对。 “孩子,这儿不大适合谈情说爱。我建议你们找个酒馆,或者旅馆。”老巴奇翻了翻兜,空烟在手里掂了掂,捏瘪,语气不善:“别学那些衣食无忧的小肥猪找刺激,如果你有眼睛,就该知道我这件衣服代表什——” 他走近。 看见了那对儿不聚焦的琥珀。 “…失礼了。” 老警长微微皱了下眉,把帽子摘了下来,扣在胸前,露出头顶稀疏的薄发。 “失礼了,先生。” 他说。 “和您的朋友离这儿远点吧。” 萝丝倒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对于罗兰这双眼睛遭受的待遇她一清二楚。 这老东西的反应可算少见了。 “发生什么了。”罗兰问。 “死了个人,先生。” “最近不安宁,十来个了,是不是。” “确切的说,是——”老巴奇一愣,重新打量起罗兰:一身黑色的打扮,干净的皮鞋和斗篷,肩膀上还枚金色的扣子。 手杖漆面考究,头发梳得整齐,袖口一尘不染。 尾指上似乎还戴了枚戒指… 这不是缺钱的主。 “您是…” “还未介绍。”罗兰笑着伸出手,“审判庭正式执行官,罗兰·柯林斯。” “黑乌——”有警察顿时低呼。老巴奇猛地转身,大骂:“闭上你们的屁*…滚进去!”他给侄子使了个眼色,然后,重新转回来时,脸上只剩恭敬了。 他给罗兰结结实实鞠了一躬。 标准的。 也许只有他刚成为警察那一天才这么干过。 “先生,我能瞧瞧…对,是,您可别介意。”他见罗兰解了解领口,露出斗篷下,别在胸前的金色徽章后,才肯继续:“…东区最近出了几起杀人案。” “尸体…不太全了。” 他给罗兰粗略地讲了一遍,说着这案子苏格兰场管不了,准备正事移交审判庭。 “我们有些猜测,但您也清楚,都是一群没长大的孩子。倘若案子出了什么差错,恐怕要耽误大人物的大事…所以。” 他里里外外的暗示罗兰听懂了。 “你倒是个不错的头儿。” 萝丝背着手,一只鞋在地上扫来扫去。 老巴奇再不敢那么说话,讪笑:“我是怀疑他们,大概干不成这事,万一耽误了…” “我理解,巴奇先生。”罗兰点头:“您考虑周全。请移交审判庭费南德斯·德温森办公室。顺便,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老巴奇不是没有怀疑。 找他的话说:这事儿做的太粗糙,不是那些精神不正常的、单打独斗的凶手——通常,人少,也意味着留下的证据更少。 “您知道,我们这些人总和帮派打交道。金牙帮…” 老巴奇提到这个在南区活跃的、目前最大的帮派。 “最近总替一伙人隐瞒行迹。我的人哪怕晚到半分钟,就再也不能从现场分辨出什么…今天算我们走运。” 他竖起拇指,朝肩膀后晃了晃。 “一伙女人。” “有人曾目睹她们的闯入…夜里。” 罗兰看了眼他的飞贼。 萝丝和老巴奇一样。 最近也盯上了那伙在东区像耗子一样到处乱窜的女士们—— 约翰·雪莱,玛德琳·泰瑞。 以及她的姑娘们。 这伙人围绕着迷匣,却又不仅仅为了迷匣。 “她们中有五十岁的,还有没成年的姑娘…” 回程的马车上,萝丝为此感到担忧。 她有两个手下,今天没回来。 否则她也不会亲自追踪,被那老东西呵斥一顿。 “我恐怕得向上汇报了,萝丝。我感觉,这事儿不大对劲。” 罗兰靠在车座上,随着颠簸合上了眼。 伦敦可以有袭击,譬如那沙龙上的低环仪式者。 可以存在幽魂,可以有和邪教徒交易的贵族。 但绝不该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伙邪教徒,堂而皇之的猎杀凡人,吃了他们的肉,还大摇大摆离开,第二天继续这么干。 邪教徒不是傻瓜。 他们很快就要被送进审判庭烤火了。 更何况,这次参与食人的,有很大可能是以约翰·雪莱和玛德琳·泰瑞为首—— 一个雪莱家的继承人。 一个黄金天秤仲裁者的女儿。 罗兰很难想象,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藏在这两人背后的邪教徒,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的? 那邪教徒想要什么? 单纯的仇恨? 还是一个后果严重的仪式? “你猜,是约翰·雪莱蠢,还是玛德琳·泰瑞更蠢。” 萝丝站在局外,倒提出了个更有意思的观点。 “罗兰。” “嗯?” “你认为这两人身份贵重,不会没有仪式者贴身保护,是不是。” “当然。” “可就我的经历来看——唔,安妮先生曾在我们中算身份贵重的,对吧?”萝丝跑了一天,似乎有了疲意,腰一软,靠在了罗兰肩膀上,轻声咕哝,“可她就从来不带人手。” “经常一个人出去挑选雪茄,或买上一杯咖啡,到西区露天广场听演出…之类的?” “每个人都以为,大人物身边得有保护者——实际上,金牙帮一次都没打算袭击过安妮,总是她去惹事…” “说真的如果他们这么干,周全点,保准能成功。” “我的意思是。” 靠着肩膀的少女又近了几分,脸蛋儿轻轻蹭了蹭罗兰的衣服,仰着头:“你说。” “有没有可能…” “他们背后根本没有邪教徒。” (本章完) ------------ Ch.367 伦敦城漂亮极了 “自从成了女王的猎犬,审判庭的性质就变了。” “即便之前,罗兰。你以为,审判庭是惩制邪恶的正义组织吗?” 伊妮德的办公室。 熟悉的气味。 罗兰发现了一个规律。 伊妮德总能在自己来之前,‘恰好’洗澡——如果她不是每天洗,就是知道,打自己刚到审判庭门口,她就知道。 “罗兰,你可能还没切身体会过。” 她靠在罗兰肩膀上,边说边嗅——马车上,某只飞贼靠过的那一侧。 “你不明白邪教为什么被称为邪教:除了某个无聊的原因,他们的教义和力量也受到秩序的排斥。这种蛊惑的力量是液体,而智慧越高的生物,心灵上的孔隙就越多。” 她说了一大堆,却比不上之后这句话有力度。 “你和谁同乘了一辆马车。” 罗兰:…… “青桔的气味…”她捋了捋头发,抬头看了罗兰一眼,表情玩味:“你最近的成品。看来,她和你很亲近…亲近极了,是吗?” “伊妮德。” “嗯?” “伦敦真漂亮。” 伊妮德:哈。 “你得好好学学怎么敷衍女人了,罗兰,这不合格。” “我给你带了礼物。” 伊妮德挑了下眉:“…我可以失去一会嗅觉。” “味觉呢?” 罗兰缓缓靠近。 那警察交流后,就直接来了审判庭,哪有礼物呢。 不过,他现在,确实要把礼物给伊妮德了。 ………… …… 对于邪教徒的处理,如果之前的审判庭是不作为,现在的则是‘等待’:她得上报给女王,然后,等待到来的命令。 这关乎雪莱,涉及公正教会。 很麻烦。 他们没必要搅进去,最后却哪一边都讨不到好。 “到了食人的程度已经无法挽回了,罗兰,我们只能考虑让他们今天死,还是下个月死——” 罗兰舔了舔嘴唇,好像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你喝的咖啡太浓了,伊妮德。” 女人白了他一眼:“我没少喝浓的。” 罗兰:…… 「有人脸红了,我不说是谁。」 「不是大蝙蝠。」 - 扳手。 「你看,你总想学那些酒鬼似的挑逗人,可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又懦的一批。」 - 少废话,我厉害的要命。 「你最好是。」 「不过我倒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你要听听吗?」 - 我觉得你没真在问我。 「…你刚才没有屏蔽我,蠢蛋。」 - 这证明我们的关系亲近。 「这证明,之前两次,你们可不仅仅是接吻了…啊哈,苏月的记忆里可有不少…」 「让我猜猜。」 「咕叽咕叽?」 「还是——」 - 我真想现在就把你屏蔽了。 - 简直是污染。 「蠢货,你不会还没搞定肩膀上这玩意吧?」 眼前的一颗颗小字母忽左忽右地甩着尾巴。 - …没有。 「蠢蠢蠢蠢蠢蠢蠢——」 - 我是不是该问一下。 「问什么?」 「您好,我能和您交*吗?」 「你要她怎么回答?」 「‘当然可以,请进。’」 「是吗?」 罗兰长长叹了口气。 「想想你第一次杀人。」 - 就… - 坐着不动? 「……」 「我说第一次。」 罗兰默了默,把视线从火焰上移开。 “伊妮德。”“嗯?”正享受的女士蜷在沙发里,用鼻音回答。她把自己团得尽量小,像只依偎在主人身旁的… 老虎。 “我只是随便聊聊。我不在乎雪莱,泰瑞,或者他们的亲人谁死了,谁吃人了。” 伊妮德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审判长,罗兰,我有什么为难的?” “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罗兰捋着她的褐发,指缝滑过时还有缕缕潮气:“你上次不是说,到了高环,「圣焰」的身体就变得愈发脆弱。” 怀里的大猫静了几秒。 笑出了声。 “你学了不少,和身边的人…不,你天生就是个小骗子才对。”伊妮德揶揄:“我可没说,罗兰,我没说过这话。你别想从我嘴里听见什么秘密。” 但罗兰通过路易斯,猜测「圣焰」一定有什么问题。 要么是「圣焰」有问题,要么,是伊妮德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早晚也能从其他人嘴里得到答案。” 伊妮德没说话。 把自己往罗兰的怀里挤了挤。 她终于暖和了。 “这是什么?” 她见罗兰用另一只手摸出张卡片来。 金色的卡片,周围雕着花纹。 背后注释着持有者的名字,旁边嵌了枚紫色的多角宝石。 “这不会是「不老泉」的高级会员卡吧?”伊妮德调侃:“审判庭给了庇护,只有这么一张卡?” “当然不是。「不老泉」的每一次新款,我都会亲自送来。” 罗兰搂着她,用另一只手掌,将卡片翻了个面,举起来。 上面写着:金烟雾。 “兰道夫·泰勒给我的终身会员卡。凭这张卡,每月可以在任何一家金烟雾,领取不超过价值五千镑的雪茄。” 这就是送钱。 “金烟雾…”伊妮德接过卡片,疑惑:“那不该给我?” “帮我选,伊妮德。”罗兰用脑袋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帮我选,然后,等我来拿。” 「你这时候到会了。」 「听我说,小蠢蛋。」 「现在,立刻,把她按在沙发上,边扯毯子边喊:恩者在上!我要像万物之父分开白昼与黑夜一样分开你的双——」 忍无可忍的人终于把它屏蔽了。 安静多了。 伊妮德没说话,攥紧了卡。 “…我要给你挑些烟雾少的。你都快成火车了,罗兰。”她想了想:“给你挑粗的,但烟雾少的。” “你喜欢烟雾少的?” “主要是喜欢前面的。” 罗兰搔了她几下,逗得怀里的人作势要咬——这画面若被其他执行官见着,恐怕这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去找乌鸦,罗兰。”她吻了罗兰的脸,轻声嘱咐:“去找乌鸦,或者彼得·赫勒。我会将这件事上报,但在此之前,审判庭也得做出个‘样子’,证明我们的确发现了邪教徒…甚至杀了几个。” “之后,就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了…小心,罗兰。” “保护好你自己。”伊妮德头一次在罗兰面前展现出不该有的软弱和哀伤。 在她的眼睛里,唇瓣和每一次呼吸中。 就像罗兰猜测的。 或者海曼家那只脏野狗了解的。 由于某种原因… 她的确要避免使用自己的力量。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离绚烂更近。 罗兰·柯林斯。 我的爱人… 我的弥赛亚。 你能原谅我的冷漠吗? 我想给你全部,可我一无所有。 女人褐眸黯淡,像壁炉里垂死的火焰。 “伊妮德。”罗兰轻轻唤醒了沉默。 “嗯?” “伦敦城漂亮极了。” “…这不合格,绅士。” “我爱你。” (本章完) ------------ Ch.368 二次交手 彼得·赫勒是个老绅士。 黑短发,薄须,同鬓发连成一片。 他看起来十分干练,那张硬朗的脸绝对属于时下被追捧的——再加上在执行官中较为干净的打扮(对比乌鸦简直可以说一尘不染),举手投足间令人信服的气质… 他才是罗兰心目中真正执行官的模样。 睿智但不刻板,强壮但不臃肿,幽默但不轻浮。 仅次于费南德斯。 哦,费南德斯当然最好。 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朋友兼队长。 “德温森怎么样,我最近实在太忙。”彼得·赫勒有自己的办公室,像费南德斯一样,他带领一支小队:但罗兰只见着了一个人。 像孩子一样的年轻人。 约克。 “恢复的不错,用不了太久就能出院了。”罗兰坐在沙发上。 他对面是乌鸦。 隔着一张桌子。 “你们能在那场灾难里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柯林斯,你和德温森、克拉托弗代表着审判庭的未来——任何时候,优先保护好自己。”他说了和伊妮德一样的话,虽然目的不同。 男人有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浅蓝色,像削薄的苍穹一样,并未随着年龄而混浊。 它看起来清澈极了。 “在你们虚伪客套的时候,恐怕邪教徒又享用了几个活人。”乌鸦剔着指甲,阴恻恻道:“放弃这个环节吧,两位。这个你们都不怎么擅长的环节。” 彼得看着罗兰,眼里透露出一股熟悉的无奈。 既然和费南德斯关系不错,那么,他也必然同乌鸦打过不少交道。 审判庭并不大。 “我是「刺客」,”彼得介绍自己:“第四环:刺客。” 罗兰听过这条路。 来自第七冠神:纷争之手,影中网。 掀起战争的「铁骑」,操纵阴影的「刺客」。 阳性和阴性,比起圣十字,他们要少上一条。 “我听说,这条道路大多来自军情局?”罗兰问。 “没错,或者军队。”彼得笑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在约克给两人倒上茶后,才支使他给自己从木盒里抽出一支手卷的香烟点上:“审判庭只提供到四环…” “可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也足够了,不是吗?” 也许有人的梦想是成为身价百万的富翁。 但那不是现实,是幻想。 真正现实是:找个好丈夫或好妻子,每年能赚上几十镑,或再狂妄些——上百镑。 能雇得起清洁女仆,或者多买几个干活的。 有自己的房子,哪怕偏一些。 生一对儿没病的儿女,生产时妻子不死。 自己工作时不出现事故,断了腿或没了胳膊。 能活到老。 这才是真正的愿望。 “抛开不切实际的幻想,仪式者的目的大多在三环或四环。”赫勒抽了口烟,讲述着大多数仪式者的‘真相’,或真正的‘理想’:“不那么低,不那么高——危险不多,恰好了解一些知识。” “等离开前线,大把人乐意为知识或那股子好奇劲付钱——我们能踏踏实实过上富足的生活。” 因为如果再向上,面临的危险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越向上,「伤痕」越多。” 没有人想变成疯子。 “我是四环:刺客。” 这条路攻击性很强,是的,绝对可以用‘攻击性’来形容。 一环的「语言学者」能够辨识一定程度的谎言,同时,也可以通过言语误导一些大脑发育不健全的蠢货——如果使用者足够聪明,这足以掀起一定程度的混乱。 而二环的「裁缝」则会使仪式者本人变得更加强壮:尤其是手,它变得灵敏,远超常人的灵敏。 同时,它们还能将活物短暂缝合起来。 到了第三环「手影师」,仪式者就可以借助光线投射阴影,操作影子凝结后的实体。 第四环。 也就是彼得·赫勒身处的这一环:刺客。 如果本人愿意,他可以极大幅度减少自身踪迹的留存,同时,感官敏锐度与观察分析能力显著提高。 拥有超快的速度,可以在一瞬间发起突袭。 能够完美融入黑夜。 这和四环的名字极其相衬:刺客。杀人不留痕迹的刺客。 天生的凶手。 “但我仍选择了审判庭。”老彼得笑了笑,夹着烟卷:“茱提亚小姐为我交易来了道路,我感激她。同时,她也帮了我的家人…” 虽然。 结果仍是遗憾。 “茱提亚‘小姐’。” 乌鸦重复了一遍,语气古怪:“那么你也能被称为年轻人了,彼得,这称呼谄媚的程度不亚于你的德温森朋友了。” 彼得挑眉:“别在我面前说茱提亚小姐的坏话,乌鸦。真的,我知道你为什么,但那与茱提亚小姐无关——你为什么不找上一任审判长谈谈?” 乌鸦沉声:“去…地狱谈?” 赫勒诚恳点头:“你也没别处可去了。” “我们,有,同样的目的地,彼得。”乌鸦不紧不慢。 他那长长的风衣裹着他,立在沙发上时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他忽然将视线转向竖着耳朵偷听的约克。 “你也是。” “别吓着我的学徒。”彼得晃了晃夹烟卷的手:“我和柯林斯带队,召集人找出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剩下的交给你,没有问题吧。” 乌鸦讨价还价,说着罗兰听不懂的词:“每一个成功穿过阶梯的灵魂都不便宜。” 彼得蹙眉:“审判庭会付钱的。” “你最好把这承诺告诉伊妮德·茱提亚。”乌鸦抬了下手,看向罗兰:“哦,对了,你能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这位…漂亮的绅士。” 罗兰眨眨眼,显得有点无辜:“伊妮德大人让我盯着你。” 约克&彼得:吭哧。 乌鸦:…… “审判庭倒清楚,把相同的人捏在一起…是不是,彼得。” 彼得·赫勒揉了揉发酸的脸:“…柯林斯说的没错,总得有个人统筹大局。” “他?”乌鸦皮笑肉不笑:“你,是吗?” 罗兰摇了摇头:“伊妮德大人只让我盯着你。她说你总喜欢占便宜,偷审判庭的材料带回家…不不,不是我说的,是伊妮德大人。” 约克&彼得:吭哧。 师徒俩头一次在审判庭里找着乐子。 太有意思了,这年轻人敢这样对乌鸦说话。 然而沙发上的黑袍人紧紧闭着嘴。 静静看着罗兰,五根发黑的手指哒哒哒地依次敲着扶手,把那皮子敲出声音,刺出深痕。 哒哒哒… “你不怕被人侮辱,是不是,柯林斯。” “我习惯了。” “但你不允许人侮辱你的家人?” “确切的说,是我的叔叔。” “你叔叔是个废物,我诅咒他明天就被邪教徒找——” 话没说完,桌子已经被踢起来了。 一声巨响! 桌面上的烛台、茶杯和烟具散了一地,在男孩约克的惊呼声中,翻滚的桌面砸向了沙发上披着黑袍的男人! 他竖起小臂,正弹出弯刀,劈开条桌… 一把匕首自另一面而来,刺穿了桌面。 它将将贴着他的眼球,扎进脸旁的沙发背垫里。 呲—— 匕首拧了一下。 桌面应声而断。 露出背后雪亮的弯刀——弯刀竖着,正笔直对准了罗兰的下巴,企图从下巴开始,将他的脑袋一分为二。 匕首横着,对准了乌鸦的脖子,抽手便能切下他的头颅。 “新年快乐,乌鸦先生。”罗兰用另一只手的指头,轻弹了下刀锋——那手正贴着刀刃,在付出几根手指代价下,不难偏移这致命的刀锋。 “还没到。”乌鸦动了动脑袋:“桌子不该,让我赔。” 彼得摩挲着下巴,笑出两排牙:“我正要换个好牌子的。算我的礼物…” “新年快乐,两位执行官大人。” 约克长舒一口气。 他吓坏了。 这两位先生都是疯子吗? 昨天刚买的桌子!! (本章完) ------------ Ch.369 车上闲谈 在得到对雪莱和泰瑞动手的命令前,审判庭也要摆出个‘样子’——至少他们得表现出确实有发现并开始警惕城内出现的邪教徒的模样。 这种行动,被彼得·赫勒称为‘捕鼠’——即不溯源,寻找鼠窝、彻底清理鼠群,而是用铁棒敲碎那些不长眼的、冒出来闲逛的老鼠们的脑袋。 审判庭在伊妮德改变之前的数年里,都这么干。 都这么生存。 正因为此前出过太多次闪失: 譬如逮着一个私下尝试无形之术的先生,而那先生的妻子的父亲来自蓝血贵胄的低席,或某个侯爵家的女儿准备用一个愚蠢至极的法子,增添自己的魅力,以便能让车夫、园丁在内的男人看她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些… ‘她笑起来就像没合拢的*眼,那张脸比邪教徒还要吓人。’ 显然,那一次任务乌鸦也参与了。 这倒符合他说话的风格。 (如果不是怕把马车拆了,罗兰实在想问问他怎么知道像那东西的,太容易教人误会他的爱好了。) ‘如果她有钱,够买一面镜子,就该知道除非万物之父苏醒…哦——我倒知道她父母为什么那么消瘦,如果整天对着那样一张脸,恐怕食欲不振只是最微不足道的症状之一…’ 这些涉案的小姐、先生,或孩子,多数都家境殷实背景不凡,同样,他们也没真疯狂到用活人进行仪式——那么,当时的审判庭就得给他们留出一定的尺度,或者特权。 若是个工人,他当天就得被烧死——与此同时,若处理这案子的执行官的心情不好,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得进审判庭住一段时间。 但这些姑娘和小伙子,就是彼得·赫勒所说的,捕鼠行动的意义。 他们的仆人被抓起来打死或烧死,他们的车夫、身边的身份不高的友人——总之,他们不会有事。 或许被家里禁足? 如果那也能算惩罚的话。 “你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柯林斯,不清楚那时候执行官们的想法。”马车上,赫勒十分真诚地告诉罗兰:“也许你认为我们胆怯,亵渎了圣洁之火赋予我们的权力,万物之父交给我们的任务…” “但我要说。” “那个时候,没有人能支持我们。” 彼得·赫勒同费南德斯有个共同点: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伊妮德‘不作为’导致的。 “倘若审判庭,整个国家的审判庭,都要靠一个小姑娘支撑,我看,我们也没必要和邪教徒作战了。东区夜里的街上不是有位置吗?” 他暗示那些妓女。 说实话,把那些因此放弃离开的执行官摆在和妓女同等位置,让罗兰开始对彼得·赫勒感兴趣了——这是个有趣的人。 他说的也没错。 虽然罗兰本人不太想评价审判庭高举的‘审判十字’和‘净化灵魂的烈焰’到底是否合理,不太想把妮娜小姐讲过的故事和圣十字的教义摆在天秤上,分出个高低贵贱——但这么长时间以来,这些‘兄弟姐妹们’的信念,他的确看过太多。 信仰不该因神灵而坚定。 无论祂强大或衰弱,维护秩序或散布混乱,广传教义或无言沉默——倘若因为神灵的力量而信,那么,当祂衰弱时,信徒自有别的去处。 神灵的强大与否,辉光照耀的土地广泛与否,乃至羔羊们的看法:虔信徒不该因此而动摇自己的信仰。 自然,真正的执行官,也不该因为一个「审判长」的行为,而改变自己所坚持的。 像乌鸦、费南德斯、彼得赫勒先生,他们会在天气不好的时候躲雨或开伞,但绝不认为,换个土地,换个国家,就不会下雨,没有雷霆。 这些先生也终于等来了破晓。 “我不敢保证,约翰·雪莱和玛德琳·泰瑞的下场是否沐浴烈焰,但我能保证,他们好不到哪儿去了。” 赫勒笑声爽朗。 “茱提亚小姐有所行动了。” “我们不再需要计算遇敌时到底开几枪才能不用光自己两个月的工资。” “不必再担心受伤后,得不到妥善的治疗。”“不用小心得罪了哪个孩子,被监察局找麻烦,被教会那些文绉绉的废物卡住每个月的子弹和仪式材料——我听说,最近她还在考虑要给执行官们增加周薪,是不是这样?” 说实话,罗兰不知道。 伊妮德没和他提过这一点——对于执行官们,这位撕咬能力日益增进的女士一贯冷漠的令人心寒。 至少在罗兰面前,她对他们不屑一顾。 而此时彼得·赫勒的态度,又恰巧相反。 伊妮德·茱提亚。 据罗兰了解… 有限度的了解吧。 她大概… 不是很在意他们。 虽然真相残酷。 ——她不是很在意执行官,审判庭,甚至邪教徒,圣十字…乃至这个国家谁坐在那把至高无上的椅子上。 “也许。” 他只能这么回答。 “也许,赫勒先生。但我只是个执行官,如果真要涨…我只能怀着感激的心情多喝两杯了。” 赫勒心情不错:“别叫我赫勒先生,柯林斯。叫我彼得,我也叫你罗兰,行吗?” “这该是我的荣幸,”借此机会,罗兰旁敲侧击:“彼得,我加入审判庭不大久,可也认识些仪式者。我很疑惑,「圣焰」这条路显然比其他道路要强大…是我接触的仪式者不够多,还是我漏了些知识?” 马车里忽然静了几度。 乌鸦饶有深意地瞥了眼罗兰,却反常的没有插嘴,和肩膀上的女人齐齐往无聊的窗外,无聊的街道上看。 彼得·赫勒正坐在罗兰对面。 “…「圣焰」?” 他眯起眼,眼尾挤出皱纹。 “哦,那确实是一条令人…向往的道路,虽然,它并不像你说的,比其他道路强大许多。”他这样讲,却看向自己旁边:约克。他的助手,或者副手?罗兰不清楚。 那大概比贝翠丝要小的男孩,乖巧坐在他旁边,整段路一言不发。 “约克就准备踏上圣焰之路。” “非常明智的选择,”罗兰朝那男孩友善地笑了笑:“你以后一定是个强大、受人尊敬的仪式者,我的兄弟。” 约克只回以羞赧地笑,低了低头。 “如果有可能,我倒不希望是这一条。”彼得·赫勒叹气:“但他好像对其他道路并不那么亲密。” 用亲密也…算说得过去。 “为什么。” “因为「圣焰」——” “老东西,如果我是你,就管好自己的嘴。”乌鸦忽然出声,头也不回:“你是不是但凡知道点秘密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和人分享?” (本章完) ------------ Ch.370 左手右手 彼得·赫勒不是守不住秘密的人。 但罗兰·柯林斯在他眼里不同——茱提亚小姐和他亲近,大概,或许,很有可能要培养这年轻人,要他担任下一任审判长。 而他也证明了自己:学徒击杀一环,很快,又晋升成正式仪式者。 虽然,伊妮德·茱提亚的做法不合理。 但去掉所有不可能的,这是唯一的答案。 所以,罗兰·柯林斯没什么不能听的。 “你要对一个一环仪式者讲这些,你脑袋是不是喝酒喝坏了?”乌鸦转过头,看了眼保持微笑的罗兰—— 他在他们不注意的地方:腿上,伸出食指和中指,像蟹钳一样夹了两下。 二环。 我是二环。 “…恐怕你这年纪已经不再适合担任执行官了,彼得·赫勒。” “恐怕我用你洗澡的时间就能杀你两回。”老彼得笑了笑,忽又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惊讶’道:“你洗澡吗?” 很好。 这老绅士更有趣了。 乌鸦冷笑,看着约克:“你的老师是个蠢货。” 出于意料,乌鸦阴森森的模样并未吓住男孩,他几乎是下一秒便脱口反驳:“他不是!”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罗兰,我也希望,下了马车,你就忘掉它。”彼得·赫勒对罗兰说道。 他并不理会又开始和孩子打起嘴仗的乌鸦——这人好像和谁都能打起来。 “实际上,「圣焰」和某些道路一样,如果你足够了解「沉思者」,就该知道,那些自以为脑袋里充满智慧的先生们,每向上攀升,肉体都将受到摧残。” 他指的「沉思者」,即罗兰打过交道的查尔斯·克洛伊。 那个能回溯时间的可怕仪式者。 他们从某环开始,必要时常沉睡,以对抗不断腐朽的肉体——同时,在短暂的苏醒期中,找到完成仪式的办法。 可以说,强大,和强大的代价是对等的。 罗兰单听就已经觉得困难至极。 “「圣焰」和「沉思者」类似。” 赫勒说。 “但「圣焰」并不会摧残人的血肉,反而,数个大仪式加身,让我们几乎可以徒手撕裂钢铁,以肉体对抗刀剑甚至火药。”他瞧了瞧身旁那瞪着眼发火的约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但「圣焰」的强大只到八环。” 他忽然话音一转:“升环…从学徒到一环,你有什么感觉吗,罗兰?” 罗兰点点头:“我的灵魂燃起火焰,我的血肉变温,我的力量沸腾。” “很好。” 他说。 “灵魂赖以燃烧的火焰即为「资质」——你的灵魂明亮,血肉如春,这正是升环的前兆:而我恐怕要告诉你,罗兰,「圣焰」到了第八环…或者七环以前?我不确定。他们在某一环,就不再需要「资质」了。” 罗兰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赫勒顿了顿,叹气:“意思就是,每一次的接触「神秘」,这些无形的力量都将成为升环的燃料,推动他们不断向上攀升…”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 这听起来… 似乎,很美好? 如果不需要资质,那么,「圣焰」到了第八环,就等于得到了一张百分百通往不朽者的船票? 只要接触神秘,就能不停向上? 赫勒僵硬地笑了一刹,眼中却浮现悲色:“是啊,如果上面还有路的话。”很遗憾。 「圣焰」之路,只有八环。 第九环并不存在。 或者说,没有人活着抵达过第九环。 “不需要资质,不需要仪式。” “只要不停接触、使用「秘」,很快,你就能推开第九环的门扉…” “它的名字是:死亡。” 说到这儿,彼得·赫勒似乎也察觉车厢里的气氛实在压抑,越过约克,把车窗拉开了一条缝,让冷风灌进来。 “所以在这些年里,知悉这秘密的执行官,并不会苛责伊妮德·茱提亚小姐,我们甚至宁愿她待在办公室…一直。”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乌鸦却开口了。 “你不会以为她真怕死吧,赫勒。那女人绝对打什么主意,只是我们还不清楚。她刚晋升八环不久,如果真像你说的,至少有几次,她动动嘴,就能救下两位数以上的执行官。” 乌鸦看向罗兰。 “但她什么都没做。” “我看,你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八环的她,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烧了。” 罗兰现在开始怀疑,乌鸦究竟针对的是伊妮德,还是针对「圣焰」… 或者,审判庭了。 “好笑的是,教会一度认为「圣焰」是极好用的炮弹,消耗品,还曾大批量培养过这些人——但完美的怜悯者可不好找,在这个时代,他们要比满腹毒液的人还少。” 乌鸦面露嘲色。 “猜猜看,罗兰·柯林斯。除了拥有这样「资质」的人极其稀少外,是什么让教会放弃了如此有趣的计划?” “一条强大的道路,一种能不停向上攀升,用完就自我毁灭的便捷武器?” 赫勒捏了捏鼻梁,不愿在这话题上绕圈子,直接给罗兰揭开谜底,开口插话: “…历史上的某任圣女就是「圣焰」之路的仪式者,当时她六环。” 然后。 她在一次选择中,放弃了二百三十七名市民,选择拯救陪伴自己十五年的宠物犬。 当她抱着自己的狗,抵达灾难现场时… 棒极了。 ‘可我不能失去露露。’ 后来,她这样说——露露是那条狗的名字,顺便,那狗死于两个月后,死因是吃得太多,涨死了。 ‘那是我的全部了。’ 自此,圣十字对「圣焰」敬而远之,别说圣女,任何高级职位都不允许圣焰之路的仪式者担任——越高环,就离教会的核心越远。 他们生怕这些没感情,或太重感情的疯子,哪一天说出:我放弃整座城市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要拯救我的玩具小熊。 “仪式者都有问题…这儿。”乌鸦突然俯身,静静盯着罗兰,黑皮手套分出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罗兰·柯林斯,倘若你不想被那女人拉着一起下地狱,就离他远点。” 罗兰扫了下掩着玻璃窗的薄帘流苏,朝那偷看自己的约克笑了笑,才转向乌鸦,问: “拉…左手,还是右手?” 车厢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赫勒忽然止不住上翘的嘴角,想要放声大笑。 很好。 罗兰·柯林斯。 (本章完) ------------ Ch.371 马修和米歇尔 针对邪教徒的行动很简单,因为这些傻瓜并没有隐藏自己的行踪——或者说,在乌鸦和彼得·赫勒先生的眼睛里,他们几乎可以算得上‘大摇大摆’了。 一些由女士组成的团伙,针对的都是东区、南区并不富裕的家庭,或者妓女,没什么社交圈的单身工人,乃至那些吃不起饭的真正的流浪者。 “邪教徒的审美多少都有点问题…说实话,我更喜欢屁股大些的,你呢?” 乌鸦鄙夷地看着赫勒自言自语后又开始追问自己的徒弟,这行为实在轻浮。 那孩子才多大? “男性在很小的时候就该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这有助于他成长中寻找更多更优秀的女士。”赫勒回敬了一句,又问罗兰:“你怎么看?” “漂亮的。”罗兰眨眨眼。 “哦,不好不坏的回——” “丰腴的。” 彼得·赫勒张了张嘴,“啊…如果算上这条件,倒真实了许——” “瘦小的。” 彼得·赫勒:…… “或者高一些的,嗯…比我矮一些的也行…如果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特殊一点,或者性格古怪,也不是不能…” 约克看着罗兰,眼里不知不觉带上了点崇敬。 这先生真厉害。 “罗兰。” “嗯?” “你是不是想说——‘全部’?”彼得·赫勒哈哈大笑:“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直到上了年纪,才明白,有时候为了自己,你也只能挑选其中一小部分了——” 「我突然想起苏月记忆里的一句远东古语箴言。」 - 什么? 「娶妻娶色,纳妾纳色。」 -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人要专一。」 罗兰拨开窗帘,等待白浪穿过玻璃,扫向长街——这是一个已经被盯上的据点:一部分女人就在这儿落脚。 审判庭的执行官们盯上的。 只是,一部分。 不过现在,罗兰倒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事。 有女人开门,离开,或进入。 她们像正常的、白天休息的特殊工作者一样,除了那有点愚蠢的、不符合身份的各式各样的习惯外。 但,在那鹊巢鸠占的邪教徒中,有一张熟悉的脸。 “我们要怎么干?” 罗兰手指提着窗帘,见那挎着花篮的女人和其他人调笑,出声问道。 “对付这些杂碎,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我们可不需要亲自动手。”彼得·赫勒跟着斜了斜脑袋,和罗兰一样往窗外瞥:“仪式者之间的战斗,有时候,甚至不必见面——为了不弄出更大的动静…正好让你瞧瞧,放心,审判庭会报销。” “那我今天要长见识了。”罗兰跟了一句,指头轻敲玻璃:“但帮我个忙,留她一条命。” 彼得·赫勒看了眼那挎着花篮的女人,不禁提醒:“那可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罗兰。” 这话不仅让约克,也让乌鸦好奇地侧了侧身子—— 他不想让车厢里的几位发现他‘好奇’,可他又实在对罗兰·柯林斯看中的女人好奇… 于是,也悄悄往这侧窗边凑了凑。 “一个妓女,蠢货。”乌鸦忽然在罗兰耳边开腔,吓了他一跳。“你难道看不出来?正经女人可不会在大街上笑得把*子露出来…”(脖) “也只有你这样没见识的,才会对着牛粪使劲耸鼻子。” 罗兰能理解他的提醒,只是有点不礼貌。 放下窗帘。 “可以留她一命吗?” “问题不大。正巧,我们得问问,那两位‘大人物’藏去哪儿了。”赫勒不介意卖罗兰一个面子。在他心里,罗兰的地位还在不断上升中。 ………… …… 马修·伯瀚要发财了! 就在昨天,昨天傍晚,昨天傍晚的床上! 他的妻子,他亲爱的、伟大的妻子,同他说了个天大的秘密! 他要发财了!! 不,不不不。 实际上,她不说,自己也看得出来。 她年轻了。 变年轻了。 这不是什么膏粉或香水能改变的——马修·伯瀚很清楚自己枕边人的模样,这老妻子的每一寸他都清清楚楚。 而现在,她年轻了。 就像倒回去了十…十五岁? 二十岁? 不可思议。 马修·伯瀚当然不认为自己疯了,也绝不相信,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女人一夜之间年轻十几岁:如果有,那可轮不到他们这等人使。 所以… ‘究竟怎么回事?’ 由于此前有个圣十字的姑娘祝福了他们(为此还花了仅剩的存款),马修·伯瀚一度认为,是那祝福起了作用——既然他们家没能像祝福所言,万事顺利… 妻子变年轻,也算应验了,对不对? 然而妻子支支吾吾,怎么都不肯告诉他——直到,他使出力气,结结实实‘揍’了她一顿,这讨人厌的坏娘们才肯松口,松口。 ‘是个法术…’ 她嗫喏。 马修·伯瀚来不及问那法术,先格外慷慨地点了两根蜡烛,将卧室照了个清清楚楚——他得好好瞧瞧这女人: 她…可不止年轻了‘一些’。 烛光里是个‘少女’。 那粗糙的大脚变得细腻,不总刺手、烘着难闻的气味; 她脸上的皱纹像抚平一块桌布般被那无形的力量抹得比剥了皮的鸡蛋还要光滑细嫩; 她嘴里没了臭气,装满了鲜花的呼吸; 头发从干燥变得顺滑,甚至在烛火下发亮。 她的部位分明,不再连成一片,让人抓也抓不分明。 她好像重回少女的时光——不,应该说,她比年轻时还要漂亮了! 她让人快活的发疯! 马修·伯瀚毫不怀疑,这突然年轻了十几岁的女人,也必能让自己年轻起来——十来分钟前,她就已经成功了。 “告诉我,米歇尔,告诉我,你总得把这法子告诉你的丈夫,是不是?” 他呼吸不由急促起来,甚至声音不受控制,吵醒了帘布后的三个孩子。 “这法子绝对有效!” “你知道,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吗?” 他像头红了眼的公牛,恨不得一下子撞进人的心坎儿里,用本该长出来的牛角,把那藏着秘密的草料一根根剜出来。 “财富!” “未来!” “我们要有钱了!米歇尔!” 他相信,并绝对相信,这神奇的法术能满足他刚刚分娩的野心。 (本章完) ------------ Ch.372 玫瑰容颜 马修·伯瀚先生笃定,倘若这法术好用,那么,他们一家就该倒数—— 倒数搬走的时间。 西区,西区怎么样? 听说那儿的房子都用整块的岩石,刷着漂亮的漆;路面像桌子一样平整,空气中散发着奶和墨水的香味;那里的男女都把道德顶在脑袋上,有礼的恨不能说话时都要先道歉; 他们有大把时间消磨在剧院、高级咖啡厅和各式各样的小活动里,每个人身上除了浴盐香,就是那罕见的、渗入骨子里的香水味。 他们从不捡地上的便士,哪怕先令都要考虑再三。 没人干活,也没人提干活的事儿。 倘若真有人说,恐怕一个眨眼,就有无数枚硬币和票卷扔来: ‘拿去,快拿去!别在这优雅、神圣、高贵的地方谈那低俗的活计!’ 他们昂首挺胸,哪怕便溺也要用镶了宝石的金盆子,用化了银铸成的闪亮漏斗——而且,只用一次,就丢到不知哪里去。 他们生怕人找到这不干净的丢脸东西,还要专门雇人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挖上许多大坑,以便每个月丢那沾了污物的宝石、黄金和白银。 他们不自己吃,也不自己喝,总有人服侍着,用最漂亮的刀叉——至于如何的漂亮,马修·伯瀚认为,等他到了那遍地奶香的地方,时间一长,就跟着学会了辨识什么是漂亮了。 他早晚扣眼上别起花,话也要越讲越慢,慢的让人着急,慢的恨不得问了上午好吗,结束就到了中午。 他也许能认识更多非凡的人物,大人物。 那些大人物可不和他一样,喜欢贵重的,厌恶低贱的。 他们一视同仁,瞧什么都好,对什么都有礼貌。 他们得和自己握手,然后用力摇上几下,显示自己的真诚。 他们摘了帽子,感叹他的强壮,问他从哪来,又要什么。 马修·伯瀚想了想,到时候,他得这么问:我从东区来,您该不该厌恶我? 他肯定会得到不少友善的调侃。 绅士和淑女们的。 他们笑他笨拙,说这儿可不是东区,只要你别再干那不三不四的事,乖巧和我们享乐,像我们一样典雅温和,善良守礼,您呀,就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啦。 那儿的人大概会这样,但也许… 也没这么好? 他们可能会在心里想,不会直接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体面,让人生了自卑心。 马修·伯瀚认为,和这群人打交道,得先找个老师学学才行。 所以… “告诉我,米歇尔。” 他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此时此刻装满了翻滚的宝石和蕾丝手套,再也装不下其他东区的——哪怕一点习以为常的臭味。 “…我们的未来就在这儿了!” 米歇尔有点为难:“我的爱人。”她说,捧着自己丈夫的脸。 “这可能不合法。” “去他的法,我要我的法!”他低吼,像脱脏袍子一样撕扯自己的穷皮,把他的未来拽了起来,借着烛火,凝视那层细腻的肉: “我可是数得上的聪明人,你知道,我就差个机会…就差一个…” 米歇尔咬了咬嘴唇——如果放在前些日子,马修·伯瀚会说‘我没饿着你’,现在,他只想嚷嚷,把周围睡着的人都吵醒那样嚷嚷: 快来瞧瞧吧!你们这些再也见不着我的穷趾头!我要走了! 但他是聪明人,聪明,所以知道现在不能声张。 “…怎么做,米歇尔。” 他像个密探一样提起肩,伸着脖子。 妻子叹了口气,迈下床,先是哄了不安的三个孩子,又到门口提了个篮子进来。 里面盛满了新鲜的玫瑰花瓣。 马修·伯瀚拍了下手! “我就知道!我说昨天家里怎么有一篮!原来!原来关键在这儿!” 他看妻子放下花篮,又找了个火盆,吃力地拉到床前。 三个孩子趴在被子里偷看。 “亲爱的…这,这可不合法…” “来!就让我不合法!”马修眼里烧着火,那火不来自烛,是一股他从未有过、但每个人都该有的庄严。 他午夜里沉睡的国民用鼾声和叫声恭迎一位即将执政的君王。 “让我烂在宝石里…” 他喃喃盯着炭火旺盛的盆,伸出手,让妻子为他带上一条银色的手链——他送给妻子的礼物,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然后。 他被塞了把玫瑰。 “照我说的念,马修,我的爱人。”不知是不是错觉,或者,因为变年轻的缘故——火光中敞怀的妻子看着是那么的圣洁,那么的… 就像背靠十字的圣女。 他没见过真正的圣女,可要马修说,她现在定是比圣女要纯洁,更要惹人疼爱… ‘枯萎的血肉,永恒的甜腻。’ ‘有人再次年轻了…’ 一把叶片刀割开了他的手腕。 当鲜血撒入,手链穿过上空的浓烟,马修·伯瀚感觉自己‘被填满’了——有什么像多须的种子一样植入了他的体内,细长的、让人舒服的要叫出来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长须蔓延伸展,在他的血肉,在他的灵魂… 这让他想到大海。他是那海洋的潮汐。 一次又一次的拍打,上涌,退去,再上涌,再退去… 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附和这令他无比沉迷的潮汐上,那彼此为邻的海胆收缩,迎合着不断剧烈的潮汐奉献出自己赤红或白浊的鲜血—— 不由自主。 马修·伯瀚感觉自己… 枯萎了。 “…米歇尔?” 他发现,妻子看他的眼神越发奇特。 好像,打量一只长了翅膀的狗。 “米…” 他的喉咙也枯萎了,像那焚毁的玫瑰掉落前干瘪的根茎。 血越流越多,自他手腕和腰下,止不住的瀑布汹涌迸发。 他僵直在原地,只感觉自己不停流淌。 他像一条河流淌。 “米歇…” 他瘦了。 米歇尔露出一抹诡异地笑容,起身绕过他,打开了门。 一些戴着头纱的女人鱼贯而入,发出放荡地笑声:“米歇尔,你运气真好。” “那并不难。” 米歇尔笑道,那模样不似马修认识的女人,曾经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勤劳、精明又市侩的伯瀚——她好像被剥下皮,套在另一个人的血肉上黏好。 “谢谢…” 她嘴角拉出一条非人的弧度,轻轻从那五根枯枝般的指头里摘走手链。 闪耀着明亮光泽的手链。 然后,戴在了自己手上。 一瞬间,她好像更年轻了。 马修·伯瀚抖了抖,双腿无力,干巴巴砸倒在地板上。 清脆的断裂声。 他的腿骨摔断了。 或者腰。 他就像一个两百岁的老人,脆弱的只剩独独留在历史里让后代静听哀嚎的骨头。 他自愿的。 自愿被吮干了。 “对吗?你自愿的,我亲爱的丈夫。” 米歇尔眼眸中跳跃着年轻的火焰:“它叫「玫瑰容颜」。” 她呵着好闻的香气,在他耳畔轻声细语。 “一个非常棒的…无形之术。” “你瞧。” “我重获新生了…” 几个女人笑眯眯盯着他,渐渐的,在马修惊恐的目光中,齐齐将头颅转向了床边。 “不…”马修无声大喊。 那三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橱柜上的老式圆镜里照出了一群饥饿的眼睛。 这个红色的夜棒极了。 …… 「名称」:玫瑰容颜 「类型」:无形之术 「描述」:将新鲜的玫瑰花瓣掷入火盆燃烧,撒入使用者的鲜血(或别的),用手链穿过上空的烟。 使用者的部分魅力与生命将转移到手链上(或全部)。 持有手链的人精神焕发,重获青春(效果随时间衰减)。 ‘现在。’ ‘我终于能松口气了…’ ‘谢谢,我的爱人。’ (本章完) ------------ Ch.373 结霜之刃 米歇尔·伯瀚女士… 哦。 现在应该叫米歇尔·伯瀚小姐了。 她年轻了不少,轻盈了不少。曾经的负累如蝉蜕被遗弃,腐烂在血毯的角落里。 现在,她是蝴蝶了。 ——至少,镜子里的女人,要比她年轻时还漂亮不少。 她甚至能做个歌舞剧演员,或者哪个贵族的夫人。她这么漂亮… 还这么饱。 米歇尔垂下头,宠溺地抚摸着微鼓的小腹:它发胀,好像有一颗长错了的心脏留在胃袋里,在酸液里唱歌… 邪教? 不,当然不。 开什么玩笑? 她是个正常人,当然会权衡利弊——倘若五十镑,甚至一百镑摆在眼前,她都绝不可能用这么残忍的办法杀了自己的丈夫,让姐妹们吞了她好不容易养活大的孩子… 可是。 那不是一百镑。 那是另一个新的世界,崭新的生活,与众不同的人生… 她只要继续,就能永远年轻,永远维持如此的美貌。 一百镑? 这可是一百万镑都买不来的机会。 孩子,丈夫,甚至她的全部亲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一个机会:她有的是时间生孩子,有了这张完美的容颜,就有的是孩子… 对不对? 至于丈夫,那不也到处都是吗? 米歇尔·伯瀚除了擅长洗衣服,哄孩子,就是计算利弊。 她可好好计算过: 如果放弃这机会,那么,她就得继续洗衣服、哄孩子的人生。每天面对脏话,同下流货争那些个还没他丈夫*头大的利润。 可要抓牢它… 她就完全不同了。 金镑,男人,未来。 一切唾手可得。 当然,她不完全相信身后陷入沉睡的‘姐妹’,她又不是那真正的蠢人——她打算再跟她们干一段,一小段时间,将这法术练熟… 然后,在某个夜里。 就像这个夜一样。 永远消失。 再也不出现。 她可以到格拉斯哥,或者牛津,哪怕一路走,一路吃,找条船出海——她只要永远活着,什么没有呢? 米歇尔·伯瀚是个聪明人。 聪明的、底层女人,不代表她没有真正的渴望和野心。 现在,机会已经被她牢牢抓住了… 就像掌中的蝴蝶。 身后这些睡猪最愚蠢的就是,教会了她这法术… 米歇尔·伯瀚捋着垂顺的长发,对着烛火里的镜子露出甜美地笑容——她几乎要爱上镜子里的自己了。 ‘你真美。’ 她无声说道。 就在此时。 那模糊的镜子仿佛起了一层不该在火中出现的白霜。 米歇尔·伯瀚眨眨眼,向那圆镜靠了靠,用指头抹了一下。 ‘或许污了…’ 该死。 她丈夫花了不少钱买的。 她低头拉开抽屉,想翻块布出来。但房间里越来越冷… 冷的有些不对劲。 咔嚓。 镜面结冰了。 米歇尔·伯瀚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几天以前,她还是个凡人。 “…怎么回事。” 她嘀咕着,愚蠢的用指甲扣了扣镜子,发现从自己嘴里也呵出了白色的雾——就像房顶被掀了起来,整间屋子暴露在晚冬月下。 她在镜子里仿佛看见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模糊的… ‘这是…?’ 模糊的,吸引着她渐渐将脸靠了过去… 在层层结霜的薄冰下。 一支尖锐的匕首瞬息穿透了镜面,从她的左眼眶扎了进去,刺入后脑。然后,被一只结霜的手握住,轻轻一拧。 米歇尔·伯瀚抖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很快。 镜面里伸出了第二只手。 头。 上半身。 这是一个半透明的人影,霜发无瞳,像一阵冬风从镜面的褶皱缝隙里刮了进来,轻柔地搂着不在抖动的尸体,扶着她躺在镜前的桌面上。 然后,羽毛一样落地。 她每一步都结霜,仿佛冬神不适应繁春,在脚下开出一片沉默的白色荒芜。 她来到一张床前。 俯视着酣眠的、满嘴血色的‘少女’。 缓缓弯下腰,抱住她的脑袋。 匕首由下至上… 剜了进去。 冰冷的刀刃融化凝固的眠梦,这场无声的杀戮又快又利落。 六个…五个…四个… 直到还剩下三个人时,一次抽搐踢倒了床旁的高脚凳。 角落里惊醒的女人愣了半秒,旋即大叫起来! 她掀翻了圆桌! “怪物!” 她嚷道。 唤醒了剩下的活人。 可这些刚刚踏上鲜血之路的,哪清楚怎么对付幽魂呢。 她们能轻而易举的用烛台刺死瞌睡的父母,让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哄骗他们仰起头,然后,用餐刀扎进他们的脖子里。 她们买了酒,要丈夫喝的酩酊大醉,然后绑起来,用开水浇熟他们的脸。 她们会的多,但唯独不知如何对抗这步步结霜的灵体。 透明的凶手。 “枪…枪!!快拿枪!” 也许火药有用。 领头的女人万幸自己睡在最里侧。 也许火药炸开的烈焰能烧死这冷冰冰的怪物——她顾不上思考这东西怎么来,从哪来,要手下拿出枪,自己则朝壁炉狂奔: 火焰!光明! 此时此刻的邪教徒需要光明!需要正义! 咚。 烛台被扫落。 白烛被旋转着扔过灵体,烈焰扯碎了她一部分衣裙和周围朦胧的白雾。 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一眨眼散的没了影。 结… 结束了? 三个女人气喘如牛,六只大脚像粘在了地板上,谁也不敢动一下。 她们穿着睡袍,身上挂满凝固后的血痂。 地上吃剩的人骨,被舌头抿出来吐掉的指甲。 人间地狱里,她们好像悲惨的一方。 “我们被盯上了。” 领头的女人连续喘了几口气,接过手下递来的单发枪——这种大口径的特制枪械能够一发放倒一头公牛。 但这子弹若在寂静深夜里打响,就证明,她们有麻烦了。 枪声会引来警察。 “那东西怕火,怕子弹。去,把蜡烛都点起来。” 她吩咐还活着的两个女人,要她们撕开抽屉里成捆的蜡烛。 “珍、珍妮…” 手下叫那领头的。 “什么?” “你、你的…” “什么?” 女人指着珍妮的脸,神色惊恐地后退,后退,踩断了酥脆的人骨,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她放声大叫:“你的眼睛!” 珍妮下意识摸了摸脸和眼皮… 摸到了一把冰凉的匕首。 镜子里。 结霜的灵体正从她眼球里钻了出来,反身用那无瞳的冰冷双眸静静注视着她。 路为玻璃,墙为刀刃… ‘步步见血。’ (本章完) ------------ Ch.374 不该熟悉的人 嘭。 一具尸体倒在了血泥里。 随着笑声,那飘忽的‘霜鬼’再次消失了。 “她…她、她死了…” 森白刀刃击穿颅顶。 一发未开的枪落在地板上。 房间里仅剩的两个活人点燃了蜡烛,握着,像头一次点燃火炬的无知者,睁眼直视未知的黑暗荒野:遍布血丝和白骨的宴席上,在蛆虫和腐烂的肉块里,恐惧正唱起歌。 绝望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在两人之间生长。 呼吸。 沉默。 烛光摇曳。 “我不能死…” 一个女人说。 她杀了那么多人,她好不容易用她的全部换来了永生的力量… 她绝不能死在这儿。 忽然。 圆镜里闪过一抹白色。 女人下意识挥起蜡烛,另一只手则抄起烛台,猛地掷向不远处的圆镜! 咔嚓。 镜面碎了。 影子也随着裂痕折断消散。 “闭上眼…闭上眼…!我知道…我知道…我弄清楚了…!” 她像狩猎失败的鬣狗一样大口喘息,佝偻着,闭着眼,光着脚,在血泥里蹚。 她要那把枪。 “那东西…那东西也许…只能…通过镜子和眼睛来…” 她念念有词,这被揭开的谜底给了她一定的力量,让她再次看见了生的希望。 她吃过人。 她早就不凡。 她可不怕这怪物。 她… 她有…枪… 闭目躬身的女人,摸到的不是温热的金属枪柄。 是一把结霜的刀刃。 此时此刻,蜷缩在墙角的女人捂着嘴,眼睁睁看那烛火中地板上反光的‘血湖’一点点变色——那东西就从倒影里缓缓站了起来,把自己手中的刀刃递给了闭目伸手的女人。 她缓缓抬头,看了她一眼。 挥手。 一颗新鲜的脑袋落地。 赤红色的鲜血涌泉一样从断口处喷了出来,像用力挤一个满了的尿泡,红色的液体笔直滋到了天花板上,在剥落泛黄的皮上炸开一朵不规则的艺术之花。 咚。 无头的尸体晃了晃,砸在另一具尸体上。 “不…你不能伤害我…你不能!” “我我…我信仰…我信仰万物之父!我是、是是是个虔诚的信徒…你不能触碰我——!!” 邪教徒挥舞着手里早已熄灭的蜡烛。 徒劳之举。 灵体只是歪了歪脑袋,下一瞬——在敲门声响起前,她碎成无数细小的颗粒,消失在颤巍巍的女人眼前。 叩叩。 有人在门外。 叩叩。 敲得很轻。 警察? 还是… 听见动静的邻居? 是谁…在门外? 女人哆哆嗦嗦,早已没有提着沸水浇灌一个喉咙的勇气。 她有姐妹,有教友,有那满腹毒计恶意的同伙,可如今,在面对一个不可能战胜的怪物时,她所依仗的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帮助—— 她或许只是脚趾头沾了点水… 却认为自己征服了海洋。 她抽泣起来。 无论门外是谁,她都完蛋了。 彻底结… 不,不对。 ‘我还有机会…’ 那怪物好像消失了。 女人扶着墙壁,双腿像两朵狂风中的旌旗。她站了又站,最后,索性趴在地上,爬到那血里,到那尸体旁,掀开无头的肉,挖出里面的——那把单发手枪。 有了它。 她还能活。 咔嚓。 粗长的子弹被顶上了膛。 假如是警察…只要他破门而入,我就开枪,开枪打死他。如果是两个人,我就找机会,先打死一个,再用烛台砸死一个… 她心里计划着,预演自己如何脱险,逃去玛德琳小姐身边,通知她,通知… 或许,她可以直接逃跑? 她幻想着,却听见‘嘎吱’一声。 门被拧开了。 一团昏黄的摇曳着,嘎吱、嘎吱,被提着。 有人踏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 是皮鞋。 他进了屋。 穿过厅。 踏进了黏腻的血肉里。 女人把枪藏在身后,抬起头:提灯的是个男人。 戴着礼帽,黑斗篷罩着厚实的风衣。 他有一双和灯火颜色相似的眼睛… “夜安,费因斯女士。” 他说。 ………… …… 咚。 丽贝卡·费因斯手里的枪砸在地板上。 罗兰·柯林斯。 一张她忘不了的脸。 “夜安。” 他提着灯,垫着脚,穿行在肉泥里,迈过尸体和骨头,在木床旁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椅子,用床上的被子抹了抹,坐下。 把提灯随手放在桌上。 “夜安。”他翘起腿:“我们不该在这儿相遇的,对吗。” 丽贝卡·费因斯张了张嘴,喉咙蜷着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那是一种奇怪无比的情绪,只有她清楚为什么。 “你的父亲好歹是个执行官,无论生前如何,到底和邪恶战斗到最后一刻。”罗兰敲打着膝盖,凝视那面色不停变幻的女人。她比布里斯托尔时还要漂亮,艳丽。 更多了些危险。 她或许长出了一副与众不同的尖牙,胃也变得永不满足。 “你却投身邪教,实在遗憾。” 惋惜? 此时此刻,丽贝卡·费因斯最听不得惋惜。 或许是熟人,或许她清楚罗兰的‘软弱’,她仿佛绷断了弦般歇斯底里起来,尖叫着咆哮:“那都是因为谁?!” “都是因为谁?!” 她终于能站直了。 指甲似乎都变得锋利,手背生出短粗的硬毛。 “如果不是你!如果,如果不是你身边那个婊子!柯林斯,哈!正直的执行官,如果不是你们,我本该得到的,可不止一个硬币,对不对?!” “如果我有足够的钱,就不会被诱惑,成了这些怪物的刀剑!” “都是你!都是你们的错!!你们骗了我!欺骗了我!” “我本不该只有那点钱的!” “我可是没了父亲!” 她不敢靠近,却开始用言语侮辱面前的男人和那诡计多端的灰发姑娘。 “可你们却骗我…” 如果不是他们,她该过着安逸富足的生活,该找个男人度日,没准还能生个孩子——都因为那个恶毒的女人,她才变成今天这样。 咚。 皮鞋尖打在地板上,沉闷的砸断了她的疯狂。 “费因斯女士。” 罗兰摩挲着两只小鹿皮手套,慢条斯理:“如果我没记错,你该拿走了三十镑补偿款——对于你父亲的死,我想,审判庭已经补偿过你了,不是吗?” 他声音很轻,可在费因斯耳朵里却响如雷霆。 “在布里斯托尔的车站,在第二个站台,有人截住了你,给了你一兜金镑。” “那数字我记得很清楚。” 罗兰向前俯身,托着下巴,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三十镑,对不对?” 他的笃定让丽贝卡沉默。 “我承认,仙德尔的确有些奇怪的小癖好。但拉姆·费因斯先生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布里斯托尔牺牲——那么,他的女儿,理应得到补偿。” “看来,他顺利截住你,把补偿交给你了,是不是。” 还是沉默。 丽贝卡抓了抓淡薄的睡裙。 此时此刻,她好像被对面椅子上的男人,用言语剥掉了一层皮。 一层真正的皮。 “车站那、那个人…是…是你派来的?” 她分泌不出唾液,说话也结结巴巴。 好像有个刽子手砍断了她的舌头。 罗兰扯了扯嘴角,眼中沸腾的金色渐渐冷却: “…你知道吗,费因斯女士。济贫院里的一条人命才值五个便士,如果你够漂亮,或者够强壮,那么,没准能卖上三个先令——我是说,在理事们没有收礼的前提下。” “三十镑…女士。” 罗兰缓慢、细致地搓揉着那副手套,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亚于刚才‘霜鬼’的笑声。 它们同样催命。 丽贝卡垂着的眼球忽地转了两下,再抬头时,突然大声哀嚎了起来。 她擅长的。 凄厉、悲惨,教人听着就难受。 这时,她清楚自己该怎么活命… 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我骗了您…”她抹着,血和泪混在一块,一缕缕头发沾在脸上,肩膀缩着,看着就惹人怜:“我只是、只是太害怕,怕您认为我和她们一样…” 她提了提睡裙,露出大片肌肤。 “我…我其实…是被掳来的…” 她边哭,边顺着墙挪,挪到那挂衣服的杆子旁,从一个枝子上摘下围巾。 红色的围巾,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 “您瞧啊…您瞧瞧!” “我可刚来…刚被她们,被这些黑心、狡诈、冷酷的女人绑着,您看啊!这儿还有我的围巾,我刚脱去衣服——您看看我的手腕,是不是有伤口?!” “柯林斯先生!您可是善良的人,千千万万不能断错了案子,我可什么都没干…” “我本该活得好,都要去工厂里了!” “可是,可是这些婊子、强盗、下流货在巷子里截住我,把我掳了过来…” 罗兰静静看着她表演。 看她边哭边掖自己的‘围巾’。 那是一段鲜血淋漓的,里面还有玉米粒的肠子。 (本章完) ------------ Ch.375 镜女与阶梯 丽贝卡·费因斯已经疯了。 这‘疯狂’并不说她像那伦敦郊外病院里的人一样,在一波波参观者的好奇注视下尖叫、跳舞,或把自己的粪抹得到处都是。 她只是分不清一些东西。 “没有资质的废物,强行参与过多的仪式,就会出现这毛病。” 更何况,这个无形之术太危险了。 它太容易被邪教徒利用。 回程的路上,乌鸦这样说。 丽贝卡·费因斯将被带到审判庭接受审讯,之后,迎接她的将是一朵苍白的火焰。 她的归宿,最终她父亲一样。 “你在布里斯托尔见过她?” 彼得·赫勒问。 “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罗兰摇摇头,不太想提这件事了——既然他支使的人把钱送到了丽贝卡手里。 要知道,在审判庭站队之前,大多执行官即便牺牲都很难从伊妮德手里掏出几个硬币。 三十镑,这是罗兰‘软弱’的结果。 ——幸亏仙德尔不在场,否则,必然要和自己生气。 那是她的‘圣事’。 谁都不能阻止她行每日的‘圣事’。 “愿她永不知道…” “罗兰?”彼得松了松领口:“接下来,由你盯着东区,我和约克负责西区——但千万不要擅自接触约翰·雪莱和玛德琳·泰瑞…我是说,如果你真发现了他们。” 他说。 这上了年纪的执行官总觉得这事透着不对劲:邪教徒每一次活动都是有目的的,特别在伦敦城,这个圣十字的大本营——他们不可能不清楚,一旦暴露,很快,其他人很快也会被执行官和警探们揪出来。 就像罗兰第一次遭遇邪教徒的沙龙袭击案。 这才是他们的行事方式。 眼下的情况就很奇怪了… 玛德琳·泰瑞和约翰·雪莱到底要干什么? 他们应该知道自己藏不了太久了。 彼得·赫勒揉了揉发干的脸,将思绪从邪教徒身上抽了回来。 “费南德斯教到这一课了吗?” 他问罗兰。 关于召唤物,审判庭藏书室里可没有太多记载。 “只有天使。”罗兰回答。 “哦,布里斯托尔的天使。”彼得·赫勒知道布里斯托尔的大事件,“我看,那懒人得在医院里躺上一阵了…” 他嘀咕了一句,正色道:“那是信奉第七冠、第八冠神的仪式者的召唤物——通过一个仪式,我们呼唤踏过阶梯的灵体,追踪气息,穿行镜面,杀死敌人。” 彼得·赫勒说。 “镜中少女,这是它的名字。” 一个仪式。 来自乌鸦。 它困难的地方并不在于稀有的材料或苛刻冗长的前置环节。 困难在于灵体本身。 “踏过阶梯的灵体本就罕见。我们通过拜请神灵,释放大量的「秘」,在醒时世界形成一枚特殊气息的「坐标」——而它们也只会回应同样踏过阶梯的活人。” 这段长句让罗兰听的云里雾里。 阶梯?什么阶梯? 谁回应? “一条漫长的阶梯。”彼得看了眼沉默的乌鸦,“利刃组成的长梯…” “「枯骨」和「哀歌」的某环升环仪式,就需要操纵自己活着的灵魂,一步步踏过那条利刃阶梯…” 彼得·赫勒告诉罗兰,踏过长梯的灵体,将拥有前往荒原白冠主(第八冠)神国的资格——同样,它们也能被踏过长梯的「枯骨」或「哀歌」召唤。 这些应邀而来的强大幽魂除了能够在镜面穿行外,它们还能通过其他显影的表面移动。 比如… 人的眼睛。 水面。 甚至锃亮的皮鞋头。 它会存在一个夜晚…这足够了。 “听起来很可怕。” “实际上没那么可怕。”彼得·赫勒笑道:“灵体…终归有天敌。” 罗兰:“圣水。” “没错,”彼得点头:“面对面的战斗中,这类召唤物并不那么出色,除非…像今夜一样。通常来说,它都被用来刺杀…或打招呼。” 高环与高环之间的战斗胜负绝不是一个召唤物能决定的。 它只是真正战斗的餐前汤,就像彼得所说的——‘打招呼’。 “想要用「秘」锁定一位高环同时不被察觉非常困难,更不必说这些人携带的奇物、掌握的仪式。但对于低环,对于邪教徒来说,镜中少女倒是个十分好用的手段——” 彼得·赫勒话里有了些讽意:“毕竟,这些人可不怎么喜欢随身携带圣水。” 车厢没人再说话了。 直到马车缓缓驶入审判庭所在的街区,乌鸦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答复是什么。” 这‘疑似’邪教徒所为的案件被审判庭上报后,很快,两方的回复就来了。 “啊,倒是截然不同的父亲。” 彼得知道他打听什么。 比起经常外出执行任务的乌鸦,常年驻扎在总部的老赫勒耳朵更灵些。 “詹姆斯·雪莱表示:雪莱家永远不与邪教徒为伍。” 他轻声回答。 ——意思就是,如果他的儿子真掺和了邪教徒的事,那么,雪莱愿意遵循审判庭…或者圣十字的判决。 这也暗示了教会,私人联盟不会插手。 “那位仲裁者可不一样。” 彼得·赫勒无奈:“他坚称自己的女儿绝不是邪教徒,更不会和那些人有丁点关系——倘若审判庭非要这样说,请拿出足以定罪的证据,否则…” “否则他什么也做不了。”乌鸦冷笑:“我真期待他看见自己女儿嘬肠头的场面…黄金天秤,这些人竟能成立一个教派…难以置信…” 老彼得没接话。 他也不怎么喜欢公正教派——特别是,这些高举‘公正’旗帜的人,总利用这词干着下流的勾当。 “让他们派仪式者参与抓捕。”乌鸦一脸厌恶:“如果他非要认为自己女儿干净,那么,派出仪式者,让他们亲眼看。” “你知道这不可能。”彼得耸了下肩:“现在就要看审讯结果了。” 丽贝卡·费因斯将被押送到教会,在辉煌的圣十字见证下,忏悔自己所做的恶事,接受正义的审判——如果她说得多,能把玛德琳·泰瑞拉下水… 她父亲就得丢大脸。 不过詹姆斯·雪莱不同。 该说这老家伙冷漠无情… 把规矩看的比儿子还重要? 私人联盟的仪式者,总在圣十字有些面子。若他非要求情,付出一定的代价,没准能留约翰·雪莱一条性命。 “这就是我从不相信商人的原因。”乌鸦声音冰冷,“他们会将感情放在天秤的一端。” (本章完) ------------ Ch.376 妥协 之所以要公开审讯丽贝卡·费因斯,正因为这案件涉及了两个重要人物。 黄金天秤仲裁者的女儿,玛德琳·泰瑞,以及,雪莱家的儿子,约翰·雪莱。 教会不能让审判庭那些野蛮人把这俩娇贵货扔进潮湿阴冷的地牢里,尽他们简陋单调的想像施展粗糙酷刑——那会让圣十字在之后的交锋中处于不利地位。 尤其面对公正教会,他们更不能给对方占领道德高地的机会。 所以。 丽贝卡·费因斯将在教会的正厅,在那支巨大的、要人仰望的十字下忏悔她的罪行。 当众。 届时私人联盟和公正教会将派人见证此次审判,包括,苏格兰场的负责人——他们当然也会邀请托马斯·泰瑞和詹姆斯·雪莱,但这两人是否到场就不一定了。 趁着夜色,几辆乘满执行官的马车,押送着中间那辆,从审判庭鱼贯而出,前往真正的圣十字。 坦白说,执行官很少去教会。 虽然他们信仰着同样的神灵,但因为对教义的解读角度和方式不同,分歧便出现了。 更何况,宗教只是宗教。 它依托于现实存在。 而现实就是,自维多利亚上台以来,圣十字在分裂。 “那些蠢猪的脑袋里总有那么多奇妙的想法。”乌鸦低沉的嗓音没能从玻璃缝隙传到另一个缝隙中——在他们前进时,一辆马车交错而过。 …… “小老鼠该怎么吃呢?” 马车里对坐的男女正是执行官们追捕的两人。 约翰·雪莱和玛德琳·泰瑞—— 不,应该说,是约翰·雪莱,和披着‘玛德琳’皮的陌生女人。 她坐在平稳的车厢里,对着餐桌上的圆镜,仔细贴那张薄薄的人皮。 他们脚下蜷缩着一个被击晕、被绑起手脚的姑娘。 “你现在没有选择了,我的约翰先生,我亲爱的‘丈夫’——我早就告诉过你,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对不对?”女人似乎早已年过七十,皱纹纵横的沟壑中似乎还藏着不少深褐色的污物。 但她‘贴’好的那半张脸,年轻极了。 玛德琳·泰瑞并不大。 “…易皮者。”约翰脸色铁青。 “这还是我告诉你的名字,亲爱的。”玛德琳用那贴好的半张脸对着男人,边笑边忙:“你只是个凡人,弄懂了某环的称呼,学得像个仪式者一样——我不是满足你的愿望了吗?” 的确。 ‘玛德琳’满足了约翰的愿望——拥有神力,而非做个仪式者。 他的确有了。 年轻的雪莱拉起袖管,小臂上一颗颗如心脏膨胀收缩的褐色脓包无一不提示他:这一切真的没有回头路。 “你算计了我。” “我没算计任何人,亲爱的。从头到尾,我只想要那个盒子——谁让你蠢笨如猪,被你父亲察觉到不对劲,否则,我早该拿到我想要的了…” 她眯了眯眼睛,从那镜后露出脸,语气不善:“你答应过我,将盒子交给我…” “是你的问题!”约翰恼火:“如果不是你引诱我,教我吃人,堕入邪教,我早该把那盒子给你了!” 在玛德琳和约翰被执行官盯上前,詹姆斯·雪莱就察觉到了儿子的反常: 他拒绝将迷匣交给他,反而打算换个人,换个法子把这珍贵的宝物丢出去… 那怎么行? “你太蠢,约翰。那是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儿子——你怎么能愚蠢到要我一点点教你,一个儿子如何从父亲手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你这些年从来没学会过,是不是?” 女人的声音不断变换。 一会像个年轻的姑娘,清脆尖俏;一会又像个眼皮耷拉的老妪,沙哑低沉。 当约翰·雪莱开始主动食人后,她就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了。 他和她,现在乘坐同一辆马车,在同一艘船上。 “至少我是雪莱。” “看看,你还没有我了解雪莱。”玛德琳嗤笑:“若你真被捉住,他会为了你得罪圣十字吗?” 约翰·雪莱没说话。 “现在的你,和之前一样,都没有选择。” 玛德琳贴好了脸,按下镜子。 她重新年轻了。 “别用你这张脸对着我…你什么时候吃了她的?半年前?邪教徒都像你一样恶心?” “真正成熟的男士可不会任由愤怒控制自己的情绪,亲爱的,”玛德琳笑得花枝招展,两条腿踏着脚下蜷缩的女孩,心情很好:“我在布里斯托尔找到的她——在一个盥洗室里,你猜,她正干什么?” 玛德琳向前探了探脑袋。 “…她正一边念着自己父亲的名字一边升天呢。” 约翰·雪莱面无表情。 “你嚼肠头的时候可不这样,”玛德琳揶揄:“无论从什么角度,你现在都是个货真价实的邪教徒——邪教徒都该被烧死,你认为呢?” “我还可以把你宰了,将一切告诉我父亲。” “是啊,没错。”玛德琳点头:“但恐怕你和你父亲都拿我没有办法…哦,你愿意赌一场吗?在你告发我、在我被执行官烧死之前,保住你和你父亲的性命?”约翰仰了仰头:“我父亲是仪式者。” “是啊。不过,是中了「龙毒」的仪式者。” 玛德琳弹了弹浅粉色的指甲。 “「龙毒」,你知道是什么吗?一种致命的毒素留在他的体内——这让高环仪式者变低环,教低环仪式者变学徒…如果不是这毒素,我可不敢轻易招惹雪莱,招惹私人联盟…” 约翰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杰弗里·班克斯先生和一众联盟的仪式者,在数月前杀死某个怪物、夺取珍宝时受了重伤,以至于现在都没能恢复—— 也正是如此,联盟才迫不及待的要将这烫手的盒子扔出去。 父亲… 也中毒了?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玛德琳嘲笑道: “凡人的无知和愚蠢在你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约翰·雪莱顾不上发怒,一时间,过去的记忆串联了起来:由于私人联盟的上层仪式者受创,他们不得不放弃迷匣。 与此同时,这邪恶的怪物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找上了门。 他… 如果他能早点把迷匣交出去… 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约翰·雪莱。 是你造成的这一切。 正如‘玛德琳’所说。 凡人的无知和愚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可,可是… 思绪忽然停顿,张开两只手,握着他的眼球缓缓下移。 那蜷缩着的、卷发的绿眼睛姑娘。 一个跟踪他们,被玛德琳抓住的贼。 可是… 人的肠子… 和眼球。 真的很好吃啊… 他舔了舔嘴唇,又感觉胃袋干瘪,轰隆作响。 他饿了。 他… 要饿死了。 “你瞧。”玛德琳好像对他一清二楚,笑吟吟托起下巴,边说边拉开窗帘:“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呢?我没有强迫你信仰一个你不愿意信仰的神灵。” “我没有强迫你吃你不愿意吃的东西。” “我没有非教你背诵什么经文,举行什么仪式。” “我没有对你做任何事,约翰·雪莱。” “我不像你父亲一样成天要求你这个,要求你那个。” “那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即便,现在,你也可以叫停马车,转向审判庭——你知道它在哪,对吗?” 玛德琳抖了抖裙摆,好整以暇地盯着面色难看的年轻先生。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没有人,没有人能摆脱食欲。 那源自灵魂上的饥饿。 只要尝过一次… 就再也放不下。 “…你不能伤害我父亲。”约翰妥协了。 “当然,当然,我没必要得罪私人联盟…虽然,他们现在可处境不妙。”玛德琳露出两排尖牙:“我只要盒子,不会要你们父子的命…至于结束后,你和我离开,还是留在伦敦接受审判…” “那是你的事了,对吗?” 约翰垂头不语。 他要回家带走银行票券。 他不能在伦敦了。 雪莱家容不下一个邪教徒。 (本章完) ------------ Ch.377 相遇的人 做个美梦,譬如流不尽的蜜河。 看不厌的姑娘们。 金镑垒成的山峰。 树上结满了让人永生的甜果。 梦是美妙的,但仆人是无情的——比如,清晨敲门时,罗兰就每每想把她派到最脏最累的地方干活。 “我今天新上任,原谅她,我得原谅她…” “或者可以再睡一小会…睡十秒…就…十秒…” 六点半。 在他还睡眼惺忪,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床上嘀咕时,女仆哈莉妲已经开始一天的工作了。 她点燃壁炉,清理地毯,将餐厅里的家具擦上两遍,包括预备好主人今日要穿的衣服——上述工作将在罗兰彻底苏醒前结束。 “我刚才想着把你派去打扫马厩的…” 挠着乱发的青年边嘟囔边趿拉着软底室内鞋从楼上下来。 深肤女仆在一旁服侍着,笑着,给她的主人用不冷不热的温水擦脸,洗漱,扶着他到陶瓷马桶前—— 当一切结束,还得忙着去支使其他仆人摆好餐盘,倒上咖啡,安排他们调整气灯的亮度和壁炉火焰燃烧的温度。 在他的主人用餐时,监督仆人们保持安静——无论在不在餐厅里服侍的都一样。 早餐结束,主人穿戴整齐,车夫也等在门口。 这时,女仆才能稍稍松一口气。 “您您、您今天…” “真俊俏,我知道。”罗兰捋了下年轻女仆散开的鬓发,丝与丝之间多了些湿意:“抱歉,哈莉妲,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一辈子大概都离不开你了。” 不善言辞的女仆红了脸,和其他仆人纷纷躬身。 马车不大,但车厢足够暖和。 里面早早安排了烧热的、包着绒布的铁饼,厢壁和脚下都有手织的厚毯,座位旁的扶手上还搭着一条盖腿的长形象牙色保暖被。 小餐桌铺着深蓝色的布,上面是今日新鲜的水果和面包,两块小干酪,打火器,烟灰缸和几本摞起来、或许车主人压根不会看的书。 车轮缓缓向前滚动,罗兰也放好手杖,摘下礼帽。 清晨的伦敦城弥漫着浓雾,各式各样的马蹄声和车轮声在雾中穿行——公共的就嘎吱作响,马蹄子也和那车夫一样惫懒松散。 而像罗兰这样的私人马车和单独雇佣的车夫,就精气神十足了。 “医院,医院,医院…” 他抽了支雪茄,吃了两颗小番茄,直到实在无聊,拉开蓝印花窗帘,向窗外瞧: 他们似乎快到了。 偏离城市的郊外略显荒芜——不能说好赖,起码空气闻上去舒服许多。 他看见了一块告示牌。 上面用古怪的、像蛇一样的文字写着: …… 「彩绘的图案是图案。」 「会动的就会动。」 「蛇还是刀刃?血还是脑髓?」 「淘气的姑娘要和你交谈。」 「每个人内心遍布伤痕。」 「欢迎你。」 …… 道旁的枯枝在迷雾中以某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它们纷纷伸着细长的手,仿佛勾着、或轻摇招呼一样对着马车里的金眼先生说话: ‘欢迎你。’ 浸油的轴一直表现良好,直到坑坑洼洼的土地毁了它一直以来的荣誉。 罗兰听见了车轴发出的噪音。 马车颠簸了几下。 停在路旁。 罗兰抄起手杖,推开车门下来。 身价不菲的皮鞋当即陷在了泥泞里:树枝上立着乌鸦,或者盘着蛇。罗兰不确定,但他看见了另一块告示: …… 「医院是教堂。」 「教堂是医院。」 「多和少,最好和最坏。」 「不是十字,不是独一。」 「每个人心灵生满孔洞。」 「欢迎你。」 ……罗兰顺着告示向前望去:迷雾中的建筑若隐若现。 那是两座相连的,高耸而扭曲的深红色造物:它们用某种没有缝隙的物质组成,或许是石头,或许是血肉。 在那漂亮的、几乎非人力而成的玫瑰窗上,多色的玻璃拼出了图案: 右手盘蛇,左手持匙的女士。 那把钥匙通过一根细长的绳子坠下来,正巧是个倒着的金色十字。 被踩过的小路蜿蜒成两条,在罗兰面前,通向这个建筑的两道大致相似的门扉: 一个是明显的教堂,另一个,则是挂着剪刀和锯子木牌的医院。 他是医生。 罗兰整了整领带,回首看向那块告示牌。 ‘医院是教堂,教堂是医院。’ 杖尾在腐泥里碾了几下,踌躇片刻的新医生迈上了一条小路:通向教堂的路。 嘎吱—— 拱形门没有上锁。 罗兰敲了几下,见没人回应,轻轻推了条缝。 黑暗中,一双眼睛静悄悄对上了他的视线。 门外的人吓得一激灵。 绿油油的眼睛。 “我差点砸你!”罗兰叫了一声,急急后退两步,直到那卷发从黑暗里冒了出来。 她身形玲珑,灵巧的活像罗兰对她初见不善的看法: 黑处乱跑的老鼠,或者,一只细长的、绿眼睛的鼬。 她没说话,只定定看着罗兰,推开门。 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她套着女士罕穿的长裤,白衬衫掖在裤腰里,领口钎着薄薄的蕾丝。 头发有点乱,脸蛋上沾了块灰。 “…这是哪儿?” 她问。 罗兰气笑了:“这是医院,也是教堂。你作为助手,连自己工作的地方都——” 戛然而止。 等等。 罗兰汗毛竖立,立即抬起头: 现在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 天空上只停留着一轮圆满的血月。 泥泞的沼泽。 浓雾中诡谲的枯枝。 荒芜里的教堂和医院。 告示牌。 还有… 他尾指的银色戒指。 罗兰用指尖轻轻敲了两下。 那是木头的声音。 “萝…” 他眯起眼,细细辨认面前由陌生至熟悉的女人,蒙在她脸上那张无形面纱被觉察融化后,显露出了飞贼原本的灵魂。 罗兰深吸一口气。 “萝丝。” 他叫。 “…什么?”卷发姑娘还一脸怔愣,“我?” “如果你还察觉不出来,我之后要嘲笑你一整年——你早就该把心锚告诉我的。” 罗兰嘟嘟囔囔:“我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医生…怎么女仆是…不过有人服侍的生活真不错我叔叔就总喜欢在我睡懒觉的时候敲敲打打…” 他上前一步,低下头。 “该起床了。”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本章完) ------------ Ch.378 干渴之语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吗?” 废弃的教堂不乏蛛网和蛇蚁。 腐朽的长桌,剥落的墙皮,倒挂的十字。 唯有那玫瑰窗拼出的女人落下影子,天井中杂草丛生。 罗兰和这只同样误入梦境的飞贼小姐在外侧绕了一圈,再次回到原点——他们出不去了。 那扇门,他们再也推不开了。 “…我…我不记得…”萝丝揉了揉眉心:“我好像,好像…在什么地方来着…” 她不确定。 有些记忆,就像被外面的迷雾笼罩着。 她只能回忆起一片模糊的影子。 “我在追踪那两个倒霉蛋,后来…?” 记不清,不确定。 她反问罗兰,是不是也忘了。 “没有。后来你掉在粪坑里,哭哭啼啼找上门,要我给你拿能穿的衣服…” 萝丝就追着他踢。 “梦境没有头尾,蠢蛋,你差点就醒不来了。” “可我醒了。” “因为你遇上了我。” 萝丝反驳:“那说明我足够幸运,幸运也是力量的一种——况且,你怎么知道我醒不了?没准你不来,我过一会也能发现。我的心锚可明显了,不会用不上。” “你狡辩的模样和贝翠丝如出一辙。” “那个分不清刀叉的?” “她经常喝汤撒了一身后骗特丽莎是兰道夫弄的——你现在和她的表情很像。” 萝丝踩了个近路捉住罗兰的发尾,像鞭子一样甩来甩去。 梦境没有头尾。 他们落到了一个未知的梦境里。 陷入眠梦时,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 “可危险在哪?” 萝丝自认为是个不错的学生,当然清楚罗兰早就告诉过她的——不过,她还没这样深入过一个梦境。 “都是真的吗?” 绿眼睛姑娘只恐惧了短短几分钟。 就被好奇心催促着到处逛了。 要么捏死在网上发呆的蜘蛛,要么用鞋尖踢那摇摇欲坠的书柜,从轰然倒塌的木堆里翻出一本缺了角的书。 “瞧瞧这是什么?” 她晃了晃手里沾满灰尘的硬皮本,邀功。 “那不是写着么?”罗兰扫了眼书皮,骤然凝眸,表情严肃起来:“《如何教绿眼睛逃脱这个梦境》——书名写着呢。” 萝丝:…… “等我学会认字,你就再也讽刺不到我了。” “那我至少还能讽刺你五十年。” “…我没准都活不了那么久。”少女给了他小腿一下,吹了吹硬皮上的灰尘,像模像样地捧着翻了几页——虽然她不认识字,但上面的每个字符都和她平常见着的不一样。 歪歪扭扭。 像蛇一样柔软。 “名字是不是《讨厌的英国人》?”她得意洋洋,想要扳回一城,却把自己也装进去了。 同归于尽,符合她的性格。 罗兰接过来,合上,拍了拍书皮。 上面用某种他能看懂、却从未学过的文字写着书名。 《莱恩·马斯特手记》—— 这是名字。 莱恩·马斯特。 这作者,罗兰似乎从哪听说过… ‘我看到了那片血湖。’ 扉页上写。 这书通篇记录了一个旅行者——梦境旅行者的所见所闻。 比如古怪的谜语。 ‘抿血润喉,口干舌燥。’ ‘十字倒挂时,唯有居住在血湖之潮中的缝合者才能言语。’ 比如朴实血腥的记录。 ‘我清楚如何缝合了。这难题不再困扰我。不必拜请那至高无上的母亲,不必要我脚踝浸泡血水,分舌阉命,只需要一种奇妙的语言,一点通过特殊语言习得的特殊知识…’ ‘后来者,我留下这份不死的记忆,以待你看清真相。’ 书写者到了这一页,不再使用常见的墨水。 赤红色。 后面的篇幅全由赤红色组成。 鲜血。 ‘如果你能从这「干渴之语」中学会知识,如果你只注视这些古老的便学会使用它,那么,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既然我们同来一个梦境,想来你也该是信奉我所信奉的。’ ‘让我告诉你吧。’ ‘圣十字是个谎言。’ ‘整个世界都被这谎言笼罩着…’ 后面还有一些实用的解剖技巧,以及评价人身体上究竟哪个部位更加适口,用什么种类的调料制作出何种口感的美食或甜点。 ‘十字倒挂,后来者。’‘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寻觅的宝藏。我将得到的知识记录在了这本书里,学会它。’ ‘总有一天,我们会将那些虚伪的从大地上连根拔起。’ 文字到这戛然而止。 「特定的知识只能通过特定种类的沉默表达。」 白色的火焰缓缓摇曳。 一些从阅读中获取的知识出现在罗兰的脑海里。 …… 「名称」:富奇诺语(干渴之语) 「类型」:语言 「描述」:缝合者掌握的语言。 他们生活在已经消失的血湖畔,通过每一次鲜血浪潮研习此种特殊的语言。 通过鲜血润喉,能够使生物发出罕见的复杂音节。 它是阅读某些文献的基础,也是通向某个教派隐秘之所的钥匙。 血湖与缝合者早已消逝于历史长河中。 但干渴永在。 …… “漂亮脸?” 萝丝轻声唤醒了对那些蛇形文字怔愣出神的青年。 “…密传,萝丝。”他把书随手扔下,“这是密传,记录了一种快要死亡的文字。” 萝丝嘟囔一句,把书捡起来。 却发现里面的书页正在‘融化’。 书皮上的名字模糊不清,几个呼吸,那硬皮书就化成一捧灰烬,从她指缝中落下,和地板上的灰泥混在了一起。 她看见罗兰那副‘我扔得没错吧’的表情,撇了撇嘴:“所以,你学会了一门语言?” “特殊的。”罗兰应道:“我可以教你。”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不太喜欢文字,是不是?” 那是我不喜欢? 萝丝瞪他:“你最好想出个办法,‘老师’,用你的脑子想办法,别用你的嘴。” 实际上,落入一个未知的梦境后,如果你是安全的,就该待在原地,直到苏醒——费南德斯说过很多遍。 最谨慎的做法,虽然不会有什么收获,至少安全。 但罗兰感觉这一次有点不对劲。 ——在罗兰的记忆里,他和萝丝并没待在一起:两个距离不近的仪式者,同时落入一个梦境的可能性太小了。 一定有什么东西,有两个指向同个地点的「坐标」将它们送到了这儿。 他不记得了。 “我们不能永远在原地等着,既然有什么东西把我们特意凑到一块,就不会眼巴巴看着我们闲聊上两年…” 罗兰注视着房间尽头的窄门。 它斜开着,门后的道路呈向右的弧形,通向教堂更深处。 “…也许你总是对的。” 萝丝忽然扯了扯他斗篷,示意他回头。 他们的来路。 此时,那甬道如刀片一样错乱林立,每一枚都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压缩成赤红锐利的薄刃。 空间…或这座梦境被粗暴的撕开,每一条锋利的线后,都指向了一个无底的黑色深渊:它们瀑布一样向内流泄,并且不停分裂着,越来越多。 缓缓向着房间靠近。 破碎的空间,混乱的眠时世界。 “你能办到吗?” 手腕上的盘蛇钻了个脑袋出来,两颗小红豆往甬道里瞧。 然后,点头。 ‘但,更,可怕。’ 意思是,她能吞噬梦境,却不能把人从梦里带出去。一旦她开始吃…他们的麻烦更大。 罗兰拿指腹蹭了蹭小蜡烛的脑门,拉下袖子,重新挡住开始舔自己手腕的蛇头:“…我们该走了,萝丝。” “叫我翡翠小姐,怎么样。” “…什么?” “我们是「有翼者」,总得起个响亮的外号吧?难道要对陌生人说自己的真名?”不仅不恐惧身后的危险,反而愈发兴奋起来的姑娘拉着罗兰的胳膊,嘴里絮絮叨叨: “你瞧,翡翠石和我眼睛的颜色多衬…” 罗兰拉开窄门,让萝丝先行:“我们是茶话会,总该起点和下午茶有关的名字…?” “比如?” “比如香兰糕之类的…好像,铁线蕨也是绿色的?”柯林斯家的草药铺给了罗兰不少关于植物的知识。 要谈这些,他能谈两个晚上不重样。 手臂被少女缠着,话题却停在了铁线蕨上。 “萝丝?” “嗯?” “你喜欢哪个?” 萝丝一脸疑惑:“什么喜欢哪个?” “…名字,我们不正讨论——” “没有,罗兰,”萝丝板着脸,矢口否认:“我们什么都没讨论。在梦境里,我和你都该凝神警戒以面对未知的危险。” 罗兰:…… 仙德尔肯定说我坏话了。 (本章完) ------------ Ch.379 成瘾的语言 用肉眼目睹空间一点点破碎是件会让人兴奋的事。 因为你没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对于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来说,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感受到除了血肉丰盈之外,神秘世界的奇妙之处。 这该被称为‘奇迹’才对。 那些破碎的,不断繁衍壮大的‘刀刃’。 “你的奇迹很快就要杀死我们了。”罗兰脚下飞快,就像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一样,上半身和下半身不处于同一个世界。 “你怎么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 “如果你有,就该同意我给你的称呼,比如铁线蕨之类的…” 萝丝吃惊:“我的漂亮脸,可没有人会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猪鼻子’,就为了那丁点冒险精神。” “你的意思是,我想的名字还不如个猪鼻子?” “你哪里比得上猪鼻子。”萝丝撇嘴,前面的人却突然停步。 猝不及防的少女直直撞上了他的后背。 “…你成心是不是。”萝丝揉了揉生疼的鼻头:“你这个——” 她视线踏着罗兰的肩膀,后续的声音被喉咙掐断。 两人无声凝视着。 眼前的景象实在惊人。 ——这是一间供信徒祷告的侧厅。 可除了那一路来见惯的蛛网和灰尘外,这里处处透着股‘邪教’味: 倒挂的十字。 赤红色的、血肉般坑洼腐烂的巨大十字倒挂在房间尽头。 墙壁上绘满了渎神之作: 胸前坠着银色十字的圣女被军人赎买,到了满是汗臭的营地,之后的污秽事让萝丝睁大了双眼。 那打开双臂、向凡人挥洒金光的圣徒,背后却刻着另一张啃食颅骨的恶脸。 圣十字的烛火不再为无知者驱散黑暗,反而点燃他们的血肉,灼烤他们的脂肪,将他们的筋条抽出来,将眼球穿成葡萄。 吮着吃。 天使的双翼是红色的,向下流淌着腥黄色的浓汁。 牧师们安于享乐,脚下匍匐着一圈又一圈赤*的孩子。 修女们遍身伤口,高举尖刺荆棘,抽打着跪伏的、比她们弱小的同类。 这些人的座位用金镑堆起来,用宝石点缀,用珍珠和白银描绘椅背顶尖的冠冕。 ——而墙壁的另一边,房间的另一端,壁画就更有意思了。 操纵着血液的使者立于下侧,仿佛不屈的勇者昂首挺胸,怒视那高高在上的座位,朝那享乐毁人的‘圣洁’们大声呐喊—— 壁画上没有文字,所以罗兰不知道他喊了什么。 也许是‘让我拯救他们’。 也许是‘让我坐那椅子’。 “有趣的画。” 萝丝干巴巴评价道。 这之后倒转的故事,还没有一开始圣女和军营那段吸引人—— 她不在乎圣十字或者血肉摇篮,更不信仰这两个教义蛮横霸道的神灵。 “罗兰。” 她摸了摸墙壁上的刻痕,提醒罗兰,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不断破碎繁衍的赤色刀刃,正缓缓切断他们的退路,一点点逼近这间祷告室。 “也许…” 罗兰盯着那依然泵动的巨大十字,喃喃:“也许是个简单又困难的谜题…给我点时间…” “我给你一生。”萝丝耸耸肩,拉过角落的矮脚凳。 骑着,面对走廊。 她胳膊搭在椅背上,眼睛却紧盯来路。 她要在他们快死之前,跑过去对罗兰做那她一直不敢、也来不及做的… 不过,他们应该不会死。 罗兰·柯林斯可一定是未来的大人物,他比自己要聪明,要有天赋。 他是最好的仪式者,最优秀的男人,最让人着迷的疯子。 他绝不会不明不白的死在这怪诞的梦境里。 可实际上… 正如萝丝所想。 太多仪式者就是这样死去的。那些探索梦境的,热衷冒险,猜测自己的命运一片坦途,认为他们天生不凡、幸运环绕,总能在一个又一个的眠梦里找到那把前往塔顶的钥匙的。 可探险者越来越少,就证明,命运让这些自负不凡的人失望了。 这座座在黑海中飘荡,点燃了烛火的居屋,也是一个个牙齿锋利的陷阱。 “逆十字。” 罗兰忽然开口: “萝丝。” “嗯?” “给我你的血。” 那本书里的知识…应该就是活命的钥匙。 而要用富奇诺语发出声音,必须用到鲜血。 但罗兰自己的血… 说实话,他如果敢在这儿割出伤口,恐怕会死的很漫长——古代天使的血脉令他的血液呈现出淡金色,并且,它们拥有同圣水一样…或者,比圣水更强的效力。 ——现在这座梦境,明显与那个血肉造物主、畸变圣化之母有关。 在火药库里划燃一支火柴? “血?” “没错,你的血。”罗兰盯着缓缓蠕动的逆十字:“或许几滴。” “我得找个…” 萝丝没问太多,眼睛在这不大的祈祷室里转了两圈——很快,她找了个黑铁烛台,拔掉蜡烛后,用衬衫擦了擦尖头,举着问: “就几滴?” “就几滴。” 罗兰给她解释了一下富奇诺语的使用方法。 过了几秒。 一根冰凉的手指贴在了罗兰的嘴唇上。 向下按了按。 “可你要怎么喝呢?”少女微微仰起头,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刺痛与热潮。 显然。 绿眼睛的执行力要比金眼睛的强上不少。 ………… …… ‘倒挂。’ 富奇诺语中的‘倒挂’和‘独一’相似,它们有十三个音节一模一样:当几颗血珠被卷入喉咙后,罗兰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能在一个短词中顺畅插入十几个不同声调的音节—— 虽然都是轻读音节。 罗兰讲不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就是能。 就像多了许多张嘴,或许多个他。 而这种简单而复杂的发音方式消耗的也并非喉咙,不用什么高超的技巧。 它只要覆盖在喉咙和唇瓣上的鲜血: 声音在‘吃’它们。 “倒挂。” 罗兰轻声说道。 那蠕动的十字开始融化成一缕缕纤细的赤红蛛丝,渐渐的,一扇绯红色的拱门缓缓浮现在他们面前。 “你说了什么?” “倒挂。” “…用我能听懂的话回答。”萝丝皱了皱眉:“这声音让我感觉有点难受,罗兰。” “我不是正在用你能听懂——” 声音一顿。 这还是富奇诺语。 干渴之语。 罗兰下意识擦掉嘴唇上的鲜血,滚动喉咙,一股挥之不去的饥饿感自胃袋呼唤他… ‘使用我。’ ‘永永远远地使用我。’ 这语言会令人上瘾。 (本章完) ------------ Ch.380 捧头少女与熟悉的人 殷红蛛扉背后并非如罗兰所想。 他以为会是个同样衰败的庭院,或许更狭窄阴森的甬道,可怖的血肉或更加密集的蛇蚁… 之类的恐怖景象? 不。 门扉背后是四双错愕的眼睛。 一间宽畅的、小宴厅似的房间,到处都燃着高矮各异的蛇纹蜡烛。 地板干净的反光。 墙壁仿佛前一刻刚被清洁女仆用掸子扫过,用湿抹布细致擦过,然后,还顺手点上了香薰——房间里有股淡而清晰的甜味在默默蔓延。 中心。 在烛火笼罩的中心处,是一张巨大的六角实木桌。 其中四个座位都有了人。 即那四双望过来的错愕眼睛。 罗兰认识他们。 雪莱父子。 玛德琳·泰瑞。 以及…丽贝卡·费因斯。 这四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罗兰盯着丽贝卡。 他的记忆… 还停留在和丽贝卡交谈的时候。 后来。 后来… 发生什么了? 他抓捕她,对不对? 罗兰的记忆仿佛玻璃上的冬雾,每近一寸,就每冷一度。 那彻骨的寒意清晰地提示着身体的主人: 禁止。 在这座梦境里,禁止窥探冬雾背后的秘密。 即便它原本属于你。 “看来,你们得介绍一下自己了。” 这四个人也被模糊了最近的一段记忆——在说话的小雪莱眼中,他还并不认识萝丝,也更不知道这姑娘于醒时世界中究竟离他多近。 至于玛德琳? 她那张皮的主人或许认识罗兰。 “剪刀,你们可以称呼我剪刀先生。” 罗·工具箱·兰放弃了想好的钻头,取了个自认为不那么难听,较为寻常、念起来顺口的代号。 萝丝一言难尽。 因为她发现,桌上的四个人脸色多少都有些尴尬:他们彼此认识,却要称呼一个外来者…剪刀? “那么我是月亮。” 萝丝微微屈膝,和罗兰一齐上前。 她很清楚桌上的人都是谁。 邪教徒。 邪教徒的父亲。 好极了。 “我们失去了一段记忆,月亮和…剪刀先生。” 詹姆斯·雪莱有着一头微卷的白发。 那绅士装扮并未给这老人增色,反而他骨子里的某种沉稳的特质给这身暗调西服带来了荣誉。 他和他儿子不同。 他驾驭住了自己的衣服和地位。 萝丝眯了下眼,指头反复扣着自己的裤线——她有点不习惯面对这样的人。 沉稳,不苟言笑,时常被那双眼睛盯你,总仿佛被看了个来回… 安妮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习惯对付这样的人。 “我和月亮也失去了一段记忆,先生。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呢?你和你的女儿,你女儿的丈夫?” 罗兰点明玛德琳,故意弄混关系,只为了隐瞒一件事: 自己和萝丝早早清楚他们身份。 同时。 他也给了一个人机会。 一个如果她选择正确,没准能活的机会。她没把握住。 或者,她在惊讶过后仔细考虑过——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是执行官!!” 丽贝卡·费因斯大声尖叫起来! 罗兰暗暗叹息。 霎时间,约翰猛然抬头,那眼睛里呼之欲出的恶意几乎要化作一把锋利的尖刀! 玛德琳勾了勾嘴角,手肘支在深橡木色的六角桌上,一脸玩味:“我还说,怎么会和陌生人进入同一个梦境…原来如此。” “执行官。” “那群黑乌鸦。” 她将萝丝也当成了执行官。 “四对二…你们可没法离开了,小乌鸦。” 既然已经暴露,罗兰索性拍了下萝丝肩膀,施施然到那六角桌前,找了个空位,拉开椅子坐下。 “如果你能,为什么不现在杀了我们?” 这座梦境的压制力前所未有的强。 罗兰不相信这女人还能施展什么力量——如果她有这本事,就不至于东躲西藏。 “别急,漂亮的男孩。” 玛德琳·泰瑞有恃无恐,双眸渐深:“等脱离梦境,我会找上你,吃了你的脸,你父亲、母亲的脸…” 不等罗兰开口,一旁的老雪莱咳了几声,打断了她的威胁。 “说点有用的,邪教徒。” 他那双眼不带情绪,即便扫过自己的儿子,也像看一盏灯、一张桌子似的。 ——即便记忆再模糊,他也清楚自己的儿子早已踏上了没法回头的道路。 他了解他。 挥舞手臂的猴子只为掩饰内心的怯懦。 在这座梦境里,约翰·雪莱不会是自己的儿子了。 永远都不是了。 “或者,你有什么办法,‘雪莱先生’。”老雪莱叫了自己的儿子一声,面无表情:“希望和邪教徒相处没能摧毁你本来就不聪明的脑子——哦,我们现在倒是乘了同一条船,你希望我少说几句,我就少说几句,‘先生’。” 约翰雪莱没回答,藏在桌下的拳头却紧紧攥了起来。 “你们踏过了同样的路吗?” 萝丝的位置挨着罗兰,旁边是詹姆斯·雪莱。 “一条分叉的小路,一边是教堂,一边是医院?” 老雪莱摇头:“不,我醒来就在这房间里…” 罗兰食指点着桌面,似乎找到了入梦的关键—— 丽贝卡·费因斯,邪教徒。 玛德琳·泰瑞,邪教徒。 作为「坐标」…他大概是被丽贝卡·费因斯拉进梦里的,而老雪莱则是被自己的儿子,被玛德琳牵连。 那么萝丝…? 想到这儿,罗兰也有些质疑这不着调的猜测: 可能吗? 什么样的力量,能主动把一个仪式者拉进梦里? 他没听费南德斯说过。 凡「坐标」,都需要仪式者主动接触,在午夜入梦后。 “之前——” 他要问问老雪莱,究竟还记得什么。 可不等说完,屋里响起了开门声。 那是生锈铰链发出的酸涩摩擦声。 在那面谁也没注意到的墙壁上,在几个人的交谈中,一枚倒挂的赤红十字点点晕染,扩散成一扇矮小的拱门。 有人从门后推。 它好像没什么力气,门开的很慢… 接着。 罗兰听见身旁丽贝卡女士发出了二次尖叫。 门后是个矮个姑娘。 她赤着苍白的脚,细瘦的胳膊一只缠着蛇,一只悬下丝线坠了把钥匙形状的逆十字。 少女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用肩膀一点点顶开拱门,钻了进来。 ——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 “晚上好,朝圣者们。” 她怀里的头颅笑容灿烂。 (本章完) ------------ Ch.381 骨牌游戏 一座离奇的梦境,六个各有立场的倒霉蛋。 面对梦境,他们中唯有‘玛德琳’和詹姆斯·雪莱算得上经验丰富: 这俩人一个是环数不低的邪教徒,另一个则是经验丰富的联盟成员,他们多少有过入梦的经历,踏入过黑湖中那些未知而危险的水域。 老雪莱看了看玛德琳,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扶桌起身,朝那像孩子一样的姑娘抚胸欠身。 “日安,或夜安,未知的梦境主人。” 捧头少女高举手臂,把头往前送了送,看了他几许,突然道:“你的灵魂实在斑驳…倒是死在这儿,就不用受折磨了。” 詹姆斯·雪莱微微摇头:“我还没法放弃醒时世界,梦境之主。” 他很坦诚。 同时,也谨慎的没有使用‘先生’或‘女士’、‘小姐’。对于一些梦境中的生物,你很难弄清它们究竟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但老雪莱知道,如果它们喜欢,或许入梦者得不了什么好处。 可倘若它们讨厌,入梦者的下场绝对不怎么样。 他得一点点试探,绕着圈子向内,如同提灯在黑暗中行走一样:贴着墙,一点点的在脑袋里绘出地图。 ——自从上一次后,他本来都发誓再也不会入梦了。 没想到… 捧头少女舔了舔猩红色的唇瓣,眉眼戏谑:“你早就没东西烧,你的心煤已经冷了。” ‘心煤?’ 萝丝用手挡着脸,悄悄歪头问罗兰那是什么。 “是「资质」,是不同的称呼,女孩。就像我可以称呼你火海,也可以称呼你煤山。”她听见了某人的嘀咕,笑吟吟捧着头,在六角桌周围打转。 声音时而在耳畔,时而又迅速远离。 房间里的火光渐渐变暗了。 “那么,我们还有离开的机会吗?梦境的主人,您要什么?或者,我们该遵守什么样的规则?” 詹姆斯·雪莱缓声试探。 “请允许我对您的不敬,梦之主,未知而伟大的存在。我只想要我和我的孩子活下去——我十分乐意为您在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效劳…用我这身快死的、快要发臭的血肉。” 罗兰清楚地看见,当那老人说出这些话时,他身旁的约翰·雪莱瞥了下嘴。 哦。 无聊的尊严。 这种情况,本该由作为儿子的他来开口,哪怕跪在地上舔泥巴。 如果能得到一丝生的希望,拯救自己的亲人… 尊严有时候比王冠重要,有时却还不如一只穿烂的袜子。 “我想要你们帮我个忙。” 小女孩声音清脆,终于从那沉郁郁的腔调里跳了出来。她高举双臂,将自己的脑袋拖到最高处,于是,眼球开始扫视六角桌上的几个人。 丽贝卡尤其恐惧。 那可是没了头的怪物…恩者在上… 这太可怕了。 如果她有机会离开,发誓一定要重新信仰万物之父。 “可我不需要这么多帮手。” 女孩说。 “我不清楚您如何邀请的我们,梦之主。但我猜,大概通过了我和我的朋友——”玛德琳突然开口,食指分别点了点丽贝卡和约翰:“您或许…熟悉我们的「母亲」,是不是?” 这话不算冒险,至少对于玛德琳来说,周遭的环境,那枚倒挂的十字显然意味着什么。 “正确,但没有奖励,人皮小姐。” 女孩笑嘻嘻说道: “那是你们的母亲,不是我的。” 她提起「母亲」时,不像执行官一般蔑视,不像邪教徒那样尊敬,甚至和其他仪式者都不同——那种对于「神灵」对于神灵的谨慎,即便提起来都要小心翼翼的谨慎。 “我要玩一个游戏,来决定帮忙的人选…” 她说。 “一个骨牌游戏。” “我看,在座的每个人都不乏出人头地的野心,那么,都该愿参与…对不对?” “胜出者将得到奖励。” 她甜甜笑着,迈步朝六角桌走来。 那橡木色的瞬间分裂成六瓣规则的长角,当她来到中心后,又蔓延生长、彼此相衔,连成个没有开口的环。 “不愿封闭,但先有开启。” 自地板而起的赤红血丝相互虬结成一把高背椅。“来吧。” “让我瞧瞧,你们中谁更有勇气,更有智慧。” 她把自己的脑袋放在腿上,缠蛇的手臂轻轻一挥。 顿时,每个人面前都浮现两张白骨色卡牌。 比一般的卡片要厚,摸上去冰凉。 两张。 一张写着「生机」,一张注明「死亡」。 每个人都一样。 “生…或死?” 罗兰翻看那沉甸甸的骨块,像被削薄了的腿骨或颅骨的某个部分,边角不大规则,甚至还带着明显的弧度。 一张生,一张死。 烙上去的红色。 “那么。” “规则是。” 她说。 把两块骨头投出去,除了自己。 就这么简单。 有人愣住。 这… 这算什么规则? 罗兰和萝丝不大明白,詹姆斯·雪莱却立刻反应过来:投票。 这常年浸在票和议案里的老先生太了解这种‘游戏’了——大孩子们的游戏。 举手,或者一些不记名的票券。 游戏规则大体相同。 “就像你们看见的…哦,这里没有人不认识字吧?”女孩调整了一下脑袋的角度,直直面向了六角中的一角—— 萝丝:…… 她现在没什么恐惧,甚至有点讨厌这个梦境之主了。 “我竟没考虑到这里还有不识字的人。”她额外对着萝丝晃了两下指头,很快,少女面前的牌子上多了两枚标记。 一张方形中挤着圆环,一张则是钥匙。 “钥匙是「生机」,它旁边的则是「死亡」——你认识图案吗?” 萝丝黑着脸点了下头。 女孩惊讶:“那可真不错。” 这有什么不错的? ‘我怎么感觉你和它有点像…’萝丝斜着上半身,往罗兰身边凑了凑,‘都那么招人——’ 罗兰歪头:“…招人喜欢?” 萝丝板着脸:“你知道的。” “来吧!” “遍身伤口的朝圣者!” “获得最多「生」牌的人,将得到我的奖励!” 女孩拍了两下手,腿上的脑袋也跟着做出了欢快的表情。 “但获得最多「死」牌的人…” 声音陡然下坠。 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你们有一段时间讨论。” 她说。 “讨论谁来摘取玫瑰…” “讨论谁来做出永久的牺牲…” (本章完) ------------ Ch.382 新主人:约翰·雪莱 这游戏对罗兰和萝丝来说并不友善。 因为此时桌上有六个人。 邪教徒丽贝卡·费因斯绝对支持玛德琳,约翰·雪莱也大概如此。 无论他的父亲,老雪莱选择谁都不重要,罗兰和萝丝,其中一人绝对会死。 “让我们先送走不受欢迎的人吧。” 果不其然。 玛德琳笑着,对丽贝卡和约翰提议道: “一次只有一个死亡,那么,这游戏或许不止一轮。” “我们得先挑个绝对该死的——我看,执行官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是不是?” “雪莱先生,您和您的儿子会支持我吧?” “毕竟,我们没有选择——伤害您的儿子,还是伤害追随我的信徒?或者,选两个和我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她说的没错。 罗兰和萝丝压根就和他们不在同一条路上。 她话音刚落,有些东西开始出现变化。 每个人背后——那足足高处半个脑袋的椅背上浮现了数字。 罗兰是「六」。 与此同时,桌面上裂开了几条纵向的、足以投入骨牌的缝隙。 木板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数字。 罗兰面前的是一至五。 没有自己的。 “来吧,雪莱先生,我们先让这两位不该在这儿的离开,怎么样?” 玛德琳柔声劝道:“我知晓您不乐意和我们这样的人为伍,可眼下,我们的对面坐着黑乌鸦…若他们活了任何一个,活着离开梦境…” “您,您的儿子,甚至私人联盟都会很麻烦,是不是?” 詹姆斯·雪莱笑出几条皱纹:“不是。” 玛德琳:…… 老绅士摆弄着手里不规则的白骨牌,对那中心不语的无头少女发问:“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游戏有几轮。” 得到的只是沉默。 詹姆斯·雪莱见状,表情有些玩味。 他在想一件事: 如果游戏只有两轮,只死两个人,那么,他当然同意玛德琳的‘建议’——可若超过两轮呢? 他持有迷匣。 邪教徒想要迷匣。 私人联盟不会把迷匣交给邪教徒。 第三个死的人,会是谁? 老人并不认为,自己那个脑袋里已经装满大肠粪便的儿子会在关键时刻维护自己——而真到了那时候,在‘票数’上,他们已处于死境。 玛德琳,丽贝卡,约翰。 这三个人将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詹姆斯·雪莱不能允许游戏走到失控的地步。 他想了想,转头朝罗兰和莉莉安,声音温和:“我可以知道你们的选择吗?” 萝丝语气不善:“谁向我们投票,我们就选择谁。” 哦。 是个很‘年轻’的回答,符合这姑娘看上去的模样。 詹姆斯·雪莱不以为意,在萝丝恼怒的注视下笑了笑,转向罗兰:“那么,剪刀…或者执行官先生呢?” 六个人。 一共六张「生」,六张「死」。 相较于几轮后获得奖励,在场的人更想避开死亡。 “我在考虑。” 罗兰托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摩挲手里两块骨牌:“丽贝卡·费因斯女士,或许你的记忆和我一样,停留在相同的时刻——我们谈话,在血泊里,对不对?” 罗兰淡淡说道。 “你认为,杀了我,就能免于被抓捕。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就在门外,还有两位执行官…甚至,你所见的‘怪物’,就来自其中一位。” “我的死亡并不会为你带来更多好处,你同样要面对烈焰。” 丽贝卡蓦然抬头。 “没错,女士,或许你有其他的选择…比如:站在执行官这边。等离开梦境,我会为你争取一定程度的宽恕——这并不能让你免了牢狱之灾,但至少你能活着,几年后,还可能结婚生子。” “你认为呢?” 罗兰稍一停顿,玛德琳就立刻抢过话: “你相信一只黑乌鸦的承诺?丽贝卡,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审判庭对我们的态度。我并不怀疑他是不是能为你说好话,但你不会以为,到了牢里,那审判庭阴冷的牢里,就能活到离开吧?” 玛德琳指出罗兰话里没谈到的漏洞,那个没被丽贝卡注意到的地方。 “许多人可不是被烧死的。” 她说。 “他们被饿死,被冻死,被牢里的其他人打断了腰,脑袋整天浸在粪便里…丽贝卡,我的姐妹,你认为,当几年过去,这男人会在意,有个被他亲手关押的邪教徒过得到底好不好?” “你了解你丈夫,你清楚男人。” “你在牢里活不下去的。” 玛德琳的话,让有些动摇的丽贝卡再次坚定了原本的想法。 ‘愚蠢。’ 罗兰瞥了眼那不言不语的无头少女。 “站在我们这一边,丽贝卡,我的姐妹。我清楚你们住在哪,我只是意外执行官这么快找上了门——当我们离开梦境后,我会找上你,杀死那些抓捕你的…” “相信我,即便,即便我赶不上,你被关了起来…”玛德琳指指身旁的人。 “这还有个雪莱家的继承人,雪莱,你该听过这姓氏。他绝对有本事做到同样的承诺。同样的,为什么你不选择更强大的一方呢?” “一边是手段残酷的警察,另一边则站着强大的我、强大的雪莱…” 丽贝卡攥了攥手掌,下定决心,拿起那块刻着死亡的骨牌。 “很好。” 玛德琳喜欢这种玩弄人心的感觉。 她不提罗兰或萝丝,却反而将决定权抛给了身旁的男人——约翰·雪莱。 恶趣味。 “告诉我,我的爱人。”她也拿起同样的牌,在小雪莱面前晃了晃,好像完全听从自己男人的命令,一脸乖巧:“告诉我吧,究竟谁更该死——他就一定死。” 看似是罗兰和萝丝,是执行官? 可实际上,约翰·雪莱有不同的想法。 首先,他清楚自己被执行官盯上了。 那么杀死角桌上这两人,能让其他执行官移开视线吗? 显然不能。 他们早晚还会找上门。 可是,可是,倘若詹姆斯·雪莱,自己的父亲死了… 就大不一样。 他,将由不上不下的继承人,不受重视的儿子,一跃成为雪莱家的主人。 主人。 凭借那崭新的、不凡的身份,再让出一些关键的…利益或权力,约翰·雪莱有把握串联起一张不小的网。 到时候。 玛德琳只是个夺走了迷匣的邪教徒。 而他,则是被邪教徒暗害的无辜者。 为了保命的无辜者。 只要詹姆斯·雪莱死… 而且,必须在这一轮死。 因为约翰敏锐察觉到一个问题: 这无头的女人,可没说过,游戏一共有几轮。 倘若只有一轮呢? 詹姆斯·雪莱必须最先死,否则,一旦游戏结束,他就得面对一个问题: 在现实中对抗自己的父亲。 这让他既恐惧,又羞耻。 羞耻自己的恐惧。 ——父亲,是你的问题。 如果你早给我迷匣,你就不会死。 如果你能为我讲话,让私人联盟的大人物出面,给我一次机会… 你就不会死。 如果,如果,如果你能早点将‘雪莱’交给我,让我拥有真正的、姓氏背后的力量… 你就不会死。 甚至你都不为我遮掩。 我是你的儿子。 你却要冷眼看我被烧死吗? 我只不过吃了一些人,用了些不合法的仪式而已… 我可是雪莱。 你的儿子。 你就这样看着我死?因为十几条人命?你生了我,却没给我应得的。 冷酷的父亲,无情的儿子。 这很配,对吧? “先生,小姐。” 约翰从沉默中苏醒,望着罗兰,表情真诚:“如果你们帮我一回,雪莱家会记住的…十万镑的人情,怎么样?” 他举起手里的骨牌,在一众注视中,缓缓放到了某条裂隙里。 那上面的编号,正是他父亲椅背上刻着的号码。 詹姆斯·雪莱默默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仿佛变得更薄。倘若屋里有风,就该给他从椅子上吹下来一样的薄。 “贪图力量,却又不敢承担力量的代价…” 老雪莱并不在意儿子在危险境地里选择杀死自己,只是失望,他唯一的子嗣太过软弱。 而软弱… 就永远是刀剑,做不成刀剑的主人。 他一直试图教导他,哪怕教成一个不讲道理的恶棍,也好过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满腹算计、遇事怯懦的胆小鬼。 胆小鬼没有救。 显然,他失败了。 老雪莱忽然想起自己的妻子,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他搂着她,他们卧室里谈论去哪旅行时,谈论哪个人混蛋、哪个家伙该死时… 他的妻子就常常劝他。 ‘别试探人心,詹姆斯。你得不到想要的。’ 是啊。 现在他不仅得不到自己要的,还将失去自己的儿子。 (本章完) ------------ Ch.383 陷阱 目前詹姆斯·雪莱有三票。 代表死亡的三票。 也就是说,如果后续不出现平票情况,那么,他死定了。 至于平票的结果,他们没能从那无头女人嘴里得到答案。 “看来剩下的三票很重要。” 罗兰微笑。 “如果我们跟随詹姆斯·雪莱先生投了玛德琳,或者别的谁…也许这一局就作废了,是不是?我们能这样到世界毁灭,或者,直到这位梦境的主人不耐烦,把我们六个人的脑袋拧下来。” 他举起来手里的骨牌,在玛德琳和约翰的注视中晃了几下。 “我当然可以投相同的号码,不过,约翰·雪莱先生,我总得有点好处?” 约翰蹙眉:“雪莱家之后会给你提供十万——” “之后?”罗兰打断:“之后,是,什么时候?” 金眼青年图穷匕见,眸光中多了些令他熟悉的贪婪:“我要这座梦境的奖励,我要成为最终的获胜者。” 约翰发现,这男人或许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大概也考虑过,这游戏只有一轮的情况。 “你要另一种?” “当然。”罗兰说:“把你们的生命牌投给我,我和我的队友,就将死亡送给你的父亲——成交吗?” 在他和约翰交谈时,詹姆斯·雪莱依然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你得说话算话…不,我只能给你一张属于我自己的。当你投下一票,丽贝卡和玛德琳的才会给你。” 罗兰耸耸肩:“抱歉,我不相信邪教徒的承诺。” 他说。 “要么你们投给我,要么,我和我的朋友将跟随詹姆斯·雪莱先生的票,我们一起玩到醒来,或者一起死在梦里,直到世界毁灭——小雪莱先生,你别忘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一起活着,从这座梦里离开…” 那么你就要面对你的父亲了。 真正的雪莱家的主人,一个已经清楚自己儿子叛逆,向自己伸出刀刃的父亲。 他会怎么对这弑父的孩子? 现在,谁才应该着急? 约翰·雪莱阴下脸。 脱手的骨牌,没有回头的余地。 和他的命运一样。 “你该多像对待生意一样关注我的,父亲。” 詹姆斯·雪莱十指交叉,似乎真做了比较:“我并不认为你比价值数十万镑的生意要重要,约翰。” 这话无疑让年轻的雪莱更加恼火。 “这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不会踏上这条路…这都是你的错,父亲。你知道?对不对?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你看着我,看着我一步步成为邪教徒,心里嘲笑,冷眼旁观…” “你难道没有一丁点的悔意:如果我能多关注我的儿子,为他稍稍遮掩一下…” “也许,一切都还能挽回。” 老雪莱默默听着儿子发泄,时不时在话里插入扬眉或点头的动作。 他实在懂得如何激怒一个人。 “你太老了,早该把雪莱家交给我。” 老雪莱‘唔’了一声:“是啊,你该在我喝多了的时候说这些的,毕竟有些决定愚蠢到只有脑袋不清醒的时候才能做。” 嘭。 约翰·雪莱砸了下桌子。 “你…” 他气的脸涨红,却不知该怎么反驳。 “你是我的儿子,并非我的父亲,约翰。我愿意给你分享一点雪莱家的光辉,是你的荣幸才对。”詹姆斯·雪莱十分平静:“但这不代表,它本该属于你。” “明白吗?” 约翰靠在椅子上,粗粗喘了几口,忽地冷静下来。 他父亲马上就要死了。 还有什么值得发怒的? “你该像泰勒家学学,老东西。”他再不遮掩言语上的轻蔑,眼神中的鄙夷:“我早就想说,早就想告诉你。如果你像那贝罗斯,恐怕我老早做出一番事业,甚至比你要做得好。” 冷静,甚至有些戏谑的老父亲揶揄道:“哦,是啊,老早交给你,然后,我就得成天在跟后面给你擦屁股。” “我真怕把纸抠破了。” “约翰,你知道老贝罗斯为什么乐意将金烟雾交给兰道夫·泰勒吗?” 他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几乎要看到他肉里,骨头缝里。“因为兰道夫·泰勒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而你…” 他微叹。 “只是个废物。” 嘎吱。 约翰想要站起来,站直,居高临下地告诉他的父亲:凭你怎么说,你都要死。 可他不能。 椅子好像透过衣服,把他整个人牢牢粘住了。 “你瞧,你连规则都没弄清。”詹姆斯·雪莱愈发失望,摇着头:“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愚蠢,若不是你的母亲对我忠诚无比,我都要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我生的。” 萝丝歪了歪头。 ‘即将要死的人真可怕。’ 罗兰抿嘴:‘不,我倒认为,他平时也这样——’ 更何况,詹姆斯·雪莱大概… 不会死。 “小雪莱先生,你想好了吗?”罗兰出言打断这父子俩的战斗——或者该说是老雪莱单方面的殴打。 约翰·雪莱深吸一口气,做了最终决定。 他不能无休止等下去。 “我会投给你。” 将面前代表着「生机」的骨牌,放入六号缝隙后,约翰也要玛德琳和丽贝卡动手投票。 再加上萝丝的跟票。 现在,罗兰可以宣告胜出了。 “如果你不要这胜利,非得和我们无休止的玩下去,先生…你最好考虑清楚。”约翰出言威胁:“詹姆斯·雪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是不是?他要么死在这座梦里,要么,离开梦境,被我的爱人杀死。” “你可以选择得到下一任雪莱家继承人的友谊,也可以选择得罪他。” 罗兰捏起那枚死亡牌。 “我当然听你的,‘新家主’。” 他将牌子投进了詹姆斯·雪莱的号码里。 萝丝也是。 约翰见状,终于松了口气。 彻彻底底的松了口气。 尘埃落定。 他父亲要死了。 “你现在还要讽刺我什么?快说吧,否则,你没有时间了,雪莱先生,我亲爱的…父亲。” 詹姆斯·雪莱没说话,只将自己那枚「生机」投给了罗兰。 咔哒。 这枚骨牌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随着它脱手,正中心沉默许久的女孩终于‘动’了。 她拍着巴掌,就像看完了一场盛大而罕见的表演,高兴极了。 “凡人总能给我带来快乐。” 她说。 “那么,我宣布——” “「只有票数最多的两人才能存活」的游戏,到此结束!” 女孩抱着她的脑袋站起来后,用手臂把头送到发愣的玛德琳和脸色苍白的约翰面前。 朝着那方向笑个不停。 “我可没说,获得「死亡」票最多的人会怎么样…那是你们,是你们自己认为的,对不对?” “朝圣者啊,我的——” “快乐源泉…们。” (本章完) ------------ Ch.384 蛇与蜘蛛 在午夜钟声敲响时,声音是一扇门。 打开狂饮者的心锁。 在不详之数被跳过时,口舌是一扇门。 打开邪念者的心锁。 妩媚而笑的年幼姑娘一生都与太阳捉迷藏,于是,她们衰惨的白肤被茂盛的毛和腐烂的坏牙宠爱。 她的门自然有锁,她的锁自然有许多钥匙。 就像罗兰现在看见的。 就像一个绝症病人看见的。 到处充斥着令人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的,这桩桩画面将摧毁一个理智人的理智,逻辑人的逻辑——或者,增添一个幻象者的快乐。 到处都是门。 到处都是。 形态各异,扭曲或平直干瘪,细长或矮胖的。 用血肉造的,用金属或宝石做的,用声音或文字,思想和记忆。 这黑暗的湖面下,竟然让他感到如沙漠般干涩疼痒,而他本人也被当成了密林中不用言语沟通的野人眼中,雷火降临后的偶然。 他被众门当成了篝火,它们围着他,在他周围扭啊跳呀,唱呀叫呀。 如果你哀求:‘求你放过我。’ 那么,门后藏着千万牙齿,牙齿有千万嗜血的主人。 如果你高呼:‘快让我一起跳!’ 那么,你就是千万门扉的朋友,无需排解的疯狂,伤口与来去的主人。 他看见一扇门。 半透明的门扉后是卷起白浪的黑海。 一艘巨大的、或许他这辈子都见不着这么大的船。 船在破浪。 破开甲虫组成的海浪。 手合于胸的灰发姑娘漂浮在甲虫的潮汐里,安详静默。 甲虫在她身上爬,吮她的皮和血。 那是…谁来着? 门扭开了他的视线,被另一扇挤走。 ‘看看我!’ 另一扇说。 它肚子空空,装着脂粉一层又一层的白脸女人。罗兰看她对着镜子打扮,又被闯进来的男人掴到地毯上,用脚跺她的脑袋。 她流出血泪,血泪在粉路上推出两行沟壑。 她被撕了裙子,被绑上手腕。 她… 突然狰狞地看向门外的看客。 ‘你为什么不救我?!’ 罗兰退了半步。 很快,这扇门也被挤走了。 一扇朴实的灰砖门蹦了过来。 ‘等着我,小罗兰。’ ‘我会让你安全的…’ 盘发的女人垂眸轻抚沉睡的男孩,俯身在他额头吻了又吻。接着,悄悄站起来,裹紧长毯,走进夜色里。 ‘看看我!再看看我!’ 门一个又一个的跳出来,跳的罗兰越来越痛苦。 他发出哀嚎,像捕兽夹下垂死的鹿。 可那痛苦中又夹杂着一丝奇妙的感觉,如长眠多年的大孩子走进裙丛,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呜咽后得偿所愿,呼出的本能吹散了心桌上浮摆的花瓣,露出原本真实的底色。 嘶… 抽泣的男人,不,现在该是男孩。 他短腿短手,蜷着抬起头:阴影中巨大的蟒蛇只堪堪露出了脑袋。 在它鳞片之间,一些多脚蜘蛛正‘喀喀喀’地爬来爬去。 ‘你适合我。’ 巨蛇撕裂腹腔,打开了一扇通往灰尘与冷漠的窄门。 ‘进来…’ 它长鸣声在罗兰的耳朵里瘙着,钻入大脑。 ‘快进来…’ ‘心灵的囚徒。’ 这声音操纵着失焦的少年,或者更小的。 他抹了把鼻涕和眼泪,从地上爬起来,甩脱宽长的衬衣和裤子,那大了不少的皮鞋,蹑手蹑脚地走进蛇腹——如同他小时候探险一样,抚摸着冰凉的鳞片,要鳞缝里的蜘蛛抬起一条蛛腿,为他指了路。 他这样前进,走入白夜。 走入梦乡。 小男孩不认识路。 他熟悉这地方,但又从没离开过高墙——或许他生下来,从树上结出果子,被雅姆选中时,离开过。 但自打有记忆,就再也没了。 那是个危险的世界。 所以,他有点害怕…和兴奋。 ‘为您前驱。’ 金属摩擦时发出的酸涩与闷在罐子里的低鸣,就近在咫尺。 吓了男孩一跳。 他乱糟糟的黑发各有各的想法,像个生活不和的鸟夫妇非要在巢里打架一样,那头发就是母鸟和雄鸟的杰作。 但愿他们的孩子喜欢收拾房间。 男孩抹了抹额头,拨开落下的发丝,金蜜色的眼睛没有焦距的在框子里转了转,小声问: “谁在那儿?” 嘎吱… 金属抬起头。 小罗兰心里默默想:他大概是抬起了头。 ‘您的骑士。’ 他说。 果然,我的骑士在保护我。 就像故事一样。 “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几个呼吸的沉默。 就在小罗兰越来越焦虑时,他听到了闷罐讲话: ‘为您前驱。’ 他说。 冰冷坚硬的手甲伸到小罗兰面前,等他鼠一样试探,用手嗅来嗅去,却也不会不耐,只向下伸着,等待他彻底踏实,肯将手放进来。 然后,怕捏坏了似的轻轻握住。 ‘为您前驱。’ 他站了起来,所以,小罗兰就只能高举着手,才算拉住他。 “你会带我回家,是不是?” ‘为您前驱。’ “你该说点别的,比如,‘我就是你无敌的骑士!永远效忠主人!’” “怎么样?” 走了一段,男孩的天性开始流露。 “你有宝剑吗?漂亮的,锋利的,雅姆说的那种,挥起来谁也拿你没办法的宝剑。” ‘为您前驱。’ 然而铁罐头只会说这句。 让男孩有点失望。 “你有战马吗?” “你多高?” “你能打破院墙吗?” “盔甲重不重?” 年幼的小罗兰开心极了:“你瞧,我要一个骑士保护我,就有了骑士。你呀,你能和我一起保护雅姆吗?” 银甲骑士沉默。 但他的主人也习惯了,自顾自地欢快讲着:“你从哪来?你知道我需要,你就来了,是不是?” ‘为您前驱。’ 他就这样拉着男孩,一步一步走回了他们的家。 一座看起来不错,越走进气味就越难闻的院子。 被阉割的土壤长不出敢于突进的野兽。 这儿的人都很温顺。 佝偻着,或扶着墙,每个人都看起来像晒了几年的冬花,萎靡颓丧,却又对头顶那永远炽热的火球毫无办法。 他们像恨杀父仇人一样恨它,却又不敢在承受炽烤时撒野。 只是黑夜里小声哀求明日别再晒他们,或者稍微闭会眼睛——他们这样说,也暗示自己,不该与那明亮辉煌的火球作对。 ‘那是它的命运。’ 就像我们也有自己的命运。 铁甲停步。 ‘为您前驱。’ 他们到了。 因为小罗兰听见了一个讨人厌的声音。 “哎呀,你又领着什么呢?”女人搭着不伦不类的劣等货,一步一扭,瞧了瞧男孩扬起的手——手的另一端,什么都没有。 哦,也许有,但她看不见。 是吧? “骑士。” 小罗兰说。 “我的骑士,你们再也欺负不了我和雅姆了。” 两个人的对话声并不小,女人露出一抹恶意: “啊呀,快听,快听听,这瞎眼货说自己有个骑士!” 稚嫩的男孩在轰笑中嗅见了一丝危险。 (本章完) ------------ Ch.385 过去的他 “滚开臭婊子!” 雅姆·琼斯捏着长长的毛衣针,神色凶恶地瞪着房间里的另一个女人。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人顶在墙上,大针头对准了脖颈,眼看就要刺下去。 “我会杀了你!” 被威胁的女人有着一头更顺滑服帖的棕发,此时正笑得讥讽。 她梗着脖子,硬是反朝针头顶了顶。 吓得雅姆·琼斯立刻缩了手臂。 “…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琼斯。你的小玩意儿是个疯子,知道吗?”她万分得意,好似终于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当然,这也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秘密。 这句话过后,她感到那根顶在自己脖子上的针头松了。 于是,她更加得意。 “看看,看看你一直干了什么——你照顾了一个小疯子,他会不会夜里用刀割开你的喉咙,然后抱着你的脑袋过夜?” 她不等雅姆的骂声,又迅速摇头改口: “我看夜里是不可能的,你们俩夜里有得‘忙’了,是不是?” 恶毒的言语不仅侮辱了雅姆·琼斯,那张满是毒液的嘴巴也伤害了她一直照顾的孩子。 雅姆·琼斯微微侧脸,看着瑟缩在墙角,抱膝不语的男孩。 转过脸,怒视女人。 “闭上你的臭嘴!玛塔!别让我听见什么流言!” “否则,等我丈夫回来,我就让她把你的头皮扯下来!” 雅姆·琼斯的威胁毫无用处。 无论针头… 还是丈夫。 谁都知道她丈夫早就死了。 “他永远回不来了,琼斯。” 女人推了她一把,用手拨开缝衣针,掸了掸自己的衣裳,“这周给我一半,否则,我就给你们好好宣传宣传…怎么样?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一个半疯的男孩…” “对了,你知道教会和那些医生是怎么处理半疯的人吗?” 雅姆低吼:“闭上你的——” 女人恶意满满地咧开嘴,看了眼墙角的男孩,对着雅姆·琼斯做了个口型: ‘他令你舒服吗?’ 然后,施施然离开。 这间挤了十几人的小屋子里,很长一段时间都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沉默着,让自己尽量远离事端——特别是一个疯孩子。 教会怎么还不来人把他领走? 雅姆·琼斯死死盯着女人离去的方向,剧烈喘息了几次,强迫自己平复。 然后,挤出笑脸,转身。 嗓音温柔。 “小罗兰。” 她也来到墙角坐下,把男孩揽进怀里,让他脑袋枕着自己:“她是个坏东西,想要抢我们的床,我把她赶跑了。” 女人声音里透出一副英雄姿态,仿佛刚刚的争执自己大获全胜一般。 然而,并未得到回应。 “…是我不该给你讲那些故事,罗兰。” “你做噩梦了,对不对?” “每个孩子都会这样。” “我小时候也常做梦,还梦见王子从我房间窗子爬进来呢…我房间在三楼,哈…” 雅姆·琼斯自言自语。 屋里只有数十道起伏的呼吸。 “银甲骑士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好吗?” 雅姆·琼斯尽量把声音变轻,以防周围这些传播流言的苍蝇们再听见。 “就到此为止,我也不会给你再讲了,免得吓着你,好吗?” “就当是个噩梦。” 罗兰微微抬起头。 视线一片虚无。 但他总感觉,或许,正有一双沾着血渍的尖头金属战靴从他面前走过。 他闻见了血腥味,听到了金属摩擦的锵鸣。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雅姆,是我的错。”小罗兰嗫喏。 如果不是自己失言,一切不会变成这样。 他… 再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了。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雅姆·琼斯把人搂得更紧,带着他,幅度不大的左右摇晃起来:“…那是每个孩子都曾有过的,不是你的问题。” 锵鸣声停止了。 战靴停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为您前驱。’骑士说。 嗓音浑厚的骑士将宝剑刺入泥泞的土地里,罗兰听到了刀锋穿过蚯蚓,听到肉汁的破碎声;他听见坚硬的金属刺破石头,听到石块的分裂声。 ‘为您前驱。’ 骑士说。 那是多么美妙的世界。 谁会认为这是诅咒呢? 可是… “罗兰?” 雅姆·琼斯发现怀里的孩子又在发愣,不由轻轻将下巴放了上去。“不要多想,你只是万物之父特别的作品,少见的稀罕物…你很聪明,所以,故事才对你格外真实。” 格外真实… ‘为您前驱。’ 骑士说。 罗兰晃晃头,想把脑袋里的声音摇走。 他忐忑地问:“雅姆,我会被…砸死?还是淹死?” “什么?不!当然不!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害了你!” 雅姆·琼斯环顾周围默不作声的人,听着她们的呼吸,清楚这些黑暗中的耳朵并没有沉睡。 或许,不需她传播,这些人就会将罗兰的‘异常’告之所有人… 她不能允许罗兰被认定为疯人。 他会被带去那些肮脏或残忍的地方… 一辈子都完了。 “我会想个办法的。”雅姆·琼斯说:“但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说那些话了,好吗?” “那些听见的,闻见的,都不是真实的,都是幻觉,是你的幻想。” “罗兰,你要记住:因为你格外聪明,所以才会产生幻觉。” “那不是真的,很快就消失了。” 罗兰静静靠在女人的怀里。 ‘为您前驱。’ 骑士说。 ‘别再来了。’罗兰想。他希望这东西能听见自己的话:‘离我远点。’ 铁甲沉默。 ‘不要再来,求你。’ 他软弱。 ‘不要再来。’ 沉闷的呼吸声消失了。 “我会想个办法,让这流言传播不起来,谁也别想用肮脏手段谋害我的男孩!” 雅姆·琼斯突然提高音量,对整间屋子说道: “我很快就会去找理事。” “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要是谁私下还敢编坏事,你们就等着吧!等着又累又脏的活和鞭子!我倒要看看谁敢!” 她把罗兰抱起来,放在冷硬的木板上,又从旁边女人的怀里拽出一张破布单。 “拿过来!这是我给罗兰的!” 女人悻悻:“他是个男人,还怕冷吗…” “你不想我趁你睡着的时候,用针头把你的嘴缝起来对吧?既然你们想说罗兰是疯子,不如就让我先给你演示一番,真正的疯子是什么模样?” 雅姆·琼斯尖锐的声音吓得她不再言语,扭腰背对了她。 ‘两个疯子…’她小声说。 雅姆·琼斯哼了一声,把布单盖在罗兰身上。 “好好睡,小罗兰。” “我去找理事,他有能力停止这些不实的恶语。” 罗兰攥着她的手。 “雅姆,和我呆在一起…” 在罗兰看不见的地方,中年女人有些悲伤。她眼眶里积了泪水,但话语依然温和:“…我很快就回来。” “理事不会答应你的。”男孩小声提醒。 “他会的。” 雅姆·琼斯用手掌捋平他柔软的发丝。 “罗兰。” “我会保护好你的。” (本章完) ------------ Ch.386 这就是生活 “济贫院的午餐非常丰盛。” “不在此生活过的人根本不清楚,你们竟然能享用到肉汤。”男人边发汤,边大声念叨:“那可是肉汤,圣父在上!” 很快,孩子里,有人小声接茬了。 “是啊,我猜在郡上的某个地方,应该有一口巨大无比的瓮。” “理事们会聚在周围,切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肉投入瓮里熬煮。” “然后供给全郡的济贫院。” 贫嘴的男孩被路过的理事给了后脑勺一下,咧咧嘴,不敢再说话。 “罗兰,你听说了吗?” 他和罗兰就隔着一个人,所以,每天都特别吵。 “我听说,雅姆·琼斯好像…” 小罗兰皱皱眉,把碗放下。 “雅姆,怎么了?” “我听说,她好像…”说话的男孩左右瞟着,声音不大:“…她好像成了新的受邀人。” 啪嗒。 手中满是毛刺的木勺落入混浊的汤里。 受邀人。 小罗兰知道。 那是雅姆从不许他接触、掺和,甚至连同人讨论都不行的词。 受邀人。 受谁邀请? 理事们。 邀请谁? 济贫院的泥脚趾。 做什么? 年幼的小罗兰不知道。他有张令人羡慕的脸,却没有一双能看清真相的眼睛。 他摸索着,握住刺手的勺柄,在那寡淡的汤水里搅了几下,端起碗一饮而尽。 “…雅姆好着呢。” 他嘟囔了一句。 “啊,当然,我说吧,你那‘妈妈’可招人喜欢…” 贫嘴的男孩贼眉鼠眼地在他瞎眼朋友身上扫了几番,他显然清楚大人之间的事儿,或许也无数个夜里反复猜测过,那三两分钟后的哆嗦得有多快乐。 “她摸你了吗?” 罗兰疑惑:“什么?” “我说,她是不是摸了你。”男孩坏笑:“不是脸。你知道,就是一些…” 小罗兰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同桌的男孩们开始起哄:“他的意思是,罗兰!你是不是个小丈夫!雅姆·琼斯的小丈夫!哈哈哈哈——” 嘭。 碗盘摔落,喊声和哭声混在一起。 ………… …… 有时人的恶意就是无缘无故。 或者因为有趣,单纯的凌虐癖驱使着他们找点乐子,找个众人中好用的靶子玩弄。 而往往这时,真正的权威并不认为这些挑起事端的‘刺头’是罪魁祸首。 比如艾布纳理事,比如米格尔理事。 他们一致认为,济贫院培养男人,也培养女人。 如果一个男人在争端中失败,他没有足够的拥趸,不够有人望,又在战斗中屡屡落败——同时,他还长着一张比女人要漂亮的脸蛋。 那么,他是不合格的。 是软弱的残次品。 残次品,就没资格讲道理。 就该倒他早该倒的霉。 所以,济贫院里的对错,和整个郡、整个国家的对错都不一样。 每一次小罗兰被关进冰冷的地窖,和爬过手掌、小臂,钻进领子的虫们聊天时,都在期待哪一位身上汗味刺鼻、脚步沉重的理事先生,能真的站出来为自己说话: ‘罗兰!雅姆·琼斯!这两人活的艰难!你们不准再欺负,再传谣言!’如果有理事真这么做,像英雄一样这么做,他就要对世界上的一切厉害的人物发誓: 等他大了,必要报答他。 可小罗兰也常常反过来想:他能报答什么呢? 每礼拜,两三个便士的礼物吗? 嘎吱。 地窖们被轻轻推开了。 有人蹑手蹑脚从石梯上下来,这步子小罗兰熟悉——他和正常人不同,他看不到,耳朵却厉害极了。 “雅姆?” 来人没说话,穿过木桶和废弃的架子,到那角落里,蹲在团膝的男孩面前。 “你这个要命的,是要我担心死?” 女人骂他,骂他不知轻重,和那三四个男孩打斗,弄了一身伤。 小罗兰闭着嘴,任由她拨弄开自己的头发,翻看自己身上的淤青,还用粗糙的指腹按了几下。 “疼不疼?” “不疼。” 他要敢喊疼,雅姆就会说:现在知道疼了? “嘴硬不会让你更像男子汉,反而和那喝醉了胡吹的蠢人一样教人看不起。” “…有一点疼。” “现在知道疼了?” 小罗兰:…… “你这尖嘴鸟东啄一下西啄一下,你难道不清楚他们一伙吗?” 小罗兰别开脸,躲开她的手:“他们说我是你的小丈夫。” 雅姆笑得洒脱:“哎呀,我倒想要你这样漂亮的小丈夫…罗兰,你答应过我,不和人打架了,对不对?” “他们侮辱你。” “这算什么侮辱?”雅姆·琼斯就是这一点和济贫院的女人不同,她在某些方面,好像看的比她们远许多:“这算什么侮辱?孩子,要我看,可是结结实实的称赞。” 她说。 罗兰眨眨眼:“为什么?” 雅姆只是笑,手却麻利的伸进罗兰衣服里,将冰凉的药膏抹在他的后背上。 “不许再和人打架,那才是不体面。少听理事们讲什么挺胸脯、攥拳头,为了丁点荣誉、尊严就要扑上去——罗兰,万物之父虽然没有给你强壮的身体,却给了你聪明的头脑。” “用你的头脑,罗兰。” “那将胜过千百双拳头。” 被揽进怀里的男孩不大满意雅姆的说辞:“…可我还是想要强壮的身体。” 小罗兰不清楚头脑能做什么,但他知道,一双厉害的拳头绝对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 “我已经把你的事告诉米格尔理事了,罗兰,听着。” 她按着男孩的肩膀,一字一顿: “他承诺,会找来个郡上的牧师,真正,真正的牧师给你瞧瞧…等这样子摆完,谁也不能说你是邪祟了…” 小罗兰有点担心。 “…样子?” “对,就摆个样子。”雅姆摸了摸他的软发,安抚道:“我的孩子可是牧师瞧过的,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就这个‘样子’。” “等成了,谁也不敢再说我们。” 罗兰低声问:“…他不会打我?” “不打你。”雅姆捏了捏他的鼻头,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的孩子可爱漂亮,未来绝对是个万人迷:“至多弄点水,或者用枝叶碰几下你的腿,可比你吃饭时和那几个混球挥拳头要简单多了。” 小罗兰沉默了几秒。 “那…” 他忽然抬起头。 “米格尔理事,先生,现在,是你的丈夫了…对吗,雅姆?” 女人沉默了更多秒。 只把罗兰重新搂进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就是生活。” “罗兰。” (本章完) ------------ Ch.387 盲眼与驱邪 福克郡是个极为偏僻、不发达的郡。 这里的人不能说质朴,该说无知。 但有时候无知和质朴很像:至少对于大人物们来说没什么区别——这些具有此类特征的人,身上多少都流着金汤子,他们的一生或许价值一百镑… 却只卖十来个先令。 所以,没人不喜欢这样的特质。 太妙了,女士先生们。 谁能拒绝物美价廉的货物,若不入手,简直会让万物之父降罪。 两天后。 米格尔理事请来了‘牧师’。 据他说,那是万物之父的牧师,是从伦敦来的,徒步而来,为了信仰或什么东西——反正,他货真价实。 这牧师有些岁数,声音轰隆隆的,不爱笑。 理事将他介绍给了雅姆·琼斯,三个人又一路到院子里,把罗兰叫了出来,带着一齐去办公室。 ‘理事对雅姆很好。’ 小罗兰在路上想。 是个好丈夫。 他们到了个没人的办公室,让罗兰坐在椅子上,由那老牧师细细端详。 他的眼睛,鼻孔,舌和牙齿,脖子和手腕,手指甲和脚趾甲。 他被湿漉漉的水撒在头顶,就像雅姆说的,不难受的那种——后来又被柔软的叶子和枝子扫过脚踝和脚心,听着那老人念念有词,什么‘邪祟离开’之类的话… 这真有用吗? 如果那银甲的离开了,我是不是能看见了? 我的眼睛就该好了吧。 他坐在椅子上边扣手边想。 但情况就在下一秒,下一分变了模样。 小罗兰听见那老牧师大吼了一声,唾沫下雨一样:“邪祟!邪祟太多!它们聚集了!正在聚集,准备害人——” 老牧师万分惊恐,至少从声音听来是惊恐极了。 他差点摔了跟头,还是米格尔理事见势不妙,跑过来扶住。 这才避免了万物之父的虔诚信徒摔断他那虔诚坚定的腰。 “…邪祟,邪祟,庞大的邪祟…一个济贫院里,怎么会养这阴狠可怖的邪祟!” 他声音不在温和,仿佛从一个满脸善意的老渔夫,变成了凶狠可恶的老渔夫——或者他从来都是渔夫,只是罗兰从人变成了鱼。 他听见老牧师和雅姆吵了起来,几句,几个词,之后,雅姆又哀求米格尔,叫他求他,说千万要救她的孩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雅姆。” 米格尔理事很冷静。 “那不是你的孩子,不值得为此付出那么多。” 男人搂着雅姆,抚摸她愈发粗糙的皮肤,哀叹:“你别想让我付钱,雅姆·琼斯,你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不可能付大钱为这个‘不是你亲生’的杂种驱邪。” 我们的关系? 什么关系? 不是丈夫和妻子吗? 小罗兰此时倒没多恐惧,只觉着米格尔理事的话有点奇怪。 “…当然,当然!您已经为我和罗兰终止了流言,怎么还能让您花钱?”雅姆急声接话,在那老牧师颤巍巍去另个屋子休息,才小声说:“我有点存款,用我的,用我的为这孩子驱邪…” “你哪来的存款?”米格尔倒是好奇了。 这里是济贫院。 倘若真有什么大钱,什么银行的票券存款,就不该到这儿来——至少,在外面多过几天正经日子不好吗? “我…” 雅姆动了动嘴皮,视线在罗兰那张迷茫的小脸上停留了许久。 心中微叹。也许命运要我留下那些,就是为了在此时拯救你。 “…我丈夫,我丈夫死前,藏了些东西。” 雅姆低声下气。 “那不和规矩,也不合法。”米格尔瞬间就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按法律来讲,琼斯先生去世后,他的财产将由自己的父母、兄弟、亲戚来继承。 而少数不动产则由继承人考量后,稍稍分配一些给他的妻子(如果他足够善良…和愚蠢。) 可琼斯先生死前一无所有。 所以。 雅姆·琼斯撒了谎,擅自隐瞒了财产。 这是非法的。 “我知道!我知道这非法,但我求您,求您救救他…” 米格尔沉默良久。 看着女人哀求的可怜,还是稍稍松了口。 “去拿出来,我会把它们处理掉。”他又问:“你为什么不卖它?” 雅姆·琼斯说那些财产并不是钱,是两本百年前的诗集手稿——这东西在福克郡没什么市场,卖给那些收脏货的,也就能值几个先令。 他们里认识字的都不多。 除了伦敦。 到大人物多的地方去,到艺术多的地方去。 那才能卖上价钱。 可雅姆·琼斯手里的钱加起来,并不够让自己和罗兰搭上一辆‘安全’的马车,一路无忧到伦敦,成功落脚,并在饿死、被掠走和杀害前找到一个信誉良好的买家—— 这句话里的困难太多了。 并且,她并不清楚,那两本诗集是否值大钱。 如果只是几镑,那选择前往伦敦,就等于踏上一条不归路。 “你比我想的要聪明点。” 米格尔沉吟:“我会派两个人和你一道去,快些。我不知道你把手稿藏在哪,但尽快取出来给我——还有,不要和任何人说,知道吗?” 雅姆·琼斯连连点头。 “是的,先生,是的!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雅姆当夜就披着斗篷,去了郡上的另一头:她将唯一留下的木盒,那用油纸、绸布和蜂蜡层层包裹封融的木盒藏在了郊外几颗树下。 她原本想,倘若有天攒够了钱,就取出盒子,带罗兰去伦敦。 诗集能卖上钱,她们就活得好点:租个大些的房子,吃穿上档次。 诗集不值钱,只是个破烂货,那手里的钱也足够撑到她找着工作,照顾罗兰——到那时,罗兰也长大了,他也能干点活,挣几个子儿。 她们的生活绝对要比现在好。 只要撑上几年,等罗兰长大… ‘不过也好。’ 雅姆想。 如果这诗集能让罗兰去了邪祟,以后就再没有愁事——公平来看,她的孩子可不比任何人差,甚至要聪明得多。 “就在那儿。” 两个小时,她们抵达了埋盒之处。 那是一座没人搭理的坟场。 米格尔两个手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铲子。 月色下,雅姆·琼斯双手合十,垂眸祷告。 愿您庇佑我的罗兰… (本章完) ------------ Ch.388 冰湖 两本注着威尔默特的手稿被米格尔理事拿走了。 之后。 那老牧师说,他要带这邪祟缠身的男孩去个圣洁的、满是光辉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 等他被光晒透了,就再也没有邪祟能靠近。 雅姆·琼斯感激他,也感激米格尔理事。 她嘱咐罗兰一定要听话,很快,等他再回来,就没有谁敢说什么了——倘若眼睛能好,那未来绝对会是另一副模样。 小罗兰也很期待。 直到他被老牧师从楼梯上揪着领子扔下去,滚下去,摔在冰凉的地窖里。 从那时候起,他对时间的概念就模糊了。 因为没有午餐,没有休息时嘈杂的交流声,他没法判断什么时候该醒着,什么时候该睡觉——地窖里除了老鼠和稀奇古怪的虫子,就是偶尔被拉开的木门,扔下来的烂骨头,或像砖一样硬的面包屑。 应该说‘小石子’才对。 这老牧师根本不是牧师。 至少,牧师绝不会带两三个女人回家,一边摇着一边大喊‘万物之父的*眼’——那怎么听都不够尊重,虔诚人不会这样说…对吧? 他喝酒,抽烟,痰像呼吸一样多。 有时醉醺醺,高兴了,打开门,从吱嘎作响的楼梯下到地窖里,用鞭子和小罗兰玩上几回,然后留下满身血污的男孩,骂骂咧咧的离开。 “狗屎的米格尔!他给我弄了你这么个负担,才扔了几个子儿给我?!” 老牧师这样说。 “我每天给你吃,给你喝!你却像个哑巴一样!” 他希望罗兰像那些女人一样服从,尊重他,在该求饶的时候求饶,然后,称他为‘大人’或‘尊贵的先生’——这有什么不一样? 那些女人收了钱,该这么做。 罗兰? 他给他吃的,让他活着,他也该这么做。 但小罗兰没有,所以他得挨揍。 幸运的是,老牧师手脚不利索,也足够老,拳头和鞭子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我…我想要我的雅姆。” “你再也见不着你那婊子母亲了,小杂种。” 某次,他用断了的椅子腿打过男孩后,痛快地告诉他:“米格尔得让你活一段时间,看看那婊子还有没有藏什么好东西…” 他说。 “我可不想害个孩子,可没办法,你这眼睛、脸、鼻子,瞧瞧,多漂亮。我们保证给你卖个大价钱…” 醉酒人的表达总是断断续续,可只要听的足够长,次数足够多,就能拼凑出一个简单的真相。 比如。 小罗兰清楚了自己值多少钱。 这钱在济贫院不算多,如果要按法律,照顾面子,再通过大人们的‘规矩’层层盘剥,就不算多。 可若只是米格尔先生,与这牧师先生两人分润,以‘个人名义’贩卖… 那听起来可不少了。 一笔大钱。 “我会被卖去哪。” “一个爱你的人身边。”老牧师回答,“等你什么时候学乖巧。” 他懒得触碰浑身发臭的男孩,扔给他的食物和水也一日不如一日——小罗兰还在那糟糕的、不能被称为食物的东西里发现了不小心落进去的、指头长的窄铁片。 差点吞进喉咙里的铁片。 半个礼拜后。 老牧师再一次拎着木锤走下地窖时,经久失修的松动木梯没能承受住他的体重。 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 有人说,他的脸不巧直撞上了地窖里的废铁堆,被划的皮肉全都向外翻,那场面吓人极了——而这也无疑证明了一个问题: 小罗兰的确身负诅咒。 那老牧师没得个好下场。 很快。 他就又重新被扔回了济贫院。 雅姆很高兴,也很失望——高兴的是,她的罗兰回来了;失望的是,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他对你好吗?” “很好…”男孩抿了抿嘴:“每天都有肉吃。” 孩子稚嫩的谎言很少能骗过成年人。尤其是知道肉价的雅姆·琼斯女士。 她没吱声,只是趁着夜,趁着罗兰熟睡,扒掉了他的上衣—— 看见了他身上被沸水或什么东西烫出的一片片疤和淤青。 她不知道是什么烫的,她不是医生。 “所以,你把我的孩子送到一个虐待人的老东西手里,还拿走了我丈夫留下的两本诗集——这就是你说的驱邪!恩者在上!我怀疑那根本就不是圣十字的牧师!” 米格尔的办公室里,温顺的女人头一次像狮子般咆哮。 边咆哮边流泪。 “都是我害了他!他身上全是伤!万物之父…你怎么能这样残忍?!那只是个孩子,孩子!” “如果不是那个肮脏下流的老东西摔死,我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左脸高高肿起。 而米格尔只坐在牛皮沙发里,夹着烟卷,静静看女人发疯。 他饿了太久。 需要钱喂饱自己的血肉。 自那艾布纳来了,他就太久没吃饱了。 吃不饱的人,良心会被饿死的。 更何况… 将一块面包、一支烟卖给需要它的人,这和良心有什么关系? “你最好照我说的干,雅姆。” 他吞云吐雾,声音温和:“我联系上了个不错的买家,但不能通过济贫院。就说他丢了,走丢了,或死在那个冰湖里——你知道他能卖多少钱吗?” “难以置信。” “足够你生活,直到找上个好男人了。” 米格尔说。 “但不能通过济贫院,也不能让艾布纳知道。你瞧,我为你付出的可不少。” 漂亮的人罕见。 漂亮到一定程度的,比如罗兰这样的孩子就更罕见。 尤其是,他的年龄。 “我本来打算,卖了钱,分给你一些,再弄点轻省的活给你…你现在告诉我,那是你的孩子了?” 伴着牛皮起伏的动静,他夹着烟起身,来到双眼通红的女人面前。 他毫不在乎那危险的、歇斯底里的眼神,用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嘴唇,撬开她的下巴,然后,将那支还在燃烧的烟卷扔了进去。 “我清楚这不合规矩——但越是不合规矩,就让我们赚的越多…” “雅姆,许多孩子和你关系不错,你该运用这个优势。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怎么能一直呆在泥里呢?” “院子里的男孩女孩那么多,这都是钱。不必通过济贫院的、不留痕迹的钱。” 他抚摸着雅姆肿起的侧脸,他发怒后的杰作。 游走的指腹温柔的像一把慢而锋利的刀。 “我和艾布纳不一样,我好不容易才走进厨房,我得努力拼搏,大吃特吃…” 他松开手,慢条斯理地从胸前掏出手绢擦拭指头:“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是会吃同类的…雅姆·琼斯。” “你丈夫已经死了,明白吗?” 女人沉默了片刻,呸了一下,将口腔里熄灭的烟头吐在地上,恶狠狠盯着他:“如果你敢打罗兰的主意,我就——” “你就会被我安排个重活,或跌死在院后不远的那片冰湖上。”米格尔笑了:“这样吧,我给你点时间考虑。” “三天后。” “去冰湖瞧瞧。” “有个看见了不该看的、不识时务的姑娘…哦,我听说,她还时常和你说话,对不对?要我讲,那男孩可比她聪明多了——有人给她开出十个先令都不知足…” 他说。 “去瞧瞧,我是怎么处理这些残次品的…雅姆,我不是贵族老爷,我直来直去。” 声音如灯火熄灭。 一个男孩靠在窗旁,金色的眼睛渐渐合拢。 (本章完) ------------ Ch.389 结束的门扉 雅姆·琼斯永远想象不到,在那段罗兰被带走的时光里,她的孩子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酷刑。 就像她也永远忘不掉,三天后冰面上发生的一切。 那个黄昏,无声的傍晚,她不远不近坠着米格尔,看他将那傻乎乎的姑娘骗出来,一路被领着到冰湖去——期间,米格尔还笑容不明地转过头看她。 ‘这就是下场。’ 他说。 冬日的寒一直能冷到心里和血里。 雅姆就这么跟着,跟着,一路穿过后院,穿过灌木和树影,往郊外。 那片冻湖。 女孩被领到冰面上,被支使着,乖巧地闭上眼,仰起头。 ‘别听他的!傻姑娘!’ 雅姆藏在树后,几乎快要发疯。 她该怎么办? 阻止他? 然后,和那姑娘一块死? 可,罗兰…呢? 她现在正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 女孩把自己细长的脖子交给了米格尔。 一把保养极好的匕首,就这样直直插了进去,甚至那长度足够刺个对穿。 滚烫的血从她脖子里喷了出来,喷了米格尔一身,喷到他森白的牙齿上,笑脸上。 他握着匕首,像抓衣领一样左右甩着那姑娘,还不忙回头和雅姆·琼斯打招呼。 他疯了。 不过这生活,谁不发疯。 “你瞧,这就是不听话的人。她的下场可不会是被‘米格尔先生用匕首刺死’——她得有个更好的死亡方式,琼斯女士,你认为呢?” 自言自语的男人扔下尸体和尸体上的匕首,下了冰面,从密灌木里吃力地搬出一块两个脑袋大的尖锐石块。 举在那姑娘面前。 一股脑砸了下去。 人的头骨很硬,但脸不是。 米格尔用力过猛,自己也被石块带了个趔趄,一下跪倒在冰面上。 只有一声闷响。 再没人知道被刺死的女孩是谁了。她的脸被毁了。 “这就是不乖巧的下——”他抹了抹脸上的血,要回头和雅姆说话时,却发现女人正满眼惊恐地盯着另一个方向。 米格尔顺着望去。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男孩来到了冰面上,就离他不远。 那张熟悉的、满溢金镑香气的脸。 “…罗兰?” 米格尔掏出手绢,擦了擦嘴,不着痕迹地起身向那颤巍巍的男孩去:“你怎么来的?” 他缓缓靠近。 “谁让你来的?” 越来越近。 “你听见什么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尖锐的喊声。 “跑!罗兰!快跑!” 雅姆·琼斯提着裙子冲上冰面,却先跌了一跤,挣扎着爬,喊破了嗓子:“快跑!罗兰!向你的身后跑!别回头!” 但小罗兰被吓傻了。 恐惧让他下意识抱住自己,蹲下后又抱住膝盖,把头缩进怀里。 他吓坏了。 因为他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 “别担心,孩子。我不会伤害你…” 米格尔解开袖扣,脸上绷紧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着,使他看起来更加狰狞。 “我不会伤害你…” 一个睁眼瞎,怕什么? 但他会尽快卖了他。 离那男孩越来越近,米格尔心里某种可怕的瘾就越旺盛。 人都该恐惧他,就像这孩子一样恐——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 清脆的,让人偶先生被拔停了发条,没了腰间上弦的钥匙,僵立在原地的声音。 这只维持了半个呼吸,很短的刹那。 脚下早被特意打磨薄的冰面,完全经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踩踏,瞬间断开破裂。 冰冷的湖水涌过皮鞋,脚踝和裤腿,一下子将他吞了进去。 扑通。 他甚至连个‘不’字儿都没来得及说,只‘吭’或‘哼’了一声,发出无意义的惊诧后,半个身子落入了湖水里。 然后是前胸,肩膀和脖子。 只有两条胳膊伸长,用指头尖还算硬的指甲牢牢扣住被凿软凿酥的冰面。 但他在摇曳着下坠。 激流在吹他,要携他一块永不回头。 “雅姆!快,快来拉我一把…快!!我上不去——” 很难想象一个残忍的、以摧残人为乐的怪物能发出这样脆弱动听的哀嚎。 罗兰抱着膝盖,缓缓抬起头。 “孩子,来,来拉我一把…” 米格尔满怀期望,想要听见身后或面前传来的脚步声。他只看见一双冷漠的眼睛。 一片干涸,荒无人烟的沙漠。 黄沙倒灌进男孩的眼里,风化了自不量力的情绪。 “小、小罗兰…雅姆?雅姆?!该死,你们——” 冰面上安静极了。 冻湖直到转春才开化。 到时,不知谁会发现一具泡烂的尸体呢。 “你是雅姆的丈夫。” 男孩抱着膝盖,微微歪头。 “怎么能伤害她呢?” 人总是不喜欢留意脚下。越认为自己高大、一切尽在掌握的,就越不注意。 比如老牧师。 比如米格尔先生。 而一个听觉异于常人的孩子能做到的事太多。 冰面真正安静下来了。 那被凿松的雪里留下几条染血的划痕,为了活命,有人宁可将指甲扣死,扣到翻开,扣到脱落,露出血肉,也不愿放弃。 “但湖水爱他。” 罗兰喃喃。 很快,他就被飞奔而来的雅姆结结实实给了一耳光。 啪——! 可不等他做出回应,却又被死死搂进了怀里。 “你不能这样…罗兰…你不能这样…” 她说着男孩听不懂的话,哭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我以为他能帮你…我以为…是我的错…” 小罗兰用鼻头蹭了蹭刮得他生疼的粗裙,安心感,他的灵魂重新回到了血肉里。 男孩挣扎着分出一只手,摸了摸雅姆的脸,在冬日里滚烫的泪。 “这就是生活,雅姆。” 他把这话重新还给了爱她的人,然后,视线越过她纤瘦的肩膀,看向那目睹了整个经过的男人。 黑发金眸的,长大后的他自己。 世界渐渐灰白。 静止。 “你瞧,雅姆和我在一块,总会遇上大问题小问题。”男孩说。 罗兰双手插在风衣里,迈步踏上冰面。 看着曾经的自己。 “但那不对。” 小罗兰嗤笑:“给她钱,让她远离我,才是最正确的做法。罗兰,你身边太危险了。你知道仪式者的力量,知晓他们能让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死…或死的让你毫无办法。” “比如切莉·克洛伊。” 男孩初见俊俏的脸上生满了恶意:“你不是很清楚吗?” 罗兰不置可否,来到小时候的自己面前,伸手捉住了他的衣领。 拖着他走。 “你该像从前一样,每个月寄钱——是什么让你动摇了?你那愚蠢的叔叔,还是‘我们该生活在一块’,哦,真不错——那么,你们做好死在一块的准备了吗?” “当你完成任务,推开家门。” “雅姆的脑袋和老柯林斯的脑袋就摆在餐桌上。” “妙极了,罗兰·柯林斯。” “到时候,可都是你的错。” “家庭小子。” 男孩张牙舞爪,挣扎着,嘴里不停嚷嚷。 然而罗兰只是一步步拖着他,来到那米格尔坠入的冰洞前。 放下。 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会死…她会死在你面前…” “到时候可都是你的错…” “你不该让她接近你…你本来都离开了…你该永远不再联系…” “你不该回来…不该再给她信…” 金眼的男孩至死都恶狠狠盯着水面上的自己。 直到被黑暗吞噬。 “我经常反悔。” 罗兰磕了磕鞋,脚尖一转,走向手臂环抱静止的雅姆。 “我看。” “我们还是死在一起比较好。” 他弯下腰,对着女人耳朵轻声说道: “你也这样认为,对吗?” “我承认我想错了…但我改得飞快,雅姆。” 否则那样活,有什么意思呢。 静止的世界,如同那被他凿薄冰面一样寸寸破碎。 (本章完) ------------ Ch.390 击穿规则 所有生灵终究会在世界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不是每个囚徒都能敲碎枷锁,当死亡像血液逆行重回他们的身体,一切为时已晚。” “罕见的勇士敢于拔掉那枚航船赖以固定的生了藻类的锚,同海浪一齐过境。” 众门环绕的另一篝火,她捧着头颅,款款而来。 那发丝像手臂上的蛇一样盘着脸,年轻的钥匙悬在小腹下撞着摆着。 “封闭,打开,封闭,再打开。” 她来到罗兰面前,似是而非地问:“那感觉怎么样?” “很好,”罗兰低下头,张开又攥拳几次,“…好…极了。” 那是他从来都没留意过的,甚至不重视的想法——在大脑里浅叹低吟、潜移默化影响着他的细微情绪… 对于某些事上的犹豫,正如罗兰在那扇门里经历的一样。 他的确想过出一大笔钱,将叔叔送到雅姆身边,让他们离自己远远的,越远越好… 就像那小时候的自己所说。 ‘一切都是你。’ ‘希望因你,死亡也因你。’ 罗兰清楚自己是不安全的,离他越近的人越不安全。 可他遗忘或主动忽视了一件事: 对于从来只有他的雅姆·琼斯来说,在很早以前,在遇上他之前,早就能选择另一条路——远离盲眼诅咒的危险,过自己的日子。 她本来能有这样的选择,并在罗兰成长的日子里,每时每刻都有放弃的选择。 但她笔直向前,从不回头。 那些傲慢和忐忑顺利交融,织成一张韧性十足的罗网,困住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灵魂。 但那忧虑,并非雅姆要的。 不是她要的。 也不该有人自作主张。 太傲慢了,罗兰·柯林斯。 “感谢您,梦境之主。”青年向她鞠躬致谢。 他轻松多了。 女孩笑吟吟道:“每个人都是心灵的囚徒,而少数洞悉奥秘的勇者才能徒手拆解这囚笼——真正的门扉远比你经历的要困难。这只是我对你赢得比赛的奖励。” “奖励?等、等等——” 她不待罗兰阻止,手腕上的盘蛇忽像弓一样拉满,箭一样咬在罗兰的手腕上。 一股激烈的疼痛感从手腕开始传遍全身。 罗兰闷哼一声,立刻蜷了起来。 冲天而起的白色火焰几乎在罗兰眼前卷起一股灼热耀眼的风暴。 …… 「你穿越了一扇门扉。」 「你得到了巨蛇与蜘蛛的嘉奖。」 「崇高的谜题与答案正在注视你。」 「你的身体开始改变…」 「一种特殊力量正试图击穿规则…」 「它成功了。」 「你完成了一个仪式。」 …… 「名称」:审判之剑(二) 「描述」:唯审判庭持有的,其下少数执行官掌握的力量。 「效果」:你是一把审判邪恶的利刃,而谁是邪恶,由你来决定。 很难想象有人能真正完成第二阶段的大仪式,地狱般的难度必然有着同等程度的回报。 第二阶段的审判之剑会令使用者‘非人’化。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肉难以被刀剑所伤,甚至能凭借它们对抗小口径子弹。 你可以徒手撕开钢铁,血肉将承载更庞大的「秘」——湖泊与水洼的区别,唯有在真正对抗时才能体现出绝望的差距。 随着每一次升环… 你将更加深邃。 ‘风暴即来,眼里无墙。’ …… 「注意。」 「你得到了一个不属于此重历史的‘影响’。」 「封闭、开启、拆解。」 「撕裂血肉,叩响灵魂。」 「此影响将永久环绕,直到你消耗它。」…… 罗兰感觉血肉在歌唱。 每一块,每一条,每一颗。 它们生出了吞噬之口,疯狂吮吸着梦境中逸散的神秘。 也在这时,他才发现这空间究竟充盈着多么丰沛的力量——如果醒时世界里的「秘」如同罕见的窖藏,这里,就是由红酒组成的海。 “你在经历潮汐。” 捧头的少女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可那不是我要的,梦境之主。”罗兰颤巍巍伸展躯体,风化千年的骨头从每一个缝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不是我要的‘奖励’,梦境之主。” 罗兰感觉自己的牙齿在互相消耗彼此。 每一次对话。 “你要什么?” “我要我的朋友。”罗兰死死盯着她,每个字都清晰:“我赢了,但我不要这样的奖励——拿回去,换成「活」的名额…让我的朋友离开。” “你的朋友?” 少女用手臂把自己的脑袋往前送了送,在罗兰的脸、脖子和胸前嗅着: “…异种,也有朋友吗?” 罗兰的心陡然一沉。 “我不是异种。” “哦,你‘现在’的确还不是。”少女哂笑:“你的血脉不断将你拉向另一端——远离人类的那一端。我看,你该有所察觉,不是吗?” 她抬起膝盖,用脚尖指了指罗兰身体的某个位置。 “人类真是奇怪,你们明明向往异种的力量,却又排斥它们——你们的道德…或者良心,不能允许自己为了私利屠杀,只好将目标蒙上名为‘邪恶’的窗布,这样做实在多此一举。” “这叫什么?用你们的话?” “虚伪?” “还是,众所周知的愚蠢?” 她好像并不在意罗兰的‘半异种’身份,反而有些高兴,搂着脑袋,在他周围打起转:“怪不得你会被扯进来,男孩。” 罗兰眯起眼:“所以,对不该遭受的苦难,或许我们能——” “哦,那可不行。”女孩脚步一顿,停在他背后,把自己的脑袋举起来,放到罗兰的肩膀上,“那可不行。” 她说。 “奖励就是奖励,如果任你挑选,就是「要求」了。那怎么行?” “可我的朋友——” “输了比赛的人会死,我不是说过吗?” 萝丝。 萝丝绝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你没有资格对我提要求,小异种。因为你没有我要的东西。” 耳畔的声音吹得他浑身冰凉,顺着耳道一路蔓延冻结,“我为了迷匣而来,唯持有它的人才能提个‘小小’的要求…你有吗?” “我知道谁有。”罗兰低声回答。 “我当然也知道,否则,我为什么要见除你之外的那些人类呢?他们之中的获胜者,将在醒时世界持有迷匣。” “我可以帮你。”罗兰说。 “你无能为力。”女孩盯着他,手上的盘蛇也是——它看向的不是这弱小的异种,而是另一条:某人手腕上冒出来的白色小蛇头。 还有那两颗红豆大小的眼睛。 看了一会。 然后,用头碰了碰少女的手臂。 “哦,是吗?”她听见自己的蛇在说话,听了一会,笑容突然变得格外灿烂:“哎呀,那可太有意思了…我虽然不相信命运,却喜欢看人在封闭和开启间挣扎…” 弥赛亚…之敌…吗? 她忽然改了想法。 “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同时,你也得付出一定程度的代价——不,男孩,你没有迷匣,所以,我不能为你改变游戏的规则和结果。” “不,我不是不能,但那很无聊。” 罗兰不知她为什么改变,但他得把握住这个让萝丝活命的机会:“那就…帮我撒一个谎。” “什么?” 女孩头一次露出惊讶之色:“谎?” “没错,帮我撒一个谎,对詹姆斯·雪莱。” 青年掸了掸袖子,站直后,平静的琥珀里烧起一股浓郁的疯狂。 “他的‘奖励’更好,对吗?” 你不会死在这里,萝丝。 (本章完) ------------ Ch.391 祂的名字 谎言的代价很高。 至少对于这位‘梦境之主’来说,要她帮忙的代价很高。 “找到我的圣所,将迷匣送过来——我只要盒子,不要盒子里的废话。” “我只给你五十年时间…” 罗兰注视着手心里渐渐淡去的钥匙符号,若有意思。 而另一边,詹姆斯·雪莱只跪在地上,捂着耳朵。 那周遭跳跃扭曲的门扉闹得他痛苦不堪,他能察觉到这一扇扇门背后的危险,几乎要破门而出的恐怖。 “你好像并不喜欢它们。” 女孩抱着头走来时,躯体已经有些透明。 “…梦境之主。” “我要你的迷匣,人类。你赢得了比赛,所以,要把它带给我——哦,和那男孩不同,你可以任意挑选自己的奖励。” 头颅上浮现一刹坏笑。 “比如,让一个必死的,活下来。” 老人跪在地上,陷入沉默。 她对詹姆斯·雪莱没有那么多话,或许是因为他没能接触那扇巨蛇与蜘蛛的门扉,没能受到门扉的邀请,更没有击碎枷锁的可能。 他无疑也是心灵的囚徒。 可惜,他太平凡。 平凡就意味着无趣。 “…我的儿子,梦境之主,我血脉的延续,灵魂的一部分…” 苍老沙哑的声音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选择。 詹姆斯·雪莱很清楚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他将从梦中召回一个对他满腹怨恨、并且再也无法修复关系的、深陷血肉的邪教徒。 那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 他会与雪莱为敌。 可是,可是。 他有其他选择吗? 他这样老,也照这梦主所说——他的心煤冷却,早已没有继续向上的可能。 比起解开身上的「龙毒」,他更受那血肉或更深层东西的印象,渴望在自己生命行至终点前,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血脉。 这是对于雄性和雌性的诅咒,每一个活在醒时世界生物的本能与血脉中的诅咒。 “哦…” 头颅眨眨眼: “我还以为,你会救你另一个孩子呢。” “偏心的人类。” 她俏皮了一句,可这话落在詹姆斯雪莱耳里无疑如雷霆轰鸣。 “您、您说什么?!” 老人蓦然抬起了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希望,“您说,说…什么?” “你竟不知道吗?”女孩嘻笑:“在这座梦境里,有两个人身负你的灵魂,你血脉的延续…” 她说。 “但一个迷匣,只换一个名额。”她拨开黑暗,露出那静止空间的一角——房间里,错愕的约翰和萝丝如画片单薄安静: “他和她,身上都拥有你的血脉…人类,你要选哪个呢?” 我已经完成了对你的承诺,弥赛亚之敌。 现在,让我看看,你能不能赌赢呢? 刀尖上起舞的灵魂。 如果能看到你的疯狂不断膨胀,直到崩溃,就更有趣了… 女孩静静注视着老人。 这谎言无疑让他陷入了挣扎。 他不恐惧死亡,也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亡:熄灭的烟斗落在手织小羊毛毯上,而他则在他喜欢的那把安乐椅上沉沉睡去。 老宅兵荒马乱,烈焰冲天,儿子或许在仆人错乱的脚步中静静盯着他的尸体痛哭… 或暗暗窃笑。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基于雪莱还存在。 稀薄的血脉让他更加在意传承。 而拒绝了血肉摇篮,也就拒绝了一个能让子嗣丰盛的可能。 约翰·雪莱是唯一的继承人。 现在,这抱着脑袋的怪物却告诉他:梦境里有他的女儿?! “这、这这是…是真的吗?” 女孩奚落道:“我和你们人类不一样,我不会撒无意义的谎。” 但如果足够有趣… 詹姆斯·雪莱阴晴不定,扶着颤巍巍的膝盖,脸上抛弃了那几乎渗入骨子里的尊敬。他看过干净和肮脏的伦敦,晒过这儿的太阳,淋过粪一样臭的雨,杀过黑奴、女人、孩子和哥特佬。你可以质疑他不懂教导,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但你绝对无法质疑他心里的勇气。 詹姆斯·雪莱可不怕死。 “和我一起获得奖励的,那年轻人,难道就没提这样的要求吗?”他问。 女孩笑道:“他没有迷匣,没这资格。” “你最好真诚,梦境之主。” 老人忽然改了用词。 那坦言中的炽热从阴影中划燃,像摩擦后的火柴头上绽放的锋利红焰,尖锐耀目。 “我知晓梦境的隐秘,倘若梦境有主,那么,它必然会遵守自己的规则——我该得到奖励,那么,我就要我的血脉存活。” “如果那女孩不是,你就违反了规则…” “我虽然不清楚违反规则的代价…”詹姆斯·雪莱诚恳道:“但一个接近苍穹的存在,何必付出不菲的代价,与凡人为难?” 手捧的头颅浮现一抹赞赏。 “看来你去了不少梦,探险者。你的心煤冷却,可经历富足,当你前往死国必定无憾——哦,你信仰谁?” “…喧嚣繁忙之女。” 女孩撇了下嘴。 “好吧,我发誓,看在迷匣的份上。”她嘟嘟囔囔:“如果你非要自己的血脉活着…” 詹姆斯·雪莱的经验无误。 极少数的梦境会诞生主人,或许是意识、记忆,或许是有形的异种,甚至某些仪式者都没见过的、无法被命名的存在。 而这些极少数的存在,通常会遵守梦境里的规则,极少违反它。 人类之于它们只是陌生的蚂蚁。 当然。 以上都来自詹姆斯·雪莱的人生经验,他仪式者生涯中探险所得的经验(并不完全准确)。 他在思考。 只要,只要这东西是这座梦境的主人,是自梦境中诞生的—— “我以为你会怀疑,我是你们人类中的…那叫什么来着?” “不朽者?”老人问。 “哦,对,你们这样称呼长生的灵魂。” “您当然不是,”詹姆斯·雪莱摇头:“我直面过不朽者,可您给我的感觉,比他们要崇高得多。” 更何况,不朽者绝对没本事只凭醒时世界的「坐标」,就将不相干的人扯入梦境。 “你很精明,也不乏勇气。” 怀抱头颅的女孩忽然靠近了老人,自她那肩膀根处,一团血肉忽然膨起胀大,瘤中蛇蚁一样蠕动,爆裂。 和那浓汁一样粘稠的黄液一同流出的,还有两条纤细白嫩的胳膊。 那是她的第三和第四条手臂。 她用多出来的,抓住老雪莱的脑袋。 把他扯向自己,扯得跪了下来。 “两个获胜者,你们只有五十年,把迷匣带到我的圣所。” “现在。” “说出你的要求。” 老雪莱几乎能闻见那女孩脑袋上腐烂的臭味,近在咫尺的两颗眼球早已腐败,流出绿色的浓汁。 潮水来了。 神秘汹涌。 周围的千万门扉随着她的声音跳着扭着。 “…我总要先清楚您的名字。”他艰难开口。 “名字?” 她笑道。 “想要开启道路,首先开启自己。你和他——必会为我带来好的消息…” “或者,你们应当死在这一重历史中。” “不许你们对蒙昧者称我的名,我会看着你们——” 某种深藏沙漠、或与生俱来的干涩之语烙在了老雪莱的脑袋里,一颗颗细沙磨得他脑髓生疼。 祂的名字。 圣亚割妮。 (本章完) ------------ Ch.392 疯狂胜利与奇怪宠溺 “罗兰。” 车轮驶过水洼。 苏醒的青年仿佛度过了数年的曾经。 那些小时候的记忆,冰面,借来的凿子,打了他又哭泣的雅姆,横纵扭曲的门扉。 最后,雪莱与萝丝渐渐淡去的模糊轮廓… 安全了。 一切融化在目中灼热的烈焰里。 「欢迎回来,臭猫。」 他顾不及回应火焰,因为摇醒他的人表情实在紧张。 “…罗兰,醒醒。” 彼得·赫勒拉开门,让冷气流进车厢。 “丽贝卡·费因斯死了。” 他说。 炸碎在车厢的血肉让他无比警惕,同时,也忽视了那双刚刚苏醒的双眼里闪过的疯狂—— 在刀刃上起舞的人,终于活到了谢幕。 欢迎回来,我的飞贼。 ………… …… 与此同时。 雪莱老宅。 两团血肉迸溅得到处都是——房间里嵌满宝石的银镜,天花板,衣架和壁橱无一幸免。 一些肉块耷在烛上,散出股令人恶心的焦臭。 詹姆斯·雪莱瘫在这布满血肉丝网的房间内,在层层叠叠如蚕茧般困他的赤红丝线里,静静凝视着另一面墙壁上的‘猎物’—— 卷发的绿眼睛姑娘。 她也刚从眠梦中苏醒。 房间中心吸饱了血汁的毛毯上还残留着衣服碎片——来自约翰·雪莱和玛德琳·泰瑞的衣服。 他们的血肉如涌泉,头颅像遭了重锤的瓜。 一个陷阱。 布置陷阱的两人却没能从梦中离开。 这就是探险者的宿命。 詹姆斯·雪莱哀叹。 他做了选择。 却不知这选择是否正确… 放弃了儿子,选择了另一个陌生的血脉。 没有办法。 因为雪莱家绝对、永远不会和邪教徒为伍。 永远不能,哪怕世界毁灭都不能。 “约翰的母亲死在一场袭击中,那是邪教徒早有预谋、针对雪莱的袭击…或者虐杀。”被困在血茧里的老人自言自语起来,说给萝丝,也说给自己:“她为了救我,剜出了眼球,割掉了舌头。” “说实话,那应该由我来做的。” 雪莱说。 “但我当时认为,总有别的办法。譬如等待教会的支援,或许,我手下的仪式者还能坚持一阵…” “她比我要果断的多。” “她比我强。” 老人絮絮叨叨:“后来,我找了许多理由安慰自己。就像我刚才说的,她,比我要果断——果断,这个词很妙,是不是?” “它能掩盖我的懦弱和愚蠢。” 詹姆斯·雪莱希望自己的儿子只行走在醒时世界的原因正是如此——不仅仅因为他没有「资质」,也因为仪式者的世界太过危险,而等他死去,雪莱就再也没必要参与这些危险。 “雪莱会没落,失去大部分的权力与生意,这很正常,世界原本就是这么运转的。” “但只要约翰安分点,即便整天饮酒作乐,睡在黄金和宝石里,甚至闲了杀几个仆人,摆弄谁家的妻子——这些都没什么大问题。” “他会生许多孩子,有人能保证他无知、愚蠢、平凡的走到生命尽头。” 自此,雪莱家就将成为众多平凡姓氏的一员。 渐渐被私人联盟边缘化。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安全了。 这是詹姆斯·雪莱的要求,作为潜入梦境的一员,作为猎龙者,同联盟交换来的条件。 可惜。 他忙于生意和道路,忽略了约翰那颗不安而充满欲望的心。 也许他早知道,却总以为,约翰能征服他自己的心。 “你儿子是个胆小鬼。” 对面的卷发姑娘忽然出声,绿眼睛像森林里的野狐狸,满是戏耍猎物后的嘲弄:“我和我的人跟了他好几天——说实话,他连个稍壮些的都不敢下手,哪怕女人。” “你的儿子,这位继承人先生,只敢偷偷摸摸,趁着人熟睡,用烛台刺他们的脖子和胸腹。” “真是懦弱。” 萝丝咧开嘴,毫不避讳这老人死了儿子。 同时,她那满是蛋糕奶油的疯狂小脑袋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还活着。 大概。 罗兰帮了忙嘛。 他总是这么棒。 “你的儿子若有一丁点和你相同——比如,正视自己的胆怯,承认自己的愚蠢,也许他早就能清楚,最该先杀了玛德琳·泰瑞才对。” “他小时候,脑袋是不是就不怎么灵光。” 詹姆斯·雪莱没说话。只静静瞧着卷发姑娘,瞧她谁也不服的德行,那‘我和我的朋友最厉害’的模样不禁让老人想起自己年轻时。 那时候,他也认为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最厉害。 世界上最棒。 “可你就是被这样懦弱的人捉住了。”詹姆斯·雪莱假意嘲笑,致命一击。 很顺利,他激怒了那双绿眼睛。 “你儿子完蛋的理所当然!他早该死了!吃人的怪物!” 萝丝挣了几下,挣不开血茧,呸了口唾沫。 “还有你,老东西。雪莱家这烂名字只能培养出烂货,我看你也差不太多!” 这话给老人逗笑了。 而笑,可让萝丝难以应对。 尤其是那老东西眼里那种让她不大舒适的——她不清楚那是‘宠溺’或者更深层的怀念,只骂骂咧咧,每句话里没几个好字儿,全是脏词。 在飞贼小姐看来,罗兰马上就到,雪莱家可奈何不了她。 “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老雪莱尽量柔声安抚:“我愚蠢的儿子干了错事,这是他理应的下场,但我要提醒你:梦中发生的,最好不要透露给其他人。” “我可不会对朋友隐瞒。” “我当然不是指你那位执行官同伴,孩子,我是说,其他人。” 这关乎迷匣,一个秘密,一个奇特的名字。 圣亚割妮。 历史。 老雪莱有了些猜测,但他之后得仔细查查。 或许,「将迷匣带至我的圣所」没那么容易。 圣所。 这圣所很可能不在眠时世界,也不在醒时世界。 甚至不在他们的历史中。 五十年。 长久的时间,那金眼先生也许要用一生寻找… 他自己可活不了五十年。 “审判庭的人很快就来了。丽贝卡一死,你机灵的小朋友就很快会察觉,知晓,赶过来救你。” “那当然。”萝丝动了动肩膀,让脑袋尽量脱离那些黏腻腥臭的血网:“他可是执行——” 戛然而止。 说出这话,飞贼自己也发现,好像暴露了什么。 老雪莱快要笑出眼泪了。 “看来你并非执行官。” “至少我朋友是!”萝丝呲者牙,恫吓人的模样又凶又可爱——至少在老雪莱眼里如此,“而我?告诉你吧,我可是个强盗,飞贼,会在夜里钻进你的卧室,割断你的喉咙——” “别以为我没那身份,你就敢…敢…” 她忽然发现,对方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而这老东西姓雪莱,倘若他因为自己,给罗兰使坏的话… 想到这儿,那层凶悍的皮迅速融化,绿眼睛褪去野性,开始嘀哩咕噜打转了。 “…其实,我认为,约翰·雪莱和你无法相提并论。”她娇声娇气,怎么听怎么别扭。 老雪莱斜了下头,表示:‘请继续’。 “咳,不是雪莱家的错,对吧?那是他自己的问题,经不住邪教徒的诱惑——至少你看着还不错,老先生。你挺…啊,精神十足?” 现在倒是老先生了。 哈,精神十足。 “你想明白了?” 詹姆斯·雪莱一脸揶揄,那皱纹都可爱了几分:“想明白,哪怕有个邪教徒儿子,审判庭也奈何不了我——可我,雪莱家的主人,要对你和你的朋友使坏,你们就有大麻烦…” “想明白了?” 萝丝笑得谄媚:“哎,你这样的老绅士怎么会和我这不体面的女人计较呢…” 詹姆斯觑着她,有种奇特的感觉。 自己年轻时也这样,不是吗? 恶毒,无耻,狡猾,凶悍。 可以卑微,也可以在卑微的下一刻,用刀子割开敌人的脖颈。 丛林里的野兽自有它们的生存法则。 他们无法无天,鲜血比玫瑰浪漫。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某人终于乖巧了:“…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哦,又一个范西塔特。”老雪莱双眸微动:“我似乎听说过这姓氏,暴徒小姐。” 金牙帮的幕后操纵者显然想起了这个曾经给他们制造过不少麻烦的姓氏。 范西塔特。 你瞧,命运就是由无数个巧合组成的。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喧嚣之神仍垂怜了他。 詹姆斯·雪莱悲伤地想。 约翰… 如果我早将你的妹妹找到,带回来,也许,你们都能活得更好。 或许我早该死。 我放弃了自己的儿子,选择了一个‘干净’的野姑娘。 老人万分厌恶自己的利弊心,可利弊的人活在利弊中,又怎么能不利弊。 (本章完) ------------ Ch.393 做客雪莱 丽贝卡死的莫名其妙,但老彼得认为,邪教徒掌握的力量原本也莫名其妙极了。 他们仍将‘人’(或那滩烂肉)送去审判庭进行后续检查,罗兰则请了假,赶去雪莱家。 当抵达老宅外时,詹姆斯·雪莱安排的仆人早早等在那儿了。 “这边来,先生。老爷在书房等您。” 之前提到过雪莱家的装潢,如今罗兰终于亲眼见识到比兰道夫还要浮夸的人了。 「你说你在梦里遇见了谁?」 - 抱着头颅的女孩。 - 妮娜小姐的记忆…提到过吗? 「没有。」 「但我敢肯定,那不是什么‘梦境之主’。」 扳手说。 「梦境很少会诞生‘主人’,你们所谓的主人,也多是指一段记忆、执念,或某类威胁不大的异种——」 「如果真据你所说,那个抱着自己脑袋的类人生物拥有高等智慧,它不可能诞生自一座血肉摇篮、第九冠神留下的梦境。」 如果是。 按照第九冠神的教义,罗兰他们该参与的游戏是‘打靶’,而非骨牌。 比如,看谁吃的香,谁发射的更多…之类无法详细描述的、多人参与狂欢的恶心仪式。 骨牌投票? 埋在话里的陷阱?生与死的博弈? 关闭?开启?选择? 这不是诞生在那样梦境中的生物会干的事。 那对他们来说实在无聊。 - 我也不这么认为。它好像清楚我的血脉,但没有发火。 「一座梦境的主人,也不会需要迷匣…」 - 门呢? 「什么门?」 - 巨蛇与蜘蛛之门,我踏进了一扇门。 罗兰给扳手详细描述了那扇门。 巨蛇,与它鳞中的蜘蛛。 自己的回忆。 另一种选择。 - 它说,每个人都是囚徒。 「巨蛇?」 烈焰忽然沉默。 这时间久到罗兰穿过小路,进入真正的建筑群。 「罗兰…」 - 嗯? 「你知道凡人如何成为不朽者吗?」 - 十环? 「没错,抵达十环的,将拥有长生的灵魂。他们不再被允许随意回到醒时世界,就像一枚剧院大小的铁球,不再被允许落到一张柔软的纸上。」 「那么侍者呢。」 扳手又问。 「侍者,在你看来,和不朽者的区别是什么?」 - 我听伊妮德讲过,那是和人类不同的存在了。 「权柄。」 「祂们能调用神灵的权柄,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但同时,那些东西,也不能说拥有‘自我’了。」 「一个长得像奶牛,身体构造像奶牛,名字叫奶牛的生物,本身就和奶牛没什么分别。」 - 你为什么非要用奶牛举例子。 「…总之,我可以这样说:不朽者有他们的爱恨情仇,但侍者没有。祂们是神灵,或者准则的延伸。」 - 所以。 「所以我要告诉你这个秘密。」 「不朽者成为神灵侍者的条件:穿过那扇门,前往见神的小径。」 「‘门扉’即是晋升侍者的条件之一。但我并不清楚还需要什么样的仪式,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扇门,对应哪一位神灵。」 「或许某一扇,或许全部?」 「我不知道这个答案,大多探索神秘的仪式者都不知道。」 「甚至,他们都没弄清,眠时世界究竟藏着几扇门。」 - 你的意思是,在不朽者之前,门扉对仪式者毫无用途? 「当然不是。」 「就像你见识的那个可以从镜面中移动的召唤物——召唤它的条件,必要踏过刀刃阶梯,一个眠时世界中的血腥审判场。」 「而那阶梯的位置,就和某扇门有关。」 扳手告诉罗兰: 门扉之于仪式者,类似‘密传’般,是一口装满了未知奥秘的宝箱。 每一个有野心的仪式者都想要寻找它们的坐标,并尝试征服这一扇扇诞生于眠时世界的神秘之所。 然而,每一个成功的,或者失败的,都在离开后保持了缄默。 没人能说出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你在门扉中的经历是无法对任何人表达的——用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式。」 「罗兰,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扇门,就不是真正的考验,不是真正的巨蛇与蜘蛛——甚至,你很难记起之前遭遇过什么才对。」 - 听起来… - 门扉,有点类似‘大仪式’?- 你说的…那什么来着? 「被动。没错,它会给找到它并通过考验的仪式者超乎想象的奖赏——但是,罗兰,眠时世界已经足够危险了,门就更加危险。」 「你说你和那抱着自己脑袋的鬼东西做了交易,为了救小飞贼。」 「没关系,这都不重要。」 「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件事。」 - 什么? 「你没准都活不了五十年。」 罗兰:…… - 你真会说话。 「所以,别打听有关‘门’的事,就像跳跃历史一样,这些对于目前的你来说,并不重要。」 - 你也知道,有时候不是我打听它,是它们打听我。 - 许多事是自己撞上来的。 「……」 「比如你的长腿蝠蝠,和…哞哞贝蒂?」 - 我说危险和麻烦撞上来。 「有什么区别,这俩人比你目前遭遇的所有事加在一起都要危险。」 - 贝翠丝?你认为她会用水彩杀了我? 「我可以用我的牙跟你打赌,她以后绝对是个比那恶毒修女还要麻烦的鬼东西。」 罗兰心中玩味。 - 扳手。 「嗯?」 - 我也可以用我的牙跟你打赌,你以前也绝对是个比仙德尔要麻烦的鬼东西。 火焰扑腾几下。 嗖地熄灭了。 「我不喜欢赌博。」 雪莱家远离伦敦市区,更偏僻的位置带来了更多的土地,这让他们远远超过了泰勒家——至少在数量和面积上。 建筑群看起来十分壮观,一些工人正吆喝着、推着长柄车,通过小路绕去后面。 “少爷想要一座钟楼。” 领着仆人的老管家甚至要比詹姆斯·雪莱年纪大,他唯一给罗兰留下印象的就是那双擦得和镜面没什么分别的皮鞋头。 “约翰·雪莱?” “…希望少爷能在另一个世界得到他想要的。” 老管家叹气。他可以说看着约翰长大。 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自己看着一点点变成男人的孩子,竟能串通邪教徒,将雪莱家仪式者的信息悉数泄露——还亲自领着邪教徒,替她遮掩,大摇大摆闯进作为庄园屏障的第一栋建筑。 偷袭并杀死了四位仪式者。 毁了两件奇物。 袭击了自己,也袭击了他的父亲,詹姆斯·雪莱。 若非神奇的力量降临,他和那邪教女人必然会杀了老爷,彻底覆灭这个他服侍了多年的姓氏。 “谁会对自己看着长大的男孩起疑心呢。” 老管家摇摇头。 如果不是他带路,那邪教徒不可能悄无声息抵达自己或老爷身边。 而仪式者引发的战斗,也会让附近的仪式者迅速察觉。 那邪教徒绝对跑不了。 即便她是高环。 老管家语速快但清晰地说着。 罗兰当然不会认为他自作主张:对于管家这职位,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主人的意志。 “先生还好吗?” “…不大好。”管家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对于一个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唯一孩子的父亲来说,任何安慰都是多余且令人烦躁的:“您或许知道,雪莱家就这一个继承人。” “愿万物之父庇佑一个悲伤的灵魂。” 罗兰只有一句话可说。 除非他真傻到要和詹姆斯·雪莱翻脸,否则真心话就永远藏在心里吧。 比如:死得棒极了,您的儿子碎的到处都是,他几分熟… 之类的。 「如果有一条道路的代价是再也不能说话就好了。」 「绝对适合你。」 - 如果有道路的代价是只能吃素也不错。 「我还真知道,某件奇物的持有代价,就是‘永远不能吃素’——我得想个办法把它弄来,这样你就再也威胁不了我。」 - 效果是什么? 「求我。」 - 效果是‘求你’? 「……」 - 我还以为是‘赌博’。 「是你父亲的臭眼球。」 攻击性实在不怎么强。 ——雪莱家的建筑可以用‘壮观’形容,它们没采取当下最时髦的设计师的灵思,也不同审判庭一样嶙峋尖锐。 大,宽,粗。 这是建筑们强烈的特征。 而进到屋内后,浓郁古怪的配色充斥着视线。 黑、金和绿。 经过反复筛选的深棕纹地板,厅壁炉用了色调相近的岩板。 墙纸由人手工描绘,纤细、弧度繁多的金色线条中点缀着绿色。 室内多数装潢逃不过这三个颜色。 这更像某个贵族的家,而非祖上骤然爆发的卑劣商人的老宅——甚至在某些传承清晰的家族眼里,这儿都不该称为‘老’宅。 打扮的像模像样。 “老爷喜欢金色,夫人偏爱松绿。” 老宅里的仆人和兰道夫家的也有所不同:他们很安静。 就和这座宅子一样。 好像每个人鞋底都多加了一层棉花,走起路像飘,也不言语,只点头后悄悄退去,消失在某个拐角或墙后。 室内的色调本就黯淡,再配上这些幽魂仆人,亮度不高的气灯和孤单的烛火—— 就活像个垂死的人。 三楼。 詹姆斯·雪莱等在书房里。 当罗兰受邀而入时,率先看见的,却是那浑身不舒服、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的绿眼睛小姐—— 她不知什么时候洗了澡,换了身白底翡色蕾丝的羊腿袖一字裙,软布鞋露出一点脚面和泛青的血管,脚趾头正和她本人一样,也被自己不喜欢的布包着,不停扭来扭去。 她一脸无奈地看了过来,发现是罗兰,好像发现了大救星。 这差点让罗兰笑出声。 活着真好,是不是,小蛋糕。 “范西塔特小姐,日安。”跳脱的青年行了个潇洒的绅士礼,对这雪莱家的‘女儿’,打扮得体的贵小姐:“您今日璀璨依旧。” “闭上你的嘴!”萝丝呲牙:“你这——” 书桌前的老人咳了一声。 萝丝就立刻不说话了。 罗兰:? 真少见。 飞贼竟有害怕的人。 “欢迎,罗兰·柯林斯先生。”老人握着弯斗起身,里面还燃着烟草:“快请坐。” 他用词没多慎重,仿佛久不见的朋友一样,只摊了摊手掌,示意罗兰自便。 仪式者又不是看不见。 忽略仆人端上的热茶、咖啡,蛋糕和颜色艳丽、不符合规格的零嘴们,雪莱家和兰道夫家类似,都在一举一动中让罗兰变得舒适起来——这是一种很高级的做法。 至少对比那些接触过的‘贵族’们,刻板的条件,礼节,乃至刀叉使用的顺序—— 罗兰更喜欢商人们的做法,泰勒和雪莱这种‘什么人就什么待遇’的从容做法。 虽然有被评价‘狡猾’或‘取巧’的风险,可罗兰确确实实更喜欢他们。 因为你无法想象当餐桌上的餐具比自己牙齿还多时,究竟要用多久才能吃完一餐,并且还吃不饱。 “我想起头一次到兰道夫家做客,盯着一盘牛排吃个精光,后来熟了,他才告诉我,绅士只能用一口,通常还不能越过面前的其他餐盘。” 罗兰将手杖随手靠在墙边,拉开椅子边坐边说。 “我可发了好大的脾气,问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詹姆斯·雪莱喜欢这个开场,笑吟吟问为什么。 罗兰撇嘴:“他说,当时看我饿的实在不像话。” 老人发出响亮的笑声。 (本章完) ------------ Ch.394 恩义无双莉莉安 老雪莱是个健谈的人,倘若忽略他眼里的悲伤,话语中闪躲的名字外,他是个健谈、温和,乐于开启话题的老人。 他必定受欢迎。 他给罗兰讲起了自己的见闻,一些醒时世界的,少数眠时世界的。 比如其他国家的风俗,远洋船带回来的小玩意,贵族们、商人们之间的同与不同,私下里的表现,某些特殊的情节林林总总。有些罗兰从兰道夫嘴里听过,有些没有。 他的确阅历丰富,且极擅长和人成为朋友。 至少几个话题过去,罗兰就对他观感不错。 “…实际上,我从没想过,还能再次入梦。”提到之前发生的,老雪莱声音渐渐下沉:“我参与了一场联盟内的狩猎。我们同时潜入一个梦境,猎杀其中的怪物…” 他嘬了口烟斗,雾从嘴角另一边吹出来。 “我受了点伤。” 他说。 “我发誓,再也不入梦,就这么安稳度过最后的日子——我可没说我马上要死了。” 罗兰配合地笑了两声。 “但我没想到…” “绝对想不到…” 他又巴巴抽了几口,拿起桌上的细铁棒,低着头,把斗钵里的烟灰压出小山。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的朋友,雪莱先生,我,或者执行官,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一旁的萝丝睁大了眼睛。 谁? 谁救了我? 这言语刻薄的老东西? “约翰已经疯了,我不能允许雪莱家的继承人是个疯子。”老雪莱摆摆手,吸了最后几口:“我宁愿救一位年轻、还有不凡前途的小姐,也不愿将一个灾难从梦里带出来…” 他丝毫不提‘女儿’的事,反倒开始在罗兰面前邀功。 老练的商人。 “我希望此举能得您的友谊,柯林斯先生。毕竟,我们还要在一块共事…五十年。” 罗兰露出笑容:“当然,雪莱先生,我欠您一个大人情。” 萝丝:? 五十年? 这俩人到底在说什么? “莉莉安,我让人为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它很适合你,” 烟草燃尽,老人磕了磕斗钵,把里面的灰砸到盘子里:“不去楼下瞧瞧吗?” 萝丝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我不缺礼物,老先生。” “去看看吧,萝丝。”罗兰从口袋里抽出雪茄,接过雪莱递的剪刀,“书房会越来越呛。” 少女微微皱眉,盯着罗兰看了一会,拎起裙子,头也不回。 嘭地甩上了门。 “她脾气不怎么好,”罗兰慢条斯理地揭下雪茄身上的环标,金眸沉沉:“为什么要救我的朋友。” 「装。」 - 嘻嘻。 詹姆斯·雪莱把打火器推给他。 等这俊俏青年不慌不忙点上,摇了摇,烟雾在舌尖卷了几次后,才交叉着手,袒露‘心声’。 他好像有些恼火。 “柯林斯先生,我放弃了唯一的子嗣,本意要拯救一位执行官,可她是吗?” 老人盯着烟雾后的罗兰,沉声诘问:“她只是个刚入环的仪式者,一个强盗,一个贼——难道我儿子的性命,就换来这样的结果?!” 他说着说着,激动到竟流出泪。 「一比一个会装。」 “雪莱家没了继承人。等我死后,这产业将被窥伺的群狼分食…柯林斯先生啊,您还年轻,并不明白,一个杰出的商人要历经多少磨难才堪堪维持家业——尤其在伦敦,这吃人的城市…” 老人的倨傲中流露出令人无比怜惜的茫然,一个年轻人该对将死的老人的怜惜。 “我该怎么办呢?审判庭的友谊并不能节制那些怪物的贪婪,而我,也不得时光与喧嚣的垂怜…” 他越说越激动,痛苦,泪水,颤抖,甚至罗兰能看见他双拳握紧后,那老人斑下隆起的筋与血管。 他似乎真的悲伤,悲伤极了。 “我该怎么办?”他有些茫然,嘴唇哆嗦。 “先生,我救了您的朋友——尽管她不怎么入流,可我的的确确救了她,让她活着再次睁眼看这并不美丽的世界…” “我?我却失去唯一的儿子…” 詹姆斯·雪莱痛哭流涕,毫不在意将这副丑模样羞耻地展现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人眼里。 罗兰也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故意问道:“那么,我该怎么帮助您呢?您的恩情,我真不知如何回报——若我能做主,必要审判庭嘉奖您的勇气…可这也挽不回您失去的。” 雪莱摇摇头。 打开桌上的玻璃盒,从其中捏出一片薄薄的草饼,撕开,揉碎。 揉得慢极了。 “我不知道,柯林斯先生。现在,唯一的办法,唯一能帮到我、回报雪莱的办法…”他唉声叹气,抬头瞧了罗兰一眼,似乎有些羞于启齿:“…年轻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盯着雪莱的人太多,而我并不能随处找个不知根底的,让他搅进来,摧毁雪莱家的根基。”他边说边将手里揉碎的烟草撒进皮盘里。 罗兰疑惑:“您的意思…” “雪莱家需要一个继承人。” 图穷匕见。“一个至少‘看上去真实’的继承人。有了这继承人,私人联盟将完成他们对我的承诺。而那些盯着雪莱的鬣狗也再不敢上前撕咬——先生,我要一个不用太合格,但能糊弄过去的继承人…” 他很坦诚。 “我对那位范西塔特小姐有恩,我救了她的性命,这就确保了一些事不大会发生。” “实话说吧,您没来之前,我和她聊了不少——这是个过去虽灰暗,但绝对忠实、勇敢、坦诚的孩子,比起我到处找那巴不得给牙换成宝石的小怪物们,我觉得这姑娘才是更好的选择。” “她在某种程度上,和年轻时的我很像。” 老雪莱拿起烟斗,晃了晃,捏起凉在皮盘里的烟草,一撮一撮轻轻塞入斗钵。 这个动作缓慢,精细,配上他那老款但和身份的马甲与松些的衬衫,让人生出种‘就该如此’的奇特美感。 “更何况,她还是您的朋友。雪莱家十分乐意获得审判庭的友谊。” 绕了一大圈。 老雪莱演的逼真极了。 当然,罗兰认为自己也不差。 「你真挺一般的。」 - 你刚才怎么没那么多话。 「我乐意。」 “您的意思是,要我朋友‘假装’,假装自己是雪莱家的孩子?” “确切的说,是‘刚刚被找回来的血脉’——”詹姆斯·雪莱定定看着罗兰,“她将获得同约翰一样的待遇,除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谜底外。除此之外,她一切都和继承人没有区别。” 罗兰面露难色:“哎呀,这听起来是好事,可仍要当事人同意,您和她提了吗?” 詹姆斯·雪莱摇头。 抿着烟嘴,空吸几口后,喂上火,小口吞了几个来回。 “您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过上好日子吗?”老人用眼觑他。 罗兰有些恼火,像不稳定的年轻人一样恼火:“我当然希望!” 詹姆斯·雪莱松了口气:“…那就好,先生。说实话,我让那姑娘离开,不掺和我们之间的谈话,本就是不想挟恩图报——我救了她,可若她不愿,雪莱也不会逼迫…或许,我找个其他什么人也行。” 他举着烟斗,用另一只手按了按眼角,愈发疲惫。 “我太累了,先生,太累了。我没了儿子,又要面临各种各样的麻烦。” “可我还不至于用恩情,裹挟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 “我听得出来,她那些话,那藏在血肉里难驯的灵魂——她必然有个痛苦的过去,孤独的童年,忐忑不安的人生…” “我怜悯她,所以,更不敢用这救命之恩逼迫她。” “雪莱还不至于做这样不体面的下流事。” 可您正在做呢。 罗兰心知这上了年纪的狐狸擅长把计谋藏在皮毛里,唯沾水抖落时才教人窥见一角。 眼下,通过翻滚的焰浪,罗兰能清晰‘看见’,除了房间里的他和雪莱外,门缝背后也不断扩散出一圈圈白色波纹。 制造这呼吸声的,躲在门口偷听的,还能是谁呢? 狡诈的商人。 “不,我还要再考虑…再考虑几天…” 话说到这儿,詹姆斯·雪莱却很古怪地退缩了。 他不住摇头,言语软弱:“雪莱家可不怎么安定,成了继承人,就要面对各式各样的危险——危险,一个女孩,怎么乐意面对那些不息的暴风和翻滚的海浪?” “我不能害了她。” “也许是我太着急了…” 「她?她爱死了好吧。」 就在老人越说越退缩时,房门被粗暴地推开——或者踢开了。 偷听了整段的绿小姐气咻咻进来,软底布鞋竟被她踏得咚咚响。 好像一只发了狂的兔子,气势汹汹找上猎人:“就是我了!” 詹姆斯·雪莱一脸错愕,只有那挂在嘴角的烟斗还向上冒着白烟:“…什么?” “我说,就是我了。” 萝丝仰起头,拍了拍胸脯:“我不怕冒险,老东…老先生。我是个有恩必偿的人,既然你救了我,那么,我当然得在你困难时做出回报——你若打听我的名字就知道,范西塔特对朋友的忠诚。” 她撩了把前额的卷发,炫耀似的在罗兰身边站定。 “更何况,我还有个执行官先生呢。” “别糊涂了,我就是最好的人选。” 老雪莱‘感动’极了。 差一点又哭起来。 罗兰:…… 「她还没有那奶牛聪明。」 真是一场灾难性的对比。 各种方面。 (本章完) ------------ Ch.395 追逐子弹的兔子 圣亚割妮。 罗兰也没听过这名字。 当老雪莱将他与那女孩——圣亚割妮的对话悉数告知后,三个人都是同样的表情。 茫然。 不过,至少有个猜测。 詹姆斯·雪莱的猜测和罗兰的类似。 只是他没有「扳手」,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否则,你们将死在这一重历史中。’ 她提到了‘这一重’历史。 同时,没给出将迷匣带入梦境的办法。 所以,詹姆斯·雪莱有理由相信,所谓的‘将迷匣送来’,就是送到另一重历史去。 这梦境之主,或许来自某个不朽者,甚至神灵的一部分。 “我们要找的,也许不在现实,不在梦境,甚至不在此重历史。” 詹姆斯·雪莱捏了捏眉心,对于那女人所说的‘五十年’格外警惕——宽裕的时间,意味着极度的危险。 “跨越历史,我几乎没听谁做到过。”老人问罗兰:“你清楚‘多重历史’,对不对?” 萝丝:“什么多重历史?” 罗兰:“我清楚。” 雪莱:“我只能利用雪莱家在联盟中的关系为你打听,但这任务,显然要压在你肩膀上了——我没法完成‘五十年’的约定,我可活不了那么久。” 萝丝:“什么多重历史?” 罗兰:“我明白,时间还多,先生,请您小心…据我的朋友说,涉及多重历史的奇物或知识,都极易惹来大麻烦。” 雪莱:“雪莱家的麻烦已经结束了,只要我懂规矩,没人会再招惹我。” 萝丝:“不是,什么多重历史?” 罗兰:“迷匣,您打算亲自保管吗?” 雪莱:“不,我看,交给教会或审判庭,是个更好的…选择,对吗?五十年的时间,我们总不至于现在就用到它——比起安全,哪里有审判庭安全?” 萝丝:“我要砸东西了!!” 两个男人捧腹。 “你们真让人讨厌,罗兰,我——”还不等萝丝发火,老雪莱用手制止了她。 “既然你选择成为雪莱的继承人,莉莉安,你就得学会克制了。” 萝丝咧了下嘴,不忿:“我可从不。” “你说你踏上的道路是「密卷」,那么,和我算同路。”詹姆斯·雪莱双手交叉,眼里闪过笑意:“一些经验,道路上的经验,如何才能感受最有趣的冒险,最疯狂的混乱…满足内心的渴望…” “哦,我可还没来得及派人调查你,莉莉安。这都是我,一个老人,一位曾经的高环「密卷」的经验。” “更何况,我可有六环以前的升环仪式…” 萝丝慢条斯理地捋了捋卷发,嗽嗽嗓子。 装模作样地坐直,收下巴。 “…倒可以商量。” 罗兰要笑死了。 萝丝咬牙切齿,在桌下用布鞋碾他的脚。 俩人你追我赶,上身却像个路灯杆子一样笔直。 詹姆斯·雪莱下巴搭在手背上,静静看着两个稚嫩的年轻人用同样稚嫩的手段增进本就亲密的关系… 约翰。 我也曾对你如此耐心。 可为什么…呢? 我为你安排了全部,只要等我死。 老人顿感孤独。 ——约翰·雪莱没能杀死他,只是活埋了他的希望。 可是。 雪莱家永远不会与血肉摇篮合作,也绝不会出现一个邪教徒继承人。约翰,你走错了路。 想到这,詹姆斯·雪莱深深吸气,遍布创孔的烂肺滤过气管带来的痛苦,用最后的生命力膨胀、收缩。 “现在年轻人表达爱意的方式可比我们那时要直白得多。”雪莱揶揄。 萝丝好像听了一段外国话,似懂非懂:“…哦,原来这就是烟斗吗?它干什么用的?” 「太拙劣。」 …… 总之,萝丝就这样成为了雪莱家的‘继承人’—— 临时的。 因为罗兰并不认为,一个转述的谎言能长久骗过这位自泥中崛起的老绅士——毕竟曾死在他手里的‘绅士’数不胜数。 瞧瞧掌管着象帮的安妮·范西塔特,你就该清楚,比象帮还要庞大的金牙帮的领头人绝不是看上去那么和善。 所以。 这谎言只持续到萝丝从梦境中脱离即达到罗兰的目的。 之后… 罗兰不在乎。 反正萝丝活下来了,活蹦乱跳的活下来了。 “莉莉安。” 罗兰出神时,詹姆斯·雪莱正和萝丝交谈。他要她常来老宅,最好彻底住下。 “我让仆人给你打扫出一间最好的——等冬天彻底过去,再给你重新修一栋属于你自己的…按照你自己想法打扮的房子,怎么样?” “我还有工作。” “谁没有工作,孩子。但你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你现在住哪儿?” “审判庭后面的屋子,那儿有许多木屋,不用钱。” “…不是个好选择。”他见罗兰微微侧头,像个孩子一样没正形地调侃:“雪莱家的继承人这辈子只有一个可能到那些破木头里住——那就是,彻底收购审判庭的时候。” 这口气可比兰道夫·泰勒大多了。 就胆量来说。 “你可能没见过贝罗斯·泰勒,年轻人,”他听罗兰提到「泰勒」,那双圆的一下眯成缝,重新打量起这俊俏青年:“那老东西年轻时还说和我联手,也许拼搏二十年,能买下半个英国…” “现在,整日守着海港,早就没了雄心壮志…” 他不掩饰言语中对贝罗斯的熟络,对于相识数十年亦敌亦友的彼此,讽刺也是一种赞美:“他倒聪明,知道早些将产业交给有天赋的继承人…” 说着说着,他忽然看向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姑娘。 “雪莱家也有自己的产业。” “我每天很忙,”萝丝当然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她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假冒’的,何必干那净是麻烦的活呢,“雪莱先生,我忙的要死。况且说好的,我只和你出席几个宴会…” 老人并不强迫她,只是随口念出几个数字。 “每年的收益可需要人盯着,我又老又累,眼睛越来越不好用。唉,也许,被管家或雇佣的骗走财产,就是雪莱家最后的结局了…” 萝丝看了罗兰一眼。 由于她现在负责「不老泉」,多少接触了点和‘经营’有关的知识——只是一丁点。 但这一丁点也足够用来装样子了。 “那不可能。” 她摇摇头:“你们难道不记账吗?” 瞧,兔子追逐子弹。 老雪莱闻声叹气:“账目可有不少说法,孩子,这也是我需要一个继承人来威慑他们的原因。倘若你真能帮上忙,雪莱家每年至少能少损失十万镑…” “也许,单轮合作者来说,我该拿出其中的十分之一奖励给有功的你?” 萝丝又看了眼罗兰,犹豫道: “…我们得先说好,先生。我不…不识字。”她撩了下鬓发,头一次表现出羞耻,话音也低了不少:“…但,但我正在学。” 詹姆斯就像看一点点踏入陷阱的猎物般看萝丝:“雪莱家最多的就是老师,孩子。” “只要你肯学。” (本章完) ------------ Ch.396 纸牌与汗 “什么?!” “你…用奖励,换了个谎言?!” 药铺。 二楼。 终于换下那身麻烦的淑女裙,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可算能撒欢了。 她坐在罗兰的写字台上,把烛台、纸笔和墨水瓶一并扫走,跳上去坐好,那不大透气的白袜扯下来卷了几下,塞进罗兰的抽屉里。 两颗圆润的拇趾一会高一会低。 可算离开雪莱家了。 她差点被那束腰勒死。 “确切的说,不是用奖励,而是交换了一个条件。”罗兰勾了勾手,让她把烛台递过来,接着,在绿眼睛不敢置信的表情中,轻巧撕下一根铁刺,在掌心揉搓成浑圆的小铁丸。 抛给她。 “…你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 萝丝看看手心里沉甸甸的铁球,那上面还有被折叠揉搓的痕迹。 然后,又看看一脸淡然的罗兰·柯林斯。 “你…” “就像你看到的,‘奖励’让我的血肉变得更加坚实——我并不是在说这个,萝丝。我要说的是,那个谎言。” 他当然要把经过告诉萝丝。 付出怎么样的代价,换取了一个谎言。而这谎言,又误导了詹姆斯·雪莱,让他抛弃约翰,选择了萝丝。 完整经过… 除了他的过去。 “我猜那里面有不少愧疚。” 罗兰转着脚踝,脚尖上的布鞋甩来甩去:“他或许认为,你从小没了父母,都是因为他——这人大概也分不清自己究竟留过多少次情…他必然还要想办法试探这件事的真实性。” 萝丝耷拉着脸,半天没说话。 双腿却晃得越来越快。 这表示她很焦躁。 ——骗局,通常来说,萝丝并不在意谁倒霉,谁获利。 就像之前的「辉煌伦敦」,那让许多人破产的‘神秘远洋贸易’——但这是救命的恩情。 现在,她才反应过来,之前雪莱家发生的一切,老人对她的温和,甚至邀请她参与到雪莱的事业里: 对于一位女性来说,这实在算得上‘奇迹’。 识字、学习计算和生意,一个女孩,参与到雪莱家的事业里。 故事一样梦幻。 她从此不再是飞贼或什么「永生泉」的合伙人,她该出席那些高级的、必有人服侍的宴会,那些说话慢悠悠的场合,同挎着包或手握折扇的女士们讨论当下的时尚、艺术、宠物或某些只流传在女人当中的风流韵事。 她不再是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代表了‘新雪莱’的符号。 令人敬畏的不是她指缝穿梭的刀片,而是她将拥有的姓氏。 那要低的卑微,高的也谨慎。 全新的体验。 萝丝恐惧,也更多羞耻。 因为这是她骗来的,不是她应得的。 也许她能面不改色骗来任何东西,可却很难欺瞒一个满怀希冀看向她的老人… 别扭的想法? “我太天真,是不是。” “也很可爱。”罗兰笑了笑,和声道:“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萝丝。我只想让我的朋友活,不在乎那老雪莱失望,或者更绝望…那和我没关系,对吗?” 这混迹街头的女孩还没有被沉霾和人与人之间混浊的液体浇灭藏得严严实实的纯真心,有些事,当她亲眼目睹,依然会纠结踌躇。 “…我怎么能生你的气。” 萝丝烦躁地抓了抓卷发,抓成斗殴过的鸡窝,“你这个蠢蛋,罗兰…” 她那悬来悬去的细腿忽然停摆。 “蠢蛋。”她唉声叹气:“你为了救我,罗兰,那不是你的问题——你为了救我,我若因为这事发火,不就成了真正的约翰·雪莱?” “没有胆量、没有责任的蠢狗。” 她不恐惧死亡,甚至现在想来,都没对那梦境产生过丝毫不安与忐忑——她一百分相信罗兰能拯救她,在任何境地。 她对罗兰的信任,要高于对自己的信任。 只是。 她没料到,活下来之后要面对如此麻烦的事。印象派的粗放更着重于捕捉每个快乐与悲伤的瞬间,而当航船靠岸后面对的琐碎生活,潇洒勇敢的莉莉安小姐显然还没学会怎么处理细节。 “我很犹豫,罗兰。” 她说。 若坦白这个谎言,那么,铺天盖地的失望会不会吹熄这老人为数不多的生命之火? 可若不坦白… 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欺骗。 欺骗。 冒充继承人,夺取雪莱家的产业,占据这‘新雪莱’的身份。 萝丝不喜欢这样。 “我该怎么做。”她问。 很难想象这简单的问题会困住一个胆大包天的飞贼,就像罗兰曾犹豫是否要送走老柯林斯一样。 每个人面对的困境,或许在第三方看来都有些幼稚笨拙。 “我可不是你的钥匙,萝丝。” “你如果是呢?我可不管,漂亮脸,这是你带来的麻烦。” 罗兰摊手:“我救了你。” “是呀,但你本来就该救我。”绿眼睛眯起来,笑得狡黠:“我是你的成员,你的手下,你的…你本该救我。所以,你现在也得给我解决这麻烦才行。” “你是我的什么?” “成员。” “你现在不是了。” “嘿!” 罗兰笑道:“你自己的心,萝丝。无论你怎么做,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无论我怎么做?” “无论你怎么做。” 萝丝扇扇睫毛,定定看了男人半晌,突然开口:“你可真烦人。” “什么?” 少女却不说话了。 她扭过头,沉默地注视着窗外无聊的灰色,那脏乱的街道和没有飞翔欲望的鸟群。 零散的人在街上闲逛。 碎纸片在风里荡来荡去,和她乱糟糟的心一样。 “谢谢你,罗兰。” 她轻声说。 “我不敢想象你多么不安,用多少疯狂做了赌注,为…从梦中救出我。” 罗兰垂眸。 和一个强大的、不知名的存在做出约定,并相信它能守约,以及,笃定被欺骗的人会按照自己设计好的轨迹行动—— 这的确是一场疯狂的赌博。 但让罗兰恐惧的是: 赌注并非自己,而是萝丝的命。 这很艰难。 当时的情况,比萝丝想得艰难许多。 “所以,谢谢你。” 少女将头转过来,眼眶微红,纵了纵鼻子:“我可不会哭着说什么你真棒…想看这个,没准那成天祷告的妒忌鬼能满足你…” 罗兰笑得像她需要的那颗太阳,伸出手: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头儿——别忘了,赌的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命,聪明鬼。” 绿眼睛转了转,抱着胳膊不伸手,却屈膝抬起脚,将不大的放在他手心。 踩了踩。 她本以为能等到湿漉漉的错愕,自己却先又痒又笑,花枝乱颤。 “啊哈哈哈哈…你的手…下流胚子…” 在布里斯托尔,罗兰到过赌场。 知道老练的赌徒是如何揉搓纸牌的。 (本章完) ------------ Ch.397 谜语人黛丽丝 詹姆斯·雪莱将迷匣交给了罗兰——当然,是通过他的手,最终目的还是审判庭。 这行为无疑会让教会不满… 但也仅此而已。 毕竟,迷匣总归落入了圣十字。 伊妮德未必在乎这不能吃不能喝,除了砸人一点用处都没有的金属盒子——五十年的期限,这盒子绝不能留在雪莱或罗兰的手里,那太蠢了。 不过,在交给审判庭之前,迷匣会在罗兰手中停留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 足够了。 …… 「名称」:黛丽丝的破晓者迷匣 「类型」:奇物(异种/幽魂/仪式者) 「描述」:圣者黛丽丝制作的奇物。 无知之人很难想象伟大而博学的仪式者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比如,制作一件特殊的神奇物品。 持有破晓者迷匣之人,必要付出罪孽的血脉得以窥见真实。 (某种特殊的、几乎绝迹的异种之血) …… 圣者黛丽丝到底在想什么? 罗兰盯着眼前的‘条件’,深深陷入迷惑。 若她是救世主,消灭‘邪恶’,就早该在布里斯托尔让那天使杀了自己。 假如她认可自己的存在… 又怎么会发生布里斯托尔的惨案? 罗兰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考验… 没错。 这所谓‘特殊的、几乎绝迹’的,罗兰可以断定,那绝对是自己体内流淌着的金色,在布里斯托尔,古代天使让他饮下的极阳种子。 一环又一环。 或许是考验,或许是担忧。 罗兰在扳手的沉默中,割开了手指。 随着‘咔嚓’一声。 怀里冰冷的金属仿佛最精巧的机械般自我褪去层层常服,纵横交错的金纹下是一枚又一枚大小各异的齿轮。 它们啮合带动彼此,从细密的转动声中将完整的自己展现在罗兰眼前。 金属绽开,露出—— 那是… 两个旧皮面本。 一本灰色,一本黑色。 值得注意的是,黑色那本上明确标注了名称,让开启迷匣的人能立刻清楚自己得到了什么: 《巧手密续》 这本书用某类罗兰没见过却能读懂的语言记载了一种特殊的、或许还未在世界上出现过的知识: 如何「破解」与「撕裂」仪式者制造的「场」。 这知识该归类于伟大之术,属于「秘术学」,是还未被幸运儿觅得的、或许流浪在眠时世界的珍贵宝藏。 若习得这样的力量,「场」对于仪式者来说,几乎不再拥有限制力。 罗兰掂了掂,看向另一本灰色的。 封皮空无一物。 翻开后,里面尽是手写的文字。 很漂亮的字。 这些类似日记般的自言自语,也给了罗兰许久来的猜测一个不算清晰的答案。 …… 「我真不该踏上勇者之路。」 「当一个人失去自由,完全因希望和他人而活,哪里不是地狱呢?」 「如果看到这些文字的你拥有‘翅膀’。」 「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我不清楚你的名,你的性别,甚至,你,‘是不是’,‘人类’。」 「没错。」 「就像你想的那样。」 「一切都是你想的那样——我无法在日记中留下那个词,但你大概十分厌恶那个词,对吗?」 「我只能对你悄悄道歉,当做我们彼此的秘密。」 「由于我无法确定迷匣是否会落在一些不该持有它的人手里,所以,看到这里的你,只能猜测我到底要说什么——如果你是,我们就该有默契。」 …… 罗兰翻过一页。 …… 「就像你想的那样。」 「用你的大脑,来琢磨我的想法吧。」「一些‘翅膀’之地的怪事,在不久的未来会变得更糟——你可以更大胆的想一想,比言语上的玫瑰还要大胆些。」 「我在迷匣中留下了许多碎片,我的记忆,或者部分灵魂或知识。」 「如果你找到,如果其他人找到,打开,你们能看见力量。」 「但我希望你能找到。」 「请别担心,那情况对于你来说还很遥远。」 「若你相信,猜到我要表达的,就一定会去寻找我留下的迷匣。」 「或者你放弃。」 「安于现状。」 「那么,这也将是命运给我的答案。」 「我可以保证:对于我来说,无论哪一条路我都能接受——我已经尽力。」 「我反抗了命运,也顺从了命运。」 「如果你看完这些,隐约了解我要告诉你的,或开始对我发火,产生好奇…」 「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 …… 罗兰在最下方看到一行小字。 …… 「很快,你所在的世界,将发现些有趣的东西,那发现…或发明将影响所有人…甚至整个世界。」 …… 罗兰翻了翻。 最后一页。 没了。 后面都是空白。 罗兰又翻了几下,脸上前所未有的严肃。 - 扳手。 「嗯?」 - 我。 - 没看懂。 「……」 「我也是。」 白焰极为恼火,在罗兰眼里烧得老高。 「这黛丽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谜语人生孩子绝对有三个*眼!」 「‘用你的大脑,来琢磨我的想法吧’——琢磨你***,勇者之路的代价是不是不能好好说人话?」 罗兰:…… 你好像比我还生气。 「我这辈子最讨厌猜谜。」 「真烦人。」 - 扳手。 「干嘛。」 - 什么东西绿色的还很柔软。 「伊妮德的内裤。」 罗兰:…… - 是蔬菜,蠢货。 「都一样,你都喜欢。」 罗兰:…… 竟然输了! 懊恼的青年扔下笔记,开始沉思怎么才能在今夜扳回一城。 「我看黛丽丝选中你没什么问题。」 「一个不说人话的,选了个会说但从来不说人话的。」 - 真麻烦,我也讨厌猜谜。 - 况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勇者’之类的…唔,新一代勇者?听起来好像平静的生活就要离我而去了。 「你仔细想想自来伦敦后发生的事——」 「你管这叫平静的生活。」 - 至少我不必满世界追着那迷匣。 - 哦,我好像还得寻找跳跃历史的办法。 - 除了黛丽丝,还有一位圣亚割妮。 想到这儿,罗兰伸开两条胳膊,直愣愣倒在了床上。 嘭。 “我好累,扳手。” 白色的蛇头从袖口钻出来,顺着胳膊游上罗兰的胸膛。 ‘父亲?’ “我好累,小蜡烛。” ‘我去捕猎!’ “…亲我一下就…好…不,不是咬我鼻子,小蜡…也不是咬上嘴唇。” (本章完) ------------ Ch.398 兰道夫的发现 关于迷匣里的‘谜题’,罗兰只是抱着‘持续关注’的心态——他将那句‘世界将变’和‘发明’、‘发现’烙在自己的「猫耳模式」里。 即:一旦出现声音,他就会像猫的耳朵一样迅速转向声音来的地方。 至于迷匣… 他会留意的。 ——黛丽丝不会不清楚,把一个人类‘改造’成异种后,他在世界上该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这样的做法,很难让罗兰相信,自己真肩负什么‘伟大使命’。 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干过最伟大的事,除了杀米格尔,就是剥了克洛伊和威尔森的皮。 哦。 还有把克洛伊挂在路灯上。 这大概已经接近萨拉先生说的艺术了。 “罗兰!” 稚嫩的声音让某人回了神。 画房里。 颤巍巍们正在罗兰眼前摇着。 有人弯腰,用指头抹了湿润的在他脸上。 是两道金色的胡须。 “猫罗兰!” “要分开说,贝蒂。”罗兰眯着眼笑了笑,把另一面完好的交给她:“还有这边呢?” “金色?” “你喜欢的任何颜色。” 勃朗特就规规矩矩站在角落,注视着一大一小两个‘疯子’,用水彩在脸上比划来比划去——她现在基本习惯,也不大‘恐惧’罗兰了:这年轻俊俏的先生私底下就和孩子一样。 或者就是个孩子。 他和兰道夫不一样。 泰勒家的继承人私下温和,但多少总会显露出一丝该有的成熟稳重,让女人安心的…那种雄性特有的、大男人的作风。 而这柯林斯… 唉。 完全就是一张狂风里的破布(勃朗特不敢当面描述,但她的确这样认为)——狂风里的破布,想想就让人叹气。 “我怎么样!”罗兰双手叉腰,一脸骄傲。 少女扬手,把颜料甩得到处都是,嚷道:“漂亮!” “要说什么?”罗兰问。 “谢…谢谢?” “是‘谢谢,您可真漂亮’。” 贝翠丝一挺胸脯,满脸骄傲:“是的!” 勃朗特缓缓抬手,默默将甩到脸蛋上的红色抹匀。 “勃朗特小姐,我听闻,您最近在构思一篇…?” 罗兰背朝她,把手指上的海蓝颜料点在贝翠丝的眼底,几颗小的,像凝聚清澈水珠,从那蓝紫色眼里下的雨。 “…只是构思。” 勃朗特微微低头,有些羞赧:“您可别笑话我。” “我怎么会笑话一位将成名的作家。”罗兰骑在圆凳上,头也不回:“我和兰道夫都没有这样厉害的天赋,说实话,您真该让兰道夫买下一家报社,省得之后有讨厌的人找麻烦。” 勃朗特失语。 因为兰道夫·泰勒已经在考虑了。 不过她不愿意。 自己只是写几行字,真能成作家吗? 还要因为她买了报社,倘若发表出去的没个动静… 她就真没有脸面做小贝蒂的老师,再留在泰勒家了。 那可实在丢人。 “…我,我倒有个想法,您,愿意听听吗?” 这事勃朗特不会说给泰勒听。 她不想因为某些情愫导致她得到的答案永远都是:棒极了。 罗兰·柯林斯就不同。 他嘴巴真诚(不留情面)。 “当然,需要我转过来吗?” “不!我…我是说,您就这样,行吗?让我想想…” 她给罗兰讲了个不大缜密的故事,或许这样的故事也不需要太严丝合缝,任谁都不敢决断说: 它一定不会出现。 保不齐呢? “父母双亡是不是有些…”罗兰听到她停顿处,出言询问:“您是想塑造一个身世悲惨的姑娘?” “对,那不很棒吗?” 勃朗特显得兴致勃勃。身世悲惨… 罗兰不知道棒在哪,但也没继续追问。 接下来,故事就有趣了: 这位女主角和勃朗特小姐的经历十分相似——她也上过学,也聘到了某个家庭,作为教师。 同时,还和主人产生了感情。 「啧。」 - 啧。 “怎、怎么样?先生?您觉得好吗?”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勃朗特小姐。 写的是日记吗? 故事里的疯女人… 不会是贝翠丝吧? 罗兰瞧这眼前举着画笔傻乐的姑娘,感觉是不是她的结局有点… “你被烧死了,贝蒂。” “啊。”和干净有仇的少女歪了歪脑袋,那被梳到一侧的金发瀑布一样卷着落着,大眼睛里满是疑问:“我不死。” “你被烧死了,你自食恶果。” 勃朗特偷偷翻了白眼:“先生,那只是虚构,虚构!拿来改成故事里的情节,所以才…” “勃朗特小姐。” “先生?” “反正我是没看出兰道夫哪里正直、坚韧了——您中的男主角叫什么?” “爱德华。” “爱德华·泰勒?” 勃朗特:…… 她还真是照着兰道夫·泰勒写的,唔,只是稍稍做了点修改。 “不错的故事,勃朗特小姐。但你得花上许多时间了——现在写篇可不容易,我听说,许多人都在报纸上骂呢。” 勃朗特点点头。 特丽莎进来了。 “柯林…哦,先生,您像彩虹一样。”老女仆说完才看见从罗兰背后探出个脑袋的贝翠丝,不禁莞尔:“看来我说早了,小姐。” 她现在见怪不怪。 彩虹兄妹分别被女仆们服侍着洗漱,特别是罗兰——这人宠贝翠丝,竟让她在自己的头发里编那些个女士才用的纱和小宝石发卡。 结果就是,三位女仆围着他忙活了整整四十分钟才把那些不该在男人头上出现的东西拿掉。 兰道夫都快要笑死了。 “你怎么能比我更像她哥哥。” “我不知道,兰道夫,反正你妹妹说要给我买龙了。” “别再给我提龙。” 兰道夫瞪了刚洗漱完的妹妹一眼,她裹着头巾,活像个阿拉伯人。 “去房间里,贝蒂。如果你生病了,就两年见不着罗兰。” 阿拉伯人撒腿就跑,勃朗特在后面苦苦追。 “…她见我的时候可没这么跑过。”尖脸商人心里不痛快,阴阳怪气:“我听说你最近还许诺,要给她弹琴?” 罗兰用女仆递来的布巾擦了擦脸颊,轻声道谢后,叠了几下:“有个朋友教会了我,不过,还要再熟练一阵。” “干脆让她去你的药铺住。” 罗兰皱眉:“…你是不是舍不得买龙的钱。” 兰道夫用雪茄砸他。 这俩人现在很难说还分什么你我——特别是和罗兰相处,现在,特丽莎也大概明白自家的少爷为什么能和他成为朋友了。 因为就连她都喜欢上这年轻人… 嗯… 除了他和小姐在泰勒宅到处捣蛋的时候。 “今天找我有事?” 擦干脸上的水渍,罗兰重新接过一根剪开的雪茄,点燃。 兰道夫也收起了笑意。 “我看你不必犹豫,我的兄弟。你妹妹都答应给我买龙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帮忙的?” “你他妈的,罗兰,”兰道夫掐着雪茄,揉了揉脸,“…好吧,我是有个事找你…也许只是问问。” 他缓缓沉下脸。 “我打听到,那‘白土’的来历了。” (本章完) ------------ Ch.399 困难的教学 让一个不识字的姑娘学会认字数数,同时掌握简单的运算——这有多难? 大概和让老柯林斯学会后空翻一样难。 特别是当詹姆斯·雪莱对萝丝格外关注,却又不做任何表示后——他或许考虑到‘最后继承人’的安全问题,可其他雪莱家的附庸和仆人们并不清楚这一点。 他们都以为老家主重焕青春了。 于是,没有任何一个笨人敢对他们的莉莉安小姐不敬:谁会傻到得罪老雪莱的情人? 恩者在上。 自夫人死后,可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住到雪莱家——再加上少爷刚刚去世,这待遇就相当于一个新的‘可能’。 也许新继承人就来自这姑娘的肚皮。 所以,当安排她开始学习,教学就变得异常艰难。 谁敢说重话呢? 而一个能玩墨水瓶玩上十分钟的女孩,你该怎么一个个教她念、认那些她压根不乐意结识的纸上朋友? 家庭教师也不敢说什么,耐着性子一个字一个字反复教—— 这还算不得什么。 教运算的老师才头疼。 这位曾在贵族学校任过职的老绅士很难给这绿眼睛小姐解释,三乘九是二十七后,三十乘九十却不是二百七,而是两千七。 ‘你得找个更好的教授来,詹姆斯。’ 在他看,这姑娘的每个问题都直至数学的根基理论,那是他完全触及不到的层面。 比如她问: 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 老绅士不知道。 也许,要再过四十九…不,四十八年,才能有人能给萝丝释惑。 教生意的老师更头疼。 由于雪莱家的产业分布广泛,这位临时兼任家庭教师,实际则是伦敦区副负责人的中年男人只得好声好气地给她从头讲起: 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从细微处清楚一个人的性格、家境、情绪; 雪莱家的生意属于哪一类,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他们的扩张计划,对那些不景气的该如何处理; 雪莱家的生意网,包括进项中的重要支出,支出里的重要进项。 这些复杂、却妙如音符的经验(在副负责人看来)对于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来说,还不如那枯燥的数字运算。 她不喜欢这些‘经验’。 “那么,您能告诉我,若遇上了生意场上的敌人,该怎么处理吗?” 负责人布了个陷阱。 他没说什么生意,什么场合,什么样的敌人——这每一条问题都有不同的选择和结果,但凡莉莉安回答,必然能挑出错。 然后绿眼睛就告诉他了这么一句话。 “敌人?抢了他的店,把他扒光绑起来吊在路灯上!” “这也是个好办法。问题是,您不能每次都这么干。”负责人嘴角抖了抖,咽下到嗓子眼的骂人话,耐心又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朋友是审判庭的执行官,让他给安个邪教徒的罪名。” 负责人:…… 这倒合理。 他忽然发现,这雪莱先生‘情人’,并非那些不学无术,只晓艺术或装扮的女人。 她自有一套成体系的、来自街头的处事办法——粗鲁,狂妄,同时又考虑到一些该有的余地,在驯服与征服间腾挪的游刃有余。 负责人这时才严肃起来。 这姑娘需要一个更加符合规则的体系,而不是老雪莱先生年轻时的做法——雪莱家已经崛起,有些太粗糙的手法不得体。 于是。 数位老师中,唯有两个对莉莉安持较高评价。 一位就是这生意上的,而另一位… 则是缝纫课程的老师。 实际关于女性教育,无论数学还是将书本上的文字念得又快又好——也许当下的绅士们对文字有所偏爱,但这些也只能排在三四位。 真正女性,各个阶层的女性要学的,优秀女性精通的,是一种普遍的、易学难精的课程。 缝纫。 就像呼吸,简单而重要。 无论家庭教师或大学教师,无论贵族女孩或穷人家的泥脚趾,对于女性来说,这些都是极必要的能力之一。 萝丝不必亲手为自己缝衣,但她必要精通这项技能才行。——不会缝纫可是让人无法想象的,甚至军队里的士兵,船上的水手都会那么两下子,至少让掉了的纽扣不必请人帮忙。 而萝丝在这方面的天赋,可以说令人惊叹。 巧手姑娘。 “你学的还不错?” 别扭的女孩毫无形象地趴在桌面上,懒洋洋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推门而入的老人。 他刚忙完,没来得及吃上饭就敲了莉莉安的房门。 “看来你和我一样累。” 老雪莱笑呵呵拉开椅子,顺手拿起桌上的稿纸。 上面都是一笔一划描过的字母。 有的词像斗殴,有的则像接吻。 总之就不好好呆着。 “这倒也算一门艺术了。”他边品边点头,越说,萝丝就越羞愧。 这身份是她窃取来的,而眼下每日享受到的,也都是她本不该享受的东西——她当然清楚那些或年轻或老的教师不易聘请,也知道凭自己的真实身份,恐怕很难得到这些人的指点。 “你可别把我真当成女儿…” 她嘟囔。 “什么?” “我说,我不是你的女儿!”萝丝瞪圆了眼,蓦地从桌上梗起脖子,“我不是你的女儿,你给我的太多了!我说过,只是帮你,只是假扮继承人——你该把我的身份宣扬出去!” 老雪莱惊讶:“你当然不是我的女儿。” 萝丝:…… “我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的确不是。” “我说,我不是你的女儿,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你被骗了,我没有父亲的。我从小就是孤儿。” “现在,你要我可怜你吗?孩子?” 萝丝拍了下桌子。 “听我说,莉莉安。”老人笑得两条眉毛向下垂,眼尾挤出几条细纹:“听我说。如果你是个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就该明白——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女儿…” “这机会万分难得,对不对?” “无论你是不是,这些经验、知识,你都应当向渴水的旅人一样一股脑饮下去。或许你往后能报答我,或许你不能。” “但这些于你有害吗?” “它们有害处吗?” 他说的真诚,萝丝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说:你被那梦里的怪物骗了,实际上,是罗兰撒的谎? 你唯一的儿子,被你自己放弃了? 你选了个和你没任何关系的人?蠢货? 萝丝想想那场面,就胸口发紧。 这些日子,詹姆斯·雪莱对她好的不能再好,不仅嘘寒问暖,甚至最细节的细节——她饮水时喜欢哪一只手拿,喝多少,都被他弄得清清楚楚。 倘若她真有父亲,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或许还做不到。 她该怎么办? 姑娘愁眉不展,老雪莱却没多注意她这点心结。 在他看来,萝丝和年轻时的自己很像:为了避开那些自己不喜欢的知识,整天发没人理解的疯。 “也许我该给你放个假。” 他自言自语。 “兰开夏郡,雪莱家的小生意…也许你愿意去一趟…?亲自去。” 肉眼可见的生机再次充满了那两颗绿翡翠。 她像闻见肉的、听见栅栏开启声的、睡饱了的年轻猎犬,在几个喘息间洗去暮气。 “我当然愿意!” 巧手飞贼得了重现世间的机会,哪能放弃呢。 (本章完) ------------ Ch.400 瓶子和赛马 罗兰交给审判庭一个空的迷匣。 什么? 里面还有东西? 他可不知道。 自詹姆斯·雪莱将这盒子给他后,只在手中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就马不停蹄把它送到审判庭了——里面有什么,他怎么会知道呢? 伊妮德倒表现得很无所谓。 她说这东西里的确藏有秘密,但那和她、和罗兰无关,是真正的大人物们该考虑的。 别好奇就对了。 “这东西没法让你成为不朽者,所以罗兰,把它交给审判庭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罗兰已经习惯了,习惯伊妮德对许多事的淡漠。 那金属魔盒或许还不及她头上的发带、脖颈上的首饰重要——罗兰能想象她在烧得通红的壁炉旁,穿着条柔软、并不繁琐的室内裙,哼着歌,在岩板上温她的咖啡或者茶。 她在茶几上留了几本书,方便窝在沙发里看。 房间里好像多了几幅油画,一些盛糖果(它们的确盛了,但通常特殊情况才吃)的银盘,还有新鲜的蔬果。 无论多凛冽的清晨都无法打扰她。 这儿就是她的家。 而罗兰就是她等待于风雪中归来的丈夫。 “你比起审判长,更像我的妻子。”沙发上的青年扣着杯耳,不知怎么冒出这一句。 也着实让女人惊着了。 “罗兰?”伊妮德抖了抖睡裙,从那蜜桃变成直腰,顺势关上橱柜门:“我倒想,但我的身份可不允许我成为任何人的妻子。” “也许,等下一任审判长?” “不会有下一任了,亲爱的。”伊妮德带着一身薰衣草味路过,顺手把罗兰压在后背的黑发捋出来,“圣十字可不允许我之后,还存在这么一个不乖巧的东西。” “维多利亚也不会允许。” “是吗?”罗兰不置可否。 他和她很少讨论大人物的事——或许彼此也默认,那些不合口味,不是他们餐桌上的菜肴。 “我打算回一趟福克郡。”他放下杯子,正巧女人坐下,依偎过来。 罗兰顺势把人揽进怀里,默默看她那条软蛇钻进自己的衬衣,捉出一根雪茄,俏皮地在自己唇口润了润,用指甲在雪茄帽上轻轻一划,代替了剪刀。 “福克郡?” 伊妮德把雪茄放进罗兰嘴里,指尖儿冒出一簇火焰。 “别再接触「秘」。”罗兰无奈,“伊妮德‘大人’。” 女人笑而不语,只摩挲她那恩赐似的用来走路的东西,并在它们相互上下时展示给身旁的男人,她睡裙下面和东区贫民窟里流浪汉的裤兜一样。 伊妮德总有新招数,罗兰想她是不是每当自己一人时,就披上黑袍,用兜帽遮住上半张脸,再围上羊毛大围巾,鬼鬼祟祟地躲着执行官们,偷偷溜出审判庭。 叫一辆公共马车,并保证包括过路费在内的一个子儿都不缺,要车夫带她去东区最肮脏、最下流的地方。 然后找上一位老师,听一整晚的‘知识’。 ——虽然伊妮德总说,那是血脉里天生带的,就像男人长大了就知道向前挺,女人也一样。 罗兰可不信。 血脉里天生带的是情绪,是热火,是接吻。 他可不认为‘天生’能教伊妮德学会如何像一条杰出的猎犬,甚至比杰出的猎犬还要杰出。 他吸雪茄可练不出那么大的力量,好像她有七八个肺。 “这两天,执行官会去雪莱家,会找你的小朋友和老雪莱问话——你可以告诉他们,不会有什么难回答的,不过,别谈迷匣。” 伊妮德靠在罗兰日渐宽厚的怀里,褐发像她每一根不愿离开的情绪,要么钻进他的衬衫里,要么缠着扣子或藏到马甲里去。 “我知道。”罗兰点头。 “我会在问话结束后动身,大概需要一到两周的时间——把照顾我的人接到伦敦。” 怀里的女人动了动,蹭了蹭。 两条腿搭在茶几上。 “你想好了吗?” 伊妮德问。 罗兰自到伦敦就没提过雅姆·琼斯,可她却很清楚,对于罗兰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雅姆·琼斯: 越重要,越谨慎。 她以为,他会花些时间和钱,先把普休·柯林斯安排到远离伦敦的地方。 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见雅姆·琼斯和自己的叔叔了。 没想到。 “也许我这样想有些自私,伊妮德,但我想把雅姆留在我身边——有可能,她也是这样想。” 伊妮德往他怀里靠了靠。 “不是可能,罗兰,她一定这样想。” 但女人有些犹豫。 若那雅姆·琼斯到了伦敦… “也许你不该跟她提我们的事,罗兰。”伊妮德说。 她很担心雅姆·琼斯清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后,对罗兰说些什么,导致她不愿见到的结果——比如,远离一个下流无耻的银妇。 她不确定罗兰会不会听那女人的,但她的确担心。 “我们之间?” 罗兰扣着她消瘦的肩膀,明知故问:“我们之间有什么事?” 女人往腰部扯了扯裙子,在自己男人的耳畔呵出热气:“坏男孩。” 他给罗兰展示裙下新买的无形长袜和短裤。 还有那十只染着玫瑰色的趾头。 “我学了个新招数,罗兰。” 她像用火苗加热一头大象一样缓慢烘着:“新的,有趣的…” 通常来说,唯有失了手臂、还没人服侍的,才会想起用另两条本该走路的肢体干其他事——比如,夹起叉子或汤匙,处理日常必要的。 尤其是女士。 若没了手臂,还没人服侍,要将落在地上的药瓶洗干净可就难了。 这残疾的姑娘得学会用脚,先用左边的挡在药瓶背面,作为依靠。 同时,右边的夹着瓶身,在水流下反复梳洗。 她的拇趾和其他趾头要分开,像个血肉构成的叉子,同时,腕子要足够灵巧,小腿和大腿要足够有力量。 她得靠着点什么——如果她真没有手臂。 总之,这跌落泥里的药瓶,绝对体现出了手臂残疾者生活中该遭多少困难,但我想,他们大概无法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心——如果只是洗瓶子,说不准引来的是惊叹和夸赞。 或许还有赛马结束后,马匹唏律律的呼气吸气声。 马的肺更大,有时人也会在一些微妙的情况下,让自己的肺变得更大,呼吸更大,瓶子更大。 罗兰本来还想和伊妮德谈谈福克郡,谈谈自己的飞贼朋友和雪莱家的事,可现在,他就像个刚跑完比赛的马,并且完全不在乎自己究竟夺冠还是落到最后。 那不重要了。 胜负属于人类,马只负责享受奔跑。 (本章完) ------------ Ch.401 礼仪与老柯林斯的体面 “什么?你也会去?” 坐在圆凳上的姑娘今日格外优雅——就真像个千金小姐,并拢腿,裙摆垂着叶片,一朵微微摇动的花。 也像千金小姐那样爱抱怨。 “天哪,你真没见识过,罗兰,我这两天的感觉,就像突然有了妈妈,然后她重新在我床头吊死。” 死了妈妈的姑娘即便这样说,那端起托盘的手,扣着杯耳的指头,乃至肩膀都一如沉静海面上的航船——至少远远望去,她们是静止的。 漂亮的礼节。 萝丝学得很快。 “我付出了我的寿命,罗兰。”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认为自己付出了大概——二十年,或者更多的寿命,才学会了这些。 她心血干涸,几乎要被那些个老师逼死。 ——老师们大概也这样想。 “…她们教我如何享受穿衣服,脱衣服,你相信吗?哪个头在脖子上的人不会自己穿衣服、脱衣服?这玩意还能享受?” 莉莉安愤慨。 实际上,她的确‘不会’享受。 真正的大人,贵小姐,乃至绅士贵族们,穿脱衣服不用自己亲手忙这繁琐的过程:包括洗漱在内,他们全程都有人服侍。 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 沐浴。 有钱人的时髦包括沐浴,这更能让他们拉开与穷人的差距:特别是那加了香料的肥皂、熏香、油膏和木片,让人一整天都香喷喷的,闻不出丁点汗臭。 着实不便宜。 那么,沐浴就是成为千金小姐的重要一环。 “…我被两个女仆盯着换衣服,那太尴尬了,罗兰,你难以想象。” “我确实难以想象。” “我没让你想别的。” “我也没想别的。” 两个人斗了句嘴。 其实关于沐浴,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面对贴身仆人时,真正的绅士和淑女是不会有‘羞耻心’的。 这些负责暖贴身衣物,等在一旁不言语,直到自己主人慢条斯理地享受完才上前的仆人,实际上在大人们眼里,和挂钩、衣架、凳子没什么区别。 贴身仆人就是干这个的。 而要看一位男士或女士,究竟是否家境殷实、身份不凡,只通过这一点也能清楚: 但凡有羞耻心,难以‘袒露’自己给贴身仆人的… 都是泥脚趾。 他们还没学会用看「物件」的眼看这些仆人,甚至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仆人。 “她们还像扯个偷儿的衣角一样那么用力拉我的…” 萝丝嘴快,说到一半时意识到关键词是‘束胸’——可为时已晚。 “拉你的什么?”罗兰歪头。 “…拉我的围巾。” 围巾? 罗兰大惊:“雪莱给你的贴身仆人之前是…杀手?” “罗兰!”绿眼睛恼羞成怒:“你明明知道我说什么。” “我知道,我能笑吗?” “不能。” 罗兰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笑了半分钟。 萝丝是受了苦,不过这苦的确有效果: 她现在看上去和那些千金没什么区别,至少比曾经‘伪装成贵小姐盗窃’时的她要更真实贴切——对于礼节尺度上的拿捏,以及谈话时细节中的动作。 恰到好处。 “老雪莱给你请了个好老师。” “正因为是好老师,我才难受。”少女卷着头发,垮了脸:“我可没法回报他的期望——我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他认为是就行。” 少女沉默片刻。 “罗兰,我不想骗他。” 她说。 “也许我有点蠢,明明偷了那么多人的钱,让人丢了命——可我唯独看他那模样,那…盯着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约翰·雪莱的模样,我就…无比羞耻。” 她唉声叹气,愁的还是那难以解决的问题。 在罗兰看来实在简单的问题。 不过,有些事的确要自己想清楚才行。 “其实你应该明白,詹姆斯·雪莱没那么脆弱。” 罗兰暗示道。 少女偏过头:“我知道,罗兰…我打算离开一段时间,等我想明白,或许,回来…就告诉他。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太久——那更无耻。”两人顺势扯开话题,说起雪莱的小生意,说起兰道夫发现的‘白土’,还有罗兰要顺便路过的郡。 “实际上,兰开夏郡才是‘顺便’。” 罗兰说。 “我要把雅姆接到伦敦。” “你的养母?” 罗兰没反驳。 “到时可以让她去「不老泉」!我有帮手了,是不是?” 少女高兴了没几秒,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可不能告诉她,我之前靠什么生活。” 她对雅姆·琼斯的印象不深,这些年跑了太多地方,见了太多人,自从来到伦敦才彻底安生下来。 “我?我是为了雪莱家的一个小生意,在郡那边的因斯镇上,好像和‘煤精’有关。” 萝丝说。 兰开夏郡不出名,它旁边的因斯镇也不出名——但坐落在镇旁的、养活整片土地的矿山却在某些行当里十分出名。 维根矿山群。 这也是罗兰‘顺路’的目的。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等一等。” “等什么?” “等一个人做好准备。” 一个抠门的老东西。 请问:该怎么让泡在药材里的老男人变得看起来像他吹嘘的那样… 钱。 丝绸礼帽五先令,也有十三先令的。 买贵的。 柄上镶银的手杖,有七先令,也有三镑的。 买贵的。 包括衬衫、西裤、马甲,包括皮靴、怀表、表链——甚至装怀表的金属小圆盒。 买贵的,贵的,贵的。 当普休·柯林斯脱下四个先令一身的工作服(还赠送领带,犹太人极会做生意),穿上价值几十镑的行头后,再领他去打扮了头发和胡须,清理了指甲缝里的泥,牙齿和鼻毛—— 看上去就像点样子了。 猜得没错。 老柯林斯强烈要求,要跟上,要和罗兰一起。 ‘我怎么样也不能等在伦敦,让她舟车劳顿来见我。’ 他支支吾吾,绕着圈打听罗兰的路线。 “您不会要自己乘车去吧?” “你怕我走丢了?” “我担心雅姆并不相信你是那个同他信件来往的人。” 由于罗兰是个‘盲人’,这全程都由萝丝的老师得闲领着柯林斯先生,然后,用了两天挑选、搭配,焕然一新——当罗兰将一枚枚金镑交给他时,老家伙那心疼得表情好像死了妈妈。 最近还谁妈妈死了来着? “三十五镑?!你可真会花钱。” 他塌着背,等那胡须卷翘的男人欠身告别,出了门,才肯到罗兰耳边小声发表他的不满:“三十五镑,就这身像棺材一样难受的,三十五镑!” 罗兰可不会在这方面和他掰扯:“我已经约好了马车,叔叔,你没有要准备的了?” 老柯林斯扭扭捏捏问罗兰,是否要带上那把琴。 “…什么琴?” “你最近经常在二楼弹琴,别以为我听不见。” 罗兰实在不解,去接雅姆,带什么琴? “您竟然还会弹琴?” “我当然不会。”老柯林斯撇嘴:“你不是会吗?最近学了不少,叮叮当当的,我都不嫌你吵了。” 绕了半天圈子。 然后。 “你可以在我和雅姆见面…或者聊天的时候,弹上那么一曲…” 罗兰:…… 「他是不是分不清什么是浪漫,什么是尴尬。」 - 我不知道。 - 但我保证绝对不会带那破琴。 (本章完) ------------ Ch.402 金斯莱 罗兰提着琴盒,像死了妈妈一样严肃。 视线被无数个‘哈哈哈’填满。 - 要不是他求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罗兰都能想象,到时候的气氛会有多尴尬。 到福克郡,他们得乘火车,搭一段后,再换马车走一段。 花那么一个半天。 由于罗兰买了最贵的票,三个人路上倒不怎么难受。 火车走走停停,当老柯林斯打鼾时,罗兰就给萝丝弹琴听。 半日过得平淡。 直到某一站——罗兰记不清哪一站,车门被敲响了。 由于他们的包厢票价高昂,敲门声要通过两扇门——这就导致他在门外站了约莫三四分钟,直到罗兰弹完一首才听到那咚咚咚的声音。 “您音乐上的造诣不凡,只是耳朵差了点。” 这人不怎么友善。 他给罗兰的第一印象。 “我不仅耳朵差了点,眼睛也差了点。”罗兰笑了笑,指指自己的眼眶——这让顶着帽子的消瘦男人愣了一下。 很快,他便退后半步,摘下帽子,扣在胸前。 “实在抱歉,先生。” 他并不忌讳罗兰睁眼瞎,反而为自己之前的无礼道歉。 “我实在管不住这张早该缝起来的嘴,恕我手拙。” 他身材颀长,有一张瘦长的钻石脸,可绝不是吃不饱饭那样。 鹰钩鼻,下巴发达。 这张脸多少有些严肃刻板,也就借着年轻,让那冷峻变得稍显迷人,倘若老了就该招人烦。 他眼睛是常见的蓝,但又比一般的天蓝深许多,接近贝翠丝和泰勒那样的蓝。 ——除了这些特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恐怕就是他嘴里的言语。 有些类似爱德华·史诺。 “不用道歉,先生,”罗兰偏了下头和肩膀,等萝丝来了,才继续问:“出了什么事?” 这人显然不是车上的侍者。 “有人丢了钱,先生。” 他敲了敲手里的杖柄,看了萝丝一眼,重新带上圆顶硬礼帽。 “我乘坐的车厢里有人丢了钱,我知会您,希望您关紧门,等下一站警察来就安全了——顺便,您也可以检查一下是否也丢了什么。” “实在感谢,”罗兰答复:“我是柯林斯,这是我的叔叔和我的朋友,范西塔特,请问您…” “我是金斯莱。” 岁月不多,却装得成熟的男士向他们颔首,同时,也向那被吵醒的老柯林斯点头致意。 “我是金斯莱,一个侦探。” 他说。 ………… …… 萝丝喜欢看热闹,老柯林斯也一样。 于是三个头等车厢的旅客就钻呀钻,跑去次一等的瞧——嫌疑人有三个,两位男士,一位女士,他们完全没有被谁‘控制住’,若无其事坐在椅子上,时不时嘟囔几句。 许多人围着,也有扒在靠背上看的。 当罗兰三人踏进来时,整列车厢都嗡嗡乱响。 吵极了。 “下一站停靠,警察会来。” 侦探先生之前帮了忙,或许,所以焦头烂额的列车员对他还算客气。 萝丝是头一次近距离见着侦探查案,好奇极了。 “谁是犯人?” 她问。 “谁丢了钱?” 她又问。 “我的钱!有人偷了我的钱!”在三个‘犯人’旁边座位的,一个抽泣的女人正向四面八方传递她的痛苦:“那是我的积蓄!”萝丝看看她,又扭头看那三个‘犯人’。 若有所思。 论起盗窃,没人比她更有发言权。 “我看留着两位先生也没什么意思,干什么不放了他们?”她下意识揽着罗兰,手臂穿过他的臂弯——都怪那礼仪老师。 老柯林斯瞥了眼交缠的男女,没吱声。 “放了谁?” 侦探金斯莱那两条细长尖锐的眉毛向鼻梁上方凑了凑,整张脸的棱角更加分明。 他很高,所以看萝丝时,从高处向下望。 像颗长了腿的钻石。 “放了谁?小姐?” 他慢慢悠悠,却任谁都能听明白语气里的讽意。 “凭直觉断案,您是位修女?” 萝丝不以为意,勾了勾唇:“那您就该当牧师,金斯莱先生。” 人群里响起闷笑。 哦。 原来学仙德尔说话那么痛快。 萝丝照着老师教的,平时耳濡目染的,调理出一副标准式的笑容——眼睛眯起来,两端嘴角向后扯,说话时,偶尔向内掖一掖下巴。 她对着镜子练了好多次呢。 “因为我们同样凭直觉——您认为,男人的直觉,要超过女人吗?我看,我们都是赌运气罢了。” 金斯莱揉了揉眉心:“小姐,这很严肃。有个偷儿在次等车厢——这女士丢了三十七镑,或许有人一整年的工资。” “这列没走完行程的列车,不可能等警察一个个翻谁的衣服口袋。” “那不体面。” 金斯莱试图用最简单的话向萝丝解释,时间,列车,无法翻验等等困难。 萝丝应了一声。 两位男士,一位女士。 三个人坐在座位上,也仅此而已。 无论列车员或金斯莱,都没资格碰他们——坦白说,警察也没资格。 次等车厢只是比最高等的低一级,可不是谁都能买上的。 “行行好吧,我是个律师,很快就要下车,我根本不在乎那三十镑!”其中一位男人说话,向金斯莱,也向周围的看客,“我是律师,结了婚,有两个漂亮的孩子,我每年的工资有多少?我根本不在乎这点钱!” “我刚出差回来!孩子还等着我!” 他打开自己的箱包,向人展示他携带的银行票据、硬币与钱包。 里面远超三十七镑。 他实在受不了这哭声,同样,旁边的男人也受不了。 这第二位‘犯人’,是个经营酒馆的老先生。 他和律师一样,翻出自己身上携带,打开行李,表示自己绝对无辜: “我可以向诸位展示,先生女士们,我行李就这么多,我可以向你们展示——但,我决不允许那警察碰我,他们是什么人?恩者在上,可别让我再洗一次澡,我会得病。” 有人笑起来。 他携带的钱数,也超过了三十七镑。 还剩一位女士。 她无法展示自己的行李,但十分诚恳表示:“我要到第五站下车,寻我的父亲和兄长。若警察里有女性,我愿意向她展示我的行李,甚至我的袖子和手套。” 并且,她表示自己和前两位男士一样,傍身的财富超过三十七这数字。 很好。 听起来,这案子不难解决。 金斯莱却愈发沉默。 很快。 列车靠站。 有人下了车报信。 站警来了。 (本章完) ------------ Ch.403 古怪傲慢的侦探 不少好事者跟着下了车。 四名站台警也不好说什么,只规规矩矩请三位有嫌疑的下来,到棚子里问话。 同时,丢了钱的女士也被请下去,要求详细描述——包括她什么时候发现丢了钱,那钱是票据还是硬币,有什么特点(比如折了角之类)。 收获寥寥。 一口袋大额硬币。 三个人都持有大额硬币,并且超过了三十七镑。 站台警经验不足,提了问,没见有效,便时不时将视线转到金斯莱身上,挪到这位自称侦探的绅士脸上——他们没什么办法,并说若非要查,就得彻底将三个有嫌疑的人留下来。 恐怕最后也得不到清楚的结果。 “那可不行,我还有工作。” 律师首先不满。 其次,那开酒馆的老先生也表示,他这次搭乘火车,为了去抢订一批酒,时间上是不能迟的。 最后,女士也说,她和兄长、父亲说好了,若没按时到,恐怕会令他们担心。 总之,在这列车的十五分钟空隙中,四名站台警没什么办法了。 金斯莱仔细瞧了瞧那律师的硬币口袋,问: “为什么额外带了口袋。” 律师茫然‘唔’了一声,反应不及:“硬币就该在袋子里,先生。” “你的票据够多,又是律师,有什么地方非要你花大钱,足足带上一口袋麻烦的、叮当作响的硬币?”金斯莱眯起眼睛,仿佛滑翔中的隼,瞄准了草地上的猎物: “酒馆老板需要订货,寻兄长父亲的理当带上自己攒下的私财,而你,律师先生。” 他敲了下手杖。 “你只是回家。” 律师所服务的人群,不可能只用硬币付款——特别是,这些面值不小的大硬币,正在市面上渐渐绝迹。 它们快要不流通,并且,有新币种要推出。 大概是雕着那位至高无上女士的金银币。 “所以,您能不能解释,究竟从哪儿来的,这‘恰到好处’的硬币?” 众人看他的目光愈发怀疑。 律师恼火:“你可没资格审问我!蹩脚的推测!别以为你穿得像样,自称侦探,就能肆无忌惮打听!” 他很不高兴,表示金斯莱正在试图摧毁他的名誉。 “你不是个合格的绅士。” 他说。 “你怎么能怀疑我?一位清白的律师?!” “清白可不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金斯莱不置可否,面色淡淡:“看,我尝试解决问题,可还没说您是盗窃者。” “我本来就不是!”律师提高声调。 “当然,所以,我还能问吗?” 这么多人盯着,律师显然不能说‘不’。 萝丝扯了扯罗兰的手臂,由于她们挨着金斯莱站,所以,她的话金斯莱也听了个清楚。 “…这瘦脸人脑子可不怎么好使。” “萝丝?” “明显是那女人撒了谎,她才是偷东西的。” 金斯莱几乎要笑出声:“小姐,您该回到车上,摇着扇子,和您的丈夫讨论狐狸毛皮织成的围巾的款式,或许还能聊聊音乐,绘画——总之,离真正需要动脑子、考验逻辑的事远点,这对您更体面。” 这话可太尖锐了。 “您不这么认为?” “我猜您干不成这活。” 金斯莱就和萝丝见到的多数人一样——当然,她的罗兰不同。 “那我也猜您没到伦敦过,是不是。”萝丝眨眨眼,并不生气。 如果这人到过伦敦,就该清楚那轰动一时的游行,清楚覆灭的象帮里都是什么人。 包括象帮的头领。 那颗染血的钻石是什么人。 “当然,我有想法到伦敦开设侦探所,但先得查清个案子。” 金斯莱抖了抖袖子,掏出怀表,推开看了眼时间。 “您可以再多考虑一下,不清醒的大脑没准在乡下还能糊弄几个人。”萝丝打了个呵欠:“瞧瞧您干了什么,让一位清白的绅士蒙冤,却让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是不是但凡活着的,能走路的人,就可以自称侦探了?” 金斯莱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转向她挽着的男人。 罗兰。 “我看您不乏体面,该知道女士不应在外面抛头露面。” 可罗兰却不再保持那副初见的热情笑容:“我看您也不乏体面,该知道不应随便对人说三道四。我奉劝您睁大了眼睛,那东西是不是被傲慢挡得严严实实,让您瞧不见真正世界的模样了?” 还不等金斯莱开口,身后就有人接话了。 老柯林斯温声细语:“你他妈长得和我隔壁邻居养得那头驴一样——” 罗兰:…… 萝丝:……金斯莱:…… 周围人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不敢相信一个买得起顶级车厢票的先生,打扮体面的先生,为何出口成脏。 “我只是不相信有些人真正拥有智慧。” 金斯莱看了老柯林斯一眼,却奇怪的没有回骂。 他蹲下,一边将那口袋拿在手里,一边打量面色不自然的律师。 哗啦哗啦。 大额硬币一枚枚掉在手掌里。 “太紧张了,先生。您说是不是?” 他枯枝一样的手指倒很干净,捏起那枚硬币摩挲了几下,又换了一枚摸——反复来,反复去,直到有人开始不耐烦。 “蜡。” 他忽然开口,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但这下可彻底惊着律师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打了个摆子。 “各位。”金斯莱捏着硬币边缘,手势呈C型高高举起来,环顾四周:“硬币上有蜡,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显然他也并不期待别人回答,继续说道: “看看这儿,看见了吗?” “蜡烛曾用它做托。” “哪个好人会用这种大额硬币做蜡烛托,告诉我,各位——在什么情况下,什么人,会迫不及待的将这硬币压在蜡烛下面?” “每一枚。” 已经不算暗示了。 “这说明,这枚硬币——或者口袋里的多数硬币,都该属于一位特殊职业…夜里工作的那些。” 人们彼此会心一笑。 用硬币做托。 许多时候,许多人来不及等那烛台刺入蜡烛,就要先行刺入。 硬币上的蜡——这是一个不算小众的真实笑话。 因为不少人这样干过。 当抽身离开后,硬币就不带走了。 ——这避免了讨价还价,只需要说‘点上蜡烛’。 “每一枚都是,先生,您要给自己编个小癖好,还是,说实话?我得提醒您,不仅硬币,我还在您身上闻到了一些气味…” 律师所掩饰的,被金斯莱撕破后,四位站台警便准备着手扣押他。 这时他终于坦白。 “那不是我偷的!先生!那不是我偷的!” 他对着金斯莱喊:“那是朋友赠送的!是她给我的钱!我发誓,我发誓我没在列车上偷任何人的钱!” 金斯莱眯了下眼。 “谁?” “朋友!先生!我的朋友!” “夜里工作的朋友?” 律师张了张嘴,环顾四周那一双双好事的眼睛,这回,乐子大了。 “…是,是夜里工作的。”他哀求警察,也哀求金斯莱,别把他扣下,否则,这事儿一旦传到不远的郡县去——他妻子和孩子,包括朋友们都该知道了。 找情人? 和饮水一样普通。 找个妓女做情人? 你得知道,有些高级的,罕见的,委身贵族几年的女人,甚至‘清清白白’嫁了过去。 这些都不丢人,倘若对方是个漂亮的,还能添色。 但,让一名妓女养着… 就丢大人了。 律师先生。 您可丢大人了。 周围无论男士或女士,看这男人的眼神都变得格外古怪: 就他? 所以,所谓出差,就是到一个地方会面妓女情人,然后,拿走她辛辛苦苦、或许冒着各种风险赚的生活钱。 同时,通过金斯莱解释,众人也多少清楚这种大额硬币正逐渐绝迹。 那么。 养着他的情人… 没准漂亮,诱人,得有不少出手阔绰、地位不凡的绅士恩宠过才行。 “您,到底,有什么魅力。” 金斯莱这句话,外加那‘我不理解’的眼神,彻底引爆了火药桶。 伴随着哄笑,律师毫无顾忌地大声喝骂起来! (本章完) ------------ Ch.404 结案 律师没有偷窃,他最终还是给金斯莱展示了一条丝巾。 尾角上绣着名字。 没有任何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会在这种绣着人与人‘打架’的丝巾上留下自己的名。 所以,他说的大概是真的。 这律师拨开人群,在哄笑中攥着那条丝巾,提起箱子,骂骂咧咧地到更次一等的车厢去了。 灰溜溜的。 临走时还恶狠狠瞪了金斯莱一眼。 于是,问题绕了个弯,重新拐了回来。 剩下两位,谁是窃贼? 这时,金斯莱却‘采纳’了萝丝的说辞——他将视线挪到那位投奔父亲和兄长的女士身上: 或许他早发现了些疑点,可说实话,大庭广众,他没法对一位女士做什么。 而不知道是不是她早预料,站台警都是男性。 所以,没人能触碰她了。 “您有什么好办法吗?” 他竟当众向萝丝请教起来,这让绿眼睛有点惊讶: 断案期间,这人表现出的傲慢让人恨不得狠狠给上几拳。 “我当然没有,我又不是警察。”萝丝收了收下巴:“但我敢保证,她一定是窃贼。” 于是,金斯莱又问了句罗兰,问了在场的其他看客。 “你确定她是窃贼?”罗兰小声问。 “当然。”萝丝敢用自己的脑袋保证。 他想了想,低声对金斯莱说了几句。 很快。 在围观人群的帮助下,站台被分割成了两个‘圆圈’——人们分别将那订货的老先生和奔向父兄的女士围了起来,并且,这距离并不近。 只要声音足够小,两个人是听不见对方‘圆圈’里谈了什么的。 金斯莱帮着罗兰指挥,和站台警交流后,又通过他们说服了围观的好事者——这全都要归功于这片土地上男男女女们那无比旺盛的‘有乐子看死也值得’的心态。 太精彩了。 谁想错过。 “罗兰可比我聪明的多。” 就在金斯莱忙着和警察、和众人交流时,萝丝转转悠悠,忽然来了这样一句。 她能看出金斯莱并不信任罗兰,就像他不信任自己一样。 萝丝猜对了。 “我们时间不多,若这位先生运气够好…” 金斯莱面无表情盯着两个‘人圈’。 没错。 运气。 他确实不相信女人能有足够高明的智慧,有堪比男人的逻辑和思想。 同样。 他也不相信,这比姑娘要漂亮,甚至他敢说全国都数得上俊俏的男人,软杆子,精致‘先生’… 能有什么真正的能耐。 这种人通常在剧院里,在舞台上哀叹,引得小姐女士们连连抽泣,要靠那嗅盐重生。 这种人通常在高档次的马车里,在他父亲的宴会上,在女人的裙摆间到处‘流窜’,惹出笑料,再谄媚地讨好宴会主人。 他们和女人一样没什么智慧,但腔调却数一数二,绝对招人喜欢。 金斯莱不相信这俩人能带来什么帮助。 尤其是这位:罗兰·柯林斯。 他承认他有偏见,但这偏见谁没有呢。 柳枝一样脆弱的,真听见枪炮声,恐怕要吓得尿裤子。 “好了。” 有个警察喊了一声。 金斯莱带着罗兰穿过人群,到了第一个圈子里。 罗兰侧着脸,温和的同那酒馆老板聊了几句。 最终,只问了一个问题。 “您瞧,我们现在也被拖在这儿,火车马上要开了。不如这样。” 他说。 “您,和那位丢了东西的女士,各退一步——共三十七镑,拿出十八镑还给那女士,算是安了心,也让她不要在吵闹,行吗?” 当然不行。 酒馆老板几乎被气笑了。 “那是我的钱!疯人!凭什么安她的心,堵她的嘴,要用我的钱?你这人一点道德都没有!” 周围的看客也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纷纷指责罗兰。 “我问完了。” 罗兰抬了下手:“那么,各位,我们一起去问问剩下的女士吧。” 那位要去寻兄长父亲的女士。 众人散了圈子,跟着罗兰和金斯莱一齐向最后的圈子移动。 而当罗兰穿过众人,到那女士面前聊了几句,问出同样的问题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同样的问题。 但那女士的回答截然不同。 她说: “唉,好吧。看在我们同是女人的份上,看在,她可怜的份上——三十七镑,我愿意拿出我自己的十八镑给她,了结这个案子,省得她再哭哭啼啼,大吵大闹,我的头很疼,先生。” “我愿意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她以为自己会被称赞有家教,有道德,甚至品行高尚—— 然而并没有。 所有人都面色不善地盯着她。 “所以,您愿意付出自己傍身的存款,给一个丢了钱的女士。” “当然,有什么问题。”女人感觉到情况不妙,还想狡辩,“我从来善良。” “当然。”罗兰说:“在您成为偷儿之前该是善良人,这的确有可能。” 他不等女人翻脸,退了半步,将场面留给了金斯莱。 侦探先生抖了抖嘴角,扬声向周围: “我想,各位已经明白了。我,或您,或您——我们都被这女人蒙蔽了。” 他声音洪亮,比他的脸要年轻许多。 “订货的老先生不乐意这么干,正因为那钱是他辛苦赚来的——可这女士,这说不定路上出什么岔子,急需每一个便士傍身的女士,竟慷慨的对一位陌生人送出十八镑。” “只能证明一件事。” 人群里,有人接话。 “那钱不是她的!” “因为她着急离开!” “她恐怕还高兴自己白赚了十八镑!” 人群吵闹。 金斯莱缓缓点头,又看向面如土色的女人:“看来,您上不了火车了。” ………… …… 当三人踏着掌声回到车厢后,老柯林斯夸奖了他和萝丝。 这足够精彩,也足够令人得意。 虽然他不清楚,这绿眼睛的姑娘是如何分辨出,那女人就是窃贼,笃定她偷了钱——但她和罗兰都足够聪明,特别是… “瞧瞧那驴脸的表情。” 老柯林斯眉飞色舞:“他快要当场吐出来了。我看,什么狗屁侦探,还不如爱丽丝聪明——至少我给她讲一次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她就立刻明白了…” 罗兰:…… “叔叔。” “干什么。” “爱丽丝才几岁。” “她早晚得长大,我可不愿她哪天被个坏小子骗得跪在地上边哼歌边吃什么不该入口的东西——你…哦,范西塔特,我忘了你还在车上。” 萝丝能说什么呢。 你这老东西年轻时挺时髦? 礼仪老师对她最大的作用,并非让她熟练了早就像模像样的礼仪——而是一次次告诉她,有些话当你要说时,先沉默三秒。 三秒后,如果你非要说… 那就再沉默三秒。 接话的时机就过去了。 “叔叔。”罗兰揉了揉头:“如果见着雅姆…” “你少扯淡,我对雅姆和对你能一样吗?” 老柯林斯一脸嫌弃:“我看你到时候也该考虑租个大点的房子了。” 罗兰诧异:“您可从不让我浪费钱。” “这不叫浪费钱,租房子,怎么能叫浪费钱——你想让雅姆·琼斯女士,住在破药铺里,天还没亮就被吵醒?” 罗兰满脸认真:“我觉得她能忍受。” “放屁,到时候把钱交出来。” “不交,我要给雅姆一个贫穷的你。” “我在信里讲过,我有许多积蓄,等她来了我们就…”扭捏半天,老柯林斯这才说了实话,“我的积蓄得用来雇仆人,给她买辆马车…之类的…嗯…你说呢…” 他一边扣手,一边从玻璃往外看。 就是不正眼瞧罗兰。 “所以,你用我的钱吹了个牛?” 老东西咳了几声,义正辞严:“感情上的事可谈不上吹牛,我们不是一家人么?你赚了钱,又毕竟姓柯林斯…” 罗兰犹豫了一阵:“我可以姓别的,先生。” 老柯林斯黑着脸从后腰拔出靠枕砸他。 萝丝笑得前仰后合。 这就是… 家人吗? (本章完) ------------ Ch.405 金斯莱的歉意 当列车停靠两站,他们的旅途行过半时,房门又被敲响了。 萝丝正和老柯林斯下那包厢茶几下放着的棋。 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的探讨规则,猜测这棋子究竟有什么作用,愚蠢的不亦乐乎。 房门就在这时响起。 是那位被萝丝评价为‘笨侦探’的年轻男人。 金斯莱。 他没有披斗篷,白衬衫外只有一件灰色马甲。 拎着一瓶红酒。 “午安,先生,小姐。” 他扯了扯两侧的肌肉,不尴不尬的笑容实在没法柔滑脸上凌厉的线条——他天生就该不苟言笑,也不善和人打交道。 “我带了一瓶红酒来。” 他举了举。 老柯林斯好像清楚他要做什么,没多问,只哼了一声,把路让了出来。 四杯酒,配上不怎么高级的碎肉和烘过的蛋卷,勉勉强强的一餐——对于金斯莱说是,但其他三人倒吃的火热。 他们的身份似乎和这车厢不大搭配。 金斯莱下意识开始揣测这三个人的目的,来历,家境,当他看到茶几上那盘乱七八糟的棋后,更加笃定,他们不属于这车厢。 他很好奇。 “我能不能请教,您究竟是怎么清楚,那女人是窃贼的?” 罗兰的法子他能明白,倒是这姑娘的‘直觉’实在古怪,她怎么清楚那女人是窃贼的? “我?” 萝丝放下叉子,用布点了点嘴角:“因为我发现她撒了谎。” “您是怎么发现的?” “我也不知道,金斯莱先生,也许和人打交道多了,就自然学会了?”萝丝掌握着这门特殊的技巧,但她没法用言语明确表达,“要么,您试试?” 金斯莱捏着酒杯:“试试?” “让我问几个问题吧,当然,您可以选择说谎,或者不。” 萝丝正了正坐姿,双手叠在腿上:“您会下棋吗?” “你是说这东西?”金斯莱瞥了眼茶几,“当然。” 萝丝:“哦,那么您也喜欢饮酒?” 金斯莱:“当然。” 萝丝:“您热爱查案,比起生活,侦探这职业更是一种爱好?” 金斯莱点点头。 萝丝又问:“您出生在哪?” 金斯莱的回答稍有停顿:“…利物浦。” 萝丝:“您还记得之前我们下去的站台,有几盏路灯吗?” “…五盏。” “您喜欢打猎,还是乐意看拳赛,或者赛马?” “…拳赛。” 问题结束。 “您撒了两个谎,对不对?”少女狡黠一笑:“您大概不是出生在利物浦,同时,也不喜欢拳赛。” 金斯莱惊讶极了。 这老相的年轻男人怎么想也想不通,两条眉毛快要连在一起:“我的动作,还是语气,让您看出了破绽?” 他试图还原整个过程。 “哦,这是一个我以前总结出来的法子,教给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萝丝说。 很简单。 首先,你要对你选的人,提出一些‘几乎不会撒谎’的问题——注意,是几乎不会,所以,这问题必要简单,并且让他没有说谎的必要。 “您要观察这个人。” 萝丝向前探了探,宝石色的眼底映出金斯莱苍白的脸。 “观察他,观察他不说谎时的小动作和语气,他的一切反应。” 她说。 之后。 再问一些需要脑袋的问题。 “什么叫需要脑袋的问题?”金斯莱插话。 “比如,之前的站台,有几盏路灯?”她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您总要回忆,思考,对吗?” 但人一开始回忆、思考,就很难控制自己的动作和语气。“您思考后给出了正确的答案,”莉莉安说:“可当我问您,您的出生地在哪时——” 金斯莱的反应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有了新的小动作。 语气也多了些变化。 “拳赛也是。” 萝丝说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我不知道这办法有没有人发现。我认为好用极了——许多时候,人们都骗不过我的眼睛…” 除非,是一个极擅长撒谎的人。 金斯莱听完,摇晃着酒杯里的赤色软布,沉默了很久。 道理没问题。 但金斯莱如果没记错,这小姐第一眼见到那三个人,就辨识出谁是无辜者,谁是窃贼了——当时可没人说话。 这和她讲的‘法子’不一样。 所以,每个人都有秘密。 罗兰也不开口,只掐着雪茄,陷在舒服的沙发里闭目养神。 大概过了五分钟? 金斯莱突然放下酒杯,起身后退了几步。 他深深朝罗兰和莉莉安鞠了一躬:这行礼方式可绝不能和绅士的抚胸礼或淑女的屈膝礼相提并论——这幅度的躬除了表示尊重外,还会多出一丝对他人的敬意。 理论上讲,地位相差不大的,或非正式场合,不会有人行这样的礼。 “先生?” 萝丝手忙脚乱,求助似的望向罗兰——她还没学到这一课。 “不,这是您们应得的。” 金斯莱鞠躬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板起脸,重新坐了回来。 “我得向您,范西塔特小姐,以及,向这位柯林斯先生道歉。” 他说。 “粗鄙的出身使我看不清真相,美酒和甜肉让我去了忧愁,变得傲慢无礼——我对您的性别,您的身份,包括柯林斯先生的长相,有着无比愚蠢的庸常判断。” 那是报纸上的看法,金斯莱啊金斯莱。 你若追随报纸,和多数蠢人有什么区别呢? 从家里跑出来,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不是为了学着用下巴看人。 “我认为您不会拥有常人的逻辑,”他盯着莉莉安,说完,又转向罗兰:“我认为您大概是个软杆子,并不聪明,只油腔滑调,身娇体弱,靠着谄媚维生。” 他说。 “要我相信您和您的朋友比常人更有智慧,不如要我相信章鱼在草坪上漫步。” 金斯莱面无表情,腔调却坦诚极了:“我曾这样想,可您和您的朋友给我展现了什么是真正的智慧和经验——所以,先生,小姐,我要郑重道歉。” “为我的无知和傲慢。” 萝丝眨眨眼,有点受不了这男人没有表情的‘郑重其事’,揪了揪罗兰:“我现在不怎么讨厌他了。” 罗兰无奈:“你可以大大方方的说,萝丝,他就在你对面。” 姑娘羞恼地踩了他一脚。 “这很正常,金斯莱先生,我劝您别放在心上。言语伤人是最愚蠢的做法,不仅平添了敌人,同时,还伤不到他分毫。”罗兰笑了笑,从桌旁拉过一个皮盒,掀开。 “抽一支吗?” 他邀请道。 “…我父亲经常抽,我算不上经验丰富。”金斯莱犹豫片刻,还是拿起一支,“您刚才说,言语伤人最愚蠢,恐怕许多人都不会认同。”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罗兰不管他,让他自己剪开,点火。 “那么您是‘沉默派’?” “我是行动派,金斯莱先生。”罗兰向萝丝那侧偏了偏头:“我们都是。” 金斯莱。 「这人的业务能力不提,人倒算不坏。」 - 有偏见,但知晓错误后,敢于坦然面对。 这已经远超他见过的太多人了。 太多人,即便他那玩意放进马屁股里时被整个伦敦城的人发现,他都要高声呐喊:“老天!是我脚滑了!” ——即便整个伦敦的人,以及那匹马,都清楚他不是。 所以,金斯莱先生还挺有趣的。 板着脸的男人,年龄似乎不算大,就是长得…有些老成? “您要去哪?” “兰开夏郡。”金斯莱学着罗兰的模样,吸了口,在嘴巴里漱几次,一段一段吐出来,“兰开夏郡,因斯镇,您知道吗?” (本章完) ------------ Ch.406 重新愈合 三个人有了同样的目的地,聊起来,也发现有着共同的话题(不知为什么他们不约而同把老柯林斯排除在外)。 每个人擅长的不同,这很能引起各式各样的讨论。 比如萝丝之前提到的,她擅长识破谎言。 而金斯莱则为她补充,说这法子实际该有个学问高明的整理一番,没准能成一本书——关于如何侦测谎言,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在这条路上走在许多人前头。 当然,即便夸赞,一些话让萝丝听着也不大舒服。 实在不善交流,金斯莱先生。 之后,他又表示自己和莉莉安一样,也有着远超常人的能耐: 他很容易注意到一些常人忽视的细节——不是刻意,而是总下意识,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想过的地方,那些画片一样的在脑袋里播放。 他记性非常好,好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他能记起三年前读过的某本书的某个词,究竟在哪一页、哪一行。 萝丝大为惊叹。 接着。 他又问罗兰,问他有什么擅长的。 罗兰说他擅长心碎。 “你擅长油腔滑调,坏东西。”萝丝白了他一眼,不想让金斯莱看低罗兰,替他答道:“我的朋友听力非常灵敏——您也看见了,他的眼睛有些小不适,所以,耳朵灵极了。” 没想这话倒让金斯莱更加…可以用狂热吗? 他详细地问了罗兰听觉方面的问题,然后又说,他曾想过一个问题,倘若每个人的体重不同,鞋的材质不同,甚至性别不同导致的走路方式不同,那么,发出的声音也该不同,对不对? 萝丝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对?” “那么,和声音一样——脚印,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 罗兰听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通过脚印的大小和深浅,判断一个人的体重和性别。” “没错,还有身高。”金斯莱挥了几下手臂,丝毫没察觉雪茄头的白灰甩了自己一身:“身高,体重,步伐——我看过一些资料,先生,越高的人,脚越大,这其中有些少数派,但我想,至少大多数是这样,对不对?” “我甚至推测,倘若每个人的行路方式不同…” “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脚印深浅,锁定一个凶手?” “只要有足够庞大的记录库。” 他越说越急,声音激昂——可配上那副没有表情的死人脸… 就有点惊悚了。 “看来我的朋友骗了我,他说烟草有助于稳定人的情绪。”罗兰调侃了一句,笑道:“您该真正做个警察,而不是侦探。” 金斯莱心里的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塌了肩膀,又变回那不紧不慢的语气:“哦,可我不喜欢那些‘帽子狗’,柯林斯先生。说实话,这些人除了浪费纳税人的钱外,他们究竟干成几件事?” “我看,非常好统计,对吧?” “一只手就能数清。” 此时,眯眼假寐的老柯林斯突然接了一句:“他说的没错,小混蛋。警察可没他的能耐——那些成天在帽子上挂金标、徽章,里面藏票子硬币的废物,除了到妓女家搜罗钱时兴奋,其他时候都像个刚完事儿的八十岁的老核桃。” “您是不是跟年纪大的人有仇。” 老柯林斯撇了下嘴,没搭理罗兰,和那金斯莱对视:“你倒有点本事,该去伦敦开个侦探社什么的…不说赚几个钱,凭你的脑袋,总能进那个圈子。” “我不怎么感兴趣,先生。” “但你会对那圈子里的狗屁事感兴趣,”老柯林斯咂巴两下嘴,拉着扶手,吃力起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红酒:“越高级,狗屁事越多——你这身份的人最应该清楚。” 金斯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衬衫、马甲、布裤,没什么特别的? “别看了,你要不是个富家少爷都怪,”他抓着玻璃杯,牛饮一样咕嘟咕嘟将红酒一饮而尽,胡子和嘴用手背囫囵抹了一下:“干这行的,要么是吃不起饭的下流胚子,要么,是闲出屁的富家少爷。” “瞧瞧你,还有功夫慢条斯理的看怀表,你能吃不起饭?” 金斯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您看得准。我确实不愁吃穿。” 老柯林斯用眼睛斜他:“你可不是‘不愁吃穿’,你是‘非常有钱’,少弄这把戏。我告诉你吧,我这双眼睛还没看错过谁。”“是,”罗兰帮腔:“我叔叔不仅看不错人,还有各式各样的能耐呢,比如写诗,或者在屋子里大声吟诵那——” “你给我闭上嘴。” 萝丝就哈哈哈的乐个没完。 老柯林斯看了眼这没装半天就露原形的女孩,不禁恼火质问罗兰:“她怎么知道我在屋里念诗?” 萝丝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先、先生…我我只是觉得您和罗兰很有趣…我…我不知道…” “我可没跟她说什么,”罗兰一脸坦诚:“但她现在应该都知道了。” 的确。 不仅她,金斯莱也知道了。 ………… …… 四个人都要在一个站点下车,然后,乘坐马车前往不同的地方。 “我们因斯镇见。”金斯莱摘下帽子,欠了欠身,开门上车。 福克郡的天气和往常一样。 夕阳从穹顶下沉,一路沉一路染。 当罗兰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时,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脆弱、怯懦的童年,痛苦又满怀希望的少年,一些恶毒或善良的人,颠簸的风浪和夏日午后般安静的生活… 然后一封信。 一段段奇妙的故事。 一个仪式。 一把火。 一双满是疤痕的手。 仿佛一个头衔尾的圆环,罗兰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但福克郡和他都不一样了。 那冒着阵阵黑烟的工厂打开笼门,放出流了一天血的家畜们。 他们夹着烟卷,勾肩搭背地攀谈,说脏话,吐唾沫;她们抱着木桶,里面是衣服和自认为得了便宜、从厂里带出来的‘零碎’——所有的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平淡。 雅姆·琼斯原本以为是这样。 直到,她在那条回家的道路尽头,看见了一个不知等了多久的‘男孩’。 金色的眼睛。 自帽檐下梳理整齐的黑发。 那张熟悉的脸。 笑着。 “…罗、罗兰?” 女人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盆子,像个发狂的疯人,跌跌撞撞跑起来。 夕阳下,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像伤口两端的皮肉,终于重新愈合。 (本章完) ------------ Ch.407 老柯林斯的独门绝技 普休·柯林斯幻想过无数种见到雅姆之后的画面: 比如他们谈什么,自己该怎么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稳重与渊博,如何透露他‘有存款并且很多’,用什么办法表达自己对她的欣赏——之类种种,包括另一个可能,老柯林斯都想到了。 那就是: 雅姆·琼斯并不像她信里表现的那样优雅、善良、温柔,而长相,也不如罗兰所形容的—— ‘所有人都认为雅姆漂亮。’ 即便出现这样的情况,老柯林斯都想到该怎么处理,怎样不让所有人尴尬的,轻飘飘的处理它。 你瞧。 再博识的人也会不慎滑倒。 老柯林斯现在就是。 他从没想过,自到了福克郡,到了这破镇子——自己竟他妈隐形了。 一个叫「狗牙」的酒馆。 除了乱糟糟的交谈声作为背景,主调全来自他和萝丝之外的两个人。 “你在伦敦过得好不好?哦,是吗?” “你瞧你又瘦了…工作顺利吗?钱够不够用?我知道,我说了不要你寄钱…我都给你攒着呢…” “是啊,伦敦很棒…空气不太好?” “是不是比我们这里要脏多了…” “你穿的有点少,罗兰,忘了小时候怎么生的病?” “你为什么不先通知我?” “你交了不少朋友吧?你…让我看看你的手,是不是又不注意受了伤?” “你平时吃多少?你得多吃点。和我说说,你昨天吃的什么?车上有给你准备吗?你平时几点睡觉?早上起床呢?” “你…” 你你你。 全他妈是罗兰。 老柯林斯像个皱巴巴的核桃仁,赌气似的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斜着那个金眼小子。 不过。 雅姆·琼斯… 真不错。 岁月给了她额外的恩赏。 ——对于老柯林斯来说,他不大喜欢莉莉安这样,年轻姑娘‘轻浮的漂亮’。 他喜欢雅姆,喜欢她口中和信中的经历,温柔的文字和每个符号之后的淡然。 她脸上的确有时间走过的痕迹,但那并未让美褪色,反而更加吸引一个想要独占的,用强有力的胳膊揽起她那一揉就化了的肩膀,把她往自己心里揽。 是啊。 他们通过不可思议的法子,交流出了不可思议的感情。 她会怎么看自己? “咳咳。” 老柯林斯借故咳了几声。 三个人纷纷扭头看他。 “…这儿的啤酒不错,再来点威士忌,怎么样?” 雅姆·琼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忽视了这位‘笔友’。 于是,撩了下头发,边呼唤人给他上几杯特色的,边柔声介绍:“福克郡没什么值得去的好地方,柯林斯先生,但啤酒的确不错,还有这个,新来的款式,我看男人们都喝,玻璃瓶的。” “看来您果真对酒有着不凡的研究。” 研究个屁。 他平时喝点威士忌,劣质的桶啤,哪儿算得上什么研究。 此时此刻,中年男人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也许,雅姆·琼斯是信里的雅姆·琼斯。 但普休·柯林斯,并非信里的普休·柯林斯。 他或许附加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以至于现在变得格外紧张和恼火。 恼火于自己的愚蠢。 这张嘴该缝上。 “…我说实话,这算不上什么研究,女士。我,我就平时…”老柯林斯挠挠头,实话实说:“罗兰清楚,我很少醉醺醺,只是每晚饮上几小口助眠。” 雅姆·琼斯温柔地注视着眼前局促的男人。 他和信里一样。 爱吹牛,大包大揽,却又在一些事上绝对坦诚,直言不讳。 他厌恶那些半吊子,假里假气的,却又着实赞同她的言论:优雅的,不意味非要虚伪。 他有许多想法,年轻人的,说起来羞耻的,但在信里,他毫不吝被这样评价,一股脑都告诉了她。 “您可和信里有些不同,”雅姆看着他,柔声道:“您比我想象的要英俊。” 罗兰‘哦’了一声:“所以,你之前以为会有头熊来和你见面?” 萝丝实在没忍住,笑得像个野姑娘。 “罗,兰,柯,林,斯…”普休·柯林斯咬牙切齿,脸上却还得维持那副‘得体’的笑容——有点惊悚。 “别这么说话,”雅姆拍了拍他后背,又看向斜对角的女孩。 野姑娘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是范西塔特。莉莉安·萝丝·雪莱·范西塔特,女士。我是罗兰的…好朋友,嗯,对…我,我陪他来,顺路去看看家族的生意。我是雪莱家的继承人,我识字,最近正一点点接手家族生意…” 罗兰托着腮,在唯有她能看见的方向做了个口型: 撒谎精。 少女攥了攥桌面下的拳头,笑容灿烂:“我瞧您优雅温柔,如此才能教出罗兰这样体贴的绅士。您可能不清楚,我们在伦敦一起工作,还合伙租了铺子,弄了个小产业…” 小产业? 雅姆自然好奇。 “咳,没错,小产业。”老柯林斯开始打配合:“一种妙极了的香水,琼斯女士。我不邀功,也不能这样说——但偶尔,我是说,偶尔,我的确和罗兰谈过一些——” “比如哪一种草和花瓣凑在一块,能榨取出更好的、保留更长久的香气…” 老柯林斯昂首挺胸,却又一脸‘这不是我的功劳’的模样。 “没错,琼斯女士,柯林斯先生出了许多主意。但也得说,其中少不了罗兰的天才想法——我?我只是执行,作为一名忠实的、坚信他天才的合作伙伴,我是执行他的想法,并且,保证整个环节里,没有人使坏。” 萝丝说。“我得保护罗兰,也保护这个天才般的计划,我做的‘微不足道’,女士。” 萝丝和老柯林斯视线交错时,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相同的东西。 罗兰暗暗翻了个白眼。 一个只听说过这‘产业’,然后每天仍摆弄自己那些草药;另一个则打着合伙人的幌子,每天只在店里呆上二十分钟,就再也找不着人。 要说对「不老泉」付出最少的,就是他们俩了。 “真的吗,罗兰?” 雅姆听完一脸惊讶,转过来问他。 此时。 两道强烈的视线不约而同指向罗兰。 ‘你知道该怎么说,小子/漂亮脸。’ 罗兰想了想,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中,摸到桌上那支少见的瓶装酒——推向自己的叔叔。 “他们说得没错,雅姆。如果没有这两位的帮助,就没有「不老泉」。” 提起这事儿,罗兰显得有些兴奋,拉了拉雅姆的手臂,双眸失焦。 “不仅这样,雅姆,我告诉你,叔叔不仅这样,他许多好招数都没来得及告诉你呢——关于酒?那可鲜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他甚至能凭借手指和玻璃瓶口的宽度,瓶内的湿度和酒液晃动时的残留,知晓酒体是否上佳或…劣等。” 雅姆脸上浮现一抹狐疑。 某种许久没有过,但她十分熟悉的感觉,又渐渐回来了。 “是…是这样…吗?”她犹豫地望向老柯林斯。 这时候,怎么能退缩? 被笔友注视的男人搓了搓两只大手,一脸骄色。 这威士忌看着就不怎么好。 说用手指有些过分,但他绝对能尝出好赖。 “当然,就像罗兰说得那样。” 普休·柯林斯扬了下脑袋,打开手掌,示意雅姆盯着:他把玻璃瓶里的部分酒液倒入空杯子里,留下一个瓶底的量,然后,将食指塞进瓶口。 粗大的手指左扭右扭,钻的骂骂咧咧。 但最终还是进去了。 “唔…” 他晃了晃,还假模假样编造了个理由:一种特别的法子,倘若用手指塞着,再用另一只手,轻轻弹一下瓶身。 配合瓶底酒液。 许多不良的酒,就该暴露了。 声音不同。 都是经验。 “这并非完全正确,女士。但要我说,目前还没失误过——虽然这和‘品酒’无关,但至少也是一种有意思的办法,对吗?” 雅姆愈发觉得自己那‘熟悉的感觉’并没有出错。 她想当众给罗兰两下,或拧钥匙一样拧他耳朵。 但他长大了,这不能当众做。 “…先生。” “我告诉你吧,实际上没什么难度。我通常不这样做是怕毁了喝酒的气氛,您知道,我对威士忌…” “柯林斯先生。”雅姆提高声调。 “我对威士忌就像对草药…女士?” “您的手指。” “哦,手指,是的,实际上用个棍子也行,”老柯林斯勾了勾穿过瓶口的胖指头,咧开嘴:“有点不体面。” “不,”雅姆揉了揉额角,无奈:“我是说,您,该怎么把手指,拿出来?” 倏然一静。 普休·柯林斯愣了几秒,接着,下意识拔了一下。 没出来。 憋住气,‘嗯——’的再拔一下。 还是没出来。 那声拔出手指的‘啵’,就像万物之父——你多希望祂能现在保佑你,祂就有多不可能现在保佑你。 此时,他身旁的萝丝两手按住脸蛋,用尽浑身的力气把自己的脸往后脑推。 眼睛和嘴巴都拉的老长。 再看罗兰。 他倒做了相反的动作。 两只手按住后,用尽全力把它往鼻尖儿搡。 就成了个满脸褶皱的鸡嘴。 两个人相同的地方是——如果你听不见那一声声的‘吭哧’,就肯定发现不了,他们在笑。 笑得像死去的母亲突然当众复活一样高兴。 普休·柯林斯:…… 甩了甩‘长’在食指上的玻璃累赘。 像个永远陪它的随身武器。 透过玻璃,那根食指已经渐渐超过自己的其他兄弟了。 我… 我他妈要揍死你。 罗兰·柯林斯。 (本章完) ------------ Ch.408 夜谈与触摸 后来雅姆额外付了两个便士——额外给酒保。 因为玻璃瓶不允许带走。 可老柯林斯非要带走。 他非要。 所以… 罗兰这顿打还没挨上,先和萝丝笑了一路——边走边瞄那维持笑容和雅姆攀谈的柯林斯,瞄他那只塞在玻璃瓶里,像尾巴一样背在身后的胖手指。 夜色下,四个人踏着昏黄熹微的灯火,绕过反光的水洼。 像从来就没分开过的一家人。 然后回到住处,罗兰就被雅姆拧耳朵了——敲碎玻璃瓶花了好大功夫,她得确保不要碎玻璃划伤柯林斯先生的手指。 同时,还得立刻干这件事,找布,找锤头,免得这大先生忽然来一句什么‘我是男人’或‘我自己就行’,然后抡圆了胳膊,在门框上砸碎玻璃瓶。 让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我还没决定好要不要离开,罗兰。” 收拾好床铺,雅姆忽然说了这样一句。 到了离开关头,她却退缩了。 因为她和老柯林斯一样有顾虑,稍显不同的顾虑。 伦敦啊,大都市。 她去了能做什么? ‘我们有一家香水店,还有草药铺。’ 是啊,可她什么都不会,难免成了一个无法甩掉的包袱——自从抱回罗兰,这些年来,她太清楚‘包袱’会让周围人有多为难。 罗兰长大了。 他是个男人。 而自己老了。 她将会变成一个施了大恩、没法恶语相向的、在道德中占据上风的无形包袱。 雅姆·琼斯想和罗兰离开,恨不得立刻。 可她又有些犹豫。 因为罗兰处于正该和姑娘们约会的年龄,就像今天这位范西塔特。 他该每天忙碌,和人饮酒作乐,花钱买猎犬、香烟和昂贵的表。 该到酒馆骂人,展示自己胸口的厚度,聊些下流的笑话。 该和那些大人物攀谈,衣着笔挺,出席各式各样的宴会。 凭他的长相,绝不缺爱他的人,甚至,他自己就能过的比任何人要好。 他渐渐在伦敦站稳脚,也让那不堪的过去随时间如夜雾消弭。 他该在太阳下闪光。 可一旦雅姆·琼斯,一旦自己出现。 那么,就该有人打听了。 ‘这女人是谁?’ ‘哦,她在济贫院照顾过你?’ ‘所以你出生在济贫院?’ ‘你竟是从济贫院走出来的?’ ‘太遗憾了。’ 罗兰绝不会隐瞒自己的出身,雅姆·琼斯清楚。 同时,她也曾略略掀开过那繁花盛开之地的一角,嗅到过一丝其中的纸醉金迷,当然清楚人性在穷困时多么凶狠,富足时多么恶毒。 所以,她的到来不会给罗兰带去任何好事,反而会给他增添负担—— 比起金钱上的负担,她更加担忧这会不会让一位杰出的、前途广大的青年的未来变得黯淡。 这不是争吵,没有调停人。 在雅姆租赁的房间里,三个远道而来的人面面相觑。 坦白说,相较雅姆和罗兰的关系,老柯林斯自己清楚他和这女士不够亲密,有些劝诫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最后,也只是长吁短叹,借着没烧完的半根蜡烛吸了根烟,蹒跚着回了雅姆为他准备的房间。 “早点休息,罗兰。也许,我们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离开狭窄的客厅,留下换了便装的姑娘和侄子。 “你‘妈妈’到底在想什么?” 萝丝穿了件男士衬衫,却没配上得体的长裤,反而这衬衫像裙子一样没过软腰和大腿,在烛火中隐约藏着一丝让人窥探的秘密。所以她脸有些红。 可能是热的,毕竟冬天快要过去了。 “…雅姆大概,担心我的声誉。” 萝丝完全无法理解:“有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和你在一块,还能去伦敦享受生活——我不明白她到底犹豫什么。如果是我,就连这房子的东西都不要,连夜跟你走。” 她叼着根做夜宵的冷掉的薯条,湿漉漉的短发向两侧卷着,露出左右微翘的耳朵。 仿佛一只总在夜里才上门做客的绿眼睛精灵。 罗兰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琢磨怎么才能让雅姆乖巧坐上马车——由于房间太暗,两人又在同一张桌上守着同一簇加班的火苗,脸和脸,谁也避不开谁。 于是,萝丝有些无聊了。 她不说话,却十分大胆地向后仰了仰,动作缓得像匍匐摇曳的猫儿,将那柔软的四肢,那被望的发烫的一条,以极令人惊叹的角度翘在桌面上…展示。 更细长的白鱼让她能在落地时无声。 更娇小的形状虽使它耐性不够,却多了灵巧。 笔直上撒了一层火焰的生命,泛着淡淡的金色。 她比马戏团里的那位能把自己折进盒里的姑娘还要柔软纤巧,而忽明忽暗的光线动起来,那不知所措的羞怯纯真中,竟混浊出一股足以污染童真的诱惑。 以舌根、牙齿和清泉央求男人的诱惑。 这是骨头缝里来的,天生就有的本能。 大脑告诉她,安静坐着。 本能告诉她,是时候了。 猫儿舔了舔唇,腰肢一拧,那白的还不等看个够就消失在桌面下。 她迅速曲起来,反倒向对面人一样捧起自己的脸。 “你要用它碰我吗?罗兰。” 翡翠色的宝石在眼眶里打着转,机灵轻盈的野猫可不会轻易被人捉个正着:“帮派里曾有姑娘谈这些…她们说,这东西,许多男人都喜欢。” ‘这东西’是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 咯吱咯吱的木椅摇着,像她摇一个人的心弦。 想要试探玻璃杯是否坚固,绝不要一次又一次的砸它。 比如面前的这位血脉古怪、正处于旺盛年龄的男人,或者比如,她屁股下面的、早不经折腾的椅子。 ——咔嚓。 反应迅速的姑娘也像猫一般灵巧敏锐,在木椅断裂之前就翻了肚子,四肢着地,险些让自己径直砸在坚硬的泥地上。 但咔嚓一声后。 那混浊咸腥的气味也骤然一清。 老木椅断成几节,像明思·克洛伊的骨头。 罗兰想笑又不敢笑。 “…明天就说是你弄坏的。” 萝丝嘟嘟囔囔,扯了扯大号衬衫,一脸不满。 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丝奇妙的感觉,却被这破烂椅子弄得再也找不着了。 “萝丝。” 罗兰忽然站起来,掉头要走。 “在家里等我。” “罗兰?” “我想到办法了。”他脚步不停,直接到门口摘下大衣披好,挂上斗篷,拎起手杖和帽子:“在家等我,大概半个小时——不要睡,知道吗?” “哦…” “还有,你的衬衫扣。” 萝丝低头看了看。 领口严严实实。 “我没说上面的。” 嘭。 衬衫本来就做不了裙子,它没那么牢… 也比裙子要明事理。 (本章完) ------------ Ch.409 有翼者的初次行动 罗兰离开了半个小时,很精准地踏着三十分回到雅姆租处。 萝丝正百无聊赖地用他的雪茄在桌上拼字。 她换了张靠背椅,换了件长裤,光着脚蹲在椅子上摆弄。 “你不会去哪种地方了吧。” “什么?”风尘仆仆的青年刚摘了帽子,就感觉身后袭来一股奇特而灼热的视线,这问候可不寻常:“什么地方?” “别想骗我。” 萝丝撇了下嘴,拿起一根没剪的雪茄,用牙咬着。 “我在福克郡虽然时间不长,可比你了解的多——这地方到处都是下流人。” “哦,你说姑娘?”罗兰露出笑容,边说边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现在不愁钱,可我得警告你:别找便宜货。象帮当初接收了不少,那底下和腐烂的臭泥巴一样…你笑什么!我很严肃!” 罗兰笑了一嘴水,喷出来顺着下巴流。 “多花点钱,别学你那叔叔吝啬。几个便士的没好货,你只能得到一身臭病。伦敦西区有些不错的,好像还会跳舞、弹琴…”萝丝显然比罗兰要懂,或许比费南德斯都要懂。 她脑袋里有张小地图,这些特殊职业者的分布小地图。 “我听说还有会飞的…” 罗兰终于惊讶了:“什么?谁会飞?” “女人。” 萝丝一脸‘你瞧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甚至还有挂满宝石的…我的钱也在你那里,不许花我的。” 她说完,觉得还不够,又补了一句: “每个月不许超过一百镑,那太浪费了…如果你非要学那些贵少爷的做法…你知道,那些钱可是我们辛苦赚来的。” “是辛苦骗来的。”罗兰纠正她,突然好奇:“会飞的好,还是挂宝石的好?” 萝丝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下意识答道:“当然挂宝石的!若我是男人,没准还能靠这个发财——罗兰!” 罗兰抹了抹眼角:“生活艰难,饶了她们吧。” 少女黑脸:“生活艰难?我小时候可见过,她们都有钱极了…反正比之前的我有钱。” 只是活得比一般人短。 “所以,你去找女人了?”她‘不经意’地重复了最开始的问题。 “男人。” “什么?!” “确切说,是车夫。”罗兰指指窗外,狡黠一笑:“我雇了个马车,直到明天,把他们送到车站前,他都会跟着我们——现在,你清楚要怎么做了?” 萝丝双眼有一瞬闪过茫然,可旋即就明白了罗兰的想法。 “这太…”她兴奋地高声喊了一句,又立刻压低:“…这太妙了!” 罗兰挺直腰,发号施令。 “所以…有翼者: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是!” “现在交给你第一个任务!” “是!” “开始打包!” 两个精神不正常的年轻人开始像夜里出来幽会的老鼠,咯吱咯吱在屋里打转。 萝丝还好,她只是一个一个,一件一件搬那零碎的。 罗兰则直接抱起一人半高的橱柜,像头无声的大象滑过客厅。 萝丝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可比把一根铁条揉成珠子要吓人太多了。 ‘你干什么?!’她用气音说话。 ‘搬东西。’罗兰用气音回答。 ‘一点点搬!蠢货!门都出不去!’ ‘这样快。’ ‘把这房子炸了更快。’ ‘那雅姆的东西怎么办?’ ‘你可以跟她说只是个玩笑——就像我现在跟你说的一样!’ 疯狂的做法。 不经计划就行动的疯狂做法。 但两个人恰巧都喜欢这样的做法。 于是,这被租赁的房子渐渐在两个搬家精灵的忙碌下,一点点空荡起来——罗兰也不知道,雅姆租赁时,房间里有什么是早就存在的,有什么是属于她后来购入的。 不重要。 都搬走,到时留下点钱就行了。 车夫守着月亮,安抚完马儿后,裹着厚实的大衣蜷在马车上打盹——马车厢后面牵了个木篷车,两个年轻人听着他的鼾声,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搬空了这间房子,把后挂的车篷堆得满满当当。 至此。 有翼者的第一次行动。 就是盗窃雅姆·琼斯的家具。 和刀叉。 ………… …… 第二天清早。 雅姆·琼斯起床梳洗,准备和其他工人一道去偏离镇中心的工厂上班。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卧室到客厅。然后,发出短促响亮的尖叫! 普休·柯林斯闻声苏醒,光着脚板从另一间冲了出来,上半身的睡衣还没系扣子。 “发生什——恩者在上!” 难以置信的场面。 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了。 “罗兰!”雅姆只分了几秒神,就立刻喊起名字。 她担心入室的强盗不仅盗窃,还掳走他的罗兰和那姑娘——这俩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比家具、刀叉甚至整间房子都值钱了。 “什么?”罗兰和萝丝没睡多久,从房间出来,眼眸沉沉:“…什么?” “恩者,恩者在上…我还以为你们也被掳走了…”雅姆泄了气,瘪在椅子——没有椅子了,所以她只能靠着墙,一下又一下拍打胸脯,安抚自己。 萝丝则溜着墙边,到老柯林斯身旁,垫脚小声对他耳语了几句。 他越听脸色越古怪。 看了眼萝丝。 ‘真的?’ ‘对。’ ‘你们俩肯定疯了。’ ‘快去,先生,您难道不想…?’ ‘…别告诉她你跟我说过,也别说我知道。’ 老柯林斯拍拍屁股转头回了屋,只用三分钟便穿戴整齐——外套、表链和其余装饰都直接裹在斗篷里,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门。 看的雅姆一愣。 “罗兰?这、这先生…他怎么了?” “他有急事。”罗兰和交错而过的萝丝点了点头,女孩到外面安排车夫去,“你马上也有急事了,雅姆。” “我?” 雅姆才反应过来:“我还得工作!来不及了…罗兰,我的衣服,偷儿把我的衣柜搬走了!!这些混蛋!难道那些便宜货也值得他们费心思…” 混蛋本人笑而不语。 “混蛋!我要和警察说!这些人怎么能——” “雅姆。” “什么?” “恐怕你得和我回伦敦了。” “伦…不,罗兰,我还没想好,你得给我点时间。” “给你二十年,够吗?” “二十——不,罗兰,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真需要一些时间…我…我得想想…”雅姆又开始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我得好好想想再说…” 罗兰弯腰勾臂。 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我得想——天哪!罗兰!你吓我一跳…我们要去…” 罗兰抱着她推开门。 马车,篷车,近在眼前。 那些家具也瞒不住了。 “我们要去…恩者在上!你这混蛋!罗兰·柯林斯!你眼睛不好!会让我们一起摔——罗…混蛋!混蛋!我说怎么会有不长眼的偷儿会拿我的锅子和木叉…罗兰!放下我!你这小混蛋…” 雅姆骂骂咧咧,却都是翻来覆去的,轻飘飘的小羽毛。 罗兰抱着她,到马车前。 萝丝顺势拉开门。 后者向前一步,双臂一送。 在惊呼中,雅姆·琼斯短暂的腾空而起,滑翔了一段距离,精准落在车厢沙发里…的普休·柯林斯腿上。 两个人都很尴尬。 罗兰嘭一声关上门,告诉车夫可以走了。 “我们伦敦见,两位。” 他双指在额头敲了敲,抚胸欠身,萝丝则颔首屈膝,行了个标准的淑女礼。 之后,两个人看了看对方,大笑着击了下掌! “完美!有翼者!” 随着马蹄敲打,车轮开始向前。 雅姆拉开玻璃窗‘恶狠狠咒骂’这小疯子:“你竟敢把东西都搬走!你知不知道那是斯皮勒夫人的家具!天哪,她要骂死我了…罗兰!你这个小混蛋…留下钱!去找斯皮勒夫人留下钱!我们不能这样——” 罗兰就站在原地,笑吟吟望着马车越来越小。 “这个小混蛋!” 马车里的女士关上窗,嘴里还在嘀咕。 “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 普休·柯林斯乐了:“他有时的确混蛋,经常把我的草药弄得乱七八糟,囫囵塞进不合适的盒子里。” 雅姆抬了下眼:“他眼睛不方便,先生,您得体谅他。” 普休·柯林斯:…… (本章完) ------------ Ch.410 再见福克郡 斯皮勒夫人是个好人。 在罗兰诚恳说明情况后,很快就得到了她的谅解与祝福: 她谅解罗兰的行为,并忠心祝愿雅姆·琼斯在伦敦过上好日子,找个好男人,没准还能赶在自己年老色衰前让个男人发狂,失了理智,把那薄薄布片揉成细绳用指头拨开,然后塞进去。 趁着年轻,生上几个孩子。 罗兰则认为她完全不必描述的那样细致——比如说完雅姆,又发起牢骚,眼神古怪又带着某些期待地紧盯罗兰,谈论她和她那死去的丈夫生前的娱乐活动。 多数都是夜里的活动。 比如对于一个表现不佳、痛哭流涕的男人,她采取了什么样的法子来让他重获男人的尊严。 哦。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艾布纳理事的家被偷了。 真的被偷儿光顾了。 他哭的像个头一次糟了狠凿的小姑娘,哭哭啼啼的缠着镇警,又嚎个没完,乱猜恨他的人,说没准罪犯就在其中。 镇警也没什么办法。 他们不能靠怀疑抓人——这镇子不大,多数都相识,倘若真这么干,以后走夜路就要小心了。 所以,艾布纳理事失去了自己数年来积攒的财富。 这件事发生后,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闹翻了天,期间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事,罗兰和萝丝宁愿在这儿耽搁上一天,愉快看完这场闹剧。 ——由于艾布纳几乎所有财产都被某个混蛋盗走。 这直接导致三个儿子发了狂。 大儿子认为父亲老了,要求他卸下职位后,由他接手管理济贫院。 二儿子表示他在中间,没得着实惠,也没藏存款,最倒霉。所以,他要求父亲将房子和家里那辆马车交给他。 三儿子则什么都不要。 他在自己母亲的安排下,第二天清早去了镇上另一个殷实人家——早年死了妻子的,现在手下有一批孩子,负责管道和烟囱活。同时,他还私下和人弄了条船,每年得不少利。 三儿子就这样投奔而去,美其名曰‘做客’,却再怎么任人说也不回头。 ‘你该像个男人!像我真正的、最疼爱的儿子一样,和你的父亲过一阵苦日子!’ ‘我并不清楚您说什么,先生。’ 后来艾布纳才反应过来,问题并不在于他疼爱的小儿子嫌贫爱富。 问题在于,那买了船的混蛋为什么同意让他的小儿子‘长久做客’——这问题无疑从‘贫富’蔓延到了‘爱情’、‘家庭’和‘射击’上。 可怜的艾布纳先生开了火,却有个更懂体贴的帮他上了靶。 萝丝笑翻天。 镇上的其他人也是。 由于斯蒂奇·艾布纳的‘藏宝箱’里最大一笔钱,来自某个银行的不记名存单,故他也没法大肆宣扬那数额究竟多么巨大——他本想攒够了,用这些钱换个股份,在大人们的金饭盆里舀一勺汤喝。 现在全没了。 预计未来一年…或十几年内,这都是福克郡上出名的笑谈。 “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 马车里,萝丝坐在地毯上。 她周围满是金镑和褶皱的票据,打开的木箱,坏了的锁头。 “有时活着比死了更加折磨。” 马车穿过小镇,在济贫院停靠。 遗憾的是,罗兰曾叫得上名的,几乎都不在这里了。 要么冻死,或吃了不干净的痛死。 要么,就早早被给谁领走,在一天天忙不完的活里死去。 死法很多。 那曾经欺辱过雅姆和他的女人,据说嫁给了擦鞋的,后来太吝啬,煮饭不愿放钱买的调料,用了不知哪里弄的‘便宜货’——和那鞋匠一块,死在了某个夜里。 发现时,尸体都烂了。 来来去去。 罗兰在济贫院门口停留很久,眼见全是陌生的脸——这儿的人比工厂里的零件更换的快多了。 一批又一批。 唯一可能还活的,就是雅姆信里提到的,总打听他去向的姑娘。 那女孩被一个老绅士领走,听说一起出了海,再也没回来。 ‘祝她一生平安。’ 罗兰压了压帽檐,转身登上马车。前往小镇西侧。 二十分钟后,停在一片荒地前。 萝丝抖了抖软呢裤,开门跳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我还记得那时你扔出来的餐刀,差点砸着我的脸。” 两个人脚下的地方,就是柯林斯家的老宅。 泰利斯·柯林斯的宅邸。 那个被烈焰焚烬的血窟。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儿建房子,担心诅咒,还是审判庭?” “你瞧,还有老鼠。” 罗兰没说话,踏着碎石和腐木前进。 ‘我从小就幻想能住这么大的房子,还有仆人服侍。’撑伞的女孩脚步轻盈,那些尖锐错乱的石块并不能阻拦风一样的幻想,‘要吃的,就有人送。要喝的,也有人送。’ ‘还能给我换衣服,帮我化妆。’ ‘我喜欢腐烂的生活。’ 她喟叹。 罗兰接话:“…和腐烂的自己?” ‘瞎眼毒舌怪。’面庞模糊的少女抬起手臂,拂过自己的脸、脖子,一路向下到腰际,‘我这么漂亮,怎么会腐烂呢。’ “你的粪便可堆了一床。” ‘那也是漂亮的屎。’ “像你一样漂亮?” ‘你这张让人生气的嘴到底为什么长出来。’ 她说完,忽地用手捂住脸,声音发闷:‘完了,我要怎么面对一个给我收拾过屎的男人…’ 萝丝没跟罗兰往那废墟中心去。 她只是站在马车旁,静静看着罗兰像一条被海浪越推越远的孤舟,听他声音里的笑意,听他自言自语,对着那空无一物的地方,和并不存在的‘东西’聊天。 聊得开心极了。 车夫有点害怕。 “…小姐?我们,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很快。”萝丝盯着那道背影,声音淡淡。 “可是您…您可没提前说要来这种地——” 少女风一样转过身,绿眼睛静静盯着车夫,这安静的凝视远胜她曾经张牙舞爪的威胁。 在不知不觉中,有些名为‘雪莱’的东西如染色的绿雾,将那两颗宝石变得更加幽邃。 也让人生出与众不同的獠牙。 车夫很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约莫十来分钟。 罗兰迈着轻快的步子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们会找个避风的地方。” 萝丝撇嘴:“我怕你摔倒在碎石堆里。” 罗兰拉开车门,让萝丝先上去,“然后正巧被尖锐的石块刺穿喉咙?” “我头一次见有人这么喜欢诅咒自己。” 嘭。 车门被拽上后,车夫也终于松了口气。 “回忆怎么样?” “很棒。”罗兰笑了笑,“我人生中的福克郡结束了。” 他拉上窗帘,将日光阻拦在车外。 “再也不用回来了。” 萝丝蹬掉鞋,两只矮白袜踏在劣质薄毯上,啄了啄后,又屈起来,小腿由胳膊环着。 她和罗兰一样沉默。 不一会,却因‘颠簸’,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不是很好吗?” 她轻声说。 (本章完) ------------ Ch.411 矿山与斯特里特家族 兰开夏郡,因斯镇。 兰道夫打听到的‘白土’源头。 维根矿山群就在这座小镇的后方,呈半环状拥抱着它。 查尔斯·克洛伊是这座矿山群的主人,但并不意味着,他拥有完整的控制权——他的妹妹,克洛伊家的女人曾嫁此处,与当地豪族联姻。很快,在背后家族的支持下,他们愈发兴旺。 虽然家族几年前遭了一场大火,但他们的儿子亨利·斯特里特是个聪明、敢于打拼的年轻人,接受家族产业后,很快便控制住了动荡,斯特里特的辉煌并没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有所减损。 若不出差错,也必将和这片取之不尽的矿山群一样,永远延续下去… “是吗?” 马车将要抵达目的地,萝丝也整理好了三个木箱——将它们尽量敛到便于携带的提箱里,不怜惜地踩上几脚,果真提起来更加方便了。 “我得去买个真正的提箱。” 薄毯上的姑娘鼓着腮,时不时瞄向某人的黑皮箱。 “你别妄想了,那是我装衣服——你怎么不用自己的。” 萝丝给了他一个白眼:“那里面还有我的衣服呢,难道我这些天不换衣服?” “我就不换?” “你漂亮。” 罗兰点头:“我同意你的说法,萝丝。但我依然不会改变决定——我不可能把我的手提箱腾出一半给你装这些钱。” “这可是上千镑!”少女叫了一声,又恼怒地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上千镑!不比你箱子里的衣服值钱?快点,我们一人一半,这总公平了吧?” 罗兰想了想:“…你求我。” 「啧。」 「好的不学。」 - 你得有。 萝丝绝对没预料到这讨厌鬼能从嘴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你说什么罗兰?” 她呲了呲牙,不等扑过去,马车就‘咯噔’一声。 像是压了个石块。 窗外传来嘈杂的喊声和脚步声。 很快。 车门被敲…砸响了。 “有人吗?有谁在里面?!救救我!!” “我就搭一小段!绝不会给您惹麻烦!先生?女士?” 敲得用力极了。 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萝丝愣了愣,下意识拨开窗帘—— 马车刚进镇,行驶速度不快。 罗兰耸了耸肩:“是个不错的开始,对吧。” 顺便趁她分神,弯腰把她提箱里的几件长裤拽了出来,自己那口箱子却关得严严实实。 ………… …… 钻进来的姑娘身手利落极了。 这让罗兰想起初次遇见萝丝的场景——她和贝翠丝很像:金头发,蓝眼睛。 只是更加消瘦高挑。 要高出不少。 她脸蛋不怎么丰润(和她身材一样),睫毛、下巴和上嘴唇都沾着不少煤灰。 头发擀毡打绺,上下身假小子一样的打扮也都脏到了某种没法被人忍受的程度。 像一个刚打扫完整座庄园的掸子蹦上了车。 除了道谢,就是自顾自抖落她那满身不干净的灰尘。 “别动!女士!不,这不是威胁,是请求!”萝丝掩着鼻子,手像发现了漩涡一样的船桨,快极了,“别动!别…对,安静,不要动…好了,很好。” 罗兰在萝丝打开门锁的前一秒就闭上了双眼。他的眼睛太特殊,而这里,又和克洛伊高度相关。 所以… 他这几天是‘货真价实’的盲人——虽然这么俊俏的盲人也实在罕见了。 “咳咳咳…我…抱歉,我…哦…还有个睡着的先生?” 她见罗兰没吱声,真以为这动静小,吵不醒一个昏睡的男人。 “如果您能少掸几下,睡着的人就不会醒了。”罗兰闭着眼睛,突然开口:“也许我们还得为您解决那些追在屁股后面的先生?” 她吓了一跳。 “女神在上!” “让那些在上的都好好在上面呆着吧。女孩,你是谁?”萝丝抓了她一把,把她拎到自己跟前,自己一侧的沙发上——而不是罗兰的座位上。 她算看出来了,这和那‘泰勒大小姐’有着类似发色瞳色的女孩,也和那贝翠丝·泰勒一样,有着相同的爱好: 罗兰·柯林斯。 去他妈的一见钟情。 “看着我,女孩,看着我,不是看你对面的盲人。告诉我你的目的——我们来这儿办事,可不想得罪当地大家族。” 少女眨眨她那蓝色的大眼睛,看了萝丝半晌。 “哦,你是谁?” “这是我们的马车,蒲公英,我在问你。” “佩姬。”女孩不以为意,捋了捋打绺的头发,露出两排白牙:“你可以叫我佩姬。” 她说话有些不伦不类的口音,像是含着一块要化的黄油,能让人听个大概,又不算完全清楚。 舌头肥大? “好吧,佩姬小姐。听着,我们不想惹麻烦,所以——” “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她不等萝丝说完,一屁股坐到了罗兰旁边,在那双怒气冲天的绿眼睛里,羞赧地拢了拢鬓发,调整了一下破罩衫,露出大片大片白腻。 “您好,先生,我是佩姬。” 萝丝:…… 我不该让这婊子上来。 “您好,佩姬小姐,我是杰克,杰克·道森。” 罗兰侧了侧,微微欠身。 “真是个好名字!” 好在哪儿了。萝丝嘀咕几句,拨开窗帘。 那些人没追上来,似乎在上一个路口就散了。 “你是个窃贼?” 萝丝这才有功夫‘审问’这不知从哪儿来的野女人。 “还是流浪的?” “我是矿工,窃贼只是兼职,”佩姬嘿嘿一笑,操着那怪口音:“在因斯镇,还有什么职业比这要显赫?” “我看用强盗称呼你还差不多。”萝丝上下打量,正要问自己的同行偷了多少钱,偷了谁,却看见她怀里隆起一个鼓包。 挤了几下。 蠕到罩衫领口。 钻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明亮的黄绿羽毛,短喙,两颗黑眼珠。 一只金丝雀。 ‘啾?’ 萝丝叉着腰:“这是你弟弟?” “没礼貌,”佩姬用指腹搓了搓鸟儿的脑袋,也学着‘啾啾啾’地哄上几句,才抬头:“我的朋友,盖茨。” “盖茨?胆量?” “我更希望是‘勇气’…哦,忘了问,你叫什么?” 萝丝咧咧嘴:“雪莱。” (本章完) ------------ Ch.412 烧烤手 佩姬小姐的话不少。 从‘打哪儿来’开始,好像这车厢里只有一个会说实话的人: 罗兰·柯林斯。 她根本分不出一丝注意力给犬牙越来越长的萝丝,全神贯注盯着闭目的俊俏青年,看他的脸,听他回答自己的问题——但听了多少很难说。 她就这样问,问他们的来处,问他们的来意,并拍着胸脯保证,因斯镇她熟得就像熟自己的身体。 接着,她半强迫地非要给他们找个落脚处—— 并保证自己绝不是那种靠拉客人挣钱的不道德的女人。 ‘是啊,你这模样和你弟弟也快没什么区别了。’ 她不在意萝丝讽刺,脸上总是带着那易于传染的笑容——就像眼下,明明一个不知身份根底的跳上了车,可她竟能在十来分钟内给车里的两个人留下不错的印象… 并让他们同意她的安排。 这是个天生乐天的姑娘。 “我从小就是叔叔们的开心果。”她笑嘻嘻把鸟头按回罩衣,蹦蹦跳跳地下了马车,回身朝两人招手:“快来!我给你们找了个物有所值的旅店!” 这旅店前面有许多板车,上面摆满了用黑布罩着的铁笼,有人在卖。 不远处是一片甜菜地。 旅店门口斜插了块木牌。 「烧烤手」 镇上的低矮建筑群密集,到处都是佝偻着的男女儿童。 “还没到放矿时间,你们挑了个好时候。”自来熟的姑娘领着俩人推门而入。 马甲门‘嘎吱’一声,里面的人正全神贯注擦杯子。 “日安!摩尔!” 克劳德·摩尔眼睛一斜:“你上次的酒钱还没付。” 佩姬转了转眼珠,抹了下嘴唇和鼻子之间的灰,大拇指竖着向后捅了捅。 “我这不带了两个人来。你瞧他们,肯定有钱!” “我这儿不是黑店。”老克劳德绷着脸,低头和她怀里的鸟儿打了个招呼:“日安,小盖茨。” 接着,越过少女金灿灿的头顶,看向跟进来的男女。 第一眼,他就清楚,这两人身份不凡。 除了穿着打扮,更多的是一种‘气质’——瞧瞧这镇上的人,若能挺胸抬头走路,若能在走路时不慌不忙,两边的肩膀不一高一低… 这就算高难度的马戏了。 这先生和小姐显然在某种昂贵的环境里泡过。 “日安,远道而来的客人。” 老摩尔放下酒杯和布,从吧台里绕了出来。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有人承诺,说给我们找个不错的旅店?”萝丝扫着周围——午后的酒馆门可罗雀,为数不多的两位酗酒的,也只是在角落点了杯最低劣的淡啤,早喝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酒馆里弥漫着一股馊臭味。 “看来你们遇上了骗子。”老摩尔看了眼佩姬,笑道:“「烧烤手」不算镇上最好的——我是说酒馆。但绝对是个最受欢迎的,这一点我倒不必客气。” “若您想要体察风情,见见当地的特色,选择烧烤手是没错的。” “倘若您格调不凡,不乐意和这些忙腿子住一块,受不了吵闹,我倒推荐您去西边:往西去,过三条街,离矿越远越好——那边有个「竖琴」,大人物都到那儿去。” 萝丝瞥了眼罗兰。 这个小动作被老摩尔和佩姬捕捉到了。 果然。 这两人中,是那漂亮先生为主。 “就在这儿住吧,萝丝,我们也没什么身份。”罗兰敲了敲手杖,侧着脸,用耳朵去找酒馆主人:“还得请您帮个忙,收拾两间过得去的屋子,算上每日的早晚餐。” “当然,当然,我这儿难得来大人物,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女神保佑。” 他话里告诉罗兰,这两日并非他们一伙。还有个先生也… “哦,就是那先生。” 正说着。 有人从酒馆拐角的楼梯上下来了。 硬顶矮帽,没有斗篷和外套,只一件衬衫和灰马甲。裤子是加厚的法兰绒深色软面,脚下一双不算正式的室内鞋。 “嘿!尖嘴子!” 萝丝喊了一声,垫着脚挥挥手。 低头想事的侦探先生很快便看见了那只欢快的绿眼睛。 和黑发闭目的罗兰。 “你们来的很快。”金斯莱上前,看看两人,又看看佩姬怀里的鸟头,才明白尖嘴子是什么。 ………… …… 酒馆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破’——至少在三个人当中,其中两个不大在意破不破。 金斯莱倒有办法,在他邀请罗兰和萝丝去自己屋里时,两位伦敦来的乡下人着实被这屋里的装潢震惊了: 和他们的房间一般,可作为墙壁的破木板上盖满了羊毛毯。 房间中心有个矮脚圆木桌,上面摆着银锡壶,一把修理胡须的剃刀,盛放零嘴的三层托盘。 相较罗兰房里干巴巴的老蜡烛,金斯莱房间里这些都肠肥肚满,一根根手腕粗细,照的灯火通明。 很显然。 这都是他额外付出了几个先令或数镑得来的。 别以为在这偏远地方东西便宜,不,那反而会更贵。 “花了我十三个先令,这儿的东西可不便宜。” 他指了指橱柜上那三四根燃着的蜡烛,邀请他们坐下。 用自带的茶包沏好茶。 “虽然我不怎么喜欢我的父亲,但他往往说的正确。”金斯莱道了声谢,接过罗兰递来的雪茄和剪刀,小心切掉帽子:“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呆几个礼拜,有个舒适的环境最重要。” 罗兰和萝丝面面相觑。 老柯林斯说的没错。 这脸老的年轻人确实有钱,并且很有钱。 “还没问,你说的‘生意’——和这矿镇有关?” “确切地说,有伙人在伦敦售卖了一种不该出现在市面上的东西。”金斯莱摩挲着茄标,那上面烙着「金烟雾」和一些金银相间的花纹,“一种类似建筑材料,却比建筑材料还要可怕、利润更加庞大的东西。” 他盯着两个人,眼里闪过了然。 “可以说说,你们为何而来吗?” 罗兰沉吟片刻。 “和你一样,金斯莱先生。” “我们也为‘白土’而来。” 他说。 “我的朋友近距离接触过这种特殊的物质…” 金斯莱点点头:“它会不声不响让人中毒,内脏石化,咳出鲜血,甚至死的不明不白。愿万物之父庇佑你的朋友,罗兰·柯林斯先生。” 他还想继续,却发现罗兰和萝丝忽地将头转向门口。 几秒后。 叩叩。 门被敲响了。 (本章完) ------------ Ch.413 旅店闲谈 “嗨,三位。” 洗净了头发和脸的少女端着托盘——里面摆着三支高颈木壶。 “镇上的特色,果酒,尝尝。” 她得准许后,进屋,将托盘小心放在圆桌上。 “免费的。” “免费,特别给我们的。”金斯莱‘替她’补充了一句,提起木壶倒了四杯,“镇上的果酒并不便宜,比起住宿费,这三壶可让你们挣不到什么钱——你很好奇我们为何而来,是不是?” 这张钻石脸的男人说话毫不客气。 “羡慕您的头脑,”佩姬笑了笑:“我只是好奇。” “你不是好奇。”金斯莱冷冰冰看着她:“你把你所谓的‘外来大人物’安置在同一家你熟悉的酒馆里,这不是更方便…” “你的拇指和其他四根指头生的并不宽,小臂没有蜡烛粗,你也绝不是矿工。” 罗兰叹气。 金斯莱先生虽然有着一张老脸。 可还是年轻了些。 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来,显示自己的‘敏锐’。 “我没有恶意,先生,小姐。” 佩姬抿了抿嘴,也不拿为她倒好的酒,看向罗兰:“我没有恶意。我只希望,您们不会带来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金斯莱追问。 他好像非要刨根问底。 “…坏消息,就是坏消息。”佩姬摇头,不肯再继续向下说。 这时,她罩衫里的鸟儿又钻出来了。 扑棱棱。 罗兰在脑袋里给它配着音,不闪不避,瞧它用小爪子蹬了下佩姬,一条弧线径直坠落在圆桌上,撞道了酒杯,滚了几下,掉到罗兰的怀里。 “日安?” ‘啾。’ 小蜡烛藏在袖子里,用红眼睛瞪它。 ‘滚蛋。’ 意识到在这样下去就要表演一出蛇吞鸡的罗兰赶忙把它托起来,用另一只手。 “佩姬小姐?” 佩姬忙绕过金斯莱,接过那只还没巴掌大的鸟,口中不断道着歉。 金斯莱冷眼旁观。 四个人年龄差距不大,闹了这么一出,倒是能邀请鸟主人坐下聊上几句。 之前提过,佩姬很健谈,非常擅长和人打成一片。 除了金斯莱外,萝丝和罗兰都对她观感不错。 他们吃了些点心,听少女给他们介绍这个镇子,也回应了她之前的问题: 他们为何而来。 “我姓雪莱。”萝丝正了正坐姿,微微收拢下巴:“我为了家族事业而来。” “雪莱?” 佩姬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雪莱?黑鼻子雪莱?” “什么黑鼻子?” “就在西边,”佩姬指指墙壁:“西边,那个煤精店的老板,黑鼻子威廉,好像和什么雪莱…有关——你找他吗?” 不等萝丝回答,她就开始东一下西一下说起来。 “…那人可是个吝啬鬼,有次我拿了个不错的烛台去,只给了我七个便士。哦,他妻子倒漂亮,马车?当然有马车了,他可气派着呢。” 颠三倒四的话。 萝丝此次来,只做一件事: 老雪莱希望萝丝将店铺的收益带走,并将这块土地卖出去。 雪莱家要彻底退出维根矿山群。 ——至于说煤精?那是一种质地更加坚硬的煤炭。 黑色,在火光下闪亮。 通常技艺精湛的首饰工匠能够在其上雕琢人像或花纹,并镶嵌奢华的珠宝,将其做成吊坠、手链,甚至发冠。 当下最时髦的就属煤精制作的首饰了。 “为什么?”佩姬眨眨眼:“我听说,一大片矿里,也找不出两三条煤精脉。这东西不是在大城市能卖个好价钱吗?” “没人会在狮群里烤肉。”萝丝对这‘类似自己’的少女没什么恶感,反而受她性格影响,多说了几句:“雪莱家不在这儿做生意了。” “因为斯特里特?”佩姬问。 萝丝皱了下眉。 “你知道斯特里特?” 佩姬用指腹轻轻揉搓着怀里的盖茨,发出嘲讽似的笑声:“小姐!谁不知道斯特里特!在这片土地上,斯特里特比国王要厉害多啦!” 萝丝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前,和老雪莱的对话。 ‘我看了账本,老师也给我讲过了,先生。店铺每年收益不少,为什么要卖掉?还连带土地和工匠?’ 老雪莱:‘我们有自己的矿山,莉莉安。’ 萝丝:‘可这也是额外的收入。’ 老雪莱:‘当然,可我还是得卖了它——记着,一定要卖给斯特里特家。’ 萝丝更不解。 ‘为什么?’ ‘那就是你要思考的问题了——就当作业,回来时,给我一个答案。’ 萝丝一路上琢磨过。 就算雪莱家有自己的矿山,也没有必要放弃到手的利益。 就算放手这首饰店,也没有必要连土地和工匠一起卖掉——这熟手工匠可格外重要。 况且。 若非要卖,为什么不卖给克洛伊? 维根矿山群不是克洛伊家的吗? 克洛伊家总比斯特里特要有钱吧? 萝丝不太明白詹姆斯·雪莱的意思,以及这举动背后的筹谋。 直到她听见佩姬说:斯特里特在这片土地上,比女王要厉害。 这才恍然大悟。 她不是笨人,只是要改变一下思维模式: 倘若雪莱真这样做,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詹姆斯·雪莱偏向了王党? 至少,不怎么乐意和克洛伊、海曼家族站在同一条路上——私人联盟不会站在任一方,所以,雪莱只能使一些明晃晃的、算不上阴谋、但绝对让人不舒服的法子… 可老雪莱为什么?雪莱家不是只做生意吗? 越想,萝丝的脑袋就越疼。 乱糟糟的想法在她脑袋里像一团被猫挠乱的线团。 ‘真烦人。’ 她支吾。 她干不来这个,什么‘聪明的头脑’和‘智慧女性’——在她这儿行不通。 对于编织阴谋、破解阴谋,她更对拿着榔头敲碎玻璃,或架着马车冲进珠宝店更感兴趣。 嗯… 就卖给斯特里特,然后玩上几天。 飞贼小姐打算好,也懒得再琢磨那精明的老东西整天算计什么了。 “没错,雪莱家准备退出维根矿山群,斯特里会特是个好买家,对不对?” 佩姬眨眨眼:“当然。” 她说。 “但我想,可并非现在的斯特里特。” (本章完) ------------ Ch.414 酒宴 傍晚的烧烤手,和白日的烧烤手绝对不是一家店。 或者不在一个维度。 当夜幕降临,这片土地重新繁荣起来。 男人,女人,孩子。 这里没有什么‘绅士’、‘淑女’,也不遵守谁能去哪儿,谁又不能去哪儿——没有这个规矩。 所有,全部。 每个人都能到酒馆里找些乐子。 「烧烤手」热闹极了。 一脸煤灰的男女们在门口停步,在一排水桶中挑个干净的,撩起一捧洗脸和手,然后,和朋友勾肩搭背地推开门,高声喊着老摩尔的名字。 女人们则温柔一些,洗的细致些——不过更多是给自己的孩子擦脸、鼻孔和牙缝。 用男人们特意留出来的桶子,给孩子洗。 之后才是自己。 她们和姐妹们笑着,也一齐走进酒馆。 孩子们就更闹。 他们会在所有大人都用完后,悄悄把布条浸透,在门口甩来甩去,然后被冲出来的、不知是谁的父母骂上几句、踹上几脚,揪着脖领子提走。 酒馆热闹。 二层的房间都听得到。 萝丝和罗兰是不可能错过的——金斯莱倒有些为难。 他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场合。 太吵了,让他没法思考。 “合格的侦探得在各式各样的场合中保证自己判断的精准性,让那颗负责思考的脑袋不停运转。” 罗兰在扯淡。 金斯莱也知道。 但新手侦探还是同意了。 “走吧!快,快点!” 萝丝像那‘金雀盖茨’一样,在屋里扑棱来扑棱去,直到金斯莱熄灭蜡烛,跟上罗兰。 一层是宽畅的酒馆,用来给这些下了矿的男女们找乐子的地方。 所以,桌椅仅仅能承担重量就行。 粗糙的不能再粗糙。 佩姬正忙碌的像只小蜜蜂,在老摩尔的吆喝中一会去那边,一会去另一边——她看见了三个人从楼上下来,许多人都看见了。 众人骤然一静。 “看来因斯镇的人不欢迎漂亮的。” 萝丝大喇喇喊了一声。 有人开始吹口哨。 朝着罗兰和她。 然后是男人们的哄笑声,酒杯砸在桌面的敲击声。 “快下来喝一杯!漂亮的‘姑娘’!” 他们嚷。 “嘴巴就和他们的手一样,煤灰很脏,煤灰下的血肉却干净。”佩姬担心罗兰生气,上前引他们入座。 靠墙中间的位置。 “我可不会因为这些话生气。” 沿路桌的女人们,有人伸手扯罗兰的袖子和裤腿,甚至有年纪不小的更加大胆,手就往那不该去的地方去,还反复去,轻重不一的去。 萝丝在这儿像鱼到了海里,舒服极了。 “可别碰我的男人!” 她恶狠狠瞪那些女人。 “那得先证明这是你的男人才行。”有女人反驳:“证明给我们看,是不是?各位?” 其他人又开始起哄。 就连金斯莱也渐渐露出了笑容。 “你不会还没‘套上’这先生吧?”女人们不放过萝丝,叫着嚷着调侃。 金斯莱板着脸,萝丝红了脸。只有罗兰低声问他们,什么叫‘套上’。 好像没人在意他是个瞎子,也没人在意瞎子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万物之父在这片矿区里似乎不大有市场,也或许皮肉们吃足了苦,早就清楚生活的真相: 除了该死的痛苦,没什么东西能永远跟随他们。 特别是万物之父的祝福。 绝对不可能。 “你们打哪儿来?”有人问了和佩姬相同的问题。 “西曼利斯。” “哇喔。” 有人起哄。 或许没人去过西曼利斯,但不耽误起哄。 “看来我们的小佩姬找着真爱了。”女人们调侃:“先生,你可得小心。这女孩可手大脚大,到时爬上去,按着你——” 萝丝给了她一个中指。 这会儿的场面颇让萝丝回忆起象帮的日子,那些和同伴飞驰在街头的日子。 “你们融入的很快,”金斯莱点了餐,看看四周脏乱吵闹的环境,还要向前弓着、大声嚷才能和同桌人交流:“所以,西曼利斯来的两位,却乘了一辆从伦敦出发、并不经西曼利斯的火车。” 他笑得有些古怪:“我有个相识的就在西曼利斯住,这次的生意,也都来自她。” 她? 萝丝好奇:“你的情人?” 提到情人,金斯莱表情就更加古怪了。 “永远不会是。” 他回答。 “嘿!你们要去哪?是旅行?” 有人问。 “差不多。”罗兰侧着头,高声答道:“到处走走,在有趣的地方停下。” 又有人说:“这儿可没什么有意思的。” “你说得可不算。”罗兰扬了下眉。 周围哄笑。 很快,酒和吃食端上来了。 佩姬的托盘到罗兰的桌面,沿途要经过不少桌子。 这些可爱的矿工们,无论男女,都开始往那托盘里放东西:男人们冲着萝丝,女人们则冲着罗兰——有些口味独特的,还冲着金斯莱。 当然,他们一致都冲这三位下楼后的表现。 着装不凡,却没有鄙夷。 于是,那餐盘到了目的地,已经快要堆成小山了: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钢铁黑面包,或两三杯廉价的淡啤酒。 “为佩姬的新朋友!” 男女们举起酒杯,孩子们则无视这气氛,抓着桌上的黑黢黢往嘴里塞。 佩姬… 似乎比他们想的还要有人望。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假期!先生小姐!因斯镇的人非常善良,若有什么问题,就找佩姬,是不是?” “当然,万事通佩姬!到了要找男人年纪的佩姬!” 作为话题中心的金发少女也不羞,一路哼着歌,给每个座位送上点好的酒和面包,还有些大手脚的要了肉食。 边走嘴里边扯着什么。 她和这些矿工一样,除了宽大的手脚外,还有一颗足够粗糙坚硬的心。 所以,她就敢在最忙的时候过去后,大喇喇提着一杯酒,到罗兰身边坐下。 又有人开始起哄了。 “喝一杯吧,道森先生。” 她用木杯碰了下罗兰的,在萝丝恼火的眼神中,抓起罗兰的手,放到杯耳上。 “我帮你。” 她说。 有人吹口哨。 “想摘走因斯镇之花,至少得喝上两大桶!” (本章完) ------------ Ch.415 别扭的侦探 傍晚。 气氛正酣。 「烧烤手」里的人们大杯大杯饮着,也不在意啤酒里的渣滓和让喉咙不适的劣等酒液——他们的娱乐不多,酒水是最好的选择。 能让人做一场没那么痛苦的梦。 有人拍着桌子,聊起最近那位至高无上的,又干了什么至高无上的蠢事。 有人四处打听谁的男人断了腿,谁的妻子又和谁睡了,在一声声叫骂和尖笑中痛饮满杯。 孩子们在桌子与桌子的空隙间到处乱窜,时不时从某个篮子里抓出半块面包或剩下的薯条,塞进嘴里怎么打也不松。 年轻些的姑娘,意图更加明显,总是‘不经意’路过罗兰,然后和他打上几次招呼。 佩姬大笑,萝丝恼火,金斯莱则面无表情,像一具雕塑。 “每天都这样热闹吗?” 罗兰嚷着问。 “每周一天。”佩姬嚷着回答。 金斯莱忽然开口:“这也难怪。” “什么‘难怪’?” “矿区的物价不会这么低,小姐。这酒馆的定价不正常——特别是最劣等的食物和酒水。我们是旅行者,您认为我们没见过其他城市的物价?” 金斯莱双眸沉沉:“所以,怪不得这些人有钱天天到这儿享受。” 一大块黑面包才要四分之一便士,配上啤酒还有优惠。 一筐子薯条配炸鱼才要两个便士,若矿工更有优惠——可到这儿吃喝的还能有其他人吗? 这酒馆每礼拜要赔多少钱? 金斯莱盯着那盘死不瞑目的鱼,陷入沉思。 佩姬皱眉,言语间有了尖锐:“这算‘享受’?先生,您知道矿工平时都干些什么吗?喝点最低档次的啤酒,吃上几块黑面包和死鱼,就叫‘享受’?” 金斯莱的回答略显冷漠:“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享受了。” 常喝酒的人清楚,一开始的热闹并不算热闹。 真正的狂欢要到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说话颠三倒四的时候——还没彻底趴下,心儿和脑袋瓜一块飘起来,无论白日里多么严肃,现在也只剩下了憨笑。 这时候,才是真正快乐的时光。 萝丝喝得有点多。 “这都怪你…” 她抱着木杯,双颊红润,眼神也变得湿润粘稠,像扯不断的丝线粘在罗兰脸上。 ——当有人到桌前和罗兰攀谈邀饮时,这飞贼就像护食一样端起酒一口喝净,惹得其他姑娘痴笑个不停。 罗兰也灌了不少,肚子里叮呤咣啷。 “来吧!到时间了!” 有人吆喝。 老摩尔在众人的起哄中将那特大号杯里的啤酒仰头喝干,抹了把嘴,从吧台后拿出一把琴,朝佩姬招了招手。 “矿山的巧雀!” “我们的佩姬!” “快点!快来吧!” 佩姬酒量惊人,到现在也看不出丝毫醉意。她抱了罗兰一下,在他耳边嚷嚷: “看我给你表演,道森。” 她在尖叫中站起来,向各方致意,在目光和呼喊吹捧中一路走上前台,屈膝一跳,坐到木吧台上。 接过老摩尔的琴。 这个动作让酒馆瞬息间安静下来——除了罗兰一行,其他人仿佛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她开始弹琴了。 有着一把好嗓子的姑娘开始弹琴,在琴声中穿插歌声。 是因斯镇的童谣。 “…有什么了不起的。” 萝丝瞥了眼吧台上众人瞩目的少女,嘟囔:“这又没多难。” 金斯莱却看了眼罗兰。 当那把琴出现,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协调的地方: 一个矿工的女儿是绝不会弹琴的。 她这辈子能弹的最多只有她丈夫的那根小烟卷。 再看这位‘佩姬’小姐受欢迎的程度… 显然,她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普通。 “金斯莱先生。”“罗…道森?” “你干这行多久了?”罗兰端着酒杯问。 “不到五年。” “哦,”罗兰点点头:“那么,三个月?” 金斯莱那张冰脸上终于融了些冷淡,露出一丝笑容:“确切说,四个半月。” “在这里,我们最好一起行动。” 金斯莱微微蹙眉,不解:“我有枪,拳脚也足以放倒壮汉。倒是你和你的朋友最好跟着我。” 罗兰注意到,他很在意真相,关注于自己的‘爱好’——却并不在意言语来往中的输赢。 所以,这句话的潜台词是: 「为什么这样说。」 或者,罗兰究竟发现了什么。 “我现在可以断定,你必然是背着父亲或母亲参与到一些高风险的案件里了。”紧闭双眸的青年失笑:“他们没有叮嘱过你,有些事可不要像猫一样好奇地凑上去。” “我见过更危险的事。”金斯莱喝了口酒:“比如,妖怪。” 他说。 “妖怪?” “对,畸形的怪物。”金斯莱沉默片刻,犹豫要如何对罗兰描述那东西,“…不见阳光的,在地窖里。” 他说。 那是个吃人的,明明看上去丑陋不堪,却又总给人一种‘美丽’的错觉… “后来呢。”萝丝追问。 “后来,有些专门处理怪物的人士,用圣水和子弹杀死了它——所以,先生,小姐,我要告诉你们:我并非没见识的人。我见识过不少恐怖大案。” 金斯莱说。 他没做侦探太久,自毕业前,专门研究尸体,和医生搭边。 但无论尸体、医生还是侦探,都不是个体面活。 真正体面的,应该是‘不干活’。 “…我父亲倒希望我连医生都别碰,干脆躺着,等那继承的金子落在我脑袋上,砸得我晕头转向。”金斯莱嗤笑:“可人总得有点自己的想法,想要的,追逐的。” “人和猎犬的区别在于,我们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往哪一边去。” 金斯莱说。 罗兰没表示赞同或反对,只在这话后接了一句:“…实际上,人和猎犬也没什么分别,金斯莱先生。猎犬听从主人的号令,人往往听从墙壁的号令。” “墙壁?” “是啊,你看不见的那一堵堵墙壁,它们说:只有这一条路,你其实没什么选择。” 金斯莱不能明白罗兰的意思。 在他看来,许多事都任由人选择,即便下流如这些矿工,也可以选择是否要干这活——如果他们脑袋足够好使,就该清楚,可以辞去这样危险、不赚钱的,转而去经营一些更安全、得利更多的行当。 像他父亲一样。 比如卖些什么,让手里的钱越来越多。 然后买上几条船。 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他这样想,也是这样对罗兰说的。 “真希望世界如你口中描述那样灿烂。”罗兰笑了笑,用酒杯碰了他的,“愿你的愿望成真。” 金斯莱皱眉:“你不这么认为?人只要努力——” “我不认为,但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金斯莱先生。”罗兰举了举酒杯:“把狂欢还给狂欢吧,冬天够冷,你不必在室内下雪了。” 侦探先生看了看手里的酒。 一饮而尽。 “我的确…认为你,以及这小姐拥有些不同寻常的智慧,我乐意和你们成为朋友。” 他干巴巴说了一句。 萝丝默默翻了个白眼。 看吧。 有些人就是这样。 结识人都要向下伸手,夸奖中都必要带上刺。 (本章完) ------------ Ch.416 欢唱 金斯莱先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骨头缝里有着某个阶层的傲慢,也压根不认为自己刻薄——对于他来说,这是长年累月的习惯,甚至并不觉得讲话出了什么问题。 可同时,他又很乐意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在有关‘侦探’方面,愿意尊重任何人:无论它的出身、地位、性别,无论它是否明着辱骂或暗着讽刺了他。 「‘和你交朋友是看得起你’,这样可不招人喜欢。」 - 妮娜小姐的… 「没错,你那尸骨无存的苏月记忆里有不少这样的人。」 - 没必要显摆你有多丰富的词汇量。 「苏月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 我倒认为他很有意思。 「傲慢。」 - 谁不傲慢。 - 比起明思·克洛伊来说好多了,不是吗? 「跟他比跳蚤都好多了。」 - 也是。 「…所以,你发现了?」 - 当然。 - 扳手。 「干嘛。」 - 我和妮娜小姐一样,也在不断收集故事。 - 以后会讲给谁听呢? 「你们的孩子?」 不等罗兰回复。 「或者你以为是你们的孩子但实际上是伊妮德背着你和老柯林斯…」 - 我就知道从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彼此彼此。」 ‘舞台’上的两曲结束。 在掌声中,佩姬大方地屈膝,又高高举起琴,笑容灿烂。 矿工们喊着让她再弹几曲,可少女却连连摇头,提着琴一路跑了回来。 到罗兰身边重新坐下。 周围人发出会意的笑声。 “我弹得怎么样?” 她给这让她移不开眼睛的先生炫耀,讨夸奖:“怎么样?” “棒极了,佩姬小姐!”罗兰大笑着拍了两下手,表现的和其他矿工一样兴奋:“难以置信…您绝对被恩者偏爱!” “它的线条美极了!” “一切色彩在它身上都变得更加生动!” 虽然罗兰参与到热闹里,给出的评价也算得体,可金斯莱越听,就越感觉这些话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萝丝撇了撇嘴。 “我不是说它不好,但我听过更好的,就很难说这表演怎么样了。” 少女努了努嘴。 “我的朋友比你的技法更加精湛…问我怎么清楚?因为他每天都给我弹。” 萝丝卷了卷头发,醉醺醺的人儿讲话都控制不好音量——她以为的讲话,实际上,已经算‘喊’了。 “每天,佩姬小姐。我坦白说,有时听烦了,他却非要再让我听上两段——也许他喜欢弹琴?也许别的?我不知道原因,可绝对清楚什么是好坏。” 金斯莱默默揉了揉脸。 女人可真是… “哦,谁?您是说,这位道森先生?”佩姬看了眼罗兰,大感好奇:“您竟每天为了练琴,给一个并不愿听琴的人演奏?” “我没说我不愿意!” “您可刚说自己并不乐意听…我们不能这样欺骗一位绅士。”佩姬叹气。 萝丝不满:“我说的是:有时候…你也可以理解为‘偶尔’——实际上,他愿意弹,我也愿意听。佩姬小姐,你为什么总对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发表并不正确的看法呢?” 佩姬一点也不生气,眨着大眼睛:“可能因为…” “我比你更坦诚。”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的「淑女屏障」。 她嘭地砸了下酒杯,绿油油的眼睛死盯那下流婊子,原形毕露:“你他妈没完了?!” 两个人没发现,在她们提到‘精湛’时,酒馆里的吵闹声就越来越小。 越来越小。 每个人都尽量压缩着自己的笑声,等待最后的爆发。 直到这绿眼睛的骂出来。 所有人才开始那漫长的、起伏不定的‘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也没谁替佩姬讲话、抱不平,或斥责这三个外来者——有趣极了,难道这不符合狂欢与酒馆吗? “瞧瞧,佩姬有了个不错的敌人。” “我就不喜欢那些肩膀像秤杆的,现在才适合…” “那个男人的确英俊。” “就是不爱笑。” “我说的是瞎眼的那个。” 萝丝红了脸。 “您也喜欢这先生吗?” “我…我不喜欢。”萝丝咬了咬牙,挤出早就尸骨无存的礼节:“我只是认为,对刚刚相识的人表达爱意,实在不体面…” 佩姬笑而不语。 却把琴交给了罗兰。 “为我和您的朋友弹奏一曲,也为此夜的狂欢,怎么样?”她握着罗兰的手腕,使劲摇了摇:“让我们见识下旅行者的技艺。” “给我们讲讲外面的事。” “怎么样?” 罗兰握着琴颈,问周围:“诸位,伊甸圣歌?” 有人不满:“去他妈的圣十字!给我们来点没有宗教的!来点渎神的!” 这让金斯莱相当惊讶。 因为当这人喊出‘渎神’后,并没有人表示反对或冷场——周围人齐齐迎合,并强烈表示不要那些‘正派’的。 兰开夏郡有教堂。 因斯镇没有。 这对于一位虔诚的信徒来说实属不赦,可对于一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矿工们就不同了。 “那…让我想想?” 佩姬却不给罗兰推辞时间,强行扯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一路领到吧台前。 有人起哄,有人鼓掌,叫着给他一把靠背最高的椅子。 “我还是有点力气的。” 罗兰反手撑着柜台,和她一样跳坐了上去。 接过琴。 这利落的的动作让他得到了不亚于方才佩姬的掌声。 但很快,酒馆又安静下来。 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想要听听这外来的,高贵的,能摸到那带弦乐器的大人物,究竟会弹出、唱出什么样的歌。 火光摇曳着,一些影子勾勒出青年的线条,那些忽明忽暗的模糊愈发凸显了清晰之处,那副凌驾凡人的容颜。 他们正视这外来者,注视这抱琴沉吟的男人。 或许他们才刚刚发现,佩姬究竟在砂砾淤泥中捧起了一枚多么耀眼的珠宝。 ‘…他可真美。’ 有人感慨。 这也是所有人的感慨。 而当那丝绒般柔和的声音猫步般踩过每个人的耳朵,跳了几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男人温言细语,仿佛给在场人讲述自己,或自己朋友,或他朋友的朋友偶然听来的故事——但那不重要,谁会在乎故事从哪来? 他静坐在火炉旁,垂眸翻动泛黄的日记,摩挲旧浆纸般敲响琴弦。 用懒洋洋的声音。 ·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 音乐在替心说话。 (本章完) ------------ Ch.417 空白信 宿醉难受极了。 再加上一整晚地动山摇,酒馆和酒馆以外的地方都不断响起男人或女人的嚎叫——这夜里除了喝酒,除了喝多了酒,还能干些什么呢? 就只能干些什么了。 男人和女人们想到一块去的结果,就是罗兰、金斯莱和萝丝三位都没休息好。 这比起被灌多了酒,算是因斯镇更加独特的欢迎方式了。 第二天晌午,睡过头的三个人昏沉沉推开门,见到了同样昏沉沉的彼此:尤其是金斯莱——这先生极度不适应如此‘纸醉金迷’的生活,比起那西曼利斯的宴会,显然山区里的人更加狂野。 女人们只要提起裙子,你就能通过她身旁有没有男人来分辨她接下来会干什么。 不得安宁。 困倦,头疼。 “我看我真该给耳朵配个塞子。”侦探绷着脸,忍受着胃酸和烧疼的嗓子:“…要么给她们配个塞子。” 罗兰打了个呵欠:“你可睡在暖和舒适的房间里,金斯莱,人要知道满足。” “如果我父亲知道满足,就不会有今日。”按照行为看,金斯莱绝对是个不满家族——对父亲或母亲不满,逃离出来过自己所追求日子的富家少爷。 可他嘴上时不时提起父亲,倒是不掩骄傲。 复杂的感情。 嘎吱。 萝丝推开了房门。 她昨天睡觉没脱衣服,被罗兰抱着放在床上。 之前还吐了一回。 现在浑身不自在。 “…日安,两位。” “日安,豪饮小姐。”罗兰给她掖了掖毯子,“如果你冻着,就得整天待在房间里。” “你昨天的歌可真好听…”不修边幅的少女挠了挠头顶,还没从茫然里回过神——直到她看见一张老了吧唧,还眼神玩味的大长脸。 这才尖叫一声,捂着头转身逃回了房间。 嘭一声甩上门。 二十分钟后, 三个人收拾好,到楼下用午餐。 酒馆里没了人,只剩老摩尔摆弄那条半黑半白的抹布,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扫着。 “瞧瞧,万人迷下来了。” “您昨天的表演也同样精彩。”罗兰敲着手杖,坐到离吧台最近的地方,“我听朋友说,您把六支烟一齐放到嘴里,只用了一分钟就吸完了它们。” “不怕死的老烟枪都能干这活,”老摩尔摆摆手,到火炉旁端起几个盛着面包和菜汤的托盘,又多上了一小碗培根,一些浅黄色的酱汁和两瓶淡威士忌。 他推推那瓶子:“醒酒灵药。” “佩姬小姐呢?” “下矿了,哦,我看也快回来了。”他拽了下表链,低头推开怀表盖:“平时不会,但最近有了客人,她大概会逃回来…” “我看不止是客人吧。”萝丝搅着汤匙,刺了一句:“她比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开朗’。” “希望您别生她的气,小姐。她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不清楚怎么妥当表达自己的想法。” 萝丝扁扁嘴,没再说话。 就如老摩尔所言,不到十分钟,有个姑娘就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嗨!道森!” 她脸上全是灰,头发又变成了初见时那一绺一绺的脏模样。 老摩尔用沾了水的布给她擦脸擦手,少女就任由他摆弄,脸却一直对着罗兰,叽叽喳喳聊起今日的见闻——谁在矿里摔了跟头,谁昨天喝了太多,睡错了谁的妻子。 都是她百说不厌的趣事。 她仍揣着那雀鸟儿,金灿灿的头从怀里钻出来,和它主人一样,也不怕生地对众人打了招呼。 “三位,我领你们转转?我可熟了,我在这儿长大的。” “那正巧要请你帮忙了。”罗兰笑道,脸朝另一边转:“我的朋友,正准备来这儿接手一家店铺。如果能带我们去…” 黑鼻子威廉。 之前佩姬提到过。 “那个老倭瓜精。”金发少女提醒萝丝:“我不知道你讲话到底算不算数——但我得说,小心点,卷毛小姐。那人不好对付,又吝啬又奸诈…” “你叫谁卷毛?煤渣子。” “…我们都这样给人起外号。”佩姬眨眨蓝眼睛,格外真诚:“大家都是。” “那他呢。”萝丝指了指身旁的青年,“他怎么样?” “…音乐天使。” 罗兰的外号是音乐天使,我的外号就是卷毛? 萝丝被气笑了:“那么我的另一位朋友,该怎么称呼?” “岩石先生。”佩姬说完,金斯莱竟满意地微微点了下头——乍一听不怎么样,可凡事都要对比。 对吧?绿眼睛卷毛? 萝丝:…… 只有我的外号难听? 这煤渣子是不是成心? “要不我们换换?”罗兰‘担心’自己的伙伴生气,关切道:“你叫‘卷毛天使’,我叫音乐先生?满意吗?” 满意个屁更生气了。 “入乡随俗,小姐。”佩姬笑嘻嘻站起来,和老摩尔打了招呼,示意他们跟上后,一溜烟往外去。路过吧台时,老摩尔小声对三个人道了歉。 并告诉他们,这里并没有给人起外号的习俗。 “但卷毛天使真的很有创意,你想想祂在天国的日常生活…喝多了酒,吐在谁的裤子上…” “闭上你的嘴,道,森,先,生。” 这会让她想起昨夜的蠢事。 「我看你这辈子只会吸引两种东西:漂亮的女人,以及漂亮女人的呕吐物。」 - 哦,你是漂亮的女人吗? 「当然不…你他妈——」 ………… …… “老爷。” 管家将温度合适的红茶端上桌,轻轻放下后,挥退了屋里的女仆。 办公桌桌后的老人正叼着烟斗,一页页翻看这两天收集来的资料—— 罗兰·柯林斯。 以及,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他听见管家出声,抬了下头。 “小姐那边…是不是…” “你担心她?”詹姆斯·雪莱放下手里的那沓写满了字的纸,握着烟斗,用铁棒压了压,“你担心一个比我年轻时还要疯狂的姑娘?” 管家静静躬身:“是您的女儿。” 最后的。 他没说,但老雪莱清楚。 “有人盯着他们,不用你担心。”詹姆斯·雪莱专心致志堆着斗钵里的雪山,忽然露出笑容:“你猜她会怎么干?” 管家一愣,忽然想到什么。 “您那封…信?” “嗯,里面是一张白纸。” 管家:…… 老爷,那是您的女儿。 “以她的性格,绝不会谨慎到在路上打开那封信——那么…” 詹姆斯·雪莱垂眸看向那沓记录着萝丝过往的纸,薄薄几张,却精彩极了。 管家皱眉:“您要插手斯特里特家的事?他们虽然和克洛伊——” “不,汤姆,”老雪莱弄完斗钵,叼上尝试吸了几口,嚅了几下唇,让口腔充分感受烟雾的滋味,“斯特里特和克洛伊与雪莱无关。我们有自己的矿山,永远不会插手这些麻烦事。” 他说。 “但倘若萝丝的敌人中有海曼的影子,我就得提前做出点准备——越大的船,调转方向需要的时间越久。” 否则会翻。 “海曼,克洛伊,赫弗。”老雪莱对着管家说话,也像自言自语:“他们代表不了秘党,这艘伟大的船也不该被一群人的私欲控制方向。” 詹姆斯·雪莱清楚,虽然体内的毒要不了他的命,可自己也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而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显然和他不同,没法在人与人的刀锋中起舞,游刃有余地在言语和阴谋中生存。 说简单点。 这孩子的脑袋不够曲折。 所以,他得在活着的时候,让「雪莱」成为一个简单的、好让她摆弄的玩具,而不是一艘载满了炸药、党派与阵营林立的巨大战舰。 小概率,她会把自己炸死。 大概率,那孩子会跳船。 “斯特里特,这或许是份不错的礼物,给我们至高无上的女士。”詹姆斯·雪莱自言自语:“我也会拿出一份股,给莉莉安。等我死了,她知道怎么做——也许我该多和这位柯林斯先生谈谈,他可比表面看上去要危险的多。” 管家叹气:“您不会死的,老爷。” “人都会死,不朽者也会。汤姆,把矿山的详细资料准备两份。哦,对了,‘那东西’怎么样了。” “您还怀疑…” “这是必要的。”老雪莱打断他,自己却无话可说,双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两个人保持了许久的沉默。 半晌,老人的沙哑的声音在再次响起:“我…至少要确保那是雪莱的血脉——梦境里的鬼东西…我不能完全相信它的话。去提高悬赏,我要一个能检测血脉的奇物。” 老管家低头称是。 就在即将退出房间前,他忽然问了一句: “老爷。”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小姐并非您的血脉…” 声音消失。 气灯中的脸阴晴不定。 最终,老管家没能得到这个答案。 或许詹姆斯·雪莱也没有。 (本章完) ------------ Ch.418 兽群 黑鼻子威廉。 倭瓜精。 当罗兰见到这位时,发现佩姬说的一点都没错。 他脸呈细长形状,上细下宽,鼻头长了三颗痣,痣上还有两根毛在风里飘来飘去。 短头发,两边留着卷翘的胡须。 领口用了蕾丝缎带,一手宝石戒指,表链都是金的。 看来这些年赚了不少,威廉先生。 ——煤精很贵,能够熟练加工煤精,把这些矿石雕出花样的匠人更贵。 因斯镇上有三家煤精店,但显然雪莱家的最大,生意最好。 这仰仗于工匠,大笔花在装潢上的费用,以及,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斯特里特家族也许做了什么,直接托高了这家店铺的地位,以至于多数商人都乐意在这儿进货。 “商人逐利,小姐,我不认为一个‘地位’就能让那些苍蝇多花一分钱。” “是不能,”佩姬回答,“但这么干的商人往往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这话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雪莱煤精店坐落在一片白色广场上——很难想象煤矿山区有这样干净风光的广场。 除非,那些衣衫不整或身上沾着丁点黑色的人,不被允许进入。 当罗兰一行通过时,交了三个先令的过路费。 三个先令。 这钱足够一个外乡人雇佣马车,穿过大半个伦敦。 数十倍的价格。 天价。 “很正常,因为斯特里特需要让脏的远离他的欢乐场。”马车上的少女不无讽刺:“但你们猜怎么着,没有任何人有意见——这明明该是每个人都能来的地方,却变成了少数人才能走的路。” 进城的土路,衰败的矮屋和佝偻的活尸们——在通过那道闸口后,再也看不见。 这里仿佛用象牙打造的天国,再没有汗酸臭和漂浮在空气中几乎肉眼可见的黑色颗粒——这里只有香水,香薰,上等的肥皂和随处可见的糖果店,女装铺子。 一些专门为绅士打造的领带店和雪茄烟斗铺在街的另一边,其中还有不少供人消遣的扑克房。 平整的地砖们认为只有最软和的皮鞋才配踩踏自己的脸。 太妙了。 这里不比伦敦差多少。 「雪莱煤精」就坐落在这片‘象牙’区的末端,当马车驶至近处,几个人都看到了那精装的铺面,玻璃窗和房前的牌子。 上面写着: 「威廉煤精」 “怪不得。” 金斯莱声音冰冷:“看来有人不满只拿自己那一份了。” 金山出身的侦探先生必然清楚这种行为算什么。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小心点,尤其是这位小姐。”佩姬没了调侃,双眸浸满忧色,看向萝丝:“我不清楚这店铺对你有多重要,任务是否非要这一次完成…” “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什么老爷的交代,就把自己的性命交代到…” 萝丝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马车停在门口。 四个人下来。 煤精店多用了玻璃,所以看起来比原本的面积要大不少。有女士在里面挑选首饰,三个售货员,还有那位‘黑鼻子威廉’—— “就是他。” 萝丝径直而去。 金斯莱并不赞成她的做法:“这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 的确如此。 当萝丝说上几句,拆开那封信后,里面的白纸让场面变得极其尴尬。 “这个该跌死的老东西…” 咬牙切齿的少女只能强挺着腰,说自己姓雪莱,并要求威廉交出账本,她将接手这铺子—— 任何一个脑袋正常的都不会相信她。 “我很乐意,小姐。但您至少得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一个让警察能相信的证据——至少有些能表明您身份的东西,不是吗?请问,契书在哪呢?” 威廉拨了拨柜台上的首饰,将它重新收好,对着一侧的女士恭敬弯腰。 “离开吧,小姐,先生们。我不清楚你们到底是谁找来的,但我奉劝各位——别惹事。倘若你们听过‘雪莱’这姓氏。” “哦,我还以为你忘了这是雪莱家的铺子,”萝丝皮笑肉不笑:“我会写信,先生,到时候,来的就不是我了。” 倭瓜脸男人并不害怕。 雪莱家可没有女儿。他捋着自己曲翘精致的胡子,一手按着胯,昂首挺胸:“任谁来都无妨,我问心无愧。” 萝丝当场就想给他两拳,结果被佩姬拦下,扯着她离了这已经开始受人瞩目的地方。 他们换了条路,又重新找了架马车。 由于这地方太平坦干净,以至于满腹怒气的飞贼想找块石子踢的想法落了空。 越想越生气。 「她好像开始把雪莱当成自己家了。」 - 还没有。 「我看快了。」 这时,一直没开过口的金斯莱说话了。 “柜台里首饰的售价不算便宜。” 他说。 “倘若真要计算客流,你就知道这老央子究竟贪了多少钱。” 说的没错,但不解决任何问题。 “我听说,斯特里特家和老威廉有什么合作…镇警可不会管这种事儿。”佩姬忧心忡忡,“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出大事…” 四个人各有考虑,一路无话。 等回了酒馆,吃了晚餐,三个远道而来的人都没参与今夜的狂饮。 天黑的很快。 狂欢结束的也很快。 当「烧烤手」再次安静下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悄然蔓延。 几个佝偻的影子沿着外墙。 有两个搬着梯子,包了布的梯头勾在二层走廊的一侧窗户前。 咔哒。 接着,就是攀爬梯子的嘎吱声。 这是个鼾声此起彼伏的夜,所以没人察觉到。 影子们分别到不同的房门口,用铁丝和细钩挑了几下,左拧右拧。 锁头一跳。 十分钟后,急促的脚步声自一楼响起。 她粗暴地敲开门,把睡着的老摩尔叫起来,提着油灯,抄了把火枪。 “快!” 佩姬焦急道。 “我的人说,那老倭瓜派人害他们来了!” 两个人奔向二楼。 “那些人不能在我们的酒馆出事!” 由远及近。 嘭—— 门半遮半掩,所以佩姬一脚就能踢开。 萝丝的房间空无一物。 那俊俏青年的也是。 佩姬的心越来越沉。 倘若那‘雪莱’的姑娘真死在酒馆里,她们的… 然而,当老摩尔和佩姬怀着沉重的心推开金斯莱的房门后,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三个被捆成兔子的混混被自己的袜子堵着嘴,垒在墙角。 冷脸的‘岩石’先生背靠墙壁,右手一把银色的长管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腿; 卷发姑娘倒骑着高背椅,胳膊挂在椅背上,笑吟吟看着闯入者; 而那瞎眼的男人则安静坐在矮凳里,双手捧着一杯咖啡。 “夜安,佩姬小姐,摩尔先生。” 他笑容灿烂: “来得还算及时。” 佩姬愣住了。 他,他怎么知道是我和老摩尔—— “一个能拖动仪式者的姑娘,力气可绝对不小了。” 罗兰说。 “如果她本身是一位仪式者,那就说得通了,对吗?” “「兽群」小姐。” (本章完) ------------ Ch.419 占卜 兽群。 由于某种特性影响,每个踏上兽群之路的仪式者都是不同的。 他们的情报很难觅得,在真正刀刃相见之前,你无法预测他们究竟会长出一双翅膀,还是在阴暗无人的角落织了一张恐怖的网。 他们是永不迷路的指针,狂乱祭祀的咆哮之怒,蛮行秘咒的正统继承人。 在这条道路上走的越远,他们的生命力便愈发旺盛。 强大的「兽群」仪式者能够在呼吸中吞吐雷电和风暴,生命力将在不断地攀升中抵达醒时世界的顶点。从此,物理层面几乎不存在能够杀死他们的力量,同时,旺盛的生命力也赋予了他们悠长的寿命。 他们能够创造全新的种族,可以改变自身血肉的结构,从而短时间内变形成人类之外的动物。 他们掌握着许多令人费解的仪式——即便那看起来能让疯子高喊‘荒唐’。 倘若一日他们抵达不朽者,甚至可以将自己独特的印记留在所创造的种族之中,在种族完全消亡前,能够不断通过烙印重生,并瞬间恢复本体的全部力量。 他们是自然生灵的全部。 …… 「名称」:烹饪学徒(一环) 「类型」:自然女神伊芙/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凛冽之火/炽热湍流 「描述」:踏上兽群之路的仪式者面对野兽时,总拥有不凡的亲和力。 每一环,「兽群」都可以契约一只动物伙伴,其将遵循仪式者的指令行动。 直至契约伙伴死亡后,肢解,服食,仪式者将得到该动物的某些力量(但会畸变出动物特征),契约伙伴生存的时间越久,越强壮,经历的战斗越多,与契约人越亲密,仪式者得到的力量越强大。 注:最好不要养乌龟。 契约位置:一 …… 「名称」:兽语者(二环) 「类型」:自然女神伊芙/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凛冽之火/炽热湍流 「描述」:能够和野兽对话。 对危险的感知更加敏锐,能够及时发现潜伏的危机。 身体素质与反应力大幅提升。 能够通过屏住呼吸,减缓心跳,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 契约伙伴或其他野兽死亡后,少数强大的灵魂可以被仪式者收集。 契约位置:二 …… 仪式者。 兽群。 当这两个词出现在长夜后,老摩尔的枪管就改变了目标。 对准了罗兰一行人。 佩姬沉默许久,扫了眼三个扭动的肉饼。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她不再用那副无论如何都直爽的脸和笑容对待他们,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们被邀请到三层。 唯有一个房间的三层。 这里用了大量的绿色,一些枯枝和干花被当成点缀,横斜插摆在瓶子里。 地板上铺着兽皮,三个头的气灯,成捆的蜡烛。 木椅和书柜都雕琢精细,粗看已价格不菲——但奇怪的是,这房间里没有一处用到宝石和金银。 “请坐。” 佩姬对老摩尔点了下头,于是,男人便收起枪,烧好壁炉后,退出房间,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 “红茶,还是咖啡。” 萝丝:“咖啡。” 金斯莱:“红茶。” 罗兰:“牛奶。” 萝丝:…… “你为什么总跟其他人不一样?” 萝丝算明白了,自己这猫就喜欢在紧张时刻突然来那么一下子——至于说那么一下子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他可不在乎。 三杯热饮离开壁炉岩板,被少女端给了自己的主人——顺便,罗兰是喝不上牛奶的。 只有一杯咖啡。 佩姬给自己倒了红茶,坐在三个人对面。 焰色下的金发黯淡无光,脸上那层汗水微微反光,那双眼睛倒格外亮:“我的确是个仪式者。” 她承认。 “很抱歉,我以为你们是为了…那东西而来,所以,想盯着你们,防止它再次外流…” 少女用词含糊,金斯莱却大概能猜到她指的是什么。 “白土,对吗。” 侦探食指敲打着杯壁:“白色的,泥状的。那东西接触久了,会让人得病,变得同雕像一样,然后咳血…这是你要说的,也是你要阻止的…” 他停顿片刻。 然后——“对吗?” “斯特里特小姐。” 他没理会佩姬和萝丝同样惊讶的表情(唉,希望这世界聪明人多一些),自顾自说起来: “你初次听见‘雪莱’,可却像清楚这名字背后的力量。” “那威廉看你的眼神也不对劲。” “同样。你虽然和矿工厮混,大多人都爱你宠你,可别忘了——因斯镇不是只有一个年轻女人…你能比其他人家的姑娘漂亮多少?” 金斯莱摩挲着瓷杯,在停顿时喝上小口后,又继续他那冷冰冰的推理: “你还忽略了装扮——斯特里特小姐,我们这些人都有教养,即便刻意,也很难改变骨子里的习惯…” “比如。” 他忽然指了指佩姬的领口。 “我就说!” 萝丝也叫了一声。 矿工家的姑娘是没能耐在胸前裙口系什么宝石缎带,她们通常只会用丝带随意拉个结——而真正金贵的小姐,比如贝翠丝,她的领口通常用金银配不同颜色的珠宝。 根据当日裙子的颜色来搭。 所以,当不佩珠宝时,裙口闭合处若仔细看多会有些火柴粗细的缝。 这是长时间用了重物所导致的。 “这就合理了。斯特里特不至于让自家的姑娘穿松了领的裙子,可若这姑娘是跑出来的,很长时间没回过家…” 到这里,其他的就不必再说。 四个人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会,佩姬紧了紧拳,才有些艰难地开口: “金斯莱先生,你的观察力令人惊叹。” 她拢了下头发,挺直腰,看向三人: “我是佩姬。” “佩姬·斯特里特。” “「兽群之路」二环。” ………… …… 佩姬·斯特里特。 继那把大火后,斯特里特家族唯二活下来的人。 另一个是现任斯特里特家的家主,她的哥哥,亨利·斯特里特。 即之前提到的,那位聪明、敢于打拼的年轻人。 “我可以对你们说实话,先生,小姐。但在这之前,请允许我打听你们的来意——我不能和盘托出,将一些秘密说给我的敌人。” 佩姬审视着三人。 她现在得了个好消息,并且,还想听见更多好消息。 萝丝张了张嘴,下意识看向罗兰。 “我来说吧,”闭目的青年放下茶杯,“佩姬小姐。我的一位朋友遭了难,被白土污染,患上咳血的病——他死在自己的家里。” 佩姬低声说了句‘愿女神庇佑他痛苦的灵魂’,接着,又问罗兰: “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来那东西的源头瞧瞧,究竟这灾难是意外,还是人为。” 佩姬又问:“倘若是人为造成的…” “我会让他去陪我的朋友。” 佩姬:“如果是意外…” “我会让他去陪我的朋友。” 少女短暂沉默了几秒,又问萝丝,“这位雪莱小姐…” 萝丝耸耸肩:“为了店铺,顺便陪我的朋友(玩)…我从来不说谎(也许偶尔)。” 又转向金斯莱。 “一个小生意,”侦探把弹匣里的子弹倒在床上,顺便将腰间插着匕首的皮套解开:“查清白土的来源。” 听完后,佩姬终于满意了。 她先对自己之前的行为道歉,说不该这样质问三位道德良好的人。 然后… “我清楚白土的事,道森先生。我都可以向你们坦白。” “就像你们想的,这一切并不算真正的‘巧合’——如果你足够了解第二冠神,就该清楚,我们拥有一些特殊的、唯向自然靠拢的生灵能够使用的仪式…” “一种有别于其他道路的「占卜」。” 佩姬看向萝丝。 “女士告诉我,雪莱小姐,你就是这灾难般生活的最好回答。” (本章完) ------------ Ch.420 奇特的继承人 伊芙(第二冠神)的信徒能够使用一种极为‘奇特’的仪式——这或许在其他仪式者看来都不够‘符合逻辑’的‘占卜仪式’。 通过泥土,枯叶和唾沫,一些稀奇古怪的祷词。 以及大地的配合。 在一定限度上,他们能够向伊芙(或自然)询问一个模糊的答案:大多数仪式者对于此类占卜的评价多为——疯言疯语。 因为沉睡的神灵并不会真正给人‘回应’。 他们得出的结论,也多是自己给自己的暗示。 (能让稀奇古怪的仪式者认为‘稀奇古怪’,可想而知有多稀奇古怪。) 不过,佩姬能精准地在镇口‘截获’他们的马车,就表示这仪式并非评价那样不堪? “那种特殊的矿物的确来自矿山…里,就是你们所见的这些人开采出来的。我很抱歉,道森先生,我没法说服我哥哥,的确是他将它们运出去的——” 她回答了两个人的问题。 “佩姬小姐。一个斯特里特家族的女儿,为什么跑来和矿工为伍?”金斯莱显然不满意佩姬的回答,追问道:“我看我们得更加坦诚一点,对不对?” 就像刚才推测的,金斯莱当然能看出那些矿工对待佩姬不同——这就表明,他们大多数清楚佩姬的身份,也知道她姓什么。 这太奇怪了。 “…那是个无聊的故事,先生。” 佩姬说着,把怀里的鸟捉出来,放在桌上。 放风的小怪物开始在桌上乱窜。 “我从小在因斯镇长大,和我的哥哥和弟弟们。”她缓缓道,“我有最棒的父亲,最温柔的母亲,忠实的仆人。” 佩姬·斯特里特的故事并不复杂。 ——她在一场人为的大火中幸存。 谁会是得利者? “我的哥哥…是个疯子。”少女面露恨色:“他干了这些事,愚蠢到竟以为我不清楚…” 斯特里特家人丁兴旺。 至少在佩姬这一代。 她有两个哥哥,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当时的老斯特里特遵循常俗,准备将家业传给大儿子——也就是浴火后没有重生的埃里·斯特里特,亨利的兄长。 而当时的佩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家业并非全部。 斯特里特家族在这片土地上几乎要比国王更有权势,其他的孩子享用着不菲年金的同时还能找些自己喜欢的事干。 然后。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一把火。 两个幸存者。 自此几年,佩姬没怎么回过家了。 ——不过,三个听故事的人能很明显的察觉出其中的一些疏漏处,比如: 既然亨利·斯特里特狠心到烧死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长和弟弟妹妹… 为什么独留下佩姬·斯特里特? 这可不能用‘为了确保自己没有嫌疑’之类的蠢话搪塞: 这事绝对是他干的。 可又怎么样呢? 放火那晚,亨利·斯特里特身边或许有仪式者的影子,整个因斯镇都在斯特里特的控制下,包括治安官和镇长都和斯特里特家有关。 他为什么放过佩姬? 金斯莱不可能留下一个未解的谜题在自己脑袋里,那会让他睡不着觉。 “…因为我还有用。” 佩姬搓了搓手掌,摊开。 于是,桌面上的金丝雀像得了指令般,一下飞到她掌心,只站着不动,乖巧极了。 “仪式者并不多见。在他没找到能替代我的人之前,不会杀了我。先生,「兽群」能够对话野兽,而这些小家伙,可是保证斯特里特矿山进度的重要道具。” 她掂了掂手里的金丝雀。 “所以,一个姑娘,二环仪式者,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少女说着说着,有些悲哀:“若不是我曾有个旅行者老师,引领我踏上了拥抱自然的道路,恐怕现在,我早该和父母兄弟团聚了…” 她身世凄惨,每日都生活在痛苦中—— 然而不止于此。 罗兰杀死过明思·克洛伊,和查尔斯·克洛伊交战,清楚有些道路需要血亲的存在。 也许这才是原因所在? 金斯莱并不在意这些。 他仍板着脸开口,言语中充斥着拒绝:“权力的转移必然伴随着血腥与暴力,无数人要倒在登梯的路上,为他们的‘皇后’保驾。斯特里特小姐,我不清楚他人,但就我自己来说,绝不会参与到这样的事件里。” 佩姬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摇了摇头。 “请听我说,先生,小姐。”少女坐正,依次看过三个人,真诚道:“请听我说。我并非要那让人发狂的权势,一个信奉伊芙的,也绝不贪恋世俗的造物——我有自己的目的,就像你们担心的,我也担心这是否会牵连你们。” “否则我不会今夜赶来,对吗?” 她说。 信奉第二冠神的姑娘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随处可见的,可怜人的故事。 这可怜人并非特指个体,而是一个庞大的整体:矿工们。 男人十三便士,女人五个,儿童三个。 一周。 这根本吃不饱饭。 “如果不是我从家里偷了钱,自己也算有些积蓄…” 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同情矿工? “我从小就不喜欢规规矩矩喝茶,坐在玻璃窗前享受所谓的‘午后闲暇’——我喜欢到山坡上跑,到小溪里捉鱼,到林子里找松鼠和狐狸…” “是一位矿工先生救了我。” 矿工,先生。 “斯特里特领导着因斯镇,我自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我看着矿工的儿子们长大,矿工的儿子们也看着我长大…” “我们像树林里的树一样,每一棵相互挨着,谁能不清楚彼此呢?” 他们一起成长,变年轻,变成熟。 离经叛道的姑娘没有少爷和小姐的玩伴,只有一张张黑黢黢的脸。 他们从最开始惧怕,试探,忐忑,后来变得真诚。 这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女孩,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斯特里特因为他们而富有。”佩姬垂眸:“可我们为什么不能给这些苦难的人儿们多些幸福呢?” 倘若周薪加上两个便士,即便算上整个因斯镇的矿工,每个月,也只是曾经佩姬的一枚戒指或发卡的花销——可这钱对于矿工们来说,不亚于万物之父亲临般的惊喜。 或许比起万物之父,他们更在乎那两个便士。 两个便士。 但亨利·斯特里特绝不会松他的钱口袋。 两个便士。 “我清楚商人都要追逐利益,斯特里特家族也一样。我们需要赚钱,来维持统治和与穷人不同的生活——可,先生,小姐,只两个便士!两个!” “我没那天真无知的要求,想要给谁天大的待遇,让他们享受我一样的生活。只希望,断了腿的男人,能给自己的妻子多留下几个钱的遗产!” “这样的想法过分吗?” 过分,或者不过分。 三位听众各有各的想法。 但佩姬情真意切,不必揣测,只看那表情就知道,她绝对认真。 “利特叔叔,玛丽大婶,那些和我同龄的孩子,比我小的小家伙们…你们或许不清楚,每个月,因斯镇要失去多少条腿,多少只胳膊,多少人的脑袋…” 佩姬渐渐阴沉。 “而当那白色的矿出现后,一切都变得更加可怕…” 白色的矿。 矿工们称之为‘斯特里特白矿石’——这种奇妙的、藏在矿山深层的矿物是上好的建筑材料,同时,有人发现,将它少许磨粉后加入黑面包,会给那难看的增色不少: 若足够心狠,放得多,几乎能卖上两倍的价钱。 “大地在哭泣,先生,小姐。也许你们听不见,可我彻夜难眠,总被耳畔的哭声惊醒——树木腐烂,植物凋零,土地不再焕发生机:这片土地上的人呢?” “当自然开始遭到灾难,往往痛苦的是依赖自然的我们。” 佩姬说着说着,流出眼泪。 “我不能看着我的朋友们受那白矿折磨,咳出血,死在草席上,更不能看着斯特里特家的领地变成一片死域。” 佩姬告诉他们,除了那白矿粉末会沉淀在土地里,被风带着穿过整个小镇外,亨利·斯特里特也在考虑扩大白矿加工厂——就在小镇的后方,挨着湖畔的那片充满生机的森林。 没有一位伊芙的信徒会喜欢人这么做。 “相信我,先生,小姐,我并不天真。” 她说。 “‘从今日开始,所有人都不必再下矿’——我没那么愚蠢,也当然期望斯特里特能万万年领导这片土地。” “可只是煤,就足够家族的开销了,何必再碰那伤害万物的‘白矿’?只要每周少喝两瓶贵的酒,少吃几块软的肉,就能让他们每人多几个便士,高兴整个礼拜。” “如果人能宽容,少些贪婪,是不是一切都不会那么艰难了?” (本章完) ------------ Ch.421 矿洞 佩姬认定萝丝是她占卜中的、带给她帮助、或给因斯镇带来希望的人——而对于头一次被‘占卜’或‘预言’的飞贼小姐,显然还有点不太适应。 “我?你不会认为,雪莱家能帮你做点什么吧?” 面对怀疑,佩姬眼含泪水地摇了头:“…对于占卜者而言,命运总是恒定的。” 萝丝烦躁地折了下手绢,扔给佩姬,接着,又瞧了瞧左右两边。 在到某个环节之前,罗兰和金斯莱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们都先得查清‘白矿’究竟从哪来,怎么来。 而这位佩姬·斯特里特显然能给他们提供一个便捷法子。 少女两只绿眼睛转了转,商量道:“我不说别的,小煤渣。你得让我们瞧瞧才行——亲眼。” 所以… 清晨。 三个人在佩姬的安排下,换上了她送来的粗布衫,提灯——由于他们并不需要亲自挖运,少了零碎的工具,更能轻装上阵。 衣服让金斯莱很不适。 他在里面捉了十来只跳蚤,一些黑渣滓,皮屑和不知谁留下的、干了的血块。 苍白的手臂肉眼可见地起了一层红疹。 萝丝和罗兰倒一点事都没有。 他们坐上硬板车,在车夫的呵斥下吐唾沫在手心,抓稳后,随着嘶鸣和颠簸前进。 出发的地方也有不少人,他们比罗兰更要熟练地登车,还挎着桶子壶,揣着石头一样的干面包。 每个人都蹲在板车上,一个个排列整齐,就差一架铁笼罩着,活像欢声笑语的、去令一个未知牢笼的猴子们。 公猴子挤在一块谈论国家大事,或用胳膊给自己的母猴、小猴架出活动空间。 母猴们则揽着年幼的猴子,唉声叹气,似乎这样做就能将这灾难的人生吹的远一些——最小的则没那么多愁绪,叼着稻草或什么植物根茎,用槽牙磨上几下,用分泌的唾沫抿它上面的甜或苦味。 一辆辆木板车拉着衣衫褴褛的猴子们,将它们运往一个既定的命运。 远处的矿山群像缓慢的海浪,一浪又一浪的向内推着,压着。 让年轻的没法生长,让老了的不能呼吸。 当罗兰一行人和他们交错时,有不少人对罗兰,对佩姬打了招呼。 “嘿!万人迷!” 他们笑得像正要去参加舞会的绅士,要去幽会的女士,正要去领那家族赠与自己房产的少爷——他们笑得和西区舞会上的男女没有区别,除了脸干了些,少了水分和真正的希望。 他们苦中作乐,学起罗兰当日唱的,喊着‘好久不见了黑夜!’ 荒腔走板,不知谁出了意外,又领着转到了另一首低俗的歌谣上去。 ‘我妻子的大臀,她煮饭时候的大臀——’ 孩子们咧着嘴,嘻嘻哈哈地听男人们唱。 车夫抽着马。 一路歌唱,一路死亡。 矿山在不远的地方,路程三十分。 到了地方,每个人有序地下了车——这可比罗兰见过的舞会上的参与者们还有有序:他们清楚该让男人先下,然后男人接女人,最后再接回每一个家庭的孩子。 有人在一个个窄矿口前的水桶,那些漂浮着煤渣的水桶前,用随身携带的大勺子舀水喝,喂给自己的妻子或孩子。 富余的则灌上一壶,宝贝似的搂在怀里。 有人去领火柴,油灯,偷奸耍滑,多要了些,被看矿的守卫用鞭子抽的直嚎叫。 其他人则大声嘲笑他,并乐此不疲地和他一样。 矿山口旁有个巨大的铁质笼子:那就和罗兰所想的一样——仿佛疯人院供人观赏的铁网笼,矿工们会依次走进去,把两头肩膀向前胸拢一拢,缩得越小越好。 接着,后面的人会进来。 一个个,一列列。 他们蹲在笼子里,静静看着外面的人走进来。 这些曾在酒馆大声发笑,说脏话,喊着‘万人迷和我们的因斯镇之花’的人们,现在终于平复了自己沸腾的血液,准备迎接黑暗和直入肺腑的煤渣。 他们安静了。 矿区诡异的安静下来。也许是佩姬打了招呼,也许是矿区本来如此。 罗兰三人很轻易地通过,和其他人一样,蹲在了笼子里。 顿时,鼻孔被汗臭与酸腐味积满了。 这里有一千只、一万只鼻子,却好像永远吸不完这如无底深海般的恶臭与绝望。 罗兰抱着膝盖,和金斯莱、萝丝靠在一块,静静同千万道呼吸一起吸气,呼气,感受着冬日末尾的燥热——在这铁笼里,没有人喊冷,喊‘我的脚趾要被冻掉了!’ 也明白为什么矿工只要一件罩衫。 甚至有些女人或女孩,压根不穿裤子——但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当猴子们蹲好,有看守喊了一声。 很快。 铁笼在震动中缓缓向下。 阳光和土地远去,上升到天国一样、他们永远去不了的高度。 随之而来的就是彻底的黑暗。 嶙峋的矿层,一口无底的黑洞。 金斯莱摆弄着手里嘎吱作响的油灯,想要点燃它,却被佩姬阻止: “别现在点。” 其他人也在黑暗里讲话: “我是不能理解你们这样的金贵人,先生,为什么要和我们下矿呢?”说话的男人嗓音沙哑:“别现在点,节省点时间——否则,整个上午你都没光了。” 金斯莱沉默。 他不大舒适,可就像深入地底般,他头一次深入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从没见识过的世界。 下行的笼子里呼吸依旧。 直到过了五分?或许十分。 咚地一声。 脚下的板子砸在里坚硬的石块上。 两盏油灯被提在手里,看守拉开牢门,放出了安静乖巧的猴子们。 “下来!” 他们嚷。 声音回荡在矿洞里,避免了他重复费力气。 ‘下来——下来——下来——’ 有人动了。 罗兰被佩姬捉住手腕,他们一齐离开了笼子。 分了队。 好像每个人都清楚谁该和谁走。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得领个东西——看守背后那大洞里的东西。 一个个铁丝笼。 里面全是蔫头耷脑的金丝雀。 领头的矿工们一拥而上,分了笼子,却不对看守道谢,只是提着那点燃的油灯,在摇曳的光影里对佩姬不伦不类地弯腰。 当人一无所有时,这就是最真挚的谢意。 “这能让我们避免许多灾难。” 佩姬提起油灯,和他们告别,领着三人向内。 她怀里那只金丝雀早早从衣服里钻出来,跳到肩膀上。 (本章完) ------------ Ch.422 甬道中 甬道渐渐向下。 左右是护挡着的木板,油灯路过时,能看见上面用手指沾着煤灰写下的留言,一些俏皮或遗憾的。 ‘山姆小子要做因斯镇最有钱的人!’ ‘我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瞧瞧。’ ‘谁需要女人,一次三个便士,我的妻子。’ 下面被涂抹了一些。 有谁在后面补充: ‘我和我的妻子,两个,屁股大。’ 并注明了自己的姓氏和居住的位置。 再后面,就有人留言辱骂他了。 每隔十几步,就有一盏吊起来的油灯。往下的道路陡极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若不注意就要摔跟头。 黑暗静静监视着日复一日探底拜访的客人们,偶尔漆黑中多出一声鼠鸣,或‘喀拉喀拉’的碎石倒塌声——有人和他们同路,却没领到金丝雀,拎着草编的圆篓子,里面装着三只不停挣扎的灰耗子。 这男人在酒馆里吆喝的最厉害,罗兰对他印象深刻。 “嘿!万人迷先生!” 矿洞中的坎坷对于老矿工来说如履平地,他甚至能斜着身子,一边同罗兰、佩姬讲话,一边摇晃篓子,逗弄里面昏了头的老鼠。 “该死!他们又这样干!” 三个人不明白,佩姬却立刻发现了蹊跷。 她恼火地捧下自己肩膀的金丝雀,要递给老矿工:“他们竟还敢这样做!我已经警告过——” 老矿工摆摆手:“我经验丰富,算了吧,佩姬。更何况,少拿一天笼子,多赚两顿饭。” 他不等少女发怒,脚下加了速度,一深一浅,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矿洞又沉默了。 “「兽群」之路的仪式者能够和野兽交流。所以,我时常为他们提供这些…”佩姬怅惘地将金丝雀重新送回肩头:“但这看守们都是我哥哥的人。一群贪婪的猪。” “他们竟做起鸟儿的买卖来了!” 金丝雀和老鼠的效果类似,只是前者更加有效,后者…则很难说真能救谁的命—— 这些小动物能比人更早察觉出危险。 在某些深邃的甬道里,人类往往并不会在‘窒息’逼近时立刻察觉——而当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毒素深入肺腑后,无力的血肉也不再拥有将他们重新带上矿洞,再次沐浴日光的力量。 死亡悄无声息。 而老鼠和金丝雀则不同。 它们比人类小,更受不了这毒素。 往往当危险刚来临,它们就立刻察觉了不对:动物的反常给了矿工们一段较为安全的反应时间。 这也让不少深入地下的避开了死亡。 但老鼠终究比不上金丝雀。 这些黑灰色、又脏又臭的动物整天都在发狂,人类很难分辨它们究竟不适,还是只单纯的发狂——更何况,它们比鸟类更加能忍耐,往往抽搐时,一切为时已晚。 “所以,你找了许多鸟儿帮他们?”金斯莱问。 他清楚仪式者,自己却并非仪式者。 有些‘常见’的力量,在他听来多少有点不可思议:“它们,听你的话?” “不是听我的话,先生。鸟类的思维更加活跃,我只是为它们提供了一些食物和水——你也可以把这当成一种‘引导’。” 佩姬说到这儿,有些哀伤。 “我是女士的信徒,本不该如此伤害自然的生灵。它们同我们一样才对…” 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为了这些可怜人。我希望自然朋友们,能给他们多一些活下去的可能。” 这也是她之前恼火的地方。 成天待在矿洞里的守卫们当然也清楚金丝雀比老鼠的示警效果要好。 矿工们也清楚。所以。 有需求,就有生意。 选了金丝雀的,午饭和晚饭就得自备,他们只提供‘清水’和‘肉汤’。 放弃鸟,选老鼠的,则可以美美吃上两顿干的。 许多男人为了吃饱些,或给家里的谁带回去,总乐意冒点险——既然昨天死了人,今天大概不会死了吧? 佩姬的话很快得了应验。 渐渐的,罗兰开始发现了尸体。 一些歪倒在矿洞里,面色平静的尸体。 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们被拖出来,等一天结束,会有人把尸体带上去…”佩姬低了低头,却并未停下脚步:“…若我痛苦,就每天都沉浸在痛苦里,永远痛苦不完。” “我必须得干点什么,作为斯特里特家的孩子。” “我不能像个宴会上讨论文学、音乐的大小姐,掩着嘴为故事里的人痛哭一阵,然后转头去亲谁的脖子,笑得前仰后合——那一点用也没有。” 向下。 继续向下。 在尸体的沉默中,萝丝忽然开了口: “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佩姬·斯特里特。” 萝丝发现,她有点像她。 或者说,她们是一样的人。 “既然金丝雀能救命,为什么你哥哥——” “因为他知道,即便自己一个子儿不掏,我也会帮忙。”佩姬冷声:“谁更在乎,谁就要付出——而对于伟大的、国王般的斯特里特来说,矿工又算的了什么呢?” 兽群之路的仪式者有这样的力量,可也并非开口便能唤来成群的鸟雀。 因斯镇周围的鸟儿不多了。 很快,大片森林被伐倒后,天空上的生灵也将渐渐绝迹。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花点钱照顾好这些…”现在,萝丝也有了疑惑,“只要一点钱…” 佩姬沉默。 除了上面的理由外,其实还有个最重要的。 “他希望他们死。” “什么?” “我们到了。” 佩姬举起油灯。 在矿洞狭窄的甬道里,昏黄的光照出了另一个更小的洞口。 “把脸,鼻子和嘴都包好,小姐,先生。如果你们不想染上病,就包得严严实实,进去后,按我说的做。” 她分了早准备好的绸布,一层又一层的把脸裹上。 然后问罗兰用不用帮忙。 “我收回之前的话。”萝丝一扭腰,用胯撞开她,接过罗兰手里的布,“如果我是你,就没时间琢磨情爱的事。” 佩姬笑了:“斯特里特家总要传宗接代。” 萝丝:“不知廉耻。” 四具木乃伊裹好脸,扎紧袖口和裤管。 “这里面是什么地方?是那白矿——” “是地狱,雪莱小姐。” 佩姬弯下腰,钻进了洞口。 (本章完) ------------ Ch.423 白矿工人 更狭窄的甬道需要人弯着腰,有些甚至要四肢着地,趴着爬过。 很难想象,一旦某段坍塌,被困住却未死的人将面对什么样的绝望——但即便于这样的绝望中,萝丝也井井有条地安排了每个人爬行的顺序。 佩姬最先,然后是她。 接着是罗兰,最后是金斯莱。 这种安排意义不明,唯有罗兰清楚她为什么这样干——比如爬着爬着忽然停下来。 “你们的勇气令人敬佩,先生,小姐。我敢说,没有任何人愿意同我进这地狱里,警察也不行。”在某段结束后,佩姬这样感慨。 她现在没了脸上的轻浮,无论对罗兰,还是金斯莱,都只剩敬意。 虽然他们有自己的目的,可单‘屈尊’就足足不易了。 这三位都不是泥脚趾。 和她到这儿来受苦。 “警察当然不行,”萝丝抹了把汗,弄了一脸煤灰,“你若依仗他们可就完了。” 佩姬动了动嘴唇,罗兰在一旁翻译:“她的意思是说,如果足够刺激,她就乐意无限度的继续和你涉险。” 萝丝借着暗,掐他胳膊。 金斯莱:“…我没招惹你,小姐。” 萝丝:…… 这位年轻的侦探一路无言,心里却波澜四起。 正如他父亲所说。 ‘你也该从服侍里睁眼瞧瞧,真正的世界什么模样了。如果你不乐意做个无所事事、道德高尚的绅士,非要自找麻烦——那么,查清个东西的来历,我就同意给你弄一家侦探社。’ 矿工。 矿洞。 泥脚趾的生活。 金斯莱从没接触过,也从不会真正看他们怎样生活——最多比他差一些,总能喝上红酒,吃上牛排。 最多,最多,差一点的红酒,差一点的牛排。 一路奔波。 他渐渐清楚,有人吃不上牛排。 日子长了。 他发现,有人吃不上肉。 几个月过去。 他看到,有人吃不上混着砂砾和木屑的面包。 如果他要到了伦敦,或问罗兰,他就该亲眼目睹,那些吃不上混着砂砾和木屑面包的流浪汉,是怎样在瓮里熬煮胳膊的。 他有点憋闷,袭来的窒息感让他不适。 一路爬行,大腿和胳膊都酸软不堪。 身上有了跳蚤,汗液顺着额头流到眼皮上。 但他什么也没说。 如果这最精美的人儿,柯林斯先生都能笑着在地狱里打趣,这绿眼睛的姑娘,女人,都能忍受粗粝的石子和近在咫尺的死亡。 一个未来的、远近闻名的侦探必然要比他和她做得更好才行。 叮呤当啷的声音传来。 一道道鬼火般的灯吊在矿壁伸出的铁钩或洞架的木桩上。 在这最为狭窄的甬道里,许多矿工正忙着。 黢黑的石块,夹杂着一些白色的、星沙一样的粉末。它们在熹微灯火中闪着光,仿佛梦里呼啸的潮汐退去后留在沙岸上的愿望。 漂亮极了。 “这就是最原始的‘白矿’。”佩姬弯着腰,引三人向前,边走边说,还不时和忙着的矿工们打招呼——她好像谁都认识,也好像谁都认识她。 “佩姬小姐!” “谁让你下来的?” “你可不能到这边来!” “小姐,快离开吧,这儿没什么好玩的。你为什么不回斯特里特家,回你自己的舒服屋里睡上一觉,等晚上和我们一块饮酒呢?” 有人担忧,有人呵斥,他们希望佩姬能离开这条路,这特殊的开采点。 “现在的斯特里特可不是我的家。” “是啊,去他妈的斯特里特…抱歉,我不是说你,佩姬。”罗兰注意到,这些矿工并没扎紧袖口裤管,脸上也不裹布,“出去,离开,别靠近我们!” 佩姬道了谢,说要带身后的三人见识见识。 “这玩意有什么可见识的?” 老矿工吐了口唾沫,嘴里不干不净。 他整个人好像都被汗水打湿,脸上沾着白矿,整个人亮晶晶的,也漂亮极了:“您三位若要是买,就去斯特里特家,那个没心的大人物手里买——可离我们的佩姬远点,她从不干这事。” 他们交谈时,萝丝就盯着那些闪闪发亮的矿石不言不语。 来自密卷一环的探险家,使她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辨识有价值的物品—— 现在。 眼前闪亮的白矿,正于她视线里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这不对劲… 即便白矿能带来财富,可它也不该拥有如此庞大的‘价值’—— 萝丝皱了下眉:“你们怎么分开煤和白矿?” 她发现,所有石块都堆在篓框里,那些闪烁的像他们肉汤里的肉一样——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 “我怎么知道?”矿工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弯下腰,把纸袋打开,掏了块硬面包放在嘴里,含软了咀嚼:“也许大人物自有他们的办法…工厂…之类的。” 这就更不对劲了。 以萝丝所见的‘收获’来算,怎么看这一天都不会产出一个口袋的白矿——这点东西,能卖上几个钱? 矿工们也不清楚。 他们说,只是在这儿干活,周薪要比外面的高上一倍——没错,也许会得病,可也不是每个人都得病吧? 总有人得为了生活付出。 倘若在这儿干上两三年,就能攒下一大笔钱,过上富裕的生活。 “要是得了病,就得被安排到更远的矿镇上了…多少有点麻烦。不过听说,那儿有能治病的,去了就好,呆上几年再回来。” 更远的矿镇… 萝丝看了眼佩姬。 在对方的眼里,她找到了同自己猜测一样的答案。 金斯莱也是。 他并不相信一个连鸟儿都不乐意花钱给矿工买的主人,能安排患了病的,去什么‘更远的矿镇’——他不明白,这些矿工难道就这么相信斯特里特? 这位亨利先生可绝对没有她妹妹有人望。 侦探琢磨着,却听那矿工又说了一句: “我们是相信佩姬。要是佩姬成为斯特里特家的真正继承人——我们宁愿给这心善的姑娘付出…” “闭嘴约翰!” 有人嚷了一句。 叫约翰的矿工不以为然:“若是佩姬小姐,就算冒着染病的风险,干这活也心满意足。她从来对我们好,你难道不清楚她为了我们付出多少?” 黑暗里的矿工怒气冲冲地跑过来,给了约翰一拳,拽着他,把他扯走。 ‘我是要你别当着陌生人说,蠢货…’ 佩姬默默流泪。 (本章完) ------------ Ch.424 临镇工厂 回去的路上,罗兰‘听’到了那位老矿工的妻子。 她正忙着自己的‘工作’,和一个年轻的矿工,在一条死路,只隔着两根木柱——她的两个女儿和三个儿子坐在矿堆里,互相扔着石子,时不时打量交叠的人。 野兽一样的声音在矿洞里回荡。 没人惊讶。 这需求总有,这生意就总有人做。 “女人和孩子的周薪太低,她们吃不饱。” 佩姬声音冰凉:“别急,先生,小姐。我还会带你们去瞧瞧,真正处理白矿的工厂。” ………… …… 离开矿洞,金斯莱感觉自己死了一次。 死了又活。 这深入地下的工作让人近距离靠近深渊——如果真有那地方,大概就先教这些可怜人目睹了。 他们乘了马车,离开因斯镇: 要到不远的一个临镇去。 “原来是临镇,但一场动荡,让那地方成了废墟。” 依山而建的矿镇就是这样,危险并不仅来自矿洞下,也来自矿山上——只要出现大规模滑坡,就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曾和因斯镇为邻的那座小镇在十几年前成了历史。 如今,它在斯特里特家的手中,变成了一座… 工厂。 至少看起来像。 “你们要的答案就在那儿。” 靠近临镇,守卫们零散的出现——因斯镇的警力或许都用在了这儿,以至于罗兰一行在镇上的几天,从没见着一个巡街警。 这年头,警察本来就不多,许多人不喜欢他们。 “都是我哥哥的拥趸。” 萝丝点了下头:“什么是‘拥趸’。” “你真该多读点书,”罗兰叹气:“是爱人的意思。” 萝丝大惊,又连忙凑到罗兰耳边,小声问:“这野狗*的东西竟然喜欢同性?” 车里的金斯莱:…… 佩姬:…… 几天来佩姬也发现了。 这位占卜中的‘命定少女’,好像看起来并不像她所姓的姓氏一样‘高贵守礼’——从酒馆里的表现,再到乐意冒险同她下矿:这种种行为都不该是个规规矩矩的千金、一位胆小温柔的淑女该干的事。 比起淑女,她更像个野蛮的… 原谅她不能用那么粗鄙的词形容因斯镇的救星。 佩姬想着,车里的两个人还在讨论‘拥趸’的问题。 “所以你从哪学来的这词?别告诉我是你叔叔教的。” 罗兰轻笑:“你说对了。” 他告诉萝丝,老柯林斯曾说过梦话,喊着什么‘琼斯女士’,什么‘您该触摸我的灵魂’,什么‘我永远是您的拥趸’… 联系上下文,这词,不就正代表爱人吗?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 我应该比聪明人再聪明一点吧? - 毕竟没人教我,却叫我自己猜出来了。 「你说的对,罗兰。」 「从今天开始,我封你为大聪明。」 - 先别恭维我,这答案…没错吧? 「没错。」 于是,大聪明和小聪明两个人嘀嘀咕咕,讨论一个斯特里特的继承人怎么会爱上同性——从他小时候的经历,心灵上的伤痕,再到矿镇流淌的财富使人变了性格… 总有一条会让他变成这样,对不对? 言之凿凿的老师,深信不疑的学生,以及,一脸古怪的佩姬·斯特里特。 金斯莱就默默捂着半张脸,把剩下那半张靠近窗户,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 ‘我在车外面。’ 他想,如果现在和佩姬·斯特里特澄清,自己同罗兰并不熟悉,也不是他们的朋友,不是一路人,会不会能让这第二继承人对自己有所改观—— 他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不允许自己这样丢脸。太羞耻了。 “拥趸,并非爱人,两位。”忍无可忍的侦探先生打断两位探讨病情的年轻医生。 罗兰一脸狐疑,萝丝则瞬间改了阵营,叛变到金斯莱那边。 显然这方面,她更信任一本正经的金斯莱。 “所以,拥趸是什么意思?”绿眼睛盯着男人。 “拥趸的意思是:拥护着,支持者。”金斯莱僵着脸,嘴皮开合:“绝不是,什么爱人。” 马车里安静了一刹,接着,三个人几乎同一时间,默默将视线转向了罗兰。 解释。 罗兰:…… - 怎么办。 - 我觉得他说得才是正确答案… 「皮卡丘?」 罗兰:…… - 拥趸是不是还有其他意思? 「皮。」 - 扳手? 「皮卡。」 - 扳手。 「丘~」 边骂着脑袋里的怪东西,罗兰不尴不尬地笑笑:“其实…它也有‘拥护者’的意思。” 金斯莱较真:“不是‘也有’,道森。是‘只有’——拥趸只有这样的意思。” 罗兰:…… “金斯莱先生。” “什么?” “你知道,你为什么是个不高明的侦探吗?” “我并不认为自己不高明——好吧,我姑且听听你的说法。”金斯莱调整了一下坐姿,摆出倾听的模样。 罗兰点了点额头:“高明的侦探需要极为准确的判断力。” 金斯莱颔首:“我认为我有。” 罗兰又碰了碰眼皮:“高明的侦探要有很强的观察力。” 金斯莱‘嗯’了一声:“我不缺观察力。” 罗兰接着说:“高明的侦探要有耐心。足够的耐心,能让他们像猎人一样等待猎物一步步走向早已设好的陷阱——耐心能让人成为猎人,而非猎物。” 金斯莱蹙眉。 他不清楚罗兰的意思,可还是耐心点了点头,认可他的话:“我有足够的耐心。” 罗兰有些讶异,手掌拍了几下,脸上绽开笑容:“很好!那么现在,我承认你是个高明的侦探了金斯莱先生!” “这自然不必多——” 金斯莱一愣。 刚才… 他们不是在进行有关‘拥趸’的辩论吗…? 萝丝和佩姬笑得前仰后合。 金斯莱也明白过味来了。 “…道森先生,我不得不说,你在一些方面表现出来的特质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误会。” “比如?” “比如在能言善辩这方面。” 他还想劝罗兰几句,别像他那不着调的父亲一样,明明掌握着庞大的财富,却总把自己活成风流场上的笑话,没有一点体面。 幸亏他没说出口,否则罗兰会告诉他,这已经算够体面的了。 因为就在这时,佩姬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我们到了,三位。” 她说。 “因斯镇上患了‘白病’的矿工,都将被安置在这儿。”少女捋了捋乱发,深深吸了口气:“你们要说,是老摩尔的朋友。” 这镇子被改造成工厂,可罗兰却没见阵阵黑烟。 宁静,甚至静到人心惊的小镇除了那些叼着烟卷,无所事事的守卫外,连鸟儿和风都绝迹了。 (本章完) ------------ Ch.425 真相 看守们认识佩姬。 或者该说,他们好像常见到佩姬。 ——这些人用警惕地眼光打量马车,直到佩姬跳下来,又换上了一副不尴不尬的笑脸。 ‘我来探病。’ ‘谁?’ ‘老摩尔的女儿。’ 守卫并未多加阻拦,让佩姬领着三个衣着褴褛、脸蛋黢黑的矿工进入小镇——感谢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小姐的妆造,罗兰感觉自己被涂的就像个伦敦市场上标了价的黑奴。 镇上搭着个个小棚子,用布单和木桩:粗糙到冬日挡不住风,夏日遮不住晒。 里面躺满了浑身‘白疮’的病人。 一声声咳嗽组成海浪,钻进八只耳朵,在脑袋里嗡嗡作响。 “咳咳咳…” 棚子挨着棚子。 他们走了约莫十分钟,在这满是棚子的、通向内镇的空地上找到了要见面的人。 一个棕卷发的姑娘。 妮娜·摩尔。 老摩尔,酒馆主人的女儿。 面无血色的姑娘看起来不到十岁,比那酒会上扑了厚粉的女士们都要苍白。嘴唇是灰色的,鼻尖儿、脸蛋和脖子上,那些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多有白色柔软的浓疮—— 她见着佩姬掀开帐单,‘啊’了一声,焦急起身时,皮肤上的浓疮便受了压,喷出白色的浓汁。 但没有一丝恶臭或刺鼻的气味。 那更像是一种淡淡的、气味芬芳却不惹人厌烦的花香。 “快躺下!” 佩姬小跑过去,搂住女孩的脖子,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后,缓缓将她放在木板上。 “他们连条被子都不给你!” 妮娜·摩尔眨了眨眼,露出一口坏牙:“我喝了肉汤。” 佩姬并不嫌弃那白色的浓汁沾到自己身上,掏出手绢,给她擦拭脸上破了的疮。 “…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姐姐。我爸爸还好吗?” 佩姬默默点了下头,捋着她的卷发,像梳子一样,一下又一下。 没多久,她就红了眼眶。 指缝里全是掉落的头发。 “我会好起来的。”妮娜抓着佩姬的袖口,望向一旁:“他们是谁?” 佩姬鼻音很重:“…我的朋友。” “你又交新朋友了!” 这姑娘开朗的不像患了病——不,也许整个镇的人都开朗的不像受了难。 即便在矿洞里,除了那些野兽般的叫嚷外,罗兰多听到的,也是一声声回荡不绝的下流歌,或者低沉的号子。 甚至听见了一些自己那晚唱过的句子。 这姑娘像那些矿工一样。 坦白说这些年,罗兰发现人大概只擅长两件事:一部分擅长在地狱中大笑,另一部分则擅长创造地狱。 “你们好!” 她趁着佩姬抹眼泪的时候,朝罗兰打了招呼:“我是妮娜·摩尔!现在生了病,要两个月才能好!” 两个月。 然而在场的人清楚,这病目前没有什么法子治疗,她也许活不了两个月。 “我爸爸让你赔钱了吗?”她问候完三个陌生人,立刻转向佩姬,神色忧忧:“他没干过这活,也许就是不行。姐姐,他可会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 促狭的语气难掩身体上的痛苦,她说起自己的父亲,说他身体强壮,绝不会染上这种怪病,要佩姬帮她带话,告诉父亲,她很快就回去。 等治好病。 “酒馆经营的很好。”佩姬摸着她的脸,挤出难看的笑容:“好极了。等你回去,就是「烧烤手」的小公主。” “我最近感觉不太疼了,姐姐。”妮娜·摩尔活动了下胳膊,“是不是我快好了?” 佩姬沉默。 ………… …… “妮娜·摩尔是镇上的雏计。” 帐篷连着帐篷,但也有宽畅的地方。罗兰发现,守卫们几乎都在镇外,在镇子的出入口,里面却很少有巡逻的。 佩姬告诉他们,老摩尔的女儿姿色不错,靠自己的‘本领’生活。 后来,不知服务了谁。 她染上了这病。 佩姬领着他们,绕到一条小路上:“老摩尔本来是个矿工,我小时候,就认识他的妻子——还到他的小房子里住过。” 后来那房子被推倒了。 “所以,你建了「烧烤手」,要他做老板。”金斯莱应了一句。 佩姬轻轻点头:“老摩尔一家都是好人,若不是‘白矿’,他的妻子和女儿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我们都清楚,即便女人干这活,除非太不幸运,否则不至于这么快死。” “那时候我还小,只能在仆人分神的时候,偷偷扔下几个子儿。” 金斯莱叹气:“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斯特里特小姐,反而会给他们惹上麻烦。” “是啊,他们的确因为我的无知惹上了麻烦。” 佩姬垂着眼,不再说话。 这条窄路像肠子一样弯曲,其中不乏岔路,若不是个熟悉的,绝对到不了本该去的目的地。 他们走了很久,几乎要三十分钟。 在这些无奇的断壁残垣中,佩姬敲响了一扇倒了一半的二层小楼的门。 木门上挂着铜环。 佩姬敲了五下,停顿,又敲了三下。 半分钟后,嘎吱一声,门开了条缝。 黑暗里,一只眼睛浮出来,审视门外的来客——然后看到了佩姬。 “小姐!” 男孩拉开门,满脸欣喜的同时,又带上了不少警惕:他看见了佩姬身后的罗兰和金斯莱。 “这是我的朋友。科勒,打开门。” 这时候,三人才发现,门虽然开了条缝,里面仍挂着铁链——那男孩并不高,戴着呢帽,一手推门,另一只手却提着一把对他来说过于大的双发火枪。 他吃力地摆弄锁链后,抱着枪,让开路。 眼睛仍紧紧盯着他们。 “我要去‘那个’地方,给他们换衣服。” 她说完,又转过身,面朝萝丝。 “别问。” 她说。 “跟我来,我带你们见识真正的‘白矿’。” 房间的一口箱子里叠着许多件脏了的警服——那些守卫穿的,上面绣有斯特里特家徽的警服。 金斯莱和罗兰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有萝丝到旁边的屋里换好衣服,边整着领口边问。 显然不只有科勒追随佩姬。 在他们从建筑的另一扇门离开,一路前往镇中心的工厂时,几位叼着烟卷的守卫暗暗给佩姬使了个眼色,并让出了工厂的后门——连接石作坊的建筑,里面有条路,可以径直穿到工厂内部。 然后。 萝丝就看见了许多尸体。 那是一座座死了的石雕。 (本章完) ------------ Ch.426 怂恿 死了的石雕。 是石雕,也是人。 这时萝丝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洞里零碎的白矿并不会被矿工们特意收集了——那根本不是斯特里特要的东西。 他们不要矿。 要挖矿的人。 这些赤膊光脚的,提着油灯在深井里干活的工人们,才是真正的‘白矿’——原材料不需要一点点从那脏乎乎的煤堆子里挑出来,捏出来,放进口袋里。 只要派人进去挖矿。 很快,‘人’就成了‘矿’。 萝丝亲眼目睹。 几个工人喊着号子,搬运那面目狰狞的‘石雕’,把它放倒在一个巨大凹陷的石臼里,用大锤拦腰砸断:腹内的脏器轮廓清晰可见,又很快在一锤接一锤下,化为粉末。 这些手持铁锤的工人毫无怜悯。他们知道,或者不知道——知不知道,也许并不妨碍他们用铁锤敲碎石雕化的尸体,用大碾将颗粒滚细,用毛刷小心收集这些让人发狂的‘尸碎’。 这就是用来造房子,甚至掺入木屑面包里的上好材料。 他们不被允许吸烟,口中嚼着沾了什么调料的皮子,反复咀嚼,偶尔和工友调侃几句女人和国家,汗珠落在粉末里,砸出坑。 “我们在吃人。” 佩姬面色平淡,靠在墙壁上,静静吐出这句话。 “我们在吃人。” 她说。 “因斯镇,这座矿镇在吃人。” 萝丝盯着玻璃后的画面,默然不语。 金斯莱则感觉浑身发冷。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世界。 新的,全新的,不是言语描述,而是通过眼球看见的地狱。 “他们相信我,所以,总以为病会治好,会好起来,被安排到更远的矿镇上去——他们在死前变得健康,还见了自己的朋友,和他们告别,说用不了七八年就能回来…” 佩姬捂着脸,从墙壁缓缓滑落,蹲了下来。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害了那么多人。” 萝丝到她身边,也蹲下来,用胳膊搂了她一下。 哭泣的姑娘在发抖。 “如果你不这样做,结果会更糟糕,对吗?”萝丝轻声问。 “…如果我不这样做,他说,会到镇上捉人。”佩姬死死攥着拳,蓦然抬头,那恨意透过双眼,几乎要融化萝丝的脸:“他要进行什么‘研究’——所谓的‘白矿’,说能给世界一个更好的未来…” “我不需要什么未来,雪莱小姐。” “我只希望,矿工死在矿难,死在他们该死的地方——不要死在这病里,还被我们砸碎,掺在砖和泥里,掺在面包…甚至更多的、我无法想象的东西里…” “那太可怕了…” “斯特里特家不应该这样对待这片土地上的子民。” 令金斯莱惊讶的是。 佩姬·斯特里特只痛苦了数秒,便从脆弱中挣脱,变得凶狠起来。 “我也是斯特里特的继承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摧毁斯特里特家的荣耀,腐蚀镇上这些曾拥戴我们的…人。” 罗兰忽然开口: “你想怎么做。” 这句话是昨日佩姬问他的。现在,他返回来,重新问了佩姬·斯特里特。 你想怎么做? “我要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干!”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罗兰摇头:“你要怎么做,斯特里特小姐。” 一个曾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想不出‘该怎么做’——佩姬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让他哥哥就范的事,也只有:“游行。” 她说。 “人们爱戴我,我要给他们新的希望——我们要走上大街,穿过小巷!要到斯特里特家的宅邸去,要让他看见我们的力——” “我劝你别这么干,煤渣子。”她还没说完,萝丝就冷笑着打断:“那一点用都没有,相信我。” 象帮的游行,只换来无数朵绽放的血花。 什么都没有。 那些虚伪的、毫无进度的法案,根本不会被这些渺小蚂蚁的意志所扰动。 一个法案的通过,必然牵动着各方的利益。 国家的利益,最终涓流到个人的利益上; 市民的利益,最终涓流到个人的利益上; 战争、贸易,国与国的交好或交恶,某个条律的支持或反对。 一切都将涓流到某个人,或某个阵营、党派的利益上。 ——当我们希望女人走进工厂,不是为了所谓的‘自由’:只是我们需要她们。 男人不够了,需要她们创造更多额外的利益,给我们。 ——当我们准备禁止雏伎,不是为了赦免女人天生的罪孽,让她们远离被糟蹋、蹂躏的痛苦。 因为我们并不经营伎院,不必考虑那复杂的税费和贪婪的巡警打交道,缴纳繁多的、隐形的‘保护’与‘清洁’费用—— 我们需要让她们无路可走。 无路可退。只能抓起一件件脱掉的衣服,换上工服,走进工厂。 我们的新型产业,不同种类的工作,同样无形的牢笼。 萝丝不懂这些。 但她绝对清楚,有些人不可信——安妮的经历,以及她这些日子,在雪莱家所受的教育告诉她: 无力的示威,只是一场大人物眼里的荒诞闹剧。 他们惧怕真正的叛逆,惧怕那高举的双手中,忽然拿出了锤头和弯刀。 如果亨利·斯特里特真正聪明,就该禁止矿工们大肆集会,被自己的妹妹邀买。 他还没察觉,或已经察觉,但仍傲慢的认为,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是个好机会。 “你该更加有力。” 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泪痕未干的少女。 佩姬·斯特里特有理想,有坚定的目标——只是差了点经验,以及拼命的勇气。 “为什么不推翻你的哥哥,斯特里特。”她怂恿她,明示她,诱惑她,行了那预言或占卜中该行的事——她将带来新的生活,不同的斯特里特,重焕生命力的因斯镇。 也想让伦敦街头的惨剧,不再重演。 这一次不会了。 “你该真正的反叛,带领你的追随者成群结队走上街头,用刀剑,火枪,用锤头和锋利的铲子告诉你的哥哥:现在这个镇,谁说的算。” 这一番话让佩姬愣住了。 她… 她怎么能这样干? “那不合法!” “你怎么会给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少女低喊了一句,警惕地瞥了眼玻璃窗,掉头就走。 (本章完) ------------ Ch.427 寻觅刺激的狂犬 推翻亨利·斯特里特的确不合法。 但法律是谁制定的呢。 这方面,金斯莱倒一改之前‘绝不参与’的态度,耐心和萝丝讨论起来: 关于斯特里特家的正统性。 如若是个矿工,干了这事,后果不是被吊死,就是被全家吊死(如果他有家人)。 但瞧瞧吧,干这事的人是谁? 佩姬·斯特里特。 斯特里特家的血脉,亨利的妹妹,一个真正的‘斯特里特’人。 她拥有足够的正统性。 “我得先说明:闲谈,小姐,这只是闲谈。既然我们的国家能迎来一位女王,为什么斯特里特家不能呢?它要比整个国家还难治理?” 回去的路上,金斯莱靠着椅背,静静说道: “更何况,比起我们至高无上的那位,支持佩姬·斯特里特的人可太多了。” 几乎所有矿工都对这姑娘表示出了程度不一的信任和亲切。 “镇长和治安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不依赖地区政府甚至国家——明面上是这样,但暗地里,人都清楚,谁让他们吃上肉,喝上酒的?” 萝丝双眸微暗:“斯特里特。” “没错,小姐。是斯特里特。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活,结婚,生子。然后孩子长大,再结婚,生了孩子的孩子——” 金斯莱摊了摊手,重复这样的句子: “他们是地位不同的高等人,可也早在很久以前,和这座镇子融为一体密不可分——镇上的市民中有他们的朋友,有亲人的姐妹和兄弟。” 侦探摊开的双手交叉,紧密相握。 “人是无法避开这一点的。对于这些‘大人物’来说,亨利·斯特里特和…佩姬·斯特里特,真的,有很大区别吗?” “只要这件事‘看上去’并非佩姬小姐作为,那么…” 金斯莱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但我想,对于我们的佩姬·斯特里特小姐来说,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就是:女性没有继承权。 哪怕父母死了,女儿也得不到一丁点遗产——要额外找一条血脉相连的男性来继承,即便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 他们的产业和土地将归于某个兄弟姐妹的儿子,女儿却只能领一份‘大发慈悲’的、数量不多的金镑,离开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家—— 这种事屡见不鲜。 但正如金斯莱所说。 斯特里特没有这个问题。 因为斯特里特是男爵衔。 ——这就不得不提到,在继承权方面,对于贵族的两个例外了。 金斯莱告诉萝丝,如果他十年前上课没走神,记忆也没出问题的话: 最早斯特里特的头衔是国王令状册封,没有采邑,也不附带军事义务——这特殊的继承法早该在册封时的书面文件中注明,为了能让爵位延续下去,固将继承人定义为‘无论男女,只要是爵位持有者的后代。’ 所以,无论是「绝对长嗣继承」,还是「长嗣继承男性优先」。 无论哪一类,佩姬·斯特里特都能得到她的‘Suo jure’。 拉丁短语,即: 以她自己的名义拥有头衔,而并非嫁给哪个有头衔的男人。 ——当然,前提是,斯特里特家只剩她一条血脉。 这已经算明示。 金斯莱用冰冷如刀锋般的言语,清晰、准确地解构了这段关系,将复杂的线团一根根扯开,摆在桌面上,告诉车里的人: 这边不是问题,另一边,也不是问题。 罗兰却显得有些异常。 他整段路都保持了沉默。 萝丝没发现,只追着金斯莱问:“我记着,你好像说‘绝不参与’,是不是?” 侦探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话语中的调侃只让他动了下眉毛: “我愿意提供一些小小的——知识方面的帮助,”他看向一旁沉默的少女:“如果佩姬·斯特里特真能成为一位善良不乏强悍、理智却不冰冷的统治者。” “我愿意为花一些小小的‘费用’…对于她之前引我抵达真相(工厂)的回报。” “我对于真相的追求,远高于对这些矿工的怜悯。” “这件案子,于我来说,已经结束了。” 萝丝扯了扯脸: “真相还用‘追寻’?你难道今天没长眼睛吗?” “亲眼所见并不一定为真,雪莱小姐。”金斯莱缓缓摇头,用词克制,像他性格一样挑挑拣拣,选了几个不那么尖锐的(以免这善良、冲动的女人在车上大吵大闹起来)。 “至少我们还没拜访过亨利·斯特里特先生。若真有此事,你们至少要见他一面。” 萝丝不说话了。 的确。 他们总得和那位‘统治者’见上一面。 虽然真相已经摆在明面上,谁也没法否认。 “他杀了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多久到你?”萝丝横了那沉默的少女一眼,恼怒她的胆怯,更不解她为什么享有着如此庞大的力量,却不知运用: “如果我是你,早就拿着猎枪找上门,把枪口塞进他的——” “雪莱小姐。”金斯莱出言打断这越来越叛逆的话:“您不该怂恿一位淑女去杀她最后的亲人,然后利用民众对自己的信任,掀起一场叛乱。” 萝丝挑眉:“尽管,他是造成这‘最后亲人’的原因?” “尽管如此。”金斯莱微微颔首:“尽管如此,雪莱小姐。” 佩姬紧握双拳,垂头不语。 于是,沉默开始蔓延。 马车一路驶回「烧烤手」。 老摩尔就在门口张望着,脸上写满了忐忑——当佩姬从马车上下来时,他最先来到车门前,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有恩于她的姑娘。 动了动嘴唇,没吐出一个字。 直到进了门,直到萝丝、金斯莱和罗兰上了楼。 佩姬才抓起桌上的抹布,边在吧台面上滑着边轻声为男人解忧:“…她很好。” 三个词。 让老摩尔瞬间绷紧了身体。 “…我知道你的想法。” 男人不说话,转过身,开始检查酒架上的瓶瓶罐罐。 “如果你答应我,不干什么‘故意染病后到那儿陪她’的傻事…我…我会带你见他——更频繁的见。好吗?摩尔。” 咔嚓。 半瓶红酒摔落在地上。 就像他女儿的命运一样。 “是斯特里特家的错。” 佩姬抓起老摩尔的手,眼里布满哀色。 男人避开了。 他像个被射伤的野兽,用颤抖表达自己的歇斯底里。 ………… …… 二层。罗兰在房间里迎来了一位鲜少走正门的客人。 今天倒正式敲了门。 “如果你无聊了,可以去那些矿工家偷点东西——让这些贫穷、疾病缠身的苦难人再感受一次一无所有的惊喜。” “你的嘴巴就像毒蛇一样…哦,我没说你,小蜡烛。” 白蛇嘶嘶吐着信子,瞥了她一眼,攀上罗兰的胳膊,挂在他脖子上。 像个细条绳。 ‘父亲,她最近真讨厌。’ “它说什么?”萝丝狐疑。 罗兰低头逗着小蛇,漫不经心:“她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这还用它说。” 萝丝瞪了那蛇一眼,坐到罗兰的床上。 总觉得这臭蛇没说什么好话。 “你今天怎么了。” “我?” “我感觉你有点不对劲。” 罗兰摇了摇头,问她:“明天我们去见亨利·斯特里特——倘若那白土真因他传播…萝丝,我会帮兰道夫杀了他,然后离开因斯镇。你同意吗?” 既然用上了‘你同意吗’,就意味着,罗兰清楚萝丝的状态。 显然,这人或许想要用一种‘大场面’的方式,更正统,更无可指摘的,更…刺激的,来处理这麻烦事。 主要是刺激。 “什么?当然不!” 果不其然,萝丝听了这话,立刻坐直了:“罗兰!我们要让矿工们自发推举,我们要让亨利·斯特里特无地自容!我们要让民众自己选择他们的领袖!” “佩姬·斯特里特!” “你不认为她善良吗?” “她善良,也坚定。出身正统,经历也让她比那些大人物更能切身体会到矿工们的苦难——还有比这完美的领袖吗?” 全是胡扯。 罗兰忽然睁开金眸,静静看着她。 漫长的一段凝视。 看的萝丝有点害怕。 “…罗兰?”她缩了缩脖子,扯了下他的袖口,声音更轻了:“你认为我和金斯莱的想法…不对吗?” “不。萝丝。我想问的是…” 罗兰眯了眯眼。 “你更在意结果,还是过程?” 结果? 过程? 萝丝愣住。 “我不懂你的意思,罗兰?” “我是说,你更在意‘佩姬·斯特里特解放矿工,给镇上的矿民带来良好生活’,还是,‘只要参与这场刺激的盛宴就行’——结果,过程,你更在意谁?” 萝丝抿了抿嘴。 说实话。 从那‘工厂’出来后,惊诧与悲伤随着颠簸渐渐消散。 如若面对不能撒谎的哪个神灵,她只能告诉祂: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并不在意那些该死的矿工。 男人和儿子受了苦,缺腿少胳膊。 女人和女儿受了苦,成天被谁用了又用。 那又怎么样? 那是他们的生活。 她从小生长的环境,让她只会保留惊讶和厌恶。 同情… 并不多。 因为在这遍地悲花的园圃里,冰冷的日光照着一众争奇斗艳的血玫瑰。 你很难分清谁开的更艳丽,谁流的泪更甜美。 每一个花苞里都有一段凄惨动人的故事。 可当一千、一万个花苞成天随风摇曳,你就很难再为他们感到悲伤。 ‘你的花苞里是什么故事?’旁边的花问,‘是什么悲惨的故事呢?’ 萝丝不会给它细讲,只这样回答:是生活。 所以… 她不在意那该死的矿工,也没多在意所谓的佩姬·斯特里特… 她装模作样,撒了谎,骗了人,只为一个有意思的—— 一场极致混乱的狂欢。 她希望自己成为佩姬‘占卜’里的人,然后,亲手操纵,亲眼见证这场狂欢——那太有意思了吧? 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吧? 他们能踏平多少土地? 这些人齐齐怒吼的模样,该要多震撼呢? “我在乎过程。” 少女咬了咬牙。 虽然说了实话,却又可怜巴巴地抿着嘴,把眼睛睁得比开始摇屁股准备捕鸟的猫还要大——这样或许更动人? “这就是我,罗兰。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善良人…对吧?” 声音发虚。 她其实并不想让罗兰认为,自己是个‘毫无同情心的恶毒女人’——这不就该像那灰头发的圣人婊子了吗? 她以为,罗兰的‘苦闷’是因为那些可怜的矿工,而自己这‘无情恶毒’,只顾自己享受的行为,也显然和淑女背道而驰了。 ——不过当她这样想,也证明了她还不够了解面前这个令她倾心的男人。 金眸缓而温的烘烤着她的脖颈。 看得人发软。 “那就好。” 黑发青年忽然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用指腹擦去她鼻头的黑灰,似乎一整天的不开心,在这个轻巧的回答中如晨雾般消弭。 “那就好,萝丝。” 他说。 少女哽了一下,想要问些什么,却忽然看向门的方向: 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自楼梯来。 咚的一声。 好像整个人撞在了门上。 “快!快救救老摩尔!快——谁来救救他!!” 佩姬的哭喊声。 (本章完) ------------ Ch.428 字与火 二十分钟前。 当三个人上楼休息时。 酒馆里只剩老摩尔和佩姬。 他们谈了几句,有关妮娜·摩尔的,有关亨利·斯特里特的,包括她带那三位到了矿洞,又去了工厂的事——老摩尔对此表示赞同。 “我希望你结交些大朋友,好朋友,真朋友。” 男人弯腰收拾好地上的碎片,摆出两支杯子,倒上威士忌。 “我私藏的,不便宜。”他声音低沉,端起来一饮而尽,阻止了欲言又止的少女:“我不会责怪你,佩姬。” 他说。 “至少这些年,我从不叫你「斯特里特」——这就证明,我并不把你和他们看成一类。” 男人盯着发丝杂乱的姑娘,曾经被叫‘野小子’的姑娘,这个被因斯镇的男人女人们看着长大的姑娘。 不顾身份羞耻地讲,他们的确看她一点点长大。 “那不是你的错。”老摩尔垂下眼帘,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没法答应你不做什么,佩姬。我无时无刻都想要陪我的妮娜…可我找不到机会。” “那些得了病的,很快就被从洞里带走——那些常干活的,也不准擅自和我们接触…” “你知道,我的确想过这样的事。” 他默默说着,佩姬默默听着。 “我恨不得拿着火枪,闯进斯特里特的庄园,一枪打死那没有良心的废物!他难道不知道,是谁让斯特里特、让因斯镇繁荣吗?” 男人单手撑着柜台,虚弱极了。 “…是一个个该死的矿工。” “并不是亨利·斯特里特。” 老摩尔泄了气,胸口却仍剧烈起伏着:“…你那三个朋友很好,佩姬。他们很好。一瞧就是富人,背景不凡。你要跟他们结交,亲密起来…” 佩姬搔了搔头发,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碾来碾去:“然后到大城市生活?” 老摩尔忽地扭过头,盯着她:“否则呢?等着你哥哥杀了你?” “他不会这么干的。” “他不这么干的原因是,他脑袋不正常。你知道那些神神秘秘的法子,你也和那些古怪的人交谈过,甚至你本人就…”老摩尔噎住,半晌后,低头道了歉。 “不,我就是这样的人,摩尔。”佩姬并不在意:“我哥哥也许要什么,也许是在很远的未来,他要用我完成什么‘仪式’——那也是非常遥远,至少数十年后的未来了。” “至少我现在能和大家呆在一起。” “这是个好机会,”老摩尔劝她:“借这雪莱姑娘对你的好感,和她离开因斯镇,离这儿越远越好——如果万物之父说的地狱真降临人间,我看必然是这里了。” 佩姬没接话,反而讲起工厂,马车,这些路上萝丝和金斯莱告诉他的。 暗示,或者明示她的。 “…什么?!他们竟要你…这…这简直…”老摩尔说了好几个‘简直’,可随后又发现,‘简直’后面,加不上什么负面词。 简直——太好了? 只能这样表达。 因为他想到,佩姬的姓氏是斯特里特。 如若真和那金斯莱说的,那么,只要杀了亨利·斯特里特… 老摩尔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可几个呼吸后,又化成颓然,从他脑袋顶冒出来,和汗,和黏糊糊的油渍融为一体。 他无能为力。 那亨利·斯特里特是个大人物。 他不仅有守卫,有枪,还有佩姬说的——会使戏法的人物… “如果我半夜上门求见,带着手枪…” “先生。”佩姬猛地抬起头,终于生了气:“我就担心发生这样的事,才不答应这样干!如果你们都死了,我留在那座空落落的宅子里,还有什么意义?” “那场大火后,只有你们才是我的亲人。” 她说的情真意切,狠狠抓住老摩尔的手腕,眼里有火,几乎要从嗓子里咳出鲜血来表达自己的担忧与愤怒:你们谁也不许干这样的事。 干枯的手腕颓然而落。 老摩尔绝望于他的无能为力,没法给这可怜的姑娘丁点帮助——可转念又想,自己这辈子好像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 妻子,女儿,兄弟。 佩姬·斯特里特。 在因斯镇生活的矿工永远无能为力,这是一种诅咒,深烙在他们的血液里,随着战栗诞下后代,然后,继续在后代的血液里永无休止地传播。 “我…” 嘎吱。 门被推开了。 老摩尔截断了唇口的话,顺势转身。 推门而入的是个前日刚打过交道的男人,那位被佩姬称为黑鼻子的威廉先生。 他还是那副傲慢的模样,如今不仅下巴,脖子都生出了眼睛,以至于他非要将脑袋抬得老高才能看见吧台内交谈的两人。 他穿了身笔挺的礼服,好像要赶去参加什么宴会一样。 装模作样的猪。 老摩尔听见他不满的‘咳嗽’声,情绪更加不好:“您恐怕不会来这儿喝酒吧?”“哦,当然。”威廉像个跳舞的锥子,两条腿小心翼翼迈着,生怕被这酒馆里的什么脏东西沾上,染黑了他那本来洁白无双的鞋底——当这样做的人身材臃肿,就更加滑稽。 “是啊,如果我还清醒,拥有智慧一天,就不可能到这地方喝酒…” 他停顿了一下,尖刻的脸上露出讽意:“原来你们管这馊水一样的东西叫‘酒’,不可思议。” 老摩尔怒道:“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你们最好欢迎我,否则,该错失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了,”威廉摸了摸自己愈发有孕的肚子(里面都是财富和知识),整了整领结,迈着荒唐的舞步,绕到吧台前。 掏出一封压着火漆的信。 “咳咳。”他嗽嗽嗓子,怪声怪气:“因斯镇矿山真正主人,亨利·斯特里特男爵邀请他的妹妹参加今日的酒宴。” 说罢又促狭一笑,挑他那两条稀疏的眉毛。 “是临时邀请,很遗憾。” 这无疑是侮辱。 对于真正有身份的人来说。 “拿着你的信滚出去!” “哦,我要是你,就该让收信人,真正还有点体面的小姐做决定——而不是你,一个死了妻子和女儿的矿工…”他忽然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差点忘了,哎呀,你的女儿还没死呢。” 老摩尔要从柜台下拿火枪打他了。 “就放在这儿吧。”佩姬按了按他的手,看向威廉。 那鼻头上有黑痣的,浮肿的球形人。 “我收到信了,但不一定赴约,威廉先生。” 男人头扬得更高:“这可真没礼貌,斯特里特小姐。您该跟在真正高贵的人身边,受他们的教导,而和不是一个——快要死了女人的贱民厮混。” “您还记得自己的亲人是谁吗?” “我的亲人除了矿工们,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威廉先生。”佩姬冷言冷语:“您该没别的事了,对吗?” 威廉哼了哼,像个斗胜的雄鸡般眼神蔑视地在佩姬和老摩尔的脸上来回扫荡几次。 然后,先转动脚,腰,肩膀,最后才是脑袋——完成了转身的动作,头也不回地离开。 出门还吐了口唾沫。 直到马蹄声渐远,佩姬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双目通红的摩尔,笑了笑,绕出柜台,开始收拾那些摆不正的椅子:“帮我拆开,摩尔。” 老摩尔低着头,不说话。 他羞愧于自己的怯懦,竟被一个姑娘拦下来,没当场给那黑鼻子两发子弹。 “拆开,我总要清楚他说了什么,先生…先生?可别再让我劳累了。” 少女故作轻松,让老摩尔更加痛苦。 他粗手粗脚撕开火漆,展开里面的信,抖了抖,正要喊佩姬,递给她—— 老摩尔不认识字。 但这一霎。 他视线扫过薄纸。 奇妙的,好像看懂了这些扭曲的‘文字’——如果它们真能被称为文字。 他看懂了。 他好像能念出来,睫毛和嘴唇不时急促地颤动着,在酒馆漂浮的灰尘中。 一股烈焰窜动在血液里。 在牙龈、头皮和他每一寸不干不净的皮肤上燃烧。 如火炬一样。 五脏六腑都闪闪发光的。 他在燃烧。 他听不见近在咫尺的尖叫,感受不到泼在身上冰凉的水,不清楚谁在拍打他的衣服和焦化的血肉。 他觉得这酒馆根本不够他烧的。 他温度越来越高,烧穿柜台,房顶,融化这青或黑的砖。 然后,一举摧毁整座酒馆。 他继续烧,烧死土地和土地上生根的,在小镇上蔓延开来。 兽皮和哀嚎的血肉是燃料,让他跳起来,飞起来,到龙的巢穴和国王的领地——他要融化城墙,斥退士兵,一路大摇大摆地燃进宴席上最尊贵的那支宝石金杯里。 被举世无双的人一口饮下。 他该点燃差遣世界的最高冠冕,让苍穹投降,软成糖汁,粘稠滴落与大地接壤。 ‘我在燃烧。’ 他喃喃。 当罗兰三人冲下来时,他还维持着面目全非的笑容——或许也看不出笑容了。 双手合十的男人跪在地上。 尸体像朝圣者的遗憾。 (本章完) ------------ Ch.429 烈焰雕刻与「铁骑」 「名称」:烈焰雕刻 「类型」:大仪式(万物之父/恩者/第一缕光) 「描述」:凡人不可直视伟大。 掌握此类秘法的仪式者,可以将力量雕刻在载体上。 当并未得神秘青睐的凡人直视,其命运将如焰心之羽。 力量只会对一个目标生效一次。 仪式结束后,施术者本人将陷入虚弱(时间视雕刻深度而定)。 注:这份力量同样会对仪式者生效,但也许只是一次小小的惩罚。 注:鲜少有仪式者会主动用这样‘代价高昂’的方式惩罚凡人。通常,它们会被‘烙印’在书库内的一些被禁止的藏书或资料中,给予那些不守规矩的小老鼠一点记忆深刻的教训。 ‘阅读我,凡人。’ ‘五脏六腑,闪闪发光。’ ………… …… 老摩尔的尸体只用了一张席子卷,等这漫长的夜黑过去,明天,他将去他该去的地方。 罗兰将「烈焰雕刻」告诉了佩姬。 值得一提的是,从始至终没打听过萝丝和罗兰「道路」的少女,却反常地问起了他们踏在什么样的道路上,几环,是否掌握着同真正仪式者作战的力量… 以及。 他们是否敢真正挥刀向一位男爵。 老摩尔的死仿佛让她下定了某种决心—— 即便她尽所能掩饰脸上的哀色,那东西仍像男人留在海产里的白血一样,哪怕不弯着腕用手掌去接,也能从行走中淅淅沥沥地看出痕迹来。 萝丝,金斯莱,罗兰。 他们都能看出来。 佩姬平静心湖中的无声咆哮。 “烈焰雕刻。” 她不停重复这名字。 “也许斯特里特先生只是要给我一个小小的教训。”她自言自语。 的确。 她带了他们去了临镇,那些病人的广场,棚子里,还有最重要的,处理‘矿’的工厂。 瞒不住亨利·斯特里特。 这是一次警告。 她看着那被草席盖住的尸体,仿佛隔空听见了兄长那轻浮的调侃声: 这就是不乖巧的代价,亲爱的。 信本该由她打开的。 “烈焰雕刻…” 萝丝绕进柜台,倒了一杯酒,塞在佩姬的手里,没说话,转头上了楼。 这一晚,每个人都睡得不好。 午夜时分。 罗兰披上外套,推开窗户,手掌勾住窗沿,翻上房顶,又从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 像夜里无聊,从窗缝溜出来散步的猫一样灵巧无声。 他停在了一个比酒馆更高些的房顶。 踩了踩。 找了个不松动的地方坐下,两条腿耷拉在外面。 呵着手,从怀里抽出剪好的雪茄,用了两根火柴点上。 晃着腿,呼出白雾。 “起码因斯镇天气不错,比起伦敦。” 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浮现在他背后。 “也许各有各的灾难。” 来人说。 “我和我的朋友都不大喜欢猜谜,所以先生,我实话说了吧。作为萝丝的保护者,您好像不该看着她卷入一场叛乱。” “斯特里特的家族事,可不该叫叛乱,柯林斯先生。”那披着斗篷的人笑了笑:“充其量,我们只会说——那家人可真不消停。” “只是这样?” “对于贵族来说不算太体面,但的确也…只是这样了。” 斗篷人似乎清楚罗兰的‘无知’,耐心讲道:“这宝座永远不会留给下等人的屁股,哪怕他们用脸贴一下都脏了位子——可若要是同样血脉的…” “这只是一场‘家庭纠纷’。” “我想您还不清楚,斯特里特家的头衔比较特殊…” 罗兰叼着雪茄,捏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抛了两下,扔到街上。 啪的一声。 “恰巧,我最近刚听闻。” “那就好。”斗篷人声音温和:“这一次的事件,会让小姐得到升环必要的「影响」——「密卷」第二环,需要这样的「影响」。” “这无疑是个绝佳的机会。” 斗篷人说:“您难道不希望小姐变得更加强大,在这条见证真理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吗?” 月色皎皎。 银辉下的黑发青年叼着雪茄,粗壮的烟头时暗时亮。 “当然,”罗兰顿了顿,“如果这是您的‘实话’,我当然希望。” 斗篷人轻笑:“那么,您可得展现出要我说实话的资格。”罗兰站了起来。 火星猛燃。 在闪亮的瞬间,斗篷人看见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下一刻,匕首撕裂了风声,呼啸而来! 锵—— 他没有武器,或者说,常见的那些匕首、铁杖或弯刀刺剑——这披着斗篷的守护者,竟戴着一副内嵌了金属的手套。 当他握住挥来的刀刃,咯吱作响的锋利撕破了鹿皮。 露出其中银闪闪的金属。 “不错的进攻。”他称赞了一句,“不过,还不够好。” 咔嚓。 一个用力,他竟捏碎了那把匕首! 罗兰凝眸屏息,在矮身避开挥过头顶的拳头时,从腰际拔出另一把匕首,反刺向他的小腹! 对方像一张纸片般飘离了月色下拉出的银色弧线。 “第七冠神:纷争之手。” “掀起战争的「铁骑」,操纵阴影的「刺客」。” 他闲庭信步,背着手,在罗兰身边踱步:“「铁骑」只一环,就能让仪式者的身体素质大幅提升。我们快如猎豹,拥有非凡的自愈力。” 他说着说着,忽然逼上来,一拳打向罗兰的胸口! 黑发飞舞间,沉着的金眸迎着拳锋下坠同时,肘尖指向了斗篷人的眼眶—— 然后,被那只戴‘金属手’轻松挡住。 “「铁骑」二环,体力与耐力大幅提高。同时,我们极擅长奔跑,更拥有…” 他向上一推,在罗兰失去重心的瞬间,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 “更拥有无比恐怖的爆发力。” 他不给自己‘敌人’喘息时间,紧跟上倒退的身影,拨开匕首后,向后拉动手臂——这划出弧线的拳头本该极易闪避,可不知出了什么幻觉,那弧线仿佛有一瞬的扭曲。 被空间模糊了轨迹。 接着。 弧线变成了直线。 一拳打在措手不及的青年脸上。 他摔着滚着,差一点从房顶掉下去。 “到了第三环「斥候」,我们能够使用「秘」对未来进行短暂的穿透,从而预判敌人下一秒的动作——”斗篷人拧了拧手腕,“我们的双眼能看得更远…” 他忽然抬腿,斧头一样劈向半跪的青年! 还是那样古怪的攻击——他的腿骨本该撞上罗兰朝前的刀尖,可当空间扭曲后,迎面而来的布裤带起风声,仿佛从另一个维度袭来,幻象一样穿过了罗兰的匕首。 径直甩在他的肩膀上。 嘭! “在我们进攻时,永远不存在障碍物。” 他看着连连受创的青年重新站起来——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拔出腰间的手枪。 披斗篷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欣赏。 冷静,果断,又清晰判断了危险程度。 他和他并非死斗。 “到了第四环,「铁骑」就将拥有一项特殊的力量——秘术铠甲。”他毫不保留地道出秘密:“我们能够将「秘」在体面凝固,结出一层坚不可摧的盔甲。” “同时,也能通过吼声将体内的「秘」一瞬间释放,形成巨大的击退效果。” 他缓缓上前,把罗兰拉起来,又递过一条手绢,示意他擦擦嘴角。 “到了第四环,「铁骑」就很难被诱导暗示了。这条道路的仪式者非常善于正面作战…倘若你不幸遭遇,就要清楚,绝不能给他们进攻的机会——” “就像「圣焰」,执行官阁下。” 他歪头看了看擦拭嘴角鲜血的青年。 “您应该有这样的力量。在进攻前杀死敌人的力量——我是说,真正的死斗。” “我?您该见识到了,我只是个二环。”罗兰边揉着脸,低头找那根没熄灭的雪茄,吹了吹,叼在嘴上—— 这行为终于让保持了整场神秘的男人破了功。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不成型的惊讶。 “柯林斯先生…”他欲言又止。 罗兰掐着雪茄,给他瞧那茄标,恨恨道:“这一根贵的要命,限量款。” “作为道…道歉,我可以送您一盒…?”斗篷先生看他这不上台面的模样,无奈客套了一下。 “行。” 斗篷先生:…… 行? “咳,我不常抽,倒知道金烟雾。这东西…这东西,什么限量款,应该,没多贵,是吧?” “一盒三十镑。” 斗篷先生:…… “我可以送给您一根。” 罗兰眨眨眼:“您刚才说的是一盒。” “一根。” “一盒。” “一根。” “我回去就告诉萝丝。” 月色下,两个男人相对沉默。 几个呼吸后,却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 罗兰抽出一根新的,递给他。 (本章完) ------------ Ch.430 守护者 银月下。 两个男人坐在房檐上,叼着雪茄,四条腿悬在空中。 这画面很诡异。 “…对,在口腔里漱一漱,可以尝试用鼻子‘吐出来’,没错,别往肚子里吞。” 曾经的雪茄学徒现在也成老师了。 披着斗篷的男人学得很快,口舌也足够敏锐。 “不可思议,我好像尝到了可可和一点非常淡的…奶油?” “价值三镑的口感,”罗兰笑了笑:“符合您的期待吗?” “差不离。” 男人抖了抖肩膀:“我曾经抽过几支,可不像这一支好…烟雾像女人的大腿一样软滑。”他说完,调侃了一句:“您大概清楚,雪莱家也经营着烟草生意——不过有了泰勒,谁还找雪莱呢。” “我倒吸烟斗,可也不常吸。生活里的事太忙,少有闲下来享受的时候…” “像现在?”罗兰问。 “像现在。”他说。 无论烟斗还是雪茄,除了本身价格外,其实真正昂贵的是享受它们的时间。 这也是它们多受富豪贵族青睐,却绝缘中下层的原因。 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时间。 “人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聊起这些,男人颇有自嘲之色:“我也是到了第三环,才算有点享受烟草和美酒的空闲——在此之前,即便兜里的金镑哗啦作响,也分不出心踏踏实实感受。” “就好像每天有个提着刀的熊在我身后追。” “您呀,可比我提前了太多年。” 两个人吞云吐雾,谈论着人,国家和生意,一些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琐碎,特别的见闻。 好像之前大打出手的并不是他们一样。 “…味道很复杂,我想您给我平添了一个昂贵的爱好。”雪茄到了末段,男人长舒一口气,叹道:“要是让老雪莱发现我每周出入金烟雾,恐怕再也得不了什么好脸色。” 罗兰哈哈大笑。 “您可以告诉他,只为了可可和淡奶油。” “我最好敢。” 雪茄吸食过快,会让人产生‘醉酒’的效果——斗篷先生就不善此道,在弹飞那支烟屁股后,和罗兰讲了许多‘醉话’。 “实话是:在获取「影响」的同时,雪莱希望将王党引入斯特里特。” 他忽然开口。 冰凉寂静的夜晚,声音格外清晰。 “我们这位新继承人,还没能耐对抗克洛伊。引入第三方是个好办法,同时,我们也将私下对那一位至高无上的,献上有限度的忠诚。” 罗兰不明白。 虽然以克洛伊、赫弗为首的秘党一直站在甜食女士的对面,而雪莱的做法也无疑会让那不知醒没醒的克洛伊恶心上大半年… 可白矿再怎么说,终归只是一种建造房子的材料「而已」。 至多给低等人的食物添色。 这有必要惊动白金汉宫里的那位吗? 雪莱不是和它背后的私人联盟一样,永远中立吗? “我很理解您的疑惑,”当罗兰问,男人便流露出一丝笑意:“可这些就不能是‘醉话’了,柯林斯先生。有些秘密,需要您亲自寻觅。” “比如白矿背后象征的利益…究竟多么庞大。” 他说。 “但我可以坦白同您讲:老爷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姐的未来,能掌舵一只易于操纵、转向的航船。” 他拍拍屁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哦,对了。”他‘随口’问罗兰:“一位审判庭的执行官,竟打算行罪犯的手段吗?” 罗兰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脸认真:“亨利·斯特里特是邪教徒。” 斗篷被他这直白的谎话逗笑了:“您甚至还没见过他,柯林斯先生。” “没错,但我从小就有一种能力,能够‘预知’到有限度的未…来…”说到这儿,罗兰也有点绷不住笑。 男人揉了揉眉心。 他发现,这年轻先生和他的小姐有种不谋而合的无法无天。 即便是执行官,也不能随意审判一位贵族——至少不能像罗兰说的这样。 那是私刑。 “所以您不打算这么干了?” “谁教我们的大小姐找着更刺激的方式了。”罗兰无奈,“她可比任何人都喜欢惹麻烦。”你好像也没资格这样说。 斗篷人默默腹诽。 一个准备登门拜访后说一句‘你是邪教徒’直接开枪打死;另一个则和流落在外的次继承人联手,准备掀起叛乱。 雪莱家的未来… 还会好吗? “您倒是个好朋友,乐意陪着小姐胡闹。” 男人看着罗兰,看那双眸子在夜里流淌如辉。 “只要她喜欢。” 他说。 ………… …… 像背着妻子,同情人约会后回家的男人翻过小窗。 在房间里发现了正默默饮茶的妻子。 罗兰:…… 慢条斯理的雪莱小姐正借着空闲磨练自己的淑女技巧:拈着茶杯耳朵,几根翘起的手指在矫揉造作和仪态万方之间犹豫不定。 不过当罗兰落地后,它们就决定,还是矫揉造作更符合当下场面。 “夜安,我的朋友。” 平肩直腰的淑女微微侧头致意,脸上带着一丝惊讶:“酒馆似乎有正门?” “偷情的男人从来不走正门。” “哦是吗。”萝丝拢了拢睡裙,端起桌上的小烛台,坐到他旁边。 她刚擦洗完,身上带着一股潮意。 “什么样的女人?” “大屁股。” “你的爱好一点都不独特。” “我是大众口味。” “你可不是。”萝丝把烛台放到桌上,借着火光,转身为罗兰解开领扣。 她的手掌又小又软,仿佛滑过脖子的一股热流。 “你冻坏了。” 罗兰捉住她的手腕,拽下来。 每一次萝丝变得‘淑女’,都让他有点不自在——她真不适合这么干。 “好吧,我说实话。”罗兰抬了抬手:“你的守护者。” “我就知道那老东西不会放我一个人出来…”萝丝转了转眼珠:“你们在哪见面?谈了什么?它是谁?是从伦敦一路跟过来的吗?我没见有马车跟着我们?还是它先到了?总不会是金斯莱吧?” “问题太多了,萝丝。” 他刚说完,就感到肩膀传来一股力量,将他仰面压在了床上。 “淑女时间结束了?”罗兰看身上那气急败坏的人就想笑—— 每一天,每时每刻,他都能察觉到这位‘千金’的不适,像鞋里有了沙子一样。 别别扭扭的姑娘。 “哦,那么现在,是谁在上面呢?” 骑行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兰,用指头按了按他的鼻尖,另一只手则拍他的腿:“乖马儿,快些跑。” 她咯咯咯笑起来,摇得木床嘎吱作响。 “你瞧瞧,你瞧瞧,我为了等你回来,在这儿坐了半个小时,”绿眼睛凝视着总也看不腻的脸,看他双唇上勾,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我对你可比那恶毒的灰头发要好许多。若是我,准许你找三个…五个情人,怎么样?” “但不能花太多钱。” 语言是玩笑,表情也是玩笑。 就连腔调也比往常浮夸许多。 但房间可没感觉这是玩笑,很快安静下来。 「可怜的孩子。」 「她甚至还没弄清,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本章完) ------------ Ch.431 拜访 拜访亨利·斯特里特的日子,三个人都换上了正式服装。 只是金斯莱看出,萝丝和罗兰的脸色不大对劲。 那位绿眼睛的从清晨开始就笑个不停,无论喝咖啡还是切培根,嘴角总挑出一副若有若无的笑。 黑头发先生就复杂许多,让他难以辨得分明… 老摩尔死了,他这两位朋友感到悲伤? 且不提一路来,他对他们的判断并不属于此类——即便如此,这表情看起来也不是‘悲伤’…? 反倒是某种兴奋? 金斯莱好奇极了。 他渴望探寻人心的隐秘,哪怕这会让许多原本要好的朋友远离,让许多平稳的生活走向灾难… 他改不了这毛病。 不过,他还不至于将这毛病粉饰成美德——他承认,自己这独特的、与血肉黏合、与灵魂密不可分的癖好,已经成了他存在的一部分。 他是自私的。 所以对于罗兰和萝丝,他有着万分的矛盾。 矛盾在于: 他迫切想要探究,他和她背后藏着的秘密:他们来自哪,什么身份。他们的过去,他们隐藏着的痛苦和感情,他们的性格,优点和缺点,他们的行为方式,以及发怒或平静时的表现… 这两个颇与众不同的人,究竟如何在这如束腰般紧绷的世界上自处的? 这一切一切的欲念,来自他心中永不停歇的奔流。 可惜这奔流的尽头没有大海,无法容纳他与日俱增的控制与探究。 金斯莱清楚,若川流有尽头,他早晚会毁了自己。 但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好奇。 人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了。 就像他赞成雪莱小姐的说法,并为她和佩姬提供了一些‘知识层面’的帮助:这全都源自他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他好奇这件事的结果,好奇萝丝的想法,好奇佩姬·斯特里特的结局—— 人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东西了。 “雪莱小姐。”他还是忍不住,在用餐时问了出来,“昨晚有好事发生?” 这句话让桌上的另外两人都抬起了头。 萝丝得意洋洋:“一只饿狼扑倒了她的猎物。” 金斯莱眨眨眼,转向罗兰。 对方只是摸了摸破皮的嘴唇,咧了下嘴:“被狗咬了。” “罗…道森!”少女举着餐刀比划:“你是不是没法好好说话!” 罗兰:“葬身狼吻。” 金斯莱:…… 好吧。 这秘密真无趣。 ………… …… 关于斯特里特家族,他们不必先去函,再登门。 既然罗兰和金斯莱没有一个良好的身份,登门拜访的姓氏必然是远道而来的「雪莱」——这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雪莱已经准备退出因斯镇,他们也不会有机会和亨利·斯特里特打交道。 不会有机会和一个死人打交道。 当然这些都是修饰无礼的说辞。 萝丝的真正想法是:那太麻烦了。 罗兰深表赞同。 “礼节并非对外,两位。如果你们受过良好的教育,就该知道:尊重他人,即是尊重自己。”金斯莱说他们该先去函,等待回复后,午后或傍晚前登门。 甚至明日都可以。 不该如此急切、失礼的上门拜访。 这是最基本的,对彼此都要的体面。 “就算那是敌人?” “就算那是。”面对萝丝的反问,金斯莱微微点头:“无论何时都要做到这一点,你才真正称得上淑女…好吧,未婚淑女不会在没有仆人陪同的时候独行,我收回这一句话。” 萝丝瞪了他一眼:“你早就该猜到,我们可不是什么‘上流大人物’,金斯莱‘侦探’。” “我的确是侦探,你们就不一定了。”金斯莱低头整理自己的袖口,把腿上的怀表合拢,揣进兜里:“在你们不会下棋的时候,我就发现,也许有些身份并不真实。” “对吗,柯林斯先生。” 罗兰斜着头,在靠背上假寐:“如果你直接问,我们就直接告诉你了。” 金斯莱不无傲慢,双眼像鹰一样扫过罗兰的手指:“我想我不必通过这样的环节,也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从一些细节。” “嗯…”罗兰忽然坐正。 “好吧,既然到了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 金斯莱的心忽然剧烈跳了两下。 “我和我的朋友,实际上从事着…” 从事着… 从事… 金斯莱屏住呼吸,准备迎接那和自己猜测相吻合的答案—— 就见罗兰又缓缓靠了回去。 他就像要死母亲的孩子听说母亲逃过一劫,大松一口气后的模样,整个人都显得紧张又狰狞——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萝丝的笑声回荡在车厢里。 她跟着罗兰,总少不了快乐——无论那快乐来自谁。 金斯莱款式的石雕。 “…你的用词和步调未经训练,绝不是个从小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孩子,”金斯莱好像并未感觉到尴尬,自言自语起来:“你的朋友能一眼识破窃贼,在和矿工们交谈时,下意识的动作习惯也…” “虽然她在伪装,可我要说,这伪装还不如一张用来遮挡身体的叶子。” 金斯莱顿了顿:“也许你们是盗窃团伙。” 萝丝憋着笑,把头转向窗户一侧,避免自己暴露。 罗兰则面色淡淡:“金斯莱先生,你似乎很喜欢拆解谜题。” “因为我总要利用这颗天赐的头脑,有什么问题?” “可有些问题没有答案,”罗兰说:“对于一个迫切想要掀开谜底的人,倘若我们永远不开口,你就永远没法得到它。” 金斯莱脸色发黑。 萝丝又开始笑。 “你好像有用不完的好奇心。” 金斯莱扬眉:“这是人类前进的动力。” “好奇心并不是人类前进的动力,金斯莱先生,”罗兰笑道:“贪婪才是。” “不,也许贪婪只是——” 金斯莱想要争辩,却被萝丝在他和罗兰之间,用手掌劈了一刀。 “停下,两位辩论家。”少女抱起胳膊:“我看那位佩姬就要做决定了,怎么样,准备好了吗?那一定特别有趣…” “准备什么?”金斯莱问:“我又没打算参加这不道德的集体性谋杀。” 萝丝眉毛差点立起来:“你说什么?你可出了主意!” “只是一段闲谈,小姐,我可不对闲谈时的话负责。”金斯莱耸耸肩:“煽动市民暴动,什么人才干这种事?更何况,斯特里特的家务事,我又何必掺和。” 萝丝恼怒他现在才说,金斯莱却一脸平静回答你又没早问。 他是侦探,合法的,不干违法的事。 “胡扯。” 萝丝指了指他的肩膀:“你在撒谎。” “你只是想看热闹,却又不打算让自己涉险。” 金斯莱倒没反驳,忽然说:“你或许没能考虑到一点,小姐。有些事情的发展并非永远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 这话让少女不禁转向罗兰。 某个夜晚,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两个辩论家… 好像有着同样的猜测。 但那根本不重要。 “我不在乎结果,金斯莱先生。”萝丝绕着发丝,双眸狡黠:“我只要一场有趣的暴动,一次呐喊,冲锋。人们大吼着‘为了斯特里特的女儿’——然后疯涌向每一个反对他们的屋子里。” “厮杀!咆哮!子弹撞在刀刃上!” 她手舞足蹈,仿佛舞台上的默剧演员。 “这不是很刺激吗?” “如果大海没有风浪,谁还会做水手?” 金斯莱静静凝视着她。 视线扫过面色如常的男人,揣测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样的人,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欢迎来到疯人院,金斯莱先生。” 罗兰说。 (本章完) ------------ Ch.432 亨利与威廉 亨利·斯特里特的庄园——的确可以用庄园来形容。 倘若过了那高昂过路费的石门就算,那这庄园可着实不小了。 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都属于他们,人也是。 罗兰见着了不少面容姣好的女仆:在他们得准许进入时,沿路的仆人们都纷纷露出某种昨夜出现在萝丝脸上的表情。 “你考没考虑过蒙面出行?” 萝丝小步慢行,偶尔趁那管家不备,小声对罗兰说:“弄个罩子,把你的脸罩起来。” “对我好点,萝丝。” “我对你还不够好?要是那恶毒鬼,早就想办法让这些婊子倒霉了。” “仙德尔不会这么干。” “你瞧,我没说名字,你就知道是谁。” 罗兰:…… 金斯莱:…… “两位,你们分分时候。”侦探突然感觉自己不该陪他们来这一趟。 斯特里特家的屋门足够气派,比罗兰见过的泰勒和雪莱都要气派的多——或许地处偏远,斯特里特又是这片土地的‘国王’,对于空间的利用格外大方。 门几乎要比泰勒家的大了两倍,近似于他见过的,圣十字教堂的侧门。 这足够惹眼了。 更不必说那些漂亮的女仆。 “斯特里特爵士品味不错。”金斯莱对此评价,他好像习惯被这么些姑娘围着,从脸上看不出与往常的分别:“这些仆人的工资,每年就要数千镑了。” “这么多?!”萝丝咂舌。 她还没适应自己的富豪兼富家小姐的身份。 “杂物女仆,女管家,洗衣女仆,厨房女仆,洗碗女仆,贴身女仆,家庭教师。除此之外,还要有车夫,园丁,男管家,听差,杂役,厨师,贴身男仆等等…” 金斯莱十分了解这些,谈起来就像滚瓜烂熟的诗歌。 “你可以计算,即便一个仆人只要六七个先令的周薪。” “维持一座如此庞大的庄园,使其中生活的主人能自如,每年究竟要多少钱。” 这还没算生活用度开销。 至于说为什么女仆多,男仆少… 雇佣男仆需要缴税。 但女仆不必。 除此之外… 女仆也可以进行一些男仆无法进行的工作(也许都可以)。 这一路,萝丝见了太多要比雪莱家还奢华的景象:修剪出马匹形态的花草,奇特壮观的雕塑,锃亮的盔甲和展柜里一枚枚来历分明的珠宝与金器——上面注明了它从哪来,有什么样的历史。 并写了一行小字: 购买它花了多少钱。 这一行小字让金斯莱频频摇头。 不合格。 真正有底蕴的家族,不会向来客彰显自己的‘金钱’和‘权势’——当你被邀请进入我的领地前,你就该清楚我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男仆弯着腰,请他们入座后,轻声询问了口味。 很快,热茶和糕点就端上来了。 他们得到了仆人的致歉,并说主人还没回来,请稍等片刻。 待客厅里的女仆也纷纷离开,到门口待命。 罗兰摆弄着刀叉上镶嵌的小枚菱形宝石,和萝丝探讨这一副究竟值多少钱。 金斯莱有些很生气。 “这不是应有的待客之道。”他说。 一个仆人没资格擅自对来客致歉——如果真如他所说,主人未归,那么,他就该把这歉意留到主人回来后,让主人亲自丈量尺寸。 他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程度。 不该草率开口。 这是一种轻视。 “…我好像并没感觉到?”萝丝眨眨眼:“这算侮辱吗?” 她习惯了侦探先生的‘敏感’,或者许多金贵人都有这个毛病。 “当然算。”金斯莱冷冷道:“特别是,斯特里特先生大概在家的情况下。” 他闭口不谈如何察觉的,但二十来分钟后,这答案的确被他说中了。 因为萝丝很清楚看见,那位有着和佩姬一样发色的男人,穿着衬衫和马甲,与另一个讨厌的人边交谈边推门而入——他甚至连伪装都不做,手里端着红酒,脚下踩着室内鞋。 归家,更衣,饮酒,招待朋友,交谈。 以上的行为不可能只用二十分钟完成。更何况,这种推门而入的轻慢,连萝丝都能察觉到了——她礼仪没白学。 “哦,差点忘了,我还有朋友。” 亨利·斯特里特头发不长,脸白得像尸体,有着一双惹人注目的大眼睛:他好像有两层以上的眼皮,眼窝凹陷,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大好。 金斯莱表情更阴沉了。 他清楚这张脸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就时常这样,像没睡醒一样醉醺醺的拽着他疯言疯语。 一瞧就是在女人和酒里泡长了。 “您对我的主人没有一点尊重。”不知什么原因,金斯莱竟主动和萝丝打起配合,起身指责道:“作为斯特里特家的主人,您这样的行为可算不上绅士。” 亨利晃了晃酒杯,嘲笑道:“比自己主人先到目的地的仆人?” 又和身旁的男人对视。 两人大笑起来。 威廉。 黑鼻子威廉。 “我同您讲了,这三人是骗子,没准一路行骗,到了这地方,还以为能借着谁的名头挣上几个子儿。” 有些浮肿的威廉还是那副刻薄相,踱上地毯,卷翘的小胡子在唇上随着头和声音微微颤动:“一个俊俏的、靠脸吃饭的瞎子,一个只听了‘雪莱’就敢用的下流女人,一个…” 他审视金斯莱。 “一个连谎都不会撒的废物。” 他咂巴着嘴,腔调滑腻:“说说看,你们从哪儿偷来的这一身衣服?还是,到镇警的牢房里讲?” “没什么教养,想必家里也少了一位真正懂事理的父亲…” 他没说完,却见罗兰一脸‘认同’,那自称‘雪莱’的姑娘也没什么恼怒之色。 这让威廉的嘲讽有了一丝停顿。 不过金斯莱无法忍受被人侮辱父亲。 他立刻拔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指向威廉那只黑鼻子,眼里头一次冒出易于察觉的火焰: “道歉,为你的愚蠢和傲慢。” 威廉惊了一秒,可却不认为,这几个荒唐人敢在斯特里特的庄园里动枪。 除非他们不想活了。 “窃贼变强盗了?三个先令,怎么样?”他满不在乎那直指面门的枪口,出言挑衅:“你们该被吊死,知道吗?” 萝丝按下金斯莱的手腕,他们早就说好,这一场刺激她来主key—— “我是雪莱,或者,您也可以把我当做骗子。斯特里特爵士,我来此,是受詹姆斯·雪莱之命:雪莱家将不日退出因斯镇——我为了「雪莱煤精」,一路颠簸,却得到这样的结果。” “您和您的狗腿子该好好想想,如何面对雪莱家的愤怒。” 这威胁让人变得阴沉。 亨利·斯特里特推开还要讲话的威廉,几步上前。 “那么,女士或小姐,您的证明呢?”他仰起头,眼球向下转动:“我总不能凭您一张嘴就躬身,在这片土地上,斯特里特不会对任何人这样做。” “没有人敢冒充雪莱。”萝丝皱眉。 “那可不一定,”亨利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分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她,“这不就在我眼前吗?雪莱家什么时候有了女管家?还是说,您要告诉我,您是雪莱先生的女儿?” “您,不会撒这么愚蠢的谎吧?” 很好。 看来没法继续谈了。 “看在这支枪的份上,我允许你们离开我的庄园——小姐,珍惜我来之不易的仁慈。最近正值特殊日子,我不想把你们三位吊在喷泉旁展示威严。” “我得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他稍稍侧身,让出通道,做了个请的手势。 “离开我的庄园,窃贼们。” 萝丝眼神凌厉:“你的人在伦敦肆意售卖白矿,却没和雪莱打交道!你难道不清楚,在属于雪莱的地盘上卖这些——” “我不会再售卖它们了。”亨利摩挲酒杯,下巴微扬,表情忽有些崇高:“那东西可代表着未来…怎么能轻易卖给卑贱的下等人…” 这话让萝丝更加愤怒。 因为这就证明,他和威廉多少对她的身份有所猜测,却装作不知,故意刁难。 没有证明,你没有谈话的资格。 “快离开吧,‘雪莱’小姐。”他盯着萝丝,又扫过金斯莱和罗兰,沉声警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谁混在一起——我告诫诸位。” “离开因斯镇,回你们该去的地方。” “小心别把命丢在强盗手里…因斯镇最近不安宁,总有些谋财害命的恶人。” “警惕,窃贼们。” (本章完) ------------ Ch.433 威廉的主意 “你确定那是雪莱家的人?” 三个人离开后,待客室留下了威廉。 亨利·斯特里特绕过沙发,一脸嫌恶地把那用过的茶杯推开,双腿搭在茶几上。 威廉弯着腰,到他身边,拿出烟和火柴,为自己的主人点燃。 之后,才回答。 “我并不确定,大人。”威廉表情谄媚,轻的温柔的仿佛对待一个婴儿:“可您也说,在这关键时期,最好不要有意外。” 亨利吸着烟,唔了一声。 “没错。无论她是不是来自雪莱——她只能是假的。” 他说。 “等那东西成功,我们也不再用担心什么雪莱…我妹妹最近还乖巧吗?” 威廉双眸闪烁:“或许不能如您愿了,大人。” 亨利转过头,看着他。 “…佩姬小姐和矿工们走的越来越近,再加上这三人…”威廉挤出笑容:“那封信只烧死了一个矿工。” “我让你交到她手上,亲自。” 威廉忙着道歉,可亨利却不想听。 “我要给她个结结实实的教训——难道你连送信的活都干不好?你是不是该清理一下你那被金镑塞满的脑袋了?” 威廉的脑袋越来越低,亨利都能看见他后脑勺那块斑秃。 真恶心。 他瞥了一眼,饮酒兴致全无。 “想个办法,尽快解决这麻烦,‘智囊’先生——克洛伊和斯特里特不畏惧雪莱,可若我不庇护你…” 亨利冷笑。 “你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威廉失色大呼:“您不能这样干!” “那就做你该做的,威廉。倘若再惹出别的麻烦,你就给我滚出斯特里特的领地。” “我…”威廉挠了挠头,气球一样的身体摇晃着,脚下却异常灵活。 他几乎绕了个弧线来到沙发旁,半跪在亨利·斯特里特身边,给他的主人出坏主意:“为什么不将您的妹妹捉回来呢?” 亨利瞄了他一眼。 “捉回来?你以为我以前没这么干过?我既然没法杀她,就很难长久囚禁一个二环。”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威廉眯起眼,脸上肉层层叠叠:“为何不当众抓捕她?” 亨利来了兴致。 你没法指望一个满心恶毒的石头脑袋能想出什么样的好办法——他有足够的恶毒,但没有足够的智慧。 好在他清楚这一点,并像真正的贵族一样,擅长驱使拥有它们的人。 “当众抓捕?”亨利小声重复了一句,示意跪在面前的肥狗继续说下去。 “没错,当众。”黑鼻子威廉先是奉承了一句斯特里特,随后又道:“那些煤渣子有了不该有的想法,除了他们天生道德低下,血脉卑贱外——也概因斯特里特,如您高贵的人儿,未将如炬的目光放到他们身上。” 亨利扯了扯脸皮,语气不善:“你的意思是,全因为我的放纵?” “不!大人!这怎么能是您的错?”威廉几乎被这句话吓得跳起来——哪怕他妻子产下一个四只眼睛的雌雄同体的婴儿,他都不会这样惊讶。 “这怎么能是您的错呢?!” 他忿忿摆手,好像在为亨利抱不平。 “那些不道德的!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的堕落鬼!永远受苦的泥脚趾!我巴不得他们全都——” 亨利像扇苍蝇一样挥了挥手掌,有点不耐烦。 精明的黑鼻子先生立刻改了腔调,略过谩骂,黏黏糊糊地谄媚起来:“哎呀,您只要当众抓捕她,就足够给那些低等人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了。” “告诉他们:这是斯特里特的家事。”“您不清楚,我可太了解这些人啦!” “他们私底下表现的像个惩恶除奸的骑士,喝多了酒,动辄嚷着把谁吊死,翻进谁家的窗户,把白日欺辱自己的老爷闷死在枕头里——” “说什么‘倘若是我,必要当场给他好看’,什么‘大不了就以命抵命’,什么‘如果将我逼到绝路’——” 威廉拉了个长调,淡眉飞舞: “可您猜怎么着?” “第二天,他们又乖巧的像头驴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啦!” 也不知是话,还是威廉滑稽的表情,这的确逗笑了亨利·斯特里特。 “啊…他们的确这样。” 对于这些愤怒,爱说大话,实际表现却不如野兽的家畜,亨利·斯特里特认为威廉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叼着匕首的驴子。” 威廉嘿笑着,给他们起了外号:“哪怕嘴里长满利齿,也只敢用这利齿磨尖话语——咬人?他们连对您呲牙都要考虑上几年!” 亨利·斯特里特沉浸在这‘笑话’里,又听威廉说: “这些对社会无用的残渣最喜欢这样讲,男人要吹嘘自己恐怕动刀剑,女人则夸口大不了嫁个富有的老绅士,忍受没有爱情的日子——” “您瞧,这些人和我们的不同在于,他们仿佛白天也做梦。” 亨利大笑:“我正因此喜欢你,威廉,你总是那么敏锐。” 威廉高声吹捧斯特里特,说若无他慧眼,自己也没地方施展才能。 “您要当众——我是说,闹得越大越好,甚至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着,您的警卫,是如何逮捕佩姬·斯特里特小姐的。” “这样一来,他们就都要害怕啦!” “这些人为了生计还烦不完,怎么有人敢惹这等麻烦?一个爵士?” 亨利·斯特里特想了想。 认为他说的没什么问题。 的确。 显现威势,让自己眼下这些各有心思的小蚂蚁老实下来,当众给自己妹妹点颜色,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 更何况。 那研究到了紧要关头,倘若佩姬真惹出什么乱子就麻烦了。 她最好在自己身边。 在牢房里。 等这事彻底结束,她若还愿给那些泥脚趾嘘寒问暖,也就随她去了。 斯特里特… 父亲,母亲。 你们死于那场大火,不因为我。 因为你们的善良和软弱。 “就照你说的办。” 亨利决定。 “当众。” 他强调,并眼神阴鸷地打量起面前这条谄媚的肥狗。 “这是最后的机会,威廉,别让我失望——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当然,当然,大人,您可以绝对信任我!” “可我却不怎么信任你的办事能力。”亨利摩挲指腹:“我会让仪式者盯着你的,威廉。如果你再办砸了…” (本章完) ------------ Ch.434 菜鸟 午夜时分。 岩灰色的天空降下尘雾,和远处朦胧的矿山相连。 酒馆经历了一天的沉默,并未再迎接狂欢的人。 佩姬锁上了大门,整日像酒馆一样沉默,坐在老摩尔曾坐的地方,拿着那块鼠皮一样的抹布在柜台上摆来摆去。 她的双眼没有焦点,从木纹杂乱的桌板一直望下去,穿过土地和土地下的尸骨。 怀里的啁鸣声让她呼吸困难,好像周围有一团团无形的烈焰正手持切肉刀般锯扯着她的身体。 可她既不愠怒,也不恐惧。 仿佛一滴浓了数十万人的血落到毛毯里。 那毛毯现在正蒙着她的脸,使她吸入血腥,呼出狰狞。 木桌七扭八歪。 酒馆没其他人。 罗兰抱着木琴,闲懒拨弄宁静的小调。萝丝和金斯莱对坐,下着盘一败涂地的棋。 佩姬攥了攥抹布。 一些决定让她眼睛变了颜色。 她绕出柜台,静静来到三人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我希望你们能帮我。” 佩姬并不客套,甚至有些无礼。 “道森先生,你和我哥哥之间的仇恨难以转圜。雪莱小姐,你说今日受了侮辱——斯特里特更不该这样对待一位身世良好、品德高尚的淑女。” 她扫了扫前额的发丝。 “我当然清楚,这平白无故的帮助不合我们之间的友谊。”佩姬说:“所以我可以承诺,当我成为斯特里特家的主人,将对你们开放宝库——” “财富,或奇物,秘仪,知识。” “倘若你们需要…” 萝丝笑得像得逞的狐狸:“哎呀,那可要死不少人。”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死的人会越来越多。”佩姬定定看着萝丝,眼神里仿佛藏着刀,“老摩尔死了,接下来会是谁?我的一切,曾经相识的、同我一起生活的人…” “一个个都会死在亨利·斯特里特的贪婪中。” “他配不上这个姓氏,也对不起这片土地上的人。” 金斯莱抬了下手:“斯特里特小姐,我必要先和您说清楚——我是不会参与到一场叛乱中的。即便这是你们的家务事,但仍有损名声…” 佩姬摇头:“我会将你们的名字隐去。请相信我,也相信我的胆怯。如果你们的名字出现在了报纸上,我的也会,不是吗?” 萝丝把玩着手里的棋子。 “说说看,你要我们帮你干什么。” “杀死亨利·斯特里特的猎犬。” 据佩姬所知,围绕在亨利·斯特里特身边的仪式者一共有两位—— “我哥哥也是仪式者,但只是一环。”佩姬说:“想要推翻他,就要先拔掉这两个‘路障’。” 她告诉他们。 庄园里的两位仪式者,一个三环,一个二环,同为「沉思者」之路。 “你们知道「沉思者」吗?” 萝丝翻了个白眼:“我们不是从乡下来的。” 「沉思者」这条道路,查尔斯·克洛伊曾给罗兰展示过它的威能——随着升环,仪式者的身体逐渐腐朽,同时,精神不断向上攀升。 他们的肉体脆弱不堪,却能在某种程度上操纵时间,复现回忆。 可以说,越高环,越难对付。 “二环和三环。”罗兰沉吟:“未抵达高环的「沉思者」恐惧刺杀——这是你想说的?” “没错。”佩姬点头:“我清楚他们不会整天在亨利·斯特里特身边。道森先生,我们要等待时机,然后…” 只要让两个仪式者退场… “从明天开始,我会让科勒传出消息。很快,所有矿工就该明白他们要干什么——我会盯着那两个仪式者。每个月末,他们都将到正在兴建的教堂侧屋做祷告,然后,其中一人会乘车到临镇巡视。” “那时是我们的机会…” 月末。 不剩几天了。 “成交吗?” 佩姬说完,分别看了三个人。 “帮助我夺得真正的权力。相对,你们将获得斯特里特家族的友谊,并且,家族宝库也将向三位打开…” 金斯莱垂眸:“我并非仪式者,也不在意世俗上的财富。斯特里特小姐,我想问,您干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这话让佩姬大为惊讶。 这些日子,金斯莱应该听过、见过全部了。 他现在问‘为什么’? “我当然清楚‘为什么’。”金斯莱扯了扯嘴角,“只是提醒您,斯特里特小姐。当一切尘埃落定,别忘了这个‘为什么’。” 佩姬沉默片刻。 “当然。金斯莱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 ………… …… 女孩的尖叫声很快消失了。 约莫二十分钟。 不理会床上失去呼吸的姑娘,两个仪式者披着毛毯,赤脚走出卧室。 客厅。 不住搓手的威廉正像条营养过剩的肥胖老狗一样不安地坐在沙发里。 “哦,威廉先生。”年龄颇大的仪式者抖了抖睡袍,将毛毯裹紧,绕过沙发,自顾自倒了杯威士忌,“您等了很久吧。” “我倒没等…”威廉转了下眼珠,仿佛想到什么,立刻改了口:“我可等了太久!两位…大人?还满意吗?” 年轻些的不爱搭理这谄媚的凡人,背着身,仰头欣赏客厅里的挂画。 这是威廉的家。“还不错,但我希望你下一次能让她们再洗干净点。” 威廉讪笑:“时间紧迫…这算不错的好货了大人…” 他见那仪式者转过头,也不尴尬,起身到酒柜边,讨好似地说道:“明日,明日您和您的朋友,是否该去行每周的礼拜…” “明天不去。” 仪式者放下酒杯。 “明天我们会跟着你。”他看了一眼威廉,有些嫌恶:“你怎么能这一丁点小事都办不好?如果不是你的错,我们不必到那下等人扎堆的地方去闻臭味。” 背朝他们欣赏油画的年轻仪式者,也跟着重重哼了一声。 威廉挠挠头。 “大人…”他笑嘻嘻端起酒瓶,又给他倒满一杯,“那样的信,还有吗…?” 搓了搓手指。 “「烈焰雕刻」?”年龄不小的仪式者眼尾笑出皱纹:“你不会认为,花一点钱,就能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吧?” “大仪式,你以为,什么人都能掌握大仪式——哈,恐怕你连大仪式都不清楚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尝试同一头野兽对话…” 他摇摇头:“干好你该干的,凡人,别打听、也别贪婪你不该觊觎的东西。” 他看着威廉拧好瓶盖,端起阔口玻璃杯,晃了晃,仰头尽饮。 可这时。 他的余光忽然发现,有阴影落在了脸上。 那是… 一只雪亮森寒的手套。 咔嚓—— 它击碎了玻璃杯,让那飞溅的碎片全部刺进他的脸上:不等涌动的「秘」凝聚成哪一种救命的力量,第二拳抵达了他的面前。 生着尖刺的金属手套,砸碎了他的面骨。 一些刺进口腔,一些穿过眼球,随震动惯进大脑。 仪式者只堪堪发出一声短暂的‘啊’—— 然后,整个身体被举起来,砸向了他的同伙:那背身赏画的年轻仪式者。 ——短短不到两秒。 只够他回头,将表情从淡然变成惊恐。 年轻的仪式者被砸了个趔趄,惊恐中摸向腰间——由于刚才的‘释放’,他只能摸到一把腿毛。 除此之外,还有黏在手心里的,挥之不去的死亡。 他大叫一声,从未落到如此境地的必然也不清楚该如何应对——他被炮弹一样砸过来的拳头打在小腹。 铁拳和肚皮之间拉出一条鲜红粘稠的线。 然后是胳膊,下巴。 他仿佛一个恶劣姑娘手中的玩偶,被从肩膀关节拧断了手臂,又因她的好奇揪掉了脑袋。 他的骨头喀喀作响,但痛觉却越来越少… 咔嚓。 他被拧断了脖子,抽搐着倒在另一具尸体面前。 房间安静了。 二十秒。 威廉吹着口哨,俯身用他们的衣服擦干净手套,脚跟轻抬。 咔嚓,咔嚓。 依次踩碎了他们的颈骨。 口哨声轻快。 胖先生也轻快。 他在地毯上蹭了蹭鞋底,将半瓶威士忌倒出一小杯,一饮而尽。 “我喜欢菜鸟。” 他回头看看尸体,笑了一声,推门离开。 门口没有人,但远处站着不少斯特里特家的守卫。 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哎呀,两位大人…实在太忙了。”胖先生搓着手,到跟前搭话,笑眯眯递出一支上好的烟卷:“大概一整晚都要忙…” 守卫左瞧右瞧,接过烟。 “那明天…” “明天就包在我身上。”威廉扬眉:“难不成你要搅了两位大人的乐子?”他向身后的房子使眼色,胖手在脖子上比划来比划去。 “那可是能用法术杀人的…” 守卫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威廉先生,您今天找的姑娘真漂亮。” 威廉知道他什么意思,转着眼睛,笑容更盛:“那要看明天的结果了,我的朋友。”他拍了拍领头守卫的肩膀,垫着脚尖,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斯特里特大人可说了,要让整个镇都知道。” 他说。 “倘若成了,不单我高兴,您不也要高兴吗?” 守卫借着他划燃的火柴,点燃烟头。 美美吸了一口。 “包在我们身上,先生。” “我会让那些矿老鼠知道,这片土地谁做主。” 威廉满意极了,并祝彼此明日一切顺利… 玩得开心。 小姐。 (本章完) ------------ Ch.435 压抑的大海 第二天。 当佩姬准备继续和萝丝完整计划时,不速之客闯入了清晨的酒馆。 他们砸开了门,踢翻了桌子,把酒柜上的玻璃瓶全都拨到地上。 威廉正踏着碎片和愤怒飘然而来。 “瞧瞧,我每一次见,您都这样生气。”他还有空用鼻子闻空气中的酒味,“这样起码比之前好多了。” “你想干什么,威廉。”佩姬站起来,挡住罗兰和金斯莱,把跃跃欲试的绿眼睛扯回自己身后。 因为她看见那些守卫一个个举起了手中的枪。 仪式者? 面对齐射,他们没人能活下来。 “我想干什么?”威廉失笑:“您倒该问问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我想,斯特里特大人已经对您足够宽容了,不是吗?” “可您好像一点都不这么认为。” 他踏着碎片和染红的地板,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踱着步子。 “您失了道德,和矿工们厮混;没有斯特里特的风范,住在这种肮脏、混乱的地方;丢了家族荣耀,结交不三不四的混混,给那本来纯白的族徽抹黑…” “您现在问,‘我想干什么’?” 威廉叹息:“恰巧,您的兄长,我尊贵的爵士,他也要问——您究竟想干什么?” 胖男人眯起眼睛,审视着佩姬。 “不会想…” “干那不被接受的丢人事吧?” 嘎吱。 他踢了踢椅子,拉开,坐下。 “我今日奉命将您带回庄园,佩姬·斯特里特小姐,您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他说,“子弹总不会向您而去,对不对?” 这句话威胁意味非常浓。 “我们将这样带您,穿过因斯镇的每一条大街,”他接过手下递来的手铐和脚镣,那沉甸甸的金属在他手里哗啦作响,“让所有人瞧瞧,一个不安分,导致失去了斯特里特姓氏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下场。” “这是侮辱!”佩姬大怒:“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一个斯特里特的孩子?!” “斯特里特?” 威廉脸色古怪:“您多久没回家了,小姐?现在,竟还承认自己姓斯特里特吗?” “那是因为——” “我想,这儿大概不是法庭。”威廉打断了她要说的,有些不耐烦:“要么戴上,要么,从今天开始,您的朋友将一个个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佩姬十分犹豫。 她不能放弃身后三人的性命,可也不愿丢人,像个囚犯一样被扯着穿过大街小巷。 她还有没完成的事,还想要昂首挺胸回到庄园。 想要让斯特里特上空不再环绕着痛苦与恐惧。 她想要干的事太多… 不能就这样被囚禁,死在监牢里。 可是现在。 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放了我的朋友。” 佩姬踢开椅子,昂首到威廉面前,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你这个贪婪恶毒的东西!我诅咒你!永永远远不得安宁!” 威廉耸耸肩,让手下给她戴上镣铐。 沉重的金属坠着四肢。 然而。 这并没换来更多的‘宽容’——罗兰,萝丝和金斯莱也被压住,和她一同离开酒馆。 “你说放了我的朋友!” “可我没答应您。”威廉抽出手绢,擦了擦脸,扫了眼周围的守卫,戏谑:“将她的鞋脱了!既然乐意同矿工们在一起,就要一样光着脚了!” 佩姬羞耻极了,也愤怒极了。 她挣扎着,大喊‘别碰我’,可最终还是被扒了鞋,赤脚踏在那些尖锐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上。 她身后的三个人却有些异样。金斯莱:‘我现在怀疑,那位亨利·斯特里特或许没有我父亲的第二十三任情人的情人的患了疯病的私生子要聪明。’ 罗兰:‘详细说说情人的情人的私生子。’ 然后他们俩就被守卫踢了一脚。 罗兰心里骂骂咧咧,发誓回去后一定要把这事讲给萝丝,让她到老雪莱那里告状——威廉可没通知他是今天,自己还特意穿了身昂贵的西服,带了两根不错的雪茄。 都在推搡中被折断了。 「死胖子。」 - 烦人。 而另一位飞贼倒没想这么多,整个人跃跃欲试,指缝里的刀片跳了又跳,不停给佩姬使眼色,往罗兰身边靠拢。 ‘我怎么感觉,这样干反而不会让佩姬丢脸?’她挣扎着,挪到罗兰和金斯莱身边,小声问。 威廉说「镣铐」会让佩姬丢脸,可反过来想… 在矿工眼里呢? 总有点不对劲…? 金斯莱真是感叹这位「雪莱继承人」的脑子,感叹她脑袋里是不是少了「思考」的那一部分,整颗都被「找刺激」填满了。 没有一丁点智慧吗? ‘你想要的,今天就能得到了。’金斯莱同样小声回答。 然后罗兰被守卫踢了一脚。 “我又没说话!”罗兰嚷道,“是这两个人说的!” 守卫:“闭上你的嘴!” 罗兰:“赔我的雪茄!” 又被踢了一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金斯莱被别着胳膊,搡得跌跌撞撞。他实在不明白,这火车上结交的两位朋友… 一点都不害怕吗? 他们脑袋里是不是少了什么? 这可不算小事了。 ‘我说,’金斯莱借着东倒西歪,凑到罗兰和萝丝身边,低声:‘我们是不是先考虑如何脱身——’ 结果却被罗兰大声呵斥。 “闭上你的嘴!” 金斯莱:…… 守卫:…… 想了想,没再动脚。 确实不是他说的。 ………… …… 佩姬·斯特里特。 戴着手锁和脚镣的斯特里特。 当威廉特意叮嘱这些持枪守卫后,行走间的招摇几乎能唤醒屋子里昏迷的人——他们嚷嚷着,一边推搡佩姬,一边在威廉的带领下绕行因斯镇的每一条街巷。 很快有人认出了佩姬。 但立刻被驱离,只好远远跟着。 逐渐,队伍后坠的人越来越多。 持枪的守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枪能让你面对鬣狗,却无法给你真正的勇气。 当这些矿工们纷纷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时,那金属零件组成的小棍子,并不能带给这些人更多的底气——有人开始紧张,不断询问威廉是否要终止这闹剧。 “现在不由我们说的算了。” 威廉眼含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身。 开始当众辱骂起佩姬来。 (本章完) ------------ Ch.436 向前!佩姬! “瞧瞧这女人吧!” 球形人挥舞着胳膊,也真如球一样在地上弹跳着。 “这就是违抗亨利·斯特里特爵士的下场!” 他说。 这句话让领头的守卫变了颜色。 他没蠢到极致:威廉无疑在让事件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 “先生…” “离我远点。”威廉一把推开他,继续做他的小丑:“我看你们也清清楚楚了,瞧她脚,她手,她的脸和脖子。等到了庄园,玩上几天,男爵就会将她再还给你们…” “如果你们还要的话。” 就像落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压抑的愤怒终于有了宣泄口。 有人开始骂脏话,胆子大些的,捡起石块砸那些守卫。 ——还有用面包的。 人群不断向中心挤压,推搡着守卫们。咆哮声,嘶吼声,渐大的嘈杂屏蔽了他们彼此交流的声音。 每个守卫置身于此,仿佛海啸中的孤岛。 ‘我们该怎么办?’ 有人抬起枪口,却又被同伴按了下去。 ‘你想死吗?!’ 场面愈发不可挽回。 “把我们的佩姬还回来!就现在!” “滚开!恶毒的帮凶!” “让那亨利吃屎去吧!” “放下你们的武器!离开!离我们的佩姬远点!” 有守卫忍不住,用枪托砸了嚷嚷的矿工。他掉了牙,满口鲜血,却扔抓着守卫的裤腿,嘴里不停咒骂。 女人用指甲抓他们,孩子不晓危险,在一旁拍着手大叫。 一浪又一浪的喊声穿过大街。 佩姬默默流泪。 谢谢… 她环视周围涌动的愤怒。 这就是她保护过的人。 现在,正用他们的办法试图保护她。 佩姬张了张嘴,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丁点声音。 这时。 人群骚动起来。 绿眼睛的姑娘撞开了守卫,夺了他的枪,高高举起来。 “血债血偿!” 她在风中大喊,翡翠般的双眸狂饮混乱与疯狂。她想要义正辞严,却控制不住翘起的嘴角,喜怒被血肉中上涌的战栗吞噬。 太… 太美妙了。 世界聚焦在我身上。 然后。 像纸牌一样颠倒吧。 “我并非因斯镇的人,诸位!” 她声音像指令哨子,几个词后,渐渐静止了嘈杂:“我并非兰开夏郡的人,离你们远了去。” 她环视身边一张张愤怒、胆怯、退缩或疯狂的脸。 “我不愿干这件事,可我实在无法忍受!”她捉住枪,用枪口指向那些矿工:“你们是怎样忍受的,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时光中,守着一位正统继承人,却甘愿被那窃位者压迫!” 窃位者? 众人纷纷议论。 “是啊,窃位者。恐怕只有佩姬这样的,担忧你们出了事,死了妻子或丈夫,善良过头的女人,才不会将这事告诉你们。” 萝丝摆了摆枪口,诘问那些守卫:“她兄长谋杀了亲人,窃取了爵位。一个没长大的姑娘,混在矿工和伎女堆里,难道这就是‘伟大的’斯特里特?” “你们一无所知,却做了邪恶的帮凶!” 枪口转向矿工。 “而你们,整天钻洞的老鼠们!你们只能用干巴巴的、不着调的言语安慰这姑娘,清楚她为你们做了多少,却视若无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真让人羞耻。” “那酒馆菜单的价格,金丝雀,日常里的资助。” “你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这话让许多人愤怒。 “我们当然知道!”有个孩子大吼:“我们愿意为佩姬付出一切!” 萝丝笑了。 她扔下枪,将佩姬让出来。 威廉气急,更加大幅挥起胳膊:“抓起来!把这些叛逆都抓起来!” 他不知被谁扔的竹篮套住了脑袋,尖叫着摔了个跟头,滚到人群里,再也看不见,再也不出声。 守卫们把枪口对准了萝丝,一部分对准了那挺身而出的男孩。 个子不高,戴着呢帽,脸蛋儿脏兮兮的。 “我叫科勒!是佩姬·斯特里特小姐给了我钱,才让我的父亲有了个安稳的盒子睡…我受她恩,也愿意为她付出我的性命——来!野狗!下流的东西!朝我胸口开枪!” “我就要死在你们面前,让所有人瞧瞧!我是有胆量的!” 一个孩子的话,让许多成年的矿工感到羞耻。 佩姬帮过他们无数次。 每一个狂欢、廉价菜单的夜晚。 每一次下矿,铁笼中啁鸣的鸟儿。 他们得了实惠,却只用言语吹捧这姑娘,让她的善良付出成了理所应当的程序。 而此时此刻,挺身而出,敢于面对子弹的,却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还不如个孩子。 有矿工耐不住这要立刻死去的耻辱,拨开前面的人,冲了出来,却被枪托砸倒。 于是,更多人开始向守卫们发起冲击。 直到他们听见了沉默许久的声音。 流泪的佩姬·斯特里特抬起腿,声音激昂: “谁给你们的权力,向同胞们挥舞利爪?!” 哗啦…哗啦… 她被锁住的手腕落在腹前,双脚赤着,一路来,铁环将脚踝磨出鲜血。 “谁给你们的权力!” 她质问那用枪砸人的守卫。 “汉克叔叔,是我丢了记忆吗?” “一个看门人,什么时候变成了守卫?”她盯着那男人,眼神几乎要扒掉他身上的皮,“你攀上了贵人,却不知妻子死在谁的蹂躏下,是不是?” 这话让汉克涨红了脸。 “是,是亨利·斯特里特大人的命令…”他扯着嗓子嚷,似乎这样能掩盖佩姬说出的真相般大声嚷起来,“是亨利·斯特里特大人!男爵!是镇长!是镇警们——” 他说。 “你企图…企图…”匮乏的词汇让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件妙事,脖子上暴起青筋,急得冒汗:“佩姬·斯特里特是罪犯!” 他向周围说,但周围不听。 “呸!” 有人朝他吐唾沫。 哗啦… 佩姬举起锁住的双手。 穷途末路。 那么… 她也该像真正的斯特里特一样。 “我的叔叔,婶婶!我的朋友!” 她声音悲切,自手腕流下的鲜血染红了胳膊,滴在她的脸上。 “照顾我的!我照顾的!和我一同长大,或看着我长大的!” “因斯镇的每一个受苦难的人——” 她声音不高,可每个字都在寂静中敲打着一颗颗泣血的心。 “我是佩姬,佩姬·斯特里特。” “并非你们的救主,你们的光和钱口袋!” “我是你们的女儿,你们的儿子。你们混在矿里的坏种,抢你们孩子面包的脏偷,狂欢夜上摆弄琴的廉价姑娘,丢了荣誉和姓氏的无耻女人…” 鲜血自眼皮落下。 仿佛流出血泪的姑娘,此刻却在攀升的烈日中,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 她美极了。 “我的兄长恶毒,烧死了我的父母,我其他的兄弟姐妹。我藏着痛苦,生怕惹了谁,让你们送了命…” 她一字一顿。 “可今日,我再也没了办法,恐怕亨利·斯特里特要大开杀戒,让更多人失去自己的妻子、丈夫、孩子…” “这心和灵魂早被金镑填满的男人已经变成了怪物!” “他不顾你们的死活,仿佛要掘尽这座镇和镇上的人…” “我该怎么办?先生,女士们,告诉我吧,一个丢了荣誉的姑娘,你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寂静。 她声调忽然变高,手腕上的锁不在是锁,仿佛在光中融化成一支燃烧的号角。 “我想要问问他!” “去问问他!” “为什么让这土地上的人过得如此艰难,让本该富裕的小镇上满是雏计和断了脚、没了胳膊的人!” “那些该到你们兜里的钱,都去哪了?!” “去哪儿了?!” “我要去问问他!” 号角劈出烈焰,沸腾了整座大海。 人群激昂。 “因斯镇的诸位!” 她站在风中,长发和日光融合成金色的大氅,一个正待冲锋的骑士开始呼唤—— “我恳求…求你们…” “为你们的女儿,为了我…” “开一条路吧!” 萝丝不知从哪抢来一把镰刀,锵地劈断了佩姬手腕和脚腕间的锁链。 这金属的断裂声,终于引爆了积蓄长久的愤怒! 矿工们扑了上来,将那些守卫按在地上。 有人大喊着守卫的姓氏:是他的父亲,或母亲的亲戚,或妹妹的丈夫——他们避不开这些,只好束手就擒,被夺去枪,压在地上,或被骂骂咧咧的老人抽上几个嘴巴。 混乱只持续了数分钟。 很快。 一条曲折的窄路如裂谷般在人群中割开。 他们凝视着那圣徒般步步见血的姑娘,那杂乱打绺的黯淡金发,憔悴但坚定如火的眼睛。 “去吧!去吧!” “佩姬!” “去吧!” 他们嚷着,跟着,喊她的名字。 “向前!佩姬!” 他们叫着。 “向前!” (本章完) ------------ Ch.437 庄园 ——烈焰为她开路,苍穹降下的风暴化为士兵。她注视着这座小镇,仿佛穿越时间,看见了童年注视烈焰的自己。 “是啦!就是这样!罗兰!你该去写才对!”萝丝听见他的话,眼睛都弯了起来:“太棒了!是不是!你真该当个作家!” 她像离巢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将罗兰拽得东倒西歪。 “我该当一辆马车,反正你也不会好好走路。” 萝丝搂着他的胳膊,摇个没完。 忽然。 她抖了几下。 脸儿潮红。 “罗兰。” “嗯?” “不一样…了…好像…” 她没法形容,也没人告诉她,这种感觉是什么。 她变得更加‘旺盛’,仿佛那微弱的灵魂里添了许多助燃的,让她整个人如喷薄的火山般炽热。 是「影响」。 看来,她很快就该为二环的升环材料头疼了。 一旁的金斯莱也有些发愣。 他跟随着‘部队’移动双腿,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上也泛起一股奇特的兴奋。 这脸老的年轻人从未亲身体验过这样的感觉,经历过这种危险但疯狂的事:他只在一些书上看过,只在朋友们交谈中闲提过。 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能真正参与到这样危险的事件里。 这感觉太奇妙。 他有种‘创造了历史’的感觉,也多少理解了萝丝追求的东西—— 那不是他要的,但不得不说,感觉不错。 “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成功了。” 萝丝扭过头看他,笑得快要让人瞧见嗓子眼:“还有两个仪式者,金斯莱!我们一会要干掉他们!” 罗兰知道,不会有仪式者了。 “你高兴吗,萝丝。”拨开嘈杂,他在她耳边大嚷。 “高兴极了!”红扑扑的少女也嚷了起来。 ………… …… 当大部队抵达斯特里特庄园时,几乎要把它围个结实——半个镇的矿工们都来了。 他们骂着脏话,强行闯进分割矿镇的关卡,将那些镇警淹没在自己的队伍中:镇警也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朋友。 他们有人扣下扳机,可大多数却选择放下了枪。 四五个男人受了伤,也有人死了,被原地安置,接着,队伍继续向前,向前。 永不停歇的潮水不断吸取沿路的支流,变得愈发毁天灭地。 它们撞击庄园的铁门,推倒。 他们打伤人,将车夫和门房的衣服撕碎,绑起来,挂起来。 他们高喊着号子,冲进庄园,像蚂蚁一样扩散。 亨利·斯特里特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的仪式者去哪儿了,那‘忠心耿耿’的威廉去哪了,本该站在他这一边,操纵法律和规矩的镇警、守卫们去哪儿了。 好像一个瞬间,一个眨眼。 世界天翻地覆。 一切都变了。 他才是斯特里特的继承人,因斯镇的主人。 这些仆人、下等家畜怎么敢对着他咆哮,朝他脸上吐痰呢? “亨利·斯特里特…” 他被人粗暴地从屋里扯出来,扔在喷泉旁的空地上。 所有人围着,只给佩姬留出一条路。 “亨利·斯特里特…” 面色平淡的姑娘高高在上俯视着被撕烂睡袍的男人,看他露在外面的屁股,腿毛和无比羞耻的表情。 她心里从未有过的一股火焰被点燃了。 在她踏入庄园的时候就点燃了。 轻盈的鹡鸰插上彩羽,而有些鸟则要褪色了。 “日安,哥哥。”她右脚尖向后点了点,屈膝行礼。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狼狈。” 亨利没功夫理会这该死的妹妹,蜷缩着,试图找布片遮挡自己的身体。 卑贱的下等人! 无礼的下等人! 等这件事过去,他要把他们都吊死! 吊死! 统统吊死! “我想你总该给我们一个答案,哥哥。”佩姬淡漠道:“我们从最痛苦的地方,来到你享乐之处…” 可现在,亨利·斯特里特根本不愿和他的妹妹交谈。 “滚开!你这婊子!”他一脸恶毒,恨不得用眼神剥了佩姬的皮,“你敢干这样的事,有谁会同意?你想知道后果吗?!我会把你——” 啪。 一块石头砸在他头上。 鲜血汩汩。 男人捂着头,看向另一边。 男孩科勒。 “没有人敢对斯特里特家的人动手…小杂种…” 啪。 又一块。 这紧张的时刻,人群竟开始哄笑了。 是啊。 亨利·斯特里特。 甚至有些人一生都没见过这位可怕、独裁的主人。 他们的主人,脖子上的绳索的主人,他们兜里硬币的主人。 而现在,他露着半个屁股,正像孩子一样无力辱骂。 如此的反差感,让许多人心中升起了一股荒诞: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他们的主人? 他们有佩姬·斯特里特。 真正高贵的女士。 她血管里流淌着斯特里特的血,同时,她无比善良,温柔。 绝对比亨利·斯特里特好上太多。 他们冲上去,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绑起了他的手脚,接着,又有人嚷: “吊死他!” 可这话却没人应和了。 吊死斯特里特可不是小事。 没人敢这样干——他们认为,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佩姬·斯特里特,是‘大伙一起干的’,总不能把他们全都吊死。 可倘若杀亨利。 那几个动手的人绝对没好下场。 没人敢这样干。 庄园重归寂静。 “佩姬小姐。” 有矿工出声了:“…我们,就这样吗?” 他们七嘴八舌,议论起之后怎么办,佩姬则依次欠身,诚恳感谢他们的帮助。 她需要一点时间,考虑如何处置自己这位血脉相连的兄弟。 斯特里特庄园的老管家并未受到波及——或者说除了少有‘忠诚’的被扒了衣服,打得鼻青脸肿外,庄园里的多数仆人都逃了去,要么就躲了起来。 管家年纪不小,看着斯特里特的兄弟们长大。 “…小姐。” 老人颤颤巍巍,表情复杂。 他上一次见到这姑娘,还是四个月前。 这些年,佩姬能从家里‘顺利’盗走财富,多多少少都和他有关——他没法像亨利·斯特里特对待佩姬一样,让这身世凄惨的孩子过那真正的苦日子: 每个月,都会教男仆在佩姬房间的小阁楼的钱箱里,放上几十镑。 “能再见到您真好…” (本章完) ------------ Ch.438 推动历史 佩姬·斯特里特重回庄园,仆人们议论纷纷。 蠢一点的认为这姑娘终于受不了和那些脏东西整日混在一起,决定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份,过上受人服侍的好日子,没准哪天就要嫁去其他地方—— 聪明些的则闭口不谈,但暗地里开始同一些蠢人换班,时不时出现在佩姬·斯特里特的眼皮下表现一番。 因为这些聪明人清楚。 亨利·斯特里特完了。 佩姬·斯特里特做了这样的事,绝对不会有退路——但凡让他们曾经的主人再挺直腰杆,斯特里特再有了男主人,那么,她的下场不是坠楼,就是‘疯了’,被送进疯人院。 因斯镇没有疯人院? 斯特里特家可以出钱给她建一个。 建一个独属于她的。 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嫁人——亨利·斯特里特会给她挑选一个对家族最好,对她最坏的选择。 所以,一些高级仆役,那真正见过些世面,脑袋好用的小子姑娘们,很清楚该讨好谁,该远离谁。 佩姬·斯特里特只回来一个上午,庄园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愚人和聪明人的阵营。 当然,其中也不乏支持亨利的,但这统统被归为‘愚人’——毕竟连老管家都亲自为佩姬小姐打开了那扇通向‘工坊’的门。 ——仆人们说工坊。 实际它叫‘实验室’。 在偌大的庄园里,有一片被围起来的建筑,石墙里的石墙。 斯特里特不知从哪聘请了一些身份不明的怪人,整天举着圆玻璃镜片,摆弄那些玻璃壶、玻璃罐的,许多仆人们认为,这是家主在搞什么‘不合法’的仪式—— 老管家带佩姬去的就是这里——没错,佩姬,萝丝,罗兰,金斯莱,包括科勒和另一位年长的、背着猎枪、手臂粗壮的矿工,都留在了会客室。 更多的矿工围在庄园外,搭起棚子,不肯离去——除非斯特里特迎来他们真正的、别无选择的主人。 要么佩姬的尸体,要么亨利的尸体。 才能让这件事真正结束。 “我实在不想见到流血的一日…” 老管家叹着气,跟在佩姬身边,一旁还有三个随身女仆。 ——当她踏入庄园那一刻,仿佛日光为她加了冕。 一切都不同了。 有人为她更衣,甚至跪在脚前,脱去她哄臭的布鞋。 有人端着铜盆,方便她不弯腰便能清洗双手——甚至她不必多说,只一个眼神,就有人奉上烤好的饼干和蛋糕。贴身仆役就这样服侍,并默默记住了她的选择。 当她们前往实验室前,再次端来的红茶,更加符合佩姬的口味了。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着。 无声的观察,无声的调整,无声的舒适。 她做「斯特里特」的时候也享受过这些,但那时兄弟姐妹不少,所有目光并未聚焦在她一个人身上。 那时她只是个‘孩子’。 可现在… 不同了。 所有人都以她为中心。 弯下腰。 是臣服。 这让佩姬感觉,血肉仿佛紧密了许多,肌肉变得有力,下巴也开始轻飘飘起来。 ——她要时刻提醒自己,向下扯动两边的嘴角,才能不让下巴高高昂起。 她咳嗽了一声。 立刻有仆人上来询问。年轻的女仆被老管家训斥,说她犯了错,没在主人需要时递上茶、手绢和她要的任何一切东西——这本该是经年累月来的习惯,可借着一声咳嗽,年轻姑娘就从佩姬的贴身女仆中除了名。 “您来挑选,斯特里特女士。” 管家改了称呼,看着长大的姑娘,眼里满是回忆:“您自己挑选。也唯有自己挑的,才能让您更加舒适…” 他暗示了一些佩姬或许还没想到的,但以后必然警惕的琐事。 “说说实验室吧,马丁叔叔。”佩姬有点不适应这样的‘宠爱’——好像一瞬间,所有人都开始宠爱她,尊重她,服从她。 这感觉说不上好还是不好,但… 让她上瘾。 “您该叫我马丁。”老管家提醒佩姬,她现在是主人了,“实验室目前负责人是威廉姆先生。” “研究什么?” 老管家意味深长:“那不是我该知道的,女士。” 他说。 研究院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或者仆人口中相传的那样…古怪。 这里就是一幢普通的小楼,只是被高石墙围着。 一些仆人搬运着木箱,但不进入楼体中。 在第一层,佩姬见到了所谓‘白矿研究项目’的负责人:威廉·金。 这男人有着一头白卷发,不怒自威,像白了头的老狮子。 他身材魁梧,说起话来震得人脑袋嗡响,手还总像指挥家一样,摆弄人的视线。 “…我并不在意谁家的龌龊,斯特里特女士。亨利·斯特里特男爵答应我,支持我的研究,我想这决定并不会因为土地主人的变更而改变,对吗?” 他领着她一路穿过那些冒泡的玻璃器皿和看不懂的工具: 佩姬只能认出刻度尺。 “我哥哥到底在支持你研究什么?”佩姬发问——这是她最不能理解的。 威廉眸光炯炯: “未来。” 他说他是一环仪式者,一条不算有名、没有神灵的‘死路’。 但他安于一环,认为只要成了仪式者,只要这身份,并不需要继续向上攀升,追求所谓的‘长生’。 他曾就读伊顿公学,毕业于剑桥,后到希腊任职。 他说他的妻子是「女学究」的成员,和他一样也热衷寻觅真理——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对佩姬·斯特里特表达一句话: 你们的狗屁事别牵扯到我的研究。 佩姬当然同意,不过,她总得知道,自己的哥哥到底踏着一条条人命铺就的道路,追求着什么。 “白矿,白土,或什么‘闪亮雪’,您们可以自便。不过,它绝不止用在替代煤矿方面——”他带他们来到一座巨大的铜瓮前,一些整齐有序的铜管如丝线排列。 “也不该添在穷人的面包里。” 男人声音洪亮,又在这些铜制品下放大。 “这是未来。” 他满怀憧憬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铜瓮。 “斯特里特女士,您知道吗?我们在一次研究中惊讶发现,这种矿物竟然能够吸收「秘」…” 吸收醒时世界中游离的「秘」并在特殊手法处理后,只取指甲大小的分量,便能使巨型蒸汽机动上个大半天——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新时代!蒸汽的时代来了!” 他说着说着,脸上因激动染了层浅红:“您们可能不清楚。城市里轰隆作响的机器,遮蔽了苍穹的黑烟,那些呛人的、效率低下的炉子——如果我们研究成功,这种高效、干净、能量充沛的矿物…” “将推动人类的历史!” “斯特里特女士。”他目光如炬:“您现在明白,因斯镇的矿山究竟有多重要了吗?” (本章完) ------------ Ch.439 新时代的抉择 所谓新时代,开辟新的历史,这些笼统宏观的高尚话没法让人明白这些害人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 威廉姆先生也清楚,她并非研究员。 于是,他带她向更深去,带她见识了一些由‘白矿’驱动的机械产品。 这更直观。 也让人大开眼界。 佩姬发誓,哪怕世界任何地方,都不该有如此巧妙的机械:由一根根铜管连接的,蜘蛛一样的「茶壶」。 没错。 茶壶。 它可以根据设定好的按钮,依次选择后,在半分钟内加热‘铜蜘蛛肚子’里的凉水,把它变得沸腾。 甚至能够通过按钮操纵它有限度的移动。 这…怎么可能? 女士愕然:“简直不可思议…我几乎以为它像动物一样受过训练。” 威廉姆见她惊讶,自得极了。 “有时,往往一个极小的改变,就将彻底颠覆我们的世界。”他看向那铜‘蜘蛛’:“还可以更加精简,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研究——不过我不愿意再把更多时间花在它身上了。” “到时候,总有商人们乐意干这事儿。” 他又领着佩姬看了更多的、她认识的机器:如若是普通的蒸汽机,绝不可能这样‘纤瘦’——这台用铆钉、齿轮和铜管打造的机器只有普通蒸汽机的一半大小。 而据威廉姆说,这还只是最初的版本。 它还能更小,更安全,更便捷,更高效。 用在更多的行业里。 有了白矿,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 太… 神奇了。 这无疑让佩姬震惊。 “我会继续,斯特里特女士。您得清楚,这世界上可不止因斯镇一座矿山。”他暗示这位刚刚体验到权势美味的姑娘,“您知道,一旦白矿真正踏上时代舞台,有多少人因此过上好日子吗?” 佩姬沉默着,按了几下那蜘蛛的铜钮,忽然问:“威廉姆先生,倘若白矿接触便会让人染病,我们为什么不用那些该吊死的家伙呢?” “可又有多少人该吊死呢?”威廉姆反问。 如果吊死的人跟不上研究,是不是当地法律的准线就要继续向下选择呢? 不过,这些和他无关了。 “也许。”威廉姆说:“那是您,您以后要考虑的问题了,女士。我只是提醒您这件事…哦,对了。” 他忽然又道: “经我试验,白矿并不会让仪式者染病。” “这是什么意思?”佩姬皱眉。 “意思是:白矿只会让凡人变得憔悴,呕血,最终像矿物一样僵直死去——但仪式者因为某种原因…我猜是「秘」。我们因为它,豁免了这样的病症。” “同时,我们也试过,将那些变成‘实验材料’的尸体敲下小块后,接触并非仪式者的凡人。” “您猜如何?” 他自问自答: “没有生效,斯特里特女士,白矿没让凡人染病——这就证明,白矿的感染,只能通过矿工—挖掘—感染,这样的路径,并不能利用成品继续感染加工,从而生成更多的‘成品’。” 这… 不对。 妮娜·摩尔就是这样感染的。 她问出心中的疑惑,威廉姆笑着点了下头,竖起手指:“没错,这就是我要说的结论——” “活人可以传染,但死去的‘石雕’不能。同时,动物也不行。至少我们试过许多种常见的。” 这就… 麻烦了。 如果白矿对因斯如此重要,甚至像威廉·金说的,将是一切的「未来」——因斯镇,斯特里特家族就绝不能守着一座金矿,怜悯铁锹。 亨利·斯特里特发现了这一点,现在,佩姬也发现了。 她该怎么做? “实际上,亨利先生已算仁慈。”威廉姆替他上一任合作伙伴讲了好话,“如果他非要取得更多的材料,可以任由感染的人在人群中自由活动——” 佩姬冷笑:“一旦他控制不住,尸体会铺满整座因斯镇。” 威廉姆‘唔’了一声:“可以有限度的…”“您怎么能把人当做牲畜?!”佩姬终于忍不住了,“您在暗示我,圈养这些活生生的市民,让它们成为未来斯特里特辉煌的基石?!” 威廉姆没和她争论,耸耸肩。 “我只是个学者,研究员,以及整个项目的负责人。仅此而已。女士。若并非因斯镇矿山,我没必要来这儿。我的妻子在伦敦,我也不是没有家产——只是经考量,愿意找个更加便捷的合作伙伴。” “我不缺少钱。” “也并非亨利或您的奴隶、仆人。” 他按下按钮,让蛛腹弹开。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您瞧。” 他注视着映出佩姬·斯特里特那张略微扭曲面庞的铜质蛛腹: “一切的生活将从一杯热水开始改变…” 他说。 “哦,对了。” “祝您一切顺利,斯特里特爵士,因斯镇的新主人。” ………… …… 对于亨利·斯特里特的处置,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鲜明’的结果。 他得死,而且得死的人尽皆知。 否则不仅庄园里的仆人,就连层层包裹庄园的矿工们,恐怕都要急得冲进来亲手掐死这男人——或他们的佩姬。 作为新主人,一个兄长的妹妹,佩姬·斯特里特独自和亨利呆了一个上午,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之后,她将他交给了罗兰。 同自己兄长有仇的先生。 萝丝本来还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软弱’,替他该死的兄弟求情… 但她没有。 佩姬面色平淡,披着上等狐裘,两条深棕色的袖子随她行走优雅摇摆。 她两边嘴角微微下垂,压抑着想要上扬的下巴。她身后跟着四名年轻姑娘,新被选中的幸运女仆。 她们端着油灯,或只轻步跟在后面。 佩姬就这样款款而来,将被男仆压着的亨利·斯特里特交给了罗兰一行。 她没有要罗兰杀了他,也没有要罗兰善待他,只是做出预言——是啊,自然行者们掌握这样的仪式。 她预言: 他的哥哥会在今夜喝的酩酊大醉,打开最顶层房间的窗子,不慎失足跌落。 摔断了脖子。 明日,太阳升起前,园丁将会发现他的尸体。 谈话期间,亨利·斯特里特并未停下他的咒骂,并一直试图朝她和萝丝吐唾沫——而萝丝本人对佩姬这种‘逐渐长大’的做法表示了高度赞赏。 有点主人的样子了。 很快,亨利就被送入了客房。 罗兰的房间。 “你打算直接杀了他?”门外,萝丝抱着手,靠在墙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清楚兰道夫和罗兰的关系,罗兰和萨拉的关系,所以,也断定,这男人活不到‘跌断脖子’的夜里。 罗兰摇头。 按理说,让施暴者品尝受害者的痛苦才是复仇之人该做的。 可罗兰与萨拉的关系并不像兰道夫和萨拉一样密切,他本人也从不喜欢这样‘高度一致’的、无比乏味的同态复仇。 比如克洛伊用毒药伤害了切莉,让她精神失常,让她遭到美名‘治疗’的虐待。 罗兰就没有对他做同样的事,只是将他身上的肉都割下来,打碎骨头而已。 “帮我取一支木杯,一粒骰子。” 面对萝丝的不解,罗兰只是微笑。 (本章完) ------------ Ch.440 希望与绝望 亨利·斯特里特被捆在了椅子上。 两只脚,一只胳膊。 他只有一只手臂能自由活动,用来饮水,吸烟,甚至扣自己发痒的地方——他面前是一张用来喝茶的小圆桌,对面坐着那黑发的瞎眼男人。 靠在墙角的姑娘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这房间里用了不少松石蓝:无论灯罩、帷布、床单或瓷器——即使透过客房也能看出斯特里特家族曾经的主人颇有格调。 轻重不一的颜色,搭配副色系弯出统一而不算乏腻的弧度。 漂亮的房间,颜色也让人放松。 当然,亨利·斯特里特先生感受不到这一点了。 “先生,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仇恨——”如今,他也并不清楚罗兰的姓氏,不明白他和他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罗兰有必要解释这一点。 他慢悠悠地把骰子扔进木杯里,晃来晃去。 “斯特里特先生,我来自伦敦。”他慢悠悠地说,“我的朋友,一位雕塑家染上了白矿病。所以现在,您该清楚,我为何而来了,是不是?” 他敲了敲木杯,阻止了对方的道歉。 “不,不必这样,先生。也许这责任不全在您。您只是委人贩卖,却并没让人将那些白矿塞进他嘴里——这只是‘巧合的谋杀’,一个不走运的笨蛋的结局。” 罗兰说。 “他不够走运,用了那掺了白土的材料。” “他运气不好。” 罗兰缓缓拔出手枪,向对方展示了其中填满的子弹。 “那么,我也和您赌一次运气吧。” 他用枪口当做手指,将木杯推来推去。 亨利深吸一口气,望向阴影中的女人:“小姐,我承认,我承认…对您不算尊敬,也许是傲慢和酒精腐蚀了我的头脑…” 没有回答。 “雪莱家一直和斯特里特合作,小姐!和您的朋友谈谈,好吗?” 没有回答。 “我可以告诉您们一个秘密:关于白矿的。也许,我们之间,斯特里特和雪莱,能够变得更加紧密…” 没有回答。 他越说越快,再看向罗兰的眼神也愈发愤怒:“恐怕你还不清楚,斯特里特和克洛伊的关系,先生。你并不理解仪式者之间的差距,我奉劝…” 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 罗兰低着头,摇动木杯里的骰子。 哗啦… 哗啦。 一些清脆的、遥远的敲击声回荡在唯有他能听见的维度。 那是小锤敲击凿子,凿子雕刻石头的声音。 罗兰侧着头,甚至能分辨石屑落地又微微弹起的小动静。 但他在房间里找不到萨拉先生。 也许那个艺术家永远长眠在他该沉睡的地方,而有了他最后作品永恒不变的陪伴,他也该睡得沉稳安详。 又或许,他和萨拉之间的联系,那几日短暂的交谈,也只将这些零散、轻重不一的敲击声留在了自己日逐丰沛异化的灵魂里。 他们并不熟悉彼此,像森林中错身而过的野兽,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只嗅到彼此身上的气味。 “赌一把吧,亨利。” 嘭! “该死!”亨利用那只唯一能活动的手臂,握成拳,重重砸了下桌子,“我才是斯特里特的主人!听着…听着!不仅秘密…甚至,不,我可以和你们共享矿山的股份…先生,小姐,我可以,只要你们放了我…” “你将我带出去…只要让我离开…” “斯特里特永远是雪莱家的朋友…我妹妹不会给你们股份,但我可以…” “我去你朋友的墓前忏悔,行吗?” 他恳求罗兰,以及阴影中抱臂沉默的卷发姑娘。 “白矿不仅可以当做煤的替代品,那更是一个伟大的、将改变历史的恩赐!” 然而罗兰只是将木杯推向他那只好手。 “赌一把吧,先生。” “倘若您输了,我会开枪为我的朋友报仇。”他说,“可您赢了,枪就留下,我和我的朋友去吃午餐——相信我,我对斯特里特的家务事不感兴趣,也不愿掺和。” “您和您的妹妹,无论谁活着,结果都是一样。” 这冷漠的话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浇下。 彻底熄灭了亨利心中的火焰。 没了办法。 亨利沉默良久。 口干舌燥的男人舔了舔嘴唇,看着那木杯里孤零零的骰子,面色阴郁,“怎么赌?” “哦,那很简单。” 罗兰轻笑:“六个点数,先生,您只摇一次——倘若三点,或三点以下…” 他做了个开枪的手势,对准亨利·斯特里特的眉心。 “六点以下,三点以上,您不仅能活,还可以得到一把填满子弹的枪。” 然后。 “如果您正巧摇出了六点,”罗兰摩挲手腕,笑容渐浓,“不仅枪,先生,我会为您松开所有绳索。” 亨利不甘心,看向萝丝,做最后的努力:“我为我之前的冒犯道歉,小姐,我愿意赔偿。倘若雪莱家愿意合作,我会低价出售手中部分股份——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谈谈,像文明人那样?” “我不清楚您的朋友对您有多重要——可这合作也许价值数十万、甚至百万镑!” “那是一个庞大家族的未来!” “先生,小姐,您们难道真要将这财富拒之门外?” 罗兰打了个哈欠,晃晃手里的枪,指向男人。 “赌吗?还是…” 亨利沉默地盯着木杯,大脑从未像现在一样快地转着——不赌,或者赌输了,现在死。 赌,还有机会。能与雪莱家的人同行,并在这样的事上做主,这绅士绝对出身不凡。 那么,他们大概率是守规矩的。 不,即便这人不履行诺言,他也不会等到夜里,被佩姬·斯特里特吊死。 他有机会。 有忠心的仆人,有威廉。 有仪式者。 他还有机会,只要入夜,自己的人到了身旁。 ——他要把他那不知好歹的妹妹的四肢撕下来…还有这两个人的。 亨利眼中闪过狰狞。 所以。 他先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命,在这疯子的子弹下。 他不需要那把枪,但他必须得赢。 亨利·斯特里特深吸一口气,小心握住木杯。 这没有资格出现在他餐桌上的下等人用的劣质器皿,此时此刻却成了决定他命运的弹匣。 摇吧。 子弹。 哗啦…哗啦… 这玩意他玩过太多次。 在宴会,俱乐部,特殊的沙龙上。 但没有一次,赌注如此之大。 亨利的肩膀有些酸软,手腕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他可能摇了三分钟,可能五分钟,数不清,停不下来。 面前黑发微垂的男人托着腮,面朝自己,仿佛正用耳朵欣赏一场精彩至极的独角戏。 他不能死… 不能死在这屋里,不明不白的死。 他得赢下来,然后,等到入夜,等他的手下。 他要先离开因斯镇,等待机会… 这只是一时的失败,亨利·斯特里特。 他们不敢真正杀一名爵士,土地的主人,真正的贵族。 但… 他得赢。 得活。 所以,绝不能是三点…也不能是两点,一点… 他要活下来。 活下来… 三点以上,三点以上… 亨利·斯特里特摇得缓慢,艰难,大汗淋漓。 仿佛那木杯盛着矿山,每一下都晃得尸体们叮当作响。 他的前胸被汗液打透,鼻尖上冒出一颗颗汗珠。 三十秒。 一分钟。 两分钟。 他不肯轻易放弃这木杯,贪婪地摇,小心地摇,仿佛能从里面摇出几个不朽者,或一头听话的、能烧死这两人的龙。 这是他活命的机会,决定子弹是否钻进脑袋的选择。 ‘命运在我手中’——这一刹那,亨利·斯特里特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哗啦… 哗啦。 终于,手臂无法忍耐酸胀。 木杯停下了。 房间里静的只有一头末路野兽沉重的喘息声。 他眼球泛红,向外凸着,心脏剧烈跳动,视线不停在罗兰和萝丝脸上扫着。 最终,移向那命运之杯。 他用小拇指做支点,轻轻,一点点撬开那弹匣一角,不顾另一只手被绳索勒得生疼,尽量朝一边歪头,缓慢向圆桌和木杯之间的缝隙里窥去—— 他想如平日里和姑娘们戏闹一样猛地打开这破烂,然后狂笑着将骰子塞进她们的衣襟里。 或者,用投掷、摔砸骰盅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像这样做,此时此刻却不敢这样做。 似乎这样战战兢兢,一点一点推开木杯,能让里面骰子的点数有所变化——他祈祷,向万物之父,也向万物之父以外的其他九冠神祈祷。 他惨白、满是滑腻汗水的脸几乎要贴到圆桌上,比马戏团演员还要滑稽可笑的动作,却被他表演的如钢线行走一样谨慎。 他盯着那阴影里的点数发呆。 几个呼吸后,猛地举起木杯,重重砸在地毯上。 然后,狂笑起来! 几个明亮的灯头让屋里剩下的两个人看清了那枚孤零零骰子向上的面容: 六点。 “我得到一切。” 他咬牙切齿,将羞辱和仇恨在嘴里撕扯。 他盯着那黑发男人,看他缓缓睁开那双梦幻般的金眸,静静凝视桌面上的骰子。 在那有些玩味的眼神里,亨利·斯特里特找到了戏谑与涌泉般漫溢的恶。 他心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整个人如坠深渊。 “我没说开始。” 金眸男人微笑。 “再来一次。” (本章完) ------------ Ch.441 稳坐的女士 佩姬·斯特里特太忙了。 在他哥哥醉酒不慎坠楼后,她见了不少人。 警长,警长年轻有为的儿子,威廉姆先生,矿工代表,一直忠诚跟随她的小科勒—— 她不愿像那高高在上的人物,披着狐裘舒舒服服坐在沙发里,守着一杯白雾蒸腾的茶碗,像对待仆人一样,对待那一个个笔直站立的客人、官员、甚至更亲密的友谊。 她见每个人都要站起来迎接,直到他们入座,自己才肯坐下。 一整个下午,佩姬·斯特里特都是这样做的。 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是那个混迹接头、矿洞和酒馆的佩姬小姐,而非斯特里特女士。 一整天都如此。 老管家提醒她,说这样的行为并不体面,也不算真正的「尊重」——那些人可不在乎您是否尊重她们,反而,这迎客的举动,会让他们看低您的血统,鄙夷您的过往。 您不该这样做。 老管家说了两次,但佩姬不愿意。 于是,他就由她去了。 因斯镇有头有脸的纷纷差人登门,并在信中询问佩姬是否有空闲,表示想隔天登门拜访—— 与此同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信中严厉地斥责了佩姬: 斥责她不该篡夺自己哥哥的爵位和主人的身份。 她只是个女人,而斯特里特家的继承人该是男性。 这其中多数为本地豪商和官员。 佩姬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不过,她太忙,实在顾不上和这些人生气。 她先要肃清庄园里追随她哥哥的仆人,那些藏在暗处鬼鬼祟祟,试图向外传递消息的人。其次,她要安排一些关系亲近的、值得她信任的矿工接手警卫工作。 她保护好自己,即屁股下来之不易的座位。 最后。 她还要安置自己哥哥的棺椁,着手准备他的葬礼——罗兰没杀他,是他‘主动’从楼上跳下来。 并精准地摔断了脖子。 这些事都超出了佩姬·斯特里特的能力:她从小没干过这事,后来,又在矿洞和矿工之间流浪。 骤然神力加身,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当她对着气灯茫然愁闷时,老管家却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只要我手一指,不该流的水就流,不该化的冰便化。我能让羊毛长了又生,生了又长,能让穷人富了又穷,穷了又富。’ ‘您该有这样的力量。’ 他没说要佩姬放弃心中天真的善念,只是希望她变得‘强硬’一些——这土地上,有什么不属于您呢? 痛苦和灾难不属于您。 佩姬睡得香甜。 第二天清早。 有人迫不及待登门打探消息了。 先是依靠矿山吃饭的商人。 他们联合起来,派出了代表请见佩姬: 这男人言语激烈,用词刻薄,无比愤怒地斥责了佩姬·斯特里特,说她干了一个女人不该干的事,窃取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宝物。 她的智慧该用在家庭与孩子身上,力气该用在服侍和生育方面。 而不是图谋一把她完全无法掌控的权杖。 ——而当这男人得知,一直同他们合作的亨利·斯特里特昨夜‘不慎跌死’后… 整个人瞬间变得恭敬起来,腔调也像刚被征服的姑娘一样,靠着那毛发茂盛的胸口,温言细语,像个整日忙前忙后,万分合格的家庭天使。 ‘我们既然有了一位女王,斯特里特家族为什么不行?’ 他当面对佩姬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并且承诺,因斯镇的煤矿商人永远支持斯特里特家族的女主人。 在她真正得到法律上的认可后,他们将给佩姬送上一份真挚的祝礼。接着,是镇长。 他不知从哪听来的,亨利·斯特里特坠楼的消息,可比那商人代表要聪明许多。 他也同样得了佩姬的‘礼遇’——像个朋友一样,从沙发上起身迎接。 这让镇长受宠若惊。 通常,斯特里特先生可都是坐着打量他。 接下来,他们交谈了许多,关于之后下葬的琐事,以及镇长和斯特里特新主人需要统一的口径。 这看上去快要三百岁的老人拍着胸口保证,他绝对支持佩姬,愿意为她证明——证明她与亨利坠楼一事并无瓜葛,并表示要手写一封信,催促他们尽快让佩姬·斯特里特袭爵。 当然,作为回报,佩姬表示,当她成为真正的主人后,会对老镇长的儿女做‘较为合理’的安排。 比如一些可以整天无所事事,却领不菲周薪的职位。 之后。 矿工代表又来了。 这一回,佩姬没再从沙发上起身。 忙了一天,她有点累。 况且,总不能每个人她都要起身接见吧? 这像什么样子? 房间里的仆人们在看着。 倘若连个矿工都要她亲密地像朋友一样,忙起身上前,拉住手,嘘寒问暖——她还如何做仆人眼里威严高贵的主人? 她并非要扬那毫无意义的下巴,只是眼下一切都不算稳定。 她至少先‘摆出个样子’… ——佩姬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总之,她没再起身,舒舒服服在沙发里,静望着那矿工由仆人引路,一路进门。 这待遇和昨日不同,矿工也有些怔愣。 不过,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让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到底是谁了。 “斯特里特女士。” 他躬身行礼。 佩姬动了动脚趾和腰,却用之前的‘理由’,将自己牢牢压在沙发中。 她‘唔’了一声,很轻的气音。 矿工代表是和小科勒一块来的。 “科勒,佩斯。” 和之前不同。 她没有用‘先生’,也是有理由的。 因为她不愿让矿工们感到不适——往往主人自以为的亲切,并不会让仆人舒适,反而要他们多想,平添麻烦。 “您的指示。” 小科勒脱帽抚胸:“我们的人已经掌握了警队,女士。” “做的不错。”佩姬露出笑容,终于松了口气。 她要让同自己亲密的,追随她的那些矿工们脱下矿工服,穿上代表着镇警的黑外套。 她不能重蹈覆辙,让‘另一个自己’,用同样的方式将她赶下去。 然后‘坠楼’。 她要掌握整个因斯镇的力量,不像她哥哥,愚蠢的死在那些矿工的逼迫下。 如此,她才能不再被恐惧入梦。 叩叩。 管家敲了两下门。 “女士,威廉先生来了。” (本章完) ------------ Ch.442 教导 黑鼻子威廉。 佩姬十分反感这人。 她不需要一个谄媚者,一个出歪主意的、并无智慧的奸佞。 她自认为可以处理好因斯镇的大小事,她自己就可以。 不过,当她看到来客鼻子上再无黑痔,当她听他说了一句话。 佩姬立刻起身,邀请他入座,并让仆人上最好的威士忌。 当然,威廉还是胖得滑稽。 “…您说,您杀了那两个仪式者?” “当然,否则他们早该找上门了不是吗?” 佩姬紧了紧披肩,微微仰头。 “可我并不惧怕二环,乃至三环。先生,我也是仪式者,很清楚低环能造成什么样的破坏——整个因斯镇的矿工都在我的手中,他们难道能用血肉对抗子弹?” “您想要什么呢?” 威廉盯着她。 这女人似乎以极快的、谁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褪去了稚嫩,披上尖刺。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亨利·斯特里特的影子。 这很好。 “我并非邀功,也认为您说的完全正确——两个低环,的确没法对抗整个小镇的枪炮。”威廉端起酒杯,对仆人小声道谢,“不过,我今日请见,要和您讨论更重要的事。” 佩姬做出倾听地动作——和他一样,也端起威士忌,轻嗅片刻,小口小口地饮。 “我代表那至高无上的女士而来。” 嘎吱。 沙发里的女人肃然前倾,直了腰。 威廉心中哂笑。 “矿山里发现了什么,您现在应该一清二楚——可我要说,并非维根矿山天赐,雪莱家也同样如此。” “斯特里特女士,您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吗?” “您的兄长,亨利·斯特里特曾是克洛伊家的虔信徒,同那家族的关系坚不可摧——否则也不会有三环仪式者听从一个一环的号令。” “可您登台后,还要继续这样的关系吗?” “您‘解决’了亨利·斯特里特,必然要大肆安插人手,比您的兄长一样,更加严密掌控整座小镇。” “克洛伊家族会乐意吗?” “他们难道发现不了,白矿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清楚,这指甲大小闪耀的矿物,究竟代表着多么庞大的财富和未来?” 威廉喝了口酒,看着神色渐阴沉的女人,轻笑: “克洛伊早就想拿回他的东西——是的,他们认为,维根矿山群就该属于克洛伊。斯特里特?作为财富的看守者,周薪会不会太高了?” 佩姬沉声:“维根矿山群属于斯特里特家族。” “哦,当然,理论上是这样。”威廉耸耸肩:“可理论上,斯特里特家族的继承人还该是亨利·斯特里特呢,对吗?” “您不会以为,真造了一场‘失足跌落’,就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吧?您清楚这件事若没有那一位,传到伦敦后会引起多少议论吗?” 佩姬不说话了。 “不仅如此,当克洛伊得知矿山易主,并发现新的继承者比前任更加严苛,掌控欲更强…” “他们的利益变得更少,插手、蚕食矿山的可能变得更低…” 威廉笑了:“您可别忘了,盘踞在伦敦的克洛伊家族主人是谁——您也有导师,应该明白高环仪式者的可怕。” “嗯…斯特里特的女继承人死于一场车祸,怎么样?和您兄长一样的‘意外’。” 佩姬放下杯子。 “您说说吧,想要怎么‘帮’我?”她有些不满,话语中不免带上了讽刺:“我从没看出来,雪莱家的煤精店主竟然是个仪式者——您在暗处保护着那姑娘,是不是?雪莱家早就想好要这么干了?” 威廉不以为意:“您只有一个选择。” 避免单独对上克洛伊,只有一个选择。 引入第三方。 “那位女士可不大满意克洛伊最近的做派,包括赫弗,以及秘党中的大部分家族。倘若您分出一部分股份,有些人,就有了资格插手。” “届时,您身边就有了更强大的仪式者。” “而克洛伊也会先将注意力放在与他对抗的人身上——毕竟,比起王党,您是可以被他争取的‘中立阵营’。” “对不对?” 佩姬思考着威廉的话。 的确。 她身边没有仪式者。她昨晚看了账本,斯特里特和克洛伊的交易——她不能允许,每一年斯特里特都要交出一笔不菲的金镑供给那远在伦敦的‘陌生’家族的同时,还要被克洛伊指手画脚。 也许她血液里流淌着克洛伊的姓氏。 但那是从前。 现在,佩姬是斯特里特家族的主人,因斯镇的主人。 她不允许有人觊觎自己的东西。 “只要百分之一。”威廉给出致命一击:“那一位并不在乎收益,女士,您该清楚她什么都不缺——但她需要一个插手矿山的理由。” “交出百分之一的股份,从此,您再也不必担忧藏在窗外的仪式者。” “我想这是个非常的好提议。” 威廉是个好老师。 他这番话提醒了佩姬许多之前没想到的事。 她同意。 不过… “白矿的挖掘还要继续…对吗?” 威廉诧异:“难道您想停下来?” 佩姬犹豫。 她承诺过给矿工更好的生活,所以,他们才支持她。 白矿显然是个无比麻烦的、一颗还没有炸开的雷。 佩姬的确犹豫。 自从去了实验室,听了威廉姆先生的一番言论后,就更犹豫。 那可是未来。 权势和金钱。 甚至有朝一日,没准能得那一位单独召见。 “我犹豫是否还要继续挖掘,也本打算提升他们的待遇,”佩姬坦言自己的想法,“提升两个便士的周薪,或者三个。我同人讨论过,先生,计算矿工的人数后,这数目,斯特里特家族还承担的起。” 威廉流出丝丝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后。 被善意的笑容替代。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女士。”他闻声细语,不免带上了一种‘年长者’的口吻,“我理解您。说实话,您想法天真,却不该被指责。” 佩姬摇头:“我在矿洞中长大,我不避讳这一点。” “当然,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威廉说,“但我要提醒您的不是这一点。” 他告诉佩姬。 增加周薪并不是什么大事,一支嵌着蓝宝石的怀表就足足顶上这小窟窿。 但他提醒佩姬,真正的主人,不该这样做。 “因为人的贪婪无度,女士。” 他说。 人是贪婪的。 而这些‘帮助’了佩姬坐上王座的矿工们,要多少枚硬币才能填满呢? 三个便士? 五个? 还是,每周一个先令? 多少? ——难道我们帮了你,让你取得如此庞大的权势和财富,只配每周多那两个铜子儿? 佩姬啊佩姬。 这可不好。 “就像驯犬。要加以呵斥,拳脚和鞭子。要让他们清楚,谁是主人,听谁的命令。要让他们知道,泥土里的面包屑已是恩赐,倘若奢求更多,迎面而来的不是肉,是生满刺的长鞭。” “下等人的贪婪,唯在这时淋漓尽致。” 威廉说了这么多,认为不妨再给这天真的姑娘多谈一些: “您不该将那些亲近的,安置到镇警队伍里。您想过吗?倘若有一天,他们不满一万镑的周薪,或者一百万镑的周薪——总有他们不满的时候,对不对?” “到那时,他们该怎么讲您的故事呢?” “‘要不是我们帮忙,那女人能成主人?瞧瞧,瞧瞧她现在怎么对待我们的’,我并非恶意揣测,女士,只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为了我们的合作。” 威廉离开很久。 佩姬却依然维持着坐姿,表情变幻不定。 (本章完) ------------ Ch.443 演讲 第三日。 因斯镇曾经的‘上等人内环’,一座喷泉前搭起了两人高的木台。 午前,他们的新主人,佩姬·斯特里特将在此发表讲话。 由于是矿工们的好姑娘,许多衣不蔽体男女的早早来此,占据了最前排的位置——这让许多小商人不满。 罗兰一行被特别对待,同镇长、豪商和镇上的官员们一起,坐在了带有遮阳棚和避风帐的大棚子里。 佩姬姗姗来迟。 不过她一出现,就引起了全场欢呼。 这不亚于一个最著名的歌剧演员,甚至大逆不道地讲,女王到因斯镇,最多也就如此待遇了。 “她可真受欢迎。” 萝丝托着腮,两条腿并着,踩在前方的板子上。 “佩姬!佩姬!佩姬!” “我们真正斯特里特来了!” “是——我们的好日子来了!” 矿工们纷纷摘了帽子,握在手里举起来挥舞。 女人抱着孩子,也跟着自己的男人一块嚷。 广场上热闹极了。 此时该配上些色彩鲜艳的布带和气球,再几声响亮的礼炮,华美的马车和血统纯正的骏马——那就更像白金汉宫的胖姑娘出行了。 佩姬自己也这样认为。 她能感觉到,那聚焦在自己脸上的一道道几乎要将她融化的炽热视线。 她仿佛在这欢呼中多了一副翅膀,生出蹄,长出鳍,遍身鳞片。 这是个伟大的时刻。 而伟大的人总与众不同。 ‘这全是效忠我的人。’ 她想。 沸腾的人潮以难以想象的狂热挥舞着丝巾、布条和呢帽,喊着佩姬的名字,或‘斯特里特家族永远长存’——这不亚于一次小型神迹: 在这众生苏醒的世界里,最廉价、也最昂贵的神迹。 ‘只要我手一指,不该流的水就流,不该化的冰便化。我能让羊毛长了又生,生了又长,能让穷人富了又穷,穷了又富。’ 隽永辉煌的嘈杂祝福中,佩姬忽又想到老管家对她说过的话。 只要我手一指。 只要我。 我。 她紧了紧披着的玫瑰色斗篷,雍容优雅地向那些迷信伟大的凡人微微颔首—— 于是。 他们给了她更伟大的神迹。 沸腾的人群炸开了锅。 “佩姬!佩姬!佩姬!” 他们齐齐喊道。 这是一个伟大的日子。 佩姬想。 她保持着脸上不多不少的笑容,走到小路尽头。 此时,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木台。 以及登上木台的一节节阶梯。 她拎了下裙,缓缓抬起脚,踏上一节。 这一节上沉默许久的力量仿佛终于等到了它的主人,一股脑涌进佩姬的身体里。 她似乎高了许多。 第二节。 更多的力量涌进身体。 让她变得如鸟儿轻盈。 第三节。 更多,更多。 她生出了一些眼睛,在血肉的其他部分。 她好像能径直看透每个人的皮囊,他们的好赖和真假。 第四节。 大地在震动。 那呼喊中携带的力量仿佛涂抹窗框般的劣质颜料,丝丝缕缕渗透进她的伟大心灵,使她闻起来更加有别于台下的凡人。 她昂首挺胸,右手微垂,虚握,好似正持着一柄无形的、拥有无上力量的权杖。 第五节。 第六节。 第七节。 她一节一节地攀登,仿佛羽化般褪去旧日躯壳,皮肉由一种不准人悖逆的可怕物质组成——这能让她逐渐适应同荣耀和敬意相处,在永远效忠的口号中游刃有余。 她不再为那些呼喊声所感动,像喝下汤药的客人,早清楚这一晚上想来多少次就来多少次,更不会因为女人的尖叫而自得。 她那倏然即逝的笑容背后,是一种冷漠的审视: 像审视这世上无比肮脏的东西。 像审视野牛屁股、马屁股、狗屁股、世界上的一切屁股和政客的脸那样审视。 在她短暂而权威无比地凝视中,人群渐渐安静了。 他们兔子一样垂下耳朵,小心翼翼地观察木台上的怪物,低声谈论台子上的怪物是谁,他们的佩姬去哪儿了。 ‘她被吃了。’ 有矿工说。‘被台上的怪物吃了。’ 他们笃信。 因斯镇斯特里特家藏着一头野兽。 叮。 她用指甲敲了敲面前的铜管。这些钉铆接合的机械造物能通过震动,将她的声音送至木台下的几只大喇叭,继而通过喇叭让广场上的臣民们聆听上谕。 “我要向你们道歉。” 佩姬·斯特里特对着铜管轻声开了场。 她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到四面八方。 “我要向因斯镇道歉。” 她说。 “我要向这些年受了苦难的先生,女士,孩子,向所有在亨利·斯特里特统治下艰难求活的人道歉。” 她完说,退了半步,垂头屈膝。 广场上死寂一片。 随后,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与叫嚷声。 ‘这是个好的开始。’佩姬想。 至少比亨利·斯特里特要干得好。 “…对你们道歉,只是对你们的过去。”她等待那潮汐般的掌声褪去,借着退潮时说,“我不会、也永远不会对你们的未来抱歉——因为我确信,那是无比幸福、灿烂的未来。” 佩姬·斯特里特,因斯镇的主人这样说道。 人们凝视她华美的长袍和斗篷,漂亮的金发和愈发威严的五官,并思考其中嵌着一枚何等正直、高洁、伟大的灵魂。 “我清楚,你们正等着好消息,一个能多得酬劳的好消息。可我必要先告诉你们一个更坏的——”佩姬停顿几秒,“…我将矿山的一部分,出售给了我们至高无上的女士。” 话音落。 全场哗然。 “这不是你们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穿过铜管的声音更大。 “我那坠楼的、就这样离我而去的兄长,留下了一笔庞大而难以偿还的欠款。我该怎么办,诸位?我难道还要削减你们那本就不多的周薪,填斯特里特同样饥饿的口袋吗?” 佩姬扫视下方一双双复杂的眼睛。 “不。” 她说。 “我宁愿出售它,为因斯镇赢得喘息,损了斯特里特的未来——我宁愿这样,也不要削减你们的周薪。不仅如此,我还要给你们增加几枚便士,作为受了苦的——” 突然,有人大声嚷道: “不!” 是个男人。 “我们不愿您这样做!佩姬小姐!” 这称呼让斯特里特女士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不过,她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我们是知好赖的人!怎么能让您受苦,将好的全给了我们?!” 有许多人加入进来。 “说的没错!各位!我们有力气,能干活,难道真要佩姬小姐受罪,我们却肥了肚腩?” “她或许连肉都吃不上了!” “对极了!我们决不能这样!” “让那王座上的人瞧瞧!因斯镇的人绝对是最勤劳可靠的!” “这是我们的因斯镇!属于我们的地方!” 佩姬轻轻勾了下嘴角。 人群里的胖先生静静听着,和台上女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望了眼对面棚子里的姑娘,吹起口哨,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 …… 「名称」:荒唐的变革 「类型」:影响(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描述」:一场因私欲而光临的浪潮。 暴动,谎言,牺牲与朝圣。 你参与到了一场不该参与的荒诞风暴中。 你永无止境的私欲与贪婪在其中造成了足够大的影响,现在,或未来,将有无数人因你而活…或死。 他们的命运被改写,在不知不觉中步入辉光的圣堂…或永燃的火狱。 但你不在乎。 不在乎正义、善良、勇敢、宽容,也不唾弃堕落、嫉妒、怯懦、邪恶。 你恨它们全部。 你也爱它们全部。 那些被刀枪刺砍血肉分离的,或灵魂被痛苦与悲伤扯碎再不愈合的… 你只能对它们的命运感到遗憾。 但你仍很高兴。 因为你在混乱中攫取到了想要的,让疯狂滋养干涸龟裂的心灵。 这让你迷醉,并一生乐此不疲。 这就足够了。 …… (本章完) ------------ Ch.444 三件报酬与管家 佩姬·斯特里特对矿工如何暂且不提。 她的确信守诺言,答应向罗兰一行人敞开了斯特里特家的宝库:说是宝库,实际上只是一座小型收藏室。 其中除了俗世的艺术品外,还有一些涉及了神秘的、亨利·斯特里特收藏的珍贵物品。 佩姬表示,他们每人可以带走一件。 “真够吝啬的。” 待客室里,萝丝摆弄手里碗口大小的铜牌,十分不满:“她之前可说‘随便拿’。” “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这已经足够慷慨了。” 金斯莱回了一句。 毕竟整个过程除了萝丝,他和罗兰实在谈不上‘帮忙’(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言语能起到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帮助,除非听它的人没受过良好的教育,并且智慧令人难以详谈——愿这世界多些聪明人。) 萝丝拿到的是一枚圆形铜牌,金斯莱则选了一支笔。 不过看起来,这两位年轻人,心思都不在手里的‘慷慨’上。 茶雾袅袅。 “…她失信了。” 萝丝嘟囔着,把牌子递过去:“所以你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我不是早知道,萝丝,”罗兰托着腮,接过那枚篆满了棱角尖锐字符的铜牌,翻来覆去地看,“我只是觉得,没有人会是山和海。” 没有人是永恒不变的。 “我们的侦探先生不也早提醒过你。” 金斯莱闻言摇头:“我才是真正的‘猜测’。我甚至不清楚,之前为什么头脑一热就帮了她——我看过许多书,却从未亲眼见证一个人的‘堕落’…” 说到这儿,他板着脸开了句玩笑:“或‘成长’。” 萝丝这枚铜牌上的字符是种罗兰和扳手都没见过的语言,虽然由于「万物璀璨」的存在,罗兰能辨识出上面所记载的知识。 一门无形之术。 名为:涌泉咒杀。 这是篇敌我俱损的咒杀秘文,只对低环仪式者及其之下的生灵起效。 使用方式非常苛刻,并且,施术者要承受非人的痛苦。 罗兰不建议她选择这枚铜牌,但萝丝执意要。 “我感觉它比那本书和钥匙要有用,”萝丝抢回来,拿在手里晃了晃,有些得意,“失落的文字,没准就记载着什么强大的仪式…” 她往前凑了凑,小声说:“你不是可以…” 罗兰:“不是。” 萝丝:“你应该能…” 罗兰:“不能。” 金斯莱:…… 每天都要听这些毫无意义的对话浪费时间。 「对于一些还没掌握真正力量的低环来说,这门无形之术足够可怕了。」 - 教了她,就等于把一根香蕉放到猴子手里。 「你又不给她,还不准人家自己找?」 - 我说的是这门无形之术。 「我说的也是。」 罗兰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接过侦探递来的笔。 这根笔是罗兰提醒他选的。 ——如果按照他的自己的想法,大概会选那幅油画。 “这比油画价值高?”金斯莱身体微微前倾。 不得不说,他现在开始对「神秘」感兴趣了。 比如那能让人见了便烈焰焚身的信。能让萝丝这‘柔弱’姑娘,三下两下打倒一个壮汉的力量。 他父亲从来不让他接触这些。 “油画?” 罗兰摩挲着手里胡桃木杆的无头笔,笑道:“油画只能当做路费,金斯莱。但这支笔可价值非凡…” 一根能买成百上千幅油画的小玩意。 “这是个特殊的,也许亨利·斯特里特都没发现它不凡的东西…”罗兰掂了掂,还了回去,“或许要比一栋房子贵。” 金斯莱看看笔,看看罗兰。 “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 “只是现在不一样。”罗兰神神秘秘,“没准你会用上它,某一天?” 金斯莱已经完全了解这男人是什么德行了。 他敢保证,倘若继续问下去,必然会得到‘您为什么不推理一番’的言论,然后无论他说了什么,都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让人睡不好。 罗兰自己挑选了一本游记——这其中记载了故事主人的一段人生,它游历的那些荒唐、让人难以置信的村落小镇,亲眼所见的奇诡仪式和风俗… 这里面没有无形之术,也不存在让血肉或灵魂强壮的知识。 罗兰选择它的原因是作者。 作者:莱恩·马斯特。 罗兰询问过,但管家也不清楚这本小记是何时出现在收藏室,甚至不确定究竟存在了多久。 书中用大篇幅描述了一座奇特的小镇——他们自称「龙裔」,行事粗鲁、古怪,而就如今罗兰了解,如果这位马斯特先生没有胡编,那么也该是个十分久远的故事了。 写下嗜血妖,去过那座梦境的人。 作者还活着吗? 叩叩。 来的是管家马丁。 佩姬实在太忙,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总之,那日后,他们没再见过这满身荣耀的生物。 “招待不周,”老管家行了礼,推辞几番萝丝的邀请,又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没个完,只好缓缓找了张椅子坐下——坐三分之一。 “我怎么能同您坐着讲话,雪莱小姐。” 即便如此,他嘴上还是不饶恕自己。 “我怎么能让一位老先生干站上二十分钟,我却心安理得坐着呢。”萝丝眨眨眼,有些俏皮地说,“我收到斯特里特家族的歉意了。” 老马丁听懂萝丝的暗示,肉眼可见的,一层浮油般的笑容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化开。 可实际上,真正经验丰富管家的绝不会因一个姑娘的邀请而失礼——同客人面对面坐,那么谁算客人? 管家是主人意志的体现。 萝丝没白听课。 她知道这老家伙是来干什么的——但这有必要吗? 斯特里特本就不需要雪莱。 无论佩姬乐意将家产全部分给谁,或者反过来,征更高昂的税,行更苛刻的法——那也都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她有必要派了管家来和自己解释吗? 萝丝想不明白。 她也知道,自己没这个‘天赋’。 “好吧,马丁先生。”少女压了压裙褶,坐直,“我倒也有些疑惑,离开前能同您聊聊也不算坏事。” 她说。 “比如佩姬·斯特里特女士之前说的仪式者,那两位作恶人士的后续安排,以及斯特里特家族的债务问题——我并非要打探什么,马丁先生,但倘若斯特里特女士需要一些帮助…” 金斯莱边听萝丝讲边暗暗点头。 这还差不多。 (本章完) ------------ Ch.445 悲伤的管家与传达 萝丝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佩姬·斯特里特非要在意她们的‘友谊’(实际上她们并没有这东西),又对一些难以启齿的答案‘坦言告知’——但她乐意听听斯特里特家的趣事,听听这老东西能说出什么来。 ——管家马丁没有细讲仪式者的事,只着重感谢了萝丝在这场‘正义行动’中为佩姬所做的一切,感激她亲涉险地,赞美她善良正直的灵魂… 同时。 也格外向罗兰和金斯莱道谢,说让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先生目睹如此不体面的乱事,实在是斯特里特的耻辱。 他修辞十分华丽,以至于唯有金斯莱能用同样金碧辉煌的长短句应付,而萝丝和罗兰就在一旁当侦探的乖巧随身小哑巴—— “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之后,管家马丁给他们有限度地讲了些斯特里特家族的旧事。 关于亨利·斯特里特的。 一个天生疯狂的孩子。 他从小就不大对劲——除了干那些贵族家坏小子常干的坏事外,随着年龄增长,一些他认为‘有趣’的举动也渐渐变得过分起来。 比如,对自己妹妹所做的。 ——他曾杀了佩姬养的猫。 那只宠物猫的身体消失了,在第二天清晨,只剩一颗脑袋,用鱼钩穿着,挂在佩姬的房门口。 佩姬足够走运,没亲眼目睹这血腥可怕的场面。 倒把女仆吓坏了。 从那天开始,亨利就渐渐不再受老斯特里特的喜爱,兄弟姐妹们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对居于矿山角的家族来说,实际对男性子嗣的要求并不高。 而‘胡闹’算得上褒义,这会让他们认为,自己的孩子拥有‘男子气概’。 但亨利的行为已经远超过孩子胡闹的程度: 他针对了自己的妹妹,并在这场‘恶作剧’里表现出了十足的残忍与冷漠。 虐杀动物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绝不该,不该将它血淋淋的脑袋,挂在自己妹妹的房门前——这寓意可不怎么好。 当老斯特里特问起时,他矢口否认(这个行为实在失智): 即便仆人在他的床底下找到了那只猫的半个爪子。 用斧头砍下来的爪子。 而这件事发生的三天前,老斯特里特恰好送了他一把漂亮的、包银的小斧头给他。 染了血的斧头。 腐烂的猫爪。 枕头下的血渍和身上的猫毛。 “那时,家里只有佩姬·斯特里特女士喜欢那只没有鼻梁的猫,那猫也只会亲近她…说起来也是件神奇的事,”老管家沉浸在回忆里,怔怔出神,“那猫可听话了,只听斯特里特女士的,就像…会思考一样。” 萝丝静静听着,默默扫了罗兰一眼。 她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说不上来。 “当然,这件事让斯特里特女士伤心不已。很快,老爷就教小亨利搬到另一座房子里,为他重新安排了仆人。” 管家说。 “他渐渐疏远兄弟,唉,也许,这件事…”管家想说,也许是老斯特里特先生做错了,可一个仆人没资格议论主人。 更何况,老斯特里特已死。 “直到那把火。” 管家马丁提到那场烧了一夜的烈焰,混浊的瞳孔中仿佛也隐约有了火光。 他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当众流泪,可他仍湿了眼眶,道了歉,抽出手绢沾了沾眼尾。 “…一把大火,只有两个斯特里特幸存。” “若不是我那几天生了病,恐怕睡在床上,就和老爷一同去见万物之父了…”三个人能在他那双染了火光的眼睛里看见并无遮掩的恨与怒——对于亨利·斯特里特的所作所为,显然老管家有着和佩姬相同的感受: 因为他的儿子,斯特里特家的园丁学徒,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他的儿子刚结婚没多久,妻子怀了孕。 那一夜,夫妻将血肉交给了烈焰。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死的是我。”提到儿子,老管家潸然泪下,“我真不知道,为什么神会降罪一个一生没犯过错的孩子…” 他放在膝盖上的枯手用力握着手绢,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他说,如果没有那场火,恐怕斯特里特会更加强盛——当时不少商人打着矿和因斯镇土地的主意,在维根矿山群的周围,环绕着一片片茂盛的森林。 他们本要在这儿建起一座座工厂。 可惜,一场大火,因斯镇换了主人。 “所以,”罗兰忽然开口,“森林幸免于难。” 马丁鼻音浓重:“…是,是的,先生。不过,我看也是早晚的事。” 罗兰没再接话。 于是,管家继续讲。 讲佩姬哭泣,讲她痛苦,讲吃不饱穿不暖,讲她如何受亨利·斯特里特的威胁。 ——他提到这些,就是要对萝丝表达,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和悲惨的过去,究竟会给一个姑娘留下多深的伤痕。 她也许被那些矿工迷惑了头脑,承诺了一些她根本做不到的事。 可这是正常的。 她年龄太小,还是个不知怎么做主人的姑娘,只揣着一腔善意和冲动,将它们揉成一把奶油做的刀。 可穷人怎么吃得起奶油呢。 管家马丁诚恳表达着歉意,请求萝丝、金斯莱和罗兰三人,不要因此质疑佩姬·斯特里特的道德,不要因为一些低等人,伤害了他们之间珍贵的友谊。 “结识不易,小姐。” 老管家欠身:“我对您说实话,也希望您千万不要在因斯镇留下遗憾。斯特里特家的确没欠债,即便关了矿山,也足够支撑一阵。” “可我仍认为,这做法没一点错。” 哭诉完,管家离开。 三个人都明白他的来意了。 显然,斯特里特家族不愿意得罪一个「雪莱」,更认为,她们之间这场‘患难’,能增进彼此的友谊,以至于在未来,两个家族能给这层并不算牢固的友谊之桥,继续浇灌一些生意上的固土。 让桥梁更加坚实。 “如果她亲自来,说上两句脏话,我倒认为还算个不错的人。”萝丝一脸玩味,“我可不是纯正的雪莱,这种为了体面的社交辞令就算了吧——还委派管家来演戏,这是斯特里特家族的传统吗?” 罗兰轻咳一声,用鞋尖碰了碰萝丝。 “怎么了?” “有点像仙德尔了,大小姐。” “…你放屁。”暂姓雪莱的千金一秒破功,两颗绿眼睛瞪得圆溜溜,“我像头猪也不可能像她!” 罗兰托着下巴,笑弯了眼:“你在生气。为什么?因为斯特里特的食言,因为那些矿工,还是以为,一个你认为不错的‘朋友’,却像放久了的肉一样在你眼前腐烂?” 萝丝扯了扯嘴角,没正面回答: “…就像那些人在床上说爱你一样。谁都知道他们不爱,可不耽误他们向前挺…真是荒唐的世界。” 他的姑娘总在这种时候变得格外可爱。 罗兰也不说话,就这样笑嘻嘻看她,从嘴硬看到嘴软,又看得她抄起火柴盒砸人。 金斯莱斜眼。 纯正的…雪莱? 仙德尔? (本章完) ------------ Ch.446 送别 实际上,金斯莱有一件事很不解。 ——当日佩姬·斯特里特的讲话透露出来的信息。 这是非常愚蠢的做法。 无论是否停止白矿挖掘,在他看来,佩姬·斯特里特都不该找任何借口违背自己的承诺: 即给那些帮了她的、和她交好的矿工涨薪。 金斯莱不清楚这是她的‘灵光一闪’(愿这世上多些聪明人),还是有人教唆(也许是那管家?) 总之,这行为实在愚蠢。 要知道,很快,维根矿山就要迎来新的股东——倘若换做他,就绝不会将‘涨薪’这样邀买人心的机会留给其他人。 无论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士派来谁。 对于斯特里特家族来讲,都是‘敌人’。 他们因这土地上的人而伟大,也必要永远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信仰他们才行——将自己包装成一位不违法的‘神灵’,对于斯特里特家族来说并不难做到。 现在更是绝佳的机会。 但佩姬·斯特里特并没有这样干。 不只是愚蠢,可以说傲慢到让人发笑。 能理解。 这姑娘也许被突如其来的权势迷惑了双眼,某种程度上,她正走一条她哥哥曾走过的路。 实在可悲。 金斯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罗兰也是。 所以,他们要离开了。 佩姬在清晨乘着马车姗姗来迟,于出镇前,将将追上了罗兰一行。 “雪莱小姐!”她拉开车窗,“道森先生!金斯莱先生!” 两辆马车停靠在路旁。 仆人先于她下车,警惕地检查周围(哦,一段没什么人的荒路),然后面朝着脚踏,轻叩车门。 将人迎了下来。 她披着颜色鲜艳的斗篷,金发在晨雾中格外耀眼。 她再也不是那个灰头土脸没人要的姑娘了。 她是唯一的斯特里特,因斯镇主人,即将特殊的女爵。 “原谅我,实在太忙。” 她的腔调和她的鞋各分两路,一路踏在地上,一路却飘在云端。 当萝丝听见这样的声音,发出了声短促的‘嗤’,不过对方并未作出回应。 也许彼此离得不算近,也许佩姬·斯特里特大人有大量。 “我最近学着看账,那些数字像蝴蝶一样绕着我的脑袋飞。”她款款而来,几名女仆跟在身后。 “日安,道森先生,金斯莱先生,以及,雪莱小姐。希望您们不会因此生气,斯特里特家族永远不会怠慢真正的朋友——我们因命运相遇,也该将这友谊延续到命运的尽头。” 她是怎么在几天之内学会这样讲话的? 萝丝心中不忿。 她就学不到这么标准,像含着手指头,慢悠悠,黏糊糊,烦人极了——她的‘父亲’是不是对她要求有点太高? “日安。” 萝丝不阴不阳地应了一声,四个人由仆人开路,往荒林的一条岔路上去。 晨光穿过叶尖儿上的水珠子,曲折小径的前方仿佛敞开了一扇淡金色的门扉。 空气里没有腐烂和霉尘,罗兰能听见每一位初生枝丫的懒腰。可惜,四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唯仆人心情不错,赏着景。 “…也许您对我有了不好的看法,我明白,那是我自找。”当几个女仆走远,佩姬也压低声音,向他们‘吐露心声’,“我清楚这样做不好,违背了诺言。” “但是,也请您们体谅我的困难。” “斯特里特家族只剩我一人,一个矿洞里的女工——我推开门,裹着天鹅绒毯,转眼就要面对克洛伊家族和那位至高无上的人。” 佩姬眉宇间多了些愁绪。 “我不能每天注意矿工们的饮食,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改善他们的生活和周薪上——我要关注更宏大的,对斯特里特、对因斯镇有更深远影响的地方。” 她表情真挚,仿佛认为自己一定能说服这绿眼睛的姑娘——为什么不呢? 她和她一样。 有着不凡的姓氏,远离泥泞的出身。 她该理解自己。 “不打算关闭白矿吗?”萝丝问。 “有些事,雪莱家也在做。”佩姬隐瞒了威廉的身份,暗示萝丝:“您未来就清楚了。这是必要的选择,必要的,我们一定得把握住的未来…” 她停下脚,转向萝丝。 “您不必担忧矿工们,雪莱小姐,我亲爱的朋友。我只会再让他们坚持几个月——随后,就由那些罪犯接替…我不会真这样冷酷对待那些可怜人。” 萝丝根本不在意矿工。 只是厌恶这样的说法。 她厌恶她将‘家人’、‘承诺’与‘爱’挂在嘴边,厌恶注视铜盆中澄澈的水面时,却在轻柔的波纹中窥见一条腐烂的鱼。 她渐渐理解罗兰说的。 有些人并非不好,只是不好不坏。 是无聊。 “我想我清楚了。”萝丝摆出标准化的笑容,微微屈膝,“愿雪莱与斯特里特的友谊天长地久…哦,顺便,那白矿不会让我生病吧?” “当然不。”佩姬十分满意,轻轻抬起下巴,“它只会对凡人有危险,也只会在活人与活人之间传播。” 罗兰蹙眉。 “这可和我所见的不符,斯特里特女士。”他出言询问:“我的朋友死于白矿,也仅仅死于那些白矿混合的黏土、石块。他并未接触患了白矿病的人——女士,您确定它只会在活人与活人之间传播吗?” 佩姬愣了一下,旋即摇头:“不,我的人尝试过,它不该…”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 威廉姆更多的心思都花在了白矿究竟能创造何等伟大的时代上—— 而对于凡人的影响… 他究竟尝试过几次? 参观实验室时,他更多向自己炫耀那些机械造物,用它们描绘了一张恢弘的图画——可他似乎没太将心思放在‘传播’这方面…? 很难说,是罗兰的朋友不小心接触活人染了病… 还是白矿真的会通过接触传播——无论是活人,还是死去的‘材料’。 倘若罗兰正确,那事情就会变得麻烦。 “可能与接触时间有关,我的朋友是个雕塑家,”罗兰回忆道,“每天至少花上十个小时,用皮肤,甚至弄得灰头土脸——” “我会让他停下手里的工作,重新回到最初的、也是我们最该重视的问题上,”佩姬不想在罗兰面前表现出‘凡人不重要’的态度,那会让一名淑女变得面目可憎。 “顺便,我能和您单独谈谈吗?”她看了眼萝丝和金斯莱,微笑,“花不了太长时间。” (本章完) ------------ Ch.447 结束的湖畔 佩姬丢下仆人,同罗兰一起进入更深的密林。 绅士的男性将利用手杖和胳膊在女士的稍前方开路,为她挡下可能刺痛娇嫩肌肤的枯枝——就像他经常为她们挡下那些不必要的狂蜂浪蝶一样。 这方面两个人都有同样的默契,干着自己该干的。 一个修修剪剪,一个步伐轻盈。 他们像针头刺入羊绒,拨开挡路的守卫,转眼见了底——那是一块晚冬里的湖泊。 不知何时解了冻的镜面呈现出并不清澈的深青色。 这不会让人联想到生机,反而有种不断逼近的肃杀感。 晚冬还没结束。 “我小时候和哥哥来过这片湖。” 佩姬停下脚,有些失礼地伸出手,扶着罗兰的肩膀,用鞋尖砸了砸泥巴。 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抛向湖面。 一颗与众不同的雨孤独砸进和它没有血缘关系的怀抱里。 “这就像我的感受。” 金发姑娘听见‘咚’的声音,看见波纹扩散又消失,仿佛松了口气,褪下那威严的面纱,流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就像她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的笑容。 “道森先生,我实在疲惫。” 她踢着脚下的石粒,踩着嘎吱作响的枯枝和不知什么东西钻出来的洞,找了个被伐倒的木桩。 用手抹了抹,坐下。 “还是野姑娘更自在。” 她说。 “伦敦城也不是从前就那样热闹。”罗兰慢悠悠跟着她,却没有第二个木桩让他坐,“您最该关注的该是自己,斯特里特女士。” “为什么不叫我佩姬?” 少女蓦然抬头,眼底如身边的湖泊般,被投来的男人砸出一丝波纹。 “当然,如果您想。”罗兰善于听取意见。 这软塌塌的话让佩姬有些生气,可她无法指责面前的男人:“我…” 她想了想。 小声问。 “…没做错,对吗?” 罗兰不清楚她问的是哪一次,哪一天,哪一个行为。 “没有。”他轻轻摇头,“您该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人总要取得自己想要的,只要能,就应该。” “即使那是恶行?” 罗兰轻笑:“为恶的人不需要这句话的帮助,佩姬。” 女孩满意了。 她重新将视线挪会那片寂静的湖,将周围凋敝的肃杀收入眼底。 “我会收购雪莱家的煤精店,请你转达雪莱小姐,后续派人来因斯镇详谈…对了,我不会停下白矿——即便那对凡人有害。” 她看了一会,忽然说。 “我不会停下。因为它代表着未来——道森先生,如果您想知道这其中的隐秘,我可以全部告诉您…全部。” 她是被请求的一方,可言语间仿佛在请求男人,求他,求他让自己把这个秘密告诉他。 “这个秘密,就是我不能停下白矿的原因。” 罗兰侧了侧脸,让晨光雕出更清晰的轮廓:“它代表了未来?” “是。” “那么,您打算如何安置那些‘亲人般’的矿工呢?” “…我会给他们更好的待遇。比如,警卫,或者监工。我还有良心,清楚是谁帮了我——”她扇着睫毛,乍泄的笑容有些让人发寒,“但那是有限度的…” “就像舞一柄双刃剑,道森先生。您没有坐上主人的位置,就绝对弄不明白,主人们究竟担心着什么。” 她对罗兰说,又或者对那平静的、深不见底的湖说。 “我们担心它不用尽全力,可又担心它将力气用在歪的地方;我们担心它生了病,再也不能干活,可又担心它从不生病,换不上新的‘它’。” “我期望它们足够愚蠢——你瞧,我就是这样成功的。” 她指头敲打着脸颊,五根都干净的像是新长出来一样:“可随后,我又不期望它们愚蠢了,以免被我之外的人利用…” 佩姬说着那些难听的、毫不遮掩的真相,自毁般笑了几声。 “道森先生,这样做的我…还是你的朋友吗?” 湖风拨动男人深垂的黑发,声音也和风一样温柔:“您当然是。” 罗兰说。 “这是一个主人必要的做法,也许?”他并不在意佩姬近日所做的一切,反而问了个不不相关的问题:“我倒听说,「兽群」能够和动物同心,每一环,都可以契约一只合拍的‘朋友’。” 佩姬‘嗯’了一声:“没错。” “恕我冒昧,您在一环时,大概契约了一只猫…对吗?”罗兰自言自语:“什么动物的声音,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放下防备,亲近声音的主人…总不会是乌鸦吧?” 佩姬和湖一样沉默。“肢解、服食契约生物,每一环,「兽群」道路的仪式者将会获得一种特殊的、极难被察觉的力量——这条道路上的仪式者之所以可怕,正因为,它的敌人很难针对它们布置一次无缺的伏击。” “它们多变,适应力强,除非长时间、针对性且不计代价地挖掘目标情报信息…” 罗兰的声音很轻,仿佛夜晚酣眠的婴儿旁,母亲灯火中的呢喃:“斯特里特家永不伐林了…” 这如鹅毛般轻得让人发痒的话,却在这冷寂的湖畔生生割出了一条无形的裂痕。 嘈杂顺着裂隙丝缕滑入世间。 “道森。” 佩姬隐去了‘先生’。 现在,她脸上也有了一条无形的沟壑,难以抑制的,随着她内心压抑的情绪逐渐延伸至整张日益显赫的脸:“…道森。” 她没有用社交辞令岔开话题,反而大胆极了——她抓住了罗兰的手。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她声音颤抖,一碰就碎。 不过这样看来… 占卜是正确的。 萝丝是关键。 没有她,就不会有威廉。 就不会激怒者。 就不会有呼啸而过的矿石潮水。 就不会有‘消失’的仪式者。 就不会有顺理成章的结局。 一切的一切,在巧合中,巧妙地被拧成一根名为‘命运’的绳索——它也终于拴住了想要拴的人。 “佩姬·斯特里特小姐。您或许小时候被兄长、被仆人,甚至被父母侮辱、虐待、伤害,您或许有个悲伤的、无比黑暗的童年——我甚至并不会用「道路」的‘代价’贬低您燃起烈焰的决心…” 罗兰回握了一下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掌温送给五指如冰的姑娘。 他声音温和,好像一点都不在乎,那场火带走了谁。 ——包括那憎恨亨利,无比宠溺佩姬,以至于多年来每每给她提供帮助的管家马丁。 他不重要。 他太老了,和他儿子一样,也该死了。 “我并不在意您做了什么,佩姬·斯特里特小姐。”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怜悯您。” “怜…悯…?” 佩姬张了张嘴。 不明白这怜悯从哪来。 她本想一股脑将过去发生的,那些虚伪人的面具统统撕开告诉罗兰,告诉他,一切并不是阴谋,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 她从没想过这一天,在占卜结束时,也没料到,会得到今日这样的结果。 一切都是命运。 也许她应得,日后毁了因斯镇和斯特里特;也许她不应得,日后家族与小镇无比繁荣,她却早死。 一切都是命运才对… 可是。 可是对方却轻飘飘的告诉她: 那不重要。 一句话,将她想说的所有都堵在了喉咙里。 “…道森。” 脸颊遍裂蛛网的姑娘抬起头。 她破碎的面具边角,瀑布般落下残渣,可却仍牢牢挂在脸上。 它早和皮肉黏为一体。 “我没有撒谎。”她说,“至少‘佩姬’没有对你撒谎。” 她想要表达,迫切、毫不体面的在这最后的机会表达热烈与期望。 那朵在心中蓦然绽放的玫瑰,她需要这路过花圃的人。 她想要她为花圃里唯一的玫瑰停下。 “…道森。”佩姬死死攥住罗兰的手掌,“也许,因斯镇会有更好的发展。你愿意再来吗?我会招待你,我们…我们可以到周围转转,然后钓鱼,骑马,野餐。” “我的意思是,除了那些无聊的、可以预见的社交外,我总要有点真心朋友,对吗?” “你愿意做我真心的朋友,维持我们真正的友谊…” “也许我还能到西曼利斯去看你?” 她用另一只手拨了拨头发,随时间流逝,阳光中,她看不清罗兰的脸了。 还有那双与日光融为一体的金色眼睛。 (本章完) ------------ Ch.448 古怪的改变 嗅。 颠簸的车厢。 嗅。 无聊的沉默。 嗅。 点燃的香薰。 嗅。 嗅嗅。 嗅嗅嗅。 金斯莱:…… 自罗兰回来,马车开始移动后,这位‘雪莱大小姐’就像个没了嗅觉的厨师,不停对着那盘热腾腾的‘午餐’闻来闻去——而且越来越近。 金斯莱说实话,倘若不是这姓氏,倘若在某个酒馆或俱乐部,他敢用自己的脑子打赌,这女人出身绝不高贵。 罗兰:“…你在干什么,萝丝。” 金斯莱难得幽默了一句:“她在闻牛排有没有被人偷偷咬上一口。” “你其实可以一直保持沉默的,大侦探。”萝丝揪着罗兰的袖子,扭头瞪了他一眼。 “除非我是个瞎子。” “你为什么不闭上你的眼睛呢?” “我不仅要闭上眼睛,恐怕还要堵住耳朵。”金斯莱耷拉着脸,“我本来打算在车上睡一觉的,雪莱小姐。” 萝丝本想对他竖中指,可忍住了。 那不太好。 但没多会,她又从金斯莱眼里精准捕捉到了一抹嘲讽。 于是… “你这张死人脸就总像偷偷放了屁又绝不承认的人一样。” 大侦探眼里的嘲讽没了。 变成了‘你瞧我就知道’…大概这样的意思。 萝丝和他好像天生不对付。 罗兰想。 不过金斯莱也有金斯莱的作用——那就是,萝丝不再闻他身上的气味了: 也不会有什么气味。 “你们去了二十分钟,这时间可够…”绿眼睛眨呀眨,有点想说下流话,“反正够长。” 罗兰捏起奶油蛋糕上的莓果(佩姬仆人带来的),塞进萝丝嘴里:“二十分钟,我的小姐,你和金斯莱不早就回了马车吗?” “我们在风里冻着!”边嚼果子边嘟囔的姑娘心里不爽,嘴巴噗噜噗噜,用她那匮乏如政客良心的词汇,形容那心惊胆战的二十分钟: “我担心你被她安排的人袭击,担心你们争吵,担心你被迫答应了什么条件,担心她使坏!” 萝丝抹了把嘴唇,脑袋一扭,避开第二次投喂,腔调里尽是‘你竟然不当回事’: “你可以问问大侦探,我和他,我们两个,同仆人一样,站在冷风里!” “二十分钟!” “漫长的二十分钟!那恨不得冻掉脚趾头的「一分一秒」吹在我的脸,我的脖子,顺着领口往怀里去!时间裹着我!” 罗兰沉默了几个呼吸,感叹: “我头一次这么羡慕时间。” 金斯莱:噗嗤。 能把僵脸男人逗笑有多难,就该知道飞贼小姐有多生气。 又气又羞。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当着一个…”萝丝大怒,“一个、一个…” “当着一个什么?”金斯莱注视着两人,幽幽道:“当着一个——我想,后面必然是‘人’,对吗?总不能是一条狗或一只乌鸦吧?” 萝丝没工夫搭理他。 “罗兰!” 金眼男人摆摆手,胸脯挺了挺,浑厚道:“从今天起,叫我‘一分一秒’。” “我叫你伦敦城最大最下流的混蛋!” 「大就行了。」 - 你又醒了。 「太无情了,罗兰·柯林斯先生,太无情了!」 「你怎么能这样拒绝一位爱慕你的姑娘呢?」 「‘道森?你能答应我吗道森’,‘遗憾,您不是我的萝丝’。」 「你是怎么能将话说的又冷酷又恶心…?」 「就像一块冻上的痰。」 - 有时候我总担心你突然沉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当你开口,我又想用锤头砸死刚才那个担心你的我。 「那姑娘长得不错,还有权,财力也殷实。」 罗兰没说话。 「嗯…」 「好像你身边都是这样的。」 「无聊的女人…」 「对了,你发现了吗?」 - 兽群? 「没错。兽群之路的仪式者很可怕是吧?」 - 虽然我没亲眼看见她战斗…不过,面对这样的敌人,的确需要一段漫长的、收集情报的时间。 「仪式者不是傻瓜。」火焰跳了几下。 「罗兰。」 - 嗯? 「你得开始准备升环仪式了。」 - 我还没感到‘旺盛’。 「火焰总是一瞬间烧起来。你不能要求灵魂上的烈焰和烛火一样烫——还有,三环之后的仪式,你怎么打算?」 罗兰一想起金岛发生的事,就不由气闷。 - 早知道,就一下将十环之前的仪式都换来了。 「你没有足够的‘钱’,蠢货。你不会以为,十冠神之外的道路真的都廉价的像你叔叔那张嘴一样吧?」 - 我没觉得那么廉价。 罗兰刚回答完这一句,倏然凝眸。 一股无形的褶皱穿过车厢,穿过一无所知的金斯莱,穿过骤然紧绷的萝丝。 穿过他。 接着,头也不回地往远处去了。 “…罗兰。”萝丝几乎一瞬间严肃起来。 “嗯。” “怎么回事?” 她和他都感到了一种奇怪的,类似「秘」一样、但又比它更加浓郁的力量横穿过身体和灵魂。 罗兰甚至能察觉灵魂上燃烧的,都被吹得摇曳起来。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萝丝低下头,盯着手心,握拳松开,松开又握拳。 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可他们就是‘知道’。 像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知道’。 那是本能的感知。 一旁的金斯莱满头雾水,不明白这上一秒还在斗嘴的俩人,这一刻却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紧绷警惕。 “金斯莱。” “罗兰?” “你没感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当然。我该吗?” 罗兰垂眸。 只有仪式者能察觉到… 醒时世界,还是,眠时世界? 因斯镇? 或者附近的仪式? 罗兰有点紧张。 这种大范围的、远超伊妮德或查尔斯的力量…不,应该说碾压他们的力量,实在让人生不起对抗心。 谁会认为,有人能把海洋倒过来,洒在陆地上? 他见过最可怕的,也不过是那封锁布里斯托尔的—— 「罗兰。」 视线里的火焰缓缓变大,在他正前方凝聚。 「罗兰。」 「我感觉到了。」 - 什么? 「和你第一次在布里斯托尔一样。」 它说。 「那种改变了表层,本质却相同的特征——」 - 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 扳手告诉他。 「又一个迷匣被打开了。」 「而这一次,比前两次影响要大…」 这已经不只是‘大’的问题了。 罗兰疯狂一点想。 依照那位圣者的作风,迷匣里藏着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一件影响半个世界的奇物? 否则其中藏着的力量怎么会这么‘可怕’… - 我的感知出错了吗? 「没有。只是你还不够疯狂。」 火焰陡然变得尖锐。 「你应该猜:比如,改变整个世界的奇物…或者更深层的东西。」 - 更深层? 「比如规则。」 - 黛丽丝? 「你太小看‘圣者’了,罗兰。不,应该说你根本不了解她的可怕——这个女人或许权柄不及神灵侍者,在某些方面,技艺也没有不朽者精湛。」 「但她主持了那令众神沉睡的仪式…」 - 什么…? 「意思是,她或许得到了一些谁都不清楚的知识和有关神灵和世界的秘密…」 - 十三迷匣… 「我得提醒你,罗兰。」 - 我明白,扳手。 - 我不会为因为那迷匣里不明不白的话,就让自己背上一份无比沉重、前路不清的责任。我不蠢。」 「我是提醒你,快点搞定大蝙蝠。」 「世界末日啦!别犹豫啦!你非要等她擦屁股的时候不小心把纸抠破了吗?」 罗兰:…… 妮娜小姐究竟给我留了个什么玩意呢。 (本章完) ------------ Ch.449 只想起个名 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驶向车站,在颠簸变平稳后,一路穿过渐浓的迷雾。 金斯莱和他们不去同一个方向。 “我到你们的‘故乡’,两位。”侦探露出一丝揶揄:“我要去西曼利斯。” “你的委托人在西曼利斯?” “不,只是处理一点事。那不能叫‘委托人’,罗兰。”金斯莱敲了敲扶手,措辞:“应该是一具‘活着的风流尸体’——在伦敦。” 是他父亲。 “我每日快活的父亲浸在酒和奶里,也不忘给他的儿子派个要命的案子。”谈到父亲,金斯莱挑起一边嘴角,那硬如石板的老成面容上终于有了些许不同的表情。 他似乎不大喜欢他父亲的作风,但话里话外,又对他格外尊重。 “他那贪婪的情人因白矿而死。” 金斯莱说。 “而我?我为了能不像他一样成天趴在女人身上,得将这事弄得清清楚楚——倒好了,现在连‘凶手’都受到了惩罚。” 虽然过程实在大手笔。 “你父亲是个明事理的。”罗兰顺着说了一句,却遭到了金斯莱的嘲笑。 “可别这样讲,罗兰。倘若你有这样的父亲,房子里成天堆满了陌生的、你根本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你清楚她们暗地里干什么,知道她们朝你笑是什么意思。” “我可受到过无数次邀请。” 萝丝吹了声口哨。 这回,换金斯莱瞪她了。 “…总之,你可能不相信,我几乎要通过脸以外的其他特征来辨别这些女人,然后还要给他们起一个我心里知道的名字用以分辨…” 萝丝忍不住,开始笑了。 金斯莱黑着脸,用力叹了口气:“我父亲并不支持我的事业。” 他坦诚道。 因斯镇一行,无论过程如何,他都早与这两位‘疯癫人’成了朋友。 有些事,他从不对朋友隐瞒。 “…我父亲认为我所追求的事业,是真正的‘堕落’之举。我该研究那些船,贸易和股票。该出席那些挂‘尾巴’的场合,端着不辣不苦的高级酒,在无聊的场合里听着不黑不白的场面话。” 他揉了揉脸,发泄似的一股脑说出来,还特意问罗兰要了只雪茄。 也不剪,用牙撕开茄帽,粗暴地划了两根火柴,使劲吸燃。 “呼。” “我承认他是个精明、老道,绝对配得上赞美的男人…但我不愿意同他那样生活。” 金斯莱这人十分聪明。 也聪明的足够简单。 在罗兰见过的人里,他算得上数一数二简单的。 “我坦白说,你父亲是正确的。”罗兰掐着雪茄,将窗户推开拧开一条缝,“金斯莱,我的朋友。我虽然不清楚你的姓氏——” “但我听得出来,你父亲正将你往真正好的路上引。” 什么人才能安心的闲? 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答案。 世界不仅这样,而是崇尚这样—— 他本该同朋友讨论文学,欣赏音乐,谈赛马,聊打猎、槌球这种高雅运动。 他该和朋友谈论神神叨叨的科学,讲女人,一块喝得兴致高昂,踏着夜色去那香味扑鼻的地方来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嘶喊比赛(喊什么不重要,根据每个人的信仰而定)。 但他却选择了卑贱人的生活方式。 尤其还是卑贱人里较为卑贱的一类。 侦探。 这行当可没比苍蝇好多少。 通常来说,他们服务于出得起钱的,多干那些盯梢、抓情夫或逮自己丈夫的丈夫的腌臜事。 这被人看不起。 即便有了委托,委托人也看不起他们。 警察? 警察就更甚。 ——他们还愁每周的零碎能不能安稳落到口袋里,现在,又来了条抢食的野狗? “这对你不好。” “是啊,对我不好,这对我不好。”金斯莱反复念着:“他也这样说,‘对你不好,金斯莱’。但罗兰,你知道吗?” “这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什么是‘对我好’。”“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才算。” 金斯莱忽然锋利起来。 “我没法过那样浪费时间的生活,我不期待他对我有所帮助,只希望不要像养猎犬那样养他自己的儿子。” 罗兰点点头。 “你已经做到了。” “还差一点。”金斯莱仰着头,吐出一口烟,转眼被窗缝吸走,“等我回到西曼利斯,处理好后续麻烦,就去伦敦找他——我要在伦敦开一家侦探社。” 提到侦探社,罗兰一改之前的沉闷,腰挺得直直的! “您还没决定侦探社的名字吧?” 金斯莱:…… 您? “我倒还没想这些,可名字并不重要。一名优秀的侦探,智慧的主人,该清楚名字是外皮——” “不不不,金斯莱,不对,你不明白。”罗兰竖起一根手指,算上雪茄,变成了二,“你不明白名字的重要性,金斯莱。你怎么能如此傲慢——果子因外皮芬芳…” 萝丝边听边点头,插嘴:“女人因美貌而瞩目。” 果子? 女人? 怎么又扯到这些了。 虽然不清楚目的,金斯莱终归是不赞同这两位的说法,板起脸,开始辩: “一枚果子足够甜,就总会引起人的注意。同样,倘若一位女士足够温柔、善良、周到,即便没有姣好的面容——” 还不等罗兰搭话,萝丝就先于他反驳了。 在飞贼小姐看来,美貌可是十分重要——或者说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在她之前的事业里(现在是爱好),就有不少次凭美貌逃脱。 “大侦探,你的意思是,女人的脸蛋不重要?” 金斯莱严谨道:“不是‘不重要’,而是相对温柔、善良和周到,美貌要排在第四位。” 萝丝反唇相讥:“倘若她善良、周到,也不乏美貌——可绝不温柔。没了第一位,大侦探,你该怎么选择?” 金斯莱叹气:“恋人之间准许彼此的瑕疵存在,我们是人,小姐。” 萝丝:“但她不温柔。” 金斯莱:“可她达成了后三个要求。” 萝丝:“没错,但她不温柔。整天藏在门后准备用锤子敲你的鼻梁,就因为你不小心踩脏了地毯。” 金斯莱:…… 这已经和温柔没关系了。 “凡事都要有限度,小姐。”金斯莱摇头:“倘若这样,就要远离了。” “那么她是个温柔、周到,可不善良,恨不得用剪刀剪掉每一个报童的耳朵——” 金斯莱:“那犯法了。” “好吧,倘若她温柔、善良,却不周到呢?” 金斯莱耐着性子:“小姐,我准许她不周到,只要温柔、善良,我还是雇得起佣人。” “她不周到的把铁丝落在鸡汤里给你们的孩子喝了。” 金斯莱:…… 罗兰快要笑背过气了。 金斯莱的想法没错,在当下也代表着正确答案——可他绝对说不过萝丝。 因为萝丝不讲道理。 你和一个贼讲道理吗? “实际上,”金斯莱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并在内心深深谴责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位女士辩论这些,“实际上,你所说的一切,都偏向了‘恶毒’。” “恶毒,并不在我们谈论的范围内。” 萝丝耸耸肩:“哦,你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该倾心一位恶毒的女人?” 金斯莱点头:“当然。也许我的恋人不够周到、温柔和善良,但绝不能走到恶毒的地步。” 萝丝顺势扭过头,盯着乐极生悲的某人。 “大侦探说,恋人不够周到、温柔和善良都没关系,但绝不能走到「恶毒」的地步。” “你说对吗?” 罗兰:…… 我就想给侦探社起个名。 (本章完) ------------ Ch.450 烦人 马车驶离因斯镇,将那座白色的地狱甩在身后。 罗兰不由自主地想,倘若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佩姬·斯特里特会是怎样的命运。 也许她仍会活的自在,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一个不到五年便攀至二环的仪式者,绝对称得上天赋异禀。即便没有萝丝,恐怕她也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或干脆远走他乡,到伦敦或别的什么地方生活。 也许她会死。 雪莱换了合作对象,帮助亨利·斯特里特杀死了她——那些矿工作鸟兽散,只余每个午夜释放后的松弛中,和妻子稍稍谈论几句,那曾经出现在因斯镇,帮助过他们,他们看着长大的善良姑娘。 总好过活下来,变得面目狰狞。 罗兰讨厌命运,但不得不称赞,它的确给那些热爱观赏的演出了一幕幕有趣的故事。 他只要活着,就永远有这样有趣的故事不停上演。 罗兰在心里和那平易近人的矿工姑娘道了别。 拉上窗帘。 ………… …… 同来时一样,金斯莱与他们在火车站分开。 他要乘车前往西曼利斯,之后,会去伦敦。 “到了伦敦,我请你喝酒。”萝丝展了展一路颠簸而酸胀的胳膊,也懒得伪装,索性这男人见识过,“许多酒馆有好瞧好玩儿的…” 金斯莱已经猜到萝丝大概从事着什么样的职业,只是弄不明白,一个窃贼怎么会冠上雪莱的姓氏。 盗窃癖? “到了伦敦,请立刻通知我,金斯莱先生。”罗兰也发出邀请。 “我到哪儿通知你?” “佛里特大街。”罗兰报出了门牌,可金斯莱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从来没询问过,罗兰·柯林斯,你的职业。你身手不凡,总不会是警察吧?” “差不多了。” 罗兰笑笑:“到审判庭找我也行。” 他脱帽抚胸,正式介绍了自己。 “审判庭执行官,罗兰·柯林斯。” 金斯莱惊讶坏了。 执行官?! 被他那些狐朋狗友们评价为‘乌鸦’、‘流氓’、‘软蛋’和‘贪婪鬼’的一伙人,可同时,他父亲对他们有着相反的评价: ‘少招惹一头食肉动物’。 金斯莱还从没见过真正的——他是说,真正干事的执行官。 “你的意思是,圣十字…的审判庭?” “我想如果没有第二个审判庭…没错。”罗兰眯起眼,垂至后背的黑发在汽笛声中被风吹得像尾巴一样甩来甩去:“但这就不公平了,金斯莱。” “我是侦探,我说过。” “可那不是我的问题。”罗兰点了点嘴唇:“姓氏。金斯莱,你从没提到过你的姓氏。” “在成为远近闻名的侦探前,我不需要这个姓氏为我添色。”金斯莱掏出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我该走了。” 他似乎还是那样不近人情,冷着脸。 提着软箱,转身走了几步,回头。 却看罗兰和萝丝仍在原地,笑嘻嘻对他招手送别。 “…真不是良友。” 岩脸男人嘀咕一句,快步走了回来。 “你们倒可以替我先想想侦探社的名字…还有,我要用什么姓氏,在伦敦出名。”他撇撇嘴,不等两人揶揄,把帽檐拉低,一转身钻入人群中,没了影子。 萝丝:“他这人真奇怪。” 罗兰:“是啊。” 萝丝:“但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朋友。” 罗兰:“如果你不偷到他头上,是的。” 萝丝:“你怎么能贬低我的爱好?” 罗兰:“我只是贬低你。” ………… …… 铁轨通向伦敦。 一路上,萝丝盆满钵满。 罗兰实在不想看那些丢了钱的先生女士们,但热闹的确热闹——丢了钱,就该发生与来时相同的事。 这辆车可没有金斯莱,没有跳出来断案的侦探。 警察无能为力。 于是,雌雄大盗除了收获一大堆零钱外,还收获了一大堆哭丧的脸。 还有吵起来的夫妻。 ‘如果你昨晚不去偷情,我们就不会迟到,坐上这辆车!’ ‘如果你能在床上表现的好一点——’一路都有意思极了。 临抵达伦敦,罗兰看得出来,身边的姑娘开始紧张。 “你担心没办好事?” “…嗯。” “斯特里特女士说了,教你继续派人谈。我看,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 “可雪莱先生要我自己处理好…”萝丝哭丧着脸:“我好像干不了这样的事,也没有个聪明的脑袋…” 不过,詹姆斯·雪莱完全清楚萝丝没有一个聪明的脑袋。 所以通知了威廉。 罗兰不知道这沮丧的姑娘回去要发多大脾气。 “罗兰。” “嗯?” “佩姬·斯特里特和你说了什么。” 罗兰:…… 想了想。 “你说我们给金斯莱的侦探社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萝丝不说话,就静静看着她。 “…她希望我常去因斯镇做客,我想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这对一位‘有身份’的女士来说已经算得上热烈表白了。 罗兰垂下眼睫:“但我并不打算和一位女爵士发展出里那样悱恻缠绵的爱情…” 萝丝表情古怪:“她并不丑。” “当然,最刻薄的评论家也没法说佩姬·斯特里特女士丑陋。” “她家财殷实,倘若有了男人…” “当然,斯特里特女士拥有大半矿山的股份,手握因斯镇的权势。” 萝丝按着坐垫,像好奇蟹钳的猫咪一样向前缓缓探头:“你难道有毛病?不喜欢漂亮的、有钱权的、有身份且还热烈追求你的?” 罗兰比出蟹钳,夹了夹猫咪的鼻头,揶揄:“我最多配得上飞贼…” 「还有蝙蝠傻子黑黢黢。」 萝丝眨了眨水波盈盈的眼,绿湖中倒映着一双平静的金眸。 缓缓低头… 用脑袋顶了一下某人的胸口。 “一般女人可比不上那位斯特里特。”她抱着手,把两只穿着线袜的脚搭在桌上——罗兰那一侧。 所以她是斜着的。 “我身边没有‘一般女人’。” “你这张狐狸嘴。”萝丝仰了仰下巴,好像发现自己不该在这种让男人不满的事情上多做纠缠,舌头一卷,转了话题:“…我认为,那仙德尔并不能算合格,作为妻子来说。” “她能处理好家庭琐事吗?” “成天对着那破十字,琢磨怎么害人…” 「首先,我们并没有聊到妻子的话题。」 罗兰:…… “你的身份早晚更好,罗兰。若要组建家庭,最好多斟酌——我也可以帮你。”萝丝眯了眯眼睛,打算给罗兰找一个能容忍情妇的软弱女人。 这样一来… “萝丝。” “嗯?” “你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 “你现在是雪莱。” 萝丝一愣。 对呀。 自己是雪莱‘小姐’,以后还可能是雪莱‘女士’——如果这样的身份…即便罗兰有了爵位也算相配吧? 她并未给出罗兰期待的笑骂,反而缓缓低头,陷入沉思。 一股奇特的悸动指甲般划过脊梁。 她非要那么着急,将答案告诉詹姆斯·雪莱…吗? 可这样做… 萝丝不怕恶言恶语,就受不了别人对自己好。 “你可真烦人,罗兰。” 罗兰:? (本章完) ------------ Ch.451 受难之女 傍晚,抵达伦敦。 萝丝要先回雪莱,罗兰则要到审判庭——关于路上突如其来的波动,以及白矿藏着的秘密。 这些都要通知伊妮德。 在一个路口放下萝丝后,马车径直离开东区。 尖锐冷酷的建筑仍在夜幕中匍匐。 伊妮德穿了一条蝶纹深红色睡裙,赤足盘发,当罗兰得同意入内后,她显得高兴极了。 “也许我不该给你放那么久的假。” “多久?” “很久了。” 她掸去他的风尘,接过手杖放好,又将他的帽子和大衣挂起来,为他解开领口,倒上难得出现在酒架上的香槟。 “为了什么?” “为了你的家庭,你想要的人到了身边,罗兰。”棕发女人温柔地抚摸他的黑发,将那尾巴捋在手心里,顺着指缝滑。她用同样颜色的眼望着罗兰,不必嘴说思念,就能从眸子里流出来。 “我想你了。” 她引着他坐下,用额头抵住罗兰的额头,要用眼和手碰他每一寸。 “这时候问你是否想我,会得到什么答案?” “一样。” 伊妮德吻了他,又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脸颊贴着她的小腹,细细说起话来。 “审判庭的日子不好过…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 “我们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孩总有奇思妙想…” “邪教徒也…” 罗兰就这样听她呢喃,像抚摸猫咪般轻柔理顺一路嘈杂,一点点,带着他走向更深邃的平静。 一句又一句… 空气都朦胧起来。 就这样。 当钟声响起时。 罗兰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罗兰缓缓起身,反手搂过她的腰。 “你感觉到了吗?” “什么?” “在马车上,回来的马车上。” 罗兰给了她肩膀,详细说起马车上经历的——关于迷匣开启后察觉到的不对劲,那穿过身体的力量。 “萝丝也是。”罗兰说,“一种奇特的波动,类似「秘」,可又不完全是。我想问——” 伊妮德显得十分平静。 或者说,用平静隐藏眼底糟糕狂乱的情绪。 罗兰发现了,所以,他选择在此刻闭上嘴。 谈论这些有的是时间。 “看着我…” “罗兰…” 人类的词汇在此刻死亡。 受尽思念之苦的母豹抚摸他的脑袋。 慢慢的,仔细的。 这罗兰终身的兄弟,授勋的骑士撞角,一切愤怒的根源。 她是最愿受难的圣徒,不必敌人挥舞刀枪喊杀,反而在混乱中挺身而出,大喊着‘杀了我’,‘要了我的命’! 敌人将她浸在水里,让她窒息又窒息,却不能见她发出哪怕一声轻咳,好像她不要呼吸,舍了鼻子和肺,好像能吞了头象去的林间蟒,用本能温柔地咽下一次又一次伴着喊杀的冲击。 她就这样看着敌人,呜咽却不求饶,像豹子一样贪婪进攻,像蛇一样黏软紧缠。 ‘要了我的命吧!’ 她眼神恍惚给了暗示,或给那沉迷杀戮的军士安慰:安慰他别因这罪行忏悔,哪怕她流出的鲜血能软化一丁点虬结刚硬的盔甲,让他得以在杀戮中恢复神志。 就是她想要得到的最好结局了。 她于战争中吹起竖笛,并牢牢攥着敌人的手。 这圣徒般的女人清晰洞察到那压抑情绪中的信号,在醺然的眉目中找那信号。 漫长而贪婪的战争即将结束。 她赤着脚,走在残破渐软的战场上。 张开臂和嘴。 天空下起了白雨。 ………… ……“我平时不怎么喜欢喝太浓郁的,但你一来,我就要喝一点。”伊妮德坐在露台上,摇晃着一杯威士忌。 窗帘拉开后,给阳光发了邀请。 在她并拢的线条旁,放着半瓶棕褐色的酒。 她没溺死,反而让大海咆哮了个够。 “我以为你会先回家。回家看你的…养母?” 女人似笑非笑,看那在沙发里摆弄袖口和衬衣的男人,舔了下嘴角:“没想到你会先来看我。” “我本来要和你谈谈我路上遭遇的事。”罗兰呼出那口攒了半场战争的浊气,视线中的火焰在窗畔女人身上走出清晰柔软的轮廓,“但好像还有比我遭遇更重要的事,对不对。” 伊妮德嗔了他一眼。 “享受完马车就杀了马,这可不是绅士该讲的话。” “车夫算绅士吗?”罗兰夹起香槟,踱步到窗前,到她身边,由上至下,低头。 褪去霜痕的女人在火焰中绽放出了惊人的妩媚。 “我喜欢你的眼睛,罗兰。” 她邀请他坐下,两个人半倚着窗台,享受战争后的静谧与平和。 半晌。 伊妮德饮光了酒。 “你之前说,发现了什么?”她问。 “一股奇怪的波动。”罗兰回答。 “哦,你想知道,我有没有察觉到?” “嗯。” “整个世界都察觉到了,罗兰。”伊妮德望向窗外,“在你回来的路上?我得告诉你,那不是简单的仪式——你知道迷匣,就该有所猜测,圣者究竟留下了什么…” 她抬起手,拨了下罗兰眼前的发丝。 “是的,不是传说。她的确这样干了——所以,他们才会说,收集齐所有迷匣的人,将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 “现在看来,也不必收集齐。” 罗兰若有所思。 “有人得到了一支迷匣,打开了它。” “没错。” “希望这改变对世界是件好事…” “也许说不上好坏。”伊妮德脸上流出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比如,对热衷于探索眠时世界的人来说,没准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罗兰忽然愣住。 他发现地板在震动。 酒杯里的香槟在震动。 房间里的一切,包括衣架,办公桌和烛台。 所有靠大地而生的,都在不停震动着。 窗外阳光依旧。 可被日光照着的审判庭却被那震颤破碎的大地引诱,一座座建筑于罗兰的火焰中凋零。 一切都在倒塌,破碎。 并飞快地向他靠近。 最终。 玻璃在他眼前炸开。 他失去了脚下的地板,向更深的深处坠落—— 咚。 头砸在了绵软的沙发里。 罗兰睁开眼。 伊妮德正笑吟吟坐在一旁,托着下巴,欣赏某人的睡态。 “欢迎回来。” 罗兰就像第一次入梦的菜鸟般摸不着头脑。 楞楞起身,揉了下脸和眼睛,又拧了几下那枚木质染银的戒指。 他回到伦敦的时间是晚上。 “梦?” “显然。” “可怎么会——” 连学徒都清楚的知识:入梦者无法自主脱离梦境。 “所以我才说,迷匣里藏着可怕的力量。”伊妮德晃晃腿,“那东西竟然改变了规则…” (本章完) ------------ Ch.452 被改变的规则 当罗兰和萝丝,在马车上感知到波动的那刻。 实际上,几乎所有仪式者都察觉到了——这里面不乏行动派。 没过多久,甚至罗兰搭乘的火车还没行过一半路程。 这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眠时世界的规则改变了。” 伊妮德说。 “真理议会的几名仪式者找到了答案——不,应该说他们比较‘走运’。他们正准备入梦。” 眠时世界的规则改变了。 入梦者不再需要等待一个‘恩赐’的离开。 “只要留在外界的躯体感受到一定程度的变化…唔,我该怎么形容呢?罗兰,就像你下楼梯时踏空的感觉。” 伊妮德刚才就是这样叫醒他的。 “规则的改变,很难说好坏。” 首先,对于那些梦境探索者来说,是好事。 因为他们不再需要搏命,只找个人,随时在外界摇醒他们即可。 但对大教派来说,是坏事。 因为梦境中藏着密传,那些被垄断的知识。 而规则的改变,很快将他们担忧的转为现实:流浪仪式者,将会更快、更简单的获取那些曾经昂贵、甚至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才能到手的知识与仪式。 与其说改变,不如说,迷匣的开启,加速推动了仪式者们前进的脚步。 “改变规则…”罗兰喃喃。 他没想到,一支迷匣能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 黛丽丝,究竟想要干什么? 谁打开了迷匣? 为什么黛丽丝能改变眠时世界的规则? “哦,除此之外。”伊妮德挑了挑眉:“在梦境中死亡,也能醒过来——倒是比改变之前要好上不少,对不对。” “这样一来,探索梦境似乎没什么风险了。”罗兰沉吟,“有些梦境…” “也不一定。” 伊妮德摇头。 “大漩涡的人传来消息,他们有个学徒…‘主动’进入梦境,尝试探索新的规则,然后,再也没醒过来——外界呼唤失去了作用。” “能成为学徒的不会太蠢,所以,你认为其中发生了什么?” 罗兰问:“他们没再找人进入同样的梦?” “三个。”伊妮德竖起三根手指,“三个。一名学徒,两位三环。” “现在,都躺着呢。” 罗兰:…… “试过将他们从二楼扔下来吗?” “当然。” “用水泼…” “当然。” “火?” “一切你能想到的,对身体造成影响的,他们大概都试过了。就像规则从未改变过一样。” 伊妮德打了个呵欠:“我们需要更多时间了解、摸清规则的边界——不过就现在来说,改变了的眠时世界,也绝不是没有风险。” “罗兰,不要擅自入梦。” 伊妮德奇怪地提醒了罗兰一句——他近期并没有入梦? “我一直很谨慎。” 伊妮德白了他一眼。 规则被迷匣改变了。 既:外界身体的‘坠落’,或梦境中死亡便能苏醒——但要照伊妮德所说,大漩涡的仪式者是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下意识转了转尾指上的银戒。 “没错,有人和你想的一样,”伊妮德眼含赞许,点点头,“可能因为「心锚」——这个我们很少重视的,实际上也并不算太重要的东西,也许它才是问题的关键。” 伊妮德说。 那些醒不来的… 可能忽视了心锚。 忘了他们在梦里。 怎么听起来更危险了? “罗兰,你要更换你的「心锚」了。”伊妮德告诫他:“你没能察觉刚才的梦境…” 罗兰辩了一句说那是因为别的原因。 于是,女人视线向下。 罗兰那支香槟杯正巧挡在前面。 “伊妮德。” “嗯?” “…没事了。” 罗兰本来想将迷匣和黛丽丝的事告诉她,可在她看过来的一刹,又忽然改了想法。 詹姆斯·雪莱,圣亚割妮,不知在哪的圣殿,五十年约定,黛丽丝似是而非的‘预言’,异种的血脉,影响整个世界的‘有趣’的东西…这一切的一切,都困扰着罗兰。 但这是他的命运。 不该是伊妮德的。 「没错。」 「你不能永远指望大蝙蝠神兵天降。」 - 我倒希望永远这样,扳手。 - 如果能偷懒,没有人乐意干活…我想死在沙发和被子里。 只是,路易斯·海曼的话终归让罗兰起了警惕。 他说过。 「圣焰」之路有问题。 罗兰不希望弄清这件事前,再要伊妮德动用仪式者的力量——至少,在他身上不要。 - 对了。 - 你今天怎么没张牙舞爪。 「我什么时候都没张牙舞爪过。」 - 我刚才屏蔽你了。 「没关系,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干了什么。」 「嘻嘻。」 罗兰:…… 「大蝙蝠年纪不小,吃东西还流的到处都是。」 罗兰:…… 「O型嘴,对吧?」 罗兰:…… 某人莫名的眼神看的伊妮德一愣。 “我脸上有什么?” 罗兰叹了口气。 心累笔记上再加上一条:伊妮德·茱提亚的道路问题。 - 我只是二环,竟然要担忧一个八环仪式者的身体。 「所以说人类的爱情实在恶心。」 「如果她死了,就不配做你的配偶。」 - 太冷漠了,扳手。 「不,我并不冷漠。只是你和我的想法不同——对于我来说,足够强大的配偶,才拥有匍匐在我脚边的资格。」 - 那么再强大一点… 「就能站在我身边。」 - 那么再强大一点… 「就能踩死你,烦不烦。」 「O形嘴和大蝙蝠,你认为哪个外号好听?我打算给她换一个。」 罗兰觉得,正是因为自己被起了喜欢的名字,扳手才如此热衷于给每一个接触他的人起外号。 竟有点感动。 是在模仿我吗? 「我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最好别想了。」 罗兰轻笑。 “对了,伊妮德。仙德尔的仪式结束了吗?” 他们约好的。 ——仙德尔在升环仪式前告诉了罗兰大致结束的时间。 现在,时间要到了。 “我不清楚。” 伊妮德别过脸,视线穿过玻璃,注视着夜幕下的伦敦。 “也许她遇上了一些麻烦,仪式出了问题,要更长的时间重新准备。” 罗兰点点头,没再多问。 打算明天去一趟教会。 “别轻易入梦,罗兰。”又嘱咐了一句。 “我明白。” 伊妮德眼中难以捉摸的情绪转瞬即逝。 或许。 我又干了他不喜欢的事。 但… 也没关系。 因为罗兰不能遇到危险。 仙德尔… 在伊妮德心里,本来该是给罗兰做个解闷的桶子,当个时刻挡枪的情人。 可惜,命运逆势。 最杰出的天才小姐。 现在,只能说很遗憾了。 (本章完) ------------ Ch.453 临时探望 罗兰独自造访教会没能得到之前的待遇——大概是因为伊妮德没在身边,那些修士们也不觉得一个面容过于‘华丽’的年轻人能有什么让人战栗的背景。 他请见了克拉托弗主教,问了许多人,却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主教已经离开伦敦了。’ 至于去哪? 一个执行官有什么资格知晓主教的行踪? 接着。 罗兰又去了仙德尔曾带她到过的‘临时落脚点’——她说那是她短暂的‘家’。 敲门没人回应。 罗兰找了个没人注意的空档,绕到房子侧面,借着砖墙翻上阳台。 屋里没人。 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好像自从上一次罗兰离开后,仙德尔再也没回来过。 她去哪了? 罗兰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位教徒,随着她的爷爷,主教阁下到了伦敦之外的地方——为了仪式,或者仪式材料。 于是。 罗兰又折返回教会,再次用那张不受修士待见的漂亮脸和使他们眉头大皱的身份,仔细询问了一番。 没有。 虽然不能透漏加里·克拉托弗主教到了哪去,但显然,他的孙女知名度也不低——她没有和自己的爷爷一块离开。 仙德尔去哪了? 罗兰感到不解。 不过既然来了两次,罗兰便顺路去探看了费南德斯——这个还赖在疗养院里的壮汉。 他基本上好全了,可鉴于伊妮德没着急给小队派发任务,他也乐得带薪休假,还有那么多神神叨叨的仆人使唤,比在审判庭要舒坦得多—— 再见面,这位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下流菜单了。 他和其他住进来的人混熟,被一群人围着,声音时高时低,不知讲些什么。 罗兰停在天井长廊下,望着那团没有一个病人的病人群体。 ‘父亲。’ “小蜡烛?” 睡了许久的白蛇从袖口里探出脑袋,两颗小红豆溜溜转着。 ‘我们回来了吗?’ “早回来了。” ‘那我要出去玩了!’ “?” 出去玩? ‘我认识了个新朋友!我答应她,要把有趣儿的见闻说给她听…’ “哦…朋友?”罗兰也不着急过去,索性找了个石椅坐下,摩挲着动来动去的小蛇头:“你哪儿来的朋友?另一条蛇?” ‘嘿嘿…’ 白蛇绕了绕手腕,蹭着罗兰撒娇。 ‘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你可不要被人骗了。” ‘我像绿眼睛老鼠一样聪明父亲!’ 那就说明你并不聪明了。 罗兰默默叹气:“所以,要我送你去哪儿呢?我可刚进来。” ‘我要自己去!’ “你会被路上的车轮碾成两段的。” ‘我机灵着呢。’ “小蜡烛…”‘我长大了,父亲。我要朋友和冒险…我保证不随便杀死谁!’ 她越保证罗兰越担心。 或许就像金斯莱一样,这只逐日成长的异种似乎终于有了崇拜她的伙伴,不等父亲同意,便像条滑溜溜的绸带一样软下去,从罗兰的手腕上松脱,落到地上。 她仰起头,吐了几下舌头。 ‘我们晚上草药球家里见!’ 然后变得像跟线绳,一溜烟钻进墙壁的裂缝里,消失不见。 罗兰:…… 「瞧瞧。」 「要是我有这样不听话的孩子,就咬着她的脖子,把她的翅膀撕下来!」 - 草药球是谁? 「你…叔叔?」 - 为什么我身边的生物都如此热衷于起外号? 「这句话就像火焰在问为什么它身边的枯枝都烧起来了一样。」 - 我有点担心小蜡烛。 「它比你机灵。」 - 开什么玩笑。 「说真的,把她和你拔精光,一块扔在大街上,她绝对比你活得久。」 罗兰拍拍屁股站起来,提着手杖往人扎堆的地方去。 费南德斯正给他们讲着什么,手舞足蹈,慷慨激昂。 周围的病人们也算捧场,时不时发问,以让这个故事能顺利往下。 罗兰到附近时,他正讲到布里斯托尔的大灾难。 遍地是饮下‘诅咒之水’的蛛化怪物。 他说: ‘若不是我舍了身体,恐怕我那两个年轻的队员必要死在港口了!’ ‘是,当然了。我作为队长,当然身先士卒,为他们挡风遮雨——你们并不知道,那灾难究竟有多恐怖!’ 他阴森着脸,声音低沉有力,仿佛念诗一样顿挫: ‘我!我爬上了房顶,俯视那些早已疯狂的怪物…’ ‘我就这样大喊!明白吗?我用吼声吸引了它们,让屋里昏迷的得以幸存下来——是的,是的,如果我一个人,当然方便脱身。可我们没法要求命运总给予我们恰到好处的幸运。’ ‘我作为执行官,一名经验十足的队长,两个年轻人的领路者,必然要在绝境中率先赴死。’ 有人为他的行为叫好。 有人称赞,说开始对执行官或审判庭有所改观了。 有人质疑他为什么不坚守在房子里。 许多声音,但都没有费南德斯的大。 ‘我当然!我当然希望守在房子里,那样,只需要顾忌我的前方,而不是四面八方!可先生们,你们难道不清楚吗?一旦我受不住,就该连带屋内的两个年轻人一同下地狱!’ ‘我怎么能害了他们?!’ ‘我宁愿到另外的屋顶上,哪怕我死,也不会暴露他们!’ 他接过周围不知是谁递来的烟卷,又有人主动给他点上。 在众目睽睽下吸了一口,舒适极了。 ‘若不是我还要保护他们,真下定决心,这点数量的怪物可拦不住我。’ 一见面就被天使‘击杀’的队长先生,用言语和动作描述了一场‘孤胆队长与他的两个昏迷不醒的年轻队员’的故事——罗兰听的津津有味。 如果费南德斯再英俊些,大概能上舞台了。 罗兰想着,人群里的队长也正巧扭头,看见了他。 “咳,先生们,我,我有点累了,就,今天就到这儿…”他摆摆手,推辞了那些要他继续说下去的呼声,塌着肩膀,钻出人群。 一把将罗兰搂住,强行揽着他往外去。 “…你知道吧?我总得结交点不同教派的人。”壮汉一脸尴尬。 罗兰摇头:“昏迷不醒的人不能知道太多吧。” 费南德斯:…… (本章完) ------------ Ch.454 消失的仙德尔·克拉托弗 费南德斯在这儿混得很好。 也没准以他的性格,在哪儿都能混得好——这又回到了之前的问题上。倘若他,罗兰和小蜡烛被扔到街上,恐怕过得最好的就是他了。 那些‘略做修改’的故事就够他出上几本书。 “我随便聊聊。一些应酬是必要的…是吧?” 他带罗兰到了侧面的草坪,找了个没人的角落。 席地而坐。 “我看你好像没什么问题了。”罗兰放下手杖。 “是没什么问题,”费南德斯耸耸肩:“但伊妮德大人暗示我可以多住一阵——这儿的饭还不错,每天都有一小块儿肉,面包也够软。” “审判庭最近没什么任务。” “不是每天都有任务,”费南德斯拔了根草叼在嘴里,笑话自己这位菜鸟副手:“如果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罗兰,大人物们早就坐不住了。” 如果执行官都忙得没工夫睡觉,伦敦城恐怕已陷落大半。 “我听伊妮德说,最近又有邪教徒在城里晃悠?” “啊,是有一点小渣滓。”费南德斯一脸‘我就知道你从她那听来’的表情:“大漩涡的人正在处理。倒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的…你的,那位女士,接回来了?” “她叫雅姆·琼斯。” “我当然知道她叫什么。”费南德斯没好气:“当初还是我给你找了地方住。” 罗兰幽幽道:“那个漏风的草房。” 费南德斯:…… “好哇,你现在要报仇了?”他用粗指头点着罗兰的脑门,把他往后按了几下:“没有良心的小子!若不是我…” 罗兰双眸冰冷,轻轻攥住他的食指,落下来,阴森森道: “现在不是以前了,费南德斯。自从我听见真理,那使人升华的呢喃…我就知道,总有这样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在本该战斗的时候昏迷,留下你一人,可怜、无望的面对那汹涌而来的怪物浪潮…” “以便你日后续吹牛用。” 费南德斯:…… 绷着脸,想笑,但又觉得笑了就输了。 “我可不会配合你演戏…”他嘟囔几句,大手揉揉脸,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吭哧一下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整天像个不知死活的疯子一样,如果逗人发笑是个仪式,你早就该成为不朽者了。” 他拔出草根扔了,又揪了根新的叼在嘴里。 “你探望我,是特意而来,还是顺路?”忽然想到这里,男人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罗兰:“你连一篮子糕点或花都没有带。” “花?” “你是探望病人。” 罗兰挠挠胳膊,从膝盖旁揪了一撮杂草递给费南德斯。 费南德斯:…… 我的副手果真是个王八蛋。 “行吧,找我没好事,对吗。”费南德斯接过那撮杂草,用指头揉成草球,弹在罗兰鼻头上,“我猜,你大概为‘影响’而来,是不是?” “影响?” “啊,没错。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吧。”费南德斯按着膝盖,微微向前,变得严肃起来:“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眠时世界的规则。” 他并不清楚迷匣的事。 “伊妮德大人,包括那些大人物们都该清楚了——我们今天也在聊,或许这意味着一个结束和新的开始。” 费南德斯没想到一个问题,又或许想到了,但并不认为罗兰有那样重要的地位—— 那就是: 罗兰见过伊妮德。 他难道没从伊妮德嘴里听见这个秘密的答案吗? 费南德斯认为没有。伊妮德·茱提亚是审判长,即便再看好罗兰,也不会轻易将这种‘还未决定是否要传播’的秘密告诉他。 所以,他认为罗兰今日来,是为了这‘不同寻常的感受’,询问那穿过身体的力量究竟从哪儿来,意味着什么—— 他猜错了。 罗兰已经从伊妮德嘴里听见答案了。 并还了嘴一些别的。 “当然,费南德斯。我有点不安,关于那奇特的力量…”罗兰顺着他说了两句,听他神神秘秘的讲了点边角料,并警告自己,老实一段时间,至少等到他‘出院’—— 之后,罗兰才打听起克拉托弗的事。 “克拉托弗?” 费南德斯微微蹙眉:“她不是正在进行升环仪式吗?我记得,她好像提过?” “我离开前是这样。”罗兰摇头:“我们约定了时间。可现在,时间过了。我去教会,他们说,加里·克拉托弗主教离开伦敦不少日子,并未同自己的孙女一路。” “我到仙德尔之前居住的地方,房间里没有生活的痕迹。” “所以…” 费南德斯知道罗兰担心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伦敦,还没有人有能耐,让我们这位前圣女候补悄无声息地消失——我承认,能杀死二环的仪式者大有人在。” “可要做到悄无声息,没有人发现…” “那不可能,罗兰。我可以这样说,”费南德斯一脸笃定:“即便是伊妮德大人,也没法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杀了仙德尔·克拉托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就像死在冰湖上的姑娘,和同样笨拙的贝翠丝·泰勒。 前者到死一无所有,后者自出生就享有一切。 仪式者也同样。 费南德斯暗示罗兰,仙德尔·克拉托弗携带着一枚特殊的奇物:这并不能保住她的性命,可却能在她死亡前,让凶手没法隐藏自己的身份。 这很符合罗兰对于某些大家族出身的仪式者的推测。 不过。 她的爷爷为什么不给她一些保护性的奇物呢? 罗兰的问题,费南德斯只能回答一半。 “使用神奇物品需要付出代价。越强大,使用它的代价就越高昂——有时候你很难分辨,究竟奇物在保护你,还是在吞噬你。” “其次…” 为什么加里·克拉托弗不给他的孙女一些保命的东西… 这就涉及到某些不能提的东西了。 “我和你说过,「圣徒」之路的人都是疯子。”费南德斯脸色渐渐阴沉:“我是说,真正的,贬义的,让人恶心的,疯子。” 他表达了对自己属下的担忧,可又以‘或许她正处于仪式的关键时刻’为由,打发走了罗兰。 他只是个四环,能到哪儿找仙德尔去呢? 费南德斯长长叹气,从草坪上爬起来。 望着罗兰离去的背影。 ‘抱歉。’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伊妮德大人在想什么…’ 可他的命是伊妮德·茱提亚救的,而较之罗兰,仙德尔·克拉托弗也… 费南德斯微微垂眸,静立于日光下的男人虚画了个十字。 愿万物之父庇佑… (本章完) ------------ Ch.455 萝丝的家 雪莱家最近有点吵闹。 虽然伦敦市区内造不了真正壮观漂亮的庄园,但眼下他们显然遇了好事,最近大兴土木,不少仆人们因此整日灰头土脸。 萝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回到了自己的‘家’。 在轰隆隆和咚咚咚的响声中。 她重新做回‘大小姐’,任由仆人引路,以还没有瘸子快的腿脚一步步跟着,由管家温声介绍。 “…老爷只是姑且为您搭建个框子。小姐,之后会按照您的喜好建造。” 管家汤姆是个典型的绅士,说起话来条理分明,温和却总有种让人忍不住点头接受的感觉。 他跟在詹姆斯·雪莱身边数年,从未出过差错。 “也许我能和雪莱先生住在同一座房子里?” 老汤姆闻言露出欣慰地笑容,但还是劝她:“随着您日益美丽,恐怕需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老爷认为,‘房间’这词实在太局促,不如给您‘一整栋’。” 萝丝已经渐渐习惯詹姆斯·雪莱…或者说雪莱家的做事风格了。 倘若真正的贵族,就绝不会这么干。 他们会在其他地方,让人‘没那么容易察觉’的地方,展示自己的财富——而并非用这样‘低俗’的方式。 换而言之。 让一位未嫁的姑娘,独自居住在小楼里,没有父母的教导,这显然也不符合老派贵族们的作风: 他们认为,时刻监督女孩的言行,不仅需要母亲和父亲合力,也要更多安排各类教师和仆人。 以免年少的姑娘做出什么让家族、姓氏蒙羞的无耻事来。 詹姆斯·雪莱明显不这样认为。 老管家观察着萝丝的表情,笑出眼尾纹:“您不必担忧,小姐。我们并非贵族,也绝不考虑投身那血液颜色特殊的群体里——雪莱家和各式各样的人交朋友,自己却没有必要真正踏上战场。” “将军、士兵、战马,胜利者带上王冠,失败者被踏碎在泥里——锻造马掌和刀剑的人世代相传。” 他点了萝丝一句,暗示她。 “老爷之所以找了些老师教您,并非担忧您损了雪莱的脸面,”老汤姆轻笑:“雪莱有什么脸面呢?” “我想,他只是怕您在日后的社交场上处于不利境地,被那些乐于动嘴不动脑的人传不好的话。老爷怕您因此而悲伤失落。” 萝丝没说话。 绕过装饰性的树林。 一块正在堆石材的空旷地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喧嚣的工人,马车,拉着石块的车板和周围举着小木板,不停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男人们。 “这只是最基础的。测量,无论您之后选择什么样的风格,如何随心而建,都要先确定好大致范围——哦,对了,老爷听说您和泰勒家的小家伙合伙,还准备腾出块地,为您开个独属于自己的店铺。” 萝丝还是没说话。 但她之前的决定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真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她怎么能得这样好的生活? 他不该对自己这样好。 她本人也不配。 管家盯着萝丝,看她那藏不住心事的脸色不断变幻,心中默默叹息。 有些事,也唯有他这跟随了詹姆斯·雪莱数十年的人才能看清:或许,老爷追求的,终究只是一场泡影… 但在泡影破灭前,他什么都不能说。 “来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 …… 詹姆斯·雪莱换了个烟斗。 每个老斗客,热衷此道的绅士都该有许多把不同的烟斗——木质的,石质的,雕着风景或动物、人像的。 他头发今日打理的很好,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摘了领结,领口的扣子还未解开。 他手中握着一只相对大的、雕了人脸的豆黄色烟斗: 里面煲着的烟草正一缕袅袅,散在房间里有股酸李子的气味。 萝丝进来后,先纵了纵鼻子。她还挺喜欢这种气味的。 但她不抽。 ‘当你夹上烟卷,换上睡裙,倚在楼梯或窗口眺望、等待什么人的时候,你就真正踏入了生活…’她的姑姑们曾这样对她说。 所以,当她成为‘范西塔特’后,发誓绝不吸烟,也绝不眺望、等待谁。 虽然现在誓言只剩下一半。 “您得注意那些烟雾带来的害处了。”萝丝对离开的管家行礼,关上门,小声问候:“有了格调,却损了健康。” 老雪莱似乎很喜欢萝丝关心他。 两片薄唇肉眼可见地拉出上翘的月牙。 “坐下,孩子,坐下说。”他敲了敲斗钵,倒置,将那些未烧完的烟草和白灰倒进玻璃缸子里,“烟斗是不往肚子里吸的,和雪茄一样…我想你更了解雪茄,是不是?” 他嘴上揶揄,身体却还是听从了‘女儿’的话。 放下烟斗。 摊手。 “瞧,”怪里怪气的老人使劲抬眉毛:“现在,我重新健康了。” 逗得萝丝想笑。 “看来这趟旅行让你开心不少。”老雪莱望着萝丝那张鲜活起来的脸,“你和我年轻时一样,总想弄出点大事来,否则就要被无聊的生活咬断喉咙。” 萝丝微微低头。 “不,亲爱的,别让礼仪控制了你,”老雪莱搓搓手,弯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木盒推给萝丝,“我要你学那些,只是为了让你应付那些讨厌的人——可没说和我在一块时还表现的像个淑女。” “雪莱家的人从来和淑女、绅士不沾边。” 他示意萝丝打开盒子。 “我给你准备的礼物,萝丝。” “礼物?” “我不知道你的生日,也不知道你乐不乐意每年的今天过上一次——我自作主张给你准备了礼物…” 他摆正木盒,像个孩子一样催她。 “打开瞧瞧,姑娘。快打开瞧瞧吧。” 萝丝更难受了。 她几乎想要现在就告诉他,告诉他,她不是他的女儿。 他被骗了。 “我…” “快打开,孩子,你等什么呢?”老雪莱不由分说,又将那木盒向她怀里推了推。 于是。 铜扣上翻。 黑色天鹅绒中,陷着一条项链。 环颈的蕾丝佩带与佩戴中镶嵌的钻石会使女性更加妩媚,其下尾缀了颗剔透的菱形绿宝。 就像萝丝的眼睛。 漂亮极了。 “喜欢吗?” 老雪莱原本要送她一条更繁复奢华的,如蛛网般复杂垂至胸前的、通体都由精选后的宝石打造的脖饰——但汤姆说,第一次送礼物,考虑到萝丝的出身,太贵重恐怕会吓着这姑娘。 于是,老雪莱只好捏着鼻子,选了条价值‘不高’的——对于他来说不认为高的礼物。 但萝丝却没瞧上几眼,更多的,凝视着詹姆斯·雪莱那张满怀期望的脸。 “…也许我不是您的女儿,先生。” 她说。 (本章完) ------------ Ch.456 战败者 “也许我不是。” 萝丝握着掌心那枚染上体温的绿宝石,棱角硌得她刺痛。 “哦,当然。我想我们之前有过约定——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的约定。”老雪莱俏皮地眨了下一边的眼睛,催促她带上给他瞧瞧。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当某件奇物被找到后,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言语是软弱的。 詹姆斯·雪莱已经过了在言语上同人争辩的年龄。 “我…” 萝丝踌躇。 她清楚这是个说实话的好机会——说出来,她再也不必受这‘温柔’的折磨。 可倘若为了自己解脱,说了实话。 罗兰就要倒霉。 要知道谎言的始作俑者是谁,雪莱因为信了这话,放弃了他的儿子——萝丝不惮以最坏的结果揣测: 雪莱家绝对有这样的能量给罗兰点颜色瞧瞧,同时,也会让审判庭、王党与雪莱撕裂。 她最近学了不少,也渐渐会通过某件事揣测其后更深远的影响了。 她… 该怎么办? 臭猫。 萝丝笨拙的犹豫使她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老雪莱起身,绕过椅背,来到她身后。 拿过颈链,轻轻拨开她的卷发。 萝丝能感觉到脖子上传来的粗糙和粗糙下的温度——那和罗兰触碰她不同。 罗兰是她的猫,是嘴里含着刀片的讨人厌大王,从不沾花惹草却总被花草追逐的蠢蛋(这样更让人生气)—— 可詹姆斯·雪莱的手不是。 她心里清楚,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柔——像中、传记中的「父亲」一样的温柔。 不含情欲的,仿佛石柱一样将她心里某一块倒塌的地方撑起来的感情: 她说不清,她又不是矫情的作家和癫狂的诗人。 但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萝丝稍稍低头,让身后的老人能更方便、不必弯着他枯脆的腰、用早该休息的眼睛分辨发丝和颈环内侧的卡扣。 然后。 她戴上了。 “生日快乐,莉莉安。” 老人温和的声线一如房间里的烛火稳定,缓慢而均匀地烘烤着萝丝心里某块从来没融化过的冻土。 “…谢谢,先生。” 她囔囔说道。 “恐怕我们的执行官先生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老雪莱搓着手,揶揄:“别怪她,莉莉安。年轻人总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除了那些低俗下流的东西,脑袋里没有别的。” 罗兰… 那个坏东西。 “他可没有您说的那样好。” 萝丝还挺诧异。 她一直认为,詹姆斯·雪莱对罗兰的观感不大好。 他很少提他。 “他当然没有。”老人挑了挑眉毛,重新坐下,下意识摸向烟斗,却又在萝丝的眼神中败退,“好吧…其实这有助于健康的。” “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雪莱像个孩子一样和萝丝争辩起来,一脸认真:“抽吸烟斗有助于思考,增添对呼吸的控制力,以及耐心。亲爱的,你认为雪莱家为什么能走到今天?” “就因为抽烟斗?” 老雪莱点头,说他用生命发誓说的是实话。 “男人是不是都油腔滑调?” “不,极少数卓越优秀的才是。”老人想了想:“…如同你的那一位俊俏的执行官。” “先生!” 老人哈哈大笑。 一股鲜少出现在雪莱家的温馨气氛,此时终于耐不住性子,破了羊水,开始在房间里伸展它稚嫩但有力的肢体。 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说说正事,莉莉安。我清楚你对因斯镇的事宜感到抱歉,或许还有羞耻。实际上,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后续,我会派人到斯特里特家族,同她们的新家主商谈。” 提起因斯镇,萝丝多少有点难以面对詹姆斯·雪莱。 她为了自己的‘快乐’,差点搞砸。 “哦,对了,你想知道,白矿的秘密吗?” “我能吗?” “当然。别让你的小执行官等太久。”他暗示萝丝并非自己好奇,而是想要得了答案,告诉罗兰。 “先生!” “如果你能叫我詹姆斯,或者…” 老人顿了顿,把后面的‘父亲’咽了回去。 太早了… 还太早了。 “坦白说,雪莱家的矿场会做出相同的决定——如果你真的清楚白矿代表着什么。” 他告诉萝丝。 “那是一种新的,能产生更多‘力量’的物质,比起煤,它更加干净、便捷,能量更高。与此同时,一些「工匠」发现,他们曾经的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随它得以实现。” 萝丝摇头。 “我不明白,总归是‘高级的’煤?” “我有些朋友,最近做了个小试验。”雪莱没接话,谈起另一件事:“他一直设想,倘若有足够的力量,是否能推动金属腾空。” “这怎么可能?” “当然有可能,莉莉安。”老人并不太清楚其中的环节,可出身和经历决定了他从不小看这些能推动人类向前的技术——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技术也意味着财富。 谁不爱它们。 “你可以想想。假如他成功了…” 萝丝转了转眼珠:“就像马车?” “是啊。” 老雪莱怅然:“征服苍穹…倘若真有这一天…莉莉安,新时代要来了…” 这种变革让老雪莱感到心潮澎湃,仿佛皮肉紧绷,重回青春; 可同时,这股骤然爆发的烈焰,也让他在火光中瞧见了自己发皱松弛、满是斑褶的皮。 他老了。 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老」这个词很可怕。 勇敢者不惧寿命将近,甚至敢于赴死。 可老迈实在太让人恐惧了。 那是一种漫长的、安全而稳定的折磨。 他年轻时并不理解,圣十字的那些‘腐烂者’怎么能忍受日复一日的沉睡、每一次苏醒都要面对日益恶化的躯体。 现在他清楚了。 这是在赌,赌自己要比死亡和厄运更快。 “总之,白矿是新时代的代表。莉莉安,我们谁也无法拒绝它。” 萝丝没什么见识,也不认为人类真有一天腾空而起,能改变什么真正该改变的——比如她从前的经历,就不是飞起来的马车能解决的。 “罗兰说,他的朋友死于白矿。” “啊,这我知道。”雪莱既然调查过萝丝和罗兰,就当然知晓这一段有关萨拉和泰勒的故事。 “我不得不告诉你,莉莉安。” 他说。 “很遗憾,白矿的确会传染给凡人——无论人与人的接触,还是物质与人的接触。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的人已经尝试过数百次了。” 萝丝有些茫然:“可,可是,如果它能传染给人…” “又不会传染仪式者。”老雪莱打断萝丝的话。 面对姑娘的失措,他有着更加成熟的看法——应该说,他成熟的地方在于,很清楚这件事难以改变,也不因他,或任何人的看法、做法而改变。 白矿代表着新时代。 谁挡在新时代面前,谁就粉身碎骨。 “活着就是战争,孩子。而那些出身低微、混迹泥潭的,一出生就是战败者。” 战败者没资格提要求。 (本章完) ------------ Ch.457 谁不行 罗兰回家的时候,药铺正处于停业中。 门被掩着,里面叮叮咚咚响个不停,老远就能听见——松垮的房檐也跟着震颤,簇簇灰土从头顶沙漏般流帘子。 罗兰从公共市场带了一小沓用细绳捆着的牛奶,雅姆爱吃的豆荚和小番茄,叔叔常喝的雪莉酒(不过为了庆祝,罗兰去正经店铺里买了几瓶更贵的,整瓶的,威士忌、雪莉和他压根不懂的红酒。) (据说有了年份,也是个好年份,但他喝不出太大区别——但倘若清楚钱上的不同,就能喝出区别了。) 正厅面对着货架和柜台。 一进门,罗兰就看见个屁股撅着,在药柜下翻翻找找。 抽屉拉出来许多。 罗兰蹑手蹑脚,悄悄溜过去,看见老柯林斯正跪在地上,伸手从药柜地下的缝中够着什么。 他默默把东西换到一只手,然后,轻轻拉开他头顶的那只抽屉。 半分钟后。 钥匙找着了。 喘着粗气起身的老家伙使劲抬头,脑袋给了抽屉一个勇敢无畏的撞击。 一声哎呦。 一声响亮的‘嘭’——! 楼梯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雅姆·琼斯敛着毯子,里面的睡衣加罩衫严严实实——她第一眼就看见了罗兰。 “你回来了!” 老柯林斯揉着脑袋,骂骂咧咧。 “我给你带了番茄和豆荚,雅姆。还给叔叔买了几瓶酒。” 老柯林斯把抽屉一个个推进去,按着头顶,阴阳怪气:“喝了头就不疼,是不是。” 雅姆斜了他一眼,忙接过罗兰手里的口袋放下,两只手在他脸蛋、脖子、肩膀和腰来回来去地检查——好像他晚回来些日子,就要丢点什么零件。 “你如果再和谁打架,让我发现了淤青,你就别回家。” “…有人说我在大街上活不下去的。” 雅姆·琼斯捏捏他的鼻子:“你这样的脸,在哪里都活得下去。” “我还是想回家。” “是呀是呀,没人不让你回家,只要你老实,别干那捣蛋的事。” 一旁的普休·柯林斯就只能杵着胯,干巴巴看着‘母子’二人叙旧。 这好像是我的家吧? ………… …… “什么?” 借着雅姆洗衣服的时间,柯林斯勒令他的叔叔到二楼给他报告一下近期发生的情况——瞧,他现在可有人撑腰了,都敢用‘勒令’和‘报告’。 可一到二层,罗兰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床上多了条被子。 衣架上挂着雅姆的外套。 多了个枕头。 “…你没回来,我就先让她睡你的房间。咳,没关系,你可以睡在一层的药柜旁边…”坐在椅子上玩手指头的老男人这样说。 就是死活不正眼看罗兰。 “…我并不在乎睡在什么地方,叔叔。”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这么多天了。」 「千里迢迢就为了找个室友。」 罗兰也是这样想的。 这俩人有点奇怪——信里明明都热烈的说什么: ‘万物之父!我多么想让您瞧瞧我那赤裸而真诚的灵魂!’ ‘来吧!我同意了!如果您真不嫌弃,愿意像骑士带走您的宝剑!’结果见了面,回了家。 ‘您好,柯林斯先生。’ ‘哦,日安,琼斯女士。’ 罗兰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他多说,就不免有逼迫雅姆·琼斯的嫌疑; 如果他当做什么都看不见,恐怕很快,雅姆就该产生‘愧疚’,告诉他,不该白住他人的房子,要找个工作,然后搬出去了。 「你的叔叔好像也是个废物。」 - 什么叫‘也’,你是不是讽刺我。 「是。」 「你们俩都是废物。」 - 我?- 我已经是个男人,是个硬汉了,你在开玩笑? 「说实话,是挺想笑的。」 罗兰:…… 他喜欢阴阳怪气别人,但不喜欢别人阴阳怪气他。 尤其是扳手。 「O型嘴就快要让你高兴死了?是不是要等到耻骨后面那个栗子一样的器官开始发炎才考虑让那玩意去它真正该去的地方?」 好长的一句话。 里面有几个罗兰不明白的生僻词。 栗子一样的器官,发炎,耻骨。 -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你那尸骨无存的苏月小姐姐记忆里的东西…有时候我也好奇,她为什么留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知识——你知道吗?我已经切掉了许多‘不该存在’的部分。」 「比如‘如何脱毛’、‘男人说打游戏然后消失了一整晚是不是真的在打游戏’、‘鼻腔总流血会是癌症吗’、‘吃了草莓便便是不是真会变成红色’、‘绿宝瓶的性价比/敏感肌’、‘Lemaire深巧’…全是没用的东西。」 罗兰:…… - 也许她希望多给我一些‘财富’。你知道那时候多紧迫,她没空检查的。 「你这种‘她是我朋友她就全对’的态度可不招人喜欢。」 - 我朋友喜欢就行。 「所以,什么时候和那个O型嘴——」 - 你还是叫她大蝙蝠吧。 「大O蝠。」 罗兰:…… 总之,罗兰对叔叔这种行为感到十分费解——这可和他平时吹的牛不一样。 是不是? 从小英俊到大的风流王子普休·柯林斯。 “如果您不行,我绝不会让雅姆住在一个让她不舒服的人的家里。我会在外面买一栋房子。” 老柯林斯瞪眼:“什么叫我不行?” 罗兰按了按床垫,准备抽空找雅姆谈谈——他只是一个二环,为什么要在担心八环仪式者身体的同时,还要担心两个上了年纪的人的感情? “我差点被你糊弄过去。”老柯林斯这才想起来,有些狐疑地扫着罗兰,“你哪来的钱买房子?” “…我赚的。” “从哪?” “从别人那儿。” “从谁?” “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我认识的朋友。” 老柯林斯用拳头给了他胳膊一下,把椅子往前拽了拽,边看着楼梯口,边小声警告: “你少给我干那不三不四不着调的事!让我…让琼斯女士知道了,你就完蛋了!小子!你…你不知道,有些女人是疯子…” 罗兰缩了缩脖子,怯怯:“但我行。” 老柯林斯愣了一秒,当即恼羞成怒:“我他妈也行!” (本章完) ------------ Ch.458 顾虑 叔叔行不行罗兰不知道,反正照扳手的话说,他属于‘又舔又菜又爱玩’。 罗兰问那是什么意思,扳手说让他看看自己身边的姑娘就知道了。 说起身边的姑娘—— 仙德尔到底哪儿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二环仪式者,克拉托弗家的女儿,前候补圣女,总不能就这样消失了吧? 罗兰最近琢磨,也到处打听。 可惜一无所获。 克拉托弗这个姓氏本身就带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意味,再加上罗兰的‘地位’,能接触到最高层次的人也就只有伊妮德和费南德斯—— 他打算等萝丝空出来,委托她那些手下去找找。 但没报太大希望。 在药铺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罗兰准备到泰勒家探望贝翠丝,顺带将因斯镇发生的以及萨拉先生的灵魂得以安眠的事告诉兰道夫。 不过再此之前,他得和雅姆谈谈。 “柯林斯先生?”撩着湿漉漉额发的女人正在刷木盆,“他是个好人,为什么说这个?罗兰?” 雅姆·琼斯不是蠢人,否则也不能这么多年,在那个地狱里保护了他。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雅姆。” “我可不知道。” “别为了我。”罗兰骑着小矮凳,伸手在木盆里搅了搅,撩起一捧冰冷的水,松开,再撩。 弄得满地都是。 雅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真庆幸你只长了两条胳膊。”她用胳膊蹭了蹭脸,扔下抹布,看着罗兰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怜悯:“你总想那么多。这样活太累了,罗兰。” 罗兰不说话,用两只脚夹住木盆,开始用盆里的凉水造浪。 雅姆:……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踢了一下罗兰的脚,没好气道:“你担心我为了你的‘安稳生活’,强迫自己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是不是?” “嗯。” 雅姆了解罗兰。 当她同普休·柯林斯回到伦敦,在草药铺住下后,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罗兰担心,并且绝对担心,她会因为他的原因,‘被迫’嫁给普休·柯林斯。 罗兰就是这样的孩子。 “你和你叔叔可不一样,”雅姆·琼斯笑着敷衍:“唉,我什么时候因为你,委屈过自己?” 罗兰踢了踢木盆,垂下眼睫。 “每一天。” 他说完,空气一阵沉默。 雅姆·琼斯张了张嘴。 心中不知怎么,突然涌上一股释然。 罗兰… 长大了。 她襁褓里的哭包,小时候的‘美人’,满地跑的‘麻烦精’,终于变成了他常念叨的‘骑士’——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了。 她看着垂头丧气的‘男孩’,那张足以让女人(或者男人)神魂颠倒的脸,迷人的金眸和如墨般柔软垂落的发丝。 雅姆忽然擦了擦手,站起来,把椅子搬到他背后。 坐下。 她解开他背后草草乱束的黑发,用指缝做梳,指尖做齿,捋过瀑布一样的墨汁,把宽川并成小溪。 然后,再用浅银色的缎绑好。 系了个有别于女士的、不那么华丽的结。 “我并不是为了你,罗兰。” 雅姆放下他那软绵绵的发尾,缓缓向前,将脸靠在他日渐宽厚的背上。 “我并不完全为了你。” 她说。 “我是有些考虑,考虑生活,家庭,未来。罗兰,我总要考虑这些。” 她轻声细语,贴着罗兰的后背。 从这个方向可以直达心脏。她用手上粗糙的老茧抚摸他的后背,隔着衣服,能触摸到藏在布料下的羽毛——他快要,但还没有成气候的羽毛。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像雄鹰一样用宽大有力的双翼保护自己的珍宝,但现在,他还只是仰赖探索心在林间历险的雏鹰,面对真正的风暴,仍云里雾里。 他不适合巨细靡遗地思考家庭,安排人的生活,斟酌每一件生活里的琐事。 雅姆期望中的罗兰,远不止于此。 他该和风走,与自己内心的渴望吻合。 这是作为一名母亲,对孩子最大的期望:她不指望他,却指望他能指望上他自己。 现在他能了。 “柯林斯先生是个好人。对感情忠诚,对朋友忠诚。虽然性格不算讨人喜欢——可罗兰,我也过了那热爱油滑蜜糖的年龄了。” 她靠着罗兰的后背,缓缓吐露心声。 “…这些天,我们聊了不少。柯林斯先生对我说了他的过去,我也是。” “你知道吗?” “我午夜梦回,总能望见那个冬日午后的我,还有那个在济贫院后巷篮子里的你。” “我几乎无法想到,有一天,我们能来到伦敦,过上好日子…” “这远远超出了我最好的梦。” 罗兰低着头,静静感受这姿势带来的不同情绪——曾经他总是这样趴在雅姆的后背上,现在换过来了。 “我希望能不给你增添更多麻烦,可既然来了伦敦,也就没有增补增添麻烦一说。罗兰,别把太多心思放在我身上——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我要的早就得到了。” 她推了推罗兰的后背,起身。 端起盆倒掉水。 “柯林斯先生是个不错的人,各方面。我也能工作,为家里挣钱——如果他愿意让我去。” “但我想我们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再结婚了。” 罗兰跟着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在这种时候,在雅姆面前,像往常一样能言善辩——他在她面前好像永永远远是个孩子了。 “操心的小家伙。” 女人擦干净手,拍了拍罗兰的肩膀,又捏了几下他的脸蛋。 “胖了。” 罗兰笑弯了眼:“正好,是不是?” “胖些好。你这张脸可不能太瘦,本就惹人议论,若在瘦,就真和‘男子汉’没关系了。”雅姆强行将他调了个方向,推着他的后背:“去!快去吧,忙你的大事,男子汉。” “别把精力浪费在家庭琐碎上,你别想像我以前管你那样管我。” 罗兰乐意这样被推着走,还不忙仰着头,向后说: “现在报应来了,雅姆·琼斯女士。” “我看你就等着这一天呢…” 雅姆把他推出厨房,将门关上:“今天不回来吃饭?” “这两天大概都不回来,见个朋友。” “那你多吃点,对朋友不要恶作剧,别到不三不四的地方去,出门把衣服穿好,不要和人打架…” 又说了一大堆。 罗兰就嗯嗯啊啊的。 五分钟后,他才转回正厅。 老柯林斯正按着药碾,有一搭没一搭地推着。 里面的草药在刀下活得好好的。 “叔叔。” “干什么。” “我最近不回来住。” 老柯林斯没说话,咯吱咯吱地推着碾子。 等罗兰戴好帽子,披上斗篷出了门,他才稍稍抬头,瞧了眼玻璃后离开的人影。 ‘臭小子…’ ‘瞎操心。’ (本章完) ------------ Ch.459 孵小鸡 兰道夫不在家。 据说忙什么生意上的事去了。 罗兰来的时候,正撞上一炉刚出生还热乎的饼干——特丽莎端着烤盘,把这些形态各异的小家伙哄到珐琅盘里,端给罗兰。 并神神秘秘的告诉他,这东西,一般人平时可吃不着。 ——实际上吃起来和平日里的没什么区别。 除了甜得让人脑浆子疼。 “我猜是贝蒂做的,对不对?” “她负责放糖。”特丽莎挤挤眼睛,接过女仆端来的茶,亲自服侍罗兰——小女仆则一脸遗憾,在周围磨蹭半天,直到特丽莎扳起脸,才让她像个被风惊着的鸟儿一样扑棱着飞离了摇晃的枝头。 自从贝翠丝表现出对罗兰‘非同寻常’的亲近后,特丽莎便开始像老母鸡一样驱逐除自家小姐之外,一切企图接触罗兰的女人——至少在泰勒家不行。 很有威严的女士。 “少爷去了店里,午后才回来。” “他总那么忙。” 特丽莎刚想说什么,忽然,听见了咚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声音从楼梯开始向下,轻重不一,像个三条腿的兔子或突然打算好好走路的袋鼠—— 同样的画面,罗兰不知看过多少次了: 贝翠丝在前面跑,勃朗特在后面追。 她趿拉着鞋,像个老远瞧见妈妈的雏鸟张开翅膀,冲着罗兰就撞了过来。 他听见了勃朗特的喊声: ‘不——!先生!’ 然后。 咔嚓。 扑到身上的姑娘紧紧搂着罗兰的腰。除了阳光的气味和未受束衣控制的、没骨头的肉外,罗兰听见了接二连三清脆的响声。 仿佛什么破了。 很快。 从两人拥抱的缝隙中,清澈的蛋液稀稀拉拉。 那是家禽未能出世的后代。 罗兰:…… 特丽莎:…… “干了什么!”特丽莎怒视一脸忐忑的勃朗特,言辞锋利:“教师、教师!您难道连服侍人都不会,竟每周还领那么多钱?勃朗特小姐,你是不是把这儿当成您自己家了?” 特丽莎对勃朗特的态度有些奇妙——从前这位女士可不会因为贝翠丝的‘调皮’,对任何人发火。 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就让罗兰知道答案了。 “我该这样说话,如果您生气,恐怕要告诉谁?是不是?我这把年纪见过太多这样的女人了——她们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您最好别以为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那不三不四女人的手段就能——” 特丽莎胸口起伏着,嘴里却再也说不出别的。 她不能当着罗兰用那些词侮辱勃朗特。 “收拾好!勃朗特小姐,如果您干不了这活,道歉也不会吗?” 贝翠丝眼泪汪汪地抹着脸,揪了揪特丽莎的衣袖。 老女仆立刻变了脸,半跪下来,笑道:“我可没生气,贝蒂。” ………… …… 贝翠丝的房间。 脱了满身蛋液的衣服,换上了兰道夫的常服。罗兰半靠在圆背椅里,慢吞吞吸着雪茄。 “她最近在孵小鸡。” 等仆人离开,勃朗特才幽幽开口。 仿佛刚才发生的不痛不痒,一点也不让她难过。 “把身上所有能放东西的兜,全部装满了鸡蛋…”勃朗特说:“睡觉也是——昨天已经压死一篮了。” 罗兰:…… “特丽莎最近脾气不好,对吧。” 勃朗特动了动嘴皮,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同罗兰讲——坦白说,如果她换做特丽莎,会用更尖锐的方式对待自己。 她清楚那是为什么。“…兰…泰勒先生,要买一家报社。” 「哦吼。」 - 哦吼。 罗兰的表情一点也不严肃,满脸都是‘我早料到’的神色,以至于让身边的家庭教师忽然反应过来,这男人是个什么性子。 她们可说不了什么太严肃的话题了。 “所以,这报社要你出钱?” 勃朗特垂下嘴角:“柯林斯先生。” “好吧,”罗兰收敛笑意,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我没有笑话你,勃朗特小姐。” “我知道。” 勃朗特硬挤出笑容。 她能说什么? 家庭教师可不只是‘教师’,在某种层面上,她们也该负责主人,或家庭子嗣的*欲。 那些半带强迫性质的行为在这行当里屡见不鲜,并且一旦发生,通常没有地方和法律供她们‘讲理’。 这么说吧,她们和那些有着特定屋子、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的唯一区别就是: 她们认识点字儿。 她该高兴兰道夫·泰勒没有在某个午夜,喝的醉醺醺,闯进她的屋。 没有浑浑噩噩地打滑,刷来刷去,让她清楚她仍是那个穷的要计算便士过日子、恨不得把妹妹拴在腰上的穷人,没有在木椅的嘎吱声中结束他一天的烦恼。 然后粗鲁地推开她,自顾自地擦干脑门上的汗,端起桌上的水壶狂灌。 临走再说上一句: 从你工资里扣。 好在泰勒先生没有这样,她应该高兴了。 她没有被人检查牙床、牙齿和舌头,内脏也是自己的内脏,没什么‘三儿子’、‘四儿子’或‘先生的朋友’好奇她的睡衣或更隐秘的东西,那些阴私事从不在泰勒家、不再她身上发生。 她应该感到知足。 只是。 也早清楚,会有这一天。 先是特丽莎。 接着,也许就是兰道夫的朋友,甚至他的父亲。 那些仆人们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有妒忌,也有嘲讽。 “我应该说知足才对,柯林斯先生。我应该这样,不该贪得无厌。”勃朗特默默揉搓着因抓笔太久而泛红生疼的指关节,深呼吸了几次,“我知道该怎么做。” 罗兰敲了敲瓷杯。这女人的‘警惕’让她不禁莞尔:“您不必担心,勃朗特小姐。如果您要知道我私下和兰道夫谈了什么,就该稍稍敞开心扉——至少打开个缝。” 勃朗特:“我——” 罗兰:“我是说,屋子里的窗户。你不觉得太呛了吗?” 勃朗特:…… 被绊了下的女人又开始深呼吸了。 勃朗特:“真敬佩您和泰勒先生的友谊。” ——敬佩兰道夫·泰勒竟然能容忍这样‘活泼’的性格。 罗兰:“我也是。” ——你自己清楚,你们之间是不是‘友谊’。 勃朗特攥紧裙褶,左脸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 她忽然想起某日听泰勒先生谈到罗兰,说他是个温和、忠诚且让人有耐心的朋友。 勃朗特不明白后一个评价的意思。 现在她明白了。 “看来您也是个精打细算的先生,从不吃亏那种。” 罗兰失笑:“谁会喜欢吃亏呢?” 他顿了顿。 “除非,他乐意这么干——然后顶着家族的压力和仆人异样的眼光、那从小服侍自己到大的女管家不满的态度,周围朋友的告诫,圈子里的嘲笑。” “除非他乐意这么干,心甘情愿这样。” 罗兰吹着凉风,慢悠悠叼上雪茄。 (本章完) ------------ Ch.460 困扰她的 勃朗特在贝翠丝进屋前,给罗兰道了歉。 她在心中痛斥了自己,认为自己差一点掉进那贪得无厌的窟窿里,掉进那没有道德、满是自私的深渊中—— 最近,特丽莎和仆人们的态度让勃朗特异常烦闷。 再加上她的卡在某个剧情。 就让人更烦躁。 于是。 才有了今日的不该有的‘讽刺’——虽然这算不上什么讽刺,可勃朗特知道罗兰·柯林斯与兰道夫·泰勒的关系,也知道罗兰除了脑袋有时候像贝翠丝,心中实在没什么恶意。 她怎么能这样讽刺一位试图帮他、开导他的绅士? 贪婪,自私。 兰道夫那因偏爱而营造的舒适生活,渐渐让勃朗特迷失了自己,忘了她该是个‘家庭教师’,而非泰勒家真正的女主人—— 她受了冷眼,那么,兰道夫·泰勒作为男人,该顶着什么样的压力? 勃朗特不是真不懂。 “不必道歉,勃朗特小姐。”罗兰没在聊她和兰道夫,却讲起自己的事:“您知道,我算是个‘警察’——想听听警察的生活吗?” 他说他刚进入警察厅,就被检查了身体。 “他们要求我,训练我,必须能举起半个贝翠丝大小的石头,要能追上猎犬,要像猫一样灵巧。” 罗兰语气不善: “那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勃朗特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顺口回了一句:“警察该有这样强健的身体。” 罗兰叫屈:“可我是个瞎子。” 勃朗特蹙眉:“那该是您的问题,先生——我虽然为您的眼睛感到遗憾,遗憾您看不见这美丽的世界,但我还是要说,警察要的是一个‘健康’,并随时有能耐处理案件的人。” “难道要整个警察厅配合您?” “您既然知道自己眼疾,就该在成为警察前明白,自己要比旁人付出更多才行——” 戛然而止。 声音在这里消失。 勃朗特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烟叶被烧的卷曲,成灰。 被吸进口腔,从鼻子里冒出来。 墙上的钟锤咔哒咔哒晃着。 没一会,贝翠丝蹦蹦跳跳地闯了进来。 又撒欢的在罗兰面前甩她那头半干半湿的头发,像沾了水的小鞭子一样。 “我听说,你最近在孵小鸡?” “是呀!”这话提醒了贝翠丝,顺势摸了摸裙子,扭头,“我要新的蛋!小熊!” 勃朗特应声低头,推门而出。 “…谢谢,柯林斯先生。” 罗兰点头:“之后我会问兰道夫要谈话费的。” 勃朗特:…… “什么费?”她离开后,贝翠丝缠着罗兰问那是什么。 “钱,贝蒂。”他仰了仰头,躲开那只快要伸到自己嘴里的手:“我教了勃朗特小姐知识,她得付我些钱。” “罗兰要钱吗?” 贝翠丝按着罗兰的膝盖,蹦了几下,悄声说:“我哥哥可有钱啦!” 罗兰撇嘴:“你净骗人。” 他把贝翠丝手里的头发抢过来,扔回后背。 “上次说给我钱买龙,结果你哥哥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贝翠丝声音像弹簧一样忽高忽低:“有!怎么!没有!” 罗兰:“没有。” 贝翠丝:“有!” 罗兰:“没有。” 贝翠丝:“有!” ——当兰道夫·泰勒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一大一小两只隔着画架,在屋里啾啾叫。 接着。 就被妹妹瞪了一眼。 “龙的钱呢?!” 兰道夫:…… 又,是,他妈,该死,的,龙!! 于是,怒气转移到罗兰身上。 “你又提这事!罗兰!”金发姑娘挺着胸脯,重心不稳地挡在罗兰面前,气咻咻嚷嚷:“哥哥,骗!” 兰道夫只好挤出笑容,弯腰柔声:“我可没骗人,小贝蒂。那是罗兰,这人本来就——” “骗。” “没有龙,贝蒂,这世界上没有龙。” “骗。” “没有龙,贝蒂,我们也不欠罗兰的钱。” 兰道夫被缠的没办法,抬起头,眼神不善地盯着罗兰:“柯林斯先生,这世界上有龙吗?” 罗兰沉默良久,揉了揉眼角,声音哀切:“…没有,先生。” 他囔囔哽咽:“就,就当它不存在吧…” 兰道夫:…… 贝翠丝:哥哥是坏蛋!! 门外等候的特丽莎:…… ………… …… 最终,贝翠丝还是从哥哥那儿‘缠’来了一百镑。 拿着那小票子甩呀甩,还不等兰道夫暗赞可爱,就见自己可爱的妹妹啪叽啪叽跑到罗兰面前,递出手。 “喏!” 她送了送胳膊。 “龙!罗兰!” 特丽莎躬身为兰道夫续上茶,并尝试用眼神安慰自己的小主人。 “…我每周都给你钱,贝蒂,”兰道夫揉了揉发胀的头,有些不满:“如果你非要给这坏小子钱,为什么不用自己的?” 贝翠丝扭过头,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灿烂极了。 “钱!我的!” (那是我的钱。) 兰道夫:…… 就这一点上来说,自己的妹妹还是符合泰勒家子嗣特征的。 莫名有点欣慰的男人越过贝翠丝,紧盯着罗兰,并用眼神示意他,之后将那张票券还回来。 ——然后,罗兰就慢条斯理地当众将它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特丽莎用指尖掩了掩嘴,眼睛弯弯的。 “快来吧,小姐,让你的哥哥和柯林斯先生谈点事。我们——对了,您乐不乐意再亲手做点什么给这两位绅士尝尝?” 很快,特丽莎就用‘烹饪’哄走了贝翠丝。 兰道夫同罗兰一道,穿过走廊,回了书房。 拧开气灯。 “…我时不时送你些限量款的雪茄,你还不放过我妹妹。” 罗兰笑了笑,将那张银行票券掏出来,放在桌面推给对方。 兰道夫看都没看,阴阳怪气: “拿着吧,‘驯龙人’。否则贝蒂要大吵大叫了——你不会又想去告状吧?” 罗兰一脸正色:“每一位道德高尚的人士都该遵守自己的诺言。” 兰道夫的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没,答应,给你,买,龙。” 罗兰:“勃朗特小姐刚刚和我聊了些困扰她的事…说真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将一位淑女的心事透漏给别的男人——这么做可有点…” “买。” “什么?” “我说龙,罗兰。你需要一条龙。” “我不需要?” “你需要。”兰道夫义正辞严,甚至开始敲桌子:“一位优秀的执行官理当有条龙。” “可我怎么能让您,让泰勒家的主人出钱呢?” 兰道夫十分生气:“我们是朋友!罗兰,朋友!朋友之间,竟然还在意这点微末的金粉?对于泰勒,物品的价格从来都不重要。” “好吧。”罗兰欣然接受。 兰道夫犹犹豫豫:“那,那么困扰勃朗特小姐的问题…” 罗兰将那张票券收回来,装好,才吐露秘密:“勃朗特小姐说家里的水壶裂了个口子,倒水的时候总洒在手上。” 兰道夫:我看你也想裂个口子。 (本章完) ------------ Ch.461 反抗 罗兰将因斯镇发生的告诉了兰道夫。 其中隐去了威廉。 不过兰道夫早就知道雪莱家有矿山,有些罗兰不讲的,他大概也能猜出来——问题在于: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什么时候成那老烟斗的女儿了? “…两个人走在路上,我是说迎面走。那位老先生突然发病,癫狂中喊了一声‘啊!我的女儿!’于是萝丝也发现了他,回了一声颤抖的尖叫‘啊!我的父亲!’” “于是他们就相认了。” 罗兰声情并茂地表演了一番。 兰道夫:…… “罗兰。” “其实是一些我不能说的原因。” “下次如果有‘你不能说的原因’,请直接告诉我‘不能说’。”兰道夫捏了捏鼻梁,愈发在罗兰身上看见了自己妹妹的影子——如果贝蒂的‘病’康复,结果却变成了罗兰的模样… 到底康复好,还是不康复好? “所以,导致萨拉失去生命的人,是因斯镇的主人,斯特里特家的爵士?” “没错。” 兰道夫敲了敲桌子,陷入沉思。 他对斯特里特家了解不多,只知道那家人和克洛伊有关。 “亨利·斯特里特死了?” “死了。” “不是你杀的?” “你连买龙钱都不给我,凭什么替你杀人。” 兰道夫咧咧嘴,又仿佛是个破了洞的气球,眼见瘪了下去。 他好像虚弱许多,一瞬间。 “…谢谢,罗兰。” “你更该感谢的是萝丝。” “我也会感谢她的,”兰道夫十指交叉,盯着桌面上火焰留下的光斑:“但我也得谢谢你,罗兰。我知道这事让你受了罪,恐怕经过也不像你讲的那样‘轻松’——” 他抬起头,与那双沉静的金色对视。 “你涉险为我和萨拉做的…” 罗兰忽然露出笑容:“不必这样说,兰道夫。萨拉先生也是我的朋友,虽然我们对彼此均有些‘小意见’——比如我认为他是个脑袋闷在笼子里的疯子,他认为我是个倘若长了毛就和动物没区别的蠢货。” “艺术…” 兰道夫失笑:“是啊,罗兰。他总这样,认为和他不一道的,都是蠢货。有时我也不理解,那摆出各式各样姿势的雕像究竟有什么区别…” “我也想追求那高雅的、想像他们一样哀叹着剖析自己的灵魂。” “可惜里面流出的全是金沙。” 尖脸男人耸耸肩,故作轻松:“我以为我们有许多时间,漫长相处的时间。不,罗兰,我们还是不提这件事了——我会给你和萝丝准备谢礼…不要拒绝,罗兰,不要拒绝我们的友谊。” “兰道夫。” “嗯?” “我没拒绝。” ………… …… 由于泰勒家并没有矿山,也不涉及此类行业,泰勒兴致缺缺——对于所谓‘改变时代’,他的看法是: 每个时代的新东西都被或多或少宣称过「改变时代」。 其中一些真的改变了,一些则没有。 但无论如何,只要人还统治这个世界,泰勒就知晓从哪儿赚钱。 ‘世界是由人组成的。学会怎么对付人,你就学会怎样赚钱了。’ 后来罗兰说用拳头和枪算不算‘对付人’。 兰道夫说算,但真这样干了,别人也会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你——除非,你做完这件事,不再准许其他人这样做。 到了用餐时间,铺着餐布的条桌上码满了餐碟: 勃朗特哄着贝翠丝在小厨房做了几道菜(为了哄小家伙,特丽莎叮嘱第二厨房的厨师们一切照常),同时,会将贝翠丝亲手做的,和厨师们做的摆在一起。 罗兰则惊讶于兰道夫家竟然有好几个厨房。 “罗兰罗兰!” 又梳洗半个小时的姑娘从楼上蹦蹦跳跳下来,金发盘在脑后,圆滚滚,像个和本人一样都不大安分的糖丝球。她半仰着头,抓着罗兰的手摇来摇去,邀功似的开始对一道道上桌的菜评头论足。 话里话外都是‘夸我’。 “是啊,真不错,贝蒂。你是打算让我猜一猜,哪道菜是你做的吗?” 工序过于复杂的必然不是。 泰勒家也不会让他们的大小姐碰危险的,比如滚水和火焰——与其说‘做’,不如说猜一猜哪道菜是她‘参与’的(站在旁边看或者帮忙递材料)。 “我恐怕没那个本事,贝蒂。如果你那些菜超过了厨师,我该怎么评价?”罗兰摸了摸她那瘦下去、渐渐骨节分明的指头。 她正在长大。 “别和仆人过不去了,小姐。”罗兰当着一众服侍的仆人‘悄声’说道:“倘若要他们知晓你只随手一弄,就超过了他们…” 贝翠丝想了想。 认为罗兰说的有道理。 “…我可不能这样。”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会伤心。”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贝翠丝皱着两条细眉,思索:“…因为没我棒?” 周围的女仆纷纷掩唇。 “谁有你棒呢,贝蒂。” “罗兰!” “我也没你棒。” “真的?” “真的,厨房里的活我从来学不会。我笨手笨脚。” 贝翠丝一脸忧色,摸了摸男人的脸蛋:“我帮你吧!” 一旁的兰道夫黑着脸,瞥了一眼特丽莎,不停使眼色。 特丽莎就当没看见。 “…贝蒂,回你的座位。” “哦。”金发姑娘十分嫌弃地看了眼自己的哥哥,或许小脑瓜里嘀咕这尖下巴的男人怎么一点都不会看场合——她和罗兰在说话呢。 自己妹妹对罗兰的态度,兰道夫永远不满:“你得稍微注意点,贝蒂。礼貌,礼貌,对待陌生人的礼貌。” “罗兰不是!” “不是什么?” 陌生人这个词贝翠丝好像不太会说,支支吾吾半天,只好发泄似的抓着刀叉比划。 泰勒家的正餐一贯丰盛。 除了禽类,今日还有鱼和带壳的海产——虾和青蟹。 罗兰在一些宴会上见过,尝过。 但或许种类不同,那些是红色的,而今日兰道夫家的却是泛青的。 “青蟹和普通的蟹类有什么区别?” 罗兰边问边拿起长夹。 没发现兰道夫欲言又止的眼神。 接着。 一只螃蟹,用钳子夹住了夹子。 罗兰:? 螃蟹:? 罗兰:…… 螃蟹:! 菜…还会反抗? “…我怕它热。” 对于奄奄一息但仍能反抗的螃蟹,贝翠丝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罗兰,给出了自己真诚的答案。 兰道夫就在一旁捂着脸笑个不停。 (本章完) ------------ Ch.462 仙德尔的下落 这两天,罗兰没少往教会跑。 和之前一样,没什么收获——倘若非等到加里·克拉托弗回来,不知要多久。 萝丝抽空和他见了面,聊了半个下午。 当她得知那位‘恶毒女人’消失,立刻挂出了一副无比担忧的表情——可嘴角却绷不住地向上翘。 就像人没法伪装快乐时的呜咽,她也一样没法让罗兰相信她真的担忧仙德尔。 虽然她们都是‘教徒’,是一国的,是夜晚妖精环里相见的‘朋友’——可假如有机会让仙德尔从罗兰的生活里消失,萝丝是一定乐意的。 她认为仙德尔也会这样想。 ‘真让人担心,罗兰。你说她会不会是流连谁的被窝,忘记和我们约好的时间了?’ 罗兰只是让她想笑就笑。 然后萝丝就痛痛快快开心了整个下午。 一天,两天,三天。 罗兰找不到仙德尔的痕迹。 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艺术协会。 重新开始的课程。 心不在焉的人随手拨弄着琴弦,那古怪的调子让一旁的红发男人不禁蹙起了眉。 他看了看低头沉思的罗兰,放下茶杯。 “你的技法快要追上我了。”路易斯·海曼淡淡说道:“比如,能教人从琴声里听出心思。” 罗兰停下手,握着琴颈,将它轻轻放到桌上。 “抱歉,路易斯,我最近有点…” “有点什么?”红发男人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手指拨着音符耳坠。 “有点不安。我丢了个朋友。”罗兰说。 “谁?” “克拉托弗。仙德尔·克拉托弗,我的朋友,我的队友。” 路易斯扬了下眉,稍稍坐直,合拢十指:“仙德尔·克拉托弗…哦,克拉托弗家的姑娘。你没问问…你的‘兄弟姐妹’?”他不等罗兰开口,又继续自言自语: “你当然问了。” 话音在此停顿。 几个呼吸后。 “我知道她在哪,罗兰。你早就该来问我。” 嘎吱。 座椅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路易斯?” 路易斯·海曼笑吟吟端起茶杯,右腿搭在左腿上。他看着面前那张忧心忡忡的脸,心里一阵愉悦——很少有事能让他的‘朋友’变了颜色。 真有趣。 “你瞧。” 他慢悠悠说道: “你答应我,等天气暖和,帮我干一件事——作为交易,我会把伊妮德·茱提亚道路的秘密告诉你。” “我们彼此都认为合理的交易,是不是?” 他说。 “但现在,你要从我嘴里问出仙德尔·克拉托弗的下落…罗兰,你能给我什么呢?这是另一个交易了。” 他盯着罗兰,就像照镜子一样,看着曾经的自己。 倘若他有罗兰幸运,他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 罗兰·柯林斯。 你会珍惜自己的命运,还是,糟蹋了它? “你想要什么?”罗兰问。 路易斯·海曼:“你的命,怎么样?她可是你的好朋友吧?” 罗兰想了想:“其实我们没那么熟。” 路易斯·海曼:…… 失语的男人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了朋友,我能付出一切。” 罗兰往后靠了靠,抽出一支雪茄,慢条斯理地点上。 他现在倒不着急了。 “罗兰·柯林斯,我可以告诉你仙德尔·克拉托弗在哪…但是——” 他拉长了调子。“但是,罗兰,你也得帮我个小忙。” “合理的交易。” 他看罗兰的眼神,就像观察一只皮箱里的蚂蚁,看它究竟会堆出什么样的国,做什么样的选择,往哪边去。 “帮我个小忙。” 他说。 “杀个人。” 那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 如果风琴之路的仪式者想要用语言传递情绪,他就一定能做到。 罗兰在声音中听见了一块被冻结的愤怒。 这声音敲得用力,凿出冰冷的碎屑。 “高环仪式者都没法办法的人物,你却指望一个低环?”罗兰平淡回问。 路易斯·海曼起身,来到罗兰身后。 忽然撑着椅背,俯下身。 “他是个凡人。” 那声音像刀刃一样划过罗兰的脸,割的他生疼。 “我可以杀了他,但我不愿意他这样死,罗兰。”那声音就在罗兰的右耳,阴冷、锋利,像一只积满毒囊的蜘蛛,在他肩膀爬着,爬着,时不时用蛛腿轻轻拨他的发丝。 “他善良、高尚、乐于助人;他卑劣、残忍、手段恶毒…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 罗兰侧脸躲了躲:“那重要吗?” 呼吸声停顿。 片刻后,气音变得不再锋利。 “是啊,罗兰,那不重要。”他拍了拍罗兰的肩膀,换了一边:“杀了他,让他死在绝望里…罗兰,作为回报,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怎么样?” “说实话,我不明白这‘赏识’到底从哪来。” “别对命运发问,罗兰。有些‘为什么’没有答案。”海曼轻轻抬头,注视着镜中端坐的黑发青年,以及他身后的自己。 他们发色不同,瞳色不一样,甚至俊俏的脸都给人不同的感觉: 罗兰像太阳,眉眼间的温柔会让人乐意亲近。 而他则过分追求精致,倒显得有些刻薄,不近人情。 他们的性格就像用同一种模具,却倒进了两种材料铸。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类似的命运—— 他们都出身泥泞,有着足以让人惊叹的天赋。 他们的领路人强大,在神秘这条路上顺风顺水。 他们可以轻易结交朋友,仿佛被命运眷顾一般,总在危难时得人相助。 可是。 罗兰却永远比他幸运。 一些细微之处的改变,让两条道路逐渐远离彼此。 这让路易斯·海曼心里的毒液日益浓郁。 罗兰·柯林斯本该和自己一样,灵魂深陷火狱,永不止歇地哀嚎——可他日日过得痛快,仿佛命运真偏爱了一个不该偏爱的人。 路易斯·海曼憎恨这样的命运,憎恨这样的罗兰·柯林斯。 可同时,他又对他寄予了一丝复杂的期待,盼望同样的苦难能终见天日,在太阳下晾晒被准许的软弱。 在这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在这条无聊、尽头可见的道路上。 路易斯·海曼找到了让他无法移开眼球的玩具,找到了他痛苦灼烧生活中的乐趣。 他盼他死,也盼他生。 当然。 一切由命运决定。 既然你偏爱这个人,那么,就一直偏爱下去。 直到他不再受命运摆布。 或者,和自己一同下地狱。 路易斯·海曼眸色渐深,这些能看到的未来让他变得无比兴奋,仿佛听见了尖牙刺入软肉的破裂声——连绵不断的,让他那早就扭曲的心和灵魂更加灼烫。 这多年如死水的生活因什么而翻涌? “仙德尔·克拉托弗在梦里。” 路易斯·海曼轻声说道。 (本章完) ------------ Ch.463 路易斯的问题 “海曼家可有不少耳朵。” 路易斯·海曼不必等罗兰问出‘您怎么知道’便直接告诉他: “一些高层清楚这件事,罗兰。我是说,伊妮德·茱提亚也清楚——涉及到执行官,就绝对绕不过她,你说呢?” 他不在乎言语中是否藏着挑拨,甚至乐意将话讲的更清楚点: “伊妮德·茱提亚知道,但她却没有告诉你,是不是?” 他重新回了自己的椅子,笑吟吟观察着罗兰的表情:“我知道,她格外重视你。那么这件事,这件关乎你队友的事,她告诉你了吗?” 他注视着沉默的青年,心里的火焰愈发旺盛。 它咆哮着,若释放出来,就要撕碎所见的一切。 “她没有。” 他说。 “所谓重视,只是控制。罗兰·柯林斯,你心里清楚,这种看似不凡实则廉价的重视,终究会在紧迫处显露痕迹——你生活在虚伪与谎言中。” 他似乎想要扭转罗兰心里的某种想法,想要告诉他,哪怕最骁勇的战士,也会在某刻变成舍弃队友、落荒而逃的懦夫。 他想让罗兰看清这一点,那蒙蔽他的空气里,他生活的世界里充斥着谎言与恶意。 “伊妮德·茱提亚对你不错,我知道。她救了你,也许还引你踏上了道路——可罗兰,任何一位高环若知道了你的天赋,都会做同样的事。” “你为了你的队友,这些日子到处奔波——可她干了什么呢?”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路易斯的手指不停在酒杯上画着圈:“对奶牛来说,女工的抚慰只是工作的一环。你不会真认为,她热爱我们这些肮脏、卑贱、永远洗不干净身上泥和臭气的东西吧?” 罗兰静静看着路易斯·海曼。 这种流于表面的挑拨并非一点用处没有。就像一枚短钉,早晚会刺痛日益变薄的皮肤—— 如果罗兰和伊妮德关系‘正常’的话。 「说到挤牛奶…」 - 我就知道你得插嘴。 「这渣滓在挑拨。」 - 显然。 「为什么?他嫉妒你和大O蝠的关系,还是爱上…等等,他不会爱上你了吧奶牛傻子的鸡蛋!」 -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 罗兰隐约明白路易斯·海曼话里的‘我们’,猜测到了一些可能。 过于尖锐的自尊即便用一副最柔软、漂亮的皮裹着,也仅供人远远观赏——倘若有不知好歹的上手摸,必然扎破手掌,鲜血直流。 恐惧的最高形式是愤怒。 罗兰没兴趣扒下路易斯·海曼那盛满粪便的裤子,温柔告诉他: 谁不拉裤子呢? 他可不会这样干,他的脑袋又没被石头砸过。 “您可是高环仪式者,海曼先生。” 罗兰轻声打断。 路易斯也听出了异样,改变的词和腔调,只低声笑了笑,转了话题。 他有的是时间。 “仙德尔·克拉托弗坠入了一个梦境。这事儿圣十字的高层大多清楚——在规则改变的当下,她却没法脱离梦境,算得上一件值得仔细研究的事了。” 路易斯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他又重新恢复了优雅,言语间也不再有挑拨和恶意,仿佛刚才的对话全由他体内的另一个人格开口,现在拒不承认。 “我听说,他们陆陆续续,派了五位仪式者利用坐标进入同样的梦境——遗憾的是,他们和仙德尔·克拉托弗的下场一样,全都陷入了永眠。” “这很有意思,是不是?” “哪怕从床上滚下来都能从梦中脱离的当下,这事儿实在新奇。”罗兰思索。 规则改变后,梦境对仪式者…或者学徒、凡人的威胁大大降低:他们不必再担忧踏入一片再也无法归来的土地,也不必恐惧死在梦境中,永远无法苏醒。 身体的坠落,或梦境中的死亡,都能让他们重新回归醒时世界。 这样的规则下,仙德尔到底怎么回事? 梦境有问题,还是… 梦里有什么东西? 罗兰忽然想起自己遭遇的,那个怀抱头颅的少女:圣亚割妮。 会是这样吗? “…我不建议你掺和这件事,罗兰。”路易斯盯着神色平静的青年,真诚道:“我不建议。那很危险。” 他说。 “你不会认为,自己比得上那些三环、四环,甚至高环仪式者吧?” 罗兰拧眉:“还有高环仪式者?” “当然。”路易斯说得轻松极了:“一个六环深陷梦境,最近。” 圣十字丢了高环,路易斯绝对高兴。 “高环。”罗兰重复了一遍。 他很难相信,那些手握伟力,在醒时世界呼风唤雨的强大仪式者会如此轻巧地死在一个梦境里—— 虽然伊妮德、费南德斯以及许多执行官同他讲过梦境的可怕… 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听见泡沫的破碎声。 他们死的就像泡沫的破碎声。 “高环可没有你想的那样强大,罗兰。”路易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琢磨什么。 他曾经也认为高环很可怕。 实际上。 没有抵达十环,血肉依然是血肉。 在路易斯·海曼看来,仪式者就像是掌握了一种强于枪械的、更难以言说的、凡人接触不到的武器而已。 可持有武器的人大多还是肉体凡胎。 更何况,那是梦境。 眠时世界一直都是高环仪式者的禁地。 每个千辛万苦抵达高环的仪式者,都不愿意像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一场古怪离奇的探索中。 所以… “有时候我真羡慕「圣焰」和「兽群」,哦,还有永寂之环的那些不死人。”路易斯轻笑:“丰盈血肉的仪式并不多,绝大部分还属于「大仪式」,这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对不对?” 罗兰摇头:“如果可能,我也想拥有在声音中穿梭的力量。” “「风琴」可不算好的道路。”路易斯言语未尽:“声音不一定永远存在。” 比如第八冠:荒原白冠主的「哀歌」,其中一环就拥有大范围静默的力量——包括少数奇物和仪式,都能做到类似的效果。 与此同时「风琴」每一环所获得的,也都算得上所有道路中最耗费「秘」的能力。 这条道路可怕又可悲。 像拖着巨剑的孩子。 (本章完) ------------ Ch.464 筹谋 仙德尔·克拉托弗陷入了梦境。 她在教堂地下,罗兰曾养伤的那个地方的下层。 路易斯·海曼告诉他,消息仅是消息,交易也只到这里——他没办法帮罗兰踏入圣十字,海曼也不可能出面帮助一位执行官。 他说,圣十字后续不会再派遣仪式者进入那座梦境。 他们讨论,考虑将这特殊的情况通知其他教派—— 也就是说。 像付钱参观疯人院一样。 圣十字准备利用仙德尔·克拉托弗挽回损失。 “也许我把圣十字想的太坏了?”路易斯神色戏谑:“没准,没准他们真想引入其他教派,只为了救醒包括克拉托弗在内的几名仪式者…没准?没准万物之父爱他们?” “别亵渎我的神,异教徒。”罗兰轻描淡写地说:“我倒认为这办法太晚了。一开始就不该派圣十字的仪式者进入梦境——既然其他教派那么感兴趣…” 路易斯·海曼盯着罗兰,视线仿佛穿透了他的眼睛。 “你瞧,罗兰。” “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 「我们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 闭嘴。 “议会里也有这样的声音,你猜他们为什么没这么干。”路易斯拨了拨音符耳坠,声音淡淡,“我奉劝你别掺和,罗兰。那座梦境绝对不简单。” “我不清楚你和仙德尔·克拉托弗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为了个女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可一点都不值得。” 路易斯·海曼勾了勾嘴角。 “女人到处都是,罗兰·柯林斯。” 为了得到什么,同时该舍去什么。 这些年,路易斯·海曼无时无刻不学习着。 在他看来,优渥的生活和格外眷顾的命运把罗兰哄得过于天真,以至于他根本不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绝望。 “你总会知道我是对的。” 他告诉罗兰,既然从头都不清楚这件事,那么就可以继续装作不清楚——等仙德尔·克拉托弗死了,出席葬礼,哭上几下,然后,他就有了一段悲惨而值得一说的过去。 ‘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的队友死在梦境里!’ 这说辞太妙,和漂亮的衣服一样装点皮囊。 “与此同时,为了这蒙骗道歉,我想茱提亚女士也会给你补偿的。”路易斯摊摊手:“完美的做法。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就该扮演那个最有前途的角色。 “一个绝不放弃队友,只是被蒙骗了的好男孩,是不是?” 路易斯轻声细语,诱导,或者‘引导’着罗兰走向他曾经踏过的那条路。 一条审时度势,聪明人才选择的路。 “我偶尔也会尝试别的角色。比如女士,车轮,蛋糕,城墙什么的。”罗兰握着手杖起身,在地毯上敲了两下,微微弯腰:“谢谢,路易斯。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道了别,转身离开。 留下阴晴不定的红发男人。 啪嗒。 门从外面关上了。 房间里的香薰蜡烛奉承着它挑剔的主人。 开了窗,仍有些憋闷。 路易斯·海曼手指敲打着膝盖。 咔嚓一声。 身旁的玻璃杯被一片无形的刀刃砍碎。 芬芳的内脏从桌面淌到地毯上,将毛织的金色染红。 “愚蠢。” 他说。 “天真而愚蠢。”他认为,罗兰显然没有经历过那真正的、极致的险境,一直以来的‘危险’也仅仅是和他那身负秘术器官的队长过家家而已。 当他躺在托盘里,被腌好,被撒上香料,烤透,端上桌。 也许那时候,他才能真正学会点什么。 可惜,他没机会了。 “命运会一直眷顾你这样愚蠢天真的人?” 自言自语的男人眯起眼,越来越对这玩具感兴趣了。 ………… …… 罗兰有点头疼。 「装了个大的,现在尴尬了吧。」 - 我该怎么去地下。 - 再受一次伤? 「你别忘了,上一次受伤是因为什么——圣十字有必要摆出个样子给那些大人物们瞧。」 「更何况,你认为什么样的伤势才能到地下去?」 - 唔… - 精神,或者灵魂上的毛病? 「你可以试试脱了衣服在教堂门口跳舞。」 - 我今天没惹你吧。 罗兰心里清楚,伊妮德既然不告诉他仙德尔身上发生了什么,现在也不可能从她那边得到帮助。 至于费南德斯… 很难说他在教会有没有这样的权力——考虑到伊妮德那边,罗兰也认为,他不清楚仙德尔状况的概率很小。 - 我不是个聪明人。 「你连人都快不是了。」 罗兰:…… - 我是说,我需要一些帮助。头脑上的。 「你的小脚丫飞贼可帮不了你什么,她现在学会乘法了吗?」 - 也许。不过论盗窃,萝丝大概能比肩最优秀的学者。 「这倒是。」 - 不能等太久,一旦圣十字做了决定,我们就要面对其他教派的仪式者。 - 偷一样东西和偷一个人,难度不同,但本质上是没太大区别的。 「但偷人更刺激。」 罗兰:?- 你是不是又在说下流话? 「我得提醒你,罗兰。仙德尔·克拉托弗陷入了一个未知的梦境。你应该从路易斯·海曼的嘴里听到那些仪式者的下场了——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的话屁用没有,但我还是要叮嘱你。」 「做好送两条命的准备。」 - 我的,和你的。 「没错。」 「规则改变了。我们并不清楚眠梦中的仪式者能否再次醒来…」 - 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少掺和。 火焰静止了片刻。 旋即剧烈地燃烧起来。 「我他妈从一开始就劝你少掺和!结果哪件事你都没少掺和!我发现你不仅嘴贱手也贱,什么东西都得扒拉两下——」 回来了。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 这才像你。 「我和你只能下地狱,贱猫。你最好珍惜点我的命。」 - 我们会一起活到皱巴巴的岁数,扳手。 「只有你才会皱巴巴。」 …… 罗兰打算和萝丝商量一下。 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教会的态度,有些手段就不能那么合法了。 一层他认为没什么问题,有办法混进去。 但地下显然没那么容易:他上一次注意到,那条通往地下的小路似乎有人把手,说不准还有什么仪式。 就像那座‘白厅’一样。 罗兰边琢磨着边往外走,此时此刻他绝对想不到,有个意料之外的人帮了大忙。 (本章完) ------------ Ch.465 小蜡烛的朋友下午茶 嘎吱。 嘎吱。 轮椅碾过毛毯。 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吹着蒸汽。 圆形矮桌上盖着蓝花竖条的桌布。 少女铺满衬衣的深红色长发仿佛象牙塔上慵懒盛开的玫瑰群,令房间失色的同时,也一如太阳般给人一种难以直视的毁灭之美。 她专注地握好壶把,将滚水注入茶杯。 然后。 凝视着金纹瓷底荡起落叶。 水汽漫开。 浸润了那双黄沙飞舞的眼睛。 “我喜欢这个故事,小蜡烛。” 这声音如任性生长的崖壁上跳跃的羚羊,又远又轻,教不注意的人眨眼就错过。 但蛇可不会怠慢自己的新朋友。 也是蛇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那当然!” 在旁人听来只有嘶嘶声的蛇鸣,埃伦蒂拉耳中满是骄傲——为她的父亲,罗兰·柯林斯而骄傲。 不过,今日这个故事,倒没有多少柯林斯先生。 其中多是那位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小蜡烛称她坏嘴巴),以及姓斯特里特的姑娘。 佩姬。 “我的父亲早就知晓那女人是个坏东西!他根本没理会她的求爱,哼…” 白蛇盘在瓷杯上,把那注满热水的当成暖炉,整条蛇被蒸的醺然欲醉,舒服极了。 “柯林斯先生是个睿智的人。” 埃伦蒂拉用指腹轻抚着蛇头。 倘若后退,再后退,来人就该发现,坐在轮椅上的姑娘少了一条腿——或者多了一条。 比起上一次,今日她好像新‘长出来’一条。 由黄铜、钢铁和某种闪耀金属打造的,复杂却蕴含秩序之美的… 一条金属腿。 脚掌还没来得及制作,所以,只是一条‘大腿’和‘小腿’组成的,还不会动的‘铁棍子’。 小曲奇就叫它铁棍子。 “那很疼吧?” “什么?”埃伦蒂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唯一的朋友正在关心自己。 这感觉真不错。 当少女那张浓艳的脸露出笑容,也许再病恹恹的都将于这惊人的美貌中迸发出正属繁春的生机。 “不是很疼,小蜡烛。” 她轻声回答。 实际上,非常疼。 可她对着那双担忧的小红豆,也没办法说那究竟有多疼。 “你要学着走路吗?”小蜡烛问,“这可不太好学,我到现在也不会。” 埃伦蒂拉笑出了声:“你没有腿脚,小姐。” “是呀,我的父亲总不让我自己走路,都要我成天绕在他手腕上——别羡慕哦,父亲只这样对我。” 埃伦蒂拉垂眸注视着茶杯外环的‘装饰’,那颗曾经干瘪的心脏随着一个个故事,渐渐饱胀起来。 它有了水分,也有了活力。 罗兰·柯林斯。 她真想见这先生一面。 想见见,他是否如小蜡烛所说,那么‘厉害’和‘温柔’。 这两个词倘若叠在一起,该多好。 “那么最终,白矿还是要继续挖掘吗?” “是啦…”小蜡烛昂起脑袋:“虽然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人类不就是这样吗?” 埃伦蒂拉摇摇头。 “人类和人类不同,小蜡烛。” “我是异种,可不管人类是什么样。”蛇咻咻摇着尾巴尖,满不在乎,“只要和父亲在一起就好了。” “你父亲也是人类。”埃伦蒂拉捏了一下她摇来摇去的尾巴,惹得小蛇用头撞她手腕。 “我的父亲是——”小蜡烛突然停顿,反应过来:“我可不告诉你!” 埃伦蒂拉笑得直咳嗽。 她放了一小块牛肉到小蜡烛面前,看她吞了下去。 “罗兰·柯林斯先生是个有趣的人。如果我有这样的朋友,也会像你一样经常谈到他的。”蛇头一摆,两颗小眼珠略微狐疑。 “你不会也想咬他吧?” “咬?”埃伦蒂拉眨眨眼。 “哦,就是,两个像争抢骨头的猎犬一样在对方嘴巴里讨吃的…” 埃伦蒂拉:? 那是什么意思? 小蜡烛吐了吐舌,有些鄙夷:“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埃伦蒂拉捋起红发,俯下身,大眼睛盯着蛇头。 “再讲一些故事吧,小蜡烛,除了那个矿镇…” “唔…”小蜡烛歪着脑袋想了想:“他和她情人的故事,你要听吗?” “情人?” 埃伦蒂拉瞳孔放大,惊奇不已:“我就说呀,会有许多人爱上柯林斯先生的。” “那当然,我父亲可受欢迎了。” 我父亲。 我父亲说。 我父亲干了什么。 我父亲多么优雅迷人。 我父亲我父亲我父亲我… 小蜡烛有自己一套结交朋友的方式。 而这一次的成功,也让她有了非凡的信心: 我父亲说。 “不过最近他有点烦恼——并非解决不了,很快,也许明天,后天?”小蜡烛说:“所以我才有时间常来找你玩…” “烦恼?” 埃伦蒂拉又捏了一小块牛肉,撕开,放在小蜡烛面前。 对方却十分嫌弃地用尾巴扫了扫。 “我可不靠肉活着。”她说,“味道不错,但没有我父亲带我吃的那家肉排好。” 埃伦蒂拉追问上一句中的‘烦恼’。 她太渴望外面的世界,也越来越对罗兰·柯林斯这个人、以及围绕他发生的事情好奇了。 “哦,对,烦恼。” 小蜡烛点点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我可不能告诉你。” 埃伦蒂拉想了想,吃力推摇车轮,到小柜子旁,拉开最上面的抽屉。 拿出一块用油纸包裹的饼干。 “…我求了汉娜很久,她才答应给我买的。”少女有些不舍地低头打开掌心的纸,将那还没有巴掌大的、沾着糖晶的领结形小饼干放到桌上,“可好吃了。” 她说。 “我吃了三块,还剩下一块…” 小蜡烛盯着那饼干左看右看,嫌弃:“你可真穷。” 埃伦蒂拉:…… 鼓了鼓脸。 “你怎么能这样对朋友说话。” “你…好没有钱?”小蜡烛用尾巴扫了一下饼干,将它砸成两块,吞下其中一块:“我父亲可有钱了…喏,分给你一半。” 埃伦蒂拉按了按她的脑袋:“那本来就是我的。” “你给我,就是我的了。” “…你可真怪。”少女小心捏起饼干,放在舌头上,卷进嘴里。 她用手指啄米一样按桌上零散的糖渣,然后放进嘴里。 眯起眼睛。 “真甜。” 小蜡烛不知为什么,感觉自己有点生气——即便那姓斯特里特的女人骗了人,她都没有这样生气。 可看着埃伦蒂拉的模样,她开始生气了。 “你为什么连饼干都吃不上呢?”小蛇问:“你用了铁棍子,也有带轮子的椅子,还有仆人。为什么连饼干都吃不上呢?” 埃伦蒂拉却摇头:“那对身体不好,汉娜说,这些都还是冒着风险呢…” 她能吃不少好东西,可饼干对身体不好,所以不行。 小蜡烛用了最简单,也是最属于她的方式给埃伦蒂拉出主意。 “我去咬死她,换个新仆人,你就能再要四块。” 埃伦蒂拉:…… 她的蛇朋友很凶。 (本章完) ------------ Ch.466 办法 埃伦蒂拉当然不会同意小蜡烛的话。 她说汉娜很好,每天要教自己读经,为她解惑,算得上顶好的人了——她还偶尔给她带些‘违禁’的,比如饼干,软糖和容易割伤人的摆件。 她可不想汉娜受到伤害。 “我下次来,给你带一袋高级的。”小蜡烛大包大揽,用尾巴拍了拍脖子,“我父亲还有许多雪茄,棒极了。” “雪茄?” “叼在嘴里会冒烟的木棍子。”小蜡烛给她讲:“女士该学会的技巧,怎么,你的汉娜没教你吗?” 埃伦蒂拉一头雾水。 从来没人教她抽雪茄。 “你得从现在开始学了,要么等到该会的时候却不会——我看那坏嘴巴就不如黑纱裙厉害,她一瞧就是私下里常练习的。” 假如罗兰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背后这样说伊妮德和他… 都怪扳手。 如果它不吱声,罗兰就该注意到每一次袖口里的小眼睛可从没睡觉,看得清清楚楚。 “学…雪茄?” “对呀。” “好吧?”埃伦蒂拉点点头,可还是有些犹豫:“我的身体可不大好,小蜡烛。我得小心一点…哦,我们刚刚说什么来着,烦恼?” “我父亲总能解决的…”小蛇嘟囔。 “说说,说说吧。”埃伦蒂拉不想小蜡烛这么早离开,她想听她说,无论说什么都行——只要她在这儿,陪她讲话,和她谈那些她此生都见不到的‘壮丽风景’。 比如伦敦城街道的模样。 比如其他人房间的模样。 “…那好吧。” 小蜡烛扁扁趴在桌面上,积蓄能量的同时,盯着喜不自胜的少女:“你可不能讲给谁。” “我还能讲给谁?”埃伦蒂拉反问。 “说的也是…” 嘶鸣声停顿了一瞬,旋即激昂起来——就像她的躯体:如拉满后释放的弓弦,甚至让埃伦蒂拉听见了那根本不存在的‘嘣’,整条蛇从桌面弹了起来,仿佛即将发动攻击一样,竖了起来。 “我的父亲想要到一个地方去!” 蛇头一摆,仰天长叹。 “为了救他亲密的朋友!” 尾巴甩起来,打得木桌啪响。 “他想了又想,决定去,必须去,即便会死在黑暗里!” 两颗小红豆渐渐发亮,蛇也变得英武非凡—— “我那强大而对朋友忠实的父亲!” 她开始在圆桌上打转,像个不停前伸的‘Z’一样打转,边打转边嚷嚷: “他那一边跑跑,另一边瞧瞧!” “终于,他找到了朋友!” “她就在地下沉睡!等着他去救她!唤醒她!” “届时!” “你的朋友,闪电一样迅捷、可怕的小蜡烛也将为父亲的英勇之举贡献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力量!” 埃伦蒂拉拿着细汤匙,随着蛇那抑扬顿挫敲着,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更古时期游吟诗人和热爱她的观众一样。 小蜡烛扬起蛇头,利剑一般直挺挺在火光中绷直身体。 埃伦蒂拉轻轻拍了几下巴掌,这振奋人心的故事让她脸颊染上一层红晕。 “太棒啦!小蜡烛!” “那当然,”小白蛇抖了抖鳞片,摇头晃脑的模样若再多一支喷吉就更对味了:“他一定会成功的,区区教会…” 埃伦蒂拉侧了侧脸,停下巴掌:“教会?” “对呀,教会。” 少女用巴掌盖着发烫的脸蛋,一双金色的眼球左右飞了飞:“我好像听汉娜提起过…”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 汉娜收拾房间,边忙边嘀咕。“哦?说了什么?”小蜡烛卷起来,用蛇尾摩挲着下巴——这动作到底和谁学的? “她说,教会…漏水了?非常严重。”埃伦蒂拉有些记不清,含糊道:“她提到了朋友的朋友,我不记得那个名字…朋友的朋友。她这些日子似乎在什么地下干活…” 埃伦蒂拉说。 汉娜朋友的朋友,一个说不上话的关系,一段趣事—— 教会,圣十字,几乎整个国家的信仰所在。 伦敦,圣教堂,圣十字最重要的核心。 很难想象,这种地方竟会漏水。 “汉娜说,她朋友的朋友骂了谁,好像维护地下几层的钱都被谁挪走用掉了,一下雨就漏水积水…” 埃伦蒂拉摇摇头:“只是闲谈,我记不得太多了。” 小蜡烛想要眯一下眼睛,像金斯莱那样做出沉思—— 很遗憾她不行。 ‘这个消息…’ ‘会对父亲有用吗?’ “当然。” 茶雾袅袅,罗兰拥着怀里的白蛇,让升腾的蒸汽落在脸上。 萝丝背着手,在房间里为数不多的几幅画前踱步:“她的品味可不怎么样。” 少女停在宽幅画前,面朝她的,正是一个浑身洒满玫瑰的女人。 画家笔触柔软,再加上用了较为明亮的色彩,让整个画面看上去充满了梦幻般的朦胧。 ——萝丝口中的品味,指的是那洒满玫瑰的女人的身材。 丰腴饱满。 这种娇柔、饱胀,甚至像水泡一样只消轻轻一碰便流出蜜汁来的画法,让细条小姐又想到了那个嘴巴和心同样恶毒的女人。 腻味人。 没错,这儿是仙德尔的家。 他们的临时据点。 “品味可真不怎么样。” 萝丝撇撇嘴,向前探了探,视线着重于画框下所粘字条的名字。 “…布歇?” 她认识点字了,读出名字。 “大概是个没名气的画家,我们的克拉托弗小姐表面上说不喜欢那循规蹈矩的宴会,暗地里也学着附和呢。” 萝丝讨厌仙德尔,故也讨厌上这画的创作者——也许单单因为她与画里女人的身材格外反差。 “这样一身肉,根本进不了我的线钩团伙。” 她屈指敲了敲画,对罗兰强调她的理念:实用性。 她显然没明白男人和女窃贼对于‘实用性’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 “放了弗朗索瓦先生吧,萝丝。” 罗兰扇了扇手掌,将眼前浮荡的人物介绍挥散。 “你真想把仙德尔家搬空?” 她已经反复离开几次,除了小钱箱,仙德尔的首饰、烛台、餐具、小斗篷甚至靴撑都落进了这个飞贼的手里。 那些容易变现的,将流入黑市,大摇大摆走进某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里。 “这是她提前付的救命钱。” 少女卷着头发,三两步跨到罗兰面前,反骑着椅子。 “你说你找着办法了?” 罗兰点头“我还以为你不乐意帮忙。” “我可和她不一样。”萝丝不屑:“如果是我,绝不指望她救命。” (本章完) ------------ Ch.467 古怪的交易 罗兰将小蜡烛得到的信息告诉了萝丝,聪明的飞贼就立刻明白了罗兰的意思—— 地下漏水严重。 那么,只要下暴雨,或想办法让它漏。 “问题在于,我们要等多久?” 萝丝问。 “可很久都没有下雨了。” “不必很久。”罗兰吐出一个词:“《鸟鸣与兽走》。” 萝丝眼睛一亮,当即接话:“第七种伟大之术?” 鸟鸣与兽走。 伟大之术其七。 研习此术者多信奉四重螺旋的循环支配者: 女神伊芙,即隶属于「大漩涡」的仪式者。 而非「兽群」或「不凋者」研习此术,也将能有限度的亲近野兽,与之交谈,并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它们。 以上是费南德斯曾教给罗兰,后罗兰又教给萝丝的知识。 关于伟大之术的知识。 不过,在审判庭的书库里,关于《鸟鸣与兽走》,还有更多的介绍: 研习至深的人将能从中获取非凡的仪式。 比如。 他们现在需要的。 深入研习该术的仪式者能够通过某个罕见的仪式扭转天象——这无疑是种非常强悍的力量。 “我们需要一个能够让伦敦城下雨的人。” 罗兰若有所思:“我没法再去金岛,但你可以。通过金岛,和那里的仪式者做个交易…用知识或金镑。” 说到这儿,罗兰忽然愣住。 ——他之前认为自己没法再去金岛,原因是海伦·霍金斯的死与他有关。 考虑到没有办法脱离梦境,恐怕被那些人捉住… 可现在,规则改变了。 仪式者只要死在梦境里,就将回归醒时世界。 金岛没法撒谎,但再也制约不了一个能够随时离开的人… “也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罗兰说。 萝丝没说同不同意,伸了个懒腰,又把指头塞进扣子眼,眼神莫名:“你人奇怪,连踏上的道路也奇怪…「幻想」到底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救世主先生?” 罗兰板起脸,扯了扯袖子;“尊重点救世主。” 萝丝勾住扣眼不撒手,笑得像只狐狸:“等我真正加入私人联盟,成了头儿,就把你的升环仪式全都藏起来…等你求我。” “我大概活不到你成为头儿的那天。” “谁说的!”萝丝认为自己只要加入私人联盟,凭借姓氏和不凡的天赋,很快将成为举足轻重的人:“到时候我会帮你打听‘预言’…不用谢。” 罗兰觉得,以萝丝这种成天惹祸的性格,除非私人联盟的负责人是贝翠丝… “罗兰。” “嗯?” “手出不来了。” 最终这场谈话以一只扣子眼的死亡而告终。 ………… …… 再次抵达金岛,许多东西都有了变化。 比如。 没有人在岸边接待。 罗兰和萝丝一前一后,装作不认识的模样往那扇大门去。 萝丝边走边笑,笑得肚子疼——顶着猫头的罗兰实在太有意思了。 顺便。 她的‘脸’是一张刻满金镑的面具。 两个人不近不远,穿过崎岖山路,到那扇有人把守的门前。 然后。 按照规矩,付出一个秘密,得以通行。 不过当守卫问出另一个问题后,萝丝就知道,罗兰的打算落空了。 “你是否在金岛目睹过死亡。” “没有。” 萝丝作答后,穿过门,绕到一棵树后,笑吟吟看着即将抵达的猫先生。 她看他彬彬有礼地欠身,同守卫嘀咕了几句,正要抬腿,却被拦下来问了另一个问题——然后,他开始挠头。 ‘哈哈哈哈…’随着两个守卫的眼神愈发不善,猫猫人退了几步,立刻扭头朝那小路旁的悬崖跑去。 接着,在叫嚷中纵身一跃。 ‘这个蠢蛋…’ 萝丝踢了下石子,转身朝城内去。 ………… …… 寻找一位能在伦敦城下雨的仪式者并非不可能。 毕竟这里不是审判庭,没人在乎你究竟为了完成某个仪式,还是别的什么计划——只要你足够幸运,并且能满足对方的胃口,目的根本不重要。 萝丝等了两个小时。 有人找上了门。 是个又高又大的先生,平平无奇的脑袋,短发,但没有五官。 这没法让人印象深刻。 “我看到你留下的字,”他声音低沉,像躲在罐子里说话一样响:“你要让伦敦城下雨?” “对。” “哦…”男人犹豫了几秒:“你能给多少?” 他说。 “改变天象的仪式需要大量珍贵材料,如果身边有精研伟大之术的仪式者就该清楚。”罐子先生犹豫片刻:“我要金镑,非常多的金镑。” 萝丝还挺惊讶这人没要‘知识’——也许罗兰,也许雪莱,这一大一小两位先生扭转了萝丝的生活,也让再不必为金钱担忧。 所以,她认为交易必要讨到知识——这个想法并不正确。 虽然大多仪式者不缺钱。 可不缺钱和有钱,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 “我要一千镑。”男人讲完,生怕萝丝拒绝,赶忙解释说其中大部分钱都将用来购买仪式材料,那些珍贵的木材,植物,乃至一些天然宝石。 计算来计算去(实际上萝丝根本算不过来),最后才是他的‘酬劳’—— 两百镑。 这不算少(如果按家庭教师的六十镑年薪),可对于一位研习伟大之术的仪式者,一个能改变天象的仪式来说。 两百镑绝对不多。 可以说实在低廉。 萝丝盯着那开始摆弄自己袖口和裤兜的男人,心中多了些好奇。 这个人… 有点怪里怪气的。 她生怕搞不砸罗兰的计划,故作不满:“先生,太贵了。” 男人果然没有发火或掉头就走,反而像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孩子一样,一会搔搔头,一会挠挠胳膊,把指甲抠的噼啪响。 “…天象仪式很难,女士。”他闷声闷气,好像有点不高兴:“许多钱都要用来买材料…” “我并不是指材料,先生。”萝丝托着腮,学老师们的模样讲起价格:“我指的是你个人的酬劳。只举行个仪式,就要两百镑?” “也许我可以再等等…” 男人果然着急,笨拙地伸出手,企图‘拦截’萝丝的声音: “一百五十!一百五十镑,怎么样?” 萝丝狐疑:“你不会收了钱不办事吧?” 它又开始抠指甲了。 萝丝:…… 这人怎么回事? 是个孩子,或者,脑袋不正常? 她有点不想和这怪人谈了,却又听他说; “我可以先举行仪式。我手里有些材料…” 萝丝:…… 傻瓜? “你确定?” “当然!”他忙应了一句,又忐忑:“女士,你,你要怎么保证…” 又开始抠指甲 萝丝被他这啪嗒啪嗒声弄得心烦气躁:“要怎么保证给你钱,是不是?” “对。”男人诚实点头。 “我可以先给你一些订金。当仪式开始,后续的钱也少不了——仪式能随时停下来吗?” “可以…”男人挠挠头:“谢谢,女士。” 萝丝:…… 她实在不喜欢和这样的麻烦人打交道。 (本章完) ------------ Ch.468 传承经验,飞贼大突破 金岛里什么人都有。 精明的,愚蠢的,用实话撒谎的,怀着恶意或别有目的的。 各个教派的仪式者,流浪的仪式者。 哪怕邪教徒。 但萝丝最拿两种人没办法——疯子和脑袋不清醒的。 前者指罗兰,后者指的是贝翠丝… 现在还要多一个大块头先生。 “你说他怎么回事?” 苏醒后,萝丝都来不及嘲笑罗兰的‘跳崖’行为,立刻把其中发生的告诉了他。 “也许…只是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那也太不擅长了。”萝丝不能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还是男人。 “他该怎么生活?” “你竟然会担心别人怎么生活?”罗兰不由困惑,借着火光端详她,还伸手按了按某人挺翘的鼻头:“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瞧瞧你是谁。” 萝丝没好气地拍开某人的手。 她不喜欢罗兰这样对待自己——像对待孩子一样。 她是孩子吗? 她该有的都有了,该能做的都能做了。 “我是担心他骗了我的钱,蠢货!”萝丝脚尖一弹,跳坐到桌面上,两条腿相互搭着,“要是拿了钱,再也找不着…” “没有人会那样,萝丝。” 罗兰扫了眼交缠的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金岛是无谎的。他这么干,就为了几十镑?一个研习过伟大之术的仪式者?” “罗兰。” “嗯?”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瞎子,所以没人知道你在看什么。” 罗兰:…… 这只过早成熟的猫科动物撑着岸桌,睨视那微微侧开脸的男人。 她今天很不高兴。 她去了金岛,打听了仪式,和个傻子做了交易。 这些奔波若是为了罗兰,她甘之如饴。 可只是仙德尔。 那个灰头发的怪物。 凭什么? 她厌恶罗兰为了自己之外的女人赴汤蹈火(雅姆·琼斯例外),尤其是仙德尔·克拉托弗——最危险的敌人。 萝丝忽然生出一种紧迫感:恐怕这一次会让仙德尔和罗兰之间的感情变得… 不行。 倘若一件事必然发生,她,范西塔特,也要拿个第一。 她主要是好强。 ——到时候还能嘲笑那女人。 ——尝我的口水去吧! 萝丝的眼神越来越危险。 她从小经历的,属实可以说‘经验丰富’。 但她勇敢、甚至偏向疯狂的自己,在和罗兰相处这件事上,总显得格外不像她本人——她从来没想过懦弱这个词有天能冠到自己头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萝丝。 姑姑们说得不错。 有些东西不抢是不行的——她在生活中践行着这句话,对男人也应该这样。 愤怒、复杂、羞恼和怯懦混合成一支酸涩的气泡酒在她怕热怕疼的生满倒刺的舌腹上滑过。 卷发少女舔了舔嘴唇。 她像一张薄薄的纸片从桌上滑了下去,滑到罗兰脚前,半跪着,仰头看着他。 对于男人错愕而来的‘你在干什么’,她只有一个回答。 妩媚而充满堕落气质的回答。 ‘引诱你。’ 她喃喃回忆着不堪回首的过去,姑姑们的一颦一笑,她们绰约的姿态,让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闷在脸上的法子。 她得天独厚的优势。 她能做到… 萝丝,你行的! 你耳濡目染,‘经验丰富’! 少女给自己打着气,心脏跳的快要炸开,皮肤像泡过滚水般烫胀,整个人不受理智操控,放了手,让纯粹的愤怒和狂放掌舵。 她抬起胳膊,将盘在茶杯上睡眼惺忪的小蜡烛解下来,捧在手心。 然后。 用那双敏感羞涩的绿宝石凝视着上方垂眸的男人,和他金色的双目对视。 再缓缓的。 将小蜡烛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你瞧。” 她那异想天开的表情和裹挟着某种深刻、炽热情感的眼,如同一场即将引人疯狂的欢宴邀请。 “你瞧。” 她模仿着,如同模仿男人的穿衣打扮般,现在,模仿起自己童年的姑姑们。 “你瞧。”她说。 她注视着罗兰那张逐渐陷入阴影的脸,听他开始沉重,变得愤怒的呼吸,看他如拉满了的弓一样试图向前遮掩地折自己。 一股雀跃同胜利感涌上心头。 这事儿… 也没那么难,不是吗? 我赢了,克拉托弗。 少女微微仰头,调整角度,用脸颊摩挲着满头雾水的小蜡烛。 “蛇在我脸上,罗兰。” 她像孩子一样说。 ………… …… 萝丝并不喜欢罗兰。 她主要是喜欢赢。 赢仙德尔。 ——她这样说,罗兰就当真的听。 不过经了场疯狂,等清醒下来,干呕小姐才察觉自己究竟干了多么下流荒唐的事。 小蜡烛也没想到,自己有天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到父亲的爱情故事里。 整条蛇显得格外高兴。 又有谈资了! 和朋友! 不过,预先付款这件事,就只能罗兰一个人去了——那位不知死活,以为光凭模仿就能让人倾倒的小姐显然忽视了身体和大脑之间的区别: 有时候,脑袋知晓,不代表身体做得到。 下巴轻微脱臼的姑娘被罗兰勒令在仙德尔的房间里休息。 也只好这样干。 等罗兰离开,她却从病恹恹、一副吃撑欲睡的状态中挣脱,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几个来回! 好几个来回! ‘我赢了!’ 飞贼挥了挥拳,却又立刻痛呼出声,揉起下巴。 揉着揉着… 又像个精神不正常的人一样哧哧笑起来。 男人都这样吗? 别看罗兰平时贱兮兮,整天胡说八道,关键时候却像头要把世界撞出个窟窿的牛… 真有趣儿。 少女理了理乱糟糟的卷发,带着酣甜和红扑扑的脸蛋沉入被卷里。 去他的仙德尔。 现在谁还顾得上什么交易,救人。 爱死不死。 ………… …… 伦敦近郊。 一辆挂帘的马车停在树下。 装着金镑的布兜落在不远处的泥里。 车夫百无聊赖地抽着烟,也不问那车上用围巾把自己下半张脸围的严严实实的先生究竟在等什么——他给了钱,多给了不少,买下了他一天的时间。 管他干什么呢? 车夫只知道,有了这笔钱,自己能干什么。 干多久。 罗兰撑着下巴,手指轻敲脸颊。 从窗帘缝隙望出去,野郊于月辉中铺了层银雾。 「叮!」 「一次漂亮的射击!」 「你用实际行动告诉敌人,不只有悲惨的命运和突如其来的噩耗能让人窒息。」 「达成成就:呛咳者!」 「你获得了仪式:下巴修复术!」 「你获得了仪式:炽热湍流!」 「你获得了称号:开口器!」 「从现在开始,你每一次对目标头皮造成的伤害都将转化为速度增幅!」 -你是不是闲。 「没你咸。」 罗兰:…… 「哎呀。」 「我亲爱的伙伴。」 「告诉我,刚刚那段空白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萝丝脚滑了一下,撞到桌角,把下巴撞坏了。 「是那个叫柯林斯的桌角吗?」 在两个不正常东西的日常斗嘴中,一只黑猫踏着月色而来。 看了马车一眼。 叼起布兜。 (本章完) ------------ Ch.469 阴影兔子 伦敦城下雨了。 从清晨就开始下。 先是针一样的细雨点。 到了午后,变成暴雨。 当一个满是粪便的池子多了水,那气味就没法详细描述。 罗兰就在午后踏着粪水抵达了教会。 ——凡是人,就有要忏悔的事,执行官到教会来也没什么特殊。 今日正巧值每周的主日崇拜。 许多男女们聚在教堂里,打扮精致,听唱诗颂诗,祷告,宣信后听经,聆听万物之父的话语—— 这样的场合,混进一双捣乱的金眼睛并不难。 尤其是当罗兰刻意装的虔诚,除了万物之父,不愿和任何人交流。 「一个执行官需要装虔诚,你说,是你的问题,还是万物之父的问题。」 火焰浮荡在他头顶,时而变成字,时而扭曲成箭头,为他指路。 小厅更加安静。 罗兰时不时听见远处的嘀咕,那些修士们抱怨雨下个没完,抱怨政府,抱怨那不治理臭气和脏乱环境的官员,抱怨那些不该存在、成天只会造粪的下等人—— 同时又赞美万物之父包容这一无是处的世界。 接着。 他又听另一个修士替‘下等人’讲话。 说这些人都是父亲的孩子,有权生活在阳光下。 两个人就臭气展开了一场没有硝烟的辩论,罗兰听的津津有味,半句祷词都没对万物之父说——祂大概也不在乎。 十分钟后。 想要的来了。 罗兰合着双手,低着头,耳朵却高高竖了起来。 “…下面都淹了!该死!我不明白换了个女人上去,国家怎么会越来越臭!难道她每天派人到附近拉屎吗?” “噤声。” “得了吧,你倒幸运,今天负责小厅。” 三三两两的修士抱怨着,声音时高时低。 “我们得把下面的病人抬上来!” “我还要…” “快点!” “…我换套旧衣服就去。” 罗兰微微侧头。 视线中的脚步声踏出一环又一环的白浪。 箭头扭了几下,指着他们离开相反的方向:那个换衣服修士离开的方向。 罗兰默不作声,起身离开。 在小厅甬道的正后方,深入下去,就是给这些修士们休息的房间——牧师不在这里,办公区也不在这里。 罗兰夹着手杖,脚掌仿佛生了几颗软和的肉球,悄无声息地越过一盏又一盏气灯或蜡烛。 视线里的火焰为他指路,同时,也把那即将迎面撞上的脚步声提前带回来,以至于让他有空借那些虚掩的门藏匿行迹。 “…下层积水,已经变成粪池了。” 两个修士并肩离开,直到转过弯,消失不见,罗兰才缓缓将门推了条缝。 那个更衣的修士房间就在旁边。 当罗兰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正撅着屁股在矮柜里翻上衣呢。 火焰组成的箭头向下倾斜,指了指撅着的男人。 滴滴答答流出一行字。 「使用冲撞!」 罗兰懒得搭理它,蹑手蹑脚到那人身后,等他直起腰的瞬间,锁住他的脖子。 冰冷的手臂像钢索一样瞬间收紧! 他只挣扎了半秒,双眼发黑,脖子上的东西越来越胀,像个不停冲水的尿泡一样膨胀肥大。 他抖着腿,用手臂不停击打着罗兰的胳膊。 几个呼吸后。 「引导1(完成)」 「棒极了!」 「引导2:潜入」 「昏倒在房间的修士将引来追查。」 「尝试将他藏起来吧!」 漂浮的字体渐渐消失,箭头指向了房间的柜子。 然后。 白色的火焰凝成不断收缩的圆环,引导着某人聚焦于此。 罗兰:…… 默默将人用衣服捆好,塞上嘴,搬到柜子里。 「引导2(完成)」 「棒极了!」 「引导3:伪装」 「目标正向一层移动。」「你需要非常小心,借修士身份接近那个眠梦中的姑娘。」 「加油!」 「阴影行者!」 「注意:小心躲避巡查,暴露会使你遭到全体教会成员的追击。」 「注意:你正被数名高环仪式者注视,切勿使用不当手段,以免造成不可控的未知影响。」 罗兰:没完了是吧。 「加油!」 「阴影行者!」 罗兰觉得扳手摊上自己是有原因的。 它本来也不怎么正常。 - 挪开点,挡着路了。 罗兰用围巾将柜门缠上,勒紧,打了个死结。 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他沿着之前来的方向,往那些修士们聚集的地方去—— 就像扳手提示的,罗兰并不认为他能躲过高环仪式者的视线,能在入梦后将仙德尔唤回醒时世界,自己还可以全身而退。 这不现实。 这可是伦敦,伦敦的圣十字。 - 我这一年的工资大概都没有了。 「引导3(完成)」 「棒极了!」 「引导4(入梦)」 「你发现了正在移动病人的修士。」 「想办法继续深入,并找到你的目标,迅速入梦。」 「过早或过晚都将暴露在教会成员的视线中。」 「你需要确认‘坐标物’,并且与之形成‘链接’。」 「加油!阴影行者!」 「祝你好运!」 - 扳手? 「加油!阴影行者!」 罗兰咬了咬牙。 - 你最好整个月都这样说话。 他跟着箭头移动,身边的修士也越来越多。 一些人身上沾了粪和难以辨识的黑褐色物质,灰头土脸,两人一组抬着,骂骂咧咧的将下层的病人往疗养区送。 罗兰顺势用手抹过墙,又从鞋底扣了些泥抹在脸上。 揉乱头发。 低着头。 “你从哪过来的?” 果不其然。 当他尝试继续深入后,被一名牧师拦了下来。 他穿着祭礼服,显然刚在正厅忙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大人,我负责小厅。” “小厅?” 牧师转了转眼球,视线被罗兰散下的头发挡住。 “我记得今天负责小厅的…”牧师嘀咕几句,“你叫什么?” “托马斯。” “托马斯?”牧师弯了弯脖子,“抬起头,孩子。你是不是承担了不该由你承担的任务?” 他猜测有人偷懒,让这一看便是新来的年轻人担了重活。 “你是由谁——” 没等他说完,地板轰隆轰隆地震了几下。 有人老远嚷了起来: “漏了!全漏了!” “快找东西堵上!” “大人!!” “漏了——” 嘈杂的喊声让牧师没空再理会罗兰,迅速挥了下手:“去干活!” 扭头就往另一边跑。 等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罗兰才稍稍松了口气。 「达成成就:惊魂交谈!」 「伪装+1」 「交涉+1」 「你需要加快脚步,找到你的目标。」 「下一次,也许不会这样走运了。」 - 下一次,就是你求着我吃肉了。 - 小兔子。 「……」 「加油!阴影兔子!」 (本章完) ------------ Ch.470 欧德尔·戈迪恩 仙德尔的‘临时病房’很容易找——因为其他病患都是单独一人,要么发着抖,或断断续续的哀嚎、痛哭。 而仙德尔… 除了她自己外,还有五名同样睡去的仪式者。 三位男士,两位女士。 都睡得安详。 就是有点臭。 当罗兰大摇大摆推门而入的时候,六个人睡在木板上,向日葵一样头顶着圆心处的‘坐标’——像个大喇叭。 罗兰这时候才看清‘坐标’究竟是什么。 盒子。 一个木盒。 他认识这盒子。 金丝黑底宝相花纹螺钿盒。 在布里斯托尔,他买给仙德尔的礼物,为此还得罪了那位仲裁人的撞角女儿,玛德琳·泰瑞。 是他给仙德尔买的… 罗兰走近。 少女那头灰发不再像小章鱼一样抱着脸,反而死了一样散开。 嘴角有伤痕,在脸庞放着一支注射器,以及连接注射器的胶皮管。 「引导4(完成)」 「棒极了!」 「引导5:挑战」 「你找到了目标。」 「日光渐熄,银月与眠梦将重宰世界。」 「你该开始冒险了。」 「注意:你即将进入一座未知的梦境。」 「引导结束。」 「接受你的命运。」 「生或死…」 「祝你好运!阴影行者!」 罗兰撇了撇嘴,用脚把那挨着仙德尔的女人挪开。 自己躺到木板上。 几根粗壮的浅银色触须自心脏处伸展,如柔软的藻类于空气中浮荡飘动。 它们绕上了那支木盒。 「小心点…罗兰。」 - 玩够了? 「嘻嘻。」 - 祝我们好运吧,扳手。 罗兰没时间多说,放松身体,让意识渐渐浸入深海… 很快,房间里多了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火焰孤零零跳了几下。 它像往常一样,等待它的起名大王再一次得胜归来。 ………… …… “你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规矩。” 声音自阴影中来。 片刻后。 光中乍现的纱裙在甬道中卷起阵风。 女人漫步踏过灰烬,裙尾缀着如宝钻般星星点点的光斑驱散了黑暗。 “分时候。” 她挎着包,从里面掏出一支银锡打火器,抛了出去。 黑暗里的人接住了它。 ‘刷’一声点燃。 火焰和明灭的烟头,穿过黑暗的是一张遍布伤痕的脸: 男人瞎了一只眼,刀伤从额头一路划到嘴角。他没有头发,也没有时髦的卷翘胡须,仅剩的那只眼睛恶狠狠盯着伊妮德。 再向前。 能看到他略显刻板的黑色教服与圣披。 “茱提亚大人,如果你不守规矩,就同样不能指望其他人遵守了。” 即便只是交谈,男人那张恶鬼般的脸仍让人不寒而栗:他说话时像愤怒,打量人时像食人的怪物观察自己的午餐。他肩膀宽的不像话,夹烟卷的手指又粗又大,好像大钳子夹着一根着火的细针。 “谢谢提醒。” 伊妮德靠着墙,皱眉扇了几下飘来的烟雾。 “我总不能阻止手下展现自己的美德。” “你可以通过正常途径,”面目凶厉的男人挤出笑容,当脸上的肉一块动起来,那些伤痕也跟着蠕动,看起来可怕极了:“比如,通过审判庭递交申请。” “我想你应该有这个权力,毕竟,仙德尔·克拉托弗也是执行官。” 伊妮德低着头,摆弄自己羊皮手套的封扣,轻描淡写:“审判庭的‘正常途径’好用吗?” 男人默了默,随着吸气,火焰疯狂吞噬着烟纸。 他服食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从鼻子里喷出来,变得更淡——好像也不止吐出烟雾,甚至还混杂着一些精神和意志。 这导致他享受了半支烟,整个人却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不少。 “…没有规矩。” 他重新将下半张脸藏进阴影里,语气不善: “教会没有,审判庭也没有。” “那你该和教会说,阁下。”伊妮德发出一声沙哑地嗤笑:“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审判庭从来都干自己该干的。教会…是吗?” 男人沉默更深。 他彻底吸干了烟草,搓了几下指头。 黑暗中的眼睛渐渐发亮。 “所以我才格外怀念克什亥,”他望着伊妮德,语气平静:“圣徒不像圣徒,圣焰不像圣焰。如果仪式者和凡人同样自私自利、卑鄙无耻,那么越庞大的力量,就越将给世界带来灾难。” 伊妮德的羊皮手套上似乎写着什么有趣的故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抬头,与那满脸疤痕的光头男人对视。 她就靠着墙壁,摆弄手套,低着头,极其无礼。 “你得明白一点,阁下。神秘只为仪式者提供力量——你不能要求一把火枪懂得审判邪恶,追逐正义。” “但使用火枪的是人。”男人反驳:“如果没有分辨这些的能力,就不该拿起火枪。” “我同意,”伊妮德轻飘飘回道:“可是很遗憾,你说的不算。” 坚持,信仰,荣耀。 这些词早就不干净,以后会干净吗? 欧徳尔·戈迪恩不知道。 “茱提亚大人。”戈迪恩忽然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正和肩膀一样。 他身材魁梧,看起来身体就和费南德斯属于同类。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 他说。 “而旧党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伊妮德挑了下眉,终于抬了下眼:“赫弗还是那么会蛊惑人。戈迪恩,作为「圣徒」,我以为你至少有分辨真话和假话的能耐…” “正因我拥有,所以,我才这样说。”戈迪恩认真道:“我见过白矿,也亲眼见到了赫弗先生的思想,小赫弗的伟大目标——我甚至亲手触摸了那划时代的产物…” “我相信,并且绝对相信,随着时代变迁,当真正的光辉来临时,所有仪式者都将恪守自己的原则和信仰——” 他在这停顿了一下。 “就像你所说,火枪没有邪恶和正义之分——但人类拥有智慧。” “我们早晚会给火枪加上锁。” 他说。 “一把保护凡人,迫使仪式者守规矩的‘锁’…” 伊妮德并不在意什么伟大时代,什么锁—— 虽然欧徳尔·戈迪恩的想法非常好,人也不错。 作为「圣徒」,他能压制自己内心的恶念,端坐于挥舞伟力的位置上,同时却依然能关注那些脚下挣扎的凡人。 他是个不错的仪式者。 甚至可以称得上道德高尚。 但伊妮德并不认为他说的那些能实现。 “审判庭已经有了选择,”女人拢拢纱袖,打了个呵欠:“剩下的和我们无关。” 戈迪恩皱了下眉。 “大人,恕我直言。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做法。” “我当然知道你没法理解,戈迪恩。”伊妮德轻笑:“就像那几个老东西不愿和我见面反而派你来一样——欧徳尔·戈迪恩,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背负着什么重任?” 伊妮德看着他那副‘我的确背负重任’的坚定脸,瞬间失了谈话兴致,扭过头,视线仿佛穿过木门与黑暗,凝视那深陷眠梦的青年。 (本章完) ------------ Ch.471 救援者 ‘科兰特老爷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也是传奇的一生。’ 人们都说,他出身泥泞,自小就是个没了爹妈的偷儿。 街头巷尾,同断指帮的砸碎们厮混,但凡是个不好的地方,你都能见着他、听见他的名字——混蛋科兰特。 他热衷于寻找志同道合的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卷走老天都惊叹的财富。 那几年,城里可不怎么安稳。 人也不怎么样。 后来,他走了大运,在一次帮派火并中救了位老绅士——研究货币与金融,在当地大学讲课的先生。 他家里有个小银行,世袭继承。 科兰特动了心思。 ——至今人们也没能弄清楚,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总之,那位先生对他青眼有加。不仅带着他见识了不少大场合,也给他了一个良好的环境,让他受教育,领他与大人物见面、旁听。 科兰特虽然混蛋,可不得不说,他也绝顶聪明。 很快,大概两年或三四年时间,科兰特就讨得了那位老先生的欢心,让这只有个女儿的、性情温和、家境非凡的先生正式认可了他。 他有了钱,也早早和街头的朋友们断绝了关系。 许多人说,经常在宴会上看见他高谈论阔,时不时显摆自己那支金怀表。 再后来。 他娶了老绅士的女儿。 彻彻底底改头换面,成了个商人,银行家。 他拥有了财富和名望,同时,这些又能给他背书,使其不断向其他城市的银行拆借资金: 在那之后的几个灾难性的大事件中,他有如神助,每一次都选对了边。 直到今日。 科兰特·格拉索的家族姓氏已经从‘一如往昔’般良好,变成了‘承载荣誉’的高贵词汇。 资本和信用密不可分,而有了他们,就有了入场券。 而现在,科兰特先生可以操控入场券,选择发给那些他欣赏的、未来可期的年轻人了。 只是一点,令人慨叹。 也许得罪了神灵,也许是那位老先生的诅咒——之类的? 科兰特·格拉索一生都没有子嗣。 他有一名妻子,二十多位情人。 可惜她们没有能下蛋的,没人给他拉出来个黏糊糊皱巴巴的儿子或者女儿,哪怕一头羊或猫狗——她们除了粪便和每个月该来的血溺、结块和腥臭布条,没什么留给日渐衰老的科兰特·格拉索先生。 老先生。 他老了。 现在。 他开始挑选年轻人。 就像当年,他被选中一样。 他要给格拉索家族选个继承人。 ——虽然科兰特·格拉索不乐意,心里也十分清楚当年的自己多么混蛋、阴暗,满腹算计:正因如此,他看那些朝气蓬勃、尽可能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聪慧与正直的年轻人时,一眼就知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们在惦记他的财富。 他的权力,地位,他美妙而痛快的生活。 这些年轻人不怎么样。 可他又别无选择。 “仙德尔。” 他呼唤自己的女仆,摆摆手,让她把面前推销自己的年轻人带下去。 “拿两个子儿给他,仙德尔。” 科兰特说。 衰老的身体恨不得打个喷嚏都要骨折。 掉光了头发的男人眯着眼,贪婪注视着女仆的头发,脸蛋,身体。 玲珑有致的年轻姑娘。 可惜。 他太老了。 就像城里的穷人,不能说没有用处,可也指望不上什么。 ——难道你对穷人大吼‘站起来!’他们就能挺直腰杆往上爬吗? 可惜。 他本来要自己享用,让她给他生个孩子——或者,假使上天保佑,他真有了孩子,也能让这仙德尔照顾他们。 可惜。 “谢谢,年轻人,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考虑。” 他朝房间中的金发男人笑了笑,出言打断了他那喋喋不休、没一点灵气的讲话,让女仆送上路费,把人打发走。仙德尔出去了几分钟,又回来了。 “老爷。” 灰发姑娘有张年轻——甚至幼稚的脸。 她长得像孩子,纯真而稚嫩,仿佛身上还该有奶味才对。 “老爷。” 她关切地站在科兰特身边,微微躬身:“您今天太累了,该休息了。” 科兰特摇头。 他时间不多了。 总得有个结果。 “明天,老爷,您不能这样继续糟蹋自己的身体了。”仙德尔有些恼火,虽然仆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对主人发火,可正因如此,才显得她对科兰特格外不同。 她是能越过身份,关注身份之外的东西的女孩。 科兰特喜欢她。 这辈子他见过太多人,仙德尔不同。 “等我死了,可就没人护着你,克拉托弗。”科兰特算同意了女仆的话,暂且休息一天。他敛了敛袖口,微微仰头,让女仆用最柔软的绢布擦拭他嘴角流出的口水。 “等我死了,给你一笔钱,离开这儿吧。” “我还要服侍格拉索家族的下一代继承人呢。”灰发姑娘俏皮地笑了笑,也不嫌老人那腥臭无比的唾液,折起手绢,收进布兜里,“我得照顾小少爷呀。” 科兰特被她扶起来,放下小桌板,端上烤好的松软蔬菜饼。 煎至金黄色的薄饼香甜可口,由一些黑色的、指节宽的蠕虫组成。 它们无序地在瓷盘里卷着,到处爬。 然后。 被科兰特·格拉索捏起来扔进嘴里。 “这些年,我从没吃着过成块的蔬菜饼了,仙德尔。真怀念小时候在街头混的日子——至少东西还是成块的…” 老人的那口烂牙已经咬不动面饼,可它们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韧,反而汁水充足,哪怕只是面和蔬菜,却教他吃出了水果、奶油、牛排和鳕鱼的滋味。 真是不错。 科兰特嘀咕:“神灵保佑我这口烂牙…” 仙德尔也眯眼在一旁笑着附和:“万物之父会的。” 戛然而止。 老人骤然回头,那沟壑纵横的脸似乎肉眼可见的恢复着青春。 他的双眼不再混浊,仿佛有什么东西冲干净了上面的污秽,使他开始穿过阴霾。 “你说谁?” 他语气不善,质问仙德尔。 女仆吓坏了,摇头不语。 “不,不怪你。”科兰特抬起手,阻止要上前帮忙的女仆,低着头,发疯一样自言自语:“万物之父…万物之父…神…圣…圣十字?” 他越说眼睛越亮。 空间渐渐泛起了一层层褶皱。 “我到底是谁…” 回到中年的男人喃喃。 “我是谁…” “我是…” “对了!” 他大叫起来! “我是——” 一把银色的尖刀自后脑贯入。 清脆的碎裂将喊声碾灭在嗓子里。 科兰特·格拉索抽动着,转了转眼球。 看见托住他下颚的灰发姑娘。 她一手托着他下巴,另一只则在脑后缓缓拧动匕首。 他听见了细如蚊蝇的呢喃,一种隐约熟悉的咒文,通过祈祷而降临的力量。 一股凌厉的微型风暴。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绞碎了。 是他的… 大脑。 “我怎么能被你救出去呢。” (本章完) ------------ Ch.472 疯狂的心与奇怪的虫 “我怎么能被你救出去呢。” 仙德尔平静地扶着他,任由刀刃般的风暴掠过尸体,又通过匕首,肆虐于她的血肉中。 “我从来没想过,伊芙女士的通用仪式有天能派上用场…” 房间在她的注视下开始腐败。 露出废墟上一个个面无表情的‘仙德尔·克拉托弗’——她们被那些蠕动的黑虫爬了满身,长的,粗的,或细如发丝卷曲的。 毛绒绒,密密麻麻。 无论形态,它们都如宝石般光滑黑暗。 她们齐齐看向中心处的女人,仿佛一个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你快输了。” 她们僵硬地说。 “只是‘快了’。”仙德尔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找了个椅子,托起下巴,一脸纯真:“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仙德尔们’盯着她。 齐齐向前一步。 “你该属于我们。”她们说,“我们能感觉到,你是个天生的…” 仙德尔眨眨眼:“坏种?” 少女晃了晃腿,两条薄薄的灰色丝袜在暗处发亮。 “我可没兴趣与虫子为伍。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抱歉,我讨厌虫子。” ‘仙德尔们’不理解,学着身体本人的习惯,整齐划一地歪了歪脑袋:“蠕虫只是外在表现形式,人类。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是蛋糕。” “很遗憾,我同样讨厌蛋糕。” ‘仙德尔们’沉默。 它们不明白,这个杀了好几个为拯救自己而落入险境的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它们能力非凡,甚至是万物天敌,可总弄不清楚,这些生物的思想。 他们永远奇怪,懦弱,易怒,贪婪。 可在关键时刻,又能挺身而出。 矛盾的生物。 “我们控制着这座梦境。” ‘仙德尔们’说。 “我们能读取浅层的记忆。” 它们说。 “几乎没有生物能挣脱。” 它们低语。 “交出你的身体,于醒时世界苏醒。我们将给你比肩神灵的力量。” 灰发姑娘笑声清脆:“你也说了,是‘几乎’。” 仙德尔·克拉托弗。 这个雌性人类在入梦后便立刻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素质:她几乎在下一秒就察觉到了问题,并且,警惕地没有食用、饮下任何可疑的东西—— 她是被允许离开的。 假如她察觉到危险,就该早早离开。 可她没有。 只静静等待着一个又一个拯救她的入梦而来,然后。 看着他们。 一个又一个沉溺梦境,被它们寄生。 她作为女仆,作为母亲,作为凶手或生意上的伙伴,用各种各样的身份观察着这些人的一生。 梦境中臆想的一生。 他们从中汲取快乐。 她也是。 最后。 在圆满的结局。 亲手杀死他们。 用蠕虫们讨厌的‘仪式’——来自伊芙的通用仪式: 风暴之息。 任何一名仪式者付出足够的代价,就能使用的仪式:提前准备的利器,以及将经受狂风摧残的精神。 ——仪式摧毁了他们孔隙里的虫子。 可粉碎的虫子,也同时融化了这些入梦的、被寄生之人的精神。 死亡并非离开。 他们永远醒不来了。 “我不明白。” ‘仙德尔们’似乎对仙德尔没有太大的敌意,仿佛像好学的学生们,用同样的表情,问出同样的问题。 这声音们叠在一起,伴着僵硬的脸与周遭腐败的世界,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与你相识,那两个女人,称你为…大人。” ‘仙德尔们’说。 少女打了个哈欠:“我可不要被这些人救出去。”她说,“我要等我的救世主。” ‘仙德尔们’更疑惑了。 “他每一次都会救我,每一次都会让我重新爱上他…”灰发姑娘痴痴笑起来,并不在意皮肤上渐渐扩散的灰色裂痕——那是精神无法承受仪式摧残的证据。 风暴之息作为通用仪式,既然没有被广泛应用传播,自然有它的道理。 这仪式非常危险。 它要的太多。 “他会来救我的,也只有他能救我。” ‘仙德尔们’不解:“你可以离开…现在就可以。” “那怎么行?”仙德尔皱眉:“这可是个好机会。” “机会?” “加深我们之间感情的机会。”仙德尔站起来,张开手臂,脚尖轻点,转了几圈。 她那破损的裙摆倒轻易融进了周遭枯萎败损的世界中。 “他像个英雄一样拯救了脆弱的少女——” 仙德尔笑得有些扭曲,声音如被寒冬标记的树,虽然蓬勃,却已知凋零的命运。 “我?” “你瞧。前赴后继的仪式者们为了拯救我,可他们都失败了…唯有他!我的救世主,我的灵魂之火自黑暗中来,为我驱散寒冷…太美妙了…” ‘仙德尔们’齐齐向另一侧歪头:“他们失败的原因,不正是因为你吗?”那皮肤破败的与周遭无比押韵的少女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 “嘘…他早晚会想保存挚爱之人的遗物一样,好好保存我…” 她亲切又真诚。 像照镜子一样对它们说。 “我们会一起度过每一次危险…” ‘仙德尔们’沉默了。 它们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反而,无数时光中,总有格外疯狂出众的。 而每一个,都会造成天大的麻烦——对于它们来说,是的。 有着如此特征的人类,就意味着阻碍和麻烦。 它们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宝贵机会,浪费在这个出众却毫无用处的人类身上。 她了解它们,对它们毫无用处。 “你可以离开。” “哦,照他的话说——‘我不’,先生,女士,车轮和螺丝。” 仙德尔勾起的笑容终于浮现出恶意: “我当然不,小虫子们。” 她说。 图书馆小姐。 书的孩子。 前圣女候补。 这位出身地狱又优渥如王爵的姑娘,身负的伟大之术,与其日夜不倦研习的知识,在每一次危险中都帮助她找到了那把能够击退敌人的钥匙。 比如。 这些虫子是什么。 以及。 它们害怕、恐惧着什么。 她不敢相信这种东西会出现在梦境里,可既然教她遇上… “你瞧,一举两得。” 仙德尔对于自己的做法显然很满意。 那无论看多久都让人欢喜偏爱的脸,虽然如今布满裂痕,却仍喋喋不休地向四面八方传递着自己的快乐。 她在缝隙中藏匿兴奋,忍耐着,积蓄着。 等到男人舒畅,才趴着在他胸毛上轻声细语: ‘您染了鼠疫。’ 然后看他惊似的从粗糙的床单上跳起来,叫骂着众神保佑,并打她,让她收回诅咒时。 那时,她会情真意切地摇他的手,告诉他: ‘您真的染了鼠疫,真的。’ 她只等男人问出来,错愕地问她为什么这样说,问什么时候。 她才肯回答,指指自己。 ‘刚刚,先生。’ 并发出妖鸟一样尖锐吓人的笑声。 这是她的快乐。 看人发了疯的挠自己,将那东西搓出血,用牛奶灌自己,然后上吐下泻,最终还是发热,吐血痰,浑身溃烂,哀嚎。 她才肯低头哭泣,说先生啊,我没有病,可您用来刷自己的毛刷,我房间角落的毛刷,可不是我的啊。 有趣的世界。 “你瞧。” 仙德尔敛了敛散开的灰发,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两颗纯粹无暇的宝石——在由恶意黏合而成的,怪物胃袋里的宝石。 “你们钻进了他们的身体里,要他们利用规则‘坠落’,苏醒在醒时世界…” “你们这些小东西,想要到醒时世界去作乱,是不是?” “你们对人类感兴趣,你们寄生在人类的血肉、灵魂上,在他们的心灵缝隙中低语…” “你们想,是不是?” ‘仙德尔们’坦诚点了点头。 “这座梦境正在走向破灭。人类,我们需要你,或者其他访客。别用那仪式,在毁灭前,让我们顺利离开——我们会给你想要的…” 少女沉默片刻:“你们,非常想离开吗?” 它们齐齐称是。 仙德尔咧开嘴角,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她笑得每条皮肉都不合群起来,仿佛又几双无形的手从四面八方扯她的脸。 “那怎么行。” 她看那些沉默的,哽住的,就一阵快乐涌上心头。 “那怎么行呢。” 她快活地等着,等她的救世主带来破灭、爱意和那日夜思念的皮肉之苦。 “你的朋友不会来了。”‘仙德尔们’笃定地说,并继续威胁、引诱着这座梦境中唯一还有机会离开的人类:“你的精神很快就承受不住仪式的力量了…如果你能——” “他会来的。”少女扣了扣手背,那些分泌出变色物质的裂痕:“他舍不得我这样的人。” “他会和前五个一样…” “也许?”仙德尔歪了歪头:“那么,我们就和这座梦境一起被扯碎…吧。” 她笑眯眯地说。 “我要和他死在一起…”声音多了些向往:“我还从没亲眼见过一座梦境彻底坍塌。我们有时间干更多的事吗?” 面对这样‘出众’的人类,‘仙德尔们’终于清楚,一切言语都没有作用了… 仙德尔撕了撕手臂上脱落的皮肤,微微蹙眉。 这种自我施加的痛苦,已经不能再给她带来更多神性的战栗了。 快来呀。 我杀了好多碍事的。 快。 快来。 只有你才有资格救我… 或和我一起死。 亲爱的。 我在等你。 (本章完) ------------ Ch.473 有趣的梦境 梦境究竟如何令人沉迷,以至于让深陷黑甜的人难以割舍、不愿苏醒—— 梦境是一个人美好的短暂复苏,也是永远不必担心澄清的私密谣言。 罗兰曾有幸落入过一位八环仪式者(伊妮德)制造的「场」,也与一位七环在「场」中战斗。 那些和梦境接近,却又及不上梦境真实: 至少在「场」里,罗兰依稀能感知到气味、触觉上那些不和谐的地方。 但一座真实的梦境,揣着恶意、本就打着让人沉迷不醒的梦境,绝对能塑造出一片让人永远挣脱不了的泥沼。 它会根据入梦之人的记忆塑造它,根据入梦之人精神、灵魂里残留的,也许连他本人都不清楚的愿望、遗憾、痛苦、悲伤和快乐—— 这一切的一切,远远超过言语上的表达。 即使那些陈词滥调被最优秀的作家修改调整,甚至涂抹后另起,也不及目睹时半分迷人。 罗兰以为,他会醒来,会倚在雅姆·琼斯的怀里,或趴在妮娜·柯林斯的木床边,听她絮絮叨叨讲着他听不懂的话——他以为会是这样。 他没法分辨,甚至,和‘分辨’、‘我在哪’有关的词汇都将从他脑袋里消失。 那么,他也必然同外面的几个仪式者一样,永远陷入这场梦境: 他本来这样猜测,并且,也准备了另一种让自己产生‘在梦中’的办法——虽然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不过。 他忘记了一点。 妮娜·柯林斯在他脑袋里、血肉中、灵魂上留下了太多东西。 那些本该如海啸汹涌的记忆,却于此前尽数被一个新诞生的意识接管: 它像一堵无形而柔软的墙壁,保护住罗兰的意识,使他免于遭受瞬息或悠长的折磨。 免于日日剧痛的后遗症。 而现在。 梦境,或梦境中的某个东西,开始阅读没有扳手掌管的散乱记忆,并且,将它们挑选出来,编织,缝合,烫平,拿给罗兰看。 看。 这是你的记忆。 你见过的画面。 你曾经一定经历过。 我要拿走你的一小块意识,让你变得恍惚,然后,把你放进去。 使你在这段熟悉的记忆中沉迷。 ——可这也是为什么,罗兰能立刻意识到自己入梦,并且在梦里的原因。 因为这段记忆不是他的。 不是他经历。 也不是他听妮娜·柯林斯讲过的奇妙故事。 这段记忆来自妮娜·柯林斯本人,并且,大概被扳手打上了‘废弃’的标记,以至于罗兰从不知晓。 显然,‘梦境’本身是没有分辨能力,也没想到,有人的脑袋里会有其他人的经历和记忆。 还那么多。 “所以,就这样吧,行吗?” 面前的女人竖着胳膊,下垂的手像鸟喙一样衔着一只橡木头金属身的咖啡匙。 她百无聊赖地搅着,敲得咖啡杯叮当响。 罗兰注视着那正块及地的玻璃窗,午后黄油色的阳光晒得人发懒。 玻璃外是妮娜小姐的世界。 在路上跑的铁盒子。 奇形怪状的孩子,三三两两、不带仆人、穿着暴露的女人,年轻的男孩踩着一块带轮子的木板呼啸而去。 向上。 一块巨大的,像画布一样的巨幅‘奇物’正展示着极其下流的一面: 一个女人(罗兰猜是某类职业者),只穿了两片布,在那奇物里花枝招展地朝来往的人展示自己曼妙的身段。 罗兰皱了皱眉。 并认真看了半分钟。 玻璃内的世界也如外面一般神奇。 除了他对面一头缎发的姑娘外,这酒馆——或咖啡馆里到处都是奇特的景象: 孤零零的女孩对着一个会发光的盒子敲敲打打。 两个不大的男孩,专心致志盯着桌面上那张绘制复杂的‘纸桌布’,手旁除了一个个拇指大的小人偶,还有几枚奇形怪状、面数多到数不清的骰子。 酒馆里有音乐。 但罗兰瞧不见乐队。 到处弥漫着强迫人吮吸的咖啡香气。 以及。 自己眼前这位愈发不耐的女人。 罗兰动了动手指,握住跟前冰凉的杯子,盯着那支插入杯口的绿色木棍,餐碟旁闪亮的刀叉。 声音,气味。 开门关门时钻进来的风。 一切都是那么的僵硬。 罗兰摸了摸尾指,敲了两下。纯银的戒指。 “你听没听见?” 耳畔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 罗兰缓缓抬起头。 虽然那讨人厌的声音不再,白色的火焰却依然守护者他,在罗兰眼中走出这世界的轮廓。 女人很漂亮。 只是眼角画了条黑色的…线? “罗兰?” 女人皱着眉头,又叫了一声。 “你好。” 他张嘴,发现自己吐出了异域之语,可他听得懂,也说得明白。 真有趣。 “你什么好,还有要说的没有?我一会还有别的事儿呢。” 不耐的姑娘仰起头,甩了甩黑发,细长的手指在一旁的‘亮壳子’上面按了几下。 又看罗兰。 “不是我现实,罗兰。你总得替我考虑考虑吧?你看看李东,人家买了车,房,最近还跳了个好公司——我也不要你给我买什么房,写我的名…起码得让我看见点希望吧?” 她说的每个字罗兰都能听懂。 可又听不懂。 妮娜小姐的世界… 真有趣。 也许是女人发现了他微微上翘的嘴角,苦口婆心转瞬化为了愤怒。 “你每次都这么没皮没脸。说你,你就不吱声,我妈那边找没找过你?你怎么说的?” “老这样,你让我怎么办?” 罗兰不说话,就合着手,静静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这让女人更加恼火。 “是!” 她重重放下手机。 “我那么说话是有点恶心,我不是为了工作才舔吗,都是大爷,我能惹谁?” “瞧你整天阴阳怪气的…我干什么了?” “你要能稍微让人看见点希望,多努力点,也不至于有今天。” 罗兰歪了歪头,注视着眼前浮荡的、有别于烈焰的——一个由黑白色构成的‘框’,上面清楚写着几行字。 「检测到强烈需求…」 「绑定中…」 「绑定成功!」 「恭喜您!神豪选择系统已启动!」 - 扳手? 「叮!」 「本系统致力于打造完美神豪!」 「财富来源无需担心任何组织调查,在系统保护下,一切奖励都将视为合法所得!」 「每一次选择后,使用者都将离完美神豪更近!」 「叮!」 「任务:打脸前女友」 「选择一:低头认错。奖励称号:龟男。」 「选择二:当众怒斥王梦雅(前女友)!奖励:宾利欧陆GT。」 「选择三:坦言自己刚继承了来自异国亲戚的大笔财产。奖励:一千万龙币。」 - 扳手? 「叮!」 「本系统致力于打造完美神豪!」 「若使用者在半分钟内无法做出选择,系统将自动为您选择较为合理的一项。」 - 比如? 「叮!」 「本系统致力于打造完美神豪!」 罗兰默了默。 视线穿过黑白字框,落到女人的脸上。 - 唔… 罗兰眼神玩味。 - 我选一吧。 「……」 「叮?」 (本章完) ------------ Ch.474 妮娜小姐究竟看了什么 罗兰觉得自己脑袋里——不,应该说,梦境给他的东西很有趣。 这不由让他想起扳手评论妮娜小姐的话: ‘谁知道她整天都看些什么。’ 而当那他做出选择,并诚恳对面前的女人道了歉后… “抱歉,王梦雅小姐。” 选择结束。 眼中的黑白框架也缓缓消失。 罗兰发现,周遭的一切忽然‘鲜活’起来——仿佛此前都只是一张张烙在铁上、描在纸上的景物,而如今,它们开始生动了。 比如面前的王梦雅小姐。 她好像不再重复那些公式般的话,对于罗兰的回答,也有了恰当的反应。 她吓着了。 “…你没事吧?” 罗兰眨眨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分个手,不至于不至于。” 她胳膊搭在一块,压着桌面向罗兰的方向倾:“你再有个好歹,不至于,罗兰。” 叫全名就算了,分手打击大,她能理解,犯个病也正常。 可是,什么叫‘王梦雅小姐’——? 她认识的罗兰可不这样。 可别急的嘎一下过去了,这样的人不少,新闻上老播。 “你真没事吧?”女人撩起头发,把手机推到一边:“我们先不互删,以后还做朋友呗,行不行?” 罗兰托着腮,扫了眼玻璃。 映出来的人的确是他自己。 “我没事,”罗兰从磕磕绊绊变得越来越顺畅,仿佛习惯了这门语言,问道:“你刚刚说,希望,是什么?” 他对这个词格外敏感。 “你还有脸问。”王梦雅撇了下嘴,缩回去:“上进,上进,每次都答应好着呢…” 罗兰不明白,轻声询问:“…是,未来吗?” “你今天中毒了?”王梦雅怎么看怎么觉着面前的男人陌生,又感觉他明知故问:“我们得有个地方住,房子呢?是,我不非要车接车送,地铁也行,上亿的座驾。” “你每个月六七千,自己一个人也算够活了…” “大哥,你是不是得考虑一下我?” 王梦雅又开始生气: “生了孩子,总不能是植物,全靠光合作用吧?” “我倒不是看上谁,有了下家——问题再这么下去,倒霉的是我,罗兰,你知不知道?” 她连珠似的说了一大串,让罗兰听了个大概。 除了一些特殊的词,基本弄清状况了。 罗兰:“你的意思是,这具身体——” “什么这具身体,玩失忆是吧?” “…我是说,我没有土地和房产?” 王梦雅狐疑:“怎么,要打脸了?” 罗兰:“也没有静音马车?” “老百姓也不该有…你是不是成心?”罗兰的问题生生给女人气笑了。 “我的周薪…我是说,酬劳更不多了,对吗?” 王梦雅反复打量他,模仿他的语气:“对的,少爷,你月光,知道了吗。我们在一块三年,你工资涨了一千五。” 罗兰托着腮,盯着女人看了一阵。 半天,突然开口问: “你为什么等那么久。” 王梦雅一愣。 “什、什么等那么久?” “我是说。”罗兰不解:“我大概只是个工人,小姐。作为情人,你为什么会在我身上耗费三年时光?这难道不是花半个下午就能想清楚的事吗?” 王梦雅猛地拍了下桌子,气急:“情人?!我连你女朋友都不是了?!谁他妈是你情人?” 罗兰:? “我的意思是:你早该与一位合格的绅士相恋才对,小姐。你漂亮、健谈,看起来也健康——至少没有肢体上的缺损和容貌上的瑕疵。你完全可以同稍殷实些的先生商议婚事…” “如果你够幸运,觅得真爱,更能为日后的生活平添不一样的色彩。” “三年的时光太宝贵了,王梦雅小姐。” 罗兰的坦诚让对面的女人一分钟都没说出半个字。 六十秒,她就这样看着罗兰。 “…你给我整不会了。” “小姐?” 她不由分说,拿起一旁的壳子,按了几下。 罗兰就看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对那壳子说话。 “喂?120?对,我男朋友疯了…” “不是,不是砍人,他…不是,也没咬人。我是说,不是不是,也没有被狗咬。我是说,他是那种很奇怪的…他叫我‘小姐’…是,是,我正当职业,我干IT的,对,对,我告诉你地址…” 罗兰:…… “发生什么了?”他试探。 王梦雅不说话,看着他,没一会,竟流出了泪。 “对不起…” “王梦雅小姐?”“对不起…”这突如其来的抽泣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我不知道会这样…对你打击这么大…” 罗兰:…… “我没疯,王梦雅小姐?”罗兰不明白为什么越解释越麻烦:“没有一位淑女不想嫁给绅士…也许稍差些,但起码也要能保障自己的生活,维持日常开销。倘若闲时还能探讨艺术——” 听见这些话,王梦雅的哭声更大了。 在她注意不到的地方,空间微微晃动起来。 嘭。 咖啡厅的门被粗暴地踢开了。 几名黑衣壮汉清空了过道,躬身迎接一个皮肤苍白的男人。 他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短发,无须,身形消瘦,鹰视狼顾。 当他踏入咖啡厅,气氛一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直奔罗兰,皮鞋跟在地上敲得清脆。 似乎乐队都放轻了手和嘴,退让出登台的路。 罗兰闻见一股淡淡的薄荷味。 就在他走到桌前。 “可以多加一个位置么。” 男人说。 那他双细长蕴着黑亮眸子的眼微微眯起,当他仰起头却又向下看时,呼之欲出的是他本质上的矜贵与傲慢。 女人吓坏了。 她看着那些黑衣人迅速铺满咖啡厅,他们佩了耳麦和对讲——这可不是电视剧,多少有点吓人。 “那、那个,哥们…” “我没跟你说话。”男人轻蔑地扫了眼她,转向默然不语的罗兰,“这就是你离开我后,给自己找的‘港湾’?” 他缓缓俯下身。 两只手分别按住了桌子的两侧,上半身的重量全部压在了胳膊上,更靠近座位上的男人——他的小猫儿。 “我说过,整个燕城都是我的地盘,你哪儿都去不了…” “我会把你锁起来。你知道欺骗、背叛我的代价,对么?” ——妮娜小姐,你到底留给了我多少没用的记忆呢… 罗兰无奈。 “先生,我好像不认识您。” “先生?”男人重复了一句,那削薄的嘴唇轻抿,苍白的脸上竟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红晕:“…我喜欢你这样称呼我。” 他继续俯身,靠近罗兰。 “别跑了。” “你欠我的债,这辈子都要在笼子里…” “彻底打上我的烙印…” “每一寸。” 由于他越靠越近,这也打破罗兰原本的计划——原本,他还想多看看妮娜小姐所在世界的模样。 有点遗憾。 他勾了勾手指,朝那把雪亮的餐刀。 “先生,”罗兰向侧面躲了躲,这实在不是个礼貌的距离,“我认为您不该再靠——” 男人听见这话,两只撑在桌面上的手掌紧了紧,除了松松挽起的袖口下干净的弧形表盘,还有那鼓起青筋的手背。 他依旧俯身,表情戏谑地试探着落跑之人的底线。 “靠近?你害怕我当众吻你?在燕城,我可是——” 下一刻。 罗兰曲肘撞开了他的小臂。 ——当一个人站着,却非要俯身由两条胳膊承担上身重量时。 一旦缺了支撑,他就会用下巴狠狠砸向桌子。 不过等待他的不是桌子。 是一把高高竖起的餐刀。 噗呲。 不算锋利的刀刃顺利滑进了血肉,卷了卷,一拔,带出条血线。 咖啡厅里一片寂静。 他那双锐利、深邃且令人着迷的黑色双眼,此时却如夜晚带病出来工作的妇女一样,一边挠着湿烂的地方,一边张望——然后,被一名俊俏无双的年轻人选上,还大方地给了一千镑小费… ——此时此刻,这男人眼中的不敢置信,和那湿烂女人该是一样的。 他捂着脖子,试图抬头,却被罗兰死死按在桌面上。 血沫和气泡从伤口里冒出来,从泉眼里汩汩,一瞬间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抖动。 然后停止。 “这样不礼貌。” “燕城大王。” 赤色餐刀在手里转了两圈,罗兰垂眼推开椅子,起身,朝那位早已僵停静止的女人笑了一下。 然后,一手按着桌面上染血的头颅,另一只握刀的抬起来,对那群黑衣人晃了晃。 “先生们,有人认识苏月吗?” (本章完) ------------ Ch.475 来自她的梦境 无数个梦境。 无数个世界。 罗兰醒来。 昏睡。 醒来,再昏睡。 一次次穿过帷幕,又一次次被甩离。 他浑浑噩噩,肿胀的脑袋里堆满了不该堆积的信息,杂乱无序的画面与声音颠倒交错。 他坠入一个,抽离后,就忘记一个。 他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个梦境,只庆幸那些都是妮娜小姐的记忆,而非他的。 否则,他不敢保证,每一次都能像之前数次一样干净利落的扯断那些死死勒进血肉的无形丝线。 …… ‘四郎…’ ‘嬛嬛。你既知朕不愿,却为何——’ 噗呲。 ‘刺、刺客!有刺客!!’ ………… …… ‘罗兰。我们好不容易把你哥哥找回来…能和他好好相处吗?’ ‘当然,妈妈。’ 「你清楚自己并非亲生。」 「当他们的亲生儿子回来后…」 「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离你而去。」 「叮!」 「检测到宿主强烈意志,开启独美系统!」 「任务:离开虚伪的家」 「奖励:任意一种大师级能力(舞蹈/演技/射箭/绘画/短跑/文学)」 噗呲。 ‘杀、杀人了!!’ ‘你怎么能杀了你的哥——’ 噗呲。 ‘你!你你你杀了你的父——’ 噗呲。 ………… …… 一次次苏醒。 沉睡。 罗兰愈发分辨不出梦境与现实。 原本那些偏离认知的、与他所听所见并不重叠的世界,也在一点点侵蚀着罗兰的理智。 他渐渐接受,从单纯地脱离,变得开始学会在一个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生活…的更长久。 他开始在意‘活’了。 有关‘苏醒’和‘梦境’的词汇一点点模糊,让人越来越难分明。 直到。 罗兰听见了遥远的抽泣声。 微弱的,熟悉的声音。 ‘罗兰…’ 女孩轻声呼唤。 ‘罗兰…’ 她说。 ‘我在这儿…’ 声音越来越小。 ‘来救我…’ 她说。 十月的某个阴雨天。 罗兰脱离了济贫院。 他被一名远道而来的老人选中,带回了伦敦城。 近郊。 一座好像查理一世执政时期就修建好的小庄园… 罗兰的意思是,它很老。——虽然稍有见识的人就该清楚,查理一世时期的庄园算不上‘老’,但罗兰认为它老的意思是,这老绅士的家不该这样破旧衰败才对。 干涸的喷泉雕塑脱了色,中心拉弓的女人断了条胳膊。 石碗里盛的不是水,是淤泥和落叶,以及一些分不清具体用途的铁枝、车轮和某种食物的包装袋。 小庄园的树得了园丁‘随它去’的命令肆无忌惮的长,路面坑坑洼洼,时值雨季,罗兰几乎每走一步都要用力将另一只腿从吮他脚的泥巴里拔出来。 冷清的土地上除了那引路的老人和自己,没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孤零零的主建筑仿佛向上流的涡心,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扯进自己的肚子里,绝不剩一丁点留给庄园主人。 一只巨大的鼓风袋从庄园的另一侧吹着,要罗兰向前、向右倾才算‘站稳’。 除了狂风带来的腐败味和鬼哭般的呼啸,唯一让罗兰感到庆幸的是,他被老人承诺,每天能吃饱,不必挨揍。 这要比济贫院好得多。 他领着他穿过窄路,一些狰狞摇曳的枯枝和不知多久没人修剪过的草地,来到建筑不远。 “在这儿等我,孩子。” 老人说。 罗兰看他上前扣门,不一会,有个窈窕优雅的女士出来了。 一头顺直的灰发,蓝色的眼睛。 老先生躬身行礼,对那女人低语几句。 于是,她看了过来。 ——很短暂的审视,在罗兰感到惶恐前结束。 她似乎很满意,僵冷的脸上有了笑容,将几枚金色的大钱放到对方手心。 罗兰被‘收下’了。 幸运加幸运。 不过,老人临走时眼中的怜悯,罗兰之后的日子一直都没弄懂。 这位灰发女士姓克拉托弗。 玛莲娜·克拉托弗。 她要他记住这个名字。 然后,交给了他仆人的工作——庄园不算大,可若算住在这儿的人,那可就着实大不少。 因为除了自己,罗兰没在这栋房子里见到任何一位‘仆人’:这里只有克拉托弗女士,以及,她的丈夫和女儿。 赫特先生。 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 他们是一家人。 没有其他仆人,就意味着罗兰的任务格外重:他每日要四点起床,为克拉托弗小姐、赫特先生提前点燃壁炉; 将要穿的衣服烫好; 准备洗漱的热水; 安摆桌布和餐具; 准备早餐—— 除此之外,由于马莲娜·克拉托弗女士几乎每日夜不归宿,所以,罗兰还要承担起照顾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的任务,以及,为赫特先生洗澡、收拾那些沾了粪便与尿液的床单和被子。 是的。 赫特先生是个傻的(虽然罗兰不愿这样讲,可他觉得,‘傻’已经算是饶了人的说法了)—— 实际上,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的父亲… 几乎没法控制排泄时间。 他不能讲话,通常用‘啊’来表达情绪和想法:饿了,渴了,愤怒,愉快,困倦,疼痛,排泄,无聊,思念等等… 就一个声调,一个词。 ‘啊’。 罗兰起初听不懂,后来用了两个月。 仍然听不懂。 而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就好照顾的多:她和自己差不多大,会上厕所,会吃饭喝水,会讲话,会像人一样走路——她不大给自己添麻烦,通常吃完早餐,就躲进房间,等到午餐再出来。 她和罗兰一天见不上几次,说不了几句,多数都是‘谢谢’、‘日安’、‘请帮帮我父亲’。 她给罗兰的印象非常好。 有礼貌,温柔优雅,且不像马莲娜女士一样整天冷着脸,讲话刺人。 只是唯独不爱离开屋子。 以至于多数时候,罗兰都和满屋乱爬后累了休息的赫特先生大眼瞪小眼—— 顺便,房子里除了他们,还有一只时常来做客的长尾黑猫。 它经常从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房间的窗户溜进来,在屋里睡上一小会,昂首挺胸穿过客厅,到厨房吃个午餐或晚餐,卷着趴在壁炉旁打个盹。 它也不搭理自己的饲养者,等醒了,舔干净毛,再竖起尾巴露出屁*对着罗兰晃那么几下,昂首阔步地离开。 总之。 这工作不算轻松,但绝对称得上安稳。 多少人求之不得。 罗兰很满意。 (本章完) ------------ Ch.476 曾经的日子 “谢谢…” “罗兰。” 这就是罗兰为什么喜欢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的原因——除了她乐意对一位卑贱的仆人道谢外,那发自内心的真诚同样能让格外敏感的罗兰清晰体会到。 她绝对是个善良的姑娘,长后的淑女,未来必然要嫁给一位卓尔不凡的绅士。 “谢谢…” 灰发姑娘抱着昏昏欲睡的黑猫,怯生生站在房门口往里面张望。 她灰扑扑的房间。 现在满是粪便。 ——趁着她午餐后摇椅小憩,赫特先生溜进了女儿的房间,在地毯上排泄后,将粪便抹的到处都是: 墙壁上,她的床单上,桌椅和衣柜里的衣服上。 还只穿了件衬衫和紫色毛线袜。 只穿,这两件。 罗兰万分头疼。 两个月来,他干的最多的活,就是为这疯癫的先生收拾烂摊子。 那些污染了的衣物饰品倒不用他清洗,克拉托弗家显然也不缺这几个钱——可墙壁、地板总不能砸碎、撬开,重装一遍。 “这是我该做的,克拉托弗小姐。”罗兰跪在地板上,吃力地推动拧干的土黄色布条:“否则,女士为什么要雇佣我呢。” 灰发少女听他这样说,轻轻抿了下粉唇。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孩,那张仿佛永远纯真年幼的脸上浮现一抹阴翳:“…是爸爸的错。” “也许他只是需要帮助。” 罗兰抹了把汗,回头朝她笑了笑。 越过女孩,他的父亲正自以为隐蔽地‘藏’在椅子后面,露出脑袋朝这边张望。 “就像克拉托弗女士雇佣了我,给我一个容身的地方——我愿把这叫做家,小姐,你同意吗?” 仙德尔轻捋着怀抱里的黑猫。 它在姑娘瘦弱身体的映衬下显得像个夜里的妖怪,黑尾巴一直垂过膝盖,懒倦地扫来扫去。 “我…” 她犹犹豫豫,反复措辞,吐不出一句正面或安慰性质的回答——直到发现罗兰眼中的光渐渐黯淡。 “做我的家人,会遭遇不幸…” 罗兰搓着地板,‘哈’了一声:“你瞧,小姐,虽然我和你的身份天差地别——我这样卑贱的绝不能同你这样高贵的比。但我要不知廉耻地说一句:我也被人这样讲过许多年。” 灰发姑娘一顿,似乎不敢置信:“真的?” 她认为罗兰很漂亮,漂亮的不像‘真人’——再加上他干活利落,从不像之前来的那些仆人一样抱怨屎尿、劳累,借着家里没有清醒人,欺负她,用言语明里暗里地讽刺。 罗兰从没有过。 她认为这样的男孩,无论到哪儿都会被人爱。 “和我走近的人会遭不幸的事,克拉托弗小姐,我在济贫院的时候,名声所有人都知晓。”罗兰将布条拧出黄汤,脸上丝毫看不出被臭味熏过的模样。 他还是笑的让仙德尔感到暖和。 像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盖着小羊毛毯那样的暖和。 “可你瞧,我这样‘厄运缠身’的人,却遇上了大好人。不仅雇佣我,还供我吃喝住——这够幸运吧?” 够幸运。 仙德尔不得不点头。 母亲从来不在家,父亲又不会说话。年幼的仙德尔·克拉托弗曾将孤独寄托于一个个来去的仆人,希望能从他们身上汲取到开口的力量—— 可令她失望的是,仆人身上从不供给这样的能量。她和他们之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谁越过了,房子里就要打雷一样的线。 再加上仆人换得快,换得勤,仙德尔·克拉托弗也渐渐失去了交谈的心思。 直到罗兰出现。 这个和她看起来差不多大,也许世界最漂亮的先生,仆人,男孩,阳光和欢庆,带给了这籍籍无名的唱经姑娘一丝主的荣光。 “谢谢你,罗兰。” 她轻声说。 声音淹没在搓刷地板的杂音中。 “什么?”罗兰回了下头。 “…没什么,罗兰。”仙德尔抿抿嘴:“你是我唯二重要的。” “那可是我的荣幸,小姐。顺便,第一重要的不会是海盗先生吧?” “是。”仙德尔翘起嘴角,揉了揉酣睡的猫头。 克拉托弗小姐给这只没良心的黑猫起名叫‘海盗’—— 因为它总像海盗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饿了才跃上窗台,到房子里乱捣一番,旁若无人地连吃带拿后,再得意洋洋地回那窗台,重新奔向自己波澜壮阔的自由之海—— 直到下一次饥饿来袭。 它没什么良心,却也偶尔慈悲,像今天,或者其他日子,死了一样睡在仙德尔·克拉托弗的怀里。 一只野猫能安安静静睡在人的怀里并不容易,除非它死了,或者做好了死的准备。 这是莫大的信任(但罗兰总说也许它只是为了交换‘港口’的进入权而出卖了自己的尊严。仙德尔对罗兰的说辞感到恼火,因为这样一来,就等同于忽视了她身为‘猫主人’的魅力。) 总之,日子平平无奇,却又让人感到踏实:每天与赫特先生斗智斗勇,为他收拾屁股,提着裤子满屋追赶。 稍有空闲,能够服侍克拉托弗小姐,添水生火,听她轻声细语地斜靠在椅子上,借着炉火的暖光烘上几段潮湿阴雨的悲伤故事,或某个旅人那惊风骇浪的船上见闻。 罗兰挑不出一丝不满的地方,这里简直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地方了。 除了玛丽莲·克拉托弗女士,这位雇佣了自己的女士鲜少在家外——他也曾偶然听仙德尔提到自己的母亲,提到她们之间的一些琐事: 但语气不怎么样,用词也不大好听。 似乎她对自己的母亲有些耐人寻味的看法,不只是因为玛丽莲女士将自己痴傻的丈夫抛在脑后,整日与来历不明的人厮混——其中仿佛还有其他隐情,一些但凡提到,就让仙德尔面露痛苦的隐情。 罗兰知道自己不该好奇。 他从来只是听,却绝不开口问。 自此。 海盗替代了玛丽莲女士,同赫特先生,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罗兰,组成了克拉托弗庄园小家庭。 四个人过得有滋有味,赫特先生的症状也在罗兰悉心照料下有所好转——至少,至少他不会整天只穿两只袜子和一件衬衫在屋里到处拉屎了。 这是个重大突破,为此仙德尔还亲手煮了一小杯咖啡配酥饼作为感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仙德尔也和罗兰从主仆变成了朋友。 然后… 某个礼拜日。 玛丽莲女士早早回来了。 她回来,并告诉罗兰。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她打算亲自做一顿饭,给自己的女儿,同时,也为了感谢这些日子来,工作认真负责的罗兰。 (本章完) ------------ Ch.477 玛丽莲的晚餐 玛丽莲女士的晚餐做得棒极了。 罗兰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奶糕、肉排,喝过这样甜的果汁酒——菜不多,但每一盘都是玛丽莲女士亲自动手。 仙德尔整个晚餐期间,都显得不知所措。 ——她没见过这样‘亲切’的妈妈。 罗兰来了快半年,知道玛丽莲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主人。 她很少关心自己的女儿,更不正眼瞧自己痴傻的丈夫。 她和这个家庭唯一的联系就是罗兰——她雇佣了罗兰照顾她的女儿和丈夫。 仅此而已。 她每晚都夜不归宿,甚至时常消失,一连半个月不见人影: 这样的母亲不算个好母亲,也不算个好妻子—— 可每当罗兰这样想,他又和仙德尔一样不知所措了: 因为只有人告诉他,男人该去工厂里,该有钱养活孩子和妻子。同时,妻子则要待在家里,照顾好家庭。 可却没人告诉他,当男人整天不穿裤子在屋子里拉屎时,妻子该怎么办。 也许玛丽莲女士的行为,正是为了家庭…或许也不是。 罗兰不好评价。 只是若站在仙德尔小姐这边,罗兰就有些讨厌玛丽莲女士——夜不归宿,并不妨碍她关心自己的女儿。 有许多次,罗兰都听见躺椅上午睡的姑娘,含混不清地念着‘妈妈’。 这让罗兰很不自在。 更有股发不出来的火。 明明拥有母亲,却还得不到爱——如果他哪天认识字,能读书,有权让墨水流,就非要做个诗人,将仙德尔小姐的遭遇大书特书,讲给所有的人。 他要写‘母亲啊!你他妈的真该死!’ 要写‘隆起的割了也无妨!’ 写‘我离开您的身体只是爱的开始,可不是爱的结束!’ 他要写许多,为仙德尔抱不平。 可当他时常想用这事和仙德尔开玩笑时,像根羽毛尖儿搔人鼻头时,仙德尔早早看透了他。 她告诉他: 你的妈妈一定不是这样,罗兰。 她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也许早早丧了命,否则即便要你喝她的血,也一定养活你大。 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善良的姑娘。 就像石蜡脸妆,被烈日融化后,反倒露出了更加迷人的内里。 所以。 比起马莲娜女士,他心底更忠于仙德尔小姐。 这其中有怜悯,感激,友情,以及未被孩子们察觉的、还没能发芽的爱情。 “多吃些,仙德尔。” 餐桌上,对坐的母女交谈寡淡。 大多是玛丽莲女士说,仙德尔听,然后点头。 长时间的冷淡,让本该亲密的母女变得生疏如陌生人——更不要提在盥洗室砸桶子的丈夫,以及坐在最远处、另有个小桌的罗兰。 能和主人在同一时间吃饭,他今日蒙了大恩。 “你也是,罗兰。” 玛丽莲朝罗兰笑了笑,那张长大后的仙德尔的脸上,此时挂满了虚伪。 灰发女人看着两个沉默的孩子,眼中满是怜惜: “你们要照顾一个失了智的废人,同一个狂躁危险的待在一起,实在教人担心。”她唉声叹气,像对面有个画家为她描肖像一样,每个姿势都显得格外刻意。 “但我又不得不这样做,你明白吗?我的好女儿。” 她说。 “也许我能担得起这坏名声,可你,日后,谁还会娶你呢?”玛丽莲慢条斯理地切着盘子里冒热气的肉块,微微抬眼:“这可是一个抛弃了父亲的姑娘啊。” “教我怎样相信,她拥有良好的品德?对家庭、丈夫的忠诚?” “会有人这样说你的,孩子。” 玛丽莲道。 “我不能要你未来一塌糊涂,我宁可你有个痛苦的童年,幸福美满的未来。” 仙德尔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揉了揉泛红的眼眶,把盘子里的肉切成一块块小的,再将小的切成更小的。 用叉子按住。 一个接一个放到嘴里。 她大概吃不出味道了。 “我宁愿你责怪我,现在。但我相信,等你长大,一定明白,会感谢自己有个深思熟虑的母亲。” 玛丽莲饮了口红酒,那鲜艳欲滴的双唇与藏在唇瓣下的利齿有了魔力,能要公鸡下蛋,荒漠涨潮。 “…我知道了,妈妈。” 仙德尔小声应着。 她用力攥着餐刀和叉子,灰发垂挡住脸,把那面前的肉排吃了个干净。 “谢谢,妈妈。” 她这样说,鼻音囔囔:“…也谢谢你的晚餐。” 玛丽莲温柔一笑:“好吃吗?” 仙德尔乖乖点了下头。 “比罗兰做的呢?” “…都很好。” “我的更好,是不是?” 这种打趣无疑拉进了母女间的关系,让那冷的升温,渐渐靠近。 “有些罗兰做得好,有些妈妈做得好。”于是,仙德尔也跟着话多了起来。 她不介意,甚至非常渴望与母亲多说话,哪怕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交谈,无论怎样都行。 “罗兰的汤好喝,妈妈做得肉排好吃。” 仙德尔捋了捋灰发,抬起头,直视那给了自己稚嫩脸蛋与特殊发色的女人。 她暗示对方,希望听到‘那么,妈妈过些日子再给你做,好吗’——这样的回答。 遗憾的是,玛丽莲女士再也做不出第二道美味的肉排了。 “我可没办法,亲爱的。” 玛丽莲笑得摄人,一如虚假皈依的邪教徒不经意显露了狞色般,一眨不眨地用目光吮舐着遭难者的每一个寒噤、每一滴泪水和被余生填满的每一滴饱满的血珠。 她的腔调轻极了,可怎么听都让人不安。 仿佛长了猫脚的犀牛。 “我可做不出这样的肉排了,亲爱的。应该说,我再也做不出来了。” 她说。 “除非能降下神迹,让它起死回生。” 她说。 “什么?”仙德尔声音里有了瑕疵,母亲这无可挽回的语气,让她越来越害怕:“什么…起死回生?肉排?” “当然。”玛丽莲放下刀叉,优雅地用餐布沾了沾嘴角,“你知道吗,仙德尔。好吃是因为爱。血肉里藏着爱,它就会变得可口。” “哦,对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推开椅子,起身,到厨房去。 半分钟后回来。 带了张皮。 黑色的,长毛的,还能看见血丝和细筋的毛皮。 以及。 一条被剁下来的尾巴。 “如果你还想吃,就得再吸引些猫来了,乖女儿。” 她将皮和尾巴轻轻放到桌面上。 这句话后,房间里的寂静如果非要形容… 就像母亲死后的寂静。 仙德尔只是坐着,画像般静止。 流出泪。 她最终还是吐出来了。 将胃里的重新倒给了餐桌。 (本章完) ------------ Ch.478 实验记录本 被打湿的袖口滴着水。 罗兰撑在盥洗室的石台上,一股股酸液顺着食管上涌。 他反复漱口,擦红了嘴,要用水洗去嘴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肉味。 恐惧,作呕。 错乱的情绪让这没见识过多少世界的男孩无法正视那千疮百孔的人心,慌乱中,一枚戒指叮咚落在了石台面上。 银戒在盥洗室里响起清脆的回音。 ‘戒指…’ 罗兰弯腰拾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戴了戒—— 戒指? 银制尾戒… 借着镜前烛火,黑发少年静静将它举起来,用指腹缓缓摩挲戒面。 冰冷光滑的戒面代表一个暗示。 叮叮叮… 罗兰把戒指放在石面上反复磨了几下,搓破表层后,露出内里更深的银色。 ‘仙德尔…’ ‘怪不得。’ 镜中的金眸渐渐亮了起来。 他和仙德尔出生入死多次,有些小习惯、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聪明的恶毒小姐。 也正因如此,围绕她而诞生的梦境,自然而然会让罗兰的心锚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作用。 ‘仙德尔的梦境,她的过去…吗?’ 罗兰环顾四周,将戒指套回尾指,整了整湿了的袖子,推门而出。 餐厅空无一人。 玛丽莲‘不翼而飞’——仿佛她风尘仆仆归来,只为了让自己的女儿痛苦一遭。 罗兰扫了眼远处紧闭的门扉,没去安慰仙德尔,反而转身上了楼。 玛丽莲女士的房间一直都在二层:本来赫特先生也该是,但自从他痴傻了,就再不被妻子准许登上二层,只关在杂物间,偶尔能到客厅透透气(但她不在家时,罗兰和仙德尔就将赫特先生放出来撒欢。) 二层只有一个房间。 灰色的、没有一丝亮度的装潢让空气中仿佛都充斥着一股令人不适的死寂。 房间很干净,甚至干净的让罗兰误以为玛丽莲是否上个夜还在家里住过:被子和床单平整,椅子在桌子下方。柜面上摆着杯子、怀表、报纸和几只盛放零碎的泥浆色浪裙碟。 罗兰竖起耳朵,没见楼梯有声音后,悄悄将门掩上。 然后。 把床单掀起来。 把每一个抽屉拉出来,东西倒出来。 将柜子打开,所有衣服都拽下,扔在床上。 这个梦里的仙德尔·克拉托弗和他所认识的女人并不一样——罗兰很难用‘她还小’,或‘长大了就变了’的说法糊弄自己: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仙德尔的成长过程里改变了她。 使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到穷人街去‘养狗’的模样。 而今天所见… 也证实了罗兰的猜测。 玛丽莲·克拉托弗有问题。 仙德尔的母亲,加里·克拉托弗主教的女儿。 她不对劲。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干这样的事。 罗兰边想边翻。 玛丽莲的确不常回来,柜子里的衣服还是夏季的。 床单下有两把剪刀,在床头柜里,罗兰还发现了一些不知是谁的指甲碎片。 女人用的妆粉,工具,尖锐的、沉甸甸的,说不上来作用的(她们怎么会有那么多对脸下手的可怕道具),一些零散的项链和戒指(价值不高),几张邀请函。 当然。 还有他要找的东西。 一本不算日记的记事簿——或确切说,是:对某项目的实验记录本。 罗兰翻了翻长裙和斗篷,腾出个屁股的位置,坐下来,翻开小本子。 以他的丰富经验来讲,但凡能写这玩意的,都不会有太好的事。 …… 「一年三月。」 「距得到‘它’已经半年。」 「我仍没下定决心。」 「不…」 「与其说‘没下定决心’,不如说,我还没有疯狂到这样的地步。」 …… 「一年五月。」 「我没有将‘它’告诉父亲和丈夫。」 「但我打听过。」 「开玩笑似的向教会中的其他人打听过。」 「他们说,倘若资质能够增减,恐怕这世界上不朽者遍地都是了——谁能拒绝轻长生的诱惑?」 「他们当我在开玩笑。」 「我没有。」 …… 「一年八月。」 「天气热。」 「赫特提议去旅行。」「我拒绝了。」 「我要守着‘它’。」 「一旦丢了,我恐怕要扯掉自己的全部头发——只是形容。」 「但我绝对不能失去‘它’。」 「绝对不行。」 …… 「一年九月。」 「我在想…」 「只是想。」 「倘若‘它’落到了我手里,是不是意味着,命运希望我踏上那条不朽的道路?」 「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却不抓住,早晚会后悔,对不对?」 「一切都是命运的抉择。」 …… 「一年十月。」 「我还是决定了。」 「但我不必疯狂到那样的地步。我可以浅尝辄止,只稍稍增添些资质——」 「这样一来,不仅能让父亲体面,也可以给仙德尔一个更好的未来,给丈夫一个更加令他骄傲的妻子。」 「归根结底…」 「我想试试。」 …… 「一年十一月。」 「我在丈夫身上使用了‘它’——我感受到了,就像往火焰中添柴般的充实与旺盛…」 「‘它’上面记载——‘多的,将吮走少的’。」 「这样看来,我的丈夫的确是个善良的人…」 「我爱你,赫特。」 「但抱歉,这可能会让你短期内变得健忘——但我保证,绝不会伤害到根本,你的性命和血肉。」 「我会小心的。」 …… 「二年三月。」 「短短几个月,我竟然升环了。」 「难以置信。」 「那曾冷得我战栗的,如今却炽如炎夏,在我灵魂中旺盛燃烧着…」 「资质。」 「天赋。」 「那些真正的天才就是这样吗?」 「‘它’给了我天才的命运,我应当牢牢抓住…」 「再来一次。」 「再要一点点…」 …… 「二年四月。」 「出了点小问题。」 「或许是‘它’吮得狠了,赫特有点不对劲。」 「他不仅开始健忘,说话也时时不清楚,颠三倒四,行为古怪起来…」 「我该停下了。」 「我不能害了自己的丈夫。」 …… 「二年五月。」 「我又让‘它’吮了一次。」 …… 「二年六月。」 「又一次。」 「我升环了。」 「感谢万物之父。」 「时隔三个月,我竟然又升环了——我比圣十字历史上所有不凡的仪式者都要杰出。」 「但我没有显露出来。」 「恐怕‘它’暴露,被谁抢走…」 …… 「二年七月。」 「我又吮了一次。」 「身体整天都暖烘烘的。」 「我能感觉到,哪怕打盹、发呆、吃喝,甚至调情——我那举世无双的天赋也正时时刻刻吹着灵魂上的火焰,使它越烧越旺,推动我不停向上…」 「也许用不了太久,我又能升环了。」 「不朽者…」 「还远吗?」 「哦,顺便一提。」 「赫特疯了。」 (本章完) ------------ Ch.479 记录簿上的秘密 显然。 这本记录本上提到的丈夫赫特,即玛丽莲·克拉托弗女士的丈夫,罗兰收拾屎尿的那位疯先生。 现在,他疯狂的原因找到了。 仙德尔知晓这些吗? 自己的母亲,毁了自己父亲的一生。 她知道吗? 罗兰捻着页角,掌心微微发了层汗。 仙德尔说过,「圣徒」的资质是恶念。 既然加里·克拉托弗的道路是「圣徒」,仙德尔的道路也是「圣徒」。 罗兰假设,只是假设,她的母亲,主教阁下的女儿也是「圣徒」之路的仪式者—— 那么,她用‘那东西’从赫特身上剥离后得到的就是… 恶念。 她身上除了自己生来就有的,还多了一份赫特先生的恶念。 记录簿上一枚枚冰冷的字符散发着寒意。 翻过一页。 字里行间提到了另一个人:加里·克拉托弗。 …… 「二年八月。」 「父亲来做客。」 「他发现了赫特的小毛病。」 「我没能搪塞过去——他朝我发火了。」 「头一次。」 「我不明白这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我的确干了错事,但我的出发点并不错误。」 「我告诉父亲,只是想从赫特身上吮走他并不需要的‘资质’:这样一来,他内心将只剩善意,而我,也拥有了超越寻常仪式者的资质…」 「这对所有人都好,不是吗?」 「只是在‘它’的使用上,出了点小岔子。」 「谁也不想的小岔子。」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发那样大的火。」 「我不是雇人照顾赫特和仙德尔了吗?」 …… 「二年八月,三日。」 「父亲又来了。」 「他正式和我谈了一次,并期望我将‘它’上交给教会。」 「‘我能得到什么回报?’我问。」 「‘一份荣誉。’」 「他回答。」 「‘堪比圣女的荣誉,你成为这个时代对圣十字做出杰出贡献的少数几人之一。’」 「听起来不错。」 「但我不想要这样的荣誉。」 「那毫无用处。」 「我没有同意。」 …… 「二年八月,六日。」 「父亲再次登门。」 「他告诉我,没将‘它’的存在告之教会和审判庭——他像我一样隐瞒了‘它’。」 「‘我不能看着我的女儿被烧死。’」 「他说。」 「我抱了他,亲吻了他的面颊,说感激的话,念着‘我爱你,父亲。’」 「但我心里并没有这样想。」 「与此同时。」 「我有了个非常不错的计划。」 「‘如果你爱我,就该帮我。’」 「我告诉了他那东西具体实验后的效果。」 「‘连接两个人的灵魂,汲取资质。’」 「‘多的,吮走少的。’」 「但通过吮吸赫特,我有了一个发现:当我多次连接他时,能感到一股微弱的排斥——这不得不让我加大了‘它’的力量,可收获并不算多。」 「也许正因如此,赫特才疯。」 「但我用‘它’靠近仙德尔时,却没有这样的排斥。」 「我告诉父亲,这东西在血亲之间,或许将畅通无阻。」 「我准备将‘它’用在女儿身上。」 「父亲打了我。」 「怒气冲冲的带着仙德尔离开了。」 …… 「二年八月,十五日。」 「父亲再次上门。」 「他告诉我,绝不允许我对仙德尔下手。」 「我说:你不可能永远把她带在身边。」 「——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对我的女儿没有坏心。」 「说实话,我只是想让她变得更好,更善良,更温柔——我并不非要更多的资质,为了自己谋私利伤害亲人。」 「我考虑到了‘它’的功效,期望女儿能变得更好…」 「顺便,只是顺便,为自己讨一些好处。」 「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 「我把这些话对父亲说了。」 「他对我很失望…」「有比‘资质低下的女儿’这件事还要失望吗?」 「我认为没有,并坚持我的做法。」 「‘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得不到它。’我对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父亲无奈离去。」 …… 「二年八月,二十三日。」 「父亲妥协了。」 「他同意我用那东西,但要我保证,只再用一次。」 「否则,他有许多办法让我再也接触不到那个令人心驰神往的世界…」 「我同意了。」 「他说,不许我对仙德尔,我的女儿使用‘它’。如果非要血亲,那么,他才是个最好的目标。」 「‘当然,’我说,‘我爱你,爸爸。’」 「父亲并没有显得很高兴。」 「他希望我少吮些恶念——他是高环仪式者,本就没有太多东西可烧。倘若我再剥离大部分,他将再也没办法升环。」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也愿意答应他的。」 「我对他使用了‘它’。」 …… 「二年八月,二十三日,同日。」 「过程中,果然没再出现阻塞。」 「父亲仅剩的资质足够让我再次升环…」 「而他,也将变得更加善良仁慈。」 「好极了。」 …… 「二年十月。」 「我升环了。」 …… 「二年十二月。」 「我开始收集材料,并准备举行下一个升环仪式。」 …… 「三年一月。」 「父亲的资质果然不凡。」 「直到现在,我的灵魂之火仍未见熄灭征兆…」 「不过。」 「我是不是要提前想一想,当资质用完后的下一个目标…」 「仙德尔要做个温柔善良的姑娘。」 …… 「三年二月。」 「要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心中充满恶念呢?」 …… 「三年三月。」 「我发现了件有趣的事。」 「父亲变得温柔了。」 「失去了资质,他没法再像从前一样冷酷残忍,那面泥一样的仁慈再也不会要他像个警探一样整天盯着自己的女儿…」 「太好了。」 「我准备给仙德尔一些‘礼物’…」 「别怪我,女儿,这都是为了你好。」 …… 「三年四月。」 「我当面杀死了向她示爱的仆人。」 「她吓坏了。」 「她会不会恨我?」 …… 「三年五月。」 「升环成功。」 「我又开始感到冷。」 「资质。」 「我要资质。」 「仙德尔…我的乖女儿,快一点。」 …… “你在看什么?” “小家伙。”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正要翻页的手。 玛丽莲·克拉托弗静静站在房门口,笑容残忍地提着一把尖锐的刀。 她皮肤上布满了黑色的麻点,仿佛皮里的血肉空空如也,敲起来发出回声般的空荡。 风一过。 她便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来,小家伙。” “过来…” 罗兰默默捏起床头柜上的瓷碟,用袖口包着,在墙上敲碎。 空手对抗一个持利器的人显然只有蠢货才这样干。 更何况,是梦里。 他不能死在这个梦里,错过仙德尔。 (本章完) ------------ Ch.480 ‘拯救’ 罗兰被玛丽莲堵在房间里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你在看我的实验记录,是不是?” 女人表情阴翳,一步步踏着地毯,逼近退到角落的男孩。 就在这时。 两个人都听见了沉重的脚步。 像激烈乐句的鼓点,咚咚咚地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一路冲了过来。 “…妈妈。” 面色苍白的少女很快出现在门口。 手里拎着一把小巧的单发火枪。 “哦?你要这样对待你的母亲?仙德尔,我的女儿,你瞧,我给你带来了——” 在她转过身,拎着刀,欲往仙德尔方向去时,少女果断扣动了扳机。 砰! 枪口喷薄的烈焰送出了一条细长的弹线,径直穿过玛丽莲的鼻梁、后脑,带出一些灰色的组织和几团密密麻麻的黑色蠕虫。 继续向前。 穿过挂画。 嵌在墙壁里。 “…仙德尔·克拉托弗!!” 被打碎了半个后脑勺的女人尖锐地叫了起来!她那张脸如蛛网般破碎,酥脆的表皮再也禁不起体内愈发膨胀不安的虫群! 她在两个孩子面前碎开了。 整个人碎在地毯上,变成一滩由蠕虫组成的黑色泥沼。 仙德尔垂着一条手臂,灵巧越过它们,抓住罗兰的胳膊。 “跟我来!罗兰!” 她说。 ………… …… 梦境开始震荡。 仙德尔的房间不再如往常般宁静。 墙壁流出黑色的液体,正如发梦者的心灵。 两个孩子翻倒了柜子和桌椅,堵住门,靠坐在地毯上。 仙德尔的手腕因为一发子弹而折断,气喘吁吁,时而能见到闪逝的痛苦。 她灰色的头发变得更加浅,皮肤上的颜色也是。 她几乎像是被胶粘起来的一支遍生裂痕的长颈瓷瓶,再也支撑不了主人的粗鲁。 “从我的窗户逃出去,罗兰。” 少女胸口起伏不定,那短暂的枪鸣几乎用尽了她全部力气。 “逃出去,罗兰。”她低声催促:“我还有两袋钱。拿去,快跑!” 罗兰却只是静静靠着床脚,和仙德尔并肩,无声沉默。 这种反应是拒绝。 仙德尔以为他不信,或者,像之前几位仆人一样,总在危险时没法做出正确的、果决的判断。 “听我说,罗兰!” 仙德尔用那只还能动的手抓住罗兰的手腕,湛蓝色的眼里蒙上一层淡淡的白雾。 “听我说。” “我的妈妈是个疯子…” “我本来,本来以为她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跑。” “只要你跑掉,她就不会找你了…” 罗兰从她眼里看见了担忧与痛苦,悲伤和不安。这些情绪,罗兰并未在长大后的仙德尔眼里看见过—— 她小时候遭受了太多折磨,以至于长大后,要靠着穿刺别人后,再穿刺自己才能过活。 “你并不是天生恶毒的怪物,仙德尔。” 罗兰轻声说。 “你并不是天生坏种。” 对于怪物来说,这是与生俱来的瑕疵。 但罗兰愿意‘宽容’这样的瑕疵,从前是,未来更是。 “万物之父没有给祂需要仁慈的信徒以仁慈,你的母亲也没有。” 罗兰抬起胳膊,拥过瘦弱的姑娘,在她疑惑的表情中,轻轻亲吻了她的额头:“嗯…希望你苏醒后,不要责怪我‘偷窥’了你过往的秘密…应该不会,对吧?”显然。 仙德尔的母亲对她做了什么。 在那漫长的童年时光,尽可能的想一切办法,让她的女儿变得糟糕,内心充满愤怒与恶意。 那些施加在心灵上、也许还有肉体上的痛苦,玷污着一个毫无防备的灵魂。 然后。 发生了意外。 也许是加里·克拉托弗主教插手,也许是赫特先生,或者其他仪式者。 有人插手,让玛丽莲·克拉托弗的仪式没能完成,没能再‘吮吸’女儿的资质——这让仙德尔保留了资质,并在人们的声声称赞中推开了神秘世界的大门。 但被母亲施虐了整个童年的、早已扭曲畸形的灵魂,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她的资质也许因母亲而生,可她绝不会感激。 这也是她总让罗兰感到‘毁灭’的原因——那种想要毁灭他人,也渴望有人能来毁灭自己的扭曲情感。 “…也许我应该直接唤醒你。” 罗兰不清楚,这种秘密对于仙德尔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或许不该因为好奇心,窥探她的梦境,她过往的不堪记忆。 “该起床了,仙德尔·克拉托弗。” “…罗、罗兰?”女孩不明所以,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你还好吗?” “我说,该起床了。” 罗兰抬起手,掐住她的脖子。 一点点用力。 他用那双金色的眼眸与逐渐惊恐的蓝色对视。 再用力。 “我不是你的仆人,仙德尔。” “我是罗兰·柯林斯,审判庭执行官。你从不手软的施虐者,鞭子,巴掌,咬痕和辱骂。”罗兰靠近她的唇,然后,又靠近她的耳朵。仿佛故事里诱人堕落的怪物般喃喃低语: “你是深谙抖动与浪潮的姑娘,绝不手软的荆棘,黏液,精通残忍与冷漠的血肉画家。” “我们在费南德斯·德温森手下工作,给邪教徒和异种带来审判。” “我们出生入死,逐渐密不可分…” 罗兰用无可挽回的语气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耳廓: “我们在梦里,仙德尔,我的哀叹。” “我们在你的梦境里…” “该起床了,恶毒小姐。” 蒙住双眼的迷雾渐渐退去。 湛蓝色的宝石重新编织出灵魂主人原本的心绪。 她放弃了挣扎,反而仰了仰头,尽量将脆弱的脖颈送进罗兰的手掌,让他抓牢,握紧,让他更用力,一下子能掐断。 “我还以为会有一个吻。” 怀中笑容妖娆的少女眨了眨眼。 罗兰放松手,点了下她的额头。 “已经有了。” 他将女孩脸前的灰发拨开,笑容温柔。 那刺破黑雾的光芒正是仙德尔等待的太阳,没有其他星辰能发出这样让她几欲焚身的温度。 “我还想在你怀里睡一会呢。” 少女没接受罗兰胳膊的暗示,反而往他怀里钻了钻,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着,双手捧着男孩的下巴,脸,抚摸他的鼻子,眼睛和眉毛。 “你像救世主,罗兰。” 灰发少女痴痴笑起来:“万物之父没有给我的仁慈,你怎么能越过我们的神,私自给了我呢…” 在滞于困顿的时间里,危险的魔窟中,少女不停索要着男孩的答案。 “告诉我,你来干什么,罗兰。” 她像个只学了这句话便一夜长大的孩子,不停重复,不断反复。 “告诉我。” “你来干什么。” “快说…” “你来干什么。” 她躺在了救生筏上,要问救生筏的作用。 罗兰乐意陪她。 “我来救你,仙德尔。” 他说。 (本章完) ------------ Ch.481 蠕虫 “除了我,应该还有几位仪式者因你而入梦。仙德尔,你见到他们了吗?” 仙德尔靠着罗兰的肩,轻轻摇头:“没有。” 她说。 “倘若他们能抵达妈妈的房子,就该认出我,想办法唤醒我…” 少女垂着眸子,漫不经心把玩罗兰的手指,似乎不再想聊那些不重要的人:“你刚刚说的‘规则改变’,是什么?” 罗兰将有关坠落苏醒和死亡回归的规则告诉了仙德尔。 她很惊讶。 “这样一来,我们就能通过死亡离开了?” “希望不大。”罗兰摇头,食指敲着:“在我找到你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苏醒。” 罗兰不相信那些仪式者全都沉溺在梦境中,没有一个人发现问题。 同样。 罗兰也不相信,当他们察觉到不对劲,还会继续坚持下去,为了仙德尔付出生命——而不是通过‘死亡’回归现实,将消息传回圣十字。 所以。 死亡是没法离开这座梦境的。 “我想…” 仙德尔若有所思。 “我大概知道什么原因了。” 她说。 “蠕虫。” 仙德尔指刚刚罗兰看到的,玛丽莲·克拉托弗死后的模样。 那些细长、黑亮的虫群。 “很早之前,我在解析某种死语言后得到过一个名字——蠕虫。” 一种罕见的,不能算生物的生物。 “异种?”罗兰问。 “不,不是异种。” 仙德尔回答。 异种来自人心的渴望、执念、幻想,是梦境错乱后无序编织的产物。它们的诞生不可控,人类更无法理解它们的语言、思维,甚至没法通过经验判断它们身负何种力量。 它们是错乱的谜题,却总给出一个秩序的答案。 它们的目的衍生自人类。 但蠕虫不是。 这种奇特的怪物并不会完成谁的愿望,哪怕是恶意的完成。它们并不因谁而来,也不因谁而死。 它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 毁灭。 “毁灭什么?” “世界。” 罗兰神色古怪:“听起来有点像故事里的反派。” “差不多,罗兰。”仙德尔点头:“我对这东西了解不多,剩下的,全来自我老师的研究。” 罗兰头一次听说仙德尔有‘老师’。 “当然,每个人都有引路人。”仙德尔眯了眯眼:“她叫纳塔丽娅,一位不受欢迎的学者…纯粹的。” 仙德尔起身,又将罗兰拉了起来。 关于蠕虫,其实还有许多可讲的地方。 但在这座梦境,眼下最重要的只有一点:他们该怎么离开。 被啃食、蛀空的梦境早已变成蠕虫们的巢穴。 与其说它属于眠时世界的一部分,不如说,这座梦境已经成为了一个‘涡心’——‘不符合规则’的它即将被眠时世界摧毁,揉碎,重新被转化为最原始的水滴,落入翻卷无序、咆哮不休的黑色海洋中。 但在被摧毁前,这些小虫子们才是主人。——也正是他们无法苏醒的原因? “就像血肉排斥钢铁,罗兰。眠时世界天生会排斥这些只带来毁灭的怪物…” 仙德尔显得很轻松。 “我们很快就能离开了…倘若你的消息无误。” 她环顾四周,指了指周围墙壁——那些如烈日下松软冰块般融化的墙壁。 那些震颤的高脚杯与坠落的挂画。 “一艘航船。当坏损达到一定程度,舵就失去了作用——换而言之,当它逐渐破碎,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融入眠时世界,我们只要在…” 罗兰蹙眉:“…在完全坍塌前,利用再次生效的规则回归?” “没错。” “但我们得先确保,不会把这些小东西从梦里带出去。”罗兰低头看着掌心,生怕从里面钻出来一条。 他可不想变成玛丽莲那副模样。 “蠕虫没有你想象的可怕,罗兰。”仙德尔笑眯眯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轻声细语:“至少我的老师说过,在无可挽回前,它们惧怕极阳的力量。” “圣水?”罗兰问。 “当然,我们不缺。”仙德尔回答。 罗兰这就不明白了。 这么‘脆弱’的——姑且称之为生物,竟然会被惧称‘毁灭世界’… 要么仙德尔的老师夸大其词,要么,这东西一定有着不为人知、更加可怕的力量。 罗兰可不认为仙德尔这样的姑娘,会随便叫人老师。 所以。 “它们…”罗兰回忆自己脑海里那一片模糊的画面,不禁皱眉:“如果这并非我的第一场梦,它们早该寄生我,放我离开,和我一起进入醒时世界才对…” 这才是蠕虫们想要的。 有点…说不通? 仙德尔摇头:“那也是我想问的,罗兰。如果这不是你的第一场梦——你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 罗兰只依稀记得,许多人曾朝他大喊…? “糟糕的噩梦。”他实在想不起来:“也许等我们回去,整天都要泡在圣水里了。” “是啊,”仙德尔润了润唇,眼眸闪烁:“如果没有你,我就要和这座梦境,和那些虫子一起消失…我该怎么回报你?” 罗兰不动声色:“我希望这个回报和浴室无关。” 仙德尔笑得没了骨头似的,贴在他身上,娇憨地弯了眼:“可以叫上那个贼。” 她往前凑了凑,趴在罗兰的耳边: “我有办法说服她。” 说完这些,她又十分‘贴心’的为他人考虑起来: “我们可没法确定自己身上是‘干净’的,罗兰。你要分开净化,然后浪费宝贵的圣水吗?” “每一管,也许都是一条虔诚者的性命。” 罗兰看着仙德尔,莫名在她身上发现了一些伊妮德的气质。 “所以,当日后有人问‘你究竟用什么法子骗走了我们教会最美丽的玫瑰’——我要回答‘还不是为了救你们的命’?” 仙德尔笑得前仰后合。 她喜欢这个双关。 “就这样回答,罗兰。就这样回答。我想看他们的表情…” “没准你还能顺便看见鼻青脸肿的我。”罗兰松开她,弯腰捡起那把枪:“从现在开始,我们都得试着习惯用枪对准自己的脑袋了?” 窗外一枚枚碎片剥落。 露出内里蠕动的黑肉。 现在。 这座梦境颤抖的几乎要人站不住了。 (本章完) ------------ Ch.482 未完的记录 为了避免再次被蠕虫扯进又一个梦境,罗兰和仙德尔必须要亲眼看见崩溃的绝对征兆——坍塌的空间,即将割碎他们的锋利碎片。 他们必须确保改变的规则能顺利带他们脱离。 眼下还有些时间,两个人站不稳,坐不住,只好躺在床上,手握着手,仰面朝向早已遍布裂痕的天花板。 “就像在海里漂。” 仙德尔声音也轻飘飘,随着‘海浪’一下一下推得轻飘飘的。 “这可比大海危险多了。”罗兰随口接到:“倘若迟了,我们就再也回不去。” 仙德尔笑得有些走音:“很刺激,对吗?” “你和萝丝应该非常合拍。” “那个贼?”少女笑了一声,连半点聊她的意思都没有,“罗兰。” “嗯?” 她侧了侧身,枕在他的手臂上。 “我出去后,再和你道歉,好吗?” 咔哒。 “什——” 砰! 枪口抵着男人的下巴。 打响了。 喷薄而出的火焰一下轰碎了他的脑袋,红与白溅了仙德尔满脸。 她搂着那不完整的脑袋,扔下枪。 没一会就流出了泪。 “所以…我真的不能失去你,罗兰…”她喃喃。 “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人类。” 门外的‘仙德尔’静静注视着房间里抽泣的女人。 “我们并不会将人永远留在梦中。”它们说,“让他不停在梦境中挣扎,究竟为了什么?” 仙德尔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和眼泪,替罗兰的尸体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每一次的梦境都会消磨入梦者的意志,让他们沉溺于欢愉享乐…憧憬的记忆…” 少女抬起那张鲜血淋漓的脸,笑出整齐的牙:“可你瞧,那么多次…” “他仍找到了我。” “这说明什么?” ‘仙德尔’面无表情:“说明…什么?” “说明他爱我。”仙德尔眉飞色舞,那两颗蓝色的眼球仿佛冰冻后的毒药,让被注视的人不可避免的遭受折磨:“仙德尔·克拉托弗深深烙在他的心里,精神、灵魂,他的欲望之渊里…” 少女双手合十,祈祷般置于胸前:“他爱着我…无论多么艰难,他都会找到我…你说对吗?” ‘仙德尔’默然不语。 它无法理解。 “作为交易,我们分给你权柄,让你能够操纵被我们控制的梦境…” 声音停顿,‘仙德尔’的脑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歪向另一侧:“你,却使在毫无用处的地方?” 仙德尔含笑:“那可比你想象的要重要的多,蠕虫。” ‘仙德尔’不置可否:“我依然不能理解。” “我记得你们告诉我…”仙德尔边说边拿起枪,迈步向房间外去:“已经毁灭过两重历史——即便如此,还没有让你们学会用人类的方式思考?” ‘仙德尔’板着脸,纠正:“我们,不是‘我们’。另一部分的我们与消亡的历史一同沉寂。” 仙德尔唔了一声,用同样的话回击:“我也无法理解你们这样做的目的。” “毁灭。”它们说。 “真是愚蠢的目标。”仙德尔轻笑:“不过,这样也好。你们可以在圣十字中传播。在教会,在信仰圣十字的凡人中传播——你们最好表现出如所说那样的力量,蠕,虫,们。” ‘仙德尔’像个仆人一样,跟在她身后,不近不远。 “我不明白。如果你也渴望毁灭,为什么不加入我们…” “我不渴望毁灭。”仙德尔转过拐角,登上楼梯。她身边的空间仿佛老墙皮般片片剥落:“我只是渴望混乱。” “而混乱,就是审判庭的秩序。” “到时候,我的罗兰定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灾难中脱颖而出,从一具具尸骸中汲取养分…” 我会一直陪他出生入死… 然后。 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人生中的。 灵魂上的。 “如果我能死在他面前,也许为了救他而死…那将是最妙的时刻!” 仙德尔穿过二层走廊,径直向母亲的房间去:“可我…又太渴望他的爱和力量…” “我想活着享受它们…” “尽量久一点。” ‘仙德尔’站在房门口,并未往里去。 “我不该将你设定为目标。这对于我们理解人类没有任何帮助。”它说,“你毫无用处。” 它头一次用人类的面孔做出恼怒的表情。 “狡诈的人类。” “我们也不该和你做交易。” 它们本来不必。 可这个人类,几乎不出错漏地盯住了梦境的每一位访客,一个接一个的杀死了他们。 这座被污染的梦境很快将迎来崩塌。 蠕虫别无选择。 仙德尔笑得快活极了:“你们得庆幸,我是个遵守诺言的人。” ‘仙德尔’双眸一片漠然:“我们在眠时世界的各个角落。我们已经来到这重历史,人类,毁灭早已注定。” 仙德尔哼着歌,弯腰捡起地毯上散开的记录簿。 罗兰没看完的记录簿。 …… 「三年六月。」 「我需要仙德尔给我提供更多的资质…」 「也许,不止从精神方面…」 …… 「三年七月。」 「通过父亲,我目睹了执行官的刑讯过程。」 「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 「坦白说,效果非常好。」 …… 「三年八月。」 「我要她养一只猫。」 「唯独只能和猫说话。」 …… 「三年九月。」 「我开始控制她的食量,每日限制提供食物和少量饮水。」 …… 「三年十月」 「在她多次选择将食水分给那只猫后,饿晕三次。」「她们的感情越来越好。」 …… 「三年十一月。」 「我开始减少她的衣物,拿走了棉被。」 …… 「三年十一月,十五日。」 「我发现她每晚都和那只猫一起睡。」 「当然,白天也一起吃。」 「未来近在眼前…」 …… 「三年十二月。」 「我悄悄带走了猫,并在第二天将它重新放回老宅。」 「失而复得。」 「她更爱它了。」 …… 「四年一月。」 「父亲多次要来探望仙德尔被我拒绝。」 「他很生气,并警告了我。」 「可是,一个失去了大部分恶念的老人,还能拿自己的女儿怎么样呢?」 …… 「四年二月。」 「猫生病了。」 「我找了最好的兽医,仙德尔第一次哭着抱了我。」 「快了…我越来越兴奋。」 …… 「四年三月。」 「我做好了准备,将那只猫剥了皮,烧了肉。」 「我要看着她吃,然后…」 「今夜。」 「我将不再受限于天资。」 …… 「四年三月,第二日。」 「我失败了。」 …… 「四年三月,第二日,夜。」 「‘多的吮走少的’。」 「天秤将向重的那方倾斜。」 「一个怪物。」 …… 「四年三月,第三日,夜。」 「我生出了一个怪物,父亲。」 …… 「四年三月,第三日,夜。」 「我的全部资质都被她吮走了…」 「赫特的,你的,我自己的。父亲,我们所有人的恶念…」 「恩者!」 「我究竟生了个怎样的怪物!」 …… 「四年三月,第四日。」 「父亲。」 「当你看到这些,也许我已经死了。」 「我要将发生的一切告知于你,并恳请你答应我——你罪孽缠身的女儿,临死前最后的请求…」 「仙德尔·克拉托弗是个天生的怪物。」 「她或许在数年前就洞察到我的‘不正常’——我忽然频繁的晋升,从无望的一环,摇身变为前途光明的天才。」 「她早就知道!」 「她欺骗了我。」 「当我用到‘它’时,为时已晚:那股庞大的恶意几乎让我窒息——我无法描述她的笑容,那种投向我时冰冷彻骨的眼神。」 「她不该存在。」 「她是个怪物。」 「怪物!」 「我来不及停下,也没办法让‘它’停下——我只能尝试用尽所有力量摧毁‘它’…」 「我成功了。」 「也失败了。」 「我摧毁了‘它’…却亲手放出了一头不受控制的怪物。」 「一切为时已晚。」 「当我苏醒时,她已经不见了。」 「我试图寻找,却逃不出这栋房子: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我发现,房间里残留了不少邪教仪式的痕迹。」 「房外则围满了执行官。」 「我看见了伊妮德·茱提亚。」 「我猜,我的女儿不会让我有开口的机会。」 「我身受重伤,怎样都难逃一死。」 「现在,留下这段话的,只是一个对父亲愧疚的女儿,一个对丈夫忏悔的妻子。」 「赫特,我的丈夫,我的挚爱…」 「我无法补救我犯下的错。」 「父亲,我荣誉满身的加里·克拉托弗主教,为了我而失去未来的、永远保护我的男人…」 「我无法说我到底有多愧疚。」 「我恳求你…」 「父亲。」 「我恳求你,于现在,也于地狱中恳求你…」 「杀了我的女儿,你的孙女。」 「我无法不痛苦…」 「可我依然恳求你。」 「杀了这个将给人带来厄难的怪物!她只是披着人皮!」 「杀了…仙德尔·克拉托弗!」 「——你的女儿,罪人,永远于地狱烈焰中忏悔的玛丽莲。」 (本章完) ------------ Ch.483 我是绳索 当罗兰苏醒的时候,正睡在一间宽畅、明亮,点着香薰,煮着红茶的房间里。 壁布是金色的,像火焰一样在墙上蔓延绽放。 所有的木质家具都用了同一种红色的木头(罗兰不知道它们怎么称呼),刷了一层透明的亮漆。 一座巨大的钟,紧挨立式气灯和金框挂画,上面用纤细的笔触绘着双手合十的受难者蒙神恩的彩图。 细嘴壶的脖子绑了白色绘十字的图案。 在座钟对面,是个能俯视整个房间,以及通过房间里的木拱窗进而俯瞰整个花园的巨大圣十字。 银色底,教会工匠发挥了他们为数不多的想象力,在上面雕了些火焰纹路,然后用金色的液体喂满。 整个房间亮度很高,以至于罗兰要眯起眼睛,稍稍适应了十几秒。 一个他不认识的教会高级人员——他的服装并不寻常,大概次于主教,却有别于一般牧师。 他没有头发,瞎了一只眼,伤痕贯穿了半张脸。 坐在他旁边的人罗兰倒熟悉。 伊妮德·茱提亚。 以及,看起来状况良好的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 三个人静静看着他,配上这稍显刺眼的房间,恐怕下一刻就要听见声呼唤:奥古斯都陛下,时间到了。 「我永远是第一个和你打招呼的。」 - 谢谢,扳手。 - 早安。 「你睡了一夜,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换个脑袋住了。」 - 你不是说,如果我死了,你要和我一块死吗? 「你这不没死吗?」 罗兰:…… 他撑着坐起来,这才发现,屁股下是一张加厚的绒毯。 伊妮德办公室里,罗兰经常见她披。 “日安,罗兰。”仙德尔守着茶炉,和他打了招呼。灰发姑娘气色非常好,她似乎一丁点都没受到那梦境的影响。 罗兰想要问她关于蠕虫的事,关于精神是否在梦境中受创,可又见那光头的、满脸疤痕的男人面色不善盯着他,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吞了回去。 他不是审判庭的人。 “罗兰·柯林斯。” 教士敲了敲桌子。 他先是看了身边的伊妮德,见她没有开口,才继续道:“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罗兰单手撑着,摸了摸落在背后的黑发——除了他自己束的灰布缎,还多了两圈恶作剧似的、一摸就是女士用的白纺纱蕾丝绑带。 伊妮德?还是仙德尔? “罗兰…柯林斯!” 欧德尔·戈迪恩皱了皱眉。 审判庭的人还是这样没礼貌。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 这种明知故问就好像妻子领着仆人们,在丈夫的房间里捉住了衣衫褴褛的他和一个婀娜雪白的情人。 ‘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嗯…另一个女人?’ 总不会是一头龙吧。 罗兰越想,嘴角就越不受控制地向上勾。 欧德尔·戈迪恩:? 这小子疯了? “我当然清楚我干了什么,这位——” “欧德尔·戈迪恩,你可以叫我戈迪恩牧师,或者戈迪恩先生。” “是的,先生,我知道我干了什么。”罗兰掸掸腿,站了起来,坦言道:“我拯救了一个陷入眠梦、濒临死亡的教徒,一位虔诚的、有着光辉未来的圣十字仪式者。” 罗兰不等他插话,声音高昂: “这并不是只救活了一人,戈迪恩先生。我希望您能明白,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并不代表自己,也并非因为一个违反了规则的罗兰·柯林斯而幸存。” “她受万物之父的注视,蒙祂垂怜,在那险境丛生的梦境握住了那条凝结成圣绳的辉光——” “戈迪恩先生,您只能说我触犯了教会的律法,是个罪人,但不能说‘罗兰·柯林斯救了仙德尔·克拉托弗’——您不能这样说。” 罗兰垂眸,双手交握。 “是万物之父拯救了祂所偏爱之人…” 鸦雀无声。 伊妮德·茱提亚板着脸,两端的嘴角向后脑勺用力扯了扯,嘴唇拉成一条平直泛白的线。欧德尔·戈迪恩:…… 这小子一点都不像执行官。 特别是伊妮德嫡属的执行官,他以为该是那种‘难道我不该拯救自己的队友吗?我愿意受罚,可我永远会选择拯救我的队友——’ 他以为会是这样的结果。 因为这样,他就能顺势夸赞罗兰一番,称他是个真正的执行官,不乏勇气的男人,一位合格的队友… 接着。 再按教会的条律惩罚他。 口头的嘉奖,实际的惩罚。 他和伊妮德·茱提亚讨论过,这位审判长大人并没有出言为罗兰·柯林斯开脱… 可现在怎么办? 这小子搬出了万物之父,说什么自己是受万物之父引导,是祂让他去救仙德尔·克拉托弗——倘若他处罚他… 不是明摆着说,不认可万物之父的选择? 欧德尔·戈迪恩攥了攥拳头,气开始不顺。 “…万物之父永远仁慈,罗兰·柯林斯执行官。祂是正确,是光和火焰。”戈迪恩挺直,上身微微前倾,眸间闪过锐利之色:“你该率先通知教会,按照流程。相信我,没有人会阻止你。” “但你擅自入梦,这就直接造成了五名仪式者的死。罗兰·柯林斯,告诉我,他们又犯了什么错呢?” 我? 造成了五名仪式者的死? 罗兰瞥了眼煮茶的灰发姑娘,见她只盯着冒烟的壶嘴,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次险死还生,他们早有默契。 「光头佬在诈你。」 “恐怕我不能背负这样的罪名了,戈迪恩先生。” 罗兰摇头。 “我不会背负,也不能隐瞒梦境中的真相。” 他说。 “真相?”戈迪恩下意识看了眼仙德尔。 “没错,真相。先生。”罗兰声音里有了哀伤:“那座梦境会造出种十分特别的、令人沉溺、无法挣脱的幻境…很遗憾,当我入梦时,那五位勇敢的信徒早已衰亡。” “即便我为万物之父的怜悯而前行,也仍无法寻觅到他们消散在梦境中的神志…”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戈迪恩先生。” 说到这儿,罗兰还特意解释了一句: “当然,我并不认为那五位仪式者对万物之父的信仰不够坚定,也不认为他们十分乐意沉溺享乐,美酒、男女之间的阴私与数不清的金镑,奢靡的生活与一呼百应的地位——” “先生,我不认为他们会沉溺这样庸俗、混沌,唯有最下流、最卑劣、最愚蠢之人才极易被迷惑的幻境里。” “我不认为他们是这样的人。” 罗兰越说,戈迪恩就越沉默。 “我不认为他们会被一场梦境蒙骗,乃至于忘记、抛却自己入梦的目标,忘记自己为何而来——如果我这样认为,岂不等同于说,他们并不虔诚,且一点都配不上自己的身份吗?” “我不会这样说,先生。” “我要告诉你的是,那梦不简单。里面一定有什么我们不清楚的东西作怪。” “那东西,才是造成我五位兄弟姐妹死亡的原因。” “否则,只因为我,或因为那简单的幻境…这可能吗?” 不可能。 也不许可能。 欧德尔·戈迪恩心里默默嘀咕,眼神更加不善:“你可能不知道,五位仪式者中,有一位是高环。罗兰·柯林斯,告诉我。如果梦境里有什么东西造成了他们的死…” “你又是怎么活下来,并将仙德尔·克拉托弗唤醒的?” 罗兰的回答简洁明了。 “我只是万物之父的绳索。” “祂怜悯了祂的绳索。” 伊妮德默默低下头。 和戈迪恩一样,偷偷握紧拳。 (本章完) ------------ Ch.484 指责与哑口无言 关于罗兰的辩解,欧德尔·戈迪恩信也不信。 说信是因为,仙德尔自醒来后,并未给教会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她直言自己愚蠢,被一只木盒诱入梦境,辗转于自己的记忆中无法苏醒。 直到罗兰天神般劈开灰暗,向她伸出拯救之手… 没了。 就,没,了。 曹他母牛面绵羊眼的拯救之手! 这个女人通篇都在描述一个英俊非凡、正直善良且头脑聪明的男人,描述他如何救自己于危难,描述他该披荆斩棘,受了多少苦,只为拯救自己而来—— 没了! 戈迪恩听着,听着,越听越像那些报纸上专门给贵妇小姐们看的、特殊定制过的故事: 娇弱纤细身世悲惨高贵皮囊漂亮灵魂脆弱渴望自由的姑娘在高塔中等待一个白马银盔悬英俊勇敢谈吐幽默为人正直家境殷实背景不凡的男人。 就像这段话一样。 太他妈长了。 那是连载故事。 戈迪恩曾有幸和一位女性仪式者共事,而那位女士就常订购这样的报纸。 若亵渎一点说,那故事里的人,和万物之父大差不差。 都没法被人眼所见。 仙德尔·克拉托弗给出的答案就是这样: 她话里话外明示了自己的情感,对于拯救了她的人的情感。 与此同时,她又讲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那梦境的,以及,有关五位至今未醒、未来也大概不会苏醒的仪式者身上发生的事。 她什么也不知道。 就像一滴不明成分的透明水珠,看上去很清澈。 可就戈迪恩的感觉,这姓氏不凡的女人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仙德尔·克拉托弗。 加里·克拉托弗主教的孙女。 这么… 天真乖巧?别开玩笑了,他们踏在相同的道路上。 所以戈迪恩信也不信。 信是没有选择,不信,也是因为没有选择… 谁知道梦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严重点——最严重,就是这罗兰·柯林斯杀死了那五名仪式者。 可即便如此,谁又能知道呢? 倘若罗兰和仙德尔背后不是伊妮德·茱提亚,倘若没有加里·克拉托弗,这两个人就得为那五个死了的仪式者负责。 现在… 他能说什么? 欧德尔·戈迪恩终于明白之前伊妮德·茱提亚调侃自己的话了。 ‘就像那几个老东西不愿和我见面反而派你来一样——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背负着什么重任?’ 他当然不会认为那些大人是不敢面对伊妮德,不认为他们胆怯,只是觉得,这案子实在麻烦,又不好解决。 “我只能讲你莽撞,无法给你定罪,罗兰·柯林斯。” 欧德尔·戈迪恩清楚自己无法让这个案子‘公平’了。 但他的志向、理想和左右心脏与灵魂的天秤并不愿轻松让过这件事,他但愿自己是盲人,可他不是。 “但我要提醒你,以及,你。罗兰·柯林斯,仙德尔·克拉托弗。” “你们虽然是执行官,但也同我们一样,围绕在万物之父身边,是祂的信徒,被辉光所拯救的羔羊。我希望你们能清楚一件事。” “仪式者所拥有的,远超凡人的力量,并不是你们践踏规则的理由。” 这话非常重,远超叮嘱。 甚至像指责。 欧德尔·戈迪恩肃然沉声,双眼向伊妮德的方向偏了一瞬: “有个良好的背景,强大的支撑,并非错事。但我要提醒你们——这支柱并非永远存在,而仰仗支柱妄作胡为的人,也丢了自己的道德与信仰。” 他不顾伊妮德在场,仿佛严密监视人的间谍般盯着他们,直言不讳: “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是一名同样低环、但出身卑微的仪式者遭遇这样的状况会是什么下场——”他说。 “罗兰·柯林斯将会受到接近渎神之罪的刑罚,而你,仙德尔·克拉托弗小姐,倘若这姓氏没有一名受人尊崇的主教,你也该为自己的冒失、五名前途广大的仪式者的性命而背负沉重的、此生难以洗脱的罪恶。” “你们很幸运。” “但丢了些道德和信仰。” 罗兰悄悄打了个哈欠。 由于当众像鳄鱼那样张嘴不礼貌,所以这只是一个‘闷哈欠’——非常不爽快。 有点类似于身体上的即将,即将,一直即将却没法迎来结束的感觉。 他静静听着,没有出言反驳戈迪恩的指责。 他甚至认为对方说的没什么错——从他的观点和身份出发。 就像理事们热衷于给那些漂亮的男孩女孩灌酒,然后拎着、抱着他们一块享乐、共赴天堂——这在他们看来是恩赐,也没什么问题。 人都有喜欢争论对错的时光,而在济贫院里生活的孩子们,这段时光非常短暂。 不过,有人可并非出身济贫院。 “哦,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戈迪恩先生。” 仙德尔捋了下鬓发,提起水壶,注入细颈瓶。 “您在指责我们,借强大的背景为非作歹——即便这恶事是救人性命?” “我们无法清楚,如果没有罗兰·柯林斯插手,那五名仪式者是否会活下来——也许他们能。”戈迪恩眯了眯眼:“如果他们能,那当然是罗兰·柯林斯的错。” “当然,克拉托弗小姐。如果不是你的冒失,就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难道没有一丝愧疚吗?那可是五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因你而死。” 如果没有罗兰插手? 死的人会更多,丑陋的怪物。 仙德尔温婉一笑,提起细颈瓶。欧德尔以为她要服侍自己,将瓷杯向前推了推。 然后。 就眼睁睁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给罗兰倒了一杯茶。 戈迪恩:…… 深深吸了一口茶香。 “那不是‘因我而死’,先生。”少女双手捧着茶杯,那张幼嫩的未熟脸上尽是天真与乖巧:“那是‘牺牲’。先生,难道圣十字这些年,没有哪怕一个救人的任务吗?” “我们救了人,死了仪式者。难道要对那些幸存者说:忏悔吧,罪人。我们为了救你,死去了三名队友——难道我们要这样说吗?” “那不是因谁而死。” “他们只是牺牲。” “难道圣十字这些年,就没有哪怕一个因冒失而出现的任务吗?我们是指望愚昧的凡人不愚昧,还是要指望邪恶的邪教徒不邪恶?” “每一次,我们都要告诉幸存者,谁因你而死吗?” 仙德尔不徐不疾,就像眼前缓缓上浮的水雾。 “至于您说的‘背景’…” “当然。”她朝戈迪恩温柔一笑:“倘若我的爷爷,倘若我的审判长,倘若两名高环仪式者还不能让我拥有特权——戈迪恩先生,我和那些泥巴里捡面包渣的下等人有什么区别?” “我倒是想问。” 她说。 “派去拯救我的五名仪式者,其中有背景不凡的人士吗?” “不会全是由某些人特意挑选出来的,没有背景,与高层关系不佳,属于‘能够接受的损失’那一类人吧?” 仙德尔天真地望着戈迪恩,像孩子一样讲话: “您正直的戒条不该只抽打我,也该时常向上挥舞,抽打那些更该被鞭笞的人…” “恐怕届时,您就不敢了…” 仙德尔停顿片刻,掩唇轻笑:“我,是不是小看您啦?” (本章完) ------------ Ch.485 暂时结束 戈迪恩不喜欢仙德尔·克拉托弗。 如果问什么比审判庭更令人厌恶,除了邪教徒,每一位向往辉光的教徒都会吐出一个相同的词:执行官。 眼前的女孩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本来该有光明未来,只在审判庭泡了段日子,就变得不分是非,面目可憎:如同你无法让早尝了松茸和藓缝的孩子们放弃那事—— 即便你每一次都诓骗他们,说自己和他们的母亲只是‘商讨家具的结实程度’。 他们装作不知,实际上暗地里早就试了又试。 直到他带着满身红印儿回家,将它传染给你的妻子。 接着,你的妻子又会将它传染给威廉、丹尼尔、赫拉格、约翰、玛特、莱斯利、詹姆斯——詹姆斯是你。 审判庭的‘病’就是这样。 无法控制、极易传染。 一种令人不适的特质,一种教人癫狂的偏执。 前些年还不错,戈迪恩认为。具体十年,或者短一些——但最近,在伊妮德·茱提亚,在这个罗兰和仙德尔身上,戈迪恩再次感觉到了那种令人不舒适的偏执与疯狂。 一把很难说正在被控制的利刃。 “我不会和你争辩,孩子。”戈迪恩摇了摇头,起身告辞:“你真该到教会,在万物之父真正的辉光中。我理解、并感谢审判庭的执行官所做出的一切奉献…” “但你,孩子。你真该来,向万物之父祈祷并恳求祂的神恩洗涤你不再纯粹的心灵。” “那有助于我们继续向前。相信我,我们踏在同一条道路上。” 仙德尔随着他一同起身,上前捏着裙褶,微微屈膝。 “哦,我在您眼中,似乎不该这样行礼了。”她向他伸出手:“敬您的理想,欧德尔·戈迪恩先生。” 面相凶悍的男人默默看了她几秒,抬起胳膊,敷衍地碰了碰少女的手指:“看在主教的份上,孩子,别有天让我在渎神者的名单中见到你的名——” 他说着说着,忽然感觉指腹有些痛痒。 只是一瞬间。 一个眨眼。 很快就消失了。 戈迪恩低头看了看手掌,又看看一脸疑惑的仙德尔,沉默片刻,转身,向伊妮德躬身告辞。 咔哒。 咚。 随着门舌重新归位,一座与房间吻合的「场」展开了。 整个过程都没有开过口的女人终于说话: “你们两个整年的工资,我会全部交给五名死亡仪式者的亲属,”她威胁似的瞥了眼要说话的灰发姑娘,“别再告诉我‘他们还没有死’,仙德尔·克拉托弗。” 她说。 “现在,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 …… 仙德尔没有隐瞒蠕虫的事。 也许她认为蠕虫的出现足够严重,无论如何都要通知自己的审判长——也许,她认为罗兰不会和她一起对伊妮德撒谎。 总之,当提到这个词时,罗兰能很明显察觉到,伊妮德的反常: 他还是头一次在这位强大的仪式者身上感受到那种掺杂了‘恐惧’、‘担忧’与‘惊讶’的复杂情绪。 她的确惊讶。“你是说,蠕虫?” “没错,审判长大人。” “我差点忘了你的老师是谁…”伊妮德看仙德尔的眼神,就像巡街警看那利用刀片和锥子大发横财的混混:“我以为‘你能’从梦里脱离,花不了太长时间的。” 仙德尔抿抿嘴唇,下垂的眼角仿佛一只被雨淋透的幼猫:“我以为您‘应该知道’,我被困在梦里了…” 伊妮德:“我应该知道吗?” 仙德尔:“当然不应该。如果您清楚,却又不告诉罗兰…” - 你说。 - 如果现在我轻一点蹲下。 - 趴下。 - 像蠕虫一样拱过房间,到窗户边缘。 - 撕开场,跳下去。 - 她们会发现吗? 「我不知道…」 「但你不妨一试。」 「我还挺想看你在地毯上撅着屁股拱来拱去的。」 - 地毯上的花纹真漂亮。 「没有泰勒家的好看。」 - 你说雪茄究竟为什么会使人上瘾? 「尼古丁。」 - 什么? 「你不懂没关系,但能不能不要问。」 - 如果我有一辆静音马车,就要在里面放上一张躺着也能舒服使用的桌子。 「你的财产能买下的马车可以横穿伦敦。」 - 我打算问问兰道夫…顺便问问房产。 - 你知道吗? - 我最近突然发现,牛奶糖很好吃。 - 牛奶…你说牛奶工每天工作时都思考些什么? 「你可以找个花街工作的女人问,她们干差不多的活。」 - 你这样说,我就没法再吃牛奶糖了。 神游天外的某人与自己的下流副脑袋开始了一连串不着边际的对话。 直到房间里越来越安静。 直到他发现。 两双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发呆的自己。 “那梦境绝对有问题,”罗兰面不改色地开口:“就像你们谈到的,会让人迷失——” 伊妮德:“我们正在聊蠕虫的话题。” 罗兰一顿,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是啊,蠕虫。像人类一样,那些东西的确可怕至…极其实你们根本没有聊到蠕虫是不是。” 伊妮德:…… 仙德尔:我好爱他。 总之,关于蠕虫的来历,这种并非异种的古怪‘生物’,伊妮德并没有讲的太详细。 她只是告诉罗兰和仙德尔,如何避免被蠕虫寄生,以及,被寄生后,如何及时挽回:一些极阳仪式或圣水都能驱散、消灭这些畏惧闪电与风暴的卷翘诅咒。 它们真正恐怖的地方,在于快速的、永不停歇的增殖,以及,卷翘蠕动的躯体中,那些蛊惑人心的、无中生有的力量。 而仙德尔和罗兰显然不会是它们的目标。 伊妮德敢于笃定,所谓的蛊惑绝对填不满这俩人心灵上的漏洞与灵魂中的渴望——就像蠕虫完成不了她的愿望,同样,它们也没法用这些手段操纵、腐蚀仙德尔和罗兰。 她这两位好手下在某种程度上讲,可能比蠕虫还要麻烦。 “沐浴圣水后,待在家里,好好反省你们究竟违反了多少条规则…” 她得把这件事汇报给圣十字——蠕虫是一切生灵之敌,没有人会愚蠢到因为立场和仇恨隐瞒这种事。 至少她不会。 更何况,还能给那几个老家伙找点麻烦。 伊妮德起身,从包里拿出几根金灿灿的玻璃管放在桌面上,扫了眼罗兰,又警告似的望向仙德尔。 “待在家里的意思是,待在你们各自的家里。” (本章完) ------------ Ch.486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罗兰猜测,就像执行官之于邪教徒和异种——对待这些所谓‘毁灭世界’的怪物,圣十字和其他教派总有一套特殊的、有效的处理方法吧? 比如。 一支专门对抗它们的秘密部队? 回程马车上,罗兰的这一猜测让仙德尔笑了好久。 “你真可爱,我的罗兰。” 自梦中回归后,仙德尔似乎更留恋于罗兰的… 应该说,肉体? 她好像突然多出一样爱好:研究罗兰·柯林斯的每一寸皮肤。 「我错过了大蝙蝠,总不能再错过这条小毒蛇。」 「好歹让我看看MVP结算画面?」 “我敢断定,教会拿蠕虫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仙德尔察觉不到自己脑袋顶上飘来飘去的火焰,挨着罗兰,谈话兴致很高:“否则你觉得,为什么它们会被称为‘毁灭世界’的怪物?” 罗兰不明白。 听伊妮德和仙德尔讲,这种小怪物似乎很好解决:甚至不必那些代价高昂的仪式,只要一些圣… 等等。 圣水? 仙德尔仰头望着他,双眸渐深:“你瞧,你已经发现了。” 每位仪式者,每个月最多只能制造四支。 而蠕虫们,每个月只会感染四个人吗? 罗兰一直将目光放在仪式者的阵营中,忘记了这世界并不由仪式者组成——是凡人。 它们那种能够无中生有的力量,最能蛊惑凡人。 届时,教会能够给这些受了感染的‘下等人’免费提供‘价格高昂且珍贵’的圣水吗? 还是。 用另一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消灭他们? 白矿,邪教徒,异种,迷匣,蠕虫。 这世界似乎正朝着混乱的无底深渊一头栽去。 “我预见了混乱与战争,仙德尔。” “习惯它,然后,踏着白骨向上攀升…罗兰,”仙德尔埋头于罗兰的脖颈,贪婪吮吸着罗兰身上的气味,一种让她悸动、阴雨天般潮湿的气味:“世界向下…” “而你,我的罗兰。你该向上…” 罗兰不知道自己未来如何。 但他现在的确‘向上’了。 他不知怎么回事,血液流的越来越快,心脏嘭响,颅骨胀得发晕。 在马车里… “罗兰,我发现了你的宝藏。” 她像一个丛林中追捕猎物的肉食者,贪婪地低嗅着,耸动、拉扯鼻子以及鼻翼附近的肌肉,嗅探那散发着蛮荒气味的生物的隐秘行迹,匍匐在腐烂的泥和枯叶中,四肢着地,边嗅边向前。 那浓郁不散的气味就像白纸上的黑脚印,指引她找到猎物匿藏的珍宝—— 她与‘它’对视,又抬起头,用那不谙世事的清澈望向头顶熊熊燃烧的两轮烈阳。 她似乎警惕自己的猎物,警惕他释放自己的野蛮,用锋利如刀斧的牙齿撕咬自己。可同时,她又隐约渴望这样的野蛮,希望他能用最野蛮之处,行那最野蛮之事,给予她最野蛮的升华。 然后… 在平衡即将被打破的前一秒。 她离开了。 “我已经是二环了,罗兰。升环后我才误入了那个眠梦…” 她拉响马车的铃铛,盯着没能得到指令而酣畅淋漓的骑士。 “二环就有这样的力量。” 她轻轻碰了碰唇,妩媚与清纯于她眼中交汇: “这是对你的惩罚,我的罗兰…” 她不等罗兰开口,便拉开门,从刚停稳的马车上退了出去。 “但你知道我的家在哪,对吗?” …「名称」:疗愈师(二环) 「类型」:万物之父/恩者/第一缕光 「描述」:血肉因我震颤。 在该准则下(慈悲)抵达二环的仪式者,拥有通过接触,控制、改变目标身体状态的力量。他们能使人血流加速,变得激昂、兴奋,或产生悲伤、痛苦的情绪(也许能做到更多)。 同时,他们也能够通过接触,在一定程度上稳定目标的精神,封闭不算严重的伤口。 甚至。 他们能够将目标(人或物)身上的伤害或诅咒(有形与无形)临时转移到自己身上——临时。 他们的肢体力量没有增强太多,但精神韧性大幅提高。 注:此环的力量的确名副其实。但鲜有抵达该环的仪式者名副其实。 ※渴望来源于血肉,我们都被躯壳控制着。 ………… …… 马车行驶到佛里特大街。 在药铺不远处停下来。 停了半个小时。 车夫也不知道客人究竟在等谁或者等什么。 「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罗兰黑着脸。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 我发现你酷爱说这些风凉话。 「是的我超爱。」 - 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唉你说车夫怎么样——」 - 闭上嘴。 罗兰揉着太阳穴,斜倚在椅子上。 他能通过玻璃窗看到药铺,却只能坐在马车里等到自己平静——他总不能昂首挺着回家,然后向叔叔和雅姆打招呼说他和他的兄弟一块回来了。 他这么些年都没给雅姆提到过自己的兄弟,突然见面,他恐怕有人(他自己)会尴尬死。 「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要我说,你可以直接回去。」 - 然后呢? 「然后踢开门,双手叉腰,给他们来一个闪亮tadah!」 罗兰觉得自己就不该问。 - 说些不胡扯的。 - 我好像能升环了。 「……」 「这么快?」 - 快吗? 「你知道费南德斯用了多少年才到四环。」 「罗兰,你快得不正常。」 - 没准… - 就像骑士一样,我是故事中的主角? 「你不是说不胡扯了吗?」 罗兰:…… 「三环之后你可有的烦了。」 - 我现在就有的烦。 他踏上的这条路,每一环都需要一枚秘术器官。 而这种有形的、价值不菲的物品鲜少在金岛流通——好消息是,茶话会的每一位成员都背景非凡。 仙德尔来自教会,萝丝很快将加入私人联盟,罗兰更不必多说。 他们不需要像那些流浪者一样,不停寻找那些危险的、面对面交易物品的仪式者聚会。 即便它们号称安全和稳定。 「我看看…」 「晋升仪式。」 「闪闪发亮的心脏,秘术器官,针鼹的舌头,哨鸟的羽毛。」 - 针鼹和哨鸟是什么? 「两种不算太罕见的异种。」 「你的每一环仪式,秘术器官才是最麻烦的。你得做好花大价钱的准备了…也许不只是‘钱’。」 (本章完) ------------ Ch.487 韦尔斯的死亡决定 韦尔斯先生决定去死。 他深思熟虑过。 还是决定去死。 除了平日里心事重重地躺在发黄的床单上,和那些让他连翻身都很难的鸡骨头、空酒瓶和烟头作伴外,脊髓里针刺般的痛苦让他的两根眉毛再也不分彼此:他很久没有宽宏大量过了。 也许这是就是报应。 他想。 但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干同样的事。 泥痕折印遍布的风衣与斗篷潦草抛在破损严重的地板上。屋里所有窗都紧紧关闭着,空气浑浊的像是半条街的人刚来这里排泄过一样。 他那仿佛失恋者千疮百孔的心灵的内裤挂在手套该挂的地方,手套挂在放袜子的盒里,袜子穿在脚上,被脚趾头刺穿。 他翻了个身。 哀嚎出声。 他病了许多年,越来越严重。 曾有医生来瞧,但同样的医生,不同的时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在数日前,或者一两个月,他记不清了——那时他还颇有财富,女人变着法在他面前卖乖,搔首弄姿只为了他兜里那点不软不硬的、上了年纪的笑声。 直到有人同他嘀咕了一个‘大投资’。 大项目。 一个特殊、隐秘的组织(据说),一个不为赚钱、只为调查的项目(据说),一个确实得了不菲汇报的朋友(眼见为实)。 然后。 他就变成现在这幅模样了。 万贯家财像个刚开始入夜工作、还没学会怎么讨好男人的姑娘似的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它们就这样消失了。 韦尔斯从先生变成了泥脚趾,这些日子以来,他倒很久没能听见有人再称呼他先生。 医生也是。 他没了那些让身体酥酥麻麻的药,买不起药,也买不起医生的嘘寒问暖,他们给自己的那些没什么用、但听起来格外舒坦的良好建议——就连妻子都开始嫌弃他,并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没有孩子。 现在也没了妻子,没了钱和房子。 “但我还有一身治不好的病。” 琢磨怎样去死的男人嘀咕。 ——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会想要去死呢? 那可要下地狱的。 但韦尔斯已经受不了折磨,心灵上的,身体上的。 他甚至不敢离开这间将要倒塌的房。 他鬼鬼祟祟,在东区游荡,生怕遇见曾经的好友来‘嘘寒问暖’,听他说上几段悲惨趣闻,接着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事实上,东区是没法遇见他曾经好友的。 韦尔斯琢磨怎样去死。 绳索吗? 当人发现他的时候,他大概会像一具风干的肉条一样在房间里垂着? 韦尔斯又‘唉’了一声,忍着浑身剧痛,从床上坐起来,两只大脚在滑腻的地板上蹚了几下。 索性光脚下了床。 他翻出许久不系的领带,摇摇头。又从便桶旁捡起一根毛躁的麻绳,抬头望了望房梁,比划几下。 试了几次。 咔嚓咔嚓地挠了几下头皮。 衰老的身体不再支持他做出如此大幅度的运动,就像自己没法让女人生孩子一样,手臂的准头也不够了。 他转了好些圈,最终决定披件衣服,到街上碰碰运气: 没准有哪个不长眼的车夫能让自己解脱。 冬末,属于一个轮回的终点,万物即将迎来再一次的复苏。 可韦尔斯的人生却走到了尽头。 他看着那些年轻的、高个儿的小伙扣着呢帽,流里流气地调侃那些路过的姑娘。他们蹲在墙角或哪个皮鞋匠的摊位旁,裹得厚厚的,呵着白气,夹着烟卷,生机勃勃。 老韦尔斯只是颤颤巍巍经过,他们的目光没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他只想被马车撞死。 投河曾是个好主意,但韦尔斯到不了河畔,想到马车经行的远路,那些颠簸,一旦未能成功还要想办法回来——想到这些,他就老早将投河排除在选项之外了。 ‘给我一个结果。’他冻得哆哆嗦嗦,疼得哆哆嗦嗦,扶着墙,走累了,就靠一会。 东区的马车不多。 他得在这儿等一会。 老韦尔斯压了压头顶的呢帽(曾经是礼帽),不仅回想起数月前的生活:那时候,他甚至不需要自己亲自走路。 无论走路,吐痰,拉撒。 都有漂亮的男孩或姑娘服侍。 一眨眼。 世界变迁。 他咕哝了一口痰,恶狠狠吐在墙角,低声咒骂着那骗走了他全部财富的团伙后,又开始咒骂政府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女人。 ‘不干正事。’ 他嘟囔。 哪怕一个水花都没有。 老韦尔斯呵出热气,搓了搓手掌,双眼中漫起一圈淡金色的光晕:日头向上,却没法驱散往他怀里钻的冷风,融软骨头缝里的一根根小钢针。 ‘万物之父…’ 他下意识念出了祷词,却在浑浑噩噩中发出一声苦笑。 ‘这是报应。’ 他想。 约莫二十分钟。 当他几乎以为自己要以‘冻死’为结局时,从道路尽头,从那个他曾经看都不看、如今没有一丁点机会吃上的面包店的拐弯处,驶来一辆马车。 ‘也许我该冻死,至少没那么痛苦?’ 老韦尔斯搓了搓干糙僵硬的脸,心中犹豫不定。 哒哒哒… 马车进了。 那是辆静音马车。 他认得出来,自己就曾有一辆(为了那该死的远洋贸易同房子一起抵押给了银行)。 能乘这样马车的人,背景非凡——这种静音的,定制的特殊车辆与那些咯吱作响的公共马车天差地别,要养一辆马车,就要养几匹马,两三个轮流跑腿的车夫,以及,时常为车花上穷人一生都不敢想象的保养费用。 更何况。 真正体面的大户,谁会只买一辆马车? 倘若每次都乘坐同样的马车参加沙龙,还不如不去。 哒哒哒… 车进了。 老韦尔斯心中的胆怯占了上风。他见过那些被碾死、被马蹄踏扁了脑袋的人。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让晚冬的寒风结束自己痛苦、无望的人生… 哒哒。 车停了。 停在韦尔斯不远处。 他看见一个灰发蓝眼,貌若孩子一样的姑娘,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车夫低头递上挎包,跟着她一同往他这边来。 海蓝长裙,围着鼠色皮草,头上是一顶浅灰蕾丝边的波奈特软帽。 雍容的少女步子很小,是朝他而来。 “韦尔斯先生。” 她那双湛蓝的眼睛仿佛一壶烧热的水,在冬季里给了韦尔斯一丝暖意。 “我终于找到您了。” 她说。 (本章完) ------------ Ch.488 仙德尔所擅长的 “这就是我们要杀的人?” 马车里。 萝丝透过玻璃,看着那被车夫搀扶的、颤颤巍巍的老人。 当仙德尔下车后,她就立刻脱了靴子,把套着两只绿绒袜的脚搭在仙德尔的座位上。 “她现在可是二环。”罗兰夹着雪茄,提醒某人。 “就算她是八环,也不能改变我们救了她的事实。”飞贼哼了一声,得寸进尺地弯了腿,将两只袜子脱下来,光脚搭在仙德尔的位置上:“好看吗?” 她指自己脚趾上新涂的绿色。 “我发现涂指甲也需要不少技巧。轻重、混配颜料和工具上的应用——罗兰,你说开个专门为人涂抹指甲的铺子,会不会赚到钱?” 罗兰斜眼:“你做好闻半个伦敦城的女人脚的准备了?” 萝丝:…… 脸色泛青。 “我可以雇人,体力好的,不怕臭的。”她强辩了一句。 最近在‘商业和课程’上表现良好的姑娘并不愿意在罗兰轻飘飘的反驳中落败——实际上,‘涂指甲生意’可不像眼下这样,来自灵光一闪: 她琢磨了好久呢。 “你很难让一个守规矩、受良好教育的女士在陌生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脚。” 罗兰看了眼那双不安分的,发现它们愈发有往自己脸上跳的趋势,不禁举起雪茄,咬在嘴上:“你会登报,萝丝,不好的那种。” 萝丝不在乎登不登报,只在乎罗兰说的‘没规矩’。 “你认为我不是淑女?” “你以前不是很讨厌这个词?” “时移世易,罗兰,时移世易。”飞贼摇头晃脑,怪里怪气地念着,不像淑女,倒是如某一类成天将‘规矩’挂在嘴边的老绅士。 罗兰:…… 「我打赌这个词是她从詹姆斯·雪莱嘴里学来的。」 - 我也敢打赌。 “你这是什么表情!”萝丝看他一脸不信的模样就生气:“詹姆斯说了!我很快就会让你刮目相看!” “你已经做到了,萝丝。”罗兰揶揄似的望了眼那两只你扯我我拉你的脚,看得它们开始羞似的把头埋起来,团成球,“嗯…新时代的淑女。” “我现在每天都要洗澡!”萝丝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男人,一本正经:“你该为不礼貌的行为道歉。质疑一位淑女的教养,只能显出你匮乏的道德与不够体面的身份!” 「哇哦。」 「她学了好多词。」 - 环境改变人。 “萝丝,无论什么样,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萝丝眯起眼,“让她的下巴脱臼?” 罗兰:…… “说实话,罗兰。说实话,我是不是领先那个脏女人了?” 罗兰装模作样,两只金眼里布满疑问:“你说谁?” 萝丝有些恼火,两只脚在某人的座位上拍打几下——就像她时常想象的,有天能居高临下拍打某人的脸: “还有谁?那个圣十字婊——嗯,我是说,你那‘心地善良’的好朋友。” 萝丝这样实在太有意思了。 “只要你的鼻孔还能吸气,就得不停吸引那些不道德的臭洞…”萝丝撇嘴:“作为你的第一个女人,罗兰,我只是给你一些建议——听不听由你自己考虑。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不会左右你的想法。” “只是建议。”她又强调一遍,那绿油油的眼睛紧盯着罗兰,可不像轻飘飘的‘建议’,“你不能让她得了逞…瞧,只是救人,就摊上这么大的麻烦…” “她还会给你惹更多麻烦的。” “离她远点。” 罗兰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你是说,‘亲密之举’——” “当然!她的脑袋不正常,你不会没见过精神有问题的疯子——连我都参观过疯人院。如果你没有,我可以明天带你去瞧瞧,门票又不贵…” 说到这儿,萝丝狐疑:“你们…没有接吻吧?” 罗兰哑然:“坦白讲,别说接吻,我最近刚扇了她一个巴掌。”“一个巴掌?!”飞贼高兴坏了:“为什么?!她惹了你不高兴对不对!就要这样对她!女人不乖巧的时候——” 当她发现罗兰正默默盯着自己的脸,瞬间反应过来,露出两排牙,凶道: “我可不一样!你要敢扇我巴掌,我就给你鼻子一拳!” 她举起拳头,在罗兰眼前挥了一下: “可对待这样恶毒的人,就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罗兰,除了巴掌,”她没有想过问罗兰细节,只顾着自己兴奋,压低声音:“还可以掐她的脖子!” “安妮以前就这样惩罚那些不听话的,犯了错的姑娘!” 她说得飞快。 “打她们的肚子,不留痕迹。扯她们的头发,疼又没法挣扎!” 「仙德尔会爱死她的。」 罗兰绷着脸,看她张牙舞爪,兴奋得像捡了个自己一样。 萝丝‘教’了几种打人的招式给罗兰,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捉住罗兰的手腕:“她没有反过来揍你吧?” “你为什么打她来着?” 现在她才想起来问。 罗兰:“她把我下巴弄脱臼了。” 车厢内的时间骤然凝滞。 苦思冥想的姑娘近日来学到的东西、以及多年所见的,并不能让她理解一个女人究竟通过什么方式能将一个男人的下巴弄脱臼。 再细想,想到说这话的人。 才发现自己又被调侃了。 萝丝:罗!兰! 前仰后合的男人被小猎豹扑倒在软椅上,又被叼住了鼻头。 “你这个下流的小混混!” “雪茄!雪茄掉了!” “让雪茄死!我要把你鼻子咬下来!” ………… …… 韦尔斯是路易斯·海曼的目标。 作为拯救仙德尔的代价,罗兰必须要用一种令他痛苦且绝望的方式,取走他的性命。 说实话,这让他有点为难——并非杀人为难,也无关韦尔斯究竟是好是坏。 无论他是个乐善好施的,还是作恶多端的。 让罗兰真正为难的地方在于,他不知怎么样才算‘痛苦而绝望’,如何让人‘死在绝望里’——他不擅长虐待人。 虽然扳手说他净扯淡。 可面对一个垂死老迈的男人,失了财富、丢了妻子、此生都没有孩子的男人… ——他要怎么才能让一个本来就绝望、准备去死的人,变得更加绝望呢? 萝丝对此也没什么办法。 她只擅长盗窃,飞檐走壁,以及把自己的下巴弄脱臼。 最终的最终。 仙德尔接过了这个任务。 ‘你因为我惹上了麻烦,我也该帮你解决这个麻烦。’ 毫无疑问。 她百分之一百擅长。 (本章完) ------------ Ch.489 拯救韦尔斯的女孩 老韦尔斯并不认识仙德尔。 如果他再年轻二十岁,也许会顺势应下来,和这漂亮、浑身快要溢出金镑与教养香甜的贵小姐攀谈,顺便邀请她喝个下午茶—— 可惜他太老。 又老又穷,浑身是病。恐怕一个撅好的气味浓郁的,都不能让冻的再也醒不过来的小韦尔斯卖上哪怕几秒钟的力气——那东西曾经有两种作用,现在只有一种。 男人活到这样的境况是悲哀的。 老韦尔斯清楚自己的悲哀,所以渴望用一种‘无痛’的方式:寒冷,解决自己痛苦的人生——同时,等到了地方,还能够解释,自己并非自杀,只是不小心冻死在外面… 前提是他真能上天堂。 “我、咳咳、我不认识您…小姐。”老韦尔斯眯了眯眼,正亮的日头刺入他眼眶里的两颗脓疱,穿过女孩时,将她露出的一抹灰发照成了浅金色。 “我不…认识您。” 他尽可能保持谦卑的姿态,在仆人的审视中弯下不断尖叫的腰。 接着。 他就被那裹着朦朦胧胧香甜气味的姑娘扶住了。 亲手。 她戴了一双不算薄、但显然定制的鹿皮手套:不同于货铺里的,那双上额外缝了花穗,有枚金色的纹章。 “可我认识您,韦尔斯先生。” 少女眼神坚定,配上她那张年幼的、天真的脸以及背后的朝阳,有一瞬间,老韦尔斯以为近期的一切都是梦。 他还是那个富有的人。 “我认识您。”她扶起老人,不紧不慢地遵守着该有的礼节:“日安,约翰·韦尔斯先生。我是仙德尔·柯林斯,您曾经帮助过的、一个姓氏并不显赫、却绝对知晓感恩的女人。” 老韦尔斯愣住。 他… 帮助过这样漂亮的人儿? 什么时候? 她这张脸…难道是她的母亲吗? “在教会,韦尔斯先生。几年前,您经常到教会。每个礼拜日,我都能听到您虔诚的脚步与祈祷声。” 仙德尔让车夫搀他另一边,两个人就这样扶着他。 边走边说。 “您还记得吗?每一次您来教会,都要揣上满兜的糖果,撒给那些无论是圣童还是报童的孩子们——您不分高低贵贱,在每个礼拜,让每一个孩子都尝上一次甜味。” “您记得吗?” 老韦尔斯恍然。 他的确是。 在前几年,他还有钱的日子。 他确确实实这样干过。 ——但仙德尔的话让他有些愧疚:因为那不是特意为之,他本人也没想过什么‘让所有孩子尝到甜味’…只是凑巧一次带了糖,得了牧师们的肯定,其他生意上伙伴的吹捧。 之后的日子,他就都这样做了。 ——反正花不了几个钱。 但仙德尔的话让他愧疚。 “祂说:行善事,无论你怜悯与否。韦尔斯先生,无论您怎么想,可那天我的确抢到了三块糖…”仙德尔紧了紧他窗帘杆一样瘦到骨头的小臂:“也是那几块糖,让我母亲在饥寒交迫中活了下来…” 说到这儿,仙德尔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几声:“您可别怪我,先生。我仗着小时候高,揍了几个孩子,抢走了所有的糖块——那可够吃上好久。” 韦尔斯动了动嘴皮。 呵出不足的热气。 “…愿、愿万物之父庇佑您…和您的母亲。”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照例问候:“您的母亲还好吗?” 仙德尔停顿片刻。 “她三年前去世了。” “…我很抱歉。”“不,您不该抱歉,韦尔斯先生。” 仙德尔摇头,金色的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即便再浑浊的眼都能看见少女起伏轮廓上纤细的绒毛: “我得感谢您。没有您的善心,恐怕我的母亲早早回到父神的怀抱——她多陪了我许多年,给了我每个孩子应该有的、来自父母的爱。” 少女的一举一动都在朝身旁枯木般的老人散发着生机,就像一片满载泉水的云,来到了它约定好的龟裂之地。 “她走的很安详,也没有任何遗憾了。韦尔斯先生,我此前一直在国外工作,近期才回到伦敦——为了找您,可花了不少时间。” 她调皮地想要跳上几下,可搀着老韦尔斯,只能先把声音放出去撒欢。 “您也等到了我!” 她说。 “我打听过发生在您上那些遗憾、令人悲伤的往事——韦尔斯先生,我…我其实,偷偷哭了一场呢。” 她这样说,让老韦尔斯更加羞愧。 “…那,那是决策…决策…”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说他因为贪婪所以孤掷一注——‘决策’听起来更加专业,就好像自己还能再次富有一样。 女孩笑了笑,没继续向下接。 很快。 他们来到了老韦尔斯租住的家。 一个矮小、又潮又冷的砖房。 这里倒是有壁炉和锅子,但却没有柴和煤。地上堆满了酒瓶,在烟灰与拾来的碎垃圾里,一些比老瓢客开火还要迅速的黑色昆虫飞快穿梭其中。 一个眨眼就消失。 而当仙德尔的靴子踏上去。 它们又像老瓢客和另一位瓢客吹嘘自己的‘厉害之处’一样,呼啦一下炸翻了天,爬的到处都是。 韦尔斯默默闭了下眼。 等待着将要出现的尖叫,骂声,以及嫌恶的眼神。 他不愿再接受这样的眼光了。 他从破产那天就受着,如今已经受够了。 他本来就是要死的。 不想让最后的,最后一个抱有善意对待自己的姑娘,变得让他绝望—— 但他没有听到。 也没有尖叫声。 窸窸窣窣的,是她翻动垃圾的声音。 老韦尔斯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她和车夫竟然蹲了下来,不顾裙摆染上那些黑泥,不管多少虫子爬过昂贵的布料。 只是蹲下,然后,用那双价格不菲的手套翻动它们,推它们,企图将它们聚在一起。 “柯、柯林斯小姐——” 蹲在地上的姑娘扭头抬了抬下巴,那笑容也许是韦尔斯此生见到的最真诚的一抹笑容——当你深处地狱时,才能窥见的、真正救赎灵魂的笑容。 “别担心,先生。” 她声音欢快。 “我难道是娇生惯养吗?您的糖救了我的妈妈…先生。” 她说。 “现在,该我来拯救您了。” (本章完) ------------ Ch.490 重获新生的男人与他的房子 老韦尔斯对仙德尔·柯林斯的感官很复杂。 一来,他认为这姑娘智慧不高——若他还是富贵人的身份,必然要这样想。 可他现在是个穷人,百病缠身的老废物。 那么,这姑娘的行为就不由让他感动了:这个蠢丫头。 他想。 这个蠢的,以后准被骗的,要我还是从前、绝不看一眼的… 真诚的蠢人。 他这样想着,却控制不住被这‘愚蠢’人的行为,刺激的眼泪横流。 一生到头,却是个他从未想过帮助的人,帮了他。 “…谢谢,柯林斯小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他的确不知道。 因为房间里的垃圾根本没有收拾干净——仙德尔和车夫只是潦草腾出个能让三人落座的地方。 很快,车夫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仙德尔像个邻家女孩一样,不顾礼节的和他谈了起来:期间频繁出现了一些真正淑女不该使用的词汇。 从前韦尔斯厌恶,现在,却让他感到无比真实。 再然后。 车夫回来了。 他小声对仙德尔说了几句后,两个人起身搀扶着老韦尔斯,将他带离房间,送上马车。 静音的,定做的马车。 他们一路离开东区,这个他本以为自己坟墓的地方,穿过十字街,往原本的住处去——没错。 原本的。 仙德尔·柯林斯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安置,作为所谓的‘报恩’——她竟然真的买下了他当时抵押给银行的房产。 “说实话,先生。我本来想给你买个更好的。” 仙德尔说。 “但我的管家提醒了我:真正的男子汉该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 到了地方,她打开门,搀扶韦尔斯下车。 “所以。” 她说。 “我将它买了回来,为庆祝约翰·韦尔斯的新生。” 在那个阴翳潮湿,雨水如时不时漏出的尿液的下午,老韦尔斯失去了他的住处。 而这个阳光温暖的下午。 它回来了。 它和阳光、花草、泥土气味,和希望、未来、人生… 一块回来了。 它们被安置在包裹中,由一个名叫仙德尔·柯林斯的善良姑娘打包,系上如她脸蛋般稚嫩、如她双眸般纯粹简单的结,提着,亲手交给了他。 约翰·韦尔斯说不出话来,激动的快要昏过去,牙齿敲着小鼓,在沿路花草的欢迎下一路敲了过去。 “我的房子…” 他伸出手,抚摸剥落的墙皮,门牌,他曾经亲手钉入土里的箱子。那些花草还是一样的脸,似乎并不认为自己二次易主,只是真正的主人出了远门,现在才回来而已。 “我的房子…” 仙德尔掏出手绢,用食指顶着,沾了沾老人松软发皱的眼角。 “是的,您的房子,韦尔斯先生。”少女笑容明朗:“从今天开始,它重新属于您了!” 这太贵重了。老韦尔斯拒绝。 他已经是个浑浑噩噩,将要死去的老家伙,再也配不上、养不起这样的房子。 他没有钱添置家具、雇佣仆人,甚至他连从客厅到卧室的路都走不顺畅——走廊对于他,都已经算得上宽畅。 “我想,我理解您的心情了。” 老韦尔斯终于冷静下来,强迫着自己从这场人造的美梦中惊醒。 “我理解您,柯林斯小姐。”他说,“但我要拒绝您的好意。不是我不知好歹,而是我的身体不允许我接受如此善良的馈赠——您只要将感情交给我,就够让我心满意足,而房子…” 他推辞,却被姑娘不由分说地‘请’进了屋。 房子里的布置改了许多,可唯一不变的就是客厅壁炉上的那副画:他和他妻子的画像。 仙德尔把他扶入沙发,热了水,差车夫烧上壁炉。 而老韦尔斯,则有大把时间回忆从前:他是如何从一个泥脚趾混到穿上体面衣裳,结识妻子,事业越做越大——这屋子保存了他一部分的记忆。 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 死在这房子里,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老韦尔斯怔怔出神,却被一缕晃动的热气打断了。 仙德尔笑吟吟端着瓷碟和阔口杯,闹人的在他面前晃了晃。 作怪的蠢姑娘。 这样想着,韦尔斯还是露出一口烂牙,笑了起来:“…谢谢您,小姐。” 他说。 “我们就不必这样客气来、客气去了,韦尔斯先生。”姑娘撅了噘嘴,把那碟子小心放到老人手中,自己则在他身边坐下,打量起房间。 “真棒的房子,是不是?” “是啊。”老人抿了口茶,怅然:“我曾经花了大心思在装饰上。为了让它更有格调,显示主人不凡的品味——包括那堵墙,你瞧,对,那里原本该有几幅彩画。” 少女嘟囔:“该死的银行家。” 老韦尔斯大笑:“是啊,该死的银行家。” 一老一少同仇敌忾,气氛逐渐活跃起来。 “不过我倒得庆幸它们没有拆了我的壁炉,留下了我和我妻子的画像——还有,”他轻轻踏了踏地板:“每一块木头都不便宜,我委人越洋运来的,当时花了不少钱,妻子还因此和我吵了一架…” 仙德尔咋舌:“每一块?!” 老人很享受她惊讶的表情——在那个年头,许多来做客的人也是这样的表情。 “是啊,小姐。这种木头可不好找。” 韦尔斯告诉仙德尔,他有时甚至自己亲自上阵,和粉刷匠、木工一块动手,讨论、干活——可以说,这房子里里外外都有他的痕迹。 “看来我的决定无比正确,”少女高兴极了:“从银行买回来,使它免于庸人糟蹋。” 韦尔斯笑着摇头:“我也是个庸人,小姐。您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若真有地位、权势,就绝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远洋贸易诈骗案闹得沸沸扬扬。 许多人都在这个弥天大谎中受了骗,破了产,直到现在,报纸上都时常出现对这团伙身份及涉案总额的猜测—— 可实际上。 真正破产的,都是没有根底的人。 比如他。 比如某个跳楼的医生。 “我希望有人能抓住这伙罪犯,哪怕拿不到一分钱,我也希望他们能被吊死…” 老韦尔斯低声说了一句。 仙德尔只是垂眸听着,为他续上了茶。 (本章完) ------------ Ch.491 恩赐 “老实说,小姐。我想过自杀。” 恬静午后。 两个人像正被烘烤的姜饼一样斜靠在躺椅上,任由日光穿过尘埃,将皮肤晒得发烫。 少女带来的香薰让房间充满了一股不算太浓的玫瑰香。 老韦尔斯浑身上下的皮都绽开,如同巷口那条死了主人的皱皮老狗一样摊开,舒舒服服地享受工作日没有孩子招惹的午后。 他起伏了半日的情绪得到放松,也不由吐露出心声。 对这位来报恩的小姐,一个正直、善良又不乏孩子气的姑娘。 他愿意和她说,把那些苦水倒给她听。 “我想过自杀。” 老人应着少女不敢置信的目光,倚着靠枕,微微点了下头。 “是啊,小姐,我真这样想过——作为一位虔诚的信徒,我本不该生出这样亵渎的想法:万物之父教我们不可自戮,否则要到那火焰不尽的黑狱里受苦…” “可人间对我来说,已经够难。” 老韦尔斯苦笑:“您瞧。” 他撸起袖子,给仙德尔展示自己那根快要瘦过晾衣杆的小臂:“我吃不饱,穿不暖。妻子抛弃了我,朋友只喜欢听我悲惨的过往,并拿我当做酒会上凑数的笑料——我没有孩子,也没有人能在危难时帮我…” 令万物生长的日光无法点燃将死的灵魂。 到最后陪伴左右的,唯有影子。 “我患了病,每根骨头动起来,就像没润滑过的齿轮咯吱酸响。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甚至走路也越来越不灵便——我想过吊死自己,或死在马蹄下…” 他坦言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但我是个懦夫,受不了那死前漫长的痛苦…” 老韦尔斯长长吁出浊气,看着生机勃勃的姑娘,一朵才要绽放的蓝灰玫瑰: “您拉住了我,的确。可多久呢?柯林斯小姐,我活得太艰难,太卑贱,您难道还要继续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财富吗?” 老韦尔斯认为,一幢房子也许还在‘报恩’的范围。 可报恩简单,生活太难。 接下来,他又该怎么办? 继续麻烦这一看就还未成婚的姑娘,让她变得不名誉,终日操心一个老东西的生活——然后,他用仅剩的这些时间,毁了一个淑女的后半辈子? 他忽然咳嗽起来,几乎要把肺从喉管里咳出来那样剧烈。浑身的骨头吱呀作响,那些尖锐的哀嚎一路穿行于血肉中最纤细的线管,将疼痛送入脑髓。 他痛的蜷了起来,风箱一样拉动的胸口挤出一下又一下沙哑的痰声。 他感觉自己大限将至。 ‘这样也好,韦尔斯。’ 他想。 至少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死在暖和的、自己熟悉的地方… 他哆嗦着,腕子却被冰凉的手环住。 轻轻的。 一股热流隐穿过皮肉,加热了他脆细的血管。 很快。 他不在咳嗽,也不再疼了——仿佛那些医生给他开的高明药,片装的,一些瓶装液体的,让人飘飘欲仙的药一样。老韦尔斯敢发誓,这比那些药还要令他舒适。 他好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修复着血肉与灵魂上的创伤,等待再一次被爱轻柔推搡着来到人间。 他忍耐不住,发出声令他感到尴尬的气音,眼前的画面也渐渐清晰起来。那灰发姑娘正半跪在面前,握着他的手腕。 老韦尔斯睁大了眼。 “你、你你是——” “是的,我是身负神恩的牧羊人,韦尔斯先生。”沐浴辉光的少女含着一抹似神般疏离的笑,那股让人复活的生机穿梭于她的指尖,漏斗般灌入老韦尔斯的手腕,向全身扩散。 “你…你是那些…人…” 老韦尔斯不是没见过仪式者,也不是没有被仪式者服务过——但当财富离他而去后,那些受雇的仪式者们,也与财富、妻子、朋友、体面、尊严一同离他而去了。 特别是这圣十字的仪式者,能教人舒坦上不少时日的教士,眼高于顶的刻薄秧子。他们不仅要服务于金镑,同时,也审视着金镑背后的权势——老韦尔斯不敢相信,自己有天还能重新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他结巴起来,将少女看了又看。 “不必感谢我,韦尔斯先生。要感谢恩者,我们的父亲。”她轻轻移开手后,断开的热流让老人怅然若失,“就像恩者教您拯救了我,先生。我也依恩者的目光,来回报您的恩情。” 仙德尔的眼神不能用‘真挚’来形容——老韦尔斯认为。 真挚甚至是一种亵渎。 他病了这些日子,雇佣过几名让他‘短暂舒适’的、身负伟力的人物——可他们没有一个像眼前的姑娘一样,没有一个像她无私、善良,仿佛并不与穿过玻璃的辉光一同闪耀。 应该说。 辉光臣服。 臣服于她高尚的道德。 仙德尔·柯林斯。 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慈悲’与‘怜悯’——若是她布道,老韦尔斯愿意捐献全部的财富。 “我从未见过比你还要善良的人…孩子。”不知不觉间,老人改了称呼,“我不能用‘这样会吃大亏’来劝说你,这对你是一种侮辱。仙德尔·柯林斯小姐,您对辉光的虔敬,对人与人之间情感的忠诚,令我敬佩。” 老韦尔斯流出热泪。 “也让我无地自容。” 他说。 “‘不沾酒的人永远不懂醉后的浪漫’,韦尔斯先生。在您看来的虔敬,只是我对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请您放心,我会陪着您,每日来为您驱散血肉中的痛苦,涤荡您灵魂中的灰暗。” “若您乐意忏悔,我也愿做风和草,聆听您的觉醒之语,见证您远恶从善,踏上那条真正的复苏之路。” 她向教会里多数牧师一样讲了些晦涩的,突然话锋一转,重新翻了面,展现出年轻姑娘的活泼。 “不过现在,您得试着站起来了。” 她说。 “我的腿可酸了。” 老韦尔斯愣了几秒,才发现,身上那终日折磨他的痛苦,全都消失不见了。 “我…” 他像个精猛的老兵一样重回战场,直着腰坐起来,双目迸发出与垂败相反的光芒。 然后… 肚子发出了不体面的响声。 仙德尔大笑:“正巧,我也饿了,先生。” (本章完) ------------ Ch.492 韦尔斯的忏悔 韦尔斯曾雇佣过几名身负伟力的先生。 对于他身体上咯吱作响的病症,他们统一有个说法:要他寻找医生,而非求助神秘。 他们讲:这并非凡人能承受的。 他们说,这不是你可以负担的。 他们告诉他,那短暂的快乐,半日的缓解只会让他疯狂地依赖上、永远地追逐一个不及的泡影。 他们警告,并且多次警告。 现在,老韦尔斯清楚了。 这些人和那些头衔比中段还要长的‘绅士’们一样,都看不起他,都在糊弄他。 仙德尔·柯林斯小姐就不同。 她是个真正的信徒,该被万物之父赐福的虔诚信徒,好人,善良人。 韦尔斯心满意足,并默默为她祈祷,宁愿自己少活二十年,也要为她求得恩者的垂怜。 ——他们在西区吃了顿不错的晚餐。 接着,又去听了场音乐剧。 之后几天。 仙德尔·柯林斯每日准时上门,美其名曰‘做客’——实际上老韦尔斯清楚她为什么来。 帮他驱散痛苦。 她花钱打包了一队女仆、听差、车夫与厨师,方便他日常生活,以及外出采买。 她时常带来时下出名的画家作品,或诗人的随笔,亲自写下来,读给他听——在这缓慢而慵懒的日子里,老韦尔斯产生了一种幻觉: 如果他有女儿,也该是这个模样。 说实话。 他现在不想死了。 一点都不想。 仙德尔·柯林斯点燃了他的灵魂,让他对生活重燃希望。 他想要活着。 永不罢休的活。 ‘日安,要勒脖子的先生。’ 这是仙德尔对他的戏称——能这样讲,也证明韦尔斯已经从那股自毁的情绪中彻底走出来了。 ‘日安,圣徒小姐。’ 这是老韦尔斯对仙德尔的戏称——是对她善良的赞美,也是个亲近的玩笑。 老人干瘦的血肉在圣徒小姐日复一日的关怀中日益丰沛。 他皮下的血肉渐渐鼓胀起来,撑开了褶皱。 脸上有了血色,颧骨不再那样突兀。 他从一具骷髅成了人,就连说话声也大了不少,能从客厅嚷到餐厅,再传到厨房。 他能够自己走,不要别人扶。 甚至。 他开始时不时注视那个矮小、有些塌鼻梁、扁平足的年轻女仆了。 那是身体在提醒他,已经不需要为生存担忧,该去满足下一个目标—— 于是。 在某个乌鸦振翅的夜里,老韦尔斯把她唤进了没有月光的地窖。 也许是因为出身泥泞,即便富裕起来,跌落,再富裕起来,他仍喜欢妻子那样款式的姑娘: 壮硕,有力气,嗓音又沙又粗,有着一双大脚,体味重些更佳——有种野动物的味道。 那一天之后。 脚掌宽阔的女仆时常夜半登楼,到老主人的房间服侍。 顺便。 仙德尔除了给韦尔斯驱散痛苦,带来新生活外,还给他一沓关于未来的计划:投资。 土地,矿产和铁路非大家族高等姓氏不得入内。烟草、酒与纺织业也被那些新贵把持——仙德尔没什么跟脚,只能为他找来一些零碎的产业,看似不起眼的、数目不大的投资项目。 然后,将它们排列起来,由老韦尔斯挑选。 这不够他穷奢极欲,但绝对能让一个老人安度晚年。 然而。 约翰·韦尔斯的幸运并没有到此为止。 数日后。 那个嗓音粗哑的女仆有了身孕。 老韦尔斯高兴坏了! 要知道,他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因为年轻时的诅咒。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仙德尔。’ 他这样说。 ‘你给了我第二次人生。’ 那天,穿着睡袍的老人又哭又笑,在安静的会客房里,跪倒在仙德尔面前,整整哀嚎了半个小时——这些日子来发生的,就像一场逼真的梦。他几乎死去,又奇迹般活了下来,重新享有富人的生活。 这样的经历使他开始思考,思考一些真正正确的事。 “我想用这些钱,资助伦敦城的济贫院。” 哭嚎中,他告诉仙德尔。 因为最初,他就是通过济贫院攀上了另一个阶级。 “我为他们提供…” 老人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也许是那个将于十月后到来的生命,让他开始恐惧,并正视了自己曾经所犯下的罪——也许只有恐惧。 但仙德尔蹲下来,握住他的手掌,温柔地告诉他: 不重要,先生。 只要你忏悔,万物之父就愿意聆听。 他说的断断续续,将一个庸俗无聊的故事讲得比故事本身还要庸俗无聊。 ——济贫院除了流浪汉和无家可归又干不了夜活的女人外,最多的就是孩子。 约翰·韦尔斯能用这些孩子干什么呢? 答案不言而喻。 “那时候,我还在南部。借着一个机会成了院理事的听差…” 他向面前最接近神明的少女忏悔,希望通过她,能将自己的悔状递达神国,希望万物之父怜悯自己的孩子,请祂不要加罪他唯一的后代…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 “也许几十个…或许几百个…” 那些还没有知事的男孩女孩,在懵懂中怀着期望,被哄去了不同的、能够‘吃饱穿暖’的‘好地方’——他们中幸运的成了享乐的玩具,不幸的则成了生活用品或家具。 更不走运的,则变成用来宴请的消耗品。 约翰·韦尔斯亲眼见过那些不仅止于血与肉糜的残酷场景,亲眼见过他们变成了猎犬、猎犬的妻子、马的妻子或便桶,成为了一些神神鬼鬼仪式上的‘恩赐’,或者再也不准直立行走的抹布。 老韦尔斯早做好准备,他不必忏悔,也知晓自己死后去哪。 可现在他开始恐惧了。 他不会死在晚冬,慢慢变得有钱,可以随意挑选服侍他的仆人。他可以重新开始收藏艺术品,到剧院打发闲暇,去各式各样的沙龙与各式各样的人谈论国家大事或赛马、槌球、拳击。 他甚至能偶尔打猎,哪怕在林间散上半个下午的步,由仆人服侍着喝上两杯。 他有了孩子。 没准以后会有更多的孩子。 他还要再活十年… 不。 二十年。 他不想受罪了,也不想让他的后代受一丁点罪——他得想办法将坠向另一头的天秤拉回来。 “只要您去做,万物之父就一定看得见。” 少女一如既往的温柔,并给出了一个令他安心的答案。 老韦尔斯决定。 他要用未来收益的五分之一… 不。 至少一半。 捐给教会和伦敦城的济贫院。 他要赎自己前半生犯过的罪。 就像仙德尔说的。 只要他做。 万物之父就一定看得见。 老人哭肿了眼,当离开会客房,却吓坏那有身孕的女仆——他见她一脸忧色,倒高兴起来,仿佛又找回了年轻时的感觉。 男子汉的感觉。 那强大的,令女人哭泣、令马儿臣服…或反过来也一样的强大力量的感觉。 这感觉不仅使心脏跳得有力,更开始让他嘲笑此前的自己。 韦尔斯啊,韦尔斯。 唯有懦夫才要自杀。 你究竟被什么样的巫术迷惑了头脑,才愚蠢到要冻死自己呢? 他躺在床上,搂着乖巧的女仆,像伟大之人一样思考自己同样璀璨的未来。 然后。 第二天清晨。 在自己那个逼仄、阴冷,满是虫蚁与臭气的砖房里。 他醒了。 (本章完) ------------ Ch.493 有礼貌的韦尔斯 东区汉莱顿街区的每个人都知道。 十六号租赁房里住着个疯子。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会对谁造成伤害的疯狂人。 对妇女们来说,约翰·韦尔斯先生甚至算得上‘绅士’——当太阳还没升起时,男人们像离巢的蚂蚁一路拥着而去,女人们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裹着棉衣,鼻音浓重地谈起近日发生的趣事。 通常来说,聚在一起的都是年龄稍大的女人。 那些年轻的、刚结婚的,会在为丈夫准备早餐并目送他们离去后,掉头回房间,睡到午饭时间。 ——这些年轻的新婚妻子还对生活有所期待,并不清楚漫长的、无聊而平淡的生活有多么阴冷潮湿,以至于她们需要彼此依着,用粗糙的大手搓对方的皮肤,靠那产生的微弱温度活下去。 新婚妻子不知道。 所以,在晨雾中谈天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 也有更老的。 她们相互鼓励,取暖,也暗地里攀比,讽刺。 通常来说,话题会围绕男人,床,事业和未来。 简而化之。 男人。 谁的男人看上去有力气,可实际上并不(一般讲出这样的话,当时人的妻子绝不在场)。 谁的男人得了上司的青眼,谁家买了新的家具,赚了大钱。 谁的男人让谁怀了孕,谁家的孩子长得还不如*眼好看(也许比这更粗俗)—— 这些零碎、富有弹性的豆子够她们咀嚼半个上午,然后,兴致尽了,就像没了血肉与肠粪的鬣狗群一样哄一下散去,钻回各自的家——这时,那批新婚妻子们才刚刚起床。 她们无视了多舌老妇们‘懒鬼’的讽刺,理着自己姣好慵懒的睡颜,到门口转上一圈(以免有人说闲话),朝出来倒便桶的邻居笑那么两下。 进屋关上门,一整天都不再出来了。 但是。 当约翰·韦尔斯先生出名后。 这些女人们无论新婚与否,每日清晨,都准准聚在了一起——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约翰·韦尔斯先生让这些新婚的女士与邻居打成了一片。 他是有功劳的。 她们讨论他‘发病’的原因,猜测他的过去,编造并‘我没有恶意只是随口一说’的传递自己编造过的故事。 这无疑给韦尔斯先生的过去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但韦尔斯先生对此一无所知。 他每天清晨起床。 用泡软、泡糟的捏成条状的牛奶盒打磨牙齿,嚼细长的、不知该怎么称呼的叶片——他叫它薄荷小姐,但叶条不回答。 也许他称呼错了人。 他穿着四处漏风的罩衫,露出黑絮的旧外套,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水洗老布裤,用细麻绳当皮带,脚下是踢开了皮的大头鞋。 他会吃上几个到处跑的小蛋糕,打开门,到街上同他的邻居问好。 新的一天,我们要感谢万物之父的恩赏,让地上的羔羊得以沐浴希望之光。 “日安,女士们。” 他每天都这样做,女人们也习惯了——他不得不要夸赞这些下等人,这些见识浅薄、整天囿于一隅,不清楚社会真正模样的卑贱人们。 他要由衷夸赞她们。 因为她们没有像其他穷人那样‘大惊小怪’,仿佛一个‘日安’就像万物之父亲临一样的惊讶:约翰·韦尔斯理解这些人没见过如自己般富庶、有礼的,此生也几乎不能和他这样的人打上一次温和的招呼,进行短暂的交谈。 他理解,所以,才由衷夸赞她们。 这些女人还算有些见识。他调整领结,站直后,又低头礼节性地抚上西服扣。 女人们则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年轻的妻子们好奇极了,低声问上了年纪的。 “他在扯什么?” “显然是领结。” 年轻的妻子忍笑:“可他并没有带领结,也没穿衬衫。” 老妇女白了她一眼:“否则为什么是疯子。” 女人们的嘀咕坏了老韦尔斯的兴致。他认为这样实在不礼貌——当一位绅士向您问候时,您最好转正身体,面对面地回应。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期待。” 老韦尔斯嘟囔。 “她们当然没有这样的礼貌…” 他从兜里掏出一块‘黄色’的手绢,矜持地沾了沾嘴角,微微昂起头。 “这是问好,女士们。今日天气不错,要我看,春天就要来了。” 这是什么狗屁话? 女人们笑得更开心了——比起睡到日上三竿,刚刚结婚的女人们更乐意付出一点睡眠的代价,亲眼目睹趣事,然后,等丈夫夜晚归家,在劳动结束后讲给他听。 “是啊,先生,春天就要来了。”那新婚的显然在一众女人中稍稍有点见识,从他的丈夫口中,也多少学过些法子——面对体面的大人物该怎样说话的法子。 于是,她打破了每日的循环,跳出来,头一个接了话。 这不仅让三两一块的女人们惊讶,也让韦尔斯惊讶。 “…哦,是,是,当然。”他手掌贴在小腹,颔首致意:“我认识您,女士,您三天前搬到这里,是不是?” 新婚妻子扯了扯嘴角。 是十二天前。 “…原谅我生意太忙,没有时间参加您的婚礼。”他掸了掸袖口,垂着嘴角,向众人示范了一种唯源自血脉或持金色之人才有的高贵气质,“倘若您提前通知就好了。” 他遗憾道。 “我会为您送上最真挚的祝福。” 这位刚婚的女士显然也不是什么善良人,或许,她已经稍稍感觉到那生活中的寒冷了。 所以她找到了一个乐子,并愿意冒着万物之父降罪的风险,让这乐子更长久一些。 比如。 提问。 “恩者!我竟错过了您的祝贺!”她粗糙地模仿那些听来的、真正淑女该有的举动,南辕北辙地耸动肩膀,像个迎风招展的肉条一样挥舞胳膊:“您将会乘着马车而来,对吗?” 韦尔斯稍稍后仰了几分,蹙眉:“是的,是的,那是当然的。恕我直言,真正的淑女不该有这样的行为。” 新婚妻子笑道:“那该是什么样的,我猜您一定见过——您可是有马车的人。” 韦尔斯不认为这有什么好讲的。 马车?静音、专门定制的马车,以及车夫—— 这些不值一提。 “我当然有。” 他说。 女人瞪着那本来就外凸的、青蛙一样的眼睛,夸张地转了转脑袋:“那它在哪呢?先生?” (本章完) ------------ Ch.494 新生的灵魂 约翰·韦尔斯当然不会有马车。 如果他真有,即便是个疯的,这些妇女也会规规矩矩地打招呼,乖巧的像每天按时到工厂里为主人赚钱的牲畜一样行那不伦不类的礼,然后,找个机会,在他的亲人面前表现一番。 假设他真有。 即便是个瘸的,或者干脆没了两条腿,丢了胳膊,五官畸形,牙齿只剩小半,说话流口水,结巴,打嗝像放屁一样臭—— 即便。 即便他是一只名叫‘约翰·韦尔斯’的猴子。 可若没有‘即便’。 那么,您就不能要求女士们给他这样的待遇了。 因为她们能忍受猴子,但实在无法忍受一个脸上有皱纹的人。 “那么您的马车呢?” 新婚的女人声音尖俏,像她的长相一样极富攻击性——其他的女人则捂着嘴,窃笑起来。 挑衅一个疯子的胆量她们没有,但在一旁笑的胆量还是有的。 “马车…” 韦尔斯犹豫了一下:“我的罗斯驾去办事了。” “您的罗斯?” “我的罗斯。”韦尔斯点头,面色沉重:“我的车夫。我最近安排他跑生意,可着实累着我可爱的老狗了。” 新婚妻子又问:“什么生意呢?” “一点矿石的生意。” “您是说,矿山?” “不,矿石。” 他纠正,并反复强调。 所谓矿石,与矿山不同。矿山里有矿石,而矿石则从矿山中挖掘。 你不能说矿石代表矿山,但矿山却能代表矿石。 翻来覆去的、毫无意义的解释让其他女人也壮起了胆子。 有个粗腰的,同这新婚女人熟络的,嬉皮笑脸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加入了这有趣的交谈中。 “那您可太有钱啦。” “不能说有钱,女士。应该说,我拥有的财富只是足够我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粗腰的女人‘大惊’:“可不是普通人的日子,先生!那比我们要好多啦!” 韦尔斯骄矜地收了收下巴,摩挲着掌心并不存在的手杖,从喉咙里回应了一声轻轻的‘嗯’。 这让她们笑得更欢快。 “快给我们说说!仔细讲讲!”粗腰女人怂恿:“那有钱人的生活是什么模样的?” 韦尔斯叹气:“平淡的生活,只是这样,女士。我只过着平淡的生活——每天清晨饮上一杯漂洋过海的咖啡,在仆人的服侍下用餐,看报。与马匹们打招呼,到院子里欣赏园丁的杰作。” “午饭用些鱼,少一点牛肉。” “到花圃里逛逛,在躺椅上小憩。” “下午醒来,受朋友邀,到沙龙上与那些摆弄艺术与灵魂火花的小家伙谈古论今,花上几个子儿,收藏他们的心血——” “晚餐后,在壁炉前盖着毛毯,翻看一些恳求我投资的项目,偶尔给向我求助的年轻人回信,当然,还有一些爱慕者,暗地里恋我、追求我的女士…” “只此而已。” “我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说完,还不忙咂了咂嘴,似乎回味今日出门前的那杯咖啡。 女人们快要笑翻天了。 “是、是啊,是啊哈哈哈…”粗腰女人勾着新婚的朋友,笑得打起摆子:“是啊先生!您过得可太好啦!真令人羡慕!” 韦尔斯谦逊摆手。 “那么您的妻子呢?” “妻子?”他摇头:“我只有情人,女士。我的情人有了我的孩子,可不方便出来——我受不了那样的结果,绝不让她冒险。” 粗腰女人调侃:“我可听说过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的?” “你们都不知道吗?”她算是街区的灵通人,丈夫是酒保,儿子给金牙帮跑腿,可以说,在穷人里算得上神通广大了,“我可听说过不一样的。” 她压低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的声音。 “不一样的答案。”她神神秘秘,“我听闻,您根本没有马车,也没有大房子。” 这话一下子激怒了老韦尔斯! “胡说!” “我可没有胡说,”女人笑称,他儿子某天目睹过他‘疯癫’的行状:像个流浪汉一样在西区游荡,连野狗都嫌地游荡(抱歉,西区不该有野狗)。 然后。 还企图强闯一幢房子。 被那房主的仆人狠狠揍了一顿。 “您在地上哀嚎的时刻,我儿子正巧从对面的烟店出来——先,生。” 韦尔斯这回急得像个让人喜欢的猴子了。 他抓耳挠腮,大声辩解的模样仿佛一个即将失势的政客般可笑:“那是我的房子!” 他嚷嚷。 “我的仆人!我的情人!我的孩子!他们都住在那里面!” “哦,那么您为什么不呢?”粗腰女人笑嘻嘻回问。 新婚的女人拉了自己的朋友一下,认为没有必要同一个疯人较真。 “我…我我我还没来得及住进去!”韦尔斯手足无措,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遥远、渺小。 许多声音在笑着,铺天盖地的笑。 “我有马车!有仆人!有孩子!有钱!有生意!”他一个词一个词从嘴里喷出来,混着下水沟般恶臭的唾沫:“有个姑娘!她帮了我!她是教会的人!”这话让笑声短暂静止了数秒。 接着。 在一声嗤笑中刺破。 “哦,我们知道,先生。我们都听说了。”人群里的某个女人嘀咕了一句:“…您被教会的牧师呵斥,差一点就要将您抓起来了…” 这事儿整个汉莱顿街的人都清楚。 这老疯子妄图欺骗牧师,说什么认识一个姑娘,她欠了他的恩情,希望她能回报——疯言疯语。 “就是她!她欠了我的恩情!” 老韦尔斯扯着脖子大喊起来:“她只是忘了!她不记得我是谁了!我要提醒她!她小时候,还吃过我送的糖!” 女人们齐齐退开。 “是,先生,她记得您…”新婚的女人狠狠扯了下粗腰朋友,出言安抚:“她记得您,早晚要回报您的恩情…” 有个妇女刚咕哝了句‘那只是做梦’,却立刻被其他人制止。 乐子找够了,她们可不愿真正激怒一个疯子。 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 “是…是的,你们瞧!她说了,那姑娘记得我!” 其余的妇女纷纷点头,出言称是。 “是的是的,她记得您,老先生。” 韦尔斯呼出浊气,神经质地抽动着两颊的老皮:“她记得我…” 他喃喃。 “她记得…” 他说。 “我的孩子还等着我回去…” 那绝对不是梦。 他默默转过身,打着摆子,一晃一晃地踏在深浅不一地泥洼里,往那记忆中最深的西区去。 那幢房子。 里面有他的车夫,他的仆人,他的情人。 他的孩子,他舒适闲暇的生活,他的生意、未来… 以及该要报恩的女人。 她很快就会想起来。 绝对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的! 他该享有的一切! “我要重新装饰客厅,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烟草,还有烟草…” “银行票据放到哪里了…” “我新聘请的厨师早就准备好惊喜…” “对了!” 他摇摇晃晃,边走边说。 从嘟囔到叫嚷。 声音越来越大。 周围人分水般避开了这艘横冲直撞的、折了帆、没有目的地的老船。 “对了!对了!对极了!” 他引吭高歌,这幸福的生活如烙铁般烫熟了他的大脑,让他追逐着太阳,闻见了阳光中灼热的希望。 几个报童挎着布包跑过。 朝他吐涂抹,用石子砸他。 “疯穷鬼!” 孩子们嚷,嘲笑他,戏弄他。 “我可不是穷鬼!”老韦尔斯沉声辩驳。 有个不熟悉此区的男孩停下脚步,说那你有钱吗? 老韦尔斯说他当然有,而且根本花不完。 于是他伸出手:“买一份报纸吧先生!” 他推销。 却在下一刻,被老人弯腰握住手,并摇了摇。 “是的,孩子。等我回到家。等我用完晚餐。等我到壁炉旁烤火饮茶时。等我将其他项目阅览过。” 他拍了拍一脸茫然的报童那瘦弱的肩膀,取出‘怀表’看了看。 “我十分乐意资助有为的年轻人。孩子,我会考虑,但你要给一位老人足够的时间——对吗?” 他心情不错,甚至因为见到如此上进的年轻人,连带他本人都年轻了几分。 “报业这行当可挣大钱!” 他夸赞那懵脸的报童,洋洋得意地直起身,边向前,嘴里唠叨起有关报社的话题,自言自语,越讲越兴奋,令人毛骨悚然。 约翰·韦尔斯就这样,将报童扔在身后,蹒跚而去,没入晚冬的滚滚浓雾中。 他停不下那激昂的表达,无比投入地做孤独演讲。 他教导雾,并让它们将这些送遍整个伦敦。 他想起自己的生意,炉火般温暖的晚年时光,不再疼痛的躯体,母马般壮硕、背厚脚大的情人,讨他欢心的报恩者,未来必然优秀的孩子—— 一想到这些幸福,他就不禁要呐喊,要让所有人听见他羞耻颤抖的呐喊! 他要张开双臂,要在酸烫流过大腿、小腿和脚踝时向四面八方宣告,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这奔涌而来的幸福! “诸位!请向幸福致意!” 他铿锵有力。 “还有这令人震颤的,伟大的时代!” (本章完) ------------ Ch.495 事毕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 “不是我觉得,萝丝。” 二层窗台。 少女趴在栏杆上,抓了抓快要被风勾引走的发梢,一脸嫌恶。 “我就知道,肯定是那个恶毒女人出的主意。” 罗兰眨眨眼,没接话。 他本来想要给韦尔斯一个痛快的结束——比如,一辆将他压成两段的马车。 这足够绝望了,是不是? 一个刚烘干身上冷水的、即将要奔赴热烈生活的人,却被死亡扼住了脖颈… 这份答卷足以让路易斯·海曼满意。 但仙德尔阻止了他。 她说,这故事开始于她,也该结束于她—— 仙德尔认为。 对于某些特殊遭遇的人来说,活比死更可怕。 死亡很简单,只要一些勇气。 活着就难了。 它不止需要勇气。 还得要房子,马车,金镑,地位,仆人,妻子,朋友,医生,治风流病的药,疝气带,清理痔疮的细毛软刷以及当孩子开始勾引家庭教师时给他准备的一个强有力的嘴巴。 或者给教师准备的。 那要根据长相和大老爷的个人审美来判断。 总之,没真正享受过生活的人可以依靠勇气活,享受过的则相反—— 因为当他们从最顶级的、整个国家的被供养者的座位上跌落,成为供养者后,才会惊讶发现,自己竟然处在一个真实存在、而不是只活在《伊甸经》的地狱中。 他们无所适从,会惊恐,会大吵大嚷: ‘这里是地狱!是地狱!诸位!真的有地狱!’ 而那些打出生就在地狱的人会告诉这些‘屈尊纡贵’的先生小姐们: ‘起码您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骂那些该死的有钱人了,不是吗?’ 所以约翰·韦尔斯疯了。 萝丝在计划进行到一半时就弄清了仙德尔和罗兰的打算。 夜里来夜里去的飞贼小姐很不耻这样的法子。 在她看来,这种无聊的伎俩,复杂的阴谋还不如痛痛快快给那老家伙来上一刀——或者十几刀。 她认为仙德尔·克拉托弗正在带坏自己的罗兰。 「我很遗憾她没学到‘双向奔赴’这个词。」 - 少阴阳怪气。 「你只是比那条毒蛇稍微像人一点。」 「十分有限。」 “我现在觉得,让仙德尔加入我们的小团体是个错误的决定了,罗兰…”飞贼细细捋着声音,攀到罗兰耳旁嘀咕。 身后传来门匣的咯吱声。 “至少我没在别人背后讲坏话。” 端着餐盘的灰发姑娘笑眯眯推开门。 她望了眼消失在街道尽头、早不知所踪的影子,弯腰将托盘放到小圆桌上。 她今日穿了件和萝丝相似的灰裙,流苏与蕾丝的样式几乎没有太大差别。 “我只是尽量完成罗兰交给我的任务,范西塔特小姐。我们都不该给他找麻烦,是不是?” “你活着就已经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了。”萝丝撇嘴,“为了救你我们才欠下的人情,克拉托弗‘女士’。” 仙德尔哼着歌,捏起一颗挂水的小番茄,放进罗兰嘴里。 还意味不明地扫了萝丝一眼。 虽然她没有讲话,但意思已经准确传达给对方了: ‘那又怎么样?他乐意救我。’ 萝丝:他早晚会厌倦你,臭狗屎。仙德尔:你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萝丝:你*****(通篇脏话)。 别误会。 这不是某类高超的力量。 只是很朴实的,一种唯有女性面对女性,在特殊情境下临时激活的能力: 它们被女性掌握着,也从来都在女性之间流通——你可以称之为‘心灵感应’,也可以称它为‘去你马的臭洞学人精就算和我穿一样的衣服老娘也比你好看比你美一万倍明白了吗传递过去over感应’。 前者比较体面。 但众所周知。 萝丝并不是个体面人。 她从栏杆一跃而下,跨步到罗兰面前,搂着男人的脖子,示威似的盯着仙德尔,吻上罗兰的脸颊。 ——最让她恼火的是。 仙德尔仍用那副温柔地假笑来应对,眼底浮现的嘲弄仿佛在看一个没有长大的、需要父母关注的孩子。 “这个时候,真正的淑女就该告辞了。”卷发姑娘搂着罗兰不撒手,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身上,“你说对吗?克拉托弗。有些时刻不方便第三个人在场…” 仙德尔敛裙坐下,眯着眼,润扫了下双唇:“也许我在场,还能教教你。” 萝丝一愣。 “你下巴也脱过臼?” 这句话比以上所有的咒骂都要简洁有力。 在几个闪电般的瞬息后,领悟了‘脱臼’意义的灰发少女,终于沉下了脸。 这换来了萝丝放肆地嘲笑。 ………… …… 关于约翰·韦尔斯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也许他未来会遇上一位真正的、乐意施舍自己善意的先生或女士,也许他还能活很久,比正常的人要久也说不定。 但他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罗兰,仙德尔,萝丝。 三人不会追究他们究竟处死了一个高贵之人的灵魂,还是惩戒了一个前半生作恶多端的怪物——那最后时刻的忏悔,韦尔斯诉说的、他生前犯下的罪孽并不能让行刑者们为此感到释怀。 因为三个人的经历都让他们懂得一件事。 发现作恶便释怀的,可就该像那位斯特里特女爵了。 虚伪。 除此之外,有件事让罗兰在意。 仙德尔所说的,关于约翰·韦尔斯生前操控的济贫院——他卖过许多孩子…也许叫‘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 那么。 路易斯·海曼让他做这件事,只是单纯的不愿动手,还是,希望他能从中窥探到一些某人难以启齿的过去…? ‘我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的不同。’ 马沃罗·海曼清楚自己儿子的遭遇吗? 如果有,他就必然清楚才对。 那么… 「也许自从他被开了门,看见老韦尔斯就瑟瑟发抖呢?」 - 我不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 他不应该试图用正常人的逻辑分析一个疯子的行为。 「是啊,正常人罗兰·柯林斯先生。」 「我倒是提醒你。」 「当一个不算太熟的人忽然对你‘袒露心声’,你就要警惕他的目的了。」 - 所以。 「所以他爱上你了。」 -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点都不意外。 (本章完) ------------ Ch.496 闲人罗兰 无论路易斯·海曼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这代价都太高了。 罗兰自认为,倘若他遭遇过这样的过去,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哪怕雅姆·琼斯。 他不想同情路易斯·海曼,也对他的从前毫无兴趣: 这位高环仪式者过于危险。他的姓氏,出身,乃至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因为罗兰能分辨,也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那不是爱慕、友善,或一切正向的、让人浑身热腾腾的情感。 那是一种并不直接的恶意。 像白冬屋外的雪,从不进屋,但你绝对知道,它就在门外。 总之,偿还了债务,有惊无险,算是最好的结果——教会倒派人来了几次,据伊妮德提供消息后,又针对蠕虫反复询问了仙德尔和罗兰。 这一次的人选并不是那个模样凶悍的欧德尔·戈迪恩,反而来了几位书记官似的人物,整个下午都在反复反复、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看得出来。 教会真的开始担心了。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伊妮德给罗兰带来的烦恼。 当他提着那袋最新款的长筒羊绒袜登门时,她罕见地发了次脾气: 勒令费南德斯·德温森即刻返回审判庭,并扔给了倒霉蛋队长(以及他的队员)一大堆干不完的工作—— 包括,但不限于: 抓那压根就没人目睹过的‘异种’,清理整个南、东区的幽魂,为几个与审判庭合作的家族处理琐事(抓情人以及驻守任务),甚至还有一些让罗兰无比头疼的… 书笔工作。 这是罗兰一直以来没有干过的活,那些经常外出的执行官也鲜有擅长此道的—— 审判庭内部有特殊职位,专门负责写这些‘赞美’与‘感受’。 对万物之父的慈悲、惩戒与怜悯的经卷。 每个月,都要写上一整个小木箱,送到教会去。 而现在。 罗兰被告知,要‘亲自’完成这个任务。 一个盲人。 他对恩者能有什么‘看法’? 「罗兰:感谢您只取走了我的眼睛。」 「万物之父:不客气,三年后还有几个小癌症。」 罗兰:…… 二十英寸的经卷啊。 不得不说,这绝对算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脾气’了—— 正刺在罗兰最不情愿的地方。 当这任务落到身上后,不着调的队长还特意找来东区,登门拜访,顺便嘲笑了他一顿。 当然,也给出了身为‘过来人’的建议。 那就是: 当个大老粗。 ‘如果你非要找克拉托弗家的,或花些钱,到教会找那些无比虔诚、但又无比缺钱的「恩赐之手」,我打赌,让那些人满意了,下一次还有你受的。’ 而大老粗就不一样了。 阅此经卷的教士最多呸一声,吐上几口唾沫,嘟囔着‘不虔诚的’、‘只会动刀兵的野蛮人’,然后用这些甚至还没干透的、被蓝墨水糟蹋的纸擦屁股或擤鼻涕。 最终他们会得到一个蓝色的屁*和一番酣畅淋漓的‘我早就说’的辱骂与讨论。 但作为罗兰,就得清净了。 再没人会要他写这些玩意。 ‘那不是我们该干的活,罗兰。’ 费南德斯说。 ‘墨水和羽毛并不能让邪教徒恐惧。他们之所以畏惧我们的神,可不是畏惧经卷与赞美。’ 所以… 很好的惩罚。 罗兰的确半个月没能离开房子。 他苦思冥想,几乎搜罗了脑袋里能想到的每一个词,尽极赞美那素未谋面、却又永远慈悲的神。 ——他想过,也许将字写大一点,再写大一点。 那每一行都大,自然要写的东西就少了。 但他又清楚这活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恐怕他要真交上去一卷只写着自己名字,以及一句‘万物之父棒极了’的答卷,伊妮德接下来的半个月就真不会搭理他了。所以。 只好规规矩矩的写,写自己的遭遇,写生活,写忽然对教义有了什么全新的感受,忏悔自己从前的愚昧,并怜悯那些依然处在愚昧中的羔羊… 但写着写着。 就开始跑偏了。 “我们都要感谢万物之父带来的奶与肉,面包和美酒。虽然穷人们享受不到,富人们用它洗澡——” 停。 这总感觉在暗示什么。 “我要颂念祂的名。白日高声颂念,夜晚心中默念。我要时时刻刻惦记,就像祂时时刻刻惦记地上的——就像隔壁的丈夫妻子与他们各自的情人总在情深处高喊‘万物之父啊!我来了!’” 停。 渎神。 “我要谨记教诲。虽然拎着篮子卖皮糖的婶婶告诉我她是如何判断她的丈夫撒谎的:每一次撒谎前,都会加上一句‘我敢向万物之父发誓!’” 停。 曲解教义。 罗兰写会玩会,一天下来,纸上的字还没有老柯林斯脸上的褶子多。 期间,萝丝和仙德尔曾在午夜入梦时询问过罗兰是否需要帮助:仙德尔太‘专业’,肯定帮不上什么忙——她自己也有‘麻烦’。 但萝丝可以。 纳闷的飞贼说她可不大懂万物之父的教义,也没认识太多字。 罗兰说那就非你莫属。 ‘我帮你写一半,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萝丝。’ ‘我只是当练字。’梦中得意洋洋的少女与其说乐意帮罗兰在纸上画蚯蚓,不如说她更想抓住每一个机会打击仙德尔。 这个机会就不错。 她问罗兰需要的长度,说最近也闲着,没准用个两三天就能让他彻底结束这个无聊的任务。 罗兰说四十英寸,并告诉了她纸张的宽度。 于是。 之后几天。 萝丝都没能来妖精环。 罗兰… 倒是闲坏了。 「你绝对不是人。」 - 你说,萝丝知道后,会感激我给她练习写字的机会吗? 「会。」 「而且会感激死你。」 - 没那么严重。 「没那么严重你不自己写。」 - 我是教主。 「密教的作用就是让教徒帮你写作业?」 其实罗兰也不算太闲。 没了任务,整天在雅姆和叔叔眼前晃来晃去,也挺有意思的——他能很明显的感觉出来,叔叔和雅姆的感情正在升温: 至少那个老家伙可没在自己干活的时候嘘寒问暖,说什么‘请小心一点’。 洗衣服有什么需要小心的? 怕他的雅姆掉进没有小腿高的水盆里淹死? 每每这个时候,罗兰就在周围打转,脸上怪模怪样地揶揄雅姆。 然后。 没过两天。 雅姆就‘不经意’地问罗兰: ‘你什么时候出去工作呀?’ 罗兰:…… - 我要买一幢超级大的房子,但不让他们俩住进去。 (本章完) ------------ Ch.497 莎莉·海因斯的报复 虽然罗兰被勒令在家‘赞美神灵’,可也不是真有人在某处盯着他一举一动——这更像是一种隔空的、隐秘的、唯有彼此二人能懂的小脾气: 姑娘一样的小脾气。 罗兰明白,并且很乐意配合伊妮德。 如果不是有人惹出了点小麻烦,他大概还能在家蹲两年。 没错。 「不老泉」出了点小麻烦。 ——在一则不老泉的广告上,某支香水的名字惹出了祸。 按理说,这些收了不少预定款的、香气复杂高级、与时下香氛都不同的奢物,理应小心对待亮相前的每一场战斗。 但就是有了麻烦。 一则近期的广告,在宣传‘琥珀’(罗兰)、‘鸢尾’(泰勒)与‘猫眼’(萝丝)四类将于近期开售的香水时… 是的。 第四支香水的名字惹了祸。 它被命名为「母马」。 这简直愚蠢到不能再愚蠢。 当罗兰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几乎要笑出声——如果那是其他香水商的产品。 于是。 ‘禁闭’中的执行官只好急匆匆奔向泰勒家,打听这件事的原委。 其实很简单。 一个几乎没什么逻辑的阴谋。 失去理智的人也不讲逻辑。 由于「不老泉」正处于开创期,最艰难,也最需要专业人士,所以前后负责的员工都来自泰勒家的产业抽调——尤其是整个不老泉的最高负责人,直接向泰勒汇报的店主。 那位海因斯先生。 他就是此次麻烦的始作俑者… 的父亲。 因为一个快要五十岁的老先生,不会这样干。 他绝对清楚女人对男人的‘杀伤力’。 特别是一个漂亮、眼睛会说话的姑娘,对一个年轻、精力正旺盛的男人——也许热恋期对于男人来说不会太长,可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就像被施了咒的野兽。 老海因斯可不想因为这姑娘得罪他年轻的主人。 自己年轻时也不是没见过,一些格外蠢的因为情感争执葬送了自己宝贵的性命。 更何况。 那位莉莉安小姐也不常来铺子。 老海因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凡事他说的算,不挺好吗? 本来是好的。 但他犯了个错。 ——这就要提到他的女儿,莎莉·海因斯了。 精明的老先生不仅对自己有一套特别的规划,对女儿也是。 他原本在金烟雾分店做副店长,算是小有地位,也和兰道夫·泰勒说得上话——借着一个机会,就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泰勒家。 给那位尊贵的小姐作伴。 在海因斯看来,这简直棒极了:父亲管理着泰勒家的店铺,女儿服侍泰勒家的小姐。 海因斯和泰勒家紧密相连,哪怕他某天出了小差错,自己的女儿也能在泰勒小姐面前说几句好话——他可清楚兰道夫·泰勒对待自己妹妹的态度。 而这其中是否隐藏了一些‘合理合法’的私心与野心… 老海因斯并不否认。 他只是规划了一条不错的道路,给自己,也给自己的女儿。 本来该是这样。 然而。 一段时间以前。 莎莉跑回了家。 哭着,骂着。 她说,她被泰勒解雇了。 ‘什么叫「解雇」?’ 当时的海因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直到女儿断断续续说了经过。他才勃然大怒。 ‘你这个蠢货!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成为泰勒小姐贴身仆人前,绝不能乱说话——闭上你的嘴,我没告诉过你?!’ 女儿被宠坏了。 海因斯叹气。 但也毫无办法——是特丽莎那个女人开的口。 她代表了主人的意志。 海因斯骂了女儿一顿,却也无瑕顾及她的生活:花钱雇了家庭教师,希望能让她多掌握些艺术方面的知识,日日巩固礼仪,以在未来嫁人时能有更好的选择… 然而莎莉·海因斯压根不愿意照他父亲的话做。 也不会听从更加软弱的母亲的建议。 她似乎在到泰勒家前(也许是过程中),就结识了一个本地帮派的小头目。 那些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情爱诗歌与中篇故事并未让海因斯小姐变得柔软、娇弱、多愁善感,反而,让她从中学到了叛逆。 平淡无奇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夜月下的心惊肉跳,那些暖和的吐息和只在耳际响起的承诺才是她想要的人生。 于是。 她经常不见人影。 在老海因斯百事繁忙,母亲循规蹈矩,停留在院子里喝茶或与其他做母亲的交际时——她就从房间溜出去,或美其名曰‘参加淑女们的聚会’。 两个女仆跟着她。 但老海因斯不知道,那两个仆人是什么时候被买通,以至于对女儿私会男人闭口不言的。 若不是他某一次提前回家,在两条街道外的咖啡店看见了莎莉和那个男人——以及他的混混手下们。 他发了大火。 辞退女仆,并重新雇佣了五个粗壮有力的妇女,全天盯着莎莉。 私会男人是个大问题,但并非不能解决。 只要一年,三年,五年。 时间会抹去记忆。 莎莉还年轻。 到时候,塞个柔软的小羊肠血包,娶她的绅士不会知晓这段过往——即便知道,他也会当做不知的。 而那个男人,以及他身边的小混混,老海因斯也委人牢牢盯住: 他们属于金牙帮,但不会永远给金牙帮干活。 说不准哪天落了单,或许淹死在河里。 本来。 这件事就该如此过去。 但那天。 似乎‘改邪归正’的女儿忽然对他提起,想要见识见识父亲的工作——关于香水。 ‘女人更有发言权,对不对,爸爸?让我去学学,我这次保证闭上嘴,只听,只看。’ 老海因斯犹豫两天,答应了。 他有鼻子,当然清楚泰勒家的香水铺不一般。 就像金烟雾,早晚会在伦敦,乃至整个国家打响自己的名号。 没准他的女儿,能在香水方面有所发展… 但莎莉·海因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她压根不感兴趣。 只是特丽莎那刻薄的脸和言语时时刻刻折磨着,那些同为仆人的嘲弄眼光,至今令她咬牙切齿。 她没法报复特丽莎,报复那个冷漠的兰道夫·泰勒。 但她有办法搞砸泰勒家的生意。 ‘最近许多人都在讨论不老泉…是啊,他们说,这是属于小泰勒亲手打造的、独属于自己的「金烟雾」…’ ‘唉,如果你没有被解雇,亲爱的,可就太好啦。说不定还能…’ 莎莉·海因斯听他的男人提这些,心里就更加不痛快。 这都怪谁? 特丽莎,兰道夫·泰勒。 等着瞧。 (本章完) ------------ Ch.498 老海因斯的抉择 实际上,莎莉·海因斯的计划并不算蠢。 她成天在店铺里晃悠,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和那些员工混熟——这很容易。 因为她是老海因斯的女儿,店长之女。 员工们都乐意给她讲一切他们知道的,如果她愿意听… 她当然愿意。 莎莉·海因斯这样混在店里,没太久,就得到了一个机会。 好机会。 副店长莉莉安。 一个几乎不管事,也什么都不会,但似乎和兰道夫·泰勒有染的女人。 简单说:情妇。 员工们都这样传。 ‘是,是啊,海因斯小姐。您说,一个不大识字、对香水一无所知、不懂调配、甚至一丁点学识都没有的女人,我不明白她在这里的意义——总不能因为在床上格外曼妙吧?’ 莉莉安,那个绿眼睛,短卷发的女孩。 是个蠢的。 除了身体,她一无所有。 莎莉·海因斯友善地围着她打转,每一次,当她每一次到店铺里。 她们聊天。 天马行空的聊。 而就在那即将登报宣传的日子里,莎莉终于找到了这幅盔甲的缝隙。 ‘什么?哦,当然,我觉得琥珀、鸢尾和猫眼都棒…可别问我。’ 她推辞,却又开玩笑地对莎莉说。 ‘如果是我,就要起个坏名,这不挺有意思吗?’ ‘「母马」,怎么样?’ ‘气味大的女人们都该来买。’ 莎莉笑吟吟听着,和她打趣,听她显摆自己学到的‘生意手段’,吹捧着,让她写一写字,并和她谈论不同字体的艺术性—— 等莉莉安离去后,她就立刻到父亲的办公室去,拆开牛皮口袋,将那第四张写着「蓝钻」的取走,换成了刚才莉莉安亲笔写下的…‘母马’。 然后。 重新打包。 离开。 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整件事听起来,愚蠢至极。 但莎莉并不这样认为。 她不会认为自己将害了父亲,也不会认为这点‘小事’能对她造成什么麻烦—— 首先。 她的父亲,海因斯先生可是为泰勒家工作了十几年。 如果没有他,很难说金烟雾的雪茄会如此风靡。 泰勒家该感恩他们遇到了一位商业上的精英。 其次。 那字不是她写的。 莉莉安写过的几张纸,莎莉都留了起来——倘若要对峙,她也能摆脱嫌疑。 谁证明她更换了纸条? 那个冷酷的主人,兰道夫·泰勒最多说父亲‘失职’,没有在送去报社前,反复检查。 可终究‘犯罪’的不是她父亲。 是那位什么都不懂的莉莉安。 一个无足轻重的情人,一个跟随了泰勒家十几年的商业精英。 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至于说报社会不会将这样的名字囫囵登报,或者折返回来,询问老海因斯——莎莉表示无所谓。 这一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 而事实证明。 报社没那么负责——也许他们认为,这是泰勒家的一种新宣传手段? 莎莉不清楚。 但她高兴坏了。 即将有数不尽的动听咒骂,冲着泰勒家去。 她要解气了。 不过当天。 她也迎来了父亲的怒火。真正的怒火。 他扇了她巴掌,又要用衣架砸她。 还好被母亲呼唤仆人拦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究竟干了什么蠢事?!’ 莎莉的母亲只是低着头哭泣。 ‘她毁了我的事业!!’ 海因斯像一头老狮子般对女儿咆哮:‘那是泰勒家的另一个「金烟雾」!蠢货!我真是后悔!后悔没让你和那混混死在床上,竟然还对你有别样的期望!’ ‘莎莉·海因斯!’ 他咆哮,却吓不坏莎莉。 因为她自认比父亲有见识太多—— 她见过死人。 自己的男人威风,曾殴打人,折断他们的手指,用锤子砸碎关节,用带刺的糙木磨烂人的脸皮: 她还和他一块到各个上流人物出入的场所去。 侍者都很恭敬。这说明什么? 说明父亲老了。 他一生所追求的,自己只用了短短几个月——她不需要做谁的仆人,忍受一个疯癫小姐整日没完没了的折磨。 她找了个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恋人。 当然,他不止带她去高级的,也带她去低级的。 那些吐唾沫、骂人,喝酣后脱了鞋,上桌跳舞的地方。 那些脚趾缝里全是薯泥、鸡肉屑和奶酪的小酒馆。 笑声,嚎叫声,疯狂的、实打实的快乐,绝不虚伪的交谈。 太浪漫了。 他们在月下,在屋顶吹风谈心,在午夜空档的街道拥吻,用盛满了颜料的碗砸巡街警,然后逃跑。 他们带走吃空的贝壳,在上面写彼此的名字。 他们用鲜血在对方心脏处留下痕迹。 她还认识了他的朋友们,都是棒小伙,有着远大理想的棒小伙——甚至其中还有人偷偷向她表达了爱意。 但忠贞的莎莉·海因斯可绝不背叛。 她自认见识过太多与众不同、父亲一生都不敢涉足的世界。 ‘大惊小怪。’ 她捂着脸,恨恨嘟囔。 海因斯气坏了,血一股股往上涌,双颊涨红,几乎要晕过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竟然会干这样的事! 愚蠢可以安慰自己,但无法搪塞之后的问讯——兰道夫·泰勒必然要追究这件事。 他喘着粗气,在安静的房间里喘着粗气。 身边是跪倒在地、不停抽泣的妻子,一众低头沉默的仆人,以及,他那无法无天的女儿。 他告诉自己,得想个办法。 海因斯。 想个办法。 度过危机的办法。 于是。 人生窄路在他眼前分叉。 路牌只写了短短一句。 ‘你来选。’ 海因斯可以交出女儿,向泰勒家的小主人坦诚一切。 当然。 他也可以顺着女儿的计划,将大责任推到那位不怎么理事的副店长身上——店里的员工在他手下干了多年活,他们也不大喜欢那位莉莉安。 不需要说谎。 只要一些‘稍有倾向’的真话。 就能度过此难。 海因斯要选一条路来走。 这或许关乎他的未来。 “那只是个情人…” 女儿的嘟囔声仅在耳畔。 老海因斯瞪着眼,怒道:“你怎么知道是情人,不是什么大人物的女儿?!” “得了吧。”莎莉翻了个白眼,扶起自己的母亲:“哪家的淑女会干这种活?” 那倒是。 海因斯想。 “况且我朋友打听过,那个莉莉安以前混象帮,好像是个偷儿。” “贼?”海因斯狐疑。 “我保证她是。”莎莉冷笑:“我朋友可不会对我说谎——” “闭上你的嘴!那不是你朋友!”一提‘朋友’,老海因斯就怒不可遏:“明天!后天!我会把你送到乡下去!如果你学不好,就永远别回来!” 莎莉拦了拦想要求情的母亲,撇嘴:“你永远也生不出儿子。” “闭上嘴!!” 老海因斯吼着女儿,心却越来越冷静。 不行。 他必须保证搭上「第二金烟雾」这艘船。 他错过了上一艘(并非能力不足,只因小人的阴谋诡计),必须要搭上这一艘了。 他不能错过。 他的事业会腾飞。 所以。 他不能在小泰勒眼里失去太多分数——倘若贝罗斯老爷还在就好了。 那是个仁慈的,仁慈且念旧情的主人。 小泰勒没有他父亲的能耐,又实在冷酷。 ‘只能委屈莉莉安了。’ 老海因斯眯起眼。 一个情人。 就该待在她该在的地方。 比如卧室。 而不是真正的生意场。 对吗? (本章完) ------------ Ch.499 拜访与幕间 事情的经过不难推测。 当兰道夫抵达店铺后,老海因斯与那些员工的说辞有趣极了。 首先。 海因斯表示,自己确实有一定的责任:他没能于检查五次的前提下,在包裹送至报社前,在马车上检查第六次——他显然暗示兰道夫,自己已经尽职尽责。 而员工们则说,他们并没发现谁进入了海因斯先生的办公室:除了当天副店长与海因斯小姐来过。 这时候,老海因斯就跳出来保证,自己的女儿,以及那位副店长,绝对不可能进入他的办公室——那扇门有锁,并且,他每一次离开,都会上锁(实际没有)。 那么,一个问题。 谁有店铺、办公室的钥匙? 老海因斯。 以及。 作为副店长的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 兰道夫的确给过她,但估计这位丢三落四小姐早不知扔到哪去了——他和罗兰一样,也不相信萝丝会干这样的事。 这让他很难准确形容的姑娘倘若要偷点什么,把谁的袜子塞进谁的茶杯里,兰道夫姑且还能相信。 私自修改名称? 兰道夫认为她做不出来。 不是他了解萝丝,而是他能看出萝丝与罗兰之间的关系——这姑娘爱着他的朋友。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希望他一切都好。 兰道夫最近时常品到这种甜苦交加的滋味,每一次勃朗特为他填茶或煮咖啡,他都能从不同味道的饮品中尝出淡淡的酸涩。 所以,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不会这么干。 除非他动手段,把罗兰踢出不老泉。 (但兰道夫猜,那时的她就会捏着刀片于某个午夜出现在自己的床头了——也许还在不老泉被审判庭查封前。) 总之,兰道夫笃定不是萝丝干的。 那么… 还能有谁呢? 精明的商人疏漏了莎莉·海因斯,也不相信,真有蠢到这种地步的人。 他更多认为,是老海因斯,是这个男人搞的鬼。 太着急了,先生。 “也许我并没有父亲的天赋,能让每个人发挥自己最擅长的一面——海因斯先生,”他当众安抚了海因斯,以及铺子里忐忑的员工们:“请别担心,这只是成功道路上的小坎坷,我们很快就能解决。” “可小少爷,我们——” 小少爷? 兰道夫蹙了下眉,旋即笑得更加灿烂:“不不,先生,这由我来想办法。但您要答应我,不能再出任何问题了,行吗?” 他敲了敲手杖,环视一众员工。 “我会取消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副店长的职位,并在你们中选出一个比她更合格的——我希望能看到你们的表现,‘绅士’们。泰勒家的规矩,我想你们一清二楚。” “许多店长都是从你们中选出来的,不是吗?” 兰道夫说完,又看向难忍喜意的海因斯,温声道:“我期待下一次能与您宅邸会面,先生。我会令仆人准备一席丰盛的,用完后,再和您谈谈我父亲…” 老海因斯抽出胸口的手巾,拭了拭眼角,向他欠身。 这麻烦就在三两句中结束。 轻飘飘的。 泰勒乘车返回老宅,正巧遇上了罗兰。 于是。 他便邀请罗兰到会客室吸上支雪茄,品尝特丽莎新买来的咖啡。 不消半个小时。 特丽莎敲响了门。 “先生。”女仆长在门外低语:“有一位自称您员工的人正在门口。” ………… …… 罗兰不需要插手。 只在特丽莎的服侍下切开雪茄,点燃,边享受着其中酸李子与坚果的香气,佐一杯过的威士忌,静静听着他们谈。 “谢谢,特丽莎。” 罗兰坐在客厅的另一侧,紧挨着壁炉。 特丽莎就站在一旁,远离兰道夫和他的员工——或许我疏漏了泰勒家客厅的面积,但现在说也不迟。 那可以站下一家子大象…以及它们的亲戚? “不客气,柯林斯先生。” “你之前还叫我罗兰的。”罗兰虽然假意不满,可那张格外年轻英俊的脸却很难让老女仆感到表情主人真的在生气——反而像孩子需要长辈关注时的撒娇。 特丽莎微微侧了下身,避开兰道夫与员工,声音藏在沸水的啸叫里:“…现在有其他人,先生。” 是回答,但更像无奈安抚。 她注视着窃笑的罗兰,很快,被感染的也跟着笑出了皱纹。 兰道夫·泰勒是老主人的孩子,是她的主人。 不是孩子。 但罗兰·柯林斯不一样。他总有种‘妖怪’般的亲切——原谅特丽莎无知,她不明白这种天然的‘法术’究竟要如何来形容: 他好像天生就能让人喜欢他,并且,对他敞开心扉。 这先生… 这孩子与生俱来的能耐。 特丽莎和其他人一样受了影响,她不例外。 譬如她厌恶那位哈莉妲,无比厌恶萝丝,比无比厌恶还要无比的厌恶勃朗特——但她极少表现,也绝不会替自己的主人做任何决定。 她也曾疑惑过,罗兰·柯林斯并不比以上三位的出身更好、学识更高。作为‘臭名昭著’的执行官,他本更该引起自己的警惕,小心谨慎地应对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可罗兰只用了两三次拜访,就征服了她。 也许是因为贝蒂对他特别。 也许,只是他本人特别。 特丽莎想。 如果她有孩子,恐怕也这样大了。 但一定没有罗兰英俊,没有他这样独特的气质,受人欢迎的天分。 “先生可吓坏了。” 特丽莎违背了规则,小声同罗兰聊起来。 (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吓坏了?”罗兰掐着雪茄,诧异:“我可不会吃了他。” “对于泰勒来说,伤害友谊比变成食物要可怖的多。”特丽莎咳嗽一声,微微挺直,双手贴着小腹,嘴巴却朝着罗兰:“…先生担心你发怒。” 也许还担心罗兰对他所做的生出些不好的想法。 “我?我当然没有。” 罗兰笑得像一弯暖月:“如果他骗了我,我就去骗贝翠丝——哎呀,我差点忘了龙…” 老女仆的表情已经接近‘笑’,却又依靠自己训练有素的面部肌肉绷了回去。 她越看那做怪样的金眼孩子就越忍不住,只好移开眼,默默对万物之父祈祷起来——这是个好办法,无论你多么快乐,只要开始祈祷,就必定会想起自己犯过的错。 那可是上佳的快乐杀手。 (本章完) ------------ Ch.500 雇工格伦 特丽莎本人其实也苦恼。 对于兰道夫·泰勒,她一度认为自己服侍不了这小先生太久——从贝罗斯时代就侍奉泰勒的女仆经历过太多,她原本该在贝罗斯·泰勒离开后离开的。 岁月会让人经验丰富,当然也会格外讨人嫌。 她等待兰道夫·泰勒的不满,狡诈的车夫一样绕着圈子,和她谈论职位、身体健康与生活事宜——然后在到仁慈的‘安排’。 令她惊讶的是,自兰道夫接手泰勒家的生意,成为真正的主人后,他从未和特丽莎聊过这些。 他似乎默认这老女仆继续担任内宅管家,还提高了她的周薪,当着所有仆人的面给她比贝罗斯·泰勒时期更好的待遇:这让她在仆人中畅行无阻。 没有人敢得罪她。 这是特丽莎的幸运,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兰道夫·泰勒的幸运。 只是。 特丽莎常常处理不好与兰道夫之间的关系——有时话说太多不免僭越,有时太少,又会暗地担心。 贝罗斯·泰勒先生并非情种,在风流场上潇洒自如。 可儿子怎么会是这样呢? “恕我多嘴,柯林斯先生,”她低声道:“您如何看待勃朗特小姐的感情?” 她十分聪明的避开了兰道夫·泰勒,转而谈起勃朗特,这就避免了「私下议论主人」的罪名。 同时。 她还对罗兰改了称呼。 这就表示她很严肃。 “勃朗特小姐?”罗兰顿了顿,“她是个天真善良的姑娘。” 特丽莎垂下嘴角:“没有比这更无意义的评价了,柯林斯先生。任何人在找不出一丝优点时,都会被评价为‘天真善良’。” 罗兰说那不一样。 勃朗特的天真与善良和一般意义上的、敷衍性的评论不同。 “那是什么意思?”老女仆身体微微倾斜。 “意思是。” 罗兰说:“她的天真中有着善良,同时,从她的善良中,您也能够看到天真。” 特丽莎:…… 冷冰冰直起腰,盯着壁炉。 “这一点都不幽默,柯林斯先生。” “‘柯林斯先生’只能这样评论一位朋友的女仆。”罗兰垂眸搓揉着富有弹性的雪茄,翘起腿。 特丽莎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很多年都没这么干过了。 “好吧,能说会道先生,泰勒家的债主。希望让一个老人认输能让你感到愉快。” 罗兰轻笑:“这时候您总明白天真善良的好处了,对不对?” 特丽莎终于止不住脸上的笑容,仿佛烈焰中失去时光的玫瑰一样重新着色绽放。 虽然衰颓的外壳不再漂亮,也不再会被沿途的年青男人摘下来轻嗅——但她的目的地也不再是撕扯心脏的感情或吻中湿润的赞美。 每一场大雨都会打颤她的花瓣,让整座庄园飘起经久不衰的玫瑰香。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罗兰。我得说,你是个有智慧的人。” 很少有人看一个见了无数次的东西,还能像第一次见它那样看的纯粹。 罗兰使劲仰起头,像个瘫痪的残疾人一样挣扎:“我都不明白我究竟在说什么,特丽莎。” 老女仆扬眉:“我怀疑有人把贝蒂带坏了。” “看来泰勒家不仅欠债,还诬陷绅士。” “你总有理,”特丽莎抿了抿嘴,叹气:“可兰道夫终归不能娶一个出身不好、死了母亲、没有教养的女人——他该讨一位贵族小姐的欢心,赢得她的爱。这对兰道夫来说非常容易。”当然容易。 哪怕兰道夫不必在场,只要在纸上写下泰勒家的资产——不,只要写「泰勒家的继承人」就够了。 有太多适龄女性乐意。 兰道夫可以一边打牌一边选,根本不怕分心错漏谁。 “那要看兰道夫。特丽莎,也许我们该给勃朗特小姐一些时间。”罗兰终于明着为勃朗特说了好话——实际上更多是为他的朋友。 “您和贝罗斯·泰勒先生,都该给兰道夫,给勃朗特小姐一些时间。” 特丽莎垂首:“那些不三不四的下流?就凭她?” 罗兰静静望着火焰,没有回答。 视线里的白浪平稳而坚定。 「是的。」 「就凭她。」 ………… …… 兰道夫并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在为他的人生大事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他邀请面前抓耳挠腮的员工坐下,并亲自从木盒中拿出一支雪茄递了过去。 这让还未蓄须的年轻男人受宠若惊。 他几乎像捧自己梦中所求姑娘那柔软贴身的衬裤一样捧那支雪茄,并在兰道夫的教学(剪雪茄以及如何点燃、抽吸)中,时不时发出牙齿磕碰的咯咯声。 他不注意自己抖动的手,反而猩猩般将胸脯挺起来,如同被女王接见一般尽可能抓住机会表现自己。 如果兰道夫是个将军,他恐怕会说‘我能在战场上消灭一个师!’ 如果兰道夫是个花院姑娘们的母亲,他就要告诉他,‘我能弄一整个晚上!并且,不限人数!’ 可惜兰道夫只是个雪茄商人。 他也只好围绕雪茄来奉承——他从未抽吸过雪茄,况且是这种标环用了‘金粉’的高档货。 他配合兰道夫切开帽子,烘亮茄头,咬着轻轻吸了一口,在嘴里漱上几下。 然后。 开始了表演。 “…不敢置信,泰勒先生!我竟然品尝到了坚果与奶油的香气…等等!还有可可与咖啡!还有!还有花香!不少的花香——恕我无能,先生,竟想不起是哪一种花了!” 兰道夫温和地告诉他,每个人尝到的不同,请慢慢享受这一时刻—— 实际上。 放在这张桌上,这个木盒里的‘迎客雪茄’整段并不复杂,雪茄老饕能品出一丝皮革与坚果就算不错。 它甚至都不够资格摆到金烟雾的橱窗里,只用了一些不完整的茄叶零碎卷制。 这没有售卖的雪茄被兰道夫带回来,特意摆在盒子里,专门应付一部分人——比如他眼前这样的人。 糊弄,并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某种程度上。 他与罗兰合拍是有道理的。 “这一定是限量款,先生,对吗?我不敢相信自己有天能品尝到如此滋味的——” 兰道夫笑声爽朗。 两个人都很喜欢彼此。 (本章完) ------------ Ch.501 清晰的目标(感谢呢喃诗中雾的盟主) 这位名叫格伦的年轻员工是两年前来到金烟雾的。 他并非跟随海因斯工作,只是这一次被临时调配到不老泉。 他很年轻,冲劲十足,并且据他所说,‘自己是个无法忍受谎言与背叛的人’——就像他即将要告诉兰道夫·泰勒的秘密。 “我当然清楚议论上司会为我惹来麻烦,泰勒先生。我也很明白,当我告诉您这些,您理当开始怀疑我的忠诚——倘若他连海因斯都能背叛,是否也会背叛我?” “我一清二楚这结果。” 格伦像姑娘一样翘起指头,夹着雪茄,被兰道夫纠正后,并不耽误他继续慷慨激昂。 “可我还是来了,也还是要说。先生,海因斯不能代表金烟雾——我每周拿您发的薪水,就该向您交出忠诚,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错。” 兰道夫推了推空气,示意他慢慢说,冷静下来。 “我并没有怀疑你的道德,格伦。在我看来,你是为我解决了麻烦,倘若我还要怀疑、甚至警惕你——这对你没准是一件好事。” 兰道夫笑道。 “那就是:你能提早离开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格伦双眸闪亮,用那只空着的手拍了下腿:“您说的太对了!泰勒先生!您必定配得上您所拥有的一切!” 泰勒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市面上的恭维他见过太多。 就像了解雪茄,以及每一片烟叶的产地般,他了解每一句恭维。 这年轻人的说法并不新鲜,甚至可以说‘稚嫩’——就像他的年龄一样。 而随着岁月流逝,他也将慢慢学会那些不着痕迹的,更加‘真实’,乍听不觉却回味无穷的高级话术。 如果他有那一天,爬到一定的高度,一层层角度危险的阶梯会逼着他学会的。 “我来是想告诉您,生怕您被海因斯蒙蔽——不,如您这样聪慧的人绝不会被那老货蒙蔽,只是花些时间而已。” 格伦那张年轻的脸上浮现一抹忧色。 “可我怎么能看着您花时间,耽误了不老泉的发展!”他坦诚道:“我可以保证我说的是真的。” 格伦告诉兰道夫。 不少人看见了。 那天,莎莉·海因斯同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在柜台上写写画画。 之后,莉莉安小姐离开。 莎莉·海因斯却进了办公室。 “作为海因斯的女儿,她经常出入办公室,我们都习以为常了——谁知道,她竟然会干出这样的坏事来!” 格伦义愤填膺。 “我笃定她用了莉莉安小姐写字的纸!现在想想,她的话里充满了阴谋!” 兰道夫默默埋在烟雾里,静静听着。 “…后来,老海因斯联络我们,要我们说假话!先生,我可以实话实说。我的确被他糊弄住了一段时间…不,不是为了利益,他也承诺不出什么利益——店铺属于泰勒!” 格伦说。 “他威胁,威胁了我们。您不清楚,我只是个孤儿,全靠姑姑养活。她没有自小把我扔给报社或济贫院,没有让我到烟囱里寻死,我怎么能因为工作连累了她?!” 格伦攥紧拳,泛青的血管自手腕与小臂上隆起。 “他和那些帮派有交情,暗示我们,‘注意言行’——先生,我快要怕死了!” 兰道夫听着,听着,忽然对格伦有了改观。 这不是个‘新手’。他很清楚怎么讨得嘉奖,在大人物面前暗示自己的‘付出’。 泥巴里的聪明人。 “可我想了很久,总归认为,不能因为怕就害了您的事业,妨碍您的成功!先生,我不要求您奖赏我什么,哪怕我心里已经迫不及待地嚷起来,我也依然不要您奖赏我什么。” 格伦恳切道:“我只希望,您别让海因斯害了我的姑姑,我唯一的亲人…我恳求您,先生!” 兰道夫注视着雪茄上的一圈圈烟灰,细眉轻挑:“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她女儿造成的。而海因斯则包庇了她。是吗?” “没错,先生,即便到那些黑皮面前,我也敢这样说。我为我的话负责。” “不需要这么严肃,格伦。”兰道夫见他有些紧张,声音更加温和缓慢:“泰勒家的生意,总不会闹到警察面前。海因斯在金烟雾十几年,自我父亲那个时候就在了。” “而你,格伦,我也不想让一位忠诚、道德高尚的员工变成‘告密者’。” 格伦感激的几乎要哭出来。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是我该感谢你,格伦,我的好员工。”兰道夫对他面前的热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回去后,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我要仔细考虑海因斯的未来,以及,不老泉之后该如何填补错漏…” “哦,对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 “泰勒家不会苛待每一位勤恳忠实的好人,格伦。虽然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将一位年轻、没有经验的人放在副店长的职位上——我看,组长倒很合适。” “你说呢?” 这几乎算明示的话破开了年轻人进门来一直维持的面具,他愣了几秒,光动嘴,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可是一个几乎能砸死人的机会。 看看街上吧! 格伦! 街上的报童,无所事事的混混,那些没有工作,睡在绳子上的老家伙。 在找个工作都要交一笔大钱的眼下,这机会无疑会让人抢破头。 格伦。 你干得漂亮。 就该这么做。 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年轻人并没有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当他‘莫名其妙’成为组长后,自己在其他员工眼中的评价——以及,当下一位店长上任,并得知他的所作所为后。 该如何对待他。 也许他知道。 但他选择抓住机会。 “谢谢!谢谢您!泰勒先生!谢谢您!” “我也要谢谢你,格伦。”兰道夫把雪茄放在铜托盘上,掏出怀表。 这动作让格伦立刻明白过来,忙起身告辞。 接着,在仆人的引路下,一边反身对兰道夫作揖告别,一边后退着离开了老宅。 他差点被地毯拌了个跟头。 但没有人会取笑他。 ‘怪不得昂贵。若是便宜的地毯,恐怕我就要真摔上一跤了。’ 他想。 (本章完) ------------ Ch.502 勃朗特的愿望 格伦离开后,兰道夫才算放松下来。 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闭目深思,一下又一下捏着鼻梁。 几分钟后,起身往客厅的另一边:壁炉,罗兰落座的地方去。 此时壁炉旁的男人已经抽完了一支雪茄,正百无聊赖地哼着歌,同特丽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等兰道夫过来,特丽莎便立刻欠身行礼,缓步退出了客厅。 “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麻烦。” 尖脸商人长叹了一口气,有股要吹灭壁炉中火焰的架势。 “每天都是这样的人。” “我看你乐在其中。”罗兰翻过一支玻璃杯,用指头一弹,推到兰道夫面前。 “我来告诉你,我的兄弟。只有那些最无聊、最愚蠢、除摆弄人之外找不到任何趣事的人,才会乐在其中。”兰道夫低声回了一句,抄起酒瓶,粗鲁地往阔口杯里灌。 咕咚咕咚咕咚。 他捏着杯口,俯身撞了一下罗兰面前的杯子,在不算清脆的叮声后,仰头一饮而尽。 扯下领结,解开困住脖子的灰扣。 左右松了松颈椎。 “很累,罗兰。这就是商人。”他其实也不完全说给罗兰,只是平日里没有人能听,“我得小心应付那些低于我的,根据他们的立场、作用与背景伪装出不同的性格,用不同的语气达到各式各样的目的。” “同样,我还得谨慎应对那些高于我的老爷。像那格伦一样,逐字逐句分析他们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词,从臃肿如山的废话中摘出少数几枚关键的,放在嘴里咀嚼,猜测。” 他说着说着,爆了句粗口。 “就他妈像一泡屎,我还得规规矩矩、依照礼节用专门的汤匙舀起来,品尝时还不能做出不体面的表情。” 他那偏细的眼睛无比刻薄地盯着壁炉,注视着偶尔噼啵跳跃的火星,看它们像自己的情绪一样骤然爆炸,又在下一秒转瞬成灰。 酒杯第二次填满。 第二次一饮而尽。 “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兰道夫。也许,我不该给你添更多的麻烦——我是说,不老泉。” 兰道夫默默扫了罗兰一眼,嗤笑:“如果金烟雾像我们那至高无上的小女孩,不老泉就只是你那位飞贼或者…”他忽然压低声音,贼兮兮左右看了看,“…或者勃朗特。” 罗兰突然声音洪亮:“你那么小声干什么。” 兰道夫给了他一肘,半晌,又低低笑起来。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喝着酒。 直到那瓶威士忌见底。 “…坦白说,我承认我做错了件事。”兰道夫放下酒杯,脸上闪过一丝疲色,弯着腰,头转向罗兰:“那是莉莉安、罗兰与兰道夫的「不老泉」。不是泰勒家的第二个「金烟雾」。” 罗兰没说话。 “我的意思是…罗兰,我像个孵蛋的母鸡一样,可蛋壳上不应该只有我的名字。” 海因斯的行为让兰道夫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忽视了一件事——长久以来的‘独裁’让他忘记「不老泉」并不独属于自己。 “我们之前说好的。”罗兰轻飘飘道。 “我现在反悔了,”商人眼中闪过狡黠之色,他压低声音:“听着,罗兰。我不管你和我们这位‘灵巧’姑娘究竟什么关系——在冬天结束前,我会去拜访你的亲人。” “我不想有一天你踹开我的门,质问我‘那不是我们共同的事业吗?’” 罗兰大笑:“当然不会,兰道夫。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不——” “你只会发现勃朗特小姐和你妹妹在我的卧室里。” 兰道夫:…… “法克,罗兰,我在和你说正事。” 罗兰手指揉搓着上嘴唇并不存在的胡须,有模有样地捋了几下:“你只能带走一个人…” “罗兰。” “之后就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 “罗兰。”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可怕的事吗?” 兰道夫:…… 看在我打不过他的份上。 “什么,可怕的,事。” 罗兰:“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带走谁。” 兰道夫:“…我,妹妹?” 罗兰:“你妹妹不和你走。” 兰道夫:……呼哧。 “好吧。好吧。罗兰,我选勃朗特小姐。” 罗兰:“勃朗特也不和你走。” 这话可让兰道夫猛地拍了下桌子:“她绝不可能不和我走!” 罗兰眨眨眼。 不等回答,兰道夫就听见身后不远发出一声清脆的‘啊’。 睡眼惺忪的贝翠丝拉着勃朗特。 “我刚刚和小熊玩‘不许出声’…罗兰不要把勃朗特带走…我…可以和你走…” 「真是个舍人为己的好姑娘。」 金发凌乱的姑娘甩开勃朗特的手,嘟嘟嘟跑过来,一头栽进了罗兰的怀里,像只发育过剩的猫一样胡噜着蹭。 然后。 就剩下默默对视的勃朗特与兰道夫。 勃朗特:? 兰道夫:话赶话,真的。 ………… …… 这种讨人嫌的恶作剧并不能加深两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男女之间的感情(也许?),反倒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尴尬。 就比如罗兰揽着贝翠丝讲故事的时候。 兰道夫已经开始在大脑里默算金烟雾明年该到哪一个城市开分店了… 他不知道该和勃朗特说什么。 但有人知道。 耳畔传来那该死的男人的声音。 罗兰:我们赞美万物之父,正因为祂在地上行奇迹之事。 贝翠丝:真的吗? 罗兰:当然。我悄悄告诉你吧,贝蒂,在卷宗里,记载许多这样的奇迹。 贝翠丝:卷宗是什么? 罗兰:故事集。 贝翠丝:哦。奇迹呢? 罗兰:这正是万物之父伟大之处。你知道万物之父,对不对? 贝翠丝:知!道! 罗兰:真棒。奇迹就是…比如,我只是假设。 贝翠丝:哦。 罗兰:假设有一天,你的哥哥和勃朗特小姐旅行。 贝翠丝:小熊和哥哥? 罗兰:对啦。他们两个人乘车旅行,却在路上遇落石。巨大的石块砸碎了兰道夫半个身子,他口吐鲜血,几乎要活不成—— 贝翠丝:不要哥哥死! 罗兰:当然,当然。这时候呢,勃朗特就向万物之父祈祷。她祈祷呀,说‘万物之父,崇高而伟大的父神。求您怜悯我,一个可怜的、将要随爱而去的女人吧…’ 罗兰:你猜怎么着? (贝翠丝聚精会神) 罗兰:一个浑身散发耀眼金光的人降临了! 贝翠丝(惊讶):哥哥活了! 罗兰:不不,是万物之父,亲爱的。祂看到了大地上的痛苦,并降下恩赐。 罗兰:祂问正在祈祷的女人,问泪流满面的勃朗特:‘我听到你的祈祷,孩子。我看见了你的痛苦。’ 罗兰:‘请帮帮我!父亲!’勃朗特哀声恳求。 罗兰:万物之父爱着众生。祂当然同意了勃朗特的恳求。祂说她足够虔诚,所以,祂能满足她一个愿望——无论什么。 罗兰:勃朗特不敢相信——‘真的吗?父神?’ 罗兰:万物之父慈爱地点了点头。 罗兰:‘什么都行吗?’ 罗兰:‘什么都行,孩子。’万物之父说。 贝翠丝(拍手催促):然后!然后! 罗兰:然后呀。勃朗特小姐就跪在兰道夫破碎的身体旁,紧紧握住他染血的手掌… 罗兰:‘请让我的风靡全国吧!’ 兰道夫:…… 勃朗特:噗嗤。 (本章完) ------------ Ch.503 来信 兰道夫·泰勒认为,让风靡全国用不着求万物之父。 他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小声’嘟囔的。 勃朗特倒是头一次露出了‘獠牙’,双眸直视兰道夫:“是啊,先生。” 她停顿一瞬。 “…我当然会选择救您。” 可是,这话非但没能让兰道夫继续向下深入某层关系,反而使他微微挺胸,颇为矜持地收拢那尖锐的下巴,沉声应道:“我相信您的品德,勃朗特小姐。正如您可以百分之百相信我——我也会那样做的。” 勃朗特愣了几秒,默默起身道谢,找个理由去厨房了。 “…这不是个好回答,兰道夫。” 兰道夫捏了捏眉心:“这是正确的回答…罗兰。” 罗兰笑:“爱可不是正确。” 贝翠丝环着罗兰的脖子,大眼睛忽闪忽闪好奇极了:“什么是‘爱’,罗兰?” 罗兰把她散下的头发捋回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罗兰呢?” 罗兰想了想:“违背自我。” 贝翠丝不明白。 “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 “不要你画画了,行吗?” 贝翠丝头摇得飞快:“不!” “从今天开始你就再也不能画了。” 贝翠丝气恼地瞪着罗兰:“我要画!” “如果你继续画,兰道夫就会生病。” 贝翠丝歪头:“病?” 罗兰:“他会‘唉’一下病死,像个臭鸡蛋一样难闻,再也不能说话,冷冰冰的,被埋在土里——如果你还要画画…你还要吗?” 贝翠丝犹豫地扭头看了兰道夫,泪眼婆娑:“…不画了。” 罗兰轻轻碰了下她的眼角:“这就是爱,贝翠丝。” 然而金发的姑娘依然不明白。 她任由罗兰靠近自己的耳朵,听他在耳畔低语: “和兰道夫讲这句话,贝蒂。和他说,‘我爱你,哥哥’。” 贝翠丝感受不到这话里的沉重,不过,依旧学舌似的,对兰道夫喊了一句:“我爱你,哥哥…” 兰道夫很感动。 但他还是希望贝翠丝能松开罗兰后再对他说这句话。 ………… …… 关于报纸上的‘麻烦’,兰道夫和罗兰一致认为(萝丝此刻在家里帮某人写作业,没空参与讨论),将错漏甩给报社里的员工——这对于泰勒来说花不了几个钱。 非要围绕‘母马’做个解释,从而达到反转甚至超出预期宣传效果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但时间显然不够了。 而且有些事,越辩解越会引发更多讨论。 至于海因斯及他女儿的结局,兰道夫希望罗兰给他一些时间: 毕竟这位在贝罗斯·泰勒时期就早早加入金烟雾,勤勤恳恳干了数十年。 兰道夫要为他想一个合理的、体面的退场方式——不仅仅是他,金烟雾里的许多老员工也是时候卸下‘重担’了。 “你不打算要他的命,对吧?”商人问。 “我倒感觉,是你打算要他们的命,”罗兰咧嘴:“怪不得萝丝说你是个邪恶的商人。” “没办法,同我父亲一起打拼的人实在太多,这里面可不全都有智慧——罗兰,‘小泰勒’这称呼真不该由他们叫。” 其次。 兰道夫告诉罗兰,等他处理完海因斯,会邀请他的养母和叔叔到不老泉任职——就像他之前说的,拜访。 同时,他也希望罗兰能推荐一位来自审判庭的退役执行官作为挂名员工。 意思很清楚了。 这是他们之前讲好的。 罗兰欣然同意。 接下来是房产。 罗兰委托兰道夫帮忙关注一些伦敦西区的,位置与环境上佳、面积尽量大的土地——他打算搬家,带着叔叔和雅姆。 “你可以和我做邻居了。” “我很乐意,但周围似乎没有空置的。” “总有办法。”兰道夫神神秘秘道,“许多看起来有钱的人,实际上并没那么有钱。如果你肯再花多点,我甚至能把他们情人和妻子一块打包买下来。” “当然,这里面不包括贵族。” “那只能使用,不能拥有。”罗兰说他下流,兰道夫就说罗兰渎神,编造个万物之父的故事教坏贝翠丝。 然后罗兰就指责泰勒家欠债不还,兰道夫还嘴说根本没有他妈的龙。 罗兰说你怎么能给龙起这样的名字。 ——正端烤饼干的特丽莎忽然觉得,这两个人太熟了也不好,整天像街上的混混一样。 “还有一件事。” 兰道夫顿了顿,看向粘着罗兰的贝翠丝:“亲爱的,我们一会就下来,好吗?” 金发姑娘紧了紧罗兰的胳膊,犹豫:“…那快一点。” 兰道夫说当然,吻了妹妹的脸蛋,把她交给特丽莎。 两个人上楼。 不过,罗兰一进书房,就先发现了桌面上摆放的长脖花瓶与几支精神十足的洋桔梗。 “…你知道的,咳咳,勃朗特的小爱好。” 罗兰当然知道。 但恐怕兰道夫不知道。 洋桔梗的花语是‘始终如一的爱’。 象征着忠诚与纯真。 显然,作家小姐是白费心思了。 她应该放一枚金镑在兰道夫的桌子上,喻示他们的爱‘像金钱一样永恒’,没准兰道夫还能由此联想到‘她是不是想让我像追逐金镑一样追逐她’—— 罗兰觉得大有可能。 “所以,有重要的事?”他拉开椅子坐下。除了上一次帮助伦敦城富人们赚钱的‘远洋贸易’,他很少受邀到兰道夫的书房。 商人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开了口的信推给他。 字迹歪歪扭扭。 上面写着:泰勒家(柯林斯先生收)。 “我是个盲人。”罗兰说。 “我是个哑巴。”兰道夫回了一句,翻开进货单自顾自看了起来。 罗兰耸耸肩。 信上的用词十分粗陋,字迹也像个刚学会握笔的孩子——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更像一个口信。 落款是波戴丽。 一个陌生的姓氏。 「来泥球马戏团。」 「哈莉妲找。」 只有两句。 罗兰看看信,看看兰道夫。 “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开的那段时间。”兰道夫低着头,一手举着单柄玳瑁框眼镜,一手默默调亮气灯,翻过一页,找到自己想要的,看上几眼,再翻过一页:“我记得那女人是马戏团的,对吧?” 兰道夫并没把这种低等人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无论什么波戴丽还是哈莉妲,这些女人追逐罗兰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们希望能像摘枝头的叶子一样,轻轻松松伸出手,攀上另一个阶层。 她们不必面对比自己大上二十、三十来岁的男人。 目标是一个可以说整个伦敦城最俊俏的年轻人—— 谁不心动? (当然,一些出身‘高贵’的淑女仍然不耻罗兰的身份,但兰道夫也同样不耻她们的愚蠢。) 所以,这封信就是一个信号。 那两行字的意思,和寄来一条蕾丝袜没什么区别。 在兰道夫看来,罗兰与其和这些下流人打交道,不如花上几个钱,到上档次的地方租个长期的、身段软、皮肤白,干干净净的姑娘。 随他挑。 说点不尊重的(虽然兰道夫认为罗兰不会因此生气),以他这位好友的身家和皮囊,哪怕最高级的,那些有过登堂入室记录的(以伎女情妇身份成为妻子)地方的女人,都乐意同罗兰‘做朋友’。 甚至他都不需要给她们买什么珠宝、金银和艺术品,只消衣着笔挺,用灰缎带系好垂坠的黑发,用那双沉淀着碎金的眼睛望着房间的某一处,靠在窗畔发上一会呆。 就足够了。 这薪水可比执行官高上太多。 倘若经常这么干,没准还能开一家珠宝店。 这很好,起码,比寄这封信的人要好上百倍——连伎女都瞧不上马戏团里的人。 (当然家庭教师也没有好太多,这也是特丽莎厌恶勃朗特的原因。) “花点钱,罗兰,也许你都花不了几个子儿。” 商人举着镜片,头也不抬,专注于册本上的一行行数字:“马戏团的人可不干净。” (本章完) ------------ Ch.504 海因斯的计划(加) 海因斯被兰道夫停职了。 他被这位小少爷‘温柔’地‘请’回家,说了堆嘘寒问暖的废话,并要他在麻烦结束前休息一段时间——莎莉·海因斯也是。 这简直是侮辱! 他的人早就告诉他了! 那个格伦请了半天假,难道真以为他不清楚? “我的事业完蛋了!都因为你!恩者在上!你的母亲是个废物!你也是!当她不能给我一个男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的血不够干净!” “了不起的生育能力?” 发火的人绝对没法管住嘴,至少老海因斯不行。 自那天回家,他大发雷霆,摔砸一通后,整个人变得阴沉易怒起来。 他不再允许妻子出门参与那些贵妇的聚会,不允许女儿出现在客厅、盥洗室和卧室之外的地方。 他口不择言,专挑让人难受的说——相信我,如果你和人发生争执,而那个人恰巧少了根手指… 你接下来的话必然和手指以及他父母的手指有关。 老海因斯就是这样。 几天内,他的妻子和女儿饱受折磨。 就像她们曾经折磨他那样——一个整日不在家,软弱、没有主见,只顾着让其他人交口称赞,却对女儿的问题视而不见;一个沉溺于那些虚构的、无聊的与图册,早早学了坏,与不三不四的人为伍。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忍耐过来,竟还觉得女儿有救。 “我发誓,就算让你死在家里,在卧室里烂了,也不会放你出去给我的姓氏丢人!” 女儿面色淡淡,用餐刀一下一下地刺着牛排:“这姓氏可没什么不寻常。” 嘭! 老海因斯砸了下桌子,桌面上的餐碟齐齐跳了一下。 他的妻子吓坏了,用餐布掩着侧脸,低声抽泣。 莎莉·海因斯则撇了下嘴。 这一点她倒是和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 母亲太软弱,又凡是拿不了主意。她比父亲还要落后于时代。 “听着,莎莉·海因斯…”他看了女儿半晌,转向妻子:“别,给,我,惹,麻,烦。” 他警告道。 “这两天我会想办法找个出路…尤其是你。”他用那根短粗的食指点了点女儿,又对餐厅里静立的女仆说话:“看好她,如果她惹了祸,你们都给我滚蛋!” 老海因斯囫囵擦了把嘴,扔下餐巾,推盘离席。 他不能被女儿搞糟了本该辉煌的未来:现在看来,「不老泉」这艘大船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他了——他虽然不满兰道夫·泰勒,可这么些年,也多少对这位泰勒家的年轻主人有所了解。 小泰勒比他的父亲还要冷酷,斤斤计较,诡计频出。 同时,海因斯也清楚,他们这些‘老家伙’早早就登上小泰勒的‘修养’名单了——只要一个由头,以及,一个能摧毁堤坝的、不起眼的小缺损… 他不抱希望能重回「不老泉」,小泰勒也绝不可能再把他调回「金烟雾」。 他会每周领些还算满意的工资,被他美其名曰‘修养’,安置在家。 等风波过去,等时间一点点过去… 周薪会减少。 减少。 越来越少。 这个过程非常缓慢,缓慢的让人难以察觉其中的问题——然后。 当他想要重新振奋,穿着锃亮的皮鞋笔挺踏入打磨光滑的大理石店铺,要所有员工向他躬身致意,齐齐说着‘日安’的时候—— 那时。 一切为时已晚。 「金烟雾」不再有他的位置。 他所掌握的一切明面上或暗地里的‘秘密’再也用不上,全都变成了一团团让人避之不及的鼻涕纸。 兰道夫·泰勒就是这样想的。 海因斯知道贝罗斯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小时候就是这幅德行。 刻薄,吝啬,恶毒。 即便心里叫着人畜生,可每次见面,他都好像带了一整个春天来,表情亲切温和。 (他绝不认为这是偏见。) 所以。 老海因斯不能坐以待毙。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个高级员工,高级,但依然不是某个餐桌上的一员——甚至连闻一闻肉味都要犯了罪。 他不会明摆着招惹泰勒。 他有其他办法。 比如。 ——谁是第一名的敌人? 毫无疑问。 第二名。 在泰勒家的「金烟雾」辉煌启程后,某个也善营烟草的豪商一直落在他的屁股面,这些年不仅没有拉近,反而距离越来越大。而曾任副店长的老海因斯知晓许多「金烟雾」的秘密。 如果这些秘密从他嘴里冒出来,通过报社,报纸,传的沸沸扬扬,他绝对没有好下场。 可如果是‘第二名’… 如果‘第二名’乐意为此付出一定的代价,并庇护他,给他一个不错的职位——老海因斯想过很多种可能。 只要对方的负责人不蠢,自己也不说那些‘真正要命’的秘密… 就绝对没问题。 枪子儿在没有发射前才是最可怕的。 更何况,他能力非凡,有着数十年的经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行业,了解「金烟雾」。 他物有所值。 “给我去一封信。” 他吩咐听差。 “今天就要送到。” ………… …… 老海因斯的想法,或者说计划没什么问题。 他脑中的‘第二名’,有能力,也有动机,有办法庇护一个副店长。 他盘算的很好,哪怕对方只是短暂的、利用上他的身份,这也足够他在这段时间内联络其他朋友——那些同样上了年纪,给「金烟雾」工作数十年的朋友。 等那个时候。 就是一次狠的。 自大的兰道夫·泰勒不如他的父亲。 他绝对想不到,也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老海因斯迫不及待想要看他那张失措慌张的脸,没准,还得叫上几声‘父亲?’ 我该怎么办?父亲? 你该向我道歉。 老海因斯想。 “贝罗斯真不应该那么早把金烟雾交给自己无能的儿子…” 生死关头,雷厉风行的老人在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 这是天大的好事。 他受邀前往一座庄园,伦敦城里的小庄园。 庄园主人会亲自见他。 引路的男仆话很少,板着脸。 这很正常。 老海因斯却有些止不住兴奋。 他这些年从没考虑过‘第二名’,有了「金烟雾」,谁乐意去其他铺子任职——特别是到了他这样的地位,只要稍稍再向前一步,一小步,就能成为真真正正、受人尊重的大人物。 不过… 这样也不错。 也不算重头开始。 有了这些年的经验、人脉和渠道,他会以更快的速度上升。 作为泰勒家的敌人。 “我已经等不及向那位先生汇报了。” 他提了提随身携带的皮箱,面色红润。 他被邀请到一幢小楼里。 会客室。 男仆不被准许进入,只是推开门,向他示意。 老海因斯也同样回以精准的礼节,在门口轻跺了几下脚,正正领带,按了下帽顶。 “咳咳。” 他迈步而入。 接着。 愣在原地。 啪嗒。 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抖几下,皮箱落到地毯上。 “日安,店长大人?” 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笑吟吟地举起酒杯,向他问好。 (本章完) ------------ Ch.505 但不是你 莎莉·海因斯可不是个乖巧的姑娘。 她书架上摆满了让她见识到真正世界的优秀文学。 比如:《公主与毛驴骑士》,《流浪者女儿的颠簸日记》,《夜莺的红色围巾》,《农场、宝石与闪电骏马》。 在她看来,这些书可比报纸上那些整天吵来吵去、彼此侮辱的评论家口中的‘文学’,要更有‘文学性’——那些文学,和自己书架上的这些文学,有什么区别? 前者没人看。 后者许多人看,但没人敢在大庭广众下谈。 所以她才不屑那些人。 明明无耻,却又虚伪地讲自己道德高尚。 ‘他搂着她骑在马背上,身体颠簸着,灵魂也颠簸着。他们闯进路过的人家,从他们的瓮里舀水喝,从他们的木罩子里找面包。他和她像一对儿人间长命的蝴蝶,一百岁时都要这样颠沛流离,战战兢兢,并且,乐此不疲。’ 莎莉·海因斯捧着那本浅粉皮的图书读。指腹滑过光滑的、价格不菲的纸面,滑过途中无法当众展示的图案——绘画者精湛的技法将一些细节淋漓尽致地展现给渴求知识的小姐。 ‘若是少爷就不用,他们天生懂得觅洞。’ 莎莉想着想着,不知想到谁,哧哧笑了起来。 啪嗒。 一块石子砸在了她的窗框上。 莎莉·海因斯眼睛发亮,立刻扔下书,推开窗子。 依墙而建的房外,年轻男人正朝他挥手,比划着什么。 ‘快下来!’ 他说。 这是莎莉和自己恋人的暗号。 ‘等着。’ 莎莉比了个手势。 拎起裙子,踮脚到门旁,侧耳听了半分钟。 悄悄挂上门锁。 从床下的木箱里翻出一卷不知从哪买来的软梯:一头卡在管道上,另一头从窗子抛了下去。 二层可管不住一名‘惯犯’。 她很快就逃了出来,顺着梯子到二层和一层之间的墙台上,咧开嘴,向下一跳。 落进男人的怀里。 她不着急下来,横抱时揽住来人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情的吻。 “我们说好昨天的!” “…我有事。”男人支支吾吾,把莎莉放了下来,“有点忙。” “你有什么事?” “…一些小事。” 莎莉不满意,拧眉要说什么,却想起这是在家门口。 她拉着男人的手往另一边去。 “我爸爸疯了。他说是我害他丢了事业…跟不上时代的疯人。我可什么都没干,汉斯,你评评理,这整件事根本——” 女人叽叽喳喳地说。 扣着灰色软呢帽的男人却心不在焉。 他同恋人走了一段,又反过来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另一条路上带。 “我们去哪?” “…见我的朋友。” “哦,我是说,今天去哪玩?赛马?还是拳击?马戏团有新玩意儿吗?”莎莉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的朋友,汉斯。” “什么?” “我是说,既然都是好朋友,帮我个忙,怎么样?” 她仰了仰头:“有个人得罪了我。就像你们要债那样,帮我狠狠揍她一顿。” 汉斯不语。 只顾着低头赶路。“慢一点,我走不了这么快!”莎莉愈发不满:“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汉斯摇头,闷声闷气:“…你说要揍谁?” “本来该是泰勒。那个尖脸子男人。不过…”莎莉转了转眼珠。 好在她不完全愚蠢,清楚不可能支使一群混混袭击兰道夫·泰勒——只要这些男孩不傻,就绝不敢这么干。 “但我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先让我解解气吧。” 她说出一个名字:“莉莉安。” 汉斯没由来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 “是,我知道,你们很少对女人下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上个月,不还打包了两个姑娘吗?” 莎莉颐指气使,就像《公主与毛驴骑士》中的公主一样,她可比那故事中的公主要优秀——所以,她可以有一个毛驴骑士,也可以有五个,十个。 她还没想好。 “那姑娘好像叫莉莉安·萝丝,姓萝丝,或者姓别的什么,倒不算重要。你派人打听打听,金牙帮神通广大——是不是?”她搂着男人的胳膊,把自己向他怀里送了送。 “那女人是尖脸子的情妇,人也不着调…” 莎莉叨唠着,没发现自己的恋人脸越来越灰——这个敢用扳手敲掉人满口牙、用锤头砸碎他们指骨,甚至混着钉子往人肉里凿的‘街头英雄’,头一次露出了纯粹的忐忑与恐惧。 女人的话让他加快了步伐。 穿过窄巷,到那静候许久的马车前。 “看来今天要去马戏团了。”莎莉一见马车就知道,他要带她往远去。 她喜欢看马戏,喜欢热闹。 莎莉露出笑容,张开双臂,出言夸赞:“奖励一个吻?怎么样?” 汉斯没有心情和她打情骂俏。 拉开车门,把人送了上去。 车夫像个哑巴,只管方向,坐姿也和一般车夫不同。 莎莉以为那是金牙帮专门给她骑士派来的,颇以为荣:“你能管更多事了,对不对?” 她对他低声耳语。 “管更多人吗?还是赌场?铺子?” 晚冬的车厢里。 汉斯用袖口抹去鼻头和脸上的汗,挤出笑容:“也许更好,也许更糟。” 莎莉不解:“什么?” “都有专门的车夫和马车了,怎么会更糟…哦,这马车是共用的,对不对?”她环顾车厢,软鞋底在毛毯上蹭了蹭,愈发笃定:“这车必然是共用的…你不会…今天偷占了它吧?” 这就更刺激了。 莎莉挪了挪屁股。 车厢里无一处不奢华。 该做披肩的手织毯却加了厚,铺在车板上,任人作脚垫;座椅松软,一摸就是高级皮;车厢保暖效果是她见过最好的——这里面甚至还有个小书架,旁边是玻璃与漆浅绿的酒柜,以及一个空置的、没来及放东西的矮脚长柜。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莎莉指着空的矮脚柜,问自己的恋人。 然后,又不等他回答,显摆起自己的见识:“雪茄柜。专门放雪茄的。里面有小机巧——不过这车主人还没来得及往里面装。否则我们还能偷偷试一支…” 马车驶进一座小庄园。 当莎莉发现时,她已经哪也去不了了。 “…下车吧,莎莉。” 看着惊慌失措的女人,汉斯很想告诉她,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毛驴骑士… 虽然真的有公主。 但不是她。 (本章完) ------------ Ch.506 揭露 当莎莉·海因斯看到沙发里的莉莉安时,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就像她第一次感叹恩者造物之神奇,注视那吹着号角,向自己发起冲锋的骑士一样。 怎么会这样? 竟然能这样? 真的是这样。 难以置信。 哦… 莎莉的父亲被善待,没有缺胳膊,坐在高背椅里,由一名手臂似腿粗的男仆盯着。 她则被汉斯领了进去,被粗鲁地搡到父亲旁边,那把空置的椅子。 但她没坐。 只是扯了扯被弄乱的羊腿袖,眼神游移不定。 所有人都在看她,没人说话。 他的父亲,萝丝,管家,男仆,汉斯。 “…我可以道歉,”女人嘟囔:“你早该说你姓‘雪莱’。” 她读不懂父亲眼里的警告与暗示,误以为那是另一种意思。 “我只是对泰勒不满,雪莱小姐。”她昂起头,“您可以评评理。倘若无缘无故被解聘,被侮辱,我年迈的父亲整日喝个烂醉,就因为那人不道德也不名誉的行为——他不守规矩,所以我才…” “闭上你的嘴!!”老海因斯实在忍耐不下去,大声呵斥自己的女儿:“闭上嘴!害人精!” 当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人抵达正厅,看见沙发中的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时,瞬间就明白了一个往常被大多数人忽视的问题——也许,他并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样精明,经验丰富。 而这被忽视的问题,也直接关乎到,他带来的那些‘秘密’是否还能奏效。 如果不能… 他们一家就有真正的大麻烦了。 没遗传到自己半点能耐的女儿,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老海因斯的推测有些偏差,但结果倒是正确的。 “这又不怪我…”莎莉撇了下嘴,又恶狠狠瞪了一眼门边垂手不语的汉斯,“雪莱家也使这样的手段…” 萝丝伸了个懒腰,推开毛毯,站了起来:“你倒是个表里如一的人,莎莉·海因斯。” “我都说了,给你道歉…这还不够吗?”莎莉并不认为萝丝姓雪莱,会给她,或者父亲带来什么麻烦—— 大不了被羞辱一顿,父亲丢了工作,再也不能拿到泰勒家的一个子儿。 仅此而已。 还能怎么样? 父亲这些年赚了不少钱,总够她继续几年不错的日子。 等到了时间,她就该挑选丈夫了。 挑一个殷实、优秀、俊俏,家庭要上流,谈吐文雅,如果能再高一点,胡须茂盛一点就更好了——她准许他有些小缺点,只要他足够爱她,足够忠诚。 既然父亲曾在金烟雾任职,为泰勒工作,那么,可供她挑选的人就绝不会少。 而对于女人的婚事,那些绅士的‘适龄’范围… 大上两三岁,或者十三岁,二十三岁,都算正常。 等她嫁个好人,若父亲还没能找着体面的工作… 她也可以稍稍救济一下这老家伙。 莎莉·海因斯盘算的很好。 所以,在萝丝面前,她也并不那么担心:反正自己也不会给雪莱家工作,他们也不会雇佣自己。 她可以忍受羞辱——前提是,对方得足够贵重。 倘若今日前,那她可受不了。 “你是雪莱家的远房亲戚?还是别的什么?”莎莉挑了挑眉,暗示什么不言而喻:“我可听说老雪莱的儿子死了,死于心病。” 汉斯就在墙边默默攥着拳,连头都不敢抬,心里疯狂咒骂着莎莉·海因斯。 ——自己是不是瞎了眼? 他曾认为她是个不谙世事,为了浪漫敢于做疯狂事的、离经叛道的大小姐——但起码有脑子。 哪怕指甲盖大小的脑子。如今。 她表现却让汉斯清楚。 没有。 她一丁点脑子都没有。 这女人不仅被宠坏了,父亲也足够愚蠢。 她怎么敢这样对雪莱家的人讲话?! 虽然汉斯不认识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也没在今天前听过这名字——可他却有幸见过一次管家汤姆。 那天他亲眼所见。 他头儿的头儿,金牙帮的最高负责人面对这位老先生,都像一条乖巧听话的宠物犬。 “我?我勉强算远房亲戚。”萝丝轻飘飘回了一句。 莎莉立刻露出一副‘你瞧我说什么’的表情,朝闭目不语的老海因斯努了努嘴:“我父亲可在金烟雾干了好些年。我看你说话还算有用,不如雇佣他——我都道歉了,莉莉安小姐,我看,我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 萝丝听着,没说话,配合女仆的服侍,穿戴外套和斗篷。 “雪莱家的烟草一直排在泰勒家后面,莉莉安小姐。可有了我父亲就大不一样——他清楚不少事。你既然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骗过泰勒,藏到店里,必然也打着香水的主意?” “烟草,香水。我保证,只要你雇佣我父亲——” 萝丝接过老管家递来的鹿皮手套,微微颔首后,看向莎莉。 “排在后面?”她轻笑:“莎莉·海因斯,你好像根本不明白怎么玩好一场游戏。你真的是海因斯先生的亲生女儿吗?” 莎莉一愣:“什么?” 是的,这就是老海因斯看到萝丝之后的猜测。 同营烟草。 泰勒和雪莱水火不容。 烟草市场上几度腥风血雨都是因为泰勒攻击雪莱,或雪莱攻击泰勒而造成的——哪怕刚入行的新手,都应该清楚这一点。 有传言,老雪莱和老泰勒曾亲如兄弟,可这二人中,有一位背叛了自己的朋友,差一点摧毁了对方的事业。 于是。 争吵,算计,拳脚,分道扬镳。 这背叛之恨无法在上一代熄灭,自然会继续燃烧,烧到下一代,下下代,直至,有一方彻底完蛋。 可是。 老海因斯今天才发现。 他们这些蒙了眼的牲畜真是愚蠢,只管埋头苦干,却妄想成什么真正的‘人物’,实在太可笑了。 ——在那一次次人为的雷霆与风暴中,那些没有硝烟与哀嚎的混乱里,雪莱与泰勒总是屹立不倒。 可其他的竞争者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雪莱和泰勒真的有仇吗? 第一名和第二名,真的会争的你死我活吗? 还是。 他们齐齐转过头,撕咬那些敢于踏入他们领土的其他入侵者? 甚至…私下里会不会有合作? 老海因斯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实际上。 他和他的女儿一样愚蠢,竟然一头栽进了狮子嘴里…主动的。 (本章完) ------------ Ch.507 层层递进(夹) 人有时就是这样。 明明清楚自己的愚蠢,却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也许,因为天气、土地、运气的原因? 老海因斯有些恍惚。他心中那远大的志向,曾居高临下蔑视‘小泰勒’、‘小少爷’的智慧,原来只是牛尾扫落的粪便…你不能说它没有作用,却也绝对谈不上珍贵。 他记起兰道夫·泰勒掌握「金烟雾」以来的数次讲话,那些慷慨激昂或声泪俱下的。 他当众怒斥雪莱家的不道德,指责他们恶意竞争,使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无耻手段—— 这些真实的谎言无疑造就了一批坚定的信徒。 以及,少部分心思活跃的‘潜在背叛者’。 他在想。 他们这群‘老东西’,这群不甘被年轻人踩着肩膀向上的、经验丰富的; 这群认为‘金烟雾等于自己’的‘大商人’; 这群觉得消息灵通,凭自己就能在那些沙龙里站稳脚跟的; 这群‘聪慧’到高瞻远瞩,早明白不可能再向前半步,从而和他一样改变心思,向雪莱家交出了自己忠诚的… 究竟有多少人? 他是开始,但不是结束。 老海因斯盯着那年轻的卷发女人,思绪越来越远。 雪莱家的血脉。 她从来哪来? 为什么他打听到的,折返来的消息,全是‘象帮窃贼’、‘小泰勒的情妇’—— 现在,他明白了。 老海因斯想的清楚。 女儿却没有。 莎莉仍在试图说服萝丝,认为守旧的父亲不如她这样‘见过世面’的懂得表达、擅长说服人——她总认为父亲的‘规矩’束缚了他,使他拉不下脸诚心恳求。 她自认善于交际,只是耐不下性子到母亲那些朋友间打转,否则,她造就成为最耀眼的那个了。 “你知道,我父亲是老了的。但我没有,莉莉安小姐。也许我们还能成为朋友,我可以带你去瞧瞧——” “闭上嘴!!”骤然爆发的海因斯像一团血肉凝聚的炸雷,自胸腹中发出了从未响亮凶狠的吼声:“闭!上!你!的!嘴!” 实在太丢脸了。 老海因斯喘着粗气,拉风箱一样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 莎莉终于安静了。 看到这情景,几个礼拜前还不如对方的萝丝实在忍不住得意之色,嘲笑道:“哎呀,可真是无知。” 她可从老师那儿学了不少,也渐渐摸透了这些商业上‘肮脏’的默契。 管家无言低着头。 他依稀记得,此前那些个老师的抱怨,对于小姐‘精彩纷呈’地评价,甚至阴阳怪气地‘赞美’之词… 不。 不不。 汤姆,你这发臭的老东西。 给我忘了它。 忘了它! 萝丝叭叭刺了莎莉几句,看对方被父亲骂的再也不敢说话,终于失了兴致,回头吩咐管家: “我不想在伦敦再看见他们。” 萝丝觉得把这讨人厌的一家轰走就行了,她可不像那条灰头发毒蛇,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成疯子。 老汤姆得了命令,当即欠身:“您的意志。” 说完,萝丝又拍了拍莎莉,神清气爽地领着女仆离开正厅。 也是这时候,海因斯才喘匀气,从那崩溃的暴怒中缓过来。 他脸上再也看不见傲慢,双手不停地打开握紧,声声恳求着:“…先生,老先生。”他说,“看在我们同样有了岁月的份上…” 他低声下气。 “我犯了错,是个不切实际的蠢货,我可以用任何该用的办法道歉!老先生,我,我保证,我可以发誓,向万物之父发誓…” 然而管家却一丝一毫的视线都不分给他,只盯着墙角的汉斯。“汉斯,你听清楚了吗?” 他说。 “小姐不想在本国看见他们了。” 被水泡了遍的‘凶徒汉斯’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边应声,腰仿佛装了不由己的金属零件,一下下弯着,似乎这样才能通过金属杆上的阔叶片挤压气囊,让气流穿过簧片,发出声音。 “是,是,我听得一清二楚!大人,我听明白了!您可以放心!大人!我听明白了!” 老汤姆‘唔’了一声,瞧了眼莎莉和海因斯,轻轻点头,说了声‘再见’,也同自己的小姐一样慢步离开了正厅。 现在。 轮到汉斯了。 当老管家和一众男仆女仆离开,只剩他和身旁两个手下后… 他仿佛重新充满了气,干瘪的胸脯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 他弃用了金属内构,转而使血肉控制躯壳。 “马力诺。” “…头儿?” “你听见了吗?穷鬼!下流胚子!这辈子都喝不上好酒!搂不上好娘们的烂泥!听清楚了吗?!”就像主人离开后的家犬,放归山林的野兽,他那张乖巧了一整个谈话的脸再次泛起凶色。 “大人说,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看见他们了。” 他为金牙帮办了这么多年的事,很清楚老汤姆最后那声‘再见’的意思——也许他会错了意…但总比不这么做后,惹出麻烦来要好。 “是,是!头儿,我听见了!” 汉斯恶狠狠骂了句粗话,转过身,看了眼那给予自己数段快乐的女人——没错,数段快乐的女人。 但… 也到处都是的女人。 愚蠢至极。 这样的女人还不如那些要钱就能欢迎你到来的姑娘,起码她们不给自己找麻烦,得了病自己偷偷摸摸的死——只要花几个子儿,讨了她们母亲的欢心,只要提前讲清楚,说明白。 那些可人儿甚至能帮你找着位置,尽其所能地让自己的临时丈夫…或父亲、儿子、情人、叔叔、表兄、野马、狗或者奴隶(取决于个人爱好)感到快乐,用尽浑身解数让他们得偿所愿。 所以,汉斯绝不会为了这样的人触怒自己的头儿,触怒汤姆大人,触怒雪莱家。 他的未来还要指望他们。 而有未来,就有无数个这样那样的女人。 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这笔简单的账他还是会算。 于是到了最后,这位‘毛驴骑士’也没对莎莉·海因斯说哪怕一句话。 他只是默默低下头,像之前的人一样,离开了正厅。 留两个手下在屋内。 莎莉终于开始发慌。她踉跄到父亲身旁,捉住他曾经干瘪、如今绝对强壮有力的胳膊不停摇了起来:“爸爸!” 她嚷。 又对那两个掏出绳子的‘熟人’尖叫起来! “马力诺!” 她嚎着。 “这是犯法的!你们在触犯神圣的法律!汉斯…汉斯?!你这个骗子!你背叛了我!” 门外无人应答。 看着面前惊慌失措的姑娘,马力诺想起她第一次同他们一起,到欠债者家,给那人以及他的妻子一点小小的‘教训与警告’——他想起那一天,恍如昨日。 那时候的莎莉·海因斯兴奋的就像只头一次学会飞的麻雀,口中说得最多的就是:‘哎呀这不挺有意思吗。’ 那么现在呢。 莎莉。 (本章完) ------------ Ch.508 有商有量 海因斯一家的下场罗兰没有多关注。 自他听兰道夫说,那两位快要比猪聪明的竟找上了雪莱,他就知晓他们的命运了—— 也许萝丝善良,只会偷走那死了妻子女儿被强*抛尸自己年迈无人照看全仰仗年轻时积攒下来的老人的存款,但那位老汤姆,以及萝丝的‘父亲’詹姆斯·雪莱可不会。 人总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而代价的大小,取决于你是把脑袋塞进栏杆缝里,还是放进了狮子的口中。 他将「不老泉」发生的事简单同雅姆和叔叔提了一嘴,两个人都不算太惊讶——最近的报纸上都是有关‘母马’的评论,从贝罗斯·泰勒的道德、教养,到兰道夫的人格与信仰。 赞美,揣测,澄清,反驳。 报纸上热闹极了。 报社赚得盆满钵满,撰稿人与评论家可以开上几瓶高档红酒,提供‘小道消息’能够买上一小口袋包装最精致的糖果,报童和好事者则为他们提供以上的一切。 雅姆惴惴不安,老柯林斯倒显得很镇静,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 “你可别担心他了,雅姆。我们金贵的柯林斯少爷有主意,你瞧,现在出入都不需打招呼,可是干‘大事’的男人了。” 阴阳怪气。 罗兰挑了下眉,只用一句话就让他闭了嘴。 “你们已经熟到直呼其名了吗?” 普休·柯林斯:……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罗兰。” “你们竟然才是朋友?” “你这个…” 雅姆就在一旁笑。 看着罗兰笑,也看着老柯林斯笑。 她挂了条围裙,不大干净,自己在上面缝了个漂亮的猫爪印。 “真的没事吗?” 雅姆擦干手,绕过柜台,很自然地把老柯林斯那翘起来的衣角捋平。 罗兰让她不要担心,并告诉他们,等彻底过了冬,就做好准备去「不老泉」任职。 这回,草药铺的主人可维持不住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了。 两颗眼珠像被吹大的气泡一样鼓。 “你什么说你——”他猛地咳了几声,胖脸涨红:“你说什么?!” “我说,我今天想吃烤酥饼…淋草莓酱那样的。” “你吃个——”感觉到衣服背后传来的抚摸越来越慢,老柯林斯只好强迫自己把到嘴边的脏话重新咽回去:“…再说一遍,不开玩笑的说。” “「不老泉」等你们去任职呢,两位店长。”罗兰摸着橱柜,一点点踱步到沙发旁,一个仰倒,懒洋洋地把自己摔进柔软里,“我和兰道夫说好了,到时候你们要忙起来…我是不是说得有点晚?” “一点都不晚。”老柯林斯抬了抬嘴角,恼怒:“至少你没等到我葬礼的时候再‘想起来’。” 雅姆无奈地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看向罗兰的眼神也有些嗔怪:“你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傻孩子。我们哪有能耐照看一家店?我们能照顾好你,管上你的吃穿就不错了。” 老柯林斯·草药铺主人·伦敦城独立创业者:? 雅姆·琼斯对所谓的‘高级’有着天然的自卑与抵触。 在她看来,不要说与泰勒家合作的「不老泉」了,哪怕普普通通的小店面,唯有绝顶聪明的‘时代天才’或‘背景殷实的大人物’才可一试。 那可是「泰勒」。 每个礼拜都有听差上门送雪茄给罗兰。 她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一盒雪茄,少说也要十几先令。「金烟雾」的?限量款的? 雅姆·琼斯不想因为自己不灵光的脑袋搞砸了罗兰的生意,损伤了他与大人物之间的友谊。她只要每天待在家里,就什么祸都不会闯,对不对? “已经晚了,雅姆。” 罗兰翘着脚,还没说完,就被雅姆拍了下脚尖,只好乖乖坐起来。 “已经晚了。” “什么晚了?” “我们已经决定了。” “什么叫‘我们已经决定了’?”普休·柯林斯忍不住提高声调:“难道这事不需要问问当事人?”“所以我现在问。”罗兰盘着腿,托起腮,言语轻巧的就像谈论淋草莓酱的小酥饼一样:“你们来做选择…同意吗?” 老柯林斯皱眉:“如果我们同意…” “冬天过后到铺子里任职。” “如果我们不同意…” “「不老泉」彻底倒闭,泰勒家损失巨大,我积攒的所有钱都赔光,我和兰道夫·泰勒的友谊破裂,伦敦城爆炸,世界毁灭。” 普休·柯林斯:…… 这他妈叫选择? 雅姆·琼斯太了解罗兰了,知道这孩子又作怪。 “你总这样。” 她解下围裙,挨着罗兰坐下。 “我们可干不了这活,罗兰。” 罗兰没回答,反而说起另一个话题:“叔叔。我记得你发过牢骚,说佛里特街上的人物少,穷鬼多。做梦都想到西区开一家铺子——你说过,对吧?” 老柯林斯搓着手,只朝雅姆嘿嘿一笑。 “雅姆,我还准备给你们…哦,应该说给我们,买一栋大房子。到时,白天经营铺子,太阳落山,我们就一起吃晚餐…再养几只健硕的猎犬,几只养尊处优的花猫——这样不好吗?” 雅姆扫了眼普休·柯林斯。 她看得出来,某人动心了。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虽然她不了解机会,生意,艺术和政治,但她了解男人。 他们需要去征服‘世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世界,而是那股心里的、无论多老都不会熄灭的火焰。 这火焰会在男人年轻时无比旺盛,然后,随着时光流逝,渐于微弱。 但只要一个机会。 它会再次如顶开壶嘴的蒸汽般带着‘也许…’这样的期盼,用嘹亮的哨音吹响那酣眠了无论多少年的灵魂。 这是男人最讨厌的地方。 这也是男人最棒的地方。 雅姆·琼斯想。 普休·柯林斯是会答应的。 但他又迫于担心,恐怕自己发愁,或有别的考量,反而变得犹豫。 雅姆·琼斯十分清楚这一点。 “也许我们可以分分工?”雅姆轻抚着罗兰的黑发:“你的叔叔干这活,我在家里做好晚餐等你们——罗兰,别再讲价。” “我总得给你找点事干…”罗兰嘀咕:“那我就雇佣几队女仆,教你无聊时训斥她们。发现谁私藏首饰,议论你的丈夫,就把她埋在花园里。” 雅姆轻掐了罗兰,又气又笑:“我就该把你栽在花园里!” 「啊哈。」 她似乎没有‘听见’话里的‘丈夫’一词,可脸却稍稍抖了几下,表情不自然起来。 她搓了搓脖子,好像屋里或心里着了火,烧得她坐立不安。 “行行好,你们男人的事,可别再‘请教’我了!” 她很快站起来,离开沙发,往厨房去。 厨房里有水,但很难说能灭那把不靠柴而旺盛的火。 “所以…”等雅姆彻底离开,老柯林斯才忐忑开口:“你就不怕我搞砸了?” “不会,”罗兰的回答无比真诚:“在雅姆这件事上,我已经见到了您的‘谨慎’。” 老柯林斯:…… 你他妈的。 (本章完) ------------ Ch.509 案件 兰道夫帮罗兰寻找在售的土地需要一段时间——不是随时随刻都有人售卖地块,尤其是明珠般的伦敦,尤其是明珠般的伦敦城里的西区那条最棒的‘富人’大道。 这需要一定时间,等个倒霉蛋家破人亡,或者染上了什么高尚但成瘾的小爱好。 譬如赌博,投资,服用那些当下时髦的‘医疗补剂’,热衷探险或给自己找上十来个永远吃不饱的情人——据兰道夫说,通常沉迷赌博的最容易松口,但后续的麻烦多。 投资,以及‘探险家’是最优选,这批人的家属非常好满足。 至于给自己找十来个,或者二三十个情人的最好别碰。 如果你不想某天家门口出现几个抱着婴儿的女人。 罗兰说这种挑拣‘家破人亡’目标的行为实在让他大开眼界,兰道夫说当然,因为他们付钱。无论什么时代,付钱的人都该掌握主动权。 罗兰说既然这样,能不能找个外出探险不慎丧于龙吻的。 兰道夫让他滚蛋。 总之,房子的事倒不着急,正好留些时间,让老柯林斯同邻居告别——说是告别,实际上应该叫炫耀。 ‘日安…什么?您竟然看出来我要搬走了?’ ‘一份玫瑰瓣,请您可珍惜着用——不不,我的意思是,再见面,就是西区了,女士。’ ‘给我四颗土豆,对,谢谢。真希望西区的土豆价格也这样实惠。’ ‘啊呀!当然,当然!我最近的确憔悴的厉害,是不是?我猜,我脸上绝对写满了离别吧?’ 然后循环到第一句。 据雅姆形容,近日来的普休·柯林斯十分讨人厌。 无论谈什么,他都能准确并不留痕迹(或者不要脸)地绕到‘要搬走’这件事上,同时,摆出的那副悲伤、复杂的神色,好像暗示着一场该收到无数‘抱歉’与‘我很遗憾’的悲剧。 可当人问起,他就立刻变了脸,喜气洋洋地告诉对方自己要去西区,并强调自己的‘不情愿’,‘舍不得相伴多年的邻居’,‘厌恶终日以社交辞令为伍’——这等好事很难让听众‘心满意足’。 总之,讨厌极了。 罗兰认为他有做政客的资质,并和雅姆商量,要不要在这里多住上半年,并告诉老柯林斯,自己生意不好,没有钱买大房子了——他非常想看大话精的下场。 雅姆说你这么干容易把自己叔叔气死。 罗兰说你这样维护一个陌生男人,应该不怎么爱我了对吗。 气的雅姆也让他滚蛋。 不过。 得了两次滚蛋的闲人柯林斯先生,很快就要忙起来了。 ‘终于痊愈’的费南德斯,花街万事通队长找上了门。 一个案子。 解除了他的临时‘监禁’。 “也不是什么大案子。” 队长如是说。 “但你也知道,最近…” 费南德斯指的是一段时间前发生的大事:象帮覆灭前,伦敦城曾丢失过许多婴儿的案子。 这影响非常不好。 “邪教徒?”罗兰问。 “也许不是。” 费南德斯说,这次并不如上次那么疯狂。比起邪教徒或别的什么组织,他认为更像是某单打独斗的疯子的‘小爱好’。 “之前可是半个月内出现了上百名失踪者。”队长告诉罗兰,这一次只有零星几个,并且,最早发现的是永寂之环——他们接到报告,说近郊的墓地被掘开,丢的都是婴儿尸体。 “掘墓人?” “说不通。”费南德斯摇头:“亵渎死者的目的只有两种。要么贪图陪葬品,要么,盗走尸体,举行仪式——一侧凡人,一侧仪式者。” 这里就有个问题了。需要「尸体」举行的仪式,和需要「婴儿尸体」举行的仪式完全不一样。 无论凡人世界的科学,还是仪式者世界的神秘学,这二者都天差地别。 ——对于仪式者来说,如果你胆敢在材料上糊弄,仪式也敢在效果上糊弄你。 而据费南德斯所知,用到「婴儿尸体」的仪式寥寥无几,大多都属永寂之环的「大仪式」——即唯「哀歌」和「枯骨」才能沐浴的力量。 所以。 盗窃婴儿的有可能是踏在这两条道路上的仪式者…吗? 不一定。 因为在墓地被掘开,丢失死婴后,南区一户夫妻报了警,声称家里丢了刚满八个月的男婴。 活的。 这就很奇怪了。 因为在伦敦城,是能够买到死婴这种仪式材料(万物之父,原谅他这样说),并不需要通过永寂之环。 这不违仪式者的法,也不违凡人的法——活婴才违法。 只有永寂之环的成员才有权利‘合法’(凡人和仪式者的法)购入‘活婴素材’。 “所以,倘若盗墓贼是个「枯骨」或「哀歌」,他理应先从合法的,不大引人注意的方面入手,比如…” “先合法购买一些死婴,最后,再窃走违法的活婴——如果他真是这两条道路上的仪式者,同时也没加入永寂之环,这么干是最简单,也最符合逻辑,最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费南德斯说。 “我不认为他为了省这点钱,就连续触碰永寂之环的底线。” 要知道,一切死者皆归于荒原白冠主。 信仰祂的,灵魂前往死国。 而异教徒,他们留在尘世的、随时间腐烂的血肉也将由荒原白冠主的信徒接手——当然,这单指某个群体。 某个连葬礼都办不风光的,修不起好墓穴,埋不到那些‘特殊的’、‘受祂庇护’的墓地里的群体。 明思·克洛伊是个例外。 他留在尘世的躯壳本该被妥善保管,直到世界的终结——就像那座墓园里的其他死者一样。 他父亲付了钱,永寂之环的教徒们绝不会碰尸体一下,多看一眼。 他们有信誉,也遵守教义。 只是出了点令人遗憾的小意外而已。 小小的,关于路灯和胡萝卜的意外。 费南德斯说,这凶徒的行为等同于捏了一下那些玩尸体的脏佬的蛋,并且,他还打算继续捏。 “就像你不许偷儿光顾自己的房子一样,他们也不许非教徒触碰‘他们的’所有物。” 罗兰听出了话里的讽意,不由感叹: “我很难想象,自己死后的尸体会被这些人摆在石台上观赏、剥皮,炼成油或用什么奇奇怪怪的办法吞服…” 费南德斯耸了耸肩:“你交丧葬俱乐部的会员费了吗?” “没有。怎么了?” “我猜你都没有去问过,”他告诉罗兰:“你可以买下最高一档,我们的工资足够。这样一来,不仅死后会有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葬礼,一座受骨白鸽庇护的墓穴,肉体也会永远享受‘静默’。” 费南德斯顿了顿:“意思就是,那些脏佬不会碰你的尸体。” 罗兰说,他宁可把钱用来养老鼠,也不会给那些人一个子儿。 “那等你死了可怎么办?” “您应该比我先考虑这个问题,德温森队长。” (本章完) ------------ Ch.510 别那么开不起玩笑(甲) 费南德斯的意思罗兰明白。 逻辑是没有问题的。 假设他是那个流浪的仪式者,不愿加入永寂之环,又从谁手里弄到了大仪式——他得千方百计寻找能够让他完成仪式的材料。 那么,他绝对会通过合法渠道购入死婴。 为什么要掘墓呢? 死婴的价格又不高。 “除非和仪式无关,或者,他不属于第八冠的仪式者。”罗兰猜测。 “我也这样想。”费南德斯点头:“脑子正常的仪式者绝不愿意招惹永寂之环的那群脏佬。” 这案子并不危险,只是麻烦。 其中一点在于,那些被窃取的墓穴,皆在伦敦近郊,那几块和乱葬岗快要没什么区别的穷人窝——穷人嘛,生前受人看管控制,死后就放他们‘自由’吧。 那些墓地并非永寂之环的教徒亲自看守,而是转给了守墓人。 挑选这种地方,就证明窃贼并不高明。 “也许只是个一环或二环。”费南德斯说。 首先排除高环仪式者(如果高环仪式者还需要盗墓,那么他费南德斯就是个正人君子),其次,四环和三环也有一定的能力(根据道路而定)在守墓者的眼皮下窃取富人墓穴——前提是,道路的能力的确合适,并且只干一次。 可他却偏偏选中了穷人窝。 这就证明,他只是个一环或二环。 费南德斯在这方面还是敢保证的。 他见过太多道路的仪式者,没有一个能在三环前拥有这样的力量。 甚至许多较‘偏’的道路,直至高环前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正面作战的能力——反过来也一样,有些道路专注于战斗,就不免在其他能力上弱于一些道路。 「圣焰」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在三环时就能正面对抗「密卷」之路的四环。 (虽然他们那些类似‘交易’的力量实在烦人。) 如果非要他说个超出‘规格’的,也唯有历史上的「圣者」——极其特殊的道路使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对抗数名同环仪式者,而六枚秘术器官也赋予了她无比诡谲难防的力量。 执行官们闲聊时甚至打趣,猜「圣者」究竟能跨越‘几环’战斗。 多离谱的猜测都有。 而且还没人敢断言不可能。 毕竟,那是六枚秘术器官。 幸好黛丽丝只有一个。 “之前的窃婴案影响太大,许多大人物对这件事很敏感,再加上有个活着的婴儿被掳走…我们得尽快找到这位癖好独特的先生了。” 费南德斯先找了罗兰,之后,又到城的另一端,通知了仙德尔—— 这姑娘最近在帮罗兰研究「闪闪发亮的心脏」。 罗兰弄不清这到底是个字谜,还是非要真正意义上的‘闪亮’——他原本打算弄一颗钻石打造的心脏,又觉得这做法实在不符合自己的道路。 「密卷」那条倒是有可能。 在此期间,罗兰乘车去了伦敦近郊的马戏团。 去找信寄信的波戴丽和哈莉妲。 泥球马戏团最近增加了表演场次,据传是因为马戏团主人梅森·莱尔先生欠了一大笔债务,并且不知为什么,一贯信誉上佳的银行忽然抽贷,差一点要了这只花孔雀的命。 罗兰一路乘车,一路听车夫侃侃而谈,从梅森·莱尔的趣闻讲到他私底下的生活,从他私底下的生活讲到他那自杀的医生朋友(艾萨克·布朗),讲到马戏团里的‘糜烂’,讲到哪个大人物在马戏团里干了什么—— 要说谁谎言最多,也许没有人比得上伦敦城的车夫。 但他们说的谎并不惹人烦,甚至若不清楚内情的,恐怕真要被其中哪个故事骗过去。 罗兰支着手臂,静静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奇特的想法:也许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这群人比报纸的作用更大… 他们每天都要在城里穿梭数十次。 更遑论那些更廉价,接触更多人的车夫了。 “若不是瞧您不凡,这秘密我几乎要带进棺材。”他背朝罗兰,拉着绳,马蹄为这道又沉又哑的声音伴奏:“我可知道些独门的…” “哦,不会是有关那位至高无上女士的吧?”“差不离了。”他嘿嘿笑了几声,往后仰了仰,“那也是个大人物,不差我们的女王一点。” 罗兰来了兴趣。 “您知道那些黑乌鸦吗?”他问。 「他的女儿再也见不到他了。」 - 别那么开不起玩笑。 罗兰倚着简陋摇摆的挡板,边晃着边接话:“我当然知道,巡街警,对吗。” “不不,当然不是。您呀,一瞧就地位不凡。我说的可不是那些连路过的粪车都要尝一口的讨债鬼。我说的是…” 他不知怎么,感到风往棉衣里钻。 于是,又紧紧裹了一下,还继续:“我说的是那群教士。” “教士?”罗兰故作疑惑。 “对,圣十字您总知道吧?” “我若连圣十字都不知道,恐怕也就付不起车钱了。” 车夫哈哈大笑:“娇贵人能坐一次我的车,已经够车钱了。” 他恭维了两句,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好像到了不顶不行的关键,一旦停下来,要难受上一整天。 “…那群黑乌鸦,不,我们这样叫,实际上还有人叫他们…‘焚烧者’或‘冷血怪物’…” 罗兰双眸微动。 这车夫倒真灵通。 ‘焚烧者’这称呼可比‘冷血怪物’罕见多了。 “您从哪听来这称呼的?” “我妻子的朋友的丈夫替这些人办事…”他声音更小,好像怕空荡荡的街上忽然冒出一群黑衣举枪的人——但他还是要说,“…办小事。我们喝酒,我听他讲过…” “说真的,先生,您绝对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怕。” 「你恐怕很快就知道了。」 - 别那么开不起玩笑。 「你最好是。」 “有多可怕呢?” “非常可怕,”车夫又强调了一句:“我听说,这群人在教会里也不受欢迎——他们的主人,有个女人,可狠毒,满肚子坏水…” 罗兰默默扯了下嘴角。 “怎么个坏法。” “哎呀,那我可要给您好好讲。”车夫甩了甩手中的粗绳,嚷着,引马车驶过街口后,说道: “我听说,这些冷血怪物全都听那女人的——他们要找来活人放血,还要把放完血,快要死的活活烧成黑棍子…” 罗兰手指轻点着膝盖,从喉咙里发出哼鸣。 这不是让车夫继续的意思,但他以为是。 就像到了不顶不行的关键,任何声音都是指引他冲锋的号角——哪怕是女儿转过脸说爸爸你认错人了。 “那女人每天都要沐浴人血,新鲜的…她要手下帮他掠漂亮细嫩的孩子——当然,成年的也行,但得漂亮细嫩。” 罗兰问沐浴人血的作用是什么,车夫说,可能是变年轻,也可能会让自己更有‘吸引力’——他颠三倒四,其实表达的是一件事。 邪恶的,沐浴人血的怪物,是那群小怪物的头领。 罗兰微微叹气。 “先生?” 马蹄给沉默伴奏。 罗兰放轻声:“这故事太可怕了…对吧。我们换个别的?比如聊聊,你的那位消息灵通的朋友。” 「罗兰。」 - 嗯? 「别那么开不起玩笑。」 罗兰:…… (本章完) ------------ Ch.511 牧师的秘密 罗兰认为自己绝对开得起玩笑。 他只是想知道,这么有意思的玩笑究竟是哪位天赋异禀之人创造出来的——就像伊妮德曾拯救了他,现在,他也想试着在泥泞中拯救这位资质非凡的朋友。 「让他经受烈焰的洗礼是吗?」 - 我只是问问。 「要开得起玩笑哦,笑话精。」 罗兰问车夫,当然答案还是那个‘朋友’——实际上,他分不清教会、修道院和审判庭,而随着描述,罗兰也大概知道那人到底从哪得来的‘秘密’了。 「这么干可真不体面。」 罗兰认为‘体面’这个词应该用不到教会身上,甚至也不该用到整个圣十字,乃至仪式者群体中。 你很难称一个要死婴作为祭品的仪式者体面,也没法说一个要圣童跪倒后赞美圣枪的牧师体面——也许他们‘考教’圣童时会拉上一条洁白无尘的‘圣布’…这算体面吗? 罗兰听完,半带惊叹地开口:“我恐怕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先生。” 车夫也很高兴。 能用一个‘秘密’,换来年轻绅士的一句‘先生’可太值了——要知道,除了那事的时候妻子会胡言乱语,叫上两句‘先生’、‘大人’、‘拇指国王’之类的,他活了大半辈子,可从没有人叫过他‘先生’。 哦。 也有。 几年前他在路边,坐在车架上吃午餐剩下的半条鱼,听见路过的男人和他的女士嘀咕了一句: ‘这先生享受的好像要从那条鱼身上悟出什么大道理。’ 女人笑得风情万种。 车夫当晚就让妻子有样学样,可连续笑了好几次都不对味,最后只得在妻子不耐烦的粗话中宣告失败。 先生。 多么美妙、优雅的词。 穿过口腔的气音,舌腹和舌尖的弧线背后可是与生俱来的高贵——有太多人学着使用它,可真正体面的不是使用,而是能让别人对自己使用。 “您果真是个有教养的绅士,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车夫郑重地说了一句。 罗兰则同样郑重回答:“能听您讲‘秘密’,也是我的荣幸…但我认为,我该为我的好奇心付些什么——我可不想用那脏臭的硬币侮辱一个心怀善意且健谈的好人。” 一点都不侮辱。 车夫腹诽。 请快尽情这么做。 这样想,却不敢真这样说。他担心惹怒了这位,就要被他用手杖抽打,引来警察后,再罚上自己一大笔钱,付不出来就要到冷冰冰的牢房里去—— “这算什么!先生,您若想听,我还有其他的…” 然而罗兰却不准备听‘其他的’。 “我看,我不如用同样的秘密回报。”罗兰语气也变得神神秘秘,上半身往车前倾着:“…我通过父亲得来的秘密。绝对真实的秘密。” 车夫心里清楚,自己从朋友那儿打听来的,多半都添了什么,或减了什么。 可这位年轻绅士嘴里的… 绝!对!真!实! 大人物。 他哪儿有功夫骗自己? 这倒好。 等忙完,他就有谈资了…没准还能让妻子再来点别的什么? “我保证不说给任何人听。” 罗兰笑了笑:“只是小故事。”他说:“关于教会的。” “教会?” “圣十字。”罗兰解释:“我父亲兄弟的儿子时常到教会去…” 车夫顺势接话:“我妻子也去过,花了不少钱,被我狠狠揍了一顿——那万物之父好像并没能在我打她的时候来救她…哈哈!” 罗兰也跟着笑了几声:“是啊,要花不少钱。我是说,我兄弟…我父亲的…哦…” 车夫提醒:“父亲兄弟的儿子。” “对,父亲兄弟的儿子,”罗兰说:“可怜的孩子是家里年龄最小的,模样俊俏,人见人爱——”车夫又插话:“可一定没您俊俏!” “要比我俊多啦。”罗兰声音减弱:“…有一天,他祷告完等父亲的时候,被个牧师领回卧室…” 车夫也安静下来。 他千锤百炼的预感告诉他,要有惊天大秘闻出现了。 “…等他醒了,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处不疼。” 果然! 车夫激动地浑身发抖! ——但他又如同老练的猎人,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放轻呼吸,生怕一个咳嗽就让这年轻、嘴巴不够严的绅士回过神,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发现自己不该对一个泥脚趾说这样的秘密。 倘若这先生反应过来,他可就生生错过了! 耐心,可是一个优秀猎人必要具备的品质。 车夫想着,又在心里暗骂马蹄太重。 这老东西一点都不像自己,能分清什么时候该安静。 “所以…”他听车后的绅士停了话,思虑再三,还是小心问了一句:“…他受伤了?” “啊,没错。”谈起这事,少见阴暗的豪族年轻人可不耻极了:“那牧师实在可恶——不,我并非指责教会,也是个虔诚的信徒。但牧师…我要说,那个牧师可不是好人!” “那些白袍的?”车夫惊讶:“他们会伤害一个孩子?!恩者在上!您父亲兄弟的儿子有多大?” “八岁。” “可太小了!”他说:“和我三女儿差不多…他怎么会对一个孩子施暴?” 车夫问完,罗兰却不想说了。 这可让他难受坏了。 “您快告诉我吧!否则我晚上都没力气使劲!”他说了句下流的,抹着鼻涕,边恳求边扯动手里的粗绳,“我保证不说给人听!先生!” 罗兰叹了口气。 “实在丢脸。你倒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可这事传出去,你就有麻烦。” “麻烦?” “是呀,牧羊人风流到八岁的羔羊身上多么耻——” 声音戛然而止。 年轻人似乎懊恼自己的愚蠢,气咻咻骂了句并不算脏的脏话,像个蜜罐里的虫子一样,扭着转着,再也不理车夫了。 ——直到下车,都没给个好脸色。扔了硬币在板子上,夹着手杖,再见都不说,头也不回的匆匆而去 车夫捡起硬币,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揣进口袋里。 朝那黑头发的背影吐了口唾沫。 “呸!” 车轮嘎吱。 他停了会,抽上两支闲烟,遇上几个相识的——这行当里很难说谁不认识谁。 “…我告诉你们,可别跟其他人说。”车夫靠在轮子旁,和三两个同样休息的闲谈,“刚才,我听说了一件大事…” “没错,你们可不要外传,惹了麻烦和我没关系…” “对。白袍子的…是牧师!牧师!瞎了眼的!你没见过牧师?” “我当然敢保证!那人一瞧就娇贵,什么都不懂,我随口哄两句就全都告诉我了…” “绝对是真的!我以前就亲眼看见过…我发誓!我妻子的朋友的丈夫就带我见识过——那孩子一瘸一拐的从教会里出来,你们想想吧,那孔都被弄成什么样了?” “去!少恶心我!” (本章完) ------------ Ch.512 波戴丽与波戴蓬 由于泥球马戏团近日不停增加场次,罗兰在啤酒区找到那位‘波戴丽’小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 ‘她们’几乎一眼认出了罗兰,叫着‘金眼先生’,把啤酒沫撒的到处都是。 这个女人几乎要有六英尺高,破了线洞的灰棉外套里是一条浅粉色的连衣裙。 她长着两个头,一个棕发盘起来,另一个则烫了卷,垂在肩膀上。 她们的脸都很胖,或者肿。 小腿粗壮,脚比一般男人的都要大,大拇趾关节上还长着一簇毛。 她的帐篷离主帐篷最远,里面摆着一个装衣服的阔口竹筐,一只飞镖靶,两副还没收拾的扑克。 当她们领着罗兰掀开帐篷的时候,他闻见了淡淡的青草味。 她们搬来一个柱形木墩给罗兰坐,拿了一包油纸扎紧的、来自遥远南非的油饼,两杯‘私藏’下来的啤酒。 “我叫波戴丽。” 左边的头说。 “我叫波戴蓬。” 右边的头说。 她们连在一起,共用同一个身体,究竟谁来负责操控手脚? 罗兰好奇这个问题,但恐怕问了不礼貌,咬着饼子,让它把自己的牙硌得咔咔响。 “喝一口啤酒,再吃它。要泡软点,小美人。”波戴蓬比波戴丽更‘豪爽’,也更乐意开玩笑,“小狗认识这样漂亮的男人,竟私藏着,亏我平日里帮她那么多。” “她们说哈莉妲休息了。她的帐篷在哪?”罗兰进入正题:“我正巧也有事找她。” 波戴蓬没回答,反倒问罗兰找哈莉妲有什么事。 “我需要一个女仆。” 罗兰说。 “我要雇佣一个熟悉的人,哈莉妲不正是吗?” 波戴蓬举着酒杯哈哈大笑,声音如她厚实的身体一样雄浑有力:“那个说话都说不清楚的,你要怎么让她做女仆?‘先先先先生’?你得有足够的耐心。” 罗兰微微蹙眉:“看来我们的谈话要到此结束了。” 波戴丽瞪了一眼旁边的脑袋,又柔声对罗兰道了歉。 “对不起,先生,我的妹妹总是这样。”她对罗兰介绍她们:“我是波戴丽,姐姐,也是识字、给您写信的人。她是波戴蓬,妹妹。” 波戴丽说完,又问罗兰:“哈莉妲和您的关系很不错,对吗?” “我曾邀请过她,”罗兰点头:“但她担心自己的弟弟,又出于…我不知道,算报恩吗?对那位梅森·莱尔先生。我希望今天能说服她。真的,天气暖和了,恐怕马戏团很快要离开伦敦了。” “我希望能把这位好朋友留在身边。” “倘若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也会尽可能满足莱尔先生——也许我该先来信?” 波戴蓬又开始笑。 这一回,她的姐姐可没阻止。 “那个花孔雀?哈哈!小美人,你可大错特错啦!那个尖嘴子、只顾着自己羽毛的花孔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你真有本事,就该像个强盗一样!直接把哈莉妲抢走!” 罗兰放下油饼,掸掸手:“所以,哈莉妲到底出了什么事。” 波戴蓬沉默了。 她的姐姐打量着罗兰的衣着,犹豫道:“…她失踪了。” “什么?”罗兰眯起眼:“没有原因?” “当然有。”波戴丽见自己妹妹又要插嘴,捏起一块掰开的油饼,塞进旁边脑袋的嘴巴里,然后,若无其事地看着罗兰:“就在半个月前,她的弟弟先没了影。之后,她也消失了。” “莱尔先生说,有伙强盗,劫走了她和她的弟弟。”波戴丽告诉罗兰,这事儿闹得很大,马戏团人心惶惶。若不是哈莉妲曾提过罗兰,提过泰勒,并说了许多他的好话,两姐妹也不会冒着风险给罗兰写信—— 一旦惹了麻烦,传到莱尔先生那儿,她们就要倒大霉。 说不准还要进监狱。 “我们这样的‘怪物’可连人都不算。”波戴丽面色平静地说着悲伤的话:“若您在这儿大吵大闹,发火,我们就不好过了…但现在开来,哈莉妲没错。” 波戴蓬喷着饼干渣,边笑边端起手旁的小木桶啤灌了一口,还要把那飘着渣滓的酒给自己姐姐喝。 被拒绝了。 “她可时常摩挲那枚大金镑!我没看错,是五镑面值的,对吧?你可真有钱!”波戴蓬抹了把嘴,眼珠乱转:“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我们身上的诅咒。” 罗兰耸耸肩:“看你们先眼瞎,还是我先长出第二个脑袋。” 波戴蓬大笑着拍起手! “我喜欢她!姐姐!” 波戴丽只是静静扭过头,看了妹妹一眼,很快就让对方冷静了下来。 看来妹妹畏惧姐姐。 “我们冒着风险给您去信,并非与哈莉妲有多么好的感情。先生,我得实话和您说——哈莉妲曾帮助过我们,就在去年,我和我的妹妹差一点就被卖到诺提金灯。” “是她拿出攒了许多年的钱,‘说服’了梅森·莱尔先生。” 之后,情况好了起来,这事也就没再被提起过。 两姐妹对哈莉妲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但感恩于她的帮助。 “若到了诺提金灯…”波戴丽垂眸:“我们就要服侍那些‘爱好独特’的绅士们了…恐怕也活不了太久。” 波戴蓬不以为然:“我们本来也活不了太久。” “她的弟弟失踪,自己也失踪,虽然梅森·莱尔先生推给了强盗,可我们私底下都议论…”波戴丽压低声音:“或许先是卖了弟弟,然后,再卖了姐姐…” 罗兰认为后半句有可能。 前面的? “在我看来,哈莉妲的弟弟在马戏团才能创造更多价值。” 波戴蓬点头:“你说的没错。所以我们才找了你。金眼小美人,事情已经告诉你了,别把我们讲出去。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也和我们没有关系。” “当然。无论如何,你们都帮了哈莉妲。”罗兰致谢起身,又从身上摸出硬币,一枚枚摞在散开的扑克上:“我也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我看,这些东西是对没有关系的关系最好的报偿了,是不是。” 波戴蓬想要伸手,却被波戴丽拍了一下手背。 她不碰硬币,只静静看罗兰,小心翼翼地询问:“…您,还缺仆人吗?” 姐姐这样说,妹妹却嘲弄地扫了她一眼。 她知道自己姐姐的‘野心’,绝不甘愿在马戏团,在给那些绅士淑女们的表演里走完短暂的人生。 可是,没有正常人会在家里放个双头怪物。 一旦传出去,就真有个让人津津乐道的小癖好了。 罗兰俯身敲了敲硬币,拎起手杖。 “也许,我们可以等我找到哈莉妲后再讨论这个问题。” “再会,波戴丽,波戴蓬小姐。” 他掀开帐帘,留下两姐妹叽叽喳喳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姐姐!他叫我‘小姐’!他叫我‘小姐’!’ ‘先生只是有礼貌。’ ‘说不定我真的像个‘小姐’…’ (本章完) ------------ Ch.513 花孔雀梅森·莱尔(架) 梅森·莱尔的帐篷最大,在整个帐篷群落的正中心——当罗兰找到它时,也找到了蹲在帐篷角洗袜子的帐篷主人。 他本人看上去的确如波戴蓬所言。 一头花枝招展的孔雀。 他穿了一身紫色绣银星的漂亮睡袍,头上带着同样款式的睡帽,软呢鞋地踏在草皮上,借着冷水边抽鼻子边清洗袜子。 即便穿睡袍,他脖子上、手腕上都挂了不少金银的首饰,搓起来哗啦作响。 他发现罗兰,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将那发黄的袜子背到身后。 “现在已经结束了!” 他嚷。 一细看却发现,这是个光转脑袋不动眼珠的盲人。 还算英俊的中年男人撇了下嘴:“…现在已经结束了,孩子。明天再来吧。” “我找莱尔先生。梅森·莱尔,您知道他的帐篷该怎么去吗?”罗兰碾了碾手杖,收着下巴,眼睛紧盯草皮:“我问了许多人,他们说往这边来。” “哦,梅森·莱尔。” 男人团了团袜子,挤出水,打量罗兰的行头,声音温和了许多:“我就是梅森·莱尔,小先生。”他在草皮上蹭了蹭鞋底,弄出点动静:“若不是我出来散步,恐怕你就错过了。” 罗兰歪头:“散步?冬天?” “当然,当然。我得巡视一下孩子们是否在自己的帐篷里。这日子,总有不开眼的弄出点事情来——既然是我的孩子,我当然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他想要把湿漉漉的袜子塞进裤兜里,转念又想,面前的是个瞎子,索性抓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搓揉着。 “顺便散步。” 他补充。 “这天气不错,总该在乌烟瘴气的生意之后享受点独处的清淡时光——等等。”他晃了晃那头打理精致的漂亮苍发,向罗兰前进了一步:“等等,孩子。” 他迟疑。 “你是不是慕名而来?” 罗兰:? “慕名而来!我是说,为了见我,对吗?”他在睡袍上反复蹭了几下手掌,用它拍罗兰的肩,热情似火:“嗨呀!我知道了!你一定是为了见我!” 他边说边笑,兴致高昂。 “我劝过许多次!许多次!尤其让那些报社的不要随便写我的经历!这会对一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造成不好的影响——我是说,会让他们变得更热衷于冒险、奋斗,然后,整日沉溺在我那不能算无匹伟大的前半生经历中!” 他对瞎子眨眨漂亮的眼睛。 “即便他们写的真实,可也不该这样到处传。麻烦太多了,先生,麻烦太多了…” 罗兰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无言。 “行啦,来吧!今天正巧我散步遇上了。瞧你打扮,大概乘马车来的吧?” 他揽着罗兰往帐篷里去,言语间不乏试探。 罗兰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些流里流气的马头!”他忿忿:“就这么把一个孩子扔在草地上。你从哪来?你的仆人呢?” 罗兰笑道:“我从伦敦西区,莱尔先生。我有个——” “哎呀!西区是个好地方!我喜欢那儿的玛法红茶和玫瑰软糖——” “您是说玛哈尔红茶。”罗兰更正。 “对!玛哈尔。”他‘恍然大悟’,嘟囔:“要是我起名就不会起这么拗口的,不易于传播…” 玛哈尔是创始人的名字。 先生。 罗兰被他热情的哄进了帐篷,瞬间,一股暖流迎面而来。帐篷里点着炉子。 用了最好的炭火,一点黑烟都没有。 比起之前波戴丽姐妹的帐篷,几乎一个春一个冬。 “坐吧,坐吧,我给你沏一杯暖和的。”他扔下袜子,开始翻箱倒柜地捣鼓起来——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另一个箱子,然后,又翻那些油纸包,玻璃罐子。 最后选中了一块碎茶饼。 从里面挑出最碎的渣滓,把那捧渣滓分出来,用指甲扣出几根‘茶线头’——小心翼翼捏着,放进茶杯里。 最让罗兰感到好笑的是,他竟然把之前冲洗袜子的水壶放到炉子上加热,用烫好的滚水冲茶。 「你要碰了就别用那张嘴对我说话。」 有意思的是。 他自己却不喝这样泡出来的茶。 拿了半瓶牛奶。 “来吧,小先生。我可以给你讲讲我之前的遭遇,艰难、但被我勇敢击溃的人生困境,我是如何从微末中崛起,凭借傲人的才华与出众的容貌,凭借我的双手一步步打拼,自遥远、贫瘠的土地一路走来…” 他妙语连珠,就谈吐与交际方面,罗兰没见过比他还要出众并且烦人的了。 仿佛一辆行驶中胡噜作响的火车,你没法让它停下来。 “先生。” “…当时我一下跳起来!用剑刺它的脖子!” “先生。” “…没有任何人能用金钱收买我的灵魂,是啊,我可就这样告诉他们了!” “莱尔先生。”罗兰加重了语气。 这让滔滔不绝的男人愣了一下,试探:“还要听点别的?” “不,我来此只有一件事。”罗兰缓了缓气,刚才那一连串几乎让他都感到窒息:“访友。先生,我的朋友哈莉妲在您这里工作,对吗?” 梅森·莱尔有一瞬间的慌乱,但想到面前的是个盲人… “哦,哈莉妲,没错。哈莉妲,那个小东西,高个子,黑皮小东西…”他咂了咂嘴,不满道:“那东西竟然还有朋友。先生,你大概被她骗了——我这里的可都身负诅咒…” 罗兰眨眨眼:“他们说,她不见了。” 梅森·莱尔好似一只炸毛的野猫,骤然提高声调:“一伙强盗!他们趁夜掳走了她和她的弟弟!” 他手舞足蹈,睡帽晃来晃去。 “强盗!该被吊死!他们竟摸到了我的帐篷群!我要告诉警察,把他们抓起来!把他们吊死!通通吊死!!” 他发泄着自己的怒火,又习惯性地谈起‘经过’: “他们趁夜色浓,弯着腰,小心不发出声音,用随身携带的短弯刀割开帐篷布,钻到——”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面前‘娇柔漂亮’的青年,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形态漂亮的‘胡椒盒’。 轻轻放在桌面上。 枪口对着他。 “这实在太沉。” 然后,出言催促起来。 “钻到哪来着?先生?” (本章完) ------------ Ch.514 节俭先生 梅森·莱尔吓坏了。 见过枪的人不少,可他敢保证,没几个人被枪这么近地指过——他脑中开始想象这男人的身份,以及,他和那条黑姆狗究竟有什么关系: 情妇。 有钱人家的少爷和情妇。 这是最可能的。 该死的哈莉妲!背着主人傍上了有钱佬,却一个子儿都没交来! “先、先先生!我保证!我保证我说的是实话!”他挤出笑脸,两只日益白胖的手紧张地搓动着:“只是一点小差错…” 他说。 “那孩子确实被掳走,也许,或者被谁弄丢了…”他不敢说是‘哈莉妲故意弄丢了自己的弟弟’,只是暗示罗兰,先丢的是弟弟,后丢的是姐姐。 “我安慰哈莉妲,说会派人去找她弟弟,让她安心工作——还额外给她发了一次工资!先生…您不能这样对待我!” 他认为自己被冤枉了,罗兰却疑惑,什么叫‘额外发了一次工资’。 “他们平时没有工资吗?” 这话一出,反而让梅森·莱尔忽视了桌上的枪,他差一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像个炸开的火星! “平时怎么能有工资!!” 尖利的嗓音像鸡。 “我养他们!我给他们吃喝,他们还要工资,那么很快,他们就要衣裳、首饰和皮鞋,要女人,要男人,要嫁妆,要各式各样的零嘴!我是个商人!先生,我得计算成本!” 他叽叽喳喳说了一大串,意犹未尽时,抬头发现帐篷里钻了个脑袋。 “恩者!我说了让你敲门!” ‘脑袋’主人憨笑一声,退出去,用指头弹帐篷。 梅森·莱尔嗽了嗽嗓子,低声对罗兰说了句‘稍等’,然后,嗓音洪亮地邀请外面的人进来。 是个只稍微比‘衣不蔽体’好上半分的男仆。 模样不错,年轻,壮实,一头棕卷发。 “大人。” “如你所见,安托。我有客人。”莱尔抖了抖袍袖,让那深蓝色上漂亮的银星们晃起来。他摆弄了十来秒,才堪堪抬头,装模作样地问:“找我有事吗?” “…我们得去城里买吃的了。” 梅森·莱尔好像没有听明白,指指帐篷周围。 “什么‘吃的’?这到处不都是‘吃的’?” “面包,大人。”叫安托的年轻男孩低声提示:“…昨天就都吃光了。” “猪!牲口!一群光吃不干活的动物!”他沉声骂道:“你要告诉他们!没有工作!就没有吃的!” 安托面露难色:“…大人,我们不能光靠啤酒。” “什么啤酒?”梅森·莱尔警觉:“你们还偷喝我的啤酒了?!” 脑子不好使的男仆也发现自己说漏了,比手画脚的诚恳解释:“那啤酒放不了太长时间,大人。放坏了就没法…您又喝不完。他们没得吃,就只能喝一些填肚子…我保证,只是喝了一点…” 梅森·莱尔生气极了。 “那是我的财产…这叫盗窃!”他指着安托,气得直哆嗦:“若你们没有吃食,就报告给我!我是主人,怎么会让孩子们饿肚子!可竟然干起了窃贼的事…” “羞耻!安托,实在是羞耻!你们的道德去哪了?!” 安托面露愧色,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不能算鞋的‘木块’,嘴唇抿的发白。 梅森·莱尔喘了几晌粗气,想着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耐着性子问:“还有多少面包?” “一个都没有了。” 他又问:“难道连半个都没有了吗?” 安托回答:“半个也没有了。”他又不死心地问:“连一小块都没有了吗?” 安托回答:“一小块都没有了。” 他还问:“难道别的也没有了吗?肉?饼子?或者水果?” 安托回答:“我们没有买过肉和水果,大人。” 莱尔问:“饼呢?” 安托答:“…只有波戴丽姐妹还剩几小块油饼,大人,那不够整个马戏团吃。” “比正常人丑,还比正常人吃得多,那合理吗?”梅森·莱尔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瞧瞧,我要不问,你就把‘油饼’的事隐瞒过去了,对不对?” “你这狡猾的奴隶。我奉劝你别和那群怪物同流合污,没有好事!不会有好事!” 安托只是默默听着,不敢回一句嘴。 梅森·莱尔瞥了眼发呆的金眼男人,‘唔’了一声,从兜里摸出几枚硬币,一个一个的,依次扣在桌上:“喏。”他努嘴。 安托看了一眼,咽着唾沫:“…大人,这不够。” 梅森·莱尔声音骤然下沉:“五个便士四磅!你想骗我?!” 安托低声:“大人,现在涨价了,要六个便士。”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心中的担忧:“我们得多准备点…听说现在都涨价…” 梅森·莱尔不以为然:“那两个双头怪物不还藏了油饼,让她们拿出来分了。” 他像个贪婪的守刚被自己咬死的猎物的狼,用冒绿光的眼睛盯着男仆。 “你上个礼拜得了块糖,我记得,是位女士送给你的…” 他缓缓说着,在男仆愈发惊恐的脸色中摆了摆手,大度道:“本该属于我的糖,但我是不会和你计较这点小钱的。就折算成一个便士好了,安托。” 指指桌上的钱。 “折算成一个便士,加上这些,够你买来吃食了。快去,快去!”他用指头并成扫帚,朝他扫了几下:“可别饿着我的孩子们!可都是我在最危难时救下的!” 安托一枚枚小心地捏起硬币,把它们拢到手中,收进最贴身的口袋里。 “先生。” 梅森·莱尔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我没有一个便士。”安托挠了挠头:“糖给了哈莉妲妹妹,我没有钱。” 梅森·莱尔下意识看向罗兰,心中发闷。 这意味着他要多付一个便士出来。 “…这可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安托,你们一点都不体谅自己的父亲。一点都不体谅。”他叹着气,像老人一样动作缓慢地掏出最后的一个便士,让它一点点‘降落’在桌板上,没发出丝毫声音。 “拿去吧,去用吧。” 他别过脸。 “早晚我得被你们吃个精光。”他泄气:“我刚有了爱人,准备在伦敦城彻底落脚。没准,还能让你们过得更好些——瞧瞧你们,浑身上下就长了嘴。” 安托露出两排漏风的黑牙,憨笑着收下那最后一枚,高兴地鞠躬道谢,一路谢着退出了帐篷。 等帐篷帘落下来,梅森·莱尔搓了搓脸,沮丧道: “若不是我,他们就得到街上去流浪。很快就要被警察发现,送到那不见天日的院子里,或者,到那群理发师的屠刀下,被拆的四分五裂…您说,我做了善事,还要被指责吗?” “他们传我苛待这些小怪物——您这回算听见了,我可没有,对不对?” (本章完) ------------ Ch.515 野心 “您当然没有。” 罗兰把刚才趁机倒光的茶杯往前推了一推。 这举动让梅森·莱尔有些为难:如果他要给这金眼先生添一杯,他之后就得少喝一杯。可这男人看起来够体面,又有枪,用词像他见过的那些‘绅士’… 罗兰不清楚自己一个动作就让对面的男人陷入困境,自顾自说起来:“欢迎您来伦敦,先生。您能在伦敦落脚,就说明,我的妹妹能常看见泥球马戏团的表演了,是不是?” 莱尔见他没执着于茶水,有些高兴:“当然!当然!您若喜欢这些小怪物,我可乐意让他们给您表演——或许单独表演都行!” 他搓搓手,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大生意:“我们能雇一辆加长的大棚马车,套着厚衣服,到您府上…” 罗兰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实在不想和这个花孔雀打交道了。 “所以,我的朋友,哈莉妲,她在哪儿。” 梅森·莱尔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先生。您瞧,只一个晚上,那孩子就丢了。她哭哭啼啼跑来我帐篷,说得颠三倒四,我又要怎么办呢?” 他讲。 “我委人在周围的树林里找了一个下午。您不知道,那孩子不会哭…” 哈莉妲的弟弟先‘失踪’。 接着,才是哈莉妲。 姐弟俩的失踪相隔了数日。 罗兰有个猜测。 之前费南德斯说过的。 那个窃走了南区一对夫妻八个月婴儿,还掘了几块墓的人。 他或许就是罪魁祸首。 而哈莉妲? 弟弟丢了,马戏团主人又不愿意花功夫,姐姐自然会亲自去找。 那么… 哈莉妲现在在哪? 往好处想,她可能在伦敦城的某个角落冻得瑟瑟发抖。 往坏处想… 就像她之前为了给弟弟找医生,赤脚一路从近郊穿过大半个城市,到另一端的车站与自己相遇一样。 罗兰没在这只孔雀面前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点点头,起身告辞。 “我会派人找她,先生。”临走前,罗兰忽然问:“您好像没有报警。” “不能报警!”梅森·莱尔惊道:“您若报了警,那群人来了,又要从我身上扒一层皮!行行好!先生!我保证,我保证会派安托去城里转转…” 男人眼珠咕噜两圈:“要么就委给您吧?您一瞧就是大人物,和那可爱的姑娘有着不凡的友谊,对不对?我出钱!两个先令,怎么样?到时,我一定好好感谢您!” 金烟雾的一口雪茄都不止两个先令了。 罗兰懒得理会这吝啬鬼,草草道了别,离开帐篷。 ………… …… 罗兰离开后,梅森·莱尔也草草换了衣服,鬼鬼祟祟地拉上帐篷,到车夫聚集处叫了辆马车。 他在西区有个小房子,紧临与东区交界的十字街——可以说西区,也可以说东区。 说东区的原因是,那实际上的地块是隶属于东区的。若找警察,也是被当成东区对待。包括各种杂税,他人口中用来描述的具体位置,以及, 说是西区的原因就没有这么多了。 一个。 那里在三十年前‘算’西区,只是后来政策改易,被划为了东区——但住在那儿的人依然认为自己的房子,以及自己,都属于西区。 就因为这政策‘不痛不痒’,以至于可以让某些囊中羞涩但格外需要地段来粉饰自己那坑坑洼洼的尊严以及空空如也的口袋的群体钻了空子。 比如梅森·莱尔。 是的。 他因为‘某种原因’,即将收入一大笔钱,或一个神奇的自己。所以。 他有打算在伦敦城定居,结束马戏团主人颠沛流离的生活——至于马戏团? 他找到了一个新的生意做。 “「怪物秀」,这名字怎么样?” 英俊的男人褪去衬衫,斜倚在光秃秃的床帮上。他怀里的女人像他倚床帮一样倚着他。 一头不算纯正的褐红长发,原木色的眼。 梅是一户人家的女仆。 现在是一户人家的女仆,兼梅森·莱尔的情人。 泥球马戏团主人的身份再不济,也绝不可能娶一位卑贱的女仆——所有人都知道,女仆和家庭教师没有比夜里出没的妇女干净多少。 和怀里的女人一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只是‘有染’。 “…怪物秀?”梅念了一声,抽出一支细长的卷烟咬着,任由男人划燃火柴,像逗弄宠物狗一样引诱她伸长自己的脖子,然后,再快要烧到手指前点燃烟脚。 女仆躺在她怀里吞云吐雾,两颗兔子一样的门牙把烟嘴踩来踩去。 梅森·莱尔就喜欢她这幅模样,当初也是因此迷恋上这姑娘的。 当然。 后来听说她服侍的是一位不算太老、手握大笔金镑的寡妇后,‘迷恋’就变成了‘志在必得’。 “你又要我帮你‘传递’消息,梅森。”女仆呵出口热烟,在男人怀里撒着小脾气:“女士对你很感兴趣,可我不能总在她面前提起你,这太奇怪了。” “是的是的,当然不能。我总得替你考虑,梅。”莱尔搂着她,用食指拨她的耳垂,弄的女仆咯咯乱颤:“由你思量。一切都你来决定,行吗?” 他温柔地用下巴蹭她的额头,吻她带略带汗与春情的头发:“到时,我就成了伯恩斯家的男主人。想想,仔细想一想,梅,我的挚爱。到时候,你会过上什么生活?” 女仆反手搂住他的脖子:“会比现在还‘棒’吗?” 梅森·莱尔低笑:“以前他们都用我的来撞钟。” 这下流话彻底给怀里的女人逗笑了。她伸长了手,弹掉烟灰,用脸颊蹭着自己的爱人:“…我等你太久了。你为什么不早些来?我应该让车夫绕一圈,买些土豆和鱼酱的…” 梅森·莱尔有些惊讶:“你雇了马车?” 女仆自知失言,默默翻了个身,把烟扔在茶水杯里。 转回来,抱住了他。 “行了,那没有几个钱。” “那可不少钱了,梅。”莱尔有些不满:“你瞧,你有一双大脚,扁平足,擅长走路。我们不必洗澡,所以,为什么不走路呢?我们的时间又不紧迫,你只要走过来,沿路的土豆和鱼酱就都能买了…” “没准还能看看伦敦城的风景。” “思考些平时没思考过的事…” “节俭。梅,你得学会节俭,这是人类最好的品德。” 叫梅的女仆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他长篇大论。 之所以能忍受,除了那心中留恋于他那张脸的爱意,部分也因为这男人的确有点魅力——她是说,有机会俘获伯恩斯女士的魅力。 倘若真能成功,不说她的周薪(以这男人的性格自己也不会涨什么周薪),起码地位不同了——她给女士做了一段时间女仆,自然清楚地位不同后,能用新身份榨出多少油水来。 “那么你呢,梅森,我的可心人儿。”她半调侃地捧起男人的脸,问道:“你也乘马车来的,不是吗?” “我怎么能一样,我是有大事做的…”男人随着被子下的来访,眼神逐渐暧昧起来:“瞧,大事来了…” 他正准备翻身,下面的女人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手臂一推。 “小羊肠有新的…梅森…” “浪费,亲爱的,太浪费。用刚才的,还滑一些…你看,如果一盒是七个便士…我们就省下了…我算算…” 女仆翻了个白眼,开了门,不再言语。 (本章完) ------------ Ch.516 费南德斯的小爱好 哈莉妲的弟弟,是第二个活着失踪的婴儿。 那个盗墓贼究竟要干什么? 南区的孩子。 近郊马戏团员工的弟弟。 接着,是穷人墓园里的死婴遗骸。 罗兰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费南德斯。 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某些非法仪式或邪教崇拜——「一名仪式者」的可能性倒是越来越低。 但凡对方是个比野狗智慧高一些的,都该清楚,花点钱能解决的问题并不需要惊动永寂之环和圣十字。 除非。 这名流浪的仪式者穷到一点儿钱都弄不来。 或者。 他还不是仪式者。 只是刚能够显化秘术三角的穷学徒…再或者,一个完完全全找死的凡人。 “邪教崇拜可以忽略不计。”费南德斯说:“能玩儿的起这些的通常都是有钱人。他们最擅长把一些本该用来干某些事的东西换个称呼用来干别的…” 罗兰:“这也是那本书上教你的?” 费南德斯耸耸肩:“反正是阔佬们才玩的。邪教徒也有眼色,很少祸害穷人。某种程度上,这些闲得*眼流脓的金镑先生们和邪教徒也算是奔着彼此瞄准了。” 很少,但并非没有。 这取决于邪教徒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当他们需要繁多珍贵的材料来完成仪式时,通常会选择和一种人合作;当他们需要某类单一的材料来完成仪式时,就会选择另一种。 有时这些穷人不仅在工厂主眼里是血肉燃料,在邪教徒眼里也同样是。 哦。 当然。 正教眼里也一样。 譬如圣十字的一些仪式中用到的‘义人肉烛’,譬如永寂之环需要的‘死婴遗骸’——包括活婴。 可以说整个世界都需要他们燃烧时血肉发出的无声哀嚎来推动。 至少… 说声‘谢谢’? 谢谢。 说完了。 “我曾经接手过一个案子。一名女工受了‘邪教徒’蛊惑,点燃了整座工厂,烧死了将近八成的工人——你知道最有意思的是什么吗?” 乱糟糟的办公室里,队长夹着蹭来的雪茄,双眼迷离。 他看着罗兰,却只是看他背后存在的东西。 “好笑的是,我们介入调查后发现,那名所谓的‘邪教徒’实际上是工厂的所有人,他们的主人,一名精明、善于捕捉规则漏洞的商人——当我们查清这些时,他已经通过渠道拿到了政府下发的补偿…还能换一批更便宜的新工人。” “很有意思,对不对?” 罗兰:“《第三工厂法案》?” “啊,没错,看来你有个关注时政的朋友。”费南德斯说。 “为什么不能是我关注时政。” 队长乐了:“一个不错的笑话。” 他似乎放下了窃婴案,谈起了生活上的琐事。 “你的‘母亲’还好吗?适应伦敦快节奏的生活?” “你不会以为在乡下就没有工厂吧。”罗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她整天忙碌,反而到了伦敦清闲下来。我打算把合伙的铺子交给她,再买上一栋大房子…非常大的房子。” “你不用强调非常大我也知道。”费南德斯撇嘴:“你那不老泉既然准备同审判庭合作,就不可能瞒得住。说真的,你到底从哪来的配方?我最近没少听那些人念叨你。” 无论女人还是男人,审判庭的执行官在「不老泉」都有优惠。 但每个月的购买数量有限制…这无疑暗示了点什么。 “你不会对下一任的审判长感兴趣吧?” 「他只是对这一任的审判长感兴趣。」 “一个非冠神道路的仪式者可做不了审判长。”罗兰说。 “凡是都有例外。”费南德斯摇头。 不过罗兰说的也没错。 一直以来,能走到审判长位置的都是「圣焰」。 “上一次拜访没见着琼斯女士。如果有机会,我…” 罗兰打断:“还是算了,费南德斯。他们对你很有意见。” “谁?我?” “对。叔叔认为,你领我干了许多危险事。”费南德斯骂了句脏话。 “你没来之前我好着呢!自你到了我手下,过不了几天就出个大事——这能怪我?你自己就是个灾星的模样!” 罗兰重复:“模样?” 费南德斯:…… 自己给了自己一拳的队长嘟嘟囔囔:“我年轻时比你俊多了…” 罗兰说谁知道呢,毕竟上辈子也不认识你。 费南德斯抄起桌上的墨水瓶作势要扔,想了想,又沮丧地放了回去。 砸肯定是砸不中罗兰。 还要自己收拾。 “如果你能少说几句,说不定就多个对你更好的队长。” “他已经对我好的不能再好了。” 费南德斯一副牙疼的模样,哼了声:“你倒真适合去剧院…我听说,你最近打听哨鸟和针鼹?” “哨鸟的羽毛,针鼹的舌头。”罗兰说:“晋升需要的仪式材料。” “够快的。”费南德斯眼神古怪:“我怎么觉得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唔…”队长想了想,举了个例子:“就像炉子。我们总得先砍了柴,或买了煤,塞进炉子里,生火,等它旺盛…然后再煮咖啡——每一环,都要重新来一次。” 他说。 “可我感觉你根本不需要这些火焰,柴、煤或温度,好像提着壶,只要等咖啡磨好,就可以直接煮了…?” 「这是他唯一聪明的一次。」 “费南德斯。” “嗯?” “如果我说,我是恩者在地上的化身…” “那我就是可以变成人的火车头。”费南德斯表示少扯淡:“我有点关系,可以给你打听打听…别抱太大希望。哨鸟很罕见,倒是针鼹容易——你问过他们了?” “当然。”罗兰最先找上的就是执行官:“这东西是不是不好保存?” “也不是。”队长起身摘下大衣套上,“只是不容易见着,价钱也贵。你知道,多数执行官都很穷,哪会把这些留在手里——「圣焰」低环又用不着。” 他说。 “走吧,先去南区找那对丢了孩子的夫妻…晚上还要去墓地。” 休息惯了的队长发出一声哀叹,旋即又恶狠狠诅咒:“要我逮着那贼,他的牙就别想要了…” 罗兰一听就知道他在烦什么:“耽误你惩戒‘邪恶’的女人了?” “你懂个屁。”费南德斯斜眼:“不合群的‘男孩’。你是不是打算在结婚之后才考虑让妻子手把手教你?” 罗兰跟着他离开办公室,穿过甬道。 “这有什么好‘教’的?” “别说的好像你多懂。要么,等晚上结束,和我一块…”费南德斯揽着他的肩膀,咧咧嘴:“我请客。” “我得回家,队长。雅姆和叔叔在等我。” “是啊,乖宝宝,妈妈就喜欢你这样不用人担心的好孩子。” 在费南德斯看来,罗兰是压根没尝过滋味的男孩。 等他真试过就不一样了。 “我保证你…” 罗兰总感觉费南德斯这种‘迫切’地邀请有点不正常。 “你是不是和谁吹牛了。” 费南德斯:…… “也不算吹牛…” 罗兰翻了个白眼。 “你根本不明白。”费南德斯叹气:“我们总得有点放松的地方。” “别告诉我你还打着万物之父的旗号。” “那当然不会。”费南德斯不屑:“我们和黑皮不一样…说真的,罗兰,我不信没有女人招惹你。” 「你的上司。」 「那只能把脑髓吸出来的蝙蝠精。」 (本章完) ------------ Ch.517 奇怪的贼 费南德斯当然不知道罗兰和伊妮德的关系,以及罗兰为什么不愿接受邀请,哪怕去西区的繁华街喝一杯咖啡,听那些花枝招展、善解人意的姑娘们讲几句,挤点烦闷的原因。 罗兰是可以去,但不能被费南德斯邀请去。 否则自己这位队长就得倒大霉。 虽然他本人也没这个兴趣。 不过费南德斯兴致很高。 他爱赌,爱和那些没有任务的执行官们打扑克,约着在假日找个俱乐部好好玩上一个晚上——他对于女人,似乎有些像罗兰遇到的那位钱德森先生。 只不过钱德森更加坦诚深刻,甚至深刻到近乎哲学。 当然。 费南德斯数次邀请罗兰,除了出于‘好意’外,也是和执行官们打了个赌——比如他什么时候能把罗兰领上‘正路’,比如罗兰第一次踏上‘正路’后究竟‘花了多长时间’… 之类种种。 女性执行官们有些不满。 但她们也没明着说。 因为这事实在太平常不过,以及,部分女士也在私下闲谈时认为,以罗兰的年纪,确实多少该‘学习’一下如何与女性‘相处’——费南德斯是个不错的引路人,大概也能给他找个不错的教学者。 (虽然她们也十分乐意充当这个教学者。) 好在伊妮德不怎么管事,不知道半个审判庭的男女们都翘首以盼,等待着罗兰‘成人’的那天。 否则审判庭也确实没必要存在了。 罗兰对这事揣着时下正常的看法,只是为费南德斯的性命考虑而已。 不过… 他倒是有个别的请求。 “我有个朋友。” 他说。 “平时就板着脸,好像除了思考有关案件的事,再没有什么能吸引他——我是说,他绝对热爱女性,但好像从来没表达过。” 费南德斯不屑:“没有男人不爱女人,除非他是渎神者。” 渎神者。 意思就是,他爱男人。 “我不认为他是渎神者。”罗兰说:“只是需要一点‘引导’。” 费南德斯看了罗兰一眼,阴阳怪气:“你对朋友可真好。” “我只是想看看这位世界里只有断案的先生究竟还能不能找到别的爱好。” “侦探?还是警察?”费南德斯问。 “侦探。”罗兰说。 “我讨厌侦探,他们总是插手自己不该插手的,然后出了毛病——浑身流脓或皮上长出肉瘤后哭喊着找来,说‘这该是你们的责任’。我不喜欢他们,罗兰。” 罗兰:“我这位朋友不一样。” 费南德斯:“所有侦探都一样。” “所有执行官呢?” 费南德斯沉默一阵。 “…你对朋友真不错。”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了。 “我听说,你委了几个休息的去城里找人?” “就是我和你说的,马戏团。”罗兰颔首:“那个丢了的婴儿是我朋友的弟弟…我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也许在什么地方打转。她是个姑娘,谁也不认识。城里的有些地方可不安全。” “应该说多半都不安全。”费南德斯和罗兰登上马车:“你现在得祈祷你那位马戏团朋友没那么灵光——倘若真让她找着,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想了想,费南德斯又问:“你没告诉警察吧?” “那有用吗?” 费南德斯:“没有。只会让他们多个笑话——别找警察,罗兰,你应该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 “我现在倒有点希望金斯莱在伦敦了…” “谁?” “我的侦探朋友。” “侦探也没用。现在你只能祈祷万物之父庇佑那个马戏团姑娘了,”费南德斯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把挂帘拉上,“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 “是万物之父问的吗?”费南德斯踢了他一下,不说话了。 ………… …… 从南区那对儿丢了孩子的夫妇嘴里,费南德斯没能得到太多有用的线索。 不算年轻的女人说话颠三倒四,而他的丈夫又显得没那么在意——比起提供线索,他更热衷在罗兰和费南德斯面前展示自己的‘博学’,以及话里话外打听他们是不是有机会得到什么‘补偿’。 狗屁补偿。 照费南德斯的话说:别以为懂点规矩就往自己身上套。 那是该遵守的,但不能从中受益。 否则叫什么规矩。 之后。 他们前往郊外墓园,与仙德尔碰面。 由于是‘不大体面’之人的埋骨所,就不能指望守墓人兢兢业业——之前提到过,这行当多是子承父业,或者父子齐上阵。通常一个墓园只有一两位守墓人,还不算伤病与休假。 好在是穷人墓,盗墓贼也不会冒着被吊死或蹲大牢的风险刨一个除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的土坑。 当罗兰和费南德斯抵达时,仙德尔就等在墓园门口,身边站着个形销骨立的年轻男人——显然,面对‘黑乌鸦’这等危险,理当由儿子代劳。 “罗兰!” 仙德尔拎着裙子快步上前,几乎要把罗兰堵在马车里——完全忽视了那大了她几倍的队长。 直到他开始咳嗽。 “哦…德温森先生,日安。” 费南德斯还能说什么。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们由守墓人领到那掀开的墓穴处。 奇怪的是,这些被粗糙刨开的,有些尸骨完好,有些却不翼而飞。 大一些的都留下来了。 “…是婴儿,大人。”守墓人低声回复:“这贼只挑走了婴儿的尸骨,大的都留下来了。” 他说。 不仅如此。 有些板子里多少放了点家属的寄托,比如死者生前最爱的杯子,首饰,零碎的小玩意儿。 也有先令或便士。 面值不大,数量不多,但一个都没丢。 全被留下了。 “不是为了钱。”守墓人重复着自己那‘患病临时修养’的父亲的话:“…也不是个有‘经验’的贼。您看,大人。这锁头,还有土坑…我父亲年轻时看守过大的墓园,见识过专门干这下地狱活计的人。” 真正熟练的盗墓贼不乱使一分多余的力气。 你只会发现一个非常狭窄的土坑,绝不会像眼前这样,整片土地像是被火药崩过一样。 “你们就没听见点什么?”费南德斯问。 守墓人点头又摇头:“大人,我们不全天在这儿。” 他说。 这区域一共有五块大墓地。 守墓人只有两个。 他和他的父亲。 “…每一次都是到了早上检查才发现。那人好像和我们一样住在这儿,清楚我和父亲的位置。”年轻男人表情紧张:“他还把那些‘不要’的骨头扔的到处都是…大人,如果不是没有狼嚎…” 他忐忑地问费南德斯:“您一定能抓着他,是不是?” 野兽对已经干了的骨头没兴趣。 这当然是人为的。 费南德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说你们今天会在哪。还有,带我去你们守夜的地方。” (本章完) ------------ Ch.518 墓园 特别有意思的一点是,幽魂很少在墓园出现。 也许是荒原白冠主的作用,也许是永寂之环的教徒庇护了土地。 多数守墓人终其一生都没遇过幽魂。 最大危险就是盗墓贼,除此之外,就属白天那些手脚不老实的孩子们——你没法想象一个精力旺盛的小疯子究竟能找出多少种办法亵渎死者。 尤其在这样的穷人墓园。 孩子都没什么教养,给墓地‘浇浇水’都算轻的。守墓人说,他经常发现一些孩子偷墓碑前的蜡烛和鲜花拿出去卖,还有的用小石凿修改碑上的字——他们可不认识字。 单纯图好玩。 以至于他和他的父亲必要编个记录簿,每周查一次碑,以免谁的名姓变成了小笑脸或凿痕不深的叉子。 “如果真有幽魂,把他们带走吧。” 年轻人恼恼嘀咕了一声,却又立刻道了歉,低声祷告起来。 仙德尔听着好笑。 因为作为守墓人,信仰早不该是万物之父了。 他应该向荒原白冠主祷告。 “圣十字的力量不被允许进入永寂之环的领域,这些守墓人也不能携带圣水。如果不是之前案件影响太大,永寂之环绝不会让审判庭插手。” 随着深入,沿路坟茔越来越密集。 就像他们生前需要挤在同一间租屋里用粉笔划分各自休息的区域,死后也一样不得宽松——好消息是,没人为此争吵了。 “你们和丧葬俱乐部有合作?” 前面引路的守墓人乐了:“先生,整个伦敦都和那俱乐部有合作。” 罗兰拄着手杖,深一脚浅一脚。 “我听说,有不少档。” “啊,没错。”天色渐深。男人来到一个平台前,从几盏油灯中挑了一个,点上火,带他们继续向内,“便宜的几个先令,贵些的要好几镑。” “区别在哪呢。” “在于您享受独立的房子,还是和其他人一块挤在泥巴里。” 守墓人见罗兰和自己年龄相仿,口气也多了些随意:“最便宜的,或者压根没有交钱的,就只能埋在这儿或更差的地方。先生,您绝对不想知道他们平日里是什么待遇…” 守墓人说。 “但稍微花点,稍微一点点…就能换个宽畅的。” 年轻的守墓人煞有介事地告诉罗兰,倘若交了最贵的钱,还能选择‘去哪’。 “什么去哪?” “死后去哪。” 他说。 “天堂,还是死国。” 他说自己的父亲已经攒够了钱,终于安生下来,就等一个没有痛苦的死亡后,回归神灵的怀抱——而之所以选择死国,是因为他母亲的信仰是荒原白冠主。 丈夫希望能于死后再次和妻子相逢。 儿子的想法就没那么‘动人’了——他要求不多,只是单纯的要上天堂而已。 “您说,我能吗?” “那你可得多攒点钱。” “是啊,先生。我们这行当连找个女人都困难,不是赌就是喝,倒只用负担自己的生活。” 随着日光消失,夜雾降了下来。 还没有到午夜就朦胧一片——若不是一个熟悉道路的提着灯,很难说他们要花多长时间找到正确的方向:当周遭的环境变得伸直手臂看不见手指的时候,无疑就成了罪犯的天堂。 这也是那个盗墓贼能够屡屡得手的原因。 守墓人将他们领到自己落脚的小屋,给三人依次盛了豌豆汤——混浊的就像东大道两侧那些灰白的水洼一样。“想要在夜里行走自如,没有引路人可不行。” 年轻的守墓人话里多少带点贪婪的意味,然而对于费南德斯来说,他和他的父亲毫无作用——倘若对方是个一环…哪怕学徒,他们都搞不定。 没准还得把自己小命搭进去。 “掘开的墓地分别是一区、三区和四区,也就是说,最靠近深处的二区和五区还没被他碰过。”费南德斯端着那碗冒热气的豌豆汤,闻了闻… 就只是端着。 “如果你们留意——”他看向一边。 仙德尔托着腮,顺势接话:“没错。这是个凡人…最多学徒。” 她说。 被掘开的墓穴太过松散凌乱,次数与间隔时间也长,这几乎在明示警察,‘我’是个没什么力气、经验也不丰富的笨贼。 “还有顺序,”罗兰轻声补充:“他似乎在按由远到近的顺序掘墓…这太蠢了。他以为没有人管这事儿?” 费南德斯摇摇头。 “你不能用聪明的小脑瓜揣测一个蠢人的下限,罗兰。” 他拍拍手,拔出枪,将携带的子弹盒摆到桌面上,对着脸色发青的守墓人露出两排牙:“你可以走了。” “大、大人?” “我们能对自己的性命负责,但负责不了你的。离开这儿,孩子,太阳重新升起之前不要踏入这片区域。” 等年轻的守墓人跌跌撞撞地拎着油灯逃入迷雾,罗兰才拔出匕首、枪械和圣水依次检查。 “‘孩子’。”他低头感慨:“你可从没这么叫过我和仙德尔。” 费南德斯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找揍。” 罗兰不禁哀叹:“两个年轻人被你拉到不见手指的迷雾里,到满是骨头堆的、冷风嗖嗖的墓园里抓贼,却连一声‘孩子’都得不到…” 仙德尔举了下手,一脸乖巧:“德温森队长也没这样叫过我。” 费南德斯:…… 罗兰:“也许我们不配。” 仙德尔:“我们不招队长喜欢吗?” 费南德斯默默将两类子弹分开,依次填入弹匣,把两只匕首分别送进靴子和胸口的软鞘里,准备好圣水。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俩才是队长。” “我们只是孩子。” 费南德斯捏起一颗子弹砸罗兰。 “准备好你们的武器和警惕心!两位天才菜鸟。要是在学徒手里受了伤,可别说是我带出来的。” 他起身,拿了一盏屋里的油灯点燃,头也不回:“我在二区。记着,一旦开战就只要尸体…那婴儿可没你们重要。” 愈靠近午夜,这座墓园就愈像一座弥漫浓雾的黑腐沼泽。 费南德斯踏入迷雾的下一秒,身影就变得让人难以用肉眼分辨,只见一颗豆大的火摇曳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屋外的风像哨子一样无视那些要人崎岖的折角,啸叫着穿过潮湿柔软的迷障。 罗兰将最后一颗子弹塞进弹匣。 “他还是挺温柔的,对吧。” “「圣焰」都这样,罗兰。他们会变得比你想象要快…快得多。” 「是呀可不像某些道路从头坏到尾。」 - 你跟仙德尔肯定合得来。 「放屁。」 (本章完) ------------ Ch.519 重罪 “掘墓。” “重罪之一。” 和盗窃、渎神、砍伐小树、写恐吓信、强*、破坏大桥等同样下场。 最高等级的刑罚。 尤其是穷人,没能耐,以及父母家族都没能耐的。 你会被挂在木架上吊起来,晃荡着出现在每一个广场。 当然。 一些人认为,部分重罪已经不合时宜,衡量惩罚轻重该根据时代的变更而稍作修改——也许吧。 但掘墓不一样。 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哪个党派当政,没有一个人敢为掘墓者讲话。 因为这些人不仅为了陪葬品去,还会把尸体盗走,卖给大大小小、合法或不合法的医学院,供那些还没从理发师完全转变过思维的‘屠夫’们练手或彻底当成‘教学用具’。 甚至更‘隐秘’的一些铺子,还会出售掺杂了尸体某部分制成的‘药剂’——这算不上糊弄,但显然是不合法的。 对健康是否有帮助也很难说。 恩者在上。 伦敦城的市民们生活的太好,太过健康,以至于尸体都短缺了? 富人们有钱派人守墓,或把自己的亲人埋进最顶尖的墓园,穷人们通常只能在墓旁用铁丝圈个带刺的‘屏障’,或者将尸体彻底煮成骨头后再下葬—— 这无疑体现了时下对盗墓贼的憎恨。 不需要多思考。 凡抓住就吊死,没有任何讲情的空间——除非是个贵族或豪商的子女… 可这些人的孩子若为了刺激盗墓,恐怕被盗者该高兴一场。 所以费南德斯才让仙德尔和罗兰准备好武器。 和窃贼有情面可讲,盗墓贼没有。 他本人也知道一旦被捉住的下场是什么。 “最近有对儿恋人被判了十五年。” 仙德尔提着没有点燃的油灯,和罗兰藏在一座罕见有大碑的墓穴后面,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从这里能看或听到整个五区的声音。 当然,现在四面八方来的都是风声。 “谁?” “报纸上都说了,两个男人…我忘了姓什么。”仙德尔压低声音:“听说本来要吊死,闹到教会,最后有人为他们讲话…我猜,也坐不了十五年牢。” 等热闹过去,也许两三年就出来,换个身份到其他地方生活了。 “我无意亵渎神灵,仙德尔。”罗兰留意着眼中环环吹开的白浪,轻声说道:“我只是不明白,如果你喜欢一样东西,难道因为它大了,就不再喜欢了吗?” 仙德尔眨眨眼:“更喜欢了。” 罗兰:“我是说男孩。如果牧师们足够喜欢男孩,却怎么会因为他们长大成男人,就变了‘渎神罪’——” 仙德尔:“我说的也是男孩。” 罗兰:…… 仙德尔捂着嘴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用巴掌轻轻拍了下罗兰的胳膊,蓝眸闪烁:“你当着一名前圣女候补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好听。” 但的确是这样。 ‘书库’小姐也弄不懂为什么。 “我爷爷爱的要死。”她伏在罗兰的肩膀上,朝着他耳朵呵气:“瞧,你不也落在克拉托弗手里了。” “你们做事都不和人商量?” “是啊…罗兰。但如果你生气,可以打我。” “约个别的时间吧。” 仙德尔痴痴低笑,垂首接近罗兰脖颈间的血管,每一寸吐息都如墓碑上织网的蛛类般轻颤着皮肤:“…你和那浑身脏臭的贼发生了点什么,对不对。” 罗兰没说话。 “我知道,罗兰,我可都知道…”仙德尔眯起眼:“我不在意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你和我爷爷一样,罗兰…”她抚上他的脖颈。 “我会杀了你。” 罗兰微微侧头:“你是说,成为高环仪式者吗?” 仙德尔没忍住,垂手掐了他胳膊一下。 “你现在学的越来越坏,我头一次见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在病房里,还记得吗?” 罗兰若有所思:“也许是有个坏东西把我教坏了。” 「你要敢往我身上甩锅整个晚上就当睁眼瞎吧。」 - 你太敏感了。 「我是太了解你了,死瞎子。」 “总之…罗兰。爱女人,别爱别的。” 罗兰不知道仙德尔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也许因为他最近常去兰道夫家? 实际上。 当下对同性之间的恋情处理方式已经算比较模糊,不像五十年前或一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活命的余地——现在不一样。 很少有被粗暴处死的,多是因‘证据不足’或以‘不够虔诚’为由将人监禁——只要绅士们足够聪明,不被捉到‘王对王’,那么就总有空间和理由来辩驳。 (明思·克洛伊先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被捉到,但他先死了,就没人能惩罚他。) 在这方面,女人则有些不一样。 对于女性和女性之间的感情,人们在相当程度上持了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他们知道她们的‘友谊’是怎么回事,她们也知道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她们知道他们知道——然而只要他们和她们都不提,就所有人都不知道。 比如一封感念友谊的书信。 一支象征着友情的羽毛笔或一条项链。 比如一个友谊之吻。 比如一个增进情感的拥抱…或者其他锻炼手与小臂肌肉的优雅运动。 或者其他别出心裁的…让人像琴弓的… 总之会宽容许多。 也许是受了妮娜小姐的影响,他对这些人没什么好坏看法。 他只是没想到,仙德尔会如此厌恶。 “那是一种病,罗兰。”仙德尔毫不掩饰欲呕的表情:“我宁愿在你卧室里发现一头羊,也不愿看见穿着睡袍的兰道夫·泰勒。” 「如果是穿着兰道夫·泰勒睡袍的羊…」 「或披着羊毛咩咩叫的兰道夫·泰勒…」 - 你真不该对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说这些。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渎神者。源自血脉里的病症,会传递给下一代的可怕毒药,永远治不好的、该下地狱——” 罗兰轻轻捏了下手腕,忽然打断了仙德尔的声音。 视线里的浪潮正悄然翻涌。 几个呼吸后。 仙德尔也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鞋底碾断枯草的破碎声。 咯吱… 咯吱… 很快,他们听见了翻动泥土的声音,石子敲在另一颗石子上。 这贼不够小心。 ‘跟着他。’罗兰在仙德尔手心里写了行字。 别忘了。 还有两个活着的婴儿没找到。 (本章完) ------------ Ch.520 窖藏、圣化与私人 正如之前猜测。 这的确是个笨贼。 甚至仙德尔不该用‘贼’来形容它——至少贼清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这个人显然不知道。 它只是漫无目的扬着沙泥,一下又一下的,徒手刨着满是尖石与生满蕨类植物的土块。 很快,嗅觉敏锐的姑娘就闻到了血腥味。 它没发现有人尾随,也就是说。 “守墓人偷懒了。” 这样明显的动静父子俩不可能没有发觉——哪怕只是后半夜潦草巡视一圈。 他们压根就没在墓地。 “我以为他早就告诉我们自己的小爱好了。”罗兰像蚂蚁嘟囔似的对着仙德尔的耳朵,热气教女孩一阵阵发痒,“…喝酒,赌博。” “你也该有点小爱好。”仙德尔用盘起的灰色软发蹭了蹭罗兰的下巴,水盈盈的眼里有着此时不该有的情绪:“比如赌上几次,或者收藏一些红酒、威士忌…哦…对了。” 这么一说,少女忽然想起。 罗兰·柯林斯,她的鞭笞者好像连花街都没去过——身上也从没留下过什么风流印儿。 这也太不男人了。 他到底喜欢什么? 除了雪茄,他的生活里好像只有案子。 休息时窝在家里,午夜到妖精环同她和萝丝打牌喝茶… 仙德尔突然发现,罗兰没什么男性该有的爱好——就像即便身为执行官,她也有着和其他女人一样的偏好。 那些漂亮的毯子,形态设计独特的挎包,雅致的长短靴,质地不同、来自各个设计师针线的长裙。 可以自由装配的波奈特软帽。 珍珠,彩宝,黄金。 闪亮亮的东西。 以及,私底下对男性、时尚、艺术和其他贱货的讨论。 仙德尔也吃凡人的食物,在这一点上,她完全不必要让自己‘超凡脱俗’——可罗兰究竟有什么爱好呢? 灰发姑娘静静凝视着男人的侧脸。 她打算帮他找些爱好来… 因为男人一旦闲下来,没准就要盯上自己的朋友,摸着下巴思考‘他是不是比女人*起来更棒’… 仙德尔明显想的太多,可罗兰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在墓地执行任务的时候有人会想这些。 “我对酒没什么兴趣…我们不已经把它当水喝了吗?”罗兰低声回答。 伦敦城的水源不怎么可靠,稍微有点钱的家庭都会用度数较低的酒代替清水。 “我是说收藏,罗兰。”仙德尔斜了斜身,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一点都不关注那个愚蠢的疯贼究竟把谁的尸体刨出来。 就像在没有爱上罗兰前,她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能真干上执行官… 现在… 只是早晚的问题。 “收藏?”罗兰说:“你是指…哦,兰道夫·泰勒家的酒窖里倒有不少。我听说,每一桶都价值不菲——它们比费南德斯的年龄都要大。” “别提那男人了。”仙德尔蹙了蹙眉,倾身抬眸:“我爷爷有权限,每个月都能从教会的酒窖里拿一批顶级的长期陈年…我可以把这个权限要过来。” 罗兰愣了一下:“教会的酒窖?” 如果他没记错,之前仙德尔用过的某个仪式就需要高度圣化过的红酒…叫—— 天国之血? “没错,天国之血。”她很高兴罗兰还记着这个名字:“也叫伊甸之泪。这种极阳的力量甚至超过了圣水。自有记载的历史以来,从没有血肉摇篮的邪教徒敢在教会撒野。” “那里窖藏的圣化酒液,足够融化一名掌握着阴性力量的八环…也许更高,我不知道。”仙德尔顿了顿:“因为从来没发生过这种蠢事…” 这也是罗兰的问题。 圣十字也许窖藏了一大批高度圣化的红酒,并且每一年都在不断向酒窖中添加新的——可这种只用来作为‘高级圣水’和‘仪式材料’的廉价劣酒怎么会变成了主教的‘高级权限’? 以罗兰的微末见识,似乎最廉价的红酒只要十来个便士。 不带标签的那种。 加里·克拉托弗应该不稀罕。 “当然不是最廉价的,罗兰。” 仙德尔就喜欢看罗兰脸上浮现‘蠢笨’的表情,这总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难以言说的悸动:想要用牙凶狠撕咬,然后再细细研磨他的… “当然不是最廉价的,”少女舔了舔嘴角,眼睛拉出狭长的弧线:“你觉得,买红酒的钱从哪来?” “总不会是虔诚信徒的捐赠。”罗兰说。 “那点钱算什么,”仙德尔像猫一样‘呼’了几声,黏在罗兰的怀里:“当然从「真理议会」来——议会里的贵族,富商,以及,通过议会,影响议院,‘请求’国家拨款——” 圣十字可是国教。 圣化红酒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对抗血肉摇篮、对抗这些妄图毁灭世界的邪教徒的最‘廉价’的手段:至少它还能用钱买来,并且相较那些稀缺材料,它们到处都是。 所以。 快给钱。 每一年,每个月,都有源源不断的金镑流入圣十字,流入教会。 他们用这些钱‘行圣事’,当然也包括了红酒。 “虽然叫‘圣化酒液’,实际上,不会真有邪教徒疯了攻击教会——那里已经是主教和议会高层们的私人窖藏了,罗兰。” 仙德尔戏谑道:“谁会用二十五年的特级园出产的限量瓶陈驱邪?” 不仅红酒。 实际上,教会中许多背景不凡的牧师或富庶地区的主教们多少都得到了优待—— 他们吃的穿的,每天用的,哪怕一块肥皂都有漂亮的彩盒包装缠特意装点过的羊绒线,皂块用油纸裹着,还附赠一张亲笔字卡。 这叫‘牧羊者的细节’。 在教会、修道院待过不短时间的仙德尔·克拉托弗实在太了解这些人的生活,同时,她的姓氏也能让她一出生就享受到这些。 她远不及兰道夫·泰勒有钱。 她的财富是隐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打实存在——她没法像买一盒香烟一样顺手买下整家报社,但倘若她想发表点什么言论,全伦敦的报社都会配合她。 “我搬一些给你…罗兰。随着不断向上,你早晚得学着和那些衣冠楚楚的废物相处…如果你不当场点评几句,呵,那些软骨头可会背后‘称赞’人了。” 「‘搬’一些。」 - 是啊,这个词真可怕。 「仙蒂,饿饿。」 罗兰:…… “我对红酒没什么兴趣,仙德尔。我看就不用麻——” 仙德尔含情脉脉:“你之前对打我也什么兴趣。” 「都可以培养,都可以培养。」 - 废话太多了扳手。 「哎呀,你不会要打我吧?」 罗兰:…… (本章完) ------------ Ch.521 密林中的银色蝴蝶 午夜。 罗兰和仙德尔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那蠢贼才挖出个不算深的土坑——它的确没法到富人的墓园去。 且不谈那里的守墓人,就连上锁的墓穴它都打不开。 ‘我们跟上去。’ 罗兰矮着腰,和仙德尔不远不近坠在它身后——那影子抱着一副新挖出来的婴儿尸骸,跌跌撞撞地在迷雾里晃了一路,穿过墓园,来到边缘处的栅栏旁。 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被用铁夹豁开的口子。 这是供盗墓贼出入的,也该是很早以前一伙人留下的痕迹。 被个蠢贼找着了。 罗兰和仙德尔跟着它,从那破损的栏洞钻出墓园,一路向郊外的密林去。 夜雾更浓。 潮湿的水汽同空气里的灰土黏在暴露的皮肤上,渐渐厚出一层黏腻。 死在冬季的歪斜枯枝仿佛影影绰绰的鬼影,除了灌木推搡裤腿的沙沙声,深入的密林里时不时响起三两乌鸦的叫声。 不会有人说这是地狱,但你要讲这里是通向地狱的阴路,恐怕许多人会同意——伦敦城郊外不少这样的林子,但绝不会有强盗谋财害命后试图藏在这里。 他们也怕幽魂。 罗兰在前面弯着腰走,仙德尔在后面跟着自己的男人。 一会看他的脖子,一会看他的屁股,他的小臂、手腕和干净细长的指头。 还有那条灰缎束好的、禁欲感极强的垂至后背的黑发。 她就像一只悄悄尾随主人的恶猫,被那缕逗猫棒似的头发引诱着,一路追它,非要追到彻底磨没了脚掌。 仙德尔用食指按了按舌尖,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 她体内流淌的、填充灵魂的东西总让她看许多人或事不顺眼,总想把它们弄坏,弄的再也修不好,回不去——可倘若她爱上什么,那血和魂魄同样要来催促她,并且,更猛烈地催促。 它们希望她快一点像毁灭他人一样,毁灭自己本身。 她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样,没法像老师一样教给学生,说用针更好,还是用木棍更疯狂。 但她清楚知道。 这感觉是万物之父给不了的。 她那善良的、奉献了自己的妈妈给不了,她那痴傻的把头埋入池塘学鱼的父亲给不了,她爷爷那个企图偷她衬裤后来忏悔‘自杀’的圣童也给不了… 东区的小动物们也给不了。 这感觉… 仙德尔伸出手,抓了抓罗兰的背影。 ‘只有你能给我。’ 灰发少女行走在阴影中,追随者眼里有烈阳的男人。 忽然。 前方的脚步停下了。 罗兰拉着仙德尔往树后躲了躲。 摇晃的窃贼抱着尸骸,拨开一片片杂乱的灌木,钻过几颗倒塌的死木。 ——前方是个只剩了半边的房子。 也许是某个猎户搭的,作为临时落脚点的简易木房。房体全由木板和铁销拼接,罗兰能想到它完好的模样——这样的房子是不可能用来居住的。 “猎户的临时落脚点。” 仙德尔得出了和罗兰相同的结论。 “我盯着。”罗兰缓缓拔出枪,“去找费南德斯,仙德尔。我会盯着它,直到你们赶过来…仙德尔?” 零星鸦鸣预示着午夜漫长的沉默。 也许几个,十几个呼吸。 罗兰一脸漠然地回头。 有人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她半张脸藏在阴影中,于黑暗中流出腐臭泪水的蓝色眼睛,只投来令风与鸦噤声般的凝视。 死寂中,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来。 捧住了男人的脸。 “我的厄运,我的灾难,我的耻辱…” 她轻吻了下他。 “我的快乐。” 有那一么一瞬间,仙德尔在罗兰那双永远沸腾、炽热的眼里看见了一把凝固成尖锥的火。 这火能刺死她,或者她背后的草皮、枯树、墓园,劈开半个伦敦,让所有善或不善的陷入永无休止地哀嚎——就是这个… 亲爱的。 就是这个。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你。 面见主宰的女人于颤抖中颤抖,在夜露中夜露,花岗岩或通了电的金属不能给她的快乐,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就能。 她甚至想到,将自己的尸骨煮得干干净净,砸断,用手碾研磨成细细的,像盐一样洁白细软的调料,撒进萝丝或伊妮德不吃饭的嘴里。 然后。 当罗兰同她们一起呼唤恩者时,就能用最嫩的皮肤感受最真实的自己… 她会和他的白血一起沸腾,奔涌进那座劫难的开始,融化在一个野蛮的、无知的灵魂中。 她不会降生,会在这灾厄的、柔软的襁褓中一寸寸腐烂,发臭,听着身体主人从埋怨到哀嚎,听她恳求一万个神灵拯救自己的血肉。 就像那亲手精造了断头台的君主死前的高歌: ‘我的人民爱我。’ 仙德尔静静望着罗兰,在他怀里,任由他用手指拭去自己唇上的鲜血。 ‘你的仙德尔也爱你。’ 她低声祷告。 没有万物之父的信徒会在夜里祈祷。但万物之父知道,夜里也有两轮永燃的太阳吗? 年轻的姑娘和男人拥抱着,静静在重新响起的鸦歌中拥抱着。 因为两个疯人的灵魂了解彼此,也触碰过、向对方展示过自己腐烂的地方——对于这么一对儿合拍而可怖的灵魂,他们的结局要么毁灭自己,要么毁灭别人。 怪物是没法安生过日子的。 “我该带一根鞭子来,是不是。” 察觉到怀里的姑娘终于稳定下来,不再颤抖,罗兰才借着月光,抬起她的下巴。 那双海蓝色的眸中尽是餍足。 她吃饱了。 “你一直随身携带。”仙德尔轻轻推开男人,碰了碰被自己咬破的嘴,轻笑:“可你实在吝啬用它…罗兰。” 她用手指按住罗兰的枪口:“你不需要它,对吗?不需要它,也不需要费南德斯·德温森——有个聪明的情人好过一个蠢如猪的贼…你瞧,我一路都不问。” “让我陪着你吧。” 仙德尔掸了掸男人肩膀上的草屑,笑吟吟道:“我的罗兰,我的教主。” 她说。 “你为什么总想甩开我呢?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个‘一无所有’的贼?” 罗兰挑眉:“我可不许你这样说帮我写作业的好心人。” 仙德尔眼睛亮晶晶的:“太好了,所以太坏了,是吗?” 她转动眼球,精致的面容仿如复生的人偶般令人心里发寒:“你了解我,所以…你担心我杀了她,是不是?” 仙德尔看向那座塌了大半的林中旧屋。 “我确实会。我本来准备在你走进去,在你叫出她名字时——砰!”她比了个枪的手势,整个人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麻雀般,背着手,在罗兰身边学步,“你该有多痛苦?我又该多痛苦?” “一发子弹。罗兰,你难道不想体验一次真正的、让灵魂战栗的——” 嘭。 她被扼住脖子,粗暴抵在了树干上。 金色的火焰在那双逼近的眸子里流动起来,愈发粘稠。 时间仿佛凝滞。 “我们清楚彼此都是什么样的人,仙德尔。我可以说,很少人比我更了解你,也很少人比你更了解我。” 少女被向上提。 向上,再向上。 她挣脱不了。 那是沐浴过两次「审判之剑」的血肉,是流着古代异种之血的躯壳。 这些力量能让身体的主人轻易击穿墙壁,扯断钢铁,当然也可以握碎她的脖子,让手指捏烂皮肤、肌肉和血管,混着滑腻的血液取出她喉咙中的软骨。 轻而易举。 “你可以杀任何人。你的父母,爷爷,我的叔叔,萝丝。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试试对我们的女王下手。” 罗兰静静凝视她涨红的脸,那愈发灿烂的笑容,以及不受控制开始抖动的四肢。 “但是仙德尔。” 罗兰缓缓靠近,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但是仙德尔,有翼者。” 罗兰轻声。 “我们讲过,当你还是成员,就最好听我的。” “我是说…” “最好。” 冰冷的呼吸呵在少女的脸上,就像一股助燃的气流,让疯狂沿着抖动在伦敦近郊这干涸的密林里恩赐了一场滂沱。 然后。 双眸平静的男人松开了手。 坠落的则踉跄几步,摔在草里,捂着脖子,抬起头。 露出几乎要撕开两端嘴角的笑容。 “你要一直这样对我,我就一直听你的…罗兰。” 她激活了「秘」,于是,脖颈上的淤青便如烈日下的冰雪般飞速消融。 “我的灾难和快乐…” 少女嘟囔着,回味着,恳求着他一定,一定,一定要将这一面留给自己。 哀求他永远留给自己。 千万别丢了。 「这样的怪癖可太恐怖了。」 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 最恐怖的是… 罗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最恐怖的是。 不止一个人爱上了它。 罗兰默默抬起头,移开视线,注视那由焰浪勾勒出的枯死残疾的木房。 一只银色的蝴蝶穿林而过。 她为什么来这儿? 你能告诉我吗? 哈莉妲。 (本章完) ------------ Ch.522 哈莉妲的珍宝 塌毁的木房本就不大,再算上一半成了废墟。 跌跌撞撞的仙德尔跟着罗兰穿过潦草遮蔽的树枝与歪倒的树干,绕过一地木屑与废弃的锈铁钉。 靴底碾过它们,在寂静中发出响亮的吱嘎声。 然后。 一个豹般的影子从墙后扑了出来,五根尖锐的手指划过罗兰的脖子。 ——穿过幻影。 紧接着被仙德尔一拳打在脸上,用靴尖狠狠踢了肚子! 咚的一声。 她滚了几圈,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四肢着地,飞快地爬回了‘房间’——露天的、断了一面墙壁的‘房间’。 仙德尔看了罗兰一眼,默默将拔出来的匕首送回软鞘里,像萝丝常做的那样撇了下嘴。 哈莉妲… 罗兰迈步走入没了门和门框的猎人小屋。 鼻子比眼睛率先报了警。 一股浓郁的腐烂气味往鼻孔里钻。 哈莉妲跪坐在角落,怀抱着那气味的源头,用手紧紧搂着,双眼警惕地盯着缓步而来的两人,生怕谁抢了她的宝贝一样。 是的。 气味源头是一具婴儿的尸体。 高度腐烂的尸体。 那婴儿死去多时,皮肤流出的恶臭渗液恐怕敛骨的都难以忍受。它浑身生满了烂疮,在渗液的浸泡与摇篮般的揉捏拍打中,发出一种掺了水的、滑腻粘稠的脂般的声音。 它通体泛着油光,腐破的眼球、鼻孔和不自然打开的嘴里盛满了在拥挤中蠕动的肉芽般的蛆虫。 它们挤着,钻着,一齐缩皱着,随‘母亲’的哼鸣与摇曳向外洒着。 黑发银眼的女人哼了一首不算常见的童谣。 这让她和她怀里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她盯着罗兰和仙德尔,空出一只手,拿起藏在背后的纸盒——里面见了底的牛奶早就变质,摇动时还有黑色的虫子从内向外飞。 罗兰静静看着她。 看她把那仅剩发黑的奶灌进婴儿的嘴里,淌出蛆虫。 它们顺着烂破损的皮肤、不自然膨胀的肚子和大腿翻开的、褐黄色脂肪间滑落。 然后。 在地板上,在那泡恶臭里挣扎。 她身后摆着几堆不完整的尸骨,都是从墓里挖出来的。 “哈莉妲。” 罗兰轻轻叫了一声。 穿过黑发的银眼中一片混沌。 她应该认识这个人,却好像不该现在认识他。 “…汪。”她想要叫罗兰的名字,却早忘了,只是扯着自己不受控制的脸,摆出一副友善的狰狞。 然而。 当罗兰向她俯身,向她伸出手时,她又退缩。 她把那腐烂的,以及成了骨头的,统统敛进自己的怀里,紧紧搂着,蜷着,用手臂和膝盖、小腿阻挡坏人,以防他们抢走自己的珍宝。 “弟弟…” 她哑着讲出了完整的话。 “我的。” 缩回角落。 她很久没喝水,没有吃过‘人该吃’的东西了——那些好的都被他留给了孩子们,而早早长眠的孩子们,又把那些留给了蛆和虫蚁。 吱呀。 仙德尔的皮靴突然将一条翘起的木板踩陷。 这无疑让有了好几个孩子的母亲瞬间警觉! 她恐惧这灰发蓝眼怪物身上的气味,她能感受到时刻逼近的、居高临下的危险,刀锋一般的恶意和让人恐惧的、角度精准的笑容。 可母亲就是失去了双腿的风。 她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孩子。 “荷——!”猎豹一样发着怒,身体却越缩越小,几乎要和墙角的蛛网、土块争夺地盘。 “她在恐惧我。” 仙德尔兴致高昂,紧咬着下唇,跃跃欲试。 这可比动物,比精神正常的人要有趣儿多了。 “仙德尔。” 罗兰轻轻念了她的名字。 少女骤然顿住向前的步伐,缓了缓快速起伏的胸口,歪着头,表情奇特:“你想好怎么遮掩这件事了吗?教主大人。”“费南德斯·德温森可不是那种‘我们是朋友’就放过罪犯的执行官。他没有一颗灵活的头脑,这事恐怕要闹到伊妮德·茱提亚的面前——你不想让事情到这一步,对不对?” 当然。 掘墓好遮掩,可这案子里的的确确死了个活人。 怀里的那個婴儿。 如果哈莉妲被逮住,只会有一个下场——也许罗兰能为她讲几句,使她免于被吊死的命运。 然后,在不见天日的黑牢里住上十年?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仙德尔笑容中带着一丝怜悯。 “一名窃婴的邪教徒正巧偷走了哈莉妲的弟弟。这愚蠢的姑娘尾随他到了郊外的密林中。执行官仙德尔·克拉托弗与罗兰·柯林斯救下了她——遗憾的是,在与邪教徒的战斗中,队长费南德斯·德温森为了保护自己的队员,不幸牺牲…” 虔诚的信徒双手交合,垂眸祷告。 “…愿万物之父庇佑他无畏的灵魂。” 罗兰沉默片刻,凝视着墙角瑟瑟发抖的女人。 她还穿着她们初见的那身,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划出了不少伤口。 赤着一双细长的脚,趾头里塞满了泥巴。 她和罗兰对视,又迅速移开视线,搂了搂怀里的婴儿们。 然后,再悄悄转过头,看罗兰,视线还是一触即退。 “我的…” 她哑着嘟囔。 “是我的…” 罗兰转过身,看向已经拔枪的仙德尔:“就照你说的吧——前半段,仙德尔。我不知道你究竟从哪得出我们两个能够对付一名四环的结论。布里斯托尔的战斗你难道没在场吗?” “你应该清楚费南德斯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仙德尔一脸失望:“我还想要听你说‘我们怎么能伤害费南德斯’——罗兰,伱可真让人失望。” “你慢慢就习惯失望了。” “我一点都不想习惯。”仙德尔微垂枪口,扣动扳机。 砰——! 子弹擦着罗兰的裤脚钉进早已酥软的木板里。 接着。 是连续不断的枪声。 它打破了密林的寂静,也迎着阵风响过整个墓园。 “可别死在队长的手里,罗兰。” 仙德尔打空了子弹,随手扔下枪,拔出匕首。 “如果那个贼在,大概也不会赞成你为了这么个东西,直面一名四环的「圣焰」。” 仙德尔瞥那捂着耳朵哀嚎的疯女人,眼底闪过一丝恶意:“我讨厌有人给你惹麻烦。” 罗兰默了默。 “仙德尔。” “嗯?” “上一个给我惹麻烦的人…是你。” 仙德尔一脸无辜:“那不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吗?勇士拯救了眠梦中的公主…” 罗兰弯腰捡起那片被子弹撕掉的裤脚,揣进兜里:“我能选择当国王吗?” 仙德尔又惊又喜:“那…父亲?” 罗兰:…… 懒得搭理发病的女人,罗兰弯腰掸掉在哈莉妲胳膊上蠕动的蛆,拨开她油腻黏连的黑发:“如果你忘了我的名字,我可以再说一次。” “我是罗兰·柯林斯。” 他轻声道。 自虚无中垂落的白色薄纱,清泉般淋在男人的身体上。 那双银色的眼睛忽地放大。 她看见了。 朦胧轻纱背后的… ‘弟弟…’ 哈莉妲喃喃伸手,却被震耳的轰隆声打断。 破碎的砖墙背后,风暴席卷而来。 “邪教徒!!” (本章完) ------------ Ch.523 费南德斯的战斗 当费南德斯听见那声枪响,就立刻清楚,罗兰和仙德尔与那盗墓贼开战了。 他慢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拎着枪往那边去—— 可是。 几个呼吸后连续的枪鸣,让这位队长变了脸色。 罗兰和仙德尔都是二环。 这两个人绝对有能力杀死一名同环仪式者,甚至以「圣徒」的力量来说,如果配合得当,制服一名不算聪明的三环也不是不可能—— 而对付一名「学徒」… 不需要连续开枪。 也就是说。 他们有麻烦了。 急切的队长朝着声音的方向拔腿狂奔! 应呼唤而来的风暴环绕着他的躯体,掀起尘泥的疾驰几乎发出了尖啸! ‘该死。’ 这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案件,绝不该出什么大事才对… 该死。 费南德斯咬紧牙关,被激活的「秘」同肺腑中吞吐的暴风齐齐怒吼,烈焰般推动着本就强盛的血肉发出更加摄人的轰鸣! “邪教徒!!” 费南德斯大吼! 他看见了! 看见了—— 看见了… 自己的母亲。 这‘幻觉’只让他犹豫了刹那,旋即一个名字从脑海中跳了出来。 白纱杀人魔。 那個以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并分尸了明思·克洛伊和奥兰多·威尔森的邪教徒! “哦,看来小苍蝇们还有队长。” 费南德斯看着自己的‘母亲’笑得怪模怪样,用滑腻的嗓音讲话,手臂中环着一名无辜的深肤少女。 仙德尔手持短匕,挡在罗兰面前。 而罗兰… 靠在墙角昏迷了。 他给了仙德尔一个眼神,询问罗兰的状态。 少女微微摇头。 费南德斯这才长舒一口气。 人没事就好。 “整个伦敦的执行官都将是你的敌人…邪教徒。”沉下心的队长缓缓迈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罗兰,拧着手腕,将枪口向上挪:“放开她。” “放开她?” 听了这话,‘母亲’笑吟吟地将自己藏到少女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说‘请’,焚烧者。” 费南德斯咬咬牙,心中默默计算着子弹路线:“‘请’放开她。” “说‘请放开她,姑姑’。” 费南德斯调整了一下枪口,沉声:“请放——” 手指一扣! 砰! 喷薄的烈焰推动着那发旋转而出的银弹拉出一条细长的弹线,眨眼间在哈莉妲肩膀上炸出一朵血花。 遗憾的是,她身后的人似乎早早料到这一点,提前躲开了。 这发子弹本该打穿少女的脖子,顺势钻进这邪教徒的喉咙里才对。 “怪不得都说焚烧者没有感情,你们倒真表里如一。” 面对嘲讽,费南德斯显得格外平静。 “邪教徒必须死。” “哦,那这位祭品小姐也该死吗?” “这只是必要的牺牲。” ‘母亲’大惊失色:“你比我们还像邪教,枭阁下。” 费南德斯皱眉:“你知道我。” “谁不知道你呢?”她勒着哈莉妲慢慢后退,离那背后的密林越来越近。 接着。 一把甩开受伤的少女,头也不回地闪入一颗粗壮的树后,朝着密林里狂奔。 费南德斯回头看了仙德尔一眼,扔下一句‘照顾好罗兰’后,快步追了上去。 这可是白纱杀人魔。 前一阵沸沸扬扬的血腥大案的始作俑者。 他必须弄清楚对方踏在什么「道路」上,以及,‘她’背后究竟是什么组织——血肉摇篮?秘银教会?还是…黑瓮? 这邪教徒似乎只在低环,可总给他一种迎面刺来的危险感。 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在今夜彻底杀死他。有些仪式者就该死在低环。 他们太危险,天赋太高。 仙德尔喊了一句‘小心些’,看自己的队长没入黑暗。 然后。 慢条斯理地收好匕首。 她转过脸,注视中了枪的疯女人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像那些蠕动的蛆虫一样,在地板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红痕。 她口中喃喃着‘弟弟’,一点一点爬过她的脚尖,爬到‘罗兰’身边。 抬起手。 抓住了一道并不存在的幻影。 ………… …… 费南德斯追的谨慎。 他的记忆里可有不少死于低环之手的仪式者——也许一枚子弹,一根钢线,或一把餐刀。 他时刻与邪教徒保持着安全距离,只要穿过这片密林,到了空旷处,他就无处躲藏了。 时间站在他这边。 随着战斗,闻讯而来的执行官或警察会将他团团围住。 到时,就会多上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费南德斯操纵飓风吹开面前的阻碍,紧盯那道灵活的背影,时不时在‘她’折转或闪躲后开出一枪。 没有一发击中。 越追,费南德斯的表情就越严肃。 这邪教徒不对劲。 ——血肉能够承载的「秘」是有限度的。 仪式者都如此。 他们会在入夜后,从眠时世界汲取一天消耗的「秘」,并不停重复这样的过程。 每上升一环,仪式者能够容纳的「秘」就更多。 抛开少数增幅血肉的大仪式和持有特殊器官的仪式者。 一般情况下,抵达四环的仪式者就拥有持续作战的力量了——即,维持自己的能力,直到战斗结束。 这时间不会太久,但绝对够用。 (前提是不主动构建、维持一座「场」,否则时间会更短。) 费南德斯的秘术器官使他比一般意义上的四环更加‘持久’——那么,前方这个维持‘母亲’形象的仪式者,在第几环? 如果‘她’和自己同环,为什么要放过仙德尔和罗兰? 如果更低… ‘她’属于哪一条「道路」? 哪一条「道路」能提供如此庞大的「秘」? 「兽群」和「铁骑」有这样的能耐,可他们做不到白纱杀人魔这样变更每个人眼中的形象。 持有的「奇物」吗? 还是,一个特殊的、刚刚举行过的仪式? 费南德斯必须要尽量掀开这有可能成为「大罪」的邪教徒的底牌。 在仪式者的战斗中,情报是第一重要的。 他正想着,前方却忽然一片寂静。 穿林声消失了。 咯吱… 咯吱。 费南德斯也停下脚步,踏着枯叶,环顾四周。 潮湿的夜雾刚被渐息的风暴吹散,眨眼又涌了过来,再次遮蔽了月光。 忽然。 左侧一道呼啸的鞭声! 啪——! 在侧身闪过的脚前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鞭子? 费南德斯低头看了看,双眸闪烁。 这武器让他想到了一个不怎么出名的大仪式… 驾驭风暴的男人吐出噼啪作响的电光,缓缓从皮套里抽出两只玻璃试管。 ‘啵’的一声,用拇指挑开。 按住瓶口。 让我瞧瞧你还有什么本事吧。 邪教徒。 (本章完) ------------ Ch.524 交手 啪——! 咔嚓。 啪——! 迷雾中的鞭影如一条灵活探头的毒蛇,总在试图在人分神的时机狠狠来上一口。 若是个经验不足的年轻仪式者,恐怕身上早开了口子,流出血,疼得难以集中精神,在这荒唐的雾中,连敌人的面都见不着就先要退却—— 可这对于一位经验丰富的执行官来说并不算麻烦。 尤其是一个拥有秘术器官的圣焰。 迷雾让鞭子更难被判断、防御,可周围林立的树与伸展的枝子也成了他反抗迷雾的帮手,在一次次鞭吻中率先给了他警示。 风也一样。 费南德斯感受着周围那一道道滑过皮肤的气流,踏着某种最原始的鼓点,与荆棘交错于危险的毫厘间。 他任由敌人渴切地进攻,让‘她’施展自己的厉害,耐心地像一头匍匐的、绷紧肌肉的猎犬,只待猎物技穷之刻… ‘邪教徒。’ 费南德斯咧咧嘴,侧耳闻声。 偏头的下一刻,一道抖来的鞭头砸断了枯枝。 咔嚓。 ‘这就是你的全部能耐了?’ ‘「大仪式:鞭笞者」,以及,一个未知的、能够令你容纳大量「秘」的仪式或奇物?’ 他默默估算着距离,用鼻子来追踪气味。 圣焰一环的「苦行僧」能够使仪式者拥有超越凡人的意志与忍耐力。 他们的力量大幅增长,能够在水下长时间屏息。即便身体部位受损也可以持续作战并快速适应各种恶劣的环境。 而到了二环「猎人」,他们将被激活一个类似秘术器官的能力。 也许远不及秘术器官,但绝对实用的能力。 「邪恶嗅觉」。 仪式者可以通过它来标记敌人所散发的「秘」,在一定距离和时间内,通过嗅觉来追踪目标。 这也是费南德斯认为‘她’逃不掉的原因。 通过观察,他已经可以大致确定,这鞭子不是「奇物」——使用「奇物」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十来次的进攻,足以证明那只是一根普通的皮鞭。 所以… 只要抓住它… 费南德斯悄然绷紧肌肉。 电光在他的呼吸中重新活跃起来。 等待。 等待… 一個机会! 呼啸而来的长鞭击碎了横斜的枯枝,目标是他持枪的那只手! 抓住! 抓住它! 这就是指向目标的死亡之线! 费南德斯不退反进,大吼着‘我即圣焰’,呵出的雷霆劈开迷雾! 近了… 接近了! 就在这时。 费南德斯的心脏忽然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多年来的经验在向他示警。 他仿佛被一把镰刀架在了脖颈上,毛骨悚然! 甚至皮肤能清晰感知到即将切断筋肉与喉骨的锋利! 不… 不对! 生死时刻,费南德斯还是听从了那难以言说的预感,收回左手时,持枪的右臂也高高竖起! 他脚下激荡起一团炸开碎石的风暴,反推着他迅速向后远离! 锵——! 那鞭子正如他预感一般,于短暂退散的浓雾中划过。 切油脂一般。 月光照亮了一条平滑的切口: 那支胡椒盒被分割成了两段。一段在手里,一段落在地上。 倘若切口再向下,就要带走他的指头,甚至整个手掌。 他左侧的几颗枯树被拦腰斩断,仿佛一把数尺长的细片弯刀,被一个唯有故事里存在的巨人握着,轻松一挥。 灾难般的利刃。 浓雾中传来欢快地笑声。 费南德斯低头看了看手掌中只剩握柄的枪,感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淌着冷汗。这是… 什么样的力量? 「奇物」? 不。 不可能。 以他的经验来说,「奇物」只分为两种。 只要持有就得不断付出代价的,以及,使用时才会被激活的。 他没见过、听说过任何一种奇物是可以用做武器,但不必付出代价——直到你‘真正使用’它。 没有这样的「奇物」。 就像他交给罗兰的「蛛吻」,你不可能开上两枪后,再告诉它这两枪不算数,从第三枪开始算。 这不可能。 所以… 仪式? 还是特殊的、不大出名的非冠神「道路」? 费南德斯无比警惕。 现在,哪怕挨上一鞭子,他就得丢下点零件在这片林子里了。 小心… 小心…… 咔嚓。 左边! “风暴!”费南德斯低吼一声,再次疯卷的气流伴随折裂的电光将他远远推离了鞭影的攻击范围! 他借着风暴向后跃了几步,退着退着—— 忽然,右脚一深! 不知何时出现的湿粘液体瞬间淹没脚踝、小腿,在他作势发力的下一刻,又迅速凝固成一块坚硬的钢岩! 费南德斯痛哼一声,捂着膝盖,半跪倒在泥地里。 他试图再次激活器官的力量,却发现另一只脚也深陷泥潭——这一回,他亲眼目睹了经过: 本该坚实的土地仿佛受了什么影响,融化成一洼人造的微型沼泽。它只吞了他的脚、小腿,没过大腿后,仿佛被暴风吹灭的火烛顷刻冷却,凝固。 现在。 他的整个下半身都凝固在岩石里了 就像一具只活了上半身的雕塑。 还是快要死的雕塑。 “执行官之死…怎么样?” 密林里的‘女人’戏弄着他。仿佛一只许久不见老鼠的家猫,终于释放了心中深埋已久的渴慕… 小老鼠就在这儿。 “审判庭之枭死在我的手上!审判之枭死在我的鞭下!啊哈——我杀了审判庭的执行官!我要把他的脑袋泡在圣水里!” ‘她’像唱歌一样快乐地吟着,脚步如幼鹿般撒着欢。 影子时而在迷雾中浮现,又迅速隐没,发了横财一样扯着嗓子叫。 然后。 ‘她’走出了迷雾。 就像翻卷滚水中孵出的妖怪,夜雾与银月下起舞的邪祭者。 费南德斯默默举起枪,对准了那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缓慢地扣动扳机。 砰——! 那挤压双腿的剧痛让他没法精准迅速地将每一发子弹送到想要的位置。 显然。 ‘她’躲得比之前还要利落轻巧。 一发接着一发。 六枚子弹,只是让那状若疯癫的邪教徒向右跃了几步,接着,绕过一棵树,又继续向前… 费南德斯勾了勾嘴角。 咔嚓。 那喷薄的寒霜如冬神叹息般瀑布而下,力量之大几乎在脚下的泥泞中吹出一朵绽开的冰花! “万物之父可不会庇佑你,邪教徒。” 费南德斯盯着不远处凝固的影子,不慌不忙地换起子弹。 (本章完) ------------ Ch.525 为世界带来小蛋糕 「圣焰」二环的「猎人」除了「邪恶嗅觉」外,他们还掌握着一种特殊的、真如山野猎人般擅长的技巧——只不过,这捕兽夹并非使用金属、卡簧和丝线制成。 用「秘」。 这是一种唯有「圣焰」才能举行的「大仪式」。 ——使用极特殊罕见的素材,仪式者将掌握一种通过操纵、凝聚「秘」,从而构建「陷阱」的力量。 根据材料的不同,会直接导致「大仪式」的偏向。 即,每一位「圣焰」所制作的「陷阱」也不同。 费南德斯的「捕兽夹」就拥有「寒霜」的力量。 而有些「圣焰」的「捕兽夹」则携带了烈火,剧毒,或能够起到类似圣水般的驱邪效果。 这是一项十分出色的能力。 特别是对付一些无知狂妄的敌人来说,几只「捕兽夹」就能让他看到一张张歇斯底里的脸——当然,费南德斯不常使用它的原因在于,这力量需要一定的「秘」来维持。 而他又很少与邪教徒一对一作战。 执行官们可没这样的‘骑士精神’,邪教徒也一样。 通常「圣焰」面对敌人,更多会用到第三环「荆棘」的能力——也就是多数异教徒口中,让「圣焰」真正开始变得麻烦的能力。 但眼前的敌人实在太过‘灵巧’,杀伤力又太强。 恐怕他挨上一下,战斗就结束了。 “现在,我们可以赌一把,邪教徒。” 费南德斯举起另一把枪。 “在你那根像刀一样锋利的长鞭砍下我的脑袋前…你猜,子弹会先到,还是后到?” 被寒霜冻结整条大腿的‘女人’没有挣扎,腔调奇特地反问: “审判庭之枭愿意死在这样的地方?和一个邪教徒?” “你可不仅仅是‘邪教徒’,白纱杀人魔。”费南德斯冷笑:“你不会告诉我,明思·克洛伊的惨案不是你干的吧?” ‘女人’异常平静。 “是我干的,”她说:“可如果我没记错,你们这群黑乌鸦似乎只愿追逐异种、血肉摇篮、黑瓮…我和哪一个有关?” 费南德斯轻嗤:“现在求饶已经太晚了。” 虽然这样说,他仍不停暗自使着力气,试图悄然唤醒疲惫的器官,招回风暴,切开泥泞中那块困住他的岩石——费南德斯想,对方大概也在做同样的事。 他们显然都没有同归于尽的想法,自信能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杀死对方。 两个人都一样。 绝不会想为了这样的敌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所以… 看谁更快。 ‘倘若我完成过第二次「审判之剑」就好了…’ 费南德斯想。 “你背后不会是血肉摇篮和黑瓮。”他说:“我和那些臭狗屎打过交道。你不像那些人——秘银教会,还是…” 说到这儿,男人不禁皱了下眉。 越想越不安。 此刻,费南德斯倒希望对方背后的组织是自己听过的那些名字,至少这还算是‘邪教里出了个怪物’,而不是‘又多了個让人头疼的邪教’… 事不遂人愿。 他听见了同之前一样的笑声,看见那被冻了条腿的‘女人’,朝着他遥遥屈膝——只是一条腿,动作怪极了。 “「茶话会」的有翼者向伱问好,审判庭之枭。”对方欢快地打了招呼。 费南德斯的心渐渐下沉。 一个在伦敦活跃的新邪教… 有翼者? 比起那几乎要‘摆到明面上’的血肉摇篮,他更警惕这样的组织。 尤其是当他见识过对方的力量后。 ——能够让坚固的变柔软,再让柔软的变坚固。 大地化为沼泽,又转瞬凝固成坚石。 这他妈不会是心想事成吧?! 哪条「道路」有这样的能耐? 自己活在《伊甸经》记载的历史里? 对面是「圣者」黛丽丝? 费南德斯越想越可笑。 这怎么可能。 更可怕的是,倘若对方也是个「四环」还好。 可自交手以来,‘她’并没有展露更多的力量。 也就是说。 ‘她’的环可能并不高。 至少没有自己高。 那这条「道路」就实在太可怕了。 有翼者…茶话会… “聊聊你们的目的?”费南德斯察觉自己体内那枚秘术器官再次‘充盈’,也不急着重启战斗,反而随口问了起来:“既然你清楚审判庭的职责,恐怕也不愿和正教为敌——” 他说。 “总有些个自命不凡的非要干出点什么来,证明她与众不同…” “说实话,枭阁下。你和你的两个乌鸦崽子扰乱了我的仪式,”‘女人’打断费南德斯:“这本来和你们无关。” ‘她’有些无奈。“那个丢了孩子的女人也是愚蠢,非要教我还给她一个活的弟弟——我只好把她弄疯了…你瞧,这样她就不会纠缠这件事了…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滥杀凡人的。” “我们怎么能和邪教徒一样呢?” 费南德斯沉默。 这话倒解答了他的疑问——关于那生疏的掘墓手法的疑问。 甚至他猜测,守墓人,以及丢了孩子的家庭也该在这仪式中扮演某种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因为仪式就是这样,多数都很奇怪。 尤其是升环仪式。 且不提「风琴」之路的某些升环仪式净要仪式者打着‘艺术’的旗帜干那不知廉耻的事——如果你了解过「哀歌」的升环仪式,就该知道,他们为什么被称为‘脏佬’了。 仪式者们为了获取‘影响’,几乎可以付出一切。 “我是说‘你们’的目的,邪教徒。不是你的。” 清楚了一个答案,费南德斯很快开始追逐另一个: 血肉摇篮和黑瓮都遵循着某种‘教义’和‘目的’进行活动。 他得弄清楚,这个自称有翼者的,来自「茶话会」的邪教徒背后还有多少人,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可没有义务回——。” ‘她’顿了顿,仿佛一瞬间又改了主意,笑道:“哦,非要说我们的目的…” “让世界充满蛋糕,怎么样?” 费南德斯一愣。 什、什么… 蛋糕? 他听那‘女人’大笑起来:“这世界需要一些长着翅膀的人,对不对?” “我们就这样从天而降,给地上苦难或享福的带来各种口味的小蛋糕——这目的怎么样?我们要把整个伦敦的人都变成胖子…然后再告诉他们,唯有瘦的才能去天国。” “上面自由自在,地狱却能吃到各样口味的小蛋糕…枭阁下,你喜欢哪一边?” 费南德斯沉声呵斥:“住口!渎神者!” 雷鸣与风暴在向他靠拢。 于此同时,他也终于将手探入内衬,摸到了一枚鲜少动用的、代价高昂的「奇物」… 也在同一时刻。 声音遥遥。 “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困住一个蛋糕使者吧?” ——那女人轻松地将腿从冻结的坚冰中拔了出来,就像从来没有被冻住过一样。 “祝我们的万物之父每日活泼。” 告别语正如本人气质一般,充满了唯有夜里讲出来才可信的诡异。 土地开始流淌。 林立的枯木于眼中融化。 化成褐黄色的汁水。 沸腾。 熬煮着腐叶与蚁窝的土壤如同锅里熟透的牛奶般开始隆起一个又一个的气泡,破裂,鼓胀,破裂,再次鼓胀。 这煮沸的河流空熬一锅惊悚与恐惧,翻涌的炽热激流将那风暴缠身的敌人温柔地推远,再推远… 随波逐流的男人被风暴簇着,放弃了继续追的想法,默默看‘她’扯下一块‘迷雾’,做成斗篷披上,回头遥遥朝自己挥手,就像告别一艘将远航的船一样挥手。 之后,幼鹿归巢般跃了几下,不到十几个呼吸,逃离他的追踪范围。 就像雾消散在雾里。 片刻后。 树林重归寂静。 “有翼者…” 满身泥泞的男人摩挲着发涩的手掌,注视眼前那片被无形刀阵犁过的废墟。 攥紧了拳。 可怕的,极难应对的力量。 他必须将今夜目睹的一切尽快汇报给伊妮德大人——这条「道路」持有的能力过于危险… 哪怕非冠神之路的仪式者无法得到大仪式的加持,也足够危险了。 他甚至不敢想,倘若这邪教徒真有幸走到高环,将会变得多么难缠。 费南德斯深深吸了一口。 婴儿,家庭,尸骨,掘墓。 这邪教徒所说的‘仪式’… 也许。 和永寂之环的荒原白冠主有关? 可除了「枯骨」与「哀歌」,他从未听说过那些脏佬还有第三条道路… 哪怕传说都没有。 ‘茶话会,有翼者…’ 费南德斯喃喃。 (本章完) ------------ Ch.526 ‘嘉奖’与‘计谋’ 罗兰‘受伤’了。 但费南德斯只是草草问了一句,叮嘱仙德尔照顾好他和那个疯了的‘奴隶’,马不停蹄直奔审判庭最里层的那间办公室。 伊妮德最近买了许多书,当费南德斯得准入内的时候,她正披着毯子,蜷在沙发里抱着本黄纹蓝底的厚册子读的津津有味——这画面让费南德斯愣了一愣。 他想到了罗兰。 “审判长大人。” “日安,德温森。”伊妮德抬了下眼,把手旁的薄签往某页一塞,随手放到摞起的书塔旁。 费南德斯瞟了一眼。 上面写着《抗拒与堕落:伊塔山上的哥哥》—— 眼球向下。 书塔旁分别散着《妖精男孩与我的湖蓝色丝带》、《凶猛嗅觉》、《频发:好动的女人》等等… 队长默默移开了视线。 怎么说呢。 冬天的确快要过去了。 “你对我的私生活很好奇?”伊妮德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好像和你们说过,非必要少来打扰我。” 费南德斯咳了两声,沉声直言:“大人,关于我的小队最近接到的任务…” “嗯,我记着呢。” 伊妮德看着费南德斯殷勤地弯着腰,把茶杯翻过来,煮水沏茶,点上蜡烛,语气淡淡:“永寂之环的麻烦事。这本来和审判庭没什么关系…你们抓着那掘墓的了?” 费南德斯摇摇头,坐下后,肃然道:“我们遭遇了邪教徒。” “哦?”女人扬眉:“我猜不是血肉摇篮吧。那些臭虫倘若要‘材料’,伦敦城里到处都是。” 费南德斯点头:“我目前还没弄清她究竟来自什么样的组织——她自称「有翼者」,来自茶…话…伊妮德大人?” 伊妮德褐眸微动,双唇下意识向里收了一下。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 她翘起腿,静静听费南德斯说完经过:他是如何安排仙德尔和罗兰,听到枪响后用了多长时间赶到现场,和邪教徒对峙的过程,战斗的过程,以及自己为什么没有选择继续追击。 费南德斯要把这些清清楚楚的全部告诉伊妮德,并向她表明自己对万物之父的信仰,对审判庭的忠诚从未动摇。 “…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帮手,大人。我必须保持清醒回来向您报告。” 情报非常重要。 甚至高于秘术器官。 许多战争,往往只因情报的差距,结果就截然不同了。 “…这个人非常危险,能够通过「秘」来影响物质的性质…大人。” 但以她所表现的能力数量判断,费南德斯却推测她不会超过三环。 “如果那个「茶话会」里的成员全都拥有这样的力量…”费南德斯无比郑重:“也许我们该将这件事告知圣十字,以及其他正神教会。” 尤其是大漩涡和永寂之环,这仅次于圣十字的两大正教。 费南德斯的想法没有问题。 在他看来,审判庭只负责对抗邪教徒及异种。 譬如「秘银教会」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拜谎者,流浪者联盟那群唯利是图的恶党,以‘女性’为目标,打着‘解放’幌子行恶事的银纺锤,包括整个国家大大小小的、出名或不出名的邪教。 那不单是审判庭该负责的。 每個正教都应出一份力——而面对「有翼者」,费南德斯希望能通过伊妮德将这消息传递给所有正教的高层,尽可能将这个会在未来愈发麻烦的组织提前扼杀在摇篮里。 他的想法没什么问题。 伊妮德却没立刻答应,反问他是否猜测过那个‘邪教徒’的「道路」。 “我想了一路,大人。” 费南德斯叹着气,揉了揉额角。 烛火中的脸上写满了疲惫。 提到非冠神之路,每位仪式者的脑袋里都会齐齐跳出一个名字。 「命运」。 这条道路即便放在冠神的领域都算得上‘出众’。 可惜的是,非冠神之路的天生缺陷,导致踏上「命运」的仪式者没有大仪式可用。 ——否则许多仪式者也不会讽刺他们为‘没有未来的命运’了。 “不是「命运」。”费南德斯见过那条道路的仪式者。鹌鹑一样的男女们除了嘴里时常让人反感的‘命运’之外,动起手来还不如一条没吃饱的野狗。 接着。 费南德斯又考虑到,既然‘她’能操纵大地和树木,有没有可能是大漩涡的「兽群」或「不凋者」? 同时,依照‘她’所言,那被打断的仪式涉及了墓地、死者与婴儿,道路又也许关乎永寂之环…? 情报太少。 费南德斯从来没听说过哪条道路拥有这样的力量。 “她非常危险,伊妮德大人。我们得尽快——”他急切说着,却被审判长的一个眼神打断了。 伊妮德看了一眼,又低头摇晃茶杯,不慌不忙地闻了闻茶雾,小口抿了几次:“你喜欢加奶吗?” 费南德斯顿了顿:“…大人?” “我说茶。” “…不加。” “一点都不加?” 费南德斯:“只是偶尔。” 伊妮德:“真可惜。你该试着接受它的。” 费南德斯摇头:“我不喜欢太腻。” 伊妮德笑容渐深:“可既然你的审判长喜欢,你就也要开始学着喜欢了,是不是。” 费南德显然斯没听懂:“…大人?” “把这件事留在肚子里吧,费南德斯·德温森。”伊妮德称呼了全名,轻轻放下茶杯后坐正,“你难道没发现,我们这位‘邪教徒女士’真正惹了谁吗?” 她不等费南德斯回答,自顾自说起来。 “她也许因为一些我们并不清楚的过往,与克洛伊家族结了仇。伱瞧,那老东西的儿子就死在她手里,被切成了一片片薄厚不一的肉——我现在倒可以肯定,她不会是「铁骑」和「枯骨」。” 费南德斯扯着嘴角,强挤出一抹笑。 “所以,自有人头疼,费南德斯。我为什么要追着那些自己连屁股都擦不干净的老东西,握他们屎黄色的手掌,恳求他们将注意从女人和金镑身上挪开——哪怕几秒钟?” 伊妮德偏了偏头,看向墙壁上那支巨大的银色十字:“如此亵渎尸体的仇恨不会轻易结束。那是查尔斯·克洛伊与「茶话会」的事,和审判庭无关了——记住我们的职责,费南德斯。” 费南德斯盯着伊妮德,越看越不对劲。 伊妮德大人从前并不这样。 或者说,多数执行官的印象中,他们的审判长该是直来直去,有些偏执、自私、冷漠且无比强大的女士—— 阴谋诡计和她从不沾边,她也不屑算计圣十字亦或其顶端的真理议会,和那些老爷玩什么‘你猜我猜心知肚明’的大儿童游戏。 现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不怪费南德斯生疑。 “费南德斯。” 伊妮德向上勾起两端嘴角,眼底却无丝毫笑意:“你想不想做审判长?” 费南德斯一个激灵:“不!当、当然不!大人!我永远忠诚、追随您的脚步!” “那么,我的执行官,会听我的吩咐,是不是。” 费南德斯立即应声:“我会按您说的做。” “就这样吧。别将这件事传出去,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伊妮德重新捏起茶杯:“有时候,异教徒,邪教徒,也不一定是敌人…哦,对了。” 她忽然想起来。 “听说你的副手,我们的罗兰·柯林斯先生受了伤?” 费南德斯那口气终于卸了,松开紧绷的肌肉,搔了搔后脑勺,憨笑:“…咳,我没来得及细问,大人。” 伊妮德直勾勾望着她:“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是我们抓捕、并当场处死了一名试图窃尸的邪教学徒——就血肉摇篮吧。” 她说。 “小案子可没法让教会的大人们打开口袋。但你既然涉了险,带回了情报,我就要照规矩给你补偿。” 她笑眯眯地起身,从玻璃柜的木盒里挑出一根分叉的深蓝色尾羽,轻轻放在桌面上。 “哨鸟的羽毛。” 伊妮德说。 “别推辞,费南德斯。我是你的审判长,也是你的直属上司——这是你应得的。”她轻点眉心,垂眸低语:“愿万物之父庇佑你虔诚的灵魂…” 费南德斯:…… 看看羽毛,看看伊妮德。 看看伊妮德,看看羽毛。 可真是巧。 (本章完) ------------ Ch.527 误伤的耳朵 罗兰肯定‘伤得不重’——照扳手的话讲,如果身负多重大仪式和两枚秘术器官,还能在那个傻大个的手里真受了伤,可太对不起他这一身的‘金镑’了。 某种程度上,罗兰的确很‘贵’。 且肉眼可见的越来越‘贵’。 - 我算不算金镑仪式者。 「特殊的道路,多重大仪式,两枚秘术器官,悉知目标战斗方式,不畏惧圣水——」 「如果这样你还不能压制那个傻大个,现在就该买座农场提前养老了。」 罗兰撇撇嘴。 - 废话连篇。 - 你就说我棒不棒吧。 「通常来说,你这样的应该叫‘开了’。」 罗兰:?- 什么叫开了…是…不合理? 「不,非常合理。」 「你们之间的差距太大——现在你应该清楚,秘术器官和大仪式意味着什么了。能够无所顾忌地使用其他道路的大仪式,罗兰,如果不死在低环,未来的你将不存在短板。」 - 所以等我到了七环,应该能够和八环对…抗? 「小了。」 - 什么小了? 「胆子小了。」 「如果一切顺利,当你踏入六环那一刻,就已经追上了历史中持有秘术器官最多的仪式者。」 - 黛丽丝… - 圣者。 「没错。」 「六枚秘术器官。」 「冠神道路的大仪式。」 「我现在真有点相信你也许是主角了。」 - 我本来就是。 「伱是個屁!如果我是你就绝不会踩中那个寒霜陷阱!」 - 可惜你不是。 「……」 - 嘻嘻。 「崴死你。」 罗兰:…… 没错。 罗兰所谓的‘伤得不重’… 就是崴脚了。 又崴脚了。 同一只。 在他跳着和费南德斯告别的时候,没有留意脚下那根隆起的树藤… 而树藤本人也绝不会惯着一只不老实走路的脚。 - 我讨厌大漩涡。 「这和大漩涡有什么关系你这个小脑发育不健全的瞎子。」 - 什么脑…健发育? 「算了。真佩服苏月能耐着性子给你讲那么多故事…」 - 哦,你现在倒知道妮娜小姐的好了? 「我没夸你们俩。」 ………… …… 罗兰昨夜没有去教会和审判庭,在家里养…那只脚。 (实际上是为了处理皮肤和衣物上的寒霜以及打斗中留下的剐痕。) 仙德尔倒是领着哈莉妲去了审判庭——案子要有头有尾,既然哈莉妲的弟弟丢了…或许死了,她也得接受一定程度的讯问,有机会的话,没准还会有治疗。 伊妮德熟视无睹,埋头于她的里。 费南德斯倒是在第二天登门,对罗兰道了歉——为他的‘不谨慎’和‘冷酷’道歉: 他说自己不该将他和仙德尔抛下,也不该为了追那名邪教徒,留罗兰在原地。 倘若他真受了什么诅咒或奇物的伤害,恐怕要出大问题。 “我会自责十年。” 药铺二层。 一头人熊蹲坐在一把相对矮窄的椅子上,故作轻松地讲着。 罗兰则靠着床头,仿佛浑身没了骨头一样瘫在床上调侃:“…用不着十年,只三千天就够了,队长。” 费南德斯挠挠大腿,半天没反应过来。 “…那不就是十年?” “我还以为你不会算数。” 费南德斯:…… “我看你不像受伤的样。” “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罗兰笑了笑,攥了一下费南德斯的手,“当我成为执行官的那一刻起,就得接受一种结局。费南德斯,这是每一位执行官都清楚的。” 「死骗子。」 费南德斯并不知晓自己脑袋上飘来飘去的字符,释然叹气:“到底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运,罗兰。为什么这样的事总让你遇上——那可是个至少三环的邪教徒,并且还踏在一条格外特殊的道路上。” 罗兰疑惑:“她似乎没有想要伤害我和仙德尔。” “当然,”费南德斯也是这样认为,否则这两个菜鸟活不到他赶来:“也许她们不想与审判庭为敌。”一说起当时的情景,费南德斯就气不打一处来。 “…竟然变成我母亲的模样。一群丑到无法见人的渎神者…该死的…” 罗兰眨眨眼:“也没准挺漂亮。” 费南德斯倒没说自己在战斗中吃了亏:“哈,我猜该是个粗腰方脸,猜是个鼻孔比你眼睛还要大的老家伙。” 「你可真爱猜。」 罗兰绷着脸,默默移开视线。 雅姆·琼斯不敢给这位黑教服的‘大人’脸色看,虽然她实在没法喜欢起这个带罗兰走上危险之路的人——可为了罗兰能多点‘安生日子’,女人还是强忍着挤出笑脸,同普休·柯林斯一起招待了他。 “你的‘妈妈’不怎么喜欢我。” 费南德斯当然看得出来。 “她总担心我受伤…” “珍惜家人吧,罗兰。”费南德斯随口说了一句,似乎发现这话会把气氛弄得太沉重,笑着解释:“「圣焰」向上的每一环,都会让我们不断失去这样的感受。” “有时,我明明清楚面前的女人不该死。” 费南德斯说。 “但我竟对杀了她这件事感觉不到一丝后悔与怜悯。” 这不算‘吐露心声’,因为每一个接触过神秘的人都有同样的感受。 只是因「道路」区隔出了不同的痛苦而已。 “我常想,也许我们这群自命不凡的仪式者,才是这世界上真正的怪物。” 更沉重了,费南德斯。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队长打开了话匣子,对罗兰嘟囔起他刚入职时经手的那些案子。 他说,多数仪式者都承受着痛苦,那种无法言说的、唯有当针在你体内时,你才能通过每一次动作感受到它‘异样’的痛苦——这很难受,可要人选,你又该怎么选呢? “那可是能让人超凡脱俗的伟大力量。” 费南德斯告诉罗兰,只有极少数仪式者会‘享受’这样的‘失去’——他们如鱼得水,甚至渴望每一次更多的‘失去’,让自己的灵魂变得千疮百孔。 “那些人是怪物中的怪物。” 的确如此。 费南德斯。 但我是病人。 罗兰忽然明白这位队长为什么总流连花街了——也许这其中不乏对女性的热爱,但他敢保证,绝对有一大部分钱是花在‘请听我说话’这份额上的。 讨生活不容易。 罗兰心中默默怜悯那些不仅要付出劳动,同时还得训练自己耐性的姑娘们。 如果有一条道路需要的资质是「讲话」,费南德斯大概会原地成为不朽者,并给世界上那些生来就聋的一点真正的颜色瞧瞧。 ‘这就是你们渴望、追求了一生的地狱?’ 噗嗤。 费南德斯:…… “罗兰。” “嗯?” 费南德斯:“你为什么笑。” 罗兰:“我正琢磨你刚才的话。” 费南德斯:“我刚才说什么了。” 罗兰捋了一下睡散的黑发,伸了个懒腰:“…我今天要和你一起回审判庭。” 费南德斯扫了他脚一眼,点头道:“可以。我刚才说什么了。” 罗兰:“要带上点雅姆的肉馅饼路上吃吗?” 费南德斯:“可以。我刚才说什么了。” 罗兰:“你要来一杯热咖啡带上吗?” 费南德斯:“可以。我刚才说什么了。” 罗兰:“…费南德斯。” “嗯?” “其实昨天…那个邪教徒还打伤了我的耳朵。” (本章完) ------------ Ch.528 通向审判庭的马车与教诲 “一个黑皮的下流货色,你倒什么人都结交。你以为我们照顾不好一个姑娘?” 马车上。 费南德斯对于罗兰执意要带伤回审判庭的行为颇有微词——这让他觉得,罗兰心里并不信任‘兄弟姐妹们’。 虽然他的确对罗兰的这位朋友,的确有些不大好的看法。 也不怪他。 虽然废奴法案出台并落实多年,但在大多数人眼中,某些类似的肤色就该干他们该干的活—— 虽然哈莉妲只能算浅褐。 但浅上几度也没什么差别,总归不是白色。 “这就是我今天要回去的原因。” 罗兰问。 “我的朋友胆子不大…你们给她准备小蛋糕了吗?” 费南德斯惊讶地扭头看了罗兰一眼,搓了搓发寒的胳膊:“说真的,罗兰。我最近有点讨厌‘小蛋糕’这个词…” 「是不是觉得作一下死特别刺激。」 其实费南德斯在这一点上,和仙德尔有着共同的看法——绝大多数人一样的看法。 那就是: 罗兰真的没有必要结交这些会呼吸的‘物件’。 他出身底层,好不容易得伊妮德·茱提亚青眼,又身怀某条「道路」的资质,数次死里逃生才有今天——他若回头展望那曾经困于泥牢里的自己,那个被无数双贪婪之眼觊觎的自己,就该更加珍惜今日来之不易的一切。 地位,身份。 包裹自己血肉的那一层人造的、给人瞧的‘皮’。 是啊,罗兰是個善良的孩子,费南德斯知道。 他这样的出身,若不回头看,就是没有良心。可若真往来路去,就是愚蠢。 人要么愚蠢,要么没有良心。 费南德斯希望罗兰在这方面做个聪明人。 ——这世界上尽是聪明人,没有一个认为自己蠢的。 只是各有各的聪明。 费南德斯坚定认为,罗兰该把自己重情义、善交际的方面用在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是个‘人’也好。 瞧瞧那个鬼东西。 和加了奶的咖啡一个颜色,这不就是活脱脱的野兽? “如果你对自己足够负责,眼光长远,现在就要打算了。”费南德斯说的都是当下对罗兰切实有用,也足够实际的话:“执行官的身份不足以抹平你的出身,罗兰。我坦白说,你必须在超出适婚年龄的范围前付出足够的努力…” “也许十年到十五年。” “如果幸运,那时候,你就能在有身份的淑女里挑选自己的妻子了。” 费南德斯语重心长:“你这样年纪的,也许认为我太过市侩,像那些能卖了爹娘的商人一样——可我要说的就是市侩话。” 他没有坏心思,反而因为太了解这个世界,又太看重罗兰。 “一次良好的婚嫁,就能改变人的一生。伱并不清楚娶了一个血统高贵、家族背景深厚的小姐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罗兰即便低环,也能轻而易举地做到高环仪式者很难做到的事。 而罗兰有样貌,有天资,有足够吸引人的一切——除了出身。 他应该为之努力,像修剪歪长的枝子一样修剪自己的人际关系,广结良友,让姓氏以一种利落漂亮的方式在圈子里打响。 而不是和什么马戏团的浪荡女奴成为朋友。 费南德斯自己的一生早无望,这样的情况,反而更寄希望于一个自己看好的青年。 以罗兰的资质… 实在太可惜了。 上流,高贵,血脉与声誉。这些大大小小的钢印,与‘忠于审判庭’、‘信仰万物之父’一齐烙在费南德斯的脑袋里。 它们肉眼难以辨识,却又时刻滋滋作响。 “那你可没教我好的,”他出言调侃:“花街可不算必要的努力,费南德斯。” 队长不以为然:“你瞧,你虽然从乡下到伦敦,却从来没打算接受它。” 花街还真算必要的努力。 “你不会想让那些女士们认为你是个‘不正常’的、‘没有男子气概’的男人吧?” 尤其在罗兰如此漂亮的情况下。 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漂亮的,圣十字的,没什么大众爱好的,精力充沛的——这样的男人竟然对年轻姑娘熟视无睹…罗兰,如果她们讨论你和男人的故事还算好的,假如谈到了马或羊…” 罗兰翻了个白眼:“我们是执行官,费南德斯。” “倘若地位高就能让人闭嘴,市面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有关‘至高无上的女孩’的笑话了,”说到这儿,费南德斯忽然想起什么,嘬了下牙:“…最近不知哪个找死的,竟到处传圣十字的…谣言。” 当他说‘谣言’的时候有些心虚。 “什么牧师和哪家的男孩…我是说圣童。” 费南德斯挠挠大腿,嘴里不满,脸上却多少带了点幸灾乐祸:“我就知道那些牧师不干净,嘴皮子总念‘寻觅真理之路’…真理难道在圣童的屁股上?” 罗兰缓缓别开脸:“我还没听到过这样的‘谣言’。” “到处都是了,”费南德斯无奈:“教会也没什么办法,总不能把满街的人都抓起来…哦,对了,我听说你在找哨鸟的羽毛和针鼹的舌头…如果我没记错?” 费南德斯告诉罗兰,自己得到了一份‘奖赏’——作为直面邪教徒,以及从对方身上获取了不少情报的‘奖赏’。 他用不上。 但罗兰可以。 “升环仪式,费南德斯。我以为要耗上半年。” “耗上三五年都很正常。”费南德斯耸耸肩:“给你开个合适的价钱,怎么样?” 罗兰问会超过一镑吗,费南德斯说你可以用一镑收买个圣童,然后祈祷从他们的‘圣道’里发现哨鸟的褐黄色羽毛。 “五百镑,”队长没好气地补了一句:“可一点都不贵了,你以为它到处都是吗?” 异种器官的价格一直不算稳定——就像你没法给沙漠里或大海中的水囊定个准价。 毕竟你不清楚买它的人究竟多么需要它,以及卖它的人心里期待一个什么样的价钱。 一般来说。 哨鸟这类不算太罕见的异种,身上的‘零件’多在三百到一千镑不等。 当然也可能卖的更贵。 比如售卖者的性命。 “绝对算友情价加折上折了。” 提到‘奖赏’,费南德斯心里就一阵嘀咕。 罗兰前一阵刚在审判庭里公开收购哨鸟羽毛和针鼹之舌,结果他的奖励就是‘尾羽’——要说罗兰和这事儿没一点关系,他敢把自己的大脚趾切下来塞进*眼里。 他给审判庭干了这么多年活,不会不清楚自己背靠一个什么样的组织。 也多少了解自己的审判长:伊妮德·茱提亚。 他有过‘坏想法’,想要绝口不提这件事,悄悄观察罗兰会不会‘巧合’得到第二根‘尾羽’——那可就能证实许多猜测了。 当然。 他没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想好好活着。 (本章完) ------------ Ch.529 一个希望 哈莉妲被安置在审判庭的病房里——没错,审判庭也有病房。 但通常没什么人用。 因为「圣焰」之路的仪式者没有一丁点治疗伤病的能耐,而除了仙德尔·克拉托弗外,此前也没有「圣徒」加入过审判庭。 当然。 大漩涡和永寂之环的仪式者也许有相似的手段,但终归比不上「圣徒」。 当罗兰来到病房区时,仙德尔正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和他撞了个正脸——费南德斯懒得见罗兰的‘野兽朋友’,扔下一句‘你早晚会明白’后,不耐烦地找那些兄弟姐妹们打牌去了。 病房区十分清冷。 不说蛛网和老鼠,甚至脚步重一些,震浮起的灰就要呛得人咳个不停。 这里连盏像样的油灯都没有,一条留给偷情者的夜访小路似的,只告诉需要它的人不必脱衣服。 几步踏过滚圆的肚厅,让人半梦半醒的阴湿走廊中串着一颗颗被遗弃的单人间,有些破损的木门后还能听见窸窸窣窣地爬行声。 罗兰没有见到哪怕一副最廉价的装饰画,一滴油彩或指甲大小的金属十字。 什么都没有。 野蛮的砖块各有各的想法。叛逆的凸起,温顺地贴合,然后便造就了一条时而狭窄,时而宽阔,时而蜿蜒乃至需要侧身穿过的怪路——与此同时,穿行者还要几乎面对面地欣赏擦着鼻尖爬过的、墙壁上的黑壳多脚昆虫。 罗兰叫不上它们的名。 它们还挺自在。 这里不需要任何‘授权’,不用肚子里长了蛤蟆才能来。 只要你能忍受比和麻风病人关在一起还要脏差的环境,以及最阴冷潮湿的‘洞穴’。 不过仙德尔带罗兰进的那间倒是生着炉子。 地面出人意料的干净,房间里有一张板子床,用来置物的矮木桶,一把可能给孩子坐着玩的小椅子,一床被子,一杯还热着的奶,以及,仙德尔手里的水果。 罗兰刚要出言感谢,就见仙德尔旁若无人地坐到床上,端起牛奶。 边喝边吃水果。 还邀请罗兰坐下一起吃。 哈莉妲则赤足蹲在墙角,舔着一夜没有沾水的嘴唇,小心翼翼地缩着脖子。 罗兰:…… 「我他妈就知道不能对这个坏种抱任何希望。」 罗兰反身关上门,听见声音的哈莉妲银眸骤然亮了起来。 只是一瞬。 很快就熄灭了。 她蜷起腿,似乎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不让罗兰看。 但这掩饰不了她身上馊臭的汗味和发缝、脚趾里塞满的烂泥。 她所有能动的关节仿佛都要尽可能地蜷起来,向内收缩,挤压,试图用这样的力量当场压碎胸腔里越跳越快的心脏。 然后在罗兰眨眼的瞬间死得像寻常的灰尘。 她在害怕。 “她什么都知道。”仙德尔咬着苹果,朝哈莉妲扬了扬下巴,表情玩味:“你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对吗,黑皮小姐。” 她说。 “饿死了一个婴儿。” 除了墓里的遗骸,现场可有一個生生被饿死的活婴。 他肚子里除了蛆,什么都没有。 仙德尔轻笑:“…偷走了一位母亲的孩子,残忍地饿死了他。我没见过比你还要狠毒的人了…” 「我不信她没照过镜子。」 仙德尔的话让哈莉妲蜷得更紧。 她好像真清楚自己干了什么,却不回答仙德尔的话,只愣愣转过脸,直勾勾望着罗兰。 “弟弟…” 她用膝盖挡着自己的半张脸,露出那双满是茫然的银眼:“柯…” 罗兰到她面前蹲下。 “柯林斯。”他温声说道:“罗兰·柯林斯。哈莉妲,你记得我,是不是。” 环膝的姑娘轻轻点了下头,又将脸沉进自己的膝盖里了。 她不想说话。 即便罗兰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领她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她仍是那副怔愣的模样。 定定发着呆。罗兰抚开她脸上的黑发,也不急着听她说什么,就坐在床边,和她一样安静地等待时间的流逝。 五分钟。 或者十分钟。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三道深浅不一的呼吸。 直到木板上的女人终于‘苏醒’,从被子里慢慢钻出手,抓住了罗兰的尾指。 “弟弟…” 她喃喃。 “弟弟。” 她说着说着,忽然狰狞起来,似乎整张脸被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扯动,每一寸皮都不自然地颤了起来。 “…汪!我…汪…吊坠…汪!妈妈…” 罗兰反握住她的手,抖动自手腕一直向上蔓延。 他注视着那双银眼里清醒的疯狂。 仙德尔瞥了眼木板上挣扎的女人,淡淡道:“她没疯…我是说,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当然,就算她疯了,「圣徒」也不会有办法。如果有,他们早该治好自己的‘圣童病’了…” “不过,我倒是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东西。” 说着,少女无比嫌恶地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扔到被子上。 大硬币。 一枚染血的金镑。 正反的花纹已经模糊,似乎被人反复摩挲了太多次。 罗兰惊讶。 不是因为哈莉妲不可能拥有如此面额的金镑,而是视线中熊熊燃烧的烈焰。 …… 「名称」:希望 「类型」:奇物(一次性) 「描述」:一个奇迹就这样诞生了。 没有人会将一枚硬币奉如神灵。 也没有人会愚蠢到对着一枚硬币祷告。 除非这是她唯一的选择。 除非她只有它。 ‘我拥有许多。现在,我将它分给你一些,好吗?’ 弹动,旋转。 无论多么绝望的处境,它都将告诉你希望所在的方向。 注:它会带走你的绝望,以及,使用者体内的部分血肉。 注:伱不会想知道,它之前藏在哪。 注:只有一次机会,请谨慎使用。 它,和你,都是。 …… 罗兰摩挲着硬币上的血渍,低声问:“你从哪找到的?” 他当然记得这枚硬币,是他给哈莉妲的。 可是。 哈莉妲身上的‘布片’没有兜。 仙德尔弹了弹手指,笑容奇特:“罗兰,女人总有一些能藏东西的地方。” 罗兰:? 还不等他多想,那片烈焰已经将整间屋子点燃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滞。 罗兰听见了深浅不一的石砖们疲惫的叹息。 那些氤氲而来、稀释了现实的迷雾中,有帐篷悄无声息的拔地而起。 他听见了抖动报纸的声音。 皮鞋跟踩踏胶水的黏腻声。 他从陡峭的现实坠落,在硬币清脆地叮呤中拍击岩壁。 搁浅在朦胧的记忆里。 「怀旧:你将有概率亲眼见证具有高神秘物品的过去。」 (本章完) ------------ Ch.530 一些过去(可不订) 泥球马戏团坐落在伦敦城近郊。 这片绿意盎然的春翠之地大部分都倾售给了城里的富豪们。 当然,泥球马戏团刚来之初就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混乱嘈杂的帐篷群扰乱了绿地纯粹安静的环境——他们被迫向东侧转移,在接近野林的位置搭建起一朵朵随风摇曳的布棚。 即便如此,居住在当地的老爷或女士也对此颇有微词:直到梅森·莱尔用了半个月挨个登门拜访。 神奇的莱尔先生。 他说服了他们。 之后的日子,马戏团成功进行了数次表演,在这座明珠般的城市站稳了脚跟。 人们都说,梅森·莱尔是个经营与交际上的天才。 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不是。 因为… 他有个帮手。 ——那是他带领马戏团走过的第七個城市。 那座发了疫病的地狱。 在医学无法应对,唯有神学能给人安慰的黑暗里,梅森·莱尔和他的孩子们亲眼见证了混乱与疯狂。 人们心灰意冷,恐惧与绝望充斥着每一个受罚的灵魂和血肉。 那日夜响于耳际的‘吱吱’声肆意在每一个手指能穿过的缝隙里,吞噬着活人的血肉,死者的灵魄。 它蔓延的快如烈火,在女人的咯吱窝和男人的大腿里侧,黑死如镰刀割掉了他们赖以狂欢的软鞘和短枪。那场直面恐惧的经历直至今日还让马戏团里的许多孩子们记忆犹新。 ‘猫是邪灵!’ 当地的牧师说。 ‘夜里的哀嚎声将吸食我们的脑髓!’ 于是。 全城信徒。 遍地都是死碎的猫尸。 然后。 地狱就来了。 直到今天,梅森·莱尔也在感谢那座地狱般的城市,邪祟般传染蔓延的疫病。根植于心灵深处的瘟疫让偏见的人更加偏见,偏执的人愈发偏执——也正如此,他才有机会在一道道心灵的缝隙中,找出每一个让他能够腾空而起的羽毛。 在那群堆成小山,蝇虫如黎明的竖琴滋扰、扭曲着一具具僵死之脸的小山里,梅森·莱尔捡到了‘它’。 一支水晶玻璃瓶。 他认为那是水晶,也许是玻璃,或者透明的钢铁,凝固的黏液,女人的眼泪或男人的白水。 谁知道。 那扭曲的小东西就关在里面,像个贪婪鬼一样耷拉出猩红的舌头,隔着水晶,一下下舐那被蛆蝇钻成蜂巢的女孩的脸。 瞄准那簇簇同时收缩再展开的幼蛆们。 ‘嗨。’ 它对梅森·莱尔打了招呼。 ‘拿起我。’ ‘触摸我。’ ‘亲吻我。’ 它的声音像炭火落于洒满奶酪和芝麻的生面,滋滋作响的同时,让灵魂操纵的血肉嗅到了一丝本能的吞咽。 ‘我给你命运,你给我快乐。’ 它说。 梅森·莱尔捡起了那支水晶瓶。 于是。 泥球马戏团正式起航。 瓶中的妖精。 瓶中妖。 梅森·莱尔这样称呼它。 它并不能像凡人幻想中的故事一般:‘放我自由,我就满足你的愿望’——不,它似乎没有这样的请求和能耐。 它对梅森·莱尔说。 ‘我的人类朋友,我若有这样的能耐,早就把这个世界捏成一团圆的,或砸成一片扁的。你还能要求我什么呢?’ 它说。 ‘但我可以给你一些指引…如果你有问题,那么,我就给你答案。’ 它说。 ‘我不能保证你的想法。’它唱,‘但我能保证我的正确。’它跳。 ‘听我的?还是,遵循自己的选择?’ 它笑。 梅森·莱尔很难为情。 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选择不了。他成立泥球马戏团,不是因为看好马戏团的未来,或自己善于经营此类生意,亦或家传的本领和事业——他只是恰逢其时地捡到几个畸形的怪物。 并告诉他们,自己是父亲,他们是孩子。 仅此而已。 在妖精出现以前,他们都过得浑浑噩噩,吃饭成了问题。他们来到一座城市,就被当地的圣十字勒令不许在大庭广众下露出自己‘畸形怪物’的部分,并严苛告诉他,倘若吓着谁,他就要赔钱并蹲监狱。 所以,如果有个正确的指引… 梅森·莱尔自认为乐意接受小小的帮助。 ‘去伯明翰!去伯明翰!’ 小妖精说。 梅森·莱尔照做了。 于是。 在伯明翰,泥球马戏团果然得到了他心目中‘应有’的待遇。也是那一次,泥球马戏团真正的出了名。 他遇见了自己一生中的贵人们,女士和先生们不求回报地资助他,高度赞扬他那伟大的抱负,并赞美了他的怜悯之心——他竟然要一些畸形的怪物们称他为父亲。 这是个善良的人。 然后。 他得到了最庸俗,也是最万能的东西。 钱。 ‘伱成功了!你成功了!’ 妖精说。 ‘那么我能回报你些什么呢?’梅森·莱尔问,‘难道你只是单方面付出?’ 妖精舔舐着瓶身,那横跨半张小脸的尖牙嘴咧出诡异地笑。 ‘我要你的灵魂。’ 它说。 梅森·莱尔吓坏了。 ‘我怎么能把灵魂交给你!’他怒道:‘我的灵魂归属于伟大的万物之父!造了世界的恩者!黑暗中的第一缕光!’ 他手舞足蹈,怒的几乎要当场砸碎那个瓶子。 他把‘它’拎起来,想要找个地方碾碎,连瓶子和里面的小怪物一齐碾碎。 或许马蹄和车轮是个好选择。 ‘啊,真是人类该有的回答。’妖精意味深长:‘别担心,梅森·莱尔,尊敬的团长。’它说。 ‘我不要你的全部灵魂,我只要一点点它抖落的粉末。’ ‘还是说,你一点代价都不付,只要好处?’ 梅森·莱尔停下手,把那瓶子举到和自己双目齐平的位置。 他问:‘你说什么?’ 妖精回答:‘一点。’ 他说:‘那可是灵魂。’ 妖精回答:‘摸摸你兜里的硬币。’ 他说:‘可我的灵魂将归于我的神。’ 妖精问:‘你的神为你赢得钱,还是我为你赢得了钱。’ 他说:‘那可是灵魂。’ 妖精说:‘未来还有数不尽的钱。’ 梅森·莱尔思索片刻。 放下了瓶子。 ‘你要怎么拿走我灵魂的粉尘——要我打开瓶塞,对瓶口吐唾沫吗?’ 妖精嫌恶:‘别这么恶心,人类。握住瓶子,把它贴到你的额头上。’ 梅森·莱尔犹豫:‘我会生病吗?’ 妖精意味深长:‘你会变得更像「心目中的自己」。’ (本章完) ------------ Ch.531 一些过去之二 ‘收捡’粉尘的过程比梅森·莱尔想想的要简单无痛。 并且十分快。 几个眨眼的时间,瓶子里的妖精就吃饱了——它那肚子肉眼可见的鼓了起来。而梅森·莱尔本人也感觉良好。 他觉得。 这世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了。 往常的问题,过去的痛苦完全因为一个愚人的软弱而袭。现在,他可不怕! 他棒极了。 ‘我终于做了件正确的事。’他喃喃。 然而瓶子里的妖精笑得愈发疯狂。那如沙哑老妪般的嗓音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可梅森·莱尔现在不犹豫,也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它要什么—— 一点粉末。 它不会吃了自己,或引诱自己拔出瓶塞,释放什么吞噬灵魂的邪祟。 这是一笔合理的交易。 付出一点点灵魂的粉末,换取地位、权势、金钱和女人,换取一生的平坦与幸运。 多么优秀的交易。 怪物可没有人聪明。如果人类就不会做这样的交易。 ‘那么,我要怎么延续我的生意,延续我本该辉煌的未来。’他问那吃饱喝足的妖精。 但妖精却不言语,黑洞洞的眼睛相隔瓶身,直勾勾望着外面的凡人。 ‘啊,我明白,你还要一点粉末,是吗?我看你好像吃饱了。’梅森·莱尔扬起下巴。现在,他的每个举动都是那样的自如且充满自信——他再也不会因为一些人的眼神而自卑,因为他们的低语而难过。 他生来就是骄傲且必会成功的天才。 他英俊,优雅,身体强壮。 他谈吐不凡,能够吸引每一位女士及他们的丈夫或情妇。 他可以,只要他愿意这么干。 ‘先得到,后付出。’ 妖精吧唧几下嘴,笑得更加开心。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告诉我接下来去哪,能延续我的成功。’梅森·莱尔问。 于是。 妖精给他指了一条路。 那是个港口都市。 每日大批货物吞吐不停的港口,远洋的航船来往如蚁窝中的工蚁一样让人没法数個清——梅森·莱尔听循它的建议,启程赶往了港口。 于是。 他理所当然,再次获得了成功。 他更自信,也更认为自己优秀了。 ‘下一个,快,快告诉我,下一个成功在哪!’ 也越来越急切。 妖精兴奋得发疯。 ‘去伦敦。’它说,‘该去伦敦了,梅森·莱尔。’ 伦敦城不同于任何一座城市。 那里到处流淌着金灿灿的蜜糖和香甜的牛奶。 那里的男人要更优雅,更富有,更博学,那里的女人更加漂亮,柔软,气味也更浓郁。 梅森·莱尔吓了一跳。 ‘那可是伦敦!’ 妖精不以为然:‘那只是伦敦。’ 梅森·莱尔知道,自己无论犹豫多久,最后也是要听从妖精的建议。 他思虑半个晚上,在摆弄女人的颈环和软肉的半个夜里考虑未来,然后,搂着她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领着自己的‘孩子们’,启程赶往了伦敦。 于是。 他再次获得了成功。 但伦敦有一点不好。 它太大,太繁华。 也太容易让一颗日益膨胀的心脏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梅森·莱尔有些困扰。 ‘我还不够有钱。’ 他说。 ‘给我找个赚钱的机会。’现在,他不必对瓶子里的怪物说‘请给我——’而是直接命令,‘给我什么’,或‘快点给我什么’。 反正他付出代价。 又为何还要像以前唯唯诺诺的自己,对一个怪物行什么礼呢。 ‘给我找个赚钱的机会,赚大钱的。’ 他命令道。妖精摸了摸肚子。每一次开饭,它都格外兴奋。 ‘当然,梅森·莱尔。’它缓缓靠近水晶瓶,让自己那张扭曲尖锐的脸,贴上瓶身,‘我当然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半个月内的机会,一个挣大钱的机会。’ 它告诉梅森·莱尔,最近正有一项投资兴起。 他或许没有注意到的好投资。 ‘你不能投入超过一千镑。’ 妖精说。 ‘更必须在半个月内停止这项投资。收回全部本金。’ 它说。 ‘去吧!去赚大钱吧!’ 果不其然。 很快他就从结识的朋友口中,听到了这项投资。并且在几天内,这投资于圈子内流传甚广。 远洋贸易。 神秘的组织。 一伙不为赚钱,只为‘研究’的‘学生’。 ‘我赚了五十三镑!’ 投资得到回报的马戏团团长举着信封,在帐篷里手舞足蹈。 妖精兴致缺缺。 ‘我告诉过你。一千镑以内,半个月以内。’ 梅森·莱尔眼睛越来越亮。 很快。 一封封来信堆满了他的信箱。 五十三镑,一百二十七镑,两百镑,三百镑。 他投的越多,回报的就越多。 那妖精的笑声也愈发诡异。 他自信地认为,这生意也许是个‘例外’——他可以多干一段时间,他计算过的。 倘若持续一个月,他就可以彻底解散马戏团,不和这些畸形的怪物整天生活在一块。 他能买一栋大房子,甚至凑凑数,勉强换个大庄园:女仆,车夫,听差。 他向往那样的生活。 也自信凭自己的能耐就能办到。 ‘我要再投半个月。’他说,‘也许你太谨慎了。’ 妖精看着他半晌,怪腔怪调:‘啊,也许。’ 半个月。 生意急转直下。 那伙人… 消失了。 无影无踪。 就像白血在生命的粉房,门向上摆了半夜,被吸收的无影无踪。而醒来流了满手的,也仅剩一股令人作呕的分泌。 梅森·莱尔向银行贷了款。 以马戏团作抵押。 现在,他输了。 ‘伱没有告诉我不行!恩者在上!我竟然被一个瓶子里的怪物欺骗了——不,不是你欺骗的我,你也没能耐骗一个真正聪明的、有高尚灵魂的人类!’ 他在帐篷里踱步,每一脚都踏着自己的辱骂。 ‘我只是没有留意,没留意你这样下流、无耻的小怪物的谎言!我信任你,我无比信任你,以为你是真情实意的帮助我!可你,可你!’ 他转过身,叉着腰。 ‘可你干了什么!’ 妖精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对辱骂回以尖锐地欢笑。 它像梅森·莱尔一样在瓶子里手舞足蹈,那生着尖刺的手掌拍着,遍布绒毛的脚掌踏着,一张脸如涡心般时刻旋转蠕动! ‘梅森·莱尔犯了错!梅森·莱尔犯了错!’ 它唱道。 ‘他失去了自己的事业,马戏团的破烂被银行收拾!’ ‘他失去了自己的地位,成了所有人嘴里的谈资!’ ‘他一无所有!流落街头!走肉行尸!’ 梅森·莱尔气得要砸了它。 可在此之前,他得面对前来拜访的收债人。 一个‘夺取’了他马戏团的女人。 年轻的女人。 (本章完) ------------ Ch.532 一些过去之三 鲜血。 刺入脖颈的拆信刀。 短锯。 一些组织液。 滑得捧不起来的块状脏器。 一只切口不平整的小腿。 浑身鲜血的梅森·莱尔。 一支装着妖精的水晶瓶。 充斥在帐篷内的唯有粗重急促的呼吸,以及那来自瓶中尖锐可怖的笑声。 该死… 她该死! 那是我的马戏团! 我的! 没有人能夺走属于我的东西! 一镑!一个先令!一个便士都不行! 梅森·莱尔听那女人报出了名字,高昂着头,勒令自己明天之前,从马戏团滚出去… 接着。 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或者,又无比清醒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记得那女人脸上的惊恐,口中的求饶,挣扎。 ‘这就是下场…’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喃喃,‘没有人能夺走我的东西…’ 瓶子里的妖精舔了舔嘴唇。 ‘我…’梅森·莱尔低头看向血肉模糊的手掌。 每一片指甲缝里塞满了肉泥。他好像用钳子掰下了她的牙,用指甲扣烂了她的牙床。 他好像… 他干了什么? 恩者在上… 梅森·莱尔捂着脸,在血泥中抽泣起来。 恐惧划过他的心脏,刀锋一样的惊醒了盛怒后的男人。 他干了什么? 他… 杀了人。 杀了一个或许背景不一般的女人。 她没有带仆人。 这也是他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而不是在牢房里的原因。 我该怎么办… 梅森·莱尔倏然转头,望向桌子上的窄瓶。 里面的怪物似乎正静候他。 ‘…我不能死。’ 他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梅森·莱尔,你遇过风浪,每一次都安然活了下来。 你命运注定不凡。 ‘我不能死。’他搓了搓脸,踏着软滑的内脏,‘我不能死。’ 他说。 ‘告诉我,活下来的办法…我知道你可以。’ 妖精:‘再一個交易,对吗?’ ‘再一个,再一个!再几个都行!快告诉我!我绝对不能死!我不能让警察抓到!’ 妖精有些为难:‘你瞧。她来找了你,也许早告诉过朋友或亲戚…即便没有仆人,她自你的马戏团消失,永远隐瞒不了——好吧,如果她谁都没告诉…梅森·莱尔,你认为,你躲得过吗?’ 梅森·莱尔缓缓摇头。 只是早晚的问题。 如果这女人寡居,警察也会通过银行的交易记录查到他。 他自认为是个硬汉,可硬汉也熬不住那些黑皮的手段… 他不能死。 ‘想个办法!’ 梅森·莱尔低吼。那张本来英俊的脸,如今却显得万分刻薄狰狞:‘想个办法!伱说了!可以交易!都给你!给你…’ 妖精咧开嘴,露出满口利齿。 ‘好呀,人类。’ 它说。 ‘我可以帮你一个忙…唔…你听说过「仪式者」吗?’ 梅森·莱尔一片茫然。 妖精换了个说法:‘女巫。’ 他终于点头了。 ‘你说的可不是那种穿着色彩斑斓的布片拼接的袍子,头顶插着孔雀羽毛,脸上涂满油彩的吉普赛女巫…对吧?’梅森·莱尔试探道:‘我听人说,似乎有些大人物,会「咒语」…’ ‘这是真的?’ 妖精笑道:‘当然啦,梅森·莱尔。那可的的确确存在…是的,巫术是存在的。’ 男人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掌握了这种力量,就有人能赦免你的‘误杀罪’了…’妖精靠近瓶壁,弯曲的瓶身把它那张本就可怖的脸扭曲的更加诡异:‘要赌一把吗?’ 它说。 ‘脱凡之后掌握的伟力,足以让你找到一个庇护你的人…或者组织。梅森·莱尔,要赌一把吗?’ 妖精指指自己。 ‘你瞧。我虽然贪婪,可恶,没有良心。但我从来不撒谎,也不违背诺言——你提出愿望,我完成它,并收走交易物…’ ‘对吗?’ 恶意在它眼里缓缓蔓延。 梅森·莱尔吐着兽息,把瓶子举到眼前,阴晴不定:‘你怎么保证我一定能学会法术?’ ‘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灵魂保证。’它说:‘只要你按我说的,完成一个「仪式」,就有机会触碰「准则」…当然,你要保证自己待在仪式的范围内——这座帐篷里。’ 梅森·莱尔直勾勾盯着瓶子:‘还是灵魂,是吗?’ ‘当然。’妖精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对你也没什么用。我保证仪式完成后,仪式里的绝对有个机会…哦,也许一次没法成功,你可以多试几次。’ 它说。 ‘你好像有许多「孩子」。’ 妖精催促。 ‘要赌一把吗?在他们发现有人消失,并找上门来之前…你也许可以离开伦敦,做个逃犯。’ ‘或者,超凡脱俗。你不正等着这一天吗?’ ‘你难道不认为,这条道路比「马戏团主人」更容易成功吗?’ 他不能做逃犯。 因为这就意味着,他这些年为之奋斗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梅森·莱尔没有选择。 但他心里有一股没来由的自信。 他认为,他必定会像那年避开鼠群一样,成功度过这次危机。 他不能把自己的财富给别人… 绝不能。 妖精也是。 那都是他的! 他的!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妖精竖起尖锐地指甲,敲了敲自己的头:‘仪式需要一个疯狂的灵魂…除了其他的材料,这算是重要的一环…当然,都没有我重要。’ ‘因为那是妖精才能使用的仪式。’ 疯狂的… 灵魂? 梅森·莱尔常年祷告,对「灵魂」这个词并不陌生。 可是… 他很难说自己相信「灵魂」的存在。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和金镑比起来差远了——至少金镑能买到灵魂,灵魂却不能反过来换。 ‘是啊是啊,让你们这些凡人清楚什么是灵魂可太难了。’妖精眨眼:‘但生意也更好做了。’ 梅森·莱尔蹙眉:‘告诉我,怪物。我的时间不多了…’ ‘制造一个。’ 它回答。 ‘亲手制造一个,仪式需要这样的「影响」。’ 妖精告诉梅森·莱尔,人类这样的生物,天生就该会制造疯狂的灵魂。 只是有些人不清楚自己有这样的能耐。 ‘你们天生就有…每个人都有。’ 妖精的声音彷如邪祟低语般回荡在他耳畔。 制造一个… 疯狂的灵魂。 疯狂? 当哈莉妲蹲在管子前洗干净脸时,囫囵擦了屁股的毛怪先生刚从帐篷后面绕出来。 波戴丽姐妹正把一支圆靶搬出来试镖。 清晨很冷。 梅森·莱尔先生反常的起了个早,和她们同一时间从帐篷里走出来。 这可不常见。 “日安!先生!” “日安父亲!” “快来!先生!我给您铺一张毯子!” 马戏团的成员三三两两打着招呼。 梅森·莱尔则对这些孩子报以宽容温和地笑。 然后。 径直朝哈莉妲走来。 (本章完) ------------ Ch.533 一些过去之四 哈莉妲头一次见莱尔先生这样温和。 他平时都板着脸,长篇大论。 今天倒不一样了… 当然,也长篇大论。 是遇上好事了吗? 像自己遇见柯林斯先生一样? 哈莉妲不知道,但她知道这至少是个好机会——弟弟病了很久,最近总是醒不过来,不会哭不说,现在连呀呀叫都很少。 他病了。 得找个医生瞧。 “又病了?”梅森·莱尔笑容发僵,话里透着不耐烦:“他整天睡,为马戏团赚了几个钱?全用来看病了!” 哈莉妲小心翼翼:“一两个便士…不,一两個先令…汪!先…生汪!” 她又开始紧张。 梅森·莱尔嫌恶地挥了挥手:“请一天假,这个月你要少分两块面包了。” 哈莉妲犹豫:“先…” “马戏团不需要狗了。”梅森·莱尔笑容渐渐消失:“安托拿了我许多钱,我可没有钱再给你…去借吧,那又不是我的弟弟,孩子。你总要为自己的家人做点什么,而不是永远指望别人,你说对吗?” 哈莉妲默默点头。 是啊。 莱尔先生说的对。 那是她的家人,不是他的。 她答应妈妈要保护好弟弟,一直。 于是。 哈莉妲抱起襁褓中的男孩,朝莱尔行了个礼,一溜烟钻出帐篷。 她去找了毛怪叔叔,找了安托和福曼斯大哥。 但他们都说已经没有钱了。 后来。 哈莉妲又找上了波戴丽姐妹——她很少找她们,她有点害怕那其中一个头。 波戴蓬姐姐。 她说话让人喘不过气。 “瞧瞧,五镑小姐来了。” 果不其然。 尾随她钻进帐篷的哈莉妲,刚一迈进来,就听见了这样的话。 双头女人正把刚刚试过的靶子摆好,将那些飞刀依次绕进布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波戴丽轻轻拍了拍波戴蓬的脑袋。 波戴蓬撇嘴:“别碰我的头,我说过。” 姐姐波戴丽嗓音低沉:“我也说过,要好好和哈莉妲讲话。” 她强扭着身体转了过来,搬了凳子给发怵的深肤姑娘,自己则席地而坐。 毯子不算软,她们这样的怪物也用不着软和的东西。 “你吃早餐了吗?” 波戴丽问。 哈莉妲紧了紧弟弟,摇头。 “吃一点吧。”姐姐不顾另一个脑袋不停翻着白眼,从箱与箱的缝里,抽出一块被报纸裹着的油饼。 掰了一大半,给哈莉妲。 波戴蓬白眼快要翻上天了:“最好把我们两个都饿死,还是说,你单想饿死我一个——” 没说完,剩下那小半块饼,就被姐姐塞进了妹妹嘴里。 哈莉妲看看桌上的饼,没伸手,反而脑袋垂的更低。 “怎么了,哈莉妲。”波戴丽放轻声音。 她知道这姑娘胆子小。 还不是一般的小。 “我…”心焦的少女张了张嘴。 很快。 帐篷里又响起了没头没尾的‘汪’。 这将近持续了整整五分钟。 波戴蓬打了个呵欠。 “我们今天没有演出,哈莉妲。也许该给你烧一杯热水?”波戴丽眼神温柔:“我偷偷藏了些茶,喝一杯吗?” 哈莉妲更羞愧了。 “…我想借一点钱。” 波戴蓬瞬间瞪眼:“我以为我的祖先就够无耻了!怀着这样的血脉还生下我们——你竟然比我的祖先还要无耻!黑野狗!伱以为我们的钱好骗?!” 要不是另一半拉着,波戴蓬就要站起来给她两下狠的。 哈莉妲吓坏了,搂着怀里的襁褓,腿蹬了几下,缩成一团。 波戴丽十分生气:“蓬蓬!如果你不愿意听我的,就用刀子把我这脑袋割下来!” 波戴蓬:…… “…她自己有钱。”妹妹咳了一声,悻悻:“我可知道,她时常摸那枚硬币…五镑,姐姐,那可是五镑!” 波戴丽叹了口气,转向鹌鹑一样发抖的姑娘,声音又温柔了几度:“哈莉妲。你要借钱给弟弟看病吗?” 哈莉妲默默点了下头。 “那么,我妹妹说的那枚硬币,是五镑吗?”“…嗯。” “你不愿意花它,是吗?” 哈莉妲紧了紧襁褓,银眸坚定:“那那那是先生给我的。” 波戴蓬起哄:“哦!先生!男人!英俊的,笔挺的…看上你的?”她用大手拍击地毯,发出咚咚闷响。 “他是不是*你了?” 波戴丽瞪了妹妹一眼。 哈莉妲小声解释:“…那不是钱。” 她说。 “那是希望…他给我的希望。” 哈。 这句话太值得一个讽刺了。 但波戴丽阻止了自己的妹妹。 她也许比自己的妹妹,或者哈莉妲,甚至马戏团里的所有人都清楚‘希望’的重要性。 那比五镑要沉重。 比五万镑都要重。 “你的希望,是吗?” 哈莉妲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我的…我要要要留着…” 波戴蓬默默别过脸,没再出声,口型却是‘要要要要要要’… 波戴丽很欣慰。 她看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姑娘,看她那浅褐色的皮肤,银亮的眼睛,似乎看一个湍流中捉住绳索的溺水者。 “那我借给你吧。” “姐姐?!” 波戴丽淡淡道:“五个先令,如果你能等,我们还藏了一点…不过要夜里。” 哈莉妲没再等。 她拿着五个先令,真诚道了谢,说一定会还。然后,钻出帐篷,沿着无人烟的小路快步往城里去。 她离开后,波戴蓬才发火:“那是我们攒下来的钱!” “我们差一点被卖到诺提金灯,”波戴丽伸手拿起桌上没动的半块油饼,咧开嘴,用槽牙狠狠碾下一小块,用唾沫泡软,一点点抿着吞着:“如果不是哈莉妲,我们已经死了。” 这话倒波戴蓬安静了一阵。 “好吧。”她叹气:“好吧。可我已经告诉你了,有钱,有钱,有五镑。我清清楚楚看见过。凭什么揣着五镑,还要借我们的钱?她根本还不起。” 波戴丽没回答,只淡淡提起自己的脑袋。 “我最近同莱尔先生讲好了——在你睡觉的时候。” “…什么?” “切掉脑袋。”波戴丽看了眼开始慌乱的妹妹,眼底闪过哀色:“我们再为他干一阵,就找个医生——双头人的脑袋值钱。我的可以卖给那些医疗学院。” “你能分一点,莱尔先生拿多一些…别嫌少,蓬蓬。我主要为了免费的手术。你知道,说服那些大人物碰我们的身体有多难。” “到时候,一个脑袋,一个身体,你能活很久。” 不像她们现在。 两个头,短命的怪物。 也许都活不了半年? 一年? 那有什么区别呢。 死一个,剩下的就能像正常人一样活了。 波戴蓬现在才是真正的愤怒。 或者恐惧。 这比她听到要借出五个先令要惊恐多了。 “你怎么敢!!”她几乎用半边身体扯动一整个,流出眼泪,喉咙里似乎蒙了一层痰液,抽泣着哑着嚷嚷:“你怎么能抛下我!!” “我们说好的!一块活!一块死!” “波戴丽!你这个…你这个…”她止不住泪水,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恐惧像颈上缠绕的脐带,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不能没有姐姐。 不能孤独一人活着。 “不能…你不能抛下我…” 她愤怒,咆哮,又开始哀嚎,恳求。 然而波戴丽只是用同样厚实的大手,自己那一侧的大手,温柔地摸着妹妹的脸。 “我开个玩笑,蓬蓬。” 她说。 抽泣戛然而止。 她看着妹妹眼里骤燃的烈火,不等她真骂出来,或动手掐她。 “你瞧。” “人都要靠希望活着,蓬蓬。” 波戴丽很平静。 “别拿走一个人的希望。” (本章完) ------------ Ch.534 一些过去之五 如果不想被巡街警抓走,像哈莉妲一样打扮的就最好别出现在那些专门给先生们走的干净路上——伦敦城里的小路不少。 但要避开屎尿就不容易了。 就像在海里选一条路。 两只小木船从清晨出发,来到东区时,太阳已经在头顶。 哈莉妲其实不算笨,她知道自己兜里这几个钱甚至连见那些大医生的面都不可能。 她得在东区,在这样的下等地方找个医生给弟弟瞧病。 好在,虽然不识字,她却记着一直以来弟弟吃的药。 ——梅森·莱尔曾经的好朋友,那位布朗先生就总送来那样的粉状药沫,据说专门治疗弟弟‘发育不健全’的病。 东区的‘理发师’不少。 真正有本事的不多。 她打听过,有位叫‘布莱克’的先生名气最大——就住在快要靠近十字街的隔壁小巷里,一家专门给那些手里有点钱,但又不舍得租好房子的人准备的旅馆里。 哈莉妲抱着弟弟上门时,那先生似乎刚刚睡醒。 就像一只猴子。 他除了脸上,浑身毛发格外茂盛:浅棕色的羊毛卷不停从睡帽里钻出来,各自卷各自的向下,和两侧的络腮胡会和,一直纠缠到下巴。 浆洗到发白的衬衫潦草套着,大开的领口露出仿佛还热乎的汗毛。 他穿着一条深褐色没有花纹的布裤,就连每个脚趾关节上都长着毛。 “…我希望是送牛奶的。” 布莱克闭着一只眼,挠着屁股拉开门。 就看见了抱着孩子的姑娘。 “好吧,”布莱克嘟囔一声:“日安,姑娘。”他拔出那只刚挠完屁股的手,斜倚着门框,往旁边指了指。 “我听说长腿约翰总找上门的,你应该去他那儿试试…” 男人打了个哈欠,冻得哆嗦了几下,要转身进屋。 “先、先生!”哈莉妲急迫:“我我是我是是是——汪!” 她上前一步,鼻音浓重,瓮声瓮气:“…是…是…看病…” 哈莉妲确实花了一点时间让布莱克听清自己的来意。 好在他还算有耐心,没因为少了牛奶就发火——实际上,当哈莉妲结结巴巴的时候,抱着奶瓶的报童已经来过了。 “病人,病人。没错,我倒是‘兼职’这活儿,进来吧。”布莱克推开门,朝哈莉妲招了招手。 女孩有点犹豫。 门里黑洞洞的。 “快一些,大小姐。” 这类旅馆一般都用砖混着灰白色的泥巴,室内只开一扇窗——这就导致每一间屋子都很暗。 暗到即便布莱克点着煤油灯,罩子里的火苗能映现出更多的阴影。 “到光下来,姑娘,你这肤色容易让我瞧不见你。” 他抱着还没打开的几只牛奶瓶,把哈莉妲领到一個摆着报纸和几只银色纽扣的木桌前。 又打了个呵欠。 “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我先说好,我可治不了一些反复的,”他斜眼看哈莉妲:“如果你用了药,晚上还不干不净,我看压根就没有必要花钱,你说呢?” 他把哈莉妲认成了干某种行当的女人:但谁不是呢? 她这样的,也恰好能满足一些先生们的猎奇癖好。 “是…是我弟弟,先生。” 男人垂眸看了眼举来的襁褓,嚅了嚅嘴:“…杰克·布莱克。” 他说。 “布布莱克…” “杰克·布莱克。”羊毛卷男人摘了睡帽,接过襁褓,抱在怀里用指头拨了拨,看见那张睡着的、已经有些发绿的脸。 是的。 如果杰克·布莱克没瞎的话,大致就是这样的颜色。 他低头瞧瞧婴儿,看看哈莉妲。 低头抬头,反复了几次。在灯罩的火苗里,沉吟良久。 “…医生可不免费。” 哈莉妲摸了摸衣兜,生怕那盏煤油灯爆炸一样,往阴影里退了半步。 “我有钱。” 她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值得信。 但杰克·布莱克是什么人。 这样的见过太多。 他把襁褓放在桌上,干巴巴道:“别浪费我时间,姑娘。” 他的视线从孩子到牛奶瓶,下意识舔着干涩的唇,多少有些不耐。 直到哈莉妲拿出几枚面值不小的硬币。 “哦。” 他这才酌情温和了几度:“让我数数。”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粗大、汗毛茂密的手指一枚又一枚捏起哈莉妲手中揣热乎的硬币,把它们挨个压在报纸上,正巧挡住《真理报》前面的‘真理’。 “五个。” 他咕哝了几下嘴,这不咸不淡的数字可不值当给什么药。 不过,他有良心,所以说几句话就够了。 ——如果这姑娘听话。 “好吧。” 杰克·布莱克没再碰桌上的硬币,搓了搓大手:“告诉我,女孩。你给你的儿子——” “我我弟弟!” “那不重要。伱给它瞧什么病?你总得告诉我他怎么了对不对?我瞧他挺健康的,至少五个子儿都不要你花——这辈子都不用。” 哈莉妲明显没有听懂,愣愣告诉布莱克。 一直以来,她都喂弟弟吃一种用水冲泡后的药粉,那种能强健身体,对孩子有益处的粉末。 “多佛粉。” 她说。 并告诉对方,最近那医生遭了难,跳了楼,再也没有医生给她这东西了——她每一份要花上几个钱才能拿到?从哪?真正的药粉,该多久喂弟弟喝一次? 她有许多问题,都是梅森·莱尔先生没有告诉过她的。 每一次问,先生都草草对付一句‘喝就行了’。 现在,她要偷偷问上一问。 杰克·布莱克倒没急着回答,借光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哈莉妲。 半晌,才给出自己的结论。 “我看他早就该跳楼。” “先生?” “可千万别叫我‘先生’,女孩。叫我黑狗杰克,或‘羊毛’布莱克都行。”他拉开两只房内配给的、咯吱作响的凳子,邀请哈莉妲坐下谈。 哈莉妲不敢,也等不及。 “好吧,”布莱克握着一只牛奶瓶,指指那不动的襁褓:“五个先令倒是能买来多佛粉,当然,也值一个不错的建议。” 他说。 “我没有多佛粉,所以,只能给你点建议了。” 他的指头沿着襁褓、墙皮和角落堆叠的箱子划出一条弧线,落点在哈莉妲刚刚进门前的方向。 “巷里右拐,有个堆放垃圾的坑。” 男人歪着头瞧她。 “把你弟弟扔在那儿,有专门的人花钱收——这能让你挽回一点损失,女孩。” 黑暗变得寒冷了。 ------------ Ch.535 一些过去之六 浑浑噩噩的女孩蹚着水。 耳畔回荡着那位杰克·布莱克先生戏谑的讲话声——哈莉妲分不清那是戏谑,或者某种罕见的、杂草里金豆子般的怜悯。 他说。 ‘你的弟弟没有必要花一个便士。’ ‘你知道多佛粉是什么吗?’ 他说。 ‘一个婴儿,吃了半年的多佛粉——孩子,你不该抱任何把他养大的希望了…当然,我得严谨地讲:他身体好着呢。’ ‘只是脑袋傻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房间里还传来阵阵抓挠声。 于是,他吹了声口哨。 一只棕毛小狗从屋里旋着尾巴,颠颠跑了出来。 小狗。 毛很长。 像满脸留了‘胡子’——和杰克·布莱克很像。 让哈莉妲惊讶的是,这口哨声似乎唤醒了更多沉睡的。 没一会,她脚边就挤满了一根根力量强劲的螺旋桨,抽打她那沾满了屎尿和粪便的脚踝、小腿。 ‘嘿!我买了牛奶你们这群下流货色!’ 然而哈莉妲却只沉浸在他那冷冰冰的话语里。 ‘脑袋傻了?’ ‘你不会要我给你讲什么叫脑袋傻了吧?’杰克·布莱克指了指那只像小羊一样,脸上全是白色小卷毛的尖嘴猎犬——它正坚持不懈、并且无论哈莉妲如何躲都坚持不懈地舐她腿上的污秽。 ‘这就叫脑袋傻了。’ 杰克·布莱克嘲笑:‘你的弟弟长大后也会是这幅模样——虽然我想给你这么说,多点希望。但孩子,他长不大了。他很快就没法进食,再过一段时间,伱会发现,他很臭。’ ‘没法忍的恶臭,肚子涨的像怀了孕。’ ‘如果你用刀划开…’ 杰克·布莱克就说到这儿。 他没法帮每个遭了罪的人。 虽然他和哈莉妲聊了几句,也能瞧出来这姑娘上了当,被一个,或几個该下地狱的混蛋骗了——但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这个‘伟大而辉煌’的国家,是这个在‘伟大而辉煌’的国家里,真正‘伟大而辉煌’的那一小撮人——可不是他们这些口口声声赞扬,每天赞扬它比向万物之父祈祷的次数还要多的泥脚趾。 可不是他的问题。 ‘汪!’哈莉妲无法控制抽动的脸。 ‘汪!’几只螺旋桨摇得更快,大大的黑眼珠彼此望了望,似乎在说‘瞧!大朋友!’ 布莱克乐了一下,很快又叹了气:‘离开吧,女孩。我帮不了你。’ 他说。 ‘你可以继续花钱买上几包多佛粉喂给他喝,也可以不这么做。我提醒你:如果你想要让他少受罪…’ 布莱克蹲在地上,拉出一个盆。 自己喝了半瓶牛奶,然后,把剩下的倒进去。 ‘就提早结束他的痛苦吧。’ 就到这儿。 哈莉妲脑袋一片混沌。她似乎对那养狗的先生鞠了躬——或者没有。 似乎哭了一场——或者没有。 似乎结结巴巴,抽泣着、狗叫着在街上发了疯——或者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还指望五个先令能问出答案,得个希望,然后,快一点将弟弟抚养大。 那是母亲最后的请求。 少女轻抚襁褓,手指探进去,触碰到一条冰冷的‘铁链’——那是母亲留给她和弟弟的唯一的东西。 一根不值钱的、生了锈的铁链子,一枚小铁皮包裹的坠饰。 就像珍珠项链坠着的宝石一样,这条只是没有那么值钱: 在她和弟弟被‘买走’时,母亲快要哭死时,系在弟弟脖子上的。 父亲死了。 母亲没能耐让两个孩子活下去。 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自己都活不了。 哈莉妲体谅自己的母亲,就像她爱自己一样,无比深爱着她。 ‘妈妈…’ 少女回忆起数年以前,母亲那张被泪水和狰狞覆盖的脸—— 走的时候,她空张嘴嘶吼,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哈莉妲想。 那应该是‘好好活下去’,‘孩子,我舍不得你们’,或者‘照顾好你的弟弟。’ 可是妈妈。 我好像亲手把弟弟弄傻了。 哈莉妲一脸木然。 她不敢怨恨梅森·莱尔或艾萨克·布朗。 就像她从来都不敢怨恨时常偷她东西的团员,对自己尖嘴子的波戴蓬,每一次都要醉醺醺搡自己的毛怪先生,打趣她遭了诅咒的福曼斯先生。 她甚至连这个世界都不敢恨,唯恐‘世界’长出鼻子、眼睛和嘴,高扬大手,结结实实给她一个巴掌。 ‘瞧瞧你的胆量!还没有老鼠的心脏大!’ 波戴蓬经常这样讲。 哈莉妲恐惧的事太多。 以至于她抱着弟弟,走在返程的路上,心里又开始恐惧: 弟弟会被扔在哪? 她呢? 母亲会恨我吗? 如果我活着,弟弟却死了,她会为我活下来感到高兴吗? 柯林斯先生会生气,因为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吗? 波戴丽姐姐会因为我还不上钱发火吗? 如果我恳求梅森·莱尔先生,他愿意出钱再找个医生给弟弟看病吗? 在以前住的村子里,哈莉妲曾见过一种动物。 浑身长满了刺的老鼠。 她喜欢它们。 ——如果她有那样的刺,是不是一切就安全了? 可哈莉妲又想。 即便浑身长满了刺,那些老鼠也被叔叔们捉起来,剥掉皮,架在火上烤的酥脆。 刺又有什么用呢。 她顺从他们,顺从这个世界,勉强活到了今天。 顺从。 这是比浑身长满刺要更优秀的法子。 她的独门绝技。 蜷缩,顺从,让自己不值一提。 也许猛兽们就昂首挺胸地从她身旁迈过去了。 哈莉妲摩挲着襁褓中的项链,忐忑不安。 弟弟… 梅森·莱尔先生清楚用了多佛粉的下场吗? 脑海里的声音告诉她: 他早就知道,哈莉妲。他让你亲手喂傻了自己的弟弟。 亲手喂傻了。 他的朋友艾萨克·布朗是医生,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哈莉妲… 哈莉妲僵硬地拧了拧脑袋,把声音从脑袋稀里哗啦地甩出去,让它们从耳朵里流出去,一点湿都不能有。 她恐惧自己竟然会这样想。 哈莉妲! 你怎么敢! 她几乎要紧的把弟弟揉进自己的血肉里,分给他一半脑袋。 她不清楚自己恐惧着什么,那不是一种切实的、有轮廓的、能被讲清楚的东西。 她应该抱着弟弟,到帐篷前朝那灰发男人发疯般大吼大叫,说‘你对我弟弟干了什么!’ 应该像波戴蓬一样讽刺他:‘哦,这点吃食,您怎么不把自己当老鼠养?’ 但哈莉和丽达也许做得到。 哈莉妲不行。 ‘软弱,无能。’ 哈莉妲又晃了晃脑袋。 也许… 也许梅森·莱尔先生根本不清楚这药的作用… 对。 他不清楚。 他又不是医生,他的医生朋友没准也忘了提。 他期望我的弟弟变好,变健康,会哭会闹,然后长大了,也能成为马戏团的一份子,为我们共同的家庭努力。 是不是? 梅森·莱尔先生虽然吝啬,但是个善良的好人。 他若知道这药有问题,就绝不会这么干——否则他为什么会从贩子手里买来我和弟弟呢? 他一定是看我们受了罪,又不忍心,正巧兜里有点钱… 哈莉妲这样想。 忽然。 她那忐忑的心就安定下来了。 她又幸福了。 ------------ Ch.536 双头姐妹的决定(之七) “所以,那个花哨的杂种把你弟弟害死了?” 波戴丽姐妹的帐篷比一般成员的都要大——首先,她们算两个人(虽然梅森·莱尔曾为此争辩过),其次,她们足够高大。 日落时波戴丽姐妹正帮忙搬柜子,在门口巧合‘截获’了这个浑浑噩噩,像落水鸟一样没了生气的姑娘。 她们把她带回帐篷里,问了个清楚。 波戴蓬说自己是为了那借出去的五個先令,不想让这钱不明不白地丢了——作为姐姐的波戴丽只是瞟了妹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然后。 双头姐妹就听见了她们这辈子听过的最可怕的故事。 ——她们本以为,自己的母亲向圣十字举报她们是‘怪物’就已经够恶心了。 没想到。 “那个杂碎!”波戴蓬眼里冒火:“他竟然敢这么干!没了*眼用嘴和狗*配的男*!他妈的!我们得找警察!让黑皮们把他捉去牢房里!” 在说脏话这方面,波戴蓬绝对算得上率真大胆,风趣幽默。 这评价被哈莉妲牢牢安在波戴蓬的脑袋上,除非她日后多了解一个名叫莉莉安·萝丝·范西塔特的女人,否则波戴蓬永远是第一。 不过这一回,波戴蓬就不算‘聪明伶俐’了。 连哈莉妲都清楚的,她不可能不清楚—— 这只是气话。 所以很快,她就喘着粗气,放弃吐出的唾沫一样放弃了自己亲口提出的建议:找警察。 因为这样的结局就是,梅森·莱尔被请走问讯,而作为怪物的两姐妹,以及哈莉妲,去处就难说了。 也许在诺提金灯,也许在街头巷尾的某个垃圾堆里,或者一些穿着常服、双手拉锯的医生们的手术台上。 她们甚至都算不上‘人’。 ——没准哈莉妲好一点,至少外形是人。 “脆弱可怜的孩子。” 波戴丽倒没急着辱骂谁,接过襁褓,拨开个缝,让那‘沉睡’没醒过的婴儿吹吹冷风。 她摇晃着,似乎有些遗憾自己那一对儿饱不了他,叫不醒他—— 她们姐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哈莉妲。” 波戴丽用强健的臂弯充当摇篮,轻飘飘地晃着,低头说着。 “我们一起来到马戏团的,前后脚,是不是?” 哈莉妲小声应着。 “谁都知道你为了弟弟,干着最辛苦的活。后来幸运,有位先生替你说话,让我们的‘团长’瞧见了机会——否则你可站不到大帐篷里,在中间,作为‘表演者’。” 波戴丽看着那毫无生气的小婴儿的绿脸,浅眸悲伤:“你想过之后怎么办吗?” 哈莉妲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梅森·莱尔。 她说。 砰! 一声巨响。 波戴蓬忿忿砸了下桌子! “那是他欠了你的!你还要考虑怎样面对他?!我那该死的神啊…” 她看哈莉妲这幅软弱的模样就来气! 人怎么能懦弱到如此地步? 难道你的手不能扣烂他的眼睛,伱的牙不能撕开他的血肉? 不能吗? 刀可以! 锤子,刀,绳索! 它们不伸张正义,只为生死服务! 波戴蓬若不是有个‘一半’姐姐,她也许都忍耐不了这样长时间的地狱般的生活。 她早犯了罪,被人打死了。 “我…”哈莉妲默默念了一个词,然后,帐篷内就响起了起伏不定的犬吠。 波戴丽没好气地瞪了妹妹一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她不喜欢妹妹这样居高临下地讲话。 “听我说,哈莉妲。” 波戴丽语音轻柔,安抚着不停抹泪的女孩:“听我说。你的弟弟也许因为梅森·莱尔而死,也许不。但这取决于你的想法——你非要留在马戏团吗?你有没有别的选择,就像我们早上说的,那位…先生?” 哈莉妲默默抬起头:“…柯林斯先生?” “对,你的先生。”波戴丽显然和妹妹的思考方式不一样——与其说谁的罪孽,不如现在该思考,如何让哈莉妲抓住一个脱离地狱的机会。 活着的人才重要。 “他表现出这样的…我是说,”波戴丽调整措辞,尽量不那么尖锐地明示少女:“我是说,一个男人,哈莉妲。你明白吗?一个男人,如果对你感兴趣——对我们这样连东区贫民窟里的孩子都不如的‘怪物’感兴趣…” “你应该知道,他想要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对不对?” 波戴丽轻声细语。 “你了解他对你的想法吗?他有没有私下承诺过什么?他有妻子吗?情妇也算…他的父母是否健在?家族庞大吗?亲戚多不多?他干着什么工作——他有自己的马车,仆人吗?” 波戴丽问了许许多多关于‘先生’的问题。 然而哈莉妲的回复让她——或者两姐妹都有些吃惊。 甚至惊讶到有一瞬认为哈莉妲在吹牛。 “你是说…他把你带去了大房子里,让女仆服侍你洗澡——同时,还把你介绍给了他的朋友和朋友的妹妹?” 波戴蓬微微张大了嘴。 那不是男人。 那是他妈的慷慨仁慈之神。 她们这样的出身,连学那些姿色不错的下等女人往上爬的机会都没有——竟然还能被介绍认识朋友的妹妹? 没错。 波戴蓬的关注点在于‘妹妹’。 通常来说,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许会有一些不避讳的‘同享’行为,这对于‘不是人的怪物’来说,可不算侮辱。 但是。 但是。 没有嫁人的姑娘? 竟被允许接触她们这样的‘怪物’? 慷慨仁慈之神啊,那些显赫娇贵的小姐,或许都不被准许和低等穷鬼说话,生怕被带坏了、染上什么不干净的病或思想。 “你是不是在胡扯?” “我没没没有!” “你没没没没有,谁知道你有有有有没有。”波戴蓬撇了下嘴,学她说话。 而她的姐姐却面色凝重地一言不发。 因为她在哈莉妲的话里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泰勒」。 她们来伦敦也不少日子了,甚至不用伦敦,在其他城市波戴丽也听说过,看见过「泰勒」家的烟草铺子——那可是整个国家最顶尖的一批绅士了。 所以。 能和这样的人谈笑风生,邀请‘怪物’到家里做客,哈莉妲口中的‘柯林斯先生’,身份也差不到哪去。 敏锐的姐姐立刻察觉到这是个机会。 一个能使哈莉妲脱离地狱的机会—— 她甚至猜测,也许那位‘柯林斯’并不看中哈莉妲的皮囊,不看重她能被‘使用’的那部分。 就像她们曾走过一个城市,见过一位绅士和她的妻子,两人不遗余力地到处宣传,在工人中做演讲,以图‘启发’他们—— 有些人,天生就披着由烈日凝成的斗篷。 他们昙花一现,并等待未来的人爱他们。 波戴丽松开眉头,故作轻松:“哈莉妲,我的小咖啡。你可想好了。没准你那‘先生’就想要你,想要你和他走——你也说了,他不是邀请过你吗?” 哈莉妲对此感到恐惧。 就像她恐惧这世上的所有东西一样。 她要思虑的太多,搬出来讲,至少能凑够一卷羊皮。 有太多事让她战战兢兢。 “那位先生叫什么?” 波戴丽问。 “我是说,全名。” 「泰勒」的店铺或宅邸不难打听。 一封信就能试探出那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 她不知道自己和妹妹的命运会在什么地方终结,但若能亲眼看一个姑娘离开地狱,这也算个不错的故事——值得在亡者之国讲上几天几夜,对不对? ------------ Ch.537 哈莉妲的选择(之八) 哈莉妲见到了梅森·莱尔。 那么。 她该说什么呢? 抱着弟弟的少女感到喉咙发痒,好像有人从小就把什么鸟儿的羽毛埋在她的血肉里,随着她生长扎根,说话时,瘙得她隐隐不适。 “现在,你可算老实了,对不对?” 梅森·莱尔听她说‘都花光了’,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可是五个先令!恩者在上!你难道一点点,哪怕一点灵巧劲儿都没有吗?!学学安托!学学他!那孩子每一次都能把事儿办的又快又好!” 他粗鲁地抢过襁褓,举起来,又放下。 打开罩着脸的裹布,捏了捏婴儿泛绿的脸。 接着。 用力地抽了它几下屁股。 然后,紧紧盯着他的四肢。 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等待… 几个呼吸后,那婴儿干巴巴的小手指微微弹动了一下。 梅森·莱尔立刻眉开眼笑。 “很好,很好。”红光满面的男人推了推婴儿:“你瞧,他还活着,你弟弟还活着。” 他大度地告诉哈莉妲,如果不想喂药粉,就不要喂了,他准许哈莉妲喂他一些孩子吃的,但得她自己去弄来。 除此之外,他还准许哈莉妲每周额外拿一个便士的工资。 这可是工资,恩者在上。 哈莉妲高兴坏了。 于是。 她抱着弟弟回了自己的帐篷,挖开草皮下的土坑,翻出木盒,找到里面的两件儿珍藏许久的。 一枚面值五镑的金币,一只精巧的蝴蝶发卡。 她想了想,拿起那只发卡,去了波戴丽姐妹的帐篷。 然后又得到了嘲笑。 波戴蓬咧着发黑的门牙:“你认为这玩意我会带吗?” 波戴丽懒得理会妹妹,接过发饰,道谢后,别在自己的头发上。 “好看吗?”她问。 哈莉妲银眼闪闪:“好看。” “是那位先生送给你的吗?” “是他的…妹妹。” 波戴丽惊讶:“那可是非常不错的礼物了。你要把这珍贵的宝贝送给我?它至少值个几镑…也许更多?我估不大出来。” 然而哈莉妲却不在意蝴蝶发饰的数字价值。 “希望。” 她握了握波戴丽的手,忽然想起什么,眼神闪烁地瞟向身体的另一边。 波戴蓬扣着耳朵,没有把手伸出来的意思,挑衅地盯着她。 到最后,哈莉妲果然也没敢开口说什么。 她有点害怕。 “希望…”波戴丽摸了摸蝴蝶的翅膀,高兴道:“是啊,哈莉妲,希望…我们都得感谢它。” 她发丝间颤动的蝴蝶并没有在哈莉妲头上漂亮耀眼。 但在哈莉妲本人看来,自己可算战胜一次恐惧,干出点‘大事’了——那是贝翠丝小姐给她的礼物。 现在,她送给了波戴丽。 愿不知管理什么的神灵们,愿你们能庇佑柯林斯先生,庇佑泰勒先生、贝翠丝小姐,庇佑我和波戴丽、波戴蓬姐妹。 她心中这样想,却恐怕要求的太多,神灵不管。 于是,在其中减去了‘泰勒先生’和‘自己’。 想了想,又减去了‘波戴蓬’。 只留下柯林斯、贝翠丝和波戴丽。 三個多吗? 哈莉妲惴惴不安,因为她心里有了小算计,并不虔诚——因为庇佑了波戴丽,就等于庇佑波戴蓬。 她只能盼神降恩,万勿降罪。 后来几天。 弟弟病得更重了。 没了多佛粉,他表现的并不是‘苏醒’,而是‘扭曲’——似乎有什么瘾在折磨他,让他不断挣扎,在夜里折腾个不停。 那口中发出的尖锐叫声比得上最吓人的鸟儿在耳边啸叫。 他开始呕吐,从口腔里呕出褐色的汁液,然后是绿色的,再是粉红色的。 结块的。 滑腻腐臭的。 哈莉妲没有办法,找上了梅森·莱尔。 然而团长却格外开恩,说她可以将弟弟留在帐篷里,由他想想办法——最后的办法。 没准能死中求活。 哈莉妲又开始不安。 果然。 两天后。 梅森·莱尔一脸哀色地找上她,说。 孩子死了。 哈莉妲叫了起来,吠着,求他让自己见弟弟。 梅森·莱尔却说,现在重要的不是尸体:是灵魂。 ‘伱不清楚魂魄吧,是不是?’他告诉哈莉妲,实际上,这世界的人是有魂魄的,每个人都有。 否则为什么大家都信那枚十字呢? ‘你的弟弟没有作恶,反而一直受苦。相信我,孩子,他定会上天堂。’ 梅森·莱尔给哈莉妲描述了一番从牧师口中听来的景象:关于天堂,那流淌着金蜜与甜奶的国度,那满是最悠扬乐曲的、云层上的辉光殿堂。 这一点,哈莉妲相信。 因为他弟弟这一生确实没有做过恶。 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个没用的姐姐,怪物一样的姐姐。 否则,他能活下来的。 ‘所以,你要让你弟弟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梅森·莱尔目光奇特地盯着她:‘你要我给你描述地狱的景象吗?’ 哈莉妲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下地狱。 ‘是啊是啊,前提是,得有个牧师才行。你也知道,现在无论去哪都要票了。’ 所以。 五镑。 精准的数字。 ‘有了这钱,我再多添一点——看在你和他勤勤恳恳的份上,我找个牧师,让你的弟弟享受永远的安宁…哈莉妲,你可别让我的仁慈落了空。’ 哈莉妲谎称自己没有五镑,虽然那‘谎言’任谁都看得出来。 ——整张脸皱的像两百岁的老人,脚趾和脚趾没原因地打起架,一双银眼到处看,就是不肯和面前的男人对视。 ‘啊,当然,你当然有。安托从波戴丽帐篷路过时,听见了一点秘密…小秘密。’ 梅森·莱尔戏谑:‘竟然私藏财产,孩子。看来不仅你没法上天堂,你的弟弟也去不了啦。’ 哈莉妲又开始害怕。 她恐惧自己弟弟的责怪——虽然她认为,自己死后是没法和弟弟碰面的,她们不会去相同的地方。 可倘若她没有花这个钱,让弟弟坠到地狱里… 她无法看着弟弟受苦。 那遍布烈火与黑暗的可怖受难所。 可是。 可是…那五镑不是钱。 是柯林斯先生给他的,她日夜抚摸,几乎要将上面的花纹磨平的‘希望’。 那是一个象征。 她崇拜这个象征,以及象征背后的男人,比崇拜、尊重万物之父还要多。 她日夜祷告,对一枚金币。 那已经不是‘钱’了。 怎么办? 恐惧浸没了她的气管。 哈莉妲感到无比窒息。 ‘让我给你说说地狱里的事吧…’ 梅森·莱尔在天秤的一端加了码,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哈莉妲。你之前不是告诉我,你的母亲希望你照顾好弟弟吗?’ 母亲… 母亲希望我照顾好弟弟,照顾好自己。 这成了最后一根羽毛。 五镑… 我要让我的弟弟去天堂。 他不能和我一样到地狱受苦。 ------------ Ch.538 聪明人梅森·莱尔(之九) 之后几天,哈莉妲没在见到自己的弟弟。 一位着白袍的牧师到马戏团做客。 他来干什么只有哈莉妲和梅森·莱尔清楚。 那人要哈莉妲称呼他Father——换个常接触圣十字的人就该清楚,这称呼可不对。 但哈莉妲并不在这类人里。 所以。 那枚五镑硬币被她交给了梅森·莱尔。 她看那垂危的老人咳嗽着,时不时掏出酒壶灌上一口,吸着不知是痰还是鼻涕的黏浊物,口中念着‘我三位一体的主人’,听他陈述自己所做的‘恶’——作为一个有着邪眼的怪物,奴隶,她的存在的确为弟弟的灵魂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按照吩咐割破手指,滴入燃烧的烈焰中。 按照他要求的念那些尽是生僻词的长短句,然后高声忏悔,低声祷告。 可就在这时。 老人忽然颤抖起来:‘还在!灵还在!’ 他振臂高呼,给哈莉妲吓坏了。 梅森·莱尔也跟着嚷嚷起来:他倒不怕,但非常不满。 ‘你不能在我的马戏团帐篷里召死人的灵魂!’ 可哈莉妲想要听。 ‘求求您…’她头一次敢表达自己的想法,对着她的父亲,她的主人,她的所有者:‘求求您…让我听…’ 梅森·莱尔看着她半晌。 拿这偏执的姑娘没了办法。 ‘好吧,好吧。可是…’他还要说什么,却被那老‘牧师’催着搡着,退到一旁。 火焰中的焦味难闻极了。 很快。 哈莉妲就听见了‘弟弟’的声音。 那老人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他活动着膀子,灵活起来,好像真有个年轻的灵魂到了身体里,借着他的嘴讲话。 他就这样用那张瘦长的老脸凝视着万分期待的哈莉妲,火光中,两颗混浊的眼球也愈发明亮。 ‘我恨你!’ 他像被扼住喉咙的公鸡,发出难听地喊叫声:‘我恨你!’ 他张牙舞爪,一步步逼近哈莉妲。 ‘你给我吃了什么!’ ‘吃了什么!’ 他逼迫着,阴影渐渐挡住了火光。 哈莉妲边哭边退,口中哀求着,向弟弟解释着:‘我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吃!’ 弟弟说。 ‘你害了我!’ ‘害我死!害我生不如死,然后死!’ ‘害我不能上天堂!害我再也见不着妈妈!’ ‘你是怎么答应的?!’ 哈莉妲几乎要崩溃了。 她跪倒在地上,低着头,捂着脸,盼望那被弟弟灵魄俯身的老人,能抄起烛台,用最尖的那端给自己一下。 或者,拎起煤油灯,砸在自己的脸上,让迸开飞溅的碎片扎进她的血肉里,让鲜血代替遗憾。 但他没有。 他只是万分痛苦地嘶吼着,仿佛将要受火狱融烤,感受灵魂要变得蜡一样软粘。 ‘你还弄丢了我的身体…’ ‘我永远不会原谅伱!!下地狱!你要和我一起下地狱!!’ 哈莉妲蓦然抬头,那张被烟熏过的脸上满是错愕。 她看着面前的老人,视线缓缓移向一旁的梅森·莱尔。 眼神闪烁不定的梅森·莱尔。 ‘你知道,我不能把一具尸体放在我的帐篷里…’男人撩了下油亮的额发,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咳,一个小意外,哈莉妲。你知道我都把你当孩子看的…我当然爱你们…’ 哈莉妲下意识抓紧了空空荡荡的手掌—— 这才发现。 如今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弟弟,母亲,那五镑柯林斯先生给她的,象征着希望的硬币。 每一次,她都选错了路。 掌心空空,一无所有。 萦绕心头的罪恶感再也无法被理智撵出去,牢牢生了根,开始吞噬她的生命力。 她再也不必对万事将信将疑,心怀恐惧。 因为如今一切落定,永不更改。 ‘我至少把这东西留下了…’梅森·莱尔嘟囔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条满是锈迹的铁链——那是母亲留给她和弟弟的。 哈莉妲已经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她现在能坦然面对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吗? 不能。 她尖叫一声,撞开那还被‘俯身’的老人,犬吠着逃去了林子里。 她前脚离开,‘俯身’就顷刻结束。 “三個先令,我们说好的。” 老人揉了揉肚子,多少有点不高兴:“你可没说是个疯子。” “我也没说三个先令。”梅森·莱尔上前两步,仗着自己年轻,硬生生夺过那五镑金币,在手里反复揉搓——仿佛这东西有生命,面额会像骑枪一样随着他的蹂躏而膨胀。 但没有。 否则整个伦敦的每一枚便士都将染着战栗的气味。 “狡猾的老东西!”梅森莱尔眯起眼:“我说的是两个便士!” 他边说边不停地搓,搓热硬币,搓热了心里的渴望。 这就算‘疯狂的灵魂’了,是不是? ………… …… 平淡的夜晚。 如同往常一样,梅森·莱尔要解决下个人的小问题,然后支使安托去清理——可后来他发现,何必要多这样一道程序呢? 他可以直接到安托的帐篷里拉屎,然后让他处理。 自己的帐篷总要香喷喷的。 他提着裤子,披着厚斗篷,和冬末最后的寒风斗争,嘴里念着‘哈莉妲哈莉妲’,心里想着哈莉妲哈莉妲——他拉完屎,还要让安托守在门口,等哈莉妲回来,立刻通知他。 他要成为巫师了! 学会随便给人下咒的法术! 就算他杀了个人,又怎么样呢? 安托在两个小时后等到了哈莉妲,并报告给了梅森·莱尔。 这可怜的、连双袜子都没有的姑娘无处可去,冻得要死,好像没了神志一样绕着帐篷群和周围的灌木行尸般游荡。 安托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拽回来。 不过。 小男仆也有点自己的想法。 被梅森·莱尔瞧出来了。 “如果你要她,等我忙完了就给你。”他对安托说,“你也没少给我办事,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安托,你知道,对不对?” 安托忙不迭点头,贪婪地盯着怔愣出神的深肤少女。 他想要好久了。 傻了不更好吗? “来吧,哈莉妲。”莱尔揽着浑身冰冷的女孩,把她往帐篷里领。她嘴里不停念着‘弟弟’和‘先生’,念着‘母亲’,道着歉,翻来覆去,颠三倒四。 越这样,梅森·莱尔就越高兴。 因为这代表他踏在正确的道路上——那妖精说的仪式材料已经准备齐全了。 就差哈莉妲。 就差你了,我的孩子。 帐篷里的所有蜡烛都被点了起来。 花纹繁复的三角中心,是一张毛毯,水晶瓶,以及梅森·莱尔和蹲在地上念念有词的哈莉妲。 “我迫不及待。” 梅森·莱尔说。 “我也是。” 妖精狞笑。 “这算‘疯狂的灵魂’吗?”梅森·莱尔喘着粗气,却盖不住那嘭咚作响的心跳。 妖精咕噜咕噜转着眼睛,意味深长地与梅森·莱尔对视: “当然算。” 它阴笑。 “前所未有的杀戮资质…” 梅森·莱尔听不懂妖精的怪话,昂首挑眉:“看来,今夜过后,这帐篷里的人要超凡脱俗了。” 妖精大为惊讶:“当然了!梅森·莱尔!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呐!” ------------ Ch.539 妖精的错误判断与纷争(之十) 哈莉妲做了一个梦。 清晰的梦。 她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被从母亲手中‘夺走’时的自己,襁褓里的弟弟,他脖子上的铁挂坠,摇曳的船,咸腥的海风,让人欲呕的浪。 粗鲁的水手。 不安惶恐的自己。 她看见了一头雾状的赤红色风暴,锐利而无序的混沌仿佛刀刃般将行经处的一切斩首。 无论那是一个人,一堵墙,一艘船,一座山。 或者一块陆地。 这世界上所有的嘈杂与纷争都于哈莉妲眼中燃烧着,像无云夜里密集的星空,到处都是火焰,大小不一的燃烧着。 它们随风摇曳,却又被吹碎成一粒粒滚烫的水滴,尽数融进那头咆哮的风暴中。 它无差别地享有一切后果,并给渺小的生灵们最严重的代价。 受苦难的。 或制造苦难的。 在风暴中没有任何差别。 它们被卷进去,融入火雾里,被教唆成失措的风,在砍断山峰时错落不一地咆哮。 婚礼上相爱的年轻夫妻提供鲜血,仇杀彼此的敌人提供牙齿。 它刮走了虔诚信徒的灵魂,可怜的、一生没遇幸事的忠贞女人的血肉,勤劳勇敢的男人的双腿,无辜老人的眼珠。 孩子的鼻子,手指和脑髓。 它无差别,仿佛要证明‘神爱世人’这句话后面被遗忘的那句—— ‘以祂本身的方式’。 哈莉妲仰头盯着那庞大的,遮天蔽日的红色,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袜,仿佛在火雾与风暴中看见了自己。 ‘我就是你。’ 火雾中,风暴中的女人回答。 她看见那女人面前是一张华丽的餐桌,上面竟躺着第二个自己。 她被调料腌制,被灼得金黄酥脆。 她脚趾与别的缝隙里塞着煎好的面包片,小腿上铺着薄薄的鱼片,膝盖上是火腿,肚子上是相当分量的黄油与奶糕和杏仁。 脖颈撒了一些酱汁,脸上铺了层厚厚的馅饼。 她身上的食物被她切开,顺着力气,一直使过整具血肉。 哈莉妲感到灵魂被剖开了。 她挛缩弓起来,嗓子眼里却只会往外冒那金铁交击的锵鸣。 她好像活生生被碾碎,肉糜风干成一张薄薄透光的烟纸,被巨人粗糙的手连带灵魂一块卷起来,放在嘴边抽干了她—— 她变成雾,到巨人的肺里锻造,敲击。 然后。 又滚了一圈,被它从鼻孔中吹了出来,在凝冻的冷风中长出刀背和刀刃。 那风暴里潮湿的血腥喊着她的名字。 ‘来呀!’ ‘永不休止!’ 于是。 她也加入了风暴。 在宁静的月辉洒满绿毯前,抖动的躯体加入了风暴。 她惊醒过来。 熄灭了每一束烛头上妖媚的火发。 哈莉妲浑浑噩噩,只感觉有什么不同了——自己,或者世界。 她似乎变得像野兽一样行走,一样思考,一样用牙齿和利爪处理纷争,表达不满。她的喉咙吐不出清晰的字句,然而野兽也用不着读那黏腻的古典诗歌。 她想要破开迷障,记起自己是谁。 她爬起来,踏过那酣眠的男人,跌跌撞撞,只奔着自己记忆最深的地方去——那个柜子。 柜子里。 拉开柜子。 盒子里。 打开盒子。 那条生锈的项链,坠着粗糙铁盒的、母亲给她和弟弟的项链… ‘我的…’ 她混浊地低吼,又好像恶犬一样咆哮。 ‘我的…!我的!’ 她粗鲁地抓起项链,又在那盒底,绒布上瞧见了一枚硬币。 被擦的锃亮的大金币。 ‘我的…’ 那也是我的。 哈莉妲问自己究竟怎么知道,她说,她就是知道。 ‘我的!’ 哈莉妲拿起硬币,却发现再没有手了。 野兽不能没有利爪。 “看来你需要一点帮助。” 这突然的暗哑嘶鸣来自镜子背后,哈莉妲如果有毛皮,就要全身炸开。 她警惕地拨弄掉镜面前每一件物品——蜡烛,香料盒,不知用途的粉,两张压在墨水瓶下面的信件以及压它的墨水瓶。 最后是镜子。 她看见了水晶瓶。 仿佛有流彩划过的剔透瓶身里藏着一只丑陋、没有巴掌大的怪物。 它是活的。 并且,讲话头头是道。 “你要一点帮助,对不对?”妖精舔了舔尖牙。 一個人类快要用光。 现在,它要提前选个新的‘主人’。 显然面前的女人比梅森·莱尔要优秀太多。 她只要一点小小的帮助,恢复神志… 就能和它开启愉快而疯狂的交易了。 “我能帮你,女人。”妖精按着水晶壁,将自己的脸贴在上面。它流了不少涎液,贪婪地打量那矫健如豹的深肤女人,注视着她眼里的警惕与混沌,“我能帮你。” 它说。 “只要一点小小的代价…” 它复现了梅森·莱尔的表情。 尽在掌握的表情。 “你要什么?对我说说,好吗?” 哈莉妲扣着脚趾,每颗都试图往毛毯里藏。她开始紧张,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她哑着嗓子,微微歪头,观察这奇妙的物件:“我…要什么?” 妖精笑了。 “对啦,你得好好想想。你要什么呢?伱究竟少了什么?”它说:“你得想起来,变得正常,感知神秘,成为仪式者——很少有妖精吃过仪式者的灵魂…哎呀,我是说,和仪式者合作过,对不对?” 它发现自己没有必要遮掩。 因为面前的女人压根就听不懂。 “好好想想,哈莉妲。” 它提示道: “你得想自己要什么,才能和我交易。比如…弟弟?” 哈莉妲银眸微动。 一些泡软的记忆浮出水面。 她用手掌攥了攥,小心翼翼地打开它。 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弟弟…?” “对啦,你有个弟弟,襁褓里的弟弟,忘了吗?他在哪?他丢了,是不是?你想把他找回来吗?” 终于。 这颗钉子打透了混沌的灵魂。 吃痛的野兽骤然苏醒。 “我有一个弟弟!” “没错,所以我——” 妖精没能说完下一句。 它看见外面的女人给自己套上了铁项链,把那枚大金币塞好,边痛苦地叫着,伤着,手脚并用,头也不回地向帐篷外狂奔! 她一夜没回来。 并且再也不回来。 瓶里的妖精气得跺脚,一拳拳砸着瓶壁! “无知凡人!” “愚蠢!” “你应该属于我!!” ------------ Ch.540 苏醒(之十一) 一头野兽浑浑噩噩地走在大都市里。 当她分不清方向的时候,就摸摸铁项链。 母亲会给她指引。 一些卖报的孩子围着她转圈,边跑边跳,嘴里唱着‘黑色的奴隶赤脚的疯子’,然后被她用野兽一样的低吼吓了个干净。 有几个在街上混日子的年轻男人盯上了她,把她拐到巷子里,准备行那违法的事——可谁教他们有鼻子,闻见她身上的臭味,瞧见她疯疯癫癫的模样,那双如凝固水银般望而生寒的眼睛。 他们好色,但不想染上治不好的病。 于是,野兽又躲过一劫。 她企图把自己藏起来,藏在巷口的大桶子里,可里面装满了水。 当她被隔壁的太太发现时,浑身冻得青紫,僵直木然的模样简直不像活人——她被粗暴地拎出来,扔在桶子旁,冻得骨头好像比皮肉先老,佝偻着变了形状。 ‘妈妈…’ 她叫了一声。 于是,太太乐开了花。 ‘你从哪儿来,姑娘。’ 野兽又不会说人话。 野兽只盯着她怀里的襁褓,那饿的脸如稻草色一样的干瘦婴儿。 太太想了想,把襁褓轻轻放进少女的怀里。 她果然开始哼着歌,摇那襁褓了。 ‘真好,孩子。’她说:‘在这儿等我。’ 卷着抹布,女人折回屋内。 她的丈夫今天休息,正摆弄自己那把裹了牛皮的猎刀。 “有个傻子。” 她说。 “什么?”丈夫问。 “我说,有个傻子。”妻子努嘴:“就在后面。” 丈夫放下刀,看着妻子。 “我们不如…”妻子试探:“你说你认识他们的。” 丈夫蹙眉:“他们只要漂亮的。” 妻子眉开眼笑,拍了下手:“那就对了!漂亮的傻子不更方便吗?她甚至都找不着自己的家在哪——能换多少钱?” 丈夫说得先瞧瞧是不是好模样。 当夫妻二人来到房后的桶子旁时,人已经消失了。 同时消失的还有他们襁褓中的孩子。 野兽的直觉比人类敏锐。 因为人有更高的智慧,用不着,也不再指望它能预险。 哈莉妲靠着这奇妙的直觉穿梭在自以为秩序的混乱地狱中,那些终日反复的平常变得无一不荒诞可笑起来。 她看见一個衣冠楚楚的绅士在墙角撒尿,她看见他脸上被捂出的汗珠,牙缝里的青蛙腿。 他用一只手,两只手,然后又一只手。 他像冻着似的打了摆子,浇透了谁家的木门,哼着曲子,昂首挺胸出了巷,和一位娇柔貌美的女士打了招呼,并用那只手握她朋友的手。 野兽有些想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些衣服架子太漂亮,也太有意思。 她把‘捡来’的婴儿举着,侧着脸,用耳朵听他的肚子。 就像怀表那颗精密的机械心脏一样喀嗒喀嗒地响着。 她那风暴中的碎片里忽然闪过一些画面,似乎有个人穿这身更漂亮,更精致。 一个低等肤色的疯女人抱着孩子,在街边见人就笑。 这很快引来了巡街警。 他们试图抓捕她,却不及她灵巧敏捷。 几个弯后,人就消失了。 ‘吃的。’ 襁褓中的婴儿开始哭闹。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的野兽只能凭借直觉向前,捡那沿路没人要的盒子或从污秽里挑选一些不大酸的、没了形状的吃食收进襁褓里。 她一路走,一路选。 人越来越少,树越来越多。 ‘妈妈。’ 她摸了摸带着体温的铁坠。 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指引着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弟弟。’她低下头喃喃,笃信襁褓里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弟弟——但是,也许土里有些关在木板里的,也是自己的弟弟。 他们不一定只有一个,也不一定都在自己怀里。 他的弟弟被弄丢了,总得呆个地方等自己去找他。 ‘吃。’ 她钻进茂密的树林,找了个能避风的地方。 她把那些选来的食物用手捏成更软的糊,抹进婴儿的嘴里。 他哭的更厉害,她却喜笑颜开。 这是个有力气的孩子,长大后一定健康。 ‘吃。’ 她把那些灰黑色的糊全都给了孩子。 自己吃地上爬的。 很快入了夜。 很快,世界又变亮了。 时间渐渐变得模糊。她记不清自己究竟找着了几个‘弟弟’——她把他们摆在自己身边,搂着他们一块睡,一块醒,一块吃。 胸前的铁坠无刻不灼热。 这意味着妈妈很满意。 ‘我把我和弟弟都照顾的很好。’她想。 只是,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老,哼唱的歌谣越来越沙哑。她依稀看到夜雾中浮荡些绿色的星斑,听见谁在呼唤谁的名字。 ‘哈莉妲。’ 她是野兽,所以敏锐,所以知道,那可能是要抢自己弟弟的人。 她不像以前了。 她该身先士卒,像真正的猎豹一样保护自己的弟弟。她可以灵巧地闪躲开对手的刀刃,几乎荒诞般漫步于弹头和咆哮中。她脸上除了泥和血,唯有流不尽的自信之泉。 她不惧怕黑暗中的暗算,明面上的拳脚,无论是否缺少吃喝,她都该有足够的力气保全自己和弟弟,以及,最终取得对方的性命。 她幻想自己是这样的生物。 但她退缩了。 恐惧依然如影随形。 即便她感觉自己‘与众不同’,可她还是让自己,让母亲,让弟弟失望了。 她像个被殴打了上百年的侏儒,爬着,唉叫求饶,将弟弟全都揽在怀里,捏着母亲的铁项链,瑟瑟发抖。 她似乎即将重归那片无底的黑暗,重新经历一遍那个寒冷清晨,呼吸吐出浓雾的时刻,与母亲分离的撕心裂肺的日子。 是的,她要重新经历一遍痛苦,彻底清醒过来,告诉自己,她永远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赤脚奴隶。 然后。 她醒了。 在一间温暖粗糙的房间里。 有人用深吻一样炽热的眼神看着渡过眠梦之海的归乡之人。他声音中开着繁花,听了一次,这辈子都不必再买玫瑰了。 “日安,哈莉妲。” 他说。 “我不知道,找个女仆,还需要读一本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哈莉妲动了动手指,眼底一片茫然。 自掌心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如烈日吹散阴雾似的让她深坠于某日母亲密不透风的坚实怀抱里。 她向上拱了拱唇,却只挤出一声走形的犬吠。 她看见他笑了。 ------------ Ch.541 项链里的秘密 罗兰攥着哈莉的手。 凝视着眠梦中面露痛苦的少女。 被面上摆着一枚磨损严重的金镑,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项链——汗液和日以继夜的、仿佛赌徒般的搓揉让它们生了锈,发了亮。 这枚五镑硬币很难说是否还能花出去。 它变成了一个象征,不代表数值的货币。一句砖墙上用炭笔写下的口号,一条与生俱来、只在独处时摇动的尾巴。 现在,它是一枚奇迹。 - 如果‘奇物’诞生的方式如此荒唐,世界和历史恐怕也满足这样的条件。 火焰摇曳。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呢?」 罗兰垂头拎起铁链。这条粗糙的,在哈莉妲姐弟被卖给人贩子前,母亲留给她们唯一的东西——已经锈得要快断开了。 罗兰捋过一节节粗细不一的链条,视线落到尾坠,那枚劣质的、锈死的小铁盒上。 用指甲轻轻敲了敲。 实心的? 他还以为哈莉妲的母亲会留下些什么——言语或傍身的票据给哈莉妲姐弟。 实心… 不对。 罗兰眯着眼,把吊坠转了个方向。 在环环烈焰的冲击下,一条细长的窄缝格外明显。 他又敲了两下,用指头撬了撬那条缝。 金属砸牢的盒子,哈莉妲从来没用刀试着破坏过。 「那是她的母亲留给她和弟弟的,你不会认为这么小的盒子里会放得下什么财产证明——」 咔嚓。 罗兰默默掰开了作为‘盖子’的一面:当那块不能被称为‘皮’的铁盖子走了形,自然而然露出其中被少女珍藏了多年还未发现的奥秘。 里面有一块反复折叠过数次的纸。 它被水泡过,被烟熏过,看似结实的铁坠并不严密。 扳手哑了火,绕着罗兰脑袋兜了两圈。 「真希望不是什么财产证明或遗嘱…你身边已经有太多…」 - 太多什么? 「你知道。」 罗兰看了讶异的仙德尔一眼,小心翼翼掀开纸块:一点点打开,以防撕碎了这已经快要腐烂的薄纸。 这大概是哈莉妲母亲留给女儿和儿子的话。 也许就像她所想。 写着: ‘我永远爱你们,请不要责怪我、怨恨我。’ ‘我尽我的所能,可还是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抱歉,哈莉妲。’ 也许。 罗兰想。 一个母亲卖掉了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她还能在分别时留下什么样的文字呢? 唯有忏悔和希望。 就像罗兰常想,他的母亲把他扔在济贫院门口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总不能是昨天蛋糕上的草莓有点不新鲜了吧。 她应该是绝望的。 否则自己不该出现在济贫院,而是某个不为人知不被注意的下水沟里。 或者谁的瓮里,粥里。 罗兰从不埋怨那素未谋面的女士,并由衷祝福她能度过崎岖,踏上一条没有病痛和悲伤的坦途。 「如果她只是认为济贫院给得钱更多…」 - 我发现你永远要在别人难受的时候让他更难受。 「为什么?」 「这算是我的天赋吗?」 - 所以我才说,你和仙德尔一定合得来。 「免谈。」 「我对那個灵魂扭曲的女人没半点好感。」 - 你对伊妮德也没有好感。 「当然。大O蝠和这条小毒蛇都不怎么样…我倒觉得泰勒家的傻子不错。」 - 贝翠丝?- 我没发现,伱竟然会喜欢她? 「罗兰。」 「我在你的脑袋里。」 - 所以…? 「所以我很清楚你大部分时间和她相处时,视线都集中在哪——这种凭‘本能’行事的做法我很喜欢。」 「你知道的,我喜欢你释放自己的‘本能’。」 「这更趋近于野兽。」 罗兰突然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 我敢对万物之父发誓我没有。 「万物之父没准都喜欢。」 - 闭上你的嘴吧渎神者。 「好的邪教教主。」 罗兰耷拉着脸,一折一折展开信。他已经能看到透过纸背的蓝色墨渍,那些晕开后被污秽染过的模糊文字。 不长。 但足够深情。 也许这就是哈莉妲的良药。 一张能让她解开心结的纸,一段母亲的留言。 「‘亲爱的女儿,我对不起你们’——又是这种无聊的、迟来的、毫无意义的道歉…」 火焰和罗兰一样,共同凝视着即将打开的信纸。 纸张已经发粘,一些地方需要很小心地撕,才能不连带下面的一齐撕碎。 上面的文字凌乱。 字体丑陋。 不像罗兰所想那样,是一行行缱绻的寄托与叮嘱。 反而整段话都斜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一段歇斯底里的狰狞滴入墨水里,摇匀,留在纸上。 上面只有这一段话。 …… ‘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真不该生下他…更不该生下你!!’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 没有了。 只这一段话。 罗兰捏着纸,翻了个面。 ‘去死’颠倒过来,依然在灯火中清晰可见。 他抬眼注视着安眠中露出微笑的深肤姑娘,又垂下眼帘,盯着纸上满篇的诅咒或发泄。 哈莉妲。 这才叫真正的一无所有。 “仙德尔。” “嗯?” “帮我个忙。”罗兰捏了捏鼻梁:“我想要一张信纸,一杯咖啡,一支写字的笔和墨水…可以吗?” 仙德尔瞥了眼罗兰手中的老信纸,似乎不必看就能猜到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对于人性中恼人的苍蝇,仙德尔过于了解。 灰发少女撩开头发,并拢双膝,用胳膊肘杵着,托起腮。 一双湛蓝色的大眼睛眨呀眨。 “你不会想要收留一头怪物吧,我的主人。”她用不谙世事的眼神看着罗兰,用俏皮的声音不轻不重地问,但早在这问句中给了答案。 罗兰反问:“你觉得我们都是什么呢?” “天使?义人侠盗?混混?屠杀者?”少女雀跃:“你想要我是什么,罗兰,我就是什么…我的惩戒者,教主大人——不过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她眨眼。 “她要得到所有成员的认可才行。”仙德尔说:“教主定的规矩,是不是?他也许不必遵守…如果他非要这么干。” 罗兰想了想,把手中的信纸叠成条状,起身,沿着煤油灯的缝子塞了进去。 “我可没说是‘成员’。” 仙德尔笑了:“有什么区别吗?” 罗兰弹了弹手指,侧脸做倾听状:“说说看。” 仙德尔静止片刻,注视着玻璃罩中被烈焰一点点撕成灰烬的纸,平湖般的眼底燃起了一撮蓝色的火焰。 “像狗一样叫的,怎么能像人一样走路…?” 她说。 “你可以牵着她逛半个晚上吗?” 搓揉裙褶的手稍稍用力,表情天真,嗓音暗哑: “我想看。” ------------ Ch.542 你瞧什么回来了 “我不知道,找个女仆,还需要读一本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哈莉妲苏醒的时候,听见了这样的话。 她像个熟悉投喂者声音的兔子一样动了动耳朵,不必睁眼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罗兰·柯林斯先生!! 她那混沌的迷障仿佛只这一句就尽数消散,透过海藻般浮荡的气雾,望见了同样透过迷雾注视自己的男人。 他抹了抹她的前额,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奈。 “我差点被你揍了一拳,哈莉妲。即便你睡着,也总有一种你会偷偷起来打我后脑勺的感觉…” 他笑得温柔,就像刚从垃圾堆里捡一只嘤嘤哀嚎的幼犬,揉着她粗糙干硬的毛,给她端来一碗水,半指头碎肉,边瞧她吃边轻声细语安抚着,说‘别害怕,你安全了’… 哈莉妲忽然回忆起一个画面。 那位自称杰克·布莱克的先生。 谁不愿意听温柔的、深爱的主人的话呢? 哈莉妲有点紧张。哀伤、痛苦和喜悦交织,无法被精准分开的感情往各自喜欢的方向拉扯着她的脸,使她变得狰狞而古怪。 任何好人、见过世面、体怜自身的都该远远躲开的狰狞古怪。 她开始止不住的叫起来,笑着叫,边叫边笑,然后流出眼泪来。 这让她看起来更怪了。 “汪!” 她攥着被角,想要说许多,说最近发生的,她的痛苦,她遭的难,她浑浑噩噩的脑袋,分不清的幻觉与梦境。 可这些最后都拧在一块,揉啊揉,揉成了一种声音。 汪。 她越焦急,就叫得越响亮。 罗兰理解她的窘境。用食指点了点少女的手腕,等她微微松开被子后,拿着她的手,翻过来,打开。 把那枚带着体温的硬币按了进去。 “你瞧什么回来了。” ………… …… 关于哈莉妲身上发生的事,仙德尔没兴趣知道。她大概能猜到这黑皮狗经历了什么,并认为她有点讨厌——原因在于,她黑的没那么‘真诚’。 仙德尔倒希望哈莉妲是个纯黑的,像年幼时自己母亲买来的仆人,怎么打、怎么作弄都乖巧的男仆女仆们。 这些人足够愚蠢,也足够强壮。 相较来说,是件不容易坏的玩具。 可哈莉妲不一样。 她没那么‘纯种’,倒有点像兑多了牛奶的咖啡…再配上那双银眼带来的异域风情,线条紧实流畅的身体,清晰可见的、力量与野性撞击后产生的特殊美感—— 仙德尔不喜欢这样的女人。 这会让她想到那個绿眼睛的卷毛毛飞贼。 她也在心里嘀咕过,难道茶话会的未来都是这样的女人吗? 可前圣女转念又想,倘若茶话会里满是男人,到时,她又该警惕罗兰到底有没有对某些成员产生不该有的渎神之趣——这在时下可算得上一种隐秘的‘风潮’了。 她又不能成天追着他闻他那儿有没有染上粪便气味。 所以… 至少不是男人。 至少不是女人。 罗兰的确得有一条乖狗狗…自己不在的时候,跟着他、保护他的猎犬。 仙德尔审视着那在罗兰引导下,注意起铁吊坠的女人,看她笨手笨脚地用指甲扣它,心里那股施虐的火焰重新燃了起来。 也许… 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想。 但这女人还需要一些适当的教育。 符合仆人身份的,以及,至少能保护她自己的力量。 仙德尔托着腮,怔怔出神。 哈莉妲却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是听罗兰说,听罗兰猜测,也学着他一样摇晃了几下吊坠。 果然听见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原谅我,哈莉妲。我一时好奇。”罗兰看着吊坠,轻笑:“没准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钱,或者一段故事?当然,你之前没有察觉,正因为它牢固——现在松动了,不如就打开瞧瞧?” 哈莉妲攥着吊坠,吞吞吐吐:“…妈妈留给留留给我…的。” 她忐忑不安地捧着吊坠,想要看,又不敢打开。 “哦…抱歉,哈莉妲,我…我不知道。”罗兰显得有些惊讶,立刻抹去了脸上探究到隐秘的兴奋:“也许你可以找个人念给你听,等伱…愿意的时候?” 哈莉妲摇头。 她惶恐地把吊坠连带铁链一股脑塞给罗兰,逃似的缩到床头,用被子裹着自己。 只露出鼻梁和一对儿漂亮的眼睛。 她盯着罗兰片刻,又想起他患有眼疾。 于是。 只好求助似的,转向一旁默默看戏的灰发少女。 她总给哈莉妲一种不好的感觉。 她害怕她。 “哦,看来到我出场了。”仙德尔笑吟吟起身,到病床边,从罗兰手里捏过那枚粗糙的吊坠,用拇指推开坑坑洼洼的盖子。 里面果真躲着一张叠了数次的‘纸块’。 ——实际上她都不必打开信纸。 毕竟那是罗兰口述,她亲笔留在纸上的字。 若不求绝对精准,她都能当场复述一遍。 宠物总比人更容易得到主人的爱。 仙德尔不耐地展开信纸,看了眼那只瑟缩不安的狗,眼含讽意。 纸张被墨和秽物染过。 青蓝与深棕相互争夺覆盖,风干后使这张有年头的老信纸变得格外酥脆,以至于打开时哈莉妲都能听见‘喀嚓喀嚓’的声音。 上面有许多字。 随着仙德尔那平直、不带感情的诵读,哈莉妲掌心的硬币也渐渐升了温。 她离开时太小,时间也太久。她不记得母亲说话时的腔调,动作,惯用的语气乃至脸上表情的细节——所有的记忆都随着时间和那红雾掠过的梦境而模糊。 但哈莉妲认为,这的确是母亲要对她说的。 也应该是母亲留下的。 就像她的名字,自出生时刻起就拥有。 它在一遍遍呼唤中被催促着长大,鲜活,又尽可能的忍耐痛苦与恐惧。 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叫法。 最终只有‘哈莉妲’留了下来,成为她的烙印,成为恐惧被提起的符咒——但凡这名字响起,她就知道,又要有苦难叩击房门,并等待她求饶了。 哈莉妲… 哈莉妲,哈莉妲。 辗转于无数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嘴,哈莉妲难以想象,某天真会有人用最料想不到的声调,如触摸珍宝一样小心地读这浸过厄难的称呼。 哈莉妲耳畔的诵读声渐渐远去,直到微不可闻。 那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她摩挲着掌中失而复得的硬币,心中默默答着罗兰·柯林斯的问句。 ‘你瞧什么回来了。’ 当然是希望,柯林斯先生。 ------------ Ch.543 哈莉妲的烦恼 仙德尔对于哈莉妲成为学徒十分惊讶——就在罗兰用「秘」轻触她掌心,显化那枚秘术三角后,书库小姐终于开始对整件事感兴趣,并试图探寻故事背后隐藏的秘密。 相较于哈莉妲所说的那个颠三倒四的故事,瓶子里的小怪物,仙德尔更愿意相信,黑皮幸运儿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某条道路的「准则物」。 “我从来没听说过,妖精能举行什么使凡人触摸准则的仪式。” 当然,这也并不绝对。 如果它们真能,就意味着一种新知识的出现——这群生活在瓶子里的异种能有这样的好心眼? “倘若你说的是真的,可算个大发现。” 仙德尔朝着病床上的少女甜甜一笑,吓得哈莉妲立刻缩回了被子里。 不过。 仙德尔也不得不承认,哈莉妲,这条小*狗的确在某些方面拥有远超常人的资质——她不是那个下流的窃贼,她愿意承认一些事实。 事实就是。 无论触摸准则的仪式,或者切实接触到「准则物」,哈莉妲都算得上足够的天才。 她与生俱来的一些东西,正巧符合了某一条道路所需要的。 现在,她有资格在灵魂上凿洞,悬挂力量了。 只要一篇标准的、正确的仪轨,以及,花上一段时间去造成足够的影响,集齐材料,完成整个升环仪式。 仙德尔对废物没有耐心,但对罗兰的宠物,一条能成为仪式者的猎犬,多少愿给些宽容。 “能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她笑着问。 这也是哈莉妲苏醒后一直不想提起的。 虽然脑袋昏沉,可她依稀记得自己干了什么。 她直视过那团红色的风暴。 然后… 然后她就毁掉了一個家庭。 想到这儿,哈莉妲又开始低声抽泣。 ………… …… 仙德尔说,哈莉妲所直视的‘红色风暴’改变了她的灵魂——如果用扭曲太吓人的话。 她告诉哈莉妲这是仪式者的必经之路,你或许会发现自己‘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可往往没法准确说出到底哪儿变得不一样。 你会得到一些,然后再失去一些。 直到你追悔莫及,或者甘之如饴。 罗兰私下问仙德尔,他并没有感到哈莉妲的‘变化’——她仍然和他最初印象中的姑娘一样: 一样怯懦,谨慎,心里的恐惧几乎挂在脸上,任谁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像「圣焰」被夺去了「怜悯」,依然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痛苦忏悔。 不像「圣徒」等待被吞噬的「恶念」,她原本也没有这样的资质。 她和自己不一样,更不拥有「密卷」渴求的「贪婪」,「沉思者」必要的「痴愚」。 罗兰不清楚哈莉妲究竟符合了哪一条道路。 “一条非常适合做猎犬的道路,”仙德尔踮起脚尖,吻了一下罗兰的耳朵,悄声道:“但我依然要看你牵着她…” 下午,费南德斯抽空来了一趟。 看得出来,他是真不怎么乐意见这位‘女奴隶’。 匆忙来,匆忙去。 在屋子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干巴巴地询问哈莉妲是否记得发生了什么,有关‘白纱杀人魔’的细节,她们之间是否有过交流等等… 直到哈莉妲开始不受控制的汪汪叫。 实际费南德斯也并不期待哈莉妲能说出点什么。 “记着去搞定那对儿丢了孩子的夫妻。”他例行公事似地垂头祷告,糊弄了几段‘愿万物之父庇佑’,然后,把仙德尔叫到门外,嘱咐了几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说让我盯着你。” 仙德尔一回来就全交代了。 “盯着你,尽量少接触不三不四的人。” 罗兰问仙德尔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 “谁知道呢,”仙德尔也满头雾水:“我刚才问过他,我们不是已经没法更换队长了吗。” 罗兰听了这话,两端嘴角下意识往后勒了一下,调整了一番坐姿,对着墙壁严肃地为费南德斯·德温森祈祷——大概就像他刚才那样认真。 愿恩者庇护费南德斯·德温森的队员。 「有你们这两个混蛋,真是用光了他一生的厄运。」 接下来,是对哈莉妲的安排:她不能一直住在阴冷的病房里——即便她能照顾自己,罗兰和仙德尔也不想每一次都穿过那条狭窄、满是虫蚁的走廊。 罗兰发现自己好像酷爱给兰道夫添麻烦。 打和自己成为朋友来,这位尖下巴的精明商人真是没少吃亏——相较那场惊天骗局‘赚’来的钱,兰道夫·泰勒可越来越常掺和他那些违法行径。 他不是萝丝,不爱玩这个‘刺激游戏’。 不过。 谁让他是自己的朋友呢。 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吗?偶尔他倒霉,偶尔她倒霉。 「反正就不能是伱对吧。」 - 我猜特丽莎女士能照顾好一个乖巧的小病人,正巧,贝蒂念叨哈莉妲很久了。 「我猜特丽莎不会喜欢她。」 - 当然。 - 可教养就是这么个有意思的东西。 “贝、贝翠丝…小姐…?” “对啦,金头发的漂亮小姐,你还记得吗?她送给你了一只蝴蝶发卡,”罗兰侧坐在床边,“她很想念你。” 想念我… 哈莉妲静静望着罗兰,感觉自己内心湿烂的地方正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愈合。 “那么梅森·莱尔呢?” 仙德尔蓦然吐出的名字吓得哈莉妲一个激灵。 她几乎又立刻重新缩回被子里,像个被水打湿的鹌鹑瑟瑟发抖。 她没法不害怕,也没法不产生恐惧。 可奇怪的是,当仙德尔得知她成为「学徒」后,脸上的嘲弄和让人别扭的古怪笑容反倒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哈莉妲揪着被角,恳求似的看向罗兰:“我只想找弟弟…” 她的意思是。 只要找到弟弟,或者弟弟的尸体。 别的就… 她不愿罗兰真正对梅森·莱尔做些什么,不是因为人情,而是她恐惧这件事之后产生的麻烦… 比如。 若柯林斯先生打了梅森·莱尔,警察会找上门吗? 若柯林斯先生失手杀死了他,警察绝对会找上门吧? 马戏团里的其他人该怎么办? 罗兰·柯林斯先生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 她该怎么面对马戏团里的人? 警察呢? 如果梅森·莱尔有许多朋友,柯林斯先生就麻烦了。 其次。 她的到来会不会让贝翠丝小姐为难? 她的颜色不合适,她不应该答应柯林斯先生的安排,到小姐的家里住,对不对? 她该在这个小病房里,虽然冷了点,安静了点,但至少没人嫌弃她。 她每天吃的,大概都是柯林斯先生付的钱…她还得上吗? 她用什么还? 这里是仙德尔小姐负责吗?她有权让自己住在神灵所处的、如此干净纯洁的殿堂里吗? 会有人把自己轰走吗? 她会给仙德尔小姐惹麻烦吗? 柯林斯先生听说了这个故事,他会生气自己把那枚硬币花了吗? 他说我差点揍了他…我是不是该为此道歉? 我杀了一个婴儿,我该被抓走,对不对? 先生在包庇我吗? 我果然给他惹了麻烦。 如果真到了牢房里,她该怎么样说,才能避开柯林斯先生和仙德尔小姐… 她会不会被吊死?就像莱尔先生形容的,那个不听话的逃奴的下场? 哈莉妲又开始愁眉不展。 直到罗兰重新握住她的手。 ------------ Ch.544 训犬师仙德尔 仙德尔小的时候,曾在乡下度过了一段自由美妙的日子。 房子隔壁住着一位名叫科菲的老妇人。 父亲那时还清醒,时常给小仙德尔讲这片荒凉清冷的土地上曾发生过的故事——科菲夫人就是其中最有趣的。 她丈夫是一位小农场主,圈着几头奶牛,养着零散的鸡。 而科菲夫人则每日待在院子里的柳木躺椅上,手里攥着缝衣针,哼着悠长婉转的歌谣,直到把自己缝得昏昏欲睡,或被敲门声惊醒为止。 隔壁的隔壁——仙德尔和她父亲的隔壁,曾住着一家四口。 丈夫是鞋匠,瘸了条腿。据父亲说,他那些年很少在外面见着他的人影。 倒是妻子常打招呼,每个礼拜准时准点,提着包袱中丈夫亲手制的小皮鞋到距离不算太远的镇子上卖。 有时高高兴兴的回来,有时垂头丧气——父亲和科菲夫人都曾光顾过鞋匠一家的生意,在他手里买了一双棕色的略尖的拼接小皮鞋。 有天中午。 鞋匠的妻子一脸急迫地敲响了门。 ‘约翰在树上!’ 既然提到一家四口,除了鞋匠、鞋匠妻子以及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外,剩下的就是在树上的那位八岁的约翰先生了。 爬过树的都知道。 向上的时候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一旦你停下来,犹豫是否到此为止,或故作轻巧平静地向下炫耀时,才会发现,距离地面已经很远了——那些说和你生死与共的小伙伴们早逃的无影无踪。 鞋匠是个瘸子,妻子又不会爬树。 于是,焦急的母亲敲响了科菲夫人家的大门。 科菲夫人的丈夫就死在那一年。 他救下孩子,自己却失足坠落,摔断了脖子。 从那天起,科菲家的小农场逐渐衰落下去。 倒是鞋匠一家蒸蒸日上,没过多久就从这偏僻乡下的村子了出去,到镇上,到更大的城市。当时听父亲说,那年被救下的鞋匠之子,那个勇敢的约翰,如今成了個有头有脸的,提起名字就让人自豪。 ‘后来呢?’ 小仙德尔和其他孩子一样,也喜欢追问。 于是,父亲又说。 后来的某天。 村子里来了一伙暴徒。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科菲夫人的房门被一位年轻人敲响了。 这位被追债而走投无路的年轻男人恳求她收留他,哪怕只十分钟,哪怕只这一次。他说,他宁可下地狱,也不愿意落在那群残暴之徒的手里。 年轻的人儿啊。 科菲夫人又如此善良,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年轻的孩子落于罪犯的手里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她可知晓那些人的手段。 ‘你可不该这么借钱,孩子。’ 她叹了口气,把年轻的孩子藏进了阁楼的一块活板门下。 十分钟后。 门被敲响了。 那伙暴徒的首领没什么头发,两条胳膊粗得吓人。他眯着眼睛,轻声细语地问科菲夫人,是否见过一个年轻的小杂碎… ‘可有人瞧见,他朝你家来了。’ 科菲夫人只是摇头。 怎么问都是摇头。 暴徒之所以不是绅士,必然有他们的道理。 ‘这件事我记忆犹新。’父亲告诉小仙德尔。 那夜里,科菲夫人被他们用一块门板从家里抬了出来。 ——除了浑身上下的青紫外,她瞎了一只眼,半口牙没了踪影,一只脚不自然地向后扭曲着,再也没法像正常人一样跑跳。 那位年轻人和暴徒一样。 当他们想起来时,人早消失了。 ‘但我记得他的名字,科菲夫人提到过他的名字。’ 父亲说。 七年后,报纸将他的名字送到了村里。 他捐了一座济贫院,还到处呼吁,恳请国家通过某项法案,免让未成年的孩子进入工厂。 他是个远近闻名的好人,大善人。 ‘科菲夫人知道吗?’ 小仙德尔问。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教导仙德尔:‘你还记得,她给你的那盒葡萄吗?很甜,是不是?’ ‘甜极了!’ 小仙德尔果真孩子一样笑弯了眼睛,叫起来:‘吃不够。’ ‘所以,要像科菲夫人一样。’父亲说:‘无论结果如何,我们沐浴在父神的辉光之下。只要你行善事,祂总能看得见,对不对,仙蒂?’ 就像万物之父说的。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一切皆有因果。 好人得好报,坏人吞恶果。 比如呢? 比如。 仙德尔的声音回荡在冷寂的病室里。 “比如科菲夫人细心照料、尽心爱护,到了结果的季节,就能得到许多串饱满香甜的葡萄了。” 她笑容明媚,一如那年天真询问父亲,为什么那年轻人没有趁着家里没人,将科菲夫人的所有财产盗走一样——这不是个绝佳的机会吗? “哈莉妲,你喜欢科菲夫人吗?” 她踱步到瑟缩的少女身边,像罗兰一样倚床而坐,母亲般素手拿住一绺绺发臭结块的黑发,细细摘里面的泥沙,把草根和腐软的木刺捏出来,掸在地上。 哈莉妲吓得发抖。可这一次,却没有躲开仙德尔的视线。 她不是不清楚善恶,不明白道理,弄不懂自己的想法,生不出丝毫的愤怒——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 她就是软弱。 软弱到一个害了她弟弟的人在面前,她都不敢发怒争吵,更别提挥拳的软弱。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而随着烟雾,不断加剧的痛苦增添了更多的恐惧。 她也变得更加软弱。 这是一个循环。 “人总是后知后觉。” “当伱发现,再次淹没灵魂的并非痛苦和恐惧,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可抑制的快乐…” 仙德尔轻抚她抖动的脸,冰凉柔软的皮肤,薄唇,锋利的鼻梁和深陷的眉眼。 “但这些都是有条件的。” 她帮哈莉妲把黑发捋过耳畔,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 “掘墓?窃尸?杀了孩子?这些都不重要,哈莉妲。”仙德尔凝视着那双银色:“你的主人会为你解决一切麻烦…当然,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她暗示了哈莉妲一个名字,然后,说出了条件。 “但你总得付出点什么。” “比如…” “当一条名副其实的狗,怎么样?” 她说完后,细细观察那银湖中的波澜。 找到了一抹期待。 “很好。你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交易…或许你认为叫‘报恩’?不不,哈莉妲,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你瞒不过我。” 那张虔诚圣洁的、不符合年龄的稚嫩面颊,此时此刻在罗兰眼中遍布裂痕。 在条条龟裂的深渊般的缝隙里,有人能窥见燃烧的狱火。 那是深渊中传来的低语,诱人堕落的邪灵呢喃。 “你恐惧他者,世界,生活,一切的一切…”仙德尔微微前倾,靠近了哈莉妲的耳朵:“但只要你成了猎犬,有了主人——你瞧,你担心的一切,主人都帮你解决了…” “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不必再担心任何问题…” “哈莉妲。” “到时,你就安全了。” 安全了… 我,安全了? 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这来自天堂的圣音拥抱着哈莉妲的大脑,在她柔软的皮层上植入一根根无形的荆棘。 ‘将胎盘扔出去喂猪。’ 如果这样能换来安宁,免于惊恐,哈莉妲也会照做的。 她微微闪躲,抑制不住的喉咙涌上一声来自灵魂的快活后的轻叹。 “汪…!” 仙德尔笑了。 ------------ Ch.545 那还好 梅森·莱尔最近烦恼缠身。 他‘不小心’杀害了一名女士,然后,又丢了自己的‘材料’——让他有别于凡人,触摸咒语法术的机会。 恩者在上! 谁能想到,那婊子养的竟然跑了?! 蠢猪一样的安托!竟然守夜还打盹! 不。 猪都不如! 他发了火,鞭笞了这年轻、却一点都不教人可怜的孩子,朝马戏团里的每个人都发了火,并勒令他们,从今日开始,不允许离开帐篷驻地。 不允许进城。 不允许到林子里去。 除了为他办事,否则,就乖乖待在帐篷里。 他气咻咻随着公共马车的座位颠簸,路上的石子时而让轮子弹离地面,几根头发的距离,通过车轴传递到座椅,就撞得屁股生疼——碎石、花岗岩和木头,你很难想象究竟是哪个大人物的聪明脑袋想出用这些玩意铺路的。 这怎么可能不偷工减料? 坑坑洼洼的路面,下雨时还要变成泥潭。木质路面倒能减少噪音和震动,可又极易腐烂——这是伦敦!天杀的! 税都用在这地方了? 梅森·莱尔想着,车轮又和一个短坑击了下掌。 嘭。 “你该给铺上个软垫子!” 他拉着扶手,扯着脖子大叫。 车夫的回答有趣。 “您该多努力,就不必让屁股遭罪了,先生。” 梅森·莱尔气坏了。 “该被吊死的修路工,和你一样偷工减料,比猪还懒…”他碎碎念着,发着不知从哪而来的脾气——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了什么变化,全因最近诸事不顺。 “那您可得问问圣十字了。”车夫乐着答道。 道路是由教区负责的。 不断挖开,又不断重新铺设。意见的不同导致工程停滞,分界处的权责混乱,工人和教士们的纠纷,教士和教会的关系,主教、负责人的一些私心等等等等… 车夫短浅的见识没能考虑到圣十字背后更庞大的统治者,但仅此一点,也足够他拿用回击这一路叽叽喳喳的碎嘴男人了。 “黑心的…” 梅森·莱尔听见‘圣十字’,那吼声即刻卑微地弯了下腰。 不过他还在嘟囔,只是换了個目标。 马车就这样流淌在热闹的街上,一直流到他们的目的地。 从近郊横跨半个伦敦,车费并不算便宜——这也是车夫能忍受这位先生的原因。 之前真应该同意,让他坐在顶子上的。 “七个便士,外加过路费,先生。” 他歇了歇胳膊,和乘客一样跳下来,拍了两下马背,用胳膊拄着。 它打了个响鼻。 “七个便士,算上过路费,一共十三个。” 车夫正了正呢帽,搓着指头,讨好似的朝梅森·莱尔笑了起来。 梅森·莱尔却不着急,悠悠整理领口,斜瞄了他一眼。 “十三个?”他质疑地歪了下上半身,瞧那沉默的马:“我看你也没喂什么,要十三个,给谁要?” 车夫愣了一下,没听懂这句话中的意思。 什么‘喂什么’。 “先生?” “你只是挥了挥鞭子,不也和我一样坐在车上?”梅森·莱尔收紧领口,跺了几下脚,向那不远处的联排小房张望:“如果你跟着马一路跑到现在,我看倒值十三个。” 车夫这回明白了。 “先生,”他几乎要被这吝啬鬼气笑:“我的先生,您可不能这样说。我租了车,租了马,还得承担租金,损耗,修缮,包括那些黑皮讨债鬼的剥削——您怎么能这样说呢?” 梅森·莱尔仰了仰头:“你就干着活的,理当得承受这些。” 车夫抱起胳膊,眉眼间不再有笑意:“你不想付钱,是不是。” 梅森·莱尔摇头:“当然不。只是,关于车费,我认为有待商榷…” 车夫粗声粗气:“就十三个!少一个,我就…” 他想说两句威胁的话,可看这男人的模样,活像个迎风招展的花团子——穿得好,穿得贵,在当下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身份和地位。 他可不敢真碰伤了这男人。 “行行好,我一天才挣几个钱?您怎么能和我这样的人计较?” 这话对一般的绅士有用,对梅森·莱尔实在欠缺。 “我可不能教伱这样贱的骗走钱,”他拢了拢袖子,就要迈腿离开:“颠了一路,我还没要你赔给我裤子的磨损费用…” 车夫看他要走,心里一急,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顷刻间,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在他视线里不断放大! 他几乎被鼻子顶着鼻子的姿势,压在了车厢上。 他能清晰听见粗重的呼吸,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喷在他的脸上——他被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仿佛面对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见过野狗群,这可比野狗要吓人多了。 “那,是,我,的,钱——” 车夫哆嗦着,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先、先生…我…我只是讨生活…” “我的钱,我的钱!我的!我的!是我的钱!没人能拿走我的钱!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他疯了一样念着,吓得车夫一把推开他,将人搡了个跟头,翻身上车,要了命地抽打马屁股,落荒而逃。 梅森·莱尔面容阴沉地坐了片刻,无视那些讶异鄙夷的目光,撑着手杖起身,拍了拍腿。 “我的钱。” 嘟囔。 “谁也不能拿走我的东西。” 他踉跄着往一栋房子去,那是他和梅约好的、时常见面的地方——伯恩斯女士的女仆,他们早就在一块了。 “又省下十来个便士。” 他用钥匙打开门,进了屋,发现正当中桌面上摆着一个空奶瓶,一支洗干净的木杯。 这又给他气坏了。 显然,案子破了。 梅刚刚买了牛奶,却没用奶瓶喝,反而学了不好的习惯,倒在杯子里。 最严重的是。 她喝完了,竟还把杯子洗了——恩者在上!这需要洗吗?! 既然已经用了杯子,如果以后还要喝牛奶,就继续倒在这杯子里不好吗? 里面一定还有剩下的奶渍,这下好了。 全洗没了。 如果一瓶牛奶就浪费成这样,十瓶,一百瓶,一千瓶。 这辈子要喝多少瓶牛奶。 她要浪费多少钱? 梅森·莱尔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等他把她的女主人,伯恩斯女士变成自己的妻子,就一定要让梅滚蛋。 她没准已经给伯恩斯女士浪费了不少牛奶钱。 梅森·莱尔小心翼翼地捏起杯子,扣在鼻头闻了闻。 果然还有牛奶味。 愈发不满的他忽然停下了耸动的鼻头。 他听见了一些咯吱咯吱的声音。 来自客厅深处,最里侧的卧室。 一股火焰嘭地炸开。 他蹑手蹑脚,压抑着即将爆发的,到那没有关牢的门前… 一脚踢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 女仆梅,以及,一个陌生的、身量纤细的男人。 梅森·莱尔怒吼:“瞧你干得好事!” 还不等惊慌的男人开口,梅却从他肩膀下歪出脑袋,气喘吁吁地拍着他后背,支使他忙正事,别为不相干的分神。 然后,给梅森·莱尔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盒包装精良的小羊肠。 “他…哦…这…这是他买的…我可没花一个子儿…” 蓦然。 梅森·莱尔竟痛快地松了一口气。 那还好。 ------------ Ch.546 残缺的疯魂 安托蹑手蹑脚地拨开帐帘。 他仗着自己矮小,惯常这么干了:没一点动静地钻进谁的帐篷里,偷偷拿走些零碎的玩意,然后,等到第二天,帮莱尔先生办事的时候,到城里卖了它。 他偷过毛怪的袜子,哈莉妲的戒指圈,双头姐妹的饼和一支不会走的怀表——他从不问这些东西打哪儿来。 也许是客人们落下的,也许 里尔珐基先生也知道提姆梅洛将要退役了,所以他打算今年重建球队,让经理将15顺位签向上交易,争取在两三年内让骑士队重返巅峰。 张云泽走下车后,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颇具规模,略微有些壮观的体育感,忍不住赞叹道,虽然肯定是比不上骑士队主场球馆,新贵肯速贷中心球馆,但是这个球馆,在亚洲来说,都可以算是最顶级的了。 鬼面古玉叹了口气,在寒冰榻旁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洛无笙,他又想起了她决绝的那一天。 送了他两座宅子,他念叨了几个月,这次对秦婉,居然这么大方,价值几十万两的元晶,就这么拿出来了,而且这还是第一批,有史以来,没有几个异术师,能在觉醒四次之后,还会直接用元晶修行。 映入眼帘,便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巨大镰刀,随后是一个巨大的骷髅头,那没有皮肉的嘴巴,还不时的一张一合,发出冷人发麻的怪叫声。 “轰”的一声巨响,那巨大的剑气 和追来的修士碰撞到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 “你怎么样了?怎么样?”曳戈急忙跑了上来,一把抱起寐照绫焦急呼喊道。 我知道大家有时候觉得我可能生活的比较艰难,可是世事为艰,我可以在章尾向大家倾诉,可是更多的人又何处倾诉? 早餐比较简单,全家人吃好后就开始大年初一的活动了。佳豪要做的事就是:去牵牛村里的各家各户喊“新年好”。 有了陶春亮的带头,余下的七名九幽魔门炼虚强者俱是斗狠,咬牙送出精血,渡入血珠内。 过了半刻种,沈蔺如才询问沈金轩关于学业的事,张氏沈金秋努力附和着也无法热闹起来。 “弟兄们,关键的时候到了,杀光他们,我们的好日子就还有得过,不然大家都得死,这帮人就是为了监狱而来,不可能放过我们的!听我的命令,给我冲!!”在队长一阵煽动之后,身后的人也开始躁动。 傅胭忽然跌坐在了地上,她脸色雪白,额上,后背,尽数被冷汗给湿透了。 那宛若厉鬼哭泣一般的号角声,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海岸边雾霾散尽,一艘古老的战船,突然停靠在了海岸边。 田景山冷哼一声,却没走人,显然,他也没有把张青山刚才的话当很,自然更明白张青山这么说,无非是想从四十九团捞点好处,好用在他那婚礼上。 他是不善言辞的人,傅胭却不喜欢这种让人难受的氛围,她偷偷看他,心里又是打鼓又是忐忑的,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和容承僅单独在一起。 李学通一听这话,回头一看,大怒。他也硬气,居然一把丢掉炮弹箱,摸向腰间的手枪。 她的神色却是渐渐凝重认真起来,他这般轻漫的说着,似乎压根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儿,就这样糟践着,糟践到有一日,变成一把枯骨,反正也没人去心疼。 ------------ Ch.547 梅森·莱尔的计划 梅森·莱尔不能继续待在伦敦了。 他用光了‘机会’和‘时间’。 他亲手毁了自己数年来的心血。 他当然知道自己没疯。 只是命运没有站在他的这一边。 夕阳下的马戏团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血雾里。 灰卷发的男人戴着礼帽,夹着皮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常年有人修剪的草皮上。 这个时候,卫阶已经顾不上当初不想拖袁湛下水的想法,一脸认真而又诚恳地问道。 在场的巨大的们,那怕是所有无敌境,都同时身体一颤,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威压袭来。 可宋铭的融天丝线已然达到了技能的巅峰,坚不可摧不说,还是在两人最为疲累之际施放的,一时之间,强如百里川这样的垂天境大能竟然也无法将融天丝线形成的丝状束缚斩断。 可是现在,四周已经聚集了上千人,这么多人一起冲向龙尸,他可能连个渣都捞不到。 白公子这时候不由得皱了皱眉,这伙儿人这时候来又有何意义呢? 一众参加军议的巫族军高层们,已经不记得,天谴王大人,已经有多久没有参加过军议了。 “越往前走,压力越大,到了这里怕是黄金级别的英雄也不能够前行了吧?不过,这里有临时旅店,”宋铭行进了大约一刻钟,随即在暴雪之中隐约看到了一排低矮的屋舍。 只不过,楚炎没有想到,这山灵会突然改变自己的长袍颜色,上来就直接介绍昆仑仙山的情况。 “濛濛,卫阶实在是无法揣测出安公用来对付刘牢之留下的后手,还请濛濛费心帮卫阶细细捉摸一番!”说完之后,卫阶一脸期待地看着烟濛濛。 听到封老的话,林长老和黄长老,同时松了口气,脸上紧绷到极限的肌肉,瞬间松驰了下来。 看上去十分叛逆,她抬头看了一眼车,一声不吭的拉开车‘门’,把手袋扔进来,然后转身拿着咖啡杯离开,来到前面一辆黑‘色’奔驰旁,拉开车‘门’,随手就把安峰认为是她买来喝的咖啡泼进去。 “现在城北的沙漠,已经是隐沙蟒的地盘了,尤其是那条隐沙蟒王,从其体型上来看,至少达到了中阶修为。”蒋清吟在一旁轻声道,因为隐沙蟒的出现,各大势力前往远古地宫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 “你身为朝廷大臣,皇上恩赐你蟒衣玉带,荣耀至极,难道就不为大明江山着想,不怕有负多年皇恩?”张嫣的语调不由高了起来。 深坑里,一只形状优美的手,保持着一个捞取拂开的姿势,洁白纤细,宛似生时。 “也好!”高鸿中点点头,又指着睡倒在地的鲍承先道:“他醉得死猪似的,那个架得动?就教他歇在这里,你照看他一夜吧!明日再教他请酒。”起身与巴克什、达海出帐走了。 “我要做什么。沒有必要向你解释。若你沒有事的话。我就不远送了。”祈玉寒冷冷的说道。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情。 躺在床榻上,望着洁白的帐顶,青霜在脑海里静静的梳理着这三月来发生的点点滴滴。 “他是应该去里面冷静冷静了!”君墨轩看着两人难舍难分的架势火就蹭蹭的往上冒。 意思就是与英国类似的,由英格兰、苏格兰和北爱尔兰组成的联合王国,各地拥有自治权,除了外‘交’和军事的权利外,其他的都具备,也有点像美国的各个联邦州。但对这种设想,官方产生分歧。 ------------ Ch.548 梅森·莱尔的老熟人 “先生,您可得多给我点。” 男孩拍了拍厢壁,笑嘻嘻地翻上车,甩动缰绳。 几分钟前,梅森·莱尔成功搭上了一辆公共马车。 自己逃离伦敦的希望之船。 今晚。 除了这个男孩,没有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模样——也就是说… 只要他死了。 没准… 男人摘下帽子,扒着同往车 城门外已经有血腥之气传过来,将士们还在整理战乱之后的尸体、兵器等东西。由于百里谌连番的攻城,城外留下的尸体不少,光是处理这些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干什么?”被李娜娜拉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于青蕾不明所以地就被李娜娜拽到了电视机的旁边。 洛县警署主要负责的是洛圣都县内,除洛圣都市外其他一些没有成立市、或尚未未被市兼并地区的警务工作。 “我在吸收帝念的时候,有体会到其中心得,威力的确可怕。”姜璃眯了眯眼。同时,她想到的是,拥有这等强大实力的翡皇,都不是幻帝的对手,那么幻帝的修为又会有多高? 这座亭,其实是一个亭苑,外面是供招待人的亭子,而里头还有一个可以休息的房子。 因为当了他的学员,以后在这个世界肯定是舞风弄云之辈,如果是恶人的话,那受伤的总是那些没有能力的人这样的学员他宁愿不要。 想起之前羲皇界使跟那个修士之间的对话,张乾哪里还不明白,羲皇界使肯定在暗中捕捉太古神魔,甚至他口中的献祭应该也跟轮回大世界有关系。 最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几次乱来,居然都没有惹恼了风奈会长,居然还能够好生生的呆在学校里,且还是待在风奈会长的私人别区公寓里。 “你叫魂呢!”方瑶往后退了退,险些被吓得跌倒,又往后靠了靠,脚被绊住,幸好温尔雅及时扶了一把。 其中蕴含的道境巨擘威压就越是清晰,他暗中数了数,周围隐隐约约的道境巨擘威压就有十几种。 卢有德越加生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忽见喻青山叹气,便开口问道“喻师爷一向足智多谋,可有良策”。 “我的三少爷,你可知道最近这金阳城有多乱你一人前来,万一出什么事,我如何向老爷交代”。 “她如果知道你刚才色眯眯的盯着她看,能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南风转身向窝棚走去。 现在也不是该讲究的时候,林庸挽起袖子,打开米缸,兑水淘米。 而与此听时在场的所有的人都看向了樊雨,假如当初木梓飞没将那颗晶核给樊雨,现在樊雨恐怕早已无地自容了吧。 但是他错了,她吹的只是一首普通的曲子,一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曲子,好似流水拂过人心的温柔,又似是云雀飞翔在空中扇动翅膀的声音。 涂影接过来扭开瓶盖,直接将老酒洒在了林天择鲜血淋漓的后背上,用棉布擦拭了一阵之后,再用大棉被将林天择一裹。因为动作太大的缘故,涂影脚下一软,摔在了床边。 见到林棕使出全力,罗凌眼中也是闪过一丝恼怒,自己堂堂半步王境,要不是看在长辈互相认识的份上,他早就出手了,如今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罗凌也是心中火起,当下手掌一翻取出一根尖哨棒,向着林棕冲去。 ------------ Ch.549 你喜欢吗 梅森·莱尔被关进地牢了。 坦白说,罗兰一次都没来过审判庭的地牢。但他幻想过: 到处都是刀片,尖锐、挂着血肉的铁架,鞭子,钻子,锯子,大小不一的切骨刀,白天黑夜永不间断的哀嚎… 实际上,并不是。 审判庭的地牢出人意料的干净。 石板擦得干净,每一盏油灯都被看顾常亮着。 经过一整日的赶路,天黑时到达了广德县,从这里到临安只要多半天的路程。离临安越来越近,众人的话越来越少。 之前她用天眼观察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眼神给她的感觉十分危险。 “好呀好呀!”扭头看了身边的怒焰猴一眼,怒焰猴这一路上,就只跟着朱龙兽卿卿我我去了,哪里能关注陶诗玉的举动。 慕子痕从怀里掏出一条面纱,递给璃雾昕,在璃雾昕戴上后,目光却是停留在了那一袭长裙之上。 而不久之后,紧随着青障魔,再次有一帮人从远处飞了过来,仔细一看,却果然就是天佑联盟的人,领头的是盟主罗保同和明城三圣。 封远弃了一身明黄的龙袍,反而一身素色的长衫,配着身后暗黑的狐裘,身边跟随的是面容安详的卓青柔。 天空星子密布,皎月高挂,微风浮动着树枝,泄下一地婆娑斑驳的影子。 “宁千夜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宁千寒眼中闪过一丝愤恨,这一次,他一定要把对方抓回去。 却在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突然跑了进来,直奔纱萨,众人一阵惊呆,这不是苏迪庄园的大管家帕米尔吗?怎么会受了伤? 两人吵着,又再一次的玩了起来。一直到宋御宸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果然地牢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一帮人,其中一个身穿大红官袍,身边三四个腰间佩刀,精神矍铄,威风凛凛的护卫紧紧的侍立在左右。 “这本大圣不管,你们吴家自己想办法,去偷也好,去抢也好,只要满足了本大圣就好。”麒麟大圣非常直接,让吴磊脸色煞白,都不知道如何说好。 十个水浮屠如同不知道疲惫一般四处搜寻修士的踪迹,找遍了空间中的大多数地方,可是还是没有什么收获,不过机械行事的他们脑袋可不会转弯,像往常一样坚持不懈的找着。 楚天随后转身,看向山上,这里有一条山路,而且在里面的妖气很浓。 这一幕,让在一旁围观的杨志等人,立即坐不住了,纷纷出手,向风间寒月身上攻去,想要以此围魏救赵,逼迫风间寒月收手。 龙晓晴听到朱玉凰的评价心中一紧张,朱玉凰的意思很明确了,那就是现在的姜玉轩有可能会输给叶天宇。 夜色渐深,陵王市南面的风景区却是更加热闹,斑斓的灯光之下,除了霓虹闪烁的商店,露天夜市也是人山人海。 艾琳娜在让士兵们做准备之后,对着基达以及艾琳娜和伊泽克尔说道。在跟着她走到屋子外面的时候,她压低了声线。 王教授和李教授也都摇头叹息,没想到病人的家属还是不愿意相信他们,而选择相信一个根本不是医生的年轻人。 这话一出,黄布衣脸色就难看,而大家却纷纷好奇,为什么黑熊说医疗队的楚天是炼丹的。 孙妙玫脸上顿时绯红一片,好在夜色茫茫,也不会被兄长发觉,她低下头去,喃声道:“左右我都是这番话,要么带我一起出去,要么我回到庄里实话实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一字都清晰可闻。 ------------ Ch.550 丹·巴奇与马戏团的终末 “那边的尸体还算完整…啊,这具却碎得像离开我的姑娘的那颗破碎的心…看来我们这位‘骗子’先生选择分批次杀死了他们,然后再一把火搞定。” 罗兰和几名警员在一片焦土中行走。 为首说话的警长是个熟人,在约翰·雪莱和玛德琳·泰瑞一案中曾和罗兰打过交道的丹·巴奇。 这位老警长今天心情可不怎么好 “哼!镇守!”眼见剑光已经到了面门,后土娘娘再也无法保留,左右一番手中多了一本,皮质封面烫金边的厚厚典籍。 此时的肖克已经改变了些相貌,想来李新也不可能认出自己来,所以肖克堂而皇之的上来,也存着让苦主更容易接受自己存在的念头。 青年人长笑一声,将衣袖一挥,一道光华闪过,那漫天刀光顿时无影无踪。 欧阳洛看着夏忧依愣住了。刚刚还说的好好的。为何现在要停住了。顺着夏忧依的眼睛看去。还是不明白。夏忧依为何发呆。 “你放心啦。我沒事的。你不是单位有事情吗。你去忙吧。”优乐儿微笑的说道。 “不要摘。”迟墨凌幽深的眸子静静的蕴含着一抹的忧郁的望着她,不知怎么的,蔚蓝心头微微一颤,竟然真的放开了手。 古弥魔神笑道:“青阳,你若不来,这九人还能多活片刻,你既然来了,那本魔神就早一步送他们上路!”他伸手往碾轮中一抓。 “收集怎么样了?”李墨阳经过肯德基,想了一下,将车子开了过去。他这才想起来,还没吃晚饭呢。。 “当然!你可知,我当初并没有修仙的资质,却今日能够拥有道尊境界,是凭借的什么?”妖娆道尊问。 其实说真的,就算是佛力没有对答应奥咯的条件来杀自己,可是自己却也是必须将自己眼前的击杀掉,毕竟现在的佛力可是自己的敌人。 然而,只有朱由检知道正式这个看上去庞大且提供不少动力的机器将会掀起什么样的革命,尽管现在它还处在实验阶段,不具备应用价值,但它已经标志着大明向机械化更近了一步。 明珠广场是尚海最大的商业综合体,业态几乎涵盖了人们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不少国内外的品牌都在此设有专店。 ――齐因这个白痴根本连谁救了谁都没搞清楚就惯例性的讹诈别人。 “不会了,他已经和石安兄弟起了冲突,约了生死决斗,将会在十日之后举行。”洛裳道。 好吧,你不能祈求一个美国人能把普通话说的多么标准,就好像你也不能祈求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能说出标准的美式英语,即使对这方面深造过也是不行的。 说完,大汉的手就向着唐晚情抓取,两人的体型悬殊巨大,唐晚情几乎没有半点的优势,可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一道靓丽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汉面前。 再往前就是周瑚的队伍,很可能还能遇到另一个大队。他们什么都没有,完全弱势。 半空当中,一道响彻天地的鸟鸣声顿时传来,众人都感觉脑海一阵颤栗,白羽妖雕已然俯冲下来,其足足有半米长的橙黄色爪子只朝王兵身前的那几人抓去。 第十二层楼的楼顶起风了,但是不再是阴寒的冷风,而是惠风和畅,缕缕清香的微风。 “你叫了什么恶魔来?”他害怕地大叫,他紧抓着艾吉斯之牙,使得他的指节都发白了。 ------------ Ch.551 仙德尔的谎言 没入风雪的山顶,或深邃干燥的地洞里,可怖的食人巨龙守护着它的宝藏。 那些违禁的书里总这样描写。 现在,梅森·莱尔和巨龙没什么分别。 一样在等待英雄般的勇敢者的屠刀,一样蹲在幽深冷寂的洞里——只是现在,它守着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自己的恐惧和绝望。 期间。 他没能得到一滴水 他受舅舅的影响,潜移默化的遵守了这个观点,所以他对待别人都是冷着个脸,而对待熟悉的人则会露出真正的性情。 她看到,在沈寒落头顶不远处,有一个穿着类似于夜行衣一样衣服的青年,正缓缓的在向沈寒落移动,青年脚勾着空中的吊灯,身体倒挂头下脚上,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持枪。 三人送来的不仅是粮食,还有茶叶,绢布,铁器,瓷器等等。这些是准备送到草原交易的,新修好的木桥已经允许大批货物通过。这一次,程大雷便不再亲自出马,而是交给了……李行哉。 随着班里嘈杂的讨论声,所有人也都拿定了注意,申请都交到了各自的负责人手中。 “你说要是在炼丹药的时候放一点糖,这些丹药会不会更好吃一点。”瑞寒提出建设性的意见,这个想法也是史无前例的。 “等一下,我代替赵晓敏来跪。”眼见赵晓敏就要跪下去,萧桂怒视着何枫,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里早就有大批兽人在这等候着了,来的人一开始只是为了来看安甜甜,但一到这,就被这些稀奇古怪的设施给吸引住了注意力。 “大不大餐无所谓,只要你回来别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就行了!”寒霜雨说道。 “就是与我……有干……”何枫被气得有点语无伦次,说完这话他自己也感觉到有一点点脸红。 哪怕对于猫来说,排泄都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尽管不会特意避开人,但是一般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到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了个陌生人,提着一大堆的东西,说是陆先生送来的补品,让他们吃胖点。 更别说这宫里的妃嫔了,就是赶上有人生孩子的时候,那可是顶大的事儿了。 怪不得要拿戒尺呢,原来是为了避开与她的肢体接触,不得不说他真真是个君子,对她真的没有半分逾越。 森林中,苍州弟子时刻警惕身后的,一直进入千米之后,所有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五皇子和萧珝长的很像,七皇子像她多些,七公主如今看着眼睛也是狭长的,那双眼眸和萧珝是像了个十成十。 男人盯了她良久,终于放松了身体,直接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挥手招呼她坐在旁边。 舱室内部还好,空气和水分都是循环的,在循环过程中,就可以完成消毒的程序。 “不是叫你呆在宗门里面吗,谁允许你乱跑的?”鹤长老故作生气道。 艾晴天瞳孔一缩,紧紧的咬住了下唇,心里却因为害怕而不住的颤抖。 她站在门外,却紧盯着院子里的动静,看到邵齐轩走了过来,她顿时就是一喜。 “强人所难?”沈楚川念着这句话,指腹轻轻磨挲着茶杯的杯沿。 李秀花没想到她竟然想的这么清楚,顿时有些生气了,自己不管说什么好像都对她没用。 “她咋欺负我了?我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了?”钱冬雨满头雾水,想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急忙追问这一连串的问题。 ------------ Ch.552 你不是 一支水晶瓶摆在桌子上。 里面的小怪物打着呵欠。 伊妮德·茱提亚办公室。 罗兰把它交给了自己的审判长——他可不会留下这满口谎言的异种,听他蛊惑自己什么‘你想要花不完的钱吗’、‘三环…或者四环,一眨眼我就能让你——’ 梅森·莱尔就是最好的例子。 虽然神秘不像时下最火热的‘科 君云卿对天澜战场和异族的了解太少了,即使知道这些异族口中说出的话隐藏的信息很多,但没有最基本的了解,她根本就听不懂太多。 他仗着自己这边有理由有证据,就算知道九倾中有不少强者的气息,也依旧没有收敛气焰。 然而姜云龙却再没有给纳兰玥继续思考的时间,他骤然间冲向了纳兰玥,同时对孟一良下达了指令。 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自己主动要求学,这可喜坏老爷子了。 至于那是个黑衣人,他们更是迷茫,接收不到命令的他们只能待在原地,当步凡他们爬到了半中央的时候,伴随着一声今天巨响,山谷终于忐忑,整个山都矮了下去。 吃饭的时候,莫寻寻不停给简易夹菜,恨不得让他一口气吃完四天的饭。 这个时候黄毛从地上爬了起来,比起董明军的精明,黄毛显然更加像是一个纨绔,鼻眼朝天,看着步凡的眼中带着怨恨的阴毒。 周氏见云莲这样说,也就撂开了手。不再操心,而是催促刘云阳念信。 仍谁能够将眼前这个俊美霸气的男子和他们那个邋里邋遢的师父联系起来? 下一瞬间,那助理老头的话一出口,大厅里立刻就传来了一阵抱怨声。 他向她凑近,一把揽住了季舒玉的腰身,轻轻往怀里一带,在她颈窝处吸了一口气。 现在他是中级宿主,能够在异位面存在两年,如果能够在半年之内推翻帝国,他有自信在剩下的一年半之内将新的帝国搞成一个类似华夏国的社会主义国家。 见华龙有如此的天真烂漫,疯老头顿时肯定的点点头:“是,是有人练功,一种很邪门的功夫。”说到这的时候这老家伙厚厚的脸皮竟然没来由的红了起来。 慕晚晴疼的拼命的甩手臂,季舒玉依旧死死的抓住慕晚晴的手腕。 时珩定定地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伏在她身上,在她颈间狠狠吮了一口。 他不由有点着急了,刚才还那么好说话的人,怎么眨眼间就动手了呢? 轻轻托着白皙的下巴,阳光下的华龙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忧郁的王子。 于是,苏青青趁着楚天逸和别的妹子聊天的时候,举着杯子朝顾北霆走了过去。 他那时候,其实偷偷上网查过的,全世界,每天出车祸而死亡的人大有人在。 腊戍新城,冯锷来到了二营,张川的二营用溃兵填满了,没让他再次领兵防守,冯锷就是想让他用战场空隙把部队整训好,在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 喜儿下意识地往前一推,但手上无力,如蚍蜉撼大树,心中一急,却又叫喊不出,眼泪盈盈而落,正欲挣扎,突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正是自己晕倒前一直担忧的那人,顿觉脸上火烧,身子一软,瘫在了古川怀中。 再加上她和丫丫又契约联系,所以只要丫丫有什么异常她就会醒来,也就不担心丫丫会不会忘记守夜这件事,呼呼大睡。 ------------ Ch.553 娜塔莉 关于那丢了孩子的夫妻,伊妮德派了费南德斯去。 交回来的报告令人啼笑皆非。 他找到了那对儿居住在南区的夫妇,并诚恳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期间,那对夫妻不提孩子,却只追问圣十字或政府是否有什么补偿——这总不是他们的错对吧? 当然。 倘若他们能显得更‘悲伤’一点,伊妮德想,费南德斯是乐 因为他左边耳朵处,右手手肘处,左边腰部处全部少了一大块血肉,只有凹陷下去的血红肌肉和涌出了的鲜血。 但蝮蛇的这个基地又不能让它存在下去,要摧毁,依然需要as,兵力不足怎么办? 男生们互相看看,毕竟这几天受夜云溪照顾也挺多的,而且这几天的晚饭也一直都是夜云溪在做,虽然食材都是那几种,但是每天晚上的菜色都没有重样的,让他们瞬间对夜云溪好感度倍增。 他犟起来像头牛,非要继续撩拨景玉,她原本就定力差的厉害,没几下撩拨就晕了,把他肚子疼这事也忘了,正觉得身上温泉细水缓缓流过一样呢,让人安心的重量就徒然消失,紧接着被子又被掀开了。 雍容华贵的王后施施然进来,瞟了跪着的明淮一眼,对这个过继的儿子生不出多少关心和喜,也不曾开口过问一句。 原来,真的不同性格,表现出来的外貌气质,竟然可以真的完全不一样。 季常达拉着她的手说道:“梓萱有我就行,就不麻烦学妹了。”说着,两人一起走了。 一切都还来得及,自己可得想办法跟岳来戚正他们取得联系,实在不行,联系不上,自己只能等到吴三桂的大军驻扎之后,在这大军之中放把火,能烧死一个是一个。 果不其然,在cx这边选了公孙离之后,对面反手就选白起和花木兰。 不过尽管如此,这些鞑子兵依然也是感到庆幸,毕竟可以活下来了。 信号台那边说话的调度员被钟里松的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补充说道。因为类似的这种安全事件紧急迫降虽然国内比较少发生,但是一年也有那么几次,他比较有经验,其实就是一个迫降的过程。 大祭司恨不得杀了他,可是第一次,他对柳风也有了惊恐的心态。 狼不曾出手阻拦,因为红狼坚信自己的判断,既然南歌选择在这里战斗应该有他的理由,南歌不是冒失的人,事实上,狼又何尝不是在暗暗观察南歌的成长与变化? 虽然不知道晴天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好死不死的,晴天需要的东西,正好跟他重合了,既然白起就是杀伐道,那么现在白起死了,所谓的道统很有可能就在杀伐之魄中,也就是晴天手中。 如此一来,他索性装成莫测高深,转过身来以命令的口吻让金若琳来收拾残局,当看到金若琳和邢公子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讶时,他心里也是暗暗好笑。 听到林烽的话,所有的花斑巨牛眼睛都亮了,一个个的带着几分感恩看着林烽。 一听金阳这么说,赵天兵立马就来了精神,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 暖儿身形微动,一圈圈光华从暖儿身上闪过,直入云霄,无数妖族惊恐的看着这个方向,暖儿的身形变得飘渺。 她仿佛看到了眼前的人类在光箭中被打成筛子的情景,嘴角掠过一抹残忍的笑意。 “哎呦!我可不敢当!你看着比我都大上两岁,竟向我行礼,难道我很老么?”澹台清云咯咯一笑,闪身躲开,已是到了一丈之外。 都说斩草除根,虽然他们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也不能养虎为患。 我很不自在的向旁边挪了挪身子,避免大庭广众之下,产生不必要的尴尬。 第二天,林飞特意起了个大早,打了一个车就奔向了龙海的郊区,然后在一个山路下了车,不是不想继续过去,是实在车开不进去,两座不高不低的山峰正好把道路隔断,只容的下两三人并肩行走。 他侧头,在灯光折射下,玻璃里,他的一张容颜清清楚楚,没有半点遮掩。 “怎么,我还没生气呢,你倒先生气了?”见染画神色不对,赶忙一脸谄笑的跑上来,摇着染画的手臂。那样子,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黄岭村的人们除了少数几个常年勤劳不愿睡懒觉,已经早早起床劈柴、挑水的之外,大多都还在被窝里享受着这天亮前的临明美觉。 “姑娘,老奴告退。”管家对水染画恭敬一礼,垂头的刹那,目中闪过一道诡异的亮光。由于低着头,水染画并未看见。 叶倾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嘴巴淡得厉害,还是努力地咽下去。 “咔嚓”,木屋的房间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慈祥的老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平凡。 打量了整个厢房一眼,盛风华走到床前坐了下来,然后随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给司战北倒了一杯。 正是因为修仙界灵气愈发稀薄,各域强者奔赴中州,留下的修士为了提升实力,变得无所不用其极。 林青山心都在滴血,现在这三人,不管是王初然也好,还是姜清瑶也罢,包括苏七夜在内,他谁都不想给出去。 在太焱沉睡的地方,建立了山羊城,降下自己的子嗣黑山羊,作为城市的守护者。 如果真的可以收服‘众生’这些人,拥有了‘众生’他们建立的基地,那么,他就不仅有人类基地这一个可以生存的地方。 赵杰看一眼前面张开手的霍霖欣,笑了一下,又与武成对视一眼,抬起头四望,看向观众席上的人。 这个位置,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完全就是其他社团占完位置之后,剩下的不要的地方,搬张桌子坐在这里,完全看不出来他们也是社团招新的。 正当苑老夫人要放弃时,忽然另一名狱卒走了过来打开了牢门,将苑老夫人给架出去。 ------------ Ch.554 复杂的异种与复杂的审判长 罗兰离开后,一切重归寂静。 伊妮德幽幽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待多久,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能够享受来之不易的温暖。 一方面,她不愿松开手,那支冷漠残忍的灵魂如匕首般将她五脏六腑刺的千疮百孔;可另一方面,她也很清楚,在这样的时间里,她必须保持‘克制’,同河流一起缓缓向前。  次日下午五点半,程博背着吉他从家里走出,他要去天桥卖唱,继续赚声望值。 此话一出,不论是白玉羽再遇时的笑脸还是走来的方云三人身体都很明显变的僵硬。 “不错,叶青岚的资质已经够妖孽了,但没想到,叶家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妖孽。”南宫紫彤淡淡的说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的戏份最重,前前后后所花费的时间也就半个月,这么高的效率,让剧组上下都感到震惊不已,尤其是程博从第一条到最后一条,都没有因为他NG过一次。 眉毛轻皱,左辰对之后的战斗隐藏着担忧,他不是害怕也不是不自信,只是不自傲。 这时候,一旦船只有什么损伤了,总不可能还等到返回到船厂之后再修理吧,在这时候,一般都是海盗们自己动手进行修理的。 凌晨时分,大厦早已人去楼空,就剩着四名值夜保安百无聊赖的守在大门入口和大厦入口门前。 此时,胖子和瘦子在河对岸等待左辰过来,这条河宽有十米左右,河水深不见底,水流汹涌,如果跌入其中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事实上,陈啸庭和闫金生做出犒军的决定,本身就不太合乎规矩,所以陈啸庭才会在其他方面注重规矩。 “具体的时间还要看后期的进度,不过保守估计会在9月末将这个项目结束了。”徐向前接着回答道。 既然木芷菁都这样说了,近卫军自然不会多说。只是有派了几人返回去调派支援。 李继峰使了个眼色,当即便有下人送上来几个木托盘,每盘都摆着十锭金光闪闪的元宝,看起来十分诱人。 宇浩也无法和她辩解,对千羽仙子虽然宇浩也觉得人长得确实漂亮,沉鱼落雁,风情万种,但是他对这位师姐却是真没有动什么心思,至少说现在还没有。 林轩没有睁眼去看,就是闭着眼睛打坐着,像是对这件事情完全不关心。 然而不等他消化完林果眼里的意思,她就一副好兄弟多亏你的表情,很爷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拿过他手里的花环,矜持地走向唐慎。 随后林轩把自己身上的储物戒指递了出去,里面除了那赢下来的固神丹外,其余的都是一些神器,为了装个样子肯定要交出去了,总不可能说自己没有。 不过林孝珏的目的可不是让人太妃高兴,她高不高兴,她也不关心。 另外修士在凝神期之前如果说吸收法力产生的是量变的话,凝神期后则引起的是质变了。 十三娘御剑斩杀数只,剑影流动、漫天剑光,顷刻间,那些魔物便像下饺子一样哗啦啦落下,然后被机关大军淹没绞杀成肉渣。饶是如此,还有更多的魔物前仆后继向她涌来。 因此,无论看似多么直白的一件事,只要想丢掉责任的话,就肯定能说出理由来的吧? 这下,起了作用了,那鬼魂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真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呀,起身后就站在哪儿,哆哆嗦嗦的,像个奴才一个站在一边。 看似极为简单的一事,傅亦彦做完却感觉自己鼻尖都冒了层薄汗。 所以就算王参谋在另一个地方盖了同样的堡垒,这些当地的白族人也没法判断出来。 老范主动走上前,言语中不卑不亢,而站在拜住身边左右的四个护卫如临大敌一般的警戒着四周。从老范的身后又冲过来几十个蒙古战士刀剑出鞘将老范和拜住都围在了中间。 “你不要在意她,她只是我打发时间的……”张见仁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心虚。 不知是座位与桌子间距不够,还是他的腿有那么长,穿着锃亮皮鞋的长腿都伸到通道上了。 顾双双最近做的那些事和说的话,这会儿被田歆这样提出来,实在是敲响了楼雪柔心中的那道警钟。 “若若,先别忙,我有话和你说。”贾仁制止了杜若推门的动作。 两人生食过后,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他们身体有何异样,罗掌柜这才长出一口气,挥手让人把东西撤下去了。 林佳佳自己可能也猜到,所以她才会跟他交待这些;她肯定没想到,她的儿子交由他也不一定保得住。 兄弟会的会长那是凤舞城的第一人,那可是一个比起龙啸天、许曼丽他们这样的大佬还要厉害的角色,因为他更加的神秘,直到现在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都没有几个。 瞬间四周众人的目光从林云开和林沐熙二人的身上移开,准确的说是从林沐熙的身上移开,认真的开始观摩起来。 即使程海这场比赛状态奇差,但他的基础在那里,而且还有那么多德甲级别,甚至巨星级别的队友辅助,基尔高士丁确实无能为力。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一个暗影步,赶紧隐没在吉尔斯都茫茫人海中,然后有多远跑多远。 维罗妮卡在救他的时候,意识到底受了多重的伤他不清楚,他只是知道,到现在,仍然一点点恢复的迹象都没有。 空间中得圣道威压瞬间提升到极为恐怖的程度,在恐怖威压之中有沉重的力量向四周压迫而去。 但光光是这样,罗松溪并不担心,他在联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朋友与支持者,他有硬碰硬掀翻保罗的把握,尤其是以他现在的实力,就算不一定能打赢圣域巅峰、信仰之力深厚的保罗,但在保罗面前,已经有足够的自保之力。 ------------ Ch.555 诺提金灯 娜塔莉女士。 伊妮德说她的导师是个麻烦的女人,不愿和她打交道,这无疑也暗示了一件事。 娜塔莉的导师,很可能拥有和伊妮德相提并论的力量。 否则,罗兰才不相信,伊妮德会给这女人好脸色:她连那位女王的面子都不给。 所以… 当罗兰要亲自接待这位有个好导师的女人时,多少也上了点心 “太危险了,他们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语嫣心里想着,自己都还不晓得怎么样呢,再带两个孩子去,这太危险了。 待王靳看不见方证的身影后就从躲避的地方出来进到了方证的房间,丝毫不怕方证突然回来,人家早课很重要的,作为方丈的方证必须准时到呀,而且方证房间距离做早课的地方有一段距离,是回不来的。 史弩哑口无言, 只能留下了一个无比哀怨的背影, 随手在野区安插了一个视野之后,猫着身子暗戳戳地朝着let战队的野区入侵。溜达了一圈之后并没有看到对方德玛西亚皇子的影子, 于是也乐滋滋地刷上了野。 最后一个金兵见到同伴们都一命呜呼,双脚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的磕头求饶。 可不是吗,不管怎么拔高,lol也确实就是一款游戏而已,无法反驳。但是,对方既然没有直接说不好玩,那么是不是可以婉转地认为,这款游戏还是存在着那么一丝吸引力的? 这个时候,又从外面准备走进别墅的佣人,听见了郑爽雪的呵斥声音,立马就直接掉头跑开而去了。 “楚云,你在哪,你怎么样?”沈雨有点不敢相信,但那张脸确实是楚云。 山还是那座山,桥还是这座桥,熟悉的景色,让方羽一家突然间热泪盈眶。 特别是李可心的玉手,十分的光滑,就那么抓在自己的命根上面,林晨顿时哭笑不得。 “守护者一脉?”沈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他们在守护着什么,在这儿与世隔绝了有多少年了,他们是怎么在这儿生活多少年的,为什么他们的口语和外界的一模一样,沈雨脑子里有一连串的问号。 李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老家伙竟是如此残忍,对待自己的后代没有一丝怜悯,甚至连其生死都不光不顾,李清自认是做不到他这种淡漠亲情的地步,老而不死是为妖,这句话用在萧天的身上的确十分合适。 “无伤衣”对姐姐和神乐一战时还有点用,对付卍解之后的死神,也是瞬间破掉的无用能力。 “吃饭吧,我真是服了你,你听师娘的就一定错不了。”说完,紫嫣没忘亲昵地补了一个“笨蛋”的称呼。跟着,她转过脸来面对师娘,调皮的神情荡然无存。她等了一会,仿佛在等师娘还有没有其他事情需要交代。 皮肤感到了灼热,在燃烧,体内的死神魔力与王虚魔力同样在燃烧,身体变热了,空间之弧无法启用,似乎连空间都被一并锁定,不,只是被神圣光辉所压制。 沒有人愿意去打扰他们之间这最后的倾诉,姐妹‘花’,只是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來。 听到王展的话之后,王尚明愣了一下就将手从程所长的身上拿开了。 此人名叫韩田,他身穿蓝色锦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年纪,脸上带着英武之气,不过此时他眼中却有些疲惫。 ------------ Ch.556 拜死 罗兰手中的邀请函显然还有‘通行证’的作用。 当他对侍者出示后,很快就被领进去,穿过铺满大理石的明亮正厅,转过一条长廊,沿着楼梯步步向下。 期间,罗兰同这位满面春风、颇为得体的男侍者聊了几句,关于诺提金灯能够提供的‘服务’,以及到这里享乐,大致需要的花销—— 坦白说,即便身价早远过 天上下雨,是因为地面上的水被晒干了,全都跑到空中,等到这些水聚集够了,自然便会降下来。 云中天一挥手,一枚婴儿拳头大的玉佩,从气海内掠出,呈月牙形,古朴无华,但却散发着一股隐晦的气息。 她可能永远也忘不了沈耀宗和那个医生的对话,一字不落的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严默以绝对的优势碾压完拉莫娜,又继续一边辅助三族和原战,一边利用这些战士来练习他新学会的能力。 正是因为如此,在魔山附近的几个大宗门,合力在魔山四周设下了禁制,只有在每年的特殊时节,才会联手进入其中,获取资源。 这样的一股子实力,融合在一起,已经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实力了。 要是相比起来,他们更愿意相信叶青能够包揽今年华夏音乐风云榜所有的奖项,也不愿意相信叶青会获得视帝。 这是缚灵的执念,在净化了它们的灵魂之后,可以将这执念剥离出来,送这些缚灵重生。 “师意,你理想中的男朋友应该是什么样子?”杨林萧突然问师意。 师意这一声叫把班里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了,大家都奇怪急了,师意认识这个新生?好像关系还不一般呢? 一方面的明朗,另一方面的压力重重。而堆积着这些全部压力的顾萌,却无处可以发泄。 终于对于着手中红茶所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感觉到欲罢不能的时候,南宫那月放弃了心中的抵抗,以着优雅的姿势将着茶水递到嘴边。 今晚的月光似乎异常明亮,照得刘光世府花园一片银光,此时赵福昕和刘光世正在凉亭中闲聊。 这是后来,关宸极才逐渐发现的。颜悠冉却是和娘家人有着接触。但是颜家的人对颜悠冉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但是,却在最近,颜家人的态度已经发生了三百六度的转变,似乎一下子对颜悠冉热情了起来。 赵福昕飞奔过去,只见何元庆双锤与一人战在一处,那人赤手空拳竟敢抵抗铁锤。赵福昕再一看,那人双手套着铁套,左手为掌,右手为拳。 “可是,我什么也不记得,甚至也忘了你!”顾萌倒是实话实说。 宋依依这边厢是已经沉入梦境之中,帷幔后她正躺在床中,男子停在床边,一个弹指,什么东西打中了蜡烛,屋中的光线顿时就亮了起来。 “启禀大王,三公子所说的事情,臣也听家中犬子提起过。都说四公子勇武过人,带着十名步卒就猎杀了两头猛虎,以及一只巨熊“。 “好啦,不打扰你们的午后了,我回家里去了,没东西吃,只能用睡觉来缓解一下了。”老吴伸了个懒腰。 莫凡倒是没有太过诧异,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早就猜到1号虽然杀掉了3号,但并不是叛徒。 我莫名其妙的戳到了林素柔最为薄弱的地方,狠狠的撕扯着她的伤口。 而且,他的‘食材商店’里能兑换的可以发挥和方面功效的食材还是挺多的,其中甚至不乏他在【美食界】获得过的食材。 ------------ Ch.557 特殊的「场」…或‘影响’? 现在,罗兰终于理解仙德尔所说的‘哪怕见一面,都有损我的名声’是什么意思了——对比眼前所发生的混乱与黏腻的声音,一个需要绳索和窒息的‘小爱好’绝对算不上什么。 罗兰甚至想,这位娜塔莉女士也许根本不爱这样做,她只是找个由头,以较为特殊的法子洗个澡而已… 「你这样形容就更恶心。」 更恶心 他发现,夏凡刚才竟然有那么一瞬,在只是被剥夺了区区不到10秒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有了能够破阵而出的迹象。 赵凌熹实在是太喜怒无常了,故而卫卿卿提出这句话前就做好了他突然翻脸的准备,甚至已经绷紧身体准备随时避开他的发难,谁曾想赵凌熹竟一口答应。 为了可以购买到这件据今为止为数不多的紫色鞋子,一些人立即开始联系到了大蟑螂周围三个村庄的朋友们,他们人虽然过不去,但是这金币可是可以邮寄的,虽然会扣除一部分手续费,但只要能买到这件装备,那也值了。 是的,卫卿卿压根就不怕明烨把她怎么样,反而比较担心她会把明烨怎么样。 但是修道者到了后面,武者越往后去,哪个不是招式化简,返璞归真,只为杀人,只为制敌。 之所以这样直白,一是因为木羽不同于九黎帮的其他人,至少不会谈不来。二是在告诉对方,白起和白莲真的没什么。 “是一个土系的学生,刚刚施展中级法则圆满的技能正面硬扛我的山魈老大……”仲离与山魈统领心意沟通,讲述着刚才山洞内它与黎蔺战斗的经过。 季长春虽然是个废物孬种,但是好歹算是自己的父亲,何况他现在也是身受重伤。 此刻地面的两边,已经不再是火红色的岩浆了,而是青色的岩浆,青色的火焰,而怪物呢,虽然还是鳄鱼人,但是它们不在是近战怪物,而是一只只手拿弩箭的鳄鱼人。 过道上经过了一个扫地阿姨,走过两人的时候,不免咳嗽了一下。 日军炮轰闸北,偷偷从海上增兵,气势汹汹挑起事端,发动淞沪会战。 数息之间,铁甲地熊的躯体就被吮吸一空,只留下一堆皮毛散落在地。 凹陷处并不是只有一个,在这块面积并不大的土地上,光是肉眼可见的地方就已经有十几处了。 左映空怒啸着,无途刀不断挥动,一道道的刀光斩出,将辰盘的去向给封住,不过辰盘也是星魔族的八阶真魔,这星魔族在魔界之中,本就是以智慧著称,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辰盘也是迅速想到了应对之策。 一时间,这块地方乱成一团,不断的有铁人被拍飞出去,那些普通的士兵皆是远远躲在一边,心中祈祷这些人不要砸过来。 一脸数声爆响,这爆炎子的威力展开起来,连远处隐藏身形于山林之中的梁全黄信都是感到一丝心惊。 “莫先生的意思,日本人要对公共租界下手?”楚远乔一愣,后背只觉凉飕飕的。 “对了,他的妻子和丈母娘好像还挺漂亮的,嘿嘿。”刘秦笑着起身,林雪儿和林笙也被关押在这个夜总会当中,他现在突然想起了这两个漂亮的美人。 不过,这时一道黑影嗖的一下,从他旁边冲过,并急速向下冲去。 “你……你竟然不知道死的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何马再一次吃惊得瞪大眼睛。他的偶像也太夸张了,竟然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的情况下把人杀了? ------------ Ch.558 罗兰的其他爱好 “这样的赞誉让我实在惭愧,娜塔莉女士。若我能活在您的唇下,恐怕才是真正的光彩夺目。” 娜塔莉拄着拐杖,像团上宽下窄的棉花,轻飘飘从车厢落在地上——当然,她也没有放过罗兰的‘礼貌’:当他伸出手时,她就立刻握住,并且反复用那只结实的肉手来回揉捏了几下。 虽然隔着皮手套。 “审判庭的野蛮 “放心吧,你已经没事了,我这人收钱了就会办事,说能解毒就肯定能解掉。”楚瑶道。 沈白焰垂眸瞧着宋稚修剪细致的指尖,并没有理会她,看样子是准备让楚影兰自己说下去。 可是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邱秋转头上了楼,坐在楼梯间捏着手机,绞尽脑汁也没想到现在可以叫谁来。 这个道理跟3D打印技术一样,他也就提前学习搞了一周,也就自己拥有一台打印机和一套完整的软件,就在建筑设计专业这个门类上也占据了技术指导的先机。 洛彦这边打了个喷嚏,他已经穿过传送门,到了外面的城镇。洛彦打开东南部地图,查看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信息。 邱秋从没听过冷宴唱歌,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这样磁性的声音只会在会议桌上让人无路可退,但是没想到竟然也可以这么柔情。 不同于其他邮件都是辰龙每一天汇报的日记,这一封邮件里面全部都是各种情报,辰龙借助猎人协会的资源搜集到世界各地古董市场和大古董商人的情报。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论坛上铺天盖地的都是关于她的消息。 好吧,沈蓯雯的确没有袁媛那种对驾驶与生俱来的敏感,更缺乏大胆尝试的勇气,只要车身慢慢运动起来,她就非常不自信的本能猛踩刹车,周围那么大的空余都让她畏手畏脚,满脸紧张。 华灯初上,灯红酒绿,盛大的酒店就是冷家旗下的,自家举办宴会自然是不计成本的,什么时兴的、反季的、国内的、国外的各种特色食物,名贵的红酒更是不要命的往上端。 吴朗轻声一叹,慢慢坐起来,从地毯上拿起一瓶细支"生命之水"和香烟,走到阳台,坐在沙发上,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又点着香烟之后,深深吸了一口,瞬间,整只香烟化为灰烬。 男人看着苏三,心情似乎十分的愉悦,声线上扬的有些破音,入耳有如针刺般难受。 “唉,没想到开学到班级都这么难,老爸送我来磨炼,也该是看上了这点吧。”蓝少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当然是让他暴露了!跟上次一样,嘿,只要他放水,我就一定往死里整他,不怕他不爆发。”仇江笑道。 双持变单持,双刀变单刀,看似虽是失去了战斗力,但对于武松来说,却是提升。 “婷婷,赶紧给哥再去冰箱拿两瓶矿泉水,肠子都要烧断了。”殷胖子拿起茶几上的半瓶矿泉水,狂喝个不停。 感受到姜寒的愤懑不平,混沌宝鼎毫无怜悯心的,趁机伤口撒盐。 殷玉婷好奇的看着周围的一切,不停地问这问那,吴朗含笑一一给她讲述着。 苏青喊了孔秋那一声声的先生,是真心实意的,不是为了在孔秋身上学知识才做的虚与委蛇,以善消恶的水滴石穿,恶之磐石上面终究是被孔秋“滴”出了裂痕。 “原来是个游子,难怪大雪天在外行走。”卓王孙心道,更没将王昊当回事了。 ------------ Ch.559 乖狗狗 ‘三天之后,会有人把梅森·莱尔带走。’ ‘哦?’ ‘邪教徒?’ ‘你难道没见过被吊死、被烧死的人吗?没听过油脂在火焰中滋滋作响的动听声音吗?’ ‘罗兰?朋友?哈哈…’ 哈莉妲永远忘不了那张笑容狰狞的脸。 在无数个黑暗的刹那里。 令她恐惧的女人,的确有着该被人 这可是教训呐,自从那一次的劫难之后,先辈们就决定无论土星之上来了任何人,他们都不能够相信。 再说刘雨浓此时被逼无法,只得将剑抽回招架。可张入云早就算计他会如此,一时脚下一点,却是迎着刘天保三人而来。 而这也是高君的高明之处,他看出了方圆的意图,所以强行修改了剧情。 正在形式危急当儿,就见一道虚影晃动,张入云已是欺近艳娘身前,只臂膀略一展动,即将艳娘手臂捉住。一时间掌底暗泛五色光华,竟是仅凭其一身纯阳真力就将艳娘一身妖气尽皆压制收敛。 就在十位基因尊者被干掉的同时,美利坚的地下基地,克里将军就得知了那些战士的死亡消息。 一会儿工夫,麻脸胖子已是睁开眼来,手捧酒杯咕咚一声便跪倒在了秦一白面前。 看到此的秦一白和众生已是彻底无语了,尽管他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宇父的逆天却被他们见识了。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邪魔,这一次又开始出手了!而这一切就是一个信号,这就说明域外的邪魔大军即将到来,不然的话,这些躲藏在暗中的耗子不敢这样大张旗鼓的行动。 此刻,鸣响的警笛声震惊了附近所有的住户,自然也包括李天逸被困的传销窝点。班头等人全都惊醒。 四十天后,莫晓生已经能拄着拐杖轻松的行走啦。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是不敢做剧烈的运动。 这一吃之下,大家简直觉得不得了,无他,这十种吃法每一样的味道都太绝了。 就在这个当口,万家酒楼的管事非但没有停下这门子生意,反而还追定了更多的猪下水,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周兴国私下里对张一行自嘲说,和胡苇时一起工作时,那感觉就跟面对自己老妈一样。 沈凛逍平静的凝着她,看似漫不经心,可是心底,却已经揪成了一团。 “你不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林可可说着,来到他跟前看他摆弄着机器。 谢沉猛然起身,将白蔹扶在怀里,白蔹整个身子瘫软在谢沉身上,浑身发冷。 陆宴峋没有等她再多说一个字,就已经大步迈开朝着那里走了过去。 再次确定食物不能增长属性点后,果断拿起一颗药丸,就着温开水吞下。 林柒柒也是在之后的发布会上才听肖肖说起,那首歌的歌词竟然是一个没留名字的粉丝写给肖肖的。 林泽和长安故里约好在六层集合,当长安看见林泽这一身帅气装备时,羡慕的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再看看自己这一身东平西凑丑的要死的装备,这都是什么玩意? 蟒寒飞速摇头,他又不是之前没有扫查过那三十氓耕部落的血脉战士。 “好,一家人!”就是和他们住一起的一家人,爸爸妈妈又说过的。 他猛然分出四道分身,每一道分身分走一个大炮,在他们的力量之下,这四个大炮转化成为四个圆形球体。 ------------ Ch.560 伊妮德的想法 一只马蹄铁。 一副沾染历史气息的盔甲。 一捧血腥的影响。 一卷来之不易的晋升仪式。 一个脱颖而出的学徒。 一位仪式者。 融了银铁的滚水迎头浇下,冰冷的水珠在发缝间穿针引线,滑过少女颤抖的血肉。 她不在牛腿浴缸里敷着细腻香喷的彩色泡沫,由一位女仆哼着摇篮曲,另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上午,周明接到了魏俊明的电话,说是赵友军想要见他。 西山秀明跳伞了,西山秀明的座驾被击落了,这对西山秀明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耻辱,西山秀明是接受过跳伞训练的,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无败绩,驾驶战斗机他是天空的王者,但是跳伞,似乎业务有些生疏。 他的手机大概是震动,我没听到声音,只是看到他掏出兜里的手机。 西瓜好像比我走的时候大了一点。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很多,我诧异杜彬的眼光原来这么好,他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还是第一看到郑秀妍如此唯美的想象,不可否认他有些看呆了,现在黑色长发完全承托出了她的气质美。 “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你肯定会没事的。”柳青紧紧的抓住了陆玉的胳膊,咬着牙说道。 听了成宥利的话赵梓翊无奈的撇撇嘴,话说自己貌似就没怎么化过妆,一直是素面朝天的拍摄的,怎么自己的样子又被成宥利归结于化妆师的功劳了。 什么是关键时刻?擒贼擒王,当然是战狼把李元武打倒在地的那一刻。 叶鸣再次被她娇滴滴的粗厚嗓门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地伸出右手,和她握了握,感觉就像在握一团绵软温热的猪板油,有一点油腻腻的感觉。 被他点名的两个协警却忌惮叶鸣的功夫,虽然往前跨了一步,却迟疑着不敢去抓叶鸣的手,生怕被他的拳脚所伤。 现在的朝廷的很缺钱的,再加上朝定要的这些官职都不是太高,所以近卫前嗣再出面帮一下还是很容易拿到手的。 当即袁朗和金鼎。带着两边精兵就冲了上去。金鼎这家伙也是个猛人。虽然比不了袁朗。但是一条大枪在手一般的黑狼骑兵也不是对手。接连挑翻了数个黑狼骑落马。 “我服。”酒狂士转身离去。大气之人,输了便心服口服,径直离去。杨帆点点头,暗道扬州怪才,还是有才气的人存在。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洲岛城外忽然传来了铁炮声。一发、两发、三发的突然连击,将原本寂静的夜空撕裂。 乱世开服这么久,玩家们除了练级就是到处玩,像这种大型的战斗,都是发生在大型军团之间,普通的玩家哪有机会参与? 死一般的七里铺开始沸腾起来,无数的人在嘶喊,无数的人在跑动,锣声鼓声响成一片,连饿极了眼的麻雀,也喳喳叫着,惊上了天空。 “情报。”杨帆只能用情报来解释这样的话。不然这预言太准了,总不能说是猜的吧。 白金银回到第三维度,落点在银河系,因为人马族里的维度之门的原因,他的落点就在过去人马族族地附近。 还没回过神来的项远东,目光还在门外的方向呢,因为看得入迷,所以当凝玉出去的时候,项远东的眼睛就跟着凝玉那双白皙修长的美腿,一块儿出门去了。 ------------ Ch.561 变得奇怪 韩老仙一直以来都是尘仙中最为顶级的智多星,智商担当,尘仙各种各样的事情,哪一个不是她出面摆平的。 这样的味道,让楚飞有些不知所措,他做的大都是家常菜,像这种的,他能想到的做法大概只能做凉拌。 如若不是这样的发展结果,【呼啸部落】又怎么舍得让五个狼人兄弟驻守这个村落呢?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饶是五兄弟联手之后,都能与五阶英雄一站的实力,却还是败在了王晨的手上。 伴随李冲一声大喝,程静的身体微微晃动,随即美目猛然睁开,一抹精光闪烁。 在王晨和维雷颂德的注视之下,空中的黑影终于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 不过,衣服上面那鲜红的血迹以及尚未干涸的汗渍,让得李新双眼不由虚眯起来。 混战之中,王晨和恩里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一个略微壮实一些的魂妖族人,登上围墙之后,却并没有跟其余的魂妖战士一样,前去血战王晨手下的部队,反而是趁乱悄悄的向着楼梯口摸去。 歹子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不过语气倒是比之前要坚定了不少的,他很明白自己该做的,还有自己想要的。 敌军入侵边疆,点燃烽火台,这样下一个烽火台的人看到狼烟升起,就知道敌军来了。 肃凰夕明知封洛婵今日会来,方才又在此处作诗为她准备礼物,按理来说不应该会乱走才对。 夏语语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好像自己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似的。 梵天心里冷冷的想着,手上并没有闲着,当下驱散了竹中至映留在阿力体内的武劲,以及伤患处的淤血后,便将阿力断掉的骨头接好,并用专用支架固定。 “对了,慕慕,你上次送妈的胸针是哪里买的?”李大凤忽然插了一句。 现在,知道魔族人混入了采桥镇内,玉黛更是担心宦卿羽的安危。 陈叔宝抬手示意,立即便有两名侍卫上前将许蜜耳从牢里拉了出来。 胡市长从他们这里不是没有得到好处,可他为什么偏偏这么死心塌地的帮尹老爷子,这中间一定有问题。 而她,此刻根本不想说什么,思绪都在自己与萧御寒可能存在的血缘关系上。 若他是阵王,其地位将会直线拔高,根本没必要做凌霄宝殿的新人。 就在这声音出口的瞬间,他们身后的七个黑衣人立刻飞出,却是砰的一声,居然化作七柄黑色长剑,此剑之上顿时涌现大量黑雾。 “行,大师如何说,我就如何做,我这就回去叫大家前来帮帮忙!”李大头干脆的答应道。接着我们便往他家里走去,到下午两点左右,在村民们的帮助下,新坟就挖好了。 命运之子强颜欢笑道,他自化形起,就被赋予命运之子的身份,获得命运传承,实力远超众生,横行大地,只败过两次,但对手都不如眼前这位天帝强大、深不可测。 有几次石宣甚至已经彻底逃出了奋武军斥候的监望,但在张坦的预判指引之下,奋武军有几次反而能够提前出现在石宣将要行过的道路上,再次将石宣的残部纳入监控之中。 会所大厅金色的墙壁此刻已经满是坑洞,一个个吐血身亡的保镖嵌入墙壁里,像是一副盛大的浮世绘。 四山每一山都有自己的位置,即使北山落魄了那还是有自己的专场的。 “这么说来,你不知道是谁杀了狂执事?当日,你有没有现什么人有异常的举动,或者看见过狂执事?”蓝香寒的声音再次传来。 苍鹰部落有三个门,分别在东南西三个方向,由三大堂口分别驻守,火云堂就在南大门方向,自然驻守南大门。 这一百人居然都是兽修!这是整个苏家镇最强的一支队伍,他们全部是兽修。 根据他的经验,这空荡荡的墓室内,即便有机关,也不可能有多厉害,最厉害的是,想要找到出口,有些困难。 更主要的,燕无边要先搞清楚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这才是重之重。 两扇梨花大门飞开,不管是被混混集团控制住的镇民,手持利器的混混,还有腰间挎包的爆发富房地产商,均是吓了一跳,纷纷将目光投到了大门口。 徐展冷漠的说道,强大的玄仙威压直接压迫下来,赤焰虎兽哀鸣了一声,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朝着前方走去。 这是约有三丈高,一丈多宽的大门,正眼看去光彩在门中螺旋照耀,仿佛要进入虚无之中。 大军停止前进,就地安营扎寨,全军饱餐一顿,休整了数个时辰。 “谁也不要说了,散会!”武藤信义说完,径直的走出了会议室,只留下一众参谋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 “这是人家的内政,我们不好插手吧!”董磊微微讶然,虽然这种事他早就有耳闻,可再怎么着,那也是人家自己内部事务,铁血军方面不好插手。 罗恩帝国全境,比尼斯帝国东部和南部,科特勒帝国宏道山脉,大体上都是战略要地,不得不说魔族的军事水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低,只是现在魔族不动,让人忧心,总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呵呵,但愿我不会让你们失望。”杨迪有点受宠若惊,旋即又回到了正题上。 那席卷的劲风立即消失不见,重压犹在,但相较飞过来之势,也显得不足道出。 看着恢弘的洛阳城,就这么被一把火烧了,曹操心中掀起了滔天怒火。正当他转身欲号召诸侯,即刻追击之时,却发现众人都已开始安营扎寨。只让他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幸好夏侯惇等人都在他身边,才让他没有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