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夏日炎热,云泠低头仔细扫着地上的落叶,一刻不能停。三个宫女的活全交给她一个人来做,另外两个宫女只在旁边看着。若做不完,回去便要挨罚。 光滑的额头出了汗浸湿了鬓发,掌心通红,印出一条条深红印记和几个水泡。疼得她只能勉力握紧扫把继续扫着。 等下了值回到饭房,依旧和昨天一样,只剩下一点清汤和几片菜叶子。一旁几个宫女斜眼看着她,捂着嘴看她笑话。 云泠默不作声,把最后一点菜汤倒进碗里搅拌好。这时一个绿衣宫女走了过来,用力掀翻她的碗,洒了她一身,饭粒溅在她脸上。 “王公公说了,你啊,不识好歹天生下贱命,吃不得这么好的东西。” “公公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给脸不要脸。” 几个人看着狼狈的云泠笑了起来。 云泠伸手擦掉溅在脸上的菜汤饭粒,慢慢抬起头,眉如远黛,黑如鸦羽的长睫浓密纤长,鼻尖小巧玲珑,唇不点而朱。如娇花一般的好颜色,在一众宫女中十分打眼。 那双柔软含情的双眸,如烟霞袅袅,似笼着薄薄的雾气,只望着人,便能叫人心软。 被如此折辱也没有脾气,看着绿衣宫女反而唤一声,“绿珠姐姐。” “我自知轻贱,承不了公公的厚爱。其实我知道绿珠姐姐只是嘴直了些,心肠热有谁不知。也知道有些事都是出于无奈,所以从没怨过姐姐。” “绿珠姐姐心慈。”云泠又叫了她一声,“能否帮我和公公说一声。” 被绿珠羞辱她也没有怨恨不满,如秋水般的眼眸天真可怜地看着她,看着便让人觉得心疼。 绿珠顿了一下,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虽硬,语气却好了一些,“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是照着公公的吩咐做事。你要不想就自己去求他,省得天天被折辱。” 说完便转身走了。 连带着那群宫女。 总算解决了麻烦。云泠捡起地上剩下的小半碗饭塞进嘴里。 回到下房住处,又是和在饭房一样的处境,甚至连床榻也被人泼了水。 云泠垂下眼,默默地走进去。 早已经歇了和她们争辩的心思。 夜色森森,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夜空,月光淡薄,悄然寂静。 大家都睡着了,云泠坐在门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日出月落,日隐月现。一天又一天,月月年年,都是如此。即便高高在上如日月,也被禁锢在这一方天地里。 “姐姐。”一道细小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转过头,小丫头如冬偷偷摸摸走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半个馒头,“云泠姐姐,这个是我偷偷藏起来的,给你。” 饿了一天的云泠看着那半个馒头,伸手接了过来,“谢谢你冬冬。” “快点回去吧,小心被她们发现。” “好。” 如冬很听她的话,很快身影消失在门后。 如今周围的宫女太监奉了王大德的指示,都在孤立她,折磨她,欺压她,没有谁敢帮她。如冬今年才十三岁,不能被她拖累。 王大德是司礼监的监丞,他干爹李公公背后是皇后娘娘,谁也不敢得罪他。 这王大德喜好变态扭曲,最喜欢折磨低微的小宫女,之前已经有几个宫女下身流着血被抬了出来,不久后便死了。 在这深宫中本就命如草芥,而低贱宫女的命更加。 打板子死的,枯井里的,水里的,都是。 命不由己。 现在王大德看上了她。 云泠原本在刘美人宫中当差,谨小慎微,嘴巴也甜,很得刘美人的欢心。可因容貌昳丽,刘美人并不让她近前伺候。她的嘴再甜,刘美人也不会让一个宫女威胁到她的位置。但刘美人也没亏待她,所以日子过得也还算不错。可刘美人难产而亡后,云泠被王大德胁迫,被调来做个下等的洒扫宫女,各种为难欺压要她低头同意做他的对食。 再过几天,王大德估计连最后一点耐心都没了。 而她一个小宫女,师父死后身份低微背无靠山,无力抗争,几乎是绝境。 被子上被泼了水,云泠只能将床榻擦干净,爬上去没多久,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黑沉沉的夜里火光冲天,四处都是躺下的尸体,血腥味弥漫,大雨倾盆。 宫女太监尖叫着四散奔逃。 云泠也想跑却发现双脚根本动不了,抬起头,一支箭穿破风雨直直朝她射来,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穿透了她的身体。 雨落殿檐,一滴一滴,重重滴砸在青石板上。 她身后有人倒下。 漫天血光里,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男人手提被血染红的剑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越近,她越看清他的脸。 六皇子,谢珏! 身旁有人惊呼,“六皇子不是被关在冷宫——”话没说完便被一刀毙命。 谢珏一身冰冷铁甲,冷白的脸上溅着深红鲜血,阴冷如地狱罗刹,对着她举起剑,然后穿过了她的身体。 云泠双目圆睁,随后猛烈地呛了起来,睁开眼才意识到那是个梦。 趴在床榻上咳嗽顺气,水珠沿着额角发梢,白嫩的下巴滚落。 泼了她一脸水的宫女叉着腰嘲弄,“哟,你当自己是宫里的主子,睡到日上三竿呐。” 因着王大德示意,所有人都找着机会便欺辱她。 云泠脑海里想着那个梦没说话。 六皇子……皇宫上下都不太敢提起的一个人,身体病弱却阴狠残暴,嗜杀成性。冷宫?回忆那个太监的惊呼,云泠只觉得奇怪,六皇子不是住在庆月殿怎么会在冷宫? 她又怎么会无端梦到他? 本以为是意外,可是此后的接连几天,她竟然又继续梦到了那个暴戾的六皇子,梦中情境骇人听闻,她醒来时额头已冷汗涔涔。 …… 下了值,脑海里思忖着梦境之事,一路往后山方向去,绕过假山,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阴柔腻味男声和女人娇俏的调笑声。 一抬眼,只见穿着深色太监服,白面无须,年约三十左右,大腹便便的王大德正在摸一个宫女的脸。 浑浊的眼色眯眯的,形容猥琐。 云泠不知道那个宫女是不是被王大德逼迫,可是如今她自身难保,无法帮她。 这里属于后花园的僻静角,鲜少有人来。云泠为了避开王大德才往这里走,没想到竟会碰到。 屏息凝神,悄悄往后退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退了几步,刚转过身想原路返回,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哟,这不是云泠么,是想通了过来找咱家?” 那声音传来,宛如毒蛇一般贴进耳侧,令人浑身发冷。 一转身,王大德和那个宫女就在身后。 原来他分明是特意在这里堵她。 云泠行了个礼,低声道:“王公公。” 他身边的宫女率先道,“好漂亮的小美人,公公当真有福气。可别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呀。” “你个小油嘴,放心,公公肯定最疼你。”说着那肥胖的指头便往宫女身上摸去。 看得云泠一阵恶寒。 这王大德虽然只是监丞,却敢如此胆大妄为,在宫中秽乱。是因为背靠着中宫皇后,宦官当权。 那双泛着淫邪光的双眼落在云泠的脸上,身上乱转。 云泠立马低头,佝起身子,在心里默默思索着办法。 口中说,“公公,奴婢愚笨不堪且福薄,又晦气缠身,从前伺候车美人,刘美人两位主子皆亡。实在不敢伺候公公。公公洪福,千万不能被云泠连累。” 在这宫里,一个宫女带晦气克主不是什么好事,可云泠没有办法,只能期待以此打消王大德的心思。 年过十五,云泠的身子一日渐一日地长开,胸脯鼓起,腰如细柳,如刚刚盛开的花朵,娇艳而饱满。 王大德垂涎地看着云泠,“我还会怕这个,怕不是你的托词罢?” 他身边的宫女说,“王监丞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红人,你跟着公公吃香的喝辣的,金银细软,衣食无忧。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见云泠没反应,立即讥笑道,“一个小贱婢,做张做致的,仗着有几分美貌,还痴心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公公何必跟她客气!” 云泠往后退了一步:“奴婢只想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既不贪金银,也不贪荣华,请公公明鉴。” 顿了顿, “奴婢虽是最低贱的宫女,却也是一条人命。公公把我逼急了,我便只能以死请明尚宫替我做主。” 她从没想过飞上枝头,也不想跟着所谓的红人贵人。 “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区区一个尚宫我还不看在眼里。”一而再被拒,王大德恼怒,上前一把抓住云泠的手臂,拖着往旁边的竹林走去就要动强,“死又如何,死之前,也要让咱家先玩玩。” 云泠奋力挣扎,虽然力气没有王大德大,但奋力之下竟被她挣脱,刚准备开口大喊,一只手掌用力捂了下来。 抬眼,是那个宫女。 王大德狰狞的面孔越来越近,肥腻的手用力捉住云泠纤细的手臂,猥琐地搓揉了两下,往上就要拉她的衣襟,“小贱人,你喊啊看有谁来救你。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那个老不死的师父倒是会救你,我让人捅了他十几刀都不放手,没办法,咱家只能让人把他的手砍下来喂狗。” 云泠红着眼,猛然看着王大德。是他,师父原来是他杀死的! 忽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到了。 他们终于到了。 云泠拖延时间,终于等到了御林军到这里巡逻的时间。虽然是偏僻的角落,但若有动静,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趁着他们不注意,云泠立马狠狠咬住那宫女的手,那人发出一声尖利痛叫。 御林军的脚步声立即往这里过来。 趁乱云泠从袖子拿出一支银钗用力刺向王大德手臂,王大德痛着松开她便立刻往御林军方向跑去。 “贱人,你给我等着。”身后是王大德气急败坏的威胁声。 …… 回到下房,云泠抱紧自己的双腿坐在床头。 三个月前师父被人从荷花池里捞上来,尸身腐烂的不成人样。 他是个老好人,没和宫里哪个人结过怨,怎么会无故被人沉进池塘里。 原来都是因为她。 为了救她,被王大德捅了许多刀,砍断了手臂丢进了荷花池。 师父还没等到她攒到钱孝顺他,给他养老。 眼泪顺着眼角落下,一颗接着一颗,云泠将脸埋进双臂,无声哭泣。 王大德这个畜生。 门口出现几声细碎的交谈声。 云泠立刻放下双臂擦干眼泪,钻进被子里假装睡下。不一会儿门被推开,几个宫女见云泠睡着,声音也没放小一点。 “你们听说了么,六皇子被关进冷宫了!” ------------ 2 第 2 章 云泠眼睫颤了颤,没出声。 “明姑姑这两天又要挑人去冷宫伺候!” “六皇子杀人不眨眼,宫里的宫婢内侍不知道杀了多少,连大臣之子也敢鞭打,去伺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命了。” “而且去冷宫伺候一个废皇子,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就算不死,咱们也被断送了。” 一个小宫女忧心忡忡地说。 “愁什么,听说大家都不愿意去,都是遣那些犯了大错的去,肯定不会派我们去的,我们又没有犯错。” 大家说着说着,开始洗漱上床,渐渐没了声响。 承平十七年春,六皇子谢珏当街鞭打兵部侍郎之子高英,皇帝大怒,幽禁六皇子于景祥宫。同年升任兵部侍郎高严为兵部尚书。 和云泠梦中情行一模一样。 意识到自己的梦境成真,云泠害怕得紧紧闭上了眼。 —— 阳光明媚日。 云泠跟着一众宫女认真修剪花枝,将一片片枯萎的叶片剪下,忽然间手一抖,将一朵开得娇艳的花朵剪下,还是愉妃最爱的那种。 宫中花卉皆为名品,价值不菲。虽是一朵花,但对于云泠这样的小宫女来说也是大错,命比草贱。 绿宝看见掉落在泥土上的花,幸灾乐祸地说,“真是个蠢货,连朵花都剪不好,等着被罚吧。”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东西。”另一个宫女鄙夷讥笑。 话音落下,尚宫明姑姑便走了过来。 云泠害怕得立即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 房间内。 明尚宫看着跪在地上犯了大错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抬起头来。” 等云泠抬头,明尚宫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原来是你。” “你想去冷宫伺候六皇子?” 不愧是能在宫中当上尚宫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云泠的想法。 云泠跪拜在地,恭敬道,“是奴婢愚笨剪坏了花枝,被罚去冷宫也是应该。” “我若让你去王大德不会善罢甘休。”明锦对云泠被王大德逼迫的事了然于心,但他是皇后娘娘跟前的红人,她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为你得罪王大德,不可能。” 她低头看了一眼云泠,虽年纪还小,身段遮于粗布之下,但乌发堆叠,肌肤胜雪,容色姝艳。比宫里妃子还要美上几分,怪不得被那个老太监看上。 “奴婢自知贱命一条,不值得姑姑为奴婢费心。”云泠抬起头眼眸带雾,哽咽道,“只姑姑作为尚宫处事周到伶俐,管辖我们这些小宫女,令人无比信服敬佩。王大德虽靠着皇后娘娘,也不该越您的权作践您的人,甚至他当着奴婢的面,说出对姑姑不敬的话。奴婢低贱,却宁死也不愿由王大德摆弄,何况姑姑也知进了他的门哪里还有完人。” 之前抬出来下身血淋淋的宫女的样子多少人都看见了。 “姑姑心善,一贯待我们这些小宫女极好,求姑姑怜悯,我宁愿去冷宫也不愿意委身王大德。”云泠说到此处,忽然缓声说,“况且是云泠自己犯下大错,被罚也是应该,谁也挑不出您的错处。” “我为逃离王大德,绝不会出卖姑姑。” 去冷宫伺候不是个好差事,一般都是犯了错或手脚不伶俐表现不好的宫女去,而明尚宫那个刚刚进宫不久的侄女恰巧犯了大错被罚。 虽是尚宫,但宫中分为皇后和张贵妃两派,皇后的人紧紧盯着,一旦明尚宫出了纰漏让皇后的人抓住把柄,尚宫之位难保。 所以她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包庇自己的侄女。 而这时云泠犯了更大的错,明尚宫便可以顺其自然地把她的侄女从名单上换下来。自然皇后的人也就挑不出她的错处。 这也是云泠敢故意剪坏花枝的原因。 宫里关系错综复杂,她一个小宫女的命,明尚宫不会为了她无缘无故得罪王大德,所以才任由她被欺辱。但她知道明尚宫最近在为找谁替代她的侄女而忧心。 加之王大德嚣张,不把明尚宫放在眼里,早就惹得她不快。云泠挑起她对王大德的不满又绝不会出卖她。如此她既能保住侄女,又能不被捉住错处,这样一番话下来,九成她会答应。 “我可以答应你。”明尚宫思索片刻站起来,“但也要告诉你,那冷宫也不是一个好地方。六皇子性情残暴,之前派去的几个宫女,” 她淡淡道,“都死了。” “你去那里,也未必活得下来。” 云泠肩膀瑟缩一下,重重磕头,“奴婢谢姑姑提醒。” “你去了冷宫,六皇子有任何动静找机会告知于我。”明锦在云泠耳边低声说。 云泠脸埋在手背,瞳孔颤了颤,“奴婢明白。” —— 去冷宫伺候六皇子的人选安排下来了,除了云泠,还有一个倒霉蛋叫赤芍。之前在张贵妃宫中伺候过一段时间,后去了愉妃宫中,听说是冲撞了贵人被罚。 几个宫女全都围在赤芍身边安慰,替她担忧,但倒是不见她有什么伤心神色。 等大家都散了之后,小丫头如冬才偷偷跑到云泠身边,清澈的眼睛里聚满了泪,呜呜哭个不停,“听说那个六皇子不满被囚禁大发雷霆,已经杀了两个去伺候的宫女了!那么凶残的人,姐姐去了哪里还能有命在?” 云泠握住她的手安慰,“别哭了冬冬,不用替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小心伺候,不会得罪六殿下的。” 冷宫确实不是个好去处,不亚于阎王殿虎狼窝,能不能活下来她也不知道。 但她走投无路了。 不去冷宫,她就要被王大德折辱致死。 她只有两个选择。 现在死,还是去冷宫搏一线生机。 如冬抽噎着抹眼泪,“都是那个天杀的王大德——” 还未说完,便让云泠止住:“这话可别再说了,在这宫里任何一位比我们位高的人都能将我们踩死。祸从口出,谨言慎言。什么想法都咽进肚子里,绝对不能说出口知道吗?” 如冬年纪还小心思稚嫩,有什么想法都露在脸上。云泠教她以后要沉心敛绪,不能被人留下话柄得罪人。 如冬闭上嘴,乖乖点点头。 她进宫以来,云泠姐姐教了她很多。几次犯了错,差点被刘美人打死也是云泠护着,救下了她。 两人在这宫中相互取暖,她早就把云泠当成了亲姐姐。 如今姐姐要去那冷宫,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虐待,如冬一想到这里就想流泪。 云泠轻轻擦掉她的泪水:“这宫里的贵人我们都得罪不起,冬冬,你我都是被卖进宫的,没有依靠没有退路只能靠自己,你要好好记住。” …… 云泠没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两身衣裳,以及这些年攒下来的一些积蓄。拿着一个小包裹,和赤芍一起被带去冷宫。 路上,赤芍趁前面带路的内侍不注意,走到云泠身边悄声说,“这去冷宫伺候可不是个什么好差事,云泠妹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剪错花呢。” 感叹着替云泠抱不平,“要我说啊,不过一朵花,尚宫也罚得太重了些,妹妹也是可怜人。” 云泠摇了摇头,“不怪姑姑,都是我自己愚笨。” 赤芍眼神变了变。 不过一会儿,又弯起嘴角说,“云泠妹妹倒是一点儿也不怨,莫不是,得了什么指示吧?”她是皇后娘娘派来的,那这个云泠肯定是张贵妃的人。 云泠眼神无辜,十分不解道,“赤芍姐姐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前头的太监示意她们快些。赤芍撇了一下嘴,不再说话快步走上前。 云泠紧紧跟上。 六皇子被幽禁的地方是景祥宫。坐落在偏僻的西南角,深幽不闻人声,从破败红墙内探出头来的干枯树枝被风一吹,发出空寂的‘沙沙’声,无端让人觉得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听说这是前朝某位皇子的宫殿,因为谋反被杀,一直荒废到如今。当今陛下仁慈,即便妃子犯了错也从没有将任何妃子打入冷宫。 没想到会将六皇子幽禁在此,可见陛下对他的残暴不仁有多震怒。 那太监领着她们到了,连脚步也不多停一下,白着脸马不停蹄地走了。 眼前荒凉又阴森的景象让赤芍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看了眼身后胆小害怕的云泠,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先进去。” 云泠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迈进门槛。 进了门,里面乱石林立,枯草丛生。旁边亭子看着像是被草草收拾过,依然显得破旧。这院内的景象竟是比外面更加荒凉恐怖三分。 赤芍终于白了脸色,明白过来这里究竟是一个什么鬼地方。 再往前走,便是六皇子被关押的院子。 云泠被赤芍强推着走上前挡在她前面。云泠无法,停了停,才缓缓走进去。 在一片寂静中,难听刺耳的‘吱呀’声传来。虚拢的门被风吹开,露出房内光景,陈设简陋,带着一股霉气。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发着暗淡昏黄的光,房内阴感觉不到一丝人气。 小心翼翼往前走几步,云泠终于看到榻上黑色的身影,黑发落肩如瀑,苍白没有血色的侧脸隐在昏黄的烛火中,晦明晦暗看不清楚。周身气息阴郁森冷,仿若来自无间炼狱。 听说那兵部侍郎的儿子,只是因为在路上不小心冲撞了他的马,就被他鞭打得皮开肉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残忍的程度令人望而生畏。怪不得连那个领路太监都不敢停留一瞬。 只看了一眼,云泠立即跪下恭敬跪拜:“参见殿下,奴婢云泠。” 赤芍紧跟其后:“奴婢赤芍。” 房间里沉寂无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两人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赤芍出了一身的冷汗,汗珠从鬓角掉落在地,‘啪’地轻响。 像是头顶悬了一把利剑般难熬。 “滚。” 床榻里一道低冷,带着戾气的声音传来。 赤芍如蒙大赦,慌忙起身离开。 刚走到门口,只听到房间内传来一阵凶猛的咳嗽吐血声,以及桌椅被人挥倒的声音。脚步便停了下来似是想探听什么。 云泠却连头也没抬,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 回到两人住的下房。 虽然这里之前有两个宫女短暂住过,还是有好多地方没有清扫干净。 赤芍一屁股坐在床上,四处打量了下。就把一张抹布随意丢给云泠,指使她干活,“再给我把洗澡水打进来。” 云泠没接,“赤芍姐姐,这应该我们两个人一起做才是。” 赤芍嘴角一扬,嗤笑,“你一个做洒扫的低等宫女,也敢叫我做事。” 她力气极大,一手就推得云泠连连往后退,感觉好像是个练家子。 然后便拿出被子躺到床上悠闲地躺下。 云泠没再说什么,拿着抹布打扫起来,然后又给她去拎洗澡水。赤芍悠哉悠哉地洗完舒舒服服地倒在床上准备睡下。 累了一晚上的云泠这才烧水给自己洗澡。 下房里不大,旁边隔着一块帘子就是洗浴的地方,破破烂烂的还拉不严实。赤芍听到水落的声音,随意转过头瞟了眼。 昏暗的房间内弥漫着一股热水雾气,锦缎般柔顺的乌发被水打湿披散在雪白纤瘦臂膀,软玉温香水色氤氲。 赤芍看得一阵气恶,撇了撇嘴,转过头去。 到这里三天,云泠除了第一天再没有见过六皇子的面,上次也只模模糊糊看了半张侧脸而已。赤芍把打扫的粗活全部丢给她做,每当要给六皇子送食自己便抢着去。 云泠也不想跟她争,努力做好自己手上的事,认真地把前院所有的枯树都捡起堆好,连续打扫了三天,终于把前院收拾干净。 晚上回去睡觉,照例被赤芍指使着做事,还要帮她倒洗脸水。收拾齐整后房间里安静下来,云泠闭上眼睡觉。 下房里黑暗一片,只有平缓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旁边床铺突然传来细微的动静,接着门被打开又关上,赤芍悄悄离开。 云泠听着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也没起身,重新闭上眼装作不知。 第二天早上起床,赤芍已经回来了。 再过几天,云泠将院子里所有地方都收拾完,衣物被褥都洗过一遍,虽然院子还是破败,但至少变得干净。 在冷宫中度过了一个月,虽然杂事一堆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但终究没有王大德的逼迫,也还算安稳。 晚上,赤芍端了膳食进来,被软禁在冷宫,吃食用品自然都称不上好。又恰好六皇子的衣物已经洗晒干净,赤芍指使着她一起送进去,云泠只好端着衣物跟在她身后。 这是云泠第二次进来,小心翼翼地垂着头,把衣物放下就退到了一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而赤芍端着饭食放在桌上,隔着帘恭敬地说,“六殿下,该用晚膳了。” 话音落下,帘帐后没有任何回应,只能见到落在帘上的黑色影子。 赤芍又喊了一句,见里面没有回答,故意忧心说,“六皇子,不吃饭可不行啊。” 等了两秒,眼珠动了动,看来这个六皇子每天咯血身体已经不行。等他死了,她就可以回坤宁宫向皇后复命。 想到这里,赤芍嘴角扬起,伸手去掀开帘子走进去。 帘后身影晃动,赤芍充耳不闻走进内室,看见榻上躺卧的身影,忽然动了某个念头,从袖子里缓缓抽出一根银簪,“六皇子,您的身体……” 谢珏斜斜靠在榻上,如墨的黑发未束落在肩头,长如鸦羽的睫毛紧闭,看上去了无生气。 赤芍见状,心下更加欢喜,拿着银簪凑近。 下一秒,谢珏忽然睁开眼,狭长的双眸深幽,一脚往赤芍的腹部踹去。伴随着痛苦的哀嚎,赤芍趴在地上捂住腹部。 谢珏从榻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近,蹲下.身,从她手中缓缓抽出银簪。 看着他的表情,赤芍惊惧瑟缩着往后爬行,祈求道:“六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饶命……” 看着地上求饶的宫婢,谢珏眼里戾色渐浓,“饶命?” “好耳熟的字眼。” 手里的银簪直直插入她的脖颈。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后,血流如注喷溅出来,溅射几滴在谢珏的脸上。苍白的皮肤上,鲜红的血一滴滴沿着皮肤滚落,更如修罗。 地上的赤芍已经没有了声息,谢珏厌恶地丢下银簪。 外面天色大暗,树影摇晃。 谢珏一身血气,起身挥开帘子走出来。 帘纱轻动。 “谁?” 谢珏冷笑,神色狠厉,掐住一个纤细的脖子。 柔软的纱帐从她脸上滑开,入目,是一张怯弱而姝艳的脸。 眼睛睁得圆圆的,受惊害怕之下,瞳孔颤颤眼尾泛红。 ------------ 3 第 3 章 谢珏视线落在她脸上,看着她那双受到惊吓而湿漉漉的双眸,目光定定看着她。 刚刚杀了人,他身上凶残戾气还未消,瞳孔深黑如无边永夜,浑身透着一股嗜杀之气。皮肤苍白唇色却鲜红,宛如来自无间地狱的,妖孽又恶劣的恶魔,粗暴的掐住她的脖子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她掐死。 众所周知,与其狠厉性子并行的,是这位六皇子绝艳的容貌。 云泠双手撑在地上,宫装迤地,害怕得一动不敢动。眼睛睁圆了,眼眶的泪珠蓄在眼眶,要落不落。 被迫仰起下巴看着,像哑巴似的,一句话不敢说,像是被吓得不轻。 谢珏‘嗤’了声,薄唇艳似血。 胆小的宫女。 随即手一松,背过了身,“把那个欲刺杀我的宫女拖出去,想要活命该怎么说,不用我教你?” 云泠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小声道,“是。” 赤芍身量很高,也略粗壮,云泠忍着恐惧去内室拖她,十分勉强。废了好大的力才拖到宫门口,忽然脚步一绊,在门槛上又‘扑通’摔了跤。却也不敢耽误,狼狈爬起来,惊慌地跑去向守门的侍卫通报。 谢珏看着她摔倒的身影,内心冷哼,真是个蠢东西。 索性这小宫女手脚虽笨,脑子却不算傻。 没过一会儿来了两个侍卫拖人。不过一个时辰,一封奏报就出现在御书房,去冷宫伺候六皇子的宫女试图刺杀六皇子未遂的消息不胫而走。 六皇子虽被幽禁,但宫内也断不允许皇子被宫女刺杀的事发生! —— 皇后寝殿外。 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赶来,对着门外的一个嬷嬷耳语了几句,只见那嬷嬷面色凝重,抬腿往里面走去。 皇后听完,抓紧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闫嬷嬷道,“好在这赤芍是从别的宫出来的,怎么查也查不到娘娘身上。只是现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好再往里面塞人了。” 李莲儿挥手,面色不愉,“现在该怎么办?” “上次赤芍来报,那六皇子日日咳血,我们就是不去管,怕也活不了多久。左右如今张贵妃那儿才是我们要对付的。” 闫嬷嬷躬身道,“更何况,那冷宫里不是还留了一个么?必定是张贵妃的人,只要我们盯紧张贵妃和三皇子,就出不了错。” “说的没错。” 李莲儿笑了笑,“我们不动手,谢珏那废物也活不了多久了。” …… 侍卫将赤芍拖走以后,云泠看着原本干净的院子里被拖曳出来的血迹,叹了口气,她花了好些天好不容易才打扫干净的。 抬起头,看向昏暗的寝殿。 皓月当空,月华似水,洒落一地。 谢珏站立在窗前,徐徐展开一张纸条,看毕,丢进旁边的烛火中,火舌舔舐纸张,瞬间烧成了灰烬。 身后响起一阵细小的略带迟疑的的脚步声。 谢珏拧眉,“滚出来。” 云泠端着干净的黑色长袍,慌忙进来,恭敬跪下,肩膀瑟缩着轻语:“殿下衣袍脏了,奴婢来为殿下换衣裳。” 烛火摇曳了下,光影闪烁。 照见他袖子和衣襟上已经变得深暗的血迹,一身血腥之气。 谢珏偏过身,垂眼打量地上胆小的小宫女,低着头瑟瑟发抖的模样,手中还端着洗干净的长袍。 人若全死了,老东西该不放心了。 “宽衣。”谢珏双臂抬起。 云泠连忙起身,把手中端着的衣袍放在一边,再走上前轻手轻脚替他宽衣。 这种伺候人换衣的事,云泠之前在刘美人那里是做熟了的,动作轻巧力道恰到好处,妥帖而细致,绝不会让主子有一点不舒适。 将他身上的长袍换下,云泠低着头,柔软的小手替他重新扣上腰带。 没过一会儿,衣裳换好,谢珏冷声:“出去。” “是,殿下。”云泠不敢停留一下,端着换下的衣裳立刻离开。 回到下房,云泠转头把门关上,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细微颤抖着,慢慢抬手擦掉额头的薄汗。 害怕,并不是完全装的。亲眼见到被刺破喉咙,一簪致命,流了满地血的赤芍那一瞬间,云泠瞬间汗毛倒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六皇子谢珏,残忍嗜杀,暴虐成性,绝不是流言。 赤芍死后,上面竟也没再派人过来。是以这段时间,只有云泠一个人在冷宫伺候,做着所有的事。 好在在这冷宫她只有一个主子,因被软禁,这位六皇子又不允许她总是近身,云泠倒也少了很多的事。 只做着日常洒扫,清洗衣物,给那位六皇子送一日三餐,也不算太累。 云泠因为‘胆小’,晚上无事,没有他的吩咐,绝对不会踏出下房一步。 所以他寝殿里发生的所有事,她一无所知。 云泠知道,她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不乱走,才不会撞破他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祸。 只要六皇子不杀她,她就能暂时在冷宫好好活下去。 …… 天气越来越热,冷宫荒废的墙角处杂草被云泠清扫干净,只留下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野花种子,落地生根,长出一片秀气的白色黄色小花。 云泠采了一些回去,插进花瓶里,摆回房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倒也赏心悦目。 连墙角那颗石榴树上长出了小花苞。 她在这冷宫呆了已经快两个月。 这两个月,云泠安分守己,每天认真做着事,清扫院子。 以前伺候刘美人,每日晨起,用膳,饮茶,沐浴更衣,等等都要人贴身照料着,一步都离不得人。还不比现在松快。 云泠在宫里伺候过几个贵人,为了在主子们面前得脸挣一份好前程,她努力学好各种伺候人的本事,梳发,宽衣,泡茶,包染……每一样她都做的比别人好,学得样样精通。师父以前总夸她机灵聪慧,但依旧不得重用,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有个嬷嬷可惜地对她说,一个奴婢竟长了这样一张脸,哪个娘娘会往跟前放。 这位六殿下因为厌恶宫女靠近,或者说对她疑心,也不许她近身伺候。 一身本事也无处施展。 她以前总想着把主子伺候好了,得到一笔丰厚的奖赏,出宫颐养天年便是美满的日子。可惜好像做不到。 但比起在外面被王大德觊觎的时候,这样的日子虽算不上多好,也不必日日提心吊胆。 日头西沉,到了时辰,云泠起身出门去领晚膳。这原本该是尚膳监的小太监送来的,但冷宫不比别处,被幽禁的皇子已是废子,这宫里到处都是看人下菜碟的,送食的小太监送了一个月便倦怠起来,不仅不送,云泠每次去领时也是一副瞧不起的嘴脸。 好在云泠长得极美嘴也甜,小公公地叫着,也没被克扣过饭食。 到了尚膳监,云泠照例领了饭食,道了谢。走到半道,忽然那小太监叫住了她,“等会儿,那么着急干什么,左右冷宫的那位已经废了。”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云泠身上打量着。 在这一干宫女中,云泠长得比他伺候过的各宫娘娘还要美。 云泠拿着食盒不住往后退,“黄公公慎言,时间不早,殿下性急,奴婢还要赶回去伺候,不耽误公公了。” “欸,等等。”黄成贵狞笑着拦住她,“小美人儿,与其去伺候那个废物,还不如跟了咱家,我保证,一定对你好。” 这路上幽静没有一个人经过,黄成贵是算好了的。 云泠握紧手里的食盒,心里一边思索着办法一边说道:“殿下再如何也是皇子,公公何出此言?还好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公公放心云泠一定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只公公厚爱,云泠实在无福消受,还请公公让个路。” 黄贵成却不吃这一套,“少拿那个废物来威胁我,”手试图往云泠身上摸,“小贱人,处处维护,怕不是早就被那个废物收用了吧。” 云泠正要把食盒往黄成贵身上砸去,这时另一道有些尖利的声音出现,“哪里来的小杂碎,竟然在宫内作祟?” 黄成贵一听有人来了,哪里还敢逞威风,往一个角落立刻跑了。 云泠往声音方向看去,只见另外一个面生的太监从转角处走过来。 “多谢公公。”云泠对着他行了个礼。 “姐姐不必客气。”李忠连忙扶起云泠,“我也是恰巧路过这边,看见姐姐受难随手一帮罢了。姐姐无事吧?” 云泠感激道,“亏得公公出现及时,无事了。” 李忠看见云泠手中的食盒,“这是给六殿下的吧,冷宫生活不易,姐姐也是辛苦了。”眼角一眯,似关心道,“听闻六殿下不甚宽和,他没有磋磨姐姐吧?” 云泠压下眼睫,摇头,轻声道:“平日里我只给殿下送膳,殿下也不喜奴婢在跟前伺候。” “那就好。”李忠放心下来,看着那个食盒又问,“殿下近日胃口看来不错?” 云泠为难地想了想,“奴婢不在跟前伺候,不清楚的。” 李忠有些急了,“你每日送食,吃多少剩多少,这也不知?” “的确不知,因为殿下他——”云泠摇头想说明情况,忽然又疑惑地说,“公公怎么如此关心?” 李忠左右看了眼,见没人来,想凑到云泠耳边,却被她退后,便有些急切地低声道,“其实是贵妃娘娘派我来向姐姐问话,麻烦姐姐将情况告知,我回去向娘娘禀报,姐姐也好交差不是。” 这小宫女是张贵妃的人,李忠以为搬出了张贵妃云泠就会乖乖听话。哪知她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我只是一个低等宫女,没伺候过娘娘,贵妃娘娘怎么会问我话,公公莫要诓我,亦或是公公弄错了罢。” 这话说的,像是不认识张贵妃,也不是她安插的人。 李忠见状眉头紧锁,顿时目露凶光, “主子派我来问话,若是姐姐不配合,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眼中光芒一闪,手里竟然露出了一把小刀,往云泠颈边抵着,眼看着就要动手。 云泠吓得发抖,说话都结巴了,“六殿下从不让奴婢靠近,奴婢真的不知。只……听见过殿下好似在咯血,身体,身体好像不大好,其他的奴婢真的不知道了,求贵妃娘娘饶命。” 李忠满意地眯了眯眼,留了句‘算你识相’,终于离开。 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云泠胸口跳动不止,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冷宫走去。 今日碰上李忠,云泠没有料到,其实有些措手不及。 但她不蠢,这李忠绝对不是张贵妃的人。他若是明尚宫派来向她打探消息的,一开始便不会装模作样地套她的话,也不会搬出张贵妃而不是明尚宫。所以只有一种可能,这个小太监,是皇后的人。 这后宫中,皇后是正宫,生了七皇子,张贵妃是宠妃,育有三皇子。两位都是储君的强势竞争者,自然也暗自斗得厉害。 云泠本想装傻逃过李忠的逼问,没成想,他竟带了刀来,为了保命无奈只能‘透露’一些。 她现在冷宫,要想活下去,必须得讨好的实则是六皇子!他活,她才能活!自然不能坏他的大事。更何况在她的梦境中,最后入主东宫的,也是六皇子! 若是让他发现她向皇后或是贵妃传递消息,下场必定和赤芍一样。 她早就发现,那赤芍是皇后的人,晚上偷偷出去定是传递消息。最后被六皇子杀死。 可李忠拿刀威胁,生命受迫,她却又不得不透露。 云泠心细,察觉到六皇子经常咯血,身体十分虚弱,赤芍之前必定把此消息递了出去。而皇后那边得知他身体不好,也会放下戒心。如此一来,她向李忠透露的那些,应当就不会对六皇子的筹谋有任何影响。 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再晚一些,六皇子怕是要怀疑,顾不得多想,云泠快步往前走去。 —— 匆匆回到冷宫,月亮已悄然跃上树梢。 来到殿前,门一如既往地安静紧闭着。 往常云泠只需请示一声,然后把食盒放在门口即可。 所以这两个月来,云泠确实几乎没怎么见过这位六皇子的面,而她也从来不会多事。 照例对着门内恭敬地告知一句,便转过身。余光中忽然看见不远的黑暗处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吓了一跳,云泠快速反应了一瞬,接着连忙惊慌失措地躬身行礼,“殿下万福。” 若是一些没眼色的,或许会嘴快问一句他为什么出现在外面。但云泠从来不会。不管出现什么,她都当做不知道,又聋又瞎,且大部分时候,还是个哑巴。 她想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对他没有威胁的。 黑暗中的身影渐渐走出来,白雾似的月华照在他身上,眉骨深邃,高挺的鼻梁处落着光影,狭长的眼眸漆黑而深,看不出什么情绪。 周身都泛着冷意,步伐匆匆,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转眼便进了殿内。 云泠的心悄然落地。 —— 昨天的事让云泠警惕了起来,李忠的品级不低,至少是比黄成贵高。这对云泠也有些好处,比如昨天被李忠一警告,黄成贵看着云泠,想又说些什么,又忌惮着昨天被李忠撞见的事。他的品级不高,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半晌最后只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敢再对她动手动脚。 至于李忠,得到了她的消息,就没再出现过。 云泠顺利取了食盒,还忧心着昨日之事。 心思沉沉,走出门外,眼角忽然瞥到一个熟悉的绿衣宫女的身影。 是如冬。 虽然只是一瞥,但云泠也看清了小丫头红通通的眼睛。 如冬年纪小,经常被人欺负,刘美人死后被派去干些杂活,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尚膳监的。 她眼眶红红的,怕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过来领膳食,或许是被分派给那种不受宠的妃嫔。 这尚膳监是最能体现荣宠地方的地方。得宠的妃子,那些太监争先恐后上门伺候着捧着,而失宠的,恨不得再唾上一嘴才痛快。 云泠皱眉,有些担心。可她在冷宫,除了领取膳食份例,其余时间皆不允许出去。无法了解任何事。 希望这个小丫头当心些。 人多眼杂,她也不能去找如冬。心头压着两件事,这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思索着。 回到冷宫,云泠这才稍稍回神,将食盒一如往常放在安静的门口,“殿下,午膳好了。”,略一躬身就打算离开。 环境悄悄。 一丝风吹起发梢。 “站住。” 门内一道冰冷的声音忽地响起,阴冷彻骨,“我允许你走了?” 云泠立即停下,手臂上汗毛竖立。 背着门用力捏了捏手指这才转身轻轻推开了门,一进门便恭敬地行礼,害怕地低着头。 虽然伺候了这位六皇子那么久,但云泠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也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对这位传说中残暴嗜杀的六皇子谢珏。 午后的太阳足够炙热,阳光通过窗棂透进来,原本沉阴的内室也变得光亮。 谢珏从头到尾把她的表情看进了眼里。 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这宫女每次见到他都低着个头,浑身颤抖。 不过是为了避免老东西起疑心才留了这宫女一命,加之她还算安分。 给皇后传递那样的消息,她又是什么目的? 谢珏看着她:“你去哪儿了?” 云泠连忙回话,瘦弱的肩背微微颤抖:“奴婢只去了一趟尚膳监。” 谢珏缓缓露出一个笑,“你害怕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还能杀了你不成?” 云泠摇了摇头,“奴婢……” 下一秒,他鹰爪般狠厉的长指便掐住她的喉咙,“我还真的能杀了你。” ------------ 4 第 4 章 力道越来越重,云泠脖颈被他抓着,粉白的小脸变得通红,渐渐喘不过气。 闭上眼,忽然艰难道,“奴婢,做错了事,怕殿下罚我。” “哦?做错了什么?”谢珏狭长的眼眸微挑。 “昨天有个公公,拿了刀要杀我,问我殿下的状况。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实在没办法,就把殿下身体不好的事告诉了他。”磕磕绊绊不成句。 “是么。”谢珏目光阴鸷,语气阴森,“你可知在我这里,背主的人是什么下场?”修长的手指捏住她脆弱的颈骨,似稍稍用力,便可以折断。 云泠呼吸困难,快要窒息却不敢挣扎。眼睛薄雾聚拢,剔透泪珠顺着眼角一滴滴滑落,我见犹怜。 努力挤出一句话,“我绝无害您之心,请殿下明鉴。” 说完似放弃了挣扎,缓缓闭上了眼。 鼻腔内空气越发稀薄,云泠已渐渐感知不到疼痛的存在,双眼紧闭,眼泪流到耳根沾湿了鬓角。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她即将陷入黑暗之时,空气猛然进入口腔。 谢珏随手一松,将她丢在地上。 “说。” 云泠捂着喉咙大呛了好几声,急促呼吸着。很快额头伏拜在地,“云泠虽然愚笨无知,却也知道忠心为主的道理。那太监拿刀抵着我要我说殿下的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但我若不说他肯定会想别的法子打探,怕对殿下不好。殿下身体不好御医都来检查过的,奴婢自作聪明,便把这个告诉了他。” 赤芍死后,圣上便派了御医过来诊治,还开了药。 声音温柔而坚定,“而且奴婢不想死。若死了,谁会忠心伺候殿下,一定会像赤芍那样敷衍慢待殿下。” 谢珏停了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道,“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奴婢说的是实话。” “一个被囚禁冷宫的皇子哪里值得你忠心?” 这些奴婢哪有甘心自愿进冷宫的,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忠心谢珏这个废皇子。 云泠这忠心,来得莫名。 “殿下不知,奴婢对殿下有感激和报答之心。虽人微位卑又无甚胆识,却也想好好照顾殿下,报答您救命之恩。”云泠知道他的疑虑,缓缓道来,“几年前,奴婢不小心将茶水泼了四公主一身,差点被四公主重罚,是殿下路过无意中救了奴婢的命。您也许不记得,但奴婢永远记在心里。几个月前,奴婢被司礼监的监丞王大德看上险些没命。后来因犯了错明尚宫为了换出她的亲侄女便推奴婢进来伺候。但奴婢其实是极高兴的,别人都不想进这冷宫,我却求之不得。 “奴婢这几年心心念念的,便是想着能报殿下恩情。” 说着又虔诚地磕了个头。 杀她无疑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当初六皇子会留下她,肯定是出于某种考虑。而且杀了她皇后就能正大光明重新安插人过来,到时候会更加麻烦。他应该不会想要被皇后的人监视。 云泠告诉那太监的消息不仅没有给他带来麻烦,甚至还帮他稳住了皇后。她表现得那么忠心这两个月又安分守己,不管他信不信她的忠心,留下她利大于弊。 谢珏当然不信。 本以为是个胆子小的,却没想到生了一张巧嘴。 救命之恩……她倒是会戴高帽。 几年前他路过御花园,是撞见过一回四公主教训宫女。而他恶名在外连兄弟姐妹也怕,见到他就慌忙离开。 居高临下打量她好一会儿,谢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这么说你忠心得很,没半点事瞒我了?” “还有一件事。”孰料云泠竟然小声如此回答。 谢珏眼神忽地暗下来,神色难辨。 云泠似害怕,又似羞涩,一副女儿家难以启齿的模样。踌躇两秒这才鼓起勇气嗫嚅着说,“有件事我没对殿下说。我会落入那个公公的圈套,实则是之前尚膳监的一个太监想威逼于我,不得手,就说殿下如今搁浅,是废……物一个不如跟他,还污您说……” “什么?”谢珏见她一句话扭捏半晌,早已经不耐烦。 “说殿下,已经宠幸了奴婢。”说完,云泠就弱弱地垂下了眼睛。 ‘宠幸’两个字灌入谢珏的耳膜,表情一瞬间异样,继而是厌恶。 直直望着跪在地上宫女的脸,娥眉不扫而黑,眼眸似水,鼻子小巧挺翘,唇若艳李。确实称得上有几分颜色,无怪乎被几个太监看中。 但也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女。 云泠眼睫轻颤:“殿下龙章凤姿,仙露明珠,奴婢自知配不上也绝无二心。只是这事实在不敢瞒,又恐殿下误会。” 可怜道,“这些时日,只想着尽心伺候,不敢有一丝懈怠。若殿下还是不信大可以现在杀了我,奴婢也毫无怨言。” 半晌。 谢珏冷冷背过身,不耐烦嗤了声,“滚出去。” “是。”云泠恭敬道。 —— 一场秋雨一场寒。 落叶随着呼号的风声沙沙落下,没过一会儿天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显得院落更加破败凋零。 小灶上的水烧好,云泠连忙倒进茶壶里,加入自己晾晒好的花茶,端上走过曲折的回廊,走到六皇子的住处。 在门外站定,怯怯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的声音才推门而入。 房间内阴冷晦暗,不甚牢固微微腐朽的窗户被风吹得啪嗒作响。 谁也不曾想到,皇帝的六皇子会被幽禁在这种地方。 走进去将茶水放在桌上,然后立马走到窗户前,用一块木头撑住,疯狂摇晃的窗户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一番动作云泠的脸上已经溅了几滴雨水,用手帕擦干净才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送过去,“殿下,喝杯热茶吧。” 榻上一身单薄黑色长袍的男人靠坐着,头上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束发,青丝如瀑,手上握着一本山川游记。 窗户漏出的光影里,能看见他苍白的脸,唇色却鲜红得有些病态。 这身缠绵病榻的病弱模样,大概没有人能把他和那个传闻中暴戾恣睢的六皇子联系在一起。 谢珏抬手,从她手中接过茶杯,里面还漂浮着泡开后的花瓣。 这小宫女倒是心灵手巧,竟然会提前晒制花茶。 淡淡垂眸,手里握着茶杯,没有喝。 云泠又细心地拿来厚实一点的外袍为他披上,“外面寒冷,您小心着凉。” 窗外雨声渐大,被木块撑住的窗户又被吹开,风雨噼里啪啦地吹进来。云泠拿着一块布条走过去准备把窗户关上绑好,结果忽然一阵强风措手不及吹过来,雨势倾斜,豆大的雨水直直地扑面而来往脸上身上浇下,她不得不对着迎面而来的雨水,将两扇窗户用力绑起,然后重新拿木块撑住,总算关好。 只是这样一来,精致的小脸上满是雨水,沿着白皙的额头滚落,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冰冷水珠便掉落下来。秋日的宫衫并不厚实,身前衣襟完全被打湿,发丝贴在脸颊狼狈不堪,云泠下意识瑟缩起肩膀,转过头却安心道,“殿下,窗户修好了,不会再漏雨了。” 谢珏手指在茶杯上慢慢摩挲了一会儿,将空了的杯子放下,视线依旧放在书上,“嗯。” 云泠走过去重新给他倒了一杯。 上身湿透,她现在很想回去换一身。 茶水的热气慢慢上浮。 外面风雨大作,简陋破败的房间都显得飘摇艰难,正如这冷宫里的岁月。 没有人愿意来这冷宫中受罪。 可是云泠来这里几个月,不仅安分守己,更是心灵手巧,把偌大的破败的宫殿收拾打扫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伺候他恭敬用心,从晒得松软的被子衣物,到他的衣冠梳洗,日常起居,皆是细致尽心,没有因为谢珏只是个废人而有一刻懈怠。 谢珏冷眼看着她倒水,忽然问,“伺候我这么一个废人,你这一生都会在这荒凉的冷宫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比死了还难挨。你倒是不怨。” 云泠轻轻摇了摇头,“殿下不是废人。而且比起在外面提心吊胆被王大德欺负的日子,现在奴婢已经很知足了。” “奴婢师父之前就告诉我,人要学会知足,不能什么都想要。奴婢就很知足。”云泠将刚刚灌好的手炉妥帖地放在他掌心,从头到尾都很有分寸的没有碰到他的衣角。 眼眸湿漉,手上淋了雨水冰凉,声音却像是杯中漂浮的花瓣,柔声,“我愿意陪着殿下在这冷宫里度过余生。能陪着您在这里,是奴婢的福分。” ------------ 5 第 5 章 雨声淅淅沥沥。 破败的窗户咿呀作响。 谢珏不偏不倚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身前身姿纤弱的小宫女,被雨水湿透的前襟冰冷地贴在身上,透出胸口玲珑有致的饱满弧度,冷得微微躬着身,臂膀收拢。 深黑的眼眸似藏着冷冽的光。谢珏将茶杯放下,压下眼,嗓音没有一丝温度,“出去。” …… 冷宫的生活自然是不好过的。 宫里本就媚上欺下,哪个不是看碟子下菜。纵然是皇子,但失去了圣心的皇子便如落进淤泥里,任谁都能踩一脚。更不用提云泠这个冷宫里伺候的宫女。 每日看人眼色,低声讨好,也得不到一个好气。被挑剔讽刺欺压,那更是常事。 一般的宫女绝受不了冷宫的凄苦,日子有多难熬自是不必多提。 有时候或许连活下去都是件难事。 到了晚膳时间,云泠照例去了尚膳监。没办法,那些势利眼的太监不来送饭,云泠只能自己去。而就算去了,几日总要有一日被刁难。 之前还好,最多只是被嘲讽刁难几句而已,可随着六皇子入冷宫时间越久,安国公在朝堂被一再训斥。皇上对这个曾经心爱的儿子似乎也不再仁慈,六皇子再无起复的希望,是以这些人对待更加怠慢。 云泠找到今日值班的小太监,福了个身,“宝公公。” 被问候的太监看也没有看云泠一眼,随手递了个食盒过来,阴柔的眼尾眯起,“拿去吧,别影响我做事。” “底下这么多吃白食的,累坏公公我。” 盖子微微松开,一股馊掉的味道冲入云泠鼻中。 云泠僵硬了一秒,扬起笑脸,“公公,您看您是不是太忙,底下的人给弄错了。” 这饭食完全馊掉了,如何能吃。 宝公公尖酸地‘哟’了一声,“你一个下贱胚子,还挑三拣四起来了?” “馊了有什么要紧,这猪狗都能吃,你不能吃?” 刻薄侮辱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周围几个小太监一齐笑了起来,放肆地打量着云泠。 “就她这样,还不如狗呢。” 宝公公走过来,随手一挥,“不吃?不吃那就别吃了。”馊掉的汤汤水水洒落一地,碗上还黏着几片泛黄的菜叶子。 有别的宫的下人过来取食看见了,一个太监就立马说,“云泠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浪费了这么好的饭食,我们每日都是定量的呀。你这打翻了我们也给你拿不出第二份了。” 演得活灵活现,几句话下来,真就像是云泠故意打翻的那样。 并且还不打算再给她备一份。如果没有,那今天,她就只能饿肚子了。 惹得那路过的宫人还对着云泠翻了个白眼,“都进冷宫了还傲什么傲。” 这样的折辱和委屈,要是别的宫女大概早就跑了。可是云泠没有任性的资格。 她蹲下.身,把地上的碗盘食盒都捡起来收拾好,弯着眼笑,“奴婢知道公公是看我不懂事,教导我,这份良苦用心我明白。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合该反省一下,饿一顿都是公公便宜我了。” 然后把食盒盖好,“可是六殿下还等着奴婢回去呢。” 听到六殿下的字眼,几个小太监直接不屑地哼了声。 云泠知道他们是看不起,要不然今日他们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折辱她。她假装看不出来,只是给宝公公躬了个身,小声说,“公公教导我是应该的,但是殿下终究是殿下,是皇子啊。和打入冷宫的嫔妃不一样,和我这种宫女也不一样,背后还有陈国公府。若是因为奴婢照料不周出了事,奴婢这颗脑袋恐怕也要丢了。” 一方面给足了宝公公面子给他台阶,另外一方面表面上是说自己会丢了脑袋,实际上也是隐晦地提醒宝公公。六殿下终究是皇子,皇上的儿子若是饿死了,那是皇族的脸面,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之流不是一样的。别说是她,他们这群太监也要丢脑袋。 云泠隐晦提起,也知道见好就收。 宝公公自然也不是个蠢货。 叫其他的小太监给她又备了一份,虽然不是馊饭馊菜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递给云泠之前,“我们怎么敢亏待六殿下。云泠姑娘打翻了饭菜,杂家没办法就只能自己贴钱补一份。” “不过六殿下金贵,云泠姑娘就不一样了。你自己也说了,做错了事该罚。那就别怪我们今日就不准备你的饭食了。” 云泠接过来,朝他福礼,“谢公公教诲。” 拎着食盒走出去,云泠总算松了一口气。 在到半道,听见几个洒扫的小太监在路边小声说话。 其中一个问,“今日宝公公的火气怎么这么大,我没做什么也吃了个挂落。” 另一个说,“害,你不知道啊,宝公公这是在上面受了气呢。” “怎么说?” “听说,”小太监特意放低了声音,“前阵子张美人不敬‘仙丹’,竟然敢说仙丹无用,被皇上降了位份。张美人气不顺,拿宝公公出气呢。” “这张美人,可是张贵妃的亲侄女,宝公公敢怒不敢言,就把气撒在我们身上了。不过她也嚣张不了多久了。” 大概是涉及到什么大事,小太监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有人,便闭上嘴上不说了。 云泠便故意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转角处,故意踩了几下,但其实没走。 那小太监见没人这才说,“我也是听我师父说的,我师父是听他干爹说的。” 另一个小太监等不及了,“你倒是说啊。” “听说,今天三皇子被皇上训斥了,你说,这三皇子是不是也要失……” 三皇子系张贵妃所生,平时很得皇帝宠爱,还特意把水患一事交给他去办。 可是前有张美人降位份,现有三皇子当朝被训斥,很难不让人多想三皇子这一派是不是要失势了。 只是话没说完,另外一个小太监就立马惶恐地说,“皇子的事你也敢随便议论,你不要命啦。”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云泠拎着食盒往回走。 心想看来张贵妃最近因为这些事已经焦头烂额,所以也顾不上冷宫这边了。 云泠虽然只是一个小宫女,但是她对后宫中的关系自然是用心了解过的,就是怕不小心得罪了哪个贵人。 这后宫除了继后,就是圣宠不衰的张贵妃。 张贵妃生下三皇子,继后育有七皇子。两人互相争斗,都想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上太子之位。眼下三皇子被训斥,宫里的风声大概早就传开了。 张贵妃现在忙着和皇后斗,更加没空管冷宫这边。毕竟在她眼里,皇后才是她最大的劲敌。 至于六皇子,原本是中宫嫡子,风光无限。如今却被被幽禁在荒凉的景祥宫,连随便一个太监都能踩上一脚。即便是皇上顾念着死去的□□皇后,对这个儿子也已经失望透顶,构不成多大的威胁了。怪不得最近连冷宫把守的侍卫都开始松懈。 —— 耽搁了一会儿,天色变得黑压压的,怕是要下雨了。 云泠拎着食盒快步赶回去,走到门口时,不知道为什么看管突然严格了起来,侍卫拿过云泠的食盒还要检查,在饭食里翻搅弄得一团糟,看上去比猪食还不如。 即便是这样,面冷的侍卫依旧翻了个底朝天。 云泠想阻止,“黄大哥,为什么——” “不该问的别问。”黄侍卫肃声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接着又有一个宫女过来给她搜身,搜完了才放她进去。 进去走到凉亭旁时,此时黑压压的天空终于下起了大雨。 云泠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才拿到的饭菜好一会儿,此时里面汤汤水水搅弄在一起少得可怜。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低落,抑或是难过。 宫里严苛,她只是想简简单单地想活下去,却这么难。 这么点饭菜,大概只够堪堪果腹。 带着雨水湿冷的风刮过来,卷起地面上的尘沙,迷了眼,云泠下意识地去揉眼皮,没注意到手指上沾了些菜汤。被刺眼到的双眸紧紧闭上一会儿,然后用力眨了眨,湿漉晶莹的眼泪打湿眼睫,不可抑制地滚落。 云泠拿着筷子低着头尽量把菜摆放好看一些,看起来也能有食欲一点。 凉亭外面风声雨声,以至于她没有听到那不动声色的脚步声。 “你做什么?” 身后一道略带阴冷的声音传来。 云泠顿了一下连忙侧过身,朝着谢珏行礼,“殿下。” “检查的侍卫把菜翻乱了,我想整理一下,摆的好看一点再给您送过去。” 谢珏看了眼食盒里杂乱的汤水,即便摆了一下也像是猪食一般。再抬眼,看见了小宫女脸上的泪水。 打量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你哭什么?” 因为这盒饭食? 这个小宫女总是哭,哭个没完。 云泠愣了一下。 刚才菜汤刺到眼睛,又忘了带手帕,所以没有擦掉眼泪。 虽然她其实内心也难过。 却是为这艰难活下去的境遇,为看不清希望渺茫的前路。 眼睫颤了颤,然后, “奴婢是心疼殿下。” 谢珏没有出声。 云泠眼眸沉沉垂着。转头指了指食盒里的饭菜,声音小小的,带着些许哽咽,“他们太欺负人了,奴婢今天求了好久才拿回来这点儿饭食,门口侍卫又倒了一半,奴婢——” “替殿下觉得委屈和担心。” 她慢慢抬起头,楚楚动人的眼眸里泛着点点泪光,眼尾也红了,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却全是为了谢珏考虑和不平,“凭什么,那些人这样欺负人,明明殿下已经很难了。” 认真而难过,为了他计较而哭了的,忠心的小宫女。 视线重新落在食盒里,两盘像是猪食一般的饭菜,她却还蠢笨的,拿筷子试图整理好看一些再送给他。 甚至为此,掉了眼泪。 谢珏浓黑如墨的眼眸在她单薄的肩颈逡巡,视线像是黑暗中爬行的毒蛇般阴冷。往上,看着小宫女石榴花一般粉艳的红唇抿着,黛眉细弯,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挤出浅浅纹路,娇媚的杏眸含着若有似无的愁绪。 这个小宫女,卑弱,胆小,当然,也貌美。她很会利用自身的优势,懂得分寸。说出的话,倒是没有那些宫人那样令人生厌。 不过,替他担心? 谢珏压着眸子,花言巧语的小宫女。 该杀。 ------------ 6 第 6 章 冬日的太阳很温暖。 云泠勤快地把被褥都抱出来晾晒,晒好的被褥软乎乎的睡得也更加舒服。 她来六皇子身边伺候已经半年多,偶尔被尚膳监的太监刁难,被冷眼。加之六皇子脾气阴晴不定,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人,日子并不算好过。但至少暂时摆脱了王大德。进了景祥宫,王大德不能再指使那群宫女针对她,更没有机会再对她动粗。终究也是忌惮的。 至于能活多久,她也不知道。 也许六皇子忽然暴怒,或者其他的原因,她就被他杀了也不一定。这宫里死一个宫女,比折断一枝荷花还简单。 她只能让自己尽量做好一些不触怒六殿下,哄他开心。要谨小慎微,不能妨碍到他,更不能‘发现’什么,知道某些秘密,也许自己就能活得长久一些。 她贪心,除了活下去,还有别的愿望。 云泠抬起头,看见烈日青空,云卷云舒。 可在梦里,漫天的火光和鲜血似乎连天也被染红了。 不管是谋反还是什么,在她梦里六皇子才是未来的皇帝。 在这宫里,奴婢也分三六九等。一个陪着新皇度过艰难岁月的奴婢,情分自然不一样。 前提是六皇子能对她放下戒心。 来到冷宫这大半年,云泠小心谨慎,服侍周到细心,但无事六皇子从不许她靠近,阴冷莫辨。 她也不能过多用力表现自己,这样只会引他怀疑别有居心。 虽然她是有。 云泠借着去领膳食的一点点机会,也了解到现如今宫里风起云涌,关于立储之争,张贵妃和皇后斗的不可开交。 听说前几天,皇后因为刘嫔流产一事被夺了凤印。七皇子也因做出的文章花团锦簇没有风骨而被萧老太傅痛批。这一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传的沸沸扬扬。 这一切应该都是张贵妃和三皇子的手笔。 云泠虽是一个小宫女,但宫中之事无论大小她都会小心留意。 知原委才知如何审时度势,而在这宫里只有会审时度势,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她来冷宫已经半年了,在她梦里再过半年就是六皇子宫变之时。她要怎么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日渐落西山。 云泠端着洗净晒好的狐皮大氅往六皇子寝殿走去。 …… 昏暗的房间里燃着微弱的烛火,炙热烛光在男人英挺的眉骨上跳动,却压不住他眉眼的森冷。 “再闹大一点,闹到老东西不得不出手维护谢康,张贵妃那边才会更警惕。”谢珏语调阴沉,冷白的手指夹着那张细小的纸条放在火苗上,很快舔舐干净,落下点点灰烬。 暗影中,他的对面竟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灰衣青年把药囊递给他,“这是师父配的药,按照你的要求,吃完以后会让你的身体看起来更虚弱,日日咯血。” “要躲开重重守卫进来一次不容易,”陈湛眉头紧锁,“你要这个药做什么?现在已经到处在传你身体虚弱的消息,皇上也对你放下了戒心,为什么还要吃药?这药非比寻常,一旦吃下,蚀骨之痛连续几日,日日呕血,如千刀万剐。” 都道靖宁帝对昭慧皇后一往情深,对六皇子更是疼爱有加。 可这深宫之中,皇帝明目张胆的宠爱便是直挺挺的靶子。 明宠暗防。 皇帝加之在谢珏身上的实则俱是忌惮和防备。 靖宁帝忌惮谢珏已久,直到谢珏被幽禁在景祥宫,又身体病弱,终于安了他的心,不再时时试探防备打压。 谢珏:“再过半月,是我母后的忌日。” 陈湛不解地看着他。 “我要出宫一趟,见萧老太傅一面。”谢珏缓缓抬眼,“萧太傅刚正耿直,却也迂腐不堪。” 陈湛摇摇头,不赞同,“你被幽禁在此,要出宫恐怕不容易。且萧老太傅也不是能轻易说动的人。” “老东西假仁假义,在群臣面前装慈父的嘴脸。过几日你让舅舅在朝上提一提我母后的忌日,再加之我身体状况命不久矣,他装模作样也必会答应。至于萧老太傅,他再迂腐也要为他的孙子萧祁白考虑。”谢珏放下茶盏,“而萧祁白,是个聪明人。” 陈湛沉思,“好,我回去便计划此事。另外师父给那老皇帝下的药已经有一段时日,差不多了。” “先拖着,还差点火候。” 陈湛点头,又道: “那宫女我让人去查过了,王大德很早之前就看上了这宫女,应当是走投无路才进来的。其他的倒是不清楚。这个节骨眼,还是别让老皇帝起疑心。” 不管这宫女是谁的人,只有她守本分,轻易不要动为好。 老皇帝疑心深重,心里跟明镜似的派来的人必定有继后和张贵妃的手笔,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为了防着谢珏。 他防备谢珏,防备陈国公府。这几年,老皇帝几次借机削了扶持他上位的陈国公府的权利,却又虚伪地顾念仁君声名,给些不痛不痒的赏赐一面安抚,对谢珏,也表现得多加疼爱。 他越疼爱,继后和张贵妃对谢珏越忌惮针对。以至于谢珏这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受尽阴谋和算计。 好一个“仁君”“慈父”。 身边没有一个伺候的人,老皇帝自然不放心。 “而且,”陈湛喝了一口杯里的花茶,意味深长地说,“这小宫女一个人就把这偌大的景祥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对你,看得出很是用心。” 谢珏冷冷撇了他一眼,陈湛立马闭嘴。时间不早他该回去了。 火苗被风吹动,烛影摇晃。 过了好一会儿,门口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轻巧的敲门声响起,一道温软的嗓音传来,“殿下,您的大氅洗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门内一直没有声音。 云泠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等着。 随着刺耳吱呀的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身姿颀长,浑身却带着一股阴冷病弱之气的六皇子缓缓从里面走出来。 他一出来,连冬夜里的寒凉都沉了几分。目光落在身前的小宫女身上。 云泠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异样,将洗净晒好的狐皮大衣打开,踮起脚尖替他严严实实的披好,如春水般盈盈眼眸里依然满是关心,“殿下,外面太冷了。” 说完却没有急着告退,神色如常,“说句僭越的话,奴婢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 “担心?”谢珏淡淡道。 穿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粉艳的小脸上透着真情切意,“殿下身体不好,冬天又冷,在这冷宫里不能时时刻刻请太医诊治,奴婢很担心您,宫里就这唯一一件狐皮大衣,我中午把它晒得很暖和,想着它能替殿下抵御一点风寒都好。” 屋外寒风凛冽。 屋内一点昏黄的烛光透进来,落在云泠的肤白胜雪的脸上,影影绰绰。 “你想要什么?”谢珏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云泠精致挺翘的鼻尖被冻得泛着粉,眼里一片赤诚,“奴婢只盼着殿下能尽快安康,长命百岁。” 落叶随风漱漱地下。 安康……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他说过,只望他余生安康无忧。 她怎么敢说这种话。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谢珏似笑非笑,语气淡薄而残忍。 云泠知道,即便他被幽禁在这里,他也看不上她这么一个低贱的宫女,更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宫女是奴,不是人。 似是作为宫女早已经习惯了主子如此居高临下的对待,又或是其他。云泠似乎完全不在意,面上没有愤恨,没有恐惧,只睁着眼认真地说,“奴婢自知卑贱,但我对您的关心,出自一片真心。” “一个宫女的真心,”谢珏眯起凤眸,刻意放缓语速,“算什么?” 轻视践踏之意,不言而喻。 云泠愣愣地睁着,眼里闪过受伤和难过,眼眶顿时红了。过了会儿用力低下头朝他行礼,闷声说,“殿下恕罪,是奴婢……失言了。” 话音带着轻微的颤意,却又强忍着,“奴婢告退。” 谢珏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和惨白的小脸,眸光沉了沉。 ------------ 7 第 7 章 接下来的几日,小宫女依旧妥帖精心地伺候他,只是一句话不敢再多说,见了他也总是低着头。 小宫女每天都很忙碌,一个人要忙着打扫荒凉的庭院,尽管没有人看也尽力将院子保持着干净整洁。要将衣物洗晒晾干,若是破了口子,她会用最缜密的针脚将衣服补好。另外还要去取饭菜。 一个人每天忙得团团转。 谢珏坐在窗前,透过半掩的窗户看着她晒完了被子又一刻不停去某个地方,不小心往他这里路过都会很快避开。 她还真是勤快。 扯了扯嘴角,谢珏随手关了窗。 …… 云泠挂念着自己正在晾晒的花茶,拿好晚膳便匆匆往回走。 她心里想着事,又习惯了低着头掩住容貌,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小心谨慎从不会撞到人。 结果刚走出尚膳监,一个宫女却忽然直直往她身上撞。云泠小心护住手里的食盒,往后跌了两步。 抬起头,发现如冬这个小丫头竟然正对着她偷偷眨眼。 两人心照不宣来到偏僻墙角一棵梧桐树下。 周围都没有人,如冬兴高采烈地说,“姐姐,我现在在五公主身边的金嬷嬷底下当差,做些伺候公主茶水的活。嬷嬷对我很好,以后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啦。” 云泠也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就好。”之前看到她眼眶红红的还担心她怎么了。没事就好。 比起宫里的主子,有些老嬷嬷反而更有人情味一些。只要没犯错不会随便折磨她们这些小丫鬟。 不过她还是不放心交代一句。 “五公主还是小孩心性,”云泠委婉地说,“虽不是个温顺的性子,但爱憎分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只要小心一些,别触了公主霉头就好。” 宫里有五位公主,前四位都已经出嫁。五公主是宠妃愉妃的女儿,骄纵成性,出格的事干了不少。听说为了追一个臣子,惹出不少笑话。 云泠说她是小孩心性是因为五公主虽骄纵但并不坏,不会随意打杀人。在她那里伺候是个好去处。 如冬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崇拜,“姐姐你好厉害,这也知道。” “你放心,我老老实实地跟着嬷嬷,没有什么事的。只是姐姐,”如冬心疼地握着云泠的手,“你在那冷宫里还好么?” “我听说那个六皇子殿下都杀了好几个宫女了,他对姐姐也很凶吧?” 云泠回握她的手,“我很好。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王大德已经找不了我麻烦了,你不用担心。” 又郑重地说,“你以后好好跟着嬷嬷,别再来找我,知不知道?” “为什么?”如冬从怀里掏出一个还残留着体温的饼子,懵里懵懂的,“我现在过上好日子了,姐姐却在冷宫里吃不饱,为什么不能来找你?你看,这个饼是我偷偷留下来的。每天中午我都留着,万一能看见姐姐,我就把它给你。” 云泠低头看着那个完整的饼子,眼眶有些酸涩, “傻瓜,我在冷宫里好好的不会饿着。你年纪还小,不懂宫里的是是非非。总之你离我远远的才能平安,明白么?” 如冬不太明白,“姐姐,你不是说你现在在六皇子身边一切都好么?” 云泠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表面上的平静之下,其实暗藏着多少的危机。 六皇子身边危机四伏,她如今也只是艰难保命而已。 如冬不明白,但她一贯听云泠的话。 从怀里拿出一块不知道攒了多久的碎银塞给她,怕她不要,飞快地跑了。 云泠看着她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 将银子收好,饼子藏进胸口,然后转身匆匆回景祥宫。 刚进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每天用心洒扫整理的院子乱七八糟,地上尽是落枝残叶,像是被人暴力搜查过,墙角有一处刚刚烧过的灰烬。 走过回廊,六皇子的寝殿房门紧闭,里面隐隐传出冰冷刀甲之声。 云泠心脏一紧,连忙跑过去。 …… 冬日大寒,屋内一个碳盆都无,点点烛火随着风影摇晃,将地上进来搜查的侍卫身影拖得很长,落在墙面,像是随时进攻的猛兽。 为首的侍卫三十左右,表面恭敬实则带着一丝轻嘲,对着榻上病弱的年轻男子随意敷衍地行了个礼,“宫外有刺客行刺,我们一干兄弟追寻刺客到此处不见了踪迹,属下奉命搜查,职责所在,若有冒犯得罪之处,还请六皇子殿下宽宏大量,多多包涵。” 说完却不等谢珏发话便直接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开始搜查,分明完全不把谢珏这个被幽禁的废皇子放在眼里。 过来搜查的侍卫毫不客气地开始在屋内翻动起来,随便打开一个箱子拿着刀柄在里面胡乱粗暴的捅,翻箱倒柜,将里面的衣服被褥随意地翻出丢了一地。 没过一会儿屋内一片狼藉。 几个侍卫过来报告表示没有搜到。 侍卫统领高常皮笑肉不笑地说,“得罪了六皇子。我这手下都是莽夫,没轻没重的翻的乱了些,倒是要劳烦六殿下您自己亲自收拾下了。” 桌上烛芯发出一声噼啪的轻响。 灯火摇曳。 昏黄的烛光倒映在病弱男人苍白挺立的侧脸,黑沉如幽幽夜色的锦袍垂散在身侧,鲜红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从头到尾,连眼也未抬。 高常撇着眼,手握着腰间的刀柄,得寸进尺,“这刺客眼看进了景祥宫却到处找不到人,这倒是一桩稀奇事,您说是不是?” 谢珏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搜完了就滚。” 高常面色恼怒一变,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面的谢珏。他是继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好不容易抓着个机会,可不得好好折辱这个六皇子。更何况他手下有人亲眼看到刺客进了这冷宫,若真的查出什么他就是大功一件。 一个废皇子,脚下泥,凡尘土,他轻易碾碎。 “六殿下,卑职刚刚进来时见到殿下好像在烧些什么,时间如此恰好,卑职无法不怀疑是不是一些往来的书信。还请殿下起身让卑职搜查一番,也好还殿下一个清白。” 谢珏咳嗽愈发严重,握拳抵着唇瓣缓缓起身。 “职责所在,恕卑职无礼了。”高常隐秘扬了扬嘴角,手一挥,两个侍卫上前开始检查。 谢珏脸色惨白,撑着一旁桌子咳嗽不止。 高常眼风一扫,一个侍卫立即上前,接着搜查之机,脚却忽然状不经意从身后踢向谢珏的小腿。 那力道不轻,本就虚弱的谢珏受不住,腿一弯单膝狠狠跪在地面,鲜红刺目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妖冶鲜红的唇角鲜血流下,一滴一滴,重重落在地上。 周围侍卫并不慌乱,反而都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高常立马‘哟’了一声,随之蹲下.身,好整以暇地假装要扶,“六殿下,您受伤了?” 一个侍卫立马接话,“高统领,您刚刚刺了那刺客一剑,六殿下却在这时受伤了……” 话直指谢珏就是那个刺客。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分明不是受剑伤出的血。 高常却道,“为确保皇宫上下安全,卑职也是不得不查,委屈殿下脱衣给卑职检验一番。” 竟是要堂堂皇子当场脱衣给这些侍卫查验。 故意折辱。 谢珏单手撑地,嘴角鲜红的血还在流。 低着头没动。 高常笑,“殿下不动,恕卑职冒犯只好亲自动手了。” 从腰间缓缓抽出大刀,握紧,伸出…… 忽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个粉色宫装的宫女慌忙冲进来,快得几欲跌倒,匆匆跑过来在谢珏身前跪下挡在他身前,对着高常伏地叩拜,“大人,求您饶我们殿下一命,他身体虚弱万万受不得风啊。” 这个小宫女的话一出,在场的侍卫纷纷变了脸色。 竟然求一群侍卫饶过一个天潢龙子,这话若是传出去,他们嫣有命在。 “放肆,卑职不过奉命搜查,公事公办,”高常怒道,“何来饶过殿下一说。” 云泠额头磕在手背,“六殿下沉疴已久,日日咯血见不得风。大人如此做,岂不是要殿下的命。” 高常大怒:“你敢污蔑我故意谋害皇子?!” 云泠:“大人恕罪,奴婢是怕殿下出事一时口不择言。只是若殿下出事,奴婢万死难辞,求大人体谅。” “殿下身体病弱连行动都不便,怎么可能是大人口中的刺客。” 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云泠这话一出,再继续搜下去,到时候六皇子若出事,难辞其咎的便是他们。 高常强行解释一番:“我们一路追查刺客,刺客潜进了景祥宫大家有目共睹。六殿下不好好呆在房间内,却在烧什么东西,如此巧合卑职自然有所怀疑。” 云泠脑中飞快闪过昨日六皇子竟忽然在她耳边提了一句昭慧皇后的忌日要到了,他打算祭拜。忽然明白了什么,大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过几日是昭慧皇后的忌日,六殿下实在是过于思念,却又受了罚不能祭拜娘娘,只能提前在这里烧些东西祭奠娘娘。虽有错但罪不至此啊!” 此话一出,殿内所有的侍卫都变了脸色。 高常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对着谢珏行礼,声音恭敬了不少, “卑职失礼,殿下的侍女还真是忠心啊。” 身后的侍卫齐齐恭敬弯腰。 谢珏撑起身体,微微侧目,因为吐血嗓子低沉喑哑,“卑职?” 掩盖不住脸上的阴郁,“你为奴,我为主,高统领别忘了。” ------------ 8 第 8 章 高常身体僵硬,躬着腰用力抱拳,“卑职知错。” “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说着便转过身,带着一队侍卫一起离开,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珏再也支持不住,咳嗽凶猛,血流如注,闭着眼睛身体瘫软倒下。 耳边传来小宫女惊慌失措的声音,“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刚刚走到门外高常暗自冷笑,不过是将死之人,看他还能狂妄到几时,“我们走。” 等高常一行人走后,云泠跪坐在地上,抿着唇用尽力气才将谢珏扶起,看着他苍白的脸和浑身的血眼眶都红了,低泣,“一群乱臣贼子,竟然敢对殿下动刀。” 谢珏闭着眼,气息奄奄,“去请御医。” 云泠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很弱了,再耽搁下去她不敢想会怎么样。 艰难地将他扶到了床榻上,拉上被子盖好。云泠哽咽着轻声说,“是,殿下千万等我,奴婢一定给您把御医带回来。” 说完一刻不敢耽搁,跑出了房间。 …… 夜色深重,树影洗漱。 太医院外。 云泠拿着谢珏的令牌去请太医,却被两个药童拦在外面,“王御医张御医正在给皇后娘娘调配药膳,任何人不得打扰。” 这个时候调配药膳…… 云泠焦急地说,“可是六皇子殿下吐了很多血,再耽搁下去恐怕性命垂危,求求你们让我见一见王御医,张御医。” 两个药童严词拒绝,“不行,影响了皇后娘娘的身体,谁担待的起?” “可是我家殿下的身体真的等不了,”云泠跪下,给两个药童狠狠磕了个头,“奴婢求求你们。” “六殿下是皇子,他若出了问题,你我也担待不起。” 其中一个药童嗤笑道,“哟,你这个小宫女是在威胁我们咯?” “看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给你留了几分脸面,否则在太医院大呼小叫早就让你滚出去。” 另一个人小声道,“一个被幽禁的废人,死了也就死了。” 云泠抿着唇,脑袋低着没出声。看来这两个人是故意拦着她的,那么想要六皇子死应是皇后的人。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趁着他们不注意,试图从身后冲进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王御医,六殿下病重,救命啊!” 不一会儿就被快速追赶而来的药童抓住手臂,一个用力将云泠狠狠推倒在地,凶神恶煞道,“太医院岂是你一个小宫女可以大呼小叫的地方!” 力道太大,云泠不备膝盖双掌狠狠磕在地上,掌心擦出血痕,发髻松散,垂下一缕青丝贴在汗湿的脸颊。 被推搡着,却倔强地跪在地上不动,雪白的小脸上沾着些许灰尘。 深幽的夜色里,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噼里啪啦重重地砸下来。 药童嫌晦气,甩手离开,走到屋檐下守着,防备着云泠,“她爱跪那就让她跪着,下贱东西。” 雨越下越大,砸得人睁不开眼睛。 云泠刚才被推倒伤了脚踝,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颗树下,湿冷的宫装贴在身上,粉润的唇瓣渐渐冻得青紫,手臂抱着自己,冷得发抖却不离开。 她不相信她刚刚的话里面没有人听到。 这时候竟然有几个宫人经过。 云泠立刻抓住那人的手臂,着急地说,“姐姐您是张贵妃身边伺候的吧,六皇子病重,奴婢过来请太医却无人通传,请您帮帮我。” 宫人嫌恶地挥开云泠的手。 守在门口的两个两个药童脸色却难看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人快步往里去。 没过一会儿,背着药箱的王张两位太医匆匆从里面走来。云泠抹开脸上的雨水,快步上去迎接,“两位太医,六皇子病重,等着您去救命!” 胡子发白的王太医连声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尽早来报,快走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 寝殿内。 王太医凝神把着脉,过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云泠连忙上前问,“王太医,如何了?” 王太医叹气道,“痼疾难消,六皇子这病弱之症越发严重了,再这么下去……” 留了一半话未说,转头问云泠,“殿下最近是否受凉?” 云泠犹豫着说,“殿下寻常不出房门,只有这几天……” 王太医追问:“如何?” 云泠顿了顿,看着房间内的两位太医迟疑着说:“殿下思念已故的昭慧皇后娘娘,出了房间为娘娘祈福。刚刚又被搜查的侍卫……大抵是那个时候冻到了。” 王太医静默点了点头,低头提笔开了张方子给云泠,“殿下一片孝心,但这身子最为重要啊,按照这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给殿下服下。” “是。”云泠恭敬道。 两位御医走后,云泠换了身衣裳又连忙去抓药,那药甚是难煎,必得在跟前看着火,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中途还要添一碗水。 煎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将药煎好。 当她端着好不容易才煎好的药进去,发现六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如墨长发落下,正靠在床头。 云泠激动的端着药过去,脚步轻快了起来,高兴地说,“殿下,您终于醒了。” 谢珏抬起眼,薄唇还苍白着,一眼便看到了她粉翘鼻尖上的黑灰。 云泠端起那碗药走到床边,杏眸盈盈,满眼灼灼,眼眶都红了,“殿下醒了就好,奴婢真的差点吓坏了。” 将手里的药搅拌凉了凉,慢慢地喂到谢珏嘴边,“这是王太医开的药,喝了就会好的。” 浓黑的药汁喂到嘴边,谢珏略略垂眸,她掌心处鲜明的伤痕和水泡落入眼底,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显得有些刺眼。 “你的手怎么了?”他淡声问。 “啊,”云泠不防他突然问起,手心蜷了蜷,“是奴婢不小心摔倒碰到的,没什么大碍。” 摔倒…… 那显目的水泡分明是高温燎出来的,摔倒也不会有这样大面积的擦伤。 “殿下,趁热把药喝了吧。”云泠眼底含着期冀,“奴婢煎了许久的,喝了药身体才会好。” 谢珏低头定定望着她。 少顷。 端起云泠手上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你如何请到的太医?” 云泠递上干净的手帕,“殿下性命垂危奴婢也顾不得许多了,跑去了太医院,只求王太医能过来看一眼。都说医者仁心,好在殿下福泽深厚,终于让奴婢等到了。” 只说是让她等到了。 可是等人,可不会搞的这一身的狼狈,双手伤痕累累。 谢珏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唇上无血色,还是很虚弱。 云泠连忙将他扶下,然后拉过被子替他严密盖好,担忧地说,“殿下伤了身子,须得好好休息才是。” …… 先皇后忌日在即,六皇子谢珏作为昭慧皇后唯一的儿子,因思念亡母心病难愈,重病难医,身体每况愈下。 孝子之心,感天动地。 朝臣纷纷为之动容,上奏为六皇子请命,祭日之时暂离景祥宫为昭慧皇后祈福。 帝痛心,允。 “高常以下犯上藐视皇族,又办事不力被革职查办,禁军统领已经换成了我们的人。那继后又失了个心腹哟,啧啧。” 陈湛又想到什么,戏谑地说,“倒是多亏了你那个小宫女,没有她事情还没那么顺利。听闻她为了替你请御医,还生生淋了小半个时辰的雨。” 谢珏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之上,烧成灰烬。 却一言未发。 陈湛灰溜溜的闭了嘴。 …… 六皇子大病一场,本就虚弱的身体看着更是时日无多。 这一年冬天的风雪好像比往常都要大,冷的人连骨头缝都要裂开一般难熬。 浅淡阳光通过破败的窗棂落进来,在阴冷的房间里留下几道绵长的光影。 落了帐的床榻之上,一身黑色寝衣的年轻男人闭着眼睡着,忽然英挺的眉头浅浅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再也压制不住的从床上坐起。 黑发落肩,白如玉的脸上透着苍白,谢珏单手撑在床上,用帕子捂住唇,隐忍的闷哼了声。 鲜红的血从嘴角缓缓溢出。 一缕发丝贴在凌厉的下颌,虚弱而凌乱。 谢珏低头闭上眼,缓过那一阵针扎一般密密麻麻蚀骨的疼痛。 这样的痛楚还要持续好几日。 但这种痛,于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压着眼,随意伸手挥开帘帐,眸光忽然顿住。 疲累的小宫女手臂靠着一点床沿,额抵在小臂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鸦羽似的黑睫覆盖下来,秀鼻翘挺,露出半张白净的小脸。 谢珏眸色沉下来,这么久了,这个小宫女安分守己胆小怕事,还是第一次,敢在他床榻边睡着。 看来是真的累着了。 桌上还摆着刚熬好的药。 云泠睡得不算安稳,一点细小的动静也能让她惊醒。这几天为了煎药照顾六殿下都没有睡好,端了熬好的药过来发现他正睡着,便安静地在一旁等着。 大抵是这些天过于操心劳累,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长睫颤动,云泠忽然惊醒。连忙坐起身,视线不期然撞入一双深黑的眼眸。 “殿下您醒了?”云泠揉了揉眼,顾不上别的,顿时起身端起桌上盖好的药,还温热着,“殿下恕罪,奴婢本来只是想等您醒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睡着了。” “嗯。”谢珏冷淡应了声,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这里面都是一些强健身子补气血的补药。对身体好,但也苦不堪言。 每次谢珏眼也不眨地喝下,好像根本感觉不到苦似的。 等他喝完,云泠接过空碗放到桌上。然后又弯着眼,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拿出一个蜜饯,“殿下吃点甜的,苦味会压下去很多。” 谢珏不动声色往后退,眉头轻皱,“哪里来的?” “这是奴婢拿晒干的石榴花做的,很甜的。”云泠把那块蜜饯又往前面递了递。 谢珏略一抬眼。 小宫女杏眼弯弯,雪肤花貌,只是发髻上素雅得紧,连唯一的银簪也没了。 只为了换了一袋,没什么用处的蜜饯。 “以前小时候奴婢每次生病不想喝苦的药,奴婢的师父就会买一点蜜饯,只要乖乖喝了药,就给奴婢吃。”云泠轻声细语,话音里似乎都带着甜意,“小时候,奴婢就觉得只要这么甜的蜜饯吃下去,生病也不觉得难受了。” 谢珏停下,“你有师父?” “有的。”云泠点头,“奴婢的师父是御马监养马的,奴婢小时候就被卖进宫了。”师父看她小小年纪可怜,便时常照应她。 谢珏:“你如今身处冷宫,你师父不来看你?” “嗯。” 云泠声音低了下去,“因为他死了。” “怎么死的。”谢珏嗓音没什么温度,语气平淡。 “醉酒失误跌落进荷花池里淹死的,捞上来的时候尸身都烂了。”云泠低着头,把荷包收紧。 师父不是不来看她。 是她已经没有师父了。 “那倒是可惜了。”谢珏道,“否则你也不必来我这里受罪。” 云泠却摇了摇头。 “没有。” 谢珏微微掀起眼皮。 云泠抿着红唇,认真地说,“奴婢没有觉得在受罪。” “其实一开始被调来这里奴婢也害怕过,可是发现是殿下后,只剩下惊喜和感激。所以能伺候殿下,奴婢从来不觉得是受罪。” 胸口持续密密麻麻的疼痛早已让他连薄唇都失了血色。 谢珏脸上苍白,略无力靠着。 接近正午,阳光暖和了些,从窗户外照射进来落下一地金黄,温意柔软。 却遮不住他眉骨上的冷意,“是么。” 云泠大着胆子微微倚过去,白细的手指碰到他黑色衣袍衣角一点,睁着秀气氤氲的杏眼,认真道,“昭昭我意,殿下难道还不知奴婢的心?” 那张艳如蔷薇的小脸上满是真诚、期待和道不明看不清的柔软。 床榻之上,黑色的衣袖之上,粉白的手指纤细娇小,与深幽冷硬的外袍交叠在一处。 黑白软硬分明。 谢珏偏着脸,静静地望着床边的小宫女。 那一双明秀水润的眼,却看得人极其刺目。 喉结轻滚,按压下胸口血气欲喷扬的涌动。 视线静止。 过了几息。 谢珏闭上眼,偏过头,苍白的薄唇紧紧抿起,语调生冷,“放肆,我能知道什么。” ------------ 9 第 9 章 干枯的枝丫之上,一轮明月高高悬挂着。 云泠抬头静静地看着。 师父曾说,人死后会化作夜空里的星,代替死了的人继续照看守候着他担忧关心的人。也许师父在天上也在担忧她前路如何。 几贴药下去,六殿下的身体称不上好,但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不再时时吐血。 她其实知道他的病来得蹊跷,但是这不该是她管的事。只是时时刻刻盯着六殿下,手里拿着大氅不让他再被寒风侵扰。 不会再有比她更加忠心体贴的奴婢。 而她一个宫女能为六殿下做的,好像也只能如此为止。 她只能尽心些,再尽心些。 六皇子被幽禁在景祥宫,虽早已入冬,但是宫里并没有送来新的冬衣,唯一的大氅破了一个口子,云泠拿针线细细缝好,针脚细密,缝了个和大氅上一样的云纹,尽力让它看起来依然如新。 没过几天,皇上的圣旨下来,允许六皇子谢珏在昭慧皇后祭日那天出冷宫祭拜。 当今皇上是重情之人,先皇后去世,皇上悲痛欲绝三日不朝。此后每年昭慧皇后祭日,皇上不仅在宫中会请法师做一场法事,还会大摆恩宴以慰先皇后在天之灵。 终于到先皇后忌日当日,皇上身边的内官黄公公亲自来迎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珏放下手中茶盏,“来了。” 黄公公尖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云泠连忙把那件厚绒的黑色大氅披到谢珏身上,“殿下能出宫祭拜皇后娘娘,奴婢也替您感到高兴。只是您身子差在外要小心些,不能见了风,也不可饮酒伤了身。这次奴婢不能陪您去,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放心不下——” 谢珏垂下眼,“多话。” 云泠便住了嘴,认真地整理外袍。 等门打开,外面黄公公见状上前行礼,并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呈上一件崭新的毛色极好的狐裘,躬着身子,“殿下虽被关在此处思过,陛下无一日不想念,得了这上好的狐皮便想着给殿下呢。”说着手一挥,“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殿下披上。” 又继续道,“这高常对殿下不敬,圣上已经革去了他的职,委屈殿下了。” 说话间,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便上前帮谢珏换上。 很快,对比之下略显得破旧的黑色大氅解开被扔在地上。 身着狐裘的谢珏面如玉,身姿清冷,柔软的狐裘包裹在下巴处,贵气天成。 站着任由他们换下,只扫了一眼。 当真是极好的料子。 他被幽禁在此处大半年,无人来送一份衣裳,今天却带这样一件华贵的狐裘穿给大臣们看。 黄公公拂尘一挥,“时候不早了,殿下,请吧。”一行人开始出发。 云泠把那个黑色的外袍捡起抱在怀里,安静地站在身后望着。 谢珏侧目停了一瞬,随即抬腿往前走去。 …… 云泠做完了院子里洒扫的活,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处摇摇欲坠的树叶,看似危险下一秒就要掉落,可是她观察了许久,这片叶一直牢牢地挂在枝丫上。 六殿下走后,这座荒废的宫殿显得尤为的空寂,凛冽的寒风一吹,发出令人汗毛倒竖的空响。 但是云泠不怕。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不怕这些,也不惧鬼神之说。 只坐了一会儿,云泠便起身去收拾寝殿,在桌上发现了一本盖着的书。 这个景祥宫里有一些荒废的藏书,云泠平常除了清理没有去碰过,六皇子会看一些深奥晦涩的,但是手上这一本,是一本山川游记。 云泠坐下来翻看,上面不仅描写了每个地方的风俗人情,还有简单的插画。 一时间让她看入了眼。 除了个别复杂的字她不认识,大部分她读起来还算顺畅。 是的云泠识字。小的时候她央求师父给过她一本千字文,师父虽然是养马的,却也懂几个字,不懂的再去问其他的人,翻来覆去,一本千字文便被她认得差不多了。 一方面,她深知作为奴婢要有价值,才能让主子用的趁手,另外便是,都说识字明理,她不想永远做一个浑浑噩噩只知道伺候洒扫的人。 被这本游记里描绘的山川河流迷了眼,再翻下一页,上书彭泽两字。很熟悉…… 彭泽,不就是师父口中说的家乡么? 她记得每到月圆的时候,师父就总是念叨,有一天死了,尸首能埋回故土就好了。 师父是被大伯卖进宫的,八岁上便父母双亡,无奈去投奔大伯一家,大伯收了他家的地契答应收养他,转头便把他卖进了宫当太监。 在宫里一呆几十年,听说大伯的儿子靠着他家的地契和卖身钱考了秀才,中了举,还当了一个小官,全家穿金戴银。而他一把年纪,日日还是只能与马粪为伍。 自私的恶人,好像总是过得更好些。云泠想。 六皇子不在,趁着这个时间她安心地坐着,一点一点翻完了整本游记。 —— 昭慧皇后与当今皇上是结发夫妻,感情深厚,是以昭慧皇后逝去到如今已十一年,至每一年的祭日,皇上都会隆重的做一场法事,以告发妻在天之灵。听闻需得连续十二年方得圆满。 作为一个皇帝如此深情厚谊,连百官也称颂。只可惜昭慧皇后唯一的嫡子六皇子性情暴虐,非仁德之人,辜负了皇上一片慈父之心。 祭坛之下,谢珏一身白衣跪拜在中间,身后,便是来祭拜的群臣。 有人好奇被幽禁的六皇子怎会在此处,旁边人好心解答缘由。 只听人叹气道,“皇上如此仁善,从小对六殿下悉心教导,这六殿下竟如此顽固不驯,枉费陛下和昭慧皇后的苦心。” “唉,可气,可叹。” “好在七皇子虽年幼,但至纯至善,与那六皇子完全不一样。” 细碎隐约的交谈声一句一句传入谢珏的耳朵里。 如今朝野上下谁不是如此想法。 祭奠仪式结束后,群臣逐渐散去。一位胡子已然发白的老者走到谢珏身边,上前进香,看到跪拜在地上的谢珏,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直到谢珏去房间换下白衣,庄严老者推门而进,从袖中拿出一卷书册,“这是殿下要的书册。” 这本是谢珏小时候学习用过的书册,上面还有他字迹颇为生涩的批注。 谢珏却没接,对着身前的萧老太傅道,“老师您拿过来时,看过了么?” “看过了。”萧老太傅摇摇头,都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可他这个学生,小时了了,至昭慧皇后去世,小时,便了了。如今竟然成了这幅模样。先皇后若是泉下有知,大约死也不能瞑目。 “若你是想找老夫替你求情,老臣也无能为力。” “老师虽为太傅,如今也无实权,既无法左右父皇决定,更不愿帮一个视人性命如草芥的暴戾之辈。” 谢珏摇摇头,“不麻烦老师,我如今在景祥宫,也无妨。” “你只是要一卷书册?” 萧老太傅沉沉地看过去。 谢珏不答,“老师,小时候您说我是您最得意的学生,教我为人处世仁厚通达,您也最知我小时的天资和性情。我知太傅拳拳为国为民之心,您也觉得我只是小时了了?” 萧老太傅沉吟许久。 六殿下谢珏天资聪颖,三岁识字,六岁作诗文,见解非比寻常。性情虽孤僻了些,但并不阴戾。又是中宫嫡子未来储君。那时他便庆幸,他大晋未来必得一位德才兼备的明主。谁知不过短短几年,昭慧皇后逝去,这六皇子竟也性情大变,变得残暴不仁让他大失所望。陛下纵有维护之心也无能为力。不得已才把六皇子幽禁在景祥宫。 对于这个学生,他曾是赞赏有加的。 可是他今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珏扯了扯薄唇,“老师一向忠君爱国,耿直忠义。可是父皇为什么对您忌惮有加,并不看重你想过吗?” 萧氏子孙,除了才能卓绝的萧祁白,无一人被重用。 而即便是萧白祁,状元之才,如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编修,并未多加提拔。 靖宁帝亲佞远贤,重用提拔圆滑小人,强征赋税民不聊生。这些年更是大兴土木,国库空虚,萧老太傅多次谏言惹得靖宁帝不快,朝堂上已几乎没有他们这些衷直老臣的立足之地。除此之外,还因为萧老太傅曾是他的老师,对他多加赞赏不说,甚至提议早早立他为储君。 太傅已年迈,儿子平庸无能,家中唯有长孙萧祁白颇得他真传,却因太傅迂腐而报效无门。 谢珏拳抵在唇边,压抑下咳嗽,唇角缓慢掀起,缓缓行一学生之礼,“我只要老师一句话。” 说完便径直转身离开。 时间已经耽搁得太久,他今天既然来了,就不怕一切后果。 他谋划到如今,本不需要来这里一趟,更不介意弑父杀兄之名。 但他母后是正宫皇后,他是嫡子,他本就该,名正言顺。 萧正易顽固迂腐,却是三朝元老,清流世家桃李天下,在朝堂颇负声望盛名,他必须亲自来一趟。 …… 祭奠之礼过后,靖宁帝在御花园摆宴,丝竹声入耳,婉转悠扬。 谢珏被迎到左下的位置,冷峻的眉眼以及苍白的面色引得诸多视线。 靖宁帝眼眸半眯,举起酒杯,对着底下大臣发表了一番沉痛怀念之言,情致浓处更是连连摇首叹息,“朕每每想起婉之,心中便诸多感念。”话音一转,落到谢珏头上,“珏儿乃朕与婉之唯一血脉,身又病弱,朕实不忍心皇儿再受幽禁之苦……” 听着竟隐隐有放六皇子出冷宫的意思。 底下群臣估摸着皇上的意思,不敢说话,只是感叹皇上实在疼爱六皇子,幽禁不过一年,念在昭慧皇后的份上,心软至此。 谁知此时兵部尚书第一个出来强硬反对,“臣以为不妥。” 靖宁帝看过去,兵部尚书高严神色严肃,躬身行礼道,“臣——” 而对面的谢珏忽然摔了手中的酒杯,言语狠辣,“有何不可,你个老匹夫分明是对我怀恨在心,是你儿子该死!” 高严见状,“陛下您也看到了,幽禁大半年六殿下也并未有一丝悔改,乖戾狠辣,寡德无状。恕臣直言,就算陛下看在昭慧皇后的份上,也不该心软偏袒至此解除禁令,否则我朝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六殿下的毒手。” 下有几个官员应和,“是啊。” “请皇上三思!” 众多官员心知肚明这高严今日是不会罢休的,毕竟六皇子当初当街鞭打的便是他的儿子。这口气,谁能忍下! 一片混乱之中,一道柔婉抽泣的声音忽然传来,靖宁帝身旁的继后李莲儿拭着眼泪,“都是本宫的错,有愧婉之姐姐的嘱托,没有教导好皇儿,让他犯下如此大错。” “这与皇后娘娘何干。” “娘娘无需自责。” “……” 安慰声层出不穷。 靖宁帝端起酒杯放在嘴边,掩去一闪而过的笑容,浅喝了一口,这才无奈道,“好了好了,众卿家无需争吵。”转头看向谢珏,“珏儿,在景祥宫内多加反省,不得懈怠!” 底下纷纷道,“皇上英明。” 终是一派君臣和乐融融的景象。 谢珏站在一片碎瓦残羹中,冷着眼沉默。 …… 天色已晚,靖宁帝便让谢珏在拜恩宫中休息,明日再押解回景祥宫。 夜色幽幽,更深露重,正是四下寂静之时。 房间内吹了烛,漆黑一片。 床上鼓起一道身影,呼吸均匀,看似早已沉睡。忽然门外一阵几乎无声的脚步声过后,窗户被一圆筒物破开,一缕浓白轻烟飘入。 黑暗中,一双深幽难辨的狭长丹凤眼忽然缓缓睁开,余光瞟向窗户,不动声色。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门轻轻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又合拢。 身姿窈窕的女人一边走一边褪下身上的衣裳,妖妖娆娆地走到床边,娇声道,“六殿下……” 身上一股浓重的脂粉香。 见床上的男人无反应,欣喜地掀开被子欲钻进去,下一瞬便被掐住脖颈,瞬间栽倒在地,悄无声息。 谢珏从床上坐起,望着地上躺着的女人,眼睫下压。 李莲儿真是好算计,即便他被幽禁也不放过他。如无意外,明日早上还有一场大戏等着他。母后祭日之时,要其子与女人交合,上演一出活春宫。 到时,这将会是多么荒淫沦丧的一幕。 是他,他母后,乃至整个陈国公府,声名尽毁。 如此阴毒。 英挺的眉头忽然一皱,谢珏闷哼一声,一手撑在床沿喘息。 那迷烟之中掺杂着烈性春.药,若是平常,他并非不能屏息排除,只是他如今的身子吃了虚弱之症的伤药,这样烈性的春.药,压根不能与之抗衡。 想必继后也知用了此招,必定十拿九稳。且第二日必找借口寻人来捉奸。但她惯常摆出一副慈母的做派,绝不会亲自前来,那只有…… 看来,明天果真是有一场大戏,谢珏狭长双目掩下。 身体里密密麻麻的痒意如跗骨之蛆,游走于四肢百骸,谢珏额上热出了一层热汗,不可抑制的情动源源不断地往身下涌去……无论如何也不能疏缓下去,几欲令他失去理智。 ------------ 10 第 10 章 云泠这段时日为了照顾六皇子很是疲惫,今日本早早睡下。 被子单薄不足以御寒,云泠每晚都将冬服都压在被上,手脚蜷缩在一块睡上许久才能勉强有些热气,睡得不算安稳。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枯叶被踩碎的声响,步伐急促,云泠立刻被这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惊醒。 她来景祥宫这么多日,晚上从未有如此动静。而六皇子今日并不在,那会是谁呢? 脑海中一瞬间掠过许多猜想,首要的便是要保护好自己。悄悄起身,云泠拿起床边一块趁手的竹帚躲到了门后。 …… 谢珏一路前来,从一处偏僻的墙壁跳下,门外并没有守卫。 从胸口一直往下,被烈性药挑起的火热,冷白的皮肤逐渐变红,连高挺的鼻尖也溢出汗珠,那种快要被吞噬的灼热快要令他压抑不住。 刚推开门,头顶一道细长的阴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谢珏利落挡住挥开那扫帚,伸手握住一截暖白的手腕,一个转身把人抵在墙上直接捂住她的嘴,“闭嘴,是我。” 云泠只低低地唔了一声,柔软的红唇被他的手掌紧紧压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眨眼。 谢珏借着月光看清她的脸,眼眸水波盈盈,带着惊颤一动也不敢动,像只受了惊的猫儿。 谢珏的语气不太好,透着怪异,忽然用力松开手推开她,“去给我打水,要冷的,动静小一点,别让人发现。” 说完便抽回了手,拖过脸上的衣袖却仿佛带着闷闷的热气。 云泠听出了他的声音奇怪,也发现了他身上的异样,连忙说, “是,我现在就去。” 冬日的井水冰凉刺骨,云泠这里只有个小桶,一次性提不了太多但是动静很小,忙忙碌碌跑了好几趟才堪堪将浴桶装了一大半。 “出去。” 谢珏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已经透着哑意。云泠看得出他此时好像是到了某种紧要关头,是以就没再说一些废话,连忙关上门出去守着。 隔着一道门云泠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水声,以及从男人喉咙里,紧闭的齿关里透出的难以忍耐的闷哼。 从刚才六皇子进来时,她就感受到他身上带着不同寻常的热气。 难不成是……中药了? 还是那种令人发.情的药。 云泠身边从小围着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没见过几个健全的男人,再多的,她就不清楚了。 脑海里一边小心地关注着里面,一边仔细地回忆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里面没了动静,云泠听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门没栓好,被风撞着吱呀一声,露出一条缝。 云泠又等了一会儿,怕里面出了什么事,才出声问了句, “您还好么?” 浴桶中,男人仰着头,紧紧闭着眼,喉结难耐上下滚动,搭在桶边缘的手臂线条被折磨的紧绷着,语气模糊厌恶,“谁允许你进来的!” 云泠瑟缩了下,见没什么事,转过身就打算再走远一些,她也不想听到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刚背过身,身后浴桶里忽然溅出水花声,不过几个大步,门从里面打开。她的手腕被一只冰冷到刺骨的大手从身后用力捉住,拉进门内,“你过来。” 湿冷的水汽在房内氤氲,水珠顺着男人凛冽的下颚一滴一滴滚落,一些沿着凸起的喉结没入雪白里衣,一些砸在地上,引得人心里都颤颤。 云泠呼吸屏住,花一般的小脸努力平静,却有些心慌,很想跑,“殿下您怎么了?还需要水么?您等着奴婢现在就去帮您打。” 说着转头就想出去。 谢珏胸口起伏剧烈,手掌握着的手腕柔软无骨,见她要出去手下又加了几分力,纤细手骨差点被他捏碎,“我不需要水。” “殿下您捏疼我了。” 那种急需发泄的暴虐感更加喷涌。但他没有立刻动,低头看向只到他胸口的小宫女,微微颤动的眼睫流泻出她的不安和疼痛,露出一截白玉似的细腻颈项。 他来这里,可没有要宠幸这个小宫女的意思。 身体内的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留在拜恩宫无法疏解,闹出动静只会打草惊蛇。所以他趁着守卫换班之际,回到此处。本意是用冷水降解,谁知这药如此凶狠,好似除了交/合别无他法…… 而这个时候,他身边只有这个小宫女。 某种热度直往下涌,似是再也无法忍耐,谢珏缓缓躬下身,“我需要你——” 火热的呼吸热烫烫地在她耳边,沙哑却不容置疑,“把衣裳脱了。” 云泠手心忍不住下意识紧紧握起,慌乱地摇着头。 果然是发/.情了么。 说话也有些磕巴起来,“殿下,这……这不可以……” 刚转过身,肩膀就被一只大掌用力钳住,身后一堵热墙贴近。紧接着,抓着来到榻前,被摁住直接趴倒在床上。 云泠才惊觉,他的力气如此大。虽然一直知道他在装病,但是他的力气也远超她的想象。脑海里忽然闪现梦里,他一箭飞来,穿透一个太监身体的画面。 她若是不同意,他会不会强来? “不可以?”黑暗中,谢珏压着难耐的喘息,忽然俯下身,冷白的手指从后面用力捏住她的脸偏过头,与他的视线对上,“你被调来难道不知你要伺候我的,不止是生活起居?” 话里没有一丝旖旎,倒像是寒冬的冰雪。 是了,虽说被幽禁,但是作为皇子,被调来伺候的宫女不仅仅只是伺候他起居,更兼侍寝之职。 只不过云泠之前知道六皇子是绝对不需要她这种卑贱的宫女侍寝罢了。 云泠咬了咬唇,呼吸发颤,有些委屈道,“殿下如此痛苦,婢看了也难受,可是奴婢……不会。” 云泠感觉他的力道松了些,正悄悄呼出一口气。 忽然,他的脸埋进了她的发里,颈窝里他的喘息愈重。 云泠似乎要被他身体的热气淹没。 她其实早就发现了这处异样。 她是不会,但是她听过别的宫女太监的调情之语,不是完全不懂。 貌似并不是只有一种方式,应当只要出来就好了吧。 六皇子应是中了药,且不能被人发现,不然他不会连夜来这里,还叫了冷水。冷水怕是无用他才……毕竟云泠虽貌美,但他看不上她是个低贱的宫女。来这里快一年,他对她说的话,屈指可数。 她并不得他的信任和倚重。 没有什么回报是不用付出的,她也不觉得失去了贞洁会怎样。至少,他不会像王大德那样在床榻间变态要人命。 救未来太子于危难之中,这是大功一件。 她来这里,本就是为了他。 还有半年。 在她梦里,离他离开冷宫,还有半年。 既无法拒绝……云泠眼睫颤了颤,“奴婢虽不会,但见殿下痛苦亦觉得难以忍受,奴婢……帮你……” 谢珏握住她的下巴抬起,手臂青丝环绕,馥郁生香。 月华透过窄小的窗户照射进来,朦朦胧胧笼罩着。 “怎么帮?”谢珏闭着眼,额头的汗水沿着鼻头滚落,早已不成调。 柔弱的女人,青丝落下,遮住玉白的肩背。 她太紧张了,还一直乱动。 他真是恨不能,掐死她。 手腕突然被咬了一口,谢珏大怒,“你敢咬我?” “殿下。”她呜咽着,可怜兮兮地喊了他一声。 谢珏脊背僵了僵,力道缓缓收了下来。 云泠:“要,要不然,用别的办法吧?” “……” …… 卯时正刻,拜恩宫外,三皇子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疾步匆匆地走过来。 自己母后的忌日当天还不安分,在宫中做出与女人寻欢作乐的丑事还被抓个现形,啧啧啧这出好戏实在太精彩,若让父皇知道,他这个六弟还能有翻身之地? 来到门口,没做提醒,无视两个守卫的阻拦,三皇子立即着人把门踢开,高声嘲弄道,“听闻六弟在此处睡下,皇兄特来探望。” 叫人推开门,便迫不及待让人四处搜查,不像是来看望,倒像是来捉奸。避免被藏在什么地方。 房间里搜查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女人的身影。那便只能在床上了。 谢旭有些急迫地走近。 此时床上帐幔被一只修长冷白的手指撩起一些,伴随着一阵咳嗽声,谢珏起身,看着三皇子谢旭,不解地问,“一大早三皇兄来我这儿,有何贵干?” 谢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帐里头,一边讥笑一边信步往床榻走,“听闻昨日六弟没能被解除幽禁,着实令人痛心,皇兄这不是怕你太过伤心,一早便来看望。” 说着伸出手,一把把床帐全部拉开。 床内空空如也,只有谢珏一人。 谢旭嘴角笑容一滞。 没人? 怎么可能?他母妃明明得到消息,谢珏昨晚床上有一个女人,还是在他母后的忌日当天。所以他才一大早匆匆赶来,怎么可能没人? 谢珏忽然抵唇用力咳嗽了几下,看了眼被暴力推开的门,“皇兄就是这么来探望我的么?” 谢旭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难看,讪讪放下手,“是皇兄或许担忧,心急了。” “既然六弟无事,我府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谢旭气冲冲地离开,走到一半,一个太监面色急切,急冲冲地走过来,来到谢旭耳边小声说了什么,谢旭立即大怒。 原来张贵妃后来又得到消息,那个给她传消息的嬷嬷早就被继后买通,是继后的人。 且后续才知道那个所谓与谢珏翻云覆雨的宫女早就被巡逻的侍卫扣押,根本没有这一回事。张贵妃这才知道是被继后算计,连忙遣人来报谢旭。 但还是来晚一步。 ------------ 11 第 11 章 虽然谢旭借了个关心谢珏的名头,但是带兵闯入拜恩宫一事仍旧惹得皇帝震怒忌惮,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被继后如此算计,张贵妃和谢旭对此怀恨在心,更焦虑照此发展太子一位落入七皇子手中,寝食难安,暂按下不表。 …… 云泠一觉醒来,旁边早已没了身影。想到昨天他穿过夜色急急闯进来,中了药,还不许她声张,定是不能被人发现的。 且他天未亮离开的动静她其实也有所感。昨夜虽累极睡去,但身边睡了个喜怒无常的魔王终究睡的不够安稳,点点动静便能让她惊醒。 云泠还是照往常一般时辰起来,去换衣物时,一低头,便看到自己胸脯上青红交错的痕迹。 这样掩藏的玉白软香之地怎受得了粗暴的对待,是以到了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 换好衣服后云泠同时收回心思,却想到了另一桩事。 既然他来到这里不欲人知,且昨日还是先皇后娘娘的祭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定是极不能容于伦理的。可他偏偏中了药,无奈只能来找她。事后六皇子若要掩盖此事不见天光,那么最好最稳妥的办法便是—— 杀了她! 云泠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她不确定六皇子现在是否信任她,也不确定他是否有这个想法,但她却不能不想万一。 正思考着昨夜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之时,宫门口似乎有什么声音,按下思绪,云泠连忙出去。 原来是六皇子被两个侍卫护送了回来。他身上穿着一袭白衣,比起黑服的阴沉隐贵,更显得冷玉般的疏离难近。 云泠立刻上前恭敬行礼,“殿下。” 谢珏却似没看到,鸦羽似的黑睫抬也未抬直接越过她。 昨晚的迷欲之色已不见,又是一副狠辣的模样。 顿了一下,云泠转过身,跟了上去。 进了殿内,谢珏已在案前坐下,未曾开口,漆黑狭长的眼眸不动声色地望了过来,森然的模样,与昨夜那火热的相贴判若两人。 他不言,云泠站在下首微微低着头,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站着。 房内气氛沉沉。 压得人不敢动弹,悄无声息。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越发逼闷的气氛促使云泠不得不主动开口,“殿下昨日那般难受,奴婢惶恐一直担心到现在,茶饭不思。” 她主动提起昨晚之事,便是在隐晦地提醒他,若她有任何不臣之心,将此事通传出去,绝不会像目前这样风平浪静。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担心他,从昨晚到今日。 听到她的声音,谢珏才抬起眼分了眼神给她。森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审视,如锋利的箭,于寂静中更显危险万分。 “你在等我?”悄然中只听到案前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 云泠:“是。” 谢珏眼眸眯了眯,忽然意味不明地问,“你可知昨日是什么日子?” 云泠头低了低,“昭慧皇后的忌日。” 谢珏:“我母后的忌日,可是我却在这天宠幸一个宫女,若此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云泠道:“对殿下名声一定不好,皇上也会对殿下再无指望。” 谢珏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你果然聪慧。既然知道,你等我做什么?” “我等殿下,平安回来。”云泠一刻没有犹豫,“殿下昨日必定是遇到危险才会如此。旁的事,奴婢会永生永世烂在肚子里。我只在意殿下,是否平安。” 她不会说,更不会传出去。希望如此能打消六皇子的想法。 谢珏深黑的瞳孔动了动。 丹凤眼紧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站着的人。 忽然从椅上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低着头的云泠前面。 “等我……平安……”谢珏一字一字缓缓道,“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了,你真是,大、胆。” 一双修长冷白的手瞬间掐在云泠纤弱的脖子上,感受着掌心下强忍的惊颤,谢珏脸上看不出分毫怜惜,只有阴冷可怖,“我小看你了。” “你现在是不是很怕我杀了你?” 云泠实在被吓的肩膀瑟缩了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如此喜怒无常,忽然就暴怒。 “怕。”云泠被迫仰着脸,呼吸渐渐不畅,红晕爬上了脸颊,连说话都有些困难。 却第一次“大胆”地直视他的眼睛,没有求饶,而是倔强地说, “来冷宫伺候您那么久奴婢方知殿下处境艰难,即便被囚禁在此处,仍然有那么多人想要设计您,对付您,要您死。所以殿下疑我,猜忌我,奴婢都明白。一直以来奴婢不知道要怎么向殿下证明自身清白,只能尽我所能,照顾您,伺候您。盼殿下安康余生顺遂。” 谢珏觉得头痛至极,连额上青筋都暴起,“闭嘴。” 云泠却睁着眼睛,眼里蒙着薄薄一层水光,“再不说,奴婢怕没有机会再说了。在绝境中得到一条生路,奴婢不胜感激。有任何可以帮到殿下的地方,奴婢愿为殿下掌中刃,马前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是奴婢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难道担心您也是错?” “好一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谢珏指骨逐渐收紧,“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的花言巧语能够哄得了我?” “我没有。” 云泠眼里泪光朦胧,慢慢闭上眼。 似再无求生的欲望。 他忽然随手一丢,松开她。 云泠脱离摔在地上,忍不住用力咳嗽。 谢珏居高临下冷眼看着,过了好一会儿,蹲下.身,似漫不经心地问,“你想要什么?” “奴婢想活下去。”云泠喘息着,“殿下活,奴婢才能活。” 呼吸终于平缓之时,云泠没有抬头,手指蜷了蜷,握住身前谢珏月白的一点衣角。此时眼泪终于如泉涌般落下,眼睫湿透,眼尾殷红,委屈的眼泪一颗一颗砸下,“可是殿下不信。” 抓着衣袍的手指像是藤蔓,只能依附在大树上紧紧不放。泪水从眼角流下滚到腮边,咽喉里细弱地呜咽着,似有无尽的委屈与难过再也无法忍住。 谢珏看着她哭得颤抖的肩膀,视线一偏,便能看到她雪白脖颈上那道明显的掐痕。 大概是挣扎时领口松散,那道掐痕之下,还有一片红紫色的痕迹,淹没在衣领之中。 那是他昨天晚上在她身上留下的。 微弱的哭声还在耳边。 “哭够了没有?”谢珏英挺的眉头紧紧皱着,下颚紧绷有些不耐烦,低头凑近,看着她通红的眼。 闭了闭眼,“有完没完。”眉目沉郁。 她是不是整天就知道哭。 再没看云泠一眼,转身离开。 云泠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把眼泪擦干净。 都说六皇子狠辣暴戾,阴晴不定。云泠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能领会到。 他进来的时候绝对是动了杀心的。 刚刚那么紧急的时刻,她不再完全装傻装胆小,就是想表明她在他身边这么久,即便是知道他的处境的,却从来安守本分没有二心。 而在最后关头他放过了她,那也代表着,他相信了她的说辞。 险象环生的绝境之后,迎来的,是生的曙光和新的开始。 云泠想站起来,只是刚才被吓得狠了,竟然一时间腿有些无力。 那人真是……比地狱里的阎罗还要恐怖。 …… 谢珏自然清楚那个小宫女没有任何向人通风报信的苗头,今早她若试图踏出宫门一步,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缓缓闭上眼。 虽不愿,但他昨晚确实碰了一个以往他最为厌恶的宫女。 至七岁起,被派来他身边窥探监视的宫女就被他一个一个砍死,他对宫女的厌恶满宫上下皆知。 十一年前的旧事在他脑中依然清晰,他和表哥出宫打猎前和母后说要给她猎得最漂亮的狐狸,母后却只是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说,“母后只要珏儿平安回来。” 他那时箭术已然不错,猎得一只狐狸不在话下,可当他回宫时,却得知母后病死的消息。 那竟是母后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宫女竟然敢说等他平安回来……她也配! 不可否认这个小宫女很聪明。看似胆小怯懦,但她在他身边活到了现在不是么。 甚至几次三番替他促成了布局,聪明到无需调.教,就能领悟几分。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危险,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纵如她所说,她来此是为了避祸。那么只要她有求于他,就够了。 看在她这些时日还算识相,伺候他也算用心的份上,他今日不杀她。 门忽然被敲响,得到允许后,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雪白的脖颈上那道掐痕还十分醒目,刚刚差点被他掐死的小宫女眼眶还红红的,端着水走进来,“殿下,奴婢伺候您洗漱吧。” 好像无论他怎么粗暴地对待她,她永远不怨。 谢珏却不知道为何,看得十分刺眼。 ------------ 12 第 12 章 云泠喉咙上的痕迹过了好几日才渐渐消下去。 冬去春来,屋檐上的冰棱消融,枝头上开始生长出新的嫩芽。到了夏季,满树绿叶,透露勃勃生机。 入了秋,树叶泛黄凋零,皇宫内人心惶惶。 云泠照例从尚膳监领了膳食,一路上瞟见整个尚膳监所有人都神色匆匆,焦头烂额。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跑进来,有人立即问,“怎么样,皇上用膳了没有?” 小太监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云泠没有多呆,拿着食盒离开。 半个月前,皇上忽感身体不适,惊动了整个太医院,诊治是伤寒所致,但不知为何,一个小小的伤寒到今日竟然也没有好转。是以皇上已经半个月未曾上朝,日日召国师前去,占卜星象竟有回天乏术之象。 皇上年事已高,却迟迟没有立下太子,这突然一病,满朝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好些大臣联名上书请皇上早立太子,其中以七皇子的呼声最大。这些时日以来,连云泠都敏锐地感觉到这皇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三皇子和七皇子怕是都早已经有所谋划,只不过暂时按兵不动等待时机罢了。 云泠回到景祥宫的路上,就看到两拨侍卫经过。宫内侍卫巡视都是固定的时间,从无差池。可是这个时间点,那两拨人根本不应该在此处出现。 …… 厢房门被人推开又合上。 谢珏却似乎没听见似的,手中毛笔凌厉的走势没停下,直到落下最后一笔,搁下笔,没什么语气地说,“听到了什么?” 云泠把晚膳从食盒中拿出来摆到桌上放好,“奴婢听到一个小太监说,皇上今日也不进水米。” 谢珏起身走到桌前坐下,云泠一边帮他布菜一边奇怪地说,“一个伤寒,整个太医院都出动了,竟然也治不好。” 这其中必定有猫腻。 但是六皇子虽留了她一条命,也允了她近身伺候,却绝对不会和她说这些事。 不是防着她,而是,看不上她。 她对他的作用,她猜,大抵只是为了让盯着他的人放心,以及他确实需要有人来伺候他的日常起居。 云泠能察觉到,某些程度上六皇子看她是有厌恶的,不是厌恶她这个人,而是厌恶,宫女这个身份。 时到如今,云泠也不知道当初走的这步棋是不是走对了,依照六皇子如此冷血暴戾的性情,即便他即将入主东宫,又能否让她如愿报仇给她自由? 她不敢确定。 但她没得选,她那时已经被王大德逼的走投无路。 伺候完六皇子入寝,云泠照例来到书案前收拾整理,走过去,瞳孔忽然一颤,书案的宣纸上势如游龙写着的四个字是:请君入瓮。 忽然间宫墙外有隐隐的火光传来,云泠收好书案关上门来到墙角处,耳朵贴在墙上屏住呼吸,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整齐快速的兵甲声。数量之多,根本不是平常巡视的御林军数。那么就只能是有人在深夜调兵。 兵变了! 恐怕今夜不会安稳。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墙外火光越来越亮,几有冲天之势。云泠隐藏在墙后的脸似乎都被映红了。 她梦里的那一天,似乎来了。 转头看向六皇子的寝殿,门紧紧关着没有一点动静。外面争的头破血流又有谁能想到,未来的新君竟在这里安睡。 云泠一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当这天真的到来,她却不是尘埃落地之安而是有一些忐忑以及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情绪。 前路怎样,依然未定。 也许在梦中她早就知道这场兵变的结果,是以她并不惧结果。难以言喻的情绪之下,望着几乎被染红的夜空,她反而还在想好在冬冬在五公主那里,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 御书房内,国师呈上一枚红色的丹药,行礼,“禀陛下此乃复元丸,服下不仅可使陛下的伤寒之疾即刻恢复,亦有延年益寿之效。” 黄公公端到皇帝身边,靖宁帝拿起那颗丹药放进嘴里吃下,没过一会儿,果然感觉全身力气都开始恢复。笑道,“爱卿实乃能人也。只是这长生不老丹也要尽快才是。” 国师恭敬道:“是,臣一定竭尽所能。” 靖宁帝正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个太监突然急匆匆地闯进来,“不好了皇上是,平,平王他带兵打进来了。” 靖宁帝冷哼一声,“手里的权利大了,野心就大了。朕这儿子的狼子野心,他这是想要朕退位还是死?” 谢旭带人闯入拜恩殿,靖宁帝才发现他的好儿子原来私下里蓄了不少的兵。 手一挥,在外等候已久的兵部尚书高严立刻前来觐见,“陛下,臣已经在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三殿下攻来,届时必定将他一网打尽。” 话音落下,又听一太监急道,“不好了不好了,七皇子带兵从光华门进来了!” 高严神色一变,“不好,七殿下也反了!” “一群不忠不孝的混账!”靖宁帝大怒,“好啊好啊,竟都反了,那就全部给朕拿下!” “七皇子是破了我们光华门外的布防杀进来的!”进来的将领报,“加上三皇子来势汹汹,竟然不知道又从哪里抽调了一队人马。” 高严面色难看,“陛下,若是如此,臣调来的兵力恐怕抵挡不住!” 原本就是瓮中捉鳖之计,光华门一破,就如撕开了一个口子,已经围不住了! 门外刀兵相接,血光冲天,早已打的你死我活,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 不断有人来报:“不好了,承光门破了!” “东门破了!” “西门也破了!” 三皇子谢旭和七皇子谢康两方人马已经打到乾清宫外,俱都杀红了眼,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谢旭看着谢康:“七弟,父皇待你可不薄啊。” 谢康道:“若今日这里被你拿下,以后焉有我存活之地,我前来救驾罢了。不像三哥,你这可是谋反!大逆不道!” 谢旭哈哈大笑:“若不是父皇逼我,我也不会至此。有时我也在想,父皇到底最喜欢哪个孩儿,还是对每一个都忌惮?算了,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那日被继后陷害,父皇竟已经动了削他兵权的念头,甚至几次三番暗地里打压他。在此情况下朝野中谢康的呼声越来越高,再有继后的筹谋,他若不反怎登高位?这帝位他绝不可能相让给谢康这个废物。 …… 如此严峻之势,靖宁帝已经慌了手脚,问高严,“爱卿,高爱卿,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高严沉思一会儿,“七皇子眼看不敌平王,过不了多久平王便会攻来,为今之计,只能召人前来救驾。” “现在谁能来救驾?” 高严拱手,“只有陈国公府离皇宫最近,可是……六皇子如今被囚在景祥宫,陈国公怕是不肯前来!” 靖宁帝还在迟疑。 国师忽然在靖宁帝耳边道:“六皇子如今身子油尽灯枯,放出来也活不久了。何况兵权都在高尚书手中!” 闻言靖宁帝眼睛动了动,下定了决心,提笔下诏放出谢珏,并命令其前来救驾。一道圣旨很快写好,被一个侍卫从西南角送出。 —— 云泠今天晚上完全无法睡着,刚刚闭上眼,忽然又听到门外传来大批脚步声。 从床上爬起来快速出去,两个内官和一个武将已经来到六皇子的寝殿外,“六殿下,乾清宫有变,还请殿下速速救驾。” 等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谢珏一身月白的寝衣走出来,看到来人,狭长的凤眸看过来,“刘公公。” 夜晚的风很凉,掺杂着浓重的血腥之气,连月光似乎也被笼罩。 谢珏长身玉立靠着,看得两个内侍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六殿下,还等什么,请您赶紧传信给陈国公,派兵支援吧!” 这时谢珏身后一个身着粉色宫衣的宫女走上前为难道,“可是刘公公,我们殿下如今被幽禁在此处,哪儿也去不了,如何传信?” 刘公公这才一拍脑袋,连忙拿出圣旨宣读,“皇上已经解了殿下的禁令,如今正等着您救驾呢!” 锦衣卫副千户熊英这时才走过来,凑到谢珏的耳边说了句话。 两个内侍完全没听到说了什么,一时间有点蒙但又顾不得许多了,不断催促着。 这时熊英直接从腰间拿出一支响箭朝天空放去。实则陈世子早就集结好兵马等在宫外,就等谢珏一声令下。 一旁的两个内侍瞪大了眼,“这……” 这竟好像是早有谋划的!!! 谢珏穿上铠甲,打开门,门外竟赫然已经整齐地站着几队精兵,严阵以待。 救驾勤王,他人自然得在场。 陈湛那边,是用来包围解决谢旭的。 云泠知道,真正的宫变开始了。 今晚过后,大晋这片天下会迎来新的君主。 代价是整座皇城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大概是上天也为这场惊天动地的杀戮悲嚎,竟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云泠也想起了她梦中的这天,似乎也是像现在这样,漫天的大雨,把地上鲜红的血冲刷得一干而尽。 突来的大雨让谢珏凝目看着远处火光移动的方向,他召来熊英,拿出一枚玉佩递给他,“你拿着前去接应陈湛,带着大军从承光门往万寿亭走,从左面突围,那里,会遇到额外的惊喜。” “是,属下领命。”熊英接过玉佩,又迟疑道,“只是现在恐怕陈世子已经入了宫,从此处过去至少一炷香的时间,属下怕赶不上该如何是好?” 静谧中,突然插入一道温软的声音,“奴婢知道一条近路,可带将军前往!” 谢珏回头看了云泠一眼。 云泠快速道,“西侧的荷塘有一条水路,奴婢打捞师父的尸身无意发现的,往那走,半柱香的时间必能到。” “你带熊英前往。”谢珏瞬间做了决断便回过头,“你要知刀箭无眼,谁也保护不了你。” “奴婢明白。” ------------ 13 第 13 章 云泠再没耽误,领着那位武将往西侧小道跑去。 她当然知道此刻的皇城有多危险,到处都是箭雨刀兵,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要为自己,谋一桩从龙之功。 来到荷塘,云泠和身边的武将说了句,“大人,跟着我。”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往荷塘跳。 熊英没想到殿下身边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宫女竟然如此利落地往水里跳,仅一个念头过去就跟着往下跳。 这个荷塘是前朝修建的,云泠得知师父被溺死在这里,却不相信他是真的醉酒落水而亡,曾经悄悄潜下水里,试图找寻证据,然后便发现了这条水道,原来竟是和宫墙外的一处水榭相连。如此,就可以不用绕过长长的宫墙耽搁时间。 很快游到水榭,顾不上喘气,云泠拼命地往外跑,终于,遇到了刚带兵杀进来的陈湛。 熊英立刻拿着玉佩上前,和陈湛说明来意。 陈湛一瞬间就明白了谢珏的用意,调整队形往承光门去。 离开之前,看了眼坐在地上已经精疲力尽的云泠一眼。 熊英与陈湛汇合,自然是不会回去的。临走之前他犹豫了下,还是对云泠道,“云姑娘,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我也顾不了你,只有姑娘自己保护好自己。” 云泠:“我明白,大人去吧不必管我。” 她知现在本就是极为关键的时刻,怎么可能会分出兵来保护她一个宫婢。 等陈湛大军离开后,云泠恢复了些体力便重新往水榭走。 一路上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兵烧杀抢掠,见人就杀,凌辱宫女,无所不用其极。太监宫女死了一地,她不能呆在这里。 —— 几番交战,最终七皇子落败被擒,谢旭已经逼到乾清宫外。 仰天大笑一番,正要带人冲进去,左右两边忽然又围上来一群精兵,弓箭手全部准备就绪,将谢旭重重围住。 看见从弓箭手身后走来的谢珏,谢旭目眦具裂,“是你?你不是快死了吗?” “三哥死到临头还有心情关心我?”谢珏拿过一把弓,搭箭拉开,下一刻,冰冷的箭穿过沉重的大雨飞一般地射去,直中谢旭身边得力武将的眉心。 瞬间刀光剑影,两方人马厮杀在一起。 一个又一个的士兵倒下,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谢旭本就经过与谢康的一战,战力损失了一大半,此时被谢珏围困,没过多久便不敌。 冰冷的剑锋架在他脖子上,宣告了这场宫变最后真正的赢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谢旭双腿跪地被羁押,不甘心地说,“棋差一招,是我败了。” 谢珏没有时间浪费在一个败者身上,风雨飘摇,夜色掩映里,只看见他冷漠的侧脸。他踩着一路的鲜血,提着刀一步一步,踏上乾清宫的台阶。 朱红色的宫门大开。 靖宁帝高兴地迎上来,没看一眼身后落败的两个儿子,“好,珏儿帮父皇镇压了你皇兄的谋反,父皇一定好好的奖赏你!” “英王,封你英王如何?再赐你黄金万两!” 谢珏进来后没有在皇帝面前跪下,甚至手中还握着刀剑。 “不如何。”他缓缓道。 靖宁帝停顿, “那你要什么封赏?” 谢珏手中的剑还流着血,“父皇年事已高,刻薄寡恩,是该立下储君了。” “放肆!” 靖宁帝瞪大了眼睛,“你想让朕立你为太子?” “不是想,”谢珏风轻云淡,毫不掩饰,“是逼。” “你想造反?”靖宁帝大怒,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并不是来救驾,“朕赦你无罪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以为你和那两个逆子不同,没想到和他们一样狼子野心。” “竖子,当真以为朕只能任你宰割?” 还想拖延一些时间,就看到陈国公世子陈湛提着副都御史冯将的项上人头走了进来,“皇上好算计,原来还藏了后手,可惜没有人来救您了,您的副都御史已经被臣杀了。” 承光门外的火光便是靖宁帝设下的,打的就是捕杀最后的黄雀的主意。 这个老东西疑心病重,又阴险狡诈,岂会完全轻易于人,万事都留有后手。 要不是被谢珏识破,恐怕今日还得再多费一些时间。 靖宁帝此刻是终于慌了,身子瞬间发软,转头慌张对着几个大臣呼喊,“高爱卿,国师,救救朕……这逆子竟然逼宫!” 话音落下,却只见兵部尚书高严,国师,以及宫内的一干人等笔直站着,竟均无回应。 “你们,你们原来都是他的人——”靖宁帝不敢置信,接着从口中喷涌出大口鲜血,整个人扑倒在地,竟然手脚都开始僵直,无法动弹。 谢珏缓缓蹲下.身,凑到靖宁帝耳边,肆无忌惮的大逆不道低声说,“谢敬,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靖宁帝喷张的瞳孔显露着痛苦和惊恐。 “为君无能,为夫不仁,为父不慈。”谢珏的声音只够靖宁帝一个人听到,满殿上下候着无人出声,“靠我母后和陈氏上位却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不仁不义的自私虚伪小人还想要后世称赞,流芳千古,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站起身,随手把靖宁帝甩在地上,“你只配在这皇宫里被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长久地活下去。方能泄我心头大恨,平我母半生苦妄。” 昔日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也不过是一滩烂泥。 高严适时上前,高称:“三皇子七皇子接连造反,陛下怒急攻心,不省人事,昏迷之前留下口谕,立六皇子谢珏为储君,进东宫,代理朝纲。” 而殿内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会有清醒的一天了。 剩下的一群太监宫女,也皆再无开口之日。 一整夜的厮杀之后,旭日从东方缓缓升起。 天光乍现。 —— 谢珏脸上还有未干的鲜红血迹,从里面走出来,脸上面无表情,嗜血到麻木。 熊英扫除了七皇子剩余的党羽前来复命,谢珏也没什么反应,冷冷地应了一声。 目光所及之处,尸山血海一片,亦有各种宫女太监的尸体混杂在其中。屠杀的一夜,人命已如尘土,一个不小心便死在各种刀箭之下。 一个挣脱了控制的副将走投无路之下奋力向前跑,企图逃跑,谢珏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眼也不眨对着人影越来越小的方向瞄准,下一刻箭矢飞速离去,正中心脏,人轰然倒下。 熊英上前接过他的弓箭,正要退回去,忽然听到没什么温度的一声询问,“她呢?” 熊英一顿,没反应过来殿下忽如其来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直到看到旁边围拢在一处的宫女太监之时才反应过来,“回殿下,云泠姑娘带末将和陈世子碰头之后便离开了,她去了哪里……”声音渐渐隐下来,熊英犹豫了一阵,突然跪下,“属下也不知。只是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云泠姑娘的消息,怕不是已经……” 昨夜情况如此紧急,大事为重,况且殿下也没有吩咐要派人保护云泠姑娘,他自然也没管。但是刀枪不长眼,昨夜到处都在杀人,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能逃到哪里去。 谢珏回过头,平静无波地问,“你是说她死了?” 熊英:“属下也是猜测。” 周围透着安静。 风里都是血腥味。 谢珏下颌薄冷,眉骨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嗯。” 他道。 ------------ 14 第 14 章 大军撤退,血洗了一夜的皇宫逐渐变得空寂。 靖宁帝被三皇子七皇子的动乱惊厥,风邪入体,口不能言。 之前留下口喻,立救驾有功的六皇子谢珏为太子,暂理朝政。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朝堂群臣争论不休。 三皇子七皇子两派自然嚷嚷着反对,不仅如此,谢珏之前的暴戾行事作风也让许多耿直忠心的老臣颇有异议。 户部侍郎关向道道:“陛下忽然病重,谁也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仅仅一道口喻如何能服众?再者,在场诸位也不是不知道,六皇子当街鞭打重臣之子,陛下对六皇子早就不满其德行,几番怒斥,依臣看,还是等陛下清醒了再做决定不迟!” 又道,“高大人你身为受害者,意下如何?” 高严出列,恭敬道,“说来惭愧,臣原以为六殿下故意鞭打我儿,回去调查一番后才发逆子出言不逊在先,实在汗颜呐,汗颜!” 朝堂皆知兵部尚书高严与谢珏的大仇,却不想他竟然在此时突然翻供! 那大臣脸色一白,“好你的个高严,竟然在此时反口。” 即便如此,三皇子七皇子一派依然不休,“就算那事是误会,可满朝上下谁不知六皇子品行,皇上不满已久,怎么会如此轻易立为储君?!” 也有人反对,“此话不对,三皇子七皇子谋反在先,特赦六皇子出宫救驾,六皇子有勇有谋救下皇上,陛下临危托付如何不能立?” 议论纷纷,吵得一塌糊涂,谁也不服谁。 而反对派便一直抓着‘趁虚而入,得位不正’的名头不放。此后,即便谢珏登基,也对他颇有影响。 谢珏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一群人。 两派争论不休之际,一个大臣忽然问萧太傅:“太傅以为如何?” 萧老太傅,三朝元老,为人刚正不阿,一身清流,德高望重桃李遍天下,在朝堂上颇有声望,可以说是文官之泰斗。 几个大臣附和,“对,萧太傅,您来评判评判。” 所有朝臣望向萧老太傅。 萧老太傅虽已年迈,但依然身姿如松,风骨不折。他缓缓出列,拱手行礼,声音沉如洪钟,“六皇子乃元后嫡子,中宫正统,虽临危受命,但名正言顺——” 缓了缓,“堪为储君。” 朝堂中的喧嚣争吵一瞬间静止。 互相对望。 过了好一会儿,殿内大部分臣子一齐拱手行礼,“太子殿下千岁!” —— 解决了那群烦人的大臣,以及谢旭谢康的看押之事,谢珏头疼欲裂。 但前朝后宫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处理,继后与张贵妃被囚,原掌管六局十二监都是继后和张贵妃的人,他需要一个忠心的,聪明的人为他接管后宫。 “去御花园。”谢珏吩咐。 随侍的宫人很快就准备好了软轿,却发现太子殿下根本没有坐轿子的意思,径直抬步离开。 宫人恐慌了一瞬立马跟上。 战战兢兢的怕没有伺候好太子受罚。 秋日萧瑟,饶是御花园里也略显凋零了些,晚风微寒,宫人小心递上锦袍却被谢珏不耐地挥开。 一群没有眼色的东西。 宫人忙低着头退下。 谢珏看着看着觉得这景象索然无味,头却更痛了。 压着眉转身离开。 刚抬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然后,他听到一道忐忑的,着急的,温软的声音喊他,“殿下。” 谢珏脚步一停。 周围的宫人侍卫已经围了过去,一个侍卫抽出剑呵斥道,“大胆,什么人?” 谢珏缓缓转过身,看到一双氤氲秀致的杏眸。 定定看着她,薄唇扬了扬,听着冷血至极,一字一句道,“你没死啊?” 云泠眼眸浅浅弯了弯,“托殿下的福。” 谢珏停了一瞬,冷哼了声,“甚好。” ------------ 15 第 15 章 宫里都在传,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宫女,竟然入了太子殿下的眼,一跃成为太子殿下的贴身宫女,伺候笔墨。 尚膳监的几位掌事太监惶恐不安,尤其黄公公,宝公公为首,整日忐忑不安。 别人不知,他们最是清楚。 前朝时局一朝变天,眼下后宫动荡,许多原本依附着继后和张贵妃的颇有品级的内侍和女官被贬的贬,杀的杀,人心惶惶。再高品级的内官也不知道哪天项上人头不保,有些门路的,纷纷来求云泠。 即便云泠现在什么品级都没有。 云泠自然不会收下那些礼,几番推拒后回到自己的房内。 手里拿着一支金丝桃花簪,是太子随手赏给她的。 兵变那天她在一口枯井里躲了一天一夜,才躲开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士兵。得知他成功,好不容易才在御花园看见新晋的太子殿下。 到宫变过去,才两天而已。 她还来不及出去告诉冬冬一声。 好在她在五公主那里,是安全的。 拿着这支金簪和一包冬冬最喜欢的蜜饯,云泠出门去往五公主处。 她得告诉冬冬一声,她现在很好,等事情全部平息了,她就能为师父报仇了。 她还要和她说,她们两个人在宫里伺候完存了银钱,到了年纪她们姐妹出宫,可以生活得很好,衣食无忧。 最后,这包蜜饯很甜,冬冬一定会很喜欢。 …… 兵变过去两天,奇怪的是五公主寝宫竟然大门紧闭。 不知道冬冬今天是不是在当差,云泠便去找如冬和她提过的五公主的奶妈金嬷嬷。 “金嬷嬷。”云泠上前行礼。 金嬷嬷愣了一下,“你是?” 云泠笑道:“奴婢云泠,是如冬的姐姐,听说她如今在嬷嬷的手下做事,还请嬷嬷行个方便准我探望。” “如冬的姐姐?”金嬷嬷仔细看了云泠一眼,大抵是听如冬说过她的名字,知道如冬有个姐姐,很快放下了戒心。但随即,叹了一口气,“你来晚了。” 云泠不明白。 金嬷嬷:“她死了。” 手中的蜜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甜丝丝的蜜饯滚落出来,已沾上了灰。 死了…… 云泠脑子里突然空白一片,瞳孔狠狠缩了一下。 这怎么可能,冬冬之前还说在五公主这里伺候得好好的,怎么会……死了? 金嬷嬷想起也觉得惋惜,那个小丫头活泼可爱,她也是心疼的,“前些天如冬说天冷了怕你在冷宫受冻,她手里攒了几个钱要去找人买些厚实衣服给你送去,这一去直到天黑也没回来。后来……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发现时浑身是伤,好好的一个小丫头,怕是被人凌虐死的。” “五公主伤心了些时日,还打发人去查那些私下买卖的是谁害了如冬要给她报仇,结果那些人都说那日如冬根本没去。 说到最后,“人死不能复生,希望来世,她再投个好胎吧。” 云泠唇瓣蠕动了下,感觉浑身如浸寒潭般冰冷,想说话,却连张口都艰难。 金嬷嬷叹道:“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云泠用力咬着唇,才逼迫自己发出声音,“嬷嬷可知,是谁害了她?” …… 曾经有个学了一点皮毛看相的老太监看到她第一眼就对她说,她是天生孤寡命。 无双亲,无手足。 她有记忆时已经在人牙子手中,那人说她‘公主身,奴婢命’。 她不信。以前不信,现在也不信。 人生百年,一眼怎能看清。命由天,更由己。 夜风冰冷刺骨,黑沉沉的夜色压下来,雾蒙蒙的,遮得人喘不过气。 她坐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眼眶干涩得要命。 浑身冰凉,手指都变得僵硬。 唯独掉不出一颗眼泪,好像心脏都已经麻痹。 睁着眼看着远处好久。 她更不信,所谓的来世投个好胎。来世来世,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来世。 与其寄希望来世,不如亲手让害她的人,一起下地狱。 —— 宫墙之内,没有什么事是能藏住的。 起先众人不知道太子殿下身边怎么突然出现一个颇受殿下看重的贴身宫女,不久便得知云泠是在太子殿下被幽禁时就跟着伺候的,侍奉殿下于微末之时。 众人羡慕,不用说也知云泠以后必定青云直上。 况云泠容色艳如花月,明如鲛珠,这样的好颜色,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奴婢而已。 是以一干内侍宫女对待云泠更加恭敬小心起来,都传她不日就要被太子册封。 就是不知道是何位份。 几个小宫女在角落正交头接耳着,这时一个着湘妃色云纹对襟短衫配圆领比甲,细腰纤纤的女子缓缓走来。虽不施粉黛,但乌发雪肤,杏眸红唇,身姿袅袅若温软春水,蔷薇清露,见之不敢错眼。 聊天的小宫女立马行礼,“云泠姑姑。” 云泠刚应一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略显憨厚的声音,“云姑娘,留步。” 转过身,只见熊英快步走过来,卸下兵甲的熊英虽依然虎背熊腰,但看起来倒没有那么吓人。公服下肤色显得更黑了,挠了挠头,“看见云姑娘没事,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天想来想去,那日放姑娘自生自灭,我这心里也不好受,非常惭愧。” 云泠笑了笑,“大人不必愧疚,当日的情形有多紧急奴婢知晓的,天下大事如何能有失。这不是大人的错。” “话虽如此,但当时我该给姑娘指点一个躲藏的地方,也不至于让姑娘无助四处逃跑,终究是我没顾上姑娘。”熊英是个死心眼的,这些天一想到这件事就十分煎熬,“这是一点小礼物,当作是我给姑娘道歉了,还请一定要收下。” 云泠看着他递过来的一个盒子,里面看起来应该是钗环一类的东西,迟疑道,“这……” 熊英:“姑娘不收下,我晚上真是要睡不着了。” 武将直来直往的,说话也直接。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云泠也不好再推拒了,接过来,“那就谢过大人了。” 熊英憨厚地嘿嘿笑着摆了摆手,皮肤黑,显得牙齿白得发亮。 云泠还有事,收下钗盒后便告退。 …… 尚衣监连夜赶制了几套太子常服出来,针脚细密,纹路精巧,呈到了云泠面前。 门口伺候的宫人低头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谁都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性情暴戾,办公时最是不喜声响,一个不小心就是丢脑袋的事。 云泠在案下安静端站了半柱香的时间,上面那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旁边的内侍很有眼色地端上一盏茶。 云泠上前禀报,“皇上身边看守的内侍奴婢已经挑选好。” “大臣一应赠礼奴婢已经命人登记造册,收在殿下库房。” “……” 宫变之下,老皇帝忽然重病,继后被囚,皇宫上下经过一段慌张之时,后宫无首。作为太子的贴身大宫女,除了太子府的一干事宜,一些后宫内务也交到了云泠手上,云泠竟都办得不错,从未出错。 识字习礼,办事妥帖。 多少人惊叹,不敢相信她原先竟只是个下等的洒扫宫女。 云泠便言,师父识字,在世时教了她许多。 禀报完以后云泠示意身后端着常服的宫女走上前,拿起一件深青色白鹤纹常服走过去,替谢珏更衣换上,“尚衣监连夜赶制出来的怕是哪里不合殿下的意,您试试,哪里不合身奴婢再送去改。” 殿内只有云泠整理衣衫的声音。 其他宫人侯着,太子殿下只有云泠才能近身。 替他更衣这种小事云泠早就做惯了的,也服侍得极好,至少他从没有什么不满意。 只是穿好退开之时,头顶忽然响起一道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这几天,听说你倒是好大的威风。” 云泠为他整理衣袖的手指顿了一下,又立刻如常接着整理。 “殿下明鉴,奴婢安分守己,绝没有逞威风之行为。” “没有?” “没有的。” 谢珏看着她乌发上光秃秃的,连支簪子也无,装扮简单而朴素,清清淡淡,温温柔柔的,像朵含苞的蔷薇。 确实不是‘威风’的打扮。 “是么,”谢珏居高临下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这满宫上下不都在传你扶摇直上,传,孤要纳你?” 云泠眼睫一颤。 大殿内的宫人早已惊恐地跪了一地。 “宫人乱传,这绝不是奴婢的本意。奴婢这些时日都忙着六宫事宜未曾察觉如此荒谬的传言,”云泠一字一句,平静清晰道,“还请殿下恕罪。” 谢珏扯了扯嘴角,语气嘲弄,“你是说,传了两天,你一无所知?” 云泠绝不是眼盲耳聋之人,相反她手脚伶俐,心思敏捷。传了两天的传言要说她一无所知,实难令人相信。 云泠低着头,“奴婢实刚刚在书房在才听见,但自知卑贱绝无奢望之心。只是奴婢一无资历,二无品级,虽有些小办法,但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如今后宫权利空悬,六局尚宫,十二监主官,太子竟都迟迟未立。 她虽是东宫大宫女,却也无权管理后宫。 “这么说还是孤的错,你在是责怪孤?”谢珏眯着眼,声音也越发地冷薄起来。 跪在地上的宫人听着更加地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云泠手心暗暗掐紧,没抬头,“奴婢不敢。” 他这样骇人的语气,她早就历经百回,该镇定才是。 再多的心机图谋,在绝对的权势威压之下,显得一无是处。 屏气思索中,袖中的一个木盒忽然滚落下来,在地上散开,一支珠钗掉了出来。 谢珏随意望了眼,停了会儿,竟突然对这支珠钗起了兴致,“你的心思,都花在了这种地方?” 云泠连忙捡起,解释道,“殿下误会,这不是奴婢买的,是熊大人刚刚在宫外送给奴婢的。” “你说是熊英送给你?” “是,大人说是歉礼,奴婢只好收下。” 她收下还未打开来看过,没想到是如此精美的珠钗,怕是破费不少。这熊大人实在实心眼,明明在所有人眼里她只一个奴婢,他竟这样费心。 况且当日,他也没有照看她的责任。却送这样一份贵重的歉礼。 云泠刚要把珠钗放进盒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插进,接了过去。 谢珏拿起随意打量,上好的南珠,价值不菲。 云泠见他颇有兴致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再次认真解释,“奴婢不敢责怪殿下,只是请殿下明查,宫内传言非奴婢本意,奴婢会尽力处理好此事,只是位卑言轻,怕是处理不好。” 话落半晌,也无任何回应。 半晌。 谢珏将珠钗放到她眼前,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莫名地问,“你喜欢?” 云泠愣了一瞬,实在不知这位喜怒无常心思难测的太子殿下是何意。 迟疑了下,“奴婢……” 这样贵重的珠钗,可以换不少银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她听得出来,他绝不是愉悦的语气,甚至令人感觉到,若隐若现的危险。 一个念头闪过,云泠脑海里一瞬间敲了警钟,她是后宫中人,而熊大人是朝堂大臣,后宫最忌讳与前朝大臣私相授受。 果然下一刻谢珏冷若寒冰的声音响起,却是不紧不慢的,“私联朝中大臣,可是重罪。” 声音早已没了笑意,寒意低沉,像是刺骨刀,“该杀。” 云泠重重吓了一跳,立马跪下。 果真是暴虐凶残,上一秒云轻云淡,下一刻便让人仿若身处阿鼻地狱。 远处跪着的一个年轻的小太监竟吓得发抖起来,双腿打颤,很快就被人拖下去。 云泠手心几欲被指甲刺破。 用力捏起,又悄然放下,脊骨都绷起。 私联大臣,好大的罪名。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扣在她头上。她分明只是接了一个所谓的‘歉礼’而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给她定罪的不是别人,是当今太子。 她一个宫女,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她只是不明白,她只是接了一份歉礼,他为何给她判这么重的罪。 “殿下容禀,送珠钗是熊大人为那日没有安顿好奴婢愧疚,是以给奴婢赔礼。除此之外,奴婢与熊大人再无联络,殿下大可让人去查!” 垂着眼顿了下,云泠继续说,“奴婢不喜欢这支钗,也再不会和熊大人有所往来。” 殿内沉默寂静。太子没有任何回应,冷眼以待,不为所动。 连他周身的气息都似要人命的冰霜寒刃,令人恐惧生畏,压的人喘不过气。偌大的书房内噤若寒蝉。 谢珏低眼望去,云泠低着头眉目柔顺。 冷冷扯了扯嘴角,心思不纯,就该好好教训。 过了好一会儿。 连殿内的空气都似乎要凝固之时。 谢珏蹲下.身,将那支珠钗放进盒中,盖上,没什么语气道,“孤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云泠叩拜:“奴婢明日就将珠钗退还给熊大人,只愿一心一意侍奉殿下。” 谢珏这才静静看了她一眼,脸在昏暗中晦暗不清, 半晌,轻笑了声,“甚好。” ------------ 16 第 16 章 云泠深知这位太子殿下绝不会纳一位宫女为妾,他本厌恶低贱的宫女,怎么可能会纳她。她本是想借这个机会谋求一些职位,她做这个名义上的大宫女,却无实权。 他看出来了,借着这支珠钗,种种威吓,怕都是为了敲打她罢了。也绝不允许身边的宫女和他的心腹私下有所联系。 熊大人的珠钗她可以还回去。 但…… “那些传言,奴婢真的怕处理不好,宫里老人多,他们也不会听奴婢的话。” “不听话,杀两个就听话了。”谢珏神色不显,随意道。 “禀报太子殿下,坤宁宫那位……怕是不行了。”一个表情焦急的太监忽然来报。 谢珏抬起眼,“这么快就不行了?” 笑意不达眼底,透着戾气,“还真是,命薄啊……走,去看看。” 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看向云泠,“你和我一起去。” 云泠躬身,“是。” …… 金碧辉煌的坤宁宫透着一股腐败死寂的味道。 华贵万分的继后此时披头散发,形容枯槁,被折磨得宛如一条死狗。 每一天都有人来喂她不同的药丸,吃了死不了,却如跗骨之蛆,啃食五脏六腑般痛不欲生。 继后已经痛到失去理智,趴在地上再无力气挣扎,看着便是命不久矣。 只有听到外面喊了声“太子殿下驾到”才挣扎着抬起头,眼里喷着仇恨痛恶,“早知如此,当年就算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也要你不得好死。” 这些年她一步算,步步算,以为他早就被她养废了。没想到竟然是一条隐藏的恶狼。 当年她派了几个宫女到他身边伺候,寻机刺死他竟都不成,她不得不再徐徐图谋。 继后愤恨,“可惜让你逃过一劫。” 谢珏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不过都是与你一般的蠢货。” 还想杀他。 继后也知自己命不久矣,并不忌惮激怒他,表情狰狞,“蠢货?你难道不知,你母后当年就是被我先让人灌了毒酒,然后一刀一刀,刺死的!”话至最后,已然癫狂起来。 “你如今当了太子又有什么用,你母骨枯黄土,或许还永世不能超生了哈哈——” 癫狂笑声经久不散,谢珏神情不动,没有一丝变化。 对于他来说,继后的叫嚣不过是死前无能的挣扎罢了。 淡声问旁边的人,“你说,孤该怎么处理?” 云泠从袖中拿出刚刚准备的一柄短刀递上去,看上去情绪平淡,“为母报仇,是为孝。” 谢珏接过来看了眼锋利的刀刃,残忍地点了点头,“有理。” “她当年怎么一刀一刀刺的,我就如何一刀一刀千倍百倍的还回来。” 继后看着那柄刀终于慌了,慌张地往后爬,“你想干什么?你想弑母?” 又指着云泠大骂道,“你这个贱婢,就是一条狗,本宫要你——” 话音未落,便撕心裂肺地痛叫了起来。鲜红温热的血溅到了云泠脸上,她眼睫颤了颤,看到眼前场景心脏骤跳。 她是第一次,直面这样血腥的现场。 直面眼前这个人的残忍嗜杀,暴戾阴狠。 云泠却没有任何反应,转身只平静对外面吩咐,“把门关上。”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紧紧关闭,不泄露一点光线。如陷入无间地狱。 地上的继后已奄奄一息,鲜血流了一地,表情如恶鬼,“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谢珏不耐烦,最后一刀,毙命。 “不过是我母后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丢下手中的刀慢慢站起身。 终于死了。 这世间,唯有报仇雪恨才能告慰亡灵。只有李莲儿的命,才能让他母后安息。 云泠连忙递上一方手帕,他望着前方却不接。她无法,拿着帕子拉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仔细地把他手上的血擦干净。 刚擦好,谢珏已经大步往前去,走到内里,移动一个花瓶,一个狭小的,逼仄的密室显露出来。更令人心惊发麻的是,这个狭小的密室里竟然布了一个阵,中间十二条锁链锁住一个人偶娃娃,上面写着生辰八字,阴森可怖。 谢珏抽出腰间佩剑,一剑将其斩断,四分五裂。 “这是锁魂阵。” 云泠惊愕,“锁魂阵?” 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是前朝后宫用来锁住那些枉死之人的阴毒法阵。 因为太过阴毒,宫里早就禁止。 “自我母后去世,宫里年年都会做一场法事,到今年已经有十一年。” 云泠是知道的,因为这是皇上为了祭奠死去的皇后娘娘特意举办的。宫里上下皆感叹皇上对死去的昭慧皇后的深情厚谊。 大概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谢珏忽然冷笑一声,“那不是祭奠,是镇压。” 云泠不敢置信抬头。 镇压……?! 再看着地上被砍碎的法阵,她忽然明白了,那人偶娃娃上写的生辰八字,便是已故昭慧皇后娘娘的。 “若十二年满,便不得轮回。”谢珏看着那一地的残骸,声音越发虚冷,“他不是要我母后圆满,是要她,哪一年都不能轮回转世,要她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云泠得知这一桩皇家惊天密辛。 才知老皇帝的虚伪薄幸,歹毒奸恶。 表面上装得和善深情,实则背地里对扶持自己上位的原配正妻痛下杀手,还要她生生世世不能转世,简直可以说是,猪狗不如。 正因如此,也使得面前的太子殿下变得暴虐无道,仇恨入骨。 “殿下替娘娘报了仇,她终于可以安息了。”云泠轻声道,“却不知殿下这些年被逼成这样,不知怎么过来的,” “一定,很辛苦吧。” 话音落下,周围都静默。 谢珏转眼静静看着她,许久。 “害她之人,孤一个也不会放过。”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让人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昭告天下李莲儿的罪行。至于她的死……” 云泠接话:“她是事情败露,畏罪自杀。” 谢珏勾唇,“嗯。” 从密室出来,宫门已经打开,谢珏抬步离开,一转身,月光之下,看见一张发白的小脸,光洁的额下沁着隐隐的汗珠。 分明是吓到了,却还装得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嘲弄道,“孤还以为你不怕,吓到了?” 云泠本不想露怯,没想到被他发现,小小地弯眼,如实说,“奴婢只是有一点心慌,但无碍。” 抿了抿唇,“下次,奴婢会做得更好。” 第一次直面血腥场面,害怕是她的本能反应,她瞒不过,也不想瞒。人皆有短处,但是她要向太子表明她不惧这些,有决心下次会更好。让太子知道她是可用之人。 谢珏盯了她一眼,甩袖离开。 继后在宫里用巫蛊禁术,诅咒死去的昭慧皇后,被发现后畏罪自杀的消息在宫内传开,被幽禁的七皇子得到消息,在监牢里悲痛欲绝,不久自绝于牢中。 三皇子谋反同被监,禁,张贵妃被废,一夜之间,河平张氏一族权势如朽木般完全崩塌。 至于继后,原本就是一个先皇后身边的侍女,娘家不过就是一个打铁的,更无根基,溃败得更加容易。 宫中两派势力全部被清洗。至此,后宫势力大洗牌,高位掌事,尚宫之位空虚,不知会落入谁的手中。 云泠处理好继后的事后回东宫向谢珏禀报。 “继后所有东西都已经烧除,且已安排工匠对坤宁宫重新修缮。” 坤宁宫曾经是昭慧皇后住过的地方,被继后占了这么多年令人厌恶,谢珏下令翻新。 谢珏“嗯”了声,在批折子。 云泠思索了会儿,还是上前,恭声问道,“如今六局无首,无人管理后宫内务,行事皆没了章程。愉妃娘娘刚刚遣人来问一声殿下。” 愉妃便是五公主的生母,继后死张贵妃被囚,如今这后宫中便是她的位份最高。按理来说,便是她代理掌管后宫,定六局掌事。如今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但是谢珏却迟迟没有下令,愉妃急了竟遣人来问她。 她不得不在他耳边提上一句。 如此要紧之事,书案后的太子殿下似是没听到,无动于衷批着手中的折子,连眼皮也未掀一下。 云泠便安静地等着。 殿内沉默而寂静,空洞的无端透着一股压抑。 半个时辰过去,才听到一声毛笔放下的声音。清脆的碰撞,震得人心下一颤。 谢珏接过旁边小太监端来的一盏茶,浅浅喝了一口,站起身,往下走来。 开口却不提愉妃代理后宫之事,狭长的丹凤眼从云泠脸上扫过,意味不明,“你可知李莲儿曾经是我母后身边的宫女?” 云泠自然是知道的。 说来继后李莲儿的经历也是传奇,以宫女的身份爬到一国皇后之位。虽然她被立为皇后之后严令后宫上下不得提起自己的身世,宫人闭嘴不敢言,但谁人不晓。 只是她不知道为何他突然问起此事。只能如实道,“奴婢知道。” “她曾经是我母后的贴身宫女,我母后待一众宫人都很好,对她尤其。更加之完全信任。”谢珏道,“而她却在背后,设计背叛我母后,置她于死地。” 所以这才是他厌恶宫女的根本原因。说这番话,是在敲打她! 云泠眼角忽然一跳。 果然下一瞬, 谢珏眉骨狠厉,慢条斯理道:“对奴婢太好,便会弑主。” 云泠努力平静,想他仇恨迷了眼,李莲儿罪在其人不在其位,可是这话她何尝能说,毫不犹豫躬身道,“奴婢忠心耿耿,绝不背叛殿下。” “忠,心。”齿间摩挲这两个字,谢珏冷眼看着她,“有多忠心?” 云泠立马抬头,诚挚恳切,“海尽石烂,万死不辞——”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唇齿交融里。 谢珏掐住她的脸抬高,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这么忠心?” 云泠怔住,唇瓣一疼。 他的力道不小,被咬痛了下意识地往后退,“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他毫不留情和怜惜,力道重到要咬破她的嘴不可。不是吻,反而就像一头恶狼,狠狠咬住猎物的颈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却明白他的敲打与威压。 他远比她猜测的还要阴沉和诡谲。 谢珏很快退离口中的柔软,看着她因疼痛而轻皱湿润的眉眼,眼底情绪冷薄,嫌恶冷哼,“花言巧语。” 不等她反应便放开,背过身,“世事难料,命也非天定。人若无智,出身高贵也会掉入尘泥。卑微之人靠选择靠自己也能一朝飞升。” 云泠仰着脸一动未动,似不明白。 谢珏眼睫缓缓抬起:“六局尚宫之位你来做。统管六局并,代理后宫。” ------------ 17 第 17 章 恩威并施,是一个掌权者最常用的手段。 云泠用一年时间从一个洒扫的小宫女成为储君的贴身大宫女,又接了尚宫之位,可谓扶摇直上。且其直属上级还是东宫太子。所以整个尚宫局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恭恭敬敬,生怕冒犯了一点。 但在这宫里活下来还能升官升职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面上装得再友善恭敬,背地里不知心思多深沉,计算着各种小九九。 看着云泠又年轻,想她不过是运气好些,烧冷灶烧出个储君,但内里未必就有什么本事。 这宫里人人都有上百个心眼,统管六局要的是纵横谋划,如何立威,赏罚分明,里头的学问多着呢。 云泠才十七的年纪就统管六局,那些老人实则都在背地里等着看她笑话。 她们才不相信一个洒扫丫鬟有这样的能力。 云泠领尚宫之位的第二日,便率先召集了四位典言,典记,典簿,典闱要之前的账目名册,给了她们一日的时间准备,第三日,四人便将所有名册都恭敬地送了上来。 云泠只是随手翻了一下,没有仔细看,问了句,“怎么前年的账目没有?” 姓李的典簿立即道,“云尚宫容禀,前面的账目因走水被烧毁,已经找不到了。” “这样。”云泠点点头,“知道了。” 就没再追问。 李典簿偷偷和旁边的几个女官看了眼,嘴角得意扬了扬。见云泠看都不看那堆账目,又甚是好心地说,“云尚宫若是有不懂之处,可随时问我们。” 云泠也没遮着掩着,“这些账目我确实看得十分艰难,很是头疼,免不了麻烦请教几位,多谢了。” 几人走出来之时,李典簿忍不住讥笑,“说是看得艰难,怕是连看都看不懂吧?” 另一人道,“一个洒扫丫头,蠢笨得紧,或许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装模作样呢。” 她们对云泠已存了轻视之意。是以第二日云泠让她们呈上宫女名录之时,已经开始敷衍了事,就是打量着云泠也发现不了什么。 云泠依旧什么都没说。 李典簿几人便越发肆无忌惮。待到这个月的后宫账目递交上来时,云泠刚打开翻阅,李典簿就上前说,“这宫里每个月的账目大差不差,依我看云姑姑随便看看就行了。” 云泠垂着眼,没接话,继续翻着手里的账本。 李典簿瞥了眼,暗地里撇了撇嘴。 切,真会装模作样,看又看不懂,看她能看出什么名堂。 过了会儿,等得久了不耐烦,李典簿表面恭敬,“云姑姑您先忙,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底下一堆事呢。” 说完便想离开。 刚转过身。 “等等。”云泠合上账簿,“李典簿,我还没让你们走。” 李典簿赶忙转身,应了声,“是是是,不知云尚宫还有何事指教?” 云泠语气很好,“只是有一事不明。” 李典簿抬了抬下巴,皮笑肉不笑挤出一个弧度,“请说。” 云泠点点头,拿出几本几个月前的账本,不解地走到李典簿面前问,“李典簿言宫内每月开支都差不多。可这个月宫中并无新进宫女,也无额外采买。账目却比之上月还多。甚至每月账目上,相同支出,所需银子也有所不同。上月记十两,这月却记二十两。同样支出,上月记在这处,下月又记在别处。” 说到这里,云泠脸上并没有厉色,依旧温和如水,“能否请李典簿详细解释。” 李典簿笑容顿时消失,脸上白了白,“这……” 过了会儿静下心神解释,“云姑姑怕是不知,这采买价格变动也是有的,用的不同家的,买的不同的料,不同的时间,价格存在差异也是应当,云姑姑不懂这其中的道理,才会问这些浅白的问题。” 云泠弯着眼,缓声:“可我早就提前问了采买的宫人,用的是同一家,同种料。” 李典簿眼睛瞪大,却还强撑着解释,“可能是我这个月身心疲累,不小心记错了。” 云泠:“哦?那去岁三月到四月,九月到十月,十一月至今年二月,我也让人查了价格并无多大变动。这几桩,难道李典簿都不小心记错了吗?” 李典簿瘫倒在地,颤着嗓子,“我、我……” 脸色已经白如雪,强撑着道, “你想怎么样,难道你还想撤我的职?你可知我父是——” 云泠直接打断,把几本账目丢在她脚下,语气平静,“你不是这个月看错了,我看了你往年所有的账目,东支西取,从中谋利不下百数。” “玩忽职守,中饱私囊,欺上瞒下,何止是撤你的职,便是杀了也挑不出我的错。” 李典簿惊恐万分,“你敢杀女官?!!!” 剩下三人战战兢兢,早已经汗流浃背,不敢出声。 云泠声音也未高一下,“我有何不敢?你们忘了我背后乃是太子殿下,我报殿下要杀,” 低头望着瘫倒在地的李典簿,对着她一字一句说,“难道还有谁能留你一命不成?” 这时剩下三人已然瑟瑟发抖,顿时全部齐齐跪下,“云姑姑饶命。” 宫中谁人不知道当今太子的行事作风。 别说是杀一人,在场的全杀了也不在话下。 她们也不曾想到,这个看起来年轻柔弱的尚宫,竟然有如此本事和手腕。 云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她们周旋阴谋诡计,她们使心眼算计,以为她斗不过,她却是懒得奉陪。 再多的弯弯绕绕,也不如权势压之来得直接有效。 撤了李典簿的位,杀一儆百,足以。 —— 摆平了那些最刺头的人,云泠管理六局一路顺畅,也终于能腾出手来做她想做的事。 这些时日她拜托金嬷嬷想一想冬冬死前经常会去哪些地方,金嬷嬷给她列了几个地方,云泠这些时日都在查,冬冬死去那天,这几个地方有没有人看见。 若是查出来,便能顺藤摸瓜查到谁杀了她。 在此之前,她能为冬冬做的便是给她家人多发一些抚恤。 如冬家里贫苦,姐妹两个一个被卖进宫,一个被卖进了妓院。 以前冬冬总是和她说,她姐姐对她很好,主动把自己卖进妓院把钱给了家里,以为这样冬冬就能在家好好过活。没想到不过三个月,如冬就被卖进了宫。 冬冬进宫孤苦无依,被云泠救了一次就死心塌地把她当成亲姐姐一样依赖。 以前冬冬便总是和她说,等她攒够了钱,到了年纪出宫要把她姐姐赎出来。她们三个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生活到老就很好。 却没想到这个愿望已不能实现了,她还那么小,才十四岁。 也许她的姐姐还在宫外,等她回家。 冬冬的抚恤金她会留着,等把她姐姐赎出来,把这个钱给她,而不是给如冬那对吃女儿命的父母。 她会给冬冬报仇,给师父报仇。 王大德作为继后的爪牙下场自然不好,监丞之位早已被撤,如今虽沦落了过得不怎么好,但是往日钻营的根基还有一些。且他干爹李公公在兵变之前立马投了太子,手里握着继后不少事,抖出与继后一党私下有牵连的许多朝臣,正在收集罪证。 李有福暂时对太子还有用。 一个宫女的仇何敢坏当朝太子的朝局筹划,在没有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之前,她就暂时不能动王大德。 她也只能忍。 只是忍一时而非一世。 正如太子所说,命非天定,努力重要,选择更重要。她在刘美人身边时,伺候人的本事学得样样精通,比她身边的大宫女也要伶俐几分,却始终得不到重用。 被王大德欺辱得走投无路,师父因他惨死她却报仇无门,一度陷入绝望。 而如今,她已快要报仇告慰师父在天之灵了。 某些程度上来说,她对太子,确实感激不尽。也愿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忠心用心侍奉。 把后宫诸事打理得紧紧有条也算是为他分忧了。 有许多事云泠没学过,刚开始看得很吃力。但是她不耻下问,不懂的会问各局掌事,每日忙到深夜才算完。 她很努力,学得也很快。学习这些她并不觉得疲累,反而充满了劲头。 多学一些,都是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位女史端着往年以及下个月到年龄要被放出宫的宫女名单进来。放下后却不出去,在原地踌躇着。 云泠抬头,“还有事吗?” 女史支吾了两声便走到云泠身边,“云姑姑恕罪,实在是明姑姑之前对我有恩,我才来帮她传个话,她说有事要见你。” 明锦明姑姑便是原先的尚宫,受到了张贵妃的牵连被贬去了浣衣局。 说起来,虽然是为了顶替她那个犯了大错的侄女,但明姑姑也算是帮了她一把。 云泠思索了一下,笑了笑对女史说,“无妨。” …… 浣衣局里的宫女双手不停地拧洗着桶里厚重的衣物,天气渐冷,长时间冷水浸泡,手指都开始皲裂。 辛苦煎熬自不必提。 短短时日,雍容的尚宫明锦已变得憔悴不堪。云泠也替她做不了什么,只带了擦手的香膏。 “有心了,”明锦接过,顿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当初换你去伺候不过是为我侄女找个替死鬼,哪成想你竟有如此造化,还是我小看你了。难为你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后还愿意来见我一面。” 云泠对她行了一礼,“无论如何,当初还是要谢姑姑,救了我一命。” “姑姑?”明锦扯了扯嘴角,“现在该叫你云姑姑才是,只是——” 她脸色一变,厉声说,“若太子殿下知你乃是张贵妃安插进他身边的奸细,你觉得太子还会留你尚宫之位吗?” ------------ 18 第 18 章 云泠垂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慢慢收回手,“姑姑是在威胁我?” 明锦,“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多说了吧?” 云泠并不怕,依旧平声慢语,“我来见姑姑,是感念着姑姑当时的恩德,姑姑却以为能拿住把柄要挟我?可是你猜殿下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又为什么一次信没传过?” 明锦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云泠继续道,“我知当初张贵妃要你侄女去六殿下身边监视,是因为您的侄女聪明伶俐,还会听你的话受你掌控替张贵妃传达消息。可之前送进去的宫女已死了几个,姑姑舍不得侄女受苦,更怕她在六殿下身边活不下去,便让我顶替了上去。在贵妃面前保证能拿捏住我,一定会传来消息。而事实上,我孤身一人并不受姑姑拿捏,也许那段时日,姑姑便自己捏造的消息传给张贵妃,想着六殿下本就命不久矣,也出不了什么差错,对么?” 明锦没说话。 云泠接着说,“宫里要找一个可以拿捏的宫女并不难,或许以厚利,或拿亲人威胁。可是送进六殿下身边的没多久都死了,姑姑之前已经替张贵妃造了许多杀孽,不忍再继续。我便知姑姑,还存有一丝仁善之心。” 明锦怔怔片刻,继而苦笑。不想到了今日,竟然还有人说她还有一丝仁善。 仁、善。 进宫许多年,她早就忘了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了。在这个吃人的皇宫,她不要别人死,别人就要让她亡。 云泠见她有所动容,顺势软下声音:“当初姑姑给了我一个机会,我感念至今。尽我所能愿帮姑姑达成一个心愿。” “我的侄女,生了重病,怕命不久矣。我哥哥嫂嫂只得这一个女儿,当初被张贵妃召进宫实属不得已,都是被我牵连。”明锦拿出一个荷包,眼里溢出泪水,“她进宫时,嫂嫂还特意给我做了一个荷包。” “父母早逝,哥哥嫂嫂早早地操持一个家,日子艰难得快要活不下去,哥嫂也从未短我一日吃喝。我不愿拖累他们,背着他们进了宫伤透了他们的心。前几日他们却还递信来,盼我和侄女归家。我却不知有何面目再见他们!” “我只求你,帮我把燕兰送出宫。” 深宫高墙,人人都有许多不得已。明姑姑坐上尚宫之位,还是由不得自己。 云泠递给她一张手帕擦掉眼泪,“这事并不容易,姑姑容我想想。” —— 回到尚宫局,云泠还有许多事要忙。此事也无法急在一时。 急则生错,错则生漏。 当前她还需尽快掌管六局才是。 六局谁不知新上任的尚宫云泠,苦心孤诣废寝忘食,甚至一连半月都宿在尚宫局书房。 …… 书房内。 詹事府府丞萧祁白呈上收集来的情报,“江州知府,淮安同知皆为平王的人。平西大将军曹瑞私下里与这两人多有往来,下月初三,三人约定在江州密谈。且据臣所知,江州两月前爆发了一场瘟疫,江州知府为政迹却隐而不报,图杀无辜村民近千人,导致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殿下借此事不仅可以收复兵权,亦是助殿下得民心之举。” 谢珏看完手中的情报,嘴角弧度冷峭,“过几日,孤亲自走一趟。” 将纸张收起,又问,“让你查的事如何?” 萧祁白垂手肃目,一板一眼道:“李有福言当年昭慧皇后崩逝还有别人参与,只不过他当初只是一小太监不在近旁,多的也不知。臣查到当年继后身边的嬷嬷有个远房亲戚尚在人世,或许可知当年发生的事。” “嗯,”谢珏头也未抬,“继续查,光明正大地查。打草,才能惊蛇。” 萧祁白:“是。” 谢珏眉眼沉沉看着案上奏折,又道,“陈湛坐阵京中,江州一道,你与孤同去。” 萧祁白只愣了一瞬,“谢殿下!” 又继续道,“臣还有一事要奏。” “你说。” “……” 书房内烛光摇曳,内侍进来小心地剪去多余的灯芯,书房内越发亮堂起来。 小太监随后进来奉茶。 薄唇轻啜一口,谢珏允了萧祁白所奏之事,闲谈一句,“萧老太傅最近身体可好?” 萧祁白:“祖父身体尚可,只是精神不算好。” 谢珏:“是有何心事?” “为家中事所累,老毛病了。” 谢珏没有探听臣子家中阴私的癖好,不再多问,放下茶杯,“老太傅是念旧之人,必定是为此事上了心的。但用心过甚,可不是好事。” 小太监连忙又上前倒茶。 温热的茶水从壶嘴中汩汩流下,多一分则烫,少一分嫌冷,恰到好处。 萧祁白平静的面孔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如此只会亲者痛仇者快,臣回家会多加劝谏祖父。” 谢珏应了声,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兴致。神色寥寥,看不出在想什么。 小太监又要来添水,谢珏将手中上好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扣下,摩挲两下,声音平淡无波,“你是谁提上来的?” 小太监吓得手中的茶水都拎不稳,慌慌张张跪下,水洒了一地。 安公公赶紧上前请罪,“启禀殿下,小祥子是云姑姑提上来伺候殿下的,近日是奴才在调.教,都是奴才没有教好。” 以前都是云姑姑近前伺候,只是她如今已掌六局,便提了小祥子伺候。 谢珏:“他来了多久了?” 安公公:“已有半月。” “半月……”谢珏神色未变,“却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安公公沁出冷汗,赶忙连声说:“奴才会再挑一批伶俐的上来。” 谢珏垂眸看着地上跪着的安公公,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嗯一声,忽然又问,“尚宫局最近如何?” 安公公听太子殿下忽然提起尚宫局,他虽年岁不大,但在这宫里也混过几年,长了半颗玲珑心。 云姑姑接手六局之前,这东宫所有事宜都是她在掌事,连他也是云姑姑提上来的,安排得已井井有条。自从接掌六局,加之还要代理后宫之事,云姑姑便把这东宫事务暂交给了他,已有半月不曾在东宫露面。 太子殿下是问尚宫局,还是问云姑姑? “姑姑接手尚宫局一切都好,请殿下放心。” 顿了顿,安公公头都不敢抬,“只是忙了些,云姑姑这些时日在尚宫局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好一个托词,”摩挲着茶盏的指尖一停,谢珏眼皮上挑,似笑非笑,“告诉她,连个伺候的人都教不好,她要忙以后都别来了,这东宫容不下她。” 安公公冷汗津津,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忽然恼怒,趴在地上嗓子都发抖,“是。” 退出书房,安公公遣了个小太监在他耳边悄声道,“去,告诉云姑姑,殿下怒重。” …… 云泠为接掌六局后宫事宜忙了半月,没有一刻得闲。 她如今已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和一座小院子,行事出入都方便了许多。 一场深秋的雨过后,这天气便越发地冷了。树上剩下的黄叶在枝头摇摇欲坠,这京城的冬天已经来了。 暮色四合,房间里点了灯,云泠在灯下仔细看账。 门口小宫女敲了敲门,“云姑姑,安公公遣人来了,好像有急事。” 去东宫的路上,小太监把一应事情都和云泠说了一遍,焦急地说,“那小祥子不知如何惹恼了殿下,殿下怒重,恐怕会迁怒姑姑,这该如何是好。” 云泠让他别慌,“没事。是我疏忽了,我自会向殿下请罪。” 内心思忖,听描述那小祥子也未出什么纰漏,最多是在端茶倒水一事上不算灵光而已。这些人都是她多方挑选的,心眼实,又安分守己,最重要的是忠心嘴严,出不了大错。 应该不至于叫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但也未必。 如今的储君可不是一个好脾性的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突然……发病了。 一路上云泠打了些腹稿,想着怎么才能安抚他消气。 快要到书房时,迎面见到从书房走出一青年官员,身穿六品官服,面容清隽,端的是芝兰玉树,清风朗月。 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耿介忠直的萧太傅之孙,萧祁白。 早听闻,五公主为了这个萧大人,做尽了胆大之事, 大晋并没有不许驸马入朝为官的政令,尚公主不仅不会影响仕途,还颇为受益。但这位萧府丞却对五公主无意,几次三番拒绝。 但其文采斐然,惊才风逸,绝不是池中物。虽之前被老皇帝刻意埋没,但如今的太子虽看着暴虐无道,实则手腕狠辣,识人善任。 这萧大人颇得太子赏识,眼看着就是一条前途无量,位极人臣的路。 待人走近,云泠恭敬行礼,“萧大人。” 萧祁白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身边的这位女官,听闻是陪着太子殿下从景祥宫出来的,处事周全能干,深得殿下信任,接任六局尚宫。甫一见面,倒是有些许怔愣,不想这云尚宫竟是年岁不大,如此容貌。 但很快回神,浅淡回礼便离开。 云泠看着他虽冷淡,但却难得给人温和亲切之感。不像里面的那个,需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应付着,凶残得紧,一个不高兴就要人陪葬。 —— 云泠一进书房,安公公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连忙低下头,连个眼色都不敢使。 但那表情分明就是在对她说,好自为之。 书房内安静无声,两边的灯烛火光葳蕤,仿佛也带肃穆之意。 被传怒重的太子殿下坐在书案后,玄色蟒袍加身,面容冷隽,神色不明,正批阅奏折。 沉下一口气,云泠走上前,行礼,“殿下安康。听闻殿下有召,奴婢马不停蹄便来了。” “小祥子伺候不周,是奴婢的错没有交待好,他年岁也小不伶俐,该是再调.教几番才是。” 安公公在旁边替云泠捏了一把汗,此番触怒了太子殿下,莫说是再把小祥子教教,便是他刚刚提再选几个聪明的上来,殿下也没有一丝愉色。 恐怕云姑姑这些话并不能求得殿下宽恕。 果然,只听到太子殿下道,“年岁小……云尚宫也大不了他两岁,如此,云尚宫可也需要再调.教几番?” 虽说太子阴鸷不定,好在云泠这么久也不是完全摸不清他的性子。若无必要,她一向是顺着他的,好话说尽才好。 这样有时候能避免许多麻烦。 当下被他一通讽刺,眼也不眨,“是。” “还请殿下多多指教才是。” “……” 合上奏折,放下御笔,谢珏慢慢抬了头,语气不喜不怒,“云尚宫贵人事多,孤何尝指教?” ------------ 19 第 19 章 云泠似没有听见他的嘲讽。 “奴婢忙着接掌六局还不是为了殿下,能够更好的把控后宫事宜让殿下放心。这段时日顾着学习内务,虽脱不开手,但心里一直记挂着殿下,” “今日殿下刚好指教我,如何?”也似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望着案前没什么反应的人,云泠暗自咬了咬唇,在一众宫人惊惧的眼神中,不等召唤,便自顾往前走去。 唤了一声,“奴婢刚好在尚宫局遇到一事不解,还望殿下赐教。” “怎么,”谢珏没好气道,“你把孤当成你免费先生了?” “奴婢不敢。”云泠嘴上说着,一边往谢珏身边走去,一边心里却在思索着该怎么在不惹怒他的前提下提那件事,加之烛光昏黄氤氲,便没注意到脚下那一滩还未被打扫的茶水和滚落的毛笔。 刚走到他身边,还未开口,不小心踩到那支圆滚滚的毛笔脚下一滑,身体摇动站不稳,挣扎着便往前扑去。惊惧闭上眼,一瞬间脑海想着膝盖必定会磕得青肿。 后怕了许久,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并未感到摔倒的疼痛。 然后,发觉耳畔温热气息,手也用力握着…… 惊乍睁开眼,视线里出现一双大小交叠的手,她不仅紧紧捉着太子殿下的手,整个上半身更是,趴进了他怀里。 “……” 完了。 她恐害怕摔伤,下意识往他身上倒了。 云泠暗暗懊恼,他是个什么性子,她怎么敢未经允许如此触碰他的身体。 她来之前便知道小祥子是因为伺候茶水不周触怒了他,没成想这小内监果真是不够圆滑,到现在地上的茶水残骸竟然还不清理。 头顶传来冷诮的一声,“怎么,半个月,你在尚宫局就学会了投怀送抱?” “……” 她不过是不小心摔了,如何就是投怀送抱? 云泠抿了抿唇,“殿下就是这样想我?” “孤能怎么想?”谢珏轻哂,声音里都是冷意,“你还要趴到几时,还不放开?” 云泠一向知道眼前之人,暴戾无极,思考衡量着他此时的情绪如何,接下来会怎样罚她。 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些片段。 生杀胁迫,恐吓威胁,皆是他的手段。 那天他却忽然……咬了她一口。当时她只是觉得那天他报了母仇,情绪不稳定发病。可之后却不再追究。 虽然他厌弃她是个宫女,实则她早已差点失身于他,亲也被亲了,不差这一次。 想到这里,云泠干脆不忙着起来,仰起脸直直地对上他狭长的凤眸,“那殿下就这么想吧。” 谢珏唇角紧抿,手臂被她摁着,呼吸间都是她身上浅淡的,不动声色的,绵蜜的味道。 沉沉如永夜的眼底似有什么在涌动,闭上眼,谢珏薄唇轻启,嗓音喑哑, “大胆。” 四下宫人大骇,跪了一片。 —— 云泠这次确实大胆。 不知道过了多久,端着糕点进来的小太监打破这一室几乎凝结的气氛。 云泠从他身上站起来,接过小太监端上来的糕点,亲自端过来,“这是奴婢吩咐后厨改良做的杏仁糕,软糯香甜,最是可口,殿下您尝尝。” 谢珏眉骨动了动,最终无可无不可接过咬了一口,“你倒是花心思在这种地方。” 语气听上去已没什么情绪。 安公公低着头,心想着看来宫内传言果真不能不信。 刚刚那一番,他还怕云姑姑被罚,不想太子殿下竟真的平了怒。 他不是心思愚钝之人,转眼间就想到了某些事。 云泠又端了一盏解腻的菊花香露,“奴婢没什么爱好,烦闷时就喜欢吃些甜蜜的糕点,所以对此道有些研究。” 谢珏放下手中茶盏,“烦闷什么?” 不问糕点,而问烦闷为何。 云泠眼睛眨了眨:“是烦闷一些不解之事。” “今日殿下不召我,奴婢也是要来的。” “不瞒殿下,奴婢虽愚笨,但接手六局彻查账目之后也发现了些沉疴暗疾,像李典簿这种尸位素餐之人,奴婢罚了也倒罢了。只是除此之外,这宫中各处人员逾制,比如洒扫原应配八人却有十二人,实在冗余,而这些宫女无功无过,奴婢便在想,是否应该提前放出宫一批宫女,裁减这些多余人手。却又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来问一问殿下。” “如今国库空虚,后宫竟还逾制?”谢珏冷笑了声,“裁,各宫都裁!” “是。” 谢珏忽然抬眼,“你烦闷的就是这个?” 不过是件小事。 只是看着柔柔弱弱的,她可不是心中无主意主见之人。 “自然不止,”云泠微微叹气,“这可是得罪人的事,必定要被各位娘娘记恨的,奴婢如何不愁。” “宫中女官你都敢罚,”谢珏唇角扯出一个弧度,“孤给你统管后宫至高的权利,还怕一群没有实权的妃子?” 云泠似安心了,福了福身,“奴婢知道了。” 谢珏不再看她,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忽然站定,“孤要去江州一趟,这后宫,你替孤把严了。” 云泠愣了下,他要亲去江州了? 然后连忙跟上去, “定不负期望,奴婢在宫中等殿下归来。” ------------ 20 第 20 章 金嬷嬷列出的几个地方云泠都让人查了,当日当值的宫人却都说没见过如冬身影。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被虐待致死,竟然查不到凶手任何踪迹。 要么是这凶手做得极隐蔽没有人发现。但云泠不信天下有行凶万无一失的人。 要么,便是这宫中位高权重之人,即便有人看见了也不敢说。 可是谁会凌虐一个宫女呢? 她师傅当初死于王大德之手,是他听到了什么秘密才被灭口。 冬冬呢?她虽没心没肺,但她一直叮嘱她谨慎小心,这些时日从未出过错。 难不成也是撞破了什么? 姚女史是个敏锐之人,“奴婢让人询问了三处,无一人说见过,只是奇怪的是,畅音阁外的刘姓小宫女当日明明是当值却说没有,再问就说自己记错了。” “可能真记错了也不一定。” 云泠沉思半晌,“记错了是有可能,可是你们被询问时第一反应必定是见过或者没见过,而不是自己没当值。这只能说明,这是她早就想好的推脱之词。” 姚女史:“这么说来,这个宫女一定做了什么才会这么心虚!” 云泠摇头,“未必。听你说也知道是个胆小的,她可能不是做了什么,而是看到了什么却不敢说。” 姚女史:“那她不敢说必定是害怕作恶之人,我们怕是怎么也撬不开她的嘴?” 既然胆小遮掩就不会轻易出口,但她们又不可能用刑。 “不用撬。”云泠忽然说。 即便撬了说不定也说不出什么东西。 姚女使不解,好不容易才有一条线索,难道就白白弃了吗? 自然不是。 姚女使帮云泠办了好几件事,为人还算细致能干,云泠叫她走近,悄声和她说了几句话。 没过几日过了亥时,夜已深浓,姚女使兴奋地走进来,“姑姑,人抓住了!” “我按照姑姑教我的,这几日每日大张旗鼓地去找那刘姓宫女,再做出得到重大线索高兴之态,果然引蛇出洞!今夜有个太监趁夜偷偷摸摸往畅音阁去,企图杀人灭口。” “只不过……”她言辞忽然犹豫下来,面露不忍,“有些事,还是姑姑亲耳听罢。” 云泠眼眸暗了暗,“把他带上来吧。” 没过一会儿一个面生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太监被绑得严严实实提了上来。 面色如土吓得瑟瑟发抖,“云尚宫饶命,奴才真的没有杀人!” 云泠直接了当,“是谁派你来的?” 小太监支支吾吾,一副不敢说的模样。 云泠平静道,“我曾经也是下等宫人,知道在这宫里身不由己,命如草芥。所以你若只是受人胁迫没做杀人之事我必能保下你一条命。” “死的人是我妹妹,我查寻真相是为了她报仇。你若不说,你在我这里便存了一份疑。怀疑是你杀了人,那今夜你就别想出这道门。我说的可明白?”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不曾发怒。 姚女使暗自感叹,云姑姑貌美又好脾气,对她们这些人向来都是温柔体恤的,就是做错了也只是温声让她们下次改正,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 且行事有则,赏罚分明。 便是现在,也没有一声厉色。 小太监听后面色怆然,身体都颤抖起来,泪如雨下,然后忽然重重磕了个头,“是原司礼监监丞,王大德。” “听说畅音阁查到了证据,奴才被李公公胁迫不得已才过来。当时如冬姑娘本是要去别的地方的,行至畅音阁旁,王大德让人故意在一旁说姑姑在冷宫受了寒,快病死了连副药都没有。如冬姑娘信了,立马改道去了太医院要去给姑姑买药,然后……被王大德寻机捂住嘴拖走。” “那王大德恨透了姑姑却拿你没办法,所以把所有怨恨都发泄在如冬姑娘身上,如冬姑娘拼死反抗,被打得皮开肉绽折磨得不成人样。死之前……还用力捂着两包药。” 云泠狠狠闭了闭眼。 房内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几欲熄灭。 过了许久,云泠抬起眼,望着前方,表情沉静,“姚女使,明日你帮我找两个人过来,要力气大的。” 姚女使迟疑了下,“是。” —— 小英子神色慌张冲进了王大德的院子,“公公,奴才已经把那个小宫女绑了,可她说还有人看见,奴才不敢隐瞒,赶紧来报公公,现下该怎么办?” “是谁?” 小英子摇头,“是个嘴硬的,奴才问不出来。” 王大德肥厚的下巴颤了颤,恼怒道,“没用的废物,人绑在哪里?” “奴才怕人听见,绑到了景祥宫,那里偏僻无人不会被发现!” 王大德,“还算你有点脑子,走!” …… 宫中谁人不知当今太子曾被囚禁在景祥宫整整一年,景祥宫地处偏僻,如今更没有多少人敢来此处。 王大德一路骂骂咧咧走过来,临到门口还不忿地踹了小英子一脚,“若不是杂家现在手里无人,也不会用你这个废物东西!” 小英子被踢了一个踉跄也一声不吭。 “人到底绑在哪?”王大德进了门正不耐烦道,身后两扇门忽然‘砰’地一声,严实地关上。 王大德立马察觉到了不对劲,警觉地四周查看。 左前方墙角处缓缓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却身着正五品的女官服。 王大德惊慌腿软了一瞬,片刻后肥胖的脸上又扬起猥腻的笑容,“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云泠美人啊,多日不见长得是越发的秀色可餐了啧啧,可惜了……” 可惜他现下动不了她一根毫毛。当初让她搭上明锦进了景祥宫就万万不该,否则他早就把她弄到手了。 那个死掉的小宫女好像是她的妹妹? 那又如何,他干爹现在是东宫的红人,她是尚宫又能拿他如何?要是动了他看她如何向他干爹交代! 姚女使听着都觉得不堪入耳,恶心至极,嫌恶地翻了个白眼。 云泠却没什么反应,“王公公,好久不见了。” 王大德见云泠没敢发作更加得意,“看来云尚宫果然是识大体之人。” “咱家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没走两步,两个健壮的嬷嬷快速上前将王大德绑住双手折到背后捆好,一脚下去便踢得他扑通跪下,膝盖刺骨的疼。王大德杀猪一样的叫,“我干爹乃是李公公,你们敢动我试试?!” 抬头怒目看向走过来的云泠叫嚣,“好你个贱蹄子,叫人诓骗我来此,怎么,你想为了你那个死去的妹妹还是没用的师父报仇?哈哈哈哈哈你敢么?我手里还握着继后颇多事,对太子有用。你敢杀——” 王大德眼珠瞪大,叫嚣的声音一瞬间断掉。 慢吞吞往下看,一柄匕首直直地戳进了他胸口,“你——” 鲜红腥气的血沿着冷亮锋利的刀身流下,忽地匕首被拔出,接着又是重重的一刀。 鲜血溅到女人温柔妍丽的脸庞却没让她停下,凝白手腕柔弱入骨却手起刀落。 身后姚女使惊恐地叫出了声,“姑,姑姑……” 这该移交慎刑司啊! 云泠握着刀柄的手已沾了许多血,鲜红与凝白的肌肤交汇在一处,触目惊心。 “有何不敢,” 又是一刀,云泠面无表情地看着快要咽气痛苦不堪的王大德,“今日我要杀你,神佛难挡。” “你捅了他们多少刀,我加倍奉还。” “饶,饶命……”王大德哑着嗓子,挣扎着求饶,“只要你饶我一命,我,我告诉你师父为什么死的……” 云泠沉默着,似动摇,“你说。” 王大德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我说了,你放过我吧——” 可下一秒,云泠手起,毫不犹豫往心脏中间重重一刺。 “你,你不讲信誉……” 王大德手无力垂下,再无气息。 云泠缓缓道, “仅凭几句话让我容你苟活于世,这实在太轻巧了。许多人便是这样,明明罪大恶极,因着几句话几个把柄就能逍遥法外,不能为受害者报仇。” “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论你有什么条件,今日我也要你偿命。” 与他这种人,又有何信义好讲。 云泠松开了手,带着血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亦像是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终于报仇了。 身体后知后觉地颤抖了起来,云泠似哭非哭,然后慢慢闭了闭眼。 眼底血泪滚落。 看到王大德不动,姚女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云泠身边,跪下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瘫倒在地,恐慌道,“姑姑,他死了!” “嗯。” 姚女使害怕极了,昨日她本以为是要将这个王大德绑起来教训,然后移交给慎刑司处理。云尚宫温柔婉约,容貌昳丽,没想到下手竟这样狠绝,狠绝到她简直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她突然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云尚宫。 原来她柔软的脾气下,是这样的坚毅果决。 可她害怕的是,“若太子殿下怪罪,该如何是好啊?” 那可曾是一监监丞,干爹还是正为太子殿下效力的李公公! 太子殿下脾性残暴狠辣,怒重之下,她们可就完了! 云泠站起来,拿出手帕把手擦干净,问小英子,“这宫里怎么处理横死的宫人你知道吧?” 小英子低着头,“奴才知道。” 云泠点头,“行,去办吧。”这才转身看向姚女使和两个也已经瑟瑟发抖的嬷嬷,声音很平和,“不必担心,只要你们把嘴闭严了,不会牵连你们。殿下那边我自会交代。” 要降罪她也会一力承担。 ------------ 21 第 21 章 回到自己的院子,云泠怔怔坐了好一会儿。 一想到冬冬受到的折磨和苦楚,她什么计划筹谋都忘了,只恨不能立刻亲手戮之。 她不知道太子谢珏当初亲手杀了继后,又将七皇子药死在监牢里,报完仇之后是怎样的心情。 却知外面都说他杀母弑弟,残忍至极。弹劾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他都不放在眼里。 若是一年前,连她自己也不敢信,有朝一日她敢亲手杀人。 可她不后悔。 灯火通明,灯芯在灯油中安稳燃烧。 她已亲手报了仇,了结了这么久以来压在心上的重担,师父如冬也可安息了。 以后她不再受威胁。 泥泞之路终于到了尽头,得见光明。 可至亲之人一个个也离她远去。心里空荡荡的,无处着落,不知归处。 看着自己已经洗干净的手,在灯烛下微微颤抖。 她终于报仇了。 听到如冬死讯之后那些早已经僵硬,麻木,紧绷的神经一点点跳动,好像终于开始意识到冬冬已经死去的事实。 如冬俏皮地叫她姐姐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堵塞的心脏开始抽疼,云泠捂着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 尚宫局事多,除此之在,云泠还要负责后宫内务,每日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王大德的干爹李有福第二日就得知自己干儿子身死的消息,不过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现在太子不在宫中也奈她不得,是以选择隐而不发。 所以她周围暂时很平静。 冬日来的很快,京城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雪,红砖绿瓦都被埋在厚厚的白雪之下。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月。 确定了下个月出宫宫女的名单,把燕兰的名字添了进去。如此便也堵住了明锦的嘴。云泠接着又要去愉妃宫中一趟,送新制的冬衣。 这本不需要她去的,愉妃点名要她亲自去。 琉璃宫外愉妃的贴身宫女早就侯着了,见到云泠立即迎了上来,“云姑姑来了,娘娘在宫中等着您呢。” 愉妃也曾是靖宁帝的宠妃,住的琉璃宫自然是华贵万分。 一进去,一个身着宝蓝色缕金百蝶长裙配白狐裘的少女像只快乐的乳雁欢快地朝她奔过来,“云泠,好多天没见到你啦。” 云泠朝着少女行礼,“长乐公主。” 很快便被扶起,谢锦嘉笑道,“这宫里烦闷无趣,连御花园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云姑姑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眼睛又往云泠脸上扫了扫,笑眯眯的。 她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不管是人还是物件。眼前的女官就长得极得她的眼,春水一般明婉的眼,看一眼软得能陷进去似的。雪肤琼鼻,唇不点而朱,美得晃眼。 虽是正五品的女官,也没比她大两岁。 看着云泠身上古板的女官服皱了皱眉,“就是这衣服沉闷无趣得紧,你怎么还天天穿着!左右太子哥哥不在,就该穿点鲜艳的才是。” 愉妃这才笑着出声阻止,“好了,嘉儿,不许胡闹。” 云泠也笑了笑,“奴婢习惯了,” 说着将新制的冬衣呈上。 愉妃身边的宫人接过,又端过一份重赏,愉妃接过亲自递给云泠,“今儿天冷,云姑姑受累了。” 云泠道不辛苦,接下赏赐也没多热切,寒暄几句便带着身后的宫人离开。 琉璃宫内。 愉妃身边的嬷嬷看着云泠离开的背影忧心道:“看着年轻,却是个不好拉拢的。” 愉妃叹气,“她深受太子器重宠爱,要什么没有,还是个有城府的。” “没有城府如何在短时间内接掌后宫,将六局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在不可小觑。” 嬷嬷又道:“公主最近为了打探萧大人的消息,与她走得很近,老奴当心公主的名声……” “无妨,我儿若是真的能拿下萧祁白,过程曲折些也无妨。” “娘娘,那可是公主的名声!” “本宫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 …… 刚出了门,身后就有人追了出来。五公主拉长声音叫住她,“等等我,还想和你说说话,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云泠停下脚步,“公主还有事?” “有啊,”谢锦嘉嘟了嘟嘴,神情郁闷,“你知不知道谢——六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珏不受宠,谢锦嘉年纪小和三皇子比较亲近,被宫人一带,之前对着这个哥哥也不甚恭敬,一时差点没改过口。 所以谢珏当了储君后,愉妃心里也是不安,对云泠这个太子心腹也是多有拉拢之意。 云泠何尝不知愉妃心思。 突然听五公主竟问起谢珏,云泠一时也觉得意外。 然后这五公主下一秒便道,“祁白哥哥都离开京城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来如此。 今日叫她来,也是为了打听萧祁白大人的消息。他随太子下江州,自然也是一道回来。 听闻五公主对萧大人一往情深,春心明许,甚至为了追他还做了许多贻笑大方的事。 云泠摇了摇头,“殿下何时回来奴婢也不清楚。” 谢锦嘉追问,“六哥没有说过归期吗?” “殿下怎么会同奴婢说这个。” “可是你可是他身边最宠信的女官。” 云泠打苦情牌,“虽得殿下信赖,但奴婢位卑之人,怎会知殿下大事。太子殿下不在,若管不好后宫之事,等殿下回来后奴婢恐要挨罚,公主别为难奴婢罢。” 谢锦嘉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又咽下,一脸失落地说,“好吧,那他回来了你要派人及时告诉我哦。” …… 五公主虽然骄纵,但是从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人,甚至听了云泠的说法后还很是怜爱她,时不时找她出来玩,死活非要塞给她一些新奇的小玩意。 云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拿这个单纯的小公主没办法,只好一一收下。 姚女使归家了一趟带了许多家里做的点心,给每个人都分了一些。 家里的味道,说不上多好吃,大抵是因为带着家人的用心和关爱,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的,热热闹闹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云泠一边吃一边听她们说着趣事,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 姚女使见她爱吃又给了她一盒。 不用面对某人怪异乖张,喜怒无常的脾气,闲云流水的日子倒也惬意而轻松。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好像一下就溜走了。 厚重的冰雪消融时。 屋檐上落下点点水珠。 暮色四合,云泠正在灯下看账。 一个宫人脚步匆忙进来,“姑姑,太子殿下归。” —— 不久前便有消息从江州传来,太子殿下亲下江州,先是敛身份,大张旗鼓假意拉拢江州知府,一计离间计使得江州知府,淮安同知,以及平西大将军曹瑞三人有隙,再各个击破,以最小的伤亡将这三人斩杀于江州府衙前。 收兵权,立君威,抚民心。 大胜而归。 最大势力叛党已杀,其他小股势力已不足为惧。江州一行,让世人看清了当今太子嗜杀手段之下的,深谋善权。 沉寂许久的东宫四周都燃起灯火,一片通明。 宫人形色匆匆在殿内忙碌。 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任何多余声响。 云泠接到消息后立即放下手中账务,换了衣服趁着夜色赶来。到了殿外望了一眼停下脚步,深深呼吸几下这才快步踏进殿内。 宫殿在夜色中巍峨肃穆,殿内寒气未散,宫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两边。 太子回宫,早有朝中重臣或是心腹大臣前来觐见。 比如现在正站立在案下的陈国公世子,神情不严肃,但话没停,正与太子说着诏狱的事。 云泠望了上首的人一眼,只看了个背影,便静静地在门外等待。 陈国公世子陈湛,是太子的表兄。从小长大的情分关系甚好。之前皇帝提防忌惮陈国公,是以陈世子分明才学俊秀,却也只领了个闲职。只不过实则是个扮猪吃老虎之辈,表面花天酒地,其实不过是与谢珏一起筹谋的麻痹之计。之前兵变那天,亦是他带兵杀进皇宫。如今不仅掌管刑部与大理寺,太子离京之时更把监国之权放在了他手上可见信赖。 他也是太子的表兄,对着谢珏说话也向来不羁,“你这一去两个月,可把我累惨了。” “你把那三个人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三天三夜,哎哟,你可知朝中那群食古不化的老东西都在参你暴虐无道,你这下有得烦了!” “不狠不立,”谢珏翻开奏折,风轻云淡地说,“便是要让这天下看清逆党的下场。” “参我?那就让他们参好了。” 能改变什么。 陈湛也无甚所谓,言官嘛,本来就是一群讨人厌的家伙。事情说完了他也没什么事,眼风扫到门外的身影,嘴角一扬,“没什么事,臣就先告退了。” “嗯。” 陈湛从殿内退出路过她身边时,云泠恭敬地福身行了个礼,这才往殿内走去。 两边的灯烛通明,映着上首之人颀长的背影明暗交汇,身着深黑的广袖绣金云纹锦袍,如墨的黑发只束玉簪,疏离冷意尽显,漆黑的影子倒映在墙上,沉默矜贵。 云泠走进了殿中央行礼,距太子几步之遥。 安静的殿内只有纸页翻动微微声响。 望着他的身影片刻,云泠轻轻出声,“殿下这一趟可一切安好?没想到殿下这一去,时日竟如此之久。” 话音落下,却不见太子有任何反应。 殿内寂静。 云泠抿了抿唇,又道,“这些时日奴婢在宫中,也甚是记挂。” ‘啪’地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响。 谢珏合上手中奏折,转过身来。 冷峻的脸上不见一丝情绪,精致漂亮的凤眸往下看去,视线深深落在站着的云泠身上。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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