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妖鬼 ------------ 1 第 1 章 春雨绵绵密密地下着,雨丝如烟如雾,笼罩着前方的青山。 安静的山道上,一辆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从朦胧的山雾中缓缓驶来,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玄甲卫护持左右。 马车行驶得并不快,车行得很稳,甚少晃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只见一队人马朝前疾驰而来。 山道狭窄,马车正好在路中央,来不及避让。 眼看即将靠近时,为首的骑士勒紧缰绳,马儿发出一道嘶鸣声,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在距离马车丈前停下。 后头的人马也纷纷跟着停下。 护卫在马车旁的玄甲卫第一时间拔出腰间佩刀,神色冷峻地看向来者。 他们身上的气势剽悍,杀气森然,显然并非普通的护卫。 特别是为首一名腰束红玉带钩的女护卫,身形修长有力,一双漆黑的眼如电般疾射而来,凛然的杀气有若实质,似乎连绵绵春雨都变得肃杀几分。 到来的这群人身上皆着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宽大,遮挡住飘洒的雨丝,在眉眼间投下大片的阴影。 看到玄甲护卫拔刀,他们的神色微凛。 一时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那边,为首的骑士的目光先是扫过马车,马车看着很寻常,如寻常百姓所用的车辆,简单朴素,并没有太多的修饰,只有车壁上隐约可见一个极为隐晦的符文,如倾斜的勾玉。 看到那符文标志,为首之人心中了然,朗声道:“前方可是巫还山季家的少主?” 马车旁的护卫不为所动,警惕地盯着他们。 男子伸手微扶斗笠,笠沿往上,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剑眉星目,通身自有一股明朗浩然之气,颇为正派。 他的目光转向随侍在马车旁一身肃杀的女护卫,微微一笑。 男子客气地拱手:“在下苍州许修珏。” 苍州许家? 马背上的红绡按着腰间佩刀,神色微顿,不过心中的警惕仍是未放下。 这时,马车里响起一道压抑的咳嗽声,细细的,气弱游丝,就算不懂医术之人,亦能感觉到咳嗽之人的虚弱。 许修珏听到马车里的动静,便知自己猜对了,倒是有些意外。 巫还山季家世代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与苍州许家、青羽陈家、玉浮崖裴家并称四大除妖师世家,声名显赫,在民间极有影响力。 不过,那是二十年的事了。 众所周知,这一代的季家人才凋零,人口骤减,且出了一个体弱多病的少主人,天赋不佳,世人提及此人,皆忍不住摇头,已然能预见季家的衰落。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家虽在走下坡路,继承人亦不行,但底蕴仍在,有季家的老太君镇着,仍是不容小觑。 好一会儿,那咳嗽声渐歇,紧接着一道虚弱却清悦的声音响起。 “原来是许道友。” 马车的车门悄然打开,随侍在马车旁的女护卫红绡赶紧上前,揭开细布帘子,同时撑起一把油纸伞。 一道纤细的身影自马车而下,动作轻缓,身着一袭淡青色衣裙,身上并无过多佩饰,娉婷无双。当她微微抬首时,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庞,眉眼盈润若月,似有皎皎华光。 山雾在她脚边徘徊,恋恋不去,青色的衣裙微动,若宛凌波仙子,似要乘风而去。 许修珏目光微滞,虽然很快就恢复,仍可窥见出几分不平静的心绪。 就连他身后的许家弟子,亦难掩眼里的惊艳之色。 传闻季家少主季鱼虽是个体弱多病的废物,法力、天赋皆不如何,却拥有一副惊世绝俗的美貌,被世人津津乐道。 以往他们并不信,甚至嗤之以鼻,觉得季家为了给自己少主作脸,为提高她的声望,特地传出去的美名。 除妖师讲究的是实力、天赋,样貌再如何出色,也不过是红颜枯骨,季家的少主只传出美貌之名,其他不显,可见季家已经穷途末路。 现在方知传闻并不夸大。 青衣濯濯,气质清越,如山间明月,松下清泉,仙人之姿,教人见之忘俗。 可惜这肤色过于苍白,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病态之色,似身有痼疾,一看便知寿元有碍,不是长寿之相。 除妖师虽少有善终,却也少有短寿,只要努力修行,斩妖除魔,有法力护身,比之普通人亦要长寿许多。 许修珏翻身下马。 彼此互相见礼后,他问道:“季少主此番可是为偃月山庄之事而来?” 季鱼微微颔首:“正是,许道友应该亦是如此罢?” 这条山路通往的是偃月山庄,走这条山道的人,都是为此而来。 许修珏想到偃月山庄之事,不由又看了一眼季鱼和她身边的季家玄甲卫,心中微讶。 季家这次派来的居然是他们的少主?难道他们不担心吗? 许修珏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几分怜悯,世人皆有爱美之心,想到此行凶险,这样的美人若是不幸折在偃月山庄,惋惜之情由然而生。 彼此寒暄几句,因要继续赶路,并未多作停留。 因双方的目的地都是一样,许修珏提议一道同行。 季鱼客气婉拒,坦然道:“我的身子自幼体弱,受不得颠簸,是以这一路走得极慢,便不耽搁许道友了。” 除妖师身怀法力,在外行走时,一人一骑可走五湖四海,极少会乘坐马车慢慢地在路上行走,如此不仅速度太慢,也不利于他们修行。 正如许修珏这行人,策马疾行方是寻常,像季家少主这般出行皆要乘坐马车,缓缓徐行,反倒是另类。 不过想到她的身体不好,倒也能理解几分。 许修珏并未在意,许季两家都是除妖师世家,在外行走时,若是遇见,彼此会互相照应几分。 眼看偃月山庄即在,就算赶路,亦不会赶这会儿。 季鱼听罢,不再推辞,再次客气道:“如此,便有劳许师兄。” 她的神态虽清淡,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极为客气有礼,并不显轻慢,况且那张脸长得甚美,赏心悦目,教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许氏的弟子皆克制地看了一眼又一眼。 听她改变了称呼,许修珏也从容地道了一句“季师妹客气”。 四大家族原本就是同气连枝,在外遇见时,彼此互称师兄妹也使得。 一行人再次上路。 季家的车马在前,许修珏等人在后。 只是比之先前的急行赶路,许家弟子此番慢悠悠地缀在后面,像是在这山雾缭绕的青山之间闲适踏青似的,让他们都有些不太习惯。 马车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虽然很细,但除妖师耳目灵敏,亦是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车里的病美人,在场不管男女,皆添了几分心怜。 这世间美人虽多,像季家少主这般天人之姿的美人极为少见,若她只是普通人倒也没甚么,偏偏却是出身除妖师世家,还是巫还山季家人,生来就要担起季家传人的责任,不管是世人或是季家,对她都要苛刻几分。 当山里的雾气更浓时,原本安静的山间,响起某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阴冷的蛇类在草丛中爬行,又像是某些不祥之物潜伏其中。 那山雾之中,似有若无的视线如影随行,如黏腻阴寒的水蒸汽,附在身上。 偃月山庄位于深山之中,这山亦叫偃月山,山中多鬼魅,若是以往,是不成气候的,有偃月山庄镇着,倒也没什么。 最近偃月山庄出了事,听说这山里的气息也在悄然改变,邪秽频出。 一行人沉默地前行,虽感觉到那山雾中黏腻阴冷的注目,因要赶在天黑前抵达偃月山庄,便不欲多事。 只要不是妖物害人,除妖师很少会主动去料理那些鬼魅妖邪。 许是这一行人多,且都是除妖师,或是有什么忌惮,暗中窥探的妖邪并未主动攻击他们。 傍晚之时,他们终于赶到偃月山庄。 远远的,便见到伫立在浓浓山雾之中的山庄,大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如同两丸诡异的红光,在飒飒夜风中涌动着不祥之气。 尚未靠近,许修珏便感觉到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目光晦涩地望着沐浴在暮色中的山庄。 众人神色紧张地盯着雾中的山庄,气氛变得压抑。 直到马车里响起一道急促的咳嗽声,咳得嘶心裂肺,也让心神不宁的众人回过神。 许修珏迟疑片刻,驱马过来,在车窗前询问:“季师妹,你还好罢?” 听她咳成这般,便知应该也是被偃月山庄的气息震慑,影响了她的身子,只怕她还没进偃月山庄,这身子便受不住。 “无碍。”季鱼轻声说,“许师兄,天色要暗了,我们还是先进去罢。” 经她提醒,众人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确实又暗了几分,黑夜迫不及待地追撵而来。 一名许家弟子上前,敲响山庄的大门。 不过片刻,门从里头打开。 开门的是一个看门的老头,看着瘦伶伶的,像皮包着骨,阴测测地看过来,十分骇人。 在场都是见过世面的除妖师,倒也没被他吓着,只是感觉到这老头虽活着,但身上的血气皆无,连魂火都若有似无,不禁暗暗皱眉。 看来偃月山庄的情况比想像中要危险。 那老头也不说话,手持着一盏灯笼,目光阴森森地滑过门前诸人,默默地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进了山庄,众人只觉整座山庄静悄悄的,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反而消失了,连风都是静止的,似是没有生人的痕迹。 直到偃月山庄的管家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方才打破那死寂的气息。 管家高兴地朝他们行礼,迭声说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原谅,客房已经备好,诸位先去洗漱,已备好酒菜……” 连续赶了好些天的路,就算是除妖师也觉得累得慌,皆不作推辞。 不过许修珏倒是问了一句,“不知如今已有多少人到来?” 管家道:“青羽的陈家弟子昨儿刚到,还有碧心阁的弟子、除妖盟的弟子,以及……” 听到青羽陈家也来了,刚下马车的季鱼神色微动。 ------------ 2 第 2 章 偃月山庄曾有天下第一庄的称号。 虽然现在出了事,庄内人员寥寥,不复昔日的繁华强盛,不过管家仍是将客人安排得妥妥当当,让人挑不出毛病。 季鱼靠坐在铺着湖蓝色五福团花褥子的床上,肤色比白天时更显得苍白一些,轻轻地搭在被褥上的手纤弱细瘦,手背上的青筋如散落在白雪上的颜色,透着几分脆弱的瑰丽。 窗棂紧闭着,隐约能听到外面春雨的沙沙声。 她的眉眼微闭,似是已经睡着。 红绡捧着一碗汤药进来,正欲要唤她喝药,发现她已经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幽明净,如若一泓山泉,静静地流淌,安安静静地凝望而来,教人心中的浮华杂念顿时一消。 “少主,喝药了。”红绡温声说。 季鱼嗯一声,身体微微支起,伸手接过药碗。 她身上穿着月白色绣着一尾小鱼的寝衣,袖子微微往下滑,露出一节细腻白晳的皓腕,如一抹乍现的雪色。 药汁的温度正好可以入口,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怪味,可见味道极其可怕,然而季鱼似感觉不到,面不改色地将这药黑漆漆的药汁饮尽。 待她喝完药,漱过口,重新靠回床里,苍白的脸色终于浮现几分克制不住的倦怠。 红绡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她,“少主,您的身子如何?哪里不舒服?” 连续奔波大半个月,虽然已经尽量放慢速度,然而这般舟车劳顿,仍是让季鱼累得够呛,连脸庞都瘦了一圈,看着更小巧。 “还好。”季鱼温和地说。 只说还好,却不说哪里好,红绡便明白少主这是特地宽慰自己,哪里疼、哪里不舒服,也只有她自己知晓,知道个中滋味如何,旁人无法感同身受,若是她不说,甚至无法得知她身上终年如一日的痛。 红绡修长的眉微蹙,此时这位季家杀伐果决的玄甲卫队长露出忧心忡忡之色。 她欲言又止,最后道:“少主,您不应该来的。” 这次来偃月山庄,季家是想派其他人过来,只是当时实在匀不出人手,最后便落在季鱼这少主身上。 由此可见,季家现在窘迫到什么程度。 季鱼笑了笑,仍是温和地宽慰她,“红绡姐,不必担心,我身上有保命之物,临行前祖母已经安排好,旁的做不了什么,保全自己却是足矣。” 闻言,红绡总算放心几分。 老太君那般疼爱少主,想必有所安排。 时间已经不早,红绡服侍季鱼歇下,一边给她掖被子,一边说:“今儿由我来守夜,我睡在外间,少主有什么事唤我一声便好。” 季鱼笑着应一声,“红绡姐好生歇息,别累着,我还要姐姐保护呢。” 若是其他除妖师世家的少主说出这种话,只会让人觉得不堪大任,实在羞于启齿,然而季鱼却说得如此自然,甚至有几分亲昵的撒娇。 红绡锋利的眉眼变得柔和。 她的长相偏中性,穿着一袭修身的玄甲,气势凛冽,宛若一名英气的男子,又能窥出几分属于女性的特征,不会让人看错她的性别。 似男似女,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红绡出去后,室内安静下来。 季鱼的身子陷在柔软的床褥之中,连枕头都是软的,可见偃月山庄提前打听好她的喜好,知道她喜柔软的枕头。 被褥暖和,有一股幽幽的香息,并不甜腻,清爽雅然,让人的身心彻底放松,疲惫的旅人可以放松歇息。 喉咙一阵发痒,季鱼掩嘴咳嗽了会儿,胸口一阵阵地闷痛,让她眼前发黑。 自从进入偃月山庄,她的身子便疼得厉害,似是隐藏在体内的各处症状都爆发开来,让她几乎无法负荷,疼痛如影随行,比之以往更甚。 伴着这股疼痛,她慢慢地睡去。 半夜,紧闭的窗棂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一道如若有形的夜风拂入,虫草鲛纱的帷帐无声晃动。 帷帐之中,季鱼睡得并不安稳,纤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被褥,手背上的青筋微鼓,可以窥见主人的心情。 季鱼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她站在一条大雾弥漫的小路上,道路两边极尽荒凉,像荒山野岭之地,路边随时可能会出现一只邪秽之物朝她扑来,将她虚弱的身体吞噬尽殆。 无尽的阴冷爬上她的身体,让她本就苍白的肤色又透明几分。 迷雾之中,远远传来一道飘渺的歌声。 那歌声时近时远,说不出的诡异,迷雾也像一只怪物,正朝她涌来,杀机毕现。 身体沉甸甸的,季鱼的反应迟钝,就像一个被骤然拉入梦境的生魂,忘记自己的身份,被动地将自己陷于危机之中。 迷雾翻涌得更厉害,那歌声也由飘渺空灵变得凄厉,越来越近,宛若在耳边响起,炸得耳膜生疼。 终于,迷雾之中,一颗女人的头颅出现。 她的脖子极长,像面条似的,能无限拉伸,脖子下的部分隐藏在迷雾之中。 在女人的头颅出现后,又出现一个男人的头颅,还有老人、孩子的头颅,四颗头颅下都连着面条般长长的脖子,脖子的末端隐在迷雾之中,无法分辩脖子下是什么。 所有的头颅上,一双双铜铃般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季鱼,充满贪婪和算计,怨毒无比。 嘶! 一颗小孩的头颅急不可耐地朝她袭来,嘴巴裂开,如同占据大半边脸的裂口,裂口里是森森利齿。 季鱼的目光扫过四颗头颅,认出其中的老人头颅正是傍晚时,为他们开门的偃月山庄的守门人。 她的眸光微晃,身体却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傻了,忘记反应。 在那颗头颅即将要撕咬她的身体时,周围的环境骤然一变,她瞥见那几颗头颅露出不甘又惊愕的神色,还有莫名的恐惧,伴随着一道短促的尖叫声。 不过瞬息间,凄厉的叫声消失,头颅也消失不见,世界变得安静。 季鱼默默地看着前方,此时自己站在一条幽静的河边,河水幽然流淌,夜幕笼罩四野,寂然无声。 季鱼捂了捂缓缓跳动的心脏,虽在梦境里,仍能感觉到心口间永远无法消失的疼痛,那是伴随了她前半生的疼痛,似是一种诅咒,时刻提醒着她,她的生命从出生起就开始衰竭,不过是苟延残喘地活着。 季鱼沿着河岸边走。 随着她的走动,黑暗的河边渐渐地亮起火焰般的光点,像流焰蔓延。 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这流焰其实是岸边生长的一种花,光突突的枝杆上只有一朵色泽殷红如血的花,花瓣为双,花蕊处跳动着一颗颗流焰似的滚珠。 季鱼一直弄不懂这到底是什么花。 正如她一直不知道,为何每当入梦时,在危机即将到来,自己都会被拉到此处一般。 不过想到这是梦境,或许此地亦不在阳世间,便不再探究它。 黑暗的世界因为她的到来,被蜿蜒的流焰装点上色泽,既瑰丽又妖诡,如梦似幻。 平静的幽河之中,隐藏着什么极为强大恐怖的存在。 季鱼努力地想看清楚,可惜一直无法窥破其中的秘密,双目被无形的力量遮蔽,看不清真相。 她就像一个被丢到梦境里的旅人,只能不停地走,点亮那一朵朵流焰之花,在她脚边迤逦而去。 不知时间流逝。 直到天色将亮,季鱼感觉到时间已经差不多,自己将从梦境中醒来。 再次抬眸,她看到前方出现一条横悬在河上的桥,桥边立着一盏灯笼,桥的另一端被黑暗吞噬,灯笼的光无法渗透丝毫。 季鱼盯着桥的另一端,疼痛的心口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悸动。 熟悉的悸动让她明白什么,嘴唇抿紧,肤色苍白得几欲破碎,不堪负重。 就在她无法承受陷入昏厥之时,看到那从黑暗的桥上走来的一道身影,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持着一盏灯笼,从那黑暗中从容走来,一袭白衣絮洁干净,每一步都令人无法忽视。 她努力想要看清楚那白衣人的模样,然而每每在最后关头,意识已经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 3 第 3 章 春雨油润,雨声沙沙。 季鱼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透过帷帐被风掀起的缝隙,看到不远处被打开一条缝的窗口,泄入些许光亮。 原来天亮了。 她的手无力地搭在深色的被褥上,手背上的肌肤苍白如雪,看着脆弱不堪,似乎轻轻一碰便会破碎。 醒来后,身体的疼痛跟着苏醒,甚至比之昨晚更甚,并未缓和多少。 季鱼默默地忍受着体内熟悉的痛意,怔怔地看着那不知被谁打开的窗缝,恍惚间明白,昨晚为何会突然入梦。 她又想起梦里,站在桥上的那道身影,虽未能看清楚他的容颜,却知自己从梦境里离开时,对方一直在遥遥凝望着她。 安静无声,一如每次入梦之时。 “少主,您醒了?” 红绡掀开帷帐,作为除妖师世家培养出来的顶级护卫,她的五感极为灵敏,在屋内的人醒来时,便察觉到屋里些微变化的气息,知少主应该是醒来了。 红绡一边服侍她洗漱更衣,一边问她昨晚歇息得如何。 昨晚在梦里先是遇到几个头颅伸得老长的低级鬼魅,又徒步在幽河边走了许久,整晚都不得安歇,季鱼的精神并不好,神色有些恹恹的。 红绡察颜观色,心知她昨儿肯定歇息不好,不免又忧心起来。 难道少主的病情又严重了? 直到她转身去取食盒时,发现那道未关紧的窗缝,红绡神色一凛,越发担忧地看向靠坐在那里的少主。 春雨绵绵密密,没有停歇的迹象,天色灰蒙蒙的,室内的光线不甚明亮,坐在那里的女子脆弱、削瘦,笼罩在那无尽的阴影之中,一身晦暗。 正如她的命轨般,晦涩不明,前途难测。 季鱼朝她摇了摇头,只道:“无事。” 红绡欲言又止,想到如今她们在偃月山庄,到底将嘴里的话咽下,没有多言,服伺她用膳。 “少主,先前有傀侍过来,说偃月山庄的月庄主每日巳时会出现在涛风院,与诸位除妖师见面,与他们商议除妖之事。”红绡说道,“您的身子若是无碍,便也过去一趟。” 季鱼安静地听着,嗯了一声。 用过早膳后,时间已经不早。 季鱼带着红绡走出客院。 刚出客院,便见旁边的院子有人出来。 是许家的弟子,为首的正是许修珏。 “季师妹。”许修珏上前,看到她比昨日更显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昨儿歇息得可好?” 季鱼点头,“多谢许师兄关心,一切皆好。” 许修珏自是不信,作为除妖师,很清楚现在偃月山庄的情况,昨晚虽然未发生什么事,却也不算太平,根本无法安然入睡,甚至入睡后,会在睡梦之中经历些难缠诡恶的妖邪。 幸好此次被派来偃月山庄的都是家族中的精英弟子,并未慌了手脚,很快从梦境挣脱。 许修珏心知季鱼作为季家的少主,身上肯定有保命之物,不惧入梦的妖邪,但在梦境中经历那些,会对人的身体和精气有所损害,身强体壮的人倒不惧,她的身子素来羸弱,只怕会受到影响。 今儿一看,果然如此。 两人寒暄几句后,朝涛风院而去。 已有傀侍候在客院这边,得知客人们要去涛风院,便给他们带路。 傀侍其实是一种傀儡,很多除妖师喜欢用傀侍来打理自己的起居,毕竟傀儡是死物,没有自我意识,不会轻易背刺主人。 当然,傀侍只能听从一些简单的命令,到底不如人类灵活,伺候得用心。 只是除妖师的秘密太多,无法与旁人太过亲近,用傀侍来服侍再好不过。 白日里的偃月山庄同样很安静,正是春雨绵绵的时节,雨丝穿风而来,天空阴沉,雨雾笼罩着山庄,整个世界阴森森、湿漉漉的,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阴晦之气。 偃月山庄的院落与院落之间皆有通行的长廊,众人走在其中,偶尔有些许细雨飘入廊中,落在身上。 刚拐过一条长廊,迎面走来一群人。 看到对方皆穿着统一的红衣轻纱,佩戴青羽,便知是青羽陈家弟子,应当也是要前往涛风院。 看到陈家的弟子中一名十五六岁、容貌昳丽的少年时,许修珏心中一个咯噔。 莫说许修珏,便是在场的许家弟子、陈家弟子也是吃了一惊,目光在季鱼和那少年之间游移,不觉停了下来。 少年的一双眼睛瞬间锁中季鱼,瞳孔微微紧缩。 季鱼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目光并未在陈家任何弟子身上多作停留,随意地移开视线,神态清淡平和。 宛若面对一群陌生人。 那少年心里的火气噌的便冒出来。 他嗤笑一声,眼睛乜斜着季鱼,阴阳怪气地道:“季家这是没人了吗,怎地派个废物过来?还是穷得揭不开锅,嫌废物活着浪费粮食,想为季家节省些开支不成?” 这话说得实在难听,莫说许修珏等人听得直皱眉,便是陈家弟子也有些尴尬。 红绡更是气得当即拨刀,若不是季鱼看过来,只怕一刀朝那嘴欠的少年砍过去。 陈家带队的大师兄陈青峰赶紧道:“青辙,莫要乱说。”然后又硬着头皮打圆场,“季少主,青辙年纪还小,有口无心,望要莫见怪……” 这么说着时,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十五六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于除妖师来说,已是正式历练的年纪,需要面对的危机极多,很少会保持小孩子心性。 只是陈青辙在陈家的地位特殊,更不用说他和季家少主的关系,从血脉上来说,两人是嫡亲的姐弟。 是以这两人之间的事,呃……也算是家务事罢? 他们真不好插手。 陈青辙没理他,梗着脖子,虎视耽耽地盯着季鱼。 季鱼如他所愿地开口:“我季家如何,不劳一个有爹生没爹教的畜生操心!” 她的姿容不俗,声音清悦,青衣沐着雾色,美得令人不敢多看,却不想那嘴一张,怼得如此犀利,骂人不带脏字。 一时间教在场的人都怔在原地。 “你说谁有爹生没爹教?”陈青辙暴跳如雷,“我可是我爹娘教大的。” 季鱼不疾不徐地道:“若是有爹教,何至于如此不会说人话?莫不是披着人皮的畜生不成,连人话都不会说?” 这是明晃晃地讽刺他没教养,畜生不如。 虽然……先前那些话确实挺没教养的,听着就讨打。 在场的人吃惊地看着她,没想到季家的这位少主居然是这样的脾气。 因季鱼体弱多病,虽为季家少主,实则极少出外历练,深居简出,与其他家族的除妖师见面不多。若不是她这张脸,美得太醒目,且与陈青辙容貌相似,也不会在第一时间确认她的身份。 他们只知她生得极美,可惜天赋不好,在除妖师中是出了名的废物,令人叹息季家后继无人。 却不知她说起话来,原来能怼得人心口疼。 看陈青辙气到要爆炸的模样,都担心他会不会不管不顾地动手,来个手足相残。 陈青辙确实气得要动手,陈青峰等人赶紧将他拦下来。 更不用说季鱼身边还有玄甲卫红绡,哪里会允许旁人伤她分毫。 季鱼说完后,并不理会陈青辙,朝许修珏道:“许师兄,咱们走罢,莫要因遇到个嘴巴恶臭的畜生便影响了心情。” 至于陈家的弟子,她是看都未看一眼。 许修珏:“……好、好的。” 她施施然地朝前而去,青色的裙摆微微晃动,裙裾间隐有用藏青色丝线勾勒的符文流动,更显清逸。 许修珏看了一眼陈家弟子,朝陈青峰拱手,带着许家弟子一起离开。 陈家弟子此时的心情略有些复杂,但看到气炸的陈青辙,难免要叹气。 在他们眼里,陈青辙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要不然,缘何会对血脉相连的亲姐姐说那般伤人的话? 更不用说那位还是季家的少主,季家再如何落魄,也由不得旁人如此欺辱他们的少主。 陈青峰见他双目赤红地盯着前方,额头青筋跳动,只觉得头疼不已,说道:“青辙,季少主是你姐姐,你先前的话确实重了。” 陈青辙生气地道:“她骂我畜生,她太可恶了,啊啊啊!!!” “青辙师弟,是你先骂她的。”旁边一名女子提醒。 陈青辙气道:“可她本来就是废物!偃月山庄这种地方是她一个废物该来的吗?只怕都不够那些妖邪吞噬的。” 这话在场的人倒是赞成。 季家居然派她过来,此举确实太过冒险,要不是知道季家的情况,都以为季家不满意季鱼这继承人,想要弄死换一个呢。 ** 涛风院离客院并不远,在傀侍的引领下很快便抵达。 来到涛风院的正厅,这里的人不少,都是来自各地的除妖师,正坐在那儿低声交流着什么。 主位上空荡荡的,偃月山庄的庄主还未到。 发现有人来了,正厅里说话的人转头张望,当认出是苍州许家和巫还山季家的弟子时,目露忌惮之色。 许季陈裴四大家族在除妖师中的地位极高,这四家弟子在外行走时,少有人敢惹他们。 能被派过来的,想必也是各家族的精英,实力强大,轻易招惹不得。 不过,当他们看到青衣濯濯、款款而入的季鱼时,顿时愣住,面露古怪之色。 这般无双姿容,令人一眼便知她的身份。 季家这次派的居然是他们少主?这……不是白白给偃月山庄里作乱的妖邪送人头吗? ------------ 4 第 4 章 季鱼无视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施施然地坐下。 傀侍过来奉茶时,红绡先是探了探茶水的温度,然后让它换了一壶,并道:“要用山雪所化的泉水沏的茶,这水是井水,有一股泥味儿,我家少主不爱喝。还有这茶也不行……” 她说完了茶水,又让傀侍准备些软和易克化的点心,不要太甜腻,又要口感细腻,不能太噎嗓子的…… 零零总总,不过是一些茶水点心,要求甚巨,细致又龟毛。 傀侍好脾气地应着,兢兢业业地下去忙碌。 不说那些正在暗暗观察他们的除妖师,就是许家的弟子也不由侧目。 除妖师忙着斩妖除魔,出门在外,一般过得都极为粗糙,有口热饭热菜吃就不错了,要求不高。 特别是来到偃月山庄后,众人心里都记挂着这里作乱的妖邪,哪会在意吃什么。 季鱼坐在那儿,她的身子纤瘦娇弱,然而坐姿端正,自有一股清雅不凡气度,面对众人的注目,回以礼貌的笑容。 这坦然的态度,让人不好再多看,心里不免嘀咕,这季家的少主看着性子还挺好的,就是要求恁多。 想到有关她的传闻,突然又明白几分。 看来季家养的不是除妖师,或许是云京的那些世家贵族的娇小姐罢。 不久后,陈家的弟子也到了。 陈青峰带着许家弟子落坐,位置离许家、季家比较近,这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一种态度,四大家族在外人眼里同气连枝,比其他除妖师更亲近一些,就算座位也是连在一起的。 看到坐在那里的季鱼,陈青辙哼一声,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哼声引来不少人的注目。 虽然性别不同,然而季鱼和陈青辙的容貌让人一看就知道有血缘关系,都是如出一辙的美人,特别是陈青辙如今年纪不大,正是雌雄莫辨的少年郎,若他男扮女装,想必和季鱼更像了。 看到这对姐弟,不少人想起他们的父亲尚云霄,当年云京的第一美男子。 姐弟俩的容貌便是遗传了尚云霄。 只是尚云霄虽有惊世之貌、天人之姿,却是罪奴出身,先是靠着巫还山季家脱罪,入赘季家,成为季家的赘婿。 在妻子季澜去世后,他脱离季家,入赘到青羽陈家。 尚云霄亦与两个妻子先后诞下季鱼、陈青辙姐弟。 陈青辙见季鱼看都未看他一眼,当他是空气,更加生气,要不是陈青峰按着,只怕都要冲过来,直接怼到季鱼面前。 “青辙,你冷静点,这里不是咱们家。”他低声道,心里很是后悔。 早知道不应该答应姑母,带陈青辙出来的。虽然陈青辙的天赋确实很不错,可他年纪摆在那里,还没出师呢,性子又冲动,只怕会坏事。 在陈青峰按下陈青辙不久,偃月山庄的庄主总算到了。 偃月山庄的庄主姓月,月是皇族的姓,不过偃月山庄到底和云京皇室有没有关系,至今无人知晓。 看到月庄主的模样,许修珏等人俱是心中暗惊。 月庄主是坐在轮椅上,被管家推进来的。 他很瘦,和昨晚给他们开门的守门人差不多,都是皮包着骨,不过比守门人好一些,他身上尚有几分血气,魂火虽微弱,到底顽强地支应着。 其他除妖师已经见过他,对月庄主这模样倒是不吃惊。 月庄主看起来很虚弱,只能坐在轮椅上,印堂青黑,满脸疲倦,活像个只剩下口气的僵尸,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他先是对昨日到来的许家弟子和季家弟子表示欢迎,一脸歉意地表示,自己身体损耗严重,已不良于行,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寒暄完后,月庄主询问其他除妖师有什么发现。 每日他都会在这时候过来,问一问情况。 -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三个月前,偃月山庄怪事频发,先是庄里时常有人失踪,起初只失踪一两个人,不想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引起偃月山庄的警惕,也做了不少防范措施,可惜都没什么用,一个月内,庄内居然有半数的人失踪。 这些失踪的人有庄里的仆役,也有庄内的弟子,甚至还有月庄主的一双儿女。 不久后,众人很快又发现,他们身体里的血气莫名损耗,越来越瘦,尤其是月庄主,情况极其严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快速地吞噬他的血气。 这样的情况,不必想也知道,定是有妖邪作怪。 月庄主第一时间请了几位除妖师的朋友过来,想让他们帮忙除妖。 可惜都没什么用,反而这些除妖师也出现血气亏损的症状,开始暴瘦,且在山庄待的时间越久,血气亏损得越严重。 那些人不敢再停留,赶紧离开。 月庄主倒也想让家人和庄里的弟子离开,先保住他们的命再说。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只要是偃月山庄的人,都无法离开庄门半步,否则会暴毙而亡。 眼看着庄里的人失踪的失踪、暴瘦的暴瘦,甚至开始出现血气亏损而亡的人,偌大的偃月山庄的气息越来越诡异,月庄主实在没办法,只好向外界求救,许出丰厚的报酬。 接到消息的各个除妖师的势力看在丰厚的报酬上,纷纷派人过来。 四大家族也在受邀的行列,同时也想弄清楚偃月山庄到底是什么情况,有什么妖邪作乱,自然也派了各家的精英弟子过来。 最近这些天,不断有除妖师接连从各地赶到偃月山庄。 这些消息都是众人来之前就知道的,听月庄主询问,季鱼和许修珏等昨天刚到的人皆认真聆听。 可惜的是,在场的除妖师都摇头,表示没什么发现。 他们甚至不知道,到底作乱的是什么妖邪,又是怎么吞噬生人的血气,对方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无从寻起。 月庄主疲倦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看向陈家的弟子。 “陈大师可有什么发现?” 陈家弟子来此已有两天,他们的到来让月庄主很是欣喜,四大家族的弟子的实力还是让人认可的。 陈青峰同样歉意道:“没什么发现。”他的沉吟片刻,问道,“月庄主,不知贵庄可有一些隐藏的秘室或禁地之类的?” 月庄主愕然,“禁地?这自然是有,只是……” 他有些为难。 像偃月山庄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禁地,但作为山庄里的禁地,哪能敞开了让外人进去探查? 不说月庄主,就是其他人也纷纷看向陈青峰,不知他为何想探人家的禁地。 陈青峰坦然地道:“这两天,我等将偃月山庄里里外外探查一遍,明明处处有异,却处处无异,实在查不出什么,便想着是不是还有什么禁地或地下暗室之类的没查到,或许可以查查那些。” 这话也是在理。 不少人面上露出赞成之色,纷纷觑着月庄主。 若是真有禁地,他们想要进去,还得让主人家同意才好,以免触犯到什么禁忌。 月庄主左右为难,最后叹道:“如今偃月山庄已经变成这般,若是人都没了,偃月山庄也不过是一个空壳子,祖宗留下的规矩倒也没必要再遵守。” 然后告诉他们,偃月山庄的禁地,其实就是一个位于山庄之下的地下暗室。 他转头吩咐管家,待会儿带诸位除妖师前去地下暗室。 在场的除妖师听后面露欣喜之色,神色振奋不已。 若能尽快破除偃月山庄的困境,不仅有丰厚的酬劳,也不必再日日担忧自己体内的血气哪天就被那隐藏在暗处的妖邪吞噬。 月庄主的身体虚弱,说了会儿话就喘得厉害,精神也不好,管家让人将他送回房里歇息,亲自去拿了山庄的地图过来,将哪里有能通往地下暗室的暗道入口告诉这些除妖师。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偃月山庄的地下暗道和入口居然还挺多的。 “怎会有这么多暗道?”许修珏问。 管家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应该是当初建立偃月山庄时挖的,这些暗道都可以通向山庄里的地下暗室。 作为偃月山庄的禁地,以往除了庄主本人,其他人不得轻易入内。 又有人问:“这地下暗室有多大啊?” 这么多的暗道,都通向地下暗室,这规模也太大了。 管家仍是摇头,“我们庄主并未探查过,不好冒犯先祖,他也不清楚。” 除妖师们将地图上标记的暗道入口记下,然后开始行动。 四大家族的人也不例外,既然偃月山庄难得松口,自然赶紧去探查,以免错失良机。 如今四家大家除了玉浮崖的裴氏弟子未到,其他三家弟子都到来。 走出涛风院,许修珏看向季鱼,问道:“季师妹,可要与我等一同行动?” 那边的陈家弟子还没走远,正好听到这话,陈青辙转头看过来,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季鱼,直到季鱼拒绝,他才哼一声。 陈家弟子见状,都懒得说什么。 也不知道陈青辙为何对这同父异母的姐姐敌意如此大,每次提到她时,就像炮仗似的,暴跳如雷。 许修珏也不勉强,大抵人都有一种保护弱小的心,更别说这还是一个美人。 “如此,季师妹便小心,若有什么事,可以来寻我们。” 季鱼谢过他的好意,带着红绡朝另一处走。 ------------ 5 第 5 章 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下着绵绵细雨。 这场春雨似是没有尽头,如烟如雾笼罩着偃月山庄,为它披上一层朦胧轻纱。 整个世界湿漉漉的,潮湿的空气将人裹住,连衣物、肌肤都泛起潮意,心里不免生出几分躁意。 阴湿的天气令人烦躁,也令人心情晦暗。 季鱼撑着一把油纸伞,慢吞吞地走在偃月山庄之中。 偃月山庄的建筑以江南园林为主,亭台楼阁无不精巧美观,一花一景皆能入画,在春雨润泽下,更添诗情画意。 然而它实在太安静,为这幅美景添了几分衰败之意。 本应是万物生长,生机勃勃的春天,这里却让人感觉到了即将寂灭的气息。 红绡跟着季鱼,一路观察下来,只觉得偃月山庄说不出的诡异。 她开口道:“少主,听说偃月山庄如今活着的人已经没有多少,就算有,大多数都像月庄主那般,血气将无,魂火微弱,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就连除妖师也不知道怎么救治,只能暂时用炼制的丹药吊着他们的命。 是以偃月山庄才会给人如此死寂之感。 季鱼望着雨雾中的偃月山庄,远处的雨雾更密,只能隐约看到庄外山脉的轮廓。 被春雨润洗过的青山本应温柔多情,此时却呈现一种诡异的肃杀之气。 两人在雨雾中行走大半个时辰,来到山庄里一处比较偏僻的暗道入口。 从地图来看,偃月山庄的地下暗道极多,入口分布在各处。 其他除妖师都选择就近的暗道进去,如此是为省麻烦,也是想尽快寻出作乱的妖邪,将之解决,好得到偃月山庄的报酬。 暗道的入口在一处假山中。 若不是提前看了地图,知道这里有一个入口,根本寻不着,就算寻到,不懂入口的机关也无法进入,唯有强行暴力破坏。 只是这么一来,会毁掉暗道,同样无法进入。 红绡上前,打开入口的机关。 打开之法是月庄主让人提前告诉他们的,很快就打开暗道入口。 入口打开时,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从里面扑来,如附骨之疽,渗入骨髓,让人打了个冷颤。 红绡谨慎地探了下,发现里面没什么危险,方和季鱼一起进入。 暗道十分黑暗,弯弯曲曲的,明显往下蜿蜒。 知道要进暗道,红绡过来前就做了准备,找山庄的傀侍要了火把,将火把点燃,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照亮漆黑阴冷的暗道。 暗道里比上面还要阴冷,甚至那股诡异的气息也越发的浓烈,红绡提起警惕,随时准备应付从黑暗中出现的邪秽之物。 然而这一路走来,风平浪静,并未受到什么攻击。 不知走了多久,她们终于来到暗道的尽头,是一间暗室。 暗室的门紧闭,门上有偃月山庄的标志,旁边是一个机关门,倒不复杂,只需要转动就能打开门。 红绡道:“少主,您站远些,我来开门。” 季鱼嗯一声,往后退几步,叮嘱道:“红绡姐姐小心些。” 红绡转动门边的机门,石门发出颤动声,往一旁缓缓地移动。 石门打开时,瞬间一股幽冷的气息从室内涌出,似是一道邪风,刮起两人的衣摆,不待两人反应,便径自散开,消失不见。 红绡拿火把往里照了照,发现这是一间石室,里面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危险。 暗室另一头还有一条通道,不知道通向何方。 两人继续朝前走。 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暗室不少,然而都是空荡荡的,一看便知被废弃许久。 红绡有些疑惑,不知当年建立偃月山庄的月氏先人为何要在山庄下建立这么一个庞大的地下暗室。 这一路走来,弯弯曲曲的通道、接连不断的石室,都能窥见这片地下空间的规模之庞大。 而且,她们走这么久,居然都没有遇到其他的除妖师。 不久后,两人听到前方响起些许动静。 季鱼目光微动,说道:“过去看看。” 红绡应了声,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眼观八方,随时警惕暗中来袭的危险。 两人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通道,来到一处类似地下宫殿的地方。 高大粗壮的石柱,擎向上方,一根根排列而去,石柱上缠绕着古怪的凶兽浮雕,每一个皆狰狞丑陋,不像人间之物。 这里的视野开阔,能看到尽头处有一座祭坛。 此时有不少除妖师都站在祭坛前。 季鱼和红绡走过去,一眼便看到祭坛上有一套女子的嫁衣。 嫁衣的色泽暗沉,上面落了不少灰尘,像是尘封在此多年。它看着平平无奇,就像被人随手搁置在此地,上面并无异常气息。 并不是什么凶物,亦未沾染上污邪秽气。 在场的除妖师拧着眉,盯着祭坛查看。 这祭坛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同样布满灰尘,被废弃许久。 他们谨慎地探查了一遍,没能探查出什么,地宫里也是空荡荡的,祭坛和嫁衣看着都是寻常之物。 未能发现什么,大多数除妖师抱怨起来,然后离开此地,继续去其他地方查看。 季鱼站在祭坛前,盯着那套嫁衣。 随着周围的人离开,许修珏也注意到季鱼的身影,走过去道:“季师妹,你也在啊。” 季鱼朝他颔首,唤了一声“许师兄”。 两人交流了下,发现彼此一路行来,都没遇到什么事,显然这地下暗室并没什么危险。 同样,也没什么发现。 许修珏拧眉道:“我总觉得不太对。”见季鱼望过来,他又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这偃月山庄处处都不对,却又看不出哪里不对。” 自从进入偃月山庄后,他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不仅是他,其他人也是如此。 但要说哪里不对,却没人能说得清。 这也是棘手的地方,越是探不到源头,证明那作乱的妖邪越难对付。 许修珏还要去查看其他地方,和季鱼说了几句,便带着许家弟子离开。 不一会儿,周围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 季鱼又看了一眼祭坛上那件布满灰尘的嫁衣,也带着红绡离开。 整整一日,众人在偃月山庄的地下暗室里都没什么收获。 当然也是有收获的,除妖师们将所有的暗道和连通的暗室都探查过,然后绘制成一份地图。 当成图时,终于看出些问题。 陈青峰失声道:“这分明就是仿制龙泉地宫所建。” 龙泉地宫? 瞬间在场所有除妖师都想起这龙泉地宫是什么地方。 它是二十年前,在龙泉山下出现的一座地宫,沉睡在龙泉地宫里的一具千年尸妖苏醒,给人间带来巨大的灾难。 后来经历一场恶战,除妖师们付出极大的代价,终于将那妖尸封印。 其中,四大家族的季家众多优秀的除妖师便在这场恶战中陨落,导致季家如今人才凋零,甚至季家少主季鱼会从小体弱多病,也因当年她的母亲季澜怀她时上战场,不慎染上尸毒,导致她早产。 想到这里,不少人朝季鱼看过去,连陈青辙都不由看她,脸上的神色说不出的古怪。 面对众人的注目,季鱼的神色平静,淡然处之。 她坐在那里,身姿依然是端正优雅的,像云京那些贵族世家精心培养出来的贵女,一举一动,清逸优雅。 美则美矣,就是不像除妖师。 季鱼坐了会儿,便以身体不适离开。 在场的人也体谅她,知道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今儿还坚持在去偃月山庄的地宫探查了一天,累也是正常。 ** 回到客院,刚进门季鱼的身体便晃了下。 红绡时刻注意着她,第一时间扶住她,将她扶到铺着宝蓝色云龙捧寿褥子的罗汉床坐下,担忧地问:“少主,您怎么样?” 季鱼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头微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见状,红绡心口发紧,赶紧取出一个白玉瓶子,从里面倒出一颗血红色的药丸,服侍她吞下。 好半晌,季鱼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染湿了鬓角。 她小声地说:“红绡姐,我好多了。” 红绡见她虚弱得近乎破碎的模样,心疼又心酸,拿帕子给她拭去冷汗,想说咱们离开这里算了,却又知道少主定然不会同意的。 她们此番前来,是为偃月山庄的报酬,里面有季家需要的东西。 最后只叮嘱她,让她定要好生保重身体。 季鱼弯眸浅笑,温声道:“红绡姐放心,我还想活得长长久久的,陪着祖母和你们呢,定会保重身体的。” 这话让红绡勉强地笑了下。 天色暗下来后,红绡伺候洗漱过的季鱼上床歇息。 红绡叮嘱道:“少主好生歇息,今儿我在这里守着你。” 她手持佩刀,在床前的脚踏大马金刀地坐下,大有镇在此地,不让妖邪入侵的意思,以免打扰到她歇息。 不管是什么妖邪鬼物,皆不得伤害她的少主。 季鱼忍俊不禁,故意说:“红绡姐,你也去歇息罢,你家少主还没有废物到需要你寸步不离的程度,会显得我很没用。” “胡说,少主哪里没用。”红绡急了,但她是个嘴拙的,又不知道怎么说。 最后季鱼还是将她劝到外间的榻上歇息,不必一整晚守着。 ** 这一晚,季鱼又被拉入梦境里。 她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双眼迷离而呆滞,视野里一片宛若渗着血的腥红,晕染着整个世界,让她无法看清楚周围。 直到那片朦胧的血红渐渐地散开,视野变得清晰,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处女子的闺房之中。 这时,一张僵硬青黑、布满黑色皱纹的老僵尸脸怼到她面前。 这是一个穿着很喜庆的僵尸老妪,正在为她整理身上的衣服,季鱼看到她的指尖处是又尖又长的黑色长指,堪比千年僵尸,若是不慎被划一下,就算是除妖师也难逃一死。 季鱼的心脏微微一缩。 然而面上,她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像是丝毫不知面前的是一个已经是尸妖级别的恐怖邪秽。 僵尸老妪给她整理好衣物,扶着她到一旁坐下,然后捧来凤冠为她戴上。 季鱼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袭嫁衣。 甚至这嫁衣和今天在偃月山庄的地下宫殿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 6 第 6 章 季鱼愕然地看着身上的嫁衣,视线缓缓地转到屋子里。 室内是一片极为喜庆的大红色,然而这样的红,让人无端联想到血液流淌时的腥红,充满不祥,甚至周围的器具,也不是正常之物,而是一种散发着阴邪之气的冥器。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即将成为一场冥婚里的新娘子。 季鱼知道,有些妖邪之物喜欢将生人的魂魄拉入阴冥之地,让其作为新娘或新郎之一,与其举办冥婚。 一旦礼成,生成婚契盟约,妖邪便可将其魂魄吞噬,夺其性命。 只是…… 季鱼慢慢地转头,看向守在屋子里的僵尸老妪。 是什么样的冥婚,能让一个尸王级别的恐怖邪秽作为喜婆镇在此地?连一个喜婆的等级都如此可怕,那新郎会是谁? 僵尸老妪始终是一副喜庆的模样,只是在那张青黑的僵尸脸上,说不出的诡异阴森,连室内燃着的喜烛都像是扭曲的鬼物。 她时不时为季鱼整理身上的嫁衣,为她戴上各种金银珠宝饰物,每一件都是散发着森然阴气的冥器,将她装扮得极为美丽。 直到外面响起一阵热闹的锣鼓锁纳声,透着一种阴冷森然的喧嚣,震耳欲聋,令人惊悸。 僵尸老妪满脸喜庆地给季鱼戴上红盖头,扶着她起身。 季鱼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双脚像是踩不到地,无法脚踏实地,如同一个被人摆布的傀儡,由着僵尸老婆子搀扶出去。 季鱼被送上了花轿。 她浑浑噩噩地坐在花轿里,手里捧着一柄金镶玉的冥器,手指动了动,想要扯下头上腥红的盖头,却被无名的力量制止,始终无法抬手。 现在的她是一个出嫁的新娘子,即将参加一场荒唐的婚礼。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似转瞬过去。 花轿停下来,季鱼被扶下花轿。 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在这喜庆的热闹中,又透着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隔着红盖头,季鱼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情景,能感觉到无数强大的妖诡阴邪之气聚集一方,它们为这场婚礼而来,为它庆祝,每一个都真心实意地嚎叫着。 其中有一道最恐怖的气息,似高高在上的鬼神,冷漠地俯视世间,又似幽冥深处的主宰,镇压世间一切阴诡邪物,令其恐惧臣服。 季鱼感觉到有什么可怖的强大存在朝她靠近。 她应该害怕、恐惧的,本能地畏惧那未知的强大存在,然而恐惧未起时,她的思绪开始变得混沌,再也无法维持清醒。 手里被塞了一根红绸,红绸的另一头,落在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里。 满目腥红的世界闹哄哄的,她听得不甚清晰,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婚礼。 “送入洞房——” 随着这道尖利阴森的声音响起,无数的喧声袭来,那是鬼哭狼嚎的尖笑声,新鬼笑旧鬼哭,为着这场浩大的婚礼祝贺。 红绸那边动了动,季鱼机械地跟着走,大红色的嫁衣裙摆晃动,如同流动的鲜血。 周围的喧闹渐渐远去,随之变得安静、寂然。 她安静地坐在铺着大红喜被的婚床上,戴着凤冠,蒙着红盖头,等待着她的新郎。 一只肤色苍白、骨节修长匀致的手掀开她头上的红盖头。 季鱼缓缓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眸望向站在面前、一袭大红色喜袍的新郎官。 这是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男人,无法用语言形容,他的五官像天道赐予人间的礼物,极其昳丽,近乎妖异。 他的唇角含笑,一双黑得没有光泽的眼眸凝望着她,甚至倒映不出她的身影。 “娘子。”他柔声唤道。 季鱼恍恍惚惚地看着他,嘴巴张开,听到自己的声音:“夫……君。” 红袍男子脸上的笑容越发温柔,握住她的手。 被那只手握住的刹那,一股极为阴冷幽寒的气息袭来,让季鱼浑噩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只是这几分清醒,在男子幽暗的眼眸注视下,再次溃散,意识被深深压住。 男子握着她的手,柔情蜜意地将她拉到怀里。 季鱼乖巧地倚靠着他,被那具阴寒的身体冻得直哆嗦,嘴里喃喃地叫着“夫君”。 他低头,用力拥紧她,“娘子,你很冷吗?” 季鱼只是往他怀里缩,一边叫着:“夫君,好冷……” 生魂离体,如何受得住这般强大的妖邪的本体幽寒阴邪之气,然而她的神智浑噩,被动地依靠着她的“夫君”,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暖意。 男子越加温柔,用一种近乎喃语的声音说:“真可怜……” 可怜什么? 季鱼茫然地看着她的“夫君”,依恋地蹭着他。 这样的举动显然取悦了他,笑意从他的眉稍眼角流露,本应该是无双的温柔,却又透着森然鬼气,妖诡恐怖。 他的嘴里说着“可怜”,柔情蜜意地低头,吻从她的额头往下。 冰冷阴寒的吻迫得她不得不抬头,承受着这可怕的怜爱亲昵,直到那吻落到唇边时,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娘子。”他又唤了一声。 季鱼只是迟疑片刻,便乖巧地仰着脸,由着她的“夫君”怜爱。 苍白细瘦的手下意识揪着他的衣襟,嘴里发出可怜的喘息声,指尖渐渐地收紧,泛出几分瑰丽的嫣红色。 屋内静悄悄的,不知何时,外面的喧嚣消失了,新房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空间,不受世间纷扰。 案上的大红色喜烛燃烧着,一夜未熄。 ** “少主?少主?少主……” 红绡焦急地唤着,小心翼翼地推着床上的女子。 她睡得并不安稳,眼皮不断地颤动着,纤长的黑色睫宇宛若衰微的蝶翼,无力地颤抖,双手用力地揪紧了被褥,手背上手筋毕露。 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清醒。 那张终年苍白的脸庞,突然浮现暧昧的晕红,眼尾染上一抹玫红色,似是在承受什么激烈的情绪。 红绡急得不行,不知道少主在梦里经历什么,居然一直唤不醒。 虽然很想将她叫醒,但她也不敢多作什么,生怕自己插手,让她在梦境之中受到重创。 最后没办法,红绡取出三支线香,又翻出香炉,将点燃的线香插在上面。 线香点燃,三缕轻烟袅袅而升。 似是受什么指引,轻烟朝着窗外而去,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之中。 红绡一边关注床上的少主,一边盯着轻烟消失的方向,手中握着佩刀,警惕着周围。 直到线香燃到尽头,季鱼终于睁开眼睛。 此时她已经是浑身大汗涔涔,汗水沾湿她的鬓发,黑色的发丝有几根黏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少主,您醒啦!”红绡惊喜地道。 季鱼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红绡赶紧倒了杯温水服侍她喝下,确认她的身体无碍,总算松口气。 突然,红绡注意到,少主那双水润的眸子里,染上几丝妩媚的春情。 那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再次定睛看过去,发现床上的人的双目已恢复清明,什么春情皆消失不见。 难道是她看错了? 红绡问道:“少主,您做了什么梦?” 季鱼倚坐在床上,神色有几分迷茫,“不记得了,好像参加一场婚礼……” “难不成是冥婚?”红绡紧张地问,“您的身体可有什么不适?您的生辰八字有无异样?” 若是与妖邪订立婚契盟约,生辰八字会有所变化,必须尽快解决婚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季鱼掐算了下,然后摇头。 见状,红绡松了口气,说道:“先前我发现偃月山庄邪气弥漫,恐有大变,便进来想唤醒您,谁知您一直未醒……” 季鱼闻言,抬头望向窗口那边,仔细聆听。 此时天地之间寂静无声,连那沙沙的春雨声皆消失不见,只有无尽的诡静和阴森,无边的黑暗笼罩着偃月山庄。 整座山庄,似乎已无生人,只有冲天的邪气肆无忌惮地蔓延,将一切吞噬。 她们所在的屋子里,成为一个与世隔绝之地。 季鱼微微拧眉,那般恐怖的邪气,十分不正常。 她披衣起身,来到窗边,将窗推开。 果然,窗外是一片无尽的黑暗,黑暗之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无声的喧闹袭来,又被无形的屏障阻隔。 ------------ 7 第 7 章 凡人的肉眼无法穿透那片浓郁的黑暗,亦无法窥探黑暗中的真相。 季鱼只是沉思片刻,便决定离开房间,进入其中探查。 红绡很担心,说道:“少主,要不您在此歇息,由我过去探查。” 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显然室内暂时是安全的,正好可以让她家少主在这里歇着,她实在不放心让她出去冒险。 季鱼无奈地笑了下,温声道:“红绡姐,外头不知道什么情况,若你离开了,留我一个人,届时屋里不安全,我岂不是也危险?不如咱们一同出去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红绡不好再说什么。 她倒是想不如两人都待在屋子里,以不变应万变。但她也知道,偃月山庄作乱的妖邪好不容易露出端倪,让少主不去探查是不可能的。 季鱼穿好衣物,取出两条红绳,细长纤白的手指绕着红绳捻了捻,然后取出两颗一大一小的金珠,手指灵巧地将之系在红绳上。 系好后,她将系着小金珠的红绳递给红绡,另一条红绳系在自己手腕。 红绡将之系好,叮嘱道:“少主,等会儿无论遇到什么事,您别逞强。” 季鱼嘴里应下。 红绡不太放心地看她一眼,总觉得她应得越爽快,看着越乖巧,越是不听话。 两人系好金珠红绳,便一起出了门。 门外的黑暗铺天盖地,浓郁深沉,似是一道分界线,将室内室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季鱼没有犹豫,一脚踏入门口处弥漫的无尽黑暗之中。 - 季鱼睁开眼,脑袋有些晕眩,神智开始混沌起来,不过很快就在身体熟悉的痛意中清醒,她的神智恢复清明。 她抬眸,看向前方夜色中的亭台楼阁。 屋檐廊下四处挂着大红色的灯笼,一路迤逦若长龙,照亮这片天地。 季鱼认出,这里是夜晚时的偃月山庄。 她往其他地方看了看,此时的偃月山庄灯火通明,远处隐隐传来喧闹声,还有锣鼓和唢呐声,似是在举办什么喜事。 转头没见到红绡的身影,倒也不意外,季鱼朝着那边的喧闹声走去。 随着她的前行,喧闹声越来越盛,季鱼发现,应该是在山庄的前院正厅那边。 周围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都是偃月山庄的仆人,他们的穿着打扮十分喜庆,忙碌地穿梭。 季鱼拦了个仆人询问:“不知贵庄可是有喜事?” 仆人满脸笑容,“正是,今儿是我们少庄主成亲的大喜日子。我们庄主心里高兴,少庄主终于要成亲了,很快就会有小主子出生,偃月山庄也算是后继有人。” 少庄主? 季鱼若有所思,偃月山庄的庄主有一双儿女,不过这双儿女早已失踪,不知生死。 就是不知道,现下这成亲的少庄主是不是月庄主的儿子月少华。 季鱼朝着前院的正厅走去。 婚礼在正厅举办。 正厅里的人非常多,除了偃月山庄的人外,还有不少来参加婚礼的客人。 当看到坐在宾客席位上的那群客人时,季鱼神色微敛。 这些客人……正是被邀请来偃月山庄除妖的除妖师,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季鱼甚至还看到先前不见踪影的红绡,亦是以客人的身份坐着,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像是真心实意地为即将到来的婚礼高兴。 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 因为不仅是红绡,其他的除妖师都一样,满脸喜庆的笑,高高兴兴地等待着婚礼到来,为新人送上祝福。 季鱼的目光转到正厅上首位置,发现偃月山庄的庄主夫妻俩坐在那里,同样是满脸喜色。 而且,这里的月庄主看起来很正常,身强力壮,不像白天时的虚弱。 一时间,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记忆颠倒,那些关于偃月山庄出事的记忆是假的,现在这个才是真的? 季鱼用力地掐住红绳上的金珠,维持清醒。 好半晌,眼前的一幕依然没变。 她的眸色压得极沉,眉宇间一片冷色,抬步朝红绡走过去。 看到她,红绡高兴地说:“少主,您来啦,快过来坐,婚礼很快就开始了。” 季鱼盯着红绡半晌,确认是她本人,没有被妖邪附体,只是被鬼迷了心窍。 她问道:“什么婚礼?” “自是偃月山庄的少庄主的婚礼。”红绡诧异地看她,“少主,您忘记了吗?咱们此次前来偃月山庄,便是为了参加少庄主的婚礼。” 季鱼:“……” 她又掐了下红绳上的金珠,神色变得沉凝。 这时,外头响起鞭炮声,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红绡一边往外张望,一边高兴地说:“少主,婚礼就要开始了,新郎新娘马上要来了。” 这模样,就像期盼着新人出现的宾客。 随着她的话落,果然看到一群人簇拥着新郎新娘进来。 新郎一身喜庆的大红色,气宇轩昂,春风得意,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的新娘。 新娘穿着一袭嫁衣,戴着红盖头,被喜娘搀扶着。 季鱼盯着新娘,新娘身上的嫁衣和白天时在偃月山庄地下暗室里见到的那套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新娘子的胸是不是太平了?平得像男人似的。 随着新娘款款走过,季鱼一直盯着新娘,手指微动。 婚礼热热闹闹地进行着,等到礼成,司仪嘹亮的声音喊着:“送入洞——”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一道疾风吹过,将新娘头上的红盖上掀开,露出新娘美丽无双的面容。 瞬间,整个世界无比的安静。 那刻意营造出来的虚假浮夸的热闹如潮水般消失,甚至连灯火中的偃月山庄也进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那些原本正在笑的宾客的脸庞变得僵硬,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眼里浮现惊骇和后怕之色。 特别是被吹开了头盖的新娘,浑身都在发颤,脸色发青。 季鱼看到这一幕,并不意外,反而唇角勾了勾。 她的手指微动,散去指尖的法力。 新娘正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眼里的惊惧害怕转变成愤怒,朝她怒目而视,要不是情况不对,只怕早就朝她扑过来,撕烂她脸上嘲讽的笑。 好半晌,上首位置的月庄主阴森森地开口:“干什么呢?继续啊,我儿的婚礼可不能中断。” 这话落下,现场又恢复热闹。 只是宾客们再也无法像先前那般笑,气氛变得十分诡异。 司仪再次高喊:“送入洞房——” “不——”新娘激烈地挣扎起来,羞愤无比地喊着,“我不要洞房,我是男人!” 然而旁边的两个喜娘用力地钳着他,力大无穷,让他根本无法挣脱。 新娘的举动让现场的气氛再次变得静默,除了宾客,所有人都盯着新娘,他们的目光阴森森的,脸上虚假的笑和刻意营造的热闹消失。 月少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里问:“娘子,为何不与为夫洞房?” 新娘羞愤大喊,“我是男人啊!” 月少华说道:“男人也可。” 新娘:“……” 除妖师们:“……” 眼看着新娘要被两个喜娘钳制着送入洞房,那边的陈青峰等人终于出手。 几道法器袭来,击中两个喜娘,她们尖叫一声,化作一道青烟消失。 新娘也趁机跑开,却不想被月少华伸手捉住,他紧紧地钳住新娘,声音阴冷:“娘子,你要去何处?我们还没洞房。” 新娘都要崩溃了,他都说他是男人,这家伙为什么还要执意娶他,难不成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可他没有断袖之癖,也不想嫁给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妖邪的男人,和他洞房。 面对他的崩溃,月少华说:“娘子天人之姿,我心甚悦。” 新娘闻言,总算明白为何自己一个男人会被挑中成为新娘,他崩溃地说:“什么天人之姿?那边不是有一个更好看的吗?” 他的手指向季鱼。 瞬间,所有的目光落到季鱼身上。 季鱼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被他指着也不在意,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红绳子上的金珠。 红绡倏地站起,喝骂道:“陈青辙,闭嘴!” 陈青峰等人心里也喊糟糕。 陈青辙已经被逼嫁一个男人的事搞得崩溃,哪里还有理智可言,奋力挣扎着说:“她是女的,长得比我一个臭男人更漂亮,你赶紧选她啊!” 月少华果然放开他。 偃月山庄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季鱼身上,黑漆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显然已经选定她为今天的新娘。 许修珏等人暗暗心急。 若是季鱼被盯上,以她的身体的情况,只怕受不住…… 便见两个喜娘出现,伸手要捉住季鱼。 红绡抽出佩刀,朝喜娘挥过去,刀光泛起一道灵光,喜娘化作青烟。在她欲斩下第二刀,一道不知从何处袭来的红袖阻止她,那红袖缠住佩刀,将红绡往后甩过去。 同时有更多的红袖铺天盖地而来,将红绡困在其中。 不仅是红绡,在场的除妖师纷纷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红袖困住,动弹不得。 季鱼被重新出现的两个喜娘捉住,带到正厅中央。 她的目光扫过被从承尘落下的红袖捆成粽子的陈青辙,居然还有心情说:“真可惜呢,这婚礼差一点就成了。” 满脸遗憾之色,仿佛陈青辙没能嫁给月少华让她很是失望。 陈青辙目眦欲裂,咆哮道:“季鱼!” 不过,等看到喜娘取来嫁衣为季鱼套上,他又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大笑:“这下轮到你了,等会儿你也要变成一个鬼新娘……” 季鱼实在懒得搭理他,被喜娘套上新嫁衣时,她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好像前不久她刚穿上嫁衣…… 还未等她想清楚,屋外猛地响起一道惊雷,宛若晴天霹雳。 雷声响起时,是首位置的月庄主等人面露恐惧之色,月少华下意识后退几步,喜娘也松开了对季鱼的挟制。 无数的黑色丝线从门口疾来,黑丝坚硬无比,所过之处,横扫一片。 那些“人”纷纷尖叫,所有被黑丝攻击的“人”都化作一阵青烟消失,连带着束缚除妖师的红袖也化作漫天碎布。 霎时间,偌大的厅堂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那群除妖师。 除妖师们顾不得那些消失的“人”,警惕地盯着门口,甚至有人紧张得不觉吞咽口水,屏住呼吸。 他们能感觉到,门外有极其强大的存在,应是那黑丝的主人,能瞬息间将这一屋子的妖邪除去,并非一般存在。 在众人的注目中,一道穿着绯红锦衣的身影缓缓而入。 ------------ 8 第 8 章 来人的身量极高,一袭绯红色锦衣,阔步而来。 绯色的衣摆在半空中掀起一道绯丽又凌厉的弧度,每走一步,迫人的气势迎面而来,令人本能地不敢直视。 屋里的除妖师的身体紧绷到极点,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不过须臾,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打湿,汗涔涔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就连先前被四面八方的红袖所困时,都没让他们如此绝望。 他们本能地感觉到恐惧,却又不知道在恐惧什么,恐惧中又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畏怯,几欲俯首臣服。 直到来人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朝着室内唤了一声:“娘子。” 娘子? 所有的紧绷、绝望、惊惧、畏怯和臣服等念头突然如潮水般,悉数退去,那压在心底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沉重跟着消失。 所有的负面情绪消散,这时,他们终于看清楚来者的模样。 这是一个容貌极为出色的男人,那张昳丽之极的脸庞,宛若女娲娘娘最用心的作品,超出世人对美好的想像极限。 只是这般惊世无双的美,却不是降落尘凡的谪仙人,反倒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妖异,张扬的绯色锦衣如血般刺激着众人的眼球,眼睛突然生疼起来。 然而,没有人因此闭上眼。 他们面上带着困惑,不知道他叫的是谁,这里谁是他的娘子? 众人迟钝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到站在正厅中央的季鱼和陈青辙这对姐弟身上。 由于刚才的事,此时姐弟俩都穿着嫁衣,作新娘子打扮。 陈青辙的年纪还小,正是雌雄莫辩的时候,身条纤细,当他穿上这袭嫁衣时,说他是少女也不为过,就是这胸平了点。 姐弟俩站在一起,原本七分相似的脸,现在越发相似,几乎以为这是一对姐妹花。 大概是受到先前的婚礼影响,现在见他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叫“娘子”,一时间居然有人想歪,以为他叫的可能是陈青辙。 陈青辙的脸瞬间就青了,暴跳如雷:“你叫谁呢?谁是你娘子?!!” 想到先前差点被逼着嫁给一个死鬼男人,现在他是听不得有雄性非人存在朝自己叫“娘子”这种话。 男人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陈青辙的呼吸一窒,脸色发白,身体宛若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碾碎,浑身剧颤,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嘴角溢出一丝血渍。 他这一退,只有季鱼站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那群除妖师惊疑不已。 这人到底是谁?好生可怕的力量,看陈青辙的反应,像是受了不轻的伤。 季鱼也看着他,明明她不认识他,不知为何,心口悸动得厉害。 那熟悉的悸动和痛楚,让她差点站不稳。 某些被封锁在梦境中的记忆泄露了几分端倪,恍惚间,她仿佛看到自己披着一身嫁衣,被一个尸妖级别的可怕老婆子扶上花轿…… 在她恍惚时,男人已经信步来到她面前。 他的唇角含笑,那双漆黑得没有丝毫光亮的眼眸专注地凝视她,声音温柔而多情,“娘子,你来此,怎不与为夫说一声?” 季鱼:“……你谁?” 谁是你娘子? 男人轻笑一声,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边的碎发,神色越发的温柔。 季鱼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然而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心口的悸动让她下意识想要靠近他,理智又硬生生地制止。 理智和本能拉扯,她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缩在衣袖下的手指用力地掐住红绳上的金珠。 “娘子,我叫江逝秋。”男人温柔地说,“你别再忘记了,我会伤心的。” “江逝秋?” 季鱼迷茫地看着他,这名字明明很陌生,在听到的刹那,心口开始烫得厉害。似是曾经有一个人,在她心口一遍一遍地烙下“江逝秋”这个名字,只是听到就无法控制。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 “江逝秋?你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陈青峰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经他这一说,好像恢复了某些记忆,在场的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人间不平,妖魔鬼怪四处作乱,唯有除妖师可除之,护卫人间安宁。 除妖师的势力有很多,民间以许季陈裴四大家族和除妖盟为主,朝廷则设有镇妖司,其中又以皇城镇妖司的实力最强。 历年以来,能担任皇城镇妖司指挥使之人,无不是实力强大的除妖师。 “江逝秋”这个名字,瞬间便在这群人心中有了一个强者的印象。 此时再看江逝秋,他身上穿的那一袭绯色锦衣,腰系白玉蹀躞带,正是镇妖司指挥使的正服。 “原来是江大人。”众人客气地行礼。 朝廷和民间的除妖师之间泾渭分明,私底下矛盾不少,彼此互相防备。不过到明面上,朝廷镇妖司统领所有除妖师,可以调动各处除妖师,有监督之责,众人面上还是要给几分薄面。 季鱼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是江逝秋吗? 她怎么记得,指挥使应该是江朝山?这江逝秋又是打哪里来的?可看在场的人,居然丝毫不怀疑,甚至连红绡都是如此,她十分了解红绡,哪能没注意到红绡原本紧绷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下来。 不仅是红绡,所有人对江逝秋的身份深信不疑,十分信任。 季鱼眸色微深,她并不觉得有人会对自己隐瞒这些消息,或者自己平时忙到忘记,连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是谁都不清楚。就算有新的指挥使上位,没道理人人都知晓的事,自己却不知。 江逝秋…… 未等季鱼思索清楚,突然有人说:“对了,江大人,你与季少主……” 众人想起先前江逝秋朝季鱼叫“娘子”这事。 江逝秋一双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季鱼,唇角的笑容越发的柔情蜜意,温柔地说:“我与阿鱼成亲了,阿鱼是我的娘子。” 那人神色恍惚,然后点头:“……啊,对对对,前些日子,江大人确实与季少主成亲了,我等还去喝过你们的喜酒呢。” 其他人脸上的神色也由怀疑到肯定。 季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发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微微发颤,心口的疼痛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又是鬼迷心窍。 或是更可怕的某种妖邪迷障蒙蔽,甚至能将人的记忆和认知都改变? 在场的除妖师,大部分都是各个势力培养出来的精英弟子,能力极强,可此番看他们的模样,对江逝秋的话丝毫不怀疑。 在他们的认知里,江逝秋便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同时……也是她季鱼的夫君,她与他前些日子刚成亲。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纤瘦单薄的肩膀上。 “阿鱼,你身体不舒服吗?” 季鱼看着那只手的主人,他的肤色是一种冷白色,并不过分苍白,甚至还有温度,比她的体温高多了,也比她更像人。 他垂眸看她,目光专注到让人心悸。 身体的虚弱和剧痛让季鱼的反应变得迟钝,在他伸手揽住她时,她喃喃地说:“我……没什么事。” 她的眼角余光瞄见红绡担心的模样,但她并未像平时那般,第一时间上前。 季鱼心里又有一种笃定,此时在红绡心里,江逝秋是她的夫君,是可靠之人,有江逝秋在,她很放心。 这个猜测让她心中又是一沉。 心中强烈起伏的情绪,让原本就羸弱的身体越发破败,季鱼将涌到喉咙的腥气咽下,掩嘴咳了几声。 她已经习惯了身体无时无刻肆虐的痛,越是疼痛,越是清醒。 正是太过清醒,让她清醒地知道面前的这个叫江逝秋的男人的古怪。 可她连他是人是妖、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更不用说在场的所有除妖师,除了她外,都陷入迷障之中,意识被蒙蔽。 “娘子,很难受吗?”江逝秋脸上的笑意敛去,面露心疼之色。 季鱼垂眸,不知道说什么。 她的身体僵硬如石,疼痛在体内肆虐,连抬根手指都困难,更不用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和能将所有天师的正常意识蒙蔽的存在对峙。 见她不言,他也没在意,突然探臂,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呼吸微滞,并未挣扎,安静地倚在他怀里。 许是这副乖顺的模样取悦了他,她听到男人的轻笑声,那声音极为悦耳好听,低低沉沉的,充满柔情怜爱。 季鱼已是强弩之末,体内无处不在的剧烈疼痛让她的意识濒临溃散。 最后的意识里,她听到男人对那群除妖师说:“阿鱼的身体不舒服,我先带她去歇息……” 季鱼无力地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心里生出几分喟叹,不知这一次,自己还能不能幸运地醒来。 ------------ 9 第 9 章 季鱼又梦到小时候的事。 她出生时,母亲季澜力竭而亡,可以说,她的命是用母亲的命来换的。 龙泉地宫的千年尸妖肆虐人间时,所有的除妖师都上了战场,她的母亲季澜是一位强大的除妖师,作为季家的家主,也上了战场。 那时候,母亲已经怀孕五个月,不慎中了尸毒,后来尸毒虽然压制下去,却影响到腹中的胎儿。 母亲为了让她能顺利出生,硬生生地耗尽自己的生命。 季鱼出生后,尸毒亦影响到她的身体,使她从小体弱多病,形同废物。 虽是如此,季家并未放弃她,反而倾尽所有,拽着她残破的身躯,护她长大。 小时候尸毒发作时,季鱼总会疼得整宿睡不着。 有时候疼得迷迷糊糊时,她会听到祖母和管家贵姨说话。 “……老太君,真要这么做吗?少主还这么小……”贵姨的语气满是担忧和不舍。 祖母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并不真切:“正是她还小,我才要这么做,只要能让我的阿鱼平平安安长大,我愿意赌一把……” “可万一诅咒……” “这也是她的命。” “……” 季鱼睡得不安稳,她想问祖母,什么诅咒? 祖母温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脑袋,声音温暖而慈爱:“乖孩子,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季鱼喃喃地叫了一声“祖母”,想要抓住祖母的手。 她抓住了那只手,可是并非印象中那般温暖,反而阴寒森冷,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昏暗的光线从窗棂倾泄而入。 季鱼迷茫地睁开眼睛,看到床前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红绡……” “娘子,是我呢。” 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声音里蕴着柔情蜜意,如同一个深爱着妻子的男人,正深情款款、温温柔柔地与妻子说话。 纤长的眼睫轻颤,季鱼的双眼瞬间睁大几分,眼中的迷茫退去。 她看清楚守在床边的男人。 他身上依然是那袭皇城镇妖司指挥使的正服,鲜艳夺目的色泽,浓烈张扬,昏暗的光线亦未能遮掩它艳丽的色泽,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季鱼说不出话来,目光与男子那双漆黑的眼眸对上,他朝她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满眼都是她。 “娘子,你醒啦,可有哪里不舒服?”他嘘寒问暖,将自己代入“夫君”的角色。 作为他的“娘子”,季鱼并不想说话,心中的防备有增无减。 她的手还在他手心里,这只手并不阴冷,反而很是温暖,温暖到令人贪恋这样的温度。 直到他再次温柔询问,季鱼垂下眼眸,恹恹地说:“还好。” 看她这模样,江逝秋叹了口气,很是无奈:“娘子,若有不舒服便要说出来,别总是憋在心里,为夫会心疼的。” 季鱼不置可否。 七情六欲是人与生俱来最宝贵的财富,也是人得以活着的证明。 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会有“心疼”这种属于人的情感吗? 江逝秋见她嘴唇干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将她扶坐起来,让她靠着自己,给她喂水。 他做得很自然,也很细心,生怕弄疼了她。 好像他就是她的夫君,照顾她成为一种习惯,照顾得很仔细。 季鱼默默地喝着水,平静的面容下是萦绕不去的茫然不解。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次可能无法再苏醒,就算能苏醒,面临的也是被妖邪控制的下场。对于除妖师而言,一旦被妖邪控制,逃生的希望非常渺茫,更不用说“江逝秋”的强大。 面对死亡,季鱼并不惧怕。 从懂事伊始,了解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她就随时做好死亡的准备。 正如这次,如果她不幸死了,她并不觉得有甚可惜,或许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拿到季家需要的东西。 可这会儿,她不仅好好地活着,还被塞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夫君”,这“夫君”还似模似样地照顾她,对她一片深情。 她差点都要信了。 要不是身体无时无刻弥漫的疼痛让她保持绝对的清醒,或许她应该也像其他人一样,欣然地接受这位名叫“江逝秋”的夫君,陷入他营造出来的美好假象中。 喂她喝完水,江逝秋将她扶起。 红绡端着洗漱用具进来,满脸笑容地看着他们,见江逝秋在这里,她也没抢着伺候她洗漱,反而满意地退离。 季鱼:“……” 季鱼麻木地仰起脸,让他用绞干的柔软巾帕给她擦脸。 脸庞上被巾帕覆盖的温润触觉,无比的真实。 直到他拿过衣物,要帮她穿上时,季鱼麻木到平静的脸庞终于露出些许挣扎之色,“不、不用,我自己来。” 江逝秋定定地看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人时,让人压力培增。 季鱼垂眸,僵硬地避开他的视线,只是眼睛可是避开,身体却避不开,除妖师的五感太敏锐,无法忽视那落在身上的视线。 太过炙热,充满……占有欲。 在季鱼实在受不住,担心是不是惹恼他时,男人的声音响起:“娘子,你这样太让为夫伤心了。” 声音里满是无奈,并没有因此放弃。 “娘子,我们是夫妻,作夫君的,照顾自己的媳妇是应该的,更何况娘子现在身体不好,为夫应该要多体谅你,照顾好你是为夫的责任。” 季鱼:“……”大可不必。 季鱼最终败在江逝秋的厚脸皮上。 她的身体太虚弱,打是打不过的,除了“绝对清醒”外,她比偃月山庄里的所有除妖师都弱。 季鱼穿戴整齐后,江逝秋将她抱出内室。 他的身量很高,季鱼站在他面前,堪堪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他能轻松地将她抱起,就像抱着个小娃娃似的。 江逝秋将她抱到外间,红绡已经摆好早膳。 季鱼的目光缓缓转到门外,发现他们还在偃月山庄。 对此她意外又不太意外,偃月山庄的妖邪不是这么轻易能解决的,更不用说她身边这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头,有什么目的,不会这般轻易让他们离开。 正是初春的早晨,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阴冷又湿润。 吃过早膳,红绡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江逝秋看到那碗汤药时,好奇地尝了一口,然后将之放下,面露不忍之色,握着她的手说:“娘子,这药实在太苦了,你日日都要喝这种东西吗?” 季鱼瞥他一眼,伸手端过来,一口饮尽,说道:“还好吧。” 刚说完,一颗蜜饯递到她的唇前。 蜜饯散发着甜滋滋的味儿,季鱼看向捻着蜜饯的手,骨节修长,秀颀如竹,若是做成骨器,一定非常漂亮。 她又看向捻着蜜饯的男人,越发沉默。 “娘子,甜甜嘴。”江逝秋又朝她递了递,示意她张嘴。 季鱼僵硬地张嘴,吃下他喂过来的蜜饯,他一脸愉悦模样,那妖异的脸庞都显得格外的温柔无害。 这时,外面响起说话的声音。 季鱼嘴里还含着蜜饯,甜滋滋的味道驱散了嘴里的古怪药味。 不一会儿,便见红绡带着许修珏、陈青峰和除妖盟的堂主左凌双进来。 三人先是朝江逝秋行礼,口里唤“江大人”,然后询问季鱼的身体情况。 季鱼盯着三人,见他们面上并无异常之色,微微颔首,说道:“我好多了,多谢几位关心。” 江逝秋不太高兴,觉得这三人打扰了他的娘子歇息,起身道:“有什么事到外面说罢,我娘子要歇息。” 三人无不答应,跟着他出去。 季鱼坐在窗边的位置,隐约能听到隔壁厅堂里的说话声。 许修珏三人来此,是询问江逝秋有关偃月山庄的事,昨晚江逝秋虽然在婚礼上杀了一通,但并未真正解决偃月山庄的困境,作乱的妖邪仍未露出真面目,而且他们和偃月山庄的人一样,被困在了偃月山庄里。 季鱼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手腕上的金珠,目光转到守在一旁的红绡身上。 江逝秋不在,红绡主动护卫在她左右,一如过去。 “红绡姐。”季鱼唤了一声。 红绡关切地问:“少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季鱼没回答,而是问道:“红绡姐,你觉得江逝秋……”她半是试探半是遮掩地问,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绡。 “江大人挺好的。”红绡面上露出轻快的笑容,脸上露出信服之色,“昨儿少主您的尸毒又发作了,多亏有江大人在,否则……前阵子,江大人说要去找雪玉虫作药引给您治病,也不知道找得怎么样了……” 季鱼听在耳里,只觉得“江逝秋”越发深不可测,不仅能蒙蔽除妖师的认知,还能篡改他们的记忆,让他们的记忆十分完美,逻辑自洽,没有丝毫违和。 怪不得红绡对江逝秋如此信服。 这时,她又听到红绡说:“江大人为了与您成亲,愿意入赘咱们季家,听说江家那边很不高兴,不过江大人都扛下来。” 季鱼:“……”入、入赘? 接着,季鱼从红绡那里得知江逝秋来自云京大族江家,是江家这一辈最年轻、天赋最高的除妖师,年纪轻轻就坐上皇城镇妖司指挥使的位置,他的样貌好、天赋奇佳、有能力,镇住所有不服他之人,可谓是文武双全,才貌无双,云京不知道多少世家贵族视他为如意郎君。 他也是云京的第一美男子。 听到这里,季鱼只觉得无比荒唐。 怎么一路听来,似乎这江逝秋又是一个“尚云霄”?一样的云京第一美男子,一样的入赘季家。 他不会是为了捏造一个在除妖师的记忆中自然的身份,所以直接参照了尚云霄的经历吧? ------------ 10 第 10 章 等江逝秋回来,季鱼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好几眼。 她实在不明白,既然他有如此大的能耐篡改众人的记忆,为何给自己安排如此可笑的身份? 难道是因为她的生父曾经是入赘的,他顺理成章也来个入赘? “娘子,怎么了?”见她盯着自己,他含笑询问,眉眼温柔。 季鱼沉默片刻,说了一句“没什么”,便闭上眼睛,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多说多错,情况不明,保持理智和观望是最明智的,在没有弄清楚他的身份和目的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以为她的身体不舒服,江逝秋将她抱回房里休息,给她掖了掖被子,柔声道:“娘子,你好好休息。” 季鱼闭着眼睛,眼睫微颤。 她知道这人的强大,并不敢在他面前装睡,放任虚弱的身体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季鱼从睡梦中惊醒。 醒来时,她特地朝屋内看了看,没有看到那道身影,总算松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入睡之前,她特地给自己下了暗示,只要“江逝秋”的气息消失,便让自己从沉睡中清醒。 季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 窗棂紧闭,室内的光线昏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红绡。”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下一刻,红绡推门进来。 看到红绡,季鱼总算松口气,心里忍不住猜测,是不是因为江逝秋已经篡改所有除妖师的记忆,所以并不准备对这些除妖师动手? 如此看来,短时间内,他们应该是安全的。 季鱼默默地想着,问道:“……他呢?” 她叫不出“江逝秋”这个名字,每每叫一次,心口泛起的悸动让她有些控制不住。 明知道他的危险,可“江逝秋”这名字于她而言好像太特殊了。 红绡瞬间就理解了这个“他”是谁,笑道:“江大人和许公子他们一起去探查偃月山庄。” 季鱼微微一呆,尔后有些古怪。 难不成江逝秋真的将自己代入皇城镇妖司指挥使的身份,尽职尽责地帮忙破解偃月山庄的困境?还是戏耍那些除妖师,准备看他们笑话的? 很多妖邪都有这种耍人为乐的恶劣的心态,将除妖师们戏耍一通后,再将他们吞噬。 情况不明,季鱼没有继续胡乱猜测,询问偃月山庄的情况。 “不太好。”红绡神色凝重,“听说天亮后,偃月山庄里便没有了人,所有人都失踪了,就连月庄主等人也不见踪影,我们也被困住,无人能离开……许道友他们猜测,或许偃月山庄的人早就遇害,我们先前所见的月庄主和管家等人,其实是妖邪控制的傀儡……” 昨夜的婚礼明显透露着一股不寻常,婚礼上那些偃月山庄的人,看似正常,实则早就已经不是活人。 “……若不是江大人来得及时,只怕我等必有一场恶战,不知死伤多少。” 说到这里,红绡一阵庆幸。 以她家少主的身体,那样的情况对她是不利的,说不定真的被逼着成为婚礼上的新娘,一旦婚契成了,后果不堪设想。 说起昨晚的事,红绡就一阵生气,“陈青辙实在可恶之极,居然想祸水东引,陷害少主,真是活该!” 虽然陈青辙和季鱼算得上血缘关系上的姐弟,但红绡对他丝毫没好感。 在她眼里,陈青辙是陈家人,和他们季家有什么关系? 季鱼疑惑地看她,“什么活该?” 红绡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昨儿江大人教训过他,陈青辙应该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估计还在床上躺着呢。” 闻言,季鱼面上的神色又古怪几分。 得知已经将近午时,季鱼想了想,让红绡扶她起身。 “少主,您要做什么?”红绡伺候她洗漱,一边问道。 季鱼看着外面的天色,心不在焉地说:“我出去看看。” 虽然担心她的身体,不过红绡素来不会左右她的决定,只好一边唠叨,一边跟着她出门。 走出房门时,一丝丝明显迥异的腐败气味扑鼻而来。 季鱼看向前方的庭院,春雨仍在下,庭院里的花草树木湿漉漉的,青翠碧绿,一如昨日。 然而,它看起来更灰败,空气中那股腐败的气味现在连遮都不遮掩了。 季鱼想到偃月山庄与龙泉地宫相似的地下暗室,昨晚的婚礼,以及不知来历的江逝秋…… 这一切就像这场春雨,雨雾遮蔽所有的真相,无法令真相大明。 季鱼撑着油纸伞,走在雨中。 果然,一路走来,偃月山庄非常安静,不仅没了生人,连那些傀侍都不见踪影。 偃月山庄的人确实不见了,似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 季鱼去了涛风院,涛风院里没有人,又转去庄主的正院,这里同样空荡荡的。 她环视一遍,发现屋里一片凌乱,应该是那些来探查的除妖师所为,不过倒是没什么灰尘,仿佛一直有人居住。 看完这些,她撑着伞正欲离开,不想和一群迎面走来的人在门口相遇。 为首的人看到她,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柔情蜜意地唤了一声:“娘子!” 被簇拥在其中的不是她那位“夫君”是谁。 听到这声娘子,季鱼只觉得脑仁有些抽痛,将差点就出口而出的“我不是你娘子”这话咽下去,沉默地看着他。 江逝秋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伞,心疼地说:“外面冷,你怎不在屋子里歇着?” 季鱼的目光缓缓从他那张俊美到妖异的面容转到不远处的那群除妖师身上,谨慎地道:“醒来后睡不着了……” 江逝秋握住她被料峭的春寒冻得冰冷的手,无奈地说:“早知你如此不爱惜身体,我应该亲自守着你的。” 季鱼神色一僵,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什么。 她还不习惯自己多了个“夫君”,无法替代到“妻子”的身份,更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夫君”相处。 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惹怒他,努力维持现下平静的假象,为众人争取存活的时间和机会。 江逝秋满眼都是他的“娘子”,朝那群除妖师说了一句,便带季鱼离开。 他给她撑伞,配合着她的速度慢走,说道:“你的身子不好,应该好生休息,将身子养好,日后别去危险的地方,为夫会心疼的……这种危险的事,以后让为夫来做便是。” 季鱼沉默地听着,没有放在心上。 妖邪在蛊惑人心之时,都会表现出极尽美好的一面,等他们达到目的,将露出狰狞残忍的真面目。 回到房里,江逝秋亲自拧了一条热毛巾给她擦脸洗手,将她冰冷的手指捂在自己的手心里。 季鱼看着他忙碌,指尖微微蜷缩。 不得不承认,江逝秋这“夫君”做得很到位,照顾她时,不假手他人,仿佛他们是一对刚新婚的爱侣。 有江逝秋在,季鱼不好做什么,窝在榻上当个废人。 随着时间流逝,眼看天色要暗下来,季鱼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夜晚是最危险的时候,昨晚的婚礼已经证明,现在又多个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江逝秋,季鱼对于他们这群除妖师能否顺利活下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如果一群除妖师死在这里,肯定会引起外界的注意,届时被派来的除妖师的等级会更高,应该能诛除偃月山庄的妖邪。 季鱼心不在焉地吃着晚膳。 她没什么胃口,只是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努力给她夹菜、叮嘱她多吃一些的男人,只好默默地吃下。 直到实在吃不下,终于说道:“我饱了。” 江逝秋盯着她,目光从她平静的面容往下移,落到她的腹部,像是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饱了。 季鱼一颗心提了起来。 果然,当那只温暖的大手覆在她的小腹时,她整个人都僵住。 “嗯,确实饱了。”江逝秋说道,然后又有些不满,“娘子,你吃得太少了,对身体可不好。” 季鱼不知道说什么,暗忖这妖邪装得实在太像人。 用过晚膳,天边只剩下隐隐的光亮,偃月山庄即将要被黑暗侵蚀。 在夜色完全笼罩山庄之前,其他的除妖师都来到这里。 客院的面积原本并不小,只是突然间涌入这么多除妖师,空间顿时变得拥挤。 这群除妖师自然是为了江逝秋而来。 在他们眼里,江逝秋这皇城镇妖司指挥使的实力极强,如果说还有谁能破解偃月山庄的困境,带他们平安离开此地,唯有江逝秋。 他们将希望都放在江逝秋身上,以他马首是瞻。 对于他们的到来,江逝秋倒是没赶人,他拉着季鱼坐下,执着她的手,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 季鱼有些僵硬。 她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如此亲密,虽然在这些人眼里,她和江逝秋是“夫妻”,不算出格,但她心里明白,根本就不是。 “江大人,天要黑了。”有人说道,“怎么办,这天黑后,偃月山庄只怕没有安全之地。” 昨晚的事,已经让他们知道偃月山庄夜晚时有多危险。 他们很怕等黑暗完全侵蚀偃月山庄,他们又要被鬼迷了心窍,连自己做什么都不清楚,届时处境之危险可想而知。 江逝秋的注意力都放在季鱼身上,似是觉得她不自在的样子很有趣,心不在焉地说:“无妨,若诸位被迷了心窍,在下可以为诸位解除。况且,这也是一个探查的好时机,说不定可以发现偃月山庄的真相。” “真的?” 虽然有些担心,不过众人想到这几天的白天都没什么收获,只有昨晚出现的婚礼是唯一的异常。 危险往往伴随着机遇,这句放在这种地方也合适。 越是危险,越能寻找到真相。 ------------ 11 第 11 章 黑暗彻底吞噬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偃月山庄再次被黑夜侵蚀。 屋里的人看着门外蔓延的浓稠黑暗,敏锐地感觉到黑暗中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暗暗提起警惕。 有人犹豫地问:“我们要出去吗?” 昨晚他们便是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栽进去,被迷了心窍,差点就被偃月山庄的妖邪一网打尽。 许修珏、陈青峰和左凌双等人心里已经有决策。 这种时候,已经不允许他们退缩,只怕就算他们不出去,隐藏在暗中的东西也不会允许他们躲藏不出。 果然,远处隐隐响起锣鼓之声,那声音飘飘忽忽的。 众人浑身一震,难免想到昨夜的婚礼。 有人凑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瞳孔微微一缩,吃惊地说:“你们看,外、外面……” 不仅是他,其他人已经发现外面的变化。 似乎是一瞬间,笼罩山庄的黑暗悉数退去,山庄好像又恢复正常,但也非常不正常。 那潮湿的春雨消失,呈现一副明丽的春夜之景。 庭院和廊下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灯火迤逦,整个山庄一片喜庆之景,和昨晚极其相似,偃月山庄将有喜事。 众人猜测道:“不会又是婚礼吧?” “诸位身体可有不适,是清醒的吧?” “怎地不清醒?我们现在都在屋里,又没有变成宾客,无知无觉地坐在正厅里,准备观看婚礼。” 说起这个,众人不免想到昨晚的事。 要不是新娘子的盖头被一股风吹开,打破了迷障,让他们从鬼迷心窍中惊醒,只怕后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至于那股风,后来他们明白,应该是季少主季鱼所为。 季鱼是当时唯一清醒的人。 这结果出乎意料,但也不是那么意外,虽说世人都道她是个废物,但她到底是季家的少主,能坐稳这位置,定有常人所不能及之处。 发现偃月山庄的变化,他们此时的意识是清醒的,众人都有些迟疑。 许修珏低声问:“我们要出去吗?” “只怕不出去也不行。”左凌双沉声道,“待在屋里并不代表安全。” 陈青峰神色凝重,“左堂主说得对,黑暗退去,既然我们在这里也能看到偃月山庄这副景象,代表屋里确实安全,容不得我们躲藏。” 季鱼看了这三人一眼。 这次来偃月山庄的除妖师中,他们的实力是最强的,是陈家、许家和除妖盟期许的下一代。 这三人在各家弟子中颇有威望,他们的话众人还是听的,只是…… 那锣鼓声越来越近,似乎是朝着这边来。 众人一颗心提起,不错眼地盯着门外。 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而来,只见一支迎亲队伍热热闹闹地来到客院,为首之人正是一袭新郎官服饰的偃月山庄的少庄主月少华,这是新郎官亲自来迎亲了。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看来今晚又会有一场婚礼。 在场的除妖师估摸明白怎么回事,觉得有些棘手:“怎么办?难不成咱们还要去参加婚礼?” “若是不参加,只怕那些妖邪会疯狂攻击,要先稳住它们,寻出真凶。” “正是,若不然连祸首是哪个都不清楚,解决不了问题,平白增添伤亡。” 面对这种情况,有经验的除妖师都会按兵不动,寻找出偃月山庄的真相,找到作乱的祸首,将之诛除,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 “这月少庄主来迎亲了,新娘是哪个?”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除妖师下意识看向陈家弟子的方向,目光落在陈青辙身上。 陈青辙脸色苍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伤未愈,还是其他。 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他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红,大怒道:“休想!” 站在左凌双身边的一个除妖盟弟子劝道:“陈道友,你昨儿都当过一回新娘子,今儿再当一回又如何?” “是啊是啊,陈道友且放心,咱们都会帮你,不会让你吃亏的。” “有江大人在,你不用担心自己真的嫁了。” “……” 然而不管大伙怎么劝,陈青辙就是不干。 正是有江逝秋在,他更不肯答应,江逝秋和季鱼是夫妻,心里肯定偏向季鱼,他担心江逝秋会趁机报复自己。 昨晚江逝秋就做过了,他身上的伤现在还没痊愈,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江逝秋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偏首和季鱼咬耳朵:“娘子,你觉得谁当新娘子好呢?” 那气息在耳畔拂过,苍白的耳尖微微泛红。 季鱼有些不自在地往旁偏了偏身子,谨慎地说:“这要看月少华想娶的是哪一个。” 江逝秋盯着她粉色的耳尖,只觉得无比可爱,轻笑道:“娘子觉得,这小子当新娘如何?” 他指着陈青辙。 季鱼:“……挺好的。” 见她赞成,江逝秋眼里满是笑意,“娘子果然与为夫心有灵犀,如此就让这小子当今晚的新娘罢。” 他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神色戏谑,有种游戏人间的浪荡。 旁边听到这对夫妻说话的除妖师无言以对。 真不是故意报复吗? 再看陈青辙,仿佛被逼良为娼的良家夫男,一张漂亮的脸蛋气得通红。可惜,就算他再不愿,也架不住在场所有人都赞成,连陈家弟子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陈青辙昨晚被选为新娘,可见那妖邪是满意他的,一客不烦二主,不如由他再来当这新娘。 陈青峰瞥了眼笑盈盈看着这边的江逝秋,劝道:“青辙,你就答应罢。” “我不要,我才不要嫁给一个男鬼,我是男人,怎么能当新娘!”陈青辙羞愤大喊。 陈家的其他弟子也道:“这有什么,你长得漂亮啊,那月少庄主就喜欢漂亮的,咱们长得不如你好看,想帮你也帮不了。” 最后这话说得有几分假惺惺,心里庆幸他们爹娘将他们生得比较安全,没有漂亮到让妖邪看上的程度。 陈青辙不由大怒,指着季鱼:“她不是更……”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陈青峰堵住嘴,推搡进内室换衣服。 其他的陈家弟子也是满头大汗,心里很是无语。 当着江逝秋的面说他的妻子更漂亮,让他的妻子去当新娘子、嫁给别人,再好的涵养只怕也要生气。更不用说,江逝秋的涵养可不怎么好,旁的便算了,一旦涉及到他的娘子,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是所有人根深蒂固的“印象”,江逝秋痴恋季少主,甚至甘愿为她入赘到季家,妻子季鱼是江逝秋的逆鳞。 看到陈青辙被押下去换衣服,江逝秋目光阴冷,对季鱼说:“娘子,我不喜欢他,我可以杀了他吗?” 季鱼:“……” 季鱼僵硬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江逝秋噗地一声笑出来,说道:“娘子,我开玩笑的,吓到你啦?” 他的语气温柔,轻抚她的脸,好像真为吓到她感觉到抱歉。 季鱼的脸色有些勉强,因为那一瞬间,她真的感觉到他身上阴冷的杀气,他笑得越好看,杀气越重。 这是一个喜怒不定的妖邪,心情捉摸不透。 很快换上新娘嫁衣的陈青辙就被人拉出来。 看到打扮成新娘子的陈青辙,就算知道他的真实性别,还是有不少男人面色一红,目光悄悄地往季鱼看过来。 姐弟俩长得确实很像,他们遗传了昔日云京第一美男子尚云霄的美貌,只是陈青辙是男人,长得再美也是男人。 但季鱼不是啊。 若打扮成新娘子的是季少主…… 不等他们浮想联翩,那边迎亲的队伍已经进来,以月少华为首,目光热切地看向他的新娘。 新娘陈青辙心中羞愤,他被下了禁言术,没办法开口,气得涨红脸。 不过这种脸红,在月少华看来,是新嫁娘的羞涩,很是满意。 “娘子,我来接你去成亲。”他深情款款地说。 陈青辙:“……”啊啊啊!!!想杀人……想杀鬼! 陈青辙百般不愿地登上花轿。 其他人也忙跟过去。 江逝秋和季鱼慢吞吞地走在最后。 江逝秋拉着她的手,柔情蜜意地说:“娘子,那小子根本不及你一分的美……不不不,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你在为夫心里,是独一无二的,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季鱼听着他的情话,只觉得无比糟心。 是她历练太少了吗?还是现在的妖邪都喜欢用甜言蜜语来攻陷人心,杀人之前,还要先找人谈一场风月之事? 好个杀人先诛心。 ------------ 12 第 12 章 婚礼依然是在昨晚的正厅举办。 除妖师们跟着迎亲队伍,一路热热闹闹地来到前院的正厅。 往正厅里看过去,发现偃月山庄的人都在此,月庄主夫妻高坐在上首的位置,还有偃月山庄的诸位弟子,唯有宾客席是空着的。 看到那空着的宾客席,众人便知是给他们留的。 只是昨晚被鬼迷了心窍,无知无觉地坐在那里,今晚众人神智清醒,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坐。 正当众人迟疑之际,便见江逝秋带着季鱼坐下,红绡如同一名忠诚的骑士,站在两人身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见状,许修珏、陈青峰和左凌双等人不再犹豫。 这些人都坐了,其他的除妖师也只好落坐。 偃月山庄的人仿佛感觉不到他们的异常,满脸笑容地招呼着他们这些宾客。 除妖师们脸上的神色有些勉强,苦苦地忍耐着,方才没有直接祭出法器一通嘎嘎乱杀。明知道这一山庄里的都不是活人,若是平时,那就直接动手,可现下情况不明,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妙,只能按兵不动。 众们心里不得劲,对婚礼也没兴趣,不禁看向江逝秋,看他有什么指示。 只是这一看,他们都很无语。 江逝秋倒是对婚礼很是感兴趣,一边看一边和季鱼咬耳朵。 “娘子,原来人间的婚礼是这般,说起来,为夫还没有和你在人间举办过婚礼呢,你可有遗憾?要不等离开此处,咱们也补办一个罢?” 季鱼:“……” 季鱼不想说话。 不过她仍是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心里微沉。 作为除妖师,她素来明白阴阳相隔的道理,阴阳相隔也是对人间的一种保护法则。是以再强大的妖邪,想要入侵人间,亦会选一个恰当的时机,遵守一定的规则,否则人间亦会削弱其力量。 季鱼很清醒,知道自己和江逝秋之间是怎么回事,她对他口口声声叫她“娘子”一事,一直以为是他故意戏耍自己,自己是被他选中的目标,以此来掩饰他的真实身份。 可若他们真的举办过婚礼,而且那婚礼并非阳间的婚礼的话…… 季鱼头皮发麻,不敢再深想下去。 “娘子,你想什么?”江逝秋饶有兴趣地问。 季鱼虽不想理他,但也知道不能和他对着干,敷衍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与你的婚礼……” 江逝秋眸光微闪,笑道:“娘子想不起来吗?可真是让为夫失望。” 季鱼:“……” 敏锐地察觉到他眼中乍现的阴冷,虽不知道是他本性还是冲着自己而来,季鱼仍是心惊肉跳。 她镇定地说:“我会努力想的。” 这话果然安抚住他,那阴冷之气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温柔,他愉悦地说:“那娘子可要好好地想呢。” 季鱼再次不知道说什么。 幸好,婚礼已经开始。 新郎新娘被众人簇拥着进来,新郎春风得意,意气风发,新娘蒙着红盖头,肉眼可见的僵硬,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喜娘搀扶着。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看到新娘那百般不情愿的模样,还是有不少除妖师暗暗庆幸。 这年头,除妖师长得太过好看也不安全啊。 妖邪也是有审美的,别以为人家不是人,就喜欢找个丑的。 司仪开始唱礼,月庄主等人满脸喜气地看着正在拜堂的新郎新娘,除妖师们面无表情,暗暗警惕。 他们一边警惕一边等待江逝秋的指令。 然而直到礼成,江逝秋都没什么表示,也并未让他们动手。 除妖师们心里不确定,频频看着江逝秋,却见他挨着季鱼,对婚礼指指点点,若是不知情的,还真以为这是一场正常的婚礼,他是来观礼的宾客,对人家的婚礼百般挑剔。 陈家的弟子不免暗暗心急。 陈青辙再不好,那也是陈家的弟子,天赋奇佳,可不能让他折在这里。 眼看着喜娘钳着新娘要送入洞房,陈青峰忍不住道:“江大人,何时动手?” 其他人也看着江逝秋。 江逝秋漫不经心地道:“急什么?”见在场的人焦急,他又好心地道,“你们若是担心,跟上去便是。” 闻言,众人面露狐疑之色。 不等他们说什么,便见江逝秋已经拉着季鱼站起身,兴致勃勃地说:“娘子,咱们去闹洞房罢,为夫还没闹过洞房呢,一定很有趣。” 季鱼:“……” 众人:“……” 众人一言难尽,要不是某些“记忆”根深蒂固,让他们记得江逝秋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的身份,只怕都忍不住想对他动手。 这时候了,江大人您能正经一点吗? 季鱼能感觉到这群人想杀“人”的冲动,暗暗看江逝秋一眼,觉得这妖邪可真是嚣张,很能惹人生气。 果然喜怒不定,行事乖张。 江逝秋兴致勃勃地拉着季鱼去闹洞房,其他人无奈,只好跟着过去。 不跟过去,留在这里和月庄主大眼瞪小眼,然后直接动手不成? 直到他们发现,这新郎新娘所走的方向不太对,众人再次警惕起来。 在偃月山庄的这几天,众人早已经将山庄的格局探索清楚,按照正常的情况,新房应该选在少庄主所居住的院子。 可这会儿,他们走的并不是少庄主所在的院子,而是往山庄后山的方向走。 山庄后山那里他们探查过,只有一片树林,看着没什么稀奇的。 虽是这么想,但想到现在是夜晚时候的偃月山庄,是被笼罩在黑暗中处处诡异的偃月山庄,众人心里又不肯定,决定按耐下来,按兵不动。 就连原本焦急的陈家弟子,这会儿也不敢动手。 新郎新娘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在前面,除妖师们跟在后面,整个世界静悄悄的,说不出的阴森,毫无刚才的喜庆。 再仔细一看,那走在前面引路,持着红灯笼、身穿大红色衣服的偃月山庄的下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再无先前的灵动,僵死的脸色宛若阴尸,新郎官也再无春风得意之色,两个扶着新娘的喜娘也一样。 这一幕实在诡异,也格外瘆人。 除妖师们只觉得周围的气息越来越怪异,邪气冲天,本能地感觉到不安。 来到后山的树林,前面的新郎新娘依然脚步不停,进入树林。 众人赶紧跟过去。 树林里阴森黑暗,浓密的林木遮掩天上的月华,只有前面下人持着的红灯笼幽幽地亮着。 这种时候,除妖师也不敢做什么,幸好他们的目力极佳,能在黑暗中视物,倒也不担心会被绊倒。 只是树林里阴冷无比,众人感觉到渗入骨髓的阴冷气息,脸色被冻得发青。 季鱼被江逝秋拉着,那只拉着她的手很温暖,让她丝毫感觉不到周围的阴冷。 若不是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来历不明,她会以为,他是一个正常人。 季鱼垂眸,敛去眼中的思绪,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围。 终于,他们穿过树林,来到树林尽头。 当看清楚树林尽头处的景象,除妖师们猛地一惊,冷汗密密麻麻地沁出来。 白日里他们也穿过树林,树林的尽头是一片山脉,青山隐隐,被春雨润泽,一片翠绿。 然而此时,尽头处的山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地宫的入口。 看到那地宫前狰狞的守门石兽及石门上的图腾,有人惊呼一声:“龙泉地宫?” 虽然在场都是年轻人,二十年前那场恶战爆发时,他们不是还未出生,就是年纪还小,但他们曾听老一辈的人说龙泉地宫的事,对它记忆深刻。 这也是陈青峰能一眼认出偃月山庄的地下暗室仿龙泉地宫而建的原因。 可是,他们想不明白,龙泉地宫和偃月山庄之间有什么联系。 偃月山庄的地下暗室早在偃月山庄建立之初就有的,偃月山庄是三百年前建的,龙泉地宫在二十年前出世,这两者是怎么扯上关系?还是偃月山庄的先祖其实早就知晓龙泉地宫的存在,才会特地在偃月山庄之下建一个与龙泉地宫相似的地下暗室? 可这目的又是什么? 除妖师们想了很多,想得头都疼了,也没能想出个什么。 眼看新郎新娘进入地宫,除妖师们看向江逝秋。 “江大人,我们要不要进去?”有人迟疑地问,已心生退意。 他们担心这地宫里也有一个像龙泉地宫的千年尸妖,这不是他们能对付的凶煞,如此进去,只怕有去无回。 江逝秋目光扫过众人,似笑非笑,说道:“你们不是要探查偃月山庄的真相吗?已经摆在面前,若不进去,怎么探查它的真相?” “可是……若是它和龙泉地宫一样,我们……” 说话的除妖师吞吞吐吐的,除妖师虽然有斩妖除魔之责,但也不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面对死亡时,没有人能真正释怀。 江逝秋的神色隐隐有几分不耐,冷声道:“若是怕死,便别进去了。” 说着,他拉着季鱼进去。 红绡毫不犹豫地跟在他们身后,她的责任是保护少主,不管少主去何处,她都必将跟随。 许修珏、陈青峰和左凌双等人见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跟上。 许家、陈家和除妖盟的弟子自然跟过去。 剩下的人犹犹豫豫的,最终一部份人咬咬牙跟过去,一部份人则选择留在外面。 江逝秋察觉到外面的动静,目光转到被他拉着的季鱼身上。 季鱼神色平静,脚步虽然有些虚浮,却也从容。 他倏然一笑,问道:“娘子,你不害怕吗?” 这一笑,恍若春晓之花,又如艳艳绽放的幽冥焰火,灼灼入心,能将人焚烧尽殆,危险又迷人。 他本就生得极为好看,行事看似端雅有礼,实则浪荡乖张,宛若披着人皮的妖邪。 不,可能他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妖邪。 季鱼恍惚地看着他的笑,轻声道:“没什么好怕的。” 她连死都不怕,岂会怕这地宫里的未知?左不过是死与不死的区别。 况且,这地宫里的东西再可怕,有她身边这个连除妖师的记忆都能随意篡改的存在可怕吗? 那一瞬间,江逝秋眼波流转,眸中潋滟着她难以明白的东西。 他突然停下,眼眸微眯,脸上露出一个沉醉又迷离的神色,握着她的手,喟叹道:“吾妻果然非……为夫怎能不爱呢?” 这如若呓语般的话,让季鱼镇定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平静的心湖泛起涟漪。 密密麻麻的寒意袭上心头,季鱼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怕的。 怕他这副兴奋痴迷又提摸不透的模样,隐隐透露着什么她无法承受的东西,似要将她紧紧地禁锢束缚。 ------------ 13 第 13 章 进入地宫后,那股不祥的邪气更甚,特别是地宫深处,邪气冲天。 除妖师们的神色凝重,心知偃月山庄作乱的妖邪应该就在此地。 活人进入这种地方,受到的限制极大,在场的除妖师只觉得那股阴冷妖邪的气息直往身体里窜,须要用尽全力抵御,导致他们的速度也慢了几分。 偏偏前面的新郎新娘走得极快,除妖师必须全力追赶,方才能确保不会跟丢他们。 一路紧跟着,穿过黑暗中弯弯曲曲的通道,终于前面的新郎新娘的速度慢下来。 他们来到地宫里的一个宫殿。 除妖师谨慎地藏身在宫殿门外,没有冒然进去,小心翼翼地往里查看。 这一看,众人心弦微震。 原因无他,盖因这宫殿里的陈设和布局,以及那一根根宫柱上的浮雕怪物,都和他们曾在偃月山庄的地下暗室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正是那间有祭坛、放了嫁衣的宫室。 这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祭坛。 不过祭坛上没有嫁衣,只有一口黑色石棺,散发着邪恶的气息。 新郎新娘进去后,开始朝祭坛上的石棺虔诚跪拜。 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已经被人掀开,当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他满脸惊惧骇然,眼珠子乱转着,欲要寻找逃脱之法,想喊人来救自己。 只是他身上的禁言术还未解,口不能言,无法呼救。 更让他绝望的是,那两个喜娘的力气非常大,分别钳制着他,压着他像牲畜般伏跪在祭坛前。 门外的众人心惊不已,前所未来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们本能地忌惮着祭坛上那口石棺。 “石棺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不知道,或许就是偃月山庄作乱的妖邪。” “不、不会是龙泉地宫里的千年尸妖吧?” 说这话的除妖师满脸绝望,其他的除妖师脸色一白,面露惊恐之色。 如果是龙泉宫里的千年尸妖,不仅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人间也会再次陷入浩劫。 当年龙泉宫的千年尸妖出世,除妖师死伤无数,付出极大的代价,也只将它封印,而不是彻底地解决。 这般可怕的妖邪凶煞,他们并不愿意与它打交道。 可……万一呢? 偃月山庄的地下暗室的构造和龙泉地宫实在太像了,更不用说这座地宫,从入口镇守的石兽到它的大门,都和龙泉地宫一模一样。 他们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偃月山庄的阴谋? 偃月山庄定是做了什么,或许特地设局,将他们骗过来,将除妖师作为祭品,献给石棺里的东西…… 除妖师的血肉于妖邪而言是巨大的补品,吞噬除妖师的血肉,能壮大妖邪的力量。 此时看这些人跪拜的模样,分明就是想将新娘当祭品。 越想众人就越绝望。 就算石棺里的不是龙泉地宫里的千年妖尸,以那可怕的邪气,只怕等级也不低,不是他们能应付的。 正当他们惊得魂飞魄散之时,祭坛上的石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 发现石棺的动静,那群正在跪拜的人满脸惊喜,月少华赶紧招手,让人将新娘拖上来。 只见祭坛上,石棺颤动片刻,棺盖缓缓地飞起,悬在石棺上方。 月少华面露狂喜之色,再次虔诚跪拜,凝望着祭坛上的石棺,神色亢奋道:“尊主,奴已将祭品带来,请您享用。” 喜娘将不断挣扎的新娘扭押上前,月少华也不再像婚礼时的深情款款,抓住新娘,像扔牲口似的,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向石棺。 门口处的陈青峰终于动手,取下身上佩戴的青羽,将其抛过去。 青羽化作一阵流光,将新娘打扮的陈青辙卷住。 “回!”陈青峰双手飞快掐诀。 “住手!” 眼看祭品被半途截走,祭坛前的月少华怒吼一声,双眼如铜铃般鼓起,英俊的脸庞露出黑色纹痕,毫不犹豫地朝这边一掌劈来。 黑色的掌风袭向门口的一群除妖师,如魔似鬼。 其他的偃月山庄的人脸上皆布满黑色纹痕,如同某种邪恶的符纹,口牙和指甲暴长,宛若僵尸,迅速地朝他们扑过来。 其他的陈家弟子见状,纷纷祭出青羽,挡住月少华的攻击。 看到这些人的变化,除妖师们再次确认他们已经非活人,变成某种妖邪鬼怪,于是也不再隐藏,杀了进去。 双方打得极为激烈,那些妖邪顾不得再捉陈青辙,让他得以顺利逃脱。 陈青辙摔在地上,爬起身就撕掉身上的嫁衣,抓住一名陈家弟子抛来的剑,怒吼着加入战斗。 陈青峰、许修珏和左凌双几人虽在战斗,一直注意着祭坛上的那口石棺,见它颤动得厉害,一颗心都提起来,担心石棺里的妖邪出世。 只是没等那石棺里的妖邪出来,便感觉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震动声。 很快他们就知道是什么,原来是一群傀侍,从其他的地宫通道涌过来。 这些傀侍都是偃月山庄的,白天时,偃月山庄无一生人,连傀侍也消失不见,没想到它们原来都成为这地宫的傀儡,数量之巨,令人头皮发麻。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有些绝望了。 幸好,江逝秋和季鱼站在宫门前不远处,在傀侍即将包围他们时,只见他抬起手,无数的黑丝从那只修长漂亮的手中涌现。 黑丝所过之处,所有的傀侍不堪一击,化作碎片。 见江逝秋将傀侍成功地阻挡在外,不用腹背受敌,除妖师们总算松口气。 不过很快,他们发现这口气松快了。 在他们与那群妖邪缠斗时,祭坛上的石棺猛地喷涌出一股浓稠可怕的黑雾,须臾间便笼罩住整个宫殿,连带着也将在场的除妖师吞噬入那黑雾中。 这一切来得太快,众人来不及反应,不过瞬息之间,现场已经没了动静。 ** 黑雾来袭时,季鱼心知躲不过,迅速掐住手腕上红绳系着的那颗金珠,金珠遇邪,泛起柔和的金光,将她笼罩在其中。 这黑雾如同夜幕降临时吞噬偃月山庄的黑暗,寂静无声。 季鱼站在黑暗中,发现其他人都消失了。不仅那些除妖师,还有江逝秋,亦未感觉到他的气息。 或者不是消失,而是被分隔在不同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是独立的。 季鱼心中微沉,面上的神色平静,并未乱了阵脚。 江逝秋的气息消失虽然让她有几分惊讶,但也不是那么在意。 突然,她微微偏首,迅速抛出手腕上的金珠,金珠光芒大盛,化作七束金色的火焰,其中一束金焰朝黑暗中的某处而去。 季鱼双手飞快地掐诀,喝了一声:“疾!” 金焰所过之处,黑暗被驱除,同时也让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无所遁形。 那是一只极为古怪的生物,和宫殿里的宫柱上那些浮雕怪物很相似,非人间之物,应该是某些鬼物。 金焰如镰,穿过鬼物的身体,将其击杀。 季鱼继续驱使金焰击杀隐藏在黑暗中的鬼物。 七束金焰朝不同的方向袭去,大开大合,不断绞杀着那些鬼物,将其阻挡在黑暗之中,未让它们进犯一步。 金焰本就是至阳至刚之物,所过之处,连黑雾都明显受到影响。 然而,此等法器驱使时亦十分困难,不仅考验主人的精妙控制,消耗的法力也是数倍。不过片刻时间,季鱼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越发苍白,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 直到将黑暗中的鬼物悉数绞杀尽殆,季鱼已是强弩之末。 此时,金焰也只剩下一束,不高不低地悬在她身前,为她守住最后的净地。 季鱼站在那里,双臂无力地垂落,身体已然负荷不住,缩在袖中的指尖出现蛛网似的血痕,向四周蔓延。 这是她身体崩溃的预兆。 当血痕遍布全身时,她的身体将会如陶俑般裂开,化作碎片,必死无疑。 纵使如此,季鱼仍是冷静地观察周围的黑暗。 这时,她的目光微微一凝,却是毫不犹豫地出手。 最后一束金焰以摧枯拉朽之势,朝前方的黑暗袭去。 金焰迅速地驱除黑暗,也将从黑暗中走来的人的模样照亮。 眼看着来势汹汹的金焰就要将自己吞噬,那人随意地伸手,轻轻一点,能将妖邪鬼物悉数吞噬的金焰停了下来,乖巧地悬在那人的指尖。 他笑盈盈地看过来,绯色锦衣,朱颜墨发,金焰柔和的光芒似是为他镀上一层不祥的血光,使其越显妖异无常。 季鱼平静地看着他,掐诀的手指微微发颤,手上的血痕已经蔓延到手腕,没入衣袖之中。 江逝秋目光一颤,大步朝她走去。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面露愠色,阴测测道:“娘子,你可真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岂不是让为夫心疼吗?” 他不仅嘴里说着心疼,还从袖里取出一个玉瓶,从里面倒出一颗玉白色的丹药,直接喂到她嘴里。 季鱼猝不及防被他喂下丹药,不由慌了下,“这是什么?” 江逝秋:“毒药。” 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的惊慌很快收回,江逝秋笑了,“娘子不相信?” 季鱼如实道:“你若是想杀我,随时可以动手,何必如此麻烦?”顿了下,她又道,“何况,我觉得现在好多了。” 丹药入口即化,紧接着那种力竭崩溃的虚弱感迅速消失,她居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此时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逝秋仍拉着她的手,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痕开始消失,直到恢复白晳无瑕,这才满意地点头。 他柔声道:“娘子下次别再逞强,为夫会心疼。” 季鱼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何人?” ------------ 14 第 14 章 季鱼知道自己此举十分冒险,若江逝秋真是妖邪,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随时可能会死。 所有的除妖师都被他篡改了记忆,唯有她是另外。 并非是他对她手下留情,而是季家人与生俱来的天赋,绝对清醒,这世间没有任何妖邪能随意地篡改她的记忆,迷住她的心窍。 这也是她能坐上季家少主位置的原因。 季鱼也在赌,赌他暂时不会杀她。 正如她先前所说,若他要杀她,随时可以动手,这世间妖邪行事手段残忍,毫无人性,就算要戏耍人,哪需要如此迂回,一直陪她玩“夫妻”游戏。 果然,便见江逝秋笑了。 每次他笑时,如孽海焰花灼灼绽放,让人惊艳之余,又满心恐惧,下意识忽略他无双的容貌,只剩下敬畏。 金焰悬在半空,金焰之外是无尽的黑暗,两人如若置身在宙宇之中。 江逝秋笑盈盈地看她,说道:“我以为娘子不会问。” 季鱼镇定地说:“那你会告诉我吗?” “娘子若是想知道,为夫自然愿意告知。”他的笑容很温柔,“只是,在告诉娘子之前,我还是想让娘子知道,为夫对你是真心实意,没有任何戏弄之意。”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她心头微微一跳,又有些无措。 “我……”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江逝秋见状,叹了口气,伸手一招,最后一束金焰重新落下来,变成一颗金珠。 他将金珠用红绳系好,重新束回她的手腕,一边说:“季家的噬焰金珠至刚至阳,未想已经传到你手里……” 季鱼神色一愣,素来冷静平淡的面容难得露出几分呆愕。 “你知道噬焰金珠?” 江逝秋莞尔一笑,觉得她这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很可爱,含笑道:“我知道,曾经我还与它的某位主人打过交道,我们的婚事亦是那时定下的。” “婚事?” 季鱼觉得自己好像都不会思考了,呆呆地重复他的话。 “是啊,我们的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前天晚上,我们成亲了,只是娘子记不起婚礼,着实让为夫难过……” 他有些伤心地搂住她,将脸搁在她瘦削的颈窝间,黏黏糊糊的,好像真的被她伤到。 季鱼僵硬地站在那里。 金焰化成金珠重新回到她手里后,周围一片漆黑,她能感觉到黑暗中的鬼物又开始蠢蠢欲动,却又忌惮着什么,不敢靠近。 不用怀疑,那些鬼物忌惮的肯定是她身边的男人。 他到底是何人? “娘子,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江逝秋说,“不过你可以自己去看。” 季鱼被他整得好像都不会说话,下意识地问:“怎么看?” 似是在等着她这话,江逝秋牵着她的手,兴致勃勃地说:“娘子,你若真想看,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季鱼:“……” 季鱼来不及说话,就被兴奋的男人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起初季鱼还能感觉到那黑暗中惊恐退开的鬼物,不过须臾,那动静便消失,周围变得极其安静,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 明明同样的黑暗,现在的黑暗与刚才那种弥漫着邪恶秽气的极然不同。 那样的寂静、幽诡、虚无……令人本能畏惧。 “娘子,别怕。”江逝秋的声音响起,口吻仍是那般温柔缠绻,“很快就到了。” 季鱼定了定神,努力忽视黑暗中那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那不是生人能进入的地方。 渐渐的,她的步伐变得迟钝而僵硬,思绪也跟着混沌起来。 季鱼听到江逝秋隐隐约约飘来的声音,他在叫她,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给予他回应。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身上的青衣渐渐地变成一袭嫁衣,苍白的面容浮现红晕,添了些血色,娇美无双。 江逝秋见她乖乖巧巧地被自己牵着,走过幽河畔,一双明亮的眼睛呆呆的,眼里倒映着他的身影,似是将他紧锁在她的心间,只觉得无比的喜爱。 “娘子。”他将人拥入怀里,俯首吻她,轻笑道,“果然,还不是时候呢,你承受不住。” 虽想将她带入他的领地,然而她到底还是一个活人,不管是生魂出窍,还是身体进入,都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 季家人的绝对清醒,在这种地方,仍是被限制。 纵使如此,江逝秋仍是将她带了过去。 当他们出现在一座伫立在茫茫黑暗中的古城时,城中无数的臣民怪物纷纷抬头,敬畏地行礼跪拜。 “尊主!” “尊主!” “尊主,您回来了!” ………… 无数的声音响起,同时还有那些强大到可怕的恐怖气息,随便一个,都能给人间带来浩劫。 季鱼混沌的神智似是清醒几分,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 “娘子,别怕。” 蕴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她的身体被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明明那般阴冷森寒,却让她由衷地放松下来,本能地依偎着他。 “夫君……”她喃喃地叫着。 江逝秋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说了一声“乖”,满足地说:“若是清醒时,也能这么乖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他仍是格外的欢喜,看她浑浑噩噩地望着自己,满是眷恋的神色,让他喜爱极了。 他将人搂住,温柔地俯首。 “娘子……” ** 季鱼猛地睁眼,发现自己依靠在男人怀里,身体倏地一僵。 搂着她的男人发现她的僵硬,眼里露出可惜之色,却是恶人先告状:“娘子,是你主动靠过来的,为夫舍不得推开。” 季鱼:“……” 季鱼有些尴尬,虽然记忆很模糊,像蒙着一层纱,但她确实还记得一些。 她隐约记得,他将她带到一个幽诡、寂静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可怕的存在,令她本能抗拒,唯有他身边是最安全的。 “那里……是什么地方?”她低声问,“我好像听到那些……叫你尊主?” 月少华他们也朝祭坛上的石棺里的东西叫尊主。 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石棺里的妖邪是不是他?或者是他特地布下的,用来戏耍除妖师? 江逝秋脸上温柔的笑容僵硬几分。 “娘子。”他咬牙切齿,“不是所有叫尊主的,都是一样的。” 那么一个肮脏恶心的玩意儿,娘子居然觉得会是自己? “娘子,你骂得好脏,我伤心了!”江逝秋一脸被伤到的模样,很是委屈。 季鱼面露尴尬之色。 “抱歉。”她诚恳地认错,“我不该怀疑你的。” 大丈夫能屈能伸,季鱼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知道这人来历不凡,虽仍未能弄清楚他的身份,至少她现在知道,他确实不会伤害她。 甚至,他是真的将她当妻子看待的。 这个猜测让她面上微烫,手指微微蜷缩,难得失了惯常的从容和镇定。 江逝秋却爱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很大方地说:“娘子,我原谅你了。” 季鱼神色一顿,硬生生地转移话题,问道:“你是不是知道偃月山庄是怎么回事?” “知道啊。”他坦然地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恶。 明明知道偃月山庄是怎么回事,却冷眼看着那群除妖师兜兜转转寻找真相,看他们恐惧害怕,像是游戏人间的浪荡子,以他人的痛苦为乐。 实在是……恶劣之极。 季鱼已经能摸清几分他的性格,看似强大温和,端雅有礼,实则冷漠无情,宛若高高在上的神明,万物苍生,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 这位尊主的本性乖张、恶劣,玩世不恭。 所有不好的词汇都可以放在他身上。 但这又是正常的,甚至无法强求。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人,一个天生的妖邪,能强求他有人类的礼仪廉耻和真善美吗? 那实在不切实际。 季鱼不知道他带她去的是什么地方,但她清楚,那绝非人间之地。 不是人间之地,便是……幽冥。 怪不得她的神智混沌,活人无法入幽冥,一旦不慎进入,则记忆全无,神智不清。 季鱼的神色有些复杂。 “娘子,别这么看我。”江逝秋说,脸上露出烦闷之色。 季鱼闻言,便将其敛去,恢复平时的从容镇定,试探地问:“那你能解决它吗?” “可以!”江逝秋很爽快地说,“为夫早就看不惯那恶心的玩意,老早想掐死它。” 季鱼心头微跳,面上露出诚恳之色,“江逝秋,能不能请你除去它?” 说完,便见江逝秋定定地看过来。 季鱼并未避开他的目光,仍是满脸诚恳之色。 以他们这些除妖师的实力,目前根本无法解决石棺里的东西,这里唯一能解决的只有江逝秋。 若是江逝秋不出手,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季鱼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她虽看惯生死,却不代表她希望看到死亡。 既然自己解决不了,就请能解决的人出手,一点也不丢脸。 只要人间太平,能减少无辜的百姓伤亡,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江逝秋突然笑了,笑容仍是那般温柔缠绻,柔声说:“娘子,请人帮忙,可不能什么报酬都没有,是不是?” 季鱼点头,请人帮忙肯定是要给报酬的,她明白这道理。 不能因为他是妖邪,不是人,就占他的便宜。 于是爽快地问:“你想要什么报酬?只要我们能给的,都会给你。” 她说的“我们”包括那些除妖师,毕竟江逝秋若是出手,救的也是那些除妖师的命,他们总不能没有表示。 江逝秋目光专注,满脸期待地说:“我只要娘子给的报酬。” 季鱼:“……什么报酬?” 她心里多了忐忑,生怕自己付不起。 江逝秋靠近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染上些许赤红,越发的专注:“我要娘子叫我一声夫君……” ------------ 15 第 15 章 季鱼面色微烫,耳尖也染上彤色。 她想了很多种他可能会提出的报酬,却未想到他会提出这么简单的要求,甚至这根本称不上报酬。 “你……”她定了定神,委婉地道,“你不用这般,只要不太过分的,我都会应下的。” 江逝秋挑眉,“娘子觉得这不算报酬?” 季鱼迟疑片刻,然后点头。 这哪算是报酬啊? 虽然她不懂妖邪的心思,但在确认江逝秋不会伤害自己后,便觉得他提出这种要求,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 毕竟现在两人的关系十分微妙,若他们真有婚约…… “这就是我要的报酬。”江逝秋肯定地说,目光灼灼,“我想听娘子叫我一声夫君。” 季鱼:“……” 见她不说话,江逝秋警惕起来,怀疑地看她:“娘子,你不会觉得难以启齿,不愿意吧?” 季鱼定了定神,神色淡然:“这倒不会。” 她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将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能得到一个强大妖邪的庇护,保住众人的性命,除去偃月山庄的妖秽,避免偃月山庄附近的百姓受难,叫一声“夫君”也没什么,又不会掉一块肉。 于是季鱼朝他叫道:“夫君。” 江逝秋没想到她真的这么爽快,听到这声“夫君”反倒惊住了。 他玉白的面容微微发红,又惊又喜地看着她,喜滋滋地“诶”了一声。 季鱼有些承受不住他如此炙热的眼神,生硬地别开脸,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江逝秋满脸愉悦,情绪高涨,语气亢奋地说:“娘子,走,我带你去诛邪。” 他不由分说,上前拉着她的手,大步朝前走去。 季鱼:“……” 黑暗无处不在,黑暗中的鬼物横行,江逝秋却不在意,随手一挥。 只见一阵阵黑雾翻涌不休,黑雾里的鬼物嘭嘭嘭地爆炸,声音不绝于耳,飞溅的残肢断体被黑雾阻挡在外。 季鱼心中暗惊,忍不住看向拉着她的男人,虽然已经将他的实力努力高估,未想依然低估了。 这时,周围的黑暗一晃,季鱼定睛一看,发现他们重新回到刚才的宫殿。 此时宫殿里的人非常多,他们正朝着祭坛上的石棺虔诚地跪拜,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如同邪咒,初初一听,只觉头晕脑胀。 季鱼朝殿内看了一眼,发现正在跪拜的人正是偃月山庄消失的人。 他们都是一副被吸干血气的模样,皮包着骨头,瘦得如同僵尸,大多数人的魂火似有若无,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们的神色虔诚,眼神狂热,将祭坛上的石棺视作神明般跪拜侍奉。 看到这一幕,季鱼总算明白。 偃月山庄早已沦陷,他们主动侍奉邪物,举倾一庄之人的性命,想要复活石棺中的妖邪,并特地将那些除妖师骗过来,将他们当作祭品。 两人的出现,让宫殿里正在跪拜的人警觉。 “什么人?” 月庄主大喝一声,看到季鱼和江逝秋,枯槁的脸庞露出阴毒的笑:“你们总算来了,快将他们绑起来,献给尊主!” 其他人纷纷扑过来,要将两人捉起。 江逝秋挥手,千万黑丝乍现,扑来的人在纵横的黑丝中化作碎片。 江逝秋并不搭理这些人,黑丝杀出一条路,他拉着季鱼从容地朝祭坛走去,嚣张得令人发指。 月庄主发出一道不像人的嚎啸声,似鬼似怪,枯稿的脸庞浮现黑色的诡异纹路,口牙和指甲暴长,四肢垂地,变成了一个人型的怪物。 不仅是他,其他人也一样,纷纷变成怪物,利爪挠地,轻易洞穿坚硬的地砖。 江逝秋不耐烦应付这些低级的怪物,它们都被邪气转化,已经不是人。只见他随手一挥,无数的黑丝散开,周围的宫柱纷纷倒塌。 在宫柱倒塌时,呯呯呯的声音响起。 被困在另一个黑暗空间的除妖师们纷纷摔了出来。 这些除妖师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看着狼狈不已,甚至受伤的人不少。 等他们看清楚宫殿里的情景,面露骇然之色,眼看着那群怪物朝他们扑来,除妖师们只好赶紧取出法器应战。 许修珏、陈青峰和左凌双身上虽然也挂了彩,到底实力不俗,还能应战。 他们将其他受伤的人挡在身后,眼观八方,看到正朝祭坛而去的江逝秋和季鱼时,顿时满脸激动。 “江大人!” 看到江逝秋和季鱼所去的方向,几人明白他们的意图,一颗心都提起来。 先前他们被吞噬入那黑雾之中时,遇到不少鬼怪,与之缠斗,甚至还死了好些人。 要不是后来黑雾突然消失,将他们丢了出来,只怕还不知道会被困多久,直到被杀死。 还没有和祭坛上的妖邪正面对上,光是那黑雾,就让他们差点全军覆灭,可见石棺里的妖邪的可怕,众人心知,他们根本不是那妖邪的对手。 此番唯一的希望,便是江逝秋了。 所有人都希望江逝秋能将祭坛上的妖邪斩杀。 江逝秋拉着季鱼来到祭坛前,手中黑丝疾射,靠近的怪物纷纷爆炸。 在月庄主等怪物的怒吼中,他们跃上祭坛。 随着他们的靠近,季鱼能感觉到祭坛上冲天的邪气,她的身体又像被什么压制,沉甸甸的,气血翻涌,体内的血气似是被什么东西偷走,正在快速流失。 江逝秋冷哼一声,一掌朝那石棺击过去。 石棺翻滚着,从祭坛上掉落下来。 在石棺摔落祭坛后,季鱼便觉得身体一轻,血气流失的感觉也跟着消失。 不仅是她,那些原本饱受血气流失之苦的除妖师也一样,动作也更加利落,不再受制。 眼看石棺摔落,那些怪物发出狂啸声,不再和除妖师缠斗,它们纷纷转头,朝着石棺而去。 在靠近石棺时,它们的身体嘭的爆炸,化作血雾,没入那石棺中。 看到这一幕,陈青峰等人顿觉不好。 “它们正用自己的血气滋养棺中的妖邪!”陈青峰飞快地说,“快,拦住那些怪物!” 闻言,在场的除妖师顾不得其他,祭出所有法器和本事,拦截所有的怪物,不让它们靠近石棺。 江逝秋站在祭坛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怪物们疯狂地朝石棺靠近,在石棺前自爆,化作血雾没入石棺,除妖师们奋力阻止,想阻止石棺中的妖邪出世。 “江大人,快动手啊!”许修珏等人焦急地大喊。 江逝秋仍是无动于衷,绯红的衣袂扬起,比那血雾还要妖诡。 站在他身边的季鱼突然咳嗽一声,喉咙一甜,她用帕子捂住嘴,很快手中的帕子便红了。 “娘子?”江逝秋蹙眉看她。 季鱼咳过后,若无其事地将那帕子收起来,说道:“没事。” 她瞥了一眼祭坛下的一幕,见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并不像那些除妖师那般焦急心慌,只是淡淡地看着,也不去催他。 此时江逝秋一颗心都挂在她身上,对她嘘寒问暖,哪里还在意祭坛下如何。 除妖师们见状,目眦欲裂,恨恨地想着,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别再秀恩爱? 这江逝秋什么都好,就是太黏季少主,如果他能改了这坏毛病,那就完美无缺了。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怪物自爆,石棺的气息也越来越强盛。 除妖师们急得不行,甚至有人咬咬牙,不顾一切地朝石棺攻击,想趁它出世前赶紧消灭它。 陈家的青羽、许家的斩妖剑、除妖盟的镇妖环,纷纷朝着石棺攻击,还有五颜六色的符箓、术法等,也落在其中。 终于,轰的一声,石棺不堪负重地爆炸。 在石棺炸开时,一道赤红的影子从石棺里暴出,发出一道尖厉的啸声。 啸声响彻宫殿,除妖师们只觉得脑袋剧痛,七窍流血,纷纷跪倒于地,勉力强撑着,才没有直接瘫倒。 季鱼也受到波及,猛地喷出一口血,身体再也负荷不住,软软地倒下。 还未落地,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揽到一具温暖的怀抱里。 “找死!” 江逝秋勃然大怒,他抱着怀里的人,另一只手朝前抓去,那恐怖的尖啸声嘎然而止。 除妖师们恍惚地抬头,怀疑自己看错了。 只见那从石棺里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嫁衣的人形妖物,浑身像被剥了皮似的,露出皮下的血肉,上面还有青色的血管蜿蜒,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四肢纤细,布有细长的红色爪子。 然而此时,那妖物的脖子被江逝秋掐着,他阴冷地盯着怪物,双目赤红,五指一收,妖物的脑袋就这么爆了。 ------------ 16 第 16 章 妖物的脑袋爆开,化作漫天血雾,挣扎的身体也失去活力,软绵绵地垂落,死得非常彻底,再无反抗之力。 江逝秋厌恶地将之抛开。 妖物的尸体砸落到祭坛前,那像被剥了皮的血肉渐渐地化作一滩乌黑腥臭的血水,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将它身上穿的那套嫁衣腐蚀。 随着石棺中妖物的灭亡,那些被邪气转化的怪物也纷纷倒地,同样化作一滩腥臭的血水,渗入地底,最后只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众人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一时间忘记反应。 就这么消灭了? 要不是他们亲眼目睹那妖物化作一滩血污,甚至将那袭嫁衣腐蚀尽殆,都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在此之前,他们都作好一场恶战的准备,甚至随时可能会牺牲。 哪知道江逝秋直接将那妖物捏爆,就这么杀了它,杀得太过容易,让人不敢置信。 直到一道虚弱的咳嗽声响起,终于让震惊到麻木的众人回过神。 “娘子,你没事吧?”江逝秋紧张地看着怀里的人。 季鱼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又咳出口血,手上的帕子都被染红。咳到最后,她已经无力,眼前阵阵发黑,虚弱地瘫软在他怀里,垂下眼眸,轻声说:“还好。” “好什么好?”江逝秋气急,紧绷着脸,一把将她抱起,跃下祭坛,朝宫殿外而去,绯色的衣袂扬起,留下一道凌厉的弧度。 红绡带着几名玄甲卫赶紧跟过去。 他们走得太快,以至于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几人消失在宫殿外 因为石棺中妖物的灭亡,地宫里的邪气渐渐地消散,没那么浓郁骇人。 等这群除妖师终于走出地宫,发现外面已经变了一个样。 笼罩在偃月山庄的黑暗终于消失,天边泛起鱼肚白,潮湿的空气扑鼻而来,带着山野林间特有的气息。 春雨已经停歇,雨后的偃月山庄透着一股破败的气息,又蕴着丝丝生机。 那股腥臊味跟着散去。 偃月山中的鬼魅妖邪的躁动气息渐渐平息。 看着沐浴在黎明前的偃月山庄,他们知道,偃月山庄终于恢复平静,他们可以离开了。 只是…… 众人转头看向身后的地宫入口,神色复杂。 这地宫正是建在偃月山庄下的,它和龙泉地宫极像,却不是仿它而建,而是与龙泉地宫息息相关。 如若偃月山庄的妖邪得以出世,只怕也像龙泉地宫的千年尸妖一般,将会为祸人间,给人间带来灾难。 幸好,它尚未出世,便被江逝秋诛除。 “江大人果然厉害。”陈青峰由衷地赞道,满脸敬佩之色。 这话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赞同。 当时的情况危急,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以为会死在那里,成为那妖邪的补品,助它功力大增。 哪想江逝秋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是一击即杀。 由此可见,江逝秋当时的震怒。 “不知道季师妹现在如何了?”许修珏轻声道,眉头微蹙,有些担心。 左凌双看他一眼,她的心思细腻,总觉得许修珏对季鱼过于关心。 如果男未婚女未嫁还好,如今季少主和江逝秋是夫妻,以江逝秋那股黏人的劲儿,只怕不会太高兴。 陈青峰倒是没多想,不过他也担心季鱼。 不管怎么说,季鱼和陈青辙是姐弟,还是江逝秋的妻子,若季鱼有个什么,以江逝秋那性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这次偃月山庄之行,让他对江逝秋的实力有一个更深刻的概念,几乎没有短板,像这样的人十足危险。 陈青峰决定先不急着离开,看看季鱼的情况。 至于其他的除妖师,也不忙着离开,除了要安葬死去的同伴外,也顺便查看偃月山庄还留什么东西。 虽然偃月山庄的人都已经死绝,报酬是拿不到的,但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 昨晚那一战,死的除妖师不少。 除了死在地宫里的人,还有那些没有进入地宫的,他们本以为待在外面比较安全,哪知道居然统统都死了,杀他们的正是偃月山庄里那些被妖化成怪物的人。 - 陈青峰他们来到客院时,发现客院的草木生长得极为旺盛。 作乱的妖邪除去,偃月山庄里那股衰败的气息消失,正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不过须臾,便又恢复生机。 他们并未见到季鱼和江逝秋,只有红绡出来。 “我家少主正在歇息。”红绡说道,“江大人在陪她,你们若是想见他们,晚点再来。” 陈青峰几人闻言,只好作罢。 ** 离开地宫时,季鱼终于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醒来就看到守在床前的男人。 他坐在床前的阴影处,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唯有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将她紧锁在眸中,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季鱼眼中的惺忪退去,平静地与他对视。 “娘子,你醒啦。” 江逝秋说着,朝她靠近,近到她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那双漆黑的眼睛还残留着猩红,昭示着他非人的身份。 季鱼有些惊讶,“你……” 不等她说完,他就伸手将她搂到怀里,抱怨般地说:“娘子,我很难受。” 他一边说,一边将脸拱到她的肩膀,黑发滑过她的颈间,带来几分痒意,也让心底涌起的寒意就这么消散。 季鱼僵硬地坐在他怀里,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搁,只能努力地让自己镇定,清了清喉咙问道:“怎么了?” “都怪我……”他喃喃地说,“让娘子受苦了。” 闻言,季鱼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难不成他这是在愧疚?愧疚自己被那妖物的啸声伤到? 这么想着,她开口道:“与你无关,是我的身子不争气。” 江逝秋抱紧了她。 季鱼伸手拍了拍他,脸上露出几份笑意:“江逝秋,谢谢。” 她很感谢他这次出手解决地宫里的妖邪,若不是他,只怕他们这些除妖师都要死在此地,甚至若是让那妖邪出世,对人间而言,又是一场大战,死伤无数。 至于自己受伤这事,她倒是没放在心上。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弱,形同废物般活着,也知道自己的寿元有限,能活到什么时候,全靠老天爷的恩赐。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她从来不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她并不觉得别人就应该保护她,自己受伤是旁人的错,也不觉得他应该为此自责。 江逝秋抬头看她,正好看到她脸上的笑,一时间有些痴了。 季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僵硬地转头,看到室内的摆设,问道:“我们还在偃月山庄?” 这么问时,她心里掠过无数念头。 江逝秋嗯一声,心不在焉地说:“娘子你的身体不好,等你歇息好了,咱们再离开。” 闻言,季鱼心下稍定。 江逝秋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凑近她,问道:“娘子,你不会以为,我想将你扣留在此地吧?” 季鱼:“……没有的事。” “娘子,你说谎。”江逝秋控拆道,“每次你说谎时,声音都会低上些许。” 季鱼无奈,难道她说谎时,声音真的会低一些? 她自觉挺正常的啊。 不过,她刚才确实担心他不愿意离开偃月山庄,毕竟他不是人,而且篡改了那些除妖师的记忆,想来待在偃月山庄,可能对他比较好。 他若是不离开,只怕她也是不能离开的。 季鱼已经有这般自觉,这妖邪和自己的关系已经理不清,两人还是拜过堂的夫妻…… “娘子,这次是我不好。”江逝秋说,执起她的手吻了吻,“以后不会了。” 季鱼的手指微微蜷缩,瞥见他脸上阴冷的神色,忍住抽回手的冲动。 她轻咳一声,坦然地说:“不必如此!你当时不动手,其实也是想探查清楚那妖物的来路,不是吗?” 他不是凡间之人,来到人间,想必也有所限制。 江逝秋神色一顿,歉意道:“让娘子受苦了。” 见他没反驳,季鱼心里有了些许猜测,不再纠结这话题,转而问:“对了,我与你成亲时,穿的嫁衣,好像和地宫里的祭坛上的那套一样。” 说到这里,季鱼微微皱眉。 看到从石棺中出来的妖邪,也穿着同样的嫁衣,让她多少有些不舒服。这两晚偃月山庄举办的婚礼,陈青辙穿的嫁衣也是一样。 看来祭坛上的嫁衣确实是关键。 江逝秋面露不愉,“当时娘子被逼上花轿,我可不愿意娘子与旁人成亲,就让它们将你送过来,与你拜堂。”然后又道,“确实不好,这嫁衣不好看,不如咱们再成一次亲,我让人给娘子准备更好看的嫁衣。” 季鱼:“……”这不是成不成亲的问题吧? 她的神智虽不清醒,但也有几分记忆保留下来的。 当时在梦里,看到身上穿的嫁衣,与祭坛上的那套嫁衣一模一样,便知道问题所在,只是没想到,最后居然还真是成亲了。 若是他没有半途将她截去成亲,届时和她成亲的,应该是偃月山庄的人,礼成后她会被当成祭品送去给石棺里的妖物吞噬。 季鱼总算明白,为何婚礼上的新娘会变成陈青辙。 偃月山庄原本选定的新娘应该是她,只是因为江逝秋横插一杠,新娘便变成陈青辙。 看来偃月山庄选新娘的标准,应该是以容貌来选的。 弄明白这些后,季鱼不禁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下。 “娘子?”江逝秋问,“你有什么想问我?” 只要她问,他很乐意为她解答。 季鱼摇了摇头,正好红绡端着洗漱用具进来。 “少主,您饿了吗?”红绡问道。 “还好。”季鱼说道,“外面怎么样?” 红绡高兴地说:“春雨已经停了,可以离开偃月山庄啦。”想到什么,又说道,“对了,许公子他们都想来看看您,说要与江大人辞别。” 季鱼听罢,又看江逝秋一眼。 在那些除妖师的记忆里,江逝秋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身份和实力摆在那里,前途无量,他们要离开,自然要过来与他辞别,给他留个好印象。 只是不知道他们离开后,会不会恢复记忆。 等季鱼洗漱好,红绡端了吃食过来。 已经是午后,这顿算是午膳,吃完午膳后,还有一碗汤药。 季鱼一饮而尽,然后一颗蜜饯就递到唇边,她的神色一顿,张口吃下,接着又被人用帕子为她拭去唇边的药汁。 看着身边柔情蜜意的男人,季鱼不禁沉默。 这美男恩,难消受啊! ------------ 17 第 17 章 得知季鱼醒了,许修珏等人都过来看她。 季鱼坐在靠窗的榻上,双手捧着一盏药茶,含笑看着他们,问道:“诸位无事罢?” 左凌双笑道:“我们没什么事,都只是皮肉伤。” 她是除妖盟的堂主,容貌娇艳无双,实力不俗,亦是除妖盟看好的下一代继任者,若无意外,等老盟主退去,便由她来继任除妖盟之位。 季鱼对她的印象很不错,虽然以前见得不多,倒是听说过不少关于左凌双的事迹。 十五岁出师,十七岁诛除为祸渭水的妖蟒,十年间诸杀的妖邪不计其数,庇护无数百姓,在民间有极大的威望。 连朝廷也极看好她。 许修珏凝望她苍白的面容,问道:“季师妹,你的身体如何?” “还好。”季鱼温言道,“多谢诸位关心,其实是老毛病,养些日子就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面上亦是一片泰然之色,若不是亲眼目睹她当时是如何吐血的,他们差点就相信了。 陈青峰等人心头微微一滞,一股涩然袭上心头。 以前未见她本人时,他们都以为季家为了提高她的声望,不择手段地传出季家少主的貌美之名,其他的不值一提。 直到见到她,与她同行这几日,方才发觉,以往的观念有多错误。 一个病弱之人,又有废物之称,然而这几日,却未曾拖过他们的后腿,甚至在鏖战之时,也未曾让人为她分心。 明明她的身体痛苦不堪,却从不会表现出来,让人为她操心,光是这隐忍镇定的功夫,便少有人能及。 怪不得季家会如此护着他们的少主,红绡等人亦是真心敬爱她。 确实值得敬佩。 就连陈青峰都忍不住真心实意道:“季少主,你要保重身体。” 季鱼笑着点头,“多谢陈道友关心。” 接着他们和季鱼说起偃月山庄作乱的妖邪之事。 “我们后来在地宫里探查过一番,我等怀疑,偃月山庄地宫的妖物和龙泉地宫的千年妖尸应该有某些联系。”左凌双神色凝重地说,“它们的相似之处实在太多,不过当年龙泉地宫的千年妖尸出世时,已经成气候,而偃月山庄地宫的妖物尚未成气候,若是此番我等死在此地,被它吞噬,助它功力大涨,待它出世,只怕与龙泉地宫的千年妖尸实力不相伯仲……” 季鱼的神色微凝。 她明白左凌双的意思,他们怀疑,或许龙泉地宫的千年妖尸,也是人为侍奉的妖物。 正如偃月山庄地宫里的妖物,被偃月山庄举倾全庄之力侍奉。 如果是这样,只怕当年龙泉地宫的千年妖尸祸乱人间一事,说不定有一个幕后黑后推动。 只是不知道是人为还是妖邪所为。 许修珏担忧地看她,目露痛色,“季师妹,你还好吧?” 他知道季鱼的母亲之死,和龙泉地宫的千年妖尸作乱有关,若不是中了尸毒,何至于生下孩子后就力竭而亡。 陈青峰、左凌双自然也想到这点。 季鱼回过神,面上的神色淡了几分,语气却仍是平静的:“没什么,多谢许师兄关心。” 正说着,就见江逝秋端着茶点进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来到季鱼身边,含笑道:“娘子,这是我做的芙蓉酥,你来尝尝。”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块漂亮得像盛放在食盒里的芙蓉点心,要喂她吃。 季鱼:“……” 三人原本和季鱼聊天的,闻言纷纷瞪大了眼睛。 这是江大人亲自做的? 他们看了一眼食盒里的精致点心,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朵朵芙蓉花,能以假乱真,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没想到江大人居然有如此好的厨艺。 再看他那不值钱的殷勤模样,他们都已经麻木了。 “记忆”太过深刻,回想他为了和季家少主成亲,直接入赘季家之事,现在这副殷勤的模样,好像也没什么。 三人原本还想和季鱼说点什么的,此时倒也不好再说,识趣地起身告辞。 季鱼也有些尴尬,她不习惯与人太过亲密,更何况是在外人面前,和一名男子太过亲密。 “这有什么,我们是夫妻。”江逝秋振振有词。想到什么,他突然警惕起来,“娘子,你不会是嫌弃我吧?” 季鱼疑惑,“我嫌弃什么?” 他一脸失落之色,昳丽无双的面容都像失了几分颜色,“自然是嫌弃为夫不是人……不像那许修珏,是一个正常男人……” 季鱼无语,好好的,怎么扯到许师兄身上?这和许师兄有什么关系? “我没嫌弃你。”她真心实意地说,“你的容貌出众,实力不俗,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嫌弃你的!更何况,此番我们能顺利活下来,还多亏了你呢。” 她不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觉得他是个妖邪,就否认他所做的事。 世人总说人妖不两立,然而在她看来,只要不是为祸人间的妖邪,其实和人差不多,不必喊打喊杀,要将其置之死地。 可以怀抱警惕之心,无须太过苛责。 江逝秋手里还拿着那块芙蓉酥,双目灼灼地盯着她,“真的,不嫌弃?” “不嫌弃!”季鱼肯定地道。 他将手中的芙蓉酥递过来,含情脉脉地说:“娘子,既然你不嫌弃,那你就吃了。” 季鱼:“……” 为了证明自己真不嫌弃他,季鱼只好张嘴,吃他喂过来的芙蓉酥。 直到将一块芙蓉酥吃完,她还是不太明白,自己不嫌弃他,和他要喂她吃东西到底有什么关系? 难道她吃了,真的能证明不嫌弃他? 仿佛不知道她的费解,江逝秋笑盈盈地喂她吃东西,看她咀嚼时脸颊微豉,像只小松鼠似的,手指轻轻地戳了下她鼓动的腮帮子。 季鱼疑惑地看他,不知他是何意。 “娘子真可爱。”他坦坦荡荡地说,“为夫更爱娘子了。” 季鱼再次默然。 她的耳尖有些红,实在无法习惯,哪有人总是将情情爱爱这等话在嘴里的? 对了,他不是人,而是一个妖邪。 难道那些妖邪都是如此,喜欢说甜言蜜语吗? 稍晚一些,那些除妖师纷纷过来和江逝秋辞别。 江逝秋其实很不耐烦应付他们,但他现在的身份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他暂时不想脱去这层身份,是以有些事情不能推辞,只好去见他们。 季鱼看到他脸上的阴沉之色,起身道:“我陪你去罢。” 江逝秋闻言,脸上露出笑容,灼灼生辉,美艳不可方物,越发难掩那一身妖异气息。 这一看就不像是好人。 季鱼陪着江逝秋出去见那些除妖师。 除妖师们都恭恭敬敬的,感谢江逝秋此番相助,并表示,待明日一早,他们便离开偃月山庄。 天色不早,若是现在离开,难免会在山里过夜,是以众人都决定再留一宿。 接着他们将从偃月山庄搜查出的东西取出来,让江逝秋过目。 这里有不少是偃月山庄收藏的珍宝,还有一些法器。 只是江逝秋都未看得上眼,懒洋洋地摆手,“你们都一起分了罢。” 季鱼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心里有几分失望。 “娘子,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江逝秋转头问。 季鱼先是摇了摇头,然后道:“听说偃月山庄有一株天血莲,我此番便是为它而来。” 偃月山庄既然早就沦落成妖邪的巢穴,只怕天血莲这等至圣之物早就被糟蹋没了。 江逝秋恍然,笑盈盈地说:“既然娘子想要,为夫为你寻一株便是。” 季鱼:“……谢谢,不必麻烦。” 他一挥手,大气地道:“这叫什么麻烦?娘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季鱼再次无话可说。 不仅季鱼被他震住,那些偷听的除妖师们也震住,继而心生羡慕。 如果是其他人,他们会觉得他说大话,然而江逝秋作为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他敢这么说,定是有其手段和途径。 这么想真没毛病。 因有江逝秋镇着,除妖师们和谐友好地分完此次从偃月山庄搜出来的东西,便告辞离开。 陈青辙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直到他跟着陈家弟子走出客院,也没见季鱼看他一眼,顿时又气得脸色发青。 “做什么呢?”陈青峰拍了他一下。 陈青辙哼道:“以色事人,色衰爱弛,也不知道她能迷得住江逝秋多久。” 不知为何,他对江逝秋充满警惕,总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是什么他也不清楚,陈青辙不禁有些茫然。 陈青峰道:“你对季少主有偏见,所以对江大人也有偏见。” 他也有些无奈,知道陈青辙的性子被姑母和尚云霄宠得太过骄纵,是非不分,若不然也不会对同父异母的姐姐如此恶毒,陷她于危险之中。 也是季鱼视他如无物,懒得与他一般计较,否则依江逝秋那乖戾的性子,只怕不只伤他一回,而是直接取他性命。 ------------ 18 第 18 章 翌日一早,除妖师们陆陆续续离开偃月山庄。 他们要赶回去,将此次偃月山庄发生的事告诉家中或师门长辈。 若事情真如许修珏等人的猜测那般,只怕像偃月山庄这样的情况并不少,除妖师们必须做好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劫难。 季鱼醒来后,也准备离开。 玄甲卫将马车拉过来,马车里已经布置妥当,柔软舒适,适合身体不好的人乘坐出行。 季鱼登上马车时,发现江逝秋也跟了上来。 “你……”她疑惑地问,“你也要和我们一起走?” 江逝秋点头,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是夫妻,夫妻怎么能分开?听说夫妻若是分隔两地,会伤夫妻感情,我自然要跟着娘子的。” 季鱼默然,很想问他,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了? 那些除妖师的记忆被他篡改,并不怀疑他的身份,但离开偃月山庄后,他们将要进入凡人的城市,届时还会遇到不少人。 他总不能将这世间所有人的记忆都跟着篡改了吧? 不过他要跟着,季鱼是不能拒绝的,默许他的同行。 其他人看到他跟着上马车,丝毫不觉得奇怪。 马车驶出偃月山庄时,一阵马蹄声传来,在附近停下。 接着,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季师妹。” 季鱼掀开车帘,看到不远处骑着一匹骏马而来的许修珏。 春雨已歇,天朗气清,青山隐隐相照。 朝霞从山的那头迤逦而来,马背上的男子沐浴在霞光中,一身浩然正气,修伟不凡。 “许师兄。”季鱼唤了一声。 许修珏看着出现在车窗里,眉目如画、冰肌玉骨的美人,难得有些愣,回过神后,赶紧道:“季师妹,我们先走一步,就此告别,望珍重。” 季鱼客气道:“许师兄珍重。” 许修珏凝望她,还想说什么,便见车窗边又出现一个人,他与季鱼挨得极近,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过来。 那双墨黑的眸子,冷得如寒玉,似乎这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的心。唯有低首看向身边之人时,那双眸子方才有了些许波动,变得鲜活起来。 季鱼并未说什么,默许了他的举动。 到嘴的话突然间哽住,许修珏深深地望着车里举止亲密的夫妻,说道:“江大人,季师妹,我等先走一步,你们保重。” 朝他们拱了拱手,他一拉缰绳,策马离去。 许家的弟子骑马赶上,一行人朝着前方的山路疾驰,很快消失在青山的尽头。 季鱼放下车帘,马车缓缓驶离偃月山庄。 喉咙有些痒,她用帕子捂住嘴,闷闷地咳起来,身子被人揽住,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拍抚着,为她顺气。 季鱼咳了好一会儿,密密麻麻的疼痛袭来,身体越发无力。 她的神色倦怠,虚软地靠在那里,泛着凉意的身子被人搂着,一阵阵暖意从对方身上渡过来,身体好像都暖和几分。 好舒服…… 她轻叹一声,却没有太过贪恋,坐了起来,朝身边的男人说道:“谢谢,我好多了。” 江逝秋意味不明地看她,见她又恢复素日的克制冷静,仿佛刚才的虚弱只是错觉,不容旁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他拉着她的手,将这双泛着凉意的手捂在掌间,突然说:“娘子,那许氏弟子对你十分关心,还特地等在这里与你道别。” 季鱼疑惑地看他,点头道:“许师兄确实不错,来偃月山庄的路上,正好遇到他们,便一起结伴同行。” 有这段结伴之谊,许修珏特地过来道别,她倒是没多想。 闻言,江逝秋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妙,然后说道:“看来人间是个讲究礼仪之地。” 季鱼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明智地保持微笑。 总不会是他突然想了解人间的礼仪吧? 她和妖邪打交道不多,但也知道妖邪便是妖邪,与人不同,人间的法理道德是无法规范那些妖邪的。 江逝秋拢着她冰冷纤细的手,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娘子,你要不要睡会儿?” 季鱼没拒绝,“也好。”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这次偃月山庄之行,虽然她动手不多,受到的影响并不小,身体比平时更虚弱,须得好生养着。 季鱼靠着车壁,身后垫着一个柔软的大迎枕,正要闭目歇息,哪知道一双手探过来,将她搂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人穿衣时看着瘦,实则胸膛宽阔,臂膀有力,靠在他怀里时,衬得她越发的单薄娇弱。 “你……”她惊讶地看他。 江逝秋含笑看她,车内的光线昏暗,在这种暧昧迷离的光影中,他的容貌越发的妖治,比蛊惑人心的妖精更甚。 晓是季鱼素来对皮相不太在意,此时也有些受到蛊惑。 “娘子,你靠着我罢,如此舒服些。”江逝秋说,然后又有些不满,“这马车实在简陋,如何能让人好生歇息?” 出门在外,本就舟车劳顿,不弄辆好点的车,也特折腾人。 季鱼神色古怪,“其实挺好的。” 比起那些一人一骑走天涯的除妖师,她坐马车出行,已经算是异类,如果要求太多,这是去除妖降魔呢,还是去踏青旅行? 只怕让人看到,说什么的都有。 哪知道听她这么说,江逝秋一脸怜惜之色,痛心道:“娘子,你受苦了。” 季鱼:“……” 看来正常人和妖邪之间是没法沟通的。 季鱼虽然不习惯,但江逝秋拿出“我们是夫妻”的话来堵她,她也不知道怎么拒绝,最后只好承了他的好意,靠着他歇息。 许是他的身体太过暖和,被那样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很快便睡着。 只是刚睡下,又开始作梦。 梦里依然是那条看不到尽头的幽河,世界漆黑一片,直到她走过,岸边一簇簇火焰亮起,蜿蜒绮丽,如梦似幻。 季鱼站在河边,又看到那盏伫立在桥边的灯笼。 她看了好一会儿,只是这次,不知为何,一直没有看到从桥那边走来的白衣人。 - 当季鱼醒来,发现身子暖和无比,身体里一直萦绕不去的疼痛似乎都缓和了几分。 “娘子,你醒了。” 江逝秋的声音响起,扶着她坐起,倒了一杯药茶喂她喝下。 等她喝完药茶,他用帕子细心地为她拭去唇边的水渍,一边问:“方才娘子睡得极沉,似乎还做了梦,不知做的是什么梦?” 季鱼沉默片刻,说道:“不记得了。” “是吗?”江逝秋盯着她半晌,没有再追问。 傍晚时,他们抵达偃月山下的一个小镇。 这小镇依托偃月山庄,往日十分热闹,可惜近段几个月,因为偃月山庄出事,山间的鬼魅妖邪频频下山侵扰百姓,有不少百姓不堪其扰,不是搬离小镇,就是去附近城镇的亲戚家借宿,导致小镇如今变得极为冷清。 红绡担心季鱼的身体,没有急着赶路,在镇里寻了家客栈落脚。 安排房间的时候,江逝秋理所当然地和季鱼同住一间房。 在红绡等人的“认知”里,他们是已经成亲的夫妻,住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 季鱼仔细看了看红绡和那些玄甲卫,发现他们的“记忆”仍是被篡改的状态,于是没说什么,默许这样的安排。 只是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身边多了个人,让她颇不习惯。 江逝秋睡在床外侧,侧着身体对着她,问道:“娘子,你睡不着吗?” 季鱼道:“呃……不太习惯。” 她确实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 听到这诚实无比的话,江逝秋难得被噎了下,然后道:“娘子,你总得习惯,我们已经成亲了。” 闻言,季鱼面颊微烫,闭上眼睛,轻声说:“我知道。” 她努力让自己习惯枕边多了一个人。 虽然婚礼的过程她不太记得清楚,不过两人拜过堂是事实,只是…… 季鱼再次掐算,发现自己的八字隐隐与什么人联系在一起,只是她的修为不足,无法掐算出什么。 正因为如此,当日红绡问她生辰八字有什么变化时,她没能发现。 如今他来到她身边,许是两人朝夕相处,她身上沾染他的气息,终于透露出几分端倪。 季鱼暗忖,江逝秋虽是妖邪,只怕身份不简单,否则两人明明已经成亲,为何仍是无法掐算他的来历。 一般夫妻若是定下婚契盟约,是可以掐算另一伴的身份。 下一刻,季鱼发现自己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僵硬地道:“你能不能放开……” 江逝秋不仅没放,反而朝她又靠近几分,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光洁敏感的颈项,他说道:“娘子,这样是不是舒服一些?” 季鱼再次默然。 她已经发现,靠着他确实比较舒服,好像身体的疼痛都缓和几分。 其实她也不太懂,明明他是妖邪,可体温比她还要高,相比之下,她的身子冷冰冰的,苍白无血色,反倒更不像人。 季鱼没再矫情地拒绝,靠着他,慢慢地睡去。 半夜,一缕邪风绕过客栈大门,从后门进入,朝着客栈的某间厢房而来。 窗户被悄然打开一条缝隙,那缕邪风刚欲进入,突然僵在窗口边。 若是它有人类的五官,此时应该是万分惊恐的模样,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要炸开,仓皇无比,很快消失在空气中。 黑暗中,江逝秋睁开眼睛。 他微微偏首,那双阗黑的眸子无一丝光亮,漠然冰冷,如同无情无心的神明,高高在上地俯视苍生。 “江逝秋……” 呢喃般的声音响起,阗黑的眸子终于注入些许波动。 “怎么了?”季鱼满是睡意的声音响起。 江逝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哄道:“没什么,你继续睡。” 许是被窝里太过暖和,也许是身体的疼痛轻缓许多,季鱼没有抗拒睡意,再次沉沉睡去。 ------------ 19 第 19 章 因顾及季鱼的身体,是以回程时走得很慢。 大多数时候,季鱼都是在马车里昏睡,以便修养身体,清醒的时间不多,若是难得清醒时,她会修习季氏的功法,格外忙碌。 每当这时,江逝秋满脸不赞同之色。 “娘子,你的身子还未好,应当好生歇息,别太勉强。” 季鱼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看他,温声说道:“不勉强,只是闲暇时看看。而且我的天赋不好,若是不勤奋些,只怕真是连废物都不如。”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眉眼恬静,并无任何怨怼之色。 似乎对于自己天赋不足一事,她坦然接受,不会埋怨命运不公,亦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便应该自惭形秽,摆烂躺平。 江逝秋眸色微深,嘴里笑道:“胡说,我家娘子可不是废物,若你是废物,这世间便没有天才。” 季鱼哑然片刻,然后失笑。 她发现,这人总爱说一些让她难以招架的话,似乎在他心里,好像她没有什么不好的。 这么想是不是有些自恋? 虽是如此,季鱼也不能堵住他的嘴。 这一路上,这样的话她听得不少,若不是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怕都要被他的甜言蜜语弄得晕头转向,失了分寸。 最后季鱼看累了,将手中的书卷掩起,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眼睛虽然闭着,五感却越发的灵敏,能敏锐地察觉到对面炙热的视线,不管是在她昏睡之时,还是清醒之时,都不移分毫,寸寸紧逼。 起初她还有些窘然,颇不习惯,日子久了,倒是坦然起来。 ** 傍晚,他们来到一处村庄。 这一段路比较偏僻,距离下个城镇还有段路程,眼看天色就要暗下来,骤雨将至,只能在村里找个地方歇一晚。 村里不过十几户人家,村人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太好,家家户户都是粗陋的泥土房,而且屋里还养着鸡鸭等牲畜,环境实在称不上好。 对于地里刨食的乡下人而言,除了田地,牲畜就是他们最宝贵的财产,比他们的命还重要,吃住都在一起,是一种很常见的事。 然而在红绡眼里,却是难以忍受。 最后红绡找上村里的里正,给了里正一些银钱,让他们匀出两间房。 里正家也是村里唯一比较能看得过去的,至少没在屋子里养牲畜,而是将牲畜养在后院。 虽是如此,红绡仍是仔细将房间打扫一遍,并薰过香,将车里的被褥搬过来,铺到床上,方才让季鱼歇息。 “少主,环境不太好,您忍一忍。”红绡怜惜地说。 季鱼坐在一张简陋的、布满污渍的四脚凳上,捧着一盏热茶,温声道:“红绡姐,其实挺好的,至少能遮风挡雨。” 她的身体虽然娇贵,但并不是那么在意居住的环境。 不过显然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会委屈了她。 这时,江逝秋提着一个食盒进来。 随着他开门,一股冷风灌入,还有外面响起的噼哩叭啦的雨声。 天黑后便开始下起雨,且这雨势极大,气温也迅速地下降。 季鱼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拢紧身上的衣服。 江逝秋忙将门关紧,将食盒放到桌面,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温度有些高。 “有点烫。”他拧着眉说。 季鱼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很了解,说道:“可能是今儿风大,吹了些风,感染风寒了。” 江逝秋神色有些迷茫,“风寒?” 显然,这位刚做人不久的皇城镇妖司指挥使大人,对于凡人生病的状况还不太能理解。 红绡一听,便紧张起来,忙不迭地说:“车里有药,我去煎药。” 等红绡出去,江逝秋将食盒里的饭菜取出来。 这是他刚才借里正家的厨房做的,热腾腾的,还冒着雾气,食物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 屋里点了一盏蜡烛,季鱼借着烛光,看到桌上的三菜一汤时,不禁有些惊讶。 “都是你做的呀?”她笑着问。 江逝秋给她盛了一碗鸡汤,“看在为夫如此辛苦的份上,娘子你要多吃一些。”这鸡是进村里,他顺手捉的一只野鸡,给她熬了鸡汤补身子。 只是季鱼正在生病,实在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汤,便放下筷子。 江逝秋原本是想劝她多吃点的,见她实在没精神,脸颊红通通的,双眼迷蒙,心坎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 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等红绡煎好药,季鱼喝过药后,实在撑不住,躺在床上。 看到床边守着她的男人,她微微眯眼,轻声道:“谢谢,辛苦你了。” 江逝秋握住她的手,明明脸蛋摸着热烘烘的,这手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间,突然说:“原来养一个人这么麻烦……” 闻言,季鱼忍不住笑了笑,“是啊,养人确实挺麻烦的,特别是养个病人……真是辛苦你这一路上照顾我。” 江逝秋不爱听这些,“你是我娘子,我们是夫妻,照顾你是应该的!” 季鱼沉默了下,“如果我不是你娘子呢?” “没有如果!”江逝秋淡淡地道,凝望她的目光幽深如渊,沉甸甸的,“我们有婚约,也成亲了,成过亲就是夫妻,你永远都是我娘子!” “是吗?” “是的!” 季鱼闭上眼,正好药性上来,神智昏昏沉沉,心里有几分好笑。 一个妖邪,居然想要饲养一个凡人,还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这说出去,只怕世人都不敢相信罢? - 可能是生病,季鱼睡得并不安稳,总听到外面噼哩叭啦的雨声。 雨声越来越大,仿佛天空漏了个大洞,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暴雨欲将整个世界淹没,洪水滔天。 季鱼梦到雨水已经漫进屋子,黑色的雨水蜿蜒到床边,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床柱,朝着床上蔓延而来。 一只苍白的手从水中探出,朝床上正在昏睡的人抓过去…… “!!!!” 季鱼猛地睁开眼,眼前昏暗,瞠大的双眼一片涣散。 “娘子?你怎么了?” 安静的雨夜里,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响起,驱除夜间的森冷阴寒,也让她涣散的眸子恢复些许光泽。 季鱼转头,看到守在床边的男人。 外面还在下着雨,雨声虽大,并没有梦里宛若天空漏了一个洞般的可怕暴雨,雨水也没有蔓延进屋里。 季鱼的目光从紧闭的门窗转到床前的男人身上,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雨下得很大,雨漫进屋里……” 江逝秋笑道:“只是梦罢了,做不得数的。” 季鱼无语地看他,除妖师的梦能只是纯粹的梦吗? 她又问道:“外面怎么样?” 江逝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温度已经降下来,有些开心,拿干净的帕子给她拭去额头的汗渍,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不过是个不知打哪来的水鬼作乱……” 话还没说完,见她盯着自己,他警惕起来,“娘子,你还在生着病呢。” 这些天,夫妻俩朝夕相处,对彼此的性格也算是了解几分。 江逝秋总算知道,除妖师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宗旨,只要遇到妖邪作乱,绝对不会视而不见,根本不管自己的身体如何,有没有报酬。 季鱼微微撑起身,说道:“若是不管,只怕今晚会有村民被淹死,我……” 没等她说完,一只手就将她重新摁回床上,然后用被子将她紧紧地捆住,捆成一个粽子。 江逝秋老大不高兴,昳丽的面容都阴鸷几分。 “行了,你歇着,为夫去去就回。” 仔细地给她掖好被子,确认不会让她冷着,他低头亲了她一口,然后冷着脸,一身煞气冲天地走出去。 季鱼:“……” 目送他离开,季鱼没有急着挣脱捆着自己的被子,哑然过后,不免失笑。 她知道他的性子乖戾,不爱管闲事,甚至除了她以外的事,他都不放在眼里,这世间很少有什么能令他动容。 正如这除妖降魔,与他一个妖邪何干? 可是作为一名除妖师,她受季家庭训长大,让她无法坐视百姓的苦难不顾,每当有妖邪作乱、祸害百姓时,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每当她要动手,他又会很不高兴,都是先她一步捏死了事。 季鱼看在眼里,越发的觉得这个妖邪还怪好的,作为夫君好像也挺不错。 知道江逝秋会出手,季鱼没再逞强,安静地躺在床上,等他回来。 只是很快,她便察觉到不对。 季鱼微微坐起身,望着门口的方向,看到从门缝中渗进来的水,像是有生命般,蜿蜒着朝床的方向蔓延而来。 这一幕和梦里重叠了。 季鱼冷静地看着,手指轻抚着手腕系着的金珠。 蜿蜒的水在床前半丈停下。 水在地上蠕动,像是在探查着什么,终于,那水泛起阵阵波澜,接着一个带着腥臊藻气的青面水鬼从水中钻出来。 季鱼目光微厉,手中出现一张黄符,朝水鬼疾射而去。 水鬼被黄符击中,发出嚎叫声,捂着被黄符击中的地方,它尖嚎着:“季氏女,诅咒不可逆,你将……” 嘭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江逝秋大步走进来,无数黑丝穿过伤痕累累的水鬼的身体,只听嘭的一声,水鬼凄厉地叫着化作青烟消失,地面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水草,很快水草便枯死。 ------------ 20 第 20 章 冷风从洞开的大门灌入,雨声渐渐平息。 床上的季鱼看向从夜风中走进来的男人,黑发如瀑,绯色衣袂在夜风中如火翻飞。 烛火在风中闪烁,时隐时明,季鱼看不清楚那人脸上的神色,唯有从暴涨的危险气息中知晓,他现在的心情极度不愉,甚至连那夜风都畏惧几分,小心翼翼地绕开他。 不知为何,季鱼突然很想笑。 江逝秋一脚将地上残留的那截枯草碾碎,似是犹不解恨,振袖一挥,那碎屑化作尘埃,随风飘出,飘散在渐歇的雨幕之中。 尘归了尘,土归了土。 他走到床前,探臂将床上虚弱无力的人抱了起来,紧张地问:“娘子,没吓到罢?” “没有。”季鱼自然而然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稳住自己的身子。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神色微顿,却没有放开,偏了偏首,望向门外无尽的夜色,问道:“外面怎么样?” 江逝秋抱着她坐下,见她唇瓣干燥,腾出手倒了一杯水喂她,随口说:“没事,没有死人。” 最后这句,他特地说给她听的,知道她关心那些村民的生死。 季鱼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温水,面上露出笑容,说道:“江逝秋,谢谢。” 江逝秋抿嘴,确认她没什么事,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放回床上,用被子裹着她。 随手一挥,洞开的门关上。 他看着仍是不太高兴,摸了摸她微凉的面容,喟叹般地道:“娘子,看来日后我应该与你寸步不离方是。” 季鱼偏首看他,突然伸手,碰了碰他湿润的发尾,这妖邪出去一趟,并未撑伞,头发湿了大半。 她伸手拿来床头一条干净的素帕,为他擦去发上的水珠。 她的动作很轻柔,轻轻缓缓的,专注地为他擦拭头发。 江逝秋阴鸷的面容露出几分怔忡,难以拒绝这如水般的温情,那双墨黑如寒玉的眼睛迸射出惊喜之色。 他的目光变得热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此时哪里还有什么阴鸷怒意。 等她擦干他发上的水珠,要收回手时,他紧紧地握住那只手。 “娘子……” 季鱼面上微烫,想要将手抽回,然而他握得极紧,再看他双目紧盯着自己,到底没有再坚持。 她轻咳一声,语气温和:“江逝秋,纵使是夫妻,亦不能时刻陪伴左右,你已经很好,不必如此。” 江逝秋正在高兴呢,闻言马上道:“这可不行,娘子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作为一个妖邪,他有任性的资本,人类那套在他身上并不实用。 季鱼:“……”感觉他好像听不懂人话。 虽然压力有些大,不过季少主仍是以稳定的精神状态迎视它,而非无视它。 她道:“如果,我与你真做了夫妻……” “我们就是夫妻啊。”江逝秋警惕地看她,“娘子,我们是拜过堂的夫妻,难道你不承认?” 季鱼:“……这倒没有。” 江逝秋这才松口气,他虽是妖邪,却也知人妖殊途之理,让一个人接受自己与妖邪做夫妻,确实强人所难。 若是心性不够强大的,只怕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便会疯掉。 就算不疯掉,也无法与妖邪同桌而食、同床而眠,或许在日复一日的惊惧和绝望中爆发,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这便是他特地给自己套了一个人类身份的原因。 可惜,他可以篡改所有凡人的记忆,唯独不能篡改她的。 幸运的是,他的妻子是一个胆子很大的姑娘,从初见面起,虽有防备和怀疑,却没有惊慌失措,或者极力否认他们的婚事,拒绝他的靠近。 江逝秋对此很满意。 只是有些时候,不仅人心会不足,生出更多贪欲,妖邪更是不能免俗。 比起尚被道德法理约束的人类,妖邪生性残酷、贪婪嗜欲,更是欲壑难填,得到她的靠近仍是不够,还想要更多,不仅是她的喜怒哀乐,还有她的情、她的心。 季鱼一直在看他,面容仍是那般温和、平稳,唇角微微翘起,让她苍白倦怠的面容添了几分无瑕、纯净。 清远悠逸,纯粹美好。 她开口道:“江逝秋,如果你不嫌弃我这一身病骨是拖累,那我们便做夫妻罢。” 江逝秋似乎愣住了,那张妖异的面容难得多了几分傻气。 不过须臾,他便反应过来,瞳孔微颤:“真的?” 季鱼含笑点头,她不仅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朝他靠近,苍白微凉的唇轻轻地落在他的面容,一触即离。 那一瞬间,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瞠大,染上不祥的赤红色,妖诡恐怖,令人惊惧。 季鱼赧然地退开,发现他白玉般的面容浮现若隐若现的赤红色妖纹时,神色微顿,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看他。 - 整个晚上,江逝秋都有些不在状态。 反倒是季鱼因为还在生病中,在外面的雨声停歇后,很快又安然睡去。 翌日,季鱼在鸡鸣声中醒来,睁眼便看到一双赤红如血的妖异双眸,晓是她素来临危不惧,也被吓了一跳,差点祭出噬焰金珠诛妖。 心脏因为跳动得太快,以至于心口一阵绞痛。 她忍住身体的痛,面上的神色很平静,问道:“怎么了?” 江逝秋注意到她眉间一闪而逝的忍耐之色,紧张地问:“娘子,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哪里疼?” 说着,将她搂到怀里,小心翼翼地检查。 温暖的气息包裹住她冰冷的身体,似乎连疼痛都轻缓许多。 这并非错觉,这段日子与他朝夕相处,季鱼已经察觉到,每每与他靠近时,身体的疼痛会减轻许多,似是被压制下去,不再疼得寝食难安。 这些日子,也是她长这么大,最轻松的时候。 虽是饮鸩止渴,实在令人眷恋。 季鱼敛下眼里的深思,面上笑道:“没什么,就是……你的眼睛怎会这般?” 她看了看他赤红如妖的眼眸,虽然不太习惯,却也正视他,没有畏惧,或是无视他。 江逝秋坦然地道:“为夫实在太激动,有些控制不住。” 季鱼:“……”控制不住,这是要妖化吗? 明白他激动什么后,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没再说什么。 天亮后,一行人再次启程出发。 昨晚下了一场暴雨,地面泥泞,一个个水洼,山色风光如洗,草木被大雨冲刷得越发的青翠碧绿。 季鱼坐在车里,掀开车帘往外看。 因昨晚的雨停得及时,没有酿成洪灾,田地里还未种上庄稼,放眼望去,宛若一个个蓄满了水的水塘,有不少村民正在放水,准备翻地,待过几日,便是春耕之时。 看着这平凡朴素的一幕,季鱼又想起昨晚的水鬼。 那水鬼并非是这附近的鬼怪,趁着暴雨而来,目标应该是自己。 对此她并不觉得意外。 从小到大,她特别容易招鬼怪妖邪,为此祖母一直不太愿意让她出门,就算出门,也会安排妥当。 是以她虽是季家少主,其实出门历练的机会并不多。 以前那些妖邪鬼怪不是觊觎她的身体,就是想要杀她,唯有昨晚的水鬼,是第一个直言“诅咒”的。 诅咒吗? 如果真有诅咒,她倒是明白祖母这些年的态度,若诅咒真不可逆,只怕她和江逝秋的婚约,应该有什么内情。 “娘子,你想什么?” 江逝秋的声音响起,季鱼抬头,看到几乎贴到面前的人,彼此的气息交融。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然而背靠着车壁,根本退无可退。 “娘子。”江逝秋双手撑在她身后的车壁,目光暗沉,“你嫌弃我?” 季鱼:“……不是。” “你分明就是嫌弃我。”江逝秋优美的下颌紧绷,“若不然,为何你连为夫靠近都要避嫌?” 这不是不习惯吗? 季鱼心里想着,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温和地说:“抱歉,以后不会了。” 江逝秋这才满意,身体越发挨近她,彼此气息交融,那双寒玉般漆黑的眼睛再次染上些许赤色,令人看一眼,胆寒不已。 “娘子,你刚才在想什么,如此专注?”江逝秋再次问。 季鱼没有隐瞒,沉吟道:“昨晚那水鬼曾提过季氏女的诅咒……” ------------ 21 第 21 章 季鱼将水鬼的话简单地和他说了下,双眼一直盯着他。 正是春寒料峭之时,车窗的帘子掩得紧实,车内的光线昏暗,江逝秋的身影笼罩在晦暗的光影之中,无法分辩他脸上的神色。 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江逝秋似乎笑了下,声音低沉悦耳:“娘子想知道诅咒的事?” 虽是询问,实则笃定。 他知道,她特地和他说这些,便是有所猜测,倒也不意外她会猜到。 季鱼抚着腕间金珠的手微微一顿。 她默默地点头,问道:“你会告诉我吗?” 其实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除了人妖殊途外,他们的婚事又是怎么回事,是谁定下的?为何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为她和一个妖邪定下婚约? 先前因为对他有所防备,是以没有多问。 不过现在,心境已然不同,有些话自然也能问出来,不必再瞻前顾后。 “阿鱼,现在还不是时候。”江逝秋说道,伸手将她鬓边微乱的发勾到耳后,露出白晳细嫩的耳坠,如同美玉,甚是可爱。 季鱼沉默片刻,然后靠着车壁,闭上眼睛。 这时,温热的身体贴过来,温暖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驱除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春寒。 “娘子。”江逝秋的声音低磁醇厚,“日后你会知道的。” 季鱼睁开眼,无奈地道:“你能不能……远一些,不必靠这么近的。” 光天化日之下,两人如此亲近,她实在不习惯。 江逝秋当作没听到,亲昵地蹭着她的脸,有些羞涩地说:“娘子,你能不能如昨晚那样,亲我一下?” 季鱼:“……” 季鱼转头,盯着他的脸。 两人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能看到昏暗的光影中,男人昳丽无瑕的面容,越显妖异,蛊惑人心,似乎只要多看一眼,就会控制不住被他诱惑。 这是天生的妖邪,能轻易让意志坚定的人沦陷。 心脏跳得比平时更快一些,季鱼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主动攀住他的肩膀,两人凑得极近,气息再次交融。 那一瞬间,脑袋里闪过无数念头,似乎又什么都没有想。 未等她选择进或者退,贴着她的男人已经迎过来,炙热的气息烙下,渐渐地侵占她的意识。 马车里静悄悄的,细微的动静被车轮辘轳声遮掩。 不知过了多久,季鱼气息不稳地靠在他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努力地平稳呼吸,缓解胸口因为窒息而引起的疼痛。 江逝秋轻轻地拍抚着她纤瘦的背,为她顺气。 “娘子,很难受吗?”他的声音沙哑,动作很轻,也很温柔,似乎他此生的所有温柔,都给予了怀里的人类。 妖邪天生无情,却又天生有情,七情六欲不知为谁系。 季鱼不想说话,唇瓣嫣红如血,微微地呼着气。 好半晌,总算缓过来,她说道:“还好。” 这句“还好”是她惯常用来安慰旁人关心的话语,不管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她都会说一句“还好”,熟悉她的人总为这句“还好”而心疼,怕她什么都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 江逝秋原本也是心疼的,只是刚尝到美好的滋味,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娘子。”他托起她的脸,确认她脸上的痛苦之色缓解后,有些食髓知味地说,“能不能再来一次?” 季鱼:“……不行!” 因为季鱼坚定的拒绝,江逝秋很是失望,一整天都盯着她的唇瓣,原本色泽苍白的唇瓣,添了一些颜色,如绽放的花瓣,更芬芳甜蜜。 他想,看起来很好吃,很可口。 季鱼面上云淡风清,当作没看到他的视线,心里却十分无奈。 果然,有些事情不能破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虽是无奈,到了晚上,在城里投宿时,两人同床共枕,到底还是失守。 接下来的日子,江逝秋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连红绡等人都能看出他的好心情。 “江大人,最近有什么好事吗?”红绡好奇地问。 江逝秋只是看着端雅随和,实则性情乖戾,行事张狂,素来不耐烦应付不相干的人。 不过红绡是季鱼身边的护卫,多少还是给几分面子的,他的语气听着十分温和:“阿鱼的身子渐好,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红绡觉得有理,笑道:“多亏江大人照顾,少主的身体才能恢复过来。” 她觉得有江大人在实在太好了,在江大人面前,少主也不会像以往那般,什么都自己扛着。 因为江大人总能让少主露出真实的一面。 江逝秋坦然地收下她的感激,心里却想着,他的媳妇,自然要好生照顾着。 另一边,季鱼坐在船舱里看书,抬头看到甲板上正在说话的江逝秋和红绡,翻书的动作微顿。 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昨日他们抵达附近的渡口,改乘船顺水而下,再过几日,便能抵达巫还山。 今儿的天气不错,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沐浴在阳光下的男子,绯衣如火,身姿伟岸,轩然霞举,沿途的风光皆不及他回眸时的一瞥。 季鱼看得有些怔然,敏锐地察觉到,船上有不少客人都在看他。 阳光下的美男子,张扬热烈,不似人间客。 谁又能想到,这样美好得春光黯然失色的男人,竟不是人呢?或许也唯有妖邪,方能铸造出这般无瑕极致的美丽。 似是发现她的目光,他回头凝望,然后露出一个明朗纯然的笑容。 “娘子。”他唤了一声,阔步朝船舱走来。 周围那些或明或暗关注他的女客听到这声“娘子”,面上露出失望之色,未想如斯美男子,居然是英年早婚的。 江逝秋浑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进了船舱,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娘子,今儿天气不错,风也很暖和,你可以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 第一次养媳妇,江大人还有很多需要学的。 他第一个学到的,便是人原来需要偶尔晒晒太阳,出门走动走动,对身体有益处。 季鱼被他揽着腰抱起,哄着出了船舱。 她有些窘迫,纤弱的身子被他揽在怀里,沿途遇到不少船上的客人,他却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张扬不改。 红绡笑着拿来一个帷帽为她戴上,江风有些大,吹得帷帽上的轻纱飞扬。 季鱼被他拉到甲板,他站在风口处,为她挡住江面吹来的风。 日光融融,两岸青山相照,杨花盛开,如飘絮翻飞,飞落江面,江水漪漪,波光滔滔,美不胜收。 有杨花随风而来,落到两人的发间,黑的发,白的花,仿佛两人一起共白头。 季鱼眼里露出几分笑意,伸手为他摘去黑发上的杨花。 “娘子,我们算不算一起共白头?”江逝秋含笑看着她发上落下的白,黑与白,是那般分明。 季鱼微微一愣,笑道:“不算。” 他是妖邪,妖邪不老人易老,如何能共白头? 江逝秋不知她心中所想,兴致勃勃地说:“日后若能和娘子一起白头偕老,倒也是趣事一件,娘子将来老了,定然也是绝代佳人,无人能及。” 这般甜言蜜语,让她有几分赧然。 白头偕老啊…… - 夜色深沉,客船顺水而下,船上静悄悄的,除了巡逻的护卫,大多数人都已经在滔滔江水声中安然入眠。 江面升起袅袅轻烟,时不时有怪异的水声响起。 船上的侍卫都只是普通人,听到水声并未作他想,出发时已经祭祀过水神,向鬼神借道,若无意外,应能顺利抵达目的地。 季鱼在半夜惊醒,刚要起身,便被人按住。 “天还没亮呢。”男人的声音沙哑,带着不满,“娘子,快睡罢。” 季鱼却不放心,伸手摸了床边的符,含糊地说:“外面……” “没事,不过是一些水妖,不敢上船的。” 季鱼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只是她仍是不太放心。 “我不出去,我就去看看。”她和他打商量。 有个惦记着斩妖除魔、庇护百姓的媳妇,就算是来自幽冥的妖邪,也只能无奈地陪她一起斩妖除魔。 江逝秋给她披了一件粉色藏青的披风,让她在船舱里待着,他出去看看。 “娘子,你喝水,这杯水喝完,我就回来了。” 他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放到她手里,让她喝点润润喉。 季鱼笑着应下,坐在那里,端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喝水。 还未等她将水喝完,他就回来了,随手将门关上,挡住微凉的夜风。 “娘子,解决了,我们继续歇息。”江逝秋将她手中的杯子取走,拉着她上床歇息。 季鱼往窗外看了看,从半开的窗棂,看到夜色中粼粼的江水,已经恢复平静。 知道他的实力,她没有多问,上床歇息。 翌日醒来时,季鱼发现船舱里多了一个透明的琉璃瓶,瓶子是密封的,只有玉佩大小,里面有一条色彩斑斓的小鱼。 季鱼披衣而起,凑到桌前看桌面上的琉璃瓶,瓶里的小鱼翻着肚皮,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 直到她凑近,它突然甩尾,朝她扑来,张开一口利齿咔嚓咬下。 结果,自然什么也咬不到。 季鱼眨了眨眼,不客气地点评:“好丑,好蠢。” 它的脑袋非常大,衬得鱼身细小而畸形,张着一张利嘴,使劲地往瓶身咬个不停,确实挺丑、挺蠢的。 听到这话,琉璃瓶里的小鱼更生气,越发使劲地咬个不停,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季鱼看得有趣,直接坐下来,伸手拨弄瓶子。 看来这条鱼是被人为困在瓶里,不用问也知道困住它的是谁。 江逝秋拎着食盒进来,见她和琉璃瓶里的小鱼玩,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那条小鱼。 正在激烈地咬着瓶身的小鱼身体一僵,直直沉到瓶底,又恢复先前的死鱼状态。 季鱼见状,若有所思,问道:“这是什么鱼?胖头鱼吗?” “昨晚闹事的鱼妖。”江逝秋随口道。 季鱼疑惑,“怎么将它捉来了?” “它打扰娘子你休息,便将它自己赔给娘子玩。”他理所当然地说,“它的鳞片颜色不错,娘子若是喜欢,就剥下来玩。” 琉璃瓶里装死的胖头鱼身体一弹,双眼鼓起,像泡泡似的,鱼脸越发肿大,也越发的丑。 “太丑了。”季鱼不忍直视。 江逝秋道:“那就杀了吧。” 胖头鱼:“!!!!!” 胖头鱼吓得朝季鱼游过去,那双泡泡眼水汪汪地看着她,摇头晃脑,努力地朝她卖萌。 它算是明白,想要活下去,还得讨好这个除妖师。 不能指望那边那个可怕的妖邪。 果然,季鱼看了看,又道:“其实看着也不是那么丑,先留着吧。” 看它那般卖力,暂时还是不杀了。 江逝秋自是没意见,“那就留着。” 捡回了一条鱼命,胖头鱼总算松口气,也不敢再朝季鱼威胁,乖巧无比地在琉璃瓶里游来游去,努力向她展示自己艳丽的鳞片。 远远看去,像纳了一条彩虹入瓶,斑斓的色泽极是美丽。 季鱼一边用早膳,一边欣赏它的鳞片,觉得它还是怪有趣的,虽然长得丑,鳞片的色泽却是绮丽非常。 许是有江逝秋的震慑,还有胖头鱼沦落到成为除妖师宠物的下场,接下来的几晚,相安无事,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识趣地来打扰。 如此船行五天,终于抵达巫还山。 ------------ 22 第 22 章 巫山城位于巫还山下,是一座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大城。 因有季家镇守此地,没有妖邪敢在巫还山一带作乱,是以巫山城不仅人口众多,且经济发达,极是繁华。 巫山城码头停泊着不少船只,有客船和货船,码头上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一艘客船缓缓驶来,在码头前停下。 等候在码头的各家仆役探头张望,当看到客船上露面的下人时,便知他们等的人到了,赶紧过去接应。 季家也派了人过来。 因不知少主几时抵达,便日日派人到码头守着。 等他们看到玄甲卫护着季鱼下船,为首的管事赶紧上前行礼,惊喜地说:“少主,您回来啦。” 季鱼和管事打了声招呼,转头看向和她一起下船的江逝秋。 未等她开口,便听那管事看向江逝秋,笑容满面地说:“江大人,您也在啊,赶紧上车。” 江逝秋笑盈盈地应一声,扶着季鱼登上季家准备的马车。 季鱼和江逝秋坐在马车里,车外人流如织,各种吵杂的声音交叠,喧嚣而热闹,是人间特有的烟火气。 见季鱼一直盯着自己,江逝秋笑问道:“娘子,你看我作甚?” 季鱼迟疑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道后不久,驶入一条清幽宁静的巷子,巷子两边是高高的围墙,红墙碧瓦,正是春意盎然之时,有白的、粉的和红的杏花从墙头探头。 巷子很长,整条巷子只有一户人家。 这是季家所在的双鱼巷。 马车在大门前停下,季家的下人已经收到消息,知道少主今日归家,早早打开大门,等候少主归来。 当马车抵达时,一名身形微胖、神态亲和的妇人带着下人迎出来。 红绡率先下马,朝那妇人叫了一声“贵姨”。 贵姨微圆的脸堆满笑意,迭声问:“少主回来了吗?此次还顺利罢?少主的身子怎么样?一切可安好?” 红绡笑道:“贵姨放心,有江大人照顾着,少主好着呢。” 说话间,便见马车的车帘掀开,绯衣如火的男子下车,他的身形修伟颀长,挺拔玉立,极是不凡。 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探臂将车里的人抱下来。 季鱼被他抱下车时,有些窘迫。 她虽然想抗议,自觉自己尚未到不能自理的程度,奈何力气不如他大,也不如他能言善辩,只好作罢。 双脚着地后,季鱼一只手仍攀着他的手臂,抬头看过去,见到带着仆人迎出来的季府管家贵姨,面上露出笑容。 “贵姨,我回来啦。” 贵姨满脸惊喜,还有看到她平安归来时的安心。 当她的目光落到与季鱼并肩而立的江逝秋时,脸上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和气地说:“江大人也在啊。” 跟随着贵姨一起的季家仆役也上前行礼,口里叫江大人。 季鱼一直盯着贵姨,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贵姨从小在季家长大,以前侍奉在母亲身边,一直未曾婚嫁,贵姨便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爱护。 如今,她看江逝秋的眼神,如同看自己一般。 季鱼明白,在贵姨心里,江逝秋就是季家的女婿,是她的夫婿。 江逝秋面上含笑,当他想要表现时,他可以做一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温雅贵公子,毫无戾气,言语切切,让人见之可亲。 他也随着季鱼一起,叫了一声“贵姨”。 这声“贵姨”,就像小辈向长辈问好,引来季鱼的侧目。 贵姨哎了一声,笑得合不拢嘴,赶紧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快进来歇息。” 江逝秋扶着季鱼进门。 一路走来,遇到的季家弟子或下人,皆朝他们行礼,口里叫着“少主”、“江大人”。 季鱼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对江逝秋的能力又有了更深的认知。 他不仅能将当日在偃月山庄中所有人的记忆篡改,居然也能毫不费力地将凡间之人的记忆一起篡改。 再看季家所有人,对“江逝秋”的身份深信不疑,轻易便接受了他的存在。 季鱼边走边问:“贵姨,祖母呢?” 贵姨笑道:“老太君半个月前去山里的禁地,这几天估摸就会回来了。” 闻言,季鱼不再说话。 季鱼住的是东院的清濯院,从前院过去,需要经过一面植满绿柳的湖泊。 路过湖泊时,江逝秋突然朝波光潋滟的湖面看了一眼,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眉间蕴着缠绻妖诡的气息。 季鱼瞥见他脸上的笑,神色微敛。 清濯院已准备好洗漱水和干净的衣物,不同出门在外,家里自有仆婢伺候季鱼这少主沐浴,洗去一身风尘。 等季鱼穿着一身清爽的春衫从浴房出来,突然神色一顿。 她环视室内,发现屋里多了不少物什。 清濯院是她的地盘,屋里放置的物什都是她惯用的,让人一看便知这是姑娘家的闺房。 然而,现在多了不少东西,似乎原本只有女主人的屋子里,多了一个男主人,放置的物品彼此交互,自然而然地融入在一起。 若不是绝对清醒,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屋子原本就应该如此。 “娘子,饿了吗?” 男人温柔好听的声音响起,季鱼抬眸,看到换了一身绯色锦袍进来的男人。 这绯衣不是皇城镇妖司指挥使的正服,而是一套常服,色泽艳丽,襟口和袖口、下摆等地方都用金线绣了兰草图案,腰间束着飞鱼阔白玉带,更衬得他身姿颀长,风流不拘。 江逝秋自然而然地上前执着她的手,将她带到外间用膳。 就如同他是这里的男主人,没有丝毫的见外。 下人已经准备好膳食,皆是季鱼爱吃的,以清淡为主,原汁原味。 江逝秋为她盛了一碗鱼汤,鱼汤奶白,上面飘浮着红色的枸杞,光从色泽看便极诱人,鲜味扑鼻。 见季鱼低头喝汤,他含笑道:“改日我也去江里捉几条鱼给娘子炖汤喝。” 季鱼神色一顿,没说什么。 不过她注意到,放在桌上的琉璃瓶里的那条胖头鱼一脸惊恐,努力地远离江逝秋的方向,显然怕自己被炖成鱼汤。 不要怀疑江大人的心狠手辣,这种事他能做得出来,端看他的心情。 用过膳食,季鱼坐在窗边的榻上,望着窗外的杏花,姿态难得放松。 家对于人而言,意义是不一样的,特别是在自己的地盘,会不自觉地松懈,不再紧绷、防备。 “娘子。” 随着这道柔得近乎妖孽的男声响起,身后贴来一具温暖的身躯。 下一刻,她被人亲昵地搂在怀里,对方暖烘烘的体温将她包裹起来,炙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直到彼此气息交融。 好半晌,季鱼睁开眼,看着上方俯视她的男人。 他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似乎对她的手很好奇,指腹抚过掌心间的纹路,在代表寿命的掌心线上摸了又摸。 季鱼随意瞥了一眼,纵是不懂命理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寿命线极短。 她想要收回手,被他按住,只好作罢,由他把玩。 “娘子,你有什么想问我的?”江逝秋主动问,神色温柔得醉人。 季鱼默默地看他,说道:“你真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 “我是!”江逝秋点头。 季鱼又问:“你不必回皇城复命吗?” 江逝秋无所谓地说:“不用,比起复命,我媳妇更重要。” 听罢,季鱼明白了,这位“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是个任性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是江逝秋,也不会改变他的某些态度。 虽然披了一层凡人的身份,但他并没有想要尽人的责任。 “有多少人知道你是皇城镇妖司的指挥使?”季鱼有些好奇地问。 有多少人的记忆被他篡改? 江逝秋唇角含笑,深深地凝望着她,“这大禹境内,所有人都知道。” 季鱼微微一怔,再次猜测他的来历,越发疑惑他们的婚约是如何定下的。 可惜,江逝秋对此并不言语,只是笑看着她,若是她还想问,他便会直接吻过来,搅乱她的思绪。 如此,倒是让她明白他的态度。 ** 回到季家的翌日,季鱼开始忙碌起来。 季家虽然人口凋零,弟子仍是不少,是个大家族,当家的老太君去了禁地,季鱼这少主回来,少不得要处理一些事务。 如此忙碌三天,季鱼总算能歇会儿。 趁着歇息时,她问身边的丫鬟随玉:“江逝秋呢?” 随玉掩嘴笑道:“江大人一早就出门了,说山里的花开得正好,要去给您摘花呢。” 季鱼神色微顿,看向室内的人,见他们面带着笑意,俱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顿时不知道说什么。 原本以为回到巫山城后,江逝秋无法再维持凡人的身份,露出原形。 哪知道,就算是在除妖师世家的地盘,他仍是堂而皇之地顶着皇城镇妖司指挥使的身份,无一人怀疑。 更甚者,季家所有人都轻易接受了他这个季家女婿。 午后,江逝秋捧了一束开得灿烂的山花回来。 红的、黄的、粉的、紫的……色泽缤纷,生机勃勃,簇拥在一起,煞是好看。 “娘子,这花送给你。”江逝秋温情款款地说,“娘子这几日辛苦了。” 季鱼有些好笑,伸手接过,问道:“为何突然要给我送花?” 江逝秋眉眼含笑,昳丽风流,不似人间客,“那娘子想要什么?或者再送你一条鱼?娘子的名字里有一个鱼字,可是因为喜欢鱼?” 季鱼摇头,“不是我喜欢鱼,是我娘怀我时爱吃鱼,便给我取名鱼。” 她的名字便是这么简单,她是母亲耗尽生命也要换来的宝贝,母亲希望她这辈子平平安安地活到老,像江河里的鱼一般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虽然想法很天真,却也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 江逝秋赞道:“真是个好名字!很适合阿鱼呢。” 正说着,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季鱼和江逝秋抬头,正好看到一个穿着素色道袍、容貌秀美的中年妇人走来,她的头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只用一根木簪束发,颈上戴着一颗金珠,行走间衣摆轻扬,行云流水。 季鱼看到她,面露喜色,“祖母!” 这是季家当家的老太君。 除妖师有法力护身,可以延缓衰老,季老太君年岁虽高,然而看着却像三十多的妇人。 季老太君面色端肃,锐利的目光从捧着一束花的孙女转到她身边绯衣如火的男子身上。 她冷冷地开口:“阿鱼,这位公子是何人?” 季鱼神色一顿,许是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世人轻而易举地接受江逝秋的身份,突然听到祖母的质问,总算想起,祖母作为季家的当家人,同样拥有“绝对清醒”,世间妖邪无法随意篡改她的记忆。 这么一想,她顿时紧张起来。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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