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纪二姑娘 朝日未升,清晨方启。 日晷上铜针轻飘飘的阴影还未指向卯初,大周朝京城,敕造安国公府厨房里的下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忙了小半个时辰。 小爷们和姑娘们惯例是卯正初刻给太太请安,卯正二刻,再由太太带着给老太太请安,辰初是各位主子们用早饭。 今日虽是休沐日,国公爷不上朝,请安却不能误,各位主子们都该起了。 大厨房总管李三两口子紧盯着人给各房送热水,生怕有哪一房的错漏了,叫捅到太太跟前儿,让他们吃挂落。 尤其是大姑娘和二姑娘—— “今儿可是小崔大人和温家大爷都来的日子,错不得呀,”蒸汽缭绕里,李三媳妇不放心地和丈夫说,“我得去老太太那伺候着,早饭你盯着些。” 家里四位姑娘,独有大姑娘是太太的嫡出女儿,又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尊贵无人能比。余下三位姑娘都是姨娘所出。 老太太所住的安庆堂在国公府西侧,是个前后足有四进的大院落,里面自然设了茶房,寻常要茶要热水便宜得很。可近日天气暖了,未来姑爷小崔大人上门,大姑娘晨起说不定还要洗澡,院里茶房供应不上,误了大姑娘的事,厨房也逃不了挨一顿呲。 至于二姑娘……虽说从四岁就抱到太太身边养了,太太格外喜欢,这些年看得和亲女儿也差不多,可一来和大姑娘比,终究不如,二来……嗐,就算她做下人的背地议论主子,实是服侍了这些年,她看二姑娘就不是会为了见温家大爷晨起洗澡的性子。 这府里也没谁会为了奉承二姑娘不顾大姑娘。 李三家的领人从后边穿堂拐进了安庆堂,七八个婆子小丫头正扫洒青砖地,把昨夜的落花混着尘土都收到簸箕里。见了她们来,这些人便避到一边,只点头当问好。 还有一个老婆子凑上来,小声说:“今日可奇了,都这个时辰了,大姑娘还没起呢。” 李三家的心里也是一奇。 虽说这几日,她也隐约听人说过两句“大姑娘神色不好”的话,但毕竟不关厨房的事,她也不敢多议论。可现下—— 她比个手势,让旁人先等着,自己轻轻走进去,才走到连接正堂和后院的穿堂,忽见东厢房的门猛然一开,看装束身形,竟是大姑娘一手拿帕子捂着脸跑出来,一径就跑去了老太太屋里!后边四五个丫鬟嬷嬷忙追不迭。 李三家的别说见过了,就是听都未曾听说过大姑娘这般失态,不禁又一愣。 ——这大清早的,是出了什么大事? - “姑娘,二姑娘?” 大丫鬟碧月轻手轻脚拉开三层床帐,窗外清晨微光与房中的明亮烛光便都照在了帐内如云般轻软厚密的锦被上。 锦被中睡着一个年轻姑娘。她背对床外,把脸也埋在被子里,只露给丫鬟们一弯比锦缎更亮的乌发,似乎正睡得香。 “二姑娘,该起了。”碧月轻声笑道,“我知道姑娘醒了。快起吧。今日温大爷来呢。” 哎,睡不成了。 “二姑娘”纪明遥叹了口气。 她用比乌龟快不了多少的速度翻身、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正是卯初!”碧月连忙同人把二姑娘扶下床,一面说着,“昨儿太太特特吩咐过的,叫姑娘今日好生装扮,不可怠惰。离请安就剩半个时辰了,姑娘可真不能再睡了。” “知道,知道……”纪明遥还闭着眼睛,享受最后一会轻飘的睡意。 一屋子丫鬟嬷嬷簇拥她坐到妆台前。擦牙洗脸过后,她终于有了七八分清醒,便看向光净明晰的铜镜。 碧月正同春涧和花影给她梳“朝云近香髻”。 这是一个生动、有趣而不失端方的闺中常见发髻,分股拧盘后交叠于发顶,梳起来虽然不算复杂,加上插戴簪钗花朵的时间,至少也要一刻钟余。纪明遥向来不在穿戴上废心思,从十岁开始都是碧月一手包办。她帮不上手,无事可做,便看着镜子里发呆。 重活一世,还没“及笄”,竟然这就到了正式“相看”,准备成婚的时候了。 还真快…… 上辈子这个年龄、这个时间,她还在上……高一。 寒窗苦读十几年,三年后,才上完大一第一个学期,魔鬼一样的期末考试结束,她熬夜打完游戏,一闭眼再一睁,就到了这里,成了安国公府才出生的二姑娘,名字也在“明遥”上多了一个姓,变成了“纪明遥”。 才穿越的时候还觉得是做梦,但现在,想起来上辈子才像做梦一样。 碧月向二姑娘发间簪好最后一根镶珍珠点翠蝴蝶赤金簪,春涧在院中采了两盘时令花朵进来,玉兰、牡丹、玫瑰、月季桃花海棠……朵朵开得正盛,花瓣花蕊上还带着点点晨露。 碧月拈起一朵粉白牡丹,在二姑娘发髻上比了比,心里犯起了难。 “去年春天,表哥夸过我戴海棠好看,”纪明遥在镜中和碧月对视,微微一笑,说,“就海棠吧。” “……哎!”碧月低头捡花,不敢再看二姑娘坦荡荡的目光。 虽然她自觉是为了二姑娘好——二姑娘容光照月、这两年越发显出倾城之姿,既已精心装扮,若再加繁丽牡丹相映,难免会将大姑娘全然掩住……太太还罢,只恐老太太又不喜欢,又要看二姑娘不顺眼……可,这毕竟是关乎到女子一生的婚姻大事……怎能尽让着旁人呢? “我与表哥自幼相识,今日认真相待便好,倒也不需太过郑重了,没得累赘。”纪明遥向后握了握碧月的手。 再说,嫡母温夫人会嫁一个女儿回娘家,已是纪、温两家早便心照不宣的事,嫡母更是从去年春日开始,便暗示会是她和表哥温从阳结亲,而从温从阳的态度来看…… 他也对这门婚事心知肚明。 所以,今日与其说是“相看”,不如说只是走个过场。 或者说,是两边长辈在给他们创造相处机会。 婚事结两姓之好,尤其两家已是姻亲,自然更加希望他们和美……恩爱,再续两家多年情谊。 纪明遥站起身,由丫鬟们整了整衣襟,笑道:“走吧。” 正值三月晚春,天气和暖,清晨的风却还带着些微凉意。 时间还来得及,纪明遥便想赏花慢行,偏才出院门没几步,便听得身后有人唤:“二姐姐稍待,等我一等!” 纪明遥只好停下脚步,回身看见安国公府的三姑娘纪明德捏着帕子小步跑过来,到她身边时微微喘着气,又笑盈盈唤一声:“二姐姐。” “三妹妹。”纪明遥还礼,同纪明德一起向正院走。 她和纪明德一向关系淡,更懒得多纠结,便直接问了:“你往日不都是最早到的吗,怎么今日比我还迟?是特地在这等我?” 姐妹十五年,纪明德知道这位二姐姐的性子,也甚少惹她。可她也着实没想到,二姐姐会毫不婉转地把这话直白问出来。 她心里发讪,无话可答,便先看纪明遥浅碧色裙摆上缀着的米珠,又看她淡绯色披帛上金线绣的孔雀,最后看她发间颤巍巍的海棠,忙问:“二姐姐今日不是要和温大表哥相看吗,怎么不再盛装些?家里的牡丹都开了——” 纪明遥轻轻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大好清晨,春色如许,三妹妹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打扮的若不合适,一会太太自会教导。你我同岁,或许不久便是你相看的好日子,那时你想怎么装扮,自然就随你的心了。” 纪明德抿了抿嘴唇,说:“是。”却又没忍住,多添了一句:“就只怕……我没有二姐姐的好福气。” 这回纪明遥连看都懒得看她了。 和往日一样自在行到正院,正是卯正初刻。 昨夜安国公留宿,纪明遥转进紫檀嵌百宝山水屏风,入内请安,便是先问一声:“老爷。”再叫:“太太。” 纪明德在她身侧一同问安。 先到的“大爷”纪明远、四姑娘纪明宜和“二爷”纪明丰早已站起来。三人并不出声问好,只低头以示长幼有序。 “好了,都坐吧。”安国公夫人温氏笑道,“明遥过来。” 纪明遥乖乖上前,被嫡母拉住手,上下仔细打量一回。 “倒是还算听话。”温夫人点头,目光又扫过庶女发间的海棠,心中却一叹。 这样的季节,今日的场合,明遥理该打扮得更明艳些。可老太太素来把嫡庶看得要紧,虽然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已经定下,今日两对孩子也不在一处,但还是别叫老太太觉得明遥抢了明达的风头了。 明遥总是这般知分寸,不知也给她省了老太太的多少唠叨。 再想到明遥从小叫人害没了亲姨娘的可怜之处,温夫人心内不禁更添了怜爱。 她就握着纪明遥的手,笑问安国公:“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是时辰了。”安国公抚须起身。 他看看三个女儿,本想说一句明遥既已近及笄,将要成人,今又议及亲事,也该将幼时闺中的怠惰脾气收一收,最起码早起一刻,请安别再总是最后一个来。可看到夫人握着明遥的手还没松开,满眼疼惜,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省得他倒又成了恶人。 几人便都起身。 正房的两个大丫鬟上来,替温夫人扶正大钗,温夫人则拿起梳篦,给明遥抿了抿鬓角。 温夫人带着温度的、柔软的手离开她耳边时,纪明遥心里有一瞬发空。 下一瞬,忽有一个丫头进来,回话:“老太太院里来人了。” 婆母派人来传话是寻常事,可听得这一声报,温夫人心头却忽地一紧。 想起这几日亲生女儿纪明达心绪不佳,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她不及看安国公,便忙问:“是什么事?” “老太太说,今日免了爷们和姑娘们的请安,”安庆堂的丫头匆匆进来,回说,“只请老爷和太太速去,有要紧的事商议。” ------------ 2 未来姐夫 既是老太太有要事传唤,温夫人嘱咐了明遥一句,便忙与安国公赶过去。 心中挂念着女儿,温夫人一路没与丈夫说几句话。步履匆匆到了老太太院里,丫头早在正房门口打起帘子,她也不等安国公,自己先迈步进去,一眼就扫到了缩在婆母怀里的亲女儿! “明达!” 温夫人忍不住叫出这一声,先打量着女儿似乎没伤也没病,只是眼圈红肿得很,神色也有些呆滞,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给婆母问安:“老太太。” 她身后,安国公也忙问:“母亲,明达这是怎么了?” “哎……”徐老夫人摸着孙女的脸一叹,指了指旁边椅子,“你们先坐。”又命屋里服侍的人,“你们都出去。” 两个大丫鬟给老爷太太上了茶,便随众人静悄悄退了出去,阖上房门。 纪明达一直躲在祖母怀里,没起身给父亲母亲问安,可安国公和温夫人谁也顾不上挑女儿的礼。 明达是家中长姐,自幼养在老太太膝下,从五六岁起便收敛了小女儿脾气,十多年来都是京中大家闺秀端庄贤淑、八风不动的典范,连高烧烧得起不来身、人都糊涂了的时候,还不忘让丫鬟去给长辈问安……今日却这般反常,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大事? 温夫人坐不下,更没心思喝茶,只站在女儿旁侧,伸手探她的额头。 “明达没病,”徐老夫人心里也不大拿得准,说出的话却不带一丝犹豫,“我看,她和崔珏的亲事,不如就算了罢!” 这话一落地,温夫人还没开口,安国公先变了脸色。 …… 正院。 既不必去给老太太请安了,纪明遥与四个妹妹弟弟便都遵从温夫人的话,留在正院用早饭。 一家子亲姐弟,不需太过避讳,五人在堂屋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依长幼围坐。 纪明达不在,便是纪明遥居首位,纪明德为次,温夫人的嫡出长子纪明远第三,张姨娘的一双孩子:四姑娘纪明宜与二爷纪明丰分别居第四、第五。 五人的分例菜都摆上来,一桌几乎放不下,但用饭时,席间安静得只有杯盘碗筷轻微碰撞的声音。 纪明德满腹心事,小半刻钟过去,碗里的燕窝粥还没下去两口,身旁丫鬟想布菜都不知道怎么布。 父亲和嫡母都不在这。她轻轻放下羹匙,有心和人说一说:不知老太太那边怎么样了?或是:大姐姐二姐姐今日大喜…… 可向左一看,纪明遥正就着小菜专心吃第五个小笼包子,她今早又才被纪明遥不留情面揭穿过…… 向右是四妹妹纪明宜,一向和纪明遥最好,虽才十岁,也是个嘴上不饶人的……还是算了。 对面的纪明远和大姐姐一母同胞,性情比大姐姐还刻板严肃,她虽然是姐姐,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多说什么。 至于纪明丰,才五岁,又是纪明宜的亲弟弟…… 她的话和谁说,只怕都是自讨没趣。 纪明德把燕窝粥搅成了一碗糊涂,到底没吃几口。 纪明遥得以清清静静吃完早饭,清清静静回房暂歇,非常满意自己今早不体面、不大度,直接戳穿了纪明德的决定。 再加上不用去安庆堂请安,没被徐老太太挑剔打量、没事找茬,这个早晨简直完美! 从今年开始,她和纪明德便不必上学了。嫡母的意思是,等大姐纪明达出阁,便让她和纪明德也管一两年家事练练手,省得以后成婚,到了别人家万事不懂,被人哄骗了去。 纪明达和崔珏的亲事从去年秋天便在议,到本月月初殿试传胪,崔珏被钦点探花后正式定下。崔珏年已十八,纪明达十七,婚期暂定秋日,也就是说,纪明遥还有不到半年的清闲…… 半年啊。 纪明遥托着托盘,把清晨梳妆时剩下的花朵往丫鬟们头上簪。碧月适合月季、春涧适合桃花、花影适合玫瑰,青霜今天穿的白绫儿裙子上绣了粉牡丹,盘子里正好有一朵给她戴—— “姑娘都没戴这个,我也不戴。”青霜躲着不要。 “这么好的花儿,没人戴可惜了,你不替我戴,不就是我糟践东西了吗?”纪明遥让碧月等按住她,把一朵彩霞牡丹稳稳簪在她发髻上,端详片刻,笑道,“好看的很!戴着罢!” 花影适时递过去镜子给她照,笑说:“你今儿别出门了,在屋里躲一日懒,今日我替你,明日你替我,如何?” 青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到底舍不得把花摘下来,咬牙说:“行!” “二姑娘,温大爷到了!”一个婆子站在廊下,满面堆笑向里回说,“人已在太太屋里,姑娘请过去吧。” “嗯,知道了。”纪明遥缓慢放下托盘,也照了照镜子。 头发没乱。 她再看看身上,衣服也很整齐,几乎没什么褶皱。 挺好! 既来之、则安之,是纪明遥重生在古代这十五年来的第二条人生准则(第一条是什么都没有命重要)。十五岁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在大周朝,作为女子成婚的年龄都不算很早了,何况她只是“相看”,还没定亲,“相看”的对象又是大富大贵之家知根知底年轻俊俏的表哥……她已经很幸运了!既然是决定“终生”的大事,当然应该认真对待。 就像她猝死之后,再也不敢熬夜,每天都遵从身体的需要,至少睡四……五个时辰,不但请安最晚到,上学时功课完不成也绝不牺牲睡眠时间,宁愿被先生教训几句甚至打手板,平日不留心维护姐妹兄弟之间的感情,不注重穿着打扮,也不着意发展琴棋书画等兴趣爱好……可那些都是在嫡母的“宠爱”默许下的。在真正关乎到性命安全的事上,她更是从来没有懈怠过。 比如,“大家闺秀”应当懂得的礼节、规矩和“潜规则”。 比如,日日留心徐老夫人对她的态度。 比如,用心、尽力完成每一件嫡母期许她能做到的事。 纪明遥端正心态返回正院,行到半路,迎面两个安庆堂有体面的嬷嬷过来,见了她忙说:“二姑娘,老太太有话吩咐。” “是什么话?”纪明遥含笑问。 她身旁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早互相换起眼神,心里埋怨老太太今日还不让姑娘安生,听那两个嬷嬷说道:“大姑娘今天身上不爽快,不能与小崔大人相见了。小崔大人也正等在太太房里呢。我们人微言轻,怕慢待了小崔大人,只好请二姑娘替大姑娘赔个礼——” 纪明遥早已养成习惯:凡是与徐老夫人相关的事,至少要在脑子里多过三遍,何况这话一听便不对劲。 从纪明达和崔珏去年议亲开始,徐老夫人便防着她。到现在半年了,她和未来姐夫崔珏互相连影子都没见过一个,怎么今天倒要她替纪明达赔礼?这可不但会见面,还会说好几句话呢! 未成婚的姐夫与小姨子……之间,也的确不适合有过多交谈往来。 当着安庆堂的嬷嬷,纪明遥只装着自己什么都没想,笑道:“知道了,辛苦嬷嬷们走一趟,我这便过去。” 看那两个嬷嬷不动弹,她还故作不解,问一句:“嬷嬷们不用回去复命吗?还是要看着我去说?” 纪明遥自认对徐老夫人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看不起庶出的孩子,也会算计庶子庶女,但她也要“体面”。让人看着庶出孙女做事不算不体面,可被明说出来,就太不体面了。 安庆堂的人自然也了解她们的主子。 果然,两个嬷嬷脸色微变,犹豫一时,说声:“有劳二姑娘。”便折返回去了。 她们一走,碧月等便忙簇拥上来,都要劝二姑娘:可不能替大姑娘赔这个礼! 纪明遥忙安抚她们,笑道:“碧月,你快带两个人去学里找明远,说大姐姐身上不好,我不合适见姐夫,得他来说。你快快地去,我慢慢地走,咱们一起到正院才好。” “哎!”碧月答应一声,带了两个婆子就往前院学堂跑。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纪明遥顿感安心。 碧月是她十岁那年太太送给她的人,这么多年照顾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 想到嫡母,纪明遥稍稍握紧了手帕。 太太一早就被叫去了安庆堂。这两个嬷嬷自然是徐老夫人派来的,那太太……知情吗? 太太对这件事怎么想? 崔珏书香世家出身,曾祖以军师为江夏侯,官至宰相,祖为太傅,父亲虽早亡,也曾官至礼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天下。 他本人十二岁进学,十七岁高中顺天府解元,十八岁得中探花,点翰林院编修,有一亲兄长亦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目今为正四品顺天府丞…… 若非大周开国至今四十年,历经三代帝王,“开国六公爵”已只余安国公府一家仍袭国公之位,纪明达又是大周京中最有盛名的闺秀,品行、才学、容貌无不出类拔萃,太太又与崔珏的母亲是亲表姐妹,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在,还不知这门好亲事会花落谁家。 为这亲事能成,太太不知废了多少心思,就是想给亲生女儿一个最好的未来。老爷也极为看重这位前途无量的未来女婿。 就算徐老夫人突发恶疾,神志不清,要拿这门亲事作难,太太碍于婆媳之间,不好不敬徐老夫人,老爷便能坐视不管吗? 晴空朗朗。遥望着花园里的繁花如云,纪明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尚不知在安庆堂发生的全貌,多思无益。 她能做的都做了,只要太太明白,她从来没对崔珏有过心思便好。 估量着时间差不多,她继续缓步向正院走。 碧月也恰好请过纪明远到了。 “明远!”纪明遥忍不住笑唤一声。 “二姐姐。”纪明远走得头上沁出微汗,更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前,说,“二姐姐安心。” “嗯!”纪明遥也算是彻底放心了。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显出挺拔身姿。纪明远稳步走在前面,先行迈进房中,与未来姐夫崔珏赔礼:“大姐姐今日身体不适……” 身穿穹灰色锦袍的今科探花已放下茶杯起身,余光瞥见身侧的温家大爷比他还早一步跳起来,满眼放光,激动得脸都红了。 崔珏身量修长,如玉山松形,容色昳丽而不过于冶艳,眉眼清隽。分明似是温和的相貌,抬眼扫过来人时,却又无端显出几分凌厉。 纪明遥只与这位一向“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未来姐夫相视一眼,耳边便充盈了温家表哥温从阳的呼唤:“遥……二妹妹!” “表哥!”纪明遥立刻专注于眼前的人。 温从阳笑如三月春风拂面,分明身量与一旁的崔珏相差无几,年龄也只小一岁,却一个已是幽幽青年,一个仍是少年模样。 他的眼神炽烈直白,在明远与崔珏面前,让纪明遥难得有些羞赧。 “表哥请。”她低头侧身。 “妹妹请!”温从阳只顾着看她,险些忘记与纪明远和崔珏道别。 “温兄慢走。”崔珏淡淡颔首。 他望了一眼这对表哥表妹的背影,听见纪二姑娘明媚娇柔的声音问:“表哥上次同我说,今春一定练成马上十环,不知练得怎么样了?” ------------ 3 宁死不嫁! 温从阳就等着表妹问这一句,越发喜笑颜开,挺胸说道:“我应过妹妹的事,哪件没做成?妹妹等着看就是了!” 纪明遥看向他,抿唇一笑,满眼都是信任和钦佩:“这才不到一个月,表哥竟就练成了。” 温从阳满心想再说几句大话让表妹更加佩服,可他并非一个月练成,而是先在家里苦练了半年,才在上月和表妹说起…… 到底不好意思多对表妹说谎,他只挠了挠头,看纪明遥发间晃动的珍珠和花蕊,说:“妹妹戴海棠……可真好看。” 纪明遥“扑哧”笑出了声。 温从阳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根。 他愣了一会,几步追上缓步向前走着的表妹,低声问:“是、是我说错什么了,让妹妹发笑?” “我笑表哥记性不好——”纪明遥拿团扇虚点着他,抬眼笑说,“‘海棠好看’这话,去年……不是也说过?” 晚春的暖风吹过温从阳眉间,吹得他心里发痒,恍惚间混沌起来—— 遥妹妹,是为他……才戴的海棠吗? 还有、还有—— 他竟忘了自己说过这话,妹妹会不会觉得他心不诚……说话都是糊弄她的? 温从阳愣怔间,纪明遥又向前走了几步,他连忙赶上跟在一旁。他不断觑看着遥妹妹的神色,想窥明她心里是埋怨他还是……也欢喜他……可遥妹妹只是一如往常明媚笑着,她看树影,看流云,看枝头的绿叶和停留的飞燕,她扶膝弯腰,捡起一朵桃花放在手心,又鼓嘴吹起来—— 校场到了。 温从阳当然还是没能看懂遥妹妹的心。 纪明遥扶着丫鬟的手,悠闲坐在校场边缘的观看席上,在大遮阳伞下捧起了一杯玫瑰枸杞温茶。 虽然她很想喝点冷饮,但天气还不算太热,喝太多冷饮也对肠胃不好……这茶养生! 不远处,温从阳在小厮手里牵过马。 他拍了拍爱马毛色光滑的头颈,一面偷眼看表妹,一面和爱马小声絮叨:“一会咱们可得争气,千万不能出丑,就和在家里练的一样就行了……” 下人们立好箭靶,温从阳便翻身上马。 他深吸一口气,抖开缰绳。 …… “二姑娘和温大爷玩得正好,方才又去花园里投壶了。”安庆堂正房,大丫鬟素月掀帘子进来,立刻到温夫人跟前回话,“还是和以前一样,有说有笑的,温大爷满眼只有二姑娘——” 想起在花园里看到的景象,素月不禁一笑。 但顾着是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还看着呢,她又忙肃了脸,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徐老夫人手里抚着玉如意,面色说不上好。安国公也神色略有凝重。 只有温夫人,是真真切切松了口气。 明达和崔珏那孩子的亲事,是她日夜悬心,一力促成,明遥和从阳的亲事,又如何不是她费心作成的。 明达年轻不经事,为几个梦就吓坏了,不肯再嫁崔珏,老太太怎么也顺着她、纵着她?这……倒也还罢了,可老太太竟然起了让明遥引诱崔珏移心,好让崔家主动退亲的心思! 这是把崔珏、把崔家当什么?把明遥和从阳当什么?又是把温家,把她温慧当成什么!! 她是媳妇,老爷不开口,她不好直接驳回老太太,何况老太太并没明着说出那些心思,只说让明遥替明达赔礼。 幸好她一向没错看了明遥,明遥把一切都处置得很好。 崔珏也并非见色忘义的孩子。 温夫人攥着手帕,站起身,欠身对徐老夫人说:“我去看看明达。” 徐老夫人略略阖眼:“去吧。” 纪明达一早哭得头脑发昏,早已回到自己房中歇息。温夫人轻手轻脚进来时,她其实醒着,可她不敢……也不愿意在此时单独面对母亲……便只装着还在睡。 温夫人歪身坐在女儿床边,看着女儿格外苍白、眉间郁郁不安的脸。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亲女儿。她十八岁有了她,即便她不是婆母和丈夫一心期盼的儿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亲自带着她睡,没用乳母,亲自喂奶,看她会翻身、会坐、会爬、会站、会走……教她认字、读书,看她生得和她越来越像……给她起名“明达”,盼望她今生一世通达顺遂。 即便后来婆母说膝下寂寞,把明达要走了养,其实是让她快和老爷再要个孩子,她也果然有了明远,明达在她心里的分量也没有减轻半点。 明远是男子,又是嫡长,将来即便一事无成,整个安国公府也全是他一人的。不但老太太和老爷,这整个世间都会替她多疼儿子,她自然要多疼一疼不能承继家业的女儿。 母亲也是这样,疼她多过疼爱兄长。 所以,即便崔珏不想与勋贵之家结亲,想似他兄长一般,娶一位书香清流之家的妻子,她也费尽苦心,仗着远亲姨母身份,以情以利劝导,又通过舅舅家里请到当世大儒松句松先生做媒保亲,才终于成了这门婚事。 她的女儿,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崔家家风清正,从崔珏曾祖起,四代男子无人娶妾纳姬。崔珏虽还年轻,为人却有清风峻节,明达与他成婚,即便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只怕也难成怨偶,至少也能相敬如宾,安稳一世。 轻轻拂起女儿额上微湿的发,温夫人释然地笑了。 只要安国公府不倒,再退一步……只要温家还在,明达是必会平安顺遂的。 明达被唬成这样,她若坚决不愿,还硬要她嫁崔珏,先有了心结在,夫妻之间也难相处得好。 虽然老太太的法子决计不成,但和明达的一生相比,她做娘的丢些颜面,多得罪几位……能算什么呢? 说服了自己,温夫人又悄声走出女儿卧房,叫了女儿的贴身丫鬟和奶嬷嬷细问:“大姑娘既从前几日就梦魇不断,你们怎么不早报上来?” …… 卧房内,纪明达睁开了眼睛。 母亲还在外间,她不敢弄出动静,先忙示意屋内丫鬟都不许出声,才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眼前正看见百蝶穿花的茜红锦帐。 有一朵魏紫牡丹开到极艳,花瓣光泽流转,重重叠叠似在转圈,让她眼前又觉晕眩。 但她也不敢再闭上眼睛了。 她怕再看到梦里的景象,看到二十几岁的她体面全无,红着眼睛向崔珏怒吼,说她再也不能忍受与他同处一室……她一定要和离! 而崔珏……满面冰霜,看她的眼神并不似看相处多年的妻子,也不像看仇人,只好似在看一个无关紧要又让他厌恶的物件! 他说:“那就离吧。” 下一瞬,她看到自己带着陪嫁躲回娘家,才见到祖母和母亲,父亲便走路带风、满面笑容地进来报喜,说:“从阳平定了东羌作乱,边关大捷,圣上大喜!!” 她看到不管她如何派人暗示,崔珏竟丝毫不理,没有再来接她回去。她就在娘家看着阖家为纪明遥夫妻欢喜,看着温从阳得授骠骑大将军,纪明遥妻随夫荣,得封一品诰命夫人—— 她看到下人们哓哓议论,说:“果然还是二姑奶奶命好!二姑爷从小那个样儿,这些年竟为了二姑奶奶全改了!” “什么‘命好’?那是性子好,旺家门!你看大姑奶奶,当日看着嫁得比二姑奶奶好多少,和姑爷都是人尖子!哪知道就是合不来……我上回听人说,崔家也抱怨呢,说都是这亲事妨了大姑爷的前程——” “从前也没看出来大姑奶奶性子这么坏,出阁不到十年,和姑爷翻脸多少次了。崔家就那一个妯娌,竟也处不来。回来也没有个好脸。不像二姑奶奶……” ——只因所嫁非人,她竟被除了容貌一无是处的二妹妹比到了泥里! 一阵恶心涌上来。 纪明达撑住床边,干呕出声。 屋里一阵兵荒马乱。 丫鬟们给她抚胸打扇喂水,温夫人也急匆匆入内,心疼得伸手就要抱女儿,又怕让她闷着更难受。 稍稍缓过来些,纪明达抬头,看见母亲焦急关切的脸,不禁扑了上去。 “娘——” 她大哭出声。 梦里的一切都过于真实,让她不敢不信那些就是真正的未来。她从五天前开始做梦,先是断断续续梦见她和崔珏的争吵,梦见纪明遥与温家表弟婚后的相亲相爱蜜里调油,她都只当是自己多心才多梦,没与任何人提起。直到昨夜那个梦……是她决计不能接受的将来!! 若一切真如梦中,她宁死也不会嫁给崔珏!!! 温夫人紧紧抱着女儿,就像女儿幼时一样。 她耐心地轻声安抚女儿,直到女儿哽咽着止住哭泣,说:“娘,我……我不嫁崔珏,行吗?” “行……行!”温夫人笑叹,“娘这就找人去各庙里都算一算,若果真有不好的,咱们也有由头退了这婚事,好不好?” 她说:“天下哪里没有好男子了,他不好,娘再给你寻更好的!” 纪明达环着母亲的手松了松。 ——温家表弟……温从阳就是更好的。 ------------ 4 折梨花 几乎是下意识地,纪明达没有将心中所想说与母亲。 她只是藏起脸,忍住发自心底的害怕与厌恶,细细回忆这几日梦中所看到的,温从阳对纪明遥……对他妻子的无限体贴,百依百顺,又想到纪明遥得封一品诰命的风光,便越发肯定,温从阳做丈夫,至少胜过崔珏许多! 女子活一世,己身不能建立功业,一切尊荣体面,自是全系于父、兄、夫、子身上。她既为安国公府的长女,身为家中长姐,十七年来的一切:才学、德行、名声……几乎全胜过妹妹们许多。若婚后反而不及她们,那便不但惹人笑话,她自己也要羞于见人了! 现在看来,崔珏自是天下少有的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从她梦中看,年仅二十过半的他已官居四品,也没辜负他少年探花之名。可与温从阳的一品骠骑大将军比起来,四品又算什么! 何况他还会与她毫无情意,铁了心要和离! 只是,她想嫁温从阳……不能先与母亲说。 不似祖母,在姊妹里只爱她一个。母亲疼她,也疼明遥,也看重温家。 她得求祖母做主才好。 …… 安国公府花园里,海棠树阴下,月季花丛中,纪明遥正专心致志地投壶。 养生惜命应动静结合,一味懒惰不动并非长寿之道。 投壶不需太大场地,在自己房内院中便可以进行,也不需剧烈跑跳便能活动到全身,还几乎没有任何受伤的风险,又能交替锻炼左右,且是“古礼”,说来颇为雅致,在宴饮交际时也能算她的长处……所以,在所有闺中女子能接触到的才华技艺里,她最精于此。 她左手投得和右手一样好。 又是连投十箭皆中,纪明遥满意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不存在的灰。 她才从碧月手中拿起棉帕,温从阳便从一旁凑了过来。 他还不敢离她太近,只是眼神不自觉便聚在了她白里透红的面颊和嫩如花瓣的嘴唇上……他看着她微微气喘……空气里都是花朵的香气,他耳中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 温从阳尽力把目光移向碧瓷矢壶,赞叹道:“竟没见过比妹妹投壶更好的人,我也不如妹妹多了。” “熟能生巧嘛。”纪明遥不谦虚也不自满,话一转又夸起温从阳,“且我只这一项长处,不似表哥,学什么便会什么。” 她也的确真心这般认为。 起码不惧辛苦伤痛,坚持苦练成马上十环,现在的她做不到。 即便有再好的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想要学成、学精骑射,也难免摔马。摔马可轻可重,运气不好或许还会有生命危险。 纪明达学骑射时便摔过几次,虽没伤筋动骨,最严重的一次,擦伤和扭伤也养足了大半个月才好。 虽然上辈子她非常期待过有时间也有钱后去学骑马,想体会到在骏马上乘风自由的感觉,但这辈子,纪明遥很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小命,不会拿自己冒任何险。 温从阳早已忍不住将目光移回了遥妹妹身上。 她声音轻柔,望着他的眼睛专注又真诚,一如以往,仿佛她所说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 温从阳攥了攥手。 除了遥妹妹,从来没有人这般认真、真诚地夸赞过他。连母亲也没有。 母亲和祖父祖母自是疼他的,从小到大,不论他做什么都说好,哪怕他已经十七岁了,晨起看到院中蔷薇盛放,采了几瓶送去孝敬,母亲和祖母也把他的这点孝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但他知道,这只是长辈们惯常对他的溺爱……并非他们真正觉得他做得有多好。 父亲只会训诫说教他,不许他忘记自己比别家子侄究竟差了多少。 至于兄弟朋友们,谁不清楚谁。家里下人和外面那些人奉承的话,他更不会听。 还有……如蕙姐姐,和母亲祖母一样,都是习惯了称赞他的一切。 遥妹妹不一样。 她说“好”,就是真心觉得好。 在袍子上抹了抹手心的汗,温从阳还是没敢将“妹妹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说出口。 他只是又凑近一步,笑问道:“那、那一枝梨花最好,我给妹妹折下来插瓶,好不好?” 纪明遥顺着他的手一看,大为赞同他的审美:“好啊!” “那妹妹先稍坐!”温从阳立时卷起袖子,兴冲冲跑过去。 纪明遥便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在摇椅上,抬头看着如碧晴空下,她礼法上的表哥、理国公府温家的少年公子三两下窜上了树,将那一枝开得最繁盛的梨花亲手折下。 他跳下来,稳稳站定,小心捧好花枝,笑着向她奔来。 碧月她们都在偷笑。 纪明遥嗔看她们一眼,耳根竟然微微有些发烫。 …… 温从阳只觉得还没与遥妹妹相处多久,竟已到了午饭的时辰。 他被明远表弟请去前院用饭。见席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便随口问道:“小崔翰林怎么不在?” 这位新科探花可是他未来连襟,虽非一路人,将来难免有所往来,趁早熟识起来也好。 纪明远略一思忖,笑道:“因大姐姐今日未能与崔兄相见,父亲便请了崔兄去谈论文章了,只恐还没尽兴,在席上还要说,没得唠叨。不如我与表哥清清静静吃顿饭的好。” 温从阳稍一愣,忙笑道:“你说的很是,我最听不得人讲学问。” 纪明远便忙举杯敬他。温从阳回敬,两人就把这话掀了过去。 但酒过三杯,饭也用了一碗,温从阳却仍在想未来连襟与姑父。 他当然知道姑父对他这妻侄没有多少真心疼爱,不过看他是寻常亲友家的晚辈,最多看在姑母面上,对他格外和善些。 他也知道自己不成器,又不是金子,不能让人人喜欢。 可他要做遥妹妹的夫婿了。 今日姑父因他不通文墨,不与他正经说话,将来一样的事只怕不少。他是没甚所谓,遥妹妹呢? 一样是纪家女婿,小崔翰林被视为正宾,他却仍被当做可以随意打发的晚辈,岂非叫遥妹妹面上无光? 从小到大,因为“顽劣、不肖”,他已经习惯了旁人或诧异、或失望、或不屑的目光。他知道外人如何议论他,无非是“膏粱纨绔、无用无能”等话。 但他不愿让遥妹妹因他受委屈。 他更不想有一天遥妹妹对他失望。 满桌珍馐越吃越没滋味。 多吃了两杯酒,温从阳被送入客房歇息。 安顿好表兄,纪明远寻到母亲,笑回道:“表哥今日高兴,吃得有三五分醉,已经睡下了。” 他思索再三,没与母亲提温家表哥那难得一见的、掩藏不住的失落。 母亲也不好强要父亲屈就表哥。这话说出来,只会让母亲为难。 一日难得听见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温夫人浑身疲惫顿减了些,点头笑道:“让他睡去罢,不必叫,起不来就住一日。” 左右从阳也没少在这里住过。 纪明远领了命,方坐到母亲身边,问:“大姐姐身上如何了?” 温夫人面上笑容淡了淡,只与儿子说:“不是大事。只她难得懒怠见人,你也不必去看她,我告诉她一句你想着她就是了。” 纪明远这个年纪,已不大好多问长姐的私事,是以他虽然心中挂念,也只答应着:“是。” 温夫人撵了儿子去午睡,自己倚在贵妃榻上,着实发愁该如何体面退了与崔家这门亲。 她虽应了明达,可她也清楚,老爷不会舍得丢了崔珏这未来女婿。 实在不成……便只能托言八字不合,看是否能以明达的妹妹替嫁…… 温夫人的眉心隐隐作痛。 家里只有四个女孩子。明宜还小,无论如何也不成。明遥和从阳只差走礼定亲,便是未婚夫妻了,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两家都满意的亲事,更不可能拆散他们。 只剩一个明德…… 她能担得起这亲事吗? ------------ 5 火与水 纪明德正在纪明遥院外徘徊。 已在申初一刻,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用晚饭,按理说,闺中女子午睡都该起了。 可她这位二姐姐一向不能以常理度之,太太又格外肯纵着她…… 犹豫片刻,纪明德暂时舍下高门闺秀的体面,靠在墙边听了听。 院子里果然静悄悄的。 她抿唇看向树荫外的日头,有些不甘心就这么白走一趟。但院门掩着,她装作无知无觉走进去,扰了二姐姐的午睡,更讨不着好。 最后看了一眼“熙和院”的匾额,纪明德跺了两下脚,扭头回房。 她又想起来,这“熙和院”三个字,还是纪明遥磨了墨捧着纸,请太太亲自给取了名字写下的。 家里姐妹四个,大姐姐和老太太住,比有多少院子都强。不过旁人也羡慕不来,那毕竟是大姐姐。 四妹妹年纪小,分了房舍单独住还是今年开春的事。 只她和二姐姐,既是同岁,又是同一年被抱到太太院里—— “从小到大……”纪明德喃喃道,“我请安比她早,这等小事都不必说了……从六岁上学,哪年哪月的课业我不比她好?琴棋诗书,我也多有胜过她的……她不肯学骑射,我学得和大姐姐一般好,她懒怠做针线,我是四时八节都没少过给太太老太太的孝敬。我事事比她郑重认真——” 她停下脚步,低着头,似乎是在问自己,又是在问服侍的人:“为什么太太偏偏就是更疼她呢?” 为什么太太要嫁女儿回娘家,只想到纪明遥一个,从开始就没考虑过她? 是她不配做温家的媳妇?她不配嫁给表哥? 明明她也和表哥……是青梅竹马…… 围随的奶娘丫鬟都不知如何回应这些话。 纪明德鼻尖发酸,心里越发地发堵,让她不知不觉就将平日不敢宣之于口的话说了出来—— “就是因为她生得好吗?” “年纪只差三个月,就差了这许多?” “还是因为、因为她姨娘——” “姑娘!!”一旁的乳母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三姑娘的嘴,“这事可说不得!” 纪明德的眼泪簌簌掉下。 她觉得喘不过气,挣挫几下,声音反而更大起来:“我姨娘的事又不是我做的!也不是我让她做的!我……那年我才四岁……” 她抖着声说:“我、我还什么都不懂呢——” “我的姑娘啊!”乳母吓得跪在地上,拉着三姑娘的衣襟求,“姑娘累了,便有什么话,回房再吩咐奴才们,奴才们就是拼死也替姑娘去办,这大日头底下,还请姑娘爱惜贵体——” “姑娘!”其余丫鬟嬷嬷有一同跪下的,也有忙忙挡在外围,怕被人看到这里景象,回给太太和老太太的。 突如其来的无畏勇气又迅速从纪明德身上散去了。 看着从小照顾她到大的乳母,纪明德又不忍。她亲手扶了乳母起来,心中的憋闷却又化成了一句话:“嬷嬷,你这么怕什么?我又不是二姐姐,不会一点小事就小题大做回给太太,非要撵了你去的!” 常嬷嬷哆嗦了一下,实在更没法答这话,只有对三姑娘赔笑罢了。 …… 纪明遥当然不知道在熙和院外发生的这一出。 直到申初三刻,她才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 今天运动量超标,多睡一会有助于身体修复……说她是纯懒也没错。 不过,太太愿意纵着她,徐老夫人的挑剔总体来说对她影响不大—— 太太出身理国公府,是温家上一代当家人理国侯的亲女儿,也是现任当家人理国伯唯一的亲妹妹。太太又儿女双全,多年来在纪家勤慎贤明,几无错处,在京中风评亦是无可挑剔的当家夫人,婆媳之间,徐老夫人也要给太太几分尊重,不会对太太疼爱的庶女太过分。虽然似今日一般的暗地算计和见缝插针的明面苛责一直没少过…… 但都没对她造成过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徐老夫人算计不成,她被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至于体罚、虐待不喜欢的庶女,那是最不“体面”的人家才做的事。且高门大户之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万一被传出去,也有损安国公府的名声,和她与别家联姻的价值。 纪明遥懒在床上,随便翻开一本温从阳送她的闲书,打开一看,是红拂女与李靖的“新编”传奇。 碧月同人收拾着夏装,看着姑娘笑:“等过几日走了礼,姑娘有什么想要的,就更好与温大爷说了。” “……那倒也不是……”纪明遥正为写书人的神奇脑洞发笑,反应慢半拍,“现在是表哥,走了礼就是未——” 纪明遥抬头看碧月。 碧月“嘿嘿”笑着,凑近姑娘:“姑娘怎么不往下说了?” “说什么?”纪明遥使劲瞪她,“说出来,让你们都笑话我?” “姑娘明鉴!”春涧等早笑成一团,“碧月姐姐哪敢笑话姑娘啊!” “她不敢,你们敢!”纪明遥抽出一条手帕,作势要丢她们,却撑不住也笑了,“一群坏丫头!” 屋子里吱吱喳喳,声音传出去,在房檐下歇着的婆子们互相看看,也都高兴着,一个婆子从院外溜进来,与她们分享消息:“小崔大人告辞走了,老爷亲送的,大姑娘到底没出来见。” 觑着屋里没听见,婆子们立刻小声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大姑娘身上这般不好,怎么家里没请大夫?” “是不是怕冲撞了小崔大人,不方便?” “都定了亲了,又不是外客,怕什么冲撞呢?”一人立刻说,“再说了,太太、老太太那么疼大姑娘,怎么会为了别人不给大姑娘请大夫。” 有人附和:“咱们府上这么大,哪个门大夫不能进?小崔大人上哪知道去。” “倒也是……” …… 崔珏回到家中,兄长正在书房等他。 亲兄弟熟不拘礼。崔珏只对兄长点了点头,便先洗手,到内间脱去外袍,换上一件家常穿的淡青色细棉布袍,整理衣襟毕,才过去拱手,正式说了一声:“大哥久等了。” “没等多久,”虽是兄长,崔瑜在崔珏面前却一向没甚威严,他眉目也看着比崔珏更可亲,笑问道,“这个时辰才回来……看来今日不错?” “是不错。”迎着兄长好奇到发亮的眼神,崔珏声音平稳,说道,“纪大姑娘身体不适,我与安国公谈论了一日时新文章。” “这、这——”崔瑜着实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一肚子调侃幼弟的话全卡在喉咙口,只能问:“那……安国公府可说了纪大姑娘身患何疾?” 崔珏喝下半杯茶,铺纸边写今日与安国公所谈的感悟,边不大在意地说:“安国公没提,自是不大方便与我说的了。” 崔瑜想了想,虽是这个理,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细想又捉不住,便只问兄弟:“到底是你未来媳妇,你也不多关心些。” “还未成婚,互不相熟,打探过多,只恐冒犯。”崔珏开始写第二页纸。 “你这——”崔瑜甩了甩手,无奈笑道,“罢了,你这性子,说了你也不懂。” 他站起身:“晚饭我与你嫂子用,你就自己吃吧。” “大哥请。”崔珏放下笔,要送兄长。 “忙你的吧!”崔瑜按他坐下,自己背手出了门,脚步轻快。 没了别事分心,崔珏很快写好几页纸,自己斟酌着批注修改。 天光渐次暗下来,昏黄色的竹影洒在堂屋青砖地上。 小厮轻手轻脚点起灯烛,火光跃起,室内莹然生亮。 崔珏从书案中抬起头。 他想起了温家公子温从阳看向纪二姑娘的神情。 ——毫不遮掩的灼热,就像这簇烛火。 他明白,大哥希望他能对婚事,或者说对纪大姑娘再热情些。 但什么样的火能燃烧数十年而不灭? 他并非质疑温家公子与纪二姑娘之间的情分,只是,他更希望自己与妻子之间能似江水长流不尽。 便如大哥与嫂子。 如……父亲与母亲。 …… 天已擦黑时,温从阳终于赶回了理国公府。 虽然姑母留他住一晚再走,但今日是他与遥妹妹的……相看,不似以往只是表兄妹之间相见了!他该郑重再郑重,好生回家与长辈交代才是! 下了马,他一溜烟便跑到祖母房中。 理国公府的老夫人张氏与夫人何氏早等着他回来。听见他的靴子声,婆媳俩一个忙叫丫鬟倒茶,一个忙已站起来赶到外间,搂住儿子上下细看,心疼问道:“怎么就吃醉了呢?” “没留神就多吃了几杯,累着老太太和太太等我了。”温从阳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去,扶着母亲向里走,笑问,“太太晚上吃了什么?” “能吃什么?不过家常东西。哪有你姑姑家的酒菜香?是不是?” 半酸不酸说了一句,何夫人也就放过了儿子,问:“今儿怎么样?” 温从阳自觉还不算太傻,也隐约知道不大好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太喜欢遥妹妹。可想到今天与遥妹妹的相处,他实在太高兴了,越说越欢喜,加上母亲与祖母又追问得仔细,他不自觉便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亲孙子与外孙女将成好事,张老夫人听得满意。 何夫人面上也笑着,心里却越发不舒坦。 等儿子回房,她与婆母商议了一会如何到纪家提亲,也告退出去,路上便忍不住和心腹感叹:“这些年看下来,明遥丫头倒算是个好的,人也算懂事,只是生得也太好了……这就把你大爷迷得找不着北,等真成了亲,还不知怎么样呢!只怕你大爷要连亲娘……亲爹都忘了。” ------------ 6 天作之合 何夫人对未来儿媳的看法,平常就瞒不过贴身服侍的亲信,自然,她也没想过瞒。 那亲信媳妇是她的陪嫁,从小服侍她到大,当下就顺着接话,笑说:“大爷就是这个性子,年轻心热,把谁看在眼里了,就看重到十二分,可都这么把纪二姑娘放在心上了,还是非要赶着回来见太太和老太太,可见大爷的孝顺,不管怎样都变不了。太太您就安心罢!” 儿子的亲事不是只提起了一两个月,粗粗一算也足有一年多了。若从温、纪两家有再让儿女联姻的打算开始算,竟已有了四五年。 这些年里,何夫人自己冷眼看着纪家的几个姑娘,大姑娘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好,可惜自家儿子什么样,她心里也清楚,明白不但小姑子不可能把亲女儿嫁回来,安国公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也不会应。 剩下三个姨娘养的女孩子,只有二姑娘和三姑娘年岁合适。 三姑娘是比二姑娘更爱上进,也算知书识礼,样样出色,可惜她那亲姨娘不但是个狐媚东西,还亲手推杀过人! 别说小姑子因这个对三姑娘亲近不起来,她也心里有个疙瘩……实在不敢让那种女人的孩子进家门。 在这几个表姐妹里,儿子又偏对二姑娘不一样,大人眼里都看得见。 虽说“娶妻娶贤”,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自己的心意也要紧。 顺水推舟,也就是二姑娘了。 被心腹媳妇一劝,何夫人略想开些,也笑了:“好歹明遥丫头是个性子直的,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坏心,这就比多少人强了。大家子姑娘都养得娇惯,人憨懒些也不是大错。再说……为了她,你大爷这一年还长进不少,老爷看他都顺眼了。” 那心腹媳妇又忙笑说:“大爷和二姑娘年轻,都要靠太太老爷慢慢教导呢。” 何夫人又说:“长得漂亮总比丑强,不但你大爷喜欢,我看着也高兴。” 心腹媳妇便笑道:“太太高兴,也是奴才们的福气了!” 何夫人才说道:“老太太也喜欢她……老爷和老太太高兴,那才是咱们全府上下的福气……” 说话间已行到正院。 理国伯虽没妾室,因与何夫人成婚近三十年,夫妻俩都已四十过半,将近半百,自是不再似年轻新婚时一般热缠,理国伯常歇宿在自己书房。 今日是儿子去纪家相看,理国伯便专门来至夫人房中等候。 近十几年来,夫妻俩因儿子的管教问题大闹小吵不断,幸好还有一个小女儿从中调和,两人不吵的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坐下来商量正事。 不到两刻钟功夫,何夫人已将张老夫人的意见转述完毕。 理国伯没甚要斟酌更改的,事就算谈完了。 何夫人等着看理国伯是留宿还是走。 理国伯也等着看夫人是留他还是赶他。 夫妻二人各自捧着一杯茶,小口啜饮品味了好半晌,理国伯先说:“天晚了,歇下罢。” “是该睡了。”何夫人忙站起来吩咐丫头铺床,自己回到卧房里卸妆。 妆台上十余盏蜡烛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日。何夫人洗了脸,对着铜镜仔细看自己,一时觉得眼下的皱纹又多了一条,一时又觉得白发比昨日更显眼了,总不满意。 理国伯洗漱完,见夫人久久不过来,便走过去,手虚虚搭在夫人肩膀上,说道:“都这把年纪了——” 何夫人不由回头一瞪。 理国伯只得讪讪闭上了嘴。 左看右看还是那个样,何夫人也就起身,同丈夫回床安歇。 多时未在一起歇息了。多年夫妻,理国伯一时兴动,试探着碰了碰夫人的被子。 何夫人轻咳一声,转身朝向丈夫。 …… 理国伯很快睡熟,何夫人却没了睡意。 她身上累,心里却舒坦不少,自己又想开了些: 温家男人没有蓄养姬妾的风气,她和老爷一辈子磕磕绊绊,说不上多恩爱,成婚十年没有孩子的日子,老爷都没找别人。老爷又本便看从阳不痛快,只要没甚意外,更不会让他纳妾了。 从阳找不了别人排遣纾解……他的媳妇,自然是他越喜欢才越好。 何夫人翻了个身,不免也想到了未来儿媳的嫡母,温家的姑太太,她的小姑子,温慧。 她嫁到温家那年,姑太太才六岁,姑太太就是她看着长大出阁的。她娘家不如温家,嫁得也不如姑太太好,但细想这一辈子,她虽没享过大富贵,竟也没受过大委屈。 姑太太却可惜了。 国公府的千金大小姐,侯爷的掌上明珠,嫁到纪家,也不算多高嫁,偏生丈夫好色又没心,婆婆更难缠,这些年太不容易…… 虽是国公夫人,日子反而不如她的舒心。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何夫人醒过来的时候,理国伯已去上朝。 她嘴上便说:“又没正经差事,不过虚职,还不如趁早告老回来教导儿子,省得总说是我没教好。” 下人们知道是太太抱怨惯了的,都不接茬,只低头服侍。 她面颜红润,显然心绪极好。 趁何夫人去给老太太请安之前有个空儿,心腹媳妇李桥家的赔笑回问:“太太,如蕙已经这个年纪了……趁着大爷的喜事,奴才想给如蕙求个恩典……” 如蕙是她的大女儿,十三岁得了太太的提拔,拨去随身服侍大爷,到今年正正好好是十年。 府里的规矩,丫头到了二十二三便要配人,她这求的“恩典”,自然是让孩子免去配小厮。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没明说求的是许孩子出去自嫁,自择女婿。 或许……太太看如蕙多年服侍勤谨,把大爷从头到脚伺候得妥帖……大爷叫了这十年的“如蕙姐姐”,一时一刻离不开……就松手给了这丫头一个名分,让她今后,还能长长久久地伺候大爷呢? 老爷和去了的老太爷虽没有、没有小老婆,可温氏族里的老爷少爷们有妾的也不算少。 她又知道太太的心…… 李桥家的紧盯着太太的神色。 别说主仆俩三四十年的情分,就看李如蕙十年来服侍有功,何夫人也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可她昨夜分明已经想开了,愿意看着儿子和儿媳恩爱和睦,话出口前,不知为什么,她又别扭着,也没把话真正说明,只笑道:“你放心,我亏待不了如蕙。只是从阳正要定亲,家里忙起来,他身边也少不了人。等婚事办完,我让他亲自给这个恩典,也算他们主仆一场了。” 李桥家的连忙谢恩! 太太早晨请安不用她跟着,她便忙到大爷院里寻着女儿,把这好消息说了:“就只看你怎么打动大爷了!” 李如蕙秀丽的脸蛋上霎时布满红晕。 看女儿这般,李桥家的却不再像在太太面前那样高兴。 她心里沉甸甸的,叹问:“大爷今早起来心情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 “你知道他是为了谁心情好?”李桥家的不等女儿说完就追问。 李如蕙面色由红转白,低了头:“……知道。” “你日日都看着,还起留下的心思!”李桥家的摇头,恨铁不成钢说,“大爷满心里只有未来大奶奶,你就强留下了,能有什么好处?以未来大奶奶的手段,只怕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别说你年岁还大了,比大爷还大六七岁呢!还不如趁早求出去,爹娘在外头给你选个好人,你好做正头夫妻,有爹娘在这府里,还没人敢欺负你——” “娘!”李如蕙背过身抹泪,不肯叫娘听出哭音,“我自小听话,就自己做主这一回,爹娘就由了我罢!” 李桥家的拍了拍大腿,不说话了。 - 安国公府。 新的一日,徐老夫人还是不用孙辈们请安。 但温夫人去安庆堂之前,专叫纪明遥早饭后留下,纪明遥自然听命。 用过早饭,送走弟弟妹妹,她便熟门熟路坐到正房东稍间临窗榻上,开始练字。 这辈子太太手把手教她练过字。 上辈子……她上小学之前,姥姥就和她说过,“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姥姥就写得一手好字。她追着姥姥的脚步,每天固定抽出时间练字,也拿过大大小小许多奖项。 后来,即便姥姥不在人世了,她一个人生活,也没有松懈过姥姥教会她的一切。 直到上大学……期末考试结束后的那几天。 ——怎么就沉迷到游戏里,把其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怎么就失去了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重生后,纪明遥当然也悔恨过。但往日之事不可追。尽管身处于一个她再如何努力,也要在十几岁的年龄遵从父母之命嫁人的世界,她也改变了生活方式,练字却已经成了舍弃不掉的习惯。 她也很喜欢在练字的时光里怀念姥姥。 练完五页大字,纪明遥放下笔,活动手腕。 正房的大丫头银月捧上茶,她忙道谢接过,探头看了看窗外天光,问:“什么时辰了?” 在这里的第十五年,她还是不能仅凭日光便完全准确地知晓确切时间。 “辰正三刻了。”银月忙出去看了一眼日晷,回来说道。 八点四十五,快九点了。 纪明遥习惯性在心里换算了一下。 纪明达病着,她没太奇怪太太为什么这时辰了还不回来,更不会叫人去安庆堂打听催促。 喝杯茶歇过一会,她没再继续练字,而是在屋里转了几圈,随便拿了本书看。 …… 安庆堂。 温夫人手指冰凉,就算捧着热茶,也竟没借到一丝暖意。 “……四个庙里都算出来,明达和从阳才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对好夫妻,温家旺明达的命,不像崔珏,妨她得很。” 上首,铺着紫貂皮褥的坐榻上,徐老夫人手指点着润如凝脂的玉如意,不紧不慢把话说完:“左右她不嫁崔珏了,算出来又是这个结果,明遥还小,过一两年说亲也不晚,温家也还没来过定——” “你是明达的亲娘,”盯着温夫人,她慢声笑问,“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 7 偏心 在这侯门公府做姑娘、做太太共三十五年,温夫人当然清楚,所谓“高人算过”“八字不合”“命格相克”这样的话,不过是体面些的托辞,都是哄人的。 老太太这么说,只是还给她这做当家太太的一点颜面,似乎不是在强逼她应下,而是婆慈媳孝,有商有量,一家和美一般。 这般假慈爱体贴的招数,快二十年了,老太太怎么还是用不腻。 温慧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没有立刻给徐老夫人回答。 她一反平日顺敬婆母之态,静静凝望了徐老夫人许久。 徐老夫人手抚玉如意的动作越来越慢,面上的笑容也僵硬了。 但在她绷不住神色要开口之前,温慧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明达。”她的语气仍还恭敬。 徐老夫人便也恢复了慈和的姿态,点头笑道:“去吧,明达昨夜还想你呢。” 她多添了一句,似是慈爱的叮嘱:“那可是你的亲闺女,你有话慢些问,别吓着了她。” 温慧行礼的身形一顿。 过了片刻,她直起身,竟然无礼地没有应答婆母的话,转身便出了门,没有再管徐老夫人瞬时便冷下的脸。 十几年来,老太太为她也疼爱明遥,将“明达才是你的亲女儿”这样的话说过太多次!她很清楚,这状似关怀她们母女的话只是敲打! 要强按着她的头换了明遥的亲事,还用言语警告胁迫她! 她温慧也不是泥捏的人! 带着一阵风行到东厢房门边,推开房门前,温夫人闭上双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当然也清楚……和老爷一样,老太太一向不大瞧得上从阳。 今日之事,定非老太太非要明达嫁,只能是明达自己想要嫁去温家。 可明达……不是也总看不得从阳不肯上进,还曾因劝不动从阳,难得发了脾气,说过再也不管从阳的一件事吗? 温夫人放轻动作,走入女儿房中。 纪明达半躺在床上,倚着蜀绣菊花暗纹宫绸软枕,身上盖着百鸟朝凤濮绸绣被,鬓发未梳,抿唇看向母亲。 母亲似乎没生气—— 对着女儿,温夫人的确将满腔愤怒都强压了下去。 她屏退众人,轻轻地握住了女儿的手,另一手去探女儿的额头,确定了女儿的确没发烧,她只能接受真的是女儿突然改了主意……便叹问:“怎么又突然觉得从阳好了?” 纪明达却觉得从母亲的动作中受到了侮辱! ——娘难道是觉得她病糊涂了……觉得她疯了吗? 她没病、更没疯! 挣开母亲的手,纪明达抿唇说:“是昨日老太太去庙里算,那些高僧、住持都说温从阳旺我!我想……退了崔珏,是让娘为难了,还要累着娘再给我说亲,不如就嫁回舅舅家里,也算给娘省了事!” 温夫人手里空了,心也发凉。 明达……没说实话。 为什么明达不和她说实话? 明达和老太太说的绝对比与她说的更多,不然,老太太不会同意让她嫁给从阳。 攥了攥什么都没有的手心,温夫人只问:“你真的想好了?” “自然是想好了的!”纪明达立刻就回答,还说,“只要娘同意,舅舅家里一定也高兴,大家都欢喜!” 有一瞬间,温夫人真想甩手就走,再也不管女儿的事! 但成婚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老太太的心思她懒得多猜,可明达究竟还小,或许她今日坚定了决心以为自己能行,将来的几十年里,却会一直为年轻冲动的这一日后悔…… 温夫人又强忍了怒火,苦口婆心说道:“娘是不知道,你为何又突然觉得舅舅家好了,可舅舅家与你着实不合适,娘不会害你!” 她靠近女儿,说着掏心掏肺的话:“不说别的,只说你舅母……她性子有些左,明遥还罢了,你脾气傲,真和她做了婆媳,有些事,你如何忍得?” 纪明达怔了一会,缓缓说道:“我知道娘疼二妹妹……可娘也别为疼她,就说我不好……” 她半偏过脸,又说:“舅母又哪里是不讲理的人?姊妹里舅母一向最疼我……怎么会为难我呢?” 温夫人瞪着女儿。 才短短三两天,女儿竟似变得她不再认识。 “你还记得你和明遥是亲姐妹……”张了张嘴,她问,“你一意要嫁,就没想过从阳愿不愿意娶吗?你想没想过以后还怎么和明遥见面——” 这话也彻底激起了纪明达的气性。 她一把掀开锦被:“娘,我也总不明白,我哪里比不上二妹妹了!有我,温从阳还不足么!” 她半跪半坐着,手放在身侧,腰背挺得笔直,语速极快:“再有,我不信娘看不出来,二妹妹只是遵从娘的话才和温从阳相处!别说从前二妹妹总躲着他,不与他说话,就算去年开始,二妹妹私下哪有一句提过他?娘和二妹妹那般亲近,常日作伴,娘就说一说,二妹妹可有一次主动要见他吗?娘不愿意,别找托辞,直说就是了!” 她眼角泛红,定定看着母亲。 温夫人也红着眼睛,看向女儿:“你……是怨我……觉得我更疼明遥,不疼你?” 纪明达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 温夫人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笑,也就笑了两声,说:“明达,你不是不知道,当年是老太太要抱你过来,不是我送来的……我养着明遥,是她姨娘没了,我不管,还有谁管?孩子是你父亲和人生的——” 她猛然止住话。 ——在老太太院里,即便屋里没有别人,她和亲生的女儿说话,也不得不顾着老太太! 勉强定了定神,温夫人转身离开,没有再去正房与婆母告辞。 纪明达怔在床上。 一股陌生的情绪丝丝缕缕、密密麻麻缠绕上她心头。 是后悔吗?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门响动,是徐老夫人进来了。 “老太太!”纪明达立刻找回了主心骨。 她扑到祖母温暖的怀里,想和祖母细细说一说与母亲的争吵。但不必她开口,徐老夫人已经笑道:“母女哪有隔夜的仇呢?” 顺着孙女乌黑的长发,她笃定说道:“你娘最疼你,不会因这个真生你的气,过两日一定就好了。” 祖母的声音慈祥又温和,迅速平定了纪明达愧疚的心。 可母亲的话……她也并不是全没听进去。 想到婚事,想到崔家、温家、崔珏、温从阳,想到二妹妹……想到将来……纪明达又觉得不安。 她问祖母:“终究两家议好是二妹妹和温从阳……都快过定了,我……我却要了这婚事去,我——” “你是长姐,她是妹妹,长幼有序,她本便该敬你,”徐老夫人的声音变冷,语气也硬了不少,“何况你是你娘生的,她是姨娘养的,她如何比得你!再叫你爹娘找个人家发嫁就是了!” 她说:“安国公府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么!托生成纪家人,已经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祖母因嫡庶不高兴时,纪明达从来不敢多话。 她安静俯在祖母膝上,又想到了母亲失望、伤心的神情…… 纪明达动了动,把脸埋住。 她没与娘说梦见了温从阳将来会立功封将,就是怕娘觉得她是贪图富贵虚荣,人品有瑕,辜负了先生和长辈们多年的教导。 可娘还是对她失望了。 徐老夫人拍了怕纪明达的背,叫人进来服侍。 纪明达让自己放轻松些,别多心。 祖母的话总是对的。 过一两日,娘……一定就不生气了。 …… 陪了孙女半个时辰,徐老夫人让她好生歇着,自己出门,到院里走了走。 今日天气也不错。 三天前,她看见园中莳云亭旁的玉兰要开败了,还想着这两日再去赏一赏。但明达还不能出门,她也懒怠只和丫头婆子们去赏花,再过两三日再去,只怕就无甚可赏了。 但鲜花而已,哪年哪月没有?倒也不值得可惜。 回到房中,徐老夫人吩咐人紧盯着正院跟熙和院的动静,闭目小寐。 心中想着事,她并没睡着。 两刻钟后,她睁眼要茶,一直在旁等候的心服大丫鬟琉璃早预备好冷热合适的茶水奉上。 见老太太神色尚好,琉璃心里掂量了一会,笑问道:“看来,咱们府上还是要先办大姑娘的喜事?” “那是自然了!”徐老夫人瞅她一眼,“不先办她的,还先办别人的?你怎么糊涂了!” “不瞒老太太,我是真糊涂了!” 琉璃忙数着温从阳的种种不长进:“温大爷叫理国公府的老太太和舅太太纵过了头儿,到十岁上还没正经上过一天学,还是舅老爷强压着,才念了几年书。就这样,逢年过节,他也连个灯谜都做不出来呢!要说温家和咱们家一样,也是武勋世家,可温大爷更称不上弓马娴熟……这怎么般配得上大姑娘?还请老太太替我解惑。” 徐老夫人却赞同道:“你说得不错。他是般配不上。得亏理国伯就他一个儿子,以后也就是承个爵位,在家里混吃等死的命。” 琉璃不插话,专等老太太接着说。 “但话又说回来了,”徐老夫人道,“理国公府好歹还有两代爵位。你大姑娘嫁过去就是国公府的当家奶奶,将来还少不了一个子爵夫人的诰命,她的孩子也能承荫。温家虽比不上咱家,也算家世好的了。” 且明达的梦虽然离奇,也没甚根据,但理国公府在军中各处人脉仍有不少,若温从阳哪日真有了上进的心思,做事也不算很出格,温家便不成,再加上纪家,怎么都能送他一个不错的前程。 再想一想,徐老夫人更觉得这门婚倒也还算不错:“温家知道是你大姑娘嫁,还不乐疯了捧着她?不像那个崔珏小子,只会冷着脸,对你大姑娘也不热络,和谁欠了他似的!” 真嫁了费力求来的崔珏,得是明达顺着他,反不如下嫁回温家日子顺心。 或许就是明达说的,她从前就觉得跟崔珏合不来,这回便是老天降恩,给她的警示呢? 老太太都说到这份上了,琉璃也只能忙赞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道。” 徐老夫人心中得意,笑道:“我只有你大姑娘这一个嫡亲的孙女,自然要处处为她考虑周全。不似你太太,放着亲女儿不疼,反把别个护在手心,还为她给婆母使脸色,又伤了亲女儿的心!” 她说着又生气,重重放下茶杯。 琉璃忙要劝,徐老夫人已思量过利弊,摆手道:“看她多年孝顺,今日我不与她计较。” …… 上午过去了一半,纪明遥终于等回了太太。 太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纪明遥没有猜测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事,只连忙扶温夫人坐下。她也没亲手捧茶递手帕——这些事素月银月她们做得比她好得多,她何必班门弄斧。 她只是在温夫人怔怔坐下后,也侧身坐在一旁,安静地陪伴。 温夫人愣了片刻,没有接茶,只接过温热湿润的棉巾,擦了擦手和脸。 她心里翻腾着,看一会明遥,又移开眼神…… 这般反复几次,她在袖子下狠狠掐住自己的虎口,转向明遥。 “和我说说……”温夫人想对明遥笑一笑,偏着实笑不出来。 她也不敢想自己现在的神情有多难看,只能尽力放柔声音:“你心里,是怎么看从阳的?” 她急急补充:“你照实说,不用顾着我,更不必顾着温家……只说从阳在你心里是怎么样——” ------------ 8 羡慕与愧疚 温从阳在纪明遥心里是什么样? ——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阶段,纪明遥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十岁之前,纪明遥对温从阳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羡慕”。 羡慕他可以直到十岁才上学,就算上学两年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是常态,不会因为没完成功课被先生打手板,更不会因为哪一项技能在姐妹们里最差被徐老夫人嘲讽……虽然他也会被纪明达寻机捉住好心教导,劝说上进,但他不想听可以回温家!她不能! 还羡慕他是个本时代的男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出门,去任何地方。 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地活着。 更羡慕他有娘和爹。 天杀的!怎么会有人的人生如此完美顺遂,毫无瑕疵! 到了十岁——那时温从阳十二岁了,察觉到温从阳对她朦胧初开的情意,纪明遥只觉得烦。 很烦。 还有很累。 这时代婚事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尤其对她来说,完全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他在家里受尽宠爱,万事不愁,又是男子,唯一的亲妹妹与他是同父同母,年纪还比他小得多……纪明遥没把从小看着长大的熊孩子想得太坏,只是认为,或许他是真的不懂吧,以她的身份和处境,他对她产生情愫还不加遮掩,只会给她带来困扰和麻烦。 她“躲”了他三四年。 她不单独见他,不与他闲谈游戏,更不收他在“表兄妹”范围之外的礼物。 因他是表哥,是太太在娘家唯一的亲侄子,太太很看重他,她还不好把关系闹得太僵。 她怕太太不喜欢,怕让太太在娘家为难,也不愿意理国伯夫人和徐老夫人说些什么,只能小心翼翼维持一条界限。 他为她的客气疏离露出“伤心难过”的神色时,她心里更是只有“抓狂”这一种感觉! ——管不了的熊孩子真是烦死了! 幸好,一两年后,他长大了些,可能是人懂事了,也可能是人到少年自尊受挫,总之,他不再想尽办法缠着她了,真是着实让她轻松了许多。 更幸好,两府的长辈都没人认为是她“勾引”的温从阳,连徐老夫人都没有! 轻松日子过了两年,便是嫡母暗示她会嫁回温家,和温从阳结亲。 她还以为温从阳会因为她这几年的疏离心灰意冷,哪知他还是热情得像一团火。 他的兴奋都写在眼睛里了…… 究竟还没过明路,他们又真的到了该避讳男女大防的年纪,她和温从阳见面反而没有年幼时频繁。 这也给了她思考和缓和的时间。 虽然没有人考虑过她喜不喜欢这门婚事,喜不喜欢温从阳,但综合看来,这门婚事实际上很不错了。 太太希望她嫁过去。 太太期许她能与温从阳“夫妻和美”。 “夫为妻纲”,这是她未来的夫……“君”,是她人生后几十年生活的伴侣,是她将来还能否安稳生活的关键人物。 她认真摸索着和温从阳的相处方式,努力发掘他的闪光点,直到现在,她已经能从这段关系中感到舒适。 纪明遥不知道在安庆堂发生了什么,会让太太如此疲惫又小心地问她对温从阳怎么看。 斟酌再三,她回答:“是会与我定亲的表哥。” 听到这个回答,温夫人顿觉轻松,心头却又涌起愧疚。 ——明遥果然只是遵从她的话,才与从阳相处吗? 怕明遥是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或是被她吓着了没说实话,温夫人细瞧她的神色,正对上她坦荡澄澈的双眼。 没有怨恨。 没有不甘。 更没有遮饰和隐瞒。 一股比方才强烈得多的愧悔席卷了温夫人胸腔。她将纪明遥紧紧搂到怀里,忍了一整个上午的泪水潸然落下:“明遥!” 她不及屏退服侍的人,已不禁大声哭道:“是我对不住你!” 不但纪明遥愣住,屋里丫头婆子也全傻了。 太太还在抱着她哭……纪明遥忙先看跟太太去安庆堂的几个丫鬟婆子,发现太太最信重的镜月和冯嬷嬷都对她眼神躲闪,眼中还有……怜悯吗? 她忽觉后背发寒,又忙看其他人,都和她一样不明所以。 太太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头,更砸得纪明遥心中发颤。 她示意只让冯嬷嬷、镜月和碧月留下,试探着回抱了温夫人,开口:“太太……没有对不住我。” 她不知道温夫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不敢妄加安慰,只能遵从本心,说着与她自己相关的话:“若没有太太,不是太太给我姨娘伸冤,只怕直接害了她的人今日还活得好好的,只怕,连我都活不成——” “不许说这不吉利的话!”温夫人一手捂住纪明遥的嘴,一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太太……”纪明遥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夫人还在不住抽噎,纪明遥的眼前也模糊起来。 她又想起了她的“姨娘”,那个在这一世生下她的女人,她的第二位生身母亲。 她姓沈。 “姨娘”死的时候,纪明遥才四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进灵堂,也不好进临终之人所在的屋子。 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所以她不顾一切哭着闹着,拼命踢打所有拦她的人,硬是求得太太松口,闯了进去。 她也一直都记得,“姨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断断续续说:“二姐儿……我、我要活不成了……” 她们是亲母女,血脉相连,“姨娘”却只能敬称她为“姐儿”“姑娘”。 “姨娘”看着她,努力地笑,用尽力气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姨娘身下的血似乎流不尽。 纪明遥当然答应了“姨娘”。 这么多年,她也都是这么做的。 有时候,她恍惚也会觉得,太太就像她的第三位母亲。 纪明遥再次回抱住了温夫人。 在明遥怀里,温慧竟然感觉到了心安。发泄地哭完,她起身擦泪,才恍然发现,这个当年她心怀愧疚养下的孩子,已经长成了清风寒木、亭亭独立的模样。 回想起来,她对明遥,竟然从养她是愧疚,到现在,还是愧疚。 洗过脸,抿好鬓发,温慧大概平复好心绪,也有了如何应对安庆堂的主意。 她揽着明遥的肩膀,亲自送她出院子,承诺道:“你只管安心。” 她笑着说:“不管怎样,我必不会让你吃亏的。” …… 纪明遥才一迈进自己房中,屋内所有丫鬟嬷嬷便全“呼喇喇”围了上来。 最后一个跟从的丫鬟进来,碧月伸手一捞就关上了房门。 纪明遥已经转过多宝阁。她擦了手,便在东侧间临窗榻上常坐的位置上坐下。看一屋子人都紧张担心地望着她,她轻松笑了笑,接过白鹭手上的茶,问:“还有几刻钟吃午饭?” “还有两刻多点!”花影立刻回说。 “那快叫厨上给我添一个清炒豌豆苗,一个炸鹌鹑,给太太添一个荠菜炒香干、一个菠菜豆腐汤,再加一个槐花炒蛋。”纪明遥笑着吩咐。 “哎!”花影立刻就去了,脚步飞快。 今日没跟二姑娘出门的其他人身上也松了松: 姑娘还念着添菜,还给太太也添了,想来虽然太太从安庆堂出来的时候面色冷得像要杀人——从沈姨娘和三姑娘姨娘的事过后,多少年没见太太这般生气了——但应该对姑娘……没甚不好的吧? 向来只有老太太为难姑娘,太太是这府上最心疼姑娘的。 可姑娘,又是为什么好像哭过? 碧月先对众人摇头,又分别对某几个人眼神暗示。 姑娘自己还糊涂着,还宽慰她们,她们服侍的人,不该再让姑娘为难了。 用实际行动安抚了一院子的人,纪明遥吃得略撑。在院子里数着转了二十圈,大概消食后,她躺回床上倒头就睡。 身体是一切的本钱。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她绝不会为任何事少吃一口饭,少睡一刻觉。 何况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卧房之外,东侧间的窗子微微开着,窗前白瓷瓶里养着一支繁盛梨花。 不知何时,阴云行至。风声渐大,霍然将窗户吹得大开。 白瓷瓶剧烈晃动了数下,被丫鬟险险扶住,娇嫩柔弱的梨花花瓣却禁不得这样的风吹,委落了满地。 …… 站在梨花树下,李如蕙呆望了许久。 直到身后捧着花瓶的婆子催促,她才低头。看着自己鞋上锈的桃花,她不觉挪动脚步,走到了桃花树旁。 “姑娘,”婆子赔笑提醒,“大爷要的是梨花呀。” “……那几树梨花都没有好的。”李如蕙从另一个婆子手上拿过剪子,踮脚剪断两支桃花。 两个婆子互相看了看,都没再作声。 大爷对下人向来宽和,如蕙姑娘又比别人不一样,是大爷最贴心的人……就算她故意不听大爷的吩咐,大爷也不会计较,她们何必多话。反是得罪了她,她哪天和她爹娘抱怨两句,对她们才没好处呢。 插好花枝,李如蕙亲手捧着细颈瓶回去。 见到大爷前,她先抿起笑,柔声说道:“梨花我没瞧见很好的,先折了桃花,等明日我再去看看。” 温从阳自然没有责备她,只是遗憾:“可惜了,不知遥妹妹把花摆在哪……” 站起来走了走,他又有了主意:“既然咱们家的桃花好,我何不送两支过去?” 他说走就走,李如蕙只好放下花瓶急急跟上,偏一个没注意,下台阶时崴了脚。 听见痛呼,温从阳忙停步回身。 见如蕙姐姐歪在阶上,抱着腿一脸痛苦,他又忙蹲下捏她的骨头,皱眉说:“似是没伤着骨头……还是快请个太医来看吧!”①(请看作话注释) 一声吩咐下去,自有婆子忙去传话,还有许多人七手八脚要扶李如蕙起来。 看这些人扶得不像样,又对上了如蕙姐姐含泪的眼睛……温从阳一个心软,亲手把人抱了起来。 ------------ 9 退亲? 倚在温从阳肩头,抬眼便是他线条利落的下颌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喉结,隔着单薄的春袍感受到他炽热的温度,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正环在她身上……李如蕙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从大爷七岁开始服侍,多年来贴身伺候,替大爷洗澡穿衣都是寻常。大爷身上哪里她都见过,哪一处磕了碰了,大爷渐渐地不再爱和太太、老太太提起,都是她记在心上去回话。 大爷……一年比一年长大了,肩膀宽阔,身上各处也因苦练骑射越发紧实,她有时服侍大爷都觉得耳热脸红……她又怕大爷看见,又怕大爷真的没察觉……娘说得不错,她毕竟年岁大了…… 大爷才十七。 她比大爷大了足足六岁。 大爷喜欢的是年岁相当的姑太太家的二小姐。 比那位姑娘,她大了……八岁。 从十二三岁开始,大爷眼里就只看得到纪二姑娘了。因纪二姑娘变得客气疏离,大爷伤心得夜里睡不着觉,偷偷哭过七八次。他不好意思让老太太和太太知道,也躲着奶嬷嬷们,都是她在旁宽慰他的心。 可大爷不知道她的伤心。 若没有纪二姑娘这个人,是不是大爷就能看见别人……或许就能看见她了呢? 从台阶到屋里的路太短了。 温从阳把李如蕙放在榻上时,李如蕙愣了有一瞬,才把手从他肩颈上收回来。 温从阳没大在意,只以为是她疼得失了神。他忙叫人拧凉帕子来,先给李如蕙敷上镇痛。 但他虽没发觉,一屋子丫头嬷嬷却早已眼神乱飞—— 大爷平常再和气,也是主子爷们,今儿就这么把如蕙抱进来了……难道,大奶奶进门之前,如蕙的那样想头,真的要成了? …… 理国伯与何夫人只有温从阳和温从淑兄妹两个,上一辈,理国侯与张老夫人,也只有理国伯和温夫人两个孩子。 理国侯业已去了八载,温夫人也已出闺十八年。理国伯的堂兄弟们更早在上一辈便随各自父亲分了出去。偌大的理国公府只住着张老夫人和理国伯一家五口,房舍自然宽裕得很。 温从阳便是自己独住一所靠近正堂的两进院子,前院“书房”是小厮男仆伺候,后院便都是丫头婆子。又因他是爷们,前后院之间的门禁并不严。 李如蕙摔着的地方是后院正房前的台阶。后院正中的甬路直通院门,院门又大开着,是以温从阳把她抱进了屋子,外院许多小厮男仆也都看见了。 理国公府人少,热闹就不多,大爷的亲事正是近几年来最大的事,且如蕙姑娘的心思,下人里看出来的人不少,大爷平日又偏对她最亲近……这事很快传遍了半个府上。 众人虽不敢明着议论,却都伸着脖子等消息。 大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抱都抱了,离亲嘴收用还远吗? 如蕙姑娘的老子娘又在太太跟前儿最得脸,她真和大爷作了一处,再求得老太太点头,哪怕老爷不高兴,得个名分也不难呐! 但温从阳并没想到那么多。 待太医请来了,他忙亲自去院门接进来。李如蕙已挪进东稍间大床帐幔里,只露出扭伤的脚腕请太医看诊。 寻常跌伤,没伤筋动骨,太医开了药便告辞了。 如蕙姐姐已无事,养几日便能好。看窗外天色尚早,雨也还没下,温从阳便要再去花园里剪桃花。 只看他站起来,李如蕙便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大爷的体温似乎还留在她腰背,却这就又要去为纪二姑娘忙东忙西了。 她……再不主动些,她的心事,何年何月才能叫大爷知晓? “大爷……”李如蕙假做不知他正要出去,望着他笑道,“突然想起来,最多再有一二年,我便与大爷不在一处了。” 温从阳满腔兴奋被这话泼得一冷。 他暂且顾不上桃花了,忙坐到床边问:“这话可怎么说?!” “我的大爷,你忘了,你是爷们,我只是个丫头……” 在温从阳没注意到时,李如蕙早用眼神把屋里另外两个丫头“请”了出去。 她低声笑道:“咱们府上历来宽和待下,从没有过磋磨人的事,就算我、我也舍不得大爷,没个说法,也没有一直留我的理呀。” “我也总要有个归处的。”她酸涩地说,眼中又含着期待。 ——只要大爷张口,说让她留下! 温从阳的确不舍得她。 长了这么大,身边服侍的人来来去去换过多少,只有几位嬷嬷和如蕙姐姐一直都在。如蕙姐姐又格外不同,她不会动不动苦口婆心地劝他上进,也不在他面前掐尖诉苦说功劳,只是默默做好一切。 所以,从三年前起,连娘都越过嬷嬷们,放心地把他院子里的事全交给了如蕙姐姐。 是他忘了,如蕙姐姐不能陪他一辈子—— 温从阳垂着脑袋,叹说:“姐姐放心,我明儿就去和太太求恩典,必不让姐姐受委屈。” 细细分辨了这话并没有留她的意思,李如蕙忙说:“太太已经发下恩典了,说都让大爷做主呢!大爷……想怎么样都好。” 她声音里的哀婉缠绵让温从阳猛然抬起头。 李如蕙咬着下唇,脸蛋通红,泪眼涟涟。 这是她从未现在温从阳面前的娇媚可怜姿态。 温从阳……毕竟是已经开了窍的男子,瞬时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想明白后,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遥妹妹能愿意吗? 原来想让如蕙姐姐长长久久地留下不是没有办法,他本便舍不得如蕙姐姐走,现下更不忍心让她出去了,可、可是—— 李如蕙心头慌慌,看温从阳的脸色从恍然大悟转为欣喜,又变得为难。 她当然知道大爷是因谁在为难。 空气又湿又闷,比以往还强烈得多的嫉妒与怨恨缠绕上她心间。 一声春雷响起,风未止,雨又来。 风吹得窗子“啪啪”作响,在外间躲着的丫头婆子忙进来关窗擦雨。大铜香炉里燃着的安神香似乎起了作用,李如蕙突然困乏得很。她委顿低下头,看见她的手和大爷的手都放在锦褥上,只隔着不到半尺远。 大爷的手向她凑近了。 李如蕙瞪大双眼,看见自己的手被大爷松松握住。 “等遥妹妹过来,让她做主吧。”温从阳自觉想到了很不错的主意,安心笑道,“你们从小也相识,遥妹妹更不会亏待你了。” …… “下雨了啊。” 温夫人望着窗外说。 这是二姑娘回房之后,太太说的第二句话。在这之前,太太只说了一句:“叫门上紧盯着,老爷回来立刻请过来,不许请不到!” 哪怕吃午饭时,太太也只是默默吃着二姑娘点的三道菜,一言不发。 满屋都像因这一句话活过来了一样。 “是啊,下雨了好,”冯嬷嬷笑道,“等老爷回来,自然是得到太太这里来换湿衣服,安庆堂更不好把人请去了。” 她是温夫人的奶嬷嬷,今年已五十有七了,腰腿都还好得很,精神也好,便一直没告老,在里面服侍。 “嗯。”温夫人笑了笑。 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了。 她才是这个府上的当家太太。 她叫人拿了铜镜过来,认真斟酌一回表情。待安国公进门,她便快迎上去几步,不顾安国公湿了的袍角,虚虚扶在他怀里,唤一声:“老爷!” 安国公简直愣在当地。 自从沈姨娘的事后,他知道十一年来太太怨恨他,只当他是丈夫还敬着他……可别说是近十年了,就是新婚之时,太太才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从未当着旁人的面与他这般亲近过! “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急着找我?”把夫人往怀里再送了送,安国公发出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轻柔声音。 又轻唤一声“老爷”,温夫人才低低诉说:“我劝了这两日,老太太和明达还是定要退亲,还不知怎么瞧上了从阳,定要明达嫁去温家。” “老爷是知道我为两个孩子的亲事花了多少心思的!”不必伪装,她的委屈都满溢在了言语间,“没想到老太太瞧不上崔珏,非要退,我不能驳,可……这让我怎么和崔家提呢?以后又怎么再见舅舅家里和松先生?” ——退亲? 崔珏今晨还在紫微殿记录陛下起居,得陛下赐了午膳,午后便被刘相逮住,生拉硬拽请至家中赏雨;太太的舅舅今春才升的户部尚书,今生拜相有望;还有同做媒人的松先生,更是先帝之师,陛下登基以来年年亲去看望请教,母亲和明达倒还是闹着要退亲? 安国公的眉头紧紧皱起。 半晌,他起身说:“我再去劝劝老太太。” “我就不去了,怕老太太看见我再生气。”温夫人要送他。 “让你受委屈了。”安国公哄着她坐下,“这事怨不得你。我去去就回来。” 目送他的背影急匆匆消失在雨中,温夫人心中发出一声嗤笑。 她就知道,他天性凉薄,心中只有自己的权势尊荣富贵,她不帮着劝,老太太和明达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只要他也不愿意,她不办退亲的事,这烂摊子看老太太怎么收拾! …… 越靠近安庆堂,安国公的头便越“突突”发疼。 老太太倔得很!太太没劝动,只怕他也不大好劝。再者,若明达真个宁死不嫁,喜事变丧事,岂不更和崔珏结了仇? 可这门亲事绝不能退! 迈进穿堂前,烦躁听着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安国公忽觉福至心灵。 ——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待嫁的女儿。 ------------ 10 换亲 暂时有了主意,安国公见母亲时,心中烦躁便少了许多。 徐老夫人还是一口咬定,高僧算出来崔珏妨害纪明达的运道,正是温从阳旺她。 安国公试探着深问了两句,见母亲实不肯多说,他假做皱眉沉思,半晌方叹道:“这可难办了。” “有什么难办的?”徐老夫人转着佛珠笑道,“明达才是亲家太太的亲外孙女,温家绝没有不愿意的。至于崔家,既是你媳妇说的亲事,让她去退了就完了。” 安国公并不与母亲多解释朝政时局,只道:“太太也不好退。” 徐老夫人面露不屑,才要再张口,安国公已起身告退:“母亲请容儿子回去再与太太商议商议。” “你是夫,她是妻,你倒还要看她的脸色。”徐老夫人抱怨,“这儿女亲事,家家都是当父亲的说了算,你父亲在的日子,也是他做主给你娶的媳妇,怎么到了你这,竟全听你媳妇的了?” 安国公心里又烦起来,说一句:“那也是儿子看了也好,又回过老太太,才告诉媒人让崔家下的定!” 被儿子顶回来,徐老太太胸口发闷,一股火瞬时冲上心口。可明达的亲事要紧。她把佛珠一握,自觉忍了这口气,说道:“那快找你太太去罢!” 安国公没再说什么,行了礼退出去。 再冒雨回到正院,他扯掉蓑衣丢给丫鬟,只与温夫人叹说:“老太太定要明达嫁温家,我也说不动。” 看见他的眼神,温夫人便知他根本没尽力劝。 她心里自是疑惑——难道老爷竟舍得对崔珏撒手了?面上却没多动一根眉毛,只无奈叹道:“那退亲的事,少不得也请老爷操心——” “我看,倒不必退。”安国公笑了一笑。 “这、这——” 温夫人昨日便想过以纪明达的妹妹替嫁的主意,今日安国公回来前,更是已将所有可能都考虑到,是以一听这话,她不必多想便明白了。但她只作震惊问:“老爷的意思难道是——” “都是纪家的女儿,不分高低,”安国公笑道,“明达嫁得温家,三丫头……二丫头便嫁不得崔珏么?” 温夫人还是怔了片刻。 是啊,连老爷都清楚,都是纪家的女儿……明德担不起和崔珏的婚事,明遥却是合适的。 可她从前为孩子们打算亲事时,竟分毫没想过明遥也嫁得崔珏。她只想着,崔珏为人肃直,是难得一遇的杰才,崔家从开国来便是钟鼎之家,又竟人口简单,崔宅里只住着他和他兄嫂一家,上无婆母要侍奉,下亦无姬妾要容忍,以明达的倔脾气,嫁去都几乎不必受一点气。崔家内事也少,且有崔瑜之妻掌管家事,明达若不愿操劳,只需安详清福。 这样好的亲事,今日之前,她从没想过明遥。 明达说得不错。 她是偏心得很。 被安国公牵着手回内室,温夫人没有尝试挣脱。 她低着头,看脚下织金地毯上繁复的花纹,叹说:“我明日就叫崔珏来,和他说换嫁明遥,看能不能成吧。” 安国公却没立刻应声道谢。 他想看夫人的神色,偏只能看见半个侧脸。 在心中掂量一回,他笑问:“这竟成了姊妹换亲了?是不是说出去不大好听?” 斜睨他一眼,温夫人也笑,问:“难道姐姐抢了妹妹的亲事很好听吗?” 咳嗽一声,安国公移开眼神,没答话。 温夫人坐到床边,顺势松开他的手,笑道:“我知道老爷想让明德嫁。老爷若决心如此,我也不说什么,尽力办就是。可也请老爷想想,明遥比明德年长,崔珏的年纪又在十八了,婚事不好再拖,只怕最迟明春就要办成。长幼有序,咱们家本就要先办明达的亲事,再赶着嫁了明德,剩下明遥在家里,不但于她的名声有碍,外人又岂不多想?连办两桩亲事,家里未免忙乱,一时半会又上哪去寻一个配得上纪家和明遥的人?叫人打听出内情,才是真丢大了人呢。” 她又说:“何况崔珏还未必愿意换人呢!明摆着的事:老爷只需把偏到天边的心收回来些,就知道和他提谁更好成了。” 这话入情入理,着实无可辩驳。何况她若不情愿,换人之事只怕决不能成。 安国公便向夫人身边坐下,笑道:“我只是随口一句,也是担心,还是太太想得周全。” 说这话,他又握住了温夫人的手,身体也凑近了。 放在平日,温夫人也就顺从了他,可今日她着实没这个心情,且当真有正事。 推开安国公,她起身笑道:“明日就要叫崔珏了,我得赶紧去和明遥知会一声,免得咱们自家出差错。” 安国公只得松开她:“辛苦夫人。” 窗外风雨仍急。 镜月银月等捧了蓑衣斗笠进来,服侍温夫人穿戴,屋外廊下也有婆子举好大伞等待。 屋里屋外又忙起来,全绕着温夫人。安国公坐不大住,也走到温夫人身边,说:“我同夫人一起去吧。” “别!”温夫人才不想他又挑刺教训明遥,忙笑说,“老爷明日还要上衙门呢,已经冒雨回来又去了老太太那,再冻一次,染了风寒怎么办?我去就是了。” 安国公很受用夫人的体贴,便笑道:“夫人到那喝碗姜汤。” 戴好蓑笠,温夫人没再回头看他,直接走入雨中伞下。 …… 熙和院,纪明遥正努力安慰青霜:“花枝便不离树,那花也早晚会落,何况都折下来了?又没全落,上面还有许多呢!还能看。且花瓶也没碎。你真过不去,等明儿天晴,再给我剪一支就完了。” “那是温大爷折给姑娘的,”青霜憋着泪,“怎么一样呢?” 她又反省:“我早该想着的,上午的云就厚,就该下午下雨,我该早些把花瓶挪进来——” “好了好了!”纪明遥忙笑道,“你真事事全料到,该去朝堂司天监,还在家里做什么丫头!” 旁边碧月等都笑了,都和青霜说:“姑娘为哄你都说笑话了,还不快好了!还要姑娘怎么样?” 纪明遥一笑,没反驳说她没说笑话。 青霜到底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明儿我就让人找温大爷,替我赔罪,请温大爷再折一支给姑娘。” 纪明遥想说大可不必,她真的不在乎屋里摆的花是不是温从阳摘的,实际上她更信赖丫鬟们的审美……但想到已经快过定了,她该表现得对温从阳更看重,便没阻拦,只说:“你找人去记得拿屋里的银子,不许拿自己的体己钱,不然,我才要罚你。” 她屋里碧月是一等丫头,领一两银子的月例,余下春涧四个都只领一吊钱。虽然安国公府给下人的福利不差,她们都不缺钱,但她不能让熙和院的人花辛苦挣的钱去干这种事。 青霜忙要再求姑娘,外头婆子急急敲门,说:“太太来看姑娘了!” 纪明遥忙从床上下来,青霜也顾不得别的了,忙给姑娘找鞋,又忙问:“这个天儿太太怎么来了?!” 自然没人回答她。 纪明遥拖拉着一只鞋走出卧房,温夫人正从外面进来。一眼扫见她鬓发散乱,还没穿大衣服,温夫人便笑:“好个懒丫头!难道午觉睡到这会子?可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吃晚饭了!” “太太知道,雨声最催人困的。”纪明遥弯腰把鞋提上,笑把温夫人往东屋请,“我床上乱,太太别看了,先让她们收拾。” “你呀!”温夫人擦了手,戳一下她的额头,吩咐碧月,“还不快给你姑娘穿好衣裳?还是叫她披着被子和我说话?” 纪明遥穿好衣服,简单梳顺头发挽了个纂儿,温夫人已经喝完一碗姜茶,又叫纪明遥也喝一碗驱寒。 下了雨的确天凉,纪明遥又比谁都更怕她自己生病,她接过碗,眉头都没皱,就一口喝了个干净。 她喝得爽快,温夫人看得心里也爽快。 纪明遥放下碗,她探身给她擦嘴角,到底没直接把事说出口,而是笑问:“想好晚上吃什么了没有?” “中午吃多了,太太若没来,我本想着随便吃两口就罢了,晚上好睡觉。”纪明遥笑道,“可太太既来了,我请太太和我一起吃饭,咱们热闹,又是下雨天,不如吃锅子吧!” “这主意好,我也正想这一口吃呢!”温夫人忙命人去厨房传话,“快备齐我和二姑娘爱吃的菜色,各样鲜肉鲜蔬家里有的都要,汤就要鸡酸汤底,开胃,多加些菌子,再去把我去年酿的葡萄酒拿一瓶来!” 纪明遥摸了摸肚子,觉得她好像是有点饿了。 她平常睡得早,戌初三刻(晚上七点四十五)之前必会上床,最多再在床上玩一两刻钟就睡,而安国公府吃晚饭的时间在下午五到六点。为减轻肠胃负担,也是为保证睡眠质量,她一直秉持“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的饮食理念,晚饭最多吃五分饱。 今天是特殊情况。 太太冒雨过来,必有大事要说。除了婚事,她身上还能有什么大事?说起婚事,只怕一时半刻说不完,看太太的样子又不好开口,不如一起吃饱饭,再喝点酒,吃完就好说了。 铜锅一烧,涮菜很快也摆了堂屋满桌子。 蘸料调好,葡萄酒倒进几乎透明的水晶杯里,纪明遥和温夫人挨着坐下,默契地先好好吃饭。 阴凉的春雨夜里,一口酸汤羊肉下肚,温夫人觉得浑身都通透了。 饱餐一顿,她就在纪明遥屋里洗漱换衣服。 两人都披着头发,穿着里衣,外面披一件斗篷,并排坐在床边泡脚,两边各有一个丫鬟拿着烘香的湿润棉巾给她们擦头发,好去了锅子的味儿。 卧房里只剩两三个心腹人。 “明遥……”揽过纪明遥的肩膀,仔细盯着她的神色,温夫人斟酌再四,还是以小心郑重的态度,用只能两人听见的声音,开门见山,轻轻问道,“不叫你嫁从阳了,叫你嫁更好的,怎么样?” ------------ 11 戳破私心 什么算“好婚事”? 放在上辈子,明遥应该会说……她还没满十八周岁,更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根本没考虑过这些啊! 从高考结束,她就决定好了不会在大学里谈恋爱。她只想以无敌的绩点结束每个学期,多多实习、丰富简历,到大三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是考研、出国还是直接工作。 但才过完大学第一个学期,她就猝死了。 那就没得选了。 而对这辈子的她来说,温家完全称得上是“好婚事”。 首先,两家知根知底,不是盲婚哑嫁,这都不必细说。 其次,理国公府仍属“钟鸣鼎食”,生活水平与纪家相差无几,她成婚过去,不会因适应新生活有太多不便。温家的钱虽没多到花不完,但也不会用她的嫁妆填窟窿。 再次呢,温从阳虽然不学无术,胸无大志,但托赖于理国公府的家风,他对国朝律法仍甚为尊敬,人也有基本的良知,不会作奸犯科,欺压百姓。且不在官场实位,因朝廷政治受到牵连的可能就大大降低了——在这时代能富贵平安一生多不容易! 做了十多年表兄妹,她和温从阳谁都没劝过对方“上进”,应该也算一种默契? 她以后还是不会对他有过多期待。只要他也不要求她像太太一样,做一个八面玲珑、家内府外事事周到的完美夫人,他们一起躺平,那日子应该也不比在家差多少。 至于婆媳关系…… 看在太太面上,何夫人总不会太过为难她。 起码相比于徐老夫人,何夫人简直能算完美婆婆了! 所以,比温从阳还好的亲事,能是谁家? 不、不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叫我嫁表哥了?”纪明遥大感不解,“太太,出什么事了?” 虽然温从阳达不到完美婚事的标准,但温家毕竟是太太的娘家!若无大事发生,太太怎么会悔婚? 见明遥眼中只有惊诧,并无伤心不舍,温夫人心里才有了八分底。 她忙笑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要对明遥提起亲女儿的梦,她仍觉羞惭难言,又实不能不说,只能忍着脸热,把纪明达的梦境和徐老夫人的说法大概讲明。 明明亲闺女梦见不好,却和明遥说是“更好的”? “依我的话,无稽梦魇,哪里当得真?”温夫人低着头,已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可我劝了两日,老太太就是不肯改主意……实是没了办法……明达她毕竟有此一梦,与崔珏婚姻不顺,明遥,你若也忌讳,只管和我实说,我绝不强你嫁他。” 纪明遥听得有些呆。 这……上辈子她也看过几本言情网文……“因婚前噩梦与庶妹换亲事”这种事,竟然在现实里也会发生吗? 不过,和在她身上发生的穿越重生相比,似乎又没有那么离奇。 但纪明达的话里还有很多空白之处—— 没纠结太长时间,纪明遥便以疑问的方式,向温夫人指明:“太太……大姐姐是只梦见了和崔翰林的婚后吗?既是梦见将来……不知大姐姐可与太太说过,我与表哥,今后如何?” 温夫人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 合情合理的一句询问,听在她耳中却有如雷鸣。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直所疑惑的,也或许是她欺瞒自己没有深想的: 明达为什么分明瞧不上从阳,还非要嫁他? 她就知道,怎么可能是因为高僧批命。 只能是因为,明达也梦见了明遥的婚后,从阳必然有所机遇,功成名就……让明达……嫉妒了吧…… 温夫人背过身,无声掩泣。 她怎么把女儿养成了这样! 是不是当年她就不该妥协把明达送去? 若没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明达的性情一定与现今有些不同…… 纪明遥知道太太是在为什么哭泣。 她也知晓了答案: 纪明达并没对太太说过,她与温从阳的未来是什么样。 又想了想,纪明遥觉得不知道也好。 哪怕最后婚事没换,她还是会和温从阳成婚,她知道什么也只会成为她的枷锁。 还是就这样一无所知迎接人生的下一步吧! 深呼吸后,纪明遥从身后抱住了温夫人。 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与温夫人互相依偎着。 太太为亲女儿伤心,她没有立场劝。但她更不后悔对太太戳破纪明达的私心。 她问心无愧。 …… 这日晚上,直到三更将过,纪明遥方与温夫人睡下。 清晨被叫起来时,她脑袋昏昏沉沉,眼睛也睁不开一点。 她摸索着伸手,由丫鬟往她身上套衣服,努力张口:“什么时辰了?太太呢?” “卯初一刻!太太已经起了,今日免了众位姑娘爷们的请安,正在东屋等姑娘吃早饭呢。”碧月忙说。 纪明遥全程闭着眼睛完成了穿衣梳洗,是以没能看到碧月忧心的神情。 半梦半醒走到东间,望见她第一眼,温夫人就绷不住笑出了声:“是我的不是,再也不叫你熬夜了!” “太太……”纪明遥行礼,晃晃悠悠坐在温夫人身边,“早饭吃什么?” “昨儿吃了酒,早饭就清淡些罢。”温夫人给她喂茶喝。 半碗茶下肚,纪明遥总算醒了神。 算算昨晚一两点才睡下,五点十五就起了,四五个小时她真的睡不够…… 放下茶杯羹匙,拨了拨她额前碎发,温夫人感叹道:“你还真是心宽。” 都要定亲了,一日之间换了亲事,一觉起来,竟还和平常一样。就是眼圈发红,一看就没睡够。 温夫人让再泡菊花茶来,又让吩咐厨房,送来的早饭里银耳羹要多放枸杞红枣,再快炒一个菠菜,明目。 纪明遥安然享受着太太的照顾,笑道:“有太太在,我也没什么好愁的。” 被换亲事是很突然,可崔珏是什么人!他是太太打着灯笼满京里寻了好几年,才给纪明达寻到的绝佳夫婿人选,不谈与她合不合适,只看条件,被换给她,怎么说呢……有点像天上掉馅饼了。 ——既来之,则安之。 看温夫人眼下仍有红肿,纪明遥要了两个煮鸡蛋,剥壳在温夫人脸上按摩半刻,果然红肿消了大半。 两人挨得近,温夫人便又低声和她说了几句安排:“我已吩咐过各门上,今日安庆堂要派人出去办事,一律过来先回我才许放行,从早饭便会陆续有四五个太医到安庆堂看诊,一个时辰一位,直到咱们的事完。还是按昨晚说好的,你今日不用出面,等我的消息就好。” 在明遥面前,温夫人忍住了一声叹息。 崔珏虽然年轻,但其心智幽深与胸中丘壑,连她都看不分明。对崔珏是否会同意换人成婚,她当然并无全然的把握,但她一定要尽力试一试。既是为明遥,也是为她自己。 她希望自己还能算一个合格的母亲,不会再辜负明遥。 “便是崔翰林不愿意,难道太太就寻不着别的好人给我吗?”纪明遥笑,“我正好还多在家里陪太太几年!”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什么多几年?”温夫人忙道,“好人难寻,遇见一个不容易,女大当嫁,你年岁又到了,真把你耽误成老姑娘怎么好?” 纪明遥忍着没有反驳太太。 她才十五,七月才及笄!就算再过五年也才二十,怎么就成“老姑娘”了哇!! 早饭简单,两人便不挪到堂屋,就在东间临窗榻小炕桌上用。 清粥淡菜才吃了一半,安庆堂来人传话:“老太太请太太过去,有话要问。” 温夫人放下筷子,并没看来人一眼,只擦了擦唇角,淡淡道:“今日事忙,着实腾不出空,我不能过去了,请老太太体谅。老太太真有急事,请到衙门去请老爷回来商议吧。” 太太竟不听老太太的传唤! 安庆堂的婆子惊得险些儿忘了答话。 别说太太这话太不客气,她原样回给老太太,只怕要惹祸上身,就是没把太太请去这一桩,也足够她受一顿骂了! “太太——”那婆子还想再求一求。 “曾壶家的,你也是服侍几十年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轻重?”温夫人轻轻看了她一眼。 曾壶家的膝上一软,差点跪下。 “还不快去?”温夫人依旧声音平静,并没动怒。 “是、是!”曾壶家的慌忙退出去。 纪明遥啃着馒头,崇拜又担忧地看着温夫人。 温夫人便不禁想笑,说:“左右都要不顺她的意了,这一点小事,又怕什么?” 屋外,素月拉住曾壶家的,笑吟吟说了几句话。 …… 袖着素月姑娘给的二两银子,曾壶家的给自己鼓了一路的劲儿,到老太太面前,把太太的话几乎原样回了。 徐老夫人听完大怒,竟顾不得纪明达还在身旁,当场便甩了手上的佛珠!! 深绿的碧玉珠子滚了一地,无人敢捡。 徐老夫人喝命曾壶家的滚出去,永不许再进来服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温氏会敢明着不听她的话,一时气得急了,甩开纪明达搀扶的手就要找上熙和院去,看温氏是不是要反了天! 可她还没迈出房门,又有两个婆子行到廊下。 她们并没看清屋里景象,只依平常行事,忙回道:“老太太,太太给大姑娘请的张御医来了!” ------------ 12 背信毁约 纪明达一整夜没睡好。 前日把梦境告诉了长辈们,这两日,她没再做有关将来的梦。可昨日与母亲争执过那一场……祖母在身边的时候,她还能不多想,祖母一走,后悔又一浪一浪涌上心头,让她心神不宁。 自记事起,她从没与母亲相争过。母亲疼她,她也敬爱母亲。祖母还曾教她说: “人以孝先。” “你娘进门这些年来,对长辈孝顺恭敬,从无驳逆,因此广有贤名。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要谨慎修持,不能坠了她的名声。” 许多年来,她也都是这样做的。 可昨天、昨天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与母亲争执,纪明达害怕深想。 为什么昨日她违逆母亲,祖母竟没教训她,还特来安慰? 纪明达觉得,应是祖母溺爱她,见她才遭梦魇,不忍苛责的缘故。 但为什么她竟成了二妹妹一般模样? 二妹妹生性惫懒,不修德才,还不敬祖母,这样的孩子养在母亲膝下,也太丢母亲的脸!她真不知母亲为何不严加管教二妹妹,还格外疼宠她!可二妹妹最多也只是对祖母阳奉阴违,从未当面顶撞过祖母,她呢,却对母亲大呼小叫,竟还不如二妹妹了…… 父亲昨日冒雨而来,言说退亲之事要再与母亲商议,也不知结果如何…… 一夜辗转反侧,到起床的时辰,纪明达坐起来,便决心今日给母亲赔罪。 谁知母亲一早派人来说,今日要见崔珏,无暇请安,不能来了。 祖母问了来人,得知母亲昨夜是歇在二妹妹房里,竟面色大变! 她不愿见母亲再与祖母生隙,连忙询问祖母为何动怒,想从中劝和,哪知祖母冷笑一声,问她道:“傻丫头,你难道不知?你娘这是想把崔珏换给二丫头……她也配么!!” 娘要让二妹妹嫁崔珏? 祖母气得面颜发红,纪明达却更加不解:“崔珏他又……亲事不好退,爹娘令二妹妹替嫁,也省了闹得难看——” “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祖母敷衍了她一句,便急命人去熙和院叫母亲来。 ——母亲竟然没有来!! 祖母还甩得她手臂发疼……这是祖母第一次对她动手…… 纪明达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两三日,家里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她委屈得想哭,可就这么让祖母找上母亲,家里岂能安宁? 幸好张御医来了! 纪明达知道祖母最重体面,忙再过去抱住徐老夫人的手:“祖母,且把人打发走了再说罢!” 徐老夫人闭上眼睛深深吐气,指甲在掌心掐出了血痕。 …… “张御医人虽年轻,才过而立,且非御医世家出身,却是现今太医院中医术最精之人,深受陛下信赖。淑妃娘娘近五年怀着五公主和七皇子时,便皆是他一人照看的。” 用过早饭,温夫人并不急着走,先教女儿:“所以,才第一个请他来。” 纪明遥意会,笑道:“老太太最重体面。”怎么会当着最得圣心的御医发狂?必会忍气克制。 温夫人也笑:“第二位来的便是秦院判。” 太医院之首为院使,正五品,掌太医院内外诸事,另有左右院判二人相佐,从五品。 自先皇后离世,秦院判虽渐失了圣心,却仍是各公候府上的常客,与纪家亦为旧交。 老太太更不会让各世交府上都得知纪家的笑话了。 第三位、第四位……她请的亦都是京中名医。 “崔珏是每一、四、七日在紫微殿记录陛下起居言行、草拟御旨,余下只在翰林院纂修先朝实录,出入便宜。所以今日我请他告假半日前来商议要事,想必他不会推脱。” 温夫人还要继续给明遥多讲一讲崔珏,镜月忙忙地进来回说:“太太,小崔大人已经到了!” “这么快!”温夫人忙起身,叮嘱明遥道,“你就在这安心等我回来,谁叫你出去都不用理!我把冯嬷嬷留下,有事你让嬷嬷出头,就当自己还是小孩子,躲在后面就是了!” 她边说边向外走。 纪明遥送太太到院门,又亲自请冯嬷嬷到西厢房歇息,留下春涧和花影,叫她们好生伺候着。 再回到房中,屋里只有她自己和碧月、青霜、白鹭,突遭换亲的懵然才一瞬间全扑上来。 适应了温从阳一年两个月零八天,全要白费了? 虽然这一年多她和温从阳见面不超过十五次…… 姑娘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说,碧月三人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偏互相看一看,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能怎么劝。 只看各人品行能为,和温大爷相比,小崔大人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可让老太太严防死守地防了这半年,不是前儿在太太屋里看了一眼,只怕小崔大人还都不知道她们姑娘是谁呢! 两家都过了定的亲事,突然要换人嫁,就算小崔大人看在太太和两位媒人的份上应下了,心里对她们姑娘又能有几分喜欢? 还或许小崔大人不肯应,定要退亲,那姑娘的前程……真不知尚在何方。 碧月给姑娘上了杯茶,是姑娘常喝的玫瑰枸杞花茶,滋补润肺、养肝明目。 姑娘回神接了。 姑娘……看着她们笑了? “去把表哥这些年送我的东西都找出来,收拾好吧。”纪明遥笑道。 即便今后仍是表兄妹,但因几乎定过亲,他还会娶她的姐姐,于情于理,这些东西她都不该再留下。 太太应该不会很快回来。 好想补觉……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睡…… 不如练字吧! …… 安国公府正院。 窗外仍下着绵绵细雨,窗内,崔珏坐在花梨木玫瑰椅上,捧着一杯温茶,安静地听完了温氏姨母的讲述。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也当然听得懂各家交往时不能明着说出口的言外之意。安国公府以命格相克为由,要换人与他成婚,自是因为不想令纪大姑娘嫁,或纪大姑娘自己不愿嫁。 但他不信鬼神,却不愿让温氏姨母再多为难。 垂眸思索片刻,崔珏抬头望向温夫人,温夫人自然也正望着他。 “我知这等大事一时难以决断,且是纪家先背信……崔家便要退亲,亦为理所当然。”温夫人声音轻柔,“但既已过定,也是两家的缘分。二姑娘从四岁在我身边养大,性情通达、举止平和、行事大方,数年间常有人相问。有她为妻,亦不辱没了你。或你先回家中与兄长商议也好,只是请快些给我答复,余下,我无所求了。” 言毕,她站起身,赔礼道:“背信毁约,我在此替家中上下赔罪——” “姨母折煞我了。”崔珏早已起身避开,作揖道,“请姨母先坐。” 温夫人只得坐下。 崔珏亦归座。 从温氏姨母的话中,他想起了前日与纪二姑娘那短暂的一瞬相视。 那是一双略带着几分好奇的平静的眼睛。 他还记得温家公子激动的神色,和一步就窜到了纪二姑娘面前的动作。 但纪二姑娘对温家公子如何回应,他只听其声,未曾去细看她的容颜。 纪二姑娘并非温氏姨母亲生。他又听大嫂提过,安国公府的老夫人最重嫡庶。 纪大姑娘养在老夫人膝下。 “姨母,”崔珏再度起身,一揖道,“不知能否让我与二姑娘见一面。” ------------ 13 并无私情 和崔珏的见面太过突然,纪明遥只来得及换下外衣,换上一身合适见客的庄重素雅的衣裙,头发也来不及重梳,只好就梳着家常慵妆髻,抿了抿鬓角。这发髻不合适多戴华丽簪钗,便在正中簪一朵新开的牡丹,在铜镜前照一照,也算得体大方。 仍有点滴细雨落下,和着湿润的风一起吹至人面。 碧月举伞在旁,细看姑娘的衣裙装饰还有何处不妥,忽然一跺脚:“忘给姑娘戴耳环了!” 姑娘平常在自己房里不戴耳饰,只用小银塞子堵住,方才出来得太急,竟没想到这一处! 碧月忙要让人回去拿,纪明遥忙拦住她:“妆都没化,那劳什子不戴也罢。急着回去拿一个还未必合适。是崔翰林突然要见我,我便有所失仪,他也该体谅,何况又不算什么失仪。” 碧月想一想,只好算了。 怕扰乱姑娘的心,她嘴上没再责怪自己,心里却难免更添担忧: 若为她这一点粗心,坏了姑娘的好姻缘,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再在姑娘身边? 熙和院与正院只隔了一条南北宽夹道,纪明遥很快从后穿堂进去,镜月和素月一起接住她,随行送到正房门前。 想到两天前崔珏那个淡漠凌厉的眼神……跨过门槛前,纪明遥深深吸了口气。 当时她没有细看崔珏,对崔珏的全部直观印象,也就只限于那一个眼神了。 太太应非常、非常希望她和崔珏的婚事能成。 提裙走进屋内,纪明遥抬眼,看见紫檀山水屏风里转出来一个人。 光线微暗,纪明遥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穿着七品青袍,头戴纱帽,对她弯身一揖。 他开口,声音清寒:“突邀姑娘前来,是崔珏冒昧了,在此赔罪,请姑娘见谅。” 纪明遥垂首还礼:“崔翰林,言重了。既是纪家的贵客,有蒙相请,我理当前来拜会。” 崔珏直起身。 纪二姑娘今日的声音不似前日……甜美娇媚,正是温氏姨母所说,“平和大方”。 他侧身:“姑娘请。” 纪明遥便在他身前转入屏风,带过一阵微风。 崔珏沿着她走过的路走回去,在空气中嗅到了清淡的香气,不是脂粉气,只是纯粹的花香,和些微的墨香。 “你们有话就在这说吧,我去歇歇。”屏风内,温夫人起身笑道。 她握住明遥的手,拍了拍,没留下什么叮嘱。 西侧间的门阖上,丫鬟们上了茶便退至廊下,从堂屋到东侧间、再到东稍间,三间屋子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片刻静默后,纪明遥放下茶杯,抬起头,正看向崔珏。即便恰与崔珏目光相对,她也没有移开眼神。 无论结果如何,这是她议亲的对象,她最起码该认真看一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好一个清隽出尘的探花郎。 对着这张脸,她每顿更能多吃一碗饭了。 但他神色虽不似上次那般冷淡,却仍无情绪……若他一直如此,这要减半碗。 崔珏本以为纪二姑娘的打量也会让他有些不适,已经做好准备忍耐。但纪二姑娘的眼中没有待价而沽、奇货可居,她只是临窗端正而坐,双目澄澈,坦荡而专注地看着他。 她在赞叹—— 崔珏蓦然垂眸,不再直视纪二姑娘。 非礼勿视。 今日婚约尚未更换,在名分上他仍不合适端量纪二姑娘,虽不得不如此,但再看就过分了。 纪明遥也低头看袖口的花纹:“还不知崔翰林相请所为何事。” 崔珏便站起身来,开门见山:“想必姑娘已知两家婚事有变。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崔珏不得不在此冒犯相问姑娘一句,也请姑娘据实以答:应下这桩婚事,心中可有遗憾?” 遗憾? 纪明遥心中一动。 崔珏见过她和温从阳的相处。 他是在担心,她心里“还有”温从阳吗? 的确,不管对哪个时代、哪个性别的人来说,这都是要问清楚的重要的事。 而她也的确可以问心无愧地回答。 纪明遥抬头,对崔珏一笑:“崔翰林真诚相问,我便也直言相答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并无私情。” 崔珏没有追问她所答是否为真,只又一揖道:“多谢姑娘。” 他道:“……姑娘如何,我亦如何。” 这话他说得似乎有些艰涩。 见他无别话要问,纪明遥便与他告辞,到西侧间请回太太。 崔珏就在两间屋子外等待,温夫人不好多问,但观明遥的神色,她心里便大概有了底,让明遥先回房去。 沿来时的原路迈出后穿堂,碧月慌忙低声问:“姑娘,怎么样?” “他应该没看出来我没戴耳坠……”纪明遥揪住袖口,先安碧月的心。 但他好像看见她里衣袖子上的墨点了。 可恶啊。 …… 崔珏离开安国公府时还远不到正午。他没再回翰林院,令小厮去请回兄长,自己也直接回了家。 崔瑜几乎和崔珏同时到的家,下马便问:“怎么安国公府突然叫你去?你还找我回来,是有什么要事?” 崔珏请兄长到书房坐,将安国公府要换人成亲之事说出。 崔瑜听罢大怒:“这是把咱们崔家当成什么!” 他站起来,把绯色袍袖甩得“哗哗”作响:“是他家要结亲,亲事既定,又岂是他们想换就换?这也欺人太甚!” 他越想越气,抬脚就要走:“我找安国公说理去!” “大哥!”崔珏抓住他,“只怕此事温氏姨母为难,我已应下,罢了。” 崔瑜回头看兄弟,沉默了。 温氏姨母是母亲的表妹,两位年纪相差有十岁,少时并不很亲密,各自成家后,因分隔两地,更极少相见。 直到十一年前,父亲调任回京为礼部尚书,未满两载便不幸仙逝。当时母亲亦缠绵病榻。外祖母早已先去,母亲的亲生姐妹都不在京中,两三年里,都是温氏姨母常来崔家相伴,宽慰母亲的心怀,对他们兄弟亦多有照拂,这份情意他们一直都记得。 正是以他们本不欲与公侯勋贵结亲,却看在温氏姨母一片爱女之心,才应了这桩婚事。 也怕人说阿珏攀附上国公府才如何如何,待春闱放榜、金殿传胪后,崔家才上门提亲。 崔珏松开兄长:“就这一次了。有劳大哥和嫂子再替我操办。” 崔瑜深深一叹,坐了回去。 父母离世时,他已近成人,阿珏却还不满十岁,自是更看重当年之情。 “操办容易,去衙门换庚帖,再去下聘就是。”思索一回,崔瑜笑问,“今日可与纪二姑娘见面了?觉得怎么样?” 他深知阿珏的性情,只随口一问,算是调侃,没想他会回答。可喝了口茶抬头,他竟看见阿珏的嘴动了动? 崔瑜立时向前探身。 崔珏把话咽了回去。 崔瑜急得忙问:“你怎么不说了?” 崔珏:“寻常相看,无甚可说。” 崔瑜问不出来,连闷带着对纪家的气,喝干两杯茶,突然面色一变:“不对……不对呀!” 他忙忙地说:“我想起来了,你嫂子说过,纪家的二姑娘与理国公府的公子是青梅竹马!兄妹俩……好得很,只怕今年便要过定成亲的!这——” “我知道。”既然兄长问了,崔珏便道,“纪二姑娘今日已说,那只是父母之命,并无私情,想来与我,也并非纪家逼她应下。” 他虽如此说了,崔瑜却还是觉得不行:“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家,有国公府的表哥倾心相待多年,她真能不动心吗?” 若能对阿珏一心,即便纪二姑娘退过亲事也无妨。可若心里还有别人,又岂能安心与阿珏相伴? 崔珏重复:“她已说过并无私情,如此便好,其余我不在意。” 他认真道:“请大哥也勿要再提了。” 情爱有何意趣。 只要纪二姑娘果真一如今日,通达平和、安分知礼便好。 ------------ 14 心碎人 安国公府。 送走崔珏,温夫人即刻令人找了安国公回来,又命门上不必再去请太医。待安国公到家,她诉两句辛苦,又含泪为请太医拖住婆母的事请了罪,才与他一起到了安庆堂。 安庆堂正送走秦院判。 一上午憋着火见了两位御医,徐老夫人早觉心口闷得发疼。儿子儿媳一到,她便嚷着心难受,叫丫鬟扶到卧房躺下,冷笑说道:“我看我也不必多在这府里招人嫌了,明儿就剃了头发到庙里做姑子去,也省得操劳了一辈子,反叫亲儿子伙同人嫌着我!” 温夫人一路上都落后安国公半个身位,进了安庆堂,更是直接走在安国公身后。 见徐老夫人的话里只明指安国公,她心里一乐,更低下头不开口。 安国公正因崔珏应了换人之事高兴,便被母亲几乎指着鼻子说“不孝”,心中恰如一口热锅浇上冷水,炸得四响。 到底是亲娘,他只得走至母亲床边,陪笑道:“母亲如此说,是要让儿子死无葬身之地吗?” 徐老夫人险些叫噎过去。 可谁叫她只这一个儿子,亲母子三十八年,谁不知道谁的脾性? 徐老夫人心里后悔第一眼先看见的是儿子,怎么没忍住,话就冲着儿子去了?暗骂温氏藏着不露头,竟这般狡诈起来! 已经失了把话头引到温氏身上的时机,她只得把脸一变,哭叹道:“我何曾是这意思?我一辈子就生养了你一个,难道还会害了你?怎么倒把我当贼防着,连这安庆堂的门都不叫我出去了?” 安国公先向后看了一眼夫人。 温夫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夫人今日辛苦立功……安国公便替她笑道:“母亲误会了。不是明达近日梦魇着了,身上不适,夫人才请太医来看诊?偏今日又忙着和崔家说换人的事,只好辛苦母亲——” “我就想不明白了,一门亲事,退了便退了,何必还费事换人?”徐老夫人可算找到了发作的机会,“姐姐退了,妹妹去嫁,好像天下男人死绝了,纪家的女孩子都没人要了!” 她骂道:“你们不嫌难听,我可嫌丢人!若你们当真孝顺,快快去和崔家说明退亲才是!” 安国公本便忍了半日的火气,到此时不必温夫人如何,他已先受不住:“母亲非要退亲,才是要害纪家败落!” 徐老夫人更不服,直着脖子说:“纪家爵位世袭罔替,世世代代都是安国公!满京里就还剩三个国公府,除了纪家,还有谁家有国公?就是再过一百年,别家都寻不着人了,纪家也还是安国公府!你祖宗和高祖皇帝挣下这份家业,哪用看旁人的脸色!” 安国公急得在地上走了一圈,跺脚道:“与母亲说了也不懂!” 母子俩吵得面红耳赤,温夫人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只在心里发笑。 趁这两人的注意都不在她身上,她略抬头看了一眼,恰看见亲女儿从外疾步走进来。 纪明达是来给父亲母亲问安的,哪知父亲与祖母吵得这么厉害!她正和母亲对上眼神,忙示意:母亲怎么不劝和? 温夫人心里又想笑,又是苦,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又低下头,装没看见女儿。 纪明达更急,又看祖母歪在床上,便忙劝父亲:“老爷——” “明达回房去!”不待她说什么,安国公便喝命道。 “明达不许走!”徐老夫人坐起身,也命,“明达,过来!” 纪明达从未身处过此等场景下。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难过又怕,不由便滴下泪,求助地看向母亲。 温夫人忽视不了女儿的眼神。 老太太和老爷也向她看过来了。 她无奈吐气,笑问女儿:“明达,你觉得家里让你二妹妹替嫁崔家,是不是也替你收拾了烂摊子?” 迎着三位最亲的长辈意味不同的目光,纪明达面上火辣辣的。 她不能不回答:“……是。” 温夫人便笑看向安国公和徐老夫人:“就让孩子先回去吧。” 徐老夫人死死盯着纪明达,神色转为失望:“那你就去罢!” 纪明达抖着身子行礼告退。 一出卧房门,她便双手捂住脸,快步跑回了自己房中。 徐老夫人便就势将火转向儿媳:“不是你定要和崔家结亲,家里怎么会闹到这等地步?”又质问道:“你是当家的太太,大家子夫人,怎么学那些小家子气,也忒偏心过了头儿!便是叫三丫头嫁,还没有姊妹换亲事那般难听,怎么你心里只想着二丫头?” 温夫人忍了又忍,才没将“老太太又何曾喜欢过明德?分明比厌明遥更厌明德”这话说出口。 她很明白这是老太太拿她出气、故意找茬。多年苦楚涌上心间,她索性一跪,仰头说道:“老爷不许退亲事,老太太却非要退,今日好容易我替阖家赔罪,请崔珏应了换人,又令老太太动怒,叫我无地自容、身心难安。请恕儿媳实禁不得老太太如此,只能直说了:儿媳是肉体凡胎,也要脸面,再去和崔家说换人,不如一死,还能留些颜面在世上!老太太和老爷若无别话吩咐,我这便回理国府,与母亲和兄长商议定亲,若要命我再去和崔家说亲事有变,恕不能从命:我抹了脖子一死,倒也干净!” 她神色凛然,把徐老夫人的斥责都堵在了喉咙口,一句也不敢说出来。 安国公更是慌忙扶她起身:“夫人,何至于此啊!” 夫人若去,这个家有谁来掌?全由母亲,岂不要翻了天!舅兄虽然无能,却也是一家之主…… 温夫人不肯起,只问:“老太太和老爷还有没有话要吩咐?” “没有,没有!”安国公半搂半拽,强行让她起来,“请夫人快回房中歇息,下午便去与岳母舅兄商议定亲罢!夫人辛苦,老太太这里都有我照顾,不必夫人再操心!” …… 温慧不愿在安国公府多待,回房便换了衣服出门,到理国公府正是午饭时分。 她直接到了母亲房里。 张老夫人饭才吃了一半,已放下筷子拄拐迎出来,细看她的面色,问:“怎么这个时辰来?吃了饭没有?那老虔婆又作什么了?” 女儿成婚还不满一年时,张老夫人对徐老夫人私下的称呼,就从“亲家太太”变成了“那老婆子”,没过多久,又变成了“那老虔婆”。 这两日的事实在一时难以详说,温慧也不愿让年迈的母亲多担忧,便笑道:“是来说喜事的!我们老爷和老太太要把明达嫁回来,就不嫁明遥了,娘说,可是不是一件大喜事?” 亲外孙女要嫁回自己身边,张老夫人当然喜欢! 女婿家里有四个女孩子,但是她闺女亲生的只有明达一个。明遥虽然也是闺女养大的,到底是女婿的妾生的,和明达比不了。 只是才高兴没几瞬,张老夫人便反应了过来:“是明达嫁回来,家里更不会亏待她了,可孩子不是都和崔家过定了吗,怎么突然又——” 她认定:“快说,那老虔婆到底怎么为难你了?!” 温慧心里发酸。 她忍住泪,搀扶母亲往回走,一面笑道:“娘别急,且别说那些。明达与崔珏命格相克,亲事成不了了,这两日便能退好。到底先说好的是明遥嫁回来,我还想问问哥哥嫂子的意思——” “哎呦,我的好姑太太,我没听错吧?大姑娘要嫁回来?” 何夫人也没吃完午饭,便忙着来招待小姑子,哪知正把老太太和姑太太的话听了个尾巴,喜得忙开口相问。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姑太太可不是来哄她的吧? 温夫人便笑道:“正要问嫂子的意思呢!” 何夫人忙替了丫鬟,扶住婆婆另一侧,笑道:“咱们大姑娘要回来,我哪有不乐意的?连老爷我都先替他应了!姑太太府上哪天方便?明天空不空?我们立刻就去下定礼!” “你这也太急了!”见儿媳妇这般喜欢亲外孙女,张老夫人更加高兴,“总也要看个好日子再去!” 三人说说笑笑,正要回房。 “……姑姑?” 温夫人脚下顿住,转身看过去。 温从阳一手扶着廊柱,面色煞白。 他发直的目光扫过三位长辈,看清她们的神色,他几乎站不稳,身侧的李如蕙半抱半撑着才能扶住他。 “姑母、老太太、太太……” 温从阳咧嘴笑了笑,说出的字几乎连不成句:“你们……说,是玩笑,玩笑,假的……是吧?” ------------ 15 毒打 温从阳没敢听长辈们的回答。 他踉跄跑回自己房中,不顾满院下人惊慌的神色,“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李如蕙就在他身后,险些被门擦着,还一路跑得几乎没了命,气都差点上不来。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心里只有高兴。 大爷不会娶纪二姑娘了! 纪大姑娘和大爷互相看不上眼,那她、她不就—— 不是大爷丧魂落魄地从她身边走开了,李如蕙几乎没忍住笑出声。 温从阳扶着墙挪到椅子旁边,一下就瘫在了上面。屋里的丫头婆子茫然相望,想上来劝解,又不知才一两刻钟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不敢问大爷,便都看如蕙姑娘。 李如蕙攥着胸口对她们摇头,咬唇叹出一声:“先别问了……让大爷自己安静坐一会吧。” 太太和姑太太一定会追过来看。 她得表现得好些。 李如蕙便不用众人,先亲手倒了杯茶放在温从阳手边,又蹲下身半跪着,伸手替他顺气,口中轻声劝道:“大爷先别自己生闷气,到底怎么样,还是问过老太太和太太再说啊。老太太、太太一向最疼大爷,姑太太也快把大爷当亲儿子看,有什么事不能商量?倒是大爷才说了一句话,就这么赌气走了,反叫老太太和太太担心。大爷还是——” 房门被推开。 温夫人与何夫人看见的,便是温从阳的色如死灰、李如蕙的耐心劝慰,和其余人的手足无措、不说不动。 何夫人便先骂了一句:“养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又忙进去拉住儿子的手,急着骂道:“你这孩子,差点把老太太吓坏了!你姑妈来了,你也不说问句好就使脸子走了?还不快给你姑妈赔罪!” 温夫人心里五味杂陈。 她想劝一劝侄子,又不知从何劝起。孩子从小喜欢明遥,也是她们做长辈的先暗示了两个孩子会成亲,现今却又换人,到底是言而无信了。可她也着实没了别的办法…… 何夫人说不动儿子,急得上手揪他的耳朵。温从阳吃了一疼,眼睛动了动,瞧见姑妈在,立刻起身走过去! “姑姑!姑姑!姑姑!” 他扑倒在姑母身前,抖着手攥住姑母的裙子,声音沙哑:“不是说好了……是遥妹妹吗?” 温夫人还没开口,何夫人又更急了:“谁和你说好了是二姑娘?你这孩子,自己会错了意,怎么反怪到你姑妈身上?” 温从阳愣住了。 他想说从去年春天到昨天为止,明明所有人的意思都是他会和遥妹妹成亲,连两家的下人都人人清楚。可他想说出实证,却发现的确……根本没有人明明白白地对他说过:你会娶安国公府纪家的二姑娘!母亲没有,祖母没有……连姑母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 趁儿子还在愣神,何夫人忙把姑太太请出屋外,赔罪道:“从阳小孩子家,叫我们平常惯坏了,竟不知道好赖轻重,真是越大越糊涂了!他一时犯浑,请姑太太别放在心上……姑太太只管放心,他明儿就能明白过来,下一个吉日,这里一定到安国公府提亲!” 温夫人无话可劝,只能说:“辛苦嫂子了。” “哎呦,什么辛苦……这哪儿是姑太太的不是呢……”四下看了看,何夫人点两个体面媳妇先送姑太太回老太太那去,“我得说说这臭小子!还要请姑太太替我和老太太告罪。” 温夫人回到了母亲身边。 张老夫人三十三岁才得了她,她是家中幼女幼妹,唯一的女孩子,兄长比她了大十一岁,嫂子看她也和亲妹妹差不多,在闺中受尽了宠爱,偏偏所嫁非人。虽然现今尊荣无缺,身为国公夫人,除非见到皇亲国戚,否则在外几乎不用低头,可生活又哪里这么简单。 明遥长大前,每每只有回到娘家,她才能感到片刻放松。 可若明达与从阳的婚事当真不顺……今后再回到娘这里,她……还有脸面再见哥哥嫂子吗? 温夫人稍微对娘吐露了担心。 但张老夫人笑道:“从阳只是一时的年轻意气罢了,你不用太悬心。谁年轻不犯傻?像你……当年还觉得不难忍婆婆刁难、丈夫花心,和我夸下海口……可慧儿啊,这些年,你过得不舒心,娘如何不清楚……” 她说着收了笑,心疼摸着女儿的脸。 “那不也是……为了避选太子妃妾吗。”温慧反而笑了,低声说,“先皇后的父亲还是齐国公呢,也与陛下情分平常,直到齐国公去了,才终于得了六殿下,好光景也不长,人才三十四就走了,没能看见六殿下长大……” 大周开国封赏功臣,共封六国公、二十一侯、三伯,其中,只有镇国公府、安国公府和八家侯爵为世袭罔替之封。 但开国未及十年,便有三国公、十四侯爵和两伯爵卷进了谋反案里,有些被满门抄斩甚至夷了三族,有些是本人斩首,还留得了家小,还有少数几个只是除爵夺官,未伤及性命。 那一年后,京中只剩安国公府、齐国公府和理国公府三家国公府邸。 齐国公府与理国公府一样都是降等袭爵。但二十年前,齐国侯率军收复了南越,先帝又加封他为齐国公,其女邓氏被选为太子妃。 九年前,今上登基,太子妃自是被册为皇后。 又三年,齐国公病逝,邓皇后不久便得了一胎,生下六皇子。 今上终于得了嫡子,自是国朝欢庆的大喜事。可生育损害了皇后的身体,不过三四载,她便撒手人寰。 温慧与邓皇后在闺中时性情不大相合,关系便不算太好,是各自成婚后,往来才多了些。温夫人因此深知邓皇后多年在公婆、丈夫、宠妾之中的艰辛,几乎多过她的十倍。有时她深夜自苦,想到一国之母亦免不了寻常女子的心酸……也觉可怜可叹。 “可惜我与淑妃娘娘素无交情,也没借口入宫看望六殿下……” 邓皇后仙逝之后,便是刘淑妃掌六宫事。 刘淑妃宫人出身,与陛下相伴已逾二十年,圣宠未见稍衰。陛下共七子五女,有四子两女为刘淑妃所出,皇长子今已弱冠,得封秦王,于二月入户部习学,显然陛下有意储位…… 温慧问母亲:“哥哥嫂子近日可问过齐国侯吗?” 齐国侯是邓皇后的幼弟,今年才二十有三,由邓皇后生前做主,娶了宫中三皇子的姨母、即李贤妃的幼妹、也即工部尚书之女。 “你也知道咱们家男人的性子,”张老夫人笑道,“你哥哥才不想掺和这夺嫡的事呢,他躲着齐国公府还来不及,还去问吗?倒是你老爷,向来有心,他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温慧也疑惑起来,“偶尔听他言语里,倒像是一心要劝谏陛下立嫡,可他又不说让我多亲近邓家……” 张老夫人便道:“他那心眼子比八百个还多!你便厌他,也多盯着些,别叫他弄出祸事,难免牵连了你呀!” …… 和母亲兄嫂用过晚饭,温夫人方才回府。 送走妹妹,理国伯立刻就沉了脸。他杀到儿子房中,把人从床上揪起来,对着脸便是一巴掌:“我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看儿子挨了打还是愣愣的,也不说话,他更怒道:“明达是你亲表姐,是你姑姑的亲女儿!你混账不上进也就罢了,如今竟连亲疏远近都不分,只为你姑父妾出的孩子不要亲表姐,岂不是伤了你姑姑和你祖母的心?你不吃不喝,做出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 何夫人紧赶慢赶才跑过来,还没站稳,便看见儿子歪着身子跪在地上,脸已肿了半边。她忙叫女儿的奶娘快把姑娘带走,便上去拽丈夫的衣襟:“老爷,好好的喜事,有话你慢慢说呀,动这么大的火——” “都是你们惯的!”理国伯一把扯开夫人,“你看他这副样子,家里还‘喜’什么‘喜’!” “老爷……父亲!”温从阳却膝行向往日躲避不及的父亲,磕头央求,“父亲,就让我再问问姑母吧……让我再——” “你还想问什么废话?!”理国伯一脚又踹在儿子肩膀上。 温从阳扑倒在地。 虽然并未喊痛,但他面色扭曲,额角冷汗直冒,显然是疼得很了。 何夫人忙与丫头婆子们又是拉,又是劝,都急得额头出汗。但温从阳被踢打得蜷起身子,也不肯说出一句服软的话。何夫人今天虽然高兴,也不是没有遗憾,心疼儿子要娶不到喜欢的姑娘了,可见他竟这样,她真是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还遗憾什么! 还没成亲,就能为了她这样,真成了亲,岂不真把爹娘长辈全都忘了! 儿子这般的犟,理国伯也越打越气。他手上脚上渐渐没了轻重,又兼气上头顶,眼前一花,一眼没看准,脚便往儿子心口踹了上去。 何夫人惊叫一声,忙要以身去拦,却有人比她更快。 李如蕙扑到太太和大爷身前,用胳膊挡住了这一下。 只听一声脆响,她人已昏死过去。 ------------ 16 再见一面 险些出了人命,这场大闹终于结束了。 满院寂静。 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把断了胳膊、面无血色的如蕙抬到榻上,何夫人已忙让人去请太医。看了一会正握着那丫头的手嚎啕大哭的儿子,理国伯留下一句“还是个多情种子”,自己甩袖出了院门。 给李如蕙接好骨头已是半夜。 请来的太医常在各高门行走,对夜里被找来给一个丫头接臂骨没露出丝毫好奇,更没多看一眼一直随身伴着、不肯离开一步、脸还青紫着的温大爷。 处理完成,他例行留下医嘱:“病人骨头共折了三处,都不算轻,还有擦伤、淤血,一定要精心养护,这手可万不能轻动,更不能医生不在场,便私自拆了这吊臂带……” 温从阳从没似此刻好学过,不但太医说一句,他重复一句,认真记下,还忙叫人拿笔纸来,请太医都详细写上。 太医本没想到还要给一个丫头留什么字纸,但医者仁心,受人之托,他又收人钱财……自然一一写下了。 温从阳又在旁踌躇。 太医一看便知这小爷想问什么,便叹道:“晚生只能说静心养护着,病人的手还能照常使用,但会不会留下症候,将来还能不能做精细活计,晚生不敢保证。大爷也可以另请高明再来看诊。” 过了一会,温从阳才说一句:“多谢供奉。”送人出门。 他在院门又呆站了有半刻,才鼓起胆气转身回去。 如蕙姐姐要因他落下症候了。 如蕙姐姐伤的还是右手……只怕今后,再也绣不出全家最好的花样了。 两行泪又从他脸上滑落。他低头拿袖子抹脸,朦胧听见娘在喊他,便回头看。 何夫人抓住儿子的手先问:“太医怎么说?你身上可有不妥当?” 温从阳张了张嘴:“没叫太医给我看……”他忙说:“娘,如蕙姐姐的手——” “好个傻子!如蕙折了手,你就没挨打?你不紧着看一看,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还怎么活?” 何夫人急得又骂院子里的人:“如蕙躺下了,你们就都傻了,没用了?还不快去把太医给请回来!!!” 太医才走出不到一里路,便又被请回了“永福院”。他看了温大爷身上,果然除了红肿青紫等外伤,还有肋骨裂了两根,左边一根,右边两根,幸好裂得都不厉害,没有伤及肺腑。 何夫人心疼得直掉泪,也顾不得怕惊扰老太太了,叫人这就把消息告诉去。 理国伯已被六十八岁的老母亲骂了半夜。好容易张老夫人实在骂不动了,才想叫他先滚,这消息一送来,听见孙子骨头断了三根,气得她又有了精神,举着拐棍把儿子揍了一顿。 理国伯心里也后怕,老老实实挨了老母亲这一顿打。 太医治完了温大爷,又来治理国伯——这位的骨头倒没断。 他直到近四更才得走,还额外收了极厚的一个红封儿回去。 折腾了整整一日,何夫人也着实没了力气。 她瘫坐在儿子床边,看了他半日,伤心说:“今儿是你的三根骨头和如蕙的一只手,你再犟,还要惹出什么?” 温从阳想说不是他在闹,更不是他惹了事,是……是他们一起骗了他! 但看到母亲肿得核桃一样的双眼,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 下了快两日春雨,天终于放了晴。 饱睡近十一个小时,纪明遥精神饱满起床,例行出门给太太请安。 算上今天,她已经有足足四天没见到徐老夫人了,真是神清气爽。昨天下午安国公还派人来说,徐老夫人要安静养病,孙男孙女暂且都不用去请安……她晚上真的多吃了一碗饭! “今儿投壶吧。”纪明遥对碧月笑道,“还摆在院子里,你们想玩也来玩。” 连续两三天多吃了不少,还熬夜、作息不规律,她是该运动起来了。 今天的请安路上没有人特意等着拦她。 纪明遥的手指拂过轻软的海棠花瓣,心里随便猜着,是纪明德是真的学乖了,还是她还不知道换亲的事?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总归她的婚事与纪明德无关。 她也照旧懒得和纪明德装姐妹和睦。 仍是准点迈进房门。饶过屏风,纪明遥还没问安,便被温夫人叫到身边坐下。 温夫人笑道:“老太太那里不用人去,你们早晚先跟着我吃饭吧。” 纪明德忙笑道:“许久没和太太用饭了呢。” 温夫人一笑,并没接她的话,只搂住明遥,问明宜的功课:“你晚饭后留下,我看看你的书字。” 纪明宜忙说:“是。” 温夫人又问纪明丰:“《鹿柴》和《枫桥夜泊》,你可都背会了?” “会了!”纪明丰忙站起来,朗声背道,“空山不见人,但、但闻人语响——” 他还算顺当地背完这两首诗,丫鬟们也在堂屋摆好了饭。 温夫人叫他过来,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笑道:“很好。你午睡后带书过来,我再教你两首。” “是!多谢太太!”纪明丰挺直着腰,激动得大声说。 纪明遥稍稍向后躲了躲,没叫这个幼弟的口水喷在自己身上。 纪明宜在下首偷偷对她划脸。 纪明遥皱皱鼻子,也对她笑。 温夫人带孩子们到堂屋吃饭,落座前,对纪明远说:“这两日你且别去崔家。” 纪明远没问为什么,只应了声“是”,待母亲和两位姐姐先坐好,才自己坐下。 太太动筷,桌上无人闲话,纪明德也只好安静吃饭。 又是食不知味的一顿饭。 好容易二姐姐吃完,大家洗手漱了口,纪明远和纪明宜告退去上学,纪明丰也告退跟张姨娘回去了……眼看是个机会,纪明德才要开口,便听太太命她:“你也去罢。” 纪明德的话便都闷在了胸口。 她只能听命告退。 出了院子,她狠锤了胸前几下才缓过气,命奶娘:“快去想办法再打听出来,这几日安庆堂和太太屋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昨儿上午崔翰林一大早来了,却是二姐姐去的正院?太太回理国府又是做什么去了?还有,为什么正院又把东厢房收拾起来了?全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奶娘忙先答应着“是”,才瞅着她的面色说:“昨儿和人打听了那些,已是把外头的银子都用了……” “五六两银子十几吊钱,都用光了?”纪明德惊问。 奶娘苦着脸:“姑娘啊,问的都是各处要紧的大爷娘子们,不多花些,人家哪肯开口。” 姑娘一个月六两银子的月例是不少,可也实在禁不住这么花销! 纪明德顿了一会,狠下心:“把老爷上月给我的二十两银子拿出来,一定得打听清楚才行!” …… “大姐姐要搬回来住了?”纪明遥震惊。 “嗯,”温夫人平淡说,“她从三岁离了我身边,眼看要出阁了,我舍不得,想接回来住一年半载,老爷应了。” 是“老爷应了”,不是“老太太应了”。 纪明遥直觉区分出了这里的不同。 温夫人不与她多说这个,笑道:“趁回事的人还没来,咱们说说你的陪嫁。” 纪明遥更震惊了:“这会子就说吗?” 亲事……不是都还没彻底定准呢吗? “崔珏守信,他既应下,便不会毁约……”温夫人神色复杂,“且他年岁在那,最迟明年春夏你们就要成婚了,现在才打算,我还嫌晚了些。” 现在是春末,即将夏初,离明年春天……只剩不到一年。 纪明遥彻底愣住了。 给了她一刻钟缓神,温夫人把昨晚熬夜粗糙写下的嫁妆册子递给她:“你先看一遍。” 纪明遥怔怔翻开第一页。 第一行就写着……“压箱银,三万六千两。” 她手一抖,差点把册子甩飞出去! 她记得安国公府的规矩,女儿出阁,压箱银是每人六千啊!! 她忙看太太,想问太太是不是写错了,只是一时有些找不到声音……温夫人被她的神色逗得直乐,才想和她说明缘故,外头进来人回话:“舅太太派了郑嬷嬷来见太太。” 温夫人便压住明遥的手,命:“请。” 郑嬷嬷一进来就磕头,见屋里都是姑太太和……纪二姑娘的心腹人,才小声说:“我们大爷……想再见姑娘一面。” 她祈求地看向纪二姑娘。 想到从阳昨日情状……温夫人不忍拒绝,不由也看向明遥。 “见一面……也好。”半晌,纪明遥说,“正好,昨儿我已把表哥送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请嬷嬷稍等一等,丫头取来,一并带回去。还烦请传话:若表哥那里还有我的东西,也请都送回来罢。” ------------ 17 厚嫁 温从阳送给纪明遥的东西收拾出来,比她以为的还多。 有他才“喜欢”上她那年,用力过度送她的珠花、手串、玉佩等首饰,让她迅速明白了他的心思,开始躲他,之后也坚决拒绝了所有类似的礼物。已经收了的不好退回去,但收下的几样,她也一次都没戴过,还是簇新的,只落了些灰尘在上面。 开始是不能戴、更不愿意戴,她也不缺首饰用。后来,两家长辈暗示他们会成亲的时候,这些十岁出头时合用首饰对她来说已经“过时”了,不适合将及笄成年的“大姑娘”。 还有他被她冷淡的那几年,借着给所有姊妹送东西,才到她手上的琉璃灯、水晶花瓶、玛瑙镇纸…… 家里纪明达瞧不上他,不用,四妹妹也不用,只有纪明德会摆在书案上、放在多宝阁里。 纪明遥原本也都收起来不用,去年才翻了翻旧东西,把一对水晶花瓶拿出来,摆在了书案边的高几上,还有一只白瓷花瓶,摆在炕桌上或窗边,琉璃灯走夜路照明亮堂,便也常用起来。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 比如她去年生日,他送了一根亲手做的檀木簪子;比如他日常城里城外疯玩,看见喜欢就给她带来的根雕、泥人、一盒子竹扇、成套的瓷娃娃;比如他开始认真习武后,给她也找了一副轻弓和一把短匕……虽然她都没用过,但这两样是她最舍不得的…… 不过,也只是对寻常喜爱之物的正常不舍。 她想要,求一求太太,能求来一箱子差不多的。 大周风气不算太保守,女子学习骑射乃至习武都并不罕见,安国公府又是武勋世家,更是代代会教家中女儿骑射。她怕摔马,坚决不肯学,只学了射箭,纪明达和纪明德却都认认真真学过两三年,两人房中还都挂着惯用的弓和马鞭,四妹妹今年也要开始学了。 所有的礼物,昨天丫头们收拾出来,纪明遥自己又检查过一遍,仔细回想,确认没有遗漏。 两大箱东西抬过来,郑嬷嬷心里一个叫苦。 她是坐车来的,把东西搬回去倒不惹眼,可见了大爷,会是怎么个光景? 但姑太太面前,郑嬷嬷不敢多废话——她现在看不穿纪二姑娘的想法,只知道纪二姑娘的嘴也不是好惹的——就这么告辞回去了。 她出去后,屋里安静了片刻。 纪明遥又看了眼嫁妆册子上的“三万六千两”字样——很好,什么感慨都飞了——忙继续问太太:“这个……真不是写错了吗?” “这我还能写错?”温夫人嗔她一眼,“就是这个数!这还是你老爷亲口说的——” 她说明原因:“你知道,你老爷极看重崔家这门亲家,又是咱们家突然换人,无礼在先。我说,若是明达嫁过去,他和老太太定会多有补贴,咱们已经是先对不住崔家了,人家虽不缺几万两银子,可怎好还叫人家再吃媳妇嫁妆的亏?你老爷无话可说,便道给你的压箱银子多三万,正是六个六千两,也算图个吉利,又说别的也让我酌情多添些。” 纪明遥瞬间放了心。 跟着就是非常的高兴!!! 别管多出来的三万两是为了“补偿”谁,总归都是算在她的嫁妆里!而且大周朝律法有明确规定,女性的嫁妆是女方个人财产,丈夫公婆不可私吞,妻子的嫁妆也不在男方家庭“分家”所分割的范围内,寡妇改嫁可以名正言顺带走嫁妆。虽然在实际生活里,嫁妆不大可能完全不花用,但总归,这时代的法律还部分保障着女性的财产权。① 本朝国库充盈,官民富庶,历年来盛行厚嫁之风。安国公府家规,女儿出阁,嫁妆除压箱钱和家具摆设、衣衫首饰外,还需赔送房屋田产和奴仆人口,总价值约在三万两。 温夫人心头苦闷郁气未消,既安国公说,别的也让她“酌情多添”,她昨夜便照着规矩,把每样都几乎多添了一两倍写下:京中房屋两处、田庄三处、衣料一百二十箱……人口十房—— “太太,这么多衣料,我多长十个身子也穿不下呀!”纪明遥看出这是太太愤怒中写下来的了,连忙推辞,“还有,我若真带了十房人过去,家里岂不是没有太太中使的人了?崔家只怕也放不下这么多人!还是就按姑姑们出阁的规矩,四个丫头四房人口吧。” 温夫人自己看了看,也笑了,拿笔把这一项划了:“也是,你是成亲去,又不是打仗去。” 她便问:“你身边现有五个丫头,都带去吧?多一个不算什么。” “还是别了。”纪明遥笑道,“太太已经为我破了许多例,再多,只怕太太将来难办。不如只留要紧的。” 她多一个不算什么,纪明达也多一两个,自然更不算什么。安国公偏疼纪明德,若要让她也多两三个,有两个女儿的例在先,太太就不好驳回了。 毕竟安国公只说的,“酌情多添”。以后翻出来,什么在“情理之中”,什么是“情理之外”,还不是他一张嘴的事? 纪明遥叫碧月来身边,对温夫人笑道:“正好说到这了,我想替碧月姐姐求个恩典:碧月姐姐照顾我这么多年,比人家的奶娘还细心周全,可惜差了名分,我倒不好像人家给奶嬷嬷养老一样,给她也养老!正是如今她年岁到了,我想求太太准她自嫁人去,算我借花献佛,拿太太的恩典全了我们多年的情分。求太太就准了吧?” 碧月本还以为,姑娘是不会带她一起出阁了,哪知姑娘竟是在大处替她想着……姑娘和太太说话,为她求恩典,她忙在一旁跪下。又听见“养老”一说,她差点没忍住笑。 温夫人听完虽也笑,却没立时答应:“我想的是让碧月先嫁人,她两口儿再做陪房和你一起去呢。有她长长久久地伺候你,我也放心些。” 纪明遥忙笑道:“只好求太太多赏我一房妥帖的人了。” 温夫人又想了想,才道:“也罢。” 她便看向碧月:“把你调去二姑娘身边几年,也没委屈着你。她最是好性儿,她懒,也不要你们多勤快,你在她房里,比在我这轻省多了,我可都是知道的!她既和你好,要放你,我也不做恶人,就让你去。只你便出去了,也别忘了你姑娘的情分才是。” 碧月忙磕头谢恩,又给纪明遥磕头。 纪明遥赶紧叫她起来,又嘀咕温夫人:“太太赏了恩典,还要说我一句懒。” “说你怎么了?”温夫人又赏她一个脑瓜崩。 碧月喜极而泣,被镜月、银月等拉出去贺喜,叫她请客了。 纪明遥揉着脑门,继续听太太安排她:“等你出阁,再放碧月。就让她老子娘和弟弟妹妹都一起跟你去吧。” 碧月的爹娘是她当年的陪房,两口子老实忠心,就是人太老实了,不机灵,生出的大女儿倒聪慧,选上了大丫头。明遥看着懒,心里明透,在哪都能过得好,这样的人给她使唤正合适。碧月的家人都在明遥手下,也不怕碧月在外心野了,反来害明遥。 “再把家里的厨子给你一房,省得你到崔家吃不惯,怎么样?”温夫人笑问。 “太太真好!!”纪明遥跳起来欢呼!! …… 理国公府。 郑嬷嬷把纪二姑娘退回来的两箱东西送到了大爷房里。 太太也还在。 得知二姑娘应了见面,何夫人瞅瞅儿子,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 见这么大两箱东西都是儿子送给人家的,她又心里发酸:孩子长了这么大,送过她的东西可有这些的一成多? 二姑娘的确是懂事孩子,但……还是别来温家的好。 她已实在撑不住了,回房歇息前,嘱咐儿子:“人家的东西你也快收拾出来,赶着让人送去吧。她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还要再说人家的,你可千万别糊涂了私藏什么,坏了人家的名声。” 她还有两句话没说: 大姑娘是较真性子。若儿子真留下什么,叫大姑娘发现了,恐怕又要闹出事。 若她说,二姑娘送回来的这些东西,最好也赶紧销毁。可这话从阳必不肯依。 罢了,别把他逼太紧。 温从阳哑声应是。 何夫人又道:“她怕是不好来咱们家了,你想见她,还是得你过去。你不好好养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快先睡觉。” 温从阳仍然应是,又添一句:“娘辛苦了,快请回去歇息吧。” 何夫人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郑嬷嬷见势也赶紧一溜。 温从阳对着遥妹妹送回来的箱子愣了半日,没叫人打开。 他怕看见里面的东西。 遥妹妹似乎没送过他什么,只有几幅画,没有针线,没有书字……他现在也不敢细想。 温从阳叫人随便找块缎子把箱子盖上,闭上了眼睛。 他还要去见遥妹妹。 他……他们……他和遥妹妹,未必就,未必就—— ------------ 18 姐妹相见 两日内,安国公府和崔家低调地换了婚贴。 在温夫人的坚持下,安国公府退回了崔家原本送来的、聘娶纪明达的定礼。崔家又重新置办了一份定礼送来,才算安国公府换女成婚之事终于了结,再无可以生变之处了。 安国公府上下这才人人知晓,从上回小崔大人和温大爷来,就这五六日功夫,大姑娘不嫁小崔大人了,竟改成了二姑娘嫁!! 老太太还没病愈,每天除了老爷和大姑娘外不见别人,今天也没出门。大姑娘没出安庆堂,老爷和太太好像也没有再庆贺一回的意思。二姑娘得了这么一位乘龙快婿,院里也竟还和平常一样,就是各人脸上的笑着实藏不住……府里平静得有些不寻常。 纪明德花了几十两银子得出这么个结果,崔家的人一走,她从正院回屋子,先蒙着被子哭了一场。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太太有什么好的,最先想着大姐姐,然后就是二姐姐!从来也不想一想她! 她也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就不配吗?! 她自己哭了半晌,屋里没人敢劝,连奶娘都不敢作声。 哭得累了,她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吩咐道:“给我洗脸,换身衣服,我要去给二姐姐……贺喜。” 细细用粉盖住了眼下红肿,纪明德重整精神,先没去熙和院,而是绕到后面“毓宁院”找纪明宜。 今日休沐,纪明宜不上学,从太太房里出来,她便把幼弟纪明丰带到屋子里,监督他背诗。 纪明德进了院子,便见他们姐弟俩坐在廊下,纪明丰磕磕绊绊读着:“黄、黄河远上白云、白云间——” 她便不用人通传,扬声笑道:“四妹妹!” 纪明宜只得和纪明丰站起来,笑回一声:“三姐姐来了。” 今日二姐姐大喜,她本该再去私下贺一贺,只怕三姐姐又在二姐姐那问东问西、刨根问底,不但二姐姐反感,她也不爱听,所以没去。但三姐姐还是来找她了。 她小声和奶娘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躲不过。” 纪明德走过来开口,说要一起去贺纪明遥,纪明宜知道难逃,索性也没多废话,先应下。 她笑道:“我已猜着了,我便不去,三姐姐也会来找我。” 人已请到,纪明德不计较她这一句刺,笑道:“咱们快走吧,再迟,我只怕二姐姐要睡了。” 虽然还没吃午饭,但二姐姐想睡觉,哪管上午下午、什么时辰? 纪明宜吩咐奶娘把弟弟送回姨娘屋里去。她跟纪明德往外走,又笑问:“三姐姐怎么不去请大姐姐?” 纪明德瞪大眼睛看她:“这怎么好去请!” 纪明宜便发愁道:“是啊,虽说是二姐姐喜得贵婿,偏又是大姐姐定过的人……大姐姐只在老太太院里,方才都没露面,也不知现下心里怎么样,咱们过去贺二姐姐,是不是——” 她边说,脚步也慢了下来。 纪明德也踯躅了。 纪明宜慢慢走着,只等纪明德做决定。 恰走到纪明德的“静舒院”旁。 她停下脚,装作才想起来一般,笑道:“说是去贺二姐姐大喜,我竟忘了带贺礼了。” 纪明宜便忙说:“三姐姐提的是,我也没带。” 纪明德忙笑道:“咱们还是各自先预备贺礼,改个时间再去吧?” 纪明宜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就在静舒院前告别。 回房路上,纪明宜让一个丫头悄悄过去熙和院,告诉二姐姐:“三姐姐已被我劝回去了,二姐姐请安心玩吧。” 丫头忙绕了个远过去,把这事如此这般一说。 纪明遥先笑道:“四妹妹还是那么聪明!” 她不愿和纪明德多说一句没必要的话,却怕四妹妹担心,先叫那丫头带话回去:“是大姐姐不合适嫁了,老爷太太安排我嫁,没有别的缘故。” 屋里正好有崔家送来的点心果子,她叫各样都盛上些,共盛了六盘,分作两盒,让春涧领人送到毓宁院:“他家的厨子比咱家的不大一样,妹妹吃着玩吧。” 每样点心都比纪家的稍淡,她吃出来有些是减了糖蜜、果仁,有些是减了油酥,咸口点心馅料里的滋味也比纪家的少,但味道不差。 看来他家厨子手艺还不错。 ——上回崔家给纪明达送的点心,她一口都没吃到。这回算是吃了个爽。 虽说对两个妹妹厚此薄彼并非“大家行事”,纪明遥也不是舍不得这一口吃的,但纪明德若收了点心,一定会跑来寻根究底,还会自怨自艾,烦人得很。 为自己的心情着想,纪明遥愉快地决定就是不送她。 收到食盒,纪明宜忙向春涧谢过二姐姐。 叫丫头送走春涧,她打开两个食盒看,见里面点心样式都是一样的,不由一笑,便叫人把一个食盒送到姨娘那去。 …… 定了亲的下午和平常一样悠闲度过,晚饭时到太太屋里,纪明遥见到了很少在正院出现的纪明达。 她穿着一件满绣的山茶红褙子,下面翡翠色百裥裙,梳双环望仙髻,戴挂珠赤金簪,比几日前看上去似乎清减了些,但依旧仪表端雅、举止庄重,双手交握身前坐在太太身旁,微笑看过来,姿态神情毫无破绽,仍是那位名满京华的安国公府长女。 当然,今晚请安,纪明遥又是最晚一个到的。 满室人都明里暗里望着她们两个。尤其安国公与纪明德,几乎毫无掩饰。 纪明遥便也微笑看过去。 她欠身行礼,声音也一如平常尊重而平静:“老爷、太太、大姐姐。” 纪明达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温热的手,笑说:“还没贺二妹妹大喜。” 纪明遥亦回握她冰凉的手指,笑道:“大姐姐给老太太侍疾要紧。” 屋里凝重而紧张的气氛似乎散了些。 温夫人把她两人都叫到身边,一手握住一个,笑道:“人齐了,便与你们都说一声:明达与崔珏命格相克,不能成婚,所以才又改定了明遥。从今日起,明达就搬到我这边东厢住了,和明遥一起帮我管几个月的事,你们要找大姐姐,可别找错了地方。” 众子女都起身,齐说:“是。” 安国公方道:“老太太尚在病中,家里便不大办了,虽不用你们侍疾,你们私下热闹,也别太过了头儿。” 这话是冲着纪明遥说的。 她自然笑应:“是,女儿知道轻重。” 正好她最不喜欢应酬!有了安国公这句话,她大可以谁都不请,直接不热闹,真是便宜她了,嘿嘿。 晚饭后,其余子女都各自回房了,只剩下纪明达一人。 分明是在亲娘屋里,纪明达却觉得有些陌生……她不大适应。 从记事起,她一直住在祖母身边。 和安国公说了几句话,温夫人拉住纪明达回东厢房。越走近自己的新屋子,纪明达便越是慌张——她上次和娘单独说话,便是四天前,她和娘在她安庆堂的屋子里争执的那一回……她还没对娘赔不是。三天前,祖母和爹大吵一场,娘问她二妹妹替嫁是不是……帮她收拾了烂摊子,后来她听说,娘在祖母屋里跪下了……说要抹脖子一死,倒也干净—— 是,难道是,是她逼得娘这样吗? 可她只是不愿所嫁非人,想要一个能不辱没她的丈夫—— 领女儿到了她房中,温夫人也不知该怎么说前几日的事。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被老太太养得有些左性,她定要她搬回身边住,正是想趁她出阁之前的几个月,再把她的性子掰一掰。看今日她对明遥似乎没有心结,那便还算懂些道理,只是又怕一句话提得不对,她又钻了牛角尖。终归,是她做母亲的没养好孩子…… 娘说得不错,谁年轻的时候不犯傻? 她也犯过傻。 带女儿看过屋里的陈设,温夫人决定先不提前事。 她屏退众人,只说女儿今后要面对的:“你早知道从阳对明遥的心。我回你外祖母家那天晚上,从阳被你舅舅打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他的丫头,李如蕙,替他挨了一下,断了右臂。” 有这一份忠心救主的恩义在,李如蕙又在从阳身边日夜相伴,整整十年……只要从阳对她有一丝男女之意—— 但纪明达并不在意一个丫头。 她没梦见温从阳婚后怎么处置的身边丫头,但就算不放出去又怎么样?一个家生奴才而已。 她难道是指望和温从阳夫妻情深、甜蜜恩爱吗? 纪明达只在意:“舅舅家里……怎么说?” 温夫人实看不出女儿是否懂了她的意思,便且仍照实说:“从阳还要再见一次你二妹妹。” “那让他们快些见吧。”纪明达低下头,“二妹妹已经定亲了。” …… 当夜,纪明达又梦见了“将来”。 其余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只清晰“看见”,温从阳赔笑绕在二妹妹身边,求饶似地说着:“我都想过了,还是妹妹说得对,让如蕙出去做正头娘子,是比……给我做妾好。” 二妹妹的眼中似乎不见笑意,但她也的确是微笑着的。 她柔声问:“是吗?” 她声音轻而淡:“表哥当真想好了吗?” ------------ 19 教女不易 纪明达从没见过二妹妹这样的神情。 二妹妹脾气差,性子倔,不肯真正对祖母软一软,不喜欢三妹妹,就直接把不耐烦写在脸上,不爱听她的教导,就当着她的面走神。但她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笑就是笑,哭就是哭,觉得受了委屈就直接和娘说,奶嬷嬷偷她的月钱首饰去赌钱,还拿捏她不肯还,她能直接请娘把人撵出去……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梦里的二妹妹却让她看不懂。 为什么温从阳已经如她的愿放走了那丫鬟,还一如往常对她做小伏低,她却并不欢喜? 若果真不欢喜,又是为什么,她不再对温从阳直接说出来了呢。 难道,与温从阳成婚后,二妹妹的日子并不顺心吗? 离卯初还有一个多时辰,纪明达重新躺回去,想再梦见更多。 但不论她怎样努力去睡,梦境都没再降临到她身上。 这梦境就如神旨,只会凭心意游戏,并不听从她的期待。 她不喜欢任何事物超出掌控,但对神仙……她毫无办法,只能接受。 起床的时辰到了。 纪明达起身梳洗。 坐在铜镜前,她很快调整好了神态。从十岁起,她夜里便只睡三个时辰,即便有时睡不足,白日她也不会补眠。她从祖母和娘身上学到“声色不动”,即便泰山崩于面前亦要从容不迫,不能失了大家之风,不能在人面前有失体面,何况只是没睡足时辰。 何况只是又梦见了不会再成真的“将来”。 前几日……是她太失态了。 她还没对娘赔不是。 二妹妹已经定亲,她不会再嫁给崔珏了,未来已经不同了。她当然也不会和二妹妹一样与温从阳相相处。最起码,她不会把一个丫头看得多重。 她会比二妹妹过得更好。 最后正了正红宝凤钗,纪明达走出房门,到正房给母亲请安。 已经十七岁了,即将出阁的年龄,还住在爹娘院子里,让纪明达心中含愧。 见到母亲,她便提出:“我成日在这里,难免扰了娘的清净……爹、爹常来,只怕也不方便……” 她不好多说父母的事,忙道:“祖母要静养,我虽不便回去,也请娘给我另开一处院落,让我和妹妹们一样出去住吧?” 这样她去看望祖母……也便宜些。 温夫人昨夜还在发愁,生在安国公府,女儿竟似不懂一点内宅夫妻、妻妾之间的平衡相处之道,如今家里只有一个张姨娘和几个通房丫头,皆对她俯首帖耳,也不好拿她们教女。她从祖父、父亲、兄长都不纳妾的温家到纪家十八年,能有今日还算舒心平和的日子,不知吃了丈夫和他爱妾的多少苦头,难道叫女儿回温家也吃这份苦? 但今日一听,女儿竟不算完全不懂,且话里还有对她的关心在意,温夫人顿减了愁绪,笑道:“你还有一年半载就出阁了,现下什么都没你重。且不管你爹,以后再说。” 纪明达心中一烫,却仍担忧:“若爹果真不来了,岂不是叫别人得意了吗?” 祖母便只将姬妾当成玩意儿,既是玩意儿,不需多费心思,但更不能让她们得意忘形,忘了做侍妾奴才的本分。 祖母总说,娘对侍妾和庶子庶女太过宽和。 其余子女还没来,温夫人便搂她在怀里,低声教道:“到了我这个年岁,哪里还和姬妾争一两日的风头?明远已经大了,明丰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妹妹们也都敬我,张姨娘和几个丫头都是我的人,哪怕再有人有孕生子,都没甚要紧,即便心内不忠,也早已没了和我争风的时机。” “明达,你选从阳,定然不是为了与他夫妻一心去的……”看着女儿的面色,她慢慢说道,“既如此,便不要太在意他的姬妾,不要在意他对姬妾如何,又对你如何。孩子,孩子才是最要紧的。” 母亲的话如润物细雨,滴落在纪明达心间。她突然更加悔恨前几日与母亲争吵。 无论如何,娘总是盼着她更好的。 这些时日她已经流了一辈子都没流过的泪,但现在,她又想哭了。 兄弟妹妹们还要来请安,纪明达生生把泪忍在了眼眶里。她回抱母亲,低下头,将迟了多日的歉意说出口:“我……我不该那般与娘说话——” “明达!”温夫人却倏然落泪,“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娘知道你只是要强些,是娘也疏忽了你!” 明知老太太的本性,她为何会以为有先生教导、还有她每日去看,就放心将明达放在安庆堂十多年?早知今日,哪怕拼着与老太太撕破脸,拼着再大闹一场,她也要把孩子抢回来!! 母女俩终究相拥而泣。 见人前,两人又一起洗脸抿鬓,以粉遮盖哭红的脸。粉扑得有些重。温夫人看着女儿,纪明达看着娘,又不禁一齐笑了。 才与母亲和好,早饭后,纪明达便没提与弟弟妹妹们一起去看望祖母。 还在上学的孩子去学堂了,年幼的也同自己姨娘回房,温夫人留下纪明遥,要一同教导她和纪明达如何掌一府的事,仍只令纪明德自去。 纪明德只能应是。 她出去的背影落寞孤单,纪明达心中一晃,想起了梦中所见到的自己。 二妹妹春风得意时,她在旁人眼中,只怕还不如三妹妹。 多年来,她不与妹妹们一处,对她们之间的矛盾了解不深,且不论在家如何,二妹妹与三妹妹在外总是没丢过家里的脸,没叫人说过纪家姊妹不和,她便也没多管。 但现在看,二妹妹与四妹妹好,又受娘的宠爱,只有三妹妹形单影只,也真难为她了。 三妹妹的姨娘是不好,但也已经以命抵了命,三妹妹虽为庶出,到底是纪家的女儿,何必如此。 三妹妹又从小肯上进,常找她请教功课,还是真心敬着祖母,难道不比二妹妹更配人疼? 纪明达便笑道:“娘,三妹妹虽还没定亲,到底只比二妹妹小三个月,且她也不上学了,回去也是闲着淘气,不如一并留下,只在旁看着也好。” 温夫人早对几个女儿各有打算。 虽然未曾料到明达和明遥互相换了亲事,到底事情已经算完了,慢慢教着她们,再与亲家商议,安排出阁便是。 但对三丫头,她是想先狠狠压两年她的小心思,到十七八岁再给说亲,人长大了稳重些,别带着小聪明到了人家,反会吃大亏。 可明达如此一说,她若不应,一则才与明达和睦便驳了她的话,二则明德更要多心,倒更不好。 温夫人只得笑问:“明德,你要留下吗?” 纪明德当然要留下!! 她先感激地看了大姐姐一眼,忙对太太蹲身行礼说:“我回去也是无事,求太太就让我在旁听听罢!” 温夫人略略皱眉,笑道:“本来等你定亲也会教你,现在学,你不嫌累就好。一件小事,快起来吧。” 行这样大礼,怎么弄得像多亏待了她一样。 纪明德忙起身。 温夫人便让她们姊妹在堂屋八仙桌围坐,把准备好的旧日账本重新分成三份,又一人分一把算盘和纸张笔墨等:“你们从小都学过打算盘、看账目,也过去许多年了,且算一遍我看。” 明明娘应了她的提议,也仍是笑着的,纪明达却莫名觉得娘似乎不大高兴。 但三妹妹已经翻开账册,二妹妹慢吞吞磨着墨,还是那副懒散样子,两个妹妹都无异样,她便也没再多想。 不时有人过来回事,娘一件一件安排了下去。堂屋里都是算盘声,但……怎么只有两个声音? 算完一册,纪明达喝茶,抬头看到二妹妹的账本已翻到了最后一页,人却在向娘那里看,似乎在发呆。 她不禁皱眉。 三妹妹险些不能学,二妹妹受着偏爱,却竟如此怠惰! 纪明达便清了清嗓子,问道:“二妹妹怎么还不开始?” 纪明遥有些懵:“什么?” 纪明达更加不满,便直接说:“你还不开始,是仗着娘疼你,就算你做不完,也不会和先生一样打你的手板吗?” ------------ 20 不速之客 纪明达的声音并不大。 但温夫人正房堂屋与东侧间之间并无实在的隔断,且今日为了教导她们,还撤去了屏风,是以她指责纪明遥的话,两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得十分清楚。 众人的目光便毫无阻拦地聚向了三位姑娘。 正回事的媳妇因正对着太太,不敢走神,说话的声音却也不禁小了。 温夫人心内一闷。 明达早知明遥的性子,怎么今日又挑剔起来?她私下教导或语气好些也就罢了,现下房里这么多人,说话还这般不客气,竟不知给她妹妹留颜面。 她挑剔明遥,自己在旁人眼中又岂是“好姐姐”? 温夫人抬手,令那媳妇且停。 那媳妇慌忙闭上嘴,看太太站起身,向姑娘们那里过去。 大姑娘和三姑娘都忙站起来等着太太,二姑娘却挪开自己的账册,从下面拿起一页纸,说:“大姐姐,我不是没算,我已经都算完了。” 二姑娘都算完了?! 那媳妇看见大姑娘和三姑娘都愣住了。 她自己也愣住了。 这……二姑娘也不是为了姊妹间口角就撒谎的性子,何况从小被先生骂过多少,也没听说过哪一回撒谎躲罚啊? 温夫人却并不诧异,也没觉得是明遥说谎。 接过明遥手上的纸张,她对着账册细看了看,笑道:“还是算得那么快。” 她知道府里不少人私下议论,都说明遥好吃懒做、一无所长,在姊妹里只有一张脸随了她姨娘,胜过旁人许多。可在她看,孩子心里事事明透、什么都懂,不介意挨旁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说,过让自己舒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况她并不是一无所长。 比如她能不用算盘,只凭心算算出至少十万以内的账,还算得又快又准。 家里不缺人算账,她也从没让明遥帮她盘过账,所以众人都不大知道。 哪知今天是明达闹了笑话。 “算好了,就先过去吧。”温夫人对明遥赞许笑道。 “是。”纪明遥起身离开八仙桌。 她还想多摸一会鱼来着…… 温夫人便看着自己的亲女儿。 纪明达抿唇站着,等待母亲的批评。她也自思的确是先入为主,误会了二妹妹。但母亲看了她片刻,只让她和三妹妹接着算,便转身回了东侧间。 她才突然觉得脸上滚烫。 “大姐姐……”纪明德凑近她,小声问,“大姐姐算到哪了?” “算完了一本。”纪明达忙低头,掩饰住自己的难堪。 “我才算了半册……”纪明德低声说,“大姐姐教教我吧,不然我也差太多了。” 从来只要弟弟妹妹们想学,纪明达毫不吝啬教导,教三妹妹也是她教惯了的。她便也离三妹妹近了些,先细声问她是如何算的。 姐妹俩讨论了有一会,温夫人才收回留意着堂屋的余光。 纪明遥正在裁夺交到她手里的第二件事: 永辉堂(即安国公府学堂)前院有一株紫薇树冬天枯死了半个,今春有大半枝条没抽芽,学堂的管事报上来,问是照原样补种一颗,还是换一株别的。 纪明遥便问管事媳妇:“花房怎么说?已是彻底救不活了?” 管事媳妇笑道:“花房说倒是能救一救,只怕白费力气,不如再种一株。” 纪明遥便道:“你去问苏先生的意思。先生要留,你们就尽力救,救不活再说。先生想栽什么,你们也听命就是了。” 见太太在旁含笑点头,那管事媳妇忙说一声:“是。”出去找自家男人问先生。 如此这般,又有两三件事,都是家常小事,只有一件是族里的:三老太爷的小儿媳妇生了个女儿,家里人来报喜。 三老太爷按辈分是和徐老夫人一辈,是先安国公的亲三弟,他的孙女便是纪明遥的“再从妹”。 在这时代,没出五服就是“一家人”,纪明遥和这个才出生的小女孩也是“一家子姐妹”。 她回忆了一番,因徐老夫人不喜欢庶出,这位恰是庶出的三老太爷和全家巴结不上徐老夫人,都没得罪过太太,但也没帮过太太什么,总体来说是两不得罪,一心扒着安国公府过日子。 她便命:“照去年腊月二老太爷家五妹妹出生的例,送一份礼过去贺喜。礼备齐了,先拿来我看。” 管事媳妇领命去了。 跟着又有人来。 纪明遥求饶地看向太太:“我说得口都干了。” 温夫人故意道:“那你先喝口茶润润,再让她回话。” 纪明遥忙半站起来,向前探身,笑道:“好太太,我都学完了,大姐姐和三妹妹不是学不成了?” 温夫人知道明遥从小在她身边的时候多,这些日常小事看着她办,早就学会了,再拘着孩子也无用。 她也不多逗明遥,笑道:“等看完送三老太爷家的礼,你就去罢。” “好哎!”纪明遥喝了几口茶,叫下一个管事嬷嬷进来,“什么事?” …… 因教了三妹妹算账,纪明达算完自己那份时,已经快到正午。 二妹妹早已回房歇息去,母亲也将剩下的几件小事处置完毕。 她并不后悔教了三妹妹,只是……只是……总觉得娘心绪依旧不好。 是因为她错指责了二妹妹吗? 纪明达对娘说:“我下午就去找二妹妹赔礼。” “你是该去赔礼。”温夫人还想再教女儿几句。 但三丫头也在,还没有避开的意思,让她也没了多说的心情。 总觉得教好女儿……会比她以为的更难。 纪明德留在正院用过午饭,又想同大姐姐一处午睡。温夫人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女儿。 见女儿一副好姐姐的样子欣然应下,她竟丝毫不觉得诧异。 也不必非要赶在午睡教她。温夫人累得倒在床上想。晚饭后,晚上,三丫头总不会还要留下。 …… 东厢卧房里,纪明达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 纪明德当然也睡不着。 瞥见大姐姐睁开了眼睛,她忙侧过身,问:“大姐姐在想二姐姐的事吗?” 犹豫了片刻,纪明达叹说:“这事的确是我错了。” “其实我也有错!”纪明德忙说,“我该拦着两位姐姐的。” “这与你何关?”纪明达便笑,“倒是你别多想了,快睡吧。” “嗯……”纪明德慢慢答应着,试探问,“不如,下午我与大姐姐一起去吧?” “你与二妹妹不是一向谈不来吗。”纪明达笑道,“别勉强了。” “我——”纪明德咬唇说道,“我想陪着大姐姐。” 纪明达不禁也侧过身,正看向三妹妹。 过了片时,她舒然笑道:“也好。” …… 都知道纪明遥爱睡觉,尤其今年不上学了,更是随她去睡,是以将要申初,纪明达两人才向熙和院来。 午睡时间过长也对身体不好。除非实在想睡,或天气适合睡觉,否则纪明遥午睡的时间一般不超过半个时辰。 她已经起来了。 下午不用出门,只等晚饭时去请安,在自己房里,纪明遥不但没戴簪钗,连外衣都没穿。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大家虽然关系不算好,但认识这么多年了,一家子住着,谁不了解谁……她就披了件薄斗篷,直接这么出去相迎。 纪明达看见她这样就想说一说。 但她是来赔礼的,不是再来挑不是的……只得忍下了许多教导的话。 纪明德跟在大姐姐身后进屋子,先忙向东厢房看,果然发现,原本摆在书案边高几上的一对水晶花瓶不见了! 那个白瓷花瓶也没有了! 听说二姐姐把温表哥送过的东西都退了回去,原来是真的! 纪明德在下首落座,接了茶,还想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有没有多什么……但二姐姐的眼神已经扫过来,大姐姐似乎也要开口赔不是了,她便忙专注看两位姐姐的衣袖裙摆。 “大姐姐来有什么事?”见纪明达欲言又止,纪明遥便直接相问。 她想赶紧送走这两位客人。 至于为什么不问纪明德,呵,这人一看就是趁机来窥探她隐私的。 纪明达决心诚恳道歉。 她站起身,话已经出口一半:“上午是我——” “二姑娘,理国公府送来一个箱子,太太让拿来给姑娘。”有婆子在外回话。 ……温家? 是温从阳吗? 他怎么还不死心! 纪明达瞬时止了话,没发现纪明德和她一样,都已忙转向外面看了过去。 ------------ 21 有愧无愧 婆子正把箱子拿进来,纪明遥颇有兴致地多看了她的“大姐姐”和“三妹妹”几眼。 纪明德今天倒是想出个新法子,扒上纪明达过来窥探熙和院了。她一直对温从阳有心,当然会对温家送来的东西好奇,那纪明达又是为什么? 前几天下午太太回温家,都以为是去说婚事不成的话,但现在,纪明遥能确定,两家的婚事未必不能成。 今日所见,与纪明达话中的空白恰好相合。 ——纪明达梦里,她与温从阳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 太太与她说要换亲事那日,纪明遥便不欲细究。今后,温从阳的将来更不会再是她的将来,虽然好奇,她也更没有了深究的想法。 只是她很感兴趣: 纪明德知道她大姐姐的打算吗? 纪明达又知道她三妹妹的心吗? 温家送来的箱子很小,不过一尺见方,一个婆子自己就抱了进来。 算算她送过温从阳的东西也就这么多,纪明遥便叫婆子把箱子放在她和纪明达之间的炕桌上,又请纪明达先坐。 两双眼睛都遮遮掩掩地盯着它。 纪明遥要了块湿帕子,简单擦擦箱子,一面笑道:“上回我把表哥送我的东西都还了回去,这应是表哥还我的。说起来我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好些花瓶、镇纸等摆设,好像是表哥一齐送家里所有姊妹的,我想了想,留着到底不妥当,也都还回去了。” 她将手帕递给青霜,恰面向纪明德,便笑问:“我记着三妹妹尤其喜欢那个玛瑙镇纸,一直放在书案上用呢,是不是?还有一个竹雕笔筒,都摔裂了一个缝,妹妹气得打了丫头一顿,也还舍不得收起来。” “好像……”她慢而肯定地说,“表哥送的东西,妹妹都爱如珍宝。” 纪明德面色发白。 从不对这些有兴趣的大姐姐还在旁看着,她更觉难堪,忙回嘴道:“既是表哥送全家姊妹的东西,并非单送二姐姐一人的,我看着好,为何不能用?难道二姐姐还了表哥,也要我们都还吗?太太都没说不许我用,也没叫我还!还是二姐姐几乎和表哥成就好事,便要别的姊妹和表哥都不能做亲戚了?大姐姐你说——”她转向纪明达求助—— 她愣住了。 大姐姐这算什么神色…… 是震惊……恍然……还有,还有抗拒、反感……? 纪明德愣怔间,纪明遥已亲手开了箱子。 她笑道:“三妹妹怎么急了?不过恰好你在我面前,我就想起来,你好像格外喜欢他送的东西罢了。” 她不看那姐妹俩,点着箱子里的物品,一面继续平平常常地说:“你我的婚姻大事,自是要听老爷太太的安排。你说我‘几乎与表哥成就好事’,究竟没成,且你当初明知道太太之意,还心爱玩赏那些玩意儿,我都没说过什么,现我已和人定亲,更不会有你想的意思了。” 纪明德脑袋里嗡嗡作响,还在看着大姐姐。 像被刺痛一般,纪明达撇开眼神,不再与她对视。 纪明遥小心谨慎地从箱子里取出几卷画,叫碧月放到书架上去,又笑说:“我倒是还猜呢,不知太太还会不会让一个女孩儿回舅舅家。” 略作停顿,她又说:“咱们和温家又没定亲再退亲,应不妨碍吧?” 纪明达手一松,杯盖没拿住,恰磕在了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自己和纪明德都吓得一惊。 纪明遥忙看向纪明达:“大姐姐是与崔家不合适,才便宜了我……我并没别的意思。” 纪明达把茶杯放回炕桌上,稳住神色,笑道:“我知妹妹不是有心的……说这个也没什么趣。” 最后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马球,纪明遥真心一笑,伸手举到纪明达面前:“姐姐和三妹妹还记不记得?这是咱们一起学骑射的时候家里分给的,我又不学不玩,索性就把球给表哥了。他连这个都还回来了,可见再也没别的了。今后不管谁回温家,我是问心无愧的。” 纪明达与纪明德一起看着这个马球。 五年过去了,这马球还如新的一般,可见持有它的人何等珍惜,必是百般爱护。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由她们多看了片刻,纪明遥把球递给春涧:“拿去给四妹妹玩吧,她今年要学骑射了,正用得上。” 春涧应声,把球拿了出去。 碧月便把箱子收起来。 纪明遥方似才想起来一样,问纪明达:“姐姐好像有话还没说完。” 纪明达便也记起她是来赔礼的。 今晨之事,她该赔礼。 她余光不再注意着三妹妹,仍复起身,垂首道:“上午是我误会了二妹妹,也不该只凭揣测,便在那许多人面前指责妹妹,是我错了,今后定不再犯,还请妹妹宽宥。” 她道歉如此郑重,亦算诚恳,纪明遥便也站起身,虚扶住她的手,笑道:“一件小事,大姐姐不需如此自责,我早已不记在心上。” “多谢妹妹。”纪明达握了握她的手,仍觉愧悔。 她竟在为人处世上不如二妹妹了。 她松开了纪明遥。 似乎二妹妹的手总是温热的。 来熙和院之前,纪明达本还想劝和二妹妹与三妹妹,但现下她已全无心情,便提出告辞。 纪明德委屈得两眼微红,更不愿意再与二姐姐同处一室,便也告辞。 纪明遥送她们出房门。 离开之前,纪明达不禁回首,多看了一眼放着画卷的书架。 算来……妹妹们各自分院落居住后,这竟是她第一次来二妹妹的屋子。 并不似她以为的那样,没了娘在旁照顾着,二妹妹房里便不成规矩。她看见的这两间屋子布置简洁大方,一眼看过去清爽舒服,且没过于简单失了大家体面,若都是二妹妹自己的主意……是她小看了人了。 三妹妹房里她去过几次,二妹妹说的玛瑙镇纸、竹雕笔筒,还有温从阳送过的,被她丢在库里生灰的水晶瓶、琉璃灯……仔细回想,她也的确都看见过。 只是当时她并不在意温从阳,也没觉得三妹妹摆出别人送的礼物有何不妥。 但再回忆,温从阳追着二妹妹的时候,三妹妹是不是总会见机插几句话,打个圆场? 那时她还只以为,是三妹妹知礼的缘故。 纪明达便犹疑着看向了三妹妹。 纪明德低着头。 “下午无事了,妹妹不如也先回房歇一歇吧。”纪明达只能说,“如今你也一起学着管家事了,我再与娘说,一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纪明德也只能答应着,还要说:“多谢大姐姐。” 她的静舒院在熙和院之北,并不与纪明达同路,便就在此处分别。 回到房里,她又自己哭了许久,亲手把温表哥送的东西收起来了大半,只留下两件着实心爱的,摆在床里。 大姐姐不是最瞧不上表哥吗,为什么又突然想嫁了??! 但二姐姐她都争不过,何况是大姐姐。 不过……大姐姐终归还是比二姐姐好。 大姐姐常肯教导她,今日又带她一起学管事,二姐姐何曾在太太面前替她多说过一句好话? 今后,她仍要多靠着大姐姐才是。 大姐姐不喜欢表哥,表哥更不愿见大姐姐,或许、或许她还能—— …… 晚饭后,安国公要去安庆堂问安。 纪明达也想去看望祖母。 因母亲才与祖母闹过不快,她不好主动提起,便暗暗期盼父亲能看懂她的心愿,带她同去。 但父亲并没似从前,会在兄弟姊妹里额外体贴关怀她几句,只与娘说一声便出了门。 纪明达不禁一懵。 父亲仍是心绪不好吗? 温夫人把女儿的失落看在了眼里。 她只以为,女儿是没了父亲惯常的关怀才茫然。 其余子女都告退回去了,她便和女儿一处做针线,一面慢声细问她下午在熙和院如何,教她以后戒急戒躁。 想到三妹妹,纪明达应答得心不在焉。 她心里隐隐有所怀疑:娘是不是知道三妹妹的心,才故意让人那时把东西送去,也是意图让她认清她错了? 事已至今,娘何必如此,便不能与她直说吗? 她又不知三妹妹也属意温从阳!现在倒似……倒似她抢了二妹妹的,又要抢三妹妹的! 温夫人的确清楚纪明德的小心思。 但她以为,女儿既比她看得更清,知道明遥并不喜欢从阳,又和三丫头更好,一定也知晓三丫头的心意。 女儿又不在乎从阳……倾心明遥,所以温家一把东西送来,她就直接让给明遥送去了,也是想让女儿看见,明遥主动和从阳断得干干净净,今后不要对明遥生出误会。 看女儿一直些神思不属,温夫人便觉得,女儿还在为她父亲的态度伤心。 但她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刻薄寡恩之人。 明达是京中最出色的闺秀,自十一二岁起,求娶的媒人便几乎踏破门槛,连宫中皇子都有倾慕之意,她父亲自然在女儿里最喜欢她。 如今她一心要嫁从阳,在她父亲眼中,她便只是理国伯的未来儿媳,怎么还会对她与从前一般无二呢。 但直到安国公从安庆堂回来,温夫人也没对女儿点明她父亲的本性。 揠苗助长不可取。 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要靠她自己慢慢看清,否则,只会对她有害无益。 - 次日,纪明德仍留在正院,和两位姐姐一同学习掌家。 已经让她留下,温夫人便一并教她,并不有所区别。 今日恰有两件府外的大人情要走。一件是齐国侯的幼子周岁,下帖请安国公府;一件是永昌侯府的老夫人七十寿辰将至,亦要备礼赴宴。 温夫人便令明遥先办这两件事,她去看纪明达与纪明德办家常小事。 太太下了任务……纪明遥只能干活。 齐国侯家的情况比较复杂,她先照着旧例,写永昌侯府老夫人寿宴的礼单。 字才写下两行,门上来报:“宝庆县主到了,说来给二姑娘贺喜!” 宝庆姐姐! 纪明遥立刻放下笔,对太太笑道:“我去迎宝庆姐姐!” 这就让她了有正当理由偷懒,温夫人也笑:“快去吧!”又令纪明达两人:“你们也去迎一迎。” 纪明达起身的动作稍慢。 娘明知道,满京贵女里,她最与宝庆县主合不来,不过互相看在各自母亲的份上忍耐。现今她退了和崔珏的亲事,让二妹妹定下了,还不知宝庆县主会怎么用话刺她…… 祖母从前都会留下她。 娘为什么不留下她,反要叫她去迎? ------------ 22 不识抬举 再不情愿,母亲有命,纪明达也只得出去迎接客人。 纪明德跟在她身侧。纪明遥走在最前,越走越快,早已跑不见了影。 宝庆县主是广宜长公主的长女。广宜长公主是先帝之女,虽与当今陛下并非同母所出,却是先帝在世时最喜欢的女儿,其长女一出生便得封县主,尊荣在众公主中为最。 温慧自幼便与广宜长公主交好。及广宜公主成婚开府出宫,相见便宜,更是情分日渐厚密。两人的女儿只差一岁,亦是自幼相识。 但母亲的情分有如亲姐妹,纪明达却实与宝庆县主话不相投,六七岁时每每相见总少不了一场口角,反倒是后来的纪明遥与宝庆县主最好。 宝庆县主既为公主之女、县主之尊,又常年往来安国公府,是以并不拘礼。她常不经相邀,也未有拜帖,便直接来拜会温夫人、找纪明遥玩耍,安国公府上下都早已习惯了。 只有纪明达与祖母未曾习惯。 再是相熟,又岂能如此不讲礼数?总贸然到旁人家中去,若人府上正不方便,岂不尴尬?她身份又尊贵,谁敢怠慢于她,不过仗着自己是皇亲县主,旁人都要忍让她罢了! 但温夫人喜欢宝庆县主常来,安国公更是欢迎,纪明达与徐老夫人再不喜欢,也没有为了这一件小事与父母、儿子儿媳大动干戈、吵闹不休的理,又不好真得罪了广宜公主,只得忍下。 “姐姐妹妹”们还在磨蹭,纪明遥已经先走到二门。 远远看见宝庆县主身边簇拥着多少人行过来,她又忙再迎上去,几乎直接撞到面前,笑问:“姐姐这么快就听说了?” “这还快!”宝庆县主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叫她行礼,口中却说得厉害,“我今天可是来问罪的!好啊你,定了亲事都不告诉我,还等我自己听见!” “姐姐知道,那不是不好大张旗鼓地说吗。” 纪明遥躲过她拍来的手,熟练抱住她握着马鞭的另一条胳膊,笑道:“太太正让我们管家事呢,姐姐一来可是救了我了!” “我看我就不该来!”宝庆县主到底捏了一下她的脸。 在路上不好多说,宝庆县主便只问温姨母的身体,又粗问明遥妹妹近几日受没受委屈。 崔珏再好,那也不是温姨母一开始给明遥妹妹选的人。 待走进二门,见到纪明德身旁竟有纪明达,她眉尾一挑,笑里便多了意思:“今儿怎么劳动大姑娘出来接我了,我看今早的日头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纪明达……生生忍了这句刺。 她不看宝庆县主火红的骑装,只正对那一双含着嘲讽的凤眼,依礼笑道:“县主驾临,我们姐妹自然该来相迎。” “原来大姑娘还知道待客的道理。”宝庆县主得理不饶人,“看来人遭了变故,是会学得懂事些。” 纪明达咬牙微笑,才要讽刺回去,纪明德已先忙笑道:“县主误会了,从前是老太太留下大姐姐在身边陪着,并非大姐姐无礼,故意不来相迎县主。” 宝庆惊奇打量了她两眼,似乎第一天认识一般,点头笑道:“纪明德,你大姐姐是否无礼就暂且不论,我也不以身份压人,只论长幼,我与她皆比你年长,又没问你话,你插什么嘴?” 纪明德满面涨红,低头道:“是、是妹妹不愿见两位姐姐争吵,有伤和睦。” 宝庆冷嗤一声,才要再问,纪明遥在旁拽她的袖子,小声说:“好了姐姐,不是来贺我的吗,咱们去见太太吧。” 虽然宝庆姐姐这副大反派的样子她好喜欢……但再继续下去,万一叫人传出她在安国公府“欺负人”的跋扈名声就不好了。 虽然……宝庆姐姐在外似乎的确是类似的形象…… 宝庆已经连胜两场,也不想闹大了让温姨母太为难,便就此收手,笑道:“是来贺你‘喜得贵婿’的!那崔珏还配得上你!姨母就在房里吗?” 她对纪明达一笑,携纪明遥走在前面。 纪明达深深吸气,握住三妹妹的手,用眼神安抚,跟在她们身后。 四人回到正房,温夫人一看便知她们定是又吵了一架。 但还能四个人好好地回来,脸上也都还挂着笑,便是吵得不严重。 她就没过问孩子们的口角,只搂着宝庆说了几句:“我这忙着呢,不招待你了,我们老太太病着要静养,不见人,你和明遥去玩吧。” “那我们就走了!”宝庆跳起来,行晚辈礼对温姨母道别。 熙和院的小小三间正房,对宝庆来说就像自己的屋子一样。一进房门,她熟门熟路坐到东侧间临窗榻上,在外面不便说的话也终于出口了:“你别瞒我,便是纪明达真与崔珏八字不合,她怎么舍得把这好亲事换给你?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是有些别的缘故。”纪明遥轻轻往榻上一坐,笑道,“但我不能说,姐姐也别问了。” 以梦“预知”将来终究为诡奇之事,太太和安国公已经让上上下下知情的都闭紧嘴巴,安庆堂也没拖后腿。 这等事烂在家里便罢,万一传出去、传得变了形,岂不对纪明达和纪家有害,也是害了太太。 所以就算是宝庆姐姐,她也不能说。 纪明遥笑道:“至于我的亲事,别人再不喜欢,太太和我们老爷愿意便能成的。” 宝庆知道她嘴最严,她不愿说的,决计问不出来,便泄了气,只好说:“总归你不算吃亏。” “那是没吃亏——”纪明遥凑到她耳边,悄声笑道,“太太问了我们老爷,给我的压箱银子加了三万,房舍铺面也多给了我的——” 这个能说! “这个好啊!” 宝庆立刻高兴起来:“你也算因祸得福了!等你成婚,我找两个机灵人给你打点铺子!” 她又有了兴致,不住嘴地说道:“说起来我娘还想过崔珏呢,但温姨母出手太早了,连宫里都让在后面,我们家也不是皇外祖父在的时候了,没得耽误了人,也就罢了。只我不服纪明达,偏又不好坏了温姨母的打算。现下亲事归了你,看得有多少吹捧她的人咬牙!” 她还想起来:“月初新科进士骑马游街,这里老夫人都不许你去看,今后你可是能看个够了!这千防万防的——” 徐老太婆怎么没防着纪明达自己没那个命呢? 病了真活该! 宝庆忙问明遥妹妹:“都定亲了,你应该见过崔珏了吧?” …… 正房。 一个孩子撒欢去了,温夫人便叫另两个孩子也出去玩吧,不必在她这拘束着,明日再学。 在娘面前,纪明达约着纪明德要去静舒院坐坐。 出了正院,她却对三妹妹说:“老太太病了多时不好,我实在放不下,我想……去看看老太太……” 纪明德心里很清楚,整个家里最不喜欢她的便是老太太,她比二姐姐更怕见老太太。 大姐姐想去何处她都能作伴,独是安庆堂,她宁愿一辈子都不去才好。 幸好大姐姐是想自己去。 她忙笑道:“我本也该一起去看老太太的,只是大姐姐和老太太几天没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就请大姐姐替我请安吧。” 纪明达连忙应下,又说:“那……太太那——” 纪明德笑道:“只要太太不问,就是大姐姐去我那一处看书了。” 纪明达感激一笑,忙向安庆堂走。 徐老夫人已经在安庆堂“病”了六七日。 一开始她没病,是安国公求她称病,不叫她出院门。可看着纪明遥和崔珏顺顺当当过了定,养在身边多年的大孙女也被儿媳打着“教导”的旗号接走,儿子还不听她的话,只顺着儿媳,她竟没有一点办法拦……便真个被气病了,已经吃了三天的药。 听见孙女回来看她,她心里喜欢,人也坐起来了,又怕孙女这几天被她娘教坏了性子,忙拉住手就细问一回。 听纪明达和她二妹妹赔了礼,徐老夫人皱眉:“那也是她平日懒惯了,才叫人误会!哪儿是你的错?” 纪明达忙笑道:“不过几句话,我没受什么委屈。” 徐老夫人还是不赞同:“我就说你娘太惯着二丫头,怎不把她教得勤谨些?真是坏了家里的名声!” 纪明达不想让祖母和母亲之间再生不快,忙要想些别的话说。 宝庆县主来是绝不能告诉祖母的,祖母正在气头上,三妹妹也不好提……她便笑道:“二妹妹还是懂事的,已经把温从阳送过她的东西都还了回去,昨儿温家也把她的东西送回来了。” 徐老夫人便又忙问:“你娘可说了温家什么时候来提亲?” 纪明达笑道:“只怕还要过些时日——” “怎么还要过些日子?”徐老夫人发急,“二丫头都定下了,倒把你落在后面?” 纪明达连忙解释:“是他断了骨头——” 怕祖母不知道消息,平白担心,她便将温从阳挨了打,和他还要见纪明遥等话都告诉了祖母:“他要养好能出门,总还得过些日子。” 徐老夫人气得骂:“好个不识抬举的种子!” 她想和孙女好好骂一骂温家,孙女却看了眼外面的日头,含歉道:“我……我得回去了。” 徐老夫人又明白过来,孙女竟然要瞒着她娘才能来看她! ——好个不敬不孝的温氏!! 放走孙女,当夜儿子过来请安,她便逼命儿子快让温家提亲:“定亲也不必非要他来,叫他老子娘过来就是了!” 理国伯的儿子要娶国公之女,他家就该把姿态放得低些! 安国公回房,也对温夫人说:“早些把明达的事完了,也好打算明德了。” 温夫人心知,他是还想快些抓住一个对他有助益的三女婿,也怕委屈了他那心肝宝贝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却又心想,早些定了也好,到底是了却一桩事。 次日,她便去与兄嫂商议,待从阳好些,拿软轿抬他过来便是。 何夫人也想儿子快些逃了迷障,就能好生养病以待成亲了,两边一拍即合。 - 徐老夫人一直叫人留心着府里各处的动静。 得知温从阳是这日来,早饭后,她便一叠连声命人快些出门:“务必要把崔珏给叫到府里!” 她发狠道:“人若来晚半刻,你们就趁早摸一摸那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 23 只称“无缘” 安国公府换了女儿和今科探花定亲一事虽然低调,但消息仍已渐次传开。 两家对此都持默许态度。 安国公与崔瑜被人相问,也都实话以答——将来真成婚时,总不能叫人错认了谁是新娘。 至于理由,当然是崔珏与纪大姑娘八字不合,但两家仍欲结秦晋之好,故以纪二姑娘相替。 自然,不免有人猜测其中另有内情。 但内中也实无多少可以推度之处:崔翰林少年探花、纪大姑娘亦是名门闺秀,论才貌、论名声、论家世,两人几乎处处相当,真乃一对天作之合,就看崔翰林还愿意换娶纪二姑娘,便知两家应无龃龉;可若说是因私情才以妹替姊……无凭无据,怎敢乱说? 小崔翰林并非轻浮浪荡之人,纪家两位姑娘曾出入宫禁内帏,亦是先皇后亲口赞过的大家之仪—— 不到半月,连宫中都听得了风声。 今日虽并非崔珏在御前的日子,紫微殿小朝会散,皇帝还是召了他来,问:“你与安国公府的婚事究竟如何?” 崔珏一礼,从容道:“是与纪大姑娘命格相克,成婚实不妥当。幸得安国公与夫人厚爱,又以二姑娘相许。” “可惜了,”皇帝笑道,“朕本有一门好亲事给你,因你早与安国公府议亲,便没提。听你婚事有变,朕还以为这个媒竟能做成了,谁知还是没缘分。” 崔珏忙笑道:“是臣无缘陛下厚爱。” 他话中并无自己“无福”“命薄”等字样,只称“无缘”。 明确他的心意,皇帝并不勉强,勉励两句,便令他且去。 崔珏告退,没有向藏着人影的十二扇金丝楠木龙纹山水屏风多看一眼。 脚步声不疾不徐远去,屏风后转出一位盛年宫装妇人。 她发梳飞仙髻、头戴九凤钗,眉目艳丽,笑容舒和,轻缓行至皇帝身边。 皇帝与她四手交握,令她就坐在身旁,叹说:“是咱们善华没缘分了。” 二公主戚善华,是皇帝与刘淑妃的第三个孩子,今岁十六,正当嫁龄。 失了一位优秀的女婿待选,刘淑妃却未露遗憾。她婉声笑道:“崔珏虽好,却未必会是善华的好夫婿。他有陛下看重,将来必是平步青云,必有离京赴重任为陛下效力之时。那时善华若随他同去,难免路上吃苦,陛下与我心疼;若不去,便是夫妻分隔两地,又岂不寂寞?所以依我看,他的亲事不变也好,还省了陛下和我为他再花心思。” 皇帝一听,转叹为笑:“还是这样: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成了好事。” 刘淑妃笑嗔道:“我又没说谎话!” 她又道:“善华究竟只在姊妹里行二,还是先选好大公主的驸马吧,省得外面又议论陛下偏心,说陛下心里只有和我的孩子了。” 皇帝冷笑:“朕未曾管过诸臣的家事,诸臣议论朕的后宫子女竟逐年放肆了!” 刘淑妃忙笑道:“谁叫陛下的后宫既是家事,也是国事。众位大臣并非置喙陛下的后宫,只是为国着想。” 皇帝叹道:“他们口口声声议论你,你倒还为他们说话!” 他起身道:“真心为国着想,便没想过‘主少国疑’?先皇后之子才五岁,如何能立国本?” 刘淑妃便也起身,从背后抱住皇帝,笑道:“自是他们与妾身的心一样:陛下正当年富力强之时,何有‘主少’之忧呢?” 皇帝握住她的手,叹道:“我总是属意咱们的孩子。” 刘淑妃依偎着皇帝坚实的脊背:“他们都还年轻……还要陛下多加教导……” 两人相拥归座,皇帝又说起崔珏:“朕的确看他是可造之材,但他这亲事选得着实不算高明。” 刘淑妃知晓皇帝的喜恶,却笑道:“历来都无用子便要用父的道理,何况只是翁婿。我听得安国公夫人曾在崔尚书夫人病中多有照拂,想来崔家结这门亲,也有他们兄弟为报当日之恩的缘故。这般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便有一二不妥,请陛下耐心指教,想来必能改正回来。” 皇帝便笑道:“看看你!他没做成你女婿,你都护起来了!” 刘淑妃笑说:“妾身也是替陛下可惜人才呀。” 皇帝还有国事,又与淑妃笑谈几句,便起身来至案前。 淑妃伴在皇帝身边磨墨,偶尔有一两本奏折递到她面前同看。空闲下来,她在心内勾画朝堂景象,细想还有谁能为她与皇儿的助力?似崔珏,人虽年轻位卑,背后亲友故交之势凝结却不容小觑,且前途可期。 只是,她有什么好处恩典,能直接到崔珏面前呢? …… 从紫微殿出宫,回翰林院的路上,崔珏被人满面急色地拦下。 虽去安国公府的次数不多,但看了两眼,他便认出这几个应是徐老夫人的人。 思及徐老夫人一贯的重嫡轻庶,以及十一日前,崔家重去安国公府下定时,徐老夫人竟没露面,他心内已有分较。 但恐果真有急事、大事,他仍耐性听完了他们所说。 “老夫人请我前去叙话?”崔珏重复一遍,答道,“今日差事未完,烦请回复老夫人,我不能去了。” 言毕,他便要离去。 但纪家的几个人怎么敢就这样无功而返? 见小崔大人走得利落,他们连忙又赶上去,几乎想当场跪下。 ——不把人请去,他们真受不住老太太的震怒啊! 大路上人往来不少,皆是在朝官员。 崔珏不愿自己和纪二姑娘再成为旁人的谈资,又见这几人坚持,便先将人带到僻静处,细问:“今日并非休沐,也非节下,老夫人明知我要上衙,为何非要请我去叙话?当真无有要事?” 几人冷汗津津。 为首一人还算有些急智,忙笑道:“是、是……老太太病中挂念着大人!前几天大人与我们二姑娘大喜,老太太还不能起身,今日又想起些要紧的话,要当面叮嘱大人为好,所以叫我们一定请去。” 崔珏自是不愿去的。 但这几人眼中惊慌恐惧,竟似有性命之忧。 且既已定亲,纪二姑娘便是他未来的妻子。 略作沉吟,他命自家小厮:“替我去与胡大人告假,今日未完之事,明日定会补上。” 小厮忙去了。 安国公府的几人便似奉救命的神仙一般,将崔珏奉至马上。崔珏也恐迟则生变,一路快马加鞭赶去。 到得安国公府门前,几人又忙要请崔珏入内。哪知门边还有人等着,见他来了,便忙笑道:“老太太请小崔大人先到园子里坐坐——” 崔珏心内一哂,看了眼自家随从。 一个小厮便向前一步,厉声问这些安国公府的人:“不是说贵府的老夫人病中有话要当面叮嘱我们二爷?难道只这一两个时辰,老夫人已然病愈,可以在园中赏景了?还是你们撒谎!” 众人面面相觑。 先开口那人忙要解释,崔珏已淡声道:“还是先带我给老夫人请安。既已上门,还当拜见岳母大人才是。” “是、是二姑娘正在园子里呢!”另一人忙笑道,“所以老太太才请大人先去。这……也是太太的意思。大人快请罢!” 纪二姑娘也在花园里。 品味了这几个字片刻,崔珏向旁伸手。 小厮会意,忙从腰间解下刀,奉到二爷手上。 “带路吧。” 崔珏眉目未有稍动。 ------------ 24 春夜之梦(三合一) 和温从阳见面之前,纪明遥认真思考过一刻钟,她应该穿什么。 也算是“分手”见面?所以首先,所有温从阳夸过的颜色、花样、首饰、花朵,她最好都不要穿戴了。 但这有些难。 因为相识十数年,从各自“懂事”,即她五六岁算起,几乎是她穿什么,温从阳就夸什么。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很寻常的装扮:梳反绾髻,简戴簪钗,但发髻正中簪一朵新开的“雪映朝霞”, 以示郑重,而不再是自幼相处长大的表兄妹,可以不加妆饰便自在相见。 衣裙也尽量都选了素淡庄重的颜色:云水蓝、月白、银白,甚至让人一眼看过来会觉得冷。 进了四月,天便热起来了,气候已在初夏,这样穿着倒也合适。 她当然知道了温从阳断了三根肋骨,还有他的贴身大丫鬟李如蕙断了右臂,所以她一定要尽力斩断他的心思。 理国伯不会真的打死亲儿子,可对服侍的人,他与何夫人还有张老夫人,会有多少耐心? 现在是李如蕙挡了一脚,将来会不会有更多人直接受罚? “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他们也与我无关,但就是心里过不去。”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纪明遥低声喃喃。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但碧月等服侍多年,就算只听见了几个字,略想一想,也明白了姑娘在说什么。 “这事从头到尾,哪有姑娘说话的余地?”碧月替她戴上碧玉珍珠耳坠,一面叹气说道,“也就是姑娘心宽,太太也向着姑娘,不然念了一二年、都要成了的亲事好好的换了,几个小姑娘能受得住?” 她道:“幸好结果是好的小崔大人是比温大爷强出百倍去!” 最起码,小崔大人从六岁起,身边就全是小厮伺候,一个丫头都没有! “我也不是小姑娘了。”纪明遥忙忙说。 “怎么不是小姑娘?”碧月换边给她戴另一只坠子,“姑娘才十五!” 纪明遥:“再有三个月零十天,我就及笄了!” 及笄就是这里的成年!她马上就是大人了! 而且她上辈子活了快十八!比现在的温从阳大!! 碧月:“温大爷都十七了!" 她从前对温从阳有多少喜欢,现今全都转为不满:“温大爷还是做哥哥的呢,从小就会让姑娘为难,只能躲着他。如今婚事成不了了,他该知道这也不是姑娘能说了算的,还非要再见一面姑娘,又没想过姑娘的处境!现下可好了,两家长辈全盯着姑娘,不是把姑娘架到火上烤?姑娘快快地去见完了回来,咱们再也不理这个人才是!” 纪明遥听得直乐:“你这语气不像‘碧月’了,倒像是‘青霜’!” 青霜本也正听得生气,见姑娘来了这么一句,她忙道:“虽然碧月姐姐说的都是我想说的,但我听姑娘这话可不像在夸我!”@首饰都戴完了,纪明遥便站起来捏她的脸,笑道:“是夸你,夸你活泼呢!” 温从阳到了,直接被抬去了安国公府的花园。 十来个丫鬟婆子簇拥着纪明遥,也浩浩荡荡到了花园中。 行到预定见面的“涵青峰”山脚下,纪明遥略放慢脚步,仰头看山上深深藏在山石树木间的“修云阁”。 太太把他们见面的地点选在这里,正是想让她和温从阳都尽量放松,把话说开。 慢慢上着山,纪明遥只留下碧月和春涧花影在身边,又只让青霜和白鹭在阁边守着,令其余人都四散开,且赏景去。 她推开阁门,一眼便看到了温从阳。 温从阳也瞬时就看向了她。 不过半个月功夫,他便瘦了大半,憔悴得几乎像两个人,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一如从前亮,甚至更亮得让人惊心。 他甚至还想站起来。 身边的三个嬷嬷连忙伸手拦,但他不肯坐好,红着一双眼睛只看着她,叫着她的名字:“遥妹妹@“表哥,”纪明遥轻叹一声,“你是想让我心里不安吗?” 温从阳想推开嬷嬷们的手就僵在了空中。 三个嬷嬷都松了口气。 但看向端静站在门边,只是轻轻说了句话的纪二姑娘时,她们又不免多想了些。 只怕连老太太、太太的话,对大爷都没有纪二姑娘的话管用。 这若在从前也就罢了,偏是如今纪二姑娘都另定了亲了,怎么还能这般呢? 也怪不得太太近些日子天天说,大爷怕是着了魔了。 这三个嬷嬷,纪明遥认得她们,三人都是张老夫人与何夫人的心腹。 与温家人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不需细想,她便知这三人正暗诽她什么。 她今天只是为与温从阳说开来的,不想与无关人等多废话,且她们在这里,温从阳必然有所顾虑。 纪明遥便还如从前对她们客气说:“嬷嬷们,我与表哥说话,请先到外面坐一坐吧。” 三个嬷嬷互相看了看。 其中一个张老夫人的心腹,称“顾嬷嬷”的向前几步,笑道:“二姑娘,您一向懂事,想必也知道我们大爷身上还不好,今日为见姑娘,已是拼着带病来的,若我们大爷有得罪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体谅,我们先在这替老太太和太太给姑娘赔罪了。" “我才不会得罪遥妹妹!”温从阳先发急说! 纪明遥却被这顾嬷嬷说得笑了。 她且不理会温从阳,只盯着顾嬷嬷问:“嬷嬷这些话我竟一句都听不懂:我懂事不懂事,与嬷嬷你有何干?表哥带病过来,难道又竟是我逼他的?还是说,是我让他‘病’了的?表‘哥’既比我年长,自然比我更懂事,怎么会得罪我?便是他真得罪了我,也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事,何必扯上外祖母与舅母? 嬷嬷又是什么身份,可以替两位长辈赔罪?” 她一句接一句,把顾嬷嬷驳回得冷汗直冒,脸上的笑早就僵了。 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糊涂了: 纪二姑娘可是连从小奶她长大的奶嬷嬷都能撵出去的主儿,她就算是老太太的人,认真起来,老太太和姑太太难道还会为了她说纪二姑娘吗? 看来,从前是纪二姑娘要嫁到温家,嘴上还留了情。现今纪二姑娘要是崔家的人了,哪还给她们留面子… 她深觉没脸,讪讪笑着,与身边的李桥媳妇等人换了几个眼神,都心想道,纪二姑娘不嫁过来真是好事。 不然,她们可伺候不起这位奶奶。 李桥媳妇更是庆幸:纪大姑娘虽也厉害,却远不如纪二姑娘把大爷给迷住了!纪二姑娘真进了温家的门,如蕙只怕还是站不住,大姑娘嫁了大爷,如蕙的前程才是远着呢! 纪明遥说完话,已向离温从阳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再看温家的三个嬷嬷。 碧月洗了杯子给姑娘倒茶。春涧和花影一个在门边站着,把门推得更开,另一个笑道:“嬷嬷们再不走,我们姑娘可就走了。" 顾嬷嬷三人只得退了出去,又被青霜和白鹭请得更远。 外面安静下来,纪明遥才合上杯盖,重新看向温从阳。 见她看过来,温从阳才敢说话。他好像又不愁什么了,高兴地笑着说:“妹妹还是那么厉害。” “厉害’吗?”纪明遥却问他,“我只是按理批驳了想拿捏我的人,没让人欺负着我,就是‘厉害?” 温从阳一呆,不明白遥妹妹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纪明遥又问:“她们是表哥家的人。表哥明看着她们言语要挟我,却不替我说一句话,也没命她们向我赔不是,为什么还能对我笑呢?” 温从阳从没往遥妹妹说的方向思索过,一时更愣住了。 但遥妹妹不再说话,还正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半晌,他只能结结巴巴地开口:“她们、她们是祖母和娘的人” 纪明遥就又笑了。 她也尊敬嫡母,却不会无底线容让太太身边的人。 她敬着嫡母的母亲,也碍于身份、辈分,会忍耐张老夫人的冒犯,却更不会把张老夫人身边的人也当长辈去敬让。 但这只是她在纪家“闺中”的行事。 若真与温从阳成婚,还要她一个“外面嫁来的儿媳孙媳”,独身孤力去对付那些“积年有功、服侍着长辈的老嬷嬷”吗? 连对着家下人都如此,何况对着真正的长辈。 “是啊,她们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人,”纪明遥笑着说,“表哥是外祖母和舅母的亲孙子、亲儿子,是理国公府的‘凤凰’,她们从不敢妄图拿捏表哥,所以表哥不知道要驳斥她们,也是自然的。” 温从阳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遥妹妹变了好多。 不仅是衣饰不同了。从前起码从去年开始,她便再没有似今日这样,用清清淡淡的声音笑着问他答不上的话她看着他的神色、还有她的丫头们看他的目光,似乎都是在特意向他昭示着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遥妹妹是故意如此的吗? 是不是?是不是?! 一定一定是!! 在家里独自煎熬的这些时日,他心里攒了许多话,本想一次都说给遥妹妹听妹妹知道你我不能成婚了吗? 妹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没有人为难你? 他们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妹妹一定也是不愿意的吧! 妹妹,我不甘心! 我们一起去求姑姑可现在,明明嬷嬷们早不在屋子里了,遥妹妹也没再开口,正是他说话的机会,他却一句都不敢说出来、问出来。 他害怕。他觉得遥妹妹的回答,可能与他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 一室安静中,温从阳的眼神突然让纪明遥明白了什么。 不会吧? 她放下已经温凉的茶杯,神色、语气都变得更严肃。 温从阳她问:“表哥知道,十一天前,三月二十五日,我已经定亲了吗?” 瞬时瞪大了眼睛!!! “是,我已算有夫之妇,与表哥在此相见本不妥当,但既太太和舅母嘱托了我,又有多年的兄妹之谊,所以我来让表哥做个了断。” 这是崔珏靠近亭边,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当即便明白了徐老夫人要引他来此的目的。 既是纪二姑娘并无危险,他在此处不便,转身便要返回。 但正在不远处掰花瓣,算姑娘什么时候能说完话的青霜已眼尖瞧见了他。 小崔大人怎么会来?!! 她一面伸手推白鹭看,一面心念急转,不过一两个呼吸间,她已经决定好,绝不能让小崔大人就这么走了! 姑娘与温大爷绝不会逾矩,小崔大人若不知实情,岂不生出误会吗?! 青霜急得和白鹭说一声:“别去告诉姑娘!”便推花踩枝狂奔到崔珏面前。 她当面一跪,眼里急得已有泪光,低声央求:“求大人先别走!” 阁内正不断传出温从阳不敢置信的叫声: “妹妹是不是在哄我?!” “我不信没有人同我说过!!” “妹妹、妹妹!” “这才几日、这才几日” 温大公子话到伤心处,真是叫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我骗表哥做什么?拿婚姻大事玩笑,于我有什么好处?” “表哥若不信,尽管把顾嬷嬷、李嬷嬷都请回来问,也尽可再坐轿下去,问安国公府里所有的人。” “表哥请别乱动,千万别站起来。” “我吃不起让表哥再‘病’一次的罪责。” 与上回他所见到的相比,这回纪二姑娘对温大公子的声音简直冷得像冬日寒冰。 崔珏也认出了眼前犟着一动不肯动的丫鬟是纪二姑娘的人。 温大公子虽然似乎“病”着,但毕竟是武勋世家的青年男子。 穷鼠啮狸、狗急跳墙。 崔珏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走到一处山石旁坐下,垂首闭目,把刀抱在了怀里。 修云阁内。 温从阳似乎终于相信了纪明遥已经定亲。 “是谁?”他竭尽全力,忍着没有站起来,没有靠近遥妹妹。 他颤颤问:“他们给妹妹定了谁?” “是先礼部崔尚书之子,现顺天府丞崔大人的幼弟,今科探花。” 怕他承受不住,纪明遥没有直接说出崔珏的名字。 但显然,温从阳还是被刺激得不轻。 他一时像是在笑,一时口中又在呜咽。 他似恍然大悟一般,喃喃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半晌才又看向纪明遥,带着哭腔问:“妹妹是甘愿的吗?” 他问:“妹妹就心甘情愿吗?” “表哥,”纪明遥的声线仍然平稳,带着能让人静心的镇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太太满心替我打算,我自然是甘愿的。” “父母之命…”温从阳重复着。 分明如蕙姐姐替他挡了心口那一脚,可为什么现在,他的心仿佛已经碎了一样在疼? 四月初的艳阳天,他却浑身发冷。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在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时候,纪明遥已先轻轻问了他一句:“已经十一天了,即便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不与表哥说,表哥身边那么多服侍的人,便没有一个告诉表哥实情吗?” 如果在她身上出现了这样的大事,即便被勒令不许同她说,青霜她们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告诉她。 而她也相信自己,即便知道了实情,也不会连累她们。 但在温从阳身上,情况显然截然相反。©虽然早知他的为人性情,对他也从无男女之间的“恋慕”之心,但在这一刻,纪明遥坚决确信了, 不会做他的伴侣,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 同时,温从阳也终于把话问了出来。 “妹妹与我、与我也是” 他话里还含着希冀:“也是父母之命吗?” 纪明遥便认真看着他,认真回答:“是。” 她轻舒一口气。 温从阳却竟还不甘心。 他又问:“妹妹心里,我到底算“表哥,非礼勿言。”纪明遥干脆地打断他。 已经够了,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站起身便要走,却听见了温从阳的低泣:“妹妹当真看得开,我却不能今后,我该如何过” 心里叹了一声,纪明遥又看回去。 “表哥,我们才十几岁,将来还有几十年要活。”她认真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没必要为了这一时的事,就悲观认定将来的几十年都过不好。” 失去妈妈,失去姥姥,失去原有的人生,失去“姨娘”,她都走过来了。 她还会继续走下去。 就算她对温从阳做一个道别。 纪明遥说:“表哥会过得好。” “会吗?”温从阳问着自己。 纪明遥说:“会。” 她的坚决肯定让温从阳心里又燃起一团火。 他因此鼓起勇气,最后问道:“妹妹,你从前夸我的那些都是真心的吗?” “是啊。”纪明遥笑。 她每次夸温从阳的时候,都是真心觉得他很好。 上辈子她卷来卷去,从幼儿园卷到大学,嗯还不是个短命鬼。 像他一样恣意自在、单纯无知,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是真的羡慕他啊。 二妹妹说完了。 修云阁外另一侧的隐蔽处,纪明达扶着一株桃花树,慢慢走了出来。 她自幼饱读诗书,现下却竟不知该怎么描述心里的感受……但总归,二妹妹已经和温从阳说清楚了。 那就好。 理了理衣襟,她想继续悄悄走出去,不要惊动了人。她观察四周,却恰好和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对上了眼神。 崔珏?? 他怎么在?! 纪明达愣在原地。 想到自己偷听的举止一定被他发现了,她面上有如火烧。 她也看清了崔珏的神色。 他眼中一如从前淡漠,既无欣喜,也无厌恶,是她梦中和清醒的时候都不喜欢的模样。 但就是从这样的眼神中,她却感觉到了嘲讽。 她想说,不是她。 不是她引他来的。 她只是想自己听一听,没想过让他也知道。她并没把这事告诉过一个外人,她还想问,他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但最终,纪明达只是挺直了肩背。她依旧声色不动,对他点了点头,像是寻常长姐与妹丈的偶遇。 她离开了修云阁。 走出还有嫌疑的范围外,被丫鬟嬷嬷们接到,纪明达才又转到视野开阔处,向上望了一眼。 崔珏还站在原地,但早已不再看她。 他正看着走出来的二妹妹纪明遥。 崔珏竟然来了,还就在修云阁外。 纪明遥出去前,白鹭提前了不到几句话的时间,小声把这消息告诉了她。但看到崔珏正双手抱刀、独自一人在外面等她时,她仍然被惊到了。 随即她又想笑。还有些感动。 定是徐老夫人骗他来的。 他这般带着兵器、严阵以待也是在担心她吧。 否则并非休沐日,太太又未曾请他,他为何突然前来?又何需带刀入花园? 若真是来“捉奸”的,既然来了,得知她和温从阳在亭中,他为何又毫不好奇转身就要走? 被青霜留下,听过她与温从阳的谈话,他若有心有疑虑还不愿意沟通,也大可以一走了之。 她喜欢和率直的、有话直说的人相处。 至少,她喜欢崔珏这一次的行事,她也很感激他。 纪明遥加快脚步下了几级台阶走到他身前。但她还没开口,崔珏已先道:“并非有意偷听姑娘的私事,是崔珏冒犯了。” 被他抢先开口了,纪明遥便笑:“是我要多谢你。” 崔珏微怔。 她的声音与方才和温大公子说话时不一样了。 与上次他们“相看”时亦有不同。 纪二姑娘仰头望着他,眼神依旧坦率真诚。 她说:“多谢你忧心我的安危。也多谢你信我,还留下等我。” 她的双颊像发间牡丹一样,白里透粉。 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崔珏手心霎时出了一层薄汗。 他将眼神移开,不再看纪二姑娘:“这不算什么。”又向旁侧退开半步:“姑娘先请。” “嗯,好。”纪明遥低下头,稍稍提起裙摆。 修云阁几乎建在山顶,下去的路不算短。纪明遥一手扶着碧月,一手提着裙摆,用平常的速度向下走,但崔珏落后半步行在后面总觉得纪二姑娘摇摇晃晃,走得危险。 他的手稍稍向前。 “太太对我极好,”纪明遥觉得还是应该和他解释明白些,便笑着开口,“我在家里十五年都还安稳。今后,若还有似今日这般让你为难的事,你可以不用顾忌我。” 不想来就不用来。 啊,和聪明人说话真省心。 她不用欲盖弥彰地对崔珏说:老太太对我挺好的;崔珏也肯定不会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为难了? 他们都对今天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 崔珏也的确没有问。 请纪二姑娘下山时,他本已变回了一手握刀,现在却又觉得另一只手空着不大舒服。他索性仍双手环起,把刀抱在胸前,回问纪二姑娘:“似今日这样的事,很多吗?” 纪明遥想了想:“也没有太多。” 小针对、小算计不少,但像今天这种程度的恶毒阴谋还是第一次。 换一个人,只怕已经在和嫡母退亲了。 崔珏却直接指出:“那就是有不少。” “好啦!”纪明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家丑不可外扬’” 她神情轻松,眼中含笑,几乎可以称得上神采飞扬,小巧的面庞似乎会发光,将树丛下的阴影豁然照亮。 崔珏才发现,原来这里还有一片蔷薇花丛。 他倏然想起,那日兄长问他时,他本想说,“清水出芙蓉”。 纪二姑娘,有如清水出芙蓉。 沉默片刻,崔珏请纪二姑娘转行至离此最近的另一处亭中。 确认了身边都是纪二姑娘可信之人,他道:“近几日京中有些不大好的传言,若姑娘,的确不舍家中,我会和姨母说尽量推迟婚期,以杜绝流言纷扰。” “什么流言?”纪明遥一时没反应过来。 崔珏不知该如何详说。 但很快,纪明遥已经完全明白了—一还能是什么流言?! 能让他这样的,除了男女私情之外,还能有什么? 那她方才的问题好蠢! 纪明遥本还不太尴尬,但看见崔珏耳根泛起可疑的红色,在他如玉的肌肤上甚是明显还张口似乎要解释,她忙起身说:“我知道了!成婚早晚,还请你与太太商议不知你可认得路?” 崔珏亦忙起身:“还请姑娘留人指路。” 尴尬的话题已经过去了,想了一想,纪明遥笑道:“还是我带你去吧,不然也太过失礼。” 正好,她也有话须得和太太说。 纪二姑娘如此坦然,崔珏便也镇定道:“姑娘请。” 仍是纪明遥在前半步。 在心内粗糙复盘一遍今日,纪明遥发现了一个不算重要,但值得一提的问题。 见面的机会不多,她便直接说了:“似乎今日我对你一直没用敬称,今后,我当如何称呼你呢?” 上上次见面,也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和任何一个陌生女性一样,称他是“崔翰林”。但那之后的第三天,他们就定亲了。定亲当天,他们没单独说过话。再之后就是这一次。 还称他为“崔翰林”,似乎有些生疏,但改称“崔公子”,又觉得哪里奇怪。 总之是称呼他,就交给他决定吧。 直到将要行出花园,她才听到崔珏的答案。 “就照从前吧。”他说。 还照从前,那就是“崔翰林”吗? 纪明遥侧身笑道:“好。” 崔珏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何需那些黏腻字眼相称。 正院到了。 纪明遥与崔珏一同入内。 温夫人已经知道了崔珏来,还几乎全程在修云阁外听完了明遥与从阳的相见。 她心内怨自己粗糙大意,竟疏忽了安庆堂,更恨极了老太太,却还不能发作,又不好赶去花园对崔珏解释。 终于不断听得人报,两人一起下了山、一起又到“水心亭”坐了一会,又一起向正院来了……直到亲眼看见两人一前一后出现在面前,她提着的心才勉强算是放下了一半。 果然是明遥!还好是明遥! 除了明遥,家里还有谁能将此事圆融过去? 她站起来等着两个孩子,想先和崔珏说一句“平白耽误了你的差事,还让你看笑话了”,以试探他心内真正所想,可却是明遥快步走过来,先到了她面前,还没事似的和她笑:“太太,我有几句话想回,不长,请太太先听我说吧。” 这孩子! 温夫人瞪她一眼,且不答她,仍先看崔珏。 崔珏见礼:“我今日已无别事,姨母先听二姑娘说便是。” 温夫人便忙叫人上茶,细看崔珏面色平静、并无怒意,方携了明遥到卧房来。 她想先问崔珏是否真不介意,明遥却已开口说:“太太,表哥过来之前,舅舅和舅母竟没告诉他我已定亲了。” 温慧一时竟没听懂这句话,随即大惊。 “果真吗?”她忙问,“果真没说?” “我如何拿这话骗太太呢!” 纪明遥是真觉得后怕:“我以为表哥必已知情,为叫他断了心思,话不免说得硬了些,谁知他竟还不知道!我只好亲口把哪一日定的、定了谁告诉他,真怕他一时气急,乱喊乱动,又折了哪里,出什么意外,不但我难见太太,太太也在外祖母和舅母面前为难。幸好都算说清楚了_” 她求道:“只是今后不管再有什么,我都不敢再见表哥了。" 理国公府也太会坑她了!! 温从阳本来就是不能接受不会与她成婚了才挨打,再得知她已定亲,必然还会有一顿闹。他亲爹亲妈亲奶奶不说清楚,倒全叫她做恶人??也太“信任”她了!! 万一温从阳在修云阁发疯受伤,不是全成了她的责任??? 碰瓷吧这是!! 这都什么事!!! 从阳就在府里还没走,一问便知,温夫人更清楚明遥没必要说这个谎。 她自思一回,也觉气恼。 明遥就带了两三个丫头进去,从阳即便折了肋骨,也是弓马娴熟的青年公子,若他不管不顾发起狂来,丫头们只怕护不住明遥! 哥哥嫂子竟不想想,明遥真出了事,岂不伤了多年情分?又叫她怎么对老爷和崔家交代? 她先允诺明遥:“今天你已是帮了大忙了。今后不管从阳再怎么样,也不管谁要找你,都先过不去我这关!” 纪明遥放心了:“多谢太太!" 她又简单说了几句顾嬷嬷:“只怕让外祖母误会我无礼。” “这个老货!”温夫人皱眉道,“她竟也越发拿大了!不必怕她,我去与你外祖母说,她也该吃个教训! 崔珏还在外面等着。已说了这么久话,她不好再多耽误时间,便叫明遥先回去:“今日之事我自有道理,你不用多担心,回去好生歇着吧。” 纪明遥本来也没想管安庆堂的事。 她的活终于干完了,一身轻松地告退,从堂屋出去,没再特意到东侧间屏风内,与崔珏再做道别。 方才已经互相点头致意,礼数够了。他还让她称呼他为“崔翰林”,应该也不喜欢她夹缠不清。 下班! 出了后穿堂,青霜张口就要请罪,被纪明遥一把拽住:“回去再说。” 崔珏一定会将他如何来此、又如何来至花园对太太说清楚,其余的事,她也相信他有分寸。 而徐老夫人做了什么都轮不到她一个孙女去说,她也只需看太太和安国公如何处理。 那么,她要做的只有“多亏你这个小机灵鬼!”纪明遥要嘉奖功臣! 她进了屋子就揉青霜的脸:“你有什么想要的?给你放三天假?上次你说顺德斋的桃花酥好吃,这就找人给你各样都买上一筐!” 青霜被揉得张不开嘴,“呜呜呜呜”跟着姑娘进了卧房,看姑娘走到妆台前,拿起一对金镯就往她手上套:“这个没多重,样式好看,你常戴也不突兀,以后换钱也便宜,就赏你这次的功劳!” 套完,纪明遥不给青霜推辞的时间,直接叫碧月拿钱:“快让人到顺德斋多多地买点心回来!” “姑娘,姑娘!”青霜连三赶四说,“这赏也太重了,还要多,我不敢领了!” 她忙举起手腕,露出绞丝金镯,笑道:“我已得了赏,点心就我请吧,再置两桌酒菜,请咱们院里的人都吃一杯,算是同贺姑娘喜得佳婿,也是去一去这些时日的晦气!如何?” “这个好!”碧月忙笑道,“只是你才服侍几年,有多少力量,请了点心又要请酒吃?我们也要贺姑娘呢,不如咱们凑份子吧!” 春涧等都说很是,几个人吱吱喳喳,又拉上三个嬷嬷一起,把纪明遥挤得没处说话。 听她们一人凑二三百个钱,出得不算多,她想一想,以后再在别处给她们补回来就行了。 今天的确值得高兴!! 高兴的纪明遥多吃了半壶酒,醉得睡到了半夜。 晚饭时没去请安,没人来挑她的礼。 睡得朦胧间,她似乎听见碧月说:“安庆堂闹了一场,老太太的几个陪房叫老爷撵去庄子上了。" 纪明遥轻哼两声。 她嘴唇睡得红扑扑的,像茜红色的绸缎,又似初开的蔷薇花瓣。 崔珏含住了蔷薇花瓣。 柔软轻薄,带着纯粹的花香和些许墨香。 他好似身处在无穷莲叶中,随着小船轻晃。 一层薄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他欲伸手拂开,却劳而无功。他只能重新看向这花的主人她乌云似的发间还簪着一朵牡丹。 她是崔珏醒了。 怔坐了足有一刻钟,他才叫小厮进来换一床被褥。 沐浴后,睡意全无。 已近五更,离平常起床的时辰不远了,他索性走到书案边,想继续看睡前才翻阅了一半的古籍。 但书放在眼前半晌,他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心里去。 他只能继续想那个梦。 崔珏颦起眉头。 自幼至今,不知几许人赞过他无所不学、学无不精,他时常告诫己身不许自满,但也的确还没遇见过他所不通之事。 今日他遇见了。 他、他似乎还、还不会 ------------ 25 美色所惑 幸好,五更很快来至。 今日是崔珏在陛下身边记注起居的日子。 他停止再想昨夜的梦。 他起身更衣、整理仪表、出门至上阳宫大明殿,在只有幽微星光与灯光的路上,竟然体会到了一丝轻松。 昨日已和温姨母议定尽量推迟婚期,成婚尚早,且不必为这等事忧虑。 上午如平常一般度过。 至正午,皇帝又赐给今日随侍翰林午膳。 饭毕,崔珏与同僚一起往陛下面前谢恩。 皇帝又留他问了一句:“昨日匆匆去了安国公府,是有什么急事?” “是因近日京中无稽流言不少,恐有损纪二姑娘清誉,故与安国公夫人商议,推迟婚期。”崔珏答。 皇帝便道:“这些人成日不干正事,只知碎嘴传谣!”他便命身旁太监:“若知道在朝官员有谁平白议论崔家和安国公府,坏人名声,只管报给朕!朕也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JJ崔珏谢恩道:“些许臣子家中小事,本不敢劳烦陛下,只是女子清誉要紧,臣便含愧领受了。” 皇帝笑道:“何需‘含愧?你既为大周臣子,朕自该体恤关怀,不令小人有所毁损。” 从前看崔珏虽才识过人、进退有度,只是人过于年轻了,恐不够稳重。但近两日观他在婚事上的行动考量,的确是个不卑不亢、少年老成、心怀恩义之人,倒可以用他看看。 他略作思索,便道:“既你婚期延后,恰有一件差事给你。” 崔珏肃然静听。 皇帝道:“去年冬日北疆多地雪灾,朕虽派下钦差赈灾,只恐尚有不到之处,使民生不安。朕欲再派数人到受灾地验看,你便与钟御史一同到定凉去罢,一路好生习学讨教、勿负朕之苦心。” 崔珏领命谢恩。 出宫后,他便至都察院寻见钟御史,请教出差诸事。 因两日后便要离京,辞别钟御史,他又忙回家中,将此事告知兄长。 崔瑜不禁喜笑颜开:“竟想不到陛下如此栽培你!好、好啊!” 换了个亲事,虽不能赶着叫阿珏成家,竟也叫他多了个机会! 崔瑜是做过外任的,忙叫亲信人等去预备出门行装,又挑了几个常出门的仆从跟随,又亲手写拜帖给钟御史,要提前谢他教导幼弟。 终于粗糙打点了大概,已在夜间。 崔瑜心中思索还有无遗漏处,忽想起因由在昨日之事,忙细问:“昨日是安国公府突然叫你去的, 我回来得晚,也没来得及问你。他家真只是因流言,才叫你去商议婚期推后? JJ纪家再要变动婚事,崔家可要不依了! 对皇帝,崔珏隐瞒了徐老夫人的谋算和纪二姑娘与温家人相见一事。 对兄长,他亦然不提。 他只道:“正是因此。” 纪二姑娘的私事,不必让兄嫂知晓。@她说崔珏忽然想起她说“家丑不可外扬”时的神情。 兄弟如此,崔瑜不好深究,也就不问了。 他便只说:“定凉远在数千里外,来回只怕不止数月,也该告诉你岳家一声。” 崔珏道:“明日去说。” 夜色已深,崔瑜便回妻子院中歇息。 他与嫡妻孟氏成婚七载,已有两个女儿,长女六岁,幼女三岁。 已在二更,两个女儿都睡下了。 崔瑜同孟氏看过孩子们的睡颜,才相携回房,商议道:“本以为会在秋日前办阿珏的亲事,便不及修缮大院落。如今再看,只怕婚期要到明春了,不如把西跨院都修整起来,给他成亲吧。” 崔家虽早已交还开国时赏下的侯府,现下在京中的崔宅却也不小,是个南北足有五进、东西各带跨院、向北还有花园的大宅。 家中人口少,兄弟两人的官位又只在正四品和正七品,都不算高。前岁崔瑜调任回京时便低调行事,且封了东跨院不住,他与妻女住正房,崔珏未成亲,独身住在西边一处书房。 去岁崔珏专心读书举业,家里不敢动工吵闹。至今春他金榜题名,虽立刻与安国公府定了亲事, 却也来不及大动工程。 与他商议后,崔瑜夫妻便只命将他书房后的院子细加修缮,以作新房,待新人进门,再慢慢修整其他院落。 现在是全来得及了。 孟氏先答应着,却又说道:“只是当初说的,等弟妹进门再大修别的院子,也是怕咱们修的不合人家的意,到底是新妇居住,也要合她心意才好。我只怕咱们出力不讨好。” 她说得崔瑜又犹豫起来:“我是看阿珏竟比从前在意这婚事又恰有时间。照你说的,咱们该去问问安国公府。” 他笑道:“正是明日也要告诉他们府上,阿珏要出远门了。” 孟氏才真正答应下来:“小半个月了,我也该去安国公府走动走动了。到底还是亲家呢。” 她神色算不上好,崔瑜便忙问:“他家给过你委屈受了?” “那倒没有!”孟氏忙道,“安国公夫人真真是慈和大度,我没有二话,只是他们家的老夫人” 这话她也忍了多时了。 对着丈夫,她实话气道:“我不喜欢!” 她出身不高,父亲只做过按察副使,是因与公公同在一地为官,两家才结了儿女亲事。 徐老夫人——安国公老夫人——自是身份尊贵远过于她,可她孟安然就该被人用鼻孔看吗? 若是再无往来还罢了,偏偏崔家和安国公府也成了亲家。家里婆婆又不在了,她是长嫂,以后少不得多上安国公府的门,可一想到还要常见徐老夫人那张脸,她心里就不舒坦! “也亏得有安国公夫人在!"孟安然真情实意道,“不然,我看哪家的女眷都不肯与他家往来! J崔瑜好笑又心疼地抱住妻子,叹道:“终归是我能为不足JJ“这与你能为、官位如何有什么干系?”孟安然打断他的话,“若只有身份高才能得她正眼相待,我还不稀罕呢!” 崔瑜到底不舍得妻子多受委屈,便说:“明日也不必非要你去,我与阿珏过去便是了。” 骂过几句,孟安然心里已然舒坦不少。 她笑道:“该去还是得去呀,躲也躲不过一世。况且我该去的。” 她又说:“徐老夫人最多也只是给几个冷眼罢了,真言语为难是没有的。我又不是琉璃水晶做的人儿,那么脆,当没看见就行了。” 收拾一番躺在床上,想着兄弟的婚事,崔瑜又问妻子:“你看咱们弟妹纪二姑娘,到底怎么样? 乃不管哪位姑娘,他从阿珏嘴里是一句都问不出来,只能从他行动、神色上窥见一二,也未必准。 还是得听听夫人的。 孟安然陷入思索。 “二姑娘啊” 过了半晌,她却只笑道:“总归是温夫人养出来的女孩子,我看错不了! J崔瑜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一句话,忙问:“就没有别的了?" “别的—”孟安然斟酌着,又只说出一样,“二姑娘模样是极好的!真是从没见过那么清丽又娇媚的小姑娘,用古人的话说,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但你是做大伯子的,怎好与你多说这个。” 崔瑜也的确不好多议论未来弟妇的样貌,却还是追问了一句:“那模样是与阿珏极相配的了?” “那是相配得很!”孟安然笑道,“她只需当地一站,整间屋子便都亮了1她霍然坐起来:“我明白了!! J“你明白什么了?”崔瑜忙问。 孟安然恍然道:“怪不得从前去安国公府,我总见不着二姑娘原来是她生得太好了,只怕是、 只怕是徐老夫人防着她与咱家人见面呢!” “照这么说”她自言自语,“我听见的那些话,也未必是真的了? JJ“什么话呀?什么话?”崔瑜真是好奇得很了! “说二姑娘生性惫懒、不敬尊长”孟安然看着他说,“还有,因几件小事就把奶嬷嬷撵走了,脾气差得很”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过了有半刻,是崔瑜先开口,说:“都是一家的女孩子,何必在亲家面前毁人名声?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刀“若真是‘误会’,怎么二姑娘长了如今十五岁,竟只有我听见了这些话,别人都没有?”孟安然说, “过年的时候我也问过几家夫人,还有说他家大姑娘和二姑娘都被先皇后赞过的呢!” 她竟这么简单就被骗了还险些真信了!! “那也是亲孙女啊!”崔瑜仍是不敢信。 “亲孙女又怎么样?”孟安然说,“十根手指还分长短,老人家偏心的也多了。大姑娘是徐老夫人身边养大的,那些话也都是我在安庆堂听见的,管你怎么想,我是觉得这话未必是真。” 崔瑜深深发愁道:“就怕真是真的,不是误了阿珏一辈子吗?” 这话孟安然就不好再驳了。 她便劝道:“你想想,温夫人亲手养大的孩子,就是再不好,应也错不到哪去。何况还是阿珏自己见过的,你还说,他还更在意这婚事了呢!” “我也正想这话!”崔瑜更愁了,“你说阿珏他,是不是被美色所惑才J“这可过了!”孟安然忙捂他的嘴,“人家好好的没过门的小姑娘,怎好被你这般议论。再者,你这么说,也是把阿珏给看低了。” 崔瑜想了想,把妻子的手拿开,叹道:“这话虽没意思:但当初就不该应安国公府的。” 他说:“阿珏这岳家可真糟心。” 再不睡就要睡不成了。 崔瑜怀着愁绪闭眼,孟安然也没立时入睡。 不但大爷愁阿珏的亲事,她也愁啊纪大姑娘人称是满京最端方有才的闺秀,无人不赞,她见了几面,却觉得人颇有傲气,不似很好相与。 但傲气并非女子的缺处,也或许是她与大姑娘还不甚相熟,多心多想了。 但不管是否为她错看了人,纪大姑娘不会再来崔家。可纪二姑娘又究竟是个什么性情? 崔家就大爷和阿珏兄弟两个,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父母都不在了,大爷是“长兄如父”,与阿珏互相扶持至今,自然千好万好。 可她与未来弟妹只是妯娌,将来至少十年内,家里也只她们两个女人。若未来弟妹是不好相与的,出身又尊贵,有国公府娘家做靠山,这崔宅里,她和孩子们还能过安生日子吗次日并非休沐,崔家兄弟两个都要先去衙门,一早便是孟安然先带了礼物到安国公府拜会。 府上四位姑娘,一位是从前快成她弟妹的,一位是将要做她弟妹的。听见迎她的嬷嬷说,徐老夫人病着不见人,孟安然心里先是一喜,却又担心,若纪大姑娘和二姑娘同在一处,她都该是什么态度才不失礼、少尴尬,可到了温夫人正房,只有三姑娘和二姑娘在! 看见温夫人温柔含笑的神色,孟安然立刻就觉得,一定是温夫人为了免她为难,才没叫大姑娘也在身边! 她心里更放轻松了不少,与温夫人和两位姑娘都见了礼。 温夫人便叫三姑娘先去:“你先回房歇歇吧。”又叫一个丫头送三姑娘回房。 孟安然稍觉奇怪:怎么三姑娘回房还特特派了人送?自己家里这样.倒像是押送人一般。 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又与二姑娘无关,孟安然自然没多问,也没深想。 寒暄两句,她先将阿珏要离京一事讲明,赔笑道:“他说前日已与夫人议定了婚期推后,我们还不知,陛下已先知道了。若有不妥之处,回去我告诉他哥哥,一定教训他。” 她一面留心温夫人的神态,一面更关注着纪二姑娘。 二姑娘她努力从二姑娘的容色中抽离精神二姑娘面上看不出太多,倒竟没有丝毫遗憾不舍—难道、难道是在高兴吗? 孟安然先怔了怔,随即便明白过来: 她再觉得崔家好,觉得阿珏是好亲事,可女孩子只要过得不是太差,哪有甘心情愿舍了自家,到人家做媳妇的? 就是她自己,出阁的时候也哭得昏天黑地。大爷再好,孩子们再贴心,她也还时常想家想爹娘呢。 何况一看便知,温夫人一定疼爱二姑娘。 温夫人欣喜笑道:“他能得陛下看重,这样大的喜事,哪里还教训他?何况的确是前日说定了的: 一则是为免去流言纷扰,二则,我们二丫头年纪还小,我也舍不得,正好多留一年在家里陪我。” 孟安然忙笑道:“果真如此,竟是两相便宜了!多谢夫人体谅。” 这一节议定,她便说起修缮房舍的事:“我们先把西跨院都修整好,二姑娘来了便省了事,只是又怕不合二姑娘的心。” 说完,她等着温夫人交代。 @温夫人看向纪明遥。 纪明遥当然是认为,有人帮忙干活还不愿意吗?! 前后好几进院子,全要她自己收拾布置,得费多少精神! 她起身一礼,笑道:“就请恭人修整布置了罢。” 连崔珏她都还只称“崔翰林”,这就叫孟恭人“嫂子”好像有些早。 孟安然还是没品出纪二姑娘这算什么性子。 她先忙笑道:“姑娘太客气了,何必还称我‘恭人'?我比姑娘年长几岁,如不弃嫌,请先称‘姐姐’罢?” 这话出口,她不免觉得紧张。 她只是前山东按察副使之女,现顺天府丞之妻,若非崔家和安国公府结了亲,她是不大当得起国公之女一声“姐姐”的。 若二姑娘同大姑娘一样傲气,即便这声“姐姐”叫出来,心里也必不情愿。 纪明遥也觉得她仍像“外人”一样,客气称呼孟恭人是“恭人”有些怪。 早晚要是“一家人”.人家都主动示好了,她当然得赶紧接住。 人家还会帮她干活呢!! 纪明遥忙笑唤一声:“孟姐姐!” 孟安然被这一声儿叫得浑身舒泰,也不禁改了称呼,唤道:“二妹妹!” 温夫人在旁含笑看着她们重见了礼,心里却不免回想起来,明达和孟恭人认识了足有半年,却从未被孟恭人唤过一声“妹妹”。 这自然,并非孟恭人的不是。 明达的“孟姐姐”叫得不算情愿,孟恭人又怎好再进一步,称她做“妹妹”呢。 现下正办明遥的事,温夫人便且不再想亲女儿。 待两人重又归座,她便搂住明遥,对孟恭人笑道:“你倒别被我这二丫头骗了!这丫头满口甜言的蜜语,其实最是会偷懒的!她听见能让你帮着布置屋子院子,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呢! J崔家没有长辈,只这一位嫂子,能算半个婆婆。明遥若能和孟恭人一直处得好,在崔家就更顺当了。 见二姑娘被这般说了,还是靠在温夫人肩头抿唇笑,孟安然忙笑回道:“小姑娘家自然娇养些,二妹妹年纪又还小,我看,是夫人望女成凤,对二姑娘不免有些求全责备了!" 她心内自思,这算是温夫人在为旁人的谣传解释吗? 那二姑娘撵走奶嬷嬷,又是因为什么? 温夫人已又笑道:“随你们怎么说去!那修缮院落的事,就有劳你了。” 孟安然便忙道:“这都是应该的。” 她还要回家打点事务,又说几句闲话,便辞了温夫人的留饭,告辞回去。 温夫人送她到院门,又令明遥好生送出去。 孟安然又怕二姑娘不愿意。 但二姑娘自在挽上她的手,同路出去,一面笑着说些天时、花草的闲话,她便也不觉高兴起来, 问:“还不知道二妹妹最喜欢什么花木?喜欢什么样的摆设?那院子到底是妹妹将来要住的,也得你喜欢才好。” 纪明遥想了想,笑道:“已经很劳动姐姐了,怎好再提东说西,请姐姐只管随心布置,我信姐姐。” 不管“属于”她的院落有多大、有几个,她主要会住的也就三五间屋子。而“新房”一定会空着,准备放她嫁妆里的家具,那其余屋子就算再不合她的审美,也不算多大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 都有人帮忙干活了,还挑三拣四的吗? 只是纪明遥越推辞,孟安然反而越要问清楚。 推让到了二门,软轿已经备着,孟安然索性说:“等图纸画好了,动工之前,我把图纸拿来给妹妹看。” 被人重视、尊重的感觉真的很好。 纪明遥便答应下来。 她叫碧月扶孟恭人上轿,笑道:“只是又要劳姐姐多跑一趟。下回姐姐过来,请一定要留下用饭, 家里厨子徽州菜、苏浙菜、齐鲁菜都做得不错,还等姐姐再尝尝看做得正不正宗。” 孟安然祖籍徽州,亦是自幼在徽州长大,后随父亲到苏浙、山东等地任职,直至出阁嫁到崔家。 她心里便如春光照面一般暖,不由又从轿中半探出身子,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J“一言为定!” 纪明遥目送她的软轿行远,才转身回正院。 她将与孟恭人约定的事回报给太太。 温夫人笑:“也好!还能让你这个懒丫头多用用心!” 她就让明遥去预备下回孟恭人来的席面:“是你请人家,这份心要尽到,这可不能躲懒儿了。” 一顿饭换几个月的操心,纪明遥当然不推诿,况且她也是真心想谢孟恭人。 但有了这件要紧的活,今天别的活是不是“行了你,去罢!”温夫人还能不知道这丫头想说什么? 但她叮嘱:“你回去别换大衣裳,我看一会崔珏还要来的。” “好哦!”纪明遥行完礼就溜! 看了片刻她撒欢的背影,温夫人便欲令管事们接着进来回话。 但这时,镜月先走了进来,回道:“太太,大姑娘的药熬好了。” 温夫人脸上的笑意霎时便消失了。 “我去看看她。”温慧看向女儿屋子的方向,起身时的动作却有些凝滞。 她有一会没动。@镜月等也并不敢催促。 “今日事忙,你去看着她吃药吧。”温慧最终没有站起来,只命镜月说,“已经这么大的人了,也该真正懂些事了。” 纪明达已经病倒了两天。 昨夜她高烧已退,但身上还是虚乏无力,几乎起不来身。她知道孟恭人来了,她想问这人平白过来做什么,是不是来给二妹妹定婚期但没人敢告诉她,连奶嬷嬷都不同她说,只劝她“静心养病”。 静心、静心外面流言纷纷,传完了二妹妹和崔珏,只怕即将要传是她与温从阳有了私情才和妹妹换亲事。家里祖母也病着,祖母的陪房几乎都被爹撵走了,只剩了一两个人,若不是娘拦着,爹还要骂她这让她怎么静心! 但她头昏昏的,眼皮发沉,眼睛越发睁不开还是睡了一觉。 她又做了那梦。 梦里,她正与崔珏争吵。 崔珏不再是那副淡漠样子。他眼含怒意,似乎正强压着火。 他指责她说:“嫂子与大哥一同抚养我长大,于我有如亲长姐一般。你非崔家子女,自有家人,也未受长嫂之恩,我不强求你同我一般敬重兄嫂,但请你也别太过轻慢于她!” “我何曾轻慢过她!”她显然甚有底气,毫不相让地回嘴,“她筵席预备的有不妥之处,我指明告诉她,就是轻慢于她?你也知道她是‘嫂子’,难道还要我哄孩子似的哄着她吗?” 她越发气壮,问:“还是叫我视而不见,只等着看你崔家丢脸?! u她冷嗤一声,等着看他还能说什么。 崔珏却收回了撑在案上的手。 他退后两步,眼中又恢复了冷淡。 “纪明达,”他毫无感情地叫着她的名字,“你是名扬京中的国公之女,难道从前对自家长辈、姊妹,也是这般态度吗。” “你自恃聪明,”他语气疏离,“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 26 恋爱 纪明达骤然惊醒。 “娘” 这样的梦她接连做了多少次,都已经习惯了,不怕了——上次梦见温从阳和二妹妹说丫头的事,她也的确没有再怕。 但今日她才退烧,本便精神短,这两日连遭打击,又昏沉经了一梦,梦里还被人那般地说到脸上,她不免满心慌乱,挣扎着坐起来便要找母亲。 “大姑娘!”镜月正端着药碗进来,唬了一跳。 她忙把碗先交给别人,急急过来拦住:“姑娘还没好全呢,可不能这么折腾呀!” “让开!我要找我娘!”纪明达伸手便推她。 她病中虽力气不足,但全力之下,镜月还是被推了个趔趄。 镜月来不及管被推疼的肩膀,满心只想着先把大姑娘拦住。 虽有太太的话,叫大姑娘静心养病,不许出门,可她一个丫头,满屋都是下人,怎好和姑娘动手动脚的? 这会子再去叫太太,怕也来不及了。大姑娘这样出去叫众人看见,更不好。 眼看这许多人都拦不住,快叫大姑娘走到堂屋了,镜月心生一着,忙两手握了大姑娘的手,笑道: “不是不叫姑娘去见太太,实是实是这会儿孟恭人还没走呢,还说一会儿崔大人和小崔大人都要来,姑娘病中未经装扮,就这样出去,是不是” 孟恭人? 崔大人? 小崔大人? 听见这几个称呼,纪明达不觉恍惚。 见似乎说动了,镜月忙就这样拉着大姑娘的手,把人带回床边坐下,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和太太说?姑娘告诉我,我去回给太太,太太就来看姑娘了,好不好?也免得姑娘这样出去,再着了风寒,又叫太太挂心,姑娘也要再吃苦。” “吃苦” 纪明达张口,重复念了一遍。 “是啊!”镜月忙笑道,“再病了又要头晕、头疼,还咳嗽、发冷,还得多吃几天药,可不是吃苦吗?” “是吃苦” 纪明达又重复说。 嫁到崔家,是去吃苦。 但她已经不会再嫁去崔家了。 她不用怕,她不用怕. “别去告诉娘。”纪明达反握住镜月,低声道,“别让娘担心” “哎!”镜月终于松了口气,忙答应着,又劝说,“那姑娘快吃了药吧,再不吃就凉了。” 她把药端回来,看着大姑娘自己端过了碗,一饮而尽,苦得皱起眉头,却没拿手边的蜜饯,只漱了漱口。 大姑娘又睡下了。 镜月把空了的药碗交给婆子,关上东厢房的门,才终于有空碰了碰自己的肩膀。 好疼! 身旁的银月本还想说,大姑娘乖乖吃了药看着倒可怜,便见镜月摸着肩膀皱脸,忙问:“姐姐是伤着了?” “嘘!”镜月忙令噤声,拉她离门边远了些,说,“什么‘伤着’,被推了一下罢了,过两日就好了。” 太太本就心烦着,她这点子事就别拿出来说了,万一传来传去又闹起来,让老太太和老爷都知道了…吃亏的不还是她吗。 银月也自知失言。但看镜月实在疼得很,她又放心不下,便说:“我看太太这会儿也不用人,咱们快到房里看看,若有不好快上些药,不然也怕耽误出事儿呀。” “也是。”镜月没推辞。 “快走,我记着冯嬷嬷屋里有治跌打的药。”银月又忙出主意。 她们虽是奴才命,少不了挨骂挨打,到底是人生肉长的,也想好好活这一辈子。 镜月姐姐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没嫁人,若就落下个症候,以后怎么办呢? 别像理国府的如蕙,就算骨头养上,只怕手也做不了精细活了。 如蕙好歹还有温大爷养活,若是她们,嫁了人却不能做针线活计,少了个进项,别说夫家嫌不嫌弃,就是她们自己也不甘心! 回头一想大姑娘那下推得是不轻啊! 午饭前,崔珏赶到安国公府。 安国公恰不在府上,他便只需来见温夫人,又亲口陈明将要远行。 温夫人自是喜欢,有许多勉励的话要说,又叫明遥来相见。 丫鬟报:“二姑娘到了。”人还未至,崔珏已依礼起身相迎。 温夫人便也站起身,扶着丫头的手绕出屏风,笑道:“你们说说话吧,我去躺一会。” 崔珏一去数月,又还没成亲,这两个孩子有什么话不趁现在说,书信往来是不方便了。 但纪明遥和崔珏实在没什么话能说。 这段时间通过紧急补课,纪明遥详细学习了崔家众人的情况,连崔瑜在地方上和回京后都有何政绩举措,孟恭人娘家的亲戚关系,和她在闺中时都与谁交好,而这些女子又现在何方等等,都背得滚瓜烂熟。 崔珏从年幼至今的经历,和他现下在翰林院的职责等等,她更是一清二楚。 他离京要做什么,她自然也知道。 但,虽然她不算目不识丁的草包,两辈子加起来一共上过二十多年学,古代的现代的、中的西的. 都略有涉猎,可她学的方向和崔珏并不一样,对他的生活只能说是有所了解。 若现在要以这个做话题,很快就会变成一问一答,而崔珏是来道别的,不是来做先生的。 她也不想这时候还上课。 他上回的举动,她已经诚恳谢过了,再提起来谢一次也很奇怪。 倒是可以提上午才来过的孟恭人。但孟恭人来说的是她未来在崔家的住处。 这,不好现在就直接和“未婚夫”讨论吧见礼后,纪明遥慢慢地坐在榻上,慢慢接过茶碗,用这些动作拖延了好几秒,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她没谈过恋爱。 和温从阳的相处如果算的话她只需要人出现在他眼前,温从阳就会自己找出源源不断的话说。 崔珏显然与温从阳是相反的性格。 她上辈子也算个卷王,男同学的情书示好等等她都嫌烦,直接视而不见。这辈子更别提了, 除了自家、亲友家的男子、仆从和各店掌柜之外,她就没怎么和男的说过话。 而这辈子她贯彻得最认真的准则,还有一条是: 直面自己所不会的,并且承认自己有缺点。 所以,纪明遥放下茶碗,看向崔珏,只干巴巴说出一句:“崔翰林,在外要保重身体一路平安。” 她开口时,崔珏已端肃静听。见她说完便看着他,崔珏有心想为自己突然离京致歉,但话在嘴边总是难以出口竟也只说出一句:“姑娘在家也请保重自身。” 虽则甜腻字眼无趣,但这话也太干了,已算失礼。他说完便想。 纪二姑娘却竟笑了。 崔珏一时怔住。 原来他也不会嘛! 纪明遥浑身都轻松了,笑应他的话:“好。” 虽然不解,但纪二姑娘并未觉得他失礼,崔珏便也不再深想。 就似这般互相敬重便很好。 看崔珏没有再开口的意思,纪明遥便与他道别,向内间请嫡母出来。 温夫人诧异:“这才能说了几句话?” 纪明遥算了算:“说了七句。” 见礼问好各一句,她说一句,崔珏一句,然后她答了一句,道别又是两句。 正好是七句。 一算还挺多! 温夫人听得发笑又无奈:“我难道是真在问你说了几句话?你又和我装傻!” 但她也不好再让明遥回去找崔珏了,只得让她自去。 难道是,还没开窍吗? 温夫人心里可惜。 若崔珏不出这趟门,一月过来一两次,两人多见几面,到成婚前就能算熟悉了。 现在也没法子了。 这次换亲事,虽然她已尽力补偿,但终究还是让明遥受了不少委屈。 以后再慢慢补给孩子吧。 崔珏也并未在安国公府留饭,很快告辞。 崔瑜已在家等着。 因从妻子处听了许多纪二姑娘的好话,他不免更加关心,幼弟与纪二姑娘都说了什么。 今日相见无甚不可说的,兄长又着实追问得紧,崔珏便道:“纪二姑娘让我保重身体,祝我一路平安。” 崔瑜还待看他继续说,就见他洗了手坐在桌边,竟在等待用饭了。 崔瑜只得也在桌旁坐下,追问:“还有呢?” 崔珏:“我请纪二姑娘在家也保重自身。” 崔瑜:“没了?” 崔珏奇怪地看着他:“还有什么?” 崔瑜被他看得竟真有些怀疑是自己奇怪,但还是说:“上午你嫂子回来,满口的说纪二姑娘为人极好,平和亲善,两人还约好了下次再见,怎么你过去,只就这一两句话?再没别的了?” 说着,他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新婚时,便将对自己的怀疑都去了。 不是他的问题。 是阿珏的。 崔珏却不认为有何奇异之处,回道:“二姑娘与嫂子都是女子,自然比与我相见亲厚了。" 他问:“大哥不饿吗?” 崔瑜:“饿!” 他叫小厮:“快点上饭!” 一边吃饭,他一边又不禁注意着兄弟。 见崔珏还如平常一样无甚表情,他又觉得是他错想了,阿珏不是被美色所惑。 这个家里,快被美色所惑的另有其人。 那便是…他的夫人! 与幼弟饭毕,崔瑜仍回妻子房中歇息。 崔珏独自小憩,闭目躺在榻上,却并未入睡。 直到此刻,他才敢确认,在纪二姑娘面前,他没有想起那个不可说的冒犯的梦境。 如此便好。 又下了两场雨,四月将过,天气渐次转为炎热。 安国公府里的两位病人,徐老夫人与纪明达,也终于都大致康愈了。 一日休沐前,安国公夜间请安回来,又与夫人提起:“明达既已好了,便快请舅兄过来提亲吧。” 这就耽误了快一个月。 温夫人这次却没应,反问:“老爷忘了前些日子京里的流言吗?” 安国公当然知道。 他皱眉道:“陛下发了话,已无人敢再传了,都过去了,还怕什么?” 温夫人耐心与他分说:“我是想着,虽然不敢明着传明遥和崔珏了,但这还没过去多久,若就急急地定了明达和从阳,又怕人多想。难道有陛下的话,就能禁得住旁人都不想?明达和从阳虽然清白, 也要众人都看清楚才好。明遥崔珏明年才办大礼,索性把明达也推到明年办,今年秋冬再定亲也不迟。过上三五个月,也就没人多心了。" 安国公在旁听了,却仍然不乐,怀疑说道:“从明达十二三,太太就给她挑起了女婿,一直挑了四五年才满意。去年明遥十四,也差不多定下了。太太只顾着前两个女儿,怎不想想三丫头今年已经十五,若明达秋天才定,又什么时候定三丫头?” 太太一向偏心,不是故意找借口,要把三丫头耽误下来吧? 温夫人自是听懂了安国公的言外之意。 她气得想笑,也便真笑了两声,说:“我知道老爷是怕耽误了明德,老爷若非要赶着办,我也不拦。只是没听过谁家三两个月就把三个女儿都定出去的,只怕便是本没有事,也要传出话了。我本想的是,她姐姐们名声清白无暇,三丫头自然也清白,如此才好说亲。我是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劝了,到了那时,老爷再后悔,可别怪我” 她慢慢地把话说完:“我也不敢管了。” 这话一落地,安国公好似立刻就想明白了一般。 他忙笑道:“我哪里是只怕耽误了明德?明达最年长,也怕耽误了她!太太误会我了。孩子们的亲事,还是太太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温夫人却没顺着台阶就下,反还又说:“和崔家的亲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办的。老太太要退亲,老爷不肯给退,非要换人,也是我办的。和我娘家提换人,旁人自是不好开口,也都是我去说。如今不过是为了家里都好,要缓些给明达提亲,也没耽误着三丫头,老爷就几次三番的催我,又叫我害怕。我看,三丫头的亲事我还是不管了,都交给老爷做主的好。” 太太真要不管,他哪里去寻好人家? 安国公就急了,忙说:“太太真是误会我了!太太用心,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们毕竟也是我的孩子,出阁大礼,我难免多问几句。太太若不喜欢,我今后都不问就是了!" 看他当真着急起来,温夫人心内冷笑,口中却叹道:“老爷虽然信我,我却怕辜负老爷。” 看着安国公的眼睛,她说:“老爷清楚,三丫头姨娘的事不算秘密,知道的人家不少。” 当年她初嫁老爷,老爷有一个极喜欢的爱妾,姓姚,是京中小户人家的女儿,老爷成婚之前在外自己瞧上的,给了人家极厚的礼接到家里做良妾,几乎宠她到了不顾正室体面的地步。 她嫁老爷本不是因两相情好,也早知他房里有几个姬妾,本不在意。偏这姚姨娘自认不凡,存着挑衅之心,屡屡冒犯,还妄图把自己小产栽赃到她头上,意图指她“嫉妒”,犯七出,想让老爷休了她。 老爷虽没听她的,她却实厌烦得很了,便求哥哥寻了一个绝色女子买进来,便是沈姨娘。 老爷果然喜欢极了,把对姚姨娘的心减了许多。 有人平分秋色,姚姨娘也似乎安分了。 她有了明达不多时,沈姨娘便有了明遥,姚姨娘也生了三丫头。 她又有了明远。 又一二年,沈姨娘又有了身孕,姚姨娘却没有。 或许是因来的太医都说,沈姨娘怀的必是家里的第二个哥儿,也或许是因这些年姚姨娘心里的嫉恨越来越深总归,沈姨娘怀胎六个月的时候,被姚姨娘从花园高阁上推下了台阶。 有几个婆子恰在下面扫洒,都看见了。 明遥和几个丫头嬷嬷也看见了。 明遥,果然自幼灵透,当时便大声将此事叫破。 家里人人皆知,是姚姨娘害死了沈姨娘和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偏老爷还想包庇凶犯。 她一直记得,老爷要打死所有做证的奴才,还对明遥大吼大叫,发疯似的骂她:“你妹妹说你撒谎!你撒谎!!你姨娘是自己掉下去的,你是不是撒谎!!!" 明遥才四岁,就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迎着她父亲的发狂,却一抖也不抖,坚决地说:“就是姚姨娘推的!我没撒谎,是三妹妹撒谎!” 明遥大声说:“我敢用性命发誓没撒谎!老爷和三妹妹敢吗?!!” 她不想再忍受老爷的虚伪、糊涂、恃强凌弱和无情无义,叫人去报了官。 谋杀他人,证据确凿,姚姨娘依律被判斩首。 因走过一趟衙门,此事当时在京里闹得不小,也就成了家里的禁忌,连她都不会轻易提起。 今天,她也真是忍够了。 果然,被提起此事,安国公脸色骤然发青。 但他没再似十一年前一般发狂。 半日,他说:“那岂是孩子的错处?!" 温夫人微笑接话:“自然不是孩子的错了。可咱们虽然不怨孩子,却难保外人忌讳这个。我得和老爷问明白:若三丫头的夫家不如明遥和明达的,老爷不会觉得我偏心吧?" 老爷现在说“再不问了”,若三丫头真嫁不着他满意的人家,他岂能不怪她? 不如趁早说明白的好。 安国公的面色变了又变。 但最后,他也只能说:“自然不会。” 温夫人笑道:“今年我多领孩子们出门,她两个姐姐都有了人家,明宜又还小,旁人自然只看她一个了。等有人来问,我全告诉老爷,还是老爷先拿主意吧。” 这意思便是,谁家想求娶三丫头,她都不会拦,由得老爷自己去选。但她可不会再像挑崔珏一样,费心再找一个好女婿。至于三丫头能否也嫁入公府侯门,也要看她的命。 安国公听懂了。 但话已说到这里,他不能再将前面的全然反口。 他只能应道:“辛苦太太。” 传人进来服侍洗漱,安国公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夫人给算计了一道。 再加上想起刀下惨死的爱妾,想到若非夫人暗中报了官,今日不但爱妾还活着,三丫头名声也无碍,他心里越发有了怒意。 只是出言难改。他还有求于夫人,更不能此刻离了这里,去找旁人。 草草行过夫妻之事,他又提出:“孩子大了,住在一处实不方便,明达她又是长姐,她妹妹们都有自己的院子,只她没有,也不像。还是叫她搬出去吧,别像只苛待她一般。” 温夫人听了便想驳回。 她把明达接回身边,正是要孩子离了老太太,她才好教导。这才多久,就让搬出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话出口前,她犹豫了。 明达病的这一场,不正是因她把老太太当最亲的人,寻机溜过去什么都说,险些让老太太害得明遥亲事不成,她才自己也吓着了吗? 可见,只要人心里不明白,不论身在何处,都是无用。 非把明达留在身边,或许连正院的事,她都能一句一句再告诉老太太。 罢了。 就顺着老爷这一次吧。 真把老爷逼急翻脸,对孩子们也没好处。 而且,她恰是还有一件好事没说。 温夫人便笑应道:“好啊。正好明达愿意和三丫头亲近,搬出去了,她们姊妹也好见面。说起来, 老爷好像还不知道,明达把从阳要来的话说给老太太那天,还是三丫头替她遮的谎。她们说要去三丫头屋里坐坐,我便没大在意。后来三丫头也没来和我说明达没去。” 她感叹道:“谁知我一个没在意,这两个孩子就惹出这么大的祸来。” 安国公没想到自己又被反将了一军,只能忍气说:“这怎么又是明德的错?她也想不到她姐姐是去说这些!” 温夫人便笑着反问:“那明达也想不到,她和老太太说几句闲话,就能让老太太做下这么大一个‘好计策’。” 她紧接着又说:“若说明德是小孩子,不懂事,明达也就只比她大两岁,也还是孩子呢。” 安国公给憋得脖子都红了。 温夫人也就收了神通,笑道:“明儿我就给明达收拾院子。老爷吩咐的事,我能办的,哪件没办成?何况这件小事。” 痛痛快快地说完,她闭上眼睛,也不管身旁的安国公如何,高兴睡了一觉。 次日休沐。 清晨请安时,温夫人便说:“老太太已近大愈,明达也算好了,就从今日起,上午仍去给老太太请安吧。只是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将至花甲,夜间就让老太太肃静些,别去了?” 她看似在吩咐孩子们,其实是在问安国公。 与其等老太太坐不住了,又要和老爷说东道西来挑礼,不如她先把好听的说在前面,以后还都省了孩子们下午再走一趟。 安国公没甚可挑的,笑道:“是当如此。” 他看着孩子们说:“人生在世,忠孝为先,你们生在纪家,祖辈皆是大周忠臣,当奉祖辈先贤为楷模,不可对尊长言语违逆、心中不敬,败了家中历代声名。” 他着重看着纪明遥。 这也是安国公惯常对她的敲打了。 纪明遥随姐妹兄弟一同起身应“是”,心里根本不当回事。 她早就只把安国公当个屁看了。可惜是有毒气会伤人的屁,还暂时不能远离。 噫。 既去请安,早饭便当在徐老夫人处用。 但温夫人也早想好了一套说辞,笑道:“这么多人都聚在老太太这,真怪闹的。不如只留老爷和我与明达陪老太太用饭吧,老太太心里也能清净些。” 徐老夫人本不想让几个庶出的孙男孙女太松快了,更不想让儿媳如愿。 但她大病一场,的确损伤不少元气,自思年纪又上来了,心里也怕短寿,让这几个庶孽戳在眼前,她怕也吃不香饭。 是以,虽然几重旧恨未消,她却还是应下了,还说:“你当家辛苦,也不必在我这站规矩了,也回去罢。” 她现在也不想多看温氏这张脸。 且等儿子气消了,寻个机会,把她的人从庄子上弄回来,再从长计议。 用过早饭,纪明达陪了祖母半个时辰,独自回到正院。 二妹妹和三妹妹已经在堂屋管家事了。 应是并无大事,所以二妹妹手里拿着本闲书在翻,只有三妹妹在抿唇吩咐人。 明远和四妹妹、明丰也在。 娘正在看明远的文章,四妹妹在教明丰写字。 屋内一派和睦。 纪明达心里泛起少许异样。 但看见她来,弟弟妹妹们都起身相迎,她便也忙进去说:“娘,我回来了。” 温夫人放下文章,笑道:“正有一件事和你说。” 她先命纪明远:“你回去吧。虽然崔珏走了,崔府丞还在,你有不通之处,去请教崔府丞也好。” 说来,她执着要崔珏做女婿,也有一二分是为了明远。 明远被他父亲寄予厚望,自己也愿意潜心读书,可惜纪家武勋之家,甚少文人出身的亲友她舅舅能算一位,又和纪家不算太实在的亲戚。能有个在读书上天资横溢的亲姐夫,于明远是极大的助益。 不过,明远迟早有国公爵位承继,读书不成也无妨。 可老太太便总以此为骄傲,傲慢待人,她不能叫孩子们学了去。 温夫人便又笑道:“崔府丞也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呢,二十就中了,学问教你是尽够了的。”还叮嘱:“那是你二姐姐将来的兄长,你要依礼尊重,别给你二姐姐添麻烦。” 纪明远领命告退,出至堂屋时,被二姐姐丢了一包点心在手里。 他接住,打开手帕,见还是核桃酥,便对二姐姐一笑,又拱手一礼,把点心放在袖中,预备回房再吃。 纪明达有些恍惚。 二妹妹和明远何时处得这般好了? 待女儿看够了,温夫人才与她说搬屋子的事:“我已让把熙和院东边的启荣院收拾了出来,你自己住也自在些。” 才搬到母亲院中时,纪明达觉得不方便,想出去,可母亲真让她搬出去了,她又不禁发慌。 母亲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便笑推她道:“你自己去看着他们收拾吧,屋子里缺什么就叫人开库房拿,这就是你今日的活儿了。” 纪明达知道,这是父亲的吩咐,不好更改。 她更不愿意在妹妹弟弟们面前央求娘。这太有失体面。 她就站起来,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盛夏过去。 将至八月,太医终于敢满口确认,温从阳的肋骨已经全养好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不妥。 一家子悬了小半年的心终于能放下。张老夫人与何夫人婆媳互相看看,都欣喜得眼含泪花。 理国伯也松开了攥紧的手。 何夫人便提出快去安国公府提亲:“这几个月,姑太太隔上三五日就带家里姑娘出去赴宴,虽说是两家商议好的,可也难保万一呀!赶紧定下来才安心。” 她说着,不免想起来,因儿子去见二姑娘前,他们没告诉他二姑娘已经定亲,姑太太是着实生气了。 这是她的主意,老太太也是同意的。总归儿子爱听二姑娘的话,比她的还管用。而且,有什么能比二姑娘亲口说出已经定亲,更能让儿子死心的? 儿子回来,果然开始好好吃饭吃药了,再没闹过,可见她的主意不错!姑太太生气也值了。 至于二姑娘,左右她不会再嫁来温家。 何况她那牙尖嘴利的本来老太太听了顾嬷嬷的告状,正不喜欢,谁知姑太太一来,重把话说了一遍,老太太竟把顾嬷嬷给打了一顿。 是她以前想浅了,她可治不住这个儿媳妇。 只是她也难免心虚,怕姑太太真为庶女生大了气,也不叫大姑娘嫁了。 理国伯虽也情愿快去提亲,却不满夫人的说法:“妹妹哪里是不守约定的人!” 见婆婆也面露不喜,何夫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哪儿是说姑太太?是我前儿回广川府亲眼看见的,齐国侯夫人对姑太太露意,说宫里贤妃娘娘想给三殿下娶一位国公家里的女孩儿呢!姑太太虽没应承,可若宫里旨意一下,便也违抗不得了。" 三殿下再没有登位的可能,那也是正经龙子凤孙!还是一品四妃之一的贤妃娘娘所出,不出意外,将来少不了一个亲王之位。便是姑太太心疼女儿,不舍得大姑娘嫁去皇宫,姑老爷却一定愿意! 这话一出,张老夫人与理国伯也顾不得计较她言语上的不妥了。 三人忙叫把预备了几个月的定礼再抬过来,看有无缺漏和再增色之处。 去过定的日子也很快定下,就在九月初一。 怕儿子心里还有疙瘩,更怕他到安国公府见了二姑娘重起旧念,何夫人与他说:“你身上才好,还是在家养着吧,提亲我和你老爷去就行了。” 温从阳却说:“提亲大礼,我该去的。” 他瘦下去的脸还没全养回来,一笑仍有几分萧瑟,不再复从前的满面春风。 “娘放心,”他说,“我知道是去定谁。” 何夫人十分欣慰,高兴笑道:“你愿意去就更好了!" 送走母亲,温从阳缓步回房。 才迈入堂屋,他目光便不自觉凝在了一个多宝阁里的白瓷花瓶上。 这是遥妹妹退回给他的。 那时,他以为他和遥妹妹还有希望,所以把遥妹妹送他的东西全收拾了出来,没留下一件。 现在后悔也晚了。 幸好,他还有这些温从阳的手从白瓷花瓶抚过,又抚上一对水晶瓶。 他痴痴地看着,心想,很快,他就会再见到遥妹妹了。 他想让遥妹妹看见,他听下了她的话,他过得很他过得还算、还算“大爷!"一个丫头在门边唤道,“如蕙姐姐哭呢,我们都劝不住,大爷快去看看吧!” “哦!”温从阳低头,迅速用袖子抹掉眼下的泪,忙忙地问,“她在哪儿?我去看看!” 李如蕙是在自己房里哭。 她膝盖上放着一个绣绷,绷着的素色软绸上花样子十分精美,却只绣了几道线,绣花针歪歪斜斜扎在上面。 温从阳跑进来,跑到她面前蹲身。李如蕙却不愿意给他看见。她双手捂住脸,扭过了身子。 温从阳伸手掰她肩膀,又顾着她的右臂也才好,不敢太用力,急得问:“姐姐,姐姐!你是怎么了,你说给我!谁欺负你了,我替你出气去!” “没人欺负我”李如蕙终究禁不住他这样关怀,转过脸哭道,“是我、是我自己,我、我” 她的眼泪滴落在绣绷上。 温从阳也看下去。 他瞬时就明白了。 心疼与悔恨瞬间席卷了他的心。他怨恨自己,为什么那日就是不肯对父亲稍微软一软?如蕙姐姐是为了他才受的伤! 他握住了李如蕙的右手。她的手在不停抖着。 “我怕是、怕是”李如蕙哽咽痛哭,“我再也不能给大爷做针线了! 从前大爷身上穿的里衣、戴的荷包扇套,都是她亲手做出来今后,都只能看着旁人做了! “不怕,不怕!”温从阳把她的右手贴在自己脸上,半跪着仰头看她,“姐姐今后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陪着我就好!” 李如蕙愣愣看了他一会。 她流着泪,将另一只手也放在了他脸上。 终于等到了大爷这句真切的话,她反而不敢确认是不是真的了。 温从阳很想抱住她。 他要把绣绷拿走,却被针扎了一下,不禁“嘶”的一声。 李如蕙忙把绣绷扫开,握住他的手细看。 他指尖上正缓缓冒出一滴血。 李如蕙低下头。温从阳没有动。 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她将他的手指含在了口中。 秋日的傍晚光线昏黄。 窗外起了一阵风,有落叶打在素纸窗上。 温从阳将手指抽出,对着李如蕙的嘴唇,吻了上去。 秋风微凉。在嫡母和纪明达之后下车,纪明遥先裹紧了薄斗篷。 季节更替最易生病。在这时代,普通风寒风热感冒也可大可小,每到季节变化,她都会更加注意身体健康。 纪明德和四妹妹也从后车上下来了。 温夫人先挽住亲女儿,便笑着向明遥招手。纪明遥乖巧走过去扶住嫡母另一侧。 九日前,八月初二,嫡母带她们去了广宜公主府赴赏菊宴。那时她月事还没走。幸好广宜公主府从小常去,她便称身体不适,直接在宝庆姐姐屋里躺到了席散。 那天,在场的同辈姑娘一起作菊花诗,自然是纪明达夺得魁首。 六日前,八月初五,去了长庆侯府嫡长孙的周岁宴。 今日去的是齐国侯夫人的寿宴。 八月才过去十一天,她已经整整出门赴宴三天了! 纪明遥好累!身体上的疲乏还好,她是心里更累。 尤其,虽然她可以尽力忽视那些暧昧的、满含深意的目光,她也很清楚,自己与崔珏的婚事清白无暇,她问心无愧,可近几个月在外见人的次数太多,她有点歇不过来了。 在正院用过晚饭,纪明遥便凑到嫡母身边。 “太太—”她小声央求,“后日去永昌郡王府,八月十九,又要去张舅公家。张舅公家里不算大事,我便不去了罢。” “那可不行,别想躲懒儿!”温夫人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不知,你姊妹们都在,才最显清白?前面几个月都过来了,最后一段日子,你就再坚持坚持吧,啊?” 纪明遥只好应是。 看她眼中是遮不住的疲惫,温夫人不免有些心疼,又忙哄她说:“若还有人敢胡说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家里饶不得她!好丫头,这几日先免了你晨起请安,你好好歇歇,别真把身子熬坏了。” 纪明遥忙谢过太太! 温夫人便专叫大丫头镜月送她回房。 回到熙和院,镜月一走,纪明遥便先瘫在了榻上。 哎呦。 丫鬟们忙给她捧水捧茶,除去簪钗。 看了看姑娘的面色,碧月笑道:“太太也是为了姑娘好。女儿家的名声是要紧。再过二十天,大姑娘定了亲,再一入冬,姑娘就能好生歇着了。" “我知道。”纪明遥也笑了笑,“那我就是累,有什么法儿?” 她伸手向青霜,拿过檀木梳,自己轻轻梳了几下发尾,笑道:“明日不用请安,你们谁也别叫我起床,由我睡个够才好!” 丫鬟们都忙应是! 青霜手里空着,嘴唇微动。 她想说些什么,却直到姑娘安眠,也没能下定决心开口。 秋风窗外萧瑟,鸳鸯被里春意却浓。 温从阳怜惜地抚过李如蕙光滑的右臂,一遍又一遍。 这条手臂,是为他而断。 ------------ 27 人心难强求 九月的第一天,纪明遥被嫡母派出去巡看纪家在京郊的田庄。 从安国公府到城门,坐马车只要不到两刻钟,但从城门到田庄,还需要至少一个时辰。在城外坐马车还又颠、又容易沾灰尘泥土,一般情况下,纪明遥是绝对不愿意出这种“远门”的。 但今天,她非常高兴有个无比正当的理由避出来,避得远远的。 温家过来提亲,她不在家才好!有什么事都找不上她。 一大清早,天还蒙蒙亮,平常还懒在床上的时辰,纪明遥已经出了门。 已近深秋,清晨颇有些冷了。纪明遥只挽了单螺髻,没戴簪钗,身上穿着夹衣,外面又披了一件大毛褂子,手里抱着手炉,靠在青霜肩头,迷迷糊糊地补眠。 她车里是碧月青霜陪着,后面还有八辆车,一辆坐着白鹭和两个嬷嬷,三辆各坐了四个壮年媳妇婆子,一辆坐的是厨子和帮手,最后三辆,装着她们这几天住在庄子上要用的行李东西。 车旁还有管家带着二十来个精壮小厮男仆围随护卫。 纪明遥上车就睡着了一半,车队先向广宜公主府行。 她和宝庆姐姐提早约好了一起去。 车到公主府偏门,略等了小半刻钟,宝庆县主就一身大红骑装拿着马鞭跑出来,小声问在车外等着的碧月:“你姑娘在车里呢?” 碧月忙掀车帘,也低声笑回:“是,姑娘正睡着呢。” 宝庆便两步上了车,走到纪明遥面前,先揽过她的肩膀。 青霜早让出位置,请县主坐。 宝庆坐下,让明遥妹妹靠在她肩上。 见明遥妹妹微微睁开了眼睛,她便笑:“大懒丫头,你快接着睡罢!我和你坐一会。” 纪明遥对“大懒丫头”这个称号没有异议! 她又往宝庆姐姐怀里缩了缩,很快睡得更香。 扩充了两三倍的车队向城外驶去。 安国公府,纪明达正坐在铜镜前梳妆。 今日是温家来纳采的日子,不但她将来的丈夫温从阳会来,连舅舅舅母她未来的公婆也会亲自到场,给足了她尊重体面。可分明是大喜之事,一切都如她所愿达成了,她不会再嫁给崔珏,二妹妹让温从阳斩断了心思,她和妹妹们的名声也没大损伤,但为什么—— 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丫鬟往纪明达发间戴上最后一根红宝钗。 铜镜被打磨得莹亮,能照清每一根发丝。纪明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随了母亲的柳眉和杏眼,像父亲的笔直鼻梁,嘴唇上规矩点了偏淡红的胭脂,只见端方,不见妖艳无格。 没有错处了。 纪明达起身出门,先去给母亲请安。路上正遇见三妹妹,便结伴同行。 从母亲院里搬出来四个多月,一开始她还心慌,但住久了便发现,自己住是比同长辈住稍自在些。比如三妹妹从前敬畏祖母和母亲,总不敢久在她房里,略坐一坐便走,现在却常在她屋里一坐半日,同她一起看书、作诗、做针线,她更方便招待妹妹们了。 其余倒没什么。屋子多了几间,粗使的人多了几个,都只是微末小事,总归都按着规矩。随不随长辈住,她都勤谨修身,从无懈怠,不似二妹妹,真像出笼的鸟儿。 “这个时辰,二妹妹该快出城了。”纪明达算了算。 “啊!是。”纪明德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笑说,“二姐姐卯初就出去了,是该快了。” 两个姐姐竟真算是互换了亲事。不但每次出门去别家,都有人多看二姐姐,她有时身处姊妹之间都不自在,大姐姐和二姐姐却从不见异色,真是可这等事究竟还是尴尬。不然,太太为什么特地今天把二姐姐派出去呢。 想到温表哥,纪明德抿了抿嘴唇,终究仍有不甘。 可太太和老爷都定了的事,只凭她自己怎么扭转?况且这四五个月,温表哥一直在家养伤,再没来过这里,她见也见不到。 怕在大姐姐面前露出来,她忙说起别的:“我以为大姐姐今日会戴老太太送的牡丹金簪呢。” 那簪子上镶翠玉为叶,金丝缠就花瓣纹络,每片花瓣上皆有一颗明珠点缀,正中一颗极闪亮的红宝为蕊,真是辉煌无比,大姐姐那日只是略拿在手里看了看,室内便盈满宝光。 这是老太太的嫁妆,老太太年轻时戴过,早想给大姐姐的,因放的时日久了些,珍珠没有从前亮,还特命将原来的珠子都去了,新选了三十六颗明珠镶嵌。 大姐姐气度华美,若再以这牡丹金簪装饰,只怕便是二姐姐在场,也盖不过大姐姐的仪态万方。 “那是老太太从前‘纳采’戴过的,我怎好与老太太并肩,”纪明达如此对三妹妹解释,“我和老太太说了,等‘纳征’那日我再戴。” 纪明德忙笑道:“果然是大姐姐,连这都想到了! JJ见三妹妹果然信服,纪明达悄悄松气。 其实这只是她的借口。 她在祖母身边长大,对从前的事,比妹妹们稍知道的多些。 祖母出身先巩昌侯府,是开国功臣巩昌侯之女,与祖父的亲事本是门当户对。只是祖母才嫁来纪家未及五年,外太公便被牵连进了谋反一案,虽然终得脱身,未伤及性命,却被除爵、夺官,徐家也从勋贵之家沦为了平民百姓。又不过一二年功夫,外太公便郁郁而终了。 那时祖母已有了父亲,家里也并未因徐家败落便休弃祖母。但自那之后,祖父身边就多了许多姬妾,太公和太婆也并不管束。祖父成群的姬妾生育了许多庶子庶女,从二叔到四叔,还有大姑姑到五姑姑,都是庶出。自然祖母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她虽心疼祖母,但长辈们的往事,她并不好多评判,祖母也忌讳被人提。可她也怕成婚后走祖母的老路。她不想纪家也同徐家一样,她想家里平平安安的,长辈们都长命百岁所以,祖母在纳采之日戴过的簪子,她不敢也在纳采之日戴。@怀着对祖母的愧疚,纪明达来到父亲母亲面前,又一同去给祖母请安。 精心调养了几个月,徐老夫人气色好了不少,身上也觉得养回来了些。今日是她最疼爱的嫡亲大孙女纳采的日子,她早早便起来,穿上一身庄重衣饰,专等给孙女撑门面。 安国公也专为长女定亲告了假,未去上朝,等在家中。 儿孙们都到齐了,只差一个二丫头。 徐老夫人知道是儿媳作怪,但她也乐得在这大好的日子里少一个碍眼的人,便没多问。 今日便是一家人同在安庆堂用早饭。 早饭毕,徐老夫人仍如从前一般,独把纪明达搂在身边说笑。女儿的好日子,温夫人也愿意多给婆母颜面,不时捧场,还有婆子丫鬟们在旁凑趣,房里便一派和睦。 纪明达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也终于渐渐高兴起来。 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所有争吵和艰难都结束了,安国公府还是她熟悉的家,她结了一门好亲事,正待出嫁。 “理国伯与夫人、广川子与夫人、温大爷到了! 刀男方长辈、媒人皆至,安国公和温夫人忙出至正堂相迎。 媒人与男方入门向右,安国公与温夫人入门向左,东西相向而立。理国公府的执事仆从等将多少礼物摆满了正堂和院中,媒人便向安国公进诣,安国公也依礼数对答。① 如此种种,走完仪程,便已近正午。 安国公府早备好了酒席宴请媒人与亲家。 广川子便是广川侯府的现当家人,即何夫人的娘家弟弟。 三家都是亲戚,便不拘太多礼数,安国公三个男子在前院入席,温夫人、何夫人与广川子夫人带了温从阳到安庆堂。 既然都相熟,也都知道温家和纪家先议的哪个女孩子,也没甚避忌的,路上,温夫人便似不经意提起:“家里孩子们都在老太太身边呢,只有二丫头,被我派出去巡看庄子了,可惜不在。” 温从阳的脚步骤然一顿。 温夫人心内深叹。 这是从阳放不下,如何怪得了明遥。她从没见过明遥那般乐意出门,一大早竟没用人催就走了。 可从阳已经会是明达的丈夫,改不得了。丈夫心里若一直有自己的亲妹妹,明达真能看得开吗? 盼她能看开些,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婚事可以强求,人的心怎么能,她是教过的。 明达说她懂得。 何夫人赶紧狠狠瞪了儿子一眼,用眼神催他快走别停,心里骂了一声,怎么二姑娘人不在家还能惹事! 而广川子夫人便似没看见准新郎的异样一般,接过温夫人的话,笑道:“她姐姐的好日子,你也不让她凑凑热闹,就这还成日说她不爱动呢。” “正是她不爱动,才趁着天还不太冷让她出去活动活动,别成日闷着。”温夫人笑说起其他孩子, “她四妹妹还想去的,又看是她大姐姐的好日子,不能人都不在家。我说下次带她去。” 广川子夫人忙笑夸一句:“四姑娘才多大?果然识大体。你这还没娶儿媳妇,家里女孩子先能替你分忧了,个个都教得那么好,真叫人羡慕!” 说完这话,她心内不免思量起来。 近几个月,几乎是有请帖送到安国公府,温夫人便会带了全家女孩去赴宴。众人都大概清楚,这是温夫人为消除无稽流言才如此。虽然从陛下开金口起,是连私下都没多少人说崔家和二姑娘的闲话了,可众人心里多有思量猜测,这也是难免的。尤其自家姑娘没嫁成崔翰林的人家,和对崔翰林有意的小姑娘们,更是心里不平。 不过,既有陛下明令不许,勋贵里也无人愿意开罪安国公,是没人敢再明面说二姑娘和崔翰林的“私情”了。 既四位姑娘算名声无碍,从前想求娶大姑娘未成的人家不免又活动了心思,各显神通,把意思递到温夫人面前。 哪知八月初二,广宜公主府赏菊宴上,温夫人露出意思,说家里只求大姑娘一生安顺,要把孩子嫁回娘家。 众人便思索,大姑娘到底因与人命格不合退过一回亲,温夫人心疼孩子,不愿折腾,也是应当。 况且温家也是国公府邸,说来算门当户对,并不委屈了大姑娘。 连齐国侯夫人替三殿下说亲都被婉拒,众人也就不奢望温夫人回心转意了。 安国公府也不是没了别的女孩子,想结亲还有机会。@三姑娘正当嫁龄,四姑娘才十岁,还想结亲的人家自然是先问三姑娘。 不管谁家相问,温夫人都与众人夸一回三姑娘的长处,比方自幼勤勉,和她大姐姐一样读书不掇、才艺俱通,比方现在三个女孩子掌家事,凡一应琐碎之事,都是她一人做主,她姐姐们歇着等等。 只有广川子夫人等近交家中才知,近月温夫人私下里夸得最多的是四姑娘,三姑娘反快成了透明人。 她们都是知道姚姨娘杀人一事的。但那时三姑娘才四岁,其后便也被接到温夫人身边教养了。这些年来,温夫人在外对几个女孩都无甚分别,她们对三姑娘便也不是全无意思。 可温夫人竟又改了态度…不管是因为什么,满京里女孩子那么多,不是看在安国公府的门第和温夫人亲身教养上,似三姑娘一样人物的女孩儿,倒也不是多稀罕。 就看家里男人想不想和安国公结亲家了。 不过,生母是这样,本人又不大受温夫人喜欢的女孩子,果真进了他们家,也怕有祸患。 而且,若三姑娘的亲事真是全由安国公做主,那得看安国公能不能看上他们的门庭。 广川子夫人不由笑了笑。 毕竟,国公爷眼光高啊。 三位夫人至,安庆堂内,独有徐老夫人端坐不动,纪明达亦起身,带众弟妹出去相迎长辈。 毕竟是国公府的公子,懂得如此场合由不得他造次,又独自在家养伤几个月,温从阳已经调整好了心态。 今日是他与旁人定亲的日子,何必叫遥妹妹看见。 即便做不成夫妻,以后总还是亲戚,不可能一辈子不见。姑姑特地送走遥妹妹,便是怕他生出事故。若遥妹妹不在,他还不情不愿,毁了喜事,将来才是真难见她了。 母亲、姑母和媒人都上至廊下,姑姑家里的姊妹兄弟也出至门外,都在看着他。 温从阳独在阶下行礼,一揖至地,说一声:“大姐姐。” 见她未来夫婿礼仪得体,纪明达面露微笑,还礼,依旧称呼:“温表弟。” 养伤几个月,这人似乎懂事了些。 温从阳直起身,也看向他的表姐,他的未婚妻。 分明是同父所出的亲姐妹,大姐姐和遥妹妹却生得毫不相似。遥妹妹的双眼澄澈清透,像含着深山最清冽的一汪春水,大姐姐.纪明达的眼中却仍然只有审视和品评。 她一向爱挑剔他,喜欢教训他。 他也不喜欢她。 所以,是什么让她连崔翰林这样的好亲事都不要,非要退亲嫁给他这无能无用的纨绔? 温从阳想了足足四个月零二十四天都想不明白。 什么命格不合,八字相克,这些话他才不信!外人看着她是三月退亲,九月才与他过定,只有他们两家才知道,是她先要嫁给他,安国公府才飞快安排遥妹妹和崔翰林崔珏定了亲!! 他几乎被蒙在鼓里! 温从阳一直盯着纪明达看,眼神变了又变。 纪明达面上的微笑还撑得住,心里已经收回了方才评价他懂事了的话。 他这算什么态度?! 这等时候,正该纪家的姊妹兄弟们说几句话,打个圆场。 可纪明德攥紧了手帕,没有动。 不知为何,纪明远也没有动。 温夫人看了自己儿子一眼。 纪明远才下台阶走到温从阳身边,笑问一声:“表哥请?” 广川子夫人这才有机会打个圆场,笑道:“看咱们从阳,都看大姑娘看直眼了! JJ何夫人忙笑道:“他可真是,都定亲了,怎么还是孩子脾气?看我回去告诉我们老爷教训他!” 一行人鱼贯入内,温从阳又到徐老夫人面前行礼。 徐老夫人从前是一万个看不上他,如今既是孙女婿了,便也待他好些,让他来身边另一侧坐。 温从阳犹豫了一下,没有紧靠徐老夫人坐。 广川子夫人便夸一句纪大姑娘,又夸一句温从阳,再夸一句徐老夫人。又有温夫人与何夫人合力,终于让屋里的气氛热了起来。 安国公府京郊最大的庄子上,纪明遥正在等宝庆姐姐回来吃午饭。或者说,做午饭。 过来的路上,前半段宝庆姐姐还和她一起坐车,后半段便坐不住了,飞下去骑马兜风,绕着她的车跑来跑去,嫌她慢。 她说车快了颠! 宝庆姐姐就说先去庄子上打条鹿加餐,一溜烟就没影了。 安国公府庄林里没什么猛兽,宝庆姐姐弓马娴熟,身边还有几十个护卫,纪明遥放心得很,又在车上睡了一觉。 睡醒下车,庄头已经等在庄外。 纪明遥跟嫡母来巡看过两次,出门之前还又紧急补了课,清楚流程。 一路问过庄头各样庄稼已经收了几成,还余多少没收,几天能完成,今年产量大概多少,鸡鸭鹅猪羊等家禽家畜都长得怎么样,柴炭能出多少,又把今年和往年不同之处细问了问,就已经在午时了。 庄头两口子被问出一脑门的汗,请问二姑娘的午饭。 纪明遥就说先预备着,不急上饭,她等宝庆县主回来。 男庄头告退去收拾饭菜,留下女的服侍。 纪明遥便叫给女庄头看座,让她坐了,又问些她家里长辈孩子的琐事。 等庄子上的午饭做好,宝庆县主也热闹喧天地回来了。 “我猎了一头野猪和好几个猪仔!”她冲进来说,“咱们中午吃烤鹿肉,晚上吃烤乳猪吧! JJ大野猪没阉,长到这么大,肉已腥臊难吃,小猪仔就不一样了! 午饭和晚饭都解决了,纪明遥当然说好! 烤架烤网早在院子里搭好,广宜公主府的护卫割好鹿肉端上来,宝庆亲自烤肉,自己一半,明遥妹妹一半。 纪明遥就只管吃和夸。 酒足饭饱,两人并排在廊下坐摇椅消食。 宝庆问:“你下午做什么?” 纪明遥努力撑开眼皮,不让自己在过饱的时候睡着:“先看库房,查账本。” 宝庆:“明天呢?” 纪明遥:“上午接着查账,下午看庄子南边的玉高粱到底收得怎么样了。”她主动补充:“后天去看冬小麦的种子,然后是果树收成,还有牲畜也得查一遍,西边还有几个小庄子JJ她不说了。 这么多活,光说出来就好累啊!! 不想干了。 宝庆推她:“别睡,先别睡!” 纪明遥艰难睁眼。 宝庆:“温姨母又没说让你一定哪天回去,咱们多住几天,你慢慢办事,我教你骑马吧!” 别人都会,就明遥妹妹不会,每到打马球的时候没少被纪明达说。明遥妹妹虽不在意,她却不服,又不是多难的事,她绝对能教会! 宝庆踌躇满志! 纪明遥:“我睡着了。” 宝庆:“你个懒丫头!! 刀回京之前,纪明遥还是骑了一圈马。 她坐在后面抱着宝庆姐姐的腰,不看地面,被宝庆姐姐带着骑的。 就一小圈。 嘿嘿。 挺好玩的! 很快进了冬天。 大雪之前,温夫人带家里另外三个姑娘又到庄子上巡看一回(纪明遥死活不肯再去了),便该预备过年了。 江南和东北的几处田庄也送来银钱年货,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崔珏得到年前才抵京,温夫人便没急于和崔家确定婚期。安国公府先与温家定下,明年开春二月初八日,纪明达出嫁。 纪明达的嫁妆都备齐了,除了规矩里的三万两嫁妆,温夫人多添了六千两压箱银和一个庄子,徐老夫人添了一万两压箱银和一处房舍,长女出嫁,安国公也命从库房里多拨了六千两,给她置办衣衫首饰。 总共五六万嫁妆,置办得花团锦簇,无所不有,徐老夫人却不满意:“二丫头多三万银子,都不用你母亲再给她添些,就已经越过你了! JJ她要再拿出私房银子来,又要找儿子儿媳再添钱。 纪明达却拦住了祖母。 她说:“嫁妆多几千少几千不算什么,过得好不好,原也不在这上头,何况二妹妹多的三万,是家里补给她和崔家的。这已经让家里为难了。祖母的银子用处不少,就留着吧。” 徐家还要靠祖母时不时的贴补,不然他家男女连婚事都结不起,女孩子的嫁妆都没有。 徐老夫人心疼孙女的体贴,到底气不顺,把嫁妆单子看了一遍,叫儿子来,硬又多给添了三千两,凑足六万,取个吉利。 @家里倒不缺这几千银子,安国公也就应了。 理国公府也早赶在入冬前收拾好了新房,专待正月一过就办喜事。 新房离温从阳原本的院落只隔了一条路。但他一次也没去看过。所有布置都由祖母和母亲决定, 问他,他便只说都好。 有为这些费心的时间,他不如多和如蕙姐姐相伴一会。 他不抗拒成亲已经很好了,张老夫人与何夫人都不对他要求更多。 婚期日近,何夫人又拿了许多春·宫·房·事的书籍给他,他拿到手里,全去和李如蕙偷试,婆媳俩明知他这样,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 现在是让他顺顺当当成了亲最要紧。 这日小年已过,外面积雪未化,天上又飘下小雪。 温从阳早懒得去练习骑射了,何况这等天气,又不出门见人,他便只在房中与李如蕙赶围棋、投壶作耍。 既是玩乐,自然摆了酒果助兴,他也不贪杯,只定下谁输了吃一口。 先是温从阳连输了三场,他索性直接吃了一整杯。接着李如蕙输了,却不肯吃。温从阳并不相强,搂住她笑亲了一口,替她吃了。 别的丫头婆子见他们这样,忙退了出去。 李如蕙又输了好几场,都不肯吃。 温从阳并不多想,只管亲她一口,再吃一口酒,很快动了兴致,抱住她便要去卧房。 李如蕙却推他不肯。 温从阳才忙问:“姐姐今日身子不舒服?” 李如蕙忙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大爷已经通晓人事,若她总推拒不肯,大爷是不是会找别人? 这国公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姿色的丫头,光这院子里就有多少。 思索再三,看房内无人,她摸着小腹,提了心告诉大爷:“是我的月事快有两个月没来了。” ------------ 28 她很喜欢 温从阳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傻笑了好一会,他轻轻缓缓把李如蕙放在榻上,张口就要向外叫人。 李如蕙一直盯着他的神色动作,见他这样,不免有些后悔同他说了,忙拽住他:“大爷,别!” “啊!”温从阳忙回头,“怎么了?" 他第一次要做父亲,不禁又慌起来,忙着问:“姐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大爷”李如蕙一瞬不眨盯着他的眼睛,叹问,“大爷是要告诉人去吗?” “我”温从阳想说,得请个太医来诊一诊是不是真的有喜了啊!得让姐姐好生调养起来,别伤了身子但下一瞬,他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是不能说。 不能宣扬。 不能告诉任何一个旁人,尤其不能叫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知道。 更不能让姑姑家里知道。 只要有一点风声传过去,这个孩子只怕难留住了。 温从阳慢慢坐到了李如蕙身旁,抱紧了她。 外面风雪声渐起,燃着灯烛的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紧紧相依。 李如蕙又忽然感觉到了些许心安。 她把全身都靠在大爷身上,忍着心酸,慢声说道:“能服侍大爷这么多年,能与大爷相伴到今日,能怀上大爷的孩子,都是我的福气。即便最后、最后这个孩子不能落地,我也” “别、别说!”温从阳挡住她的嘴。 他自己的心也抖着,却做出一副笃定模样,笑着宽慰她:“姐姐肚子里的也是我的骨肉,我怎会眼睁睁看他不好?有我一日,就护你们一日!” 李如蕙抱他抱得更紧。但怕挤着她的肚子,温从阳却不敢太用力。 自从与遥妹妹的亲事不成,他很久没有这样紧张思索过了。 该怎么保下这个孩子,尤其是保下如蕙姐姐? 直想了小半个时辰,温从阳才作出第一个决定。 “姐姐每年过年之前,都会去街上逛逛,今年还没出去过呢。”他柔声与李如蕙商议,“明日姐姐只说出去走走,我安排人送姐姐到魏三哥在通宁街上小善巷的别院里,先请个大夫诊清楚到底是不是喜,若是,姐姐将来难免还要调养,总要有人买东西进来” 魏三哥上有两个亲哥哥,不能承爵,他却是板上钉钉将来会承继理国公府的人。魏三哥不是蠢蛋,绝不会为了讨好老爷太太出卖他,一定会尽力帮他隐瞒。 那要不要把如蕙姐姐送出去养着? 温从阳随即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如蕙姐姐在他身边,他还能时时照看,若送出去被发现,真有意外,等他知道,什么都晚了。 他不能把如蕙姐姐和孩子的全安危托付给旁人。 就做最坏的打算。 若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一定不许这个孩子活,最起码,他还能挡在他们前面。 “双喜和双寿都是外头买来的,在这里没有爹娘亲人,不怕不听我令,这差事就叫他们办。” 为了如蕙姐姐和他们的孩子,温从阳对自幼相伴长大的小厮们狠下心。 他咬牙说:“老爷太太能叫他们死,我也能叫他们死!” “大爷!” 李如蕙终于落下泪,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全滴在温从阳领子里。 温从阳轻轻蹭着她的脸,不断和她说:“别怕。” 只是很难免地,他又想起了遥妹妹。 与遥妹妹的道别,一直清晰存在他心里。 那日,遥妹妹问他,她已经定亲十一天了,他身边那么多服侍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实情? 如蕙姐姐是怕他再伤心伤身,不敢说,那别人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说!!! 现在,他已经明白,他院里的这些人只是伺候他,其实都听命于长辈,并不忠心于他。 而他也要开始培植自己的人,不想再做一个对长辈的任何都决定无能为力的.…废物。 但,他也已经不能再告诉遥妹妹,不能把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拼命说得精彩无比,只为得到她一句夸赞了。 离除夕只剩两日,崔珏终于和钟御史赶回京中。 他二人才至宫门,便即刻被陛下传召至紫微殿。 陛见足有两个时辰。 崔珏再出宫时,便已不再是七品翰林编修,而是正六品翰林侍讲了。 满院正收拾着崔珏带回来的行李土仪,崔瑜高兴得立刻要宴请亲友。 孟安然也随丈夫来了小叔子的书房。 她一面吩咐人归置土仪,一面笑道:“正好过年的东西是齐全的,你就是想今晚请客都来得及预备,只是阿珏快一年不在京里,还得先去拜见他岳父岳母,我也忙着呢,拜帖得你自己写了,还有J她颦眉细看一回清单,又看一回院子里,问:“阿珏这些东西里,哪些是你专送二姑娘的?” 怎么除了别人送他的两个箱子,就全是皮毛、干果没有一件不同的像送未婚妻、小姑娘的东西? 崔珏被问得一怔。 大哥已凑到嫂子身边看清单了,嫂子正疑惑看着他。 他便解释:“今次离京是为验看灾区民生,一应买回来的东西都是百姓家中之物1嫂子眉头皱得更深。 大哥也抬起头,用自与他和二姑娘定亲后,他便熟悉了的、看呆子的眼神看他。 崔珏改了说法:“定凉贫瘠,并无合适的土仪相送二姑娘。” “那你怎么不路上买!”崔瑜真是要没话说!! 他大声叹气。 崔珏:“来去皆是赶路,并无空闲。” 他又说:“带回来的东西,当足够相送安国府上。” 崔瑜拍了一下自己脑门,转身不想理他兄弟了。 他当初是因为什么觉得阿珏被美色所惑来着?? 孟安然先和丈夫说一句:“阿珏这是还没开窍。”便尝试教小叔子:“虽说你只送这些东西并不算失礼,可若有一两样特别的,专送二姑娘的,不是更好吗?你们毕竟定亲有九个月了—都快一年了, 明年就成婚,却还没见几面呢,你出门在外,也连信都没有一封。” 她叹道:“二姑娘那么好,你也该对人家上心些。” 这次虽难弥补了,可还有下次。总不能次次都如此罢。 孟安然又不禁多点了一句:“二姑娘家里还有姊妹,都等着看你送什么给她。安国公府上你也知道吧?” 二姑娘便心宽不在意,难道他们崔家就要让二姑娘被人背地里说嘴吗? 崔珏垂下眼眸。 他先答一声:“是。”又问:“大哥信中写,嫂子与二姑娘甚是和睦。” 孟安然笑叹:“我可不告诉你。二姑娘是什么人,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她便和丈夫说:“时辰差不多了,快让阿珏收拾收拾去岳家。你是今晚就请人,还是明日再请?” “明日请吧,”崔瑜便同夫人出去,说,“今晚就请太仓促了。” 恰路过崔珏身边,孟安然便笑道:“那阿珏今晚可以不用急着回来,就在安国府上用晚饭吧?” 崔珏一揖相送兄嫂,答道:“是。” 他很快沐浴更衣完毕,重新梳好发髻。 要送给安国公府的土仪已经由嫂子整理清楚,他只需着人带去便可,要同他过去的人也已经在院里恭等了。 但他没有即刻出门。 从专放在他卧房、没被打开的箱子里面,他取出一本书。书里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封只有开头、并未完成的信,还有一张画。 犹豫片刻,他把信抽出,重新夹入书页,只把画和信封放入了胸前衣襟。 这样东西,虽然不能免于二姑娘被人嘲讽,但总算,聊胜于无吧。 崔珏放下书,走出房门。 崔珏回来前,温夫人早与安国公说定,不许他留人在书房谈什么家国大事、经济学问,她要让人和明遥见面说话。 安国公只能应承。 今日晌午,崔家人来报喜,说崔珏升了六品侍讲,温夫人自是高兴无比! 但看安国公比她兴奋了几倍,她只得又叮嘱一遍:“是咱们先嫁女儿过去,他才是咱们的女婿。虽然有只顾攀附岳家,不管妻子的男人,可崔珏不是那样人! 老爷不叫孩子和女婿相处,就是舍本逐末了!” 安国公又只好答应。 但崔珏申初三刻到的,他还是在书房和人说到了将近酉时,温夫人派丫鬟来催了三遍,才放人走。 从安国公的书房出来,崔珏轻轻吐出一口气。 要见二姑娘了,且不必再想朝堂政局,太不尊重。 太阳即将坠入山谷,夕阳最后的余晖洒在飞檐上,崔珏迈入正院,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廊下等着的二姑娘。 她身量高了一寸。 她似乎过得还算顺心。 因是久别重逢,崔珏没有强让自己避开二姑娘的目光。 再走得近些,崔珏发现她紧紧裹着大红的斗篷,手里似乎抱着手炉,脸已经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红。他便不拘泥于在门外见礼,先道:“此处风大,姑娘请先进去吧。” 纪明遥是被太太早早赶出来等着的,以表迎他远路归来的郑重。 既然他都如此说了,纪明遥也不多客气,笑说一声:“多谢崔翰林。”便先低头回了房中。 真冷啊!冷得她都没仔细看,他好像黑了些吗? 崔珏跟在她身后入内,有丫鬟上来替他解披风。 他微微一怔,随即稍向后半步躲开,自己解下披风,递在丫鬟手上。 来服侍的丫鬟是银月。 当着小崔大人,她一本正经,没露一点异色。但接了小崔大人的披风挂上去时,她不禁对二姑娘笑了一笑。 旁的不提,只在这一点上,小崔大人就比温大爷强上十倍! 她们服侍主子自是应当的,可只从选丈夫上看,温大爷见了哪个丫鬟不叫声“好姐姐”,和谁都能说笑几句,自己家里还有那样一个掌着房里大小事、连银钱都管在手里、常日作伴、万事不避的贴心人,哪里如小崔大人这等行事,更让妻子舒心呢。 纪明遥也没想到,崔珏竟然这样、这样该说是“与众不同”吗? 在国公府生活了十五年,她再不习惯,现在也大概顺应了这里的某些生活方式。 比如,男主人被女仆服侍更衣甚至洗澡,并不属于两性方面的逾矩。 但如果说这是“仆从不算人”,反过来,女主人却是万万不可被男仆触碰衣衫身体的,这属于不守“妇德”、罪孽深重,一般情况下,一经发现,不但可能被休弃回家、名声扫地,甚至连性命都会不保。 所以,自打来这里之后,她就更加讨厌“丫鬟不算人”的说法了。 非要如此形容,也只能说是“女人不算人”吧。 而她从前的议亲对象,温从阳,又是身边围满了年轻丫鬟服侍的人。 所以她曾经花过很大力气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她要适应,再看不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她或许不必强迫自己适应了? 纪明遥突然心情更好了,不但身旁跟随的青霜和白鹭,连与她相隔了几步的崔珏都有所察觉。 二姑娘为什么高兴? 崔珏未敢深思,先入内对姨母问安。 自己一心取中、排除万难求来的女婿终于回来了,温夫人见了他便欢喜,问过寒温便忙让他坐, 口中先抱怨安国公:“说好了让你快些过来,老爷倒还是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 崔珏忙答道:“国公爱重,晚辈不敢相辞。” 温夫人也知他不好违拗安国公,说过这一句,便也不提这个扫兴的人。 她仍叫明遥在身旁坐,有心为两个孩子热一热别情,可一别八·九个月,不但崔珏没有一封信过来,明遥也没有一个字、一件东西过去,两个孩子竟在不与对方联络这件事上很有默契。 但看他们从前和现下的情状,对彼此又并非互相厌恶,反而都有些许好感。 若是寻常的年轻男女,即便与对方从未相识,定下婚约后,也至少会有心动、意动,可这两个孩子真是到底是都没开窍呢,还是藏得深? 温夫人甚觉无奈。 她不好责备崔珏不给明遥写信,因崔珏没有信来,她也不好劝明遥主动去信. 且想来,他在书房说朝廷大事也说够了,温夫人便只说家常闲话:“前儿孟恭人过来,我们说起吃年酒的事,你知道,我们老夫人辈分高、身份重,这家里只我一人方便出门。你们宅上的酒我虽想多吃几杯,又怕别的客不自在。我那日只坐坐就走,你别见怪。倒是要劳你们照看明远了。” 崔瑜崔珏自是出身不凡、前程无量、故交甚众,但两人现官位不高,辈分也低,与亲友往来,都是他们去别家多些,崔家的年酒便只有身份相当的同辈来热闹。 安国公府没有与两人同辈的年轻女眷能到场,只能温夫人亲自带纪明远去。但她亦是国公夫人, 身份过重,还与崔家别的亲友不算熟悉,不好久在,纪明远留下却无妨。 崔珏亦深知此理,忙起身道:“姨母能亲身过来,已是看重我们兄弟。明远那日留在崔家,也请姨母放心。” 温夫人便笑道:“我去看看晚饭,你们先说说话。” 这还是留给两个孩子吧。 起身之前,她想问明遥把东西做好了没有。但再一想,明遥一向懒得装相,只怕就是这个性子和崔珏相处的,她也摸不透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样,还是别多出主意了,便没多话,走了出去。 温夫人一走,丫鬟也退出了大半,只有青霜和白鹭守在屏风外面。 大半年没见了,趁太太和崔珏说话的功夫,纪明遥已经把崔珏细细打量了一遍。 他的确黑了些,但不明显,或者说,并不减损他清隽的样貌,反而多了风致。 而他眼中似乎已不像初见和“相看”那日一样冷淡。 若这并非她的错觉,那他人在她眼前,她还是可以多吃一碗饭的。 挺好! 纪二姑娘的打量仍如前次毫不遮掩。 温姨母离开后,崔珏终于可以垂眸避让她的视线,思考该如何开场与她交谈。 窗外风声渐起,日光已经黯淡下来,不再透过窗纸映在二姑娘肩头。 时间不早了。 崔珏从怀中拿出信封,起身向二姑娘靠近了两步。 他声音仍然听不出情绪,说:“这画,送给姑娘略作赏玩。” 没想到是他先有动作,纪明遥忙说一声“多谢”,便伸手去接。 但崔珏站得还是有些远,她要向前倾身才能碰到信封,崔珏见状,忙又向前一步递过去,恰与她指尖相触。 温热的。 有些烫的。 柔软的。 带着薄茧触感稍有粗糙的。 两人都迅速抽回了手。 信封在纪明遥手上打了个转,还是被她稳稳拿住了。 崔珏忙说:“…抱歉。” 纪明遥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问:“我能现在打开吗?” 如果这算日常亲友之间的…小礼物,应是可以当场查看的。 这样她看过了画,就能顺着找出话题来说了。 崔珏握了一下手,回应说:“姑娘请。” 纪明遥便低头打开信封。 看着她洁白纤长的手指拿出画,崔珏忽然后悔,他不该就用信封装过来。 这很容易被看出他想过写信,但他却没有信。 单薄的一页纸也太过简陋。 是他失礼了。 但纪二姑娘已经在认真赏鉴,他今后改正、加勉便是。 崔珏画的是一幅莲池。 接天莲叶仍在,荷花却开得不算繁盛,独有一支高出水面许多,风姿楚楚、清而不妖,灵秀绝尘。 好画。 纪明遥便笑问:“原来定凉也有荷花吗?” 她还以为只有高山险水,牛羊成群。 见崔珏仍站在旁侧,她又忙说:“崔翰林,请坐。” 崔珏便先归座原位,方与她详说:“是在定凉下西川县有一处河谷,水名‘桃花河’,气候宜人,水土肥沃,亦能种植水稻。县外四十里远生出此池,当地百姓说,今年花开得比往年更盛,虽我等去时已快过了花期,但独此一支,竟也胜过繁花万千。” 那时将至二姑娘的及笄礼,他本欲以此画相赠,但终究未能将信写完。 今日还是送出来了。 纪明遥笑道:“可见天下之大,各地景象并非我在家中便能知晓。多谢崔翰林送我此景,我会好生保管的。” 她喜欢这个礼物。 画工精妙,意境脱俗,值得每天拿出来欣赏,而且他送得再重些,她会有负担。 这样正正好。 崔珏却说:“此礼过轻了,并非崔某有意轻慢,今后” “哪有!”纪明遥忙说,“崔翰林请不要自责,我很喜欢。” 两人都一顿。 “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情义’”纪明遥想把方才的话圆一圆。 可这话没能说完,最终还是停下了。 好像,也不对劲。 而且她并不觉得这礼轻啊。 榻下的炭火燃得过旺,让两人面颊都沁出红晕。 纪明遥低着头,慢慢把画折好,放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在自己怀里袖子里塞不下…她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 “我不精于针线,”她起身走过去,说,“以此物相赠崔翰林,请莫见笑。” “闺阁女子”该学的东西她都学过,根据她喜爱与否和学习的轻松程度,水平或高或低。 女红她是非常不喜欢,而且学起来很麻烦,想学精必要下苦工,所以她技术真的很一般,只能说会做。 但嫡母一定要她做样东西,哪怕只是一个荷包也行。她便亲身去家里竹林赏景画的花样子,又在绣工大师花影的指导下前前后后做了足有半个月,也算拿得出手了。 走到崔珏面前,纪明遥伸出手,用指尖捏住荷包。 崔珏亦已起身,展开手心。 荷包轻轻掉落在他手上,他们没有再相触。 崔珏收回了手,看小巧的荷包上绣的是一丛绿竹。 他历来不留心衣饰,穿着只要得体合矩便可,对绣样自是无甚了解。但把二姑娘相送的荷包拿在手里,他只觉得枝叶鲜活、配色和谐,处处都好。 他又庆幸,无论如何,幸好把画带了过来。 沉吟再三,他也尝试着说:“多谢姑娘,我很喜欢。” 他素来沉静淡薄的声音比平常低哑了些许。 说出这样的话,对他来说还是甚不习惯。 这屋子里太热了。 崔珏将荷包放入怀中。 “太太回来了!” 纪明遥顿觉轻松,忙对崔珏点头示意,绕出屏风相迎:“太太!” 见她竟出来,温夫人才有些诧异,又忽笑了。 她看向崔珏说:“老爷和明远在前院等你用饭,去罢。” “是。姨母、二姑娘,告辞了。”崔珏从丫鬟手里接过披风,自己披上,告辞出去。 温夫人让银月带人相送,便看着明遥笑:“怎么,这回多说了几句话了?” “崔翰林远路归来,自是有些话要说的。”纪明遥装傻。 “你呀!”嗔她一句,温夫人并不追问,只让叫女孩儿们和明丰都过来吃饭。 冬日衣服厚,不怕搓皱了纸,纪明遥便没把画交给别人,带在怀里吃了晚饭。 平常晚饭后,太太若无事,大家都会多留片刻。但今日饭毕,纪明遥立刻告退:“我先回去了。” 温夫人虽笑让她去,但纪明德早等着晚饭后这个机会,怎肯轻放。 趁纪明遥抱手炉披斗篷的功夫,她笑问:“二姐夫大半年不在,走了几千里路回来,不知都给二姐姐带了什么好东西?” 阿弥陀佛!大姐姐和温表哥过定之后,她终于敢叫崔翰林为“二姐夫”了。 她知道太太三令五申,叫二姐姐给二姐夫做针线,二姐姐磨了这大半年,就只出来一个荷包,衣裳鞋袜一概都无。大姐姐和二姐夫没退亲的日子,她曾听大姐姐说过一句,二姐夫最是冷漠没心的人,对人毫不热络,二姐姐送他这个,他能送二姐姐什么? 纪明德敢问,也是算准了不但她自己好奇,从太太、大姐姐到四妹妹,满屋里谁不想知道? 纪明遥抬着头,由青霜给系好斗篷,在众人或明或暗的目光下,她对纪明德呲牙一笑:“不告诉你。” 嘻嘻。 纪明德还是不肯放弃,趁她还没走出去,忙忙又说:“二姐姐也忒小气了,告诉我们也长长见识又怎么样?” “就不告诉你!”纪明遥转身就走。 她才不要纪明德在背后对崔珏送的礼物评头论足,还把崔珏的礼物和温从阳送过的东西比较她知道纪明德一定会这样做!然后阴暗地猜测崔珏是对她上心还是不上心呢! 急死她才好! 当着太太、姊妹们和这许多丫鬟婆子,连着被噎回来两次,饶是纪明德做好了心理准备,脸上也颇挂不住。 纪明达便把她叫到身边来坐,和母亲说:“二妹妹的脾气” “知道她什么脾气,还去惹她?” 温夫人只看着她一人,笑道:“她都说了不想说,还去追着问,难道你们出门在外,和别家姑娘交往的时候,也是如此吗?我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纪明德更抬不起头,且太太不是看着她说的,她又无法解释。 纪明达便又替她说:“二妹妹是自家姐妹” “自家姐妹便不需尊重了?”温夫人仍然笑着,“同是一家人,她就得忍让着你们?便叫外人知道, 也是你们先没理。” “明明是二妹妹欺负人!”纪明达当真不服了。 三妹妹不过问一句话,二妹妹就那般态度,娘怎么看不出来,都是她们忍让二妹妹,哪里是二妹妹忍让旁人! 自从定了亲,二妹妹在家里是越发横着走了! 温夫人不想再多说,只道:“快过年了,不想生气,你们也去罢。” 纪明达还欲再说,却被纪明德红着眼圈拽住了衣袖。 她只得咽下话,起来说声“太太好歇”,便与妹妹弟弟们都告退出去。 还不算太晚,纪明宜且和纪明丰去张姨娘房里,不与两个姐姐同路。 路上,纪明德用大姐姐递来的手帕擦了泪,笑道:“到底是我多话的缘故。” “哪里是你不对。”纪明达叹道,“一家姐妹,问一句能怎么样呢?” 没听说谁家连亲姐妹问问旁人送了什么礼都不行的。娘真是娇惯二妹妹。 二妹妹这个性子,在家骄纵惯了,出阁到了别家,还怎么得了?尤其还是和崔珏那样人成婚虽说崔家不配安国公府的姑娘折腰屈膝,到底是夫家。娘便宠二妹妹,就不为她想想将来吗? “娘是忙糊涂了。”她小声抱怨。 熙和院。 今夜梳洗过后,纪明遥没立刻去睡。 她披着大毛衣服坐在东侧间榻上,小心展平崔珏送的画,准备等放平折痕后,再卷起来收藏,这样保存得更久。 她确实喜欢这幅画。 盯着那朵荷花又看了一会,纪明遥走到书架旁,把自己从前的画拿下几卷,并排展开,也细看一回。 好吧,她画的确实不如崔珏,还差着许多呢。 不知是不是人身体年龄变小,心理年龄也会随之变化,她现在看她“十岁”左右的画,总觉得笔触稚嫩,灵气却比两年后的更甚。 不过,不管是哪一年画的,和崔珏画中的风流潇洒气韵都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看得手痒,纪明遥坐到案前,也想即兴画一幅什么。 她拿起了笔,开始选纸。 选纸有些麻烦她还有点困了。 算了。 下次吧。 把几张画收好,纪明遥躺回被窝,准备开睡。 丫鬟们都笑着看姑娘从开始到放弃。 碧月给姑娘放下帐子,一面笑道:“上回还听崔家的丫头说,咱们姑爷自小就是鸡鸣起、三更睡, 才能年纪轻轻高中探花!又可喜如今不到一年就升了官!想来成婚也就在三四个月了,等姑娘过去啊一” 说到此处,她忽然担忧。 过了片时,她先看姑娘,又看春涧青霜等人,愁道:“你们说,姑娘过去,会不会睡不够觉啊?” ------------ 29 谁的主意 纪明遥每天要睡五个时辰。 夜里四个半,白天半个,如无意外,雷打不动。 但崔珏的作息她也听孟姐姐说起过,是真的三更才睡,鸡鸣即起,尤其进学之后,更加苦读。特别是他现在做官,更变成了五更必然起身入宫或去衙门. 纪明遥差不多比他整整早睡一个时辰,还晚起一个时辰。 当时她还想过,以后他们作息一定对不上。但那时离成婚还远,他人也远,她想想就忘在脑后了。 今天他回来了,又被碧月提起作息差异,纪明遥不禁坐起来思考。 还有两天过年。 年后二月初八,纪明达与温从阳成婚。 至多再有两三个月,她和崔珏的婚期一定会到。 这么一算。就是还有三四个月嘛! 明天再愁! 纪明遥又抱着被子躺下,打个哈欠说:“也不能因为睡不到一起退亲总归,应该不会让我觉都睡不够吧。” 应该吧景德九年的新年仍与往年不大相差。 除夕夜,徐老夫人、安国公与温夫人入宫朝贺领宴,回来后祭祖、守岁、吃酒、看戏、听曲、放爆竹、看烟花,一家人拜年,族中人也来守岁拜年。 新年大吉,连徐老夫人都不对不喜欢的儿孙冷脸,还对每个孩子都有好言勉励。纪明德纪明达不先招惹,纪明遥也乐得和她们做几日好姐妹,一起说笑取乐。 满室喧哗和睦。 快到子时,纪明遥困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在嫡母身旁与四妹妹猜拳提神,听见另一侧徐老夫人叹气对安国公说:“都快过去一年了。我身边没两个可用的人,连给徐家送东西都不顺手,你给我的那些人也听不懂我的吩咐。好歹田苗他们也伺候了你几十年,你小时候都是他们送你上学、出门,伺候你跑东走西的,就一辈子在庄子上了?也叫人说咱们安国府苛待旧人。” 在这样的团圆吉庆日子、此时的温馨热闹氛围下,用母子亲情和过往情分说话卖可怜,显然打动了安国公。 但他没立刻松口,还又思索了一会,才叹说:“新年吉庆,也别折腾人了,且让他们安生过了这个年罢。年后打发明达和明遥出了阁,家里闲了,再叫他们回来伺候母亲。” 这个结果似乎勉强叫徐老夫人满意。 她叹气几声,又掉了几滴泪,说:“也罢、也罢。只我又想起来,当年咱们娘俩日子艰难的时候一” “娘!”安国公微微提高声音,不令母亲再说,“大节下的,别提这些了。” 他给徐老夫人斟酒,笑道:“母亲多吃一杯,高兴高兴吧。” 徐老夫人只得擦了泪,到底也没吃儿子斟满的这杯酒。 纪明遥划拳输了,抿了一口杯中的淡酒,看嫡母的神色。 清净了不到一年,徐老夫人的陪房们到底要回来了。 温夫人对她一笑,摸摸她的脑袋,给她挟了一块炸鹌鹑,给纪明宜也挟了一块,又叫人拿新煮的红枣粥来,笑说:“别光吃酒,吃些东西垫垫,不然伤胃。” 纪明遥便与四妹妹“干鹌鹑”,一起开始啃。 院中焰火爆响,子时到了。 给长辈们拜过年,拿了压岁钱,纪明遥回房卸下簪钗,强撑着洗完脸擦过牙,又给院里人发完压岁钱,倒头就睡。 又平安健康地活了一年! 好耶!!! 大周官员的新年假期是从除夕到正月初十。十一开朝。十五开始,又连放五天元宵假。而新年的欢喜气氛直到近二月才会渐渐散去。 正月里学堂亦放假,从初一到初五,女子不动针线,各家走亲戚、吃年酒,尽兴取乐,热闹非凡。 安国公府更是上下忙碌纪明达的出闺大礼,比别家还热闹一倍。 长姐出阁,按理说不用做妹妹的操心。但温夫人又要去别家交际,又要操办自家酒宴,纪明达成婚的一应事务也都是她在操持,还要应付徐老夫人与安国公时不时的挑剔提议,着实没精神管家里的日常小事了。 纪明达正按规矩在房中绣嫁妆,连年酒都只去了两三家最亲近的,温夫人便将部分走礼往来的事和日常家事全交给了纪明遥与纪明德。 过年还要干活,当然并非纪明遥所愿。 但嫡母眼见一日比一日劳累,她在家的日子算算不多了,纪明遥便没把活全丢给纪明德,而是提出分工。她让纪明德先选,是管家常的事,还是要管外面和人交际的事。 纪明德犹犹豫豫、委委屈屈地说:“自然是二姐姐管外面的事了。" 纪明遥最讨厌她这样说话,但还是又强调一遍:“说了‘让你先选’,就是全随你的意,你想做什么就直接说,我怎样都行。”还特地又说:“你知道我一向有话直说。” 可纪明德就看上去更委屈了,还低了头:“我、我选家里的事。” 纪明遥特别想翻白眼! 她对纪明德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用光,不再多废话,直接道:“三妹妹选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她才不惯着纪明德的臭毛病!明明想要管外面的事,却非要“谦让”,做出一副被欺负的可怜样子,等着别人让给她。 她还嫌外头的事烦呢。家里的小事虽然多,却都不怎么用动脑子,更容易。可她偏不要让纪明德如愿了。 如此每天上班,忙到正月十五,一大早,崔家派人来问,纪明遥是否要与崔珏一起出去看花灯。 温夫人真想替明遥答应下来! 怕再闹出什么事故,这个新年里她竭力让崔家和温家—从阳避开了。 崔珏虽然来了一次,又都被老爷死留在书房,不肯放到后面。恰是今日天不算冷,若崔珏能带明遥到外面走走,不指望两个孩子能更亲近些,就是只让明遥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但她深知明遥的懒惰性子便只看孩子自己怎么说。 好容易能休息一天,纪明遥不想动弹。 正好这几天徐老夫人着凉病倒,今晚家里不办宴,她能早早躺下,睡个好觉。 但崔家崔珏主动相邀,她直接拒绝,也不太好。 虽然她心里正有难题。可就算见到崔珏,她也很难直接问出:我到你家能多睡觉吗,这样的问题。 算了。 稍作思索,纪明遥笑问崔家来人:“这是你大奶奶的意思,还是,你们二爷的意思?” 她感觉崔珏不像这么主动的人。 来的那媳妇正是孟安然的陪嫁。 虽然常来,但她仍摸不准纪二姑娘的心思,也不好太撒谎,便笑道:“是一早我们大、大奶奶说, 今晚街上灯市,错过了下次七夕才有,还要再等半年,二爷该带姑娘出去逛逛。” 纪明遥顿时减轻负担,笑道:“多谢你们奶奶的好意,只是近些日子家里忙,孟姐姐也一向知道我的,只想在家里歇一日,着实懒得动了。”又说:“正好家里厨子新做了几样点心,你略等一等,带些回去,都是姐姐和大姐儿、二姐儿爱吃的口味。” 碧月等已忙到厨上去拿点心装盒,那媳妇便谢了温夫人与二姑娘,坐在小杌子上说些年节里的闲话。 大姐姐不在,纪明德便不敢多话插嘴,只在一旁坐着。 碧月几人很快装了点心回来。纪明遥又派她和青霜随那媳妇一同过去,替她致意问好。 崔家的媳妇一走,温夫人便叹气:“我就知道你不去!” 纪明遥“嘿嘿”笑,说:“我想多在家一日还不好么?” “怎么不好?”温夫人不舍地摸着她的肩膀,“崔家已经在看日子了,不在三月就在四月,你想懒就懒吧。” 不知这孩子到了崔家还能不能这么快活、自在。也或许,她会过得比在这安国公府好得多纪明遥一点也没有“待嫁女子”该有的羞涩,笑说:“那我可就回去歇着了!” “去罢!”温夫人挥手撵她。 她一去,温夫人便命纪明德:“你也歇着去罢,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今儿也不用在我这干坐着了。” 纪明德先忙说:“为太太分忧,不敢说辛苦,太太才辛苦。” 温夫人笑了笑,只说:“好了,去吧。” 纪明德只得行礼告退。 出了正院,她便向启荣院来。 纪明达正在东厢房绣她盖头上的最后一只鸳鸯。 大周风气,高门之家的女子出嫁,若对自己的女红有自信,皆是亲手绣制嫁衣、盖头,至少也会自己动手绣上几样。 纪明达的绣技在满京女子中实属顶尖,几乎能与宫中绣娘媲美,她又勤奋好强,不肯输于人,自然不肯将嫁衣假手于旁人。 她嫁衣的衣料、绣样,皆是前岁秋日便定好的,只待定亲便开始做。偏去年春日才定亲没几日便退了,又直到秋日才又正式定下。 从去年九月初一到今日,共四个月余,除过年不能动针线的几日外,她几乎没有一日稍歇,终于将要完工。 大姐姐在忙,纪明德不敢打搅,也在旁拿了绣绷动手。 启荣院的东厢房便是绣房,她常过来,便在这里也留了她的针线。 又过三刻钟,最后一针绣好,纪明达小心收线,将鸳鸯举起,放在日光下看。 丝线和金银线、米珠、宝石的光华照遍满室。 纪明德不由便放缓了呼吸,赞叹道:“真是精妙绝伦,这鸳鸯是和活的一样不必说,连水都像流着的。” 纪明达自己看过,也觉得满意,笑道:“熟能生巧,你勤加练习,或许比我做的还好。” 纪明德摇头:“这也要看天分的。” 琴棋诗书、骑射女红,大姐姐在哪一项上都极有天分,又肯下苦功,所以样样都做得好。 丫鬟过来捧走盖头,和喜服一起挂好,又用干净的绸缎遮住。 纪明德又趁便赏了一回大姐姐亲手绣好的嫁衣,不免感叹:“也不知等我出阁的时候,吉服会是什么样…” 她已经十六岁了。只比她大三个月的二姐姐早定了东床快婿,只等出阁,她却连人家都无。 这大半年,太太是比从前频繁带她们姊妹出去,也常与人夸赞她。可这么久过去了,为什么她的婚事还是毫无消息? 是太太…都不喜欢相问她的人家吗。 老爷仍每月叫人给她送钱,为什么不替她做主?正哀愁间,纪明达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别急,我十七才定亲,今年十八了才要出嫁,可见好事多磨,对咱们都是一样的。等我和二妹妹的事完了,全家就都要操心你了。” 纪明德不禁掉泪:“只怕我没有大姐姐的好福气。” 纪明达更加柔声,笑道:“你是纪家的女儿,怎么会没有福气呢?放心吧。等我腾出空,也能替你相看人家了。” 三妹妹从前心仪温从阳,她并不知,但即便她知晓,也不能再反悔嫁他了。 她也不愿反悔。 这一年,她与三妹妹日渐亲密,每日作伴,她更不愿看三妹妹为亲事苦闷忧心。况且,三妹妹这样勤慎聪慧的女孩子,理该婚事美满,一生富贵荣华。 纪明德喜得又笑,忙说:“妹妹无能,还累得姐姐为我操心。” “这怎么是你的错?”纪明达笑道,“缘分没到罢了。” 纪明德便与她靠得更近,低低说起方才在正院见到崔家来人的事:“二姐姐竟真不出去,也不知崔家会怎么想。” 有这样好的夫婿,却毫不用心,真是,叫人羡慕。 纪明达却说:“和那样的人有什么好出去的。何况二妹妹是国公之女,出去是给他家颜面,不出去,也是他家没那福气罢了。" 纪明德惊了好一会,回过神忙想解释:“我、我她怎么忘了,这话好像、好像大姐姐不要崔家也是不知好歹一样! 但纪明达并没生气,不用她道歉,反还教她:“你也要记住这话:你是安国公之女,全大周如今只有老爷一位国公,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除了天家的人,只有配不上你的,哪里有你配不上的? n这话说到了纪明德心坎里!! 她也多少次问过自己:她也是安国公府的姑娘,爹爹的女儿,凭什么太太只疼大姐姐和二姐姐, 就是不想一想她!凭什么连老太太也最不喜欢她! 现在大姐姐也这么说,可见可见她没有错! 到了崔宅,碧月和青霜当面向孟恭人请安,替姑娘问好,又送上点心。 孟安然忙道谢,命收下食盒,笑道:“不怕你姑娘和你们笑话,家里两个孩子正都念着贵府的点心呢,滋味是比我家的不同。” 碧月忙谦虚一回,又替姑娘致意。 孟安然再问几句明遥妹妹的身体,便命人将两个丫鬟送出去,她则向小叔子的书房来。 崔瑜也在。 见妻子过来,崔瑜忙要相问,孟安然已笑说:“二妹妹知道是我的主意,便说不去了。” 崔瑜便叹气:“就该说是阿珏想同二姑娘去!” 孟安然笑道:“只怕二妹妹不信呢。”又笑话他:“幸好清芬没说漏嘴是你的主意” 崔瑜便看他兄弟,语气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若是阿珏自己能争气,也不必我操心了!” 崔珏:“大哥只怕是想看热闹多些。” 崔瑜便要与他理论,被孟安然轻轻拽回来,笑道:“行了,四月二妹妹就是咱家的人了,何必叫人家少在家一日?” 她说:“你们说话吧,我回去了。” 崔瑜送夫人出去,回来见兄弟已经看起了书。 与阿珏说他的婚事必是自找没趣。崔瑜便不再提未来弟妹,只说安国公:“你岳父是真一心要拥护立嫡了?” 崔珏放下书:“他主意早定,与我暗示不止一次,但我看他还有隐瞒。” 崔瑜皱眉半日,叹道:“虽说立嫡是正统,但你虽为陛下近臣,到底年轻位卑,万不可轻表态度。” 毕竟,陛下之心几乎已经昭示天下:欲立淑妃之子、皇长子为皇嗣。 皇长子在户部一年,又勤勉谦和,毫无错处,颇有仁君之风,衙门上下皆敬爱。 崔珏应下。 沉思不多时,他又与兄长说:“我观他欲立嫡并非为国朝稳固,而是另有私心。 相处日久,越觉此人,太过功利。” 人无衣食不能存活性命,无名利不能荣耀己身,逐利本无错。但心中只有利益,连人情、人心都无,又怎能再称之为人。 这话本不应由女婿评判岳父。 但崔瑜并未质疑兄弟无礼,反也叹说:“如今再叫你退亲,你也必不会应了。" “大哥,”崔珏正色,“既已定亲,便是许诺,怎可轻易毁约。旁人是旁人,我们是我们。” 事后回想,安国公府先令纪二姑娘与他重定亲事,时隔半年,才叫纪大姑娘与温公子定亲,诸般无稽流言,便几乎全集于二姑娘一身。亲事再有变动,即便于他损害不大,可纪二姑娘的名声又当如何? 她毕竟只有十六岁。再是心宽平和,再经一次谣诼诋毁加身,恐怕,也只有绝路一条了。 崔瑜又叹了一声,起身拍拍兄弟的肩膀:“行啊。安国公此人,你就且留心些与他相交吧。” 他不用崔珏送,自己披衣出门。 崔珏拿起书,却不记得自己方才看到了何处。 他只得翻回去几页,重新阅读。 二月初一日,崔家向安国公府请期,两家将婚期定在四月初九。 温夫人并不要纪明遥自己绣嫁衣,而是早便专拨了八个绣娘到她院中,替她做所有会用到的针线,包括婚后送夫家人的荷包、香袋等小东西。纪明遥自己只管提要求和验看成果。 几日一闪而过。 很快,便是纪明达出阁前夕。 晚饭后,温慧来到启荣院。 在女儿出嫁前,她最后对她殷殷叮嘱:“虽然是嫁回舅舅家里,可做人外甥女和做人儿媳并不一样,连做人的外孙女和做人孙媳也不一样。你到了温家,勿要再以理国公府外甥女的身份自居,更不要再当自己是从阳的表姐,总是拿住他的不是,直接教训他。你是他的妻子,他是你的夫君,你也要先做好儿媳、孙媳,真有什么事,娘才能好好护着你” “娘” 离家前夜,纪明达也感慨万千。 她想谢谢娘,也想对娘道歉,她还有许多埋怨的话想和娘说,更想说她舍不得娘、舍不得家里可最终,她只是紧紧靠在娘怀里,只能说出:“我知道,我都知道。请娘放心就是,我都明白” 温慧知道女儿并没有全明白,可再多的,只凭她说不行,还是要靠亲身体会才能彻底懂得。 现在她又觉得,万幸女儿是嫁回她娘家,不管有什么事,凭两家的情分,孩子总不会受大委屈。 从明遥看,崔家与明达…的确不合适。从前,是她太过信任明达了。明达学去了她祖母的劣处,真有些过于高傲、目中无人。 或许正如明达所说,那梦是天上神仙给她的警示罢。 想着想着,温慧又后悔没有尽力教女儿更多。明达可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啊!她怎么那般轻易就对自己的孩子失望了?她年轻不懂事的时候,爹娘也是这样对她的吗?孩子是被老太太教坏的,她当只怨老太太才是,为什么要怨自己的孩子? 母女俩抱在一处,都哭肿了眼睛。 次日,温从阳前来亲迎。 他面庞瘦削,笑容温和,一身喜服端坐马上,竟似玉树芝兰。 都知他腹内草莽,这门亲事也算一波三折,安国公府堵门的兄弟姐妹都未难为于他,走过礼数便放他入内。 新郎翩翩年少,新娘的面庞虽被掩在盖头之下,却身形笔直、端仪大方,真似一对璧人。 再看新娘身上的蹙金绣云霞百鸟真红嫁衣和盖头竟全是自己亲手绣制,一时间,满室赞美声更是不绝于耳。 “果然是纪大姑娘!这若不说,谁敢信是自己做的?” “这世上哪里有纪大姑娘不会的事,她若是个男人呐“满京里就这一位齐全姑娘,到底还是理国公府有福气。” 还有更低声的议论: “虽然国公夫人疼女儿,可真比起来,温家这位小爷还不如我家的混蛋小子呢。我家小子起码会说几句论语,还会背两句诗!” “怕不是成亲之后,纪大姑娘平常念书,都能念得新郎官头疼吧! u“你们说,新郎官字认全了吗?” “哈哈哈哈” 这些藏在暗处的、饱含酸意嫉妒的言语自然没有传到新郎新娘和主家人的耳中,可光是听着众人对纪明达的赞美,已经叫温从阳心有怒意。 他就知道!人人都会说他配不上纪明达! 又不是他想娶的! 安国公更不想再看女儿和新女婿。 他名冠京城的好女儿,若非年长的两个皇子都是淑妃之子,三皇子也几无登位之望,她早已是宫中皇子妃!如今竟就下嫁给了这等这等无用的蠢材! 为全家体面,安国公不能在人前露出任何不满,仍然端着微笑。 但他余光多看了几眼正不断拭泪的夫人,心想,二丫头虽然不孝不悌,到底留住了崔家这门亲, 三丫头再说,四丫头的亲事他已看准了,只要一切顺利,也就不差亏嫁这一个女儿。 而纪明遥与纪明德、纪明宜三个妹妹只在后堂作伴,没出来相送长姐,也就没与温从阳见面。 崔珏与理国公府并无交情,且今日在御前当值,也未前来贺喜,崔家只有孟安然到场。 纪明达拜别父母尊长,辞别兄弟姐妹,十里红妆,嫁往理国公府。 国公嫁长女,国公府娶媳,两府宾客如云,几乎满京喧闹,令人望之钦羡不已。 一夜不曾安睡。 纪明达睁开眼睛时,她的新婚丈夫温从阳已不在身侧。 未及多想,先感受到的是腰疼、腿疼,还有… 虽然上过了药,也仍有撕裂般的疼。 她皱眉忍下痛呼,到底有些许声音飘出来。 帐外早便候着的陪嫁嬷嬷丫鬟忙掀帐服侍,回说:“姑娘大奶奶,大爷两刻钟前起的,已经梳洗了,到原来的院子晨练去了。昨晚这里老太太和太太都派人来说,让奶奶不用早起,尽管歇息够了再去请安,现下才卯初一刻,奶奶是不是再睡会?” “不用。”纪明达自己坐起来,吩咐,“替我更衣吧。” 多少人为这一声开始忙碌。 纪明达被扶到妆台前坐下,疼痛让她紧闭双目。 陪嫁的奶娘自是看出了缘故,忙心疼说:“奶奶,还是,再上一回药吧。” 虽然换了亲事,可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姐弟,新婚初次,大爷竟不多疼惜姑娘些个,反这样但这话说出来,就是让姑娘和大爷更不好,奶娘只得忍下不提,又劝一遍姑娘。 也或许是大爷不会呢。 “好。”纪明达不再逞强。 过会就要去敬茶见礼。况且,她也着实坐不住了。 又上一回药,她果然好些。奶娘在椅子上铺了两层垫子,才再请她坐。 感受着不适渐渐舒缓,纪明达终于能分心想,这事竟如此无趣又粗糙干砺,怪不得、怪不得娘不喜欢爹多留下。 等她有了孩子,等孩子养住她也不管温从阳夜里人在何处了。 终于梳妆完毕,已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温从阳却还没回来。 奶娘要让人去请,纪明达让不必,命:“先叫院里所有的人过来见我。” 丫鬟便忙去传话。 大奶奶召见,新房院里所有服侍的人很快聚齐。 纪明达一一把人认过,记住每个人的脸,又数了从前近身服侍温从阳的丫头基本都在,只差一个人不见。 那就是李如蕙。 她发出一声冷笑,并没多问,只吩咐奶娘:“该请安了,让人都散了,去把大爷请回来吧,不必说这里的事。” ------------ 30 东窗事发 李如蕙一夜没睡。 她和大爷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将要四个月,还没太显怀,太医说胎相很稳。但再过一个月,若不用束腹之类的法子,就一定藏不住了。 束腹,又怕伤到孩子。 再说,这个孩子终究要过了明路,才算是大爷的孩子,是温家正经的哥儿姐儿,不然,也就只是她一个丫头的…野种罢了。 死死攥着大爷的袖子,李如蕙仍一点都不觉得困。她满心都是害怕和后悔,声音细细低低地问: “是不是,我该去给大奶奶请安的?” 现在躲着大奶奶,以后大奶奶知道,是不是更生气? 大奶奶虽然不似二姑娘能勾走大爷的心,却是安国府上最厉害的大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她一个丫头,就算怀了大爷的孩子,在老太太面前,只怕也比不过大奶奶的一根手指头! 她是不是不该在大爷成婚前就做了大爷的人? 李如蕙浑身都在发抖,让温从阳不由得把她抱得更紧。温从阳满腔疼爱怜惜,心中全是要保护她、 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她和孩子的想法。 他用嘴唇和手安抚她,亲着她脸上不断掉落的泪珠,说:“信我,如蕙姐姐,别怕,信我。” 他说:“别哭,太医说对孩子不好。你只管安心养胎,别的事都有我。” 他说:“我一定会护住咱们的孩子。” 李如蕙也只能信他。 除了大爷,她也没有别人能依靠了。 她没把怀孕的事告诉爹娘,这样就算被发现了,爹娘不知道,就能少受牵连。 大爷一心觉得能护住她,她若总是哭哭啼啼地不信,大爷早晚会不高兴。 李如蕙便拼命压下哭意,问:“还不知,大爷昨晚,和大奶奶怎么样?” 问出这话,她心里又难免泛酸。 大爷虽不喜欢大奶奶,却也只有大奶奶才是大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名正言顺的嫡妻。她一个奴才,就算大奶奶能容得下,以后也全要看人脸色活,大奶奶一个不高兴,大爷就难来了。 老太太和太太肯定都会劝大爷多亲近大奶奶。 再说,都有了那事,一男一女,赤条条地互相见过了,还怕大爷不心软吗。 想到昨夜,温从阳先是一叹。 但他还没对李如蕙开口,外面便有丫头急急地报信:“王嬷嬷来请大爷过去了。" 屋里两人都是一惊。 温从阳忙松开李如蕙,说一声:“姐姐好生歇息。”便赶着出了房门。 他才到院子里摆出练拳的架势,纪明达乳母王嬷嬷便不紧不慢从外院走了进来,笑道:“大爷,奶奶说该是请安的时辰了,问大爷现在去不去。” 温从阳自小常在安国公府,也算王嬷嬷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他和纪明达吵嘴甚至翻脸,王嬷嬷也没少从中劝和哄他,现在王嬷嬷又是他妻子的奶嬷嬷了,理当更尊重。 更兼王嬷嬷这话是把他放在主位,让他心里不觉就舒坦了不少。 他便忙收了架势,看一眼天光,笑道:“是该去了。” 王嬷嬷请大爷先走,余光扫过院里报信的小丫头,记住她的脸。 快一年没怎么见,大爷还真是长进了不少,但手段还是太嫩了些。 不过,大奶奶也更稳重了。 很快回到新房,纪明达正在堂屋等候。 从前都是温从阳身为表弟,先对表姐纪明达问好。现在却是纪明达身为妻子,主动起身相迎。 初春才至,寒意还未去。 婚后第一日,纪明达穿一件大红绣金云锦褙子,风毛儿蓬松柔软,簇拥着她粉光脂艳的鹅蛋脸, 飞仙髻上的凤钗垂下珠串,在她额前轻晃。 行至廊下,她垂首屈膝,端端正正唤了一声:“大爷回来了。" 温从阳便有些不敢认,也不敢走过去了。 但这的确是大姐姐,纪明达。 见两人之间没那么僵了,王嬷嬷忙从温从阳身后走上来,请他过去,一面小声叹气,说着:“哎, 今早又给大奶奶上了一回药,大爷是不是忘了,大奶奶虽然一向好强,也是才成婚的女孩子,大爷也不心疼些个。” 温从阳心里便果然后悔起来。 昨晚他着实心里不快意,多吃了几杯酒,回房都没与大姐姐说几句话,便拢了床帐。 他一心只想着快些完事,也确实没留心看大姐姐怎么样虽然,他恨她毁了他的心愿,但就如老太太和王嬷嬷说的,毕竟做了十七八年姐弟也怪不得昨夜睡前,总觉得王嬷嬷看他的神色有些生气,他还以为,是大姐姐成了婚还不满他“嬷嬷!”纪明达却不让奶娘再说。 她也的确不好意思被人在外面提起床笫之事,哪怕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她两颊已上了胭脂,现下又真切害羞起来,眼中便也多了羞恼之意。她又是明艳大气的样貌,却竟露出十几年未曾有过的小女儿之态,一时之间,温从阳又看得呆在了原地。 王嬷嬷就更高兴了,忙给自家姑娘使眼色。 纪明达却没为温从阳的态度欣喜,只觉得有些腻。 那处,还是很不舒服。 且他明明瞒着她在别处藏了人,竟还能对她动意吗? 不过,她也不是为了这人的心才嫁他。 掩下不喜,纪明达温声笑道:“大爷穿的还是晨练的衣服,是不是换身衣服,再去请安?不然,晨练了这么久,也怕身上不干爽,不舒服。” 温从阳便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他根本就没有晨练,自然没出汗,身上差不多都是干的,只沾了些如蕙姐姐的泪。 再细想他借口晨练是干什么去,温从阳反而开始冒汗,忙说:“是该换身衣服。” 纪明达便示意陪嫁的丫鬟同他原来的丫鬟一起伺候,自己进了卧房。 温从阳只管张手转身,一切都是丫鬟们服侍,根本没注意自己穿的什么。 他就在西侧间更衣完毕,纪明达从卧房出来,亲手给他戴上一个“冠上加冠”的白玉佩,笑问:“大爷,现在去吗?” 温从阳人已半傻,只能应声:“去现在就去。” 纪明达便又理了理他身上的荷包香袋之类,换下两个,说:“都已经成亲了,请大爷不必怕晨起打搅我,咱们现在的院子并不小,也有前院,大爷何妨就在这里晨练呢?回来更衣也便宜。” 温从阳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能喏喏先应了是。 王嬷嬷便欢喜地请大爷大奶奶出门。 从新房到张老夫人的理敬堂不算很近,中间要路过理国公府的正堂理宁堂。王嬷嬷不放心,想传个软轿来抬姑娘,却被纪明达拦住。 她说:“今日是去拜见长辈敬茶,坐轿也太不敬了。” 别说娘前夜才教过,让她先做好理国公府的儿媳和孙媳。便是娘没叮嘱,她也不会行如此无礼之事。 这话又让温从阳找回了几分心神,再看纪明达,果然还是那个恪守规矩、一丝不苟的大姐姐。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纪明达。可她身体不适都是因他。 温从阳当下便只有含愧,没有厌烦了。 但犹豫了一下,他也没劝纪明达坐轿。 他更不想这就被她抓住机会,又喋喋不休教导。 姑娘坚持,大爷也不劝,王嬷嬷只得亲手扶住姑娘,请大爷带路。 虽说这理国公府她们都熟悉,但新婚第一天,姑娘要做足规矩,她们不能拆台。 温从阳也着实没话能与纪明达说,便忙向前一步引路。 顾着纪明达身体不舒服,他走得不快,恰好能让人跟上。 一个领路,一个在后面缓缓地行,虽然不说话,可两人难得和睦共处这么久,又让王嬷嬷减了许多担心。 到底是亲表姐弟,从小一处长这么大的,小时候一个爱教,一个不服,所以处得不好,现在成了夫妻,当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王嬷嬷便忙笑着给姑娘使眼色,让姑娘找几句话和大爷说。 纪明达只对奶娘轻轻摇头。 她在思索。 温从阳在院子里藏人,必是已与那丫鬟有了什么,说不定,是已有了孩子。他自幼做事便粗糙浮躁,长到十八岁也没改,他和丫鬟的首尾,怎么瞒得过舅母和外祖母? 外祖母与舅母她的太婆婆和婆婆,是真的不清楚温从阳和那丫头到了什么地步,还是明明知道,却不管他呢。 不。 纪明达让自己停止怀疑两位长辈。 理国公府不会故意纵容子孙婚前弄出庶出的孩子,这太丢人现眼,也太不给安国公府脸面了。 而且,那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啊就按想好的行事吧。 理敬堂与安国公府的安庆堂规制相仿,前后共有四进,第一进院子的垂花门下早等了许多仆妇丫鬟迎接。 纪明达快行了两步,走到张老夫人的心腹顾嬷嬷身前,笑问:“我没来迟吧。” 大半年前,顾嬷嬷因轻视纪二姑娘挨的那顿打早就好全了,但惹姑太太和老太太动了大怒,她也再不敢在小主子们面前拿大。再说,面前这位可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理国公府阖家上门才求娶来的大奶奶,以后她的儿孙还都要在大奶奶手下讨生活。 她忙扶住大奶奶另一侧,弯腰笑道:“还有半刻钟才到时辰呢!大奶奶放心,一点都不晚!” “那就好。”纪明达稍停,看了看自己身上无有不妥之处,才又问,“族里来人了吗,还是只咱们自家人?” “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怎么会委屈大奶奶今日就见外人?”顾嬷嬷忙笑说,“就只有自家人。” “族中还有二堂叔、三堂叔几位,都是近亲的长辈,怎么能说委屈。”纪明达端方笑道。 从垂花门走过两重院落,她一眼也没看何夫人的陪房李桥家的。李桥媳妇几次想凑上去奉承,却根本找不到时机。他们的新大奶奶就像水泼不进一样,每次她要开口前,都先叫了别人说话,时间又掐得正正好,竟还没叫除她之外的人觉得是故意冷落。 她心里着急,忙看大爷。 可这等时候,大爷竟在走神,也根本没留意到她的求助!! 李桥媳妇的心就像在油锅上一样。 如蕙和大爷到底算怎么回事? 从去年腊月到现在,快两个月了,孩子竟连家也没回过一次,她过去看,如蕙又不让她多坐就撵她走!孩子自小就孝顺,除了非要留在大爷身边之外,从来没有违拗过爹娘的! 可怜她的女儿,为给大爷挡灾废了右手,现在又不知前程新大奶奶面前,容不得奴才放肆,李桥家的就算是太太的陪房,也不敢在这时候就得罪大奶奶。 行到老太太正房前,又是家里的姑娘出来迎。 温从淑今年十二,已有了几分大姑娘的模样。 她穿一件淡粉的宫缎银鼠袄,梳着双螺髻,与温从阳有七分相似的圆润白皙面庞上都是笑意,甜甜叫了一声:“嫂子,哥哥!” “从淑!”纪明达连忙见礼。 虽然是亲表姐妹,但今日毕竟是她新妇敬茶,能让夫家妹妹出来相迎,可见外祖母和舅母着意给她体面。 温从阳也已回神,回妹妹一声:“外面冷,快进去吧。” 温从淑便又一笑,先走了进去。 纪明达离开两个嬷嬷,与温从阳并肩入内。 新妇端庄整肃,款步行来,神情姿态无可挑剔。 张老夫人与理国伯夫妇先是相视而笑,便看见温从阳走在新妇身边,虽然仍是青年俊俏公子,却被衬得几乎没了形状。 不待母亲与妻子怎样,理国伯已沉了脸。 昨日好像长进了,这才成婚第一天,就又成了原样! 怕他在这时候教训儿子,何夫人忙说:“以后就有明达教导他了,迟早都能改正过来。” 大姑娘她的儿媳妇可是文武全才,不但诗文比男人不差,连骑马射箭打马球都带着小姑娘们赢过男人,还愁不能教从阳上进?二姑娘嫁进来,怕不是只会更引从阳胡闹! 都是一家人,这话并没着意放轻声音,纪明达与温从阳自然都听到了。 温从阳只能深深吸气,掩盖瞬间涌上来的烦躁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纪明达是姐姐,又样样学得好,所以她教导他,他不想听,人人都说是他不好,连爹娘和祖母都一样!现在她占了妻子的名分,更能一辈子名正言顺“劝导”他! 连顾嬷嬷和那些奴才都知道,讨好纪明达比奉承他要紧得多! 敬茶自然没有人难为纪明达。 一家子不用太避讳,礼毕,便一同在张老夫人房中用早饭。 虽然长辈们都不叫她服侍,但纪明达坚持侍奉过太婆婆和婆婆各三筷,才坐下一起用饭。 张老夫人与理国伯心疼她懂事,理国伯更看儿子不顺眼,何夫人却喜欢得很。 她又想,果然是大姑娘才好,若是二姑娘,怕不是老太太才说一声不要她服侍,她人就已经在椅子上坐好等吃了! 用完饭,理国伯不好久待,向母亲告辞出去。 张老夫人便叫两个心肝宝贝一人坐了一边,笑问外孙女:“你见过院子里的人没有?那都是我和你太太挑的,也难保有偷懒藏奸的。你觉得谁不好只管说,再给你选合心的。” “我早起已见了一回,现下只觉得个个都是好的,多谢老太太和太太替我们操心了。” 纪明达说话滴水不漏,又笑向何夫人致意。 何夫人越发地高兴了。 她才要说让新儿媳妇多管教管教儿子,给他这野马好好地紧紧笼头,也好让老爷高兴,便见儿媳稍稍颦了眉,疑问说:“只是我看,从前服侍在大爷身边的丫头少了一个。我记着大爷房里只属她最得用,从前一应事都是她管,还想找她好好问一问,人却不见。” 纪明达赔笑看着外祖母,又看舅母,问:“她似乎是太太陪房家的孩子,难道,人已经放出去了吗?” 何夫人半张开嘴又忙合上。 她怎么忘了不是,怎么这就提起了这一茬!!! 从阳真是!那就是一个丫头,让她过去伺候能怎地?好过现在难堪! 她那些侥幸的想头全飞了,更没了主意,只看婆母是如何说。 张老夫人搂着外孙女的手也不动了,转头看孙子。 温从阳浑身发僵。 从如蕙姐姐怀孕以来,他想过很多次,若被发现、若被长辈们和纪明达逼着如蕙姐姐打掉孩子, 避着撵她走,他该怎么据理力争,该怎么迎着这些人的怒火,挡在如蕙姐姐身前。 他也觉得到刚才为止他都做得很好。 院里虽然有人猜出了什么,可没人敢往上说,不但都装不知道,还有好几个人向如蕙姐姐卖好。 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更没听见一点风声,也没起疑心。 但现在,他迎着满屋人的目光站了起来,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 被纪明达疑惑却微笑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听见自己开口:“如蕙姐姐她病了,我让她歇着去了。” “病了?”纪明达又看外祖母和舅母,笑问,“病了,请大夫了吗?大爷也没先同我说,这倒像我不体贴人了。” 她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外祖母和舅母真的不知道吗? 一家住着,理国府就这几个人,温从阳又是她们最疼的孙子儿子。想想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真的不知? “请、请了。”温从阳攥紧双拳,又坐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哭还是在笑。 他说:“一个丫头,不必姐姐费心,我便没说。” “是啊!一个丫头罢了!”婆母一直不说话,何夫人忍不住了,想把这事赶紧先翻篇。 她紧张笑着,和纪明达说:“如今你嫁进来了,你们房里自然是你做奶奶的说了算,哪用问一个丫头?等她好了,自然还叫她伺候你,现在可别把你过了病气!” 还是等她先弄明白如蕙到底怎么了,处置完再告诉她的好!从淑可还在这呢,小姑娘怎么听得这个! 纪明达的心凉下去。 她想到了母亲的话。 那还是一年前,她才经过噩梦,一心要嫁温从阳。娘和她说,舅母有些左性,她脾气傲,有些事忍不得。那时她却觉得只是娘偏心二妹妹的借口。她说,舅母一向最疼她,怎么会难为她? 可娘果然是对的。 做外甥女和做儿媳妇不一样,做舅母和做婆婆,又哪里一样呢。 那外祖母呢?外祖母,也是这样吗? 纪明达也站了起来,离开太婆婆的怀抱。 她身子在抖,对婆婆垂下头,却坚持说:“我,既嫁给了大爷,自是该处处以大爷为要。我与大爷…从前不算亲近,定亲后,一直心中不安,早便想好过来后一定要多多请教于她。且她既是多年服侍大爷有功的人,我也该赏。还是快再到太医院请个好太医来,诊明白她究竟是什么病,不但于我有益,想来大爷亦能安心。” 儿媳妇这一大篇话情理俱占,让何夫人真不知该怎么再驳回。 温从阳向前半步,离纪明达近了些,才要劝她、求她一直未曾开口的张老夫人动了。 她先说:“李桥家的?你带人把大姑娘送回去。” 李桥媳妇当地一跪,已经泪流满面:“老太太!” “不去?”张老夫人手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人,“那先带她走,随便找个地方等着。” 从上了五十岁,到如今快二十年,除了给姑太太和大爷大奶奶挑人,老太太就没再管过一件下人的小事,全是交给太太。今日却又为大爷大奶奶发话,可见是要认真管一管了。 怕全家遭殃,李桥家的没有挣扎,被带了下去。 温从淑也被奶娘丫鬟送走。 何夫人也站了起来,看儿子跪在婆母膝前,抱着婆母的双腿哭。 婆母却不看孙子,只对她说:“去请个嘴上严的大夫来。” 看阳儿这反应,只怕她与媳妇为让他顺顺当当成亲,才有意忽略、也一直没管的那件事,已经哎,已经出了大差错。 张老夫人一手握住外孙女,一手轻轻摸着孙子的脑袋,说:“你不愿意,就只能叫你老子回来了。" 温从阳止住了哭声。 大夫说:“这位姑娘已有孕三个月余” 他本想说恭喜,可看满屋坐着的一位老太太,还有站着的一位太太、一位小爷、一位奶奶和许多丫鬟媳妇的神色…他赶紧交代了病人的情况就闭上嘴。 大夫被送了出去。 李如蕙滑下床,当着太太跪下。 温从阳直挺挺跪在她前面。 他双目通红,两腮咬得紧紧的,看向母亲和祖母。 纪明达站在外祖母太婆婆身边,看着这一家子。 李如蕙果然是有了孩子,在她猜测之中,若非如此,她为什么不敢来见她。一个丫头,难道不想要名分? 温从阳会怎样护着这个丫鬟,她也想象得到。 她并不为这两个人有任何吃醋伤心。 他们原不配。 她只是只是想不到,外祖母和婆婆即便纵容他婚前和丫头胡闹,便不勒令他们注意些,别弄出孩子吗?! 张老夫人也想不到,孙子竟然胡闹到了这等地步,竟然让这丫头先怀上了孩子! 她还以为,经过一遭打,他学懂事了些,起码能有些分寸!! “这孽种,留不得啊。”她低声自语。 听见婆婆的话,何夫人心头一跳想劝,但到底没说什么。 她是心疼这头一个孙子,但以后多少正经孩子要不得,非要这个来得不巧的? 而温从阳虽没有听清,却更觉得不妙。 他膝行上前,对着祖母一下又一下磕头,磕得额头发青。 求求了,让他留下这个孩子,留下如蕙姐姐吧求求了这不也是她们的重孙子和孙子吗疼在他头上,也痛在何夫人心里。 看见儿子额头竟已经隐隐渗出血迹,她再忍不得了,也跪在老太太面前,求道:“从阳不懂事,老太太要怎么处置,请快些给个话吧!” “你说,该怎么处置?”张老夫人想让儿媳给外孙女做这个好人。 可何夫人怎么亲口说得出杀了亲孙子的话? 她也没领会老太太的好意,只忙说:“儿媳不敢逾越,请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张老夫人叹了一声,又看外孙女,想让外孙女给她婆婆和丈夫卖个好。 但纪明达垂首站立,腰背笔直,不说也不动。 何夫人已经在搂着温从阳哭了。温从阳还是不肯停下磕头,何夫人就用自己的手垫在下面。 张老夫人深深长叹。 “够了!!”她举起拐棍,重重砸在地上。 何夫人哆嗦了一下,忙死死抱住儿子,不敢再让他动。 “如蕙!”张老夫人站起身,颤巍巍把拐杖尖指向她,“你太太派你过来,是让你伺候主子的起居, 谁叫你暗藏祸心,引诱主子坏事?!” “老太太!”温从阳要为如蕙姐姐喊冤是他要的如蕙姐姐! 可何夫人怎敢让他再多说! 她忙捂住儿子的嘴,在他耳边骂道:“你还不知足,真是想让你老子来吗!!” 老太太虽然骂得狠,但必然会留情面! 母亲掌下,温从阳发出一声呜咽。 “不念在你服侍多年,你奶奶又说要赏你的功劳,我早打发了你!”张老夫人骂完便说,“只有最没规矩的人家才会在成婚前弄出庶子,这事传出去,整个理国公府的脸都丢尽了,将来家里姑娘都不好说亲!” 这话是说给何夫人听的。 何夫人也听了进去,忙更用力捂儿子。 温从阳挣扎的动作也变轻了。 李如蕙心里只剩绝望。 “看在你大爷大奶奶的份上,让你自己选,”张老夫人放下拐杖,沉沉盯着她,“一、打了孩子,再厚厚赏你一笔嫁妆,我亲自给你远远地找个京外的好人家,你做正头夫妻、当人家的大奶奶去。” “第二,”她说,“打了孩子,你人留下,接着服侍,可这名分” 她又看一眼外孙女。 这回,纪明达向前一步,扶住了外祖母。 她说:“如蕙毕竟伺候了这么多年,若愿意留下,请老太太和太太赏她一个名分吧。” “好,好”张老夫人终于感到些许欣慰。 温从阳也向她看去。 他们一个干净端庄地站着,一个狼狈跪在地上。纪明达向他看了过来,她晨起还充盈着温柔和羞赧的双眼早已一片冰冷,温从阳看得出来,那是对他的不屑、可怜与鄙夷。 温从阳心中瞬时恨意涌动。 不是她要嫁他,害他娶不成遥妹妹,他怎么会轻易与如蕙姐姐有了孩子? 现下这个孩子要留不住,是她,是她,是她!!她手上便没沾一滴血?!! 一碗药下肚,李如蕙腹中的孩子当晚就化作了血。 理国伯终究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他把温从阳叫过去,怒骂他丧门祸家:“这府里几十年没有过姬妾庶出,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来!你却好,成婚之前就如此胡作非为!若有一点连累了家中,倒不如我先把你打死,也免得将来遭人耻笑!” 但正是一年前那场混乱,才促成了今日的丑事,理国伯到底没再动一次手。 他只让儿子去祠堂罚跪,想清楚了再出来。 何夫人对丈夫求情:“明日就回门了,总不好叫他还被抬去岳家!” 理国伯冷笑道:“他为了一个丫头把头磕破,也没想着体面回门,何必管他!” 何夫人求道:“老爷就看在外甥女的份上” 她不提还罢,一提起明达,理国伯更加恼怒,质问道:“你也知道那是外甥女!怎么还让他和丫头弄出孩子??!” 何夫人答不了这话。 若在从前,从阳哪有事能瞒住?连和二姑娘见面说了什么都能一句不差告诉她! 能和老爷说,是孩子和他们离了心,有这么大的事,竟然一个字也没漏出来吗? 最后,是纪明达过来劝和。 她说:“是我和大爷不孝顺,用些许小事害得老太太都累病了。回门有三朝便回的,也有一月才回的,不如我们先服侍老太太病愈,待一月再回吧。那时大爷身上应也都好全了。" 理国伯红了眼眶,感叹道:“是家里委屈你了。这才成婚一天” “老爷太太和老太太都是一心疼我们,为我们好,我们不委屈。”纪明达说。 儿媳还是一如平常端方识大体。 但何夫人心里,却竟有一瞬,有些不喜欢她这副模样了。 女儿回门前,温夫人先回到娘家看望母亲。 张老夫人自是又骂一回孙子不懂事,说明达受了委屈。 温夫人自然不能责怪病中的母亲,也未对嫂子口出怨言,甚至,她没有当面说女婿一句不是。 她只和女儿来到新房内,问:“那丫头打发了吗?” “没有,”纪明达平静地说,“我让她出了小月子再回话,不急,先养身体吧。” “这倒也好。”温夫人说,“好歹她为你丈夫废了一只手,不必催逼太紧。” “嗯。”纪明达应声,“她老子娘都劝她出去,但大爷舍不得她,总去看她,哭着求她留下,我看她也竟不想走了。留就留吧,省得他总以为是我容不下人,也能堵旁人的嘴。” 将来再有什么,婆婆就更不能说她不贤惠了。 才几天不见,女儿好像一下就懂事了不少,面上却竟没有一点新婚的喜气,温夫人越看越心疼, 忍不住背过身擦泪。 怎么从阳竟是这般行事? 她究竟是把女儿嫁回了什么地方? “娘娘?”纪明达搂住母亲的胳膊,想哄她笑一笑,“我挺好的,娘,我真的挺好的。” 孩子已经打掉了,不论婆婆,起码外祖母和舅舅还是真心疼她的。舅舅也让温从阳给她跪下赔了不是虽然她避开了,没真受这个礼。那丫鬟见了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满口都是“大奶奶仁德”, 满府里再没有一个下人敢对她不敬,她的贤惠名声也立稳了,还有什么不好? 连二妹妹都能让温从阳成材立功,她必然也能。 一切都会更好的。 温夫人转回身,看见女儿的笑,却越发心酸。 虽然没对母亲和兄嫂发火,但她心里着实气急了娘家。又见女儿这样,她更悔上心头,不由说: “若你后悔了一” “我不后悔!”纪明达立刻就说。 “娘,我不后悔。”她站了起来,坚决地说,“我不后悔。” 一个月后,纪明达回门。 离纪明遥的婚期还有一个月零一天。 但为了减少与温从阳碰面,更为自己省事,纪明遥决定,从今日开始,就是她婚前闭门不出、安静待嫁的日子了。 可惜,只安静到下午。 纪明达和温从阳才走不久,纪明德就拽着四妹妹来“看望”她。 四妹妹一脸不耐烦和抱歉,纪明遥当然不怪她。 人都来了,暂且不好只撵一个。 纪明遥便请两个妹妹坐,让上茶摆点心,请她们吃,然后,她就不说话了。 有屁快点放,没屁就走人。 纪明德进来时就扫了一圈屋里,没发现多什么东西。 她既不敢问二姐夫送过二姐姐什么,也找不到起这话的话头,只好只说今朝回门的大姐姐:“听说温表哥大姐夫——还是把那丫头留下了,过几日就摆酒封姨娘,以前可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这话没人明说,可就是人人都知道了。 纪明遥当然也听说了李如蕙怀孕又落胎的事。 但温从阳如何,早已与她无关,想来纪明达也不需要她去同情、可怜、感慨,所以她并不议论, 也不许熙和院里所有的人议论。 四妹妹和明远也从不与她说这些话。 但一个月前还日日缠着纪明达的好三妹妹一过来,就是议论她的大姐姐,让纪明遥想笑,也更厌恶她。 所以,虽然并不意外温从阳会做出这样的事,纪明遥却不顺她的意说下去。 她笑道:“去年,好像也是差不多的日子,大姐姐和三妹妹一起来的,我说起三妹妹好像很宝贝大姐夫送的礼物,三妹妹还生我的气,可我也没别的意思呀。现在三妹妹又厌弃大姐夫了,不知房里还放没放着他送的东西?还是已经生气都丢了?” 纪明德没想到二姐姐竟是这个反应! 二姐姐不是一向与大姐姐不合吗?她就一点都不恨大姐姐抢了她的亲事吗? 从前温表哥对她那么好,什么好东西不想着她,她竟没有一点留恋? 现在大姐姐过得不算好,她真的一点都不高兴吗? 大姐姐眼看是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精神管她,二姐姐却将要做翰林夫人了。 帮自家姐妹说一门与夫家相关的亲事,对二姐姐不是也有好处?一家子亲姐妹,难道成婚之后就不往来了? 为什么二姐姐非要做得这么绝呢! 左右这条路走不通,她坐不住了,站起身气道:“好意来看二姐姐,姐姐倒这样说我,什么意思! 不待见我,我走就是了!” “是你先说起大姐夫,我也只是想起前事,随口一问,你怎么又生气了?” 纪明遥笑道:“再者,我并不寂寞,其实倒也不劳你来看我。且你若真心疼大姐姐,为什么不到舅舅家去与她作伴?想来老太太和太太都一定高兴,大姐姐也高兴。” 纪明达知道你在背后议论她的闲话吗? 太太便不提,前些日子徐老夫人也是恨不得到理国公府杀了温从阳和李如蕙,连安国公都差点找上理国公府的门去。不管是为自己的面子,还是真为了女儿,他看起来可比纪明德生气多了。 你不是她的好三妹妹吗? “是啊。”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纪明宜也开了口。 她没有听从二姐姐的眼神阻拦,声音清脆说道:“从前便不提,只这一整年,连我都知道,三姐姐想学什么,大姐姐都几乎是手把手教,连绣房书房都分了你一半,如此亲密。如今大姐姐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或许见了三姐姐便能好些?三姐姐也不必白白挂心,更不枉大姐姐待三姐姐的情分了。" 纪明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跺脚就走。 “三妹妹慢走,我们就不送了。”纪明遥无奈看了眼四妹妹。 四妹妹又与纪明德没有根本性矛盾,很没必要直接得罪她。纪明德毕竟是安国公最疼爱的女儿。 但纪明宜只是笑。 纪明遥便没再多说什么。 她从窗口探身,看纪明德大怒的背影之后,仍是那一院子熟悉的春光。 又是一年的春天啊。 下个春天,她起身看到的景象,就要换一副模样了。 成婚前两日,纪明遥的嫁妆先送入崔宅。 冯嬷嬷亲自带着碧月青霜领人摆放家具和嫁妆箱笼,孟安然在旁领着崔家的下人细心相帮。 新房的院子里热闹忙乱又和谐,崔瑜无事可做,便拽过正看新娘家具的兄弟,背着人往他怀里塞了两个册子。 崔珏没注意兄长的挤眉弄眼,下意识打开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就让他面上有如火烧。 ------------ 31 分别学习 离成婚还有不到两天。 具体离新婚夜,还有一天零三个时辰。 拿着兄长塞给他的两本画册,崔珏在房中独自怔立。 自然,很难免地,他压不下对一年前那个梦对那许多梦的回忆。 花瓣的触感太过真实,香气也似乎正萦绕在他身畔,但其余的一切却仍在雾中。 夫妻敦伦是人伦大礼。崔珏劝说自己。现在,是时候认真学一学了。 把画册,放在书案上,他手指按向封页。 他收回了手,又将画册拿起来,回到卧房。 可目光触及自己的床榻,他又似被火烫到一般快步逃了出去。 罢了。 青天白日如何看这等东西!! 将画册收在书堆里,崔珏裁纸磨墨,想写字静一静心。他蘸笔,口中默念经文,在纸上重重下笔。 一页纸写完,他想换下一页,却在看清自己都写了什么时僵住了。 满纸胡言乱语。 “一天三个时辰” “亲迎” “纪” “纪” “二姑娘” “纪” “明” “明” “遥” 崔珏将笔丢了出去。 还是出去走走吧。 他转身便向外走,可走到门边,却又折反回来。他把写满字的一页纸拿起,想揉搓成团扔了,但看到纸上二姑娘的名字,他又顿住。 太不尊重了。@他轻声一叹,也不知心中的无奈究竟是对谁。 待墨迹晾干,他将这页纸谨慎折好,藏在了自己练字的纸堆里。 书房的一切书册纸张都是他亲手整理,不会有人发现。 藏好,呼出一口气,崔珏让自己忘记方才的一切混乱,走到院中,看墙边那一丛清新葱翠的绿竹。 他从怀中拿出了纪二姑娘送的荷包。 他又将荷包放了回去。 他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闭上了眼睛。 纪明遥正和四妹妹看崔珏的画。 纪明达出阁前,嫡母给四妹妹放了三天假,不用上学。她快出阁了,嫡母也一样给四妹妹放了三天假。 四妹妹就从早到晚过来陪着她。 纪明德被拘着管家事,白天没时间再来闹,便是偶然有空闲,也没再往熙和院跑了。 四妹妹说,纪明德是有机会就去启荣院,在纪明达房里看书做针线。 四妹妹嫌弃地说:“咱们那日说她的话,倒被她用上了!太太自然会长留着大姐姐的院子,这‘好妹妹’不就被她装起来了么!家里还有别的姊妹,她只上大姐姐屋里坐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别人怎么欺负她了呢!她倒是再装得好些,去理国府陪着呀!” 纪明德干出什么事,都不会超出纪明遥对她的印象。 她懒得评价这个人,只担心四妹妹:“过两日我一走,家里就你和她了,老爷又偏疼她,只怕你吃亏。” 纪明宜却并不怕。 她笑道:“姐姐同她不好了这么多年,想来她私下没少找老爷诉委屈,所以老爷才总骂姐姐,可姐姐不在意,她还能怎么样?真闹得过分了,太太为了大体,更不会坐视不管,那时她也吃亏。再说了,大姐姐嫁进理国公府,只是没过得事事顺心,她心里都嫌弃上了,我在她眼里更不过一个前程未定的年幼妹妹,她才懒得理我。我只盼着她别想再借我缠上姐姐就好。” 她又说:“最多再有一两年,她也走了,那时我就清净了。” 见她想得透彻,又看得开,纪明遥便也不再多说,只和她一起看画。 原本单薄的一页纸已被精心装裱起来,可以卷起收藏,亦能挂起欣赏。 现在,荷花与周围的风景俱被展开、平铺在炕桌上,纪明遥看它们,仍如第一次看时一样喜欢。 纪明宜也觉得非常好! 着实赞叹一回,见二姐姐还舍不得把目光从画上移开,她便笑问:“既然喜欢,二姐姐为什么不请姐夫多画几幅? J男女定亲后,互送礼物合乎常情,并不逾矩。且二姐夫既然送了一幅,说明是愿意送二姐姐的。 四妹妹赏完了,纪明遥便把画再卷起收好,一面回答说:“我有一幅就够赏了,再请他送,我还要回礼” 做个荷包香袋都好累的—对她来说。 送他礼物肯定要送她亲手做的,不能拿丫鬟做的充数。 她画技又比不过人家,诗词也做得平平,写一幅字相送,又总感觉写什么都不合适。 所以崔珏不送,她也不用送,不是挺好的嘛!太太不好指责崔珏,都没说她不上心呢! 纪明宜听完就笑:“果然是二姐姐!” 纪明遥理直气壮,还说:“他才升了官,正忙着,还要筹备婚事,哪有空闲,我是体谅他,不让他为难。” 纪明宜:“是是是! J看完这样一幅好画,纪明宜也动了兴致。 这回有四妹妹一起,纪明遥也不懒了,两人就挪到东厢房堂屋大案上,一人占一边画,都画安国公府花园里的春景。 画完,她也不再和崔珏的比,只和自己上次的比了一回,觉得应该是没退步。 那就挺好! 她又看四妹妹的,不由“哇”了一声:“梨花还能这样画! J“这是我那天看古画想到的!”纪明宜忙吩咐丫鬟,“快去把我卧房床边几上的画册拿来!” 丫鬟忙忙地去了,姐妹俩又互相看画。 其实一家姐妹四个,就算再加上大哥和明丰,也只数大姐姐的画技最好。但纪明宜只喜欢和二姐姐一起画。虽说大姐姐没有不好,见她哪处画得不妥,还会尽心教她、毫不藏私,还会一直放在心上记着,下次检查,可她自己画得满意,也想先得到旁人一句夸赞啊! 就算是她不识好歹吧,可连学里的先生要批评她,都会先夸一句,再说她哪里做的不好呢。 和二姐姐在一处,虽然二姐姐不会教她什么,但她心里高兴,就还想画出更好的给二姐姐看,想把自己怎么学会的都告诉二姐姐。若二姐姐还不会,两个人一起学就更好了! 她好舍不得二姐姐纪明遥正拿笔试着画,忽见有几滴水落在纸上洇开,她连忙转头,就看见四妹妹竟然哭了! “好好地怎么哭了?”她忙拿手帕。 “二姐姐”纪明宜又觉得丢人,又着实舍不得,便扑在二姐姐怀里,“等、等我闲了,一定多去看你” 原来是为这个! 纪明遥想笑她,可话还没到嘴边,自己也不由哽咽了。 她也舍不得四妹妹嘛!!! 你看我,我看你,哭了一会,纪明遥先给四妹妹擦眼泪:“等我安顿好,一定常叫人接你。” 纪明宜却反而说不:“只接我,不接三姐姐,她又要装可怜,老爷也又要不高兴了,姐姐在人家还要受气。等她走了,我再常去找姐姐,看她还能不能从夫家飞回来缠着!” 纪明遥被她说得不由想笑,也就不哭了,说:“那有什么,就只接你!她要帮太太管家事呢,那么忙,我岂能接她过去玩乐,阻拦她为太太分忧?再说,崔家还管我和哪个姊妹好么! JJ孟姐姐当不会因安国公不喜欢她,就对她有负面看法。 崔珏,应也不会。 至于崔珏的兄长崔府丞,她与这位“夫家兄长”,应不会有太多直接交集? 只要长嫂和丈夫,不误会她就好了。 姐妹俩洗了脸,便看丫鬟早就拿过来了的画册。@中午一起吃饭,又一处睡的午觉,下午,温夫人来了。 纪明宜便要告退。 温夫人笑道:“我是要和你二姐姐再说说她的嫁妆,你去罢,明日再来。” 送走四妹妹,纪明遥便坐在嫡母身边。 四月已在初夏,一天比一天热,又还不到用冰的时候。但她微微出了薄汗,也没离嫡母远些。 一自从她和纪明达互换了亲事,嫡母与她,便比从前十几年都更亲密了许多。 温夫人也舍不得让孩子离远些,就这么坐着,将一匣身契给她:“从今以后,自己的人就自己管着吧。是赏是罚,也都你自己说的算了。" 匣子里是厚厚一沓身契。有她陪嫁去崔家的所有人的,还有几处陪嫁庄子、房舍上人的,有佃户签下的契书,铺子里亦有几个伙计是直接卖了身到安国公府,也都在里面。 木匣不算大,但看上去沉甸甸的。 纪明遥心中有些复杂,但还是稳稳接了过来。 她一张一张看过,找出碧月的,笑道:“说好了放你出去,就是今日吧。” 碧月走上前,行完大礼,眼泪便流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姑娘,想到这些年与姑娘相伴的日子,忽然便不想走了。 姑娘对她那么好,姐妹们一处和气许多年,她怎么能、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呢!她也太没良心了! 她嘴唇动了动,才想开口,姑娘却竟像知道她想说什么一样,对她笑:“出去就另有一番天地了, 我信你一定能过得好。” 碧月就说不出想留下的话了。 她又端端正正对姑娘行了个大礼,说:“好歹让我陪着姑娘到出阁罢!” “好啊!”纪明遥拽她起来,笑说,“那就后天再放你自在!” 碧月站起来,着实哭得收不住,便请罪避到外面去。 纪明遥心中也有不舍。 但能出去当然是出去了!为什么要傻乎乎地留下呢。这是好事! 见她面上还好,温夫人便又把她搂回来,给她第二个匣子:“这是你的房契、地契,已经在衙门里过了户,都在这里了,自己收好。” 纪明遥赶紧把自己以后安身立命的倚仗接过来。 京中三进院落一处,铺面两处,一处江南姑苏的田庄、两处京郊田庄——怎么多了一个庄子? 纪明遥忙看嫡母:“是不是拿多了?” 温夫人便笑骂:“傻丫头,这还能拿多吗!” 她说:“我有三个庄子,一大两小,都在京郊。一个小的给了你姐姐,还有一个小的我自己留着, 这个大些的给你,一年出息七八百两,虽然也不算多,倒能省得你坐吃山空,饿着自己。” 纪明遥当然喜欢钱了! 可这个庄子她拿着烫手。 但温夫人也知道孩子想说什么。 握住明遥的手,她把地契放回匣子里,笑道:“你姐姐出阁,我多添了六千两和一个庄子,因家里已多给你三万,不好再添银子,就只给了你这一个庄子,比给她的少得多呢。我多年来积攒不少,不缺钱花,以后若看见好的,还会再买,这个你就拿着吧。” 她又说:“做母亲的给女儿添嫁妆,不是应当的吗? J纪明遥垂下头,半日应了一声:“嗯。” 母亲…吗? 忍住、忍住!不能再哭了! 多丢脸! 但太太的手抚上她肩膀、轻轻拍哄她的时候,纪明遥还是没能忍住,靠在太太怀里,毫无形象地又哭了一场。 温夫人当晚留在熙和院睡下。 次日起身,两人一起回正院。 算来,这是纪明遥最后一次在家请安了。 明日一早起身,她就会戴上凤冠、穿上大红婚服,去往崔家。 所以,一路上她走得很慢,东看看西看看,想把这段走了六七年的请安路完完全全地、一丝不差地记在心里。 安国公府虽然有很多她不喜欢的人,但回想起来,她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姨娘温暖的怀里睡着, 姨娘给她唱摇篮曲、喂她吃饭,眼里只看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胡闹;她记得姨娘给她做衣服,布料轻软,针脚又细又密,生怕她穿不舒服;姨娘给她做抱着睡觉的布老虎和上学用的小包袱那时她还有两年才上学呢,姨娘却早早就开始期待。 只是,和妈妈一样,姨娘也没能亲眼看见她上学、读书、长大…成人。 她记得太太坚决把她护在身后、斥责安国公,怕她惊吓失魂,把还不到两岁的明远都放在后面, 连夜只带着她睡。 她记得才住到正院的日子,她不敢碰明远,太太就把明远的小手塞在她手里,让她抱。 她记得明远含含糊糊叫她“二姐姐”,把最爱吃的玫瑰糕让给她一半。 她记得明宜出生时小小小的、皱巴巴的,很快一天比一天长大,变得和明远一样白白胖胖。 她记得每年姨娘的忌日,太太都会安排贡品香烛给她私下祭奠,那一日正院的饭桌上,也不会出现任何荤腥。一哪怕安国公的脸色一年比一年难看,太太也坚持如此。 她还记得,她才上学的那两年,纪明达常为她的功课发愁生气。她嘴上批评得厉害,却也实打实教过她许多东西。 但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因为徐老夫人和太太、因为安国公、因为纪明德、因为太多太多…她们还是越走越远了。 她心中已经不认纪明达是姐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当然,她也记得与碧月青霜她们作伴的每一个日子。 虽然她是“姑娘”,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她们阶级对立,她甚至能拿捏她们的生死,说这话真的有些高高在上、不太合适但在她心里,的确把她们当成了朋友。 这里也的确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姨娘,曾和她一起在这个家。 安国公是这座府邸的主人没错,但他不能代表她的家。 温慧含笑看着明遥走走停停,并不催促。 孩子们都会渐渐长大,女孩们离开她,男孩也会成家,有自己的妻子儿女。 但她会一直看着孩子们的。 都有她在。 这个晚上,温慧自然又来了熙和院。 虽然明遥养在她膝下十二年,几乎和亲女儿一般,但关于新婚夜的事,温慧仍不知如何与明遥开口。 但这事又极大关系到夫妻和睦和生儿育女,不能不说。 她便绷着严肃正经的表情,像教明达一样教明遥:“女子初次最是不适,崔珏他又也只怕先头的几次,你都会不太舒服” 纪明遥也很不好意思!! 不过,她上辈子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幼儿园和小学的时候不算,虽然看过几本爱情小说,但里面写的都很隐晦,让人脸红激动但云里雾里,某种小电影她也还没来得及鉴赏就死了中学的生理卫生课教了就像没教,再说,只凭几张示意图也不能意会到底怎么做啊! 所以,她虽然觉得自己略懂,但的确要认真学习才行温慧大概教完,留下几本册子和两个锦匣,让明遥自己学习领会。 怀揣着诚挚的学习精神,纪明遥先打开第一本画册。 哇哦!! 虽然人体不标准,透视等等都有问题,但还真是细致入微,那个栩栩如生你们古代人花样还真多啊!! 最后一个晚上,不能不学了。 灯下,崔珏闭上双眼,深深吸气,重新翻开画册。 学习到太晚纪明遥根本没睡够,就被从床上捞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被放进浴桶里洗澡,再被捞出来擦干、穿里衣,又被放在妆台前,挽发上妆。 全福人绞脸让她略清醒了片刻,随即她就又睡着了。 屋里声音杂乱,似乎来了许多人。 青霜在耳边说:“太太来了。”纪明遥忙努力睁开眼皮。 但太太的声音又说:“让她睡吧。” 宝庆姐姐也笑:“看给她困的! 别起来了!” 她就,又睡着了。 直到戴凤冠。 这凤冠是温夫人亲自选定的样子让工匠制作,几乎以纯金打造,饰以点翠和数十宝石、上千珍珠,虽未逾制,也重足有三斤六两。纪明遥不清醒着端坐,绝对戴不稳这冠。 她抿了两口水润嗓子,端正坐好,闭上眼睛,颇有几分视死如归之状。 温夫人看得发笑,便拦下全福人:“还有时间呢,请先给她穿吉服吧,最后再戴冠。” 虽然明遥懒惰,可凤冠是为叫亲友宾客都看清楚她身为国公府二姑娘的体面,不敢心中看低,不能省。 做母亲的愿意惯着孩子,全福人自然没有二话。 她还笑说:“二姑娘额角圆圆,长眉入鬓,一看便福气深厚,今日到了夫家,必然恩爱美满!” 在满屋吉祥话里穿好吉服、戴上凤冠,纪明遥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要离开自己的家,去到别人家了。 孟姐姐虽然很好,崔珏也不错,可是、可是“快别哭!”她眼神一变,温夫人就知道她要怎么,赶紧说一句,“三天后就回来了!”又说:“崔宅离家里不远,坐车不到一刻,你这丫头少懒几次,多回来不就是了? J“太太!”纪明遥真的把眼泪收了回去,“都这时候了你还说我! u“说你怎地?”温夫人笑,“你就七八十岁了,我也说得你! 乃纪明遥赶紧说:“好!” 纪明德羡慕地看着太太和二姐姐说笑。 二姐姐平日懒怠妆饰已有倾城之色,今日做大婚装扮,更是有如天人,凤冠也是六品安人敕命的形制,连大姐姐出阁都没有,还有宝庆县主专门进来给撑体面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孩子,宝庆县主就只和二姐姐好,和她交好的几个姑娘却都是各家不受宠的庶女此时,门外报:“大姑奶奶回来了!” 纪明德忙与纪明宜出门相迎。 屋内还有许多族中亲近的婶娘、嫂子、姐妹,亦有许多亲友家的女眷,都等着看纪大姑奶奶和二姑娘是怎般情状。 虽说纪大姑奶奶出阁那天,和二姑娘姐妹两个仍是和和气气的,已经看过了,可今天和那天又不全一样: 温大爷到底没和二姑娘定过亲,小崔翰林却是和大姑奶奶定过又退了的! 纪明遥也想起身迎接,被温夫人按着坐好。 纪明达一身青莲紫色褙子走进来,衣饰雅致大方,又不夺了新娘的颜色,进门先唤一声:“二妹妹! 乃“大姐姐!”纪明遥又要起身。 “二妹妹快请坐。”纪明达笑盈盈转进来,忙先让她免礼,便对母亲和宝庆县主问安。 宝庆当然不会在明遥妹妹的大喜日子难为纪明达,甚至还要给她体面,先说了免礼。 纪明达依礼道谢,又和屋中的婶娘姊妹们问了好。 大家见过,温夫人从明遥身边起来,把位置让给女儿。宝庆也起来了。 就看看纪明达会给明遥妹妹添什么嫁妆。 在二妹妹身边坐下,纪明达从丫鬟手里接过添妆递给她,笑道:“衣衫首饰你都不缺,你平常也不爱妆扮,就不送你那些大而无用的了。这一套白玉头面是整块羊脂玉分割制作,每件都还算精巧,妹妹喜欢就戴,便不喜欢,将来或许也能用得上。” 她打开锦匣,将一个玉镯放在二妹妹手里,看了看笑道:“妹妹肤若凝脂,这玉果然还算衬你。” 纪明遥确实喜欢这套首饰,便不推辞,让青霜收下,笑道:“多谢大姐姐,我很喜欢,将来我送姐姐孩子更好的。”@纪明达不由摸了摸小腹,也真心笑道:“那就借二妹妹吉言了。” 她是盼着能早日有个孩子的。 见姐妹俩果然和睦,族中女人便说起与婚事相关的吉祥话,不再明里暗里都盯着她们。 纪明遥忙趁机小声问:“大姐夫没来吧?” “没来,我们老爷和太太都来了,留他在家服侍外祖母”纪明达也忙回答,“你放心,今日成婚必定万事顺利,不会丢了家里的脸。” 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说话间,纪明达也认出了二妹妹凤冠的规制。 她双唇微抿,才想说句什么,门外便喧闹起来。 连着两声喜气的高呼传入屋内、传入屋内人的耳中“新郎官来咯!” “翰林郎来接夫人咯!! JJ ------------ 32 不够体贴 新郎官还没到熙和院门口,只在第一处关卡外解题、做催妆诗,但院中已经喧闹起来,不断有丫鬟婆子飞奔来报信: “新郎官答上了大爷出的题目!” “新郎官连做三首催妆诗!大爷派了小幺儿读给二姑娘听” “张五爷和六爷的对子也对出来了!" 纪明远派来的小幺儿昂首挺胸站在廊下,举着纸页,声音清脆洪亮地将新郎官的催妆诗一字一句读到屋中每一个角落。 满屋女眷少有不识字的,大多都读过诗书、懂得品鉴诗文好坏。何况翰林郎的诗文法朴素真率、 语意清湛直白,听在耳中便知是好诗。一时间,屋内赞颂新郎文采之声不绝于耳。 自然也有人不停口地夸纪二姑娘好福气。 @纪明遥应景地低头装羞涩。 定亲后,太太就给了她一小箱崔珏的文章诗词让她看,说她自己不爱做,却不能不知道丈夫做过什么,不能不清楚丈夫的文风倾向,好歹有些了解,不能真的盲婚哑嫁。 太太着重要求她做到的事,纪明遥一向不敷衍。而且她也想看。那箱子里的每一篇文章诗词她都看过,不喜欢的应制、经济、时政文章就看完放在一边,喜欢的山水田园自然消闲诗词会多看几遍。 闲着也是闲着嘛。不看他的,也会看别人的。 所以,因为太过熟悉他的文章,这几首催妆诗虽好,她也难以生出羞赧。 她心里只有不舍得。 待他再过两个关卡. 就是她离开的时刻了。 纪明达一眼就看出了二妹妹不是真的在为崔珏害羞。 她就知道会这样。 二妹妹从小不爱作诗写文章,先生布置的功课都是能敷衍就敷衍,倒是亏她能把自己做的那些东西交到先生面前,从没抄借过旁人的。到十一二岁,她的文章还是只会平铺直叙,没有一点意趣。 再后来,她便懒得管二妹妹了。 既然扶不起来,她何必再费心神。 只怕二妹妹到了崔家,与崔珏也无甚话可说。 但在一声声的恭喜里,纪明达又难免想起自己成婚那日。 温从阳比二妹妹不学无术得多,拿二妹妹与他相比,都是玷辱了。给他一首诗,他都不能顺顺当当读下来,何况作诗。那日的催妆诗是别人替做的,他好歹算是背了个囫囵,堵门的亲友兄弟亦是今日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像今日难为崔珏一样考他。 他只是背了一首诗,射了两箭,又和明远掰过手腕,便算过关了。 纪明达又看了一眼二妹妹的凤冠。 也好,她想,她本便不喜欢这样喧哗的吵闹。 只是二妹妹很快便会有诰命,温从阳却纪明达闭了闭眼,忍下涌到喉咙口的气恼。 温从阳却还连教他重新读书都不愿意,每日只想和那丫头现在是李姨娘了一一厮混! 院外的叫好一声比一声高。宝庆早坐不住,出去了一回,回来笑道:“没想到崔妹夫的武艺竟也不错!十箭十环,没有一箭偏的,还和贵府族里两个公子比试了几招剑法,停手连呼吸都没乱。” 若不是今日不合适,她都想试试崔妹夫了!不过他已是明遥妹妹的人,今日不合适,以后也不合适。 和她对招的人也不缺这一两个,没必要。 而纪明遥想到了去年四月——四月初六日,太太安排她和温从阳在花园里见面说开,崔珏却被徐老夫人诓骗过来。他本想走,又被青霜留下,于是就抱着刀,默默在门外护着她。 他当然应该是会武艺的。 起码,他有自信应对温从阳。 纪明达却愣住了。 她并不知她没有梦见,崔珏竟然会武艺还武艺不错吗? 但不待她细细回忆,新郎官已经过完所有关卡,在院门等着接新娘了。 母亲拿着盖头过来,纪明达便让开位置。 纪明遥直直盯着太太,看太太轻轻放下盖头。她眼前先是一片亮色的正红,随即光线便暗下来。 她被人扶住两侧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她住了数年的屋子。 有人把红绸递到她手里,她下意识握住。红绸的另一侧传来轻微的牵扯。她意识到,那是崔珏。 他们她和这位才见了几面、说话不超过百句的未婚夫将要结为夫妻,一起走完接下来的路了。 她希望可以一起走下去。 但如果不能,她仍然会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像这辈子过去的十六年。 所以……明遥、纪明遥! 不要怕啊!!! 因为眼前蒙着盖头,熟悉的路便也走得紧张。她只能看着脚下。原来家里的石砖地竟有流水一样的纹路。 她从前怎么没有发现,直到离开才看见呢。 新娘越走越慢。 认真,他心里也更添了郑重。 从今日起,他们便是夫妻了。 夫妻之间,自当相敬、相近相亲。 纪崔珏没从她足迹下寻见泪滴,也没听见她抽泣,但仍然放慢了脚步。看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夫人她知礼平和,他亦会敬重于她。 新郎迁就着新娘的步伐,身前身后引路围随的众人便更不心急。 还有喜娘凑趣笑道:“咱们新郎官这就看新娘不眨眼了,以后的日子还愁不和和美美、恩爱甜蜜吗!” 他在看她? 还是,不眨眼地看吗? 众人的哄笑声里,纪明遥呼吸微乱,幸好,她仪态一向过关,脚步也没有慌。 只是她也不由恢复了一开始的速度,不再让旁边的人等她。 很快行到正堂。 又听见太太的声音,纪明遥便有些忍不住泪意。 她根本不记得安国公说了什么,崔珏又答了什么。她只是随着嬷嬷的引导行礼、拜别,走出正堂,听见明远走到她身前,要背她上花轿。 她便不由唤出一声:“明远” “二姐姐。” 纪明远从袖中拿出干净的棉帕,放在二姐姐手里。 周围还有许多人看着,他却不着急送二姐姐上花轿。他们已经长大了,十几岁的年纪,不能再如幼时一样亲密,但纪明远还是握了握二姐姐的手,说:“姐姐请放心吧,家里一切都有我在。” 他会努力读书、早日成为和二姐夫一样的人,他会做好母亲的后盾,也会做好姐妹们的。 他知道二姐姐最放心不下娘,这么多年,跟着二姐姐的目光,他也看清了娘在家中究竟受到了多少委屈。 他希望二姐姐能相信他。 而纪明遥也的确哽咽着对他说:“好。” 纪明远送二姐姐上了花轿。 崔珏便对妻弟和岳父岳母遥遥一礼,上马归家。 纪明遥慢慢在花轿里擦干了眼泪。 全福人没给她上太多胭脂水粉,而且今日特制的妆还算防水,手帕上没有太多痕迹。 她又摸了摸凤冠,也如才戴在她头上时一样端正稳固。 既然妆没花,到了崔家不会丢人,人也从家里出来了,不能走回头路,纪明遥便收起一切不舍与担心,开始想些别的好分散注意力。 八抬大轿不算颠,但花轿要绕城一圈才到崔家,这一路又不能睡觉,太过无聊。 她先默背了一遍今日崔珏做的三首催妆诗。 她开始想现在是什么时辰,到崔家又是什么时辰。崔珏会在什么时间回到…新房里他,一定也学了那些东西吧不知道他学的是画册还是陶瓷塑像,还是,都有纪明遥脸上就热了起来。 她又想控制自己不要再往深里思考,又觉得今晚一定会面对为什么不能想? 才见几面,手都没牵过就要那个进度,还真快啊!! 纪明遥在盖头下捂住了脸。 终于,花轿停下。 喜娘将新娘扶出,红绸又递到新人手里。 纪明遥还是只能看见崔家铺地的石砖和一重重门槛。 身旁的人依旧耐心,缓步与她一同向前。围随恭贺的人似乎比在安国公府还多,都是她不熟悉的声音。 纪明遥深深呼吸,将红绸握得更紧。 崔珏便更留意她走得稳不稳、是否有异。 纪明遥听见几个年轻人的声音,他们应是聚在一处,“嘻嘻嘿嘿”笑着,在说“没想到崔兄娶了妻,竟是这般柔情?” “我也是还以为崔二叔会对着新婶娘都冷清清的!” “小点声!小心崔二叔听见” “怕什么!今天大喜之日,难道他还拿着你的文章问你吗?” “一起读的书,崔兄都是翰林侍讲了” “这几位兄台—”这又是另外一拨年轻人了,也凑过去,笑问,“崔兄对你们也没提过新夫人的事?” “是啊!同在翰林院一年,从未在崔兄口中听见一句有关新夫人的话。” “那他可真藏得紧!听说连崔大哥都问不出他和二嫂的相处!” “是问不出还是根本没有?” “没有还对嫂子这般?” “我看倒也不必为奇,”这是一个沉稳些的声音,“崔兄只是面冷口冷,其实心里不冷。二月初七, 我与崔兄一同下衙,正好顺路一段,崔兄看我去药堂给家母抓药,还问家母是何病症,荐了一位好太医,家母看过,果然好些!崔兄待我等蠢钝同僚都如此,何况这位是他的新夫人。” 一句接一句的“二嫂”婶娘”和“新夫人”,又让纪明遥两颊烫起来。 不过她有些高兴。 崔珏果真没对任何人提过他们的私话吗? 仔细想想,孟姐姐似乎的确不知道她与崔珏几次相见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其实,她很不喜欢温从阳什么事都对他母亲说。可她从前也并没有立场让温从阳对他的家人保密。甚至她总觉得,温从阳会一张嘴对何夫人说出,“遥妹妹不让我说”或类似的话。 她以后,是不是也不必再为被迫泄露隐私开解自己了? 身旁人的脚步更缓下来,再迈过一重门槛,便是拜堂的正院。 崔家高堂俱已不在,只有牌位摆在上首。 崔瑜站在父母牌位旁侧,看早已长大为官、能独当一面的幼弟穿着他六品服色的官袍,手牵红绸领新娘走过来。 他神色虽依然严肃清冷,却时不时向旁侧的新娘看上一眼,注意着新娘的脚下,即便周围人再如何起哄也没收一收。 崔瑜便不禁笑了。 这小子,看来也不是呆得无可救药嘛。 拜堂成亲。 佳偶天成、地久天长。 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三拜,礼成,新人送入喜房。 崔家竟然给新娘备了软轿。 纪明遥被扶入轿中,手中仍然紧握红绸一端。她在轿上,崔珏在轿下,他们依然被红绸紧紧连在一起,纪明遥心里想的却是孟姐姐,——从明日起,就要改口称嫂子了。 这软轿,是谁为她准备的? 她认为应该是孟姐姐。但如果不弄清楚就直接排除崔珏的功劳,也不太好。 这个问题,光凭自己想,自然不能分明。 软轿没有行太久便停下。纪明遥被搀扶下轿,扶入新房,立刻察觉到这房中应有不少女客。 她被扶到喜床上坐好。 扶她的人就是孟姐姐。 要揭盖头了。 喜娘的吉祥话在纪明遥耳边绕过一圈,全没进去。她只从盖头下看到崔珏的青袍离她近了,青与红稍稍碰触,又飘荡着分开。 她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是崔珏在紧张吗? 纪明遥眼前豁然亮了。 她抬头,眼中正撞入崔珏的脸。他似乎面色平静,眼中也无波澜,耳根却已经微微发红。 几个月不见,他好像白回来了,所以那一抹红就分外明显,让纪明遥不禁又想起一年前,安国公府的花园里,她傻傻地问他京中有什么流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红了耳朵。 纪明遥不由一笑。 崔珏一怔,也一笑。 纪明遥还从没见过他笑,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她想起初春山间的积雪落入清溪,溶溶飘化,清寒的风吹在她脸上,她却只觉得春意盎然。 “笑了—快看,都笑了!!” “新郎官看新娘子都看直眼了!” 不知是谁带头,屋内一片善意的起哄声。还有小女孩清清脆脆地说:“娘,画上的仙女下凡了!” “是啊!”不知是谁又接话,“娶这么一位神仙似的娘子进来,怪不得咱们小崔翰林都化成了绕指柔!” 纪明遥也禁不得这样的打趣,连忙低头。 崔珏也垂下眼眸,在喜娘的指引下坐在新妻身边。 合卺交杯。 崔珏稳稳端住酒杯,看着新妻飞上红霞的脸,与她交臂同饮。 她的手臂比他的细很多,也. 更软。 解缨结发。 两人的发丝紧紧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被放入锦囊。 礼成。 女客们都被孟安然请出去入席。 一切喧闹都远去了,忽然只剩他们两人,房中便比平常更觉安静。 大红的床帐下,纪明遥与崔珏默默相视。 谁都没有移开眼神,但谁也没有先动一动。 孟安然派来暂时相帮的丫鬟嬷嬷还没摸清新二奶奶是什么脾气,其实,咳,更不熟悉二爷,便看安国公府陪嫁来的人。 纪明遥的陪嫁就更不会去打搅姑娘和姑爷了。一这还是姑娘第一次离姑爷这么近呢! 况且姑娘自己心里都有主意。 纪明遥心里没有主意。 她只觉得崔珏离得太近了,近得他的呼吸都能扑在她脸上。她不免想到,自己的呼吸是不是也能被他感受到?可她想屏住呼吸,又觉得这样好像是她先服软,输了的一样。 何况他真好看。 崔珏的手在袖中攥紧了又松开,手心渐渐出了一层薄汗。 夫妻之间,相互注视合乎情理,他不能躲。 他也没有不可被新妻细看之处。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有小半刻,纪明遥脖子酸了。 这凤冠她快戴大半天了,好累啊。 她还渴,还饿。 “我”最终还是纪明遥先打破了这一室静谧,“我能先、先换衣服吗?” 崔珏先还一怔,随即飞快起身:“你、你夫人请便。” 他调整气息,尽量平稳地说:“我先去前院待客,夫人请用酒膳,不必等我。” “好…”纪明遥想起身送他。 从前他是未婚夫,是客,她该送他。如今关系更亲密了,她却更该依礼待他。 但她一日没吃饭,头颈又发沉,起身时便微微晃了晃。 崔珏看在眼中,并未多想,便忙去扶她:“你坐着就是。” 他一手揽上她肩头,另一手松松握住了她的手腕,并未将手收紧。但仅仅是这样轻轻的触碰,还是让两人又怔了半晌。 最后,是青霜上来笑说:“二爷,请。” 她心中懊恼。 方才只顾着看姑娘和姑爷甜甜蜜蜜的,怎么忘了姑娘早起只吃了两口点心,到现在一定饿坏了。 那凤冠还沉,姑娘平时就不爱打扮,遭了这一日的累,怎么受得住? 趁饭菜还没凉,快把姑爷请走吧。 碧月姐姐才不在第一日,她就犯傻! 崔珏没有理由再留下,便对新妻颔首示意,转身出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纪明遥才微微塌了身子,忙唤青霜:“快给我拆头发!” 沉沉沉沉沉死了! 美色误人啊!! 青霜早就跑回来了,手上稳稳摘下凤冠,问:“姑娘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头上一轻,身上没那么沉重了,纪明遥立刻决定好:“先吃饭!” 吃饱才有力气做别的。 她想的是洗澡什么的。 这么一想,先洗澡再吃饭,身上难免又会染上饭菜味。 还是后洗澡的好。 毕竟是第一次纪明遥站起来,由春涧和花影脱下喜服,昨夜学过的那些画册又难免浮上眼前。 两世人生第一次体会这件事,她当然希望尽可能美好。@过饱不宜泡澡,虽然饿得很了,纪明遥也克制住,只吃了七分饱便停筷。 全程都是她的陪嫁服侍,崔家的丫鬟婆子只在旁帮手,她有话问便答,其余并不插话抢功。 饭毕,纪明遥在新房这正室五间屋子里走了走,略消食一刻,也趁这个时间,问孟姐姐派来的为首的人:“不算崔翰林、不算二爷的书房,前后院落共有多少服侍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n此人也是孟安然的陪房,人称“王平家的”。 二奶奶相问,她忙走到近旁,笑回道:“前面厅堂和后院各有四个扫洒的婆子和四个小丫头,二奶奶院里也是各四个粗使的婆子丫头,二爷书房前面是四个看屋子的人,两个小厮两个婆子,这共是二十八人。后罩楼的门是二奶奶的陪房秋嬷嬷亲自看着呢。” 纪明遥点头。 她带来了青霜四人和四房陪房,还有太太专给她的一家厨子,共是二十四人,其中老少男子九个,都不能轻入内院,还有两个小丫头,虽还不到八岁,但已经能听懂吩咐跑腿传话、做些轻省活了,她也让她们跟进来学规矩帮忙,一人先领三成月钱零花。 再加上孟姐姐拨给她的二十八人,便是目前在崔宅,她手里共有五十二个人可以用。 只是崔家的人可不可用、好不好用,还待再细看。 所以,她才令陪房家的小丫头都进来。 见二奶奶思索不言语,王平家的又主动笑道:“丫头婆子都是我们奶奶挑的。我们奶奶说,若人有不好之处,请二奶奶只管告诉,再换好的。”她便问:“二奶奶现下要不要见人?” 她未经吩咐便说话时,青霜便想拦下她了,是纪明遥眼神阻止。 她说完,纪明遥笑道:“多谢你们奶奶费心,明日我亲自去谢。也辛苦你们陪我这一日。一会去吃杯酒同喜吧。” 王平家的忙说不敢! 不但新二奶奶今日才到夫家,不在二爷面前,便没一点拘束,仍是说一不二,言语举止自在随心,就和还在娘家一样,就是国公府出来的这些丫鬟,虽然都是花朵儿一样的美人,那周身的气派却让人心惊,一言一行都是规矩,服侍二奶奶让人插不进手。 幸好奶奶吩咐过不要她们随便插手多话,不然,就算从前见过二奶奶几次,她也真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才好。 大致看完房中布置,纪明遥到偏室洗澡。 终于只剩自己人了。 青霜一面向姑娘身上抹香露,一面说着:“和家里比,这里的人规矩不大一样。若还在家里,谁敢在姑娘想事没吩咐的时候开口。” “每家有每家的规矩。”纪明遥说,“若是我当家,自然有另一番话教她们,不许这样。可这里是大奶奶当家,又是大奶奶好心派来帮手的人,为一两句话的小事驳斥她,就是驳斥大奶奶的好意,不但得罪人,我心里也不安。况且她并无不敬之意,也是好心。” 青霜忙说:“姑娘,我知错了!” 纪明遥从浴桶里伸出手,握了握她,笑道:“从前碧月在,她稳重,你这嘴快些无妨。可从今之后,你就是我身边为首的人,虽比我还小一岁,也不能再有小孩子脾气了。须知旁人眼里,你的话就是我的话。那些快言快语,以后就让白鹭来说吧。” 她身边的这四个丫鬟,春涧和花影是她的伴读,都比她大一岁,青霜和白鹭是原来服侍的大丫鬟出去后补上来的,都比她小一岁。但这几年看下来,碧月出去之后,只有青霜最合适补上这位置。 尤其从去年花园相见之事后,她更着意培养青霜,让碧月事事带着她。 她新到崔家,要与崔家磨合。 青霜才被提上来,便随她来了崔家,她们更要好好重新磨合。 青霜领命,对白鹭一笑:“以后你就和我以前多学着吧!” 纪明遥这时才说:“西跨院外的事咱们不管,崔” 自己人面前,她不强行让自己改称呼,便还是说:“崔翰林的书房也先不管。咱们自己院子里还要照以前的规矩才好。但你们更不许仗着出身国公府,便无故看低甚至欺负旁人,都要公事公办。要在这过一辈子,不愿意过安生日子的趁早告诉我,我送他回去。” 这话语气虽轻,意思却重,青霜等都屏息静听,记在心内。 看她们知道轻重,纪明遥笑道:“但咱们不欺负旁人,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若有委屈,只管告诉我,我给你们做主。今日都累了,就先这样,过会你们把我的话说给他们外院的人也让人告诉去,都要听到记下,晚上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再吩咐你们。” 青霜等都忙应:“是!” 看姑娘没别的吩咐了,青霜笑说:“还有一句话,就算我嚼舌:在家里还看姑爷样样都好,今日过来看,姑爷倒有些不太会体贴人。难道姑爷不知姑娘这一日必然劳累吗,竟要等姑娘先开口说要更衣。果然人没有完美无缺的。不过,这一点小缺处,倒也不算什么?” 听了这一大篇明贬暗褒的话,纪明遥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短短一天经历了太多,她不禁说出了一句真心话:“我倒更高兴,他不是完美无缺的体贴。” 她没谈过恋爱,自然也不希望另一半谈过恋爱。 她还不太会体贴男人,自然,也希望另一半还不太会体贴女人。 而且纪明遥想到了一路上他的迁就,和许多宾客口中的,他对旁人的闭口不言。 他今天已经足够体贴。 沐浴完毕,换上一身轻便舒适的红衣红裙,松松挽好头发,纪明遥开始细看她接下来要住很久的新房、新院子。 崔宅属于她和崔珏的院落是整个西跨院,共有前后五进。孟姐姐不辞辛苦,去年夏天一个月里来了五次安国公府,和她参详图纸,才最终确定每一进院子、每一间屋子都如何修缮。现在只看这一处院落,便知所有花木装饰,与图纸上皆一样不差。 这并非轻松差事,一定花了比她估计的还要多的时间。 再加上今日的这些照顾,她很该精心置一桌酒相谢孟姐姐。 以后孟姐姐若有需要帮手之处,她也不能躲懒。 新房设在从南到北第四进。向前是厅堂,用以待客。再向前是崔珏的书房。最前一进空着。后院的后罩楼里则有三间放着纪明遥的嫁妆。 今天当然不可能出这院子看了,不过她完全不急。崔家就这几个人,目前看来,大家还都是不错的好人,就算有一二差错,好像她也不必紧张。 头上没有疼儿子孙子如命的婆婆和太婆婆可真是真好啊!! 已经完全入了夏,却又还不到盛夏。才迈进崔宅大门时,纪明遥还觉得太阳晒得她后背手臂发烫,现在已近黄昏,太阳西斜,游廊的阴影也倾斜下来,院子里凉快了不少。 不怕晒了,纪明遥便从廊下俯身,近看抄手游廊下交错种的一丛牡丹和芍药。 现下正是这两种花卉开得最盛的时节,粉、白、红、紫肆意绽放,端方大气与娇艳妖娆纠缠在一起,在夕阳的金光下,互相似都染上了对方的颜色。 春涧挑了一朵重瓣芍药簪在姑娘发间,偷偷笑说:“姑爷方才真看姑娘看痴了,是不是?” 青霜更是笑:“姑爷好歹还叫了一句‘夫人’,咱们姑娘连声‘二爷’都还不好意思说呢!” 纪明遥嗔看她们,摸了摸头发,便听见守门的婆子报了一声:“二爷回来了!" 她忙转头看过去。 崔珏正从门外走进来。 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公平,看待万事万物皆是一样,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① 可夕阳的光也公平拂在他身上,照出他浓密睫毛下鸦羽般的阴影时,望着他幽如深潭的眼眸,纪明遥却认定,这个人一定得到了老天的特别钟爱。 她俯在栏杆上,一时忘了起身。 芍药花瓣垂落,抚过她未施粉黛的面颊,落入停下脚步的崔珏眼中,更不知是花同人艳,还是人比花娇。 ------------ 33 还不太会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日最后的余晖中,这对新婚夫妻又如才礼成坐在喜床上时一般,谁也不动,就这样一个立在院门处,一个俯在栏杆上,互相看了一会。 可新婚的两人不急,守门的婆子却都急了,大着胆子开口催促:“二爷、二爷!” 快去呀! 大喜的日子,怎么好把二奶奶晾在那? 崔珏移开目光,重又向前。 青霜等也忙把纪明遥扶起来,推着她过去。 崔珏便加快脚步,很快与新妻走到一起。 相距还有不到三尺时,两人又不约而同停下。 “二二爷!”纪明遥决定不让青霜她们再笑话,坚决地把新称呼说了出来,又加一句,“你回来了。” “嗯,”崔珏回应她,“回来了。" 看着新妻莫名坚定的神色,他也重新说出一声今后的称呼:“夫人。” 他的声音略有沙哑,听得纪明遥心中一颤。 她决定投桃报李、主动一点,便侧身让开位置,请他一起回房,问:“二爷吃了多少酒? 乃屋里准备了醒酒汤。 “不多,没醉。”崔珏仍然照顾着她的速度,回答,“大哥和几个朋友、兄弟替我挡酒,我只吃了几杯。” 虽然他们都很想看他醉。 他慢慢说来,让纪明遥稍有放松,便又笑问:“今日进门时,我听见几个人说起你,不知都是哪家的亲友? 乃这些客人能开他的玩笑,可见与他关系不错,她以后应该会经常与他们的家人打交道。 崔珏当然清楚记得当时每一个在场的人。 他详细说:“有五位是翰林院同僚,皆是同年,现为庶吉士,还有三位同年在六部各处。_今日来客,各人的名讳、籍贯、任职,稍后我可写给夫人。余下几位是世交亲友家的兄弟子侄:两位是于尚书吏部尚书于大人——之子,与你我平辈;一位是都察院都御史苏大人的幼子,亦是平辈;两个是苏御史之孙;还有舅家的表弟云宁。” 纪明遥将他说的信息与在家里学过的崔家关系网一一对应。 现任吏部尚书于旭,与崔珏之父为同年。 而现任都察院都御史苏学海家与崔家是数代世交之谊。 而崔珏的亡母,即她已故的婆婆姓云。 云家有两位姨母和一位舅舅。两位姨母随夫在外,不在京中,外祖父、外祖母也已亡故,只有舅舅云文山于七年前得中进士,现任正五品刑部郎中,今年恰在不惑之年。 云舅舅家有一位表姐已在前年出阁,还有一位表妹、两个表弟在家。 云宁便是云家大表弟,今年十六,已在去岁进学,今春被选入国子监读书。二表妹十三岁,小表弟才五岁。舅舅无妾,四个孩子都是舅母亲生的。 云家舅母姓陆,陆家又是一门亲戚,倒是不在京中。 l崔家支庶不盛,这一支只我们兄弟二人,堂族皆远在山东,只有一位族叔正任保阳同知,与京中不远。”崔珏继续向新妻介绍,“但虽无族中杂事侵扰,京里亲友亦不算少。将来出门或在家见人,若是…怕生,你既与大嫂要好,只管跟着嫂子便是。” 纪明遥应下,心内却不由一笑。 从小到大,她跟着太太交际,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了,不但各公主府、王府上几乎都去过, 就连宫里先太后、先皇后她都见过五六次,哪里还会怕生。 但被人关心和担忧,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后面跟着的几个丫鬟你戳我,我戳你,都在忍笑。 察觉了丫鬟们的动作,崔珏垂首看她。 猜测他可能误会了什么,纪明遥连忙回头,嗔她们一眼。青霜几个也自知有错。恰好快到门边, 几人赶紧打帘子服侍。 有误会就要赶快说开。 纪明遥便请崔珏先入内,解释说:“我虽不怕见人,请二爷放心,但也多谢、多谢二爷关怀。我很高兴。她们是替我高兴。” 她和她们都不是在嘲笑他。 与新婚丈夫说话,到底和与姊妹朋友说话不一样。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她们一定又在心里笑她!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纪明遥的声音已经小到几乎没有。 但崔珏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在门边站定,没有进去。 望着新妻依旧坦荡、却添了许多羞赧、还坚持不肯闪躲的的双眼,他也认真和她解释:“我没生气。” 他说:“我只是,还不习惯。” 还不习惯被丫鬟们围随,也还不习惯被与妻子亲密的人善意打趣、玩笑。 得到这最好的回应,纪明遥的脸更红了。 崔珏心中一动,向她靠近一步。 纪明遥没有躲。 崔珏想揽过她的肩膀,但手抬起来,还是只牵住了她的手。 夫人的手.果然软而轻,与他的不同。 他略略偏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额角的汗,说:“一起进去吧。” 他手心滚烫,纪明遥几乎不敢动自己被握住的手,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原来,他有这么高吗? 她的身量在闺中女眷里已经算高挑的,却竟还不到他的下巴。 他眉眼锐利,不笑的时候其实有点吓人,但他又生得太好了,还一直客气有礼,让她一直忽视了这一点,所以她才误会他生气了。 离得太近,纪明遥又闻到了崔珏身上的酒气。 他果然没喝太多,这酒气淡淡的,并不让人讨厌。 @崔珏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一路向卧房走。纪明遥明知道不太可能立刻就发生什么,却还是紧张起来。 走到西侧间,她扶住榻上炕桌,借力停下脚步,在崔珏看过来的视线下,努力完整地说:“不是、 不是还要给我写宾客名单吗? J天、天还没全黑呢。 崔珏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窗外。 他蓦地撇开眼神。 @感受到不知是自己的心跳还是夫人的脉搏跳动,他松开了夫人的手,说:“是要写。” 夫人在害怕吗。 崔珏先行坐下,示意自己并不急色。 丫鬟端上水盆,他卷袖净手,也借着动作的转变,遮掩了不该现在就被看出来的变化。 青霜白鹭捧来笔墨纸砚,纪明遥亲手给他磨墨蘸笔,心里也镇定了不少。 这件事总会来的。 她已经认真学习过了! 要做这事的对象又如此好看!! 崔珏接过笔,不但详细写了宾客的名讳、籍贯、官职,还大致用一两句话概括了各人的生平与性格,写出满满十几页。 夜幕早已真正降临,青霜带人点上许多灯烛,烛光把室内照如白昼。 纪明遥一手撑在炕桌上,专注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一句话: 月下观郎君。 可不必在朦胧月下,他也是当世一等一的郎君。 崔珏搁笔,喝下半杯茶,将已经干了的几页递给对面的人:“夫人请先看,我该去沐浴。” 是时辰了。 纪明遥也下定决心,问他:“二爷洗澡,要人服侍吗?” 如果要,她就、她就自己上! 崔珏站起身:“不必,准备好干净衣裳便可。” 他在书房也都是自己沐浴,虽然成婚,也不必用丫鬟侍候。 纪明遥着实松了口气。 很好,很好。 她笑:“我送二爷过去。” 崔珏的衣服亦是崔家下人准备好的,淡青色的细棉布袍,自是没有绸缎华丽,摸在手上却也柔软舒适。 见妻子已摸了数下自己的衣服,神色又是单纯的好奇,崔珏难免解释一句:“棉袍价低,亦算舒适便宜,又是自己家中,我便随心了。" 看一眼棉袍下是妻子绣金的宫绸裙摆,他又说道:“家中略有积攒,不缺用度,大哥和嫂子也并不与我一样,请夫人不必随我穿着。” “嗯我知道了。” 纪明遥答应着把衣服放回去,没敢看下面放着的里衣等等。 这料子是还挺舒服的。 在安国公府她绝对不可能穿到类似的衣服,但现在她成婚了,在崔家不用守安国公府的规矩,好像也可以做两身试试? 而且,就算不如她现在的衣服好穿,就当做着玩了也好。 该让他洗澡了。 纪明遥退了出去,轻轻阖上浴室的门。 她走到床边坐下,根本看不进去青霜拿过来的宾客名单。 过了有一会,她才听见轻微的水声。 几个丫鬟已经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青霜说:“真不用人去服侍吗?便是我们不合适,请嬷嬷们来也JJ“不用。”纪明遥早已决定好。 她笑说:“谁去我都我都吃醋!索性就不开这个口。” 既然有让“枕边人”不被别的女人“服侍”的机会,他又是真的还不习惯被丫鬟服侍,那当然是要趁才成婚就确定好将来的行事,形成习惯啊!才能尽量断绝他以后还会被女人服侍的可能。 五六十岁的嬷嬷可以,四十岁的呢? 四十岁的可以,三十岁的呢? 三十岁的都可以了,那二十岁、十几岁的呢? 实在没有这条件就算了,可谁让她这么幸运碰上了! 即便未来会出现类似滑坡,她也决不允许是自己起的头。 姑娘说得太直白,青霜几人都笑了,不再坚持。 白鹭便说:“我以后也要学姑娘,找一个不碰也不看别人的丈夫!” 大家哄然发笑,又都觉得不好意思。 春涧一手捂着脸,一手连拍了她好几下:“胡说什么呢! J姑娘还没圆房,她就在这“碰”啊“看”的! 纪明遥则对白鹭的想法大加鼓励。 虽碍着崔珏就在隔壁洗澡,她不敢太过高声,也直接放话说:“就该这样!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们就不愁没有好亲事,为什么不把条件放得高些?何况又不算多高的要求,只不过‘洁身自好”不生二心’这八个字罢了。不然纵别人说千好万好,自己心里不舒服,日子也过不高兴。将来想照什么样的找,我都给你们做主! y她的婚事是没办法。 高门之家嫁女,难免会更优先考虑利益。太太想把她嫁给温从阳,她不能拒绝。 话说得难听些,一个庶女,如何敢瞧不上嫡母的娘家?让理国公府怎么想? 她自己权衡很久,也选择顺其自然接受。 理国伯与太太的父亲都没纳过妾,那时温从阳和李如蕙也只是暧昧、没界限,把她当知心大姐姐什么都说,并不像现在这样,成了真正的夫妾。 后来要换成崔珏,她也是认真思考过,觉得完全没必要拒绝。 虽然他是十八岁就得中探花、当年就升为六品侍讲的天纵英才,而她的人生目标只有混吃等死平安活到老,到目前为止还带着客气的和睦并不能代表什么,他们根本还没有深入了解对方,实际上可能并不合适可连这个人都不要,她上哪找更好的去?何况,她真不替纪明达嫁过来,家里不能平事,不但安国公,连太太也会作难。 但某种程度上,青霜白鹭她们的选择面会比她广。而且,她觉得自己能完全理解她们在婚事上的各种不同需求。 在这个时代,即便出身“高贵”,身为女子,她能做的也有限。 但她可以在自己能力的范围里,尽量成全身边人的心愿。 估量着姑爷快洗完了,青霜便去请了陪房的嬷嬷进来,在卧房外等着侍候,她们都退出去。 卧卧房里一下就只剩纪明遥一个人。 崔珏花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给她写的宾客名单还在手边,纪明遥一张一张拿起来,整理好放在床边几上。 明天再看吧。来得及。这些亲朋好友并不会在她回门之前到崔家来,专为见她。 只是,太安静了。 浴室里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几乎响在纪明遥耳边。 她闭上眼睛,却只能听得更清楚。 水声似乎停了。 他要出来了吗? 纪明遥站起来又坐下,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迎接。可水声虽然停了,浴室的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他在里面怎么了? 崔珏在平复呼吸。 方才门外夫人的说笑声隐隐约约传进来,他只能强让自己静心。终于安静下来,他又难免想起昨夜学的那些。 还不知夫人是否仍在怕,那般出去不妥。 可以了。 崔珏推开房门。 夫人就在门外等他。 她看上去还是很紧张。 虽然仪态毫无瑕疵,可她双眸水润,两颊飞红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又变得急促,崔珏又顿了顿才走过去,先牵住她的手。 扫视一遍卧房,看到放在几上的名单,他先问:“夫人看完了? y} Ll没有。”纪明遥诚实说,“我看不下去。” 崔珏思考了一下她为什么看不下去,又飞速斩断这项思考。 另起一句话吧。 握着夫人一起坐在床边,他问:“还不知你从前在家都做些什么。” 纪明遥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让他了解她的机会,正好,她也能试探他的态度。 她便更诚实地说:“其实在姊妹们里我是最懒的,平日不爱出门,也不爱作诗作词,更不喜欢女红,只喜欢在自己屋里看看杂书、偶尔练字,或和丫头们投壶取乐,或吩咐厨子整治酒菜。有姊妹来看我,便一起画一张画、下两局棋,再多便没有了,她们都知道我懒。” 一边说,她一边仔细观察崔珏的表情。 可惜,大多数情况下,别人从他眼中看不出太多情绪。现在虽然是例外,可他脸上只写着“我要和夫人先说说话、安抚好她的心情,再做别的”.其余真的没有更多了。 崔珏只听到夫人爱看书、练字,喜欢投壶,会画、会棋。 至于其他,应都是在自谦。 他便想起了自己送夫人的那幅莲花,和夫人送他的,被他收在书房,今日没有带过来的绣竹荷包。 他语气又柔缓了些,说:“不如明日一同作画? J纪明遥:“明日晨起要拜祖宗、见兄嫂,我还想见一见咱们院里所有的人,只怕没有空闲。” 她是偶尔想画,但不喜欢像上课一样固定好时间画哇!更不想以后夫妻间的情、情那个趣就是他教她画“也是。”崔珏不疑有他,反思道,“是我想得少了。” 况且今晚还要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 纪明遥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忙和他一样问:“不知二爷寻常在家无事,都做些什么? J崔珏便答:“若无公事,便是读书练武了。" 纪明遥没问他都读的什么书。 她怕都是她不想看的书,很难懂的、学堂里先生教一篇、就要她们写至少八百字读后感甚至还要仿写那种。 新婚夜哎,她真的不愿意想起太多次上学的日子。 先生打的手板可疼了! 她只问:“二爷的剑法是怎么学的? J崔珏道:“崔家祖训,不可只为读书荒废四体,因此崔家男子人人习武,女子也可学骑射拳脚。我幼时的武艺为世交方指挥所教,后来随父兄各处为官,又换过几位先生。” 他便说:“你若想学,家里方便,我可寻个女先生来JJ“二爷”纪明遥赶紧唤了一声。 教骑射习武的女先生,安国公府有的是哇!是她不想学。 她感觉到了,崔珏应该没把她的大实话当真。 但实际的她,和目前为止他眼中的她,应该真的不一样。 左右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可能再反悔。真叫他察觉到她的本性,可能又要花许多时间互相消化。 那具体怎么和他相处,就明日再慢慢摸索,现在她想赶紧问明白一个问题.就歇下。 不然,一会她真的会睡着。 怕崔珏被打断说话心有不快,纪明遥反握住他,又谨慎地靠近他一寸。 看他真没生气,她才笑问:“是我忽然想起:今日拜堂后,竟是软轿抬我来的。不知这软轿是何人安排? 乃夫人靠近了。 崔珏顺势松开她的手,揽上她的肩头,还记得回答:“是大嫂安排的。” “果然是孟姐姐”纪明遥说。 明日一定要当面相谢。 崔珏的手到她腰间便停下,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说:“该改口了。” 他的父母兄嫂,今后也同是她的家人。 “明日再改。”纪明遥腰间酥麻。 她从没和异性这样靠近亲密过,不由仰头看他。 崔珏一向幽澈的双眼已经染上了与以往都相反的渴求。 现在,他这独得上天钟爱的人,眼中只有她。 @她也看到了从未在自己脸上出现过的媚色。 纪明遥又张口:“多谢你今日等我。一直等我。” 等着她走出纪家,等着她走进崔家。 等着她准备好。 “嗯。”崔珏低下头,空着的手抚上她的脸。 他的手轻轻发颤,声音也颤,仍郑重问:“可以了吗? JJ纪明遥没有回答。 她闭上了眼睛。 最开始自然是亲吻。 从额头到脸颊,再到嘴唇。 他们都没有任何经验,原本只是单纯的触碰,可不知从哪一刻起,他竟开始肆意探求。 纪明遥悄悄睁眼,看到他幽深的眼中只剩下专注的索求。 她握紧了他的衣襟。 棉袍的手感果然不错。 很快却又换了一种触感。 比她体温高的,陌生的触感。 但不讨厌。 实际上是很喜欢。 她不会穿男人的衣服,他也不会穿女人的。 是他自己解开的衣襟。 而比起他的单袍,她的衣裙更加难解。 他能写出锦绣文章、画出那样美妙画卷的手指却解不开一条细细的裙带,反还越理越乱。 纪明遥笑着笑着,眼前又覆上阴影。 她呼吸又乱了许久。 她亲手教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裙。 一层又一层。 她偷眼看他,发现他比画上的、书里的都更加好看,好看许多。 哪里都是。 他却始终没有直接看她。 他拉上了床帐,又吹了帐子里的灯。 光线被阻挡在外,眼前昏暗,其余触感便更加明晰。 崔珏仍是一手捧着她的脸亲吻。 他让她放松,自己额角却坠下汗珠。 纪明遥认为,在崔珏的人生里,应该从没经历过这样频繁的、难以言说的失败。 虽然看不清晰,但他明显在懊恼。他还想尝试,却又不敢再轻动。 可纪明遥也很想再进一步了。 于是,她抬起手,找到了他的手腕,轻轻握住。 她唤:“二爷。” 纪明遥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声音有多软。 她说:“不如、不如拉开床帐吧,再多点几盏灯刀这样,他看得清楚些或许就能成了。 ------------ 34 会了 帐中的另外一人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很久。 他在上方不动,呼吸扑下来,让纪明遥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他是生气了吗? 是为没有成功生气,还是为她的建议? 是不是她建议的太直白了? 可她也没有说什么嘛纪明遥又有些委屈。难道就这样僵持着不动吗? 他又不敢干脆一点,直接上方的人又亲了下来。 这回他是双手捧着她的脸,认真亲了几下,轻喘着问:“你不高兴吗?” 纪明遥莫名鼻尖一酸:“我以为你不高兴。” 他的手顿了顿,说:“我不是不高兴。" “我是” 但他亲掉了她眼角的泪,没有再解释,只问:“我要拉开了。” “嗯”纪明遥抹了抹自己的眼下。 他的手依然很慢也很稳,光亮缓缓透进来,没有刺到纪明遥的眼睛。 她看着崔珏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崔珏却半侧过脸,不想让新妻看见他的表情。 他问,声音低而轻:“你还想吗?” 纪明遥怔了片刻。 “想啊”她也侧过脸,“为什么不想?” 崔珏喉结遽然滚动。 他又亲了下来,吻得密不透风。纪明遥付出十分努力,才找到说话的时机。 “你看一看”她摸着他的微红的眼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还是只有气音,“你看一看, 就知道了” “可以吗?” “还可以” “这样还可以吗?” “可以呀…”她有些羞恼,“你怎么总是问!” “怕你不舒服。” 他也紧张,却轻笑。 “这样呢?” “我再快一点了。” 这次,他没有询问,只是陈述。 “你、把帐子再、再拉起来吧y纪明遥话不成句地央求他。 好累啊。 纪明遥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床褥已经一片狼藉,她不能就这么睡于是她用力抓住身边的人,说:“我想洗一洗,你” 你去叫嬷嬷们进来纪明遥不知道自己没有说完这句话。 她的手搭在崔珏掌心动了动,崔珏只觉得力道软绵绵的。 他也自动补全了新妻没说完的话。 你带我去。 也好。崔珏想。大礼已成,互相看过,无需再避忌。他也该洗一洗。 他先捞过被子,轻轻盖在已经睡着了的新妻身上,以免她着凉。 披衣下床,他敲了敲卧房门:“夫人要洗澡。”问外面的人:“可备了水?” “备着呢!”门外的嬷嬷忙回应姑爷,“奴才们这就去倒水!” 很快,浴室里响起倒水的声音。 崔珏系好袍带,回到床边,轻轻把夫人连被子抱了起来。 纪明遥微微睁眼,听见一声:“抱紧。”她就动作缓慢地伸出手,环住了这人的肩颈。 崔珏稍顿,把“吻下去”这个想法从脑中移开。 走到浴室门处,他单手拉开门。 嬷嬷们已经在浴桶里兑好了水,本想服侍姑娘,但见是姑爷抱着姑娘走进来的,都是过来人,还有什么不懂的? 几人一笑,忙都退了出去。 崔珏解开锦被,先把新妻放在水中。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多看别处,只说:“若有不舒服,你同我说。” 虽然看过,可他对她还不算熟悉,不知怎样的力道最合适,总归不能像给他自己洗一样用力。 被他扶着坐在水中,纪明遥渐渐醒了。 应该是太困了,所以她花了有一会,才理顺自己的处境。 她在浴桶里。 崔珏在给她洗澡。 亲手。 亲手给她洗澡。 纪明遥猛然转向崔珏。 怎么怎么是他?! 崔珏亦稍惊。他拿稳棉巾,问:“是我太用力了?” “不、不是” 纪明遥缓缓坐了回去。 他洗得,还挺好的。 而且纪明遥抬起手,想摸一摸他被水打湿的鬓发,可她忘了自己的手也是湿的。 一滴水沿着他的脸向下,流至锁骨,又滑入他的衣领。 衣领下是若隐若现的痕迹。 她留下的痕迹。 那她身上呢? 纪明遥脸“腾”地红了。 她飞快垂下头,也没说出道歉或道谢的话。@崔珏任由水滴滑进去。 他手指碰上她酡红的面颊,更用力压制住浑身早已重新燃起的火。 夫人还小,比他小了足有三岁。 她已经累得很了。 崔珏只说:“快洗好了。" “嗯嗯。”纪明遥回应。 她声音又细又低。 终于洗好了。 崔珏一手拿过大幅棉巾,一手把她从浴桶里抱出来,整个包住。 纪明遥才想起来摸自己的头发,发现已被挽在脑后,没有沾湿。 看见她的动作,崔珏解释:“我不太会挽” “已、已经很好了,我回去再自己梳一梳,”棉巾外的温度太高,纪明遥想快些从他怀里下来,“二爷也快洗吧。” 崔珏也想快些自己独处,好静一静,却无奈道:“我抱夫人来的,夫人自己不好回去。” 他声音泄露出几分压抑,说:“夫人莫再动了。" 纪明遥老老实实环住他劲瘦结实的肩膀。 她心里问自己,还想不想。 答案是,想。 可再有一次,她明天还起得来吗? 答案是,不可能!!! 卧房里,嬷嬷们早已换好干净的新被褥,纪明遥动作迅速地钻进被窝。 等崔珏回到浴室,自己沐浴,她才慢慢出来,扶着家具走到妆台边,找到梳子。 她解下其实挽得还不错的发髻,慢慢梳顺,不敢看近在咫尺的镜子里的自己。 崔珏洗澡的时间比她预料的还要长一点。 他好像洗完了。 纪明遥合上香膏的盖子,又赶快走回床上躺好。 崔珏换了一身棉袍走过来,稍犹豫着坐下。 纪明遥向里让了让。 困了,快睡吧。 崔珏不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才起身将灯吹熄到只剩拔步床外的一盏和床内的一盏,又回来掩好几重床帐。 夫人似乎又快睡着了。 崔珏躺下,也想尽快入睡,可想吹灭帐内灯时,手却不经意碰到了夫人。 夫人又半睁开了眼睛。 她绯红微干的嘴唇张合,含含糊糊地问:“二爷?” 这是他新婚的妻子。她才十六岁,就来到了他身边,与他做了夫妻。 她在家被娇养,即便已经成婚,也还实在娇得很。 崔珏不禁把她抱在怀里,低声说:“你今日才来,各处都看过没有?有何缺少之物?家常用的若缺,我去和大嫂说。还有其余想要的,我明日置办。” 她与大嫂再是相熟,相处和睦,也是今日初嫁,或许不好意思开口。 他们之间,应比她与大嫂之间,更亲密了。 “缺的少的…”纪明遥迷迷糊糊地想,“倒是没见缺什么她一向是有吃、有喝,有睡、有玩就万事足了。新房里家具摆设都是她的嫁妆,样样齐全,还堆了许多在后楼。今日晚饭是崔家厨子做的,味道大半还不错。 吃、喝、睡睡纪明遥清醒了几分。 她向上看,发现崔珏的神情竟很柔和,眼中是未加掩饰的怜爱。 是个机会。 “虽然暂不缺什么—一”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环上崔珏修长的颈项,望着他说,“但我有句话想问。” “想问什么?”崔珏不觉抚上她的背。 “什么都能问吗?”纪明遥向他确定。 夫人的眼睛竟在发亮,不见一点困意了。 崔珏谨慎地思考。 她是想问什么?是关于他、关于崔家,还是关于方才“夫人只管开口。”崔珏如此承诺。 看见夫人还半坐了起来,神色也变得十分郑重,他也不免更加认真。 夫人开口了。 夫人说“曾听人说,二爷每早五更即起,多年皆是如此?” 夫人只问这个? 崔珏先答:“是。” 他又详细解释:“常朝在卯初,五更起方能赶得上入宫。衙门点卯在卯正二刻,虽然晚些,我也习惯五更便起了。” 夫人眼中露出“果然如此”的意思。 她似乎又咬了咬牙,下定了什么决心。 崔珏意识到,夫人真正想问的要来了。 新婚床内,几乎坦诚相对,他却不由严肃起来。 夫人问的是“那我早上最晚能睡到什么时辰?” 她又补充:“我在家都是卯初二刻才起,还有些睡不够崔珏抬手,碰了下自己的耳朵。 他愣住了。 这就是夫人心里很重要的问题,重要到要在新婚夜以这般郑重的态度问出来吗? 虽然她才到崔家,难免拘束,可、可“二爷、二爷?”夫人还在等着他回答,连声唤他,“你快说呀!” @“早晚不必问安,大嫂那里是卯正二刻用早饭”崔珏还完全没有理解夫人的思路,却已经回答道,“若你想自己用饭,再晚些起也可,不必与我一同起身。” “真的吗?!”夫人重新扑到他怀里。 “真的。”崔珏下意识重新环住她,“这又何必哄你?” “好哎!!”夫人发出一声欢呼。 她翻身下去,重新盖好被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多谢二爷!那我就睡了,明早二爷叫我,回来我再补眠。” 说着,她闭上眼睛,似乎一瞬间就又睡熟了。 崔珏第一次见人睡得这般快。 他自己怔了好一会,也轻轻笑了。 虽然不明白,但,夫人高兴便很好。 只是,今日的夫人,与他从前见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或许是才成婚的缘故。 又平复片刻,他吹熄灯烛,并未紧靠着夫人入眠。 次日,五更。 崔宅正院,崔瑜如平常一样睁眼起身。他轻手轻脚下床,就着昨夜未熄的一点烛光穿衣。 床帐里,孟安然翻了几个身,也坐起来,拉开帐子问他:“今日又不出去,起这么早做甚?再说西院弟妹他们过来,估计还早呢。” 她也是过来人,这新婚之夜,又互相有意,自然是情热缠绵的了。且阿珏便能起来,也要顾着弟妹。 夫人既已醒了,崔瑜便不再收着动作。 他拿着衣衫边穿边走过去,笑问:“那你怎么也不睡了?” 孟安然瞪丈夫一眼,叹道:“睡不着了。” 崔瑜又笑:“你是做嫂子的,又不是婆婆,更不是新媳妇,这么紧张什么?再睡一会吧。” 孟安然也用他的话问他:“你是做哥哥的,又不是公爹,更不是新女婿,这么紧张什么?” 夫妻俩互相看了看,都想叹气。 崔瑜先说:“我是怕阿珏和弟妹不和睦。” 虽然昨日他会注意着护着弟妹了,可毕竟人呆了那么长时间。十九年的呆,能一个晚上就开窍吗? “那倒不至于。”孟安然说,“昨日我亲眼见的,弟妹一看阿珏,阿珏就脸红,这还能不和睦?” 崔瑜忙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孟安然一点也不担心这个。 崔瑜半信半疑。 既是这样,各人模样如何早就见过,今年上元节,阿珏为什么不主动去邀弟妹看灯? 但他也不再多向夫人确认,只问:“那你是愁什么呢?” 孟安然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和丈夫说。 崔瑜忙又挪过去几寸,搂住夫人,笑道:“只有你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不说,我怎么替你分忧解难?” 又犹疑了一会,孟安然才叹说:“昨晚王平家的回来,我问了她几句,她说新二奶奶人很和气,只是国公府的人规矩大,她们的确插不上手,也不敢服侍。我便想啊” “我便想,”她话越说越慢,“虽然与弟妹相识了这一年,她也的确是再和气不过的性子,到底是国公府的姑娘,十几年金尊玉贵,身边的人也见识不少。我怕” 她说不出来了。 直到看见弟妹的嫁妆单子,看见那些流水一样抬进来的檀木花梨木的家具、瓷玉水晶摆设、古人真迹,还有陪嫁来的二十几个人,她才又彻底地明白过来,她与弟妹的出身差距究竟有多大。 她并不为出身自卑。 可她昨晚一直在想,倒也难怪徐老夫人从不正眼瞧她,也难怪纪大姑娘不愿意称她一声“姐姐”。 温夫人和弟妹友善待她,是两位真真好涵养。 虽然夫人没说完,崔瑜也已经听懂了她的担忧。 偶尔往来与同在一家、早晚相处自然不同。 @他对弟妹的了解几乎全来自于夫人,此时也只用夫人说过的话来劝,笑道:“王平家的说‘国公府的人规矩大’,不是也说了‘新二奶奶人很和气’?这便是你没错看了弟妹的为人。 既没错看,只要你两个好,下人能碍着什么?且她规矩再大,也管不着咱们。” 说到这里,崔瑜忽有担心。 弟妹是管不着他们,却能管得着阿珏。 夫人这忧心的也是,到底是安国公府的人—— “这些大道理我如何不懂?”孟安然愁绪没消,先顶丈夫一句。 “夫人自然是懂的,”崔瑜忙先把担心放在一边,说,“我不过说几句废话,好让夫人知道不只是自己这么想,是想安夫人的心。” 孟安然看看丈夫,低了头:“是我过分了。" 崔瑜笑:“这有什么。” 说了这一会话,两人更睡不着了,索性叫人进来洗漱。 孟安然在灯下看家里的账册,问丈夫:“前儿同你说的,阿珏成了婚,他的那份家业是不是还给他们小夫妻自己管着,你问过阿珏没有?一会弟妹过来,我得说这个事。” 崔瑜一口茶卡在喉咙口。 咳嗽了一会,他闷声说:“还没问。” “怎么不问?”孟安然吃惊,疑惑道,“早就分好的东西,你我不过代管,你也不会昧了他的,还是趁早问明白的好,省得以后生出误会。” 崔瑜看看夫人,又看夫人手上的账册,又推开窗子,向西边望了一会。 西院自然还没动静。 孟安然自己猜着,笑问:“难道说是你把阿珏看到这么大,不舍得他成家分业,觉得成了两家人了?" 大爷虽只是做哥哥的,因公婆都去得早,也是快把阿珏当亲儿子一样看了。 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尤其她和弟妹之间,更要算明白些才好。 见丈夫还是不言语,东边天空都现了鱼肚白,她有些着急:“到底怎么说,你快给句准话呀!” 崔瑜只能说:“等我今日先问问阿珏。” 孟安然一想,更急了,气得放下账本:“所以是一会阿珏和弟妹过来,你先把阿珏带到外边说话, 问明白了,然后再来找我,把我带到外面说明白,我再回来和弟妹说?!” 这是什么事!! 看夫人真生气了,崔瑜连忙搂住她哄:“这事是我没想周全,连累夫人了。一会见机行事!也不一定非要今日说,明日再提想也不晚。弟妹才来,想来也不会今天就问家事。” 孟安然也没办法。 总不能叫大爷现在跑去西跨院问个明白。 可弟妹又是个再聪慧灵透不过的人。弟妹便不好主动提,她能不说些家事,安弟妹的心吗? 正咽不下这口气,还待再问,东厢房里奶嬷嬷来说:“姐儿们都起了。" 孟安然便且瞪丈夫一眼,和他一起去看孩子们。 两人的长女崔令欢今已虚岁七岁,次女崔令嘉也将三周岁了。从去年开始,崔瑜便不再进女儿们的卧房,只在堂屋等候。 孟安然独自进去,给小女儿拽好袖子,又教她们姐妹一遍:“一会早饭前,给你们送过很好吃的鹅油卷的二婶娘过来,记得叫人,都不许淘气无礼,不然,令嘉一个月没有糕吃,令欢每天要多写十张大字。” 说完罚,她又说赏,笑道:“若你们表现得好,我和你们爹抽个空,带你们街上逛去,好不好?” “好!”两个女儿齐声答应。 孩子们穿好衣服,洗了脸,来到堂屋,崔瑜看大女儿写的字,孟安然教小女儿读《三字经》 早读上了不到两刻钟,崔令嘉不想学了,也饿了。 她坐不住:“娘,二婶二叔怎么还不来?” 她肚子都咕咕响了。 孟安然看一眼天光,想劝小女儿再等一刻,有婆子来回话:“二爷二奶奶派人来了。" 她忙命:“快叫进来。” 来的人是青霜。 青霜进来便先请安:“大爷、大奶奶,大姐儿、二姐儿。” 孟安然忙叫起,笑问:“你二奶奶派你来说什么?” “是二爷派我来的。”青霜忙笑道,“二爷说,和二奶奶还要一会才过来,时辰不早了,请大爷、大奶奶和两位姐儿先用早饭吧,不必等。” 孟安然听了便笑,看一眼自己的丈夫。 看吧,阿珏自然会疼人的。他就别从中捣乱、坏人家夫妻情分了。 崔瑜大半信了夫人说的“阿珏与弟妹一定和睦”。 但他也着实好奇起来,忙赔笑给夫人使眼色。 孟安然会意,虽不情愿,也只得笑问青霜:“你二爷二奶奶好着呢?没什么不妥吧?” 青霜笑回道:“多谢大爷、大奶奶关怀:二奶奶昨日便说,新房和院子里处处妥当,都是有劳大奶奶费心,一定要置一桌酒请大奶奶呢。” 孟安然又看一眼丈夫,笑和青霜说:“回去告诉你二奶奶:一家人自该互相照应着,这些小事不必客气。我和大爷就先用早饭了。你们二爷二奶奶要用饭,便着人去厨上传。” 青霜屈膝道谢,告退。 待她出了院子,孟安然才和丈夫说:“你看人家的规矩,说话滴水不漏。你想知道什么,还是自己问阿珏去吧,别再找我,也别叫弟妹觉得你是个有心窥探人家房里事的” 她没说出那个不算好听的词。 崔瑜也是见识了,称奇道:“才这么小小小的年纪,就有这份缜密,又有胆色。不看她的装束,谁能想到她只是个丫头。” 孟安然叫人传饭。 崔瑜自己琢磨了一会,又担心说:“这安国公府出来的人连个丫头都这么厉害,若是给阿珏脸色看” “你少操心吧!!” 孟安然忍不住走过去,压低声音说他一句:“阿珏十九了,是当朝正六品翰林侍讲,又得陛下看重,或许再过三五年都比你官位高了,他不是九岁孩子了!你又不愿意给他说明白家业,又怕弟妹的丫头欺负了他,这样多事,你不成了‘搅家精’了?” 崔瑜不服! “方才担心安国公府的人不好相处的是你,这会儿嫌弃我想得多的也是你,”他也念叨一遍,问, “你说说,咱们两个有什么不一样?” 孟安然被问得愣了。 崔瑜得意地笑:“夫人还说我” “不对,”孟安然说,“就是不一样!” “我是妯娌,担心与弟妹相处不好是自然的,家家都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想,“我还管着家里的事,自然也担心有人不服管、生事,家中不宁。” “可你是做哥哥的呀。” 她问:“你怎么就和那担心儿媳妇伺候不好儿子、还处处防着儿媳妇的婆婆一样呢?” 孟安然越说越觉得自己对! 她恍然大悟:“你快想想,是不是从阿珏定亲起,你就是这样!” 这人也真是奇了——又盼着兄弟和新妇恩恩爱爱,又有时候像那恶婆婆! 崔瑜的笑僵在了脸上。 青霜快步赶回西院。 姑娘的新正房门上挂着一张匾,“凝曦堂”,不知是何人所写,笔力古劲字迹潇洒,倒与姑娘的字各有胜场。 不过她现在没时间细赏这字。 倒是可以请姑娘闲了赏赏。 青霜迈入屋内,卧房门已经打开。姑爷已经梳洗完了,正坐在临窗榻上看书, 好像看的是姑娘没看完那本《大楚巾帼传》 姑爷脸上还是没表情,就看不出对姑娘的这书满意不满意。 这书还有几本,姑娘一起买的,都没看完。那天她与冯嬷嬷、碧月姐姐过来铺房摆嫁妆,她尊姑娘的话,亲手放在卧房边柜上。 就是没想到姑娘还没接着看,先叫姑爷看了。 姑娘也醒了,春涧姐姐和白鹭正服侍姑娘梳头。 青霜便先对姑爷回了话。包括大爷示意大奶奶问的话,和她答的话,她也实话实说全回了。 姑爷没见高兴,也没见不高兴,只说一句:“知道了。" 揣摩不出姑爷的意思,青霜也不着急。因为她这话也是对姑娘回的。 姑娘虽然看着还像在睡,但应该能听见她说的话。 应该吧? 就算姑娘真睡着了,她回来,春涧白鹭也应会提醒姑娘。 青霜来到姑娘身边,拿起一根点翠花簪。 纪明遥睁开一只眼睛,对她眨了眨。 青霜就安心了。 纪明遥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困啊。 崔珏大致扫完《大楚巾帼传》的内容,把书放下。 他在想这一整个清晨。 虽然昨夜睡得晚,他也照常五更醒了。 但夫人还睡得正香,他也不急起身,闭目歇息片刻,竟然又沉睡一觉。 再睁眼便是卯正。 他唤夫人起床,夫人不肯睁眼,让他先起。他只得先梳洗过,再叫夫人。 好容易把夫人抱起来,丫鬟扶她下床穿衣,洗脸梳妆,她竟然还不睁眼? 陪嫁来的丫鬟嬷嬷也竟似都习惯得很,无人为奇。 崔珏的手还按在《大楚巾帼传》上。 这便应是夫人常看的书。 夫人装扮完毕了。 崔珏起身走过去,看见夫人被丫鬟扶着站起来,面容一如从前见面时平和安宁,但还是没睁开眼睛。 丫鬟还把夫人的手递给他,笑问:“二爷扶着奶奶吗? 崔珏心中浮现出几乎从未有过的茫然。 ------------ 35 不愿睁眼 虽然心中茫然,可面前是昨日才成婚、行过大礼的妻子,别说是在自己房中,就是在家外,他去搀扶也并无不妥。 崔珏就接过了夫人的手,另一手轻轻握住夫人的手臂,以扶得更稳。©夫人又靠过来了些,几乎倚在他身上。 崔珏及时加强了手上的力度。 便有嬷嬷来问:“二爷、奶奶,早饭是摆在堂屋,还是东侧间、西侧间?” 崔珏先看夫人。 夫人还没睁眼。 他便吩咐:“摆在堂屋就是。” 趁他不注意,纪明遥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偷偷观察了片刻。 他好像没生气。 没生气不代表接受,更不代表适应,但也算一个良好的开始! 在他再看过来之前,纪明遥及时闭上了眼睛,继续装睡。 崔珏扶着她走得很稳。 明明是在全新的、还不熟悉的屋子,她闭着眼睛,脚步却没绊一下。甚至在快走到每一道门槛前面的时候,他都会主动放慢速度,低声提醒:“小心”。 他的气息拂在纪明遥耳边,让她心里也微微发痒。 扶她在桌边坐下,他说:“快摆好饭了。” 纪明遥睁开眼睛,笑看向他:“多谢二爷。” 他会问什么吗?比如她为什么一早起来是这样? 但崔珏什么都没问,只在对面坐下,说:“夫人不必客气。” 他依旧是平常的神色、寻常的语气,可纪明遥又看到他红了耳朵。 嘿嘿。 纪明遥心里一乐。 难道他是觉得,她是因昨晚累了所以才不愿意睁眼自己走路吗? 可不止今天,她以前的每一天几乎都是这样。以后也会是。 即使睡够了,起床后再偷空迷糊的这一觉也是最舒服的! 能睡觉、睡好觉就是最棒的!! 陪嫁们摆上最后一道小菜,便在旁侧侍立。 崔珏扫了她们一眼。 纪明遥便站起来,挪到他身边坐下,笑问:“我还不知:二爷从前用饭,有几人侍奉在旁?” 崔珏险些与她一同起身。 “平日用饭,只有两三人在侧。”他略有犹豫,仍实话回答,又说,“但夫人不必迁就我,照常便是了。" 纪明遥对他笑,却吩咐:“只留青霜、花影和桂嬷嬷、卫嬷嬷,别的人都先下去吧。今后每日轮流服侍用饭。” “是。” 余下丫鬟嬷嬷齐声答应,有序退出,只留青霜和花影在姑娘身旁,桂嬷嬷和卫嬷嬷在姑爷身旁。 屋里人少了一半,顿觉亮堂了些。 纪明遥和崔珏说:“我在家也只三四个人随身。今日是她们也怕服侍不妥,所以全留下了。二爷放心,并没委屈了我。” 崔珏想说些什么,可对着她的眼睛,竟只能说出一个字:“好。” 是了,他想,从见第一面起,夫人一直都是真诚相待,有话直说,并无遮饰,所以他也还以直白。 这话应并非哄他的虚言。 那昨夜昨夜的事并不宜在白日饭桌上回想,崔珏止住思绪。 桌上皆是崔家的家常菜色,只比平常丰盛了些。夫人正在丫鬟的服侍下细尝每一道菜,他看得出来,有些夫人还算满意,有些明显不大喜欢。 但即便是不喜欢的饭菜,夫人也会把自己碗中的吃完,才换下一样。 她用得很自在、安然。 安静用过早饭,已在辰初二刻。 崔珏便问:“现在过去?” “该过去了。”纪明遥对着春涧捧来的小铜镜照了照,笑道,“是我起晚了。” “还不算太晚。”虽然她面上丝毫不见焦急,崔珏也宽慰了她一句。 但纪明遥是真心觉得不晚哇!这才七点半! 不过,崔珏对时间的观念和她的完全不一样。 总归已经就起床时间一事达成共识,纪明遥并不与崔珏争论,只对他伸出手。 牵着呀。 昨天都牵了。 崔珏稍怔,但还是握住了她。 纪明遥笑眯眯地跟在他身边,看他发红的耳朵:“多谢二爷领路了。” “嗯。”崔珏专注看路。 一路上,崔珏没说话,纪明遥也没说。 她把从西院到正院的路记下,又看崔宅的建筑风格、房屋花木。 “快到了。”崔珏提醒。 “好。”纪明遥便低头看衣裙,又让春涧帮她看发髻首饰。 她没松开崔珏的手,崔珏便也没有松开。 两人跨入院门。 已在屋外廊下迎候的崔瑜便惊奇地看见,他那从小心里就只有读书举业、满心是治世报国,向来不苟言笑、现在神色也依然严肃、只是两耳通红的兄弟,就这么牵着新弟妹的手,一步步走了过来。 昨日的阿珏让他欣慰。 今日的阿珏让人震惊! 他不禁瞪大眼睛,细看了一眼新弟妹的样貌。 真是雪肤花貌、人比花娇不足以形容,袅娜娉婷行来,竟有倾城国色。 崔瑜惊叹地收回目光,又看自己的夫人。 夫人满面笑容,看上去恨不得想飞过去迎接了。 再看两个女儿,早都两眼放光!! 崔瑜忽觉心中萧瑟。 看来,这个家里,还没有被色所迷的,竟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 崔珏行到了阶下。 他松开夫人,来不及擦拭手心的潮湿,便对兄嫂见礼:“大哥,嫂子。” 纪明遥随他行礼,与他一样称呼:“大哥,嫂子。” “弟妹,阿珏!” 孟安然迎下来扶住纪明遥,还礼笑道:“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来了。快进来说话,别在外面站着。” 另一边,崔瑜也走到了兄弟身旁。 他仔细观察,压低声音问:“你还是阿珏?” 崔珏:“大哥这是何意。” 崔瑜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还红着的耳朵,摇了摇头。 两妯娌已经带孩子们进屋了,崔瑜也不好在这多说,忙与兄弟进去。 在堂屋重新互见了礼,四人分长幼而坐,孟安然便叫两个女儿去行礼。 孩子们礼数不错,孟安然松了口气。 她与大爷不太拘束孩子,令欢比安国府上的丰二爷还大一岁,规矩却远不如人家的好。 从青霜手里,纪明遥接过早准备好的礼物,分别递给两个孩子。 她笑道:“这荷包是绣娘绣的,还算精巧,拿着玩罢。这珠花也不算重,日常戴便很合适。” 崔令嘉摸着荷包,看着珠花,忘了行礼。 崔令欢忙拽妹妹的手,说:“多谢二婶娘。” 纪明遥当然不会怪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失礼。 她摸摸崔令欢的头,又摸了摸崔令嘉的额发,笑道:“找你们娘去吧。” 还不熟,不好摸人家小脸蛋。 奶娘拿走礼物,崔令嘉眼巴巴看着,又看比珍珠更好看的二婶娘。 崔令欢也忍不住想看。几步的路,她回了好几次头,才拉着妹妹回到娘身边。©孟安然又提起来的心这才放下。 崔瑜也生怕女儿们惹了新弟妹不快。 虽说做大伯子的不好多看弟妹,他也暗暗看了好几眼新弟妹的神情。 兄弟自己出息,各家抢着嫁女,原是好事,可娶的媳妇门第太高,也真叫人怪担心的。 新弟妹分明是娇花软玉一样,被阿珏牵着手的时候,更看着又娇又小,为什么现在坐下,又叫人不由敬重?他倒像见了上司的一般。 偏生不到半个时辰前,妻子才说过他像难缠的婆婆。 崔瑜让自己先多看、少想,过会再说。 孟安然也叫人捧出了送纪明遥的见面礼,是两匹颜色纹样素雅清淡的秋罗。 她笑道:“弟妹别嫌简薄,这衣料还算轻软舒适,弟妹拿去赏人玩吧。” 崔家虽有百万财富,但平常生活并不铺张奢靡,且从库里拿什么也不是她自己的心意,到底没意思。 而送多金贵的东西,只怕在弟妹眼中都不过尔尔。只这秋罗是她穿用了着实好的。近两年,令欢和令嘉的夏装有一半是这种料子做下,但也不指望能入弟妹的眼。 纪明遥忙命青霜接过来,又让拿到她面前。 她细摸了摸衣料,才笑道:“我正想做多两条裙子夏天家常穿,这料子正合适!做好了拿来给嫂子看,还请嫂子别嫌我烦。” “怎么会!”孟安然连忙答应着,“弟妹只管来!" 她心里豁然一亮,又想起了一年前,她到安国公府拜会,弟妹亲自送她到二门,说下次请她一定留饭。 弟妹记得她的家乡,也记得这二三十年她都去到过什么地方。 下次再去,弟妹果然置了一桌酒菜专请她,桌上也果然都是那日说过的徽州菜、苏浙菜、齐鲁菜。 她还记得那些菜的滋味,也记得当时吃得半醉,回家时心里的高兴。 近些日子,她可真是忙昏了头,着相了。 弟妹就是弟妹,嫁来了崔家也没有变,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纪明遥回送孟安然的也是两匹衣料,再加两个绣娘绣的荷包。 衣料是两匹纹样相同的团花云锦,单论价值,自然比孟安然送的秋罗高得多。 但孟安然再没多心。 她谢过让收下,还笑道:“正好,等到秋天,咱们和令欢令嘉一人做条裙子,四个人穿一样的! f“好啊。”纪明遥笑着答应,“那就麻烦嫂子了。" 她和宝庆姐姐也每年都做一样的衣服穿! 还不知宝庆姐姐哪日会来看她。 不过,宝庆姐姐说过一句“不会打搅你的崔翰林婚假这几日的!” 妻子和弟妹交谈已毕,崔瑜便起身道:“该去祭拜祖宗了。" 崔珏应是。 孟安然先请纪明遥。 纪明遥站起来,想等兄嫂先走,也没想在这时候还与崔珏牵手。 但崔珏主动把手伸了过来。 夫人喜欢牵着手。他想。但在兄嫂面前,自然不好意思,还是他主动为好。 崔瑜一边走,一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孟安然赶紧暗暗推他。 崔瑜勉强让自己不看,就势也握住了自己的夫人。 阿珏都牵,他为什么不牵?! 他也牵!! 崔宅的祠堂设在东路,与正院距离不算远,走路不需小半刻钟。 到祠堂之前,两对夫妻都不约而同互相松开,以表尊重。 崔珏多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看向正前方,神情端肃庄重。 他便也擦干掌心,远远望向父母、祖父祖母和祖先的牌位。 纪明遥不是第一次进宗祠。安国公府的宗祠比崔宅的轩敞壮丽许多,崔宅的更显清幽肃穆。 可她既不认安国公府的祖宗是祖宗,也并不觉得成婚之后,崔家的祖先便也是她的祖先了。 上一世,她叫明遥。 “明”是妈妈和姥姥的姓氏,被她继承下来。“遥”是妈妈起的名字,希望她能云程万里、直飞九天。 直到熬夜猝死前,她都认为她没有辜负这个字。 但她终究还是辜负了。 这一世,她叫纪明遥。 “纪”是她不得不冠在前面的姓氏。“遥”是到太太身边后,她自己选的名字。 她对太太说,她想以“遥”字,永远记住生母。 两世的生母。 就算她还有无限的远志,在这个时代都几乎不可能实现了。更何况,新的人生,她只想好好活着、活下去。 难道老天还会再厚待她一次,给她第三次生命吗? 可她辜负了妈妈取的名字,却仍然希望保有它。 她希望,妈妈和姨娘,她们还一直都在远处看着她。 但虽然她并不认同各家宗祠,却尊重本时代人的习俗、信仰,更会尊重身边人的长辈祖先。 纪明遥依礼数祭拜、祝祷,余光看见崔珏眼中似有清泪一闪而过,却并未落下。 她原本已想起身,却又阖上双眼。 算来,崔珏的母亲病重时,她大约才到太太身边。太太从前也没带她们姊妹来过崔家,所以,她与崔珏的母亲和父亲都并未见过面。 既没见过,自然没有话能说。 她也并没有祈求崔珏的父母保佑他如何如何。 她只是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有仙界、有地府,那她的妈妈、姨娘和崔珏的母亲是否会相遇? 若崔珏母亲有知,是否能转告妈妈和姨娘,告诉她们,她活得很好、很开心? 下次祭拜妈妈和姨娘,她也会祈求她们能转告崔珏的母亲: 她的孩子已经成人为官,长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他会是一个对国家和百姓有用的人。 礼毕。 纪明遥起身。 看见崔瑜走向崔珏,她便没有过去,只与大嫂一同行在后面。 “可惜你没见过婆婆,”孟安然也颇有感触,不禁说道,“她一定喜欢你。” “是吗?”纪明遥笑问,“嫂子应也是后进来的吧。” 崔瑜和嫂子的婚事虽然定得早,但他十六岁丧父那时崔珏八岁、次年春日失母,守孝二十七个月,先考中举人,次年又中了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才与嫂子成婚。 “是啊,”孟安然回忆道,“可定亲之前,母亲常接我到家里来。你知道,我家世很不如崔家,当时也难免不安,可母亲” 说着,她不禁笑了:“母亲待我便如你待我,体贴包容、润物无声,还教了我许多道理。” “这话我可当不起!”纪明遥忙说。 挽住她的手,孟安然笑道:“我打个比方罢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从前去安国府上可都紧张得很,只有见了温夫人和你不一样。” 两人说说笑笑,慢慢走着,都有意与前面兄弟二人拉开距离。 而行在前面的崔瑜已和崔珏说完了家产一事。 他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兄弟思索,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仍他和夫人管着家业对阿珏更好,还是全交由他和弟妹更好。 抛开安国公府不谈,弟妹才十六,新嫁来崔家,可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弟妹虽然礼数不缺,似无坏心,却偏看着是娇养大的, 连送长嫂和侄女们的针线都是绣娘所做,没有一件亲手做的!到时她管出麻烦,若还要阿珏再费心,还不如他和夫人管着。 但夫人说得也对,他们不提,只怕会搅坏阿珏与弟妹的情分。 他若提出还给阿珏,但让阿珏先别告诉弟妹,那更不妥。 哎虽然总怕阿珏被色所迷,但他也的确信阿珏有识人之明,也信今日他自己的眼睛。 不论弟妹能为如何,起码她是个好孩子,没有坏心。 还是夫人的话:阿珏已经十九了,不是九岁。 且若真不提,夫人也会在弟妹面前难做人。 还是别让夫人生气为难了。 而崔珏并未思索太久,便答复:“待我回去与夫人商议。” 他郑重道谢:“这些年,有劳大哥和嫂子费心了。” “也好。”崔瑜只能说,“到底是你们自己的事,也该弟妹愿意。” “但你不用谢我,”他又叹说,“只谢你嫂子就是了。” 从夫人进门,到现在快八年,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哪个不是夫人费心的?他回到家里,大多时间,也只是坐享安逸罢了。 崔珏不禁回头,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正与嫂子说话,满眼笑意,却在他看过去的时候,也向他看过来。 夫人在对他笑。 崔珏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又转回来,和兄长说:“我请夫人相谢嫂子。” 他到底已不在幼时,不便与嫂子往来过密。恰好夫人又与嫂子相处和气。 他再谢夫人便是。 崔瑜自然将兄弟与弟妹的动作尽收眼底。 又默念几遍夫人骂他的“搅家精”等话,崔瑜忍住了没说再多。 让阿珏说一半、瞒一半,也不是他的行事。 恰好已到正院,崔瑜便道:“那你们先回去商议吧,商议好了再来。” “是。”崔珏应声,等着夫人。 孟安然与纪明遥便稍稍加快脚步。 纪明遥本以为,婚后第一天,大嫂一定会对她说些崔宅的家事,比如家里的月钱怎么发,她的月例多少,丫头们的月例都是多少等等,这些细碎但事关日常生活的要紧事。 但看崔珏是要带她回去的意思,她也不多问,先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什么时候他牵手才能不出汗,也不脸红呢? 纪明遥手指在他手里动了动,又看他红得越发透明了的耳垂,和依然看不出分毫羞赧的双眼。 崔珏开口了。 “有一件要紧的事,想先问你的意思。”他声音也仍然清冽平稳,不似昨晚的低哑起伏,“父母去时,已替我与大哥分好家业,因我年幼,多年以来都是大哥与嫂子替我打理。” 理国公府。 写了快一个时辰的《论语》详注,纪明达手腕发酸,眼睛也不大舒服了。 她搁笔暂歇。 一直在旁侍奉的乳母忙奉冰水里镇过又拧干的棉巾。 纪明达接过,敷在眼睛上,霎时便感觉到一阵带着微微刺痛的舒适。 敷过片刻,她又换了一个棉巾。 王嬷嬷又从丫头手里接过第三个,预备给奶奶敷手腕。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她心疼地说:“奶奶这般费心费力,可写再多,大爷也未必会看几行, 奶奶给他上课、教他读书,他也只会糊弄了事,还在心里埋怨奶奶多事,奶奶又何必再亲自动手给他写这个?不如回禀老爷太太,重新请个先生,好过只累着奶奶。” “先生不能请。” 纪明达睁开眼,看身旁屋内都是陪嫁的亲信,方说下去,“那日我与太太略提了一句,太太便怕心疼大爷受苦,很不愿意。我想,他都这么大了,再请先生,岂不也丢人现眼么?不如还是我在家教着,不大张旗鼓,也不叫外人全知道的好。” 有些话在王嬷嬷心里存了快一年了。 昨日二姑娘出阁,奶奶从安国府回来,回到自己房里,神色便显出疲累,今日又是这样。 她着实忍不住,便屏退了别的丫头,歪身坐在奶奶身边,一边给奶奶敷手腕,一边叹说:“我以为奶奶不肯嫁崔家,一是因梦里着实不吉利,二也是因本来便不喜欢那个人,再被梦一激,更不想嫁。” 纪明达又闭上眼睛。 她并未给乳母丝毫回应。 但王嬷嬷还是继续叹道:“可奶奶非要嫁到这来,就叫我想不通:说起对彼此的不满,奶奶只是不喜欢那个人傲气、冷漠,可对大爷,奶奶更是从小就厌烦。奶奶若只图嫁到知根知底的实在亲戚家里,图个安稳,图个不受公婆的气,也就罢了,偏又在意着大爷,还一心想把他教正。” 她问:“所以我就看不懂,奶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说:“大爷就是教不正的性子,奶奶不是从小都知道的吗?” 纪明达闭着眼睛,并不回答。 她昨夜又做梦了。 她梦见三日回门,她对娘诉说不满:“崔府丞和他夫人把着我们一房的产业不肯给,竟还让我从他们手里领月钱!我问崔珏,崔珏去与他哥哥不知说了什么,回来也不给我个结果!!” 她还梦见,温从阳满面兴奋地绕着二妹妹说:“我求爹给我捐了个千户!虽说捐的官难有封荫,可再托些关系、使点银子,未必不能成,那时妹妹就有五品宜人的诰命了!别人有的,妹妹也有!” 二妹妹也笑,却并不似多高兴。 二妹妹说:“多谢表哥想着我,但还是别为我的诰命再去求人费钱。” 温从阳仍在胡缠,她便说:“只为我一个虚名,闹得家里长辈都不安生,还要去求人费事,我心里也不安,就是回安国府,太太也会说我。表哥若非要如此,我只能去祠堂里长跪谢罪了。” 温从阳泄了气。 他垂头坐在一旁,口中嘟囔:“可我想让妹妹有诰命” 他像在问二妹妹,也像在问自己:“那该怎么办才好?” 纪明达拿下了手腕上仍然冰凉的棉巾。 她坐直,命乳母:“我要去见太太。” 崔珏已经讲完前因后果,也暂退仆从,对夫人详细说明了他有多少产业:“与大哥是均分家产。我崔宅,西院。 分得京郊与家乡田庄共六处、京中房屋两处、铺面一处,还有世代积攒的存银共二十一万两,黄金约九千两。其余难以详述,都登记在册。账册放在书房。” 说着,他又起身:“我去拿来与夫人看。” 纪明遥坐在他身旁,已经有点被钱砸晕了。 这就是开国侯门出身、三代单传、世代为官做宰、直到这一代才被兄弟均分产业所积累下来的财富吗? 安国公府库里也不一定有这么多真金现银吧!! 她昨天还觉得自己的嫁妆足够花几辈子,她已经很有钱了… 她知道崔家不会缺钱,可这就是昨天崔珏口中的“家中略有积攒”?! 他管这叫“略”??! 崔珏要站起来,纪明遥立刻抓住他的袖子:“二爷等等。” 崔珏便又坐下看她。 纪明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算下来,她昨夜才睡了不到六个小时。心跳过快可是猝死的征兆啊!! 而且,人不清醒怎么做出重大决定? 她得睡觉。 她得睡觉。 纪明遥问:“二爷急着回大哥吗?” 崔珏细看她的神色,只看出惊讶与迷茫,便说:“倒是不急。” 纪明遥就倒在他怀里:“那我先睡一觉,再想这事她手如昨夜一样环住他的肩膀,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口中还问:“二爷觉得,行吗?” ------------ 36 不迁就 夫人缩在他怀里、安心地依偎着他,身体又轻又软,崔珏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何况,他本也没想拒绝。 在旁侍奉的丫鬟嬷嬷已全低下头,崔珏便托住夫人起身,把她抱回卧房。 既要补眠,就在床上安稳地睡。 走到床边,崔珏想把夫人放下,又看见了她发间的簪钗珠翠。 若他只一手抱着夫人,倒也能抱得稳,只怕夫人睡得不舒服。 崔珏便问身后丫鬟:“夫人平日补眠,发饰摘还是不摘?” 要摘的。”青霜绕到一侧。 她只看着姑娘的发髻,轻手轻脚拆下簪钗递给春涧,又小心摘下姑娘的耳环,并不多看姑爷一眼。 崔珏留心观察着这丫鬟拆首饰的手法和顺序。 首饰都摘完了。 崔珏将夫人放在床上,多看了眼她白里透红的脸和红润的嘴唇,给她盖好薄被,拉上床帐。 青霜等也并不插手替姑爷服侍。 但崔珏扫视诸人,示意青霜跟到外间。 待这丫头阖上卧房门,他方轻声询问:“夫人从前在家时,经常白日补眠么?” 还是今日身体不适才如此? 青霜站得离姑爷有快一丈远,也轻声回:“奶奶夜里若睡得足,大多便只会午饭后小睡几刻钟,通常不会上午补眠。” 她只回答姑爷问的,余下一句都不多说。 姑娘以后亲自和姑爷说更好。 而她站的位置让崔珏也觉得舒适。 他本想问个嬷嬷,但显然,这个叫“青霜”的丫头最得夫人重用。 他又问:“夫人若上午又睡下,几时会起?” 青霜答:“午饭前,奶奶一定会起。” 现下是巳正一刻,离午饭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崔珏便道:“我去书房,夫人起了去回我。” “是。” 青霜与白鹭赶到堂屋门打帘子,行礼恭送姑爷,并不挽留。 姑爷走出了院门。 白鹭这才猛地垂了一下肩膀,松口气笑道:“姑娘一睡,只有姑爷,真叫人怕!我连话都不太敢说了!” 青霜替她拍了拍背,笑道:“姑娘和姑爷好就行,咱们只管服侍。” “是啊!”白鹭也高兴,“在家的时候还看姑爷冷冷淡淡的,出去一年,连封信都没有,从过年到成婚这三个月,也竟一次都没过来,也没有东西送,可真成了婚就不一样了!” 昨儿青霜虽和姑娘说,“在家看姑爷样样都好”,其实是怕姑娘心里不舒服,故意先说的好话,又提的缺处。不过姑娘果然比她们有主意,和姑爷竟处得很好。又看了昨晚和今早,姑爷不是真不喜欢姑娘,就是一戳一动,倒能听姑娘的话,也事事都有尽让的。 这就挺不错了。 姑娘心宽,她们也心宽些。 已经成了婚,就别管姑爷从前是不好意思,还是真不上心,只看以后吧。 姑娘正睡着,青霜便拉白鹭到东侧间,又找来春涧花影。 四人在地下绣墩和小杌子上围坐。青霜把两个绣墩让给春涧和花影,自己坐小杌子。 她仰头,看着从小一起服侍姑娘的姐妹们,低声笑道:“虽然咱们四个里,我年纪不是最大,可既姑娘看重我,我少不得拿个大,趁今日姑娘大喜,咱们大家说好:以后谁也不许对姑爷起歪心思,别坏了和姑娘多年的情分,也别坏了咱们之间的情分。” 余下三人听着都点头。 又互相看了看,便是春涧正色,严肃道:“这是自然的!姑娘对咱们这么好,谁还对姑爷起那样的心思,还配做个人么!口说无凭,正好咱们都起个誓:谁若起了歪心,对不起姑娘,就天打雷劈!不但自己短命折寿、永世不得超生,连家里人也不得安生!” 这誓虽毒,四人却都坚定念过一遍、立下誓言。 白鹭还说:“我爹娘早没了,我爷爷叔叔为几个钱差点把我卖到脏地方去,他们真不得安生我还高兴呢!这誓对我不管用,我再换一个!” 说着,不等别人反应,她又说了一个毒誓。 互相安了心,青霜便笑道:“这屋子还有许多东西没归置好,咱们也别闲着,分头干活去吧。” 昨日她们已和崔家下人问清楚了,崔宅的午饭也是午正用。 若还在安国府,她们便到午初三刻再叫姑娘,留一刻钟给姑娘醒神好用饭。但今日才是姑娘婚后第一日,或许有别的安排,也或许会有什么变故,她们便提早两刻叫的姑娘。 姑娘一起,并不待问,青霜已将姑娘睡下后,姑爷的举止言行全回了。 到底在崔家还没住熟,纪明遥清醒得也比平常稍快,听完这些话,已经半醒。 青霜问:“那现在去请姑爷回来?” “不不用。”纪明遥说,“你去问,我想去书房,崔” 才一天,新称呼还没叫习惯。 纪明遥改回来:“去问二爷方便不方便。若不方便,就请他回来。” “是。”青霜赶紧过去。 春涧便问:“姑娘要过去,怎么装扮?” 从前都是碧月姐姐全权管着姑娘的梳妆打扮,她和春涧只是帮手。现下碧月姐姐出去了,这差事交下来,她们心里还不太有底。 坐在妆镜前,纪明遥想了想,说:“新婚还是得穿红裙,头发没乱,抿一抿就行了,首饰少戴几样” 她决定:“我从前在家里怎么样,最多再多两根簪子就好,也不用上胭脂水粉。” 她上辈子一直是短发,简单清爽好打理,很省时间,从没想过留长。这辈子头发是不可能剪的了,她也不是不喜欢金银珠玉,但她只喜欢拿在手上欣赏,不太喜欢戴在头上身上发沉的感觉@以后要在崔家过一辈子,她不可能装一辈子,而且,她也不愿意太过装相委屈着自己。 所以,她原本是什么样,就想给崔珏看到什么样。 她承认,她是仗着正在新婚燕尔、也仗着发现了崔珏对她的好感和怜爱,一点点向前试探。 姑娘有吩咐,春涧花影不多说,很快替姑娘装扮完毕。 青霜也匆匆回来了,进来就笑道:“二爷说请姑娘过去便是。” 她又笑回:“我到的时候,二爷正练刀呢。我出去的时候,又听见二爷吩咐小厮打水洗澡。” 但二爷练刀是什么模样她没细看,就不能说给姑娘了。 练刀啊。 纪明遥瞬间想起了许多小说话本里对少年英气侠客、青年冷俊指挥使的形容。 想看! 想看崔珏练刀的样子! 虽然现在赶不上了,但说不定下午或明早就有机会。 嘿嘿嘿嘿。 时间不算太紧,纪明遥就走在伞下,将书房与正院之间的厅堂也细看了一遍。 院里的丫头婆子只远远向她行礼,都没过来请安。 青霜主动回道:“姑娘睡着的时候,请桂嬷嬷出来教了一遍,倒不知她们原来是什么规矩。” 纪明遥点头,但并不急着在这时候见新人。 现在最要紧的是崔珏的家业她要不要管,其余都要排在后面。 且她若接手崔珏的家业,见这些人说话是一种态度,若不接手,就会是另一种态度了。 出了厅堂院落,再走一条南北夹道,便是崔珏的书房。书房从后穿堂也能进去。 纪明遥看到了围墙遮不住的一丛青竹。 她提起裙子,才迈上台阶,便听身边人都请安说:“二爷!” 接着,她的手腕就被握住。 握住她的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掌心是她昨夜和今早熟悉了的温度。 纪明遥笑着抬头。 崔珏鬓角还有几分潮湿,身上是新换的衣袍,面上也因才练过武又洗了澡,比平常多了几分红润,连眉眼都显出柔和。 他说:“夫人慢些。” “嗯,”他握得很松,纪明遥把手腕向外抽了抽,直接握住他的手,笑唤一声,“二爷。”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这处书房比纪明遥的正院略小,正房只有三间,但院落的空间便显得更大。分明正是百花姹紫嫣红的初夏,这院子里却无一点鲜亮的颜色,只有竹影森森、树荫蔽日、鸟鸣细细,清幽至极。 纪明遥不由多赏了片刻。 待她收回目光,崔珏才请她向屋内走。 屋里站着两个小厮,分明听见人进来,却连头都不敢抬。 纪明遥也且不管他们,先将三间屋子大致扫过一遍。 普通的书房,三间屋子全有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 堂屋正中是一张不大的八仙桌,墙上一副对联和一张匾,匾上两个字“静堂”,其余并无摆设装饰。 西侧应是卧房。堂屋西面的墙壁上挂着刀、剑、弓、枪。卧房门开着,纪明遥没有仔细向内张望。 东侧无墙隔断,只有一张轻巧的竹石屏风立在当地,里面是书案、扶手椅等,临窗有榻。 纪明遥自然有了很多问题。 她最先问的是:“除了这几间屋子,还有哪放着书?” 崔珏答:“东厢、西厢皆有,库中也有,大哥书房亦有许多孤本。” 若夫人想看,他可以去借。 纪明遥现在不想看书。尤其她扫了一眼露在外面的书封,更是兴致全无。 她只又问:“二爷平日练武都在什么时辰?是晨起吗?” “非朝日便是晨起,”崔珏答,“或傍晚有空闲,也会练上几刻。” “那今晚有空闲吗?”纪明遥立刻笑问。 “……大约有。”崔珏回答。 他好似猜到夫人想说什么了。 “多谢二爷!” 纪明遥又靠近他一寸,小声询问:“那我下午过来看?还是二爷下午不走了,就在后面?总归不管在哪,二爷都给我看看吧。” “嗯。” 崔珏攥了攥手,心道他并无不可给夫人看之处,便又重复回答一次:“好。” “二爷真好。”纪明遥声音更小。 说这些话,其实她也不是完全坦荡。 但她真的想看嘛。 已经达成目的,纪明遥赶紧转移话题,又问匾额:“这是二爷的字?” 这匾与“凝曦堂”三个字看上去是同一人所写,只是“静堂”两个字还稍有清秀软嫩稚气,“凝曦堂”三字的笔迹却更刚劲、质朴、有力,意态也添了许多潇洒自由。 “是。”崔珏回答。 “二爷十几岁时写的?”纪明遥又问。 “十二岁所写。”崔珏都照实回答。 “怪不得。”纪明遥心道果然如此。 崔珏也想到了夫人正房门前的匾额。 扶夫人坐下,他终究解释说:“大哥定要我亲手写一个匾给夫人,我便想了这三个字。夫人若不喜欢,换下便是。” “可我喜欢啊。”纪明遥笑。 虽然不是他主动给她写的,但她的确喜欢这个匾,既喜欢字迹,也喜欢这三个字的含义。 因她没有压低声音,这句话便清晰地传到了屋内服侍人的耳中。 两个小厮的腰瞬间弯得更低了。 扫他们一眼,崔珏命:“出去吧。”@自家二爷一如平常冷淡的声音一响,两个小厮如蒙大赦,赶紧退出。 崔珏也不再看夫人微红的脸,只把目光放在她简单了许多的发髻上,问:“先用饭罢。” “嗯。”纪明遥答应。 先吃饱饭,再说正事。 午饭是六菜两汤,他们两人的分例。纪明遥依旧是将每道菜都尝一口,好吃就多吃些,不好吃就下一道。 但有一道汤里的油豆腐放了苦瓜,她实在不爱吃,咬出味道就皱眉。 苦瓜涤热、明目、清心,正值夏天,吃些对身体好。 如此这般说服着自己,纪明遥闭上眼睛张嘴,准备继续吃完。 但她听见了一声轻咳。 刑期暂缓! 纪明遥赶紧看向崔珏。 夫人已经注意到他,崔珏只能收起心中因冲动产生的后悔。 但他不好与夫人对视,只看着自己面前。 “夫人不爱吃,不必勉强。若怕浪费,给我便是。” 崔珏镇定地说完。 纪明遥看看勺子里只咬了一口的苦瓜粉丝肉馅油豆腐,又看看自己新婚的丈夫。 亲都亲了,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又是他主动提的!! 她一手端着碗,一手端着勺子,慢慢把油豆腐挪了过去。 崔珏抬起碗接。 纪明遥倾斜勺柄,油豆腐便轻快地滚入了崔珏碗中。 她回到原位,继续低头吃饭。 快吃完时,她悄悄瞥了一眼崔珏的碗,已经不见那个油豆腐的影子了。 丫鬟们收拾桌子,交给外面的小厮。 崔珏便请夫人到东侧坐,将一匣账册拿给夫人。 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纪明遥认真看下去。 她看得很快,一遍就大致记住了库房中还有多少崔珏的家具摆设古董字画等物。 再加上他的田产、房舍、铺面、真金现银,这是一笔不输甚至可能略有超过安国公府现有财富的庞大财产。 纪明遥认为她可以管清楚这些财产,可难免会花不少时间精力。 而且,一但正式接手,便不好再反悔。 但不管与谁成婚,只要活得够长,都少不了自己当家做主这一步。崔瑜和嫂子也不可能替他们管一辈子,迟早要分清楚的。且万事有利也有弊。现在接手其实比将来再接更省事毕竟到现在只代管了十年出头,旧账还算好查清,可再过上十年八年,查账的工作量可就不止翻倍了。 是现在就接过来,两三年后顺手了便省心很多,但会多上好几年班;还是先享受五年十年清净日子,到时候再负担满满地上班? 对这辈子的纪明遥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做出的决定。 她放下账册,先问崔珏:“二爷是想我接手,还是觉得嫂子管着更妥当?” 这是崔珏的财产,自然该先看他自己的想法。 从夫人的神色里,崔珏看不出她是想接还是不想。 他便照实说:“只看夫人的意思便是。” 夫人还小,或许对接过家事尚有顾虑。若夫人愿意由嫂子管束,他自是也无妨。 事关重大,纪明遥再次向崔珏确认:“不论我接不接,二爷都是真心愿意的?” 崔珏便也再次照实回答:“是,请夫人只管自己的意愿,不必顾及我。” 纪明遥陷入沉思。 只从她自己的角度,接与不接都有为难。那,若从崔珏的角度看呢? 他已是在朝六品官员,并非单纯依附兄嫂的幼弟,少不了与他人往来,只这一项的支出和入账就不会少。对他来说,是让自己妻子备礼更方便,还是一直求着嫂子办更方便?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更别说自己当家、亲手管着财产还有多少方便之处:比如她可以直接吩咐他们二房的厨子,以后不许不经回禀就做任何苦瓜馅的东西!! 崔珏若真的爱吃,可以单独给他做一道。 那就不用再纠结了。 即便只是新婚,互相除了身体都还不熟悉其实连身体都不算多熟,但崔珏至少现在对她好、 信任她,连如此庞大的一笔财产都如数对她说明,毫无隐瞒,她当然也要多替他着想。 纪明遥分门别类把账册装回匣子里,准备有空再细看,一边笑和崔珏说:“那等午睡起来,咱们再去正院,说把家业接回来,以后不再麻烦嫂子了?" 夫人做出了决定,眉眼舒展,浑身都显得轻松,崔珏却替她先感到了些许重担。 但已有话在先,他并非出尔反尔、反复无信之人,便不多言,只说:“好。” 若夫人负担不住,他来接管就是。这些年麻烦嫂子之处也的确已经太多。 他便站起身,及地一揖,诚恳说:“还请夫人替我相谢大嫂,今后,也都辛苦夫人了。" “只要让我睡够、歇好,辛苦些倒也好说。” 纪明遥本想扶他起来,但话才说完,她先打了个哈欠。 上午是补的昨天晚上的觉,现在该睡午觉了。 她便直接下榻,挽住崔珏的手臂,笑问:“二爷和我回去午睡吗?” 崔珏还没从夫人与众不同的回答中回神。 若是旁人,包括他自己,定会说些“何谈辛苦”之类的客气话。但夫人这样毫不客气的回复,却竟让他心里更更熨帖、更安定。 崔珏反握住夫人的手。 他笑了一笑,说:“好。” 理国公府。 一中午没睡,何夫人终于把丈夫给盼了回来。 理国伯今日在外吃酒,一身的酒气,也有了五六分醉意。 他还算稳当地洗了手,脱下外袍,灌下一碗解酒汤,便看向又是兴奋、又是着急的夫人:“家里有什么大事,怎么这么急着催?” 是从阳又不服明达的管了? 他就该再狠狠教训这小子一顿!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娶了这样知书达礼又贤惠大度的媳妇,还有什么不足的?满京里多少人想娶都娶不上! “是有一件大事、好事想和老爷商量!” 何夫人赶紧坐在丈夫身边,把已在心里念叨了两三个时辰的话说给他:“上午媳妇过来,和我说从阳已经十八了,又已成婚,行走在外倒还没个能提的身份,只是白身不好看。不如给他先捐个官,将来若有实缺,说不定他已经有了能为,就好顶上了!” “给他捐官”念了两遍,理国伯嗤笑道,“就他那个只爱和丫头厮混的样,我就给他捐了,他穿上官皮,也不像个人!还等他有能为?” 他说:“我不如等天上下金饼,砸他一屋子,让他醉生梦死去!” 何夫人不爱听丈夫这么说儿子,可她也没好话能驳回。 从阳是喜欢缠着李姨娘,不爱进媳妇的屋子。可那也不能全赖从阳啊!媳妇的模样虽然比不得纪二姑娘现在是纪二姑奶奶了,却比李姨娘好了不少,还有老太太天天劝和着,盼着求着他们和好恩爱,就这样还勾不住丈夫的心,也只能说她自己没本事。 不过,这话不能和丈夫提一个字,不然这人一定要翻脸。 何夫人就只能忍了这口气,说:“再不像个人,那也是你亲儿子!”又说:“还是媳妇特特过来提的话,老爷再不喜欢,也请好好想想吧!” 比起扶不上墙的儿子,理国伯原本就更喜欢亲外甥女。 夫人又眼看着真生气了。 他酒醒了两分,便真思量了半日,说:“捐就捐吧。” “捐个百户千户容易,”理国伯在心里算着这事去找谁办,“再去运作运作,也好给明达求个诰命。” 说到此处,他不禁掉泪又叹气:“好好的孩子,嫁到咱们家,真是委屈了。有个身份,她在外面见人也容易些。” 不然,真怕人家笑话她。 何夫人在旁听完,一句都不言语。 丈夫答应了她的话,她却高兴不起来。 连她的诰命,那都是老太爷去了之后,老爷承爵才有的!老太爷在的时候,老爷就一直是白身, 出入只称“理国公府大爷”,那时也没人想过给她运作运作,先求个诰命、有个身份、在外见人好看, 也没有太婆婆成日劝老爷和她好。怎么一到媳妇身上,全都有了? 听老爷这声气儿,从阳能捐官,还是托了媳妇的福? 媳妇是安国公的长女,金尊玉贵,她难道不是侯门小姐? 她就该熬上几十年还没彻底出头,又被媳妇压了一头? 何夫人不能把心里这股邪火发给丈夫,只能又回头想儿媳。 她本来还以为,媳妇提起捐官的事,是真心为了从阳好,可这么一看,说不定就是算准了老爷心疼她,是想给自己求个诰命! 毕竟从前是名满京中的国公府大小姐呢! 午饭后,纪明达只闭目歇息了小半刻,便继续给温从阳写注书。 一本《论语》详注,用不了她多少精神。她笔下不停写着,心里又想起了昨夜的两个梦。 理国公府上有外祖母与婆母,她身为小辈,自当孝顺听命。 但崔家的孟恭人只与她平辈,崔家兄弟又早已分好家业,却叫她不能自己掌家,只能看着样样远不如她的嫂子的脸色生活,她决不能忍。 不过,想来二妹妹是情愿不用自己费神,每日只管吃饱睡足的。 那崔珏为人傲且冷,以二妹妹平日的懒散行事,岂能真入他的眼。 纪明达略略停笔,思索两日后回门之日,她是否要提醒二妹妹,一定要想办法争取把家业掌在手中,日子才好过些。 可二妹妹也未必会听她的劝。 二妹妹一向不肯听从她的教导,她说过就算尽心,其余就不多管了。 至于温从阳。 纪明达右手提笔蘸墨,左手轻轻抚上自己写过的字迹。 他不能不读书。连《论语》都读不通,将来又怎么读懂兵书? 虽然还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做成的将军,但先捐个官,让他与军中有所接触,总不会错。 这一步,她应当没有走错。 她终究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 尤其不会比二妹妹差! 崔宅。 纪明遥睡足了半个时辰。 离上午补眠还没过去太久,所以午觉她没有一开始就睡得很沉,能感觉到身边的人躺了约一刻便起身,似乎走到窗边坐着去了。 他没有叫人进来。她只又听见了很小心的、轻微的翻动书页的声音。 这声音很催眠,让她不知不觉就睡熟了。 再睁眼时,纪明遥浑身有种睡够了的,清透的舒服。 其实她两辈子都是很需要充足睡眠的体质。 初高中时,同班同学大多睡七八个小时就足够,有些人睡六小时就能一整天神采奕奕,而她睡足八个小时甚至九个小时都还觉得困,非要饱睡十小时,才能保持一天的学习效率不会有太大波动。 她天生比别人少了很多清醒的时间,所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她付出更多努力,拼命压缩一切娱乐活动,才不负妈妈和姥姥的期待,更不负自己十年寒窗,考上了理想的学府、报上了最好的专业。 而大学的课程难度和要求都比高中更上一层台阶。 她身边聚集了全国各地几乎最优秀的同龄人,带给她更多压力和更新鲜的刺激。 在更加开放的环境中,她面对的诱惑数量也比中学时高出了几个层级。 一整个学期,她的睡眠时间都被压制在八小时左右。到了期末之前,她更是连续两个星期只睡五六个小时复习课程准备考试。 她的舍友们比她拼命得多,有人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睁眼就看书。 考试结束,感觉还不错,她认为自己可以有些娱乐活动了。 虽然长辈都不在了,但她并不为生活发愁。高中时她还会偶尔取一笔遗产做生活使用,到考上大学,学校、政府和数家企业都发给了她数额不菲的奖金,足够她读完研究生还有富余。 她自己的兼职所得其实就足够每月生活费。光高考后的暑假,她给人补课就收入了约四年学费。 所以上大学前,她就给自己买了配置不错的电脑。只是一学期全用在了学习上。 她下载了游戏。 那是一款历史策略回合制游戏。 每一个回合都是全新的棋盘。 她不记得自己按了多少遍“下一回合”。 她只记得自己眼前一黑,再有意识时还不能睁开眼睛。 她变成了一个才出生的小婴儿。 她还记得,猝死之前,她眼前已经有些发晕,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来。 她还以为是自己玩得太累了,快到胜利时刻也太激动。哪知那就是她短暂的、不到十八年的一生的结束。 瞎。 纪明遥微微转头,看向坐在窗边的崔珏。 他正翻她的话本子,稍有皱眉。 午后的日光明烈,透过窗纸照在崔珏身上,让他清瘦的面庞染上一层金光,也让他似乎多出了一丝神性,连面色严肃都更赏心悦目。 都过去了。 新的一生她已经活了十六年。这次她都活到及笄成年啦! 察觉到她的注视,崔珏放下书走过来:“夫人起吗?” 还好,夫人的午睡时间不算太长。 “起。”纪明遥懒洋洋地说。 下午还有正事要办,就不赖床了。 她对崔珏举起手。 崔珏便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向外叫人。 青霜等鱼贯而入,替姑娘穿鞋、更衣、洗脸、梳妆。 崔珏又坐回窗边,继续翻看话本。 他也又开始皱眉。 纪明遥便趴在椅背上,笑问:“二爷不喜欢这书吗?” 崔珏思考了片刻怎么回答,方说:“文采平平、故事离奇,虽然还算可读,但” “但,登不得大雅之堂?”纪明遥捧着脸,笑眯眯把他没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毕。 崔珏不知该怎么答。 说“是”,怕伤夫人的心,更怕在这些丫鬟面前,让夫人没颜面。 可说“不是”,便是扯谎了。或许夫人也不喜欢他为哄人说谎话。 但纪明遥不是一定要崔珏回答,也并非为难于他。 她只想表达:“虽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可我看了高兴,于我来说,便是好书。” 她笑道:“我不强求二爷和我一起看,但二爷也别不许我看,好不好?” 崔珏放下书,端正而坐,说:“好。” 纪明遥开心坐回去。 但崔珏仍又拿起了书,继续翻阅。 即便无从欣赏,他也想试着探明夫人为何喜欢。 他也又想起了夫人昨晚所说: “不爱出门,也不爱作诗作词,更不喜欢女红。只喜欢看杂书、偶尔练字,或和丫头们投壶取乐, 或吩咐厨子整治酒菜。有姊妹来看我,便一起画一张画、下两局棋,再多便没有了。” 他早饭时便想到,原来夫人的这些话并非谦辞,其实都是实话吗? 看些闲书话本并不伤天害理,倒也无妨。是他从前自己以为,夫人恬淡文雅、心如明镜,会更喜欢诗词古文一类文章。 果然,看人待物皆不可先入为主,这是他错了。 只是,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纪明遥梳妆完毕,便问崔珏是否现在便去正院。 崔珏不禁又细看她的发髻。 午饭时,夫人的装饰便比清晨简单许多,现下又比中午更少两枚簪钗,连耳坠也从红宝金丝楼阁换成了简单的一对明珠。 他便说:“夫人不必特地迁就家中,请还如从前装扮便是。” 他记得婚前几次相见,夫人发间虽不比清晨华美繁复,却比现下更显瑰丽。 纪明遥握住他:“这就是从前在家的装扮。” 她着重解释:“戴多了沉。上午是要去见礼,所以不敢疏忽。下午要办正事,轻省些才好。” 夫人的颈项白皙细软,似乎的确撑不住太重的首饰。 如此一看,昨日成婚,真是辛苦夫人了。 崔珏便不再劝,只又多说一句:“家中万事不缺,夫人莫要委屈了自己。” “二爷放心!” 纪明遥捏了捏他的手指,愉悦地看见他耳根又红了。 嘻嘻。 正院。 孟安然早把近十年的账册都理了出来。 阿珏和弟妹说要接回家事,她便忙指着账本笑说:“那要先辛苦弟妹每天过来一两个时辰,咱们一起细查一查,—千万别怕扫我的面子。若有不对之处,咱们再一起细看,我也才能安心。” 纪明遥也坦然说好。 早干晚干都是干,早完事早省心。问清哪里是最早的账册,她要了纸笔,直接开始心算。 她心算更快也更准这件事不准备藏着掖着。 没必要为了隐瞒一个无所谓的技能让自己延长工作时间哇! 一家人围坐桌边,全在看她快速翻账本,在纸上写下一行行字。 崔瑜看崔珏。 崔珏只看自己夫人,没理大哥。 崔瑜又看孟安然。 孟安然和他一样吃惊。 弟妹这就算完一本了。 妻子和兄弟都没动作,也不理他的眼神,想来丫头们也不敢干,崔瑜只能自己撅屁股伸胳膊,悄没声把弟妹算完的账本摸过来,又溜到屋里找了个算盘。 静悄悄算完一遍,一这一年的账竟差了五十八两,他当年怎么没查出来!他又绕到弟妹身后几尺,眯着眼睛看纸上写了什么。 和他算的一文不差。 崔瑜只能服气。 看到第三年的总账,有一笔田庄收入纪明遥有疑问,拿给孟安然看。 这一年孟安然还没到崔家,便问崔瑜。 崔瑜回忆一番,说:“那年小泽庄上有个边家老太爷的儿子,讳思博,中了山东秋闱第三十一名, 庄上的出息就直接送去他家做贺礼了。家里事多,我忘了记这一笔。” 他又笑道:“辛苦弟妹替我记上。” 纪明遥一算,那年也正是崔瑜秋闱,的确事多。 见崔珏也无异议,她便应“是”,在账册上补写了一句。 正有媳妇进来问:“大奶奶,该传晚饭了。" 孟安然早已吩咐过厨上用心准备,此时便忙笑道:“弟妹也累了这半日,不如就留下用饭吧,咱们一家人一起用顿便饭,也算贺弟妹与阿珏新婚?” 说完,她又觉得唐突了。 安国公府规矩大,只怕弟妹不习惯与大伯子一起吃饭。 其实她平日也并不与阿珏一起用饭,是逢年过节会团圆吃顿家宴。 纪明遥当然没封建到不能和“大伯哥”吃饭。实际上,她还挺喜欢崔家这种不太讲“规矩”,一家亲密和乐,有话基本能敞开直说的氛围的。 看崔珏不反对,她便答应下来:“那就多打扰嫂子和大哥了。" 孟安然忙亲自收拾账册,叫人摆饭。 崔瑜一起帮她。 崔珏不动,纪明遥便也没插手,只先洗手等饭。 坐在一旁抿茶,她察觉到,崔瑜又暗中多看了她好几眼。 她无所谓。 崔瑜对她的评估和质疑都没有真正摆在明面上,直接面对她时都很有礼貌,私下还给崔珏提过促进他们感情的建议,希望崔珏能对她用心—比如那张匾。到目前为止,她也没感觉到他有真实的恶意。再看嫂子的颜面,她可以装不知道他这些小动作。 毕竟她是和崔珏过日子,又不是和崔瑜。 她也不会做崔瑜希望中的那种完美弟媳。 她和崔瑜能维持客气的和谐就很好啦。 何况看到崔珏用眼神询问崔瑜,崔瑜装傻,纪明遥赶紧低头忍笑。 一家人不按长幼、只按性别和方便落座。 纪明遥左手边是嫂子,右手是崔珏,崔珏之右是崔瑜,崔瑜和嫂子之间是两个孩子。 桌上菜肴比中午丰盛许多,一看便知用心,还有两壶酒。 崔瑜亲自执壶,先给弟妹满上一杯。 他并不直视弟妹,只看着杯中笑道:“这酒虽淡得很,吃上十壶都不醉,但弟妹若不常吃酒,请不必勉强。” 纪明遥早已站起身,恭敬答道:“多谢兄长厚爱,实不敢当。这酒请许我借花献佛,相敬嫂子。一则,谢嫂子昨日看护照顾及为我备下软轿代步之情;二则,更要谢多年来替二爷照管家业,二爷与我铭记在心、不胜感激。” 崔瑜忙给自己妻子也满上。 孟安然举杯笑道:“你才来家里,年纪又最小,自然要多顾着你,不算什么,今后莫要再如此客气了。还有阿珏,从前他那么点大,难道叫他不读书了自己去管家事吗?至于那软轿” 她语气里便带了些许揶揄,笑说:“也是阿珏先问过我新娘到家都要走哪些路,问新娘会不会累, 我才想到备下。与其谢我,不如还是回去谢阿珏吧!” 纪明遥立刻觉得自己脸上烧起来了。 她说声:“多谢嫂子告知。”饮干杯中的酒,便坐下不再说话。 那崔珏昨晚怎么只说是嫂子备下的!害她被取笑!! 可恶啊啊啊啊! 崔瑜看看一家人,更高兴起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夫人倒满,便把壶塞给兄弟,笑道:“自己给你媳妇倒吧。” 崔珏沉默接过,给夫人斟了九分满。看夫人不说不动,又给夫人布了一筷雨前虾仁。 他记得早饭时,夫人爱吃虾仁馅的馄饨,多吃了两只。 崔瑜孟安然也开始动筷。两人不时照顾着稍有拘束的孩子们,桌上倒也仍如平常和乐。 直到崔令欢拽了拽父亲的袖子,让父亲看二叔和二婶。 二婶不爱吃那个狮子头,二叔就把碗递过去,让二婶给他呢! 崔瑜看了一眼。©那狮子头已经被弟妹咬了一口。 他又看了一眼。 阿珏夹起狮子头,双耳通红、眼神平淡地瞥了过来。 崔瑜并不震惊。 他只是莫名觉得身上有点麻。 明天请个太医看看吧。 ------------ 37 不改变 怕不好睡觉,晚饭纪明遥一向只用四五分饱,今天也不例外。 崔珏一直观察着妻子,见她的饭量比中午减了好些,以为她还在不好意思,便又要布菜。 纪明遥一整顿饭都没和他说话,此时只能开口拦住他,低声说:“我晚饭一向用得不多。” 崔珏问:“真的不用了?” 纪明遥轻轻摇头:“二爷若不信,多看几日就知道了。” 他两人并肩垂首交谈,一个云容月貌、一个清雅出尘,真是一对檀郎谢女、如花美眷,看得孟安然心中欢喜,不觉又多吃了一杯酒。 崔瑜赶紧越过孩子们,拿走夫人手上的酒杯,劝道:“再吃就多了,小心吃伤了脾胃。” 孟安然瞥他一眼,因已半醉,眉梢眼角添了多少风情。 崔瑜心中一荡。 这些日子忙碌阿珏的婚事,他与夫人也有多日未曾亲近了送走兄弟和弟妹,他忙叫奶嬷嬷哄睡孩子们,自己掩上房门,亲自服侍夫人梳洗更衣。 两个女儿就睡在东厢房,崔瑜不敢太过造次,到底也得了不少趣味。 睡下前,他与夫人咬耳说:“令欢也大了,什么时候挪出去住?正好给她请个先生上课。初一那日, 刘侍郎向我荐了一个累科不第的举子,年已近五十了,是开封人士,现在京中借居,倒还有些学问, 我看还配教孩子们读书。你若觉得好,过几日闲了,我亲自下帖去请。” 孟安然本已要睡着了,听见女儿上学的事,她又勉强睁开眼睛,说道:“我又读书不多,孩子们怎么上学你看着好就好。但我看,先生学问是其次,首要的是人品不能差,不能把孩子教歪了性子。我只怕那位先生屡试不第,或已失了心中钢骨,或更自命不凡” “夫人这虑得很是,”崔瑜笑道,“待我再去细打听打听,回来告诉夫人。” 树影绰绰,夏风微暖。明月半圆高挂,远处传来蛙鸣。 崔珏牵着夫人慢步走在回房的路上。 夫人只低着头,一言不发,他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以为夫人会问软轿的事,他想说,的确是大嫂预备的,并非他的功劳。 但夫人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快到院门了。 崔珏掌心又出了一层汗,生怕牵不住夫人。他想再用力些,又怕扭疼了夫人。 正踟躇时,一张净帕递到他眼前。 他忙接过,又不知该不该松开夫人的手擦拭。 夫人先松开了他。 夫人走到了他另一侧。 夫人抬眼看他。 崔珏立时明白过来。 他忙用原来的手握紧棉帕,用干净的手重新牵住夫人。 夫人又低下头,不看他了。 崔珏决定主动开口。 “软轿” “二爷四目相对,视线一撞,崔珏又不知他该不该继续说。 “二爷先说。”纪明遥让着他。 “软轿的确非我准备。”崔珏说完。 “可我想说”纪明遥声音轻软,“今后还有类似的事,请二爷不要隐瞒自己的心意,可以吗?” 她说:“我想知道。” 崔珏猛然停下脚步。 应是因吃过酒,夫人的嘴唇比昨夜还嫣红。 他现在就想吻上去。 但还在外面,岂能如此不尊重。 崔珏压下心底的绮思,应下夫人:“今后我会,我会说。” 正房到了。 夫人先去洗澡。 听着浴室里隐隐传出来的水声和夫人与丫鬟的说笑声,崔珏拿起书册,坐到外间等待。 约有两刻,夫人出来,嬷嬷请他去沐浴。 崔珏照昨日清洁更衣毕,出至卧房,夫人却不似昨日在门外相迎。 他走到床前,看见夫人枕着自己的手,已经香梦沉酣。 呆怔片时,崔珏无奈笑了笑,不是对夫人,而是对自己。 他将夫人轻轻挪正,吹熄灯烛,掩好床帐。 夫人今日疲累,他想太多了。 睡吧。 次日。 纪明遥起身时,崔珏已在书房练剑回来。 他解释:“夫人睡得正沉,便没叫夫人起。” 纪明遥坐在床上,还处于才起床时的微懵状态,张口就回答:“我知道二爷不是不给我看。” 屋里一静。 纪明遥睁开了眼睛。 她记得方才应是青霜白鹭要扶她。 现在这两个坏丫头都退走了,只留下崔珏站在床边。 天还没亮,他又背对灯光而立,纪明遥看不清他耳朵有没有红,只看到他的眸色比平常更加幽深。 说了就说了! 纪明遥懒得挽回,直接摆烂,对他伸手,问:“什么时辰了?” “已在卯正。”崔珏抱起她。 夫人昨夜不到戌正便歇下了,到醒正是睡足了五个时辰。 上午夫人还要去大嫂处查账。 天光将明,满院的人都起了,也不宜做不尊重的事。 崔珏又如昨夜一样压下心思。 他从书房带回了几本书,夫人梳洗时,他没再看话本。 光阴重于金。他昨日已经大略了解夫人爱看的书籍,今日不能再多耽延时光了。 早饭仍在堂屋用。 用到一半,正院来人传话:“大奶奶说,二爷婚假难得,若二奶奶愿意,不如旧账就等二爷婚假之后再查,这些日子让二爷多陪陪二奶奶,家里的事都有大奶奶呢,明日回门的礼,也是大奶奶备好了送来。” 用饭的新婚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纪明遥没再询问崔珏,便说:“替我多谢大奶奶辛苦,那我今日就不去了。” 王平媳妇领命,笑着退出去。 暂时不必去正院,没了正事,一下多出快十天假期,又身处还不算熟悉的环境,纪明遥突然觉得有点闲。 不行啊纪明遥,你怎么能觉得无所事事的日子很闲呢! 这样太堕落了!! 她先问崔珏:“二爷打算做什么?” 才吃完早饭,也不好请他练武来看崔珏把问题抛回来:“夫人想做什么?” 纪明遥一想,她有两天没练字了,便说:“先练字吧。二爷一起吗?” 崔珏问:“就在此处练,还是去书房?” 东稍间似乎是书房的布置,但这两天并无机会踏足。 纪明遥便问:“二爷的书房我能随时去吗?” 崔珏:“请夫人尽管过去就是。” 他既能随意进入夫人的屋子,夫人自然也能随时去他的书房。 大哥的书房也是如此,即便有外客,嫂子亦想去便去。 连父亲母亲在时,亦是一样。 他眼中稍有黯然,随即便看夫人如何决定。 “就在这练吧,不出去了。”纪明遥笑说,“我一会还想在院里投壶,怕扰了你那里的清幽。” 崔珏忙说:“何谈‘打扰’?我平日习武练箭亦不清净,夫人想去只管去。” 纪明遥就诚实说:“我懒得多走路。”一会还有投壶,运动量就够了。 崔珏着实没想到竟是这个理由,不由一笑。 他笑容难得,纪明遥险些又看呆了。 两人挪至东稍间大案旁,一人一边练字。 纪明遥近来尤爱汉隶,只临《乙瑛碑》。崔珏临柳少师《高元裕碑》 各自临过数页,又换喜爱的文章诗词来写。 纪明遥写《春江花月夜》,崔珏则写《庄子》中《秋水》一篇。 纪明遥仍用汉隶慢笔,崔珏却已换了行书,两人几乎同时写完。 各自搁笔,看了一时自己的字,纪明遥先走到崔珏身边看他的。 “果然,遒劲洒逸、神气清健。”她摸了摸已近全干的“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几字。 下一句是,“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① 她想起两世都从小学过的乐府诗句: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② 这便应是他人生的准则与方向吧。 “当不得夫人如此夸赞。”崔珏已忙走到夫人的字旁。 一看之下,他不禁怔在原地。 好气韵潇洒、骨润刚正的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③ 用汉隶写唐诗,更显绮丽飞逸。 原来夫人小小小年纪,字竟这样好。 纪明遥也走回自己的字旁,笑道:“二爷先别夸我,我这就要玩去了。二爷若想回书房,记得和我说一声。” 完咯!这就是她目前世俗意义上最优秀的一面咯! 希望崔珏千万不要对她燃起什么不可能的期待啊! 她说完就跑出去摘了耳环,递在青霜手上。 投壶咯!! 在窗内观看了片时夫人投壶,崔珏继续看他清晨拿过来的书。 夫人投壶三刻钟,在廊下歇息了一刻钟,又被丫头们请去踢毽子。 开始夫人显然不是很情愿,被丫头们说了几句好话,就卸下簪钗踢了起来。 夫人的裙摆如晚霞卷动。 崔珏继续看书。 夫人踢了不到两刻钟毽子,就说累了,无论怎样都不玩了。 夫人去沐浴了。 崔珏继续看书。 夫人还洗了发。她从卧房出来,只穿翡翠色轻罗裹胸和茜红的褙子,坐在榻上晾头发。 崔珏放下书。 夫人向他看过来,面颊微红,但眼中没有其他意味。 崔珏喉结滚动,问:“传饭罢。” “嗯!快传快传!”纪明遥真的饿了! 上午运动量极大超标! 午饭后,夫人仍只穿着浴后的衣衫在屋里散步消食。 崔珏亦站立消食,心中默背《太上老君清静心经》 夫人又午睡了半个时辰。加上昨晚的睡眠,便是共五个时辰半。 午睡起来,夫人穿上了能见外人的衣服。 崔珏顿觉心中一轻。 一整个下午,直到晚饭前,夫人都没有离开榻上。 他看书,夫人也看书。但夫人不肯端正坐着看。她躺着、歪着、斜着,翘着脚、手撑着脸,真是、真是真是真是没有一点正形! 崔珏从未见过以如此姿态看书之人。 他忍了一个下午。 终于等到晚饭之前,丫鬟们去摆饭,他与夫人有片刻独处,方问:“夫人看书,为何不正坐以观? 如此也对身体更好。” 来得好快啊!纪明遥心想。 她实话回答:“因为我喜欢歪着。而且我会不断换姿势,对身体损伤没那么大。其实总笔直坐着也对身体不好,二爷不是也会坐半个时辰便起身走走么。” 她等着看崔珏还会说什么。 崔珏在犹豫。 他一直犹豫到了晚饭之后,又犹豫到了他沐浴之后。 今日他洗得不算太晚,出来时夫人还没睡,正滚在床上看明日回门要戴的发簪,手里掂来掂去, 似乎在嫌太重。 虽然才不到戌初一刻,但已在夜间,又是卧房床帐之内,夫人如此倒无妨。 丫鬟们都不在房中了,只他与夫人,说些稍重的话,应也无妨。 崔珏坐在床边,终于问出:“夫人便不觉得,歪着看书不尊重、也不” “也不雅观?”纪明遥笑问,“还是‘也不体面’,‘也不规矩?” 哎。 不是她会读心术,实在是这话她太熟悉了。 只不过会说这话的另一个人,总是当着众人——长辈、姊妹兄弟、亲友、丫鬟仆从甚至客人等等几乎所有人不顾她的颜面,直接问到她脸上,让她久而久之练出了一副无敌的脸皮,随便她去说。 而崔珏再想说也会一直忍住,忍到身旁没有一个别人的时候才会问她,态度更是天上地下。 所以,她也不能用应对另一个人的态度来应对他。 崔珏被反问得沉默了片刻。 他问:“夫人不高兴吗?” 纪明遥笑:“现在还没有。” 崔珏更加谨慎,又思索半刻,方说:“若夫人愿意改,我” “但我不想和二爷交换。”纪明遥说,“我也不觉得在自己房中随心高兴有错,需要‘改正’。” 无论崔珏说出什么条件,她都不会答应,所以她要在他没说出口前就打断他。 @今日为了他给的好处,“改正”看书时的坐姿,明日就会为他给的另一项好处继续“改正”另一件。 到最后,她会被改造成崔珏心中最好的夫人的模样,但那就不是她自己了。 她也是非常认真的不觉得自己有错。 她只是喜欢在自己屋里歪着啊!成了婚就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 她拒绝!!! 纪明遥把整个身体埋在了被子里。 她又把脸露了出来。 她直视崔珏,又说一遍:“我不觉得我需要改正什么!” 崔珏既不是她的家长,也不是她的老师,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和他做“夫为妻纲”的封建时代样板模范夫妻。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成年了,她可以决定自己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会是什么反应? 纪明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但崔珏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夫人的脸,又在离夫人还有两寸时停下。 “我并非觉得夫人不好”他没说完便止住。 若并非觉得夫人不好,他为何要用“改正”二字?可见他心中的确认为夫人所做不妥。 夫人的话也不无道理:她只是在自己房中随心,何谈错误。 可如此歪斜,又着实不尊重书墨。 他陷入矛盾,犹自深思,纪明遥缩在软滑舒服的被窝里,渐渐睁不开眼睛。 困啊。 明天回门,还要早起。 这么简单的问题,他要纠结到什么时候? 要不要和他说先睡觉,明天再争论纪明遥无意识翻了个身。 崔珏给她盖好露在外面的脚,下床吹灯。 夫人的呼吸均匀绵长,他也逐渐生出困倦。 十九年来,他从未在当日之事尚未结束时入睡,现在却觉得,先睡也无妨。 夫人已经睡熟了,只他自己,即便思索出结果,又与谁去说。 又沉思片刻,摸了摸夫人的发梢,崔珏闭上眼睛。 理国公府。 纪明达在等温从阳过来。 今日开始,连续五日,都是太医说她容易有孕的日子。其他时间,温从阳睡在哪里她都不管,但这几日一定要与她共寝。 让温从阳读书习武要紧,尽快有个孩子更是要紧。 理国公府只他一个嫡支,她生下子嗣,让温家有了下一代,或许便能从长辈手里接过管家之权, 才能在这府上做得更多。 已在戌正一刻。©纪明达仍端庄坐在榻上写注书,身旁王嬷嬷已经心急起来,问:“再找人去催催大爷吧。”@“不必。”纪明达并未抬头。 她笃定地说:“他不敢不来。” 奶奶向来主意大、性子拗,王嬷嬷不敢再提去催大爷的话,却忍不住劝道:“虽然有老太太和老爷给奶奶做主,可大爷终究是奶奶的丈夫,奶奶也别总把大爷看得太轻了,他毕竟是个爷们纪明达放下笔。 纡王嬷嬷心里一叹,不敢再做声。 深深吸气压下心头烦躁,纪明达才问:“我何曾看轻过他?我若真不把他放在眼里,还顾着他的心留下李姨娘?还教他念书、今日还等着他过来吗?我还管他做什么?” 她胸口起伏不断,显然为这话气得不轻。 王嬷嬷忙给奶奶抚背、顺气,又为难地想再说几句。 纪明达却止住她:“嬷嬷别再说了,我自己心里都有数。” 王嬷嬷只能闭上嘴。 纪明达重新提笔,却再写不下去一个字。她只得命人收了纸墨,又叫泡清心去火的茶来喝。 一壶茶没泡好,温从阳过来了。 纪明达出至廊下迎接。 她虽然心里有气,却依旧垂首行礼,柔声道:“大爷回来了。" 温从阳在她离三丈远处便停步,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看了她一会。 纪明达忍耐不住,抬头笑问:“大爷怎么了?又吃醉了吗?让厨上端一碗醒酒汤来吧。” 她心里不喜。 太医可是说,父母酗酒生出来的孩子或许会有不好之处,他也是当面听见的。明明知道,为什么还吃醉了来? “果然呢,在奶奶心里,我就是会无故吃醉的人。”温从阳向前走了一步,语气像在笑,又像嘲讽。 “我并无此意。”纪明达收敛笑容,直直看着他,“大爷想多了。” 他是什么人,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倒还要这样问! “奶奶有没有这意思,自己清楚。”温从阳大步走过她身边,迈入房中。 纪明达深呼吸两次,跟了进去。 丫鬟嬷嬷捧茶捧水,服侍洗手。温从阳擦干手,把棉巾丢给一个丫头,又张开手让丫头脱衣, 问:“老爷太太说,奶奶想给我捐个官?” “是。”纪明达走到他身前,替了丫头,亲手给他脱下外袍,“有个身份,大爷在外行走也方便些。” 她想将外袍递给丫头,手腕却被温从阳紧紧钳住。 “大爷!”纪明达冷下脸。 他难道想动粗?! 但温从阳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他甚至还笑了,就这样握着纪明达的手腕,问她:“是想我在外行走方便些,还是想奶奶自己有个身份,在外见人更有颜面?” 纪明达愣住了:“大爷怎么会这么想!” 她也气得想笑,问回去:“本朝不比前朝,捐的官难有诰命,大爷难道连这都不清楚?” “虽然难,可这毕竟是理国公府!”温从阳扔下她的手腕,冷笑,“虽然比不得安国公府还有国公爷的尊贵,到底也有几个亲戚朋友,找一找人,使上几千银子,有什么办不成的!” 纪明达竟不知怎么反驳这话。 没等她想明白好好的事为什么成了这样,温从阳又开了口,冷声问:“奶奶在我身旁站了这一会, 可闻见一丝酒气了?” 纪明达没闻到。 但她心里还乱着,更不想这就对温从阳服软,所以撇开脸不答。 温从阳知道她不可能认错。他当然也没期待什么。 他只说下一件事:“明日遥妹妹回门,我也过去。” “不行!”纪明达立时反对! “为什么不行?”温从阳一字一顿,“难道娶了你,我连自己的亲姑母、岳母都不能去见?!" “你知道为什么不行!!”纪明达咬牙忍怒,“你过去” “我过去又要闹事,要让全家没脸?”温从阳毫不留情截住她的话。 纪明达闭上眼睛,重重吐气。 “你想去看娘,什么时候不能去?”她尽量和温从阳讲道理,“你和二一_” “我不但想看姑母,还想看我的亲表妹和妹夫。”温从阳直接说道,“崔翰林又是我的亲连襟,正好趁此机会结识。” 他靠近纪明达,低头在她耳边问:“奶奶不是一心想让我上进,好给你长脸吗?” 他问:“怎么连我要与妹夫结交,都推三阻四不肯?” “看来奶奶不是真心要我上进。”他声音低沉,又似带了几分暧昧,笑道,“既这样,捐官的事还是算了,何必兴师动众,扰得老爷太太不得安宁。” 他说:“奶奶知书达礼,如此贤惠,当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不顾长辈安生吧。” ------------ 38 坚定维护 婚后第三日,新妇归宁。 不到卯初,纪明遥就被抱到妆台前坐下。 她眼睛都还睁不开,人也有些坐不住,丫鬟们便只先扶稳她,给她梳头。 回门是大礼,发髻不能太过简单。梳到一半,纪明遥也醒了大半。 她也当然意识到是谁抱她起床的了。 青霜她们即便能抱得动,也抱不了那么稳嘛。 若没有昨夜的争执,纪明遥会高高兴兴和崔珏道谢,然后看他的反应。 谁叫他总是没表情、不肯笑,只能从皮肤的颜色和其他细微反应上判断他的心情想法。 虽然麻烦,但也真的很有意思! 可昨晚还没争论出个结果,她就睡着了。 其实,先把“改不改”,“是不是错”的话题揭过,伪装一日无事,回门结束之后再继续探讨,也是一种方法。换做其他情侣,说不定就一笑泯恩仇,暂时也不提这点矛盾了。 但纪明遥不想和崔珏如此糊弄了事。 而且,若她先开口说话,会不会让崔珏认为是她可以松动、愿意顺从的信号? 不,她不愿意。 直接对他说,“二爷先陪我回门,昨夜的话咱们回来再说”,也很怪。 好像在怀疑,他会因为些许观念不同就不情愿与她回门一样。 发髻梳好,暂且不戴首饰,青霜白鹭捧了壶、杯、铜盆等来服侍姑娘擦牙净面。 借着低头洗脸,纪明遥悄悄向崔珏的方向瞥过去。 他也在看她。 他依旧无甚表情,可纪明遥却觉得从他的双眼里看出了“为难”。 她连忙收回视线,假装只是不经意的扫了一眼。 擦脸、上面脂,纪明遥闭上眼睛,开始思索自己的异常。 对有好感的、亲近的和愿意信任的人,她基本都是有话直说,除非实在不合适。 而被讨厌的人惹到,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她也会直接阴阳、讥讽甚至开骂,争取不多受一点窝囊气。 昨晚她就直接对崔珏明说了,她不改、她觉得自己没错。 为什么现在,她却又不愿意多说一句“回门之后再继续理论”呢。 就算有所歧义,也是再多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小问题。 所以她好怪啊!! 春涧给姑娘端正簪好一朵“飞燕红妆”,便是梳妆完毕。 纪明遥慢吞吞站起身。 看到崔珏也起身了,她才向他走过去。 崔珏也向她走过来。 总共三五步路,走了好像有一道银河那么远。 两人站在对方身前,一个仰头,一个垂眸,都没有先开口。 丫鬟们看得着急。可昨晚还好好的,睡了一觉就这样,她们也不知该怎么劝。 正僵持间,正院派了人来,仍是王平家的。 她笑道:“今日二奶奶回门,大奶奶说,若二爷二奶奶方便,不如过去用早饭。” 纪明遥:“多谢嫂子,我们这就过去。” 崔珏本也想开口,偏比夫人慢了一时。 夫人话已出口,他再说就是驳了夫人的颜面,是以便未说一字。 王平媳妇也觉出了今日这屋里不似以往。但她更知道了二奶奶规矩大,大前儿是看在大奶奶的面上,二奶奶才容让她插话,以后可不能再造次了。 因此她没敢多话,只赶忙回到正院,悄声和大奶奶说:“二爷和二奶奶好像不高兴呢。” “好好的怎么不高兴了?”孟安然忙问。 王平家的也不知道,只能说:“好像也没红脸吵起来。” 知道以阿珏和弟妹的性子,都不可能对外人多露出什么,孟安然也不为难陪房,叫她下去。 崔瑜早忍不住问出来:“怎么了怎么了?今日回门怎么还闹脾气?” 阿珏可真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连他都和衙门告了假,晚一个时辰再去,做新女婿的反而不知道哄着自己夫人? 孟安然提前警告丈夫:“小夫妻偶尔拌个嘴也是常事,不用人劝,一时半刻就自己好了。又没大吵,阿珏也不是没分寸到耽误回门的性子,一会他们过来,你只装不知道,别一惊一乍的,反而坏事。你若不服就想想:咱们两个有争执,你想让旁人插手吗?” 崔瑜只能答应着,却没忍住多说了一句:“阿珏还会和他媳妇拌嘴了,真是出息了。” 闷葫芦一开窍,开得这么大?? 又过半刻,崔珏和纪明遥来到正院。 他两人神色如常,也仍牵着手,就是谁也不看对方,一看便知在闹别扭。 崔瑜谨遵夫人的指令,装不知道,一句没用的话也没说。 他只叮嘱兄弟到岳家好生答谢岳父岳母,不必急着回来,让弟妹多与家里人团聚团聚,就是夜间用过晚饭再回家也不迟。 崔珏恭谨应是。 看夫人与弟妹也说起了话,都没注意他们这里,崔瑜才又低声说:“安国公再与你说立嫡等事,你一句都不要应,实在被他缠不过,索性中午多吃几杯装醉,且把今天混过去。” 可怜阿珏,就为了弟妹忍过这一日吧。 幸好阿珏的酒量不浅,真被灌酒套话也撑得住。 另一侧,孟安然正与弟妹说回门的礼单:“备了三份,你看哪一份最好?还是再重写一份?” 这一年多来,她也算明白与勋贵之家走礼的规矩了。但这是弟妹的回门礼,更要格外慎重。 纪明遥看过一遍,真心笑道:“哪一份都很好,辛苦嫂子了,就这第一份吧。” @“行!”孟安然忙叫人去将礼物装车。 堂屋摆好早饭,几人仍如前日围坐。 纪明遥大致摸清了崔家各样菜的味道,这顿早饭没再吃到不爱吃的东西。 饭毕,略歇片刻,她便与崔珏出门。 崔瑜和孟安然送他们出来。©见兄弟没骑马,而是和弟妹一起坐上了车,崔瑜满意笑道:“还算不糊涂。” 孟安然便低声笑话他:“这会子又成了只盼着阿珏和弟妹恩爱的好哥哥了。” 崔瑜不恼也不脸红。 揽过夫人的肩膀回家,他笑道:“安国府虽可厌,弟妹毕竟是咱们家的人了,回门大礼,当然要给她做足面子。何况,弟妹是个好孩子,和安国公徐老夫人一点都不像。” 虽然同乘一车,近在咫尺手还牵着,纪明遥也一路都没与崔珏说话。 因为崔珏也没说话。 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连手指都不动一动。 纪明遥就想,也行,总归下车回家,见过礼后,他们也是各自到前后院,并不在一处。 车停了。 丫鬟媳妇在外掀开车帘,崔珏先下,又伸手扶纪明遥。 他的手一向很稳,纪明遥双手借力,轻轻跳到车下。 但她又不想多看崔珏,便偏过头。 数丈远外的温从阳便正与遥妹妹对上视线。 日思夜想了一整年的人就这么出现,他不由愣在马上。 一年没见了,遥妹妹人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她穿着大红的衣裙,发间是艳丽鲜妍的牡丹,是他从前从没看见过的妩媚颜色。 她梳起了妇人发髻。 她已经成婚了。@她、她正扶着她新婚丈夫的手臂。 她的新婚丈夫也看过来了。 那人神色冷淡,无一丝笑意。 温从阳几乎是滚下马来,站稳便远远见礼,口称:“二妹夫。” 他说得有些艰难。 即便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可真正对遥妹妹的丈夫说出这个称呼,还是让他心像在被谁挖一样疼。 崔珏只看着这位连襟,没有多看夫人。 但他也并没挪开夫人的手,就用着这样有些别扭甚至失礼的姿态,躬身还礼,称呼:“姐夫。” 两人同时起身。 纪明遥也没有松开崔珏。 她并不想再与温从阳有任何接触包括眼神接触,早已不看他。 她只是用正常的、柔和的、等待亲姐姐的表情,看着他身后那辆马车。 纪明达回门的日子,她特地躲在熙和院里,寸步未出。今日她回门,纪明达怎么会让这个人过来。 她需要一个解释。 对面那人先移开眼神,崔珏便也不再看这位连襟。 他自然地垂眸看向自己的夫人,却发现夫人含笑望着理国公府的马车,笑意却不达眼底。 原来夫人昨夜并没对他动真气,只是在严肃与他阐明自己的坚持。 可发现了这项本应让他轻松的事实,崔珏却并不感到高兴。 夫人现在动了真怒。 为什么?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又看了一眼连襟。 是因为,这个与夫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哥吗。 车外并没有出现不体面的声音,纪明达才起身下车。 看到诸人的神色都还算正常,她便走向二妹妹,笑道:“你个懒丫头,今日竟到得这么早。” 她语气亲昵,仿佛她们是多么亲密的姐妹,纪明遥却只觉得恶心。 “归宁大礼,怎敢来迟。” 纪明遥松开崔珏。 她用挑不出分毫错误的姿态见礼,又声音平和地说了一声:“大姐姐。” 她甚至还端着得体的微笑,也如亲姐妹一样问她:“难道在大姐姐心里,我竟是会连如此正事都来迟的人么。还没进家门,大姐姐就这么不给我留颜面,还是和从前一样。” 纪明达险些僵在半路。 就在昨晚,几乎同样的句子,也在温从阳的嘴里说了出来。 温从阳敢用捐官的事威胁她二妹妹嫁为人妇,到了崔家,竟也还是如从前一样不知礼数、不识好歹! 她不是为了给二妹妹做面子才主动说话? 二妹妹当着崔珏就牙尖嘴利,倒也真是无所顾忌! “玩笑罢了,”纪明达稳得住神色,笑说,“二妹妹怎么当真了。” “我也只是回姐姐的玩笑而已,”纪明遥迎上去,与她并肩,笑问,“难道大姐姐没听出来,当真了吗?” 安国公府大门早已打开,纪明远立在门边。 待二姐姐说完,他才走下台阶,先称:“二姐姐、二姐夫,老爷太太令我相迎,一路劳累,快请。” 与二姐夫见了礼,他才又对纪明达和温从阳问好:“大姐姐,大姐夫,请。” 今日是二妹妹回门,明远先迎二妹妹夫妻正合礼数,纪明达心内却更添了一重不快。 她竟隐隐觉得,明远是故意等二妹妹反驳她之后才有动作。 必定是她想错了。看了几瞬正与崔珏互相谦让的亲弟弟,纪明达心道。 她才是明远同母的亲姐弟,明远怎会为帮二妹妹不顾她。 一定是他不好插进两个姐姐的事里吧。 大门之内,又有温夫人的乳母冯嬷嬷率领许多丫鬟仆妇相迎。 “老爷太太、三姑娘、四姑娘和二爷都在正堂,专等两位姑爷和姑娘们过去。”冯嬷嬷笑道。 其实老爷太太等的只有二姑爷,家里谁都没想到大姑爷也会来。可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请走, 只能扯个没要紧的谎。 方才她就派人赶着去里头报信了。 纪明远请两位姐夫同行在两位姐姐身后,距离稍远。 纪明达已忙问冯嬷嬷:“怎么不在老太太屋里?”难道祖母病了吗? 冯嬷嬷笑道:“老太太早起精神不大好,太太便同老爷说,别叫许多人去吵着老太太了。姑娘们稍后再去看老太太便是。” 说着这话,她心里不知已经叹了几声。 老太太从来看二姑娘不顺眼,二姑娘回门的大喜日子,太太舍不得二姑娘到老太太那去受冷眼, 才劝了老爷不在安庆堂见礼。 难道大姑娘真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大姑娘又是为什么和大姑爷一起来的? 这可真是从安国公府大门到正堂安和堂约有两箭之地。纪明达问一句祖母,冯嬷嬷答完,又关怀一句二姑娘,倒也很快就行到了院门前。 纪明遥停步,等崔珏过来,一起进去。 他们还要一同见礼。 所有人也都停下脚步,看崔珏向纪明遥走过去。 崔珏快到身边了,纪明遥便转向正北。 而崔珏坚定地、不含一丝犹豫地牵住了她。 纪明遥没忍住,看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 这可不是在崔家,更不是在他们自己房里,这里是安国公府,他们正在纪家几十上百人的注视下。 他转性了? 还是有意在“娘家人”面前给她颜面? 突然之间,纪明遥只看到崔珏的耳朵没有红。她没有时间细看他的神情,所以猜不到这一次牵手是因为什么。 但,她本有五分真怒的心忽然宁静了下来。 一会还要见太太、四妹妹和明丰。 归宁之礼,何必在应该开心的日子为不要紧的人生气。 纪明遥与崔珏一同走进去。 其他人当然在看着他们,尤其是纪明达与温从阳。 纪明达只能想到,这定是他们在崔家就商议好的,崔珏要给二妹妹做面子,才会如此。 一定是这样。 崔珏牵住二妹妹的时候,二妹妹显然很不习惯。 而温从阳想到的是: 如果没有纪明达莫名其妙要嫁给他,现在牵着遥妹妹去见岳父岳母的…就是他了。 安和堂内。 看着明遥和女婿牵手走过来,温夫人心里只有欣慰和安心。 安国公面上也露出了微笑。 二丫头虽不孝顺,若能勾得崔珏与她一心,也就不算无用了。 新婚夫妇入堂见礼,温夫人一叠声地叫起,把明遥搂在身边。 崔珏又与其余几位妻妹妻弟见过,便被安国公连温从阳一起带出了正堂。 纪明达坐在母亲另一侧。 温夫人很想问明遥这三日在崔家过得如何,但眼前显然有个更要紧的问题。 她看向亲女儿,轻声问:“怎么让从阳也来了?” 纪明遥也直接看着纪明达,等一个答案。 今晨回来之前,纪明达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在想怎么与娘解释。她知道温从阳也来会让家里难堪,但她没有办法。她想,只要和娘说清楚她的难处,娘定然会体谅她。 甚至在车上,她还想过要学二妹妹的撒娇做痴,哄娘高兴。 可真到了被娘询问的这一刻,看见二妹妹坐在娘身侧,和娘一起等着她的回答,纪明达却不想服软解释了。 现在这样,又好像二妹妹才是娘的亲女儿,娘在替二妹妹讨还公道而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异母姐姐! 一时想不出新的答复,纪明达索性用昨夜温从阳的话回答。 她说:“二妹妹已经成了婚,他也是安国公府的女婿,难道让他一辈子都不再来家里了吗。” 纪明遥笑了一笑,不再看她。 温夫人心中期待尽去,此刻只余失望。 但不能毁了明遥和崔珏的回门大礼。 她便暂时不想就在身边的亲女儿,只笑问明遥:“看来,女婿和你是不错的了?” 若只在嫡母面前,纪明遥愿意多说些她在崔家的生活。但这堂中还有纪明达与纪明德,所以她只用官样语句回答,笑道:“二爷对我很好,兄长和嫂子也疼我如亲妹妹一样,请太太放心。” 即便只是官样回答,也让温夫人心中喜欢。 她又问一句:“崔家的饭食合不合你的胃口?带去的厨子怎么安置的?” 纪明遥笑道:“饭菜还算可口。厨子且让他闲着呢。” 温夫人不免关心:“是不是怕麻烦你嫂子?” 虽说成婚前往来不少,也算相熟了,真成了婚到底又不一样。不过孟恭人不是挑剔刻薄的人,明遥更不是扭捏的性子。 她便又问:“不会是你懒得张口,就耽延着了?” “都不是。”纪明遥比较模糊地说,“是还不到时候。” 崔家的内事,没必要对纪明达尤其是纪明德说得太清楚。 温夫人也不是不明白明遥的顾虑。 她虽难免觉得好好的回门日子,这样太过生分,却也不再多说,专等一会散了,私下再细问,只又说起礼单,笑问:“是你嫂子预备的?” “是,”纪明遥笑道,“嫂子疼我,连礼单都备了三份,让我选一份。” 温夫人便笑说:“果然疼你!但这也太麻烦她了。你回去和她说,今后都是骨肉至亲,不必再如此小心。" “是!”纪明遥连忙应下,又笑道,“果然这话还是得太太说才好,我晨起本来也想说,又觉得不合适、不够分量!” “你呀!”温夫人疼爱地摸摸她的脸,“我算知道了,原来说那一长句,是替你嫂子表功呢!” 纪明遥“嘿嘿”一笑。 她两人亲昵无间,纪明达坐在一旁愈发胸闷。 纪明德坐在下首,将上方三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攥着手帕,她仔细称量。 她是不可能再与二姐姐好的了。大姐夫的前程自是远不如二姐夫,可二姐夫她用不上,便是无用,还不如一心站着大姐姐,起码大姐姐愿意帮她。 那她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大姐姐高兴、二姐姐难看? 寻见一个空,纪明德便开了口。 她笑道:“孟恭人想来是不熟悉咱们这样人家的礼数,所以才为难,连礼单都写了三份。二姐姐本来和孟恭人好,怎么不先帮着写呢。” 挑事精又开始了! 纪明遥只笑不开口,听太太说纪明德:“才进门的年轻媳妇,难道成婚不到三天就插手家事?三丫头,老爷正满京看你的亲事呢,过上一年半载你出了阁,到人家可不能如此无礼行事。” 纪明德只能站起来,低头认错,“多谢太太教导。” “好了,坐吧。”温夫人懒怠教她更多。 纪明德又告罪才坐下,忍着被当众训斥的没脸偷眼看大姐姐。 大姐姐好像没高兴起来,反而还更不快了。 为什么! 纪明达想起了上次的梦。 梦里的她正是娘说的那样,“成婚不到三天就想插手家事”的…无礼之人。 可这又如何不合礼数、如何不规矩、又如何是错?! 纪明达不明白! “我记得崔家的家业早已分好,”她忍不住说,“既已分业,二妹妹自该掌着自家的事,也该早日从崔府丞和孟恭人处把产业接回来才是。” 她不管母亲不断阻止警告的眼色,只看着纪明遥,笑道:“二妹妹虽然懒惰,只这事是万万懒不得的。你与孟恭人再好,她毕竟是小户出身,掌家若有不妥,连你也丢脸,也是让咱们家” “明达!”温夫人终于冷喝出声。 “大姐姐。”纪明遥轻轻站了起来。 这次,她必须坚决地要维护嫂子,不能兼顾是否会让太太为难了。 松开温夫人的手,纪明遥向前半步,冷声道:“大姐姐从小贤淑明理,怎么今日今时竟忘了,你口中的‘孟恭人’是我长嫂、是与我夫家兄长一同抚养我夫君长大的人?长嫂如母,嫂子虽然与我友善,我却不敢有所不敬。大姐姐又与我是一家亲姐妹,为何言语间却对我所敬之人如此轻慢?今日是我归宁之日,大姐姐却又不顾我之颜面,两次当众说我‘懒惰’,大姐姐这些话,究竟是对我长嫂,还是对我?” “若是对我” 她又向前半步,直视纪明达震惊愤怒的双目,声音镇定而坚决:“那便不需牵扯旁人,请在这里明说就是!” ------------ 39 箭矢如光 纪明达从来不曾想到过,二妹妹会对她如此盛怒厉言指责。 从二妹妹被母亲抚养至今,前后共是一十二年整,她常因二妹妹行为不妥有所劝诫教导。二妹妹不肯听,她难免生气,亦有言语过于尖锐之时。二妹妹有时会勉强敷衍她几句,有时是直接寻机躲走,有时又会请娘来做主,但的确是从没有过直言反驳甚至驳斥她的时候的。 如今竟也变了。 纪明达不禁先看了娘一眼。 其实不必看,她也知道娘果然是与二妹妹一条心的,都认为她有错。 可她究竟何错之有!! 二妹妹仍正冷冷看着她,看得纪明达心内烦躁怒火越燃越旺。 好啊,她想,她就与二妹妹好好说上一说“二姐姐” 但就在纪明达也站起身之前,纪明德又怯生生开了口。 她轻轻弱弱地说:“大姐姐是觉得咱们一家姊妹更亲近,所以话里才没大注意,终究也是为了二姐姐好。二姐姐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呀。” “纪明德,我劝你少在这里充好人。”纪明遥冷笑一声,“你还真是不长记性。” 正好,她就一起算一算这个搅事精方才挑事的账。 她只瞥了一眼纪明德,仍对着纪明达问:“还要我再提醒你,今年三月初八日,大姐姐回门那天,你跑到熙和院都说了些什么吗?你忘了不怕,我还记得清楚,要不要我一字一句再讲给你听听?” 那天纪明德跑去熙和院,是想与二姐姐一起说一说大姐姐生活的难处好以此拉进关系。@纪明德当然记得那天。 她脸色已经发白,手脚也凉,却不信二姐姐真的会在此时此刻真说出那些话。 那天四妹妹也在!二姐姐不是最担心四妹妹在家过得不好吗? 真全说出来,大姐姐自是会怨恨她,难道就不会怨恨当时也在场、也知道了这份难堪的四妹妹? 纪明德就仍撑着笑,多看了几眼四妹妹,才装作无事说:“二姐姐说的什么,我真不记得了。” 何况口说无凭。即便真翻出来,大姐姐信谁还是两说!她也没说太多,不过一句话而已! “三姐姐不记得无妨,我也记得。”纪明宜也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纪明遥没有阻止。 四妹妹已经十一岁,不再是懵懂幼童,她从小在安国公府长大,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再者,这事说大其实倒也不大,不过姊妹间的口角。她这做二姐姐的,现在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无用之人了。 @算她狐假虎威吧。 是安国公府需要崔家,而非相反。 四妹妹从来没正面参与过姊妹间的争执,她的话,大姐姐很有可能会信。 纪明德手脚发麻,不敢再说一个字。 而纪明达正希望,这只是二妹妹为了扰乱她心神故意说的谎话。 四妹妹年纪还小,是被二妹妹哄骗了。 看了看亲女儿,温夫人开口命:“四丫头,那天三丫头在熙和院说了什么话,你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三姐姐说,”纪明宜声音清脆,将当日纪明德的语气都模仿出来,“听说大姐夫还是把那丫头留下了,过几日就摆酒封姨娘,以前可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只这一句?”温夫人问。 “三姐姐说出来的只这一句。”纪明宜回答,“二姐姐与我不爱听这话,三姐姐就走了。" “你们说了什么?”温夫人又问。 “二姐姐问三姐姐,既然现在厌弃大姐夫了,那大姐夫从前送的东西,三姐姐是否已经丢了;二姐姐又提议,若三姐姐果真担忧大姐姐,可去舅舅家里陪伴。老太太、太太和大姐姐都一定高兴。”纪明宜回答。 “好孩子,”温夫人笑了一笑,“你先坐。” 纪明宜道谢归座。 再看向已经站不稳的纪明德,温夫人声音仍平稳柔和,笑问:“你四妹妹说的,可都是真的?” 纪明德张不开口,说不出话。 “三姑娘累了,送她回去歇着吧。”温夫人命素月。 “是。”素月垂首出列,与众人一起扶住三姑娘,将人带出去。 温夫人这才又重新看向亲女儿。 纪明达只怔怔看着三妹妹的背影。 温夫人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向前伸手,握住明遥,含着歉意说:“熙和院还都给你留着呢,东西都没动,日日有人打扫,你先和明宜明丰过去玩吧,中午再过来一起吃饭。” “是。”纪明遥没再坚持向纪明达要个说法。 四妹妹与明丰向她走过来,她一边一个牵住,很快往自己原来的屋子回去。 正房里服侍的人也都主动退至外面。 温夫人拽住亲女儿的手,让她坐下。 纪明达就怔怔坐下。 “人心多变。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真。这样简单的道理” 温夫人轻声说:“没想到,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切身教给你。” 纪明达仍看着几个妹妹离去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温夫人疼在心里,却并不哄她劝她,只说:“这些年也是我忽略了,你总是太过骄傲,除了宫中贵人和自家长辈,世上凡不如你的人,你皆不放在眼里,总是要寻出人家的不是来教导训诫。孟恭人再如何,也早都与你无关了,为何要私下议论贬低于她?再尤其明遥就是那个性子,却也从没碍着过谁,你又为何总是要与她过不去呢?” 纪明达缓缓转向母亲,仍然张不开口。 “是因为你祖母”温夫人咬了咬牙,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是因为老太太总与你说‘嫡庶尊卑’的话,你听得多了,就当真了,所以才看不起你这些庶出的妹妹们?” 不是看不起明遥,为什么十几年来,无论明遥如何退让、却避,明达都处处与她过不去? 不是看不起三丫头,为什么三丫头那么明显的小心思,直到今日、直到今时,明达还不敢信? 明达在老太太跟前养了十四五年,早已与老太太最亲,即便她是亲娘也比不过。 所以,从前她教导明达,从不多提老太太的一句不是。 经过李姨娘的事,她还以为孩子已经长大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谁知今日一看,明达竟更执拗左性了,越发入了迷障。 “男子不论,现在哪里还只论女儿家的嫡庶,”温夫人叹说,“各家结亲,首要只看女孩子的父亲是谁、身份高低,看门第、看家风,再看是由谁养大、看教养如何、看家里是否重视。嫡庶不嫡庶的, 最多再看舅家是否得力,远不如女孩子本人的人物品性要紧。” “我知道。”纪明达终于应了一句。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当然知道。 她还曾劝过三妹妹。她说,都是安国府的女儿,全大周现今只有父亲一位国公,除了皇家的人, 天下男子,只有配不上她的,没有她配不上的。 真是她看错了人吗? 可三妹妹的乖巧、懂事,她一日又一日的陪伴,难道便不是真的吗? 温夫人看得出来,女儿大概又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可她不能、也不敢说再多了。 孩子终究还是和老太太更亲啊。 去年对她讲了从阳要过来,她说给老太太,险些酿出大祸。 若她再把今日的话也说给老太太,家里又少不了一场大闹。 两个月连着办了两场亲事,她也着实没精神再应对老太太的生事。 于是,温夫人几乎是求着女儿,问她:“一会去看你祖母,这里的争执就别提一个字吧。咱们清清静静过一天。” 她说:“再与崔家闹起来,你父亲只怕要不许老太太的人回来了。" 母亲的话语仍然温柔,却戳得人的心发疼。 娘在疑心她,纪明达心想。 可那时温从阳来的那时她并没想到祖母会去找崔珏过来啊! 崔珏即便来了,不是也没退了和二妹妹的亲事吗。 连爹都答应把祖母的人叫回来了。 娘是还在怪她吗? 又是因为二妹妹又是因为二妹妹! 但她现在没力气再与娘争执了。 她回家快一个时辰,娘到现在都没问过她,是不是温从阳让她为难、给了她委屈受。 娘根本不为她担忧。 于是,面对母亲的请求,纪明达默然许久,才说出一声:“是。” u女儿去看她祖母了。 温夫人身心俱疲,累得不想再说一个字,却还是在女儿起身后,使眼色给了她的乳母王嬷嬷,让人留下。 王嬷嬷便先与姑娘一同出去,再和姑娘说去看看亲友,寻机绕回了正堂。 温夫人直接问:“你看姑娘和姑爷是怎么样?” 王嬷嬷早有一肚子话,此时连忙全倒给太太听,又说:“奴才说得过分些:哪怕随便一个男人,有几个受得住媳妇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大爷到底还是国公府的爷们呢,从小捧宝贝一样捧大的, 奶奶好像言语和顺,是给大爷面子,可心里对大爷瞧不上,哪能真瞒住?我看大爷心里都明白,所以不愿意过来,这人都不愿意来,就更别谈交心了。” 她又叹道:“虽说夫妻之间一辈子都不交心的也多了,可奶奶总和大爷这样我只怕,迟早成仇啊!” 早在王嬷嬷说到“奶奶只要大爷一个月来那五天,别的日子不管”的时候,温夫人已经知道问题大了。 想得冒犯些,连宫里皇帝宠幸皇后,都未必会有明达对从阳这般强硬随心,哪怕心里相差不大, 行动上也会更尊重。何况明达是“妻”,从阳才是“夫”。明达对从阳的贤惠、尊重都只浮在表面,连多一丝都懒得敷衍,倒也怪不得从阳快忍不得了。 “想给从阳捐官倒是好事,”温夫人又问王嬷嬷一遍,“可姑娘真没先和姑爷说一个字,就直接去找她婆婆了?” “是啊。”王嬷嬷忙请罪说,“奶奶只忽然说要去找太太,也没与我们说是做什么去,我们也是等姑娘说完才知道。” “这事怪不得你们。”温夫人叹道。 “你去吧。”她说,“我问你的话,你且不要告诉你姑娘。待我想想” 太太面色疲惫至极,王嬷嬷也不敢再多话,忙应下一声,便静悄悄退了出去。 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安和堂中,温夫人心里也觉得发空。 她还能再教明达什么? 她还能怎么教? 她还能再为明达做什么? 靠老爷和老太太,是决计掰不回明达的左性的。孩子已经十八岁了,性情长成,其实只怕也难再教回来了。 但老爷还能做一件事。 今晚,留下老爷吧。 安国公书房。 说古讲今,应付了安国公近一个时辰,此人才终于说到正题,饶是崔珏也稍感到一丝疲乏。 不过身处官场,只有一颗治世报国的心远远不够,对上、对下妥善应对才是最要紧的本事。他只当借机磨炼忍耐功夫就好。 又是夫人的归宁之日。 夫人跳出房中去玩投壶的活泼憨态出现在眼前,崔珏心中又沉静下来。神色不动听着安国公满口的“立嫡”大义,他又想到了夫人不成形状翻来滚去歪在榻上看书的模样。 真不知,夫人在安国公府是如何长成今日这样。 说完一段,安国公喝茶,看最满意的二女婿。 崔珏正待含糊回应,门边有小厮来回话。安国公便叫进来。 那小厮深深低着头,回道:“大姑爷派小的来问,二姑爷若与老爷谈完了,不如一起去演习骑射。” 安国公瞬时阴沉了脸,便欲呵斥这小厮滚下去。 崔珏却比他先一步站起身,微笑请示道:“岳父大人,今日夫人归宁,我也当与姐夫和明远相聚一时。不知小婿能否前去。” 他态度恭敬,话中又提到明远,且所求合情合理,安国公只能说:“那便去罢。午饭过来,我与你好生吃几杯。” “多谢岳父厚爱。”崔珏恭肃退出。 他迈出房门,门边已直直站了快一个时辰的几个小厮忙围上来,看自家二爷有事无事。 崔珏止住他们,看那抖着腿从里面出来的报信小厮。 稍走得远些,他才问:“是温大爷派你来的,还是你们大爷的吩咐?” 那小厮抬起头,脸上努力聚成一个难看的笑,回话说:“崔翰林,我们大爷正是‘温大爷’。小的是理国公府的人。” 崔珏当即明白过来。 是温从阳令自家小厮装成安国公府的人,过来请他。 他未对这位连襟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只向安国公府校场行去。 温从阳早已主动迎出场外。 他满面带笑,派人过去之前,就想好了要与崔翰林亲和些。可看到这个人负一手在身后,清清冷冷走过来,看见他周身的气度,想到遥妹妹扶着他手的模样,想到他握住遥妹妹的样子,再想一想新婚夫妻都会做什么温从阳终究没能把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出来。 他只是带着笑见礼,称呼:“二妹夫。” “姐夫。”崔珏依礼相还。 “是我看明远不注意,才叫人去请的你。”温从阳看看四周,先解释说,“可不关明远的事。他还在那边歇着呢。” “无妨,”崔珏道,“姐夫有请,本便应当前来相会。” 他言谈举动皆有礼,神色平静,温从阳心里却更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发闷。 世上就真有这种毫无缺点的人吗? 但他还记得自己请人过来的目的,就边请崔珏向内走,边笑道:“其实说起来,你我还是表兄弟, 只是从小不曾见过,竟像不是亲戚了的一般。” 温从阳的祖母张老夫人与崔珏的外祖母是亲姐妹。 正如崔珏之母与温夫人是亲表姐妹一样,理国伯亦是崔珏之母的亲表兄。 但“一表三千里”。同为女子,因年龄相差近十岁,崔家又与温家关系不密,温夫人在闺中便与崔珏之母并不亲密。何况理国伯身为表兄,更不曾与这位表姐有何情分。 老一辈的人逐年衰老、去世,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后,温家与崔家更无往来。 崔珏之父调任回京、崔珏之母病重的两年,温夫人重与表姐家亲近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再让两家小辈相识,崔珏之母便去了,更别提理国公府。 因此,崔珏与温从阳虽有些许亲缘,却在崔珏与安国公府议亲之前并不相识。 即便相识后,因两人素来无话可谈,也只从纪家称呼,并不把这门表亲提起。 今日温从阳重提此亲,崔珏虽尚不知其意图如何,却已作出应对:“如今已各自成婚,再以兄弟称呼便是不敬姐夫了。" 他比温从阳年长一岁。 温从阳本也没指望和崔珏再互相称呼兄弟,只是借这关系提起后面的话。 已经走到靶场。 两人的仆从皆不在近处,只远远围绕。 掂了掂弓,递给崔珏,又给他挑了几支箭,看着场边被风吹起的飞叶,温从阳笑道:“虽然唐突了:但其实,我与二妹妹也只是表兄妹而已。请妹夫不要误会什么。” 崔珏见过他与遥妹妹说话。崔珏知道他倾心遥妹妹。 他只是想让遥妹妹过得好些。 “姐夫,多心了。”崔珏双足分立、挽弓搭箭、指向箭靶红心。 “我从没误会过。”他移开箭头,指向虚空! 箭矢如光飞出,于空中发出尖锐哨音、穿透了飞叶又继续向前,深深钉在了百二十步远外的树干伤疤正中!! 轻叶摇坠,冠枝长震。 崔珏将三分醉装作了九分。 他不愿再与安国公虚与委蛇,只想尽快过完这一日,哪怕是装醉假睡,虚度一整个下午。 安国公并未叫人带他去客房,只令人扶他在书房榻上歇息。 崔珏便在心中默默记诵大周一京、十八布政使司内各地的军政、民政、吏治、刑狱及现任各级官员。 虽有两三分醉意涌上来,他也并未真正入眠。 略朦胧时,他听见安国公有了动作。 安国公命人:“去把二姑娘叫来。” 崔珏立刻全然清醒。 又约一刻钟余,夫人到了。 崔珏微微睁开眼睛。 过屏风的间隙,他看见夫人的殷红洒金裙摆轻轻晃动。 夫人向安国公问安,只简单两个字,“老爷。” 安国公话中也并无一贯对他的笑意,只说:“坐吧。” “是。”夫人答。 夫人的声音甚为反常,竟很陌生。 “你可知道叫你过来是为何?”安国公问。 “不知。”夫人答。 安国公稍停了片时,再开口时,声音便带了不喜与微怒。 他说:“你已嫁为人妇,尊长面前,言语行事竟仍如此怠慢无礼!” “不敢,”夫人站起身,“只是一心恭等老爷的吩咐。” 夫人说:“若老爷无有吩咐,我有一句话想问:听说二爷吃醉了,不知是否有伤身体?二爷现人在何处?敢问老爷给请了太医么?” “你!”安国公似是大怒。 崔珏又欲出声,便听安国公忍了怒意,说道:“他人已歇着去了。”又云:“你倒知晓关怀夫君身体,还算不错。” “都是老爷太太多年教导得好。”夫人答。 崔珏忽然明白哪里反常了。 他眼中见到的夫人,开始只是从容平和的、安顺知礼的,后来是娇俏憨然的、妩媚动人的。她不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芙蓉,她活泼得像春日的燕,又明朗似夏日激流。她并非他以为的幽娴淑女,连贪玩与懒惰都随心所欲、毫不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 夫人的声音里,高兴与不高兴也几乎从来分明。哪怕是去年见温从阳,和今日反击纪大姑娘时, 她声音虽冷,却也有“生气”的情绪。 现在不同。 现在,夫人的声音里只有全然冷漠。面前的安国公是夸赞还是怒斥,都动摇不了她心绪分毫。 她并不在意亲生的父亲。 为什么? 屏风外,安国公已经说起陛下的心意:“陛下欲立庶子不顺,竟想先立淑妃为后再行立嗣!如此尊卑颠倒,岂是大周之福?你归家后,定要寻机劝导你夫君以国为重,勿要总顺从陛下心意行事。他既为国之俊才,又得陛下看重,正是忠言直谏之时” “老爷,”夫人开口,“如此大事,竟托付于我,恐我不能胜任。” “如何不能胜任?”安国公笑道,“我看你丈夫倒对你喜欢得很” 再说下去,对夫人便是侮辱。 崔珏坐了起来。 他唤:“夫人。" 他故意弄出声响,跌跌撞撞扶上屏风,抬眼看向自己的妻子,低声问:“夫人怎么在?” “二爷!”夫人快步向他走来,扶住他的手。 夫人只说:“老爷找我来说几句话。” 夫人在看着他。@夫人眼里只看着他。 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崔珏看向岳丈。 “不知岳丈大人还有无吩咐。”他话音依然谦和有礼,又带着几分醉意。 他说:“我想与夫人回家去了。" ------------ 40 至亲至疏 纪明遥扶着崔珏上了车。 她没再回去见嫡母,只眼神暗示青霜过去替她赔罪。 她再去,一来一回时间过长,只恐安国公又要生事,还会让安国公迁怒太太。 今日是不成了,下次来再请罪,好好陪陪太太吧。 车轮滚动,驶回崔家。 车上还是只有她和崔珏,也还是如来时一样沉默。 不同的是,崔珏正抱着她。虽然抱得很松。但他们的确肌肤相触,隔着衣襟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崔珏的身体很烫。 还有微微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纪明遥侧颈让她意识到,崔珏是真的有几分醉了,并非全然伪装。 回忆起这一日的种种,她决定主动开口。 “吃了多少酒?”这是最容易说出口的话,“头晕不晕、疼不疼?” 过了片刻,车内才响起另一个声音。 “不算太醉,”崔珏闭着眼睛,回答说,“还好。” “还好”算什么程度? 捂住将要承受不住的潮湿气息的侧颈,纪明遥转头看他。 夫人在怀中一动,崔珏便想躲。可车内只有这方寸之地,他无处可躲。 夫人的手摸上了他耳后,只是微微触碰,却让他更感受到了灼热的烫意。 “到底醉没醉?”夫人又问。 崔珏只能说:“醉了。” 不醉,又如何敢在车里便对夫人做出如此亲密举止。 夫人有小半刻没说话。 夫人的呼吸重了,崔珏却不由将呼吸放轻。 夫人在他怀里笑了起来。 崔珏的胸腔随着夫人震动。他不知自己已经舒缓了眉目,只想在此时此刻,将夫人抱得更紧。 他们是夫妻,再亲密些又何妨。 但还不待他更用力时,车停了。 纪明遥也忙收了笑意,拍掉崔珏的手,想从他怀里出来:“二爷,到家了。” 夫人对他如此称呼尊重得体、合乎常理,多日来崔珏也已习惯,可他当下听在耳中,心中却竟生出不足。 一定是醉了的缘故。 崔珏松开了夫人。 他站起身,赶在夫人之先下车。 今晨天晴,此刻尚未至黄昏。车外浓云渐起,日光依然耀目。 崔珏微微眯起眼睛,握住夫人的手。 夫人又如在安国公府门前一样,双手扶住他的手臂,轻轻跳了下来。 他们到家了。 家里没有让夫人生气的温家与纪家的人。 两人回来得比预计的时间早上许多,门前自是无人迎候。崔珏令小厮去正院传报一声,便与夫人先回他们自己房中。 纪明遥想说的话都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崔珏亦然。 他二人又是一路沉默,连围随的丫鬟仆妇都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按了按额角,崔珏恍然。 夫人的归宁之礼,终究没有圆满。 只有明远和温家姐夫送他们出来,夫人也未能与岳母和亲密的姊妹好生道别。 凝曦堂到了。 纪明遥吩咐丫鬟:“端醒酒汤来。” 管他真醉假醉,先喝上一碗再说。 今日是花影和白鹭留在家里,早准备好了姑娘和姑爷一应回来使用之物。醒酒汤就在角房茶炉子上温着,白鹭飞快端了过来。 纪明遥亲手拿给崔珏,用指尖试了试碗的温度,示意他喝。 崔珏接过,一饮而尽。 纪明遥接回碗,问:“想吐吗?” 崔珏看着夫人,实话说:“不想。” “那再过一刻,二爷先去洗个澡吧。”纪明遥与他商量,“到底吃了酒,洗澡舒服些。” 醉酒后不宜立刻洗澡。 不过,从午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又喝了醒酒汤,再过一刻钟,想来就无妨。 “我现在便去。”崔珏想尽快回来。 纪明遥笑看了他片时,看得他耳垂又开始发红。 果然大半是装的吧!! 哼! 两人各自沐浴更衣完毕,才有王平家的来,笑问:“大爷大奶奶问:二爷二奶奶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若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去说。” “暂且无事,”崔珏道,“你回去罢。” 这回是二爷开口吩咐,都没等二奶奶的意思。 王平媳妇答应着回去,便和大奶奶说:“二爷说,暂且没事。” “那就是有事了。”孟安然看向才到家的丈夫,又不放心地提醒他,“或许是弟妹的私事,你可别乱问去。该你知道,阿珏自然会告诉你的。” 不是夫人说,崔瑜还真有点想去问问。 可听了夫人的话,他忙答应着:“那是自然了。”又说:“我是那般没分寸的人吗?” 孟安然瞥他一眼,没答这话。 崔瑜一点没觉得面上挂不住。 但他也安稳坐不下。 “别的倒罢了,”站起来走了走,他叹说,“我只想问立后一事,安国公又是什么主意。” “老爷和我说话的时候,二爷就醒着?”虽是疑问,纪明遥心里已有九分确认。 “我一直未曾入睡。”崔珏承认他在偷听。 这让他有些不敢直视夫人的双眼。 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官场上如何暂且不论,但今日亦算夫人的家事,他却暗中窥视许久, 直待夫人将被辱及才出声,实非正人所为,算来,也并非丈夫当为。 “我应在夫人才入内时至晚在岳丈第一次呵斥夫人时便起身,”崔珏行至一丈远处,深深行揖, “今次不望夫人宽恕忘怀,但定不会再有” “二爷,不必赔礼,”听声音,夫人竟似笑了,“我没怪你。” 崔珏惊诧抬头。 夫人果真在笑。 她双眉弯弯,眼中只有真实的高兴和些许揶揄。 见他看过来,夫人稍稍垂眸,但她随即就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夫人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 夫人仰头对他笑:“二爷若早早就起来了,我哪能知道老爷到底是什么心思?二爷出声并不晚,正正好。” 她笑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问:“老爷第一次要发怒时,我问二爷在哪,其实是更想借二爷护着我,二爷应该看出来了吧?” “看出来了。”崔珏左手抚上夫人头顶。 只看着夫人无一丝珠饰的乌发,他才能说出:“能护住夫人,我很…高兴。” 夫人就倾身靠在他胸口笑。 笑了一会,她又抬头,正色问他:“二爷便不觉得,我对老爷是不孝不敬吗?” 这一刻,崔珏发现,夫人澄澈双眼中蕴含的波动,自己竟又看不分明。 但这不会影响他的答案。 他只随心直言说:“父慈则女孝。” 观安国公今日对夫人的言行,显然并非能让子女敬重孝顺的慈父所为。若排除他对岳丈应有的尊重,他当更加直言那些话岂是为人父者当对女儿所说!安国公几乎已不配为父! 可只为他说出口的那简单几个字,夫人竟怔住了。 深深凝视了他很久,夫人侧过脸,对他说:“多谢二爷。” 崔珏看到泪光从夫人面颊划过。 他还未经思索,手已经抚上了夫人的脸,轻轻将泪光拭去。 夫人又连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没什么。”纪明遥有些慌乱地说,“老爷那些‘立嫡“立后’的话,是不是也与二爷说了?” 她补充问:“是不是早便与二爷说过许多次了?” 还在安国公书房时她就想到,若不是“劝”不动崔珏,安国公大约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这个“不孝顺” 的女儿身上。 所以,崔珏,或者崔家,究竟是不赞同安国公的态度,还是不赞同安国公此人? 崔珏没有立刻回答。 沉吟片刻,他稍有为难开口:“这话,大约要先去问过兄长,才能回答夫人。”@纪明遥一怔。 她一手松开崔珏,想抚一抚自己的胸口,却又并未抬起。 这算关乎到崔家将来道路与前程的重要大事。崔珏要先和亲兄长商议,再一同决定是否告知她这个才成婚的妻子,理所应当。 况且,她的“父亲”安国公与崔家的立场并非一致。认真算来,她的确是不可信的人。 所以无需失落。 换了她也会这样做的。 而且,崔珏对她直说要先询问崔瑜,并无糊弄敷衍,她应该觉得高兴啊。 她就说嘛,她这两天都好怪。 纪明遥就笑问:“那二爷是现在就去,还是吃了晚饭再去?” 再有几刻钟就到饭时了,来得及商量完这样的大事吗? “我”崔珏拉回夫人松开那只手,双手紧紧将夫人的两只手都握在掌心。 分明他应对恰当,夫人也仍笑着,他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敢说走。 纪明遥却催促他,引他转身,笑说:“晚饭后再去怕也来不及,不如二爷现在就去吧。若在大哥那里吃饭,记得少吃难克化的东西,也别再喝酒了。中午想必就喝得不算太少。” 她又抽回一只手,像平常一样牵着崔珏,送他到堂屋。 崔珏一直在看着夫人。 夫人是在握住他。 可他仍然不敢走。 “二爷,”夫人笑问,“不去吗?” 夫人在催促他。 “我去了。”崔珏松手,转身。 “我就不送二爷到外面了,”夫人在他身后笑着说,“二爷知道我懒。” 又走出去几步,崔珏才敢回头。 但堂屋门帘已被放下。 他已看不见夫人的身影。 纪明遥自己走回了卧房。 她在床边坐下,往后一倒。 啊,舒服。 春涧几人围过来,两个也坐在床边,一个坐在脚踏上,都看着姑娘。 青霜还没回来。就在三人用眼神推举出春涧开口时,纪明遥又坐了起来。 “算了。” 她说:“不想了!” 春涧才要说话,就被姑娘唬了一惊,话呛在嘴里,不禁咳嗽起来。 纪明遥忙替她拍背:“我吓着你了?” 春涧连连摆手,自己捂着脸咳嗽了一会,接过姑娘递来的手帕:“没事,没什么一” 缓过气来,她忙问:“姑娘好了?” 没好。纪明遥心里回答。 但管他呢! 让她情绪不对的人都不在面前,她自己冥思苦想、损耗身体,那不是傻吗! 她这辈子可是立志要活到老的,可不能为这些小事伤身啊! “去把那本《碾玉观音》拿来!”纪明遥说,“还差半本看完,看完吃晚饭!” 纪明达感觉不到饿。 中午即便是在祖母身边,她也着实没胃口,没吃下几口饭,已经想吐。祖母一直问她发生了什么,问她是怎么了,让她只管诉说委屈。 她答应过娘不说,便没透露一个字,只说无事。 祖母问不出来为她哭了。 祖母不要她赔罪,只告诉她,等她想说的时候,只管回来。 祖母说,娘家永远是她的家。 娘家,永远是她的家吗? 眼前浮现出二妹妹亲昵坐在娘身边,两人一同看她、等她回答的样子,纪明达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她干呕出声。 王嬷嬷连忙给她抚背又倒水。在微有摇晃的车中,她把半碗茶端得很稳,心疼说道:“马上就到家了还是先停车,奶奶先歇歇?” 纪明达暂且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又推开乳母的手。 等她终于流着泪把这股气平下去,车已停在理国公府门前。 王嬷嬷忙先下车,再同人把奶奶扶下来。 奶奶又在车里坐了一会。 王嬷嬷便不由得看向了自家大爷。 大爷已经先下了马,却只闲闲站着,没有一点过来扶奶奶、问奶奶是不是有什么事的意思。 一起长大的亲表姐弟,便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又从小互相看不顺眼,总也有些亲戚情分在。更别说新婚第二天的早上,大爷还看奶奶看呆过,还对奶奶动心动意过。这明明不是处不好的关系,夫妻间的事也没少做,怎么才两个月功夫,就成了现在这样? 今日二姑奶奶回门,在安国府门前下车,是二姑爷扶着。一起去见礼,是二姑爷牵着二姑奶奶的手。回去上车的时候她没亲眼见,但听说二姑爷醉了,又是二姑奶奶扶着。 哪怕是做样子给人看,可这不才是夫妻吗? 连老爷、太太出门的时候,老爷都愿意扶太太下车,奶奶多年都是见过的,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全不觉得有不对呢? 王嬷嬷终于等到了纪明达向外伸手。 她忙用力将人扶下来,看见奶奶已经擦干了眼泪,除了眼圈还有些红之外,一点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 但纪明达张开口,低声说的是:“嬷嬷,去替我告诉大爷,请他替我和老太太、太太告罪,我身上不大舒服,不能去请安了,先回去了。” 王嬷嬷惊得忙拉住她的手,上下看她还好不好。 从奶奶懂事起,除非病到醒不过来,不然什么时候在长辈面前缺过礼数!十一岁那年,奶奶学骑马摔着了腿,受惊发了三天高烧,还不忘了叫丫头去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呢! “嬷嬷别看了。”纪明达推开乳母,“快去吧。” 王嬷嬷只得不放心地转身去找大爷。 温从阳早已等得不耐烦。 但对着王嬷嬷,他仍耐住性子,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大爷连声“大奶奶”都不愿意说。 王嬷嬷越发难受,赔笑道:“奶奶说身上不大好,请大爷替她向老太太和太太告罪,就不去问安了。" “她身上不大好?”温从阳重复了一遍。 王嬷嬷正想该怎么解释,大爷已经大步向大奶奶走了过去。 她心道一个不好,连忙追上去,温从阳却已经开了口,问纪明达:“上午出去还好好的,现在为什么不舒服?” 看到他的脸,纪明达又不禁想起二妹妹。 她又想吐,眉头便控制不住皱起,眼中也出现厌烦,只勉强忍着,说:“大爷别问了,替我告罪就是。” “呵!”温从阳忍不住发出一声嘲讽。 他也不再给谁留颜面,就直接当着旁边侍候的众人冷笑说:“我是不配知道奶奶贵体如何,可老太太和太太难免问我,我说不知道,又要怪我不关心奶奶,或许还要骂我没伺候好奶奶,把奶奶给气着了!还请奶奶别为难我,到底怎么样好歹给句准话” 纪明达脸色更加苍白,越发显出愤怒。 温从阳心中快意,便又上前一步,笑问:“还是说,奶奶的不舒服不能明着与人说,是见不得人的?” “大爷都在胡说什么!”纪明达要拼命才能忍住给他一巴掌的冲动,“大庭广众还没到家,大爷就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吗?!” “体面?”温从阳笑容更大。 “奶奶满口‘体面尊重’,自己的心思又有多体面!” 他攥住纪明达的手腕,把人往车旁扯了一步,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慢声细问:“奶奶敢不敢发誓?发誓说,你现在身上心里这些不舒服,没有一点与遥妹妹过得好有关?” 纪明达耳中似有雷鸣。 她脚下站不稳,退后两步靠在车壁上,才堪堪没有摔倒。 看着她神色变幻,却就是不敢发誓,温从阳大笑出声。 什么国公之女、什么京中第一闺秀!不过也只是个见不得亲妹妹高兴的人而已,不比他这无能纨绔高洁尊贵到哪里去! @天光渐暗了。 虽是在自己书房里,崔瑜却生出几分坐立不安之感。 他没令人进来掌灯,自己出去找了火种进来一盏盏点亮灯烛。 看火苗在兄弟眼前晃动,他却仍一声不吭,崔瑜着实无奈。 放下手上的蜡烛,他叹问:“你说有正事与我商议,把我叫了出来,到现在又不说一个字,阿珏, 你这” “你嫂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问,”他自己拽了把椅子,在兄弟旁边坐下,笑道,“可都这样了,我少不得问一句你是和弟妹不高兴了?” 他小心窥探着兄弟的神色。 “没有。”崔珏否认。 这不算说谎。 他出来之前,夫人还在对他笑。 他也未对夫人有任何不快、不满。 所以他已经思索了然这份不悦与怏然,是对他自己。 但为何他心中仍不通明。 他终于开了口,管这两个字是真是假,总归算个开始。 崔瑜轻轻推他,示意他看窗外天光:“离晚饭都过去小半个时辰了。你便不饿,也先陪我吃了饭, 咱们再说?” “是。”崔珏这才恍然,竟已临近入夜。 再有至多半个时辰,夫人就该睡下了。 今夜,他想,夫人会睡得好吗? 夫人晚饭用得怎么样? 兄弟望着西边快成了望妻石,崔瑜也已经懒得管。©他嘴里念叨着:“不知你嫂子她们吃了什么。”令小厮拿酒过来,又拿了两只酒杯。 给自己斟上一杯,崔瑜笑问:“都说‘借酒浇愁’。你也吃些?” 他知道兄弟并不爱酒,寻常在外与人交往免不得用些,私下是几乎不饮酒的,只是调侃一句。 但崔珏拿过酒杯,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又倒一杯,才说声:“大哥,请。” 崔瑜告诉自己,没必要惊讶什么。 阿珏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未及弱冠就成婚的毛头小子。 陪着兄弟吃过三四杯,崔瑜赶紧按下他还要倒酒的手:“吃些东西垫垫,先垫垫再喝。” 他一手按着兄弟,一手夹菜,笑道:“真这么喝坏了,还得你嫂子来照管我。还是你想弟妹来看你崔珏把手指从酒杯上移开。 还是别扰了夫人的安眠。 见他开始吃饭,不再没感觉似地一杯接一杯喝酒,崔瑜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更担心。 草草用了晚饭,他叹道:“你再不说,我同你坐一晚上倒容易,只怕你嫂子和弟妹都要挂心了。” “是要说。” 崔珏平铺直叙:“今日安国公仍执意要我劝谏陛下立嫡,勿立淑妃为后。我装醉未应,安国公又找来夫人我夫人要她劝我。夫人虽被安国公刁难,也未曾应。” “都混过去了,这不是好事吗?”崔瑜仔细想了想,才问,“你是怕弟妹再回安国府,还被她家里为难?” 安国公若心中不喜,孝道一压,即便弟妹已经出阁,也少不了受些委屈。 “只要安国公还有一日认为我可争取,夫人回家便应不会太过为难。”崔珏尚有几分自信。 但他仍似有未完之语。 “哎呦我的天!”崔瑜又去把酒杯酒壶拿来,满满倒上两杯,笑道,“你嫂子还总说我把你当孩子看,你现在不就是个孩子样?有话不直接说,还扭捏起来了。” “拿着!”他把一杯酒塞给兄弟,笑说,“喝吧,借酒壮胆吧!” 崔珏接过酒杯,只闻了闻就放下。 崔瑜一杯酒已经下肚,笑问:“怎么不喝了?” 还以为今天阿珏真来兴致,真要借酒浇愁了呢。 “我想”崔珏整肃开口,“我想将家里的打算全数告知夫人。” 兄弟如此端正,崔瑜也不免正襟危坐起来。 听过这话,他立刻意识到,阿珏说的是“他想”,而非问“他能不能”。 崔瑜就没有很快给出回复。 深思许久,他才也郑重说:“若你主意已定,那便说罢!” 他笑了笑,感叹道:“你毕竟已经长大成婚了,与弟妹之间,就全看你自己了。今后也不必再问我。” “多谢大哥。”崔珏起身长揖。 “行了!”崔瑜抬手,“这算什么,快起来。” 他笑道:“我听出来了,你方才还有弟妹心疼你、宁可被她父亲刁难、也不替你乱应大事的意思,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他又问:“你还喝不喝?不喝我就收了,我得回去找你嫂子了。你也赶紧“ “大哥。”崔珏下定决心。 他问:“我记得当年大哥婚假时,带嫂子出去了几日。” “是出去了!”崔瑜当然也记得,笑道,“你嫂子本想带你一起,你懂事,说不去。” 他“嘿嘿”笑了几声,才忽然明白过来:“哦你是也想带弟妹出去玩几天,是不是?” “好小子!”崔瑜兴奋,“你可真出息了!" 他一点没藏私,挑挑拣拣把能说的都说了:“你嫂子的骑术就是我从那几天开始教的弟妹会不会骑马?” 崔瑜挤眉弄眼:“弟妹若不会,你去教她,这一教一学,不就亲近了么!” ------------ 41 他是新婚丈夫 温从阳已经在父亲书房跪了两个时辰。 在家门外嘲笑纪明达之前,他已经想到会有这一跪。不是在这里,就是在祠堂,都一样。 那毕竟是父亲的亲外甥女,是家里当纯金的宝贝一样给他求娶回来的学识过人的女夫子。他平常敢在夫子上课时走神偷懒已经是不识抬举,竟还敢当众对夫子忤逆不敬吗! 真是孽畜! 没福气的王八蛋! 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败家破业的东西! 想到父亲翻来覆去骂他就是这些话,隔不上两三次就会重样,温从阳就想笑。 他也的确没忍住笑了一笑。 可他虽没笑出声,却正被时刻盯着他的理国伯瞧见。 “你不知反省错处,竟还敢笑!”理国伯拿了茶杯就砸过去,“你不认错,就一直在这跪着罢!” 温从阳一寸未躲,盯着茶杯从他头上擦过去。 瓷杯落地,在他身后发出碎裂的声音,茶水湿淋淋倒了他满身,还正从他头顶流下来。他发间额上都挂上了茶叶,不必想已是狼狈至极,他却还是想笑。 父亲怎么没砸在他脑袋上。 除了骂,除了打,除了罚他跪,父亲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跪废了这双腿,他就更不用去应付纪明达了,竟是好事!! 理国伯犹如困兽一般走在房中,温从阳只是沉默跪着。 屋内屋外伺候的人谁也不敢进来劝,连收拾地上的茶碗都不敢。 终于,太太和大奶奶来了! “老爷这又是何苦!”何夫人一眼就看到地上碎得成渣的杯子,又看见了跪着的儿子湿了大半的衣裳。 她松开儿媳,几步跑进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再张口时已经不禁泪下:“小夫妻寻常吵个嘴,也值得老爷这样大动肝火难道娶了媳妇进来,就是让从阳被老爷打骂的吗?” 纪明达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婆母的话更像一个巴掌,火辣辣抽在她脸上。 “你这才是在发什么昏?!”瞧见外甥女的难堪,理国伯不由更加火起,“娶了媳妇进来不敬着护着,难道要像他一样“你看看他干的什么好事!” 他走到夫人面前,瞪着眼睛直跺足:“媳妇身上不舒服让他帮着说一句,他就在门外和媳妇吵嘴, 吵得人人知道!难道我娶夫人进来这从头到尾三十一年,这般对过你吗!!” 何夫人说不出来。 理国伯气得双手撑在腿上,放话道:“他不给媳妇赔罪,就一直跪着去罢!” 温从阳仍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何夫人只能抱着儿子哭。 脚步声轻轻响起。 纪明达缓步走进来,跪在了婆母和丈夫身边。 “老爷舅舅。”她说,“大爷只是与我稍有争执,不算大事,还请老爷就宽恕大爷这次吧。” 理国伯更心疼她,忙叫婆子进来把她扶起来,叹道:“你总是这样懂事,才纵得他越发过分了!这次我偏不饶他!” 纪明达还想再求一求,理国伯直接转身摆手,摆明不听。 何夫人更急,扳着儿子的肩膀哭说:“你就服个软,赔个不是,能怎么样?已经跪了这么长时间, 真把腿跪出个好歹,我的儿!我一辈子就指望你一个,又叫我怎么活!” 温从阳看了母亲一会。 他双膝转向纪明达,低头:“是我的错,请奶奶饶恕吧。” 这话说得简单、语气也硬。理国伯十分不满,还要再骂,何夫人膝行上前,抱住丈夫的腿:“老爷,老爷!真要为一点口角,把你我的亲儿子逼死吗!” 一个“死”字终究触动了理国伯的心。 他拉开夫人的手,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闭目叹道:“只看媳妇满意,就随你们怎么去吧。” 何夫人就转向儿媳。 纪明达连忙也跪下,说:“请大爷和我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何夫人扶着膝盖站起来。 她略有蹒跚,把儿子扶起来,拍掉他头上脸上的茶叶,又拿手帕给他擦干脸。 她一眼都没看纪明达,只对儿子说:“和你媳妇好好去吧。” “是。”温从阳唤,“娘。” “哎!”何夫人又被这一声叫出了眼泪。 但她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拍着儿子的肩膀,柔声催他:“快去呀!” 温从阳缓缓转身。 他膝盖虽疼,尚还走得了路,就自己扶着旁侧一步一步走出房门,走下台阶。 纪明达跑过去扶他,被他推开手。 他也不要任何人扶,更不要软轿,实在疼得狠了就停一停,略缓过来些,就继续一瘸一拐走过去。 抬着软轿的四个小厮换成了四个婆子,一直跟到新房门前。 纪明达让她们退出去。 她强行握住温从阳的手臂,劝他:“大爷先洗个澡,让人来上药吧。” 闹过这一场,她也不再计较温从阳的话,应就安顺了。 但温从阳并未如她所想听话行事。 他仍如下午一般笑了,笑着问她:“大奶奶要我洗澡做什么?” 他甩开纪明达,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捏住她的脸,笑问:“大奶奶嫌我脏,想我洗得干净些,好再回来服侍你,是不是?” “你这是又发什么疯!”纪明达狠狠打掉他的手,“才扰得家里不宁,就不能安生些吗!” “安生?”温从阳更向她走近一步,几乎与她相贴,“发疯?” 他冷笑:“大奶奶每次等着我来,不都是为了这些事吗?现在又装什么高洁!哪怕才闹了一场全家不宁,大奶奶心里还是只有这件事!可大奶奶是想要安生听话的奴才伶人,找我做什么?我可不够格伺候你。你若不知道怎么找,我出去找上几十个回来” “啪!” 纪明达抡圆了手,给了温从阳一巴掌。 打完,她手却颤着,久久放不下来。 温从阳头被打得一歪,脸上肿了半边,嘴角也沁出血迹。 他并没还手,只一根手指抹了抹嘴唇,看着自己的血,竟又笑了。 疯子! 纪明达连连后退。 这就是个疯子…他疯了!! 纪明达狠狠推走来扶她的所有人,跑进了自己房中。 温夫人终于应付好了安国公。 各自清洁过,回到床上,她忍着浑身的疲乏,叹气说:“从今日起,终于可以只顾三丫头的亲事了。" 安国公正一日气不大顺,又不知该找谁发作,听见是说三女儿的事,倒叫他起了几分兴致,笑问:“太太有主意了?” “是有了,”温夫人声音柔婉,语气小心,“却只怕老爷不满意。” 安国公喜欢夫人这样的温柔小意,且又是才满足过,便仍笑道:“夫人且说来听听。” “我看,老爷若真心疼三丫头,还是尽量把她低嫁吧。”温夫人先断定说。 她只当没察觉安国公瞬间变了的脸色,叹道:“她的小心思也太多了。也是今日我才知道,她竟在明达回门之后,去找明遥乱说从阳和李姨娘的闲话。幸好明遥一向省事知礼,不爱听,劝阻了她。她今天又几次说话不合适,挑拨得家里都不高兴,险些吵得难看。” 她又可惜地说道:“她也是我精心养到这么大的,从小什么都没亏过她,她姐姐们学什么她就学什么。可这自家姐妹间都不能周全,若嫁到人口多、规矩大的人家,她也这样,婆家岂能像家里一样, 一笑就过去了?再与亲家反目成仇,纵然孩子回来也是一样过日子,到底吃苦受罪,不也是丢了家里的脸吗。” 安国公听得心里烦躁,就要下床:“明天再让二丫头回来,我当面问问她!” “老爷!”温夫人心里发急! 她是想让三丫头再碍不着明达的事,却没想过用这点小事连累明遥! 拽住安国公的手,她急声劝道:“崔家女婿今天才被老爷灌醉了回去,你不让明遥好生伺候两天, 反又为这一点姊妹间的口角小事把人叫来,难道也不要崔家这门亲家了吗?” 看他没再穿第二只鞋,温夫人又缓下语气,叹说:“老爷真不信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三丫头就在她屋里,我让她多歇几天不用出来。老爷和我去问她,不就都清楚了吗。” 安国公权衡利弊,很是思索了半晌。 原本三丫头也和她姐姐们一样嫁不成宫里。三殿下只是贤妃之子,嫁了他至多做个亲王妃,不如还是指望四丫头。 似崔珏一般年纪轻轻就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再难寻了,可惜给了二丫头这个不孝女,已经后悔不成。崔珏人太聪明了,也难说动。 不如寻一个禁卫中有实权的武将家里把三丫头嫁过去,倒还更有用处。 主意已定,安国公便回身搂住夫人,柔声哄她说:“我哪儿是不信你?我是一时不敢信这样话,惊住了。” “天晚了,”他叫人进来吹灯,笑道,“夫人连月辛苦了,快睡吧。” 已在二更,人定之时。 崔宅房舍内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影影绰绰的几盏点缀在黑夜里。 今日黄昏时分,天色就阴沉了起来。不出意外,夜里便要下雨了。 夏日需格外提防水旱之灾,希望这雨不会下得太短、太浅,也不会过多、过长,更勿要连绵数日。 亲手提着一盏灯,崔珏走回夫人的正院门前。院门竟还未关。 守门的婆子殷勤着往里请他,小声笑说:“奶奶一直让给二爷留着门呢,还留了桂嬷嬷等着二爷。” 崔珏未及回应,桂嬷嬷也已从内出来,笑回道:“二爷,奶奶已经睡下了,给二爷备了洗澡的水, 还有醒酒汤。烦请二爷到东边洗吧。但奶奶还说,若是二爷没吃酒,便不用麻烦再洗一次了。” 夫人的卧房在西,浴室本也在卧房之西。但夫人已经睡下,再至原本的浴室沐浴难免吵闹。 崔珏道:“不必醒酒汤。”便向东来。 @桂嬷嬷接了姑爷手上的灯,亲自在前引路,送姑爷到新设好的浴室之内。©姑娘才嫁过来第四天,这院里已成了规矩:凡姑爷沐浴更衣时,不许有人在旁服侍。 这规矩还是姑爷自己和姑娘商量出来的。姑爷自己都愿意,她们谁还多嘴多事?连崔家原本的下人都没多说过什么。 桂嬷嬷算是姑娘陪房里领头的人,青霜等四位姑娘之下就是她了。姑娘前日就吩咐下来,让她们先慢慢看着崔家原有这些丫鬟婆子的品性本事,她自然是头一个最用心的。 而只看了这三四日,她便觉出,崔家大奶奶拨过来的这些人,不论本事高低,最起码都有两个好处: 那就是老实,又听话。 凡事只要教到她们记住,就必是事事听从。 姑爷在里面洗澡,桂嬷嬷虽然已经是四十多的人了,也站得离门口窗边足有两三丈远。跟她一同等候的四五个婆子,有姑娘的陪房,也有崔家的婆子,都站得比她还远。 桂嬷嬷心里高兴,替自己差事轻省高兴,更替姑娘高兴。 这样的下人,就算开始规矩不怎么好,可哪怕嫁进来的真只是个天真懵懂无知的小姐,只要身边有一两个忠心又得力的人,就能轻轻松松调理得顺手,更别说她们姑娘了。 姑爷似乎洗完了。 桂嬷嬷仍然不动。 等听见房门一响,看姑爷出来,自向堂屋过去,她才同婆子们去收拾。 五六个人一齐动手,很快收拾完毕,各自回房歇息。 崔家好啊。 睡觉之前,桂嬷嬷坐在炕上,和早就回来了的丈夫说笑几句,便先摘了姑娘大婚之前赏下的一对素金耳环,又下炕细细地洗了手,吃了半碟姑娘晚饭后赏给的枣花蜜点心。 这点心是姑娘下午特叫人去街上买来的,专赏给她们这些夜里服侍的人,人人都有一碟,又专多赏她一碟。 大奶奶是好人,才给姑娘挑了这些好调理的人。 二爷也是好人,虽然人是木了些个,倒很知道体贴姑娘、护着姑娘。 她们姑娘就更是好得不得了了! 天地哪里生出这么一个让人满心眼里爱也爱不过来、敬也敬不过来的小姑娘? 虽然姑娘真发怒的时候,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姑娘的模样。 不过,姑娘就这么长长久久地好下去,她们伺候的人也才更有盼头呢! 一夜安眠。 睁眼时,眼前仍是严密床帐里熟悉的暗色,几乎没有光能透进来。 身边没人。 崔珏是昨夜没回来睡,还是已经起了? 他睡相很好,睡姿端正,夜里几乎不翻身,所以与他同睡一床,除了第一夜还有些紧张外,后来的几天似乎都与她自己睡没有分别。 总归每天她睡的时候,崔珏还没睡。等她醒,崔珏早都起床一个时辰了。 睡了一个好觉,纪明遥舒服地张了张手指。 在崔家不用早起请安,到现在还没人叫她起床,应还不到卯正——即早上六点。 崔家的早饭比安国公府早一刻钟,在六点四十五分用,但因不用请安,她反而还能多睡至少半小时。 在安国公府,若不想请安迟到,至晚清晨五点半,她一定要爬起来。 上学的日子还要再早半个小时起床,她真的迟到过很多次!冬天穿衣服麻烦,还要更早一刻钟。 这么一想,在崔家是真不错呀! 她好久都没有睡过自然醒起床了! 纪明遥高兴地翻了个身。 听见里面有了动静,正在帐外守着的青霜花影忙将床帐拉开一条缝隙,轻声问:“现下才过卯初三刻,姑娘要起吗?” “起吧!”纪明遥觉得自己真是太勤奋了! 这还不到六点哎,她就主动起床了! 床帐被完整拉开,帐外还并不很亮,尤其窗外,竟灰蒙蒙的,还不似清晨已至。 “从二更起下了一夜的雨,我们起的时候才停。”花影笑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能放晴。若不晴,只怕这里的花园要晚一日再去逛了。” 姑娘昨夜睡前还兴头地和她们说,来了这些天,已经回过门,又暂且还没正事,也该去这里的园子逛逛了。 花影说完,便看青霜,等她回姑爷的事。 青霜才要开口,姑娘先问:“我睡着之前,好像听见你回来了,还放了什么东西在屋里?” “是有东西!”青霜便先回这件要紧的事,“是太太让我拿给姑娘的。” 她起来去妆台上拿,边走回来边说:“太太让我同姑娘说:姑娘昨日受了大委屈了,可惜大姑娘心里还不明白,太太就没敢说让大姑娘再给姑娘赔礼。这是太太拿给姑娘戴着玩的。太太还说,这里大奶奶的好她都知道,请姑娘别把大姑娘的浑话放在心上_” 卧房门开了。 白鹭走进来在门边打帘子,却迟迟没有第二个人入内。 纪明遥瞪了青霜一眼。 这丫头方才说话声音不小,一定是想让崔珏听见! 青霜只顾低头,心里不认为自己错了。 姑娘在娘家护着这里大奶奶,崔家还没一个人知道。别人不知就不知,可既有机会,当然要让姑爷知道! 抱着温夫人赏下的锦匣,她跪在姑娘面前。 不管姑娘要怎么罚,她都认了! 才起床就要解决这么复杂的情况,纪明遥不由叹气,揉了揉自己额头。 她先示意花影扶青霜起来,又问白鹭:“举了这半日帘子了,手累不累?” “是累了!”白鹭忙笑道,“二爷快请进吧,奶奶等着呢。” 又过片刻,门外的人才走了进来。 他看向床边。 新婚三日已过,夫人换下了一身红衣,只穿着月白轻罗裹胸和浅水色的细绫裙,乌发微乱,垂在她白皙红润的肩头上,比之前几日的妩媚鲜妍,更显袅娜超逸。 走向夫人时,崔珏未再犹疑。 夫人显然在等着他过去。 对方才青霜之言,崔珏的确甚为在意。 那丫头垂首站在一旁,他只问自己夫人:“昨日回门,在岳母面前,大姐还为难你了?” 已经这样,也没什么好再瞒的,再不说反而显得扭捏。 纪明遥就简单概括:“大姐对我心有不满,故意拿嫂子说话,我让她有气直接对我说,别扯旁人。 后来太太便许我先出去玩了,不算什么要紧大事。” 她笑道:“至于她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就不告诉二爷了吧?” “嗯。”崔珏摸上夫人的鬓发,看着她说,“多谢夫人维护家里。” 纪明遥却移开眼神,又瞪了一眼青霜,才说:“一件小事,何必谢来谢去的。” 青霜一乐,胆子也又大了。 她上前一步,把锦匣递向姑娘,问:“姑娘现在看吗?” “看吧。”纪明遥接过来,自己打开。 “这是—”崔珏稍稍斟酌用词,主动询问,“是岳母安抚夫人的?” 纪明遥原要拿起黄玉芍药簪的手一顿。 是安抚吗? 还是替纪明达的赔礼? “这是太太送我的礼物。” 拿起玉簪,她在发间比了比,笑问:“好看吗?” 这玉细腻透润、晶莹生光、颜色正而无杂,又是少见的黄玉,且雕工精湛,花叶纤毫毕现,自然是美。 但崔珏只看了这玉簪几眼,便被夫人眼中的旷达开阔所吸引。 夫人并不为岳母对纪氏的偏袒有任何灰心沮丧。 接过玉簪,放回匣中,夫人已去梳妆,崔珏却仍在思索。 他虽知夫人并非岳母亲女,却一直忽略了,夫人的生母早已亡故。他只当岳母同夫人如亲母女一般,但岳母的确另有亲生女儿。 崔珏忽然不敢再想,若安国公府并未换人与他成婚,夫人会如何,他又会如何。 他走到夫人身侧。 一面看丫鬟如何给夫人挽发,他一面低声问:“昨日是夫人归宁大礼,她都几次三番挑衅,毫不顾及夫人的颜面感受,从前俱在安国公府时,只怕她也没少为难夫人。” “还好吧?”纪明遥笑道,“都没有如昨日过分的。” 示意春涧暂停,她转向崔珏,趁此机会明示说:“其实她大多只是挑我上学不认真、功课不佳,挑我不修琴棋诗书、不做女红,还挑我懒惰散漫,在自己房里竟敢坐卧无状” 崔珏听着,开始还越觉愤怒,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心中一僵。 “二爷觉得怎么样?”歪在椅背上,纪明遥笑问。 嘻嘻。 等了小半刻,崔珏仍在沉吟纠结,她便让春涧花影继续,笑道:“二爷慢慢想,不急。” 挽发完毕,只余插戴簪钗。 花影把黄玉芙蓉簪捧来,笑问:“姑娘戴吗?” 从前太太补给姑娘什么东西,姑娘总是会立刻穿上用上戴上,这簪子又非凡物。 纪明遥又把这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很温润,也不算轻。 不过,她现在戴上,嫡母也看不见。 “先收起来吧。”她便笑道,“今日不出门,捡两样轻便的簪钗就行了。” 下次回安国公府戴,好让太太放心。 花影便将芙蓉簪收到妆匣里,和春涧一起挑了一对银镶碧玉竹节簪替姑娘妆饰。虽然简单,但再饰以鲜花和两朵缀珠绢花,也就不算太简薄了。 感受发髻的重量,纪明遥非常满意。 安国公府规矩大。还做“安国公府二姑娘”的时候,日常再想轻饰便服,也不能跌破勋贵之家的“体面”。尤其出门赴宴或在家见客时,头上的簪钗更是一根都不能少。 但做“崔翰林夫人”,就不需端着勋贵身份了。甚至穿戴简单些,才符合崔宅书香清流之家的气质。 再从这个角度看,崔家就真是太棒了! 她被崔珏握住,一同到堂屋用早饭,听他说:“饭后便与夫人细说昨日之事。” “好啊。”纪明遥笑。 其实,过了一个晚上,她已经不是很好奇崔家的立场了。 就算知道了崔家的立场,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她既不能改变、也不能参与,只能跟随崔家的目标一同走下去这并非她“嫁了人”就忘了“娘家”,她只是完全不想用她的力量让安国公如愿。而不管是不赞同安国公这个人,还是不赞同他的看法,崔家显然不与他态度相同。 所以,感觉她昨天问得也有些多余。 但早饭后,纪明遥还是屏退了众人,等崔珏对她说。 对她不重要了,但对崔珏还很重要。 “大哥与我都以为,立嫡才是天下正理。” 崔珏开门见山,无有分毫遮掩:“但陛下尚未与群臣言明要立皇长子为嗣,仍只在逐步试探,而岳丈又过于激进,从去岁春日至今,一心要令我劝陛下早立六殿下。一则,六殿下尚还年幼,今才六岁;二则,陛下心意未定,妄提国本又非我职责之分,故此一直未应岳丈。” 听都听了,纪明遥就详细问:“是不是你每次过去,他都与你说这些东西?” 崔珏仍照实说:“从冬日我回来,便次次皆会说起。” “毕竟二爷出去了一回,陛下又对你更看重不少。” 纪明遥向后歪了歪,兴致不算高:“他这心思定也透给过旁人。陛下又非无能之君,岂能不知他的打算。虽然近十年来,五军都督府渐被兵部压制,已将成闲散衙门,他终究是右都督,还有些权柄, 又是勋贵之后、国公之身,在诸公侯府上乃至军中都有威望,必为陛下所忌惮乃至厌恶。你常去安国公府,会不会连累你的前程?” 崔珏有一时发怔。 夫人竟对朝堂政局与安国公府所处形势如此洞明。 但夫人着重所问在最后一句。 他暂且收敛惊异,正待思索如何回答,夫人又已开口:“二爷没立刻答,那就是会了。” 崔珏无法否认。 “那就少去吧?”纪明遥无聊地在床上滚了半圈,趴起来问,“本来也没有谁规定过女婿必得隔上多久去看岳丈。” 左右崔珏已经知道她和安国公的关系,她也不用装孝女。 她笑道:“我该去的时候,自己回去就成了。咱们提前说好时辰,二爷及时过来接我就行。” 真按如此行事,对崔珏只有方便与好处,他却没有应声。 夫人是回自己长大的娘家,却要如此谨慎提防。 若非顾及他、顾及崔家,夫人至少还能轻松回去看望岳母姊妹。 且若长久只有夫人独身回去,他不跟随,安国公府又会谣诼夫人何等话语? 崔珏先握住夫人的手,又俯身将夫人抱在怀里。 夫人神色淡淡,眼中散漫,并非不悦,但当然也非欢喜,只似乎方才说的话都甚是无趣。 他想请夫人看着他。 但他尚未开口,夫人已经看了过来。 夫人双手环住他肩头,仔细看了看他,眼里也有了笑意。 夫人的笑让他耳根发烫。 “夫人—”崔珏微微低头。 “姑娘奶奶!二爷!” 又轻又急的叩门声响起,青霜在外回话:“宝庆县主来看奶奶了!” “宝庆姐姐?”纪明遥瞬时从崔珏身上下来。 她先看一眼崔珏身下,才忙问:“人在哪儿?” 宝庆姐姐不是说会等崔珏婚假过后才来吗?这就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不过若真是了不得的急事,以宝庆姐姐的脾气,大约会直接跑到西院来。 “县主正在大奶奶那呢。” 青霜似乎想推门进来,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什么,她又先忙问:“奶奶、二爷,我们进来了?" 纪明遥不太确定。 她脸上有点热,又看一眼崔珏。 崔珏缓缓吐气,过了有半炷香时间,才向夫人点头。 纪明遥又站得离他远了些,才说:“进来吧。” 青霜推门进来,挂起帘子,看姑娘鬓发没乱,衣衫也没皱,便忙问:“奶奶就这么过去吗?” “就这么去。”纪明遥回身问崔珏,“二爷去吗?” “贵客驾临,自然该去相会。”崔珏问,“何况夫人与宝庆县主相交甚厚。” “广宜长公主与太太交好,宝庆姐姐与我自幼相识,”纪明遥笑道,“满京里她与我最好,我也与她最好。我从前若有无事还出门的时候,一定是她拽着我的。” 想到崔珏还不了解她的朋友,她更一路详细交代:“或许二爷听过宝庆姐姐的名声,有不少人传她‘张扬高傲、肆意跋扈’。这些传言不能说全无真实,但宝庆姐姐从未无故欺凌旁人,更不曾欺压过百姓弱小。只是差不多的人家往来时,遇到不合她意的人,或遇见她不平之事,她不太会给人留颜面,所以恨她、不喜欢她的人也多。她又成日在京中骑马游街,来去张扬,从无贞静淑女之态,所以传言愈发多了。” 夫人话里对宝庆县主似乎并无夸赞,其中爱重维护之意却遮掩不住。 崔珏亦在细思,“宝庆县主”之名,他并非今日初次听闻。 上次听人说出此名号,正是成婚那日,他正与安国公府族中一人比剑,忽稍有喧哗,有人说道: “那便是宝庆县主!听闻与二姑娘最好!” “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身份又尊贵,千万别去招惹她!” “一言不合,小心她拿马鞭抽你!哈哈哈哈”@除开那些毫无根据、也不曾入他耳的传言,再上一次“三年前冬日,大哥才调回京中任顺天府丞,”崔珏回忆,“一日回家,他说起翻看近些年的案件卷宗,有一件是宣宁侯府第六子在家威逼奴婢不成,便当街殴打羞辱,被宝庆县主撞见,喝止阻拦,双方起了冲突,同到衙门公断。上任府尹判宝庆县主五十两银子买了那奴婢,各自归家。大哥后又将此事提起数次,对宝庆县主深为赞扬。” “是有此事!”纪明遥兴奋说,“原来你知道!” 她本想等崔珏和宝庆姐姐先正式见过面,让他知道宝庆姐姐并非无礼之人,再详说这件事,他自然更会相信。 “那顾阳辉真是白瞎这么好的名字!”正是好机会,她赶紧补充说,“那年宝庆姐姐才十三岁,他都十八了,当街打人被宝庆姐姐拦下,他面上无光,竟还想对宝庆姐姐动手!宝庆姐姐一鞭子就抽在他脸上,好像现在疤痕还没消呢。被打的丫头那年也才十四,宝庆姐姐给改了名字,叫‘迎寿’,如今正在广宜长公主身边当差服侍。” 已至正院,崔珏便先只对夫人应下一声,并未再多加议论。 可他们还没行至正房门前,忽有一团火红冲到他身旁,瞬时就抱住了夫人! “宝庆姐姐!”纪明遥也立刻回抱住她,忍不住这时就问,“怎么这就来了?" “明遥妹妹!”拉着纪明遥快速左看右看,宝庆在她耳边说,“快快快,你成婚第二天淑妃娘娘就叫我娘和我进宫了,我这话憋好几天了急死我了!快和你嫂子道别咱们就走哦,妹夫也来了! n她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 崔珏空握了握自己的手,看向正双手挽着他夫人的客人。 他俯身作揖,依礼称呼:“崔珏见过县主。” 他说:“下官正是夫人的新婚丈夫。” ------------ 42 心宽又心冷 总算送宝庆县主出了院子,看她们往弟妹房中去了,孟安然着实松了口气。 就算听丈夫说过五六遍宝庆县主路见不平的事迹,可这样尊贵的人物,事先没打过招呼,突然驾临,还是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她在院门缓了一会,看小叔子也仍站着没动,便笑道:“县主说突然过来是为与弟妹说一件事,又与我说了好几次不必备宴,想来不过中午就回去了。你先去书房自己看书吧。” “是。”崔珏与长嫂告辞。 孟安然扶着陪房的手回去。 堂屋还摆着许多县主送来的礼物。她方才粗看了一眼礼单,便知贵重用心,都是弟妹的人情。 她把给孩子们的先挑出来,拿了小巧的红宝金镯往两个女儿手上戴,笑道:“这是县主娘娘送的, 戴了沾一沾娘娘的贵气,一辈子平安顺遂,可要记住娘娘的好处。” “是!”姐妹俩齐声答应。 崔令嘉又问:“我现在能吃那盘糕了吗?” 她直勾勾看着八仙桌最外面的一碟五色糕。 “吃吧。”孟安然无奈。 县主在的时候,令嘉就一直盯着这糕,连县主都发现了。 也幸好县主不怪罪,还笑说:“一会让你娘给你,你娘给多少就是多少,我说的可不算。” 孟安然拿起一块糕,分成两半,先给大女儿,才给小女儿:“这是糯米的,吃多了不克化,这些就够了。" “知道了。”崔令嘉顾不上找地方坐下,低头就开始吃。 孟安然更加无奈。 家里万事不缺,更不可能饿着孩子,可令嘉就是样样饭食都馋,不是老嬷嬷和太医提醒着,她险些给孩子喂得过胖。现在令嘉还是比令欢同岁时胖许多,倒能说一句“有福气”。 崔令欢咬了一口,不算特别喜欢,就拿在手里,等妹妹吃完,把自己的又掰给妹妹一半。 孟安然分明看见,也没拦着,只先安排家事。 县主带来的礼物,连给阿珏和弟妹的都一起送在她这里,显然是尊重她在当家。 她先将礼物分门别类收拾出来,让等县主走后,再给西院送过去,又拿纸笔仔细写下一份菜单, 吩咐王平媳妇:“去让厨上按这单子备一桌备三桌酒宴,一应鱼肉蔬果都要最新鲜的,千万不要可惜银钱东西。到了巳正我要去查。再把大爷的酒拿一坛最好的。” 虽然县主说了不留饭,但凡事都有万一。县主若中午还未走,崔家却没备饭,那便是崔家失礼了。 “你嫂子倒是个实在的好人。”到了明遥妹妹的新屋子,身边都是自己人了,宝庆就放开了说话。 “我昨儿还想呢,要不要先递个帖子。”她笑道,“可你说过,你嫂子心细,我又怕她先接了帖子更担心,一定还要找你问个仔细,耽误你懒着,索性今天直接来了。” 她又说:“我看她也果然心细。我说了中午不吃饭,她未必不准备,你快再叫个人去说一遍,千万别费事。” L哪能多耽误你和妹夫“新婚”亲近呢?”宝庆揶揄地笑。 纪明遥捂住脸。 崔珏不是成婚之前还让她称呼“崔翰林”,成婚之后一昨天还要装醉才敢在车上抱她的人吗!怎么今天会当着宝庆姐姐这么说啊! 宝庆姐姐也是个女孩儿,他应该不是吃醋吧? 明遥妹妹不应声,宝庆就自己使个眼色给青霜,让她快去。 青霜忙说一声:“姑娘,我去了。”才匆匆出去。 “碧月虽然走了,这丫头倒还机灵。”宝庆点头。 “青霜是很好。”纪明遥赞同。 但青霜主意大,性子也太倔。这是青霜的长处,有时也是她的短处。 可不管怎么说,才起床时那件事,青霜都是为了她好,做的事也不算超出职权。 第一次她可以先放下,再有一次,她就一定要和青霜好好谈一谈了。 宝庆姐姐是为正事来,纪明遥暂且不再想别人,先挽她到卧房。 下人们都没跟进来。宝庆早等不及了。她且不看明遥妹妹的新卧房是什么样,赶紧把人拉到床边坐下,说:“你知道,我娘与陛下从前不算太好,与先皇后都只是面子情,和淑妃娘娘就更没交情了。 可大前日淑妃娘娘忽然请了我们去,说我年岁到了,怎么还没选好仪宾,还拿了一册一看就是给公主们预备的驸马名册让我娘和我看。” “我娘当时没细看那名册,只说我的亲事不敢劳淑妃娘娘费心,还是请娘娘先办公主们的大事。” 宝庆逐字回忆:“淑妃娘娘却又说,‘宝庆虽非公主,却是陛下的亲外甥女,正是陛下昨日想起宝庆的终身大事还没完,才吩咐我请了公主和宝庆过来。这名册也是陛下亲自挑的。公主就勿要推辞了。’娘娘还着重笑说,‘宝庆又和二公主同龄,本该如亲姐妹一样长大,谁知这些年陛下朝政忙碌,我也才德不足,竟然都忽略了。" “我娘自然忙说,娘娘才德昭毓,泽被六宫,兼管宫务繁忙与照顾陛下身体、抚育皇子皇女已是不易,是我们该主动亲近娘娘,偏又怕坏了娘娘难得的清静,不敢多扰。” 宝庆叹道:“娘娘又说了些‘一家人’的话,陛下便来了。陛下和娘娘又让二公主招待我。” 她往明遥妹妹的床上一滚:“我骑马来的,你这被褥一会新换吧. 想起那天我就累!” 纪明遥没忍住笑出了声:“姐姐和二公主坐了多久?” 二公主自出生起便身体孱弱,虽经过许多名医诊治,至今仍不能多动劳累。她从不碰骑射武艺, 只潜心钻研诗书,颇有捷才,近年常于宫内大宴时献诗献赋,文采亦得过许多大儒赞扬。 但她虽极得皇帝和淑妃宠爱,却性情安静,从不自矜自傲,更无跋扈言行。 纪明遥从前随嫡母入宫,也曾在先皇后处见过二公主两面,还记得她穿一身淡蓝宫装,梳百合髻,眉眼清丽,与淑妃有五分相似,面庞瘦弱而稍有苍白,安安静静坐在大公主下首,很少主动说话,却在发现温从淑内急的时候,开口提议出去走一走。 但显然,宝庆姐姐的脾气与二公主完全不相投。 “足足一个时辰!!”宝庆大声抱怨! “幸好她知道我们说不到一起,也没拉着我说话,预备了投壶给我玩,又让宫女来陪我。”她蹬掉靴子,往床里爬过去,一面仍在说,“可什么东西在宫里都没大意思,我玩一会歇一会,总算捱到回家了。" 躺下之前,宝庆又先确认:“里面是你睡,外面是妹夫睡,是不是?” “是是是!”纪明遥赶紧承认,“你快躺下吧! n正事还没说完,宝庆拍拍身边,让她也来躺。 纪明遥摘掉发簪,放在枕边。 两人一起躺好,宝庆便继续说:“回去我娘就和我说,这是陛下欲立淑妃娘娘为后,想在宗室近亲里找一个带头簇拥的人。可立后这话提了小半个月了,为什么偏在你成婚之后叫我们去?我娘和我猜,或许是陛下也想顺便试探崔家?若只是淑妃娘娘想拉拢崔府丞和妹夫,该叫秦王殿下结交才更方便。但也或许是我们猜错了。” 纪明遥先应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沉默片刻,她问:“姐姐今日过来,将此事告诉我,是公主已经决定好做这个带头的人了吗?” 若非如此,想来广宜长公主也不会急着让宝庆姐姐过来传达皇帝的意思。 宝庆呼吸一顿。 她忙坐起来想解释。 纪明遥却也坐了起来。 按住宝庆的手,她笑道:“姐姐放心,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看着明遥妹妹的毫无责怪之意、更无气愤的双眼,宝庆叹出一声。 她不由垂下脸:“你说。” 纪明遥笑:“姐姐也说了,陛下或淑妃娘娘想试探崔家,并非只有一种办法,更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可用。既然迟早都会被试探,崔家早些知道,也能更早有应对之法。再者,由公主和姐姐来说,比秦王或王妃来都温和太多了。所以姐姐不用愧疚。” “可是”宝庆懊恼,“让别人说,就只有崔府丞和妹夫为难。你是弟妹,家里有还长嫂,想来秦王妃也不会找到你身上,就免得你夹在崔家和娘家和我之间难做” “我不为难。”纪明遥说,“我有什么好为难的?” 她笑说:“我在安国府是出嫁的女儿,便没出阁时,你看我们老爷难道会听我一句话?我在崔家更是才过门的弟媳,最多是替陛下、娘娘和公主传个意思,至于他们听过要怎么定、怎么走,我就是想参与,只怕说的话也没分量,何况我又不想管。” “所以,怎样都随他们,”纪明遥重新躺下,“只要别耽误我吃饭睡觉就行了。” 宝庆愣了一会,才说:“你这你也想得太开了!” 她也又躺下,问:“你就不怕崔家犟着不肯站在陛下身边,他们兄弟两个前程有损,也连累你吗?” “姐姐若要听实话,那就是不怕。”纪明遥笑道。 对宝庆姐姐,她不介意透露出些许真实想法。她说:“一来,陛下不是为一件事与臣子意见不合便怀恨在心、不肯再加任用的昏庸之君,我也信以大哥和他的能为,不会让陛下舍得厌弃。二来,前程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再身居高位,我也只是凭封荫有诰命,与他们的比,都是虚名而已。我做一品诰命夫人,和我做六品翰林的娘子,除了奉承的人多些,凤冠霞帔更重些,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既然没有太大区别,”她问,“那我还有什么怕的?” 宝庆把这话琢磨了好一会。 “其实,你说的竟也不错。” 若不在“三从四德™贤妻当与夫同心、尽心辅助丈夫建功立业”上想,她还真挑不出明遥妹妹话里的一点不是。 而她身为公主之女,除了姓氏从父,其余自幼皆是从母。即便皇外祖父去了,陛下也从未管禁过她什么,谁还敢让她温良贤淑、从父从夫?她看明遥妹妹这样也很好。 “但我这话只是说我自己,”纪明遥补充,“可不是说公主。” “那我自然知道了!”宝庆笑道。 她想一想,又往明遥妹妹身旁挪了挪,小声说:“我娘是想抓住这个机会的。毕竟你知道,皇外祖父在的时候,她才是京里最风光的公主。方才你嫂子说起我打顾阳辉的事,可我娘那年说,若家里还是十年前一样,那顾阳辉连给我提鞋都不配,还敢和我动手?他敢露出这个意思,早把家里的祠堂跪烂了,他全家长辈都得上我家磕头!” 今时今日,是和以前差太多了。 皇外祖父走的那年她才七岁,对家里的变化感受不算深,也还记得从七岁就是个界限。 在那之前,富贵荣华无极。在那之后,一天天就寥落下来了,往来家里的都是些旧人,再无新贵。 宝庆枕在明遥妹妹肩头。 纪明遥搂住她,忽然说:“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宝庆忙问。 “怪不得我们老爷那般坐不住。” 纪明遥笑了笑:“想来,他从小是国公之孙、国公之子,祖父和父亲都大权在握,独他虽任右都督,权势却日渐稀薄。他看着齐国公立功封爵,把女儿嫁给了陛下做皇后,自家却因先皇后去世,夫人连宫里都不大去了,他怎么能甘心呢。” 虽不如广宜公主府一日之间从天至地那般明显,但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至今十六年,安国公府的威势的确在缓慢下滑。 或者说,不止安国公府,所有勋贵家的地位基本都在下滑,几乎无有例外。 “可他又不似公主是顺势而为、谋定而动,只知乱来。”纪明遥懒得多说这个人。 就算撇开一切感情因素,她也不认为安国公所作正确。 宝庆当然也清楚安国公的打算。 她忍不住又一叹:“正是因为他,所以我娘不让我把这话告诉你娘。明遥妹妹,你也别和姨母说去,只说是我想你了,所以赶着来看你。” “不说。”纪明遥答应,“让太太知道,也只是多添一重担心。或许还会让他以此为难太太,让太太找咱们做什么。真有变故,他才不会顾在太太的情分上对你我留手。反而你我好着尤其公主越好,太太也多一条路。你请公主放心,我不会说。” 宝庆沉思半晌,也说:“怪不得呢。”©这回是纪明遥笑问:“什么‘怪不得?” 稍有犹豫,宝庆才说:“怪不得我娘从前说你心宽又、又心冷,生在安国公府,真是可惜了。” “但我娘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在夸你!”她忙忙地找补,“真的!” 她说:“你知道,她们大人有时看人看事和咱们完全不一样!” 心宽又心冷吗。 品了品这几个字,纪明遥笑道:“我心冷不冷,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我的手冷了!" 她对准宝庆姐姐的胳肢窝就动手! “啊!”宝庆防备不及,被她得手,立刻尖叫起身,“你个坏丫头!!” 论力气和体力,纪明遥当然不是宝庆的对手。宝庆只用了三五分力,就很快让她兵败息鼓。 “好累!”纪明遥拿手帕给自己扇风! 宝庆姐姐自幼习武,单手就能举起她,这些小打小闹她从来打不过,和宝庆姐姐闹多久,就相当于剧烈运动多久,方才她至少被压着打了一两刻钟今天的运动量够了! “你那得扇到什么时候去?”宝庆下床给摸来扇子给她扇,一面问,“再快些还是慢些?” “正好、正好!”纪明遥赶紧躺好享受。 但看她发丝都被吹起来了,宝庆还是稍稍放缓速度。 “忘说一件事!” 她突然想起来:“你知不知道,陛下和淑妃娘娘曾想让妹夫做二公主的驸马?” “嗯?”纪明遥半坐起来问,“隐约听过。怎么了?" 她知道但从前没在意。 如果皇帝和淑妃真执意要让崔珏做驸马,一开始就不会有安国公府的事。而以这两位疼二公主的程度,若是二公主执意要嫁,崔珏就算已经定下亲事,也能让退了。 现在崔珏都成婚了,应该,更不会有问题了吧? “我自己想了有两三天了,连我娘都没说。”宝庆也不大拿的准,“那天二公主和我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倒有三四句是问你。问你和妹夫成亲之前见过没有,好不好,我都糊弄过去了。我本以为这是陛下和淑妃娘娘让她多提崔家,可回想起来又总觉得不对劲。” “除了这些,还有吗?”纪明遥忙问。 “没有了,”宝庆又仔细想了想,确定道,“一共就三句。” 她就详细地一句一句说:“第一句,她问我:昨日崔翰林和纪二姑娘成婚,你去看了?我说去了。 第二句问:崔翰林远行一年,今日才成就好事,不知成婚之前与二姑娘见过几面?我说是不算多。第三句就问,你可知他二人好不好?我说新婚燕尔,自然是好的。” 纪明遥又慢慢滑在枕头上,仔细琢磨。 看她不热了,宝庆就停了扇子。 又见她想得两眼放空,宝庆不免好笑,便说:“我看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她真有那意思,还等到你们成婚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纪明遥打了个哈欠。 运动太剧烈,又躺了这么长时间,有点困了。 “这才多长时间,妹夫就这么让你牵肠挂肚的舍不得了?”宝庆不禁问。 “不是牵肠挂肚他。”纪明遥又打了个哈欠,“是我在想,若是宫中强令他休妻再娶,我该怎么走才能没那么丢脸”她问,“陛下和淑妃娘娘应该不会要我的命吧?” 历史上是有先杀驸马元配再让人娶公主的事啊。 虽然目前皇帝和刘淑妃都没对外表露过类似想法,真这么做的可能性也不大,她不评价这些权势纠葛爱恨情仇,却不想做这倒了八辈子霉的元配。 “怎么会!”宝庆惊得一笑,“你也想太多了!” 纪明遥眼皮发沉,懒得张嘴。 宝庆自己又想了一想,也叹:“可你这忧心也不是全无道理。像我,都说我在外面横行霸道,可到了宫里,再怎么不耐烦也得忍着。真是人比人,就总觉得自己过得还没那么好_” 可她偏头一看,明遥妹妹竟要睡着了?? “哎呀,别睡!”她赶紧推人起来,“我好容易来一次,下次又得十天半个月才来呢,你就睡觉?” “不睡不睡!”纪明遥强行睁眼,让自己坐起来,靠着床头。 宝庆又倒一杯茶,塞在她手里:“快喝两口精神精神。” 纪明遥就低头喝茶。 正事都说完了,宝庆挤在她身边,嘻嘻笑说:“还没问你呢,成婚三四天了,妹夫和你到底怎么样?我看你们是拉着手去的,妹夫还吃我的醋,他是不是对你还不错?”@“姐姐都看见了还问!”纪明遥把茶杯塞给她。 @宝庆放了茶杯,又打量她一回,笑道:“我看你只戴那两根簪子,就知道你过得还算自在了。” 明遥妹妹躺得鬓发微松,衣衫也乱了,不免让她更详细问:“那件事”她半遮半掩地说:“是不是话本子里写的,索求无度”她推着明遥妹妹问:“本来我还没这么想,可今日看了妹夫的情状, 怎么和以前全不一样呢u纪明遥拉开了被子。 她钻了进去。 “你说呀!”宝庆把裹成一团的明遥妹妹推来推去,“就这么小气,一个字也不肯和我说?” “你见色忘义!”她佯怒! 被窝卷儿自己动了动。 纪明遥露出半个额头,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只两个字:“挺好。” “什么挺好?”宝庆再接再厉! 但纪明遥又把头一缩,直接装死,一个字都不说了。 怎么说嘛! 难道说除了新婚夜那一次之外,她和崔珏还再没有过吗! 宝庆姐姐肯定会问是不是崔珏不行! 她还要替崔珏解释他行! 这怎么解释啊!! 啊啊啊啊! 知道明遥妹妹的嘴有多严,宝庆只能放弃。 “时辰差不多了,”她给被子卷放到枕头上,笑道,“我走了,你别送了。妹夫婚假之后再来找你!” “嗯!”被子卷说,“姐姐慢走!” 宝庆笑着出至院中,和青霜说:“快去叫你们姑爷回来吧。” 崔珏终于回到了他与夫人的新房。 卧房内,床帐半掩,被褥凌乱。 夫人胡乱裹着一床被子睡在他的枕头上。她鬓发散乱,伸一只手在外,两颊睡得发红。 崔珏轻轻坐在床边,握住夫人出了微汗的手,给她松了松被子。 “嗯”纪明遥发出一声轻哼,热得把另一只手也甩了出来。 大片雪白中一点薄红进入崔珏眼中,他喉间顿时发紧,忙看向别处。 床内,夫人枕边,正一横一斜交叠放着两根玉簪,让他想起,些许画册中的细节。 崔珏瞬时站了起来。 ------------ 43 一家人? 纪明遥认为自己是被亮起来的日光晃醒的。 被子裹得太热,她浑身都出了汗。 想洗澡不该把自己裹这么紧的! 先费劲把手抽出来,她把被子从胸口往下推,推了两下,却发现床尾还站着一个人。 他负手背对着床边而立,也不知正在看什么。 纪明遥暂时还思考不了太多,忙叫他:“二爷?” 帮帮忙啊! 崔珏似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但他没有转身。 他声音发哑,说:“我给夫人唤人进来吧。” “嗯?”纪明遥懵,下意识就问,“你不愿意帮我了吗?” 她问:“你生气了?不高兴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崔珏的手在腰后攥了攥。 “没有。”他说,“没什么。” 他转过身。 @尽量不去看被子里的景象,崔珏如寻常抱夫人起床一样弯下身。 可再如何不看,当夫人的双臂也如平常环上他肩头时,她玉润微红的肩膀便瞬间在他眼前放大。 身前和手上是不能忽视的轻软触感。 夫人还不断地在他耳边小声嘟囔:“怎么回来了不坐下?站在那是做什么呢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才不理我” 夫人对他说话的声音,比他们初次相见那日,她唤温从阳“表哥”时更轻软更娇媚。 君子当克己复礼。 但他只是一介凡人,并非圣贤。 这是他的夫人、他的妻子,他们身在自己房中,又何谈无礼。 崔珏偏过头,堵上了夫人喋喋不休的嘴。 纪明遥意料未及,先是一僵,又很快放松。 他的嘴唇可真软。 新婚夜过后,这可是她第一次亲到虽然是被亲了。 夫人渐渐有了回应,崔珏因自己突如其来之举而紧张的心却并未有所平和。 可能,要控制不住了。 但正当他待放纵时,胸口传来夫人轻轻的推拒。 他立刻停下,移开脸,双手却不由将夫人抱得更紧。 是他冲动了他想尚在白日“还”纪明遥将脸靠在崔珏肩头喘息。 她努力把话说清楚:“还有大事要说” 她也想,也、也很期待。 但从新婚夜看,他时间不短,结束后她一定会睡着,再醒就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这种大事,当然要尽早说出来。 崔珏也想起,宝庆县主今日前来应有要事。 他重新用被子将夫人裹起,再将夫人放得远些,只用自己的手稍稍扶住,以借此压制自己:“夫人请讲。” 纪明遥也不嫌在被子里热了,忙三言两语就将淑妃请广宜公主一事详细说明尤其强调了就在他们成婚第二日,只没提她和宝庆的私话,和二公主问崔珏与她的话。 朝中大事入耳,崔珏才真正冷静了几分。 “多亏公主与县主告知,”他道,“还请夫人替家里道谢。” 纪明遥不禁一笑。 “二爷可想好再说,真的要谢吗?”她问,“这样大事,一句话说出去,可就难改了。" 崔珏沉默。 他默背经文,平复内心,审慎思索后,自省道:“是不该轻易言谢。” 他又说:“多谢夫人” “别!”纪明遥忙说,“我不过传个话,二爷就别谢我了。”@崔珏又稍有停顿,才应道:“是。” 即便隔着一两尺距离,他们这样的姿态也颇为亲密。可开始的旖旎氛围却已几乎消失不见。 不适合再继续了。 且白日行夫妻之事,对夫人也太不尊重。 夫人比他年轻,他更当谨慎自持,不能让夫人因他有所折毁。 崔珏站起身,只给夫人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便说:“让她们进来,服侍夫人沐浴更衣吧。” 看着他被自己咬红的嘴唇,纪明遥很想问真的不继续了吗但方才是她自己叫停,她再说要, 又好像是在耍他一样。 @还有就是,她饿了。 感觉已经到饭点了。 纪明遥就点了点头。 但崔珏正要向外唤人时,手又被夫人握住。 他忙看回去。 夫人指了指嘴唇,含糊问:“二爷是不是擦一擦?” 被人看见,他应该会不好意思吧? 崔珏一怔,忙找来棉帕,先蹲身在床边,替夫人细细擦拭过,才又在夫人的指点下,给自己也擦去了痕迹。 夫人看着他笑。 夫人拽了拽他的衣领,让他再靠过去些。 崔珏不能拒绝。 夫人凑过来,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印下一个亲吻。 崔珏忽然心内一颤。 虽然方才未能与夫人交融,他也毫不遗憾了。 夜里睡得足,上午还多睡了大半个时辰,午饭后,纪明遥略躺了躺就起身,仍是练字。 崔珏同她一起写,一面似不经意地说:“婚假还有六日。算上四月二十日休沐,便是七日。” 大周官员成婚共有婚假十日,休沐和其他假期不算在内。皇帝又额外在他成婚之前多放了他两日。 他婚假从四月初九正式开始,中有两个休沐,至四月十九结束,四月二十日还能在家。 纪明遥自然也算过他的婚假还有多久。 毕竟他婚假结束后,她也要开始查账管家上班了。 她是想这一整个婚假都在家里瘫着的。但崔珏似乎有什么想法。 他还在不断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 好吧,好吧。 把笔下的一个字写好,纪明遥就放下笔,笑问:“二爷有什么打算?” “也不算什么打算”崔珏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但发觉夫人又比自己坦荡直白许多,他索性也搁笔在案,直接问:“夫人想不想去城外走走?” “城外吗?” 纪明遥没有立刻拒绝。 虽然非常不喜欢坐车出城,但恰好她成婚前,太太新给她的田庄她还没亲自去查看过。 早去晚去都要去,现在和崔珏一起,路上还有趣舒服些,说不定还能让他帮帮忙什么的她就笑问:“二爷是想好了去哪吗?” 崔珏如实道:“还未想好。” 他在京郊有两处田庄,还有一个温泉庄子,两处田庄又一处风景更美,另一处场地更大,不知带夫人去哪一处好。 纪明遥便提议:“我有一处陪嫁庄子还没看过,二爷陪我去吗?” 崔珏微怔,随即便说:“自当与夫人同去。” 总归是他想与夫人去京郊,既然夫人自己有想去之处,自是更好。 夫人还没将产业接回,若是去他的庄子,只怕还要麻烦大嫂更多,且夫人在庄内会有不便,反而不美。 纪明遥就离开书案,走到窗边榻上一歪,打算起来。 “查看那处庄子一两日便足够,”她说,“但我不喜欢来回匆忙赶路,我们就多住一日:第一日去, 第二、第三日查看各处,第四日回来,怎么样?回来还有两三日功夫,若二爷还有敬重的尊长家里想去拜见,你我还能同去。” 每天只干活俩小时,也算放假吧。 而这些与崔家交情深厚、往来密切的尊长,她也迟早都要拜会,不如先与崔珏同去相见。 崔珏思量,算上出发那日,共有三日在京郊,想来在正事之外,也足够他与夫人休闲游玩,再教夫人骑马,便应道:“如此很好。” 纪明遥更往榻里一瘫。 明天就出门干活了,今天当然更要休息啊! 字不练了! 她唤:“青霜,把我没看过的话本都搬来!” 婚前一月不能出门,新话本都是她成婚之前几天明远给买来的。这小子,很懂她的品味。 “是!”青霜忙答应一声,往卧房过去拿书。 纪明遥又请崔珏给她再拿一个靠枕。 崔珏依言将靠枕给她,看见夫人把三四个靠枕都垫在身下,又左动右动好半日,终于找到了一个似乎很让她舒服满意的姿势。 他想起,幼时家中学堂养了几只狸奴。 有时读书习武之暇,他坐在廊下暂歇,总会看见狸奴翻滚、打架、亲热又在日光下躺倒。睡着的狸奴会在梦中惊醒翻身,醒着的狸奴也很会伸爪去拽垂下的枝叶自娱自乐。 窗台上宝瓶正养着盛开的鲜花。夫人方才的举动,正如花阴之下的狸奴。 可夫人躺好后,又很像、很像崔珏按了按额角,才能想下去。 夫人她,真的很像每早翰林院前张婆婆推车上卖的麻花,还是那等,形状不甚美观的。 不过,那麻花香甜酥软,不但才入翰林的庶吉士,连掌院学士都常买上几个做早饭。 竟将夫人与麻花想在一起,崔珏更加不忍再看。 但夫人清晨以纪氏明点他的话尚在耳边,他不想再与夫人不快,只能移开视线。 张婆婆的麻花倒可以买些回来给夫人尝尝。 夫人已经挑出喜欢的话本开始看了。 崔珏走回长案边,想继续练字养性,却又看见夫人只练了一半的字也仍放着,连笔也只搭在砚上。 他静静地看了有一刻,才用平和的态度问夫人:“字就不练了?” “…不练了。”纪明遥正专注在话本里,过了片刻才回答,“二爷自己写吧。” “这一句‘臣愚以为,如瑛言’还未写完,才写到‘以’字。”崔珏心平气和地提醒。 “下次再继续嘛。”纪明遥翻过一页话本。 “夫人的笔还没收。”崔珏仍未放弃。 便不提临帖习字须对古人笔墨心怀敬意,只这临帖未完却无故半途而废,便是他人生十九年从未有过之事。 至少夫人至少该把这句话写完! “笔没收吗。”纪明遥换一条腿翘着,叫人,“春涧,把我的笔洗了收起来吧。” 她眼神不离开书页,又和崔珏说:“多谢二爷提醒我。” 崔珏站在原地,闭了闭眼睛。 “二爷?”堂屋有人回话,“大爷回来了,说现在就有空,请二爷过去。” 崔珏只能答应着:“知道了。说我就去。” 他看身上衣袍无有脏污墨点,便与夫人说:“我先去了。我的字不必收,回来还写。” “嗯。”纪明遥应了一声,放下书。 她向崔珏伸手。 崔珏走过去,被她握住,又被她另一只手带得低下头。 他心中出现很难言明的慌乱,似乎还有期待。但这屋内还有旁人他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丫鬟们都出去了。 夫人的芙蓉面越来越近,花香与墨香几乎已拂在他鼻尖。 但在触碰到之前,夫人改了方向,只将吻印在了他另一侧脸上。 这次,似乎比上午那次实了些许。 “二爷快去吧。”纪明遥笑。 “嗯。” 崔珏放开了夫人的手,却捧住她的脸,怜惜地摸了摸。 他心中那些无奈与焦躁已都似被微风吹散。 “我回来用饭。”他说。 “我等着二爷!”纪明遥应诺。 走到门边,崔珏又回头看了夫人一眼。 夫人已经换了一个姿态躺好,重新拿起话本了。 他不由笑了笑。 今日就这样吧。 崔珏走出房门。 送走姑爷,青霜等忙都凑到姑娘身边。 春涧也已经洗了笔回来,头一个开口说:“我看刚才姑爷是不高兴了。" “他应该是不高兴了。”纪明遥轻轻推走丫鬟们,笑问,“干什么呀都围着我,挡我看书的光了!" 丫鬟们互相看看,青霜问:“那我们去预备明日出门?” “去吧”纪明遥一顿,坐了起来,“就咱们这几个人可出不去,我得去找嫂子说。” 在安国公府时出门都是太太安排。只在城内还简单些,两三辆车,二三十个人。若是出城,就算只她一个人,加上车夫也有至少五十人跟随。 但崔家的规矩必与安国府的不一样。若她已经接回产业,自然会自己酌情安排,但现在还是嫂子管着家事,她就得听嫂子的。 就算将来分家,只要还同住一宅,她和崔珏要出城,也该提前与兄嫂打好招呼。 先叫人去通传一声她要过去,又理了理身上衣服、抿好鬓角,多戴一根碧玉钗,等通传的人回来说大奶奶有空闲,纪明遥才向正院过去。 孟安然也是头一回安排国公府出身的弟妹出城,心里不大拿得准主意,便先问:“不知弟妹在安国府上是怎么样?” “我人都在崔家了,就不论以前是怎么样了吧?”纪明遥笑道,“我和二爷都听嫂子的。” 孟安然便与她说:“出城不比就在京里,难免更小心。我自己去城外庄子上,多是带三四个人随身,六到十个婆子,再有二十个赶车的、围随的小厮男人,加上拉行李的车,约是六七辆。若同大爷一起出去,再带上孩子们,人就多一倍。我就照这规矩给弟妹安排?” 纪明遥一听,这排场也就只比她在安国公府时略减了两三分,可见崔家在不该节省之处完全不会吝啬。 她也并不觉得少十个八个人个跟着是受委屈了,便笑说:“那我自己挑几个随身的人,多带几个陪房,余下请嫂子安排吧。只怕要多两辆车。麻烦嫂子了。” “行!”孟安然笑道,“我现在就给你安排人车。” 她拿来人口名册,顺便就和弟妹说:“等你和阿珏把产业接回去,家里的下人也该分好。现不算庄子上的人和在老家的人,咱们在京里共有四十七房人口,算上不成房的小厮丫头不算弟妹和我的陪房,共是二百八十八个。弟妹先和阿珏想想,是先只分西院服侍的人,还是连厨房、门户、出入等事一并分清?是要家里原用的管家,还是自己另有要用的人?” 纪明遥光听着就不想干了。 但摆烂的话她也只在心里想想,对嫂子仍是笑,答应着:“等我和二爷商议好了就来说。” 孟安然一面点着人,一面和她说各人的脾气秉性,又叫领头的几个来拜见。 那几人来行礼磕头时,纪明遥并没立刻叫起。 她静静坐着,从左至右,将每个人都看了片刻。 直到看清每个人的衣着、仪表,见所有人都不曾多动一动,她才说:“明日我与二爷出门,就全交给你们伺候了。” 屋内安静得能听见廊下树枝摇动。 分明二奶奶并无疾言厉色,几人心内却不知为何都生出畏惧,又行了礼,才敢应声:“请二奶奶放心! jJ等听见轻轻一声:“起吧。”几人才敢站起来,也无人敢抬头看二奶奶的金面。 看弟妹无话,孟安然才叮嘱他们几句,令出去安排。 几人走后,纪明遥笑说:“明日出行大事,我在嫂子面前摆了个派头,嫂子别怪罪。” “这有什么!”孟安然忙笑道,“你年轻面嫩,不先拿出当奶奶的款儿来,震一震他们,难免叫人看轻。哪怕他们原来再是好人也一样。” 她不禁一叹:“这些,我都是经过的。” 纪明遥忙关心问:“嫂子受委屈了?” “说是委屈,也算自找的吧。”孟安然叹道。 长久不提从前的事了,今日是与投缘的弟妹谈起,她难免多说几句:“咱们家以前是侯门之家,又是宰相、尚书府邸,几辈子服侍的老人自然心高些。可惜公婆去得早,只剩他们兄弟互相扶持。我嫁过来的时候,大爷才是翰林院庶吉士,还没有品级,嘱咐我和家里行事要慎而又慎,不许张扬自大, 又单叮嘱我,若奴才有不听命的,不要管是几辈子的老人,有过什么功劳,当罚就罚,一定要先立起威严。” 说起丈夫,她面上又有了笑,语气也轻快了:“可我那时傻啊。大爷又是守孝三年考中了才娶的我,上次和他见都是四五年前了,说是十三四就定的亲事,可二十才成亲,哪儿还敢指望剩多少情分?他的话我不敢不听,可我也不敢真罚到婆婆奶嬷嬷的儿子、他的奶嬷嬷的姊妹身上,又怕让他知道家里乱,真是没有一天心里能安静下来。” 说到此处,孟安然红了脸。 稍停一停,她才又说:“后来,到底被他知道了,手把手教着我撵了几个奴才,家里才算安生, 我也有胆量了。” 听了一回大哥与嫂子的爱情故事,纪明遥心里也甜滋滋的。 她给嫂子倒了杯茶,就势也凑在嫂子身边坐下,还想再问问家里的旧事,外面有人报:“大爷和二爷过来了。" “呦!”喝了一口弟妹倒的茶,孟安然笑道,“是不是阿珏知道你在这,来接你回去的?” 若只孟安然自己在房中,崔瑜回来,她早不起身迎了。 纪明遥也没有出门迎崔珏的习惯。 但今次是兄弟两个一起回来,妯娌俩也在一处,还不知彼此的行事,不免都装一装,就都站了起来。 “阿珏是来接弟妹回去?”孟安然笑问。 “是我有话想问弟妹,”崔瑜笑呵呵说,“本来想请弟妹过去,听见人在你这,我们就一起过来了。" “是什么话?”孟安然把人往里请。 崔瑜只笑不答。 待弟妹安坐,服侍的人都退出去,他才先与自己夫人说明淑妃与广宜公主之事。 他夫妻二人离得很近,都没注意别处,纪明遥便也向崔珏探身,拽他的袖子,用口型问:“大哥要问我什么话?” 嗨呀,还要她问! 崔珏将身体移向夫人。 他轻声说:“是因你在家里,家中才有机会提前得知陛下之意,所以大哥也想知道你的看法。” 她的看法? 纪明遥向他确认:“真的要我说吗?” “都是望着夫人的眼睛,崔珏诚恳说,“都是一家人,夫人但说无妨。” “或许我的看法与你们大相径庭呢。”纪明遥垂下眼眸。 而且,真的是一家人了吗? “夫人胸有丘壑、洞明时局,即便看法态度皆与我不同,我也想从夫人身上有所学习。”崔珏认真道。 嗯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纪明遥便抬头看他,玩笑说:“那就让二爷学学?” 夫人高兴了。 崔珏也不禁扬起唇角。 “咳咳!”崔瑜清清嗓子,“嗯嗯!” 两人飞一般分开。 弟妹两颊飞红,垂首不言,崔瑜便不多看,只看着自己兄弟,笑问:“你与弟妹都说清楚了?” 崔珏问:“夫人?” “大哥,”纪明遥站起身,问崔瑜,“我当真说什么都可以?” 崔瑜忙也站起来,以手请她,笑道:“请弟妹畅所欲言!” “那我想先问,”纪明遥直接说,“大哥与二爷究竟是支持立嫡,还是反对淑妃立后?” 被问到的两人不禁相视。 “请弟妹详说此中区别。”崔瑜道。 “我与大哥一直不曾参与其中,立后又是近日才提,所以还并未十分细想。”崔珏又在其后补充。 崔瑜多看了兄弟几眼,也忙笑道:“正如阿珏所说。所以先请弟妹解惑。” 纪明遥忽略两兄弟的眉眼官司,只说正事:“大哥和二爷不愿见淑妃立后,无非是因现今只有六殿下是嫡子,若淑妃娘娘得以立后,秦王与二殿下、四殿下、七殿下便皆为中宫嫡出,元后所出的六殿下便几无立嗣之可能了。" “正是此话!”崔瑜忙道。 “但陛下是决心要立秦王,又尚不愿与群臣太过为难,所以才想出此等迂回之法。”纪明遥说,“元后所出为嫡,继后所出亦为嫡,先立后再立嗣,更是名正言顺,再无可置疑。” “而立后,在陛下看来,只是陛下家事。”她强调。 “这道理我与阿珏亦懂得。”崔瑜叹道,“弟妹着重说陛下已在退让,是以为此事不可阻拦吗?” “自然不可阻拦了。”纪明遥笑。 她看向崔珏:“今早我便与二爷提起过,陛下并非软弱无能的君主。现下我还要再说,陛下更非连皇后都不能自己择立的傀儡之君。昔年高宗立武皇,武皇曾为太宗才人;真宗继立章献明肃皇后,刘后更为民间二嫁之女;宣帝亦有“故剑情深”之典流传。可见帝王之心既定,便无人可以阻拦。何况, 淑妃娘娘正经宫人出身,与陛下相伴二十余年,生育四子两女,多年来侍上恭谨、待下慈和,从未听闻有何劣迹,论情、论理,着实无法可拦。” “但这也只是我一人之言。” 纪明遥笑道:“是大哥与二爷让我说的,你们若不赞同,也请别教导我,只当我是说着玩的吧。” 她过来是和嫂子说明天出门的,不是来上课的哇! 崔珏不能从夫人身上移走分毫目光。 借古鉴今时,夫人语气依然平和柔软,双目中却闪现了别样的、他第一次见到神采。 可说完之后,那神采也迅速淡了下去,便如日光隐在青山深潭之外,再也看不见了。 “弟妹,请坐,请坐!”崔瑜上前,躬身相请。 纪明遥看看崔珏,坐下了:“大哥不必如此” 她算“旁观者清”?在她看来,嫡庶不能成为评判一个人的根据。安国公是“嫡子”,徐老夫人是“嫡女”,纪明达也是“嫡女”,四妹妹是“庶女”,可在她心里,安国么、徐老夫人和纪明达三个人捆起来乘十倍,都远不如四妹妹一个人重要。 而从古至今那么多朝代,真正“嫡出”的皇帝能占几成?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与其维护封建时代皇室的“嫡出正统”,不如祈祷皇帝是个正常人,天下才勉强能有安生日子过。 “何不食肉糜”是嫡是庶来着? 历史书上不教。 不过,生在勋贵之家,倒有一个切实的好处,就是她想知道朝堂动向会更简单。毕竟成婚之前, 安国公府的生死存亡与她紧密相关,所以,至少京中大致变动,她都了然于心。她并不需要特地打听,只需在各家长辈偶然谈到时记住、分析,就足够让自己明晰。 “弟妹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月,拂去了我心中迷雾。”崔瑜笑道,“分明这些道理自己也都懂得,却迂腐自守,不肯认真理清其中利害。幸好,不曾行差踏错。” “大哥是有文人的清高之气。”纪明遥忙说。 其实,皇帝立谁做太子,都不影响崔家的利益。 不似安国公府等勋贵之家天然便为联盟。他们想重振昔日荣光,自然要拥立齐国侯之姊、先皇后所出的六皇子。 这些人也并非真如他们表现得那样冠冕堂皇,是在维护“嫡出正统”,不过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已。 “身在名利场中,还何谈清高二字。”崔瑜摇头一笑。 他并未表态今后会如何,纪明遥也没有追问。 明天还要出门,今天得早点睡。 可正当她想告辞,孟安然开了口。 “但六殿下,毕竟是元后之子。”她抿唇问,“我是不如弟妹对朝局了解甚深,我只觉得,若叫侍妾之子越过元后之子立嗣,元后与六殿下岂不可怜吗?” 一时间,屋内有些静。另外三人都不约而同有片刻沉默。 纪明遥既在思索该如何回答,还额外考虑到:她此生亦是侍妾之女,可能立场天然有所偏颇,是否不答此话,交给大哥最好。 崔瑜已握住妻子的手,示意不是她问出的话有不妥,而是他还在思考。 他又不由看向弟妹。 弟妹与夫人同为女子,是否弟妹也会另有一种看法,她的解释更能让夫人理解信服? 但这一看不要紧。 他竟看见阿珏正想拉弟妹的手! 嚯! 崔瑜忙示意夫人也看,用气音笑道:“这回是他们学咱们了。”又“啧啧”两声说:“他倒是干脆些!弟妹还等着呢!” 孟安然不禁一笑,捶他:“他们都听见了!” 在兄长与长嫂的注视下,崔珏并未退缩、也无丝毫犹疑,更未有脸红耳热。他按自己的步调握住了夫人。 他与纪明遥之间隔着一道茶几,因此,他是伸手越过一整个茶几,在纪明遥椅子的扶手上握住的她。 纪明遥现在和崔珏一样面无表情,只有两颊发烫。 崔瑜就笑:“下次把你两个的座位摆在一处,就不用这般费事嗷!” 他疼得往旁边一扭,差点没跳起来! 孟安然也没想到自己这一下拧得这么重! 现在,满屋里脸最红的只怕是她了。 她忙把丈夫拽回来,用眼神给他赔礼。 崔瑜也顾不了形象了。 他忙揉了几下腰,连忙笑道:“弟妹,你嫂子她是真不明白。她方才问的,你怎么看?” 孟安然也发觉自己问的话有些别意,好像她在质疑弟妹的看法一样,忙要解释。 但她开口前,崔珏站了起来。 崔珏只面向兄长,深深一揖至地,请求说:“大哥,夫人她生母已去多年,就莫要让她解答此问了。" ------------ 44 应有的尊重 霎时,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纪明遥最先怔在椅子上。 崔珏一语说完,并未起身,仍然维持着行礼的姿态。他是背对着她,又弓着身,神色全被衣袍挡住,她看不见分毫。 按理说,她应该去看崔瑜和嫂子的神情如何,想办法打个圆场。 可她没办法不看他。 她没办法。 她也没办法控制鼻酸,只能拼命忍住眼泪。 她以为她不在意。何况嫂子应只是无心之失,提问那一瞬间,可能都不记得她是侍妾之女,更想不起来她生母早丧。 但为什么崔珏为她出头之后,她却这么想哭呢。 真奇怪! 不能哭啊纪明遥! 真哭出来,嫂子不就更尴尬了吗! 崔瑜和孟安然也早就僵住了。 尤其孟安然,想起弟妹的身世后真恨不得回到一刻钟前,把自己的嘴拿浆糊给封上,或让人拿一团布把她的嘴给堵上! 怎么就连这都能忘! “这是我的不是!”她忍愧起身,快步走到弟妹面前蹲身行礼赔罪,“我并非有意提及弟妹的伤心事, 更不是讥讽弟妹出身!只是实不记得弟妹并非温夫人亲生的孩子” 这越描越黑了。 孟安然不知还能如何解释,弟妹却站了起来。 弟妹也蹲身,与她视线相平。 她伸手扶她,眼圈还红着,却对她笑:“平常无事,谁去记人家嫡庶?这正是太太待我好,所以嫂子才以为,我是太太亲生一般。” 轻轻一句,她不再提自己的出身,只说:“至于妻妾、嫡庶,终究是男人要娶、要纳、要生,才生出这许多不平、不甘、委屈。” 孟安然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竟是弟妹在回答她开始的疑问。 “所以,”纪明遥笑道,“六殿下或许可怜,却并非淑妃娘娘与其他皇子之过。陛下要给陪伴多年的爱妃一个名分,想立已经成人入朝的长子为嗣,也不违任何礼法。而满朝文武不论对陛下的决定是否赞同,便不说祖上十代、二十代、乃至百代,只说三五代之内,有多少人自身与所有直系长辈都不曾纳过姬妾,生下过庶子?若都是大哥与二爷一般” 崔瑜正扶起崔珏。 看向还相对无言的兄弟两人,纪明遥笑着说出最后一句:“我以为,若都如.咱们家的人一般, 数代皆对妻子无有二心,亦无一个庶出子女,才能理直气壮反对陛下择立庶子。” 她又回看孟安然,笑问:“嫂子觉得,我说得有无道理?” 孟安然心还未定,自然一时间什么都想不清楚。 而崔瑜已忙走过来,对纪明遥深深行揖,第一句说:“多谢弟妹为夫人解惑。弟妹之言,又是我从未想过的方向。” “这不算什么,几句家常闲话而已,或许大哥再想想,就觉得我离经叛道了。”纪明遥避在一边。 她笑说:“当不得大哥如此重礼。” “弟妹!” 崔瑜却立刻转向她所在的方向,坚持要她受礼。 他也说出第二句:“我亦模糊了弟妹过去,还请弟妹宽恕。嫡庶是不要紧,可世人无论身份高低、 境遇如何,孝敬生母皆为第一等要紧事!既已为一家人,又如何能连这般要事都不记得?今后我夫妻二人再不会忘怀,家中上下,更不会有不敬弟妹生母之言。” “夫人。”崔珏握住纪明遥的手,“大哥该行这个礼。” 和他对视,纪明遥又想哭了。 但她依然忍住,对崔瑜说:“我并不有所介怀,大哥请起。何况我知道,嫂子只是真心疑问,并无别意。” “多谢弟妹如此豁达。” 言毕,崔瑜才缓缓直起身。 “弟妹—”孟安然仍觉得心里过不去。 “嫂子再要赔礼一次,我可真要过意不去了。”纪明遥仍在笑。 “哎”孟安然只能点头,“是。” 崔瑜上前一步,扶住妻子的肩头安抚她,笑问弟妹与兄弟:“已经这个时辰了,不如你们就在这吃饭吧,省得回去折腾。” 他该再敬弟妹三杯才是。 纪明遥不好拒绝,崔珏却已道:“明早出门,今晚事情不少,我们回去用饭方便些。” “也是。”崔瑜忙道,“你婚假难得,也该带弟妹出去散散!” 他暂且也不敢对阿珏使眼色了,只郑重与妻子一起,送他和弟妹至屋外。 纪明遥请他二人止步。 看小夫妻两人牵手出了院子,转过弯去看不见了,孟安然突然又想到:“原来我问完之后,阿珏隔着茶几也要握弟妹的手,并不是在学咱们,那是怕弟妹伤心在哄她!” 小叔子不好和她做嫂子的对着争执,所以,是等大爷对弟妹开口之后,阿珏才站起来指出他们的错误。 在这之前,她和大爷在做什么? 他们还谁都没反应过来,在取笑他们小夫妻呢! 她心里发急又更惭愧,气得踩了丈夫一脚:“你还让我一起看,笑话他们!这算什么!” 崔瑜吃痛却不敢再叫。 他自己也又懊恼起来,连声叹气说:“真是不该!真是不该!” 夫妻二人各自懊悔了有一会。 崔瑜嘱托夫人:“想个法子问问弟妹姨娘的忌辰是哪天,以后那日若无大事,都别让家里太热闹了。" 孟安然忙答应:“这是应该的!” 回房路上,崔珏几次想开口,都未能成。 在大哥与嫂子面前,夫人眼眶红得让他心惊,却一直未掉一滴泪。 出来之后,夫人看晴朗的碧空、看丝丝缕缕不知将去往何处的云、看振翅飞鸟、看被风卷起的落叶,亦不曾掉泪,也不曾向他多看一眼。 他其实不知自己所做是否完全正确。 但他不想,今后家里人还会无知无觉地在夫人面前贬损“庶™妾”。 他只是在让夫人得到应有的尊重。 又快到他们自己的院子了。 崔珏想起成婚第二日,也是他与夫人从兄嫂处回来,也是走的同样的路,只不过那次他们在正院留用晚饭,回来时已经入夜。 也是他有话想对夫人说,却一直等到夫人主动让他换一面牵手,他才一起和夫人开了口。 这次要与上次一样吗。 崔珏停下脚步,顺势将夫人带入自己怀里。 他的力道很轻,手却很稳,没让纪明遥撞疼任何一处。 可纪明遥摸摸鼻子,却发现自己忍不住眼泪了。 可恶啊! 就差几步路了,起码让她忍到回屋吧! 她真的快憋回去了来着! 纪明遥双手紧紧揪住崔珏胸口衣襟,把眼泪都擦在他衣服上。 崔珏将她越抱越紧。 直到他胸前衣襟尽湿,再无可以擦泪之处,纪明遥才一抽一抽地松开他。 她也并不抬头,只哽咽着说:“二爷先去洗澡吧。” 湿衣服,穿着多不舒服。 成婚之前,崔珏从未有过笨嘴拙舌之时。 成婚之后,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恨自己嘴笨。 “一起洗吧。”他尝试着说。 可他话尚未完,眨眼间夫人就抬起了头,满面通红瞪着他看。 “我是说”崔珏急忙解释,“既有两处浴室,不如、不如一人一处” 纪明遥又慌忙低下头。 怕夫人还在误会,崔珏也顾不得还在院子里了,忙低头捧她的脸,想看着她再加以解释。@但躲了他一会,夫人却忽然靠在他手臂上,“扑哧”一声笑了。 崔珏霎时看到天光都更晴了。 “那就”纪明遥笑看向他,“一起洗?” 崔珏怔了怔,喉结微动。 “我去西边!”纪明遥说完就跑! 啊啊啊真刺激!!! 京郊。 纪明达已经在陪嫁庄子里一整个下午。 她没见庄子上的管事,也没去查看田庄各处,只独自躺在草草收拾出来的卧房床里,看丫鬟婆子们忙碌摆设东西,心里不断回忆着她的梦,思索着她从梦到将来至今日的生活。 她没有走错任何一步。 但一切似乎都与她的目的背道而驰。 为什么? 温从阳真似疯了一般!这样的人,究竟将来是如何立功封将?是她教得不对吗? 她现在看着这个人的脸就恶心纪明达一日未进水米,此时也只能干呕。 王嬷嬷忙跑过来服侍。看自家姑奶奶脸色苍白双目发红,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忍着不肯落下,她自己先忍不住哭了,哀哀说:“奶奶也不肯请太医,只要往这里过来,可真有个意外,叫我怎么过得去呢!奶奶的月事才来过十天,也不像是有喜了一_” “不是有喜。”纪明达缓缓躺回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我就是在京里太闷了,”她说,“出来散几日就好。” 王嬷嬷只得自己擦了泪。 她又攒出笑:“方才厨上说,晚饭已做好了,奶奶便没胃口,好歹也吃上些,这庄子上出的瓜菜最好,从前在家里,奶奶最喜欢了。" 是啊。 纪明达坐了起来。 这是母亲的陪嫁庄子,因她爱吃那一眼泉旁边出的蔬果,所以给了她陪嫁。 娘还是疼爱她的。 她也该看看这庄子。 让人把饭摆去堂屋,她下床整理衣襟,重梳发髻,说:“我记着旁边庄子也是太太的。在这多住几日,索性把那个庄子也看了,回去和太太说,就不必再来这里费事了。” 半晌没人答话。 纪明达疑惑转身,看向自己的乳母。 “奶奶”王嬷嬷只好开了口,“下午有人问出来,旁边那个庄子,太太已经给了二姑娘了。" @“什么?!” 纪明达霍然起身。 她想再问清楚些,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眼前开始发黑。 栽落之前,纪明达被七手八脚扶住。 王嬷嬷吓得魂都要飞走了,有好一会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手拼命比划着,引着众人把姑奶奶放到床上。 她到底四十来岁人了,一边捂着心口怕自己也栽倒,一边已经想到:“奶奶这是一天没吃饭,又奔波这么远劳累着的!快去把人参切几片来给奶奶含着!” 这京外一时也抓不着个好大夫,幸好带了参! 大丫头忙去开了参匣,也不管薄厚,赶紧切了一片来放在纪明达嘴里,王嬷嬷又亲手给喂了两口水。 看奶奶还知道往下咽,且没让参片呛着噎着,她才算是把想死的心稍稍减了些。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若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别说两府上的老太太和太太能不能饶了她,她全家以后还活不活了, 就是她自己,把奶奶亲手奶到伺候到这么大,奶奶出事,不是剜她心上的肉吗! 王嬷嬷亲自守在床边,让人快去庄子上找大夫,不管好赖都快请来给奶奶诊诊,又让备好车马收拾行李,随时准备回家。 “不回。” 纪明达从她身后发出虚弱但坚决的声音:“也不许去请大夫。” “奶奶!”王嬷嬷连忙回头。 “不回去。”纪明达挣扎着要坐起来,狠狠命人,“不回!谁也不许收拾东西!” “我的奶奶!”王嬷嬷在床沿跪下了,“就算不回去,好歹让大夫来诊诊看看,算奴才求您了! n“嬷嬷,我只是饿着了,累了。" 稍稍起来了这几寸,纪明达眼前又觉得发晕。 她只能无力躺下,吩咐道:“给我端碗粥来,我吃了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能请大夫。一请,庄子上人人知道出事,隔壁庄子近在咫尺,自然也会听见。 她当然不能出事。 她才成婚不到三个月。梦里温从阳平定东羌、得封骠骑大将军,应至少是他成婚五年之后了。 她当然不会出事。 老天已经给了她这样的警示指引,她当然更不会将日子过得一团糟、处处比不上旁人! 一个庄子罢了。 娘多年来疼爱二妹妹,自然会给一份丰厚的添妆,不给反而才奇怪。 除了这个庄子和几样首饰之外,也并未听得娘还给二妹妹添了什么。 她不但有娘给的田庄、银两,还有祖母给的银两和房舍,还有父亲给的银两。二妹妹多的三万压箱银实际是补给崔家,家里哪个女儿嫁去崔家都会有,并非娘格外偏疼二妹妹。 虽然隔壁庄子是她这庄子的两倍大— 纪明达揉着太阳穴,让自己不要再想了。 一个庄子而已。 她难道还缺一个庄子吗! 王嬷嬷亲手捧了一个大托盘过来,里面放着燕窝粥、粳米清粥、红枣粥等四五样粥汤,还有荤素凉热等三四样清淡小菜。 纪明达只要清粥,一口口不知味道地吃尽了。 “今日就睡罢。”她昏沉沉漱了口,“明日我要见庄头。” 王嬷嬷只能答应着。 “谁也不许把这里的事说回京里。”纪明达盯着自己的乳母,“谁也不许说。” 王嬷嬷也只能答应。 奶奶睡下了。 王嬷嬷自己守着奶奶,屋内屋外皆无些许人声。可明明窗外是京郊特有的、被放大了的风声、水声、树声、鸟叫,还没到傍晚,下午天就放晴了,日头还明晃晃斜挂在西天上,她却觉得这院子里太暗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她心里发慌,像有大祸将要临头。 纪明遥一边洗澡,一边由青霜和白鹭往她脸上滚鸡蛋。 “姑娘哭得太厉害了,”青霜叹道,“只怕一时半会这红肿消不全。” 姑娘显然不想说,所以她们都没问姑娘是为什么哭,只猜测着,大约不是姑爷惹的。 “又不见外人,差不多就行了,你们不用太费事。”纪明遥说。 “虽然不见外人,可眼睛肿着,姑娘也不舒服呀。”青霜坚持。 她换了一个鸡蛋,又细细地把姑娘眼周和两颊按过一遍。 “我人都要泡肿了!”纪明遥抱怨,“我还饿了,快放我去吃饭!” “那睡前再来一次吧?”青霜笑问。 “行!”纪明遥答应。 她头发随便一挽,穿着裹胸罗裙和褙子就去吃饭。 今日是春涧和白鹭服侍用饭,青霜与花影先去下房吃晚饭。 她四人在姑娘身边本是单独的分例。但姑娘成婚那天晚上,她们就商议过,先不要这里厨房给她们单独送菜,先和崔家的人一起吃几个月饭,等熟悉起来,姑娘也在崔家过稳当了,到时再看怎么办。 况且,再没有比一起吃饭时说闲话更方便打听消息的了。 今天更不例外。她二人吃饭在其次,主要在打听大房的动静。 但一顿饭下来,竟没人知道大房那边现在是怎么样。 青霜并不着急。 吃完饭,她和花影到自己屋里,私下商量:“毕竟是饭前两三刻钟的事,有话也没那么快。” 花影一向话少,此时也不免担心:“若真是大房给了姑娘委屈受,可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青霜实话叹道。 她感叹:“除非可厌至极的人,不然姑娘心里总是只记得别人的好处,也什么都是顺其自然,有了就有,没有也不强求。有时咱们替姑娘不平,姑娘却还劝咱们别在意。何况姑娘心里还记着大奶奶帮忙收拾院子、备软轿、拨使唤的人这些事的情分,只怕就算是那边的错处,一次两次,姑娘也不会真和那边生分了。咱们就且先看着吧。” “到底真是好人还是藏着坏心,总不可能装一辈子。”她说。 “也是。”花影点头。 “咱们快回去替春涧她们。”青霜拍了拍身上,下床要去开门。 “等等”花影却拽住她,“我还有一句话。” “什么?”青霜忙回头。 “姑娘晨起那件事,我觉得你做得很对、很对!”花影说,“姑娘护着大奶奶,就得让二爷知道。我虽没胆色,不敢做和你一样的事,可若姑娘要为这事罚你,我替你求情!” 青霜愣了一会,笑道:“好姐姐,多谢你!可姑娘要罚就罚,你别替我求。” “为什么?”花影忙问。 “我是违了姑娘的意思办的事,虽然是为姑娘好,也是我错了。若姐姐再替我求情,不成了我们一起辖制姑娘了吗?”青霜笑道。 想清她话里的意思,花影不禁说:“你都是从哪懂得的这些大道理?” “都是跟着姑娘边想边学的。” 青霜笑着推开门。 夕阳正好,晚霞如火,将院中染上一层亮丽的薄红。从月洞门里,她看到姑娘已经用过了晚饭, 正在廊下倚着姑爷坐着,两位一个低眸垂首,清气乾乾,一个眼含流光,笑靥如花,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她便只和花影远远替下春涧白鹭,并不上前服侍。 花影仍小声问她:“你既不愿意违拗姑娘,为什么又敢做呢?” 青霜默然片刻,才说:“因为我实在替姑娘委屈。” “大姑娘的回门礼和乐融融,”她低声说,“只有姑娘一个躲在屋里,快一天没见人,后来还因不爱听三姑娘说大姑娘的不好,又得罪了人。要我说,就该让大姑娘和三姑娘狗咬狗去,管三姑娘说什么,姑娘不爱听就当耳旁风,只当看热闹罢了,多管什么呢?” 她一字一句,着实担忧着:“三姑娘虽然不受太太喜欢,但到底是老爷最心疼的女儿,很快也会嫁人。 国公爷的女儿,不可能嫁到很不足的人家,人成婚后的际遇也谁都说不准。三姑娘最是气量狭小,这么多年,必然将和姑娘的每一次冲突都记在心上。若有朝一日,她夫家飞黄腾达了,报复起姑娘,姑娘竟是为大姑娘多受了一累。” “可姑娘的回门大礼却从下了车、还没进大门开始,就被大姑娘毁了个彻底!”她不平,“姑娘还是为了这里大奶奶才真正和大姑娘发作,却直到回来也没得着大姑娘一句当面赔礼!” “姑娘处处顾着太太,太太倒也还是心疼姑娘,”青霜说得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坚定,“可拿东西赏就替了大姑娘的赔礼,又算什么意思?” “青霜!”花影吃惊! “姐姐,”青霜叹问,“我到姑娘身边才过五年,已经见了许多回,每次大姑娘着实过分的时候,太太总会明里暗里多补偿姑娘些东西。姐姐和春涧姐姐是姑娘的从小的伴读,应该见得比我更多吧?” “是有许多次,差不多每年都有三五次。”花影只能说,“可姑娘到底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待姑娘已经着实没得说了。" “我知道。”青霜并不否认,“姑娘常说,没有太太,就没有她的今天,太太也有许多为难,这些年都不容易。” “但姐姐想过没有?”她问,“姑娘现在不是安国公府的二姑娘了,姑娘是崔家二奶奶,出门在外也是崔家的颜面,太太却还按从前的行事赔补姑娘,在崔家人眼里,不也是糊弄崔家吗?若不开始就叫姑爷知道姑娘的委屈无奈和好心,以后万一还有这样的事,姑爷只对安国府不满还好,别对姑娘也有了心结,那才是姑娘两头受委屈冤枉。” 站在余热未消的夏日傍晚庭院中,花影出了一身冷汗。 “这话你可一定得找机会和姑娘说明白!”她抓住青霜的胳膊,“姑娘念着太太的恩,未必愿意想这么深,你可一定要说啊!”©“我会说,姐姐放心。”青霜也坚定了决心。 她又默默转向姑娘,只在心内提醒自己: 不仅只有这些小事。 还有姑娘和姑爷的这门“好亲事”。 姑娘能嫁来崔家,似乎是太太在疼爱大姑奶奶之下最疼姑娘,尽力为姑娘筹谋争取,可她们都知道,是大姑奶奶自己不知为什么,不要嫁崔家,老爷和太太才让姑娘顶上来。 现在看,姑娘是过得很好,可从换亲事到成婚前,一个名声不显的庶女,嫁了才名满京华的嫡姐原来的未婚夫,满天下的人,背地里都在怎么想姑娘?他们嘴里能有什么好话? 那些不堪的言语,是很少直接说到姑娘面前,可她们做丫头的,着实听过太多。 花影她们是不敢想。 姑娘是没想到,还是不愿意深想? 那太太呢? 太太又真的想不到吗? “我姨娘是仁圣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戌初,被人推下阁楼的。那时天比现在黑得更晚些,戌初也还没全暗下来,所以我看见了是谁。” 太阳西斜隐去,天光暗下来了。夜色宁静,纪明遥平静地说起往事:“她当时怀胎六个月,从两层楼梯上滚下来,孩子先保不下。接着就是血崩了,灌药、施针什么法子都用过,怎么也止不住。但她放心不下我,挣扎求活了快三天,直到五月三十日清晨,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抬头看向崔珏:“太太坚决报的官,才还了我姨娘一个公平。这案子在顺天府有记录,才过十年不久,应还能翻出来。” 崔珏只能抱住夫人,对她承诺:“今后,每年姨娘忌日,我与你一同祭祀。” “好啊,”纪明遥浅浅笑了,“看到我有了你这样一位好夫婿,姨娘一定高兴。” 崔珏却并未因夫人的赞许感到轻松和高兴。 仁圣九年,他才七岁,夫人又才几岁? 夫人说,“太太坚决报官,才还了姨娘一个公平”,在这其中,岳丈——安国公做了什么? 但他没有过多询问,只送夫人一同回房,看她梳洗准备睡下,两个丫头又剥了鸡蛋过来给她按脸。 在旁看了片时如何做,崔珏替下这两个丫鬟。 不愧是自幼习武之人,他手法甚至比青霜白鹭更轻柔。 很催眠。 所以,纪明遥再睁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在去往庄子的马车上了。 她花了好一会才理清自己为什么一颠一晃的。 什么时辰了? 纪明遥打个哈欠,伸出手按了按脸下的枕头,又仔细捏了捏。 好舒服又结实有弹力的…枕头? 纪明遥缓缓转过脸。 “枕头”的另一部分正双耳发红看着她,眸色在车内晦暗不明。 ------------ 45 因谁喜怒 纪明遥缓缓把眼睛闭上,又睁开。 枕头在语气平静地和她说明时间地点。 马车才出城门,离到庄子上还有约一个时辰路程。 现下才卯初一刻。 平常这个时间,哪怕在安国公府,纪明遥大多都还躺在床帐里,没睁开眼睛。 而且,她不想在车里梳洗更衣。 窄窄的,颠颠的,暗暗的。点了灯也没有正常屋子亮。若开车窗透光,就会有灰尘泥土扑进来。 到庄子上也才七点出头,洗脸吃饭都不晚,还可以直接穿干净衣服! 那就继续睡吧! 清晨五点钟,多是睡觉的好时候! 纪明遥老老实实把双手缩回被子里,没敢和平常睡前一样,还按一按枕头,调整高低角度闭上眼睛前,她面向枕套说:“若你在车里闷了,就下去跑跑马,不用一直陪着我,也不用怕吵醒我。” 好像过了有一会,枕头才答应了一声。 夫人应又睡熟了。 城外黄土路不比城内砖石路平整,马车再精工牢固,在其上行走也会有些颠晃。 崔珏坐得很稳,并未有倾斜歪倒,但不可避免随车稍有晃动。 夫人却在这摇晃里睡得很安稳。 崔珏不敢多动,只抬眼看跟在车内服侍的丫头。 青霜很快会意,轻声回话:“奶奶嫌坐车颠又没趣儿,所以每次出城都在车上睡觉,并不止今天。 从前奶奶和宝庆县主出城出门,县主在车里坐闷了,就会下去跑马。” 崔珏颔首。 看来夫人的确不会骑马。 青霜也并不多言,仍低头安坐等吩咐。 可直到车快到庄子前,姑爷也没再吩咐她一句。 青霜自认,自己的耐性在姑娘身边的人里算很不错的。她又得姑娘信重,今天是姑娘头一次和姑爷出城,她自然该第一个跟在车里伺候,再告诉别人,今后服侍都该注意什么。 这四五天,她对姑爷的行事也算有几分熟悉了,且又不是单独伺候姑爷,还有姑娘也在车里,应不算难。 可这一路她根本没服侍什么,下车却觉得,还不如让她伺候姑娘洗脸梳头呢,好过在车里僵坐整整一个时辰。 她腰腿都酸了。 就和春涧她们说,回去每人都多练练静坐静站的功夫吧。 这原是做丫头的最先该学会的功夫,在安国府被挑到姑娘身边之前,她们都是狠练过的。可姑娘多年来惯着她们,姑娘爱躺着,就绝不让她们多站着,所以这从小练好的本事也竟都荒废了。 现只是在车里坐一个时辰就这样,以后姑娘要出更远的门怎么办? 姑爷年轻,迟早会外任。 车停了。 纪明遥还睡着。 犹豫片刻,崔珏没叫醒她,打算直接抱她下去。 青霜却连忙说:“这处庄子虽不是奶奶第一回来,但上回过来也是四年前了,那年奶奶才十二,是替太太过来简单巡看了两天,还有太太的奶娘冯嬷嬷陪着,第二年庄头就换了人,奶奶再没来过。现里头伺候的人奶奶并不熟悉。且奶奶这回来还要仔细查看各处,若叫庄头第一回就见奶奶是这样下车,只怕会以为奶奶年轻好糊弄。” 崔珏听之有理,便轻轻推醒夫人,扶她坐起来。 青霜忙拿过斗篷,先把姑娘的头发挽了挽,再将斗篷披在姑娘身上系好,戴上兜帽,又用湿棉巾给姑娘擦了擦脸。 擦牙漱口,又喝两口茶,纪明遥清醒不少。 今天这车坐得比从前都舒服,不知是不是因为,嗯,换了枕头。 “下车吧。”她小声笑说,“二爷先下。” 崔珏竟然陪她睡了一整路吗? 他腿不僵、不麻、不酸吗? 庄头早在车外候着。纪明遥下车只看了他们两眼,并不问话,先回房正经梳洗,换身衣服吃饭。 崔珏已在出门前用过早饭。他在一旁端坐,看自己带来的书。 这是夫人的庄子,自然要看夫人待如何管。 饭还没吃完,桂嬷嬷进来回禀:“奶奶,庄头回话说大姑奶奶就在隔壁庄子上,说是昨天中午到的。” 纪明遥放下筷子。 她短暂地失去了胃口。 在回门之前,哪怕知道纪明达是因为梦见了将来的什么,才硬“要”走了她原定的亲事,她对纪明达的反感也没并没有增添太多。 一是因为,已经很反感了,程度与徐老夫人相当,仅次于安国公和纪明德,很难再增加。 二是因为,亲事互换后,一直到现在,崔珏和崔家所有人给她的感觉,都比温从阳和理国公府好太多。嫡母还给她多争取到了三万压箱银和一处田庄、一处铺面的补偿,光这些就足够她衣食无忧活一辈子。她只需要向前看,没必要再为已经无关的人和事多费心神。 至于她的名声,那些外人的龌龊猜想、难听议论,是很多人共同造成,并非纪明达一人主观故意。 她管不了别人的心和嘴。 她和纪明达“夫家”圈子不同,各自成婚后,见面的机会应不算多。只要纪明达还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她也会继续保持同出一府的表面和谐。 但她回门当天,纪明达不顾她一再退让,竟叫温从阳出现,真正让她无法再顾全礼数。 她不会主动挑衅,直接撕破脸。 但她更不会再做一个“好妹妹”,听闻姐姐就在隔壁,会主动上门问候。 纪明达偏在昨天过来,一定也不想看见她吧。 呵。 “你去说一声,”纪明遥吩咐,“我有事在身,走不开,就不去看望大姐姐了,也请她不用费事过来,我实无空闲,也不方便。等都到太太面前再见吧。” “啊是!”桂嬷嬷赶忙应声,觑看着姑娘的脸色问,“那,还备礼吗?” “备啊。”纪明遥笑着说,“把庄子上的新鲜蔬果装上两筐送去,请她尝个鲜,其余就不用费事了。 一家子亲姐妹,哪用那么多虚礼。” 这已算正常走礼了! 纪明达敢不满意就过来和她吵架!正好她上次还没吵爽! 纪明遥:“去吧!” 品出姑娘到底有多不痛快才会如此吩咐,桂嬷嬷心里咋舌,连忙告退出去办事。 不过大姑奶奶也是活该!欺负了姑娘这些年,真当姑娘会忍她一辈子呢! “等等!”纪明遥又叫人。 青霜等一叠声地唤,桂嬷嬷赶忙跑回来等吩咐。 纪明遥命:“先把最新鲜的瓜果给我和二爷洗几盘来!”又说:“你们也每人快分一盘,想吃什么就要什么!” 她才不要给纪明达送最好的一茬!她要比纪明达先吃!崔珏和青霜桂嬷嬷他们当然也要吃最好的! “是!!”桂嬷嬷先去给姑娘洗果子! 半个时辰后,桂嬷嬷到了西边庄子。 她先让人通传来意,心里早琢磨着,按大姑奶奶的脾气,只怕各处嫁妆头一个月就理顺了,这时候忽然跑来庄子上倒真奇怪。 大姑奶奶还偏是在她们姑娘回门后来的。 怕不是那天回理国府和谁不高兴了,所以出城来散心了? @若真是她猜的这样,或许她都见不着大姑奶奶,王嬷嬷会直接把她在外头拦下。 除非王嬷嬷想看大姑奶奶在这和姑娘闹起来。 可大姑奶奶再有倚仗,到底还能经得起多少回闹?三天不到闹两次? 在外院坐了有小一刻,桂嬷嬷果然等来的是王嬷嬷。 她心里高兴着,却没先在神色上表现出来,只忙问:“怎么是劳你亲自来接?” “奶奶正忙着见庄头呢,没什么空闲,所以我来招待你。”王嬷嬷随便一句话,笑问,“不知二姑奶奶有什么话?” “我们奶奶也忙着查看庄子呢!”桂嬷嬷忙笑道,“说不能来见大姑奶奶了,这是我们庄子上今早新摘的鲜蔬鲜果,送来给大姑奶奶尝尝,也不敢劳大姑奶奶过去看我们奶奶,实在没空招待。” 两人又对着一笑。 桂嬷嬷的笑颇是舒心顺意,王嬷嬷的笑就难看了不少。 “多谢二姑奶奶的好意,”王嬷嬷语气颇重,“我会按实话回给我们奶奶的。” “那就劳动老姐姐你了。” 桂嬷嬷笑让身后四个婆子把瓜果放过去。 王嬷嬷便要送人走。 桂嬷嬷依礼谦让了一回,才好像闲聊一样笑问:“大姑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庄子上?我还以为大姑奶奶一定早把嫁妆都给理顺了呢。” 王嬷嬷心里更恨,仍然撑着笑,说:“也是没办法:理国府上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指望我们奶奶教导大爷呢,家里实离不得奶奶,所以奶奶两个月功夫都没得空闲,直到如今才能来看庄子。” “原来是这样。”桂嬷嬷点头笑道。 王嬷嬷就笑问:“倒是二姑奶奶这新婚蜜意的,怎么往庄子上来?二姑爷呢?” “二姑爷’自然是陪着我们奶奶一起过来的呀!”桂嬷嬷笑眯眯地说,“我的老姐姐,你也知道我们奶奶的性子,还是姑爷主动说要陪着奶奶出城散散,奶奶才出来的。” 她又忙问:“大姑爷自然也是陪大姑奶奶过来的了,老姐姐怎么这么问?” 王嬷嬷心里噎得难受,脚下就不由慢了些。 “哎呦,老姐姐,你是不是累着了,怎么不走了?”桂嬷嬷侧过身,回头笑道,“也快出去了,就不劳你多送了。我们走了。” “慢走。”王嬷嬷实在心口疼。 她不想更让自己难受了,索性原地一站,皮笑肉不笑地送了一句:“路上小心!最近多雨,可别栽到泥沟里!” “老姐姐你就放心吧!”桂嬷嬷扬声笑道,“我们二姑奶奶福气大,到哪儿都能福泽我们,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二姑奶奶的人都滚了。 王嬷嬷自己原地气了一会,才慢慢往庄子里回去。 几个婆子抬着蔬果在她身后跟着。 这几人都是纪明达的陪房。看王嬷嬷神色不好,一个机灵胆大些的便说:“这桂嬷嬷是怎么了,从前见了嬷嬷只有躲着敬着的,今儿倒抖起来了?对嬷嬷都敢一句接一句的了!” “是啊!”便有另一个笑说,“我记着就在今年过年,桂泉媳妇在安国府上见了嬷嬷迎面过去,还特地提前拐了弯呢,生怕遇见!” 又有人说了些桂嬷嬷从前躲事的样子,大家哄笑。 王嬷嬷也听着,却一点不觉得高兴,反而更难受。 “行了!”她喝令,“都闭上嘴吧!” 人家抖起来了,她们辖制不住,还有什么好乐的! 几个婆子一吓,都不敢再言语。 王嬷嬷也不禁想起了从前。 若还在安国府上,二姑奶奶哪里敢对奶奶这么怠慢不尊敬?就算太太护着,老太太和老爷也饶不了二姑娘!如今成了婚,不知脚跟在崔家站没站稳,竟就敢不来给大奶奶问好了! 二姑娘身边的人也是,主子得意忘了形儿,她们不知道规劝,还一个个的也抖了起来! 走一步、想一步、气一步、又伤心一步,王嬷嬷终于走回了自家奶奶身边。 她没让几个抬蔬果的婆子进院子,只让人在院外等着,又让她们都闭紧嘴。 纪明达正让庄头下去,见她回来,便问:“嬷嬷做什么去了?” “看天气好,就没忍住出去看了看,躲了个懒儿。”王嬷嬷笑道,“回来正好赶上奶奶忙完。” 奶奶昨儿就为二姑奶奶的庄子差点晕过去,又从来不喜欢二姑爷,还是别让奶奶知道这两口子都过来的事了o更不能让奶奶知道二姑奶奶说的话。 这气,她就先自己忍着吧,且等以后再看,到底是谁栽泥沟!那时再等她好好问一问桂泉家的! 纪明达并未对乳母之言有所疑心。 昨天折腾得太厉害,就算一夜勉强睡得可以,她身上也还有几分虚,只问了庄头几句已稍觉得累。 她也不敢再轻忽自己的身子,便回卧房躺下,拿了账册细查,说:“下午起来去看东面泉眼。” “哎!”王嬷嬷忙答应着,问,“奶奶中午吃什么?” “不拘什么,叫他们随便做来就是了。”纪明达只说。 “是!” 暂把奶奶糊弄过去,一出门,王嬷嬷先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几个婆子还候着呢,见她出来,忙凑过去问:“这些二姑奶奶送来的丹“什么‘二姑奶奶!”王嬷嬷狠狠说道,“一个字也不许提!这些东西随便找个空屋子放着,哕嗦什么!” 几个婆子互相看看,只能退下去。 王嬷嬷这才自己想了几样奶奶爱吃的菜,去厨上吩咐人。 此时,桂嬷嬷也已回到了自家姑娘庄上。 她入内回话,看姑娘正问庄头,连姑爷都只陪着不开口。她自然忙在一旁立住,等姑娘问到她时再说话。 纪明遥很快问完,让人下去,没说在什么时辰巡看庄子。 庄头也不敢多问。两口子互相提醒着,低头退到门外,才敢转身。 纪明遥喝口茶润嗓子,问桂嬷嬷:“东西送去了?” “送去了!”桂嬷嬷忙笑回道,“大姑奶奶没见人,只是王嬷嬷接的。我还和王嬷嬷多说了几句。” “说了什么?” “这—”桂嬷嬷看一眼姑爷。 她和王嬷嬷互相阴阳怪气的,你一句我一句,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好不好让姑爷听见? “你就说吧!”纪明遥笑。 她已经猜到桂嬷嬷扬眉吐气的样子了。 而且她是占理吵架,为什么不能让崔珏听? 不占理的时候…就再说! 姑娘都吩咐了,桂嬷嬷忙一字不差把对话说了出来。 说到“我们奶奶的性子,是姑爷主动说要陪着奶奶出城散散,奶奶才出来”,她不免低声了些,先看一眼姑娘,再看一眼姑爷。 这算背后议论主子了。 可姑娘正看着姑爷笑呢。 姑爷虽然没笑,那看姑娘的眼神也真是那个词叫缠绵?缠绵极了! 桂嬷嬷就觉得自己站在旁边有些多余。 话也回完了,她便先给青霜使眼色问:她现在走? 青霜努嘴儿,桂嬷嬷便悄悄退了出去。 嘿!虽然还没得着姑娘夸赞,不过今天这差事办得可真痛快! 青霜也和花影退到了门边。 纪明遥才站起身,走到崔珏身边,小声说:“多谢二爷主动陪我出来,让桂嬷嬷扬眉吐气了?” 她靠得太近,崔珏还没多想,手已经扶住了她的腰,却不知该怎么答这句话。 纪明遥不停地笑。 逗他真有意思呀。 他的耳朵好红! 嘿嘿,嘿嘿嘿嘿。 “我管他们做什么。”崔珏却忽然开了口。 他一双眼睛清凌凌向上望着她,人看上去还是那样清冷洒逸,口中却生涩而直白地说出只有暧昧和缠绵意味的话。 他说,“只要夫人高兴就好。” 纪明遥心跳快了一拍。 她怔怔看着崔珏,看他站起来,搂住她的腰把她带回卧房,一手在身后关上门,又垂首问她:“夫人高兴吗?” 高兴吗? “二爷就不觉得,我是小人得志吗?” 看着他一双剑眉星目,纪明遥心跳越来越快。 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君子以直报怨。”崔珏回答,“夫人正是君子之为。” 他重复一遍,问:“夫人高兴吗?” “高兴!”纪明遥这次果断地说! “非常高兴!”她也重复。 她踮起脚,环住崔珏肩头,闭着眼睛亲了上去。 好软啊! 他的味道好好闻! 他还在僵哎嘿嘿嘿嘿。 原来主动亲他嘴唇是这种感觉吗! 比他亲过来时触感更明晰、更激动、更刺激、更纪明遥的唇齿被敲开了。 崔珏不容置疑地反攻了过来。 纪明遥只能攀住他。 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贴得足够近,可竟然还能更紧密。明明都没亲过几次,起点都是一样的,她却跟不上崔珏,只能尽力迎合。而崔珏竟还有余力照顾她,察觉她要呼吸不过来了,就暂时放她片刻喘息,再亲上来。 可直到纪明遥已经快站不稳了,崔珏却还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甚至,他的手一直只放在她腰背上,几乎没有移动。 他们之间毫无空隙。 所以,纪明遥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变化。 她也早就有了变化。 为什么不继续? 崔珏再一次稍容她喘息的时候,纪明遥不禁更抬起手,摸上他早已染上艳色的眼角:“二爷? 你你不μ 你不想吗? 他应该很想了啊。 纪明遥轻轻动了动。 她的动作却让崔珏迅速退后一步。 他急促喘息。 该清醒了。他想。该结束了。不能再继续了。 “正当白日,”他移开视线,不敢再多看夫人水润的双眸与嫣红欲滴的唇,“如此不妥。” 是这样吗。 纪明遥眨了眨眼睛。 她垂下头,掩住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失落和些许委屈。 那,想白天就做那件事的她算什么。 真是的!不想做别亲啊! 好像是她先亲的。 那他不要那个啊! 好像那个也控制不了。谁让她先亲的呢。@怪来怪去,似乎只能怪自己,纪明遥懊丧地跺了跺脚。 不做就不做! 好像她很想一样! 什么啊纪明遥把手从崔珏肩上放了下来。 崔珏却又抱紧了她。 夫人不高兴了。 是因为,发觉了他竟在白日就如此不尊重吗。 “今次,是我不好。”他认错,“下次不会了。" 但过了许久,夫人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崔珏有些无措。 可这样的事,一时半刻间夫人不能全然原谅他,也是自然。 夫人并不抗拒与他接触,崔珏便拥着夫人到临窗榻上落座。 他不敢看就在两丈之外的床帐,只看着夫人与他交握的手,问:“夫人见过了庄头,下午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纪明遥回答。 今天见庄头算上班一小时,加上坐车,是一共三小时十五分钟,已经极大超出预定工作时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她问。 “即将午初一刻。”崔珏忙答。 那就是,亲了三刻钟。 三刻钟前,她还在因崔珏高兴,因他非常、非常地高兴。 崔珏是陪她来的她的庄子,因为他主动说想和她出城走走,她才在三刻钟前高兴了那一场。 坐车到这里整整一个时辰,他一直在做她的枕头。 “我没和庄头明说会在什么时候巡看哪一处,就是想让他们警醒些。”纪明遥慢慢抬起了脸。 她解释自己的打算:“他们若问心无愧,自然不怕,若心里有鬼,这一日必然惊慌。” “所以,明日再择机去查库房和田里,下午无事。”她主动问,“是二爷有什么打算吗?” 崔珏又能与夫人相视了。 夫人不生气了。 “是有。”他也详细说,“方才听夫人与庄头说起,庄子西北有一处果林,林旁绕溪,便想与夫人去走走。” 还未言毕,他便心生懊悔。 竟未能与夫人直说,他想教夫人骑马。 这竟是很难的话吗。@但他又庆幸。 幸好方才克制住了,并未继续。 否则,先让夫人劳累着,即便夫人不会午睡太久,下午也一定不愿骑马了。 ------------ 46 不想骑马 午睡起来,正是一天里日光最烈的时间。 一般情况下,纪明遥不会在夏天的这个时间点出门。 但既然答应了崔珏要出去走走,她就换下及地长裙,换上一件才至脚踝下方长短的素色马面裙, 以免泥土拖脏了裙摆,洗不出颜色,平白浪费,再穿上一双简素轻便好走的薄靴,又戴了长帷帽遮阳。 晒晒太阳是对身体好,可这么大的太阳又怕晒伤,所以先这样出去,等凉快些再摘。 但帷帽稍有遮挡视线。 她便对着镜子把轻纱提起少许,固定在帷帽之上,一直调整到遮阳观景两平衡。 挺好! 她转身,崔珏也自榻上起身,放下书。 纪明遥便快走两步过去,先握住他,笑问:“现在走吗?” 崔珏反握住夫人,另一手碰了碰她额上轻纱,低声问:“是否晚一个时辰再出去?” 那时应会凉爽些。 “走吧!”纪明遥笑,“二爷都等这么久了,我也装扮好了。过一个时辰再穿戴一回,我可就真懒了。” 对她来说,出门可是需要提前积蓄能量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崔珏便不多言,只在心中记下,以后尽量少让夫人在日光明烈时出房间。 庄头两口子早等在门外,见两位主子出来了,便忙在前引路。 他二人在自己家里商量了一整个中午,要怎么和主子说说这庄子上沿路各处。 眼神,都觉得还是不开口讨嫌的好。 可真到了主子们跟前,两位主子手拉手,都只看着对方,偶尔才看看路,他二人又互相换了几个“我从未与女子出过门,”崔珏正轻声说,“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明白。” 他诚恳道:“若夫人看我言行有何不妥之处,还请直言相告,我必然改正加勉。” “没什么不妥的呀!”察觉他还在纠结出门时间的问题,纪明遥不禁一笑,“这个时辰虽然太阳大, 可景致也与傍晚时不同。我许久没远看晴空下的田庄了,偶然一次,倒也不错!” 这是完全的实话! 视野极好,放眼望去,在明烈的日光下,一切都显出最明朗鲜活的颜色。 已经走到半路,远处能看见枝叶苍翠的果林,而东面是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嫩绿稻田,还未抽穗的稻叶正迎风微颤。三两成群的野花零星散落,嫩黄橘红艳粉,空气里满是清新的青草与风的气息。 一对蝴蝶纠缠着飞起来,是最普通的白色蝴蝶。 它们远远飞走,飞到有喜鹊站立的树梢,就与轻云混在一起,看不分明了。 天空是无比纯净的碧色。 眼前开阔,似乎连心里都更晴朗。 又留恋地看了几眼风景,纪明遥才凑到崔珏耳边,笑问:“与我成婚之前二爷真的从未与女子出去过吗?” 她又连忙补充“二爷卓荦不群、超世绝伦,必然得过许多女子倾心羽啊问出来了! 这种话真是好酸啊! 可她想问。她想知道。 纪明遥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看崔珏会如何回答。 崔珏已被夫人柔软的气息吹烫了耳朵。@分明是疑问的语句,似在怀疑他所说不实,却不知为何听得他心中欢喜。 他停下步伐,轻手将夫人搂在身前,垂首才要回答,却又看见了夫人双眸中盈满的羞涩喜悦与期待紧张。 于是,他更放缓了语速,郑重又认真地说:“从未。在与夫人成婚前,我从未与其他女子如此出行过,连交谈都甚少,也并不知谁曾倾心于我,我也从不听这等闲话。” 想起前几日翻看过的夫人的话本,他又忙补充一句:“更无尊长家的师姐师妹、恩人膝下的女儿、 年幼时的青梅竹马相识1话到此处,本已回答明晰。 可从心底涌出的冲动,却又让他想说得更清楚。 于是他又说:“只有夫人。” 只有她。 纪明遥心中如烟花炸响。 只有她哎! 她记得她中午并没吃酒,此时心里却只有熏熏陶然。她知道她是为了什么高兴,也想把同样的高兴回馈给眼前的人—— “我也没有。”她也认认真真回望着崔珏,“这也是我第一次与男子出行——回门那日不算!” 那天也是和他一起的嘛! 可听完她的回馈,崔珏的眉目却只舒展了一瞬。 随即他眼中又涌上模糊的情绪,似在为难。 他在为难什么? 是在为难如何回应她,还是在为难,如何再向她提问? 他还会想问她什么? 纪明遥瞬时想到了一个讨厌的人。 如果崔珏是在为这个人吃醋“二爷应也看出来了,我着实不喜出门。” 他们在原地停得够久了,纪明遥先转回原来的方向,继续牵着他向前走。 她笑说:“家里我只和四妹妹好。家外各府上,除了宝庆姐姐之外,虽还有几位要好的朋友,可她们在家里还不比我婚前自在,只能随长辈往来的时候再见。不算必要的交际,我一年至多出门六七次,都是宝庆姐姐拽着我的。至于和温家表哥大姐夫,实际只按亲戚往来,他去见太太的时候才和我见面,我从没与他两个人出去过。” 这也是完全的实话。 温从阳倒是几次想约她出去,可她实在懒得和他出门,尤其不想温从阳带她到绸缎铺、首饰楼给她大笔花钱她不缺这些东西,更不想收他的让何夫人又酸言酸语! 温从阳不大通文墨,所以他们也不能去书肆画楼话本不一样,话本就应该买回来窝在家里榻上看。 至于园林景致,安国府上的已足够她赏,寻常出门到别家交际,谁家的花园景色都不差,也没必要特地和他出去。 而元宵七夕的花灯,对于他们当时的关系实在还太过了。——而且这两个节日,街上人山人海太过拥挤,连宝庆姐姐请她,她还不去呢,更何况他! 所以,崔珏想问的,是这个吧? 纪明遥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哦不但耳根,脸都红了! 那肯定就是了,她没领会错!! “嘿嘿。” 知道他有时比她更容易不好意思,纪明遥宽容大度,不强要他再给出回应。 她移开眼神继续看景,只是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 嘿嘿嘿。 这庄子上的鲜果当真美味,现摘下来的比隔一日半日才运到城里的好!不如秋天再来一次吧! 他若有空闲,就和他一起来! 夫人终于不再注视着他,崔珏才能放松些,自在呼吸。 竟为这样的事生出犹疑为难,还被夫人知晓。 可他当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喜悦。这让他更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他只能侧首看夫人。 夫人正专注地望着水中一对并游的大雁。 那公雁正在求偶,围绕雌雁而游,还不断上下摆头、伸颈假饮,搏得雌雁欢心,让他想起去岁三月二十日见到的温从阳,便是这等禽鸟一般围绕在夫人身旁。 但那时夫人回看温从阳的神情如何,他却并未观见,只记得那一声柔媚娇俏的,“表哥”。 夫人还问那人,马上十环练得怎么样了。 崔珏自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未对人莫名生出过轻视之心,此时却不由在心内哂笑。 马上十环而已,竟是值得夸耀之事吗。 “到啦!” 夫人这一声将崔珏的心神唤回当下。 “这里三成种的苹果、三成是梨、两成是桃树,还有杏树、枣树、柿子但都没熟呢!什么都摘不了!”夫人一样一样数着,稍有疑惑地问他,“还是二爷想再往里走走?” “不必了,就在此处。”崔珏望了望四周。 见林外果然地势平缓、无有树石障碍、且无有庄稼,他便说:“倒想在这里骑马走走。” “这里骑马有什么意思?白走一走?”纪明遥也和他一样东张西望一会,“你若想骑马,不如去另一处庄子,那里有片山林,你还能打猎回来咱们烤肉。” 她有半年多没吃新鲜猎来的东西了!在家里虽然也能烤肉,也是差不多的东西,但氛围不一样。 他骑射应该都不错,不知能猎来什么? 崔珏还是没能直接说出,他想教夫人骑马。 “我常骑的有三匹马,”他只说,“有两匹温顺亲人,毛色光亮,体貌健美,想牵给夫人看看。” 纪明遥懂了。 他想和她炫宝马! 哎呀,早说嘛。 示意丫头们在树荫下铺草垫坐褥,纪明遥笑道:“二爷早些让人牵来,我现在就能看了。现下还要等一等。” 不过散步两刻钟啦,休息一下也不错! 早些时间,崔珏还不确定夫人会走到这一处,更不确定这处适合学骑马。 他请夫人先坐,唤人:“观言!” “二爷!”跟在最后的小厮忙跑过来。 “去牵马。”崔珏命,“只不要‘翻羽’。” “是!”观言忙与三五个人跑去。 跑了十几丈远,另一个叫闻书的小厮才小声问:“二爷想骑马给奶奶看,怎么只不要翻羽?” 翻羽才最俊呢!浑身黑色,跑起来真似羽毛一样又轻又快,奶奶看了一定更喜欢二爷! “你傻了吧!”观言就笑道,“二爷一定是怕吓着奶奶。再说追青和十月夜也不差啊!” 马厩离果林很有一段距离。看崔珏吩咐好了小厮,纪明遥就拍拍身边,让他也来坐。 “观言从小服侍你吗?”现在也没别的事干,不如闲聊,“我看他也在二十左右了。" “是。”崔珏回答,“他和闻书、净墨、扫尘自幼陪我读书习武,至今正是十四年。” “春涧和花影也是从小陪我读书,”纪明遥笑道,“可惜我功课甚差,或许也耽误了她们不少。” “夫人,功课甚差?”崔珏有些不敢信。 夫人写得那般潇洒刚正的字,竟会功课不佳吗。 青霜给姑娘身边又塞了三个靠枕。 “是很差啊。”纪明遥边说边半躺下去,“我从小不爱上学,又起不来床,三五天就要迟到一次,没少被先生打手板。文章总是平铺直叙,毫无意趣,诗词更都是勉强凑成的。怕弹琴手指疼,所以回去一次不练,先生总说,听我弹琴,还不如听廊下的猫蹦上来随便踩踩。” 她笑问:“成婚那日,我就和二爷说过我在姊妹里最懒,二爷忘了?” l没忘。”崔珏已经大半接受了事实。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才是夫人,没错。 “而且,我很少做女红,送二爷那个荷包,是半个月才做出来的。”纪明遥又靠向他肩膀,特意多说一句,“以前在家里,只有太太、明远和宝庆姐姐得过我的针线呢。给太太做的多些,有鞋袜,还有抹额,给明远的只有一个扇套,给宝庆姐姐的是一个香袋。” 听出来了吧,她可没给温从阳做过! 纪明遥笑问:“荷包,还在吗?” “当然还在。”崔珏忙道,“只是新婚不便,暂放在书房了。” 如何会轻忽于它。 “那,以后二爷生辰和逢年过节,我能不送针线吗?”纪明遥图穷匕见。 “夫人既不爱,就不必勉强。”崔珏并无犹疑,“一应穿戴之物,崔家原不必夫人亲自动手。” “二爷可真好!” 左右看看所有人都低着头,纪明遥快速伸手抱了他一下。 好耶,计划通! 不如乘胜追击、再接再厉! 松开崔珏,只将脸枕在他肩头,规规矩矩靠着他,纪明遥便又说:“其实,教骑射的女先生,家里也请过好几位,还有一位是先禁军李指挥佥事的夫人。可惜我也不想学。不过家里请先生也不算白请,别的姊妹都学了。所以,也不劳二爷再给我请y她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崔珏的肩膀突然变得很僵硬啊。 硌得慌! 纪明遥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 “ j沉默。 都在沉默。 寂静。 太过寂静。 一片难言的尴尬后,是纪明遥先开口。 “二爷,你、你让人牵马—一”她有点结巴,“不会是、是想教我y“二爷!马牵来了!" 远远传来观言兴奋的声音。 纪明遥闭上了嘴。 崔珏僵硬地半跪起身,僵硬地拉起夫人。 他尝试着开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十分不自然。 “先看马吧。” “嗯看,看。” 哈,哈哈。 纪明遥脑子里疯狂在想,该怎么尴尬而不失礼貌、不伤感情地拒绝崔珏的好心。 可当一白一红两匹马真的牵到她面前时,她还是不可避免被吸引了目光。 真漂亮啊。 “这是‘追青。”崔珏先尝试对夫人介绍,“母马,今年四岁,虽然最小,但也在三匹马里耐性最佳。” “只是可惜,”他说,“这马虽好,我平常却甚少用。” “为什么?”夫人果然惋惜地问了一句。 “白得太显眼了。”崔珏回答。 但用它教夫人骑马却正合适。 “这是‘十月夜’。”他继续说,“公马,比追青大三岁。我平常最多骑它。” 他一直留意着夫人的神情。 夫人眼中并无对马匹的厌恶,只有喜欢与欣赏,还有几分明显的犹疑。 “夫人想摸吗?”崔珏轻轻问。 纪明遥知道这都是他的计谋! 承认想摸,就更不好拒绝他了。 可是“想。”她还是没有说谎。 摸马不代表就要学骑马。©而且,这是崔珏的马哎! 崔珏便握住夫人的手,先引她摸追青。 追青通体雪白,只有鬃毛和尾巴略有几根青色,为她增添了五分飒爽。这果然是一匹很亲人的马,在纪明遥犹豫着摸上她之后,她湿漉漉的大眼睛眨了眨,轻轻回蹭了纪明遥一下。 天啊! 纪明遥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被击中了! “她是不是喜欢我!”她惊喜地问。 “是。”崔珏温声说,“追青虽然亲人,但初次见面就有回应的确是第一次。” “我不信。”纪明遥继续摸着追青的脸,却说,“你哄我。” “别人见追青,你一定没拿着人家的手吧?”她笑问。 崔珏不能辩驳。 “我就说嘛!”纪明遥又摸上追青的鬃毛,“她是亲近你!” 她上辈子还想过,等大学毕业、等有了工作,等赚到足够的钱,她一定要买一匹小马,什么颜色、什么品种都好,只要能带着她自由地跑就好啦!可能她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场地养马,只能寄养, 但那是她自己的小马!她一定会靠自己完成中二梦想的! 电视剧里的女主骑马都好帅! 有多少人小时候没幻想过,坐在马上跃起乘风会是什么感觉呢。 可投胎到安国公府之后,她真的可以拥有自己的马、也可以尽兴学骑马了,她却不敢了。 在现代,她摔马会被立刻送到医院救治。而在这里她摔马,虽然甚至会有全国医术最顶尖的太医御医来给她治疗,但哪怕是伺候皇帝的御医,也没有医学影像检查和各种呼吸机、监测仪器用哇! 如果是在现代,姨娘一定不会死。 她又怎么敢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出大事呢。 纪明遥放下了手。 “看完了!”她笑问崔珏,“二爷要骑吗?” “夫人不想骑吗?”崔珏不回答,只问她。 “不想。” 纪明遥认为自己拒绝得足够直白。 有时委婉的敷衍比直接的拒绝更伤人。 崔珏没敷衍过她,她也不想敷衍崔珏。她只希望,崔珏不会因为她的拒绝太不快。 但崔珏并无不快。 他只是仍然看着她,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纪明遥不想再与他对视,他才说:“夫人分明想,为什么说不想。” 夫人从未口是心非。这是第一次。 而纪明遥愣住了。 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 比如,她现在是不是应该恼羞成怒? 还是应该再和崔珏强调一遍,她不想、她没有说谎? 但她都没有。 她甚至没再想躲开他的视线,就这样任他看着,直接耍赖:“不想就是不想,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想不想不想! “夫人告诉我,好不好?” 崔珏向她靠近半步,将两人之间的空隙拉近,近到了一个其实不适合出现在旁人面前的距离。 “追青如此俊健,”他又低声问,“夫人不想坐上去再摸一摸吗?” 他怎么只会在这种地方这么懂啊! 怀着淡淡的怨气,纪明遥回答他:“可我不会上马。我只想摸马,二爷不要想着从教我学上马开始。以前宝庆姐姐带我走马,都是她先上马,一手拽着我,桂嬷嬷她们再护着我上去的,样子很不好看!现在你的人还在呢,我不想这么上去。” 她说:“这有损我的威严!” 哼!这么多人面前,他还能抱她上马吗? “那我抱夫人。” 崔珏并无犹豫,直接问:“现在就上?” 纪明遥:“” 纪明遥缓了缓:“上!” 你抱啊!光说不练假把式! “那我抱了。”崔珏向她伸手,“夫人先扶稳我。” “什” 身体腾空,纪明遥下意识环住他的肩头。 帷帽倾斜,她看到青霜和桂嬷嬷等人早已低下头,而观言几个和庄头两口子全都张大了嘴。 尤其观言几个小厮,嘴张得能塞进去一整个鸡蛋,眼睛也瞪得一个赛一个地似铜铃,好像看到天塌了一样。 他们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 纪明遥顾不得自己还在和崔珏赌气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崔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他虽无奈,也确实有些赧然。他眼神警告观言几人不许再看,是为夫人的体面,但不许让自己认为丢脸。 他该适应。他们也要适应。 “夫人准备好了吗?”他收回视线,只专心于怀里的人。 “ …好吧。”夫人收了笑,不情不愿地说。 但不论态度如何,夫人已经清楚地说可以了。 崔珏便调整夫人在他怀中的姿态,教她:“先左脚踩好马镫。” 马镫就在纪明遥脚下。 踩马镫她还是会的。 她依言做好,身体平稳后,很快感受到一股稳定的力推她向上。 “夫人抱住我,跨坐好,不要怕,我会一直扶着。” 纪明遥也一一照他所说做好。 上来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纪明遥松开崔珏,尝试自己坐稳。而崔珏的手一直稳稳扶着她的腰背,带给她安定的力量。 好高啊。 纪明遥不是第一次坐在马上,但的确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坐上来,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向前方。 景色也与方才不同了。 她抬头看天,连天空都好像离她更近。 她看向果林,能比之前看到更多藏在枝叶中的青涩嫩果。 她上来是为了摸追青的。 纪明遥低下头,轻轻抚摸追青光滑的鬃毛。 几丝青色混杂在雪白之中,似乎正与飘荡着丝丝薄云的碧蓝天空相应和。 一股膨胀的轻松感出现在了纪明遥心头。 但当一刻钟后,她几乎摸遍了追青每一根鬃毛,崔珏问她,“想不想坐在马上走一走”时,她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 “不想!” 西面庄子。 为方便在田地间行走,纪明达直接换了一身骑装。 穿好骑装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觉得陌生。 不是骑装陌生。 这是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去年三月做的,做了有一年了。 而算下来,从去年九月定亲到现在,她竟已有整整七个月余没再骑过马。 成婚之前,她在家里备嫁、绣嫁衣,从睁眼绣到歇下。 出阁后,在理国公府,她要教导温从阳,要孝顺长辈们,要各处交际见人,要管着自己院子里的事,即便偶尔有些空闲,也只想在屋里静静地坐一坐,想想她的梦,思索下一步该怎么教导温从阳, 哪里还想得到骑马。出门都是坐车,更不会骑马了。 从前她的骑射远胜于温从阳。不过,听得他已练成马上十环,倒还不错。 他既不爱读书,回去就先看他的骑射武艺吧。 一路问着庄头,纪明达来到东面泉眼。 这泉水发于林间,澄澈甘甜,浇灌出来的蔬果便也多了清甜可口。 水并不流经隔壁田庄,所以虽然近在咫尺,隔壁也品尝不得本庄的滋味。 “将所有鲜蔬鲜果的尖儿分成两份,一份我带回去,孝敬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一份送回安国府上。” 纪明达向两庄的交界走过去,一面吩咐,“剩下的,挑最好的送去崔家给二妹妹吧。” 王嬷嬷没有立刻应声。 纪明达看过去。 她笑问:“嬷嬷今儿是怎么了?总觉得你神思不属的。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 “奶奶”王嬷嬷的脚都在发软,“我才想回给奶奶,其实、其实二姑奶奶和二姑爷” “二妹妹和崔珏?”纪明达停了脚步。 她心中生出的不妙让她不禁皱眉:“他们怎么了?” “他们、他们”王嬷嬷两手一摊,只能跪下回话,“这两位今早就到了隔壁庄子上,二姑奶奶还派了桂嬷嬷来问候,给奶奶送了些果子菜。我、我让人把东西先搁着呢” “嬷嬷,你起来再说。”纪明达越发锁住眉头,命她,“你瞒下消息不报,虽是大错,也不至于这样!” “奶奶!”王嬷嬷两眼掉下泪。 她虽然起身,却只快步行到纪明达身前,又跪了下来。 扶住纪明达的腿,她极快地低声说道:“算奴才求奶奶了,就别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纪明达满心的糊涂快要聚成火气:“前面不过就是二妹妹的庄子罢了,哪怕二妹妹就在那,我难道还见不得吗!” “自然不是奶奶见不得了!”王嬷嬷忙道! 眼看奶奶将要大怒,她只能说出实话:“是、是有人回给我,说二姑奶奶和二爷就在果子林下面学骑马,热闹得不堪。奶奶要事在身,何必去给他们添福,反扰了自己难得的清净?” 听见这话,纪明达反而笑了。 “二妹妹?”她问,“学骑马?” “还是崔珏教她?”她越发要笑。 这两句话,每一句单独听,她都觉得是说话的人疯了,何况是两句一起? 二妹妹的懒惰不但能说是千里挑一,更已能称是世所罕见了,家里只她死活不肯学骑射。别的姊妹都只恨光阴难得、时间短暂,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用,多学些东西裨益己身,也只有她辜负长辈们的用心和期许,万事不肯学,屡屡把先生气得上戒尺。@崔珏却是多少秀才举人里考出当科第三名的探花,自幼笃学不倦,不曾浪费一刻光阴,还听闻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这二人性情差别天南海北,一个冷漠一个惫懒,二妹妹怎么会成婚几天突然转了性要学骑马,崔珏又如何忍得了她这怠惰脾性! “我还偏要去看看!” 拽下王嬷嬷的手,纪明达大步走向东面果林。 ------------ 47 他在 东面田庄,果林旁。 夫人已在追青背上坐了一刻钟整。 崔珏没有一瞬松开夫人的腰背。他一直双手扶着她,更未有任何疏忽,始终在专注留意她的神情。 夫人对追青的鬃毛爱不释手,抚了又抚,捧在手中细看,几乎要将脸埋到里面。 她也喜悦坐在马背上远望。 她抬头看天空时,崔珏看不见她的双眼,却能感受到她通身盈满欢喜。 夫人的唇角一直没有落下来。 是以,崔珏认为,他可以请夫人尝试下一步。 坐在马上走一走,夫人一定也会喜欢。 但夫人仍然坚决非常地回答他,“不”! 崔珏不明白。 甚至,夫人俯身趴在马背上,又十分生疏地抱住追青的颈项,才偏过脸继续对他说:“二爷只说让我上来摸鬃毛,可没说还让我走一走!现在我摸完了,我要下去!” 套路她已经看透了!她才不会再上当呢! 纪明遥在心内坚定说! “我要下去!”她重复。 “二爷不抱我下去,我就让青霜她们来扶我了!”纪明遥坚决但小声地说! 可真那样办,就太不给崔珏颜面了。 所以快放她下去嘛。 纪明遥把脸轻轻放在追青的鬃毛里,向后望着崔珏。 崔珏也望着她。 他走到她面前,手仍稳稳扶着她。 “夫人,我不明白。” 他开口,轻声叹问:“你究竟为何言不由衷,分明喜欢,说出的话却如此抗拒。” “夫人,”他又唤她一次,“请你替我解惑,好不好?” 他双眼里是净澈的真挚,语气也太过真诚,让纪明遥说不出蛮横强硬的话了。 她也做不到不去看他,不理会他。 所以,那就问吧! “二爷,”纪明遥非要多说这一嘴,“你这是,在求我吗?” “是。”认真想了想,崔珏回答,“是在求夫人解惑。” “哦。”纪明遥声音又低了些。 她问:“二爷为什么非要让我学骑马?” “一开始,是想让夫人在婚假里多高兴几日,所以问了大哥。” 崔珏并不习惯如此对人剖析自己的心思。 靠近夫人些许,他继续说:“大哥与嫂子新婚时,便在京外住了几日,大哥教了嫂子骑马。” “原来如此,”纪明遥不禁说,“我还疑惑,二爷为什么突然想和我出来呢。” “可二爷就没想过,”她也叹气,“我与嫂子是不同的人,二爷与大哥的脾气、性格也并不相同,他们的经验可能并不适用我们吗?” “未曾虑到此处。”崔珏面庞隐隐发烫。 竟在自家事上只知生搬硬套前人经验。 纪明遥想摸他的脸,又不敢松开追青的脖子,更不敢乱动,只能作罢。 “那,方才二爷已经知道了我不愿意学骑马,”她继续问,“为什么还非要引我上来?” “因为我看到了夫人的确喜欢。”崔珏回答。 他留一只手在夫人腰上,另一手握住夫人的手腕,声音仍然轻而平和,语气却带了不容置疑: “现在,请夫人回答我吧。” @他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夫人为何分明喜欢,却说不想?” 纪明遥沉默片时。 好吧! 她先向崔珏寻求承诺:“我说了,你可不能笑话我更不能告诉别人!对谁都不许说!” “这自然不会!”崔珏斩钉截铁! “那” 稍微动了动发僵的身体,纪明遥向下一望,只觉得怎么样都很危险,连忙又问:“我、我是不说, 就不能下去吗?” “这—”崔珏愣住,“这自然更不是了!" 回想到他的确是在夫人坚决表态要下马后,才连翻提出疑问,确实非常不妥,他忙道:“我先抱夫人下来” “不不不不刀察觉到崔珏的手有松开的迹象,纪明遥连声拒绝!! 还是就维持目前的状态吧。 可能真下去了,脚踏实地,她又说不出口。 而她现在是愿意告诉崔珏的。@“二爷,你听好,我、我只说一次。”纪明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崔珏专注地等着她开口。 她说:“因为,我害怕。” “我怕摔下去,”她说得更明白些,“我不但怕死,也怕摔得断手断腿断骨头,哪怕只是擦破皮青了一点,我也不想!当然,我最怕死。” 她说:“骑射又非我一定要学的本事,学好了也没多大用处,何况我又无天赋。既然学与不学都可,我自然是不学的了。” 她结束:“我说完了。” 纪明遥紧紧盯着崔珏的脸。 虽然她是胆小鬼没错!但如果崔珏敢笑话她,她就不理他了!她会记仇的!! 呵! 崔珏并没有嘲笑她。 他只是怔在她面前,似乎明白了,也似乎不理解,还似乎想开口,但眼中的的确确并没有任何嘲笑意味。 他似乎斟酌好了用词,开口说:“夫人养身惜命,自是人之常情,并无可以嘲笑轻视之处。但学会骑马更有助于身体康健” “我身体很康健。” 纪明遥还想说,她并不只是“养身惜命”,她是真的怕死,这其中区别很大。 但她还是只从自己身体健康的角度,尝试驳回崔珏的建议:“成婚之前,我每五日至少有三日投壶半个时辰,若天气合适,我便会去花园闲逛一两个时辰。还有宝庆姐姐一年里拽我出去几次,每次都至少在外半日,不少坐车也不少走路,她虽迁就我,可我若次次只会扫兴,她玩得高兴我却只在一旁喊累,她怎么还愿意总和我玩呢?” 她认真总结:“我虽然睡得很多,一天能睡五六个时辰,闲了也想睡,累了也要睡,也爱在屋里歪着,但我的确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走两步就腿软气喘的虚弱小姐。” 她还举例:“十一岁那年秋天,宝庆姐姐带我去她庄子上玩,她猎的一对锦鸡还是我亲手杀了拔毛烤的!” 她真的会杀鸡! 那鸡可活泼了,她自己就按得住! 她臂力其实还可以,毕竟这十来年投壶也不是白练的哇! “但杀完活物身上味道太难洗了,”纪明遥叹气,“所以之后她再怎么哄我,我也不肯干了。后来她也不劝我啦。” 崔珏静静听着夫人的自析。 听完,他眼中含了笑:“我今后也不会让夫人杀活物,亦不会劝,因为夫人不喜欢。” “可夫人举了这许多例子,只为说明自己身体康健,”他道,“并没有一句是说不喜欢骑马。” “所以我还是要劝。”崔珏笑。 有如身在深山幽林之中,微凉清风扑面。 又被他的笑容晃住,纪明遥明显察觉到自己在动摇。 但是、但是“我会扶好夫人,一直扶着。”崔珏双手稍稍用力,手上骨节清晰分明,“我不会让你出事。” “夫人别怕,信我,”他问,“好不好?” 纪明遥觉得,是个女人就拒绝不了这样的崔珏。 但她竟然还挣扎了一下。 “若二爷只是在下面扶着我,我还是会怕。”她提出要求,“除非、除非你也上来,再教我。” 她感觉到脸在发烫,其实浑身都热。 可她坚持:“我信二爷会一直扶着我,也信真出了意外,二爷会竭力护住我。可我就是怕。二爷再是武艺高强,是关公、秦琼转世,能一人制得住马,可我不信我在马上会怎么样。” 她没与人提起过,她害怕站在高处。 并不算影响生活的怕,她仍然可以登高、爬山、望远。只是若在一处站立太久,再向下望,她眼前会出现一些不太和谐的画面。 骑马也算坐在高处吧!这“高处”还会动来动去,还有受惊发狂的可能。 她真的不是拖懒找借口啊“如果不行” “行!” 崔珏一口应下。 只单单这一个字,他语气里也竟显出几分自我放纵。 他通身清风不改,只面上添了艳红春色。 纪明遥默默把没说完的,“如果不行,就让服侍的人都避开”,给咽了回去。 好、好耶? 两刻钟前。 纪明达走到了两处田庄交界。 自有服侍的人向巡山庄汉表明她的身份。 她不许人先过去报信,给庄汉丢了两块银子,让他们也闭紧嘴,干自己的去吧。 “我们奶奶和你们奶奶是亲姐妹,姐姐来看妹妹,哪里还用通传?”一个婆子笑道,“再说了,这两处原本都是太太的庄子,你们以前来去也有那么多规矩?快去罢!” 两个庄汉唯唯应是,纪明达只顾往前走。 来得太晚了,她想,或许崔珏早已没了耐性,与二妹妹不欢而散,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猛然煞住脚。 还有十几丈就走出果林,前方树木不多,所以林外的景象已隐约能看见。 崔珏还没走。二妹妹也没有。 纪明达抬起手,不许身后的人再跟随。 她独自走上前,慢步轻声,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离果林边缘还有约七八丈远时,她在一棵树旁停下,扶住树干。 林外众人的情状已经能看个大概。 二三十个奴才围成一个大圈,都低着头。一个小厮手里牵着一匹枣红马。而二妹妹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她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歪歪扭扭,着实不成样子。 崔珏正站在她身旁,不断与她说着什么。二妹妹却只是那样坐着,任人说什么,都一动也不肯动。 呵。 纪明达心内一松,几乎笑出来。 二妹妹果然还是从前的样子,扶不起来的。 她对二妹妹的耐心早已告罄,就不知,崔珏对他的新婚妻子,会有多少忍耐了。 但他这种人,对妻子的耐性会超过一刻钟吗? 又想起她梦中崔珏的神态和言语,纪明达没有再愤怒,更没有惊慌与害怕。 崔珏早已不会再是她的丈夫。他已经娶了二妹妹了。 就算回门大礼,他能在妻子的娘家人面前装一日,现下可是只有他们夫妻,他真能忍二妹妹多久? 纪明达好整以暇地放下了扶着树干的手。 她不会等多久的。 虽然距离仍然很远,她看不清崔珏的神情,也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但隔着这么远她都能看到,崔珏已经气得面色发红。 比前夜温从阳的脸还要红。 她不免想到,她出来了这两天,不知家里都怎么样了。 @但应不会出大事。 毕竟出门之前,她可是仔细回禀过老太太和太太,她只是想出来巡看陪嫁田庄,与温从阳之间没有任何干系。 今日要回去吗? 事情都办完了,再住下去也只是耽延光阴。 纪明达又向前一步,试图将林外情状看得更清楚些。 要不要直接露面,给崔珏和二妹妹打个圆场? 二妹妹毕竟是安国公府出去的人,若在夫家闹得不堪,说出去还是丢纪家的脸。 可正当她要迈出第二步时,崔珏也动了。 他似是后退了半步。 随后,顶着气红的脸,他一手环住二妹妹,翻身上马,便将二妹妹整个抱起来,圈在了怀里。 纪明达瞬时两耳嗡鸣。 她不是未婚无知的闺中姑娘了。就算在梦里只见到所有人衣冠整齐的模样,毫无些许不堪之处, 她毕竟已经成婚两个月余,再与温从阳相看两厌,也不少行过夫妻间人伦大礼。 男子是真心喜欢,还是只为敷衍,她分得清楚。 找温从阳上课时,她见过他从背后抱住李姨娘的样子。他二人衣衫已乱,神色龌龊难言。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李姨娘面色发白,抖着就要跪下。温从阳却一手紧紧箍住李姨娘的腰不许她动,另一手拿过外袍,随意套上,笑着对她说:“这书,我和奶奶去读就是了。" 那日,为了不叫她将此事回报给长辈,温从阳竟在她面前耐性坐足了两个时辰,没有一刻走神。 她从不为温从阳对李姨娘的疼宠有任何醋意,更不觉得心酸心痛。有这么一个人能让温从阳有所惧怕,反而还是好事。 可崔珏崔珏这样,冷漠、无心、无情的人,也会对女子生出情爱喜欢吗? 纪明达两耳中的嘈杂声越来越大。 纪明遥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三十秒、四十秒?或许是三分钟、五分钟?她才逐渐找回知觉。 她坐在马上。 崔珏在她身后,从她背后抱着她。 他们紧紧相贴。 这个认识让纪明遥心中又轰然一响,浑身不由绷得更紧。 虽然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做也做过,崔珏什么都没穿的样子她也见过,可他突然从背后抱过来,她看不见他,只能用身体感受他。偏偏夏日衣衫轻薄,只隔着几层衣料,他胸口和腰腹的形状她似乎都能用背画出,又偏偏是在她掌控不了自己的马上一一“夫人,坐稳,放松。”崔珏带着热气的呼吸扑在她耳边,“别太绷紧,放松,信我。” 他双手轻轻放在各处,只稍微触碰,示意她该如何调整力量。 上辈子的纪明遥从来是个“好学生”。 这辈子,在做出承诺或真心想学时,她也会认真听讲。 但不是这种讲法“二爷,二爷” 纪明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平稳:“你、你手不要动,讲给我就是了。" 身后的人果然停下。 “我以为这样会让夫人更容易懂。”他轻轻地笑,“那,夫人会按我说的做吗?” “会!会会会!” 若不是不敢回头,纪明遥真想看看,他的神色是否和他的语气一样轻松! “夫人先靠着我,全身放松。” 扶住她的肩膀,崔珏耐心指引她如何用力。 夫人开始用心学了。 到夫人终于能在马上坐稳时,他略微抬头,向果林处望了一眼。 虽然匿影藏形,未曾到此处聒噪,终究是夫人厌恶之人。 “夫人坐好,我先带夫人走走。” 他捧住夫人的双手,又教她怎样握持缰绳。 u崔珏是看见她了吗。 他看见她了!他看见她了!!他知道她在这里窥视! 纪明达早已重新扶住树干,此时此刻更觉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站不稳。 为什么总是被他看见。 在修云阁也是,在此处也是。 上次,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里一如既往的淡漠,似乎是在对她嘲讽。那现在呢! 现在,她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看二妹妹的神色又是怎样?! 他也会像温从阳看二妹妹一样全心专注吗? 还是会像温从阳看李姨娘一样,缠绵、怜惜? 这样的人,竟会喜欢二妹妹?竟然被二妹妹气红了脸,还耐心在她耳边教导? 虽然她听不见,但看他的举动便知,那话语一定温柔得不得了吧。 是…她在梦里和清醒时都没听到过的声音。 身后还有多少仆从跟随,林外是已经知晓她在此处的崔珏,还有在他怀里的二妹妹。纪明达强撑着没有弯一弯腰,直到看着两人同乘一马在她视线里消失。她已浑身冷汗,终于能张开嘴大口呼吸, 却在松开牙关的一刹那,尝到了自己口中浓重的血腥气。 纪明遥眼前是影影绰绰的血色。 傍晚的。光线昏暗的。翻滚着落下来的。尖叫不断的。昏迷过去的。血当场就洇透裙摆。 她害怕。 比她以为的更怕、更怕! 追青才走起来,身体一晃,她就想到了自己滚落下去的情状。身前空无一物,毫无遮挡,只有惨白的晃动的马鬃和她发抖的手,她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她想尖叫,想和那天一样尖叫。她要把所有人都引过来,让所有人都在此时此刻知道是谁害了姨娘,否则就来不及了一“夫人!”有人又在身后抱紧了她,“夫人!!" 眼前少了什么。 纪明遥心中一晃,眼前血色散去了些。 原来,他方才在和她一起握缰绳。 原来,不是只有她自己。 不是只有她自己了。 “夫人!”崔珏还在焦急地唤她,“别怕、别怕,我在!我在!!” “二爷!” 纪明遥将整个身体靠向身后,剧烈喘息。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又发现此刻并非黄昏。 不远处就是烈日下的土地,零星几根杂草生长其上,再向东便是稻田。 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的稻田。 她抬头望天。 他们正在一棵树下。 再向前一步,就走出树的阴影了。 身后的人正用棉帕给她擦汗,轻柔地说:“夫人,我这就抱你下去,别怕。” 他声音里有着明显经过控制、却未能全然隐藏的,懊悔。 可他本不该懊悔。 “二爷。” 透过树荫,纪明遥看到了碧蓝如洗的天空。 她伸手向后,摸索着抓住崔珏的手臂。 “你会一直在我身后,和我一起握着缰绳,不会突然松开、下马,”她问,“不会留我一个人在马上的,是吧?” “不会,”崔珏碰了碰她的侧脸,“不会。” “那我们继续走吧。” 纪明遥看向前方,按崔珏教过的直起身体。 崔珏的手又覆住了她的手。 而她手中是自己握住的缰绳。 她身后,还有随时可以借助的臂膀。 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 那就走吧!! 黄昏来临之前,崔珏下马。 夫人一个人留在追青背上。他握着缰绳,带夫人在溪边走了一回,又牵着追青走回他们居住的院前。 夫人一直稳稳坐在上面,没有再慌,也没有再怕得后颈都布满冷汗。只是,她也没有再露出笑容。 在院门前,崔珏抱夫人下马。 夫人双腿发软,扶了他好一会才能自己站稳。 夫人的神情还有些恍惚。 “我想,”夫人话说得很慢,“我想先去洗澡。” 崔珏又抱起她进了浴室。他自己身上也并不洁净,不宜帮夫人沐浴,只能交给几个丫头。 他便至院外叮嘱观言:“今日夫人学骑马一事,不许多议论一字。去叫庄头也闭紧嘴。再去问清楚,今日是谁看守果林。” “是,二爷放心!”观言几人都忙应声! 今天他们也真是算开了眼了!二爷在奶奶面前竟还能这样? 可为今后着想,他们还是一个字都不多说的好! 几人各自下去送马、叮嘱庄头、查人,崔珏也至另一处浴室洗澡更衣。 主动相邀夫人来城外散心,还有,教夫人骑马。 究竟他所做是否正确。 崔珏眼前又浮现出夫人苍白惊惧的侧脸。 夫人心中恐惧,是她说出口的百倍。 他起身穿衣。 卧房榻上还摆着他出门前看过的书。 丫鬟已经点起了灯烛,但他只将书收至书案,没有再翻开。 夫人出来了。 纪明遥两腿发软,被青霜和桂嬷嬷两人扶着才能坐在床边。 一坐下,她捂着腰发出一声痛呼,就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她今天骑了多久马?好像有快三个小时!! 虽然只是坐在马上,但腰腿也要一直用力。她又只是个新手,这上课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吧! 她已经在浴桶里睡了一觉。青霜正在给她按腿。不是想着还没吃晚饭,她现在就想躺下但躺下就起不来了“我替夫人按。”崔珏替下青霜,让这丫头也出去摆饭。 他果然按得更好。 纪明遥不知不觉就躺在了他怀里。 每一下都按在点上,她舒服得逐渐放空自己。 直到身上酸疼减弱了不少,趁疲乏还没完全攻占她的脑子,她忙叫停:“二爷先带我去吃饭吧。” 崔珏停手,替她抚平衣襟,才又抱起了她。 纪明遥手臂也酸,右手懒懒搭在他背上,左手垂下,都没用力。 左右他抱得动嘛。 但有一句话该在吃饭之前说。 应该现在就说。 快走出卧房门了。 纪明遥捏了捏崔珏的后背。 崔珏停在门边,垂眸望着她。 夫人的双眼…在发光。 她两颊微红,就用这样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再低下头。 于是,他凑近她。 “骑马还是、还是挺好玩的!挺有意思的!”夫人对他笑,“我觉得我喜欢!” 崔珏心口似被流光击中。 “二爷—”夫人又拖长声音唤他,“二爷?” 他应:“我在。” “我们下次再来骑马吧!” “我想学上马了,”夫人欢心喜悦地说,“二爷再教我吧!” ------------ 48 纪明达之病 纪明达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也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她只记得,她平淡地对跟来的人说了一句:“既是二妹妹他们好着,我就不去打搅了。” 应没失了体面。 她再有记忆时,是看见王嬷嬷跪在她面前,求她好歹顾着些身子,便吃不下饭,也至少歇一歇。 “已经三更了!”王嬷嬷哭得双眼红肿,“奶奶已经在这坐了三个时辰… 我叫她们都出去不得扰了奶奶的清净,可我实在放心不下” 三更了吗? 纪明达缓缓转向一侧,果然看见窗外已经暗了下去,屋里点着几盏灯烛,不算很亮。 “怕晃着奶奶的眼睛,所以没敢多点灯!”王嬷嬷立刻就猜着了奶奶在想什么,忙说,“奶奶想亮堂些吗?我这就再点!” 要再亮些吗? 纪明达眼前闪过崔珏上马抱起二妹妹的样子。 他抱住了二妹妹,毫无迟疑,甚至,迫不及待。 他为二妹妹动了心了。 日光极亮,把他二人照得真似一对神仙眷侣。 “不必!”纪明达闭上眼睛,“传人进来,我要洗澡,歇下罢!” “是!是!”王嬷嬷连声答应着,出去叫人。 她又赶着擦了眼泪,端了一盘粥汤小菜进来,笑问:“奶奶看哪样还算顺眼,就赏脸吃一口吧?” 奶奶还没吃晚饭呢。 “就清粥吧。”纪明达没有拒绝乳母的关心。 她真熬坏了身子,又有什么好处。 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早就无关的人罢了。 用下一碗粥,她如平常一样沐浴完毕,端正躺在枕上。 已在丑时了,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但她仍吩咐乳母:“明日照常叫我起来。” 王嬷嬷不敢违拗,只能答应。 左右明日回京里还要一个时辰,就请奶奶在车上多歇歇吧。 清晨。 纪明达疲惫地上车,回到了理国公府。 她整理衣襟发髻,下车先到老太太房里请安。 路上一个多时辰,她又半途开了窗想去一去闷气,身上难免有些灰尘,不算太洁净。外祖母却定要她在身旁坐,搂着她笑问:“怎么今日就回来了?我记着你有两个庄子,只看了一个?” “那一个去年秋天才看过,这就再去也没太大必要,等今年秋日再去吧。”纪明达笑道,“我也想老太太了,带回了些瓜菜,急着让老太太尝尝呢!这庄子上的果菜老太太从前就最喜欢,偏舍得给了娘,现娘又给了我,以后老太太想用就更方便了!” “你呀!” 怜爱地摸了摸外孙女的脸,张老夫人低声问:“到外面散了这两日,心里可好些了?” “好多了。”纪明达惭愧,“又让老太太担心了。” “这算什么。”张老夫人却笑道,“你们小夫妻才成婚,哪有不磕磕绊绊的,以后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再说,我和你老爷太太都知道,也是他耽误了你,让你到现在才得去看庄子。” 她便说:“你太太回广川侯府去了,只怕下午才回来。你快回去歇着罢。” “是。”纪明达起身告退。 临去之前,她又回禀:“老太太,我明日也想回去看看祖母和娘。” 听见亲家母的名号,张老夫人心里就不太痛快。尤其外孙女还把她祖母放在亲娘之前,难免更不喜欢。 可那老虔婆毕竟是外孙女的亲祖母。外孙女出阁,她还舍出老本,给添了一万银子和一处房舍。 所以,张老夫人也不好当着外孙女多说什么,只能笑道:“既明儿还要出门,你就快去罢!”©纪明达又行礼谢过,才回到自己院中。 温从阳当然不在。说不定正和他心爱的姨娘滚在床上。 她命人去请:“只要大爷在家,就给请过来。” 这人若再发疯,起码这院里都是她的人,谁也不敢多嘴。比如三日前,她不说,温从阳也不说, 家里长辈便不会知道他们又闹了一场。 吩咐过人,纪明达便先去沐浴更衣。 从浴室出来,温从阳人已经在了。 他只坐在堂屋桌边,并不向内走一步。 “跪也跪了,打也打了,”这人满不在乎地笑,“大奶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爷,你要过来的日子还有两日。”纪明达在他对面坐下,“今日就不算了。明日大爷过来之前, 记得别去找李姨娘。” 这两日仍是她容易受孕的日子。 温从阳瞬间变了脸色。 “这不是大爷答应过的吗?” 接过丫头捧来的茶,纪明达笑问。 “纪明达,你”温从阳觉得眼前的这人真是不可理喻!! 自己缓了半晌,他才嗤笑:“都闹成那样了,你心里竟还记挂着这种事你就一点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可笑?” 纪明达放下茶杯,也收起笑容:“我只知道,还未娶亲,便令丫头有孕是可笑。还无嫡子,便成日与姬妾厮混是可笑。倒不知我请大爷留宿,有哪里可笑。” “你!”触动心中伤痛,温从阳拍桌站了起来! “大爷还要与我发横吗?”纪明达亦起身说,“不过一月五日罢了,大爷都舍不得暂空一空李姨娘?” 温从阳气得直笑,几乎无话可说。 看他不再开口,纪明达便道:“那就请大爷明晚早些过来” “纪明达!”温从阳两步走到她面前。 他握住纪明达的手向自己带,咬牙切齿在她耳边说:“纪明达,我是个人,不是你的狗!对你跪也跪了,还挨了你一巴掌,你觉得我还能对你有什么反应吗?还能与你再生孩子吗?” 他拽着她向前:“你试啊!你试试看!” “光天化日,这算什么!”纪明达恶心地甩开他! 她眼里是未曾遮掩的厌烦嫌弃,让温从阳笑出声音。 “你连碰一碰我都嫌恶心,还强要我与你行房?”他不想再与纪明达多说,转身就走。 “大爷!”纪明达却喝住他。 她走上前,又绕到温从阳正对面。 温从阳额角青筋暴凸。 “大爷若得了不举之症,尽可请太医来诊,诊好了再行房也不迟。”纪明达轻轻地说。 温从阳攥紧双拳,挥开纪明达,大步走了出去。 这一日,纪明达照常用饭、睡下,好在明日回安国府时不让长辈挂心。 次日起身,用过早饭,她便回禀过老太太和太太,往安国府来。 她先去安庆堂看祖母。 虽然才四五日没见,她却走得有些急。 上次回来是二妹妹回门,她与娘争执了一场,身上不大舒服,陪在祖母身边用午饭却没吃几口, 平白让祖母担忧了。她得快些给祖母看看她还好着。 “老太太—_”才迈入堂屋门,纪明达便笑着问了声好,“我又回来扰您了!” “好好,快过来!”徐老夫人心里高兴,又忙叫身边的女孩子出去迎,“婉儿,快去见你大姐姐!” “是!”徐婉早已站起身,此时便忙走出去。 纪明达才觉疑惑,便见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眼熟的姑娘。她穿一件合欢红色宫绸袄,下面系着浅翠色的罗裙,发梳百合髻,发间戴点翠红宝金钗,面庞五官娇俏甜美,看样貌分明是徐家的三表妹,却因打扮得与往日大不相同,比从前还更添艳丽。 叫人有些不敢认了。 徐婉已忙蹲身行礼:“大姐姐回来了。老太太方才还和我念着姐姐呢。” “三表妹。”纪明达扶她起来,笑问,“你是过来陪老太太住几日的?” @“是。”徐婉忙答,“有幸得老太太喜欢,得以侍奉膝下,是我的福气。” “是我看她好,就接来陪我解闷了!”徐老夫人笑道,“她就住在这边西厢房,和你从前的屋子对面。有她伴着,我这院子里也能热闹些。” “是我走了,让老太太这里冷清了。”纪明达看着徐婉与她分别坐在祖母两侧。 当着侄孙女,徐老夫人不便细问孙女太多,便只笑道:“女大当嫁,难不成留你白陪着我,耽误了青春吗?如今看你嫁得还算合心,我也放心了,也有精神再看看婉儿了!” 她一手握着一个孩子,和徐婉说:“明日起,你就和四丫头上学去,有学不会的不用怕,只管去问你明远表哥就是。或是你大姐姐常回来,她的才学可是满京年轻姑娘里最好的,天下所有的事,除了女人做不了的,就没有她不会的。你问她也是了。” 徐婉忙笑说:“可大姐姐回来是为陪老太太和太太的,我怎好多误了大姐姐的时间?” “这有什么!”徐老夫人笑道,“她最是友爱姊妹。家里二丫头便不提了,从前三丫头有不通的地方,也都是问她。她自己的嫁妆还绣不完呢,就只知道教这个教那个的,何况是你?” 纪明达便笑道:“三表妹有不会的,问就是了。” 徐婉忙起身郑重谢过。 她本是徐老夫人的亲侄孙女,是徐家同辈里最出色的姑娘,虽然一日之间从家里的寒素房舍搬至了安国公府,从平民家的女孩儿成了陪伴国公夫人的姑娘,从钗荆裙布换成了高髻珠翠和满身绫罗, 心里自有慌张忧心,却并未惧怕得失了言行分寸。 知大表姐回来,必定有些体己话与姑祖母说,她便只托要收拾屋子,主动从正堂避了出去。 徐老夫人满意点头。 这丫头,她没挑错。 徐婉已走,她忙问孙女:“怎么突然去了庄子上?是那天你回去,温家也给你委屈受了?” 过来的路上,纪明达是想与祖母略说一说温从阳的发狂无礼的,还想问问祖母有没有什么有助怀胎的方子。 可见了大变模样的徐家三表妹,又见过了三表妹与祖母的亲昵,她此时却懒怠再说。 她只笑道:“是着实该去看庄子了,所以才出去的。并无什么事。” 她忙问:“老太太的人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一个也没少!”徐老夫人心里更喜欢,“若不是你都成婚两个多月了,不好再添人,我还想给你几个好的陪嫁呢!” “老太太人使得顺心, 我也能安心,万万不必再给我了。”纪明达又高兴起来。 祖孙两人说了大半个时辰贴心话,徐老夫人又教了许多她从前整治姬妾的手段:“对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可别学你娘似的宽和!” 纪明达虽然暂时用不上,也都记在心里。 说起姬妾丫头,徐老夫人又不免想起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立后之事。 她嫌恶道:“这才开国几十年,王法都要没了!一个宫人出身的妃子,生下的孩子也配越过先皇后之子吗?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纪明达只能叹道:“陛下似乎心意已定。父亲与各府上的大人上书苦谏,还不知结果怎么样。” 徐老夫人便问:“理国府上怎么说?” “老太太知道的,温家一向不参与这些。”纪明达叹说,“我前几日倒与舅舅略提了几句,舅舅只说,‘这不关你们孩子的事’,也令我不许与旁人再说。我也只得依命罢了。" 徐老夫人便道:“怪不得你父亲昨日过来,我提起理国府上,他神色又不好。” 纪明达忙问:“老爷与舅舅起争执了?” “你公公都让你别管了,你就少操心吧。”徐老夫人笑道,“左右哪里都亏待不了你就是。” 看时辰差不多了,纪明达便提出该去看母亲。 “去罢!”徐老夫人遂心快意地说,“你就留在你太太那吃饭也使得!” 她又命:“快叫表姑娘来送送她大姐姐!” 纪明达迈出堂屋门,便见许多丫头婆子簇拥着徐婉从西厢房过来。 而亲手搀扶着徐婉的,正是徐老夫人最信重的陪房嬷嬷之-。 纪明达忽然心口一凉。 与徐婉告别,纪明达没立刻去正院见母亲。 她先到自己成婚前住了一年的启荣院旁转了转。 三妹妹不在。 也好,她还正不知见了三妹妹该说什么。 沿着树荫,她不觉走到了熙和院旁,忽又听见两个小丫头口中正说“二姑娘”。 “二姑娘在家的日子,太太让她管些小事都十分不肯,只会撒娇,这会子到了崔家,却要把二姑爷的家业接回来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一辈子荣华富贵呗!”另一个小丫头笑着说,“二姑娘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金尊玉贵的,在娘家有太太疼着,到了夫家还有二姑爷宠着,哪儿还用你一个做丫头的操心?” “我这不是恨自己没能当上陪房吗!”第一个小丫头就说,“咱们这府上,也就是在二姑娘屋里当差最松快了!如今姑娘出了门子嫁人了,还不知这熙和院能留多少日子,咱们将来又怎么样呢。” 纪明达心口的凉意蔓延到了四肢。 二妹妹,接回了崔珏的家业? 怎么可能!!! “什么人在议论主子!" 瞥见奶奶神色不对,王嬷嬷连忙喝问出声。 两个小丫头忙从熙和院里跑了出来,见了是大姑奶奶就忙磕头:“奴才们一时糊涂蒙了心,说了几句闲话,并不是有心议论主子,求奶奶饶命!” “行了!”纪明达嫌她们磕头的声音吵得头疼,喝命,“都安静些!” 两个小丫头就连哭都不敢哭了。 “我问你们,”纪明达攥紧了手帕,“你们背地议论,‘二姑娘接回了二姑爷的家业’,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 “这”第一个小丫头忙说,“请奶奶明鉴,这是那天二姑娘回门,在这院子里和四姑娘亲口说的,并非奴才们胡说呀!” 纪明达眼前发晃。 她摇摇欲坠,王嬷嬷忙一把扶住。 挡在两个小丫头前面,王嬷嬷回头叱道:“奶奶今日身子不爽,就宽容大量饶你们一次,再有下一次叫奶奶知道,回给太太,包叫你们扒一层皮!” 她问:“还不快滚?!” 两个小丫头互相看看,忙磕头都跑了。 “奶奶,奶奶!”王嬷嬷扶着纪明达往旁边石凳上走,“我去传个软轿来?” “不必…不必!”纪明达撑着额头,“让我想一想,想一想” 可她想不通为什么崔珏总是对她冷漠如冰,却为二妹妹动了春心? 为什么她梦里拿不回崔珏的家业,二妹妹这般懒惰无能之人,却在回门之前就确定了能接手他的一切?为什么连崔府丞夫妻也对二妹妹格外不同! 亏娘还说,哪里有才成婚不到三日就想插手家事的年轻媳妇,二妹妹不就是吗! 为什么连祖母也有了其他疼爱的孙辈呢。 纪明达没有掉泪。 “还要去见太太。”她对王嬷嬷说,“就这几步路,还坐轿像什么样子。” 王嬷嬷只能搀扶奶奶起身。 纪明达迈入了母亲的房门。 “你回来了。”温夫人疲惫对女儿笑笑。 “娘?”纪明达忙走到母亲身边,“你怎么了?” “怎么了…”温夫人又无奈笑了一声,问她,“你从老太太屋里过来,见过了你徐家的三表妹吧?” “见过了。”纪明达心中一阵刺痛。 母女两人对视片刻。 屋内寂然无声。 温夫人便知道了女儿竟不明白? 孩子既还不明白,她便不能说。否则,又不知孩子是信她多些,还是信老太太多些了。 可徐婉貌美又与明远年岁相当,老太太接了她进府,还要让她与明远一同上学,如此明显的心思,明达竟看不明白吗? “你的聪明竟只用在琴棋诗书、骑射女红这些东西上,从不用在人上。”温夫人不禁叹道,“可你已长大成人。 成家立业,终究是与人一起过日子。” “明达,”她语重心长,“你若何时有空闲,也好好地想想身边这些人吧。” 纪明达连指尖都已冰凉。 娘是在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问题吗?是她不会做人?! 她四肢隐隐发麻,觉得再也不能在娘身边坐下去了。 “娘既累着,我就不多扰了。”纪明达强撑着笑容站起身,“下次再回来看娘。” “回去吧。”温夫人也怕与女儿再争执起来,更添烦忧。 这才一刻钟不到,娘也不多留一留她。 一步一步走出正院,煌煌烈日照遍全身,纪明达却感受不到一丝夏日的炎热。 “嬷嬷,”她唤乳母,“给我传个软轿来吧。” “我要回…”她心中茫然了一瞬。 哪里是她的家? “我要回,理国公府。”她最终说。 温从阳在戌初一刻来到纪明达的院落。 他带了几样助兴的药,只想先混过今日再说。 但院子里一片慌乱。 “奶奶发高热了!”王嬷嬷正吩咐丫头,看见温从阳就似抓住一根稻草,忙跑过来急道,“请大爷快去给奶奶请太医来罢!” 纪明达病了? 温从阳不觉摸了摸袖口里的助兴药物。 他是不用给自己灌药了。 但纪明达这一病,老爷又会如何责问他呢。 真是让人期待啊。 混沌间,纪明达又做了“未来”的梦。 梦里正是冬天。 崔珏一身灰袍,依旧神色淡漠,眼无波澜地看着她。 她却已然大怒。 “我祖母正病势危重,家里多事之秋,你却主动去求外放、还是去要北疆?”她气得把手炉摔在榻上,站起身大声质问,“枉你读了二十多年仁义礼智信,竟如此无情无义、没有一点良心!” “你若不愿同行,尽可留下给你祖母侍疾。”崔珏毫不在意她的责骂。 他平淡说完,转身便走。 “你给我站住!”©她追上去,想抓住崔珏的手臂,却被他轻轻躲开。 她看上去更愤怒了。 “好啊,你非要去北地做那按察副使我不管,祖母病重,我也不可能与你去!”她冷声笑了,“可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件事!你想走,除非” 除非什么! 纪明达没能继续看下去。 她被带入了下一个梦境。 温从阳正与二妹妹收拾行装。 “遥妹妹,不然你还是别去了。” 温从阳仍是绕在二妹妹身边。 他陪着笑说:“你看,你又不会骑马,坐车又慢、又累,还天寒地冻的,路上再把你冻出病可怎么好?你就留在家里,陪着老太太和太太,等过上二三年一二年的,我就回来了! u“我不去,就在家等着表哥的消息?”二妹妹笑问。 “对对对,不去、不去!”温从阳忙连声说。 “可我不能不去啊。”二妹妹把手里叠好的衣衫递给丫头。 “为什么?!”温从阳懊恼。 “我就直说了。”二妹妹笑叹,“人人知道近年东羌野心勃勃、欲犯边境,表哥却瞒着家里所有人把自己调去了北疆。虽然你和老爷太太说是自己想立功,可谁又不知是为了我呢。我不去,只在家里安享清福,让表哥一人在边关吃苦,家里长辈们又该怎么想我?” 二妹妹摇了摇头,又叹:“但我这话,求表哥可别再与旁人说去。不然,传得长辈们知道,我又要难看了。" ------------ 49 一声夫君 太医在二更时分离开理国公府。 “奶奶只是近日受累受惊过多,又思虑过重,在今日一齐发出来,故有此病。但奶奶素来身体强健,烧退了就不妨了。” 他留下医嘱:“可若再有几次,恐就于寿元有碍,也未可知。今后还是善加保养的好。” 着管家送走太医,理国伯抬脚便要踹向儿子! 都是他让明达受累操心! “他老爷!” 张老夫人拄着拐杖喝止他:“媳妇病着,你打孩子有什么用?倒不如叫他守着,还比旁人便宜又有用! 你若把孩子也打出个好歹,又要家里乱成什么样?” “是啊老爷!”何夫人忙过去把丈夫拽开,“就让从阳守着吧,咱们先伺候老太太回去安歇。” 母命在上,理国伯只得作罢。 他又恨恨骂了儿子两句,才与夫人侍奉母亲回房歇息。 温从阳只能到卧房去守着纪明达。 只怕纪明达不愿意醒过来就看见他。但这也没办法。他忍着,纪明达也就忍着吧。 何况她最孝顺,应不会对长辈的吩咐有什么不满。 温从阳靠在床边椅上,对着灯光百无聊赖抛起药瓶玩。 他听见了纪明达难受的哼声。 “去给你奶奶换块凉巾子。”他只盯着手里的药瓶命丫头。 一个丫头忙上来服侍,手才碰到奶奶的额头,却见奶奶说起了梦话。 “温从阳y那丫头连忙收肩缩手,心里惊悚:奶奶竟会在梦里喊大爷的名字吗! 温从阳也愣住了。 他不由站起身,走得离纪明达更近了些。 她平日只见端庄的双眉紧皱,再次开口,说出一声:“二妹妹温从阳抬手,示意丫头下去,又让所有人都滚出去。 那丫头忙站起来,拉着另外两个一起跑出了卧房。 虽然服侍不好奶奶是罪过,可若见了大爷对奶奶发疯又不知怎么样,她们更不敢听奶奶梦里的话! 左右王嬷嬷去看着熬药了,奶奶这里,再是罪过也是大爷先受罚她们先顾紧自己的好。 三个丫头关紧了卧房门。 都是不到二十的年轻女孩子,却谁也不敢多起一点好奇心。 卧房内。 纪明达的梦显然还未完,温从阳等着看她还能说出什么。 过了许久,约有半个时辰?当温从阳以为,开始听到的两声都只是幻觉时,纪明达又发出了声音。 “崔珏!”即便是在梦里,她也对这个人咬牙切齿,显然在意至极,“崔珏,你竟敢、你竟敢” 崔珏? 温从阳沉下脸。 他已经娶了二妹妹,为什么还会出现在纪明达梦中? 他竟敢什么? 纪明达不是不想嫁崔珏吗,又怎么会如此在意她这妹丈? 可纪明达话不说全,温从阳只能继续等待。 直到月落日升,天光微明,纪明达才第四次开了口。 “祖母”她眼角落下一行泪,又焦急地唤,“娘啊娘” 一缕晨光照在温从阳后颈。 屋内亮起来了,他却并未有任何日出朝阳的喜悦。 熬了一整个夜,他仍目光炯炯注视着纪明达。 她这样一心只有她那无赖难缠祖母的人,生病之时,竟也还会想起亲娘吗? 那为什么从前徐老夫人为难姑母时,她都视而不见? 握紧了手中药瓶,温从阳“嗤”地一笑。 难道,他还在对这个人有什么期待吗。 纪明达昏昏沉沉吃了药。 吃药吃饭已经用尽她全部力气,她无心去管身旁都有谁。她头疼得像要裂开,昏睡过去前,却仍忍不住细想那两个梦。 原来二妹妹是和温从阳一起去的北疆。 这倒也不算什么。妻随夫上任原是寻常,只是放在二妹妹身上颇有些让人惊异罢了。 不过,二妹妹不得外祖母和舅舅的宽容,宁愿随温从阳去边关,倒也合情合理。 可崔珏,为什么定要外放去北疆? 他一个文臣,到了苦寒之地,即便将诉讼刑狱办得再好,也立不得军功封不得爵位。何况他探花翰林出身,想要外放,什么富庶之地去不得,为何非要在边关局势紧张时去北疆? 还是偏偏挑在祖母病重之时! 她与她的家人在崔珏心中便这般不值一提吗!那他为什么会对二妹妹动心! 纪明达难受地捂住了额头。 她听见身旁不知是王嬷嬷还是外祖母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一个字。 她也不想听。 她只是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还有,她最在意的是: 梦里,崔珏到底欠她一件什么,让她能直接以崔珏的官位做交换? 崔珏最后,有没有去成北疆? 真让他到了北疆,他是不是会常见到二妹妹! 他们会怎么样!! 纪明达放弃思索,试图继续入梦,将那一句话梦得完全。 但接下来入她脑中的,便只有一望无际的混沌。 那些梦仍如神迹,来无预示,去无踪迹。 纪明遥在车上饱睡一觉。 睁眼,车已到崔宅大门,是崔珏叫醒她的。 给她理了理鬓发,崔珏问:“夫人是自己下,还是,我抱下去?” 纪明遥陷入思考。 三天前出发时还不到凌晨五点,她睡得很熟,怎么出门的完全不记得了,总归应是被崔珏直接从卧房抱上车的。那,二门外的人应该都看见了大哥和嫂子更不会不知道。 所以,按理说,这次再被抱下去,所有人都不会太新奇但她现在醒着哎! 万一抱到半路,迎面遇见嫂子甚至大哥,她是该装睡避免尴尬,还是赶紧从崔珏怀里跳下来问好,还是,就在他怀里问好? 哪一种都不对劲啊! 就,还是自己下吧。 两天没怎么走路,崔珏又每天按时给按腰按腿,腰酸腿疼都好得差不多了! 裹好斗篷,纪明遥下车,扶着崔珏站稳,便叫青霜去正房给嫂子报信,他们先回房洗澡更衣。 她洗得慢些。出来时,崔珏已在临窗榻上写好一封拜帖。 是给松大儒的。 他们在庄子上已商议好,回来有三家人一定要在婚假内过去拜会。 第一位,便是在崔、纪两家婚事中做过媒人的当世大儒松先生。 第二位亦是媒人,便是嫡母的舅父,他们的舅公,现任户部张尚书。 不管这两位是否会见他们,他们主动拜望的礼数一定要足。 第三位便是舅父云家,已是崔家现今于世上血脉最近的亲人了。 而其余故旧长辈,似吏部于尚书、都察院苏御史等,一则,辈分不如前两位高,二则,关系不如舅舅家里近,只能于婚假后再逐一拜访。 诸位同辈的亲友、同僚便寻机再相会。 握住夫人,请她坐在身边,崔珏解释:“太公近两年行事越发随性,且不知他老人家何时有空闲, 是以我写下‘随时恭候传唤’,或许出门的时间夫人会不大喜欢。” 他将拜帖转向夫人,请她看还有何可以补充之处。 纪明遥只略看一眼拜帖,便笑说:“二爷放心,哪怕松先生现在或半夜说要见,我也能立刻换上衣服出门。” 再懒,再不爱出门,轻重缓急她还是懂得。 这位松先生不但是先帝之师、当今大儒、学界泰斗,还是崔珏曾祖的至交好友,对崔家兄弟多有照拂教导。 松家与崔家亦为世交,所以崔珏只按辈分称他为“太公”。 这是位亲曾祖一般的长辈,当然不能疏忽。 崔珏便令将拜帖速速松去松宅。 松太公不受官职,其夫人与独子俱已亡故,只余其孙正任国子监祭酒。故此,松太公居住的房舍只称“宅”,不称“府”。 两人开始写第二封拜帖。 “舅公家里我还算常去,一年里太太总要带我们去几回。”纪明遥笑说,“舅公舅婆和诸位婶娘都还喜欢我,我和他家二姐姐最好!可惜,二姐姐去年嫁了魏布政家,才成婚两个月,魏布政就外放到广东去了。再见也不知是三年后,还是五年后了。” 崔家则与张府往来甚少。 纪明遥一面说着,崔珏已用她的口吻写成草稿,请她斟酌。 他的文法,纪明遥自然没得挑。崔珏确认无误,才正式誊抄至拜帖。 他又很快写成给谢家舅父的拜帖,亦是先给夫人看过再誊抄。 今日是四月十七。定好四月二十日沐休去张府,四月十九去云家,松先生处何时传唤便随时过去。 而四月二十一日,纪明遥就该继续查旧账了。 崔珏昨天还说,四月二十五日是苏御史夫人的六十大寿,苏府早把请帖送来,崔家所有人都该到场。 虽然崔氏集团内部氛围和谐友爱,外部环境大体良好,工作内容不算烦难,未来形势整体光明, 纪明遥还即将出任分公司总经理,做一把手,她也只想在最后的假期里再躺一躺“奶奶,二爷。”春涧在门边报,“大奶奶派人来问这里方不方便,想过来说几句话,还说二爷和奶奶才从城外回来,必然劳累,不必过去。” “去说方便。”纪明遥只能再坐起来。 她叫人进来,换了身衣裳,又多戴一根点翠珠钗。 她猜不到嫂子要说什么事,便问崔珏。 崔珏亦无头绪。 左右嫂子一时半刻就到,纪明遥先不多想了,和崔珏到东间书房等候。 夫人的书架崔珏已大致看过,其上的书约有三成他已读过,还有三成全是话本,另外四成,是他虽未读过,从前亦不甚在意,现下却或多或少都有兴趣的书,只尚无时间翻阅。 最内侧的书架里,还有几格放着画卷。 “这些都是夫人的画?”成婚已将十日,崔珏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新婚夜,他未曾思虑周全,便说想与夫人作画,被夫人婉拒了。 他还未见过夫人的画。 “都是—”纪明遥忽然一笑,改了口,“有一卷不是。” 她单独拿出一卷,双手放在崔珏手里。 这是一卷被精心装裱过的画。 多看了夫人几瞬,崔珏才缓缓展开画轴。 画中不是别物,正是他去岁冬日送给夫人的那一池芙蓉。 莲池中独有一支高出水面许多,风姿绝尘,出淤泥而不染。去岁夫人及笄之前,他画成此画。 而他落笔时,心中,思念之人,此刻就在他眼前。 在对他笑。 崔珏卷起画轴,双唇微启。 “大奶奶到了!” 崔珏蓦然收回将要出口之语。 夫人已先去相迎。他将画卷放回原处,亦去相迎。 “倒不是什么要紧的话,只是得先告诉你们一声。”挽住弟妹的手,孟安然先笑道。 又与崔珏见了礼,三人在堂屋八仙桌边围坐。 孟安然也不多废话,直接笑说:“前儿我娘家来信,说要办我家里三妹妹与礼部陈员外三弟的亲事了,让我三弟带她来发嫁,只怕要在咱们家住些日子,我三弟还要求学拜师,或许会住一两年或几年,我弟妹也一起来。虽然与大爷商议了开东面院落给他们住,不与你们一处,到底同在一家,所以我先来赔个不是,家里多了几个人,只怕会吵闹些。” 与崔珏相视一眼,纪明遥笑道:“嫂子说的哪里的话?成婚、求学这样大事,在亲戚家里借住本是常事,若都这样客气起来,日子还过不过了。再说,家里热闹些才更好。且难道今后我的兄弟姊妹来,也要过去给嫂子赔不是?嫂子只怕也不肯受的。” 嫂子的父亲已于五年前在任上病故,母亲尚在,现家里还有一兄、一姐、一弟、一妹。 长兄年已三十有五,读书不成,捐了监生,只在家乡奉养母亲晚年。 长姐约三十余岁,丈夫现已有举人功名在身,还未得中进士。 次兄已在五岁时夭折。 要来京里的三弟名孟安朋,今年二十有一,于十八岁进学,娶妻鲁氏。 幼妹不知闺名,只知今年应是十六岁,生辰自然也未知。 纪明遥便问:“不知嫂子的三妹妹平日喜欢什么?约哪一日到?我先备礼、也备下添妆才好。” “倒不必特特给她准备什么!”孟安然忙笑说,“她也不过喜欢些小姑娘都爱的东西罢了。至于嫁妆,家里早给备齐了,弟妹也万万不要再破费多添什么,说起来她比你还大几个月,该她让着你才是。” 纪明遥就问到了这位孟家三妹妹的生辰,在三月十一日,比她大四个月,也问到了闺名,叫孟安和。 在两人提及孟安和的生辰名讳时,崔珏便已避至卧房。 孟安然知晓婚假难得,说完正事便不多留,忙告辞要走。 纪明遥送她出去,顺便说了她和崔珏这几日出门的计划,又说出:“二爷与我商议过了,以后只请大哥嫂子还替我们管着正门的门禁吧,若无大事,我与二爷便从西门出入,便是下人有事出行,也可走西面角门。都先分好,也省得将来再聒噪了。” 分都分了,门禁、出入、厨房、各处扫洒等事自然是全掌在自己手里最好。而崔宅只有一个大门,两兄弟并无分宅居住之意,自然还是由大房掌着。其实各府各宅平常出入都并不开大门,只走偏门角门。若遇大事,仍是崔宅全家的事,一年多劳烦大房几次而已。 孟安然本便无可无不可,此时也乐得多轻松些,忙笑道:“既这样,我先回去打算着,过几日弟妹再来商议。” “快留步吧。”她又笑说,“阿珏还等着你呢。” 纪明遥就在廊下止步,目送嫂子出了院子。 一切都很顺利。 可回房路上,孟安然却忍不住皱眉。 王平家的看出几分,忙小声问:“奶奶是还在愁三姑娘?” “哎!”孟安然深深一叹,“我是愁啊!” “都快成亲了,也不知她那些妄想都打消了没有。”她叹道,“我能嫁给大爷,那是恰好父亲和老爷同在一地为官,老爷太太不知怎么取中了我,其实两家并不般配的。父亲一去,家里便再无一人为官,大爷虽然年轻,却步步高升,早已是孟家更配不上的了。何况阿珏又比大爷更进了一步。再者, 就算门第般配,又哪里有两姐妹全嫁两兄弟的理呢。” 王平媳妇只能劝道:“那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三姑娘还小。如今有了人家要出阁,又经太太和大舅奶奶教导了几年,自然是懂事了的。再者,这里二爷也都娶亲了,以二奶奶的人物,我看下头的话,她做下人的就不大好说了。 但孟安然明白她的意思。 “是啊”她笑叹,“等见了弟妹的人物品貌,她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该清醒了。” 纪明遥走回房中。 崔珏正在书房不知做什么。她懒得多走几步,便没过去,就在东侧间榻上一歪,叫春涧给她摘发簪。 离!上班!还有!两天! 后天!就要!去!谢舅舅!家! 突然想到,就算不出城,在崔宅里应也能学骑马,而以后要骑马少不了穿骑装,纪明遥便要人拿嫁妆单子来,她看看做几身、做什么料子的。 崔珏出至侧间:“夫人为何要看嫁妆?” “想做骑装了!”纪明遥嘿嘿笑,“咱们家哪儿能学骑马?二爷今天教我吗?” 这与崔珏才做好的打算完全不同。@但他在夫人身旁坐下,只说:“前院便可,恰好今日不算很晒。夫人何时去?” “等我看完料子就去?”纪明遥问。 “库房里似乎也堆了许多衣料。”崔珏此时方道,“夫人不如先用那些?”©纪明遥看了看他。 她向他挪过去一寸。 崔珏顺势搭住夫人的腰。 纪明遥凑在他耳边。 “二爷这算什么?”她笑问,“是在说,‘我的钱,夫人随便花’吗?” 崔珏不免又想起了夫人话本里的某些片段。 那些少年将军、潇洒侠客、相府公子对心爱之人说的话,与他想回答夫人的话,几乎完全重合。 但他是真心要如此说。 “我的便是夫人的。”他两耳滚烫,“何分彼此。” 夫人在他怀里笑。 青霜等早已退至堂屋,谁也不往里面多看一眼。 可桂嬷嬷赶着来报了一句话。 “奶奶,二爷。”青霜只能背对主子们回道,“观言来回话了,说松先生让二爷和奶奶现在就过去。” 过了约有三四个呼吸,青霜才听见姑娘还有几分发愣地问姑爷:“我穿什么衣裳过去合适?怎么装扮?” 这也太快了吧! 纪明遥站起来,拽着崔珏就回卧房重新梳妆。 “太公不慕名利,多年来醉心农事,早将自家花园开辟成农田,自耕自用,平日只穿布衣布鞋,不用金银华贵器物,爱好朴素天然。” 崔珏前日对她形容的松太公形象,她当然一字不差地记得。 还有:“不过,太公只自己如此生活,连家中小辈都并不约束,更不以此要求旁人。” “就这件蝶黄的吧,”纪明遥很快挑好了衣服,“裙子要苇绿的,梳单螺髻,梳好头发再看首饰。” 松太公年已八十有二,不管哪一世的她,在这位面前都还只是孩子。 既是小辈,又在新婚,自然不能穿青蓝一类素色的过去。可真穿得大红大紫也不合适。颜色太艳看得人热,不如蝶黄鲜亮又活泼,配苇绿也能压住。而单螺髻简单大方,任何场合基本都能适用。 发髻梳好,发间不戴牡丹、芍药一类艳丽花朵,只以碧玉、珍珠、黄金装饰,共用了一根大钗和六根小簪。 她装扮完毕,已是近两刻钟过去。 崔珏早已换好衣袍,让人备齐车马。 “太公待小辈一向慈和,”他在车上宽慰夫人,“大哥幼时揪过太公的胡子,还毁过太公一幅字,太公也只是罚大哥去摘了些蔬果做午饭罢了。" 他没说,是连罚了一个月。 也没说,大哥被罚得再也不敢动太公的书案,直到去岁过年还提起后悔。 “没想到太公传唤这般快,方才该问问嫂子的。”纪明遥有些遗憾,“嫂子才与我身份一样呢。” 不过松宅毕竟不是龙潭虎穴。 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到下车时,已经像去广宜公主府一样放松。 他们从偏门入内,是松太公的重孙夫妻在门边相迎。 其人名松仪,年才十八,称崔珏为“崔二哥”。夫妻俩都唤纪明遥是“二嫂”。 纪明遥也含笑还礼:“松兄弟,弟妹。” 她与崔珏成婚那日,松仪母亲正在病中,因此夫妻二人在家侍疾,只有松仪父亲松祭酒到了。 此时崔珏便关怀松家夫人的身体。 “母亲已快大安了,多谢二哥记挂着。”松仪笑道,“待二哥与嫂子见过太公,我与内人再请两位叙话。” 松宅颇为小巧,松太公居住的院落很快便到。 松仪与妻子在院门处止步,并不入内,只躬身笑道:“二哥,二嫂,请。” 纪明遥随崔珏还礼,走入院中。两人随侍之人皆留在院外。 院落宽阔,映入眼前的是一条不宽不窄的青石板路,和两边裸露的泥土上栽种的蔬果稻麦。 黄瓜长势很好,看上去已经能摘了。拍了拌点蘸料或者切片炒鸡蛋,都是夏日消暑不错的小菜。 小白菜虽然还不高,倒也水灵灵的。最简单的做法是拍点蒜瓣进去素炒,就足够爽口鲜脆。加三肥七瘦的新鲜肉片先煸炒出油,再放酱油料酒、放菜一起炒,也很鲜美下饭。 豇豆就还差点意思。不过,如果有去年的豇豆干,和排骨一起炖,不管清炖还是红烧也都很美味哇! 以上是一个呼吸内,纪明遥脑中闪过的想法。 如果中午不在松家吃饭,回去她就和厨房点排骨炖豆角! 路的尽头是五间青砖正房,两边仍有耳房、厢房、游廊,竟与园中蔬果粮食甚为和谐,并非故意捏造的田园之气。 堂屋门前只挂着一道素帘。先有小童出来,踮脚挂起门帘,便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负手走出房门。 “太公!”@崔珏忙握住夫人的手,快步上前。 至廊下,他先看一眼夫人,方松开手,长揖至地。 纪明遥亦蹲身见礼,随他称呼:“纪氏拜见太公,给太公请安,恭祝太公福寿康宁。” 她没说任何“久仰山斗、终于得见”之类的尊崇、溢美之词。 看了他二人片时,松句抚须道:“起来,进来说话。” “多谢太公。”崔珏起身,便去搀扶夫人。 他都如此动作,纪明遥没有拒绝的道理。 堂屋内亦是青砖铺地,桌椅家具虽然朴素,也并无造作之感,只显清爽大方。 松句自在上首落座,看这对年轻夫妻告了坐,并排坐下。 崔珏满眼呵护之意,未曾遮掩分毫。 小童上茶,置于几上,纪氏并无惊异躲避之态。 他便令小童退下,直言道:“当日张尚书找我做媒,求娶的并非纪府二姑娘,而是大姑娘。其后以妹替姐,满京风言风语,虽陛下明令不许议论,今日我却要问个清楚明白。” “太公!”崔珏立刻起身,“请容回禀” “你坐下。”松句命。 “太公!"崔珏却坚持说完,“此事绝非内子之过,还望太公明察。” “那你就站着吧。” 松句只说:“纪氏,你不必起身。” “是。”纪明遥安坐不动,索性正面直视松先生,等待提问。 “倒是有胆色。”松句笑。 他便问:“本是长姐所定亲事,却由你嫁:纪氏,这其中,确无你与崔珏私情之故吗?” “确无。”纪明遥亦直言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亲事落定前,我与” 称呼“二爷”不妥。还称呼“崔翰林”,更不妥。 她斟酌了片刻,才决定好如何对松先生称呼崔珏。 “我与,夫君,”她说得不甚习惯,“在亲事换成、重过定礼前,绝无私情。” 松句虽已过八十高龄,仍耳聪目明,此刻不由多瞥了一眼崔珏。 只因一句并非对他直接说出的“夫君”,他已两耳血红。 而纪氏也已两颊微红,独有一双眼睛明澈依旧,莹莹生光。 “既是如此,”松句继续发问,“为何成婚尚不足十日,崔珏便已对你爱护如心头至宝?” “太公!” “你闭嘴。” 崔珏便看向夫人,示意为难便不必答,其余一切有他。 但纪明遥并不为难。 “成婚虽尚不足十日,定亲至今却足有一年。”她道,“定亲后,我与夫君数次相见,皆相处和睦。且成婚之后,既为夫妻,自该相敬、相让、相近。夫君愿爱我如至宝,是我之幸。但若要问,此桩婚事从头至尾是否有人有错,又都是何等过错” “那也绝非我与夫君之过!”纪明遥问心无愧,斩钉截铁! ------------ 50 清白名声 太阳已经挂在半空。明朗的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素雅清爽的阴影。 话音也似落地有声,清脆绕梁。 一阵清风穿过堂屋,吹得纪明遥蝉翼般轻薄的裙角微微飘起,连她耳垂下的明珠也稍有晃动。 她的神色却依旧宁静、平和,眼中并无一丝对高位之人直言辩驳后的惊慌恐惧。 而松句只露出一瞬欣赏的笑意,便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二人月内新婚,我还未送贺礼。”不等两个小辈再有应对,他又忽道。 “初九那日,世叔亲至,已送了贺礼。”崔珏便回。 “他那算什么!”松句起身,“他是他,我是我,他送的就当我的?” 他命:“你二人随我来。” 说着,他向东侧过去。 崔珏仍不收敛对夫人的维护,亲手扶她起身,才一同跟在太公身后。 东面是书房,当地放着一张朴素长案。 纪明遥在书架旁站定,看松先生亲手挑了一卷纸,裁成匾额大小, 铺在案上。 崔珏已熟练地接水磨墨,在旁侍奉太公笔墨。 松句蘸笔,沉吟片刻,挥笔写就四个大字: “贤夫佳妇”。 他写下落款,搁笔,看了看字,平淡的语气中略有惋惜:“虽有陛下明令,却难以禁得住人心。 我于文林中略有声望,有此四字相送,在朝读书人或可多信你二人之清白。” “多谢太公!”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负担从纪明遥肩上移开了,让她倍感轻松。 她心甘情愿地蹲福行礼。 是,虽有皇帝金口玉言,不许京中朝中诋毁谣诼崔家与安国公府的婚事,可即便不说出口,那些似有似无的暧昧目光,高低起伏的含糊叹息,又哪里比言语隐晦多少? 只不过,旁人不敢直说,她也乐得装傻。 何况安国公府在勋贵集团中素来强硬,交际场上略知轻重的人便不会放肆。而过于无礼、尤其敢于在纪明达面前过分的女眷,下一次便不会出现在安国公府的人眼前了。 可崔家的亲友与安国公府的交际圈几乎不重合。 文臣清流高官看着崔珏长大,不会怀疑他的人品清名。那,对婚事的质疑会落在谁身上? 自然只有她。 崔家现官位不高,崔珏又是小辈,将来,一但,万一,若因此事与诸长辈夫人起不快,崔珏会陷入两难,而她只会更难。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松太公一样直言相问,相信她的清白。 也因是要给她作保,所以太公才只问她,不许崔珏回答。 有此一匾,从今之后,她都不需再为此忧心了。 以松太公的名望、地位,足以让朝中所有文臣心服。 崔珏亦甚有感触。 他不悔应下安国公府的换亲之求。 但如今的他,尚还不能独身护住夫人免受损毁。 “起来罢,起来。”松句笑问崔珏,“怎么不去扶你媳妇了?” “这便去。”崔珏应下了太公的打趣。 “真是”松句看得高兴,“我看这亲事换得挺好!” 这两个孩子,合该有这段缘分。 “纪氏,”他问,“你家中长辈都如何称呼你?” “家中老太太和老爷多唤我是‘二丫头’,或‘二姑娘’,”纪明遥走上前,笑回道,“太太则大多只叫我的名字,‘明遥’。” “明遥。纪明遥。”松句重复两遍,笑问,“你这一辈都从‘明?” “是,姊妹兄弟都从‘明’字。” 行至案旁,纪明遥不禁细看这功力雄浑深厚,笔法天成自然的“贤夫佳妇”四个字。 老天,什么时候她的字才能写成这样! 挂上,回家就挂上! 她回去就写信和宝庆姐姐炫耀哈哈哈哈!! 松句毫不在意纪明遥的一心两用,又笑说:“崔珏和他兄长的字都是我给取的。他兄长字‘子琚’, 他字,“明瑾”,如此一看,岂非早与你家有缘?” “二爷的字是‘明瑾’吗?”一松懈下来,纪明遥又叫出了习惯的称呼。 “是。”崔珏攥了攥手。 他还未来得及说与夫人知晓,竟让夫人从太公口中听见。 越看崔珏,松句眼中笑意越深。 “二丫头,”他又问,“你当还无字吧?” “尚无。”纪明遥照实回答。 松句便略作思索。 崔珏挪动半步,在长案下握住了夫人。 能得太公赐字,是何等幸事,他该为夫人高兴。 在敬重、且还不算熟悉的、曾祖辈分的长辈面前牵手。 纪明遥暗暗嗔了崔珏一眼,低下头。 她脸能煮鸡蛋了。不用配园子里的黄瓜就是一道菜。 半晌,松句抚须微笑:“二丫头,你字写得如何?” “尚能入目。”纪明遥赶紧把手抽回来。 和太公的字一比,这四个字形容她自己真的已经不算谦虚。 “方才在外相见,你祝我‘福寿康宁?”松句笑问。 “是!”纪明遥忙答。 “写罢。”松句让开案前,“写给我看看。” 崔珏不知太公究竟何意,只能忙帮夫人挑纸裁纸,又从案上笔海中挑了一支夫人应能顺手的笔。 蘸墨试了试笔,纪明遥深呼吸。 不要把现在当成考试。她对自己说。只当是写给长辈的寿礼。 她正式落笔,一挥而就,又稍停了两个呼吸,才放笔细看。 是她最好的水准。 但有太公的字珠玉在前,再看自己的字,难免便有虚浮、乏力等种种不足。 松句却已点头赞许:“倒很不错。比崔珏十六岁时强得多了。" 崔珏完全赞同:“是,夫人在书法上的天分远胜于我。” 纪明遥脸上更烫。 她的字练了两辈子啊。 上辈子是远远不如这辈子练得多,也写了十二三年呢。 松句便问:“二丫头,你可有号?” “尚无。” 纪明遥如实答完,便笑问:“敢请太公赐我一号?” “我正是此意!”松句大笑几声,指着崔珏说,“你的字,还是留待你们夫妻自己商议去罢!” 看着满面羞惭的崔珏,松句通体畅快! 这小子,从小严肃正经,比他还像个老头,从没有过这样有趣的时候! 他这媳妇是娶得好! “你二人婚事虽颇有波澜,终究已经过去。只盼将来秋月春风,岁岁如意,长宁永安。”松句并不咬文嚼字,只用朴素的言语陈述,笑道,“便送你号,‘岁宁居士’,可好?” “岁宁。”纪明遥品了品。 她喜欢这两个字! 她忙要再次道谢,松句却指着案上的字,命她:“快把你的新号写上,我今日就要挂上。” 把她的字,挂在松太公文坛泰斗,先帝之师,他若想入仕,不论官位高低,连朝中宰相和六部各位尚书都要让路恭请的,当今陛下还会时常来看视、问候、请教的当今大儒,崔珏曾祖辈的长辈房中? 纪明遥忽然有种想把这字撕了的冲动,免得被公开处刑,几年后再看羞愧不已。 但就算十年、二十年后,恐怕她的书法水准也难以及得上太公一半。 何况,字挂上去,只要来拜望太公的人都能看见,太公这是还在为她撑腰哇。 纪明遥拿出十万个小心写好了日期落款。 “行了,晾着吧!”松句又带他们走回堂屋。 他叫小童进来,让去问:“看你夫人那边怎么说。” 夫人早已仙逝四十余载,孩子和儿媳也都先他去了。 如今这个家里,还能被称作“夫人”的,竟是他的孙媳。 可见,长寿也并非是全然的乐事。 小童一溜烟去了。 松句也只感慨了那一瞬间。 小童带回消息须得半刻,他便笑问:“二丫头,你看我这园子怎么样?” 太公指的是哪方面? 纪明遥不想用自己两辈子都只活了十几岁的脑子,去猜太公八十二岁的想法。 她就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看,黄瓜、小白菜和油菜长得不错,豇豆还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摘。冬小麦约有一个月长成,但,只怕,收成不会太好。太公平时所用米面都是自己种的吗?” 够、够吃吗? “米面还是,大多是田庄送来的。”松句面色不改,又问,“这园子里还种了苦瓜和芹菜,都长成了,就在那。”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给纪明遥指。 纪明遥只能也起身跟过去,说:“我不爱吃这两样菜,所以,没做评价” “怎么还能挑食呢?”松句便说,“芹菜平肝清热,苦瓜清心明目,都正合夏日食用,你这孩子没口福!” “二爷不挑食,他有口福就是我有了!”纪明遥就笑。 松句仍是摇头。 纪明遥偷偷看一眼崔珏。 崔珏又握住了她的手。 松句不理他们,自己换了双鞋,走到田里,看看苦瓜,又看看芹菜,又看他那稀疏的冬小麦。 怕夫人站累了,崔珏从堂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请她坐。 纪明遥小小小声:“真能坐吗?” “坐吧!”松句从田里说了一声,又道,“崔珏给我站着!他爱站!” 纪明遥:“” 怎么办,好想笑。 她坐下了。 又是一个大晴天。天气还不算很热,廊下的阴影恰好能遮住她,轻风吹来便有舒服的凉意。 怕太公还能察觉,纪明遥便不和崔珏说话,只安心看太公检视他的菜。 希望太公一会不要叫她去摘菜!她是真的四体不勤、不爱劳动!拜托了! 很快,小童回来了。 他朗声回:“夫人说,她身体未安,怕过了病气,便不请崔翰林和夫人过去了,下回再见罢!" “行!”松句让小童玩去。 他向廊下招手:“你过来,给你夫人摘菜!”又说:“换了衣服再来!” 崔珏应一声“是”,便自去厢房柜子里找到他的旧衣换上,挽起袖子下田。 小童却没去玩。 他倒了一杯茶,端给翰林夫人,在她旁边蹲下,仰头说:“太公竟没叫夫人也去摘菜。” 纪明遥正看崔珏的新形象新鲜着,可小童的话也很有意思。 她便勉强先不看崔珏,转过脸笑问:“人人来看太公,都要摘菜吗?” “也不是人人…”小童自己寻思了一会,“好像有的夫人是不用。” 他说:“家里夫人和大奶奶就不用!还有崔府丞的夫人和大理寺赵寺丞的夫人,也不用!” 虽然隔着十几丈距离,听不分明,松句也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二丫头和小童在说什么。 “我是怕你心疼你媳妇,一看她就从小娇养。便是旁人都不疼她,她自己也会心疼自己,还会心疼旁人。”他对崔珏说,“若你太婆还在,我也舍不得她下来踩着泥地,伤着手。” “知心人难得,能让你动心动情、时刻放在心上的人,更难得啊。” 松句摘下一个苦瓜给崔珏,让他放在筐里。 他直起身,锤了锤腰,笑道:“你还年轻得很,既有这个福气,就少端着你那些大道理罢!别误了自己,也误了人。” 将苦瓜远离其他蔬菜,单独塞在角落里,崔珏应下一声: “是。” 午饭三菜一汤:清炒油菜、苦瓜炒肉片、黄瓜炒蛋、小白菜肉丸汤。全是松太公亲自做的。 崔珏烧的火。 松太公厨艺着实不错,几道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而别人的劳动果实更是分外香甜纪明遥吃了两大碗饭! 没吃苦瓜。太公更没强要她吃苦瓜,只随便她吃什么。 吃完饭,太公便撵着崔珏去换衣服,让他们走了。 “婚假就剩三天,在我这磨蹭什么?”他笑道,“快去罢!没事不用再来了!" 带着太公送的字和柿饼、干豆角上车,纪明遥还有点撑。 让赶车的小厮慢些走,她忙问崔珏:“二爷竟然还会生火做饭吗?” 震惊。 中午崔珏本想帮忙炒菜,但太公不给他铲子,说今天他掌勺,让崔珏专心烧火。 “生火添柴是六岁时在太公这里学会的。大哥也会。”崔珏答,“近些年回京,也常来受太公教导, 又与太公学做了几样菜。但我厨艺远不如太公。” 纪明遥又忙问:“二爷都会做什么?” “家常菜式汤羹大约都会。”崔珏话不说满,“但似松鼠鱼这等需要功夫的菜便不大会。” “那”纪明遥想了想,“清蒸鱼、东坡肉、一品豆腐这些会吗?” “这几样都会。”崔珏道。 “二爷!”纪明遥不禁感叹,“你怎么什么都会!” 起码她已经知道的有:字写得好,画工精妙。论文才,有探花在身。论武艺,虽然她起不来床, 还没能看成他练刀练剑但也有宝庆姐姐的赞许在先。论为人的品德,目前她可以亲自认证,绝佳!再论做官的本事,入仕第一年,便升了六品侍讲。现在她又知道了,他竟然还会生火做饭,而且,会的菜色还不少? 她上辈子从高一开始自己生活,到大一也还懒得学红烧肉啊! 纪明遥忍不住看他的手,又看他的脸。 这样好的人,是她的! 嘿嘿! 好耶!!! 夫人的双眼灼灼发亮。 崔珏本应时时自省,不使己身太过自满。 但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任何一句谦虚的话。 “夫人想吃哪些菜,回去我做。”他只说。 夫人的眼睛果然更亮了。 “家里厨上人多得很,何必非要劳累二爷。”但她说,“等有机会再尝二爷的手艺吧!” “有做菜的时间”夫人声音很轻,“我想,多和你在一起。” 后天要出门,大后天也要出门,还能和他享受婚假的日子,不就只剩明天了吗。 纪明遥不太好意思地垂下头。 只在京中出行,车内没有丫鬟。 离到家还有一段路程。 捧好夫人的脸,崔珏专注吻了上去。 车停。 纪明遥捂着脸喘匀呼吸。 虽然崔珏的手一直捧着她的脸,他们只是亲吻,别的什么都没做,衣裳更没乱,可就这么出去, 所有人一定都会看出他们做了什么的! 应该早点停下的! 正当纪明遥思考,她是不是该装睡拖延下车时,桂嬷嬷在外报:“奶奶,二爷,上午才一出门,安国府上太太便派人来了,说奶奶什么时候有空,请回去一趟,有要紧的事商量。若二爷也一起回去, 那便更好了。" 纪明遥瞬间冷静下来。 再看崔珏,似乎也平复了。 “我自己去吧。”纪明遥便说,“二爷在家,快些把太公的字制成匾。”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她不让崔珏拒绝,“早一日挂好,我也早一日安心。” “好。”崔珏不禁又摸了摸她的脸,“一个时辰,我去接夫人回来。” “好!”纪明遥握住他的手,笑,“二爷快去吧。” 崔珏下车,青霜上来,马车便转向安国公府。 在车上靠着青霜小憩了一刻钟,虽然没睡够,纪明遥也正一正簪钗,下车快步往正院过去。 纪明远也在。 他出至院门外相迎,先说:“姐姐别急,只是为我的事。我想到二姐姐家里住些日子。” 说着,他不禁垂首。 二姐姐才成婚不到十日,他便要去借居长住,着实是让二姐姐为难了。 “家里怎么了?”纪明遥已忙问。 “老太太接了徐家的三表妹来,与四妹妹一同上学。”纪明远低着头,只说这一句。 但纪明遥立刻就懂了。©她上次见徐婉还是两年前的新年,徐家小辈过来给徐老夫人拜年。那时徐婉才十一二岁,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不与凡俗同。如今过了两年,她模样长开,想来样貌自然更佳。 且徐家并无家塾,男子去私塾,女子只由家中女性长辈教养。徐婉年已十三,才学却还未必及得上四妹妹十岁之前。徐老夫人也根本不可能特地费事,接娘家侄女过来,专陪庶出孙女上学。 所以,徐老夫人的目的,只能是明远和太太。 虽然徐、纪两家门第已极不匹配,徐婉终究还是亲祖母的侄孙女。往坏处想,若明远被算计得手,凭两家亲戚关系,徐婉至少也是动不得的“良妾”,而徐老夫人一定是想尽量让徐婉做正室夫人的。 也或许,徐老夫人只是接个人过来恶心太太,徐婉能得手当然最好,不能得手,她自己也没损失。 点头示意明白,纪明遥迈入房门,仍至东侧间见温夫人。 温夫人近几日都头疼得厉害,恨不能一睡昏死过去,不过为了孩子勉强支撑。 她已等了半日。见明遥终于来了,她忙叫到身边坐,又问:“今日家里有事吗?姑爷怎么没来?” 老爷只怕正在书房等着女婿呢。 “上午我和二爷去了松太公家,太公留了午饭,所以直到饭后才回。”纪明遥笑道,“知道太太有事,我就立刻来了。因太公还送了我们一幅字,我急着请二爷装裱,就没叫他过来。” 解释完毕,不待温夫人再说前因,她便答应:“明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太太安心,我回去就收拾屋子,最迟后日,一定接明远去。只有一件:到了崔家,明远都要按崔家行事的好。” 她并不担心大哥和嫂子会因明远住到崔家上学,而对她不满。只是上午嫂子才说过孟家人会来, 她这便要先接明远去,叫人看着,好像和嫂子打擂台一样。幸好嫂子不会这么想。 @温夫人忙问:“不用和姑爷商量吗?还有你大哥嫂子,你们也该请示。” “二爷定会答应的。二爷与大哥将要分开家业了,只要我和二爷说好,再知会大哥嫂子一声便是。” 纪明遥笑,“只是我也要先和太太说定:明远住过去,二爷平日少不得教导他,便会多费精神。二爷还要上朝去衙门,时间有限,只怕就不能再常来这府上了。" 正好给了崔珏一个正当的,不必再来安国公府的理由。 他已经为妻子的娘家费心不少。 这几句话里含的意思太多,温夫人心里疲乏,停了好一会才理清。 明遥果然过得不错,已经和崔珏好到这样不算小的事都不用商议的地步。 明遥竟要接回崔珏的产业了,这也很好。 崔珏不常来府上,最多是老爷不快些,倒也没什么。何况这事也对老爷有益。 “明远要住过去,也是我和老爷昨晚议定的,家里只有老太太不高兴,她也碍不着你了。”温夫人便点头笑道。 老爷一心想叫明远娶位公主,或娶个尚书、丞相家的小姐,哪里愿意遂了老太太的意,巴不得叫明远住去崔家。昨晚他还说,若崔家不愿意,便让她想个法子送去张家。 纪明远上前谢过二姐姐。 他应诺,到了崔宅,一定只按二姐姐和姐夫的吩咐行事,绝不惹事造次。 纪明遥就笑:“那快回去收拾行李罢。伺候的人先只带两三个听话省事的小厮,不要累赘了,过去了我和你姐夫再给安排。再怎么读书上学,也慢慢商议。” 成婚不到十日,她的陪房还没和崔家原有的人磨合好,明远的人又不是她的人,多带几个过去, 若起了冲突,她不好办,明远也难住。 温夫人也深知此理,忙笑道:“快去罢,都听你二姐姐的。” 纪明远又对二姐姐和母亲应诺,告辞出去。 大事说定,温夫人心里一松。 她便关心问:“不知松先生送了你们一幅什么字?”又笑道:“这位的墨宝多少人求还求不得,偏他们兄弟与松先生最亲近,你才能第一回过去拜见就得了。哪天我也要去你那瞻仰瞻仰才好。” @纪明遥便不知该不该对嫡母详说。 她能得太公这幅字,的确是因太公疼爱崔珏,不想让崔珏的妻子有所损毁,所以爱屋及乌。 可这“损毁风险”的根源,正是纪明达非要退亲,家里只能让她替嫁给崔珏啊。 纪明遥正斟酌语句时,外面来人回禀:“太太,理国府上来说,大姑奶奶发了高热,正想太太呢, 请太太快些过去。” “明达?!”温夫人立刻起身要走,又忙命人,“快去叫明远回来!” 这孩子,是不是昨天经了她几句话就受不得了?也太让人操心! 她已经走出去几步,才又回身看向明遥:“你要不要也u“松太公送的是四个字,贤夫佳妇’。”纪明遥忽然回答嫡母前一个问题。 她平静笑道:“有他老人家作保,满朝文臣和诸位诰命便当不会有人再疑心,是我勾引了二爷,才越过长姐,抢到了这桩极好的婚事。” 不如趁现在全部说开,免得以后更伤“情分”,闹得更难看。 纪明遥起身,特地不多看青霜,只看着嫡母,笑说:“我也不便随太太过去。大姐姐病着,必然心绪不好,若见了我,又说些崔家不好的话,我瞒不下来,叫二爷和大哥嫂子知道,我也难再回去了。” “太太快请。”她蹲身行礼,“我这便回家去了。” ------------ 51 又一声夫君 这是纪明遥第一次严肃拒绝嫡母。 把话说出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出口之后,面对嫡母,她也没有任何的后悔与愧疚。 因为她应该说。甚至,她认为,再不说就晚了。 纪明遥静静直起身。 她与纪明达,已经绝无再和睦的可能。社交场上不得已遇见就算了,私底下,请嫡母不要再试图让她们做一对好姐妹。 她的一再退让,换来的只有纪明达的变本加厉。在她身上,纪明达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而若嫡母还想维持与崔家的友好关系,也请不要再让“崔二奶奶”,去和一个莫名其妙对崔家有很大敌意的亲戚多见面。 温夫人在发怔。 她是第一次,被明遥直言相拒。 这第一次,就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不留情面。 她本是满心焦急想去看明达,并没多想,走了几步才发现忽略了明遥。这并不算大事,明遥从来都能体谅。但她特特请了明遥过来,却又把人撂在这里,也实在不妥。到底是亲姐妹,明遥便是心里还对明达有气,跟着一起过去,只见见长辈们也好。 就按明达上次说,从阳为何来安国府的话吧,反过来也一样。 明遥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再去理国公府,也一辈子不见她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了,这便是个机会。 可她还是想得太少,忽略了太多。 温夫人心里五味杂陈。是愧、是急、是悔、是恨?她一时理不清。 但她知道,的确是她错了。 “去找二爷回来,送他二姐姐回去。” 先改口吩咐了丫头,温夫人才走向明遥。 她想握住明遥,好好地和孩子说几句话再走。 可在她站定、伸出手之前,明遥已经开了口。 明遥笑盈盈地,话里并无分毫怨恨,对她说:“太太快请吧,大姐姐还等着呢,我就在这等等明远一起走。” 纪明遥不想听嫡母对她赔不是。 更不想听到,嫡母再为纪明达解释、辩解,替纪明达赔礼。 她可能会说出更重的话。而她现在不想。 看清明遥的神色,温夫人明白,已经没有再挽回的可能。 明达还在发高烧,正在理国公府等着她。 “下次再去接你来,咱们好好乐一日。”她只能对明遥点了点头。 说完,她匆匆出去。 嫡母走了。 纪明遥想扶住炕桌,却扶到了青霜。 “姑娘坐一会吗?”青霜问。 纪明遥站稳。 缓缓看了看这几间熟悉的屋子,她对青霜笑:“不坐了,出去吧。” ©经过这一次,她与嫡母,只怕也回不到从前了。尤其是,她答应替纪明达嫁给崔珏之后,那梦幻一般温暖的“母慈女孝”。 她从来都清楚,纪明达才是嫡母亲女儿,做母亲的更为亲女儿考虑理所当然。可将这般最好一辈子心照不宣的事摊开在明面说,不论谁有理、谁无理,总归会留下一道刻痕。 不过,倒也无妨。 她也有亲娘。 她也有过。 纪明遥在廊下看到了明远。 “你不用送我了,”她笑道,“快和太太一起去理国府吧,我自己回去。” “我送二姐姐。”纪明远从袖子里拿出棉帕,递到二姐姐手里。 二姐姐在发愣。 纪明远又拿回棉帕,犹豫片刻,递给二姐姐的丫鬟。 青霜忙接过来,给姑娘擦去了眼泪。 纪明遥恍然回神。 她低头,碰了碰自己的脸。 哭了吗? 丢人哇! 快速整理好情绪,她抬起脸,想说几句有的没的,赶紧把这事翻篇。 “姐姐,”纪明远却已说,“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他上前半步,握了一下二姐姐的手,又快速松开,又退后。 “姐姐回熙和院坐一会吗?”他问。 “不去了。”纪明遥没有再笑。 她望向已经偏西的太阳。 “我想回家。”她侧过脸说,“你送我?” “姐姐,请。”纪明远只说。 但他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姐姐想回家。 纪明遥一手握住青霜:“走吧。” 明远的性情与崔珏有些仿佛。 三四岁时,他虽然不爱说话,却爱对人笑。可从上学起,他就越来越不爱笑,话就更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她一路没再开口,明远也只沉默跟在旁边,并不多说一句。 所以,直到上车前,明远扶住她的手臂,离她很近,她才注意到,明远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一寸。 天呐。 是成婚那天她穿了厚底的鞋,所以才没发现吗? 还如五六岁时一样搓了下明远的脑袋,纪明遥开心钻进马车。 纪明远摸了摸自己的发顶。 他也轻松笑了,转身上马。 车内,纪明遥抱紧了青霜。 “多谢你!没有你,我还自己骗自己,糊涂着呢!”她轻声在青霜耳边说,“但那些话你别再与任何一个人提起了,叫花影也不要说。我与太太之间怎么样,说大了也只是我不孝顺,可若叫人知道还有你们的话在里面,难免就成了你们挑唆主子。这名声就” 她无奈一叹:“名声对谁都要紧。我知道那些婆子私底下说话更没顾忌,小厮男人的嘴还更脏。哪怕我护着你们,他们不敢当面议论,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又哪里好受。” “姑娘放心!”青霜忙道,“我们早就约定过,这话连春涧和白鹭都不提起的。今后我们两个也一句不说!” “我要做骑装,给你们也做吧!”纪明遥想起来,“从前我不学骑马,也不好叫你们混在别人的丫头里一起学。如今虽有二爷教我,他也不能时时有空,我得请位先生来,正好你们也补补课!” “这个好!”青霜高兴,“我要和姑娘做一样颜色的!” “做做做!”纪明遥满口答应! 她还要和宝庆姐姐做一样的! 车在崔宅西门停下。 纪明远勒马,恰看见二姐夫从门内出来。 他忙下马,笑道:“我送二姐姐回来了。” “明远。”二姐夫对他颔首,便走至车边。 二姐姐从车内探出身子,扶住姐夫的手臂,姐夫却并不只是让二姐姐借力。 他是直接握住姐姐的腰,把人抱下来。 纪明远连忙低头,不敢多看。 不过,二姐姐在崔家过得好。 真好。 把夫人放下,崔珏先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这才过去半个时辰,夫人便回来了,又是由明远送回。 岳母请了夫人去,还能让夫人受委屈。 “没什么…”纪明遥红着脸又改了口,“一会再说。” 没什么不能告诉他的。 她拽崔珏的袖子:“我应了太太,让明远到家里常住,明后日去接他,以后你更不必再去安国府了。" “明远。”崔珏便看向妻弟,“后日我与你姐姐要去谢家,只能派人接你。今日不早了,留下用晚饭吧。” “劳烦姐姐、姐夫了!”纪明远忙道,“只是我还要回去复命,不留下用饭了,这便告辞了。” 姐夫婚假所剩不多,他怎好还在这里多扰。 崔珏也并不多留,说一声:“路上小心。”便看妻弟上马回去。 纪明遥低着头笑。 “二爷不想留明远,也太明显了。”待看不见明远时,她才小声说,“也不再客气一回。” 崔珏扶着夫人的肩头回家,并不为赶客羞愧。 他稍稍低头,在夫人耳边笑:“夫人不是也没多留吗。” 纪明遥轻轻在他脚上跺了一下。 明远就后天再来吧! 她问崔珏:“安排明远住在哪?是住二爷书房,还是前院?” “前院罢。”崔珏道,“书房里东西厢房都是书,不好挪动。” “挺好的,”纪明遥赞同,“他都那么大了,再住二爷书房,怕也不好意思。” 她便说:“我让明远只带两三个小厮来,伺候的人,二爷就再给挑一两个?” “闻书,如何?”崔珏问,“他还算机灵。” 在庄子上住的三四天,纪明遥对这几个小厮都认识了,闻书是话最多的,正好能弥补明远不爱说话。 “那我再叫韩运过去伺候着,粗使的人再拨几个,就齐了!”纪明遥打算好。 她便吩咐:“快叫桂嬷嬷和韩运媳妇带人把前院正房收拾出来,预备明远后日来住,要什么东西, 就去找秋嬷嬷开后罩楼” “库房钥匙,上次已经一并给了夫人。”崔珏道,“夫人的嫁妆里,只怕许多东西不合明远用,一起去知会嫂子一声,开库房吧。” “一样的家具摆设,我的嫁妆里也不全是嵌贝贴金的东西,哪里不合用?”纪明遥笑,“我也不是不想用二爷的,是现下账册还没理顺、分好,不想多麻烦嫂子一次。” “并不麻烦嫂子,只是知会一句。账册上也不必夫人写,我来写就是。”崔珏坚持要带她向正院走。 “好,好!”纪明遥边走边笑。 她就问:“二爷,咱们的匾哪天能做好?”又忽然想起来:“忙忘了,还没告诉宝庆姐姐呢!” 来不及写信了,她便命:“青霜,你去找春涧,告诉她现在就去广宜公主府找宝庆姐姐,只说我得了松太公的一幅字,请姐姐有空来赏。你跟着出两回门了,在家歇歇。” “是!多谢奶奶!”青霜忙回房。 崔珏这才答夫人方才的话:“夫人才去安国府,大哥便回来了,看见太公的字,他定要亲自装裱, 约要十日。下月之前,定能做好。” “大哥还会装裱?”纪明遥好奇。 “也是和太公学的。”崔珏多说了一句,“虽然我也学过,但不如大哥手熟。” “二爷也会!”纪明遥震惊。 这都会吗这都会吗! 崔珏神色淡然:“凝曦堂’三字,我本只想制成室内悬挂之匾,大哥定要制木匾挂在正门之上,家中不便,所以送出去做了。夫人今后若有字画要装裱,我亦可效劳。” “那等我写出更好的吧,”纪明遥开心,“现在的就不劳烦二爷了。” 崔珏还欲再说,正院已到,大哥和嫂子竟都迎出来了。 “恭喜弟妹得太公垂爱!”崔瑜见了他两人就拱手恭贺,又是羡慕,又是激动地说,“哪日我也带你们嫂子再去拜望太公,或许能沾一沾弟妹的光,让我也得一幅字?” “太公垂爱于我,也是屋乌之爱,我是沾了二爷的光。”纪明遥笑着还礼,“或许大哥下次去就得了呢?” 她不提能得赐这幅字的前因,但崔珏早与崔瑜说明。崔瑜回房,又与孟安然详说了一回。是以孟安然心中连羡慕都无。 名声几乎尽毁才得这几个字撑腰,哪个女子愿意?弟妹也是可怜。 这一两年她冷眼看着,徐老夫人眼里心里是只有纪大姑奶奶一个孙女的。温夫人虽然待弟妹似亲女儿一般,实则最疼的还是纪大姑奶奶。安国公待弟妹,似乎也并不慈爱。 她虽不知详细内情,可若不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安国公府怎么会愿意把亲事换给弟妹来嫁? 而阿珏与弟妹有无私情,外人多有猜测,他们自家人还能不知吗: 定亲之前,实是无有半点。定亲之后,阿珏也连元宵花灯都不亲自去请弟妹! 崔瑜正和纪明遥滔滔不绝说着,他准备怎么装裱这幅字。 崔珏便与孟安然说明纪明远要来住、需开库房一事。 “既是后日就来,现在就快去罢!”孟安然忙笑说,“等过几日理顺了,你们再要开库房,也不用多跑这一趟了。” 她便命:“王平媳妇,快带你二爷二奶奶去,再找几个稳妥的人帮着抬东西!” 崔瑜还没说尽兴,就被孟安然扯着让闭上了嘴。 “大爷可真是!"等小两口出去了,她才埋怨崔瑜,“你说这么多,就不怕让弟妹想起伤心事吗?” “这样的事,越避讳,越不说,才更不好。况且我看弟妹也是真心高兴,才说这么多。”崔瑜笑道, “我明日去衙门,还要和每一个人都提,这才是太公赐字的用意呢!” 他不免得意:“我看阿珏未必好意思见着一个人就说,也怕他吓着人,这事还是得靠我来办。” 孟安然听他说的倒也有理。 她便只问:“我也是直到如今都想不明白,安国公府究竟为什么要换弟妹嫁?什么八字不合,命格相克,我才不信。真要‘不合”相克’,怎么定亲之前没算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咱们家也不是那等不堪的人家,清清白白,问天问地都无愧,阿珏竟还会被人不想要?” 她说着都觉得可笑。 崔家的男子、十八岁就金殿传胪的今科探花被人退亲? 这若不是自己家的事,她也能和人议论上三五年! “还想他们家做什么!”崔瑜摇头。 他搂着夫人回房,笑道:“这几日我还想呢,幸好是弟妹嫁来,不然真让那位大姑奶奶来,还不知咱们家都闹成了什么样。我听了几句风言风语,倒未必准:这才成婚不到三个月,理国府上已经大闹过三四回了。这还是嫁去亲外祖家,公婆是亲舅舅、亲舅母。” 他可不是以德报怨的傻蛋。安国府毕竟主动求亲又要换亲,虽然阿珏愿意,弟妹也好,他心里这口气也一直没咽下去。现见纪大姑奶奶过得这样,他的气才算暂平一半。 但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在安国府提换人时竭力阻止,最好能直接问到安国公脸上去。 这事也真太侮辱人! 只是与弟妹再无干系。 弟妹,也不容易啊。 “咱们两个老的,竟叫弟妹包容着。”崔瑜又感叹。 “你才老了呢!”孟安然不禁瞪他。 崔瑜哈哈一笑,忙说:“都不老,都不老!” 前院与崔珏的书房一样,屋子是正房三间,小小巧巧,院落倒不算小。 崔珏原本打算在此处教夫人骑马,现下是不方便了。他便问:“不如去花园学骑马?有一片空地, 也很合宜。” “家里的花园我还没逛过。”纪明遥犹豫,“我怕我进去就只想看景,不想骑马了。" “那我与夫人逛花园也好。”崔珏便说。 “明天再逛?”纪明遥问,“现在好累,只想躺下。” “好,明天逛。”崔珏答应。 他便只让小厮婆子们收拾房屋,与夫人回房。但纪明遥才拆了头发,还没能躺下,宝庆来了。 她不想再费事,就这样一根簪子不戴,坐在堂屋等她。 崔珏到廊下相迎。 “妹妹,妹夫,我又来扰你们了!”宝庆对崔珏点头一笑,进来就在明遥妹妹身边坐下,“字呢?不是让我来看吗?” “在我大哥书房等着装裱呢。”纪明遥歪在椅子上,“我大哥和嫂子在正院,我让人回一声,姐姐自己去看吧,我好累想躺下” “呦,看把你累的!今天都忙什么了?” 示意丫头把茶放在桌上,宝庆笑问明遥妹妹:“其实我这就急着过来,是还有话想请教你。不然, 真不想再扰你和妹夫的婚假了。” “什么话?”纪明遥就问。 宝庆向上指了指。 纪明遥令青霜等:“你们都出去。” 待丫鬟全部退下,阖上门,她才看向书房,问崔珏:“二爷,我和宝庆姐姐要说立后的事,你要听吗?” 听了,即便不发一言,可能也算展现出了相应的倾向。 尤其他们今天还去了松太公家。 在满京高官中,只从官阶看,崔家算不了什么。可从故交、亲友上看,他们能动摇太多人的立场。 有时是选择“公义”,还是选择“利益”,只在一两句话之间。 何况皇帝想立淑妃,又的确并不违背“公义”,全是利益交锋。 崔珏走到夫人身边,摸了摸她的脸:“我回卧房。” 他对宝庆县主行礼,转身。 宝庆暧昧地看着明遥妹妹笑。 “快说,快说!”纪明遥捂住半边脸,“我今天坐了一个多时辰车回来,又去了松太公家,还去了一趟安国府,真的好累!” “好好好,这就说!”一听她这行程,宝庆便知她必然是真累了。 她忙道:“安国公联合齐国侯、广川子、宣宁子等十三家勋贵和武将联合上谏陛下,反对立后,奏章里还斥责我娘身为公主,却妄议朝政,有太平公主、安乐公主等祸国乱政之嫌,请陛下严加管教我娘,勿使‘牝鸡司晨’。我娘虽不怕被他们说几句,却不想辜负陛下与娘娘的信重,正在家里想对策呢。可惜这些年我们只顾清闲玩乐,府上也没一两个好幕僚,我爹更是只知道风花雪月。我也没个主意,所以来找你问问。” 纪明遥稍作思索,先笑问:“是真没主意,还是有意来考我?”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宝庆便笑,“你想答就答,不想答,就说也没主意,不就完了?” “那,请公主问回去,”纪明遥说,“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血脉相连,不忍见陛下中年丧妻,无人相依,请立新后,只是兄妹情深,何谈僭越妄议?反倒是安国公等身为人臣,妄议陛下家事,如此放肆,岂非有“行伊霍之事”之心!若他们再以淑妃娘娘的出身做文章,请公主只谈娘娘侍奉陛下多年, 生育有功,若只因出身便叫陛下背离娘娘,另外择立新后,岂非是要陷陛下于无情无义之地吗?又是何等居心! y宝庆听得双眼发亮:“果然还是妹妹你!”比娘还想得深了些,又明白、又简洁! “可这话一说出去,安国公必然要难看的。”她又忙说,“若他获罪,只怕,姨母也会不好过。” “姐姐和公主不是早已想好站在哪一边了吗?”纪明遥只笑道,“而且这些话,姐姐上次来,我们已经说过一次了。" “我、我知道了。”宝庆点头。 她起身,要走之前,却多问了一句:“妹妹,你想好站在哪一边了吗?” 她吗? 纪明遥发怔。 似有迷雾在她眼前散开。 她已经不再是,对任何家中大事、要事,甚至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发表看法的,纪二姑娘了。 崔家所有人都愿意询问、倾听、也尊重她的想法。 那她现在,可以只代表自己,不代表崔家任何人,明确自己的立场吗? 无关崔家,更无关安国公府,只是她自己。 “如果,”她说,“如果不牵扯进崔家,我愿意为淑妃娘娘和公主献策。” 纪明遥起身,对宝庆行礼:“姐姐,你知道我的顾虑。不要牵扯崔家。” “我知道了!”宝庆赶紧把明遥妹妹拽起来,“你放心,我有分寸!若事能成,我就再来问你一次, 那时你若愿意,我们必会在娘娘面前为你表功!” “多谢姐姐!”纪明遥抱住宝庆! “行了,快躺着去吧。”宝庆笑道,“字我也先不看了,等挂上再来,我得赶紧回家和我娘说去。” “姐姐慢走!”纪明遥站在原地目送。 宝庆推开房门,快步走到院门,二三十个服侍的人“呼喇喇”围上去,簇拥着她不见影子了。 纪明遥慢慢地走回卧房。 崔珏接住她,把她抱回床上。 “我做了一件大事。”纪明遥瘫。 “愿闻其详。”崔珏替夫人遮住领口。 “我给淑妃娘娘和广宜公主出了主意” 她侧过身,双手抓住崔珏的手,慢慢对他说。 一字一句,没有任何遗漏。 “二爷怎么看?” 说完,她把脸塞在崔珏的掌心,闷声问。 崔珏克制着把手抽走,亲上去的冲动。 他问:“夫人高兴吗?” “称不上高兴吧?”纪明遥说,“但是,没有不高兴。” 有些激动。还有些满足。 “那夫人是自己心甘情愿的,没被任何人威逼、胁迫,是吗?”崔珏又问。 “这个是!”纪明遥忙说。 她想做些什么。 她能做些什么。 如果她不情愿,宝庆姐姐不会强逼她说。 虽然未必会有个结果。 “那就很好。”崔珏便笑,“或许我将来还会有仰仗夫人之处。” “这话就不要说了!”纪明遥把脸埋得更深,“还是没影子的事呢!” “不说。”崔珏捧起她的脸,“别闷坏了。” 纪明遥就顺势一挪,枕在他腿上。 脸贴上细布衣料,床帐里似乎突然热了起来。 来去庄子上两次坐车,她都是枕在崔珏腿上睡的。但马车摇晃不适,不但车外有人,车里还有青霜一起,她又只顾睡觉,所以,最开始的不好意思之后,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接触。 可她,好像并没有真的习惯。 而且,崔珏不愿意白天做那种事的哦。 现在还没天黑。 纪明遥又把脸挪回了枕头上。 崔珏腿上一轻,心里却没太觉得轻松。 窗外正是灿灿日光。 他只能稍向外坐了坐,问:“今日过去安国府,怎么是明远送夫人回来?” 是要与他说的。 纪明遥简单概括:“才和太太说完正事,理国公府就有人来说,大姐高烧,正想太太,请太太过去。太太想带我一起去,我说我实不便去。我又与太太说明了太公送我字的缘故。太太就让明远送我回来了。” “以后—”她说,“我尽量不会去理国公府了。” 她从前与理国府的所有往来,都只是因为嫡母。 而虽然张老夫人与理国伯对她不能说不好,哪怕是何夫人,在不因温从阳喜欢她而酸言酸语的时候,也算一位和蔼的舅母,但她也一点都不遗憾没能做成“温家人”。 这三位长辈都太爱温从阳了,不同形式的爱,比大哥爱崔珏更热烈、紧密许多。 所以,没什么好感慨的。 “不去就不去吧!”她就笑,“多出来的时间,又能在家躺着了!” “嗯。”崔珏攥了攥手,“我陪夫人。” 他忽然说起:“其实,我与夫人也是表亲。” “嗯?”纪明遥看向他。 她想了想,笑道:“是啊!真论起来,二爷还是我的“是我的” 纪明遥说不出来“哥哥”两个字。 她只小小声地说:“二爷,也是我的表哥呢。” 表哥。 也是。 崔珏蓦地咬牙。 “可惜,我们从前竟从没见过。”纪明遥笑着想,“不然,我也能知道二爷小时候的样子了。" 崔珏眉目瞬间柔和,凌厉尽去。 “从小太公便嫌我不说话,说我只会装老成。”他缓声道,“娘也是,总怕我话少,担心我身体不适也不会说,每一旬都和爹给我请太医。” “后来,我每日都和娘说一次,我很好。”他问,“夫人呢?” “我啊” 纪明遥想起了姨娘还在的日子。 她笑:“我小时候傻傻的,只会吃和睡,醒了就傻乐,满院子乱跑着玩,累了就要姨娘抱,一点规矩都没有。可只要老爷不来,姨娘就不约禁我,一直在廊下看着我。” 回想起来,姨娘在的那几年,她好像真的又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有段时间连现代都不怎么想起来了。 “若当年,”崔珏凝望着夫人,“若岳母来崔家时,能带着夫人一起“二爷也只会嫌我懒散,还会嫌我不读书、不学习,嫌我练字只练一半!”纪明遥嗔他,“二爷说, 是不是?” 崔珏只能承认,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发生。 他不由失笑。 “吃饭吧!”纪明遥坐起来,“吃完洗澡,躺得更舒服。” 洗完澡,天就黑了吧? 洗澡前,纪明遥在三件裹胸里挑了半刻钟决定选红绫绣芍药的。 裙子也是茜红的。 这个颜色,好像他上次就很喜欢。 崔珏在外间看书,纪明遥就放肆挑到了自己满意。 青霜和白鹭谁也没催一句。 从浴室出来前,青霜特地多给姑娘抹了一层香脂,才和白鹭嘻嘻笑着退了出去。 崔珏放下书,也去洗澡。 两人既错开了洗,他便仍用卧房旁边的浴室。 纪明遥钻到被子里等着他。 可水声停了有一会,里面的人却还不出来。 裹着被子滚了几圈,纪明遥爬起来问:“二爷?” 浴室内,崔珏才稍觉平复,忙又深深呼吸。 这人竟不答话。 纪明遥在被子里踢了几下。 她不想等了。 掀开被子下床,她走到浴室门边,轻轻敲门,又问一次:“二爷?” 片刻后,才有人答:“夫人,稍等。” “等什么嘛!”纪明遥不懂。 白天不行,晚上也不行?! “我进去了!”她呼出一口气,推开门。 崔珏忙侧过身体,不敢让她看,更不敢看她。 “二爷!”见他早就穿好了衣服,纪明遥更不明白,“为什么躲着我!” “不是躲着夫人。”崔珏闭目解释,“是,不想夫人受累。” 他道:“夫人今日劳累了,快去睡吧。” 半晌,他才听到夫人开口。 “我自己睡吗?” 她声音有些委屈,还有些说不清楚的,却更让崔珏责怪自己的情绪。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夫人。 夫人满面薄红,瞪着他看。 他忙抱住夫人。 夫人稍有挣扎。可当他想松开时,夫人抬起手,恨恨地锤了他肩头数下。 他便又不舍得松开。 “二爷!”夫人又开了口,语气仍然又急又委屈,“这么多天了,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想。” 崔珏只能实话回答。 有两团火从他身上燃起,一团熊熊燃在心口。 每天都在想。 每夜都在想。 甚至,连白日都在想。 只是每一日都有些缘故,未能与夫人交融。 “可夫人今日着实辛苦了。”他仍在竭力克制,“不必为我勉强。” “什么是为你勉强!”纪明遥又忍不住锤他。 “我想不想,你”她跺脚把话说出来,“你不会问吗!” 崔珏的气息瞬间覆盖了她。 她还在生气,咬了他嘴唇一口。 他竟然笑。 她被抱回床里。 再次亲上去前,崔珏最后向夫人确认:“夫人是想要我吗?” 夫人回给他一个嗔视,和一个背影。 他又笑,把夫人抱在怀里。 “夫人。”崔珏松松握住纤长白皙的脚腕。 “嗯?”纪明遥正双手攀住他另一条手臂,“怎么” “再叫我一声‘夫君’吧。” 汗珠砸落,在红绫上晕开一片。 于是,芍药凝露而开。 这太难说出口了。 只有他们两个,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夫君!” 烛火摇曳。 纪明遥松开下唇,又唤出一声: “夫君” 明日不必出门。夫人尽可以在床上躺一整天。 给夫人拭去潮意,崔珏还想再确认一次。 “夫人。”他唤。 “还想要我吗?”他含笑问。 ------------ 52 探讨进步 云消月现,夜明如镜。 沐浴尚还未完,夫人已经半入睡梦。 将夫人抱回枕上,望着她不过两三个呼吸便沉入酣眠,崔珏却并未一同就寝。 半掩上床帐,他来到窗边。 窗外月已微缺,他心中亦稍有缺憾。 今日,的确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但夫人已经睡下,便只能下次再探讨进益了。 睡罢。 将要入梦时,纪明遥滚入了他怀中。 他并未睁眼,只双手抱紧,与夫人共赴酣梦。 理国公府。 在女儿身旁焦心守了近五个时辰,温夫人终于探到,她额头上的热度似是降了下来。 她忙让请太医! 纪明远便请大姐夫守着,他独自去。 太医就在前院,闻传即至。 一番望闻问切,又细细诊过脉后,太医起身,拱手道:“大奶奶的烧是比下午时退了些,但也未必全然安稳了,还是要看明早如何。请容晚生再施几针,看看效验。” 温夫人只能让开床边,看太医开了药箱施针,两个吏目、医士在旁协助。 从昨日戌时算起,明达已经烧了整整一天零三个时辰。这高烧再不退,难道真要留下大症候吗? 可这位已经是太医院里医术上乘的御医了,他若不行,再请院使、院判过来,也要等到明早才方便。 不然,即便因“疾病请医”可以犯宵禁,理国公府半夜去太医院或院使、院判宅里请人,只为给一个小辈诊治高热不退,还不知明日京里会传成什么样。 明达成婚之后,理国府上闹的这几场,终究有些风声传出去了。 头上突突地疼。太医的身影在眼前模糊起来,温夫人不由扶住了身旁丫鬟。 她不能再出事了。 她忽然想起了明遥,想起了明遥对她说,“有松太公作保,便不会有人再疑心,是我勾引了二爷, 才抢到婚事”时的笑容。 那笑里并无多少真心的高兴,更并非炫耀,有的只是如释重负。 虽然明遥定亲后,间隔了半年才给明达定亲,又隔了半年才叫明遥出嫁,可姐妹亲事互换,终究还是后患无穷。 理国府上再闹下去,明达的名声,又有谁来作保? 太医施针完毕,与两个徒弟暂告辞出去。 仍是纪明远送三位回前院去歇息。 温从阳站在卧房门边,看着憔悴的姑母向他走过来。 “从阳,”姑母唤他,“还没谢你,昨日照看了明达一夜,辛苦你了。" “姑母,”温从阳就笑,“那是老太太和太太为了不让老爷打我,所以强令我守着的。” 姑母的神情变得更疲惫难过。 温从阳撇开眼神。 他和纪明达从小不对付,姑母全都看在眼里,他何必撒谎哄姑母高兴。 姑母也不会信的。 “从阳啊,”温夫人落泪,“你与明达,当真没有半点情分了吗。” 没有了。 温从阳心里烦躁。 没有! 早在如蕙姐姐的孩子没了的那天,或者更早,早在他发现,是纪明达要嫁他,他才娶不成明遥妹妹的那天,就连亲戚情分都没了! 但面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姑母,是疼他几乎像母亲一样的姑母,是从来不曾嫌过他没用、不上进的姑母。 温从阳只能不回答。 “镜月,去守着姑娘。”温夫人吩咐。 “是。”镜月默默走回卧房。 温从阳跟着姑母来到了另一侧内间。 他知道姑母想劝他什么,无非是他们还年轻,日子还长,纪明达也是为了他好等等。 他早已听腻了这些,心里更加厌烦,但没有阻止姑母开口。 劝就劝吧。 姑母是为了亲女儿,劝过了,心里或许能好受些? 但温夫人开口,说的却并不是温从阳想的那些话。 “明达她性子左犟,有时只会一根筋行事,”她说,“她觉得自己文武全才,百事皆通,就能教导不如她的人了。别人不听她就生气,还觉得人家不长进、竟敢不领她的好心。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温夫人叹:“所以我才想,与其叫她高嫁别处,不如只把她嫁回温家,家里人定能包容她这坏脾气,便有什么不好,也能说开,也就不怕她在夫家闹得不堪,自己吃苦受罪了。” 温从阳愣在椅子上。 竟是,这样吗? 姑母是说的实话,还是只用些好听的糊弄他? “可我还是想得太少了,低估了她这毛病。”温夫人摇头。 看向从小看到大的侄子,也是她才成婚不到三个月的女婿,她诚恳道:“从阳,是我太偏疼她,委屈了你。你心里要怪,别怪明达,就只怪我吧。终究是我让她嫁回来的。” 温从阳仍在发愣。 是吗? 姑母说的,真的是真相吗? “我会劝她尽量改了的。”温夫人擦泪起身,“她若想平安顺遂一辈子,怎么能总这个脾气?” 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她走出去。 温从阳也缓缓站起来。 姑母的话听着全都合理,可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对。 若这就是真相,纪明达为什么会在梦里喊崔珏的名字! 她都成婚了还这么在意崔珏,就算是姑母让她嫁回温家,她怎么会舍得放手这样一个金龟婿?她舍不得,有徐老太太和安国公在,只凭姑母一个人,怎么能退了和崔家的亲? 难道是崔家先不要她,所以她才恨崔珏? 种种想法在温从阳心里撞来撞去。 他一时觉得,姑母说的就是实话,一时又认定,还是姑母要为纪明达开脱才这么说。 他走至堂屋,纪明远安顿好太医回来了。 “太太本便身体不适,又已守了五六个时辰,还是快歇下吧。”纪明远劝母亲,“这里有我和姐夫就够了。” 他说:“若太太也倒下了,岂不又惊动外祖母。也让舅母心里过不去。” “大姐一醒,我和姐夫就告诉太太。”他示意丫头送母亲去安歇。 温夫人接受了儿子的孝心。 “你们也轮流守着,别太劳累了。”她叮嘱。 “母亲放心。”纪明远答应着。 西边屋里就只剩他、温从阳,和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 “明远,你也去睡吧。”温从阳笑道,“你还小,还在长身体,可不能睡不够。” 说着,他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这句话,是遥妹妹从前对他说过的。 那年他才八岁,遥妹妹六岁。是在正月里,他去姑母家住几天。一天,他问遥妹妹为什么睡得那么早,不能和他多玩一会吗?遥妹妹就说她还小,要长身体,要多多地睡觉才行,还劝他也早些睡。 后来,他就想,等遥妹妹嫁过来,他一定每天都会让遥妹妹睡够。他不爱早起,遥妹妹也不用早起,遥妹妹肯定会高兴,他们不正是天生一对吗! 但他们,好像不是。 遥妹妹,已经另嫁他人快十天了。 她在崔家,此刻只怕正在崔珏身边温从阳攥紧双拳,咬牙不让自己再往深里想。 但他忍不住想问。 “说来,你下午来得比姑母晚,是先去送遥妹妹” 这称呼不合适了。 温从阳改口,低声问:“你送二妹妹回家了?” “是,大姐夫。”纪明远也轻声,平淡地说,“二姐夫正要去接二姐姐,我们恰在崔宅门前遇见。二姐夫抱着二姐姐下的车。” 他看向大姐夫:“二姐姐过得很好。” “若大姐夫是真心盼着二姐姐过得好,”他严肃说,“就请不要再问关于二姐姐的任何事了。" 郎舅二人对视了片刻。 “一个时辰后,我来替大姐夫。”纪明远告辞。 纪明遥想方便。 很急。 她闭着眼睛,手向一旁摸索,想坐起来下床,摸到的却不是被褥。 她清醒了一点点。 @她是,正在被崔珏抱着吗? 虽然他半夜偷偷抱她睡觉很让人高兴可她也真的很急啊啊啊! 轻轻拿开崔珏的手,纪明遥试图绕过他下床。 但崔珏还是醒了。 “夫人。”他声音还略有些沙哑,手已握住了她,“怎么了?” “我要,去,净房。”纪明遥摸索着拉开床帐。 “我自己去!”她强调!@从崔珏身上跳下去,拽上鞋,她不顾腰酸腿软,一溜烟跑走,关上了净房门。 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崔珏轻轻一笑。 他看向漏刻。 寅初一刻,也该起了。 但夫人现在醒着,他即便到外间洗漱,也怕太吵。还是等夫人睡熟再起为好。 纪明遥很少起夜,但起夜不会影响她继续睡觉的状态。 洗了手出来,她慢吞吞坐回床边,问:“还抱吗?” 崔珏一怔:“抱?” “不是二爷抱的我吗?”纪明遥懵。 “是。”崔珏直起身。 把夫人抱在怀里,他缓缓绽开笑容:“是夫人过来我这里,我才抱住的夫人。” 他还补充:“每夜都是。只是夫人醒得晚,不知道。” 每一个清晨,她都在考验他。 夫人的脸红到了胸口。 夫人推开了他。 夫人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背对着他,不理他了。 崔珏从夫人背后抱了上去,轻吻夫人的耳垂和鬓发。 今日无事,不必出门。 抱着夫人,他也闭上了眼睛。 纪明遥在床上歪了一整个上午。 说累是累的。但崔珏他,几乎从头至尾都很温柔,很照顾她的感受,所以饱睡一觉,她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 她只是想在明天上班之前多躺躺。 毕竟不能到云舅舅家里躺。 把新婚那日的宾客名单背熟理顺,午睡后,纪明遥和崔珏去逛了花园。 崔宅的花园自然没有安国公府的轩昂,却也有六七处景致,中心一湖还可泛舟。 将亭台楼阁大致走过一遍,又在船上乘凉半日,便已近黄昏。 纪明遥决定去看看明远的屋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崔珏却道:“夫人先去,我去书房拿几本书。” “二爷慢慢挑,不用急。”纪明遥笑应。 只要不让她也一起看,想拿几本就拿几本! 但拿书只是崔珏遮掩的借口。 走到书房内室,他先从柜中找出一个大小合适、内衬柔软的木匣,再移开枕头,将夫人送的荷包小心拿出。 把荷包放在掌心,他仔细端详片刻,确认过毫无损坏,方才谨慎收入匣中。 昨日就该来,只是一直没有时机。 又将木匣收回柜子里,上锁,崔珏环视三间书房,总觉得他似乎还遗忘了什么。 但并无头绪。 罢了,应并非要紧的事。 崔珏拿着几本书,走过他练字的纸堆。 夫人还在等他,下次再来看吧。 这夜就寝之前,崔珏未再浴室里多平复,便出至卧房。 夫人身穿红绫裹胸等着他。 是以,他不由便问:“夫人想吗?” 夫人反问:“二爷不想吗?” “想。”崔珏承认。 “但明日还要出门。”他碰了碰夫人的侧颈,又看向夫人的裹胸之上。 还有隐约的痕迹未消。 昨夜,还是做得太过了。 “那二爷,别叫人看出来,不就行了吗。”纪明遥捂住脸。 “我怕,情不自禁。”崔珏吻上她的手背。 “我会控制住的。” 崔珏解开了夫人的罗裙。 “夫人,这个力道,合适吗?” 崔珏抬起脸,松开夫人红润的嘴唇,给夫人回答的空隙。 “夫人,你觉得哪一样最好?” 他紧皱着眉,认真与夫人探讨。 翌日。 理国公府。 清晨,纪明达终于退了烧。 温夫人喜极而泣。一早便赶来一起陪着的何夫人也是狠狠松了口气。 真叫媳妇新婚两个多月就出事,她是没办法跟小姑子和老太太交代的! 温夫人亲手给女儿喂药喂饭,何夫人便在一旁递东西帮手。 到底是看了十八年的外甥女,就算心里已经存了许多不满,见她病得这个样儿,何夫人也不好再怨恨她了。 况且媳妇的亲娘还在。前儿小姑子一过来,就守着媳妇和她说了那些掏心窝子的话,说两个孩子婚后不顺,是自己没教好女儿,是媳妇的错,叫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媳妇这都算没教好,那从阳又算什么?媳妇这一病,到底是在理国府上累着了,多操了心的缘故。 哎。 事到如今,何夫人心里也只有叹气了。 一碗粥喂下去,纪明达稍有了精神。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病的了,却还记得祖母接了徐三表妹到身边,记得小丫头议论二妹妹接回了崔珏的家业,记得娘说她不会做人,也记得温从阳说,他已经对她起不了反应了。 她更记得那两个新做的梦。 为什么除去容貌,她并不比二妹妹差在哪里,她分明比二妹妹强得多!可所有人还是都背弃了她! 两行泪从她脸上滑下来。 娘在给她擦泪。 “别哭了,别哭。”娘满面憔悴,面色几近枯黄,却温柔地看着她,“才退烧,可不能再大喜大悲。 娘一直在,你睡吧。再睡醒,就都好了。" 就都好了吗? 纪明达看向一旁。 她看见了也正满面关切的婆母、眼下发青的明远,还有同样眼下发青、正神色复杂注视着她的温从阳。 她恍惚记得,娘守了她很久。温从阳和明远似乎也守了她很久。外祖母也来看过她许多次。 会好的。 虽然祖母没来,可祖母一定也在家里忧心。是安国公老夫人身份尊贵,不好轻易挪动到亲家来住。 握着母亲的手,纪明达安心闭上了眼睛。 安国公府。 徐婉正在劝慰徐老夫人。 “表哥虽然搬去了崔家住,却又不是一辈子不回来了。”她赔笑道,“学里也是五日一休沐,表哥一月里总要回来几次,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不然,不就成‘不孝’了吗。” “他回来请了安就走,叫你连影子都摸不着,你还想别的呢!”徐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哪是一两句话就能劝好的,又骂,“我不过接了你来,全家就都和防贼似的防着,不如告到御前,判他们一个忤逆不孝,全都一辈子别回来,我心里也才清净了!” “老太太!” 徐婉就算读书不多,也知道老太太这些话只是纯粹的气话,不可能成真。 但就算只是气话,真传到安国公和夫人的耳朵里,老太太自然不会怎么样,她只怕才是真在这里住不下去了! 想到家里爹娘期待的眼神,饭桌上裂了一个缝还舍不得丢的碗,还有弟弟妹妹们身上的旧衣旧鞋,三弟才七岁,就知道读书练字时要节省着用墨用纸,妹妹们的首饰匣里最多只有四五根簪子和几朵绒花,绣坏了一个帕子都要心疼半日徐婉暗暗吸了口气。 她要留下。 她要尽力争取,争取让表哥喜欢,让表哥离不开她。 所以,首先,她不能被送回家里去。 “老太太自然是家里的老祖宗,人人都该孝顺,只是我们做小辈的不懂事,总让老太太烦心,老太太心疼小辈,少不得多担待些。”徐婉笑道,“就比如表哥去崔家上学读书,学成回来,有了功名,自然还是要孝顺老太太的。虽然没先请示过老太太,可也是一片孝心呐。若为这个就降下盛怒,只怕表哥才越发地不敢回来了,才是白费了老太太的慈爱。” 她在袖子里攥紧了手帕。 徐老夫人听完,没再发怒,只很是打量了她一会。 “你倒果真是个机灵的,嘴也甜。” 徐老夫人双唇紧抿:“你放心,我接了你来,自然是想成全你,帮起徐家。你不用动不动就怕东怕西的,多学着些你大姐姐,行事说话大方些,我还要带你见别人,可不能丢了安国公府的脸。” “就按你说的,他总要回来请安,再慢慢地看。” 她冷哼一声:“明远今年可是十四了,你也十三了,这一二年若不能成,等他越长大,心里就越有主意,以后可是再没了机会。” “婉儿啊。”摸了摸徐婉娇嫩的脸蛋,她笑道,“你可别叫我失望,也别叫你爹娘失望。” “是。徐婉定不辜负老太太的厚爱。” 她蹲下身谢恩,发现自己手在发抖。 这是怕,还是喜? 但不管是什么,她留下来了,她成功留下来了! 四月二十日,婚假结束前最后一个休沐,纪明遥和崔珏到张尚书府拜望。 纪明远在崔宅歇过一夜,养回了许多精神,便也一同来给长辈们请安。 张尚书府人口众多。 张舅公养活到大的共有五子六女,儿子皆已娶亲,女儿还有两位没出阁,这便是纪明遥的叔叔姑姑一辈。 五位叔叔里,只有一位二叔在外为官,其余都随父母居住,并未分家。 而目前住在张府,与纪明遥同辈的兄弟姐妹便足有十七位,十男七女。 前三位兄长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妹妹却今春才出生,刚三个月。 是以,张府虽然与崔宅一般大小,各房的房舍却不很宽裕,甚至有些拥挤。 舅婆又年高爱清净,并不养育孙子孙女在身旁。所以,似大房的三位姐妹,幼时是三人共住一处厢房。现下四房的三位妹妹,也是三人和丫鬟乳母一起住三间后罩房。 不过,也正因张府人口太多,纪明遥每次随嫡母来,都并不一一拜访各房叔叔婶娘,只在舅婆的正堂凑趣,或是去关系好的姊妹房里闲坐、游戏、取乐,不算很繁琐。 今次算是她带夫婿来谢媒请安,各房姑母、婶娘、嫂子、姊妹都在舅婆房里,是大嫂和三嫂两位在二门迎接。 新婚夫妻来拜望,张大奶奶和张三奶奶自然满口只有好话,对着小两口打趣,一口一个“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对这两位嫂子,纪明遥只有尊重和喜欢。左右她们都知道她的性子,她也不装羞涩,只照常应对玩笑。 但迈入堂屋门,二三十双眼睛齐齐看过来,在舅婆不远处寻见“六姑姑”张之云含着怨恨嫉妒的双眼,纪明遥故意走慢了半步,将她和崔珏交握的手展示得更明显。 果然,张之云的表情一瞬间就扭曲了。 嘻嘻。 这位六姑姑比她还小一岁,是舅公爱妾所出的幼女,因此极得宠爱。舅公也曾想为这个女儿求得崔珏做女婿,但因年龄相差四岁,太太又下手太早,舅公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转而给崔、纪两家做了媒。 不过,婚事虽未能成,张之云也怀了一段心事。 张之云又同纪明达最好,还曾对纪明达说,“若是别人得这门亲事我都不服,只有你得了我才服气”。 结果,纪明达退婚,亲事成她的了。 张之云在家里几乎气疯,口出污言秽语,被舅婆关了三个月禁闭,舅公也并没求情让放过。 这一年多,当着她和舅婆的面,张之云再没说过一句不好听的,可私下里,这人没少败坏她的名声。 不是说她“妖媚祸水,仗着一张脸只知道狐媚子勾引,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吗? 她就狐媚给她看啊。 纪明遥又故意张开手指,握了握崔珏。 扫视诸人一眼,崔珏松开了夫人的手。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抬起手臂,揽住了夫人肩头。 ------------ 53 又是表哥 堂屋里都是老少女眷。见新婚小夫妻这样亲密,屋内顿时一片起哄的笑声。 连张尚书夫人乔氏瞥了张之云一眼,都点头笑了。 不提明遥丫头懂事可人疼,她愿意看孩子过得好,只看这桩婚事是张家保的媒,小夫妻俩日子越和顺美满,也才是对张家好处越大。 行到舅婆身前,崔珏方松开夫人。 他行揖见礼,口称:“崔珏拜见舅婆,今日深谢舅婆与舅公保媒之情。” 话让他说完了,纪明遥便只笑道:“我们来给舅婆舅公和叔叔婶娘们请安了。” 纪明远只在两人身后行礼,并不开口。 “好,好!都起来罢。”乔夫人笑道,“去见见你们婶娘。”又道,“明远,你过来坐。” 她身旁一个大丫鬟出列,引着表姑娘和表姑爷见人。纪明远便先告坐,坐在舅婆身旁。 将四位婶娘一一见过,还余两位姑姑。 五姑姑张之素今年十八岁,亦是庶出,早已定亲。因夫家长辈去世,未婚夫正守孝,所以尚未出阁。 她从来沉默安静,此时受了礼,也只叫丫鬟捧上嫡母早给准备好的见面礼,并不多说一句。 只是,在看到侄女婿与明遥交握的手时,她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 早则今冬,晚则明春,她也要成婚了,未知婚后能否似他二人一般恩爱和美。 可惜那人正在孝中,不能出来相见。 最后一位是六姑姑。 纪明遥两人走到张之云面前时,满室人的目光都更为明显地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连张之素也看向了六妹妹。 今日六妹妹若敢再吃醋拈酸、搅动是非,只怕太太狠罚下来,她又要三个月不能出门了。上次可是连她姨娘都被牵连,足有小半年没见着老爷的面,母女俩还为这事闹了一场。 嫡母正严厉警告地看着她。张之云只能咬牙受了纪明遥和崔珏的礼。她让丫鬟捧上礼物,多的没说一句话。 纪明遥笑盈盈谢过了六姑姑。 虽然东西都是舅婆准备的,但能看见张之云这样憋屈忍气的脸色,比真抢走了张之云的所有财产还叫她高兴。 就算不服,就算觉得她不配,崔珏也是她的了,不服就忍着吧! 礼数齐全了,乔夫人便笑道:“你们舅公在书房等着,明远,带你姐夫去罢。” “是。”纪明远站起身,与二姐夫告退出去。 崔珏又对夫人一笑,方才转身。 张之云被这笑容晃得愣了好一会,回神后,崔珏人已经走出院门,不见影子了。 纪明遥她凭什么“二爷的确对我很好。”纪明遥正靠在乔夫人肩头笑,“舅婆知道,我最懒的,不是二爷提起去城外散散,我才懒得在婚假里就出门去庄子上。因二爷待我好,连松太公都爱屋及乌,赐了我们几个字。” “哦,什么字?”乔夫人昨晚已听张尚书提过一次,此时明知故问。 “老太太,这事我知道!我说!”张大奶奶凑趣笑道,“大爷昨儿从国子监回来就说了,松先生赐了二妹妹和妹夫‘贤夫佳妇’四个字,哎呦呦,可见咱们二妹妹招人疼,连他老人家都打心眼里喜欢。” “不过是沾了二爷的光罢了。”纪明遥笑道。 乔夫人却笑说:“你舅公想了一辈子松先生的字画,也就求得了一幅,放在书房爱若珍宝,寻常连我都不让碰,你这孩子是有福气。” 她一叹:“从前家里虽然知道你的清白,却没有见了人就为你澄清的道理,说得越多,反而越叫人疑心多想。如今可好了,有他老人家作保,谁还敢再谣诼诽谤于你?” 提及此事,屋内一静。 乔夫人便正色看向满屋小辈。 她严肃道:“从去年老爷和我便管禁你们,外人如何不论,自己家里绝不能还听信谣传、以讹传讹!有人心里不服,我清楚。罚也罚了,说也说了,今日我就再最后说一次:谁还敢再为这亲事侮辱明遥和崔珏一个字,我便上家法处置,绝不容情!” 纪明遥早已起身,立在一旁。 乔夫人话音落地,所有人亦已起身,垂首应声:“谨遵老太太教导,绝不敢犯!” 乔夫人的目光扫过张之云通红的脸,没单独点她出来。 张之云已是又气又急,只能更把头低下去。 “行了,你们都干各自的去罢。”乔夫人摆手,“想找明遥玩的,就自己去东厢房陪她,我要念经。” “是!”女眷们又齐声答应。©张之云不管别人,最先走了出去。 张之素且不动,看是否有侄女或侄媳妇留下来。若没有,便她去陪明遥,若有,她就回去守着姨娘了。 @姨娘生她的时候落下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便骨头疼。今日虽还未降下雨滴,却已乌云密布,姨娘必然辛苦,她陪着或许能让姨娘分分心,没那么难受。 纪明遥却已向她走过来。 “五姑姑,你快回去吧,不用管我。”握住张之素的手,她低声笑说,“五妹妹定会去和我玩的,你快去陪姨娘吧。” “好,那我去了。”张之素拍了拍明遥,感激道,“下次我请你。” 太太看到是明遥主动让她回去,便并非她待客不周了。 “五姑姑慢走。”纪明遥笑。 不管怎么说,五姑姑的姨娘还在。 真好啊。 张家大房太太名下有三个女儿,前两个亲生的已经出阁,只有一个庶出的三女儿还留在家里,今年十四岁,名张文佳。她在尚书府同辈姊妹里排行第五,虽与纪明达最交好,但与纪明遥的关系也还算可以,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总体来说互不讨厌。 五姑姑已经走了,嫡母又连着眼神催她,张文佳便走过去,笑道:“二姐姐,我前儿正看见一本书,你一定喜欢。我叫丫头取去。” “走吧,咱们去看”纪明遥从善如流。 到了东厢房,她看书,张文佳随便干什么,互相不用绞尽脑汁想话题,怎么不算一种和睦相处? 两人并未挽手,只与各位长辈告辞,并排要出去时,三房的六姑娘张文春竟也凑了过来。 她笑道:“昨儿五哥带回来的几样新鲜点心,我还没用,就收着,等着请二姐姐尝呢。” 纪明遥微微挑眉。 张文春是三婶娘的亲女儿,也与纪明达最好,从小只会跟在纪明达身后叫“大姐姐”,请教这个, 问那个。而与张文佳不同的是,张文春不但与纪明达好,还很瞧不上她,也觉得她“懒惰、不求上进、 不敬尊长、不尊重大姐姐,只有一张脸过得去”。 三叔没纳妾,三婶娘有四子一女,都是亲生的,最宠这个女儿。这些口角不过孩子间的小事,所以三婶娘平常没太约禁过张文春,只在她和崔珏的婚事上,严令张文春闭上嘴。 张文春也并没与张之云一同骂过她“妖媚贱妇勾引人”。 但互相讨厌就是互相讨厌,怎么可能一日之间就改了。 松太公的一幅字,还能让张文春转性? 在别家做客,不能给人家的姑娘冷脸。 纪明遥就与张文佳和张文春一起来到东厢房,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人藏不住话。 果然,点心没吃两口,话没说几句,张文春就装作随意地问了:“大表哥今日一起过来,是住到二姐姐家了吗?” 纪明遥懂了。 张文春送点心,意在明远? 她一笑。 是啊,明远十四了,到了议亲的年纪。徐老夫人都起了心,他和张文春也算从小相识的表哥表妹,自然会有人想到上面。 可张舅公,真的愿意自家女孩子嫁到安国公府,再与纪家多一层紧密的姻亲关系吗? 连当年二叔家的四表哥想娶她,还是在十五岁进学之后,每日去舅公书房跪求,足求了整整两个月,才求动舅公松口,让舅婆探了探太太的口风。 但那时,太太已经想把她嫁回理国公府了。 后来,两家再没提起过结亲。 偶然一次,她得知了四表哥的苦求,便开始着意避着他,希望他能早日忘记这段心事。 毕竟没缘分嘛。 他以后还会娶妻生子,心里记挂着别人可不好。 她更不能和四表哥产生不该有的感情。 察觉她的躲避,四表哥也再没来后院见过她。 现在,张文春想嫁明远,是她自己的念头,还是三叔三婶的主意? 不过,不管是谁的意思,她都不可能插手明远的亲事。 “明远住到崔家,是我们太太让的,”纪明遥就笑说,“你二姐夫正能教明远读书做文章。” “可惜了,六妹妹,”她看着张文春,“我才成婚,家里事多,安顿下明远已是不容易,不便再接你们过去了。" 张文春就涨红了脸,说:“我何曾有这个意思,不过随口一问,二姐姐也想太多了!” “我是遗憾,怕疏忽了你们。”纪明遥仍是笑,“既然六妹妹不想去,我心里也就不愧疚了。" 她又笑说:“大姐姐病了几日,我们太太去守着,听说还没回家。我知道六妹妹一向和大姐姐最好,必然也在心里挂念着,为什么不请示婶娘和舅婆,去理国府看望大姐姐?” 真对明远有意,找她一个庶出的异母姐姐试探什么,要找亲姐姐和亲娘才有用。 张文春忙问:“大姐姐病了?” 张文佳也忙看向二表姐。 “十七那日我回安国府上,理国府的人来报,大姐姐发了高热。”纪明遥只说。 和张文佳互相看了看,张文春闭紧了嘴,有一会没说话。 正在这时,丫头把书送到,纪明遥就接过来翻阅。 张文佳也拿起一本书,只是没翻开。 张文春自己寻思了半晌,才不大自然地开了口,小声说:“多谢二姐姐指点,我一会就去问母亲和老太太。” 她和爹娘还以为,大表哥和二表姐最好,又住去了崔家,二表姐的话在温表姑面前一定有些分量。 其实她也不是想靠二表姐做什么,只是想先探一探。 二表姐这里不行,她自然还是要找大姐姐的。也不知大姐姐病了这几日,人怎么样了。 “我可不是指点你。”纪明遥忙给自己撇清关系,“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张文春也不是不明白二表姐的难处。 毕竟受人好处,她便将往日对二表姐的不喜都收了,低着头说:“二姐姐放心,我只说是想去看大姐姐了。” 张文佳此时才说:“六妹妹去,我就不去了,你替我给姑婆、姑母和大姐姐问好吧。” 她心里发酸。 但表哥再好,祖父也不会愿意家里女孩嫁去安国府的。三叔三婶疼六妹妹,能舍下脸为六妹妹多求祖父,她却难。她一个女孩儿家,也不能像当日四哥一样到祖父祖母面前跪求。她对表哥的喜欢, 也远远不如四哥当年喜欢二表姐。不如避着些,也免去嫌疑。 “五姐姐!”张文春喜得搂住她,“你真好!” 张文佳回抱住六妹妹,双眼却不由看向了二表姐。 二表姐黛眉低垂,红唇微抿,倚住靠枕随意歪着,纤长玉白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已经看闲书入迷了。 张尚书府,前院书房。 张家男女皆读书,自三岁起便开蒙,六岁即入家塾上学,无有例外。 张尚书共有五子。虽只有第二子于十年前两榜得中,正任河南安阳知府,第三子有了举人功名, 其余长子、第四子与第五子皆只是荫监生,但孙辈中出色的却很有几个。 比如长房长孙,十八岁进学,今年二十五岁,以举监入国子监读书已有两年。 再比如,二房排行第四的孙子张文霄,十五岁便已进学,正与张尚书当年进学的年龄相同。 但这平日最得意的孙子,与今日上门拜望的外甥孙子外甥孙女婿崔珏相比,也就不值一提了。 同朝为官,便属同僚。 张尚书不以辈分和官位压人,与崔珏谈论文章时政,能留在屋中陪伴的几个子孙皆洗耳静听。 张文霄没有向二表妹夫多看一眼,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 但崔珏早已注意到了他。 与夫人成婚那日,张府几位兄弟皆去堵门出题,独有这位四表兄,一题未出,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旁人也并不催促,更不为奇。 当日他全心只在成婚大礼上,并未多想。 但今日看来,四表兄不出题,并非胸无点墨,而是心里存了别意。 毕竟,四表兄与夫人,也是自幼相识,或许不少相伴的表兄妹。 崔珏也只安静等待,看这位四表兄会做什么。 是以文以武刁难,还是会如回门那日温从阳一般,“澄清”与夫人只是表兄妹,让他不要误会? 说起来,这位四表兄,竟也是他的表弟。只不过父亲与张舅公同地为官的时日不长,两家从前往来甚少而已。 但直到午饭之后,他向张舅公请辞,要去接夫人回家,四表兄仍只是静静站立,不发一言。 崔珏转身,没再看他。 张文霄却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走向后堂。 他今岁十七,崔翰林方十九,只差两岁,差距却已似无底鸿沟。 “四哥,四哥?”张五凑过来,小声说,“咱们出去送送二妹妹和妹夫?” 虽然没指望了,可是能见一面,也能解一解四哥心里的苦啊。 二妹妹自小敏慧可爱,越长大越如芙蓉出水,家里年岁差不多的兄弟几个,谁没为二妹妹动过心? 可他们一则自知般配不上,二则也知祖父之心,三则,亦知二妹妹对他们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 所以未敢妄想。 独有四哥是兄弟里最出色的,也敢去为自己求了祖父。 只可惜,连祖父都松了口,温姑母却不同意,要把二妹妹嫁回理国府。 理国府是勋贵,张家是文臣,门第高低不好说,但四哥是比温大爷少了爵位。从公论,那温大爷生得虽然不差,可也并不胜过四哥。若只看个人的本事能为,四哥哪里不比那温大爷强!也叫人叹没缘分。 可二妹妹竟又改定了崔翰林,这就叫他们再无可想了。 这一年,二叔写信来,托请祖父祖母给四哥说亲,四哥只说尚无功名,不敢成亲。可天下能似二妹夫一般,十八岁就中探花的又有多少?若四哥一科考不中举人,还就三年三年的不成亲吗? “咱们是同辈兄弟,今日已算正式相会,不去送才亏了礼数。”张五又劝。 “我不去了。”张文霄轻声道,“你们去罢。” 何必为了那一眼、一面,给二妹妹带去本不该有的烦难。 说到底,只是他不够分量,不似崔翰林,能让温表姑赐嫁二妹妹而已。 怨不得旁人。 崔珏抱起夫人下了车。 纪明遥本想下来自己走,可崔珏竟不放她。 她只好小声说:“明远还在呢!” 这人一路没说一句话,只是抱着她,她还以为他累了呢!原来还这么有精神! “明远不会看。”崔珏抱紧夫人,大步迈入家中。 望着姐姐和姐夫的背影,纪明远呆了半晌。 他本以为,张四表哥为人稳重,不会似温表哥一样让姐夫吃醋,便没事先提醒什么。张四表哥今日,也的确没与姐夫多说一个字。可怎么姐夫还是醋起来了,还比见温表哥时更醋? 他担心二姐姐。 但过来之前,娘叮嘱过他,夫妻间的事,只要没闹得太大,他千万不要插手,会越管越乱。 谨慎权衡后,纪明远只能当没看见,独自回房。 崔珏已经抱着夫人回到了卧房。 没人跟进来。 将夫人正放在床上,崔珏半跪在床边,捧住夫人的脸。 夫人眼里只有茫然,没有抗拒。 当然没有抗拒。 这是他的夫人。 崔珏吻了上去。 纪明遥被亲得一塌糊涂。 发簪横斜,她艰难回应着。 崔珏一面亲得更深,一面手已伸向她发髻,竟是很完美地替她摘去了簪钗,没有让她感受到任何发丝被拉扯的疼痛。 他略抬起头,眸光幽深。 纪明遥大口喘气,从他领口里看见了昨夜她留下的痕迹,又看见了他身后窗外的景象。@还在白天,午后。虽然天色阴沉得很,似乎要下雨了。 他是,要破戒了吗。 他怎么了?是在张家发生了什么? 可是,四表哥应该不会啊。 夫人在走神。 崔珏也看向身后。 尚在白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旁人恋慕夫人,又与夫人何干。 崔珏将脸埋在夫人颈间,试图平复自己。 他竟要为旁人的妄想不尊重夫人。 “明日,我便要上朝随侍了。”崔珏找出话说,“寅初即起,只怕会吵到夫人。” “你,”纪明遥还没喘匀气,“你这几日不都是五更就起的吗她震惊问:“难道你要回书房去睡!” 她猛推崔珏。 力崔珏忙支起身体。 目光相触,他只能说出:“不去。只要夫人不怕吵,我便不去。” “那你不许去!”纪明遥立刻就说。 夫人在瞪他。 崔珏却蓦地笑了。 “不去,不去。”他亲夫人的面颊与额头,“就与夫人在一处,不去别处。” “什么呀…”纪明遥浑身又烫起来。 她难道是这个意思吗? 可恶! 这个晚上,纪明遥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骗子。 入睡前,她最后的记忆是,崔珏从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哄她,说快好了,就快好了。 窗外风雨大作,也直到她睡前还未停息。 已入盛夏,端午将至。 安国公府。 女儿退烧后,温夫人已在家中歇息了数日,却仍觉体虚,略劳累些便头晕乏力,只能连许多人家的相请都推了不去。 每日两三个太医来诊脉,都只说她这是劳累过度,伤了元气,须得慢慢调养。 温夫人也只能耐心养着。 安国公便替她在徐老夫人面前告了假,她不必再每早去请安。但府中日常大小事务却不能交给徐老夫人。 纪明德还在自己院中“病”着,纪明远住在崔宅读书,又尚未娶亲。温夫人不可能将家事交给姨娘姬妾,独自又着实支撑不住,便叫纪明宜暂停了上学,先每日到她这来学掌家。 她才十一岁,便要领这样的重担,叫她姨娘张氏忧心得睡不着。 纪明宜却道:“太太正有难处,不得已托付于我,我若此次不敢应,只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她又安抚姨娘:“二姐姐在家的日子,就和我说过许多掌家的道理,太太又定会尽心教我,不怕什么。” 张姨娘也只得看着四姑娘装成大人样子,磕磕绊绊管家。她也帮不了姑娘什么,自己还要侍奉太太的汤药饮食。 如此熬了三四天,竟快把端午节的礼理顺了。 温夫人才松了口气,正打算厚赏四丫头,这日安国公回来,却说:“三丫头的亲事定了,就是禁军后军柴指挥的第三子柴敏。本月三十,柴家来提亲,夫人先与三丫头说着亲事吧。” 禁军后军指挥柴兴安,官阶从二品,掌禁军后军共一万两千员精兵,虽然身无爵位,官阶也比安国公的正一品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低了三阶,论起手中实权,却强得多。 对于纪明德,这自然不算高嫁,但只从家世上看,也并不算委屈了她。 温夫人仍觉得这门亲事结得太好了。可她着实没精神、也没把握再说动安国公换人家,只能答应下来。 细问过安国公,次日,她便传纪明德过来,与她细说柴家。 “柴敏今年十八岁,十月十三的生辰,是柴指挥夫人嫡出的幼子。据老爷说,他体貌伟健,弓马娴熟,称得上是英伟男子。房中虽有两三个丫头,都不算柴敏很心爱的人物,柴家已经答应了都打发出去。” 被关了快一个月,纪明德心内本存了许多惊慌惧怕,若不是老爷仍按时叫人给她送了银子,她几乎要跑出去找老爷诉苦! 太太突然找她,和她说亲事定了,她本也忐忑,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可才听了开始的这几句, 她心里就涌上许多不平这可是关系到一辈子的大事,太太怎么能如此敷衍她! “太太!”纪明德掉泪,“我与那柴家的人连面都还没见过一次” “是你老爷定的。”温夫人揉着太阳穴,“你不喜欢,就找你老爷去吧。我也不管了。" 纪明德哭声一停。 她拿手帕捂着脸,再四偷看了太太几眼。见太太满面疲乏,竟似心意已定,她心里飞快筹算: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能直接和老爷说,她不喜欢这桩婚事,那转圜就还是只在太太身上! “太太!”纪明德离开椅子,跪了下来。 她哭道:“我自幼承蒙太太的恩德,得以养在膝下,心中感激不尽。可同是庶出的女儿,太太只把二姐姐放在心头,我心里嫉妒,的确做出了许多不妥的事,不想看二姐姐和大姐姐好,挑拨是非,我也知错!太太怎么罚,我都领了!我也再不敢了!可我还是想问太太,一样看了十六年,为什么太太又是给二姐姐挑温家的表哥,又是让二姐姐替大姐姐嫁去崔家:温表哥是自幼相识的;定亲之前,二姐夫也是见过的。独有我,亲事都要定了,却连人的影子都没见过?太太,求您给我解惑吧!” 她哭得梨花带雨,温夫人看在眼里,却没有丝毫心软。 这丫头长得可真像她姨娘姚氏,也是一样的做派,哭起来娇弱极了,让人心疼。 姚氏,曾想把小产栽赃到她头上,妄图说她嫉妒,犯“七出”,让老爷休了她,搅得这安国府整日不得安宁,还曾害死了明遥的姨娘。 “你要和明遥比?”温夫人就笑问。 “那我就告诉你吧。”她说,“若是明遥换成你现在,事情已经落定,无可更改,她绝不会像你一样,还质问我为什么,凭什么。” ------------ 54 母与子 纪明德被送回了静舒院。 丫鬟把她带走前,温夫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家里四个女孩儿,老爷从来最疼你,连你大姐姐在家的日子,都没月月得着老爷的贴补,只有你有。柴家可是老爷亲自给你挑的亲事,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你回去好好地想想,可别辜负了老爷的一片心。” 这句话她本不想说,该看着老爷为三丫头闹心去才是。但三丫头不肯应嫁,老爷难免还会找她,她没精神再应付老爷抱怨了。 纪明德也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她脸色苍白,只有应“是”。 她一走,屋里没了烦人的哭声,温夫人耳边一静,无力倒在了靠枕上。 柴家五月三十就来提亲,只剩一个月功夫,还不知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但看老爷的样子像要急着发嫁三丫头,只怕就在今年了。 嫁妆倒好预备,大体按规矩来,其余老爷想怎么添,只要不太出格,就让他添。可成婚大礼,必不能交给四丫头做妹妹的。 她这身子,也不知多长日子才能养个大概。 难道叫她为了姚姨娘的孩子损耗身体吗? 温夫人闭目摇头,发出一声嗤笑。 可若交给老太太,她是省了事,老太太借着办亲事,在家里各处安插人手,也好应对。只怕老太太又寻出借口撮弄明远,叫他和徐婉有了什么,那就如烂泥沾身一样,再甩不脱。 若在以前,或许还能叫明遥回来帮手,现在怕是不能了。 温夫人陷入两难。 纪明远正处于为难之中。 “太太尚在病中,难以支撑,我却躲来二姐姐家,着实不该。”他将犹疑都讲给二姐姐听,“可我若回去侍疾,又恐怕老太太让太太病中更添难处,反还不如不回家里。” 纪明遥正坐在临窗榻上,一手捧着账册看。 纪明远说话时,她眼神并没离开纸页。听他讲完,她才放下账册,捧杯喝了口热水,笑道:“其实你已经想好了不回去,却又认为自己这样是‘不孝顺’,担心太太在家里不好过,怕你不在身边,太太受了委屈你不能立刻知道,所以才来找我倾诉,是不是?” “是。”纪明远低下头。 他又说:“只怕这些话也让姐姐为难了。" “我不为难,这没什么。”纪明遥笑着向下伸手,摸了摸他头顶,“太太把你托付给我,我只管你吃好、睡好、身体好,读书进益就完了,至于其他,你都这么大了,自己心里该有决断。你要回去,我不拦你,但你要留下,可不许为别的事耽误了功课。” “不然你姐夫要罚你”她敲了一下明远的脑门,“我可不给你求情!” “二姐姐!”纪明远捂住额头。 “好了!”纪明遥又给他揉揉,“明日正是休沐,你回去看看,就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了。” 只把自己放在普通、庶出、异母姐姐的位置上看,对明远是否回安国府,她支持也是错,不支持也是错。所以,哪怕她认为明远不该回去,就该在崔家躲着,她也不能明确表态。 “世事难两全,”纪明遥笑着说,“咱们从小就学过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啊。” 不可得兼。 纪明远怔怔看着二姐姐。 在二姐姐心里,是已经舍去了“鱼”,握住了“熊掌”吗。 对二姐姐来说,又什么是“鱼”,什么是“熊掌”呢。 “上午大嫂和我说,田先生五月初一就来坐馆,在这里过端午。”纪明遥又说,“端午节还有三天假,算上休沐是四天,也足够你好好想明白了。” “是。”纪明远起身恭答。 纪明遥就伸手端过盛着麻花的玛瑙盘,递到他面前:“这可是翰林院门外卖的麻花,你姐夫说衙门里人人都买,连掌院学士也爱吃,你快也吃几口,沾沾翰林院的文气,或许下一科就中了呢?” 明远父亲是安国公、一品右都督,他可直接以荫监生的身份考秋闱,不必进学。 纪明远忙接过玛瑙盘,看了会盘子里的小麻花,拿起一个,放在嘴里。 酥脆香甜。 “好吃吧!”二姐姐笑问他。 “好吃!”纪明远也不禁笑。 二姐姐把麻花的来历说得这般清楚,其实,还是想让他留下,专心读书的吧。 他虽笑着,鼻尖却不由发酸。 “明日明日休沐,后日我让你姐夫多买些分你。”纪明遥笑,“这盘不行,这是他专给我买的, 你吃几个就得了。” “那我再吃一个。”纪明远问姐姐。©“许你再吃三个!”纪明遥很大方! 她笑令青霜:“快给他再倒杯茶!” 明远这小子,从小就爱吃甜的。遇上喜欢的点心,一次吃太多腻着了就猛喝茶,歇一会接着吃。 不过今天没那么多给他吃就是了。 纪明遥重新拿起账册,又看了几页,婆子在外说:“二爷回来了!” 纪明远忙把麻花咽下去,放下盘子,擦手拿起自己的功课,出去迎姐夫。 纪明遥仍坐在榻上,慢悠悠翻过一页账册。 堂屋门边。 “姐夫回来了。” 纪明远行礼,却并没立刻将功课递过去。 崔珏对他颔首,迈入房中,先以目光寻到夫人在何处,方自己行至面盆架边洗了手,用棉巾擦干。 纪明远这时才将功课呈上。 崔珏一面翻开,一面带妻弟来至东侧内间书房。 路过夫人时,夫人对他一笑,他便也轻轻一笑。 夫人笑得更高兴了。 纪明远只低着头。 他看不见。 迈入书房,纪明远阖上门,便来至姐夫身旁,垂首静听指教。 在家中上学时,与他相交的同为勋贵家中子弟,他便不免以为,自己的学问在同龄人中已属上乘,即便不能似二姐夫一般十七岁中举,三十岁前考得功名总不算难。 但真正住到崔家,日日受二姐夫教导,又看过二姐夫不过十岁时写下的文章,他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做天纵之才。 他从前不过是井底之蛙。 郎舅二人说话声音都很轻,没有传到一墙之隔的纪明遥耳中。 又算完一本详细账目,问过时辰,纪明遥决定今天工作结束。 崔家历年来的总账,她已在六日前和嫂子算清楚。四月二十五日,赴过苏御史夫人的六十寿辰大宴,回来两房便彻底分清了家事。她与崔珏分得了男女共一百二十一个下人,加上她自己的陪房二十人,是共一百四十一人。这些人里,年纪在五十五岁以下,能当差的有一百二十七人,各人的执事皆已分配好,上岗第四天了,还没出现问题。 他们这一房的大总管,她和崔珏用的仍是崔家原本的人,叫黄葫,两口儿四十出头,正当壮年, 从前服侍过崔珏的爹娘。崔珏去年到西北出远差,便是他带人一路服侍护送的。 二总管便是她的陪房桂嬷嬷两口子。 黄葫主管出入、车马、门禁、门上收受拜帖礼物等事。桂嬷嬷主管扫洒、内院门禁等事。另有花影总管一切衣鞋针线事物,梁奇两口子管浆洗,金嬷嬷和她丈夫是厨房总管,丰晨管着银库钥匙账册等等。 总之,现在崔宅“二房”只她和崔珏两个人,一切事物从简即可,出现问题再调整也不麻烦。 慢悠悠去了一回净房,洗手出来,崔珏和纪明远也已经讲完了学问,从书房出来了。 “二姐姐,我回去了。”纪明远告辞。 “去吧,自己也好好吃饭。”纪明遥照常叮嘱。 “二姐姐放心!”纪明远笑着去了。 纪明遥便走向崔珏。 崔珏也来接她。 “怎么样?”纪明遥笑问,“教了这十天,你看明远资质如何?” 她又忙说:“你照实说就好,不必加以润色。” “尚可。”崔珏便道,“比之” “比之谁?”纪明遥问。 崔珏顿了顿:“比之,张四表哥,略差三分。” 纪明遥一愣。 所以那天,他果然是吃醋了? 她慢慢在床边坐下,看崔珏神色虽未变,却已忙补充说:“是我与夫人皆相识,且年岁又与明远相仿的,只这一位,所以拿他比方。” 他用淡若清风的脸、薄冰般的语气说出这样解释的话,纪明遥实在忍不住想笑,就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崔珏耳根发热。 但见夫人一直双手护着小腹,他忙在一旁坐下,轻轻覆上夫人的手,问:“夫人身体不适吗?肚子疼?” “也不是肚子疼。”纪明遥脸一红,“是,来月事了。” 其实,今早发现月经到了,她非常高兴,丝毫没有从前来月经时的烦恼。 因为这说明她没有怀孕。 就算在这个世界不太可能不生孩子,可事到临头,她还是很不想看到自己在当下的年龄就怀孕。 她也是今天才恍然,原来她每与崔珏亲热一次,就多一分怀孕的可能。 她开始后悔和他那么频繁了。可是,好像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能和一个古代男人说,她不想太早要孩子甚至,不想生孩子吗? 别做梦了纪明遥,你早已经不在现代了! 现代还有很多人见不得别人不生孩子呢! 听到“月事”两个字,崔珏也红了耳朵。 他还,不了解此事。 不了解,便该请教。 于是,他问:“还不知,夫人的月事,我当注意什么?夫人若觉疲乏辛苦,家中杂事留给我办也好。” “没那么严重。”靠在他肩头,纪明遥小声告诉他,“我月事,很规律,每月月末必来,一次四五日,也不觉得肚子怎么疼,就是偶然腰酸、肚子胀一会,歇歇就好了。” 现在,她似乎应该说,“不用二爷特别照顾我”。 但她没说。 @“那便是有不舒服了。”崔珏确定道。 “嗯。”纪明遥轻轻应声。 “那,我给夫人揉一揉?”崔珏问。 “不用,”纪明遥声音更小,“二爷抱我一会吧。” 崔珏就一手放在夫人小腹上,另一手将夫人整个揽入怀中。 崔宅,中路正院。 着陪房送走第二位太医,孟安然双手扶着小腹,独自在屋内踱步许久。 她既激动,激动得要笑,想这就让人找丈夫回来,想立刻给家里写信,心里又有许多担忧。 她愁意显露在面上,原本想恭喜的丫鬟仆妇都不约而同住了口,看着奶奶在房里绕着圈地走。 直到王平媳妇送了太医回来,见奶奶竟还没坐下,忙上去劝:“奶奶身子要紧!孩子还不满两个月,奶奶还是好生保养的好啊。” “什么时辰了?”孟安然便问。 “申正二刻。”王平媳妇忙说,“方才我看见西院那边二爷已经回来了,想来大爷也快了。” “给我把端午的节礼单子都拿来,我再好好看看。”孟安然便吩咐。 不然,她心里实在静不下来。 王平媳妇深知奶奶的性子,不敢多劝,忙去拿礼单,心想奶奶安生坐着看东西,总比不停地在地下走要好。 “不如,叫人去请大爷快些回来?”她又劝,“都这个时辰了,想来衙门里也没甚事务了。” “不妥。”孟安然道,“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我又没病了死了,做什么去耽误大爷的公事?” “这话可不吉利!”王平媳妇忙说,“奶奶快别再说‘病’啊‘死’的,叫我们听着也心惊!” 孟安然一叹。 “不说了。”她把看不进一个字的礼单放在一边,“去看看姐儿们吧。” 两房分好了家,崔令欢与崔令嘉也已在前几日搬了房舍,从正院东厢房挪到了后罩房住。仍是与正房几步就到的距离,两姐妹也仍一起住三间屋子,奶娘、丫头也都在一处服侍着。 从穿堂行至后院,孟安然先看见小女儿在廊下踢毽子。 与其说是“踢”,不如说是在丢着玩。 “娘!”崔令嘉看见人来就笑。 她丢了毽子跑过来,伸手就拽娘的手:“姐姐在写字呢。娘,我也想学写字了!” 能把认识的字都写出来,可真厉害呀! “那就学!”捏了捏女儿的手骨,孟安然笑道,“等后日你姐姐上学,娘就也教你写字,再过两年, 就好和姐姐一起上学了!” “后天。”崔令嘉伸出手指算,“两年。” 她抬头问:“两年是一共几天?” “二姐儿,一年是三百六十天。”王平媳妇在旁笑道,“两年,就是两个一年,是七百二十天呐?” “七百二十…”崔令嘉糊涂了。 “不用急,”孟安然看着小女儿笑,“以后都会学会的。” 走到房檐下,母女俩都放轻脚步,崔令嘉更是踮着脚走:“别吵着姐姐写字呀!” “嘘!”孟安然比着手势。 她让王平媳妇把小女儿抱起来,一起在窗边看了一会大女儿练字。 崔令欢神情专注,一笔一划都认真极了。 孟安然面上不由泛起笑容。 她的女儿聪慧敏锐,又生在这样的人家,若是个男子,这一生该多顺遂美满? 哎。 带小女儿离开窗边,孟安然叮嘱奶娘:“等大姐儿练完字,就让她去前面。” “是。”奶娘轻声答应。 孟安然便问小女儿:“你想和娘过去,还是就在这玩?” “我”崔令嘉看看娘,又看看姐姐在的屋子,决定,“我等姐姐一起吧!” 姐姐也总是等她的! “行,”孟安然给女儿擦了擦脸,笑道,“你玩吧。” 她又叮嘱奶娘:“别叫姐儿玩得太累了,你们劝着些。” 奶娘们也都答应着。 孟安然独自回房,心里更沉重了。 “若她们姐妹俩没个兄弟,将来再寻不着好的夫家,”她忍不住和王平媳妇倾诉,“等我和大爷都没了,谁来护着她们?” “阿珏和弟妹虽然好,到底和我们没差几岁。”她叹。 阿珏只比大爷小八岁而已。等她和大爷走了,只怕阿珏也都是花甲古稀之人了。 王平媳妇早知奶奶的心事,早已想劝,只是没个时机。现见奶奶终于主动提起这话,她忙打叠出一篇话要劝,却正有人来报:“大爷回来了!” 王平媳妇虽然没把话说出来,却更高兴起来! 大爷劝一句,或许比她说十句还管用呢! “我得把这喜信告诉大爷!”她说着就上前迎,低声笑道,“恭喜大爷!今日两位太医来诊过,奶奶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是吗!”崔瑜两眼放光,忙跑过去把夫人搂在怀里,“太医怎么说?胎相可稳不稳?你身体可有不适?” “太医说月份虽浅,胎相却稳,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孟安然一一答道。 “走走走,快先进屋!”崔瑜小心护着妻子跨过门槛。 孟安然不禁笑:“也不是第一次怀了,又还没怎么呢,就值得大爷这样。” “你既有了身子,不论月份大小,都该精心保养,一日不能疏忽。” 崔瑜扶着夫人坐下,洗了手亲手给她倒水,笑道:“这也是从有令欢的时候,我就和夫人说过的。” 王平媳妇瞅着正是个空儿,便忙笑道:“大爷回来前,奶奶正愁呢,怕这一胎还是姐儿,请大爷快劝劝吧。” 孟安然瞅了她一眼,叹气。 王平媳妇自知这算多嘴了,连忙退出去,又使眼色给别的丫头仆妇,让也出来,把屋子留给大爷和奶奶说话。 崔瑜已搂上夫人肩头。 “不是儿子,又是女儿,难道就不是咱们的孩子了吗?”他先笑说,“难道令欢和令嘉今日哪里不好,又惹你生气了?” “我和大爷的亲生孩子,自然是好了,谁不是咱们心尖上的肉。”孟安然叹,“大爷,你知道我愁的是什么,就别拿这些话哄我了。” 崔瑜神色一凝,不禁也叹出一声。 孟安然已说道:“咱们家几代单传,直到大爷这一辈,才终于有了两兄弟。阿珏和弟妹我是不知怎么样,可若叫大爷在我身上绝了后嗣,我不但心里不安,还担心令欢和令嘉将来没人撑腰,可怎么好呢?” 崔瑜拍了拍夫人的手。 “你也说了,咱们家是几代单传,到我和阿珏才有两个孩子,”他笑道,“咱们却将要有第三个了, 这难道不已是上天赐福吗?更是夫人给我的福气。你该只管安心养胎,等他出生才是啊。” 他又说:“上次我说‘咱们两个老的’,夫人还生我的气。咱们还不到三十,怎知今后一定就没有孩子了?所以就算再来两三个女孩儿也无妨。夫人总这样多思伤身,才是叫孩子们都靠谁去?又叫我靠谁去?”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 孟安然眼中也滴下泪。 夫妻二人相拥一会,又说了许多知心的话。 见夫人想开了不少,崔瑜便道:“趁还没吃晚饭,我得赶紧告诉阿珏,让西院的人也注意着,别惊吓冲撞了你。” 说完,他叫人进来伺候,抬脚就走。 崔珏便被从夫人的卧房里,叫到了大哥书房。 得知是嫂子又有了身孕,他忙道恭喜,也认真应下大哥所说,“还未满三个月,且别对外说一个字”等语。 崔瑜本还想调侃几句,说也盼着侄子侄女出生。但时辰着实不早了,他也急着回去陪夫人,便各自散了。 崔珏又独自走回西院。 他先走得急。 @但天边暮云渐合,霞光艳明,一轮红日正缓缓下坠,两只飞鸟比翼相伴,高升入云,他便不由慢下了脚步。 孩子。 大哥与嫂子将有第三个孩子了。 他与夫人的孩子,会在何时到来、会是怎般模样?是会生得与夫人相似,还是更像他些? 但这些美好期盼只在他心里闪过一瞬。 下一瞬,他便想起了母亲临去那几年,缠绵病榻的蜡黄面色。 虽然他当时年幼,无人与他详说,但他知晓,娘是因第三个孩子小产伤身,才一病不起,未至四十便撒手人寰。 盛夏最烈的日光也照不回娘流逝的生命。 正在娘去世的前一年,他学到一首诗,诗中有一句是: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对娘来说,活着的每一日,或许都是煎熬。但娘走了,他又没有一日不在期盼娘能活过来,再看看他,再叫他一声,“阿珏”,问他一句,“用过早饭了?今日觉得身上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回话后,再笑着嗔怪一声,“你这孩子,倒是自己和我说呀。” 崔珏步伐沉重,缓慢行至院门。 如今亦在盛夏。正当黄昏。 院中却有清脆的欢笑叫好声。 崔珏顿步,令守门的婆子不必报信。 站在门边,他看过去。 原来他出去的这两刻钟,夫人竟玩起了投壶。 她侧身在廊下站立,身前约十丈远摆着一个青陶长颈壶,身旁丫鬟捧着箭羽。夫人每拿起一支, 都认真瞄准,竟用左手也能支支投中,无一支偏在壶外。每投中一次,围绕的丫鬟仆妇便欢呼喝彩, 夫人自己也会握紧手在身前,甚至轻轻跳起来为自己高兴,满面都是得意的笑容。 夫人…她还这么小啊。 ------------ 55 是他害怕 又拿起一支箭羽,纪明遥忽有所感。 她侧过脸向院门看去。 漫天霞光里,她看见了崔珏正默然伫立。似是回到了他们新婚那日,他也是这样在夕阳下静静立在门边,望着她。 但又有不同。 虽然日光渐暗,距离也有些远,但她仍能察觉到崔珏心绪发沉,不似新婚那天,只是紧张与不知所措。 纪明遥放下箭羽,向他走过去。 她走得很快。 崔珏回神时,夫人已经走到了回廊半途。他忙快步上前去接。 “二爷,你回来了!”纪明遥笑唤,“晚饭已经好了,现在吃饭吗?” 大哥是找他说什么事,把人说成这样? 将夫人轻软的双手握住,崔珏不由便舒展了眉目。 “去得太久,耽误夫人用饭了。”他说。 “没耽误!”纪明遥笑,“再说,我晚饭用得不多,早一刻晚一刻无妨,二爷知道的。” 揽住夫人一同回房,崔珏便问:“夫人为何晚饭用得少?” 成婚已有两旬,他仍未看懂此事。 “因为晚上吃太饱,睡觉会不舒服啊。”纪明遥理所当然地说。 她睡觉那么早纪明遥思绪一顿。 最近,好像,都不是很早了。 但,运动之前,吃太饱也不好。 不过今晚不能运动。她还是会早睡。 所以晚饭少吃也还是没问题! 崔珏亦想到了近些时日夫人入睡的时间。 他们的每一次缠绵,都可能会让夫人有孕。 崔珏心中又生出无限的后悔、后怕。 他用力闭眼再睁开,眼前却还是浮现着夫人如母亲一样,鬓发干枯、面色蜡黄、虚弱躺在床上的模样。 他不由将夫人握得更紧。 纪明遥心里更觉疑惑。 与崔珏在八仙桌旁落座,她不免开始思索。 方才投壶时,桂嬷嬷来说,大房一下午先后请了两位太医过来,都是太医院医术上佳、精于妇科的太医,她便猜到应是大嫂有孕了。不出意外,大哥找崔珏应也是说这件事,必有“别叫下人冲撞了你嫂子”之类的话。 可若只是得知大嫂有了身孕,崔珏为什么会心情沉重? 她与崔珏才成婚二十天,大哥即便催生,也应没这么急吧?? 还是说,因为亲事中途有变,婚期推迟了一年,崔珏今年已经十九,尚无子女,所以大哥,或他自己,才着急起来? 可,还是才成婚二十天,急也没用啊而且,就算急着要孩子,也不至于难过?沉痛? 纪明遥吃一口饭,偷瞄一眼崔珏。 崔珏也在暗暗看她,而且比她更频繁,眼神还逐渐让她看不懂了。 哎。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二爷,”纪明遥放下碗,看向崔珏,直接笑问,“咱们先好好吃了饭,有话一会再说?” “好。”崔珏举筷,给夫人挟了一块她平日爱吃的炸鹌鹑。©纪明遥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地吃完了这顿“断头饭”。 饭毕,她先去擦身更衣。 从浴室出来,她盘腿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不要去想姨娘临死前的样子。她对自己说。姨娘那是被人害了,被人从阁楼上推了下去,才会死。 在崔家,没有人会推她,她也不会在怀孕之后去任何危险的地方。 至于生产的“鬼门关”,生产的“鬼门关”.没有现代医术,也算是每个女人会公平面对的危险吧。 哈哈。 她再害怕,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变出一所现代医院啊! 科技的进步与生产力的发展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老天能给她第二次生命已经足够仁慈,她当然没有遗憾过,自己没有携带任何“金手指”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实际上,在新的世界生活了十六年,她对“世界”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不少,包括许多课本上和网络上学到的知识,她都记不清了。 就算全部记得,她又能做什么呢。 纪明遥瞬时坐直了。 虽然,好像还真有一样“夫人。”崔珏推开了浴室门。 他今日洗了头发,长发半干披在肩头,缓步走过来,比往日更添了些许洒落。 但纪明遥此刻无心欣赏美色,只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 “二爷到底有什么话为难?快说吧。”纪明遥做好了准备。 崔珏靠着夫人坐下。 “是有些话。”他郑重看向夫人,“我想请夫人耐心听完。若有误会,也请夫人容我解释。” 纪明遥本就紧张,见他这样,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她索性转身,正面向崔珏坐:“二爷请讲。” 崔珏亦深深呼吸。 他转身直面夫人,双手握住她,才又开口:“夫人或许知道,我娘娘,是因怀第三个孩子时小产伤身,才一病不起,早早离世的。” 纪明遥怔住了。 “我、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说,“太太没对我们说过这些。” 她说:“若二爷心里难过,不必“是要说。”崔珏坚持,“夫人,请听我说完。” 若不全说出口,他怕后悔终生。 L好。二爷讲。”纪明遥向前坐了坐,用力回握他。 “娘去的那年,我正八岁,大哥十六。”崔珏平静道,“大哥偶然会说起,在他年幼时,爹娘还会一起带他到城外跑马。娘虽是到崔家后才学会骑射,却能马上十射十中,亦能进山打来活鹿。” 现在,夫人也在学骑马。 看到夫人投壶如此娴熟,他还想教夫人射箭,看夫人学会更多。 夫人天资横溢,理当学到她喜爱的一切。 “但,”他垂下眼眸,才能继续说,“到我记事之时,娘就连从床上起身都要人搀扶了。” 丧母之痛。 纪明遥两世经历过两次。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痛楚,任何言语都无法消解分毫。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力握紧崔珏,更用力地握紧他。 “夫人,”他说,“是我害怕。” “晚饭前,大哥找我,是告诉我嫂子又有了身孕。这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了。”崔珏低声说着,“可我,不敢让夫人现在就有孕。” “是我懦弱、胆怯,才不想夫人很快有孕,并非夫人有何过错,让我不想与夫人有孩子。” 言毕,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想看夫人是何神情。 他愣住了。 夫人在哭。 夫人在无声地哭。 她眼泪大颗滴落,看向他的双眼里却有喜悦甚至,感激。 感激吗。 崔珏这才恍然,他不只忽略了夫人生育会有风险这一件事。 夫人的姨娘,也正是因怀胎六月,被人暗害,才血崩离世。 他为何会傲慢认定,夫人一定在期待有个孩子,而不是同他一样怕,甚至,应比他更怕? 毕竟,生育的难关,是夫人亲身度过,他不能相替分毫。 “夫人—”崔珏探身向前。 “二爷!” 扑在他怀里,纪明遥痛哭出声。 她真的很怕她是真的很怕啊!! 她不想死!她只想好好活着,不想为了一个未知的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她也本以为她没有办法避免! 是,那么多女人都在生。在这个世界里,除非家贫到养不起,从皇亲国戚到贩夫走卒,几乎每个女人都在拼命生孩子,生更多的孩子,连淑妃都生下六个。有人一辈子生了十几个孩子还活到了白发,可也有人在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难产去世了! 她凭什么认定,自己就是那个不会因生产而死,还不留下任何后遗症的幸运儿? 如果因生孩子发生意外,那她辛辛苦苦小心翼翼活下来的这十六年,又算什么! 纪明遥哭得气噎喉堵。 崔珏抱着她,耐心抱着她。 直到她哭得没了力气,他才替夫人擦拭眼泪,看着她认真说:“那我们,就先不生孩子。” 他说:“夫人别怕。”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纪明遥由他擦干泪水。 “那,”她哽咽着说,“等二爷改主意的时候,也请如今日一样,实话告诉我。” “别瞒着我。” “不会,不会。”崔珏轻吻她眼下,“这还是我与夫人学会的,在家中便该直言不讳,无需隐瞒猜忌。” “那我还是二爷的先生了呢!”纪明遥破涕为笑,“古人都说,‘一字之师’,二爷怎么不叫我一声‘先生’听听?” 看着夫人哭红的双眼,崔珏沉默了片刻。 “纪先生。”他忍下羞赧,“多谢教导。” 纪明遥呆呆看向他。 @其实,对崔珏有话直说,她自己也没有完全做到。 崔珏说他懦弱、胆怯,但她觉得,她比他更怯懦。 很快,纪明遥的脸又红到胸口了。 次日。 早饭后。 纪明远回安国公府。纪明遥身体没有不适,便与崔珏到正院给嫂子贺喜,又问有无可以帮手之处。 毕竟有孕的女子着实辛苦。 孟安然笑道:“多谢弟妹,但着实不必劳动你。怀令欢和令嘉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逢年过节忙不过来,大爷也会帮我,况且现在事少了许多,就更不必劳烦你了。” 纪明遥没坚持,只让嫂子若有需要,只管开口。 孟安然感激应下。 五日才有一休沐,假日难得。 问候完毕,纪明遥和崔珏便不再多扰大哥和嫂子一家团聚,告辞回自己房中。 两人都没有多谈嫂子的身孕。 上次休沐,他们去了苏御史家贺寿,至晚方回。本次休沐无事,不必出门。崔珏本想继续教夫人骑马,但近几日是不成了,只能等下次。倒是端午假日里少不得要去几家拜望。 正处月经期间,腰腹时不时就觉酸胀,纪明遥难免更加犯懒。理完家事,她便瘫在榻上翻看话本。 这一批新话本是崔珏买的,让她看看他的品味《大唐三藏取经诗话》 嚯! 难道是《西游记》前身吗! 兴致勃勃翻开第一页,纪明遥立刻就看进去了。 崔珏亦在翻阅书籍,看的是夫人书架上的一本前朝游记。 作者姓名、籍贯皆已不详,只知是浙江人士,号“孤山居士”,书为他人抄录印刻,详细记录了作者游历省内诸多山川河流时的经历感触,文采虽非上佳,却胜在文笔详实真切,倒是很值得一看。 数百年转瞬已过,不知这位孤山居士当年所到之处,如今正是怎般景象。 读书间隙,崔珏抬头看向夫人。 因正有月事,行动不便,夫人不似往日躺得随心所欲。她倚在枕上,十分端整,竟让他有些不习惯。 察觉自己的想法,崔珏哑然而笑。 夫人平常在房中随性,并没什么不好,是他从前太过苛责。 安国公府。 从父亲书房领训出来,纪明远装了满脑子“嫡庶”立后”重振安国公府”等话,心里还甚是不清明, 已忙向后院来看母亲。 温夫人正挣扎着看纪明德的嫁妆。 听见儿子过来了,她忙丢下嫁妆单子,叫快上大爷爱用的点心! 丫鬟们早已从厨上拿来大爷平常爱用的茶点,此时忙一样样端上来。 正在堂屋理事的纪明宜也忙起身,准备给长兄见礼。 “娘!”十日未曾回家,纪明远难得激动地快步进来。 他先对四妹妹点头,便忙向东侧饶过屏风,关切问:“娘觉得身上怎么样?” “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养就好了。”温夫人对儿子轻描淡写,笑着说,“快坐。在你爹那没少听他训话吧?快喝口茶。” 纪明远先看母亲似是无大事,方接过茶,一口一口喝下一整碗。 放下茶杯,他又忙问:“那我怎么听说,娘是累得伤了根本,需得静心将养三五个月,才能恢复元气?” “原来你二姐姐告诉你了。”温夫人面色未改,笑道,“是怕你读书分心,才不想让你知道。现在你也别多想,吃了午饭就快回去,不许说要留下来陪我、帮我的忙这些话。你不在家,我心里才能安静些。你只管好好地跟你姐夫和崔府丞读书吧,这就是帮我的忙了" 纪明远只能应下:“是。” 温夫人稍作犹疑,仍不免问:“你二姐姐今日有事吗?” 纪明远张口才要答,忽然心中一动,便改了口,对母亲笑说:“二姐姐从十天前就在忙,先是忙着和崔府丞夫人查清历年的旧账,上个休沐还与姐夫带我去了苏御史家赴宴,姐夫领我认识了许多长辈朋友,回来又是分清家业,安排人手,种种事务,直忙到昨日才算完。二姐夫也难得在家一整日,所以今日我请姐姐和姐夫在家歇着,不必过来,我自己回来看娘就是了。” 温夫人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你二姐姐才新婚便接了家业,是不容易。”她只能笑道,“歇歇也好。” 明远,是在为明遥解释遮掩呢。 明遥这孩子,贴心的时候最是贴心,一日说开,竟能这么快就割舍得界限分明。 果然是指望不上她了。 温夫人看了眼三丫头的嫁妆单子。 难道,只能交给老太太了吗。 高烧已退十日,纪明达仍躺在床上。 身体在逐渐康复,是她心里,不知该怎样继续过下去。 娘家去养病了,外祖母常过来守着她。 那天,见她与温从阳半日相对无言,外祖母就落了泪,劝她,“与从阳好生过日子吧”,又劝温从阳,“这到底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媳妇啊”。 当着外祖母,她答应下来。 温从阳也答应了。 温从阳每日早晚来看望她,问她一声,“奶奶身上好些了没有?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去买。” 她也相敬如宾地回答,“多谢大爷关怀,觉得好些了,没什么想要的,若有,就让人去告诉大爷。” 接着便没话了。 她暂且不想、也没力气再教温从阳。没她督促,温从阳只会抱着姨娘在床上滚,自然也不会自己去学什么、练什么。 温从阳会坐上一刻半刻,看着她,有时神色看上去似乎有话想问。 但最后他什么也不会问,就放下茶杯出去。 就这样和他过一辈子吗? 纪明达不敢想,到了四五十岁,温从阳还一事无成,他们仍只是理国公府的“大爷”和“大奶奶”。 “奶奶,大喜的事!” 王嬷嬷从外跑进来,还没走到卧房,就忙笑道:“奶奶,老爷给大爷捐的千户下来了,奶奶的诰命也下来了,请奶奶快去接旨谢恩吧!” 纪明达忙扶着丫头坐起来。 即便在养病,能起身行走后,她亦每日端正梳妆才躺下歇息。此时便不必慌乱,只需抿好鬓发, 戴上大钗,再换一身庄重的衣裙,即可去见天使。 匆匆至正堂谢恩,领了诰命,温从阳去送天使出府,纪明达便忙谢舅舅:“让老爷太太费心了!我知捐官的诰命难求,只是想给大爷请个身份,并非想让老爷太太如此操心费神” “好了,好了,快起来。”理国伯笑呵呵说,“都给他捐了官,怎么能不给你请诰命?再有,你这一病,也是为他费心的缘故。请了诰命冲一冲,邪祟尽去,以后就都好了。” “是啊。”何夫人也笑道,“只要你们好好地过日子,别再让老太太担心,那就比什么都强啊!” 理国伯忙瞪了她一眼。 何夫人只装没看见。 舅舅的一片苦心,让纪明达不由滴下泪。 @给孩子们捐官并请来诰命,虽非正职,到底是一件喜事。中午,理国公府众人便在张老夫人正堂一起用家宴。 纪明达身体未愈,都不许她吃酒。用过饭,便都催她回去歇息。 纪明达谢恩告退。 卸下大钗,准备歇下时,她忽然想到,崔珏现今只是正六品翰林侍讲,二妹妹也只受六品安人的敕命而已。 千户为正五品,封妻正五品宜人。 宜人。安人。 纪明达对镜一笑。 午间小睡,她又做了一梦。 梦中,她先看见自己病在崔家,也是发了高热。 母亲来照顾了她几日,心力交瘁,回家也病倒在床。 可家里还要筹备三妹妹的婚事。 母亲便着人到理国府找二妹妹回家相助。 二妹妹却竟不肯。 外祖母与舅舅怎么劝她、哄她、许她东西、说尽好话,甚至斥责她、急得骂她,她却只是从默然站立改为仰头跪着,决然不肯松口。 “她姨娘杀死了我姨娘,还有我姨娘腹中的孩子。” “她撒谎,想把我姨娘的死盖过去,让我姨娘枉死两命。” 二妹妹只说这两句话。 温从阳着急得满屋乱窜,劝了这个劝那个,又和二妹妹一起跪着,低声劝她别这样犟着了。 二妹妹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外祖母已是为难得落下泪。 “从阳媳妇,你要记得,你太太才是你母亲,死的只是个姨娘!”舅舅大怒,厉声道,“你太太已经给她报了官,叫人偿了命!你竟如此不知恩德,就为这些事不肯去帮你太太的忙,枉我平日还以为你最孝顺有良心! n二妹妹回答的语气平静无波:“人有八母。太太为我嫡母,姨娘为我生母,皆是母亲。杀母之仇, 此生不忘,若有来生,亦不会忘。除非我死在当下,将今生今世全然忘个干净。” “老爷,”她说,“我姨娘并非自己攀附上安国公府的。” 她看向舅舅。 不知为何,定睛看清二妹妹的神情,舅舅竟将怒色收去了大半。 这次梦醒,纪明达竟将许多细节都忘记了。 她只记得,母亲病了,无力筹备三妹妹的亲事。二妹妹不肯相帮,最后竟是婆母去安国府帮忙操办的。 这算什么道理! 回忆不出更多,纪明达只能忙叫人去安国府细问母亲的身体,果然得知,母亲正为三妹妹的婚事焦心。 娘从前那样疼二妹妹,可真遇见事,二妹妹人又在哪儿? 起身,抚平衣襟上的褶皱,纪明达叫丫鬟再给她仔细梳妆,笑道:“我得回去帮家里的忙啊。” 理国公府正院。 儿媳告退出去了,何夫人脸上再也挂不住笑。 她冷嗤了好几声,和李桥媳妇说:“病了小半个月,把家里折腾得是天翻地覆,现在得了诰命,人就好了,能回去帮她亲娘的忙了?” “太太想开些吧。”想着自己的亲女儿,李桥媳妇笑道,“总比又折腾起大爷,又闹得老爷生气,非要大爷给大奶奶赔礼强啊。” “哼!”想到儿子对儿媳那一跪,和儿子受的那些踢打挫磨,何夫人越发动了肝火,“她还说是她二妹妹没空闲” 提起纪二姑娘,何夫人自己就闭上了嘴。 李桥媳妇也低下头。 她忍不住想,若大爷娶的是二姑娘,如蕙定然留不下,说不定这时候已经是殷实人家的太太奶奶了,连孩子都有了,生下来了。 何夫人正连声叹气。 她真是后悔了。 若娶的是二姑娘,别说能不能劝从阳上进,起码家里不会每天鸡飞狗跳的,老太太和老爷也不会为了二姑娘天天打骂从阳啊! 本来以为大姑娘进门是天上掉馅饼,结果,这竟是娶了个搅家精? ------------ 56 姐与弟 纪明达所乘的马车抵达安国公府门前时,纪明远正骑马转离了同一条大路。 姐弟两人恰好错过。 纪明达下车,先令王嬷嬷去安庆堂见祖母,便坐软轿向正院来。 今次回来是给娘帮忙,自然要先见娘了。 她是在西门下车,王嬷嬷又走得比软轿快些,先到了安庆堂。 徐老夫人正安详得意地等着,儿媳妇哪天支撑不住,只能把三丫头的亲事交到她手里,便得知大孙女这次回来,竟是来给她娘帮忙的。 她脸上笑容僵住。 瞪着还在地下等吩咐的王嬷嬷,徐老夫人真是说不出一句话! 从前没见她这么孝顺在意过她娘,怎么出嫁三个月,病了一场,还改了性子了? 徐婉本在一旁凑趣说笑。©见老太太面色不对,大姐姐的奶娘也正尴尬着,她忙站起来,绕到老太太身后给捏肩膀。 见都注意到了她,她才笑道:“老太太才还说呢,想让我过去看看大姐姐身上养得怎么样了,大姐姐就回家来了。王嬷嬷,大姐姐身上好了?” 一个平民小户家的女孩子,只是走了运养在老太太身边,人还没做成大奶奶,也能充成主子姑娘的口气来问她了,王嬷嬷心里先不大高兴。 但徐三姑娘毕竟是老太太的侄孙女,人又站在老太太身后,她只能笑说道:“多谢老太太和徐三姑娘记挂着,奶奶身上虽未大好,但日常起坐请安已经不妨了。听见这有难处,心里放不下,所以回来帮把手,也是想着给老太太和太太分忧的缘故。” 暂缓过一口气,徐老夫人笑道:“我知道她最有孝心。可她才病了那一场,她娘操持不动家里的事,她就行了?叫人知道,还以为她娘如何不慈爱,连出嫁了还病着的女儿都要弄回来劳役。去告诉你太太,说是我的话:咱们自家的事自家办,别叫亲家心里不痛快。” 站在放置着冰山的清凉堂屋里,王嬷嬷却听出了一额头的汗。 她低着头告退,忙赶到太太院里。 正院。 握着女儿的手,温夫人感动又发愁:“你这才养了几天,能好了多少?年纪轻轻的,不知道保养身体,就来为这些杂事费心。 还不快回去给你婆婆请罪,说我撵了你回去了,你再多养些日子呢!” 明遥那里是没有公婆,已经自己当了家,往来方便些。明达虽是嫁回的理国府,可她婆婆已经对她心有不满,怎么还能这样任性? 纪明达早便想好,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帮母亲这个忙。 见母亲这样为她着想,又想到母亲是为照看谁病了的,她更坚持说:“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娘有烦难却视而不见、自己在家高乐吗?那我岂不没了良心!娘别再说了,快把三妹妹的嫁妆单子给我。一切事物我能办的,娘都交给我办,有我办不了的,娘再掌着吧!” “好吧,好吧。” 怜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脸,温夫人笑道:“你婆婆那里,等我再好些,我过去给她请罪。你就用三丫头的亲事练练手也好。过几年,等从淑出阁,你少不得还要出力的。” 纪明达就笑着拿过三妹妹的嫁妆单子。 她才要细看,王嬷嬷进来,将老太太的一番话说了。 纪明达心口一跳,忙看母亲。 难道她回来帮忙,还是错了吗? 可梦里,是娘叫人去找的二妹妹回来啊! 早在女儿进来时,温夫人已想到了老太太必会不喜欢。 这一番话虽重,她却无有丝毫惊慌,只笑道:“你再回去和老太太说:多谢老太太挂怀,只是三丫头的亲事,我办不动,明达不能办,难道要我们交给老太太操心吗?只怕老爷第一个就心疼老太太了,还要说我们不孝顺。至于理国府,就更请老太太只管放心,我自会过去赔罪。只要咱们自家不传出有损我与明达名声的话,理国府上更是无碍。” 王嬷嬷又听出了一身汗。 可谁叫她被分派了这差事?她只能听命,再回安庆堂去。 纪明达就问母亲:“是不能让老太太费心啊。” “是啊。”温夫人含笑看着女儿。 明达这样糊涂着,总比她心向着老太太,越帮越乱的好。 用三丫头的亲事留她多住一两个月,把从阳那里冷一冷,她再教些道理,也好。 何况,明达今日回来帮她,老太太那里必会记住,早晚与明达离心,如此一看,竟是好事。 温夫人便笑问女儿:“你也舍不得老太太操劳,是不是?” 怔神片刻,纪明达点了点头。 她打开了三妹妹的嫁妆单子。 第一行是,“压箱银,两万两”。 @她不由愣住。 家里的规矩,不是出阁的女儿每人有三万两嫁妆,其中只有六千两做压箱银吗? 二妹妹出阁带了三万六千两银子,那是因为亲事换人,家里补给崔家才有的! “是你父亲心疼三丫头嫁得急,三丫头又抱怨,还没见过人就定了亲事,所以你父亲给拨了五万两嫁妆,两万做压箱银。” 温夫人慢声解释着。 “她嫁的又只是柴家第三子,有事难免排在两房兄嫂后面。你父亲就说,多给她些嫁妆,她到了柴家,日子也舒服些。” “原来是这样。”纪明达点头,却笑不出来。 她出阁的时候,祖母添了一万银子和一处房舍,娘添了六千银子和一个田庄,父亲原本只给多添了六千两银子。后来还是祖母看她的嫁妆竟比二妹妹的少,替她不平,才又让父亲再添了三千两,这是共九千。可父亲怎么直接就多给了三妹妹两万? 这其中相差,也太大了。 温夫人一直在细看女儿的神色。 “你父亲原本就最疼你三妹妹,这也不算很出格,多添就多添些吧。”她笑道,“从她出生那天,你父亲就月月给她多送二十两银子,我早都习惯了。” “是吗。” 纪明达一时不信。 “怎么不是?”温夫人笑问,“三丫头从前那么爱缠着你、日日和你请教,竟连这样的事都没告诉过你?” 纪明达沉默着,没有回答。 半晌,她目光才从“压箱银,两万两”上移开,看向了下一行。 安庆堂。 徐老夫人面色黑沉,叫王嬷嬷退下去。 王嬷嬷不敢抬头,赶着出去了。 徐婉也不敢再劝一句,只在旁边敛声屏气、安静侍立。 独坐半日,徐老夫人终究没能咽下心头这口气,狠狠把手中茶杯甩了出去! 婆子丫头瞬时跪了一地。 连徐婉都提着裙子跪下。 她心里已怕极了,仍掐住自己的腿,抖着声说:“老太太,当心贵体!” 琉璃等丫鬟婆子也忙说:“老太太,当心贵体!” 徐老夫人拍几起身,冷哼一声,独自走回卧房。 果然,不是亲生的孩子,养了再久,对她再好,终究心里还是只想着她亲娘! 纪明远回到崔宅。 在西偏门前下马,他先叫人去后院问二姐姐和姐夫是否方便,方快步回房洗澡,换了一身衣服。 系好袍带出来,小厮已在堂屋等着,笑回:“二奶奶说方便,请爷这就去吧。” 纪明远和崔府丞排行同为“大爷”。既是在崔家借居上学,他便令身边人不许提排行,简单称呼即可。 他立时向后院过去。 二姐姐正坐在廊下,看丫头们跳百索。 二姐夫不在院子里。 见他到了,纪明遥拍拍身边,叫他来坐,笑问:“太太身上怎么样?” “二姐姐。”纪明远先见礼,才坐下,回答,“太太不许我留在家里,让我回来跟着姐夫读书,就是帮太太的忙了。也请二姐姐不用再担心。” “姐姐已经帮上了太太的忙。”他说,“帮了太太很大的忙。” 纪明遥侧过脸看着他笑。 夹在崔家、异母姐姐和亲娘之间,不容易吧。 二姐姐的笑给了纪明远些许勇气。 他低声问:“原来太太说过,不让二姐姐告诉我,太太身体真正如何吗?” “是啊。”纪明遥笑道,“太太怕你分心耽误学业。可你毕竟是太太的亲儿子,我不能不说。” 她不说才是错。 “多谢二姐姐,我知道了。”纪明远应声。 纪明遥没有问,温夫人是否询问过,她今日为何没去。 纪明远也没有说,母亲对二姐姐今日未去的态度。 “你还小,就不要想太多了!”纪明遥只笑道,“既然决定了不回去,在这就只许专心读书,保养身体,其余什么都不许想也不许对你姐夫和崔府丞说老爷的那些话!" “二姐姐!”纪明远吃惊。 二姐姐也知道老爷的那些话吗? 随即他便明白过来:今日老爷几次暗示,让他将这些话讲与二姐夫和崔府丞,二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若敢说,在这个家里就住不下去了。”纪明遥严肃道。 她没再笑,只说:“行了,明天就上学了,回去歇着吧!” 纪明远行礼告退,连背影看上去都颇为心事重重。 纪明遥轻轻站起身,走回房中。 崔珏从东侧书房迎出来:“明远仍留下上学?” “自然是留下了!”纪明遥笑。 握住崔珏的手,她探头向书房看,见案上一幅字只写了一半,便笑问:“二爷怎么半途而废?” “中途暂歇,这便回去写完。”崔珏无奈。 一同回到书房,在旁看了片刻崔珏练字,纪明遥也铺纸蘸笔,全心练起松太公从前赠给崔珏的一幅字帖。 一想到她的字还被挂在松太公房中,不知会被多少名流大儒、饱学之士看见,这些人还会以她那幅字的水平去猜测、估量、评判松太公对小辈的包容,她就特别想爬过去把字撕下来啊啊啊啊! 这字她得练啊!不说终成一代名家青史留名,最起码三五年内有所进步,去把现在的那幅换下来! 所以,这十多天,就算家事忙碌,她也每天至少抽出一个时辰练字,平均练习时长比从前多了一倍。 果然,人有了明确的目标,才会有更大的动力。 瞎。 一直练字到晚饭时,写好一幅字的最后一笔,纪明遥才与崔珏同去用饭。 崔珏当然发现了夫人近日的变化。 饭毕,在夫人洗澡之前,他问:“夫人是想有所进益后,将太公现下挂在房中的字换下吗?” “被你看出来了……”纪明遥承认。 她笑:“在某些事上,我也有虚荣心的!” 她看向悬在堂屋正中的“贤夫佳妇”四个字。 这是今日午后大哥送过来,崔珏亲手挂上去的。 虽然太公对她是屋乌之爱,但她的确真实因太公受惠良多,很想报答太公。 可她身上有什么是太公需要的?太公又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她只能想,看到她有所进步,或许太公会感到高兴、欣慰? 至少,她想让别人看见,太公喜欢的小辈并非一无所长的泛泛之辈,她值得太公如此厚爱。 “那夫人可要努力了。”崔珏对她笑,“若无极大进益,太公绝不会应夫人的换字之求。” “二爷从前也换过字?”纪明遥放纵自己在美色中沉迷。 “太公书房内,便有一幅字是我三年前写下,太公至今不肯换下。”崔珏耳根微红。 他低声道:“上次,夫人都没看见。” “是吗!”纪明遥惊。 她忙抱住崔珏:“上次是太紧张了,根本不敢细看各处!下次,下次再去,我一定寻见!” “嗯。”崔珏亲了亲她的脸,“我信夫人。” 这可不是在卧房啊! 左右看看青霜她们早就退出去了,纪明遥红着脸,亲了他嘴唇一下。 崔珏反亲了过来。 擦身之后,纪明遥坐在床边犯困。 一不小心,亲太久了。 她月事才第二天,当然除了亲亲之外什么都不能做。可月事过几天就没了。 昨晚他们说好,先不生孩子,但是,不生孩子又不代表不能做。 问题是,崔珏他知道不生孩子怎么做吗。 纪明遥决定问一问。 她站起来,在屋内踱步,以保持清醒,等待崔珏洗完。 浴室内,崔珏听见了夫人细碎的脚步声。 夫人还没睡下? 思量片时,他不再拖延,擦身穿衣出来,果然看见夫人正等着他,有话要说。 暑夏夜间,夫人的衣衫更加轻薄。 抱起夫人坐回床边,他克制住自己,只看着夫人的眼睛,问:“夫人有什么话?” 夫人眼中盈满紧张与些许羞涩,问他:“二爷知道,该、该怎么避子吗?” 理清夫人之意,崔珏脑中有一瞬发空。 不为求子,只为欢愉,夫人也愿意与他交融。 是了。他想。只为欢愉,亦可以行敦伦之礼。 原来他不必忍耐。 夫人也不必。 但,如何避子“二爷,不知吗?”纪明遥小声问。 “我”崔珏移开眼神。 他先看向夫人的裙摆。 隐约看见轻薄罗裙下显露的肌肤,他又忙看向窗外:“我明日便去,学习。” “那、那…”纪明遥只能说,“二爷,好好学。” 毕竟,对这个世界的避孕方法,她也不是很了解其实对上个世界她也不是很了解“嗯。”崔珏应声。 但这一声太过僵硬,他又忙添了一句:“夫人放心。” 纪明遥应该相信二九探花的学习能力。 她低下头,也应:“嗯嗯!” 五月初一日。 本月第一个朝日,按常例,在上阳宫大明殿开大朝会。 五更。 广宜公主府。 自从出宫开府之后,除去除夕、新年等大节日,广宜已有近二十年没起过这么早了。 其实她不必在早朝开始前出门,只待朝会将散时,等在大明殿外即可。 但今日实有要事,她也着实再睡不着了。 “陛下立后之心已定,又深厌安国公等倚仗旧日祖上之功,横行跋扈,以至今时今日胆敢聚众勾连妄议储君,野心昭然。陛下早晚要他们好看。我做不到,还有许多旁人抢着做。”她对自己、也对宝庆说。 拿起九凤钗,广宜亲手给自己簪在发髻正中。 大周皇室可远不止她这一府。 握住独生女儿的手,广宜扬眉微笑。 京外,江苏扬州府。 方至平旦。空中星光尚未黯淡,城中已有不少院落房舍有了起床挑水、生火做饭的响动。 江南富庶之地,城内百姓生活大抵都还过得去。有些人家点了灯烛照亮梳洗,有些人家仍舍不得些许灯油钱,只摸黑洗了脸挽上头发,借着天上的星光月光和灶膛里的火光行事。 城东一处三进带跨院的宅院内,正房里的灯火却是通明亮了彻夜未熄。 卧房内,一个年约五六十岁,形貌干枯瘦弱的年老女子正闭眼半躺在床上。 她身穿暗青的薄绸褙子,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露在被外的一双手瘦骨嶙峋,在一对金镯的光芒下,皮肤越发似青似黑。 房中或坐或站着五六个儿女子孙。有人满面愁苦,有人正在沉思,有人装出正在思索,实则早已困倦想睡,有人看一看兄嫂弟妹,已经下定了决心! “都不说话是吧,那就我自己去!”沈家老二起身,冷哼道,“把大姐姐卖了的这十七八年,拿着她的卖身钱不知享了多少富贵,如今娘梦见大姐姐有不好,想叫我们去看一看,就一个个的一声不吭!” 他一脚踩上凳子,看着自己的大哥:“给我预备好盘缠,我今日就走!” “二弟,二弟呀!”一身灰色绸袍的沈老大躬着身子起来。 搭上老二的肩膀,他叹道:“不是我不想去,是理国府上严命过,我们一家谁也不许再进京。若叫发现,叫我们求死不能!你那时年纪还小,只怕不记得y“谁不记得!!” 沈老二瞪着眼睛。 他脸上直直划下两行泪:“爹突然去了,没了营生,大哥正怕养活不起我们几个弟妹,谁知大姐姐就叫理国府的人看了去,拿了三千两银子非要买她走!大哥又怕得罪了理国府,就真把大姐姐卖了, 拿了银子往南边来了,由得大姐姐被他们撮弄去,生死不知!” “那可是理国府!是理国公府!!”沈老大也急了,一伸手打向二弟肩膀,“那府里的老爷们动一根手指,就能让咱们全家活不成,你以为、你以为我就想卖了亲妹妹、背井离乡躲了来吗!谁知道如今在这扬州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看着咱们的人?” 沈老二挺着挨了这一下打。 他身体晃都没晃,只冷笑说:“再不想卖,不也还是卖了。拿了三千两银子买房置地,娶了妻生了子,又做上了生意,到外面都有人叫上‘老爷’了。还把女儿定给了郑老爷家,眼看全家都要飞黄腾达了。" “二弟呀!”沈老大之妻红涨着脸站起来,“你侄女有了好人家,难道还是错处了吗?” “哎,你给我闭嘴!”沈老大跺脚。 对着大嫂嗤笑一声,沈老二没说出不好听的话。 沈老大之妻却仍不服,又说:“我和你大哥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挣下这份家业,可早不止三千两了! 再有,你说我们享了荣华富贵,难道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不是你大姐姐的卖身钱?” @“闭嘴吧你!”沈老大虚张声势。 他大声一吼,巴掌轻飘飘落在了自己妻子的肩膀上。 房中另外两人,沈小妹和沈老三忙都过来劝架。 沈老大之妻嚎啕大哭,被沈小妹连劝带拽地请走了。 沈老三便挡在两个哥哥中间,急声说:“都是为了一家人好,大哥二哥,你们有话好好说吧!” “好,好好说。那就好好地说说。”沈老二定定看着大哥,“再回到那天,我宁愿被理国府的人弄死,也绝不许大哥把姐姐卖出去!家里又没真到揭不开锅,吃不起饭的地步,我知道爹还留了银子, 大哥怕的不就是一个死吗!理国府真敢杀人放火,你不会去敲登闻鼓!” “你说得轻巧。”沈老大背过身,“都二十七了,走南闯北十几年,还是只会说这些没味的话。” “咳咳。” 床上的沈家老太太睁开了眼睛。 三兄弟都忙凑到母亲床边。 “老大,给老二拿一千五百两银子,让他去。”沈家老太太气若游丝,“一千两本是他该有的,你还给他,五百两,算这些年的利息。他这一去,是生是死,以后都不用你管了。” 沈老大身上一僵。 “娘!”沈老二跪下磕头。 “娘!”沈老三也跪下了! 他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想着一千五百两银子,发狠心说:“我也和二哥一起去!” 京中,崔宅,西院。 冠服已然整齐。 崔珏回到卧房,轻吻夫人额头,掩好床帐,方才出门,与长兄一同入朝。 床帐里,纪明遥乌发散落,裹着锦被,正睡得香。 梦中,她躺在姨娘怀里,也睡得一片安然。 ------------ 57 纪明遥的快乐 大周皇宫,上阳宫。 钟鼓敲响。 丹凤门下,早已依官职、爵位排成长队的群臣肃静而入,穿越阔达上百丈远的广场,至大明殿下拾阶而上。 无人交谈。 安国公只以眼神与盟友做最后的交流。 几人隐晦的目光不约而同扫过了广宜公主驸马,颜修。 此人家世不凡,出身书香仕宦之家,是已故颜相之孙,自幼容貌出众。及年少,愈见宋玉、潘安之貌,颇有才名,诗文辞藻华丽绮靡,常与京中才子以文会友,却无一分心思用于举业之上。后被先帝亲选为广宜公主驸马,至今已将二十载。 可他已为年近不惑之人,却无一丝男子的志气。即便同为驸马,别府驸马少有不借公主之势问官求财者,他曾为先帝最宠信的公主之夫,却只知侍奉公主,于权势毫不在意。 不仅如此,他还曾广求驻颜之术,以图公主百年宠爱—如此懦弱谦卑,有损男子威严之人,竟于昨日得陛下超拔,令其任宗正寺正卿! 陛下为立淑妃,竟已到了如此不顾手段的地步! 安国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 大明殿到了。 大明殿为上阳宫大朝正殿,高坐三重大台之上,其势庄严伟丽,壮阔巍峨,俯瞰全宫。 大殿面阔十一间,殿中足以容纳数千人。 正当早朝之时。虽然朝阳未升,殿内却已由烛火照得通明。 崔珏身穿六品官袍,身在翰林群臣之中入殿,却并不随众依序站定。 今日是他与另外三位同僚记录陛下言行之日。 四人两两一组,行至大殿两侧桌案笔墨旁,恭肃而立。 陛下驾到。 礼毕,群臣议事。 大朝会上,只有四品及以上官员方能直奏陛下。 崔珏只专注于记录陛下与群臣言行,直到颜驸马出列。 他奏称,先皇后已去三载,中宫之位空悬,现有刘淑妃相伴陛下二十二载,勤俭诚孝、温婉淑德,协理六宫战战兢兢、从无懈怠,请立淑妃为后,母仪天下,潜畅阴教。① 安国公早知他会在今日请奏此事,胸有成竹。 颜驸马话音未落,都督佥事广川子便已出列。 他双手向皇帝行礼,两眼直看向颜驸马,直言反驳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皇帝面上不见喜怒,只平静道:“广川子以为,为何不可?” 广川子早已准备好许多激昂陈词,此时悉数说出。 崔珏听在耳中,不过是“淑妃出身过低、不当为后”先后已有嫡子”等旧话。 只不过,这些话虽已在陛下面前提过数回,诸臣亦在家中各自思量已将一月,但在大朝会上当众明言,还是第一次。 略看两眼,他仍垂首记录,并不观察朝上诸人神色态度如何。 皇帝依旧语气平静,问颜驸马:“颜爱卿如何看?” 颜驸马也早在家中备好反驳之言。 他淡然笑道:“臣最不明白广川子所说:先皇后有嫡子,陛下便不可再立新后。难道立了新后,六殿下便不为陛下之嫡子了吗?祖训并无此一项。臣遍览群书,前朝历代,也未曾看见有此先例。” 广川子不由看向安国公。 这可是说到立嫡立嗣了。 颜驸马竟直接点到正题,安国公心内稍作思量,不如趁此机会提出,先立六殿下为太子,再议立皇后。 但他上前一步,还未张口,御座之上,陛下已道:“皇六子年幼,未知德行,今日只谈立后。” 安国公要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喉口。 可他已经上前,若不发一言便退回列中,岂非遭人笑话? 陛下既不许提立嗣之言,那便从广宜公主驸马入手! “陛下!”安国公便启奏道,“臣等听闻,颜驸马有今日之奏,皆是广宜公主从中唆使,非其本意。 广宜公主上月便私谏陛下立后,妄谈国事,今日又唆使驸马插手政事,臣等早请陛下严加管教公主, 勿使有‘牝鸡司晨’之事,勿使女子祸乱朝堂!陛下!” 他俯身行大礼:“此皆臣等一片忠君爱国之心,望陛下明鉴!” 广川子等十余人亦俯身行礼,口称:“望陛下明鉴!” 拜下的这十数人,大半是开国时的功臣之后,还有三人是手中稍有权柄的武将。 皇帝却并未再看他们低下的头颅,只将目光从左右丞相、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六寺各卿等朝中重臣身上扫过。 无人随安国公、齐国侯等拜下。 包括齐国侯之岳父、宫中李贤妃之父,现任工部尚书。 但也无人出列,驳斥安国公之言。 大殿边缘,几个小内侍静悄悄出了殿。 牝鸡司晨、女子祸国。 品了品安国公的言论,皇帝微微笑了。 “广宜是朕的亲妹妹,与朕私下提及立后之事,也只是妹妹关心兄长而已。朕虽身为天子,亦有天下常人之情。”他笑道,“众位卿家,却如何让朕只能‘称孤道寡’?着实言重了。” “都平身罢。”他命。 陛下之言平和中带着慨叹,竟是在对群臣示弱,让安国公等一时没了应对之法。 今日竟要无功而返了吗! 但众人也只得起身。 “立后之事便延后再议。”皇帝只说,“众位卿家,可还有事启奏?” 鸿胪寺卿便出列,启奏道:“陛下,暹罗王室” 朝散。 陛下起驾后宫,崔珏等翰林不必跟随,便随众出殿。 他几乎行在最后,于大殿高台之上,看见安国公、齐国侯等众人结伴出宫,走在最前。 安国公甩袖而行,背影威势赫赫。 身旁同僚正低声叹道:“其实安国公之言的确有理。陛下立后正是国事,广宜公主身为女子,如何“绍义兄,”崔珏以字称呼同僚,轻声提醒,“你我只是翰林中人,若无陛下金口准允,不该妄言此等要事。且身为陛下近臣,更该慎言慎行,勿使他人以为,是陛下之言出于我等之口。” 这便是父母去后,他与兄长多年来的行事。 是以,即便从前认为陛下理当立嫡,在自家之外,他与兄长也从未与人表露过真实态度。对安国公的屡次明示要求,他更是避之不及。 如今虽因夫人警醒,倾向有变,兄长身在四品之中,今日也并未多出一言。 连诸位丞相尚书都还未表态,他与兄长在这满殿朝臣之中,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那同僚不过而立之人,既身在翰林之中,自然不是蠢钝之辈。 听此一言,他心中惊悚,正忙反思己过,忽听宫门处似是喧闹了起来。 “广宜公主是广宜公主来了,就在丹凤门前!” 崔珏远目看去。 虽在此处,他看不清宫门前的景象,但他已然想起,那日夫人对他说,“做了一件大事”时的神情。©那双眼中,光华无限。 丹凤门下。 “安国公,听说你在朝上骂我牝鸡司晨、祸国乱政啊?”广宜公主手拿马鞭,笑指向安国公。 她一身金红凤衣,头戴九凤钗,端坐马上,光华夺目,气势逼人,冷笑出声,叫聚在宫门前的众勋贵之后和朝中大臣竟一时不敢直视。 谁也没想到,广宜公主会直接找到宫门口来,专堵着安国公骂! 安国公自己更没想到!@他还在发愣生气,广宜公主已经骑马绕他走了半圈,扬声笑道:“我不过心疼自己的哥哥,说些兄妹间的私话,竟能叫你们弄出这么多罪名安在我头上,还真是奇了!我倒也想问问你们:我哥哥立谁不立谁,都只是我们皇家的私事,与你等有何干系?还是说,安国公,你也想做我们皇家的人了,所以才敢如此放肆,插手宫中之事!连立后你们都要管,是不是再过上几年,这上阳宫就要换主人,换成你们来当家了!” 这话太过诛心!又是在满朝文武面前,若不辩驳,只怕一个“大逆无道™犯上作乱”的罪名就逃不脱了! 安国公当机立断,面朝大明殿深深拜下! 可广宜公主居高临下,根本不给他说话的空隙,便又上指青天,笑道:“我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公主封号是父皇亲封!我无罪无过,兄长为何要管教于我?还是说,你等为自己的私心,连先帝的旨意都要不顾,非要胁迫威逼我皇兄惩处先帝之女?你等就非要陷我皇兄于不孝不义之地、下遭天下人耻笑、上不能见我父皇吗!安国公!” 她空甩了一下马鞭,又指向齐国侯:“看在你是先皇嫂亲兄弟的份上,我给你留点脸面。你自己也小心些,别在皇兄那里把先皇嫂的情分耗光了!我活了这三十八年,连在民间都未曾听过先妻之弟能阻拦姐夫另娶新妻的,还是你心中根本不敬我皇兄是天子,所以心生轻慢,才敢如此放肆起来!你自认是国舅,难道还想做大周的国主吗!” 齐国侯满脸紫胀,也只能面向大明殿拜下! 安国公等一众本有十三人之多,皆有三品以上官职爵位。可广宜只针对安国公与齐国侯两人,另外十一人即便想帮腔,一则根本寻不见开口之机,二则,广宜公主之言竟似无可辩驳,三则,也更怕引广宜公主骂到他们身上! 至于左右丞相、各部尚书等,在大明殿时便未表态,此时见广宜公主如此放肆张狂,痛骂二人, 更知陛下欲立淑妃之心是何等坚决,皆只远远围观,更无人为二人相劝广宜公主。 安国公急怒惊惧加身,浑身发抖。 如此情形下,他只能想到,要寻个时机冲出去撞门,以证清白,才能了结。可广宜公主竟又将话指向了广川子,问他自己就是父亲续弦生的孩子,怎么有脸阻拦陛下继立皇后?他上朝启奏之前,就没想过先把老母亲送回家里,再自尽以证决心,才能理直气壮上谏陛下吗? 安国公字字听得清楚,几乎将一口牙咬出血。 如此胡搅蛮缠!!! 宫门内。 大明殿高台下,崔珏正与同僚缓步行走。 他问:“令堂若已大安,过几日端午佳节,也好请她老人家出来散散,赏一回龙舟。再过一月入了伏,恐怕老人家就不便多出门了。” 那同僚姓王名礼,字绍义,本就感念崔珏推荐太医之恩,今日又深承点醒。 见崔兄竟还记得他母亲的病,他更是感动,忙说:“家母已是大好了,多谢崔兄还记挂着!正打算节日里全家出行,连拙荆与孩子们都一起出去乐一日!”又忙笑问:“崔兄正当新婚,不知与夫人有何打算?” 问完,他便想到,现下正在丹凤门下被广宜公主为难的,可正是崔兄的岳父啊。 但崔兄丝毫不急,他想一想,便也没问。 今日之事,的确并非他与崔兄能插手置喙。 他便只随着崔兄的脚步,走一步、停三步。 几个内侍太监着急忙慌地从两人身前跑过来,又有一个大太监带着几个徒子徒孙手忙脚乱地跑过去。 崔珏仍缓慢行走,回答王礼:“端午假日,需去几位长辈家里拜望。” 夫人不爱出门,尚不知端午当日是否愿意出行。但此话就不必对王兄说了。 “陛下有旨大太监的高呼终于打断了广宜公主对众人的质问责骂。 宫门内外,人人下拜接旨。广宜公主也翻身下马,等待皇兄的旨意。 那大太监一路飞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就张口宣旨: “陛下口谕:广宜公主、朕之爱妹也,今日无故受冤,朕心难安,着加封其女宝庆县主为郡主,准在广宜公主府旁开郡主府,一应仪制,如同公主!着礼部与工部筹备开府诸事。广宜公主与众位卿家皆是一心为大周着想,朕所深知,不必争执,各自执事去罢!” 广宜公主与驸马欣喜谢恩! 宣旨太监忙走上前,虚扶起广宜公主,笑道:“殿下和驸马快回府,带郡主娘娘再来谢恩吧?” “有劳公公再去回禀皇兄,我与宝庆即刻就到!”广宜得意看向驸马。 她办成了!从今之后,即便遇见亲王公主,宝庆也不需矮一头。她是宝庆的娘,今后在京中和皇室的地位如何,还用说吗! 自从父皇离世之后,她真是太久没这么痛快过了! 颜驸马亦对公主粲然一笑。 两人上马回府。 传旨太监又至诸大臣面前,笑道:“陛下还说,盛夏已至,诸位大人为国操劳时难免暑热,已令宫中每日多制消暑汤饮,送往各部衙门,只算略酬众位一片为国为君之心吧。” 丹凤门下便是一片称颂圣德之声。 安国公与齐国侯早被盟友扶了起来。 传旨太监到来之前,已有七八个人被广宜公主不留情面地骂过,此时有人面色黑如锅底,有人只在心内庆幸。 方才看似只是广宜公主在骂,实则是陛下在借广宜公主之口骂!陛下加封宝庆郡主的旨意,正是在敲打他们:今次只是嘉奖让他们大失颜面之人,再有下次,对他们就只有罚了! 安国公目光阴沉地看向了广宜公主府的方向。 怪不得陛下要寻此人为首,簇拥淑妃立后。 的确,只有她这样嚣张跋扈的女子,才能这般不顾脸面,与众多男子在宫门前如此纠缠! 紫微殿。 @传旨的太监还没回来复命,但赶来报信的太监已把宫门前景象形容尽了。 拥着淑妃同坐贵妃榻上,皇帝笑道:“怪不得你执意要请广宜来做此事,果然还是她,才能嬉笑怒骂、胡诌乱扯,还让人驳回不得。安国公这些人也不好与一个公主对吵。方才朝会之上,安国公说‘牝鸡司晨、女子祸国’时,我还后悔,该叫三弟夫妻为首才是。” 淑妃笑道:“齐王毕竟是亲王,我怕给陛下多添麻烦。” 何况,请一位公主来张目,她的确有私心在。 “这有什么,”皇帝摇头而笑,“只怕他巴不得过来给朕表一表忠心。” “经过今日,安国公他们应能安分些了!”他拍拍淑妃的手,“朕也,终于能和你并肩携手” 从年少至今,二十二年相伴,同有四子两女,即便皇帝先另娶他人,亦有其他嫔妃子女,两人却从无离心离德之时,怎能没有真情在? 淑妃含泪望向皇帝:“妾这一生,皆是陛下照看教导、时时超拔,才有今日。妾本应知足,不该再有所奢望。可妾,仍想与陛下再相伴二十年,直至白头,方才是此生无憾了!” 广宜公主府。 赶往宫中谢恩之前,宝庆先叫心腹侍女悄悄地快去崔宅,问她从宫中出来之后,是否能立刻就找明遥妹妹。 今天大喜,她想最快见到明遥妹妹!但虽然她与明遥妹妹好得人所共知,今天毕竟与平常不同, 她若一从宫里出来就去见明遥妹妹,怕被有心之人多想,所以先问问! 安国公府。 带着满身怒气回到家中,安国公直接冲入了温夫人正房! “真是岂有此理!”他进门就大喝,“广宜公主今日在丹凤门前嚣张至极,竟口出狂言,指责我谋图皇位,她必是早早有所筹谋!你与她多年交好,往来不少,她便没与你透露过一个字吗!” 纪明达正坐在堂屋理事,便见父亲发狂一样冲进来,吓得摔了手中账册。 “老爷!”她慌忙上前一步,便不敢再靠近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 安国公将她上下看了两眼。 这是他嫁到理国公府去的长女,夫人嫡出,自幼才名出众,虽无机缘嫁与皇家,也无能劝她公婆与纪家齐心,到底还有几分孝悌之心,懂得回来操持她三妹妹的亲事。 他勉强压下怒火,指着门口命:“你且去,我与你母亲有话要说!” “老爷!”纪明达不敢出去。 “明达!”温夫人扶着丫头绕过屏风,“你去!去罢!去找你三妹妹说说嫁妆,看她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家具,是带衣衫绸缎多些,还是多带几样首饰,陪嫁的丫头都带谁去啊!” 看了看母亲,纪明达忍泪告退。 待女儿走远了,温夫人才赔笑问丈夫:“我病了的这些日子,老爷都知道,根本没与公主见过面, 家里忙,也不敢请公主上门。老爷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公主没与我透露?” 安国公又冷静了几分。 夫人是不太可能知道。 可他这口气如何能忍! 安国公便冷笑说:“今日早朝,颜驸马又提立后一事,我当朝反驳了几句,一下朝,广宜公主就在丹凤门下等着,将我劈头盖脸好一番羞辱,满朝文武多少亲友连侍卫太监都看见了!夫人若还认自己是纪家的人,便多想想这个朋友还要不要继续交罢!” 他又冷哼:“夫人倒是选的好女婿:那崔珏分明就在宫门附近,我遭广宜公主辱骂时,却竟不见他的影子!” 说完,他甩袖就走! 温夫人松开丫鬟,双手扶住屏风。 过了许久,她才好笑地说:“我选的好女婿?这人虽然是我挑中,不也是老爷最得意的吗?明达要退,他还死活不肯,非要再嫁一个女儿过去,叫我给一个小辈赔尽了不是,丢尽了脸,和崔家只怕连往日的情分都没了!如今一有事不顺他的意,就全怨在我头上?! 满室安静无声。 丫鬟们全垂下头,无人敢应此话。 温慧也没想要谁回答。 自己扶着家具慢慢走回榻边,她瘫坐下去。 广宜公主——广宜姐姐!既有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事先一点消息都不让她知道,至少,让她有个准备是不信她、不敢信她,还是不想信她? 这三十多年的情分,是就要断在今日了吗? 幸好,理国府从父亲起就远离了纷争,从不参与任何有风险的事。大哥也没被老爷说动,一同劝谏陛下。 今次,应牵连不到温家。 温夫人眼中干涩无泪。 她缓缓看向窗外。 广宜公主将一切都瞒住了她。 但宝庆县主对明遥,真能做到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吗? 明遥她知情吗? 纪明遥正在高兴。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高兴。 虽然观言将丹凤门外的事讲的清清楚楚,她能想象得到,安国公被广宜公主骂到气急败坏却无法反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她更知道温夫人与广宜公主是自幼三十多年的好友,安国公难免有所迁怒,温夫人会无辜受气。可她就是非常、非常地高兴。 她是在担心着温夫人,可是,她也要坦诚告诉自己,这份担心并没有影响她的快乐! 她喜欢看到安国公倒霉啊! 更喜欢安国公的不幸里有她出的一份力! 她已经做到了前十几年都不敢想的、即便正在做了也不敢期待结果的事:让安国公吃亏,那她, 是否还能更进一步不,不要想。 纪明遥让自己冷静。 不能确定绝对可以做到的事,甚至,是毫无把握的事,就不要去想结果,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缓步行到后罩房一间偏室内,纪明遥给姨娘上了三炷香。 “姨娘沈氏之位”六个字,正安静、温柔地与她对望。 她不知姨娘的本名,只知安国公会称呼她是“玉笙”。 她不在乎死后是否受人香火,但姨娘应会在意。她不想姨娘在九泉之下,还日日听见“主子”给她改的名字。 所以,她只写,“姨娘沈氏”。 在安国府,温夫人已经尽力给她空间和机会,让她缅怀姨娘,但她不能在任何一间屋子里单独供奉姨娘的灵位,只能在开宗祠和姨娘忌日之时,正式给她上一次香。 或许在理国府也不能吧。 幸好,她到了崔家。 纪明遥虔诚阖上双目。 姨娘姨娘!若你在听,请告诉崔珏的娘,她的孩子,真的长成了一个非常好的、会对百姓和世界有用的人! 妈妈,我在新的世界活得很好!有很多人喜欢我、爱着我,对我好!我也有了喜欢的人哎!他长得很好看,还什么都会,还教会了我骑马!如果你能见到,一定也会喜欢他! 这次我一定会活到老! 香火燃毕。 纪明遥走出内室。 宝庆县主的侍女恰好赶至,恭敬回了话。 “请宝庆姐姐只管来,为什么不来?”纪明遥笑,“她突然不来,才叫人更起疑心呢!” 宝庆姐姐上次问她,是否想好了站在哪一边。 但其实,回想这段时日,在宝庆姐姐替她拨开迷雾之前,她已经在向她想要的方向走过去了。 ------------ 58 向谁请教 扬州府,城东沈家。 今日是个大晴天,太阳明晃晃挂着,日光透过窗纸,照得屋内一片亮堂。 沈家老太太平平薄薄躺在床上。她浑身不动,只有眼皮在微微颤抖。 老母亲病床前,兄弟三人已经商议了两个时辰,该怎么分家业。 沈老大的面色如他的袍子一样,散发着淡淡的灰意。 他没什么野心,更没太大胆子,从京里逃出来后,只想全家人从此平安和乐,这些年生意做得不算很大,就是把家底全折变了,也不过一万多银子,大半是房产地亩,一半压在生意上周转,全是绸缎布匹等货物,所有能拿出手的现银,只有一千出头。 但他要给两个弟弟分出去三千银子。 没奈何,他只能提出,拿田宅或生意上的东西抵。 他本以为,两个兄弟定会都要土地,结果二弟和三弟商量过后,三弟只要五百银子和价值一千的田产,二弟只要剩的银子和能凑满一千五百两的货物? 这可比沈老大一开始想的好太多! 虽然肉疼,他也忙叫自己老婆和二妹妹回来,又让去找了二妹夫过来,一起作个见证。 沈二妹夫的祖父曾为举人,父亲是个秀才,家里颇过得去。他自己从小读书,虽还没有功名在身,也认真读了些圣贤之书在肚子里,家里又人口简单,早与一位叔叔各自分家过活了。家中上只有父母二人,下只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父母感情还算融洽,兄弟姐妹之间也都和睦。 沈二妹虽无花容月貌,却能称得上清秀佳人。她又识文断字,虽无诗才,心中也记得几百首诗词,且女红极好,性情温婉安静,孝顺公婆,持家有方。沈二妹夫娶了她,便似司马相如初得了卓文君一般的敬爱,现已成婚五年有余,夫妻二人仍如新婚恩爱。 沈二妹夫本便常来岳家拜望岳母,今次听得三位舅兄、妻弟要分家,让他作个见证,他自是毫无拖延,即刻赶至。 一家亲人仍在沈家老太太床前分家。 沈老大之妻又给婆母灌了一口参汤。 她坐在婆母床边,甚是不乐地听着丈夫给两个小叔子分地分钱。 一下分出去这么多,生意上的亏空不知得填到什么时候,连女儿的嫁妆,只怕都要少两成了。 但这事她只能看着,不能再说一句赖话。 全家人连老爷都一直记挂着那个卖了的大妹妹,今天把钱分出去,老爷心里就平了,将来大妹妹和两个小叔子再有什么事,老爷就算不管,心里也过得去了。但若是她现在说了什么不对的让记住, 将来有什么事,都得回过头骂她!她才不担这个坏人的名声! 沈老大让媳妇、妹妹守着老娘,又带两个兄弟和妹夫到铺面上,给二弟分八百五十两的货物。 虽然分货物没有分地让他心疼,可看着二弟自己对着账单挑东西,他还是忍不住问:“你要这么多缎子、布料,是想运到京里,再赚一笔?” 理国公府不让他们进京,这些年,他就连京畿附近都没敢让二弟走过,可惜不知少赚了多少银钱。 “这就不用大哥操心了。”沈老二一心挑绸缎,压低声音不让妹夫听见,只对自己大哥说,“娘今早才说的,我和老三这一去,以后生死都和大哥不相干。大哥只管在家里和嫂子过日子吧。” 沈老大碰了一鼻子灰,只能闭嘴。 京城,翰林院。 已至巳正,崔珏轻轻放下笔。 衙门里诸位同僚几乎都无心公事。虽然无人明着议论丹凤门前之事,但观众人神色便知,无有一人不在想陛下、淑妃、广宜长公主和安国公、齐国侯等。亦有人在暗中观察于他。 观察得也太过明显。 毕竟他是安国公府之婿。 崔珏起身,与众同僚示意,离开衙门。 便不打扰诸位同僚的恣意想象了。 他先去往常至的书肆。 见是他来,书肆掌柜忙亲迎过来,满面是笑地问:“崔翰林这次来,是给自己买书,还是给尊夫人买?正好新到了一批传奇话本,就摆在那”他踮着脚,远远往最里边的书架上一指,又忙笑道: “恰好这个时辰人不多,小崔大人尽可慢慢挑、慢慢选。” 崔珏淡然谢过掌柜,自己向内走。 掌柜的恰是帮他的忙了。 他真正想找的书,应就摆在书肆的类似位置。 崔珏先给夫人挑了十几册话本传奇。 但看着想去的书架,他却抬不起脚。 罢了。 几次努力后,崔珏握紧了手里的话本。 @真在书肆买下那等书籍,难免会叫掌柜猜测他与夫人的私事,对夫人太不尊重。 崔珏结账,在掌柜的欢送声中,目不斜视迈出书肆。 去寻苏院判吧。 他骑马到太医院,苏院判恰好往右相家出诊去了。 太医院里人来人往,哪怕是院使、院判的门前都总有人经过,也着实不便在此请教夫妻之间私密之事。 罢了。 请太医院中人不必向苏院判转告他来过,崔珏又出门上马。 思索片刻,他策马回家。 这还是成婚之后,他第一次这么早从衙门回来! 纪明遥也不歪着了,赶紧下榻去迎,问:“今早的事牵连到你了?安国公我老爷找你麻烦了?” “没有,夫人放心!没有。”崔珏忙安她的心。 他先将话本递过去,低声说:“是我有句话,想先和夫人确认。” 把一摞话本交给青霜拿着,纪明遥同他一起回卧房,忙问:“是什么话?” 崔珏洗过手,先喝了口茶,又喝了一口。 “今日我提前出衙门,本是想学习避子之事。”他两耳开始发红,“但若在书肆买书,恐掌柜知道你我私事,与人议论,若去请教太医,也有此顾虑。所以我要先和夫人确认,我该,如何学习?” 能向谁去请教? “哦哦!” 纪明遥先应声,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她垂下脸,看一会自己的裙子,又看一会崔珏的袍角,也开始为难。 若是,这时候也有网络就好了。 一搜索就什么都有了!不用现在忍着尴尬去求教别人! 纪明遥许久不开口,崔珏也自悔,是他无能,才把难题抛给夫人。 “家中库房还有许多旧书,我去翻一翻。”他揽过夫人的腰,“若一时寻不见,只能委屈夫人,再等等。” ©崔家库房,会有和避子相关的书吗? 若没有,她要等多久呢。 纪明遥拿起崔珏的另一只手玩。 她想到,成婚之前看的画册上,画着手也可以,还有别的地方,也可以但是,要一直只用手吗。 她还挺喜欢,他抱着她的时候。 “我”纪明遥抬眼看他,“宝庆姐姐今日会来。广宜公主和驸马只有她一个孩子,或许有些办法羽“若二爷,不介意,我请宝庆姐姐转问,或是,我自己去问?” 向宝庆姐姐或广宜公主请教这种问题,她不会太尴尬,但崔珏和她们都不熟,或许不合适。 崔珏松了口气。 他细看夫人的神情,确定夫人并无不情愿,才说:“只要夫人不介意,那此事,便劳烦夫人去问了。" “嗯,”纪明遥轻声答应,“交给我吧。” 她脸要烧起来了。 崔珏两颊也沁出薄红。 他目光发暗,似是想躲,又似乎想亲下来。 那今天她先亲吧! 松开崔珏的手,纪明遥双手环住他颈项,把嘴唇送了上去。 真是幸福的一天! 纪明遥晕晕乎乎地想。 宝庆在午饭后来到崔宅。 她不走正门,直接在西偏门下马。 问过门上的人,得知妹夫上午便已回来,且这个时辰正是明遥妹妹平常午睡的时间,她便在门边等了等,等到青霜赶出来请她进去,她方才入内。 纪明遥迷糊着在榻上等她。 “嚯!你竟然没在卧房里?”宝庆进来就笑。 “等着给郡主娘娘贺喜呀!”纪明遥下榻见礼,“恭喜娘娘得封郡主!” “行了行了!”宝庆一把给她捞起来,放在榻上,“咱们还是照以前,你不许对我见礼!” 她笑:“我这郡主可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呢,我没忘!以后郡主府也分你一半。图纸送过来,你先选院子!” “真的!”纪明遥不太困了,忙说,“那姐姐再给我四个女护卫吧,要忠心、知轻重、本分老实但不能太老实的,身手要好!越高越好!最好还有一两个人能教骑射武艺。” 宝庆一听就知道她为什么要人,先忙答应:“这你放心!我给你八个好手,连身契都给你,让你回安国府也能横着走,谁都不怕!”才忙问:“你真转性了,竟然要学骑射武艺了?” “其实,婚假里,他教了我几回,我觉得还挺好玩的.…”纪明遥小声说。 “好啊你!”宝庆捏她的脸,“我教你就不学,他教你就学?你重色轻友!” “姐姐轻点、轻点—”纪明遥求饶又甩锅,“是他、他用美色勾引我!” “哼!”宝庆松开了她的脸,“下不为例!” 纪明遥嘿嘿一笑。 和姨娘相关的话,她既不想,也认为没必要与宝庆姐姐详说。 她不想让人多可怜她,即便是宝庆姐姐。 而且,都过去了。 宝庆在崔宅消磨了半个时辰,看妹夫给明遥妹妹买的话本。 “妹夫还真不错。原本我还担心,你到了崔家,他不愿意见你看话本呢。果然是考中探花的人,连话本都选得好看。” 她先认可,又叹道:“中午陛下和娘娘留我和娘用了午膳,席间还有二公主、四殿下和四公主。陛下与娘娘又提到我与二公主的婚事。我就说,我要嫁就嫁和我爹一样的人。” “陛下赞许我说,‘这才是皇家女儿的志气’。我娘就问二公主驸马择选得怎么样了。娘娘说,二公主身体弱些,也要寻一个体贴的驸马才好。”宝庆一一告知纪明遥。 她问:“下次有机会,我就请娘把你的功劳说了吧?” 淑妃娘娘立后已是稳如泰山,越早站过去,将来能得的好处才越大。 “若真有事”宝庆在她耳边说,“淑妃娘娘总会顾及你今日之功的。” 虽然生在皇家,可她毕竟只是公主之女,虽常出入宫中,却不曾参与过任何朝堂宫中要事。是今日她才亲身体会到,什么是天子一念,便能使人扶摇登天,亦能令人直坠地府。 “请公主说吧。”纪明遥感激笑道。 她其实不算有什么“功劳”。她只是在抓住机会表明立场。她也有考虑到: 这样做,或许可以避免她成为“驸马被迫下堂或被赐死的前妻”。 她若只是崔珏之妻,只是安国公出嫁的女儿,皇帝和淑妃要赐死她,应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还会很高兴吧! 会觉得终于把大周未来栋梁从安国府的魔爪中解救出来了吧! 哈哈! 毕竟,安国公的所作所为,简直和明说,“我要扶持六皇子登基做权臣”没什么两样了。 这不是直接把皇帝的威严往地上踩吗? 神经病! 她才不要只被当做“安国公之女”被牵连! “还有一件事,想请姐姐替我问公主”纪明遥犹犹豫豫,又改口,“公主近日何时方便?我也该去拜望了。” “什么话,什么话?还不能让我听?”宝庆好奇。 “嗯” 纪明遥又觉得不太好对宝庆姐姐明说,又觉得说了也无妨不就床上那点事嘛! 她就小声地说:“烦请姐姐替我向公主问一句:可有不影响夫妻恩爱的避子之法?” 宝庆的脸瞬间红得熟了一般。 两人面面相觑。 “姐姐那回不是还问、问我和他那件事怎么样吗”纪明遥先开口,“我以为能直接说y“是能、是能!”宝庆捂住脸,“我回去就帮你问!! n两人又互相看了一会。 纪明遥把脸埋在枕头里。 啊啊啊说出来了! 宝庆“扑哧”笑了。 “可你怎么才成婚就要避子?”她推着纪明遥问,“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什么不妥。”纪明遥闷闷地说,“就是先了解了解。总会用上。” 哎,说谎了。 但她不能把崔珏的伤心事随意说给旁人。 她也不想多解释她为什么害怕。 纪明遥侧过脸,看向宝庆。 呜呜! “行,我替你问!”宝庆揉她的脸,“你和妹夫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只要他也愿意,管别人说什么呢!” 她笑道:“人活一辈子,不就是图一个痛快吗!” “姐姐!”纪明遥扑到她怀里。 “行了,别撒娇了,一句话而已!”宝庆就笑,“不是你说,我还没想到呢!至多再有两三年,我也该成婚了。我娘只我一个,活得潇洒自在,我也不想生一大堆孩子。我也先知道些才好!” 又赏了一回松先生的字,她自己出去回府。 崔珏便从东院学堂回来。 学里先生是崔瑜请来的,姓费名响,年近五十,本是开封人士。他于二十年前得中举人,却屡试不第,未能再进一步。 他学问自然比不得崔瑜崔珏兄弟,但教导纪明远和给崔令欢上课已完全足够。崔瑜又说他人品端方,心胸开阔,堪为师长,纪明遥当然不对大哥请来的先生有所质疑。 但今日恰有机会,纪明遥还是请崔珏去学堂看看,这位费先生究竟教得如何。 崔珏回房便先说:“费先生必不会误了明远的举业。至少五年之内,他都教得起明远。” 得他保证,纪明遥彻底放下心。 她便清清嗓子:“我请宝庆姐姐替我问公主了。宝庆姐姐说,问出来就亲自来告诉我。” “有劳夫人。” 崔珏轻轻阖上双目。 “以后就还是照常相见嘛。”纪明遥小声说,“宝庆姐姐从前过来也没少调侃我们,二爷不是都淡然处之,还故意当着宝庆姐姐说,你是我的新婚丈夫,还摸我的脸吗?” 她才发现,这人怎么什么醋都吃! 温从阳,可以理解,毕竟险些定亲,还是自幼相识的表哥。他又很会自以为是地对别人好,说不定回门那天已经惹到过崔珏了。 所以纪明达到底为什么要让温从阳出现在她回门礼上?想不通! 张四表哥也可以理解。毕竟,虽然已是往事,但她的确几乎为他动过心。 他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可宝庆姐姐她们只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啊! 她都没抱怨过大哥对他放不开手,总把他当小宝宝看呢! 虽然大哥现在不这样了。 纪明遥高兴地看着崔珏红了耳朵。 嘻嘻。 @第二日下午,宝庆就又来了崔宅。 她带来了精心挑选的八个女护卫和两个锦匣。一个锦匣里是八人的身契,另一个锦匣足有一尺见方,是广宜公主给纪明遥的。 “我娘说,这个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她把两个锦匣都堆在炕桌上,只打开小些的那个,给明遥妹妹看,“这八个人,年纪最大的二十八岁,最小的两个十五岁,都是从小就来到我们家里的,全是好手,一个至少能打三四个男子!且没有我和我娘重用过的人,你放心用。也没选出为首的是谁。我把各人性格本事告诉你,你自己看着用吧。” 她又笑:“从前我想给你人,你都不要,终于有你要人的时候了!” “以前是不方便。”纪明遥满足地看着八位形貌健俊、英姿飒爽的女护卫。 以后她再去安国公府,至少一次带上四个!安国公真想打她也没门! 八个女护卫的屋子昨日便收拾出来了。纪明遥一一见过,问了名字认了脸,便让青霜安排她们住下,先歇息一日,明日再排班当差,选由谁来教她骑射武艺。 宝庆姐姐一走,她就躲回卧房,打开了广宜公主给的锦匣。 匣子里,还有绸缎裹着些东西,以及,几册书。 纪明遥翻开第一册书。 是,“羊肠套”的制作与使用方法。 书里夹着一张字条,是广宜公主的字迹: 好丫头,先送你二十个,随便用吧。用完做不出来,再找我要。 但,羊肠套,是可以循环使用的。 二十个,如果都用坏了,还没做出新的. 那他们得多频繁啊!! 公主绝对是在调侃她们吧! 纪明遥红着脸翻开下一本。 是…教导男子如何取悦女子的。 图文并茂、教程详细、生动形象。 很好,留给崔珏认真学习。 下一本、下下本、下下下本都是。 很好,崔珏他有得学了! 分明卧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纪明遥却只想把脸藏起来,埋在什么地方。 成婚之前看画册,也没有这种感觉啊。 难道是因为,现在看书的时候,她会控制不住去想,崔珏认真学习后,来与她探讨的样子吗。 她喜欢他为她着迷、激动、沉沦,褪去平日清冷气度和淡漠姿态,眼中只有欲色的模样。 很喜欢。 晚饭后。 去浴室擦身前,纪明遥将锦匣塞在了崔珏怀里。 崔珏便听着浴室内的水声,独自看见了几册书,看见了广宜公主的字,还看见了被绸缎包裹着的,二十个羊肠套。 夫人仍处月事期间。 将画册放回锦匣原本的位置,崔珏只细看第一册书。 先学会如何制作为好。 总不能,真再去向公主开口。 今日沐浴,他共在浴室约有半个时辰,才缓步出门。 夫人已经睡熟了。 将锦匣远远挪至临窗榻上,崔珏放松躺在夫人身旁。 夫人滚入了他怀里。 崔珏瞬时浑身绷紧。 他睁开眼睛。 床帐里一片黑暗,几乎没有光能透进来。可眼前看不见,崔珏却更清晰地感觉到,夫人柔软的双臂攀住他肩膀,呼吸轻轻喷在他颈间。 她的身躯先只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不过片刻,便全然依偎了过来。 一手握住夫人的腰,崔珏向外移动自己,尝试离夫人远些。 可夫人又抱了上来。 崔珏呼吸发烫。他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变化。 但,再向外,他就只能去榻上睡了。 他不该自以为是,认为夫人只会在每个清晨考验他。 现在,他躲无可躲。 向夫人侧过身,紧紧回抱住她,崔珏颇有几分自暴自弃地叹出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 59 醋 端午节假期前,纪明遥暂且给八个女护卫分好了工作岗位和任务。 八人中最年长的名为桑叶,由她暂带另外三个年龄稍长的负责出行时驾车护卫。 余下四个年龄小些的,分别名山姜、沉香、天冬、石燕,负责在出行时扮成普通丫鬟,随身保护她的安危。 不出行时,桑叶与百合负责教授骑射武艺。不仅教她,也要教导青霜等丫鬟们,以及大侄女崔令欢。其余六人两两一组,轮班在她院内守卫。 不当班的时间,她们可以随意在后院活动。若要出门,提前向青霜请假。 宝庆姐姐给的人,她相信,但不会立刻信赖重用。先一起相处,过上一年半载,就知道谁能担任起管理职责,谁更适合做技术性工作了。 端午恰好在休沐,因此提前在五月初四日放了假。 这日,崔家集体去拜望松太公。 上回纪明遥来时,松太公的孙媳,也即现任国子监祭酒松大人之妻、赵恭人尚未病愈,未曾得见。 今日她与松祭酒竟亲自领了松仪夫妻在大门等候,看面色已是大好了。 崔瑜下了车便忙上前问安:“世叔、婶娘!如何劳动二位相迎?我与阿珏可要无地自容了。” “你还客气上了!”松祭酒笑扶他起来,“是你婶娘说,上回阿珏和他媳妇第一次来,她竟没能招待,这次她一定要亲迎一迎,心里才过得去。还没给阿珏媳妇见面礼呢!” 崔瑜就笑:“原来我们是都沾弟妹的光了!” 纪明遥和崔珏也已快步赶过来。 “世叔、婶娘!”纪明遥站定便行礼,“纪氏见过两位长辈。如此盛情等候,实不敢当。”@无限好文, 尽在“好孩子,快起来!” 赵恭人亲自扶起纪明遥,挽住她的手笑:“怪不得太爷对你赞不绝口。从前我还总想,不知阿珏的媳妇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今日一见,便知除你之外,再没有别人能与他相配的。阿珏是有福气。” 一面说着,她多看了几眼崔珏。 见崔珏竟真不在长辈面前有所躲避,眼中只看着他媳妇,显然是在意喜欢极了,赵恭人心中一叹,也不再遗憾自己娘家侄女没这个缘分了。 各家女儿想嫁阿珏的不知几许,可有哪位姑娘得过阿珏这样的注视?婚姻大事,女虽有意,终究也要郎亦有情才好。 赵恭人面貌端雅慈和,神色语气温柔,让人不觉便心生亲近。 纪明遥还没回话,她已又笑说:“太爷正等着呢,咱们别在这里耽误了,快去见他老人家吧。” “是该如此!”松祭酒忙道。 一行人便免了繁琐礼节,直接向松太公院中行去。 赵恭人一路都挽着纪明遥的手,问些家常闲话,是由其子松仪之妻问候孟安然和两个孩子。 孟安然倒不介意。弟妹毕竟是新媳妇,第一次见赵婶娘,众人都更疼她才对。 至于太公更疼弟妹,那也是各人的缘法,强求不来的。 园内,松太公正坐在廊下摇扇乘凉。 小辈们过来要见礼,离他还有三四丈远,他已挥扇说免。 他先笑问纪明遥:“二丫头,这些日子怎么样?” “托太公的福,近日百事大吉!”纪明遥忙上前笑回。 “前日陛下来,看见你的字,说很好。”松太公指了指屋内,又问,“在家可练字了?” “每日都练。”纪明遥谨慎回道。 太公要看她的字吗? 太公说起皇帝对她的看法,是因知晓内情,在宽慰她、告诉她不必害怕吗? “练就好。”松句只说,“字便如人,练字即为修心。但也不可急于求成,乱了心性,慢慢来吧。” 说这话时,他轻飘飘看了眼崔珏。 崔珏不免赧然。 松句又笑对纪明遥说:“阿珏阿瑜都有我写的字帖,你想练,找他们要去。我还给你另写了一本, 就放在东边案上,走之前别忘了拿。” “多谢太公!”纪明遥惊喜问,“我能现在就去看吗!” “去罢,去罢。”松句摇着扇子笑。 纪明遥忙对赵恭人等示意,提着裙子跑进屋里。 “行了!”松句站起身,“想包粽子的去西厢,留个人看孩子。”又笑问崔珏:“你做什么?” 松祭酒、赵恭人、孟安然、崔瑜等全看向了崔珏。 崔珏面色不改,语气从容:“我想去陪夫人练字,请太公准允。” “哈哈哈哈!”松句大笑,“去,去罢!你和你媳妇的粽子我替你包了!" 崔珏一礼,转身入内。 松仪大为惊奇,笑对崔瑜说:“二哥的耳朵都比辣椒还要红了。” 崔瑜“啧啧”道:“你二哥,再也不是从前的你二哥了。” “习惯就好。”他望天感叹。 正室东侧书房内。 一墙之隔,窗扇还未关,纪明遥当然听见了太公和众人对崔珏的调侃。 @她低着头,只装没听见。 众人都说笑着向西去了,只有一个熟悉的声脚步缓缓靠近。 纪明遥把字帖抱在怀里,先竖起一根手指:“嘘。” 真怕他们说话还能被听见。 崔珏便更放缓脚步,安静地走到夫人身边。 要关窗吗? 他眼神示意。 纪明遥摇头,悄声说:“那他们更要多想了。” “我,先找二爷的字。”她看向四周。 夫人背对着他。 崔珏习惯地抬起手。可手将要放在夫人肩头时,却迟迟未落下。 若被旁人看见,是否对夫人太不尊重,还会再被取笑? “是这一幅!‘日落山水静’_”纪明遥找到了,连忙回头。 崔珏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四目相视。 纪明遥转过身,踮起脚,将肩膀放在崔珏手下。 崔珏的手也真正按到了夫人肩头。 纪明遥抬头看他,站平。 他的手没有离开。 两人都红着脸,轻轻笑了。 端午当日。 纪明遥直睡到辰初才起。 京中龙舟赛辰正一刻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决赛在下午。而从崔宅到赛龙舟之处,平常乘车需一刻钟余,今日人流拥挤,所用时间应会更长。 纪明遥分毫不急,慢悠悠梳洗用早饭。 过节,就要轻松地过,快乐地过,不能紧赶慢赶挤在人山人海里。那不是过节,是去受罪。 当然,最关键的是,宝庆姐姐上月便说,已经在河边最好的观景酒楼给他们留下包厢了,她就算决赛之前再出发,到了也有位置坐。所以,她才愿意今天出去玩。 崔瑜怕人群挤着孟安然的身子,有损胎气,今日全家留在家里过节,只有纪明遥和崔珏出门。 巳初二刻,两人上车。 两刻钟后,车停在酒楼前。 满京同庆的节日里,不仅寻常人家的女子肆意欢笑,即便高门女眷出行,也多不戴帷帽、不避人群。纪明遥也只穿寻常衣裙,并未以帷帽罗扇遮掩容貌。 她与崔珏皆有绝世姿容,又携手并肩而行,从下车至酒楼前的短短一段路,便不知引得多少人惊呼称奇。 自然有熟人注意到了他们。 “二妹妹、二妹夫!”张尚书府的第五孙不顾自己四哥阻拦,越过人群快步走来他们身前,笑问, “你们可有位置了?” 崔珏向他身后看去,一眼便看见了张四表哥。 两人远远相望。 张文霄先颔首示意,移开视线。 崔珏淡然收回目光,手将夫人握得更紧。 “五表哥。”纪明遥问好,笑道,“我们在楼上先订过位置了。还要向五表哥道声不好意思:今日就不请你们一起了?” “不必、不必!二妹妹只管和妹夫高兴就是!今日我是和四哥一起来的。”张五挠了挠头。 他转身望回去,想找四哥来和二妹妹说句话。 但四哥竟已不见了人影。 崔珏略松开夫人的手,改为十指相扣,再握紧。 纪明遥嗔看他一眼,同样握紧了他。 “五表哥?”她问。 张五连忙回头:“二妹妹你说!” “今日端午佳节,也请五表哥与四表哥尽兴欢乐。”纪明遥笑看向热闹的河畔。 河水粼粼,波光跃动。河边人流如织,人声鼎沸,欢笑不绝,好一幅太平盛世之景。 她轻而坚定地说:“今后还会有许多这样的节日,请两位表哥不要辜负。” 张五愣愣地看着她。 “我与夫君先上去了。”纪明遥一笑。 @她握住崔珏,走过张五身边。 张五微张着嘴,望了二妹妹的背影半响。 好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二妹妹那样剔透,几乎万事不入心,连四哥都未曾让她心动的女子,方才,在叫崔翰林是“夫君”啊。 他心内翻腾起不甘。 但这是为了四哥,还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不分明了。 u崔珏由夫人牵着,走向楼上包厢。 夫人对张家表哥说,他是她的“夫君”。 他当然是夫人的丈夫。只有他才是。 但他竟想起一年前,四月初六日,他在安国公府花园内修云阁外,所听见的夫人与温从阳的对话。 温从阳问夫人,婚事改定,她就心甘情愿吗? 夫人回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自然是甘愿的。” 温从阳又含着希望问,夫人与他,也是父母之命吗? 夫人毫无犹疑地说,“是。” 温从阳竟然哭了,说他看不开。 夫人还耐心地宽慰他,“将来还有几十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夫人说,“表哥会过得好。” 夫人说,从前夸赞温从阳的所有话,都是真心的。 方才,不到半刻钟前,夫人几乎用同样的话,让张五表哥转告、开解张四表哥。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 每上一级台阶,崔珏便重复咀嚼这四个字一次。 张四表哥未能如愿,应是父母之命。 夫人险些与温从阳定亲,正是父母之命。 当日,安国公夫人提出,以夫人相替纪氏成婚。他问夫人心中可有遗憾,夫人的回答亦是: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并无私情。” 父母之命。 “二妹妹?!” 头顶传来一个震惊的、熟悉的,更让人厌烦的声音。 崔珏抬眼。 温从阳满面喜悦激动,敷衍地多说了一句:“二妹夫。”便跑下楼。 崔珏上前一步,正挡在夫人前面。 “姐夫。”他平淡问候,“今日未与大姐一同前来吗?” “我听说大姐正在家里帮太太,大约无暇也无心游玩吧。”纪明遥在他身后说,“姐夫,我与夫君就先上去了。” 崔珏在前,紧握夫人的手,一前一后越过了温从阳。 他一直注视着夫人。夫人没有向温从阳多看一眼。她已对此人甚为不喜。 但,同样是表哥,虽无长辈之命,张四表哥更从无纠缠,无人逼迫夫人与他明言斩断,夫人却依然愿意温言开解。 张文霄。 未等崔珏回忆完此人,上方又有人笑唤他:“小崔翰林?” “于世伯!”崔珏忙与夫人上前。 吏部尚书于旭今日是携几个子侄在此,家中女眷另在别处。 待夫人对于世伯见礼毕,崔珏忙一一介绍。 纪明遥记得其中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正是他们成婚那日,调侃过崔珏对“新妻”柔情的,另一个便是感叹,“一起读的书,崔兄都是翰林侍讲了”的。 原来就是他们。 闻名不如见面,纪明遥尤其记住了这两个人的脸。 不过一两眼,两人便被崔二嫂看得脸红心慌,一句响亮话都说不出口了。 于旭便笑问世侄媳妇:“上月在松先生书房见了你的字,着实比我家里这几个蠢材灵秀百倍!不知自幼师承何人、近日所练何贴?我看倒比阿珏写得还好!连我亦自觉有不如之处。” 纪明遥忙答了从前闺中先生的名号,又道:“见太公前,练的是《乙瑛碑》,见太公后,近日在练太公从前给夫君的字帖。晚辈自知技艺粗疏,实当不得世伯如此谬赞。” “你不必过于谦虚了”于旭抚须笑道,“若能勤加精研不怠,或成一代名家也未可知。” 阿珏媳妇这闺中塾师曾是他判过考卷的举子,虽有些学问,倒未听得过在书画上有什么惊人之才。看来还是阿珏媳妇天然钟秀。如今她又得了松先生教导,进益飞速是指日可待了。 “你们去罢。”他笑说,“今日佳节,不耽误你们尽兴了。” “是。今日多承世伯教导,改日再去府上拜会。”崔珏携夫人告辞。 行远了几步,纪明遥便小声问:“我记得你说过,伯母的工笔最好,比世伯还好许多,是不是?” “正是。”崔珏亦低声道,“于世伯与伯母最喜见家中女媳修习诗书笔墨,常令府内男女同起诗社、 同做诗文。” “我诗文最差,即便勉强凑成,也从来排在最后,后来索性不作。到如今也有四五年没作过诗词了。”纪明遥笑问他,“若将来去于府赴宴,我只吃不作,是不是丢你的脸?” 崔珏明知夫人是故意问他,不由失笑:“我的脸面何曾在这上面” 他一语未完,不远处的房门忽然开启。 先有四五个华服侍女垂首行出,与原本便守在门边的四个侍卫并排而立。 随后便是两个中年侍女扶着一位身着蹙金蓝衣,气度清淡高华,面色稍有苍白的清瘦姑娘缓缓迈出房门。 她身后,金堆玉砌、珠翠环萦,不知还立着多少宫人服侍。 虽然上次相见还是在五年前,但纪明遥依然立刻认出了她。 “是二公主。”她提醒崔珏。 她正欲俯身行礼,二公主却已提前轻声说:“免礼。” “今日出来散散,不必讲君臣之礼,不必惊动旁人。”她说,“我只是想,恭贺崔翰林夫人得松先生赐字之喜。” “多谢殿下。”纪明遥松开崔珏,独自上前。 二公主便更清楚地看见了,崔珏不愿被纪明遥放开,还想一同过来,护着她,却被纪明遥一个眼神安抚住。 他这样冷淡、从不会向无关之人多看一眼的人,成婚后,却会在大庭广众下,亲手扶他的夫人下车,不避嫌疑地握着他的夫人,一路上楼。现在,那双本应平静无波的眼中,是为纪明遥有了变化。 而纪明遥,她的容色,已然光艳无极,眼神却依然如五年前一般澄澈,似乎洞明一切。 “纪安人,”二公主用自己微凉的手指握住纪明遥温热的手,“贤夫佳妇’,果然形容得好。我不便去崔宅,只在这里祝你夫妻二人鸾凤和鸣、白首终老。” “那便借殿下吉言了。”纪明遥真诚对她笑。 二公主生长宫中,自幼见过多少绝色女子,却仍然被这一笑稍动了心神。 “你们去罢。第二场赛要开始了。”她也微微一笑,“今后你与宝庆同来宫中,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二公主是在替淑妃示意吗? 广宜公主已经将她的立场向淑妃与皇帝说明了吗? 二公主自己,对崔珏是会从此斩断情丝,还是仍会默默关注他们呢。 这位是国朝公主,是当朝皇帝与未来皇后最宠爱的女儿。 纪明遥没有多问。 她走回去,重与崔珏牵手,走过二公主所在的房门,终于到了他们自己的包厢。 宝庆姐姐给他们订的包厢极好,不但视野最佳,还分为了内外两间。 酒楼的人安静上茶上点心,摆好菜单就退出房门。 崔珏将菜单放在夫人面前。 纪明遥却没心情翻看。 “你们都去外间看龙舟吧。”她对青霜说。 “是。” 青霜并不多问,只打手势让人有序退出,她自己则最后一个出去,阖上了屋门。 内间就只有纪明遥与崔珏两个人了。 她攥了攥衣袖,转向崔珏,直接问:“你何时与二公主见过面吗?” 夫人,她现在很不快。 回答之前,崔珏先靠近夫人坐,抱住了她。 纪明遥心中忽然出现许多委屈。 她更生气起来,打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崔珏一叹,把夫人抱得更紧。 他将手伸到夫人眼前,随她去打。 “是我,让夫人又身处危险之中了。”崔珏闭目。 “我虽知陛下曾有招婿之心,却未知二公主之意。”他坦诚道,“我与二公主,只于两年前在松太公家中见过一面,除去问安之外,应只说过三五句话。” “夫人若想听,我可逐句讲给夫人。”崔珏尽力回忆。 若非今日再次相见,他不会再想起此人。与她说过什么话,只怕已不能逐字复述清楚。 “我不想听!!”纪明遥回头瞪他,“不许说,更不许想!”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谁要听二公主是怎么喜欢上他的!! 她还以为他没见过二公主,还提醒他!结果他认识!! 纪明遥:“我要吃这家酒楼的所有招牌菜,你去给我点!你亲自去和人叮嘱我的忌口!我、我还要” 她环视房中,又看向窗外,指着河边卖荷花的婆婆说:“我要两朵荷花、三朵牡丹、四朵芍药、五朵月季,还要六朵玫瑰!不许多一支,也不许少一支,你去给我买!” “我这便去。”崔珏立刻起身。 他不抱她了。 分明是自己让他去做事,纪明遥心里却又有了另一种委屈。 他就不知道、不知道撒个娇,亲她几口,多说些好听的话,再出去吗! 呆子! 哼!! 崔珏先到外间,叫青霜入内服侍。 他亲自到廊中找来伙计,令带他去厨上吩咐夫人的忌口。 下楼时,他瞥见温从阳正在喝闷酒。 两人相视一眼,崔珏先移开目光。 温从阳则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从酒楼后厨出来,崔珏并未叫小厮跟随,自己走向卖花的婆婆。 张文霄也在买荷花。 两个清俊的少年公子同买鲜花,一位形貌跌丽超然,只是气度过于冰冷,令人不敢逼视,另一位则神色柔和许多,且与前一位站在一处,竟未被埋没,反更叫人心生亲近。 两人似是相识,却并未说一句话,各自买过荷花,便相对而行。 走出去十数丈远,张文霄方才回头。 崔翰林已又在买玫瑰了。 精心择选。 多少人正或明或暗地看着他、打量他,猜测他这般的人物,为何还要亲自来买鲜花。可他毫不在意。 买过玫瑰,他又走向下一处花摊。 他是买给二妹妹的吧。 二妹妹从不对人多提要求,从不对人抱有期待,似乎永远善解人意、知情识趣,竟也会对自己的丈夫夫君撒娇任性吗? 张文霄垂首,碰了碰怀中的莲瓣。 二妹妹,过得很好啊。 崔翰林,对二妹妹是真心的。 他转身,继续向与崔珏相反的方向行去。 崔珏买了满怀鲜花。 两朵荷花、三朵牡丹、四朵芍药、五朵月季、六朵玫瑰。 不多一支,也不少一支。 湖面起了一阵风,吹得湖边柳枝长摆,酒楼垂挂的流苏轻晃。他独自抱着满怀鲜花,迎风踏入大堂,风吹得他衣袖翻飞、袍角鼓起,他抬起一只手,护住怀中娇嫩的花枝。 不知是谁起的头,不过片刻,竟满堂都是掌声和起哄的叫好声。 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下一瞬就被他家长拍了脑袋。 崔珏对相识的长辈、亲友、同僚颔首示意,步伐不停走向楼梯。 温从阳丢下酒杯,站了起来,直愣愣看着他。 但崔珏没有再向他多看一眼。 一处包厢内,二公主早已从窗边转身。 她令随行的女官斟一杯烈酒,捧杯细细品味。 苦、辣、香、甜。 崔珏推开了房门。 他忽略丫鬟仆妇与女护卫们的轻笑,径直走入内室,走向夫人。 夫人是否还在生气?是否仍有委屈? 满桌酒菜,一口未动。 崔珏蹲下身,将花捧到夫人面前。 ------------ 60 只为一人心动 姹紫嫣红、群芳争妍。 窗外薄云飞卷。清风吹入几多河岸喧哗声,也将繁花的香气吹得更加浓烈。 纪明遥指尖拂过种种花瓣,按住一朵玫瑰花心。 她抬眼,看见了人在莲瓣之后、双眸中只有她的崔珏。 房门轻响,是青霜关紧了内室的门。 纪明遥松开玫瑰。 她俯身,双手抬起,捧住崔珏的脸。 “夫人,”崔珏在她手中张口,“这些花” “我看见你买了。”纪明遥指腹轻轻按住他的嘴唇,又松开。 她一直看到他买完最后五支月季,回到酒楼。 她问:“你为什么不与张四表哥说话?” 她问:“你不喜欢他吗?” 她问:“他得罪过你了?” 一声接一声。 “夫人……明知故问。”崔珏眼中薄雾涌动。 他按捺住从心底升起的躁意,低声说:“我不信夫人当真不知。” “我要你说。”纪明遥轻轻捏他的脸,“我在问你呢!” 崔珏握紧了花枝。 玫瑰月季枝条带刺,本被细纸包裹住。他一用力,些许尖刺突出,扎入他掌心手指,他却并未稍觉疼痛。 “他没得罪过我。” 崔珏撇开眼神,不再与夫人对视。 “但他,恋慕夫人。夫人还,并不厌恶他。”他说得艰涩缓慢,“所以,所以我” 所以他嫉妒。 所以,他厌烦张文霄出现在眼前。 即便张文霄毫无过错。 即便张文霄是个正人君子。 “夫人,我只是个阴微卑鄙的小人。”他闭目,似忽然泄气,“我会妒忌。” “为我妒忌吗?”纪明遥却在笑。 她向眼前的人确认:“是为我,吃醋、妒忌吗?” 崔珏霍然睁开双眼。 他向夫人看回去。 夫人两颊泛着鲜妍的红晕,双瞳剪水微颤。见他又看向她,夫人眼中微动,似想躲闪,最终却仍含笑望着他。 她在期待。 并非责问。 “你说呀?”纪明遥催促。 崔珏这才发觉,夫人的声音也带着轻颤。 “是。是为夫人吃醋。”他忽然能将话顺畅说出,“你是我的夫人。我恋慕于你。” 微风吹过,花瓣轻摇。 除彼此之外,所有的声音都离二人远去了。 纪明遥双手抚过崔珏眼下泛红的肌肤。 “我从前在先皇后面前,见过二公主两次。”她轻声说着往事,“二公主虽为皇女之尊,却安静、温柔又体贴。她文才极好,同龄人中,做出的诗词文章连大姐纪明达都稍有不如,她的作品我拜读过几首,名不虚传,却未听得过她有任何自矜言行。今日之前,虽已五年未曾相见了,我心中也仍对她有些好感即便我知道,陛下曾想选你做驸马,若非安国公府,或许你们早已成了夫妻。” “但今天,又见到她”纪明遥不想笑了。 她叹:“她说的那些话,按理,我应当感激她。可我竟然对她喜欢不起来了。” “因为我亲眼看到,她的确爱慕着你,还看得很清楚。”她诚实诉说着自己。 “为什么看见二公主爱慕你,我对她的好感就消失不见了呢。”她问。 “明明她是一个不错的人啊。” “与张四表哥仿佛” 纪明遥没能说完。 花束被抱着它的人放在了一旁椅子上。 崔珏站起身。 他一手抱住夫人的腰,另一手捧住夫人的脸,颤抖着吻了下去。 白日。太阳还未升至半空。 卧房之外。 甚至是在一墙之隔外,便有成百上千人的酒楼里。 四周的一切都在提醒崔珏,在此处与夫人过于亲热并不合适、太不尊重。但他只能顺从自己的心,与夫人紧密相依。 唇齿交缠。 纪明遥仰着脸,不断把自己送上去、再送上去。 直到窗外爆发出剧烈的喝彩与欢呼。 不知是哪一队龙舟赢了第三场。 纪明遥将脸靠在崔珏肩头,急促喘息。 应该、应该没人看见。也没人听见。 她心中只能思考这一件事。 他们离窗边很远,从楼下看不清室内,离房门也有一段距离。亲吻的时候,他们没发出太多声音。 崔珏将夫人抱得更紧。 “二爷”夫人尚未平稳的声音丝丝缕缕入他耳中,“你能,再说一次吗?” 崔珏轻轻笑了。 “我恋慕于你。”他轻柔而耐心地重复,“夫人,我爱慕你。只有你,只为你一人动过心。” 纪明遥也在他肩头笑。 学骑马之前,他也说过一次,“只有夫人”。可那时,她问的是,“二爷从未与其他女子出去过吗?” 这次,他说得清清楚楚、毫无歧义: 他爱慕她,而且,只为她一个人动过心哎!! “我也是!”她稍稍退后,仰起脸笑,“我也只对一个人动过心:那就是,我的新婚丈夫崔珏!” 一定是因为,他方才已经破了规矩、失了分寸。 用指腹抹了抹夫人的双唇,崔珏又握住夫人的脸,专注亲了下去。 龙舟赛结束后,又过了约两刻钟,纪明遥才与崔珏下楼回家。 纪明遥两手环着满满的花朵。崔珏一手揽在她肩头,半拥着她。 酒楼里的熟人还尚未走尽。 于尚书笑呵呵与他们打招呼,多看了两眼纪明遥怀里的鲜花。 纪明遥含笑问好,目光又扫过于家子侄,颔首示意。 四五个青年、少年男子全通红了脸,低头不敢多看。 崔珏环住夫人的腰,下楼乘车。 “这些花我要晒干了,存起来。”车内,纪明遥触碰莲瓣,“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还会有很多次。”崔珏承诺。@“嗯!”纪明遥回头,亲一口他的脸,“那我等着你下次送我!”©崔珏沉默了片刻。 “夫人——”他半弓起身体,在她耳边问,“你的月事,是否已经μ 纪明遥当然感觉得到他的反应。 今天有很多次,她都清晰感触到了。 包括现在。 “已经全好了。”她低声回答。 昏暗的车厢内,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各自看向别处。 广宜公主的画册已经给了四日,今日,崔珏终于能亲身实践。 教程非常详细。 他也学习得极为用心。 纪明遥仿佛身处云雾之中,不知将去往何处。 一片朦胧间,她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崔珏那沾染了欲念、尚未饕足的幽深双眸。 于是,她满足地笑出声音。 但没过多久,她眼角便沁出泪水。 她忘记了笑,更不知道自己在哭,只知道攀住他、攀住他与他同赴巫山之巅。 次日,纪明遥又晚起了两刻。 今日她要去安国公府看望温夫人,或许会接明远回来。 不想去啊! 昨天已经出过门了,还是一早就出门,快傍晚了才回家! 纪明达也在安国府!一定和温夫人在一起!她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但也不能不去。 纪明遥全程被抱着、扶着梳妆完毕。 两房分家后,二房的厨房自然全听纪明遥吩咐。崔珏当真不挑食,什么菜他都能吃,而且不讨厌,所以纪明遥依然会让厨房做她不喜欢,但崔珏会吃的菜。不过,大部分的菜都会顺着她的口味做,偶尔有她不爱吃的,厨房必定提早告知,不会让她误吃,更不会再出现她不知道馄饨、包子、油豆腐、狮子头里都放了什么东西,只能咬一口给崔珏的情况了。 但有时她点心汤羹吃腻了,不想吃了的时候,崔珏还是会接过去,替她吃完。 嘿嘿。 用过早饭,是辰正三刻。 崔珏与纪明遥一同出门。崔瑜已提前去了云舅舅家。 “我午饭后便去接夫人。”崔珏送夫人上车。 “我等着你!”纪明遥在车窗里探出头。 “夫人快坐好吧。”崔珏一笑,轻轻推她进去,替她拉下窗扇。 桑叶驾车,青霜与天冬在车内服侍,其余仆从或骑马、或坐车、或走路,一行二三十人来到安国公府西偏门前。 二姑奶奶回来了,守门的忙进去报信。 纪明遥慢吞吞下车,带青霜、白鹭、天冬、石燕四人随身侍候,另外四个婆子跟随在后,缓步走向正院。 虽然打起来的可能性非常小,小到几乎没有,但多带几个人,尤其带上了天冬和石燕,真是太有安全感了。 纪明达果然在。 但四妹妹和明远、明丰也在,这让纪明遥心情好了不少。 “太太,大姐姐。”她仍依礼数行礼。 “二妹妹。”纪明达也照常唤她一声。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二妹妹。 二妹妹穿一件水色洒金褙子,蓟粉轻罗裙,只梳单螺髻,仍如在闺中一样打扮得简素,若发间的簪钗再少一根,或把翡翠耳环摘下去,就要不合身份了。可她肌肤白里透粉,双眼水润有神,眉目间毫无愁意,一看便知婚后过得极好,不必以盛装丽服遮饰。 纪明达抚了一下自己蹙金的袖口,右手扣上了左手中指的蓝宝戒指。 二妹妹当然过得好了。 毕竟,为她动心的那个男子…可是崔珏啊。 她眼前又出现了崔珏在马上抱住二妹妹的样子。 为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崔珏会对二妹妹动心?! 纪明达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不会在意了。 可当二妹妹与众人都见过礼,坐在明远上首时,她却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怎么二妹夫没与你一起来呢?” 他不是对你心动了吗? 怎么会让你自己回娘家? “夫君今日与大哥去舅舅家了,说午饭后来接我。”纪明遥看向温夫人,笑说,“我若晚一日再来倒也不错,又怕太太和明远等不及,索性就不让他来了。” “你来就很好,何必非叫他也过来。”温夫人温声笑道,“等用过午饭,你就带明远回去吧。” 左右老爷前几日似乎已对崔珏失望了。崔珏若真过来,遇上老爷,两人争执得难看,才更不好。 不如先远着,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且明遥今日随身的四个丫头,倒有两个是新人。 是崔家的人,还是“这两个丫头,是你新挑的?”温夫人指了指人,似是随意地问,“才挑上来,就能和你出门了?” 按理说,就算新挑丫头,也应只会挑十二三岁的上来,慢慢调理着,才能多用几年。这两个丫头都十五六岁了,即便再好,又能使唤多久? “新挑的人总要用起来,只留在家里,怎么长进呢。”纪明遥只答第二个问题。 她笑问:“太太看她们不好吗?” 她与温夫人互相笑着,对视了片刻。 就算温夫人知道人是宝庆姐姐给的,又能怎么样? 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她与安国公府,显然不会走同一条路。 她不是安国公,没有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加身,更没有祖辈留下的功劳、情分和人脉。她也不是温夫人和纪明达,没有可靠的、一直站在她们身后的娘家。她只是安国公府出去的一个普通庶女,若没有松太公和崔珏,皇帝想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了多少。 她只是在跟随广宜公主做事。 广宜公主与温夫人可是自幼相交的情分。若广宜公主都选择分道扬镳,她有什么资本,还死心塌地与温夫人交底? 真有皇帝赐死她的那天,温夫人当然不会像拼命保护纪明达一样,保护她。 当然,她更是从没奢求过如此。想都不曾想过。 对自己是谁,她一直有很清楚的认识。 或许曾经糊涂过一段时间,但也早已被事实敲醒了。 所以,她接受温夫人对她失望、不满、愤怒、乃至厌恶。 如果温夫人要把明远从崔家接回来,她也不会多劝。 “很好。”温夫人垂下眼帘,“你已经自己当了家,使什么样的人服侍,自然该有自己的主意了。" “回来一次不容易,”她又笑起来,柔声说,“我这里事多,你也别在我这干坐着了,和明宜到熙和院玩去吧,中午来吃饭。熙和院还留得好好的,和你出阁前一样。” “多谢太太疼我。”纪明遥笑着起身,挽住四妹妹的手。 熙和院若这就被封了或挪作他用才奇怪。 她才成婚不到一个月。 两人行礼出去。 温夫人便命儿子:“带明丰去读书吧,下午就走了。" “是。”纪明远牵住幼弟,行礼告退。 仆从也退出了大半,只有几个心腹留下。 “娘!”纪明达早已皱眉,此时急声说,“二妹妹对你敷衍不敬,你怎么就轻轻放过了,还哄她去玩?这次可不是我误会她吧!” 她又说:“她明知道娘身上不好,家里事多,也不回来帮一帮,只知在崔家高乐不了。" “一句话而已,算什么不敬?”温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手。 令几个心腹也退下,只剩她们母女二人,她才伸手,摸到女儿的眉心:“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帮我。 你看明远,不正是她在照看吗?” “这算什么帮?”纪明达不服,“难道明远在自家就没有学上、没有屋子住?我看娘还是快把明远接回来,别被她带得左性起来,也不孝顺了。也别再让四妹妹和她亲近才好!” “你呀,别耍孩子脾气。”温夫人笑,“咱们自家是不缺先生,更不少房舍,可明远要读书举业,少不了与文官清流之家先结识,对他才有好处。虽有张家是你们舅公家里,可我病着,出不得门,难道叫他自己成日去张府拜望,又跟着张府见人吗?那也太过刻意了。不像崔家,兄弟两人都年轻,前程看得见,故交亲友又极多,明远是妻弟,跟着他们见人也不突兀。趁早交好,以后有机会,他们更少不了提携明远了。” 虽不能对明达直说,是为躲徐三姑娘,才有机会把明远送去崔宅,可这些话,应也足够说服她。 纪明达的确被说服了。 可母亲话里对崔家如此看重甚至推崇,又叫她抿起嘴唇。 “崔家有那么好吗?” 纪明达又想起了崔珏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 崔家当然好了。 温夫人一叹。 否则,怎么会叫她几乎舍了脸面不要,也费尽周折给明达求来婚事。又怎么会叫老爷舍不得放手,非要再换一个女儿嫁过去? 只怕老爷哪天折腾出大事来,这安国公府,还少不了崔家相助。 “崔家是好,可惜与你不合适。”她对女儿笑道,“你看,你嫁回舅舅家,是想回家就回家,还能回来帮我的忙,咱们日日在一处,又像你出嫁之前了,不是更好吗?” “娘”纪明达靠在母亲怀里。 娘虽然还是对二妹妹宽容太过,却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二妹妹了。 她果然回来得对。 还有崔珏,若真对二妹妹用了心,怎么不能迟一日再去他舅舅家,先陪妻子回岳家?必定是还没太放在心上。 只怕那日在庄子上,他是被二妹妹一时哄骗住了,迟早会醒悟的。 纪明达释怀一笑。 温夫人疼爱地环住了女儿的肩膀。 熙和院。 天冬与石燕等八人在广宜公主府时,便学过如何扮成丫鬟侍女服侍。这四五天,青霜春涧略教导了几个时辰,她们便学得更好,端茶端水已与青霜等分毫无二。 纪明宜难免多看了她们几眼。 为这两个丫鬟,太太和二姐姐竟话中有话,叫人心惊。 但看上去,又真只是普通的丫鬟。 纪明宜不大明白,也不多问,只对二姐姐笑说:“昨日我和姨娘包了些粽子,有二姐姐最爱吃的豆沙馅和蜜枣馅,姐姐带回去些。还有几个是明丰包的,没敢让他放馅,虽很不好看,但煮出来竟没散。姐姐也带两个回去,不说吃,只和姐夫看着玩吧。” “送多少我都带走,辛苦你和张姨娘了!”纪明遥笑,“我和你姐夫今晚就吃!” “二姐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更好了?”纪明宜凑近她,笑问,“姐姐回门那天,对人还只叫姐夫是‘二爷’呢,今日都称上‘夫君’了。” “是吗!”纪明遥一惊。 虽然越发叫得顺口了可她今天在安国公府,对人称呼崔珏是“夫君”了? “是呀!”纪明宜笑说,“大姐姐问,二姐夫怎么没一起来的时候,姐姐不就是说了一声‘夫君’吗?” 是说了一声。 纪明遥回忆着她当时的心情。 对纪明达,她应该会尽量避免透露与崔珏的相处才对。 “二爷”是一个足够正式,且客气又不显疏离的称呼。而“夫君”二字,含义太过亲密。 她下意识说出“夫君”,是在反击纪明达对她的敌意吗? 可什么样的敌意,需要她用亲密的称谓去反击? 难道是丫头把四妹妹的粽子送来了。 纪明遥暂且放下思绪,只与四妹妹说话:“原本说,等我在崔家安顿好了,就常接你过去。只怕我要食言了。” “二姐姐,这没什么。”纪明宜笑道,“如今家里事多,姐姐就是接我,我也不能放着太太和大姐姐劳碌,自己乐去。且大哥已在姐姐家里,我若再常去,只怕即便姐夫与崔府丞已经分家,也不便宜。 等过了这一两年,大家都方便了,姐姐再接我吧!” 似乎还没说几句话,已经到了午饭的时辰。 纪明遥与纪明宜赶回正院。 纪明远也带纪明丰回到正房。 温夫人与五个孩子在堂屋围坐。丫鬟们摆饭。她对明遥笑说:“你也有日子没吃家里的饭了,多用些,在我面前,不怕丢脸。” “是,我也想家里的饭菜了。”纪明遥笑道,“才到崔家那几天,他家厨子竟做了苦瓜粉丝肉馅的油豆腐,我不知道,咬了一口,正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幸好二爷接过去,替我吃了。” 她面向温夫人,只用余光观察着纪明达的反应。 纪明达看似面色未变,双眉却微微扬起,又似正在咬牙。 妒忌。 这份负面情绪,直到昨日,纪明遥才了解透彻。 所以,她能确认,现在出现在纪明达眉间的情绪,就是妒忌。 “他能对你好,我也放心了。”温夫人示意丫鬟给纪明遥布菜,笑说,“倒从没想过,他成了婚,竟能这样体贴。” “我也是成婚之后才知道。”纪明遥笑。 她收回观察纪明达的余光。 原来如此。 原来,纪明达虽然主动且极其坚决地和崔珏退了婚,心里却竟是在意他的? 她还以为纪明达对崔珏没有好感。因为,和她以前从不主动提起温从阳一样,在安国府与崔家商议婚约时,纪明达也从不主动说起崔珏。哪怕纪明德细问,她也只会随意敷衍一两句。@无限好文, 尽在原来,成婚之后,纪明达对她愈演愈烈甚至不再加以掩饰的恶意,不只是因为从前的旧怨? 纪明遥笑着敬了温夫人一杯酒。 纪明达难道喜欢崔珏吗? ------------ 61 无关之人 最后用余光瞥了一眼纪明达,纪明遥饮尽杯中淡酒,含笑归座。 她正常吃完了这顿因纪明达格外安静,所以还算和谐的家宴,没再提任何她与崔珏的私事。 过犹不及。她已经试探出了纪明达的心思。若再多说几件,让纪明达控制不住情绪,或察觉到她的试探,吵起来互相揭短她倒不怕,不必再顾及温夫人,她应该能吵得很爽,就是怪耽误时间的。 她想早点回家。 端午假期就剩明天最后一天了哇!后天崔珏就要继续上班了!现在赶紧走,还能多出一个下午! 饭毕,纪明遥便提出告辞:“后日就要上学了,早些回去,明远也能早些静下心研习功课。” 温夫人的确想尽早把纪明远再送去崔家。若非明遥今日才回来,她昨日就想把明远送走了,只是那般做得太过明显,大节下不好看。且明远自己回去,只怕明遥就更会找借口,不回安国府了。 今日她至少探出,对广宜公主拥立淑妃为后一事,明遥大约知情。 即便不知,她与宝庆郡主的情分依旧还不错。那两个眼生的丫头,便应是郡主送她的人? 上午还叫她和四丫头团聚了一会。 明遥是个心软孩子。纵使心里有气,她也还尽心管着明远,记着多年的情分。 慢慢哄着,她会回心转意的。 温夫人便含笑允了,叫纪明宜和纪明丰去送他们兄姐。 纪明遥轻松告辞。 出府路上,纪明远照常沉默。 纪明宜只引着明丰说些节里的高兴事,不多提一句旁人。 行到府门,崔珏恰好骑马赶至。 他一身淡青薄袍,下马走向夫人。纪明宜、纪明丰忙上来给二姐夫见礼。 “免了。”崔珏提前说,“天热,都回府去罢。” “多谢二姐夫!”纪明宜朝二姐姐笑,“那我们走了?” “去吧!”纪明遥手一挥。 姐弟俩手牵手走了回去。 纪明遥也与崔珏上车回家。 “今日一切顺利,没人给我气受。”车动,纪明遥先对崔珏说。 她向后靠在车壁上,一手托腮,仔细端详自己的新婚丈夫。 怎么到处都有喜欢他的人? 亲友家先不知有过多少,宫里便有一位。现在连主动退婚的纪明达都喜欢他起码非常在意他。 哼。 崔珏被夫人看得越发正襟危坐。 “夫人,”他不禁轻声问,“为何这般看我?” “看你为何如此勾人——”纪明遥笑,“令人心荡神迷” “夫人!”崔珏耳根发烫。 “回去问你。”躺回他怀里,纪明遥仰头笑说,“我还有几句话要先问明远,你先回房等我?” 说起纪明达,应不是一刻半刻能结束的。 “好。”崔珏稍动身体,以让她躺得更舒服,“舅舅、舅母送了些东西,因我提前走,连给大哥嫂子的也带了回来。夫人先和明远说话,我理清就令人送去,还是等夫人再看一遍?” “二爷直接送去吧,不用等我回来。”纪明遥开心地蹭了蹭他。 好耶!少了一个活! 车停。 纪明遥下车,便先和纪明远到他房中。 他住的前院正房三间,一堂二内。屋子虽然不大,却明净简素大方。东西各有耳房,是小茶房和几个小厮的住处。 西侧是卧房,纪明遥只向东面来。 她坐在临窗矮榻上,扫了一眼屋内书架、书案,和案上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 若世上的一切,都只像专心读书和蒙头睡大觉一样容易就好了。 好想回去上大学啊。 她绝对不会再熬夜打游戏了!! 闻书亲自上茶,只将二奶奶的茶递给青霜姑娘,再由青霜姑娘奉给奶奶。 奉完茶,青霜退出堂屋,其余诸人都退至室外。 纪明远就坐在二姐姐对面,安静等她开口。 “这两天在家怎么样?”纪明遥先问,“老太太难为你了吗?” “老太太虽几次叫我过去说话,但老爷和太太又很快把我叫走了,没有什么。”纪明远抿唇。 “那就好。”纪明遥笑道,“下次长假是夏至放假三天,还有半个月。太太身上不好,你若觉得回去没什么,在家多住几日也罢。只是你自己去,自己回来,我就不去接你了?” 纪明远没有立刻答应。 抿一口茶,纪明遥起身笑问:“你想着,我看看你的书? n“二姐姐!”纪明远也站了起来。 “回去那天,太太问我前些日子宝庆郡主来过这里几次。我说我没在意,不大清楚。” 做好了决定,他上前一步,直视二姐姐说:“但我看,太太已经猜到了什么。今日姐姐去了熙和院,太太就让我带明丰出去读书,没再问我那两个丫头的事。” “二姐姐,”他诚恳说,“我在这里,只怕姐姐和姐夫不便,也让崔府丞与孟恭人不便。家里有太太老爷,不会让老太太把我怎么样。不如我还是回家上学,不在这里麻烦二姐姐了。” 纪明遥发出一声轻叹。 “明远,”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左臂,“十四五岁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别为这些外物扰乱了心境。太太疼你,知道你不愿意说,便不会再为难你,不会让你在崔家难做的。” “你想回家之后每日被人纠缠,时时提着小心,不得安生吗?”她笑问。 纪明远垂下头。 “不过,我是有件事要你答应。”在他回答前,纪明遥又开口。 她笑道:“我虽信你,却怕你带来的两个小厮不知轻重。你要留下读书,就让他们回去吧,我再拨人给你。你若真决心要回去,明白告诉我,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你过来半个月了,闻书服侍得怎么样?”她又问。 “闻书很好。”纪明远抬头,“二姐姐,我今日就把他们送回去。” “明远,”纪明遥着实轻松不少,感叹,“多谢你能体谅。” 她不会与安国公府走同一条路,崔家更不可能。明远的小厮终究是纪家的人,留在崔家,若将崔家之事传递给安国公府,她或许还勉强能承担得起。可若明远随崔珏和大哥到别家拜望时,让这两个小厮记住了别家的事,说给安国公府,她无力承担后果。 “二姐姐。”纪明远红了眼圈,“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还好,能解决。”纪明遥没说不麻烦,只笑道,“你让他们回去吧,我去找你姐夫,再拨两个人给你。” “我送姐姐!”纪明远忙低头擦眼睛。 “不用。” 纪明遥从袖中抽出棉帕,细细给他擦了泪:“我走了。" 她出至堂屋,扶到了青霜的手。 纪明远握住棉帕,呆呆望着二姐姐的背影。 从记事到二姐姐成婚之前,跟着二姐姐的目光,他竟只看到了娘在家中的委屈。 为什么一直忽视了二姐姐的为难、隐忍和酸楚? 是因为,不管遇到任何事,只要能解决,二姐姐就从来都是笑着的吗? 松先生浑厚雄健的“贤夫佳妇”四个字,浮现在纪明远眼前。 好像,家里从来没人在意过,换亲之后,二姐姐几乎已至狼藉、不堪的名声。没人替二姐姐想过,顶着“抢夺姐夫”的恶名,二姐姐该怎么过下去。二姐姐也从没对娘诉过苦。 所以,他也忽略了。 天气太热,纪明遥快步走回房中。 感受到冰山散发出的清凉扑面,她不禁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冰山,虽然不如空调,但也在每一年夏天救了她的小命! @她闭眼享受,崔珏已拧好棉巾走来,替她擦脸。 “东西我都分好了,让人送去了。”他先说,“你我的在这边。” 纪明遥又伸出手,让他擦好,才同他一起到东侧间。 云家舅舅、舅母送的都是些端午节下用得着的避暑之物,比如扇子、驱虫香袋、凉席等等。 “药材是云家祖传的方子,母亲带了过来,家里也常做。”拿起一个香囊,崔珏俯身,将它亲手系在夫人腰间,“但毕竟是舅舅、舅母送的,夫人且戴几日吧。” 纪明遥低头,看他皙白纤长的手指与她腰间的玉红宫绦纠缠。一条宫绦挂在他骨节凸起的手腕上,与淡色青筋缠绕交错,界限模糊又分明。 她不觉伸出手指,点了点他手腕中心。 崔珏手一顿。 系好香囊,他直起身,看到夫人的手正在他额前比划。 想摸他的脑袋。 夫人眼睛里这样写着。 崔珏瞥了丫头们一眼。 青霜等连忙退出去。 他重新俯下身,将额头贴在了夫人掌心。 纪明遥向后摸过去,一直摸到他发髻上的玉簪,又摸到他脑后。 崔珏保持姿势不动,随她如何。 纪明遥又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他头顶。 嘿嘿。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晚上、晚上再摸吧。 可以随便摸。 “我叫明远把他的小厮送回去了。”纪明遥开始说正事,“二爷再给他挑两个人吧。” “好。”握住夫人的手,崔珏拿过人口名册,开始细看。 他很快点出两个名字,先问:“夫人以为如何?” 纪明遥赞同:“就他们吧!” 崔珏便向外传人,令观言把两个小厮领去,转告妻弟先使唤着,不好再换,让他专心读书,不必过来相谢。 观言忙领命去了。 纪明遥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看一眼漏刻,崔珏抱起她回卧房。 “先睡吧,有话,午睡起来再问我。”他替纪明遥摘去簪钗,“今日,夫人着实辛苦。” “没什么辛苦的,”纪明遥在床上滚了一圈,对他笑,“几句话的事。” 她确实困了,又打了个哈欠,却坚持:“我要现在问!而且,你必须实话回答,不许糊弄我!” 不问清楚,她不想睡! “那夫人说。”崔珏一笑,将她抱在怀里。 “我问你—”纪明遥却直起身,双手撑在他胸口,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曾与纪明达定亲,为什么没对她动过心? y“她才学出众、骑射皆通、文武双全、名满京华,亦有如花娟秀之貌,”她一一数着纪明达的优点, 又问,“你与她从议亲至定亲,至少相识了半年,为何不曾对她动心?” 崔珏怔住。 他直直看向夫人,想问夫人为何突然有此疑问。 但夫人要的是他的回答。 他先仔细确认,夫人并无不快,才开始回想这个早已与他无关的,令夫人厌恶之人。 很快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充满审视、称量,估算他价值几何,认为他奇货可居的打量眼神。 这便是他对纪明达最初的记忆,也是最深刻的记忆。 “因为她不是夫人。”崔珏张口,回答说,“我对夫人心动,只因夫人是夫人。旁人不可比拟。” 夫人眼中闪动。 她两颊薄红,似乎在高兴,又似乎要发怒。 “什么呀!”纪明遥倒在他身上,不满道,“你怎么也学会只说好听的了?" 不是呆子吗! “并非为哄你高兴才如此说!”崔珏忙把她抱正,“皆是实话,毫无虚言。” 他眼中竟有些委屈吗。 纪明遥伸出一只手。 崔珏垂下脸。 捧住他一侧面颊,纪明遥细看他的神色,低声认错:“是我不该疑心你。” “是我的话没能让夫人满意。”崔珏亦抚上她眼下,“请容我再回答一次。” “不用啦!”纪明遥却向前亲了他一口,笑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那么多理由?是我为难你了!”@她还管纪明达做什么? 就算纪明达又后悔了,又想嫁崔珏了,又能怎么样! 她能与温从阳和离,还能再让温夫人来说服她,让她也与崔珏和离,再把人让出去吗? 想都别想! 没门! 谁敢提她就骂死谁! 她已经不怕安国公府了! “我睡了!”纪明遥开心抱住崔珏。 她很快睡熟。 崔珏注视着她,待她呼吸平稳,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夫人只喜欢他,不喜欢旁人。 他也不会让夫人喜欢上旁人。 睡吧。 安国公府。 温夫人按着额头,让儿子送回来的两个小厮下去歇着。 明遥这是真要与家里断绝了吗?只两个小厮而已,都要退回?明远也竟一心全帮着她? 崔家的人能伺候好他吗? 温夫人独自愁了半日,却先吩咐心腹:“不许把这事对大姑娘说一个字。” 叫明达知道,即便不去崔家闹起来,只和她闹,她也没精神应对了。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 明远不能回来。 可他没了贴身服侍的人,今后回家,随身带的都是崔家下人,他又回来得频,岂非家里有任何大小事,都要叫崔家知道了吗。 明遥温慧念着这个她从四岁养到大的女孩的名字。 她从来知晓明遥聪慧。 可这份聪慧失了体贴,反过来用在她身上,可真是扎得人心发疼啊。 理国公府。 把账本丢在桌上,何夫人又烦躁地摔了手上算盘。 满桌“噼里啪啦”地响。 李桥媳妇忙上来拾了算盘,放在一旁,给太太顺气:“太太累了,不如出去散散吧。” “天这么热,散什么散!”何夫人瞪她。 “我是想着花园里水边凉快,若有些风,就更舒服了,还能看景,比太太在屋里闷着强。”李桥媳妇笑道,“太太去不去?去我就传个软轿来,抬了太太去,不用太太再累着。” 听着她形容,何夫人还真心动了一瞬。 “不能去。”但她说,“这账得快些算完,说给老太太去。” 别的丫头媳妇都退出去了,她心里实在发闷,不由和陪房抱怨:“我都快五十的人了,一天到晚伺候婆婆是孝道,是我应该的,可孩子都娶亲了,我竟享不着一点媳妇的福?前儿家里请客,又是我一个人忙前忙后,老太太高享安荣富贵,可怜我连个帮手都没有!儿媳妇竟跑到娘家去帮忙,过节都不回来,人家问我,我差点没脸说话!” “谁家有这样的规矩!”她又骂道,“就算是外甥女儿嫁回来,也不能连面皮都不要!这才成婚三个月,就又把人接回去不放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给她女儿什么大委屈受了呢!她大度又贤惠,是人人称赞的好人,做出这样的事,叫人都笑话我,连亲外甥女做儿媳妇都容不下!" 差不多的话,近些天太太已经说了几十遍。 李桥媳妇知道太太这是心里有气,不发出来更难受。她也不多劝,只听着太太随口大骂姑太太和大奶奶。 左右家里就这几个人,老爷也不来了,这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更不走动,都听不见。 “老爷也是,竟为了立后的事和我生这么大的气。”何夫人说着就哭了,“你大舅老爷和安国公他们外头商议的话,倒埋怨我不劝?他虽是我的兄弟,又非同母的,我又不是嫡亲的姐姐!他和家里老太太被骂了,我难道不丢人,难道愿意见吗?你老爷自己劝不动,就全指望我!我要有广宜公主那么大的能耐,还在这受他们全家的气!” 李桥媳妇一惊:“太太,这话可说不得呀!” 何夫人也自知说得过了。 她闭上了嘴,那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止不住。 “你大奶奶说,‘淑妃不配为后’,老爷就哄着她不许说。”半晌,她又抱怨,“我略说一两句,就算立后也该选别人,老爷就骂我不晓事,给家里招祸!” “他既然看他外甥女样样好,愿意宠着、纵着,比疼亲闺女还疼几倍,就差让我和你大爷都给她跪下请安了,怎么不干脆” 狠狠拍了下桌子,何夫人没把污糟话说出来。 “可怜我一辈子没得着个贴心的人……”她呜呜咽咽,“幸好从阳还有如蕙在身边陪着。不然他这日子,可怎么过!” 李桥媳妇心里一酸,也抹上了眼睛。 端午节后,第一次朝会,颜驸马又重提立后之事。 当朝无人反对。 皇帝便令翰林院拟旨,礼部择定日期,其余各部各有执事,筹备封后大典。 不日,封后典礼日期择定,就在两个月后,七月十九日举办。 满京衙门都为封后一事忙碌起来。翰林院身处其中,反而显得清闲不少。 崔珏在未正二刻到家。 夫人仍躺在床上未起。她手里正捧着几页纸看,甚是专注,还稍凝了眉,连见他回来都没笑一笑。 自己净手、换下外衣,崔珏坐在夫人身旁。 夫人抬起了纸页,给他看。 纸上画的是一样类似铁钳的器具,柄短而钳长,钳又有弧度,崔珏从未见过,也看不出此为何用。 “这是什么?”他便问。 “是我随便画的。”见他看完了,纪明遥把纸丢在一旁,小声说,“我在想,铁钳既能用于夹物取物,那妇人生产,若遇难产,是否也能有一样铁钳,能把胎儿夹出,帮助生产?” 她早已忘记了是在哪一年、哪一日知道的“产钳”,一可能是小时候长辈们说起过谁家生孩子用到了?也或许从是网络上看的?当然,她完全不记得产钳的具体形状。但这是她唯一知晓的,在当前世界应能制作,且在现代也还用于辅助生产的工具。 是她与崔珏说好,先不生孩子那天,她想起来的。经过十多天,她才拼凑出这几张图。 “你说”纪明遥翻身,看向崔珏,“我是不是该请几位产婆来家里,问问她们能不能行?” 她没生过,更没做过医生,只靠自己,肯定研究不出什么。既然想做,就要咨询专业人士。 崔珏手掌覆住她面颊。 “夫人想做就做。”他笑,“我虽不懂,却认为这样器具或许真能有些用处。且不做,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他将图纸拿到手中细看。 “先别看了!”纪明遥把图纸拿回来,“等我先请几位产婆问个明白,真能做的时候你再看吧!” “奶奶、二爷?”青霜在门外回,“大奶奶家里的三舅爷、三舅奶奶和三姑娘在门口下车了!奶奶和二爷要去见吗?” 嫂子的三弟和妹妹来了? 纪明遥坐起来:“你去和大奶奶说,我和二爷就先不扰嫂子和家人团聚了,晚饭之前再过去。”@“是。”青霜忙去传话。 “夫人起吗?”崔珏便问。 “起吧!”纪明遥伸腿下床,“得穿好衣服,再把见面礼找出来崔宅正院,正房。 孟安然早已给家人收拾好了院落。人一到,来不及诉一诉多年的别情,她便亲自把人送到各自房里,叫他们先安顿下来,歇息过后,再去说话,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三人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待嫁的姑娘,便安排在前后两进院子里。 她护着小腹回房,青霜早已等了有两刻,忙将自家姑娘的话回了。 “多谢弟妹体贴。”孟安然忙笑道,“也幸好他们没来,人我都送去安顿了。连令欢我都没从学里叫出来。这路上一个多月,风尘仆仆的,也着实不好见人,就过会再见吧,我叫他们过去问好。” 明远与令欢一同上学。她叫出令欢,明远守礼,必然也会来见人,不是白白耽误他的功课。 “是。”青霜告退。 孟安然便抱着小女儿,又打算起该如何与三妹妹的夫家走礼往来等事。 大半个时辰后,三弟孟安朋夫妻与三妹孟安和都沐浴更衣完毕,结伴过来了。 “二姐姐!”孟安和进来就挽了孟安然的手。 她一面对小外甥女笑,一面便问:“姐夫还没回来吗?” “快了,最多再有一两刻就到家。”孟安然笑道,“趁这会有空,我叫清芬带你们去西院,见见你二哥和他夫人吧。” 王平家的便忙上前来。 孟安和却不走,反拉着姐姐到了内室,又关上门。 “我知道二姐姐是在试探我。”她小声说,“他都成婚了,我也定亲了,是过来嫁人的,我还见什么见?见了也没得心烦!他夫人不是说来用晚饭吗?那时再一起见不好?” “况且,姐姐是长嫂,怎么反叫我们先去见人?”她又忙问,“是他夫人为难过你了?" ------------ 62 抽刀 三妹妹的第一句话还让孟安然高兴,第二句话,就又让她想叹气了。 虽然安和是关心她、为她好才这么说、这么想,可离她出阁至少还有几个月,这段日子她都要住在崔家。若她一直不分是非对错,就先对弟妹怀着敌意,不但让阿珏与弟妹烦恼生气,也让大爷夹在中间为难,更让安朋两口儿难做人,尤其对她自己最没好处。 “安和,”孟安然拽她坐下,“是谁与你说的,你二嫂为难过我了,还是你自己乱想的?” 孟安和看了看姐姐。 “没人与我说。”她手落在自己腿上,轻轻锤了一下,“是我自己想的:他夫人出身公府名门,又是在家里受宠的小姐,虽然姐姐信里总说,他新订的这位夫人最是和善大方,可成婚之前姐姐才与她见了几面?路上一个月,也没再通信,姐姐又要我和三哥三嫂先去见人,所以我就多想了。” “若我错了,”她撇过脸,“姐姐直说就是。” “你是错了。大错特错!”孟安然没给三妹妹留颜面。 她道:“叫你们先去见人问候,是因你二嫂的兄弟上月住过来念书上学,人才下马,连茶都没喝一口, 就让你二哥二嫂一起领来问好了。人家都先如此,你们来了,我难道真腆着脸,只等他们过来见你们?还不快收了你那些糊涂想头,快去问好!” 孟安和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先应声,又说,“不管怎么样,我到那都会依礼问候,不会给姐姐添麻烦的。” “我这都是实话,难道还骗你不成!”孟安然推她出去,“还有一件:我们两房已经分家了,只有大门仍只开一个,还算一家人。你平时任性胡闹,不许随便就作到西院去!” “知道了知道了!”孟安和伸手推住门,回头说,“我又不是六七岁孩子了,怎么还会乱作乱闯?姐姐也太小瞧人!” “谁让你才来第一天,人都没见过,就先把人家往坏里想?”孟安然就笑,“可见还是没懂事呢!” 孟安和跺脚。 她理了理衣裙、正一正簪钗,便和三哥三嫂一同随二姐姐的陪房到西院来。 还没进穿堂,只离得近了些,孟安和先看见几个扫洒守门的婆子,便似与二姐姐这边的人不一样了。 但哪里不一样,她说不太清。 是神色、动作不一样?这边的人似乎更有“规矩”? 可二姐姐的人规矩也不差啊! 没等她想明白,穿堂里又出来一个穿淡红小袄、天蓝背心、白绫儿裙子的十五六岁丫头,见了他们就行礼,抬头笑道:“三舅爷、三舅奶奶、表姑娘,快请!我们奶奶和二爷正等着呢!” 这丫头声音清脆动听,话说得又利索,人笑得又真诚,一双鲜眉亮眼水灵灵看过来,让孟安和不由一怔。 这竟只是崔翰林他夫人的丫头? 她先说的“奶奶”,才说的“二爷”,一定是陪嫁来的人。 孟安和既是跟着哥嫂过来的,自己便不说话,只待哥嫂答了那丫头,一起向内走时,多看了她两眼。 三嫂正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那丫头笑答:“当不得三舅奶奶这样客气!奴婢名叫‘青霜’,是我们奶奶起的名字。” 青霜。 好名字。 传闻中,“青霜剑”是汉高祖的佩剑,不知崔翰林夫人给丫头起名字的时候,可是想到这个典故? 还是只指“青色的霜露”?还是她会错了意,只与“青霜”同音,其实并非这两个字? 若真是“青霜剑”之意,那与她相对的丫头又叫什么?难道叫“紫电”吗? 这般想着,孟安和偷偷一笑。 从后院穿堂进,再走过一个南北穿堂,便是崔翰林夫人的正院。 这两进院子看上去,与二姐姐的院子和东院无甚差别,并不因居住的人出身国公府便格外奢华富贵。 怕在人家这失礼、给二姐姐丢脸,孟安和并未东张西望地细看,只每走一步,略看几眼面前的景。 跨出穿堂门槛,她握紧了手帕。 要见到他了。 自从三年前,他随二姐夫调任回京,路过家里,住了几日后,她就再没见过他。 他中了举、点了探花,定了国公府的小姐,又换了一位小姐成亲。她也在去年定了亲事,有了人家,再过几个月,就要出嫁了。 两三年前那些妄想,她自己也知是糊涂,从来不可能的。 家里给她定的人家也很好。 孟安和抬起头。 她看见了崔二哥、崔翰林。 三年前,他还只是客居在家的少年学子,清隽似周身无尘,待人客气疏离,从不为人稍动心神。 现在,他已是当朝正六品翰林侍讲,单单立在廊下,便更令人不敢轻易靠近。可比起从前,他眼中竟多出一抹温柔。 是对谁呢。 孟安和顺着崔翰林的目光看过去。 娘啊。 神仙下凡了吗? 她看呆在原地。 “三妹妹三妹妹!”孟安朋之妻鲁氏轻轻拽她,“快见礼呀!” 孟安和猛然回神。 “二哥、二嫂!”她慌忙蹲身,“今后借居于此,多有叨扰,麻烦两位了!” “三妹妹,快请起。”纪明遥亲手扶起嫂子的妹妹。 孟安和缓缓抬头,又看见了二嫂净若清溪的一双眼睛。 老天神仙正看着她呢! 她她她、她在二嫂面前失礼了! “二、二嫂,”孟安和满脸通红,“让你见笑了。” “这有什么,”待她站稳,纪明遥笑着松开她,“你才千里迢迢过来,还没安顿好,自然不适应。” “外面热,”她侧身,请客人先入室内,“快进来歇歇。” 孟安朋与鲁氏先低头进去。纪明遥又请孟安和一同入内。崔珏在最后。 在堂屋分主宾落座,纪明遥便叫春涧捧上礼物,送至孟安和面前。 她笑道:“你既叫我一声二嫂,我少不得托个大,只当自己也能照看你了。这几匹缎子做衣裳倒好看,你别嫌弃,等天凉快了,裁条裙子穿吧。” 至于嫂子的三弟孟安朋,比崔珏还大两岁,她也要称呼他们夫妻是“三哥”三嫂”,自然不需她给礼物。 只稍看一眼,孟安和便知这份礼物不轻,少说也值五六十两。 “二嫂,这太重了!”她忙起身推辞,“我” “收着罢!”纪明遥笑,“送大嫂的妹妹,再少,我也拿不出手了。你就看在你姐姐的面上快收下。 不然推来推去,推到天黑,咱们都不吃饭了?你不饿,我可饿了。” 孟安和无可再推,只能叫丫头收下,又忙笑道:“既这样,我没什么好回送二嫂的,只有针线做得还能入眼。二嫂若不嫌弃,我先给二嫂做条裙子穿?” “这太麻烦了!”纪明遥忙说,“你真想回礼,最多做个荷包、香袋给我,多了我可不要!” 她笑说:“你自己的事还有许多,别为我空耗时间。等你成了婚,我得空再去闹你!” 看一时二嫂,又快速看一眼崔翰林,想到自己只见过两面的未婚夫,孟安和低了头:“多谢二嫂。” “那咱们走吧?”纪明遥看向崔珏和孟安朋夫妻,“方才我已叫我兄弟放学直接去正院,大哥大约也该到家了。” “是该过去了。”崔珏起身,扶起夫人。 孟安朋夫妻便也起身。 孟安朋仍只低着头,不敢多看四周一眼。鲁氏便握住了自己小姑子的手。 今儿见了崔翰林夫人,又能进来这屋子里坐一坐,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不提花梨木、檀木的家具,水晶琉璃摆设,只看这堂屋悬着的匾,“贤夫佳妇”四个字“这是”看到落款,鲁氏惊问,“这是松先生的字?” 孟安朋与孟安和都瞬间抬起头。 “松先生,送二嫂的?”孟安和忙忙向人确认,“就是那位,曾为先帝之师的松先生吗?” “是我初次拜望太公那日,太公写给二爷和我的。”纪明遥并没详细解释其中的缘由。 孟安和还想多赏一赏这字,可她不能再丢脸了,只能与三嫂互相用眼神提醒着出去。 左右至少还要在这里住几个月,一定还能再来看的。 孟安朋却是外男,不会再有机会来崔翰林夫人的房中。 心内挣扎之下,他也顾不得丢人了,再四回头把松先生的墨宝记在心里,直走到看不见,才默默转回身,强装没事人一般出了院子。 为缓解三哥的尴尬,孟安和忙示意三嫂跟三哥一起走。 她自己绕到纪氏二嫂另一侧,找出话说:“二嫂,方才出去接我们的丫鬟姐姐,是不是叫‘青霜? 不知是哪两个字?” “紫电青霜’,青莹若霜雪’。你只叫她‘青霜’就罢,也不必尊称。”纪明遥有种当众解释中二网名的尴尬。 不过,她没叫人看出来,只笑问:“怎么问这个?” “果然是这两个字!”孟安和激动说,“我方才就在猜青霜姐姐名字的出处,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她又忙问:“那不知,是否还有一位姐姐的名字与青霜姐姐对应?若有,不知又叫什么?” 一个人中二,会尴尬。 但当有人赞同你的中二,还兴致勃勃要与你一起中二一那当然是满足她啊! “是有,叫‘白鹭’!”纪明遥笑问,“你觉得可还相称?” “青霜、白鹭。”孟安和品味着。 一行白鹭上青天。 “一剑一鹭,二嫂还真是潇洒!”她大为称赞! 纪明遥回头对白鹭笑。 “多谢表姑娘夸赞!”白鹭忙上前笑说,“不知表姑娘看我,可还配得上这个名字吗?” 挽住她的手,边走边细看了一会,孟安和赞叹笑道:“当然当得起了!” 已经行到正院。 孟安然正不放心地在廊下等着,却见三妹妹是与弟妹说说笑笑过来,竟然相处得很好,两人都不似伪装。 尤其安和这孩子,虽然三年没见了,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出来,她还没学会装相,能这样高兴,一定是真的喜欢弟妹。 而弟妹就算再顾着她的面子,若不喜安和,平淡相处便是,也没必要屈就自己。 且安和只与弟妹说话,多一眼都不再向阿珏看了。 她心里不由念了一声佛。 只要安和真对阿珏断了心思,安心待嫁,有崔家在一日,还怕她婚后受委屈吗? 不必劳动阿珏与弟妹,只她和大爷,就足够给她撑腰了。 崔瑜不知究竟。见夫人这样欣慰,不禁笑道:“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还怕他们吵起来?” “究竟三四年没见了,”孟安然只笑说,“谁知道他们都长成了什么脾气。” 纪明远和崔令欢也已放学回来。众人又在堂屋见礼。 自家三弟和三弟妹来京之前,纪明远还没到崔家上学,孟安然知道,他们必然没给准备见面礼。 她早已备好一份礼,叫丫头捧着,此时便使眼色给鲁氏,让她只作是自己预备的送给人家。 两匹尺头、两个“笔锭如意”荷包里带着金银锞子,还有笔墨纸砚。 这份礼着实不轻。 纪明远知晓孟家家境不比崔家纪家,先不敢收,问过二姐姐,才道谢收下。 今日家宴人多,且诸人关系不算近,便分了男女而坐,以屏风相隔。 崔瑜、崔珏、孟安朋、纪明远在堂屋,孟安然、纪明遥、鲁氏、孟安和与两个孩子在内。 相处了一个多月,虽已分家,孟安然也大概清楚了纪明遥的忌口,今日晚宴,席间没有一道她不爱吃的菜。 纪明遥敬了嫂子一杯。 孟安然以茶代酒,与她碰杯。 孟安和在路上说得欢,入席却安静下来,只听二姐姐和两位嫂子说话,问到她时才开口。 屏风外,崔瑜四人也不过说些读书举业的事。大多是崔瑜说,孟安朋与纪明远答话。 崔珏不大作声。 崔瑜把兄弟从八岁带到大,比谁都明白他的脾气。今日只是家宴,他不说话也没什么。且他已是在朝官员,做兄长的更该在人面前给他尊重,因此并不把话题引向他。 能得自家二姐夫指点,孟安朋已觉受用不尽,根本没精神关注崔翰林说不说话。 纪明远默默给二姐夫倒了杯酒,也只听崔府丞教导。 崔珏安静地听着众人交谈。 他耳力极好,连屏风内的声音都字字听得分明。 家里多住了人,夫人并无不喜。 大嫂的三妹妹,竟比他先关注到丫头们的名字。 青霜、白鹭;春涧、花影。 后两人是夫人六岁起的伴读,前两人是夫人十岁之后才到身边。 只差四年,便从明媚春意,转为了肃杀高远吗。 夫人现在的心境,又是如何。 孟家三人住到崔宅,没给纪明遥的生活带来太多变化。 她本不必每日早晚去问候大嫂,只在有事的时候或派人、或亲自过去说。近几日无大事,她与崔珏都没过去,因此还没再见到鲁氏与孟安和。才抵京三四天,她两人也暂还没再来过。只有孟安朋歇过一日,也且到学堂上学去了,明远又多了个同学。 他已进学三年,学问胜于明远许多,又是嫂子的兄弟,人品有保证,纪明遥对他进学堂喜闻乐见。 因京中筹备封后大典,各衙门忙碌,天气又越发热起来,各家都不约而同减少了没必要的请客办宴。 正得空闲,纪明遥便叫桂嬷嬷去打听京中哪几家产婆最好,再寻个机会,悄悄地一齐请过来,不走西偏门,只走后角门。 她倒不是觉得见不得人。 只是还未必能做出来,即便做得出来、更未必有用的东西,在落定之前,不必大张旗鼓。 毕竟来源只是她过去了十六年,早已模糊的记忆。 她甚至不知道胎儿的头部多大。 “产钳”究竟应当制成什么形状,且能否真正投入使用,还是全交给专业的产婆们判断吧。① 五个产婆被从后门领进来,各自忐忑地在崔翰林夫人面前坐下。 她们虽属“三姑六婆”中的“稳婆”,常被视为坑蒙拐骗之人,却也因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贫民乞丐家的女子,全离不开生产这一关,都去过不少高门之家,也都有些见识。今日被崔翰林夫人一齐请来, 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却也没太过惊怕恐惧。 丫鬟们捧茶上点心。五人忙接了,互相看看,使眼色推出一个许稳婆为首。 但还没等她站起来赔笑询问,纪安人已经含笑开了口。 “近日我总在想,世上所有女子,全是生产的鬼门关最难过。”她起身,亲手给每人递上一页图纸, “偏我才成婚不久,自己都没生育过,即便有心,觉得可以用类似铁钳一类的东西,帮助难产的妇人, 却不知我这想头究竟是可笑,还是真能用得上。” 几个产婆全在低头看图。 她继续笑说:“你们几位是满京里手艺最好、最高明的稳婆,手下不知救活过多少产妇和孩子,功德无量,也必然都有慈悲心肠。今日我请了你们来,就是想请教,能否做出‘产钳’,以在妇人难产时,协助把孩子给夹出来?也请你们别笑话我,仔细想想再回话。若真不能,我也就绝了这心了。可若有半点能行,请你们只管照实说,做出来这件东西,你们更添功德、更增名声是一重,我也有谢礼备下。” 纪明遥拍了拍手。 五个女护卫带刀行进来,人人手里都捧着一盘银子,停在五个产婆身后。 以名捧之、以利诱之、以势挟之。 她是不专业,却能请来无数专业的人,用钱砸着她们去做。 五个产婆将图纸翻来覆去地看。纸张“哗啦啦”地响。除此之外,屋内再无其它声音。 约两刻钟后,许稳婆先抬起了头。 她面色激动,嘴唇微抖,想说什么,却又没立刻张口。 “是‘产钳’的大小不对吗?不合胎儿头颅?”纪明遥手指点在她手中图纸上,“还是弯度要改?” “都、都要改!”许稳婆能说出话了。 她连忙也指着图说:“依我看,这钳子至少要再大半寸,这还得再弯些” “是啊!”另一个产婆也凑过来,用手比着,“这个东西得这样、这样才能贴上孩子的头。” “可是,这东西得用铁做吧?”一个姓邹的产婆担心,“若把孩子的头给夹破夹烂了,这” “那当然是产妇自己生不出来的时候再用啊!”第四个便说,“要么保大,要么保小,我看这东西起码能保大,真保不住,那不用更保不住了!” “可就怕用出事来,人家胡搅蛮缠,要咱们偿命呢”第五个产婆又有另一种担心。 “不急,一个一个慢慢说。”纪明遥坐回榻上,提笔道,“先说这产钳,你们都觉得能做出来,更能用上,是吗?” “能用上!这——产钳,绝对有大用处!”许稳婆也跟着改了称呼,“我给人接生三十八年,怎么就没想到还能这样!” 是啊。 纪明遥停笔蘸墨。 分明是不难联想到的事物,为什么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做出来,帮助女子度过生产难关呢。 一个时辰后。 纪明遥将五个产婆的所有看法包括产钳该如何制作、投入使用又可能会有多少种隐患整理成一份草稿。 她将草稿逐字逐句读给她们听。 确认过无异议,她先在草稿每一页边缘写下自己的名字,在字迹上按上手印。 “这草稿我不作别用,只自己收起来。”她笑道,“若信得过我,也可以留下名字,不想留也无妨。” 她将草稿轻轻放在一旁,等着五人自己考虑。 “但有几句丑话,我要说在前头。” 纪明遥收起笑容。 “这样东西,我不为名,也不为利,既告诉了你们,等真正做出来,必会分你们一人一把,先看有无可以再改进之处。你们若急着用,也尽可回去自己找铁匠打制。可若使用之后,与产妇、产妇家人或任何人有何等纠纷,都不许推到崔宅头上。”她扫视众人。 “你们才是接生的稳婆。器具如何使用,都在你们手上。”她强调。 “是”这回,邹稳婆反而最先说,“小的们明白!再没有买人家的牛犁地,牛发狂把人撞死了, 反还去找卖家要赔钱的!” 几人都笑了。 许稳婆四人也忙都表示明白。 纪明遥便和丫鬟手写了十份契书,让识字最多的许稳婆念给她们。契书上写的,只是方才所说, 不许牵连崔家一事。 五人都写下名字,按了手印。 许稳婆又格外去草稿上留名按手印。余下四人见她这样,也忙都留了名。 待她们按好,擦了手,纪明遥便指向五个女护卫,笑道:“这是一人一百两银子的酬金,多谢你们今日辛苦。以后再请你们来,也还有相谢之物,只是就没有这么多了。” 桑叶上前一步,将一块银子拿给许稳婆,让她看是否为真银锭。 虽然纪安人正笑着鼓励她们验,但许稳婆哪里真会验看? 这可是一百两银子!二三十两就够普通人家活一年的了,纪安人一出手就是一百两,京里房子都能买几间了,这样的厚赏大恩,她还疑心?还指望下次再受纪安人重用吗? 她忙转身笑道:“我们不过说了几句话,主意都是安人的,已经当不起安人这般厚赏了!下次再有吩咐,安人一声传唤,只要我们有空闲,一定立刻过来!也请安人今后不必再多赏了,不然,我们虽是没道理的人,心里也过意不去。产钳做出来,终究也是有益我们呐。” “产钳真能做出来,难道不有益我吗。”纪明遥笑,“既是各自都有益,那互相客气、吹捧的话就不用说了。” 桑叶等便将银两装入袋中,分别递给五位产婆。 天冬又把二奶奶亲手画的图纸,从一个产婆袖子里抠了出来。 东西她们随便做,但这笔墨可不能流传出去。 那产婆心上一抖,差点跪下。 可纪安人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轻轻一笑。 那产婆才松了口气,便见那不过十四五岁的女护卫也对她笑了笑,把腰间的刀抽出来一截,又放了回去。 她到底还是跪下了。 “行了,下次别再耍这些小聪明。”在她求饶之前,纪明遥端茶,“我不留你们用饭了。" 她命:“桑叶,你带人把她们都好生送回家去,别叫出意外。” 一百两银子,不算小数目了,拿在手里也很明显。若叫路人起了歹心害人,便是她的责任。 许稳婆等拽起那脚软得走不动的产婆,千恩万谢告辞出去,心里都在大骂她险些坏事! 一次得了二三年赚的银子还不足,还敢爬到老虎头上摸虎须,真当崔家是吃素的吗! 纪明遥看了一会漏刻。 上午工作时间,四小时十五分钟。全是高强度脑力劳动。 天呐。 这还是她吗?? “传饭、传饭!”她往榻上一瘫。 吃完她要睡觉。 午觉起来,再思考找哪家铁匠,以及要不要带几个产婆去找铁匠等等。 还有好多活要干。 纪明遥一觉睡到下午三点。 睁开眼睛,崔珏已坐在床边,正看她上午写的草稿。 “你觉得怎么样?”纪明遥枕到他腿上,“还有没有缺漏之处?” “我看不出。”崔珏如实道,“但虽不敢说已尽善尽美,应无大的不妥了。" 他问:“苏院判是家中世交,虽非专精妇科,也于此颇有医道。还有陈御医是妇科圣手,亦与家中有交情,大嫂这一胎全是他照看。夫人若不放心,不如请他们看看?” “可太医,会直接给人接生吗?”纪明遥问,“还是只在产房外指点用药的时候居多?” 尤其在当下世界,男女有别,若非万不得已,男性医生不可能直接观察生产。 而大半时间都在服务于皇室和高门贵胄的太医们,更不可能如她今天请来的五位产婆一样,每一人都至少接生过几百上千个孩子。 单在接生这件事上,产婆比太医专业十倍。 “还是等初次做出来,再去请教两位吧。”纪明遥决定。 这是五位产婆的经验与智慧结晶,她暂时不想让别人占去名头。而且,当下世界人的思想客观存在,连样品都还没有一件,她不确定只看草稿和图纸,两位男性太医会也认可产钳有发明制作的必要。 别说绝大多数男性了,连很多女人,都认为女人在生育上受的苦全是应该的。 她都不想说! “二爷替我找几个可靠的铁匠吧!”婉拒了一个提议,纪明遥仍有一件事请他做,“叫桂泉他们去找,我还要亲自看人,不如二爷替我看了,我就省事了!” “这容易,”崔珏应下,“三日之内,必然办好。” “那我还能歇一两天!”纪明遥开心。 她完全清醒了,便坐起来说:“上午还有一个产婆想偷我画的图纸走,可天冬早看见了,给银子的时候一捏、一拽,她还没反应过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呢,就从她袖子里搜了出来!天冬虽然年纪小, 却真聪明,都不用我示意,就知道拔刀威慑那产婆她就这样” 纪明遥把手放在腰间,对崔珏做出拔刀的姿势:“那叫一个威风摄人! y崔珏静静看完夫人夸赞女护卫。 “她既有功,便该赏。”他向外令人,“让观言拿银子:所有女护卫,每人赏一个月的月例,天冬额外再赏十两。” 他与夫人说:“这一笔我来记。” 纪明遥忍不住笑。 这醋也吃! 他是醋缸吗! 她都没计较嫂子的三妹也曾对他有意呢。 哼哼。 镇定迎着夫人的视线,崔珏又问:“夫人下午可有安排?” “家里没事,我也没什么安排。”纪明遥笑问,“二爷想同我做什么?” “想请夫人看我练刀。”崔珏俯身抱她下床,“从成婚第二日,夫人就说想看,竟一直未能给夫人看成。” 他晨起练武时,夫人总还未醒。成婚后便已入夏。夫人畏热,不喜出门,且家中事务不少,夫人又要练字、看书,已算忙碌,难得空闲,自然要歇息,他也未再特地请夫人观看。 就今日吧。 靠在他肩头,纪明遥笑了一会,又笑一会。 好耶! 婚假里没机会看。婚假结束,崔珏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准备上班了,直到下午才回家。他到家之后,他们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做。比如,练字。比如,让女护卫们休息,他来教她骑马射箭。比如,商议家里的大小事。比如这些和那些,那些和这些。 五日一休沐,又少有不出门的时候。 他都这么忙了,她当然没再提过,“二爷练刀舞剑给我看吧”,一直在等机会。 今天,机会不就自己撞上来了吗! 嘻嘻嘻。 换过一身便衣,崔珏请夫人同来书房,且不令旁人跟随。 “怎么不就在后院?”纪明遥笑问,“二爷不好意思给丫头们看吗?” 崔珏红着耳朵,罕见地没回应夫人的话。 他取下雁翎刀。 “夫人请就在房中,不必出来。”他亲手挂起门帘。 小厮们早被他遣了下去。 “可我想离二爷近些。” 纪明遥找出放在他书房的帷帽,自己戴好,将眼前轻纱勾上去,坐到游廊上对他笑。 崔珏抽刀。 刀光似寒潭之水。 盛夏的烈日照遍他通体上下,他持刀而立,日光在他身上,却竟显出凛冽寒意。 他起势,脚下轻动,刀锋如电,破空有声。 纪明遥先还倚着廊柱随意而坐,不过片刻,便转为端坐。 又过片时,她不禁站起来,看刀光凝练通彻,他时而缥若仙鹤,时而定如青松,如风似云,踏若凌波。 没能起来看他练武的这一个多月,她到底都错过了什么! 可恶,是谁叫他舞刀也能舞这么好看的!! 纪明遥右手扶住了自己胸口。 崔珏收势。 他垂首,插刀入鞘,先看一眼足下青砖,方才抬首,寻找夫人。 夫人扑到了他怀里。 “二爷!”纪明遥环住他肩头,“明天休沐,你再舞剑给我看吧!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好。”崔珏喉结微动,“自然是好。” 光天化日,屋墙之外。 他轻轻拿下夫人的手臂:“我先去沐浴,夫人稍等。” “嗯!”纪明遥颇为敬畏地双手接过他手里的刀,“我替你挂上。” 崔珏终究没能克制住自己,用手背碰了碰夫人的面颊,才走向浴室。 纪明遥自己走回房中。 她先踮脚把刀挂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墙上的所有兵器。 明天看剑,再下次看枪好了!下下次再说! 成婚这么久了,她好像还没认真看过他的书房。 卧房向西望了一眼,纪明遥决定先给崔珏留些秘密。 她向东来,停在书案边,将笔架上挂着的笔一个个拨得摇晃。 这是他以前练的字吗? 走向书架,纪明遥俯身,用绢帕拂去薄薄一层灰尘。 成婚之后,他练字都是在后院和她一起了。 纪明遥一张一张翻下去,看到着实好的字,便忍不住点一点,再向下翻。 这是捏住一页纸,纪明遥直起身。 这纸上字迹凌乱,并非临帖行草,而是些不成句的言语。 “一天三个时辰” “亲迎” “纪” “二姑娘” “纪” “明遥” 纪明遥心口乱跳。 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一天三个时辰”。 是他在亲迎前一天零三个时辰之时,写下的吗? “夫人?” 崔珏踏入堂屋。 分明是自己看到了他的字,纪明遥却不知为何心中发慌。 应声之前,她慌忙攥紧手,竟先把纸页藏在了身后。 宣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 ------------ 63 为谁伤心 书房堂屋与东侧之间并无隔断,只有一张竹石屏风立在中间,并不能完全隔绝视线。 没立刻得到夫人的回应,崔珏加快两步上前,便看见夫人背倚书架而立。她双手藏在身后,面色酡红,宛若饮醉了酒。 夫人动作慌张,神色也不似平常,眼中竟有闪避。 来不及细想,崔珏已大步过去,先问:“夫人怎么了?” “没!”纪明遥不禁向旁退走两步,“没、没怎么!” 夫人在躲。 崔珏不由停下脚步。 怔了片时,他才又轻声问:“夫人?” 纪明遥咬住下唇,视线瞥向他练字的纸堆。 她躲什么? 她是光明正大被他请来的书房,又不是自己偷偷来的。再说,就算是偷偷过来,难道他就没看过她的书房吗! 婚假里他亲口说的,书房她可以随便来! 缓缓将手从背后伸出,纪明遥将纸页递过去。 又攥了攥另一只手,她才能问出:“这,是二爷写的吧。” 崔珏忽然想起了什么。 原来,他忘记的是这个。 一时间,他心中疑惑、惊讶和些许伤神尽去,一种从未有过的燥意席上心头,瞬时卷遍全身。 被夫人发现了。 幸好只是夫人。 如何便叫夫人看见了为夫人舞刀并不令他有任何疲惫。但他伸出手,将接过纸页时,却发现自己指尖正在颤动。 崔珏不由放缓呼吸。 接住了。 他展平纸张,果然看见了自己写下的满纸胡言乱语。 离亲迎所余时间。 夫人的姓氏。 夫人的…闺名。 崔珏霍地合上这页纸。 他侧过脸,闭目不敢再看夫人,感觉到自己呼吸滚烫,烫得像要烧起来。 “二爷?” 偏偏这时,夫人还在试探问他。 “这是. 你我成婚之前,你写的吗?” 夫人的声音虽轻,却满含颤巍巍的期待。 是以,他只能让自己回答: “是。” “正是亲迎夫人前一日写下。” 夫人有一刻没说话。 崔珏也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盯住崔珏的神色,纪明遥缓慢挪动脚步,走到他面前。 她动作迅速地可能若崔珏睁眼,在他看来应是慢若乌龟地又拿回了那页纸。 “这个,我能留下,收着吗?”纪明遥一面问着,一面又已把纸藏在了身后。 她保证:“我会藏好,不会再叫旁人看见的!” 崔珏缓缓睁眼。 他先看向纸堆,又看向夫人紧紧背过去的双手,最后抬眼,看见了夫人望着他的眼神。 “夫人想留_”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就留下吧。” “二爷,你真好!”纪明遥几乎跳起来。 她赶紧走到案边,将纸铺平,先尽量抚平褶皱,随后折起四折,转头问:“哪有匣子吗?” 崔珏快速看了眼折好的纸张大小。 “我去拿。”他走向卧房。 夫人会不会一起进来? 迈入卧房前,他回头。 夫人正将那页纸谨慎拿在手中,端端正正站在案边,等他回去。 崔珏加快了动作。 纪明遥将锦匣收在了自己卧房柜子里,和她的房契、地契等等放在一起。 锦匣一重锁,柜子又一重锁,钥匙都是她自己拿着。 洗完澡,坐在床上,她忍不住盯着柜子看,既想把那页纸再拿出来仔细看看,又怕看得太频繁, 把纸揉皱了、摸坏了。 明天吧,明天。 以后再想看,也最多十天看一次,不能再多了!这样一年都有三十多次了呢! 崔珏简单沐浴出来,便见夫人又在期待而欢喜地望着柜子。 他无奈环住夫人:“就这么高兴吗?” “高兴啊!”纪明遥回头,亲了他一口。 似乎在夜晚的床帐里,很多白日间不好意思出口的话,此时都能顺畅说出。 “原来成婚之前,二爷就在想着我。” 坐在崔珏怀中,握紧他的手臂,纪明遥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温度正在升高。 “二爷?”她软绵绵问,“原来,成婚之前,你就喜欢我吗?” “是。”崔珏诚实地面对自己、面对夫人。 他垂首,吻住夫人嫣红的唇。 夫人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来:“这么早jJ崔珏吻得更深。 纪明遥说不出话了。 若更坦诚照亮自己的心,崔珏应该说,更早,比那还早。 但他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俯下身,含住花蕊品尝甘露,看夫人在自己手下绽放、绽放,开至浓艳。 与他共赴极乐之巅。 次日,纪明遥睁眼,正在辰正二刻六点半。 她在崔家有了新的作息。 每晚九点到十点入睡,上午六点到七点自然醒,午饭后过几刻钟午睡,仍然每日能睡足十小时。 她自己的厨房,自己说了算,又不用和谁请安,不出门的日子,想几点吃饭就几点吃饭。上午起得早些,就多吃几口,起得晚,就少吃几口,保证肠胃舒适、身体健康。 早饭后,八点半,是西院管家执事回话的时间。 家里事少,日常杂事,平常最多一小时就能全部处理完毕。 九点半或十点开始,她会去和桑叶、百合上课。骑射半小时,习武半小时。 每次下课洗完澡,她都是瘫在榻上用午饭的。 锻炼身体,累啊。比投壶累多了。 但这样上课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的,她会不会像崔珏、宝庆姐姐和桑叶天冬他们一样帅? 怀着这样的期待纪明遥扎完了今天的马步。 她两脚发软被天冬石燕扶去洗澡。 今天一起上课的青霜白鹭也互相搀扶着,回到自己房中沐浴更衣。 春涧便回:“两刻钟前,孟三姑娘叫丫头来问:今天中午能不能过来与姑娘一起吃饭?我说姑娘正上课呢,午饭前回给姑娘。我又先让厨房按大奶奶的口味多做了几样菜。” “那就请她来。说我这里是午正用饭,请她提前半刻过来就好,不必太早。” 纪明遥开始思考穿什么衣服。 “就普通挽个纂儿吧,不用费事了。”她决定,“以后她若常来,次次我都用心打扮,也太累了。" “一家子亲戚,又年纪相仿,我看姑娘也不必太客气。”春涧笑道。 替姑娘簪好一根青玉钗,孟三姑娘恰好到了。 纪明遥起身相迎。 “二嫂,我来扰你了!”孟安和人还未入房中,声音先至。 纪明遥虚挽住她进来,示意春涧递棉巾给她擦汗,笑道:“你来和我吃饭,这里也热闹些!快坐吧。” 孟安和忙擦了手和脸,将棉巾放回托盘,在二嫂下首落座。 上次相见,二嫂便未施粉黛。今日二嫂又未作妆饰,反而更如芙蓉出水。 怕看多了再失神丢脸,孟安和连忙回头,从自己丫头手上拿过两个荷包,笑道:“我赶着做的,二嫂别嫌弃,拿着赏人吧。” 纪明遥双手接过,捧在手里细看。 “真是好活计。”她先赞叹。 两个荷包,一个象牙白底绣了大红牡丹,一个浅青底绣了淡粉莲花,配色合宜、花枝生动、绣工细致,的确是好手艺。 纪明遥穿的浅蓝罗裙,便顺手将白底牡丹荷包系了上去。 “怎么样?”她起身给孟安和看。 春涧忙上前,替姑娘将荷包再系得紧些。 @“竟然合适!”孟安和高兴,“倒还配得上二嫂的衣裳!” “你这活计,什么衣服配不上?”纪明遥笑,“是这裙子有运,配得上它!” 丫鬟媳妇们进来摆饭,春涧便将另一个荷包暂收起来。 “不知你爱什么,先照你姐姐的口味做了几道菜,”纪明遥示意将新菜摆在孟安和面前,“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你告诉我,我下次就知道了。" 孟安和简直要迷醉在二嫂的笑里。 心荡神驰吃完一顿饭,她还想多留一会,再与二嫂说几句话。可二姐姐提前说了让她不许多扰, 她也自知,其实与二嫂还不熟,便提出告辞。 纪明遥送她至门边:“虽然天热,回去也别太贪凉,也别走得太急。” “知道了,多谢二嫂!”孟安和欢天喜地回房。 目送客人走远了,春涧扶姑娘转身。 她笑说:“孟三姑娘倒是活泼性子,人也知礼。” “嫂子的妹妹,自然是好姑娘了。”纪明遥只说。 虽然孟安和理解并赞赏了她的中二,但她喜欢过崔珏。算算日子,她喜欢上崔珏应就在三年前, 大哥调任回京那时。 十六岁的崔珏…她没见过啊。 纪明遥倒在床上。 好吧,好吧。她想。 其实,她和崔珏一样,也是个爱吃飞醋的小气鬼啊。 崔宅正院。 孟安朋在学堂用午饭,下午放学才回,鲁氏每日中午便与孟安和一起,在孟安然房里吃饭。 今日孟安和去了西院,饭桌上便只有她、孟安然和崔令嘉。 崔令嘉人小觉多,吃了饭就犯困,被奶娘抱回去哄睡。 鲁氏便不禁说:“原来纪安人竟是安静性子?我看她这几日都没出过西院。崔翰林每日下午才到家,虽比姐夫回来得早些,到底大半日都不在,她竟也不嫌没人说话寂寞吗?” “弟妹是不爱动。”孟安然笑道,“但不论大小事,她从没出过差错,在家里自然是随自己高兴了。" “我还以为,国公府的小姐,必是出入威威赫赫,一动八方响,谁知是爱清静的性子。”鲁氏笑说, “所以前两日我还担忧,若纪安人常到姐姐这边来,我该怎么说话、怎么做。” 孟安然不免想起了弟妹娘家的长姐先与阿珏定亲,却又退亲,嫁去理国公府的纪大姑奶奶。 那位倒正是三弟妹形容的脾性。 还有一位,虽然性情也合这几句话,却比纪大姑奶奶友善得多。 “还没告诉你们,弟妹有一位至交好友,正是广宜长公主的独生女儿,本月才封了郡主的宝庆郡主。”孟安然说,“这位与弟妹不拘礼数,常随性过来,只去弟妹那里说话。她若来,你们别一惊一乍的,也不用害怕。她头一次过来,令嘉失了礼,她都没在意。” 鲁氏连忙记在心里。 看二姐理账本,她又笑问:“真要三妹妹管几日家了?” “离她成婚也没多久了,我总要再看看,她心里到底明白不明白。”孟安然笑道,“幸而早早分好了家,不然还真不好叫她管。” 下午,许、邹两位稳婆主动上门来提建议。 崔珏回家时,桑叶正送走她们。 纪明遥一面整理笔记,一面和崔珏说:“中午孟三妹妹来和我吃饭了,还送了我两个荷包。上午嫂子派人来说,后日陈员外和夫人带陈宇来拜望,商议婚事。恰在休沐,咱们也该去坐坐?” 陈宇便是孟安和的未婚夫,是礼部陈员外郎的亲三弟,今年十七岁,父亲曾任工部郎中,已经亡故。 听大哥大嫂形容,这陈宇自幼聪敏好学,虽还未进学,亦将来登科有望,且他形容清秀,论样貌也与孟安和相配。与崔家仿佛,陈家人口简单,只有兄弟三个和一个未出阁的姊妹,家中殷实富裕, 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不会吃苦。从各方面考量,这都是一门不错的亲事。 纪明遥非常希望,孟安和能与陈宇相亲相爱、夫妻和睦、白头偕老、一生顺遂。 “我就不去二门外迎人了?”她和崔珏商议,“只在后院等着陈家女眷吧。” 她这张脸,从十岁起,就给她带来了太多麻烦。 “甚好。”崔珏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夫人原本也不必出去迎。” 夫人心绪不算好。 崔珏先替她收了笔墨、整理好记录。 携她一起回卧房时,他才问:“上次听夫人说起,‘青霜白鹭’两个名字的含义,不知为何与‘春涧花影’相差甚远?” 夫人的不快,是否与孟家相关? 纪明遥沉默躺在床上。 “二爷是想问我,十岁前后发生了什么事吗?”半晌,她开口。 她眼中是崔珏从未见过的厌恶,还有着些许难过。 “从十岁开始,温从阳就缠上我了。" 不待崔珏有所反应,纪明遥已经说下去。 “他是太太的亲侄子,太太很看重、很喜欢他,我不敢得罪,只能尽量躲着。可他好像看不懂我的意思。我越躲,他越缠上来,还非要当着人问我,为什么不同他说话了。” 纪明遥睫毛颤动,声音轻飘飘的。 “那时我就想,若我有一柄剑,若我能御剑乘风而去,是否就再不用受束缚,再不必受他纠缠。” “恰好分了院落,身边新添了人。”她轻轻一笑,“我当时心里很不平稳,所以给她们起了这两个名字。幸好,不算辱没了她们。” 她手背覆上双眼,发出一声轻叹。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重新提起来,还是会觉得厌烦至极? 崔珏抱住了她。 抱得很紧。 “我不该问。”他低声认错,“我以为,夫人今日心绪不佳,或许与孟家相关。恰好,我又已经好奇数日,几个丫鬟的名字为何含义不同,所以先提起了此事。我不该问。” “与你无关,你为何要认错?”在他怀里,纪明遥渐渐平静,“你不提,也都发生过了。” 她开始笑:“正好告诉了你,你以后也不必再为温从阳吃醋了,是不是?” “夫人!”崔珏吻她的额角,“别这样说。” 抿住夫人的鬓发,他抬起脸,凝视夫人的眼睛。 夫人没有哭。她的确在笑着。 但这笑里,又是在为谁伤心? 温从阳是安国公夫人看重、喜爱的小辈,是安国公夫人的亲侄子。 若当年,她真有意阻拦,温从阳如何敢对夫人放肆纠缠? 安国公夫人,可能当真不知,夫人对温从阳的真正态度吗。 安国公府。 经过大半个月忙碌,纪明德的嫁妆终于备齐了八·九成,余下所剩用具,成婚之前定能置办齐全。 温夫人身上也稍好了些,便打算寻个机会送女儿回去了。 端午过后,不知为何,再提起从阳,明达竟不再似从前厌烦不屑,反而时不时就低了头思索。@ 虽然她每次试探相问,明达只不肯说,但总归是个好兆头。 从阳那里,她已经描补过了,从阳应当会信。趁这个机会把明达送回去,小别一二十日,或许两个人能比以前好些? 她就不奢望,这两个孩子能似明遥与崔珏一般了。 “崔翰林端午节亲自给他夫人买鲜花,两人郎才女貌、神仙眷侣”,这样的话,连她病在家中,不得出门,都几次听见下人议论。 不过短短一两个月,崔珏竟已对明遥换了一副模样。 她早就看出来了,哪个男子会不喜欢明遥?所以她也不算太意外。 当日明达定要嫁从阳,也不是为了与他浓情恩爱。 他两个只要不反目成仇,她也能少操些心了。 放下手中人口名册,温夫人正待对女儿说话,有人在外回禀:“亲家太太派了李嬷嬷来了。" 李桥媳妇? 温夫人心觉不妙,只能忙说:“快叫进来!” “给姑太太请安。给大奶奶请安。”李桥媳妇低着头进来。 不待姑太太问,她就直接回话说:“家里老太太这几日身上不大好,我们太太又要给老太太侍疾, 又要管着家里的事,身上也着实支撑不住了,已经请了大夫吃药调养。没奈何,只能派奴才来问:不知姑太太这里的事忙得怎么样了?若松快了些,能否请大奶奶回家,帮着伺候老太太呢?过几日老爷的生辰,家里还要请客办宴,若大奶奶总不回去,旁人问起来,太太都不好意思说话,都要没脸再见人了。" 李桥媳妇是替何夫人传话,说“要没脸见人了”。可这话就似打在温慧脸上,让她先无地自容。 还是高估了嫂子的耐性。 “你快去告诉你们太太:我正要送她回去的。”她只能撑着笑说,“这些日子多亏了嫂子放她回来, 帮了我大忙,就如救了我半条命一般!我本想等再好些,就亲自过去相谢,可如今还是走不动路,只能让你代为转告:等我好了,必然亲自上门,请了嫂子来相聚。你先回去,你大奶奶这就收拾东西, 晚饭之前,一定也回去了。” 李桥媳妇领命告退。 温慧就忙催促女儿:“快回去吧,你外祖母也想你了。我有你四妹妹,家常的事也不必愁。柴家月底才来提亲,那时我也应能好些了。” 纪明达知晓拖延不得,只能回房整理行装。 理国公府。 何夫人是真累得吃上了药,并非装样。只是她心里实在有气,所以要叫儿媳妇回来这事,她没先回禀过婆婆和丈夫,便自己叫了陪房过去,也是想认真羞一羞小姑子和儿媳妇的脸。 可李桥媳妇回来,把小姑子的话一说,她听完,心里又软了,又开始想,是不是自己苛刻太过。 毕竟照顾完儿媳妇的病回去那天,小姑子那脸色着实青得不好看了。且若不是实在支撑不住,安国公府怎么可能端午都没办宴? 但再一想到,小姑子的病是为了伺候她那亲女儿累的,何夫人又觉得她是活该! 且小姑子先摆出这样的姿态,又显得她苛责无礼,容不下儿媳妇回去伺候亲娘。 何夫人便说:“快叫你大爷去安国府接人!让他快快地去,不许磨蹭!” 有从阳过去,这母女俩脸上又能好看些,老太太和老爷应也不会再计较她了。 温从阳只好快马赶来安国公府。 纪明达恰好将要上车。 两人远远对视了片刻。 温从阳下马,走来她身边:“太太令我来接你回去。” 他声音不轻不重,不喜不怒。 “多谢太太记挂着,辛苦大爷过来。”纪明达亦端方说,“天色不早了,请大爷不必进去请安,我们快先回去见老太太吧。” 她问:“不知老太太身上怎么样了?” “前日老太太到你房中坐了一会,回去路上太热,中暑了,今已好了大半。”温从阳向后退开一步, “奶奶快请上车。” 娘还真是心软,竟没将这话告诉她。 纪明达心中发愧,连忙上车。 回到理国公府,她忙至外祖母房中问安。 见她回来,张老夫人高兴得很,又担心:“你娘都忙完了?我这不算什么,已经都好了,是他们大惊小怪的,只当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娘那里若还忙着,在家歇一晚上,你只管再回去帮她,不用担心家里。”@纪明达忙说些让外祖母安心的话,又说:“我娘也挂心着老太太。 我就算明日再回去,我娘也还要再把我送回来的。” 又拉着她问了一会,张老夫人看向孙子。 她笑道:“见过你们太太就回房去吧。我这新得了一壶好酒,给你们送去,吃了也好歇下。” 她便叫心腹送两个孩子过去。 何夫人领会了老太太的意思。 她快五十的人了,自己也急着抱孙子,且又心虚,便一句都没为难儿媳妇,也叫他们快回房歇息。 纪明达与温从阳仍然一路无话。 各自沐浴出来,酒菜早已摆好。王嬷嬷殷勤给两位斟满了酒。 纪明达端起酒杯,与温从阳相碰。 两人喝尽了一整壶酒。 温从阳没吃助兴的药,但那酒暖身润情,比药效差不了多少。 他盯着纪明达与往日格外不同的脸。 从前与她行此事,她眼里总是满含不耐、厌恶。 他对她也没有任何兴致,只想早早结束。 今日虽因酒意盖脸,她神色不再抗拒,温从阳心里也只有一片冷意。 那夜听到的梦话,正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若叫纪明达嫁回温家,真是姑母的主意,那在纪明达心里,他自是不配做她的丈夫。 她以为配得上她的,还能有谁? 还能是谁! 纪明达只是不喜欢与他接触,还是心里仍在想着谁?! ------------ 64 不再受骗 寅初三刻,纪明达睁眼起身。 拔步床足够宽大。她虽睡在内侧,却可以不惊动睡在外侧的温从阳,从床尾下床穿衣。 但也如每次共寝一样,她才坐在妆台前,温从阳便也起床洗漱。 纪明达知道,他是不愿意与她一同起。每次或是她先,或是他先,总要错开一刻半刻,便可自然而然地不看对方睡着的模样,更不必交谈。 她本也不在乎。 既然无话可说,何必强装热络。 外祖母送的酒虽不算烈,但昨夜半壶酒饮得太快,又折腾到太晚,让纪明达略略有些头疼。 倒不太重。 她眼神示意梳头的丫鬟轻些,给她按一按头皮。 温从阳洗漱完毕,照旧说一声:“我去晨练了。”便转身要走。 但这次,纪明达叫住了他:“大爷稍等。” 顾念祖母的期盼,温从阳只能站住。 “奶奶有什么话?”他尽量按下急躁。 “大爷。”纪明达站起身。 她发髻已然梳好,只是还未戴首饰,也未施脂粉,便似没有平时那般气盛、端方而不可侵,反显出几分温柔娇弱。 但温从阳早已被她这般模样迷惑过一次,几乎被骗到心肝俱裂。 婚后第一日,她看似对他温顺娇羞、贴心小意,实则早已计划好当天就揭发出如蕙姐姐的身孕。 企图一成功,她就收起了所有装样,看向他的眼中只剩不屑和鄙夷。 便是不看这次,成婚三个多月,当着人的面,纪明达又有哪次看上去不贤惠?可她心里到底怎么看他,他们闹得有多难看,早已是满院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这样装相! 以为他还会受她的骗吗!! 纪明达在温从阳身前一步站定,伸手抚平了他肩上褶皱。 迎着他不耐烦的神色,纪明达柔声笑道:“大爷日日晨练习武,倒有益身体,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也欣慰。只还不知大爷勤练了这几个月,究竟有无进益。若大爷愿意,不如从明日起,我陪大爷一同练习?我虽不通武艺,骑射倒还过得去,应不会耽误了大爷。” 温从阳看了她有半刻钟时间。 “若我不愿意,奶奶待怎么样?”他终究没忍住,轻嗤了一声,“再去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让’我愿意?” “大爷,你误会我了。” 纪明达神色未动,连语气也未变,仍是笑说:“我教大爷读书,只是为这理国公府将来终究要靠大爷支撑,大爷若不多懂些道理,恐坏了祖宗的基业,不说上不能孝顺诸位长辈,下不能安顿依从众人,你我夫妻,我自然也不好过。大爷若只说我是为了自己,我也无可辩驳。所以我难免心急,请诸位长辈出面,也是没有办法。” 温从阳冷冷看着她说。 忍住再打他一巴掌、让他滚蛋的想法,纪明达继续笑道:“今日又想督促大爷习武,也是我病了这一场,心里有些惧怕:大爷与我都还年轻,若不善加保养,一但有何不测,不是白白叫长辈们伤心吗。便是大爷不愿与我一同晨练,我自己荒废了这些时日,也要重把骑射捡起来了。问大爷一句,并无别意。大爷直说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大爷还要误会我,我也无甚可说的了。" 说完,她没有等温从阳的回应,只对他颔首,便转身回到妆台前,令丫鬟继续梳妆。 对着妆镜,她心中烦躁叹气。 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二妹妹那样撒娇撒痴,哄得旁人什么都答应她。 但这样也够了。 纪明达点了一对金掐丝珐琅耳环。 再过,那也不是她。 她本也不必学成二妹妹的模样。今日不过权宜之计。 陪嫁丫鬟向她发间簪上长长一支点翠珠钗。 簪金坠玉、描眉画唇,不过片时,她又成了往日那位端方无暇、无可挑剔的公府贵女。 温从阳冷笑出门。 原来如此! 纪明达这是嫁不成崔珏,就想把他“教”成崔珏一样吗!! 他没回婚前独自居住的、现在也还安置着李如蕙的院子,而是飞一般走到了理国公府校场。 天边才微微现出鱼肚白,晨光未明,一切还都笼罩在昏暗中。温从阳却抓了一把弓便搭箭射出。 箭头正中红心,他心里却并未有丝毫自得与快意! 崔珏! 他一箭能射中百二十步远的树干伤疤正中,余下力道还让树冠摇晃到了明远慌忙过来相劝。此人文武双全,他自知不可比拟,一即便让他娶了遥妹妹,他也几乎从未想过相比。可纪明达,竟存着让他学成崔珏的心?! 温从阳连续射出十余箭,箭箭正中靶心。 随手丢下弓,他看向箭靶大笑,笑到眼角沁出泪花。 他为遥妹妹一句夸赞练成的骑射武艺,现在,竟要变成纪明达拿去与旁人相较的玩意了吗!! 那人还正是遥妹妹的夫君! “哈哈哈哈!” 温从阳捧着腰腹,笑倒在地。 纪明达让王嬷嬷给她熬了一碗避子汤。 这药方原是她向太医院问来,给李姨娘用的。她还没怀上理国公府的长孙,李姨娘便不可有子, 亦是全家都赞同之事。这药不算太伤身,温从阳也不想他的心肝宝贝再落胎一次,没再闹起来不肯。 她没令人次次监督李姨娘用药,只每月拨过去足量的药材。她不想知道这两人如何热缠,总归他们该有分寸。 但今日,她竟要给自己用了。 昨日虽并非她容易受孕的日子,但既然行了房事,便可能会有孕。她本没准备昨晚便与温从阳行房,但外祖母殷殷期盼,不如依从一回,让她老人家安心,所以便尽力喝完了那壶能令人情热的酒。 酒后的孩子不能留。 些许伤身,调养一月半月总能好全,好过落胎或生出有问题的孩子。 王嬷嬷犹豫着把汤药递给奶奶。 纪明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五月将过。 纪明德不断哭诉要求。柴家来提亲之前,安国公还是让温夫人安排她与柴敏见了一面,就在府内花园。 温夫人称病,没见柴敏,只让他直接去花园,又令冯嬷嬷亲自陪伴纪明德过去。 两人相见约半个时辰。 各自道别,柴敏被安国公叫去说话。纪明德到正院问了安,便又被送回静舒院。 温夫人打算直接把她拘到出嫁,省得她再惹事招烦。家里已经多了一个徐三丫头,明远每次回来,都缠着问东问西,再添一个她,谁知道这两人凑在一起会做出什么。且这亲事不是她定的,三丫头她也懒得管,她和柴敏见得怎么样,她更不想问。 左右不管人好不好,她喜欢不喜欢,老爷都会让她按时嫁过去。婚期应就在七八月了。@冯嬷嬷却尽职尽责回道:“柴三爷倒真是一副英武模样,那身量比大姑爷还高一寸呢,比二姑爷都不差什么,还更魁梧些。” “老爷疼她,”温夫人并不意外,“就算要她拉拢旁人,又哪里舍得挑不好的人给她。只看她自己有福没福了。” 若一味只知怨天尤人,就算定个神仙人物给她,她也过不好日子。 “可我看,三姑娘好像很拿得住柴三爷。”冯嬷嬷坐在太太身旁,给太太捏肩膀揉额头,“两人一见了面,柴三爷就很喜欢三姑娘的模样,三姑娘也对柴三爷温温柔柔、软声细语的,两个人从天说到花,又从花说到人,柴三爷还被引着舞了一段剑呢!” “她倒又明白了?”温夫人淡淡评价一句。 冯嬷嬷却叹气:“我只担心,三姑娘心里对太太有怨,到了柴家站住脚,就敢对太太不敬了!" 比如二姑娘,出阁之前,与太太比大姑娘还亲密,这才多长时间,已经连太太的病都不回来探望了! 虽然,这也是大姑娘先在里面搅合太过的缘故。 可大姑娘才是太太怀胎十月、拼命生下来的亲闺女,二姑娘难道还要太太一心全向着她,不管大姑娘吗? 那也太没道理! 二姑娘都这样,何况一直埋怨太太偏心,觉得太太对她不够好的三姑娘? 温夫人倒并不担心。 “她不敢。”也想起明遥,她不由一叹,“她不像二丫头,事事心里明白,该软就软,该硬就硬,更不像她亲娘,狠起来什么都敢做,为了想要的,恨不能连天都捅破。她胆小得很,在家里就只会弄些小动作,就算在柴家站住了脚,也不敢和娘家彻底断了。” “太太心里有主意就好。”冯嬷嬷只能说。 “我有没有主意,也拦不住老爷要嫁她。”握住奶娘的手,温夫人笑笑,“她早些嫁出去,家里清净些,更好。” 姚氏的孩子终于要走了,不会再成日顶着那张和她有八分相似的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烦她的心了。 五月三十日,纪明德定亲。 纪明达与温从阳回安国府帮衬,纪明远也从崔宅回来,见未来的三姐夫一家,独有纪明遥未回。 @温夫人笑对柴家夫人解释:“崔府丞的夫人身上不好,家里离不得人,我就让我们二姑娘守着她嫂子,别回来了,以后再见亲家吧。我先替她赔个不是,亲家太太别怪罪。” 柴家夫人姓朱,已经上了五十岁。她与柴指挥是结发夫妻,三十多年相处,虽然柴指挥有几个姬妾,也有几个庶出的子女,却无人能动摇她的地位。对安国府与崔家在立后一事上立场不同,她自然也很清楚,可两家竟已到了连婚姻大事都不往来的地步吗? 再怎么样,今日是柴家来安国府下定,纪安人是才出阁的二姑奶奶,怎么就至于亲三妹妹定亲, 也不露面了? 今天又是休沐,有崔府丞在家,哪里用得上纪安人一个弟媳妇守着孟恭人? 但这些话不好明着问。 朱夫人只对亲家夫人点头一笑,说声:“原来如此!二姑奶奶果然孝悌。”便借着低头喝茶,又扫了众人一眼。 这门亲事是老爷非要定的。柴家从前和安国公府没往来,她与温夫人虽然在别家宴上见过面,她也见过纪家的几位姑娘,但定亲之前,都没说过几句话,更不清楚各人的品性,只知温夫人是有名的贤惠夫人,纪大姑娘才名出众,而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似乎有些左性难缠。 今日一见,徐老夫人只比她大了七八岁,头发略有花白,人还精神康健得很,待人说不上很慈和,但也称不上刻薄。 毕竟是结亲的喜事,再离谱的人,也不至于在下定的日子给亲家没脸,还看不出到底为人怎么样。 再看温夫人,虽还大病未愈,神色总透出疲惫,但礼数是一丝不缺,说话也滴水不漏,贤惠不贤惠的,也暂看不出来,但一定是个厉害人物。 纪大姑奶奶粉面桃腮、朱唇杏眼,端庄坐在温夫人身边,笑着和人说话,看上去倒比她娘还气派。 听说她退了崔家,嫁回了亲舅舅家,才三四个月功夫,已经闹了几次,倒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二姑奶奶嫁了亲姐姐退了的人,把丈夫化成了绕指柔,让崔翰林愿意当着满湖边满酒楼多少人的面给她买鲜花。大姑奶奶嫁了原本亲妹妹要订的人,夫妻感情却称不上好。 纪家这行事,细想起来倒有意思。 她们姐妹连襟相见,心里就不尴尬吗? 可惜,今天二姑奶奶没来。她暂且见不着这位当年十三四岁,就有沉鱼落雁之貌的绝世美人了。 朱夫人最后才看向她新订的三儿媳。 前几天阿敏回去,言语里是已经对这位三姑娘喜欢上了。纪三姑娘也的确是好模样,虽然比不得两三年前的二姑奶奶,倒比纪大姑奶奶更多一分娇媚。她垂头坐在徐老夫人身边,旁人不问便不说话、不开口,好似是腼腆安静的性情。可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阿敏哪里会喜欢沉默温柔的女孩儿? 他打发出去的两个丫头都是妖妖调调的,爱缠人、爱闹、爱争风吃醋的。这纪三姑娘绝对有些手段, 才能让阿敏一见就爱上,连出去的丫头都不再想了。 下午,回到自家,朱夫人便忙叫了心腹来问:“让你去打听纪三姑娘的姨娘,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老爷八年前才调回京里,去年才升的禁军后军指挥,这京里的旧事,他们有许多都不知道。连纪家二姑奶奶原本要订给温家大爷,还是她去年在人家席上,偶然听过一嘴,不然,她也和旁人似的, 只以为是二姑奶奶嫁了姐夫,不知道其实是姐妹换亲事。 谁知前儿去德庆侯府,给他家老夫人庆贺寿辰,德庆子夫人话里却提了一两句,说纪三姑娘的姨娘有问题。她要细问,德庆子夫人又不肯明说,她只好回来叫人快快地打听。 那心腹恰好今早才问到些有用的,忙回道:“听顺天府衙门的一个老捕头说,十二年前,安国府上的一个姨娘杀了另一个,安国公夫人报的官,杀人的姨娘给判了斩立决。倒不知哪一位是三姑娘的姨娘。” 还能哪一位是?! 朱夫人手一抖,茶碗差点盖身上。 怪不得安国公府亲友那么多,却不在这些公侯府上给三姑娘找夫家,也不再找个读书做官的人家,只找到他们家里来! 她忙将茶递给丫头,跑去前院找丈夫:“纪三姑娘的亲姨娘杀过人!这事老爷知不知道?” 柴指挥知道。 “这有什么?”他请夫人坐,自己也大马金刀地坐了,普通说道,“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安国公实话告诉过我,那时候三姑娘才三四岁,之后都是温夫人亲自养在身边带大的,教养和大姑娘、二姑娘都一样,且又不是她亲手杀的人,你怕什么?难道她嫁来柴家,还敢杀人?我一辈子杀了几千个人,还怕一个小姑娘不成!” 他又道:“况且,若不是有这件事,咱们家怎么能攀上安国公府?阿敏岂能娶到国公家的小姐?你快别多想了,快去预备下聘。我已经选定了,七月十三日,就给阿敏办亲事!” “这!”朱夫人不想应。 “快去罢、快去!”柴指挥说,“亲都定了,难道这就过去退亲?为一件十来年前的事,把安国府得罪死了,难道对家里和阿敏就是好了?孩子们的前程,可也指望他家呢!” 丈夫心意已定,朱夫人只得回去写聘礼。 她亲生的有三儿三女,头两个儿子都已娶亲,头两个女儿也已出阁,只剩阿敏和十三岁的小女儿还未成亲。余下有妾生的老四老五两个庶子,都还不到十岁,庶出的女儿,有两个已经出阁,还有两个小的,也没人家。 边写边想,她有了主意。 阿敏才迷上三姑娘,满心火热,她不能在这时候泼冷水,好像故意见不得他和三姑娘好。男人想的也和女人不一样,说不定,阿敏也觉得三姑娘的姨娘杀人,和三姑娘又没关系。 她只对亲女儿亲口说了这事,让她自己心里提防着,带两个妹妹都别和新三嫂太亲近了,也千万别露出来。 至于两个儿媳,出身都远不如纪三姑娘,当年陪送来的嫁妆,也都不如三姑娘的两三成,她再几倍送去聘礼,她们必然先有了心结。再叫人露些口风过去,哪还会真心和她交好? 写着想着,朱夫人忽然又悟了一桩事。 纪三姑娘的姨娘杀的,不会就是她二姐的姨娘吧! 原来二姑奶奶今天不肯露面,是因有杀母之仇在! 那就不算奇怪了! 仔细琢磨了一会,朱夫人点头,自言自语地说: “这纪二姑奶奶,还竟是个烈性的人呐。” 晚饭前,纪明遥再次与崔珏一同祭奠了姨娘。 这是姨娘走的第十二年整。 杀她的凶手已经偿了命。 但凶手的女儿—当年恶意说谎,想与安国公一起包庇凶手的人——却已长大成人,将要出阁成婚了。 纪明德定亲的日子竟与姨娘的忌日是同一日。 真有趣啊,安国公府。 纪明遥睁开眼睛。 “姨娘沈氏之位”。©“我姨娘到底叫什么名字呢。”她轻轻问出声。 “姨娘没提过吗?”崔珏握住她的手。 “没有。”纪明遥望着灵位说,“姨娘从不说她做妾之前的事,满府也没有一个人提。临去之前,她也只叮嘱我,‘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我不知道姨娘的来历。” 她忍住叹息。 “我更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家人。” 她没能忍住掉下眼泪。 “姨娘一去,从前服侍过她的人,连我一开始的奶娘,也陆续全被调走了。我身边的人,都是后来的。” 她接过了崔珏递来的手帕。 “所以我有时会想,”她看向崔珏,“如果我忘记了,我也死了,世上会不会就没有人再记得她了?” “夫人不会死。”崔珏松松将她圈在怀里,“夫人不会忘,我也不会忘。” 他承诺:“我会和夫人一起记得。” “她最爱吃槐花炒蛋。”纪明遥说,“春日里几乎每天都点。还爱吃清炒豌豆苗和炸鹌鹑。” 这三样菜,第一样要有时令鲜花才能做,夫人与他成婚时,已经过了季节。后两样,都是夫人日常最爱的菜肴。 看向姨娘的灵位,崔珏心内说声“失礼”,将夫人抱得紧了些。 希望姨娘不要怪罪他对夫人轻薄。 “她还喜欢吃苦瓜。”纪明遥擦干眼泪,又笑了,“可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可见亲母女的口味也不会完全一样。” “爹不喜山药,娘最不爱秋葵,但我并无忌口。”崔珏也说起自己的父母,“倒是大哥随了爹。” “二爷,”纪明遥便问,“你长得更像爹,还是更像娘?” “都说我更像娘。”崔珏声音轻缓。 “我也更像姨娘!”纪明遥高兴,“前年还听冯嬷嬷说了一句,说我和姨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她和安国公一点都不像!! 超级大好事!!! “姨娘以前给我做的布老虎、小包袱,还有好些东西,我还留着,”对姨娘的灵位一笑,纪明遥拽崔珏走,“我找给你看!” 简素的木箱约有四尺见方,里面装得很满,崔珏一眼就看到了夫人说的布老虎和小包袱。 他小小心捧出来,拿在手里端详,看得出针脚绵密用料柔软,一针一线,全是姨娘对女儿的疼爱。 似这样的针线,短短四年里,姨娘给自己的女儿做满了一整箱。 纪明遥却在走神。 就在一个月前,她还在想,她完全不遗憾没做成“温家人”。但其实,不是完全如此。 在安国公府骗自己太久,她险些模糊了,她该追寻姨娘真正的来历。 若身在理国公府,近水楼台,调查更方便。 但现在,她几乎已和温家断绝往来,而安国公府里,早便没有任何线索。 该从谁开始入手? 还是,在没有一定的胜算之前,她不该打草惊蛇,应继续佯装毫无疑心,伺机而动? 山西省,大同府。 城西一处小院内,沈老二与沈老三终于安顿下来,坐在一处吃晚饭。 “二哥,”沈老三嚼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你竟然在这边置了房子!还有个铺面!家里都不知道!” “是不是娘私下里给你娶媳妇的钱,你都花在这上了?”他忙问,“难怪你总不愿意说亲!” 沈老二没言语。 他默默灌下一盅酒。 酒很辣,直辣得他心口疼。 二哥不说话,沈老三也没工夫多问。 从扬州到这走了一个月,简直把他的命累掉了半条!今天上午进城,一整天都在安放货物,安顿伙计,到现在才能坐下来清净吃口热饭。二哥这些年各处走,也真是怪不容易的。 这一路过来,花的都是二哥的钱。吃完饭,沈老三不好意思叫二哥收拾,自己去把碗给洗了。 沈老二就在灯下翻看账册,筹划路线。 十八年前,家里搬出京城,躲到扬州府,理国公府是全程派人跟着,但不知这些年里,他家是不是还留了人在扬州监视。不过,至少他这一次来山西,没察觉有人尾随。 沈家只是平民百姓,对上理国公府,就像拿鸡蛋去碰大象,或许理国公府认定了他们不敢作反, 早就不在意了。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先转路来大同,再去京城,到了京中,就只当自己是大同人,不再提“扬州府”一次。 想找到大姐姐在哪,终究免不了要与理国公府的人打听。 沈老二沈相清合上账册。 他叫来三弟,对他安排:“半个月内,你必须把大同话烂熟在心,做到张嘴不带一点扬州口音,听见你的名字更不许有反应。否则,你就留在这给我看铺子,我自己去京里,你不必跟去了。" ------------ 65 七夕 夜静无声。 京中夜间宵禁时间,在二更初刻开始,至四更末尾结束。期间,除官府公事或死丧、生育、疾病请医等事外,任何人不得犯夜,违者视情节轻重,分别笞打二十至四十下。 正当三更天。月初,空中无月。城内灯火大半已熄,只偶有点点微光闪动。更夫独自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身旁伴着的只有夏日微热的晚风,和轻轻摇晃的树影。 再有一个时辰,他就能交差回家补眠了。 望了眼在巷口三五成群聚集而坐、互相倚靠着打瞌睡的差役们,他眼中流露出一丝羡慕,也不禁打了个哈欠。 他继续往前走。 但此时,城西“二月巷”一处普通房舍内,随着一声女子的痛呼呻·吟,她身旁的男子忙从床上滚下来,晃醒妻子问:“你是要生了?" “是”那女子身上已出了一层汗,“只怕是要生了!” 另一侧房中,做爹娘的听见动静,也忙披衣下了床。 当爹的等在堂屋里,当娘的掀了帘子就进来。 一看儿媳妇身下,她便忙推儿子:“这是要生了!快去前面剪子巷请邹产婆来!我看她下午没出门, 还在家!”©做儿子的又看一眼自己媳妇,忙和爹要了钱袋出去。 不到两刻钟,邹产婆就带着一个帮手到了。 同住一条街,邻里邻居的,互相都认识,也不必客套。 麻利地看了看产妇身下,又摸胎位,她让这家人稍安勿躁:“这是头胎生产,一天能下来都算快的。现在骨缝还没开,且有的等。英耀媳妇的胎位也正,你们不必担心,有我在,保管他们母子平安!” 做娘的紧紧握住邹产婆的手:“他大娘,这可是我们家头一个孙子,英耀和他媳妇也都是你看着长大的,我就把他娘俩的命,全交给你了!” “放心、放心!”邹产婆笑呵呵地,胸有成竹。 做爹的早去灶膛烧火,烧了一大锅的热水。做娘的在邹产婆的安排下,给儿媳妇换了一床新被褥,又把儿子也撵到厨下呆着,不许他在产房。 后房里还有三个闺女和一个小儿子,全被禁在自己屋里,不许出来添乱。 剪脐带的剪刀被热水滚了又滚。邹产婆亲自照看着产妇,教她用力。 可直到太阳升起又落下,一弯细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挂在半空,渐渐向西斜去,产房里还是没传出新生儿的哭声。 连产妇的痛呼也低下去不少,似乎没了力气。 赵英耀在屋外急得直抓头皮。 “他婶子!”邹产婆两手都是血水,“这胎头就是不下来!现在,一是我伸手进去把孩子掏出来,但这一掏,孩子可能活得了,他娘只怕再难生了,若不幸遇上血崩,只怕连命也难保。二是,我近日新得了一样东西,能把孩子拽出来,孩子或许活不成,可他娘身体保全,将来还能再有子女!” “只是这样东西我还没用过,着实难保孩子怎么样。” 把各种危险都说全,她等着赵家人决定。 看看脸色惨黄的儿媳妇,做娘的抹了一把脸,来外边找丈夫和儿子。 她擦泪说:“若媳妇有个好歹,咱们怎么见亲家?英耀才不到二十,想要儿女多早晚要不得,可这媳妇的命只有一条啊!” 做爹的蹲着,只看地面不说话。 赵英耀就哭着问:“娘,那东西到底保险不保险?若把玉荣的命也弄没了” “你不用,你媳妇没命,儿子也没命!”做娘的一跺脚,“这事我说了算了,不用你们管!” 她跑回去,求邹产婆只管先保大人:“他大娘,你只管按你的来,好不好的,都是家里的命,怨不得你!” 邹产婆也一跺脚,发狠让帮手快跑回去,把装“产钳”的箱子拿过来,又让赵家再多多地烧热水。 产钳煮开过三回,邹产婆隔着布捞出来,晾到半温。 她心抖手不抖。按一起在纪安人家里讨论的,她先把一叶钳叶伸进去,卡住孩子的头,又伸另一叶,再把两叶从中间拧紧。 她琢磨着用力。 孩子出来了!! “是个大胖姑娘!” 给脸已经显出青紫的孩子拍出哭声,邹产婆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回:“是个全乎孩子!" “就是头夹得扁了点,”她抱给赵家婆婆看,“这、还有这也留了两道,幸好没夹着眼睛。” “小孩子养得快,”她笑道,“你们注意着些,十天半个月,保管都好全了!” 赵家婆婆抱住了大孙女。 邹产婆忙着回去看产妇身下: 虽然裂了几道口,幸好没有特别严重的,养几个月都能养好。 胞衣也娩下来了,没见有血崩的征兆。 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好、好、好!! 崔宅,西院。 一大早,才洗完脸,还没太清醒,纪明遥就迎来了客人。 她已经穿好衣服,随便梳了头发,便在堂屋见邹产婆。 邹产婆看上去有那么一两天没歇息了。她眼底有淡淡的青黑,眼睛里也有血丝,一张口却是精神百倍:“特来给安人报个喜信!昨晚我在二月巷赵家用了产钳,他家媳妇生下一个大胖姑娘,七斤八两,母女平安!” “好啊!”纪明遥立刻就全醒了。 虽然猜到了邹产婆来是为什么,可真听到这个好消息,还是让她激动地站起来,自己去拿纸笔: “你从城西过来辛苦了,快坐下歇歇吃口茶!还要劳你再费事,把产钳怎么用的、用完产妇与孩子如何,都详细说一遍。” 白鹭忙去拿了两碟点心来,放在邹产婆面前,请她吃。 纪明遥在她对面坐下,让她只管边吃边说。 从头到尾全部说完,邹产婆也吃了个饱,才发现纪安人发间只戴了一根青玉钗,余下没有一件装饰。 再看眼天色,她忙起身说:“来得太早,只怕耽误安人用早饭了。" “这样喜事,我只嫌不够早。”纪明遥笑,“你累了两天了,快回家去歇着吧,我不虚留你了。” “是!”邹产婆忙笑说,“多谢安人招待!下次再来,我必提前来说,不再这样没礼了。" 纪明遥叮嘱:“那产钳回去煮沸、擦干、上油保养,若锈了,千万别再用。” 邹产婆连声答应着,退出房门。 纪明遥先吃早饭,再仔细整理笔记。 谁知好事成双。 上午没过,许产婆也跑来报喜:“救下了一个小女孩和她娘,孩子六斤四两!” 白鹭又忙端上两盘点心请她用。 送走第二位客人,才整理完笔记,孟安和又派丫头来问,中午能不能过来吃饭。 纪明遥不想再多见人了今天的社交量已经超标! 孟安和与她的关系,还远不到相处起来可以随心所欲、不耗费她心力的地步。©但她还是打起精神说:“请她来吧。” 孟安和很有分寸,每隔五六天才会来一次,且每次都提前派人来问,又午饭后就走,不会留太长时间。这才是第三次。若这次就拒绝,恐怕会伤她的心。 且她是嫂子的亲妹妹,和她交际就等于去看望嫂子。她九月就出阁,全算下来,也来不了几次了。 最关键的是,若真要拒绝,纪明遥还要编个理由撒谎。 她不太喜欢随便说谎。 为这一点小事不值得。 孟安和带了一筐新鲜瓜果:“庄子上正送了东西,二姐姐让我带来的!我在那边尝了一个,这瓜真脆!” 纪明遥便让收了,让立刻切几盘,又令青霜去正院道谢。 “过两日又是休沐,陈三郎可说要过来了?”她笑问。 “还没呢!”孟安和不大好意思,“他就来了,也不是为我,是为和三哥、纪大爷讨论学问的。” “怎么不是为你?”纪明遥笑说,“他家里大哥二哥难道没学问,非要大热天巴巴地跑这来?只要他来,就是为见你的!” “二嫂!”孟安和红了脸。 纪明遥不再逗她,只说些家常闲话,请她一同用饭。 吃饭时,想着陈三郎,孟安和不禁多看了二嫂几眼。 饭毕吃茶,她终究没忍住问:“当日,二哥也常去安国府上见二嫂吗?” 这些话,她没敢问二姐姐。 崔二哥崔翰林与人定了亲,是什么样? 纪明遥微微一笑。 “定亲之后,算上定亲当日,一共只见了三两次,他就被派去定凉出远差了。”她慢声说,“等他冬日回来,又只见了一次,便只等成婚了。" “所以,像三郎这样愿意次次休沐都来见你可不容易。不管怎样,这都是他或他家看重你。”纪明遥托腮笑着,“成婚之前,能多见几面,互相了解,好过我们这样几乎盲婚哑嫁。” 孟安和垂了头。 连二嫂这样的人物,与崔二哥成婚之前,都竟被冷待吗? 那、那若是她二嫂没必要骗她。 不管怎样,她只怕受不得这委屈。 “好了,快回去午睡吧,不然走了困,下午没精神。”纪明遥站起身,挽住她,“我让人打伞送你。” 孟安和请二嫂留步,告辞回房。 她躺在床上,一中午未能入睡,心里一直在想陈家三郎与崔翰林。眼前一时是陈家三郎清秀的脸,望着她的眼神满含小心与喜欢,一时又是崔翰林跌丽俊逸的容颜,和他只对纪氏二嫂微有温和的双眼。 人不能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都要成亲了还在念着有妇之夫,是会遭报应的。 纪明遥午觉睡得不太好。 她翻来覆去,梦里都是成婚前与崔珏的几次见面。 眼神淡漠凌厉的。 守礼尊重而眼中毫无情绪,问她,“应下婚事,心中是否有遗憾”,还看见了她里衣袖口上墨点的。 定亲当日,默默看向她,未发一言的。 在安国公府涵青峰修云阁外,抱刀守着她,见到她便先道歉,说他冒犯,不是有意偷听她私事; 又关心她在府内生活,红着耳朵告知她流言,提出推迟婚期、以保全她名声的。 让她只需继续称呼他是,“崔翰林”的。 出远差之前,与她相对两无言,只让她在家保重自身,加上见礼、道别,一共只说了七句话的。 出差回来,送了她那幅荷花图,对她详细介绍莲池附近风光,还说,很喜欢她送的荷包的。 究竟是在哪一时、哪一刻,他对她动了心?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主动来见她、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连元宵灯会都是嫂子提议他们去看,他自己就一点都不想见她吗? 纪明遥朦胧醒来。 崔珏就坐在她身边。 “二爷……”她抓住他的衣袖,“陈三郎上个休沐来见了孟三妹妹,上上个休沐也来了。” “他喜欢孟三妹妹。”她看向他,“很喜欢。” 崔珏心中一动。 “七夕不远了。”他俯身,抱住纪明遥在怀中,谨慎询问,“夫人愿意与我同去看灯吗?” “二爷”纪明遥轻轻地笑,摸上他的鬓发,“你知道我不喜欢出门。” “是,我知道。”崔珏垂眸,“但我想与夫人去,所以相问。” “很奇怪,”纪明遥声音发飘,“虽然不喜欢出门,可一想到是去和二爷看灯,就竟然喜欢起来了。” 回应她的,是一个深而缠绵的吻。 离七夕还有不到五日。 孟安然有孕四个月,已经显怀,别说崔瑜不放心,她自己也不敢去人挤人的灯会凑热闹,夫妻俩早已决定当日不出门,只在家里相伴。 但两人不约而同关心起了阿珏和弟妹。 七月初四是崔令欢的生辰,崔瑜又恰好和崔珏一同下衙到家。 一下了马,来不及进门,他便趁机说:“大后日可就是七夕了。我记着端午你和弟妹去看龙舟,是宝庆郡主提前给弟妹订的酒楼,是弟妹请的你去!这次,你可得主动请弟妹啊!” “有劳大哥费心了。”崔珏只说。 “别说费心不费心的一”崔瑜不放心,“你可得请啊!” 追着兄弟的脚步,他连声问:“你都能当着那么多人给弟妹送花,应不会再不好意思请弟妹看灯会了吧?” 崔珏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一路向正院走。 崔瑜还在追着他说:“我早想问了,那花不会也是弟妹叫你买,你才去的?” 揉了揉额角,崔珏加快脚步。 正院内。 纪明遥过来给大侄女庆贺生辰,还没说几句话,就被嫂子叫到一旁内室。 孟安然悄声说:“陈宇可是十天前就与安和约好,七夕一起去看灯了。我和你大哥不出去。阿珏请没请你?” “请了。”纪明遥就笑,“我记着今年元宵,嫂子就派人来问过我,要不要和二爷去看灯。那时要嫂子费心,现在竟还要嫂子操心。” “倒不是我费心!”孟安然也笑,“那次,其实是你们大哥非要阿珏约你出去见面,想让你们多亲近亲近。因他是大伯子,不好提他的名字,所以清芬才只和你说是我的主意。” “原来是大哥吗!” 纪明遥先一惊,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 的确该是大哥的意思。 正在此时,崔瑜崔珏到了。 孟安然便请他们过来,笑说:“正说着元宵节那天,大爷出主意,让阿珏约弟妹出去看灯的事呢。 那时不好直说是大爷的主意,现在终于能把功劳归还原主了!” 崔瑜便看着兄弟摇头:“那天我本想让王平媳妇过去直接说,是阿珏自己想请弟妹,结果一个说,‘怕违了阿珏的心意,不妥’,一个只知道看书不说话,到底没把人约出来。” 崔珏仍不答话,只默默握住了夫人的手。@孟安然与崔瑜相视一笑。 “阿珏已经请到人了。”她用口型对丈夫说。 崔瑜上下扫了兄弟几眼,又“啧啧”出声。 呵,这小子,真是日渐长进、今非昔比啊! 一时,孟安朋与纪明远放学过来,大家仍坐两桌吃家宴。 席散已在一更。 吃了几杯酒,纪明遥身上有些热,也懒,便拖着崔珏走得极慢。 崔珏由着她,又将自己身上的香囊系在她裙间。 “那蚊子不就只盯着二爷咬了吗?”纪明遥趁机摸他的发髻。 崔珏抬起脸,将要开口时,她却轻轻挡住他的嘴,说:“嘘!” 她低头,把自己原本戴的香囊摘下来,放在他掌心。 “要我帮二爷戴吗?”她偏头问。 崔珏喉间一紧。 “不必。” 他直起身,自己挂在腰间。 重新挽住他,纪明遥继续歪着斜着向前走。 崔珏稳住身体,护好她。 “新年里,”纪明遥突然开口,“纪明达出阁在即,太太忙不过来,把家里的日常大小事都交给了我和纪明德。从初一忙到十四,没歇一天。恰好那几天老太太又病了,元宵节家里不办宴,我能躺一整日。” “所以—”她仰起脸看崔珏,“那天我很累。若是你亲自相邀,我会出去。但,既是旁人的主意, 我便高兴在家里躺着了。” 崔珏想起了一册被他重新读过几页的书。 那日他心神不定,是在等待夫人的回应。 那时他不明白。 现在他已知晓,当时的心情,的确是期待。 “今后还有许多元宵灯会。”他揽住夫人在怀里,“我不会让夫人劳累。” 他轻轻说:“夫人再与我一同去看吧。” 七夕当日,傍晚。 理国公府。 近一个多月,纪明达几乎每日都与温从阳一同晨练。晨练完毕,两人再一同去和长辈们请安。 纪明达减少了给温从阳上课的次数。温从阳即便不认真听讲,更不做功课,起码没再逃过课。 对温从阳的懒惰、懈怠,纪明达全忍着不发怒。 在她容易有孕的日子,温从阳会提前备好药,准时到她房中行房。一月五次,不少一晚,行房之前,绝不饮酒。 两人没再吵过架。 张老夫人等看在眼里,便以为两个孩子—尤其是温从阳把他们的话听了进去,终于过了新婚别扭的时期,已经想明白了,愿意将那些旧怨都掀过去,开始互相适应,能好生过日子了。 今日七夕佳节,正是能让他们更进一步的大好时机。 晚饭后,张老夫人便一叠声地催促:“从阳,灯会只怕都开始了,快带了你媳妇出门逛去,这日子做什么在家里?” 温从阳且不答话,只看向纪明达。 她应该也很不愿意和他一起过这个七夕吧? 平常就算了,何必非要在这样的日子装和睦。 纪明达不理会他的眼神,却也忙对外祖母说:“天太热了,与其出去,不如在家陪着老太太呢。” “我有什么叫你们陪的?”张老夫人笑推她,“还不快去换身衣服,和从阳出去走走?再不依,我可就恼了!还是要我们几个老的绑了你们去?” 说着,她故意板起脸。 纪明达只得应声。 温从阳并不更衣,只在大门外等她。 纪明达随便换了身衣服就出来,毫无期待地上车。 两人来到了灯会。 月上柳梢头。 人流如织、花灯如昼。 几乎每个卖灯的摊位前,都有一两对年轻男女或坦然从容、或羞涩沉默地经过。也时常能见到中年甚至老年夫妻,手牵手共猜灯谜,含笑买下一盏灯。 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起码在此时、此刻、此地,这些人都是恩爱的。 纪明达不想买灯,也不想看这些有情人。 “大爷,”她提议,“不如我们去酒楼坐坐,过半个时辰回去吧。” “我也正这么想。”温从阳冷淡回应。 酒楼高三层。 纪明达浅饮茶水,不断看向角落的漏刻。 温从阳吃了几杯酒,走向窗边。 伏天未过,夜晚依然闷热,遥妹妹会愿意出门看灯吗? 忽然,他视线凝固。 酒楼下柳树边,不正是遥妹妹在猜灯谜吗! 她、她她身旁就是崔珏。 纪明达也悄然来到窗边。 温从阳是看到了什么,浑身都僵住了? 崔珏正垂首,在二妹妹耳边低声细语。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没有距离。 是没有。 崔珏的手正毫不避人,放在二妹妹腰间。 二妹妹眸间生光,眼里是与那些有情人一样的,甚至更浓烈的欢喜。 崔珏的神色她看不见。 而正当纪明达以为,温从阳必然全心都在这两人身上时,温从阳已经注视了她有一会。 她还真是,专注。专注地看着崔珏。 她果然是喜欢崔珏! 她不仅是见不得遥妹妹过得好,其实,更是见不得崔珏的妻子过得好! 温从阳握住栏杆,手背青筋暴凸。 酒楼下。 “这就走了?”纪明遥懵然问,“不是说要猜完吗?” “这里的谜题太容易。”崔珏柔声说,“而且,夫人最想要的莲花灯已经有了,不如去下一处。” “也是?”看了看手上,纪明遥举目一望,便远远指向另一个摊位,“我要那个老虎灯!” “好。”崔珏护着夫人向前走。 走出酒楼中人目能所视的范围,他方回首轻轻望去,心中发出一声不屑冷笑。 ------------ 66 升官 温从阳自愤怒中回神时,遥妹妹和崔珏已经不在楼下。 灯会这么大,谁知他们又去了哪一处甜蜜。 死死盯了一眼遥妹妹方才在的摊位,温从阳没有再看纪明达,便转身回到桌边拎起了酒壶。 纪明达与姑母从来都知道他心仪的是谁!知道他真正想娶的是谁! 既然她们知道,还要纪明达嫁过来,他为看见遥妹妹伤心,想来纪明达也不会介意! 她不是最大度贤惠,只要姬妾不比她先有孕,就不在乎他与如蕙姐姐如何“鬼混勾缠”的吗! 可如今看来,她才不是真正贤惠大度! 她只是心里还记挂着崔珏,所以才不在意他这“无能”丈夫与姬妾怎么样。 方才看见崔珏与遥妹妹亲密相爱,她不是也在乎得很! 对准壶嘴,温从阳一气灌下半壶酒。 烈酒在他肚中翻滚做烧,他心里反而冷静了些许。 他想起了前年夏天。 那时,两家长辈都已经暗示过,他会娶遥妹妹。每次去安国府看望姑母,姑母都会留他和遥妹妹单独说话。 七夕之前两个月,他就在变着法地讨遥妹妹喜欢,想让她能在这一日,同他一起出来看花灯。@可不管他怎么努力,遥妹妹都不肯松口。 “伏天还没过,夜里也热得很,又闷。”她嗔怪地说他,“表哥明知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不爱出门,还非要请我?况且又还没名没分,只是表兄妹。表哥知道我们家的,难道想见人说我吗?” 他只好答应,不再缠这件事,也不与长辈们说一个字。 他日夜期待着两家长辈早日安排他们定亲。那他就有了名分,能理直气壮请遥妹妹各处去玩了。 不论七夕、元宵,还是哪一个假日休沐,他们都能在一处。 但长幼有序,遥妹妹前面还有纪明达这个长姐。©得知姑母要给纪明达定下崔珏,而崔家要等崔珏春闱得中后再正式议亲,他甚至跑到好几处庙里给崔珏上过香,请菩萨佛祖保佑他一定金榜题名,保佑他和纪明达的婚事一定顺顺利利。 结果、结果实在压不住心内戾气,温从阳又仰脖喝光了剩下的半壶酒。 结果,崔珏是金榜题名、高中探花,也是与纪明达定了亲,最后娶的却是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儿! 遥妹妹畏热、不爱出门、不喜人多热闹,却愿意和崔珏出来逛七夕灯会,还满眼都是欢喜! 哈! 温从阳把酒壶丢在了地上。 这样的喜欢,遥妹妹从没对他有过!! “奶奶看够了吗?”他转头问纪明达,“看够了,就回家罢!” 纪明达被酒壶落地的声音一惊,才想指出他在外无礼,便看见了他涨红的、带了酒气的脸。 那眼神莫名让人心惊。仿佛正在看穿她。 怎么可能! 纪明达心内一哂。 温从阳若真有这份本事,她还得高兴他终于长进了,不必她再每日操心该怎么让他成材了! 但今日出行是外祖母殷殷期盼的,就别横生枝节了。 她便说:“大爷先醒醒酒吧。不然回去见老太太,又要问是怎么了。" “只说是我和奶奶出来高兴,多吃了几盅,还能怎么?”温从阳挑眉而笑,“老太太不是就盼着我与奶奶好吗?这话难道不行?” 纪明达忽地有些反胃想吐。 忍着恶心,她也对温从阳笑:“大爷愿意这么说,自然是好了。” “那就走吧。”温从阳转身推开门。 给自己顺着气,纪明达缓缓下楼。 温从阳即便吃得半醉,也不想与纪明达同乘一车,硬上了马。 被他恶心得过了,纪明达更不愿意劝他。 可正待上车前,花火人群之中,她忽然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 似乎在梦里见过的脸。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她生得一张讨喜的圆脸,五官秀美,与孟恭人有五分肖似。今日七夕,她显然精心装扮过,更显出几分柔媚艳丽。她身旁伴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亦是清秀温和的样貌。对这男子的脸,她竟然也有些眼熟。 这女子便应是孟恭人的妹妹。这男子应已与她定了亲,却不知是谁家的人。 可她是在什么时候梦见过他们?在她梦里,他们又都做过什么事! 为什么明明不曾相识,可看见这女子,她竟一眼就反感、厌恶到了极点? 纪明达想不起来。 她扶住车壁,耳中全是混乱的声音。 “奶奶、奶奶!”王嬷嬷连声地唤,“奶奶是怎么了?头疼?头晕?” “我、我”纪明达更加想吐。 但她却拼命忍住了,只说:“我没什么,快快回家吧。” 回家…回家去睡下。 睡下,等待上天的恩赐降临。 u“三郎、三郎?”孟安和轻声唤陈宇,“怎么了?” 怎么只向四周看? “啊!”陈宇连忙回头看她,轻声说,“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看咱们,或许是我看错了。” “是吗?”孟安和也忙向四周扫了扫,没看见有熟人。 她脸有些红:“是不是三郎认识的人?” 她才来京里不到两个月,还没见过太多人呢。 “不清楚了。”陈宇也早红了脸,“若是、若是真有人看见” “那、那就看见?”孟安和不断揉着手帕,“左右,都定亲了” “也、也是。”陈宇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都定亲了。 他鼓起勇气,向孟三姑娘伸手。 孟安和看见他伸过来,却没躲。 两人的手越来越近。 陈宇手指一张,握住了孟三姑娘。 握住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两人都向对方另一侧偏过头。 可路过的人都看着这一对青涩的小男女笑。 他们又忙转头对视。 过了好半晌。 “两位公子、姑娘?”旁边摊主忍不住开口了,“要不要看看这鸳鸯灯?” 他笑说:“七夕拿鸳鸯,比翼双飞,将来必是夫妻恩爱,百年好合!” “买、买!”看一眼孟三姑娘,陈宇忙一手拿钱袋,“买一对!” 摊主笑呵呵接了钱,拿下两盏鸳鸯灯,全递到姑娘手里。 孟安和低着头,分了陈宇一盏。 两人继续向前走,谁也无心看这满市灯火玲珑。 直到正遇见纪明遥与崔珏。 “二哥二嫂!”孟安和慌忙问好。 “崔翰林、纪安人!”陈宇忙依礼称呼,更觉得紧张。 但谁都没松开对方的手。 “怎么逛了这么久,只买了两盏灯?”纪明遥一手提着三盏,另一手提着四盏,身后半环住她的崔珏手上还有五盏。 她故意笑问:“是觉得今日灯会没意思吗?” “不是”孟安和下意识答完,又害臊,“二嫂!” “好了,你们逛吧。”纪明遥目光隐晦扫过两人交握的手。 她尽到做嫂子的职责,叮嘱道:“别回家太晚了。我和你二哥准备亥初二刻就回去,大约亥正初刻到家。虽然灯会直到四更才散,可若比我们再晚,只怕你姐姐就要担心了。" “是,二嫂放心。”孟安和忙答应,“我与三郎必然在亥时前到家。” 陈宇也忙对崔翰林与纪安人承诺:“两位放心,我必将三姑娘妥善送回家中。” 纪明遥只由崔珏回复陈宇,自己并不直接与他对话。 “我们去那边。”待两人说完,她笑着一指。 四人告别,分路而行。 手里拿了太多灯,纪明遥有点累,便回头看崔珏:“二爷,咱们找个地方吃口茶吧?” 其实…她已经困了。 喝口茶提神! 二爷。 崔珏默念了两遍。 这是从新婚那日起,夫人对他一贯的称呼。 “就去前面酒楼吧。” 他将灯拿给随行的小厮护卫,护住夫人上楼,又亲口吩咐了掌柜,上几样夫人平日最爱的点心菜肴。 纪明遥坐下,先连喝两杯茶。 “这么渴了?”崔珏又给她倒上半杯,“别喝太多,当心回去睡不着。” “我正是怕睡在半路才喝。”又抿一小口,纪明遥笑说,“多谢二爷。” 二爷。 崔珏心中又念一遍。 扫一眼屋内护卫丫鬟,他没令人都退出去。 这几个女护卫武艺不错,即便隔着一道门,或许也能听见他与夫人的交谈。 回家再说。 歇过一刻,又逛两刻,纪明遥到底困得走不动了。 崔珏便带她回家。 一上车,枕在他怀里,来不及说话,纪明遥就睡熟了。 没必要为一点小事,打扰夫人的安眠。 崔珏且把话存在心间。 回到家中,替夫人洗了澡,将她放在床间枕上,望着她安然的睡颜,崔珏也一同闭上眼睛。 明日下衙回家,再与夫人提起吧。 二爷。 入睡之前,崔珏又在心中念了一遍。 窗外,夜空宁寂,弯月高悬。 但次日上午,纪明遥才用过早饭,宝庆便登门问她:“娘娘的册封大礼上少一位女官执事,约在四品,娘娘属意于你,你去不去?” 怔了一会,纪明遥先问:“娘娘让你来问我的?” 广宜公主早已在淑妃圣旨已下,应称皇后了——面前详说过她的“功劳”,但宫内一直没要见她。 广宜公主让她莫要心急,她也的确不曾心急过。 对她来说,能不被安国公连累,就是取得了巨大成功。 但皇后一嘉奖,就出手这么豪阔? 不管这“四品”是外命妇诰命品级,还是宫内女官品级,总归,她若答应,便会连升两级,还不是从夫而升! “难道还是我做主吗?”宝庆就笑,“你快想!虽说娘娘派我来问,就是许你不应的意思。可我要劝你,这个机会着实难得。” 她拽纪明遥进卧房:“摆明了说,你若应下,将来便是崔家出事,你也能靠着娘娘的恩典转圜一二o若是娘娘y咽下不该说的话,她只道:“你只是因娘娘的恩典得了执事。便要清算,只怕也算不到你头上。” 皇帝春秋正盛、大权在握,皇后如日中天,且有两个已经成年的皇子,和两个虽未成人,却也已稳稳养住的皇子。其中利弊,不需宝庆姐姐多提点,纪明遥早已分析清楚。 且已经一脚迈上了船,难道这就下去,不但令前功尽弃,还反会得罪皇后与广宜公主吗? “我这便随姐姐入宫。”纪明遥一笑。 她向外唤人进来,给她更衣梳妆。 换好六品安人服制,她立刻与宝庆出门,只眼神暗示青霜,去将此事告知崔珏。 宫门似乎转瞬已到。 宝庆先下马,亲自来扶明遥妹妹下车。 “我可是狐假虎威,借郡主娘娘的光了。”纪明遥站稳,在她耳边笑。 “你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宝庆也笑。 “紧张啊,怎么不紧张。”纪明遥稳稳走入宫门,“但我进来是受赏的,还有姐姐陪着,所以不怕。” 皇宫也只是一处规模更大、建筑更雄伟的房舍。住在里面的所有人,也都只是血肉之躯的凡人。 虽然,其中有些人拥有谈笑间一挥手,就让她灰飞烟灭的权力。 还未行册封大典,刘皇后仍住在做淑妃时居住的甘泉宫,尚未迁居长乐宫。 甘泉宫在宫城西侧,纪明遥与宝庆亦是在上阳宫西门月华门入内。 宫门内有皇后所赐软轿等候。 两人上轿,约过半刻,轿停在甘泉宫前。 纪明遥整理仪容,入正殿拜见皇后。 刘皇后柔声令女官扶她起身,赐座。 “上次见你,还是五年前了。”她含笑回忆,“那时你才十一岁,跟在母亲与长姐身后拜见先皇后, 只是安静坐着,甚少开口,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可我看得出来,你与善华一样,最是心里有主意的性子。果然,如今便知,当年我所看一丝不错。” 纪明遥知晓,“善华”是二公主的名字。 她才要开口,刘皇后已稍稍抬手,笑道:“不必自谦。” “近日宫中事多,你的执事又要紧,我就不说虚话耽误时间了。”她令一个女官去至纪明遥身旁, “这是尚仪局白尚仪,就由她教你执事进退。自今日起,至册封结束为止,你都要按时入宫,不得有误。” “是。”纪明遥起身行礼,“妾身必不辜负娘娘信重。”@“加封你为四品恭人的旨意,会在今日你出宫后,同去崔宅。” 刘皇后又看向宝庆,笑说:“你若想陪你的明遥妹妹,就一起去罢,只不许扰乱她们,小心我告诉你母亲!” “多谢娘娘!”宝庆笑回,“娘娘放心,必不会让娘娘能告诉去的!” 她忙挽了纪明遥的手,一同跟随白尚仪至后殿偏殿。 纪明遥的执事为: 在皇后受册宝当天,待皇后“具服出阁”之后,率领众女官并宫人拥护皇后向香案前站立。 短短一句话,几个动作,纪明遥却从上午九点,一直练习到中午十一点半,才终于让白尚仪眼中露出真正的笑意。 “恭人明日再来,便能与众人一同排演了。”她赞许道,“不过一个时辰,恭人便能练成,不愧为皇后娘娘亲自选中之人。” 纪明遥忙谦虚:“多亏是尚仪亲自指点,才能有如此成效。” 白尚仪便说:“草木有高低,人亦有良莠。恭人礼仪甚至胜于许多宫内女官,万不必谦虚。” 她俯身道:“郡主、恭人请稍歇,容下官去回禀皇后娘娘。” 纪明遥被宝庆拽着坐下。 待白尚仪出了殿门,两人才相视一笑。 宝庆忙给纪明遥擦汗:“这也太累了。我看着都累。” “还好。”纪明遥小声说,“近两月每天扎马步、练拳、习武,比这个还累,所以能撑得住。若让姐姐来,就更不算什么了。” 感谢宝庆姐姐送来的八位女护卫! “我可不行!”宝庆赶紧摇头,“我宁愿每天扎两个时辰马步,都做不来这些!” 一上午,除去最开始教明遥妹妹那次,白尚仪几乎只说了两句话: “恭人,请重来一次吧。” “恭人,请再看我做一遍。” 除去这两句,还有便是: “恭人,稍快了半步。” “恭人,左臂再抬高一寸,手不要动。” “恭人,手指错了。” 明遥妹妹就一次接一次地做完全重复的动作!! 是她,早就疯了! 白尚仪很快请示回来。 纪明遥放下茶杯恭立,听她转达皇后之意:“娘娘说,恭人这一上午必然辛苦,虽本想赐饭,但若恭人留在宫中用饭,又必然拘束,反而不得歇息。恭人这便回家去等旨意吧,不必再向皇后娘娘请辞了。郡主若要一同出宫,也不必去告辞。今后恭人每日辰初入宫,郡主若想陪伴,皆可同来。” 她连忙谢恩。 出宫亦有软轿。 轿内柔软舒适。她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没直接躺下,而是一直笔直端庄地挺到了出宫下轿。 一上自家的车,她就瘫了。 妈呀,真累!还饿!她回去要吃两碗饭! 这船上的,可真不容易!! 宝庆早在宫里坐烦了,便没与明遥妹妹一同坐车,仍骑马去崔宅。 行过一条街,她看见从宫内到崔宅的必经之路上,正是妹夫等着! 妹夫显然也已经看见她了。 “明遥妹妹?”她策马回身,拉开车窗,向内笑说,“你的‘新婚丈夫’就在前面呢,我不扰你们了, 这便回去了?” “姐姐慢走”纪明遥想挥手,最后只动了动手指。 “快躺着吧!”宝庆合上车窗。 对妹夫颔首致意,走出车旁有五六丈远,她方快马回家。 崔珏上车,先将夫人抱在怀里。 “我没事”纪明遥也忙先解释,“只是皇后娘娘要加封我为四品恭人,又令我在册封典礼上有执事。我练了一个多时辰,有些累,并没怎么。回家吃饭睡一觉就好了。” 车窗关着。崔珏仔细看她的面色,又轻捏她的手和腿。 “哎、哎呀!”纪明遥有些痒,忙拉他的手,“二爷、二爷!回家再看吧,回家再看!” 二爷。 崔珏停下动作。 “果真无事吗?”他再次确认。 “真的没事!”纪明遥轻轻摇他的手,“你不放心,就回家再看嘛。” 崔珏回握住她。 二爷。 “旨意应很快就到。”纪明遥笑说,“那我的品级就比二爷高了!二爷是不是该尊称我一声‘纪恭人?” 崔珏决定开口。 “是。夫人身份既已高于我y车停了。 崔珏闭了闭眼。 夫人的身体要紧。 他先抱夫人下车,正待回房,先有王平媳妇来报喜信:“方才宫里传旨,上午大爷升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大爷说下午回家。大奶奶得知二奶奶去了宫里,便叫小的在这里等着报喜!”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正三品,为都御史副手,协理都察院诸事,监察百官、参维纲纪,乃朝廷之耳目,实为要职。 崔瑜尚未满而立,便已为三品官员,居此要职,的确是极大的喜事。 纪明遥忙从崔珏怀里下来,对王平媳妇说:“你快去回嫂子,说我和二爷都知道了!只是我才入宫回来,着实劳累,不能立刻去道喜,便待下午再和二爷一起过去!” “是!请二奶奶好生歇息!”王平媳妇连忙应声。 崔珏便又抱起夫人,快步回房。 他替夫人沐浴,细看夫人全身并无一处伤痕,方才真正放心。 饱餐一顿,午睡两刻钟,纪明遥恢复了精神。 “得去给大哥嫂子贺喜了。”她坐起来,抱住崔珏的手臂,不禁反省,“是我累得傻了,该叫二爷先去的。” 二爷。 崔珏眉心微动。 “夫妻一体。夫人入宫劳累,我怎能舍下夫人,独自前去相贺。大哥与嫂子也必会赞同于我。”他道。 “…哦!”纪明遥点了点头,“二爷说得是!" 好严肃啊突然! “夫人,”崔珏将她面向自己摆正,“所以,既是夫妻,夫人对我的称呼,是否太过客气了?” 纪明遥又懵。 这转折,可真生硬! 她稍稍坐直,认真观察崔珏的神情。 而且,怎么又突然说起称呼? 她目光稍动,瞥见了昨晚买回来的二十多盏灯。 嗯“二爷?”纪明遥故意咬重这两个字。 她语速极慢:“是昨晚听见孟三妹妹称呼陈宇为‘三郎’,所以嫌我的称呼生疏了吗?” 崔珏耳尖血红。 “并非‘嫌’夫人,”他先澄清,“只是y“只是什么?”纪明遥故意截断他的话,“不是成婚之前,还只要我称呼‘崔翰林’吗?怎么近月又要我多叫‘夫君’,又要起别的了?" 她一手拖住脸,又含笑说:“何况,陈宇当着人叫孟三妹妹是‘三姑娘’,其实私下里还叫过‘三妹妹’,一一这可是我亲耳听见的。二爷不想听‘二爷’,怎么只叫我‘夫人'?” 她笑问:“二爷该先叫我什么呢?” ------------ 67 良心 崔珏耳根上的红氤氲到了颈项。 门扉窗扇紧密合拢,屋内没有一丝风。冰山消融着,水滴从冰晶透明的寒玉上滑落,落入他浅青的衣领中。 面前的夫人在对他笑。 那笑明媚又亮丽,含着揶揄,但更多的是期待与好奇。仿佛在直接对他说: 二爷、夫君、崔翰林你会叫我什么呢? “二——”他淡绯色的嘴唇开合,“二妹妹。” 他尾音发颤。颤到了纪明遥心间。 很多人都叫过她“二妹妹”。 安国公府有纪明达,理国公府有年幼时的温从阳,张舅公家还有诸位表哥表姐,其余亲戚家更有许多。 但,没有一个人的称呼,像崔珏这一声一样,让她从心口泛起酥麻,一直蔓延到腰椎都在颤。 为什么? 是因为她喜欢他,还是因为,她很明白,他是如何内敛的一个人,喜欢也含蓄、厌恶也含蓄,却在努力为她改变? 纪明遥曲起腿在胸前。 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她笑问:“那二爷想听什么?” 她给崔珏两个选项:“是‘二郎’,还是二哥?” 崔珏迟疑了许久。 纪明遥安静笑着等他。 冰山化得有些快。 “不能”崔珏终于选择坦诚。 俯身靠近夫人,他低声询问:“不能都听吗?” “能啊…”纪明遥靠近他耳边。 崔珏双眼阖起,喉结滚动。 “二郎?”纪明遥的声音如风轻盈、如蜜缠绵。 她稍顿片刻,才继续唤出一声: “二哥?” 崔珏蓦地抱紧了她。 卧房门被轻而急促地敲响。 “天使到了!”青霜急声回禀,“奶奶、二爷,快去接旨吧!” 崔珏立刻抱起纪明遥下床。 纪明遥按品梳妆,崔珏且去招待天使。 摆香案恭敬接旨毕,那太监又有许多吉祥话说完,方才告辞。 崔珏亲自送出大门。 孟安然与孟安和、纪明远等也早来同迎圣旨。 此时传旨的太监一去,孟安然便不由笑说:“今日咱们家竟是双喜临门了!我才还想,皇后娘娘为什么突然传弟妹入宫,原来是有重任交给弟妹!” 同时,她心内亦在欷歃。 果然,在天家,什么妻妾、嫡庶,都是不要紧的。圣旨一下,皇后就是皇后。 且别说天家,难道普通人家,便没有妻子亡故、丈夫续娶的吗?想方设法将爱妾扶正的亦有许多。 大爷还未满三十。 若她不幸去世,她信大爷能为她守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可人这一生又何其的长啊。 孟安然不由扶住自己已经显怀的小腹。 “从明日始,我便要辰初之前入宫,早则午饭前能回家,晚则未知了。”纪明遥笑道,“若家里有大事,还请嫂子替我操持。” “这你放心!”孟安然忙说,“你每日留一两个得用的人在家,有事我只问她们就是了。” 谢过嫂子,纪明遥笑又对明远说:“左右今日的课是上不成了。要烦你现在就回安国府,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太老爷。再说一声,三妹妹的成婚大礼,我只怕无暇回去了。” 好耶! 每天去宫中,累上十几二十天,就能不去恭贺纪明德新婚大喜,她可太愿意了!! 纪明远忙应声出去。 孟安和与鲁氏回过神来,又都有恭贺之语。 孟安和还问:“在宫里学规矩、执事,累吗?” 孟安然才想说她“这问的是什么话”,纪明遥已经笑着拉她走在一边,说:“且不提别的,你只管从这里走到院门,挺胸端首,每一步都走同样大小,先走上一百遍就知道了。" 孟安和喃喃:“二嫂我明白了。”又忙说:”我、我就不走了吧?” 纪明遥笑。 “弟妹快先去更衣吧。”孟安然便笑说,“一会再和阿珏过来,今晚咱们吃顿家宴庆贺!至于弟妹获封恭人、大爷又升了左副都御史两桩喜事,不如都是我们这里一起请客?我看你只怕也无空闲。” “那就辛苦嫂子了!”纪明遥赶紧答应。 “那我先拟着名单,拟好了就叫人送去。”孟安然道,“你们还要再请哪几位,添上就是了。” 纪明遥感激应下。 回到卧房,来不及更衣,她先在冰山前站定取凉。 三伏天、午后、大太阳。 好热! “别太贪凉,小心身体受不住。”崔珏在身后轻轻扶住她。 纪明遥就势靠在他身上。 崔珏替她除簪更衣。 丫鬟们都默默退了出去。 崔珏低身,替纪明遥解开裙摆。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夫人'。”纪明遥指腹触碰他耳尖。 崔珏抬头。 “因为,很多人都能叫我‘二妹妹’,各亲友家中,也有许多你要称呼‘妹妹’的人。”她笑,“可是,‘夫人’只有一个。” 她重复:“只有我一个。” “是。”崔珏回应,“只有夫人一个。” 他说:“只有,一个夫人。” 他并未起身,就用仰视的姿态,将夫人抱入怀中。 “我已经叫‘二爷’习惯了。”纪明遥双手绕住他颈项,“你若想听别的,告诉我,我悄悄叫给你听好不好?” “好。”崔珏应声。 他不禁抬手,轻触夫人明亮双眸下飞红的面颊。 他知道自己在笑。 安国公府。 已经将养了两个多月,温夫人的身体却仍未大安。 五月时,虽有纪明达回来相助,终归庶女出阁,少不得她亲自操心。 好容易六月还算清净了一个月。一入七月,纪明德成婚之期就在眼前,她自是再无可偷闲之时。 亲女儿纪明达那里,怕她婆婆还未消气,不敢再让她相帮。也已出阁的庶女纪明遥,又早数次表态, 绝不多沾手有关安国公府的任何人与事,且也已经与她离了心。 她只得自己全力操持。 幸好,她的身体也不像初病那时孱弱了。又有许多忠仆在侧,竟也提前数日操办得妥当,只待婚期。 这时,儿子就回到家来,告诉了她两个“好”消息。 崔瑜升任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纪明遥得皇后青眼,在册封大典上委以重任,还特赐下四品恭人诰命以抬身份。 明远就住在崔家上学,崔家蒸蒸日上,对明远自是好事。 可三丫头出阁,明遥不能回来,她该怎么和老爷交代呢。 如今是能确定了,明遥一定早早为皇后出过力。老爷又会怎样对她发火。 温夫人满心疲乏,只对儿子说:“我知道了。你且等等,把家里的贺礼带过去。就不留你在家吃饭了。再告诉你二姐姐,让她以大事为重便是。” 纪明远先应声,方说:“不如贺礼只叫管家送去。我陪太太吃顿饭。” “不用了。”温夫人对他笑,“今夜他家必然先庆贺一回,你倒不在场贺喜?那成什么。一会就回去吧。” 纪明远没再推拒。 傍晚。 崔宅的家宴满堂欢笑。 作为被贺喜的人之一,纪明遥接连被敬了几轮酒。 酒虽不算烈,可多吃了几盅,她也有了些许酒意,手撑住一边脸笑。 孟安然便笑向屏风外说:“弟妹明日还要入宫呢,可醉不得!阿珏,你快过来,替她吃了这一盅!” 崔瑜也忙起哄,撵他兄弟:“快去、快去!”又命人:“快把这屏风撤了吧!” 都是一家人,经过这两个月,也该避讳够了。况且今日又高兴。 屏风挪开,崔珏起身,走向自己夫人。 纪明遥双手捂住脸,望着他走过来。 “这是我敬的”孟安然指给他,“这是三弟妹敬的,这是三妹妹敬的!” 崔珏站在夫人身后。 他一手扶住夫人肩头,一手举杯,连饮三杯。 “好!”崔瑜率先鼓掌。 孟安朋与纪明远互相看了看,虽不敢似崔瑜一样鼓掌起哄,却也都在笑。 纪明远只觉得分外轻松。 虽然两家渐行渐远,关系越发微妙,已近尴尬,可身在此处,谁也不会时刻以眼神、言语提醒他这些龃龉。 他只需上学、读书、完成功课,好像只是借居在崔宅的一个普通亲戚,并非崔家的政敌之子。 但每次来往两家之间,他都希望是最后一次。 他不愿再欠二姐姐更多情分,不想再多让二姐姐为难。 可他也不能回去,不能给老太太拿捏他的机会,不能让母亲难做。 “好了,天也晚了!”崔瑜笑道,“明日又是朝日,弟妹也要早起,咱们这就各自去睡罢!” 众人齐声答应。 崔珏先环住纪明遥告辞。 微风浅夜,月明星亮。 纪明遥小声算着:“说是辰初入宫,我最晚卯正三刻便要在宫门。从家里到月华门就算两刻,那就是卯正一刻出门。为免意外,卯正便该上车。那我得卯初前就起,才能来得及在家里吃饭。” “不过—”她鼓励自己,“七月十九祭宗庙,二十四受册宝,三十日礼成,也就这二十二天了!" “我能行!”她握拳。 崔珏将宽慰的话收了回去。 他握住了夫人的拳头。 “夫人当然能行。”他轻轻一笑。 次日。 离卯初还有两刻。 纪明遥游魂一样坐起来,坐到妆台前继续睡。 崔珏早已出门上朝,所以是天冬石燕在身后,稳稳扶着她的头和肩颈。 四个年龄较小的女护卫常扮作丫鬟和她出门,到现在才两个月,已经开始上手真正丫鬟们的工作了。 有她们四个进来,青霜四人轮流习武学骑射,也有了空闲歇息。八人目前相处得不错,仍是青霜为首。 卯初,梳妆完毕,纪明遥睁开眼睛吃早饭。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早吃过饭了,胃口不算好。 但午饭可能在午正,也可能更晚,也就是说,她至少还要等七个小时才能吃到午饭。 饿着肚子,一上午的排练她可撑不下来。 纪明遥又往嘴里塞了个煎饺。 玉米鲜肉馅的,清甜! 至于方便问题多吃饭,少喝水。而且有宝庆姐姐一起,这都不算事。 宫中规矩森严,皇后对她已经是格外“开恩”照顾了。 吃足八分饱,纪明遥回到卧房,穿上诰命服制。 沉,又热。 但这都是她不去纪明德婚礼应该承受的!! 纪明遥给自己鼓着劲出了门。 临上车之前,她叮嘱今天留在家里的青霜:“若有稳婆过来报喜或提议,你只管招待着,问清楚话记下来,等我回来看。家里的小事,你就按我的规矩办了。有大事或大人情,直接去找大奶奶。” “姑娘放心吧,我都记着了。”青霜小心扶她上车。 今日是山姜在车内服侍。 纪明遥在车里睡觉的技术一流。但进宫路上,她并未小憩。 恩典与诰命没有那么好接。她只能算才到皇后身边的新人。皇后宽容恩厚,她更不能肆意怠慢执事规矩,方能更保长久。 衣饰发髻若乱了一丝,有任何不得体,都算她对宫中的不敬。一次还可,次数多了,总会被人记在心里。 宝庆与纪明遥同时抵达月华门。 虽没提前商议过,但两人都默契地知道是在宫门前相见,不必宝庆到崔宅去接。 仍有软轿在月华门内等候。 纪明遥先入甘泉宫正殿请安。 正殿内燃着清淡的鹅梨香。清早来向皇后问安的妃嫔已散。 刘皇后随意在东侧软榻上坐着,身旁是两个亲生的女儿与幼子: 二公主戚善华。年才六岁的四公主,戚善郦。以及年才三岁的七皇子。 “郦”同“螭”,为无角之龙。 宝庆早与纪明遥说起过,即便登基后,皇后所有子女的名字,也皆是皇帝亲自取下,从未假手过礼部与宗正寺。 四公主,便是皇帝登基之后,与皇后有的第一个孩子。 排行在前的三公主为杜昭容所出,亦是在皇帝登位后降生的公主,却只由礼部取名为“戚善音”。 独给四公主取名为“郦”,可见皇帝早有立后之心,只待早晚达成心愿而已。 “免了,不必行礼。”刘皇后提前抬手。 先令赐座,她方笑问:“你们可用过早饭了?” 待宝庆答完,纪明遥方恭谨回道:“妾身也用过了。” “你如今既有执事,何必再自称为‘妾?”刘皇后笑道,“不如暂与宫内女官一同称‘臣'?” 她注视着纪明遥。 纪明遥轻轻起身。 她行礼,却并未垂首。 直面皇后看过来的目光,她回复道:“臣,多谢娘娘恩典。” “好,很好。”刘皇后点头微笑。 “既用过饭了,就去后殿吧。”她笑命,“白尚仪等着你们呢。” 纪明遥与宝庆行礼退出。 刘皇后便与子女们一同用饭。 二公主身体弱,饮食·精细,用餐缓慢。四公主和七皇子先后下了桌,刘皇后仍在等她吃下最后几勺羹。 她有四子两女,独对这个孩子深深亏欠。 陛下亦然。 “娘,”二公主此时才问,“崔翰林的好消息,怎么没提前告诉纪恭人?” “那本是他应有的,并非我之功劳,何必言说。”刘皇后含笑教女。 “不许想了。”她命,“先专心吃饭。” 二公主用得越来越慢。 刘皇后依旧耐心等着,并不催促一句。 二公主终于用完了。 围侍的女官、宫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娘,这鱼羹吃腻了。”二公主不大满意,“明天不吃了。” “那就叫御膳房换一样做。”刘皇后扫了一眼身旁。 “是!”一女官连忙领命,“臣这便去吩咐。” 女官需自称“臣”,不许称“奴”妾”,是刘皇后协理六宫后新设之规。 她上书言,女官既授朝廷品级,领宫内食禄,如何还如寻常女子一般,只自称为“奴”为“妾”?岂非对朝廷与宫内所赐官职不敬吗?也当如在朝官员一般,自称“臣”才妥当。 皇帝批复曰:大善。 此新规便迅速在宫内实行开来,至今已有三年整。 宫内女官已人人习惯称“臣”。 册封大典在即,整座上阳宫都比往日繁忙数倍。因中宫无主、且妃嫔人数过少,而略显空荡静寂的后宫,也重新焕发出华丽光彩。 但一切热闹,都似与二公主不大相关。 尚服局新送来十六身礼服,恭请刘皇后择选试穿。二公主就在同一间殿内。她手捧一卷书,安静无声坐着,只偶尔在翻页时,才看一眼母亲,说一句,“这身最好。” 刘皇后就点了女儿说的这一件,做受册宝之日的第一身礼服。 其余十五件礼服,有些定了留下,有些还要回去修改。 尚服局的人恭敬退出。 刘皇后坐到了女儿身旁。 待女儿看完一节,她才笑道:“坐在这快一个时辰了,起来走走吧。或是去找宝庆,或是看我给你挑的名册。” 二公主合上了书。 “娘”她不满道,“你知道我与宝庆性情不合,且她还要陪纪恭人呢。又想催我去选驸马,直说就是了。” “不是催你选驸马。”刘皇后笑,“是要你看一看,天下还有这许多男子,或许就有合你心意的呢?” “来吧,来吧!”她起身,拽起女儿向内殿走,“好善华,你只当让着你娘,好不好?” 二公主不情不愿跟在后面。 按着她坐在桌边,刘皇后将厚厚一叠画册在她面前翻开。 “有什么好看的。”二公主抱怨着,“不过都是一张嘴、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等有生三个眼睛的人,娘再给我看吧!” “你想要二郎神,可娘寻不来呀?”刘皇后就笑说,“你就疼一疼娘,看看这册子吧?啊?” 二公主只好开始翻看。 名册里,每个驸马备选的容貌都画得极为细致。有清秀端正的,有英武健俊的,也有眉眼含情带着媚意的,真如百花争妍。画像之下,详细写着每个人的出身、姓名、身量、爱好、长处等等详细信息。 二公主并不看字,只当欣赏画工的画技,一页页翻下去。这些长相,有些她见过,有些是新的。可见一年过去,爹和娘又给她新选了许多人。 只是仍没有一个及得上崔珏。 样貌远远不及。 只怕才学、人品,更不及半分。 但他已经有了全心爱重的夫人。 思及端午那日所见,又想到早饭之前,母亲与纪恭人默契的对视,二公主终究将视线扫向了画下的文字。 随便看看吧。 刘皇后坐在一旁,温柔凝望自己的女儿。 崔珏是好,善华喜欢,陛下喜欢,她也喜欢。可她不喜欢崔珏做她的女婿。 她乐见崔珏迎娶旁人,更乐见他与纪明遥情深相许,断了善华的心。 善华尊贵娇气,她的驸马,必得是能全心服侍她、无任何条件依从她、又真心情愿照顾她的人。 崔珏此人,少亡父母,由兄嫂养大,很有几分孤僻。他虽能隐藏真实性情,在朝堂官场中如鱼得水,可若在家中面对亲近之人,他必会显露本性。且他绝非能为荣华利禄折损傲气之人,与善华必成一对怨偶。她更不愿见,善华为了一个男人委屈自己适应。 与其那时再替善华做主休夫,不如趁早不要他做驸马,还能免去大周折损一个人才。 至于他现今成婚不过三月,便已对纪明遥情根深种,改了许多行事,那也只是他们两人间的缘法。 换一个人,未必能做到。 且除了他们两人,谁又能真切清楚,纪明遥做过什么、遇到过多少难处、又都是如何克服? 除去那些微浅的少年慕艾,她的善华,不需克服任何难处,只需活在她身边。 午初一刻。 月华门外,纪明遥艰难撑住端庄姿态上车。 今天上午,宝庆陪她一会,就各处去逛一会再回来,反而比昨日轻松。 但她正准备上车,陪明遥妹妹走一段路时,又看见妹夫正赶过来。 行啊!今天直接到宫门口来接了。 笑对明遥妹妹说了一声,宝庆快马回家。 崔珏上车,仍先查看夫人的身体。 “我很好,就是饿了,幸好早叫厨上给我炖了野鸡”纪明遥忙问他,“你怎么直接到这来了?是有什么事?我还要每日入宫二十天呢,你日日来接,衙门的差事怎么办?” “一是,仍放心不下夫人。”崔珏想笑,又压住唇角,“二是,也有一件事,想尽早与夫人说。” “什么好事?”纪明遥转身,趴在他胸口问。 “夫人知道,今岁陛下加开恩科,其余各省考官皆定,早已出发,只余顺天府考官未定。”崔珏声线平稳,“今日早朝,陛下亲口点了我为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真的!”纪明遥立刻坐直了,“未满二十的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在本朝是不是还是第一位?” “应是第一人。”崔珏语气仍然平静。 “太厉害了吧!!!”纪明遥重新抱住他夸,“二爷绝对会在史书上留一笔的!就不知会不会带上我了!” “怎就至于史书留名了。”崔珏终究没忍住笑。 他笑得胸膛震动,却柔声对纪明遥说:“不如,我去询问今日记录陛下言行的同僚,看他们有没有写下夫人一笔?” 理国公府。 今日还不到纪明达容易有孕的日子。 上午一个时辰的课程完毕,温从阳说声有事,便直接出了门,并未详细告知纪明达他去往何处。 纪明达也不问。 午饭不必去侍奉长辈们。她独自坐在桌边。身旁安静清凉,她心里却迟迟静不下。 崔御史这便升了正三品。 可在梦中,似乎直到她要与崔珏和离,崔御史才终于升了工部侍郎,位列三品。 也或许是她记错了。 但官场情势本就变化莫测,与梦中有些不同,应也不必惊奇。 可惜,两府近交中,除去张舅公家,竟无一家正任文臣要职。父亲的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品级虽高,却不入陛下日常与重臣议政的小朝会。舅舅更是只虚领一个从二品都督佥事。张舅公辈分又高, 她无从开口询问朝堂之事,竟不能得知崔御史升任的内情。 这也罢了。 可二妹妹纪明遥她是为什么得了新后青眼,直接从六品安人超拔为四品恭人?! 她立下什么功劳、又有何等的本事,值得皇后如此!!!难道只因她与宝庆郡主交好? 纪明达丢下了乌木银筷。 满桌菜肴,尚还未动一口。 她不理众人, 直接回房。可看见床帐枕褥,她又更加头晕。 这两夜,她什么都没有梦见。没梦见过孟恭人的妹妹,更没梦见过崔珏、二妹妹和温从阳。 从前上天神仙不应她的心意及时托梦,她虽也心急,却并未这般不安焦躁过。可这次,她竟隐约有感觉,孟恭人的妹妹是个极要紧之人,或许便与崔珏欠了她什么有关! 到底是什么!! 正当她在卧房内焦急踱步,心内茫然时,王嬷嬷小心敲门,进来回话了。 “奶奶,打听着了。”她忙扶纪明达坐下,“孟恭人——孟淑人的三妹妹是在两个月前抵京,她亲三哥三嫂一起送来的,现兄妹几个都住在崔宅。她定的是礼部陈员外郎的三弟,婚期正在今年九月二十五。那陈家对她殷勤得很,陈三爷每个休沐都去崔宅见人。” 这些与纪明达的猜测全部相合,却并没有更多用处。 她仍不知孟三姑娘与崔珏有何干系。 难道是孟三姑娘觊觎崔珏,在她梦里,这两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吗! 这个猜测让纪明达格外恶心! 可观七夕那日孟三姑娘与她未婚夫的情状,又不似如此。 那便是崔珏对她无情,惦念上了嫂子家的妹妹?? 还是崔珏因心中早有这个孟三姑娘,所以才对她毫无情意、冷漠以待?! 忍住反胃,纪明达问乳母:“还有别的话吗?” “还有、还有一件”王嬷嬷不大敢说。 奶奶面上已经没了血色。 “嬷嬷,你说就是!”纪明达下命。 “哎. 是!”王嬷嬷低了头,只得开口,“今日朝会,陛下亲口点了——点了二姑爷,做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 纪明达愣了半晌。 “是吗?” 她声音极轻。 这又是她梦中从未有过之事。 她忽觉心悸。 分明在她梦里,崔珏仕途不算顺,翰林中人应任的秋闱、春闱考官,他似乎一次都没得过。 为什么与二妹妹定亲后,他便先升了六品侍讲,又入仕不到两年,便被授与了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的重任呢。 她眼前有些晕。 张老夫人院落,理敬堂。 看望妹妹回来,理国伯赶着来给母亲问安。 他心里憋着些火,被大太阳一晒,更加气闷,在母亲面前,却忍住没露出来,只笑说:“我看安国府处处都预备妥了。等再过四天,那三丫头嫁出去,妹妹也就能清闲了。” “出嫁了还有回门,”张老夫人却叹,“回门的大礼,不也得她做太太的亲自操持?” “可怜她嫁去安国府,这二十年来,哪有过一天顺心日子!”她说着掉泪,“这三丫头原是姚氏那贱人的孩子,那贱人差点闹得她在安国府站不住脚,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她也不肯尽数告诉我们。到头来,还得是她吃苦受累发嫁这丫头!难不成,她是上辈子欠了那贱人的吗!” 理国伯本能忍住火,被母亲这一说,也不由开了闸,气道:“我何曾不这么说!” “当年就该把这丫头一起丢了喂狗,还叫她烦了妹妹这些年!”他大骂,“安国公还敢因死了个贱货就对妹妹歪声丧气,横挑鼻子竖挑眼睛!” 张老夫人也连声哭说女儿命苦。 母子俩对着生气难过一会,是张老夫人先收了泪。 她劝儿子:“好歹这些年也过来了。再过几年,明远长成娶亲,也有人能真帮上她的忙了。" 他们在这骂天骂地的哎!到底也不能真把安国府怎么样。 “幸好当年买着了一个沈氏,”张老夫人不由庆幸,“天仙国色、识文断字,还出身清白,没有一点风尘气,进府就勾走了你妹夫一半的心,让那贱人自己就妒忌得着了道儿。” “除去了这个妖精,最大的坎儿已经过去了。”她感叹笑道。 姚氏推杀沈氏,自己也没了命。女婿虽还有别的姬妾,却都不如这两个,一个进了他的心,一个迷了他的眼。 三千两银子办成这件大事,也真划算得很。 理国伯却又拧起眉心。 “太太左性,不愿意明达再回去帮忙,这也罢了。”他背着手踱步,“家里事情不少,她心里嘴上抱怨,我只当没听见!” “可二丫头竟一次都不回去!”他早已不满,“她在崔家又没甚事,倒只会躲着清闲?” “她毕竟嫁了人了,哪还像没成婚一样方便?”张老夫人先劝他,“她嫂子又有了身孕,家里自然要人帮衬的。” 她又想起来,便说:“到底她早早就把明远接去上学了。这也算是尽心。” “呵!”理国伯冷笑一声。 坐在母亲身边,他压低声音细说道:“母亲还不知道!我今日听妹妹说,明远住去崔家本是带了两个小厮,不过一个月,竟全被她退了回去,不许安国府的人跟在崔家。近两个月,明远回安国府,带的全是崔家的人,不知给妹妹添了多少烦心!” “竟有这等事?”张老夫人皱眉。 “不是我紧着问,妹妹还不肯说!”理国伯重重一叹,“本以为二丫头乖巧、懂事,也记着妹妹的恩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还算不错,谁知竟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五月生日,她是不是就没来?”张老夫人忙问。 “她人没来,礼倒送了。”理国伯沉着脸说,“我还以为她是仍要和从阳避嫌才不到场,原来是早有了异心。” “还亏妹妹给她费事换了崔家去嫁,竟一点不记恩情!”他声音也阴沉,“这十来年,没有妹妹日常照管着,她一个贱妾出的庶孽,哪里来的顺心日子和这么好的婚事!” “话也不必现在就说得这么死。”张老夫人板着脸说,“下月十一我的生日,咱们下个帖子请她,叫她一定来,再看她是如何行事便知! 打京城西门。 人车出入络绎不绝。城门守卫尽责检查着每一车、每一人。除非遇到官员显贵,才不去搜查车内贵人女眷,但也一定要问明出行理由、看到身份凭证才许放行。 沈相清牵着马缰,排队向城门走。 他身后是三辆货车和一辆人乘的车。货车由他多年来最信重的三个伙计押送,沈老三只在车旁跟随。 他们排到了城门。 不待城门卫伸手,沈相清已忙递上路引。路引下是小小小一个钱袋,分量不轻。 城门卫手里先掂了掂。 “从山西大同来?”他问,“车上都是什么货物?” “都是些漆器、潞绸、绢、毯,还有些干货、麝香、玛瑙器物之类。”沈相清忙照实回答。 “呦,倒都是金贵东西!”城门卫一笑,顺手把钱袋揣进怀里,把路引还给他,“这是来京里发财了?”又问,“头一回进京?” “天子脚下,贵人遍地。”沈相清赔笑道,“小的行商几年,略走过几处地方,自然想来这天下最繁华的京城见见世面。” 城门卫走到车前,拍了拍上面油布,又按了按。 “行了,去吧!”他挥手。 沈相清忙收了路引,谢过城门卫,招呼伙计与三弟入城。 走过城门十几丈远,沈老三已忙从最后赶上来,低声问:“掌柜的,咱们往哪儿落脚?” “咱们要在京里长住,必得赁间院子,再说别的。”沈相清指了指路,“先去牙行。” ------------ 68 最好的生日礼物 被点顺天府乡试主考官后,为避嫌疑,崔珏当断绝一切不必要的交际,直到八月末、乡试放榜。 纪明遥每日入宫排练,更没时间与人往来。 两人每天到家就不再出门,将庆贺之事与其余交际等事全托付给了兄嫂,一个专心排练封后大典,抽空还要与几位产婆总结产钳使用情况、商讨改进,另一个专心准备秋闱出题。 做哥嫂的看着他们忙碌,替他们打理人情往来,虽然额外累些,却也甘之如饴。 夜间无人时,崔瑜还与妻子说私话:“那日陛下面前,左相和于尚书推举左副都御史,共有三位人选,因我年纪轻、资历浅,本排在最后。陛下却亲口点了我任此职。当天弟妹又被皇后传入宫中,加封恭人。第二天,阿珏又被点了顺天乡试主考官。想来我三人这份机缘,都必与弟妹相关。弟妹与宝庆郡主交好,或许早在皇后娘娘面前有些功劳?” “竟是如此吗?”孟安然吃惊。 但仔细想了想,她便恍然:“若真是这样,倒说得通。大爷回京三年,虽历有功劳,是早该动一动了, 可一升便是左副都御史,我本还惊呢!我还以为,必是于世伯举荐之故?可于世伯又从未徇私过,都是凭公举荐。且即便尽力推举,总也要陛下点头才行。算上弟妹与阿珏两件喜事,家里三喜临门,必得有个缘故。这就是了。" “可弟妹能在皇后娘娘面前有什么功劳?”她又实在想不出。 “这便不好多问了。”崔瑜只笑道,“总归咱们只需记得弟妹的情分。” 孟安然一叹。 捧着肚子侧过身,她自愧笑道:“现在想想当日那些‘嫡庶’的话,我自己也觉得可笑了。哪一朝哪一代,封皇后、立储君,是只看嫡庶和谁更可怜的?分明自小也读过几本史书,当时却竟拧住了。" “那是夫人心软。虽不如弟妹看得清楚,也是夫人独有的长处。”崔瑜忙说,“况且,难道我那时就不糊涂?” 他感叹说:“我还不如夫人,顾念到六殿下可怜。我满心只有一句,‘立嫡才是正统’。” 摇曳烛火下,夫妻俩互相看了看。 孟安然先弯起眼睛。 崔瑜便也放松下来,一起笑了。 七月十二日。 纪明遥入宫排练的第五天。 前四天,上午排练结束后,皇后都不留她用饭,也不会传她再有吩咐,便直接放她出宫。 但今日结束,却已有一位年轻女官在旁等候。 这女官请她先至偏殿整理仪容,又歇息了半刻,方带她回到正殿。 “免礼。”刘皇后仍先含笑赐座。 “不知娘娘留下明遥妹妹,是有什么吩咐?”坐定,宝庆先笑问,“娘娘,我可饿了呢!” “是有几句话,”刘皇后也笑同她说,“不会耽误你们吃饭的。” 她便看向纪明遥:“明日你三妹妹与柴家大喜,我放你一日的假,你回去贺她新婚吧。” 宝庆一怔,忙要说话。 可看了看明遥妹妹,她又忍住、闭上了嘴。 刘皇后眼神稍动。 “娘娘,请恕臣无礼,不受娘娘今次恩典。” 纪明遥站起身。 她深深行礼,后背发凉,手心也在冒汗。 但她仰起头,坚持说出:“臣愿不去。” 她是上了皇后的船。皇后也回报、赐予了她荣光、身份、地位。 她已对皇后的志向有了些许猜测。 可她还想确认,皇后是否会包容甚至赞许她的真正为人?还是也会以为她乃不孝不悌、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不堪大用之人。 皇后不会不知她与姚姨娘之间的仇怨。 今日有此问,皇后想听到她怎样的回答、又想看到她如何做? 但不论皇后期望什么,她的真正回答只有一个。 不过,为了尽可能达成目的,她也愿意今后作出伪装。 只这一次,她想给自己一个冒进的、尝试的机会。 刘皇后凝视了纪明遥许久。 她抬手,挥退不必要的人,只留了几个心腹在侧。 宝庆着实坐不住了,也已起身站立。 殿内寂然无声。 冰山上笼罩着清淡的薄雾。 刘皇后按了按自己圆润的指尖。 她笑容未变,问纪明遥:“为何你情愿不去?” “娘娘,臣便直言相告了。”纪明遥也未动神色。 她平静而清晰地说:“安国公府三姑娘纪明德的生母为姨娘姚氏,姚玉静,臣的生母为姨娘沈氏。 十二年前,仁圣九年五月二十八日,臣的生母已怀胎六月,姚氏将她推下阁楼,致使两日后母子俱亡。姚氏虽早已伏法被诛,但当年纪明德曾恶意指认臣说谎,妄图包庇凶犯,使臣不得为生母鸣冤。 臣至今记得。所以,不愿去恭贺她新婚之喜。” 言毕,她垂首:“臣心胸狭隘、不肯忘怀旧事,还请娘娘赐教。” 殿内又沉寂了片刻。 “你起来。”刘皇后轻轻地说。 宝庆忙把明遥妹妹扶起来。 “你恩怨分明,至今不忘生母,何来‘心胸狭隘’一说。”刘皇后叹道,“为人子女,理当如此。” 纪明遥眼眶有些热。 “可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如意。”刘皇后笑向她伸手。 纪明遥走过去。 刘皇后一手握住了她。 “好孩子,”她说,“你该明白,‘忍耐’。” 纪明遥抬起了脸。 “娘娘,”她心跳如擂,声音也有些颤,“有些事,臣愿意忍。可有些事,臣已经日夜忍了十二年。” 她再次俯身,恳求道:“请娘娘赐恩,许臣不必再忍耐。” “哎!”刘皇后先是摇头。 “好,好。我准了。”可她又一笑,语气里满是赞许。 她亲手拽纪明遥起来,令不必再谢恩,又笑向宝庆说:“行了,你们去吧,家去吃饭罢。” “多谢娘娘!” 宝庆忙握住纪明遥出殿。 “多谢娘娘。” 纪明遥有些恍惚。 殿外,明日高悬。 七月十三日,纪明德大婚。 与两位姐姐出阁时不同,她晨起梳妆时,不但有嫡母和姊妹们陪伴在旁,连父亲也亲自来至后院。 安国公一到,三间正房内,所有人都停了手上动作。 温夫人瞬时心口发哽。 连明达出阁那日,老爷都不曾亲自来后院叮嘱过什么。 但她也只能起身相迎。 “老爷怎么来了?”她笑问,“今日大礼,有什么话,吩咐人来传就是了。” “我来看看。”安国公只说。 在堂屋站定,他仰头环视四周。 当年,他娶玉静入府,也是满室的红色。 玉静出身太低,做不得他的正妻,他便尽力从别处补偿。 八抬轿坐不得,便四人抬轿,余下四个轿夫跟随。 正门不能入,便先从偏门入府,再行至正门之后,走中路入新房。 不得拜天地,便一同敬香,同祝百年永好。 给她土地、铺面,让她有银钱入手,不必受制于人。 太太入了府,许她不必每日给太太请安。 许她自己养育孩子。 可做得再多,她也已经死了。 安国公收回目光。 他看向已经梳妆完成、只还未戴凤冠的女儿。 她娘,已经走了十二年,只留下她这一点骨血。 “我和三丫头说几句话。”安国公道。 温夫人暗自平气。 她带其余所有人退出正房,暂至东厢歇息。 正房内,纪明德含泪来到安国公身前。 “爹!”她盈盈下拜,“女儿今日就要离开家了!” “女大当嫁,早晚有这一日。”安国公虚扶起她,“到了柴家,好生过活,遇事回家来说,都有我给你做主。” “爹”纪明德颤巍巍擦泪,“女儿舍不得家里,女儿害怕!” “不必怕。”安国公示意她坐。 女儿的脸和她娘有八·九分像。连哭起来的神情也像。 “出去了,倒是好事。”他一叹,“柴家无人敢薄待于你,你反还更自在。” “别哭了。”他说,“小心重上妆来不及,误了时辰。” 纪明德忙听话止了泪。 安国公感怀地看着她。 被父亲这样注视着,纪明德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有爹给我做主,今日成婚,必然事事圆满如意。”她斜看向一旁,轻声叹气,“只可惜” “怎么了?”安国公便问。 “只可惜,是我大喜的日子,一家亲姐妹,二姐姐却不回来。”纪明德咬唇说,“少了一位相送。” 安国公眉头皱起。 “她有大事要忙,早说过不回来。”他只道,“少她一个而已,倒也不算什么。你也别多想了。” 猜不透父亲是生了气还是真不在意,纪明德只能应声。 安国公走出了正房。 诸人忙回去服侍陪伴,他单独留下温夫人说话。 “二丫头竟能得皇后看重,倒不算坏事。只是她虽忙,到底是纪家的女儿,怎么就连亲妹妹成婚都不能请一天假回来?”他先说不满,“二丫头是太太亲自养大的,难道连太太的话都不听了?” 温夫人身体尚未好全,便又为纪明德操了多日的心,方才又见到了安国公对她的格外偏疼, 他环视屋中,那眼神显然是想起了姚氏,是在为姚氏惋惜!心中早已郁怒交加,此时更不耐烦。 “这些话,老爷前几天就说过一遍,还比这更重,竟是骂了我一顿,”她冷笑,“老爷还有什么话, 不妨直说,何必再挑我的不是。” “我这身子,老爷是知道的,好不好并不由我。”她又道。 安国公被噎住了好一会。 有事要叫夫人办,他只好忍住怒气:“二丫头虽性子差,到底是家里的孩子,我的亲骨肉,怎好以后就撒手不管她了?她既听夫人的话,夫人就该常叫她回家里坐坐,也免得旁人见她一年半载不回来一次,还以为这安国府上父女姊妹竟已不合至此!” 常叫明遥回来坐坐? 这话也太稀奇! 温夫人不由打量起安国公,想看出他又有了什么“大主意”。 他一心想扶立六殿下,虽暂且偃旗息鼓,也只因陛下心意已决,势不可挡。叫他这便去屈就新后膝下,他绝不愿意。难不成,是见明遥得了皇后重用,想利用明遥探知消息? 可这话,她应下容易,做起来却难。 明遥可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头。 但老爷的话说到这里,她又不可能不应。 “待封后大典过去,我会请她回来坐坐的,老爷且耐性等等。” 温夫人转身走回正房。 满院皆是新婚的吉庆颜色。 可她心里,却只有浸透了的苦意,正在发涩、发疼。 搅得她不得安宁。 七月十六日。 离封后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三日。 宫内排练越见严格,纪明遥的精神也日益紧绷,甚至还没到时间,不用人叫,她自己就能睁眼起床。 这日正是朝日。 五更未过,崔瑜崔珏便已同去上朝。 孟安然在卯初起身,还未穿衣,便先吩咐丫鬟:“快把给你二奶奶的生辰礼先找出来。” 今日是弟妹十六岁生辰,也是她到崔家后过的头一个生日,她与大爷本商议了好几次该怎么庆贺。哪知弟妹便在宫里有了重任,每日清晨入宫,中午方回,只怕没精神再与他们一起相庆。 弟妹又本便不爱动。已辛苦了一上午,再叫她过来吃饭,只怕反而对她更是劳累折磨。 过生日,到底还是要寿星自己轻松、高兴才好。 早饭,孟安然与三妹、三弟妹和两个女儿一起用。 “你们的寿礼都交给我,一会一起叫人送去。”她道,“等她回来,你们也别急着贺寿,叫她好好歇歇。” “姐姐放心,我们知道!”孟安和忙答应着。 但她心里其实很好奇: 崔翰林会送二嫂什么? 他对二嫂都那样了总不会把二嫂的生日给忘了吧? “倒不知崔翰林会送纪恭人什么。”鲁氏笑说。 “我和你们姐夫也不知道。”孟安然笑叹,“你姐夫问过几次,全问不出来。” 她又笑说:“不管送什么,咱们今日便知,先等等看。” 但才用过早饭,王平媳妇便赶着来回话:“奶奶,门上看见二爷回来了!" 今儿既是二奶奶的生日,二爷提前回家,一定是为了这事!只不知有什么布置? “这个时辰?”孟安然吃惊,“他告假了!” 不但三妹妹、三弟妹,甚至连两个女儿都期待地看着她。 孟安然自己也好奇! 清咳两声,她吩咐王平媳妇:“不必特地盯着但若有动静,记得来回。” 王平媳妇连忙答应着! 看奶奶没有别的吩咐,她退出正房,脚步不自觉就往西边走过去。 其实,二奶奶这边规矩大,西院的人嘴也严,消息不好打听平常两房也不用和搞细作似的, 互相打探来打探去,有事就直接说了。 今天想必西院的人也坐不住,不知能不能找到一处阴凉,又接了一个婆子递过来的扇子,王平媳妇才坐半刻,就看见这边的人越来越多。 都想知道二爷会送二奶奶什么! 她想笑,又忙板住,把人都撵走:“自己的活都没干完,别过来乱看!” 说了别人,她自己也得走。 把扇子还给婆子,她虽然舍不得,也只好回去伺候奶奶。 左右一有消息,她肯定能知道,不过早一刻晚一刻。 走出去几步,王平媳妇又回头,恋恋不舍看了几眼西院的围墙。 西院,正房。 卧房内,崔珏停在黑漆螺钿柜前已有半刻。 这是夫人平时存放要紧物品的柜子,钥匙由夫人亲手保管。他能趁夫人睡着时私下打开但真如此,也太过不妥。 罢了。 换下官服,穿上半旧棉袍,他走出卧房,一径来至厨房。 正是早饭刚过,午饭还远,厨上的人大半在歇息,有说笑打牙的,有打盹的,还有偷空吃一杯酒搪塞精神的。 见二爷竟亲来了厨房,所有人都站起来了! 厨房总管金嬷嬷霎时出了汗,忙跑过来赔笑问:“二爷是想看奶奶今天生日的菜色?席面昨晚就开始准备了,等到时辰就开始做!备的全是二奶奶爱吃的菜,还是二爷有要加的菜?" 阿弥陀佛,二爷可千万别觉得是他们偷懒糊弄! “不必惊慌。”崔珏先说。 “你们都备了什么菜色。”他问。 金嬷嬷忙从荤到素报起,一气说完了一长串! 听过一遍,崔珏对厨房现有的菜蔬肉类已然明晰。 “给我一间厨房,三个灶。”他平静道,“按糖醋小排、香叶羊排、清蒸鲈鱼、竹笋炖鸡、韭黄炒蛋、清炒莴笋、三鲜汤、百合银耳汤、长寿面备菜送来。” 六菜两汤,当足够贺夫人生辰。 金嬷嬷先愣了一会。 待二爷的目光清清淡淡看过来,她才忙应一声:“是!”招呼众人一起干活! 二爷这是要亲手给奶奶做饭啊!! 她忙翻出全新的围裙递给二爷,又笑问:“就让我家那个给二爷烧火吧!论这手上的功夫,旁人还欠着些!” 崔珏是需要一个帮忙添柴看火的人。 他系上围裙:“也好。” 午初二刻,大半菜已做齐,但有几道菜需要现炒才能鲜美可口,还未下锅。 长寿面更不能提前煮熟。 三伏未过,厨房又格外闷热,崔珏棉袍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亦有汗水不断从他颈上滑落。 他洗脸,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如此形容,不能去接夫人。他该沐浴更衣。 但若将一半菜色与长寿面假手他人,便不全是他的心意。 崔珏决定亲手做完。 纪明遥滑出马车。 好累。 热啊! 这三伏末尾,又无一丝云,太阳当头一照,天地间就好像一个大熔炉! 她要,洗澡、吃饭、休息! 纪明遥不为难自己,下了车,便立刻圆润地钻进软轿。 跟随入宫的侍女捧着皇后、广宜公主、二公主和宝庆郡主送的生辰礼一同回房。 但她们发现,怎么留在家里的这些人,看见姑娘回来,神色都有些奇怪?像是要笑又不敢,有什么秘密一般。 “姑爷一早就回来了,正在厨上,亲手给姑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春涧赶着对青霜咬耳朵,“我们先服侍姑娘洗澡,你们也快去洗澡换衣服,可别说漏了嘴!” “妈呀!”青霜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她心里替姑娘高兴,又不禁问:“不知姑爷的厨艺怎么样?若不算太好” 姑娘累了这半天,又是过生日,若连口爱吃的菜都吃不上,也太可怜了。 “我已问过厨房的人,说姑爷厨艺很好。”春涧笑道,“再说,就算姑爷只给姑娘做了碗面,只怕姑娘也吃得比什么都香!咱们快别多操心了。" 再叮嘱过其他人,春涧花影忙服侍姑娘洗澡更衣。 在浴桶里小睡一觉,纪明遥精神了不少,睁眼就觉得春涧和花影怪怪的。 神情看似正常,但为什么互相连个眼神都不敢对? 春涧竟还问:“姑娘今日生辰,要不要重新梳妆再去用饭?” 纪明遥:“” “二爷回来了?”她绷住脸,忍住笑。 春涧拿棉巾的手就一僵。 纪明遥继续忍笑:“给我挽上头发吧。梳单螺髻。” 崔珏回来了,他人在哪?他在做什么? 是啊,今天她过生日!他会送她什么! 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纪明遥坐在妆台前,发现她唇角紧绷,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算了。 纪明遥开心让自己笑了出来。 梳妆完毕,春涧花影便请她去用饭。 纪明遥想问崔珏,又忍住了没问。 既然他和她们都想给她惊喜,那她当然要自己亲眼看到哇! 春涧引她坐在了八仙桌旁。 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两汤:香叶羊排、清蒸鲈鱼、竹笋炖鸡、三鲜汤、百合银耳汤。 看上去与厨上平日所做稍有不同。 纪明遥左看右看,还是没见到崔珏的影子。 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二爷呢?” 给她做了一桌菜,他自己人在哪? “二爷还在厨上呢!”见瞒不住,春涧便笑说,“二爷准备的是六菜两汤,还有” 花影忙拦住她:“还有什么?可没有了!” 春涧会意,连忙不再说。 纪明遥却坐不住了。 这么热的天,做了这么多菜,他还在厨房吗? “给我拿把伞。”她说着已站起来,自己找伞,跑出门外。 她一路快步向厨房走,却只在半路遇见了提着食盒的金嬷嬷。 “二爷去书房洗澡了!”金嬷嬷忙笑道,“这是三道菜和长寿面,姑娘先“先送去我房里不对!”纪明遥改口,“快把所有菜都端来书房!” 她转身就向书房跑。 崔珏在书房浴室听见了夫人的脚步声。 很急。 他甚至能听到夫人急促的喘息。 “二爷、二爷?”夫人在浴室门边问,“你快好了吗?” “快了。”崔珏加快动作,“夫人稍等。” 夫人似乎离开了门边。 崔珏迅速沐浴完毕,穿好衣衫。 夫人正在堂屋桌边吃面。 “别的菜能放一刻,面等不得。”夫人对他笑,“我就先吃了,没等你!” “怎么样”崔珏喉间发干,“还合囗吗?” “好吃!好香啊!但长寿面,我就不分你了。”夫人拍拍身边,“二爷不饿吗?” 夫人的确是高兴的。她很高兴。 在夫人身旁坐下,崔珏注视着她吃光了一整碗面,甚至连汤底都喝尽了。 “二爷。”纪明遥唤。 “我在。”崔珏回应。 “这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生日礼物。”纪明遥认真告诉他。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家人亲手做的长寿面了。 上次还是上辈子。 姥姥还在的时候,不管再忙,每年到她生日,一定会亲手给她下一碗面,做几道她爱吃的菜。 十五岁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可真是好久了哇! 纪明遥忽然很想叫他的名字。 “崔珏?”她试探。 在古代,对平辈直呼其名,其实算非常没礼貌、不尊重人。尤其,崔珏还是她的“夫君”。 但今天她过生日。她想任性一回。 她还没叫过他的名字。 崔珏心间一颤。 分明被直呼姓名,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冒犯与不快。他甚至想,再听更多。 “我在。”他握住夫人的手,“我在。” “崔珏?”纪明遥又唤一声。 “我在。”崔珏依旧认真回应。 “崔”纪明遥稍稍停顿,改了称呼,“崔明瑾?” 这是他的字,她也没有叫过哎! 崔珏吻上了她的手背,又吻到她指尖。 他笑:“我在。” 景德九年,七月十九日。 皇帝祭告天地、宗庙。 封后大典始。 七月二十四日,皇后敬受册宝。 纪明遥率众拥护皇后面向香案而立。 她圆满完成执事,全程未出半点差错。 七月三十日,诸礼完毕。 肃肃凉风生。好风如水,清景无限。① 秋天正式到了。 八月初七,乡试考官提前入贡院,待放榜当日方能回家。 每名考官除随身行李外,只许带一个不识字的从人服侍。但崔家不论男女仆人,少有真正一个字都不识得的,便有,也是半百花甲的老人或不满十岁的幼童。 崔珏便向同僚家中借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厮,将观言等全留给纪明遥听唤。 初六日夜。 睡前,纪明遥再次与崔珏一同检查行李。 被褥铺陈、衣箱、日常使用之物、几本可以反复赏玩、用以消闲的书。再多,也不能带什么了。 秋闱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共是九天。在考完收卷之前,他就只能看书、看书和反复看书。 他又很不爱与人闲聊。 纪明遥心里叹气。 “饮食笔墨全由贡院供给,不会出差错。便有缺漏,也可以叫人送来。”崔珏抱起她,放在床上。 看一眼漏刻,他轻声说:“睡吧。” “二爷”纪明遥不肯睡。 她问:“你们在贡院里,的确可以下棋作画消遣吧?” “可以,都可以。”崔珏笑,“夫人就不必担心我了。" “当日秋闱、春闱,只在号房中,一连九日,也不算什么。”他又道,“已经亥正二刻,夫人快睡吧。” 他吹熄灯烛,合拢床帐。 纪明遥抱紧他,缩在他怀里。 崔珏也瞬时环住了她。 “八月初九开考,”纪明遥算,“上一科是八月二十七日放榜,上上科,我记得是二十八日放榜。再上一科轩“也是二十八日放榜。”崔珏语气轻松,手却不由将夫人抱得更紧,“至多二十几日,我就回来了。” “也就不到一个月。”纪明遥说。 “是,不到一个月。”崔珏附和。 帐内昏暗无声。 两人都没再说话。 纪明遥向上摸索。 她轻轻吻上了崔珏的唇。 次日清晨。 崔珏安静离去,没有叫夫人起身相送。 八月初九,秋闱第一场开始。 纪明遥独自躺在家里。 成婚四个月了,她与崔珏日夜相伴,几乎没有分开过超过五个时辰。 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见到他,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练字、一起看书,习惯了他给她洗澡更衣、与她一起入眠,习惯了他的照顾。他还是会暗暗吃女护卫们的醋,有机会就亲自教她骑射习武。 生活里已经处处是他。 所以,纪明遥完全愿意坦荡地承认,他不在家,她不习惯了。 五间正房好大好空啊! 不过她要整理草稿,清净点也挺好。 在床上滚了两圈,纪明遥重新拿起第二稿《产钳的发明与使用》 这名字是她取的,虽然毫无文采,但简洁明晰,一眼就能让人知道是什么书! 但这未必是最终定稿的书名。 或许是产钳使用说明》呢。 一册书不厚,图文并茂,只有薄薄三十几页,不论手抄还是印刷,成本都不高,应比较适合推广。 一字一句细看了几遍,纪明遥还算满意。 但她又在犹豫: 是否该删去产钳的发明部分,只留说明使用,才更适合推广传播? 还是把发明部分挪到后面? 可发明并非她的功劳,至少有九成是五位产婆的心血。 手指按在五位产婆的签名上,纪明遥缓缓坐了起来。 她若问她们,不管是单独问,还是五位一起问,她们一定都会说,“请恭人定就好。” 可她决定不了啊! 啊啊啊啊! “备车。我要去看书肆改得怎么样了。”她决定先做点别的。 产钳已投入使用两个月余,截至昨日,共帮助产妇五十二人次,协助分娩下五十三个婴儿。 其中,产妇无人死亡,婴儿存活五十个。未能存活的三个婴儿,其中有两个在使用产钳之前便已胎死腹中,另一个出生后一天死亡。有五个婴儿身上留下了比较严重的伤,尚未知能否不留痕迹地痊愈。 因五位产婆行事谨慎,除非产妇严重难产,否则决不提出使用产钳,也尚无人敢在官员富贵人家使用产钳,只在平民百姓中用,因此,也还无人因产妇伤病和婴儿死亡、受伤闹起来。 但根据五位产婆的统计数据,产钳的确极大提高了产妇与婴儿的存活率。 产钳也已改进过一次。现在五位产婆手中使用的,算大周朝第二代产钳? 纪明遥下床更衣。 她有两个嫁妆铺子,一个是书肆,一个是绸缎铺。 天下每天生产的女子何其之多。做都做了,她不可能只让产钳成为少数几个人手里的“神器”。 目前,她在做两手准备。 第一个选项,便是依靠自己推广。 她乘车来到书肆。 这处铺面面阔两间,分上下楼。她令专门划出两个书架留用,且书架前要留有一丈左右的空地。 掌柜和伙计已经收拾妥当。 “可这地方一直空着,不太美观,只怕影响生意。”掌柜赔笑请示,“不如奶奶用之前,先在这放些桌椅茶几之类,供人看书歇息也好?” 纪明遥同意:“你们且放。用之前我会告诉你们。” 掌柜连忙谢恩。 纪明遥又来到广宜公主府。 宝庆的郡主府尚未完全竣工,她仍和爹娘住在一起。 今日广宜公主与驸马不在家,出城打猎去了。而宝庆因前两日入秋,没大注意,染了风寒,被广宜公主勒令养病,不许出门。 纪明遥直接进她卧房。 宝庆正随便歪在床上。 见纪明遥进来,她不许她近身,只让坐去窗边:“你坐远些,小心我染了你。” “那姐姐快把药吃了!”纪明遥瞪着她,“这药都没热气了,还不吃!你要等到公主回来说你吗!” “是,纪恭人—”宝庆拖长声音,端起了碗。 她捏着鼻子,一口把药灌了下去,呛得直咳嗽。 侍女连忙端水服侍。 缓过这口苦劲,宝庆往下滑了滑,直接躺在枕上,半死不活道:“我再也不要生病了。" 纪明遥只笑不答。 她更没说,“那得看你自己注意不注意”,这样带着管教意味的话。 坐到窗边,她只叫天冬把《产钳的发明与使用》第二稿拿过去。 宝庆开始翻阅。 纪明遥蜷起身子,背靠板壁靠枕,抱着茶杯发呆。 这几天,用脑过度了,脑子有点疼。 放空、放空“我看挺好啊!”宝庆很快翻完,评价说,“看完一遍,我都觉得我会用了,能去给人接生了!" “这可不能随便接生!”纪明遥赶紧说。 “我知道!”宝庆就笑,“我说着玩的。” 放下书,她问:“你还不肯刊印出来售卖,连产钳也不肯多做,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她说:“我娘昨儿还同我说,若她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东西,说不定能再给我添个妹妹!现在是绝对不成了。” “一是,试验人数太少,仅五十二个产妇,不足为凭证。二是担心,有人一知半解就拿去使用,反而害了本不该有事的产妇和孩子。”纪明遥对她分析,“三是还没想好,我到底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客观上,产钳的确减少了产妇与婴儿的死亡。但再小的概率落到个人头上,便是不能承受之重。 她无法避免有人会主观上对产钳及使用者产生怨恨。那时,她真能承担得起吗。 “你若担心这个,早说啊!”宝庆忙坐起来,“这家里有一个公主、一个驸马和一个郡主,够不够替你承担?” “够、够!”纪明遥不禁一笑,却又说,“可这话请姐姐先别与公主提。” “我贪心不足、得陇望蜀,”她道,“还想先看,那一位是否会认可。” 宝庆懂了。 “那你是要更谨慎。”她思索道,“五十个例子,是不太多。” “五十二个。”纪明遥强调。 “好,五十二、五十二!”宝庆笑,“你既忙完一段了来看我,陪我下会棋?” 她抱怨:“他们出门不带我,我真是要闷死了!” 侍女在卧房正中摆好棋盘。 宝庆与纪明遥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窗边,隔着一整间卧房下棋。她们每走一步,都只说出具体位置,让侍女去安放棋子。 今日跟在纪明遥身边的是春涧、花影、山姜与沉香。春涧花影早见过许多次姑娘与郡主下棋,而山姜和沉香虽然出身广宜公主府,却因未曾近身侍奉过,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 看着看着,两人不禁暗中换了好几个眼神。 姑娘和郡主的棋艺还真是、真是一样的随性自然啊。 纪明遥没留在公主府用晚饭。 天黑得早了,不过酉初,便已在黄昏。 百合驾车。车慢而平稳地驶回崔宅。 住在京城的百姓几乎全有一双利眼。见这车队虽看似朴实,行动不疾不徐,毫无狂傲之意,还着驾。正在路中间行走的都忙互相招呼着,快步让开。 沈相清也忙随众退开。 为免去麻烦,他本该低头。 意避让着行人——尤其老人与幼童,驾车的女子与跟随的护卫仆从却非凡俗,便断定是显贵人家的车可不知为何,他竟直直地看着为首一辆马车悠然而过,一直看到那青色的车壁消失在视线里。 “掌柜的、掌柜的?” 听见三弟的呼唤,他才回神。 真是忙走神了。 拍了拍三弟,沈相清放松笑道:“先回家吧。” 后日理国公府老夫人寿辰,管家出来采买用具,终于叫他搭上了人。 虽然还不知怎样试探出大姐姐的踪迹,但总算迈出了这一步。 他会找到的。 他一定会找到!! 纪明遥下车回房。 青霜立刻回话:“理国公府给姑娘下了帖子,请姑娘后日一定要去他府上老夫人的寿宴。” “一定要去?”纪明遥接过请帖。 帖子里明写“想念小辈”,细看全是对她的不满: 问她快两年没去理国公府了,便不想念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吗?怎么冷心至此? 告诉她,那日温夫人也会去贺寿,她就不想一起见太太? 和她说,虽然她年轻不懂事,成婚就把外祖家忘了,但长辈们都体谅她。 只要她去,一切就都既往不咎了。 快速看完,纪明遥一笑。 “你带上天冬石燕,这就走一趟,亲口问明张老夫人,是否真要我去。” 她命:“再带上我的话。” “大姐姐病了一场,便累得太太病到如今还没大好。大姐姐与姐夫几次大吵,又连我在外都有所耳闻。长辈们真要我去,一定是已先想好了,有什么事,都怪不到我身上?我夫君在贡院,长嫂又有孕,可经不起一点震动。”她一字一句,教得清楚。 “不过,毕竟我回门当天,大姐姐就把姐夫一起带回来了。”她说着又笑,“想来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一定也以为,我去是无妨的了?” ------------ 69 恨意丛生 青霜到理国公府时,张老夫人正开始用晚饭。 理国伯不在后院。孙女温从淑昨日去了外祖家住。儿媳何夫人、孙媳纪明达、孙子温从阳与她同坐用饭,只有丫鬟仆妇们站立服侍。 饭桌上一派温馨和睦。 争不过更贤惠的儿媳妇,近月何夫人都只顾自己吃饭了,由得纪明达边用、还边注意着照顾张老夫人。 温从阳也只沉默吃饭,并不与纪明达多说一句话,只偶尔会给祖母递个碗、给母亲奉勺菜。 每到儿子顾着她的时候,何夫人就不由高兴起来。 张老夫人心里虽还想着纪明遥,却并不以为他们都送了帖子去崔宅,纪明遥会真敢不来,也忙看孙子孙媳多吃些。 是以,当婆子来回,“纪恭人派了人来说话”时,张老夫人并没当一件大事。 她随便命道:“叫人进来,说了就让走吧。” 省得一会还耽误从阳与他媳妇亲近。 她眼神一瞥,仍令丫头给她布菜。 但桌上另外三人,却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碗筷。 何夫人只忙看自己儿子。 温从阳与纪明达仍不互相看一眼,都忙看向门边。 青霜垂首敛目、身形笔直迈进来,已经知晓这屋里共有几人用饭。 行了礼,她便笑道:“给老太太请安、给舅太太请安。见过大姑爷、大姑奶奶。我们奶奶接了老太太和舅老爷的请帖,甚是欢喜,可又不敢信。所以派我来问,老太太和舅老爷是真想我们奶奶后日过来赴宴吗?” 八仙桌上,气氛更加凝滞。 温从阳望着青霜瞪大了眼睛。 纪明达与何夫人却是直接看向了张老夫人。 纪明达几乎忍不住要将话问出口: 外祖母与舅舅为什么要请二妹妹过来!不是盼着她与温从阳“好生过日子”吗? 难道,又是假的?! 张老夫人重重放下银筷。 “二丫头这是什么话?”她沉了脸,“还用人来问!难道她还以为,我和她舅舅送了帖子过去,只是哄她玩的?” “我们奶奶从来知礼,自然没有这样想。”青霜抬起脸,笑回道,“奶奶还吩咐了别的话,只是又怕这就说出来,大家不好看。所以我斗胆问上一句:老太太当真要我回吗?” “呵!”张老夫人气得笑了。 “你说!”她命,“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话还能让我不好看!” “是,那我就说了。” 不顾温大爷连连给她使的眼色,青霜重新垂首。 “奶奶说:大姑奶奶四月中旬病了一场,太太过来伺候,也累得病了,到如今已有近四个月,还没将养完全。大姑奶奶与大姑爷的吵闹,我们就是在外也听闻了几次。贵府事多,我们崔家也有两件大事:我们二爷正在贡院做考官,我们大奶奶正身怀有孕。若我们奶奶后日过来,正遇上贵府有事,不知老太太和舅老爷是否已先想好了:这责任,可怪不到我们奶奶身上呀。” 她轻声细语,每一字都说得清楚。 纪明达早涨红了脸,恨不能叫人把这丫头的嘴给堵上! 二妹妹不来就不来,为什么还要叫个丫头过来嚼舌,把这些事又翻出来一遍,故意让她没脸?! 温从阳既担心祖母,又怕遥妹妹这丫头吃亏,更不知祖母与父亲为什么突然变了行事,竟要叫遥妹妹来赴宴。 可看见纪明达难堪,他又高兴得想笑。 何夫人虽也觉得丢脸,却更愿意看见儿媳妇和老太太两个人都生气,且还比她更没脸。 她是不贤惠、没见识,成日搅家,可她到底没叫一个小辈的丫头明着说到脸上! 而张老夫人已是气得身上发抖。 她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手指向青霜,便要叱骂。 青霜却已又继续说道:“可我们奶奶还说了:她四月十二回门那天,大姑奶奶就把大姑爷一起带了回去。太太问为什么,大姑奶奶说的是:大姑爷总不能一辈子不到岳家拜望。不知这话,是否也是老太太和舅老爷的意思?若是,便是说,我们奶奶过来,真是无妨的了?” 何夫人想起来了! 上半年儿媳妇大病一场,正是在她去了陪嫁庄子回家之后。那几天正好是纪恭人新婚回门! 她为什么去陪嫁庄子? 是不是因见着纪恭人,有了什么事,又怪不得从阳,所以也不好和老太太、老爷告状,她就把自己气出京城散心了? 那她的病因,只是因为操心从阳劳累的吗? 若还有别的缘故,从阳是不是替她受了一个过! 张老夫人已气到浑身乱战。 一个丫头,竟敢抢话、顶嘴,她主子—一个没了亲娘的庶女——竟真敢不敬嫡母的娘家!! 她说不出话,几乎要站不稳。 纪明达终于忍不得了。 “还不快闭嘴!” 她拍案起身,怒斥一声,便忙与丫头们扶老太太坐下,顺气抚背,怕老太太真被气出个好歹。 青霜却又抬起头,笑道:“大姑奶奶,我也只是来替我们主子传话。大姑奶奶对我便有什么不满, 也请容我先听了老太太的吩咐再走:后日老太太的寿宴,我们奶奶到底能不能来?” “二妹妹真的来吗?”温从阳忙着问何夫人。 “自然是—”何夫人跺脚,“自然是不来的了! n虽然她愿意看见儿媳妇再丢个大脸,可真闹起来传出去,理国公府又有什么好名声在? 从阳竟还对纪恭人念念不忘—为他少受老爷的责打辱骂,还是不让他两个再见的好! 老太太和老爷不会真是糊涂了?? 她命青霜:“还不快回去告诉你们奶奶!” 青霜一礼告退。 门边等着的天冬石燕快速拥至她左右。 屋内几人这才发现,纪明遥竟还派了带刀的女护卫过来。@这理国公府对她来说,竟已是龙潭虎穴了吗。 温从阳不再看青霜的背影,去与母亲一同侍奉祖母。 约有一刻,张老夫人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老太太!”见她睁眼,何夫人便是当头一跪。 她哭道:“是我不想请纪恭人来的。老太太和老爷若要怪,我领罚就是!” 又说:“何必叫家里好好的日子再起动荡!” 吃了这一顶,张老夫人险些又气过去。 “你、你”她气接不上来,“你怎么敢n“我是不敢轻易违老太太和老爷的意,”何夫人哭诉道,“可我进门三十多年,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只有从阳和从淑两个孩子。也请老太太和老爷疼我一疼:这一两年,外面本就有些风言风语,从阳是娶了亲,媳妇也好,可从淑她还小,还没人家!若再有些不好的传言,可叫从淑将来还怎么嫁人呢!” “老太太,从淑也是您的亲孙女啊!您平日不是也最疼她的吗!”她拽住张老夫人的衣襟。 “若不是从淑今日不在家,方才,竟又叫她听见她哥嫂间的事了。”她又哭说,“她才十二岁,哪里听得了这些话?更怕外人说三道四,更污了她的耳朵!” 纪明达面红耳赤。 婆母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与温从阳的事脏污,会污了妹妹的耳? 是说,她与温从阳败坏了理国公府的名声,耽误了妹妹的婚事前程吗? 她想退,却不能舍了长辈们在这里,自己出去。 她想进,更不愿意再看见婆母哭泣的脸。 进不得、退不得。 纪明达只能将自己钉在原地,只能看着外祖母神色不断变幻的脸。 外祖母在想什么? 也会认为是她败坏了家里的名声,拖累了妹妹的亲事吗? 可这一切,又岂是她的过错!! 青霜回到崔宅时,纪明遥才吃好晚饭。 日常衣食住行,崔家从不铺排场。崔珏不在家,她晚饭又一向用得少,便只令上三菜一汤,全是她喜欢的菜式。 她吃得也很满足。 忙了一整天,体力脑力大量消耗,这顿晚饭她稍稍放纵,吃到七分饱才停筷。 总归她也习惯九点左右才入睡了。现在是下午六点。三个小时,足够她消化之后舒服地入睡。 若现在改回八点睡下,等崔珏回家,他们肯定免不了要到九点、十点甚至更晚才能安眠就算了。 纪明遥放下茶杯。 青霜进来回话:“我将姑娘的话大概原样回了,稍改了几句。理国公府老太太气得够呛,本想骂我。大姑奶奶也呵斥我闭嘴。但温大爷一问姑娘到底去不去,舅太太就赶着说不请姑娘来了,让我快走。我走之前,看那老太太脸还白着,不知会不会有事。” “便有事也无妨。”纪明遥站起身消食,“我一无不敬,二无谣诼,说的都是众人皆知的实话。谁想追究我的不是,只管来就是了。” 该怕丢人现眼的可不是她。 青霜擦净手和脸,走到姑娘身旁,又低声回:“我看,温大爷虽是盼着见姑娘,倒也是真心想让姑娘免去麻烦,才故意那么说。” “我不是替温大爷说好话!”她又忙说,“只是把我的猜测回给姑娘。” “我知道了。”纪明遥淡淡一笑,“就算他是真聪明了,又能怎么样?” 做这一件帮她的事,就能抵消他从前几十上百次的犯蠢招烦吗? 这人别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才最好。 至于姨娘的来历短短一次赴宴做客,几乎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要从理国公府寻找真相,也不能用“纪明遥”的身份。看温家的态度,她真去赴张老夫人的寿宴,应也只有当面和他们闹翻一个结果。吵架怪累的,闹大了,难免还会牵连到大哥和嫂子。 她现在的身份,也不足以和理国公府正面相抗。 她认为她可能需要一支身份清白、干净的商队,或能顺理成章搭上国公府管家的其他什么人。 她有足够的钱,但需要人手和更多时间。 纪明遥笑命青霜:“你快去吃饭吧,别饿坏了。” “是!”青霜答应一声,也笑,“姑娘后日不再用去理国公府,还更免得糟心生气呢!” 她也着实饿了,忙去吃晚饭。纪明遥叫白鹭把给她留的炖羊肉送去。 散步结束,她独自在东间书房练了一个时辰字。 现在,若崔珏在家,又看到她练字练一半,便停笔去躺着,还会生气吗? 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只为偷懒休息便停止练字了。 现下是戌正二刻。 崔珏他在做什么? 京中贡院。 写好一页字,崔珏搁笔,令小厮打水来沐浴。 这小厮名叫双庆,虽不识字,人却机灵。他并不沾手崔翰林的笔墨,只忙同贡院的杂役一起接了水,请崔翰林洗澡。① 崔翰林洗澡不要人伺候,他便只在门外恭候。 已经在贡院三天了。他从八月初一到崔翰林身边,知道这着实是位话少事也少的主子。但他也不敢有一点怠慢。家里老爷说了,若他敢服侍不周到,今年就再别想吃肉了,全喝稀的去吧! 几个月不让他吃肉,那真是比打他一顿还更让他难受! 所以他每天都警醒自己: 千万别因为崔翰林好说话就敢糊弄! 沐浴完毕,崔珏独自回到卧房。 双庆知道他此时不会要人服侍,忙到下房也去洗澡。 崔珏走回书案前,收好笔纸。 贡院寸土寸金、屋舍紧张。即便他是主考官,也只得内外两间房舍与一间净房。房中只安放着床、榻、桌、椅等必要家具,其余空地不过方寸大小。@但屋舍足以安身即可,简陋与否,并不紧要。 夫人不会住在这样的房屋内。 夫人。 崔珏拿书的手停在了空中。 他轻声一叹,转身推开了窗。 弦月高挂。若夫人也在窗边,便会与他望见同样的夜空。 但,已在戌正二刻。 夫人当已身在锦绣堆中,安然入眠。 秋夜清凉。微风吹在崔珏面上,是能侵入肌肤的轻寒。 贡院内外,皆已寂然无声。 但在这样清寂的夜,他竟有些燥意。 阖上窗扇,崔珏拿好书册,走回床边。 至多,还有二十日,而已。 最多还有二十天。 纪明遥站起身,离开窗边。 青霜忙将窗户关紧,口中念着:“夜越来越凉了,姑娘可得好生保养,别似宝庆郡主一样病了。" “我这不是多多穿着衣服呢。”纪明遥笑。 脱下斗篷,她快速钻到被子里:“你们也快躺下吧。” 成婚之后,她卧房里没人守夜。她偶尔要喝水、起夜,都是崔珏帮她。但其实,成婚之前,她自己睡的日子里,青霜四人和碧月会轮流值班上夜的。 现在他不在家,守夜的规矩就又回来了。轮班的人还多了山姜、天冬四个。 今晚是白鹭天冬守夜。 青霜等一起收拾了卧房,便各自回房歇息。白鹭与天冬掖好床帐,吹熄了灯,也在榻上安寝。 纪明遥蹬了蹬被子。 和前两夜一样,她着重确认,她现在是睡在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枕头上。 她闭上眼睛,很快睡沉。 再睁眼,是卯正一刻。 起身之前,她重新确认: 她还是睡在自己的枕头上没错! 什么“每夜都是她过去崔珏那里,他才会抱住她睡”啊! 说不定就是他骗她的! 披上衣服,纪明遥暗暗下定决心。 等崔珏回家,她一定要好好地再和他验证验证、理论理论! 哼哼! 京城东北,柴府。 未至卯初,纪明德便已起身。 成婚之前,柴指挥将柴敏塞到了禁卫里,先谋了个七品之职。柴敏昨晚当值,今日要辰时才能到家。 但,虽然丈夫不在,纪明德也未对容貌衣饰稍有松懈。 她精心装扮完毕,细看妆容与周身无一丝不精美,方才出门给婆母请安。 在柴家,每日与她一同请安的,有两个嫂嫂、两房共五个侄子侄女、三个仍在家里的小姑子、以及两个年幼、尚不满十岁的小叔子。 这是她成婚的第二十八天。 柴家人口太多。两个小叔子倒还好说,光三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子,便每人脾气、性情各有不同。 婆母亲生的五妹妹活泼伶俐,顾姨娘所出的六妹妹更稳重端方,许姨娘生下的七妹妹性子最冷,又牙尖嘴利,总让她想起二姐姐。 安国公府人虽少,亲友却极多。纪明德自四岁养在太太身边,该见的亲友家都见过,记人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可记人是不难,要与她们交好和睦,怎么就似比登天还难! 婆母说免礼,纪明德起身,依序立在二嫂身旁。 大嫂正在婆母身旁凑趣,说些今年风调雨顺,庄子上必然收成好的话。 纪明德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嫁妆。 规矩之外,父亲额外给了她两万银子置办嫁妆,共是五万。但太太和大姐姐办下来,多的只是现银、衣料、首饰。至于田庄和房舍、铺面这些最要紧的,竟仍是按规矩来,一个也没多添。 她手里只有一个庄子,每年能给二三百两出息。 一年二三百银子,似乎不少,也还远不到父亲以前贴补她的数目。在家时,父亲不但月月多给她二十两,逢年过节,还额外有红封。一总算下来,每年都少不了四五百两。 而柴家的月例一月三两,只有安国公府的一半,一年只能到手三十六两,还不知过年时红封、分红有多少。 出阁还不到一个月,给众人送礼并收拢人手,她已经出去了三百五六十两银子。 这样下去,她的嫁妆花不了几年,岂非要坐吃山空? 入秋半个月了,她还没去庄子上看过。 但正当纪明德才要开口请示婆母,丫头一声报,三个小姑子一齐到了。 她只得先看小姑子们撒娇问安。 三人不分嫡庶,全聚在婆母身边说笑。 婆母也不分是亲生的还是妾出的,从最小的开始问起,一个个关心过昨夜睡得怎么样,一早起来有没有觉得着了凉。 这样的场景已经每日看了二十几天,可看到现在,纪明德还是觉得眼睛发疼。 太太对她,从没有过这样真切热情的关怀。 对二姐姐,虽然也没有过,却从不少亲近的垂问抚慰。 连二姐姐的嫁妆,也比她的多出一个庄子和一个铺面。 这都是太太偏疼二姐姐才有。 但幸好,二姐姐已经和太太离了心。 不知太太明白自己错付,夜里有没有悔恨过? 纪明德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问过女儿们,朱夫人便仍叫儿媳和庶子、孙子、孙女们自去用饭,她只留三个女孩儿一起吃饭。 纪明德没时机开口,只能先随两个嫂子一起告退出去。 她一则心里有事,二则,也有些懒得应酬,便没似往日一样,与两个嫂子说几句话再回房。 她两个嫂子互相看了看,都抿嘴笑。 待她走远了,柴二奶奶便道:“总算不用再听她说:她家怎么样,这里怎么样;她有什么东西好, 要送咱们了。看来,她是自己也烦了?” “她最好是烦了!”柴大奶奶也让子女先回去。 她自己慢慢和妯娌走一段,说道:“她是国公府的小姐,出身高,带进来五六万嫁妆,什么都有。 可咱们虽然不如她,也不是那见不得人的破落户家出来的!她见天送这个、给那个,她虽说不要还礼,可难道咱们还真不还?还多了,自己心疼,也实在出不起和她一样的。真还太少,又怕失礼,叫人笑话!她从此不搭理咱们,我才轻松呢。” “可不是!”柴二奶奶忙附和说,“一家子过日子,谁也不缺衣少穿,也不等着她的东西救命。平白欠下这些东西,就好像欠了她多大人情。若说不要,又怕三弟知道,面上不好看。” 两人越说越起劲,索性约了同去柴大奶奶屋里,一起吃早饭。 纪明德并不知两个嫂子在背后对她的议论。 她自己用过早饭,算一会秋冬的衣裳,柴敏便到了家。 他直接回房。 纪明德忙迎出去,又忙叫丫头再上饭服侍。 柴敏却搂住她就往卧房走,一边已经亲上了嘴,笑说:“好奶奶,快疼我,哪里还管吃不吃饭!” 纪明德稍挣了挣,也就软下身体,任他如何。 她若不肯只怕不过两日,他就要摸上丫头了。 这就是,父亲亲自给她选的好姻缘。 柴敏起身穿衣。 纪明德还在床上动不了,只看着陪嫁丫头服侍他。 自然,她也看见了柴敏摸丫头的脸。丫头向后躲,又被柴敏拽回来摸手。 顾着她就在旁边,柴敏没太过分。 陪嫁丫头求救地望着自己姑娘。 但纪明德转头向内,不再多看。 柴敏离不得女人。定亲之前的两个丫头虽打发了,他又沾了几个人,只在成婚前几天才打发出去。她又不能时时应付。这样下去,早晚不是她的陪房丫头,就是柴家原有的丫头。 算来,还是她的陪房丫头给了他好些。 现在不叫他得手,只勾着,偶尔许他碰一碰,先解解馋也好。 天下富贵人家的男子,又有几个能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 但,虽然这样说服着自己,纪明德心中,却早已恨意丛生、又不断蔓延。 二姐姐的丈夫,或许就能一辈子只守着二姐姐一个人! 连大姐姐的丈夫温表哥都在成婚之前有了一个李姨娘,还先有了身孕,二姐姐凭什么比大姐姐过得顺心如意,更比她过得自在!! 凭她那一张脸勾住男人的心? 还是凭她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直到今天都没忘了十二年前那点事,一直恨着她、厌着她!!! 纪明德狠狠掐住了身下锦褥。 二姐姐的姨娘死了,她的姨娘就没死吗!! 若姨娘还在,她怎么会像如今一样,只能在柴家处处委屈求全! ------------ 70 可惜 到柴敏将用完早饭时,纪明德终于能从床上起身。 扶着丫头的手,她穿衣下床,重理鬓发,又洗了一回脸,将半污的脂粉擦去,重新在腮边唇上点了艳红的胭脂。 镜中的女子桃面柳眉,眼含春意,虽比不得二姐姐的倾城之貌,亦是世间第一流的颜色。 像极了她姨娘。 当年,姨娘就是用一张盈盈含情的春桃面,让十五岁的父亲一见倾心,还未娶正妻,便备下厚聘、 到官府正经登记了,将她迎做良妾,又盛宠足有八年,- 直到不幸离世。 姨娘在的日子,她虽然还小,也记得那时世上所有的奇珍异宝,但凡父亲有,都流水一样往她们屋里送来。虽有太太,还有一个容貌更盛许多的沈姨娘,都动摇不了姨娘的宠爱。 虽然姨娘总是闹、总是生气,总是当着父亲咒骂太太和沈姨娘,但父亲从来都不计较。 姨娘全心只有父亲一个,日夜盼着父亲来,也盼着父亲能只有她一个。可父亲不能。 再是喜欢姨娘,父亲也还是会去太太房里、会去沈姨娘房里、会去许多姬妾丫头的房里。 姨娘终于无法再忍。 她出手大方,早把沈姨娘院里的下人收买了几个。 趁二姐姐自己在花园玩,姨娘叫人去说二姐姐出事了,勾沈姨娘孤身一人到了阁楼上,把人给推了下去。 财帛动人心。 沈姨娘全听太太的话,虽然受宠,手里又没有田产铺面,又没有娘家亲戚,哪里比得过姨娘的手段? 这原是万无一失的好计划。 但二姐姐跑过去得太快了! 几个粗使的婆子丫头看见,不算什么。可二姐姐当场叫破,叫太太抓住机会姨娘就这么没了!! 她也从安国公府最受宠爱的小姐,成了最叫人轻视、鄙薄的小姐! 若非父亲还记得时时垂问贴补,谁知她会在安国府上过什么样的日子?! 望着镜中,纪明德抿紧嘴唇,好让胭脂自然地晕开。 她亲手挑了一枚赤金掐丝蝴蝶红宝挂珠钗,叫丫鬟簪在鬓边。 姨娘也有一个相似的珠钗,是父亲送的定情信物,华美精巧无比。 但姨娘去后,所有财物皆被父亲亲自收起,只给她留了几样做念想。即便她出阁置办嫁妆,父亲也没将姨娘的遗物交给她。 她不能违拗父亲。 这柴家,是父亲要她嫁,她不能不嫁。 可嫁人之后,日子如何,却还没有定准。 姨娘只是个小商户家的女儿,进安国府之前,连字都不识得多少。可若非沈姨娘和二姐姐作乱, 都几乎把太太逼下了正妻之位。 而她可是正经安国公之女,是安国公府的三姑奶奶! 她是比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嫁得差,可未必到最后,她还是过得最差! 纪明德重新梳妆完毕。 柴敏也从外间进来了。 他值守了一整夜,回家又大动了一次才吃饭,到现在着实疲累,倒在床上就睡。 纪明德叫丫头给他脱下鞋袜、盖好被子,又令丫头在旁守着,自己离开了卧房。 她拿起绣绷,有一针没一针绣起给婆母作寿礼的抹额。 这些日子,给大嫂二嫂和小姑子们送礼也算送足了。若她们再不记她的好,只能先晾一晾。 婆母寿辰就在这半个月。她送精巧奇物未必讨好,不如亲手做针线奉上,或许能打动婆母的心。 她的女红虽不如大姐姐,总归是比二姐姐强上十倍,也比两个嫂子强得多。 况且,她是国公府出来的儿媳妇,却肯如此尽心孝顺,婆母怎么会不喜欢? 纪明德渐渐静下了心,专心做抹额。 这才成婚不到一个月而已。不急。 午饭前,她亲自去叫柴敏起身。 柴敏还睡着没醒。 听见推门声,被留在卧房的两个丫头桃夭和其蓁,一个不禁低下了头,心中生出遗憾,另一个却是松了口气,忙跑到门边,恭迎奶奶入内。 这丫头便是晨间被柴敏摸脸摸手的,名叫其蓁,今年十七岁。 另一个名唤桃夭的心里一虚,也忙站了起来,到奶奶身边侍奉。 轻轻拍了拍其蓁的手,纪明德一笑,对她说:“行了,你且去摆饭吧。” 其蓁鼻尖一酸。 奶奶还是顾着她的!或许上午是没力气管了?@她如蒙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纪明德便坐到柴敏身边,娇柔地唤:“三爷、三爷?快起来吃了午饭再睡。” 柴敏脸上先浮现出不耐烦。 等看清眼前的是谁,他一伸手,又把纪明德搂到了怀里。 桃夭忙关上卧房门。 她低头站在门边等吩咐,双眼却不禁向床帐里瞄了一眼、又一眼。 三爷的肩膀可真宽、身上也怕被奶奶发现,桃夭不敢多看,又忙收回眼神。 可这让人脸红心跳的动静,好像用房门都关不住。 上午三爷摸其蓁的脸,奶奶可是故意没管。 她的面庞身段并不比其蓁差什么,三爷也没少往她身上看。 奶奶什么时候会让人伺候三爷呢? 午饭后,纪明德终于能开始和柴敏商议正事。 “明日理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三爷去不去?还是我自己去?”她先问。 “去,怎么不去?”柴敏笑道,“才回来忘了说,我已请上假了。外祖母的寿宴,怎么会只让奶奶一个人过去?” “三爷”纪明德面上露出感动。 “正好,我也想再见见大姐夫。”柴敏道,“上次和奶奶回门,我看大姐夫倒很有些骑射功夫在身上,不像传闻” 看了看纪明德,他没把话说完,只一笑。 提起大姐夫温表哥纪明德不由便心里发酸。 为免柴家的人看出端倪,温表哥送的所有东西,她全留在静舒院了,一件都没带过来。 虽说大姐姐的启荣院和二姐姐的熙和院都到现在还留着,可谁知道,太太又会把静舒院留多久? 只怕那些东西,迟早要叫收了丢了,她再找不见了。 她又没个能帮着藏下许多东西的人。 “大姐夫只是这两年才练上的骑射,哪里比得上三爷从小打熬身体,弓马娴熟、武艺不凡。”纪明德笑道,“我还要请三爷,明日好歹给大姐夫留些颜面呢。” “这请奶奶放心!”柴敏心中舒坦又得意。 他不禁大笑:“我怎么会在人家的寿宴上,下人家孙子的脸!” 纪明德羞涩地笑。 温表哥虽为二姐姐苦练了一年的骑射,到底也比不过柴家的男子。且温表哥不过是捐的五品千户,柴敏却已在禁卫中任实职。只要将来一有机会,立下功劳,还怕不能鹏程登天吗? 如此想来,他只是好色些,也不算太大的缺处。 只要以后他身边的人,都能掌在她手里就好。 父亲到底还是偏向她的。 再极口夸了柴敏几句,她便又说:“过几日中秋之后,趁太太生辰之前,我想去看看我陪嫁的庄子,往返约要两天。” “中秋之后柴敏心里算了算。 他笑问:“不如我请假一天,加上前后休息,凑足三天,陪奶奶一起去?” 纪明德先表现出欣喜,又忙担忧:“只怕累着了三爷,也怕误了三爷的正事。” “没有什么大事。”柴敏摆手,“这点路程,还不算什么。就是熬上三天不睡,也不过小事。” 他凑近纪明德,揉上她的胸口笑:“我的精神怎么样,别人不知,这么些天了,奶奶还不清楚吗?” 次日,纪明德与柴敏往理国公府赴宴。 虽在张老夫人和理国伯心里,她是姚姨娘留下的孽种,一向不待见,可比起一朝得势就忘了本、 还敢言语威胁他们的纪明遥,她愿意和丈夫一起过来庆寿,至少表面还算孝顺,竟也显得有了几分可亲。 柴指挥又正经掌着禁军后军共一万两千精兵,论门第虽及不上理国公府,可论起实权,不知比理国伯强出多少。他家里三个成人的儿子,又个个在军中有职,还皆有猛将之才,也容不得理国公府随意轻慢。 纪明德被安排在小辈席上,先寻出二姐姐不在。 是仍在避开温表哥,还是,二姐姐真已与太太和理国公府断绝了? 她猜不透,又不能问人,便只看跟在舅母身后穿梭招待来客,举止雍容端淑、落落大方的大姐姐。 她的回门大礼,大姐姐虽然来了,却没与她多说一句话,只怕是真不愿意再同她交好的意思。 可私下归私下。出门在外,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儿,大姐姐不会当着人对她冷脸。 太太也不会。 这就够了。 纪明德与身旁的女客碰杯,笑说了几句闲话。 只要柴家人看见,她是安国公府出来的姑奶奶,高门亲友众多,便已足够。 席至一半。 丝竹乐曲之外,突然传来高昂激动的呼喝叫好声。 堂客们都有兴致。何夫人忙叫人去看是怎么了。 不一时,几个管事媳妇笑从前面回来,回说:“是大爷与几位爷比上骑射了。老爷出了十两黄金做彩头,爷们正闹得欢呢!” “他们倒有兴致!”张老夫人便笑,“今儿是该好生乐一乐。快再去看着些,谁赢了再来回!” 便有一家夫人凑趣笑说:“我看,一定是温大爷能得彩头!” “诶”张老夫人忙说,“快别替他夸口!” 她笑道:“你们都知道,这孩子我们家里从小娇惯,今日只求他别排在最后,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寿星,您也太过谦虚了!”另一家夫人忙笑说,“我们家不成器的近来常说,他温大哥骑射功夫好,这结果还没出,您倒先给自己孙子泄了气,我看,很该自罚一杯才是!” 广川子夫人是亲舅母。她忙起身过去,亲给张老夫人满上。 张老夫人推辞不过,只得吃了这一杯。 她嘴上仍还只说谦辞,心里却喜欢得很。 这两三个月,明达和从阳日日演戏骑射,明达都说从阳是又进益了些。今天来的这些宾客,家里子孙哪有很成器的,说不准就真叫从阳得了第一、拿到彩头,给家里长脸呢? 纪明达也笑着,却不似张老夫人乐观。 今日,三妹夫也来了。 柴指挥回京前,曾在边关驻守近二十年,杀敌不少,颇有功劳。对膝下子嗣,他管教甚严,三个成年的儿子,没有一个虚捐官职,全送进了军中,该如何当差就如何当差。 温从阳虽与三妹夫同龄,论起马上骑射和身上的本事,却必然还差得远。 三妹夫再是谦让,也没多大可能真会输给他。 纪明达给母亲斟满一杯酒。 不过,她心里并无不快。 能让温从阳与军中之人多有接触,也算好事吧。好过他总与那些无所事事的狐朋狗友往来。 虽然那人是三妹妹的丈夫。 她至今还不曾想通。 三妹妹,怎么会对她全是虚情假意,只有利用,没有分毫姊妹间的真情呢? 她自认,对三妹妹已着实是尽了心。 约两刻钟后。 管事媳妇们又来报信。 几人虽仍满面堆笑,神色却不似上次回来那般轻松,说道:“是柴指挥家的三爷得了彩头!大爷居第二,老爷赏了三杯酒吃!” 张老夫人面色微微一变。 随即,她又忙笑道:“好、好!快去,传我的话,一起比试的孩子,每个人都有彩头,叫你老爷赏去!” 几个管事媳妇忙答应着去了。 席间便有一半人看向纪明达,另一半看向纪明德。 纪明达亲手拿起酒壶,走到三妹妹身边,又亲自斟了两杯酒。 “妹夫得了彩头,三妹妹难道不替他贺一贺?”她笑说,“快吃了我这一杯!” “多谢大姐姐!”纪明德忙举杯笑道,“这都是借了老太太和舅舅的光!" 姐妹两人碰杯饮酒。 吃过这一杯,纪明德身旁的女眷也忙来相敬。 她一杯接一杯地都吃了。 虽然吃到不胜酒力,眼前微晕,可纪明德心里只有兴奋与得意! 终于有一次,她在这等宾客如云的场合胜过了大姐姐! 若是二姐姐嫁的温表哥,那她今天赢过的就是二姐姐了!! 可惜,可惜!这理国公府怎么不是二姐姐嫁进来? 入夜。 纪明德第一次全身心放开,接纳柴敏。 她一句又一句夸赞着柴敏的英武,几近痴迷地望着他。 她平日已叫柴敏喜欢得爱不释手,哪里还禁得住被这样崇拜迷恋地看? 卧房里的灯直亮到四更才熄。 中秋将至。 按惯例,崔家仍是在过节前一日去看望松太公,吃过午饭再走,顺便带些太公亲手烤的月饼、种的瓜果回家。 太公后院的柿子树也累累挂起了满枝果。先吃新鲜的,吃不完削皮晒成柿饼,能一直甜到来年夏天。 崔瑜和松祭酒、松仪每人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廊下,一起给柿子削皮。 松太公带着童子,亲自去烤月饼。 纪明遥和嫂子、赵恭人、松仪之妻坐在堂屋吃柿子。 汁水又凉又甜。 孟安然与松仪之妻都身怀有孕,不敢多用。两人分吃了一个,便同去洗手。 赵恭人素常身体稍弱,也不敢多用。 纪明遥自己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又剥一个、又咽下去一个觉得差不多了。 半饱了。 留点肚子,一会还得吃饭吃月饼。 太公的粮食种得…不太行,这柿子可真是清甜! 可惜,崔珏今天吃不上这口新鲜的。 她洗了手,慢慢溜达到厨房,在门口问:“太公” “说—”松句挖出一勺馅料。 “这树上的柿子能留到哪天呀?”纪明遥“嘿嘿”一笑。 “怎么?”放好馅,松句把饼包起来,“你想给阿珏留着?” “是呀!”纪明遥忙说,“贡院不许人送东西进去,今日带回去的柿子,两三天吃不完就不好了一_" “给他留、给他留!” 把包好的饼拿给童子压模,松句回头,看着她笑说:“他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没了也不馋,如今多了个你,他也算是能有点口福咯!” “那‘口福’也是太公种出来的,可不是我给的!”纪明遥忙说。 她不由就盯住了童子压月饼的手。 想、想玩! 松句看了她两眼。 “你去吧!”他命童子,“让给你纪恭人玩一会!” “哎!”小童正好压烦了,连忙拍拍手,“纪恭人快来,这有六个模子,想压什么压什么!” 他一溜烟就从厨房跑出去了! “洗手!”松句叮嘱一声。 “知道”小童已经跑到了前边廊下。 纪明遥赶紧迈进厨房。 她先卷起袖子,又寻见一个围裙套上,再细细用皂角洗了一遍手擦干,便接过太公新包好的月饼,选一个“万事如意”的模子,压了上去。 完美!! 没漏馅太公包得好,当然没漏也没按歪。 这可是她两辈子第一个压好的月饼哎。 纪明遥悄悄在月饼边捏了一个记号。 这个留给崔珏吃。 嘿嘿。 对她的小动作,松句只当没看见。 上炉烤之前,他额外找出纪明遥压好的前六个月饼,放在最明显的位置。 到孩子们将回家时,他又特地将这六个月饼单独包好,拿给纪明遥:“放入地窖,存上一个月也没事。” 纪明遥红着脸道谢,把月饼托在了怀里。 八月十五前,纪明远已回自家过节。 孟安朋也不在家。 他今次上京,一则为发嫁三妹,二则为学习进益,以备秋闱。虽未曾想到陛下会因立后加开恩科,可既有机会,他自然要下场一试,早在八月初八,便被妻子和姐妹姐夫一起送进贡院了。 那天纪明遥还忙着整理草稿。她身份又不合适,便没同去相送。 是以,中秋佳节,崔宅里便只剩了崔瑜一个男子。 家宴摆在花园最高处的“仰月阁”,仍分两席。崔瑜、孟安然和女儿们一席,纪明遥、鲁氏与孟安和一席,中间不设屏风。 筵席过半,纪明遥只吃了两杯酒,一杯是大哥敬的,一杯是大嫂敬的。 席上没人劝酒,都只自在吃菜、说笑、观景、赏月。 崔瑜本想赋诗一首,以记今日,可惜家中女眷皆不擅诗文,他自己咬文嚼字也没意思,索性不提。 怎么弟妹这样的人物,却竟不爱词赋?倒是好一桩憾事。 他抿了一口酒想。 不过,夫妻一体。阿珏做得好,文采便当有弟妹的一半,也很够了。 会不会作诗,又不妨碍两人做好夫妻。 给妻子满上花露,崔瑜又俯下身,细听她的肚子:“戌正一刻,也该到他动的时辰了。" 另一席上。 纪明遥正与孟安和说悄悄话:“听说从明天开始,嫂子就要拘着你不许出门了?” 她和陈宇的婚期定在九月二十八日,还有一个月十几天。 大周风俗,只要求女子婚前一月减少出行,也不得再见未婚夫婿,成婚前三天不许出门。高门之家或规矩大的人家,才会要求自家女子要在婚前一个月便静守在家比如安国公府。 但崔家与孟家都非拘泥于繁文缛节的人家。况且,现在就不让孟安和出门,也着实太早了些。 “二姐姐说,这几个月,我与三郎见太多次了,让我忍忍,成婚之后再见吧。”孟安和低声笑说, “这些天,权当在家里再陪陪她。” “也是!”纪明遥也笑,“从前是五日才能见一次‘三郎’,真成了婚,要再见你二姐姐,能五日一次,都算回来得频了!” 姊妹相亲、父母慈爱、全家和睦一心,没有阴私算计,更无血海深仇。 @真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孟安和垂首一叹。 真舍不得离开二姐姐。 娘和大哥大嫂都在家里,出阁之前,她也不能再见一面了。 怎么离开家之前,就没再多看娘一眼、多和娘说几句话呢。 纪明遥也想起了自己成婚前。 @那时,她与崔珏几个月几个月地不见面,也并不觉得想念。 现在,才分别了九天而已。 她却好像每时每刻都在想起他,期望他能快些回家。 若按八月二十七日放榜算,还有十二天。 可若到八月的最后一天甚至九月才放榜纪明遥给自己倒了杯酒。 算了。 别想了。 喝完回去睡觉了!! 贡院。 崔珏与同庆中秋的诸位考官道别。 他只饮了两杯酒,毫无醉意,沐浴后便将歇息。 他并非第一次独自过中秋。 前岁秋闱,他亦身在贡院,只在号房中,心里只有考题与他将写下的解答。 去岁他身在定凉,中秋当日,正在赶往最后一处受灾地的路上。 中秋而已。今生尚有数十个中秋可与家人团圆。 今岁至少还安稳赏了月。 但此刻、甚至今日一整天,他心中都只有夫人的身影。 今生是还有许多中秋可过。 但今日,是他与夫人婚后的第一个中秋。 仰视空中孤月,崔珏心内辗转,久久未能安定。 “双庆,”他终究命,“拿壶酒。” 还有十二日。 至少。 ------------ 71 为何至此 中秋节第二天,纪明遥起了个大晚。 睁眼是辰正二刻上午八点半。 她昨夜喝了两碗醒酒汤,快醒酒才睡,所以醒来头不疼、眼前也不晕。 但春涧边给她拿衣服、边回说:“安国公府太太一早派人来说,中秋佳节,团圆的日子,备了姑娘爱吃的果菜。若今明两天,姑娘哪天空了,不如回去散散,顺带把远大爷接回来。我说姑娘昨儿高兴, 醉了,还没起,等姑娘醒了,再派人去回。” 她便不禁有些希望她还醉着没醒,就不用应对温夫人的邀请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应付的话。 “你去说,可巧这几日都没空闲。”纪明遥缓缓坐起来,“今日家里要去拜望舅舅舅母,二爷不在家,我不能不替他过去问候。明日嫂子的三弟秋闱回家,我也要去贡院看看。后日要去见松太公他老人家。 只能辜负太太的好意了。若明远不方便回来,我这里派人派车过去接就是。” 崔家与安国公府立场相背,并非亲密翁婿,温夫人更早知她的态度。若安国公府真出了急事、大事, 要她过去帮忙,传话的人必会详细告知原因。既然没有,那便是只要她过去闲聊、“弥补、增进感情”, 或许,还想从她身上得知有关皇后的消息。 她自然不能去。 春涧连忙应声。 替姑娘穿好手上这条裙子,她便把梳妆的活交给花影白鹭,自己换了衣服,带上山姜一起出门。 纪明遥也换好了出门做客的衣裳。 她让春涧去说的并非谎话。至少今天,她的确要去云舅舅家。 大哥和嫂子昨晚说,让她只管睡饱了再起,会等她一起出发。 而明天她是想去贡院看看了。 平白无故在贡院旁边转一圈太奇怪了,也引人怀疑。万一被人拦下查问,她只能说出她是谁,真的很尴尬!趁明天接孟安朋,顺便看了就挺好! 至于后天“花影,”她命,“等我出门,你去一趟松宅,请示松太公,说我后日想过去,有事要请教。” 有计划去,怎么不算要去呢! 花影也忙答应着,又问:“那若一到大后日,安国公夫人就再派人来请,姑娘怎么办?” “那时自然还有别的话能回。”纪明遥笑,“白鹭,快去正院说我已经起了,请大哥嫂子再等我片刻。” 她先吃早饭。 青霜给她盛小馄饨:“若大后日,安国公夫人果真又派人来请,姑娘再不去,或许就要传出姑娘‘不孝顺、出了阁一有身份就忘本,连娘家母亲几次来请,都不肯回去略坐一坐’的话了。" 以前在安国府时,总有背地里说姑娘“懒、不肯上进、不敬长辈”的人,都是徐老夫人的手笔。 因安国公夫人掌着家事,姑娘在家在外见人时,又从来最知礼,这话应没太传在外头。 可现在,眼见姑娘与安国公夫人不似从前了,焉知徐老夫人的手段再用出来,安国公夫人还会不会拦? “姑娘又替安国公夫人把远大爷养在这,断了徐老夫人的谋算,还不知徐老夫人心里正有多恨!” 青霜极是担忧。 青霜望了一会匾。 “怕什么。”纪明遥淡定吹着馄饨汤,“我身上的风言风语,难道还少过?也不怕多这一项。” 咽下这口汤,她放下勺子,笑看了一眼挂着的匾:“再说,还有太公送的护身符呢!” 她暂且不再多话,只专心服侍姑娘吃饭。 到上车坐好,她才又低声说:“崔家和安国府早不是一路人了,京里谁人不知。只要那府上没人再来搅乱,姑娘就算不再管着远大爷,便是自己今后都不去,也不算什么,礼到了就罢了。姑爷更不用再往那府里去的。姑娘何必还为远大爷费事操心,反还更多麻烦呢?大爷和大奶奶虽都是好人,姑爷更体谅姑娘,可远大爷总住在崔家,到底让姑娘四处为难,便在皇后娘娘面前也不好看。” 安国公一伙人可是在大朝会上说过皇后娘娘出身低微、不配为后!远大爷又是安国公的嫡出长子,将来要袭爵的! 她不禁深叹:“况且,安国府里,不但徐老夫人恨上了姑娘,我看,只怕安国公夫人也不记姑娘的好。” 安国公夫人真还有半点体贴姑娘的心,早该把远大爷接回去了! 远大爷也是!他若真心疼姑娘,就该自己坚持回家!只在嘴上说说算什么? @但这些话,青霜没说出口。 她望向姑娘。 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姑娘移开目光。 姑娘一路都没有说话。 车停。 青霜扶姑娘下车。 姑娘握紧了她的手,对她一笑。 但姑娘仍然没有回应她的话。 八月十七日,秋闱结束,考生出场。 纪明遥随嫂子一起来到贡院。 她并没下车,只在车内远远望了望贡院的大门。 还有十天就当还有十天吧! 次日。 纪明遥早早起身,前往松宅。 她想请松太公看一看《产钳的发明与使用》第三版稿。 说明类书籍不太需要华丽清美的辞藻,更重要的是通俗易懂,但纪明遥自知文采着实一般, 虽然上辈子高考作文写得挺好,但这辈子她上学时,写文章从来没得过夸奖,不被先生教训一顿、勒令重写都是好的。 是以,虽然崔珏和宝庆姐姐都说这书极好,丫鬟们都能读懂,连不大识字的婆子听人读过一遍, 也没有糊涂不解之处,但她还是想得到松太公的看法。 接到书稿,看清书名,松句竟是一怔。 不待纪明遥解释前因,他已笑道:“原来,此物竟是你做出来的?” “原来太公已经知道了?”纪明遥也一怔。 “上月听人说起过。”松句翻开扉页。 他一手抚须,笑道:“只不知是你做的” “倒也并非是我做的。”纪明遥忙说,“太公请看便知。” 松句很快将这三十六页的薄书翻阅完毕。 “此物竟能如此造福于人吗。”他先轻叹。 又从头细看一回,他方笑问:“二丫头,你想问我什么?” “想请教太公,这本书是否语句简单、浅显易懂,又有无艰涩隐晦、文法错误、引人误会之处。”纪明遥忙道。 松句站起身。 他双手将书稿交回纪明遥手中,郑重答道:“此书毫无缺处,只有一件:还未真正现于世间。” 纪明遥恍恍惚惚。 她回到家里,先打了一个时辰拳。 大概冷静下来,她又吃光了三碗饭。 嗝。 八月十九日。 一早,纪明遥正给全家打点冬衣,温夫人果真又派人来了。 她派来的还是她自己的乳母,纪明遥从前也敬重的半个长辈冯嬷嬷。 听见来人是谁,纪明遥心内轻轻一笑。 冯嬷嬷满面堆笑,一进来就先行礼,问好说:“太太派我来看看二姑奶奶。姑奶奶正忙着呢?” “是啊。”纪明遥放下账册。 “嬷嬷请坐。”她示意春涧搬个绣凳来,又笑命,“快上茶。” 冯嬷嬷忙谢恩坐下,态度十分谦恭。 “再有一两个月就入冬了,”纪明遥微笑说着,“今年是我第一年当家,总不能叫人没衣穿、没炭用,冻出事来,不但给我们二爷丢脸,也辜负了大哥和嫂子将家业交还给我的信重,所以不敢有一丝疏忽。” 她抬起手,手指正搭在炕桌边缘的账册扉页上,又笑问:“嬷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冯嬷嬷捧着热茶,早打量起二姑奶奶。 大约是因不出门,二姑奶奶只穿着一件蝶黄的蜀锦褙子,是浑身最亮的颜色,下面淡姚黄绣莲花的宫缎裙,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纂儿,只戴一根青玉钗,耳上挂着白玉银杏叶耳坠,其余通身上下别无装饰,竟比在安国府上做姑娘时还打扮得简素十倍。 说得冒犯些,就是安国府里略得脸的丫头,也穿得比她艳丽体面。 可她随意坐在榻上,含笑看着人,慢条斯理地一开口,又早不是只在太太膝下听话的二姑娘了。 这是崔宅二房当家的奶奶,是朝廷钦封的四品恭人。 冯嬷嬷低下头应话:“太太也知道,二姑奶奶才当家做主,必然辛苦,原本也不愿意多耽误二姑奶奶的正事。只是算来从四月到如今,二姑奶奶竟有五个月没回家去看看了。太太从小把姑奶奶养到大,可姑奶奶一出了阁,就连见面都难。太太实在想念姑奶奶,所以派我来看看:若有难处,二姑奶奶只管开口,或许家里能帮上些。我也有一句心里话想和姑奶奶说:若姑奶奶手里的事还办得开,何妨回去看看太太呢?” 说完,她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恭等二姑奶奶开口。 纪明遥几乎与她同时站了起来。 “嬷嬷这话既误会了我,又说得我心酸。”她仍一手扶住炕桌,轻声叹道,“我是四月出阁,到今日才四个月零几天,端午后还回去了一次,算来是三个月十几天没见太太。虽然不算太短,可怎么在嬷嬷口中,就竟成了我五个月都不肯回去看望太太?” 冯嬷嬷抬头,忙要开口。 纪明遥却抬手止住她,又叹说:“我与二爷四月初九成婚。不到十日,二爷的婚假还没完,明远就来了这里,我自是要带他好生安顿。嬷嬷方才也说了,我才接回家业,自然忙碌,何况接连三四个月,京里几件大事,嬷嬷心里当也清楚。连三妹妹的成婚大礼,我都未能在场,哪里是故意不见太太?也请太太和嬷嬷疼我一疼吧。”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片刻。 “是奴才自己糊涂说错了话,并不是太太的意思!”冯嬷嬷只得忍辱请罪,“只是太太疼姑奶奶的心是真的。离冬天到底还有一两个月,想来冬衣、炭火的事也不必非要在今日办完。若姑奶奶没有别的事,不妨与奴才回去走走?便只陪太太坐坐、吃顿饭也好啊。” “也是。”纪明遥缓缓归座。 冯嬷嬷一喜,却又不敢这就放下心。 “太太惦念着子女,子女又何尝不思念太太。”纪明遥感慨道,“恰好这两日秋闱才过,学里费先生只与孟家三郎说考题。左右明远离下场还有几年,想来今日的课不听也罢了。” 她笑道:“嬷嬷再稍等等,我去叫上明远一起走。” 冯嬷嬷几乎傻在了地上。 纪明遥便命:“春涧,给我梳头,我先去学里。” “二姑奶奶!”冯嬷嬷忙叫一声。 “嬷嬷还有什么话?”纪明遥笑问。 “没什么!”冯嬷嬷忙挤出笑,“是奴才又错了:一家一二百人过冬的东西,自然是要紧的。请二姑奶奶不必费事梳妆了,奴才这就回去给太太回话,只说二姑奶奶也记挂着太太呢!” “那,真是辛苦嬷嬷跑一趟了。”纪明遥示意春涧,“快好生送嬷嬷出去吧。” “是!”春涧忙走过去,清脆笑道,“嬷嬷快请!” 两人走出房中、又行出了院外。 纪明遥垂下双眼。 默然片刻,她重新拿起了账册。 冯嬷嬷灰头土脸地回了安国公府。 把话一字一句全回了,她不禁对着太太抱怨:“二姑奶奶可真是滑不留手!” “明遥从小机敏,”温夫人并不意外,“你叫不来她,也是应该的。” “她这机灵,帮着太太的时候多好?”冯嬷嬷叹道,“如今对付起了太太,真叫人恨得牙痒痒!” “谁叫明远在她那。”温夫人到底叹出一声。 “我是没办法。我也早就管不了她了。”她道,“是老爷非要她回来,就让老爷愁去吧。” 午饭前,安国公回府。温夫人便将话原样告诉了他。 安国公自是发怒:“太太从小最疼她,不知为她委屈了三丫头多少次,又顶回了我和老太太多少次!现在可好,想叫她回来坐坐都不能!我竟不知,太太到底是怎么养的孩子,就肯这么娇惯着?!” 温夫人并不为他的怒火害怕委屈。 “我虽养得不好,也叫她遂了老爷的心,嫁去了崔家,还把明远接去上学了。”她只平静道,“老爷便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安国公只能自己憋住火。 半日,他道:“她忙,不能回来,四丫头不是同她最好吗?送去陪她吧!” “老爷说笑了。”温夫人回他,“四丫头才多大年纪,还要人照顾呢,她去,又要让明遥多添一重事。她本就忙得没空回来,老爷还要给她添乱?” 就算真送四丫头过去了,又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怕她亲自去都不能。 “什么叫我给她添乱!”安国公不禁骂了一句,“难道我做父亲的关心她,还关心出错了?天下岂有这样放屁的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又不能自己去崔家看出了阁的女儿他以前怎么就小瞧了这个惫懒乖张的丫头! 温夫人仍不理他的怒骂。 她已说累了,便坐回榻上。 咽下一口茶润喉,她方道:“我只求老爷记得,明远还在崔家。” 家里一共只有两个儿子。 明丰才六岁,又是妾出,还未知天分能为。明远既居嫡、且居长,又勤奋好学,是各公侯府上都羡慕的好孩子,老爷心里当然明白孰重孰轻。 安国公在炕桌另一边坐了下来。 “这才过几个月,”他叹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温夫人无法回答。 她也不想回答。 “这事就且算了。”安国公只好说。 大局未定,尚能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是。”温夫人应道。 “太太请用饭罢。”安国公起身。 “老爷去哪儿?”温夫人照常问一句。 “去齐国公府。”安国公走出去,“晚饭不必等我。” 上阳宫东门,昭阳门。 看过亲外甥出来,齐国侯正满心愤懑,只因身在宫门,不好发作。 便有下人匆匆赶来,回说:“安国公来找老爷了,正在府上等着!” “走!”齐国侯抢下马鞭。 燥烈上了马,他指着命:“回府!去拿好酒,我要和他痛痛快快地喝一盅!” 才跑来传信的几个奴才又忙上马,不要命地赶回去。 齐国侯回到府上时,安国公已在自斟自饮。 主人家进来,他并不起身见礼,只举杯一笑。 齐国侯也并不问候。 他敷衍地拱拱手,便往对面主位上一坐。 看他这样,安国公放下酒杯。 “是六殿下又有难处了?”他问。 “呵”齐国侯一口气吐不出来,吃了火·药一样说,“中宫德不配位,满宫妃嫔奴才只会见风使舵,元后之子无人抚养,竟只由奴才照管,六殿下哪一日没有难处、又哪一日不受委屈!” 他说得连连拍桌,拿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安国公并不阻拦,只示意下人给他擦去面上身上的酒渍。 “世兄” 喝下三壶酒,齐国侯推开下人,捂面大哭:“我父亲征战南疆、收复南越、功劳赫赫!我姐姐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六殿下是元后所出嫡子,本该储位早定,只是我这做舅舅的无能J“今日我见六殿下的功课,陛下竟有五日没亲自看过了!”他泪流满面,“他可才六岁啊!陛下怎么忍心!” “世弟!”安国公提醒,“陛下圣明! 1这话却更激起了齐国侯心里的怨怼。 “圣明?”他冷哼,“我姐姐嫁给他快二十年,何曾有过分毫错处!他多年来偏宠卑贱姬妾,我姐姐一去,就为庶子夺了六殿下的名分,如此是非尊卑不分,何谈圣明?!” “还有!” 齐国侯站起身,围着桌边走如困兽:“父亲去时,姐姐尚在,他却不肯依例加封我为承恩公;父亲的许多旧部,都被他调往各处;更不许我入军中,生怕六殿下有了些许依仗!” “亏待功臣之后、苛刻原配嫡子”他大骂,“他就不怕进了宗庙,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世弟!!” 安国公这时才捂住齐国侯的嘴,厉声喝问:“你不要命了!” “你全府上千口人、你兄弟姐妹、你妻子、你儿子、你九族的命”他逼问,“你都不想要了?!” 齐国侯满头的酒意迅速退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却又咬紧了牙关:“有什么要紧!” “照这样下去,天下岂有我们齐国公府的活路!”他冷笑,“早死晚死而已!” “世弟,言重了。”安国公说,“陛下并非分毫不念旧情之人。” 齐国侯双眼一瞪,张口便要反驳。 “虽皇后已立,可储君未定,还远远没真到绝路。”但安国公下一句是,“六殿下还小, 咱们且走着瞧!” 酒在齐国侯心口作烧,烧得他眼里也簇簇钻出火苗。 当日,两人在灯下谈至深夜。 “世兄啊,你的新女婿家,倒似还可堪一用。”齐国侯醉醺醺地,笑说,“满京多少军功人家,老的少的都是一群怂蛋,倒是柴指挥从沙场上拼下来,还有几分血性!” 安国公虽还有两分清醒,听了这话,也不由拍案大笑:“他们都还做梦呢!还以为,只要乖乖听陛下的话,就至少还有两辈子富贵!也不想想,等他们成了俎上鱼肉,人家想吃他们的血、喝他们的肉,还哪管他们祖宗是谁、给大周立下过什么功劳?” 什么都不争,就只是坐着等死而已!! 理国公府、长庆侯府、德庆侯府真是一群扶不上的烂泥! 两人高举酒杯相撞。 杯鸣酒四溅。 萧萧雁群归。 八月的第二十八天,秋闱放榜。贡院撤棘,考官准许归家。 纪明遥缩在车里等崔珏出来。 今天风还挺大。 乌鸦叫得也有点吵。车里清净。 好吧。 是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外面等。 她悄悄推开一寸窗扇,紧盯门口。 崔珏出来了。 他穿的浅青长袍,看上去挺暖和的,似乎没瘦。 @还是那么好看他在与其余考官道别。 所有人都很急着回家的样子,坐车的坐车,上马的上马。 观言叫他了!他走过来了!! 他看了车一眼! 纪明遥瞬间阖上车窗,坐了回去。 不是,她躲什么?? 车外,有人在问:“崔翰林怎么不骑马了?” “你傻不傻!”另一个人笑说,“没看见车旁是丫鬟伺候?” @“哦哦”问的那个人恍然大悟,“崔翰林的夫人来了!" 说笑声不绝。 纪明遥两颊滚烫。 她没听见崔珏回应的声音。 但下一瞬,车帘掀起。 眼前半暗半明。她日思夜想了整整二十二天的人迈了进来,停在她眼前。 纪明遥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她该问,二爷累不累? 比如,她该说,她给他留了月饼,一早还去松太公家拿了柿子,每一个都好大! 比如,她很想、很想告诉他她好想他。 二十二天一点都不短。 但她什么都没能说成。 因为面前的人直接亲上了她。 ------------ 72 戒尺 一开始,崔珏吻得很轻、很浅。 颇有几分小心翼翼。 但被他亲吻着的人并非幻影。她真切的就在他掌心、眼前。 如梦中一样,她仰起头、贴近他,毫无保留地回应。 于是,他将这个吻加深。 车内,光线微暗、幽然无声。 车外,秋日晴空、语笑欢乐。 薄薄一层车壁,将车内车外隔绝,仿佛两个世界。 驾车的桑叶没有询问,便轻扬马鞭。 车行得很慢、很稳。 纪明遥攥紧了崔珏的衣襟。 崔珏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抚上她眉间、眼下。 她的心就随着车一同,稳而轻悠悠地晃。 他回来了。 他们要回家啦! 可她却希望车能再行慢些。 她舍不得与他分开。 但再慢,不过两刻钟余,他们终究还是到了家。 纪明遥靠在崔珏肩头轻喘。 他一路都亲得很克制。她衣衫没乱一丝,发髻更无稍动,但、但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又碰崔珏的。 崔珏捉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车外无人催促回话。 是以,他又稍得片刻喘息。 虽然毫无用处。 “我抱夫人。”崔珏轻声询问。 这是他们小别重逢后,说的第一句话。 纪明遥目光向下,稍看了一眼。 “好啊。”她忍不住要笑。 正好,她的裙子还能给他挡一挡。 抱起夫人下车,崔珏大步踏入家门。 纪明遥就紧紧环住他的肩头,小声说:“八月十四那天,我帮太公压月饼了!给你留了六个,早起叫厨上重新烤了。” 她问:“你要吃吗?” 崔珏应:“吃。当然吃。回房就尝。” 纪明遥就又说:“太公家的柿子特别清甜!我一早去要的,先叫人送回家,她们应该已经洗好了。” 崔珏问:“夫人几时起的?困不困?” “还好吧”纪明遥含糊,“也没起太早。” 和他起床的时辰比,简直能算太晚了。 她忙问:“你喜欢吃柿子吗?” “喜欢。”崔珏笑。 喜欢夫人。 纪明遥开心,又开始念:“给你做了几件秋冬的衣裳,还有鞋袜,颜色花样都是你常用的,只还不知身量尺寸有没有偏差,今天有空试试?还是你累了,明天后天再试?” 崔珏跨入卧房。 “我不累。”他将夫人放在临窗榻上坐好。 他看见了,堂屋桌上摆着月饼、柿子和许多果菜。 不过片时之前,他才答应过夫人,回房就尝。 但他要食言了。 崔珏倾身,再次吻了上去。 甜。 比任何果实都甜。 卧房内真正安静无人。纪明遥不再压抑舒服的叹息,崔珏也不必再顾及要让夫人衣衫整齐。 一双身影投在窗纸上,逐渐交叠。 但在触碰到夫人的衣带之前,崔珏骤然停止。 不能再进一步了。 纪明遥也抓住了他的手。 “二爷、二爷—”她急促呼吸,“不能” 崔珏心头一清,随即遽然后悔:“是我过分了” “不是!”纪明遥忙说,“是、是我月事今早来了。" 就是,这么不巧。 太不巧了吧! 啊啊啊啊啊! 应该在明天来的! 纪明遥撑起自己,坐直。 崔珏还在发怔,却已下意识去扶。 坐正后,纪明遥连忙感受。 还行。 应该没漏,不用换衣服。 她暗暗松了口气。 血渍不太好洗。只沾到里衣还好说,若沾到外衣上,污了颜色花纹,只怕就不好穿出去了。浪费。 而崔珏却已将她的话反复思索过数次,察觉到了另一重含义。 夫人说,“不能”,是因正处月事。 夫人又坚决地说,不是他过分了。 那若并未在月事期间,是否在夫人看来,白日并无不妥? 崔珏不禁想起了很多次,与夫人在白日的情动。 的确,夫人从未有过推拒,只是在等他,看他是否会继续。 所以从前,或许只是他在自缚。 崔珏口干舌燥。 但他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月事初来,至少五日,他都不应再思索此事。 何况,夫人年纪尚小,或许还不明白,将来却会悔恨。©夫人正认真揉自己的腰。 望着夫人,崔珏平复了心绪。 他既比夫人年长,自该更理智、克制、尊重夫人才是。 “先吃月饼?”他试探问。 “好哇!”纪明遥忙拽他下榻,“虽然你年年都吃,贡院里一定也有月饼,但这是太公亲手做的,到底不一样!” 两人行至堂屋,丫鬟们才鱼贯入内服侍。 崔珏先尝月饼,又就着夫人的手吃下一个柿子。 从记事起,他便没再被人喂过。但夫人挽起袖口,亲手剥开柿皮,直接将果肉递到他嘴边,他竟也毫无扭捏,自然地吃了下去。 “用勺挖也行,”纪明遥又剥开一个,“但那样汁水都浪费了。" 而且一小口一小口的,也吃不爽! “快张嘴!”她催。 崔珏笑着低下头。 此时,观言也垂着脑袋来到了廊下。 “二爷,”他回,“今科解元、九位亚元等许多举子送了拜帖来,明日要来拜见座师。” “知道了。”崔珏道,“收下拜帖,让明日辰正来,不许备厚礼。 提醒门房,任何人不得勒索举子, 违者家法处置。” “是!”观言应声,忙退出去。 纪明遥已洗净了手,笑问:“还不知今科顺天府举子中,年龄最大者几何?最小者几何?” “年龄最大者是江西人士,名周鸿振,今岁五十有一,名次居第八十八。”崔珏先答,“年龄最小者是保成人,今岁十七,名贺开,是第九名亚元。” 答完,他方问:“夫人为何问此?” “是想知道,今科有没有和二爷一样,十七岁就中了解元的天纵之才?”纪明遥笑眯眯说。 “夫人。”崔珏无奈唤她。 “是真的!”纪明遥笑说,“比方二爷十七岁中解元,立刻便被安国公府选为东床快婿,还几乎成了驸马。不知这位贺亚元是否已有亲事?若还未曾定亲,那就要看谁家下手更快了!” 崔珏耳根微红。 学子私事,我尚还不知。”他仍照实答。 “说来,科考还是真是奇妙。”纪明遥感叹,“五十一岁与十七岁,分明快差了两个辈分,只因同在一科得中,今后便是同辈的‘同年’了。” 不像现代,大学之前,同一级的同学之间,年龄相差再大,也大不过三五岁。读到大学、硕博, 或许有四五六七八十岁的同学,也是少数。大家上学、工作,每个阶段做的事都差不多。 不过,现代的各种升学考试,和科举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选拔。 举人放在现代,至少也能算科长了。 “二爷才十九,就比他们都高了一个辈分—”纪明遥又笑说,“那我岂不是也升辈分了?”@她今年十六。 要做这些人的,呃,“师母”。 哈哈哈哈哈哈!好像有点搞笑“夫人。”崔珏忽然起身,站到了她身后。 “怎么了?”纪明遥回头。 “张文霄的卷子,”崔珏斟酌着用词,“实还” “张文霄?”纪明遥反应了一下,“哦,张四表哥!” 她有些不高兴:“二爷同我解释什么?” 崔珏不知怎么答这话。 “且别说试卷封名。即便二爷认出了他的字迹,难道我还会以为,二爷会故意误判他、误判别人的卷子吗?”纪明遥生气了,“更何况,他算我什么人,要你对我解释他的事?” 她又怎么会如此恶意地怀疑他! “他中不中,又与我什么相关!”她看向一侧,不理崔珏。 崔珏的心软成一片。 他蹲下身,仰头看她,轻声唤:“夫人?” 纪明遥把脸侧到另一边。 崔珏便又绕过去,握住她的手:“夫人—_” 但纪明遥还是不想看他! 她再转! 她转! 转! 但头转来转去…好晕! “做什么呀!”纪明遥索性站起来,跑回卧房。 崔珏忙跟上去。 紧密阖上卧房门,他来到床边,想诚恳剖析自己的错误。 但夫人又已坐起来,抓住他的手便打:“让你胡思乱想,成日就知道吃醋!醋醋醋醋!还怀疑我会疑心你!” 崔珏忙伸出另一只手,手心向上:“请夫人教训。” 纪明遥反而推开了他。 “我才不打了!”她抱怨,“我打你一下,你没怎么,我手先疼了!” 她想给崔珏看,又忙收回来。@崔珏却趁机握住了她的手腕。 轻柔展开夫人的手,他细看,果然掌心有了额外的红晕。 他忙吹气。 清凉的气息扑在掌心,纪明遥心里似乎也没那么生气了。 但她还是抽回了手。 “凉。”她嘟囔,“我现在可受不得凉。” 崔珏更加懊悔。 他起身,想给夫人倒一杯热茶。可热茶握在夫人手里,岂非更激发疼痛? 沉思片时,他道:“夫人请稍等我片刻,我去书房,少时便回。” “你去做什么?”纪明遥问。 崔珏攥了攥手:“拿戒尺。” “拿戒尺做什么?”纪明遥明知故问。 “请夫人以此教训,”崔珏轻声道,“手便不会疼了。” 他垂首,等待夫人裁决。 纪明遥能确定,他是认真的。 她再也气不下去了。 “算了,不许去!”她拽住崔珏坐下,“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 “明天新科举子来拜见。后日鹿鸣宴,你是主考官,一定要到场。大后日又要上朝。等闲下来,你不要去看太公的?就今天在家,都要听我的!”她道,“快把新衣服试了吧!” 她向外唤人:“青霜,把二爷的新衣服都找出来!” 青霜等连忙进来,把几十件衣服分门别类放在榻上,又忙出去。 “这些是秋天的,这些在外穿,这些在家穿。”纪明遥指给他看,“这些是冬天的棉衣、大毛衣裳。”她命,“快试试看!” 崔珏先解身上的外袍。 纪明遥不觉盯住了他解开衣扣的手指。 他脱下外袍,站起身。 里面是一身素白中衣。 行至榻边,他试穿第一件。 纪明遥双眼看着他,手却向前一勾,抱住了他脱下来的衣服。 哎。 看得着,吃不着真讨厌! 哼! 离家二十二天,终于回家,崔珏本该去见兄嫂。 但午饭后,天气转阴,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又逐渐转为大雨。 正院的婆子冒雨来回:“大爷大奶奶说,雨下得太大,请二爷二奶奶晚上不必过去。” 纪明遥便心安理得瘫在榻上,看崔珏翻阅她的新话本。 最近几个月太忙,她看话本的时间骤减。五月份崔珏给她买的话本,直到前几天她才看完,又买了新的回来。 丫鬟们聚在堂屋看书做针线。 别人都听不见。 纪明遥轻声问:“我记得二爷说过,夜里我会自己找过去,你才抱住我睡的?” “是如此。”崔珏放下书。 他身上有些燥,抿一口温茶,才看向夫人。 “可这些天,我自己在家里,是睡前在什么地方,醒了就在什么地方呀。”纪明遥问他,“不如,我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叫醒我,让我看看?” 她非要验证一下真假! 崔珏犹豫。 纪明遥更催他:“为什么不应?” 是不是心虚? 哼哼。 “便”崔珏不大确定,“听夫人的?” “那就说定了!”纪明遥与他拉勾! 她的指腹结结实实印在了崔珏手上。 今日无人在卧房守夜。 纪明遥没能验证自己的怀疑。 因为,今天她想抱着崔珏睡。 “下次吧,”枕在崔珏肩头,她已半入睡梦,“下次,等我想自己睡” 崔珏轻笑。 在夫人面颊印下一个吻,他答应说:“好。” 他会尽量不让夫人想自己睡。 他更不会叫醒夫人,扰了她的安眠。 秋闱放榜的第二天起,崔珏果然忙了起来。 纪明遥也写好了《产钳的发明与使用》第四稿,准备呈给皇后阅览。 但鹿鸣宴后,宫中发下旨意: 九月十一日起,御驾向金岭行宫秋猎,皇后与诸皇子皇女皆随驾。 随驾名单很长。诸皇亲公侯皆可同去,京中各部官员一半随驾、一半留守京中。 孟安然身怀有孕,亲三妹又婚事在即,她不去,崔瑜自然自请留守。 翰林院中,皇帝特点了崔珏随驾。宝庆也替皇后传话,问纪明遥是否会去,一她当然说去。两人便先准备出京。 纪明遥留青霜白鹭在家:“还照我七月入宫的行事,小事你们自己商议着办,大事去请示嫂子。若有产婆来,都是你们招待记录。” 她又留下了“产钳使用同意书”模板,以防她不在京里这段日子,有人因产钳闹事,产婆们无法应对。 虽然事先签过合同五位产婆使用产钳时,出现一切意外都与崔家无关但已经愉快合作了近四个月,今世产钳的一切也饱含着她的心血,她自然希望不会有人破坏阻拦。 向安国公府问明:安国公随驾,温夫人不去,他们却想让纪明远去,纪明遥便暂将他送了回去, 让他和自己亲爹一起出发。 九月十一很快便至。 御驾辰正三刻出宫门。随驾众人先出城排列,恭待圣驾。 崔珏骑马。纪明遥没上自家的车。她坐在宝庆车里,抱着靠枕补眠。 从京中到金岭行宫不到三百里,正常乘车两三天能至,快马只需一两天。但今次随驾队伍太过庞大:算上各家家眷、仆从,再只加上随行护卫的禁军,不算沿途分段保护的京营军队,也足有五万余人,以大规模行军的速度,至少要走上四日才能抵达。 崔珏要时刻准备皇帝传唤,她也要预备皇后宣人,所以,赶路时不如分开走。宝庆姐姐的车不但离御驾更近,还能避免安国公府或其他公侯府上——比如,理国公府派人来找。 等扎营她再回去就好了。 纪明遥一觉补眠到上午十点。 她坐的车正在缓慢行走。 “幸好你来和我坐了!”宝庆跳上车就说,“我才从后面回来。最后几辆钦天监官员的车还没走,只怕现在,后军还有几千人停在原地呢。” 离御驾越近,不但出发更早,等到扎营时,也能更早歇下。 “不如你和妹夫晚上也跟我们住吧?”宝庆提议,“你们带的人又不多,多扎几个营帐而已,也更安全些。你若愿意,禁军那里我去说。” 纪明遥想了想:“我得先问问他。 一住过来,他就不好与同僚往来了。” “行!你问!”宝庆便笑,“你们小两囗一一” 这点打趣,纪明遥完全免疫。 她让天冬、石燕结伴去找崔珏,问是否可以直接跟随广宜公主府的车队走,扎营也同在一处。 车里摇晃,即便有足够的光亮,纪明遥也不想看书伤眼。 她和宝庆用嘴下了三刻钟棋。下到最后,好像是她赢了? 天冬和石燕终于赶回来回话:“姑爷说多谢郡主盛情,一切都听姑娘的便是。” 纪明遥决定搬! 一个时辰后,他们带出来的七辆车和共四十六人全缀在了广宜公主府车队旁。 而广宜公主府的队伍本就有三四百人。 加上崔家的四十几个,变化可以忽略。 御驾正午不停。 坐了一上午车,纪明遥毫无胃口,更不想出去骑马吹土。咽下几口饭菜,喝了半碗汤,她便继续睡。 终于,申正二刻,禁军传令各处扎营。 又过半个时辰,营帐扎好,纪明遥才跳下车,长长出了口气。 天已近黄昏。 军帐一望无边。 一阵风吹起些许细土,与深秋的落叶一起,转圈打在她裙靴上。 纪明遥很不喜欢风吹泥土扑在身上的感觉。也可以说,很讨厌。 但这时代又没有柏油路、水泥路,所谓官道也只是黄土路,沾染沙尘不可避免。 随驾在外,她只能忍耐。 而崔珏正快步向她走过来。 不知为什么,一看见他,纪明遥突然就觉得很饿。 “出门好累,”站在他面前,她用极轻的声音抱怨,“若是我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离家这么远。” 她凌晨四点上车,不到六点就排在城门外了,却直到八点将过,才终于正式出发上路。 一天坐在车上超过十二个小时,在路上快七个小时,却只前进了六十五里。 一小时不到五公里。 和她走路差不多快。 随驾队伍里,的确有大半人在走路。 想到这里,纪明遥反省,她不应该再有所埋怨。 是以,她笑:“二爷,我们快洗澡吃饭吧。” “好。”浑身沙尘,崔珏不敢碰她。 牵住他的手,纪明遥同他一起迈入帐中。 在临时搭建的床榻上,纪明遥睡得很香。 崔珏用清洁干净的手指,一遍一遍轻描过她的长眉。 夫人眉眼间全是疲惫。 她对出门,尤其出远门,是极不喜的。 但早则明岁,迟则三五年后,他应会外放出京。 二十二日分别,他已思念刻骨,若再一别数年,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住? 他应能承受得住。 灯火昏暗,西风呼啸。环住夫人在怀,崔珏轻轻阖上双眼。 只是独自一人而已。 理国公府帐群,第二大的营帐中。 纪明达与温从阳并排躺在床上。 今夜,正是两人应行夫妻之事的日子。但温从阳没有动。 “随驾在外劳累,奶奶也该好生歇息,擅自保养,以免长辈忧心。”他道。 “成婚已过半载,却仍无子女,才是最令长辈烦忧之事。”纪明达只望着帐顶,“辛苦大爷。” 温从阳只得从怀中取出药瓶。 他咽下一粒。 纪明达也知道他在服用什么。 她只安静等待。 约半刻钟后。 温从阳解开自己的衣襟。 结束时,看着纪明达毫无表情的脸和藏不住反感的眼神,温从阳突然有些想吐。 三更时分,柴敏结束值守,回帐歇息。 纪明德已经睡下。 虽一日疲累,但娇妻在侧,柴敏如何能把持得住?他向旁伸手。 不过半刻,纪明德已醒过来,半推半就地应付着。 “三爷,明日五更便要起了,你身在禁军,比旁人更累得多。”她试着劝道,“还是快歇下_” “只要奶奶肯疼我,这算什么。”柴敏不肯罢休。 终于停下,纪明德更是浑身酸疼。 她虽学过骑射,还学得和大姐姐一样好,但两个姐姐定亲之后,她再没骑过马拉过弓,到现在将有两年,早生疏了。 到了柴家,柴敏又只喜欢女人对他痴情蜜意,不喜女子真正强硬,她更没提过要骑马的话,连往返陪嫁庄子,都一直坐在车里。 今日随驾,更在车里枯坐了六七个时辰。今晚不得好歇,明日只怕更难熬。 但纪明德没有抱怨一句。 “三爷可真是有精神,”她只略带嗔怪地笑说,“等到了行宫,陛下面前,想必三爷也是胸有成竹的了?" 御驾秋猎,怎会没有各家子弟比试?这便是柴敏的大好机会! “奶奶放心就是。”柴敏自得笑道,“我虽不敢夸口,可同辈同龄之中,只怕并无一个能胜于我之人! y ------------ 73 上面有人 御驾离京的第二天。 上午,刘皇后传广宜公主、宝庆郡主和纪明遥说话。 此次秋猎,皇帝只带皇后同行,未带其余任何妃嫔,皇子皇女则有大半随驾。 宫中共有七位皇子、五位公主。除刘皇后亲出四子两女外,余下,大公主与三公主同为杜昭容所出;三皇子为李贤妃所出;五皇子为毛婕妤所出;六皇子是先皇后嫡子;五公主是魏婕妤所出。 皇子中,从秦王到六岁的六皇子皆随驾,只有年才三岁的七皇子留在宫里。 公主里,则只有大公主与二公主随行。 三公主九岁、四公主六岁、五公主四岁,各自的母亲皆不放心她们在寒凉天气离京十余日,是以皆未出宫。 至于其余皇家公主、亲王等,哪一府上有何人随驾,纪明遥也熟记心中。 她已经学会了骑马,虽然骑术还很难称得上好,但在人群护卫里赶路一段不难,是以便和广宜公主两人一同骑马向前。 皇后凤辇华美阔丽,足以容纳十余人舒适而坐,内还有七八名女官恭坐服侍。 三人入辇,还未请安,刘皇后已笑说:“快都免礼!坐吧。” 广宜公主便先落座,笑问:“善华善宁不在吗?” 大公主名为戚善宁。 “今日我这里人来不少,一日难免吵闹,我叫她们自己坐着清净玩去了。”刘皇后笑道。 “原来娘娘嫌我们吵闹!”广宜公主便笑说,“我还偏要和两个孩子在这多赖一会,吃够了娘娘的好茶好点心再走!” “你若这么想,我也没法儿!”刘皇后摇头笑叹,“我只怕你把两个孩子也带坏了!” 她便向宝庆和纪明遥招手:“来,和我一起坐,不理她!” 两人同时起身,并无对视,便一左一右来到刘皇后身边。 坐稳,纪明遥才与宝庆相视一笑。 今日被皇后当成小辈相待,她是沾了宝庆姐姐和广宜公主的光了。 而能被皇后最先传唤垂问,也离不开她身在广宜公主府的队伍中。 纪明遥怀里放着一册书。 本来,她想等到行宫后,再择机求见。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是今天? 松松搂住宝庆和纪明遥,刘皇后先只与广宜公主说话,细问她:赶路是否劳累,昨日出发与扎营,军士是否护卫及时,路上有何不便,等等。 她问得仔细又认真。广宜公主也并未只称颂圣德,真说出了一样不妥。 “昨日看见禁军催促最后几车女眷上路,也太过粗俗无礼了。”她拧眉道,“虽然不能误了御驾赶路,可她们位低排在末尾,也并非她们的错处。前车未行,她们难道还能飞过去吗?禁军就一口一个‘不敬之罪’唬人,不过是怕担责,所以先把错处推给旁人!我看那些女眷竟不敢反驳,只是喏喏听令,禁军倒越发地放肆了。左右我更是出了名的无理之人,当场呵斥了他们几句,倒是没问他们都姓甚名谁。” 两旁女官已飞笔将此话记下。 “国朝亲封诰命、朝廷忠臣之妻,怎能容人如此恐吓威胁?昨日多亏有你。”刘皇后侧首命身旁女官,“先查实:出言恐吓的都有谁,无端受屈的,又都是哪几位诰命。” 女官领命。 广宜公主无甚可说了。 刘皇后便笑问两个孩子:“你们呢?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宝庆忙看纪明遥。连广宜公主也忙给她使眼色。 此时不说,还待何时! “臣的确有一件事,早想回禀娘娘,只是与御驾出行无关。”纪明遥谨慎开口。 “那是什么事?”扫过广宜公主和宝庆的神情,刘皇后不免更加好奇,便笑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纪明遥先站起身。 她退后三步,方从怀中取出一册薄书,也并不直呈皇后,只递给女官,恭谨道:“请娘娘先看此书。” 女官快速验过书中并无危险,方呈至皇后面前。 刘皇后早已看见书名是《产钳的发明与使用》 虽然这书名不合常见范式,太过新奇,但几瞬之间,她已对“产钳”两个字生发出无数想象,待接到书,便忙翻开细看。 书很薄,共只有四十二页,内容却详实丰富至极。从“产钳”如何被商讨制造,到产钳的形态、制作方式、使用方法,再到产钳的使用成效,救下过多少女子、孩子,又未能救下哪几人,原因为何, 突出案例等等,无所不有。 看完第一遍,刘皇后已再无疑问,只有一句:“这书里,每一字皆属实吗?” “字字句句、皆无虚话。”纪明遥自信回答,“请娘娘放心。” 当五位产婆得知,她想将此书上呈皇后时,她们甚至求她把书读了几遍,和她一起确认有无虚假不实之处。那时她们谁也不再顾及旁人甚至自己的面子,有疑问就立刻说出,生怕有一字一句的错误。 @“好、好…”刘皇后难掩激动,“好啊!” 有此一物,可以让多少有才华本事的女子免受孕产死亡之苦,又可以让多少普通青壮女子存活于世? 她是女子,想让更多女子为她所用,自然,该先让她们都活下去! “这五个产婆,现还都在京中吗?”刘皇后问。 “都在京中!”纪明遥忙答,“分别名叫许二英、邹青、王春荣、于佳、张安,住址在” 不待皇后吩咐,两侧女官皆又飞笔记下。 刘皇后向纪明遥伸手。 纪明遥走回去,被她一把抱在怀里,轻轻摸了摸脸。 “好孩子,好孩子!”这是刘皇后第二次这样叫她,“我果然没错看了你。” “这书且留下,我再细看。”她笑,“这些日子,我若有疑问,会随时传你,只怕你要辛苦些了。” “只要娘娘认可产钳,臣不怕辛苦。”纪明遥手有些不知怎么放。 刘皇后身上,有一种能让人安心的清淡梨香。 和姨娘的味道,有一点像。 一点点。 “不用再称‘臣’了。”刘皇后松开她,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是广宜看着长大的,和她的小女儿差不多,也算我与陛下的外甥女,以后就和宝庆一样,只称‘我’吧,别生分了。便在陛下面前, 也是如此。只在见外人时礼数不错就罢了。” 纪明遥体会到了什么是“受宠若惊”。 她一时不敢应。 广宜却起身上前,笑道:“我前月还和宝庆说起,可惜不能再给她添个妹妹了。正好有娘娘见证, 今日我就认明遥做个干女儿,也算全了我的心愿,如何?” “甚好!”刘皇后推宝庆起来,笑说,“你也遂了愿了:明遥真成了你的妹妹,可好不好?” 纪明遥怔怔向广宜公主行礼,改口称“义母”。 广宜公主当即从腰间解下一个龙凤玉佩,替她挂在身上:“等回京再过来家里,我还有许多东西给你!这个先拿着玩吧。” 宝庆满脸傻笑,想搂她,但在皇后面前,又不敢太过放肆。 “今日也算我成就了一桩好事。”刘皇后笑道,“不耽误你们母女姊妹团圆了,快去吧。明遥,你与五个产婆的封赏,待我先成就此事,再缓缓谋之。” 她重新拿起书,轻柔、珍重地抚平书封。 看着皇后的指尖,纪明遥谢恩退出。 一路应对着广宜公主的说笑,直到坐回车里,喝光一杯茶,她才静下心,仔仔细细地想明白。 她和广宜公主早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今认了义母义女,不过是将她们之间,和她们与皇后之间绑得更紧。 再者,只是口头上的义母义女,不改本名、不改出身,她仍是纪明遥,只是多一个身份。 广宜公主以义女待她,她亦会将公主当义母孝敬。 这些重要,但没有那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将产钳呈给皇后了!!! 皇后还非常重视!! 她再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位产婆出事;也不用再折磨自己可怜的文采,字斟句酌写书了! 皇后能调用的资源和人手岂止她的百倍! 她,上面,有人,罩了! 哈哈哈!! 等等纪明遥一个直身坐起来。 “我还带了产钳样品!”她看向宝庆姐姐,“怎么方才忘了!” 宝庆:“…我也忘了!” 两人忙一起翻出木箱。 正待送去,皇后身边的几个女官快马过来,其中一位上车说:“娘娘问纪恭人:可带了做好的‘产钳’?若有,请交与我等拿去,恭人与郡主不必再动” 拿到木箱,几人迅速离去。 确认过再无遗漏,纪明遥才安心瘫倒在车里。 这轻松的感觉,可真是,久违啦! 路上又行走了两日半。 期间,刘皇后只传召过纪明遥一次,问:她以为推广产钳有何难处。 纪明遥将她和五位产婆的所有顾虑全数说出。 除她之外,刘皇后还在不断召见随行女眷:少数皇家王妃、公主等,以及大量官员家中诰命。 她额外赏赐了出行当日无故受屈的几车女眷。 九月十四日,下午,御驾抵达行宫。 随驾诸人的房舍早已分好。崔珏分到一处小两进院,左右皆是他翰林院的同僚。 纪明遥没再与广宜公主府同住。她下车便先安顿行李,派人拜访邻居。 路途劳累,无人在此时亲身上门打扰,皆忙于沐浴修整,以待明日行宫大宴。 皇后特命,随行女眷不必拘于礼数,可穿诰命冠服,也可穿骑装入宴。 纪明遥自然选择诰命冠服。 秋猎大宴,穿骑装赴宴,是可能会被拉去比骑射的! 她这点才学了不到半年的本事,还是只当没有比较好。 终于能歇在正常的房屋里,不到一更,纪明遥已早早上了床。 其实明天赴宴时间在巳初上午九点,她六点起床就完全来得及。八点睡下,便足够睡足十小时。 所以崔珏无法忽略夫人的目光。 他也不想忽略。 阖紧卧房门,又检查过卧房各处皆无缝隙,火盆也足够热,他坐到了夫人身边。 他先脱下自己的外袍。 夫人的手,按在了他中衣腰间。 握住这只不安分的手,崔珏合拢床帷。 他缓缓引夫人向内。 纪明遥真正入睡,是在晚上九点半。 这不能怪崔珏。 @明早六点半起吧。 也来得及。 美色误事啊!! 次日清晨。 虽身在行宫,已赶路数日,皇帝却一如平常,五更时分便已起身。 路上堆积了许多奏章,昨夜才批阅了不到四成。 刘皇后也同时起床。 产钳已新做出十个,暂交给尚食局司药属女官。她令太监内侍时刻注意回禀,若行宫附近有妇人难产,必要速报来她面前。 去京中接许产婆与邹产婆的人若快,今日也该到了。 还有,前日所见吏部尚书之妻钟夫人及家中女媳、中书省参知政事之妻江淑人及长女,以及昨日所见刑部郎中之妻苗宜人、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妻宁宜人等,皆是将来可用之才。 今次秋猎,至此已所行不虚。 帝后二人各自忙碌。 卯正二刻,皇子、公主、王妃皆来问安。帝后留下所有随行子女一同用膳。 诸皇子、皇女不分嫡庶、男女,只依年龄长幼落座。六皇子排在最后。 太监领他坐在末位时,他与皇帝有五分相似、尚还稚嫩的面上显出些许阴霾。 但皇帝并无动作,刘皇后也只视若不见。 她只看自己的二公主。 与异母的姐妹兄弟一同用饭,善华虽仍进得不多,却明显不再故意挑剔、耽延。 可她本就不爱吃饭,总勉强她用,只怕对她的身体更不好。 等回宫,便还是照旧吧。 早膳结束。 再有不到一个时辰便是大宴。与孩子们相聚难得,皇帝决定且把国事放一放。 他先从殿中最小的孩子问起。 “善思,你昨夜睡得如何?”他笑道,“看你早膳用得不多,是不合胃口?” 六皇子早站了起来。 “回父皇!”他紧张而一板一眼地回答,“儿臣昨夜睡得很好,早膳也很合口。多谢父皇关怀! n皇帝叹息。 这声音极轻,只有他身旁的刘皇后听见。 但他笑容未改,仍还有别话要问。 可此时,一个太监入殿。 他快步至皇帝身旁,回道:“齐国侯在殿外请示陛下:是否能先接六殿下出去散散。” 太监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中人全部听见。 六皇子明显激动了不少,眼睛也亮了。 皇帝面上的笑却淡下来。 “善思,”他慈爱问,“你想去吗?” 六皇子不由左右环视。 但伺候他的太监、女官虽多,却没人敢在皇帝的注视下暗示于他。 “我、我—”他终究说,“父皇,儿臣、儿臣想去!” “儿臣会乖乖听舅舅的话,不会让父皇和”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和娘娘担忧!” 秦王、秦王妃,二皇子、二皇子妃,以及二公主和四皇子兄妹姑嫂之间,迅速而隐蔽地交换了眼神。 大公主和五皇子垂首不动。 三皇子看看父皇,又看看六弟,想说什么,却到底也没开口。 二公主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对她这“六弟”,也对她这“三哥”,更是对在殿外候着的齐国侯。 娘早已是领过圣旨、祭过宗庙、百官见证、举国欢庆册封的中宫皇后。可即便不从五月圣旨下发算起,只从祭宗庙算,立后也足有一个月余,“六弟”口中却还是不肯称娘一声“母后”,只肯叫“娘娘”。 六皇子身边所有服侍的人,全是爹亲自挑选:为首的太监是爹自幼大伴,为首的女官曾是皇祖母最信重之人。 娘从不越过爹照顾、管教六皇子,与六皇子更是从无直接冲突。他身边的太监女官也没那么蠢, 不会至今不教他改称呼实际上,他们才最希望六皇子与娘维持长久的和平、和睦,不再多生仇怨。 那一直唆使他仇视娘的人,又能是谁? 先皇后活着的时日,不知折辱过娘多少回,她这一身的病,也全拜先皇后所赐,她自幼便知。 但从大哥到她,谁没叫过先皇后十几年“母妃”母后”? 连一声称呼都不肯改,如此焦躁浅薄,还指望有以后么。 皇帝没有再问六皇子任何话。 他只轻轻摆手,笑说一句:“快去罢!” 六皇子连忙行礼退出。 殿外,朝阳已升。空气虽冷,却比殿中清新许多! 齐国侯快步迎上来。 他欲行礼,却提前被六皇子止住:“舅舅免礼!” “舅舅,我们去哪玩!”他高兴地向远处看,“舅舅带我骑马吗!” “就是去骑马!” 齐国侯牵着他下台阶,下到一半,又高高把他举了起来。 六皇子兴奋的呼喊声一直传回殿内。 皇帝只作未闻。 他已经在问五皇子离京前的功课。 “舅舅”六皇子趴在齐国侯胸口,“我还是没能叫皇后是‘母后’。” 他声音低低的,神色也怏怏的,没精打采。 齐国侯的声音却坚决而饱满。 “不叫就不叫,这算什么大事!”他将六皇子放上马。 看着这张与自己姐姐有五分相似的脸,齐国侯冷笑:“又不是你真的‘母后’!” 六殿下的母后,他的亲姐姐,大周朝尊贵无比的皇后,早已死在了三年前! 现在身处皇后之位的,不过一个贱人而已!! 巳初,大宴正式开始。 翰林院中,官位最高者为掌院学士,从二品。 其下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有两员,正五品。 再下才是侍读、侍讲,正六品,亦各有二员。 因掌院学士胡大人之妻并未前来,纪明遥又是恭人诰命,身份在随驾的侍读夫人之前,是以,她的位次在翰林院官眷中,便排在最前。 但她没能坐成自己的位置。 还没入殿,她便被宝庆姐姐领走,坐在了广宜公主身边。 好靠前! 她很快受到了许多目光的注视。 其中有六道最为明显,分别来自: 安国公、理国伯、何夫人、纪明达、温从阳,与纪明德。 纪明遥对“舅母”和“大姐”颔首致意,没理“三妹”和“大姐夫”舅舅”,也没过去对安国公问安。 这可是在宫宴上,君臣远大于父女。 嘻嘻。 崔珏也在看她。 他看得很含蓄、隐晦,却让她不能忽视。 随驾的翰林中人都坐在离皇帝很近的位置,一边饮宴,一边还要记注皇帝起居,并准备辞赋助兴。 真辛苦啊。 纪明遥悄悄对他举了举杯。 崔珏举杯回敬。 纪明遥看到他身旁同僚挤眉弄眼地笑了。 可他仍是一副严肃淡然模样。 下午还要围猎,宫宴上的酒都是甜水,基本没有酒味。 不过,也很好喝! 酒过三巡。 丝竹管弦振振入耳,握剑军士歌舞肃杀,满殿欢悦中,又似风起云涌。 安国公郁郁咽下一盅没滋没味的酒。 二丫头,只怕是挽回不得了。 她竟与广宜公主这等跋扈女子为伍,迟早有她后悔的日子! 看准时机,安国公站起身,遥敬皇帝。@“陛下,既是秋猎大宴,不可无骑射助兴。”他笑道,“臣等虽已老迈,家中儿郎亦不成器,或也不堪入陛下之眼,但请陛下准许他们稍作比试,若能得陛下一笑,就不算他们生来无用了!” 纪明遥与众人一同看向他。 这人又在打算什么? 秋猎比试寻常,但是他提出,不由她不怀疑。 是想推出谁家的子弟在皇帝面前露脸,还是,想向皇帝展示一番他武勋世家后辈的力量? “安国公,所言有理。”皇帝饮下半杯残酒。 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稍顿片刻,他方笑道:“筵席才开,又有诸多女眷在此,倒不必妄行挪动。便许今日在场的各家子弟,不论身份,不分文武,凡年纪未满二十五岁,皆可参与比试:从即刻起,至傍晚日落前,在东侧林中打猎,每人许有十个禁卫搬抬猎物并以作监督,但不许为帮手。谁的猎物公评为首,有官者,加封一级;无官着,准入禁卫领职!” 满殿男女起身谢恩! “坐,都坐!”皇帝笑道,“朕且给你们两刻钟报名,过时不候!” 早有太监搬来长案笔纸等待。 报名处离纪明遥不远。她饶有兴致地观察。 有些人——比如柴敏(她不认识,但一看纪明德就知道是谁了)—一明显是成竹在胸。 有些人——比如温从阳是被长辈逼迫,不得不报名。 还有些人,大约是并无自信,但心存侥幸,想着万一能捡个漏呢? 那可是官加一级(或入禁卫有职)! 有禁卫帮着抬猎物,去东侧林子里玩玩也挺好。 报名即将结束。 皇帝突然开口。 “崔珏,你也未满二十五岁,又是安国公的女婿,”他笑问,“你姐夫妹夫都报名了,你怎不去?” 纪明达蓦地握紧了酒杯。 温从阳猛然看过去。 柴敏不明所以,心中疑惑。 崔翰林一介文臣,面白体弱,即便参赛,又影响不了结果。 大姐夫虽有些本事,到底在锦绣堆里娇养小了胆子,竟看什么人都怕。 既这样,只乖乖看他赢下便是! ------------ 74 杀虎 秋猎初日大宴,陛下便以厚赏为彩,大开比试,踊跃报名者何止百人。 报名完成的,已在太监的指引下排队,等待分配马匹、弓箭、其余兵器,以及协助搬抬猎物、并作监督的禁卫。 自然也有人想以自己的坐骑武器一展身手,便需先与太监说明,再快速出殿,找到自家从人办妥。 温从阳虽无意争夺名次,但他自觉用不惯禁军分配的东西,本待出殿,便听见了陛下垂问崔珏。 他不由便看过去。 被满殿多少人注视,这人的神色竟没有一丝变化。 他松松起身,一礼回道:“臣身有职责,不敢擅离职守。” 温从阳心里一笑。 是啊,这可是十七岁中解元、十八岁中探花的崔翰林。 今日这样的场合,他们这些身上没有实职、依附长辈前来的纨绔,席位几乎排在最边上。若没有这次比试,大约只能在殿里枯坐,喝上几个时辰没滋味的酒,连歌舞都看不大清。 虽然这歌舞也没甚可看。 而翰林官是陛下近臣,又身有职责,虽然品级不高,位次却与皇亲齐平。崔珏又是顺天府秋闱的主考官,做官不到两年,便早得圣心,能让陛下单独询问,也没什么好奇怪。 他与崔珏,虽然娶了一家姊妹,名分上是连襟,但从来不是一路人。 他早就明白。 早在崔珏还是与纪明达定亲,他还满心欢喜,想迎娶遥妹妹的时候,他就明白! 温从阳忍着没有看向遥妹妹。 即便他很想知道,遥妹妹看崔珏的目光是怎么样?她在期盼崔珏赢下比试、夺得头名,升官吗? 她相信崔珏吗? 她是不是信极了崔珏! 不像他,只是个不学无术、遭人耻笑的无能草包。遥妹妹嫁了崔珏,便不会再为旁人的议论受委屈!不会有人再笑话她,身为国公之女,又有倾国之色,却竟只嫁了他这样的人! 连他都知道,崔珏的箭法极好。 遥妹妹应当比他了解得更深、更深几倍吧。 安国公正扫视自己的三个女婿。 大女婿,他从没抱过指望。 温从阳的骑射武艺虽还算拿得出手,但放在真正的才俊中就不够看了,除非他再练上三五年,还有夺魁的可能。 理国公府有意疏远,他也早已放弃和温家共谋大事。 三女婿和柴家这门亲家,是他在禁军里多方观察,亲眼取中的人才。柴敏又比他两个兄长都更有将才。 他也没错看了三丫头。她只能低嫁,倒果然勾得住柴敏。 至于,二女婿。 安国公不甘地收回眼神,以免怒极失态。 崔珏虽是他的女婿,虽前途无量,他却还不如没结成这门亲! 以二丫头的身份容色、心机手段,便不嫁去宫中,送到哪所王府做不得王妃、世子妃! 从前怎么就顺着夫人,由她要嫁一个女儿回温家? 怎么就无所谓二丫头嫁得好坏,想着由得她去? 许以高门厚嫁,再让夫人以慈爱动她心肠,二丫头未必会离心,总能有些用处。好过如今毫无助力,反而顺着崔家和广宜公主府,与他为敌! 文武官员、皇亲勋贵,皆因陛下一句垂询,各有思索。 皇帝将殿内众人反应尽数观入眼中。 “朕许你参赛,不必管这里了,快去!”他对崔珏摆手,又向诸臣笑道,“你们年轻人是大周未来栋梁,今日机会难得,如何全在这里安闲,不肯试一试自己的本事?骑射过得去的、应报名的快都起来,速去参赛!” 得陛下鼓励,又有数个年轻文臣起身,结伴到长案前报名。 崔珏早已看见夫人发亮的、望着他的双眼。 但他正受瞩目,不便对夫人有所回应。 且待他赢下此局。 崔珏搁笔,出殿牵马。 他选的是“翻羽”。 “东面林中有熊啊,好像还不少。” 广宜公主搂着纪明遥笑:“我七岁那年,父皇便亲手杀了一头熊。我成婚后,又一次秋猎,齐国公也猎熊献给了父皇,还是活捉的,旁人献的都是死熊。听说皇祖父还杀过虎,但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了,这几十年,倒没听过行宫附近有虎出没。” “就不知这些小子们,今日谁有本事和运道,也能猎到熊了。”她给干女儿斟了一杯酒。 纪明遥一口喝光。 这酒太淡了。 她想要烈酒! 崔珏会不会遇到熊啊!!! “娘快别逗妹妹了!”宝庆忙说,“一人身边十个禁卫,又都有马有兵器,即便真遇到熊,就是自己应付不来,难道不会放弃名次,叫禁卫帮忙吗!十个禁卫还怕一头熊不成!” 纪明遥看看宝庆。 她又看看广宜公主。 对哦。 她放下了酒杯。 “再说,这里有熊又不是秘密,今天想赢的人,必有几个是奔着熊去的。”宝庆拍她的手,“说不定会有三五个甚至十来个人抢一头熊,那熊恨不能自己找个地方先死的时候呢!” 纪明遥不禁展开想象。 她实在没绷住,笑了。 广宜公主也笑:“猎熊危险重重,倒叫你说得像什么游戏。” “谁叫娘先吓妹妹。”宝庆忙笑说,“我又没说皇祖父不厉害。” 广宜公主便提醒她:“你可不许也起了心思去找熊!” “我才不会!”宝庆忙说,“娘还不知道我吗!” 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猎熊她可做不来。何况,她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没享腻,怎么会自己去找死! 但陛下点了妹夫的名,妹夫就必需尽力去赢。 他身边虽有护卫,毕竟不是万无一失。 宝庆也给明遥妹妹倒了杯酒。 行宫东侧密林。 此处皇家御苑绵延足有五十余里,且与深山并无明晰界限。林中草木丰茂、鸟兽成群,向深略走数里,便不乏鹿、狐、狸等猎物出没。 但崔珏未有稍停。 十个禁卫跟在身后。他驱马一直向前,只留心观察周边痕迹。 再向深处十余里,他分别遇见了三位对手,其中便有柴敏。 看见他在深处,柴敏显然甚为惊讶。 另外两位,看他便不似柴敏一般目光不善。 应也是陛下取中之人。 他与三人都并无交谈,便各自继续向前。 深林中,日光时有时隐。 时间过得很快。 他只有半日机会。 是熊掌印!! 柴敏迅速下马,至掌印旁一摸,又一闻,又忙细看周边树木草丛。 他身后的十个禁卫也已开始警戒,只无人相助他判断熊的踪迹。 柴敏在禁军后军任职,分配给他的十个禁卫便皆是前军中人,与他素不相识。这十人谨遵陛下之命,对他只作护卫监督,并不相助,从上马到现在连话都没说一句。 但柴敏也不需要他们对他徇私。 他当然能凭自己赢下这场比试! 握紧手中长枪,重新上马,柴敏忽然又想起了崔翰林那张脸。 一个书生文臣,穿上轻铠,倒也似模似样起来。 就不知,他到底有多少的本事,竟敢有自信,和他一样想要猎熊! 可别白费功夫,到头来一个猎物也没带回去,只成了个笑话才是! 簌簌风起,林深愈静。 循着伤熊的踪迹,崔珏看见了一双才出生的幼虎。 风声大作,枝叶动摇。他利枪划过整圈光影,乌骓一跃,正面迎上了一头吊睛斑斓猛兽! 虎声长啸。 未初二刻,宫宴结束。 参赛选手已有少数归来。 带回的猎物都不多。 回来的共有七人。其中五人是自知能力不足,力气耗尽便不再拖延。还有两人是追猎时坠马摔伤:一个只扭肿了手,另一个却不幸摔断了腿。皇帝已经赐下太医急为诊治。 崔珏还没回来。 皇帝不愿与年轻后生争抢猎物,更无意干扰比赛。宫宴结束,他便率领诸臣,来至马球场赛球, 并等待结果。 看台甚广,足够容纳所有随驾男女。 纪明遥无精打采靠在宝庆身上,根本没心情看皇帝亲自下场打马球。 崔珏什么时候回来?不会真要等到傍晚吧他会不会摔马?会不会受伤? 虽然宝庆姐姐和公主、驸马都不对她明说,可她怎么会不明白,皇帝亲命崔珏参赛,他是一定要尽力夺魁的。 他应该去找熊了。 纪明遥希望他找不到熊。 她宁可他一无所获,也不想他面对足以致命的猛兽。 该死的安国公齐国侯想出风头怎么不自己上!推别家小辈比试他们很得意吗!!纪明远十四岁了从小学习骑射更是顶级武勋世家子弟为什么不让他也去纪明遥掐住自己的掌心。 不要迁怒明远。 但她忍不住在心内继续咒骂另一个人。 该死的皇帝“妹夫不会出事的。”宝庆轻声安抚她,“我看,他本就最是心里有分寸的人,何况他那么在意你, 一想到你,更不会冲动了。” “你只管安心等着,看他给你长脸就行了!”宝庆往她手里塞一块红豆酥,“一上午没吃几口正经东西,只顾喝酒了,你不饿?” “不饿。”纪明遥捏了捏红豆酥。 她是真不觉得饿。 但她还是把点心举到嘴边,咬下了一小口。 遇到什么事,都不能糟蹋身体,何况还没结果。 宝庆忙又给她端茶。 “姐姐,我不想他给我长脸。”纪明遥声音平平板板,毫无起伏,“哪怕他空手回来,我们一起被人笑话,笑话上几十年,笑话到我们老死,还一直有人提,也无所谓。” 她只要崔珏活着。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 不要再离她而去。 喝一口茶,她咬下第二口点心。 皇帝进了一个球。 纪明遥放下红豆酥。 她平静地微笑、鼓掌、喝彩、欢呼。 球场边缘有了新的动静。 是温从阳回来了。 他带回不少猎物:三头活鹿、一窝狐狸、许多锦鸡。数量与质量都很可观,整体应能排在中上游。 理国伯只想儿子不居末尾就好,见此已是意外之喜,虽然嘴上不肯说,心里却着实高兴他真长进了。 何夫人更眼里含泪,先上上下下检查他没受伤,才忙叫他快回去更衣。 夫妻二人都十分欣喜。 纪明遥远远看了这家人几眼。 崔珏已经没有能期盼他长进、却更挂怀他安危的父母了。 她也没有了。 温夫人是她的嫡母,是安国公之妻,是让她真正的母亲给安国公做妾的人,并非她的母亲。 广宜公主是新认的义母,也非她的母亲。 她们都有自己亲生的子女。为自己的孩子喜、为自己的孩子忧,为自己的孩子竭力谋求,期望他们过得更好。 但她曾经有过。还是两位,妈妈和姨娘。 她已经很幸运,所以,不必伤感。 她还有了崔珏。 崔珏也有了她。 可为什么,这偏偏是一个圣命不可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世界? 但这个问题,与“为什么偏偏她没有妈妈”一样,都没有意义。 纪明遥继续用茶咽下红豆酥。 她得吃饱,照顾好自己。 她祈求崔珏平安,崔珏一定也不希望看到她出事。 而且双手握紧茶杯,纪明遥用余光看向帝后所在方向。 开始尝试做产钳时,她的确不为求得名利。但现在,她也的确非常高兴,因此得到了皇后真正的赏识。 @这让她在面对理国公府时,又多了一重底气。 雌虎乘风扑来。 十个禁卫尚远在十数丈之外。 草木浓密,他们即便有心救援,也未必赶得及、射得准,甚至还会引火上身。 翻羽不安嘶鸣,却并无躲避。崔珏挺枪策马。 他不可能让自己和这些禁卫身死此处。 夫人还在等着他! 腥风扑面,虎掌将至眼前。 破绽。 崔珏一枪挑中雌虎颈下。 虎爪坠落。 长枪寸寸而裂。 温从阳更衣完毕,回到马球场。 观看球赛不再男女分坐,是家人同坐。他的座位正在纪明达一侧。 父母就在身旁,场中又足有数千人,一旦动静过大,便随时有多少人旁观。 陛下也在。 他只能坐下。 迅速闭上眼睛,温从阳才要装睡,纪明达却已经问上了他:“大爷怎么这就回来了?” 果然。 温从阳心中冷笑。 他就知道,除非他赢下夺魁,否则,不管他做到什么样,纪明达都不会满意! @就像上次祖母寿辰,当着宾客,纪明达大度地恭贺她三妹,好像心里没有一点芥蒂,回到房里, 却逼问他说清所有比试细节,一定要挑出他是哪里做得不好才没能赢! “大奶奶真个不知,今日想赢,必得去找熊吗?”他懒得和纪明达多纠缠,直接回道,“还是你真想要我去杀熊?” 睁开一只眼睛,他低声嗤笑:“奶奶对我如此高看,怎不去把这好主意和老爷太太商议?” 纪明达胸口剧烈起伏。 她深深吐气。 不能在此处和温从阳吵。 “猎熊凶险,我怎会想让大爷以身犯险,惹长辈们担忧。”她平静道,“我只是觉得,大爷可以再尽力些” “再尽力有什么用?”温从阳打断她,“只有头名才能得陛下加官赏赐。” “我未能夺魁,未能让奶奶夫贵妻荣,是我有错,奶奶快去告诉老爷太太吧。” 他决定不再说话。 纪明达气红了脸。 她只能也闭上眼睛,让自己静心凝神,别叫争执被外人看去,丢了脸面。 何夫人虽没听清他两个说了什么,却把他们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她不由向丈夫抱怨:“从阳都做到这样了,媳妇怎么还是不满意?她难道真想叫从阳去猎熊?那可不成!咱们家又不指望他去做官才能过活!真要做官,也不必用这么拼命的法子!” “我看你是多想了。”理国伯也注意到了儿子和儿媳的不快。 但他却对夫人说:“从阳有几斤几两,明达天天教他,还不清楚?她真这么说,从阳还能忍住脾气?他早就跳起来了!她又不缺身份钱财,督促从阳,只是为了他好,你也把她想得太过分了些!” “呵!”何夫人低声抱怨,“是!你儿媳妇天下最好,儿子天下最差,你媳妇更是个只会把儿媳妇往坏里想的恶婆婆!又是我成恶人了。” 理国伯瞪了她一眼。 何夫人撇头不看他。 理国伯也不好与老妻争吵,只能忍下。 陛下已经得胜下场,现在是秦王殿下等皇室、宗室子弟比赛。 秦王中了第一个球! 这等场合下,理国伯自然要捧场鼓掌。 但他手上不停,眼中却又看向了儿媳。 明达能严厉教导督促从阳,这是很好。 可从阳已有了不小的进益,她为什么还要与从阳不快? 她应该高兴才是。 秦王等人的比赛进行到一半,场边起了骚动。 有人猎熊回来了! 纪明遥不免随众起身,要看此人是谁。 不是崔珏。 是京营指挥佥事,霍元。 纪明遥敷衍地鼓掌,完全没兴趣看死熊长什么样。 她既希望时光回到一刻钟前,老天让这次回来的是崔珏,起码他“不辱”圣命、还平安回来了;又庆幸地想,幸好不是崔珏。 因为,不是他,就说明他可能还没遇到熊。他还没有危险。 马球赛暂停。 皇帝亲携皇后下楼,激赞猎到熊的勇士。 似乎胜负已定。 太阳斜挂在西边天空。离黄昏只余不到一个时辰。 崔珏怎么还不回来? 纪明遥坐了回去,并推宝庆:“姐姐想看就快去呀!” 她笑:“下次再看见新鲜的熊尸,不知又要多久! ” “我就在这等着,又不会出事。”她指了指环绕的许多侍女护卫,“你不去,我就只能陪你一起去了!” “那、那我先去看看!” 宝庆起身下楼,追上自己的爹娘。 纪明遥无聊地到处看。 一不小心,她竟与很远处的纪明德遥遥相视。 真是太不小心了! 纪明遥心里直说晦气,赶紧喝口茶压下反感。 柴敏好像也没回来。 他可是安国公近来最喜欢、最看重、最抱有期待的女婿。 怎么没第一个猎到熊,好满足安国公的心愿呢。 皇帝手下的人才何其之多。 何必非要崔珏也去犯险。 就因为他不幸成了安国公的女婿吗! 纪明遥怒气冲冲记上两笔。 “崔翰林猎到虎了!” 她听到了什么? “崔翰林猎到虎了!” 那几个声音在重复。 他们愈来愈近。 虎?? 纪明遥的心像骤然被谁攥紧。 他遇到虎了! 有那么片刻时间,她忘了呼吸,也不知道该怎么动起身体。 他怕吗? 他应该是怕的吧。 就像姨娘滚下台阶之后,虽然一直对她说不怕,让她也别怕,但她知道,姨娘怎么可能不怕! 他是故意去找的虎,还是不走运撞见的? 可去深山找熊,本就有遇到其他猛兽的概率先是六个禁军抬着一头死虎进入球场。 那虎毛色斑斓、体型健壮,显然是一头成年猛虎。 纪明遥迈下楼梯。 随后是两个禁军抬着一个铁笼。笼里装着两头幼虎。 自从学会骑马,纪明遥再也没在下阶梯时出现过幻觉。 现在,那幻觉又回来了。 纪明遥熟练地忽略它,没有影响自己的步伐。 只是,她身形难免有些摇摆,看得她身后的天冬石燕不禁齐齐伸手搀扶。 崔珏进来了。 他骑马提枪入场,浑身血渍,与纪明遥眼前的幻影重叠。 皇帝与皇后亲自迎上前。 满场都是惊呼、叫好、赞叹之声。 纪明遥应该先让崔珏接受皇帝的赞誉奖赏。 她缓下脚步。 崔珏应该先向陛下复命。 他下马,将长枪交给禁卫,走向帝后。 但他的双眼,不能不看向自己的夫人。 “陛下,”刘皇后笑,“我看,不如先让他们小夫妻团聚吧。” “杀虎何其凶险,”她轻声说,“想到陛下我难免对明遥感同身受。” 皇帝感慨地点了点头。 他说:“也好。” 他与皇后相携停步,侧身看向纪明遥。 于是,纪明遥得以直接向崔珏走过去。@崔珏也大步走向了她。 两人越行越快。 崔珏没有避讳让夫人看见自己满身的血迹。 “我没事,”他先说,“这都是那虎的血,没有我的。” “我没事,”他重复,“我没事。” 虽然遇到了意外,也不能否认有些侥幸,但他平安回来了。 夫人没有再失去重要的人。 她没有再失去一个家人。 他也没有。 温从阳本以为,遥妹妹会高兴地从看台上跑下来,欢心喜悦恭贺崔珏,比恭喜他练成马上十环的时候更热烈十倍。 但她没有。 她只是死死握住了崔珏的手,眼中竟有泪光。 她嘴唇张合。 距离有些远,温从阳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但只看口型,他也能分辨出来。 “没事就好。” 她在重复不断地对崔珏说。 “没事就好。” ------------ 75 她愿意 人平安就好。 回来就好。 纪明遥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她没有掉眼泪,更没有立刻就检查,崔珏是否真的毫无损伤。 该让他对皇帝复命了。 纪明遥松开了崔珏。 但崔珏没有放手。 他单手握住纪明遥,紧紧地握着她,与她一起来到帝后身前。 直到再次站定,他才独自行礼。 “陛下,娘娘。” 他声音平缓、沉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却令人镇定与安心。 “臣当未负圣恩。” “何止未负!”皇帝亲手将他扶起,大声笑赞,“你果真让朕惊喜!” “来来来!” 他携了崔珏的手臂,一同行至虎尸前,细问:“你是在何处寻到的虎,又是如何能一枪杀虎?” 这雌虎全身皮毛完好,只在颈下有一道极深的长裂,一看便知必是他独自所获,无人助手。 刘皇后也亲携纪明遥跟随在皇帝身后。 崔珏平稳答道:“臣受陛下青眼,得以参赛,不敢怠慢。素听得金岭禁苑林中有熊罴出没,便向深处找寻,遇到此虎与两头幼虎,实为意外。” 皇帝听罢,甚是不满:“你文采甚佳,为何说起自己的事,便如此平铺直叙、毫无意趣?” 他满面笑容,命禁卫:“你们来说!” 十名禁卫中为首的连忙上前,大声说起崔翰林当机立断独自一人杀虎的英姿! 刘皇后轻声问纪明遥:“吓坏了吧?” “不瞒娘娘,”纪明遥的心还似挂在半空中,悠悠不曾落地,声音也发飘,“是怕得很。” 那禁卫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一人一枪挑动虎身”,什么“气势惊雷不敢逼视”,她只听见,“老虎一吼地动山摇”,“飞身而下冲出残影”,“虎掌离崔翰林都不到一尺”。 这虎掌张开好像比她的脸都大。虎爪长足有三寸。若真碰到崔珏身上,他便能活,也必然伤得不轻。 “人都回来了,就放下心吧。”刘皇后温声笑说,“看我给你要件好东西。” 待那禁卫喷着口水说完,她向前一步,来到皇帝身侧。 “陛下亲手点的前科探花、今科考官,今竟又成杀虎英雄,可见陛下是如何慧眼如炬、善识英才。” 她举目笑道,“大周有此等文武双全的年轻俊杰,又有陛下明识明鉴、统御众臣,更何愁江山永固、百姓安泰。” 广宜公主早对颜驸马使眼色。 待皇后话音一落,他便立刻上前,大声道:“陛下圣明、娘娘圣明!大周江山永固、泰山之安!” 随即,立刻又有许多人高呼:“陛下圣明、娘娘圣明!” 安国公、齐国侯等处在人群中,也不得不随众称颂陛下与皇后。 齐国侯也早等得焦躁。 不但安国公的三女婿还没回来,他们以为有望夺魁的四个人,竟没一个有好消息! 而且现在,便真有人能猎熊回来,也争不过崔珏一人杀虎还带回两头幼虎的结果了! 真是一群废物! 不待众人颂圣完毕,皇帝已笑道:“秋猎本为与众卿家同乐。今又见朝堂之中、众卿家内,竟有这许多青年人杰,朕心甚慰!昔年太·祖起兵定阳” 追忆先祖创业艰难,剖析大周当今难处,展望将来如何发展,再鼓励群臣同心协力,治国安邦、 警惕外敌后,他叫霍元上前。 霍元亦是一身血迹未洗。 他忙听唤行至崔翰林一侧,立在他之后。 感慨看着他二人,皇帝笑道:“朕本有言:夺魁者加官一级。却不曾想,两位爱卿皆有勇有谋,一人杀虎、一人猎熊,倒是朕的彩头小气了些。” 他挥手道:“今日比试:凡猎虎者,加升两级;猎熊者,加升一级!授崔珏‘中议大夫’,原职不改。升霍元为京营指挥同知!若酉正日落之前,还有猎虎、猎熊归来者,皆依此例!” 中议大夫,为文职散官,正四品,只领俸银,不授实职。 京营指挥同知,从三品,比霍元现任的指挥佥事加升一阶,权职更重。 两人一同谢恩。 “快回去歇息吧。”皇帝笑道,“今夜大宴,还少不得你们二人在场!” 霍元满心激动,本想即刻谢恩告退,好早些赶回。 但崔翰林崔大夫没动。 他在看他的夫人。 霍元不好一起看人家的夫人,只能等着。 这就是京中闻名的神仙眷侣吗。 啧啧。 “你也快一起回去吧。”刘皇后拽纪明遥上前。 把这孩子的手塞给崔珏,她笑问皇帝:“崔大夫拼死杀虎,这虎皮又难得完好,不如就替他相赠纪恭人,留给他们小夫妻做个见证,以后也好怀念?” “甚妙!”皇帝笑道,“就依皇后!” 刘皇后便笑对纪明遥说:“待虎皮制好,我着人送去给你。” 纪明遥忙说:“多谢娘娘!” 崔珏方与霍元谢恩告退。 被崔珏牵着手向外走,纪明遥在想她该怎么回去。上午赴宴,她是坐轿过来的。她的马崔珏送她的追青不在马球场附近。 骑别的马. 她倒是不怕。就是万一摔了,会有点丢人。 坐轿就太慢了。 他们停在了翻羽身前。 纪明遥微怔。 翻羽身上也有好多血。 “夫人?”崔珏询问。 纪明遥先看看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还在看着他们的帝后等庞大一群人。 她轻轻点头。 天呐。 不像第一次教她骑马,是先抱她在怀里。 这次,崔珏握住她的腰,双手直接将她举起,放在了马背上。 纪明遥稳住身体。 其实也不用她稳住。 因为,崔珏的左手一直没离开她的腰。 他现在好大胆! 如此回去最快。 崔珏翻身上马。 抱紧夫人,他微动缰绳,绝尘而去。 他们身后。 霍元一只脚放在马镫上,看得目瞪口呆,都忘了上马。 这这年轻人、文人、书生、探花、翰林也真是叫他开眼了! 崔珏怀里有浓重的血腥气。 但纪明遥还是紧紧将脸贴住他胸口轻铠。 虽然还在外面,他们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外人,可靠在他身边,就好像已经身在安心之所。 崔珏一路策马,没有说话。 纪明遥也没有。 到了他们在行宫的住所。 到家了。 崔珏下马,抱她迈入房中。 “叫夫人也染上血了。”他轻声说。 “我愿意的。”纪明遥也仍紧紧环着他。 崔珏该放她下来,各自沐浴更衣。 他也的确将夫人放在了临窗榻上。 他不该再用自己脏污的双手触碰夫人的肌肤。 但他捧住了夫人的脸。 崔珏亲得很凶。 是纪明遥从来没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急切、激烈急不可耐。 他单膝跪在榻上,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纪明遥也急迫地回应。 他的手探进了她的裙摆。 纪明遥尝试解开他的轻甲。 但崔珏的手,还是在真正探到之前,停止了继续。 “我不能”他重重吐气,“如此,与兽何异。” “可我愿意。”纪明遥捉住他,重复说着,“我愿意。” 她摸上他染了血的、已经凝结的鬓发,轻轻唤他的名字:“崔珏、崔珏!” 她说:“我愿意。” 愿意和他在白天做这件事。 愿意与他用这样的方式,确认些什么。 比如,他们都还活着。 她说:“我也想。” 她再次重复。 崔珏,我. 想你。” 崔珏眼中剧烈颤动。 他几乎扯下夫人的锦裙。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 “这不干净。”他将手举在夫人眼前,“都不干净。” 他在山林中一日,浑身岂有一处洁净。 “稍后还要去赴宴。” 将夫人抱下矮榻,扶她站稳,他用确定的语气说:“夫人不能缺席。” 一但开始,他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控制。 夫人若缺席,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在白日、就在此刻,轻薄了夫人。 崔珏直接向外唤人。 纪明遥垂着眼眸。 握紧了他说“不干净”的手,她没有再坚持。 行宫马球场。 纪明达死死盯着虎尸。 满耳都是众人对崔珏的赞扬、吹捧,和对他与二妹妹的善意嘲笑,甚至羡慕。 羡慕二妹妹,嫁了崔珏这样一个风华无双、文武全才、人中骐骥的好夫婿。 羡慕崔珏,有二妹妹这样真心体贴、关怀、担忧他,还得到皇后垂青的妻子。 羡慕他们之间相伴相守的无尽情意。 哈! 有什么可羡慕的! 纪明达向前一步,想在虎尸被抬走前看得更清楚。 这虎果真是崔珏一人所杀?果真并无他人相助? 她一定要确认“纪明达。” 她猛然回头。 宝庆郡主何时来到了她身后? 她来做什么! 宝庆已经盯了纪明达有一会。 “你竟不服你的亲妹夫?”一手搭在纪明达肩头,她低声笑问,“你不服,是想‘戳穿’他作弊,还是也想过去猎头虎回来,证明你不比他差?” “你从小就自得文武双全,不输男子,时时刻刻要挑剔旁人,我还不知道吗。”宝庆在她耳边说。 “郡主娘娘,说笑了。”纪明达低身行礼,借此躲开她的触碰。 “我是不是说笑,你自己心里清楚。”宝庆更厌烦碰她。 她没再对纪明达动作,只更压低声音,笑问:“你只顾盯着你的亲妹妹、亲妹夫,就没想起来看看,你丈夫和公婆早就走了?” 纪明达忙环视四顾。 果然,舅舅与婆母早便回去归座了,只有温从阳远远杵着,应是听舅舅之命在等她。 “多谢郡主提醒,”她道,“我这便回去了。" 她说完就要走,却又被宝庆拽住。 “急什么?”宝庆笑道,“你不是不服吗?” “咱们,也有几年没打马球了吧。”快速松开纪明达的手腕,她看向球场。 秦王等人在继续打下半场球。第三场可以是她们。 “你大约还不知,我娘已经认下了二妹妹做义女。妹夫的本事远在我之上,我比你清楚。”宝庆语含警告,“你不服他,就先在球场上赢了我,再去谋算你那些无稽的猜疑!” 纪明达愣了半晌。 二妹妹,成了广宜长公主的义女吗?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广宜长公主虽与娘交好,却从未对安国公府的小辈表露出认义女、义子之意。宝庆郡主是自幼和二妹妹最好,与她处处不相投,但在两府断绝之前,广宜长公主其实对她最疼爱,也未有过此意。 是又发生了什么,才促成广宜长公主和二妹妹? 但,暂且顾不得想这些了。 今天不解决宝庆郡主这桩麻烦,谁知将来还有多少纠缠! “比就比。”纪明达缓缓看向宝庆,“多谢郡主娘娘垂爱,愿意与我赛球。” “这样恶心的话还是少说吧!”宝庆真是想吐。 从小就是这样!她满口的“之乎者也”大道理,自诩守礼端方,又真心、真正做到了多少君子之为? 小事不提,只论寻常女子的“终身大事”,明遥妹妹至今保密,不肯说为什么突然换了亲事,可难道她自己就没有猜测吗! 做出夺人亲事这等龌龊之举,还有脸面对旁人说“礼”! 幸好她失心疯了,舍了崔珏不要,自己抢了个无用东西! 纪明达冷笑,忍住了没回嘴。 从来都是如此,宝庆郡主无礼,反还说她守礼是恶心造作! “与你交好的来的不多,我不占你的便宜。”宝庆指向看台,“你我各为队长,愿意打马球的女子, 只按本事公平分配。” “好啊!”纪明达与她一同向前,“那我更要多谢郡主娘娘垂恩,愿意与我公平相赛了!” “我何时未与你公平相较过!”宝庆冷嗤,“只要你愿赌服输,就不必再有口舌之争,球场上见真章吧!” 秦王等人退场。 第三场马球赛,女子们的球赛,正式开始了。 刘皇后高坐看台,望着宝庆与纪明达一红一青,各带队员,如游龙飞鹰一般奔驰在球场中,人人活泼明烈,神采飞扬。 大公主和秦王妃、二皇子妃也下了场,都在宝庆队里。 而她身边,空着四个位置。 多出的一个,是善华的座位。 善华体弱,又连日旅途劳累,连上午大宴都只坐了半个时辰,便退下去歇息了。 她想尽力让善华与别的孩子一样,能来行宫秋猎散心,不比旁人少什么,哄着带上了她。善华素来娇气,赶路格外辛苦,却体谅她的心,没说过一句劳累。 可善华的身体并不会因离了宫中就瞬时康健。 只要自己愿意、家中准许,女子也可以学骑射,也能下场打马球,但她不能。 满宫孩子,只她不能。 可善华,本来能有和她姊妹嫂子们一样健康的身体。本也可以做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是她与陛下亏欠善华。 这更是先皇后的罪孽!她因生产虚弱早死,便是她遭到了报应! 刘皇后看了几瞬六皇子。 陛下一直在看这个孩子,她略看几眼无妨。 六皇子正和他舅舅齐国侯在一起,笑得高兴呢。 笑吧,笑吧。 她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还有多少可高兴的日子。 刘皇后微微一笑,抿了口茶。 酉正之前,柴敏回到行宫。 纪明达以一球惜败给宝庆郡主,已回房中更衣。 两个姐姐都不在,纪明德接到柴敏时,便没觉得太过丢脸。 虽然柴敏带回来的猎物不少:鹿、鸡、兔、狐狸,甚至还有一头野猪。 但他至晚才回,人人都能看出来,他显然也想猎熊,偏却没能带回来熊! 二姐姐的丈夫可是杀了虎!还给了二姐姐那般的体面荣光!! 柴敏受了伤。为躲野猪冲撞摔到了右臂,但不算重。 按捺住深深的不甘、不服、不满,纪明德亲手给他上药包扎,还如往日一样柔声夸赞他,宽慰他。 “自从知道三爷要去杀熊,我心里就日夜不安。”她叹道,“今日三爷虽然没能得偿所愿,可我更高兴三爷没遇见危险。幸好是受了轻伤,若有个大事故,三爷可叫我怎么活呢!” 柴敏心中的烦躁略散去些。 “本事不够、没有运道,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惜的。”他皱眉,“奶奶也别再提了。" 只是,该怎么和父亲与岳父交代。 替他包好伤口,纪明德要去沐浴更衣,以待晚宴。 “奶奶别去了,”柴敏把她拽回床里,“我都不去,你去有什么意思?” 他扯开了纪明德的衣襟。 晚宴不在行宫主殿,只在宫门到主殿前的大广场上,席地而坐。 篝火与火把将广场照得如白昼通明。 崔珏与霍元的座次特安排在皇帝近旁,广宜公主和宝庆又把纪明遥按在了崔珏身旁。 霍元本想趁此机会,与小崔大夫谈一谈各自杀虎猎熊的经过。他是真心佩服此人的本事,想要结交。 可他第一次想敬酒递话,小崔大夫正给他夫人倒酒,还叮嘱:“这酒太烈,夫人只吃这一杯便是。” 他夫人问:“那我若非要吃两杯呢?” 小崔大夫便说的是:“我替夫人多吃一杯,好不好?等回家里,夫人再尽兴。” 真让人牙酸! 他第二次寻到机会,才要开口,小崔大夫在给他夫人切肉、蘸料,那个细致,就差直接喂到嘴里了o终于,又让他瞅见第三个空。 他都把酒杯举起来了,人都要起来了,陛下却比他先起身,笑令在场所有人: 凡有能者,皆要作诗赋以记今日,诗赋上佳者皆有赏赐。 小崔大夫的夫人就给他铺纸、磨墨,静静坐在一旁,望着她的丈夫作诗赋。 霍元本不好多看人家的夫人。 但小崔大夫的耳朵怎么红了。 当着陛下、娘娘和在场这么多人,给媳妇倒酒切肉、温柔小意服侍不脸红,被媳妇多看了一会, 就脸红了是吧! 霍元是彻底服了。 不然,他也先娶个媳妇,尝尝这黏糊滋味,再让媳妇去交好纪恭人? 至今二十四岁未娶的霍元,第一次冒出“想成婚”的念头。 但红着耳朵作诗作赋的小崔大夫,还是夺得了陛下的赏赐。第一等的厚赏。 纪恭人一字没写。 女子里得赏赐的,有吏部于尚书的夫人,二公主,于尚书家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媳,国子监祭酒的夫人,刑部左侍郎的夫人,翰林院王侍读学士的夫人等等快二十位。 排在第十八位的,理国公府的纪宜人,似乎是纪恭人的亲姐姐? 这姐妹俩,好像不太熟。 霍元想起了去年听到的几句流言。 现在,应当不会有人再污蔑造谣,说:纪恭人是勾引了姐姐的未婚夫,才被迫让姐姐退亲,自己得逞,嫁给了新科探花。 但应不是没人疑心,只是真没人敢再说了。 安国公府这事做得忒不地道。 不管换人成亲是为什么,这么大的国公府里,就没有人想过,纪恭人的名声会被如何败坏? 霍元又瞥了一眼小崔大夫。 他夫人正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受赏回来呢。 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多好的…小姑娘啊。 霍元忽然又不想成亲了。 晚宴席散。 温从阳与纪明达跟随父母回到下处。 已近三更。理国伯兴奋得毫无困意,却催促孩子们早些回房。 两人便听命告退。 今日已不在纪明达容易有孕的日子。 出了长辈的房门,温从阳与她谁也没再看对方一眼,便各自己房中歇下。 但两人都一夜无眠。 温从阳在想遥妹妹。 想遥妹妹眼里的泪光。 纪明达在想崔珏。 想他猎的虎,想他高举起二妹妹的双手,和他与二妹妹紧密相依的那一刻。 九月十九日,秋猎结束。 次日,御驾回銮。 路上又行四天,九月二十三日下午,御驾入京。 随驾众人皆得赐假一日,在家歇息。 纪明达将御赐之物妥善收起,并未使用。 那日她的诗,只排在第十八,已让舅舅欣喜万分。但她本以为,名次会更高些。不过,旁人的确作得比她好。 是她俗事缠身,太久没作,退步了吗? 但即便她作得更好,夺了女子中的魁首,崔珏应也只会看着不通文墨的二妹妹,替她倒酒、给她切肉。 真是可笑。 马球也输给了宝庆郡主。 愿赌服输。 仔细想想,那虎是被一枪封喉。若真是他人的手笔,那些禁卫怎么会舍得将此等尊荣名声让给旁人! 真是崔珏杀的虎。 崔珏,真的有如此本事。 已经过去了整整八日,纪明达却还是在不断回想那天。 怎么会。 怎么可能。 竟然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奶奶?”王嬷嬷进来。 见奶奶手边无事,她便笑回道:“奶奶离京之前,叫我盯着些孟淑人的三妹子,可我看了这半个月,还真是没什么事。再过五天,九月二十八,就是婚期了。” 是还有这回事。 孟淑人的三妹妹,究竟在她梦里,与崔珏是什么关系! 纪明达又有些反胃。 “知道了。”她告诉乳母,“再盯到她成亲之后一个月,若无事,就算了。” 崔珏总不会惦念一个有夫之妇。 可若真有些瓜葛,崔家倒热闹了。 纪明达又改了主意:“不,一直盯着。” 王嬷嬷连忙应下。 但,不到孟三姑娘成婚当日。 回京的第三天,纪明达就进入了她日夜渴求的梦。 她先是看见秋猎第一天的夜宴。 温从阳和二妹妹竟然坐在陛下近旁,与猎到熊的霍指挥并列? 怎么可能!!!难道他也猎到了熊但还不待纪明达细看,眼前旋转,她又看见了崔珏。 他们在堂屋。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你不愿与我亲近,难道就是因为她!我哪里比不上她!” 她竟然满面泪痕,只是话里没有哭音。 幸好没有。 她一手指东,质问崔珏:“原来,你早与嫂子的三妹情投意合,是被迫娶的我,所以你才" “住嘴!”崔珏紧紧皱眉。 “我为什么要住嘴!”她冷笑,“你心虚了,怕被我说中了!” “若不是她,就是你见到了二妹妹,你被色所惑”她咬牙。 “纪明达。”崔珏攥住八仙桌边缘。 他指节泛红:“你胡乱牵扯的这两人,一位只是我长嫂的三妹,你不愿尊重,我不惊奇;另一位可是你的亲妹妹!你竟对她也无分毫尊重” “尊重、尊重、尊重!”她大声重复。 “你口口声声,要我对旁人尊重,你自己又对我这结发妻子有多少尊重!”她面上又划过两行泪。 崔珏只回以沉默。 她得意盯着他。 半晌,崔珏望向门扉。 “你可以和离,”他轻轻开口,“只说我不j“和离?”她气得几乎要发疯,端起茶杯就砸向崔珏,“你是想叫我做全京城的笑柄吗!” 崔珏没躲。 茶杯结结实实扣在他肩头,碎裂满地,茶水淋漓至他全身,他都没有躲,也没有擦拭,更没有发出任何痛呼。 “奶奶既不愿和离,我不会再提。是我没顾及到奶奶身为女子的名声。”他转身要走。 “你站住!”她喝命。 崔珏在门边停下脚步。 但他没有回头。 “婚姻大事,不但结两姓之好,更是女子一生的结果。”她也只站在原地,“二爷娶了我,却与我父亲相争不快,又只把我当做摆设,什么也不肯给我,这就是书香世家出来的探花、翰林行事吗?” 崔珏身形未有寸动。 “二爷心里没我,又不肯承认装着旁人,我都可以不在乎,我也不会去找她们对峙。 太不体面了,给彼此留些脸面吧。”她一字一顿,“但有一件事,即便只是为了崔家的列祖列宗,只是为了二爷的爹娘,只是为了二爷自己,你也不能不给我。” “不管怎样,我们得有个孩子呀,二爷。” 她神色渐渐笃定。 虽泪痕未干,她却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 ------------ 76 发财 纪明达摸到了满手的泪。 床帐紧合,帐内几乎没有光亮。她不知道此瞬正是几时几刻,但尚无人来叫她起身,应还不到卯初。 她也还起不来。 头一抽一抽地疼,耳边全是她质问崔珏的话,喉咙发干发涩。她想叫人,但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梦、这两个梦纪明达双手捂住脸,又按住眼睛,想阻止眼泪继续流下。 崔珏性情冷淡,对她从不热络,甚至可称冷漠,她知道。 即便没有这些梦,今世从见他的第一面,她就看得清楚: 这个十七岁得中顺天府解元的少年举子,看向她的眼里竟没有分毫惊艳。 对她的诗文、画技、琴棋之艺,他更只有客气的称赞,从无一次真心赞赏。 他是大周几十年才出现一个的惊世之才,自然恃才傲物,瞧不起她闺中的本事,她明白。 她也不需要他毫无真心的称赞。 愿意欣赏赞扬她的人从来不缺! 所以,她不再高兴见他。 婚事已定,早晚都要成婚。那时,崔珏自然会发现,她与其他女子的不同之处。 他会明白,能娶到她,是他和崔家的幸运。 他兄长的妻子出身不高,行事也不合规矩礼数,怎么能当得起崔家的当家主母。 幸好、幸好,老天赐给了她这些梦。 原来崔珏不会明白。 原来,即便成婚,他竟也对她冷漠至极,连夫妻之间应有的一切甚至孩子都不肯给她! 纪明达止住了眼泪。 崔珏不是温从阳。 即便她的梦并不完全,她没看到崔珏之后是什么反应,但想来,他必不会像温从阳一样,每月按日期听话过来行房。 真嫁给崔珏,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那她岂不真成了满京的笑话!国公长女、嫁与探花,却夫妻不睦、多年无子、几至和离孩子。 纪明达蓦然伸手至小腹。 今天应是她来月事的日子。 可已经现在了,她竟然还没感觉到任何月事前的酸胀之意。 是…已经来了吗? 她的孩子来了吗!! 张了张嘴,纪明达发现她又能发出声音。 她连声向外唤人。 忘记了去细想,为什么昨夜第一个梦里,温从阳竟与霍指挥并列,一同坐在陛下近旁。 又过两日,纪明达的月事仍还未至。 她的月事一向准时,近三年来从无差错。到了这时,连贴身服侍的丫鬟、嬷嬷,心里都已有了八分把握。 “但日子还浅,只怕诊不出来。”纪明达让自己耐心、更耐心些,“谁都不许声张。” 她对王嬷嬷说:“到下月初十,再去请太医来看。” 崔宅。 纪明遥陪嫂子送了孟安和出嫁。 嫂子的身孕已有近六个月了,身体日渐沉重,不便饮酒待客,纪明遥自然要替她多吃几杯。 她酒量不算太浅,来客也不会或不敢狠灌她。又有鲁氏一同挡酒,到席散,她只吃了六七分醉, 还算清醒地被崔珏抱回房中。 青霜等早已备好醒酒汤。 纪明遥一口气喝光一碗,便又被崔珏抱回卧房。 “挺好的。”被放在床边坐好,她喃喃说,“新娘子很漂亮,新郎官也怪俊的。 一个半月没见了,到新房一掀盖头,互相还不看呆了?” 孟安和好像真的对崔珏淡下来了。 挺好的,挺好! 她和陈宇一生一世知心相守、甜蜜幸福才好。 纪明遥半靠在床头,看崔珏单膝跪地,给她脱下鞋袜。 “你怎么不说话啊?”她埋怨。 崔珏抬起头。 “新郎官怪俊’吗?”他问。 他看,一般。 纪明遥笑软了身子,握住他的脸。 “没你俊!”她大声说,“没你好看!” “全天下你最好看” 崔珏直起身。 他将手垫在夫人脑后,轻轻按住夫人躺下。 一刻钟后。 “夫人,先洗澡吧。”崔珏轻喘。 他双唇水润,唇角还有被咬出的印痕。 “行啊。”纪明遥答应着,手却开始解他的袍带。 崔珏连忙按住她。 “天黑了。”纪明遥示意他看窗外。 暮色四合,霞光尚明。一道残霞映出亮红的光辉,打在房檐与庭院之间。 尚未真正入夜。 “先沐浴。”崔珏还是抱她起身。 纪明遥就在他怀里不停地笑。 好像猎虎那天大胆的崔珏已经消失了。那夜过后,他又恢复了“白日不能行夫妻之事”的形状。 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一次肆意、急切、急不可耐的他? 真是好期待啊!! 第二天上午,纪明遥收到了刘皇后送来的虎皮。@很大一张,几乎能铺满整个床榻。皮毛光亮未损,摸起来稍有粗糙扎手。 很威风。 但也吓人。 那天在深林中,独自一人面对护子的雌虎,崔珏都想了什么呢。 纪明遥决定把虎皮先收起来。 因为,她还在后怕。 女官又传达了皇后之意:“娘娘说,若恭人无要事,便请去宫里说话。” 纪明遥忙更衣梳妆。 刘皇后找她,是要她重写《产钳的发明与使用》第五稿。 “你这书名很好,简单易懂,不用改了。”她笑指案上厚厚一叠条陈,“这都是近二十日来产钳使用的结果,共一百一十六例,由你挑选编入书中。尚食局和太医院又将产钳有所改进,我叫人给你讲明,你带回去,也要重画样式规范、重写如何使用。” 她问:“你几日能完成?” 严格估算后,纪明遥回答:“十日定能完成。” “我给你半个月。”刘皇后道,“这半个月,会不断有女官和产婆到崔宅找你,新增案例。你有需要,不管要人、要物、要钱,都不必自己入宫,叫人来回话,我尽数给你送去。” 编书需静心。只叫明遥入宫办事,恐怕她在宫中不安,路上又耽延时间,不如留她在自家。 可惜,竟无一个女官专用办差的衙门。 “是,臣明白!”纪明遥起身恭答。 把一切交给皇后,果然进度有了飞一样的提升。靠她自己,想做到这一步,至少还要四五个月。 想必,等第五稿写完,就是产钳进入大范围推广的时候了。 拿到最新样式的产钳,带上所有条陈,回到家里,纪明遥就开始静心翻阅案例。 用过午饭,午睡两刻起身,她继续看案例。 她一直看到崔珏回家。 “老家的庄子都还没送出息过来,应就在这一个月了。”纪明遥同他商议,“但只怕我这几日没有空闲丹“交给我。”崔珏立刻说,“连家里所有杂事,也只等我回来再办。夫人只管专心写书。” “那我可就全不管了!”纪明遥开心,“正是今天的事还没听一件呢!” 她忙命青霜:“快,快让管事过来回话吧!都回给二爷!” “让人去东厢。”崔珏起身。 纪明遥又一直看到晚饭。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吃完饭,她瘫在榻上,闭目养神:“明天开始写。” 崔珏替她揉额上的穴位。 纪明遥舒服地往他怀里钻。 “我有点羡慕你了。”她感叹。 “羡慕什么?”崔珏轻声问。 “羡慕你,怎么能一天只睡三个时辰,还时时精神饱满,忙一整日也不累?”纪明遥枕上他的腿, “我就不行。” “这才集中精神半天—”说着,她就打了个哈欠,“我就只想睡觉了” 好困! 脑子发晕。 怎么又羡慕起卷王的天分了? 明明这辈子她既不用、也不能通过拼命学习、赢得考试争取更好的生活不过,为这件事让自己尽力,她很愿意。 她很高兴。 如果崔珏的卷王天分真能暂时分她一半,就更好了。 嘿嘿。 还是做梦比较快。©次日休沐。 纪明遥正重画产钳示意图,宝庆来了。 她带了一张田契。 “娘本想叫你和妹夫过去,全家一起吃顿饭,再给你的。”把锦匣塞到明遥妹妹手里,宝庆笑说, “但听说你正忙着,娘就叫我送来,说等你忙完了,再带妹夫去吃饭吧!” “可不许推!”她又忙说,“一个庄子对娘不算什么,认了你做女儿,这点东西都不给,还是她广宜公主吗?” 纪明遥忍不住笑:“义母知道你这么说吗?” “这话就算当着她的面说,她也只会夸我说得对!”宝庆理直气壮。 “行了,你忙着吧,我走了!”她起身,“你不用送啊!” 但走之前,她又多问了一句:“我看妹夫是在东厢房管家事?” “我忙不过来嘛。”纪明遥解释。 “他真是越来越贤惠了!”宝庆笑道,“松太公送的这四个字,还真是合适!” 她挥手出门。 待她出了院子,“贤夫”崔珏从东厢房回来,问夫人是否有事。 “是有件事。”纪明遥把地契和佃契拿给他看,“义母送了我一处田庄,离京约三十里,二爷有空, 替我去看看?” “我这便去。”崔珏看清地点,“晚饭前大约能回,但夫人不必等我。” “我等你到戌初!”纪明遥搂住他的腰。 婚假出城那几天,她还想过,等到秋天,要再和他一起去庄子上吃鲜果。 可秋天到了,先是她入宫排练,又是崔珏被点考官,紧接着便要准备秋猎随驾,现在她又有事。 即将入冬了。今年来不及,那就明年吧! 而且,他们在行宫也玩得很好! 崔珏回抱她在怀中。 约有半刻。 崔珏松开手,更衣出门。 纪明遥重新拿起笔,继续画图纸。 京城东北,霍宅。 升任指挥同知已有半个月余,霍元终于将新的职责熟悉完毕,得了一日空闲。 恰好正在休沐。 小崔大夫今日大约在家。他或许可以先递个拜帖过去? 霍元翻身起来,又把早已备好的礼单看了一遍。 他们文臣之间互相往来都怎么走礼? 虽然小崔大夫不像斤斤计较繁文缛节的人,可他也不能太失礼了。 霍元拿着礼单在地上乱走。 跟他多年的亲兵便劝:“指挥钦佩崔大夫的勇武,念了多日,那就直接上门喝酒去啊!说不定崔大夫也正盼着和指挥结交呢!” “别出馊主意!”霍元瞪他。 亲兵闭上嘴。 但霍元倒是不乱转了。 他是盼着和小崔大夫结交,可小崔大夫未必也想与他亲近。 在行宫的几天,他也没再寻见机会与小崔大夫说话。一有空闲,小崔大夫就带他夫人各处去玩。 他还遇见过他们牵手摘枫叶。 纪恭人指哪,崔大夫就摘哪,甚至还搭箭给她射下想要的枝叶。 崔大夫的箭法也是顶尖的好。 他只远远看了一会,没好意思打扰。 算了。 把礼单丢下,霍元拿起马鞭。 他对人家的夫人别有心思,还怎么好意思找人家喝酒? 自己喝去吧! 他骑马出门。 哪知才决定了不去结交,正在路上,他就遇见了崔大夫。 崔大夫骑的不是猎虎那日的神骏,但现在这匹也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霍元到底没忍住,策马与人并肩,在马上行礼,笑问:“崔翰林这是上哪去?” “中议大夫”品级更高,但“翰林”二字更清贵,又为实职。他还是称呼“崔翰林”为好。 “霍指挥。”崔珏亦抱拳。 他扬鞭一指东门:“去给内人看看田庄。” “这是要紧的事!快请!我不多扰了。”霍元便笑道,“实不相瞒,本还想请翰林吃杯酒,说一说秋猎,只不知翰林是否方便,所以未敢冒昧递帖。” 崔珏轻轻一笑,应下霍指挥的盛情。 “若指挥方便,下月十六,我请指挥。” 那时夫人应已完稿。 “方便!”霍元忙道,“崔翰林果然痛快!那我便等翰林的消息了!” 崔珏拱手,策马而去。 霍元又向前走了几步,猛然勒马掉头。 赶紧回去再看看礼单! 十月初七日。 纪明遥完成书稿,入宫上呈皇后:“娘娘看,还有何处不妥,应当增改?” 刘皇后先粗翻一遍。 “你近日赶工辛苦了,快先回去歇息,看你熬的,人都没那么精神了。”她笑将一个锦匣给明遥, “这田庄你且拿着,庄上今年的出息,下午便有人送去。我知道你为产钳自己贴补了许多,我可不能让你吃亏。 我也忙着呢,不许和我推来推去的,快接了回家吧。”©纪明遥便真不推辞。 她谢恩接过,笑道:“等娘娘这里书稿定下,我就和夫君一起去看。” 刘皇后满意:“我就喜欢你这痛快的脾气。” 她着女官送人出宫。 纪明遥在车里打开锦匣。 哦豁! 好大一个田庄! 单这一个庄子,就快比她手里所有田地包括广宜公主才给的那个加起来还多了,又全是良田沃土。不遇水旱天灾,一年的出息至少也在两千两左右。 又、又发财了? 她为产钳花的所有钱,也还不到两千两。 纪明遥在床上躺到了崔珏到家。 她示意崔珏看锦匣,“嘿嘿”发笑:“难道今年我走财运?先是义母,现在又是娘娘,怎么全给我送钱花呢。” 她是俗人,她喜欢钱! “我也有,”崔珏拿起田契,“夫人不要。” “把爹娘给你的家业全过户给我,也没意思。现在我还不是想花就花。”纪明遥开心趴在他腿上, “再说这是我自己赚的,不一样!” “咱们现在出门去长满楼”她又翻身,“我请你吃酒,怎么样!” 这可是这辈子她第一次凭自己赚到的钱!她要第一个请他吃饭!吃最贵的!! “那就走?”崔珏抱起她,“夫人想穿什么衣服?” 夫人浑身的喜悦简直要溢撒流淌在他身上,让他也不由心中轻盈欣喜。 夫人坐在妆台前,崔珏便同时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他一怔,眼中不少于夫人的欢欣笑意便也稍定了定。 随即,他又放松,垂眸为夫人梳理长发。 他早该习惯。 这也是他。 景德九年,十月初十日,纪明遥受封正三品淑人诰命。 同日,京中有五位产婆入太医院。两人授正八品太医,余下三人授正九品吏目,皆为领俸实职。 京内哗然。 女子—还是产婆竟也能入太医院做官??? 这是要倒反天罡不成!! 但《产钳的发明与使用》一书,已在当日下发到每一个在朝官员家中。京中各大书肆也皆有售卖。 有早已知情者,此时便云:“这等救人性命的东西,不在太医院放两个会用的女太医,等你家要用,你有那么大的脸面去宫里请女官?还是你愿意男太医给你媳妇姑娘接生?” “那也用不着直接给官吧!以前就没人请产婆?这不过是为了高门富贵之家方便而已!”酒楼里有人大声吵嚷,“多少读书的男人,一辈子学到白头,还得不着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产婆原是贱业,又是几个女人,她们有什么本事功劳,比男人还” “有什么本事功劳’,不都在圣旨上、书里,给你写明白了吗!”霍元重重放下酒杯。 “好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冷声问,“产婆若是贱业,你也是贱业接生之人,岂非贱人一个!" “你”那人满面紫胀。 看清霍元穿着打扮,他便要骂:“你个武夫行“兄台看着倒像个读书人,只不知读了这几十年书,到底读出了什么名堂!说是读书为‘治国安邦、经世济民’,更不知你手下到底攒了多少功德,比不比得过几个女太医!” 霍元冷笑:“若真比得过,一一说得出来,我倒佩服兄台。若比不过,还是趁早闭上你这只会喷粪的臭嘴,少惹人耻笑,连祠堂里你祖宗的脸都丢尽了!还是你满门祖宗八代先辈,竟也没有一个读书读出名堂的人,所以才一看旁人的功劳官位就眼红?” 满堂寂然。 被骂的那人两眼一番,晕了过去。 霍元丢下银子,大步离开酒楼。几个亲兵连忙跟上。 酒楼门边,崔珏恰在等候。 “霍指挥,在下路过,无意听见争执。”他上前一礼,“多谢为内子仗义执言。” 霍元面皮一烫。 他骂得实在太不文雅。 “倒也不是只为尊夫人不平。”他忙还礼,“我外祖母便是产婆。” 崔珏对霍指挥的出身稍有了解,知他出身西疆军户,自幼失怙失恃,能有今日,全凭己身功劳。 “不知她老人家”崔珏试探问。 “已经不在了。”霍元释然一笑,“前岁冬日,我亲手服侍她老人家走的。” “节哀。”崔珏默然。 “外祖母走得很安心,没留下遗憾。”霍元笑道,“崔翰林也不必替我伤怀。” 只有一件。 外祖母临去之前,还念叨着让他快些娶妻生子。 但只怕,他要继续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崔珏颔首,便不再提,只说:“不论为何,霍指挥的确相助了内子。今日暂还有事,过几日十六, 一定相请兄台。” “崔兄请!”霍元上马。 分别之前,他不禁问:“今日休沐,不知崔兄有何要事?” 问完,他便后悔。 这话里藏着他的私心。 他不该问的。 “内子得封淑人诰命,我去给太公报喜。太公便令我叫内子和兄嫂同去庆贺。”崔珏笑道,“太公一向疼她,还说今日随她点菜。” 他本不该与一个外人多说这些。 “竟是松先生亲自下厨?”霍元一惊,随即忙笑说,“崔兄与夫人,真是好福气。” 他是好福气。 再次道别,崔珏策马离去。 “真的随便我点菜吗!”纪明遥一个打滚坐起来,“那我要吃糖醋排骨和红焖羊肉!我还要喝猪肚汤行不行!” 猪肚收拾起来可麻烦了! “太公说了随意点,自然都行。” 说完,崔珏吻上了夫人的唇。 纪明遥被亲得呼吸凌乱。 怎么一回来就亲啊,还要出门呢。 她环上崔珏,先揉他的耳垂,又伸手向下。 他不亲了。 哼! 理国公府。 引着太医进来,王嬷嬷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没敢这就和奶奶说外头的消息。 奶奶的月事到今天还没来,一定是有了身孕,猛一听见二姑奶奶封了三品淑人,还不知会怎样。 先瞒着些好。 太医躬身入内。 纪明达一手放在脉枕上,一手搭住小腹,心里怎么也定不下来。 她的孩子,是来了吗? 她能不能一举得男? 只要有了儿子,她就再也不必每月五日与温从阳行房了。 温家几代单传,婆母直到年近三十才有了温从阳,她才成婚不到一年。 即便这一胎不是儿子,再生一个,总会有! 太医诊脉完毕。 “恭喜宜人!”他起身,满口确定,“宜人确是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 ------------ 77 事到临头 纪明达欢喜地叫人送太医出去! 日盼夜盼,她的孩子果真到了!虽然才一个月,却胎气稳固、很是康健,没有被她随驾、赶路和在行宫打马球所伤! 也幸好近几个月,她都格外注意着保养身子,把亏虚的都养回来了!吃避子汤早在四五个月前, 更不相干的。 “这好消息,得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但日子太浅”她沉吟,“只说我身体不适,这几日不必让大爷来了。” 温从阳应也乐得不来。 且把这个月的五天行房日期应付过去,等满两个月再说。才一个月,万一有个不,没有万一。 纪明达双唇紧抿。 她又令院中所有人保密,谁也不许说漏一个字。 丫头们都连声答应着。 定下主意,纪明达便走到书房,翻了翻她给温从阳上课的讲义。 教他读书还能继续一近月上课,他很少令她气恼了,不怕伤身。 但督促他练习骑射武艺,恐怕只能缓一缓。 也罢。 当然是孩子最要紧。 等孩子生下来,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慢慢掰正他的父亲。 纪明达又收回手,双手护住小腹。 要不要告诉娘和祖母,问问她们的意思? 她在犹豫,王嬷嬷也在犹豫。 但王嬷嬷不敢说的事,也实在是瞒不住: 满大街都在说二姑奶奶写的《产钳》书,连这府上都有人发下来一本。她不说,一会奶奶就从旁人嘴里听见了。 @还不如她现在回禀的好。 王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地张开嘴:“奶奶,有件事,我还没回。” “什么事?”纪明达心不在焉。 “是二姑奶奶的事。”王嬷嬷忙先扶住她的手和后背,才接着说,“二姑奶奶,得封淑人了。" 纪明达立刻护紧了小腹。 半晌,她才回神,忙先感受身体。 还好、还好!肚子不疼,孩子没事! 顺着乳母的手就近坐下,她才不敢相信地笑了笑:“七月才封的恭人,是为封后大典上她身份好看。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又加封了淑人?” 连崔珏也是因猎虎,才得陛下赏了“中议大夫”的散官,位在正四品,却也不过虚衔。 二妹妹,这就又比他品级高了? 不该是妻随夫荣吗? 二妹妹到底有什么本事,一次又一次比崔珏还位高? 纪明达隐隐有些头疼。 她更将小腹护得紧了些。 觑着奶奶没事,王嬷嬷才连忙解释:“是二姑奶奶不知怎么弄出了一个东西,叫‘产钳’,说是帮女人生孩子的!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却得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看重,叫把书刻印了发到每家,还给几个产婆都在太医院封了官。二姑奶奶似乎是为首的人,所以也加封了一级。” 产婆? 产钳? “什么书!书在哪?”纪明达忙问。 “一家一本,咱们家的说是发到老爷书房去了。”王嬷嬷忙说。 “我去看看!”纪明达起身就走。 王嬷嬷忙不迭带人跟上:“奶奶小心身子!” 理国伯一早出门未回,书房只有小厮男仆四散说笑消闲。 见大奶奶来了,他们忙都爬起来,在廊下门边恭敬侍立。 舅舅不在家,纪明达便不入内,只问管事:“上午宫里送来的书,能先取给我看看吗?” “能!大奶奶稍等!”管事忙进书房,把书捧了出来,“就是这本!” 他又忙笑道:“这书在外头书肆也有卖的,奶奶请只管拿去,不用送来,我再给老爷买本回来就是了。” “那就辛苦你了。”纪明达示意王嬷嬷。 王嬷嬷便拿出银子塞给管事:“可不好叫你破费又辛苦,打壶酒吃吧。只是得快些买书回来,别叫老爷想看的时候寻不着。” 管事推辞不过,收下,手里只一掂,就知道是二两的银锞子,他两个月的月例银子,很不算轻。 银子事小,心意事大。他心里不免更加尊奉大奶奶。 纪明达拿书回房,在路上就忍不住翻开。 是二妹妹的文字。没有分毫值得称道的文采,通篇只有说明、案例和结果。 但意外地能让人看下去,一遍就读得懂。 产钳。 二妹妹又没生育过,更不会给人接生,这样物事,她是从何处想来? 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其实是旁人的主意,她不过因皇后喜欢,得以写书,蹭来的功劳? 将书合拢,放在案边,纪明达坐在窗前,久久没再言语。 王嬷嬷给她围上披风:“这窗边凉,奶奶可得注意着身子。今后不比以前了,更要格外小心。” 纪明达看向自己的小腹。 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孩子重要。 别多想了。 再怎么样,也只是二妹妹与贱业中人一起弄出来的奇技淫巧。虽然有用,也不是多难得的东西。 她能为这个加封一级,还能一直加封,直升到一品诰命夫人吗? 陛下岂会如此草率封赏! 裹紧披风,又喝一口热茶,纪明达感觉到身上发热,微微出了汗,很舒服。 她有孩子了。她要做母亲了。 二妹妹怎么样,她且不必太在意。 理国伯书房。 李桥家的慢了一步,没取到“产钳”的书。 她也不好去找大奶奶要,只好催书房的管事快去再买! 管事心里骂着娘,拼命跑去买回来,还是用了小半个时辰。 李桥家的拿到手,赶紧给太太送来。 何夫人虽然不是多想看这书,可东西送到老爷书房,她还没见到影子,就先叫儿媳妇拿走了,心里自然不痛快。 但为一本书和儿媳妇置气,又太显得小气。 她只好不多说,随便翻开。 这一看,她就看进去了。 “你看这个、这个”看着看着,她把书举起来,示意陪房一起,“连这头胎七斤八两的大胖姑娘都夹出来了。还有这个!交骨不开,胎头不下,竟然也母子平安!” 李桥家的虽认识字,能看懂账本,但书就读不大通。可看纪二姑奶奶写的这书,她竟全能明白, 也不由看住了。 “若二十年前就有这东西该多好。”何夫人叹道,“那我生从阳,也能少受些罪了。” 她快三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怀孕养得太好、太小心,生的时候腰腿使不上劲,从阳又大,差点就一尸两命。 她是怕了生孩子了。可不过五年,竟又怀了一个,就是从淑。 幸好,从淑生的顺当,这孩子出来也懂事,不像从阳,总让人操心。 生完从淑,她和老爷都三十过半,快四十的人了,再没有过。到了如今的年纪,以后更不会有。 这福她是享不着了。可将来从淑能用上,她也能减些担心。 “这二姑奶奶”不待人说,何夫人自己就改了口,“这纪淑人,”她笑道,“做的可真是功德无量的事。” 怪不得皇后娘娘又要给她加封淑人。 她看,就算一品二品夫人,怕是也当得起! “是功德无量!”李桥家的也打心底这么想。 若是如蕙还有福气,以后还能再得一胎,是不是也不用太怕难产了? 阿弥陀佛!就从大爷定亲到现在,还不到两年,如蕙受的委屈也太多: 先是断手、又是落胎,现还吃着伤身的避子药。 神佛菩萨保佑,就让她这一辈子平平安安地过完,别再出事了。 主仆两个一起看完了这本书。 @“你说”何夫人忽然又有了个想头。 “太太?”李桥家的忙问。 何夫人嘴唇动了动,没把话说出来。 当初,从阳娶的是纪淑人该多好。 那今天,在满京里,就是从阳的媳妇长脸了。 再劝劝她,若把功劳分从阳一半,从阳得名得利,老爷和老太太更会对他满意,那今后的日子得多高兴! 不像现在的媳妇。 秋猎夜宴,她虽得了陛下的赏,也只长她自己的脸,反还叫老爷念叨了好几天,说从阳到底还不如她: 她作诗作赋,是和一二百位通晓诗书、能作文章的老少女眷同比。若只算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她正在第五,只在二公主、于尚书家的小姐、娘子和左相家的小姐之后。 她又作队长和宝庆郡主打马球,虽可惜输了一球,可从阳连服众作队长的本事都没有!他哪里排得上号! 就不算杀虎和猎熊的,剩下所有参赛的人里,他也排不上前二十。① 何夫人烦闷地叹出一声。 老爷原有要赏从阳的意思,见媳妇得了陛下赏赐,就再没提起了。她试着问过一回,老爷就说从阳还不配。 这哪是娶了个媳妇? 简直是娶了个能召五指山的祖宗! 傍晚。 柴府。 满京已将“产钳”两个字议论了一整天,柴家自然也不例外。 晚饭前,朱夫人便对儿媳妇们说:“咱们家现下正没人怀孕,就先等别家试试到底怎么样。若果真有大用处,今后你们也岂不多一重安心吗?便是你们娘家的父母也更放心。” 好好的女孩子嫁进来,若给柴家生孩子出了事,虽然意外难免,可人心肉长,她也不忍得。 她自己亲生的女孩儿,和她膝下养大的女孩儿,将来也都会生育。她想看见她们都平安如意地活到老。 “正是呢!”柴大奶奶笑道,“家里我和二弟妹都有孩子了,倒不太怕,只有三弟妹是新媳妇,哪一日有了,便也不用怕了!” 纪明德心里不痛快,却只能笑应:“多谢大嫂关怀。” 她才成婚不到三个月,不用急。 但这产钳,为什么偏是二姐姐做出来的? 为什么二姐姐又风光得了诰命,还将要名声大噪?再过几个月,只怕全天下都要知道她的美名了! 产钳多治死几个人才好! 纪明德暗自扭紧了手帕。 “诶说起来,纪淑人不正是三弟妹的亲姐姐吗?”柴二奶奶便笑问,“一家姐妹,怎么三弟妹今儿没过去贺喜呀?” 纪明德胸口更堵。 “二姐姐一日必然忙碌,我就没去打搅。”她笑着应对。 “果然是亲姐妹,熟不拘礼了。”柴大奶奶便又笑说,“好像三弟妹连贺礼都没送去。” 她和柴二奶奶相视一眼,各自偷笑。 三弟妹是纪淑人杀母仇人的女儿。纪淑人连她成亲、回门都不到场,中秋也没见走礼, 别说主动走礼了,就算在行宫当面遇见,都不说一句话,甚至看都不多看一眼,只当没她这个人,可见还恨得深着。只怕礼物送过去了,人家也未必要啊! 纪明德自是听得出来,两个嫂子不怀好意。 婆母装傻,不劝一句。她又不能真和两个嫂子骂起来,有理也变作没理。 她心里更恨二姐姐,口中却笑说:“二姐姐清雅高洁,我若用俗物去贺这件大功劳,岂不也把二姐姐带俗了吗?” 她便问:“还是嫂子们有什么好主意给我?我先谢过两位嫂子了!” 说着,她便起身,真个要行礼相谢。 “好了,你妹妹们也该来了。”朱夫人此时开口,“这生不生孩子的事,别叫她们小姑娘听去。” 纪明德一口气直冲头顶。 小姑子们还没影子,婆母这是摆明了偏袒两个嫂子! 但她也只能答应着,对两个嫂子笑笑,坐了回去。 日子还长。 且走着瞧! 安国公府。 温夫人几乎看了新书一整日。 这是明遥什么时候想到、什么时候做出来的?今日之前,她竟一点不知。 明遥几个月不肯回家,除了张舅舅家,也几乎不再与从前的亲友往来,她当然无从得知。 的确,是明遥更适合嫁给崔珏。 成婚之后,明遥的日子就越来越好、越来越自在舒服了。 可……明达呢? 当初,她是否不该不该答应明达,不该让她嫁回温家?虽然近几个月,她与从阳似乎好得多了一一“太太,大姑奶奶派了王嬷嬷回来说话。”银月回禀。 “快叫进来!”温夫人忙说。 又出了什么大事?怎么把奶嬷嬷都派回来了? “太太,是大姑奶奶有几句话,想让我私下问太太!”王嬷嬷进来就说。 温夫人便屏退旁人,示意她快说。 “大奶奶上月的月事没来,今早请了太医,说已经有一个月身孕了!”王嬷嬷忙回道,“只是奶奶又怕月份浅,不好说出来;又怕自己没经过,不说更不好。所以想问太太,到底该不该说?” “明达有身子了?!”温夫人既惊且喜。 大半年了,也该有了! “这样大事,当然要说!都是瞒着外人,自家人怎么能瞒!万一冲撞了呢?”她忙叫人进来,“等老爷回来,便说我今晚回理国府住一日。老爷若细问,就只说我想母亲了。” 有产钳这个引子,她想起娘生产不易,回去陪伴,很说得通。 温夫人晚饭也不吃,一阵风似的到了理国府。 理敬堂里正在用晚饭。 她突然过来,众人皆惊。 扶住母亲的手,温夫人笑道:“孩子不懂事,有了身子也不敢说,还怕惊扰了长辈们,叫人去问我!我怕她真闹出笑话,就赶紧过来了。还求母亲和嫂子也赏我一口饭,我还饿着呢!” 张老夫人大喜! 她撒开女儿,忙搂住孙媳妇,一叠声地问:“真有了?一个月两个月?你前些日子奔波,可别伤了身子!” “我都好,请老太太先放心!”纪明达满面红晕,一一应答。 何夫人也忙凑过来,听媳妇说她身子如何。 亲孙子要来,她就暂把上午那些不喜欢都忘了。 温从阳跟在所有人最后。 祖母、母亲、姑母和纪明达都眉开眼笑,说笑不断。连妹妹也高兴。他也应景挂着笑,回应姑母的关切眼神。 但他心里并没有任何将做父亲的喜悦。 他只觉得放松。 至少有一年,他不必再每月按日期去和纪明达行房事了。 希望这是个男孩。 想必纪明达有了儿子之后,就再也不需要他去碰她。 好啊! 是好事!! 温从阳正要真心笑出来,却突地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和如蕙姐姐的孩子。 那个孩子,还不到四个月,没见天日,就被一碗药送离了人世。 他才走了不到一年,仅仅九个月而已。 旁人就算了,他做父亲的,怎么能这就为新来了一个孩子而高兴? 温从阳低下头,没叫任何人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 十月十一日。 得封淑人的第二天,纪明遥恢复了上午理事。 她的活干完了,崔珏还有正经差事。看他每天五更起床去衙门,下午到家还没歇一刻,就继续管家事,一直忙到晚饭前甚至睡前即便他从不见疲色,她也不太忍心。 再是天生精力充沛,人也不是铁打的。 她尽量上午办完家事,等他下午回来,还能一起做点别的! 比如练字,习武什么的。 不包括“爱”。 因为,崔珏,白天,不行。 哼哼。 不久,孟安然有孕近八个月,身体沉重。 而崔瑜今年新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要督察百官、闻风参奏,年关将至,还要与刑部、大理寺一同复核刑名、进行会审,比往年都忙碌许多,竟无空闲再相帮妻子办理家事。 他便来至阿珏书房,求上弟妹:“好歹替我和你嫂子连年事一起管上三四个月,等你嫂子出了月子,我们再一齐谢你!” “谢就不必了,我明日便过去帮嫂子理事!”纪明遥忙说,“也不是我事到面前才说好听的话,实是前几日我就在想:嫂子越发要小心养身,不能劳累,或许要人相助,只是又怕大哥和嫂子不便,所以我没提起。既大哥亲口来说,便请只管放心就是!” 崔瑜总算放下了心! 看阿珏没反对,他便又忙笑道:“这是弟妹在家过的第一个年,想必有许多事不合你从前的习惯。 一应所有事,若两家有不同,请弟妹只管按自己的办,你说怎样好,就是怎样,不必有顾虑。我与你嫂子两个只等吃年夜饭的闲人,必然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纪明遥就笑:“大哥、嫂子和二爷过了这么多的年,怎好只因我一个人改?况且大哥方才也说,今年是我在家的第一个年,我自然要过崔家的年了。便有什么事我真不通,我还不会问么?” “都依弟妹、都依弟妹!”崔瑜心中万分熨帖。 又交代了些“下人不听话只管罚,不必看谁的情面”等话,他便忙回去陪夫人。 崔珏便也替自己的夫人裹好斗篷,携她回房。 “明日起,夫人去正院,这里的事,就留待我回家再办。”迎着北风,他垂首对夫人说。 “那也不用!”纪明遥笑,“咱们的事少,让他们去正院回话,我顺便就办了。等你到家,和我一起清闲不好吗?” “是好。”崔珏说,“可我不愿让夫人为新年太过劳累。” 他道:“我应过夫人,不会让你劳累,一起去看元宵花灯。” 虽然还有两个多月才到元宵,眼前只有冬日的青与白,可花灯已经在纪明遥心里亮了起来。 “那”她跳到崔珏身前,倒退着向后走,“今年你我与旁人的走礼,全交给你,怎么样?正好我和你的同僚朋友还都不算太熟!” 你和我。 你我。 他们两人的家事,两人的新年。 崔珏停下脚步,稳稳扶住纪明遥。 他笑:“好。” 忙碌两房年事之余,纪明遥抽空理清了自己身边可以托付机密重任的人。 全是她的陪房。若出现在理国公府管家面前,就算再加以伪装,也有很大可能会被发现是她的人。 这也没办法。她毕竟才成婚半年,得到皇后信重更才不到两个月,根基尚浅。 看向窗外小雪,纪明遥手指点了点人口名册。 她是还有很长的人生,似乎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谨慎择选、培养新人。可十几年前的人证、物证,还能等她多久? 若想探知真正的真相,她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了。 拖得越久,往事就越模糊,直到再也不能被清晰看见。 纪明遥合上了人口名册。 如果年后还没有办法,就去求宝庆姐姐吧。 几场大雪后,天已入寒冬。 @离新年只剩不到十日,家家户户都备齐了年货,只待除夕。手里有余钱的人家已经开始请客吃酒,放小孩子肆意玩耍,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了。 城南一处小巷,不算宽敞的一处小院前,沈相清推开院门,大步走到屋里。 “定了!”他找到正分货物的三弟,“正月初十,咱们请顾六吃酒”他压低声音,只在三弟耳边说,“你备上好酒,别的不用管,也不许露面,只快去把路引办好,别怕花钱!” 来京半年,竭力奉承,终于和当年买人的管事熟络起来,能一起放开了吃酒。 正月初十,又正是新年将过,元宵将来,人忙了一整个年节,最疲乏、放松的日子。把顾六灌醉,或许就能问到大姐姐在哪! 但理国公府势大。若他套话时露出马脚,他折在这里,死就死了,老三和伙计们却本不应死。 经过大半年历练,沈老三沉稳了许多。大事将要临头,他虽慌,也没乱了手脚,只忙说:“掌柜的在家坐一会,我这就去衙门!” 沈相清又与他对过一遍路引怎么写,怎么和衙门说。 沈老三拿上银子就出门。 沈相清坐在了货物堆里。 他双手扶住额头,把脸越埋越低。 事到临头,他竟然开始犹豫。 他是快知道大姐姐的消息了,然后呢? 真叫理国公府察觉他是沈家人,他竟然不顾警告,又找回了京里,姐姐还在人家手里,会怎么样? 他会不会害了姐姐? ------------ 78 她选择的人 十二月二十二日,一早,用完早饭,纪明遥照常去正院,才进院门,便看见王平家的火烧屁股似地往外跑。 “二奶奶!”见到纪明遥,她立刻有了主心骨,“大奶奶发动了!奴才这就去叫产婆,再去请大爷回来。孟三奶奶要把姐儿们带去东院守着,求二奶奶进去陪奶奶一会!” “你快去!” 纪明遥加快脚步,提起裙子跑,一面又吩咐天冬:“快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许太医和陈御医! 若许太医不在,便是邹太医或余下三位,你们知道!都不在就快来回我!” 陈御医是太医院妇科圣手,与崔家素有交情,嫂子的这一胎,一开始便是他照顾着。 许太医,即从今年五月开始,最初研制产钳的五位产婆之一,许二英。 邹太医便是邹青。 嫂子的预产期三天前就到了,会用产钳的产婆早接来家里一个,再加上这两位,定能保得嫂子万全无虞。 一定能。 她行至房门,也正怀胎四个月的鲁氏正要带两个女孩儿出去。 两人谁也没行礼,只互相点了点头。 纪明遥又对两个侄女笑:“好好去和三舅母玩吧,都有二婶呢。” 她努力调整表情,争取不露出一丝担忧。 这已是嫂子的第三个孩子。她一个陪产的,可不能比产妇还紧张,影响产妇的心情。 “嫂子觉得怎么样?”寻见孟安然在何处,纪明遥先观她面色,笑说,“都察院衙门离家近得很,大哥一时半刻就到家了,嫂子别怕。” 都察院还没忙完,大哥不好请假。但嫂子即将生产,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衙门必会放人回来。 “还好。”孟安然也对她笑,“弟妹才是别怕,别吓着你了。” 上一阵疼已经过去了。她生过两个孩子,知道下次还有一会,便说:“请弟妹的女护卫先送我去产房吧。” 婆子丫头一个人搬不动她,两三个人搬抬太折腾,且还不稳。自己走过去,她怕半路就开始疼。 等大爷回来,又怕生得快、来不及。 纪明遥忙示意山姜上前。 说声“冒犯了”,山姜稳稳当当把大奶奶抱起来。 丫头媳妇们忙给大奶奶裹紧披风,紧跟着山姜出去。 才在产房躺好,下一阵疼就来了。 孟安然呻吟出声,额角沁出密密的汗。 纪明遥的心也揪了起来。 她没生过孩子,更没给人接生过,虽然写出了一本书,里面的案例也并没有一件是她亲身经历。 从头至尾,她只是提出想法、提供资金,找到专业人士集思广益,再整理总结,上交皇后而已。 纸上谈兵再多,现在,她也只能等待。 好在,王平家的很快带了产婆回来。 产婆摸胎位,看宫口。 怕嫂子尴尬,纪明遥自觉避让到外间。 她竖耳听着产婆说的:“宫口才开了两指,淑人且不用心急,先吃些东西补足力气” 纪明遥握紧了手。 等她生孩子那天,也会经历嫂子现下正在经历的一切。 比如,承受疼痛。 比如,被陌生人看身体。 生老病死,人生大事,不需避讳医生,她明白。产婆也“见得多了”。 可道理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又是一回事。 产钳出现,是极大降低了孕产妇女的死亡率。可它不是仙丹神药,不能确保每一个产妇都能活下来,更不能确保每一个产妇在生育后,都能完全恢复健康,毫无症候遗留。 这只是一样好用的工具。一个简单的,帮助把孩子夹出来的工具。 纪明遥轻轻吐出一口气。 崔瑜比太医先到家。 纪明遥退出产房,和大哥一起等在院中。 她觉得,嫂子应不希望太多人看见自己生产时的情状。 尤其她和嫂子只是妯娌,并非亲姊妹,关系虽好,也不到可以直观对方狼狈、痛苦模样的地步。 天冷,崔瑜有心想劝弟妹回房坐着去等。但弟妹坚持不肯。 他心焦如焚,也着实没心情再劝,只先把这情分记在心里。 这是他第三次等待夫人生产了。 但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样恐慌。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外面,等产婆出来报喜,说“夫人生了一位千金!" 一声又一声痛呼,清晰传入纪明遥耳中。 只听声音就能明白,那是肉·体承受不住的痛苦。 这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妇女生产时的声音。 她敢吗? 敢于承受这样的痛苦,拼上自己的性命,只为生下一个——或许多个流着她和崔珏血脉的孩子吗? 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随风消散。 纪明遥没有说出疑问,自然,也没有人对她回答。 午正三刻,孟安然平安娩下一个男婴,重六斤八两。 她生得很顺利,没用上参汤,更没用上产钳。 为让产妇安心休息,纪明遥主动告辞回房,从此刻起,让所有管事到西院回话。 她先派人给左邻右舍和各亲友家中报喜,又让观言亲自去翰林院告知崔珏。 但给家下人的赏钱怎么发? 纪明遥派青霜去问:“是照当年令欢、令嘉的例,还是多加些?” 毕竟,这是崔家下一辈的第一个男孩。 男女之别。 瞎。 她没让自己再想下去,先传午饭。 正午时嫂子正在紧张关头,谁也没心思吃饭。 现在下午两点了。一缓过来真是好饿! 半碗饭下肚,青霜回来笑说:“大爷说就照两位姐儿的例,不用特意多添!还说再辛苦姑娘这几日,等新年放假,大爷一定把事接回去,让姑娘过个好年,好好歇歇!” 纪明遥的心情忽然就轻松了些。 “谁吃完饭了?快来帮我算赏!”她忙说。 “我算。”崔珏迈入房中。 他摘下斗篷,先笑:“夫人快安心吃饭。” 大哥有了子嗣,嫂子今后当能安心了。 走到夫人面前,他笑意微敛。 夫人虽也在笑,却并非全然的欣喜。尤其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中更闪过惊慌。 孩子。 崔珏本想去拿账册纸笔,此时却停住,坐在了夫人身旁。 “别怕,”他低声说,“我们说定过,先不生。” 先不生。 纪明遥歪身靠住他。 她的手被牢牢握住。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 将这两个问题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纪明遥依旧没有真正问出口。 她不敢问。 至少,现在不敢。@所以,她只轻轻应下,便直起身推他,笑说:“你快去算赏钱吧,一会咱们还有许多事呢!” 崔珏深深望着她。 几番试图开口,却全部失败,他只能暂且放弃挣扎。 自己都没彻底想清楚的事,又如何能对夫人轻易承诺?@抚平夫人肩上褶皱,崔珏起身,走入屏风。 “大哥儿”的洗三结束,崔宅学堂也放了年假。 纪明遥照例差人送纪明远回去。 但安国公府提前派人来接了。 还有镜月同来,替温夫人传话:“太太知道,崔御史和孟淑人喜得麟儿,这个年节,二姑奶奶和二姑爷必定忙碌,想来无暇回去。太太就说,二姑奶奶也不必忙于回家,只管偷空多歇一日半日。只是大爷在家不方便,太太想初二就把大爷再送来” 她并不敢坐,只站着回话,也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纪明遥,态度谦恭至极。 纪明遥倒也不会迁怒于她。 她明白温夫人的意思: 以新年期间,她和崔珏不去安国公府为条件,交换纪明远住在崔家,随崔珏一同拜望长辈、探访亲友。 这交易不用细算,便知只有她和崔珏吃亏。温夫人和纪明远拿到的全是好处: 他们母子新年里不再怕被徐老夫人暗算,得以清净,还能让纪明远继续结交崔家人脉,以为己用。 崔珏本不必再去安国公府,这辈子不去都无妨。 而她,虽然是出了阁的女儿,不好永远不回去,可应付着坐上半天,见见不喜欢的人而已,完全不难。 现在,安国公府里谁还敢真正为难她?就算安国公疯了,什么她的名声、皇帝皇后的心意等等都不顾了,贴身跟随她的女护卫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直接杀出来就是。 让崔珏带纪明远去各家拜望,更是对他本人立场的动摇。 “照顾妻弟”四个字,完全不能抵消“站位不清”带来的负面作用。 新年毕竟与其他节日含义不同。 怀抱手炉,纪明遥耐心思索。 要拒绝吗? 可若明远真在这十几天里被算计得手,她心里是否能毫无自责与愧疚? 即便离开安国公府后,许多从前不敢也不能细想的问题,都重新在她心中明晰: 比如,姨娘为什么绝口不提她的从前,满安国府也没人知道没人说起? 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出身、父母、家人?就算是从小被卖了做丫鬟的,又有什么不能提! 是真没人知道,还是不敢说? 姨娘必然是理国公府或温夫人弄来和姚姨娘争宠的人,为什么却连温夫人私下都没与姨娘说过一句从前? 温夫人对姨娘的所有支持,只体现在服侍的人手,和按需送到房中的绫罗绸缎、金玉首饰、笔墨书纸上。 皇后会关怀她的家人、母亲。 她对身边的人好,也会留意他们的家人是否需要帮助。 就算真没了家人,日常闲聊,总会说到几次。 再比如,为什么姨娘临去之前,其余什么都不说,只努力、反复地叮嘱她,“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生怕她记不住? 姨娘只是在担忧她被安国公和姚姨娘针对谋害吗? 但,一切毕竟都还只是她的猜测。 目前,她没有任何切实的证据。 在旁人看来,温夫人毕竟养了她十二年。 直到去年,姨娘的忌日,安国公府正院餐桌上,也仍没出现任何荤腥。 她曾把安国公府当成“家”。 虽然现在早已不是。 纪明遥看向镜月。 “只要太太舍得明远,把人送来就是了。”她轻声笑,“但我和二爷新年里拜会的都是亲近的长辈亲友,只怕不好带明远同去。我得和太太提前说明,别怨我把明远独自留在家。” 她与温夫人、尤其与安国公府的纠葛,不能再多牵连崔珏。 她不愿意。 继续留明远在崔家读书,是她的极限。 将来,若有彻底和安国公府翻脸相向的一日,她不会选择温夫人,温夫人也不会选择她。 温夫人,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她。 细细算来,一次都没有过。 并非亲母女,她当然不会因此生怨。 但温夫人在选择别人时,不能伤害她选择的人。 她不允许。 新年留安国公嫡长子在家,让安国公嫡长子在自家吃年酒,可以只算在她自己身上。 凭她在皇后面前的情分,大约还消耗得起。 镜月张了张嘴,没敢劝任何话。 她应声,行礼告退。 虽被拒绝了一半,温夫人也仍然选择,让纪明远初二就去崔家过年。 镜月又到崔宅传话。 纪明遥一笑,只说:“太太不怪罪就好。” 她没有任何言语再让镜月转达。 她和温夫人,先维持这样,倒也很好。 她已问心无愧。 除夕已至。 孟安然才生产不过八日,尚不方便起身,自然不能入宫领宴,早已请了假。 身为崔家唯一能入宫的女眷,又是帝后亲封的三品淑人,纪明遥不可缺席,一早便被崔珏抱起来,按品大妆。 淑人的冠服又比做恭人时沉重了些。 才成婚不到九个月,纪明遥入宫竟已能算“轻车熟路”。 而习武半年有余,即便来着月事,在寒风中的广场上站立半个时辰朝贺,她也没太觉得疲乏劳累。 朝贺之后,男女分内外领宴。 纪明遥的座位在文臣诰命中,与武勋之家相隔甚远,远到几乎看不清温夫人、何夫人等人的神情。 她只专心与身旁女眷交谈、说笑、听乐、观舞。 宴中,还有刑部右侍郎的夫人举杯谢她:“若非产钳救命,我几乎没了女儿!这份恩德J纪明遥连忙回敬:“此为皇后娘娘圣恩与产婆的功德,非我之功。我在此恭贺令爱平安生产了!" @这几个月,以厚礼相谢她的人家不知凡几,她将礼物尽数退回,只收下谢信和帖子,也在各家当面受过许多人的真心道谢。 她高兴,但也受之有愧。 尤其片刻后,还在宫宴上,皇后就特地点出她和五位女太医的名字,还令女官请她们至身边同立,详细描述她们“做出”产钳的功劳时这种无地自容的心情真正来到了顶峰!!! 幸好不是只夸她一个人! 幸好她没有什么还能再做的了! 把自己当成五位女太医精神体的融合,纪明遥滚烫着脸,撑过了全程。 幸好,她今天出门上了粉,不会有人发现她整张脸都红了! “果然俗语说得对,‘人怕出名猪怕壮’,”回家路上,纪明遥闭眼对崔珏说,“新年要不敢出门见人了。" “那夫人在家歇息,陪着嫂子?”崔珏便道,“我与大哥拜望各家便是。”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觉得好?”纪明遥找茬,“那我今晚不守岁了,我要睡觉!” 夫人的确处处都好。 崔珏笑:“睡吧,我替你守。” 月事期间,夫人更易疲惫,本就该早些歇息。 守岁虽为大礼,但既为夫妻,他守便算夫人守了。 “可这是新年啊”纪明遥忍不住睁眼。 这都行吗? “新年最要紧的是夫人高兴。”崔珏认真说。 看了他一会,纪明遥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口放。 崔珏愣住! 他想抽回手,又怕用力过分,伤到夫人,竟僵在空中。 “是让你探我的心跳!”强行将他按下,纪明遥笑问,“感觉到了没有?是不是很快?” 是很快。 在自己耳中,崔珏听到了如擂鼓一样的心跳正在剧烈轰鸣。 景德十年,元月初一,子时。 姑爷正在前院给下人发赏钱。女护卫里轻功最好的山姜桑叶忙溜回后院,和青霜白鹭一起叫醒了姑娘。 闭着眼睛坐起来,穿好大毛衣裳,蹬上皮靴,戴紧兜帽,抱住手炉,纪明遥全副武装走出房门。 冷风一吹,她立刻就精神了。 挺好! 怕打草惊蛇,也想更快些,她没传软轿,只靠一双腿快步跑去书房。 崔珏还没出来,但下人们都散差不多啦! 纪明遥跑进穿堂,叫他:“二爷” 夫人?! 崔珏忙把剩下所有红封全塞给观言,让他发,自己跑出门外。 “二爷崔珏、崔明瑾!”纪明遥跳进他怀里,“新年吉祥!万事如意、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嫂子没出月子,不方便,今年除夕两房分开过,她是全家第一个对崔珏说“新年好”的人! 她一路急跑,还在重重喘气,两颊也跑出了红晕,只有一双眼睛,在这深冬的寒夜里,依然熠熠生光。 寒风骤起,将游廊下挂着的灯笼吹得摇晃。崔珏专注凝望着夫人的双眼,却在寒冷到来前抬起手臂,替她挡下了这阵北风。 他的衣袖扑在纪明遥脸边,还带着房中的暖意。 把手炉塞给他,纪明遥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他的颈项。 这院中还有许多人,男女老少,不下三十个,都在看着他们。 但崔珏眼中只有夫人。 他只能看着夫人。 他只想看着夫人。 “新年吉祥。” 呼啸风声中,他的声音依旧清冽明晰,带着低沉的笑意。 “万事如意、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这是夫人对他的祝福,亦是他对夫人的心愿。 这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夫人过来寻他,他便是第一个对夫人说,“新年好”的人。 ------------ 79 睁眼 初一清晨,在京群臣、诰命仍要依礼入宫朝贺。 但今日宫内不再留宴。朝贺完毕,不过辰初,众人便能各自归家。 “我想好了,”上车坐好,纪明遥就对崔珏说,“明日起,还是咱们去各家拜望吧,让大哥在家陪嫂子。” 成婚九年、感情深厚、共同生养两女一儿的丈夫,和才相识不满两年、成为一家人不到一年的妯娌,当然是前者更适合陪伴没出月子的产妇。 “况且—一”她笑,“我也想和你一起出门。” 崔珏便将劝说的话收了回去。 他也笑:“那我尽早告辞,接夫人回家?” “不用,照常就好。”靠在他肩头,纪明遥闭上眼睛,准备补眠,“热闹几天也不错” 新年社交很有必要,作用可以达到平常的数倍。而即便不从功利的角度看,这时代的人都很看重新年往来,他们既愿意、期待在年节里看见她(或者说崔珏的妻子),她也不能辜负这份好意。 小睡一觉,下车,纪明遥精神抖擞去给大嫂拜年。 孟安然给她准备了一个大红封!©“我知道弟妹不缺这些,”她笑道,“但今儿是元月初一,你又是家里最小的,第一年在家过年,就让我做嫂子的多疼疼你吧!” “是,我是最小的!”双手接过红封,纪明遥笑说,“令欢、令嘉和大哥儿还是小孩子,不能和我一起算!” 互相拜过年,崔珏便同夫人告辞。 天气微阴,北风吹起空中小雪,倒不算太冷。 夫人昨夜歇息得还算好,此时并不急着回房,边走,边伸手接雪玩。 替她拿着手炉,崔珏一直关注着她。见她手已冻得微红,便将手炉放回她手里。 纪明遥正好觉得冷了! 把手炉揣好,她不再看雪,抬头对崔珏笑。 他可真好。 过了一年,她长大一岁,来到了和上辈子死前同样的年龄十七。 他也已经弱冠,在这个世界里,作为男子,真正“成人”了。 树功、立业、安邦,是这时代有才华、能力男子共同的志向。 而成家、生子,只是他们在功成名就途中必然会经过的节点。 有多少孩子、有没有儿子传承家业,似乎也代表着男性的某种“能力”。 若他一生无子,世人会如何看他? 他能永远都不在意世间非议、不后悔无子承继,直到人生的尽头吗? 纪明遥不确定。 她知道,崔珏也还在疑惑、彷徨。 若总是追问,总是说她害怕,催他做决定,他当时说出的话,又是否会完全符合他的真心? 所以,她现在不会问。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呀! 她可以放宽心、慢慢等! 牵住崔珏的手,纪明遥挤在他怀里:“崔明瑾!” 她脸蹭他的下巴:“你再给我画张画吧!” 上上次他送她画,也是在冬天!上次是秋天,秋猎时他画了行宫的枫叶! “好,回去就画。” 借助兜帽遮挡,崔珏垂首,轻吻她的眉心:“夫人想要什么?” “我想看雪!”纪明遥笑。 她想把今天的雪永远留下来! 这是她和他一起过的第一个年,看见的新年里的第一场雪! 安国公府。 在府门前下车,温夫人依礼来到徐老夫人车前,和丈夫一起服侍婆母回家。 徐老夫人今年正到花甲。年老之人,连续两日入宫朝贺,她自是疲惫非常,只想赶快歇下,懒怠再见人。 可儿媳明日就要把孙子送走。今天不抓紧时机,又要十天半个月,乃至一两个月抓不着人了。 把婉儿接来已快一年,明远竟只记住了人名,连婉儿在学什么都一概不知她看,大约不是真不记得,是故意说不记得! 倒可惜了婉儿的好样貌,竟一点不让明远动心? 十四五岁的年轻男子,哪里有不喜欢漂亮女孩儿对他温柔小意的?他爷爷喜欢,他爹喜欢,连他那不成样子的表哥温从阳,都愿意热脸贴二丫头几年的冷板凳,就算没娶着二丫头,现在还不是乖乖和明达生了孩子! 扶住了温夫人的手,徐老夫人望向大门,心中冷意渐起。 婉儿的模样、性情、言行举止,都是男子会喜欢的。温氏又从明远六岁起,就不许丫头再服侍他,明远怎么会不对婉儿心动。到现在还没进展,只是因为温氏故意把人送走,让两个孩子见不着面! 不然,人留在家里,就算明远真个不开窍,不理会婉儿,她还不会对人说,两个孩子青梅竹马、 日常相见,让旁人猜去吗! 由儿子儿媳一左一右搀扶着,徐老夫人缓缓走向府门。 “我乏了,”她道,“族里的人还是你们去见吧,不必领来给我看。倒是让孩子们都过来陪陪我,我那安庆堂里也能热闹些。不然,大节下也冷清清的,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趣儿。” 温夫人忙给丈夫使眼色。 安国公也忙开口:“老太太,明远今年十五,也大了—_”他用商量的语气说:“就让他同我们一起见人吧。将来这家业,总还是要交到他手上。” “哎!”徐老夫人长长一叹。 温夫人心里冒出一股火。 “这孩子叫你们狠心送去了别家,一年也不回来几天,明天就又要走,”徐老夫人边叹边说,“可怜他是嫡亲的长孙,我却连想见一面都难,今天过年,还不让我多看看他?” “你们做爹娘的在外忙碌,他替你们孝顺我,不正是两全?”她问。 “孝”字当头,又是新年第一天,安国公便有些犹豫。 让他和徐婉在一处坐半日而已,又不算大事温夫人心里火燃得更旺,却不好自己和婆母对嘴,只能继续给他使眼色。 若就在这半日坏了名声,还指望明远再娶高门贵女吗!徐婉可不是姚姨娘,除了男人的宠爱之外无根无基,她可正经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孙女,是明远的表妹,谁家能不忌讳! 太太的眼神太尖利,让安国公不由一个警醒。 是不能放松。 可他再次张口前,徐老夫人脚下一停,眼中竟流出两行泪。 “是,你们为官做宦、当家做主,外头风光,家里说一不二,我这老婆子是拖累无用的人了,连孙子也不配见。”她哭道,“既这样,不如还叫我称一个病,新年里我不用见人,也随你们去罢了!” 三人才行到台阶前,还没进府门,实则还立在大街上。 虽然新年初日,街上无人往来,可这许多下人都看着,老太太便不嫌没脸吗!如今是连体面都不要了? 温夫人还要掌家,还要见人,不能和婆母当街对着哭。 安国公更是急得上头,想不出好主意,更拿老母亲没办法,只能当场松口:“母亲何必如此?若不在意这安国公府将来如何,就叫明远过去陪着就是!左右他十五六岁的人,不通人情庶务,倒也不算什么!” “你这话倒有意思!”徐老夫人便问,“你十五六的时候通什么人情庶务了?还不是只会满大街闲逛!明远从小又比你会读书,又比你懂事,叫他松快一日,你就这样!原来我和你爹当日是这么养你的来!” 安国公无话可答。 温夫人只好宽慰自己: 明远不像他父亲,不会轻易被女色所迷。安庆堂里还有明宜和明丰,她再让冯嬷嬷亲自照应着, 多派人跟随,当不会有事。 明远明日就走。老太太总不会在新年第一天,就把侄孙女往孙子床上送。 只要没作到一处,一切都好说。 徐老夫人很快擦干泪,志得意满坐上软轿回房。 待孙辈们过来拜年问安,她便只说人多,乏了,让纪明宜带纪明丰去东厢玩,只留徐婉和纪明远在身边。 分别问他们几句话,热了场,她又说自己头疼,要去躺躺:“明远,你好生招待着你妹妹。” 冯嬷嬷想拦。 可太太还在和族里的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说话,这里闹起来,老太太和徐三姑娘不怕丢脸,太太和大爷却会名声有损! 她只好看着老太太回卧房,心想,只要老太太不再把她遣走,有她看着,量徐三姑娘也没那么厚的脸皮,直接勾引大爷。 熬过这一日就好了。 徐老夫人也知不能把人逼得太过,就由温氏的人留下。 今天,只需让明远知道,婉儿是个好姑娘。 被冷了大半年,终于有一次时间不短的相处,徐婉没有撒娇做痴,刻意与明远表哥拉近关系。 她只柔声笑问:“表哥看书吗?我去替表哥拿。” 纪明远垂首说:“多谢徐三表妹。叫下人去拿便是。” 徐婉说声:“是。”便笑道:“我知表哥不自在。我陪老太太许久,早已熟了,也不必表哥招待什么。表哥若愿意,就和我各自看书吧?” 虽不敢真正放松,纪明远却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徐三表妹。 她眼里没有算计,好像是真心如此想。 丫鬟很快取来书。 徐婉和纪明远分坐堂屋八仙桌两边,相隔有段距离。 约过半个时辰,徐婉才小心问出一声:“表哥?” 纪明远心中一紧,应道:“三表妹何事?” “是有一句话,怎么也读不顺”徐婉并不起身,只轻轻将书推过去,“我学得慢,才读到《孟子》,年后上学,先生要讲这几篇,我想提前读通,或许能有些进益” 在纪明远犹豫时,书已到他面前。 徐三表妹的手指点上一句话,又迅速收了回去。 举手之劳。 纪明远便张口替她解答:“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① 东厢房。 纪明宜安坐榻上,随意做针线,看弟弟和小丫头们玩骰子。 她安心悠然,奶娘却在旁心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姑娘不去看看?” “去看什么?”纪明宜轻声说,“有冯嬷嬷在,怎么会让大哥出事。” “是不会出大事!”奶娘忙附耳说,“可若太太记住姑娘人在这,却不去看一眼大爷,会不会.…不太好?” 姑娘、二爷和姨娘,可还全要在太太手里讨生活!尤其姑娘今年十二了,到了说亲的年岁,也全指望着太太说个好人家! “我不去,让太太记住,不好,”纪明宜重复,“那我过去,让老太太记住,就很好?” 羽奶娘便答不上来。 纪明宜笑笑,继续扎花。 半晌,奶娘叹道:“姑娘也太难了。不像二姑娘当年,只要一心跟着太太“这话不好听,嬷嬷别再说了。”纪明宜严肃道。 她问:“二姐姐难道是自己愿意只能跟着太太的吗?” 二姐姐是自己愿意没有姨娘,也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的吗? 午饭后,温夫人终于把纪明远全须全尾接了回来。 母子俩说不得几句话,她便催儿子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走,别耽误了。" “太太。”纪明远却没起身。 “还是不去二姐姐家了。”他说,“大姐姐有孕小心,不便回来,我去舅舅家住几日,陪伴大姐姐, 太太也能安心。” 温夫人一顿。 “怎么不去?”她笑道,“早和你二姐姐说好了_" “新年节庆,崔御史和孟淑人不便,二姐姐必然忙碌。且崔宅还有孟家人,我独身一人,又何必打扰他们自家团圆?” 看着母亲,纪明远笑说:“倒是去陪伴外祖母和大姐姐,我也能自在些。” 温夫人欲言又止。 明远是长大了。 她便屏退仆从,细说:“你虽不好跟他们同去亲友家中拜望,他们自家总要办年酒,人来客至,难道真不叫你露面说话?家中情景,你也知晓,你父亲这样你多交好一门朋友,就是多一条退路啊。” “母亲,”纪明远起身,“不管怎样,我也只是安国公之子,并非崔家之子。” 温夫人怔然良久。@“你自己心里有数那便依你吧。”她叹,“我着人去崔家,就说明日你不去,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是病中精神不好,一时疏忽,又左犟起来,连错数次,竟弄到和明遥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明远懂事,还盼明遥能记着些,别把这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兄弟,也冷心割舍了去。 纪明远不来了,正月初二日,纪明遥便正常回“娘家”探望。 大半年没到安国公府,一切似乎仍无变化。只有温夫人眼角多了两条细纹,四妹妹长高了两寸, 看上去像大姑娘了,明丰也长到六岁,年后要开始上学。还有丫头婆子多了几个,少了几个。 徐老夫人直接说不见她。安国公也没见。 她来得晚,纪明德已经被打发回去了。 纪明达有孕谨慎,没来。 最讨厌的几个人都没出现在眼前,纪明遥心情大好。 温夫人让她去和四妹妹玩,她从善如流告退,又回到了熟悉的熙和院。 这里来一次,少一次。 今天就放宽心玩吧! 纪明遥和四妹妹下了半日棋,被杀得片甲不留。 “二姐姐下棋还是这么乱来。”纪明宜笑得肚子疼,“难道和二姐夫下棋,也是这样?” “我不同他下!”纪明遥瘫在椅背上,也笑,“和他下棋,又累又赢不了” 让他也在棋盘上乱来,着实太难为他。 复实际上,光是让他看着她自己乱下,他都半刻钟落不下一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反反复瞎!② 他们有那么多可以一起做的事,也不差这一件嘛! 正月初四日,张尚书府办年酒,恰和于尚书府的重了。 纪明遥便和崔珏分开出门。她去张舅公家,崔珏去于尚书府。 她已是三品淑人,诰命在张府中仅次于舅婆,高于所有婶娘、姑母,辈分却小,张府不好招待, 也让有些人见了心里不痛快。 她本想,大过年的,何必为难彼此,不如她去于府。 但温夫人必会亲去张府。若让崔珏去张家,他必要过去拜见岳母,或许温夫人会说些让他难以应答的话。 两相权衡,纪明遥愉快地决定,还是让张家为难吧。 崔家和于家又是世交。崔珏在于家,也必然比在张家更自在。 张府安排了两位身份与纪明遥相当的来客与她同坐,和温夫人的位次稍有距离,更不叫张之云去她面前讨嫌。 身为国公夫人,又是亲外甥女,温夫人的座位就在乔夫人近旁。 席间,她虽已尽力掩饰,目光却几次看向了明遥。 虽还年轻、虽才十七岁,虽然去年还只是跟随长辈出门的未婚姑娘,可才一年,她已是无人敢于轻视的国朝正三品淑人,连亲娘家、亲舅公家都要郑重相待。 乔夫人注意到了外甥女的神色。 她知道这两年里,安国公府和崔家、和理国公府都有什么事,也大约清楚温慧和明遥之间到底怎么了。 她想劝外甥女:别太自恃聪明、太过要强,看轻旁人。 但话到嘴边,她只抿了口酒咽下,到底没说出来。 十六七岁时就劝不动的人,现在都要四十了,还怎么劝? 乔夫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宫中预备为太子选妃。太子有一位宫人出身、极爱的宠妾便是当今皇后——广为人知。 但太子妃之下,还有良娣二人、良媛六人、承徽十人、昭训十六人、奉仪二十四人,皆可择选高门淑女以充嫔位。宫人姬妾而已,于太子广选妃嫔,无有任何影响。 齐国公平定南疆。为嘉奖功臣,先帝便欲以齐国公之女为太子妃,又欲多择几个高门贵女,充实太子嫔位。 其时,温慧祖父已去。其父理国侯本领粗疏、胸无远志,不过空袭爵位,不受朝廷重用。 温慧的出身,正适宜做太子良娣。 她不愿入宫为人侍妾,急于出阁。 张家是她亲外祖、亲舅舅家,许多表兄弟,也有与她年岁相当、尚未定亲的。 张家便向理国公府露意,愿结姻亲。 但最终,温慧择定的是家中公爹姬妾众多、婆母尖刻左性、府内诸事繁杂混乱,又因婚前纳良妾、而声名不堪、却有世袭罔替爵位的安国公长子。 理国公府宠她。若非她自己情愿,不会逼她去嫁。 二十多年时光荏苒。再想起旧事,乔夫人心中已无太多起伏。 虽不愿做张家媳,温慧多年来却依旧孝顺、恭敬,面对长辈,言行无可指摘。 可人的性情难改。 二十年已过,温慧这脾气,也还如十几岁时一样。 好容易捱到正月初十。 一早,沈相清和三弟便备齐一桌不输于公门侯府的好酒菜。 终于到了申初,沈相清留三弟在家照看,自己去理国公府下房,恭恭敬敬把管家顾六给请了来。 兄弟两个仍只作掌柜和伙计,说些天南海北的事,一口一个奉承,到入夜,已把顾六哄得心花怒放,人也有了快十分醉。 三个男人在酒桌上,自是少不了荤话。 @顾六讲了一个笑话,把自己逗得大笑,灌下一杯酒,又敬沈相清:“李掌柜” 他大着舌头:“你都三十来岁人了,竟不娶妻,也不纳妾,难不成是爱和人贴烧饼?” 他指着沈老三笑:“我看你这伙计就有几分清秀!” 沈相清和沈老三都被恶心得要命。 但两人不敢作色。 沈老三只低了头装憨。 沈相清便忙喝了这杯酒,笑道:“不瞒六老爷说,今日请您过来,正想问问绝色的丫头怎么买一” 他凑近顾六,聚起一个“都懂”的笑容:“银子两说,要紧的是身家清白,又听话懂事的,年纪不能太大—”他大着胆子补充:“最好别过了十五岁,那可就没趣儿了!” “这话,你问我,可问着了!”顾六“梆梆”拍自己胸脯,“那年,我就帮我们老爷买着过一个绝色美人!才十四岁,真个是好模样,又清白干净,可惜” 沈相清的手在桌下攥紧。 “可惜,足花了三千两银子!”顾六大笑。 他东倒西歪,往前一伸头,拍了拍沈相清的胳膊:“李掌柜,你这点身家,还是趁早别想这话了! 我看,你不如买几个十一二的小丫头,自己调·教起来,等长开了,不是也挺好?” 沈相清既怒且急。 顾六说的这人,一定便是姐姐!!! 他心中颤栗,面上竟还稳得住。 又张开手,给顾六满上一杯,他也装出几分醉,赔笑问:“我虽不敢想,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 能足花三千两银子?我也算见识了!不知这美人可走了什么大运道?” “大运道?”顾六点头,又摇了摇头。 “给国公爷做了姨娘,还生了孩子,算不算大运道?”他比着问。 “您老又哄我了!”沈相清笑道,“不都说,贵府的老爷一辈子没纳妾,只守着夫人过的吗?” “我们老爷哪儿是国公啊!”顾六拍了拍桌子,往窗外一指,“满京里,现只有一位国公,你傻了?” “哦”沈相清恍然大悟。 他忙又给顾六满酒,笑道:“我们见识微浅,没有您老指点,连‘国公府’的大门都不敢进,听见‘国公’两个字,哪还想起来别人?您老别嫌弃,以后,我们还要常听您老的教训呢!” “李掌柜,你这张嘴”指着他一笑,顾六吃了这杯。 这回,不待李掌柜再问,他自己就开了话闸:“这沈姨娘是好运道,别的事也肯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挨了死的打,也不愿意改个姓!家都没了,还要本姓做什么?她姑娘更是好运道!可惜比她娘还倔,人竟也没个良心,不是我们姑太太,她上哪嫁到崔家,又上哪去封淑人?如今一发达了,就把我们老爷太太理都不理!李掌柜啊,你以后,买人可得看着些” 他头一歪,竟是醉极、睡着了。 在京半年,沈相清当然听过“纪淑人”的名声,如雷贯耳。 她出身国公府邸,身为高门贵女,竟能与产婆共事,一起做出“产钳”,活人无数,功德无量。 他好像听人说过。 说纪淑人的亲姨娘好像已不在人世。 颤抖着双手,沈相清把醉成烂泥的顾六和椅背牢牢捆在一起,捆成一坨粽子,又把椅子捆在柱子上。 三弟流着眼泪,给他一团袜子。 他撒上一堆蒙汗药,塞在了顾六嘴里。 也可能是他记错了。 平民百姓,怎么说得清公门侯府的事。 景德十年,正月十一日。 卯初一刻,纪明遥仍在睡梦中,还未醒来。 青霜却顾不得时辰了,直接拉开床帐,把姑娘推醒。 “门上来了两个人,自称姓‘沈’,是姨娘的兄弟!”她在姑娘耳边说,“我看他们神色焦急,不似作假,姑娘要不要起来见见?” 纪明遥瞬时睁开眼睛。 ------------ 80 沈相宜 纪明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下床穿衣。 “那两人多大年纪,形容如何,是什么地方的口音,都说了什么。”她细问。 “我亲去看了,”青霜忙回,“一个年纪约在三十岁,留着络腮胡子,看不清具体模样,穿的绸衣。 一个约在十八·九,伙计打扮,倒是生得清秀,我不敢说到底和姑娘有几分相似。两人的眉眼不是很像,似乎都是山西口音。但那年轻的说话一急,又是南边口音。那年长的只说他们是沈姨娘的二弟、 三弟,早年家里把姨娘卖了,如今来找,才知道姨娘已经有了孩子。” “穿的绸衣。”纪明遥轻声重复。 “是”青霜抿唇,“这两位都不像过苦日子的。” 纪明遥垂眸。 “人在哪儿?”她问。 “就在门房!”青霜忙道,“我让桂泉、百合、山姜和六七个人看着呢,保管跑不了!” “我知道了。”纪明遥闭目吐气。 春涧花影飞快给她挽好了头发。 “把人带进来。”纪明遥睁眼,语气平静,“就在堂屋见。” 她命:“着八个女护卫守好正院内外,不经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出入。” “是!” 青霜等忙应声去办。 纪明遥就坐在堂屋等待。 房门大开,帘栊挂起。朝日未升,夜色沉沉笼罩着院落,残冬的寒风一阵一阵吹进来,吹动她淡青色的裙摆。 沈相清看到了纪淑人。 她穿一件嫩黄披风,单手搭在几上,端然而坐。离得近了,便能看清她发间身上无有一件装饰, 只一双眼亮得如夜空寒星,又似灼灼闪着鬼火。 这眉眼、这样貌立在门边,沈相清潸然泪下。 哭了? 纪明遥心中微哂。 “进来。”她平淡道,“我问,你们答。” 沈老三浑身一冷。 “掌柜二哥?”他忙推沈相清,“淑人在问咱们呢!” 沈相清恍惚回神。 这不是姐姐。 虽然样貌几乎像足了十成十,但姐姐没有这样尖锐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心肝肚肠都剖出来,内外看穿。 姐姐也没有长到纪淑人的年岁,就离开了家。 他垂首,恭敬入内。 但纪淑人说“抬起头,看着我。” 沈相清就抬起头,和纪淑人对视。 室内柜阁玲珑、锦绣如堆、书香满盈。屋里应燃着炭火,但因房门敞开,冷风不断吹入,暖意便一阵一阵被带出去。 但沈相清感觉不到冷。 纪淑人好像也一样。 “喝了酒来的?”她先问。 “是,昨夜喝了酒。”沈相清回答,“喝了不少。” “过年高兴啊。” 沈相清顿了片刻。 “不敢高兴。”他缓缓答,“见到淑人,才有些高兴。” 是吗? 纪明遥不可能轻易相信这样漂亮的话。 “你不过三十年纪,怎么就留上络腮胡了?”端详着这位“二哥”,她问,“为何遮遮掩掩,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一瞬之间,沈相清心中闪过许多种回答。 他该告诉淑人,理国公府是如何威逼利诱将姐姐买走,又是如何逼迫沈家离开京中,去往他乡。 他该告诉淑人,这些年里,他一直想回京寻找姐姐,总算攒足了资本,也有了机会。 他该告诉淑人他和姐姐的娘,可能已经去世不在了。 他离开扬州时,娘就已病势沉重,无可回天。 但他只回答了淑人问的话。 他说:“因为,怕理国公府发觉我是沈家人。” 纪淑人神色毫无变化。 “你长得和她很像?”她只问。 “略有二三分像。”沈相清答,“但我与大哥有五六分像” “说下去。” “当年沈家离京,大哥正十八岁,已经成人。我与大哥当年样貌相仿,恐怕理国公府的管家还记得,所以蓄须遮掩。”沈相清答。 纪淑人略作思索。 “你多大年岁?”她问。 “二十有八。”沈相清答。 纪淑人便向面盆一指。 “去刮了胡子再说话。”她命。 沈相清怀里有刀。 但他手指微动,没敢在纪淑人面前拿出来。 纪明遥抬手。 山姜俯身,从怀里取出短匕,递给沈相清。 这果然不是丫鬟。 沈相清心内清明。 纪淑人,有许多自己的护卫。@真好。 沈相清就在纪淑人和满室丫鬟、护卫的注视下,刮尽了自己蓄了多时的络腮胡。 胡子下,是一张与沈老三不算相像的脸。 但和纪明遥有三分相似。 “你的意思,当年是理国公府逼迫强买,你们才把‘姐姐’卖了,还背井离乡,搬离了京中?”纪明遥缓声问出。 “是。”沈相清嘴唇张合,“是如此。” “沈家以前是做什么的?” “爹父亲,曾进过学,有秀才功名,在城东莲云巷开了学堂,收束修过活。后来,父亲走了。” “人卖了多少银子?” “三千两。” “三千两。”纪明遥重复,“三千两,买你姐姐一条命,再买你全家离开京城,永不许回来?” “是。”沈相清眼眶酸胀。©“但,你们有什么证据?”纪明遥站起身、 她缓步走向前:“无证诬告国公府邸,沈家还有几条命能偿还?” “我们”沈老三两腿打颤,“我们有证据!” 他怕得弯下身子,连扯二哥的袖子:“二哥、二哥,你快说呀!” “是有证据!”沈相清语气也急促起来,“当年买走姐姐的管家顾六,现就被捆在城南二里巷第七间院子里!还有当年跟到扬州的管家叫魏林,他、他当年也才三十来岁,现在一定还活着!” 纪明遥停下脚步。 顾六。 魏林。 原来是他们。 “去,”她命山姜,“你和桑叶、百合带人去把顾六提过来,不得有误。” 山姜抱拳出门。 看了沈家两兄弟几眼,纪明遥又命:“拿两个凳子来,让他们坐。” 等着吧。 坐回原位,她望向晨光微明、铺满青白微暗颜色的庭院。 风还未停。 三刻钟后。 金黄的日光撒满院落,沈老三已坐得身上发僵。 他心里更是怕。 虽然不打哆嗦了,可他浑身发凉,胃里酸疼,想喝热茶,更想赶紧吃口热饭。 他有点有点后悔,后悔一个冲动,就跟着二哥一起过来见纪淑人了。 纪淑人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才十七岁的年轻夫人,比他还小两岁,是他的小辈怎么往那一坐,就让他连动都不敢动? 从“山姜”出去到现在,二哥也一动不动。 纪淑人也是。 沈老三只能继续等。 纪淑人会把他们怎么样? 这,真是大姐的孩子吗? 大姐被卖的时候,他还不记事,根本不知道大姐的模样。 看二哥的样子,好像认定了纪淑人就是大姐的孩子。 可纪淑人,信了二哥的话了吗? 会不会等顾六过来,纪淑人就会把他们三个一起送到理国公府一起交给那府上的老爷处置? 他、他…他会不会、会不会死! 沈老三直冷到牙根。 山姜回来了。 她与桑叶一前一后,一起抬着一个麻袋进来,袋子里显然装着个人。 把人放在廊下,百合打开袋口。 酒臭气味扑鼻,她皱了皱眉。 “姑娘,”山姜躬身回话,“顾六被下了蒙汗药,恐怕还得几个时辰才能醒。” “把他泼醒、扎醒、打醒,怎样都可以,只别要了他的命。”纪明遥下命。 她没那么多时间等。 “是!”山姜领命。 几人提来两桶冷水,对顾六兜头浇下。 纪明遥向天冬要了一把短刀。 顾六浑身打着寒颤,呻吟出声。 睁眼,就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他眼前,还有一片淡青的银鼠裙摆微晃。 跟着便是二姑奶奶的声音。 “沈姨娘,是你听理国伯之命,从沈家买来的?” 刀刃在他脸上轻轻划过。他脸已冻得僵硬,硬得像石头,可和精铁打造的刀锋比起来,又软得像豆腐。 他是在做梦吗? 二姑奶奶怎么会拿刀对着他? 二姑奶奶怎么会知道沈姨娘的事? 是在做梦。 头疼得想裂开。 快答了睡觉吧。 “是我买的。”他喃喃说,“老爷让我们找出身清白、容貌绝色的女孩子,要懂事的。我看见沈家的女孩儿正合适,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回给老爷。老爷说,沈家读书人家,钱少了,必然不肯,给了我三千两银子办事我可一点都没贪,好好地办下来了。" “好好地办下来了’。”纪明遥笑,“怎么‘好好办’的?细说给我听听?” “二姑奶奶!!”顾六像是突然清醒了。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我只是听老爷的吩咐办事,这可怪不得我y“打晕。”纪明遥直起身,“关起来,别让他死了。" 桑叶俯身,捏住顾六后颈。 清净了。 纪明遥把刀还给天冬。刀上略沾了血。天冬拿布擦拭干净。 满院寂静。 纪明遥看向沈家“二哥”。 “她被卖是哪年、哪月、哪日?”她轻声问。 “仁圣三年,冬,十月二十。”想起那日,沈相清浑身一抖,不禁多说了一句,“父亲才去了不到一个月。” “你叫什么名字?” “沈相清。” “她呢?” “沈相宜。” “沈相宜。”@沈相宜。 沈玉笙。 姚玉静。 纪明遥默念这三个名字。 “淑、淑人,”沈相清忍不住说,“昨晚这顾六还说,还说姐姐‘挨了死的打,也不愿意改个姓!” “姐姐她,”他追问,“我姐姐她” 纪淑人轻轻看了他一眼。 天大亮了。 “把这两个人也关起来,给茶给饭。”纪明遥命,“守好,一个也不许少。” 她跑向院门。 她越跑越快。 “奶奶!”王平媳妇连滚带爬掀开帘子,“二奶奶来了!二奶奶跑着来的!就自己一个人! u“弟妹?”孟安然忙直起身,“快进来!怎么了?” 弟妹一早没来,她还以为是她近日累了,便没去催促。左右家里也没要紧的事,不如让她歇歇。 难道,弟妹不来,竟是因出了大事? 纪明遥冲进内室。 “嫂子!”她当头一跪,“我想请大哥回家,还望嫂子准许!” 孟安然唬得下床:“这到底是怎么了?” “嫂子,”纪明遥紧紧咬着牙,“就让我请大哥回来吧。” “请、请!”孟安然扶她,“你快起来,有什么事别急,慢慢说!” 她忙令王平媳妇:“你快去啊!!”又忙使眼色:想办法把阿珏也叫回来! 王平媳妇忙又跑出去。 纪明遥扶孟安然回床。 “惊扰嫂子养身了。”她人有些怔,“请嫂子容我,等大哥回来,再细说。” “不急、不急!”孟安然也拽她一起坐下。 她细看弟妹。 弟妹只穿着家常衣裙,连斗篷都没披,脸和手都冻得通红。她鬓发也散了,眼神发呆,似乎感觉不到冷。 “快倒热茶啊!快拿个手炉!”孟安然急得叫丫鬟,又忙问弟妹,“你可吃了饭没有?” 纪明遥缓缓摇头。 “嫂子,我不饿。” 大哥怎么还不到家? 温茶被塞在她手里。 “喝一口吧。”孟安然心疼地说,“看你,嘴唇都快裂了,快润润。” 纪明遥低下头,抿了一口茶。 苦的。 涩的。 门帘掀动,纪明遥立刻看过去。 是青霜。 “姑娘”她眼泪簌簌地流,又忙自己胡乱抹掉。 “我没事,”她缓慢说,“出去歇着吧,别都聚过来。” 她一个人在嫂子这,已经够添麻烦了。 她说:“我很好。” 狠狠擦了把脸,青霜低头出去。 孟安然劝无可劝,只能把弟妹搂在怀里,与她一起等待。 阿珏今日在紫微殿随侍陛下,出不来也就罢了,大爷怎么还不到家? 纪明遥手里的茶从温热转为冰凉,又被拿走,换了手炉塞过来。 日光渐渐铺满窗棂。 孟安然给弟妹理顺了鬓发。 终于,王平媳妇跑回来报:“大爷回来了!二爷也回来了!" 纪明遥猛然站起身。 “我听说弟妹有大事,就进宫把阿珏也叫出来了。”崔瑜急声问,“弟妹在哪?到底有什么事?我们都回来了,别怕!” 纪明遥冲至堂屋。 崔瑜正掀开门帘,便看见弟妹已在他身前跪下。 他惊得后退半步,忙侧脸看阿珏。 “大哥!”弟妹高声问,“倚财仗势、强买良家女子、逼良为贱、该当何罪?” “强夺良家妇女,当处绞刑!”崔瑜脱口而出。 他震惊看向弟妹。 “仁圣三年,理国公府倚势逼人,以三千两银强买沈氏女,逼迫沈家离开京中,远走他乡十八年, 人证已在!”纪明遥握紧双拳,“我想请大哥弹劾理国公府,还沈家” 她深深吸气:“还我姨娘,一个公道!!” ------------ 81 家人 越过大哥入内,崔珏转身,一同跪在了夫人身旁。 他试探着握住夫人的手。 夫人瞬时握紧了他。 但崔珏没有感到任何轻松。夫人浑身都在抖。她眼眶已然全红,眼中却没有一滴泪。 他与夫人一起仰头看向兄长。 崔瑜本想叫阿珏扶弟妹起来。他又想扶阿珏。 但手已伸出去,他又攥拳收回。 他侧身,避开弟妹与阿珏的跪拜,只问:“人证何在?” “就在西院!”纪明遥字句清晰,“当年在城东莲云巷沈家学堂附近,以三千两银子买下沈家女的, 正是理国公府管家顾六。现顾六被关在西院,已经亲口承认是他买人!” “可还有其余人证、物证?”崔瑜追问。 “看管沈家离京南下的魏林,现仍在理国公府,是出入车马管家。”纪明遥松开牙关,“还有当年学堂附近的左邻右舍,沈秀才多年的学生,必不可能俱已搬离,亦是人证!现有沈家女的兄弟二人在此,若能与理国公府当堂对峙,必会水落石出!” “都察院‘风闻言事,即便无有证据,亦可弹劾理国公府。”崔瑜心中有了五分把握,“但若要真相大白、罪有攸归,人证物证皆不可少。” 他俯身道:“弟妹,请先起身,与阿珏回房歇息。待我细思,稍后过去与你们商议。” “大哥。”纪明遥深深叩首,“此恩,今生难报。” “可当不得弟妹如此!”崔瑜忙又向侧边跳开一步,“便不提你我是一家人,我既身为副都御史,此事便是我职责所在,何必谈恩!快起、快起!” 他跺脚:“阿珏,难道你要我去扶弟妹吗!” 纪明遥突然笑了出来。 “大哥,我起,我起。”她一手撑住膝盖,“劳烦大哥,也惊扰嫂子了。” 她起得很慢。 @崔珏直接将她抱在怀里,抱直。 纪明遥死死忍住泪。 “不用和你们嫂子道别了,我去看看她。”崔瑜迈进房中。 他拍了拍阿珏的肩膀:“去罢。” 孟安然便忙在内室说:“阿珏,弟妹还没吃早饭!” 崔珏张口回应。 “多谢嫂子。” 他声音干砺低哑。 青霜忙抱来斗篷。 崔珏亲手替夫人围好,将她抱起来,大步跨出房门。 他一路都没有发问。 纪明遥也只紧紧缩在他怀里,看这残冬的萧瑟凋零。 入目只有零星几株依旧苍翠的松柏。还有崔珏身上的绯色官袍,侬丽稠艳,像是春日已经来至。 新年将过,春风为何还不吹过来? 哪怕是深山里积雪融化,让春风染上清寒袭来,那也是让她安心的春天。 纪明遥倏地抬起双眸。 “崔珏,”她轻声问,“你的生辰,是二月初九日。” 崔珏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是。”但他垂眸,依旧轻柔地、小心地回答。 “我也给你做碗面吧。”纪明遥缓缓眨了眨眼,“长寿面。” 崔珏没有立刻应声。 “我是不会做”纪明遥对他笑,“你教我,好不好?” 我想给你做。 崔珏停下脚步。 他轻缓擦去夫人眼角的泪。可泪水却在他指尖越聚越多,他擦不尽、拢不住。©纪明遥把脸埋到他胸口。 “崔珏”她揪住他胸前衣襟,“我们我们回家吧!” 从他们在兄嫂的家里出来。 回他们两个人的家。 “我们回家。” 崔珏重新迈开步伐。 到眼前有些发晕时,纪明遥强行让自己停止哭泣。 她现在要保持绝对的头脑清醒。 她洗脸、梳头、喝茶、吃饭,闭目小憩,直到身体感觉舒适。 “下次大明殿大朝是三天后,正月十四。”她冷静对崔珏计算,“十四过后,便是五天元宵假期,加上二十休沐,正是六日。” 六天能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三天更可以做很多事。 “我要入宫,求见皇后娘娘。”纪明遥站起身,“二爷,你替我问清楚当年沈家学堂、房屋都在何处,把邻居找起来。大哥若来” “我会和大哥商议如何报官、弹劾,该去拜望谁家,家里交给我。”崔珏抱她到妆台前,“夫人快去。” 青霜忙引姑爷出门:“沈家两位都在后院西厢房,按奶奶的吩咐,好茶好饭伺候着,只不许出去。 顾六关在柴房了,也给了饭食。”她又忙说:“奶奶还没认沈家人是舅舅,也没告诉沈家人, 姨娘已经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十二年、七个月、零十一天。 崔珏记得姨娘去世的日期。 他推开后院西厢房的门。 沈老三立刻就跳了起来:“淑人!!” 茶也喝了饭也吃了,在这干坐了一个多时辰,别的一个人影也不见,他差点以为他要死了,吃的是断头饭沈老三·退后了两步。 来的不是纪淑人。 “两位,我是翰林院侍讲,崔珏,纪淑人之夫。”他拱手入内,道明来意,“有劳久待,今日便不叙话了。请说明令尊于何年进学;沈家当年学堂、房屋具体在何处;左邻右舍的姓名、营生,及令尊当年教过的学生姓名和家中营生;沈家南下共途经几镇几城,现居何处,做何营生,家中还有多少人口;两位又为何此时才来京中,是如何寻到我夫人。” 青霜带侍女鱼贯入内,捧上笔墨纸砚。 沈相清看了崔翰林一时。 “是。”他低下头,请崔翰林坐。 当年他十岁。 十八年过去,他本以为许多事会模糊,可从头回想,竟然桩桩件件,都还分明。 说起沈家在扬州做了十八年生意,现已家财万贯,沈相清深深低下了头。 沈老三也只顾盯着地缝。 崔珏记下最后一笔。 “这些人若在眼前,你是否能认出?”他着重问。 “必然可以!”沈相清斩钉截铁,“请淑人和翰林放心便是!” 崔珏便道:“两位的铺面和现居房屋,我会着人看管,以免有失。” “这些身外之物,随翰林如何。”沈相清自弃道。 崔珏并无任何劝慰之语。 他只最后说:“两位的伙计,不可流散京外,该带人找回,以免理国公府察觉报复。” “多谢详细告知。”他起身,长施一礼,“请再稍坐少时,会有人来带掌柜去寻伙计。” 拿好证词,他转身要走。 “崔翰林”沈相清声音发抖。 他踉跄上前:“我问淑人,姐姐怎么了,淑人淑人没答。还请翰林丹崔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没有回答,直接迈出门外。 崔瑜匆匆来到西院。 他边看证词边说:“苏世伯年前还说,理国公府、齐国公府、安国公府都有几房下人倚势逼人、强买田地、勒索百姓,他正查实。只因牵扯太广,未敢轻动。或许能从弟妹姨娘的事上入手。” “夫人已入宫求见皇后。”崔珏道,“有我在家,请大哥速去见苏世伯。” “我这便去!”崔瑜放下证词,“你多盯着些理国公府的动静。他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国公府邸,这事报官去顺天府衙门,必然流程繁杂、难得结果。敲登闻鼓也要先证据齐全,亦怕拖到元宵之后,再出变故。沈家两人不似贫苦百姓,又怕弟妹名声有损,更受其害。最好是由我弹劾,大朝会在御前对峙!我观陛下早有杀鸡儆猴之心” “理国公府游离在安国公等人之外,已见生疏。”崔珏缓缓收拢手指。 “这个仇,我们一定要帮弟妹报了!” 崔瑜拍案离去。 @纪明遥抵达宫门时,正在午膳时分。 但她要求见的消息递进去,不过两刻,便有女官匆忙来接。 纪明遥拜在皇后身前。 “娘娘,”她仰头说,“我想替我娘报仇,不知是否能成,还求娘娘解惑。” 刘皇后遣走了殿内所有服侍的人。 “好孩子,你慢慢说,我听着。”她想拽起明遥。 纪明遥不肯起身。 “娘娘,就请容我这样吧。”她伏身叩首。 “我娘名‘沈相宜’,原是京中秀才之女。十四岁秋天,她不幸丧父” 她一字一句,清晰道来。 刘皇后着两个亲信女官送明遥回家。 她来至后殿。皇帝正亲自教七皇子读书。 “过了一个年,也不知全忙什么了。”他笑叹,“上次教善阳认字,想想竟是一个月前。不问旁人, 我都不知该从何处教起。” 他便问:“纪淑人何事找你?” “是她亲娘的事。”坐在皇帝身边,刘皇后示意乳母将孩子抱走。 她轻声讲述了“沈相宜”短暂的一生。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只因没了父亲,容貌过于出众,被豪门勋贵所喜,就这样离了家人、失了本名、断送了性命,还没活到二十岁。”她叹道,“幸好还有个女儿,一直记着她的冤屈,否则,在我大周境内、陛下治下,竟有这样的冤案被人蓄意埋藏,无人知晓,岂不让我寝食难安!” 她心中着实愤怒。 为明遥的母亲,也为那个她未曾谋面的,十几岁的女孩子。 她原本能有安稳喜乐的一生。 皇帝亦神色冰冷。 “这些公侯府里,仗着祖、父之功,只知尸位素餐,不思为国为民,反还广结亲友、野心欲大,做出许多目无君父之事!”他怒声道,“国库白花花的银子养着这些闲人,他们就只会残害朕的子民!” “着都察院上折。”他命,“朕要亲理此案!” 理国公府。 一晚上加半天都没见人回来,顾六的媳妇急得叫儿子去找:“去李家吃酒,直吃了一整天?怕不是李家有狐狸精,早被勾没了魂儿!你告诉他,再不回来,老爷太太传他不在,我可不替他遮掩!” 他儿子忙往城南来。 李家的小院大门没关紧。 他推门进去,四处张望,还没看清什么,就觉得后脑一疼。 他俩眼一翻,晕了过去。 ------------ 82 视如陌路 回家路上,纪明遥一直在思考,她是否有遗漏之处,她今日还能再做什么。 上奏、弹劾等事,可以放心交给大哥和崔珏。细节证据也由崔珏调查,或许比她自己做还更好,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全然冷静。 有皇后娘娘相助,皇帝的心意当也不成问题。 理国公府未与安国公、齐国侯等人共同支持六皇子,温家和纪家已然情分不存,只剩温夫人与纪明达两条纽带。 但只要安国公本人不愿,这对母女不可能劝动他舍出己身,陷进温家这团泥淖。 安国公,还对姚姨娘的死怀恨在心啊。 他恨她这“不懂事的二女儿”,难道就不恨温夫人和理国公府?只不过,从前碍于权势、体面、人脉,碍于温夫人对他还有大用,他只把这份恨意与厌恶,发泄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已。 毕竟,是温家强买撮弄来的绝世美人,“害”得他的爱妾嫉妒杀人, “害”得他失去了交心的爱妾,不是吗? 他绝对会这样想。 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对夫妻,真是有趣。 纪明遥笑出了声。 擦干眼下,她继续思索。 张老夫人的娘家兄弟,张舅公张尚书,应不会替理国公府张目。 但,毕竟是亲姐弟。也未知张尚书有多看重姐弟情分,是否不忍见亲姐姐受苦,会帮她保全晚年尊荣。 何夫人的娘家,广川侯府,倒似不曾远离过温家。但仅广川侯府一家之力,又能动摇什么? 除这三家之外,理国公府再无姻亲,和其余世交、祖辈旧部,不过因利往来,更会因利而散。 她几乎被嫁进温家。 不谈从小往来“外祖家”,本就对理国公府了解甚深。在婚事将成,只等定亲的一年零两个月里, 她又多方探知了温家的底细。 她曾以为,她会在理国公府,找到娘的过往。 似乎诸事齐备,不需忧虑。 但纪明遥总觉得她还能再做些事。她不能停下。 离正月十四日早朝,还有两天零七个时辰。 人心最难预料。除了自己和可以全心信任的家人,她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她要做好亲身去朝会对峙的准备。 她要做好勋贵集体反扑的准备。 她要做好身败名裂、不能伸冤、牵连家人的准备。 但车外,是崔珏握住了她的手。 “大哥已在午正二刻去见苏世伯。苏世伯本便准备弹劾理国公府。”他抱起她,“所有人证,皆已令人去寻,只待结果。” “劳累一日了,”他说,“我先送夫人午睡。” “等夫人醒,大哥就回来了。” 他似是在与她商议,又似是已经决定了,必要她如此。 疲乏一瞬间全涌上来。 “那我睡了?”纪明遥便笑,“现在就睡。” 她阖上了酸胀不堪的双眼。 这一觉睡了很久。 醒来已在黄昏。 她身上的诰命礼服已被换下,发间也无装饰。她睡得通体舒泰,脑中清明。 “二爷在哪?”她先问。 “二爷正在东厢,和大爷说话呢!”青霜忙笑道,“姑娘才回家两三刻钟,大爷就回来了,说陛下令都察院上奏弹劾理国公府,要亲审此案!大爷正和二爷商议折子怎么写!” “是吗?”纪明遥不由也笑,“还有吗?” “自然还有!”青霜扶她起身,“顾六的儿子到沈家沈家两位化名姓李到李家找人,被百合姐姐打晕,也关起来了。接着就看是顾六的媳妇去找,还是理国公府去找了。” 也就是说,理国公府现在还不知道。 “好啊,留给他们的时间越少越好。”纪明遥笑,“还有吗?” “还有这个!”青霜拿来一叠纸,“这是二爷和沈家两位问出来的。” 纪明遥接过细看。 她笑容逐渐隐去。 果然,沈家当年远未到过不下去,要卖儿卖女的地步,是被理国公府威逼利诱,不敢反抗,卖掉了娘。 果然,这十八年来,沈家在扬州过得很好。 除去她见到的这两人,娘还有一个兄长,一个妹妹,都成婚生子,两家人过着衣食不愁、乃至绫罗遍体的滋润日子,往来都是乡绅富户。娘的母亲,到去年活了五十二岁,也算享足了福分。 人活七十古来稀。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五十二岁才病逝,已算寿终正寝。 纪明遥一直看到崔珏回房。 崔珏看见了她手里是什么。 “夫人饿不饿?”但他只说,“厨上已备好晚饭。” “饿了。”放下证词,纪明遥对他笑,“吃饭吧。” 中午不知吃了些什么在肚子里,她都忘了。 她问:“大哥回去了?” “大哥说再回去细想想,明日与苏世伯商议,后日上奏。”崔珏也对她笑,“大后日,便是朝会。” 纪明遥安心用了晚饭。 饭后,她才说起沈家两个人:“他们住在后院不便,送去前院安置吧。” “放在—一”她顿了顿,“东厢房。” 前院正房,住的是明远。纪明远。 他虽这几日不在,去了理国公府,但若无沈家之事,最晚正月结束,他仍会过来上学。 “让闻书带人,把纪明远的东西都收拾起来,且放着,不必送去。”纪明遥轻轻吩咐。 他不用再来了。 自有丫鬟领命办差。 到了此时,崔珏才低声问:“夫人,恨他们吗?” “恨吗?”纪明遥也问自己。 崔珏没有明指是谁,但她清楚,他问的是沈家,而非安国公府与理国公府的人。 “恨不恨我也说不清。” 看向暗下来的庭院,纪明遥怅然道:“连我自己,身在安国公府的十二年,就算有所怀疑,都只能佯装不知地忍耐,更不敢寻找证据、确认猜想,几乎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我想,我都如此,又怎么能要求当年失去家中支柱的平民百姓沈家,敢反抗国公府邸呢。”她问, “虽然沈家长子当年已经十八岁,但他毕竟还要奉养寡母、照顾弟妹。” 崔珏只是抱紧了她。 “可他们又真拿着我娘的三千两卖身钱,过了十八年富足日子。”纪明遥抓住他的手指,“我娘被理国府毒打时,他们在买房置地、安家立业;我娘被人谋害致死时,他们在安闲享乐、绫罗加身、欢喜成婚、生儿育女、广交亲友,一直乐到今天!” “临死之前才愧疚想起我娘,早干什么去了?”她冷酷地说,“也不知,沈家老太太到了地下,还敢不敢叫我娘一声‘女儿'。" 她说:“这便是我真正所想。” 她说:“从为三千两银子卖了我娘开始,他们就没有一个人,再是我的家人。” 或许广宜公主真的看穿了她。她的确冷心无情。 只是,崔珏会怎么看她? 双手握住他一只手,纪明遥缓缓回头。 崔珏在专注地望着她。那双幽然净澈的眼中,有几分怅惘,但更多的是浓到遮掩不住、化不开的“夫人若视他们为亲人,我亦会视他们为亲人。”他空着的手抚上她的脸,“但夫人视他们如陌路, 他们于我,便也只是无关紧要之人。” 看了他片时,纪明遥眼中露出笑意。 环住崔珏,她与他交换了一个不含情·欲的、只有缠绵的、安静的吻。 理国公府。 又到一个月中旬。 若纪明达还未有孕,每月这个时间,温从阳便要去她房中,与她行房,以求早日让她怀孕。 现她已有孕四个月整,不能更不必行房。 可晚饭之后,温从阳仍险些走向她的院子。幸好脚步还没迈出去,他已经反应过来,连忙转向另一条路。 真是魔怔了。 该到庙里住几日,驱驱晦气。 温从阳走回他和李如蕙的房中。 离受伤快两年,李如蕙断了的臂骨早已长好,只是真个再做不了精细活计。 温从阳也不让她做任何事,甚至不许她起身相迎。 迈入堂屋,他只由丫头们服侍脱去斗篷、洗手,整理已毕,便自己入内室来寻。 李如蕙在看书。@受伤之后,她绣不出从前的针线了。落了一胎,她又好像连精神都短了些。大爷再不许她做活, 自己又总被大奶奶禁着念书、习武、练骑射,白日少能到她这里来。 她无事能做,竟不知从哪一日看起了书。 理国公府并不缺书,大爷的书房更是没少过书,装满了几个书架,她还替大爷收拾过,虽然大爷从前根本不看,全放着当摆设。她规整一次,下次再看,还是上次的样子。 偶尔有纪淑人喜欢的话本,大爷才自己也读几页,以图和纪淑人能有话说。 服侍了大爷这十来年,她自然是认字的,只是不如正经上过学的小姐姑娘们那样有文采,看起书总是磕磕绊绊,读不通顺,更不会作什么诗、写什么词,不能在秋猎夜宴上得着陛下的赏赐。 但一日一日看下来,竟也习惯了。 她还和大爷一起学了《论语》《孟子》,会说了几句“之乎者也”。她有读不通的,全问大爷。大爷便当时不会,过几日总会学到教她。@书中有许多道理。怪不得从古至今,人人推崇读书,说能识字、上学是福分。她只看了几个月书,却觉得心里清明了不少,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现在似乎都能想通了。 她觉得大爷好像也变了。 没变的是,大爷对她,还和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更好。 她知道,因为孩子的事,大爷自觉亏欠了她。 她也自觉亏欠了大爷。 因为当日,她是自己情愿的。而大爷的心性,她从来知道。大爷做不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她却自己生出许多妄想和侥幸,和大爷一起自欺欺人,以为能保住他们的孩子。 孩子没了,是她和大爷两个人的罪孽。 问过李如蕙的晚饭,和她一起看了几页书,又说了会家常闲话,温从阳便同她洗漱安歇。 年轻男女、郎情妾意、名正言顺、身体无恙,躺在一张床上,自是不可避免滚在一处。 但两人没有真正做成。@温从阳仍不入内,李如蕙也忍耐住没劝。 大爷不想她喝避子汤伤身。所以自从大奶奶进门,她和大爷,就再也没真正做过夫妻。大爷每次都忍住了。 大爷还把避子汤的药材卖了,换成银子,全补贴给了她。 想到那将攒满一匣的碎银,李如蕙就觉得心也被填得很满。 “等她生产”释放之后,温从阳也没有松开她,“若是个儿子,我就和姐姐再要一个孩子。” 若不幸,纪明达没能得偿所愿,他只能和如蕙姐姐再晚些要孩子。 他不会再让纪明达和长辈们,有伤害如蕙姐姐的理由。 流着眼泪,李如蕙应下一声:“我等大爷。” 正月十二日,下午。 理国伯终于发现,自家管采买器具、买进人口、调理丫头小子的管家顾六全家都不见了! “大正月里,我许你们吃酒赌钱、尽兴乐去,可你们也别忒乐过了头儿!”他在书房大怒,“顾六、 他媳妇、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五个人全没了,就剩两个孙子在家?” 他骂道:“我这理国府难道是吃人的鬼,一夜之间,让五个人连影子都寻不见?还不快去找!” 偏是在要给明达、从淑买丫头的时候寻不着人!旁人虽也可用,只都不如顾六两口子办事贴心顺意! 老爷发了火,其余管家自是忙着去找。 其中有知道顾六去向的,便忙先去李家铺子看。 这一去,几个人都愣了。 李家的铺面竟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锁,戳破窗纸一看,里头别说人影,就是货品都没有一件,竟全是空架子。 顿时就有一个人疑惑:“这难道是新出来的拐子?可他们费事拐顾六叔做甚?老皮老肉的y“还不闭上你的破嘴!”他爹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这事古怪,还是快去回给老爷!” 理国伯便冷笑:“一个外地来的游商,能翻出什么大浪?”他命:“拿我的帖子去五城兵马司,先将这铺面封了细查!” 他又问何人知道李家住处。 众人互相问了一回,还是顾六的小孙子说:“爷爷去的是城南二里巷!” 理国伯便又命人速去追查。 可问了左邻右舍,来到第七间小院,里面竟也空荡荡没一个人,连细软也不见,只剩下些粗笨家具。 天已半黑了。过来追查的人不敢就这么回去,便说出理国公府的名头,又拿出些碎银铜钱,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终于诱到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说出了李家这两日都有什么事。 “正月初十,顾六到李家吃酒,当天没出来。十一上午,有车来了又走。”理国伯心里渐生不妙, “下午,顾六儿子去找,没出来。晚上,顾六老婆和儿子儿媳又去找,都没出来。” “顾六、顾六”他念了几遍。 “能不能查出那些车是向哪去?”他追问。 “真要查,倒不是不行!”大总管说,“可已进了宵禁,只怕还要去衙门打点,百姓也都睡下了,太过惊动,恐怕会闹得太大。” 理国伯便犹豫起来。 “李家,是山西来的?”他问。 “是从山西来!大同人!连几个伙计都是大同人!”管家连忙回话。 他没敢问老爷为什么又问一遍这个。 当年,沈家是去扬州。 理国伯拍了拍腿,站起身。 “行了,你们且下去歇着吧,明日再找!”他命。 下人们忙谢恩告退。 自己歇了一刻,理国伯又把心慌都止住了。 当年买沈氏合理合法。沈家同意,理国公府花足了三千两,搬离京中也是他家自己愿意的。 况且,就算让二丫头知道了,她又能怎么样?她太太养她这么多年,何曾有一件事亏待过她?连嫁妆都多添了三万!她只为一个姨娘和外祖家闹起来,就不怕自己名声扫地、遭人耻笑? 又未必真是沈家的人。 他们怎么敢。 是他多想了。 理国伯就在书房歇下,没去后宅见老妻,也没去把此事告诉母亲。 但这一夜,他到底睡得不大安宁。 正月十三日,午后。 顾六全家还是不见踪影,二里巷的百姓也说不清几辆车是从哪来、往哪去。给银子、威胁送官, 全不管用。 理国伯正拿不准,是该以“追捕逃奴”报官,还是该以“拐卖人口”报官时,管家匆匆回禀:“张府派人来了,说张舅老爷有十分要紧的事告诉老爷,让老爷赶紧有个准备。” 他忙让叫人进来! 张府来的人是张尚书心腹、积年的管家。 他一进门,并无多余的请安问候,只忙对理国伯附耳说:“今日都察院上奏,弹劾贵府仗势欺压百姓、强买民女、迫人远走他乡多年,还有家下人勒索百姓、强买田地诸事,陛下大怒。” 理国伯通体一寒,随即便只觉得愤怒! 二丫头、沈家他们、他们还真敢!! 他忙问:“陛下可还说了什么?舅舅有没有指教?” 那张府的管家便低了头,赔笑道:“舅爷,我们老爷能送出这个消息,已经是看在老姑太太今年七十年纪、晚年不容易的份上了。再多的,奴才一个下人,也实不敢说。舅爷还是快做些准备。奴才先告辞了。" 说完,他连着后退几步,赶忙出去,仍和来时一样,避着人,只从后门出入。 手脚冰凉站了一会,理国伯命人:“快快去安国府告诉姑太太,让她叫二丫头说说道理!” 他拔脚就往母亲房里走。 “当年给足了沈家三千两银,他们竟还不知足、还敢上京来告!”理国伯是真想不通!“三千两银子够他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他们到底还有什么怨言?满京里还有谁家能拿这些钱买人!” “人已经告了,说这些也没用。”张老夫人也气得浑身发抖,“等我去张家找你舅舅!” 她边拄拐起身,边骂:“这二丫头,果然是个丧了良心的白眼狼,养不熟!当日我就劝她,别人的孩子养得再好,那也不是自己亲的,让她不用费心费力,她不听,非要贴心贴肉把人养着,养到现在翅膀硬了,就敢回来反咬一口!也不想想是谁给她的好日子!” 不是这理国府买了沈氏,二丫头还指望从沈氏肚子里爬出来,做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小姐吗! 张老夫人连声传软轿,来不及换衣裳就走,走之前又命儿子:“让你太太也快回广川侯府商议去!” 理国伯自是忙回后院,与太太说了此事。 因当年办事没经过太太,他不免还得费事从头说起。 听完,何夫人呆了半晌。 她眼里急得出泪,连声埋怨:“这么大的事,老爷竟能一句话也不告诉我,瞒了我十八年!如今出事才想起我!” 买沈氏她知道,听说是个天仙一样的绝色女子,藏在外头宅院调理教规矩,她还担心是老爷想纳妾。可听说是要给姑太太送去的,她就再没管过了!谁知,竟是强买的人?? 理国伯本就急得上火,此时更焦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明日就开大朝,圣上一发落,理国公府获罪,太太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快去见舅老爷,商议商议对策!” 哭了一会,何夫人才起身说:“老爷跟我们何家怎么样,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早就是面上光了。我自己一个人去不行,我得把从阳从淑带过去,或许看在孩子份上,老太太他们能心软!” 理国伯瞅着她。 何夫人瞪着眼睛瞅回去。 “去带、去带!让明远回家去,再把明达带上,小心些,别惊动了她的胎气!”理国伯只能说,“多大的事,好像闹到要抄家革爵带人逃命一样y他紧紧闭上了嘴。 何夫人没回这话。 她急着出门,先找到女儿,又去寻儿子:“快和我去你们舅舅家,不管明日有什么事,先躲几天, 等事平了再接你们!” 温从阳一头雾水,本想细问出了什么大事。 可母亲的神色太过慌张焦急,他便没把话问出口,只说:“我得带上如蕙姐姐伺候。” “你这心里只有如蕙、如蕙、如蕙!!什么时候了还离不得!”照准他后背,何夫人狠狠拍了一下,“去,还不快去!” 崔宅。 北风渐止,午后的日光澄明净透。 坐在微开的窗前,纪明遥安静看着满面怨气的冯嬷嬷。 “太太要见我?” 轻轻拂开裙上的宫绦,她起身一笑:“正好,我也有几句话,很想当面问一问太太。” ------------ 83 决裂 温慧在申正初刻见到了明遥。在她派出冯嬷嬷半个时辰后。 这孩子来得比她想的要快。 这孩子竟然真的来了。 扶着膝盖起身,温慧凝视着这个她名义上的女儿o她显然依礼换过衣服才来。脱下月白斗篷,便露出里面霁青银鼠褙子、海棠红灰鼠裙,在她身上,已是难得鲜亮的颜色。她仍简单梳着单螺髻,发上只一根小巧的点翠凤钗,算得上“辉煌华丽”, 见客不失礼,余下,仍只有珠簪玉钗,另外绒花装饰而已。 她很平静。 面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怨恨,更没有躲闪、心虚。 她这样坦然从容、轻松自在地进来,便让温慧不知该怎样开口发问了。 她还随身带进来了那几个“丫鬟”。 带刀的丫鬟。女护卫。不再以“丫鬟”的身份遮掩。 “太太急着见我,必是有话要说。”在离温慧还有一丈远处,纪明遥停下脚步,“正巧,我也有话想问太太。” “时辰不早了,太太现在就问吗?”她声线平稳,声音轻而冷,“太太不问,我就先问了。" 如此不敬,连礼都未行。 温慧认为自己应该生气。她也的确心口更堵。 但不知为何,她没能说出呵斥的话,甚至,还拦下了欲要斥责的冯嬷嬷。 “你想问什么,问吧。”她坐回榻上,指了指榻下的椅子,“你坐。” 纪明遥想问的话不少。她也并不打算一直站到出去。 她坐在了离温慧最远的位置上。 这时,有人急着来报:“太太,大爷回来了!" 温慧一怔。 她忙要令明远自己回房,不许过来。纪明遥却比她先开口:“为什么不叫明远也来听听?” “二姑奶奶!”冯嬷嬷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从一进来,不给太太行礼、问好也就算了,太太一向疼你,到现在还都容着你!可今儿只是太太和你的事,为什么非要拽上大爷?” 纪明遥并不与她对话,只轻轻看了眼天冬。 “既只是国公夫人和我们姑娘的事,嬷嬷你又乱插什么嘴?”天冬冷笑问,“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能教训我们姑娘国朝三品淑人!” 冯嬷嬷气得脸上发紫。 “太太,”纪明遥对温慧说,“明远年已十五,又在崔宅住足了八个月,每日由崔家请的先生教导读书,还常被我夫君、兄长带去与人结交,我当然要他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两家才再不往来,他也不能再来上学。免得他被蒙在鼓里,不明所以,生出怨怼。” 她说:“崔家可没有对不起他。我也没有。” 崔家没有对不起明远。 那明遥觉得,是谁对不起她? 明遥是认为,这安国府上会有人对明远扭曲真相,哄骗他恨上崔家与她? 两家,“再不往来”。 多冷情的话。 温慧侧首一叹。 “那就由你。” 她示意乳母。 冯嬷嬷只得忍气咽声,出去把大爷带了进来。 纪明遥没给纪明远说话的时间。 “太太,”她最先问,“玉笙’这个名字,是谁给我娘取的?” “你娘?”温慧皱眉。 “生我者,自然是我‘娘’。”纪明遥重复。 温慧笑了两声。 好一个万事都能割舍的孩子。 “好,你娘’。”她说,“她到安国公府的时候,就叫‘玉笙’。” “所以,是谁改的?” 温慧呼吸一滞。 “不清楚。” “好,我就当太太不清楚。”纪明遥不再追问。 “那太太知道,她为了保住自己的姓氏,曾被理国公府毒打将死吗?” 温慧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你咄咄逼人,如此态度,想问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 纪明遥深深看着温慧的眼睛:“难道太太认为,这些不重要?还是,太太不敢、不愿意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温慧便笑,“我不知道。” “我也信太太不知道。”纪明遥也不由笑,“可太太一定知道,她是正经平民出身,不幸早亡的父亲是秀才;太太也一定知道,这公门侯府调·教不听话的‘奴才’的手段。” “太太更会知道”她声音里泄露了一丝隐忍,“看见一个容颜绝色、比她出众十倍的新妾进门, 名字还与她相对相称,姚玉静会是何等的嫉恨她必欲将我娘杀之而后快!” “你难道是在怨我害死了她!”温慧既惊且怒! 她手在空中划过一道急促的痕迹,指向顺天府的方向:“我真想叫你娘枉死,又是谁给她鸣冤报仇!” “太太当日相助、维护之情,我不曾忘。”纪明遥双唇颤动,“但我也想请太太别忘了:若非姚玉静屡次逼迫陷害,太太不能应对,要人相助,我娘原不必进这安国公府!” “还有!”她收敛情绪,深深呼吸,“我娘怀胎四个月时,满府便都在传她怀的必是儿子,—一让姚氏嫉妒到发狂,这话又从何而来?” “即便并非太太指使,”她并非询问,而是确定地说,“亦是太太不曾阻拦、放任之故。” 死死盯了纪明遥几眼,温慧猛然偏过头。 “你心里已经认定我是罪魁祸首,认定,是我放任姚氏害死了你娘,”她哂笑,“那还过来见我做什么?” “养了你十二年,贴心贴肉、事事纵容,”她闭目长叹,“竟就走到这样的地步。” 纪明遥站起身。 她蹲身行礼。 “太太养我十二年,多有关怀、教导、维护,我都记得。”她又恢复了才入内时的平静,“我自觉也还算听太太的话。太太让我做什么,我尽数听命;太太要我嫁谁,我就嫁了谁。太太想让明远清清静静的读书,我就接到崔家去,请夫君尽心教导。这么多年来,没有听从太太之意的,也就只在纪明达、纪明德和立后之事上了。” “今后无缘再做母女。”她说,“但我还要谢太太,最后教导了我一件事。” 她轻轻地笑:“用三千两银子买断一个人,让她远离家人、毫无依恃,便只能依从于你、听命于你,全身心都为你所用,直到折了她这条命,她也不敢对亲女儿有任何怨怼之语,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让我敬爱太太、顺从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生怕我心生怀疑,对太太生出怨望,在这安国府上无立锥之地。” “真是好手段。”她感叹,“我多希望太太从没用过。” 温慧浑身颤抖。 “太太,”纪明遥最后唤她一声,“从今以后,不论世人说我忘恩也好、无情也好,说我是‘白眼狼、 养不熟’、狼心狗肺、丧了良心、不配为人一都好,我与太太的恩情,自此就两清了。” 言毕,她站起身,挺直了脊背。 “若无想问的话,我就去了。" 她没有等待,便转身离开。©温慧却软了声音:“明遥!明遥” 她一手撑住炕桌,才能勉强站直身体,慌忙问:“你做什么去!” 她看见纪明遥脚步微顿,回头向她望了一眼。 那眼里毫无情绪,只有一片漠然。 像极了崔珏从前看明达的模样。 是不是,不该叫她替明达嫁进崔家? 在纪明遥的身影消失之时,温慧忽地起了这个念头。 但她没时间再为她耽误了。 “你回自己房里去,不必出来。”温慧挥手叫儿子出去,“明远,现在,什么都别问我。” “是,太太。”纪明远艰涩应声。 他身体僵直,同手同脚走出房门。 二姐姐走之前,一眼也没有再看他。 安国公不在家里。 温慧问不到他在何处。 她乘车向齐国公府来,齐国侯闭门不见。她又向安国公常去的酒楼找人,但根本没有这人的踪迹。 广宜公主府是不必去的。 她又到了张尚书府。 “温慧,”乔夫人只对她说,“你娘不愿意留在这里歇息,执意回家去了。你若也不愿,就也回家去吧。” 温慧跪在地上,求舅母让她见舅舅,求舅母:“不管明日朝上怎么样,求舅舅舅母告诉我还能去找谁我不信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只为一个侍妾而已啊!! 乔夫人只有叹气,不再回答。 回到家里时,恰还有两刻钟才到晚饭。 纪明遥便先来至前院。 “把纪明远的东西送回去,一件也不必留。”她先命闻书,“现在就送。” 闻书连忙应“是”,带人去搬抬行李书籍。 又远望正房片刻,纪明遥才移开视线,看向走出东厢房的沈家两人。 她走过去。 在这两人开口之前,她说:“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娘怎么样了吗?” 她命:“跟我来。” 黄昏的红光里,跟随纪淑人,沈相清和三弟又来到了他们最开始被关住的后院。 这三天,纪淑人求动崔家、各处奔走、搜集证据,竭力要讨回公道。可她自己再不见他们,更不认他们是亲人。 沈相清明白,纪淑人对他们有怨。 她应该对他们有怨。 他也怨恨自己明明长全了两条腿,也长了一张嘴,为什么当年就由着大哥把姐姐卖了去! 他骂大哥不敲登闻鼓,自己又为什么没敢? 只是因为年纪小可年纪小就是借口吗!怕了就是怕了! “这是她的灵位。” 纪淑人在内室转身,示意他们也进去。 沈相清扶住门框。 与三弟互相搀扶着,他才勉强没有跌倒,走到了纪淑人身旁。 先妣沈相宜之灵位。 卒于仁圣九年五月三十日卯时一刻。 阳上人明遥恭立。 “多谢二位告知,我才能写下她的名字。”纪明遥敬香、祝祷。 娘,希望明天,能有一个对得起你的结果。 她离开了这间奠堂。 沈相清的恸哭声一直传到“凝曦堂”。 就着炸鹌鹑,纪明遥咽下一口淡酒。 今夜,她该睡个好觉。 广川侯府。 窗外的光愈来愈暗。 入夜了。 坐在何舅舅家的矮榻上,纪明达双手护着小腹,几乎要坐不安稳。 按捺焦躁,她又问了温从阳一遍:“你当真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下午,毫无预兆,婆母突然就让人送走了明远,又让他们紧着更衣,只带心腹,什么也不说,直接带他们来了广川侯府。 到了这里,婆母也不许他们旁听,更不解释。与何家舅舅、舅母商议了几句,竟是把他们送到后院,关了起来。 现已两个时辰过去。 她只知道家里出了事,还必是能动摇根基的大事。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仍一无所知!! 这叫她如何安心! 但温从阳闭目仰躺在床上,仍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面上不见丝毫焦急忧虑。 “我不知道。”他只说这四个字。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纪明达一掌拍向炕桌。 “奶奶,小心身子!”王嬷嬷忙捂住她的手,又劝温从阳,“大爷,你若真知道什么,就请快说吧, 好歹让奶奶安心些,别动了胎气!” 胎气。 温从阳笑了一笑。 睁开眼睛,略侧过头,看向满脸忍耐的纪明达,和眼中全是责怪埋怨的王嬷嬷,他笑问:“我说了,又怎么样?” “奶奶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他问,“是能去各府上求人说情,还是能直面陛下、扭转乾坤?” 一手扶住炕桌,另一手在乳母身上借力,纪明达嘴唇翕动。 @她欲要责骂,可竟无一句话能反驳。 见她这样,温从阳更是想笑。 他想大笑! 他想说,果然如此! 什么“京中第一闺秀”、文武双全的国公之女,家内府外人人交口称赞,说将他一个无能纨绔“教导” 上进了的难得“贤妻”,其实和他一样,也只是个家中出事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长辈们奔波烦心,等待结果的无能之人! 任她满腹诗文、才名出众,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还不是只能等! 现在,她只能和他娶不成遥妹妹时一样,等着看是虚惊一场,还是大祸临头!! 但嘲讽的话将出口前,他瞥见了纪明达显怀的小腹。 这个孩子,四个月了。 和他第一个孩子离开人世时一般大。 所以,他又闭上了眼睛。 “老太太、老爷、太太,都盼着奶奶的孩子。”他只说,“奶奶别多想了,快安心吃饭歇下吧,别让长辈担心。” 孩子。 纪明达垂下头,看自己的小腹。 是,她还有孩子。 这是她辛苦盼来的孩子,是理国公府下一代第一个孩子。 现在,是孩子最重要。她不能作没了他。 “上饭吧。”她说。 一夜还算好睡。 寅时初刻,崔瑜睁眼。洗漱完毕,他亲手穿好朝服,戴紧乌纱。 今日就是助弟妹报仇之日。 妻子仍在养身,他没去惊扰。略用了几口早点,提振精神,他便早早来至西院二门等待。 阿珏和弟妹也出来得很快。 弟妹的神色还算轻松,反而是阿珏愈见严肃。 “还从没在这个时辰见过弟妹。”崔瑜有心玩笑。 “是啊,早起可真不容易。”纪明遥也笑,“等今日功成,明日我便睡到日上三竿!” “必不会耽误了弟妹补眠!” 崔瑜挥手,带两人出发。 到大门的一路,他又反复叮嘱:“阿珏,朝上你不必开口,我会尽量避免他们把话引到你们身上。 弟妹也只需在宫门等待,除非实在无计可施,否则我不会让你出面。” 毕竟是状告弟妹嫡母的娘家。 “孝”字当头,即便弟妹隐于人后,她也不可避免会受些非议。 虽然弟妹不在乎。这三天里,她往来宫中和广宜公主府,亲问沈家当年邻居、学生,拜望沈父恩师同窗,毫不避人。 分明这些事,她可以全交给阿珏,以免自己太过显眼。 她不怕让世人知晓,是她在向嫡母娘家出手,为生母讨还公道。 但即便弟妹不在意,他做兄长的,总不能任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好姑娘,放心等着,信我就是。”上车之前,崔瑜又特别对纪明遥说,“你可千万别自己跑去殿上!” “大哥,你也放心。”纪明遥就笑,“我看着很像冲动的人吗?” 想起弟妹当头那一跪,她那日的神情,和她近日的举动,崔瑜摇了摇头。 宫门转瞬便至。 听着百官上朝的脚步声,纪明遥安静坐在车里,没有掀开车帘,看一看理当受到惩处的人。 沈相清和三弟便也一动不动,一同沉默等待。 后面装满证人的车内,亦然安静无声。 大明殿。 朝会初开,皇帝便直接发作。 “理国伯!”他冷声问,“昨日都察院上折,弹劾你于十八年前强夺民女、逼人远走他乡,近年又有豪奴欺压百姓、强买田地,种种乱法不轨、一折难书!可确有此事!” 理国伯浑身一抖。 他一夜没睡,求人不得,自己倒也想了许多应对之语。 此时,他强装镇定,不向“亲朋故友”多看一眼,抬步出列,拜回道:“陛下,请容臣分辨。” 扫向毫无动作的安国公、齐国侯等,皇帝命:“说。” “陛下,那沈氏之女原是两家情愿买卖,并无逼迫。”理国伯俯首至地,“看他家只余寡母孤儿,我心中不忍,特以三千两银买下沈氏,以资他家富足生活。至于逼迫沈家远走他乡,更是无稽之谈!陛下!” “若臣真有心逼迫,又何需以重金买人!他家真远走他乡,都察院又是如何得知此事,上折弹劾?”他抬起头,怒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崔瑜,“这必是有人对臣心存怨恨,恶意歪曲构陷于臣!!” 皇帝抬手,示意崔瑜。 崔瑜大步出列,一礼道:“陛下,此事人证物证俱在,绝非构陷,传人证上殿便知究竟!” “人证!”理国伯冷笑道,“既是十八年前的事,焉知这人证从何而来!” 他向陛下拱手,怒问崔瑜:“按都察院所说,我对沈家是威逼强买,既他们惧我之威,为何此时又敢上京来告?我又听闻沈家之子现为游商,家资至少千两,真是我府上逼迫,又岂能容他们在京逍遥!岂非两相矛盾了!” “当年沈氏子年幼,不敢相抗国公府邸,被迫远走;今他长为成人,尤记长姐,不甘屈辱,隐姓埋名上京来寻,可见到的竟只有长姐的牌位!”崔瑜字字心痛,“理国公府若非威逼,何需让人背井离乡躲去扬州?” “并非你府上良心尚存,不愿取沈家人性命!”他亦拱手向陛下,“是你们虽胆大包天,却还知大周有纲纪律法,陛下在上,不敢当真逼死人命、留下把柄,又以为三千两银子能买断沈家人的良心,所以疏忽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理国伯又只向陛下叩首。 “买卖奴婢,本是各家常见之事。当日买下沈氏,亦在衙门里签过身契,合规合法!若只因臣心存不忍,出手大方了些,便断定臣违法乱纪、败坏德行,臣,虽死犹冤!” 他大声哭道:“这沈氏原是纪1“只论强买民女一事,理国伯勿需顾左右而言他!”崔瑜断喝! “三千两银子,买一条人命,真是好大一笔钱,好大方的出手!”他亦向陛下俯身拜倒,“请陛下恕臣言辞不敬!” “崔爱卿,”皇帝准许,“但讲无妨。” “多谢陛下。”崔瑜转向理国伯。 “那沈家虽非显贵,却原是世代读书之家,沈氏祖父便为秀才,其父又于仁圣二年进学为增生,坐馆教书,颇有功德,阖家平安亲睦,却只因当家人一死,便被强权逼迫,家人流散,鸣冤无门,岂不令人心惊!” “既三千两能强买一条命,我只算你理国公府世代贵胄,你温家的命比他沈家人的命贵十倍、贵百倍!” “理国伯!”崔瑜指向殿外,“现将你关入大牢,再抬三十万银子过来,买你儿女一条命,给人为奴为婢、任打任骂便放你自由,否则你今生一世休想安宁、阖家性命堪忧,一你可‘自愿’卖吗!” ------------ 84 孩子 崔瑜的质问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尖刻如刀。 三十万两买他儿女的一条命,为奴为婢、任打任骂,卖不卖!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怎么敢!! 理国伯额上青筋暴突,若非还在御前,他早已一拳砸过去—却发现自己无可回答。 说“不卖”,也不能反驳这是利用权势逼迫。 若说“卖”,岂非更证明了他的确仗势欺人,身处类似境地,连自己都不能反抗?且他怎么说得出口! “崔御史让我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自己却会东拉西扯!”理国伯只能反问,“不是在说沈家之事,为何要扯到我家儿女身上” “理国伯。”此时,皇帝开口,“你的孩子是孩子,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 理国伯闭了闭眼。 他只能将额头抵在大殿冰凉的砖石上,哀求道:“陛下” “传人证上殿吧。”皇帝下命。 “传人证上殿” 数个太监飞跑出殿,至宫门寻人。 证人片刻即至。 殿中几乎所有臣子,皆不禁侧首看去。 崔瑜和理国伯自然也向后看。 最前是沈相清,他身旁是被绳子捆着双手的顾六。后面还有七人,分别是沈家当年邻居两人;沈父同窗一人、学生两人;还有当年在衙门办理沈氏身契的小吏一人;沈家附近药铺掌柜一人——现已是须发花白年近七十的老翁了,因面圣,他未敢拄拐,只被旁边两人搀扶着进来;共是九人。 没有纪明遥。 崔瑜着实心口一松。 九人入殿,皆只盯着足下,不敢向旁多看一眼。 待太监停下示意,九人便一同跪拜行礼,叩首高呼:“陛下万岁!” “都平身吧,不必惊慌。”皇帝温声道,“传你几人入殿,只为知晓当年真相,朕问什么,你们只答实话就好。” 九人便又叩首谢恩,稀稀落落站起来。 “谁是沈相清?”皇帝先问。 “陛下,草民便是沈相清!”他忙把头压得更低。 “当年理国公府买你长姐,是怎般情形?你不要怕累赘,从头说来。”皇帝命。 @“是!”沈相清深深呼吸。 他便说道:“仁圣三年,九月二十四日,草民的父亲去世。那时草民的大哥十八岁、草民的长姐十四岁、草民十岁、还有二妹五岁、三弟才出生不久。草民的母亲又因父亲去得突然,且才生了三弟, 身体不安,卧床不起。” “不过半个多月,才办完父亲的丧事,十月十五,忽有人来家里,找了大哥出去。大哥去了半天, 回来就在娘床前哭,说理国公府的老爷看中了姐姐,要买姐姐走。出价足有三千两银子。” “草民一直记得,当天大哥和母亲商议到深夜,最后说的是:再求求理国府的管家,能不能别买姐姐。家里今后虽然艰难些,可也没到卖儿卖女的地步。国公府的老爷想买人,又不只缺姐姐一个。又怕姐姐生得太好了,国公府不肯放手,家里不肯,得罪了人,以后更难过。母亲哭了一夜。因母亲是从前、从前治国公府的丫鬟,知道国公府的手段,所以比大哥更怕。” 在大明殿上、陛下面前,说起几十年前因谋反抄家处斩的治国公府,沈相清到底惧怕。 稍停了停,没人呵斥他,他方继续说道:“可第二天,还没等大哥出门求人,理国府的管家顾六就又来了。顾六直接见了母亲,说他们老爷是诚心买人,光身价银子就肯出三千两,以后更是亏待不了姐姐。又夸姐姐是天仙一样的模样,只要家里舍得,就必然有大运道。母亲求顾六开恩,说家里舍不得卖,求他再寻别家去。顾六笑了几声,没答应就走了。" 事关姐姐的公道,他该用提着脑袋的心谨慎小心——可沈相清忍不住怒视顾六! 顾六深深弯着腰,冷汗已在脚下砸成一滩。@“草民等不知顾六是什么意思!”沈相清拼命保持声音稳定,“家里怕了一会,大哥出去给母亲买药。但大哥回来,却说掌柜的不给他卖药了!” 那快七十的药铺掌柜“噗通”又跪下了。 皇帝便先问他:“高莆,当年你为何不肯再卖药给沈家?” “回回陛下”高莆颤巍巍磕头,“那天,突然有穿绸缎皮袍的管家来,说草民若再敢卖药给沈家,就理国府就让草民,再做不成生意” 他怕得掉泪:“草民人微力小,开一个药铺养活全家,实在不敢、不敢和国公府相抗,草民不是有意要害沈家" 顾六到底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理国伯早已将牙咬出血气。 皇帝命:“送这老人家去偏殿歇息。” 两个太监忙把人架起来出去。 皇帝命沈相清:“你继续说。” “后来,大哥跑遍了城南,又跑去城北才买着药。”沈相清狠狠抹了把脸,“当天晚上开始,每隔一个半个时辰,就有人在墙角弄出动静,装鬼吓人,全家都不敢睡。” “第三天,顾六没来。大哥也不知能去哪寻人。第四天,家里一早起来发现,院门坏了,窗户也坏了两扇,连父亲的牌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动了地方,西院林叔家孩子哭了一天,他家三条狗都被人勒死了。”他终于哽咽,“姐姐就说、就说她愿意去理国府,让大哥和娘不用为难了,家里也能过安生日子了大哥和娘就松口了,说总归都在京里,以后想姐姐了,还能求上门去见,姐姐便是正经嫁人, 也没有天天回家的理” 崔珏轻轻搁笔。 这些话,他已于三日前全数知晓。可再听一次,仍有满腔愤慨,不知从何消解。 他身旁的同僚王礼,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风云翻涌。 他也低了头。 他家也像沈家。父亲有秀才功名,却早早去了。他又苦读数载,中举、中进士、选入翰林,才得以安稳富足奉养母亲晚年。 只有三件不同: 父亲去时,他已过弱冠,成亲生子。 王家又比沈家多许多亲友,可以守望相助。 他更没有一个容色倾城、惹人觊觎的亲姐姐。 若他没能两榜得中? 若他也有一个被豪门权贵盯上的亲姊妹? 若王家势单力孤,只能独自面对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 若他是沈相清当年,他又能做什么! 沈相清还在讲述:“到了十月十九,家里再受不得了,大哥要自己求上理国府的时候,顾六终于又来了。” “顾六说,原本三千两买走姐姐,大家高兴,现在因家里迟迟不应,他们老爷发了火,要沈家拿上银子滚,再也不许进京。以后若在京里看到沈家一个人,就叫我们知道什么是真不得安生!娘和大哥求不得他松口,就应了,姐姐姐姐也答应了! n“十月二十,姐姐就被理国府的车接走。又过三天,就有理国府的管家魏林带了七八个下人小厮, 跟着家里下到了扬州!又不过五六年,姐姐就被人害死了!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顾六说,姐姐因不愿改去本姓,几乎被打死!不知还受了多少折磨苦楚!” 拜倒在地,沈相清指天发誓:“陛下面前,苍天在上!草民若有一个字的假话,叫草民天打雷劈、 挫骨扬灰、永生永世沦为畜生!!” 满殿寂然。 随后是细微的议论声渐起。 理国伯惊慌扫视,发现多少人都面露不忍或愤慨,看向他的目光中含着讥讽与不屑尤其是崔瑜和崔珏。 妹妹就不该把纪明遥嫁去崔家!!都是这纪明遥贪心不足、得势忘本,才勾动崔家兄弟弹劾上奏,引得陛下亲自审案,招致今日之祸!! 理国伯终于看向亲友们。 可安国公仍只垂目静立,甚至没看他一眼。 广川子嘴唇微动,欲要上前,却终究也没有任何动作。 理国伯又看舅舅。 与他对视片刻,张尚书独自叹息,移开眼神。 理国伯心里只余绝望。 陛下已在问那奴才:“顾六,沈相清之言,可皆属实?” 那奴才哭声丧气地说:“都都属实。” 陛下便问:“对沈家种种威逼、要挟,是你自作主张,还是有人吩咐?” 顾六感受到了老爷想让他死的视线。 可这这是在陛下面前啊!叫他如何说谎?? 他还有老婆儿子,还有孙子,还有全家违逆了老爷,最多是叫发卖了,可欺君之罪,那就要受千刀万剐! 顾六猛地磕头:“陛下陛下!这沈氏虽然是奴才狗眼看中的,可买人确实是老爷吩咐的!奴才一个奴才,怎么敢自己办这样的事?老爷先看了沈氏好,才让奴才无论如何一定把人买下,又吩咐奴才想法子让沈家心甘情愿离京,奴才,才敢做出那些事,老爷都是知道的!” 理国伯一口血涌到喉咙口。 顾六连磕了十几个头,又赌咒发誓:“若奴才有一个字撒谎,也叫奴才受受尽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朕知道了。”皇帝命,“将顾六带下去,关入天牢。” 顾六几乎软成一瘫烂泥。 他被提着两条腿拖走,口中发出细弱的声音:“奴才的儿孙是无辜的陛下,他们都不知情” 皇帝又一一审过其余证人,每个人的证词皆与沈相清、高莆、顾六三人相合。 “温息倚势逼人、纵奴强买良家妇女、逼良为贱、迫人远走他乡,罪名属实!着禁军封禁理国府, 不许出入; 温息褫夺爵位,夺官入狱,待其余罪行查实,一同发落!” 他又命:“送证人各回家中,妥善安抚。” 几个禁军上前,摘下了理国伯温息头上冠帽,又剥去他身上伯爵官服。 他眼前发晕、双目呆滞,血似乎全涌向了头顶,浑身上下又麻又痛,动弹不得,连口中都说不出话。 他要完了。 他完了! 理国公府完了! 安国公此刻才看向他,牢牢记住了他每一丝狼狈的细节。 这就是什么都不争的下场!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旁人想要他什么时候死,他岂能再多活一刻钟!! 舅兄啊舅兄,要怨,就只怨你两边不靠,只想做个墙头草,今日才做了那“杀鸡儆猴”的“鸡”! 温息被押送出去。 无人为他求情。 证人也全被带出去了。 崔瑜站起身,与阿珏交换了一个暂且舒心的眼神。 接下来,还有弹劾,便不需他再出面。 “理国公府强仗祖上之功,目无法度、凌虐百姓,以致今日辜负太·祖之恩、祖宗之德,使沈氏含冤难诉、忍辱偷生、葬送性命,十八年才得沉冤,又如何不令朕痛心!” 皇帝扫视众臣,尤其勋贵一列:“众位爱卿,也需警醒自身,勿以自己位高权重便恣睢跋扈、藐视国朝律法、肆意妄为!朕,决不容许此等残害百姓、罪孽深重之人再立于朝堂、安活于世间!” 诸臣皆行大礼,高呼陛下圣明。 皇帝命平身,便问众臣:“还有何事启奏?” “陛下!”张尚书出列跪拜,“臣斗胆:理国伯虽辜负圣恩、死不足惜,其母张氏亦有教子无方之罪,但求陛下念其已在古稀、年老之人,恐收押监禁,于性命有损;陛下尚未降罪,她若先于陛下之命身死,亦是有负陛下好生之德!还求陛下准其出府待罪,以免误伤性命!” 言毕,他深深叩首。 皇帝便叹言:“张爱卿所言,倒也有理。” “张氏虽教子无方,究竟年老,不必与理国公府众人一同管禁,便由爱卿接出去罢。”他命,“及温息之妻何氏、其子之妻纪氏,亦可自回本家,听候发落,但不许私携财物潜逃,违者罪加一等!” 皇帝令太监:“去后宫请皇后选几个女官,押送几人归家。” 想起皇后,他又严命:“着令禁军,不得侮辱一切妇女!违者,军法处置!” 满朝又高呼陛下宽仁垂恩。 广川子趁机出列,拜求道:“陛下,臣之长姐虽为温息之妻,却于沈家之事实不知情!还求陛下查实,准臣接长姐归家和离y“此事查实再议。”皇帝只道,“若何氏果不知情,和离与否,便是你等家事,不必回禀于朕。” 广川子忙叩谢圣恩! 安国公便有些进退两难。 张家、何家都为自家女眷求了情,他嫁到温家的可是自己亲女儿,更该求一求!否则岂不是显得他太没人情? 可据他所知,都察院上奏弹劾的不止理国公府,还有他与齐国侯等五人。只是他们的罪名只在家里奴才身上,多不过一个“约禁不力”之过,所以先不提起。也或许陛下发落了理国公府,杀了儆猴的“鸡”,暂已觉得足够。若他此时为明达出面就在他犹疑的这几瞬,都察院都御史已然出列。 “陛下,臣还有事启奏。”苏御史道,“沈氏之死,并不在理国公府,而是在安国公府,是温息将沈氏相赠安国公,由其侍妾姚氏谋害至死。安国公亦有知情不报之罪。” “陛下,臣冤枉!” 安国公匆忙拜倒:“臣只知沈氏是内子贤惠选出,以为是买来的丫鬟,并不知其真实来历!且杀害沈氏之人姚氏早已伏法,案件就在顺天府决断!臣虽不修内宅,致使家中作出人命,但臣的确不曾知情不报,替温息隐瞒罪责,还求陛下明鉴!” 齐国侯便也忙道:“陛下,男子娶妾纳姬亦为世间常理。安国公夫人贤惠,以美姬相赠,安国公又不曾强买良民,怎会疑心这姬妾的来历?自然是笑纳。至于姚氏杀害沈氏,亦是女子常有的嫉妒之心,便要怪罪,也是安国公夫人管教姬妾不利之过,与安国公并无干系!” 亦有人帮腔说:“陛下,安国公既不知情,这便只是他内宅家事,于国朝律法无碍了。且既然杀人凶手早已伏法,想来,也不需再追究过甚。” 苏御史便道:“除此之外,还有安国公府、齐国公府数家豪奴倚势强买田地、勒索百姓之事,皆有实证!” @沈相清回到了宫外车上。 数九寒天未过,他却出了一身的汗,连内里棉衣都湿透了。 先被毫无遮挡的冷风吹了一路上百丈远,再进到温暖紧闭的车内,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二哥,快喝姜汤!”沈老三塞给他一个碗,又小声用气音说,“这是淑人先预备下的。” 他又感觉,淑人好像没有那么冷心。 沈相清接了碗一愣,却没立刻喝,而是赶着说:“淑人,成了!" 他这时才想起来笑,话音也欢欣雀跃:“那理国伯温息当场就被拖出去下狱了_" “我知道。”纪明遥轻轻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了理国伯是怎样只着中衣、脚步踉跄、面如死灰被押出宫外。 可他受的这点屈辱能算什么?还及不上娘遭受过的百中之一! 沈相清忽然又不敢笑了。 “淑人…”动了动腿,他不安问,“你,不高兴吗?” “高兴啊。”纪明遥垂下眼帘,“但再高兴,我娘就能回来吗?” 妈妈是因病早逝,她认了这是命。她不向命运抱怨。 可娘本不必被人强买、本不必被人谋害!这是人祸,并非虚无缥缈的“命”! 这是只要强权一念看开,就能避免的人祸。 “温息只是下狱而已。”纪明遥轻声说,“就算他真死了,我娘也回不来了。" 沈相清重重垂下头。 “是我、是我当年软弱” “二哥… 淑人!”沈老三壮着胆子开了口,“淑人你可能有所不知,其实、其实我们上京来找人, 都是二哥一个人的主意。大哥不敢来,我、我是为了分家的银子,只有二哥,他是全心要来找姐姐!” 说着,他脸上早已滚热,臊得想钻进车底:“二哥都二十八了,去年也到二十七了,这么大年纪, 总不肯娶妻,就是记着大姐姐的缘故。娘给二哥娶妻的钱,他全攒起来,都用在找大姐姐上了。” “淑人、淑人!”他求道,“你怨我、恨我、不认我,都是我该得的,可二哥对姐姐是真心的!” 车轮滚滚转动,驶回崔宅。 纪明遥一动不动看着他们。 在沈老三眼中,她便如冬夜的冰雕一般,从内到外都沁出寒意。 他也出了一身汗。 但纪明遥却笑了。 “我知道,你一直怕我杀了你。”她问,“现在还怕吗?” 沈老三肩膀猛地一落。 “倒是、倒是…”他大声喘气,“倒是不太怕了!” “那就好。”纪明遥继续问,“你不记得你大姐姐,是吗?” “是…是不记得。”沈老三抠着手说。 可他确实差点忘了,他用姐姐的卖身银子当着小少爷的时候,姐姐正在挨打挨骂,忍辱受屈,给人做妾。 “你不记得,可我记得。”纪明遥平静地说,“所以我会想,她被卖之后,会不会想起你们?应该会想吧。每次被打、被骂、被逼学习做事;每天晨起睁眼、入睡之前;每吃一口饭、每走一步路;应该都会想吧。想她的娘和兄弟妹妹们在做什么,有没有因为她把自己卖进了牢笼过上安生日子,有没有也想起她?是不是还记得她?会不会,早已把她忘了?” “你们说”她问,“她受了‘死的打’还不肯改姓氏的时候,在想什么?” 沈相清跪了下去。 沈老三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你们说,”纪明遥还在问,“临死之前,她会不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她还是上有母亲兄长,下有幼弟幼妹的长姐,在自己家里,过着虽无荣华富贵,或许清贫艰难,却和乐安稳的生活?” “她那时才多大?”纪明遥看向沈老三,“直到她死,她也不过和你一般年岁。你还能长到二十岁、 三十岁,你们总会娶妻生子,再有新的家人,她不能了。" 她只有我。 “她从没对我提过家人,她不敢。”纪明遥说,“我不知她对你们有无怨恨,还是已经原谅。我也问不到她。” “所以,”她说,“我也不能替她原谅。” 女官和禁军同时抵达广川侯府。 简单说明朝上之事,禁军直接将温从阳带回理国府看管,没有理会何夫人的哭喊哀求。 何夫人追了出去,与儿子一起走。 为首的女官却多给纪明达一个时辰:“娘娘仁德,知纪氏身怀有孕,特令我等耐心护送,不得有失。” “这里是安胎药,可保你胎气今日无损。”她示意。 身后宫女捧上药碗。 恍若被天外飞石砸中,纪明达眼前一片晕眩。 她心里只重复念着两个字。 孩子。 她想。 孩子。 ------------ 85 夫妻 纪明达喝下了安胎药。 她通体麻木,口中自然也尝不出味道。一碗药全下了肚,也并没觉出身体有些许安泰,只是反胃想吐。 孩子。 她捂住了嘴,拼命忍下恶心。 不能吐。 这是她的孩子。 是她盼足了九个月才盼来的孩子。 他已四个月整,再有六个月,就要来到人世了。 她浑浑噩噩跟女官上了马车,没叫人去收拾行李。王嬷嬷搂着她、护着她,眼泪抹了又流。可她眼里干涩,没有一滴泪水。 发生什么了? 这是要去哪儿? 为何一夜之间仅仅一夜之间,就地覆天翻!! 女官的车马远去了,没有一同带走温从淑。陛下准许她留在广川侯府待罪。 爹被革爵、夺官、下狱。 家里被封了。 娘追着哥哥走了。 嫂嫂也走了。 年已十三的温从淑紧绷着脸。 她双眼早已哭得发红,鼻塞声堵,说出的话却条理清晰:“舅母,能让如蕙姐姐跟我去睡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许只把如蕙姐姐当成了普通丫头,也或许陛下和娘娘不在意一个侍妾,没人带她回理国府监禁。但娘和哥哥、嫂子都走了,如蕙姐姐留在广川侯府不免尴尬,多管一个人,也给舅舅、舅母添麻烦。不如暂且和她一起住。 广川子夫人正是满心发愁:没能拦下大姑子跟从阳走,恐怕老爷回来生气。 一听外甥女这样贴心,她不免欣慰,忙道:“你不嫌麻烦,领她去就是。还有她的小丫头也跟了你去吧,你多两个人作伴,夜里也不怕。想来她知道分寸,也不敢不听你的话。” “那老太太、舅母先忙,”吸了吸鼻子,温从淑低头告退,“我先回去收拾。” 广川子夫人自己也有女儿,也是自小千娇万宠养大,况且外甥女也是她从小看大的,就和亲女儿也差不多。 她不禁又更心疼,忙说:“你就在家安心住着,什么都别多想。再怎么样,家里也还管得起你。陛下也不像要对温家赶尽杀绝。你爹就且不说他,你娘和你哥哥不知情,不会牵连他们的性命,最多是被关几日吃些苦头。历来,我也没听过一人强夺民女,就连坐全家的。”@“多谢舅母,我会安心等着,不给家里添乱。”温从淑忍泪退出。 广川子夫人便忙回至后堂,将一应事务与婆母回禀。 老夫人姓荣,已年过六十。她并非其夫元配,而是续弦,出身不算太高,娘家也早已没落。 但元配只留下一个女儿,算她亲手养大的,即便成婚之后,常往来家里,也亲热孝顺。承袭爵位的又是她亲子。有亲儿子亲儿媳孝顺,她这老夫人做得甚是舒心顺意。除去因儿子糊涂、反对立后, 连带她也被广宜公主骂了几句之外,便没受过大委屈。 她更不阻拦儿女和继女交好,也喜欢继女常带回来的外孙女,就和亲外孙女一样的看。 听过儿媳回禀,荣老夫人也心疼:“她娘可真是,只知道疼儿子,怎么把姑娘就自己丢在这?也不怕小丫头一个人害怕。从淑就是太懂事了,从不让她操心,才叫她如此惯了。” 这些话,她不会直接对继女说,可与亲儿媳议论几句却无妨。 她让房里最得力的大丫头去伺候表姑娘。 丫头忙领命过去。 广川子夫人便问婆母:“若不论亲戚情分,姐夫这事做得是不地道。被人家告到御前,也没办法。” 家里应当不会深管这事?最多把大姑子和孩子们接回来过日子? “是不地道。”荣老夫人点头,“要买丫头、买妾,多少人牙子手里买不得?任她是天仙,花上二三万银子狠寻,总有他想要的。他家又不缺钱!便非要买好人家的女孩儿,你情我愿不行?强买了去, 又叫给害死了。真要我说,这都算伤天害理!” 婆媳两个互相看了看。 广川子夫人便忙道:“说起来,纪淑人从小的行事就不一般。再从去年做出‘产钳’,她的名声也越发响亮了。" 荣老夫人也说:“人记得亲娘,又有什么错处?母女血脉情分天性,哪是轻易能斩断的。咱们去年不是还猜,她是不是因生母落胎血崩而死,才没经生育就想出的这东西?” “是啊。”广川子夫人又接话,“何况,别说纪淑人了,就连前朝的皇帝,都要追封从没见过的亲娘!” “这事纪淑人没错。”荣老夫人便说,“要怪,就先怪他自己,竟敢做出这样不敬王法的恶事!” 广川子夫人忙说:“幸好咱们家从没有这样的事!” “我得劝劝你老爷,可不能再和安国公他们一道了。”荣老夫人决定。 如今一看,陛下想收拾谁,那真是易如反掌!心别太高,安安分分过日子,最多被抓住些小错, 还能留得性命。真再和安国公这些人瞎掺和,怕不是哪天全家的命都没了! 广川子夫人连声地赞,“老太太睿智英明”! 纪明达被送回了安国公府。 女官一直把她送到温夫人面前,说明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口谕,方才告辞。 温夫人撑住体面,送走女官。 她浑身上下都是凉的。等转回房中,看见同样失魂落魄的女儿,才觉出心口微微发烫。 她要稳住。明达还怀着孩子。罪名还没彻底落定,说不定还有机会。 “明达、明达,别怕!”她抱紧女儿,“回到家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你还是个孩子呢,一切都有我和你爹,也远没到不可挽回。你只管安心吃饭、歇下,等我们的好消息就是。” 她说:“走,我送你回启荣院。” 纪明达呆愣愣随母亲站了起来,一手仍护住小腹。 温夫人忙命传软轿。 她亲手扶女儿上轿,又亲自扶她下轿。给她喂水、喂饭、擦脸、更衣,直看她躺在床上,闭目歇息。 悄悄走出卧房,她问女儿的乳母:“皇后娘娘赏的,确是安胎药吗?” “奴才也不知!”王嬷嬷忙道,“可我细想了一路,皇后娘娘光明正大叫人赏的药,总不会对奶奶有害。那么多人看着,奶奶今日真出了事,不也对皇后娘娘的名声不好?” “也是”温夫人侧首沉思。 她终究命:“悄悄去请个好大夫来,给她诊一诊,从角门走,别太张扬。” 纪明遥针对温家,必定借了皇后的力。 虽不确定皇后现下对温家怎么看,但已经这样,她再小心也不为过。 王嬷嬷连忙应是! 她才出去,便有镜月进来,悄声说:“老爷回来了,才在门前下马!门上人还说有禁军和衙门里的人跟着!” 温夫人忙让冯嬷嬷守着女儿,自己赶回正院! 怎么连老爷都是被押送回来的! 卧房内。 纪明达手指不安地蜷缩。 她想不明白她想不通! 二妹妹纪明遥一念起,就能让整个理国公府从天坠地,而她只能躺在这里养胎,等候圣上发落。 为什么?! 是因为温从阳还没来得及做成一品将军,不及崔氏兄弟权势之盛,所以,她也不如纪明遥在御前得脸吗? 现在的一切为何都与梦中相去甚远? 为什么! 她究竟有哪里做得不对? 纪明达想得眉头紧锁、呼吸急促。她恨到将自己掌心抠出血痕,却突然感觉小腹一动。 她的孩子……动了? 孩子! “娘、娘”她瞬时忘记了其余的一切,只顾唤人,“嬷嬷、嬷嬷!” 冯嬷嬷脚下一弹,冲到床前。 “嬷嬷,你看,你看!”纪明达一把抓住她的手,“是不是孩子动了?” 似乎能听见母亲的声音,腹中的孩子又轻轻踢了一脚。 “是动了!”冯嬷嬷也觉出欢喜,“哥儿好着呢!” 孩子好着。 纪明达面上浮现出一个安心、满足的微笑。 是啊,别多想了。 她该养好孩子。 在梦里,她和崔珏,可是多年无子,甚至可能一生无子。 她现在,至少有了孩子。 放心把大事交给爹娘吧。 温夫人在正院见到了丈夫。 安国公竟直接回了她这里。 在正房门前相见,夫妻二人都一时无言。 待眼中蓄满泪,温夫人奔到安国公身前,仰头缓缓拜下:“老爷!” “夫人!”安国公忙扶住她。 他神色歉疚:“家里奴才不听话,犯下许多罪行,禁军来拿人下狱,还得夫人再选人上来办差。陛下又斥责我约禁家人不利,罚我停职,在府内禁足一年连累你了。” “老爷,既是夫妻,何谈连累!”温夫人落泪道,“温家也竟遭了这样的事,我正不知该如何对老爷开口” “只怕,我不能相助舅兄了。”安国公叹道。 温夫人心中一恨。 便没有禁足之事,他也不会相助温家!否则,为何昨日不见人影?分明是故意躲着她,只等着看温家的笑话! 姚氏已死了十二年,他还这样怀恨在心! 那沈氏难道不是他自己愿意宠着,常去房里?又没人逼他、推着他、撵着他骂着他去宠侍妾! 但,圣命难违。 只盼兄长不要丢了性命。 “温家夺爵,兄长下狱,我也无颜再替老爷掌家了。”她深叹,“只求老爷容我一席之地,让我能与明达作伴,还能看着孩子们吧。” 老爷怎会、怎敢休了她?但今后她在家里怎样,必得先逼出他的承诺才好。 “夫人这是何意!”安国公忙道,“既入了纪家门,夫人便是纪家的人,舅兄虽然不幸,我岂是会因夫人娘家获罪,便抛妻弃子之人!" 太太虽害苦了玉静,今日又让满朝文武皆知他不修内宅,让他丢了大脸,可休了太太,他续弦也难再娶,几个孩子的前程也会耽误。不如留着太太,叫人看他顾念旧情,才好挽回名声。 况且,二十年来,太太打理家事、结交亲友,并无错处,也算助他不少。 有此一事,太太没了依仗,想必也不敢再强与他作对,竟是极好的事。 安国公得意抱住了温夫人,轻声细语安抚她。 温夫人假意承受他的虚情,开始思量明达和明远怎么办。 明达才十九岁,腹中的孩子才四个月。@明远是去不成崔家了,或许能去张家念书借住,继续躲着徐婉。 这丫头着实有些心计手段,便没有老太太在后推手,也让人不得不防。 但老爷被禁足,不知是否连她和孩子们也不得出入。 若明远出不去,又该怎么躲徐婉? 柴府。 纪明德突然被婆母叫来,告知理国公府夺爵、待罪,温舅舅下狱,连安国公府都被禁足一年。她足在椅子上愣了一刻钟。 缓过神,她发现自己手在抖、脚也在抖。 她知道二姐姐气量狭小、斤斤计较,一直没忘了她们姨娘的事,还恨着她可竟是如此深恨吗! 那可是对她不错的外祖家,又只是买来她姨娘的人家,她都能下这样的狠手。若将来再得机会, 二姐姐又会把她怎么样!! 二姐姐杀了姨娘,是不是,也早想杀了她? 婆母面前,纪明德不敢过于惊慌。 柴家不知道她姨娘的事。她太过惧怕,会让婆母起疑心。 “我想回去看看。”她扶住丫头起身,“或许晚些回来。” 朱夫人藏住心中鄙夷。 阿敏媳妇这是怕,怕一同遭罪的怕,怕也受报复的怕,可不是担忧。 “去罢,看看你爹娘。我不便过去,你替家里也问候一声。”她柔声说,“幸好只是禁足一年,不算伤筋动骨。刁奴受了惩治,也就罢了。只要人在、家在,有什么坎儿是过不来的?” 纪明德隐隐察觉,婆母的话似乎带着讽刺。 但她没精神细想,匆忙告退出去,到底没直接出门,先回了自己房中更衣梳妆。 大姐姐婆家败落了。 丫鬟向她发髻里簪起红珊瑚金钗时,她忽然想到纪明达。 她不禁笑了一声。 梳头的两个丫鬟突地心头发寒。 纪明德没发现丫头们的神色变化。 她越想,越觉心中得意,更觉好笑。 大姐姐一生好强,事事都要做到最好,不肯落于人后,不但在京里才名出众,去年在秋猎出尽了风头—只她一个文武两全还皆为顶尖的年轻女子;在家内,也是长辈们最疼的女孩儿,想嫁谁就能嫁谁。 崔家那样的好亲事,她说一声不要,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竟都许了。 二姐姐将要和温表哥定亲,她说一声想嫁,太太就直接给换了去。 与她一比,二姐姐受的那点疼爱,简直不算什么! 可再是好强、再是出众、再是嫁了最想嫁的人,又怎么样? 理国公府一败,她上哪再去做国公府风光的大奶奶?便是和离回家,再嫁的人更比不上初嫁的人家。说不定,还没有她这柴家好! 梳妆结束,纪明德心情已是大好。 “今日只怕我回来得晚,”她侧过身,摸了摸其蓁的脸,“等三爷回家,你好生伺候。” 舅舅家没了,父亲又遭禁足,也是时候给柴敏些甜头了。 其蓁跪在了姑娘面前。 “我”她不愿意,“姑娘,我” “怎么?”纪明德笑问,“有福气伺候爷们,你还不愿意?还怕我亏待你吗?你又知道,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三爷也早喜欢上你了,我成全你们。还是你有什么顾虑?说来我听听?” 这丫头不情愿才好。 柴敏最喜欢女人为他上心。其蓁空有姿色,却不喜欢他,过了新鲜劲儿,柴敏早晚会腻。有这个人放在房里,也显她贤惠。其蓁又没根基,是外头买来的,更不怕养大了心,反来对付她,正是两全其美。 其蓁不敢有顾虑。 她磕头,掉下一滴泪,低声说:“多谢奶奶恩典。” 纪明德满意出门。 其蓁呆坐在地。 不一时,有人将她拽了起来。 “呦!”桃夭难掩酸意,“有了这么大的福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洗澡换身鲜亮衣服,等三爷回来?” “福气?”其蓁苦笑,“我倒宁愿,没这福气。” 桃夭盯了她一会。 “你真不喜欢?”她把其蓁拽到自己房里,“不是矫情的?” “我知道你喜欢三爷!”烦闷、憋屈、委屈一齐挤在心间,其蓁索性撕开脸面,“你若愿意,这福气给你好不好?等三爷回来,就你伺候!” 两人又互相看了片时。 “你这话,不是玩笑?”桃夭抿唇。 “只要、只要能瞒过奶奶”其蓁心里有什么在动。 “奶奶不在家,还能看见是谁伺候的三爷吗?”桃夭把手一拍,“只要三爷也不说漏嘴” “还有!”其蓁忙说,“奶奶还没孩子,伺候了三爷,必要吃药的!” “叫我娘看着‘你’吃药不就行了?”桃夭也有主意! “那常嬷嬷愿意你做三爷的人吗?”其蓁忙问。 “我娘疼我,只要我高兴,她有什么不愿意的?”桃夭便笑,“走,咱们快去找我娘说,怎么让这法子万无一失才好!” 崔宅。 送沈相清两人下车,纪明遥并未回家。 她独自去拜望了邹太医。 皇后决心推广产钳,不但在太医院、宫中尚食局和民间培养产婆熟练使用,去年年末,还定下邹太医、王吏目、于吏目、张吏目四人,分别到江南、中原、南疆和西陲教导当地产婆。 元宵假期之后,正月二十一日,便是四位女官赴任之日。 邹太医正在家中收拾行李、打理家事、叮嘱儿女。 听得纪淑人竟亲自上门,她忙弃了手中的事,赶着到门外来接。 “有什么吩咐,淑人叫姑娘们来就是了,怎么劳动亲自过来!”她忙扶住淑人的手,玩笑说,“我这家里的地,这辈子都不擦了!” 不是淑人一念选中了她们五个一起做事,她们哪儿来的今天做官的日子?她们没告诉淑人,都在庙里给淑人点着长明灯呢! 各庙里替淑人点灯、上供的人也多了,真是数也数不清。淑人不收礼,更不爱看众人破费,众人都只好悄悄的,也不敢花太多钱,反损了淑人的功德,只当是个心意。 左右供奉的人多。一人有些心意,全聚起来,那也是成千上万! “是我有事想求你,才第一次扰上你家来。”纪明遥有些赧然,“真是不该。” “淑人,这说的是哪里的话!”邹太医叹气,“您有事能想着我,那就是我的福分!” 她便将纪淑人请到内室,喝令家里人都不许打扰。 “这事只怕你还不知,”纪明遥并不哕嗦,“我先从头讲给你。” 她用简洁的语言叙述了理国公府强买民女一事。 邹太医听得愣了半天。 纪淑人说得简单,可她自己一想,就觉得心疼起来。@原来,淑人竟这么不容易。 这高门大户家里,有那么多银钱,行事的手段也太下作! 邹太医忍不住骂:“作孽的畜生!这不得好死的王八蛋!合该他下狱吃尿喝屎!怎不叫他遭这些罪?” 这气一时消不下去,她又想宽慰淑人。 只是关系不算太近,她也不知该从哪里宽慰起,便只好忙问:“不知淑人说的,能用上我的,是什么事?” “我娘的二弟、三弟费尽周折来京寻找,她大哥却还在扬州安享富贵,没人知道他曾用亲妹妹换了三千两银子,还从此用亲妹妹的卖身钱安心过上了好日子,成家生子,做了老爷,还要嫁女给乡绅, 只把受苦的妹妹全忘在脑后。”纪明遥平和说道,“这可不行。” 邹太医不由站了起来。 “邹太医。”纪明遥也起身。 握住她的双手,她恳求:“我想请你和护卫们到江南之后,将这桩事连同我的态度一起,多多提起,别叫人以为,沈家的长子、沈老爷、沈掌柜真是个全然的可怜人。” 沈家就想这么清清白白、安乐快活地在扬州过下去? 她不允许。 她不会直接报复。她甚至没找当地布政、按察、知府等各级官员来广传此事,只命自家人南下, 又请了邹太医。但沈家也休想再隐瞒事实。 他们更别想借上“纪淑人”和崔家的名声权势再得好处。 是非,自会有人评说。 邹青领命,郑重允诺:“我必不辜负了淑人的信重!” 理国公府。 禁军关押的动作不算粗暴,何夫人与温从阳也没挣扎,都没受伤。 何夫人死不肯离了儿子,两人便被关在一处。 她呜呜咽咽地哭。哭自己命苦,哭孩子们的将来,哭下狱的丈夫,哭他竟和婆母小姑子都瞒着她,做下这样没王法没天理的事! 现在,小姑子还是安国公夫人,儿媳妇回了娘家,也是安国公府的大姑奶奶,凭什么只有温家倒了霉! 小姑子自己硬要嫁安国公,自己斗不过安国公的爱妾,就只找娘家给她买人,也只害苦了娘家! “她怎没叫你姑父磋磨死?”何夫人小声骂道,“或是她叫姚氏害死,也就不用买人,没人告了,好过咱们在这受苦!” 边骂,她边瞥了一眼儿子。 温从阳没有反应。 何夫人也不敢多问儿子,又骂:“还有你父亲的好外甥女!若不是她嫁进来,换了纪淑人,只怕要告也没那么容易。” 这话太丧良心。 可她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温从阳双手一撑。 他缓慢曲起腿,转动目光。 “从阳、从阳!”何夫人忙握住他,“你怎么了?” 顺着儿子的视线看了一圈,她又忙问:“你找什么?” “纸、笔。” 温从阳看到了笔架。 “你要纸笔做什么!”何夫人匆匆追他。 “写休书. 放妻书。” 随便取下一支笔,温从阳又找水磨墨。 写休书做什么!”何夫人拦他,急得问,“你现在休她,不是便宜了她!” “正是便宜了她才能休!”温从阳一手端起铜盆! “我本来就不想娶她!” 他嘴唇抖动,双目通红看着母亲:“趁现在,和她一刀两断,随她再去高嫁谁,还能卖姑母家一个情分这不好吗!” ------------ 86 她不下堂! 何夫人母子被关押之处,正在温从阳书房。 禁军听从圣命,没有毁坏理国公府一草一木,只将上下人等都拘禁在房中。 这五间正房内,只他母子二人,下人都被锁在下房。 但争执声一起,便惊动了院中禁军隔窗来问:“何事吵闹!” “并无大事,只因小事说了两句!”何夫人忙说。 若在以前,这等粗笨军士根本不能同她说话,更别谈质问她。可现今是不得不低头了。解释一句, 总比再惹麻烦的好。 老爷被关在牢里,还不知性命如何。 从阳又疯了一样,非要现在和离休妻! 窗外禁军没再追问。 何夫人便拧着儿子来到墙角:“这亲事,是老太太和你老爷做主的,你要休妻,也不先请示他们, 就自作主张?” “太太明知道!”温从阳忍耐道,“老爷疼纪明达,看她比看我更像亲生孩子。如今家里获罪,再跟着我,纪明达也要受苦。见我放她自由,老爷只会高兴!” “你悄声些!”何夫人忙看一眼门窗。 见禁军没再过来,她才又问:“那老太太呢?你怎么交代?” “儿女亲事,父母做主。只要父亲高兴,娘不反对就好。” 温从阳挣开母亲。 他端着水盆来到案前,磨墨裁纸。 得益于纪明达近一年来坚持不懈的教导,他的字竟也有两分能看了,正合宜写休书。 怕动静太大,又招来禁军,何夫人不好夺他的笔,只能在旁急着劝:“休了她倒容易,我看安国府上巴不得你休书过去!可休了她,你以后再娶,还能娶着什么样的?” 老爷已经去官夺爵,从今天起,从阳就再不是理国公府的爷们了!将来更没有爵位给他承袭。他想另娶,哪还能够得上高门大户的小姐?何况是纪明达这样才貌两全的小姐! 温从阳不为所动,笔下休书很快写满几行。 何夫人又急着说:“你就算现在才遭了大事,坏了脑子着了魔,你好歹想想,她肚子里可还有你的孩子!”@温从阳笔锋一顿。 墨迹在纸上晕成一团。 孩子。 他侧过脸看母亲。 “娘还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他双手剧烈颤抖。 “怎么?!”何夫人大惊,“难不成,她还偷人吗!!” “不是!!” 温从阳摔笔在案。 想起那些不堪的夜晚,他双手捂住脸,缓缓蹲下:“娘应该没忘,去年,遥妹妹回门那天,我和纪明达在门口争执,我被老爷罚跪。” 何夫人怎么会忘! 那天,从阳被老爷罚跪足有两三个时辰,老爷还向他砸茶杯,生了好大的气,他就是不肯认错服个软! 到现在她都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从阳才不顾老爷生气,非要和媳妇在大门外吵闹? 看他这样,难道,还有别的事? 温从阳并未抬头看母亲。 他也不等母亲的回应,只闷头说:“后来回房,我故意激她,又吵了几句,说她把我当奴才、当玩意儿,说她心里既只有那等事,不如去外头找男人伺候。她给了我一巴掌。” “从那之后,我就再对她起不了反应了!”他一股脑全说了个明白,“这个孩子是我吃了几个月药才来!每次和她我必得吃药才能!” “娘!”他重重一跪,压低声音吼出来,“就放过我吧!别再让我和她做一世夫妻了!" 何夫人后退了两步。 她向后扶,什么都没扶住,就直接跌坐在地上。 温从阳匍匐在地,缓缓蜷缩。 何夫人呆愣愣望着房顶。 “竟有这样的事”半日,她艰难问,“你、你以前,怎么不说” “娘,我也是个人。”温从阳闷声回应,“这叫我怎么说!” 他动了动,将头藏得更深。 “我明明白白地说不想娶纪明达,你们打我、骂我,哭着逼着我娶,让我多想想长辈们,还坏了如蕙姐姐的手,我不能不娶。”他声线竟归于平稳,“我若说和她做不了夫妻,又是谁的错处?只能是我的。” 何夫人有些喘不上气。 后悔。 她是真的后悔…她早就后悔了! 为什么要逼从阳娶纪明达?为什么没顺着他的心,好好地娶纪淑人进门?为什么就觉得,安国公府嫡出长女进门是大福分? 怎么当年心里只想到了好处? 怎么就没把从阳自己的心意当回事! “从阳…”她犹豫而小心地问,“你和她不行了,那你和别人,和如蕙,还、还” “大约还行吧。” 温从阳不算确定。 毕竟,他和如蕙姐姐,也足有一年多没真正亲近过了。 “休!!”何夫人激愤起身,“现在就休!”©她回到案前,看儿子写下的第一行竟是“放妻书”三个字,意指和离而非休妻,气得用笔一抹:“她哪里配得上‘放妻!” 重拿一页纸,她自己蘸笔,重重写下两个字: 休书。 有言语哀求、金银相赠,看守的禁军回禀了头儿,很快把休书送到安国公府。 安国公已回书房。门上仍全是温夫人的人,休书便直接送到了温夫人手里。 沉思半晌,她亲去启荣院。 虽看女儿面色尚好,她也没敢立刻拿出休书,只说:“你父亲也被禁足,家里是无力再替你舅舅求情了,理国公府革爵只怕已成定局。将来从阳身上也没了爵位,最多还能保住平安日子。就算他真肯上进、出息了,想再有国公府的威势也难。明达,你还年轻,娘也知道你心高。趁这孩子还不算太大,你仔细想想?” 纪明达懵然护住小腹。 想想什么? “你才十九,和离再嫁容易,可带着孩子就难了。”避免太刺激她,温夫人尽量说得委婉,“况且, 这孩子也要姓温,不能姓纪。” 纪明达两手将小腹护得更紧。 娘不似玩笑。 可是“娘”她张口,声音带了哀求,“可是,他都会动了!” 温夫人霎时湿了眼睛。 她也生育过,还是生了明达和明远两个,怎么不懂为人母的心?孩子一天天大起来,在肚子里伸手、踢腿、翻身,还能听见人说话。自己的血肉养活的孩子,怎么轻易舍得! “可事已至此,长痛不如短痛!”她叹息,“你就想想,你是愿意有这个孩子,继续在温家和从阳过一辈子,还是情愿舍了他,另嫁旁人? y另嫁旁人? 纪明达顺着母亲的话想。 再嫁,她还能嫁什么样的人? 但这时,孩子又动了动。 纪明达瞬间断了念头。 “娘,我、我舍不得。”她眼泪砸在手上,“我舍不得!” 怕她哭伤了身子,温夫人忙轻言安抚:“其实不改嫁也不是不好!” 她说:“一则,经此一事,家里不如以往;二则,改嫁虽不罕见,可大多再嫁都不如初婚;三则我恐怕也不好与你父亲强着来了。你父亲给你选的人家,我不放心。” “你看你父亲最疼三丫头,她的丈夫是怎么样?”她叹道,“你若再嫁,应也是差不多的人。” 老爷上哪去寻文臣联姻?只有勋贵、武将。 可惜当年推拒了舅母说的文霄,更不能再提亲事。不然,把明达嫁去张家也好。 不过,若纪明遥真成了张家媳妇,张家没分家,一家姐妹,怎好都嫁一家兄弟,明达还是不能嫁。 如此一想,温夫人也就不遗憾了。 纪明达缩在母亲怀里抽噎。 三妹夫柴敏,她见过。虽是英武男子,可样貌离温从阳还差了些,更别说与崔珏相比。柴家门第不算低,但家中人口繁杂,他又只是第三子,上有两对兄嫂,嫂子们的出身还不如孟淑人,学识浅薄,礼仪荒疏,言行叫她难以尊敬。至于男子好色,倒是小节。只要姬妾都和李如蕙一样安分,她可以不在意。 只看现在,柴敏本人是比温从阳更有能为,已在禁军任实职。 只是,嫁去这样的人家,真就比继续和温从阳过更好吗? 温从阳已被她教得有些长进,假以时日,必能与梦中一样立功封将! 舅舅只是削爵夺官,她便要舍了外祖母、舍了舅舅、舍了孩子,和离改嫁,她还怎么再见长辈们? 她舍不得这个孩子! 温夫人注视着女儿的神色。 见女儿逐渐坚定,她才从袖中拿出休书,叹说:“既你不愿和离,等理国府解了监禁,我就告诉从阳和你婆婆,说你不走。” “这是什么?”纪明达一把拿在手里,不敢置信,“休书??!" “是他们不愿连累了你,所以想放你自由,让你能随心改嫁。”温夫人忙说。 纪明达一目十行看完了休书。 “哈!”她笑出一声。 这算什么意思? 温从阳有情有义、不忍连累发妻,她纪明达贪慕虚荣嫌贫爱富、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一朝有难就要先飞吗! 温从阳,想休了她??? 他怎么能想他怎么敢!! “我不和离,更不下堂!”纪明达坚决道,“求娘现在就去告诉他们,这休书我不认!” 温夫人正是怕女儿被休书一激,违心不肯和离,才最后给她看! 见女儿果然动了大气,她忙叫她注意着孩子,又忙说:“这休书出来容易,我要送信进去就难了。 等我去和你父亲商议,看能不能带个口信。” 待她终于躺好歇息,温夫人才向书房来找安国公。 路上,她自己也松了口气。 把女儿嫁回娘家,娘家一有难,就又把女儿接回来改嫁,她这辈子,还指望再见娘和哥哥嫂子吗? 哥哥有此一难终究是因她被姚氏逼迫,不得不向外买人的缘故! 只恨老爷宠妾灭妻,纵得姚氏太过张狂! 可恨明遥!养她十二年,却只记得一个姨娘,把与她的情分全抛在一旁,对温家下这么重的手! 她心里有怨,便不能先来问、先来说吗?非要直接告到御前,竟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温夫人没有擦去眼角的泪,就红着眼圈见到了安国公。 “从阳送了休书来,但明达死也不愿另嫁。”她哭着说,“我虽心疼孩子,可也想到咱们府上:亲家一出事,就接孩子回来改嫁,外人又该怎么议论老爷和我?也只好随她去了!" “何况,明达怀了身孕,过年这几天,京里也有大半知道了。”她又说,“不要孩子改嫁,更不好听,让人说嘴。若叫她生了再和离,她舍不得孩子,也更难找人家。” 她泪眼问:“老爷说呢?” 她来之前,安国公正想到,温家已全然无用,白可惜了一个女儿,不如叫她和离另嫁,至少还能再有一个如柴家一样的亲家。 可太太所言,虽有私心,却句句都在理上。 名声是要紧。 今日早朝,独他没给女儿求情,已无可更改。既如此,不如叫人只看他纪家女儿有情有义,对夫家不离不弃,方能挽回些许。 他便叹道:“只要夫人舍得,这也罢了。左右少不了她的吃穿用度,倒也不太吃苦。” 温夫人哽咽应是。 待她回去安排,安国公又沉了面色。 禁足一年。 这一年不得出入,连家人也不得出入,只有仆从能外出采买,几个心腹又全被下了狱,他是什么都做不得了。 就等这一年再看! 一年时间,还能翻了这天! 即便立下太子,尚未登基,便还没成定局! 纪明遥在邹太医家用过午饭方回。 崔珏到家已有半个时辰。 虽然提前让人说过,她会晚回,不必等,但看到在车外的崔珏,她仍先问:“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崔珏笑。 “大哥叮嘱我,让你不必过去相谢。”他抱夫人下车已成习惯,“他要陪嫂子。” 他又笑:“我看,他是要和嫂子和孩子们好生说一说他朝上的威风。” “那我就真不去了!”纪明遥也笑,问,“明天再去?” 赶在元宵节前,把大事都坐定了。 哇! 就看节后,皇帝到底会如何发落温息了! “明天再去,我与夫人同去。”崔珏跨入家门。 待夫人午睡起身,他方道:“沈家两位想见你。” “那就见,让他们来。”纪明遥对花影说,“家常装扮即可。” 沈家两人来至,崔珏便避到东侧书房,并不相见。 “淑人,”沈相清开门见山,“我和三弟想从此留在京里,不回扬州,也不去大同了,不知是否合适。” “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这是你们的自由,不须禀报我。”纪明遥只说,“但即便留在京里,也不必与我往来。逢年过节,更不必走礼上门。我不收,也不见。” 沈老三抬头。 纪明遥:“想祭拜她,就自己立个牌位,不用见我。” 娘的尸身棺椁还在安国公府祖茔。她也只是虚设灵位而已。 沈老三又低下头。 沈相清点头应是。 “什么时候走?”纪明遥便问,“我着人把你们的货物、细软归置回去。放心,不少一样。” “若淑人不嫌麻烦就在今天吧。”沈相清垂首说。 “好。”纪明遥示意,“青霜。” 青霜便忙上前,笑道:“两位跟我来吧,听我安排。” “等等。”纪明遥叫住他们。 沈相清连忙回头。 “若有人无故欺压,记得来找。”纪明遥轻声说。 沈相清说不出话,只能深深一揖。 他走出房门。 他忍不住回头、再回头。 直到他将走出院中,淑人仍在堂屋。她安静地望着,不喜不悲,无怒无情。 淑人…是在送他们吗? 沈相清两眼模糊。 看不清神情,淑人的面庞又与姐姐的重叠。好像是十四岁的姐姐坐在窗前,含笑看着他不肯读书做功课,非要爬墙上树摘果子。 七月的枣已熟得脆甜。他摘了满袖满怀,洗干净给姐姐吃、给二妹妹吃,送给娘吃,留下给爹和大哥回家来吃。① 姐姐给他做着袜子。看他闹够了,吃饱了,又拘他在桌前,一笔一笔教他练字,免得爹回来训斥。 等枣子摘光,树叶落尽的时候,爹就去了。 天上下起小雪,姐姐就走了。 现在,很快要是春天了。 是姐姐再也看不见的春天。 沈相清泪干肠断。 树上已发新芽。 “春装都做好了。”纪明遥抚上账册。 崔珏抚上她的手。 这话,夫人昨日便说过。她只让把春装都收起来。 她心绪不佳很差。 崔珏笑问:“我试给你看?” “好啊!”纪明遥有一点高兴,“明天后天吧!” 今天好累。 好像还有件事没办。 挽住崔珏,回到卧房,她打开柜子,找出温慧送的田契:“这个得还给她。” 这是成婚之前,温慧以“母亲”身份赠送或者说补偿她的东西。这份添妆,究竟是真有两分疼爱,还是愧疚、心虚作祟,或只为让她记得情分,婚后多相助安国公府,她不想再细究。 但她不是温慧的“女儿”,温慧更不是她的“母亲”。 她们是仇敌。 纪明遥唤天冬:“你去安国府,找冯嬷嬷出来,让她拿给安国公夫人。” 天冬接下,迅速出去办差。 纪明遥便要阖上柜门。 “等等!”崔珏撑住一侧。 “怎么了?”纪明遥问。 “那页纸”崔珏低声说,“我也给夫人装裱了吧。” 夫人总是看得太过小心。 纪明遥一怔。 她有些开心。 “你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主意?” 她先不应,只挡在柜子前问。 “很早。”崔珏只能如实回答,“在,夫人生辰之前。” “这么早!”纪明遥一笑,“那怎么现在才说?” 崔珏俯身靠近夫人耳边。 “能不答吗?” “不答就不答!” 一手扶住他额头,纪明遥让他与自己对视:“我忘了,钥匙该给你一把。” 然后,把他们两人的重要财物都放进去。 “好想把你也放进去。”她喃喃。 “我在。”崔珏揽住她的腰。 将她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他说:“你也在。” 纪明遥仰起脸。 她闭上了眼睛。 两刻钟后。 亲了太久…纪明遥决定练字静心。 崔珏也一同来至案前。 多日精神紧绷,写下几页大字,纪明遥的确静下了心,也更清晰感觉到了从内到外涌上来的疲惫。 这样写下去,不会有任何进益。 休息吧。 悄悄看一眼崔珏,纪明遥叫春涧:“我要吃点心,还要吃酥酪!” 她又当着他半途而废咯!©崔珏早已发现她的动作,也知道她在看他。 想了想,他故意放下笔,也回看夫人。 “看什么看?”纪明遥就说,“我累了,二爷写吧。” 春涧摆好点心,她便向榻上一坐,端起酥酪碗。 崔珏又叹气。 “你想说什么?” 舀起一匙酥酪,纪明遥向前伸手。 她笑问:“这个堵你的嘴,够不够?” 崔珏走上前,蹲身吃下。 “不够。”他笑,“再来一口。” “再来两口!”纪明遥又舀出一大勺。 他们一同吃尽了这碗酥酪。 “明天出去看灯吧。”倚住崔珏,纪明遥竟有些困,“我还想,再去娘住过的屋子看看。” 不是睡过午觉了吗,怎么又困? 元宵看灯,是他们很早之前就约定好的。 她没有违约。 真好! “好,一起去。”崔珏抱她回卧房。 这几日,夫人夜不能寐,睡眠极浅,比他睡得还少。今日午睡,她也未能沉入深眠。 她终于困了。 “好想把娘的坟茔迁出来。”纪明遥低低地说,“不想她留在安国府。” 恶心。 娘也一定不喜欢。 崔珏立刻开始思索如何办成。 “但,不急。”纪明遥抱住锦被,“现在不合适。” 世人眼中,她首先是崔家之媳。 大哥崔珏助她伸冤,还能说是大哥职责所在。但安国公在娘身死一事上的责任,已在今日早朝划分清楚: 他是不知情的,是“无辜”的。杀人凶手姚氏已经伏法偿命。 似乎她没有理由再恨“生父”。 在这个世界里,对“生父”的“孝”,从来要在对“生母”之前。 现在又急着与“生父”切割清楚,会极大损害大哥和崔珏的名声。 时机总会再有。 她可以继续耐心等待很多个十二年。 她想做的,也并不止迁出娘的遗体。 她要与这安国公府一刀两断! 倏然入夜。 禁军按人头送进食水,温从阳一口未动。他并非嫌弃饭食粗糙。他根本不饿。 安国公府怎么还不给回音! 看到休书,他们不是应该欢喜万分地答应吗! 尤其纪明达她终于能再嫁一个和崔珏一样让她满意的才子,不用再费尽心思教导他这废物!! 不但他吃不下饭,何夫人也没胃口。 母子俩等到一更天,终于,禁军敲门了! 温从阳爬起来就冲过去! “安国公夫人带话,说请两位放心,安国公府不会弃了温家。”那禁军语气平平念道,“休书只当没送过。” 温从阳张口失声。 不她不离? 她不走?? 为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值得纪明达留恋?告诉他!告诉他! 纪明达舍不得什么,他宁愿砍了给她!让她走! 放过他!!! ------------ 87 报复 崔宅,西院。 元宵的黎明比往日还静谧。 久违睡了个踏实觉,纪明遥一睁眼,竟已天光大明。 一问时辰: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 “…”纪明遥坐起来,“我昨天,是不是戌初就睡了。” 她记得,下午吃完酥酪,她就睡了一个时辰。被叫起来用了几口晚饭,洗过澡,她很快又睡着了。 十、十四小时。 十四小时…半。 “姑娘这是累坏了,补的觉!”扶她下床,青霜笑道,“两刻钟前,姑爷先去正院问候大爷大奶奶了, 吩咐我们告诉姑娘,等姑娘起就不用再去,直接出门,下午回来再见。” 纪明遥:“也行。” 总归家里都知道她能睡。 不丢人! 她穿衣梳洗,青霜便继续回道:“沈家两位的东西下午就能全搬好,我请他们不必再来向姑娘告辞,直接去吧。” “是不必。”纪明遥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 衣服穿好,看看镜中,又看看窗外,她改了主意:“穿骑装吧!找件青的。” 学骑马这么久了,她还从没正经骑马出过门哎! 春涧便忙去找骑装。 “姑娘今日好兴致。”花影笑说,“那头发怎么梳?” “单螺髻。”纪明遥决定,“首饰越少越好。” 这发型简单又结实,真是居家旅行出门见客的首选,至少可以再梳十年。 衣服换到一半,崔珏回来了。 春涧花影默契地让开位置,请姑爷给姑娘穿。 “骑‘追青?”崔珏蹲身给她系腰带。 “那你骑‘翻羽’好不好?”纪明遥问。 给她理好裙摆,崔珏抬首笑:“自然是好。” 既要骑马,早饭早午饭便不能吃太多,怕颠得反胃。 天虽晴,风却仍寒。兜帽挡住了大半的风,余下一二分扑在纪明遥脸上,让她感觉到冰凉的舒服。 骑马出门可真快乐! 好自由! 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用等车夫,一切都在她自己手中的马缰上! 元宵节热闹在夜里。现下街上人流不多,她第一次骑马上路,也不用怕撞到谁。 倒是遇见一位熟人一崔珏的熟人。 “霍指挥。”©见他勒马,崔珏也只好停下问候。 即便纪淑人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霍元也一眼都不敢多看,只笑问崔翰林:“两位倒有兴致!不知这会是上哪去?” 崔珏不能替夫人回答。 “去我娘以前住过的屋子看看。”纪明遥笑答。 霍元慌忙低头。 理国公府的事,他昨天就已经知道,在营里骂了温家一晚上。只是他没理由关心纪淑人,和崔翰林的关系也没那么近。谁知回家路上就碰见了,到底没忍住和崔翰林问好。 他现在该说什么? 说“节哀”太晚,何况纪淑人的心情好像还行,他这“节哀”一说,白白坏人心情。 骂理国公府又怕他的话不能入纪淑人的耳! 况且,就算崔翰林不在面前,他也不能对人家的夫人太亲近吧! 他是不是问得冒撞了? 让他嘴欠“还不知霍指挥是要去何处?”纪明遥笑问,“指挥几次与我夫君吃酒,都相谈甚欢。今日又是元宵佳节,指挥若一人在家,难免冷清。不知有无人团聚?若指挥方便,不如稍后一聚?” 霍元立刻能说出话了:“已受云指挥相邀,到他家去吃酒!多谢淑人好意,改日我再约崔翰林!” @他又忙说:“云指挥教导我许多,数次提携,在我心中有如父亲一般。” “那我与夫君就不耽误霍指挥团圆了。”纪明遥笑道,“告辞。” “纪淑人、崔翰林,慢走!”霍元抱拳,抖动缰绳。 纪明遥缓慢起步。 崔珏向霍指挥致意,便专心跟在夫人身侧。 霍元仍不敢看纪淑人的背影,便看他们两人的马。 崔翰林骑了猎虎那日的神骏。 纪淑人骑的是一匹通体雪白,只在鬃毛和马尾上有几根青色的骏马。 真是般配。 马也般配,人更般配。 霍元笑了笑,扬鞭快马赶到云指挥家里,下马就大声说:“云叔、婶子!是我,霍元!我来蹭口元宵!” 纪明遥在莲云巷巷口站了半个时辰。 沈家十八年前住的房屋并非己有,而是租赁。十八年过去,房主换了一任,现任房主又已将房舍另租他人。 她不便打扰无关之人的生活,远远看上一时,已经足够。 其余看不清晰,那株枣树依然活得很好。只是枣树发芽晚,几根枯枝伸出墙外,还未见些许春意。 “手炉都凉了。”崔珏轻声说,“回去吧,下次再来。” “嗯。”纪明遥对他一笑。 “虽然迟了些,咱们也回家吃饭吧?”她问,“吃完饭正好睡一觉,去见大哥嫂子?” 崔珏与她走出窄巷。 “不想在外吃酒?”他问。 “不想!”纪明遥笑,“我算明白了。” 崔珏没问她明白了什么。 但纪明遥凑近他,偏偏要问:“原来,你从不请霍指挥到家,是又喝醋了?” “夫人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问出来。 崔珏无奈。 “嘿嘿。”纪明遥挤挤他,“那你不是也非要问一句,‘不想在外吃酒’吗? n谁不知道谁哇! 元宵一过,正月十六日,宫中便发下旨意: 温息种种罪行,本当斩首,念其祖上于国有功,赦免性命,改为杖一百、流放三千里至西北充军。其母、妻革去诰命。 理国府须在一月内,如数上交府宅、田庄等爵产,搬出府邸,其余家产不抄没。 温氏上下皆念圣恩。 宝庆又来替皇后传话。 “娘娘说,不好把这些公侯逼得太紧,革爵充军和杀头落地到底不同。”她叹,“我倒看,是陛下还给六殿下留有余地。” 纪明遥明白。 真“逼反”齐国侯,皇帝和六皇子的父子情分也就彻底不存了。 “但娘娘还让我告诉你:放心。”宝庆愈加低声,“不会让你娘白受屈辱折磨。” 光是“杖一百”,里面的门道就大得很。 有些人挨了两三百杖,也不过受些皮肉伤,养几天就能好。而有些人挨上十丈甚至三五杖,便可断送性命。 陛下要留温息的命,她们不好即取。可挨一百杖后,他怎么活,便全在皇后娘娘掌心。 等挨到边关,更有多少风沙苦工等他去吃去做。 “娘娘替他挑了一个没有理国公、安国公旧部、旧交的好去处。”宝庆微笑。 押送他流放的军士,当然也会听皇后娘娘之命,好生和他的去处交代的。 温夫人求丈夫托一托关系,在狱中关照哥哥。 安国公正想多挽回名声,别叫世人说他薄情寡义,便应了,让她随意拿钱找人,又亲自给柴总兵去信,请他寻机照看。 安国府大门和各处偏门、角门都有禁军看守,连纪明远、纪明宜等也不得出入,温夫人只能令心腹去办事。 心腹拿了两千银子出去,带了一千银子回。 可花出去一千两,杖刑施完,温家送来的消息却是: 温息两条大腿上的骨头全断了。虽已及时医治,但不能接回家,牢里养得不好,恐怕会留下残疾症候。 温夫人当场就眼前发晕。 哥哥已是快五十的人了,先受了几天牢狱折磨,现今又断了腿,还会留下残疾,伤好就要上路流放这和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 安国公听闻消息,也捏紧了手中茶杯,半晌没动。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他是被儆的“猴”,舅兄是被杀的“鸡”。 如今“鸡”杀完了,舅兄革爵、流放还断了腿,等轮到他做“鸡”之时,他又会是怎般下场? 舅兄可还并未反对陛下立后,都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必不能和舅兄一样,只做人案上鱼肉。 他要做那握刀之人! 否则,似舅兄现今这样苟活,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何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再是与丈夫矛盾不断,到底三十多年夫妻,丈夫只有她,没有姬妾,又一起生养了两个孩子,哪能没有恩情在? 何况儿媳妇进门之前,她和老爷还有几分温存。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竟不像只在两年前,竟是过去了二十年的一般! 她现在是真个希望,二十年前小姑子出阁那时,就被她婆母、丈夫和姚氏一起弄了一个死,好过老爷如今受罪! “你说,你姑母听见这话,还能吃得下饭吗?她能睡安稳吗?” 一面给丈夫包好金疮药、各类伤药,收拾衣衫银两,预备探监,何夫人一面哭问儿子:“她把全家弄成这样,心里就不愧!我看她还怎么来见咱们!” 温从阳没有回应。 他还是甩不脱纪明达。 她如今在是安国府养胎,等生下孩子,早晚会回到温家。 替母亲拿起包裹,他只说:“先等父亲养好伤吧。” 和安国府会怎么样,都要排在父亲后面。 “我去就是,娘在家守着老太太。还有二十四天,这府邸就要交还了。”温从阳大步出门。 何夫人又哭一会,便整顿精神,洗脸传人进来,继续安排清点库房,准备搬家。 人活着,日子就得过下去。 这些天也算哭够了。她还有两个孩子要照看,还有一位老太太要养老送终,还有娘家的老太太和兄弟、弟妹要相谢,还有家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安顿:五六百个奴才,新家住不下,该放的就放走,该卖的卖了,还有些要打发去庄子上,事还多着。 不像小姑子,被禁足在家里,连人也不用见,真个是清闲享福了! 把几处房契看了又看,何夫人没去问婆母,便自己定下:“收拾宣义街的宅子,先只把库房、老太太、我和大爷姑娘的屋子腾出来姑娘和我住。” 李桥媳妇便问:“不先回禀老太太吗?” “不去!”何夫人冷哼说,“老太太病得七死八活的,哪儿还能操心这些?” 广川侯府在城东南,张府在城东。宣义街的宅子虽然小些,却离广川侯府只有一条街,离张家就远些,坐车要一两刻钟。老太太和老爷、姑太太一伙瞒着她,把家里害得这样,她不和离回娘家已是很对得起温家!还想她事事听老太太的?做梦去吧! 以后这家里,就全是她做主,谁也别想有意见! “老太太或张家要说我不孝顺,给我休书,我走就是了!”何夫人一拍炕桌。 安国公夫人若不满意,也是一样! 不知怎地,李桥媳妇有些高兴。 她便不再多劝,领了命带人去收拾。 何夫人又自己苦看人口名册,恨不得身上多长出八个脑袋十六条手。 “太太,姑娘来了。”小丫头回话。 “太太?”温从淑走进来,“老太太睡下了,我来看看太太。” “从淑!”何夫人忙向女儿张手。 那天急着追从阳,把从淑留在娘家,叫家里老太太很是念了她几句!她自己也后悔着。 虽说在广川侯府能不受监禁的苦,可从淑心里怎么能不怕?幸好老太太和弟妹把孩子照顾得好。 温从淑便在母亲身旁坐下。 摩挲着她的脸,何夫人笑道:“老太太病着,脾气大,你也少去吧。省得她把火发在你身上,让你白受气。” “我在屋里,老太太倒不骂什么。”温从淑道,“只是太太这事忙,不知有没有我能帮的?” 何夫人又掉下几滴泪,忙着擦了,笑说:“倒是真有几件。” 她拿几本账册给女儿看:“这是这几天要收拾了搬走的东西,他们正在后罩楼里清点。你哥哥去看你老爷了,李桥媳妇又出去了,别人也都有事,你多多地穿好衣服,带丫头们去看着些,别叫有些奴才看家里败落了,就起了别心,顺手牵羊起来。” 温从淑接下账册。 “太太若没人用,”她犹豫着说,“如蕙姐姐正没事,不如找她来使唤?” 何夫人眼前一亮。 “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忙命,“快去把李姨娘找来,说我有事要交代她办!” 她又笑和女儿说:“你正经嫂子不在家,她虽是姨娘侍妾,也做了你嫂子的事,咱们不可亏待了她!我这就给她提分例!” 安国公府不是不肯让女儿离了这吗?那既然还是温家的媳妇,有什么她就受着!如蕙有功劳苦劳,又是李桥两口儿的女儿,她偏要抬举! 见了母亲的行事,温从淑忽又觉得,她这话不该说。 可家里还一团乱,多个人帮手总是好的。 她自己也还有差事在身,便不再多想,忙带上心腹丫头嬷嬷到库房督查。 温从阳穿一身简素布衣,拎着食盒包袱去见父亲。 牢狱里阴暗寒冷,看似不甚脏污,却处处散发着潮湿腐烂的气味。从理国府解禁起,他已来过数次,也算习惯了。©父亲却是每一时、每一刻都要在这里。 温息两腿皆断,从腰背至臀腿还有大片外伤,皮肉翻出,连绵剧烈的蚀骨疼痛让他忍不住呻·吟。 但听见狱卒和儿子的脚步声,他立刻咬牙忍耐,不肯将软弱露在儿子面前。 “多谢钱大哥看顾。”温从阳在怀里拿出一块银锭,塞给狱卒,“这天还冷着,一点心意,大哥别嫌弃,打些酒吃,暖暖身子吧。” “好说!”钱狱卒咬了一口银锭,笑得只见牙,“你们说着话,完了叫我!” 这好差事,今天终于轮到他了!关了一个理国伯,上头发几百上千银子的大财,他们发几两十几两的小财,也挺好! 这样大人物,怎么不多关几个? “辛苦大哥!”温从阳忙弯腰。 钱狱卒把银子收在怀里,开了牢门的锁,便自去安静地方歇息,只没敢离得太远。 温从阳推开牢门,先给父亲换药。 除非次次找人使钱,否则牢里一次只让进一个人。 家里这般情形,不能再肆意,只好他学了上药来看父亲。 温息疼得满头是汗,又把嘴唇咬出血。 “家家都使了钱、找了人,却还是打成这样”为不叫出声,他松开牙关,骂道,“定是纪氏贱人从中作祟!果然和她娘一样,是个” “父亲。”温从阳停下上药的手。 他手在抖,心里却没觉得多怕,竟还笑出一声,说:“人是父亲买的,罪是父亲犯的,如今受了苦,分明是罪有应得,不痛思己过,就只骂受冤伸冤的人,是什么道理?” “你!”温息猛然扭头看儿子! 他目眦欲裂:“你竟还为那贱人说你父亲!!" “父亲没教过我强夺民女、逼人性命。也没教过我自己犯了错,却要骂苦主。” 温从阳另一手钳住拿着药瓶的手,仍在笑:“是我忘了,从小到大,父亲何曾教过我什么?不过踢打罚跪,再怨母亲教得不好。再给我娶个媳妇当先生,把我当猪狗一样管教。” 温息竟无可回答。 “那是你亲姑姑!”他攥拳锤地,“她在婆家受苦,我岂能不管!” “管,也不必如此伤天害理!” 说完这句,温从阳手不抖了。 他继续上药。 温息咬牙沉默。 药上好了。 收好药物,给父亲盖上棉衣,他又拿出炭火,点热火盆。 “我陪父亲去边关吧。”从食盒里取出尚温的饭食,温从阳低声说,“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你放什么屁!”温息终于能骂出来,“你我都走了,留下你祖母、你母亲、你妹妹、你媳妇孩子几个女人在家?你是怎么想的!” 他喝命:“你留在京里,替我给你祖母养老送终!不许去!” 温从阳没答。 他沉默给父亲喂饭、喂水,又服侍他出恭,最后简单收拾了牢房。 他没说自己身上隐疾。 也没说自己想要休妻。 不到一个月,二月初八,温家就搬离了理国公府,将府邸交还,搬到了宣义街的新住处。 新宅子三进三间,带一路跨院,比起理国公府小了十倍不止,一家人带一百多下人居住,也着实拥挤,但好歹是安定下来了。 因温从阳捐的千户未革,温家还能在门上挂“温宅”的匾。 新邻居也皆是官员富商,不必担心有人觊觎温家财物,杀人越货。 “庄子全交还了,只剩两个小的,几百两出息,倒也够咱们过日子。”何夫人对儿女说清家产,“我的嫁妆,以后全给从淑,不够的家里再添些。从阳,你是过不上你爹你爷爷的宽裕日子了,自己省着些。家里剩的银钱虽多,那也禁不住坐吃山空啊!” “娘放心,”温从阳道,“我原本便花销不多。” 何夫人一想也是。 除去从前变着法儿想讨纪淑人欢心,从阳还真不太花钱。家里有的就用,没有的也不吵着要。人家的孩子要好马、好车、好衣冠充面子,就算不学无术,也非要买好字画古董让人羡慕,从阳是全不要。 “但以前的俭省和现在的不一样!”她又多念叨了几句,“一张纸、一根笔、一块砚台,骑马、坐车出门一次,那都是要钱的!” “左右如蕙每天跟着我管家呢,”她便说,“叫她日常说给你吧,你就懂了!” 温从阳仍是领命。 先叫女儿回房歇息,何夫人又密对儿子说:“家里到了这个地步,也别管‘礼’不‘礼’的了。你媳妇不在家,你和如蕙若有了孩子,养下就是。” 可别真叫从阳再做不成男人! 温从阳向母亲确认:“若纪明达再有言语,再送一纸休书便是。” 不到一个月,他已瘦得眼窝凹陷,说出这话时,神色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自然要送!”何夫人冷笑,“她犯‘七出’嫉妒,容不得姬妾,怎么不能休!” 温家再落也落不到哪去了,还怕他安国公府作甚!不愿意就自己走! 崔宅。 纪明遥在学做长寿面。 她本来想让崔珏教但崔珏今天被皇帝留在宫里,快天黑了还没回家。 明天就是他二十岁及冠生辰,她总要提前学会万一明天紧张,几次出错呢?索性就直接让金嬷嬷教了。 揉面、醒发、擀皮、切面。抖散,下锅! 捞! 挑起一根面,纪明遥仔细品尝。 还行哎! 她就不强求做“一根连续不断”那种长寿面了,普普通通香喷喷带个蛋就算成功! 金嬷嬷尝了一根,也笑:“姑娘头一回做,已经很不错了。但若想再筋道些,还得练练揉面。还有汤底“二爷来了!” 天冬冲进来报。 纪明遥差点把碗摔了。 她没问天冬为什么这么急,放下碗就出去,果然看见崔珏快步走过来,眼里是激动、喜悦和不舍? 不舍什么? 他要外放了? 纪明遥也加快脚步。 崔珏握到了夫人的手。 “陛下点我为河南按察副使,专管河道,监修中泽、广阳一带水坝,月内便要离京。”他低声说, “天寒路远,夫人" 夫人不必与我同去。他想说。 但话到唇边,只余这最后几个字,想要出口,竟如此艰难。 ------------ 88 及冠 河南按察副使,正四品实职。纪明遥心想。专管河道更为要职。 崔珏这是高升得重用了! 而且还是他一直期待的、能做实事的职位一“天寒路远。” 纪明遥一呆。 她将要出口的、恭喜的话都停在了嘴边。 “夫人—”崔珏没能说下去。 纪明遥微微偏头,看他到底会说出什么。 崔珏显然努力了数次。 为说“不要她一起去”而努力。 “哼。” 纪明遥撇开眼神,不再看他。 “夫人!"崔珏一急。 他瞬时说:“虽然一去至少、至少一年,但往来通信便宜,我会每日都给夫人写信,夫人一齐看过,一月回一封就是” “去就去,也没说不让你去啊。” 纪明遥向西看天边火一样的晚霞:“一日一封信倒也不必:上次你去定凉,前后也快一年,一封信都没有,我不是也没说过什么。” 崔珏握着夫人的手紧了又松、松开又握紧。 他歪身找夫人的目光。 纪明遥躲。 纪明遥再躲。 纪明遥忍不住笑了。 “你不想让我去?”她又忙装严肃。 “不是。”崔珏只能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舍不得你。” “那就是想带我去?”纪明遥追问。 “想。”崔珏轻轻吐气,“但夫人不喜欢出门,尤其是,出远门。” “是不喜欢。”纪明遥笑,“可我想和你去!你必须带上我!” 他做秋闱考官、被关进贡院的二十二天,她都每天算日子。这一外放可不是几十天的事,是几百甚至上千天哇! 写信顶什么用! “我也舍不得你!”环住崔珏肩头,纪明遥轻声说。 崔珏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回房。 “完了…忘了。” 走到一半,纪明遥遗憾:“我第一次下的面,还想给你尝尝来着。虽然就一般崔珏停步。 “天冬。”他命,“去把夫人做的面端来。” “是!”天冬一溜烟跑回去。 “现在都坨了!”纪明遥忙说。 崔珏笑:“无妨。” 回到房中,他先吃下一碗素面。 “比我第一次做的好许多。”他笑道,“这就算明日的长寿面了。” “那可不行!”纪明遥拒绝,“你又不是今天过生日。” 她转移话题:“外放的事,你告诉大哥嫂子了吗?” “先叫观言去说了。”崔珏道,“晚饭后,再找大哥细说。” 丫鬟们正经摆上饭菜,两人便先用饭。 重活第十七年,纪明遥出过最远的门,还是去年秋猎随驾到金岭行宫。如何跟随外放,外放后该怎样与当地官员家眷交际,路上和在任都要注意什么,她是既无理论知识,更无实操经验。 用过饭,她便与崔珏一起到正院来。 崔珏与大哥先说公事,她便问嫂子她该做的事。 大哥儿在上月满月。孟安然出了月子,养得身体安泰、红光满面,生产的亏空大约都补回来了。 阿珏高升外放,便是弟妹不问,她也要说些经验。 何况弟妹这样诚恳来问,她更是搜肠刮肚、倾囊相授,先讲了一个时辰该如何挑选跟随的人手、 怎样收拾行李尤其着重讲了路上会用到的东西、和外任时难寻的要紧物事。 纪明遥认真学习,感觉自己充满了知识。 知识太多了……好困。 她努力睁眼。 “行了,你快去睡吧,也到时辰了!”孟安然就笑,“一会我催他们。” “嫂子,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来扰你!”纪明遥一点不逞强。 回房洗完澡,她倒头就睡。 正院。 孟安然轻敲东稍间的门:“这已亥初二刻,弟妹早走了。你们也快睡吧。明日早朝都不去了?” “这便好!”崔瑜忙道,“夫人再稍等一刻。” 孟安然便且回房安置孩子。 崔珏起身:“我也去了,明日再找大哥。” 不可耽误了嫂子恢复身体。 “等等等等!”崔瑜拽他到墙边。 “大哥还有什么话?”崔珏问。 “我知道你忙!我也忙着陪你嫂子。”崔瑜先说出一句。 他又犹疑。 “大哥。”崔珏催促。 “我是想问”崔瑜一闭眼,“你和弟妹成婚将一年,却还不曾有好消息,是不是、是不是崔珏眉心微沉。 1“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崔瑜尽量委婉又直白地问了出来。 再不赶着问,过十几天阿珏离京,他想问也抓不着人了! 崔珏怔住。 问都问了,崔瑜也不再难为情,忙看兄弟的神色。 嚯!耳朵红了。 那就是有秘方! 崔瑜耐住性子等。 “大哥,”崔珏尽量保持语气平稳,“你为何问此事?” “那不是,你嫂子生育三次,次次都让人心惊。”崔瑜一叹,“如今有了儿子,她也安心,我也安心…不必让她再过一次鬼门关了。” 崔珏垂眸思索。 “大哥,又为何以为我有‘秘方’?”他又问。 “我本也不确定。”崔瑜笑道,“可你和弟妹这样,却快一年不见好消息,我自然有些猜测。” “我明白了。”崔珏道,“我须,先问夫人。” “是该问。”崔瑜也不由低头看地砖。 这事问弟妹,真是、真是哎! 叫他还怎么有充“大哥”的脸! 可也不能不问。 没脸就没脸吧! “我回去了,大哥好歇。”崔珏转身。 他背影颇有几分不自然。 崔瑜慢腾腾回到卧房。 孟安然还没睡,等他一起。 看见夫人,崔瑜忙加快动作,洗漱更衣。 一起躺好,他本想提一提“避子”的事。但阿珏和弟妹还不知哪天给回应,这就对夫人说,又怕是空欢喜。 他索性一字没说,只抱着夫人歇下。 快一年没真正亲近,夫人在怀,崔瑜自然生出了许多不安分的念头。 但他竭力忍住。 便是只在外面,也不能保全然无事。 当年有了令欢后,他公事忙碌,夫人家事也繁杂,他又外放湖北,本约定那两年先不要孩子,让夫人养好身体。他便次次,都在外面。可夫人还是有了身孕。生下便是令嘉。 幸好夫人平安! 他自己也反思,阴阳融合乃能有孕。即便最后在外面,难道开始没在里面?他也未必每次都能及时出来。可见这法子靠不住。 盼着弟妹真能送他一个好法子! 崔瑜满心期待入睡。 西院。 崔珏一夜睡得不算太好。 五更睁眼,夫人自然还处酣梦中。他先如往日一样更衣上朝。 与大哥在车前相遇,他只颔首示意。 这才过去三个时辰,想必阿珏还没和弟妹说,崔瑜当然不能追问结果。 朝散,崔珏先回翰林院与众同僚辞别。崔瑜也回都察院有公事。 兄弟二人各有正事。 家里,纪明遥用过早饭,也跑去和嫂子讨教。 月内便要离京,那就是只剩不到二十天就要出发了。时间紧任务重,她得抓紧学习! 学到一半,女官来请纪明遥入宫。 刘皇后给她一件差事:“我正要让新选上来的孙吏目去开封。开封离崔按察驻地中泽不远,你们一同南下,也好有个照应。你在中泽,须一月一报当地及附近产钳使用的情形,有事也可随时回禀。奏章走官驿也可,加急送来也可,看你自己方便。可惜你无实职,不好赐你官印,你就用私印吧。” 她笑说:“我知道的你的性子,不爱出门。可我也知道,你当会同他去。便是本没打算去,也只当为了我出去?” “臣领命!”纪明遥先接下差事。 起身,她笑道:“我昨日便定下要去的。可惜少让娘娘欠了一个情分。” “这倒不必可惜,以后多得是机会!”刘皇后笑道,“好了,去吧,不虚留你、耽误你预备出门了。” 纪明遥告退回家。 宝庆已等了她有两刻,见面就说:“我和娘说了,也想去河南玩,娘应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一起上路吧!” “日子还没定,定了告诉你。”纪明遥高兴,“姐姐去住多久?恐怕衙舍狭小,你要先叫人去收拾房舍。” “或许玩几个月?”宝庆笑道,“高兴就多住几日,不高兴就走,我也不知道。房舍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已叫人南下去办了。" 她便问:“你要不要也在外面住?” “嗯不必了。”纪明遥想了想,“屋子能住就行。搬到外面,他想见我、我想见他,还得多走一段路。” 那多麻烦! “我就知道!”宝庆捏她的脸,“你呢,外人夸你再多,你还是能懒则懒,一步都不愿意多动!” “嘿嘿。”纪明遥不反对。 宝庆便说起:“二公主的驸马人选好像定了,是右相第四子舒丞就是秋猎上做《金虎赋》那个。” 纪明遥有印象:“他比二公主小一岁,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两颊都有酒窝,是不是?好像他也去了东林,但我不记得他猎物多少了。只看样貌,倒当得起做二公主驸马。” “你那时全在想妹夫,你能记得什么!”宝庆笑说,“比猎他虽下了场,不过应付了事,早早就回来了。但我看,二公主也不必要一个英武强健的男人,能温柔体贴伺候她就很好。” “那你要什么样的,想好没有?”纪明遥便问,“是不是义母和陛下、娘娘催得你烦了,所以你要借口去河南玩躲一躲?” 宝庆:“叫你知道了!” 她无奈:“我就不明白了,有什么好催?我一不缺人伺候;二不想要孩子;三又不少乐子;四又不想和男人做那事,怎么就非要把我一个男人凑成一对,非要催我成亲?” “或许是—”代入广宜公主,纪明遥猜测,“你虽不急成亲,可再过两年,年岁合适又配做仪宾的男子就不剩了,所以催你?只要你看得顺眼,虽不喜欢,先娶回家当摆设也行?”@“你看,”她笑,“二公主和你同龄,选的驸马已经比她小了。" “我自己的郡主府住得好好的,做什么非要多一个人碍眼。”宝庆不喜欢,“就一辈子不成亲,我也不少人伺候!那些男人,生得又没你好看,我想看美人,来看你不就成了?你还能不给我看吗?” “那你就多在外逛逛!”纪明遥边笑边出主意,“娘娘让我一月一回禀中泽附近产钳使用的情形,可娘娘还分别派了人到江南、两广、南疆和西北,我去不得那么远,姐姐替娘娘去巡看,岂不还有了正当理由?这一圈走下来,没有两年也有一年了!” “还得是你!”宝庆一拍手。 “这个好、这个好!”她站起来,“我这就向娘娘请命去了! y宝庆走得像一阵急风。 崔珏回来得似一缕清风。 他手里捧着一支玉兰,递在夫人面前:“翰林院开得最盛的一树,我猜,夫人最喜欢的一支。” “所以—”纪明遥立刻接在手里,“你当着全翰林院的人折花了?” “是。”崔珏笑,“还有人给我搬椅子、找梯子。” “幸好翰林院玉兰不少,”他说,“否则,几乎全被摘尽,都要送自家夫人。” 纪明遥闻着花香笑。 小心把花养在白瓷瓶里,她说:“中午去太公家,来不及了。等回来,我再给你做面。” “不许拒绝!”她警告。 崔珏只好合上嘴。 纪明遥亲了亲他的嘴。 正午。 清寒春风中,松句亲手给崔珏加冠。 还未到春耕时节,园中土地大半裸露,只有一畦春韭、两畦冬小麦迎风轻摇。 礼成,松句含笑训导:“人能否屹立天地之间,原不在加不加冠。这虚礼虽成,你亦不可有所得意松懈,仍要审慎修身、修心,自持自重,方为人生一世。” 崔珏领训。 “行了,吃饭吧!”松句向孩子们招手,“吃完各回各家!” 纪明遥尝到了太公给崔珏做的长寿面。 太公专给她分出了一小碗。 比她做的好吃十倍! 那她晚上也要做! 太公事事比她做得好,她还全不做了吗? 哼哼。 松句还对她解释:“你过生日忙,没空来,面送去就不好吃了,所以没给你做,不是偏心他。等你再过生日有空,过来我也给你做。” “那要等两年了!”纪明遥期待。 两年后,她和崔珏能回京吗? 还是直到三年、五年之后,她才能再见到今日桌边的这些人? 哪怕只是一年也很久。 纪明遥忽然觉得碗里的面更香了。 怎么做的?她也要学!下次做给太公吃! 纪明遥当真缠住太公,又学了两小时做面。 她午饭特地没吃几口。学出来的三碗面,两碗进了她自己肚子,一碗小童吃了,一点没浪费。 松句年老之人,又在昼短夜长之时,午间不睡。 但教学结束,纪明遥已困得神志不清。 她上车就睡着了。 醒来是下午四点半。 崔珏正在东侧间安排家事、挑选人手。 纪明遥决定现在就去实践做长寿面! 一碗面做成,清淡味美,她叫天冬速速端去正院。她自己拿,又慢又怕洒。 轻松走回房中,面已只剩半碗。 等他吃完,纪明遥笑问:“可得了太公两分真传?” 崔珏放好碗筷:“今日起,夫人便是‘松氏汤面’唯一亲传弟子。” “那我是不是得先改姓‘松’?”纪明遥顺着他的话说,“松明遥?” 也很好听哎! 不过,还是“明遥”最好听。 她本姓是“明”,不是“纪”。 松遥好像也行? 但“明”是妈妈和姥姥的姓氏,她不要改。 胡思乱想一回,纪明遥想问崔珏辞别亲友的安排。 她就看到了崔珏眼露为难。 “你不会又想劝我别去吧?”纪明遥警惕,“皇后娘娘可还有差事给我,我不能不去!” “不是!”崔珏忙道。 虽然他昨夜的确有这个打算。 “是,大哥”他看一眼四周。 在此处不好说。 他请夫人到卧房。 几经斟酌,他只能照实开口:“大哥问你我避子之法。” 纪明遥:“” 纪明遥:“哦!” 纪明遥:“大哥和嫂子不想再要孩子了吗?” “不清楚。”崔珏垂首,“是大哥说,不想再让嫂子受生育之苦。不知嫂子心意如何。” 他问:“能说吗?” “能啊!”纪明遥揪住他衣袖,“你、你学会的那些,就送他们吧。” “羊肠套的制作、使用方法”最要紧。其余的取悦女子的书籍,也可以让大哥学嘛! @“那我,找时间,送去。”崔珏语气僵硬。 他身体也僵硬。 “看你方便。”纪明遥小声回应。 和嫂子分享小书而已。 小事…小事! “那你,怎么辞别亲友?”她决定翻篇、下一话题! “先去苏世伯、于世伯家,再去舅舅家相辞。其余亲友、同僚分别相请,大约要几日。”崔珏便也回答正事。 “先定日子吧。”纪明遥拿历书,“我还想去广宜公主府辞别,又要多一日。” 成婚之前,她的交际范围,自然只与安国公府重叠。 现在,与张尚书府关系尴尬,不必去。 从前交好的其余公侯家中小姐,也早因立场不同断了往来。 明宜不能出门。便是没被禁足,也不好请了。 这便是,世事难两全吧。 做出决定,就不须遗憾。 纪明遥一笑。 说来,明宜的名字,和娘的名字,还重了一个字。 是“缘分”? 还是在给四妹妹取名时,温慧已经忘记了娘的本名? 不。 应该是,她认为无需记得、更无需避讳一个侍妾的姓名。 纪明遥目光还在历书上,神已飘荡天外。 明宜会过得比娘好。 至少,她应不会死在十九岁。 温慧年已三十有七。快活到娘的两倍。 安国公今年四十,更已活了娘的两倍还多两年。 “夫人?”崔珏轻声唤。 她是,在为生子之事烦恼? 纪明遥回神,对他笑:“在想该请谁。” 两人一夜没有再提“避子”二字。 把亲友家辞遍,纪明遥和崔珏的行李也装好了大半。 定下二月二十六日启程,路上约需二十日。去修缮衙舍的管家已提前出门,等他们到时,便可直接入住了。 兄长数次想问又不问,崔珏也再没有拖延的借口。 装好一箱书,他起身:“夫人稍坐,我去寻大哥。” 看了看他的耳尖,纪明遥:“去吧! u早送早省心! 崔珏便先回卧房,选出两册他已融会贯通的画册。又装好几个羊肠套。 他先用木匣装书。 但拿在手中片刻,他又打开木匣,取出书册,找细布包裹,放在怀里。 春日衣衫不薄,放在怀中,没人能看出他带了东西。 甚好。 崔珏行至崔瑜书房。 崔瑜赶着跑了来,见面就笑问:“有了?” 崔珏并不应话。 他请兄长来至内室,将怀中物品一一取出。 “大哥看过便知。”他说完就要走。 “哎等等!”崔瑜眼疾手快拦住他。 “大哥该认真钻研学习。”崔珏不想留。 “就一句话…两句话!” 崔瑜快速说:“我不催你和弟妹要孩子,你嫂子更不会催!你都及冠了,位在四品,一地要员;弟妹诰命比你还高,我也不充家长多劝什么。只要,你自己不后悔就好。” 崔珏看向兄长。 崔瑜却侧开脸。 “阿珏。”他低声说,“十二年了,看开些吧。” “看开。”崔珏重复。 “大哥劝我看开,自己又何曾看开?”他轻声问,“真已看开,为何还向我询问避子之法?” 崔瑜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说,“娘,不后悔生下你我。也不后悔,有那个孩子。” “后不后悔,那要问娘自己。” 崔珏绕开兄长,走出门外。 春日早已来至。 白玉兰开在墙外,粉玉兰开在院中,彼此相映生辉。 娘最喜欢玉兰。娘喜欢所有鲜花草木。即便病重不能起身之时,娘也会努力看向窗外,多赏一眼人间景象。 娘离去时,尚还未至不惑。即便活到今日,也还不及半百。 这是娘再也望不到的春光。 但夫人,还能再赏很多年。 他该看开的,并非娘的离去,而是其他。 比如,“一生无子而终”。 西院书房。 坐在卧房床边,纪明遥随意整理着书。 她已经了解了崔珏看书的喜好。虽然她不同他一起看,但先挑几本不难。 这还有一个没收拾的箱子,是不是他上次离京带的? 纪明遥随手拿出几册,准备先放好,等他回来再自己细选。 书里掉出一件东西。 她忙伸手接。 是个信封。 还好,没捏皱! 才打算把信封夹回去,纪明遥便看清了上面的字。 那是崔珏的字迹。 上写@“纪二姑娘亲启”。 ------------ 89 一见钟情 “纪二姑娘”,应该是指“纪明遥”。 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自己,纪明遥确定了这一点。 对,没错,她就是两年前的“纪二姑娘”。 这是写给她的信。 所以,按理说,这封信,她作为收信者,可以拆开查看。 纪明遥手向上移动,放在了信封口。 但问题是崔珏没寄出来。 瞎。 纪明遥把信放在了床边几上。 等他回来一起看吧!先问问他! 她继续向外拿书。 但是,崔珏真的写过信哎! 抱着几本书在怀里,纪明遥自己笑一会,又笑一会。 崔珏回来得很安静。书房就很安静。所以纪明遥还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她拿起信,想对他笑,却发现他眼中有些尚未散尽的哀意。 这是怎么了?不是去送小.…书吗? 和大哥有争执? 放下信起身,纪明遥才想迎过去,崔珏便已快步行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眼中哀愁尽散,含笑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瞥见了床上的信封。 于是,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这个,我能看吗?”纪明遥小声问。 “我不是故意翻的。”她解释,“你自己夹在书里的。箱子又开着,我拿书,就掉出来了。” “不怪夫人。”崔珏微微抿唇,“夫人想看就看。但” 他两耳滚烫。 “但?”纪明遥捏他耳朵。 “但,里面没写什么。”崔珏呼气。 他应该庆幸没写什么。 但他却在遗憾。 夫人会不会失望? 纪明遥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一页纸上大半空白,的确只有一行字: “近六月中,虽于定凉,亦绿荫成帷。” “然后呢?”纪明遥笑问,“你那时还想写什么?” “还想写,我身在官驿,临窗而坐,窗外是夏风恬和,青山隐隐,日光净澈。” 环住夫人,崔珏坐回床边。 “想写那日之前,有灾民拿攒下的鸡蛋、干货请我和钟御史。钟御史收下鸡蛋,私留了两串钱。后来,我又叫观言去买了些干货。” “好吃吗?” “还算可以。”崔珏笑,“但当地饭菜偏咸,应不合你的胃口。” “还想写,遇见了那处莲池。”他说,“本想以那幅画,作你及笄生辰之礼。” “但你没送。”纪明遥故意说,“等回京才送。” “为什么?”她问。©“怕礼太薄。”崔珏想起两年前的他,“又怕,太过黏腻。” “哦”纪明遥枕在他膝上,“现在呢?还嫌不嫌‘黏腻’?” 崔珏将她扶起。 他吻上了这双追问不断的唇。 他及时停止。 “看来是不嫌‘黏腻’了!” 纪明遥笑着咬他耳垂,又拽紧他的腰带。 尚在白日,些微刺痛让崔珏心中更快清明。 他先起身,又抱起夫人,给她整理衣襟,抿平鬓发。 “还有吗?”捉住他的手,纪明遥继续追问,“当时,还有没有其他想写给我看的?” “是还有。” 崔珏又觉身体燥热。 “还想写,”他轻握夫人指尖,“应是想写,我在想你。” “应是?” “那时,我不明白这是思念。”崔珏低声剖析。 他以为情爱无趣。 他不明白何为情爱。 所以,他只当那是因已定亲,而对“纪二姑娘”当有的关怀挂念。 所以,他以为留在修云阁外,是他身为未婚夫婿应尽的义务。 所以,他以为自己能应下换人成亲,是因安国公夫人昔年情分,和“纪二姑娘”平和知礼。 所以,他以为见到夫人的第一面,他对温从阳并不羡慕、更无妒忌。 “现在你明白了?”纪明遥仍在追问。 “明白了。”崔珏笑。 “明白什么了?”纪明遥不肯放过。 “明白了我倾心于你。” 崔珏再次吻上她的唇。 “白天,还是在书房”纪明遥却推他,“你行了?” 不能做别这么亲! 崔珏支起上身。 他笑:“其实还有。夫人想听吗?” “快说!”纪明遥嗔。 “原来,我对夫人,是一见钟情。” 崔珏又俯下身,轻轻吻她额头。 原来,从见到夫人第一面起,他便已然动心。 只是当时,他毫无自觉、并不自知而已。 二月二十六日,纪明遥和崔珏辞别兄嫂,上船启程。 宝庆暂携孙吏目同乘一船,不与他二人一起。 四人除崔珏外,都是第一次坐船远行。不上两日,全倒在舱内歇息。 滚在矮榻上,纪明遥鼓励自己:“等回京,就不晕船了!” 崔珏也鼓励她:“是会好。” 他稳稳将药碗端在夫人身前。 纪明遥半爬起来,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爽! 苦得真爽啊! 苦上这几天,安稳一两年! 上路第五天,晕船症状减轻许多,纪明遥能出舱走走了。 坐船还是比坐车舒服许多,至少活动空间更大。即便夜晚行船,睡在舱内,也比睡在车里更安稳。 一路南下,春光渐盛。 将到临青时,已在晚春,着单衣而不寒。 崔珏看完的历年治水、督工条陈已能铺满一整个长案。 桑叶与百合常到另一船上找孙吏目,讨教生产、接生的事。 一日从临青转卫河,靠岸歇息,镇中正有一户人家妇女临产,孙吏目亲去接生。 桑叶百合请示了姑娘,便也去随行助手。 她二人在女护卫中年龄最大,原是由她们负责教授骑射武艺。 八个女护卫到身边半年,纪明遥仍让桑叶负责出行时驾车护卫的事,但女护卫们实际的领头,已是山姜和天冬。日常教学也大半转为山姜负责,桑叶与百合只教导丫鬟媳妇们。 现在,落选掌事,她们并不自弃,要在本职工作之外开拓新技能,纪明遥当然支持。 自卫河上岸,便要走陆路、过黄河,至开封。 陆路共四百余里。路上共行六日,于三月十四日抵达开封。 送孙吏目上任,纪明遥和崔珏在开封略作修整。©崔珏分别拜望了河南按察使与河南左右布政使,送上仪程。他又对几家官员送去拜帖,并未特地拜访。 而女眷里,因有宝庆郡主同行,应是开封诰命前来拜望她与纪明遥。 问过妹妹、妹夫,宝庆接下拜帖,便令人去说不必来见,她要清净一日。 纪明遥也没亲去各家,只与众位诰命互换了拜帖。 她无意仗着身份广宜长公主义女和皇后的信重张扬跋扈、目中无人,得罪所有人。但一省之中,左右布政为从二品、都指挥使亦为从二品、按察使为正三品。 她为淑人,只看诰命,便与一省中官位最高的官员家眷地位无有差别。又有宝庆姐姐同行,若她再主动去各家拜望,便是把姿态放得太低,或许会叫人看轻。不卑不亢最好。 崔珏也不需要她特地进行“夫人外交”才能开展工作。 宝庆要先在开封逛几日,玩够了再去中泽。 次日,便只有纪明遥和崔珏上路。 @傍晚,两人抵达七十里外的中泽县。 崔珏几个直属下属和中泽知县亲出城外来接。 车停,纪明遥仍在车里昏昏欲睡,没太听清崔珏怎么与这些人交谈。 但片刻后,她清醒时,城外欢迎仪仗已尽数散去。 新按察副使的车队清净入城,没有搅乱城内百姓日常生活。 她推开一点车窗,看她今后至少一年会居住的县城。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离中泽足有一千五百余里,此处风情人物自然与京中有些差别, 更不及京内繁华。但城中房舍整齐、街道洁净,往来行人皆衣能蔽体、面无菜色,少见乞儿,时而便有一两个拎着鱼肉鸡鸭的男女行走,显然百姓的生活还过得去。 至衙门,三牲祭门。 纪明遥不参与这些繁琐礼节,由崔珏和人应酬,自己先在后门下车,验看后宅。 官衙整体不大,后宅只占不到四分之一面积,共前后两进,东西各一跨院。极西一所小花园,已超出“后宅”范围。 纪明遥自然住中路正院。 上房五间,青砖灰瓦。屋内亦是青砖铺地。窗明几净,家具齐全,都结实能用。管家说,大半是衙门里本来就有的家具,只多添了几样,换了床。 她从东至西推了推所有桌椅箱柜,没有晃动不稳的。 这就行了。 派管家来此之前,崔珏还命他按家中规矩置办家具,被她立刻阻止。 家里虽然有钱,可她又不是真的“千金小姐”,还非花梨木、红木、檀木家具不用。上辈子四人间宿舍她也住得很舒服。出差在外,房舍舒适就好,很不必追求奢华。 对他官声也不好。 他自己都是随便住住就行的人。 沐浴过后,丫鬟们分别开箱铺设被褥,摆出日常用具,纪明遥便向院中来看。 庭前几株花木,独有海棠开得正盛,其余都不在花期。 东西厢房空着,只已打扫干净,预备将来使用。 后罩房有几间做库房,余下是丫鬟们的住处。 这次外任,他们共带出八十六人跟随。随身丫鬟里,她留下白鹭守家,另有两个女护卫给嫂子留用,其余青霜、春涧、花影和天冬等六人,全随行至此。 连金嬷嬷两口儿她都带了出来。 睡觉,有床就行。有大床、软而细滑的被褥枕帐,大加分。但铺盖卷儿带过来不麻烦。 吃饭,也是有嘴、有饭就行。 可若连续一年甚至几年都要吃不合胃口的饭菜,就太折磨了! 能省的排场省。不必省的,她也不会委屈自己。 晚风吹落花瓣,纪明遥伸手接到几朵海棠。 她对海棠并无特殊情感。只是每种花都有独到的风致、美丽。 她喜欢看见万物生发、繁荣,风吹不尽。 更喜欢看见崔珏! 他回来啦! “你吃饭了吗?” “夫人可用过饭了?" 两人同时问出口。 “还没吃!”纪明遥跑到院门接他,“你也没同他们吃酒?” “今日天晚,他们都说不多扰了,明日再接风洗尘。”握住她一起回房,崔珏犹疑问,“屋子还能住吗?” “能住啊!不漏风、不漏雨,宽敞明亮、有花有木,多好的房舍!”纪明遥问他,“还是你想让我和宝庆姐姐住去?” “着实说不出‘想’。”崔珏诚实回答。 “那还说什么!”纪明遥送他进浴室,“洗完澡一起吃饭吧! y晚饭还是熟悉的、家里的味道。 纪明遥赏金嬷嬷夫妻两个月的月例,慰劳他们辛苦,赶路二十日还能厨艺不减,又赏余下所有人一个月的月例,令不需来谢恩,都趁早歇息。 “明天会有人来见我吗?”她打着哈欠问。 若有客来,她得早起。 “他们对我极赞夫人‘刚烈”仁德’之名,是提起会让家眷来拜会。明日当先送拜帖。夫人想见再见, 不必勉强。”崔珏笑,“似乎得益于夫人名声,我提出明日接风宴前先去看水坝工程,无人劝阻、推诿。 也或许是他们心中的确无愧。” “也或许是,他们知晓你受陛下信重,奏章可直达天听,陛下特令你来,也正昭显重视,所以不敢妄动歪心?”纪明遥也夸赞回去,“毕竟是杀虎英雄,又以弱冠之龄掌一地水利,怎可小觑。” 两人对视片刻。 “我错了。”崔珏解释,“但我并无任何假意吹捧。他们的确对夫人极口夸赞,我亦真有此猜想。” “我也没说谎呀。”纪明遥亲亲他的脸,“但我的确是被你夸得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你也不好意思。” 她理直气壮。 崔珏无奈。 窗扇微开,送入些许春夜清风。他近日因初次单独外任、身有水利重责的些许焦心尽散。 松开夫人下床,阖紧窗扉之前,他望了几眼院中繁盛的海棠。 他与夫人初次相见,夫人发间装饰的便是几簇垂丝海棠。 海棠虽艳,但花朵细小、花瓣扶弱,虽聚集成团,仍不相称夫人的神采风范。 应是夫人为避旁人气焰,故意低调藏拙。 也或许是因温从阳喜爱海棠,夫人有意包容。 但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 夫人已能让自己随心舒适生活。 他也不会成为另一个禁锢夫人的牢笼。 他会时刻警醒自己。 躺回夫人身边,崔珏一夜安眠。 到任第二日,崔珏仍五更起身。 他先至前衙与老吏同用早点,详细套问本地风土人情,再与管家之言相对应,获知中泽县内共有几家有德有名的乡绅、乡贤,及各家亲朋关系。 早饭毕,卯正,他便会同了下属和中泽知县,先至城外十五里查看工程。 崔珏离开衙门时,纪明遥才睁眼起床。 床虽比家里的小些,但被褥是用惯的,她没认床。 睡得挺好! 门上已有数封拜帖。她命全部送来。 拜帖共四封。分别来自按察使司詹佥事之妻庄宜人,中泽知县之妻姜孺人,以及县内县丞、主簿之妻。 边梳妆、边看拜帖,纪明遥边问大管家黄葫之妻:“你们在这半个月了,可知晓这些夫人太太各人的秉性行事吗?” “是知道了些!”黄葫媳妇忙回道,“庄宜人和詹大人是结发夫妻,表兄表妹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成婚二十来年了,詹大人身边还没有姬妾。家里共六个孩子,三女三儿。头两个姑娘已经出嫁了,大姑娘嫁的是庄宜人娘家表侄,现任顺天府向通判家的长子。二姑娘去年才出阁,嫁的正是河南左参议第三子,听说已经有了五个月身孕,正等抱孩子呢!” 纪明遥正看到帖子上写,庄宜人感谢产钳救了她长女和外孙女性命。 她记起给詹大姑娘接生的,正是许太医。 原来还有这段缘分。 黄葫媳妇仍在说:“三姑娘还小,才六七岁,倒没听说性情怎么样。还有詹家的大爷已娶妻三年, 詹大奶奶是江西瑞州同知的女儿。詹二爷今年十六岁、三爷十二岁,都没定亲。听得庄宜人性子爽利,与这里知县、县丞、主簿的夫人都处得好。” 又拿起姜孺人拜帖,纪明遥示意她继续说。 “这位知县夫人,我倒听说了几句有意思的话。”黄葫媳妇笑道,“都说丁知县的政令其实全是家里夫人的话。连所有大小官司、春耕秋收、公差劳役,甚至向上回禀公文,也全是姜孺人做参谋、写条陈,丁知县全听夫人的指示行事,所以政绩不错。” “竟是这样?”纪明遥惊讶。 但她随即想到,此世只有男子能从正当途径为官为将、称王称帝,天下女子功绩被打压、被掩盖,不能显于人前的又何止一人。 并不值得惊奇。 连平阳昭公主的军权,都全数被亲父分给兄弟。她从未得到过李渊任何支持,做到“远近咸附,威振关中”,攻守均无败绩。可长安之战后,史籍上竟再不见她分毫功绩。① 所谓“死后以军礼下葬”,不过些许哀荣而已。 纪明遥笑了笑。 “既然咱们才来都知道了,想必不是虚言。若非确有其事,谁敢传一地父母官全靠妻子?”她道, “去各家回信吧,说今日中午,我请四位用饭。” 她原本计划今日休息,明日再开始交际。但客人里有姜孺人这样隐于内宅的“女知县”,自然是今日就请! 黄葫媳妇忙去办差。 春涧花影也忙给姑娘另选首饰,做见客装扮。 巳正,纪明遥见到了四位来客。 四人都独自前来,只有仆从跟随,没有一人带家中儿女。 她着重看姜孺人。 这位女士年约不惑,眉目温婉、举止娴雅,看样貌便知出身江南地带。她也的确是姑苏姜氏的姑娘,父亲曾有举人功名,母亲则为先刑部郎中之女,二位长辈皆已亡故。 但姜孺人生得一张温柔圆脸,言语却大胆利落,张口声音脆爽。 待庄宜人谢过纪明遥,她上前笑道:“那些‘久仰盛名’的话,想必淑人也听厌了。我便大胆无礼, 不再多劳淑人的耳朵。又听得淑人向来不受金帛重礼,论起书画学问,我又不及庄宜人,只恨无诗、 无物相赠,以表心意。但想到淑人初来一地,或许饭食不合胃口,我便带了几坛小菜,皆是家里干净腌制的,或许能入淑人的口。” “我正愁来了这里,却还不敢尝当地风味。你这几坛小菜真是及时!”笑挽了她的手,纪明遥说, “我也不顾虚礼了,这就让人送去厨上,中午盛来几碟,一同尝尝你的手艺?” 姜孺人忙道:“淑人不弃嫌,自然是好!” 县丞、主簿夫人也见了礼,五人便在堂屋分主宾落座。 丫鬟们捧上茶点,纪明遥便笑道:“这是家里厨子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们的脾胃,用的还是我们从京里带来的米面。我一路过来,看春耕已始。不知县里百姓都种哪几样粮食?产量、口感如何?” 这些话,她是看着姜孺人问出。 姜孺人心中一动。 纪淑人,便是因产钳有功,得陛下和皇后娘娘封赏三品淑人诰命,比崔大人品级还高。 老爷受命中泽父母官,不能胜任,她于家中辅佐,是为人妻子应尽之义,不算额外有功。老爷感激她的辛苦,又体贴她劳累,从不用家事烦扰她,更不蓄姬纳妾碍她的眼,还不介意满县甚至一府皆知是她的功绩,逢人便夸赞她贤德,她不应再有妄求。 可“不应”,便不能有吗? 她又为什么“不应”再想更近一步? 她想要的,又为何是“妄求”? “县北土地肥沃,引水通畅,大半种植水稻。两成旱地种小麦、玉蜀黍。” 望着纪淑人含笑的双眼,姜孺人端肃回禀:“在东南通镇五村,主要种植花生、葵花等油料” 纪明遥第一封奏章送抵京中时,已在初夏。 今岁雨水颇多,方一入夏,京中便连绵了五日阴雨。 可柴府西北院落中,纪明德的心情却已如天光放晴。 成婚九个月,她终于有了身孕! 三爷日日与她亲近,她却一直不见好消息,父亲又被禁足,急得她几乎要请太医调养。现在看来,不是她或三爷谁身体不好,只是缘分还没到。如今不就有了? “赏!”纪明德笑命,“院里每人赏一个月的月钱,先走我私账!” 等三爷回来,知道有了孩子,这二三十两银子还怕回不来吗?或许连她以前出去的那些都能回来! 其蓁与桃夭慌忙领命办事。 两人一同出至廊下。 雨水不断打在房檐上、落在石砖上,发出滴滴答答让人心烦的声响。 桃夭一手护住小腹,含泪看向其蓁。 “求求你,就帮帮我吧!”她抽泣着央求,“奶奶有了身孕,不能服侍三爷,我的身子也不能了。你不帮我,三爷寻不着人,在奶奶面前露馅,不但我的孩子留不住,你也免不了奶奶责罚呀!” 她问:“做三爷的人,有什么不好?也不委屈了你!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呢?” ------------ 90 惊雷 桃夭已经求了其蓁快一个月。 她是元宵之前,理国公府获罪那天得了三爷的收用。奶奶回安国府探视,虽然没得进府,也在府外求足了一个时辰,至晚才到家。三爷便疼了她好几次,她险些下不来床服侍奶奶。 她对三爷说:奶奶安排其蓁伺候三爷,可她心里恋着三爷,情愿服侍,就抢了其蓁的。求三爷别告诉奶奶,恐怕奶奶生气。 三爷亲着她、疼着她,满口答应。 三爷,也的确没告诉奶奶。 @奶奶陪嫁来四个丫头,轮班服侍,她和其蓁恰是一班的。每逢奶奶不能伺候三爷的日子,都是三爷到其蓁房里,再换她去伺候。娘是奶奶的奶嬷嬷,奶奶对娘重用,她们这些丫头都是娘管着。有娘帮忙掩饰,到上个月共是两个月,奶奶一次都没发现。 三爷虽疼她疼得狠,她也能勉强在奶奶面前撑住,不叫看出来。 奶奶准备的避子汤,也全是她喝下。 她虽然得以伺候三爷,也原是不敢在奶奶之前有孕的。 可奶奶总有突然传她吩咐的时候。有两次,她没来得及第二天清早就喝避子汤,下午才得空喝。谁知就是那两次耽误了,就有了身孕! 奶奶是一定容不下这个孩子的! 可若这个孩子能生下来,就算奶奶本没想让她做三爷的人,也不得不给个名分了。 到那时,有个孩子傍身,又有三爷的疼爱,她就算站稳脚跟,后半辈子都有依靠了! 只要其蓁能帮她瞒过去! “咱们做陪嫁丫头的,到了这个年岁,除了当爷们的人,还有什么好出路?” 桃夭拽其蓁到东厢房檐下。 她真心劝道:“难道你想再过几年,拉出去配小子?还是你看咱们奶奶,能开恩放你出去,给人做正头娘子?若你真有这个想头,看在多年情分上,我劝你:趁早别做梦了!你以为你跟的是二姑奶奶吗?咱们跟的也不是大姑奶奶!咱们奶奶的性子,你还不知?奶奶若有一点真心想着你,怎么会明知你不喜欢三爷,还非要你伺候!” “奶奶不过是看你没有家人、无依无靠,最好拿捏罢了!”她越说越急,“你还不如跟了三爷!一则就算我的事发了,奶奶也没处怪你,二则有三爷做依靠,你也好过些。我看三爷又喜欢你,若得了你,一定疼你!再说,你连三爷都看不到眼里,真把你配给小子,那些粗笨脏货,哪里懂得疼惜你? 你到时再后悔,可更没处哭去!” 其蓁由她说着劝着,自己不答一言。 桃夭急得跺脚:“原本就该是你伺候三爷!我已替你拖了三个月了!你便不应,今晚三爷点名叫你伺候,我去不了,看你怎么办!” 其蓁两眼落下泪。 是啊,她能怎么办? 她不想做通房、不想做妾。她看见三爷就怕。她不想让三爷“疼”她。可她是丫头,是奶奶的丫头。 奶奶让她做三爷的人,她能躲三个月,还能躲三年吗? 她早晚会遭这一难: 不是去三爷身下做通房,就是叫奶奶发现,骂一顿打一顿,也是她做人奴才该受的! 谁叫她是奴才!! 雨仍在“噼里啪啦”地下。 其蓁侧过脸,看了一眼雨中的庭院。 石榴树上花红如火,全被大雨打得凋残零落。 谁叫这花朵轻薄弱小,不堪被风雨吹打。 “谁叫我是奴才丫头。”只能由得主子揉圆搓扁。 其蓁收泪,不顾桃夭的呼骂,转身跑回了奶奶面前。 她屈膝拜下,扶住奶奶的绣鞋认错:“奶奶正月叫我伺候三爷,我、我不愿意,就求了桃夭替我! 奶奶!我不是有意违背奶奶的话,是我实在害怕!奶奶要罚,我都领了,求奶奶别怪罪桃夭,她原是被我求得烦了才答应!” 纪明德一愣。 等明白这丫头话里的意思,她心头怒火大起,一掌就抽在了她脸上! “好个贱人! n其蓁被打得歪倒在地。 “桃夭在哪?”纪明德怒问,“好啊你们,瞒了我三个月,偏就今日说了实话,定是桃夭有了身孕, 瞒不下去了,是不是!” 其蓁脸肿了半边,口角出血,只有咳嗽,说不出话。 “来人!”纪明德喝命,“拿桃夭来!” 常嬷嬷在堂屋听见,先是腿抖,心里慌得像人在悬崖。 她就知道难瞒住! 等婆子押送桃夭进门,她也兜头一个巴掌,骂道:“原来你竟背着我做这等事!我真是白生了你这个女儿! 还不快去给奶奶跪下!” 她边骂边给女儿使眼色。 已经瞒不住了,就得想法子先让奶奶消消气,才能少受些苦! 桃夭本就生气害怕,又兼被亲娘打蒙了,人到奶奶面前,便只呆愣愣的。 “有狐媚勾引你三爷的本事,这会子和我装憨儿!”看她这样,纪明德更气。 她先扯桃夭的耳朵,又照脸左右几巴掌,便攥拳锤她小腹:“是不是背着我怀了孩子?是不是!” “奶奶,小心贵体!” 见女儿挨这样狠的打,常嬷嬷给自己壮胆,扶住了纪明德的手:“这丫头虽不晓事,也不值得奶奶动这么大的气。她、她有错,奶奶叫奴才们打骂教训就是了!” 桃夭疼得缩起身子,终于跪下求道:“奶奶、奶奶!我不是有心勾引三爷” “你那些心思,还当我不知道!”纪明德冷笑,“你常日见了三爷便两眼放光,可我看你一向还算勤谨,又是嬷嬷的女儿,就都容了你。谁知你敢背主!看来,还是我平日待你们太宽了,才让你们一个个得寸进尺、贪得无厌起来!” “拉下去!”她命,“打三十板子,把她的野种打下来,看她还敢不敢作反!” 其蓁大惊看过来。 屋里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罚得也太狠毒! 常嬷嬷差点忍不住跪下,为自己女儿求情。 可她到底还是硬下了做娘的心肠,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人拉走,就按在下着雨的院子里,生生挨了三十板子。 女儿先是求,再是哭,渐渐地,连哭声都小下去。 常嬷嬷的心就像被谁生生剜下一块肉。 桃夭被打到半死。 血从她身下流进雨里。 “奶奶,不敢再打了!”行刑的婆子进来,抖着声回话,“再打,怕是要出人命!” 大周律法:奴婢有罪,不告官司而殴杀,杖一百;无罪而杀,杖六十、徒一年,当房人口悉放从良。① 理国公府才被夺爵三个月,温家舅舅还在狱里,听说腿骨还没长好,便是再养上三个月,也不能恢复完全了,恐怕会瘸。 安国公府也还在禁足。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纪明德不敢真叫闹出人命。 “罢了。”她叹道,“多年情分,我就饶她一命。请个好大夫,替她诊治吧。” 婆子们忙把桃夭抬走,没送回她在奶奶院里的下房,只赶着送去了常嬷嬷家。 纪明德又叫其蓁也去擦擦脸,许她歇息两日:“你能知错,主动来回禀我实情,很好。今次就饶过你。再有下次,和桃夭一样的例! n其蓁谢恩退出去。 直到奶奶再没吩咐,常嬷嬷才流泪道:“桃夭竟敢背主,叫我也没脸再服侍奶奶了。求奶奶开恩, 放我去扫地、洗衣,做些粗使活计,再不见奶奶,也强过我这心里煎熬!” 她方才所有表现,已尽数消去了纪明德疑心。 纪明德出了口气,也怕把奶嬷嬷的女儿罚得太狠,叫人心寒。 她便忙道:“这是桃夭不懂事,和嬷嬷有什么干系?她连你也能瞒下,倒厉害!嬷嬷快回去看看她吧,好生教导,别叫她再糊涂了。" “奶奶才是,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别叫这丫头气坏了!”常嬷嬷擦泪。 “我还罢了,嬷嬷也别太伤心”纪明德宽慰道。 “那奴才,就先回去看看?”常嬷嬷谨慎问。 “嬷嬷快去。”纪明德笑道。 常嬷嬷这才谢恩告退,冒雨跑回自家。 大夫已请了过来,诊出胎儿已经落下。幸好月份不大,牵扯不到母体性命,只是这一回打太过伤身,恐怕会有损今后生育。 至于桃夭身上的瘀伤,本该以活血药材发散。可才落胎,又怕引起血崩,只好先耽延两日不治, 且把下身的血止住再说。淤血青肿先用清水擦拭、冷敷,一日后再热敷看效验。 送走大夫,常嬷嬷松松抱着女儿,哭得泪干气噎。 “娘”桃夭虚弱睁眼,“连累你了” “没连累!”常嬷嬷忙道,“是我也没想到是我该想到她恨得浑身发抖:“奶奶的心,也太冷、太毒了!” 籽“我还以为,就算事发,奶奶也最多叫你打了孩子,撵出去不用。我做娘的受些牵连也不算什么。” 她摸着女儿惨白的脸,一下又一下,“你是个倔脾气,满心爱上了三爷,任我怎么劝,也只说他好,我就想,不如叫你吃个亏,你也就不糊涂了!” “不在里头伺候,你还能轻省些。若奶奶心一宽,真把你提拔成姨娘,那就更是好事了我看, 我求不到奶奶放你出去嫁人!”她说着又哭出声,“是我也把这事想得太好!” “是我是我自己,着了魔了。”桃夭摇头。 一疼打上来,她双眼紧闭,咬住枕头,牙关里泄出死一样的呻·吟。 常嬷嬷急得给她擦汗、擦脸,余下竟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看她自己忍过去。 “一起长大的丫头,奶嬷嬷的女儿,服侍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嘴里更忍耐不住,“况且其蓁说的是:她求的你替她伺候,不是你自己勾引。她就能一句断定你的错,给这样的折磨!她的心,早就被狗吃了!” 虽是她奶大的孩子,更是亲娘杀了人、自己还四岁就会撒谎害亲姐姐的孩子。 她早就看出来,这孩子心里没有人情、只能看见好处,比老爷还无情无义,比她亲娘还不是人! 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敢真心亲近三奶奶,桃夭也不敢。可她们还是太低估了三奶奶! 到天黑前,桃夭终于疼得没了力气,昏沉沉睡了过去。 纪明德也终于等回了柴敏。 她笑吟吟地,先说:“今日有件大喜事,三爷猜猜?” “喜事?”柴敏先和她亲嘴,想了想一笑,“难道是,奶奶有身孕了?” “三爷怎么猜得这么准!”纪明德娇羞说,“上午太医来,诊出是有一个多月身孕了。我还没去告诉太太,只等三爷的意思呢!只是我没忍住,先给院子里的人发了赏钱,三爷别怪我轻薄。” “这有什么!”柴敏大笑,“奶奶得了孩子高兴,我难道就不高兴?这难道不是我的种?” 他便命:“去,上书房去,这院里上下再赏一个月月钱!” 成亲之前,家里分给他半个庄子的出息,他又有俸禄收入,也攒了些体己,手里宽裕得很。 奶奶嫁妆丰厚、出手大方,他那点东西比不了,所以没拿来现眼。 他也不想要花钱时还得求媳妇,那也太憋屈了。 “奶奶有孕辛苦,我还不知怎么谢。”柴敏笑道,“我看奶奶有一个喜欢的蝴蝶金钗,我再叫打一支一样的,送给奶奶,凑成一对,怎么样?” “三爷有心,送我什么都是好的。何况是记挂着我,连我的首饰都记在心里。”纪明德俯在他怀里, 声音又娇又柔,“这成双成对,正是我与三爷。” 柴敏心里受用极了。 娇妻在怀,他难免就想寻事。 @纪明德这时便叹说:“我不能了,该安排人服侍三爷的。可惜一早桃夭和其蓁犯了错儿,叫我打了一顿。只求三爷,先忍耐两日,等其蓁养好她的脸,我再叫她伺候三爷,好不好?” 柴敏一听,便知是两个丫头换人事发。 论姿色,其蓁虽然中他的意,桃夭也不差。况且桃夭身上风情妖娆,用起来很是舒坦,他也就由得两个丫头作怪。 现下其蓁也要归到他手里,自是更好。 桃夭和其蓁都是奶奶的陪房丫头,怎么罚、怎么打,他不好插手。奶奶和她们多年的情分,想来也狠罚不到哪去。 柴敏乐得装傻,只等两天后收用其蓁。 其蓁不敢再违背奶奶一次。 枯坐了两日,在真正被三爷“收用”之前,她忍不住去看了桃夭。 桃夭已被伤痛折磨得不似人形。见其蓁来,她竟还擦泪笑了一笑。 “你这身子”其蓁不敢看,“还能、还能养好吗?” “谁知道呢。”桃夭惨笑,“好不好的,都是命。就算还能起身,不能再生育,也就是废人一个了。” 其蓁扭头抹泪。 “你哭什么?”桃夭又笑,“挨打的又不是你!你现在可是知道奶奶的厉害了,到底也要去做三爷的人了吧!” “我不是有意害你!”其蓁抽噎,“我是、我是没想到,奶奶竟会” “竟会下这么狠的手!”桃夭替她补全这话。 两人一趴、一站,许久无言。 其蓁坐在了桃夭床边。 “你恨我吗?”她问。 “你说呢?”桃夭反问,“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全身而退,还能做姨娘,不知叫我多恨!” 其蓁只有点头:“我也没指望,还能与你再做姐妹了。” “可我更恨更恨”桃夭攥住她的手,“恨我不是姑娘、奶奶,恨我只是奴才丫头!” “你前日说得还真不错!”她说,“谁叫咱们只是奴才丫头!” “奴才丫头又怎么样!”其蓁却站了起来,“奴才丫头就不是人吗!” 桃夭望着她,“嗤”地一笑。 阴雨已经连绵整整十日。 姜孺人急得嘴角起泡: 这“烂场雨”再下几天,小麦积水、倒伏、发霉,等了半年的收成可就全没了! 她每天求神拜佛、上香祷告,求老天爷降恩,让这雨快些停。 纪明遥听闻,犹豫一日,也开始跟着她拜。 崔珏已有八天没回家了。 雨势不减,河面上涨,本就要修缮的中泽、广阳两处水坝更加危险。 下雨的第三天,崔珏就住在了工程上,带下属往来奔波两地,和民夫同吃同住,一同赶工。 纪明遥派天冬去看过。 天冬回来说:“姑娘就在家等着吧,千万别去看姑爷!那些民夫在水坝上都不穿衣服,虽然没有什么不可看的,到底太丑!姑娘去,也怕他们分心耽误事。这是姑爷的信,姑娘看看?” 崔珏写满了四页纸。 纪明遥看了几遍。 整封信看似写了很多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他很好,不用来。 纪明遥就回信: 她在家也很好,他不用抽空回来看她。 她也当真不去工程上探视,只在崔珏还在中泽时,叫黄葫每天三次带人送去家里做的五十道菜, 让崔珏在送人之余还能自己吃好。 她让黄葫和观言盯着他吃饭,一天三顿,每顿都不能少。 除此之外,她好像没什么再能做的了。 她不通水务、水利,虽会监督工程,但对如何整合几州几县资源,如何与上下级官员打交道、扯责任,并不熟悉。让她给崔珏和詹佥事出主意,纯粹是外行指导内行。 添乱是不可能的。 拜佛念经,至少能让她心静。 每次念完经再去练字、读书,都感觉效率更高了! 两日后,天晴。 次日清早,崔珏赶回家中。 他本有满心愧疚想要诉说。他想赔礼:将夫人带离京中,却还未至一月,便十数日不回,空留夫人独自在家。 可看见夫人的第一眼,他竟感到困倦。 “先洗了澡睡一觉?”纪明遥笑问,“睡醒再吃饭吧!” 于是,崔珏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笑:“好。” 他一觉睡了五个时辰。 醒来时,已在傍晚。 夕阳渐落,雨后天空清洁空旷,无有晚霞。夫人坐在床头打盹,一手还攥着他的衣袖。有一卷书落在床下。 崔珏轻轻起身,先拾起书册。 是中泽本地县志一卷。 他一笑,吻了吻夫人面颊。 “起来吃饭吧。”他柔声唤,“吃过饭,我与夫人一起睡,好不好?” 在夫人身边,他竟能全然放松,睡足一整个白日。 他愿意饱睡之后,还与夫人不做任何正事,消磨一个夜晚。 这是夫人送给他的心安。 数日后,入夜,惊雷又起。 暴雨倾盆而落。 崔珏披衣起身,疾步出门,吩咐侍女:“守好夫人,别叫她怕!” 他冒雨上马,赶往堤坝。©纪明遥也已醒来。 呆坐一会,她想忽略雷声雨声风声,继续入睡时,桑叶来回:“西巷张家媳妇难产了,听说我学过产钳、会接生,就求到衙门里。可我才学了一个多月,还没真正上过手,不敢答应。” “去帮她请别的产婆。我记得城北赵产婆,大前日才用产钳夹出来一个孩子。”纪明遥说,“你去看着。” 桑叶领命要走。 但纪明遥叫住了她:“等等!” 她掀开被子下床:“我也去。” 睡不着了。 去看看真正的生产,是什么样。 她“发明”了产钳,却别说亲手使用,就连亲眼看别人使用,都没有过一次。 就是今天吧。 又一道轰雷炸响。 纪明达在梦中惊醒,立刻感觉到腹部抽痛。 “嬷嬷、嬷嬷!”她惊慌,“我肚子疼!我是不是要生了!” 她把梦忘了个干净:“太医前日还说,产期要在下个月末” 王嬷嬷就睡在她旁边,早已翻身起来,看她下身:“真是要生了!” 奶奶这才到九个月! “我这就让人去请太太、请太医,奶奶先躺好、躺好!”王嬷嬷忍住惊怕,轻声哄她,“孩子提早出来也是有的。像太太生大爷,就提前了半个月,还不是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奶奶,母子平安! 被雷声震醒,纪明德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唤人:“给我倒茶。” 常嬷嬷不用丫头,忙自己下榻倒了杯温茶,呈给奶奶。 自从桃夭挨打、没了孩子,她服侍奶奶比往日更殷勤十倍,不管做乳母的体面,连上夜都亲自守,一定要奶奶看到、记住她的忠心。 乳母这样知进退,纪明德十分受用。 抿茶润喉,她将茶杯递给乳母:“我下去走走。” 三爷正在其蓁屋里快活,应还没睡。 这丫头,装着满心满口不情愿,真服侍了三爷,还不是日日承欢到起不来身,也没见她抱怨了。 她扶住小腹,独自到书房取了本书。 常嬷嬷收拾茶杯,倒去残茶时,不经意洒出了些。 她又忙去扶奶奶回卧房。 纪明德翻开书页,由乳母引路。 烛光昏暗,她没看见地上的水渍。 她脚下一滑。 乳母的惊叫比雷声还响。 她眼前天旋地转。 ------------ 91 生与死 纪明德重重摔在地上。 常嬷嬷扶得晚了一步。 又一道闪电劈下,雷鸣随之轰响,似乎连室内的烛火都随天地摇晃。纪明德磕到了头,磕到了手肘、膝盖。她摔得眼前发晕,额头裂痛,耳中只能听见乳母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唤。 “奶奶、三奶奶!” 乳母甚至急得喊她“姑娘!” 怎么会摔? 纪明德疼得缩起身子,双手摸向小腹。 明明是住熟了的屋子,这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却怎么会摔! 还有嬷嬷扶着她引路不是吗! “快去找三爷、去请太医啊!”常嬷嬷眼里的泪滴在纪明德脸上,“奶奶别慌,磕磕碰碰也是常有的事,一会太医来诊过,定然没事!” “奶奶还能走吗?”她又忙问,“我先扶奶奶去躺着?还是叫人来抬?” “叫人——”纪明德皱眉说,“叫人来抬!” 乳母这样关切,又让她疑心大半消去。 她被四五个婆子抬回床上。 因全身都疼、尤其小腹最疼,她紧紧闭着眼睛,便没发现常嬷嬷借几次蹲下、起身,已将地上的水渍用衣襟擦拭干净。又因为浑身疼出了冷汗,她也没察觉自己身上多出了不该有的湿意。 柴敏很快从其蓁床上下来,跑来妻子屋里看视。 其蓁也随后穿好衣裙挽了头发,忍住身上不适,过来服侍奶奶。 柴敏已在妻子床前安慰,又问众人:“好好地走路,怎么就摔了?是哪个奴才伺候的!” “是老奴没扶住奶奶!”常嬷嬷当即上前跪下,哭道,“奶奶摔着的时候,正在打雷,我心里一吓, 手、手就慢了些三爷和奶奶要打、要罚,都是老奴该受的!” 这是妻子的乳母。柴敏便看纪明德。 纪明德小腹疼得让她惊怕,满心只等着太医快些来,告诉她孩子没事。常嬷嬷话里全是诚恳认错,没有一丝心虚,更无推卸责任,她心里本还有的些许怀疑,也只剩下微少的一两分。 就是这一两分疑心,让她忍疼看向了乳母,没有立刻做出决定。 当时是在打雷。 可她为什么突然脚下一滑? 但确实没人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 纪明德在看常嬷嬷,满屋人都在看常嬷嬷。其蓁也在看。她看得最是仔细。 她看见了常嬷嬷衣摆上的些许湿痕。 常嬷嬷、常嬷嬷,桃夭奶奶在疑心常嬷嬷。 其蓁心口狂跳。她缓缓上前一步。 “奶奶!”她伸手指着常嬷嬷说,“我看、我看,一定是常嬷嬷因奶奶罚过桃夭怀恨在心,故意害的奶奶!奶奶别听她在这狡辩,直接扭送到顺天府里,让衙门断案,才知她到底清不清白!” 顺天府。 纪明德眉心一跳。 姨娘便是由顺天府断的斩立决! 她心中更生出一股邪火,正待发作,常嬷嬷已对着其蓁骂道:“好个小蹄子!你一朝飞上枝头,得了三爷的喜欢,就敢满嘴放屁,说起我来了!去就去!快把我捆去顺天府衙门里:是我害的奶奶,叫我当场杀头!不是我害的奶奶,你又想怎么死!” 死、死、死! 杀头、杀头、杀头! 纪明德胸口气血翻涌,小腹更是翻江倒海的疼。 狠狠拍了几下枕褥,她骂:“不许再吵,都给我滚!滚!!” 其蓁忙低下头。 想起奶奶和桃夭对三爷的模样,她又微微抬起脸,委屈地看向三爷。 “行了行了,都去!出去!”柴敏不耐烦断官司,“别吵着你们奶奶了!” 其蓁咬唇退出去。 常嬷嬷也扶着膝盖站起来,几次回头看奶奶,才走出房门。 出至廊下,她和其蓁隔着几丈远,互相看了一会。 檐外就是瓢泼大雨。雷鸣一声接一声,闪电划破夜空,迅速照亮两人的脸,又黯淡下去。 成了! 常嬷嬷捂住嘴笑。 成了、成了!奶奶害得桃夭这辈子不能再有孩子,她只弄伤奶奶一个孩子,又算什么! 现在想想,她做得还是粗糙了些。她该再等等,等再过几个月,月份大了,这一跤可就不止伤着孩子,或许还能要了奶奶的命! 沈姨娘不就是这么被姚姨娘推没了命? 常嬷嬷笑一会,悔一会,怕一会。 其蓁却没有笑。她也没有怕。 奶奶纵没了孩子,也是主子奶奶,让她一个奴才丫头做什么,她就得做什么。 三爷想要她伺候,她就得听话承受。 这日子,就熬着吧。 下身的不舒服好像蔓延到了全身。 看向庭院,其蓁微微发抖。 就像这雨看不到尽头,她这一辈子,也看不到别的光了。 卧房内。 纪明德终究感到一股热流涌下。 望着窗棂,她双眼发空。 她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中泽的雨比京中更烈上数倍。暴雨打在人面部、肩头,竟有不能忽视的痛感。 河面高涨。 崔珏奔走在雨中。风声、雨声灌耳。他要竭力嘶吼,才能使对方听清他的话,听命行事。 所有人都在岸边忙碌。 工程进展顺利,虽未彻底完工,却本应足以应对今夏雨水。可若这暴雨似前些时日的阴雨一样连续十日—不必十日,只需三日堤坝必被冲毁,首当其冲的便是三里外的村中百姓! “大人——大人! 崔大人!"中泽知县大声吼道,“村民已经开始撤离,此处水涨凶险,大人也请快回城中!” “险情未除,谈何离去!”崔珏挥手示意民夫,回头看一眼知县,“你也快忙自己的公事,不必管我!” 他赶往下一处。 路知县站在原地呆了一会。 直到雨滴打得他身上发麻,他才一跺脚,带着下属衙役赶向下一村。 崔大人不回城,他也难回去!这活,也没法叫夫人替他! 谁叫他做了一地父母官! 干吧! 中泽城内。 西巷张家。 产妇的痛呼和窗外雷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声更让人心惊。 纪明遥终于亲眼见到了女子生产。@新生儿的诞生是神奇的,更是血淋淋的。 是有生命危险的。 对于“知礼仪、懂耻辱”的“人”来说,又是伴随着难堪的。 这痛苦是常人所不能忍受、但又不得不忍受的。 赵产婆打开了产钳。 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器物直接伸进人体,产妇却似感觉不到更多痛苦。 纪明遥看完了全程。 产妇活了下来。 虽然下身撕裂,虽然哀号不断,但她的确活了下来。 孩子死了。 死的是个男胎。 张家人哭天抹泪。 连产妇也怨恨自己不争气:“不如叫我死,换了他活!” 她已快三十岁了,可张家到现在还没儿子。 纪明遥切下一片参,放在产妇嘴里。 “好生养着,别怨自己。”她轻声说,“不是你‘不争气’,是这个孩子就与你家没有缘分。你已经拼了命生孩子,不争气的是这个孩子、是他张家的种!我看谁敢说是你?” 她说:“养好身体,还能再生一个。你迟早会如愿的。” 她说:“我留些东西,叫你家人做给你吃。” 她侧脸看张家的婆母。 张家婆婆浑身寒毛直竖。 她不敢再哭,也不敢再抱怨,只忙磕头谢恩:“多谢淑人赏赐!小的必定全做给她吃,不敢偷嘴! 多谢淑人菩萨心肠,救她一命!” “我的话你要记住,更要让你丈夫和儿子记住!”纪明遥没叫她起身,“我送她的东西,决不许旁人贪去!谁敢少她一口,我叫人还上十倍!” 张家婆婆更是只有连声答应的份。 得到姑娘示意,桑叶将她扶起。 “雨不见小,姑娘快回去吧。”天冬劝道,“也怕大人有话送回来。” 纪明遥平静地离开了张家。 城内已经有了寸许积水。 她没回自家,去了县衙。 姜孺人一身青衣,坐在公堂,指挥衙役们预防洪灾。 “你忙,不必见礼,不用管我。”纪明遥入内便说,“我坐坐就走。” “淑人快喝杯热茶。”姜孺人仍然起身。 她亲手倒了杯姜茶递上:“雨急风寒,淑人小心着凉。” “多谢你。”纪明遥笑,“我心里本静不下,看见你,就松快了。” “那真是我之幸。”姜孺人也笑,“我见了淑人,知道中泽还有淑人和崔大人,心里也安静不少。” 纪明遥饮尽了姜茶。 “幸好前几日趁天晴,抢收了小麦,不然真是要颗粒无收了。”她仍握住茶杯,“现在应没有百姓再怪你” “可我宁愿没有这场雨。”姜孺人叹。 纪明遥抿唇,点了点头。 “我回去了,你忙吧。”她放下茶杯,“有事只管让人找我。” “必不会与淑人客气!”姜孺人忙道。 纪明遥不要她送,自己走出大堂。 雨声不停,人声间杂。灯火煌煌,雷电暴烈。 这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的人间景象。 回到家,观言已在门前等了她一会。 “二爷叫我告诉奶奶,他要赶去广阳,可能过几日才回,请奶奶不要挂念,安心在家!”他赶着回话。 “我知道了。”纪明遥只问,“都有谁跟去?” “除我之外,都跟二爷去了!”观言忙道,“二爷把我留给奶奶使唤!” “那你先去歇着吧,吃了饭睡一觉。”纪明遥说,“等吩咐再来。” 现在叫观言去赶上崔珏,太危险了。不可。 “是!”观言低头领命。 纪明遥重新入睡,睡得不算安稳。几次惊醒,都觉心悸。 她索性起身。 睁眼,窗外依旧昏暗无光,只有雨水激荡在天地。 在这样的天气里赶往一百一十里外的广阳,是否会遇到危险。 纪明遥下床,坐在窗边。 伴着雷雨的轰鸣,她拿起中泽县志,继续翻阅。 京城却已雨势渐缓。 纪明达虽早发动了近一个月,却幸而胎位还算正。她又素昔身体强健,孕中保养得宜,体力充足,生了整整一天一夜,在四月二十五日亥初三刻,平安生下一个男孩。 孩子重五斤八两、全须全尾、哭声洪亮。① 用上了参,没用上产钳。 产婆仆妇们来来往往替纪明达擦拭身体,更换被褥。温夫人不管外孙,只欣喜摸着女儿的脸,一声又一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明达没事,真是太好了! 纪明达看着孩子笑。 这是她怀胎九月生下的孩子,是她的亲骨肉。 她有孩子了。 她会好好养这个孩子长大、成材。温家败落了也不要紧。安国公府还在。只要这个孩子自己愿意上进、出息,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他达成志向,重振家族、光耀门楣、功成名就。 她能做到。 这是她的孩子。哪怕有温从阳一半的血,也必会继承她的一切,不会辜负了她! 从今往后,他们母子,就是彼此的依靠了。 温夫人一直守到女儿睡下。 天已四更。安国公得知“母子平安”,便已回房安眠。徐老夫人看过孙女和重外孙,也已回安庆堂歇息。 只有纪明远还等在廊下。 徐婉不在。 温夫人听见徐婉想留下陪伴,被明远两句话劝了回去。 不管徐婉如何勾缠,明远能坚守住就好。 走向儿子,她欣慰说:“你也快去睡吧。虽不能出门,明日也别起得太晚,懈怠了功课。” “是。”纪明远先恭声应下,又问,“大姐姐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温夫人笑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今日也多疼一疼你。” “太太守了一日一夜,快请安歇,我自己回去便是。”纪明远忙道。 温夫人便目送儿子离开启荣院。 她吩咐下人:“宵禁一过,就派人去温宅送喜信!告诉亲家太太和老太太,大姑奶奶才生产,孩子也小,实不好挪动,洗三只好就在安国府办。等大姑奶奶出了月子,便送她回去,满月礼还是要温家办,才合正理。” 孩子已经平安生下,还是男儿,嫂子和从阳应不会再提和离。 家里虽没了爵位,到底不算一败涂地。只要从阳愿意和明达好生经营,日子不会太差。 只是,从国公府的奶奶,成了五品捐官家的女眷,如此落差,明达可真能承受得住? 毕竟,为保她的孩子,这四五个月她住在娘家,过的仍是国公府大姑奶奶金尊玉贵的日子。 虽然心里担忧,可温夫人着实累极,不能再多思索,便回房歇下。 入睡之前,她又想到: 娘已缠绵病榻几个月,等听见明达生下重孙子的好消息,是不是就能好些? 温宅。 晨光方明,安国公府的管家已匆忙赶至,满面堆笑报了喜信! 大姑奶奶给温家留后了! 但,得了亲孙子的何夫人,与得了亲儿子的温从阳二人,面上却不见多少欢喜。 “可算是生出来了。”何夫人疲惫道,“既是母子平安,你回去告诉你们太太:老太太不行了。大夫说,也就在这几日。请你们太太自己想法子出来送送吧。” 到底是母女几十年。 虽然老太太成日骂天骂地,骂纪淑人骂崔家,骂沈家又骂张家,骂了住的屋子又骂吃的饭,无所不骂,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可人都要死了,也别计较太多,还是让她见亲女儿一面的好。 管家见了鬼一样回去传了话。 骤闻噩耗,大喜大悲,温夫人险些背过气。 等回神,她先叫把消息瞒住女儿,便向大门来求禁军。 禁军不肯放行,她便回房写奏章陈情,求陛下和皇后娘娘开恩,许她出门,见母亲最后一面。不然,她虽死难以心安! 奏章递到了刘皇后案前。 看完,她一叹,又一笑。 “母女天性,生离死别,是不应阻拦。”她命女官,“着四个人去送安国公夫人到温家,随身看管, 待张氏身死,再送她回安国府。但让她记住:孝义’之上还有‘忠君’,今日许她送别生母,是陛下仁人爱民之隆恩;便是不许,她敢心中有怨,即为对陛下不忠!” 不忠之人,死有余辜! 女官听命而去。 温夫人面色惨白上了车。 女官传旨并未瞒人,安国公很快得知刘皇后之语。 “心中有怨,便为对陛下不忠”。 不忠之人,该当何罪? 冷笑几声,安国公斟满酒杯,敬天而饮。 “忠君”之上,可还有天地之命! 天地终于降恩。 三日暴雨离去,中泽雨过天青。 县衙里依旧旧人人忙碌: 堤坝未垮,但城中和各村镇皆积水不少,百姓财物受损,亦有在雨中受伤甚至离世之人,更要防灾后瘟疫。 衙门人手紧缺,纪明遥让家里青壮皆去相助听调,又开自家库房,命人大张旗鼓捐送药材给姜孺人,带动县内乡绅富户踊跃捐赠一应紧缺必需物品。 崔珏还没回来。 中泽到广阳共一百一十里。中泽已放晴一个时辰。乌云向东,广阳在中泽之西,必已雨停。 一百一十里,快马两个时辰便能赶至。 但雨后道路难行,在路上的时间至少会翻倍。 也或许广阳仍有公事未完,崔珏不能立刻赶回。 纪明遥在家坐不住,索性也到县衙,帮姜孺人算算账目。 她算了两天。 直到崔珏在县衙前下马,衙役飞一样进来报信,纪明遥也瞬时丢下了笔纸,飞出大堂之外。 崔珏瘦了。瘦了许多。 其实从上次阴雨,他便已见消瘦,只是远不如今次,连眉骨都显凸起,整个人只见凌厉尖锐,再无温和淡然装裹。 他好像平安。 扑在他怀里,纪明遥恨恨说:“既是平安,便不能先派人回来报信吗!” 非要她苦等! 但天灾无情,或许广阳也缺人手。 算了,不计较了。 纪明遥回头看姜孺人。 姜孺人早已笑出来,忙说:“辛苦淑人几日,快请家去歇息!” 纪明遥便没再回去道别,拉住崔珏就走。 崔珏一步一步跟着她。 他将她抱上马,一路回家。 纪明遥先让他吃饭。 饭后,歇息片刻,她定要亲手给他洗澡。 有什么伤都别想瞒过她! 崔珏没有推拒,任她仔细查看了全身上下。 他也没有试图遮掩他的反应。 纪明遥查得脸上愈来愈烫,索性转身要走:“自己洗好穿衣服吧。” 崔珏却从背后抱住了她。@他手臂带出水,立刻打湿了纪明遥轻薄的裹胸。从浴桶里起身,他几步将夫人抱回床边,俯身亲吻。 @窗外,天光正明。 纪明遥的裹胸罗裙却被尽数除去,在半掩的床帐里重新沉入疾风暴雨。 她在崔珏给的雨中沉浮喘息。 雨散,已将入夜。 剧烈的欢愉还在指尖停留发颤。纪明遥没力气翻身,甚至将要不能思考。 但夕阳最后一缕光照在窗棂上,她却仍努力用气音问出:“你在白天,和我亲近了。" 亲近了整整整整三个时辰。 为什么? “还是受伤了吗?”她低低地问。 “我身体如何,夫人方才,不是应已尽知?” 崔珏笑,又轻轻吻她的脸。 “那你是为什么—一”纪明遥用尽全力侧过身,面对他,“突然想开了?” 崔珏环住她,给她支撑的力量。 “去广阳路上,山降乱石,落地离翻羽只差不到一尺。”他继续细细地亲吻她,“我便发觉自己可笑。” “繁文缛节、世俗陈规,其实无关紧要。”他轻缓而坚决地说,“我今生所求,一为治世报国,二为,与你携手终老。” 他说:“重要的只有你。” 他说:“只有,你能和我在一起。” 他从未有过这样主动的告白。 纪明遥竟然给不出回应,只能呆呆看向他。 “今次,是我让夫人惊忧担心了。”崔珏说,“今后,或许还有很多事,我会让夫人忧心害怕,但有一件事,我现在便要承诺。” “是什么?” “夫人…明遥,”他支起身体,垂眸望着她,“我们一生都不要孩子吧。” 他一直明白夫人的恐惧,是他从前没有看清自己的心。 现在悔改,当还不晚。 纪明遥怔怔落泪。 “只有你我吗?” “真的不要孩子吗?” “一生都不要?” “是,只要夫人。只要你。只要明遥。” “一生,有你足矣。” “好。” 明遥说。 “好。” ------------ 92 妻妾 五月的第一天。 清晨,张老太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温夫人已在母亲身边陪伴了整整五日。看着母亲一日有大半日都在昏迷,仅有的几刻钟清醒,也不肯吃饭、不肯吃药,只一声又一声地骂着,她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 可真到母亲去了的那一刻,她仍许久才回神。摸到自己脸上,又是泪痕纵横。 娘走了。 这世上,从小最疼她、最纵容维护她的人,也去了。 她没有娘了。 她没有娘了。 “老太太活到古稀,也算去得平静,又有姑太太赶来陪了几日,想来临去之前,也没太多遗憾。姑太太请珍重自己吧。”何夫人只能劝了两句。 她便问:“丧事怎么办,姑太太可有主意?” 她道:“因老爷获罪,老太太和我身上都没了诰命,只是白身妇人。若温家办,也只好依礼行事,不能僭越。” 倒是简单省事。 姑太太要不满意,也只能怨自己。这罪过可不是她唆使老爷犯的。 温夫人当然不甘心。 母亲做了一辈子侯夫人,竟连死后哀荣都不能有,丧礼只能草草了事。 “请嫂子先操持着,”她按住胸口,“待我再上奏章,求一求陛下和皇后娘娘。” “这事也只能姑太太办。”何夫人便道,“我一个平民妇人,哪里还能向皇后娘娘上奏章、递条陈?” 她又说:“让我娘家帮忙,那也不成正理。” 温夫人缓缓看向嫂子。 原来,嫂子是在怨她、恨她? 何夫人由着她看。 温夫人先低下目光。 “我这就去写。” 她绕过何夫人,来至侧间。 嫂子是在恨她。 提笔蘸墨,温夫人迟迟不能落笔。 娘走了,哥哥还在狱中,最迟秋日,便要流放去西疆。待哥哥一去,这温家便只剩嫂子和从阳, 早不是她从前的娘家。 嫂子怨恨她,从阳又怎么想? 若从阳也怨上了她,又会怎么看明达? 婆母不喜、丈夫无情。愿意维护、能维护她的两个长辈都不在了,明达真能受得住吗? 温夫人心烦意乱,只能搁笔思索。 片刻,她令随侍来的镜月俯身,轻声在她耳边问:“这几日,舅太太从早到晚服侍在老太太身边, 竟没人来回话,我也没在意。你可看见了,这里现是谁在管着家事?是不是从淑?” 镜月不大敢说。 但太太相问,她不能不说实话:“不是温姑娘。” 她深深低头:“是、是李姨娘。” 温夫人立刻给自己顺气。 虽然已有预料,但这真是最坏的情况。 @“她在哪儿管事?”她继续问个清楚。 “在舅太太正院的东厢房。”镜月忙道,“不是在她自己院子里。” 但温夫人的心绪未有任何好转。 母亲丧仪要紧。 她只好先写奏章,言称兄虽有罪,母亲却无过,又是功臣之后、功臣之妻,求宫中赐下身后哀荣。 可奏章送去宫里,皇后只有两句话送来: “罪臣家眷,能平安离世已是陛下隆恩,还何谈再加赐恩?陛下已念在温氏祖上之功,饶过温息一命;若温息孝感天地,愿以己身性命换其母身后哀荣,我愿力劝陛下准许。” 温夫人只能面向上阳宫方向,长跪叩首请罪,求女官再去回禀:奏章只是她一人之意,与温氏无关! 刘皇后得知,便令女官即刻带安国公夫人回府,不得再出。 温夫人独坐房中,饮泣一夜。为自己,为母亲,也为女儿。 温家已败、母亲已去,嫂子的怨恨都不再掩饰,她已无可更改、无可追悔。 再去恨纪明遥、去怨她,也是没用的。 “丧母之痛。” 她轻轻地念着。 “丧母之痛。” 纪明遥的“母亲”只养了她四年,她都能一怒状告温家! 她的母亲,与她将有四十年母女情分,她却只能忍下这所有的委屈! 温夫人终究让自己先放下,不要去想。 但明达,还要回温家过啊。 浑浑噩噩睡了两个时辰,她令丫鬟给她上浓妆掩去憔悴,打听得老太太不在启荣院,便尽力笑着来看女儿。 纪明达正握着儿子的小手笑。 这孩子像她,越看越像。眉眼、鼻梁、嘴唇、脸型,都像。尤其眼睛最像。也像娘。 也像外祖母。 她擦去了眼角的泪。 娘五日不在家,回家后又一日不来看她,虽然所有人都不肯对她说实话,可她怎么猜不到,一定是外祖母不在了? 她竟不能亲去送一送。 纪明达含泪望着母亲进来。 看见女儿的眼神,温夫人便没忍住,又哭了一场。 “你外祖母,去得安详,没受什么罪。”她先止泪,对女儿说,“她走之前,还念着你和孩子。你才生产几日?可不能再哭!哭坏了身子,岂不是叫她去了也不能心安吗!” 纪明达摸向空了的、却还松荡的,尚未恢复完全的小腹。 而这话不仅提醒了女儿,也让温夫人自己一惊。 是啊,明达的身子要紧。 她有再多话,也该等明达出了月子、养好身体再说,现在急什么! 气坏了明达,岂不更叫李姨娘得意? 一念想通,温夫人竟强压下所有不平与气愤,只和女儿说些养孩子的话。 纪明达一句一句全记在心里。 她不想再和温从阳有第二个孩子了。 温从阳厌烦与她行房,她又何尝不厌恶与他同床共枕、亲密接触!每次看见他的身体,她都几欲作呕! 幸好第一个孩子便是男儿,温家有了嫡出的长子,她即便今生再无其他子女,也无妨了。 纪明达欣喜地笑。 安抚得女儿心情转好,看她睡下,温夫人便又忙回正院,开始打理积攒了五六日的家事。 其实也无甚好打理。 全府被禁足,除日常采买和生育病死等紧急事项外,连下人都不得出入,更不许与别家走礼。些许家中小事,明宜在家已处置妥帖,她不过再细问一遍,看有无错漏之处罢了。 这日子,还有八个月,才到头。 娘去世,她得以相送。等哥哥流放出京那天,她只怕不得再出府。 明远和明丰尚在学堂。明达在养身子。明宜告退出去,这屋里便空荡荡的,只剩她一个人。 端午快到了。 独坐窗前,手里攥着明宜孝敬的香囊,看着熟悉的屋子,温慧蓦然想起了去年端午。 那时,虽已与纪明遥离心,可她可这个孩子,还愿意在节后回来看望她、接走明远;还愿意与她和明达同坐一桌,用顿家宴。她心里还记挂着与明远、明宜和明丰的姐弟姐妹情分。 她以为,只要好生哄着,这孩子会回心转意。 那时,理国公府仍矗立京中,娘还是侯夫人,虽年近古稀,却身体硬朗,太医都说至少还有五年寿数。 而她虽身体孱弱,无力支撑大事,却有明达回来尽心相助。她们母女一处过的端午,好像明达还没长大,尚未出阁,更好像明达从未离开她身边,从没被老太太养过一样亲近。 在徐婉被接来这里长住之前,明达总是对老太太更亲近。 她本以为,家里最亲近、最体贴、最能明白她难处的是明遥。 她甚至曾以为,除了明遥,家里所有人,哪有一个体谅她的辛苦。 她也因明遥这份懂事、体贴,对她格外偏爱。 松开香囊,温夫人苦笑出声。 不是自己生的孩子,终归会更念着“亲娘”。 就像明宜,虽然孝顺她,可真遇到大事,也一定会更顾着张姨娘的。 温夫人把香囊放回了炕桌上。 五月末,纪明达生产满月。 因她早产,徐老夫人便有意叫她坐个双月子,将身体彻底养好再回温家。 温夫人心焦,先说:“明达到底还是温家的媳妇。已因养胎在家里住了五个月,再不回去,只怕不但亲家面上不好看,连名声也不好听。” “温家还敢‘不好看?”徐老夫人便不高兴,“明达没和离,还愿意做他家的媳妇,已是他家的福气了,怎么还敢对咱们家挑三拣四?” 她便斥责儿媳:“温氏,我知道你一心念着你娘家,可你也该多想想:只有娘家是亲的,明达就不是亲闺女?你闺女年纪轻轻的,早产了快一个月,挣死给你娘家生下子嗣,你就一点都不心疼?” 温慧眉心跳动。 又是这些话,又是这一招。 “谁不念着娘家?”她忍不住刺了一句,“明达是我生的,是老太太养大的,也与老太太和我一样的心,都念着娘家。” 不念着娘家,怎么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只想着把自己娘家没身份的侄孙女,嫁给将来要当国公的孙子! 只有娘家是亲的,亲孙子就不是亲的? 徐老夫人两眼一瞪。 好个温氏!娘家也不比徐家强多少了,还敢这么和她硬挺腰! @但她发怒之前,温夫人已软了声音说:“况且,老太太误会我了。" 她来至女儿一侧,叹道:“全家禁足,明达这一去,七八个月不能再见,我又如何不想多留她在家?只是我上月回温家看,因前几个月家里忙乱,李姨娘竟已替亲家太太管起家事了。明达再不回去,恐怕她养大了心,敢对明达不敬。所以还是快些送她回去的好。” 说完,她低头,果见女儿发怔,神色动摇。 再看老太太“一个姨娘罢了,也值得你怕成这样?”徐老夫人怒道,“她再是得意,也只是姬妾奴才!温家敢捧她不敬主子奶奶,一纸诉状告到衙门,叫世人都知道他家宠妾灭妻,连他家落难不离不弃的媳妇都不尊重!何况明达已有了儿子,他家还能休妻不成!” 温夫人就知道与老太太说不通! 徐家败落之后,老太太全仗已先有了老爷,才熬过这些年,当上老封君。一朝得了意,哪里还肯再听人说姨娘侍妾的厉害? 但纪明达已经想通,忙道:“老太太请息怒。” 她起身,握住祖母的手,笑道:“我虽也舍不得老太太和太太,也不怕李姨娘怎么样,只是既已定下还做他家的人,是不好再拖延一个月了。” “再有—”她红了眼圈,“连外祖母去世,我都没能送一送。早些回去,也好给外祖母多上一炷香。” 徐老夫人便不好再拦。 她叫请太医过来,让太医确定孙女能走,才又给她添了些东西,自己回房歇息。 纪明达抱着儿子沉思。 婆母不在,温夫人才与女儿说得更深。 “从正月到今日,足有近五个月,李姨娘必已管熟了家事。”她叹道,“你又这么久不在,家里动荡,全是她孝顺婆母、陪伴丈夫、照顾小姑,如今她和你,只差一个名分和孩子了!” “名分便不提,”她又叹,“可孩子谁不能生?李姨娘说是年纪不小,也才二十五岁。只要从阳愿意,有多少孩子和她生不得?” 纪明达把怀中儿子抱得更紧。 “你别听老太太的,以为‘宠妾’二字多不要紧。”温夫人剖心教她,“比方你父亲的姚姨娘,若非伏法身死,谁知她害了沈姨娘和孩子,下一个是不是我,是不是你和明远?” “她还只有宠爱,没沾手过家事。老太太厌恶姬妾,也不理她。”温夫人决意要让女儿警醒,“可李姨娘如今,是既有婆母的爱护、信重;又有男人的宠爱:和男人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的情分,一起经历了风雨;又管熟了家事。你可万万不能轻忽了她。” 纪明达思索了许久。@她心口一时凉一时热,最后转为安稳的笃定:“娘放心。” 她说:“她再如何,也与我差着名分。她生多少孩子,也越不过家里长子。她真敢和姚姨娘一样害人,我拼着去报官,也叫她求生不能!我又不指望和她抢男人。只要她还老实,我先把孩子平安养到周岁再看。” 温夫人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 但她心里隐隐不安。 一个女人,即便是正室嫡妻,若丈夫不喜,甚至与丈夫没有分毫情意,也不与丈夫身体亲近,真能过得好吗? 她似乎从没见过例子。 母亲与父亲一生恩爱。 哥哥与嫂子也有多年相伴的恩情。 连老太太,虽被公公的姬妾环绕,恨极烦极,可公公还在的时日,也还是会到老太太房里。 就是她自己,心里早腻了老爷,可老爷要来,她也会尽力留下。 当初,若老爷喜欢她甚于姚姨娘,她又何需向家里求助,买来沈姨娘? 男人的喜欢当真毫不要紧吗? 这么多年,她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也教错了孩子? 温慧忽然又觉心慌。 u申正二刻,安国公府学堂放学。 辞别先生与表哥,徐婉回到安庆堂。 徐老夫人照常问一声:“今日怎么样?” “午间我问了表哥一句话,表哥教我了。”徐婉笑道,“表哥请我用点心,我推辞不过,拿了两块走,又叫丫头送去了我的。” “好,很好。”徐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处着,只让他当你是表妹,就很好。” 她又恨,又感叹:“让男人心软,就是让他动心。” 除了自家姐妹,明远哪里和女子每日相伴过这么久?禁足一整年,哪怕一天只有一两句话,也足够了。没受过女儿家柔情的孩子,最是禁不得撩拨。明远又到底是他爷爷他爹的种。 这些姬妾丫头做小伏低的妖媚手段,她不屑用,可也不得不用过多少年。 明达是不必对谁用的。 婉儿身份太低了些,只好多花些心思。 “你明年便及笄,我迟早给你一个结果。” 徐老夫人心中笃定,笑着让侄孙女安心。 两日后,纪明达来到温宅。 太婆婆孝期未过,孩子的满月礼自是不能办。 何夫人也没对回来的儿媳妇和孙子有多少热情。 她受了儿媳的礼,在奶娘手里看过孙子,便对儿媳说:“从阳去刑部大牢看老爷了,下午才回。你才出月子,快回自己房里歇息去吧,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等从阳回来,再去给老太太行礼。” 纪明达恭敬应是。 李桥媳妇带大奶奶和哥儿回房。 温宅只有三进三间,西面带一路跨院。温从阳和纪明达的院子便在西跨院。正院共只一进,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屋子不算宽敞,院子也浅窄,比纪明达在安国府的启荣院还小许多。 回来之前,纪明达已知温家现状。是以,虽然觉得新院子处处转不开身,她也没多抱怨。 她只问李桥媳妇:“前院是大爷书房?” 李桥媳妇也只答:“是,大爷日常歇在书房。” 纪明达只好再问:“李姨娘住在何处?” 李桥媳妇便笑道:“大爷安排的,李姨娘住书房东厢,便不会扰着奶奶清净。” 纪明达看了她两眼。 “大爷书房难道不见外客?如何能让内眷居住。”她道,“把李姨娘搬到这里东厢吧,我们一处住着,也热闹些。” “那得等大爷回来,奶奶自己和大爷商议了。”李桥媳妇笑说,“奴才们可不敢越过大爷办事。” 温从阳下午就回来。 纪明达且忍下这口气。 她命李桥媳妇自去,命乳母:“去问出来,李姨娘现下人在哪。” 婆母身边她没看见。若是人就在书房、就在家中,却不来和她请安,便为不敬! 抱着儿子,哄他入睡,纪明达坐在堂屋等待。 王嬷嬷很快回来。 她心里连声叹气,低声回道:“李姨娘跟大爷去刑部大牢了,应也会和大爷一起回来。” 纪明达手一抖。 她忙把孩子递给奶娘。 分明是快六月的盛夏艳阳天,屋里才放冰山,还未及透凉,她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温从阳这是,他这是连体面也不想要了吗! 自有婆子把大奶奶打听的话回给太太。 “由她知道去。”何夫人随意道,“随她怎么样。” 申初,温从阳下车到家。 扶出李如蕙,他先说:“你只管回去歇息,不用见她。” 李如蕙犹豫:“毕竟是大奶奶。” “一切有我,还有太太。”温从阳坚持,“且你同我出门辛苦,她在家里清闲,她既贤惠,便该让你歇息。” 李如蕙便不违拗大爷。 左右她沾手过家事,大奶奶已不会放过她了。 她是自己选的做大爷的人,自己应下的替太太管家。大奶奶也是自己选的留下、不和离。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到今天,她已不对自己有愧,也不对大爷愧疚,只是觉得对不起爹娘。 谁也别怨自己命不好。 温从阳独身到正院,见到了他的儿子。 他看这个孩子,与他看其他的孩子并无差别。他仍没感觉到任何做父亲的欢喜。 纪明达也惊讶地发现,仅仅几个月不见,温从阳却变了许多,和她印象里大不相同。 遭逢大变,他自然瘦了。但变得最多的不是样貌,而是眼神。 看她的眼神。 这眼神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崔珏。 为什么! 为什么温从阳会有和崔珏一样的神情! “奶奶既回来了,就安心在家养孩子吧。”温从阳平淡说,“家里虽然败落,也还供得起你和孩子的吃穿用度。太太那里,也不必你费心去孝顺,一切自有如蕙操劳。” 纪明达挥手叫奶娘抱孩子下去。 “我不太懂大爷的意思。”她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说,让我只养孩子,让一个姨娘去孝敬太太?” “奶奶这不是听懂了吗。”温从阳一笑,“下个月我送父亲去西疆,如蕙搬去和太太住。奶奶若觉得不妥,再回安国府就是了。" “或是,奶奶想要,我再写封放妻书,也不麻烦。”他直接亮出底线。 纪明达退后两步,扶住了桌面。 她气得笑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在!”她伸手指着温从阳的眼睛,“便是与我没情分,那是你亲骨肉,你也舍得他没了母亲!” “你若另嫁,孩子自然有太太抚养。”温从阳挥下她的手,“你若舍不得,也只管把孩子带走,由他姓温还是姓纪,还是跟你新丈夫的姓,还是把他丢了,送去养生堂,都随你!” “你!!”纪明达大惊失声。 这人竟然没有一点慈父之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温从阳冷嗤,“是,这是我的种,我的儿子,可他是怎么来的,你难道忘了?我也从没求着你留下他,更没求着你留下!我写的休书你难道没看?” “纪明达!”他一字一顿,“你就少装傻吧!就算把自己当傻子,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 93 苦果 你自恃聪明,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纪明达深深记得这句话,铭心刻骨,不曾有一日忘记。 这是梦里,崔珏指责她的言语。 就算把自己当傻子,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这是温从阳现在讽刺她的话。 纪明达额头刺痛。她眼前也开始模糊。温从阳嘲讽的神情与崔珏冷漠的双眸似乎重合,连两个人的声音也合为了一道。 “也别把别人全当成傻子。” “也别以为满天下都是由你糊弄的傻子!"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会对她说出如此相仿的话。 纪明达浑身忽然没了力气。 她捂住额头,缓缓蹲身。 这样太不体面了,太不体面了她不当在温从阳面前如此,他们还在争执。 但她站不起来。 “奶奶、大奶奶!” 王嬷嬷顾不得别的,冲进来搂住纪明达:“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 纪明达很想回答乳母。 她想说,她没什么,只是头晕、头疼、四肢乏力,应是被气的,躺下歇歇就好。 可她说不出话。 她眼前又闪过很多陌生的场景。 有她和崔珏身着婚服,在回廊下对峙。 还有纪明遥与温从阳身在边关军帐内,围炉夜话温从阳凑近纪明遥,似乎是想亲近,却竟被纪明遥巧妙躲了过去。 她想看清,她想听见! @可这些场景只如流水清风一般,从她眼前划过,并不停留。 纪明达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她听见温从阳不耐而随意的声音:“快去请个大夫,好生诊治,别吓着了太太和孩子。” 孩子。 纪明达想,孩子。 她的孩子。 大夫诊断,纪明达是产后尚未恢复完全,便怒则气上,气恼过度,所以昏厥。 他先施针,又留下一副药方,让按方先吃三日,不见效再换方。又说,吃药调养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静心安养,不能再大喜大悲,否则,吃多少药下去,也是白填而已。 王嬷嬷忍泪送走大夫。 温家没了爵位,大爷只是捐的千户,也没实职,是不好再有个小症候就请太医来家了,这位已是现下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 若奶奶还在安国府,又哪里愁请不来好太医? 大爷又撂下话就回书房去了,连陪大夫给奶奶诊治都不肯! 王嬷嬷守一时奶奶,又看一会哥儿,又亲自去茶炉子上看药,把全院子人都支使起来。 原来在理国公府服侍奶奶的人,有一半都不见了,说是叫太太放走了几个,卖了几个,还有打发去庄子上的。 太太当家,要怎么处置下人都应该,奶奶是小辈,应当听命。奶奶陪嫁来的二十来个人都还在, 也够服侍。 这可院子里人留人去,只是太太的主意,还是有李姨娘的意思? 她问不出来。 王嬷嬷看向前院书房,又扫视奶奶的新院子。 只看这房舍,奶奶就已经够委屈了! 一更,纪明达转醒。 她第一句话就是找孩子。 王嬷嬷忙叫奶娘把哥儿抱来给她看。 孩子一切安好,睡得正香。 纪明达亲了亲儿子软绵娇嫩的脸蛋。 温从阳竟情愿不要这个孩子。但,无妨。孩子是她的。她不会不要他。 “只要我一日还是温从阳的原配嫡妻,是这温宅的‘大奶奶’,”她深深呼吸,对乳母说,“这孩子就一日是温家的长子,谁也夺不去他的身份。” “奶奶!”王嬷嬷欲言又止。 她到底让所有人出去,独自劝奶奶说:“可奶奶就做一辈子‘温家大奶奶’,又有什么意思?我看这里,太太是不会再向着奶奶了,大爷又是那个样,奶奶在这是无依无靠,只能在这小院里守着哥儿。 我从小儿看了奶奶十九年,便不说拿大的话,只说奶奶好,就是我好,奶奶不好,我也不好,我便要问奶奶一句:为什么不干脆和离,再y“和离之后又怎么样?”纪明达反问,“我是带着孩子再嫁,还是真把孩子留在这,留给温从阳和李如蕙?” 王嬷嬷不敢说。 “便是我带了孩子回家,不再成婚,只守着他过,可他到底是温家的血脉!” 纪明达一手拍向枕头:“我让开位置,不正是成全了温从阳,让他能再娶一房正妻,夺去孩子的名分! n她又气得面色红涨。 王嬷嬷慌了神,忙说:“是我一时糊涂了,没想周全!奶奶快别管我的胡话了— 吃药吧?身子最要紧!” 纪明达缓缓抚向自己胸口。 是,身子最要紧。 她气坏了自己,岂不只叫温从阳和李如蕙高兴。 她这就逃回家里,又岂非只让四妹妹、徐三妹妹和各家亲友看笑话! 孩子还小。 这日子,就且过着看! 待纪明达身体好转,温从阳与她一同去祭拜了祖母。 两人没再争执。甚至没有交谈。 温从阳每日只歇在书房,从不踏入纪明达院门。 何夫人也不要她服侍,每早请安后,便叫她自去歇息。 温从淑已被何夫人送回广川侯府上学,由荣老夫人和广川子夫人抚养,仍让她以侯府小姐的身份对外见人、交际。 李如蕙并不到纪明达身边侍奉,甚至连早晚请安都无。 这原是理国公府还在时,纪明达为自己清净,特地开恩准的,现今却被反过来给她添堵。 她也只能暂且忍下。 温息上路流放之前,纪明达随温从阳去见了一次舅舅。 温息劝她和离回家。孩子留下也好,带走也好,都随她,不必留在温家吃苦。 纪明达却更坚定了留下的决心。 她这就走,不但对不起孩子,更是对不起舅舅,也对不起去了的外祖母! 刑部大牢两人同入探视不易。李如蕙每次随温从阳出门,都只在牢外车内等待。纪明达去过一次,便没再等到机会。 六月末,温息被押送上路。 温从阳带上数个家仆,一路同行侍奉。 何夫人便紧阖家门,减少人员出入,专等儿子回家。 李如蕙已提早三日,搬到正院陪伴。 纪明达无有疑议。 也好,也好,就让她们亲近去。 待温家能重新开门,与各家往来那一日,能撑住温家仅存颜面的,还是只有她纪明达! 扬州七月的风依然灼热。 三伏天气,正午,连河边柳旁都少见游人。 城东沈家,沈老大夫妻头上的汗、眼中的泪,更快聚成新的运河,只恨不能载着他们快去京里、 去河南,给纪淑人跪下赔罪! 谁能想到,老二竟真带老三寻到了大妹妹的踪迹? 谁能想到,大妹妹虽已没了,却留下一个孩子,便是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的纪淑人? 谁能想到,崔御史竟能上奏弹劾国公府,惹得天子龙颜震怒,当朝就让一个国公府夺爵下狱? 谁能想到他当年卖了大妹妹逃到扬州,又在扬州做起生意发家的事,竟已传遍了全江南! 现今,扬州人人称颂纪淑人为母复仇,夸赞老二老三不畏艰辛、不怕送命,奔波入京寻找姐姐, 还把这事编成了戏文戏里骂的头一个是理国公府,第二个就是他们沈家! 骂他,赚回万贯家财,却丧了良心,只顾用亲妹妹的卖身钱享乐,却把亲妹妹的死活全抛在后头! 上月,郑家提了退亲,不娶沈家女儿了。 这个月,铺子也要开不下去,竟只能停业关门。 “幸亏赔得还不算太多”沈老大之妻算完账又抹泪,“咱们把铺子盘出去,回乡下住吧!也不缺衣少食,还省了见天受人白眼!” 她抽抽搭搭:“现今连咱们的丫头去买菜,说出是谁家人,人家都不肯卖了!" “那孩子们的亲事怎么办?”沈老大一下一下捶着桌角、擦着汗,“回乡下住,又到哪去请好先生? 真叫他们一辈子缩在地里?” 他活了这三十来年,一共就养下四个孩子,一个闺女,三个儿子。 闺女是最大的,今年十六岁,正该出嫁,就遭退了亲。 三个儿子,一个十三,一个十一,一个五岁。前两个正是读书进益的年岁,近几个月,却连学都上不安稳。 “还是得去求求纪淑人。”沈老大站起来,“娘不是还给外孙子外孙女留了针线东西吗?快找出来!” “你真要去?”沈老大之妻不愿意,“你这一去,家里就剩我和孩子,真有个意外,你是想回来给我们哭坟?” 沈老大便犹豫。 他媳妇卫氏又开始抹泪:“这戏文至多唱上两三年,也就过去了!咱们就当去乡下散两年不好?纪淑人又恨着咱们,或许见了你,也想法子把你下了狱,又叫我和孩子们上哪去哭!” 沈老大动摇了八分。 “先、先给老二写信吧!”他坐回去,“看老二怎么说” 他又忙忙地定下主意:“你先快收拾东西,咱们预备搬家!” 中泽离江宁共一千三百余里。每一两个月,纪明遥和邹太医会通一次信。 她第三次收到邹太医的信,正在七夕当日。 沈家之事竟被编成戏文,在她意料之外。沈家现状,也比她预计得更坏。 但这只是沈家该受的苦果。 被人说几句实话又不会丢命,只是本就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离开了而已。 他们还有房、有地,甚至有下人服侍、有绸衣穿着、有鱼肉入口,不比死了强得多? 写好回信,纪明遥瘫在榻上摇扇子:“想吃西瓜。” 天灾才过去两个多月,中泽用以纳凉的坚冰难得,若从开封运来冰块,崔家虽花得起这个钱,又太显张扬奢侈。她索性减少用冰,不算太热的天气,都只用扇子和井水取凉。 崔珏拿过罗扇,替她轻轻扇风:“才吃过甜瓜,再吃西瓜,对肠胃不好。过两个时辰,晚上再用?” “也行。”纪明遥勉强答应。 崔珏轻笑,俯身在她耳边:“嫂子不许令嘉多用点心时,令嘉便是夫人这般情态。” 纪明遥眨了眨眼。 “可嫂子教令嘉时,会哄孩子听话。”她侧过身,正对崔珏的容颜,也笑,“你准备怎么哄我?” 罗扇摇动慢了些许。 崔珏凑得更近。 “明遥。” 他微哑的声音丝丝缕缕缠绕过来,让纪明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他嘴唇覆上她的,在唇舌交缠中,含糊溢出一个字。 “乖。” 纪明遥“乖”了半个时辰,又“不乖”了一个时辰。 沐浴后,重换一身衣裙,便已入夜。 晚风稍有凉意。七夕星河流灿,崔珏请夫人至庭中同赏夜空。 他蹲身,在夫人裙间系好香囊,以免蚊虫烦扰。 纪明遥也拿起他的香囊。 崔珏起身,她便待给他系。 但崔珏立刻阻止了她蹲身的动作,自己垂首系在腰间。 纪明遥想起去年夏天,也在七月,七夕之前的几日。 令欢生辰,他们在正院用了家宴。她多吃了几杯酒,有些醉了,拖着崔珏走得很慢。 崔珏把自己的香囊给了她。 她也想把她的香囊给崔珏。 她问崔珏,要她帮他戴吗?崔珏说不必。 “去年你就不要我帮你戴香囊,或许是我醉了,你怕我站不稳?”纪明遥好奇问他,“为什么今天也不要?” 她都蹲下一半了! 崔珏喉结微动。 “夫人不当对我俯身蹲身。”他耳根血红,声音极轻,“尤其,还有旁人。” 纪明遥呆。 纪明遥懂了。 纪明遥的脸变得和他一样红! 她、她还从来,没和崔珏那样过。 但,崔珏每次都对她那样。 就在几刻钟前,她还被那样到流泪了。 “我、我”纪明遥目光垂在他腰间,又立刻移开,“我” “夫人不需、不需那般。”崔珏攥住她的手。 他微微弯身,遮掩变化,轻声问:“出去吗?” “走、走吧!”纪明遥手背轻碰自己的脸。 太热了。 出去凉快凉快。 八月末,水稻丰收。 中泽、广阳两处水坝亦已竣工。 九月末,工部右侍郎奉命来至中泽,验收工程。 已在深秋,天气转寒,骑马更冷,纪明遥便不再跟随崔珏往来两地。 她已能在马上赶路两个时辰不休息了! 半月后,工部右侍郎回京复命。 十二月初,京中旨意抵达中泽: 令崔珏年后回京。 “一年过得好快。” 纪明遥对崔珏感叹。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京外过年!”她又笑着亲他,“就咱们俩过年,不用入宫朝贺,也没太多应酬” 清清静静的。 真好哇! 夫人高兴,崔珏亦心中欢喜。 这将是他与夫人一起过的,第二个新年了。 京城,上阳宫。 刘皇后匆匆赶至紫宸殿。 殿外是鹅毛大雪、朔寒北风,殿内仍温暖如春。可皇帝的神色却似寒冰坚硬。 “善思竟给齐国侯求情,”他看向皇后,“说,新年将至,齐国侯被禁足,亦将满一年,必已深知过错。求朕在新年前解开禁足,许他过个好年。” 刘皇后心口一跳。 “六皇子与齐国侯是亲舅甥,又自来亲近”她谨慎开口,“六皇子又年幼,一年不见亲舅舅,自然想念。他能到今日才对陛下开口,已是不易了。” “年幼。”皇帝重复这两个字。 “再过半月,便已八岁。”他问,“八岁的孩子,在民间都能替父母挑水做饭、分担家事,何况在天家。他已入上书房两年,如何还能以年幼开脱!” 尽力压住气恼,他笑道:“我方才问他:齐国侯被禁足、罚俸,是因约禁下人不力,纵使豪奴欺压勒索百姓,强买田地,乃至伤人性命!朕已轻放。若还提早解他禁足,如何与天下人交代?” “他说,他说”皇帝一字一句念道,“父皇乃天下之主,天下万民都是父皇的子民,听从父皇之命。父皇为百姓严惩国舅,已是明君之举。只是提早一月解禁,想来并不要紧’。” 他笑着拍向身下龙榻。 刘皇后理解陛下的心情。 若是她的孩子在相仿的年岁说出这些可笑愚蠢、轻视臣民社稷的话,不必陛下发怒,她早已让他们知道教训! 但六皇子不是她的孩子。 他是先皇后之子。 所以,刘皇后继续劝道:“或许这不是六皇子本意,是有人教唆?” “谁会教唆他!”皇帝冷笑,“朕已把他身边的人筛选数次,早无一个齐国侯安插的细作!这些话, 只能是他自己真实所想!” 刘皇后不再出言劝慰,只安静陪伴。 “朕已准了他所求!”皇帝冷声说,“就许他们过个‘好年’!” 握紧皇后,他坚定决心:“年后大朝,朕便要立秦王为太子!” “陛下!” 刘皇后盈盈起身。 她躬身拜倒,未替长子谦虚推辞,只仰首说:“只盼他不会辜负陛下! n“你起来。”皇帝起身扶她,“快起来。” 他胸口的恼怒与失望渐渐褪去,取代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与释然。 “终于到了这一日。”他说,“朕,总算没有辜负这江山社稷。” 帝后二人温存片时。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刘皇后提醒,“禁军后军指挥柴生烨,早与安国公结为姻亲,还有九月新调回的京营指挥马峻,正是齐国公当年最信重的旧部,与齐国侯有叔侄之情” “朕都知道。”皇帝轻松笑道。 刘皇后便不再多言。 她心中也一松。 看来,陛下是想趁机一试忠奸。 好啊。 如此,便不需她再费力了。 齐国公府、安国公府等五家解除禁足的第二日,温从阳回到京中。 父亲定要他回京陪母亲和纪明达过年,不许他多留。他只得返回,将下人留给父亲使唤,约定明年再去探望。 父亲流放之地的军士,似乎不善。 温从阳忧心数千里,回到家中,见过母亲和爱妾,便先睡足了一日。 待他醒,便得知纪明达从安国公府回来了,想见他。 是该见一面。 他穿衣,安顿好如蕙,独身来到后院。 纪明达还是那样没变。粉光脂艳,端庄含笑,虽然只是个五品捐官的妻子,也过得像国公府的大奶奶。 她怀里的孩子长大了不少。 他不看纪明达,只仔细看了看孩子: 长得倒像父亲和姑母,尤其像姑母,应被养得不错,眼睛乌溜溜的,不怕人。 这是他的孩子不错。 @更是他每月吃药,忍着屈辱与纪明达行房有的孩子。 “他与纪明达有个孩子”这个事实,又让温从阳感到恶心。 “安国府解了禁足,能正常出入了。”纪明达却忍不住盯着他黝黑而瘦削的脸,“还有半个月过年, 我想问你,家里年酒,你会与我同去吧。” 他这张脸,现在的肤色,与那日闪在她眼前的景象太过相似。 @纪明遥为什么躲开他的亲近? 她又是为什么在大婚当日,只和崔珏在廊下对峙! 她梦不见。 她只能疑惑至今。 温从阳当然知道她在注视。 他厌烦这样审视入骨的目光,便快速说:“自然要去看望姑母。” “你若没别的话,我就去了。”他也不再看孩子,“外面还有事。” “你!”纪明达深呼吸,“大爷慢走。” 温从阳毫无留恋地转身。 门帘合拢。 纪明达僵直脊背,看向门扉半晌,忽然弯下了腰。 她将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王嬷嬷立在一旁,不知还能怎么劝。 她只好先遣走旁人,看奶奶抱着孩子落泪。 “嬷嬷” 半晌,纪明达嘴唇微动:“我想,我想她想回家了。 她想和娘在一处。 y她想娘如昨日一样抱着她,哄着孩子,说说笑笑。 她受够了这安静的院落和独自一人、没有尽头的白天黑夜。 她想、她想咸涩的眼泪滴在孩子唇边。孩子伸出舌头舔了舔,苦得大声哭起来。 纪明达和孩子一起放声大哭。 原来、原来,她竟期待有人陪伴! 原来,去年七夕,她并非不愿看那些有情人,她是、她是羡慕! 她竟是羡慕! 可她何必如此! 她本应无意情爱,专心教导温从阳成材,看他立功封将,得以夫贵妻荣,方才不负这一世出身尊贵、天姿出众她不当羡慕! 解禁第三日,齐国侯入宫探望六皇子。 六皇子从殿中一溜烟跑到宫门,扑进舅舅怀里。 齐国侯也和从前一样,一把将他掂了起来! “舅舅瘦了!”六皇子眼圈发红,“舅舅,你吃苦了!” “有你挂念着舅舅,舅舅就不苦!”齐国侯用胡茬蹭外甥的脸。 六皇子又哭又笑。 齐国侯抱着外甥走回殿内。 扫视一眼,他便看清,从前服侍殿下的许多旧人都不在了。 陛下竟对六皇子提防、苛待至此! 终于到他舅甥二人独处时,齐国侯在六皇子耳边开口。 “善思,”他唤出六皇子的名字,疼爱、低柔地问,“想不想让舅舅再也不用受委屈?” ------------ 94 结盟 景德十一年,春节。 正月初四日,安国公府办年酒。 虽被禁足已近整年,不能与别家往来,京中却似乎还是一样的光景。请帖一下,昔日亲友仍亲热上门赴宴,府上宾客如云。 安国公亲带长子在前院与官客吃酒说笑,温夫人仍在后院侍奉婆母、招待堂客。 徐老夫人将徐婉和纪明宜一起带在身边坐。 纪明宜正经是安国公府四姑娘,众位夫人太太多年都见过。 就连徐婉,也是前年便到安国府居住。她从前年夏日,已随徐老夫人见过许多女眷,今日来客大多也都对她有些了解。 一年不曾见,纪明宜从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忽然长成了十三岁的大姑娘,明眸皓齿、面庞姣好, 竟已是能说亲的模样。 而徐婉年已十五,再过几月,便要及笄。 她容色又比纪明宜更盛几分,举手投足、言语行动又得体端方,颇有大家之风,不输另一侧的纪明宜多少,也引得几家夫人心内思量。 安国公府只剩四姑娘一个待嫁的女孩儿,不知将高嫁何处,她们只怕高攀不上。徐三姑娘身份又实低了些。可只要姑娘本人不错,娶来给旁支出息小辈做媳妇,也是一门好姻缘。 老夫人纵有意将这姑娘留给亲孙子,安国公和夫人难道能愿意? 若叫老夫人的亲侄孙女给亲孙子做妾,那更不成体统了。 席过一半,便有一都督佥事的夫人李氏笑道:“老太君当真会养孙女,把两位姑娘都教养得知书达礼、让人羡慕。只恨我家没有女孩儿。也不知,将来两位姑娘都会便宜了谁家去呢!” 温夫人先对李夫人一笑,便看向婆母。 当着许多来客,她不能抢婆母的话。但这也是婆母的机会。 既然心知肚明,老爷想明远高娶,不可能让徐婉做纪家的儿媳,老太太为何不叫徐婉嫁去别家? 如此,她纵不如做国公夫人、国公侍妾富贵,也好过只由徐家择婿。若在婆家立得住,更不难帮扶娘家。 众多视线看来,徐老夫人也先对李夫人一笑。 她亲热搂住徐婉,笑道:“众位都是听见的,这可不是我自夸!这丫头人人说她好,我难道不知她的好处?我正是舍不得她离了身边,想长长久久把她留下,给我老婆子做个伴!” 徐婉乖巧低下头。 温夫人笑容未改,只轻缓吐出一口气。 众位夫人有一笑而过的,也有互换眼神看戏的。 李夫人忙又夸了徐三姑娘两句。 她打消了方才念头,心里却有些为徐三姑娘可惜,又觉得愧悔。 她那一问,安国公老夫人这一答,算是断绝了徐三姑娘其余出路了。 最起码,今日席间所有人家,都不会再有意娶她。 “怎么吃了几杯酒,人糊涂了,就忘了该私下问。”她悄声对儿媳埋怨。 “太太又哪里想得到,安国公老夫人竟这样左性。”她儿媳忙说,“我看,太太只管宽心:难道太太不问,她就真能嫁去别家了?” 下午席散。 李夫人含愧回家。 温夫人依礼送走来客,便立刻找到安国公,与他详说了婆母在席上的话。 “当着众人,我不好问老太太。我也不知这是不是老爷早和老太太商议好的。”她低头拭泪,“总归明远的亲事,是要老爷做主,也可不该瞒着我!” “太太难道糊涂了!”安国公着实气恼,“我怎会让明远娶她!” “那也要老爷去问老太太!”温夫人哭道,“老太太的话,今日可是所有堂客都听见了!便是她徐家不要脸面,不顾女孩儿的名声,明远难道不要清誉?这话一传出去,哪家还敢嫁女儿给他!” @老太太这一招真是叫明远陷进了泥潭里,洗也洗不清! 若明远不常在家,还能和人解释是老太太自己一厢情愿,与孩子们无关。 可偏是这一年不得出门,明远每日与徐婉一同上学,时常相见,难以瞒人,难道不会有人猜测是他们表兄表妹早生情愫,甚至有更不好的话比方他们早已作在一处传出来? 女儿家的清白名声要紧,男子的也要紧! 就像老爷,因定亲之前便大张旗鼓纳回了良妾,婚事便不大顺,直到她为避选太子妃妾,才不得不嫁给老爷。 一但真与徐婉纠缠不清,明远的婚事只怕比老爷当年还更难几倍! 安国公也同样想到了这些隐患。 他袍子一提,当即去找母亲。 徐老夫人也吃了些酒,待客疲累,正将歇息。 她知道儿子会不高兴。©但见儿子不等丫头婆子通报,便一径走到内室,一副怒意冲冠兴师问罪的模样,她便也竖了眉毛,先责问:“大节下,这才过几天松快日子,你就和我不高兴!你是成心不想让我过个好年?” “母亲休要扯东说西,又拿‘孝道’压人!”安国公拍向床柱,“我只说一句:今日就把徐婉送走,趁早发嫁了,再也不许她入这安国公府的门!” 房中服侍的所有人已忙避出去。 徐老夫人大怒! “好一个不孝子!”她扶住拐杖起身,“我在你家四十四年,熬油似的熬了这一辈子,终于才得两年清净日子过。明达嫁出去了,我身边寂寞,没人说话,好容易千挑万选,找出来这一个好孩子陪着, 你就看不惯她,要撵她走!你到底是想撵她,还是撵我,不如直说!” “都说了母亲不必拿这些歪话强词夺理!” 安国公大步前踏:“母亲接徐婉来是为什么,人人心知肚明。我也就把话撂下:明远便一辈子不娶妻,我也决不许他娶徐家的女子!” “你徐老夫人浑身乱战。 她气得用拐杖砸地:“我倒不明白了:徐家再如何败落,也是你亲外祖、亲舅舅家!温氏敢嫌徐家,是她不贤;你是亲外孙,亲外甥,怎么也一口一声瞧不起徐家?” 她哭说:“你别忘了,你身上可还流着徐家一半的血!你嫌徐家,便是嫌我,也是嫌你自己!” 安国公只能跺了跺脚。 徐老夫人把拐杖一甩,坐下大哭起来。 安国公只好软下声音,与母亲细说利弊:“是,徐家是母亲的娘家,也是我的亲外祖、亲舅舅家。 这些年母亲一直帮扶徐家,我何曾阻拦过?可母亲也知道,两家虽是亲戚,却早已身份不同:若没这份亲,母亲想想,你可愿意徐婉一样的女孩子进纪家的门?” “有什么不愿意!” 徐老夫人把手一甩,冷笑看儿子:“你爷爷倒正经娶的侯门姑娘,不过几年,岳家就败了。你也是娶的国公家的小姐,现在温家又是什么情形?不过比徐家略强上一星半点,还有个虚职糊弄人罢了! 那温从阳我看他不成,这辈子都别想真把五品戴在头上!只可惜了明达:你们做爹娘的也太狠心,非要她留在温家。明远娶婉儿又不吃苦,为什么不成?” 安国公竟被母亲堵住,一时不知怎么回这话。 徐老夫人便不停口地说:“只要咱们纪家还是国公府邸,娶的媳妇门第高低,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娶个高门媳妇进来,将来明远身上的国公就能变成王爷?还是咱们家能再多出一个国公?” 安国公原地站了好一会。 徐老夫人便慢慢地擦了泪。 安国公又突然想通。 “险些被母亲绕进去!”他两条眉毛几乎全皱在眉心,“徐家和温家是败了,难道母亲进门的时候, 徐家就是如今的情形?太太若真只是个千户家的女儿,母亲和父亲能让她进这门? u徐老夫人猛地攥紧了擦泪的手帕。 还是说不通! “正因你媳妇出身国公府邸,身份尊贵,才敢这么多年对我不敬!”她把手帕甩到儿子脸上,又哭天抹泪,“你个没良心的种子,也次次只会护着媳妇!你是早忘了你小时候” 怎么又提这些! 安国公把帕子一丢,踩在地上:“我小时候怎么样?” “我有祖父祖母疼护,父亲也不曾偏心,哪有母亲说的那么多难处?”他有意一气压服母亲,便满口说,“母亲念叨了多少年父亲的姬妾,总说日子艰难,可我怎么不记着谁越过你去了?父亲一去,你就把姨娘和兄弟姐妹都打发了,撵的撵卖的卖,分家的分家,发嫁的发嫁,从二妹妹到六妹妹,还都是太太操心找的人家,你自己不管,还只会挑刺:不是远了就是近了,不是好了就是坏了!过去多少年了,还念个什么意思!” 徐老夫人听得喘不上气。 “你怎么—一”她眼前也发黑,“你、你竟然1“这就是早该对母亲说的实话!”安国公两袖一甩,“我这就叫人送徐婉回去!母亲若说没人陪了, 就叫四丫头搬过来!” “来人!”他高声喝命,“去给徐三姑娘收拾行李,这就送她回家!” “谁敢” 徐老夫人强撑着一口气没晕过去,颤巍巍开口:“谁敢!” 她眼前已经看不见,只听声音找儿子的方向:“你这样撵了婉儿走,话传出去,还叫她怎么活着“活不活,死不死,也都是母亲和她贪心自找!” 安国公一句不听,只叫下人快去东厢带人走! 徐婉已自己走了进来。 安国公的话字字句句刺在她身上,她根本不敢看婆子丫头的目光。 但是,安国公说得不错,有今日受辱,是她贪心自找。来老太太身边之前,她也早想到过, 或许会有这一天了。 “伯父。”她在堂屋拜下,“蒙老太太喜欢,我得以在贵府借住、上学,上得长辈疼爱、下得兄弟姊妹关怀,视我如亲女亲姊妹一般,两年来不胜感激。今我许久未曾回家侍奉父母,是该请辞了。老太太年高,又常多病多痛,还请伯父与老太太,莫要为我争执。” 她叩首:“我这便回去收拾行李,今日就走。” 她言行有礼,不卑不亢,说话时自始至终强忍泪意,声音平稳,不见任何软弱哀求之态,又是亲戚家小辈姑娘,叫安国公不好再暴怒相待。 但他也说不出安抚的话。 “今日已近傍晚,回去太过匆忙,明日再着人送你。”安国公只道,“和老太太好生道别。” 他绕过徐婉,一径出了安庆堂。 直到再也听不见安国公的脚步声,徐婉才腰背一软,歪在地上。 而卧房内,身在榻上的徐老夫人同时向下落。 徐婉来不及过去,只能惊呼出声“老太太!” “老太太!!" 安国公府紧急请来了太医。 有丫头扶得及时,徐老太太没真正摔下。但她怒极攻心、气血倒逆,症状不轻。两个太医一同施针,才勉强把她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安国公和温夫人守了一夜。 直到天亮,徐老夫人仍旧未醒。 安国公府不敢放人,两个太医先被请到客房歇息。 温夫人明知老太太是为什么气晕,却不问一句病情,更不问徐婉今日走不走。 安国公也不说为母亲留一日表侄女。 巳初,徐婉便来请辞。 她已换下在国公府穿着的锦缎金钗。因两年里,她身量长了不少,不能再穿从前在家时的旧衣, 因此只能仍穿了一件这里做的素绸棉袄,下面也是素色棉裙,也只拿了自己来时的几个包袱。 温夫人到底有两分不忍,又怕真叫她这样回徐家,失了安国公府的颜面,便忙命镜月:“怎么不去替三表姑娘收拾行李?老太太醒了,若知道你们就这么送了三表姑娘走,我看谁能交代!” 她又忙挽住徐婉,笑道:“虽然在春节里,天却还冷,你这样穿,等到家不都冻坏了?还不快去换件大毛衣裳!还有老太太往日给你的东西,你也只管拿着,便是你自己俭省不要,你家里姊妹也该有用得上的。我这里还有些衣料,正要送去给你姊妹们做衣裳穿,你一并带去,也省了我的事。” 徐婉明白,这是安国公夫人用财物金银,买她再不对表哥起心思。 她心里自然不舒服。 她知道,她若有骨气,就该直接推辞了,什么都不要,就这么干干净净地回家。 可她还是对安国公夫人低头,感激道:“多谢伯母。也替家里姊妹们谢过伯母。贵府事忙,待衣裙做好,只怕不便上门打扰,给伯母看了。" 温夫人又高看她一眼。 这丫头,虽然心思不正,却能屈能伸,心计手段人物品性都不差。 若这份心性能换给明达,她还何愁明达过不好日子? 府上解禁那天,明达回来,还是满面红润气色。可初二明达再回家,竟又要以浓妆遮掩不如意了。 她和从阳相看两厌,这日子还怎么过。 温夫人更觉心烦。 下午,徐婉被送回徐家。 温夫人勒令纪明远不得相送。 只有纪明宜送徐三表姐出门,全了安国公府的礼数。 至晚饭时,徐老夫人仍未睁眼。 走了徐婉,安国公心里气恼稍减,便问妻子:“不看昨日,这半个多月和各家走贴走礼,便没人问明远的亲事?” “是有几家,”温夫人甩了甩手帕,“但想来老爷不会满意,我便没提。” “夫人请说。”安国公气闷道。 温夫人就简单提了各家名头:“宣宁侯府,老爷知道,他家只有一个嫡出小姐待嫁。通政司右通政,我打听了,家里是三个姨娘生的女孩儿,听说人物很好。还有高平郡王府,老太妃要发嫁两个姬妾出的女儿还没封县主,不知婚后能不能求来封号。” 安国公拍了下身旁炕桌。 “还有没有?”他问,“张家怎么说?” 不是有两个丫头对明远有意吗?©温夫人看他一眼,没答这话。 张家连年酒都不来吃了,还能怎么说? 安国公讨了一个没趣,也不好在母亲病床前吵,只得闭嘴。 三更,徐老夫人醒来。 婆子们给老太太喂药喂水,安国公忙到母亲床边跪下请罪:“儿子一时气恼,说话过分了些,母亲别怪罪!” 看他片时,徐老夫人缓缓阖上眼睛。 她眼角沁出一滴泪,用干涸的嗓音说:“去吧,忙你的去吧。” 她这里,不用儿子伺候了。 用不上了。 徐老夫人自然没有去参亲儿子不孝。 数日后,各家年酒大约请遍,齐国侯单请安国公到府吃酒。 两人会面,各怀心思。 齐国侯先问老夫人的身体。 安国公也担忧相答:“家母年过花甲,忽遭重病,真是叫我放心不下。” 齐国侯便叹道:“老夫人年事已高,又常为儿孙操劳,着实不易。世兄侍奉母疾辛苦,今日我陪世兄痛快痛快!” 两人碰杯。 又说过几句闲话,酒吃了几杯,齐国侯便道:“世兄家里还有尊长能孝敬,遇见大事小情,都能求长辈教导,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安国公便忙问:“不知世弟有何烦难?” “这话本不该对世兄说。”齐国侯咬牙笑道,“禁足了这一年家里二妹妹就生生耽误了一年。她都十七了,我是遍寻不着好人家,能放心将她发嫁,又没个一直留她在家做老姑娘的理。” 两人对视。 “说来,世叔早丧,二姑娘竟是贤弟如父如母一般养大,殊为不易安国公试探说,“你嫂子常在家中说二姑娘极好,可惜差了辈分,不然,我该舍了脸求上贵府。若能求到二姑娘做儿媳,才算我家那小子有福!” “哎!”齐国侯笑了笑。 他饮下一杯酒:“其实,辈分有什么要紧?只要孩子们好就好。世上所有亲家,难道都是同辈兄弟?大不了他们论他们的,咱们还论咱们的。况且明远这孩子,我从来知道他好,必不会委屈了二妹妹。” “这请贤弟只管放心!”安国公忙举杯相敬,“若他敢混账不尊重,我就先容不得他!” 待齐国侯吃了这杯酒,他又忙说:“今日回去,我便请个好媒人来,不日就上门提亲!必不辱没了二姑娘!” “那我就等世兄的消息!”齐国侯又吃一杯。 放下酒杯,安国公也一叹:“多亏贤弟不弃,明远才能得如此好亲。我家里四丫头也到了说亲的年岁,我还不知该把她许给什么样的人家。幸好她才十三,还能多看几年。” 齐国侯一掌覆住酒杯,仰在椅背上细想。 “六殿下也大了。”半晌,他缓缓开口,“陛下一心疼爱刘后之子,谁知将来会让他有什么结果。我有心想早替他寻好亲事,也好免去以后他受人摆布,连婚事都不得自由。” “只是,六殿下终究比四姑娘小几岁,”他问安国公,“怕会委屈了四姑娘。” “若她真能得入主‘宫中’之幸,得以侍奉六殿下身旁,安国公府满门生辉,还何谈什么委屈!”安国公也缓慢发问,“可贤弟能越过陛下,替六殿下做主亲事?” “只要世兄愿意帮我。” 齐国侯向前探身。 “数代世交,又为姻亲,贤弟之事,自然亦为我之要事!” 安国公握住了他伸来的手。 “柴生烨恰有些要命的把柄在我手里。”他低声对新的亲家笑,“若贤弟有用得上他之处,只管开口。” 两日后,正月十一日。景德十一年第一次大朝。 右相提立秦王为太子。 圣颜大悦。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 次日,礼部择出册立储君日期,由圣上过目亲选,定在三月十九日。 京中瞬时又如两年前立后一样忙碌。 柴生烨与柴敏身在禁军,亦要加强京内、宫中护卫,严防有人作乱。 柴敏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可他每次回家,面上神态眼中意色,也越发与从前不同。 先是慌怕,喝了一夜的酒。折腾到纪明德承受不住,又去找了其蓁。 不过几日,又转为兴奋。每到夜里,他眼神发亮,幽幽像野外独狼。 纪明德先以为他是有了外室。 但柴敏踪迹清晰,每日几乎只在禁军、家内和安国公府三处往来,根本没有去见外室的时间。 她又以为,柴敏是见安国公府权势不如以往,想休妻另娶。 独自思量了几日,她终于寻到机会,把柴敏灌醉。 极尽承欢半夜。 待柴敏力竭将睡,她才垂泪婉声问:“三爷近日总去见父亲,难道是我有许多不好之处,让三爷连日去说,还说不尽吗?” 与柔顺娇妻独处,又吃到半醉,柴敏本就精神松懈,何况又折腾了许久,更觉心里飘忽。 娇妻如此相问,他便不觉笑道:“奶奶哪里有不好之处?” “别胡思乱想了”他半睡半醒,等岳丈大人功成,你我都是皇亲国戚,这可是我娶了奶奶才有的福分.” ------------ 95 最后的梦境 柴敏说完便沉入深眠。 纪明德却在他怀里僵直了好一会,出了一身的汗。 她已累了半夜。可所有疲乏、困倦,此时全都消失不见。 到能动时,她用尽十二分小心,缓慢挪离了柴敏身边。 她不得不细思柴敏的话。 “等岳丈大人功成,你我都是皇亲国戚。” 父亲要成的是什么“功”,才能让她、让柴敏,让纪家和柴家,都成为,“皇亲国戚”? 纪明德浑身冷汗津津。汗水将裸露的肌肤与被褥黏在一起。可她别说叫丫头进来服侍沐浴了,就连动都不敢轻动一下。 柴敏这话,是醉后、累极,才不经意说出口。他和父亲、和公公,只怕都没想将所谋大事透露给家中女眷。 若叫柴敏和父亲得知,她已察觉,他们会怎么样? 父亲会相信她能守住机密吗? 父亲对她的父女情分,是否足够纵容她知晓此事? 纪明德双手冰凉,脚也冰凉。 她又不禁去想,父亲到底有几成把握得胜?谋逆谋反之事,如若功成,是能权势加身、富贵无极。可一但兵败,便是杀头、抄家、受剐,甚至牵连三族、九族的大罪! 寻常出嫁之女或许能免受牵连,偏父亲是与柴家共谋!若真事败,她决计逃不脱株连!! 纪明德一直清醒到了柴敏睡醒。 瞥见柴敏翻身,她慌忙闭上眼睛,假作自己正在熟睡。 每次与柴敏同房后,她总是会多睡几刻,并不与他一同起身。 柴敏也并不记得昨夜睡前随口说出的话,只照常更衣去禁军当值。 待这屋内、院中,再听不见有关柴敏的声音,纪明德才重重喘出声音。 “来人… 来人?”她通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给我沐浴。” 她不能称病。至少今日不能。或许会让柴敏疑心,想起睡前她问了什么。 她要如往常一样,去给婆母问安。 这是要命的事。 她不能她不能慌! 强撑沐浴后,纪明德恢复了两分精神。 她上浓妆遮掩憔悴。 但面色能用脂粉遮饰,眼中神态却不能。朱夫人仍看出了三儿媳的疲态。 算算日子,离她小产也过去大半年了。 若是另外两个儿媳如此,她早劝人回去歇息几天:身体不适,便不必讲虚礼来请安,等身上养好再说。若得空,或许还会和她们说几句贴心的话。 比方她还年轻,才成婚一两年,没孩子急什么? 再比方男人不能太纵着。他们身上使不完的劲,内宅女子怎么比得过,若应付不来,也不必勉强自己承受。 可阿敏媳妇,她是管不起,更不想管。 纪氏虽有些手段,把她和阿敏的院子管得严密,可在一府里住着,哪有不透风的事? 四个从小一起长大、伺候她许多年的陪嫁丫头,她把不想做妾的强弄成了阿敏的人, 她自己的丫头,自己定是去是留,做姨娘也不算差,这也罢了。可想做妾也有了身孕的,虽是没经她准许就勾上阿敏,到底是她奶嬷嬷的女儿!她竟活活用板子把人的胎打下! 柴家虽非“世宦书礼”、世代富贵有规矩的人家,可她嫁给老爷这三十来年,也从没似她一样作践过下人! 这样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人,便是没那个娘,她也不敢亲近,何况又比她娘还更狠毒! 朱夫人便不问纪明德一句。 因怕把人逼急,对她们下手,闹得家中不宁,她又示意另外两个儿媳也不许再嘲讽她。 纪明德只当自己把异样混了过去。 她细看婆母和嫂子们都和往常没大差别,应是不知父亲和公公的谋算。 柴敏又有两天不在家。 他再回来,纪明德便推受了风、头疼,让其蓁侍候。 柴敏素了两天,哪还管得许多,搂上其蓁便去偏房。 纪明德又一夜无眠。 她不敢问柴敏,更不敢问父亲。 问与不问,她都只能等着结果,什么都做不了。 她也不能去向陛下告发父亲和丈夫! 若他们真想谋反,她是揭发有功,却也违了孝义。 “子女状告父母、妻子状告丈夫”,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可若只是柴敏酒后的胡言乱语,她今后更无法在世上立足! 又勉强给婆母请安回来,纪明德仍独坐窗前,一言不发、一事不管。 她这样像是病得不轻,又像没大病,院里所有的媳妇丫头都不敢问,更不敢劝。 一应的家常小事,都是常嬷嬷和几个丫头商量着先办,等她自己好了再回话。 但到下午,有一件事不得不回了。 常嬷嬷叫丫头们别管,自己小心走到榻前半丈远,轻声笑问:“奶奶?” 片时,纪明德才侧过脸。 她声若游魂:“怎么了?” “奶奶,听说二姑奶奶到京了。”常嬷嬷只说这一句。 二姑奶奶到京了。 二姑奶奶一二姐姐!! 纪明德的双眼忽如夜下野狼一般莹莹发绿,唬得常嬷嬷退后一步才站稳。 纪明德惊喜地笑。 她是做不了什么!可二姐姐是皇后宠信的人,身份既比她高,也该多承受些! 二姐姐若真向皇后告发父亲,少不了她传递消息的功劳。 可若二姐姐也不敢告,父亲事败之日,她亦有知情不报之罪,和她一样的下场! 便是父亲功成,二姐姐早与父亲断绝了往来,还想有什么好日子过? 况且二姐姐一向和四妹妹最好,能舍得纪家满门抄斩? “快拿笔纸!”纪明德红光满面,“我要给二姐姐下拜帖!” 常嬷嬷哆嗦着去办。 “亲姊妹间,一两年不见,二姐姐远路回来,我怎可不去探望?” 纪明德笑得胸有成竹、志得意满。 纪明遥,到、家、啦! 她和崔珏是去年二月二十六日离京,今年二月十一抵京,前后恰好将满一年。 春光如旧。大哥、嫂子和三个孩子全在大门等他们回家。 纪明遥下马,先跑到嫂子面前! 她怕身上染了灰尘,没敢碰嫂子。 孟安然却一把拽住了她,第一句话就笑说:“都能骑马到家了,可见这一年进益不少!” “那是!”纪明遥立刻自夸,“如今就算叫我骑马去边关,我也能一路撑住了!” 但太累了。 最好还是不要。 她和崔珏请求入见的奏章已提前递入宫中。 崔瑜正看兄弟怎么瘦了这许多,便有天使来至。 太监宣崔珏即入紫微殿陛见。 女官传皇后之命,令纪明遥且在家里歇息一夜,明日再入宫。 崔瑜只得看兄弟又上马离去,心里倒高兴得很。 阿珏这回立功不小,才回京不过一个时辰,陛下便宣,也可见看重。 正当春闱,亦是官员升降调动之时,各处出缺。现下就看陛下会如何安排他了。 天使一去,崔瑜又忙叫弟妹快回去歇息:“晚上不必来吃饭,好生歇着,过两日咱们再热闹!” 纪明遥一点不客气,轻松告辞回房。 在外出差固然新鲜,可躺在自己家里才是真舒坦! 她痛快洗澡洗头,换上舒服衣裙。听皇帝留崔珏同用晚膳,她便自己吃过晚饭,躺在床上看帖子。 一年不在京里,终于回来,他们与京中亲友、旧交,自然该择机拜望、相聚。他们的拜帖也已送出去了。 纪明遥分门别类。 紧急又亲近的放在一摞。 不急又关系较远的放在一摞。 沈相清的纪明遥打开看。 沈相清并非想来拜见,只说了一件事: 他大哥去年几次来信,说沈家已搬去乡下,不敢回城,日子艰难,向他打听“纪淑人”和“崔府”到底想把沈家怎么样,会不会见他们、放过他们,他能不能过来求情求饶,还寄来了许多他们母亲的遗物,其中有做给“大妹妹”孩子的几样针线。 沈相清没回过信。 这次,他也没随拜帖一同送来遗物。 他说,此封拜帖只为让淑人知情,并无分毫别意。 纪明遥看过,单独放在一边。 她继续下一封纪明德? “快拿去烧了。” 纪明遥拿着帖子急向白鹭招手! 这拜帖写的,好像她们十八年来亲密无间相亲相爱! 恶心! 白鹭才要接过,她又抽回手:“不能烧。” 纪明德恶毒浅薄、欺软怕硬又胆小如鼠。明知理国公府的结果,她却不躲着她,反还凑上来,一定是发生了一件,她认为比面对她更危险的事。 也或许是她认为,能叫她倒霉的事。 鬼知道她有什么谋算。 先留着,看看情况。 纪明遥叫白鹭把拜帖拿远些,别放在她面前。 她自然没回帖。 “去悄悄地打听柴家近日动向。”她命。 第二天。 入见皇后完毕,纪明遥回家,门上果然又有了一封纪明德的拜帖。 还是差不多的言辞。 她也叫和第一封拜帖一起收起来。 第三天。 见过松太公回家,门上等着的便不是纪明德的拜帖了,而是她的陪嫁丫鬟。 纪明遥认得这丫头。她叫其蓁,是纪明德身边最本分也最忠心的丫头,脾气好、胆子有些小、任劳任怨、办事可靠。 她竟然梳起了妇人发髻,做的是姨娘姬妾的打扮。 纪明德对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纪明遥没多问。 将人带至前厅,她直接问:“她非要见我,还派了你来,到底有什么话?” “二、二姑奶奶!”其蓁跪下。 她抖如筛糠:“我们奶奶命我、命我问二姑奶奶,想不想知道,当年姚姨娘都收买了哪些、哪些人,才能骗走沈姨娘?” 她不敢看二姑奶奶。 可虽然低着头,只能看见身下青砖,看不见二姑奶奶的神色,说完这话,有四五个呼吸功夫,她能感觉到二姑奶奶的目光像刀一样在她背上划来划去,像是要把她剥衣活剐! 二姑奶奶想杀了她! 纪明遥的确想杀人。 但她想杀的不是其蓁。 她想,和姚玉静杀娘一样,亲手把纪明德四分五裂、送上西天。 姚玉静死了,偿了娘一条命。 理国公府夺爵、温息流放,是他们强买良家女子该受的惩处。 沈家长子名声败坏,一家都为人唾弃不齿,是他们喝着娘的血,享了二十年锦衣玉食当付出的代价! 那纪明德与安国公这姚玉静的孩子,姚玉静的丈夫,想让娘枉死的人—凭什么还能活得富贵安泰? 娘腹中的孩子,可还没人偿命! 但攥紧了木椅扶手,纪明遥声音平静说:“这不是纪明德原本吩咐你的话。” 纪明德不敢。 她是想“亲近”她,想见她,怎么会让丫头传这样的话刺激她。 纪明遥走向其蓁,蹲身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说实话。” 其蓁能听见自己牙齿不断相碰的声音。 二姑奶奶的手不算用力,可她丝毫不敢挣扎,连动都不敢动。 她只能说出实话: “奶奶是说、说,姊妹们各自都长大了,想起当年的事,她心里有愧,想和二姑奶奶当面认错。吩咐、吩咐奴才,若二姑奶奶,细问,就说、说她知道当年姚姨娘收买了谁” “所以,你方才是在撒谎。”纪明遥确定,“你想背叛你的主子,让她倒霉。” 其蓁在她手下发抖。 她轻轻地笑。 “好姑娘。”她转握住其蓁的手腕,扶她起来,“你来。” 其蓁腿脚发软,浑身无力。纪明遥便直接半抱着她走到内室,命人:“快上热茶点心!拿我常用的茶来!” 这时候,二姑奶奶的怀里又格外温暖。 其蓁坐在了阳光照耀的临窗榻上,手里捧着清香的热茶。二姑奶奶甚至亲手拈起一块点心,送到她嘴边。 她怔怔吃下两块红豆酥。 奶奶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她。 可她知道,二姑奶奶常和丫头们同坐吃茶,不分主奴。想来,也常喂自己的丫头吃东西吧。 为什么她就没那个福分,被分到二姑奶奶身边? “我问,你实话答就好。”纪明遥柔声说。 其蓁抹泪点头。 “纪明德突然急着见我,想必你也觉得奇怪。”纪明遥便说,“你仔细想想,最近一两个月,乃至三个月、半年,她和柴家都有什么与往常不同之处?” “你不用急、更不用怕,慢慢想,慢慢说。”她又道,“便是回去迟了,我与你一同编一篇话告诉她,不叫你吃苦。” 其蓁先喝完了手里的茶。 她大概心定,便先说纪明德:“奶奶是从这个月初开始,是初四上午,突然人就憔悴了” 其蓁匆忙赶回柴府。 她故意留着脸上泪痕,见到纪明德就哭:“二姑奶奶险些儿杀了奴才!说叫奶奶明天午饭后、申时过去。” 她又跪求:“奶奶,我看二姑奶奶不是好惹的,她又有权有势,连理国公府都叫她弄倒了,求奶奶就别去了罢!” “明天下午?”纪明德点头笑道,“果然只有这样才能见着她。” 她这几个丫头,也只有其蓁没得过二姐姐的冷脸,派她去,也果然不错。 “别哭了,去歇着吧,怕什么!”她对其蓁说,“她就算真想杀你,也不敢亲自动手,她就不怕也下狱吗!” 其蓁哆嗦着告退。 高兴过后,纪明德终究心里不安。 她把准备好的话又在心内改了许久,直到不得不睡,才暂且放下。 明日,她一定要将二姐姐也拉下这滩浑水! 景德十一年,二月十四日。 崔瑜调任户部侍郎,兼顺天府尹。 崔珏调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位仍在正四品。 纪明达怀里抱着儿子,听完了这些话。 她哄儿子说话:“叫‘娘’,好不好?‘娘’” 孩子在她怀里舞动着手脚,“咯咯”直笑。 “哥儿才九个多月,不急开口。”王嬷嬷笑道,“小孩子一天一个样,说不准哪日就突然会了。” 纪明达就笑,又教儿子:“叫‘嬷嬷?” “我可承受不起!”王嬷嬷忙笑说。 觑看着奶奶的神色,她小声问:“不如教哥儿叫‘爹’?” 纪明达面上笑意便淡下来。 “是该教。”她说,“先吃饭吧。” 王嬷嬷只得去安排摆饭。 纪明达仍用得不多。 饭后,她也不急午睡,先给儿子读书听。 王嬷嬷又说了一个新消息:“这可真是奇了!中泽知县升了州官,他夫人却得封县君,圣旨上还特特写了,要她继续辅佐丈夫为官、造福一方百姓! 这不只成她升了官吗?” 纪明达手上的书滚落在地。 孩子吓得一愣,呆呆看着他娘。 纪明达发现自己手在发颤。 怕手里再不稳,她忙叫人把孩子抱走。 又是一个比丈夫品级还高的诰命。 若圣旨真如嬷嬷所说,那便是赐她治理一地之权。如此一来,县君虽只为五品,却比二妹妹的三品淑人之封还更难得! “去打听。”她轻声说,“问清楚,她到底有什么功劳。” 王嬷嬷连忙又出去。 纪明达忽然很累。 仲春二月,天气稍暖。王嬷嬷带进来几朵杏花,出去时,门帘带起的风又让它们轻轻打转。 “把这花扫了,院子里的落花都扫了。”纪明达命丫头,“我去睡一会。” 在春日的正午,她梦见了边关寒夜。 是她见过,但不曾停留、让她细看的场景。 军账外,是弥漫不断的风雪。 风声入帐,呼啸灌耳。 纪明遥身穿玄青大氅,坐在炉边。 她笑容浅淡,声音也淡,说出的却是关怀之语:“还有两个时辰,表哥就该出发了。睡一会吧,我叫你。” “我舍不得睡。”温从阳却说,“我舍不得你。” 他似已在二十三四年纪,面色黝黑,眉眼坚毅,肩膀宽阔,看上去真像个能平定东羌异族作乱的将军了。 可他看向纪明遥时,眼中流露的,依旧是软弱不安。 他从背后抱住了纪明遥。 纪明遥轻轻拍他的手臂,像在哄孩子。 他又想亲纪明遥。 他动作很慢,似是在观察纪明遥是否准许。 纪明遥用一根手指挡住了他。 “睡吧。”她笑,“表哥不必怕,也不必不舍。只要你能诱敌到‘三林沟’口,与霍总兵一同反杀回去, 两路夹击,此战必胜。” “表哥会平安回来的。”她温声说,“我去看各营准备。” 她站起身。 温从阳却不肯松开她。 “遥妹妹,”他仰首祈求,“此去凶险。” “我也知凶险。”纪明遥垂眸抚摸他的脸,“但我信表哥。表哥总能给我惊喜。” “遥妹妹!”温从阳稍稍提高了声音,“成婚六年了,将要七年了你还没叫过我‘夫君’。” “我叫‘表哥’习惯了。”纪明遥只笑,“从小叫到二十几岁,这可怎么改?表哥不是也习惯叫我‘妹妹’吗?” 温从阳显然并不赞同她所说。 但纪明遥牵他走向床榻,他便乖乖躺下。 纪明遥替他盖好棉被,他便闭上眼睛。 纪明遥走出了大帐。 温从阳又睁开双眼。 “可我不想再做‘表哥’了。" 他笑了笑,语气里满是嘲讽。 这份讽刺,不知是对谁。 纪明达没来得及细想他们的对话。 眼前一转,她又看到了她和崔珏。 身穿婚服的她与崔珏。 十七八岁的她与崔珏。 她已卸下凤冠,只还穿着吉服,在廊下等待崔珏走过来。 虽在大婚吉日,崔珏的神色仍是那般冷淡,眼中毫无欣喜之意。 她却笑着行礼,对他说:“二爷回来了。” 她说:“我等二爷一起用饭。二爷吃了多少酒?我备了醒酒汤。” 离她还有一丈远,崔珏便停下脚步。 他还礼,称呼她:“二奶奶。” 他说:“劳二奶奶久候。” “这原是夫妻应尽之义。”她仍在笑,“二爷请。” 崔珏和她先后入内,与她同坐桌边。 他不动筷,只等她用饭。他也没用醒酒汤。 待她饭毕,他开口:“二奶奶看,房屋可有不妥之处?” “是有些不习惯。”她说,“比如这廊下,只种玫瑰、茉莉,再无花朵,下个季节无花可赏,便显寥落了。再比如东西厢房的家具太过简素。若人来客至,从这里去厢房歇息,还以为换了一家做客呢。” “成婚匆忙,布置不妥,明日便改。”崔珏道。 “多谢二爷体贴。”她忙笑道。@崔珏道:“是崔家疏忽,二奶奶不必称谢。” “还有一件事,正想和二爷说。”她又笑道,“二爷去前院应酬的时候,有个王平媳妇在这伺候,听说是大奶奶的陪房?她虽殷勤,可也太没规矩,我没吩咐她便插话,真是不成体统!还有别的丫头婆子,我看也不像样。” “可二爷放心。”她说,“今后我管着咱们院子的人,必不叫他们再这样没规没矩的了。” 崔珏有片刻静默。 “时辰不早了。”他站起身,“此处不便,二奶奶请先沐浴,我暂回书房。” @她明显愣住。 @王嬷嬷忙上来笑说:“二爷,你也太客气了!都成婚了,做了夫妻,还有什么不方便?二爷请只管留下崔珏看了嬷嬷一眼。 “不合适。”他说。 他走出房门。 她和嬷嬷相对不解。 “是不是是不是,我不该插话?”王嬷嬷忐忑,“奶奶才说过,大奶奶的陪房没规矩“你是我的奶嬷嬷,他也该同我一样尊敬,王平媳妇只是陪房,怎么能一样!”她立刻否定,“我看,只是他性子古怪。” “先沐浴吧。”她吩咐,“今日,新婚之夜,他难道还敢不回来!” 崔珏是回来了。赶在入夜之前。 他换下婚服,换了一身素青棉布外袍。 她也换下了婚服,穿的仍是大红宫缎百蝶穿花褙子,和银红蜀锦鸳鸯裙。 她对崔珏不满:“二爷怎么穿的这个?” “这也太不体面了!”她叹气,“我明日就着人给二爷多做几箱新衣裳。便是在家里,也不好u“二奶奶。”崔珏打断了她的话。 他一向淡漠的眼中多了几丝情绪,似在忍耐。 “今日我身体不适,且回书房睡了。”他说。 言毕,他没有等她的回应,直接转身离开。 天光彻底暗了下去。 ------------ 96 认错 窗外,依旧是春日午后明烈耀眼的日光。 一手捂住额头、挡在眼前,纪明达缓缓坐直了身体。 她不愿再去回忆梦中和崔珏的成婚之日。 她该忘记。忘记崔珏的冷漠、无情、无礼,更该忘记她自己的期待与欢欣! 她该忘记这份屈辱。 否则,她将夜不成寐、终身难以自安! 她该想、该想纪明遥和温从阳。 该想,温从阳的功劳,究竟是从何而来。 更该想纪明遥的一品诰命。 日光太刺眼了。 纪明达低下头,看向自己翡翠色的宫缎裙。这裙子上绣着百鸟朝凤,是她从记事起最喜欢的绣样。 她的丈夫,若只穿布衣、草鞋,怎可与她并肩而立! “给我备马!”她狠狠抹掉脸上的泪。 她要去问一问纪明遥! 纪明德已经见到了纪明遥。 她特地穿得简素,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鲜亮颜色,连发间都没戴几样首饰。 她一路细看二姐姐住的院子。看这宽阔的甬路,清爽雅致的房屋花木,猜度二姐姐日常一人住在这前后几进院子里的生活。 直到将入二姐姐在的厅中,她才收回目光,敛声屏气入内。 她只看了二姐姐一眼。 一年多不见,二姐姐容貌自是不曾大改,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又与前岁秋猎那时不一样了。 但为今日谋算,她没时间细想。 二姐姐不曾起身迎她。她早已预料到。如此最好,正方便她行事。 几步走得离二姐姐近了些,纪明德屈膝、深深蹲福! “二姐姐!”她挤出些眼泪,抽噎说,“多谢姐姐还愿意见我!我、我” 纪明遥安坐不动。 她也只扫了纪明德一眼,便看向跟随来的其蓁、常嬷嬷和另一个丫头。 其蓁紧紧抿着嘴唇,连续对她眨眼,又左右看两人,不断示意。 纪明遥微微一笑。 “三妹妹这是怎么了?”她给纪明德搭台,好让戏能唱下去,“虽然身份有别,毕竟是同辈姊妹。你行这样大礼,我还真有些受得不安。” 纪明德猛然抠住手心。 “受得不安”? 她分明是在从容自在看她笑话! 看见她对她屈膝,二姐姐高兴得很! “二姐姐!”纪明德又落泪,“妹妹是诚心诚意来给姐姐赔礼:从前年幼,一则不通道理,二则,也不舍亲娘当日说谎,也只是为了保住亲娘的命!姐姐多年都不曾忘了沈姨娘,自也该懂妹妹的心!姐姐和我是一样的,都只是为了自己的亲娘啊!” 纪明遥心中微哂。 她不开口,纪明德便继续说下去:“可当年之事,终究是我娘的过错。姐姐多年怨我、恨我、不理我,不愿与我再做姊妹,我都知道。这些原是我该受的,我也明白。” “既然明白,还想尽办法过来在我面前现眼”纪明遥嘲讽,“纪明德,你可不像自找没趣、喜欢挨骂的人,更不是会真心反省自己错误的人。这么多年,我并不曾错看过你。” “何必勉强自己、‘委屈’自己,虚情假意来和我赔不是?”她站起身。 走到纪明德身前,她冷笑:“你是看理国府倒了,安国府也失势,害怕了,也怕自己哪日有温家一样的结果,所以才急着来见我,想用这些做作姿态从我口中听见一句‘都过去了’,是不是?” 她问:“不然,你若真心悔过,还只等这时才来?” “不懂事?”她笑问,“四岁不懂事,十四岁还不懂事?长到十八岁,忽然就明白自己错了?” 纪明德冷汗直冒。 但她必须让二姐姐原谅!哪怕只是能面对面坐着,正常说几句话! “二姐姐,我真是诚心来认错!”她更加低下头,“二姐姐不信,我愿、我愿y她咬牙说:“我愿磕头赔礼!” 纪明遥眉心微动。 她沉默了许久。 直到纪明德将维持不住蹲姿,身形摇晃时,她才轻声说:“你倒不必对我磕头。” 她道:“你该对我娘磕头。” “你若真有诚心,便随我来,在我娘奠堂之外三叩首赔罪。” 缓步越过纪明德,纪明遥看向庭院。 纪明德满心不可置信。 二姐姐,叫她国公之女、禁军指挥的家眷给一个姨娘侍妾磕头赔礼? “不愿意就走!”纪明遥冷声道,“再也别想踏入崔宅一步!” “我也不会管安国府和柴家的态度,”她提醒,“你知道。” 纪明德只能屈服。 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定要叫二姐姐不得脱身、后悔不能! “这原是妹妹该做的!”她扶着膝盖起身,“请二姐姐领路便是!” 纪明遥便当真带她来到了后院奠堂之外。 没有丫头送拜垫。纪明德就提裙在廊下青石砖地屈膝,正面房门,下拜三次。 “沈姨娘,”她声音发抖,“当年我年幼不懂事,为保亲娘,说了不该说的谎,早已知错,今日特来求二姐姐原谅。若姨娘在天有灵,也求姨娘原谅。” 说完,她并不起身,仍直挺挺跪着。 过了片刻。 她听见了二姐姐轻轻的叹息。 二姐姐亲自扶她起来,声音略有哽咽:“罢了。" 二姐姐松开了她。 纪明德想将这院子里看见她跪下的人通通杀头! 她只能低头掩盖心中戾气,却也着实放下了心。 不如此折腾她、羞辱她便原谅,反而不是二姐姐。 “回去喝口茶吧。”纪明遥说,“你不是还要和我说,当年姚姨娘收买的人吗。” 纪明德更加安心。 睚眦必报,这才是二姐姐! 她跟在二姐姐身后半步,路上便开始说:“我也知道的不全,但有三个人一定准的:两个是扫洒院子的婆子,一个张旺媳妇,一个盛三媳妇;还有一个是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叫清秋。” 纪明遥记得这三个人的下落:全被打了四十板子,叫卖出去了。 温慧处置下人、整顿家中时,她正发烧养病,没能亲眼看见。温慧也没对她细说过官司后续处理。 下人们的结果,还是她装睡,才听温慧和冯嬷嬷说了两句。 看来,这些人的背叛,应并非温慧直接指使。至于她有无故意纵容,无从查实。 所以,是否为她直接指使,也已不重要。 “二姐姐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 回到前厅,坐下捧茶,纪明德还在问。 纪明遥不答。 纪明德便转而笑说:“只顾求二姐姐原谅,都忘了恭贺二姐夫调任佥都御史!不知二姐姐准备哪天办宴庆贺?” “还没定。”纪明遥只说。 纪明德忙又笑说:“听得二姐夫在中泽救灾救民、力挽狂澜,连工程也比预期早完成五个月,听旁人夸赞二姐夫,也叫我与有荣焉!二姐姐随姐夫外放一年,一定也辛苦了。" “还好。”纪明遥叹道,“我累了。” 她说:“只能请你先回去,改日再说话吧。” 纪明德既觉憋闷,又不得不说服自己: 这就是二姐姐一贯的态度。 她只能忙道:“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二姐姐呢。” “什么话?”纪明遥疲惫地撑住额头。 “是想问姐姐”纪明德开始忍不住笑意,“是否知道父亲正谋划的大事?" 纪明遥缓缓抬起眼帘。 终于,图穷匕见。 纪明德这燕国地图,可真够长啊。 她也笑。这笑容看得纪明德发愣。 她走到纪明德身后,从背后半环住她,在她耳边柔柔问: “是安国公,与柴指挥,共谋的,大事吗?” 纪明德猛然回身! “啪!” 纪明遥瞬时轮圆手,给了她一耳光! “啊!!” 掌印在纪明德面颊浮现。 她脸上火辣胀痛,脑子里还一团乱,便听见二姐姐纪明遥厉声吩咐人:“快把这妄图谋反还欲劝我共谋的叛逆捆起来!” @瞬间涌上四五个丫鬟。 她们不知从哪里拿出的绳索、布条,像绑牲畜一般,把她手脚捆住、嘴也堵上! 纪明德目眦欲裂! “好谋算啊纪明德。”纪明遥又轻轻凑在她耳边,“我若去告发,你也有传递消息之功;我若顾忌太多,竟想隐瞒此事,待安国公事败,我也逃不脱罪责,只能与你同赴黄泉,是不是?” 可惜,昨天下午,其蓁走后,她便紧急递上奏章,对皇后说明了柴家和安国公府的异动。 今日上午,皇后派女官来,明示由她来“揭发”安国公等人谋反。 “其实,你若只想拉我下水,又何必亲自过来?”纪明遥笑,“多送几封拜帖、多叫丫头来几次,到时再攀扯我,我想洗清就不容易了。怎么非要以身犯险?” 真是贪心。 @太贪心了。 非要她也不能翻身。 不过她喜欢。 她从没有这么喜欢过纪明德。 能亲手给安国公送葬,是她何等的幸运!! “备马!”纪明遥笑命,“入宫!” 纪明达快马赶到崔宅。 她才下马,正要命人通传,便见崔宅西门大开。 有小厮牵着一匹眼熟的白马快步跑来。纪明遥一身骑装,大步出门,利落上马,便要离去。 “纪明遥!”纪明达不由唤出,“你去哪!” “纪明达。”纪明遥勒马转身,“我有要事。你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怎么一个个都找上来! 她策马离去。两辆马车紧随其后。 纪明达阻拦不及,只能看着车马远去。 半晌,她也只得重新上马。 纪明遥还不知何时回来。干等在这,或许会遇到崔珏。 算了。 她不想看见他。 回家之前,纪明达又想起了纪明遥上马离去的身影。 她有些恍惚。 这才短短两年不到,纪明遥的骑术,竟已这般好了。 难道、难道@纪明达看向西面天空。 她双眼被阳光晃得刺痛流泪,要极力说服自己,才能继续想下去。 难道,她梦中,纪明遥获封的一品诰命,真似姜县君一般是因自己功劳得来的吗? ------------ 97 成王败寇 太阳已向西斜。阳光从天边照过来,疏疏落落洒在窗纸上。 安庆堂卧房,徐老夫人侧躺在葡萄紫宫缎被中,斜望着光影在窗纸间跳动。 她不动,也不说话。 房里的丫头们也只对着漏刻默默做针线,每隔两刻钟,问一句老太太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茶点,想不想起来方便。 徐老夫人很少有回应。 太医月初就诊断,她虽病得险,幸而救治及时彻底,没留下症候。她身体已恢复几分,日常可以视情况在屋内缓步走动,更有利于康复,只别劳累过度或再动大怒便是。 但徐老夫人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恢复。 她仍然病得很重。 她病着,她是病人,她心里还糊涂。她就不用去想自己的儿子,自己从他才出生六斤三两,一直看到今年已经四十一岁,袭了爵、做了官,连外孙子都有了的儿子。 她是还病着。 徐老夫人看累了,闭上眼睛。 她六十一了。眼睛有些花,耳朵却还不聋。这安庆堂又静得很。所以,她就听见了院子里有一个脚步声。 丫头通传说:“老爷来请安了。” 徐老夫人想看儿子,却不想见他。 “让他回去。”她向内转身。 安国公便也并不进入卧房。 “好生服侍老太太。”他吩咐,“等老太太有精神,把大爷的婚事回了。" 丫鬟们答应着。 安国公看了看屋内,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互相看看,仍是大丫头琉璃主动担起责任:“这话,我去回。” 徐老夫人已经听见了儿子的话。 她没睡,琉璃知道。来至床边,琉璃先轻唤一声:“老太太。” 徐老夫人微微点头。 琉璃便简单说:“大爷的婚事,老爷从正月就在筹备。定的是齐国侯的二妹妹,齐国公府二姑娘。 明天十五,就是过定的日子,婚期想必也快了。” 回完,她弯腰伸手,想给老太太盖好后背。 她以为老太太已心灰意冷,会听过就罢。 但徐老夫人动了。 她双手撑住身体,侧坐了起来。 “定了谁?”她扭头、颤巍巍看向琉璃,又问一遍,“你说,是谁?” “是、是齐国公府二姑娘、齐国侯的二妹妹!”琉璃忙说。 她又忙扶住老太太。 徐老夫人缓慢转过身体,又问:“你太太呢?太太怎么说?就愿意了?” “我们不大清楚。”琉璃只能回,“但这一个月,没听说太太和老爷吵闹,想来,大爷的婚事, 太太自然是听老爷的。” 她是真个不知。 她虽是太太的人,但若不遇大事,她也一向尽心服侍老太太,不然,也做不成安庆堂丫头里的第一人。这等随便问谁都能知道的话,她若清楚,更没必要瞒着老太太。 徐老夫人有一会没言语。 她想躺下,随儿子怎么办,她不管了。 可心里越聚越多的恐慌,终究让她尖厉喊出:“快把你们老爷给我叫来!叫他回来!” 琉璃见过许多次老太太动真怒:为大姑娘的婚事、为太太不事事顺从、又为大爷的婚事。 但从没有一次,老太太的怒火里满带惊惧,好像老爷不及时回来,这天就要立刻塌下,砸死安国公府里所有的人。 她慌忙出去请老爷。 母亲有命,安国公只得急忙赶回。 他一进卧房,便听见母亲厉声命人:“都出去!出这院子!谁也不许进来!不然叫你们死!” 丫鬟仆妇慌慌乱乱从他身旁跑出去,卧房里只剩他和母亲两个人。 “母亲怎么动这样大的气?”安国公忙来至床边,“是谁惹了母亲不快?” “你还问我!”徐老夫人双眼通红。 狠狠看了儿子两眼,她尖声问:“你为什么给明远定齐国公府的女孩子!" 安国公顿时心烦:“不定高门姑娘,难道定那些小门小户无根无基的女子?” “那齐国公府就这一个待嫁的妹子,是怎么舍得把人定出来,还是定给你家!”徐老夫人泪如泉涌,“你们是不是,有了那等抄家灭族的心!” 一瞬间,安国公面庞扭曲,额角青筋直凸,望之宛若青面厉鬼。 但面前是他的母亲。 “我看母亲是病还没好,糊涂着!”他装作不解,“纪家门第又哪里不如邓家!两家结亲正是门当户对。好好的一件喜事,倒叫母亲说得我像反了天罡!” “你别装傻!!” 徐老夫人喊出来:“你当我真老昏聩了,不知道?你外祖家当年因为什么夺爵丢官抄家,你以为我忘了?邓家那小子满心要他家再出一个皇后,他不是和你商量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能舍得把妹子给明远?何况还差了辈分!他怎么忍得了做你的小辈!” 安国公无从反驳母亲的话。 徐老夫人便骂:“你疯了!” “我疯不疯,不必母亲管!” “母亲懂什么!”安国公也大声道,“徐家并无实错,只和镇国公府治国公府走得近了些,也叫革去爵位贬为庶民,三四十年不得翻身!母亲几十年为徐家操心多少,把主意都打到明远身上,这还不明白,是生是死,原不在你做了什么,只在上头坐着的人想不想你死!” “母亲想想温家的下场吧!”他冷嗤道,“为一个平民女子,倒了一个国公府,杀温家就是给纪家看!天子说一声‘禁足’,你我就一整年不得迈出家门一步, 母亲,我可不想哪天浑然无知死在刀下,只能做个枉死鬼!” “老爷!老太太!!" 琉璃冲进来跪下,哆哆嗦嗦指向门外:“禁军许多禁军!把咱们府上围了!正一间一间屋子搜人!” 才要出言训斥的徐老夫人眼前瞬间全黑。 “少了安国公的长子,纪明远。”禁军向上回禀,“小厮说他是去书肆买书了,申时一刻出的门。” “出去找,带回来!” “是!” “不许侮辱女眷,也不许随便动丫头!”禁军指挥又严命,“谁敢违背圣旨,不必陛下与皇后娘娘, 我先叫你们好看!” 纪明远在徐家附近徘徊。 他是去书肆买了书。先顺手拿了几册二姐姐会喜欢的话本,又买了些自己会用到的书,最后,还是带了一箱他从前看过、喜欢的书籍,想给徐三妹妹。 徐三妹妹被“送”回家的前两天,他允诺过,会送些书给她看。 明日他便要定亲。 定亲之后,便该专心对待邓二姑娘,不可再多关怀徐三妹妹。 今天不送,就再也送不出去了。 犹豫许久,纪明远只让小厮去敲徐家的门:“只说是老太太送三妹妹看的,不必提我。” 两个小厮忙答应了,抬着书箱过去。 纪明远躲到从徐家大门看不见的巷口墙后。 很快有人出来,和小厮们说了几句话,便向内叫人,一起把书箱接了进去。 两个小厮回来复命。 “大爷,回家吗?” 再不回去,只怕老爷太太要问了。 就是大爷花了几十两银子买上这么一箱书,竟连徐三姑娘的面都不见。 “…回吧。” 纪明远最后看了一眼徐家屋顶上飘起的袅袅炊烟。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家。 徐婉正与兄弟姊妹们一起,在厨上做晚饭。 她从小便常听长辈们说,徐家以前是巩昌侯府,威赫炎炎,权势不输几家国公府多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更不必说。 可她出生的时候,徐家已被夺爵、抄家二十余年。当年除了几身衣裳,家里没留下任何财产,连女人的嫁妆都被抄没。多亏嫁入安国公府的姑祖母常年帮扶,给家里送了房舍、送了庄地,一年出息似乎有一二百两,大约够家里几十口人都能吃个半饱。 徐家犯的是谋反大罪,全家还能活着,已是极其幸运。 她长到八岁,祖父去世。 从那以后,家里便少提几十年前了。 家里长辈、兄弟们也各自有了营生。三叔在五城兵马司做差役,五叔在两条街外的绸缎铺做伙计,家里女人做针线赚的银钱,又比男人在外当差赚的还多,所以日子便还过得去。 姑祖母又每年额外送一百两,做小辈上学束修、买书的使用。家里所有用的笔墨纸砚,也全是姑祖母每月按时派人送来,分到每房,足够女孩子也能练字。她就是用姑祖母送的笔纸学会的写字。 又因被姑祖母选中,她在国公府过了一年多国公姑娘的日子。一年里读过的书、写过的字,比过去十三年还多。 幸好没忘了怎么做饭。 家里女儿的手要做女红换钱,比男子的手金贵,所以一概劈柴、烧火、挑水,乃至洗菜、切菜、 炒菜的事,全是男子做。女儿只管做淘米、揉面这些不伤手的活计。 加了粗面的两面馒头上了蒸笼,徐婉和妹妹们便洗手回房。 长辈们又在为她带回来的绸缎金银争执。 “温夫人送的衣料,才是给全家女孩儿的,我们婉儿难道没拿出来分?”娘把炕桌拍得“乓乓”响, “剩的那些,就是老姑太太单给婉儿的!” 娘另一手还指着大伯、三叔和大娘、三婶:“你们别太贪心!谁叫只有婉儿让老姑太太选中?不是婉儿,你们各房连这次的缎子都得不着!你们不服,咱们这就去见老姑太太,问那些东西到底是送谁的! “二嫂,话不是这么说!”徐三太太被指得心虚,皱眉道,“老姑太太选的是徐家的女孩子,只是婉儿出挑些,只她进去了罢了。可咱们想想,老姑太太哪次送东西,不是全家各房平分” “你少放屁!”徐二太太冷笑,下炕就扯住三弟妹的胳膊,“走!这就和我去见老姑太太!" “二嫂说话归说话,动什么手!”徐三太太不去! “二嫂!”徐老三也张了张嘴。 “要东西的时候你不张你那烂嘴,由得你媳妇胡扯,现在看她要吃亏了,你就突然又长出舌头了是不是!”徐二太太骂道,“本是我们女人说话,既然你们男人也要说,就都痛快些,一起说!别装软蛋!” “三弟!”徐老大清清嗓子。 徐老三只好忍了这顿骂。 徐婉和妹妹们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呦,婉儿!”徐三太太看见了侄女! 她赶紧甩脱二嫂,拉住侄女,笑说:“东西是你带回来的,你说,是不是该分给你姊妹们?难道只你自己穿金戴银,叫姊妹们衣衫邋遢,不成体统?” “别扯孩子!”徐二太太赶上来搂回女儿,“别说婉儿回家之后就没再穿戴过一次那些衣裳首饰,就算她真用了,也是她有本事、该享的福!你怎不怪你自己的丫头不争气没出息没能进国公府?” 和徐婉同岁的徐妙“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徐老四、徐老五还没回家。 屋里三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做第一个为了钱财和亲兄弟撕破脸的人。 这时,几个小辈抬着一个不小的箱子过来:“姑祖母给三妹妹送了一箱书!”徐妙打了一个哭嗝儿。 屋里大人们便暂停了争吵,看小辈把箱子抬进来。 徐二太太得意松开了女儿,示意她去开箱,又看嫂子弟妹:“老太太果然疼你,又‘单独’送你东西!” 她把“单独”两个字咬得很重。 徐婉却心中微动。 老太太,送了她书吗? “二哥,”她问,“送书来的是谁?” “不是常来的那几个人,”徐二哥忙说,“是两个眼生的小厮。但看穿着打扮,是国公府的人没错。” 徐婉抿起嘴唇。 “娘、爹,我出去看看! n说完,不待长辈们答应,她人已跑了出去。 她在安国公府还学了骑射,所以,她现在跑得比两年前更快。 她跑出巷口。 她看到了表哥! 表哥要上马了! “表” 徐婉呼唤的声音被堵在喉间。 有好几个好几十个穿甲胄的兵士,围住了表哥。 表哥被捆起了双手,押上囚车。 表哥看见她了。 表哥神色慌乱,却对她摇头。 “快走!” 表哥嘴唇张合。 “别来,快走!” 也有禁军看到了这个素衣布裙、难掩姣丽的年轻姑娘。 他们没有追过来审问。 徐婉一步一停,回到了家。 追着她出来的徐二哥也看见了那些禁军。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 见到长辈时,徐二哥已满脸泪水。 徐婉却没哭。 “安国公府,好像获罪了。”她说,“几十个禁军把表哥押走了。" “姑祖母送的东西,我要留着,或许以后还回去。”她看向屋内所有亲人,“国公夫人送的衣料,也请大娘、三婶和妹妹们先还回来吧。总不能受了好处,人家遭事,便束手旁观。” 徐老二磕了磕茶杯。 “是,该还。”他问大哥和三弟,“还?” 徐老三不吱声。 徐老大半晌点头:“还!” 已至二更。 在夜色的遮掩下,纪明遥轻轻下马,走入熟悉的安国公府。 她来看四妹妹。 若说这安国府里,还有谁她放心不下,也就只有四妹妹一个人了。 明丰算半个。 禁军封锁安国公府在申正三刻。纪家筹备纪明远的婚事,纪明宜多日不上学,都在正院帮温夫人办理家事,因此,也被一同关在了正院。 五间正房里关押的人员太多。为减少麻烦,是两个女官先入内,将纪明宜领了出来。 春夜仍寒。纪明遥拿着斗篷就往四妹妹身上套。 还好,还好。她仔细看四妹妹。衣衫完好,发髻没乱,脸上手上也没伤口,只是哭得眼睛肿了。 时间紧急。 领四妹妹远离正房,纪明遥便低声说:“安国公犯的是重罪。你姨娘是他的侍妾,明丰又是儿子, 只你是没出阁也没定亲的女儿,分量最轻,我只能带走你一个。” 这是她向皇后求来的恩典,可以让四妹妹暂时免受关押之苦。 “你要不要同我走?”她问。 纪明宜只有片刻怔然。 “我—”她决定,“二姐姐,你送我去见姨娘和明丰吧。” “你决定好了?”纪明遥向她确认。 “嗯!”纪明宜努力对她笑,“只要能和姨娘明丰在一处,我就不怕了!” “好,”纪明遥答应,“我请女官送你去。” 她暂且还不能承诺更多。 两位女官很快护送纪明宜离去。 纪明遥迅速出府入宫。 有女官安排,纪明宜、张姨娘和纪明丰被单独关在了三间厢房里。 张姨娘已经哭了半天。 女官一走,她搂住女儿,又接着哭:“可恨老爷,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又说:“这回又是谁告发了咱们府上?这些御史成日没别的事了,只管告人?” 纪明宜本也想哭。 可听到姨娘之言,又想起星夜赶来的二姐姐,她浑身上下忽如被浇了一盆清水一般,无比清爽通明。 “快不许说!” 她紧紧捂住张姨娘的嘴:“是老爷先有罪过,还怨告发的人?这话传出去,便是姨娘不敬陛下不尊王法的证据,或许本来能活也活不成了!姨娘要怨、要恨,就只恨老爷一个人吧!” 在女儿手下,张姨娘呜咽出声。 安国公府房屋楼阁依然矗立,只是树影森森,火光稀疏,哭声四起,已然在月下显出衰败之状。 而上阳宫紫微殿,此刻依旧灯火辉煌。 六皇子跪在皇帝身前。 一颗泪珠在他眼中将落未落。 他虽跪着,但稚嫩的脸蛋高高仰起,毫不避让地与他父皇对视。 “柴生烨已经招了。”皇帝沉沉开口,“他在边关冒领军功,被安国公相挟,要在六日后子初三刻从玄武门杀入宫中,先杀朕,再杀皇后,再除尽朕与皇后所有皇子皇孙!” 六皇子身体稍晃。 “善思!” 从接到审讯条陈到现在,已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皇帝却仍不敢相信:“朕早知你们的谋算,却不曾想过,你们的计策如此歹毒!” 他厉声问:“你可清楚这些谋划!” “舅舅说,会留他们一条命!”戚善思大声说! “舅舅说’,”皇帝笑,“你‘舅舅’,还说了什么?” “成王败寇!”戚善思不退不让,“我们输了,父皇杀了我就是!” “所以,你根本不信,你舅舅说的,‘会留他们一条命’。你已认定,朕会死,他们也会死。”皇帝明白了。 戚善思闭口不言。 看着八岁的儿子,皇帝笑了许久。 他问:“为什么?” 虽然这话可笑。但他的确想问清楚。为什么。 戚善思张口:“这储君之位,本便该是我的!” “父皇自己偏心!”他仍旧仰着脸,“我才是元后所出嫡子!父皇偏疼庶子,夺了我的,我自该抢回来!” 皇帝又笑了。 这次,他是真心觉得好笑。 “该是你的?”他重复,“善思,你自幼长在宫中,难道不懂,这普天之下,满宫之内,没有谁‘该不该’得,只有朕愿不愿给!” 戚善思不服! 他把头仰得更高,要继续反驳父皇的话。 可皇帝不想再听他说了。 “你要弑父杀兄,不就是为了天子之权?”皇帝示意太监捆起六皇子,堵上他的嘴,“何况,论身份,太子亦为嫡子。论德行,你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都不懂得,更远不及他。” 戚善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自出生便是金尊玉贵的嫡出皇子,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不甘一齐发作,他两眼终于泄出泪水,鼻涕也糊在了堵着他嘴的布团上。 “成王败寇’,善思。”皇帝走到他身前。 他蹲身,直接坐在地上,坐在满眼绝望和愤怒的儿子身边。 太监们都退了出去。 “没人告诉过你吧?”皇帝问,“朕从不想和你母后有孩子。” “是你‘外祖父’去世,朕去探望邓氏,在她宫里多吃了一杯酒,就有了你。”他从袖中拿出手帕,给戚善思擦掉鼻涕。 “朕当时,一念心软,就留下了你。”他嘲讽一笑。 毕竟是他亲生的孩子。 他当时想,若是公主,便给她一世尊贵荣华。 若是皇子,还能远离齐国公府,不听邓氏蛊惑,又真有不世德行才干,倒也可寄予希望。 国赖明君。 是他不该心软。 “你原不该出生在这世上。”他丢下手帕。 “传朕旨意!” 太监们又鱼贯回殿,恭候圣命。 “六皇子戚善思,无德狠毒、狡诈奸猾,妄图弑君杀兄谋逆作乱,罪本当诛!”皇帝喝命,“念其尚还年幼,暂留性命,革去皇子身份、废为庶人、幽禁宫外、永不得出!” 将至三更。 纪明达毫无睡意,正焦躁等待宵禁结束。 她就不该放了纪明遥走! 纪明遥下午入宫,不过一个时辰,安国公府便遭封禁,父亲不知被押送何处一定是一定是她从中作乱,害得纪家至此! 此刻,纪明遥正在上阳宫地牢里。 她本是来见纪明德的。可安国公纪廷她此世生理上的“父亲”也被关在附近受刑审问。地牢空旷,声音回荡,她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极的哀嚎声。他还在喊冤。 他在问,是谁污蔑了他,他没有罪!他要面见圣上! 于是,纪明遥脚步微顿,转向了纪廷所在的方向。 一切都要结束了。她不想再与纪廷有任何纠葛。可她想亲眼看一看,纪廷此时的痛苦,是否比娘临死之前更甚。 终于,所有害过娘的人,都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虽然纪廷有今日,完全是他野心过甚欲壑难填害的自己,她还没来得及真对他做什么,不过,他要死了,这也足够了。 但纪明遥才找到一个不错的观赏点,纪廷也同时看到了她。 他的面庞在火光中扭曲,声音却透着恶毒的甜蜜:“二丫头?" 仿佛见到了救星,他颤抖着大喊:“二丫头……明遥!你求了陛下,是不是?陛下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 行刑的内侍和禁军早一同看了过来。 纪明遥索性走上前,先叹气问为首的太监:“安国公不肯招吗?” 那太监忙唤一声“纪淑人”,便只轻轻点头,并不再说一字。 纪明遥便转向纪廷,垂眸叹道:“您这是何苦。早些招了,或许陛下开恩,从轻发落“我可是你父亲!!”纪廷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咬牙切齿,“你怎能如此不孝乃“老太太可还在家里病着!”纪明遥“悲痛地”大声打断他,“老太太病得睁不开眼,还挂念着你!” 想说她“不孝”? 他自己就对生他、养他、无愁无恨的母亲有半点真心孝顺? 还当自己是她“父亲”? 她只知道,这个生理上的“父亲”,纵容宠妾,害死了她真正的母亲。 “安国公”纪明遥缓步靠近他,靠近这个浑身鲜血,几乎看不见一点好皮肉的人。 她低声说:“其实,我是来看三妹妹的。” “三妹妹知道了柴家意图谋反,想帮他们,所以找上我,妄图说服我背叛陛下和娘娘,与他们同谋。”她近距离欣赏着纪廷精彩的面色,“只是,我没想到,纪家也参与其中。” 你最“疼爱”的三女儿,又对你有多少真情?©你对她,也不过是全然利用中夹带一点微不足道的疼惜愧疚而已。 捆绑着纪廷的铁链“哗啦啦”乱响。 “不过,你也别太怪三妹妹了。”纪明遥轻轻说,“毕竟,是你自己与人勾结、妄图谋逆,不是谁拽着你的脖子,‘强逼’你的,是不是?” “早些招了吧。”她又叹息,“好歹叫老太太、太太和姊妹们,有条活路吧。” 对太监示意,她垂眸,转身离开。 身后是纪廷被烙铁打断的肮脏咒骂。 ------------ 98 揭穿 纪明遥走出了皇宫地牢。 她没有再与纪明德进行任何无意义的对话,只是确认了她的死亡。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纪明德恨她至深,今日能妄图陷她于“谋反”之罪,留着这条命,将来一有机会,还会给她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她们已是不死不休。 死了最好。 恰好,她也恨纪明德至深。 四更将过。 圆月缓缓下坠,夜色尚还深沉。御苑里花枝轻摇,桃、杏、海棠、玉兰交错相辉相映,在月光下亦为春日盛景。 纪明遥没用皇后赏下的软轿。 她从上阳宫极北的地牢一路步行,走过许多甬路、宫巷,看遍后宫内苑宫墙,回到长乐宫里。 新生十八年,这是她第二次直面他人死状。但纪明德死亡前的神情,或许很快就会被她淡忘。 毕竟,这次是真的过去了。 长乐宫恢弘广阔,前后各殿灯火通明。 刘皇后尚未安歇,仍在查阅齐国公府、定国公府、柴府等八家女眷、仆妇、丫鬟的名册。 纪明遥回来,她直接令在身边坐。 她没问“怎么去了这么久”,也没问纪明德选了哪种死法,只说:“陛下应不会将这几家满门处斩。 主谋不知,其余人等,约是成年男子流放,妇孺幼童发卖为奴,京中人人可买。你想要谁,先写下来,到发卖之日,我直接着人送去给你。” “多谢娘娘!”纪明遥忙拿起笔。 其蓁传递消息、揭发有功,皇后已说过会赏,不必旁人相救。 她只写下纪明宜、纪明丰、张姨娘及他们三人亲信仆从的姓名,又写了常嬷嬷、桃夭几人。 “至于安国公夫人和老夫人,自有纪明达奉养,我就不强夺她的孝心了。”纪明遥停笔。 想必这两人也不会想被她买下。 “娘娘,”她又恭问皇后,“成年男子流放’,是指及冠男子,还是指十四岁以上男子? JJ“你是问纪明远?”皇后看向她。 “是。”纪明遥垂首,“他虽年已十五,但尚还未过生辰。” 也能算十四岁。 “这要看陛下的心意。”刘皇后不能给出明确答复,“他毕竟是安国公长子,更称不上‘年幼’了。” 纪明遥明白。 父亲犯下谋逆大罪,纪明远能留下性命已是殊为不易。 她便求另一件事:“不知抄没安国公府时,‘毓宁院’里的衣衫、首饰、书籍、字画等物,我能否以现银等价买下? J“毓宁院’?”刘皇后看了一眼安国公府图纸,“你四妹妹的院子?” 她笑问:“你是想给你四妹妹,再建一个‘毓宁院?”@“那倒没有!”纪明遥笑道,“我是想,终究她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贴身穿戴使用的东西不好流落到别处,不如我全买下,国库直接入几千现银,也比多收零碎东西便宜。” “瞧你说的!好像你还是给朝廷省事了。”刘皇后点了点她的脸。 “行了,这点小事,随你。到时和人一起送去给你。”她答应,“只别忘了还上银子! J“那自然不能忘!”纪明遥忙说。 “娘娘。”女官上前请示,“五更天了。” 刘皇后看一眼漏刻。 “这个时辰了。” 她便命纪明遥:“你不惯熬夜,已经忙了这一日,快回去睡下吧。” 纪明遥起身。 她犹疑了不到一个呼吸。 “娘娘,臣还有一事相求。” 她俯身拜下,用上了正式称呼:“臣之生父谋逆不轨、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臣身为纪家女儿,虽蒙娘娘与陛下隆恩,未得降罪,仍深感惶悚。求娘娘开恩,许臣不再冠以‘纪’氏,只以‘明’为姓,许臣将母亲的坟茔迁出纪家,从此与纪家再无关系。” 皇后凝视她片刻。 皇后曰:“准。” 星月已落,晨光将明。 追青载着明遥,轻快赶回家里。 纪明达也带着满身怒火快马赶至。她身后是阻拦不成,只能一并跟来的温从阳。 明遥下马,便看见这两人飞驰而来。 她甩了甩马鞭。 好好好!昨天是一个人来,今天是俩! “纪明遥!” 来不及等马停,纪明达便一跃下马。她飞至明遥身前,扬手就要打:“你JJ但瞬时便有两把刀横在了她颈上。 天冬、山姜一左一右,将姑娘牢牢挡在身后。桑叶百合也抽刀出鞘,只待姑娘一声令下! 也立刻有丫鬟紧急入内报信。 “纪明达,你好大的威风。” 拍了拍山姜天冬,明遥示意她们收刀:“有屁快放,没工夫和你废话!” 刺骨的将死危机离去,纪明达重重喘息几次,又扬起手,却被明遥一把挡住。 “都说了有屁快放。”明遥钳紧她的手臂。 纪明达惊悚发现,自己的力气竟强不过她! 不过两年。她才成婚不过两年! “你恨温家,恨母亲,恨他们买了你娘,也就、也就罢了。可那到底是你父亲、亲生父亲!”纪明达只能咬牙问出,“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亲?”明遥笑了一会,“纵容宠妾害死我娘的“亲生父亲”?想包庇凶手让我娘白白冤死的“亲生父亲”?多年以来,因他宠妾杀人偿命伏法,便对我极尽苛责乃至利用我、羞辱我,一心要我勾引丈夫为他所用,从不管我死活的‘亲生父亲'? J“你愿意孝顺这样的‘父亲’随你!”她甩开纪明达的手,“别来我面前发疯! y纪明达被甩得后退两步。 手臂钝痛、心中杂乱,她一时说不出话。 纪明遥竟这样看父亲? 不、不是父亲,竟是这样对她? 果真吗? “可为人子女J“纪明达,你还不知道安国公犯的是什么罪吧?” 明遥又走近她,箍住她的手,低声说:“毕竟,消息还没传出来。” 连安国公府里的四妹妹都不知究竟。 她笑笑:“为人子女’,是该‘孝敬’尊长。可你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应该没忘,‘天地君亲师’,孝’字之上,还有什么。” “今日冲动找上我、指责我,”明遥断定,“你一定会后悔。” 纪明达天灵盖一片冰凉。 “你,话说清楚刀“夫人,该回家了。” 崔珏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明遥一笑,仍未松开纪明达,直到崔珏用刀鞘隔开她们。 “纪宜人,”崔珏语含警告,“她先是国朝三品淑人、我崔珏的夫人,才是你闺中姊妹。请自重。” 他扶住夫人肩头,抱起她转身:“下次再有人纠缠,叫护卫打出去就是,何必耗费精神。” 明遥笑:“几句话而已,不费什么。” “回家!”她轻轻打个哈欠,“我还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护卫仆从等人也皆跟随离去。 崔珏的青色布袍消失在了门中。 纪明达两分长的指甲抠进了自己手心。 这原该若不曾换过亲事,这原该是她的丈夫! 她回身,果然看见温从阳仍在远处站立。他双手抱在胸前,见她看过来,神色也无任何变化。 她走回去。 “温从阳!”她情绪隐隐崩溃,眼泪也将决堤,“你就这般看着旁人欺辱你的妻子,也无动于衷吗! J“至少,此刻、现在!”她大声问,“我还是你的妻子! JJ“妻子?”温从阳哂笑。 “纪明达,再说一次,休书我随时能写。”他上前半步,“你不满意,尽管和离走人,我时刻恭候。” 纪明达猛然低头,挡住自己汹涌直下的泪水。 “还有,”温从阳决定把话彻底说清楚,“你当初不嫁崔珏,非要嫁我,难道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 JJ“现在看见崔珏和纪淑人恩爱,你又想让我也和你‘恩爱?”他说着皱紧了眉,“你还是做梦更快! J他又终究没忍住,冷笑出声:“你到底是想和我做‘恩爱夫妻’,还是想和旁人做,好好问问你自己吧! 1纪明达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只在想她只能想: 原来温从阳知道了。 他知道了,是她要与崔珏退亲。 他知道了,是她想嫁到温家,嫁给他。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 他都知道了,那旁人呢? 天下人会怎么看她? 会不会都以为,她是先与温从阳苟且私通,才舍了崔珏不要,屈就于他? 温从阳忍着恶心把纪明达抱上马,带她回到温家。 她在两天后醒来。 @王嬷嬷哭得两眼肿成了一道缝,告诉她:“老爷与邓家、柴家等八家谋逆,陛下判了老爷受剐,还没定哪天行刑。安国公府抄没,老爷的家眷奴仆一概发卖,卖人的日子就在三天后,二月二十,东市y口!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姑娘们都在发卖一列,奶奶再不醒,我就要拿银子去买人了! “买是要买!”纪明达顾不得别的,就要下床,“快去把咱们所有的现银都找出来,我记着该有三四万——若不够,暂找太太和大爷挪借些,一定要把人都接回来!” 她两日水米未进,脚才落地便要栽倒。 “奶奶别急!”王嬷嬷忙搀住她,“太太和大爷昨儿已送来两万银子,说全听奶奶使用,钱是尽够的!当也没人和咱们抢着买人。只有一件:只怕把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姑娘们都接回来,这里房舍不够住。我也已经叫人赶着去收拾奶奶陪嫁的房子了! J幸好罪不及出嫁女,奶奶嫁妆丰厚,金银、房屋、土地,什么都有,就算把人全买下来,也足够养活一家子! “好、好!” 纪明达嗓音嘶哑:“好歹、好歹活着。” 她痛哭出声。 至少,娘和祖母都还能活着。 明远、明宜、明丰,也都能继续平安长大。 可官家卖人,罪臣家眷,身契只怕难消。 她该去求谁、能去求谁,才能办下这桩事? 纪明达气抽噎干,后悔难言。 是,纪明遥说得对。 冲动找上她、指责她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已被摘去门前匾额的“安国公府”,正院。 关押着数十人的五间正房里,温慧独自躺在卧房床上。 她面色蜡黄,心如死灰。 还有三日,她就要和牛羊猪狗奴隶一样,被拉去东市口买卖了。 她将被几千上万人围观,看她是怎样身拴绳索,由人挑拣。 明达也会看见。 纪明遥若去,更会看见! 昔日亲友和他们各家的下人都会看见! 与其如此受辱温慧缓缓转头,看向装着零碎金银的斗柜。 禁军查抄仔细,还没来得及抄到这里。 只需一块碎金子,她就能走得干脆利落,不玷辱这一世清白干净。 盯住斗柜第二格抽屉,温慧侧过身体,坐了起来。 ------------ 99 真相 温慧下床的动作很轻很慢,已经尽量不引人注意。 但五间房内毕竟关了四五十人。如今不论出身、不论过往,所有人都是戴罪将卖之身,自是顾不得再分主子奴才、夫人丫头、高低贵贱,还讲“国公府邸”的规矩。 另外四间屋子腾挪不开,卧房里除了她,便还有从前随身服侍她的镜月等四个丫头及冯嬷嬷。@ 她一动,冯嬷嬷先看了过去。 她扶着床沿走向斗柜,冯嬷嬷和四个丫头便都围了上来。 “太太想找什么?”冯嬷嬷忙着问,“太太身上不舒坦,有什么要的,吩咐我们就是了。" 温慧想打开抽屉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没、没什么。”她掩饰,“只是想再看看这屋子。” “或许明天就会抄到这了。”她说,“终究住了这些年。” 她这理由叫冯嬷嬷心里疑惑,又想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其实,俗语说得好,‘钱财乃身外之物’。”她便笑劝道,“虽然今后没了大富大贵,但有大姑娘孝顺着, 太太的日子准还是错不了!太太想看,我陪太太看上一圈? 温慧就看向乳母。 嬷嬷已在花甲了,鬓发灰白。若非横遭大难,她本想今年就让嬷嬷安心养老,颐养天年。 可三天后,嬷嬷也要被卖,现在,却还是在为她操心、担忧。 “那,看看吧。”她便说,“就在这间屋子里看看,别出去了。” 出去,就会看见那几十个婆子丫头与往日不同的神情。 虽然她们不说出口,可她知道,她们在想是夫人太太又怎么样?是国公府出身的大小姐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和她们一样,全沦为将被卖出去的奴隶,谁又比谁更高贵! 她不想看。 她不敢看。 随意在屋中转了两圈,温慧又躺回床上。 冯嬷嬷挪到床边陪着她、守着她。镜月等四个丫头一齐坐在临窗榻上。 她们互相依偎,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卧房外,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申正,禁军开门,送入下午的食水。 每天两顿饭,上午巳正、下午申正,不早一刻,也不迟一刻。两餐都是粗粥、窝头、咸菜,倒都像新鲜做的,没有腐烂臭味,分量也够吃饱。 温慧不饿。 但冯嬷嬷亲手端着碗喂她,她还是就着苦涩粗糙的咸菜,咽下了半碗粥。 吃完饭,所有人把碗统一放在桶里,有禁军收走。但恭桶是每天清早轮流两个人出去洗刷。 温慧还没轮到刷恭桶。 门窗不开,屋里的味道自然不好闻。戴罪之身,被监禁之人,能吃饱饭已是天子隆恩,更不敢奢望有多余的水梳洗。 从二月十四起,到今日第四天,温慧只洗过一次脸,更别谈沐浴、洗发。 她想尽快结束这样的日子。 不到酉正,天色便暗下来。 禁军当然不会给她们灯烛。原本在房中的灯火也不敢拿出来用。天色一暗,所有人便铺被挪枕, 准备入睡。 哭了三四天,众人都哭够了,今夜格外安静。 温慧睁眼到了三更。 她再次下床,来到柜边。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温慧共停下七八次,才终于拉开放着散碎金银的柜格。 她手指发抖,挑出一块最大的金子。 “太太?” 冯嬷嬷惊恐问出声。 “太太,你这是要做什么!”她猛地掀被下榻,“这是J温慧颤抖着蹲下。 她眼泪顷刻涌出:“嬷嬷,就别管我了,随我去吧! JJ就着月色,冯嬷嬷看见了她手里的一点金光。她脚下一扭,还是三两步冲在她身边,抢过金子就丢走! “太太别想不开!”她放声哭道,“想想大姑娘、想想大爷!他们可还都等着见亲娘!” @温慧怔怔盯着滚远的金块。 嬷嬷的眼泪滴在她身上。 四个丫头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卧房外,窃窃私语声渐起。 那些丫头婆子又在想什么? 活到三十八岁,温慧还是第一次,想如此明确这些下人的心。 有一声笑突兀地尖响。 “嘘!”有人捂住笑声主人的嘴,“小心1“怕什么!”笑声的主人不屑说,“她也不是夫人太太了,不过和咱们一样!那大姑娘就算还买人伺候她,也不会买咱们。以后各人有各人的运道,咱们谁也不归她管,她还能怎么样? J有禁军在外守着,她和冯嬷嬷还敢过来动手打人吗? 她就想使唤人,可这谁还会听她的! 接下来的两日两夜,冯嬷嬷对温慧寸步不离。 熬到二月二十日,上午,她们所有人都被绳索捆起来,排队步行向东市口发卖。 温慧眼前昏沉。 走到东市口站定,她已力尽神危。她只能盯住脚下,盯住她和乳母的鞋,不敢向四周多看一眼。 人声鼎沸,语句嘈杂,似乎有人在对她评头论足,估量她值不值得标出来的银两。 只在二月,太阳却晒得她浑身发汗,浸透衣襟。 她觉得自己该是要死了。 “娘、娘!”纪明达先抱住她,便忙叫丫鬟接手,“快扶太太上车!快、快快,先送回去看大夫! 乃她又找到徐老太太,找到祖母和母亲信重的丫鬟仆妇。 可遍寻所有罪臣家眷,她却没看见纪明远、纪明宜和纪明丰。 她忙多多地点了银子,要去和禁军探听消息。 温从阳已打听回来:“四妹妹和明丰一早就送走了。应是纪淑人接去的。明远不在发卖之列。” 纪明达在原地缓了半刻。 “先,回家吧。”她拿不定主意,“我去求舅公” “只怕求谁都难。”温从阳决定,“你先回去,我去和纪淑人打听,或许能问出明远能不能留下命,也问问四妹妹和明丰在不在。” 纪明达眼泪模糊:“多谢你!” 温从阳摇头:“他们也是我的兄弟妹妹。” 但明遥不在家。 她亲身在近日新买的房舍里安顿四妹妹。 她陪嫁里也有房屋,但面积太大,前后三进还带一个小花园。今后明宜只与张姨娘张娘子和明丰一起住,他们一家三口全是妇孺,使唤的人也不多,住的房子太大、太空不合适,也惹人眼馋觊觎。她索性在崔宅两条街外新买了这处房舍,两进院子,小小巧巧,前后三十余间,足够他们居住。 房契落在纪明宜名下。 “你和张娘子、明丰的奴籍已经消了,给你立了女户。”明遥将房契和地契一起递给纪明宜,“今后你自己当家做主,怎么奉养母亲、教养兄弟,我不插手。这二百亩庄地产的粮食,足够你们吃用,每年还至少有二三百两出息,从今日起都是你的。但一刀她扫视张娘子和明丰,严肃说:“你若想将房屋、土地、所有家业都送给明丰,也是你的自由。但真如此,你便不必再叫我‘姐姐’,我也不会再见你。” 她告诉她们:“我已不姓‘纪’,只姓‘明’。便是看着你们饿死,被人打死,我也不违任何道义。” 张娘子立刻不敢再想以后叫儿子当家的事。 “你们这几天不容易,歇下吧。”明遥起身,“明宜,我先留两个人给你,等你把家业理顺,再还我。” 她留下白鹭和百合,没叫三人相送。 她回到家时,崔珏已见过温从阳。 “我告诉他,是因谋逆未成,并未祸乱京中、伤及人命,陛下仁德,才只命主犯受剐、家眷发卖。 纪明远已满十四,是生是死,是流放还是笞、杖,应要等他父亲受剐后再看。” “我还提醒他,今后该称呼你是‘明淑人’。”他道,“温从阳没多纠缠,谢过就走了。" “我帮不了明远了。”明遥早已看开,“纪明达最好祈祷她父亲死得越惨越好。越让陛下消气、让朝臣百姓畏惧,明远才能越少受苦。” 纪明达不死心,终究求上了张尚书府。 她被乔夫人亲自送上车,被送回了温家。@徐老太太和温慧皆病重。纪明达本便未曾大愈,又连日奔波操劳,又要照顾祖母和母亲,不上几日,也病倒在床,不能起身。 到底还是亲戚。何夫人只得自己每日来西院,照看小姑子和她的婆婆、女儿,叫李如蕙掌管家事。 八日后,谋逆主犯共八人当众受剐。 温家、纪家、崔家无人去看,只有温从阳最后替岳父收殓了残尸。 前安国公纪廷,受剐三千四百刀而亡。 他们受剐的哀嚎声,响彻京中三日方散。 又过五日,纪明远受杖刑一百,没为奴籍,于市发卖。 温从阳立刻将他买了回来。 纪氏母女、祖孙四人,是六十一岁的徐老太太最先养好身体。 时已五月。温从阳赶去边关探视父亲,温宅又只剩一家女人。 李如蕙有了身孕。何夫人便不许她再操心劳碌,只叫她安心养胎。 她日常生活,早已与正房奶奶一般无二,只差名分。 徐老太太当然看不惯! 可再生气,如今她寄人篱下,连儿媳、孙子全靠人家过活,也只能忍了。 她还与何夫人好生说了一回话,把西院的事务接到手里,不再劳烦人家。 纪明远的伤日渐恢复。他挨的一百杖不重,没伤筋动骨,只需养好皮肉,便与从前无异。 他知道,这是二姐姐替他争取转圜。 虽然二姐姐已不再是他的姐姐。 二姐姐只是“明遥”,不是“纪明遥”了。 所以,他更该记住这份恩情。 有才满一周岁的亲儿子做念想,祖母、母亲、兄弟都在身边,纪明达也努力挣扎求活。 只有温慧,依旧病势沉重,不见分毫好转。 暑夏一过,入了八月,纪明达和纪明远皆已康复。两人日夜轮流照看母亲。 徐老太太便对纪明达说:“你娘这是气性大、性子傲,把自己给左住了!她看消不了奴籍,一辈子都是‘奴才’,心里过不去!要我说,这有什么?难道你还真能把我们当奴才使唤?她现在也是说一句话七八个人伺候的太太,就算出门见外人,也没人能指着她骂奴才! JJ纪明达没附和祖母。 她想,如果是她,是她被捆起来发卖,一辈子消不去“奴籍”,她是否能看开? 她问:“祖母就不在意吗?” 徐老太太没立时回答。 停了一会,她才叹口气:“有什么好在意的? J“我若看不开,早四十年前我就死了,还活到这会子?”她说,“娘家也没了,夫家也完了,”她说着又笑,“你看,咱们娘儿三个的命,还真是一模一样。” 纪明达就也笑出一声。 只当是苦中作乐吧,她想。 可次日,徐婉来探望,便对徐老太太说起京中风言风语:“这半个月,家里已听见过许多次旁人议论,说当年大姐姐和纪明夫人的亲事,不是明夫人先和姐夫有什么,是大姐姐自己不要嫁崔御史,想嫁温家,所以抢了妹妹的,才把妹妹换给崔御史。” “这话不知真假,有人问家里,家里都说不知道。”她叹道,“我不好直接告诉大姐姐,请老太太做主吧。” 徐老太太早惊住了。 “这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怎么这会子翻出来?”她急。 是不是纪明遥是,现在是“明遥”了在报复! “好像是纪家从前的丫头婆子到了别家,传出来的话。”徐婉也不太确定。 徐老太太只能锤床。 “我这一推,可是满京城都知道了当年真相!”宝庆兴冲冲对明遥邀功,“才回京就听见这些话,我就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 J“真是辛苦姐姐!”明遥笑问,“看你这么有精神,这几日歇够了? 乃她把条陈推给宝庆:“女医学堂的规章我写好了初稿,姐姐替我看看?” ------------ 100 明遥 先六皇子谋反的事过去了半年,京中早已平静。 宫内少了一个皇子,京里少了几家勋贵高官,对百姓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能吃饱饭、穿暖衣,不太受高门豪富欺压,对升斗小民来说,便是梦寐以求的太平年。 在似比往年更温和的秋风里,九月初一日,大周第一家官办女医学堂正式开始招生。 刘皇后亲任祭酒,原尚食局司药属女官宣嫦任司业、时云任监丞。余下学正、助教亦各有数员, 只待招生满额,便开始授业教学。 大周女子,不论身份、不分长幼,只需出身清白、读书识字、身体强健,通过考试,即可入学。 明遥在考试名单里看见了明宜、其蓁和徐婉的名字。 不过,她不通医术,在女医学堂里没有任何执事,当然不参与招生。学堂落成,章程定规,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放假咯! “应该到明年春天都没差事了!我要睡懒觉!我!要!休!息!” 她在床上滚来滚去,扯崔珏的袖子玩:“这‘夫人’做的可真不容易!” 不过,虽然有点累,但比崔珏高整整三品六阶的感觉还真不错! “一品诰命夫人”封赏,是皇后和皇帝对她“揭发”谋反的奖励。 她只“揭发”了柴家意图谋逆、纪明德妄图说服她也“叛君”,并非直接告发生父谋反。 但“抛弃”生父改姓一事,难免有人议论。 可诰封圣旨一下,“忠君”二字一加,便立刻无人再说她“不孝”了。 崔珏由着夫人把他拽得东倒西歪。 他也在笑。 秋光满盈窗,他心中也充盈着喜悦和自豪。 明遥,他的夫人,他将相伴一生的人,她可以自由随心地活着,做成任何她想做的事。 到再瞒不下去的时候,徐老太太只能把京内流言告知了纪明达。 纪明达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虽然她甚少出门,几乎不见外人,更无人将这些流言蜚语当面说在她脸上,问是否为真,问,是不是她抢走妹夫,问她是不是早与温从阳有苟且才成婚,但她每日梦中都是这些! 她记得三年前那些女眷看明遥的神情。 现在,所有的鄙夷、轻蔑、不屑、暧昧目光,高低起伏而不明含义的模糊叹息,全笼罩在她一人身上。 当年、当时,明遥、明夫人,她是怎么坦然熬过去的? 活了二十年,纪明达第一次对明遥服气。 她在这方面,她的确不如她。 纪明达又病倒数月,直到新年将近,温从阳回到京里。©“从明年开始,我要长住父亲身边,无事不回京。”他说,“否则,父亲或许会没命。” “我打算让母亲带如蕙住去广川侯府,如此,母亲和从淑也能常日团圆了。”他并非商议,只是告知,“你同去何家也好,留在这也好,住去自己房舍也好,都随你。” “让我、让我想想。”纪明达只能说,“让我想想。” “不急,我要明年三月才走。”温从阳说。 说完正事,他便起身离去,没多关怀纪明达的身体。 徐老夫人敢怒不敢言。 纪明达却没再因温从阳的冷淡有任何不满。她也不能对他有不满了。 劝好祖母,她独自沉默许久。 她又想起了从她十七岁三月开始,烦扰了她整整三年的梦境。 她曾以为,这些梦境是上天赐福,会指引她走向正确的路。 现在想来,它们也的确是“福”。 只不过,直到最后一个梦境,她都没能真正领会梦中深意。 明遥得封一品诰命、她过得好,不是因为她嫁了正确的人。只是因为.她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吧大概。 她的生活,是她自己亲手得来。 纪明达紧咬着牙,默默流泪。 其实,她早该明白了。 只是她从前不愿意这样想,更不敢相信。 毕竟,从年幼到成婚,她才是同龄之中最优秀的姑娘,文武皆属顶尖。 而明遥,几乎无一所长啊。 “为什么,祖母从没教过我,女子也能靠自己挣得功名。”她问祖母,“四妹妹和徐三妹妹都考进了女医学堂,将来或许能如几位女太医一般,得官、受封,光耀门楣,也能被人称呼一声‘徐太医’、‘纪大人'。” 她又问自己: 为什么自幼博览群书,分明读过许多女子为官、为将甚至称制、称帝的事迹,却从没想过,自己和她们同样是“女子”。 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效法她们。 只把“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夫贵妻荣”奉如圭臬,又看不清明遥的能为,所以,梦见明遥过得好, 便以为…她全是靠男人。 看看满眼恍惚、容色苍白的孙女,徐老太太低了头。 “我以为,你用不上。”她脸皮发臊,“你可是,国公嫡女。” 明达是她从两岁那么点大亲手养大的孙女。她父亲是世袭罔替的国公,母亲也是国公府出身的小姐、侯爷的嫡出女儿,从出生就是仅在皇家之下的尊贵。她又自小聪明、勤奋、孝顺,让学什么都尽力苦学,家内府外,无人不夸无人不赞。她这辈子,只该嫁给一个家世相当,配得上她的男子,享一世富贵,哪里用自己辛苦求身份?更不用放低身段求得男人怜爱! “我怎么想得到,你父亲竟、他竟” 徐老太太说不下去了。 纪廷,她的儿子,明达的父亲,被剐了三千多刀,已经去了十个月了。 哎! 作孽、自作孽!!! 徐老太太老泪纵横。 抱着祖母,纪明达也忍不住哭了。 “是我自己,白白读了十几年书,竟没学会多少道理。”最后,她哭着说,“不怨祖母。” 她说:“我该与温从阳和离了。” 也好最后留些余地,不至于连儿子都和他处成仇人。 徐老夫人嘴唇翕动。 这会子和离,不是连宜人诰命都留不下,连温家剩下的多少家业,也全便宜了李氏和那个庶子! 但她一看孙女便知,这孩子心意已决。 她最终没有阻止。 温从阳知道,遭逢大变,纪明达已与从前有些不同。 但亲耳听她说出“和离”两个字,仍叫他震惊不敢信。 自从岳父谋逆获罪、受剐身亡,他便以为,他应只能和纪明达勉强一辈子了。 “你早厌烦我,我也厌烦你。你说得对。”纪明达忍住泪水,“我们早已做不成夫妻,我何必还强要留下。况且,我能去广川侯府,却不好带上祖母和母亲。你要照顾舅舅,我也要奉养长辈,不如彻底分开了干净。你和太太,也不必再为我费心、操心了。” “只有一件。”她哀求地看着温从阳,“孩子虽不是你想要的,虽然,我自己也能养得起,可求你别忘了,你还有这个孩子。行吗?” 面对她的伏低做小、低声祈求,温从阳并未感受到任何快意。 “我不知是不是该高兴。”他一叹,“你终于,也算把我当个人看了。" 纪明达汗颜无地。 “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忘。”温从阳答应她。 “多谢你。”纪明达深深垂首。 她弓着身子,攥紧了裙摆,终究说出:“其实,我还在想,你我和离,或许还能证明,当年我并非因私情才退亲嫁给你。我不是、不是因与你苟且,才、才强夺妹夫能吗?能吗!世人还会信吗!还会信吗! 那些流言蜚语,真的有一天会消失吗! 纪明达失声痛哭。 温从阳怔然良久。 是啊。他想。过去太久,尤其这半年,他已经很少想起,当年,三年前的春天,是纪明达不要崔珏,推给明夫人,换她自己嫁给了他。 为什么? 他心中究竟仍有一丝不甘。他很想问为什么! “我、我不能说。”纪明达知道他想问。 她已尽力止住抽噎,声音却仍然含糊不清:“对不住对不住!你从此仍然恨我,我也全认了! 但,我真的不能说。” 以梦预兆,如此妖异之事,她当真不敢说!此事至今,也就只有祖母和母亲知道而已。否则,应早被传遍了。 她并不清楚,明遥实际早已得知她做过梦,却从未对旁人提起。 她只是不断地对温从阳道歉。 想起明夫人,想起她和崔御史多年恩爱,想起她如今无限的风光自在,那一丝不甘也很快在温从阳心间退去。 “不必说了。”他攥拳道,“只说和离吧。” 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两人在次年春日正式和离完毕。 李如蕙已平安生产。她生下一个女儿,白皙可爱,纪明达去看过两次。 @温从阳看这个孩子的眼神,像在看稀世珍宝。 这样的神情,他从没对她的孩子有过。他甚至,从不主动抱她的孩子。 纪明达心如刀割,不为自己,只为自己的儿子。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活到二十一岁,父亲业已去世一载,她终于能确认: 父亲对她,并非世间真正慈爱父亲对女儿的喜欢。 父亲看重她、夸赞她,只在她未出阁时,还认为她“奇货可居”。可她却以为,那就是父亲的疼爱了。 明夫人说得很对。 明夫人,竟又比她看得更清楚。 竟然。 二月十八日,纪明达搬出温宅。 温从阳送她上车。 “你会扶正她吗?”上车之前,纪明达最后问。 “会。”温从阳毫无犹疑,“我会将她明媒正娶,迎回家里。” “你们也算终成眷属了。”纪明达笑得仍有些勉强,“这件喜事,不必请我怕你为难,先说一声。” 她上车离开。 车窗外,“温宅”的匾额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纪明达想起,她已整整一年没再做有关“未来”的梦。 但回想这几年,开始做梦后的一切,仿佛才真的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送走前妻,温从阳很快回到后宅看如蕙和孩子。 母亲喜欢如蕙,却不喜欢如蕙做他的正妻。但他说,不娶如蕙,便终生不再娶,母亲也就松了口。 他已不是四年前的他,母亲也不是四年前的母亲了。温家,更不再是理国公府。 如蕙是他四年以来唯一能抓住的人。他不能再辜负她。 “当年,那个孩子没了,所有人都要放你走、劝你走,是我强留下你。”温从阳对如蕙低头,“是我对不住你。” 李如蕙只笑,摇了摇头。可她才要开口,便被温从阳用手轻轻挡住。 温从阳重复:“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 从前种种事端,有些其实怨不得旁人。是他年少无知,自己作孽。 比如,他和如蕙的第一个孩子。 “我已经把从前送过明夫人的东西,全收起来了。”温从阳惭愧说,“以后你不会再看见了。” 那些花瓶、摆设、琉璃灯,不会再出现在书房柜阁里,让他想起明夫人,伤到如蕙的心。 李如蕙愣怔许久。 她惊喜、惊讶而不敢相信地看着温从阳。 温从阳也看着她,愧疚而坚定地看着她。 李如蕙抹掉眼下的泪。 “大爷,你三月才走,那时我出了月子,也能上路了。”她笑,“孩子留下,大爷带我一起走吧。” “边关苦寒,”她说,“我不想你孤身一人。” 她说:“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四季更迭,很快又到夏天。 就算搬离温宅,搬到了独属女儿的房舍里,温慧依旧未见好转。 大夫都说,这是心病。 徐老太太管着家事,纪明达和纪明远轮流推温慧在院中散步赏景。 “娘,我想好了。”纪明达轻声对母亲说,“等过十年二十年,等流言平息,也不再有人提起父亲谋逆,孩子也大了,我便去做女塾师。” 这是她给自己的,活下去的指望。 同为逆臣之女,反贼之后,徐家谋逆毕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与徐三妹妹无关,四妹妹又有明夫人担保,两人都得以正常考入女医学院。她却不能。 毕竟,她不但是叛逆之后,还是个妄图为逆臣殴打国朝命妇的糊涂鬼,还是个,强夺妹妹丈夫的她教温从阳教得很失败。 或许这一生,她真的能取得一次成功吗。 纪明达不确定。不确定就算在二十年后,还是否会有人愿意请她做先生。不确定她的… 污糟名无德之人。 声,会不会伴随她一生。但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否则,她真的不知道,她还能靠什么活下去。 连她的儿子,都会被人说,是“无德糊涂鬼”的孩子。会被人说,是“谋逆罪人纪氏”的外孙。 若父亲不曾谋逆,若安国公府还在“二十年……”温慧喃喃出声。 半晌,她苦笑。 二十年后,她已近花甲。先当几十年奴才,那时又已将死,还有什么好指望? 倒不似老太太,虽是一同沦为奴籍,可她做了一辈子国公夫人,只剩最后几年,熬过去又有什么难的? 但温慧到底有了一分精神。 “明远都十七了,”她说,“可恨,被你父亲连累,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脱罪,我也不妄想了。倒是叫他快些娶妻要紧。” 她问:“老太太,可还提过你徐三妹妹和他的事?”@纪明达便去向祖母询问。 “呵!”徐老太太却冷笑,“这会子又想起婉儿的好了?” 她命孙女:“你娘病着,怕把她气出个好歹,我不去骂她!你去告诉她:婉儿可是女医学堂里学得最好的学生,将来要做女官、做大人的!哪里还要成亲!便要选女婿,难道叫她配个、配个” 配个奴籍吗! 只是这话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徐老太太就止住不说。 纪明达只好把祖母的话润色数遍,告诉母亲:不成。 温慧只有叹息,别无他法。 天气一热,她又病倒在床,连坐起都难了。 但徐婉先求上了同窗纪明宜。 纪明宜也愿意替亲兄长担些风险,便在端午节时,转问了二姐姐。 明遥一听,这话能问,便在端午节后入宫,求来了皇后的答案。 她出宫,直接来女医学堂,找到明宜和徐婉:“是,若明远愿意入赘,他今后一生都从妻算身份, 奴籍便可消了。” 想一想,她又提醒徐婉:“你本便出身尴尬,能入学已十分不易。别为了男人,耽误自己的前程。 至少多等几年再看。” 徐婉俯身,真诚道谢:“夫人玉口良言,徐婉受教。” 她…的确不会。 明遥一笑。 她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她没再管徐婉和明远这对小情侣的事。 盛夏一过,秋风乍起,皇后又有了新差事给她。 刘皇后要重建宫中女官体制,将女官选拔从宫内择优改为宫外广选,还要整理历代贤女、才女诗文,修书刊印。 钟夫人、江夫人、宁恭人、苗宜人等三十一位女中英才被召入宫中修书,由开阳公主——二公主戚善华领总主编。 三年前秋猎夜宴上,所有因诗赋获得过皇帝赏赐的女眷,除两人随夫外任,一人父亲谋逆、德行有亏之外,皆在此。 明遥,诗文不堪。 她只与太子妃、广宜公主、宝庆郡主等另外六位女子一同,协助皇后整理、重修女官制度。 女眷每日入宫到底不便,更不好常在宫中留宿,给女官诰命办差的新衙门,“集英监”,也在加紧修建。 入冬前,集英监’竣工。 孟安然随弟妹参观新衙门一整日,回家便对丈夫说:“我也该和令欢、令嘉一起上学了。" “虽我天资不高,但勤能补拙,”她说,“或许二十年后,我也能在集英监有个座位?” 崔瑜忙起来给她找书。 “你想从哪开始学?诗词歌赋还是经史子集?”他兴致勃勃自荐,“你看,我够不够教你?” 又到一年春日。 景德十三年,二月,崔珏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已满两年。 他由中书省、吏部举荐,皇帝亲点,升为正三品右副都御史,赴西疆巡抚陕甘。 他当于三月上旬离京。 而明遥在宫中的差事还未完。 “只能你先去啦!”明遥亲他的脸,又亲一下,又亲一下,“我两个月——三个月后去找你!” 崔珏当然没有请求她一同上路。 他收起所有不舍与眷恋,只说:“那请夫人路上慢行。” 他说:“我等你。” 西疆的六月,亦有荷花盛开。 陕甘巡抚衙门后堂院中四角摆满瓷缸,遍植菡萏。 公事一毕,崔珏便速回后院,细看每一株荷花是否无异。 衙门外,炎炎大路上,数个官员缓步离去。 他们结伴在街边买肉饼,一面闲聊。 “纪夫人好像要来了。”一人笑说,“都说崔大人爱妻如命,过上几天,咱们也能见识见识了?” “什么‘纪夫人’?”忙有人提醒他,“你忘了,是‘明夫人'!” “瞎,是!我又忘了!”第一人忙说,“家里女人总说,纪淑人是活菩萨’,我听多了,就像刻在心里一样。得改、得改!” 几人等着饼,便又说起等明夫人到,叫家里女眷去拜望的话。 便有第三人想到:“这明夫人,到底身份不同,不是寻常内宅女眷” 他问:“你我等人,是否也该亲去拜望?” 众人正犹豫不决,忽听一阵马蹄声起。 在西北高阔的天空下,笔直长路的尽头,一个双十年华的年轻女子,乘着一匹白马飞跃而来。 她虽戴着帷帽遮挡烈日,却拨起面前轻纱,露出了大半容颜。她满身都是欢心雀跃,连见到的路人都含笑致意。 这笑容看呆了几个官员。 “崔珏崔明瑾!” 还未至衙门,她便大声呼唤:“我来了!我到了!” 几人忙又转向衙门。 朝廷钦差、陕甘巡抚、他们的顶头上司,崔大人,抱着一束荷花大步跨来。 明夫人一跃下马,站得很稳。 但崔大人显然一惊,随即更快奔向她。 分别一百零六天,终于又见到了夫人。 崔珏想唤,“夫人"。 但将夫人和菡萏一同揽入怀中,他唤出的是:“明遥!” 他笑:“明遥、明遥、明遥。” 她是明遥。 独占他心中的、独一无二的明遥。 “我竟然真的骑过来了,就用了二十六天!”明遥激动,“等歇够了我一定要你看看我现在多厉害我们出去打猎吧!” “好,城北、城西各有一处山林,你想先去哪处?” 对几个下属颔首示意,崔珏护住明遥回衙:“城北景色更好,溪流环绕,城西树木更密更有趣” 他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只要明遥愿意,他会同她一起游遍所有世间盛景。 即便今后仍有短暂分别,但最终,直到这一生的尽头,他们依旧会携手相依。 阳光追逐着他们。 ------------ 101 IF:双和离(1) 景德九年,三月初三日,纪明遥出阁。 她的新婚丈夫是温从阳。 这桩婚事从前年春天就在议,到今日恰是两年。温从阳是她嫡母的亲侄子、她名义上的表哥,与她青梅竹马,对她钟情,两家又本是姻亲,谁人见了不说,这正是一门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尤其对温从阳,真正是“洞房花烛夜,抱得美人归”的良辰吉日吧。 毕竟嫡母说,这婚期竟是温从阳缠住他母亲和祖母,从几个日期里自己选定的。 他从来都很期待。 一室压抑的寂静中,纪明遥额前盖头被掀开。 她眼前亮了些。 满屋起哄声顿起。 纪明遥抬起头,看见了身着吉服的温从阳。 他自幼便是讨人喜欢的好样貌。一双桃花眼,面如傅粉唇若涂脂,笑起来两颊各有一个深邃酒窝, 神色总是软的、单纯的、含情的,是不分长幼、身份的女子见了都会舒心的脸。 他此刻又笑得格外欢欣,看向她的眼神满含热烈,又带着几分小心。 像是懵懂无知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他最期待、最心爱的礼物,正在谨慎拆封,思考怎样永久保存。 @满眼皆是吉庆的大红,满室宾客亲友都在恭贺他们新婚。此情此景,纪明遥也理当沉浸在成婚的喜悦中。 可她心里很平静,没有太多波澜。 她只是在紧急思考,她该不该笑。 笑,是当着许多宾客不端庄。 不笑,是大喜的日子扫兴。 这都是何夫人会挑剔她的话。 她该选哪一句呢? 最终,纪明遥还是微微笑了笑。 大婚吉日,不出意外,一辈子就这一次了。高兴些吧。 她这一笑,在温从阳眼中,正如春日烂漫、百花齐放。 他一眼看呆,围绕的众堂客女眷也不由看直了眼,等回过神,纷纷夸赞新娘子行事大方不扭捏, 又夸她神仙一般的好模样,又说,新郎官新娘子郎情妾意,今后必定夫妻恩爱和睦到老。 大喜的日子,来客口中自然只有好话,谁也不会在这时候扫兴。何况都是高高兴兴为了贺喜来的,再看着新娘子这个笑,谁还能有不快意? 亲舅母广川子夫人还一叠声地说:…成家立业’,先成家,再立业。从阳自从定亲,人着实勤谨了,今日真正有了家室,还怕来日不更上进出息,孝顺老太太和他娘吗? J张老夫人满口谦虚:“他那点勤谨算什么?不过骑射瞎闹,当个玩意儿。亲家太太总说这些,又叫他小孩子家得了意了。” “世人谁不是从小儿过来的?”广川子夫人忙笑说,“老太太也说了,他小孩子家,愿意吃苦上进就得夸,不然,不是把心气儿都压没了。小小小的年纪,总不能和老头子一样暮气沉沉的,那不是委屈了咱们新娘子!” 张老夫人笑得开怀。 孙子终于娶了妻,娶的是他喜欢了七八年的女孩儿,还是自己女儿养大的孩子:从小到大听话懂事,又是安国公府的姑娘,国公之女。这婚事对理国公府来说,真是再没不圆满了。 何夫人也笑,但她心里总还有些不舒坦。 新人礼成,堂客簇拥着张老夫人,尽去赴宴。 何夫人也没有不叫儿子和新媳妇亲近的理。她一同侍奉婆母出去,只留下陪房李桥媳妇伺候。 纪明遥与温从阳对视。 温从阳只顾傻笑,满心的话不知从哪句开始说。 而纪明遥在思索该说什么。 若这五间新房内,只有她、温从阳和她的人,她还能稍微自在些。可何夫人的陪房在,那她的一言一行,便需仔细斟酌。 但她很累。 “出嫁”太消耗人。整个流程都在推着她离开安国公府,进入理国公府。她凌晨起身后只吃了两口点心,一过卯初,到现在连水都没沾唇。花轿很晃,被蒙着盖头走路很慌,在安国公府辞别“父母”要让自己忍着恶心说好听的谎话,两家宾客又太多她已身心俱疲。 至少,此刻,她不想再为难、勉强自己,做温从阳的欢乐新妻。 “表哥快去入席吧,别叫宾客等急了。”纪明遥笑着催他,“你看时辰。” 温从阳舍不得走。他神色就显出两分委屈。 纪明遥又笑:“小心你迟了,老爷也不高兴。” 温从阳只得站起身。 “妹妹,你等我!”他先说。 可走出去一步,他又想到什么,忙回头说:“妹妹快先吃饭,这不必等我!” 纪明遥终于感到一丝释怀。 “多谢表哥。”她笑,“这里有嬷嬷们,表哥不必挂怀。” 温从阳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纪明遥垂眸,调整呼吸。 春涧等忙围上来:“姑娘,更衣拆冠吗?还是先吃饭?” “哎呦,姑娘们!”李桥媳妇走上来,笑道,“这已礼成,该改口了! 刀她便笑问:“大奶奶,这新婚之夜,只怕不好用太多酒菜,我去给奶奶盛些清淡粥汤小菜来?” 纪明遥轻轻闭上眼睛。 行,好,好! 再睁开眼,她已恢复无暇笑容,先握住春涧青霜的手:“你们跟我多年,称呼习惯了,一时难改无妨,以后日子长着,自然慢慢就改了。想来,表哥和老太太老爷太太也不会挑你们这个。” 李桥媳妇正发愣,纪明遥已笑向她问:“李嬷嬷,我年轻,人生第一次成婚,不知道,这‘新婚之夜不好用太多酒菜’,是理国公府的规矩?”@李桥媳妇张了张嘴。 “是啊,嬷嬷快说呀!”青霜紧接着就追问,“我们虽年轻没见识,可也没听过哪家的规矩是大婚当天不给新娘子吃正经饭的! y“我们姑娘理国公府的大奶奶,出阁累了一整日,连口热饭热菜都没有?”白鹭也抬手抹泪。 李桥媳妇身上开始冒冷汗,不由就后悔,自己怎么动了歪心,想试试大奶奶出嫁之后的脾气? 两个丫头咄咄逼问,紧咬不放。 再看新大奶奶,笑容似是和善,眼中却冰冷不耐,显然就算出阁到了温家,也还是那等尖锐不饶人的性子。 连婆母的陪房都能在新进门第一天得罪,这等眼里不揉沙子,怎么可能容得下如蕙做大爷的人? 如蕙那些想头,只怕是不成了。 但日子还长着,再看就是! “这倒不是规矩,奶奶和姑娘们也误会我了!”李桥媳妇连忙低了头服软,“是我怕奶奶顾着大爷, 不、不好意思吃饭。所以才想叫奶奶清清静静吃几口养身养胃没气味的,原也是为了奶奶好!” 纪明遥多看了她两眼。 “原来是嬷嬷的‘好意’。”她没再继续诘问,只笑道,“可嬷嬷太操心了。表哥与我是自幼的情分,也是嬷嬷从小看到大的,嬷嬷怎么会以为,表哥会不让我吃饭?便是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也都向来疼我。我来了,若连饭都不敢吃,岂不让长辈们伤心吗。” 李桥媳妇不敢再多说一句,只顾认错。 “嬷嬷也累了,先去歇着吧,若有事,我叫人请你。”纪明遥命,“青霜白鹭,去送送嬷嬷,也认认新院子的路。” 李桥媳妇毕恭毕敬告退下去。 出门之前,她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李如蕙低着头,双唇紧抿。 纪明遥看春涧花影:“先给我拆头发,吃饭吧。” 好饿。 “她毕竟是这里太太的陪房,二管家的娘子,这里太太最信重的嬷嬷。”春涧边给姑娘摘凤冠,边悄声说,“这里太太本就左性,今日纵然姑娘有理她没理,她私下多上几句话,只怕姑娘也不好受。若再叫这里太太和老太太告诉了太太,姑娘回娘家也要受气。” “我知道。”纪明遥详细对她们说明,“但我更不能第一天就让她们以为,我嫁进来了,要在这里做儿媳孙媳,就要对她们这些婆婆、太婆婆的人退让服软。我软一次,今后就再难硬气起来了。”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她笑问。① 花影轻轻背诵:“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别怕。”纪明遥握住她和春涧的手,“两家是亲戚,虽然碍着太太,我必要做个好儿媳妇,可这里也有顾忌,不会对我太过分,日子总能过下去。我会护着你们的。” 从开始议亲,到现在两年整,对成婚之后会遇到的所有事,她几乎都有准备。 希望她的准备,不会全部用上。 凤冠摘下,纪明遥浑身一轻。 “吃完饭洗澡,就等着吧,今天应该没事了。”她松快站起来,走向堂屋。 李如蕙等原本服侍温从阳的四个大丫头恭敬侍立。还有四个十二三四的小丫头,只在廊下听吩咐,不能入内。 青霜和白鹭回来了,一起服侍姑娘用饭。 纪明遥没用温从阳的丫头。 这四人经过方才的事,更不敢在新奶奶面前拿大现眼。奶奶不叫她们,她们便老老实实站着不说话。 纪明遥一顿饭用得还算舒服。 她坐回卧房消食,身边都是自己人,再没一个别人,才终于感到她真正在休息。 至少今夜可以平安过去。 这样想着,她站起身,准备去洗澡,便有一股热流涌下。 月事。 月事来了。 她月事准了一年多,只有上月的月事一直没来,偏偏正在今夜突至。 一瞬之间,纪明遥就做好了决定。 “快给我准备月事带。”她在春涧耳边说,“悄悄的,别让人发现。我的里衣也染上了,不必洗,找个机会烧了。” 成婚当天便要同房,她是有所准备,也看过了嫡母送来的画册。 但既然有机会拖延,她当然要问清自己: 和温从阳日常相处,她已能感到舒适,但她对这个人的感情,是否真的到了可以发生亲密关系的地步? 她不在意“贞洁”。 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内心,是否真正愿意。 ------------ 102 IF:双和离(2) 沐浴更衣后,纪明遥在入夜前等到了温从阳回来。 先是院中婆子们报信。她才从床上起身,便听见堂屋已有丫鬟迎了出去。 只有一个脚步声。那应就是李如蕙了。 纪明遥索性放缓步伐,听着李如蕙关切而担忧地叫了一声:“大爷!” 她应是扶住了温从阳哪里,又笑着说:“可见大爷今儿是真高兴,吃得这么醉!这可——这可怎么见大奶奶呢? 乃这句话里是遮掩不住,或者说,并未尽力遮掩的嗔怪和酸意,还有他们相处、相伴多年的亲密默契。 纪明遥就不禁笑出一声。 春涧几人既气恼又忧心。 纪明遥用眼神安抚她们稍安勿躁,自己也觉得胃里不大舒服。 她确定,这份不舒服,不是晚饭吃多了撑的。 “遥妹妹!”温从阳的声音近了,“遥妹妹,我回来了! J纪明遥站在卧房门外,看他东倒西歪走过来,李如蕙半搂着他搀扶。 她一向知道理国公府娇惯温从阳,怕小厮男人粗心、服侍得不周全体贴,到现在都给他留了四大四小八个丫头伺候,婆子媳妇更不必说。他日常更衣、沐浴,都是丫头们服侍。像她眼前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他和丫头们不知有过多少,每日还有更赤裸的。 他早习以为常。 纪明遥本以为,她也可以习惯、适应。 但亲眼看到自己的“新婚丈夫”,看到本应今日会和她发生亲密关系的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如此情状, 她还是不得不承认: 即便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她让自己淡忘了很多事,身在安国公府,她想好好活下去,也可以暂且忍耐、不去仔细思考很多事,她更是已经适应了很多事,但这一件让自己的“另一半”和其他女人身体接触乃至赤裸相对她的确不可能真正适应。 太恶心了。 其实,纪明遥原本打算在今日试探温从阳,试探他是否愿意在成婚后,放弃由丫鬟近身服侍。 但目前,她认为不再有这个必要。 “表哥先坐,”纪明遥引他走向侧间临窗榻,“快喝碗醒酒汤。” 她示意白鹭把汤碗给李如蕙。 她爱服侍,就让她多服侍。 温从阳歪歪斜斜,又想坐下,又想抓纪明遥。 纪明遥轻巧向后退开一步。 李如蕙一时便手忙脚乱,又要忙着扶住大爷,又要接汤碗。大奶奶陪嫁的几个丫头还只干站着不帮手,她差点就跌了碗。 大爷终于喝上了醒酒汤,李如蕙已是满心委屈。 大奶奶才进门第一天,就先挑娘的不是,又故意为难她,以后这新院子里,还能有她站脚的地方吗? “表哥去洗澡吧,热水都备好了。”纪明遥让开路。 春涧四人全看她的眼色,只由李如蕙搀扶温从阳进卧房,又进浴室。 “去问那三个丫头,平常是几个人伺候大爷洗澡,还按原来。”纪明遥吩咐。 白鹭忙过去。 很快就有一个丫头名叫如芸的,低着头快步过来,先到纪明遥面前请示:“大奶奶。” “去吧。”纪明遥平静说。 如芸领命,依旧只看地面进了浴室。 纪明遥暂时不想回卧房,便坐向地下绣凳。 “姑娘,若不喜欢她们服侍,”青霜尝试为姑娘分忧,“不如,我们刀“不。”纪明遥坚决说,“我更不想让你们做那些。” “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想让我舒心些,没有别的意思。”她握住青霜,“但我更不想让你们脏了手。” 给温从阳更衣、服侍他洗澡、看他的裸体,难道是什么好差事? 她现在都嫌恶心,何必为难青霜她们。 就让愿意做的人去做吧。 “这几天,别把我来月事的事告诉任何人,连桂嬷嬷、秋嬷嬷她们都别说。”纪明遥叮嘱。 四人立刻应下。 春涧又忙说:“姑娘放心,我们早就警醒着了。” 纪明遥点头,开始专心斟酌应对温从阳的话。 这可是个什么都会对他母亲说的“乖孩子”。 他能替她保密吗? 或者说,他是否能愿意,暂时不与她做真夫妻? 但温从阳,的确深深喜欢着她。 他利用这份喜欢成功娶到了她。 而许多年来,她只从他的喜欢里感受到了很多、很多的烦躁和无可奈何。 从今天开始,她也该好好想想,她该怎么利用他的喜欢了。 两刻钟后。 温从阳被扶到卧房喜床上。他酒醒了几分。 纪明遥缓步走进去,只站在门边看着他,不说也不笑。 她没向两个丫头多看一眼。 但如芸很快离开床边,低头说声,“大奶奶”,就忙走了出去。 李如蕙也只好松开大爷的手,来到新奶奶身边行礼,默默退走。 春涧等阖上房门。 纪明遥才轻轻笑了笑。 她仍站在原地,对一身大红中衣,眼中还有三分醉意和茫然,面上却显出心虚的温从阳说:“果然,还是如蕙服侍表哥周道。” 温从阳慌忙下床,几步就跑过来,想找她的手:“遥妹妹,不是我和她我们没什么” “我也没说有什么呀。”纪明遥笑着退后一步。 她转了半圈,从背对门转为背对床:“正好,我也不想叫我的丫头服侍你洗澡,有她们在,正省了我的事了。” 温从阳心里一半害怕,一半欢喜。 怕的是,如蕙姐姐说对了,遥妹妹果然不喜欢他和丫头太亲近,只怕容不下她。 欢喜的是,遥妹妹,是在为他吃醋吗? “表哥待客的时候,李桥媳妇李嬷嬷说她为我好,只让我吃粥,我说了她两句,如蕙正听见了。”纪明遥叹气发愁,“只怕李嬷嬷正觉得我难缠,如蕙也以为我故意为难她娘。若叫太太知道,我是新媳妇、才进门,就先和家里嬷嬷不痛快,就算太太明白并非我的不是,我也难见太太。若只有这事也罢了,偏生还有一事JJ温从阳正想赶紧哄她高兴,忙问:“还有什么?遥妹妹,你只管说,我不叫你受委屈!” “真的吗?”纪明遥红了眼圈。 她分毫不提温从阳以前,只低声问:“表哥,你当真能替我保密、不叫两家长辈知道一个字?” 温从阳更急。 “我若、我若不能”他左看右看,寻不着合适的东西,索性用力撕开自己衣袖,“便如这件衣裳!”@“表哥!”纪明遥虚虚投在他怀里。 温从阳.…呆住了。 第一次和日思夜想的遥妹妹、他的新婚妻子,如此靠近,他已完全不能思考。 他只能听着遥妹妹倚在他肩头抽噎:“我今天、方才来了月事.不能、不能和表哥可若实话告诉长辈们,新婚之夜未能成,又怕长辈们担忧表哥,求你和我一起瞒过去,好不好?表哥? 乃温从阳半日才想明白遥妹妹的话。 他今天,不能和遥妹妹做夫妻了。 但、但,就算今天不成,过几天也能成。他都答应了遥妹妹会保密,当然要说到做到! 他忙给纪明遥擦了泪,扶她坐回床上,看她躺好。 他知道女子月事该注意什么,又忙把汤婆子放在她脚边,又要亲手去倒热茶。 纪明遥轻声拦住他:“表哥,我还好。你也累一整日了,快歇下吧。” 既然不能真做夫妻,温从阳便不大敢上床。 纪明遥向内躺了躺,羞涩地笑着示意他来。 温从阳一咬牙,躺在了拔步床边缘,放下床帐。 两人一夜都睡得不算安生。 @纪明遥一睁眼,就叫春涧开窗通风,又亲手洒了些水在床上,让床褥带上潮气。 她又用湿的手抓自己换下来的裹胸,还叫温从阳也扯皱里衣,把两个枕头挪近,被子卷在一起。 温从阳一一做了,又红着脸,把遥妹妹昨夜穿的罗裙撕开一道口。 两人对视,好像共同拥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大秘密。 @老嬷嬷们进来收拾被褥,看见这般景象,又看他两人神情扭捏害臊,面带困倦,虽没闻见气味, 也都没起疑心。 但精神不好的不止他两人,还有李如蕙。 她进来服侍,却不上前,只默默站在了角落里,似乎很委屈。 纪明遥只当没看见。 温从阳满心都是给她挑衣裳、选簪钗、簪花,更没注意到丫头们与平常的不同。 新房里还有新的丫头,自然和从前他自己时不一样了。 如蕙姐姐先不叫遥妹妹心烦,也很好。 纪明遥还算安稳地在理国公府住了两天。 春涧四人将她来月事、没圆房的事瞒得很好,温从阳这次也竟真没说出去。 何夫人对她几次挑剔,都不严重不如徐老夫人。温从阳又看她受委屈,把新婚夜李桥媳妇不让她吃饭的事当着张老夫人、理国伯一起说了,叫何夫人大感没脸,罚了李桥媳妇三个月的月钱。 李如蕙便也一直老实着。 温从阳镇日绕在她身边,她看书喝茶要围着,她投壶锻炼也要围着,她整理嫁妆更要围着,还非得和丫头们抢活干。她想躺一躺休息片刻,他也非要搬个椅子在她身边坐。 她都由他。 每日早晚两次请安,余下时间歇在自己院子里,很快就到回门前夜。 温从阳兴冲冲给他自己挑衣裳:“明日若大姐夫也去,我可不能叫他比下去,给你丢脸!” 大姐夫纪明达的丈夫崔翰林。 崔珏。 纪明遥心中一动。 说来好笑。虽然名分上是姐夫、妻妹,可崔翰林与纪明达从前年秋天开始议亲,到现在足有一年半,他们两人成婚都大半年了,她和崔翰林,竟还从没见过面。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徐老夫人防着她,着意隔开她与崔翰林。 她对崔翰林,也并无任何觊觎之心。不见,还省去很多麻烦。 可跳出安国公府,不在嫡母身边了,有很多事,她也不必再刻意不去想。 比如,不让她见崔翰林这件事,究竟只是徐老夫人看低她、刻薄她,还是嫡母,也喜闻乐见呢? ------------ 103 IF:双和离(3) 纪明遥的回门礼,崔翰林当然没有来。 安国公受了女儿女婿的礼,便称有事出去,没与新女婿温从阳多说一句话。 对他这不加遮掩的轻视冷待,纪明遥早已习惯,更不会为他的态度感到任何不甘心或委屈、愤怒。 对和徐老夫人的幸灾乐祸,以及纪明达与纪明德微有不同但都并无尽力掩饰的放松高兴,她更可以忽视。 但温从阳显然有些低落。@纪明遥轻轻握住他的手,对他笑。 嫡母喜欢她与温从阳和美,会喜欢看到,她对温从阳鼓励、包容。 温慧也的确为明遥的举动感到了些许宽慰。 老爷虽看轻温家,更瞧不上从阳,但正因对明遥不喜,便从没阻拦过她把明遥嫁回去。 这婚事顺顺当当成了,已是极好。 她叫亲子纪明远带他二姐夫去前院说话,又让庶女纪明宜同她二姐姐回熙和院玩。庶女纪明德被派去正院管家事,庶子纪明丰也被奶嬷嬷带了回去。 几个孩子散了,只剩她最心疼的长女纪明达。 从进门开始,孩子的神色就很不好,一看便是又和女婿闹了不快。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徐老太太先生气,“这才多长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他怎么又忘了好歹? 还是他那哥哥嫂子又给你气受了? 乃她这话里是对崔珏和崔家直白的贬低轻视。 温慧听到耳中,不禁皱眉。但碍于女儿已伏在她祖母怀里开始哭泣,她不好做扫兴的人,便把不满忍下。 明达从不到三岁便被老太太抱走了养,比起她这亲生母亲,从来都更信、更敬爱老太太。是以,虽然是亲母女,虽然她满心想和女儿好,想扭正女儿被老太太养坏的性子,却总是束手束脚,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反而把女儿推得更远,让她更亲老太太。 “是大房的孩子崔令欢,该上学了,大房要给她请先生。我在旁听见,多问了两句,说怎么七岁才上学,是晚了些,回去崔珏就说我,让我以后不许再管大房的事!” 纪明达大哭。 “我也是听了老太太和太太的话,想先与他哥嫂和缓关系才问!”她满心不服,“不是为了他,为了老太太和太太安心,我愿意多理他们吗? 刀“真是不知高低!”徐老夫人便骂,“你都主动屈就了,若崔瑜和孟氏是好的,就该好生教他兄弟怎么待你!反还叫他兄弟又挑起你的不是了? JJ她便问:“他还说什么了?” “倒没什么。”纪明达摇头,“他说完就走了,我也懒得和他再吵。老太太、太太JJ她抽噎道:“他不来见我,我也不想在他家多呆!我、我在家多住几天吧。” “住!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徐老夫人忙吩咐丫头,“快给大姑娘换新枕褥!” 祖孙俩说话的功夫,温慧已在心中叹了几十声不止。 就按老太太这个教法,明达和崔珏能好起来就怪了。 @已经成婚足有九个月,这两个孩子之间,竟还只如陌路人一般。 可老太太才让明达心绪和缓些,她再说老太太的不是,就是白做恶人。 温慧只能和婆母一起先送女儿回房歇息。 总归老爷看重崔珏,不会纵着明达在家里住太久。若老太太非要多留,就让老爷和老太太对嘴吵去。 熙和院。 纪明宜说一句话,就看一回二姐姐。 纪明遥:“” 纪明遥笑:“好了,别这样,我没什么。能和你来清清静静说会话,真的很好。 其实,这样最好!你知道。” 她是真心感到畅快自在。 纪明宜却更替她难过。 “好好的回门大礼,却只有我陪着二姐姐。”她低声说,“大姐姐和大姐夫闹不快又不是第一次了, 老太太就罢了,太太往常分明也算疼二姐姐,二姐夫还是太太的亲侄子,就这样” “正因为是亲侄子,才不必太拘礼数。”纪明遥笑道,“况且,难道你想叫我在老太太面前坐一天吗? JJ@“可饶了我罢!”她捏一把四妹妹的脸,“快高兴些陪我玩!咱们去园子里摘花插瓶,好不好? 乃“好!” 纪明宜站起来,握住二姐姐的手:“咱们比一比谁插的好!” 既然嫡母的心思都在纪明达身上,纪明遥便不多留,午饭后就提出告辞。 明远和明宜、明丰送她上车。 温从阳一路低沉。 纪明遥就柔声劝他:“老爷待我一向如此,表哥从小都知道的呀,与表哥无关。请表哥千万别自责。我都没想是我连累了你,你也别想,怎么样? 刀温从阳只怏怏答应着,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坏心情当然被张老夫人与何夫人看了出来。 得知他们回来得这么早,是因纪明达又与丈夫闹翻了,张老夫人便夸赞孙媳妇:“是该如此。你太太心烦,叫她清静些的好。” 何夫人心里却很不高兴,只不敢说出口。 小姑子再是看重亲女儿,这也是她亲侄子陪媳妇回门,就不能把事先放一放?晚一日半日再管她亲女儿,大姑奶奶是能与崔翰林和离还是怎地?又不是第一次闹腾了,还当了不起的大事! 也活该她不把亲女儿嫁回来,只愿意嫁二姑娘! 那小崔翰林纵比从阳强上百倍,他和大姑奶奶做不来好夫妻,也是白搭! 回到新房,纪明遥决定午睡补觉。 温从阳却不陪她了。 他强忍不舍,说:“三四日没拉弓上马,手都生了。我去练练。晚上请安,妹妹不用等我,先去就是!” “那表哥下午不在,我做什么呢?”轻轻打个哈欠,纪明遥笑问,“不如,我理一理表哥的东西? 乃“毕竟做了夫妻”她笑说,“我也该替表哥管着了。” 一句“夫妻”,叫温从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是!是该妹妹管着了!”他忙说,“只要妹妹不嫌累! 刀“那有什么嫌累的?”纪明遥嗔道,“我虽懒,难道连这点事都不能帮你? 乃温从阳再没别的话。 “如蕙姐姐!”他忙叫,“快把账册钥匙都给遥妹妹! n李如蕙过了片刻才答应。 纪明遥含笑等着。 李如蕙到底不敢不听命,乖乖把账册钥匙都交了上来。 午睡起床,纪明遥便开始计算她的嫁妆和温从阳的私房。 安国公府女儿出阁,规矩有嫁妆共三万两,包含六千两压箱银,和价值共约两万四千两的家具摆设、衣衫首饰、房屋田产。长辈们另外多添的不算在内,也从未有过克扣之事。 有嫡母操办,她的嫁妆自然是三万两全的。六千两压箱银也分毫不少。嫡母还给多添了六百两。 可六千六百两银子,放在平常人家,足够一家五口衣食无忧活上一二百年,放在理国公府,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杯水。 想不引起理国伯等人注意,详细打听到一件近二十年前的、已无人提起的事,更不是光用钱就能办到。 终于离开了安国公府,让自己脱离或许是虚幻的“母女”之情,她才敢认真细想十二年前的种种疑点。 嫡母又正安排她嫁到温家。 天赐良机。 纪明遥思考了一整个下午。 “青霜。”最终,从十七个陪房里,她只选择了一个人,“我交给你一件差事。” “你不可引人注意、更不可主动探听,只需日常慢慢地留心着,听着,十五到二十年前,这府上是谁主管买人。”她在青霜耳边说,“或者,有没有谁,因买进来一个绝色美人,得了老爷的看重。” 青霜心口狂跳。 她屈膝跪下,用命发誓:“我绝不辜负了姑娘的信重!” 又过两日,纪明遥的月事结束。 温从阳对她有感情,当然,十八岁的他也有欲望。长久不与他圆房,是一个几乎不可能达成的目标。 她不可能再去追求温从阳身体的彻底清白。 但至少,她想确保,她将使用的器官的洁净。 现在的,和将来的。 所以,在一个温从阳苦练了一整日骑射刀剑而浑身疲乏的夜晚,只他们两人时,她用惋惜的语气提起了李如蕙。 “我这几日点了点咱们院子里的人,丫头们里,只数如蕙年纪最大了。”她说,“连如芸才二十一岁,如蕙比她还大三岁,早该出去,竟然白白耽误了青春。” 温从阳心里一个激灵,立刻感觉不到累了。 “她这个年岁还不成婚,说出去可算咱们府上苛待人了。是太太或李嬷嬷对她有别的打算吗?”纪明遥笑问,“还是表哥你舍不得?” 遥妹妹是坐着问他,温从阳也不敢再躺。 他坐起来,转向遥妹妹,却开不了口。 “有什么话,请表哥就直接说吧。”纪明遥垂下眼眸。 她双手绞紧了自己裙摆,话里却仍带笑音:“别叫我心里不安。” 温从阳慌得向前伸手,却又到底没敢像在车里一样握住她。 “太太说,如蕙姐姐服侍我许多年,她的事都叫我做主。”他忙都如实说出来,“我、我” “可如蕙舍不得表哥。她喜欢你,想做你的侍妾,就能留下了。”纪明遥轻声推测,“表哥看明白了她的心意,也心生怜惜,舍不得放走她。你们都想长长久久和对方在一起。” “是吗?”她问,“表哥,是吗? JJ是吗? 她问自己。 她要和一个心里牵挂、怜爱甚至喜欢过其他女人的“钟情”男子过一生吗? 她要利用男人的喜欢和自己的出身,“斗”走另一个女人了吗? 就像家里新来的小猫不喜欢“原住民”,所以装可怜、使心机,变着法展现自己比另一只猫更可爱、更美、更“聪明“、更“高贵”,更适合“主人”,更值得“主人”专心相伴一生,是吗? 纪明遥察觉到自己想掉泪。 她就抬起脸,看了一眼温从阳。 这一眼让温从阳立刻就要开口承诺! “表哥,我不想你因我冲动决定。”纪明遥却又垂下脸。 她忍住了哭意:“如蕙对表哥的心意,我看得很清楚。表哥舍不得她另嫁旁人,我也能明白。多年情分,仓促割舍,我更怕表哥将来悔恨。” “日子还长。”她说,“表哥尽可以慢慢地想,谨慎决定,别让自己后悔。” “但,也或许是我的私心,我想再多说一句。” 她缓缓躺回枕上,转身向内:“我希望,表哥能多想想,对一个亲生父母是国公府管家,家里也算锦衣玉食、依附着国公府有权有势的大丫头来说,是放出去给殷实人家做正头娘子好,还是留下来, 做一辈子侍妾姨娘,一辈子都只能站着服侍你我的好。” ------------ 104 IF:双和离(4) 一个月过去了,温从阳还是没能真正作出决定。 他当然不是没表态。每隔几天,他就“下定决心”去找李如蕙说话,要放走她。 但每次,他又会被李如蕙的眼泪和哭求劝回心意。 纪明遥分毫不急。 温从阳是多情,却重情又容易心软。这是他的缺点,也是她可以利用的优点。 他现在为李如蕙犹疑、耽延越久,将来便越会对她愧疚。对一个心软的人来说,有时愧疚比喜欢更深刻。 当然,如果李如蕙嫁人后过得不好,他也有非常大的概率会对李如蕙愧疚。他可能会暗中照顾李如蕙,也可能会再把人接回来如果他父母不许,他也可能会另找一处房舍安置她。 这都是他能做的。 理国公府上两代男子皆不曾纳妾,不代表温家会严格要求温从阳也不许纳妾。 但无论如何,纪明遥无法接受和其他女人共用一个男人。 所以,在每一个温从阳放走李如蕙失败,不敢面对她的夜晚,她都如平常一样,与他同坐相伴、同床安歇,对他从不催促、更无责怪。@她说过,会给他时间慢慢地想,谨慎做决定。 而或许是因为迟迟未能给她一个准确结果而心虚胆怯,也或许是真的喜欢她,愿意“尊重”她的意愿温从阳终究算不上一个坏人,与她同床了一个多月,他始终没有越界碰过她。 他也守住了他们至今还未圆房的秘密。 这让纪明遥感到一丝宽慰。 先这么过着吧。 坐在窗边,望着燥起来的院中夏日景象,纪明遥如此想着。 而这个夏天,京城的风云涌动比她心中方寸之间剧烈百倍。 皇帝欲立刘淑妃为后,遭到以齐国侯、安国公为首的十数家勋贵、武将的激烈反对。 中书省、六部等朝中重臣几乎无人表态。 而以广宜长公主和驸马为首,大半皇亲都旗帜鲜明地支持皇帝。他们以“立后乃帝王家事,外臣不得置喙”为由,对齐国侯等进行了激烈抨击,甚至上升到这一系人是不敬皇权、有谋逆之心! 理国公府完全置身事外。 理国伯坚持着没被安国公说动,从未在公开场合谈论过皇帝立新后之事,更没在朝堂之上骂过刘淑妃。 所以,朝上的骂战也就没有波及到理国公府里的人。 倒是何夫人继母所出的兄弟广川子,被广宜公主骂了一句,问他自己就是继室所出之子,反对陛下立后之前,怎么不先把自己老母亲送回家里,再自尽以向陛下证明维护“元配”的决心? 广川子是温从阳的亲舅舅,现在,也是纪明遥名分上的舅舅。他母亲荣老夫人,纪明遥也要称呼一声“外祖母”或“老太太”。 这位老太太被牵连得只能称病,暂时没脸再见人了。 纪明遥随何夫人去广川侯府探望过一次。 荣老夫人精神倒还好,待她也慈和,拉着她的手,笑呵呵说了好一会话。 但她被广川侯府的同辈姊妹妯娌带出正堂后,在廊下便听见荣老夫人对何夫人抱怨儿子:“你说他和人家瞎掺和什么劲儿!齐国侯是六殿下的亲舅舅,安国公那也是个国公,他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儿,就敢和陛下对着来倒是他没牵连了你吧? 乃何夫人是与理国伯吵了一架。 但她也不算被广川子牵连。 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刘淑妃不当为后: 若立了刘淑妃,先皇后留下的嫡子六皇子可怎么办? 理国伯骂: 陛下爱立谁就立谁,与她什么相干!这样多嘴多舌,哪天牵连到家里也没脸就高兴了! 以上对话,是温从阳劝架不成,回来对纪明遥转述的。 夫妻俩在房里当着儿子吵完,理国伯又叫儿媳到书房。 他让纪明遥近日且少回安国公府,过上十天半个月再看,又严令她,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府外,都决不许多嘴犯口舌。 对这严厉而不留情面的警告,纪明遥恭声应下。 见理国伯面色缓和,显然满意,她便敬问:“只是老爷知道,我与宝庆姐姐宝庆县主——是自幼相识的情分。眼看将到六月,宝庆县主生辰即至。若她仍如从前相邀,我是否还能亲去贺喜? J她和宝庆姐姐,已经二十天没见过面,也没派人互相问候过了。 而就在立后一事被正式摆在朝堂上议论之前,四月二十六日,宝庆姐姐来看她,还问,需不需要她帮忙送走李如蕙: 比如,她给温从阳“讲讲道理”。 比如,她给李如蕙找一门李家拒绝不了的好亲事。 她说不必宝庆姐姐费心。她要的是温从阳自己把人送走。 宝庆姐姐就为她叹气,说何必呢,她又不喜欢温从阳,温从阳的一心一意对她也没意思。只要温从阳把人送走,以后老老实实不敢再起歪心,保持身子干净,不也行了? 当时,纪明遥有一瞬间的迷茫,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 难道她是真的想证明,自己在“主人”心里,比另一只猫更重要吗? 但随即,她便否定了以上自轻自怨。 她对宝庆姐姐说:“因为他们带给我的恶心,必须要温从阳亲自送走李如蕙,才能消除些许。” 她不要任何人“替”温从阳、“帮”温从阳做决定。 这就是她可笑的坚持。 那之后,五月初一日,大朝会上,颜驸马提立新后,她与宝庆姐姐就再没往来。 宝庆姐姐不来见她,她理解。事关一家一府的荣辱兴衰,理国公府态度尚不明,广宜公主府与安国公府针锋相对、已结仇怨,宝庆姐姐不可能冒险来亲近她。 她不去见宝庆姐姐,是她还没有得到长辈的准许。 她认为,既然在几乎所有近交亲友全部反对立后的情况下,理国伯还能坚持住不参与,那么,他也很有可能,会允许她与宝庆姐姐维持一定程度上的交际。因为他怕事,他只想要安稳的富贵生活, 不敢反对皇帝,就一定会为能提前与新后一派拉进关系而心动。 果然,在凝视着她、沉思许久后,理国伯点了点头。 他说:“你们小孩子家,又是自小儿的情分,常在一处玩耍没什么。该去就去。” 他将纪明遥与宝庆的交往,定性为了“孩子间的友情。” 纪明遥恭敬应下。 半个时辰后,她就派青霜去广宜公主府送拜帖。 又过半个时辰,青霜带回了宝庆姐姐亲手写下的一封信。 信很短。里面只说:明日你来,我还亲手烤肉给你吃!庄子上新送来的西瓜特别甜,咱们去年秋天酿的酒也能喝了!我不能去接你了,以后都要你自己来。你就当多走两步路强身健体吧! 纪明遥就笑。 笑着笑着,她又想哭。 在她所处的时代,尤其是以她的身份——国公勋贵之女,人长大了,不但友情,一切感情都不可能再如儿时纯粹。 幸好,她想与宝庆姐姐站在同一立场。 幸好,她也很想站在皇帝和刘淑妃一侧。 幸好她已经出阁,已不再只有“安国公二女儿”这一个身份。 她没有失去宝庆姐姐。 但温慧和广宜公主几十年的友情,就此结束。 她曾让纪明遥替她相问广宜公主。 纪明遥回话说,她不敢直接探问公主,只问了宝庆姐姐。但宝庆姐姐也不敢问她母亲。 温慧很不满意。 这是养明遥十二年来,这个孩子第一次没办成她着重吩咐的事。 不过,这事的确难办,倒不必太责备她。 她又不好自己找去广宜公主府,也要顾及老爷,心里更是还有怨,怨恨广宜姐姐—广宜公主, 对她说断就断不如索性放下。 她也不是和明遥、宝庆县主一样的小孩子了。 温慧便没斥责明遥,只说不怪她,叫她快回家吧。 纪明遥只当没察觉到嫡母的不满。 她也没和从前十二年一样,在嫡母心绪不佳时,尽力宽慰她的心怀。 她只是低眉垂目,乖巧告辞出去。 皇帝和勋贵之间的对立,当然以皇帝的胜利告终。 八月初,封后大典结束。 温从阳在四月时就求理国伯给他捐了千户。他本还想求理国伯再给纪明遥求个诰命,被纪明遥坚决制止。 近两个月,在封后已成定局之后,青霜、桂嬷嬷她们打听出来,理国伯似乎想给纪明遥求诰命。 但不知为何,又没能成。 纪明遥大概猜到了没能成的原因。一不是温夫人,就是何夫人。 她没大在意,只笑了笑。 乡试过后,皇帝御驾秋猎,百官随行。 纪明遥本不想去。但理国伯定要温从阳跟去,又让她也去,她便只能跟随。 经过了四天疲惫的旅程,在九月十五日,秋猎第一次大宴上,她看见了崔翰林。 她并非特地寻找。是崔珏身为翰林院编修,与同僚皆在皇帝近旁记注起居,准备辞赋助兴。 随众向皇帝、皇后敬酒时,她难免会看到他。 这是纪明遥第一次看到她名义上的大姐夫。 安国公府至今刻意隔开她与崔珏,终于见到真人,她就多看了几眼。 一个出身书香仕宦之家,曾祖、祖、父皆为国朝重臣,十七岁即中顺天府解元,十八岁便被皇帝亲点探花,现年才十九的人,应是意气风发的,锋芒凌厉的。 但在崔珏眼中,她只看见了平静下的疲惫。 他很累。 饮下杯中酒,坐回原位,纪明遥心里一笑,觉得有趣。 原来,即便是崔珏这样的人,也会为不顺利的婚姻感到烦躁和疲累吗? 今年,光她知道的,他与纪明达就有三次大吵,其中两次是为立后。 可是真好啊。纪明遥又想。 至少,崔珏能和纪明达吵。 很快,安国公提议让各家子弟比试打猎。 皇帝以加官一级为彩头,温从阳满怀信心去报了名。 崔珏只安然坐在原处。 皇帝又亲口点了数人去参赛,其中并无他的名字。 黄昏时分,温从阳从东侧林中归来。 他猎到了熊。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他右腿被尖石划出了一道极深的伤口,其余脸上、手上也有擦伤见血,左臂脱臼。 理国伯为儿子激动高兴得满面涨红! 但看清儿子到底受了多少伤、伤有多严重,何夫人心疼得当场掉泪! 她也顾不得是在多少人的注视下了,回过头,恶狠狠瞪了儿媳一眼! 都是这个儿媳妇,勾得从阳一颗心里只有她,还瞒着父母为她不顾命的去猎熊,就为给她一个身份,让人家羡慕她! 纪明遥只是安静站着。 她看着温从阳,看他的伤和血,看他猎到的熊,又看他疼得龇牙咧嘴眼中后怕,还拼命要对她笑的脸。 当夜殿前大宴,猎到熊的霍元和温从阳自然被安排在皇帝近旁就坐。 霍元由京营正四品指挥佥事升了从三品指挥同知。 而温从阳因是捐的千户,虽无实职,却有品级,皇帝便赐了他京营千户的实职。 理国公府上下皆恭谢隆恩。 @刘皇后示意宝庆,将纪明遥请来和她丈夫同坐。 灿烈火光下,崔珏便第一次看见、也看清他名义上的妻妹。 她在笑。这笑里自然有欢欣,却还藏着深重的无奈。 温千户正拖着伤手,亲自给她切肉。她扶着盘子,也扶着温千户的手。 如此亲密而不避人,一侧的霍指挥已经看直了眼。 他听过,纪明达的二妹妹和二妹夫是自幼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最终喜结连理,成就一桩好姻缘。 @她为什么无奈? 崔珏收回目光,抿下一口杯中的酒。 够了。 他提醒自己。 这是他的妻妹。 他不该过多窥探。 ------------ 105 IF:双和离(5) 受了伤的温从阳比平常更缠人。 他并不是要纪明遥给他端茶上药服侍他也从来没这样要求过,真算起来,私下只有他动手服侍纪明遥的份只是想她时刻留在视线内。 纪明遥就顺着他、依着他,除去沐浴更衣等私密事和必要的外出之外,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陪在他身边。 他要安静养伤,避免活动,她便连一日三餐都叫人端在床边陪他一起吃。 只有他更衣、擦身、方便这等事,她仍会回避。 跟他们出门的四个丫鬟,两个是纪明遥的陪嫁,两个是温从阳婚前的丫头。为让自己的秋猎之旅能舒心些,纪明遥没许李如蕙跟来,叫她看家。温从阳也没提出异议。 但,秋猎结束,回到京中之后,温从阳开始不要李如蕙近身服侍了。 他对纪明遥说,这次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把人放走。 他说:“遥妹妹,我是真的看清了,我最想要的只有你。追熊从坡上滚下去的时候,我心里只在想你,根本没想起她。她说什么我都不该再心软了,不能再耽误她。” 纪明遥理当感动。 一个喜欢她多年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心性还没成熟的十八岁翩翩公子,他自幼锦衣玉食,家中长辈对他呵护备至,连一层皮都不肯让他蹭破,却肯“为了她”苦练三年骑射武艺,“为了她”命都不顾去猎熊,还“为了她”,愿意放下贴心服侍十二年还爱慕他的丫鬟姐姐;成婚至今快七个月,仍未与她圆房,耐心等待她不介怀,对她有这样炽烈直白的表达,就算在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里,女主角也该心动了。 但纪明遥心里只有一片宁静。 她像过去十二年面对温夫人时一样,把一切思考都逐出心外,对温从阳高兴地笑着,顺水推舟说着:“那等表哥真正和她说明白,我给她备份添妆,她今后出府成婚,也多些底气。只当是我和表哥共同的心意吧。” “遥妹妹!”温从阳感动。 “表哥别急。”纪明遥安抚地握住他的手,“你先养好伤。” 这句话听在温从阳耳中,便是等他伤好,遥妹妹就愿意和他做夫妻的意思! 他既激动又后悔!后悔自己怎么没早些想明白,白白耽误了这半年多时间! “我、我这就想想,这次该怎么和她说!”温从阳搓着手,“我、我刀“表哥先想。”纪明遥站起身,“我去给宝庆姐姐回帖子。表哥自己清静。” 她不在温从阳面前,他或许就能冷静些,真正想明白。 最重要的是,他没办法到外间找她,当着青霜春涧的面,求她替他开口。 他还没那个脸。 六日后,李如蕙哭哭啼啼来辞别纪明遥。 她张口就是一声如诉含怨的“大奶奶”,被纪明遥一笑止住:“不必多说。” “这是你大爷和我给你置办的添妆,应没辜负你这十二年尽心服侍。”她示意春涧递上清单,“今日一去,你回到自家,孝顺父母也好,嫁人成婚也好,都是由你们自己做主了。我知道李管家和李嬷嬷最疼你,他们给你选的女婿,一定不会委屈了你。至于你到这个年岁才出去,倒不是谁故意苛待,你自己知道,是你不愿意去。” 言下之意,今后李如蕙过得是好是坏,她是生是死,都与纪明遥没有关系。 “去吧。” 该说的都说完了,纪明遥直接让春涧送人走。 她懒得听李如蕙再哀求或怨怼,接收她的负面情绪。 温从阳伤口未愈,长辈们疼他,免了早晚请安,叫他自己在屋里吃饭,还叫纪明遥也只管陪着, 不用问安。 一早一晚,是张老夫人与何夫人亲自过来看他。 纪明遥小心服侍着。 照常问过孙子的身体,张老夫人就叹气:“你们这些孩子,真是都多病多灾的。你这伤还要养一两个月,你大姐姐又病了。” 这声“大姐姐”是指纪明达。 温从阳便顺着祖母的话问:“她怎么了?” “还不清楚,只知道发了高烧。”张老夫人又叹,“你姑姑已经去崔家看她了,盼着是没大事。” 她便看纪明遥:“若非从阳还离不得你,你也该去看看。” 纪明遥只恭声说:“我都听老太太和太太的。” 温从阳忙说:“大姐姐那有多少人呢!二妹妹去又算什么?撞见人也不方便。” “你看你!”张老夫人便笑,“只这么一说罢了,你就急了,连‘遥妹妹’都不说了,只叫‘二妹妹’!就一时半刻也离不得你媳妇! y温从阳也笑:“谁叫老太太要为了大姐姐抢我的人! JJ何夫人暗自气闷,又悄悄瞪了儿媳妇一眼。 纪明遥垂眸沉默。 崔宅。 照顾了女儿整整三日,温慧终于等到了她退烧、清醒。① 她几天里已哭得太多。可看见女儿平安无事,她到底又掉下泪。 好好的孩子嫁出来,嫁的是全京城最好的人家,最好的男子,谁家女儿不羡慕。可才一年几个月,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纪明达吃了药,又昏昏睡去。 温慧洗脸抿发,强撑精神,请女婿到侧间说话。 崔珏沉默请岳母落座。 “阿珏,你也坐。”温慧指向对面,温声道,“咱们好好说说话。” “岳母若有指教,崔珏领训便是。”但他并不听命。 温慧蓦地攥紧了手。 当年,崔瑜崔珏母亲病重时,崔珏还小,因此极是感念一切宽慰照顾过他母亲的人。 虽从表姐去世,到崔珏得中解元,两家足有八年无甚往来,可崔珏竟还记得那些情分。崔瑜又虽是长兄如父一般抚养崔珏长大,但在人生大事上,也愿意听崔珏自己做决定。 所以,即便崔瑜不大满意和安国公府结亲,因崔珏情愿,他便也同意了。 明达定亲后,她也时常庆幸。那时家里叫姚姨娘闹得一塌糊涂,她身心俱疲,听得表姐病重,顾着姐妹之情,多去看过几次,才有机会作成这桩婚事,也算是无心插柳。 可看崔珏现今的情状,难道,他是决心不再顾念从前的情义了吗? @“倒不是‘指教’。”温慧心中沉沉,“是我想和你认错。” 她轻声叹息:“是我知道,你是全京城最好的孩子,谁嫁了你都是福气,所以舍了做长辈的脸面不要,也硬把明达嫁给了你,以为她配得上你,你们至少能做一对安稳夫妻。也是我没教好女儿,纵得她太傲气、目中无人,没能与你兄嫂好生相处,也叫你为难、伤了你的心。” 崔珏安静听着。 “可这孩子不是没心的人,她心里有你!”温慧落泪,“她烧了这几日,梦里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丫头们也听见了。终究是少年结发,要做一世夫妻,有这段缘分不容易,她不会与兄嫂丈夫相处,我教她。阿珏,你到底比她年长一岁,请你再包容她几年,好不好? J明达的心意,只要听过她梦里叫崔珏的声音,谁能不明白? 她对崔珏,是有怨、又恨,可也有期待,更有喜欢。 明达她是盼着能和崔珏恩爱和美的! 崔珏神色微有动摇。 但他最终没有答应岳母。 他放缓呼吸,平和道:“岳母当还不知,纪氏高热前,我与她有何话语。” 他说:“我不便对岳母细说,还请岳母去问纪氏。” 他俯身长揖,恭谨告退。 温慧怔了半日,只得来问女儿。 可她才试探问出口,纪明达便崩溃大哭。 叫她怎么说——这叫她怎么说!!! 崔珏心里有了旁人—不知是他嫂子家的三妹妹,还是秋猎见过二妹妹移了心,总归,她不在意!她只要他至少给她一个孩子。他却说,他不能与她做夫妻! 他说、他说他不能与她同床共枕。他做不到。②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 纪明达哭了又笑,把脸深深埋在手里,埋在枕间。 她该怎么对母亲说,成婚至今,足有一年三个月零十五天了,她和崔珏,却还是清清白白,连同一张床都没躺过,连新婚那日都是分房而睡! 说出去不真成了笑话!! 纪明达闭口不言。 @温慧几夜不曾合眼,熬到现在力尽神危,也只好先回自家歇息。 她不算安稳地睡了一觉。 醒来,安国公说,他定好了要把三丫头嫁去谁家。 纪明德未来夫家是永嘉侯府柳家,府上有世袭罔替之爵,她要嫁的,正是将来袭爵的长子。至于柳大公子房中有几个喜欢的丫头,都属小节。她嫁过去,将来定能做侯夫人,只要生下孩子,她儿子也必能承爵。③ 这桩婚事能成,温慧出了不少力气。 明达与明遥出了阁,家中只剩三丫头一个待嫁的女儿,她是嫡母,本便该为庶女做主。 虽说她不喜欢三丫头,三丫头自己的人物品格也远不如明达明遥,可老爷最心疼这个女儿o她也不好叫人说她刻薄庶女,又碍于崔珏与明达夫妻不睦在京中已不是秘密,为名声计,更不能再叫人多提起当年安国府家宅不宁弄出人命的事,只好尽力给三丫头说亲。 柳家虽有爵位,可柳大郎本人远不如崔珏,甚至还不如从阳。是以,对安国公提起柳家有意之时,温慧心中本无不平。 但现在,想起亲女儿在崔家受苦,再想到姚氏的孩子未来会如何风光顺意,她心里便有一口气, 上不去,更下不来。 心内郁卒,加之身体疲累过度,温慧竟一病不能起身。 @安国公却急着给三女儿定亲。 家里无人主事,温慧便令人去娘家告诉母亲和哥哥,叫二丫头且回来一两个月,先办定她三妹妹的亲事。 纪明遥宁死不肯。 张老夫人和理国伯先是哄她、劝她,夸她“从来是最听话的好孩子”,允诺她,“你辛苦一两个月回来,家里也要赏你,正有一处庄地要先给你们”。 见她决计不愿松口,只提当年仇恨,张老夫人急得掉泪。理国伯变了一副颜色,大骂死的只是个姨娘!她太太才是她母亲! 温从阳听闻风声,早拖着伤腿过来。 他劝说祖母和父亲不成,只能跪在纪明遥身边,低声求她先别犟了,慢慢计议。 纪明遥没有向他多看一眼。 她只是盯着理国伯,盯着他的眼睛,听见自己声音平淡毫无波动地说:“老爷,我姨娘并非自己攀附上安国公府的。” 七个月过去了,青霜没有探听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好像理国公府从来没出现过一个绝色女子。 可若姨娘的来历清白、不怕人知,理国公府和温夫人,为何十八年来皆对此事讳莫如深? 所以,今时今日,此地此刻,她必须要作出试探。 看清理国伯的神色变幻,纪明遥垂下眼帘,遮掩自己心中汹涌而来的想笑出声音的欲望。 很好。 从此刻起,她再也不会、更没必要用一些温情的时刻,继续骗自己认为,温慧是位多年来真心疼爱她的“好嫡母”了。 她们,应是仇敌。 ------------ 106 IF:双和离(6) 最终,是何夫人每日一早乘车到安国公府一个月,替温慧操办好了纪明德定亲之礼。 理国伯终究对纪明遥心有不满。当家的太太不在家,理国公府的家事也没有交给她这“大奶奶”,全是何夫人每天帮完小姑子的忙,下午从安国公府回来,歇一会再办自家的事。 小姑子为亲女儿累得病着,一个月也没见大好。何夫人每天两头跑,觉得自己也快累瘫下了。 她还时不时会挨安国公府老夫人几句酸话! 这都什么事! 可老爷和老太太生气,定然不许她叫儿媳暂帮着管家。她自己也怕儿媳妇管一两个月管熟了或管得比她还好,她再接回来就处处不顺,还不如她自己撑过去这一段。 但何夫人虽累,却不敢再对儿媳无故瞪眼使性了。 她是怕了这个孩子。 这些天,不管老爷来不来她房里,她夜夜睡前都在想,若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夫家强要她做她不情愿的事,她敢不敢在太婆婆和公公的逼问怒骂里,就那么直腰跪着、看着,坚持着不松口,哪怕丈夫来劝也不松口?这太婆婆还是她嫡母的亲娘,公公也是她嫡母的亲哥哥! 她应是不敢。 就算现在,她都四十七了,儿子都长大成亲了,她也不敢。 从阳媳妇竟是这么烈性的孩子? 她就不怕公婆不喜、嫡母厌恶,在理国公府没有立足之地吗! 何夫人想不明白儿媳妇哪来的胆量。 就算宝庆郡主同她好,好得亲姐妹一样,到底也不是亲姐妹,怎么也不好管别家内宅的事。 可连这样安稳富贵的生活都能不要,一直把她亲姨娘的死记了十二年的孩子,她还是、还是还是待她好些吧! 哎!! 纪明遥坦然面对张老夫人和理国伯的怨气。 她被嫁到嫡母娘家,是会受到“婆家”和“娘家”两重压力,可同样,两方也不会轻易把她怎么样。 温家不敢休了她。 温从阳续弦,不可能再娶到一个国公之女。若非有温慧,温从阳只怕连初婚都娶不到她。 温慧也不敢让温家休了她。 安国公府可再没有一个庶女能嫁回温家了。温慧也承受不起温家休了安国公府姑娘的结果。 安国公是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可她终究出身安国公府,是他的“女儿”,也代表着他的颜面。 但作为“长辈”,理国伯和张老夫人可以合理惩处小辈。 将拒绝说出口时,纪明遥就想到了她可能会遭受什么。只有冷脸和冷言冷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还以为,她至少会跪上几个时辰,或被禁足一段时间不得出门、不许见人。 看来,她还是高估了温家。 纪明遥让青霜先暂停探听,等理国伯的动作。她不确定,在她试探后,理国伯是否会怀疑她已起了疑心,或者猜测她在准备报复。他可能会销毁证据,也可能会将当年的知情人等先调离京中。 除了自己的判断,她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她甚至不清楚到底该从哪里开始搜寻证据。 她要继续耐心等待。 但直到景德十年的新年,温从阳伤已养好,入职京营,理国伯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是问心无愧? 绝无可能。 那就是,他自信地认为她不会查出真相,即便查出,也不能把理国公府怎么样? 还是在害怕他轻举妄动会给她提示? “就从——顾六开始。”纪明遥决定。 顾六和他媳妇总管理国公府采买诸事,包括买物,也包括买人。他又恰好比理国伯大几岁,理国伯袭爵当家时,他正当壮年。再算算他被提拔的时间,也与姨娘进安国公府那几年有微妙的重合。 只是,试探顾六和其他管事,不能交给她自己的人做。 纪明遥求上了宝庆。 细想许久,宝庆说:“那我叫几个人假扮客商来京,先搭上顾六的线。广宜公主府有多少产业,理国公府大概都知道。你若要完全瞒过他,不被识破,只怕至少要等上一两年。” “姐姐放心,”纪明遥说,“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还有一生一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轻轻推开窗扇,看向窗外飞雪。 宝庆从一侧环住她,与她一起看雪,也看她的眼睛。 明遥妹妹的眼睛在风和雪里发亮。 宝庆就高兴地笑,贴住她的脸。 她拼命忍住了没问,若沈姨娘真是理国公府犯法强买而来,明遥妹妹会怎么办。 她也没有问,明遥妹妹恨不恨温姨母她母亲的昔日好友。 她问,或许会给她增添负担。 她只是和明遥妹妹一同坐在窗前,看尽了这场雪。 纪明遥在傍晚回到理国公府。 她在侧门前下车,便看见温从阳正等着接她一起回家。她就笑笑,把手递给他。 如无意外,这应是她仇人的儿子。 不过,他现在还是她拜过天地、行过大礼、名正言顺的丈夫。 她应该继续做好他的妻子。做好他喜欢的“遥妹妹”。 至于圆房她会竭力避免这件事。 虽然,温从阳当真生得一副好样貌,身体也很不错,人又年轻,还没有过经验,器官还干净,和他睡应不会有健康上的风险,也能更好稳住他,让他死心塌地,但,她不想有孕。 她不想生孩子。 她不想为生孩子丢了命、丢了健康。她这条命来的不容易,还要长长久久活着,查清真相后,也要继续生活,活到白头终老。 她更不想生下带着温家血脉的孩子。 她和温从阳相携去给长辈问安。 路上,正遇见顾六带人出门。 看见大爷和大奶奶,顾六慌忙领人回避。 可主子们过去,他竟看见李掌柜正直勾勾盯着大奶奶的背影,俩眼都呆了,好像恨不能追上去! “你这看什么?看什么!”顾六伸手就给了他一拳,“这可是我们大奶奶,放尊重些!” 李掌柜沈相清被这一拳打回了神智。 “是、是世上竟有这样神仙一样的人!小的没见识,没注意就看傻了,不是故意不尊重!” 他把腰弯得很低、很低。 不然,他怕自己忍不住喊出来、喊住“理国公府的大奶奶”—问她母亲是谁,问她,为什么生得和大姐姐一个模样!! 温家大奶奶生得和大姐姐几乎像了十成十,自然是因为,她就是大姐姐的女儿,亲生女儿。 十八年前,大姐姐被理国公府威逼强买了去,不过半年,便被送到了安国公府,送与安国公为妾。 @大姐姐已经死了。死了快十三年。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孩子,被安国公夫人养大,又被嫁回理国公府。 大姐姐的孩子,她的娘家人,是温家的姑太太,她的夫家人,正是温家。 @她才十七岁。 顾六说,温大爷对她极好,从十一二起,就满心眼里都是她,两人是青梅竹马,自小到大的情分。温大爷还为她不要命地去猎了熊,得了陛下赏官! 顾六说,她最是孝顺安国公夫人,比亲女儿都贴心,虽然近月和老爷有些争执,对老太太和姑太太却还是一样的敬顺。 沈相清醉了三天三夜。 梦醒,他决定启程回山西、回大同。 报仇无门、无法。他已经没了指望。 就让姐姐的孩子好好活着吧。 成婚第四年,纪明遥十九岁。 她仍未与温从阳圆房。 她做过很多次心理建设,早就接受了“会和温从阳发生关系”这一可能,也准备好了一些避免有孕的方法。 但每当她觉得,不能再忽略温从阳的暗示和期待,应该要做了的时候,他的长辈们就会做出一些为难她、令她身心劳累的事,让她合理地不高兴、烦闷,“没心情”与他亲密。 比如,温从阳在京营做千户,难免早出晚归、受累吃苦,还会因训练受伤。张老夫人心疼孙子, 很不高兴,每次温从阳受伤,都至少会给她三五天冷脸,长则十天半个月。甚至温从阳每次因公外出,张老夫人担心孙子,便会将怨气都发在她身上。 但纪明遥没觉得冤枉。 因为,是她请宝庆姐姐暗示温从阳的上司霍指挥,说她在理国公府过得不算好,若温从阳更有进益,她就能少受温家长辈们的责备。霍元便对温从阳极是严格。 是,她知道霍元喜欢她。她在利用他的爱慕。 再比如,温慧让她帮忙操办纪明远的婚事,她这次没有理由拒绝即便这是违逆了皇帝与皇后之意。 纪明远与齐国侯的二妹妹喜结连理。国公嫡长子娶妻、侯爷嫁妹,婚事办得锦簇煊赫,满京震动。她前前后后忙了八·九个月,也就让温从阳足有大半年没对她起圆房的心。 还比如,理国伯也会三五不时和他母亲张老夫人一起,对她横眉敲打。 似乎整个理国公府里,只有何夫人变了行事,不再刻意针对她。 @但李如蕙嫁人后,但凡有不舒心如意之处,便会回来对她爹娘诉苦。李桥媳妇便会对何夫人提起。何夫人就念叨过几次,“当年还不如让如蕙留下,省了到旁人家受气,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 而温从阳每次对李如蕙怜惜愧疚,也会有几天不敢想和她亲近。 这三年半,她和温从阳,竟就这么同睡一床、秋毫无犯地过来了。 倒是没人催他们生孩子。大约是因为,温氏这一脉本就子嗣不丰,温从阳就是他父母成婚十几年后才出生的。 他们这才三四年,过五年再催也不晚。 有时候,看着温从阳忍耐情·欲的脸,纪明遥都觉得,他已经被折磨得放弃了与她做真夫妻。 正当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时,温从阳瞒着全家所有人,把自己调去了北疆。 而就在纪明遥决定和温从阳同赴边任的第二天,宝庆告诉她,魏林被灌醉套话,说出了些许当年真相。① ------------ 107 IF:双和离(7) 等这几句真相,纪明遥等足了两年零十个月。从十七岁的新年,等到了十九岁的冬天。 她最开始的目标是顾六。宝庆姐姐安排的人到京中后,最先接触的也是顾六。 但不知为何,顾六竟对外来商人有了超乎寻常的警惕,一概采买诸事,他只肯用多年熟了的人, 竟是一个新人都不愿用了一哪怕新人为了攀上理国公府,给他几倍的好处。 接触他不成,为免于打草惊蛇,她和宝庆姐姐只得暂停计划半年,换过一批人,分头试探其余可疑管事。 终于叫她等到了。 魏林醉后说漏嘴,说二十年前,他曾受理国伯吩咐南下一次,是看管一家人老实到南边安家。 他说,这趟差事虽然没大油水,走得倒算轻松。那一家子全是老弱妇孺,只有一个十八·九的小子, 算是大人,路上根本不敢起歪心思,还殷勤服侍他,每天买好酒好菜请他。到了扬州,这家子就买房置地,过上日子,又不到一个月,竟做起生意了。他又留了两个月,看他们果然老实,就回京来复命,只可惜,老爷没赏他太多。 魏林没说这一家人姓什么。宝庆姐姐的人怕他起疑,也没敢深问,只当听了个故事过去。 但纪明遥觉得她就是觉得如果姨娘的姓氏没被改过,这一家人,应是姓“沈”。 他们应就是,姨娘她这一世亲生母亲的亲人。 是卖了她娘的人。 是卖了她娘,还拿着娘的卖身银子,过得很好的人。 纪明遥把“沈”字写了满纸,随后揉皱、撕碎、放入火盆,毁尸灭迹。 冷静、冷静,她对自己说。 先别做定论。 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差这一两年吗? 将去边关,纪明遥请宝庆送了她几个女护卫。 一路北上,她和温从阳赶在新年之前到了边关双平府。 新年一过,纪明遥便令女护卫中的两人带青霜、花影和几个可靠男子一起南下去扬州,找寻仁圣三年在扬州新落户、安家、买房,还做起了生意的“沈家”。她命,如若找到,先不必与他们有任何直接接触,只需详细探明“沈家”每个人的现状和二十二年来所有经历,回来告诉她。 离开理国公府,她终于能自由使用手中资源。 温从阳向来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高兴就好。就算他好奇服侍的人怎么少了,也最多会问一句, 她只需给出一个合理回答,他便不会再怀疑追问。所以,她也不用怕被他阻拦。 现在,她是真的有点喜欢他对她的“痴情”了。 某种意义上,他很听话。@边关苦寒,不比京中富庶繁华,气候也更冷。将至阳春三月,天上却仍在飘雪。 而温从阳调来边军,虽从五品千户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却也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大少爷。 东羌蠢蠢欲动。他来边关是为守疆卫土,并非是来享受,又上有总兵霍元和众指挥,即便他有心,想给纪明遥安排和在京中理国公府一样的生活条件,也不可能做到。 他很愧疚。非常愧疚。 纪明遥当然体贴地告诉他:“说要和表哥一起来的时候,这些我就都想到了。表哥知道,我一向不看重吃穿用度,这样已经很好。表哥也不必再对我愧疚、为我难过:能和表哥在一处,我真的很高兴。表哥只管用心在正事上,早日得胜,咱们便能早日回家。” 这话说出口时,是真是假,她自己都不会去想。 她早已欺骗自己成了习惯。 温从阳重振精神,去往营中练军。 纪明遥独自思索片时,开始给代夫任四安指挥使的方夫人写信。 成婚四年,几乎全京城都认为,温从阳从一个不学无术、字都认不全的纨绔,成为踏实在京营里任职、还一年比一年功劳更多、甚至自请来边关的忠勇小将,离不开她这“妻子”的督促教导。 大约是温慧的手笔,为挽回纪家女儿和她身为母亲的名声,京里还在赞扬她是,“贤妻”。 但其实,在来到双平之前,她从来没有主动督促过温从阳习武、上进。 重活二十年来,一次都没有。 她都没让自己“上进”,怎么可能耗费精神,整日去想怎么敦促别人努力。真有这个精力,她一定会用在自己身上。 成婚之前,全是温从阳先自己做成什么,再来向她邀功,求她的鼓励和夸赞。他还会经常同时带来很多麻烦,让她不得不疲乏应对。若他哪次只是单纯做成了一件事,她简直想烧香。 暗示霍元严格管理他,是她给张老夫人理由找她的不痛快,避免圆房。 但她也没有办法阻拦温从阳上进。@她鼓励是错、阻拦更是错。不阻拦,至少他真的会有进步,也能算是好事吧。 重生到这个世界后,她更是没有再像上一世一样,拼尽全力,鞭策过自己力争上游了。 她想活下去。身体健康地活下去,也不被人阴谋针对,好好活下去。 可现在,她有些后悔,至少在闺中时,她应该学会骑马。 她不该被母亲的去世困住。 若想真正为母亲讨还公道,她就不能被那个黄昏困住。 否则,她该怎样在军中做出些许实绩,正式站到皇后眼前。 再想得悲观些,若敌军破城,她还不会骑马,连跑都跑不快。 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公道。 去年三月,纪明远和齐国侯二妹妹成婚之后,刘皇后开始重建宫中女官体制,还在京中选拔了三十一位腹有诗书的女中英才,整理历代贤女、才女诗文,修书刊印。 纪明遥诗文不堪,自然不在入选之列。 但曾在秋猎夜宴上以诗赋获赏的纪明达,也未能入选。 显然,皇帝和皇后,对安国公与齐国侯的联姻,极是不满、提防。 婚事一成,这两人的野心,也已昭然若揭。 纪明遥也是安国公之女。她甚至嫁的是安国公夫人的娘家。从前年到去年,她还亲自往来安国公府足有近九个月,替纪家操办了这桩婚事。若非有宝庆姐姐的关系在,比起纪明达,她应更不受帝后信任。 但若她想叫理国公府死呢? 管教家人不利、纵使豪奴欺压百姓等罪名,只能让这些勋贵禁足、罚俸、停职。真正被杖刑、流放、砍头的,只有各家奴才。 可若是勋贵本人强夺民女,还逼迫其家人远走他乡呢? 本朝律法强夺良家妇女,当处绞刑! 首先,她要等到切实的证据。 其次,她需要尽可能高的身份。或者说,能让皇后和皇帝看到眼中的价值。 她相信这世上仍有公义在。当今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大周境内称得上吏治清明、百姓温饱安乐。就算她现在寻上都察院弹劾理国公府或去敲登闻鼓,也有五分可能会讨回公道。 但她想集齐证据、确保万全。 晾干信,纪明遥亲手装入信封,封口,又备上一份厚礼,令人速送往四安府给方夫人。 这是一封请求结交的信。 方夫人读书之家出身,少不学武艺,却能在丈夫战死后,一力担起亡夫之责:上能指挥全军、亲身上马杀敌,立功得皇帝加封为夫人,暂代四安指挥一职; 下能让麾下将士咸服。她想讨教。 重学武艺怕是来不及了。但她想知道,在她不能上战场的情况下,她在军中,还能做什么? 后勤?粮草?协助练兵? 信送了出去。 纪明遥点齐所有女护卫,让她们一起教她骑马。 一共十个人,阵势是有些大了。 但她认为,她的确需要这么多人。 新任东关省按察副使、崔珏,走出军营上马。 大周一京十八省,独有东关省地广人稀、气候寒冷,又临近东羌敌国,常有大小战事,因此不设布政使司,只由靖北将军统管军政,又设参政、参议各两员及按察副使两员,分管民生刑狱诸事,可上奏直达天听。① 崔珏上任按察副使已有两月,衙门驻地在双平四百里外的长兴府,今日来双平府军中是为公事。 现公事已毕。趁天色尚明,他该启程回去了。 但走出军营不到十里,在密林之外,他看见有人正学骑马。 虽然相隔甚远,他仍一眼认出,被许多护卫簇拥在马上那人,是他的妻妹纪明达的二妹妹。 纪恭人。 与他无关。 可崔珏将收回目光时,纪恭人却在马上摇摇欲坠不,她真的掉了下来! 怎会如此! 崔珏猛然勒马。 两个女护卫接住了纪恭人,似乎没叫她受伤。 纪恭人倚着护卫,在地上坐了片刻。 她好像在哭。 很快,她擦了擦脸,站起身。 她开始继续学骑马。 这次,是一个女护卫同她一起上马,在她身后护住她。 他该走了。 崔珏垂眸,看一眼手中缰绳。 他纵马离去。 京中,安国公府。 徐老夫人已在回光返照之时。 自从嫡长孙纪明远和齐国侯府的二姑娘定亲,她和亲儿子大吵过一场,就一病不起,多少名医诊治,良药下肚,也不见分毫效验。到现在熬了快两年,终于连参汤也吊不住她的命。 阖府子孙皆候在安庆堂。出嫁的女儿亦回来相送。 纪明德假作拭泪,实则不住瞥向大姐姐,心里偷笑。 她从前还可惜太太偏心,她不能嫁给温表哥。可那时她太年轻了,想少了,表哥算什么?她是国公之女,自然该嫁未来侯爷。像表哥辛苦挣扎在京营两三年,调去北疆才是四品指挥佥事。理国公府是还有爵位,却是降等袭爵,传到他身上只剩子爵,将来二姐姐也只是子爵夫人罢了!再过二三十年,真要论起身份,二姐姐和大姐姐都只有给她行礼的份! 再看大姐姐,嫁了当年“大周最好的男子”又怎么样?夫妻快五年,却处得像仇人,吵架吵得满京里看笑话。 现在可好了,大姐夫一个人去了北疆东关,把大姐姐留在家里,大姐姐想吵也没得吵,不知是不是寂寞得很? 还有啊纪明德扶着小腹,掩住嘴角。 不算四妹妹,姊妹里数她出阁最晚,可她已生下儿子,养到两岁,现在又怀上了一胎。而两个姐姐,一个成婚快五年,一个成婚整四年,却都直到现在也没有一儿半女。 谁能想到,一家姊妹里,竟是她嫁得最好,日子也最舒心呢! 可见命运不由人。太太再偏心,该享福的还是会享福,该受苦的还是得受苦! 安庆堂卧房内。 徐老夫人不肯再对安国公说一句话。 她只想和大孙女说话。单独说话。 安国公只好走出卧房,叫进不省心的大女儿。 纪明达一双眼睛早肿得快睁不开。她哭着扑到祖母身前。 “明达、明达!”徐老夫人用枯瘦青黑的手,颤颤摸到孙女的脸,“你记住、你一定记住! J“你不许跟崔珏和离!”她用尽全力说。 “你这辈子,就留在崔家,长长久久,留在崔家!”她凄然泪下。 她的儿子,在带着全家走一条不归路。 她是活不成了。人一死,也管不了那许多。可至少、至少保住明达! 她以前嫌崔家不识好歹,竟敢疏远着安国公府,可现在看,竟是好事!崔家不掺和这些掉脑袋的事,明达是出嫁女,或许就不会被她父亲牵连,能一辈子在崔家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若是和离回来, 不知还会叫她父亲再嫁去谁家,那就,更难保住命了! 徐老夫人两眼渐渐看不见了。 “快答应、快答应!”她声音也哑了,说出的话几乎不成句子。她向前摸索,搂住孙女,不住地说,“快答应啊!你这孩子,不是一向最听话吗!” ------------ 108 IF:双和离(8) 纪明达忘了自己有没有答应祖母。 这一日之后,她只记得祖母在她怀里没了呼吸,死不瞑目。只记得她先替祖母阖上了双眼,才想起来向外叫父亲母亲。 只记得满府震天的哭声。 崔珏独自外任,不在京中,她与崔珏的兄嫂也早已如同陌路。祖母离世,她自然要留在家里,相助操办丧事。 她没叫人去崔家说她要暂住娘家,近月不回去了。丧信报过去,崔珏的兄嫂也只叫人送了丧仪过来,没多问她一句。 纪明达冷笑。 崔珏冷心无情,不但分毫不肯给她这妻子应有的尊重,连祖母病重,他都能全然不顾,强要外放北疆。崔珏的兄嫂,更是不知所谓、不配做她的家人,连祖母去世都如此敷衍了事! 这四年零十个月将要五年她也算是过够了!她早已对崔珏没了期待! 若崔珏外放回来,仍如前状,她还不如、还不如不再管在外名声和父母之命索性、索性与他分开便是! 跪在祖母灵前,纪明达流着眼泪咬紧了牙。 七月初,京城暑热未尽,东关却已真正入了秋。 在金黄的落叶里,镇北军打赢了和东羌的第一仗。 温从阳小有功劳。 他从战场归来时,身上受了轻伤。沙场见血,身体疼痛,都让他心绪激荡。纪明遥看得懂他的眼神。 那是带着侵略和占有欲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她并不陌生。 他想让她帮忙换药、包扎,看他的身体,和她亲密相贴,他们便能做一对水乳交融的真夫妻了。 但他没说出口,只是握紧了她的手,垂眸看她。 纪明遥也就当她不明白,叫亲卫给他换药,服侍他沐浴更衣。 温从阳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对她无奈一笑。 纪明遥便留他独自在房里,自己且遮掩面容,带齐护卫到前院,听他麾下详细禀报兵士伤亡和粮草、兵器消耗等事。 做这些后勤工作,并不耗费她太多精神。 几个千户、副千户很快告退。纪明遥令护卫取她和温从阳的私房犒赏军士。她独自坐了一会,没有立刻回到后宅。 快半年了,她终于学会了骑马,能忽视眼前幻觉快马赶路。但想似方夫人一般,做到以女子之身承担将职,她至少还需要二十年。 二十年。 两个月就足够让一个女子的性命被时间湮没,让全安国公府几百近千知晓她的人再不提起一个字,何况二十年。 何况,从娘去世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二十年。 若非宝庆姐姐相助,她或许至今都没能查明“沈家”可能在扬州。再过一个二十年,今岁便已年过五十的证人魏林很大可能已经自然死亡,“沈家”人可能也都死绝了。 二十年,足够皇权更替、日月轮转。即便二十年后,坐在龙椅上的仍是现在的皇帝,那时已经六十余岁的他,是否还会如今日一样励精图治?是否会愿意去追究一个四五十年前的真相? 那时,理国伯、温慧、安国公这些人,可还活着? 徐老夫人已经死了。 若仇人皆去,不能亲身受到惩处,即便公道昭明,又何以宽慰娘和她自己的心。 她其实,没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待。 青霜已经南下半年整。 她在日夜等待青霜回来。 只要证据齐全,不论她当时是什么身份,也不论她是否有能被刘皇后和皇帝看在眼中的价值,更不论朝政局势如何,她都会去鸣冤。 她的时间不多了。 纪明遥放平心态,回去看温从阳。 温从阳在廊下等她。他眼中的欲念似乎已经平息,有些难过地看着她。@纪明遥让他低头。 她踮起脚,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亲吻。 这算是鼓励吧。也算是,再给他一点希望。 温从阳松松抱住了她,抱住了他的妻子。他拜过天地、行过大礼,八抬大轿迎回来的妻子。他从十二岁就想娶回家的妻子。 他身体依然紧绷难熬,心里却因这一个轻飘飘的吻,稍稍感到了安慰。 他们同时想起了三年前。景德十年的八月。温从阳入京营后,第一次见血立功。他兴奋回营,准备回家,纪明遥乘车到京营接他。 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在车上吻了纪明遥。纪明遥没有抗拒。他就满心以为,这次到家,他终于能和遥妹妹做夫妻了! 可他受了些轻伤。 所以,祖母怪罪遥妹妹,对她横眉冷脸,连声斥责。母亲虽没开口,眼里也满是责怪意味。父亲并不劝和。 而他自己,越是说不怪遥妹妹,越是说遥妹妹没错,祖母和母亲、父亲便越发沉了脸。 终于回到他们自己房里,他早已不敢再起圆房的念头。 遥妹妹对他笑笑,早早便睡下了。 遥妹妹在家里过得很累、很辛苦,比在安国公府还辛苦。 他想尽快立功,有更高的身份,让家里能正视他,就不会再处处为难遥妹妹。 可他瞒着家里调来边关,好像又做错了。 @温从阳想承诺,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承诺不了。 思绪抽回。 纪明遥与温从阳回房,说起军中正事。 她当然察觉到了温从阳的犹疑、为难。她早发现,温从阳实际是个很敏锐的人。他好像什么都能猜到一些,只是他不去深想。 自欺欺人。 就像她身在安国公府、被养在温慧膝下的十二年,她也只能自欺欺人。 把一切看得太清楚,不但未必是好事,更有可能让自己日夜难安,甚至,万劫不复。 他就保持这样,很好。 在温从阳第二次迎敌时,纪明遥等回了青霜。 在扬州的果然是“沈家”。 这一家人活得很好,只有娘的母亲在四年前去世了。余下,娘的兄长,早已娶妻生子,现今家财万贯,还把女儿嫁给了乡绅,做了大少奶奶,两个儿子也早早送入学堂读书,将来要举业做官的。娘的妹妹,嫁的是书香人家,长辈慈爱、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娘的三弟,也在两年前娶了妻,妻子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两口儿丰衣足食。 只有二弟不在。 听说,沈家在四年前闹了分家。沈家老二和老三拿着家业离了扬州,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但不过一年,沈老三就回了扬州,沈老二却不见。旁人问他二哥,沈老三就只是哭。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问起了。都以为沈老二必是遭了难。 纪明遥就想起了三年前,顾六莫名其妙对外来商人的警惕。 难道是沈家老二来京里探听过的缘故? “快再去扬州,问明白沈家老三他二哥人在哪,再让他闭紧他的嘴!”纪明遥咬着牙下定决心。 如果她的猜测为真,那么,整个沈家,只有沈老二能甘心情愿替娘鸣冤作证。 她必须要冒这个险。 次年,景德十四年。 七月,青霜找到了沈相清。 九月,她带沈相清来到了边关双平府。 大周和东羌的战事将到最关键的阶段。 温从阳已因功升为正三品指挥使。他请封妻子,纪明遥也得了三品淑人诰命。 她平心静气地面对沈相清,听他详述了当年种种。沈相清也尽力细致地说明了一切。 但沈相清有疑虑:“淑人打算何时回京告官?” 也许当年他判断有误,纪淑人从没忘记生母,只是一直不曾得知真相。可理国公府毕竟是她的夫家,温指挥使年轻有为,已为三品指挥,或许将来封将封侯,纪淑人夫贵妻荣也有无限风光“不急。”纪明遥说,“我现在不能回京。” “战事不完,我便仓促回京,状告前线指挥、有功之臣的父母,便属扰乱军心。如若战败,非但我担不起罪责,母亲的冤屈更难讨还。”她对沈相清解释,“等,我们要等。” 等战争结束,温从阳胜利或失败那一日。 “可若温指挥再立功劳,岂不更难鸣冤吗!”沈相清难免心急。©纪明遥微有沉默。 是,她不希望温从阳再立功劳了。 但,她也不希望大周战败。 一但被东羌入侵国土,将是多少百姓受难,又会有多少女子受苦丢命、母女亲人分离。 “你就留下吧。”她只对沈相清说,“你也只能依靠我,不是吗?别多想了。我会派人先行回京搜集人证。” 她猜,即便温从阳再立不世之功,可能也不会影响皇帝对理国公府加以惩处。因为,理国公府是安国公府极近的姻亲。皇帝不会喜欢见到,安国公的女婿军权威赫。 但这也只是她的猜测。 真正的结果,只有等一切结束之后,方能知晓。 不过,快了。 十月,大雪天寒。 战线向前推进,纪明遥快马赶往军营。 路途劳累,天气太冷,体力消耗过多,下马时,她有些头晕,眼前一片血红。 她只能扶住护卫稍歇,等幻觉结束。 白鹭轻声提醒:“大姑爷崔大人在那边。” 纪明遥深呼吸,抬头看过去。 崔珏正是才从军营出来。他离她远远地站着,望着她,似乎在观察她有事无事。 纪明遥心中一动。 毕竟是亲戚。 等眼前不再有血色时,她走向崔珏。 同在东关省已近三年,崔珏和温从阳又是一家姊妹的丈夫,可他与温从阳和纪明远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纪明遥仍与他只有几面之缘,说过一些军中公事,和无甚要紧的客气话。 崔珏和纪明达夫妻不睦,对她这妻妹和温从阳这妹夫,自然也是冷淡的,从无私下往来。 但纪明遥莫名觉得这个人可信。 大约是凭她可笑的、未必能准的直觉。 张老夫人与何夫人总以为,她是背着人用了什么狐媚“下作”手段,才“勾”得温从阳对她言听计从, 连长辈心意都不顾。但她的确没有。说来有趣,已将成婚第七年,她仍对男女情爱不甚了解。她两世生着同样的脸。上一世,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有小男生对她表白。到了初中,所有情书和告白全被她置之不理。再到高中,因为姥姥去世,她没了监护人,甚至有成年、中年男子想包养她,要拿钱享受她的“姿色”,是当时的同学、班主任、老师和校长保护了她,让她免于受恶心的人骚扰。 所以,她能分得清单纯的喜欢,和油腻的欲望。 温从阳的恋慕并不让她恶心。包括他对她的情欲,她也并不反感。她只是不想、不愿意。 张四表哥的好感太过克制。到她真正察觉也确认时,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不,是他们本来就不可能。 安国公府只有她一个庶女适合嫁回温家。嫡母从没想过,把她嫁给温从阳之外的人。她的婚事早已注定。 霍元对她,似乎只是纯粹的欣赏和爱慕。至少从相识到现在这几年,他并没想过占有她。所以, 温从阳对他也并不提防。 而崔珏,她看不明白。 她只能确认,崔珏对她并非恶感,还有些许很难被察觉到的关怀。 他为人太过内敛,他的情绪也太隐晦、太含蓄了,像隐于青山中的云雾,又似埋藏在积雪下的寒冰。 不过,只要不是反感就好,其余都不重要。 “崔副使。”纪明遥颔首。 “纪淑人。”崔珏后退一步,俯身行礼。 “天寒地冻,”纪明遥说,“崔副使为何在此等待?”她一笑问,“是公事还未完吗? JJ“公事已毕。”崔珏垂眸道,“在下这便告辞了。" “但我想请崔副使稍待片刻。”纪明遥轻声说。 下次再见到他,又不知是几个月后了。 崔珏微怔。 “淑人,请讲。”他恭肃静听。 “我记得,崔副使的兄长曾在都察院为佥都御史两年,却不得提拔,只平调了大理寺少卿。”纪明遥向他走近一步,低声叹问,“是因为,怕崔副使为难,不曾弹劾安国公府之故吗?” ------------ 109 IF:双和离(9) 东关的十月比京中腊月还冷。正是正午方过,天上却不见一丝日光。乌云阴沉沉压在空中,眼前已经飘下小雪,落在纪明遥和崔珏的眉间。刺骨寒风不断吹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带走暖意,崔珏眼下已有微红。©纪明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挑拨崔珏和安国公府。 她在试图确认,确认当她发难时,崔家是否还会顾及姻亲情谊,相助理国公府。 纪淑人的问题可称尖锐。想到兄长和嫂子多年为他隐忍、退让、受屈,甚至因他的婚事牵连兄长官途不顺,崔珏胸中泛起钝痛。 但他并不反感纪淑人的提问。 这些话只是让他再一次正视自己,正视自己主动外放、离开京中的缘由。 他想做些实事。他该做些实事,而非空留在翰林院做些清淡绮丽文章。书他也已经读得够多。 所以,即便东关苦寒,还临近敌国,亦有战事在即,他也主动请旨外放,来到了这里。 他该离开京里,远离纪明达,让兄嫂不必再因他的婚事委屈自身。 他该认真思考这段婚事。 思考,顾念幼时岳母之情,应下与纪明达成婚,是否真为错误。 “应是如此。”崔珏回答。 兄长已调回京中八载,至今秋,官阶仍在四品,的确是被他牵连。 他抬眸看向纪淑人。 纪淑人,为何要强调此事。 那双平静又疲惫的眼望着他,眸中安静映出他的脸。 崔珏再次开口:“圣旨已至:陛下命我回京,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我不日便将启程。家兄已于前月升为工部侍郎,也多谢淑人关怀。” 他不该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此次回京,将来再有相见之时,或许我与淑人,已并非亲友。” 崔珏再次退后半步,躬身一礼。 他离开了纪淑人眼前。 纪明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上马离去,消失不见。 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啊。好。她想。看来,崔珏终于要与纪明达和离了? 至少,他在表明,崔家不会再视安国公府为姻亲。 这真是…帮了她的大忙! 景德十四年,年末,新春前夕。 成婚将七年整,崔珏终于正式与纪明达和离,不再做一对反目夫妻。 纪明达所有嫁妆,分毫不少,全数被送回安国公府。 崔宅的西院忽然变得极空、极静。崔珏每日上朝、坐衙、办理公事、读书、练刀练剑,与兄长闲坐片刻,问候长嫂,关照晚辈,拜望长辈,见同僚亲友,生活迅速归于平稳。仿佛近七年的婚姻从未出现在他人生里,留下众多难以回首的狼藉困厄。 安国公府却很是闹了几天。 纪明达未出阁时,一直与祖母同住。现徐老夫人离世已近一年,生前居住的安庆堂大半已被打扫锁闭,只余五间正堂用以子孙缅怀。纪明达只是和离归家的小辈孙女,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为她开安庆堂居住。 温慧便将女儿暂且安置在启荣院。 纪明达还没从和离中回神。 是,她是早已打算好,若崔珏外放回来,仍如从前一般对她冷漠慢待,不肯给她做妻子的尊重, 她必要同他和离分开!可她没想到,她才提出他兄嫂在祖母丧礼上过于轻慢,她才讲明,若再不给她一个孩子,她已不能忍受与他同处一室,她才说出“和离”两个字他便满面冰霜看着她,无喜无悲说:“那就离吧。”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他不是如玉君子、厚道谦恭,曾经说过,会顾及她的名声,再也不提和离吗? 他不肯给她孩子,也不顾祖母,独自强去边关,便没对她心有愧疚? 他们就这样,和离了? 纪明达两日吃不下饭。 她也没脸见明远和弟妹,更不想见四妹妹和明丰。 四妹妹年已十六,过年就十七了,虽然尚未定亲,但婚事至少不会比三妹妹差。 二妹妹的丈夫,温从阳,一个从前连字都认不全的无能草包,今年才二十三岁,已因功晋升正三品指挥使,二妹妹也得封荫淑人诰命。 独有她、独有她,被丈夫无情舍弃,和离回家,毫无身份! 她竟是姊妹里过得最不堪的一个! 温慧日日时时来劝解女儿:“你与崔珏多年不能和睦,早些离了也好。你才将到花信之年,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更不愁再嫁。你且在家里歇息一年半载,娘一定给你再选一门舒心顺意的好婚事!” 老爷便还要拉拢谁,还有四丫头一个,想来也够了。三丫头和明远的婚事,老爷都甚是满意,应能换来明达随心再嫁。 明达与崔珏和离,倒也能算好事。他们再吵闹下去,明达与她的名声,只怕更难挽回。 母亲的劝慰,纪明达一句都听不进心里。 再嫁? 再嫁,还能有和崔珏一样的人吗? “说来,你张舅公家的文霄,至今未娶。”温慧已打算起来,“他今春得中二甲第二十六名,选入翰林做庶吉士了。他父亲也升了安徽布政使,论身份,就不算委屈了你。你们也算自幼相识的表兄妹, 他只比你小一岁,连年岁也相当!你看刀“太太,老爷来了!” “太太,大喜!" 安国公说着话就走到堂屋,只没进女儿内室。 他走路带风,满面兴奋语气激动,高声说:“大喜、大喜!从阳平定东羌作乱,边关大捷,圣上大喜!”① 战事大捷,当然并非温从阳一人之功,但最后一战,他的确当居首功。 纪明遥曾在风雪里亲至城外,迎他浴血奋战、杀敌无数、得胜归来。② 她曾被温从阳紧紧揽入怀中,闻着他铠甲上浓重的血腥气,看到他落泪。 他们回到房中,温从阳没有再表露出想与她做什么的意思。他们各自沐浴更衣,重回卧房后,温从阳才抱她坐在床边,单膝跪下,唤她:“遥妹妹。” 他问她、祈求她:“我们快回京了。成婚六年,遥妹妹,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愿意疼我?” 在她面前,他好像永远不是作战越来越激进、杀敌几乎不要命的“温指挥使”,只是十二岁那年, 情窦初开,才发现自己喜欢上她的“温表哥”。 他仰头看着她,眼中是卑微的、不再有任何掩饰的执念和欲望。 纪明遥就笑了。 她抚上他的脸。沙场多年,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早已被烈日风雪摧为黝黑,触感略有粗糙,让她掌心有轻微的痒。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 “表哥。”她轻轻柔柔地唤,温柔地看着他,“就等这次回京,好不好? 乃等回京。 回京,就做夫妻,不再做表哥吗? 温从阳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 景德十五年,新年方过,京中封赏旨意便传至边关: 总兵方娥,封忠毅侯,赐上柱国、光禄大夫,加太子太保,任东关镇北将军; 总兵霍元,封忠勤伯,赐柱国,任兵部左侍郎; 指挥使温从阳,封骠骑大将军,赐柱国,任五军都督府右都督;©余下功臣封赏不可计数。 纪明遥同时得封一品诰命夫人。诰封圣旨中,专有五句,提及她在边关战事里,相助丈夫掌管后方的功劳。 回到京中是二月下旬。 受封受赏、受亲友恭贺、大办庆贺筵席,纪明遥和温从阳多日忙碌。温从阳的长辈们没再如从前指责叱问纪明遥,反而换了一副慈和态度。温从阳心里高兴,喜得连日夜里迟迟不肯入睡,一直翻看历书,想找一个黄道吉日,好和他的遥妹妹做真夫妻。 “就三月初三吧,怎么样?”他觑看纪明遥的面色,“正是咱们成婚的日子。” “好啊。”纪明遥对他笑。 她说:“明日我去见宝庆姐姐,或许会留宿不回。表哥别等我。” 温从阳已快活得找不着北,只有说“好”的份! 于是,二月的最后一天,纪明遥住在了宝庆郡主府。 所有人证都已在郡主府。包括今日才被绑来的顾六、魏林等当年亲历此事的理国公府管家。 广宜公主也在。 她再次尝试劝纪明遥:“你分明知道,皇后娘娘早知此事,说过定会还你母亲一个清白,你何须自己首告?找都察院的人弹劾便是。愿意当庭弹劾温息的不知有多少!他终究是你的公公,你去告他, 难免落人口舌,名声受损。你别首告,万一不成,至少还有退路。” 纪明遥也再次拒绝了广宜公主的好意。 “所有能出面的人里,我不信任何人,只信我自己。”她直白说,“我也不需要退路。” 她相信都察院中大半是清白正直之臣,至少也会顺从皇帝的心意,尽力当庭定下温息的罪名。但她与他们素不相识。独有一个崔珏,她能有两分信任。可相比于不算熟悉的崔珏,她当然更信自己。 至于沈相清,她也相信他愿意为长姐鸣冤。可这些年他过得太好了,绸缎加身鱼肉饱腹,看面色便知生活富足,不利舆论。 只有她,是名扬京中的“贤妻”,不过六载,便“辅佐襄助”少时顽劣不学无术的丈夫功成名就。 她又是温息的儿媳。子媳告公爹,天然就能惹人议论。更别提登闻鼓一敲,不过半日,阖京将皆知此事。 除非皇帝有意,否则,谁也别想掩盖实情。 她是最优选择。 她是唯一选择。 “就算鸣冤不成,我也不会再回到温家,做温从阳的好‘贤妻’了。” 纪明遥笑笑。 接下来的人生,她要凭自己的心意走下去。 哪怕被千人辱骂、万人唾弃。 三月初一日,大明殿大朝会,在京群臣皆至。@早朝未过,清晨方至。纪明遥身着一品诰命冠服,乘马来到上阳宫前。 她下马,登高拿起鼓槌。 她敲响了登闻鼓。 一声又一声。 l臣妇纪明遥,状告理国伯温息,强买良家妇女,逼迫其家人远走他乡,二十四年!人证俱在!” “臣妇纪明遥,状告理国伯温息,强买良家妇女,逼迫其家人远走他乡,二十四年!人证俱在!” “臣妇纪明遥,状告理国伯温息,强买良家妇女,逼迫其家人远走他乡,二十四年!人证俱在!” 她的声音和鼓声一同回荡在天地间。 早有太监侍卫入内,将宫门前景象一一回禀说明。 大明殿内霎时议论声起,诸臣面面相觑! 崔珏心口一凛。 他终于明白,去岁十月,最后一次相见时,纪夫人为何要向他确认,他对安国公府的态度! “竟有此事!”皇帝登时站起身,喝命,“朕去亲看!” 温从阳、理国伯、安国公等反应不及时,皇帝已走下龙椅,大步迈向殿外! 崔珏随众一同来至登闻鼓前。 一轮红日正在升起,将青灰的天空染上晨曦的光辉。 上阳宫前,一切皆白。 崔珏却只能看见,昂首站登闻鼓旁的纪夫人眼中,那比日光还烈、燃烧不灭的火焰。 ------------ 110 IF:双和离(10) 从初遇至今,已将六年,这是崔珏第一次从纪夫人眼中看到平静与疲惫之外的神色。 回到大明殿,他依旧随众恭立。 纪夫人清晰地陈述着二十四年前,理国伯是如何为嫁到安国公府的亲妹妹搜寻美人、选中她母亲,又是如何令管家威逼利诱将人强买折辱,派人看管沈家远走他乡。① 她的声音平静而清冽,话语尖锐,所有证据桩桩件件摆在殿上、呈至御前,让理国伯无从反驳、 无从辩解。 陛下已提前警告过:“只谈案情,不许混杂你等家中尊卑私情。” 所以,理国伯只能俯身至地,叩首喊冤。 纪夫人亦行大礼:“多年冤情,今日终于能在陛下面前陈明!臣妇每字每句,皆为实情,绝无虚言。若有一字说谎,不但臣妇母亲二十四年含冤不得昭雪,连臣妇亦将天诛地灭、此世不容!” 诸人证亦早拜下叩首。 崔珏看到,骠骑大将军、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温从阳,仍满面呆滞,浑身僵直,毫无行动。 他还看见,安国公紧急和齐国侯交换眼色。 “陛下!”齐国侯出列道,“且不论当年实情如何,今日纪氏首告理国伯,便是子媳状告父亲,是大不孝JJ“陛下,虽然齐国侯不听圣言、违背圣意,将案情混杂臣妇与理国伯家中尊卑私情,也请容臣妇与他对质是非!”纪明遥立刻向皇帝请示。 皇帝曰:“准。” 纪明遥便登时起身,转向齐国侯,冷静问:“齐国侯满口‘尊卑仁孝’大义,却故意忽略了,景德九年,我与温将军成婚之前,分毫不知亡母旧事!现今既知真相,温息便并非我父,只是我杀母仇人, 于我有血海深仇!此桩婚事于我,只是事贼做父! 刀“原来齐国侯口中的‘忠孝’,便是为丈夫妻子的父母,可以不顾真正杀父杀母之仇!”纪明遥扫视他和安国公、温息、温从阳诸人,冷笑道,“看来,若齐国侯有被敌国俘虏掠去那一日,只要敌国略对你好些,给你锦衣玉食,赏你敌国女子为妻,你便可以为了敌国,将大周全然忘却,只认敌国之主是君父,做敌国的好奴才! y齐国侯既急且怒。他浑身热汗冷汗,被骂得耳朵里都能听见血流声,慌忙转向御座叩首:“陛下, 纪夫人巧言善辩,将她家中恩怨比为两国之间敌对刀“便不比作两国之间又如何!”纪明遥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待今日离开御前出了上阳宫,我便取你性命,将你家中子女尽皆养大,娶妻嫁人,一生一世不告知他们实情,叫他们认我做母奉我终老,齐国侯在天冤魂若看见,可也别骂你的孩子不孝!这是你自己之意!” 她指向齐国侯的手稍有颤抖。 敲登闻鼓之前她便明白,有和温从阳的婚事在前,“不孝”二字她很难逃脱。朝中众臣即便愿意顺皇帝之意声讨温息定罪,即便因母亲的遭遇伤及自家妻女,可她是女子,是“妻”,是“儿媳”,她被强买、羞辱、殴打、送人为妾致人谋害的是“母亲”,亦是女子,朝上这些男性官员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虽有忠毅侯同在大明殿,可只她两人,仍势单力孤。 有些男人还会因女人强势生出“逆反”、抵抗之心。 但她必须“陛下,请容臣回禀。” 这是崔珏的声音。 纪明遥惊讶回首,看见崔珏正肃然出列。 整个大明殿的目光都移向了他,包括皇帝。 “准。”皇帝颔首。 “仁圣二年,安徽黟县有一案,与沈氏案略有相似。”崔珏道,“黟县城南有一胡氏女子,许以汪氏之子为妻。但二人成婚前,汪氏子凌辱胡父,致使胡父抱愤而亡。胡氏女遂不肯嫁汪氏。汪氏聚众夺人,胡氏女便闭门断发,仍不肯嫁。汪氏告官,胡氏女应诉曰:非姻也,仇也,誓不事仇。”② 他看向大理寺卿:“当时任黟县知县的,便是刘大人。” 刘棘卿便也不再犹疑。③ 他抬袖出列,向陛下俯身:“正是。”@“哦?”皇帝一笑,“那刘爱卿当日是如何断案?” “微臣以为,胡氏女应诉有理:杀亲之仇,如何还可结为夫妻,便驳回了汪氏诉状,令送胡氏女归家,汪氏不得再纠缠骚扰。”刘棘卿如实道,“臣离任前,听得胡氏女在家缫丝织布、自食其力,立誓终生不嫁,与兄嫂商议抚养其侄。汪氏也果不敢再扰。” 皇帝便笑问群臣:“众爱卿以为,刘爱卿此案断得如何?” 众臣稍有停顿,随即便齐声道:“刘棘卿断案甚明!” “朕也以为如此。”皇帝叹道,“胡氏与汪氏一案,还只是汪氏凌辱胡父,胡父抱愤而死,并非汪氏亲手杀人。可沈氏与温家之案,却是温息亲命买人,将沈氏折辱凌虐数月,送与安国公为妾,才致使沈氏被姚氏谋害致死。纪夫人若继续事仇为父,方是有违人子之孝。" “非姻也,仇也,誓不事仇’。”他重复胡氏女应诉之言,问纪明遥,“朕今亲断,你与温将军婚事作废,此刻之后,再不为夫妻,你可愿意? 羽“臣妇愿意!!” 纪明遥立刻叩首:“多谢陛下隆恩,臣妇陨首难报万一! JJ“快快平身。”皇帝笑道,“你还该谢刘爱卿与崔爱卿。” 纪明遥起身,转向崔珏和刘棘卿,蹲身一礼:“两位大人之恩,我今生不忘。正在御前,不便多言。待母亲冤屈昭雪,我再深谢两位!” 刘棘卿忙说不敢! 崔珏却忘了开口。 他心里有些释然,还有,真实的安宁。 @纪夫人,终于也从婚事中解脱。她为母复仇,更不会再受“孝道”牵绊。 皇帝已归谈正题:“理国伯温息,目无法度、凌虐百姓J“陛下、陛下!”齐国侯不愿意就这么放弃温家,又扬声说,“理国伯虽犯法,却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今其子温将军于国有功,何需为一无用妇人,寒了1“什么叫‘无用妇人! 111忠勇伯霍元大怒。 他两步走出兵部一列,指着齐国侯就骂:“你以为温将军的功劳从何而来!没有纪夫人多年替他掌管后方,凭他自己,如何能专心作战!纪夫人之功不亚于温将军分毫,边关将士所尽知!只有齐国侯你,枉做功臣之后、国朝勋贵,却只会在京中安闲享乐尸位素餐。边关危急时你在何处?纪夫人彻夜清点粮草兵器以备作战你在何处?纪夫人培养军医救治将士你在何处?纪夫人散尽私财、充为阵亡将士抚恤,你又在何处!勿以你自己卑劣之心、忖度纪夫人之胸怀!” “陛下!”他抱拳低头,“纪夫人明知与温将军有血海深仇,仍能隐忍不发,直至边境平安才为母鸣冤,此为:舍小怨而为大义,实乃大公无私!纪夫人之功劳忠诚,实不可泯灭,虽她已非温将军之妻,臣也恭请陛下加封纪夫人爵位,以嘉奖有功忠臣! J“陛下,臣亦同忠勇伯之请。”忠毅侯方娥出列。 她没抢到第一个骂齐国侯,此时便只向陛下说:“有臣身在大明殿,诰封纪夫人的圣旨上,亦历数她多年功劳,齐国侯却只称‘妇人无用’,可见此人对国朝正事一概不闻,心中只有他与安国公、理国伯的姻亲私意。有此等人身在朝堂,才是大周之难! y齐国侯早已闭紧了嘴。 他虽不信,陛下会因这几句话定他的罪,可当着满朝文武阖京官员被如此羞辱,将来数年,他都会是京中笑柄! 安国公到底是怎么养的女儿? 纪夫人是他亲女,他竟不能让纪夫人有一丝顾念父女之情!纪夫人因她姨娘首告温息,直接敲登闻鼓闹到御前,可见,分毫没想过他做父亲的也会当朝当众一同丢脸! 无人再为温息辩解。 他的亲子温将军、温从阳,只拜伏在地,从头至尾,未发一言。 即便陛下断他与纪夫人婚事作废。 即便忠勇伯话中暗指他无用。 直到陛下令将温息下狱,理国公府封禁,清点发还纪夫人嫁妆,他方哑声开口。 “陛下,臣父之罪,陛下公断,臣不敢辩驳。臣亦知,强夺民女,当处绞刑。”他声音沉沉发抖, “臣愿辞去陛下封赏,代父受刑,求陛下,留臣父亲一命!” 他再次深深叩首。 皇帝看向他,略有沉吟。 纪明遥只静静望着他,没有出言反对。 她能为母鸣冤,能与温从阳断绝关系,理由是“孝”。 温从阳为父求情,用功名荣耀和自身性命换他父亲一命,亦是“孝”。 她当然没对温从阳抱有过不该有的期待。她从不认为,在她和他父母的矛盾仇恨真正揭明那一天,温从阳会站在她身边。 而温从阳主动辞去将职,代父受死,皇帝一定乐见。 至于她。 温息死,和温从阳死,都能告慰母亲冤魂。区别不大。 “本朝从无子代父受刑的先例。”皇帝做出了决定,“如此例由朕亲开,将来凡大奸大恶之徒,皆能以其子代为受刑,大周又岂还有公义在!朕,赐你一将军府居住,以奉养你母亲、祖母。” 他命太监:“且送温将军到偏殿歇息。” 温从阳被十数个内侍请走。 “忠毅侯、忠勇伯之言,亦皆有理。”想起皇后连日感叹纪夫人的功劳辛苦,说她隐忍多年,为母复仇不易,皇帝一笑。 在“郡君”与“县主”之间稍作犹疑,他命:“纪氏女明遥,边关数载有功,着加封真宁县主,赐府居住。” 这般孝贤忠贞有德有才又刚烈的女子,还是勿令她归于安国公管教了。 纪明遥惊谢圣恩。 朝散。 诸臣缓缓散去。 安国公恶狠狠瞪了一眼二女儿,与齐国侯一同甩袖而去。 有太监来请真宁县主,言称温将军还有话想对她说。 方娥恰好听见,便道:“我同你去。” 省得温将军因父母之仇怀恨在心,对她动手动脚,太监阻拦不及,叫她受伤。 “多谢、多谢你。”纪明遥没有拒绝。 @她确实需要保护其实,她现在心里空落落的,身上也没力气,恐怕温从阳杀到她眼前,她都来不及喊人。 方娥便握住她,握住这个与她书信往来许久,见面却甚少的年轻女子。 她今日才真正知晓她的性情。 两人一同走向偏殿。 直到她二人的身影看不见了,霍元才磨磨蹭蹭转身出殿。 走到大明殿台阶下,他也不急回兵部衙门,只看看天、看看地,当赏景一样的等着。 大殿另一侧,还有一人在安静等待。 崔瑜走过去,又走回来。 他终究没忍住,走回自家兄弟身边,小声问:“人家忠勇伯,我看他是对纪夫人真宁县主有意才等,你等什么? 乃崔珏一怔。 崔瑜意乱如麻。 当朝为真宁县主引例声援,那是他兄弟为人刚直心怀正义…可、可现在还在殿外等县主出来, 这、这“你是不是,在等县主谢你?”崔瑜不敢多想。 默然片刻,崔珏抬眸,缓缓看向兄长。 ------------ 111 IF:双和离(11) 兄弟两人对视少顷,是崔珏先移开目光。 他看向台基另一侧的忠勇伯,崔瑜便也忙随兄弟一同看了过去。 @和忠勇伯远远颔首示意,他又忙回头看阿珏,心里越发慌张了。 这,阿珏这是要“多谢大哥。”崔珏开口。 @“啊啊?”崔瑜也张了张嘴。 崔珏最后向忠勇伯致意,便转身离开。他走得不快也不慢。 崔瑜呆在原地。 崔瑜勉强回神,几步赶上兄弟! “阿珏、阿珏!”他一头雾水,试图将事理顺,“你谢我什么?我说什么了? JJ崔珏自然不会回答他。 他自己思索:“我说,你是在等县主谢你不对,我说,忠勇伯怕是对县主有意才等着羽话说到一半,崔瑜就把自己吓得停了一会。 “你你你、你谢我“他又连忙追上兄弟,小声问,“是因为、因为,你明白你也对县主…动心了? JJ这、这这,还成他提醒了阿珏?? 崔珏平淡看向兄长,脚步不停。 崔瑜也看向了兄弟通红的耳朵。 他吞了吞口水。 阿珏来真的? 不,现在不能慌、不能乱!他必须得问清楚,阿珏到底是怎么想的!毕竟、毕竟阿珏他动心一次,也不容易!现今是男未婚、女未嫁,就算真去提亲,也不违大周律法! 如此这般安抚了自己几句,崔瑜便忙继续问:“那你既知对县主有意,怎么不继续等了? J他回想殿中情景:“有太监来找县主看方向是偏殿过来的,忠毅侯便陪县主一起过去了,应是温将军要见县主说话。你与忠勇伯一同等在殿外,应也是担心县主的安危?” “现在,你走了,忠勇伯还在。”他声音越发小下去,语气却不禁更急,“那等县主出来看见,你岂不就先输了一着!” “大哥。”崔珏停步。 已行至宫外,他又请兄长至更僻静无人处,方轻声道:“忠勇伯年已而立,至今未娶,清白可鉴, 又与忠毅侯和真宁县主,有同袍之情,等在殿外,无碍县主声名。” 他则不同。 不论从前他与县主的两桩婚事实情如何,看大哥反应便知,在世人眼中,他曾是县主的姐夫,县主曾为他的,妻妹,一时难改。 连大哥都难以接受,遑论旁人。 是以,他不能等。 两男同等一女,更惹人遐想。 县主仇人尚未真正定罪,他不当在此时给县主多添烦扰。 崔瑜明白了兄弟话中未尽之意。 他一时沉默,又叹息。 而崔珏只是和平常一样,安静站立。@半晌,崔瑜低声问:“那你,打算如何?” 话问出口,他看到自从外放三载,归京和离之后,便未再有过任何动摇、犹疑的兄弟,眼中泛起些许迷惘。 “我…不知道。” 他轻轻地说:“我还,不明白。” 他不明白。 今日,方才,他终于知晓,从前对真宁县主极力克制的关注,究竟缘何而起。但对一个人心怀恋慕当如何做,他仍不清楚。 怎样才是真正爱慕、喜欢他人应当做的? 人生至今,二十五载,他竟茫然不知。 可他唯一清楚的是: 至少,他不当成为她的真宁县主的烦恼。 所以“请大哥万勿对他人提起今日之事,包括嫂子。”崔珏请求兄长,“也请大哥先别替我有任何主张。” 看了他好一会,崔瑜勉强应下:“行,我知道了。” 可他心里忍不住嘀咕: 他不帮忙,只凭阿珏自己,真能在县主面前比得过忠勇伯吗? 怕不是过几个月,忠勇伯都上门提亲了,阿珏还没和县主说上话! 大明殿西偏殿。 虽然温从阳强烈要求,也极力承诺他不会对纪明遥有任何伤害,方娥仍只离两人两丈远站立,不肯再挪开半步。 这个距离,是不论温将军做什么,她都能确保真宁县主安全的距离。 毕竟是杀亲之仇。 真宁县主能忍耐与仇人之子同床共枕六年整,分明每日每夜有无数机会,仍未对他有分毫损伤, 已是既定之事。她佩服真宁县主的坚定心志和正值心性。但,虽然温将军之父不论有何结果都是罪有应得,可温将军战场之上用兵暴烈,焉知今日撕破脸面,不会假做无害,趁机杀害县主。 纪明遥也没对温从阳的哀求有丝毫动摇。 “忠毅侯的人品,你我尽知,不会对人透露此间言谈。”她说,“有她在,我才能安心坐在这。还有什么话,请尽快开口吧。” 温从阳面色灰败发青。他身体仍还僵直,四肢发麻,心里除悲痛外,只有苦笑。 竟然真的走到这一步了。 他和遥妹妹,温家和遥妹妹,竟然真的到了这等不死不休的地步。 父亲会如何?会不会真被判处绞刑! 多年来他腹中积攒了千言万语,有关他和纪明遥的,有关他父母亲长的,也有与纪明遥生母相关的。 可真正到了一切揭开、势不两立,这最后一面,最后一次有机会保持表面和睦交谈,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纪明遥等了他一炷香。 “罢了。”她说,“不需试图润色遮掩。” 她问:“我与你父亲有生死之仇,你不是很早就猜到了吗?” 就在温息和温慧强迫她去操办纪明德婚事的时候。 就在她宁死不应、宁死不肯给杀母仇人之女出力的时候。 就在,她试探温息,她母亲并非自己攀附上安国公府的时候。 从那时起,温从阳应就有所察觉了。 “只是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敢去细究。” 纪明遥轻声说:“你自欺欺人,以为我终究是被安国公夫人养大,也终究已经和你成婚,是‘你的妻子’,是‘温家的媳妇”温家人’了。只要你对我‘好’,你我如今日有了地位,你父母祖母也对我‘好’,我就能摒弃前嫌、忘记一切旧事,也同你一起,做你长辈的好孙媳、好儿媳。” “你也以为,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查出什么呢,是不是?就算真查出真相,我又真能状告‘公爹’吗?你不信。”她笑笑,“你该去天牢问你父亲,我看,你这想法,应是和他一样。” 温从阳面色紫胀,颈侧青筋直凸。 方娥一瞬不错紧盯着他。 而温从阳伸出手,只是深深埋下自己的头颅,双手抠紧头皮。 纪明遥站起身。 等等”温从阳嘶声开口,“等等!” 他半抬起头,只看着纪明遥的一品诰命裙摆,话中带着恨意:“那若我,果真提前查明,销毁证据JJ“温从阳!”纪明遥冷声道,“你别再装傻!别说得你的自欺欺人好像是对我的恩赐! 刀“你父亲就很清楚,大周律法不是摆设,所以他不敢让沈家留在京里,更不敢杀人灭口,一定要给足好处将人逼走!你也很清楚,大周朝堂之上有都察院,即便没有任何证据也可闻风参奏。”她冷笑, “强买我娘、折辱她、逼走沈家,亲历者前前后后不下百人!我今日才敲响登闻鼓,只为等一切罪证齐全,让温息无从翻身。若你们真敢阻碍我查清真相,我即便下狱、受刑、受死,也要和你温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她提醒:“我提前三年首告此事,即便证据不全,你温家也未必毫发无伤,你温从阳更没有能得赐将军府奉养母亲和祖母的功劳!” “也别再提你可笑的喜欢,可笑的维护,可笑的感情,可笑的痴心。”纪明遥深深吸气。 她远离温从阳几步,来到忠毅侯身边,尽力平心静气说:“发现自己喜欢我,便不顾我的意愿强凑上来。觉得怎样会‘对我好’,就一厢情愿去做,从来不管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我摆明厌恶丈夫有妾,你耽延六个月才决定送走李如蕙又时常后悔,还以为自己对我的真心感天动地。是你自己贪恋我的夸赞鼓励,却好像吃苦上进都是‘为了我’。你长辈刁难我,你毫无作为,劝他们不成便劝我服软低头。以为你立功得封将军,前程无限远大,我就再没理由不愿意和你圆房。以为做成了真夫妻,‘是你的女人’,我就会真正把理国公府当做亲人,忘记生身母亲。” “温从阳,”她一字一顿,“这就是你十二年来,所谓的爱慕和痴心。” 纪明遥的话,声音轻若鸿毛,却似重若千钧。 温从阳跌落在地。 他紧紧蜷缩身体。 纪明遥随忠毅侯后退至殿门,才一同转身,看见明媚的春日阳光。 殿内,温从阳断肠泪下,撕心裂肺:“原来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她的夸赞是假,她的鼓励是假,她的温柔是假,她的心疼是假,她看着他喜悦的目光是假,她娇媚唤他“表哥”是假,他们相依相偎、一同用饭吃酒看书投壶取乐是假,他们在边关同甘共苦是假,他们青梅竹马十几年,朝夕相对的六年,全是虚假! 方娥耳力过人,听见了殿内声音。 稍有犹豫,她悄声问身边的人:“是假的吗?” Ll什么?”纪明遥没明白。 “温将军在哭,他说,‘都是假的’。”方娥好奇,“是假的吗?” 纪明遥稍稍思考片时。 “不是。”她说,“都是真的。” 或许是沐浴到了温暖春日的微风,在与温从阳刚刚决裂的现在,在心情尚未完全平复的此刻,她愿意对保护她的人吐露心声。 “没有人知道,你是第一个。”她对方娥笑,“我母亲她去世,是因从三层高的阁楼上被人推了下来。我看见了全程。所以,每次登高向下望,或下太高的台阶,我眼前都会有—幻觉。” “这是最真的。”纪明遥轻叹。 她们正在下大明殿九十九级台阶。 方娥看向她的裙摆,当真发现,她走得摇摇晃晃、十分危险,令人担忧。 她忙更将人扶稳。 纪明遥仍是笑着,继续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我相信我说的话是真,听的人也认为是真,那是不是,就是真的? 乃方娥细品这话。 她没再追问,只发出了一声真切的叹息。 台阶下,霍元已忙迎上几步。 他先忙看真宁县主毫发无伤,才掩饰地转向忠毅侯:“侯爷后日便回东关,不如明日先与我等一聚? 乃“甚好!”方娥笑道,“只不知县主是否方便? J“自然方便!”纪明遥笑,“我近日应住宝庆郡主府,我替宝庆姐姐做主,请众位同来相聚如何?她最是仰慕方侯,信中提及甚多,只恨从前无缘结识,不如让我来做这个红娘!” 方娥自然没有不应的。 霍元也忙应下。 纪明遥便说回去就给他们补送请帖,一面不由再次扫视大明殿四周。 看见忠勇伯时,她便忽然有种感觉,这里,应还有一个人在等。 但她也的确没有看见另一个人。她以为的那个人。 早朝上,大明殿数百文武官员里,第一个站出来为她张目,用二十五年前的一桩旧案,替她摆脱了婚姻的人。 让她不必再受“不孝”罪名指责、能更加堂堂正正为母亲鸣冤的人。 可他不在这里。 是她多想了。 纪明遥心里对自己一笑。 待送走方侯,温息罪名落实,她还该请崔御史和刘棘卿。那时再郑重道谢吧。 霍元当然察觉到,县主在找什么人。 他一路说话,也一路挣扎、踌躇。 行到宫门处,他还是别扭地开了口:“其实、其实,崔御史,本也在等。” 话才出口,他就已经后悔。 可看到真宁县主微微亮起来的双眼,他仍不由自主,把话说完:“后来,他和崔侍郎一起出宫了。 崔侍郎似乎一路都在问他话” ------------ 112 IF:双和离(12) 宝庆早在宫门等纪明遥。 终于看见明遥妹妹和人出来,她忙加快脚步冲过去。 她询问的话已到嘴边,纪明遥却先她一步开口:“宝庆姐姐,这位便是忠毅侯!我已自作主张,明日请他两位和其余几位将军来家里相聚。” 忠毅侯、方将军!一一以女子之身立功无数,做成镇北军统帅,率军扫平东羌得封侯位的人! 宝庆瞬时激动。 快速扫过明遥妹妹衣冠整齐、身体无事、甚至心情也不错,她便忙来到忠毅侯身边见礼,先对两位替明遥妹妹再次道谢,寒暄过后,便一心和忠毅侯说话,把忠勇伯留给明遥妹妹。 纪明遥便相谢霍元:“多谢忠勇伯告知,我知道了。” 霍元又是后悔,又是高兴,细细算来,还是后悔多些,垂首道:“一句话而已,不算什么,不值县主相谢。” 纪明遥看了看他。 察觉霍元的欣赏和好感是在六年前的秋猎。她与温从阳同坐皇帝近旁,一侧就是霍元。她和温从阳相依而坐,看似一对恩爱夫妻,但实则,她的心神只有三分在他身上。 她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周围的人,看这行宫夜宴的人世百态。 所以,她当然看到了霍元并未掩饰住的好奇、惊讶和羡慕。 他在好奇坐在自己身旁的新婚夫妻。他惊讶于他们不避人的恩爱。他羡慕温从阳能有一个相依相伴、同坐同笑的妻子。 这便是他对她好感最初的由来吗? 可实际上——他今日也应当明白了她与温从阳,绝非他当年羡慕的那般恩爱夫妻。 而且,从前霍元从未对她有过占有的欲望。至少她没察觉过。可现在,从霍元的话语举止里,她感受到了…他在吃醋。 吃醋,代表着嫉妒,代表着,下意识想要独占。 从宫门到马车的距离不算特别远。纪明遥还没思考清楚,便听见宝庆已请到忠毅侯今日就到家里吃酒,又在问霍元。 霍元非常想答应! 可话出口前,他看到了县主微有空茫的双眼。 他又想到了崔御史。崔御史比他还先等在殿外,又是为什么还没等到县主,便先行离开了? 县主今日才和温将军温从阳断绝夫妻之义。 这、这是崔御史之功。 霍元因真宁县主不再是有夫之妇而生出的震惊、喜悦和激动,一瞬全然消失,只余冷静。 机不可失。但,机不可设。 @他以兵部衙门还有公事的正当理由,婉拒了宝庆县主。 不能急、不能急。他对自己说。太急,就落在崔御史下乘了! 偏这优势,还是他亲手替崔御史送到县主面前! 回到兵部,霍元痛喝三碗茶,仍忍不住捶胸顿足。 哎。 哎!!! 宝庆郡主府从建成起,整个西路前后四进便全是纪明遥的。她虽三年不在京里,西路房舍依旧如新。 @宝庆请忠毅侯去花园吃酒。纪明遥自己回房,先打点了送去崔宅和刘宅的谢礼,再亲手写下拜帖叫人一并送去,便很想睡一觉。 情不情、爱不爱的等睡醒有空再想吧!累了! 但春涧才给她摘下凤冠,便有人来报:“安国公夫人派了冯嬷嬷来,想请县主过去说话。” 纪明遥看了眼凤冠上的明珠。 把早已告老多年,今年已经六十有四的乳母冯嬷嬷派来,看来,温慧是决心一定要见她。她不去,或许温慧今日便会找上这里,扰了宝庆姐姐和忠毅侯吃酒说话的兴致。 那就走一趟吧。 虽然温慧和温息一样,是强买她的母亲的人,是害死她母亲的推手,可有安国公在,名分上,温慧依旧是她的“嫡母”。 嫡母。 纪明遥嘲讽地品味着这两个字。 温从阳以为,他和她有多年夫妻恩义。 温慧也会认为,她“养”了她十几年,对她有恩吧。 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可什么是“恩”? 人贩拐走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折磨她、侮辱她,送她给人做妾、争宠,利用她打压铲除仇敌, 又放纵她被人害死。她惨死后,人贩对她的亲女儿隐瞒真相,又锦衣玉食将这孩子养大,继续用她换取利益,便是对这孩子的“恩”吗!! 纪明遥真想让温慧也尝尝这“恩”! 若非人贩终究留下痕迹,叫她查清真相,只怕她此生到死,都在认贼作母! 若世人皆以为这便是‘养恩’,那我宁愿被世人骂‘忘恩负义'。” 纪明遥直白对温慧说:“夫人将我嫁去温家,是为维系姻亲、扶持娘家,进而反哺自身。也是夫人亲自叫人赞我‘贤惠”贤妻’。温从阳不是在边关立功封将了吗?除去六年前,没顺夫人的意给纪明德办婚事之外,养我’十八年,我有哪件事没让夫人满意?” “今日我为母报仇,正是‘孝道’。陛下金口:我与温家,非姻也、仇也。” 她轻轻笑了,对温慧温柔而清晰地说:“温家的一切,更是罪有应得。” 当然是不欢而散。 当然是从此反目成仇。 虽然安国公躲着,没来见她,虽然他今日只损伤了名声,但,不必急。 她才二十二岁,总会再抓到机会,送安国公下地府的。 再次回到宝庆郡主府,纪明遥终于安然、畅快地满足一眠。 睡醒,看过崔珏和刘棘卿的回帖,便是准备宴请忠毅侯、忠勇伯等数位宾客。 一日宾主尽欢。 宝庆和几位将军赛马射箭,吃酒行令,虽然一场没赢,也丝毫不损她的好心情。 纪明遥只会骑、不会骑射。有宝庆招待客人,她清清静静吃了顿饭,赏了回景,也很满足。 傍晚,她和宝庆亲送来客至正门。 霍元自认对县主的爱慕清清白白,不怕人说。可他昨夜没睡,一直在想,也不得不承认…崔御史是想在他前面了。 他虽不怕人说,可县主到底是女子,才与从前的丈夫恩断义绝一两天,就新有男子追求,在世人眼中便为不妥。所以,今天在郡主府,他也一直忍住,没多找机会和县主说话,更没想过单独相处。 只是,将道别时,他终究故意磨蹭着,最后才要上马。 左脚才挨马镫,他就看见县主向他走了过来。 霍元赶紧把脚放下! “我应再次相谢忠勇伯昨日仗义出言,为我求得县主之位。”纪明遥俯身行礼。 牵马的军士和围随的侍女都默契地退远几步。霍元便不禁伸手向前。 他又忙收回了手。 “何需称谢。”他屏住呼吸,“这本是县主应得的封赏。” “那也是忠勇伯提醒了陛下。”纪明遥直身抬头,笑道,“我还有一事相谢。” “什、什么?”霍元忙问。 “当年,宝庆姐姐暗示你,我在理国府过得不好,请你严加训练教导温从阳,其实是我的主意,我请宝庆姐姐找的你。”纪明遥轻声说,“我也并非想叫温从阳早日成材,是我不想和他亲近,所以,故意挑起他长辈对我挑剔。” 霍元愣住。 纪明遥对他笑:“你今日应也看得出来,我和他,从来不是真正相知相守的恩爱夫妻。我更不是清白无暇、温婉贤淑、娇柔顺从、一心只有丈夫的.天下男人都会喜欢的女子。从前是不得不做,不得不去伪装,骗自己,骗别人。从今之后,我再不会做。” “相识六年,忠勇伯对我数次相助,我铭记于心。 是以,我当对你诚实相告。”她诚恳说,“或许你回头一想J等等!”霍元骤然出言。 等等,等等”他心乱如麻,不由踱步,话中祈求,“县主,别说下去。” 纪明遥只好一叹。 霍元一时拍马鞍,一时又抓马鬃。 他惶然许久,直到夕阳不见,只余暮色,才忐忑转身:“县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我不了解你,我我恋慕的,只是、只是你装出来的样子,是吗? JJ他这就将爱慕说出口了。 霍元浑身发烫。 “是。”纪明遥肯定,“我是这个意思。” “那县主也并不了解我!”霍元低而急促地说,“县主又怎知,我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你?你、你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了解?你也多了解我? J纪明遥垂下眼帘。 再次进入一段感情吗。 要在自己还没明晰内心的时候,给霍元希望吗。 不,她该拒绝。 她迟疑不言,让霍元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太过冲动。 “县主、县主?”他试探着再次开口,“我是想问,待县主府落成,我能递贴拜望吗? JJ这个新的问题,让纪明遥将出口的拒绝不好再言明。 于是,她抬起脸,笑着答应了他:“自然恭候驾临。” 霍元告辞离开。 在门内等了大半个时辰的宝庆,也终于能窜出来问:“怎么样怎么样!都说什么了?” 纪明遥便如实告诉她,一字不差。 宝庆琢磨了一会:“那你是,真对他没那意思? 羽@纪明遥只能说:“他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人。至于其他,我还没想清楚。” “那也不急!”宝庆便笑说,“你以后一辈子再不成婚也没什么。倒是我”她叹气,“你回来之前,爹娘又催我找仪宾!” 她忽然有了主意,忙道:“你说,我也去东关怎么样?只当是去边塞长些见识,一来一回,又能拖一年了! 刀纪明遥对宝庆姐姐的新想法大为赞同! 就此计划如何实施商议到戌正,宝庆留在纪明遥房里睡。两人一同梳洗更衣。 军中数年,纪明遥早不是晚上八点前一定要入睡了。她曾通宵三日不睡,以备战事。至于熬夜晚睡、凌晨早起,更是家常便饭。 回想那些时光,她没再次猝死,真是幸运。 也可能是因为,这一世她的身体素质比上一世好许多。 今天就重调作息、健康人生,除非必要,再不熬夜了! 心里发着誓,上床之前,纪明遥仍又拿起了崔珏和刘棘卿的两封回帖。 宝庆凑过来一起看。 刘棘卿的回帖客气官方。他只说初一日早朝是举手之劳,亦是他身为大周官员、大理寺卿身上职责,请县主不必挂怀,更不必特地相请。 崔珏的回帖大半与刘棘卿相同。只有结尾,他写的是: 县主如有用处,在下随时听唤。 宝庆:“哇!” 这话,竟然是崔御史写出来的? 不不不!崔御史,竟然也对明遥妹妹有意?? 她忙看纪明遥! 纪明遥手指缓缓抚过最后一句墨迹。 她对宝庆姐姐笑,说:“他这字,写得真好。” ------------ 113 IF:双和离(13) 县主的字,写得真好。 数不清第多少次翻开县主的拜帖,崔珏已将纸上每个字的笔画、结构、韵致熟记在心。 他琢磨着县主的笔意,捧拜帖至书案,自己铺纸、磨墨、蘸笔。他再次用自己的字重复写下一遍县主的话,心里却在想他令人送去郡主府的回帖,回忆他写在上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笔下就乱了。 搁笔、起身。崔珏先看漏刻,又推开窗,看夜色已深,大哥应已睡下,不宜再去打扰。 …他又何必去找大哥。 阖上窗扇,他唤小厮打水洗漱,心里仍在想两封帖子。 人生至今,他从未因某一人的只言片语悸动不宁至此,更不会因已经写成、送出去的字句惴惴不安又盼望期待。 这不应是他的行事。 可他也的确忍不住担忧,既怕自己的话语太过露骨,冒犯惊扰县主,又恐他的表达太过模糊、不够明确,县主当真没有察觉他的心意。更怕,在他之先,县主已对另一人动心动情。 虽然他再忧心焦急,都只能等待。 “县主如有用处,在下随时听唤”。 这话是他内心真实所想。他不想再见到县主平静而疲惫,仿佛盛满了世间沉重的神色。那双眼睛, 应是真正含着笑意、喜悦和安宁的,而非用这些情绪掩盖无奈与痛苦。 但,果真合适吗? 躺在枕上,崔珏迟迟不能闭目安睡,独自望着寂静柔和的夜。 他这个人、他曾经的身份真的合适,对县主表明心意吗? 崔珏下床,走到书房另一侧,翻出了年幼、年少时,松太公送他的所有字帖。 纪明遥很想写一写崔珏的字。 但已在亥初一刻。她已经洗得香喷喷、滑溜溜,和宝庆姐姐一起躺在了被窝里。再起来折腾,睡下不知要什么时辰…她还要调作息呢! 现在又不是在镇北军里,一件小事耽延就可能酿成大祸。 算了! 心安理得睡足了五个时辰,第二天起床,纪明遥就得知了温息定罪的好消息。 他数罪并罚,被依律判处绞刑,秋后处决。 圣旨上书,温息本当处斩,念其祖上追随高祖有功,赦为绞。 “不是斩首,真便宜他了!”宝庆轻哼。 “掉脑袋不掉脑袋都是死,差不多、差不多。”纪明遥张嘴,一口吃下一整只鲜虾鲜肉煎饺。 真香啊! 开心用完早饭,纪明遥先翻看历书,确定日期,便和宝庆到一墙之隔的广宜公主府,请颜驸马在宴请当日作陪。 上次请的几位侯伯武将,广宜公主和驸马不便结交。且有忠毅侯在,只宝庆和纪明遥相陪,也不算违礼,她们又都能和宾客说到一处,不至尴尬。 今次却是要请两位男性文臣,刘棘卿又年过半百,是父辈的人了。别说宝庆,就是纪明遥也不知该怎么让这位客人尽兴而归。 颜驸马自然应下,还笑说:“崔御史文采风流超逸,我正思无缘深交,就趁此次与他痛饮几杯方好!” 纪明遥忙道谢,又请他给崔珏和刘棘卿写请帖:“我写,恐他两位怕不方便,都不肯来。” 自有侍女捧纸捧笔。 纪明遥并非颜驸马亲生女儿,不好太亲近,只在公主身旁等候说话。 宝庆却凑到父亲身边,悄声说:“请人那天,爹只管招待刘棘卿,不必管崔御史才好。” 颜驸马一笔险些写出纸外! 他稳住手,先忙看女儿。 见女儿是满脸正经中带着揶揄,他又忙悄悄看一眼真宁。 宝庆忙对父亲点头。 颜驸马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扯过纸,重写拜帖,心内不由遗憾。既遗憾这朵绝世美桃花不是宝庆的,又遗憾,好容易有个正当理由请崔御史来吃酒,却不能与他尽兴谈上一回,多做几首好诗。 不过,真宁就如宝庆的亲妹妹一般,也算他和公主的女儿。 若真宁真能与崔御史有段缘分,还怕崔御史不多来公主府拜望? 且,若真宁也对崔御史有意,两人想见面,不正要靠公主府吗? 有她妹妹带着,还或许哪天宝庆就愿意多看两眼男人了? 他和公主,一世只有宝庆一个亲生女儿。宝庆若果真一生不愿成婚,没有子女,有真宁互相扶持,他和公主即便去世,也能对她放心些。 心里一畅,颜驸马笔下也轻了,快速写好两封请帖,命人送去。 宴请日期定在三月二十,正在休沐。 与温从阳断绝二十天,纪明遥的嫁妆早被禁军、女官妥善送到宝庆郡主府。理国公府只是除爵, 并非抄家,皇帝命温家一月内搬离,温从阳已先带母亲和祖母搬至广川侯府附近。 “安国公前日又去了理国公府,我看,至少也是示好拉拢。温家在安国府附近也有房舍,偏温从阳昨日就全家搬去了宣义街。”宝庆摇头,“真想不到,到了这等地步,他还能不和安国公府亲近。虽不是岳父女婿了,到底,温夫人,是他亲姑母。” “只怕,何夫人已经恨极了安国公夫人,怎么还肯和安国公府亲近。”纪明遥了解她的前婆母,也了解温家,“安国公之心、路人皆知。六年前,连温息都不肯与安国公一同反对立后,温从阳一J她笑笑:“他毕竟是做将军的人了,还连生死大事都不明白吗。” 其实,温从阳今后是生是死,也都与她无关了。 她开始专注于面前的花朵。@“就这朵‘雪映朝霞!”宝庆替她决定,“只数它最衬你。保管叫他看了就移不开眼!” 纪明遥:“我没” “你没什么没?” 稳稳将牡丹簪在她发髻正中,宝庆笑道:“你真对崔御史没有一点意动,为什么这些天动不动就看他的回帖?上面写了什么,你都背熟了吧!别和我说只是在看他的字你当哄小孩呢?还是哄你自己? JJ纪明遥无法反驳。 身旁侍女都在笑。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便也放松一笑。 是啊,她是为那一句话动了心,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动心不代表有多深的喜欢,不代表“爱”,更不代表,将来她一定会和崔珏有个结果。 她可以自己选择接下来的人生,不必再听从、遵循任何旁人的心意,嫁给并非她期许的、她不喜欢的人。 那就顺其自然吧! 何况,对崔珏的心意,她还没有十分确定。 他那句话,真的是她以为的意思吗? 梳妆完毕,纪明遥和宝庆一同来到广宜公主府。筵席设在花园。 广宜公主和宝庆不入宴,只有纪明遥和颜驸马一同至二门迎接来客。 颜驸马做长辈,替纪明遥对刘棘卿和崔珏道谢,请两人入席。纪明遥只跟在他身后……观察崔珏。 从见面到花园,崔珏全程没看她一眼! 连刘棘卿都礼貌地直视了她片刻呢! 按主宾落座,纪明遥右手边是颜驸马,左手便是崔珏,对面是刘棘卿。 刘棘卿显然不甚自在。 酒过三巡,颜驸马很快请刘棘卿到另一旁亭中赏景。 刘棘卿忙想请崔御史一同过去。 但话出口前,他先看到了崔御史通红的耳垂。 他又瞥见了真宁县主坦然的双眼。 他想起了两人的年龄:一位二十二岁,一位二十五岁,都还是.…年轻人。 男未婚、女未嫁。 崔御史和离四个月了。和离之前,他又先有三载不在京里。即便在京里的时日,与他那位前妻…也早已反目。 真宁县主虽才与温将军决裂不到一个月,可这桩婚事,本就是事仇为夫、为父,不能作数的。 国朝律法更并未规定,一对男女先做过姐夫、妻妹,便不可再结婚姻。 刘棘卿心情复杂地随颜驸马离开。 纪明遥也当然看到了崔珏耳朵颜色的变化。她比刘棘卿看得更仔细他领口里面好像也红了哎! 这等反应,只是害羞,不好意思与女子相邻而坐吗? “崔御史?”纪明遥试探开口。 崔珏僵硬转身。 “县主。”他抿唇,“下官在。” 纪明遥看见他凌厉却低垂的眉目,看见他纤长浓密的睫毛正轻轻颤动,看见他得天独厚的容颜, 为她而泛起红晕。 崔珏是真的喜欢她?她不禁思考。他的为人,她略有知晓,“清正肃直”。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冒着世人议论的风险,喜欢上从前妻子的妹妹?@崔珏非常紧张。县主的打量太直白了,毫无遮掩。他手心滚烫发热。他想抬头,想回应县主的目光,想知道,县主正以怎样的神色看他,可他竟然不敢。 他像罪大恶极之人,在等待律法裁决公断。 “崔御史。”县主又唤他一声。 “下官在。”崔珏也再次回应。 “你为什么—”县主似乎在犹豫,她话说得很慢,“不敢,抬头看我? 乃她声音低而轻,向他确认:“是不敢吗?” 春风骤起。 风卷落花而过,吹皱湖面,也吹得两人面前杯中薄酒微晃。在拂面的暖风里,崔珏缓缓抬起眼眸,与县主目光相对。 他看到了一双坦荡、澄澈、专注的眼,满含笑意。 县主,在对他笑。 崔珏不禁扬起唇角,回以笑容。 纪明遥看呆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崔珏笑。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同时移开视线。 青霜机灵上前,给两人都换上温酒,又迅速退后。 纪明遥想到了话题。©她说:“崔御史的字J“县主的字J崔珏看她。 她也看崔珏。 四目相对。 纪明遥只觉得高兴,非常高兴今天过得可真有趣! 她举起酒杯敬面前的人,再次开心笑了。 ------------ 114 IF:双和离(14) 申初二刻,崔珏和刘棘卿一同告辞。纪明遥仍随颜驸马送出二门。 她看向崔珏的视线依旧坦荡不避人,崔珏也不再刻意躲避她的目光。 但行至公主府外,与刘棘卿道别时,面对刘棘卿复杂的神色,崔珏仍稍有羞赧。 他并非因倾心县主惭愧,只是因心事骤然被外人知晓,尚不能完全坦然。 刘棘卿也看了他一时。 崔御史之名,十余年前便在京内初显。景德二年,崔侍郎以弱冠之龄中进士、入翰林,不过数月, 便传来时年十二岁的崔御史院试得中案首的消息,叫他还羡慕了许久: 崔尚书虽英年早亡,所生两子却皆是雏凤之才,将来前程不可限量,或许比肩祖辈也未可知。@又五年,崔御史得中顺天府乡试解元。次年春,被陛下亲点探花。他又与安国公府结亲,婚事办得隆重,两家宾客如云,花轿十里红妆入崔宅,偏不过数月,便传出他与纪大姑娘甚是不睦等语。 好好一个栋梁之材,却因婚事不顺,岳父又屡次三番无事生非、挑衅皇威,阖家皆成了京中谈笑乃至嘲讽的话柄,甚至,他与崔侍郎的仕途,也难免被安国公所误。 是以,去年冬日,他离京三载,回京不过三日便和离,满城无人惊讶。 他年纪尚轻,又无子息,再结一门姻缘,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只是,他想与今时心许之人修成正果,不免会比旁人的婚事艰难些了。 “崔御史,”最后,刘棘卿只笑叹,“此等良辰美景,是不可辜负。今日有缘,同在公主府相聚,我便祝你达成所愿,不留遗憾吧。” l崔珏,多谢刘卿。” 他俯身长揖,直到刘棘卿上车离去。 马已备好。他快马回家,先命人去问太公他今日是否还能去,便快步回到书房,将几本字帖再次细致检查,看有无缺页、破损和污渍。 听得兄弟到家,崔瑜已自己找了过来。 阿珏在检查太公送的字帖…他没太看懂,忙问:“是县主嫌你字丑了,你要从头开始再练?" 崔珏:“不是。” 崔瑜:“那你这是作甚?” 崔珏看一眼兄长:“我与县主说好,将这几册字帖借她赏玩练习,明日送去公主府。” “嚯!”崔瑜激动,“你小子,比我想的出息! J是“借”不是“送”,一来一回,不就至少有两次机会见面相处? “我那还有几本,也给你拿来?”崔瑜忙说。 不待兄弟回答,他又忙道:“等县主还了你这几本,我再给你,省得你并做一次送去,平白少见两面! JJ崔珏:“多谢大哥。” 兄弟进展顺利,崔瑜不由深问:“你与县主,这一日只说字了?” 崔珏合上字帖,不答。 崔瑜并未气馁,又追问:“县主可明白你的心意了?她怎么看?” 崔珏寻来木匣,将字帖妥善装起,依旧不答。 崔瑜叹气。 锁好木匣,崔珏看向兄长:“大哥,我不欲同人细说县主。这太不尊重。” 和兄弟对视几瞬,崔瑜向他案前椅子上坐了。 “行吧,”他笑道,“我知道你。当初和纪纪大姑娘,吵成那般情状,翻脸成仇、互相不见,你宁肯躲去东关,也不愿对我们多说一句她的不是。何况,你竟对县主动心动情了。” @“外人都说,你看似性情冷淡,实则温和不失人情,我却知道,你的确是孤僻。”他又叹气, “你与纪大姑娘和离,家里的确轻松不少,也清净了,可走到这一步,我看,也并非全是她一人之过。” 崔珏沉默听着。 “难得动真心,别总别扭着,辜负了自己。”崔瑜伸手,拍了拍兄弟的手臂。 向他借字帖,还不是县主主动请他下次再见? 半晌,崔珏应下。 “我知道。”他说,“我不敢辜负。” 崔瑜点头:“那就好啊” 此时,他方试探问:“可县主,毕竟是纪大姑娘亲妹妹,你真不怕世人议论? J“外人议论,并不要紧。”崔珏平静道,“只要县主也不介怀,更无关紧要。” 他说:“我会尽力,只让世人的辱骂、唾弃,集于我身。” 第二天,下午,纪明遥收到了崔珏亲自送来的字帖。 这次他们在宝庆郡主府见面,纪明遥请崔珏到前厅坐。厅内除几个心腹侍女外,只有他们两人。 崔珏的耳朵和上次一样红。他才办完公事便从衙门赶来,身上还穿着绯色官服,与他面上的飞红相映成趣。 纪明遥放肆地欣赏了好一会,欣赏他想要躲避,却强撑着直视她的双眼。 她觉得自己好恶劣! 但很神奇,她好像有恃无恐,不怕面前的人生气恼怒。对他,她似乎可以放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直到崔珏求饶似的低唤一声:“县主。” 纪明遥心尖一颤,忙不再看他,只看自己膝上的木匣:“我现在打开了?” “县主请。”崔珏忙说。 木匣钥匙也在纪明遥手边。 她还记得崔珏亲手给她钥匙时,微凉的金属落在手心的触感,而一两寸之外,他手指的热度仿佛也传了过来。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纪明遥拧锁、开匣,看见五本字帖端端正正放在里面。 这是当朝大儒、文坛泰斗、先帝之师松先生的字帖。他的笔墨,在本朝文人梦中都难求一幅,即便是尚书、丞相,乃至皇帝皇后,都不能勉强他以书画相赠,却因她想观摩练习,便由崔珏次日即亲送在她手上。 这五本字帖,历经多年而毫无折损、依旧如新,显然它们的主人也深为爱惜。 纪明遥轻轻抚摸封皮,对崔珏说:“我必妥善保管,不令有分毫损伤。待练会,我再亲自送回尊府。” 她抬眸,对崔珏笑:“多谢厚意。” “举手之劳,何必称谢。”崔珏的声音也不自觉越发轻柔低微。 “县主忘了。”他攥了攥手,“在下说过,‘如有用处,在下随时听唤’。” 他望着纪明遥,面上红晕密布。 纪明遥手指微曲,在字帖封页上抬起,想问他这话究竟何意,想问,他是以什么身份对她承诺是追求者吗? 但她又放下了手。 太快了。她想。太快了。 才见几面,就这样草率问出答案,那只是、只是为色所惑,或许他过些日子就后悔了呢! 于是,纪明遥只含笑应下一声:“好。” 她默默放缓呼吸。 崔珏也轻轻吐气。 “太公的字帖,在下兄长还有数册,若县主需要,在下再寻机送来。”他说。 “待我练好这几册,”纪明遥笑,“一定请你再来。” 崔珏心内不禁计算,这算是县主与他约好下两次见面了? 趁此良机,他又忐忑开口:“其实,昨日告辞后,我去拜望太公,自作主张在太公面前提及了县主,说起县主自幼至今并无良师教导,却能写出此等气韵潇洒骨骼刚正之字,可惜天分,请太公单给县主写一本字帖。太公便说,要先亲眼看到县主的字。在下,便将县主的拜帖给太公看过,太公已经应下新写字帖,只是还要县主的几幅笔墨方好。” 他起身一礼:“在下冒犯。” 纪明遥怔神。 昨日下午,崔珏告别后,她去了不,现在该想的是,松先生,要亲自、专门给她写本字帖吗! “我、我记得,松先生高寿,年已八十有八—”纪明遥也忙起身,“只恐太劳动他老人家了。" “太公身体还硬朗,每年耕地、种菜自用,今得良才教导,也可宽慰太公之心,请县主不必担忧。” 崔珏忙道,“只是要劳烦县主再给我几幅墨宝。” “这容易!”纪明遥连忙应下。 她紧张踱步片刻,又忙问崔珏:“我是否该亲自去拜望他老人家才好?我该如何写拜帖?还请指教。” 县主不安,崔珏便也更加心慌。可县主对此事这般看重,又令他不由喜悦。 “请县主不必紧张。”他忙说,“县主拜望之意,自有我代为转达。至于拜帖,若县主方便,不如此时写成,也由我送去便是。” “我这就写!”纪明遥唤人上纸笔。 她从未如此郑重缓慢地写过一封拜帖,几乎每写下一句之前,都要问崔珏一次,用词是否妥当。 崔珏也不厌其烦地回答了她一次又一次。 拜帖写成,已在晚饭时分。青霜来回,筵席齐备。 纪明遥笑请崔珏入席。 崔珏稍有犹豫,却遗憾婉拒:“天色已晚,在下再耽延不妥,这便告辞了。” 纪明遥便笑问:“崔御史,是忧心名声?” “是。”崔珏答,“在下忧心县主。” 他问:“下次拜望,不知是否可以假托颜驸马之名。” “那可难办了。”纪明遥笑道,“这一两个月还罢。县主府选址在后街,等过几个月,县主府建成, 那时你想见我,又该假托见谁? J崔珏蹙眉思索。 纪明遥缓步走到他身前。 “我与崔御史相见,问心无愧,不怕人说。”她轻笑,“我送御史。” 两人并肩同路,一直行到郡主府偏门。暮色温和。崔珏侧过脸,看见县主面颊细小的绒毛,在傍晚的风里染上朦胧金光。 他请县主留步。 纪明遥看他上马。@崔珏抽回目光,策马离去。 但在街口转角,他看见了不知已经等候多久的忠勇伯。 “崔御史。”霍元眼眶通红。 他就在马上抱拳,开门见山:“我知你武艺不凡,陪我打一场吧。” 昨日晚饭前,县主忽然亲自找到他,同他说说她已有心动之人,只恐要辜负他了,请他不必执着。 他立刻就猜到了让县主动心的人是谁。 果然是果然是崔御史!崔珏! 崔珏凝视霍元的神色。 一两个呼吸间,他已大约猜到忠勇伯身上发生何事。 县主。 县主拒绝了忠勇伯。就在昨日到今日之间。 对霍元依礼拱手,崔珏开口,语意微寒:“自当奉陪。” “场地就由忠勇伯择选。”他说,“请。” ------------ 115 IF:双和离(15) 一场比试,刀枪剑矛,光影四溅。打到月上梢头、将要宵禁,也不知谁输谁赢。 饮下一杯烈酒,崔珏拱手告辞。@“崔御史何需太急。”霍元拎起酒壶,倚着长矛笑,“若迟了,住下又何妨。” “明日还有公事。”崔珏淡然回首,只道,“忠勇伯,有话请讲,不必遮掩。” 霍元直起身,收敛笑意。 忠勇伯府的校场只他二人,一切亲卫、仆从都等候在外。夜色寂静,两人言谈声音皆轻,不怕被人听见。 又冷冷打量了崔珏几眼,霍元开口,直接质问:“崔御史今日得意,我却不得不泼个冷水:县主终究曾是你的妻妹,她虽不怕世人议论,你既心许于她,便不替她着想一分吗!” “我便只当,忠勇伯是以友人身份替县主担忧了。” 崔珏回视霍元,丝毫不避:“若县主愿意,我自然能做无耻强求从前妻妹的人。” 他平静问:“还有吗?” 霍元深深吸气。 他猛地灌下半壶酒,果真又问出一句:“你就不怕,你声名狼藉,再牵连到你兄嫂JJ“真有再牵连兄嫂那一日,我自会搬出崔家,自立门户。”崔珏一笑,“倒是多谢忠勇伯为我家中担忧了。” 霍元蓦然撇开眼神。 “告辞。”崔珏没再回头。 从明白自己的心意起,他便有强烈的预感。他决不能错过县主。 今日,他更已坚决: 若真失去县主,他将遗憾、悔恨终生。 若将来有谁能陪伴在县主身旁,当只有他。 当只是他。 他快马加鞭,到家时,正在二更初刻,宵禁开始。 崔瑜正等得焦心,忍不住披衣出二门,便看见他兄弟身披月色走来,面颊坨红,眼神却清澈,竟是在笑。 “你”他不禁问,“你被忠勇伯打傻了? JJl大哥。”崔珏无奈。 他仍在笑:“大哥便以为我如此不堪吗?” “那你没输?”崔瑜忙又问,“那他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叫你过去? J这一晚上,他心中诸般猜测不下十种,现在又看到阿珏笑得快不似本人可是急死他了! 崔珏本不欲说。 可兄长对他是真切担忧。且今日之事,若不加以解释,恐怕家中会对县主误会。 他便开口,简洁说道:“大哥,昨日我自郡主府告辞后,县主应是去拒绝了忠勇伯。” 崔瑜将这话思考了一瞬。 他愣住了。 阿珏竟缓下脚步等他。 他看见,阿珏的双眼正如星空…粲然发亮。 此刻,宝庆郡主府西路,宝庆正以对待圣旨的态度小心翼翼捧着字帖看。 “你真要去见松先生,请他写字帖了?”她还在震惊。 “若松先生愿意见我,自是要去的!”纪明遥也还不是完全确定。 “松先生那么疼他,你的字又这么好,他还敢在你面前说出来,要帮你送拜帖,一定是十成准了!”宝庆就说,“不然,你不能去,他还怎么有脸再来见你?” 纪明遥只是笑。 “瞎!”宝庆把字帖放好,感叹说,“也行吧! 1她搂住纪明遥:“本来我还觉得,你昨天就去和忠勇伯说明白,也太急了些。他又没明说他的意思,你再看看能怎么?现在看,倒不算亏! J宝庆:“崔御史也算值得你这么做!” “这又不能只用亏不亏、值不值算。”纪明遥笑。 “我是不懂你们这些情啊爱啊,腻腻歪歪!”宝庆笑说,“我已和爹娘说好了,我明日就给忠毅侯去信。若忠毅侯也觉得妥当,等你搬家,我就去东关! J“好哇!”纪明遥忙说,“夏天过去,正是最好的季节,去哪也都方便。” 她便找笔纸,给宝庆细写东关各府人文风光,又托她拜望几位朋友。 宝庆边看,边遗憾:“一去一两年,只怕要赶不及你成婚了。” 纪明遥:“” 纪明遥:“还是没影儿的事!再有,谁说我要和他成婚了? J“是!没影儿的事呢!”宝庆又笑,“我看崔御史对你百依百顺,你就哄着他,让他给你做个外室、 通房、面首,你说,他会不会应? y“姐姐!”纪明遥举笔就往她脸上画。 @宝庆瞬时就躲开了:“嘿嘿,画不着,画不着!” “啊啊啊!”纪明遥不服! 她站起来追,被无情镇压。宝庆身上只多了一道墨痕,她身上脸上多了七八道。 宝庆笑嘻嘻搂她去洗澡。 纪明遥拽着她的胳膊往下坠,给她增添负担。 宝庆两手拖着她走,和玩一样。 一夜睡得饱足。 次日,纪明遥慢吞吞吃完早饭,继续给宝庆写东关游玩攻略。 宝庆被广宜公主叫去。 直到傍晚,崔珏告辞,她回来,神神秘秘塞给纪明遥一个锦匣。 “这是娘给你的,说”她挤眉弄眼,“让你该享受就享受,别耽误了崔御史还年轻的日子。" 纪明遥:“啊。” 她反应过来,霎时满面通红。 “你慢慢看,我不打扰你了!”宝庆也不太好意思,“今天我回去睡!” 她说完就走。 纪明遥看看门帘,看看屏风,又看看躲出去的侍女们.把手放在了锦匣上。 她和崔珏会住在一起,朝夕相对,做尽这人世间最亲密的事吗? 缩在被窝里,纪明遥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四月来临前的最后一个休沐,纪明遥很正经地被崔珏接出郡主府,乘车到松宅拜望。 她是县主,位比公爵,下车之前就先令女官说了“免礼”。 与松家众人厮见过,便只有崔珏带她去见松先生。 松先生人好好啊!好和蔼顽皮?和她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看过她的字,松先生就叫她随便坐着吃点心,他叫崔珏去换了衣服,一起摘菜。 纪明遥忍不住一直盯着穿短打布衣的崔珏看。 他还有这一面! 晚春初夏的日光不算烈,也晒得崔珏满面红晕。 松句笑呵呵看着他,悄声说:“我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领姑娘来见我了。” 崔珏手上动作未停,却一时无言。 上次婚姻,新婚初日,纪大姑娘便真心不屑他身着布衣,如何还能忍耐他在太公这里如此穿着。 他也不确定,太公是否会让她下田劳作。是以,他从未带纪大姑娘来见过太公。 为此事,当然也有过许多争吵。纪大姑娘指责他不把她当做妻子。 但他一直不曾松口。 他的婚事已让崔家日夜不安,如何还能再扰太公的清净,令松家也为此不宁。 “我看,明遥是个好姑娘,你可千万别为一些没要紧的错过了!”松句不提他前一段婚姻,只说, “更不用怕什么议论,到时我收她做个重孙女,和你成婚正是天作之合! J崔珏看向县主。 @县主红着脸,对他弯起眼睛。 他便也不由笑了,对太公说:“那也要县主自己愿意才好。” “呵!”松句拿莴笋敲他,“我难道还会强人所难!” 他又敲崔珏一下,也笑了:“好啊好啊,可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人也会笑了,像个年轻人,不像小老头了! J菜蔬齐备,松句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扶着后腰,缓慢起身。 崔珏忙先放下菜筐,扶住太公。 “今年是不比前两年利索了。”松句仍是笑呵呵的。 崔珏鼻尖发酸。 到了厨房,松句也不许他抢活,坚持说:“我总得给你姑娘亲手做顿饭。” “别担心,”他又笑,“我的手艺还和以前一样,不会委屈了你小姑娘。” 四菜一汤上桌,纪明遥就没管矜持、含蓄,连用两大碗饭。 松先生特地亲手给她做的饭,她只扭捏吃个半饱,那才是不礼貌。 光盘是对掌勺最大的尊重! 饭后,她站着消食,看松先生书房里挂的字画。 会不会有崔珏的? 果然叫她看到一幅“崔御史?”她回身笑问,“这是你的字? 乃“是。”崔珏上前一步,低声说,“是在下十六岁所写。” “怎么还叫‘崔御史?”松句负手进来,笑说,“崔珏位卑人轻,明遥,你叫他的名字就是了。” 纪明遥忙看崔珏。 会不会不太礼貌? 松句又笑道:“不想叫名,叫字也行。” “我还不知道崔御史的字。”纪明遥犹豫着,又看松先生。 “他的字啊”松句故意盯着崔珏,语速极慢,“还是我给取的乃崔珏鼻尖沁出汗。 他闭了闭眼:“太公! J“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松句大笑,“叫你自己说! 刀和来时一样,崔珏亲自送纪明遥回郡主府,他骑马,纪明遥乘车。 车马很快抵达。 “县主快请歇息,在下不多扰了。”崔珏只看着侍女扶她下车。 纪明遥却走到他面前。 “崔御史,我还不知道。”她笑问,“你的字,是什么? 乃“是…明瑾。”崔珏抬起手,在掌心写给她看。 他的字,与县主的名,有一字重合。 “明瑾。”纪明遥重复,“崔明瑾?” 崔珏浑身作烧:“是。” 他好像昏头了。 他竟在期待期待县主直接称他,“明瑾”。 “那我以后,就这么称呼你了?”纪明遥观察他的神色,“你,也不必总以‘在下’自称。” “好。”崔珏不能拒绝,“全凭县主。” “嗯。”纪明遥应一声,又唤,“崔明瑾? 刀“在下—”崔珏改口,“我、我在。” 午后暖风里,纪明遥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她有一个有些暧昧的、不太符合他们目前关系的问题,已经纠结了好多天。她想现在就问出来。 “崔明瑾,”她说,“我听闻,你自幼鸡鸣即起、三更方睡,苦读不掇,至今二十年余不改,于公事也极是勤慎。” 崔珏不知自己是该应下,还是该谦虚。 “可你,应不知道我。”纪明遥也并非要他回答。 盯住崔珏的双眼,她缓慢又认真地说:“我每日一更便睡,卯时方起,每天,至少要睡足五个时辰的。” ------------ 116 IF:双和离(16) 一天至少要睡五个时辰。 崔珏一时呆滞。 一天睡足五个时辰,在他的记忆里已十分久远。现今,崔家也只有兄嫂的幼女幼子,因年龄尚小, 夜里会睡足四五个时辰,白日还有补眠不、不对。 崔珏惊醒。 县主、县主在说,在对他说,她每日的起居作息他脑中轰然一片,不知怎么就被县主请到了前厅坐下,手里还捧了茶。 茶水从微烫转为凉,他饮下一口,方觉胸中燥热稍散。再定睛看县主,已半倚在软枕上,几乎要睡着了。 他慌忙放下茶杯。杯底碰在茶几上,杯盖晃动,发出沉闷接清脆的两声响。 纪明遥打了个哈欠。 早过了她午睡的时辰。她已困得眼泪都出来了,更懒得再装相,只管抱住一个枕头在怀里,继续在大门前的话题:“你现在也看到了,我可不是端雅贤淑恪守规矩的‘大家闺秀’,日常在家如无要事,我是能懒则懒。其实在闺中还没出阁的时候,姊妹们一起上学,我也总是被先生教训的那个。不知纪明达有没有和你提过? J她声音微低,人已清醒了八分。 哎,纪明达。 这个从小就与她合不来、看她不顺眼,处处要挑剔、教导她的“长姐”。各自成婚后,她更是一年比一年待她不善。 温慧当然不会委屈亲生女儿,徐老夫人自然也只会护着从小养到大的“嫡出”大孙女。所以,她和纪明达的一切矛盾,从来都只由纪明达挑起,再由她主动或被动地退让结束。 有时,温慧觉得纪明达太过分,或会影响到她自身,也会叫纪明达赔礼道歉。 当然,不管她内心是否真正想原谅,她也总是会说服自己“原谅”的。 纪明达于她,并非“亲人™姐妹”或“朋友”,只是不得不应付的讨厌的人,讨厌程度和徐老夫人并列。 是以,崔珏虽有千般好,可他曾和纪明达相处过虽然她知道他们的婚姻状态,也难免有点别扭。 一点点。 进入一段不正确的婚姻,并非崔珏的错误。纪明遥只让自己看抱枕上绣着的出水芙蓉。 而下首椅子上坐着的崔珏,也许久不曾回答。 纪明遥悄悄瞥了他一眼。 他没生气,也没有不高兴。 他好像在——下定决心? 他看过来了! 纪明遥连忙收回目光。 “县主,”崔珏唤她,“请你看着我。” 纪明遥微微抿唇。 她放下抱枕在一旁,端正坐好,先示意侍女全部退出,才呼气看过去。 崔珏显然很紧张。 他眸光如湖面闪动,声音也不复寻常清冽沉稳,多添了许多颤意:“纪大姑娘几乎从不与我提起县主。我也并不与她提及私事。我和她,虽有前后六年婚姻,却甚少同处一室。我、我JJ望着他的双眼,纪明遥心中缓缓浮现一个猜测。 一个如果为真,会让她惊喜的猜测。 她握了握手心。 而在纪明遥的期待里,崔珏也尽力顺畅地,说出了他真正想让心上人知晓的话。 “我与她,”他说,“从没,做过夫妻。” 他看到纪明遥惊喜地笑。她相信他。 他看见纪明遥张口,听见她笑着对他说:“我也是。”@她两颊红晕密布,开心地说:“我和温从阳,也没做过夫妻。” 拼尽全力、想尽办法,没和温从阳她杀母仇人的儿子发生过身体关系,真是想起来就叫人忍不住高兴!① 徐老夫人已经离世三年整,温慧也足有三年,不必再雷打不动给婆母早晚请安,还要忍受婆母的挑剔、苛责了。 不再受婆母掣肘的日子,和她成婚二十多年来盼望的一样舒服自在。 可今日、此时,她竟在想念婆母,竟在期望,婆母还在。 “虽然明达是和离归家,不比初婚,可她终究是国公之女,又只在花信之年,何以只能嫁做续弦了?”温慧试图说动丈夫,“做续弦也还罢,可那柴敏原配留下的两个孩子都是儿子,长子五岁,已经记事,明达过去,若再有子,岂非只能排在那两个孩子后面JJ“这都是小节。” 安国公打断她,笑道:“夫人不必忧心:明达是下嫁,柴家岂敢对她不好!那两个孩子,若懂事, 自会尊奉明达为亲母一般;便不懂事,柴家也会教导他们懂事的。他们又有祖父祖母,更不会让明达操心。连柴敏房里的丫头姬妾,柴家都说会全数放出去。还有什么不好?” 温慧眉心直跳。 她忍气攥紧手帕,笑问:“看来,老爷是已和柴家说定了婚事,不过来知会我一句? JJ“夫人还有不满,尽可直说,何必这般。”安国公收了笑意,“还是夫人能叫明达嫁给从阳? JJ“从阳?”温慧气得发懵,“老爷,温家才遭抄家革爵,我哥哥还在狱里等着秋后绞刑从阳哪有心思娶妻!何况嫁了妹妹,闹得翻脸成仇,又嫁姐姐,明达岂不成了她妹妹的‘填房’!” “夫人既办不成,明达婚事就这么定了!”安国公不理妻子的悲痛愤怒。 喝下半碗茶,他也想起了他那该死的二女儿。 这个孩子自小古怪不孝,为她姨娘的死,竟然记恨生父二十年!太太多年来故意宠着她、纵着她,拿她时刻提醒他玉静杀了人,拿她显自己的贤惠名声终于反被狠咬一口,也算温家的报应! 温慧瞪着丈夫。 她多想一碗茶泼在他头上可她只能忍、告诉自己忍,忍到嘴里咬出血气,才能出声哀求:“我知老爷是尽心为孩子择婿。可明达毕竟才回家三四个月,这便新定下婚事,也太匆忙了些。若老爷只是想和柴家结亲,四丫头还没定亲,不如叫她嫁过去刀“四丫头的婚事,我自有道理。”安国公抬手,不令她继续说。 想起什么,他还一笑:“既是和离,又非丧夫,便是归家第一日便说亲又如何?夫人还在这为明达耽延,殊不知,崔珏已对二丫头有意。近日他常来往广宜公主府和宝庆郡主府,与二丫头相见,今日还送二丫头去见了松先生。我看,至多再有一两个月,他们就该办喜酒了! J这两人,一个是他恨不能没生下来的女儿,一个是他后悔嫁女的前女婿。他是不愿见这两人相好,可他现在又管不了! 能说出来让太太更心堵,就算二丫头还对他有点孝顺了。 温慧到底砸了手中茶碗。 瓷片、茶叶散落一地,有几滴茶水溅在了安国公袍角。 他阴阴冷笑一声。 他早晚拿到生杀予夺之权,叫这天下、世间,再无敢于违逆他之人! 安国公府,决不会是第二个温家! 纪明达不敢相信父亲会把她嫁给一个禁军五品千户做续弦。 她不肯信。她站起身,想去找父亲,想听父亲亲口对她说,母亲是在骗她! 温慧没有拦她。 “你去。”她疲惫地说,“但别和你父亲吵闹,千万、千万别硬着来。求他,求不成就顺他的意,或许他还会多给你些好处。” 纪明达停下脚步。 L娘?”她缓缓转身,眼中已蓄满了泪,“真的不能改了吗? JJ她呜咽着,喃喃问:“爹,怎么会、怎么会刃“你父亲从来就是这样。” 温慧也不怕女儿去告诉谁了。 她直接说出心里话:“以前他疼你,是因你才名出众,名满京中,能给他择来一个好女婿。现在你名声不如以往,又是二婚,论价钱,比不上四丫头了,所以他要和柴家结亲,便只拿你填坑。” 她摇头:“若你祖母尚在,或许还能用‘孝道’压一压。如今,你舅舅家自顾不暇,早不被你父亲看在眼里。从阳又不肯与家里亲近。我的话在他面前,是毫无分量了。” 纪明达呆愣愣坐在母亲身旁。 二妹妹封了县主,位比公爵。她回家里顶撞母亲,都不怕人参她“不孝”。 三妹妹,虽无诰命爵位,将来却是侯夫人。 四妹妹、四妹妹按母亲的意思,父亲也一定会将四妹妹高嫁,至少,不会比三妹妹差。 仍是只有她,要做填房,嫁给一个鳏夫千户了。 “其实,柴家也未必很差。”温慧不知是在劝女儿,还是在劝自己,“柴敏和你同岁,年龄相当,并非那等四五十岁还要续弦的老头子,人生得也算不错。你父亲倒有一句说得对,你是低嫁,柴家只有捧着你、敬着你的份,你再不会像在崔家一样受委屈了。” 虽说“初嫁从亲、再嫁由身”,可道理只是道理。连民间女子都未必人人再嫁顺心如意,何况在公门侯府。 除非明达宁死不嫁,否则,老爷便是塞,也会把她塞上去柴家的花轿。 温慧说着便掉泪。 纪明达浑浑噩噩听着。 她去见了父亲。父亲的眼神令她陌生。 家里安排她和柴敏见了面。 是个男人。 和…和崔珏比起来,只能说,是个男人。 她与崔珏成婚六年,无有一子半女,现在,却要嫁给一个已有两个孩子的男人。@母亲没能说动温从阳娶她,张文霄也无意与她结为夫妻。她只能和柴敏定了亲。婚期也定了。就在今年七月十三日,很急。 纪明达不敢再见任何亲友。她怕她们用怜悯、嘲讽的眼神看她,她知道,她们都在议论,当年名冠京中的她不但与丈夫不睦到和离的地步,还被父亲再嫁给了这样一个人!@她仍照常吃饭、睡觉,却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话也越来越少。 温慧急在心里。 她仍无法强拧丈夫,便趁端午佳节,哄着女儿和她一起出来看龙舟散心。 纪明达被盛装打扮,闷闷坐在车里,闷闷随母亲下车。 母亲愣住不动了。 随母亲的视线看过去,她也似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是…崔珏。 他在、他在等人下车。 他在等谁! 他也要成婚了吗! 这车、这车怎么是县主、郡主的规格? 女官掀开车帘。 温慧终于回神,忙挡住女儿,和心腹一起把女儿向后推。可在人的缝隙里,纪明达还是看见了。 一从车里伸出手,把手递给女官,缓步迈出车门的那个女人;那个有着倾城国色、让崔珏眼前一瞬就亮起来的年轻女人;与崔珏四目相对便各生欢喜,让崔珏唇角含笑的女人;让他丝毫不避众人目光迎上去,也坦然走到他面前的女人,正是纪明遥。 真宁县主,纪明遥。 她的二妹妹,纪明遥。 纪明遥! ------------ 117 IF:双和离(17) 这对有情人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加之国公夫人出行排场赫赫、仆从围随,是以,还没人发现, 温慧和纪明达也在附近。 温慧死死攥住女儿的手臂,生怕她一个没忍住当着这些人冲出去,冲到崔珏和纪明遥面前质问! 纪明达也的确想质问,问他们,一个是她成婚六年才和离半载的前夫,一个是她的亲妹妹、亲妹妹!他们做了六年姐夫妻妹,怎么能这就勾搭成双,是谁都不想要脸面了吗! 崔珏、崔珏!原来他真的早对二妹妹有意,所以才能这么快就能和二妹妹假日同游…一定是, 一定是! 纪明达眼中喷火,双脚却被牢牢粘在原地,直到崔珏和纪明遥并肩走入酒楼,消失在她视线里。 她被母亲和服侍的丫鬟嬷嬷扶上马车。 车马快速驶回安国公府。她不说不动,只被几个婆子七手八脚抬下来,送回启荣院。 她病了。 这一病沉重。她昏昏沉沉,吃不下饭,也不听人说话。她只是镇日躺在床上,醒了就呆呆望着床顶,有时会吃几口药,有时却连水都不肯沾唇。多少太医、大夫来过,都只说,这是心病。 温慧明白女儿的心结。 可纪明遥早不受安国府管束,崔珏想另娶,更不由前妻家里置喙。纪明遥常往来宫中和松宅,她写的字挂在松先生房中,被陛下和数位重臣亲口称赞过。她和崔珏日常互相拜望、结伴出游从不避人, 满京竟也无人诋毁。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安国公府若想阻拦,才会成为京中笑柄。 @所以,连老爷都不看不听,眼不见、耳不闻为净。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消瘦、憔悴下去,不过半月,已两颊凹陷,面无血色。 再有月余,便是纪明达与柴敏的婚期。 安国公仍令温慧照常准备送女儿出阁。 温慧再也不能忍耐:“那可是你亲女儿! JJ她把茶碗盖在丈夫脸上:“你失心疯了?她都病得要死了,你还惦记着叫她嫁人一晚嫁几个月是能死!你就没有一点点慈父心肠?柴家有什么,叫你非要巴巴地把亲女儿的命填进去?明达嫁不了! 非要叫她嫁,你不如把我先勒死,再随便叫谁办亲事,我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 乃安国公一掌将她打翻在地。 “别给我装相说什么大道理!”他抹一把满脸茶水,大怒,“明达为什么病?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看见崔珏和二丫头在一处,受不了了就病了!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叫人不要了,闹得满城风雨,和离回家还惦记着前夫,说出去才叫人笑话安国府的姑娘没廉耻!” 他心意已决:“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来人!”他喝命,“扶太太回房养病,谁也不许扰了太太清净!把账册钥匙送去给大奶奶,叫大奶奶操办大姑娘出阁! J“你有种就休了我、杀了我!” 温慧站起身,甩开婆子丫头,捂着脸冷笑:“不然,我活着一天,就决不许你这样糟践明达!” 两人吵得厉害,忙有人报去给纪明远。他和妻子邓念匆匆赶来,见满地瓷片,父亲半身都淋了茶水,母亲鬓发松乱,半边脸红肿着,唇角还有血渍,忙挡在母亲身前跪下! 邓念也忙择机扶婆母退开些。 但不管儿子如何哀求,磕头到额头发青出血,满地血痕,也不管妻子如何怒骂,安国公就是心坚似铁,一定要长女按时出嫁! 夜深。 婆母气到发昏吐血,丈夫又磕头磕到头晕呕吐、不能站立,大姐的病又要照顾。邓念带着四个月的身孕满府忙碌,直到三更,才终于能回房坐下歇一歇。 奶嬷嬷心疼地捧上安胎药:“姑娘也太不容易了,谁家有孕的媳妇受这些惊吓苦累?真是” “嬷嬷别说了”邓念接过药碗,一口喝尽,“我去看看姐儿。” 她的大女儿由乳母照看着,早已沉入梦中,睡得香甜。 碰了碰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她不由舒心、宽慰地笑了。 奶嬷嬷更心疼自己姑娘,叹问:“姑娘若真接过这里大姑奶奶的婚事,只怕太太要记恨的。太太再怎么样,也是姑娘的婆母,她要摆弄姑娘,纵然大爷护着,姑娘也不会少受气。” “我知道。”邓念揉着太阳穴。 坐在廊下,吹着夏夜的风,她沉入深思。 这是她嫁进安国公府的第四年。外人看来,她出身高贵,是齐国侯唯一还活着的亲兄弟姐妹,嫁到纪家,又婆母温和、丈夫专心无妾,纵有过一个青梅竹马、曾经动心的表妹,也早两不相关,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几个大姑子、小姑子……性情各异,却也没人为难过她,将来丈夫仍有国公爵位,富贵无忧,她的日子,是再无不顺心如意的了。 可成婚四年来,她却无有一日不在忧虑。 她看得懂兄长和公爹的野心。她和丈夫,便是两家结盟的人质。他们一直不忿当今皇后和太子, 想拥立邓家的亲外甥、六皇子为储君、为帝。@可具体内情,兄长从不与她透露一字,公爹也并不让丈夫知晓。 她也只能让自己糊涂过着日子,不去多想将来祸事。 可现在看,公爹一定要病得不能起身的大姐嫁去禁军后军指挥柴家,只怕是,他们的谋算终于要有个结果了。 @邓念不太相信他们能成功。 但她毕竟姓邓,是六皇子的亲姨母。她有时也会想,若六殿下真能上位,姐姐的在天之灵,是否也会欣喜?她当然期待过兄长和公爹能做成大事。与其忧心,不如快活些过日子。 只是,还是那个关乎性命的问题他们,真能成功吗? 陛下可能毫无防备,任由他们谋划谋反吗? 怎么可能。 邓念紧咬牙关。 怎么可能! 今天她又亲眼看见了,公爹对亲女儿、亲儿子,对相伴二十多年的妻子,是究竟何等凶狠无情! 她又何尝不了解自己的亲兄长—齐国侯,他看似对六殿下真心疼爱,其实,说破天去,也只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已!为了自己的私心,哄得六殿下早早与亲生父亲、当今天子离心!兄长何曾真为六殿下考虑过一分?又何曾真心疼爱过她这亲妹妹? 她和六殿下,全只是兄长利益秤上的砝码。 就算让她的兄长、公爹手握国朝大权,他们她和孩子们,还有大爷真能一起过上安心自在的日子吗? 邓念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她乘车入宫,向皇后告发了亲兄长和公爹意图谋逆。 三刻钟后,安国公府、齐国公府、永嘉侯府、柴府等八家皆被禁军包围。 满京哗然。 纪明遥先入宫,求到了与前安国公纪廷断绝关系,将生母坟茔移出纪氏祖坟。 谢恩后,她由女官带领,到被查封的安国公府接出了纪明宜,与她的生母张姨娘和亲弟弟纪明丰。 她又和邓念在宫中相见。邓念在偏殿歇息。女官带她到安国公府时,也一并接来了邓念的女儿, 她血缘上的侄女。 邓念与纪明远的婚事,几乎全是她一手操办,两人成婚前,她自然没少到齐国公府见这位未来弟妹,商议她新房的布置,宽慰她将嫁人不安的心怀。是以,虽然邓念幼时更喜欢纪明达,也曾因纪明达对她不满,可邓念成婚后,她们的关系也能算得上不错。只是她状告温家,与温慧决裂,自然也不好再与温慧的儿媳相见说话了。 明遥没想到邓念会告发兄长公爹。但细想她的为人,有今日之事,也并不值得奇怪。 她认为自己该谢一谢邓念。谢她送纪廷接近地府,让她能有机会,让自己和母亲都彻底与这个人再无瓜葛。 但这话不好明说。 于是,她只对邓念举了举茶杯,轻声道:“今后有陛下、娘娘福泽庇佑,就安心过清净日子吧。” 邓念也对县主举杯。 “有陛下、娘娘隆恩,我今生再无不安。”她说,“我听闻,县主已用‘明’为姓氏,不知今后,我是否还能称县主一声‘姐姐’。” “自然可以。”明遥笑。 她再出宫时,便见崔珏正肃然等待。看到她迈出宫门,崔珏立刻迎了上来。 明遥知道,他一知晓安国府被封禁,便迅速赶往郡主府找她。可他到时,她人已在入宫路上,又一直忙到现在。 已经临近黄昏了。 “没牵连到我。”她先说,“你该恭喜我。” 她轻轻说明了她改姓一事。 崔珏脚步稍缓。 “我状告‘嫡母’娘家,又‘抛弃’生父,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是大不孝了。”明遥笑问,“你呢?你怎么看?” “父慈则女孝’。”崔珏认真说,“况且,杀母仇人、何以称母;谋逆之人,又何以为父。你没错。” “你真心这么想?”明遥收敛笑容。 “绝无一字虚言。”崔珏坦诚面对质疑。 正当盛夏,一年里最炎热的时节。明遥最不喜天热,如无必要,绝不会在室外多呆。可现在,行到车前,她却不急上车回家。 她看了崔珏好一会。 “县主府要完工了。”她忽然提起。 崔珏捏了捏自己掌心。 “一定去恭贺县主乔迁之喜。”他说。 “我与纪廷断绝了父女之义,他即便受死,我也不必守孝三年。” 一手放在额前挡住阳光,明遥对他笑。 崔珏喉结不断滚动。 “我得回去了。今天好累!”明遥向后扶住车壁,“崔御史J故意叫出旧日称呼,她低声笑问:“要不要一起走,送我回去,然后陪我吃过晚饭再回家?” ------------ 118 IF:双和离(终) 崔珏还从没在宝庆郡主府明遥家里用过晚饭。 每次他来,至多黄昏时分便告辞,绝不会留到入夜。即便不舍,他离开的步伐也从没有过犹豫,不给自己迟疑和明遥再挽留的机会。 明遥明白,他是在尽力维护她的名声。哪怕他们两人往来从不避人,京中几乎人人皆知他们彼此有意,可他不想叫人再多议论,说她放浪形骸,不经大礼便留男子在家过夜。 她也不想只把崔珏当面首、外室、通房看待。 这时代的风气,远没开放到汉唐时公主、郡主养面首成风的地步,何况她只是县主,又非皇室中人,真叫世人以为崔珏成了她的面首,毫无疑问,对他也有巨大损害。 所以,广宜公主的锦匣送了两个月,明遥只自己粗略看过,还没真正用过一次。 她喜欢崔珏,她想抱他,想亲他可直到现在,他们还连手都没牵过。©她也就不确定,这算不算在恋爱。 这时代男女之间能算“正当”的关系,只有朦胧暧昧和成婚做夫妻。只做情人,好像是对彼此的轻慢侮辱。 但,今日之前,她并没有准备好再进入一段婚姻。 她不确定即便对方是崔珏,她也不确定,她真的还能在婚姻里保持自我,同时,获得快乐吗? 在上一段长达六年的婚姻里,在和仇人之子的婚姻里,虽然有过欢笑和释然,可最终,她只收获了很深、很深的疲惫,感受到了非一般的折磨。终于和温从阳解除夫妻关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总算得以解脱。 所以,就算崔珏所有的表白,只有“随时听唤”,只有“他在”,他没有真正、明确地说过“喜欢”,明遥也没向他确认过,要他说“爱”。 他只是用所有的机会来找她、见她,以他的含蓄和内敛,给她构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周围只有他的、安心的巢穴。 好像就这样一辈子也没关系。 好像一生一世不确定名分也没关系。 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他说过、他承诺过,只要她需要,他就一直会在。 明遥含笑注视着崔珏。 现在,她愿意让她的巢穴里再多一个人。她想拥有他,她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他可以选择成婚,也可以选择,先做她的嗯…情人。 “我不能留用晚饭。”崔珏开口。 他上前半步,看着明遥眼中的自己,认真说:“安国府才被封禁,我便急于急于求得县主,亦为不妥。” 他说:“请县主,再等我数月。” 明遥故意沉吟了一会。 她看不见自己眼中全是笑意。可即便知道她只是在同他玩笑,没有真的不高兴,崔珏也不由自主感到紧张。 县主已经把话说得那般明确,给了他两个选择,他却两个都要推拒、拖延。 “先跟我回去。”明遥忍不住笑出来,“我、我有东西给你。” 她给崔珏的,是广宜公主送她的锦匣。 “你回去先看着。”明遥与他对视,又想笑,又想躲,“要认真学!” 没经验,就先多学些理论知识成婚才好实践! 崔珏带着疑惑回到了家。 县主想叫他学什么? 一路回忆县主当时的神色,崔珏心内稍有猜想。快步行到自己书房,他撵走想问东问西的兄长,又躲进卧房,手放在锦匣上,先感到胸口悸动。 他打开了锦匣。 几个呼吸后。 他猛然站起身! 这、这是,这竟然是他手心发烫,很快浑身都烫。他想赶紧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拿得远远的藏起来,免得他心里再生出许多不尊重、亵渎的幻想。 可这是县主特地给他的。 县主叫他、叫他认真学。 崔珏最终又坐了回去。 他迟迟不能摒除杂念。 不如说,摆在面前的“教材”,只会叫他心内念头疯长。 但临睡前,他还是学了几页。 当晚凌晨,他无奈起身,熟练地给自己换了一床被褥。 两日后,崔珏将锦匣内所有书册粗看完毕。 他当然也看到了那二十个“羊肠套”,和此物的制作、使用方法。 他猜测,或许是县主忘了拿出来,也或许是,县主在表明,她不愿生子。 孩子。 崔珏去学堂坐了片时,看兄长和嫂子的两女一子朗朗读书,朝气蓬勃。 很早之前,早在第一次成婚后不久,他便已然认清,他绝无可能与纪大姑娘做一对世间寻常夫妻,哪怕只是“夫妻”,不掺一丝情义。自然,他也做好了一生无子的准备。 与其和厌恶之人勉强终生,不如孑然一身,倒也来去干净。 如今能与县主两心相知,更是他必要握在手中的幸运。 有子也好,无子也罢,难道他还会畏惧世人议论? 难道崔珏行到祠堂门前。 他深深凝望着碧蓝的天。 难道,他能忍心看到,将来有朝一日,县主会似母亲一般,因生育伤身,衰弱不治而亡吗。 安国公府、齐国公府等八家被封禁十日后,皇帝判决: 六皇子戚善思,废为庶人。 安国公纪廷、齐国侯邓忌,凌迟处死。余下六家,共谋者腰斩。皆抄家、革爵、夺官,家眷没为奴,官卖。 另,邓念揭发谋逆有功,封“惠和县君”,赐宅居住,赦免其女和其腹中胎儿。 罪臣家眷发卖当日,明遥在东市口遇见了邓念和温从阳。 温从阳不怒不急,明遥便平静与他和邓念商议了怎么买人。 明遥只要几个纪明宜和张娘子、纪明丰的亲信丫鬟嬷嬷。 邓念虽是温慧儿媳、纪明远之妻,却也是她告发纪家谋反。为两方着想,温从阳主动买下温慧、 纪明达和纪明远。 他也的确认为,对姑母和大姐、明远来说,在温家过日子更好些。 邓念便只买下了自己娘家的嫂子和侄子侄女。 @对邓忌之妻的哀嚎辱骂,她充耳不闻,只叫仆从快把人绑了装车。 纪明德已经死了。 她怀胎六个月,在永嘉侯府柳家被查封那天,受到惊吓滚下台阶,小产而亡。 正事办定,三人各自回家。 何夫人一面使人安顿小姑子和她两个孩子,一面不住说着:“虽然这话对不起你父亲了,可幸好, 你没听纪廷的花言巧语!” 纪廷总说老爷秋后便将处刑,若温家想救他一命,只有和纪家、邓家共谋大事一条路。也亏从阳稳得住,一次也没应过他,躲他躲得远远的!就这样,还被牵连得连降了五级! “得把明达挪远些,你没事别去看她。”她又低声絮叨,“得避嫌。” 小姑子成了奴籍,也过不上富贵日子了,倒是活该!虽然是亲戚,不能不管,可现在男未婚女未嫁,小姑子若起了叫明达勾搭从阳的心,她绝不许!还是一开始就防备起来的好。 温从阳只是听着。 终于送走大夫,安顿好姑母,他缓步回到自己书房。 离秋天秋后处刑的时间,还有三个月。死犯分批处刑,父亲至多还能活到今年腊月。 对纪廷的引诱,他当然动摇过。他不想父亲死。那是生身父亲,养他二十四年的父亲。就算父亲违法犯禁、罪行依律当诛,可若有一丝希望,他自要为父亲求得活命! 但他没能做成。 只怕,他要做不成了。 近月,他心急如焚,求遍京中,还是惹恼了陛下。陛下降他为都督府经历,只是警告。若他再敢违逆圣意,只怕连骠骑大将军的封号也要不保。那时,温家才是真正家业凋零。 祖母病重,姑母也要人照拂,妹妹已经出阁,更要人撑腰,若他再出事,还有谁能奉养母亲。 温从阳喝得烂醉。 “就这样吧。” 望着无月的黑夜,他泪流满面。 就这样吧。 如果是,遥真宁县主,她会,赞同他的决定吗? 她会高兴吧!! 杀母仇人,她的杀母仇人,终于要死了、终于能死了!!! 温从阳举起酒壶浇在身上。他大笑出声。 都这等时候了,已有血海深仇,他竟然、竟然还在想她!! 七月,真宁县主府落成。 宝庆没来得及吃明遥的乔迁宴,早已赶赴东关。 到初秋时,她又来信,说她一两年内不回来了。她决定参军,先在忠毅侯帐下做一亲卫,拜托明遥照顾爹娘。 “照顾我们? J广宜公主看信嘲笑:“在家只会叫人操心,出门在外不回来,倒孝顺起来了。我们还用你们孩子们照顾? J“行了,别管她!就给她几年,我看她能折腾出什么名堂。”她对明遥说,“你也只管忙你自己的吧,有空来看看就成了。” 她不免问:“小崔到底什么时候提亲?他和你商量过没有?” 这俩孩子,既不愿意成婚前就在一处,怎么还不急着结婚? 明遥只是笑。 他没有! 广宜公主问不出来,只好说:“等你们定下,我替你办婚事。” 她笑道:“我怕是等不到宝庆看上男人了。好歹叫我在你身上过一过瘾?” 明遥当然应下! 崔珏谨慎地等到了纪廷受剐三个月后,才到陛下面前,求来赐婚圣旨。 婚期定在年末,是前后近一年里,最适宜成婚的日子。 婚房自然设在真宁县主府。 松句和广宜公主来做女方长辈,受了新人大礼。 来客退出新房。 明遥抬手摘下凤冠,递给侍女,先对准崔珏的脸亲了一口,满意看到他脸霎时红了! 嘿嘿!! 终于,他是她的了! 虽然动作生涩,虽然时有迟疑,可在他满含情欲不能自抑的双眸里,在他指尖,在他唇舌……她崔珏学得很不错。 感受到了汹涌而来、将她淹没的快乐。 原来,和心爱的人交融,是这样快乐。 红烛高照。寂静夜色里,寒梅吐蕊,披雪绽放。 很快,又将是新一年的春天。© ------------ 119 IF:自幼相识(1) 仁圣三年,晚春。白玉兰俱已凋谢。 三月二十日,安国公府的“二姑娘”明遥随嫡母温慧出门,到崔府拜望。 礼部崔尚书的夫人云氏是嫡母亲表姐,比嫡母年长十岁。崔尚书去年回京时,云夫人便已缠绵病榻,不能起身。嫡母每月一次到崔府看望,前后已有大半年,还是第一次带家里孩子同来。 听说是云夫人想看看嫡母的孩子。 明遥自然不是嫡母的亲女儿。她亲娘是安国公府“沈姨娘”,她这一世的生父安国公叫娘“玉笙”。明遥猜,这不是娘的本名。可不管对谁,娘都从不提起她的从前。 包括对她。 明遥也并不觉得娘这是不信任她。 毕竟她才四岁,连头发都没梳起来,名字也还没取,任谁看,都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 谁也不会和小屁孩说正经事。 她得先长大! 安国公有四个孩子,两个是嫡母亲生。长女名纪明达,年已七岁,养在老夫人膝下。嫡子才两岁, 尚未取名,只称“大哥儿”,由嫡母亲自抚养。还有一个安国公宠妾姚姨娘的女儿“三姑娘”,与她同岁,只比她小三个月,也还没取名、没上学。 今天嫡母带了家里三个女孩儿一起来。 车行了约有一刻钟,停在崔府门前。 嫡母先下车。纪明达不要乳母抱,自己扶着丫鬟,端方踩在轿凳上。 明遥就安稳坐着,等奶娘来接。 车帘再次掀起。对面的三姑娘朝明遥得意一笑,仰着脸先伸出手。可探半身进来的并非她的乳母,而是明遥的。 三姑娘立刻跨起了脸。 “长幼有序,”明遥乳母丁嬷嬷小声说,“今儿是在外头。” 说完这话,她麻利地抱出自己姑娘。 窝在丁嬷嬷怀里,明遥坐高望远,清晰看见了四周。 崔府门前有两兄弟正率人迎候,一位年长,年已十五六岁,一位还小,看着只有七八岁,应正是崔家两位表哥。 在别家做客应守礼谨慎。两位表哥还没迎上来,明遥便只对他们笑,没说话,也没招手。 但二表哥嫡母说过,他叫崔珏长得可真好看啊!! 大表哥崔瑜也对她笑了。 崔珏没笑。 崔瑜用胳膊推了推他弟弟。 崔珏对她点了点头,还是没笑。 崔瑜无奈瞪他。 明遥赶紧把脸埋在丁嬷嬷颈间,才能忍住不笑出声。 崔家二表哥可真有意思! 她忙又看嫡母。 嫡母面上神色仍如平常一样温婉平静。纪明达的微笑亦然端方无暇,虽还在小学生的年纪,通身的气派却像个大人了。 最后被抱出来的三姑娘瘪着嘴,一脸不高兴。 被丁嬷嬷稳稳放在地上,明遥不再能看清嫡母的神情。她便只猜: 三姑娘小小小得了个不痛快,嫡母的心情有没有真正变好? 毕竟,嫡母其实只想带纪明达来。是安国公强要嫡母带着三姑娘,嫡母扭不过,才索性把她也带上,成了全家姑娘一起来拜望表姨。 虽然不高兴,但三姑娘随众见人,并未失礼,叫明遥也松了口气。 姚姨娘是安国公成婚前自己爱上的宠妾,爱如珠宝,一应衣食用度,几乎越过嫡母,只差一个正室名分。她娘也能算“宠妾”,却是嫡母弄来,分走姚姨娘宠爱的侍妾,无根无基,没有家人——至少她没见过,也没听过——只能全身心依附嫡母。 安国公爱极了娘的容色,论“真心”,却远不及姚姨娘。 她和娘经常成为安国公、姚姨娘和嫡母斗法撒气的工具。若三姑娘在崔家失礼,恐怕她和娘也会受到牵连。 平平安安最好了。 安国公府是敕造国公府邸,华丽轩昂豪奢。崔府更清丽精巧,与安国公府是不同的风格。 云氏表姨住的院落阳光极好,花木葱茏,群芳争妍,时令花朵簇拥盛放,几乎像一所花园。 但,躺在临窗榻上,等她们来的云表姨,面色枯瘦得只如冬日残枝。 明遥怔怔行了礼。 妈妈。 妈妈。 上一世,妈妈重病去世前,也是云表姨这样,消瘦、苍白,只能对孩子努力笑得安然。 妈妈。 妈妈。 看见姑娘走神发呆,丁嬷嬷忙在背后推着她坐下,不叫人看出失礼。 “果然是你的孩子,个个都好,比我家的小闷葫芦强。”云夫人一一认过,虚弱但平和地笑,“我就不抱她们了,别过了病气。” 被说“小闷葫芦”的崔珏并不反驳,只在母亲话音落下咳嗽时,迅速递上手帕,轻轻给母亲捶背。 温慧也忙亲手捧水喂她。 纪明达站起身,扶住母亲的手。 三姑娘忙低下头,免得被咳嗽的气冲了脸。 明遥仍只呆呆看着。 “好了,好了。”云夫人无力倒在枕上。 她对温慧抱歉笑道:“说要见孩子们,身子又不争气。好容易带她们来一趟,也不必拘束在我这里。” “阿瑜,阿珏。”她唤自己的孩子。 两人忙应声。 “带你妹妹们去园子里坐坐吧。”@她对幼子笑:“阿珏,你不是说,园子里的牡丹已经开了吗。” 牡丹的确次第而开。 明遥还在想上一世。 妈妈去世那年,她比崔珏小一岁,是六岁,远没有现在的崔珏懂事。 春天到了,春天要结束了。她想要妈妈好起来,想要妈妈还和她一起逛公园、放风筝,摸别人家的小狗狗,可妈妈不能走出医院。妈妈让她和姥姥去看花,让她买一束,放在窗台上,就像她们一起出去玩了一样。 她不高兴。 她买了一大捧牡丹,把花瓶插得满满的。 可牡丹凋谢得太快了。 最后一朵牡丹也枯萎的时候,妈妈又被推进了抢救室。 妈妈。 她已经失去妈妈很多年了。 崔珏,可能,也要失去他的妈妈了。 在丁嬷嬷的提醒下,明遥慢着半拍在亭子里坐下,捧上茶,小小小喝了一口。 她有点不敢看崔珏。 她不该觉得他有意思。 至少,在崔府门前,她不该偷偷笑他。 崔家人口简单,只有崔尚书、云夫人和崔瑜、崔珏一家四口。因没有与来客同龄的女孩儿,只能崔瑜两兄弟招待。不过,女孩子们年纪都还小,最大才七岁,崔瑜又已十六,倒不需有何避讳。 丫鬟仆妇鱼贯捧入围棋、叶子戏、花牌、骰子、投壶、毽子、吊杆等小女孩常作消遣的玩意儿。 崔瑜有心想让幼弟去和纪大姑娘下棋,又怕他当场推拒,反有损纪大姑娘颜面,只好自己先上, 又示意嬷嬷们好生招待另外两位小姑娘,别冷落了人。 娘只想见纪大姑娘,温表姨却带来了三位姑娘,可见,安国公府果然乱得很。 安国公其人,应正如父亲所说,不可深交。 温表姨常来看望母亲,也未必不存私心。分明幼时并不亲密,成婚后也多年不曾往来,只如寻常远亲一般走着年礼,也几无书信交流,为何父亲升任尚书,温表姨便亲热起来? 从前不亲密,只是因父亲外任,相隔两地吗? 但直到今次,温表姨仍只展现了好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管这算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多个人来陪母亲说话,他们应当感激。 三步棋后,察觉纪大姑娘是较真性子,且棋艺竟还过得去,崔瑜便收起哄孩子的心,专注与她对弈。 三姑娘不想和明遥玩。 明遥也不想和三姑娘玩。 崔珏好像不想和她们任何人玩。 互相看了几眼,三姑娘先选了吊杆去钓鱼,不理明遥。 明遥便安稳坐在桌边看花牌发呆。@她呆得入神,便没有察觉,三姑娘根本没在钓鱼,只一心往崔珏身上看。 崔珏不喜欢被人这样露骨地看,便不由自主,向明遥身边扫视了很多次。 丁嬷嬷又轻轻推自己姑娘:“崔二爷好像想和姑娘说话。” 啊明遥回神。 她悄悄抬头,果然和崔珏四目相对! 崔珏,七岁。 她上辈子死前嗯,十七岁。 四岁的大脑不太好用。虽然大部分时间,她不会想起前一世,分不清自己到底几岁,就算偶尔想起来,她也认为自己应该、大概,只有四岁可不管几岁,她应该对崔珏道歉! 明遥鼓起勇气,让丁嬷嬷抱她下椅子。 “崔二哥,对不起。”走到崔珏身边,她踮起脚,小声说,“在大门前,我不是故意笑你。” 崔珏也已站起身。他正要开口相问,便听得这一句,不由怔住。 纪二姑娘,为什么对他赔不是? “我”他迟疑着说,“纪二妹妹,在门前,我不是对你不高兴。” “我是、我是,”他尝试解释,“我只是平常不笑。” “我没以为你生我气了!”明遥忙忙说,“是我自己觉得不妥当。” 她声音越发小下去,心里有交浅言深的不安,却还是又开了口:“我、我们在这不用崔二哥陪着。 二哥,请自便吧? 1这样,崔珏就能回去,多陪他娘一会了。 崔珏双手握起,认真看了纪二妹妹片刻。 “多谢。”他说,“我去回禀大哥。” 他退后半步一揖,又说一次:“多谢二妹妹。” 接下来在崔宅的时间,明遥一直忐忑。 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她是不是不该自作主张,请崔珏走?若叫三姑娘添油加醋说给姚姨娘再向安国公告状,或是叫徐老夫人得知,或许她和娘要吃挂落。她好像,给娘添麻烦了。 嫡母也不会喜欢她越过纪明达做主。 虽然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但一切后悔,在回安国府见到娘之后,就全都消失啦! “姨娘!” 从正院出来,明遥先在娘脸上“啵啵啵”亲了好几口! 娘有孕四个月了,不能抱她,她们手牵手回家。一进屋子,洗了手坐在榻上,她就紧紧抱住娘的胳膊,小小小声对娘说在崔家见到的一切,当然也诚实坦白她做了什么。 “我还有娘,可是,崔二哥要没有娘了。”她贴在娘耳边说,“下次我不敢了,可这次我不后悔!” “二姑娘做得对,下次也只管做,不用怕。”沈玉笙摇晃着她笑,“今天午饭,就添一道东坡肉,许你多吃一块,好不好? J“好!”明遥开心!! 她年龄太小了,吃太多油腻不消化。安国公府的东坡肉一块有方寸大小,平时就算有这道菜,娘最多也只许她吃一块。今天可以吃两块! 没错,她做得对!! 吃得饱饱的,明遥又和娘一起在院里散步消食。 晚春的风又轻又暖,带着花香,吹在明遥脸上,叫她舒服得眯起眼。 她是没有妈妈了。她还猝死离开了现代社会,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成为了一个夹缝里生存的庶女。但是,新的世界,她还有娘!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和娘都能共同面对! 她和娘在一起,已经四年啦! ------------ 120 IF:自幼相识(2) 明遥的自作主张没造成任何后果! 云夫人病势沉重,精力不济,嫡母每次看望都不多扰,除去年初次上门外,皆不留午饭便告辞,最多只坐半个时辰。这次也同样。是以,崔珏去陪自己亲娘,并没打扰到嫡母的正事。 纪明达和崔瑜下棋尽兴,不但没计较,还夸她:知道让人家孝顺母亲,长进了。 嫡母便也只说她做得很好。 只有三姑娘对她提前请走崔珏很是不满,果然向姚姨娘和安国公告了状。 可娘含笑分辩:“丁仁媳妇说,是崔家二爷先看的二姑娘,只怕他早就想走了,是咱们二姑娘成全了他,他还谢了二姑娘两次呢!老爷不信,只管问人就是。” 安国公便怒意全消。 因错怪了人,他大约有些愧疚,还赏了她和娘许多夏季衣料。 娘并不乘胜说姚姨娘的不是,只趁机求来好些书籍,每天多半个时辰教她读书、给她讲故事。 娘怀胎四个月,深居简出,姚姨娘不太有机会找茬。 明遥还有两年才上学,只有早晚请安才出院子,每十天半个月,才会被娘催着去花园玩一两个时辰。四岁的孩子,也很少被带出去见人。空闲时间,她自然全腻在娘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只一起看天上的云,也很高兴! 无所事事消磨时光真的好快乐!每天日落的时间都不一样,天边的云也不一样! 开心打滚一个月,四月下旬,明遥又随嫡母来到崔府。 这次,嫡母只带了她一个孩子。 纪明达从去年开始上学,每日读书不掇,又勤修琴棋字画。今次探望不在休沐,她不愿误了功课,又说,“恐怕人多,扰了云姨母的清净”,因此早说不去。 而三姑娘是多吃了瓜果闹肚子,出不了门,这两天连请安都没来。 “长姐”和“三妹”都不能去,纪明达还说了“扰人清净”等话,明遥还以为,她也用不着出门了。 谁知晨起请安毕,从安庆堂出来,嫡母便吩咐她,换上见客衣裳一起走。 嫡母有命,明遥就听命,只在心里猜测,嫡母带上她,是不是故意斗气,要做给安国公和姚姨娘看,一一三姑娘来不了。 而云夫人病得沉重,哪还有精力哄孩子玩?上次见她们一面,说过几句话,已是尽力了。 沈玉笙是温慧的人,替温慧做事,温慧平常对她的女儿,自然比对三丫头亲和许多。 明遥又到底不止活了四年,很会察言观色,因此,温慧也的确对这个乖觉孩子有两分喜欢。 嫡母慈爱温和、庶女乖巧活泼,两人一路欢笑,在崔府门前下车。 崔瑜在国子监上学,每五日休沐才回家。崔珏在松宅读书,非休沐日,皆是晨起即去,要下午方回。 温慧和云夫人也算往来熟络,是以不必崔家小辈特地回来接待。 今日云夫人只在卧房见温慧。她精神也比上次略好些,还慢声细语,问了明遥好些话。明遥都清晰明白地答了。 这个孩子眉眼鲜明,双目净澈,聪慧灵巧,憨态可人,年纪才这么小,就会体贴旁人,云夫人心里很喜欢她,也心疼她。 可她想多夸这孩子几句,又顾及她终究只是温表妹的庶女,她太表现出偏疼,怕对她不好,便只说温表妹会养孩子,又把话转回了温表妹亲女儿身上。 明遥就安静坐着,听嫡母骄傲说起纪明达,又听嫡母说了几件京中新鲜趣事逗云夫人开心。 三刻钟后,明遥随嫡母告辞。 @云夫人闭目歇息。 她沉沉喘息,一日半睡半醒,直到幼子回到她病床前,替她轻轻擦去额上薄汗。 “今日你纪家二妹妹来了。”她对幼子笑,“我看她聪明得很,不像你说的,人有些呆。” “温姨母面前,她自然不敢发呆走神。”崔珏想了想,“可上次在花园,她什么都不玩,也不说话, 也不看人” 回忆完毕,他确认:“纪二妹妹是有些呆。” 云夫人忍俊不禁。 “她呆,你是什么?”她问孩子,“你不是也‘什么都不玩、也不说话’——只看人了? JJ崔珏竟无话可答,不由呆住。 云夫人笑了好一会。 “她说,你温姨母和她姨娘正教她读书,已学到《声律启蒙》,开始背诗了。”她告诉孩子,“下次她若还来,你若在,不如也同她读书? 乃“好。”崔珏应下。 回到自己房里,他找出了他三四岁时读过的书、写过的字。 这字,真难看。 他准备好了书,等了一个月,又等了十天。 纪二妹妹没来。@连温姨母也没来。 他便请示母亲:“温姨母若有事不能来,不如单给纪二妹妹下帖子请她?” 可母亲的神色让他心慌。 “你纪二妹妹她来不了了。” 云夫人眼角沁出泪,不知是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还是为将来的自己。 她如实告诉孩子:“安国公府的姚姨娘推杀了你纪二妹妹的姨娘,你纪二妹妹要给生母守灵戴孝” 崔珏许久才想明白母亲的话。 一丝凉意从他心底窜起,缠绕至他全身。他怔怔坐下,心里在想的,全是纪二妹妹两个月前对他笑的脸。 纪二妹妹请他自便,多陪陪娘。 可纪二妹妹的娘纪二妹妹,没有娘了。 “我、我想去看她。”崔珏站起身。 他双拳紧握,不是请示母亲,而是请求:我该去看她。” 沈玉笙的院落被封禁。所有服侍的人全被关押审问,包括明遥的乳母丁嬷嬷。 她被安顿在正院,温慧亲自带着她睡。 杀人凶手已被移送顺天府,当庭判了斩首。 似乎大仇已报。 明遥听话留在正院,不去问为什么连丁嬷嬷都被绑走,也尽量不去想,娘为什么从来不提她的从前。 不去想,娘究竟是怎么被温慧弄来,送给安国公做妾。 不去想,温慧这样雷厉风行关起了所有服侍过娘和她的人,是否是想埋藏什么。 娘死了。 她得活着。 她有了新的“乳母”,一个眉眼精明言语厉害的女人,照顾她很精心。 她用待丁嬷嬷的态度待这个新奶娘,好像她已经忘了丁嬷嬷。 温慧说,崔二哥想来看望她。 崔二哥。崔珏。 他来做什么? @温慧想让她见吗? 明遥呆呆看着温慧,不说想见,也不说不要见。 “他想来看你是好意,我就请他来吧?”温慧心疼地摸着庶女的脸。 “嗯。”明遥就点头,轻声说,“都听太太的。” “多听太太的话,敬爱太太。没有太太,哪里有我们。” 这是娘临终前,用尽力气重复叮嘱她的话。 她要听话。 听娘的话。 崔珏在安国公府正院的松树下见到了纪二妹妹。 她浑身穿孝,面色比衣襟还白,只有一双眼睛哭得通红,站起来叫他一声:“崔二哥。”话里没有哭音。 崔珏走过去。 一个面生的嬷嬷牵住纪二妹妹,要请他进正房。可看着纪二妹妹木然的神色,他却失礼说出:“不必了。” “姨母在忙,我不好多扰。”他说,“我就在这陪妹妹坐一会,嬷嬷先自便吧。” 那嬷嬷满口还说,“这天太热,崔二爷若中了暑,奴才们和姑娘可都担待不起。” 崔珏听得心烦:“嬷嬷不去,我就去了。” 那嬷嬷住了口,带人退下了。 明遥看着崔珏发愣。 崔珏走到她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明遥拍了拍树荫下的美人靠:“二哥坐。” 崔珏先坐下,却看见纪二妹妹又发起了呆。 “怎么了?”他问。 “我”明遥抬头看他,“我自己,上不来。” 其实能上去,但要爬,不太雅观。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真有意思! 她到底是十七岁,还是四岁? 二妹妹四岁,崔珏想。他七岁。 他便扶着椅面跳下地,试探问:“我、我抱妹妹?” 明遥看看自己,对他举起手。 崔珏便躬下身,一次把她抱上了座位。 两人并排坐好。 崔珏想说,“二妹妹节哀”。他该说些什么。 可最后,他只是轻轻握住了二妹妹的手,真的只和她坐了一会,看天上的云,看树上的鸟。 二妹妹对他说:“我是四岁。” 崔珏不太明白。他该提问,该寻根究底。 他说:“妹妹是四岁。” 次年春,崔尚书急病而殁。 同月,云夫人离世。 崔氏兄弟扶灵回乡守孝。 九年后。 秋闱放榜,是崔府丞家年仅十七的兄弟崔珏得中解元! 这位崔解元,不但出身书香世宦之家,还生得跌丽夺人,有龙姿凤采,最要紧的是,尚无妻室, 正待议亲! 满京沸腾,都要看崔解元最终花落谁家。 纪明遥也从久远的记忆里翻出了这个名字。 十年前,姨娘去世,崔珏来看她,是他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那之后,云夫人愈加病笃,不但崔珏再没来过纪家,连嫡母也不好再去探望,打扰病人休养。 第二年,崔尚书和夫人相继离世。她求动了嫡母带她一起去祭拜。但当天,崔珏不在家里。 回来以后,徐老夫人和安国公都骂她和嫡母胡闹,说小孩子不能进灵堂。这话既有理,也是他们故意挑她的不是, 她没进灵堂,只是想去看崔珏。嫡母也再没带她去过。 再后来,崔珏和他哥哥一起回乡。崔瑜选入翰林、崔珏进学、崔瑜娶妻,崔瑜又外放为湖北学政再回京,她都有听闻。可自从云夫人去世,安国公府和崔家,就又回到了寻常亲戚的关系。 似乎是崔家有意不与安国公府往来。 不过,八·九年前,崔珏给她写过信。两封。 她回过一封。 要回第二封信时,纪明德去向安国公告了状。 安国公大怒,骂她小小小年纪竟会私下与外男往来,也太不检点!勒令她不许再回信! 嫡母没能说服安国公,只好让她听话。 她就一直没能寄出给崔珏的第二封回信,也没能道歉,她不能再和他往来了。 所以,嫡母为使纪明达嫁得佳婿,竟能通过张舅公求上松先生说媒,真叫她意想不到! 但这一切也和她无关啦! 难得休沐,不用上学,嫡母还免了她今日请安,纪明遥睡到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爬出来。 今天是崔珏来安国公府拜望的日子,嫡母、安国公和徐老夫人应会安排他与纪明达相看。因她生得太像姨娘,容貌过盛,徐老夫人不许她今日出来见人,倒是让她省了事! 纪明遥美滋滋地喝下一大口雪梨汤。 好甜! 安庆堂。 崔珏已拜会过安国公,来后堂见温姨母和徐老夫人。 这是他第二次来安国公府。 上次与今次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九年不见,温姨母已将与母亲当年一般年岁。但温姨母身体康健,面色、神态,自然与母亲当时不同。 崔珏依礼见过众人。 十年难寻的佳婿近在眼前,温慧着实难掩喜色。当年因家中诸事烦扰,也可怜表姐,多去看望了几次,竟叫崔家兄弟一直感念至今,真让崔瑜松口,许他兄弟来拜会! 便是近年关系冷淡又如何?便是费尽周折才求上松先生又如何?一会见了明达,还怕崔珏不动心情愿吗?正是明达的诗画送去,才让松先生愿意做这个媒! “一家亲戚,也不需避讳太多了。”待崔珏落座,温慧便笑道,“你几个姊妹,幼时都见过,今日也问个好吧。” 崔珏应是。 他站起身,看见碧纱橱里走出三位姑娘。第一位谨慎打量着他,似是在评估、称量他的价值。第二位虽然垂着头,却不住用余光瞥向他。最后一位年龄尚小,不过十岁左右。 没有他想见的人。 “这是你大妹妹。”温慧笑,“这是你三妹妹、四妹妹。” 崔珏远远见礼,并未上前。 “姨母。”他平淡开口,“我记得还有一位二妹妹。” 他问:“二妹妹为何不见? 刀 ------------ 121 IF:自幼相识(3) 安庆堂里一时沉寂。 徐老夫人双眉倒竖。再看纪明达满目震惊,还有些失落,她更怒气上涌,张口就想说崔珏无礼,想让他滚出去!! 温慧亦心口发哽,只恨当年怎么就多带明遥去了崔家那一次?更不该就应了崔珏来看明遥!或许就是这两次,才让崔珏把明遥格外记住,直到今天来和明达相看还问起来! 可她更知,这门婚事已叫老爷记挂在心、极为重视。在老爷心里,明遥虽是他最厌恶的女儿,但不论是哪个女儿嫁,只要女婿是崔珏,对老爷来说,便几乎没有区别。 若叫老爷知道,好好的相看,因这一句话毁了,老爷会怎么和老太太吵是两说,却一定会怪她不拦着老太太! “你们见面,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还记着呢。” 赶在徐老夫人开口前,温慧已忙笑说:“你二妹妹性子最懒,不爱动,偏这几日又着了些风,身上不大舒坦,我就叫她歇着了,不用来。” 纪明德兴奋得左看右看。 家里费了多少工夫给大姐姐选的好夫婿,却指名要见二姐姐!太太这话的意思,是二姐姐病着不能见人,崔二公子只怕不能如愿了。 太太还明着说二姐姐“最懒”,恐怕心里已很不高兴。若太太从此也不喜欢二姐姐了,二姐姐在这家里,还能有舒坦日子过? 崔珏自然也听懂了温夫人言下之意。 “原来二妹妹病了。”他态度依旧平和,声线也无一丝波动。 他说:“可惜。” 他认真看着温夫人:“今日来此,是有一事疑惑:八年前二月,我给二妹妹来信一封,至今仍未收到回信,不知是何缘故。怕二妹妹有难言之隐,是以,只愿当面相问。否则,心中难安。” “难言之隐”,“当面”和“心中难安”几字,他咬得很重。 温慧回忆片刻,面色骤变。 是有这事。 三丫头嫉妒明遥和崔珏往来,对老爷告了状。那时姚氏才死没两年,老爷正是最心疼三丫头的时候,也看明遥最不喜欢。又因崔家没了长辈,老爷并不看重,是以借题发挥,发狠教训了明遥一顿, 说再敢回信就滚出家门,安国公府没有这等没廉耻的姑娘! 她不好太和老爷强着来。 又因崔珏已九岁,明遥也六七岁了,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她便也顺水推舟,随了老爷去。 @可那年走年礼的时候,她叫管家带话,说过明遥不方便和崔珏通信了! 崔珏此时提起,显然只是要拿住安国公府失礼之处,坚持要见明遥。 给他见,或许还能把明遥嫁去。 不给他见,他也不会再娶明达明达哪里受得住人家这样待她?更不会嫁! 温慧惊怒看向纪明德。 完了,她心想。老爷想要这门亲事,也绝不会承认当年是他的错,只会怨她不劝。难道,只能让明遥出来了吗? 全是三丫头心窄心毒多事惹的祸! 纪明德早忘了五六岁的事,不明白嫡母为何这样怨恨地看着她。 @纪明达却已看懂:这崔珏根本不是真心来和她相看,只是来见二妹妹的! 这样奇耻大辱,她她决不能忍!! 亏她还以为,当年崔府丞耐心和她下棋,人还不错,他的兄弟想来也过得去,谁知竟是这样无礼之人! “二妹妹不曾回信,正是她失礼。”纪明达霍然站起身,“祖母、母亲,是该让二妹妹来当面赔礼, 我和三妹妹、四妹妹便不多陪了。” 她纪明达难道还少人求娶! 这样无礼无知浅薄、只知贪图美色之人,就留给二妹妹又如何,她不稀罕! 她就等着看,二妹妹容颜老去之后,还有什么! 纪明达已浑然忘了,崔珏只见过年幼的纪明遥,并没看过纪明遥长大的容色。 她对母亲行礼,扶起祖母,不叫祖母阻拦他们见面,转身就走。 纪明德被嫡母看得害怕,也赶忙跟上。 纪明宜自然忙随祖母和两个姐姐一同回内室,只在心里着实担忧二姐姐。 崔二公子是真心想娶二姐姐还好。 若婚事不成,二姐姐以后在家里可怎么过呢。 温慧心痛疲惫地叹出一声。 “此处是老太太的屋子,不方便。”她命儿子,“快去把你二姐姐请到我房里,让她好生装扮,不得失礼…要见人的。” 明达虽嫁不成了,可这门婚事,能结,还是结了最好。明远读书,也得这样一位好姐夫帮衬。 明遥一向听话懂事、知恩图报,必会待家里和明远更尽心,或许比明达嫁去还更得好处。 已闹成这样,总好过自认从前怠慢轻视。今日不许崔珏见明遥,只怕从此要和崔家断绝往来了。 明达的婚事,只能再看。 还有、还有家里和从阳想起侄子看庶女灼热的目光,温慧只能惋惜,又庆幸:幸好两个孩子还没过定。 但崔珏和明遥也未必能成。 明遥懂事,或许怕她和温家不喜欢,会婉拒崔珏,也或许会劝崔珏娶明达…也未可知啊。 那时,她只要劝动明达放下今天的事,不仍是一门好亲事?至于老太太左性,老爷会努力劝服的。 温慧心念一转,又生出两分希望。 纪明远将安庆堂内发生的事尽数告知了二姐姐,没有一字隐瞒。 纪明遥震惊坐到妆台前。 没见到本人,她不能确定崔珏只是想问当年那封没回的信,还是.…想娶她。 当年她认错态度极好,任骂任说,忍着没回一句嘴,所以保住了崔珏寄来的信。她记得这两封信放在哪,也还留着自己没寄出去的信。但,她要拿出来吗?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发髻才梳好,还没插簪,嫡母的乳母冯嬷嬷便又来了。 冯嬷嬷慈爱笑着,在纪明遥耳边说:“二姑娘知道,今天原是大姑娘相看。偏崔二公子定要问多少年前的一封信,叫大姑娘得了好大没脸,这事传出去,家里也岂不叫人笑话?二姑娘见了崔二公子, 若说得好,别忘了多提一提大姑娘。二姑娘知道太太为今天费了多少心” 纪明遥只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和她前世生得一般无二。冯嬷嬷今年还说过一句,她和姨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她是明遥,死了的明遥。 她更是姨娘的女儿,是嫡母养在膝下十年、视同亲女的庶女,纪明遥。 她该听话。 于是,纪明遥笑着对冯嬷嬷点头,说:“是该如此。” 既并非她相看,纪明遥便重新择了一身素淡衣裙,又只簪一朵时令“玉壶春”,简戴簪钗,向正院来。 向窗外看见明遥的打扮,温慧先觉满意。 这孩子的容色难掩,但至少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没因好姻缘在前,就起了贪心。 她便放心站起身,笑道:“你们说话吧,我去躺躺。” 崔珏垂首,恭送温夫人。 直到温夫人的脚步声消失,另一侧内室传来关门声,他方抬头。 十四岁的纪明遥正缓步走入他眼中。 四目相视,两人都不由怔住。 她长大了。崔珏想。 二妹妹是长大了。 “二妹妹。”崔珏蓦然垂眸。 “崔”稍作犹豫,纪明遥却只唤他,“二公子。” 冯嬷嬷松一口气,满意笑了。 崔二公子再爱二姑娘的好模样也无妨。只要二姑娘坚持不愿嫁,崔二公子还能强把人娶走吗? 二姑娘会办好太太的吩咐。 崔珏喉间微涩。 二妹妹为何不敢再叫他“二哥”。 他向温夫人所在的内室方向看了一眼。 丫鬟仆妇簇拥着他们回到东侧间。 分别落座、捧茶。 纪明遥没想好怎么开口。 崔珏也只看了片刻茶水旋动,并不说话。 冯嬷嬷忙示意旁人都退下。 “这位嬷嬷。”崔珏放下茶杯,“你也请去歇着吧。” 冯嬷嬷面色一变。 这! 她虽是太太的乳母,到底只是奴才,不好直接驳回贵客,便忙看二姑娘。 但还没待二姑娘反应,崔二公子已又问:“嬷嬷为何不去?是姨母不放心我与二妹妹单独说话?” 冯嬷嬷只得忙应:“是,我这便去了。” 纪明遥看着冯嬷嬷转出屏风。 崔珏,到底想问她什么?若只问信,很不必把冯嬷嬷也遣走。 手里的茶杯有些烫,烫得她快拿不住。她张了张嘴,又唤出一声,“二公子”,可崔珏已经起身, 向她走了过来。 她手一抖。 崔珏加快脚步,扶住了她手上杯盏。 他的手指和纪明遥掌心相触。 他该松开。 可过去种种和近年所闻浮上心头,他竟只用另一手拿走茶杯,一手反而握住了二妹妹,就像十年前,他们在这所院落的松树下并肩而坐一般。 二妹妹的手,也和幼时一样,轻柔绵软。 他人此刻在二妹妹面前,已为冒昧无礼,何需再畏首畏尾、顾虑重重。 崔珏看清了二妹妹的神情。她惊讶疑惑,也羞涩,但没有抗拒、反感。 她的手安安静静落在他掌心,被茶杯熏出的热度,似乎一并传在了他心口。 “恐隔墙有耳,只能如此对妹妹说话。请恕我冒犯。” 他向前探身,望向窗外,双唇离纪明遥左耳只有不到两尺,声音轻而坚定:“请妹妹如实告诉我: 你是想嫁温大公子温从阳,还是,更想嫁我? 刀他说:“只要妹妹愿意,我必能娶你回家。若你不愿,我便JJ他本想说,若二妹妹不愿,他便认她为义妹,不叫她因此事在安国府受委屈。 可他竟说不出来。 他闭上眼睛,正想逼自己作出承诺。 但纪明遥开了口。 “崔二哥。” 她声音颤颤:“你看着我。”@崔珏缓缓转过脸。 二妹妹眸中风雨微卷,湖面轻荡。在不到两尺的距离间,她望着他、看着他。她握紧了他的手。 “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为什么想娶我?” 她只用气音问。 “你是…真心的吗?” ------------ 122 IF:自幼相识(4) 二妹妹不反感嫁给他。 意识到这一点,崔珏耳中似有焰火炸响。他胸口剧烈跳动。 他发现,真到了此刻,他竟比他以为的更欢喜十倍、百倍。 但,怎样才能证明真心? 口说无凭,不足以安人心。 何况二妹妹在这里举步维艰,他更不能只用一句话,便妄图让她全心信他、等他。©幸好,来此之前,他做的准备很多。 “若妹妹愿意嫁我,”回望纪明遥的双眼,崔珏斟酌用词,“稍后我便向国公夫人说,请太公接妹妹去上学。安国公决不会不同意。最迟后日,便会有人来接妹妹。” 他又忙补充:“松太公家里只有世叔夫妻和世弟松仪,人少清净。婶娘已安排好妹妹的院落,妹妹随时能去。” 先去松家,离开安国公府,二妹妹便不会再受零碎明暗折磨。 但这话其实非常冒犯,和直接问二妹妹想不想嫁他一样冒犯。二妹妹虽并不抗拒甚至回应了他的触碰,虽然询问他的真心,却未必不会因他自作主张,想提前带走她而感到被轻慢。 还未求得二妹妹同意,他有什么身份,可以安排她离开纪家?一一多年未见、也不曾通信的表兄吗? 二妹妹,礼法上的高堂尚在。 崔珏紧张等待纪明遥的回答,将她的手握了又握。 纪明遥并不觉得被冒犯。 但她也没有立刻给出回应。 她将视线从崔珏身上移开,扫视他们所在的东侧间。 这是太太的屋子。 她从四岁被带到太太身边生活,一直到十岁搬出正院,一直到现在,都每天早晚会来这里,给太太请安,兄弟姊妹、一家和美。纪明达和徐老夫人住,并不常在正院。而她每次与纪明德有矛盾,太太必是偏向她处置—虽然,每次也都是纪明德无理、她有理。 十年养育,人人都说,太太是把她当亲女儿看了。都说,太太疼她与疼纪明达没有区别,甚至因她在身旁,待她比待纪明达还更亲昵,纵得她学也不好生上、书也不好生读,姊妹们都学骑射,只她撒娇不肯学,就算安国公和徐老夫人都不喜欢她,也宠着她过快活日子。 当然,她也总是对自己这样说: 没有太太,哪里有她的今天? 手还和崔珏紧紧交握,纪明遥开口,说话的语气却平静下来。 “太太说我‘性子最懒、不爱动’,这是真话。”她很严肃,“我与大姐、三妹一同上学,功课每每气得先生脸白,至今也做不出一首好诗、一篇好文章,不知崔二哥是否已经知晓? y她说:“我知二哥想送我去松家读书,只是带我离开安国府的托辞。可二哥,我们已经整整八年七个月没有过往来,我们都长大了,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你想娶我,真不是一时的冲动、草率决定吗? JJ这话像是推辞、近类拒绝。 可崔珏却笑了。 “我知道。”他说,“妹妹这些年过得如何,我都知道。我想娶你,也绝非冲动。” 这次是他说:“请妹妹看着我。” 纪明遥应声,回看他笑意潋滟的双眼。 “八年前,不曾收到妹妹回信,我便猜测,妹妹应过得不算如意。”崔珏不再逐字逐句斟酌用词,而是直白、坦然说道,“我一直担忧也愧疚,我与你通信,只怕给你带去了麻烦。” 他蹲下身,双手握住纪明遥,抬头仰视她:“但那时我亦年幼,对妹妹经历的一切,我无能为力。” 纪明遥将空着的手覆上他手背:“这并非二哥的错。” 崔珏不答,只继续说:“安国公轻蔑崔家,无意再与崔家往来,我与大哥位卑人轻,继续维持交往,只会让安国公更加轻视。” 他也不能为自己的过错、自己的私心,让大哥对安国公卑躬屈膝。安国公府更不会听两个年轻小辈远亲的话,就改变对二妹妹的态度。贸然插手纪家内事,反而可能会让二妹妹处境更坏。 所以,那封信,那封写给二妹妹的信,他一直牵念至今。 “张尚书是妹妹的舅公,亦是我的舅公。”崔珏把二妹妹的手握得更紧,“我偶然去张府,听过张家的表兄弟议论,今春张四表弟想求娶妹妹,在书房跪足了两个月,才求得张尚书松口,探问安国公夫人。可安国公夫人却只想把妹妹嫁给温从阳。” 好生奇怪。他心想。 当日听闻此事,他只为二妹妹和张四表弟惋惜,为何此刻却在妒忌? “恰好兄嫂也提及我的婚事。”崔珏快速略过张家,只提自己,“我便说,我便对大哥说JJ纪明遥不禁微微向他探身。 崔珏也不由向前一寸。 他看见二妹妹睫羽微颤。 “我从未想过婚姻大事,更不曾思索过,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屏住呼吸,他轻声说:“但若要成婚,除了纪家二妹妹,我不做他想。” 除了她,不做他想。 纪明遥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胸口。 她有多久,没被这样坚定选择过了? 她对崔珏笑。 崔珏也不禁对她笑。 “恰好我才中举,安国公府便递来结亲之意。”他坦白自己的谋算,“我请大哥故意拖延不应,直到安国公夫人费尽周折,求上太公。”他说,“这门婚事来得越不容易,安国公府才会越珍惜,即便我想娶的人并非他们想嫁的,他们也不会舍得推拒。” “我却觉得,”纪明遥笑着,轻声说,“即便二哥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舍得拒绝你做女婿。” “那”崔珏笑问,“妹妹呢? 乃“妹妹还没回答我,”他又握了握纪明遥的手,“你是想嫁温从阳,还是,更想嫁我? u纪明遥凝望着他。 崔珏紧张呼气。 “二哥,”纪明遥低声问,“你今年,十七岁,是吗? 乃崔珏怔然。 他不明白二妹妹为何竟在此时问到这里但他仍然回答:“是。正是十七岁。生辰在二月初九日。”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松树下,二妹妹也说过一句:“我是四岁。” 他不明所以,却应和:“妹妹是四岁。” @十七岁。 纪明遥垂眸,看她和崔珏交握的手。 纪明遥只有十四岁。 但明遥,已经十七岁。 纪明遥应该听从嫡母的吩咐,努力劝崔珏娶纪明达,自己安分、听话地嫁给温从阳,如从前十年一样,竭力满足嫡母的心愿。 但,明遥不会。 就让“嫡母的吩咐和期许”见鬼去吧!! 傻子都知道崔珏和温从阳该怎么选! 何况是在她面前,很显然喜欢她的崔珏! “我要嫁你!”明遥展眉而笑。 她坚决地说:“二哥,我只嫁你!” 温慧有些怀疑,明遥根本没劝说崔珏娶明达。可她没有证据。 崔珏只说:“只愿娶二妹妹为妻。” 明遥只说:“崔二哥不许我提旁人我怕彻底毁了今日,不敢多说。” 她只能去和安国公商议。 安国公却说:“你和老太太不叫二丫头露面,不正是怕她生得太好了,抢了明达的风头?现在他自己见着了人,也愿意娶,有什么奇怪?二丫头这张脸,哪个男人见了不喜欢? 刀他道:“松家明日就来接二丫头去上学,快给她收拾收拾,别失礼才是!" 那可是先帝之师松先生! 他又笑道:“二丫头从来不爱读书,倒得了这个好机缘。她这命也真是不错。” 温慧听得心里越发窝火。 可明遥是她叫哥哥买来的绝色美人生的孩子,女肖母是常理,这孩子不爱读书,也是她多年纵出来的竟全怨不得旁人,只能怨她自己! 纪明达本不屑二妹妹和崔珏的婚事。 可听得二妹妹被接去松宅读书,她眼前瞬时发晕发黑。 凭什么凭什么!! 就因她容貌不如二妹妹,所以,连被松先生教导的机会,都会被二妹妹夺走吗? 她一病数月不起。 在松宅的日子,比明遥想象得轻松很多,比在安国公府自在一百倍! 她本以为,松太公是当世大儒,松世叔亦是国子监祭酒,连赵婶娘都饱读诗书,她要嫁的又是少年解元,到了松家,她只怕少不得勤学苦读一两年,懒惰无门。 谁知见松太公第一面,太公便说,她还是孩子,要长身体,不能少了睡眠,叫她每天睡到自在醒了再吃早饭,也不用按时到各处请安,有空走走就行了,还特别说了一句:不必学崔珏勤奋。 明遥犹豫着应下,不知该不该照做。@可赵婶娘送她安顿,便叮嘱她:太公说什么就是什么,绝不是客气哄孩子的话,让她自在些,照办就是了。还笑说,她和松世叔还有松仪也只晚上给太公请安,若她太勤快,他们可也要累起来了。 第二天,明遥就放纵自己睡到了六点才起。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都放纵自己睡到这个时辰甚至更晚! 崔珏几乎每天来松宅受太公教导,太公的亲重孙松仪只在国子监读书。教导崔珏的间隙,太公也会教她,但他们的课程不一样。太公只挑她感兴趣也愿意学的慢慢教她学。 功课其实不少。 但太公教得随心,她学得也很快乐。 想歇就歇、想睡就睡,不在意成绩、更不必和别人比较、没有升学和生存压力,学多少都看自己高兴……她真的又找回了学习的乐趣! 太公还会做饭给她吃。 太公做的饭太好吃了。 为了能和太公一起吃早饭她把起床时间改成了上午五点,甚至四点半,有一天是凌晨四点。 她就看到了崔珏晨起舞剑。 好帅。 他耳朵红红的,脸也红。 真可爱。 在太公的催促下,明遥挪下台阶,给崔珏递上手帕。 崔珏想接过,却不知为何,只俯下身。 明遥就红着脸,在太公揶揄的注视里,替他擦拭了额上的汗。 次年春。 崔珏金殿传胪、高中状元。 他和明遥的婚期早已确定,就在四月初九。松句留明遥在松家备嫁到成婚之前,婚前的一个月, 他便不好再每日都来。 他已入职翰林院,为从六品修撰。 下衙到松宅,崔珏便脱去官服,换上半旧布衣,来至厨上做饭。 松句赞许:“也该给你妹妹做顿饭了。” 小童看着火候,崔珏大火翻炒明遥爱吃的槐花炒蛋。 明遥也只穿一身简素衣裙,坐在门口看他炒菜。 喜欢。 好喜欢他。 想亲! 再有一个月,就能和他亲亲了! 崔珏也感受到了明遥的注视。 快了。他盛出槐花炒蛋,开始准备下一道菜。 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而已。 新婚夜。 满帐皆是深红浅红。 烛火跃动,映出昏暗暧昧的光。 明遥被亲得喘不过气,抬腿踢他:“你都学什么了!” “你看呀!”她埋怨,“不看怎么知道在哪!” 崔珏深深呼吸。 他抬起头,在浑身的燥意和焦急无奈里,向下看了过去。 ------------ 123 IF:青梅竹马(1) 明遥尚在襁褓里,就听过一桩震动京中的大新闻理国伯温息暗杀安国公纪廷不成,反被纪廷逃了,告到御前! 哇,豪门勋贵之间的恩怨情仇! 真刺激! 她毕竟是死后重生在这个世界的,勉强能听懂人话。从大人的言语里,她很快把事情拼凑清楚: 原来,温息和纪廷本是大舅哥和亲妹夫的关系。可与正室夫人温氏成婚前,纪廷便有一极爱的侍妾姚氏,宠如珠宝。温氏嫁入安国公府后,妻妾两人便斗得如火如荼、不分上下。温氏给纪廷新纳了好几房美妾丫鬟,却都分不走安国公对姚氏的宠爱。 两年前,姚氏小产失子,温氏正身怀有孕。姚氏花尽全副身家买通多人,给怀胎九月的温氏饮食里下了毒。 温氏难产而死,只留下一个女儿l。 姚氏和同谋者自然被绳之以法。纪廷也因宠妾灭妻、治家无能遭到贬斥,夺官且禁足一年。 但只有姚氏偿命,显然不足以平温息心头之恨。不过,他暗杀纪廷失败,反被告了御状,也难逃追责定罪。 小婴儿的脑子装不了太多东西。 把前因后果理顺,明遥在娘怀里打个哈欠,很快又睡着了。@下次再听到“温息”纪廷”几个名字,是在第二年春天。 明遥长到九个月了,正在努力驯化自己的四肢和五官,学爬学走学说话。 爹爹从学里回来,洗手更衣,先说起京里的新鲜事:“安国公昨日没了。” “什么‘没’不‘没’的,一回来就说这些,也不怕吓着孩子!”娘嗔他。 明遥赶紧朝爹爹伸手:“啊!” 她要听、她要听! “哎呦,乖宝!”国子监学生明回一把接住女儿,“想爹爹了? JJ明遥:“啊!” 想了想了!好几天没见,真的想了! 但是还要听八卦!啊啊! “看咱们姑娘好胆色,一点也不怕!”©明回把女儿举得高高的,和妻子一起走进内室,笑说:“安国公本就伤得重,用药吊了半年,人到底没了。他又只留下一个女儿,没儿子袭爵,也不知爵位会落到谁身上老安国公还有好几个庶子,才分家出去没几年,未知陛下之意,是过继一个侄子给安国公,还是直接叫他兄弟承爵。听说, 安国公老夫人气得还要再告温家。” “温息都革爵流放走了,还能怎么告?”沈相宜也不由说起来,“难道再把人提回来杀头? 乃“那就不知道了。”明回笑道,“等我听见,再回来给你们说。” 将女儿放回炕上,他便教:“乖宝,叫‘爹’” 明遥:“啊!” 明回很耐心:“爹’,来,叫‘爹’” 明遥努力:“阿巴!” 她喷了明回一脸口水。明回无奈用袖子擦了擦。 沈相宜掩唇而笑。 明回转身看妻子,眼中便多出了些许其他意味。 沈相宜面色微红。 明遥闭上眼睛。 哎!太甜蜜了。不看不看。 明遥在十个月时学会了叫“娘”,接着很快会说“爹”。 又半个月,她学会了走路。 过了一周岁,她开始在明家的院子里到处乱跑。 她这一世的家是个两进带小花园的小别墅!爹爹明回,是先礼部主客清吏司明郎中的独生子,本人十八岁出了孝就进学,端地是清俊上进好青年一位。外祖父是城东莲云巷沈氏学堂的先生,也有秀才功名,因大病过一场,几乎没命,便熄了求取功名之心,只安于教导学生了。 两年前,正当外祖父病愈时,爹爹对娘亲一见倾心,立刻上门求娶,如今还好得和新婚时一样。 爹爹被择为贡监生,入国子监学习,五天才能回家一次,所以每次爹爹回家,她要么装睡(会真的睡着),要么多跑出来玩,总之,会给爹爹和娘亲多多腾出二人世界! 她为这个家真是操碎了心。 在花园里踢踢踏踏走着,明遥美滋滋地想。 万事不愁活到三岁,娘亲和爹爹开始教明遥认字。 爹爹也给明遥取了名字,还是“明遥”!“遥”字是明遥指着纸自己要的。 嘿嘿。 字还没认全一页,爹爹在国子监交了新朋友,请人家到家里来。 新朋友叫崔瑜,是新任礼部尚书的长子,今年才十四岁。虽然是荫监生,爹爹却说,他学问比有些举监生和廪膳生还好。 爹爹和崔瑜平辈交往,明遥乖乖叫这位客人是“崔大叔”。 崔大叔脾气特别好,和不会踢毽子的她玩了一个时辰,嗯给她捡了一个时辰毽子,就是总念念叨叨地说:“若是阿珏也和遥遥一样活泼就好了。” “阿珏”是崔大叔的亲弟弟,崔二叔。 崔二叔果然一点也不活泼,他都不笑。 哼。 活到三岁,还没有长辈会不对明遥笑! 既然叫了“二叔”,那六岁也是长辈! 在崔大叔的撺掇下,明遥赖在了崔二叔身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但崔二叔也没把她撵下去,好像,也不是真的不高兴。 皱眉看了她一会,崔二叔费力把她摆正,说:“我教遥遥遥,认字吧。” 明遥就真的和他排排坐,认了半个时辰字。 崔二叔耐心可真好…她上辈子明遥费力回忆六岁的时候,别说教三岁孩子认字,就是和两三岁的孩子坐一会,她都坐不住。但她好像可以自己看书好几个小时了。 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啦! 想太多头好痛。她现在就是三岁的明遥! “踢毽子!”明遥拽崔珏,“二叔,累了,我们去玩吧! JJ崔珏看向另一侧房间。 大哥正与明兄谈论文章。 读书学习是不应久坐,也应时常活动,保持身体康健,方能长久。遥遥又还小。 再看明遥的乳母、丫鬟俱在,崔珏便果真带她到院子里,看她踢丢毽子。 “二叔也玩!”明遥把毽子塞给崔珏。 崔珏看了毽子片时。 这个怎么玩? 回忆明遥方才的动作,他将毽子高高丢起,看准时机抬脚,稳稳当当又把落下的毽子踢了起来。 一下、一下、又一下。 “二叔真厉害!”明遥拍手! 窗扇里,明回和崔瑜也不禁向外望去。 “我就说遥遥能带得阿珏活泼起来!”崔瑜心里高兴。 别的孩子看见阿珏冷脸,就先不敢和他玩了。 秋日阳光晴好,清风吹得人困。 坐在小木凳上,明遥头随着毽子起落一点一点,很快一歪,就在乳母怀里睡了过去。 熟睡之前,她好像听见崔二叔无奈叹了一声哎,老气横秋的,又听见他好像笑了。 崔瑜自此便常带崔珏来明家。 明遥好喜欢崔二叔! 第一、他长得太好看了。 第二,他从来不把她当小孩糊弄,如果她想玩、他不想玩,他不会说假话拒绝,而是会认真和她解释。 明遥也常被带去崔家玩,崔家有好大的大花园!崔二叔还带她一起见过松先生。他说,太公做的饭好吃。 太公做的饭真的好吃! 至于崔二叔小小小年纪就要劈柴烧火打下手,她只管坐着等饭吃不看不看。 太公还手把手教她写字了。 太公说她天资不错,要收她为徒。 明遥头晕晕的。好像被金饼砸了。 哇…©崔珏是太公的重孙辈。 她是太公的徒弟。 所以,认真算起来,她是崔珏的师祖辈。 但明遥还是在叫崔珏“崔二叔”。 谁让他给她做饭吃呢。 嘿嘿! 给她做饭吃、教她读书,和她一起练字、一起玩的崔二叔,要扶灵回乡守孝了。 明遥有很多好朋友,但崔二叔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在码头上,把一个打得歪歪扭扭的结子塞给崔珏:“二叔,给我写信。” 她强调:“我会回信的。” 结子上挂着一个“灵芝如意”玉佩。崔珏认得,这是明兄和嫂子在她三周岁时,特地从庙里给她求来的护身符。 “我问过爹和娘了,可以送二叔。”明遥说,“二叔可别丢了! JJ崔珏就没有拒绝收下这枚玉佩。 他将结子收在怀里,从自己袖中,取出一个“四合如意”玉佩,蹲下身,给明遥紧紧系在腰间。 “我会给你写信。遥遥” 摸了摸明遥的头发,他只说:“快回去吧。” 明遥把崔二叔送的玉佩放在了床边。 他们每月通信一次,都是崔家的人先送信来,再把明遥的信一并带回去。 明家财力普通,下人也不多,每月一次派人去山东再回来有些难,崔珏如此,便不需明家再费力了。 而既有专人送信,不必担心丢件,明遥每月送回去的,便渐渐不止信。一并寄去的,有时是她练的字、画的画,有时是她看了觉得有趣的书,还有时是娘做给他的鞋袜,家里的点心小菜。有一次是一小匣三个柿饼明遥在太公家一个一个削好晒出来的柿饼,分给爹娘和太公之后,就剩这几个, 全给他装上了,她自己就在娘手里吃上一口! 偶尔做点农活也还不错嘛! 明遥还学会了杀鸡杀鹅。只杀不处理。 她会骑马了! 一年十二个月,每月收到一封信,信也越来越厚、越来越长很快攒满一匣。 到通信第三年,崔瑜和明回同科中举。 崔瑜回京以备会试,崔珏还留在家乡,准备进学。 在床上打了个滚,明遥爬起来去问娘:“等崔二叔回来,我能去码头接吗?” “码头上风吹日晒,你就白白等着?”举人娘子沈相宜笑话女儿,“再说,人家明年才回呢,看你急的!恨不得直接飞去了吧! J“急怎么了!”明遥理直气壮,“我这是、这是尊敬长辈!”也可以说,是关爱晚辈! 沈相宜搂着女儿笑个不停。 笑够了,她说:“行、行!到他快回来的日子,我叫你爹问明白是哪天,提前送你去崔家,好不好? 乃明遥又等足了一整年。 第二年春天,崔瑜和明回又同科得中进士。 崔瑜名次在二甲第七,明回在三甲第四,两人都被选入翰林为庶吉士。 秋天,信又攒满大半匣的时候,崔珏进学、抵达京中。 沈相宜果然提前送明遥到崔家等候。 正午,崔珏下船。 申初一刻,他快马回到崔宅门前。 大哥在等他。 还有遥遥。 遥遥还是那么憨懒,竟搬了个杌子坐着等。 崔珏不由一笑。 他翻身下马。 “崔二叔!”明遥忙从小杌子上站起来。 她还想和四五岁时一样,扑到崔二叔身上挂着,可定睛一看,崔二叔崔珏,他比四年前高了一尺有余,已经是少年人的模样了。 她再看看自己还是个小豆丁! 崔珏本也等着遥遥扑上来。 可她看了他几眼,竟没动。 这是怎么了? 崔珏忙看自己。 下船之前,他特地换过干净衣衫,路上应也没沾太多灰尘脏了吗? ------------ 124 IF:青梅竹马(2) 明遥有些别扭地走下台阶,走到了崔珏面前。 她把崔珏左看右看。 哎,崔二叔长大了,她好像还是个小娃娃。只差三岁,就差这么多吗? 崔二叔也不抱她。 好吧,长大了嘛。 @明遥把手伸给崔珏。 崔珏立刻牵住了这只手。 他手中满满,怀里空空。他胸口似乎存着很多话想说,可对上遥遥高兴却有些发愁的双眼,便只能小心问出:“怎么了遥遥,我有哪不好吗?” 明遥摇头。 “二叔哪里都好、特别好!”她小声说,“可你也长得太快了。" 崔珏心中一松,安心笑了。 “遥遥也长大了。”他抬起另一只手,犹豫着,轻轻摸了摸明遥的发顶。 他们手牵手,他看她,她也看他。 一起走到崔瑜面前,崔珏才缓慢松开明遥,对兄长见礼:“大哥,我回来了。" 把这对小儿女的情态看到眼里,崔瑜眼睛转了又转。 “行了,你快先去安顿。”打量了兄弟几眼,他笑问明遥,“遥遥,你先去园子里玩一会,还是去我那?” “我先去大叔书房看书吧。”明遥知道崔二叔要洗澡更衣。她看看天,“今天在外面坐够了。" 和两人告别,她自己走来崔瑜书房,随便找了本书翻开。 崔瑜便同兄弟一起到西院。 他一路说了些家里杂事,把兄弟看了又看,好几次欲言又止。 崔珏:“嫂子快进门了。大哥是想叮嘱我,让我敬重嫂子?” 崔瑜:“倒也不是。” 崔珏:“那大哥还有什么话?” 又盯着兄弟看了片刻,崔瑜着实纳闷:阿珏这是真没开窍,还是在装傻? 可不管阿珏是真傻还是假傻,遥遥显然还没开窍。 “没话!”崔瑜便说,“快洗你的澡吧! J等他先探探明兄的口风——或许人家还看不上阿珏这呆子呢。 仔细沐浴后,又换过一身干净衣衫,崔珏便向兄长书房来找遥遥。 明遥的别扭劲也过去了:还小怎么了?她小,崔二叔就得继续让着她、纵着她,大好事! 再看到崔珏,她便提起裙子,还和四年前一样,瞬间扑到他怀里。 崔二叔身上也比以前更好挂啦! 好哎! 兄弟回京第三日,崔瑜便带他到明宅拜望。 明遥拽崔珏到她书房今年爹爹新种出的菊花“胭脂点雪”就摆在花园里,爹爹费了多少精神养出一盆名花,她当然要多多宣传! 赏过花,便一起在窗前练字。 相较崔家,明家房舍浅窄,共只有前后两进,东面小小小一所花园。明回和沈相宜将花园里“照宁堂”收拾出来做女儿的书房,其实与正院也只两墙之隔,走路片刻即至。而明回招待崔瑜的内书房东厢房,与两人日常起居的正房之间,也并无院墙隔断。 沈相宜带丫鬟来新送果点,便听见了崔翰林赔笑对丈夫说:“阿珏和遥遥看似差了辈分,实则,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两个孩子虽还小,我看阿珏对遥遥真正上了心,倒不知遥遥对阿珏怎么想…明兄,你和嫂子看,阿珏可还配得上遥遥么? 乃她怔在门边。 遥遥才多大,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崔翰林的话虽是谦虚,可沈相宜心里也确是认为,自家女儿冰雪聪明活泼贴心,没有一处不好, 只论本人人物,天下所有男子只有来配她的,没有她配不上的。 但遥遥虽还小,阿珏可是十二岁了。 十二岁的男子沈相宜忙只让丫鬟送点心,自己不放心地走入花园。 隔着花木亭台,她先看到两个丫头坐在檐下打盹。再看照宁堂窗内,女儿也已伏在书案上,睡得正香。 这孩子! 沈相宜不禁想笑。 但已在秋日,风凉,睡在窗口扑了风,该生病了。 她忙要去叫醒女儿,便见崔珏拿着一条斗篷走到明遥身边,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他又弯身垂首,用指腹给明遥理了理鬓发。 沈相宜远远躲在树后,警惕观察。 用袖子挡着风,看了明遥有小半刻,崔珏直起身,阖上窗扇。 又不过片时,他握着一卷书,走出房门。 当夜。 明回问妻子,“你看,阿珏崔珏那小子,”他改了称呼,心里酸溜溜,“他配咱们遥遥,怎么样? 刀他等着妻子反对。 崔珏是还行,也是和遥遥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到底四年没见了,今年才回来,是不是得再观望一二?不能因为崔家好,就随便把遥遥许过去—万一委屈了孩子呢! 他看崔珏性子太闷、还孤僻,从小都是遥遥哄他高兴、逗他笑、带他玩,成婚可不能这样! 但身边的妻子沉默了一会,只勉强说道:“他倒也还行。” 明回:“ 相宜??” 沈相宜:“还行、还行,再看看。急什么?” 她笑道:“真定下亲事,可就不好改了。何况小孩儿家心性不定,崔珏今日是对遥遥上心,谁知三年后、五年后怎么样?五年之后,遥遥还未必心仪他呢!若依我,就先这么放着吧! JJ“也是。”明回琢磨了一会,“也好!” “虽然是同科同年,”他便叹说,“但我看,子琚的前程远在我之上。崔家又曾比明家显赫百倍,真论及门第,咱们也远不如他们。如今就草草定下,我也恐怕他家将来后悔没能高娶。先看着吧。” “咱们就这一个孩子,自然要她一辈子安心顺意,何必叫她高嫁受委屈。”明回放松笑道。 他亦在翰林,亲友不少,即便无有得力的亲家,亦能护得妻女周全,还是女儿高兴最紧要。 女孩儿家里说不急定亲,等过几年、孩子们真正长大再看,崔瑜也只好答应着。 他心里埋怨兄弟不够争气,崔珏却恍似不知。 可虽然在松家便能经常见到明遥,他去明家,仍比四年前勤了许多。 他已进学,开始准备秋闱,常将自己的文章拿给明回点评,请求指教。 明遥生辰,他亲自办席为贺礼,当然也请沈相宜和明回一同品尝。 沈相宜开始放心他单独带女儿出门。 两人同出同入,同逛灯会,许多人都逐渐听说了: 崔翰林家的幼弟,与明翰林家的女儿是青梅竹马,两个孩子,以后会成一对儿。 抱着女儿,崔瑜和孟安然感叹:“是我小看他了。” 看看、看看!什么是谋定而动,什么是缜密周全!连未来岳丈、岳母都看他越来越像亲儿子,随意他和自家姑娘相处了,等再提婚事,只要遥遥愿意,明家还能不应? 明遥在崔宅也早已有了自己的院落,就在崔珏书房后两进,只相隔一进厅堂。 她留宿崔家的日子,如若早起,便会先到崔二叔书房,看他练刀、练剑。 崔二叔长到十五岁,身形看上去,已经像个成年人了。 他生得也越发如玉山青松,一副凌厉淡漠样貌,只在看向她时会眼中含笑,也只在面对她时,才会红了耳朵。 她看见过观言私下称呼她为“二奶奶”,被他严厉训斥不许胡说。可观言退下后,他唇角弯起,眸中闪动,显然他在期待,他们真正成婚那天。 人人都说他们天生一对。他也应该是喜欢她的。 可他,为什么不说呢? 明遥走出回廊,拿起手帕,擦去崔珏额上脸上的汗珠。 隔着棉帕,她捏了一把崔珏的脸,又捏了一把。 崔珏一动不动,任她施为。 “二叔,”明遥开口,“我也想习武了。” “好。”崔珏先应下,才问,“不是怕累吗? 乃“是怕累啊!所以要你教我。”明遥理直气壮,“我想歇就歇!”@他能纵容她到什么地步? 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但崔珏的耐心总是超出明遥的预计。 他教了她快两年武艺,从崔大叔被点湖北学政、离京赴任,到崔大叔调为顺天府丞回京。 她偷懒、装累、耍赖,坐在地上不肯起,非要他抱,他会抱她起来,也会送她回房,但也仅限于此。 从她十岁起,他就没再迈进过她卧房一步,更不会在她主动之前,和她有任何身体上的触碰。 也没有表白。 可恶! 他这样含蓄,让她还怎么好意思亲他!! 景德七年春。 回京三个月,崔瑜将顺天府政务熟悉完毕,终于能腾出时间,处理兄弟的人生大事。 阿珏都十七岁了,再不定亲,等着旁人都知道遥遥的好,给他多添情敌? 他懒得问兄弟,直接自己去找明兄探口风:“孩子们都大了,阿珏这小子,早是一日也离不得遥遥,求明兄就看在他这些年勤谨恭敬的份上,可怜可怜他,问问遥遥,愿不愿意嫁? 乃明回对自己说了十遍:女大当嫁。 他请夫人问女儿的心意。 沈相宜就笑对女儿说:“可别说你不愿意!你点点头,家里先给你们定亲,等你高兴了再成婚,怎么样?” 明遥拼命向下压嘴角。 “怎么是崔大叔来说,他自己人呢!”她站起来找骑装,“我要听他亲口说!” 于是,闻名京中的书画天才明姑娘,骑着一匹通体雪白、只有鬃毛和尾部带几丝青色的骏马,轻快跃至崔宅门前。 崔珏匆匆赶出来接。 明遥故意不理他。 一路走到他书房,她直接坐在临窗榻上,放下马鞭,说:“你让他们都走,不许听!” 崔珏扫视众人一眼。 观言等连忙退出堂屋,又退出院子。 明遥盯着崔珏看。 “遥遥”崔珏忐忑行至明遥身边。 他的神情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我J“崔二叔,”明遥故意重咬这三个字,“崔大叔来问,我愿不愿意嫁你。” 她问:“你想娶我?” “想!”崔珏果断回答,“遥遥JJ“你为什么想娶?”明遥不让他说完,便又问,“若不是因为喜欢,是因别的,就不必勉强。” 她垂下眼帘,偷偷忍笑。 看他这回说不说! 她感觉到崔珏又走近了,走到了她身边。 她心跳快了起来。@“是因为喜欢。”他俯身,在她耳边开口,“遥遥,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所以想娶你,想和你成婚,想和你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明遥忍不住抬起头,忍不住对他笑。 她其实还想问:那你以前怎么不说? 可崔珏专注地看着她,又对她俯下身。 要、要亲了吗? 才表白,他就要亲? 明遥觉得自己该闭上眼睛,却又舍不得不看他。她就看着他离她越来越近,看到他修长的手伸过来,扶在她脑后。 分明是熟悉的人、熟悉的脸、熟悉的手,分明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她做主导,她现在,却紧张得想躲。 “遥遥,别动。”崔珏说。 明遥眨了眨眼睛。 崔珏克制着不看她水润的双眸和嫣红的唇。 他屏住呼吸,小心触碰发丝,在她发间,摘下了一朵春日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