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圣旨 洪武三年,凤阳。 哐当一声锣响。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俺教皇子朱樉、朱棡二人至中都凤阳耕读,好教其知晓百姓疾苦,所食粮米不易。谁知二子好不晓事,这样顽劣,若不好生管教,将来必成祸害,即令中都有司,将此二子押至承天门外头,当众责打二十,定要打实不可,钦哉!” 这一阵夹杂着凤阳口音的官话念毕,紧接着,便传出鞭打声,哀嚎阵阵。 这里是凤阳皇城的承天门,平日里倒有一些进出的闲人,许多人听到这动静之后,却都纷纷急走而去。 只有数十名穿戴着明晃晃甲胄的亲军,还有几个脸色极尴尬的宦官,偶有几个胆子大的好事的护卫,却也只是远远地踮脚看着,既缩着脖子,却又不敢将脸正对着,只侧着脸,眼睛上斜。 一顿哀嚎之后,宦官们才心疼地扑上两个受刑的少年。 这两个少年,一个乃是洪武皇帝的二子秦王朱樉,另一个则是洪武皇帝的三子晋王朱棡。 此时,朱樉疼得龇牙咧嘴。 一旁的朱棡则是眼泪婆娑的模样,可一转眼,见自己的二哥一副歪着脖子要断过气似的可怜样,顿时咧嘴,乐了。 他指着二哥朱樉道:“二哥好不经打,没出息!” 朱樉:“……” 似乎如此,朱棡竟觉得没有那么疼了,以至于宦官在他的后头跪着,还在小心翼翼地给他提马裤,他也浑然不觉痛疼。 随后他站起身,背着手,像凯旋得胜的公鸡,左右顾盼有神的样子道:“才二十鞭,父皇瞧不起我!” 宦官和亲卫们听罢,脸色骤变。 秦王朱樉本是在装死,他比朱棡要聪明一些,知晓父皇‘教育’他们兄弟二人,是极关心‘疗效’的,其实行刑的宦官哪里敢真打,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疼是有些疼的,却并没有伤筋动骨。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继续趴在行刑时的长凳上,一面骂:“你就少说两句吧,到时又教人密报去父皇那……” 朱棡一听,却一下子将眼睛瞪得有铜铃大:“密报……密报?没错,二哥,咱们身边有奸细,如若不然,为何咱们一举一动,远在南京的父皇都了如指掌?” 说罢,他眼睛逡巡,一脸狐疑地看向一个个宦官和亲卫,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皆不约而同地连忙垂下头去,不敢直视。 朱棡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某处,却一下子不动了,目光沉沉地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处。 此时,躲在不远处的,是一个穿着齐腰甲的少年,少年年轻,不过十二三岁,眉目清秀,一双眼睛闪烁着,人却显得茫然无措。 朱棡抬手,朝少年一指,大呼道:“这人瞧着面生,是在哪里当值的?” 少年:“……” 看少年依旧呆站着,久久没有回应,朱棡大怒,颐指气使地道:“问你话呢,为何不言!莫不是做贼心虚?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少年依旧一脸迷茫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在朱棡的迫视之下,才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知道啊……” 顿了一下,少年继续道:“我是见这里吹吹打打,又聚了许多人,又见大家穿的花花绿绿的,还以为……还以为谁家摆酒,我是来吃席的。” “……” 这承天门外头,死一般的沉寂。 事实上,这位面容清俊秀气的少年郎,名为邓千秋,准确来说,他来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 至于这具身躯此前的主人,似乎是个体弱多病之人,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 原本父子二人颠沛流离,谁知道就在三年前,朱元璋建国,以明为国号,登基称帝。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份旨意,从此改变了父子二人的命运。 新帝朱元璋居然派人寻到了邓千秋的父亲,赐予了他一些田地,又命邓千秋至凤阳中都皇城当值,赐了一个亲军的身份。 可以说,这一对父子,也算是过了两三年的好日子,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不过这对于现在的邓千秋而言,却有着太多的疑窦。 首先,他那爹怎会认得朱元璋,以至于朱元璋登基,竟还惦记着派人送来赏赐呢? 可如果说他爹真在建立明朝的过程中立有什么功劳,却为何只赐了百亩的田地,既没有给什么爵位,也没有给什么官职呢? 最可疑的是,自己的父亲似乎对于这些事,却是守口如瓶,无论邓千秋再如何旁敲侧击,每当邓千秋谈及到皇帝的事时,却只是拧紧眉头,不发一语。 其实此时的邓千秋,才十二岁,所以所谓的亲军里头当值,不过是领一份口粮而言,他们的职责,只是守着中都凤阳的皇城。 只是邓千秋太年轻,人又瘦弱,那百户也懒得真让他去站班卫戍,只给他分发了一套并不合身的齐腰甲,让他平日里给宫禁内外跑跑腿。 平日里,这凤阳中都的皇城,虽名为皇宫,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贵人来,再加上邓千秋年纪小,只要不进入内苑,谁也不会为难他。 之所以他念兹在兹地想着吃席,实在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虽然家境还算‘殷实’,可实际上,这个世上即便家里有田百亩,产出却是很低。一个月下来,能见着几次荤腥,就已超越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了。 而平日里所吃的食物,多是以蔬菜为主,米饭也多为糙米。 当然,前世的邓千秋也爱吃蔬菜,可来到这个世界,肚里少见油星不说,即便是蔬菜,也和后世经过无数次改良的蔬菜有着天差地别。 在邓千秋看来,这个世上所谓的蔬菜,倒不如更像是野菜,吃一两次倒也罢了,吃多了则就难以忍受了。 他现在正是精气最旺盛的时候,但凡想到了吃食,即便是两世为人,可也依旧忍不住嘴角湿润,以至于有时满脑子都是小龙虾、麻辣烫和肥猪肉。 此时的晋王朱棡,却是窒息了,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有点猝不及防,他没想到有人竟胆大到吃席吃到自己的头上来。 于是朱棡勃然大怒,朱元璋圣旨之中痛斥秦王和晋王顽劣可不是说玩笑的,这两个家伙在南京时就不老实,除了朱元璋和长兄朱标之外,谁也制服不了他们。 “大胆,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本王瞧着,此人必是歹人,来人,来人啊……” 邓千秋已知道自己闯祸了,看着这行刑的现场,再看看疼得龇牙咧嘴的晋王朱棡,便晓得出事了,这家伙是要拿他出气呢。 惹上这样的小阎王,可不是好玩的。 倘若是从前那个邓千秋,只怕早已吓得尿了裤子。 可此时的邓千秋,终究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知道对付这样的恶棍,既不能表现得过于强硬,从而惹怒对方。 却又绝不能屁滚尿流的求饶,因为你喊的越大声,人家会越兴奋。 此时,站在朱棡身侧的一个宦官,本是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邓千秋,大抵是觉得邓千秋撞到了枪口上,要倒大霉了。 上一世,邓千秋深得职场办公室政治的熏陶,在上司们经年累月的PUA之下,早已深谙了至高的职场的境界……装傻! 天下职场,唯傻不破! 此时,那躲在朱棡身侧本是幸灾乐祸的宦官的目光有些错愕。 因为这个时候,邓千秋竟没有痛哭流涕的求饶,而是依旧一脸茫然的样子站在原地,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他木若呆鸡的样子,眼睛看向虚空,似乎此时……好像在思考。 宦官:“……” 朱棡也有些懵了,他无法理喻,心里禁不住嘀咕,此人莫不是傻子吧? 心里生出这样的念头,朱棡顿感有一些索然无味起来,于是撇了一下嘴,叉手,头一扭,神气活现的样子道:“走!” 说罢,不再理会依旧还在看着虚空,对外界事物‘恍然不觉’的邓千秋。带着从人,与一瘸一拐的秦王朱樉进了承天门,朝着内苑去。 路上,朱棡眼一斜,瞧着依旧还一瘸一拐的朱樉道:“二哥,别装了。” 朱樉却仿佛自己已获得了残伤证明一般,眼泪吧嗒吧嗒似要落下来的样子,口里道:“哎呀,哎呀,我被打坏了,这一次伤筋动骨,定要休养一年半载才好,以后怕读不了书了……” 朱棡听了,身躯一颤,下意识的,他的脚也一瘸一拐起来,道:“糟了,糟了,我似也残了,没三五年……也好不了。” 秦王朱樉:“……” 好不容易二人磨磨蹭蹭到了中殿歇下,朱棡又想起方才那少年,不由道:“这宫禁之中,怎么会让一个这样的傻小子在此当值……” “殿下……”此时,殿中只有两位皇子和一个年迈的老宦官。 这老宦官一直尾随两位皇子身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过一言,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双目浑浊,只是他开口的时候,连朱樉、朱棡二人都收起了嬉皮笑脸,似乎对这老宦官,颇为敬重。 老宦官继续道:“此人奴婢若是没记错的话,叫邓千秋。” 朱棡一头雾水。 老宦官接着道:“他的父亲……名叫邓健。” “邓健……”朱棡喃喃念叨起来,下意识道:“这名字竟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 第二章:吃席 呼…… 此时的邓千秋,正长舒了一口气,他晃晃脑袋,等承天门的人走了干净,他眼里才恢复了神采。 来这个世界才几天啊,还没搞清楚邓家与朱元璋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就差点惹出了事端。 哎……管不了这么多了,无论如何…… 邓千秋一念至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心里暗暗道:“来都来了,不管怎么说,我要吃肉,我以后要吃香喝辣,哎呀……好饿……” 吞了吞吐沫,却有一个禁卫匆匆而来,大呼道:“邓千秋,千户有请。” 千户? 邓千秋心里一愣,这千户可是他顶头上司的上司呢?这家伙来寻他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得罪了人,所以要予以惩戒? 而且……邓千秋记得这千户叫胡建,似乎还是当今皇帝朱元璋身边的红人胡惟庸的族亲! 胡惟庸啊……历史上那个被抄家灭族的家伙…… 不出意外,胡惟庸被灭族的时候,这位胡千户,肯定也有份。 抄家灭族,一想到这四个字,邓千秋不禁胆寒,要知道,他上辈子离抄家灭族最近的一次,就是那时的一个朋友,因为察觉到写作文时,若是写到自己痛失亲人表达追思怀念之情时,往往语文老师都会怀着死者为大的心情给一个高分。 于是乎,这位朋友在找到了作文高分密码之后,开始乐此不疲地将自己的三代亲近纷纷写入作文,以至于不出一个学期,整个家族在他的作文中被连根拔起,整整齐齐,化成了骨灰盒,一家老小,‘死’了个干干净净。 总而言之,无论是胡惟庸,还是胡千户,他都不想和他们牵扯上关系。 可邓千秋还是乖乖地随着那禁卫,来到了千户值房。 值房里,千户胡建穿着一身钦赐麒麟衣,全没有武官的样子,反是文绉绉的,伏在案头,提笔写着什么。 见邓千秋进来,一双眼睛抬起来,打量了邓千秋一眼。 只一看邓千秋小小年纪,穿戴着甲胄松松垮垮的样子,见了他,也只是局促不安地站着,并不行礼。 胡建的眼底深处,抹过了一丝轻蔑。 可这轻蔑,随即便被他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所取代。 “哦,你就是邓千秋吧,来,不必局促,坐下说话。” 邓千秋大剌剌地坐下。 胡建继续打量着邓千秋,依旧和蔼,询问邓千秋的家庭情况,又问家里有什么困难。 邓千秋也只随口回答,心里却在疑惑,这胡千户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问过一番后,胡建心里对邓千秋,便更漫不经心起来,看来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值一提。 不过他依旧是笑容可掬,前些时日南京那边,有宦官特意来传一份中旨,让胡建大出意外。 要知道,皇帝特意颁布中旨,封赏的却是一个小小的总旗官,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眼前这个少年,或者说他爹……到底因为什么缘故,突然得到皇帝的格外看重呢? 胡建想不明白,他也算是功勋之臣,且负责中都凤阳的卫戍工作,又和当朝参政的胡惟庸乃是族亲,算是见多识广了,可依旧猜不透眼前这个少年的来路。 越是如此,胡建就越显出对邓千秋青睐有加的样子,嘘寒问暖之后,和蔼地道:“你既到了本官帐下,本官自要好生照拂你。” 邓千秋心里咆哮:“啊……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胡建又沉吟片刻,接着道:“你初来乍到,当值也不过十几日功夫,依老夫看,你就暂且在老夫身边听用吧,嗯……待会儿……下值之后,你且留下,随本官赴宴。” 邓千秋下意识问道:“赴宴?赴谁的宴?” 胡建一听,忍不住要扑哧笑出声来,这少年……真是没有眼色。 胡建只审视着邓千秋,笑而不语。 傍晚的时候,整个凤阳城也从万物勃发的神采之中,多了几分萧索。 这一座中都新城,在连续数年的大规模基建之下,一面繁华,一面却是夯土般的残破。 而宅邸林立的某一处繁华街坊,如今却已是华灯初下,百十个灯笼点缀,光彩炫目。 却在此时,宅邸之内,一穿着布衣的老者笑吟吟地走出来,朝一队前来赴宴的宾客行礼道:“胡千户……能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请……” 这老人是城中富户,此次宴请胡建,不过是希望得到胡建的庇护。 胡建顾不得一旁邓千秋的异样,却是笑容可掬地道:“有劳。” 说罢,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含笑进入宅邸。 邓千秋浑浑噩噩地尾随在他们后头,这宅邸富丽堂皇,数不清的亭台楼榭,如云的仆从……可邓千秋却没有一丁点好好欣赏的心思。 不知不觉间,胡建跨入了厅堂。 厅堂之中甚是古朴,东墙不过是几幅字画,南墙则挂着一张琴,这琴的木料似也已斑驳。 与古琴辉映的,却是这里半旧的桌椅,此时……这桌上,已摆上了热腾腾的美味佳肴。 便听那刘公抚须笑道:“胡千户,请上座。” 胡建笑吟吟地道:“刘公乃是主人,自当上座。” “客随主便,还请胡千户上座吧,莫要折煞了老夫……” “哈哈……”二人同声大笑。 哈哈哈…… 这笑声却在骤然之间,戛然而止。 紧接着,两张笑脸却是逐渐僵硬起来。 这姓刘的富户,此时眼珠子都似要掉下来一般,却见此时此刻,那原本空荡荡的上位上,原本跟在胡建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却端坐在了上位。 胡建虎躯一震,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 坐在上座的邓千秋,反是嘴角微微勾起,笑道:“啊……别客气,坐……坐啊……” 刘富户眼睛看向胡建。 胡建面色忽冷忽热,最终,他干笑一声,大剌剌地坐在了邓千秋左手的位置,刘富户只好陪在末席。 气氛竟一下子降至了冰点。 好在这刘富户也算是八面玲珑之人,干笑着道:“久闻胡千户最爱吃鲈鱼,因此特意让人弄了一尾四斤七两重的鲈鱼来,此鱼难得,张千户不妨尝一尝看?” 胡建笑容可掬,只是眼角总忍不住瞥一瞥坐在上座的邓千秋,心里思量着什么,口里却道:“好……那么老夫便却之不恭……” 他取了筷子,正待要伸向那桌上的清蒸鲈鱼方向。 刹那之间,竟见那清蒸鲈鱼最肥美的鱼腹处被人极快地用筷子撕下了一团肉来。 胡建只觉得眼前一花,抬眸之间,却见邓千秋早已是快人一步,那快夹起的最是肥美的鱼肉,被他塞入了口中。 吧唧……吧唧…… 胡建和刘富户呆若木鸡,在落针可闻的鸦雀无声之后,这厅中响起了轻快的咀嚼声。 “嗯……唔……”鱼肉下肚。 邓千秋却在此时放下了筷子,从嘴里蹦出三个字:“不好吃!” 胡建:“……” 刘富户:“……” 邓千秋露出一分嫌弃之色道:“这鱼太腥了,应该多放香葱掩盖它的腥味,而且火候也没有掌握好,烹饪的时间太长,肉质又老又柴,可惜,可惜了。” 邓千秋摇头,见胡建和刘富户一脸震惊的样子,便咧嘴,乐了:“哎呀,胡千户,你说话呀。” 刘富户震撼地看向胡建,眼里仿佛在说:“这个少年到底何方神圣?” 胡建眼里尽是茫然,好像似在思量着:“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后台,怎敢这样放肆。” 短暂的沉吟之后,胡建毕竟身居亲军武官,却又露出了微笑,只是这一次的笑容,显得干巴巴的,不真切。 “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啊。”胡建笑着,举起筷子,只是他的筷子再没有伸向鲈鱼,而是随意朝向其他的菜肴去了。 刘富户一脸诡异,却热情地道:“别光吃菜,喝酒,来,草民敬张千户与……这位……小兄弟……哈哈……哈哈……” 胡建亦是举起了酒盏。 邓千秋低头吃菜,一面口里支支吾吾地道:“你们喝,我不喝酒。” “……” 胡建只觉得心口一记闷锤,人都麻了。 此人莫不是脑子进了水吧? 刘富户已是如坐针毡,人都快要哭出来了,却生怕冷场,努力笑着道:“那我与胡千户……喝……哈哈……少年人不懂事……噢,对啦,对啦,人来,人来……” 他朝一旁服侍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四五个妙曼少女便鱼贯而入,抱着琵琶,面带媚色,尤其是为首的少女,更是面若桃花,双目含烟,她微微低头,似带娇羞,宛如从古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一般。 胡建眯着眼,似乎糟糕的心情终于被冲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子。 “胡千户,这是府中养着的一些…瘦马…” 看胡建的样子,刘富户已会意,知道胡建生了兴趣,面上大喜,一脸巴结着介绍。 可话音才落,却突然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响起,吓了刘富户一跳。 只见邓千秋拍案而起:“换一批!” ------------ 第三章:本王有疾 “啊……”刘富户手中的酒杯险些跌落下来。 胡建收起了色眯眯的眼神,一脸错愕,换一批……换一批是啥意思? 而脱口说出这话的邓千秋竟也是一愣,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失言了。 呃……两世为人,上一世的自己作为历史爱好者,却在工地打灰,此时身临此情此景,难免产生错乱。 哎……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邓千秋已不知自己是今人还是古人了。 管他呢,我邓千秋要继续作死,坚决和这张千户划清界限。 邓千秋摸摸头道:“说错了,说错了,继续,继续,酒喝起来,曲唱起来。” 于是女子们落座,拨弄琴弦,唱起了小调。 胡建只觉得此时,气氛已全无,只感觉到满肚子的怨气。 只是此时悠扬的曲调渐生,不免使他迷醉,一旁的刘富户又尽力劝酒,几杯酒下肚,终于畅快了一些。 此时微熏。 他不免眉飞色舞,说起自己的风流韵事,说的是当初自己血气方刚时,如何如何。 刘富户喜滋滋地翘起大拇指:“千户果然不凡,实是教人钦佩。 胡建不免得意,左右顾盼,此时长夜之下,佳人在侧,幽幽的丝竹之声入耳,美酒下肚,一旁又有刘富户在旁不断发出溢美之词,不免沉醉其中。 胡建说着,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还在风卷残云,自顾自地抓着一个猪肘子啃得嘎嘎响的邓千秋。 胡建含笑道:“这有什么可钦佩的,男儿大丈夫,多少女子见了老夫,都要花容失色……不瞒你说,老夫当年人称小嫪毐!” 嘎嘎嘎…… 突然,啃猪肘的声音猛地停止。 邓千秋歪着头,似沉思。 嫪毐?额滴偶像啊! 胡建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邓千秋极认真地盯着胡建,一双眼睛似纯洁得毫无一丝的杂质。 邓千秋道:“真的吗?” 胡建:“……” 邓千秋略带稚嫩的脸上,又露出更认真的样子,道:“我不信!” “……”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时间好像在此刻定格了。 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空气之中都弥漫着滔天的杀气。 邓千秋继续道:“据闻嫪毐那玩意能比牛鞭还大,竟还可挂住桐木车轮行走,不是我不信胡千户,只是我见识少,有本事胡千户摆出来给我开开眼。” 胡建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刘富户已察觉到不对,慌忙扯了扯胡建,干笑道:“小孩子……闹着玩……哈哈哈……哈哈哈哈……” 邓千秋也笑了:“对啊,我开玩笑的。” 于是捡起猪肘子,继续啃。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胡建深呼吸,此时他脑子一片空白,那美妙的丝竹之声,只令他觉得乱耳。 杯中的残酒,竟好似苦药。 他忍不住升腾起一个念头:我是猪啊我,为啥拉拢这样一个憨货? 此时,刘富户一脸担心地看向他。 胡建倒是恢复了理智,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滔天怒气,心道,这个小子,是皇帝亲自下诏补入禁卫的,还不知这小子的深浅,忍着吧。 何况外人在旁,终究还是要显露自己的风度。 他酒醒了,头脑却出奇的清明,于是含笑道:“此子非同寻常,将来或成大器。” 只是说到一半,那本温和和调侃的语气,却渐渐变得咬牙切齿起来,似乎每一个字,都需咬出来才罢休。 “是啊……是啊……”刘富户汗颜,一脸强笑。 二人对视,只能以笑相对。 只是这笑,有些心酸。 至子夜。 胡建已全无心情,现在只恨不得赶紧带这憨货走为上计,还有……等走出了这里,就将这个小子一脚踹到爪哇国去,以后再和这小子有半分瓜葛,我胡某人肠穿肚烂,下辈子当狗变猪! 刘富户心里却是万分为难,他深知今日这酒宴,并没有起到好效果,虽然这并不是自己的原因,可在这中都凤阳,若是得不到像胡千户这样的人保护,将来只怕…… 只有邓千秋,这个时候却是一脸的满足,他拍打着自己的肚皮,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有钱是真的好啊,每天都可以这样大鱼大肉,也不枉两世为人了! 很好,大丈夫当如是也! 暗地里,他给自己的新人生规划了一个小目标。 收工回家,邓家的宅邸只是一个小门小院,有一个仆役,叫邓二,而邓千秋的父亲邓健,近几日说是寻亲访友,却不在家。 邓千秋只好孤零零地睡下,可辗转着有些难眠。 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划过那富户人家里奢华和满是美味佳肴的景象。 对啦,还有胡千户,胡千户似乎想要拉拢他,可是拉帮结派,死路一条,朱元璋可不是吃素的…… 迷迷糊糊的,邓千秋终是倦意袭来,渐渐失去了知觉。 ………… “晋王殿下。” 胡建一大清早,便前往宫城拜见凤阳皇城之中两位被朱元璋贬谪来此‘学习改造’的藩王。 晋王朱棡此时正躺在病榻上,口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仿佛昨日的一阵‘鞭挞’,令这位皇子伤筋动骨。 他平躺着,额上还让人敷上了热巾,脑袋歪着,就好像这脖子随时会不堪重负,要歪过去死翘翘的样子。 “本王有疾……” “殿下要保重贵体啊……” 晋王朱棡气若游丝的样子,瞥了一眼胡千户道:“入你娘,说重点!” “啊……”胡建听到入你娘三字,竟突然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想要喊爹的冲动。 可随即,他依旧陪笑,他对于晋王朱棡的性子,早已习以为常。 昨天夜里,他是一宿没有睡,越想越气,那总旗邓千秋……他神经病啊! 原本是想着,皇帝突然封赏此人,必有什么由头,他好借此机会拉拢一下,除此之外,再借着酒宴,试探一下这个人的真实背景。 可一通酒宴下来,却令他生不如死。 他胡建是邓千秋的上司的上司,要收拾一个小小总旗自然不在话下,可偏偏此人是皇帝亲自敕封,终究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可细细一想,既然他胡某人不能出面,却也未必没有人不可以动手。 晋王朱棡殿下性情最是乖戾,倘若他在这晋王面前吹点风,让晋王狠狠收拾这个小子,然后再想办法将这个家伙踹出禁卫去,即便皇帝将来记起这么一个人,至多也只是收拾呵斥晋王而已。 一念至此,胡建抖擞起精神,脸上堆笑道:“殿下,这几日,禁卫之中,有一总旗,甚是张狂,此人可谓是恶贯满盈,小小年纪,便无君无父,不但不愿听从调遣,还放出狂言,说什么天下没什么人可以放在他的眼里……” 晋王朱棡骂完了娘,本还在口里哎哟哎哟地发出呻吟,一副行将气绝的样子。 可听到这里,猛地打起了精神。 胡建见朱棡来了兴趣,便连忙继续添油加醋起来,他知晓这位皇帝的第三子性情,最是喜怒无常,他挑拨几句,保管那邓千秋吃不了兜着走。 “此人还自称自己是小嫪毐,说是六七岁开始,便与妇人相奸……” ------------ 第四章:本王考考你 “这人平日里跋扈惯了……” “世上还有这样罪恶滔天之人!”朱棡发出感慨。 “正是!”胡建小心翼翼地看了朱棡一眼,才道:“卑下以为……” 朱棡却打断胡建道:“此人叫什么来着?” “邓千秋!” 朱棡面带疑惑之色:“邓千秋?本王好似昨日还见过他,看着傻乎乎的样子。” “这只是他的表象……所谓大奸似忠便是如此。” “原来如此!”朱棡恍然大悟,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 胡建对朱棡的反应有点懵:“殿下,殿下……” 朱棡道:“昨日见此人,还以为只是一个没见识的傻小子,竟没想到,还有这样大的本事!好,好的很,本王还以为自己已算是顽劣了,没料到还有比本王更坏的人。这样的人,本王很欣赏。” 胡建:“……” 朱棡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请殿下责罚邓千秋,以儆效尤。” “责罚,为什么要责罚?”朱棡道:“我干一点坏事,便受父皇责罚,现在这邓千秋,也只干了一点点的坏事,本王便责罚他。这岂不是说,人只要干了一点点的错事,就要惩罚?如此岂不是说,父皇责罚本王是理所应当的?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王若是责罚他,那还是人吗?” 胡建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在抽筋,他横竖没办法理解朱棡这番话的逻辑。 此时,他的心里不免有点后悔起来,昨日碰到了邓千秋这样的二货也就罢了,今日怎么又撞到了晋王这样的二货枪口上来了。 深吸一口气,胡建却笑着道:“殿下,卑下的意思是……此人如此奸邪,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等有一日陛下得知,殿下身边竟然还有这样无恶不作之人,殿下非但对他不惩罚,反而还对他赞不绝口,卑下担心……陛下那边……” 这话似乎直击了朱棡的要害。 朱棡的神情变得认真,沉吟起来。 胡千户见状,接着道:“殿下,此人不学无术,恶贯满盈,殿下只需一念之间,便可教训此人,若是陛下得知殿下如此,必要龙颜大悦。” 朱棡却是一笑,道:“父皇曾说过,不教而诛即为虐,那小子竟这样坏,偏偏本王甚是喜欢,那么不妨,将这小子叫到本王的面前来吧。本王倒要看看,他是如何的不学无术,恶贯满盈。” 胡建感觉心口堵:“……” 胡建是万万没想到,这朱棡此时竟还生出了惺惺相惜之心。 不等他反应,朱棡已吩咐一旁的宦官道:“将那邓千秋给本王召来。” ………… 邓千秋惴惴不安地赶往晋王的寝殿。 听闻那恶名昭彰的晋王召见自己,邓千秋便觉得有些不妙了。 等在这寝殿里,见胡建竟也站在角落,邓千秋便一切全明白了。 敢情有人给自己上眼药呢。 越是这个时候,反而越要镇定,上一世,他也曾遭遇有过许多次被人穿小鞋的经验,这种时候,越是情绪波动,反而越可能让局面更糟。 所以邓千秋一脸朴实的样子,局促不安地对朱棡行了礼。 朱棡重新打量邓千秋,随即笑嘻嘻地道:“好啊,本王听闻你这小子胆大包天。” “啊……啊……啊……”邓千秋双目似乎呆滞,看着虚空,宛如唐氏综合症的少年。 朱棡见状,撇了撇嘴道:“竟还敢装傻!昨日就差点让你骗了过去,你好大的胆子。” 邓千秋无奈,却道:“殿下恕罪。” 朱棡此时已从榻上起来,不过因为昨日受罚,所以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样子,虎着脸,继续道:“你入宫来当值,还好吗?” 邓千秋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胡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道:“回禀殿下,实在再好不过,尤其是胡千户,对卑下关照有加。” 朱棡听罢,戏谑的脸上猛的一沉,眼睛落在了角落里的胡建身上。 胡建似也察觉到了什么,身躯一震,嘴唇蠕动着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朱棡慢吞吞地道:“是吗?胡千户对你很关照?” “正是。”邓千秋义正严辞地道:“胡千户待卑下就好像亲兄弟一样,他还请卑下吃饭呢,卑下初来乍到,啥都不懂,难得遇到胡千户这样如兄长一样的人,对卑下关怀备至,还对卑下说,他这人最讲义气,也最爱护自己的下属……” 朱棡却猛然目光一冷,突然朝胡建咆哮道:“你还请他吃饭了?” 胡建愣在原地,老脸微红。 他本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好像百口莫辩,最终耷拉着脑袋道:“是。” 朱棡眼睛眯起来,他虽然是浑,却不是傻。 此时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邓千秋,再看一眼胡千户,心里便忍不住怒火中烧。 胡建在自己的下属面前,装出一副关爱的样子,入他娘的,他居然还宴请自己的下属。 可转过头,却跑来他晋王的面前,将这邓千秋说成了十恶不赦之人! 仿佛在这一刻,这胡建对于朱棡而言,就好像额头上已打成了‘卑鄙小人’的标签。 邓千秋却继续絮絮叨叨地道:“卑下年轻,突然蒙受圣恩,得了禁卫的职事,本来还担心自己办不好差,有负圣恩。幸亏有了胡千户,胡千户在咱们卫里,有口皆碑,大家都说他是好人。起初卑下还不相信,可谁晓得,他堂堂千户,居然亲自关照卑下,对卑下既是嘘寒问暖,又是交心,卑下……” 邓千秋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睛,好像自己都被感动了,继续道:“卑下真的……真的感动至极,从此以后,卑下一定要好好当值,既不有负于皇恩,也绝不能辜负了胡千户这一番厚爱。” “得了,得了。”朱棡恶狠狠地瞪了胡千户一眼,目光再落到邓千秋身上时,面上竟忍不住有一些同情。 真是一个傻小子啊,他怎么这么蠢,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幸亏本王睿智,一眼就看破了天机。 转念之间,又想胡建这般的卑鄙无耻,朱棡磨了磨牙。 这时,邓千秋道:“不知殿下召卑下前来,所为何事?” “啊……这……”朱棡自己也懵了:“是啊,本王召你来所为何事?” 邓千秋:“……” “咳咳……”朱棡重新打起精神,道:“这个嘛,这个嘛,本王是来考教考教你的。” 说着,他踱步,装作煞有介事的样子:“嗯,没错,本王要考考你……” ------------ 第五章:奇怪的答案 朱㭎看了一眼邓千秋,心念一动,道:“本王问你,你说说看,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在哪儿?” 邓千秋此时已知道,自己其实算是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似乎这位皇子,对自己并没有恶感。 只是一听这个题目,邓千秋顿时又警惕起来。 大明的心腹大患? 这个题目,显然不是邓千秋这么个小小亲军总旗的身份去回答的。 怎么听着,像是有人考教朱棡的。 邓千秋的猜测,倒是没有错,朱元璋对于儿子们的教育,最是上心,尤其是马皇后所生下来的这几个嫡子,比如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周王朱橚五人。 而五个儿子之中,秦王与晋王最是顽劣,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朱元璋才将他们丢来了中都凤阳, 本意自然是为了让他们在这凤阳老家好好改造,体会一下民间疾苦。 当然,除了这些手段之外,朱元璋也会经常派人传旨,考教这几个儿子,通过儿子们的回答,来考察他们的才干。 就在昨日,皇帝还有一份旨意送来,其中就给秦王和晋王出了这一道题,晋王朱㭎一看题,就直接傻了眼。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题想要回答很容易,对于他的兄长太子朱标而言,最是贤明,自然有许多的答案,而对于秦王以及燕王而言,他们素来勇武,且素知兵法,他们的回答,必定是大明的心腹大患在漠北。 其实晋王朱棡也想这样回答,历朝历代,心腹大患不都在北方嘛? 问题就在于,他的兄弟们都这样答了,他再去答,就显然不出彩了! 何况,他那父皇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他父皇必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继续追问他为什么心腹大患在漠北,我大明又该如何应对,而这些回答,显然都是他那二哥和四弟的强项。 朱棡此时可谓是绞尽脑汁,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来。 “嗯?说话啊,本王在考教你!”朱棡盛气凌人地看向此时一脸继续呆滞的邓千秋。 邓千秋硬着头皮,看来若是不露一手,是没有办法蒙混过关了。 于是他想了想,道:“艰难时代造就坚韧不拔的勇者,勇者开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使人好逸恶劳,好逸恶劳的弱者又使天下重返艰难时代!” “……” “殿下,卑下答完了。” “……” “殿下……” 朱棡脸色终于从微微震惊之中恢复过来,随即道:“你且等等。” 说罢,一溜烟的,竟跑去了侧殿,一会儿功夫,便见他提着笔墨和一个速记的竹片嗖的一下冲出来,道:“来,你重新说,本王听。” 邓千秋很是无语,却见朱棡索性直接趴在地上,拱着臀,舌尖点了点笔尖,随即啐了一口,口里道:“念。” 邓千秋只好道:“艰难时代造就坚韧……” 朱棡顿时挑了挑眉道:“且慢着,韧字怎么写?” 邓千秋也愣住了,上辈子电脑打字习惯了,此时让他回答,他还真未必能答应得上来。 朱棡便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本王考教你这样简单的事,你也不知?喂喂喂,去叫人,给本王写一个韧字来。” 一通忙碌,朱棡总算是将这话记下,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个答案,可能有用。 将这句话抄完,朱棡才道:“嗯,你这回答,虽没有暗合本王的心意,却也算是得体。看来……你还是有才的,下去吧,好好用命。” 邓千秋松了口气,便准备行礼告辞。 其实他的回答,便是后世的一句谚语,其实历朝历代,甚或者是世间所有帝国和王朝,几乎都无法逃脱的历史和规律。 邓千秋临行时,还是忍不住作死地打量了一眼这寝殿,眼见这里的雕梁画栋,心里禁不住感慨,有钱有权是真的好,大丈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很好,从明日起,我邓千秋要立下志向…… 目送邓千秋离开,朱棡脸色已拉了下来,目光冷飕飕地看向角落里的胡建。 胡建心里有鬼,他哪里想到,这邓千秋竟是对他赞不绝口啊,以至于胡建都无法揣摩,那邓千秋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胡建只能哭丧着脸道:“殿下,卑下……万死…..万死之罪。” 朱棡哼着声道:“滚,滚!” “是,是。”胡建早已吓得面色惨然,既不敢为自己辩解,更不敢继续在此逗留,屁滚尿流地跑了。 朱棡一脸恼怒的样子,口里还喋喋不休地骂:“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若不是本王刚刚受了罚,非要打断这狗东西的狗腿不可。” 说着,却又取出那一份速记下来的竹简,吩咐道:“取笔墨来,本王要给父皇修书。” 一旁的小宦官道:“殿下……奴婢多一句嘴,陛下出的题,是希望殿下能够亲自回答。” 朱棡对这小宦官,倒是没有张牙舞爪,只是大笑:“对呀,本王就是亲自答,这是本王凭本事听来的答案。” 小宦官面色带着扭捏,小心翼翼地道:“可是……这能成吗?” 朱棡和颜悦色的样子,已铺开了纸砚,抓着笔,正待要对着竹简照猫画虎,一面咧嘴笑着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句话很犀利,听着很厉害的样子,管他呢,反正其他的兄弟,都比本王有本事,本王也没有其他的头绪,先应付便是。” 小宦官只好道:“就怕不合陛下的心意……” 朱棡不以为意地道:“那也无妨,答错了本王便原谅那邓千秋,绝不打死他。” 小宦官:“……” 朱棡又感慨道:“若是答对了,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这小宦官是晓得朱棡的性情的,虽然喜怒无常,不过却极少迁怒身边的人,在几个年长一些的皇子之中,虽说是顽劣,却并不残忍。 就在这小宦官愣神的功夫,却见朱棡突然侧目过来,咬着笔杆子:“八斤里,回字怎么写?” “啊……”小宦官也一脸懵逼。 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响后,朱棡义愤填膺地道:“该死,都怪那几个大师傅,平日里倒是教了本王几次,可本王总是记不住,就这还自称大儒!哼,连本王都教不好,真是一群酒囊饭袋。八斤里,是不是?” 这叫八斤里的小宦官脸色难堪,却努力地扯了扯自己的嘴角,道:“对,对,殿下说啥都对。” 朱棡一面让人去翻书,一面继续咬着笔杆子,道:“这邓千秋的父亲,当真是邓健?” “回殿下的话,应该没有错。” 朱棡听了,反而面上更是疑云丛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奇怪,真是奇怪……” 他喃喃念叨着,一种不符合他性情和年龄的愁容出现在他的眉梢。 ------------ 第六章:祖训 此时只是开春,天气微微有几分凉意,凤阳的天气便如朱棡的心情一样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转眼便又布满了阴霾。 邓千秋回到了邓家的小宅,如往常一样,邓二给邓千秋下了一碗素面,邓千秋吃过之后,便回房睡下。 古时的生活朴素而单调,一旦入夜,即便是点上了火烛,也是黑乎乎的,使人总是提前便能生出困意。 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邓千秋还在迷迷糊糊的,却听到耳边有人轻唤:“千秋,千秋……” 邓千秋张开眼,却已发现黎明的曙光,已顺着不甚密封的窗格和门缝里洒落进来! 此时,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中年书生的手里,抓着一个木偶,此时这木偶在邓千秋的眼前晃荡。 中年书生的一双眼睛,盯着邓千秋一动不动,试图想从邓千秋的脸上寻出惊喜。 邓千秋显然对这破木偶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幼稚。 可是眼前这个中年书生,却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邓健。 “爹……” 邓健和邓千秋长得极像,都是眉眼清秀,身段修长,只是邓健看着儿子的眼眸里,更多了几分柔和和暖意。 可见儿子眼睛只是一扫木偶,目光便移开,邓健那满是憧憬的眼神里,似乎稍稍有一些低落。 但很快的,邓健便又微笑着对儿子道:“饿不饿,为父去给你和面,今日做蒸饼吃。” 邓千秋摇摇头,和衣而起,道:“待会儿进皇城当值,那儿有餐食供应。” “噢,那便好,那便好。” 邓千秋这才发现,此时的邓健一脸疲惫之色,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连夜赶回家的。 邓健将木偶摆放在了邓千秋屋里的小案上,一面唏嘘着叹口气,道:“为父在外,就担心你吃不好。” 邓千秋道:“爹,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皇帝要赐我们家一些田地,还让我入宫去当值。” 邓健听到皇帝二字,身躯像触电一样,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起来,随即却又恢复如常,眼帘垂下,似乎是想要隐藏自己眼里的情绪,口里却道:“这个谁能晓得。” 邓千秋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打量着邓健携带回来的书箱。 这书箱是邓健的宝贝,里头都有他搜罗或者是抄写来的书,无论走到哪里,他都随身携带。 皇帝虽然赐了些田,不过这些田,每年所收来的租子,其实也不过勉强应付一家人的开销罢了,邓健也不是一个擅长理财的人,所以这些藏书,对他尤为珍贵。 邓千秋此时眼前却是一亮:“有了,我终于想到目标了。” 邓健诧异道:“千秋,有什么?” 邓千秋趿鞋而起,兴冲冲地道:“爹,这些时日,我入宫当值,还吃了一次席,方知咱们以往的日子,过的实在清苦,所以我便暗暗立下了志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绝不能让我们父子再吃苦了。” 邓健听罢,突的眼睛一红,鼻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认真地看了一眼眼前的邓千秋,不可置信的样子道:“儿啊……你长大了,你已经有志向了。” “爹,你先听我说完。” “好,好,好。”邓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脸欣慰。 邓千秋道:“昨天夜里,我还在默默敦促自己一定要努力奋发呢,可清早起来,便又想到,我这个人又懒又馋,脑子似也不甚灵光,就算想要努力,只怕也难有什么成就。所以我现在将我的志向,小小地修改了一二,我现在重新立志,这个志向便是,要让我爹成为有用的人,要督促他来努力,出人头地,光耀咱们邓家门楣!” 邓健面上的欣慰,渐渐变成了稍许尴尬,他温柔的眼睛,也慢慢地开始躲闪:“……” 邓千秋这时却已是兴高采烈,好像过年一样,乐呵呵地道:“爹,你有没有信心?”说罢,又加重语气:“告诉我,有没有信心!” 邓健张着嘴,沉默。 邓千秋则津津乐道地道:“爹,你不是爱读书吗?既是爱读书,可否想过……参加科举?” “科举?”邓健一脸诧异之色:“国朝尚未开科举吧。” 现在是洪武三年,诚如邓健所言,科举还没有开始! 现在的朝廷命官,都是当初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或者是前朝的旧官,不过邓千秋却知道,大明的科举,应该很快就要开始了。 而这……也是邓千秋的杀手锏。 这就相当于,恢复高考之前,却已有人提前得知了消息!而且邓千秋还清楚,这高考准备要考的大致是什么方向的内容。 后世的人都知道,科举考的乃是四书五经,而且采用的是朱熹版的理学注释,要知道,即便有人觉得皇帝可能开科,其实也难以猜到这大明的科举要走什么形式的。 譬如唐朝的时候,科举侧重诗赋。 宋朝的时候,则花样百出,既有经史子集,也有诗词。 即便同样的经史,实际上,里头的偏差也是极大! 要知道人们虽口称儒学,可实际上,儒学里头,不知分了多少派别,从汉代的左氏春秋与公羊学的对立,到了宋朝时又出现了道学派,数学派,气学派,理学派,心学派,事功学派以及经世致用学派等等。 到了元朝之后,因为上层的蒙古贵族们对儒学几乎属于放养的态度,使得这天下的儒学派别更是多如繁星,大家对儒学的理解各有不同。 可邓千秋知道最终大明的科举会采用朱熹所注释的四书,也知道科举最侧重的乃是策问。 这就等于赶在所有人之前,得知了高考的内容,以及要考的重点,而且还比所有人提前进行复习! 邓千秋觉得只要自己的爹够努力的话,一定很有把握。 而一旦能够科举高中,金榜题名,毕竟那是大明第一场科举,中了进士,这朱元璋要立木为信,固然他脾气不好,只要自己的爹不作死,自己父子二人,不到处去拉帮结派,这辈子应该吃香喝辣妥妥的。 邓千秋越想越兴奋,于是道:“就算现在不开科,可大明要收揽天下的英才,也迟早要开科,爹早做准备,又有什么不好?再者说了,读什么书不是读?爹,你放心好啦,明日我给你买书回来,你好好复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寸光阴一寸金,千金难买寸光阴。从今往后,这就是我邓家的祖训了,爹,你要牢记在心。哎呀,时候不早,我该上值了。” 说罢,他匆匆穿了衣甲,急急忙忙地赶去点卯。 只留下邓健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他看着邓千秋的背影,不禁苦笑地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又或者是邓千秋的一番话,让他想到了一些旧事,于是就这样沉吟了良久,口里不由喃喃道:“科举……科举……哎……真的可以吗?” ………… 两封自凤阳皇城而来的急奏,由急递铺的快马,火速送至南京通政使司。 这是皇子的家书,通政司不敢怠慢,立即传递入宫。 巍峨的南京紫禁城里,此时晨曦洒落在那如卧龙一般起伏的金色琉璃瓦上,散发出炫彩的光芒。 在这光芒之下,则是一处偏殿,偏殿里,一个宦官匍匐在地,纹丝不动。 端坐着的,却是一个面色略黑,相貌堂堂之人,他头戴着金丝翼善冠,身披大红云龙纹理的绛纱袍,此时他的浓眉微微一凝,突然挥手:“退下。” “是,奴婢遵旨。”小宦官蹑手蹑脚起身,碎步退去。 朱元璋起身,他身材魁梧,龙行两步,道:“鼎臣,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晓事啊,朕若是不惩罚那两个小子,他们再不痛改前非,将来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庶民之子若是顽劣,至多也不过害了他们一家。可天子的儿子,顽劣不堪,则要害死一路的百姓。” 被朱元璋称呼为鼎臣的人,乃是中山侯汤和。 ------------ 第七章:奏疏 汤和是朱元璋最早期的伙伴,在朱元璋最落魄的时候,汤和便死心塌地地跟随朱元璋,与这大明其他的开国文武大臣们相比,汤和文不如李善长,武不及徐达、常遇春。可论起交心和朱元璋的关系,却没有人可以超越这位中山侯汤和。 汤和笑了笑,他面相敦厚,说话也不疾不徐,只温和地道:“他们年少,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朱元璋听罢,摇头:“这还年少?朕在他们这年岁的时候,便已不知干下多少大事了!可瞧一瞧他们,哎……文不成,武不就,只晓得胡闹……” 朱元璋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朕给他们几个出了题,询问他们,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在何处,太子答的很好,只可惜,他性情太温和了,这答案嘛,虽然没有什么过失,却也只能说是四平八稳。” 汤和道:“太子乃是储君,自该持重,所谓老成谋国,不正是如此吗?” 朱元璋只笑了笑,说到太子朱标的时候,他脸色浮上来了难有的温情。 朱元璋又道:“还有燕王朱棣,朕的这个老四,则回答说我大明的腹心之患在于漠北的敌人,除此之外,他还上了一道应对漠北胡人残党的奏疏,朕看了他的方略,这小子应该是下了一些功夫。” 汤和微笑道:“燕王勇武,坚韧不拔,乃是帅才。” 朱元璋颔首,似乎也表示了对燕王的认可,随即又道:“至于其他几个小子的回答,就乏善可陈了……” “他们毕竟还未成年,陛下,不可责之太过。” 朱元璋眯着眼,重新坐回了龙椅,这才道:“这些答案,各有千秋,可朕却总觉得,像是隔靴搔痒,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其实朕这些时日苦思冥想,也在寻求答案……” 朱元璋皱着眉,似乎已陷入了思考,又好像在比对着几个皇子们的答案。 就在此时,一个通政司的小宦官匆匆而来,拜下道:“陛下,秦王、晋王两位殿下的奏疏到了。” 朱元璋闻言,只眉梢微微一动,不过面上却并没有太多期待的样子,只是沉声道:“取来。” 汤和笑着道:“两位殿下的答案只怕也已到了。” 朱元璋颔首,却道:“这两个小子,狗嘴里必吐不出象牙。这一次,还不知他们又打算怎么蒙混过关呢!上一次必定是打的轻了,到现在才上奏。” 汤和也不由得无奈一笑,他对秦王和晋王是最清楚的,这两个家伙,和太子、燕王都是马皇后所生,却最是顽皮,没少挨揍。 宦官小心翼翼地将两份奏疏送到了案头。 朱元璋只随手取了一份,打开,眼睛飞速地扫了一眼,而后,他的脸突然僵住了。 汤和看着朱元璋的神色,疑惑道:“陛下……” 这各叫唤才落下,朱元璋便粗声粗气地道:“果然不出所料,你看看,你看看吧,秦王这个混账,竟敢说我大明腹心之患在于父子总被奸人离间,使父子失和,恐要祸起萧墙之内,还要朕做表率,绝不再痛打自己的儿子,家和才可万事兴,这个孽畜!” 汤和张大了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停顿了片刻才合拢了下巴:“咳咳咳……咳咳咳……百姓人家……嗯,百姓人家确实是讲究家和万事兴的。” 朱元璋满面怒容:“他屡尝教责,终不省悟,现在却还敢强词夺理,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他恶狠狠地将奏疏摔下。 汤和忙道:“陛下,还是看看晋王的奏疏吧。” 朱元璋道:“晋王也必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二人一丘之貉,朕此番将他们打发去凤阳,本意是教他们尝一尝民生的艰难,知道他们现在的不易,谁晓得他们反是觉得山高皇帝远了,以为朕离他们有数百里的路程,不能现在就收拾他们,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口里虽骂骂咧咧,却还是被汤和转移了话题。 朱元璋取了另一份奏疏,打开。 汤和脸色尴尬,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元璋的表情,他有点后悔,为啥自己这个时候入宫,自讨没趣。 随即,汤和的心又提了起来。 因为他察觉到,朱元璋此时的表情,开始变得更加的凝重,汤和心里嘀咕,不会吧,秦王无状,难道晋王还能更加没有下限? 此时的朱元璋,魁梧的身躯似已僵硬,他双手托着奏疏,一双虎目,纹丝不动,死死地定格在这奏疏上。 汤和只觉得度日如年,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变得微不可闻,仿佛下一刻,随时一场暴风骤雨即将袭来。 “嗯?” 朱元璋从鼻里发出一个音节。 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神采,却开始疑虑不定。 汤和咳嗽一声,道:“殿下……小孩子……嘛……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时,一个洪钟一般的声音自朱元璋口里发出来:“艰难时代造就坚韧不拔的勇者,勇者开太平盛世……” 汤和一愣,随即开始侧耳倾听。 朱元璋接着道:“而太平盛世使人好逸恶劳,好逸恶劳的弱者又使天下重返艰难时代!” 朱元璋长长地呼了口气,道:“不错,不错,这才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好,好,好的很!” 汤和听了这番话,竟也陷入了沉思,因为与朱元璋一同患难与共的他,尤其对这番话有着说不出来的触动。 朱元璋的眼眶竟下意识的红了,口里忍不住地道:“历历往事,历历往事啊,想当初,天下大乱,鼎臣,朕与你岂不正是在那连狗都活不下去的世道里艰难生存?忍饥挨饿,遭人欺压,被人侮辱,终是靠着这些磨砺,凭着三尺之剑,才有今日。这句话的上阙,岂不是朕的写照?” 汤和亦感慨地道:“是啊,那时真不容易。” 朱元璋说到此处,似乎触动了什么,眼眶更红了,道:“可是……为何天下为大乱呢?为何你我这样的人,会逼迫的去杀官呢?这岂不正是那些王公贵族们,生来富贵,渐而好逸恶劳,不知天下疾苦!于是……导致民不聊生。朕这些时日,都在想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在何处,想了许多的可能,也未尝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这一句话,反而将朕点醒了,当初我们斩杀的蒙古王公贵族,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赃官污吏,将来等你我老去,后世的子孙们渐渐承平日久了,岂不也会变成一群好逸恶劳之辈,最终……” 汤和噤声,这话可不兴说。 朱元璋踱步,沉痛地道:“这就是天理循环,当初朕所诛杀的王公贵人,而迟早朕的儿孙……” 汤和赶紧道:“臣万万想不到,晋王殿下小小年纪,便已能有此深思。陛下,可喜可贺。” ------------ 第八章:赏赐 朱元璋摆摆手,却道:“好逸恶劳……好逸恶劳,朕明白晋王这个小子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想要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就必定要严防子孙后代好逸恶劳,绝不可放纵他们,更不能让他们自以为生来富贵,便不可一世。” 汤和:“……”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眼里复杂无比,既有对儿子的柔情,又夹杂着不近人情的冷酷:“朕终是人,终是一个父亲,当初吃了这样多的苦,为人父的岂会没有舐犊之情?总是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不似朕当初那样。可晋王的这份奏疏,却教朕终是醒悟,若是再这般纵容,将来贻害天下的,便是朕的这些儿孙。” 汤和心里翘起一个大拇指,晋王那个小子,真是高风亮节。 朱元璋道:“传旨,上一次,秦王和晋王犯错,朕只是稍加惩戒,可现在思来,实是过于宽仁,教人取朕的马鞭,再去凤阳,教他们各领二十鞭,既是以儆效尤,让他们给兄弟们做一个榜样,也是要教他们能够深刻反省。除此之外,诸王在京和在凤阳的月钱,全部再减一半,所有的供奉,也都降低一等……” 一旁随伺的宦官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却忙是应道:“遵旨。” 朱元璋阴沉着的脸,这才渐渐缓和,道:“晋王这个小子,为朕分忧,这一份奏疏,深得朕心,也要旌表,传旨嘉奖,等他挨完了鞭子,便传他回京。嗯……还有,他身边的人,也予以赏赐!这个顽劣的小子,能突然开窍,必是身边出现了贤人。” “喏。” 朱元璋挥手,宦官忙不迭地告退。 朱元璋又低头看了一眼奏疏,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哈……不管怎么说,朕家的这老三,总算是懂事了!妙,妙不可言啊!这小子是吴下阿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汤和赔笑道:“是啊,晋王殿下真是胸怀坦荡,高风亮节,连臣都为他的舍己为国的情操所动。” 朱元璋道:“他的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对了,这句话,朕要让皇子们都好好的抄录,而后送到他们各自的寝殿里,教他们时刻观摩,希望他们能够明白朕的苦心。” 汤和见朱元璋这个时候龙颜大悦,此时却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他张口想趁着朱元璋高兴的时候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有几分担忧。 朱元璋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汤和,脸色又恢复了凝重:“有话说?” 汤和脸色犹豫地道:“臣……臣不敢……” 朱元璋淡淡地道:“朕还不知道你?说罢。” 汤和顿了顿,才道:“陛下,臣前几日派人去了凤阳,想要去……寻……” 朱元璋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怎么样,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吧?哼!” 汤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元璋,斟酌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只可惜,他去访亲了,所以并不在家。” 朱元璋听罢,一时默然。 汤和道:“臣在想,应该是他也预感到臣会找上门,才借故访友,想要回避。”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看来这么多年,他倒是越来越识相了。” 汤和眼里露出复杂,真情流露道:“这么多年,陛下还只记得他的错处吗?” 这一句话,令朱元璋露出了怒色,可随即,这怒色又闪烁了过去,朱元璋的眼里,变得更加的深不见底,他沉声道:“既没有寻到他,可打听了一些什么?” 汤和道:“听说他只和自己的儿子相依为命,陛下仁厚,前些时日,给了他儿子一份亲卫的俸禄,日子虽还清苦,不过却也足够养家糊口了。” 朱元璋脸色稍稍的缓和了许多,却微微垂目,抿着唇,不发一言。 汤和皱眉,忧心忡忡地道:“不过臣打听到,他的儿子,似乎名声不甚佳……” “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露出很痛快的样子:“这倒是令朕没有想到,没想到他也不过如此,原来也教不来儿子,朕看他这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汤和苦笑:“陛下……” 朱元璋摆摆手,脸上的笑容似乎也变得无趣起来,叹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哎,鼎臣,你就是太念旧,太宽和了。他那儿子,既是他的骨血,他父亲犯的错,朕岂会迁怒在他的子嗣上?无论如何……” 朱元璋的话戛然而止,半响,他才沉吟着道:“吩咐凤阳那边,教人查一查他儿子的过失,若是老老实实就罢了,倘若当真顽劣,就教人狠狠收拾一下。记着,下手不必过重……不要伤了性命,无论如何,要给他留个后。” 汤和的唇边终于露出了点点微笑,道:“臣遵旨!” 另一头的邓千秋,跑遍了凤阳城所有的书铺,总算是寻到了相关的书籍。 这个时代买书不容易,哪怕是寻常的四书五经,在一次次的传抄和各版本演进的过程之中,版本也各有不同。 古代的读书人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在修书的过程之中,总是希望掺杂一点的私货,要知道,这都是文言文,文言文一字之差,意思可就千差万别了。 除了四书五经,对科举考试最有帮助的,就是朱熹版的注释,这很重要,关系到的乃是孔子说的每一句话,怎么去解释,也就相当于官方版的答案。 而朱熹的注释,其实又有无数个版本,毕竟朱熹他老人家死了,人死之后,后世的读书人便不免打着朱熹的名义去添加自己对儒学的理解。 这就是好像后世的鲁迅以及白岩松,谁管这句话你有没有说过,反正他们说你说了你便说了。 将这十几本书买回家,便央求自己的爹来看。 邓健爱书如命,看什么书不是看,倒也答应下来。 只是过了两日,邓千秋便不满意起来。 他幽怨地看着邓健,发出了灵魂拷问:“儿子节衣缩食,好不容易才买来这些书,爹你不好好读,卯时三刻还没爬起来看书,爹,你对得起我吗?” 说着说着,脸上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接着道:“我听人说,凤阳城里有一个儒生,走在路上都要抱着书,爹,你看看人家!” 邓健的嘴角微微抽了抽:“……” 邓健觉得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只是长的有点歪。 可作为父亲,他终究心软起来,顺着儿子的话道:“知道了,知道了,算为父的错,以后一定好好详读。” 邓千秋点点头道:“爹,看到你能努力,我便欣慰的很!儿子在外当值不易,也不能时时刻刻盯看着你。这书即要读,可不能只读好这样简单,爹要将四书五经,还有这程朱集注能背个滚瓜烂熟才好,不然你怎么对得起这些年来儿子被你养育之苦。” 邓健:“……” “爹,你别怪我,不是我不讲父子情分,所谓父不教……呃……呃……爹,你好生努力,我也好生当值去啦。” 说罢,邓千秋便一溜烟的跑了。 只是跑了几步,便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清早吃的是白粥,其实白粥在这个时代,已算是上等人家的饮食了,这白粥可是白米熬制成的,而这个时代能吃白米的人,已算是百里挑一。 可邓千秋还是觉得不适,他唯一欣慰的就是,自己的爹已经在努力了,将来总还有机会成为人上人。 ………… 感谢极品*流氓兔同学打赏的盟主,休息了一年,这一次发书比较仓促,昨天晚上才签约,啥都不说,努力码字吧,感谢! ------------ 第九章:吃香喝辣 到了皇城,去点了卯,邓千秋便在宫城之中晃荡。 胡千户不喜欢他,千户所下头的人都看出来了,不过大家对邓千秋这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似乎又因为没有看透邓千秋的背景,所以并没有轻易敢招惹。 当然,许多同僚表现出来的不善,让邓千秋有些担心,他知道胡建对他有所忌惮,未必会对他动手,可架不住攀附胡建的人多啊,燕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嗯……看来,还是得想想办法和胡建达成君子协议才好,最好大家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邓千秋的差事就变成了孤家寡人,好在邓千秋也乐于如此,平时的时候在宫城内走动一二,等太阳上了三竿,便找个阴暗处去打个盹。 不过今日,在老远的时候,邓千秋便听到了哀嚎声。 循声过去,便见秦王和晋王二人,被人按在长凳上,应当是从南京来的宦官,挥舞着鞭子,便是一顿狠打。 邓千秋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似曾相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不只晋王和秦王被打习惯了,连邓千秋这样的看客,却也看习惯了。 他眯着眼,细细观察几个动刑的宦官,却发现这几个宦官,格外的卖力,显然,是远在南京城的皇帝陛下特意交代下来,要从重从实地打。 晋王朱棡的痛呼声声震瓦砾。 而秦王朱樉除了惨叫,口里还大呼:“冤枉,我冤枉啊,我什么都没干啊,这几日我都在养伤,我招谁惹谁了!” 朱棡大叫道:“二哥,别说了,这事怪你,你胡乱答题。” 朱樉大怒:“你不也胡乱答题,如若不然,怎的我们都遭这无妄之灾?” 听到答题二字,原是默默站一旁的邓千秋,猛地打了个寒战,心说: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跟我有关吧。 他下意识的,便想躲。 两个王爷打完了,惨叫连连,两人趴在行刑的长凳上,还不敢动弹。 便听朱樉唉声道:“打就打,扣我们的月俸做什么?哎,我不想活了。” 却有宦官站出来,笑吟吟地道:“两位殿下,陛下还有旨意。” 朱樉、朱棡二人趴在凳上四目相对,此时面面相觑,方才一封圣旨,又是罚俸又是挨打,这第二封,不会要了他们的命吧。 宦官却笑吟吟地道:“这封旨意,是给晋王殿下的,晋王殿下静听。” 朱樉听了,咧嘴大笑道:“啊?没我的事,父皇还是明察秋毫的,他老人家圣明啊。” 朱棡已吓得魂不附体,张口想要大呼:“邓千秋那个臭小子误我。” 这心头的话还没来得及交出来,便听宦官朗声道:“敕曰:晋王朱棡平日顽劣,朕念其年幼,方才命人将其送凤阳磨砺,望其能体察朕心,痛改前非,为朕分忧。因此朕对其多有考教,此番询问其国家大弊,晋王竟能对答如流,且深得朕心,可见晋王进步神速,令朕宽慰,喜不自胜。朕治天下,有功行赏,有过诛灭。晋王此番精进,当命其入南京来见,朕当亲自嘉勉。至于晋王周遭属臣,亦予嘉许,钦哉!” 朱棡屏住了呼吸,先前还是惊吓的魂不附体,可转眼之间,却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圣旨之中,朱元璋对于朱棡的进步,可谓毫不吝啬溢美之词,除了欣慰之外,还用了喜不自胜这样的字眼。 而且……他那父皇还要将他召回南京? 朱棡骤然觉得,身上的伤痛竟神奇一般的消失的无影无踪,虽是趴在凳上,却觉得自己的腰板也挺直了几分:“父……父皇爱我?” 秦王朱樉也惊得嘴巴张得有鸡蛋大,面上有惊疑,有不可置信,眼里仿佛是在说:他什么档次,他……他……还不如我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朱棡大喜道:“是我的答案,称了父皇心意吗?” 宦官忙道:“殿下……您身子还带着伤呢……” “这算个鸟。”朱棡将圣旨收下,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不是做梦,忍不住眼里发红:“父皇总算不糊涂,他看到我的好处了,父皇圣明啊。” 说着,他猛然醒悟到了什么一般,却警惕地看了看左右,尤其是秦王朱樉,随即道:“快,快,送本王去寝殿歇息。” 回到寝殿,朱棡抱着圣旨,竟是勉强站起来,不等御医来给他敷药,便激动地道:“叫邓千秋……不,请邓千秋。” 身边的小宦官哪里敢犹豫,一会儿功夫,便将邓千秋寻了来。 看着站在自己跟前得邓千秋,朱棡欢喜地道:“哈哈哈,快看,本王的卧龙凤雏来了。” 卧龙凤雏……邓千秋听着感觉是朱棡是在骂人。 “哈哈,瞧一瞧,瞧一瞧这旨意。” 邓千秋没有接,却是笑着道:“恭喜殿下。” “这是多亏了你。”朱棡道:“若不是你的指点,本王焉有今日?你瞧,现在父皇很欣赏我,虽然他不知吃了什么药,又打了本王一顿,可你瞧这旨意之中,真是言辞恳切。哈哈,实话告诉你,父皇终于不将我丢在凤阳,要召本王进南京城了,连本王身边的属官属吏,也跟着鸡犬升天。” 说着,朱棡兴奋地拉住邓千秋的手,道:“这都是本王慧眼识珠的结果啊,本王得千秋这样的卧龙,何愁大事不成!” 邓千秋一听大事二字,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赶紧缩回手,忙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朱棡嘻嘻一笑:“本王说的大事,是让父皇更加青睐于我,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啊……这……” 朱棡说着,又眉飞色舞地继续道:“过两日,本王便进南京去见父皇,你在此等着好消息吧,有本王在,一定有你的好处。现在父皇青睐于本王,本王要将你召到南京城,跟着本王吃香喝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邓千秋一下子也兴奋起来,眼里开始有了光,他还真的想吃香喝辣! 于是邓千秋道:“卑下听人说,能共富贵的人,都是人杰,殿下果然不愧是龙子,实在教人感佩。” 朱棡摆摆手,道:“这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本王一口肉吃,便也有你的一口,谁让本王是伯乐呢?本王是伯乐,你是千里马,你直说了吧,你将来想做什么官,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本王有,尽都倾囊相送。” “啊……这……”邓千秋听得热血沸腾,内心既是悸动,又不免带着几分羞涩。 碰到这么一场大富贵,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邓千秋真的不想吃白粥,每日吃蒸饼了。 “咳咳……殿下能否赏赐卑下一些钱,卑下近来手头紧。”邓千秋扭捏地道。 这一下子,朱棡的脸稍稍地拉了下来,本是放光的眼睛,也渐渐地失去了光芒,他咳嗽一声道:“这个,这个啊……千秋,本王很看重你,你是知道的,你做人做事,目光要放长远,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只想着钱财呢?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凌云志!好了,好了,不谈钱了,不谈这个。” 沃日,你这样玩是吧? 见邓千秋怏怏不乐,朱棡便不免继续鼓励他:“钱的事,先放一放,无论如何,等本王回了京城,得了父皇的喜爱,到时你跟着本王吃香喝辣,还会没有钱?来,千秋,你坐下。” 有宦官给邓千秋搬来了一个锦墩,邓千秋只好坐下。 朱棡便循循善诱道:“上一次,你答的那个题很好,这令本王受益良多,只是……你觉得,除此之外,我大明还有什么忧患?” “探讨?”邓千秋此时的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认真之色,道:“殿下,许多事,说出来犯忌讳。” 朱棡大笑道:“哈哈哈……这是你我相互请益嘛,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里没有外人,本王今日可以掷地有声的说,你邓千秋与我虽是异父异母,可本王见你,便觉得亲近,说是自家兄弟都不为过,你我之前,有什么话是不可以说的呢?” 他说的豪情万丈。 可在邓千秋眼里,却怎么看他都像上一世给自己画大饼的老六。 邓千秋道:“若只是私下探讨,倒也罢了,有些话,可不兴往外说。” 朱棡义正严辞:“你我情若兄弟,彼此无所讳言,邓兄弟的话若是本王随意传出去,天必厌之!” ------------ 第十章:他怂了 朱棡说罢,眨了眨贪婪的小眼睛,死死地看着邓千秋:“说罢,说罢,我们都还年轻,两小无猜,无所忌也。” 邓千秋想了想,他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可上一世,又接触了许多对这个时代的经验总结,此时的他,就好像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明朝的弊病,他说上三天三夜,怕也说不完。 可是,该从哪里说起呢?他想了想,抬头看着眼前的晋王。 有了! “我大明还有一患,依我看,这便是我大明的藩王制度。” “藩王制度?”朱棡听罢,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道:“继续说。” “当今皇上,以布衣而得天下,因此宗族亲信之人寥寥,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进行封建诸子,希望将来依靠诸藩王来拱卫京师,这样做,无可厚非,只不过……” “且等一等,本王去取纸笔。”朱棡嗖的一下,却是一瘸一拐地往侧殿奔去。 等他气喘吁吁地回来,邓千秋道:“殿下,咱们私底下说话,为啥还要记下来?” 朱棡讪笑道:“本王脑子打小就不好,既是与千秋交流心得,当然要记下,将来记不住的时候,还可拿起翻看!好啦,好啦,不要计较这些,你继续说。” 邓千秋无奈,只好继续说下去,当然,他是很懂得语言技巧的,尽量不去触碰有忌讳的东西。 而朱棡一面挥汗如雨地记录,一面忙不迭地点着头。 好不容易说完,朱棡眼中闪过赞赏的神采,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千秋这番话,真令本王茅塞顿开啊!痛快,哈哈,痛快。” 邓千秋则道:“殿下,时候不早,卑下要去当值了。” “去吧,去吧。”朱棡道:“你放心,跟着本王,准备吃香喝辣吧。” 这是他第三次说吃香喝辣了。 朱棡似乎还有一些不舍,道:“不过本王很快就要回南京去了,只怕本王与你有一些时日不能相见呢,真是令人遗憾,本王行将与你离别,不知你还有什么请求?呃,钱财除外。” 邓千秋想了想,许多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瞬而过,他眼睛微微掠过一丝狡黠,随即道:“卑下还真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恩准。” 朱棡抖擞精神,微笑道:“说,说,但说无妨。” 邓千秋沉痛地道:“殿下,卑下自入值宫中以来,一直蒙受胡千户的厚爱,胡千户说,他将卑下当自己的儿子来看待。殿下,一个人若是不懂得知恩图报,那和畜生有什么分别?现在殿下总说要重用卑下,可卑下却以为,若是卑下不能报恩,那么就算每日吃香喝辣,卑下也不会开心。殿下想厚待卑下,不如先厚待胡千户,若想赏赐卑下,不如赏赐胡千户。” 朱棡本是面上含笑,可提及到胡建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消失。 这一声声大恩大德,就好像在捶打着朱棡残存的最后一点良心。 看着邓千秋感恩戴德的样子,朱棡用一种关注智障的眼神看着邓千秋。 哎,千秋兄弟是很有才的,就是人太老实了。 “嗯……”朱棡支支吾吾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谢殿下,卑下告退。”邓千秋告辞出去。 邓千秋一走,朱棡面无表情地招呼宦官道:“召胡建那狗东西来。” “喏。” …… 邓千秋行至凤阳皇城的钟鼓楼,便恰好见到胡建被几个校尉拥簇着迎面而来。 胡建龙行虎步,顾盼自雄,几个校尉更是亦步亦趋,一脸讨好。 邓千秋只好上前,硬着头皮上去行礼招呼。 胡建的眼睛却撇到一边,故意似的不看邓千秋,只漫不经心地道:“噢,是邓总旗,邓总旗……这宫中当值,人要机警,可不要只看着上头,却忘了脚下看路,如若不然,要摔大跟头的。你还年轻,切切不可自误。” 邓千秋:“……” 见邓千秋不回应,胡建心里更有几分怒火,不过他没声张,倒是一旁的校尉,狐假虎威地道:“千户的话,邓总旗没有听见吗?卫里最讲的是上下尊卑,怎可对千户放肆?” 邓千秋道:“你区区一个校尉,我乃总旗,你既知上下尊卑,却怎敢在我面前放肆!” 那校尉一愣,便看向胡建。 胡建却是笑吟吟的,似乎乐见于下头人与邓千秋滋生矛盾。 果然,随扈他左右的书吏、小旗、校尉们,一个个对邓千秋露出了愤恨之色。 好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胡千户,晋王殿下有召。” 胡建皱眉,却看了一眼邓千秋人等,只道:“你们在此等待。” 说罢,头也不回便匆匆赶去见晋王。 对于这位晋王殿下,胡建倒是并不害怕。 在凤阳皇城的两位殿下,虽然都有少年人的顽劣,不过秦王脾气最粗暴,而且经常惩罚下人。倒是晋王殿下,虽是行事乖张,却从不见欺凌弱小。 他进入了晋王的寝殿,便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口称:“卑下胡建,见过晋王殿下……” 他说到这里,仰起脸,喜滋滋地正待朝晋王朱棡行注目礼。 说时迟,那时快,却听一句怒吼:“我入你娘!” 胡建面色一沉,就在这愣神的功夫,却见一个茶盏生生朝他的面前砸来,胡建甚至还来不及露出惊恐之色,眼前一花,接着便见那茶盏直接击在自己的额上。 “啊呀……”胡建一声哀嚎,忙是捂着额头,却发现自己的额头已是肿得老高。 紧接着,便听晋王朱棡大呼一声:“给本王实实地打。” 于是左右窜出数个宦官,各自举着棍棒,便生猛地朝着胡建打来。 在这间隙之中,还伴随着晋王朱棡的怒吼:“你这个卑鄙无耻之徒,小人,小人!” “给本王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本王的,本王自会去请罪!” 胡建浑身吃痛,在地上打滚,那些宦官却一个个用上了吃奶的劲,这一棍棍下来,直令他哀嚎连连:“冤枉,冤枉啊,殿下……是什么人非议了卑下……” “非议……”晋王朱棡听到这里,更是咬牙切齿:“看来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还是痴迷不悟,给本王打,打!” “啊啊啊……” ………… 邓千秋与几个书吏和校尉依旧在钟鼓楼等待。 左等右等,也不见胡建来。 只是那几个书吏、小旗和校尉,躲在一边窃窃私语,闲聊着什么,时不时的,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朝邓千秋身上看来。 邓千秋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孤独,这种被排挤的感觉,上一世坐冷板凳的时候也经历过,很不好受。 不过心理建设很重要,他只撇嘴,一副目若呆鸡的样子。 终于,远处出现了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这身影很悲凉,头上的冠帽不见了,披头散发,身上的赐服也已千疮百孔,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是伤痕累累。 书吏、校尉们一看,顿时骇然,纷纷迎上去,将浑身是血的人迎了,有人悲愤地道:“千户,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只有邓千秋孤零零地站在远处。 胡建只感觉浑身都在痛,面上有血迹,可面色上却毫无血色,他抬头,死死地看了一眼邓千秋,任由人搀扶着,只有气无力地道:“回千户所,回值房……” “去喊大夫……” 众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将胡建搀回了千户所。 好不容易在值房里坐定,胡建道:“都退下,邓千秋,留下。” 众人不解地看了一眼胡建,又看了一眼邓千秋,最后才纷纷告辞出去。 “咳咳……咳咳……”胡建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邓千秋。 邓千秋咧嘴,朝胡千户笑道:“卑下见过……” 胡建却摆摆手,示意邓千秋不必行礼,他重重地咳嗽两声:“咳咳,方才这里人多,有些话,不好讲。” “还请千户示下。”邓千秋一脸真挚地看着胡建。 胡建捂着自己的额头,道:“从前的事,无论是否愉快,本千户都希望大家都忘了。从此以后,本千户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走各路。” ------------ 第十一章:进京面圣 邓千秋适时地露出惊愕之色道:“啊……千户何出此言?” 胡建忍着周身的痛,上下打量着邓千秋:“小子,你别装蒜了,以后不可再在殿下们面前称赞本千户,这一点,能做到吗?” 邓千秋看着着胡建狼狈的样子,心里呼了一口气。 他所求的,就是这个结果! 于是道:“能。” 胡建好像如释重负一样,这才道:“很好,以后你在卫里,本千户也保证,绝不会有人为难你。” 邓千秋倒也知趣,拱手道:“多谢千户。” 胡建依旧深深地看着一眼邓千秋。 他是愤怒的,甚至怒不可遏。 不过傻子都知道,自己已贵为了千户,却实在没有必要和一个少年总旗官去死磕。 娘呀,太吓人了,要是这臭小子在晋王殿下面前夸他一次,他就得挨一顿毒打,这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要报销!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赶紧摊牌,以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 他此时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从这个呆滞的少年身上,他看到了某种不太好招惹的东西。 “嗯,就这样吧。” “千户,卑下可以告退吗?” 胡建深吸一口气,从缺了一颗门牙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邓千秋:“……” 胡千户好像不是很有礼貌啊! 好吧,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邓千秋反正不愿攀附胡建,甚至在努力避免和胡家产生什么牵连。 当然,他也不愿意胡建时刻惦记着他,总想找他出气。 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这样一想,邓千秋却又忍不住想,胡千户看上去确实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啊,换做其他厉害的角色,是绝不会这样轻易妥协的,看来他能成为千户,无非是因为有一个朝中重臣的族亲胡惟庸而已。 “哼,有亲戚当大官又有什么了不起!”邓千秋心里道:“我爹不是也已经在努力了吗?” 莫欺我爹穷! ………… 哒哒哒哒…… 骏马驮载着马车过了南京城金川桥,随即便穿梭进了金川门的门洞。 金川门的守备见状,不敢阻拦,慌忙在道旁拜倒。 这马车张挂着皇族的标记。 马车一路沿着金川门的道路,直通南京紫禁城,至紫禁城外这马车才缓缓停下,晋王朱棡在宦官的搀扶之下,徐徐下车。 “本王又回来了!”朱棡朝着宫门幽邃的门洞,咧嘴,忍不住发出了呼喊。 当初凄凉地被父皇赶去凤阳,如今终于蒙受父皇的深情召唤,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朱棡觉得人生的起伏,实在不过如此。 “父皇,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儿臣的厉害。” “邓千秋,等着跟本王吃香喝辣吧!” “哈哈哈哈哈……”朱棡狂笑。 这魔性的笑声,直吓得这宫门门洞内的禁卫以及宦官噤若寒蝉,许多人不免关心这位晋王殿下的心理状态。 接着,朱棡背着手,犹如得胜凯旋的公鸡般,大摇大摆地进宫。 “父皇在何处?本王要见父皇!本王有一大贤,要荐给父皇,今日本王,不,本伯乐要让父皇知晓我大明最大的弊病在何处。” 两个宦官在后头亦步亦趋,将头垂得低低得,直吓得大气不敢出。 此时,奉天殿内,刚刚结束了朝会的朱元璋,脸上略带疲惫。 他又将汤和留下,此时站起来,活动着自己的手腕,虎目却重新落在了御案上。 这御案上,是一方新上来的砚台,只是砚台上,却刻着一句朱元璋再熟悉不过的话:“艰难时代造就坚韧不拔的勇者,勇者开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使人好逸恶劳,好逸恶劳的弱者又使天下重返艰难时代!” 这一句话很通俗,却仿佛映射了朱元璋的内心,正因为如此,所以朱元璋命工匠将这句话刻在自己常用的砚台上,以备时时提醒自己。 他目光所及之后,下意识地道:“好逸恶劳,好逸恶劳……” “陛下……”汤和低垂着眉,道:“陛下又在念叨此事了?” 朱元璋叹一口气道:“现在细细思来,这历朝兴废,何尝不就是如此呢?朕又如何不担忧?” 汤和道:“我大明有陛下这样的圣君,必开千年不朽国祚,万世永昌。” 朱元璋失笑道:“得了吧,朕与卿家私下里何必说这些无用的话。” 不过显然朱元璋心绪好了不少。 此时有宦官碎步进来,拜倒在地:“陛下,晋王殿下回京,已至宫门。” “这个臭小子。”朱元璋眉一挑:“召来吧。” 汤和也露出了喜色,显然,这位他看着长大的晋王殿下,他也已有许久不见了,心里倒是有几分小期待的。 过不多时,便见穿着朝服的晋王朱棡入殿,朱棡神色很好,中气十足地道:“儿臣见过父皇。” “你这小子,倒是清瘦了一些,嗯……看上去,有了一些长进。” 朱元璋面带期许之色,上一次的回答,实在让朱元璋太过深刻,眼看着自己神采奕奕的第三子,一种舐犊之情,还是不由得占据了内心,以至于连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朱棡听到父皇的夸奖,忍不住腰杆挺直许多,只恨不得双手叉腰,口里道:“何止是长进了些许,不瞒父皇,儿臣的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不是儿臣吹嘘,便是乐毅、孔明转世,他们也要甘拜下风。儿臣的学识,已经非寻常凡夫俗子可比了。” “咳咳……咳咳……”汤和感觉自己的口水差点没将自己呛死。 朱元璋:“……” 龙生九子,虽说各有不同,不过……朱元璋看到沾沾自喜的朱棡,突然生出一种这家伙到底是谁的种的疑问。 朱元璋拉下了脸来:“够了,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朱棡的脸皮堪比紫禁城的城墙,非但没有因为朱元璋的打压而收敛,反而放肆地道:“父皇现在一定在想,儿臣怎么这样不谦虚呢?父皇啊,不是儿臣想要含蓄,实在是一颗明珠,即便蒙尘,也没有人可以掩盖它的光芒。” 见朱元璋的眉梢在抖动,似有发作的迹象。 朱棡却更加信心十足:“儿臣此次进京,既是蒙父皇垂爱,让儿臣回来与父母团聚。可儿臣如此归心似箭,却也是因为,实在有忠言向父皇相告!此事涉及到的乃是我大明江山社稷,实在非同小可,儿臣既为人臣,又为人子,既然已揣测到了天机,又岂敢不言?” 他说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向朱元璋,仿佛在说:“快问我啊!快问我啊!” 汤和抓着自己的胡须,既是怪异,又是亲切地看着朱棡。 马皇后所生的这几个儿子之中,其实他最喜爱的就是朱棡,他很欣赏朱棡这种总能变着花样在他爹面前作死的性子。 人有这样的天性,未尝不是一件痛快的事。 朱元璋压抑着怒火,虎目微微眯得狭长,似在审视着朱棡:“说来朕听听。” ------------ 第十二章:晋王的杀手锏 朱棡神采飞扬地道:“此事可了不得,父皇当真要听吗?” 朱元璋额上青筋似有曝出的迹象,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那我说啦,父皇你可听好了。” 朱元璋:“……” 朱棡便背着手,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在殿中先踱了几步,才慢悠悠地道:“父皇可知,眼下我大明有一极大的弊病,不可不察?这个问题的症结,就在藩王体系的上头!” 朱元璋一听,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居然耐心起来,没有选择去打断朱棡的话。 朱棡继续道:“父皇乃是布衣起家,呃……呃……所以才封建诸子,本意嘛,自然是希望将儿子们都分封到天下各处,想要借用我们兄弟,来拱卫我大明中枢。父皇,你说儿臣说的对不对?” 这其实对于朱元璋而言,是十分敏感的话题,不过好在,说这话的人里没有外臣,即便在场的汤和,那也是朱元璋最早一批起事的老兄弟,属于心腹中的心腹。 朱元璋不为所动,他端坐着,虎目一张一合,似在养神,又好似是在凝神静听。 朱棡讨了个没趣,却接着道:“可是儿臣以为,这样大大不妥,父皇难道不知汉朝和晋朝的前事嘛?那些分封出去的藩王们,不久之后,渐渐开始不服中枢,于是酝酿出了七国之乱和八王之乱。” 朱元璋眼眸微微一凝,盯住了朱棡,不过……依旧还是没有什么表示。 汤和骤然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他渐渐如坐针毡起来。 朱棡则是继续侃侃而谈地道:“当然,父皇肯定也早就料想到了这个可能,所以既分封了儿臣人等,又在封地里,派驻了官吏,以此来制衡诸藩。” “父皇既希望藩王们分守天下各处要害,又借用官吏制衡藩王,这样做……倒是有了一些防范,不过……不过……在儿臣看来,却又滋生了一个天大的隐患。” 朱棡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 朱元璋本是平静地听着,可朱棡说到这却没了后文,不免怒道:“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朱棡挨了骂,只好悻悻然地继续道:“问题就出在君臣相疑,虽然父皇解决了八王之乱和七国之乱的问题,可根子问题并没有解决,那便是君臣相疑,对于以后的皇帝而言,他所想的是,这些叔叔和堂兄弟们会不会有朝一日谋反,虽然已经有了制衡,可谁也不能确保,这些同宗不会生出异心。” 朱元璋已面露不悦之色,朱元璋少年时,有过极为痛苦的经历,他早年便父母双亡,兄弟失散,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上悲惨谋生。 所以即便今日打下了天下,可内心深处,他对于亲情的渴望,也绝不是寻常人可比。 而现在,自己的儿子居然揭开了这个伤疤,这无疑是告诉朱元璋一个现实,后世自己的子孙们,会彼此相残。 朱棡显然没有太注意朱元璋的脸色,兴致勃勃地继续道:“而对于藩王们而言,陛下既然成日在疑心自己,这样每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只怕也会生活在惊惧之中,难保不会有人随之生出异心。久而久之,父皇,你猜会发生什么?” 朱元璋怒道:“会发生什么?” 朱棡道:“最坏的结果,就是当真有藩王谋反,而且当真杀入了南京城……” 朱元璋听罢,不屑地道:“凭着藩王的那些数千护卫,便可拿下数十万大军拱卫的南京重镇?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吗?” 朱棡则是笑道:“对,儿臣也以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皇帝进行激烈的削藩,引发诸王的疑惧,纷纷起兵。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第二种了。” 朱元璋浓眉轻挑,眼眸里微微掠过了一丝疑色。 他以为朱棡所说的不过是七国之乱这样平庸之见,没想到,似乎朱棡还有不同的看法,于是道:“说朕听听。” “第二种可能就是,皇帝进行温和的削藩。” 朱元璋讶异地道:“温和的削藩?” “就是减少藩王们的护卫,父皇为了让藩王们镇守天下各处要害,给每个藩王都配属了卫队,这卫队多则万人,少则数千。” 朱元璋听罢,颔首,以他的见识,这似乎是可以预见到的。 朱元璋冷冷道:“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原来竟只是这些见识,你以为这些朕没有想到?” 朱棡一愣:“父皇想到了?” 朱元璋瞥了一眼如坐针毡的汤和,随即风轻云淡地道:“当然早已想到了,朕建藩诸子,乃是权宜之策,正如你这小子所言,乃是国朝新立,人心未附,等朕百年之后,天下归心日久,即便有朝一日,当真有后世的子孙要温和的削藩,那也证明,人心已经思定,所以即便进行了温和的削藩,也未尝不可。” 朱棡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喔,原来我爹是在利用俺们兄弟,先让咱们干脏活累活,等天下承平日久了,我们没有了用处,便让大哥的子孙将我们削藩了。 不过显然,朱元璋这样的人,当然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做任何事,怎么可能没有后手? 就好像历史上,朱元璋和建文皇帝朱允文就曾有过一段关于削藩的对话,由此可见,其实削藩问题,也早就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而眼下的封建诸子,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朱棡,仿佛是在说,你这小子,就这些能耐吗? 可朱棡居然没有任何被挫败的样子,反而露出了笑容:“可是父皇,这温和的削藩,该怎样削呢?” “嗯?” 朱棡道:“宗王们不服皇帝,而皇帝要削藩,必然要削掉宗王们的护卫,对也不对?” 朱元璋颔首。 朱棡道:“可削掉了护卫,就必然引发天下人的猜疑,人们会说,皇族相残,而藩王们也必然大为不满,对不对?” 朱元璋淡淡道:“正是。” 朱棡继续问:“那么敢问父皇,皇帝为了防止宗王们狗急跳墙,又要防止天下人的非议,他会怎么做?” 朱元璋显然没有意识到,朱棡居然还有更深沉的想法,这令他不由地重新审视朱棡。 “继续说下去。” 朱棡便道:“儿臣若是皇帝,若没有昏了头的话,会选择赎买的办法。” 朱元璋暗暗思咐,暗暗点头。 朱棡道:“怎么赎买呢?当然是只削其护卫,而不削诸王们的待遇以及田产。” 此言一出,朱元璋的脸色则是微微一变,这一句话,宛如一道电光,猛地点醒了朱元璋。 ------------ 第十三章:龙颜震怒 朱棡见朱元璋神色异常,便更加得意洋洋起来:“所谓温和的削藩,就等于是让宗王们做富家翁,而不必承担守卫天下的责任,藩王们虽是不服,却也不得已的接受,而皇帝也没了后顾之忧,可是父皇,这真的没有了后顾之忧吗?” 朱元璋的脸色在此刻,变得越来越差,他抚着御案,露出焦躁不安之色。 朱棡则继续道:“父皇分封的藩王,赐予了大量的田产,还给了大量的王俸,给这么多的钱粮,可不只是用来养藩王一家的。其中还有大量的藩王属官、护卫们的开销!实际上,每一个藩王,父皇给的钱粮,其实就是一支军队的军饷,是吗?”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后世许多人看明朝的历史,总认为明朝对藩王们实行的乃是养猪策略,几乎每一个王爷,都给予了骇人听闻的田产还有俸禄。 可实际上,这个制度设计之初,至少在朱元璋这样雄才大略的皇帝而言,这根本就不是供养王室的费用,因为每一个藩王理论上都养着一支以护卫为形式的军队,因此……某种意义而言,这田产和俸禄,其实就是军费。 而朱棡却是道破了问题的所在,后世的皇帝,肯定会削藩,而削藩重在削除军队,也就是说裁撤掉藩王们的护卫,可是……护卫和军队都没了,那么军费呢?要不要收回? 很明显……除非你想逼着藩王们铁了心谋反,你既撤掉了人家的护卫和军队,怎么可能,还把当初太祖高皇帝给的田产以及俸禄都裁撤掉?你这样干,还是一个人吗? 朱棡所说的赎买,还有所谓温和的削藩,本质就在这里。 “父皇想想看啊,百年之后,藩王们被削去了护卫,可是每一个人却都拥有大量的王田,还有超高的俸禄,而后世皇帝也会有自己的子孙,他们的子孙也要册封为王,既然父皇的儿子们都有这么多的田产和俸禄,后世册封的藩王,他们的俸禄,能比其他藩王低吗?于是,天下的藩王越来越多,而供养藩王们的田产也越来越多,每年支付藩王们的俸禄,也将无法想象,百年,两百年之后,朝廷能够应付得了这个开支吗?” 朱元璋听到此处,眼里已掠过了震惊。 这个推论,以朱元璋的见识,几乎算是严丝合缝,说是八九不离十,也不为过。 藩王们现有的待遇,包含了军费,可有朝一日,护卫裁撤,藩王们就减少了供养军队的职责,可是该给他们的钱粮却没有减少,而且随着册封的藩王越来越多,这种毫无意义的开支,对于朝廷而言,却是与日俱增。 那么,再过几代人,天下一半的财赋,就将供养藩王,而裁掉了藩王护卫们的朝廷,却不得不自己供养这一部分的军队,反而负担更加加重,不但增加了财政的支出,还大大地减少了财政的收入,一加一减,陷入了一个死局。 朱元璋从削藩的层面,想到了后世可能发生的事,但是……却唯独没有思虑到财政的问题,而这个巨大的漏洞,甚至可能危及到整个大明的根基。 一念至此,朱元璋突觉的如芒在背。 朱棡见自家父皇如此,心下狂喜。 邓千秋,简直就是神了,父皇没有想到的事,他是怎么想到的? 哈哈……现在父皇害怕了,待会儿,本王再禀明父皇,告诉父皇,这是本王随手寻访到的一个千里马的主意,让父皇这个土包子开开眼。 朱棡面上的得意,已无法掩藏。 而此时,沉默的朱元璋,已背着手,站起身,他一步步地走下了金殿,而后,在这殿中来回踱步,他面上阴晴不定,似乎是在思虑着各种可能。 他为这个天下,操碎了心,如今想到了一个巨大的制度漏洞,就更令他殚精竭虑起来。 转瞬之间,朱元璋眼里好似开始充血,布满了血丝。 而后,他突然踱步到了朱棡的面前,站定,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朱棡,突然一字一句地问:“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倒未必没有道理,不过……朕来问你,你既总在说,藩王们会起异心。那么你呢?朱棡,你也会有异心,将来也会想谋反吗?” “……” 这个问题,振聋发聩。 殿中已是落针可闻。 朱棡突然觉得空气令他窒息。 他一对小眼睛,有些慌乱地与狼顾而来的父皇虎目相对,四目相对之下,朱棡张大的嘴巴有些合不拢。 咦? 对呀,本王会不会反? 本王若说绝对忠心于朝廷,那么岂不是说明,本王方才所说的都是一群废话? 连本王都不会反,宗亲们又怎么会自相残杀,朝廷又何必要削藩呢? 一旦否认,岂不证明,本王所说的都是子虚乌有? 可若说本王会反……心存异志…… 想到这里,看着父皇不善的目光,朱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电光火石之间,朱棡只觉的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心里甚至在想,本王为何要跑来给父皇卖弄这些? 我是猪啊我! 朱元璋继续逼问:“说,你会反吗?” 朱棡的目光开始游移,开始躲闪,他的眼睛里,有悔不当初,有恐惧,还有…… 还有坚持! 这是一种对真理的坚持。 本王是不会错的,对吧…… 深吸一口气,朱棡怯怯地道:“会,会……会的吧。” “什么?”朱元璋顿时瞪大了虎目,怒吼:“你还有反志?” 朱棡要哭出来了,他战战兢兢,两股战战,期期艾艾地道:“父皇,你是知道我的,若父皇和大哥在,我……我不敢,可若是其他人,就不好说了。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可做天子吗,他做得,我也是父皇的儿子……又如何……如何做不得?当然……儿臣……儿臣是假设,只是建设而已……” 朱棡努力勾起自己的嘴角,朝近在咫尺的朱元璋,努力地露出讨好的微笑。 朱元璋眯起眼眸道:“这么说,你当真会反?” 朱棡:“……” 朱元璋怒道:“说,你说!” 朱棡歪着头,想了想,用极认真的口吻道:“父皇,儿臣会的!” 朱棡便看到蒲扇一般的大手,从天而降。 啪…… 朱棡眼冒金星,他捂着腮帮子,啊呀一声惨叫。 朱元璋勃然大怒:“你真长本事了,竟还敢反?” ------------ 第十四章:手持钢鞭将你打 朱元璋这下子是真用了劲儿,朱棡顿时嚎啕大哭起来:“不敢了,不敢了……不,不对,我敢!父皇,我偏敢,我打定了主意,非要有异心不可,皇帝不削我藩,我便反!” 汤和坐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朱元璋和朱棡,他嘴张得极大,却是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身材魁梧,已是像拎着小鸡一样,将朱棡拎起,接着便开始扒朱棡的马裤。 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泪雨滂沱。 “你反啊,你反,朕不信,你这畜生小小年纪,还能反了天了。” 雪白的臀便已被人当众撕扯出来,宛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若隐若现。 啪……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棡叫的撕心裂肺。 这一次,他连父皇也不叫了,只发出原始的音符:“爹……爹啊……娘……娘嘞……” 一通爆锤。 朱元璋怒气尤存,喘着粗气道:“还反不反了,说不反便不打你。” 朱棡疼得龇牙咧嘴,他几乎脱口而出,要说出再不敢反这样的词句,可话到嘴边,却哀嚎道:“不是说了反吗?爹还问个啥。” “啊啊啊啊……” 奉天殿内,惨叫声震瓦砾。 朱元璋狠狠打了儿子,已是大汗淋漓。 汤和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身为大臣,还有晋王的叔父,怎么也该吱一声,尽一下做人的义务。 于是,在惨呼声中,他嘴巴蠕动,轻轻道:“哎……这是做啥,父子没有隔夜仇,小孩子闹着玩,陛下,算了,算了……别打孩子。” 不过他的声音轻微不可闻,并没有教人听见。 说完了,汤和仿佛感觉自己的良心重新找了回来,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作壁上观了。 朱元璋愤怒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架出去,将这逆子架出去,让他滚,滚回凤阳,给朕好好反省,这个逆子……逆子!” 宦官们早在外头探头探脑,一听到这声音,便早已噤若寒蝉的碎步入殿,七手八脚地架起又遭了一顿痛殴的朱棡,而后火速离去。 即便如此,朱棡还在用微弱的声音道:“说反就是反,哼……反正就得削藩,不削藩便反……削藩就裁护卫,不裁田产和俸禄……咳咳……我是对的……对的……” “呼……呼……”大汗淋漓的朱元璋粗重呼吸,目中闪掠着骇人的光芒。 汤和已吓得魂不守舍。 朱元璋急促地在殿中踱步,每一步,都令汤和的心哆嗦一下。 一时间,殿中除了朱元璋的脚步,安静的可怕。 突然,朱元璋的声音道:“晋王有长进了,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长进,真是后生可畏。” “啊……”汤和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朱元璋。 一双眼睛仿佛是在说:有长进,你还这样打? 朱元璋瞥了一眼汤和,慢悠悠地道:“理当然是这么个理,而且依朕看,十之八九,朕百年之后,真可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这确实是动摇我大明基业的弊病,不得不三思。朕所恨的,是晋王这逆子的态度!” 汤和的脸色忽明忽暗,想说点啥,不过最终还是怂了,便道:“对对对,陛下圣明。” 朱元璋虎虎生风地走回了御案,落座,目光顾盼着,流露出了复杂之色。而后,虎目微阖,闪掠过一丝精光:“依着朕看,这样的深谋远虑,绝不是这个逆子能想出来的,看来……晋王身边……有高人指点啊。” 汤和松了口气,便道:“陛下所言极是,却不知此人是谁。” 朱元璋眯着眼,若有所思,他沉吟道:“朕命大儒周昌教育晋王,莫非便是此人?这个周昌,倒是学贯古今,不过朕原本以为此人虽有学识,却终究只是一介腐儒,却没想到,他竟有此深谋远虑,这些……连朕也没有想到,可见此人的厉害!朕还是小瞧这些儒生了。” 汤和便道:“那么陛下何不将此人召入朝中?这样的学问,只教导晋王,是否可惜?” 朱元璋犹豫再三,最终摇了摇头道:“晋王年少,又在最顽劣的年纪,当然,这个小子虽然顽劣,不过本性却还不坏,只是……总惹人生气罢了,他难得能对一个人言听计从,还是留在晋王身边,先教导晋王成才吧。” 汤和一时不知这陛下到底算不算是在夸赞晋王,顽劣……是顽劣一些,本性不坏…… 汤和咳嗽一声:“陛下说的是。” 朱元璋叹道:“人才难得,这位周先生只教导晋王,确实屈才。下旨,晋王长史周昌,加授中议大夫,赐翰林院侍侍读。” 此言一出,汤和不由得露出了别有深意的表情。 所谓大夫,乃是大明文臣的散职,这个授予的中议大夫,位列正四品。 可实际上,一般藩王的长史,统统也只授予正五品的奉议大夫而已。 而且长史照理来说,是不会加翰林院侍读职衔的,唯独晋王府长史周昌,却加授了翰林院的官职,由此可见,陛下对于这位长史的看重。 朱元璋淡淡地道:“人才难得,我大明也并非没有人才,可是似这样敢于揭露我大明弊病的人才,却更是凤毛麟角。” 汤和则是露出了不解之色道:“陛下……晋王他……” 朱元璋气定神闲地道:“今日揍他,是朕蓄意为之。主要是这家伙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聪敏有余,就是性子还需磨砺,还是打发他回凤阳,继续磨一磨吧。” “只是委屈了他。”汤和苦笑道。 朱元璋心念一动:“有过要罚,有长进,当然也要重赏,明日朕会好好下旨抚恤。” 汤和便不敢吱声了。 朱元璋却突然瞥了汤和一眼,像是漫不经心地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汤和一听,不由得微微一愣,他先是不解,却慢慢开始体会到朱元璋所说的‘他’是谁了。 于是他忙道:“这些时日,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动静,陛下……他……” “算了,算了。”朱元璋起初的脸色似还温和,却突然之间,又变得焦躁起来,显得不耐地道:“不必说了,朕不想提及他。” 汤和无语,心里忍不住道:“这是你提的啊。” 当然,汤和心如明镜。也就是在他汤和的面前,提及此人,陛下总还能说上几句,若是宫中其他人提及,那可能就是十恶不赦了。 汤和最后也只有无奈地笑了笑。 ………… 新书期,大家支持一下呗。 ------------ 第十五章:晋王殿下怎么啦 “爹,你又睡着了?” 这几日都太平无事,邓千秋每日清早起来,便都要到小厅里去。 邓家只有一个小宅院,自然不会有专门的书房,所以父亲邓健读书,都是在小厅里。 儿子关心父亲,这很合理。 邓健是个爱书之人,不过每日只看那几本经书,还有程朱的注解,倒也确实乏味。 很多时候看着看着,不免睡意袭来。 这令邓千秋很担心,他心疼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父亲如此辛苦,邓千秋能感同身受。 小心翼翼地给邓健的书案收拾文墨,一面关切地道:“爹,这样可不成,这样下去,吃不消的,读书讲究的是事半功倍。” 邓健也只淡然一笑,他就是这样,看似平静,心里却好像永远都藏着心事。当然,在面对邓千秋的时候,他心事重重的脸上,才会露出温情。 “爹年纪大了,哎……不如从前了。” “从前?”邓千秋来了兴趣:“爹,从前发生了什么事?” 邓健莞尔,拿起镇纸,一面镇住翻开的书页,一面道:“没什么事,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能发生什么事呢?千秋,真的要将这些倒背如流吗?” 邓健对邓千秋的建议发出疑问,他很温和,甚至很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失望,似乎……从前的邓千秋的记忆里,他就一直如此。 邓千秋道:“天下这样多的读书人,聪明的如过江之鲫,想要比他们厉害,自然要做到人无我有,爹……我看着你这样读书,还时不时打盹,儿子心疼……” 邓健露出了宽慰之色,似也动了情:“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咦?”邓千秋突然想起了什么:“爹,我倒有了一个主意。” 邓健疑惑:“什么主意?” 邓千秋道:“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可曾听说过悬梁刺股的典故?爹看书经常打盹,何不试一试看!爹,你等着,我去找一根绳索来。” 说罢,邓千秋兴冲冲地冲了出去,一会儿功夫,居然当真寻了一根麻绳来。 邓健惊愕地看着孝顺的儿子,此时已搬了长凳,喜滋滋地将麻绳悬在了房梁上,而后,捏着麻绳的另一头,朝他走来。 邓健:“……” 邓千秋将邓健的发髻拆开,将邓健的长发与绳索的一头绑在了一起,他拉了拉绳子,或许是小厅的房梁许久没有人清扫的缘故,于是房梁上的灰尘便扑簌而下。 “爹,这样舒服吗?” 邓健沉默了片刻,道:“还好。” 邓千秋兴致勃勃地道:“爹,你低头看看。” 邓健依言低头,因为头发被绳索吊着,头一低,脑袋又被拉扯起来。 “呀。”邓千秋惊喜地道:“古人诚不欺我,看来这悬梁刺股的方法果然有效,如此一来,就不担心父亲犯困了,读起书来,就可以更加事半功倍了!爹,还是老祖宗们的方法管用。” “管用是管用,就是……”邓健斟酌着,想说点啥。 “就是什么?” “没什么。”邓健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确实长大了,居然还知道了悬梁刺股的典故。 当然……唯一令邓健有点烦恼的就是……这长大的儿子性情到底像谁? 邓千秋呼了口气:“爹,你就这样好好读书,儿子……去当值了。” 邓健哭笑不得,终是点了点头。 邓千秋取了一旁搁着的佩刀,要跨出小厅,前脚跨出去,又旋身,转过头握紧拳头对邓健道:“努力,努力,努力!加油,加油,加油!” 邓健:“……” 宫中无事,邓千秋到了凤阳皇城,便如孤魂野鬼一般。 “邓总旗,邓总旗……” 却有人急匆匆地迎面而来,和他招呼。 来人看着很面熟,邓千秋依稀记得,这是一个百户。 拱卫司和其他的卫所不一样,其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里头的不少禁卫级别都不低。可实际上,除了胡千户这样的人,绝大多数也只是占一个官名罢了,属于级别都很高,却都是皇城里站岗的货。 放在皇城外能唬人,回到了皇城,则就成了小卡拉米了。 所谓百户多如狗,总旗、小旗满地走,大抵就是拱卫司里的生态。 不过这里头,却又卧虎藏龙,即便是一个百户、小旗,那也不可小看的,谁也不能确保,这个人会不会是某个侯爵的次子,亦或者是某御史的亲戚。 这百户笑着来打招呼。 显然是这几日,人们察觉到,胡建突然和邓千秋和解了,那胡千户似乎对邓千秋并没有刁难,甚至还给邓千秋调了一个更闲散的差事。 可邓千秋见着来人,却是绷着脸。 他不想和任何人都有瓜葛,他只想混口饭吃,谁也不能确保眼前的这位百户和哪一位大人物有瓜葛,说不准……这货将来成了谋逆的余孽呢? 所以在朱元璋的时代,最好的办法,就是谁也不搭理。何况两世为人,邓千秋最是清楚所谓的无效社交是怎么回事了。 见邓千秋不搭理自己,百户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便又呼道:“邓总旗怎的不说话?” 邓千秋只好驻足,看着眼前的百户,他沉默了片刻,决定整顿一下这皇城内的职场。 于是他挺胸、收腹,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百户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再到羞怒,随即又渐渐变得僵硬。 可邓千秋却没事人一般,挎着刀,大摇大摆地走了。 真是烦,好端端的非要来惹我。 邓千秋踱步走着,眼睛却不免落向了内苑的方向。 他突然想起了晋王,现在不知晋王如何了,他在京城一定很快活吧。 哎……说好了带着我吃香喝辣的,转过头就将我忘了。 心里不由得感慨,别人是靠不住的,幸福要靠自己的爹争取,只有自己爹辛苦挣来的东西,才是我邓千秋的。 却在此时,远处却传来喧哗声。 邓千秋驻足一看,却见从宫门的方向,一大队的人,呼啦啦地朝内苑的方向而去。 人声嘈杂,好不热闹的样子。 又有乐子了! 邓千秋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凑了上去。 却见三四个禁卫正抬着一个担架,周遭又是一窝蜂的宦官。 担架上的人,面目全非,脑袋裹得像天竺阿三一样。 他的声音居然很耳熟,口里发出哎呀呀的声音:“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父皇爱听建言,哎哟哟……慢些……慢些……” 邓千秋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仔细端详和辨认,才依稀地看清了担架上的人。 “邓千秋!”担架上的人突然看到了远处驻足瞧热闹的邓千秋。 说话的人正是朱棡,朱棡方才就在搜索邓千秋,他算是摸透了邓千秋的心思,这家伙属鼬鼠的,哪里有热闹哪里便有他。 邓千秋震惊不已,沃日,人还可以被打成这样? ------------ 第十六章:宫中有旨 见到这样的场面,邓千秋竟生出几分痛惜,不管怎么说,他对晋王的印象是很不错的,这家伙虽是荒唐、顽劣,可本性并不坏,对他……挺不错的,甚至颇具浪逼作死的精神。 邓千秋便立即露出悲痛的表情,一下子朝担架扑过去,大呼道:“殿下,殿下这是咋啦,呀……谁干的。” 朱棡又发出杀猪的嚎叫,龇牙咧嘴道:“碰着伤口了,碰着伤口了,你别过来,都别过来啊。” 邓千秋讪讪。 朱棡才道:“先回寝殿,先回寝殿。” 于是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了寝殿。 一回到寝殿,宦官和禁卫们下意识地告退下去。 邓千秋也想开溜,却被叫住。 “千秋……” “啊……殿下……还疼吗?” 朱棡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不过他很努力的没有使眼泪落下来,道:“你那建言……害苦了本王……” “什么建言?”邓千秋大惊。 朱棡道:“你还装糊涂,你忘啦,藩王……藩王……为此,父皇震怒,哎哟,哎哟,你瞧瞧,下手真黑。” 邓千秋大为震惊,用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朱棡道:“当初殿下不是说内部交流,绝不泄露吗?” 朱棡一愣:“是吗?有吗?” 邓千秋道:“殿下还起了誓的。” 朱棡幸好脑袋和半张脸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使得邓千秋无法看出他面上的羞愧之色。 他只好含糊不清地道:“本王忘了,你也知道,本王脑子不好,总是不记事,罢了,原谅你。” 邓千秋哭笑不得,道:“殿下,这是陛下打的?卑下以为,这也不至于啊,再怎么说,殿下也只是建言献策而已,实在犯不上。” 朱棡痛苦地哀嚎:“建言献策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动静,可父皇却突然问我会不会反。” 邓千秋挠挠头,他还是很费解:“这有什么问题吗?” 朱棡瞪大着小眼睛道:“怎么没问题,本王若说本王不会反,岂不是说……咱们这建言献策连立论都错了,藩王们若个个忠心,那还削什么藩?” “嗯?” 这倒是很有道理。 这一次,邓千秋抬头看朱棡,倒是不由得有一种崇敬感油然而生。 这可是敢在朱元璋面前说自己敢谋反的人,而且还是活的。 朱棡似乎一下子忘却了痛苦,居然开始眉飞色舞起来:“你是不知道,当时父皇质问本王的时候,本王可不怕他!哼,我朱棡也不是吃素的,我便对父皇说,换了是本王,本王也要反,而后,父皇便痛打了本王。” 顿了顿,朱棡添油加醋地道:“后来,父皇便又质问本王,还敢不敢反?” 邓千秋听的都快要窒息了,忍不住捏一把汗道:“殿下怎么说?” 朱棡神气十足地道:“本王当然说,便是打死也要反。” 邓千秋不由得翘起大拇指:“殿下的勇气令人钦佩。” “勇则勇矣。”朱棡道:“若说不怕,是骗人的,不过当时本王转念一想,我若是那时候改口,前头的打岂不是白挨了吗?哎,只是可惜了,千秋……” 朱棡颤抖着手往自己的里衣摸索,随即便掏出一封奏疏来:“你瞧瞧。” 邓千秋谨慎地道:“这是我能瞧的吗?” “不怕,瞧了就知道。” 邓千秋这才接过,随即打开奏疏,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却见这上头,是朱棡将他邓千秋的建言整理成册,正式进给皇帝的奏疏。 而这奏疏的落款,除了朱棡,居然还赫然写着:拱卫司总旗官邓千秋。 他真的,我哭死! 这家伙作死,还签我名? 邓千秋吓得汗毛竖起:“这……这……” “幸好本王机灵,原本还想给你讨功,这下好了,挨了一顿打,这奏疏也就没有进上去了。” 朱棡的话,让邓千秋顿时轻快起来,忙道:“对对对,殿下,咱们有话可不能乱说啊,就算要说,也别捎带着卑下,卑下胆儿小。” 朱棡叹道:“看来,吃香喝辣暂时是不成了,本王自身难保!哎哟,哎哟,不过你别怕,终有本王时来运转的时候,到时候……嘿嘿……” 邓千秋刚要说什么。 却听到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传进一个声音道:“三弟,我的好三弟,听说你又挨了打,哎呀呀,心疼死为兄了,来,为兄瞧瞧。” 邓千秋谨慎地退到了一边去。 便见秦王朱樉飞快地走了进来,他看到了床榻上被打成猪头的朱棡,脸上先是一喜,接着又努力地将嘴角拉下来,露出沉痛的样子。 “二哥,你来做啥?” 朱樉道:“哥心疼你,来瞧瞧你。” 朱棡却道:“可是二哥,你为啥好像很高兴!” “不。”朱樉拿长袖掩面,悲切地道:“二哥心如刀割,快不能呼吸了。” 朱樉心情很复杂,他又怕三弟苦,又怕三弟得了父皇的赏识,原本分明两个兄弟一起发配来这凤阳,总不能最后只有他最顽劣,烂在这凤阳吧。 朱樉坐在了榻前,开始拉住朱棡的手,叹息道:“哎,三弟,我平日咋说的,咱们都被父皇发配来此,上一次,还挨了罚,咱们就不能安生一点吗?你瞧瞧为兄,为兄啥也不干,就成日躺着,教御医给为兄配几方滋补的药,对外说就是为兄伤筋动骨在养伤。你瞧,这样多自在,父皇他老人家,也挑不出一个不是来。” “三弟啊,你平日里就爱出风头,且还总是信身边人胡言乱语,还跑去寻父皇建言献策,你看……你看……哎,不听二兄言,吃亏在眼前啊。” 朱樉说的情真意切,且越来越激动,捂着朱棡的手搁在自己的心口,继续滔滔不绝地道:“三弟,咱们父皇是什么人,你不晓得吗?他是何等圣明的人,这可是开国圣君。这样的雄主,咱们兄弟算什么?莫说是咱们兄弟,就算是咱们身边的人,有哪一个及得上父皇的一根手指头?三弟,你总是偏听偏信,拿一块烂石头当作是宝贝,结果怎么着?触怒了父皇,有你好果子吃吗?” 朱棡不想搭理他,只觉得身上的伤更痛了。 于是任由他摆弄自己的一个胳膊,自己则哼哼唧唧地躺在榻上,像一头小麋鹿,此时安静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朱樉显然意犹未尽,摇头晃脑地接着道:“学一学为兄吧,不要好的不学学坏的,你身边那些人,尽都该杀……” 邓千秋听到秦王朱樉说出该杀二字,心里哆嗦一下。 他知道这位秦王性情残暴,他还是躲远一点的好,于是脚底悄悄地开始挪动起来。 朱棡语气低沉,显得很沮丧:“要杀也该杀我,是我糊涂,惹父皇不喜,与他人无涉。” 朱樉道:“你能知错能改,那也算是你晓事。不过三弟,你心太善了,哼,你心慈手软,我是你的皇兄,却要为你出头的。来,你来告诉为兄,这些鬼主意,都是谁给你出的,你说出来。” 邓千秋脸色骤变,他已打算逃之夭夭了。 朱棡争辩道:“二哥,这不关你的事。” 朱樉道:“我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三弟继续被人糊弄,有我这样的好皇兄不学,偏要跟人学坏了。当初劝你的时候,像为兄一般,每日躺在病榻上哼哼,躺个一年半载,父皇便会念及父子之情,将咱们召回南京去。可你现在还执迷不悟,迟早要被人害死。” 朱棡闭嘴不言。 朱樉大怒起来:“啊呀呀,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就以为为兄查不到吗?” 正吵得不可开交。 却有宦官气喘吁吁地来:“两位殿下,两位殿下,宫中来旨,宫中来旨。” ------------ 第十七章:父皇爱我 无论是朱樉,还是朱棡,都万万没想到,这朱棡前脚刚被抬回凤阳,后脚就有旨意到了。 朱樉听了,却是笑了起来,道:“父皇的性子,历来是嫉恶如仇的,想来打了三弟一顿还不解恨呢!你瞧,父皇他老人家在三弟送来的路上,却又派快马后脚来收拾三弟了,三弟……你糊涂啊。” 朱樉的脸上既掩饰不住喜色,又有勉强露出来的惋惜,此时只恨不得说一句这即将打来的大棒,虽打在朱棡身上,却痛在自己身上了。 朱棡脸色惨然,嘀咕一声:“都已经挨了打,咋还来?” 兄弟二人正待要去钟鼓楼接旨,却又有宦官疾步进来。 这宦官大呼道:“晋王殿下,奴婢知道晋王有伤在身,不宜多动,陛下有过吩咐,晋王接旨,不必行全礼,也不必设案焚香。” 说着,众目睽睽之下,取出旨意,捧着旨意,慢慢地展开,口呼:“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朱樉和朱棡二人面面相觑,他们对于那位远在南京城的父皇,实在是猜不透,所谓帝心难测,却又不知,现在又是在玩哪一出。 “晋王朱棡,尚处幼冲,却屡以真知灼见,陈于御前……” 朱棡听到此处,露出惊讶之色,摸摸脑袋,忍不住嘀咕:“这是在夸我?” 朱樉却是竖着耳朵,脸上的笑容宛如风吹过后的云层,渐渐淡了。 “朕出身布衣,体尝天下疾苦,奋发图强,方有今日之大业。而今所忧者,乃子弟生于深宫,不知人间疾苦,好逸恶劳。是以才命秦王、晋王至凤阳耕读,便是寄望尔等子弟,能有所长进,奉承鸿业。近日得晋王屡屡上书,其言令朕刮目相看,朕生诸子,唯第三子朱棡聪敏非凡,深得朕心,可见在这凤阳,朱棡学业大有长进,已能明辨是非,朕为之大慰。” 朱棡的眼睛却已直了。 他精神一振,竟觉得身上的伤也不疼了。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正儿八经的敕书,显然是经过中书省润色过的。 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着,这份敕书经过了正儿八经的程序,不但在宫中,便是在中书省进行抄录备份,甚至还要抄录进邸报,昭告天下的。 朱棡一念至此,只觉得体内生出了一股暖流,父皇爱我啊。 朱樉原本还想准备好丝巾,拿给自己这可怜的三弟擦一擦眼泪和鼻涕,好好安慰安慰他。 谁曾想……父皇竟对三弟这般爱护! 却又听宦官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也。今晋王学业大成,既有晋王敏而好学,晋王上下随扈亦功勋卓著,敕晋王长史周昌,加授中议大夫,赐翰林院侍侍读。其余人等,各赏金一万,勉之。钦哉!” 朱棡浑身一颤,竟一时懵住,不知如何是好。 朱樉也懵了,只是内心无比复杂。其实理性上而言,他自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故意笑一笑,缓解一下气氛,道一声恭喜,可这话却好像一口老痰,堵在口里,竟是说不出。 “周昌……”朱樉心里默默念着,似乎开始对这个人,加深了印象。 “千……千秋……”朱棡突然喃喃自语,猛的,他眼里好像闪过一丝亮光。 难道……是因为千秋的章程,令父皇龙颜大悦? 可为何父皇要揍自己? 莫非……是因为这章程实在太厉害,以至于父皇担心他聪明过了头,所以小小惩戒一下? 哎呀…… 朱棡突觉龙精虎猛起来,却又忍不住想,这功劳,分明是千秋的,父皇却为何赏了周昌? 心里无数个念头纷沓而来。 这传旨的宦官却又笑吟吟的道:“除此之外,陛下还有口谕。” 秦王朱樉一听还有,心都凉了,脸色寡淡地道:“若只是给三弟的口谕,我还是回避吧。” 宦官含笑道:“秦王殿下,里头也牵涉到了您。” “有我?”朱樉倒是来了精神,道:“快快说来。” 宦官道:“奉天承运皇帝说与秦王、晋王知晓。俺每每思之,你们两个小子性情最是顽劣,如今晋王倒是有所长进,可俺听闻,秦王却每日在病榻上装死,今日俺说与秦王知晓,你堂堂男儿,难道还消受不了一顿责打?竟还每日似妇人一般,成日凄凄切切,是何道理?” 朱樉听罢,已是色变,慌忙拜倒,叩首道:“万死。” 他是了解他爹的,一般情况,父皇说这样的话,若是再敢不认错,接下来只怕真要痛打他了。 只是……此刻他好像剜心一般,心疼得厉害。 他埋着头,咬牙切齿,轻轻念起了一个名:“周……昌……” 宦官则是接着道:“晋王能亲近贤人,可秦王如此愚钝,怕是身边多是一些巧言令色之徒。投机取巧,乃男儿大忌,再有下次,便打断你的腿,其秦王府左右之人,也一并教他们的腿折了。” 朱樉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却又听宦官道:“是以俺思之,汝二人既在凤阳耕读,却不可继续放纵,若是不体尝百姓艰辛,学习文武之艺,如何继奉鸿业?从即日起,二子搬离凤阳皇城,各赐田五十亩,教尔二人,各自自谋生路,左右之人,不得资助。如有人胆敢私下接济,朕必诛之。钦哉。” 这宦官念罢,不敢留了,着急忙慌地告退。 朱樉听了,只是脸色苍白,愣在原地。 倒是朱棡看了他一眼道:“二哥,你没事吧。” 朱樉喃喃道:“自谋生路,我冤哪……我做什么了我?” 他一面说,竟一面蹒跚而去。 朱棡也忍不住摸摸脑袋,神色间露出一丝疑惑。 自谋生路是个什么意思,父皇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过很快,他便将这些抛在了九霄云外,却是猛地一把冲到了一旁觉得匪夷所思的邓千秋面前,狂喜道:“哈哈,凤雏,凤雏,至亲至爱的凤雏,哈哈,我们两个实在太厉害了。” 邓千秋瞠目结舌于朱元璋教儿子的手段,此时见朱棡兴冲冲的到他的面前,一把要将他抱住,顿感头皮发麻,忙侧身让开,笑嘻嘻地道:“恭喜殿下。” “本王这便上书,告诉父皇,这主意是你……” 邓千秋脸色一变,慌忙摆手道:“殿下,不可,不可。” 朱棡惊道:“为何不可?” 邓千秋心里嘀咕,我还想多活几年,实在不敢在你爹面前晃荡。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的,哎……男人要低调也不容易啊。 于是邓千秋将下巴微微抬起三十度角,用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缓缓道:“因为我不求名利。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 朱棡身躯一震,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敬仰之色,道:“很好,本王也一样。” 邓千秋眼角的余光斜了朱棡一眼,心里道:“不要脸。” ------------ 第十八章:上达天听 朱棡道:“哎,可是本王实在没想到,千秋既有这样的高才,又有这样的品行,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罢,他又苦恼起来:“方才父皇让我与二哥自谋生路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自谋生路。” “我知道自谋生路,只是……”朱棡道:“莫非是真教本王去耕地谋生?父皇有什么用意?” 邓千秋道:“想来应该是继续考验殿下吧。” 朱棡想了想,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说的对,这是父皇要考验我,只是……只是,难道本王当真去耕地?” “这个嘛。”邓千秋拧了拧眉道:“我不知道。” 朱棡垂头丧气:“你得想个办法,本王该怎样才能谋生。” 邓千秋道:“这个不好说。” 人家爹教儿子呢,邓千秋还能说个啥,他能表示默哀。 朱棡却是突的笑了:“有办法了。” “殿下真是聪明伶俐,却不知有什么办法?” 朱棡眼睛发亮,道:“我这便上书父皇,教他赐我一个一起自谋生路的亲卫,自谋生路嘛,总要有个帮手,千秋,就你啦,我们有难同当。” “啊……”邓千秋的眼眸微微瞪大! 朱棡喜滋滋地道:“有苦一起吃嘛,你等几日,我让人用快马去恳请父皇,这快马两三日便可来回,父皇爱我,定然欣允。到时你我一道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同窗学艺,也不枉兄弟一场。” 邓千秋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开始沉重起来。 可是看着朱棡乐呵呵的神色,邓千秋一时找不到拒绝的说辞。 管他的吧,走一步看一步。 ………… 承业殿里灯火冉冉,朱元璋依旧还头顶着朝会时的通天冠,此时他穿着一身便衣,在冉冉的灯火之下,他捡起一份份奏疏低头看着。 每日要处理的军政大事实在太多,令朱元璋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即便此时已是夜深,他的眸子却依旧被灯火映射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也如摇曳的烛火一般,忽明忽暗,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此时,一个穿着布裙的妇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来。 朱元璋恍然不觉。 这妇人笑了笑,却蹑手蹑脚要离开。 朱元璋却慢慢开口,道:“秀英,这么晚了,还张罗什么,让奴婢们去做就好了。” 这妇人正是马皇后,这世上也只有她在朱元璋的面前,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她脸色恬然,微微一笑道:“陛下也知道夜深了,却还不是不肯就寝?这米粥,趁热吃了吧。” 朱元璋抬头,报之以一笑,他的眼睛似乎也温和了许多,随即又低头下去,随手捡起一份奏疏,道:“再看完这一份,朕就吃。” 说着,他目光在奏疏之中凝视,随即,朱元璋突然道:“朱棡这个小子,竟还知道讨价还价了。” 马皇后听到朱棡二子,面色也有了波动,毕竟是她的亲骨肉,不免格外关注,于是道:“怎么,他又不老实了?” “倒也不是,近来他倒是长进了不少,俺对他都刮目相看了。不过……”朱元璋顿了顿,道:“正因为他的真知灼见,才让俺觉得这些个皇子,更要好生教导,如若不然,不知要害苦多少百姓。” 马皇后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妾对此深以为然。” 朱元璋笑道:“你平日倒是心疼儿子,今日却不心疼了?” 马皇后道:“心疼也得看时候,磕着碰了,亦或者是饿了、乏了,自然做母亲的都心疼。可心疼太过,就成骄纵了。” 朱元璋含笑点头,身子挪了挪,示意马皇后在自己的御椅边坐下,又道:“是啊,朕就是想让他们自己谋生,总也好过成日荒唐胡闹的好。” “噢,对啦,有一个学士,叫做周昌,俺真是选对了人,此人自担任老三的长史之后,朱棡这小子,实是一日千里。这样的人物,俺当初竟没有察觉,俺看,这个人有大才。” 马皇后倒也来了兴趣:“是吗?既有大才,若只是教授棡儿,只怕大材小用,陛下为什么不将其征入中书省,承担大任。” 朱元璋笑道:“不急,不急,再看一看,他提出来的许多方略,都很得俺心,可俺就担心,此人毕竟也是读书人,虽有大才,却没有历练,暂将他留在凤阳也有好处,磨一磨性子,将来再做打算。还有朱棡这个小子,俺让他自谋生路,他倒好,非说即便是寻常百姓家,那也是一家子人谋取生路,非要让俺容许他挑选一个亲卫,从旁协助,一道谋生,这亲卫……” 说到这里,朱元璋细细地看着奏疏,猛地,脸沉下来。 他的眼眸倒影着奏疏中的三个字:“邓千秋!” 马皇后本是面带微笑,可听到这三个字,一双眸子,却似也有了几分波动。 朱元璋抿了抿唇,才慢悠悠地道:“朕若是没记错,那个人的儿子,也叫邓千秋吧?” 他这话,似在自问自答,又道:“又是在凤阳,还是……在凤阳皇城之中当值,看来……没有错了。” 马皇后叹息一声,道:“陛下,看来……真是这故人之子。”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似抽动了一下,他眼帘微微地垂下,似有所动,似饱含深意的样子。 “陛下啊。”马皇后微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陛下……” “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道:“你这是说朕小肚鸡肠吧?别人不知朕的性子,你会不知吗,朕会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计较?” 马皇后抿着朱唇,道:“若是臣妾当初没有记错的话,这邓千秋还真与棡儿同岁呢,真没想到,棡儿竟与他相交,这世上的造化,真是无常。” 听到此处,朱元璋的脸色又微微有了变化,他突的正襟危坐,对着虚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大喝道:“也该先。” 紧接着,在远处的耳殿里,有宦官悄无声息地碎步而来,拜倒在地,叩首道:“奴婢在!” 朱元璋风轻云淡地道:“查一查凤阳皇城拱卫司邓千秋的底细。” 这叫也该先的宦官道:“遵旨。” 这宦官回应之后,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隐入侧殿。 马皇后含笑道:“陛下,事关国家大事,自要较真。可若只是私事,何须这样大张旗鼓?” 朱元璋似有所触动,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接着抬头看着殿中一侧窗外的月色,突然道:“秀英,天家无私情。” “那么……棡儿的启奏?” 朱元璋道:“这奏疏若是朱樉那个小子说的,俺非要打他一顿不可,那小子装了大半个月的死,实在可憎。不过既是朱棡,那就从了他吧,棡儿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邓千秋这个人……” 朱元璋顿了顿,才又道:“让他跟老三,也不是坏事。你放心,俺不会为难,俺没有这样小气。” 马皇后心领神会,笑着道:“陛下又要忧心这个,又要担心那个,可眼下啊,夜深了,陛下只怕也已饿了,还是先顾着自己,将米粥吃了。” 朱元璋脸上的凝重也渐渐消散,平日里他是寡言少语,可在马皇后面前,却似乎有些话痨。 “俺想说点啥,你便要拿东西来堵俺的嘴。” 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端起了粥水,拿着银勺,先吃了一口。 ------------ 第十九章:吃香喝辣 也该儿奉了皇帝的旨意,匆匆前往凤阳。 也该儿乃是鞑靼人,入宫做了宦官之后,因为谨慎甚微,一直颇受朱元璋的信任,因此在司礼监担任了要职。 当然,这个时候的司礼监,并非后来这样的显赫,后来的司礼监之所以位高权重,都是因为皇帝不愿面对繁杂的奏疏,将批红秉笔的权力下放给了司礼监太监们的结果。 现在的也该儿,更多只是协助皇帝处理一些内宫的事务,管理宦官而已。 可即便如此,也足可见他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了。 正因如此,也该儿也非常清楚,陛下命他前往凤阳,是希望通过他作为耳目,详尽了解晋王以及这位邓千秋的真实情况。 晋王乃是陛下的第三嫡子,陛下看重自然情有可原,可那个邓千秋…… 管这邓千秋是谁呢,当务之急,还是将他在凤阳所见所闻,统统具实禀奏。 因此,在交割了司礼监的事务之后,也该儿火速动身,直抵凤阳。 先到了凤阳皇城,与留守的宦官一打听,才知道晋王殿下早已搬出宫去了。 稍一打听,原来竟在东城落脚。 大致打探了一些情况,才知两位殿下,秦王去了某处庄子,要自谋生路,居然当真去耕地去也。 至于这位晋王的情况,被问的人却是三缄其口。 也该儿心里疑惑,却还是立即动身,马不停蹄地前往了东城。 循着皇城那边宦官所指点的位置,也该儿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里是一处沿街的铺面,而此时,一处铺面却是格外的醒悟,彩旗招展,格外引人瞩目。 却见这铺面挂着一张牌匾,上书《济世堂》。 也该儿有些懵逼。 恰好此时,竟见一个少年,威风凛凛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晋王朱棡。 朱棡一见到也该儿,先是一愣,随即就好像丢了魂似的,竟拔腿就跑。 要知道,这也该儿乃是朱元璋身边的宦官,陛下到哪儿,也该儿也就在哪侍奉,以至于这朱棡一见到也该儿,便好像见到了朱元璋亲临。 也该儿反应快,在朱棡跑掉之前,慌忙上前,行礼道:“殿下,奴婢可寻着您了。” 朱棡下意识地四顾左右,没有看到朱元璋的身影,这才稍微定了定神,随即笑了笑道:“哈哈,你这奴婢咋的来了?” “奴婢是奉旨来看望殿下的。” “我爹……不,我父皇呢?” “陛下在宫中呢。” 朱棡大舒一口气,原来还是山高皇帝远,这一下子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子更加挺拔了。 于是他豪气干云地道:“我这爹也真是的,让不让人好好过日子了,又让本王自力更生,不,自谋生路,却又叫人来盯着,咋的,我就这样不让人放心?罢了,本王不和他一般见识。” 也该儿低着头,自动将这些话过滤出去,却是满面笑容地道:“殿下您这是……” “自谋生路啊,挣银子……” “这……这是医馆?” “对呀,这有什么问题?” “殿下也会治病?” 朱棡顿时显得神气起来,叉着手道:“本王和千秋妙手回春,不信你自己瞧。” 也该儿满脸狐疑,小心翼翼地随着朱棡进了医馆,一进去,便见这左右的墙壁上,居然张贴着一个个字幅,上书:“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又有字幅上头写着:“妇科圣手,普渡天下。” 也该儿见这妇科二字,顿觉得菊花一紧,接着努力定眼看去,却见这一幅字下头还有落款,却是‘胡建题’的字眼。 胡建…… 也该儿觉得这名儿有些眼熟。 可一时想不起来。 “殿下……”也该儿低声道:“这……这是……” “这是病友们送的,不值一提。” 也该儿满脸怀疑之色,可朱棡眼神落在他的身上时,他立即将这怀疑收起,忙尴尬一笑。 此时,却见有人已在此瞧病了。 坐诊的,居然也是一个少年! 这少年端坐着,待见一人问诊,却也不把脉,只摸摸他的额头,又教人张口,看一看舌苔,而后火速地写一个单子,兹拉一下,撕下纸片,丢给对方,道:“多喝热水,下一个。” 又一人上前,少年依葫芦画瓢,这一次连药单也不开了,只随口道:“多喝热水,下一位……” 第三个…… 也该儿:“……” 也该儿震惊了,瞠目结舌,老半天回不过神来:“这……这也是叫治病?” 朱棡一瞪眼,大怒道:“你就说治没治吧。” 也该儿下意识道:“治倒是治了……” “治的快不快?” “快也很快,只是……” “那不就得了。”朱棡智珠在握的模样,接着道:“根据本王的深入调查,咱们济世堂治病的速度,是寻常医馆的十七倍,你说厉害不厉害。” “咳咳咳……”也该儿拼命咳嗽。 朱棡道:“咋的,你也病了,那不巧了吗?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不不不。”也该儿慌忙回复正常,连忙轻声道:“殿下,奴婢好的很,好的很。” 朱棡露出了遗憾之色:“可惜了,不然正好让本王和千秋露一手。” 也该儿不敢多话了,只在这医馆里杵着,并不吭声。 这里的病人倒也不少,当然,多是衣衫褴褛的贫困者居多。 不过倒是隔三岔五,有一两个老妪提着一个木箱子进来,面带欣喜的模样,进来都是喊:“母子平安。”亦或者:“母女平安。”的字眼。 朱棡一听这个,便大为兴奋,立即趴到一边的桌上,进行统计。 这些老妪,统统都是招募来,专门给人接生的,这个时代,妇人生产,便如走一遭鬼门关,存活率感人。 莫说是寻常百姓的人家,便是在宫里,嫔妃们生子,也是要命的事。 可这老妪们,几乎抬腿进来,都是平安的,倒是教人匪夷所思。 而端坐在问诊台上的邓千秋,却如老僧坐定一般。 之所以切入医药这个行当,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既是自谋生路,总不能学那秦王,当真去耕地吧。 而对于医术,他也不过是个半桶水的水平,只是上一世,因为爷爷是赤脚医生,所以打小无事,便翻看一本叫《赤脚医生指南》的书罢了。 其实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病症,都是因为卫生条件的原因导致的,而百分之九十的病症,其实都可以通过增强抵抗能力来解决。 所以……很多时候,喝热水可能真的有用。 而至于所谓的妇科,其中规范助产,以及保证卫生条件,减少感染,几乎可以减少九成以上生育问题。 有了这些,邓千秋不是吹嘘,这世上九成五以上的病,他都能治,足以确保药到病除。 这一个个老妪,都来报喜,其实用的都是邓千秋助产的办法,他将老妪们召集起来,进行简单的培训,而后再分发给他们助产的工具以及药物。 所谓的工具,无非就是产钳之类,而药物,则是自己和朱棡一起熬炼出来的酒精。 没错,有了酒精,生育的问题,存活率几乎可以直接提高九成九,后世在这方面,可是有大量的案例。 天色将晚,总算这医馆渐渐地冷清下来。 邓千秋洗了洗手,却见朱棡身边多了一个生人。 ------------ 第二十章:要发财了 “你便是邓千秋?”这生人扯着公鸭嗓子,询问道。 邓千秋立即察觉到眼前这人绝不是寻常人,忙道:“正是。” 也该儿打量着邓千秋,随即换上了笑容。 他在宫中,大抵也知晓这个邓千秋,似乎颇有才干,还颇得帝心。 当然,对于这家伙的医术,他不予置评。 如果真要给这家伙的医术下一个结论,那也只能是……他真的很快。 似也该儿这样的人,是极少愿意树敌的,不只如此,他还很擅长拉关系。 于是趁着朱棡兴冲冲去算账的功夫,也该儿笑吟吟地拉着邓千秋到一边,自然是嘘寒问暖。 邓千秋心里透亮,他知道这是宫里来的人,而且看来这个宦官,地位还不低,如若不然,依着朱棡的性子,不踹他几脚,实在说不过去。 尴尬之处就在于,邓千秋除了晋王之外,不想跟其他人打的火热,胡建也好,宦官也罢,尤其是这种高级的太监,他实在不想跟他们拉帮结派。 可这样的人,恰恰就在皇帝身边,却也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因为即便朱元璋是个明察秋毫的人,可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没想到,邓总旗这样的年轻,咱见你骨骼清奇,将来,必成大器,哈哈……” 也该儿显得很亲昵,如沐春风的模样,对邓千秋大大的夸赞。 似乎下一刻,这家伙就要跟邓千秋称兄道弟了。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热情,邓千秋却是尴尬无比。 既不能得罪,又要保持距离,这尼玛的,考验我情商的时候到了。 也该儿依旧带笑:“咱方才一直在观察邓总旗给人治病,邓总旗当真妙手回春吗?” “当然。”邓千秋几乎要叉手了,我都出来治病了,当然要自信。 也该儿喜滋滋地道:“好,好,了不起,小小年纪有此本事,啧啧……” 邓千秋道:“公公,咳咳……那啥……” “千秋,你有话,但说无妨。”也该儿双目之中,满带着慈母的笑意。 方才他还称邓千秋的职务呢。 现在直接以千秋相称了。 不知不觉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邓千秋一脸认真地道:“公公,我该恭喜你。” “啊……”也该儿诧异道:“喜从何来?” 邓千秋便道:“根据我多年来的研究……” 也该儿听到多年二字,眼里掠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样子。 却听邓千秋继续道:“还拿过牛啊,马啊,骡子啊来做实验,不,不是实验,是观察,观察……” 也该儿翘起大拇指:“千秋小小年纪,居然就如此认真细致,啧啧……观察了个啥?” “我观察到,无论是牛马还是骡子,但凡只要阉割之后,身体机能的老化,便能大大的延缓,往往表现出长寿的特点……” 也该儿脸上依旧还挂着微笑,那一抹笑容,却似乎渐渐在凝固。 “公公,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也该儿收起笑容,一副沉重的模样道:“啥?” “从临床表明,公公和它们一样,也具有这样的特性,因此,恭喜公公,公公寿命大增,能长命百岁。” “噢。”也该儿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懒洋洋地点了个头。 “公公,这可不是大喜的事吗?还有老鼠,对,根据对老鼠的阉割……” “咳咳……”也该儿咳嗽两声,面上带有几分肃然的模样:“哎呀,咱肚子饿了……” “公公,你且先听我说完……这老鼠在被阉割之后,寿命比之其他雄性老鼠,能增加一至两成,公公……一至两成啊,你猜其他的雄性的老鼠,会不会羡慕它。” 也该儿终于没得笑了。 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咱怎么知道它们会不会羡慕。” 邓千秋道:“我猜……” “好啦,好啦。”也该儿的脸色甚至有些绷起来了,道:“邓总旗,咱一路远道而来,也已乏了,今日就言尽于此,下次再听你的高论。” 邓千秋道:“且慢,公公先听我说完,难道公公就一点也不好奇,不想知道这其中的原理吗?” 也该儿脸已黑了,双目喷火,他虽是蒙古人,可耳濡目染,却也知晓自己的身份很有屈辱感,眼下这个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教他不由得咬牙切齿,当下拂袖:“哼!” 说着,居然甩袖而去。 此时,也该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他有病吧。 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不过…… 也该儿慢慢冷静下来,察觉自己好像实在不该和这样不知所谓的人置气。 罢罢罢,当务之急,还是禀奏陛下,如实禀奏即可。 也该儿很规矩,他的密奏,必须一五一十,绝不能添油加醋,也不发表任何对邓千秋的看法,只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道出便是。 至于其他的,陛下自有明断。 不耍小性子,不玩小聪明,这才是长久之道。 另一边,晋王朱棡跳将起来,口里发出了嚎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震瓦砾。 邓千秋无奈地去安慰他:“殿下,咋啦,咋啦?” “亏啦,亏啦。”朱棡悲痛欲绝的样子,道:“咱们几日下来,不但没挣银子,还亏了四两,天哪,敢情你我二人这样辛苦,居然还折了本呢,呜呜呜……我不活啦,这样的妇科圣手都要赔钱,还有什么面目做人,我对不起我爹,对不起俺娘。” 邓千秋:“……” “你咋不说话?” 邓千秋很认真地道:“殿下,才亏四两银子,比我预想中的好。” “啊……这……”朱棡张大着眼睛,哀嚎道:“起初没说要亏本呀,本王还指着跟你吃香喝辣的。” 邓千秋用一种诡异的表情看朱棡:“殿下,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说的是教我跟你吃香喝辣的。” 朱棡脸不红气不喘,振振有词地道:“这能怪我?得怪我父皇……” 邓千秋忙道:“慢着,慢着,我们不要跑题,你再说我要吓的尿裤裆了。” 朱棡无奈地道:“哎,山高皇帝远,你怕个什么,好啦,好啦,咱们现在该怎么收场?” 邓千秋道:“殿下有没有发现,那些产婆,咱们都交给她们一味消毒药?” “是啊,那不是你的神药吗?” “问题就在这里。”邓千秋道:“现在的情势很好,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想想,这寻常百姓,要娶个婆娘多难啊,娶了婆娘,还得有身孕,有了身孕,还要产子,这一趟鬼门关下来,一旦母子不能平安,这就真的是天塌地陷了。” 朱棡托着下巴,摆出一副睿智的样子:“你说的很好,可是和咱们折本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邓千秋道:“殿下再想想,假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了这神奇的药之后,母子平安的概率大大的增加,那么……会发生什么?” 朱棡道:“请咱们济世堂的稳婆去接生?” 邓千秋摇了摇头,微笑道:“殿下的格局小了,咱们济世堂才多少人力,接的过来吗?” 朱棡眼睛一亮:“咱们涨价!” 邓千秋继续摇头:“殿下,做人可要有良心,趁人之危,这还是个人吗?” 朱棡挠挠头:“我也想有良心,可我还想挣银子,我要教父皇晓得我厉害,我还想醉生梦死,想……” 看他打算没完没了的样子,邓千秋连忙打断他道:“那么我们就可以大规模地推广这消毒药,以至于这凤阳,不,乃至于以后整个天下,所有的药堂,还有所有接生的稳婆,若是没有这一味消毒药,都没有买卖做!到时,这天底下人,都要求购此药,殿下,这是多大的需求?” ------------ 第二十一章:君臣父子 朱棡眼一张,猛地又亮了。 这一下子明白了,骤然之间,腰杆子挺直起来:“我明白啦,我明白啦,哎呀,还是我聪明,一点就透,哈哈……这样说来,咱们……” 邓千秋道:“来不及了,眼下得要想尽一切办法招募人手,预备大规模的生产,还有备好原料,殿下,时不我待啊。” 朱棡小鸡啄米的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道:“只是这买卖……咱们怎么算?” 朱棡很是爽快地道:“你我兄弟,比本王和二哥还亲,几乎和我大哥一样亲了,你说咋算就咋算。” 邓千秋道:“二一添作五可好?” 朱棡道:“没说的,那就二一添作五。” 邓千秋想了想:“不过这毕竟是涉及到了妇科,殿下乃是皇子,若是打着你的招牌,终究不好听。” “那就打你招牌好了,真羡慕你,可以出风头。”朱棡道。 邓千秋忙摆手:“不可,不可啊,殿下,其实……我也是要面子的。” 朱棡觉得不可思议,这样很没面子吗? 邓千秋道:“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请一个人出面,一方面呢,教他来主持这妇科消毒水的事,不会教人违和和侧目,所以得请个妇人和女子最佳。这其二呢,这人最好大家信得过,殿下和我则隐身于背后,免得遭人非议。” “原来是这样。”朱棡转念之间,立即就智珠在握起来:“你早说嘛?这个还不容易?本王有人选,交给本王办即可。” 邓千秋心里想笑,其实这就是所谓的‘法人’,将来真要出了什么事,就是拿来挡枪的。 自己当然要小心为上,千万别做出头鸟。 “殿下的人选是……” 朱棡道:“就许你卖关子,却不许本王卖关子吗?好啦,咱们眼下,紧要的是将那药给大规模造出来,还有……这医馆,咱们还经不经营了?” 邓千秋道:“当然还要经营,咱们现在赔钱赚吆喝,自然就会有许多人慕名而来,趋之若鹜!再者说了,这对殿下的名声,也很有好处嘛,这便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朱棡听罢,将手呈倒八字托住自己的下巴,道:“也只好如此,我们吃一些亏。” 要建立作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首先得采买原料,建立库房,除此之外,还需招募人手。 邓千秋不打算去负责做管理的工作,但凡是抛头露面的事,他都极力避免,主要还是负责酒精的工艺制作,以及人员的培训。 当然,这熬制酒精工序,却分为了许多个步骤,其目的,不言自明,自然是为了防止有人窃取秘方。 这可是他的第一桶金,只要能保住几年的秘密,就足以让邓千秋挣得盆满钵满了。 酒精的消毒效果,是惊人的,即便是寻常的百姓后知后觉,可这凤阳城里的医馆和稳婆们,却大多知道了济世堂出现了某种神奇的药方,能大大的提高生产的安全,此外,它对于外伤也有神奇的效果。 就在所有人都惊讶于这神药的功效,从而担心济世堂低廉的价格会抢走自己的病人时,却突然传出风声,济世堂要寻求分销商进行合作,一起兜售神药。 这一下子,让原本惴惴不安的大夫和稳婆们,突然长松了口气,从而也开始私下打听起来。 分销的模式是邓千秋认为最正确的选择,原因很简单,晋王和他都没多少本钱。 是的,两个人,几乎将自己所有的家当都贴了进去,那济世堂现在还在赔钱呢。 要招募大量的人手,还要建立作坊,收购原料,这处处都是银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分销的商人合作,让他们看到未来广阔的前景,而后划分销售的片区,再之后,让他们下定金,晋王和邓千秋再拿这一笔钱,去扩大生产,从而进行供货。 要不说两世为人的好处呢,邓千秋心里清楚,论起人情世故,自己上一辈子也不过尔尔,凭那点三脚猫功夫,怎么玩得过古人? 而至于所谓的读书、学武,指望着靠这个脱颖而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穿越者嘛,发挥的就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优势,毕竟融会贯通了数百年的知识,尤其是这数百年科学技术以及商业的发展,确实是远远超出古人想象的。 至于放下穿越者优势,转而去选择和古人硬刚智谋、读书,邓千秋觉得这种人……他神经病。 一切敲定,其他的事,反而让晋王朱棡这家伙来处理为妙。 这家伙天生爱出风头,同时也给这个买卖,提供了信用以及武力的保障。 无权无势,还想将买卖做大做强,免受人觊觎,以现在邓千秋的身份而言,还差得远了。 朱棡也开始忙碌起来,因为许多商人似乎看到了商机,开始登门洽商。 而另一边,一份关于这作坊的产权,也开始拟定,朱㭎和邓千秋都画了押,至于那位妇科圣手的招牌‘法人’,邓千秋也决心给出一点股份,于是将这股本一分为三,朱棡和邓千秋各得四成五,那‘法人’得一成。 “殿下,人可找着了吗?” 朱棡带着几分得瑟道:“找着了,找着了,我办事,你放心便是。” “敢问高姓大名。” “哎呀,你怎这样的多事!怎么,还不放心本王吗?已包我身上了,断不会有错!这人选,你必定满意!只不过,我得修书问问她,免得她说我擅作主张。你是知道我的,我从不强人所难。” 邓千秋点点头,倒也觉得询问了之后,会比较稳妥一些,这种事,毕竟要自愿才好,总不能强迫吧,否则,那还是个人吗? …… 而在另一边,一封快奏,火速送往南京皇城。 朱元璋一脸疲惫之色,而此时,朱标却端了铜盆来,搁在朱元璋的脚下,为朱元璋脱下靴子。 朱元璋满脸欣慰,道:“这等事,让奴婢们去做就好了,你是太子……” 朱标道:“父皇,我是太子,却也是你的儿子,父皇疲乏了,做儿子的,给您涤足,是天经地义,这是天理。” 朱元璋哈哈笑起来:“好好好,难得你有孝心!哎,有时想起来,你和你的其他兄弟相比,实在好的太多了,朕的儿子若都是你这样,何须这样操心。” 说罢,朱元璋却用一种笑吟吟的眼神看向朱标:“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儿啊,你一定还有什么事,想要求朕吧。” 朱标也笑起来,一面将朱元璋的赤足搁入铜盆的温水里,用巾帕擦拭,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昨日奏疏,说是番禺县县令贪墨了纹银七十九两,父皇下旨诛杀其满门,儿臣在想,这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朱元璋听到此处,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散得无踪,浓眉微微压下,一双虎目,变得严肃起来:“照你说,该怎么办? ------------ 第二十二章:办事牢靠的晋王 “儿臣听说,此县令官声还算不错,何况他家里贫困……” “贫困?”朱元璋突然打断他的话,脸上显出大怒之色,要将自己的赤足从铜盆里抽出来。 朱标见状,忙是退开,想要溜之大吉。 朱元璋却突然压住了怒火,沉声道:“贫困?他一个县令,朕每月给他支米七石,这便是白米千斤!好,朕给你好好算算,他一家哪怕七八口,每日用米也不过十斤,这一个月下来,一家人吃饱喝足,只需三百斤就足够,除此之外,还有盈余七百斤,现在市价,七百斤白米,足以得银三四两,三四两银,还不够他一家老小的开销用度吗?” 朱标:“……” 朱元璋又道:“你瞧一瞧你的母后,她平日也是粗茶淡饭,穿着的,也是布衣。便是朕,除了祭祀和上朝,也不过春秋四套常服而已,朕和你的母后如此,他一个县令,有吃有喝,如何来的贫困?你可知晓,当年你祖父在时,朕一家老小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时候……莫说是白米一石,便是一家老小,能有米百斤,也可称的上殷实了。” 说到此处,朱元璋格外的激动,似乎是很为朱标的话伤心:“他若是贫困,那番禺一县上下的僧俗百姓,岂不是活不下去了,大儿啊,朕和你的母后,不敢崇尚奢靡和享受,平日里粗茶淡饭,难道朕和你的母后不晓得如何过好日子吗?这还不是为了你,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你去瞧一瞧吧,看一看每年的国库岁入和支出,再去内库里,翻看一下宫里的内帑用度,这样的狗官,每月有白米千斤,居然还不知足,不但贪赃枉法,竟还能引起你的同情,哎……” 朱元璋摇头:“朕和你的母后的苦心,你瞧不见,这寻常百姓的疾苦,你也瞧不见,你却心疼一个贪赃枉法的县令,只需装一下可怜,你便怜惜了,你看到的是他贪墨的不过区区七十九两,却有没有想过,这七十九两银子,足以教一个县令一念之间,改判一桩案子,制造出一桩冤案,教一家老小蒙冤,使有罪的人,逍遥法外,而无罪之人,灭门破家。这七十多两银子的贿赂,也可能教一个大户,隐藏人口和土地,使数百上千亩的土地,不能纳入官府的鱼鳞册,使这大户的子子孙孙,能从朝廷和官府这儿,得到数百上千两银子的实惠!” 朱标听罢,忙道:“儿臣知错。” 朱元璋摇摇头,叹息,却又苦笑道:“朕和你的母后,每日节衣缩食,你就再苦一苦你的爹娘,等到将来,教你和你的子孙们,府库丰盈,可以使劲胡闹了。” 朱标道:“父皇其实不必如此锱铢必较……” 朱元璋瞪大眼睛:“锱铢必较?银子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省下来的,打天下难,难道从马上下来坐天下不难吗?朕和你的母后,少穿一件新衣,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就不敢跟着一起添置新衣,我们少吃一口佳肴,宫里上下,便也都不得不跟着我们粗茶淡饭,这一点一滴的积攒下来,是多少钱粮?” 朱标一时哑口无言。 朱元璋似乎也不愿多去责备他,便突然道:“大儿,朕问你,你说,这人若是阉割了,真能长寿吗?” “啊?”朱标嘴张得大大的,足以吞下一个鸡蛋。 这画风转的太快,以至于朱标有点懵。 “没事,朕只是好奇,该死,朕怎么真会信一个黄口小儿的鬼话。” 朱标不免升起几分好奇道:“父皇说的黄口小儿是谁?” 朱元璋下意识地道:“还能是谁,当然是你那近来又突然疯疯癫癫的三弟,还有他身边那个……” 说到此,朱元璋突然噤声。 朱标却满是关切:“三弟又怎么了?” “他啊……他现在招摇撞骗,冒充大夫,开始给人治病了。” 朱标:“……” 朱元璋突然气地胡子都开始发抖:“招摇撞骗也就罢了,开了医馆,居然还亏了钱!造孽啊造孽,朕这样神武,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憨货。” 朱标:“……” 朱元璋摆摆手:“不说他,不说他,他一个男儿大丈夫,本就该摔一摔跟头,实在活不下去,不还可以跟朕当年一样吗?反正饿不死他,该让他吃一点教训。” 可虽是这样说,朱元璋似乎还气不过,于是又道:“一个医馆,开了十几日,居然就亏了九两银子,哎,真是脸都丢尽了。朕臊得慌!” 朱标道:“不如儿臣去凤阳……” 朱元璋又摆摆手:“你别管他,由着他去,这家伙,还有那个家伙……” 朱元璋顿了顿,朱标一时不明白另一个家伙是谁。 却又听朱元璋道:“他们聪敏是有余的,就是阅历不足,人在少年的时候,就容易目空一切,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仗着自己一点聪明,就可以做成什么事!就该教他们吃了苦头,才能收了心。” 朱标只好点点头道:“是。” ………… 马皇后此时在寝殿之中,做着女红。 灯火冉冉,却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此时趴在几子上,灯火之下,她一双眼眸,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格外的明亮。 此时,她正摊开一封书信,只大抵看过,面上却吃吃的笑:“母后,母后,三哥来书信了。” 马皇后的秀眉微微蹙起:“说了什么,不会是什么胡闹的事吧。” 女孩儿道:“这倒不是,三哥说有好事给我,还说……还说什么泼天富贵,这世上,唯有他最信任的女子,才肯托付。” “那到底是什么富贵?”马皇后一头雾水。 女孩儿细细看过一遍书信,才道:“没说。” 于是马皇后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你别搭理他,他准没什么好事。” 女孩儿噢了一声,想了想,却道:“可是三哥还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他……他说他心疼我,在凤阳时,每日都在挂念我哩。” 马皇后:“……” 见马皇后久久不说话,女孩儿便又道:“我想三哥只想着对我好,一定不会害我吧。” 马皇后叹口气:“你们兄妹的事,你自己拿主意,不过你要仔细了,他可是打小就上房揭瓦的,也就是这些时日,转了一些性子。你和他不同,你是女儿家,可不能随他一起胡闹。” 女孩儿鹅蛋般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浅笑,吐了吐香舌,又旋即露出憨态,道:“嗯,女儿晓得。” ------------ 第二十三章:偷着乐 “千秋,千秋,你看……” 邓千秋这些时日,几乎都在筹备着作坊的事,每日回家,都疲惫不堪。 可今日,邓千秋一进门,便见邓健兴匆匆地捏着什么东西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掩盖不住的兴奋之色。 “爹,咋啦?” 邓健将东西递到他的跟前,边道:“给你看看,这是刚刚衙里抄送出的邸报。朝廷,真要开科举了。” 邓千秋眼眸猛地一亮,连忙接过邸报,一看,果然里头有朝廷开科取士的诏书! 不只如此,里头对于科举的规范,和他的‘预料’一模一样。 以经义作为官学,同时尊崇朱熹版的理学作为官方钦定的版本。 可千万别小看这里头的猫腻,因为四书五经,无论是《论语》还是《春秋》,流传到现在之后,各种学派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数千年来,各种大儒都对孔子的学问进行了不同的解释。 而程朱理学,只是其中一种罢了。 现在将程朱理学设为了官学,也就意味着,你用其他的任何版本去解读孔子的学问都是错误的,正确的答案只有一种。 这邸报里头,甚至还解释了科举的规则。 邓健此时也不由得感慨:“真没想到,里头和你的预测一般无二,为父这些时日的苦功,看来没有白费。” 邓千秋看着邓健,目光中居然带着几分哀怨之色,道:“爹,你对得起我吗?” 邓健:“……” 邓千秋道:“你好好的读书就是了,现在怎么还关心这个?这天底下聪明的人,如过江之鲫,哪怕是爹你先进行了温习,只怕也未必能力争上游,所以……爹啊,你要更加用功,切切不可沾沾自喜,骄傲使人失败,谦虚才有进步。” 邓健咳嗽,他有点缓不过神。 只见邓千秋继续道:“我看哪,此次科举,最重要的还是做文章。爹,你现在应该已将这些书读的滚瓜烂熟了,眼下该多练一练文章。” 邓健只好道:“为父可以试试。” 邓千秋道:“不过我倒有一个办法……” 邓健疑惑道:“办法?” 邓千秋便道:“我这方法叫八股法,爹,你不妨试一试看。” 明初时期,科举做文章,其实是没有八股的。 所谓的八股,其实就是一群儒生们在科举开始卷起来之后,慢慢总结出来的作文章的方法罢了。 结果大家发现,照着这八股之法去做文章,不但符合科举的规范,而且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文章来,且水平不低,因而开始流行开来。 这就好像数学里的公式一样,起初没有公式,慢慢的有人总结出来了规律,才得以出现,最后推广开来,成为了大家进行算数的终南捷径。 邓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邓千秋,他越来越发现,自己这个儿子,有点……怪异。 当初的时候,邓千秋便提出朝廷开科,起初他还是将信将疑,可现在…… 不会吧,难道……我家儿子当真开窍? 可话虽如此,却又好像,听说自己的儿子好好的差事不当,在鼓捣什么医馆,给妇人们治病…… 一想到这个,邓健瘆得慌,觉得喉头好像被什么被堵住似的。 深吸一口气。 他才认真地道:“什么八股之法。” 邓千秋倒也痛快,他不理会邓健的心思,当即将这八股如何破题,如何起股,如何承题,如何收股的法子说出来。 “你瞧,就是这样,先破题,后头按着这个格式,去填空即可,就好像填格子,这个,爹应该会吧。” 邓健看过之后,却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杂念,当真端详研究起来,细细揣摩,不由道:“若如此,这好好的做文章,岂不成了填格子的把戏?” “爹……”邓千秋一脸痛心疾首地道:“这话怎么说的,这是考试啊,应试不靠这个,难道爹你还真想写出什么旷世的文章来?差不多得了,儿子只指望你能金榜题名,没考中,一切皆休。” 邓健:“……” 邓健想了想,又道:“可文章的字句,总会有长有短,如何确保,这格子能填满呢?” 邓千秋笑了:“这个容易啊!爹,亏你还是读书人,我打个比方吧,比如承题这里,需要九个字,可你现在只能写出‘微子去,箕子为之奴’,你瞧,少了一个字对不对,那你是不是可以写‘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爹,你瞧,这不就凑了九个字吗?咱们得将之乎者也四字运用起来,少了字,就填个之乎者也进去,还怕凑不齐?” 邓健:“……” 他服了,世上竟还有这样水文的,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就好像一个怪物。 若是孔圣人或者朱熹再世,要知道有人拿他们的学问像填字游戏一样去投机取巧,一定会…… 当然,邓健是无法想象,在数十年之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都在玩这一套,而且玩得还不亦乐乎的话,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道德困境了。 终于,邓健深吸一口气道:“我试一试。” 他照着邓千秋的办法,尝试开始去作文章,几次之后,立即察觉到这八股作文的厉害。 这玩意,就好像天生用来辅助做文章的,速度极快,且能确保质量不低。 “我儿……我儿……若是不给妇人看病的话……那我邓家,应该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吧。”邓健在震撼之余,心里却这样的想着。 其实邓健并不知道,这八股作文之法,将会发挥出何种的威力,那何止是祖坟冒青烟,简直就是邓家的祖坟挨了原子弹,坟头上升腾起了蘑菇云。 这科举定在四月之后,因为是国朝第一次科举,因而,首先考的乃是乡试,允许所有儒生参加。 这四个月的时间,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而言,确实有些仓促了,可此时却都不得不临时抱佛脚! 一时之间,市面上所有关于程朱的集注统统销售一空。 邓千秋则依旧早出晚归,邓健则每日在家做文章,他慢慢熟悉了八股作文之法后,开始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看着邓健这样的废寝忘食,邓千秋不由得露出了老父亲……不,露出了儿子一样的慈祥微笑。 做爹的吃得苦中苦,才能教儿子做人上人,这是万古以来,颠扑不破的道理。 一想到这里,邓千秋不由得热血沸腾起来,体内的小宇宙,仿佛燃起了熊熊之火,不行了,我也要努力,我不能意志消沉,不能这样碌碌无为下去,一定要努力监督父亲读书。 这两三个月几乎是邓千秋最忙碌的时光,济世堂那边,还需有榜样效应,所以他每日还需去坐诊。 除此之外,在晋王朱棡和邓千秋的努力之下,作坊早已建立起来,朱棡兴致勃勃地去联络承销商,在收到了一笔笔的定金之后,便开始培训招募来的匠人以及劳力开始生产。 银子得力量是强大的,有了银子的诱惑,二人干劲十足,只一个月的时间,便开始生产出了第一批酒精,此后,则继续扩大生产。 当然,说到底,还是这买卖的利润实在太足了,酒精的熬制,即便是用土法,产量也不低,再加上济世堂这边大量的用药之后,使的凤阳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简直就是治疗外伤以及稳婆们的神药。 这个时代,生子是性命攸关的事,关系到了人的性命,谁也不敢轻视,不少的商贾和医馆见有利可图,于是纷纷求购酒精。 以至于很快,这酒精声名在外,已经不只是凤阳,便是整个南直隶,争购者也如过江之鲫了。 朱棡很兴奋,每日对着账本傻笑。 “千秋,千秋,我早该认识你的,我若早认识你,何愁大业不成。” 邓千秋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警惕道:“大业,什么大业?” “挣银子啊,你以为什么大业?” “噢。”邓千秋心下稍安,立即转移话题:“咱们现在还在初创时期,只怕还要扩大生产,还有……以后商贾采购,定金还得加高两成,现在是承销商求我们供货,不是我们求他们。对啦,还有原料,趁着眼下原料价格低廉,得赶紧采买了。至于利润,既然要投入再生产,暂时咱们就不分利了,以后再说吧。这事,你得跟另一个股东说一说。” 朱棡兴冲冲地道:“放心,俺妹不会说什么的,她白白占了好处,偷着笑呢。” ------------ 第二十四章:遵旨 “什么?”邓千秋脑子有点懵,张大了眼睛道:“你妹?” “对呀,我妹!”朱棡道。 邓千秋突然身体僵硬,脑壳开始隐隐作痛,突然朝朱棡咆哮:“你妹!” “我妹咋啦?” 邓千秋满头黑线地看着朱棡道:“你的意思是,这法人……不,这个咱们的招牌,是你妹子?” 邓千秋一面说,一面急匆匆的寻了一个簿子,指着簿子上的一个姓名:“这上头,叫朱镜静的,是你妹?” 朱棡点头道:“对呀,朱镜静就是我妹呀。” 邓千秋突觉得自己的身躯乏力,他欲哭无泪地道:“你怎么找你妹来?” 朱㭎理直气壮道:“当初你咋说的,你说……要寻一个信得过的,还不能强人所难,最好是个妇人或者女子对不对?” 邓千秋:“……” 朱㭎继续振振有词地道:“我信得过的人,不就我妹吗?再者说了,找别人,别人也未必肯答应呀,只有我这个妹子,她天真率直,最好糊弄了!我打小就骗她,她总上我当,那我不找她,还能找谁?难道找我娘不成?” 邓千秋听到这里,只觉得头晕目眩,昏天暗地。 沃日啊! “你为何不早说?” 朱棡对于邓千秋这么大反应很是不解,便道:“当初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嘛?我主外,你主内,咱们……各干各的,你还说……其他的事,你不想过问……” 尼玛。 邓千秋如遭雷击,当初这样说,当然是为了建立防火墙,包括这个法人,其实也是这样的打算,可现在,居然……这个消毒水的法人,眼下名噪一时的妇科圣手变成了朱㭎的亲妹子,也就是大明的公主殿下,这哪里是防火墙,这简直就是草船借箭中的稻草人! 吸引来的不是弓箭,是他娘的加特林机关枪啊。 邓千秋心都慌了,于是下意识就道:“快,快,赶紧将她撤了,咱们立即撇清关系。” 朱棡摊了摊手道:“怕是来不及了,这事……都传开了。” “……” “千秋,千秋,你别死,你别死。”朱棡一个箭步冲到邓千秋的面前,开始掐邓千秋的人中,一面惨叫道:“我们说好了一起挣银子,发大财的……你死了,我可怎么活。” 邓千秋本是故意翻一翻白眼,下意识的想要诈死。 谁知被朱棡一掐,诈死失败,于是幽幽道:“完啦,完啦,我定要被千刀万剐,我惹大祸了。” 朱棡则神气地道:“哼,你放心,这世上除了父皇,没人敢动你。” 邓千秋咬牙切齿道:“杀我者,就是你父皇。” “不会吧。”朱棡看他脸色的确不太好的样子,便道:“父皇心善的很哩,你瞧我,打小就上房揭瓦,不也活得好好的,你瞧,你瞧。” 邓千秋:“……” ………… 一封急奏,又火速地送至了宫中。 因是夜深,所以这急奏乃是从大明门的夹缝投递进去的。 当夜值守的通政司宦官见此急奏,不敢怠慢,居然连夜将在寝殿中睡下的朱元璋叫起。 这是仪鸾司密奏,而仪鸾司原本的职责,乃是随扈皇帝,负责警戒,只不过到了明朝,朱元璋又给了他们一个新的使命。 而正因为这个使命,这仪鸾司在以后,则改了一个名字……锦衣卫。 作为锦衣卫的前身,仪鸾司几乎形同于朱元璋的眼线和耳目。 一旦涉及到了仪鸾司的密奏,朱元璋曾有旨意,无论何时何地,要随时奏报,不得有误。 于是,在朱元璋被唤醒之后,这寝殿内外,已是点起了一盏盏的宫灯。 朱元璋趿鞋而起,已有宦官拜在他的脚下,双手高高地举起了一个匣子。 朱元璋取匣,揭开了封条和火漆,取出其中的密奏。 他神色淡然,显得平静,烛火之下,忽明忽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可下一刻,他的脸色先是显得不可思议。 而后,双眉已是皱起:“这个小畜生,安敢如此?” 突然一声暴喝,令随之同起的马皇后露出惊讶之色:“陛下,这又怎么了?” “朱棡……朱棡……看看他做的好事吧。” 朱元璋大概是真气狠了,将奏报弃之于地。 宦官慌忙捡起,呈送至马皇后面前。 马皇后接过,随即也露出了怒容。 这朱镜静,乃是朱元璋的长女,虽不是马皇后所生,却是马皇后养大,作为长女,自然获得了无数的关爱和宠溺。 可现在她……居然成了妇科圣手,成了什么什么类似于大力丸之类的所谓神药的代言。 马皇后忧心忡忡地道:“陛下,此事的影响……” 朱元璋去呼呼地道:“影响……现在,只怕整个凤阳都传遍了。朕怎么能想到,朱棡这个孽子,还有他的同伙,居然敢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 马皇后略带犹豫地道:“是否核实……” “不必核实了。”朱元璋道:“就算是有人栽赃陷害,你信不信,这构陷之人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样荒唐的事,这事……还真就是朱棡这个孽子才能想到。” 马皇后默然无声。 朱元璋面上带着冷酷,眼里杀机毕现。 他略一沉吟:“拿人,将朱棡这孽子,还有那个为虎作伥的邓千秋,一并拿下。” 随即,他又道:“这两个混账,真不嫌丢人现眼吗?给朕查抄济世堂!” 宦官慌忙叩首:“遵旨。” 随即,急速碎步而去。 灯影之下,朱元璋面上如冰山一样阴冷。 可随即,他眼角竟有了几分湿润。 “陛下……”马皇后面带愁容,上前抚着他的背。 朱元璋道:“朕聪明一世,怎么会有这样糊涂的儿子啊,他就怎么敢,这样使他的妹子于声名狼藉的地步!朕教他自谋生路,他开一家赔钱的药铺,成日兴风作浪,朕都纵容宽恕他,可这一次,朕绝不轻饶他,绝不饶他!” 马皇后脸色凝重,却是道:“陛下所言甚是,子不教,是父母之过,现在闹出这样天大的事,这样的逆子,莫说是狠狠严惩,便是臣妾也羞愧难当,甘愿领罪。只是……” 她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抡起过失,这其中罪大恶极的,自是朱棡,若不是他,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教自己的妹子承担污名。这其次,便是臣妾,臣妾身为人母,本是负有养育之责,现在朱棡这样糊涂,臣妾也是难辞其咎。可是陛下,那叫邓千秋的人,不过是小小的一个随扈,若说他有天大的胆子,竟敢牵连镜静,臣妾是万万不敢相信的。现在儿子犯了大错,陛下严惩自己的儿子也好,惩罚他的母亲也罢,可是为何,要迁怒一个随扈和护卫呢?还请陛下明察。” 朱元璋看着马皇后拜在自己的脚下,本是怒不可遏,又痛心疾首的同时,不免心里升腾了一丝暖意,连忙将马皇后搀扶起来。 而后,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 很多时候,朱元璋即使盛怒,可往往马皇后若是在旁一番言语,总是能令他怒气消散,渐渐理智。 因此,朱元璋面上的怒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如平常一般,那令人难测的神情。 他若有所思,却慢慢地道:“无论如何……此事……当然朱棡必是主谋,可这个邓千秋,也断不是省油的灯!龙生龙,凤生凤,他是什么德行,朕不知道,可他爹……” 说到这儿,朱元璋戛然而止,却是神色难测。 朱元璋想了想,又道:“现在他们犯下这样的天条,难道还想教朕姑息吗?先行拿下关押,抄没掉那个什么济世堂,至于其他的事,再做定论吧,朕到时,自会命仪鸾司审问,届时,一切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马皇后沉吟一会儿,则道:“仪鸾司行事,历来没有轻重,皇儿倒也罢了,可那邓千秋……” 朱元璋叹了口气,他凝视了一眼自己的发妻,朱元璋曾见过很多表面善良的人,可数十年的磨砺,却让他再难以相信,这世上人心本善。可唯有马皇后,他却深知,这个陪伴自己身边的人,是真正纯善如初的人。 朱元璋的语调缓和了一些,安抚地道:“你放心……牵涉到了宗室,仪鸾司不敢无礼的,但该吃的苦头,总是有的,不给这一记当头棒喝,将来还怎么得了。” 马皇后察觉到,朱元璋似乎对这件事,另有用意,于是心下稍安。 可这一夜,朱元璋有些睡不着,他趿鞋,在寝殿之外,此时圆月高悬,却因周遭灯火通明,令圆月之辉,竟也黯然。 走在这雕梁画栋的长廊之下,朱元璋似乎回忆着什么,良久,他驻足,宽大的背脊在微微颤抖之后,突然,他旋身,身后随扈的宦官猛地见陛下回眸,那一双虎目落在身上,犹如万箭穿心一般,直教这随扈的宦官肝胆俱裂,于是连忙俯首帖耳,身如筛糠。 朱元璋则是漫不经心地道:“立即快马送一份密旨,朱棡、邓千秋二人,要秘密捉拿,不可惊动他人!邓千秋的亲族,不必告知,也不必下达驾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其奉了拱卫司的差事,往南京公干。” 宦官这才长松一口气,夜风吹过,回过魂来的宦官,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襟,早已被汗浸湿了。 “喏!” ------------ 第二十五章:密奏 凤阳城里淫雨霏霏。 这皇城之内,或许是因为匠人们修建时疏忽的缘故,所以这地砖的面上,有一些地方,因雨水难以排出,竟是积起了些许的水洼。 朱棡兴致盎然的,冒着雨,有时故意狠狠踩在水洼上,将积水溅起来,而后发出笑声。 “好啦,好啦,千秋,你别总是苦着脸了。”朱棡一面享受着踩水的乐趣,一面安慰邓千秋道:“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呢。再者说了,这是我的主意,不会有人拿你怎么样的,本王护着你!” 邓千秋耷拉着脑袋,今日秦王请朱棡到皇城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可邓千秋自打知道了朱镜静的事之后,便开始陷入了惶恐之中,总觉得,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要大祸临头了。 听了朱棡的话,似乎心里倒真的有了少许的安慰:“殿下,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朱棡神气活现地道:“你说你怕个啥,你也不想一想,我是谁?我可是我父皇的亲儿子,谁能拿我们怎么样!不是我吹嘘,这天底下,就是我亲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至多也就只能对着我吹胡子瞪瞪眼罢了,难道真不要我这儿子?他敢这样做,我娘第一个不答应,反了他!” 邓千秋道:“可是……” 朱棡拍着胸脯道:“放心,你也一样,父皇若真要拿你泄愤,我便自杀,我明着告诉他,世上没有邓千秋,就没有我朱棡。怎么样,现在是不是放心了?我朱棡义薄云天……” 说话之间,二人已一前一后地入了殿。 朱棡话还未尽,正要眉飞色舞地继续说下去,突然之间,眼前一花,却见这殿内,竟是从左右涌出了十数个鱼服禁卫,而后一拥而上,直接将他按倒。 朱棡大呼:“我来见我皇兄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可惜……这一个个面带杀气之人,居然对此充耳不闻,生生将朱棡按在地,丝毫不见动容。为首之人,面目冷酷,一双犹如刀锋一般的眸子,只扫视一眼,随即落在了邓千秋的身上。 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 只可惜依旧没有得到礼貌的回应,无论他如何挣扎,都被人按着动弹不得。 邓千秋嘴张得有鸡蛋大。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双手举起,敬了一个标准的法兰西军礼。 几个禁卫见状,稍稍迟疑,似乎觉得这样也不费工夫,再无迟疑,轻松将邓千秋按倒。 朱棡开始破口大骂,声震瓦砾。 为首之人,却冷酷地道:“奉旨拿人,得罪了,来,即行就地收押。” …… 城郊。 一处热火朝天的工坊,如今却突然被团团围住。 而后,有人按刀,领着一队人马,径直冲入了这工坊里的库房。 有人指挥若定,口里大呼,道:“切莫走了一个,一只苍蝇不得出入。” 说罢,已有人一脚踹开了库房的大门。 一群人蜂拥而入。 这昏暗的库房里,有人打了火折。 可随即,这渐渐亮堂起来的库房,除了照亮起了一个个冷峻的面容,却也可清晰可见那面容之下,一双双面带狐疑的眼睛。 “千户,是不是……是不是查抄错了。” “就是这里。”这千户皱眉,双目逡巡,可目中,却依旧带着不可置信。 因为……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处几乎宝藏一般的库房里。 堆积起来的银子,犹如小山,还有无数散落的铜钱,更是目不暇接。 显然,即便是他们,也不曾见过这样多的银钱。 这千户眼里掠过了一丝不可置信,他虽是语气笃定,确信自己确实没有查抄错地方,可事实上,连他这种久经查抄的仪鸾司千户,看着眼前得一切,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 毕竟来的时候,大家的心理准备是,将这像笑话一样的所谓产业直接掐灭,可哪里知道,居然是真的查抄。 不过震惊归震惊,该做得还是得做的! “立即清点,来人,搜寻账簿!” “喏!” 足足过去了一夜。 仪鸾司这一次似乎准备不够充分,所以不得不又抽调了一些精兵强将,才勉强在一夜之间,将这里查抄了个干净。 一份清点出来的账簿,送到了千户的手里。 这千户已是一宿未睡,眼睛已是熬红了。 他细细地过目了账簿之后,露出了惊讶之色。 “千户,现在……” “立即封存,我这便回京复命。” “可是……千户,是否还是先行提审,等一切水落石出,再……” 千户已将账簿收了,却道:“事情已经起了变化,需立即奏报,事不宜迟,立即备马!” 随即,几匹快马,已踏上了凤阳往南京的官道,绝尘而去。 汤和入宫。 朱元璋居然选择在了寝殿里见他。 马皇后招呼汤和,道:“汤兄弟,近来弟妹可好,家里也还好吧?” 汤和脸色蜡黄,却不敢回应,而是敬畏地看了一眼端坐在案牍之后,喜怒无常的朱元璋,噗通一下,面如死灰一般,拜倒在地。 马皇后见状,竟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识趣地走开了。 朱元璋继续低头,摆弄着案头上的奏疏。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道:“这件事,你如何知道的?” 汤和不敢回应。 朱元璋猛地抬头,凝视着汤和道:“是你嫂子教人告知你的吧,让你入宫来求情的?” 汤和不敢否认,也不敢承认,只是道:“臣万死。” 朱元璋脸色冷峻,一双眸子,更加让人不可捉摸,口里道:“说罢,这一次是要给谁求情,朱棡?还是那个邓千秋?” 汤和嚅嗫着嘴唇,有气无力地道:“既为朱棡,又为邓千秋。” 朱元璋将奏疏拍在了案牍上,抚案道:“你知道他们犯了什么事吗?” 汤和微微垂着眼眸道:“臣,略知晓一些。他们确实罪无可赦,居然……居然胆敢污蔑长公主……” 朱元璋冷哼,他身子微斜,靠在了一旁的软垫上:“只是因为这些?” “其他的,臣就不知了。” 朱元璋顿时怒气冲冲起来,道:“这固然是滔天大罪,罪无可赦。可你看看吧,我大明的皇子,还有朕亲封的禁卫总旗官,居然游手好闲,跑去像商贾一样,去开什么医馆,弄的人尽皆知,要去给妇人……妇人……” 一说到这个,朱元璋便愤恨难平,咬牙切齿地道:“朕让皇儿们自谋生路,本有磨砺之意。可他们呢,干这样的丑事,这是要做什么?是故意发泄对朕的不满吗?是想向朕示威?还是…纯粹是寡廉少耻,不但要自污,还要将天家的脸面,也弃之于地,教天下人取笑?” 汤和一脸垂头丧气,一时竟无话可说。 朱元璋说到痛恨处,不禁骂道:“入他娘的,朕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是开始南征北战,开创基业。瞧一瞧这些酒囊饭袋,丢人现眼的东西,朕的脸都给丢尽了,丢尽了!” 朱元璋一面说,一面拿手掌拍打自己的脸,居然显得有些失态。 汤和无奈,哭笑不得地道:“是,是,是……陛下说的是。” 朱元璋倒是渐渐冷静下来,只是面目变得更为冷酷。 此时,有小宦官碎步入殿。 小宦官战战兢兢地拜倒在地道:“陛下,仪鸾司……有凤阳密奏。” ------------ 第二十六章:朕要亲审 朱元璋听罢,目中更是露出了高深莫测之色。 他几乎戏谑似地看一眼汤和,才道:“瞧一瞧吧,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终于又来消息了。来,将这密奏给中山侯好好看一看,让他也来开开眼,瞧一瞧他护着的这两个犊子,都是什么样丢人现眼的货色。” 宦官不敢怠慢,慌忙将奏报送至汤和的手里。 汤和双手颤抖,手里捏着奏报,仿佛有千斤重。 可朱元璋凝视着他,令他不敢迟疑,只好硬着头皮将这密奏拆开。 他低头,艰难地开始看奏疏。 这不看不打紧,细细看过之后,汤和竟像是要窒息了。 朱元璋见他如此,面上更是露出冷笑:“怎么,不说话了?无地自容了?纵是你,也觉得难堪,是吗?” 汤和:“……” 朱元璋见他久久无言,喝道:“你还想怎么为他们辩护?” “陛……陛下……”汤和颤抖着道:“的确……的确是太骇人听闻了。” “骇人听闻?”朱元璋颇有几分痛心疾首:“是啊,骇人听闻,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这两个小子,真是教人难以想象啊!”汤和反是一脸感慨地道:“臣看来,从前还是太小看了他们。” 朱元璋:“……” 汤和接着道:“这医馆,他们应该不过经营了三四个月,三四个月,这济世堂的库房里,居然已积蓄了折银九万三千五百多两的财富,除此之外,还储蓄了七万三千石的粮……这……这……实在匪夷所思,太匪夷所思了。” “什么?”朱元璋微微错愕。 “陛下,这……仪鸾司密奏,是否……是否有所偏颇。陛下请看……” 汤和一时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他起身,踱步至御案前,将这密奏奉上。 朱元璋目带狐疑,忙是接过了密奏,低头一看,却也不由得瞠目结舌。 大明国库的现银收入,在三百万两纹银上下,这区区九万三千五百两的现银相比于国库,可能只是一个零头,可是……若只是一个小小的医馆的话,那么……就骇人听闻了。 不只如此,居然还有储存的粮食……足足有七万多石。 而这……竟只是短短数月功夫出现,因为密奏所携带的账簿里头,所有的账目,都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算起的。 “三个月……三个月……”即便是朱元璋,也不由开始为之震惊。 他细细往下翻阅,居然还附带了一份契书。 这契书,显然也是查抄出来的,里头明文,划分了股权,朱棡、邓千秋各得四成五,朱镜静分得一成。 朱元璋的虎目半张半阖,那眼底的深处,既有狐疑,又似乎不经意之间,掠过了一丝惊喜。 当然,这一抹惊喜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狐疑。 “陛下,这两个家伙,莫不是效仿了张士诚?” 这张士诚,朱元璋和汤和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此人曾是朱元璋的劲敌,乃是贩卖私盐起家,而贩卖私盐,在这时代,被视为牟取暴利的手段。 朱元璋却下意识地道:“即便是张士诚,区区三个月,只怕撞到他们,也要甘拜下风。” 汤和哑然,抬起眼来,与朱元璋四目相对。 显然,眼下这份密奏,完全超出了君臣二人理解的范畴。 “那医馆,不是倒赔银子吗?”朱元璋喃喃说着,双目看着密奏,陷入了深思。 汤和现在也顾不得为朱棡二人求情了,因为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道:“要不,再等一等口供?” 朱元璋目光又落在了那触目惊心的数目上,似乎现在,他已可以确定,这一份密奏的真实性。因为,密奏上已言之凿凿,确认了藏银和藏粮的库房已经封存。 也就是说,这是对得上账的,绝没有虚夸的成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那原本隐藏起来的喜色,却又不由得在目中闪现,他吞咽了一下吐沫,思量了片刻。 “不成,此事……不必让拱卫司审了,要审,只能朕亲自御审。” “陛下……这?”汤和一脸诧异。 朱元璋面色凝重:“事关重大,这么多的现银和粮食,不能视为儿戏。” “那臣这就去凤阳,提调二人入京。” 朱元璋沉吟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中都凤阳就在不远,朕亲自前往。” “啊……” 朱元璋低头,又看了一眼数目。 单银子就是九万两,晋王得了四成五,这便是四万两纹银,还有长公主,也平白得了一万两,而这只是三个月啊…… 心念一动之后,朱元璋便道:“事不宜迟,你挑选几个禁卫,随朕立即动身,不必大张旗鼓,微服即可。” 汤和想了一下,只好道:“喏。” ………… “什么,我兄弟被拿了?”秦王朱樉一脸震惊。 “嘘,殿下,慎言,此事……似乎秘而不宣。” “是何缘故?” “这个就不知了,只晓得,仪鸾司拿了晋王殿下,噢,还有那个邓千秋。” 朱樉顿时摆出一脸痛心疾首之色,道:“我可怜的兄弟,他咋就不听劝呢,父皇教咱们自谋生路,他倒好,跟着人跑去给人治什么病,这下好了……他呀,就是太糊涂,看看我……” 朱樉说着,指了指自己,此时的他,穿着短装,一副农人的打扮。 实际上,他在这里垦荒耕地已有三个多月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朱樉是算准了朱元璋的脾气,既然父皇这么看重劳作,那么自己就老老实实耕作,到时父皇知晓,还不知怎么夸奖呢。 一想到这个,朱樉便忍不住一阵喜意涌入心头。 “殿下是不是……该去探一探晋王殿下?” “不去。”朱樉很干脆的道:“我要耕地,父皇这一次绝饶不了他,我若是再去探视,父皇会觉得我们是一伙的,到时……不免又要打我。” “……” 顿了顿,朱樉似乎觉得自己的良心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咬牙切齿的握拳道:“不是我不讲兄弟义气,而是因为我有孝心,忠孝不能两全。怪只怪三弟糊涂,我看,三弟对那个周昌言听计从,这一定又是那周昌的馊主意,天啊,我将来一定要手刃周昌此贼,为我可怜的三弟报仇雪恨,非要敲碎他的骨头,教他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 第二十七章:君臣相见 自朱元璋定鼎天下之后,为天下设置了三个京城。 除了南京城之外,还有北京以及中都。 当然,这北京并非是数十年之后的北平城,此时的北京,乃是开封城。 这三座都城,都营造了皇城,只是规模有别。 朱元璋至凤阳,却是先行到了英陵。 这英陵埋葬的,乃是朱元璋的父母以及兄嫂。 在这享殿里,朱元璋穿着素衣,呆坐了半个时辰。 汤和则在外头守卫,等到朱元璋出了殿,汤和见朱元璋神色落寂。 “久等了吧。”朱元璋说着凤阳话,语气柔和。 汤和摇头,看着朱元璋略带落寞的神色,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朱元璋最后只道:“走吧。” 他虽说走吧,行了数十步,却又回头看一眼享殿。 此时的朱元璋,感觉眼前的这一切,就仿佛如在梦中,数十年前,他的父母以及兄长惨死,那时候,竟连一个埋葬的地方都没有,所谓死无立锥之地,对于尚还是一个孩子的朱元璋而言,真如天崩地陷。 那时的他,从未想过做什么伟业,不过只想父母安在,哪怕是给人当牛做马,苟活于世也能满足。 可惜,终究他们还是一个个故去了,或病死,或饿死,犹如草芥,而那个当初叫朱重八的孩子,只能带着悲伤,踏上灰暗的前程。 对于埋葬于此的父母兄弟,朱元璋的记忆已是模糊了,或者说,只剩下了某几处最值得他回味的片段,而如今,这些许的回忆,即便模糊得已是失真,却总在朱元璋愣神或者睡梦中偶尔惦起。 他总是回味着,仿佛已嚼烂了的甘蔗,早已没了津甜,只剩下了残渣,可即便到了今日,朱元璋还是一遍遍的咀嚼,他不甘心吐出来,也无法将残渣生咽下去。 于是,在此刻,又至凤阳,久远记忆中的些许欢乐和无尽苦痛,便又涌上心头,在回望配殿的刹那,朱元璋不禁眼圈一红,纵是铁石心肠,热泪也翻滚下来。 汤和见状,忙将脑袋别到一边去。 朱元璋深吸口气,阔步而行。 他已没了父母和兄嫂,却还有妻子和儿子。 他曾失去一切,如今却得到了万里江山! 很快,仪鸾司的人便已行动起来。 他们秘密驾车,送朱元璋至一处库房。 进入了库房,朱元璋看到了早已整理好了的金银。 他上前,取了一块银锭,若有所思,更或者来说,此时的他,似在思量,这些金银,到底是怎样挣来的。 只是短短数月啊! “陛下。”一个仪鸾司千户躬身,低声道:“人来了。” 朱元璋背着手,面上没有表情,随即便有人进入了这诺大的库房。 来人显得战战兢兢,身穿布衣,脸色却保养的极好。 “见过……见过……” 朱元璋一挥手,淡淡道:“不必多礼,说罢,账簿里说,你曾花五百两银子在此订货,这是何缘故?” “是因为……因为……” ………… 囚室里,格外的阴暗潮湿。 而更让人不适的,却是这无尽的黑暗。 此时,邓千秋仰躺在稻草堆里,他原本是恐惧的,可进来之后,却发现恐惧消失了。 据说有一种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非但不会惊慌失措,反而会格外的清醒,似乎这和人体内的肾上腺素有关。 所以邓千秋满脑子想的却是如何脱身,当然,他唯一担心的,是那个只晓得死读书的爹,当然,这个爹对他也是真心的好! 皇帝不会真杀他全家吧……啊……可怜的爹……他才努力了一半。 这里没有日夜和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缕灯火终于照亮起了这里的黑暗。 这只是一盏油灯,因而虽是驱散了黑暗,却也视线模糊。 邓千秋只看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慢慢地踱步到了囚室前的栅栏前。 而另一边,则有一个瘦小的人,尾随其后,他先给这魁梧的人搬来了一把椅子,就这么透过栅栏,端坐在邓千秋的面前。 灯火昏暗,邓千秋看不甚清来人。 而这人端坐,半张脸隐在昏暗之中,他不吭声,却仿佛这牢房里的虫鸣蟋叫,也骤然间静止了。 这里死一般的安静。 邓千秋看着那半张冷酷的脸,一时五味杂陈。 仪鸾司的许多人和这个人一样,身上都隐隐带着杀气,甚至远远的,邓千秋仿佛能闻到血腥气。 于是,他开始行动起来。 想活下去,似乎只能装傻,这不是邓千秋故技重施,而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是,他挤着眼,宛如智障一般,歪着嘴,想要流点哈喇子出来。 那瘦弱的,在旁伺候着的人低声道:“来此之后,他便是这个模样,似乎……有些不太聪明。” 魁梧的人依旧端坐,那隐在黑暗中的眸子,却依旧没有丝毫表情。 以至于原本一场邓千秋自以为精彩的表演,在此刻,却好像变成了一场尴尬的默剧。 突然,沉默终于打破。 这魁梧之人,声若洪钟道:“再装傻,立即阉了,拖下去喂狗。” “……” 邓千秋打了个激灵,瞬间恢复了正常,眼珠子开始乱动,表示自己拥有着狡黠而又灵动的眼睛,口里慌忙道:“不傻,不傻,我聪明着呢。” 一力降十会,邓千秋有表演天赋,可他娘的架不住人家有刀啊! 魁梧之人,正是朱元璋,朱元璋看着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少年,一时竟是无语。 不过他什么人不曾见过呢?随即便道:“晋王开这医馆,可是你的主意?” 原本以为邓千秋会抵死不认。 谁知邓千秋道:“是,是我的主意。” 朱元璋眼底深处,已从平静,似乎多了几分兴趣。 “将长公主列入医馆之中,也是你的主意?” 邓千秋脑子嗡嗡的响,他知道,这才是自己的取祸根源。 哥们冤啊,比窦娥还冤啊!我事先要知道这是长公主,我就算小嫪毐变成了小赵高,我也不敢招惹上她。 可邓千秋想了想,却道:“是。” “是你的主意?你可要想清楚,侮辱了长公主的清白,你该知道是什么罪吧。” 邓千秋脑子嗡嗡的响,公主啊,拿她的身份来招摇撞骗,还是主犯…… 邓千秋觉得自己的脖子痒。 他几乎要哭出来,脑子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相互打王八拳。 似乎看到了邓千秋的犹豫。 朱元璋淡淡道:“若不是你主使,或可轻饶。” 出乎意料的是,邓千秋道:“是……是我主使。” ------------ 第二十八章:大不敬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是冷汗淋漓。 不是邓千秋怂,因为即便两世为人,他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他唯一的优势,不过是比这个时代的人,站得更高一些,多了一些见识罢了。 朱元璋此时沉默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着一脸恐惧的邓千秋,居然显得有些诧异。 于是,朱元璋站了起来,他慢慢地踱着步,良久,突然道:“库房里的九万多两银子,哪里来的?” “挣的。”邓千秋毫不犹豫地道。 朱元璋挑眉道:“挣的?这天下有什么好事,可以短短数月,挣来这么多银子?” “因为……因为我的药,有奇效。” 朱元璋一字一句道:“我们已经打探过了,你这药,确实颇有奇效。可天下有效的灵药,也是不少,却为何短短数月挣不来九万两?” 邓千秋慢慢地松弛下来,他察觉到,自己在这个人的面前,居然丝毫不敢有什么小心思,就好像被下了魔咒一般。 “因为生意模式。” “生意模式?” 邓千秋很是老实地道:“先亏钱,打出名号,就说这什么自吹自擂的妇科圣手,还有低价给人看病,其实都是抓住了人心。” “嗯?” “人都喜欢看热闹,若是听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事,尤其是自吹自擂之言,就不免想要看笑话,慢慢的,大家传为了笑谈,一传十,十传百,便形成了舆论。”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他越发狐疑地瞥了邓千秋一眼,只道:“继续说。” “这就是广而告之了,既然成了人们热议的话题,就不免会有好事者打听,久而久之,当大家都知道此药有效时,这种笑谈,随着此药的功效,自然也就深入人心了。” 朱元璋坐回了椅上,手搭在膝盖上,食指为叩,不疾不徐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就这些?” “有了一个好名声,其实也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让人觉得有利可图。” “你是说,那些商贾?” “对,要让人深信,可以利用这药能赚钱。” 朱元璋觉得新奇,可是只经邓千秋一点拨,他开始迅速地回味过来。 邓千秋继续道:“既然让人深信,可以挣银子,那么下一个模式,就是收取定金,承诺供货了,殿下和我便将附近的府县,分为了一个个片区,每一个片区,都招揽一个承销的商人,商人为了承销此药,就要提前交付金银,而且,还可收他们一笔承销费。” “拿到他们的定金之后,这作坊就可以建起来,人手也就可以招募,原料也可采买,药也就自然而然可以大规模的生产,何况有了这些承销商,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订单,足以让晋王殿下和我安心生产,进行供货。” 朱元璋:“……” 他们居然是空手套来的白狼? 邓千秋接着道:“不只如此,招募的这些承销商,都付出了代价,自然而然,也就和晋王殿下进行了捆绑,如此一来,他们为了销售这些药,就必然更加要吹嘘药的功效了。这每一个府县,能承销此药的商贾,多是当地的地头蛇,他们造起声势,必然会将此药的功效深入人心!如此一来,晋王殿下和我,根本不必花费任何的功夫,就会有人为我们广而告之。” 朱元璋道:“……” 邓千秋又道:“如此,就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越多的人吹捧,此药越是深入人心,这天下其他地方的商贾,就会慕名而来,请求承销,而此药的订单和销量,自然而然,也可以像滚雪球一样的扩大。” 朱元璋本就已经对这一套新奇的玩意,颇有震撼。 他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 那一双虎目,在此时,霎时好像有了光。 他凝视着邓千秋,久久的不发一言。 囚室中,静的可怕。 而后,朱元璋闭上了眼睛,才道:“这岂不成了盐铁?” 在古代,盐铁能获得巨利,因此从汉朝开始,盐铁就被朝廷所垄断,被视为税收的一种。 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采取的主要还是实物税,也就是通过征收布匹、粮食作为主要税收的手段。 而朝廷的真金白银,则是从盐和铁的专营而来,因此有明一朝,朝廷每年所征收的现银,大致在三百万两纹银上下。 邓千秋道:“这药水比之盐铁,相差十万八千里。” “噢?”朱元璋道:“你可知道,每年朝廷能从盐铁之上,获利多少?” 邓千秋道:“朝廷能征收多少是一回事,可这盐铁的实际获利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药获利可能远远不如盐铁,可是挣了多少,都入账的都进了库房,至于这盐铁……” 朱元璋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身上的血腥气,似是更重了。 盐铁的获利更多,可是银子去哪儿了呢? 朱元璋的唇边勾起了一丝急不可闻的弧度,却道:“有趣,有趣,今日倒是受益匪浅。” 邓千秋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一愣。 朱元璋又道:“这些,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是……是……”邓千秋本想搪塞,可一时之间,想不到理由,只好道:“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而后他站起身来,似乎已生出了去意。 “我……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元璋驻足,回头看一眼邓千秋:“还有什么话说?” 邓千秋道:“我心知自己犯了必死之罪,现在既是提审,还请……你若是好心,在上奏的时候……能否恳请陛下……恳求陛下……饶了我父亲一命,我爹是老实人,他……他……” 朱元璋抿唇看着邓千秋好一会。 突的沉声道:“谁告诉你,皇帝要杀你的父亲?” 邓千秋苦笑道:“我就是知道,若是能为我爹美言,我……我自当感激不尽。” 朱元璋:“……” 此时的朱元璋,面上掠过了一丝羞怒。 他依旧沉声道:“你犯了罪,便要杀你爹。你以为皇帝是天生杀人狂吗?” “啊……”邓千秋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元璋愤怒地道:“你这是诽谤……” 他歇了口气,似乎在搜肠刮肚着肚里可怜的词汇,继而呵斥道:“是无人臣之礼,大不敬!” 邓千秋:“……” 面对斥责,邓千秋竟是哑口无言。 他能说啥呢?横竖怎么都得死对吧? ------------ 第二十九章:加官进爵 朱元璋却是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面上虽怒,心里却审视着眼前这个惶恐不安的少年。 他惊讶于少年的才智,却也诧异于,一个本该无忧的少年,为啥会这样的胆小如鼠。 可似乎因为受到了刺激,朱元璋便不得不重新坐回了椅上,他给那瘦小的人使了个眼色,那瘦小之人忙是退下,于是这里就只留下了栅栏两边遥遥相对的朱元璋和邓千秋。 朱元璋这道:“皇帝宅心仁厚,是有大仁大义之人,你不必畏惧。” 邓千秋好像懂了什么,毫不犹豫道:“皇帝圣明,我自然没有畏惧之心,只是自己平日里也有一些劣迹,所以诚惶诚恐罢了。” 朱元璋对他的回答似乎颇为满意,于是漫不经心道:“念你还想着你的父亲,可见你也是有孝心的人,并非是大奸大恶之徒……”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身道:“好自为之吧,到时你是生是死,自有圣裁。” 说罢,头也不回的隐入黑暗。 ………… 朱元璋出了大狱,而另一边,汤和却已在此等候了。 汤和手里拿着的,乃是一份笔录。 就在朱元璋御审邓千秋的功夫,汤和也奉旨前去审问晋王朱棡。 朱元璋顶着刺眼的阳光,头微垂了了一些:“问出了什么?” 汤和道:“陛下,晋王殿下一口咬定,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 “嗯?”朱元璋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 汤和又道:“陛下……臣也在想……那邓千秋,应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朱元璋冷冷道:“朕当然知道他没有这样的胆子。你以为朕是聋子、瞎子?” “臣不敢。” 朱元璋气定神闲:“可是朕在审讯邓千秋的时候,这邓千秋也是一口咬定这是他邓千秋的主意。” 汤和一愣。 朱元璋不由得叹了口气道:“现在二人争相供认不讳,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汤和犹豫了片刻,道:“长公主殿下的名讳,寻常人如何知晓呢?这邓千秋,就是一个糊涂的少年,臣在想……此事……应该和他没有关系,当然,晋王殿下年少,小孩子不懂事……” 朱元璋道:“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汤和看了朱元璋的一眼,此时见朱元璋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便小心翼翼地道:“晋王殿下,自然应该予以惩戒,而那邓千秋……臣在想……要不革去他的禁卫之职……” 朱元璋的声音不重不轻地道:“只是革职吗?” 汤和却是在心里一咯噔,此时已是绞尽脑汁,想要将这事糊弄过去了。 可现在看来,似乎陛下并不肯轻易了结此事啊! 这毕竟关系到了长公主,想要善始善终,只怕…… 汤和心里叹口气。 朱元璋却道:“将邓千秋押赴南京吧,朕另有任用……” 汤和:“……” 朱元璋接着道:“至于抄没的作坊,依旧物归原主,这药既是灵验,也算是利国利民。只是……里头静儿占了一成,邓千秋占了四成五倒也罢了,朱棡那小子这四成五,朕看此人打小就奢靡无度,他年纪还小,让他娘给他保管,充入内帑。” 汤和似乎对于的朱元璋的决断很是意外,他不由惊喜道:“陛下这是认为他们无罪……” 朱元璋显得有几分疲惫,却依旧中气十足道:“能自谋出路,挣来银子养活自己,且还能将一个小小的医馆,短短数月之间,规模做到如此的地步,若是这样的人都要惩罚,那么朕岂不是昏聩不明?你将朕当成了什么人?” 朱元璋突然看向汤和,道:“鼎臣,你和朕是老相识了,朕来问问你,朕是天生的杀人狂吗?” 汤和窒息了。 “陛下仁义……” 朱元璋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喃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小子竟敢诽谤朕,换了其他人,朕定灭他三族,看他还敢不敢说朕是天生杀人狂!” 汤和:“……” 汤和在震惊之余,立即咧起了笑容,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 邓千秋被人押上了囚车。 此时,他已从惴惴不安,开始慢慢地适应下来。 人就是如此,慢慢适应了环境,也只好自嘲:“两世为人,穿越在洪武朝也没有活过半年,我他娘的……会不会有点失败。” 可不知怎的,邓千秋还是担心自己的爹,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其实他表面看起来年岁小,可来到这个世界,他已是一个成熟的人了,所以分明和那个叫邓健的父亲,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隔阂。 可是……这半年多来,即便父子聊得不多,也没有过分亲昵的举止,邓千秋却总能从那一双凝望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关切和在意。 这种感觉,犹如来到这个黑暗时代的暖阳。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行将结束。 夜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邓千秋发现这密不透风的囚车突然停止。 随后,有人打了灯笼,却是将邓千秋迎出囚车。 邓千秋只觉得又疲又饿,却被人迷迷糊糊地引着进入一个房里。 这房里的陈设,居然出奇的干净。 就在邓千秋疑惑之间。 却突然有人进来,大呼道:“邓千秋,接旨。” 邓千秋居然茫然无措。 可还不等他反应,来人便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告曰:邓千秋胆大包天,竟敢冒犯皇女,罪不容诛。上天有好生之德,俺念尔年少,况且俺历来宽厚仁爱,所谓不教而诛者,谓之虐也,因此暂不计较。又曰:俺闻邓千秋之药方甚是灵验,在凤阳悬壶济世,广施恩惠,可谓功不可没,即令邓千秋升为仪鸾司百户,在南京宫城听用,卫戍宫中,其所抄没家产,尽数归还,钦哉。” 邓千秋:“……” 邓千秋觉得见鬼了。 尤其是听到那朕历来宽厚仁爱四字,鸡皮疙瘩竟都起了来。 这不是做梦吧? 那人则是不耐烦地道:“怎的还不接旨?” 邓千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接了圣旨。 于是又有几人鱼贯而入,居然端来了甲胄、头帽,还有印绶。 这人笑了笑道:“恭喜。” 邓千秋只木然地站在原地,还未反应。 却突然有人冲了进来,大呼道:“滚,都滚出去。” 邓千秋居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竟是朱棡。 却见朱棡穿着衮服,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这一刻,他的尾巴已经翘到了天上。 屋里的人,统统退下去。 朱棡才笑嘻嘻地对邓千秋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本王没有吹嘘吧,我就说了,要带你吃香喝辣的。你瞧,哈……我太了不起了,世上为何有我这样了不起的人,一诺千金,又讲义气,可谓是义薄云天。千秋,你咋苦着个脸?” 邓千秋苦笑道:“殿下,我这是在哪?” 朱棡道:“南京,贤良寺。” ------------ 第三十章:因祸得福 邓千秋一脸诧异:“我来南京了?” “对呀,你已到了南京,还升官了。”朱棡乐呵呵地道:“我早说了,我爹看我的面上,不会拿你如何的,现在晓得我的厉害了吧?不只是你,连本王……嘻嘻……现在也回京啦,说起来,我们真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起下过狱,现在合该我们一起要吃香喝辣了。” 邓千秋一听他吃香喝辣,便觉得脑壳疼。 他心有余悸地道:“咱们现在算是无罪了?” 朱棡连连点头道:“不但无罪,还有功。” 邓千秋噢了一声:“我们的作坊……” 朱棡笑道:“当然是如数奉还了!以后咱们将买卖统统移到南京来,毕竟这里才是首善之地,天下通衢的所在,比在凤阳要好得多了。” 邓千秋振奋起来:“我们的银子也还我们了?” “当然。”朱棡喜滋滋地道:“都是如数奉还,一文不少。当然,本王这里有点小小的问题。” “不知是什么问题?” 朱棡便道:“我爹说啦,我现在还小着哩,怕我乱花。说是暂时将我的那一份暂时存在内库,我爹娘给保管,等过一两年,我再长大一些,保准还我。” 邓千秋一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棡。 却见朱棡面上没有丝毫的沮丧,心里忍不住说:“卧槽,不会吧,你还真的信啊?” 当然,这话邓千秋决心憋在肚子里,打死也不能说。 朱棡道:“这贤良寺,乃是本王平日所居的地方。过几日,你便要入宫去当值,你放心,那宫里头我熟的很,有我在,看谁人敢得罪你,有事我来兜着。” “贤良寺……” 贤良寺其实是南京皇城隔壁的一个建筑群,表面上虽叫寺,可实际上,却是年长皇子,还未就藩时暂居的集体宿舍,甚至一些封疆大吏进京,也可在此暂住。 邓千秋不知道的是,自己沾了朱棡的光,一到了京城落脚,便有了这样好的住处。 朱棡此时见邓千秋一脸沮丧的样子,不由道:“咋的,千秋似乎还有心事?” 邓千秋微微叹气道:“我现在无端来了南京城,可我爹咋办?” 朱棡听了,眼中浮出欣赏之色,道:“我没有看错你,果然你和我一样,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孝子,这个时候,你还能惦记着你爹。” 于是朱棡想了想道:“你爹那边好办的很,过一些时日,我让人去将你爹接来京城,和你团聚便是。这世上,没有我不能办的事!千秋,咱们相交了这么多时日,你还不知道我吗?” 邓千秋心里想,再过一些时日,就要乡试了,凤阳也隶属于南直隶,乡试本就在南京城举行,掐指一算,也差不多这个时候该来南京了。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他不在的这些时日,爹应该不会偷懒吧,他爹要是不努力了,咋办? 眼下,也只好如此。 就在此时,突然有宦官在外头探头探脑。 朱棡怒道:“八斤里,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叫八斤里的宦官便战战兢兢地进来,似乎很急切的样子,道:“殿下,有……有要事……” “有话就说,不要鬼鬼祟祟,这儿没有外人。” 八斤里吞了吞吐沫,才道:“这……这……娘娘病了,奴婢从紫禁城里听来的……” “啊……”朱棡道:“我娘?” 八斤里点头。 朱棡顿时露出了痛不欲生的样子:“我可怜的娘……” 八斤里慌忙道:“殿下,殿下……这个可不兴说。” 朱棡便收了眼泪,朝着邓千秋招呼道:“你先住下,我得去看我娘了,你不要有心事,有什么事,我来处置。” 说罢,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孝子,便飞也似的跑了。 邓千秋疑如梦中,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现在不但躲过了这一场危机,似乎还升了官。 仪鸾司百户官啊!这放在后世,可是妥妥的内卫连长了。 邓千秋不由想到了那个审问自己的人,莫非是这个审问他的人,在供状上为他说了好话? 只可惜他不知此人的高姓大名,不然非要谢谢这人不可。 这些时日下了狱,又一路辗转,邓千秋只觉得疲惫到了极点,现在在这舒适温暖的厢房里,眼下邓千秋似乎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当即便睡下。 这一觉格外的香甜,醒来时,便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 邓千秋趿鞋去开门,便见朱棡红肿着眼睛回来:“千秋……我忘了你交代的事,既要接你爹来京城,你得写一封书信为凭,不然世叔会误以为我要绑了他呢。你也知晓,我经常闹这样的误会。” 邓千秋顿时瞪大了眼睛,心说:卧槽,你还真绑过人。 依着他对朱棡的了解,这家伙做的事,一般不会存在误会的情况。 于是邓千秋连忙回房取了笔墨,拿出了一张便笺,匆匆写了几个字。 待吹干了墨迹,一面要交给朱棡,一面道:“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朱棡便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道:“不好,很不好,情况很糟糕。” 朱棡平日里,要嘛一副嚣张跋扈,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若是遭受了皇帝的圣裁,便立即一副有天大冤屈,恸哭哀嚎的样子。 可像现在这样,一副像刚刚阉割的公鸡一样无精打采,却是少见。 邓千秋便不由道:“不知娘娘得了什么病?” “御医们也吃不准。”朱棡道:“不过倒是有人说,可能是热入营血,说是身体肿胀,身子发热,无精打采,还说心悸的很,她此前已一日没有进食了,后面勉强吃了一些,似乎更难受。” 邓千秋听罢,不由得皱眉起来:“就这些症状吗?” “还有……还有……”朱棡想了想道:“大抵是眩晕、头疼、疲惫虚弱、呕吐之类,我也说不好。” 邓千秋噢了一声,点点头:“这样啊……身体又肿胀,还眩晕头疼,疲惫虚弱,还有呕吐……不会是有身孕了吧。” 朱棡一听,脸瞬间涨红,他一把抓住邓千秋的衣襟:“你说啥,你说啥,你疯啦,千秋,你侮辱我的母后。” 邓千秋顿时不知所措,道:“这……这怎么叫侮辱。” 朱棡怒气冲冲地道:“我娘已四旬了,这样的年纪……啊呸,呸……” 古人早熟,许多女子,可能十几岁就出嫁了,再加上这个时代卫生条件有限,因而,绝大多数的妇人,因为各种妇科疾病以及卫生条件的制约,莫说是四十,便是三十多岁有身孕的都是少见的。 在古人眼里,年纪到了四十,大抵已开始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毕竟这个时候,孙子孙女已经有了,若是成婚更早一些,可能孙子孙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这和后世,四五十岁的妇人,还被称为靓妹、小姐姐之类,却有极大的区别。 邓千秋确实发现了一丁点怀孕的症状,他之所以有这念头,是因为在他的心底,四十岁有身孕,乃是稀松平常的事。 况且这些症状,确实有不少符合高龄产妇的特征。 邓千秋忙道:“殿下啊殿下,这到底是不是有身孕,我也只是猜测,你咋还急了?” ------------ 第三十一章:恭喜殿下 朱棡道:“御医都说是热入营血,那必定没错了。” 邓千秋摇着头道:“倘若真的有身孕,那可糟了。” 朱棡倒是一下子肃然起来,道:“什么意思?” 邓千秋如实道:“若是有身孕,下错了药,那可能原本的喜事,结果就可能埋下了祸根,下错了药,是要命的啊。” 朱棡脸色一变,似乎也有点慌了,他喃喃道:“不会吧,不会的吧,我爹他不是人,他这样的年纪,还成日想着……想着……” 邓千秋咳嗽道:“殿下,我们能不能步入正题?” “正题是什么?”朱棡恍惚,随即才想起什么:“对,下错药……那该咋办?” 邓千秋想了想道:“应该先确定,是否怀有身孕。” 朱棡冷笑:“这么多御医都看不出来,咱们哪能知道?” 邓千秋倒是理解,道:“看不出来,也是正常的,估计就算有孕也是时间很短,时间太短的情况下,把脉也把不出来。另一方面是高龄产妇的缘故,症状和寻常怀有身孕的妇人也该是有所不同。另一则是这症状确实很重,御医们也没办法往这个方向去想。何况这天下的许多疾病,本来症状其实都差不多。” 朱棡听完这些,就更急了:“那该怎么办?该咋办才好?” 邓千秋想了一下道:“其实……有一种可以确定是否有身孕的办法。” 朱棡眼睛一亮,于是忙道:“啥办法?走走走,你跟我去见父皇和母后……” “使不得,使不得。”邓千秋噤若寒蝉。 卧槽,他也只是推断而已,他只是说有身孕,朱棡的反应就这样大,若是跑去跟朱元璋说,那不是又要一家人跑去地府一日游? 没有十足的把握,邓千秋是绝不敢冒险的。 邓千秋定定神,才又道:“其实不必去见。” “不必把脉?” 邓千秋道:“你取一样东西来,便足够了。” 朱棡越听越是玄乎:“啥?” “咳咳……尿液……你娘的……” 朱棡顿时眼睛瞪大,又一把抓住邓千秋的衣襟,暴怒道:“我待你如兄弟,你当我……” 却似乎因为衣襟勒得太紧,见邓千秋开始翻白眼,朱棡终是忍住了,松了手,却还是气呼呼的样子。 邓千秋大口喘气,边委屈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不信我便算了,怎还动手动脚?罢罢罢,不说也罢。” 这一下子,倒是让朱棡慌张无措起来,忙挤出笑来道:“千秋,千秋,你别生气,我闹着玩的,哎……我只是担忧我娘而已,我……我……我并非有意……” 邓千秋叹口气道:“好了,我并不怪你。” 朱棡却低头不语,他想来是信任邓千秋的,这邓千秋不说还好,一听到可能有下错药的风险,便不由道:“你真有把握?” 邓千秋点着头道:“你只要真将东西取来,我当然有把握。不过一切有个前提,那便是……这件事,绝不能跟任何人说。” 朱棡像是下定了重大的决心般,声音也沉了几分,道:“好吧,你在此等着。” “噢,还有……你最好去御医那儿,想办法抄录一份他们的药方来,看看这几日,娘娘吃的是什么药。” “晓得,晓得啦。”朱棡是急性子,一旦打定了主意,便风风火火,于是又一溜烟的跑了。 邓千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了,毕竟这朱棡,是个不太靠谱的人,这件事中途有任何的差错,都可能产生未知的后果。 或许……是因为方才朱棡的沮丧,令邓千秋生了恻隐之心吧,这一世,他在世上没有母亲,只有和父亲相依为命,这种失去母爱的感觉,并不好受。 等了小半时辰,朱棡终于去而复返。 他端来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除此之外,还抄录来了一份药方。 邓千秋低头一看,这药方之中,果然有一味他再熟悉不过的药物……藏红花。 其实这份药方开的很专业,因为藏红花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对于手脚肿胀,热入营血的疾病,有着极好的疗效。 可问题就在于……它在这个世界,也是一味打胎药,还效果很好那种。 邓千秋不由脸色凝重起来:“但愿不是有身孕,如若不然,可能……” “可能什么?”朱棡凑着脑袋,也装模作样的看药方。 邓千秋道:“这御医开的药,皇后娘娘已经服了吗?” “昨夜吃了一剂,今日清早,又吃了一剂。” 邓千秋顿时皱眉道:“这一下完了,若当真有了身孕的话……” 朱棡此时则是急得满头大汗:“好啦,好啦,东西给你弄来了,你倒是说,到底有没有身孕啊。” 邓千秋却是道:“给我抓一只青蛙来。” “啊……”朱棡瞪大眼睛,他这眼睛犹如铜铃大,倒是真像一只青蛙。 邓千秋催促道:“少啰嗦,事不宜迟。” “噢,噢……” 很快,一只青蛙便出现在了邓千秋的案头上。 朱棡道:“青蛙不好吃的,太腥了,我还是喜欢吃鸡……” 邓千秋没理他,却从瓷瓶里取出了少许的尿液,随即取了一根针,小心翼翼地刺破了青蛙的皮肤,将尿液沾上去。 朱棡大惊失色:“这是做什么?” “这是测孕。”邓千秋道:“接下来,咱们等着吧。” 邓千秋的测孕之法,可比后世的验孕试纸要准确的多。 上一世,七八十年代的乡下,很多人都依靠这种方法来验孕,几乎是赤脚医生们的拿手绝活。 这种方法的原理,来源于霍格本验孕法,人们发现,怀孕的妇人尿液中含有激素,而这种激素,一旦注入青蛙的体内,则会促进青蛙的排精和排卵,因此,这种准确率极高的验孕法,也就渐渐为人们所熟知。 “接下来该如何?” 邓千秋将这已皮下沾染了尿液的青蛙收入了一个长匣,一面道:“接下来……就是等。” “等?”朱棡耷拉着脑袋,坐下,却很快又因为烦躁,便又起身,急躁地踱步,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不会有孕的,不会有的……他们都一大把年纪了,真是不堪人父,不堪人母……哎……” 邓千秋听到这些虎狼之词,心跳加速,面色涨红,决定假装充耳不闻,一副假寐的样子。 等了很久,邓千秋一遍遍的观察,终于……在太阳要落山的时候,邓千秋察觉到了什么。 垫了一张白纸的长匣里,出现了四溅的液体,这是……这是青蛙排精所致。 见邓千秋目瞪口呆。 朱棡焦急地道:“咋啦,咋啦。” 邓千秋板着脸,用一种严肃的目光看着朱棡,而后一字一句道:“恭喜殿下。” 朱棡一听,骤觉得天昏地暗,手脚冰凉,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是说……” “对。”邓千秋笃定地道:“我拿人头作保,娘娘有了身孕。” 朱棡脸色苍白,想骂点什么,却如鲠在喉。 ------------ 第三十二章:胆大包天 “不过眼下,这还不是紧要的事,如今紧要的是……娘娘此前吃的药。”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朱棡痛苦地闭上了眼,而后又张开眼睛,现在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邓千秋道:“此前开的药方,有引产和打胎的成分,不但可能肚子里的孩子不保,甚至……一个不妙,可能连娘娘,也有性命之忧。” 这绝不是开玩笑的,古人流产,还真会可能导致人的死亡,那时代可没有刮宫手术。 朱棡打了个激灵,吓了一跳:“然后……然后呢……” 邓千秋道:“不但要立即停药,而且现在当务之急,是进行保胎。等等,我想想……咱们得开一剂保胎药,你速去见娘娘,无论如何也一定得让她换药,明白了吗?” 朱棡机械式地点点头,他只觉得晕乎乎的。 “噢,还有……” 朱棡却已夺门而出。 邓千秋急了,连忙追到了门口,大呼道:“殿下……一定要记着,别把我供出来……” 朱棡却已如脱兔一般,飞也似的不见了。 ………… 此时,在马皇后的寝殿之中,朱元璋一脸的愁眉不展。 他回到京城,就发现马皇后身体开始不适了,原以为只是小疾,便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渐渐的,病重开始加重,马皇后年岁已不小了,再加上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病情有恶化的迹象。 这令他开始担忧起来。 到了昨夜,病情愈重,御医们开了几剂药,都不见好。 朱元璋看着在病体中的马皇后,已开始忧心如焚。 几个儿女都已来探视问安过,可朱元璋却觉得异常的烦躁,将这些儿女们,都驱赶了出去。 此时,朱元璋在床榻跟前端坐着,亲自给马皇后喂了药。 马皇后吃过之后,泛黄的脸上,更见愁容。 “怎的,又有哪里不适?” “臣妾……臣妾……腹部隐隐作痛。” 朱元璋大喝一声:“御医,御医……” 马皇后却道:“他们昨夜照顾了一宿,只怕现在已是人困马乏,再者说了,已开了方子,这药效还未发作,现在又叫他们来做什么?他们见你这个样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有心思问诊?不如教他们都好好歇一歇。” 朱元璋耐住心中的怒火,此时却显得恭顺无比,这朱家的血脉,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一代代下来,绝大多数朱家人总有一种对某个女人的偏执。 朱元璋将药碗放下,又给马皇后换了热巾,似乎还想做点什么,便又开始想方设法地掖被子。 “陛下,教奴婢们张罗吧,陛下……该关心国家大事。” 朱元璋摇头:“无妨,朕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是想在这儿呆一呆,手头不忙活一点事,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你休要劝。” 马皇后便只好噤声,苍白的脸上不由地多了几分柔和。 这时,外头传出急促的脚步声,又听到宦官的惊呼。 朱元璋刚要皱眉。 却见一个身影冲进殿来,朱元璋眼前一花,便见这身影到了他的面前,叉手,神情凝重,喝道:“父皇,你做的好事,我来问你,最近的时日,你是否临幸了母后?你照实说!” 朱元璋:“……” 马皇后:“……” “你说呀。”朱棡咄咄逼人的质问。 朱元璋暴怒了,大骂:“照实说你个头。” 一巴掌要抡下去,朱棡拔腿便退,却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道:“父皇,母后……许是有身孕了。” “什么?”朱元璋怒视着朱棡:“你又说什么昏话?” 马皇后却蹙眉起来,她此时本就虚弱,不免咳嗽起来。 朱元璋一时顾不上朱棡,忙去给马皇后掖被子。 朱棡道:“这是千真万确的,儿臣用人头作保,母后吃错了药,该死,那些该死的庸医,他们要害死母后。” 朱元璋听罢,目瞪口呆,连忙看向马皇后。 马皇后竟是有几分羞怯,主要是自己儿子在旁呱噪,令她觉得难堪,不过这时却还是有气无力地道:“起初臣妾也疑心这个,不过……臣妾怀了这么多的孩子,这一次,却分明不同,以往有身孕,哪里像这般,又是浮肿,又是心悸的?再者说了,臣妾这都什么年纪了,自生下来了橚儿,迄今已有十年,十年都不曾再见过动静,怎的临到这样的年纪,还会有什么身孕?” 朱元璋听罢,也觉得不合常理,于是他道:“御医也没有把到喜脉,料来是绝无可能了。” 朱棡却是道:“父皇、母后。这是真的,儿臣……儿臣……” 他有些急了,不知该如何取信于人,便跺脚道:“这可是性命攸关,母后高龄,现在又吃这药,这药里有致孕妇流产的成分,到时不但肚里的胎儿不保,母后也恐有性命之忧。母后……你这是高龄产妇的症状,该用我这方子,方可保了性命,如若不然,恐怕一尸两命。” 朱元璋听到一尸两命,顿时又是暴怒,此时眼里杀机毕现,吓得朱棡打了个哆嗦。 他本想跑,可奈何腿脚不争气,这两腿竟是软了,一下子趴倒在地,泣告道:“父皇,儿臣……儿臣也是顾念母后,这可是性命攸关啊!这天底下,只有母后对我最好,我……我……” 他这般一说,倒是教朱元璋的脸色缓和下来,目中掠过一丝舐犊之情。 朱棡眼角里泪水如珠链一般的落下来,随即从怀里掏出了药方,道:“照着这个法子吃药,或可保胎……” 朱元璋亲自将这药方夺过来,打开一看,随即他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不同寻常,朱元璋漫不经心地道:“这是邓千秋所书?” 朱棡一愣,擦拭了眼角的泪水,愣愣地道:“父皇咋知道?” 朱元璋怒道:“你现在和他成日厮混,对他言听计从,你以为朕会不知?朕还说怎的你有这样的胆子敢在朕的面前闹呢,原来是因为邓千秋的缘故。” 说着,朱元璋冷笑:“只怕这邓千秋教你今日去吃粪,你也要抢上去大快朵颐不可。” “啊……”朱棡歪着头想了想道:“父皇竟真是儿臣肚里的蛔虫,还真是……” 朱元璋听到这里,眼前一黑,只觉得心口好似被大锤锻打,闷哼一声。 他是何等人,九死一生,久经铁血淬炼,而到如今,早已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魄。 可如今,朱元璋居然有些破防。 朱元璋勃然大怒,正待发作。 倒是马皇后幽幽地道:“邓千秋……是那个……在凤阳治病的……孩子吗?” 朱元璋这才醒悟,此时不宜对朱棡动手,免得马皇后急火攻心。 可随后,他又低头看一眼药方,朱元璋虽不懂药方,却也晓得,这里头有几味药,都是保胎之用。 他站起来,眉头深皱,来回踱步,显得心绪不安起来。 “来人,召太医来。” 不多时,几个太医匆匆而来,忙是行礼,他们神色疲惫,显然现在精神压力都不小。 朱元璋道:“给朕号脉,都来号一号,看一看,是否有喜脉。” “啊……” 太医们面面相觑,已有人色变了。 要知道,此前他们的诊断,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喜脉的可能,而且几经磋商之后,大家的药方子里,可是有藏红花之类活血化瘀功效的药物,倘若真有喜脉,那还了得? 太医们一个个开始担心起来。 这可真是杀头的大罪。 ------------ 第三十三章:皇帝都畏惧的人 当下,为首的刘太医便上前把脉,很快,他皱起的眉头舒展了起来:“陛下,没有喜脉。” “没有?”朱元璋忧心忡忡地挑着眉。 刘太医站起来,垂下眼帘道:“确实没有喜脉,臣行医多年,倘若当真有喜脉,但凡肚中有子,贵人们怀胎一个半月,必能测出喜脉,而娘娘的脉象,实在与喜脉迥异。”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元璋心里满怀着的希望,骤然消散。 只是此时他眉头却是皱得更深了,随手挥挥手道:“你们告退吧。” 太医们松一口气,正待告退。 却听朱棡道:“父皇,这些都是庸医……” 太医们脸色一变,连忙踉踉跄跄的走了。 “住口!”朱元璋大怒道:“难道这样高明的御医,会不如一个邓千秋?你……你……” 朱元璋勃然大怒之色,吓得朱棡连忙继续行五体投地大礼,脑袋埋到地板上。 朱元璋心烦意操地来回踱步,恶狠狠地道:“看在你母后的面上,朕不惩罚你,若在平时,朕非要取你狗头不可。” 朱棡委屈地道:“父皇……千秋他……” 朱元璋脸色更差,冷笑道:“你以为朕是因为邓千秋的缘故迁怒于你?你到现在你还不知错!朕取天下,大小征战无数,这十数年来,任何人犯错,朕都一一处罚,绝不姑息。可朕却从来未敢折辱和责备身边的厨师和医师,你竟当太医的面,这般侮辱,痛斥其为庸医,你这小子,难道不知道这是取祸之道?” 朱棡:“……” 朱元璋摇摇头道:“太子过于仁善,你呢,却过于刚直,须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朱棡有些迷茫,在他的心目中,自己的父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杀伐果断,天下没有他所能敬畏之人,哪里晓得,父皇竟对小小的厨师和大夫却这样的警惕和看重。 “父皇……无论如何,这太医的药方,不能用了,得用我的方子才可。” 朱元璋犹豫不定:“你当真就这样相信邓千秋?” 朱棡道:“父皇不是说了吗,他叫我吃粪……我也……” 朱元璋顿时又是暴跳如雷,于是跳将上前,直接一把伏虎擒拿手。 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我的胳膊,我的胳膊。” 病中的马皇后,不由惊呼。 朱元璋无奈,只好撒开朱棡的胳膊,骂骂咧咧:“你要点脸吧,朕的脸都教你丢尽了。” 朱棡道:“你自己连厨子、大夫都怕……也说要脸……” 朱元璋骤然之间,肚中似已升起了三味真火。 就在此时,马皇后拼命咳嗽。 朱元璋才无奈地上前道:“怎么还加重了?” 他骤然明白,这是马皇后借此想要化解父子之间的争吵,当下叹了口气,倒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道:“这邓千秋固不可信……” 朱棡道:“怎么就……” 朱元璋怒喝:“来人,将这孽子拉下去,发配琼州,发配岭南、发配云南……” 朱棡立即住嘴,不吱声了。 朱元璋似乎不想继续追究,继续皱眉道:“这邓千秋固不可信,可这等事,难保会有一个万一。此事,还是秀英来拿主意吧。” 马皇后看了看朱元璋,又看一眼朱棡,她踟躇了片刻,才道:“臣妾也在担心,倘若……真有了陛下的孩子……臣妾若是因此而害了他的性命,怎么吃罪的起。” 朱元璋露出痛苦的表情:“你不可这样说。” 马皇后道:“我跟了陛下二十余年,日夜侍奉左右,能为陛下生儿育女,执掌内务,便是臣妾最大的功德。既是有这个万一,那么……假若真是没有身孕,只是身体害了病,臣妾即便不吃太医的药,也未必不能挺过去……” 朱元璋听罢,眼眶都要红了:“秀英,你说这样的话,教朕无地自容……” 朱棡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反胃,不停翻白眼。 朱元璋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他,刚刚心里柔情涌上心头,便又觉得有无名业火,却也是知道这一时半刻不是计较这个时候,当即,他又将这药方细细看过,便对身边宦官道:“将这药方,查一查,这些药的药性,若对身体无碍,就……让煎一副试试看。” 宦官接过了药方:“喏。” 朱元璋指着朱棡道:“立即给朕滚出去。” 朱棡吞吞口水,道:“噢。” 他一溜烟,跑了。 朱元璋依旧愁眉不展,他显然对此有着极大的担心。 倒是马皇后安慰他。 朱元璋叹息道:“朕是不是太冒险了?当初……朕错信了那个人,现在……还要再错信一次这个人的儿子吗?” 马皇后听罢,握住朱元璋有些冰凉的手,劝慰道:“陛下,过往的事,想它做什么,何况……那个人也只做错了一件事,其他时候,不也……” 朱元璋听罢,面上露出了痛苦和焦灼之色,打断马皇后道:“哎……你好生歇着,倘若朱棡和邓千秋那个小子,当真只是胡闹,朕回头将他们丢到琼州去。” ………… 邓千秋渐渐熟悉了贤良寺的环境。 这里紧邻着紫禁城,甚至还有专门的门禁,通往紫禁城的前殿,而这里则是由大小数十上百个封闭的庭院所组成的一个巨大建筑群。 在这里,有专门的官员进行管理,不只是刚刚成年的皇子在此居住,还有一些地方上来面圣的封疆大吏,以及一些皇亲国戚在此居住。 尤其是天下刚刚平定,不少的功臣还在营造自己的府邸,暂时没有容身之处,于是便索性拖家带口,来此寓居,反正占的是朱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邓千秋眼下有许多的烦心事,他既担心自己的父亲,又要关注现在酒精作坊的买卖。 在南京城,重新开一家作坊,倒不失为更好的选择,只不过自己在此人生地不熟,却需先观察一些时间。 如今封了百户,可邓千秋却歇了几日,才去仪鸾司点卯。 他找人打听,才到了仪鸾司的签押房,只可惜,这一次千户却没有见他,这仪鸾司里的人,似乎格外的严肃,只有一个司吏,似乎早候着他来,给他交付差事。 “仪鸾司和其他的禁卫不一样,这司里分为了内差和外差,外差较为辛苦,当然,这与邓百户没有关系,邓百户负责的乃是内差。” 邓千秋心里想,这仪鸾司乃是锦衣卫的前身,就和锦衣卫一样,那锦衣卫既有南北镇抚司的校尉,是后世谈之色变的緹骑,令人恐怖的存在。 当然,也会有专门在宫里当差护卫的大汉将军,显然,这司吏交代的内差,应该就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一样,主要是负责皇城安全卫戍的任务。 邓千秋笑了笑道:“只是不知,我下头带多少兄弟,守哪一处宫门?” 司吏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定定神才道:“这个啊……邓百户,这个……仪鸾司的内差,和其他禁卫是不同的。这守卫皇城,人人都是走卒,嗯……你懂吗?在宫里能随扈和卫戍的,一般的小旗官,是轮不上的,在这里当值的,最低也是总旗官。你要知道,许多公侯的子弟,也只是在皇城里和你一样侍卫宫中呢。” 邓千秋:“……” ------------ 第三十四章:树大招风 这话邓千秋明白了,敢情自己升了百户,还是个看大门的。 不过邓千秋也渐渐能理解了,皇城里当值,需要的是绝对信任的人,这就和清朝时所谓三品带刀侍卫,四品五品带刀侍卫一样,放在宫外头,他们属于高级武官,可在宫里,其实都是看大门。 理论上来说,这属于储备的武官,先跟着皇帝在宫里混几年,既利用这些未来前程不可限量的贵族青年保护了皇城的安全,等火候差不多了,再外放出去。 在宫里当值的经历,对侍卫们而言是脸上贴金,而对皇帝来说,这些当初跟着他的人,也成了他操控天下的爪牙。 邓千秋悻悻然一笑道:“其实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司吏道:“你知晓就好,邓百户,你是特旨调拨来的,所以你的差遣,其实仪鸾司已经安排妥当了,暂时的职责,就在贤良寺巡卫即可。” “啊……”邓千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现在暂时下榻在贤良寺,现在又负责给贤良寺看大门,这……这……论起来的话,好像贤良寺,还真属于皇城的附属建筑,所以…… “怎么,邓百户有什么意见?” 邓千秋道:“没,没有的……” “如此甚好。” 又交代了一番,这司吏突然道:“邓百户乃是淮西人?” 邓千秋道:“是……是啊。” 司吏突然兴趣浓厚起来:“淮西哪里?” 邓千秋道:“凤阳。” 司吏眼前一亮:“凤阳……嗯,好,好,好,来了仪鸾司,好好干。” 说着,便别有深意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邓千秋当然晓得,作为皇帝的同乡,这淮西人在朝中,可谓是声势浩大,有这样的同乡身份,是极为便利的。 他回了贤良寺,看了一会儿大门,只觉得实在索然无味,可到了下值的时候,却突然有人打马进贤良寺。 此人一身甲胄,威武雄壮,顾盼自雄,和邓千秋同站班的几个仪鸾司护卫连忙朝此人行礼。 邓千秋晓得这一次来了大人物,也慌忙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了军礼。 这人勒马驻足,左右四顾。 于是有人殷勤的上前,帮他拉住马绳,边道:“吉安侯,今日倒是回来的早。” 原来这人乃是跟随朱元璋打天下,受封的二十八侯爵之一,叫陆仲亨,他为朱元璋经略江西、岭南,功勋卓著,不但担任了江西平章事,而且此番回京,受封我吉安侯,因为京城没有住处,所以便寓居在这贤良寺里。 陆仲亨面上没有武夫的杀气,却是带着堆笑,不理会其他禁卫的讨好,却是道:“听说仪鸾司,新来了一个凤阳的百户,叫邓千秋的,是不是?” 于是大家便都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卑下邓千秋。” 陆仲亨下马,亲昵地道:“俺也是凤阳人,咱们说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呢,哈哈,自家兄弟,就不必行什么礼了,自己人,自己人……” 其他禁卫,已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可邓千秋却一丁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是凤阳人没有错,可问题就在于,吉安侯陆仲亨,他是有一些印象的,这个人,和胡惟庸关系很近。 或者说,历史上的胡惟庸之所以权势滔天,其实并非只是因为他成为宰相,而是因为,他与许多淮西文武大臣,几乎都是死党。 这朝中无论是文武大臣,但凡只要是淮西人,他们便予以关照,进行拉拢,大家一起跟着胡惟庸升官发财,即便犯了什么过失,胡惟庸也会尽力为他们进行遮掩。 而现在,这个叫陆仲亨的侯爵,其实就是胡惟庸的爪牙之一。 邓千秋更没想到,自己一个仪鸾司的百户,都会成为他们拉拢的目标,可见虽然胡惟庸一党还没有形成气候,可他们的拉帮结派,有多严重。 邓千秋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可这些人却总是能找机会凑上来,若是将他们得罪死了,依着他们的能量,即便有晋王会照顾他,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想要收拾自己,却是轻而易举。 于是邓千秋赔笑道:“原来是声名赫赫的吉安侯,真是久闻大名。” 陆仲亨亲昵地拉着邓千秋的手,边道:“说了不要这样的生疏,咱们同饮一江水,便是一家人,老夫年长你几岁,可英雄不在年高,咱们不能以世俗来论长幼,这样吧,你若是不嫌,那么咱们以后兄弟相称即可,如何?” 一旁的禁卫,已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侯爷如此没有架子,这邓百户,当真是天大的运气,才刚来仪鸾司,便找了一颗大树乘凉。 邓千秋心想,我这百户是皇帝刚刚封的,现在又暂住在贤良寺,只怕你们早就摸到了我的路数。 要知道所有的诏书,都是需要经过中书省的,而现在的胡惟庸,就在中书省担任要职,只怕这胡惟庸和陆仲亨这些人,也晓得自己这一道任命很不寻常。 既然你要做兄弟,那么…… 邓千秋便干脆道:“好的,陆贤弟。” 陆仲亨本是笑的如沐春风,一听贤弟二字,笑脸开始僵硬。 邓千秋道:“贤弟不以世俗来论长幼,这令为兄很感激,为兄在这世上,只与父亲相依为命,还从来没有一个弟弟,现在有了陆贤弟这样的兄弟,真是死也无憾了。” 众禁卫肃然起敬,心里无数卧槽。 陆仲亨:“……” “陆贤弟,你说话啊。” 陆仲亨左右四顾,强笑着,发出森森的声音,又上下打量邓千秋,道:“你还有一个父亲?” 邓千秋道:“陆贤弟不必客气,咱们关系这样深厚,我爹就是你爹,以后我看不必这样生疏了,得叫咱爹。” “咱爹……”陆仲亨顺口说出二字,顿觉得晦气,当即道:“你爹不知在哪里公干?” 邓千秋道:“在家赋闲读书。” “噢。”陆仲亨已是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他应付一声,心想……自己今日不知踩了哪一坨狗屎,教自己遇到了这么个的傻瓜,晦气,真晦气。 说着,便继续要回身上马,一面道:“好好当值,不要辜负圣恩。” 邓千秋见他如此,却一把拉住了马绳,自己可不能将他得罪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侯爷。 于是邓千秋道:“陆贤弟,怎的这样快走,正好,我也差不多要下值了,不如这样,我请你喝酒。” 陆仲亨老脸颤了颤,似想发作,却又觉得好像对一个少年傻瓜发作有些不妥当,何况中书省那边嘱咐过他,近来突然有一个凤阳来的少年,封了仪鸾司百户,这仪鸾司乃是宫里的耳目,别看只是百户,却也不可小看,而且这个任命,实在蹊跷。 于是陆仲亨隐忍下心中的努力,只道:“我还有事,待会儿还要去拜望朋友。” 邓千秋却是眼前一亮的样子:“啊……既是贤弟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也可同去。” 陆仲亨道:“你又不认得。” 邓千秋道:“去了就认得了,陆贤弟,你带我见见世面吧。” 陆仲亨支支吾吾,一旁一排的禁卫站在那,教他有些恼羞成怒,却见邓千秋殷勤的样子,细细思来,好像……是他自己先去招惹了这个傻瓜的,若是翻脸,于情于理好像说不过去,当即便道:“下次吧,下次一定。” 邓千秋便闷闷不乐的样子:“那陆贤弟要起誓,下次一定带我去。” 陆仲亨勃然大怒,眼里杀机毕现,拍着马,竟不理邓千秋,绝尘而去。 邓千秋摸了摸鼻子,心里想,你怎么这样的小气。 回过头,却见其他几个看大门的,一个个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邓千秋朝他们一笑。 他们也跟着笑。 邓千秋刚想开口说话。 一个禁卫道:“下值了,下值了,怎么顶替的人还没有来?” “是啊,是啊。” 邓千秋的举措,好像换来了大家的疏远。 不过,这样也很不错。 邓千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独自一人到角落里去巡守,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 朱元璋这几日心忧如焚,马皇后的事,教他百爪挠心,何况堆积的奏疏,越来越多。 他要求中书省将所有的奏疏,统统都要送入宫里来,教他过目,于是白日需三不五时去照看马皇后,到了夜里,却要批阅奏疏,直到子时。 此时,这文华殿里,是安静的可怕。 终于,朱元璋觉得腰酸背痛,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腰。 一旁的宦官见状,连忙上前想要伺候,朱元璋摆摆手:“现在几时了?” 宦官道:“陛下,已是子时三刻了。” 朱元璋眺望了一眼窗外,吁了口气。 “陛下,时候不早……” 朱元璋却道:“早是不早,可是这样多的事,朕能留至明日吗?” 说着,他犹如喃喃自语地道:“今日召这吉安侯来见,听他说江西的情况,倒是有些事,教人忧心。” 这宦官听了吉安侯三字,突然眉眼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这笑意一闪即逝,却被朱元璋的眼角捕捉。 朱元璋喝道:“你笑什么?” “奴……奴婢万死之罪。” 朱元璋厉声道:“说!” “奴婢该死,奴婢听陛下说起了吉安侯,令奴婢……想起了昨日,听来的一些事,奴婢……罪该万死……” ------------ 第三十五章:君臣相会 朱元璋眼眸里闪烁着疑虑,却是漫不经心地道:“哦?他能有什么事?” 这宦官在朱元璋冷沉的目光下,只好如实道:“昨日……吉安侯在贤良寺,认了一个同乡。” 朱元璋面上阴晴不定,有些事他也有所耳闻,而对于这种结为乡党的情况,他是素来不喜的。 朱元璋道:“陆仲亨倒是寂寞的很哪,成日四处攀亲。这一次,攀的又是哪一家的亲?” 宦官小心翼翼地道:“是……是邓百户,仪鸾司的邓百户。” 朱元璋听罢,啪嗒一下,将本是搁在手头的奏疏丢弃在了御案,他面色更冷了,凝视着宦官,这眼眸如刀子一般锋利。 “寻到了邓千秋的身上?邓千秋是四日之前来到的南京城,才刚刚封的百户!这诏书,经由的乃是中书省,陆仲亨乃是勋臣,怎么……他在中书省也有耳目?” 宦官一脸恐惧地道:“奴婢……奴婢该死。” 朱元璋脸色阴沉得可怕:“这样说来,这邓千秋现在攀上了陆仲亨这棵大树了?” 宦官此时是心惊胆跳,道:“攀上了,又好像没攀上。” 朱元璋:“……” 宦官看了一眼朱元璋的脸色,又忙低垂下头道:“这吉安侯倒是对他客气,还说都是同乡,大家以兄弟相称,可那邓千秋呢……真和他称兄道弟了……” 朱元璋阖目,那眼缝里闪烁着精芒,可此时的他,却又好像老神在在的样子,对这样的事,显得冷漠。 宦官继续道:“然后……然后邓千秋就称呼吉安侯为贤弟了。” 朱元璋的脸色陡然一僵,人都麻了。 “你说什么?贤弟?” “哈哈哈哈……”朱元璋突然大笑,似乎一日的阴霾,竟是一扫而空。 他禁不住饶有兴趣地道:“然后呢?” “后来吉安侯的脸色就一下子的变了,好在这位侯爷大气,没有和邓百户计较,可这邓百户却是不依不饶,拉扯着吉安侯,说什么……我爹便是你爹,咱爹如何如何……” 朱元璋下意识的,脑海里浮现出故人的模样,再想起那满脸沟壑,五大三粗,和自己同岁的陆仲亨,不由失声:“陆仲亨后来如何?” “当时有不少禁卫在侧,吉安侯找了个由头便走了。” 朱元璋脸上又是喜,又似乎想端着,摆出肃然之色,可他的眼睛终究出卖了他,这眼底浮出一种说不出的笑意,他不由道:“这个邓千秋,倒是没规矩的很。” “是啊。”宦官道:“此事已在宫里内外传开了,仪鸾司那儿,现在索性安排他值夜。” “值夜?”朱元璋皱眉起来。 宦官道:“据说是和其他仪鸾司的禁卫合不来。” 朱元璋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一次,那眼底的喜色当真已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冷冽和肃然。 “噢。”他只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便道:“这是陆仲亨的报复吗?” “奴婢不敢说。”宦官难得见朱元璋谈兴正浓,若是平时,陛下是决计不会和他一个宦官说这么多话的。因而,他倒有几分讨巧的心思,便自作主张道:“也可能是吉安侯并没有这样的心思,可是这仪鸾司上下的人,听闻他得罪了吉安侯,这同侪之间,就不免要排挤了。” 朱元璋面色却越来越冷:“邓千秋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或许是因为这事儿过于有趣,以至于在这百无聊赖的宫廷内外,引起了不少人的私下议论。 这宦官道:“倒是听说他并没有什么怨言,每日在贤良寺值夜,没听说闹出什么动静。” 朱元璋嗯了一声,好像到现在为止,这件事再引不起他的关注了。 他开始低头,又捡起奏疏。 看了片刻,映射着宫灯的眸子,突然变得精厉起来,他已是无心继续看奏疏,突然将奏疏摔在案头,道:“仪鸾司乃朕耳目,又随扈朕的左右,卫戍皇城!区区一个仪鸾司的百户,他陆仲亨开国侯爵,江西平章事,竟还要结交,这是想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喝问,教那宦官大惊失色,连忙拜倒在地道:“奴婢多嘴,奴婢多嘴。” 朱元璋抬眼看着虚空,此时他已不似方才一般如那坐定的老僧,却浑身充斥着威仪,冷冷道:“起驾,朕去贤良寺。” 这贤良寺也属于宫廷的建筑群,虽在紫禁城之外,可实际上,却和太子所居的春和宫只一墙之隔。 此时朱元璋要夜游,宦官忙道:“奴婢这便去张罗,教那贤良寺做好迎驾的准备。” 朱元璋却是摆手道:“不必。” 他一言九鼎,宦官岂敢多嘴。 于是月色之下,一身常服的朱元璋,便已大喇喇地出发,随行的贴身护卫,本要随扈左右,朱元璋也只大手一挥,教他们远远影从。 朱元璋似有许多的烦心事,皇后的病,皇子们的教育,自然……还有越来越多朝中出现的一些迹象。 他沉默着,脚下却是健步如飞,途径了春和宫,又径直往贤良寺去,到了贤良寺,看着这彩灯张挂的一处处宅邸,还有月色之下,那宛如盘龙一般此起彼伏的屋脊,朱元璋骤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他信步走着,月色之下,竟显得有几分落寞,此时他脑海里,太多太多的事交杂在一起,竟教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可他依旧还是顾盼自雄,那骨子里所流露出来的气质,教这天上的明月竟也黯然。 “老兄……没想到竟在此处遇到你。” 这时,黑暗中一个身影窜了出来。 朱元璋一愣,面色掠过杀气,下意识的生出了戒备之心。 可他定睛朝声源处看去,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数日之前,在凤阳大狱里所见的少年。 此时的邓千秋,穿戴着甲胄,挎着一柄刀,叮叮当啷的上前来,露出惊讶之色:“哎呀,老兄……我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 邓千秋在当值呢,此时在这贤良寺里值夜,他来了南京,封了百户,起初以为自己也算是混出头了,往后就跟着晋王吃香喝辣。 谁晓得在这仪鸾司,居然让邓千秋直接一步到位,起初还是看大门,现在好了,大门似乎人家也觉得他看不好,直接当了保安,还是夜里巡逻的那种。 混到这个地步,落差还是有的,不过邓千秋也慢慢适应,这样也挺好,夜里巡逻,上半夜的时候假装积极一下,后半夜随便找个地方躲懒睡一觉,美滋滋,难怪大家都想做保安,他这不但是保安,还是有编制的那种。 见到朱元璋的时候,邓千秋已是大喜,他对眼前这个老家伙,还是很感激的,因为他清楚当初那个牵涉到长公主的案子有多严重,一个定性不好,可能真要全家人整整齐齐,一起人头落地。 可最终,自己不但得以开释,而且还又晋升了一步,邓千秋就算再傻,也知道自己能够脱罪,应该和那一份眼前老兄审问自己的供词有关。 可以想象,眼前这个审问和承办这个案子的人,在奏报案子前情后果的时候,非但没有对他进行添油加醋,甚至可能还为他美言了几句。 而眼下,承办此案的恩人就在眼前。 朱元璋打量着喜滋滋的邓千秋,一时有些不适,轻皱眉头道:“嗯?” ------------ 第三十六章:真相 邓千秋感慨道:“若非是老兄,只怕现在我还身陷囹圄,还在牢里待着呢。老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朱元璋愤怒于,这个家伙敢称他为老兄。 不过似乎想到,那吉安侯陆仲亨也不过是这家伙的‘贤弟’,似乎……心里好受了一些。 他借着灯火和月光细细地看邓千秋,心里不由得嘀咕:“像,太像了。” 这般的念头,令他突然百感交集。 “老兄,你怎的来此?是来访友,还是在此暂住?” 朱元璋沉默着,依旧不言。 这令邓千秋很尴尬,可不管怎么说,这人也算是自己的恩公,邓千秋心里想,不愧是救我的男人,这样的高冷,这样的不近人情,我更加喜欢他了。 良久,朱元璋突然道:“怎么仪鸾司让你在此值夜?” 邓千秋一笑道:“啊……这个啊……可能是我年轻吧。” 朱元璋终于透出了几分笑意,道:“我还听闻,你似乎在仪鸾司不被人所喜。” 其实邓千秋知道,自己和那侯爷的事,只怕很快就会传开,这整个皇城内外,其实就是个大型情报收集站,有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有乐子,必定会一传十,十传百。 邓千秋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道:“我来此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不为人所喜,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等大家相处久了,他们知道了我的为人,自然而然也就喜欢了。” 朱元璋一时不知邓千秋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宫里的事,哪里有这样简单。 他心念一动,于是道:“你这般形影单只,莫非在这南京城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邓千秋尴尬道:“有倒是有一个,不过……不过……”‘ 朱元璋道:“不过朋友也未必可信的,对不对?” 邓千秋拨浪鼓似的摇头,他对朱元璋很有好感,此时值夜,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只是他觉得自己和朱棡的事,却也不好多说。 只是说:“我那朋友对我没的说,我对他,自然也要肝胆相照。” 朱元璋听到这番话,心里竟一时之间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情绪。 或许是被天上凄冷的月儿所感染,又或者是因为眼前这个酷似故人的少年,唤起了他的许多往事,他突然冰冷地道:“你现在还年轻,尚且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世上的事哪里有你想的这样简单,至于所谓的朋友,其实不过是某一些时候,彼此各取所需罢了。” 邓千秋听了他的话,皱起了俊眉,只觉得有一股寒意。 气冷抖。 邓千秋两世为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间险恶,可他和眼前的老兄不同,他依旧是相信这个世上,是有纯粹的东西的。 于是邓千秋道:“老兄此言,未免有些偏执了,莫非老兄……曾被朋友所弃吗?” 此言一出,却好似突然之间,戳中了朱元璋内心中的某样东西,朱元璋突然面露杀机,这掩藏在月色下的杀机,令邓千秋没来由的生出浓厚的寒意。 邓千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看着眼前这少年,朱元璋方才意识到什么,很快便恢复了平常之色,却是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他平静而冷漠地道:“还真被你料中了。” 邓千秋道:“却不知是何人,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朱元璋背着手,在这庭院细巷里踱步,看着庭院里的灯火,偶尔听到丝竹靡靡之音,亦或者隐隐的欢声笑语,他道:“当年我地位卑贱,衣衫褴褛的时候,曾遇到一个读书人。” 邓千秋心情愉悦起来,他就喜欢听这样的八卦,这可能是所有看大门的保安的通病。 邓千秋当即跟着朱元璋亦步亦趋,竖着耳朵听这朱元璋追忆往昔的事。 朱元璋道:“这读书人不以我的身份卑贱,却与我一见如故,他不但教我识字,还给我衣穿,与我同食,那时候天下大乱,他竟愿与我肝胆相照,屈尊来为我做事。” 邓千秋不由道:“能遇到这样的朋友,人生如此,应该也知足了。” 朱元璋不理会邓千秋的呱噪,他继续道:“那时候虽是贫贱,可日子依旧迄今难以让人忘怀。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们大被同眠,私下里,他会悄悄撕下自己衣里的棉絮,塞到我的衣里,好教我暖和一些。我打了胜仗,便留缴获下来的最好酒肉,送给他吃。说起来,我现在能识文断字,还是拜他所赐,他也教授了我不少书中的道理。而我……” 朱元璋顿了顿,此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更加的红了,他语气沉痛地接着道:“而我亦教授他这世间的谋生之法,那时候我便想,有朝一日,我们这些兄弟,定会创下大业,共享富贵。” 邓千秋感慨道:“乱世真是不易啊……活着都很艰难,真想象不出你们是如何……” 朱元璋专横地打断邓千秋道:“你别打岔。” 邓千秋晃了晃脑袋,这老兄脾气大的很啊! 朱元璋抿着嘴,继续开口:“你此时一定以为,此人乃是我的好兄弟,将来一定会肝胆相照,愿与我同甘共苦,是吗?” 邓千秋点点头:“理应如此啊。” 朱元璋面带讽刺的笑了笑道:“可你是否知道,就在一场大战迫在眉睫的时候,这个人却突然音讯全无,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邓千秋一愣:“这……倒是令人没有想到,生死关头,他竟怕死,看来你确实看错了他。”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却是摇摇头。 邓千秋倒是义愤填膺起来:“这等贪生怕死之人,实在可恶,既然怕死,何不早些言明?现在却丢下了自己的朋友,实在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老兄,你也不必沮丧,世上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像我这般义薄云天的。” “何况,你也不必伤心,这世上总还有天理的,所谓天理昭昭,即便他苟且偷生下来,也必受天谴。” 朱元璋一愣,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神色间显得有些复杂。 朱元璋道:“你意思是……此人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邓千秋从朱元璋的语气之中,听出了朱元璋对于这位旧友的遗憾以及感伤,当然,还有愤怒。 正因为如此,邓千秋自然要安慰他,邓千秋咬牙切齿地道:“何止不会有好下场,简直就是天理难容,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能有什么叫下场,这样的人,生儿子没腚眼。” 朱元璋:“……” ------------ 第三十七章:伴君如虎 见朱元璋沉默无语,邓千秋关心的道:“老兄,咋的了?”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邓千秋,竟不由道:“其实……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想……可能当时他应有什么苦衷吧,如若不然,一个人不可能一下子转了自己的性子。” 邓千秋感慨道:“老兄你就是太心善了,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事到如今,老兄何须为他辩白?哼,我这人平生好义,最见不得这样出卖朋友的卑鄙无耻小人,这样的人我没见着便罢,若是见着,定要教他见见我的颜色不可。”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那人固然可憎,却也不至你说的这样不堪,你小小年纪,什么事都不懂,胡想和胡说些什么?” 邓千秋却是气鼓鼓地道:“反正出卖朋友就是不对。” 朱元璋冷笑:“不对是不对,可若说卑鄙无耻,遭受天谴,未免严苛,你的性子太残暴,过于偏偏颇了。少年人不必这样愤世嫉俗。” 说罢朱元璋道:“你还年轻,不知世间的人和事,不是一言可以道尽的。” 邓千秋晃着脑袋,心想,我这是安慰你呀,你咋反来说我了,是你朋友对你不起,又不是我对不起你! 可他分明看到眼前这汉子居然有些恼羞成怒,倒好像是让帮这人出气,反令这人不悦一样。 邓千秋只好心里翻白眼,得,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看你救我的份上,才如此的,换做其他人,关我鸟事。 朱元璋道:“不说这些从前的事,教人烦恼。” 邓千秋点点头。 朱元璋突然道:“吉安侯的事,你是故意如此吧?” “啊……”邓千秋好像一下子,被人看破了什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可朱元璋一双眼睛,却是逼视着他。 邓千秋讪讪道:“我……我……我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朱元璋不免好奇起来,于是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你不知道他乃开国侯爵?你若当真与他相交,必能受益匪浅!” 邓千秋摇摇头,苦笑道:“这样的人与我交往,并非真心,不过是拉帮结派而已,我自知自己卑贱,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被他利用的地方。” 朱元璋听了他的解释,目中倒是掠过了一丝欣赏之色:“人有自知之明,是最紧要的,你小小年纪,能明白这一点,就再好不过。” 不过朱元璋却又笑了笑道:“可我见你回答时,眼神飘忽,想来,事情并不只于此吧,你应该还有其他的担忧。” “我……”邓千秋心里想,这个人好厉害啊! 朱元璋道:“说来无妨,你自己也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怎么,难道以为我会害你吗?” 邓千秋悻悻然道:“真的能说吗?” 朱元璋板着脸道:“我若要害你,在当初便足以教你死无葬身之地了,何须留你在今日?” 邓千秋觉得有理,他咳嗽一声,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这吉安侯,居然连我这小小的百户也要结交,这样拉帮结派,想一想都令人如芒在背。我看此人将来必遭大祸。再者说了,当今陛下嫉恶如仇,但凡知道这吉安侯的事,还不灭他九族,杀他全家?怕是连这吉安侯的党羽和亲信、朋友,也要统统杀个一干二净!老兄,正因如此,所以我才避嫌。” 邓千秋说的真情流露,其实他已经猜测到眼前这个人身份不一般,说不定这家伙和吉安侯一样,也在洪武朝某个谋逆大案被株连之列,他毕竟受了这人的恩惠,倒不如干脆旁敲侧击提醒一下这人,免得将来他这恩公受了什么株连,结果成了刀下之鬼。 朱元璋听到邓千秋前头的话,倒是不断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可听到自己要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顿时脸拉了下来:“你把皇帝当成什么了?真是可恶,小小年纪不学好,却是满肚子的勾心斗角。皇帝是九五之尊,岂会轻易大加屠戮?若是有罪之人,当然该死,可若是无罪之人,如何会肆意冤杀。” 邓千秋一愣,连忙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露出尴尬之色:“我差点忘了,老兄不喜欢听这个,咳咳,我的错,我的错。” 朱元璋深深地看邓千秋一眼:“在你心里,你真以为皇帝是个杀人狂?” 邓千秋面露难色,这么要命的问题,要他怎么答? “我想……可能……应该……或许……” “哼!”朱元璋冷笑一声。 不过很快,朱元璋就意识到,眼前此人,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少年,绝大多数时候,已比同龄人要出类拔萃的多,只是有时有些糊涂罢了。 所以他终是消了气,却是突然温和地拍了拍邓千秋的肩,道:“这贤良寺,终究不是好的出路,你若是愿意,我可想办法将你调入武英殿或者文华殿值守,如何?” 邓千秋一听,连忙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口里急急忙地道:“不必,不必,多谢你的好意。” “怎么?”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这样的好差事,你也不愿?” 邓千秋面露难色:“这个……这个……常言说的好,伴君如伴虎……” 朱元璋脸上的横肉颤了颤,一双眸子,似变得锐利起来,可最终他似乎掩饰了什么,只是道:“年纪轻轻,已教人刮目相看了,努力罢!” 他似乎已无心继续说下去,说着,抬腿便走。 邓千秋下意识道:“我送送你。” 朱元璋背着手,月儿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他只背身对邓千秋挥挥手:“不必,汝好自为之!” 那身影,便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了黑夜的浓雾之中。 邓千秋目送他离去,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感觉和眼前这个人说话,并不轻松。 噢,他竟忘了问这老兄的尊姓大名了。 ………… 朱元璋已无心再在贤良寺里闲逛了,他匆匆回到了紫禁城,入殿,他突然大喝一声:“也先该。” 片刻的惊慌之后,终于一个老宦官,匆匆地碎步入殿:“奴婢……见过陛下。” 朱元璋气呼呼地道:“立即叫人,去贤良寺将晋王那逆子,给朕拎起来狠狠地收拾一顿,往实里打!” 也先该吓得大气不敢出,哪里敢多言,忙道:“奴婢遵旨。” 于是匆匆而去。 朱元璋在殿中,似乎余怒未消,他来回踱步,口里念念有词:“这邓千秋历来独来独往,他爹理应也对那些旧事秘而不宣。他一个屁大的娃娃,怎会生出朕乃杀人魔头的成见?必是朱棡这逆子,成日背着朕,和那邓千秋说了许多的闲话了。” 他气的咬牙切齿:“这个逆子!于公,朕是君,他是臣。于私,朕是父,他是子。臣辱君,子骂父,天理难容,这是天理难容!朕还就不信,朕就收拾不了他!” ------------ 第三十八章:太残暴了 贤良寺里。 呼呼大睡的朱棡,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拎了出来,他一激灵,看到了许多的壮汉,朱棡整个人在发懵。 耳畔,听到有人道:“殿下,得罪了,卑下人等也是奉旨行事……” 不久之后,朱棡的寝殿里,便传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次日一早,邓千秋睡到了三竿才起来。 本是百无聊赖,好在朱棡来了。 只是朱棡的脸色很不好,走路又是一瘸一拐的,到了邓千秋这儿,也不坐下,只站着纹丝不动。 邓千秋诧异地道:“殿下,你这是……怎的又挨了打?这一次犯了什么事?” 朱棡一脸迷茫,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啊。” 邓千秋:“……” 邓千秋挠挠头:“怎么会不知道呢?” 朱棡歪着头,想了想道:“大半夜的,就有文华殿的禁卫将我从被窝里拉出来,说是奉旨打我一顿,至于原因……他们不敢说,我也不敢问。” 邓千秋心疼道:“太残暴啦,怎么能这样,殿下,你治了伤吗?” “打我的时候,有几个御医跟着,一打完便上了药。” 邓千秋不由得唏嘘。 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道:“看来你的父皇,还是爱你的。” 这一次,轮到朱棡沉默了。 不过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千秋,咱们该想一想作坊的事了,不是说要在这京城,也重建一个作坊吗?” 说到这个,邓千秋就一下子振奋了起来,道:“对对对,这才是天下最紧要的事,南京城这里,比凤阳的商贸可要大得多,既然咱们要干,自然而然要做大做强,现在我们手里有本钱,不只这南京的作坊规模要比凤阳的好,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主意。” 朱棡眼睛一亮,似是忘记了身上的伤痛,急匆匆地道:“啥,啥,说来听听,千秋,我晓得你是最有办法的。” 于是邓千秋道:“我近来都要当值,所以这事,可能还真需殿下操劳了。” 说着,邓千秋交代了一番,朱棡听的云里雾里,却连忙寻了笔墨,将邓千秋交代的事一一记下,口里不免道:“这样能成?” 邓千秋道:“当初我们一穷二白的时候,尚且可以空手套白狼,现在有了本钱,还怕个什么?” 朱棡咧嘴乐了:“哈哈,哈哈……自打结识了千秋,我便觉得我已时来运转。不过……也不知我遇到了什么妖人,犯了父皇的煞,我改日找人去算算,身边到底有什么妖人在作祟,怎么最近三天两头,好事坏事都要揍我。” 说到这里,他愤愤不平。 而邓千秋则只能表达同情,安慰他道:“殿下,节哀,有些事想开一些,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看,我爹就从不打我。” 朱棡:“……” 却在此时,有宦官来道:“殿下,殿下,该去探望娘娘了。” 朱棡将自己记下的便笺收入怀中,边道:“我得去看望母后啦,抽空我来寻你。” 说罢,由宦官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 ………… 马皇后的身子,似乎越来越糟糕。 尤其是手脚的浮肿,愈发的严重。 再加上食欲不振,令她显得格外的虚弱。 朱棡刚刚到寝殿的时候,便已听到了朱元璋愤怒的声音。 “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怎的又更加糟糕了。” 此时,朱元璋的一双眼睛,怒视着几个御医。 而御医们大气不敢出。 终于,为首一个御医上前回答道:“陛下,这几日用的乃是晋王所献之药,臣等……也是无能为力啊。” 朱棡听了,吓得缩了缩脖子,只是他挂念着母后,终究不敢离开,只好蹑手蹑脚地缩在殿中的角落里。 朱元璋的目光,便逡巡起来,目光落在了朱棡的身上。 朱棡故意低下头,假装没事发生。 朱元璋显得焦灼起来。 当初用了太医们的药,虽也没见什么效果。 可好歹,病情似乎并没有恶化。 而现在用了朱棡的药,情况却愈发的恶化,若是再没有解救的办法,只怕…… 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后果之后,朱元璋不禁觉得手脚冰凉,浑身发寒。 他这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这天下万千人的生死荣辱,都操之于手,是何等的气魄和伟力。 可唯独……面对自己的发妻,他却没有丝毫的办法,此时,他竟心乱了。 朱元璋回头,看向病榻上的马皇后,声音也刻意地放轻了几分,道:“秀英,现在身子如何?” “臣……臣妾无事……”马皇后幽幽道。 朱元璋听罢,却是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气,突然看向朱棡。 朱棡吓得哆嗦,忙道:“父皇,父皇……昨夜……儿臣已经受过罚了。” 朱元璋冷哼,他重新起身,对着那为首的御医道:“刘先生,你再来诊视一二,再看看,到底是什么病症。” 这位刘太医,从前就在元朝的宫廷,因为医术高明,所以依旧留用。 以往朱元璋对他颇为敬重,不过……却从来没有对他以先生相称。 刘太医已经吓尿了,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皇帝对自己如此敬重有加的时候,这就说明,陛下对眼下尤其的关切,他若是能妙手回春倒也罢了,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方才叫你先生,明日他就要人头落地了。 他战战兢兢,慌忙硬着头皮上前道:“喏。” 于是,宦官给他在榻前搬来了一个锦墩,刘太医欠身坐下,而后恭恭敬敬地小心将手搭在了马皇后的脉搏上。 这寝殿之中,骤然之间鸦雀无声起来。 可很快,刘太医的脸色一变,额上,竟是落下了豆大得汗珠。 他的手开始抖擞,抖得自己无法控制。 朱元璋见状,脸色骤变。 他凝视着刘太医,仔细观察刘太医的表情。 而刘太医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他似乎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后,他悄然起身,回头看了身后另一个老太医一眼。 这老太医本也一直关注着刘太医的诊视,现在见刘太医求助的眼神,心中产生疑惑,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刘太医起身让座,老太医只得也开始为马皇后把脉。 老太医的手触及到马皇后动脉之时,竟也如刘太医一样,好像是见鬼了似的,浑身颤栗。 他的定力甚至不如刘太医,因为他面上,已露出了惶恐之色,吓得面如死灰一般。 朱元璋见状,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向顾盼自雄的他,在这时,竟觉得自己脆弱起来,他双目满是血丝,期期艾艾地道:“如……如何……” 听到朱元璋的声音,刘太医和老太医更是身如筛糠,这刘太医啪嗒一下,竟是拜倒在地,随即哽咽着,磕头如捣蒜:“臣……臣有万死之罪,万死之罪啊……” ------------ 第三十九章:皇后有喜 老太医也已从锦墩上跌落下来,他身子软绵绵的,居然跪不住,而是像一滩烂泥一般,匍匐在地:“万死,万死……” 朱元璋听到这万死二字,已是如遭雷击。 他双目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神采,身子摇摇晃晃的,嚅嗫着唇,想说点什么,却是如鲠在喉。 这一下子,殿中所有人已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拜倒,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突然冷硬地道:“怎么……救不回了吗?是救不回了吗?朕……朕不信……不会的,不会的,上天为何这样对我……” 朱棡也已吓呆了,刹那之间,脑海里,想到可能失去母后,何况……母后竟是因为自己上错了药而死,他懵懵的,心里好像有巨石压着,堵得他窒息。 刘太医叩首,此时脑袋狠狠撞击着地砖,却已将脑袋磕的鲜血淋漓,他惊惧地道:“陛……陛下……这……这……娘娘是喜脉……是喜脉……” 此言一出,殿中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朱元璋惨然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血色。 那些跪在地上的宦官们,突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便连马皇后也不禁动容,她本是哀叹于自己的命运,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现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都轻快了不少。 这刘太医和老太医的反应,是因为他们此前的诊断错误,而且还开错了药方,药方之中,还添加了大量活络血气的药材,如藏红花等等。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手脚浮肿,必是血气不畅,那么活血化瘀,本就是理所当然,可偏偏,这东西对孕妇而言,却是毒药,是会导致流产的。 他们所摸到的,自然是喜脉,这本来是高兴的事,可对他们而言,却是大祸临头。 朱元璋满脸惊诧之后,突然怒道:“喜脉……喜脉……为何不早说?” “臣……臣……”刘太医泪流满面:“臣罪该万死,起初……竟是诊断错误,可是……可是,这怪不得臣啊……” 他拼命的为自己辩护:“从脉象看,娘娘的身孕,不足四十日,从医理而言,这样短的孕期,脉象根本没有显现,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他……他也未必能诊断出喜脉啊。” 这话倒也有理,因为怀胎一個半月左右,根本不可能摸到脉象的,而且这一次,马皇后的病症,和寻常的孕期确实迥异,再者说了,马皇后这个年纪…… 只是,若是寻常时候,这个辩解倒是有用的。 可朱元璋是何等人,他开口道:“既然大罗金仙也无法摸到这脉象,那么朕来问你,晋王和他的朋友,却如何得出这是喜脉?” 朱元璋说话之间,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朝晋王朱棡的方向扫视过去。 令朱元璋诧异的是,方才还一脸懵逼和悲痛的朱棡,现在却在骤然之间,变了另一个模样。 却见朱棡抱着手,一脚撑着地,另一脚只脚尖掂着地,两腿交着,身子倚着墙壁,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脑袋微微下垂,双目斜视着朱元璋,用一种沉着又带着气泡的声音缓缓道:“父皇,儿臣说句不当说的话,这些个御医,哪里会有儿臣还有千秋这样厉害,他们能及得上儿臣和千秋万一,便算是有些本事了。” 朱元璋见他这翘起尾巴的模样,只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不过朱元璋却顾不得朱棡,转而咬牙切齿地道:“这样说来,若非晋王献药,你们这些庸医,竟真要害死人,是吗?” 刘太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继续叩首:“臣……臣万死,万死……只是……只是这天下,竟有人能在如此短的孕期内诊断出喜脉,实在……实在匪夷所思……” 朱元璋勃然大怒:“万死你个头,到现在还想抵赖,真是该死,来人,给朕拿下,统统拿下。” 朱棡一愣,立即放下双手来,道:“父皇,不是说不能侮辱大夫和厨子的吗?” 朱元璋痛骂道:“大夫你个头,给朕滚!” “噢。”朱棡已吓得魂不附体,嗖的一下,便箭步冲出殿去。 朱元璋却在后头喝道:“回来。” 朱棡的身子猛地一顿,便又慌忙碎步小心翼翼地折返回来:“父皇,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凝视着他道:“朕来问你,那药方,确实是邓千秋所开吗?” 朱棡道:“是,是……当然,儿臣也出了大力的,儿臣给他磨墨了。” 换做从前,自己的儿子居然给别人磨墨,朱元璋早就一巴掌抡过去了。 不过现在,他却对此漠不关心,而是道:“那药,是保胎用的?” 朱棡道:“是。不过……母后此前吃了太医院的药,那药里头……对母后有大害,若是保不住,可怪不得我们。” 朱元璋皱眉,不由得忧心忡忡,随即道:“幸赖当初听了你的话,如若不然,不但腹中胎儿不保,只怕连伱的母后性命也要丢了。” 朱棡道:“父皇,这还不是因为儿臣和邓千秋可靠吗……” 朱元璋挥挥手:“得了,得了,少说这些屁话。朕来问你,太医都说,这脉象尚未显现,这邓千秋,如何知晓有了身孕的?” 朱棡得意起来:“这个容易的很,只需将母后的尿液……” “什么?”朱元璋怒视朱棡。 朱棡吞了吞口水,有些胆怯,道:“这尿液是儿臣偷的,邓千秋将这尿液注入进青蛙的身体里,而后观察一二,便得知是否怀了身孕,千秋说啦,不是他吹嘘,这种法子效果显著,且绝无可能失算。” 朱元璋皱着眉,他听的头疼。 马皇后此时已心情愉悦起来,见父子二人还在嘀咕,不免道:“好了,陛下,棡儿,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只需晓得这一次是那邓千秋,救了我和孩子的性命便是。” 朱元璋颔首,他若有所思起来,脑子里似乎在回忆着那个少年,一时之间,心里升出许多的疑惑。 那个家伙,生了一个这样厉害的孩子? 抬头,却见朱棡喜滋滋的样子,朱元璋挥挥手:“好了,好了,滚出去,滚出去,不要惊扰你母后休息。” 朱棡道:“父皇,立下这样的功劳……” 朱元璋道:“朕自有思量,快滚。” 朱棡道:“噢。” 随即,他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不过这一次,他再不是健步如飞了,而是大摇大摆,阔步而行,很有藩王威仪。 ------------ 第四十章:皇帝赏赐 朱元璋摇摇头:“这个孩子,真是又爱又恨。” 回头见着马皇后,却见马皇后或许是因为喜讯的缘故,竟是脸色都好了不少,朱元璋忙道:“看来那开的药方,却是紧要,需要按时吃不可。” 马皇后嫣然笑道:“臣妾知晓。” 而后,她不由得感慨:“真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略带几分得意道:“这个年纪咋了,俺们和其他人不同……” 马皇后道:“这一次,倒是幸赖了邓千秋,臣妾在想,此次这邓千秋对臣妾受益匪浅,便是寻常百姓,也晓得知恩图报呢,宫里头,该好好感谢不可。” 朱元璋倒是沉吟起来,他皱眉道:“他没军功,封不得爵,又这样年纪,如何做的了什么官?要不,赐他万金吧。” 马皇后含笑道:“且不说赐这万金,也值不得多少银子,何况若是赐金,不免显得世俗。” 朱元璋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道:“万金也不少了,一万铜钱呢,朕算算……” 他抬着头,心里计算。 马皇后素知陛下性情,笑了笑,忍不住道:“前些时日,臣妾缝了一些新衣,本是给子侄们穿的,不如这样,臣妾寻一件好的教人送去。听说他没了母亲,只和父亲相依为命,他爹的性情,臣妾是晓得的,虽是读书人,却历来不拘小节,哪里晓得疼儿子,陛下看是否妥当?” 朱元璋听到他爹二字,脸色微微一些不喜,板着脸,一副威严的样子,不过他细细一想,道:“如此甚好。” 马皇后摇头,叹息道:“其实当初若不是……因为那些事,这邓千秋也是陛下的子弟,本该年年臣妾缝制了新衣,给这孩子送去的……” 朱元璋脸上显出几分复杂之色,皱眉道:“秀英,你怎的又提起了旧事。” “好,不说,不说。”马皇后微笑着道。 ………… 此时已至傍晚,晚霞初露,邓千秋穿着甲胄,怏怏不乐地到了仪鸾司的值房里点卯。 这里永远都是闹哄哄的,有人是来送公文,有人来此领驾贴,也有人和邓千秋一样,来这儿坐等点卯,随即上值。 不过邓千秋这個外来户,却永远是大家忽视的那一个,其他的武官和校尉,多是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彼此打着招呼,只有邓千秋孑身一人。 有人是不认得邓千秋,也有人倒是听说过邓千秋的一些事,便只用怪异的眼神瞥过邓千秋一眼,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他处了。 当然,这儿说话最大声的,自然就是用浓厚凤阳口音的。 他们作为当今皇帝的同乡,而且朝中淮西人大多抱团一起,彼此照应,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校尉,都觉得自己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声调都比其他人大得多。 倒是邓千秋这个正宗淮西凤阳人,显得格外的落魄。 如今大家都晓得,有个百户得罪了吉安侯,那吉安侯大人有大量,没有理会他。 当然不只如此,这吉安侯的背后,莫说是朝堂,即便是在这仪鸾司里头,也有不知多少同乡和党羽。 “点卯……”邓千秋走到了书吏的面前,预备领上值的腰牌。 这书吏抬头,本能地朝邓千秋笑了笑,可一看到邓千秋,便立即恢复了严肃的模样,公事公办的口吻道:“噢,邓百户,稍等一下,老夫还得给王百户写一份驾贴呢。” 这驾贴没有半注香时间写不完,照理来说,邓千秋的事,其实只需他耽搁片刻功夫,让邓千秋点个卯就走,可偏偏,他觉得王百户的事最是紧要,至于邓千秋,大可以等一等。 邓千秋嬉皮笑脸地道:“不会吧,你这不是故意怠慢我吗?王百户的事是事,我的事就不是事,对吧?” 这等事,不能怂,他年轻,捶这一个文弱书生足够了。 书吏听罢,顿时恼羞成怒,搁下笔,道:“你这人,怎的如此……老夫这是公事公办……” 他说着,故意拉开了嗓子,吸引了其他的武官和校尉过来。 邓千秋眯着眼,面上带笑,他在琢磨自己若是给他一个猴子偷桃的话,会不会引发什么后果,晋王不知道能不能帮他摆平,摆不平的话……他爹在凤阳是不是够努力,他混不下去了,是否还可以回家啃爹。 武官和校尉们此时都饶有兴趣的样子,驻足围观,大家面上带笑,全然无人肯制止的样子。 邓千秋和吉安侯的事已经不胫而走,大家都知道邓千秋这个傻瓜居然得罪了吉安侯,不少人看笑话之余,其实也希望能够撇清与邓千秋的关系,免得将来吉安侯报复时,这邓千秋的血溅在自己身上。 却在此时,有人推开人群,来的却是几个宦官,为首的宦官气喘吁吁,扯着嗓子道:“邓百户,原来你竟在此,教人好找。” 武官和校尉们本就在宫中当值,这宦官见得多了,倒不觉得新鲜。 有人幸灾乐祸地道:“这不是崔公公嘛?崔公公,这邓百户正惹事呢,呵呵,你来的也巧,今日有乐子瞧。” 这崔公公听罢,顿时色变,看着眼前这面目有些熟悉的校尉,却是突然抬手便一巴掌打了下去,大喝道:“谁认得你,瞧什么乐子,大胆,咱乃钦使,特来传旨于邓百户,尔等是什么东西,竟敢在此造次。” 这一声大喝,那本是挨了一个耳光面带不忿的校尉听罢,慌忙退下去,签押房里骤然之间,也安静下来。 崔公公继续板着面孔,呼道:“陛下有口谕,邓百户接旨。” 邓千秋有些诧异,不过他在南京已经渐渐熟悉了礼仪,于是道:“卑下接旨。” 崔公公道:“奉天承运皇帝好教邓千秋知晓:这天要入冬,南京的天气冷的很,去岁的时候,便听闻有人在街上冻毙,民生多艰……好了,俺似扯远了,言归正传……” 邓千秋听到这儿,人都麻了,此时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崔公公继续道:“天寒地冻的,伱孑身一人在京当值,也不晓冷热。好在皇后新近缝制了几件新衣,今日格外开恩,赐你一件,免得你少不更事,冻坏了身子。对衣物要晓得爱惜,需知这天底下的衣物,都是许多人种桑种麻,还有蚕虫吐丝,又需人一针一线缝制而来,实属不易,人紧要的,是知晓所衣所食,尽为民之脂膏……又扯远了,就这般吧,钦哉!” ------------ 第四十一章:谢恩 邓千秋:“……” 这崔公公念毕,签押房里还是死一般的安静。 崔公公则是笑吟吟地取了包袱,将这包袱抖落出来,果然是一件新衣,绸缎的,崔公公将这大红的新衣,披在了邓千秋的身上,随即堆笑道:“邓百户,陛下恩典,怎还不谢恩?” 一直懵逼的邓千秋,终于反应过来,扯了扯披在自己身上的新衣,才道:“谢……恩……” 那皇帝老子吃错药了吧,他这是要干啥? 会不会是晋王的恶作剧? 无数念头交织一起。 倒是一旁崔公公笑意盈盈地拱拱手:“那咱……不惊扰了,告辞。” 说罢,带着随来的几个人扬长而去。 邓千秋愣愣地看着那几人离开的背影,脑子里却是努力回忆着许多的可能,一时失神。 等他回过神,却发现这签押房照旧还是人满为患,只是人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目光所及之处,许多人都不似方才脸上的戏谑,却多是对他的躲闪,又或者是略显几分讨好的堆笑。 “邓百户,邓百户……学生……学生,给您点卯……” 邓千秋恍然,看着说话的人,却是方才那书吏。 此时书吏一脸陪笑,脸上写着局促不安。 邓千秋收起满腹的心事,斜他一眼:“你不是要给王百户写驾贴吗?” “哈哈……”书吏忙道:“这……这……自然是邓百户点卯要紧。” 邓千秋理也不理他。 这书吏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哎,哎……都是学生有眼无珠,邓百户,你且高坐,我这便给您……” 邓千秋似笑非笑看他,不置可否。 可越是这样,这书吏心里越慌张,一旁的武官和校尉都看过来,默然无声,此时空气中似乎多了几分紧张。 书吏见邓千秋不做声,心里更慌了,道:“邓百户,学生多有得罪,还请邓百户见谅。” 邓千秋音声冷淡地道:“我为何要原谅?” 此言一出,教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原本话说到这个份上,邓千秋但凡表现一下大度,大家自然也就都松了口气,然后书吏表达几分赞许,大家都夸几句邓千秋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皆大欢喜。 可谁也没想到,邓千秋是睚眦必报的,而且睚眦必报也不背人,就这样赤裸裸。 这不符合周礼啊! 邓千秋越是这样不依不饶的表现,其实这书吏便更慌张了,那边陛下亲自赐衣,这边如此咄咄逼人,眼前这個少年,到底是多大的背景啊。 他心里慌极了,苦着脸,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敢问邓百户,如何……如何才能原谅学生。” 邓千秋打了个哈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心里想笑,他还没咋地呢,对方倒是吓死了,这样趋炎附势的小人,就该吓吓他。 何况这里这样多的人,正好……将他不合群的一面表现出来。 于是邓千秋漫不经心地道:“你学狗吠我听听。” 其实邓千秋就是故意为难的,并没觉得人家会真的按照他的这个要求去做,他甚至以为这书吏必定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要知道,古人是很讲面子的,面对这样的羞辱,不砍死邓千秋就不错了。 谁料这书吏居然张口就:“汪……汪汪……” 邓千秋:“……” 虽说出乎意料,但是他笑了笑,便再没有多说什么,不再理会这书吏,扬长而去:“哈哈哈哈……” 这刺耳的大笑,随着邓千秋的身影远去。 留在签押房里的众人,却都个个脸色紧张,有人低声议论:“难怪这小子平时里这样不近人情,原来……竟是简在帝心啊!” “他一个百户,怎么能上达天听呢?” “总之,以后别招惹他。” ………… 邓千秋翘班了。 在签押房没有点上卯,人便跑回了贤良寺,不过他相信,会有人给他点好卯的,而且也一定会有人帮他顶班。 回到了寺里,左右无事,邓千秋想到了晋王。 也不知这个小子,现在在做什么。 白日里天热,他将赐的衣服收拾好,便去隔壁不远的庭院寻晋王去。 服侍晋王的宦官是认得邓千秋的,一见到邓千秋,格外的亲热,乐呵呵地领着邓千秋去禀见。 等邓千秋进入这小殿的时候,却发现除了朱棡之外,这里竟还有客人。 来人披着一件猩红的披风,个头不高,鹅蛋脸,一双眼睛格外好看,像星辰一般,她与朱棡相对而坐,中间是一个书案,书案上摆着棋盘和棋子。 邓千秋见此,正要回避。 朱棡的眼睛瞥到殿门口,正好看到了邓千秋,大喜道:“千秋,千秋,你来的正好,快来看我如何大杀四方,哈哈哈哈……” 邓千秋不理他,却看向与朱棡下棋的少女,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少女有些腼腆,朝邓千秋颔首。 邓千秋方才大胆上前去,站在朱棡的身后,看二人对弈。 这是传统的围棋,二人下的不亦乐乎,连下了两把,朱棡总是眉飞色舞,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哈哈哈,你又输了,妹子,我真同情你,下棋总不见长进。” 少女此时倒是显出了几分活泼,连那双犹如星辰一般的眼睛也显得亮了几分,嫣然一笑道:“还要来,还要来。” 朱棡却是板着脸道:“男儿大丈夫,不能沉溺于嬉戏玩乐,伱三哥是要干大事的人,千秋来了,正好我要将咱们大买卖的账簿给他看看,看他还有什么新的主意。” 殿门口的宦官忙道:“奴婢这就去取账簿。” 朱棡却道:“本王要亲自去取,你个奴婢懂什么,弄坏了账簿,你吃罪不起。” 说着,一溜烟的,兴冲冲地往书斋去了。 于是,这殿中只余下了那少女和邓千秋。 少了朱棡,少女又安静了下来,她动作优雅地收拾着棋子,将棋子分了黑白,装入两个大香囊之中,很是细致。 邓千秋此时眼中却是浮起几分疑惑,咳嗽一声,终是忍不住道:“我粗通棋艺,方才在旁观战,却发现每一次落子,似乎你的棋艺比晋王殿下更高明一些,晋王下棋,刚猛有余,谋划却不足,许多次你可以赢他,可是……为何最终都是晋王赢了?” 少女抬眸看了邓千秋一眼,仿佛一下子,自己的心事被邓千秋看穿一般,俏脸微红。 她想了想,却还是道:“我与三哥下棋,是因为希望三哥陪伴我玩耍。三哥争强好胜,他下棋却希望能够战胜我。现在我得了三哥的陪伴,而三哥赢了棋,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 这个答案倒是让邓千秋意外,邓千秋不由对这少女生出了几分好感,倒不是因为她心思细腻,而是因为,对方很真诚。 公主难道不该是桀骜不驯的吗?还是我大明的公主好啊,大唐的公主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坑货。 不过邓千秋虽是在思考,可口里已是无词了,只是窘迫地在一边故意端详墙壁上的字画。 倒是少女落落大方地道:“你便是邓千秋吗?” 邓千秋这才收起落在字画上的目光道:“正是,没想到殿下也知道我。” 少女微笑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三哥可成日将你挂在嘴边的,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邓千秋下意识道:“说我什么?” 少女吃吃一笑,似乎觉得这样无礼,便微微垂眉,收敛了笑容,道:“他说你除了聪敏,其他都很坏。” 邓千秋眼前一黑,卧槽,这狗东西。 ------------ 第四十二章:大孝子 恰在此时,朱棡兴冲冲地抱着账簿进来,一面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邓千秋没好气地道:“在说殿下坏得很。” 朱棡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道:“多谢夸奖,承蒙大家瞧得起,虽然得此殊荣,可我深知自己还略有不足,将来一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绝不教天下的坏人小看。” 邓千秋:“……” 少女失笑起来。 朱棡则是急匆匆地道:“好啦,千秋,你瞧,这都是照着你的办法做的。” 于是邓千秋接过了朱棡手上的账簿,细心看起来。 可看到一个数目的时候,他突然抬头,对着朱棡道:“这薄荷……居然一百五十钱一斤?” 朱棡却是得意道:“外头都卖一百七十钱呢……咱们赚大了,只花了一百五十文,我花了许多的气力才谈下来的。” 邓千秋却是皱眉起来,道:“亏了,亏了。” 朱棡诧异道:“啊……这还亏?咱们分明赚大了啊,千秋,你是不是搞错了,你糊涂啦?” 一旁的少女,也不禁吸引过来,侧耳倾听。 朱棡道:“那伱说,得多少钱收?一百四十五文,还是一百四十四文,难道一百四十文?” 邓千秋却是胸有成竹地道:“我说一个数,五十文!” “啥?”朱棡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忍不住道:“五十文?你不如去抢!” 邓千秋道:“殿下,是你去抢,你主外!” 朱棡:“……” 朱棡突然觉得自己增加了良心的负担。 他不介意去做缺德的事,可是这外头行价一百七十钱的薄荷,居然五十文去收,这真和抢劫没有任何的分别了。 哪怕是朱棡,都觉得邓千秋的心太黑了。 那少女听罢,似乎也蹙眉起来,似乎觉得这样很不妥当,不过她心思细腻,似乎并不愿意轻易发表自己的建言。 “千秋啊千秋,虽说……抢劫确实来钱快,可是……”朱棡顿了顿,神色纠结地道:“咱们不是说好了是做生意的吗?怎么做着做着,就改行了?” 邓千秋却是懒得跟他解释,只道:“殿下,就这个收购价,不只薄荷,其他的收购价也要改一改,你听我的,就按这個价去谈。” 朱棡深深地拧起了眉头,可在邓千秋坚持的目光中,最终道:“好罢,好罢,我去谈谈看,倘若人家不肯,我可不抢,我立志要做的是奸商,可不是盗匪。对啦,你爹已来了京城。” 这一下子轮到邓千秋紧张起来了:“你为何不早说,害我竟没有去迎接,我这样大孝之人,你这不是教我成了不孝之徒吗?” 朱棡鼓起了腮帮子道:“我好心接你爹来京,你反倒抱怨我……他现在下榻在来朋客栈……” 邓千秋终究还是真诚地对朱棡道了谢,而后匆忙道:“那么,殿下……再会!” 说着,便匆匆而去。 …… 邓千秋匆匆寻了邓健的住处,等见到邓健的时候,父子二人阔别已久,不免都有感慨。 邓健一把握着邓千秋的手道:“都说你来南京公干了,倒是教我担心,倒恰好乡试在即,为父也需来京,你住在何处?” 邓千秋如实道:“在贤良寺。” 邓健皱眉起来:“贤良寺……是在那当值吗?” 邓千秋不敢说自己升了百户,主要是担心他爹知道自己儿子发迹了,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样不利于奋斗! 于是他含糊不清地道:“唔,是一件差事,爹,你的书读的如何了?” 邓健拉着儿子坐下,才道:“这你不必担心,为父自有安排。” 邓千秋听了,反而更不放心了,却想到父子刚刚重逢,也不好催促什么,便喜滋滋地道:“爹,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说罢,他解下了随身带来的包袱。 邓健心头一热,满是欣慰地道:“怎么还让你给为父买东西了?你呀,可不要乱花钱,带来的是什么?” 邓千秋将包袱解开,邓健定睛一看,却发现这是一摞摞的蜡烛。 邓健皱眉起来,面露不解道:“这是……” 邓健道:“爹,这是我特意买来的,就是担心你夜里看书熬坏了眼睛,你平日简朴,夜里也舍不得多点几根蜡烛,以后你在此看书,就可多点几根,这对眼睛好。” 邓千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似乎看到他爹的嘴角飞快地抽了一下。 而邓健深吸一口气后道:“千秋想的真周到。” 邓千秋乐呵呵地道:“不只呢,我还给爹定了两只雄鸡,已跟楼下的伙计吩咐过了,说就养在这客栈的后院里。” 邓健道:“为父不爱吃鸡,这你知道的。” 邓千秋笑了:“我怎会不晓得?只是这鸡却不是用来吃的,养在后院里头,天刚亮,他们就要打鸣,儿子这是担心爹熬夜看书,天亮了起不来,有了这两只雄鸡打鸣,爹一听到鸡叫,就晓得天亮要读书了。你是不晓得,为了让那伙计给我养鸡,我是好说歹说,还破费了一些养鸡的钱,他们才肯的。” 邓健脸色微微一僵。 这下子,邓千秋是看真切了,于是道:“爹,你这是咋了,怎的脸色不好看。” 邓健不愿让儿子伤心,却也明白儿子是为了他好,最终道:“可能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吧,千秋,你真的有心了。” 父子相逢,总有许多话说,邓千秋一直在客栈坐到了天黑,方才不舍离去。 邓健目送着邓千秋离开,深吸口气,多点了几根蜡烛,开始苦读。 不知不觉,似在子夜时分,困意袭来,他才睡去。 似乎没过两个时辰,夜里的浓雾尚在,大抵也只是在寅时三刻不到的时候,便听到鸡鸣不止。 那两只雄鸡像是比赛似的,惊得楼下惊醒的伙计忍不住大骂:“这该死的瘟鸡怎么天不亮就叫,叫的还这样大声。” 另一个伙计道:“这鸡不如宰了算了,留在此,哪个客官还肯住?” 原先那伙计隐隐约约道:“这可不成,送鸡来的那人,穿着的乃是仪鸾司武官的官服,还挎着刀。若是哪一日他再来,不见了鸡,到时还不知会怎样呢!这样的人,咱们可吃罪不起!” “天哪,这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他的杀父仇人,他要报仇,却教我们跟着遭殃。” 果然,二楼的住客们许多都被惊醒了,纷纷叫骂。 邓健张开眼,迷茫地看着房梁,他脑子有些昏昏沉沉,那残余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了,窗外只有暗淡月光下映出的绰绰的树影,邓健有点懵。 ………… 朱元璋的心情很不错,无论如何,马皇后又将给他在这个世界带来一个孩子。 因此,哪怕是再如何忙碌,他总也会挤出时间,到马皇后的寝宫来。 一进入了寝殿,却见马皇后端坐在案旁,提着笔,教授着什么。 而另一边,却是长公主朱镜静乖巧地坐旁边,细细地观摩着马皇后的行书。 朱元璋见到此情景,却是对马皇后微微皱眉道:“怀有身孕,且又得了一场病,怎还坐着,该躺下养胎才是。” 说着,他看向朱镜静道:“静儿,朕想起来,前些日子你的母后给朕绣了一幅刺绣,你取来朕看看。” 马皇后见是朱元璋来了,含笑地朝角落里的宦官看一眼,那宦官会意,忙是去预备茶水了。 朱镜静噢了一声,要起身来,怏怏不乐地走了几步。 朱元璋却似乎察觉到什么,道:“回来,你怎的闷闷不乐?准是你哪个兄弟欺负你了。是不是?” ------------ 第四十三章:大鱼吃小鱼 朱镜静摇头道:“父皇,没有呢。” 朱元璋背着手,他的双目,似有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想来他对朱镜静的回答并不满意:“朕看……定是有人欺负了你!” 马皇后不由在旁笑着道:“陛下,人家是女娃娃,有一些心事,不也是常理吗?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太操心了,九州万方的事要殚精竭虑,家里的儿儿女女,也一个个都要管束,连静儿有什么心事,也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这如何消受得了。” 朱元璋道:“这不是趁着朕在壮年,能管一点是一点吗?等朕老了,管不动了,那时才好颐养天年,现在事事不过问,将来才操心。” 朱镜静这时便道:“父皇,我心里只是在想一件事。” 朱元璋端坐下来,宦官已给他斟好了茶,他抱着茶盏,道:“说罢,无碍的,谁欺你,朕剐了他。” 朱镜静道:“孩儿一直在想,这薄荷市价到底是多少一斤。” 朱元璋被问住了,脸僵硬着,没啥反应,整个人纹丝不动,他似乎琢磨了很久,才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朱镜静道:“孩儿只是想……问问……” 朱元璋倒也好奇起来:“你这么一问,朕倒也想问问。” 说罢,看向宦官,吩咐道:“立即去问,而今市面上薄荷市价几何。” 宦官哪里敢怠慢,飞也似的去了。 等到宦官去而复返的时候,已过去了一個多时辰。 他气喘吁吁,入殿之后便拜倒在地道:“陛下,现如今薄荷的市价,在一百五十文至两百文之间。” 朱元璋笑了笑道:“噢,原来如此。” 他却瞥见朱镜静的秀眉皱得更深,当即便道:“怎么,现在这价格已帮你问了,你还有什么疑惑?” 朱镜静想了想道:“孩儿只是没有想到,这薄荷的价格竟这样高昂。” “高昂?”朱元璋心里哂笑,才一两百文而已,何高之有? 朱元璋问她:“那伱看,该多少文?” 朱镜静犹豫了一下道:“如果是五十文呢……” 五十文…… 朱元璋吓了一跳。 也将那宦官吓了一跳,他是打听来的,最低最次的价格也是再一百七十文啊,这岂不是说他虚报了? 他当即磕头如捣蒜:“陛下,陛下,奴婢乃是据实禀奏,实在不敢弄虚作假。” 朱元璋看着这宦官恐惧的模样,心里似乎有了底,他便道:“五十文,你哪里听来的五十文?” 朱镜静道:“孩儿只是想,若是五十文能收来薄荷的话,那么……” 朱元璋却是绷起了脸道:“这不叫收,这叫抢!” 只转念之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而对马皇后道:“静儿是不是这两日又去寻她的三哥了。” 马皇后的脸色僵了一下,忙道:“陛下,好啦,少操这些心了。” 似乎朱元璋已在马皇后这儿得到了答案,便道:“朕就知道!怎么,静儿,你三哥跑去抢人家的薄荷了?” “没……没有的。”朱镜静忙道,她踟躇了片刻,才又道:“只是三哥打算以这个价钱,进行收购。” 朱元璋听罢,不由冷笑:“他这是皮痒了,又想作奸犯科了。” 朱镜静焦急道:“父皇,你不能这样说三哥,三哥是在做买卖。”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世上有这样的好买卖,为何别人不做,偏他做得?也只有你才愿上他的当,来人……” “奴婢在。” 朱元璋冷声道:“给朕盯着晋王那个小子,对了,还有那个邓千秋,但凡察觉到他们掠民掠商等不法之事,立即来报。” 说着,朱元璋还不解恨,气呼呼地道:“今日就敢上街去劫商贾,明日就敢残害百姓,到了后日,只怕要惦记着朕的江山了!” 朱镜静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言,竟是惹来这样的事,当即担心起来。 眼见朱镜静担心的模样,朱元璋道:“这些时日,你不可出内苑,免得去给你三哥通风报信,朕就想看看,他们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朱镜静似乎已经意识到,接下来她家三哥,还有那个新认得的邓千秋,只怕要遭罪了。 可这一切因她而起! 她垂着头,眼眶微红,心头不由得忧心如焚起来。 ………… 这些时日,朱棡一直都在忙碌,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倒是邓千秋,清闲的很,当然,他也有他的烦恼。 自从皇帝赐了衣,他便察觉到身边的人看她的眼神更加古怪起来。 不过这无所谓,邓千秋更关注的还是买卖,那一桩案子已经结束,原以为皇帝会撤了这个买卖,可结果,宫里似乎一点动静都没有。 按理说,这个买卖照做,至少那‘法人’朱镜静,也该退股了吧。 可似乎,宫里也没有退股的打算。 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般,没有丝毫的动静。 这就让邓千秋的胆子开始渐渐大了起来,在确定安全之后,他决定放手捞钱。 南京城比之凤阳,商机更多,天下通衢之地,可不是说着玩的,何况还有朱棡,可谓如虎添翼。 朱棡在一步步的指点下,也开始掌握了诀窍,现在出去谈买卖,采购原料,经营工坊,竟是得心应手。 这没法子,有银子赚嘛。 这朱棡人也阔绰起来,走路带风,不到两个月,已是大变了模样一般,走到哪儿,都要呼一声,给赏。 邓千秋见他如此,不免告诫他低调,财不可外露。 朱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大呼道:“财不可外露,难道还怕人抢了不成?我倒要看看,谁敢这样大胆,我打断他的狗腿!” 邓千秋很无奈,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你的银子,不是预备送到宫中保管吗?你不会从我的账上支了银子吧,我们可说好,亲兄弟明算账,你不能黑我的银子。” 朱棡笑嘻嘻地道:“你的银子,还有要放进宫里保管的银子,现今都在作坊的账簿里躺得好好的,一文钱都少不了,我动的是我妹子的钱。” “啊……” 朱棡叉手,傲娇地道:“没有我这个好三哥,天上哪里有馅饼砸中我那妹子?再者说了,我是她三哥,她的银子交我保管,又怎么了?我爹娘还帮我保管银子呢。” 邓千秋终于知道,为何当初朱棡对宫中要保管他的分红,毫不在意了。 原来他娘的细节在这里。 敢情这老朱家,都是水里的生物,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邓千秋道:“就怕公主知晓,要怪罪。” 朱棡道:“将来我有四成五的分红,要送进宫里头去,还怕我没银子还她?再者说了,她年纪还小,又是女儿家家,现在手里留钱做什么,她肯拿着,我这做哥的还不放心呢!我这是为她好,千秋,你没有妹子,所以无法体谅我这种做兄长的心情,我肩上有千斤的重担。” 邓千秋竟是无言以对。 ------------ 第四十四章:发大财了 过去了一月,朱元璋似乎一直有着心事,他几次派人询问近来南京城里几个市场的情况。 不过从仪鸾司那边得到的回报,却都是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 难道那两个小子,得知了什么风声,居然收了手? 这似乎又让朱元璋有些措手不及,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终于,在这一天召见了大臣,忙碌了一天之后,朱元璋忍不住了。 他朝一旁的宦官招招手:“也该先。” 也该先匆忙碎步上前道:“奴婢在。” 朱元璋道:“朕的内帑,可有那药行的四成五买卖呢!朕若是没有记错,这迄今已过了一个月了吧,这一個月,那边怎么没有动静来?不会有人想赖朕的账吧。” 也该先慌忙道:“奴……奴婢……的疏忽,奴婢没有盯紧……” 朱元璋不耐地摆摆手道:“去,立即去取账簿,就以……晋王的名义,去那作坊取来,这是朕的钱,怎可视若无睹?” 也该先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不过他很快道:“奴婢遵旨。” 朱元璋似乎觉得这有些直接,于是下意识地又道:“朕这些时日,倒是愈发察觉这经营财货,也是不易的事。经略的好,未必不能对朝廷有益。朕的儿子们啊,总是令朕操心,尤其是朱棡,朕为人父,不能不看紧着他,他是朕的骨肉啊。” 也该先一时猜测不出朱元璋的心思,只好应付,连声说是。 朱元璋这才挥挥手:“速去。” 也该先哪里敢怠慢,应了一声,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朱元璋安静地坐在案牍前,批阅着奏疏的时候,那也先该总算气喘吁吁地去而复返。 只见他手里抱着几本账簿,边道:“陛下……奴婢……奴婢……” 朱元璋伸手:“拿来。” 也该先忙将账簿奉上,朱元璋一面捡起了一本账簿,一面深吸一口气,才打开了账簿,细细看下来。 当然,他很快就将账簿直接翻到了尾页,他脸色平静,就如……一个地主老财,像平时一样,巡守着自己家的鸡窝,清点着每日鸡窝里生下的鸡蛋。 他眼睛搜寻着,显得有些没有耐心,只想看到最后的总账。 终于,他的目光在某处定格下来,而后,双目已从似笑非笑中,变得开始肃穆起来。 紧接着,他似有些疑心自己看错了,竟是下意识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等他重新聚焦于数目的时候,朱元璋居然纹丝不动起来,他似乎有些震惊,双肩竟微颤。 也该先捕捉到了这一切,他小心翼翼的,猜测着朱元璋的心思。 突然,朱元璋道:“也该先,你说,若是你做这药材的买卖,能获利几何?” 也该先一愣,他有些吃不准,可他听朱元璋似乎话里有话,甚至他觉得朱元璋的嗓音里,竟带着几分嘶哑,情绪有些激动。 于是他斟酌着道:“陛下,若是奴婢,应该三五千两,不成问题。” 朱元璋抬头,迅速地扫视了也该先一眼,而后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继续审视。 也该先心里有些慌,陛下这是怎么了?这账簿有什么问题? 可就在此时,朱元璋突然笑起来,道:“如果朕告诉你,这账簿上,一个多月前,才躺着八九万两银子,可现今,这账上已有二十五万两纹银了呢?” 也该先:“……” 一个多月,二十五万两银子?就只是买卖药材,这难道不是抢? 可他发现,朱元璋似乎并不是开玩笑,因为现在陛下的表情,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此时,朱元璋显然开始变得激动起来,这个新的数目太大了,大到连他都开始有些怀疑起来。 大明每年岁入三百万两固然多,可那是国库的岁入。 和他朱元璋的关系不大,可这么一大笔银子…… 朱元璋的呼吸竟有些粗重起来,他抬头,虎目凝视着也该先,忍不住道:“也该先,朕来问问你,经营药材,就可获利如此之巨,这如何可以做到?” 也该先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犹豫了很久才道:“陛下,恕奴婢无能,奴婢……不知。” 朱元璋也不由得喃喃自语:“朕……朕也不知……这……这……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此时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沉吟片刻,他才开始真正关注起细节。 看着这巨大的数目,固然令朱元璋喜出望外,可朱元璋却知道,这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如此的暴利,从何而来? 他端坐着,开始细细地看账目。 这些账目繁杂,以至于朱元璋看得出神。 他一点点地翻阅,以至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终于,他开始看出了端倪。 薄荷,收购价五十文一斤,售价一百二十文。 黄连,收购价二十三文,售价八十文…… 各种各样的药材,琳琅满目,可几乎……都是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而以数倍的价格疯狂售出。 朱元璋的脸微微一沉,他脑海里,电光火石之间,竟是想起了四个字……强取豪夺。 这可是堪比贩卖私盐的暴利,而且看这账簿中的购买和出售的数目,堪称惊人。 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阴暗,神色也越发的凝重。 一种不好的记忆,开始涌入心头。 二三十年前,就是因为天下充斥了无数的赃官和劣商,打着买卖的名义,如此强取豪夺,才使天下崩坏,民不聊生,以至…… 对于这些记忆,朱元璋可谓是感同身受,因为他就曾是那被人强取豪夺的其中一人,那种滋味…… 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记忆,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朱元璋的脸色,也同时开始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良久,他闭上了眼睛,人却端坐着,脑海里似乎有一种景象开始呈现出来。 “明日……”他顿了顿,用一种冷酷无情的音符,缓缓道:“传晋王朱棡觐见。” 一旁的宦官,听到朱元璋冰冷的声音,便知有人要大难临头了,只是道:“是。” 朱元璋斟酌着,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继续道:“邓……千……秋……” 也该先常伴朱元璋左右,心知陛下开始对接下来的事颇有疑虑。 这在陛下的身上,其实是极为少见的情况,宫中上下谁人不知,陛下一向乾坤独断,极少犹豫不决? ------------ 第四十五章:君臣再会 朱元璋闭着眼睛,脑海里浮想着什么,他猛地张开虎目,那虎目之中的凌厉,教人生畏,而后他道:“邓千秋明日……罢了,不必了……” 也该先的脸上掠过了一丝错愕,似乎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朱元璋却是突的抬头道:“天这么快就黑了。” 也该先忙道:“陛下御览账簿,已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如今已是戊时三刻了。” 朱元璋的神色微微有了一些变化,他漫不经心地道:“此时宫中的禁卫已开始值夜了吧?” “是,戊时一刻开始轮值。” 朱元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无论如何,这个小子还是有功的,那么……就告诫他一二吧。” 也该先支着耳朵,听不清楚朱元璋说了什么。 却见朱元璋长身而起:“摆驾……” 他顿了顿,干脆利落道:“贤良寺。” 也该先的脸色一变,可此时,他心知陛下大怒,哪里敢胡说什么? 这也该先经常陪伴在朱元璋的左右,对于朱元璋的脾气摸得最是清楚,显然是因为这个账簿,既让陛下欣喜,却也触怒了陛下。 明日召那晋王殿下来觐见,必然会有狠狠的责罚,只是唯一令他不解的却是,这账簿,似乎和那邓千秋也有关系,可陛下对于邓千秋的处置,却颇有顾虑。 莫非是因为……前些时日,马皇后的缘故? 只是帝心难测,即便是这也该先,也无法揣测陛下的意图。 下一刻,朱元璋已是往常一般,夜巡贤良寺。 贤良寺里,照旧还是灯火通明,却因为夜已黑了,几乎不见人影。 朱元璋信步走着,看到了几個巡夜的禁卫,不过都很面生。 朱元璋沉眉,依旧还是如地主老财巡视自家的羊圈一般,继续踱步而行。 远处,几个禁卫悄然尾随随扈。 良久,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朱元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家伙在一处巷道里,浑身甲胄,却是蜷着身子,躲在此呼呼大睡。 朱元璋一见,怒从心起,当即上前,飞起一脚。 可这少年显然极为警惕,即便熟睡时,一听到风吹草动,竟是骤然警觉,他下意识地跳将起来,大呼一声:“是谁!大胆,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人已跃起,紧接着开始摸着腰间的刀柄,便要拔刀。 奈何他机警有足,身手却是差了许多,情急之下,居然这刀竟拔不出,无奈何,只好低头开始鼓捣着刀,口里念念有词:“他MA的,这该死的刀不给面子。” 朱元璋依旧怒视着他,他倒是有所觉地在此时抬起了头,一见朱元璋,露出了喜色:“呀,竟是老兄,老兄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贼……” 朱元璋见他喜出望外的样子,虽是带着愤怒而来,此刻,却也脸色稍稍缓和,不过他还是呵斥道:“你就是这样当值的?” 这人自然就是邓千秋了,邓千秋苦着脸道:“我白日要忙事,夜里还要当值,我还年轻,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若是睡的不足,将来长不高的,长不高就娶不到媳妇,娶不到媳妇就断子绝孙,愧对我爹养育之恩……我是个大孝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朱元璋头疼。 邓千秋喜滋滋地道:“老兄怎么又来了?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仪鸾司的,不会是我的上官吧?” 说罢,他居然正儿八经起来,朝朱元璋行了个礼:“卑下邓千秋见过……” 朱元璋挥挥手:“你少在此油嘴滑舌,小心有人割了你的舌头。” 邓千秋却是笑吟吟地道:“那……那可没有这样的胆子,兄弟我现在不同凡响了。” 朱元璋一愣:“……” 邓千秋挺直了腰杆:“现在我可是皇后娘娘赐了衣的人,这仪鸾司上下,谁不晓得。” 朱元璋冷笑道:“你这是恃宠而骄吗?” 邓千秋慌忙道:“这倒也不是,说实话,现在虽没人敢招惹我,不过……我却也烦恼的很。” 朱元璋本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他此时察觉到,自己居然被这个多嘴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下意识地道:“什么烦恼?” 邓千秋此时已松弛下来,道:“近来总有人想要结交我。” 朱元璋若有所思,却是平和地道:“有人愿意与伱结交,你还不肯嘛?” 邓千秋摇了摇头道:“他们哪里是想要结交我,不过是看中皇后娘娘赐我穿的那件衣服而已,再者说了,我为何要和他们做朋友?” 朱元璋颔首:“不错,历来结党必然营私,那些总是愿意与人为善,与人亲近之人,多半都是大奸大恶之徒。” 邓千秋道:“可我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我若是结交他们,我自己心里不情愿。可若是冷着他们,不免又要开罪他们,到时若是对我不利,我倒无所谓,就可怜了我爹,他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亲人了。” 朱元璋听到我爹二字,眼底分明有了波动,他淡淡道:“真没想到,你还这样有孝心。” 邓千秋道:“这是当然的,我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朱元璋微笑,对此不置可否。 “怎么,你不信?”邓千秋瞪大着眼睛道:“不信的话,你去问我爹去……” 朱元璋打断他道:“好了,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的大祸就要临头了。” 邓千秋一听,果然如朱元璋所料,居然立即紧张起来:“什么……什么祸事……我没惹祸啊,我是良民……”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觉得此时应该严厉地进行告诫,因而,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森而可怕,他冰冷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吗?你勾结了晋王,强取豪夺,掠夺商贾,这些事,已有人在私传了。” 邓千秋一愣,下意识地道:“什么,晋王……晋王他……真去打劫了……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朱元璋冷然道:“一百七十文的薄荷,五十文收购,而后百二十文转售他人,这不是强取豪夺,又是什么?此等行径,与那元末勾结官府的奸商,又有何异?” “原来竟是这个。”邓千秋的脸色顿时恢复了过来,他大呼道:“这很正常啊,有什么问题?” 朱元璋不由气得七窍生烟,他所恨的,固然是那种强取豪夺之辈,可更恨的,却是那种强取豪夺之后,还自以为是的家伙。 朱元璋气呼呼地道:“这是劫掠!” 见朱元璋气得不轻的样子,邓千秋却也不惧怕,而是道:“老兄,你先别生气,我知道你这般来询问我,是为了我好。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你说这是强取豪夺,那么敢问……那些被劫掠的商贾,为何就没有人喊冤叫屈呢?” 朱元璋:“……” 朱元璋有点愣住了。 ------------ 第四十六章:化腐朽为神奇 朱元璋被这话问住了,他突然想到,这里头涉及到的商贾,不只一家。 账簿中牵涉到的各种药商至少数十上百人,哪怕其中一家为之不忿,他已命仪鸾司特意关注,也不可能没有消息传到他的耳边来。 “这说明他们是自愿的啊。”邓千秋道:“他们都是自愿的,算个什么强取豪夺?” 朱元璋皱眉道:“或许,是因为畏于你们的权势。” 邓千秋摇头:“不,其实是因为他们也获得了盈利。” 朱元璋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一百多文的东西,卖你五十文,他们还能盈利?” 邓千秋哈哈大笑,边道:“老兄,这你可就不懂了吧,其实这经营里头,有一个东西,叫做周转率。” “嗯?”朱元璋此时已开始迷茫起来,这显然,已经涉及到了朱元璋的认知空白。 他自认自己鼎定天下,曾指挥百万军马,调度无数的粮草和军需,治理了无数的百姓,这天下,即便有他不甚懂的知识,却也绝不可能对某些事物完全的一无所知。 邓千秋笑着道:“老兄,我来问你,这一百七十钱的薄荷,为何价值一百七十钱?” 朱元璋道:“难道不是它本身就是这个价格?” 邓千秋摇着头道:“一個商贾收购了薄荷,其中除了收购的价格之外,还有仓储和运输的成本,这事我调查过,单这个成本,在一百七十文的薄荷里头,就占据了三成以上,也就是说,一斤百七十文的薄荷,实际上,就有五十文以上的开支是仓储和运输的成本。” 邓千秋顿了顿,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资金的成本。” “资金……还有成本?” 邓千秋笑着道:“这货物你收购了,花的是真金白银,现在银子变成了货物,压在自己的手上,你售出去的时间越长,银子回流的时间也就越长,这当然就是成本了。” 朱元璋还是有些不解,于是道:“这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如果伱有一百文钱,若是利润丰厚,你一百文钱一年可以挣两百文。可另一个买卖,你一百文钱,投入进去,每日可以挣一文钱,那么,是前者更挣钱,还是后者呢?” 朱元璋道:“前者一百文一年之后变成两百文,后者每日挣一文,加上本金,一年之后,可得四百三十六文,当然是后者。” 邓千秋笑了:“这其实就是周转率,货物压在手上的时间越长,哪怕卖出高价,可实际的利润却是最低。而若是货物可以快速的周转,那么即便利润微薄,时间一长,却可以获得丰厚的利润。更不必说货物压得越久,不但有仓储的成本,而且还会增加损耗……” 损耗二字一出,朱元璋的脸色恢复了红润,这个他懂。 邓千秋继续道:“所谓损耗,其实不只是仓储的损失,其中还有,你收购了货物,却未必能在货物保质期内全数卖出去,必然会有一部分的货物因为无人问津,最终变得一钱不值,被损耗掉。” 朱元璋若有所思,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里头有这么多的门道:“你继续说。” 邓千秋道:“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只要解决掉这些资金成本、损耗、仓储成本,就可将货物的价格压到最低。” 朱元璋颔首。 邓千秋道:“可是晋王和我却将这个问题解决了。解决的思路很简单,现在消毒水热销,而我们在许多州县,都设置了代理商,这些代理商,每隔一些时日,就需雇舟车来采买消毒药水,那么如果我们这儿除了消毒药水,还有价格较为低廉的其他药材呢?” 朱元璋道:“这些代理的商贾,既是从事药水的买卖,他们的铺子,也必然兜售其他的药材?” “对。”邓千秋道:“而且他们反正要来运输货物的,正好搭售,只需腾出一点位置,装载其他的药材即可,跑一趟即可将药材全部置办齐全,岂不是一举两得?” 顿了顿,邓千秋继续眉飞色舞地道:“如此一来,这就意味着,晋王殿下培育了一大片的市场,从黄连到田七,再到薄荷、人参等等的出货量都是惊人的,有了这个保证,老兄……” 邓千秋得意洋洋地继续道:“那么,就可以和药材商们去谈,直接告诉他们,他们有多少货,我们要多少,谁的价低,就收购谁家的药材,对那些供货的药材商而言,他们只需要货物一到手,不需储存,没有损耗,就可直接将货物兜售出去,而且周转率也变得惊人,那么……老兄,他们是亏了还是挣了?” 朱元璋皱眉:“你的意思是,他们即便卖五十文,也有利可图?” 邓千秋笃定地道:“当然有!可能这利润只有一文或者两文,可只要货物卖得多,卖得快,比起他们从前,收入未必降低。” 朱元璋一时之间,竟是豁然开朗:“代理商既收购了消毒的药水,又同时可以增购其他的药材,为他们提供了便利。而那些药商,却因为你们大规模的采购,减少了许多的成本,依旧有利可图,至于你们……却从中可以以极低的价格,收购药材,转售给代理的商贾,从中牟取暴利,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邓千秋笑着道:“姑且算是皆大欢喜吧。老兄,敢问这算强取豪夺吗?” 朱元璋沉吟,虽说邓千秋的话,可能还有待证实,可若当真如他想的一般,那么……这已经不是暴利这样简单了。 先亏本给人治病,继而兜售他那神奇的药水,转而分销,再利用分销,使代理商铺设至各州县,转而利用这些代理商,来销售其他的药材,因为销量极大,又回过头降低供货商人的成本。 朱元璋仿佛见证了一整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而更可怕的是,这一切……竟是完全符合了事物的规律。 那个人……真的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朱元璋内心深处,竟颇有几分羡慕。 “老兄,老兄……” 朱元璋道:“嗯?” 邓千秋轻轻皱眉道:“不过,外头真有这样的谣言吗?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心虚了。要知道人言可畏,看来……做买卖,也是很危险的事,我想……要不见好就收,免得到时候……” 朱元璋脸一绷,断然大喝:“什么人言可畏,你行得正坐得直,怕个什么?” “啊……”这一次轮到邓千秋哑口。 朱元璋急了,额上的青筋在灯火之下都曝露了出来:“做人,最紧要的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你既没有干鸡鸣狗盗之事,那些市井流言,又何惧之有。” 邓千秋心说,这位老兄倒还真急人之所急,我谢谢他。 “不过……”邓千秋想了想道:“我觉得长此下去,总会招致许多的非议,何况我觉得银子也赚够了……” 朱元璋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朕都没有赚够呢,你就想跑?” ------------ 第四十七章:儿臣万死 方才那个念头一晃而过,朱元璋断然道:“你是男儿大丈夫,做事怎可半途而废!你不必怕,不是还有晋王吗?” 邓千秋道:“晋王?晋王固然身份高贵,可他上头,不还有他老子吗?”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僵,不知什么缘故,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居然表现出了超出往常时的耐心。 他慢条斯理地纾解邓千秋道:“你放心,陛下乃是宽和之人,能够明辨是非,怎会和你一个小娃娃为难?” 邓千秋却是歪着头,不吭声。 朱元璋脸已拉了下来,沉声道:“总而言之,好好干!少年人该有凌云志,你是男儿,难道就只想像现在这样,每日给人看家护院?领着这么点儿俸禄,了此一生?你不喜欢财富吗?” 邓千秋想了想道:“喜是喜欢,就是……好像我觉得现在的银子,足够我过一辈子。” 朱元璋后牙槽要咬断了,却依旧表现出了耐心,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邓千秋:“伱不好美色?” 邓千秋一愣,讪讪道:“怎么,老兄家里有女儿……” 朱元璋腾的一下,心里开始冒火,脸色变得凌厉起来。 邓千秋看朱元璋脸色不善,猛地反应过来,慌忙解释道:“啊啊啊……我的错,我还以为你瞧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又有稳定的差事,想跟我说亲呢。”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幽幽道:“你不爱权势?不想飞黄腾达?” 邓千秋却是出人意表地道:“我没什么志气,只要我爹有志气就可以了。” 一下子提及到了邓健,朱元璋的脸色开始不易察觉地掠过了异色,他心里似是百感交集,却还是道:“你爹若是有志气,何至于你这做儿子的,只是区区一個百户。” 方才还神色平和的邓千秋,猛然大怒起来:“不许你这样说我爹!我爹已经在努力了,你等着瞧吧,此番科举,他一定……” “科举……”朱元璋一愣,他震惊地看着邓千秋:“你说什么?” 邓千秋道:“我这人不擅长吹嘘,不过你既然要问,那么告诉你也无妨,此番科举,我爹意图功名,想要考一考,以我爹的才学,看来必定要高中的。” 夜色之下,朱元璋的脸色却是又青又白,他眼里写满是震惊。 “这乡试已经在即,这样说来,你父亲已经来南京预备应试了?” “当然!” 朱元璋的脸色越发的复杂,苦笑摇头。 邓千秋不由奇怪地道:“老兄,你这是怎么了?我见你脸色不好。” 朱元璋瞪邓千秋一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果然有什么儿子,就有什么样的爹,你们父子二人真以为可以小看天下的读书人吗?” 邓千秋觉得眼前这老兄,似乎对自己的爹的实力颇有几分看轻,于是也反唇相讥,道:“那是你小看我爹了。” “呵……”朱元璋面上似笑非笑:“不知天高地厚!” 邓千秋还是忍不住满嘴牢骚:“小瞧我爹?哼,难道不知道我爹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吗?我也不是吹嘘,全天下的读书人,有几个这样努力?” 朱元璋终于觉得自己耐心到了极限,邓健要科举的消息,似乎令他心里有几分震撼,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子,反复地调整着心态。 最终,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那你有什么愿望?人总有欲望,你应该也有。” 邓千秋却被问住了,他挠挠头,居然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想了片刻,邓千秋道:“我想……这世道如果变得更好一些,天下人可以安居乐业一些,这个欲望会不会比较大……” 朱元璋一愣,随即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邓千秋,眼里变得更加地复杂起来,他察觉到这个少年似乎没有在说谎。 这个答案,朱元璋的确是始料未及的,甚至从眼前这个年纪还并不大的少年的口中说出来,令他有着小小的震惊。 朱元璋的语气不自觉地温和下来,问道:“你小小年纪,为何这样想?” 邓千秋很认真地道:“因为我也挨过饿、受过冻,知道这种滋味有多难受。” 朱元璋:“……” 朱元璋沉默了,他避开了邓千秋的目光,似乎受到了什么触动。 “老兄,你怎么不说话了?”邓千秋道。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邓千秋,发现少年一脸坦然地看着他,一双秀目中的眸光在这月色下显得格外的清明。 朱元璋却是道:“我还听闻,你治了皇后娘娘,就是不知,这皇后娘娘肚子里的胎儿能否保住。” 邓千秋惊道:“这个你竟也知道?妈的,这宫里怎么跟筛子一样,什么鬼消息都能传?看来这宫里的宦官统统抓去砍头,也不冤枉。” 邓千秋觉得好像有点扯远了,便又道:“皇后娘娘的症状,其实都是高龄导致的,平日的时候,适当走一走,心平气和,身边又有人照料,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朱元璋这才显得轻松不少,他不由道:“非议后宫,大胆,迟早要掉脑袋。” 邓千秋:“……” 邓千秋无语了,这话题不是你这老兄先提起来的? 朱元璋却是背着了手,信步便走,一面道:“以后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小心祸从口出!” 说着,不等邓千秋反应,朱元璋已是快步而去。 ………… 次日,晋王朱棡惴惴不安地入宫觐见,他听到父皇指名召见自己,人已吓尿了。 进了殿,他碎步,小心翼翼地左右观察,一双不大的眼睛眨了又眨,宛如鼬鼠一般。 朱元璋就在这殿中的帷幔之后,突然道:“逆子,你干的好事!” 朱棡本就不大好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白了许多,啪嗒一下便朝帷幔方向跪下去,大呼道:“儿臣万死。” 朱元璋大抵就知道,这家伙果然没干好事,平时但凡他有一丁点的道理,也必然要趾高气昂,今日这鬼鬼祟祟的样子,看来是当真又犯浑了。 朱元璋沉声道:“你也知道万死,看来你是知道自己罪无可赦的。” 朱棡便啪嗒流眼泪:“儿臣不该背后非议父皇,父皇,你听儿臣解释,当时的情况是……” “嗯?”朱元璋挑眉道:“你还非议了朕?” “啊……”朱棡一脸懵逼地抬头起来,下意识道:“父皇,你到底说的哪一桩罪啊,你就别卖关子了,你再卖关子,儿臣平日干的事若是都抖落出来,到时候咱们父子的面上就都不好看了。” ------------ 第四十八章:孤家寡人 朱元璋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他自帷幔之后踱步出来,凝视着朱棡道:“朕召你来只一件事,你这些时日,殚精竭虑地经营作坊,朕甚是欣慰。” 朱棡本是苦瓜脸,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猛地抬头看向朱元璋,接着眼睛的惊慌之色一下子消失了,嘴角开始微翘:“是吗?父皇不要诳我,不会是想先诈我,而后……” 朱元璋依旧心平气和:“那个百户,是叫邓千秋吧。” 朱棡老实地道:“是。” 朱元璋耐心地道:“你既与他一起经营,就该好好鼓励他,让他多几分志气,朕最恨的就是半途而废之人,你懂了吗?” 朱棡:“……” 看朱棡不吭声,朱元璋声音更低沉了几分:“经营作坊就好好地经营,有什么事,多听听他的建言没有什么坏处。就算是朕也要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呢!你是个什么东西,切不可刚愎自用,知晓了吗?这邓千秋与你年岁相仿吧,朕上次听伱说,他性子文静,不爱出风头,男儿大丈夫,怎可胸无大志呢?你要多开导。” 朱棡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也不知父皇这一次演的哪一出,只好连声道:“是,是,是,他确实没志气,儿臣一定要鼓励他。” “好。”朱元璋满意地点着头道:“你有此孝心,朕很满意,滚吧。” 朱棡一头雾水,告辞而去,心里忍不住嘀咕:“见鬼了这是,还以为今日又不免要遭罪呢。不揍本王,好端端的召来我做什么,就说这些废话?” …… 朱元璋待朱棡走了,方才朝帷幔之中的人道:“这个邓千秋,很有几分意思。” 帷幔之中,汤和却侍立着,方才朱棡入殿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父子的事,汤和不想管。 只是陛下突然对邓千秋生出了如此大的兴趣,令汤和心中微喜。 不过他没有露出喜色,却是道:“陛下,少年人就该多磨砺,他年纪还轻,不能滋长他傲气。” 朱元璋道:“朕自有主张,怎么,这小子来了京城,你没有去探望他?” 汤和心里想,陛下一直都在说我偏袒邓千秋,我若是再去探望,岂不是坐实了偏袒他吗? 不过他却不能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想了想道:“臣确实对他颇有几分关注,只是因为有所关注,所以才没有前去探视。” “哦?”朱元璋似乎心情还不错,道:“说来朕听听,这是何故?” 汤和道:“臣打探了一下邓千秋的为人,据闻他性子有点乖张,和谁都不亲近,对人刻薄。前些时日,吉安侯就吃了他的闭门羹。除此之外,还听说仪鸾司上下之人和他的关系都不好,臣实在不愿效仿吉安侯,去自取其辱。” 朱元璋不由笑起来:“那小子确实不通礼数,如若不然,怎么会和棡儿厮混一起呢。不过……人要看其长处,这样才可人尽其用。” 汤和心里有些犯嘀咕,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朱元璋突然脸色严肃起来:“朕听闻,他爹也来了南京城。” “啊……”汤和显得诧异,不由道:“陛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朱元璋背着手,眼底看不出喜怒,语气却是越来越凝重:“要来参加南直隶的乡试,怎么,此事你也一无所知吗?” 汤和满脸震惊:“乡试?他?” 朱元璋似乎已从汤和的脸上寻找到了答案,于是漫不经心地道:“想当年,我们三人,都曾立下志向,朕的志向是,建不世之功,立万世不朽之业。朕若是没有记错,他的志向是匡扶天下,安天下黎民百姓吧?” 汤和惭愧道:“臣当然记得。” 朱元璋踱了几步,叹息道:“只可惜,这些统统都已过去了。他要考,那就考吧,由着他去。只是可惜……他这样做,实属不智,这天下不知多少读书人,更不知多少大儒和名士!此番科举,朕便是要伦天下英才,他年岁已不小了,学业还算不错,可和其他人相比,却是相差甚远。朕今日已得偿所愿,位居九五之尊。而他……却只怕不能如愿了。” 汤和也不由得为朱元璋所说的人为之惋惜起来,他忍不住道:“陛下,终究还是相识一场,若是他想要功名,陛下何不如赐他一個官职……” 朱元璋的脸色一下子冰冷下来:“战功封爵,科举举官,这是朕定下来的规矩。若是朕擅自更改,将来谁还肯相信朕?何况依着他的性情,你真以为,他会接受朕的施舍吗?” 汤和微微垂下了有眼眸,默然无言。 朱元璋看着不远处的窗外,看着外头无尽的蓝色,神色淡淡地道:“这就是命,他命中不该有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即便想要强求,也无济于事。人世间的事,不就是如此吗?世上哪里有称心如意的事?就好像朕,固然得偿所愿,可是……如今又何尝不成了孤家寡人……” ……… “娘娘,陛下命奴婢来交代一件事,说是偶尔走动,对娘娘有好处,这是他从邓千秋那儿听来的。” 有宦官奉了口谕,到了寝殿。 寝殿里头,马皇后不得已斜躺在凤榻上养胎。 朱镜静则在一旁,拿着一本书,当着马皇后读。 读的乃是《女诫》,马皇后对这即将成年的皇女教育的极为上心,这当然也是吸取了元朝的教育所致。 在元朝时,公主也会赐予采邑,而且不少公主下嫁之后,极为刁蛮,甚至还有对夫家拳打脚踢的种种传闻。 这对马皇后而言,是无法接受的。宗室之女身份高贵,本就被人所敬畏,倘若性子刁蛮,下嫁了去,动辄对自己的丈夫、公婆重拳出击,那还谈什么家庭和睦? 这宦官来传口谕,倒是让朱镜静可以歇一歇了,她搁下书,道:“母后,既可以走动走动,活络筋骨,那可太好了,我还担心母后以后要在这榻上一直躺着才可平安呢。” 也幸好马皇后当初喝的太医的那些汤药并不多,后面又及时喝着保胎药,经过几天的休养,身子倒是好了不少。 此时,马皇后似也欣喜,她道:“邓千秋确实不愧为妇科圣手,他的本事还是有的,既是他的医嘱,料来……听他的不会有错。” 当即,便要起身,一旁的宫娥连忙伺候着马皇后起来。 朱镜静不必读书了,俏脸便掠过几分喜色,道:“母后,我听闻这邓千秋当真用五十文钱采购了薄荷,还挣了许多银子,说是有二十万两。这是父皇昨日嘀咕的……被我听了真切。” “是吗?”马皇后若有所思,她是贫苦出身,自然晓得这二十万两银子的份量,她不禁大为诧异:“陛下没有细问事情的原委吗?” 朱镜静轻挑着秀眉道:“这……这……孩儿就不知道了,只晓得三哥他们并没有作奸犯科。母后,我瞧那邓千秋,小小年纪,和三哥一样大,真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本领。” 马皇后心里更是诧异,随即她嫣然一笑道:“倘若真有这样的大本事,那可了不得,你父皇一定会看重。” 朱镜静却是摇摇头道:“不过我又听说,父皇似乎也在为这个事担忧,那邓千秋,好像不愿继续经营了。以至于父皇担心,还将三哥叫来宫中,狠狠告诫了一通,教三哥让这邓千秋有志气。” …. 推荐一本书,我的姑父是朱棣! ------------ 第四十九章:咱爹 马皇后不由失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朱镜静灵动地眨了眨一双如黑曜石般的明亮的眼睛,道:“三哥这样性情的人都有,又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人。” 马皇后便虎着脸道:“你不可非议你三哥。” 朱镜静摇摇头,很是无辜地看着马皇后道:“母后,我没有非议,我反而觉得三哥的性子最好,大兄太正经,二哥又……” 马皇后打断她道:“好了,好了,你是女儿家家,若是看中的是棡儿这样不着调的人,那还了得?将来怎么嫁的出去。” 朱镜静一下子俏脸红了,扭捏道:“母后不要取笑。” “哎哟……”马皇后在寝殿里踱了几步,不由道:“我这腿脚,倒是有些酸麻。” 朱镜静便紧张起来:“母后是不是在榻上久了……” 马皇后摇摇头:“这倒不是,说不上来,总觉得……没有什么气力。” 朱镜静神色认真起来,道:“我看,索性召那邓千秋来给母后看看吧,不然我要担心。” 马皇后失笑:“真是胡说,岂能让一个少年进这内苑?这宫里多少妃嫔,传出去……还不知会闹出多少流言蜚语呢!你太糊涂,以后切不可有这样的念头。” 朱镜静面色微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道:“是。” 马皇后又走了几步,命一旁的宦官搀扶着,随后,突然道:“真没想到,那邓健……竟能生出一个这样的儿子来。” “啊……”朱镜静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母后,似乎一时不明白母后话里的意思。 马皇后面上含笑,道:“我的意思是,这邓千秋太聪明了。” 朱镜静却是道:“母后,他可不甚聪明,我也听人说过,他除了会治病和做一些买卖,为人处世却糟糕得很,也只有三哥才能忍得了他的怪脾气,他总是让身边的人难堪,据闻脾气坏得很,是个惹人生气的人。” 马皇后有些诧异,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是吗?倘若是如此的话,那么倒是可惜了。男儿在外,最要紧的是为人处世,若是连这個都有欠缺,这可不是好事。所谓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便连圣人,都将正心、诚意放在前头,可见人在世上,要先立德,何谓德呢,便是与人为善的道理。” 马皇后开始露出惋惜的样子。 朱镜静道:“他只是不好相处而已,我看这也没什么错,为何人就一定要好相处,难道就不能随自己的性子吗?” 马皇后不由嗔怒:“平日教你读女四书,你倒是读了,就是没有读到心里,若是寻常的百姓,只要不触犯律令,率性而为倒也无不可。可男儿要做大事,无论是从商亦或者为官,倘若什么都由着性子,就会伤害到其他的人。” 朱镜静自然不敢反驳。 马皇后面上的惋惜之色更盛:“可惜,真可惜了,若是他为人处世更周到一些,那便好了。” 朱镜静已经不愿继续讨论了,反正继续讨论下去,最后还是自己的错,于是便双手撑着下颌,趴在书案前,露出憨态,想着少女的心事。 “哎哟……”马皇后突的道:“我这腿脚……倒是越发的酸软了。” 朱镜静担忧地又猛地小步到了马皇后的身边扶着她道:“母后……这可怎么办?” 马皇后蹙眉,想了想,犹豫之色一闪而过,最后道:“那邓千秋,下榻在何处?” 朱镜静下意识就道:“听三哥说,是住在贤良寺。” 马皇后道:“既是贤良寺,那么也算是紫禁城中了,既如此,那么不妨就去见一见,看他有什么建言,无论如何,这一次多亏了他,否则只怕我这腹中的孩儿也要不保,他这样不近人情,必要遭人嫉恨,将来迟早会酿成大祸,倒不如此次趁机提醒他一二。” 朱镜静忍不住又反驳道:“母后,我听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马皇后恬然一笑:“我这叫尽人事,听天命。该说要说,至于成与不成,却也强求不来。” 朱镜静想着方才马皇后方才的话,忍不住道:“可是母后,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 马皇后不由露出嗔怒之色,几乎要伸出手指头溺爱地戳朱镜静的脑袋:“伱啊,学了一句话,就胡乱说。这后宫内苑,不许人进来,是有忌讳。我去看诊,这能有什么闲话?这贤良寺,可都是你兄弟们的宅邸。” 朱镜静这回似乎无话可说了,只道:“哦。” ………… 邓千秋下值,便蒙头大睡,不过却还是被喧闹吵醒了。 来的居然是熟人,吉安侯陆仲亨。 随陆仲亨同来的,还有一人,乃是平凉侯费聚。 这陆仲亨与费聚乃是义兄弟,而且与中书省参政知事胡惟庸都是莫逆之交。 二人在前,后头跟着个军卒,抱着一坛酒。 “邓兄弟,邓兄弟,我来看你了。”陆仲亨很大声地呼唤。 邓千秋听到了动静,出来迎接,一见是陆仲亨,有些诧异。 他无法理解,上一次……不是他惹得这家伙很不高兴吗?怎么还来? 陆仲亨甚是热情地道:“哈哈,邓兄弟,上次一别,咱们可约好了一起喝酒的,陆某一诺千金,你看,酒带来了。还有……这位平凉侯,想来你也有耳闻吧。” 邓千秋一听平凉侯三个字,他倒想不起这家伙到底会不会因为勾结胡惟庸谋反而获罪了,不过……瞧此人和陆仲亨亲热的样子,那十之八九…… 我咋这么招蜂引蝶呢? 陆仲亨可不知道邓千秋此时何等糟糕的心态,更似乎看不出邓千秋脸上的冷淡之色,一副自来熟的样子道:“咋,不教咱们进去坐坐?” 邓千秋只是微微抬眸,却是伸出手,抠着自己的鼻孔道:“陆贤弟太客气了。” 陆仲亨似乎终于绷不住地脸色微变,不过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上一次,邓千秋已惹他不喜了,谁晓得中书省的那位,又请他去议事的时候,却又提及到了这邓千秋,说是不知何故,皇帝突然赐了衣给这个小小百户。 这件事本就成了宫内外的一些八卦传言,可显然,中书省的那位却认为这件事绝对不简单,胡公乃是有大智谋的人,他似乎觉得这可能代表了某种宫中的风向,若是不将邓千秋的深浅彻底试出来,他实在不放心, 何况邓千秋乃是正儿八经的凤阳人,偏偏这朝中这么多的文臣武将,不知多少人出自凤阳,可唯独,大家对于这邓千秋的身世没有丝毫的印象,胡公总觉得这个人透着太多太多的古怪。 反正不管如何,一个能被宫中青睐的人,而且还被皇帝特意提拔至仪鸾司里当值,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百户,也不能小看。 所以……胡公一再要求陆仲亨要礼贤下士,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同乡拉拢来。 陆仲亨无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只是邓千秋一口一个陆贤弟,教他实在恼火,此时却还不得不笑嘻嘻的样子:“你在此当值,你爹在家可好?” 邓千秋道:“咱爹。” ------------ 第五十章:娘娘驾到 陆仲亨身子抽搐了一下,面上带笑:“咱爹身子可好?” “好着呢。”邓千秋道:“咱爹身体好的很。” “那你娘……” 邓千秋道:“咱娘。” 陆仲亨痛苦地闭上眼睛,中书省的那位胡公还不如让自己闯刀山火海呢,却教自己遭这罪,自己好歹是个开国侯爵! 于是他强笑道:“咱娘的身子硬朗吗?” 邓千秋道:“可惜,已经故去了。” 陆仲亨一听,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不过很快,他换做一副悲伤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啊,这……哎……哎……真是教人悲痛啊。” 他说着,又道:“却不知咱爹续弦的是哪一家的姑娘……” 他不断地询问邓千秋爹娘的事,其实就是想试探出邓千秋的身份。 邓千秋却是不甚欢喜地看了他一眼道:“咱爹有咱们孝顺就成了,为何要续弦?” 陆仲亨的老脸抽了抽,而后哈哈大笑:“对对对,续弦不好,不过啊……这身边没有一个照应的人,也不好。我的府邸里,倒是养了两个胡姬,又高又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还学了琴棋书画,要不……我做主了,我割爱,让她们去侍奉咱爹吧。” 邓千秋心里一惊,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自己在南京城已经出名了,对方居然下如此血本来拉拢,这是非要教他上贼船不可啊! 这姓陆的脸皮真的比他还厚,厚颜无耻之徒,都这样了居然还能面不改色。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不好,不好。” 陆仲亨笑吟吟地道:“邓兄弟,你不必谦让,这不过是陆某的一片心意,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做了兄弟,这点东西还舍不得孝敬你爹……咱爹吗?” 邓千秋道:“我也没有推辞的意思,只不过咱爹年纪大了,我怕他玩物丧志,长久下去,失去了进取之心,不利于艰苦奋斗。要不这样吧,既然是陆贤弟的盛情,这两個胡姬,你便送我这儿来,兄弟我还年轻,咬咬牙也能应付。” 陆仲亨:“……” 一旁的平凉侯费聚终于没忍住,开口道:“听闻邓百户在凤阳时,还给人看过病?” 此言一出,更令邓千秋心里警惕,好家伙,查我? 陆仲亨则在一旁道:“会治病好,会治病好啊。哈哈,其实此番,兄弟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想请你出山的。” 邓千秋不明他的目的,不过依旧镇定自若地道:“我收费很贵的。” 陆仲亨脸色颇有几分难看,他与费聚交换了一个眼神,陆仲亨道:“你可知道当今左丞相李善长李公。” 邓千秋道:“听过。” “他身体一直不好,这令中书省参政知事胡惟庸胡公一直忧心如焚,于是遍访名医。邓兄弟,不妨可以去一试,如何?” 邓千秋却是一秒不带犹豫的道:“不去。” 陆仲亨:“……” 那费聚抬眼看着陆仲亨,眼里仿佛在说,这个人莫不是一个傻子吧,李公和胡公是何等滔天权势之人,这家伙居然也油盐不进? 陆仲亨只以为邓千秋目光短浅,想不明白这二公的能耐,于是耐着性子道:“邓兄弟,这李公乃是当朝丞相,手握滔天的权柄,他现在病了,不能视事,若是再无法医治,只怕要辞了官职,告老还乡,伱若是能治好他,到时……” 邓千秋顿时来了兴趣:“他要告老还乡?他的府邸是不是靠着钟鼓楼那儿?占地不小呢,我上次路过时瞧见了,真是一栋好宅子,他此番告老还乡,不晓得他宅子卖不卖,要不陆贤弟,你能不能帮我去问问,他那宅子,便宜一点卖我。” 陆仲亨眼前一黑,只觉得头晕目眩。 啪…… 一旁的费聚终于无法忍受,拍案而起,怒喝道:“邓千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可知道,莫说是李公和胡公,即便是我二人也可弹指之间,教你灰飞烟灭。你竟敢消遣我二人,简直岂有此理!少年人可不要气盛,莫要自误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下子,轮到邓千秋呆住了。 邓千秋立即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我……我……你们两位侯爷,欺我一个孩子做什么?” 这一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骤然之间,本是怒气冲冲的费聚竟也呆住了。 他猛然醒悟到……好像自己这一通脾气,还有这满身的杀气腾腾,实在滑稽可笑。 在他们二人的眼里,这邓千秋不就是一个啥都不懂的孩子吗?他们二人专程跑来这里,对他喊打喊杀,甚至连李公和胡公都抬出来威逼,这…… 跟这种傻瓜计较,传出去丢人现眼的不是自己? 于是,空气中骤然尴尬起来。 费聚脸色又青又白。 就在此时,外头一声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这动静一出,不等三人反应,有宦官匆匆而来,大呼道:“仪鸾司百户邓千秋,速速接驾。” 邓千秋大吃一惊。 皇后娘娘?马皇后? 费聚与陆仲亨更是大惊之色,他们万万料不到,马皇后竟会来此。 只是现在,他们想躲,也没法躲了,只好跟着邓千秋前去接驾。 邓千秋到了庭院,却见外头来了不少人,其中一妇人甚是雍容华贵,下了乘舆后,周遭人便前呼后拥,鱼贯而来。 陆仲亨心里更是吃惊不已,娘娘好端端的,为何来此? 而费聚心里想的却是,这下糟了,这少年人脑子有问题,说话没有轻重,待会儿当着娘娘的面,说错了什么,娘娘未必会降罪一个少年,可他和陆仲亨二人却在此,娘娘误会自己与这邓千秋的关系,到时将这欺天之罪算到自己的头上,可如何是好? 实际上,莫说是这二人,连邓千秋的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他心里禁不住有几分恐惧,却又有一些激动。 马皇后啊,听说为人慈善,历史上,她活着的时候,不知道保护了多少人。 如果……如果……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般冒出来,如果……他能得到马皇后的庇护,是不是……等于多了一个保命的护身符? 哎呀,我怎的这样的大胆。 “见过娘娘,娘娘千岁。” 马皇后脸带微笑,她打量着邓千秋,面上带着慈和的微笑,教人如沐春风。 站在她身旁的,则是朱镜静。 马皇后温和地道:“不要这样多礼,你便是邓千秋吧,嗯……这不是吉安侯与平凉侯吗?” 陆仲亨还未开口。 那费聚便忙道:“娘娘,臣只是路过,路过此地……” 却听邓千秋突然道:“费兄弟,你方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费聚:“……” 费聚已经七窍生烟了,恨不得立即跳将起来,直接取狼牙棒啪叽一下,将邓千秋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马皇后是何等人,见三人微妙的样子,已察觉出了蹊跷。 她含笑道:“邓千秋,我常听棡儿提及到你,你人来了南京城,可住得惯吗?” 这话自马皇后口中说出来,真教人意外。 可邓千秋却没有回应。 这可是皇后娘娘亲询,寻常人早就赶紧答了。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在邓千秋的身后,见邓千秋没动静,不由得交换一个眼神。 他们心里是绝望的,现在在这儿被皇后娘娘撞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和邓千秋的关系多好呢。 这小子纯粹就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疯子,待会儿,天知道又会从他嘴里蹦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他不会喊马皇后妹子吧? 马皇后见邓千秋不发一言,似乎也没有见罪,不过她大抵已经耳闻了邓千秋的性情,知道是个不通情理、为人处世极糟糕的人。 马皇后历来心胸宽阔,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只是看着邓千秋,马皇后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失望,真是可惜了,这样的好少年,唯独…… “呜呜呜呜……” 细看之下,邓千秋竟在擦拭眼睛。 陆仲亨、费聚:“……” 马皇后蹙眉道:“邓千秋,你这是什么了?” 朱镜静张大眼睛,她像在看大马猴一样。 邓千秋依旧擦拭眼泪,此时他心里努力想着悲伤的事。 这一把是高端局啊,千载难逢的时机,真要抱上马皇后的大腿,便是高枕无忧。 陆仲亨和费聚心里都在说:来了,来了,这狗东西又要开始了。 朱镜静脆生生地道:“邓千秋,你在哭。” 邓千秋很是满意地接口道:“嗯,我在伤心。” 朱镜静道:“你伤心什么?” “我……我……”邓千秋哽咽着道:“我听了娘娘的话,对我嘘寒问暖,我想起我过世的母亲了。我娘若是还活着,一定和娘娘这样关心爱护我。” ------------ 第五十一章:娘娘太好了 陆仲亨睁大眼睛,显然这个时候,他已觉得有点不对味了。 嗯?怎么和方才有点不一样? 朱镜静在沉吟,心里想,母后和他娘有什么关系? 马皇后却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眼里多了几分慈和:“你的母亲……何时过世的?” 她说着,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 邓千秋道:“我一出生,她就故去了。” 马皇后心便软了下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更柔和了几分,道:“这样说来,你也真不容易。” “何止是不容易,我打小便和我爹相依为命,我爹人又懒……” 邓千秋决定将他爹卖了,没办法,马皇后这样年纪的心善妇人,是最听不得这些话的。 爹啊,可别怪我,我这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我爹人又懒,从我记事起,我便没有吃过一顿热饭,衣服十天半月也不洗,我……我……我平日里经常听晋王殿下提及到娘娘,说娘娘如何关爱自己的孩子,我真羡慕他有这样的慈母,每每想到,便禁不住心酸落泪,方才又见娘娘这样关切垂询,我……我触景生情,这才落泪,我罪该万死,不该失仪……” 费聚眼睛张得有铜铃大,骤然之间,竟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他头皮也不禁发麻起来,这……这还是刚才的那个疯子? 马皇后听着,眉头蹙的更深,眸光中甚至带着几分怜惜,她不由道:“你的父亲终究是男子,如何能照料得了你,看来你这些年,倒是吃了不少苦。” 邓千秋道:“吃些苦不算什么,我爹对我也很好,只是不细心罢了。现在我已长大成人,已经能养活和照顾自己了,唯独……唯独……” 马皇后看着他的目光,显得越发的柔和,道:“唯独什么?” 邓千秋神色间显出几分落寞,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是总是想起故去的母亲,便禁不住又想要伤心落泪,我想……我想……” 朱镜静道:“你想什么,伱说呀,不要总是吞吞吐吐。” 邓千秋犹豫的样子道:“这是我可以说的吗?” 马皇后倒是恬然一笑,忍不住上前鼓励他道:“你不必怕,有什么心里话,都但说无妨。” 邓千秋才显得大着胆子道:“我在想,若是我娘还活着,一定也像娘娘一样,是那种……对自己的子女爱之深切的人,我……我有没有说错话?” 一旁的陆仲亨,直接倒吸口气。 好家伙,这狗东西他怎的这样没脸没皮! 显然,马皇后是吃这一套的,她同情地看着邓千秋,温和地道:“真是可怜见的,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你的母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这般的孝顺,一定含笑九泉。” 朱镜静似也有所触动,轻声道:“母后,他真可怜。” 马皇后心里却想,外头人都说邓千秋不近人情,可现在瞧来,都是空穴来风,不过是好事者的呱噪罢了,此人哪里是无情,虽说孝感天地有些过分,可人性的情感却是不少的。 她端详着邓千秋道:“天气要寒了,你还穿的这样少,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上一次,不是赐了你衣吗?” 邓千秋一脸不舍之色道:“这是宫中的馈赠,我怎么敢穿在身上?我将它藏起来,免得弄脏了。” 马皇后嫣然笑起来:“真是一個糊涂的小子,这衣服就是用来穿的,难道还要供起来?” 陆仲亨听到马皇后说到糊涂的小子,心里便咯噔一下,心道这邓千秋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这才三言两语呢,就与皇后娘娘熟络到这样的地步。 陆仲亨乃开国功臣,对于马皇后的性情,也是有所耳闻,这马皇后母仪天下,性子最是平和,莫说是对大臣,便是对身边伺候的人,也从不会说重话。她待人一向客客气气,可现在对一个少年突然评价为糊涂的小子,这其实就有几分贬义的意思了。 可越是贬义,却越是教陆仲亨心里震撼,因为……但凡这种带有贬义的用词,本身就是关系拉近之后才会用上的,就好像,一个人可能对陌生的人不会轻易的责罚和辱骂,可对自己亲近的人,却总是会有几句责备和教训。 邓千秋这狗东西……他何德何能…… 不等陆仲亨心里琢磨下去,耳边就听邓千秋颤抖的声音道:“娘娘,我……我真可以穿着吗?” 马皇后鼓励道:“尽管穿,若是到时衣服脏破了,宫里还有呢,你打小没人疼,这生活起居的事,也不知有没有人料理,棡儿也是个糊涂虫,以后你但凡有什么委屈和难处,让棡儿来禀报我。” 邓千秋忙受宠若惊地道:“不能,不能的。” 马皇后觉得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少年,愈发的让人同情,又对这样谨慎甚微的性子,很是欣赏,于是道:“怎么又不能了?” 邓千秋道:“我蒙娘娘这样的厚爱,已是感激涕零了,倘若娘娘再关照我,娘娘的恩情,我便永世也还不完了。” 马皇后不由得失笑起来,瞥了一眼一旁的朱镜静,道:“你瞧,他既孝顺,又知礼,反倒是你们……” 朱镜静低头,玩弄衣角。 马皇后随即道:“你与棡儿是兄弟一般,这些我心知肚明,你是有本事的人,德行又好,在本宫面前,不必这样的拘泥。本宫啊,一见你这样的孩子就喜欢,来,到里屋去说话。” 邓千秋连忙应下:“好。” 随来的宦官和宫娥,以及护卫,都在院里等着。 两个侯爷很尴尬,他们站在这里不是,不辞而别又不是,两个人疯狂地使眼色,彼此之间,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邓千秋陪着马皇后,以及朱镜静,后头跟着一个贴身的宦官,进了小厅。 马皇后落座,便随口说起了自己的症状。 邓千秋便道:“这个应该是身上缺了点什么,娘娘,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只要娘娘平日里,多吃一些动物的内脏、牛羊肉,还有蔬果,便好了。” 马皇后眼中有着好奇之色,忍不住道:“你尚没有把脉,就有这样的把握?” 邓千秋尴尬地道:“我……我是妇科圣手嘛……” 朱镜静突然脆生生地道:“不是说我才是妇科圣手吗?” 马皇后忙给朱镜静使眼色,教她不要胡说。 于是邓千秋忙道:“娘娘,关于这件事,都是卑下的错,当初卑下一时糊涂……” 马皇后却是笑容可掬,道:“什么你的错,你真以为本宫不知道?这天下敢教静儿去做挡箭牌的人,除了棡儿还有谁?你这是代人受过!好了,以后不可如此,棡儿胡闹,你也跟着他一起胡闹吗?” 邓千秋讪讪道;“我……我……家父打小就告诉我,做人要讲义气,要对得起朋友。所以……” “是吗?”马皇后突然动容,她别有深意地凝视了邓千秋一眼,才道:“你的父亲,真是教子有方。” 邓千秋的唇边透出一丝笑意,道:“那是当然的,我爹在生活起居方面有所欠缺,可说起教我为人处世,却是最用心的。” 马皇后笑着道:“说起来,真是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只怕本宫还不知如何呢,现在又烦你看诊。” 她居然刻意回避了邓千秋父亲的话题,接着,已是站起身:“往后啊,有什么事,亦或者有什么念头,都可以给宫里捎话,本宫喜欢听你说一些家常。” 邓千秋道:“真的可以吗?” 马皇后亲和地微笑道:“无妨。” 邓千秋心里想,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怪我三两天就给你写信啊。 邓千秋将马皇后送出了小厅,到了庭院。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慌忙来相送,一齐行大礼:“恭送……” 马皇后摆摆手:“不必多礼了,本宫只是随便走走,来邓卿这儿串串门,没有这样多的礼数。” 当即,在众人的拥簇之下,牵着朱镜静款款而去。 转瞬之间,这本是热闹的庭院里,一下子凄冷下来。 只有陆仲亨和费聚二人还留在庭院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邓千秋目送着马皇后人等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才回过劲来。 而后,他看着两位侯爷。 “呃……”邓千秋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好像说啥也不合适。 ------------ 第五十二章:娇妻如云 大家都是聪明人,方才他装傻充愣,现在马皇后来了,这两位侯爷若是再觉得他是个愣子,似乎……有点小瞧了他们二人的智商了。 总之……有些小尴尬。 陆仲亨也发出同样的声音:“呃……” 他的脚趾抠着自己的靴底,任是他脸皮厚,此刻也不由得老脸微红,好似刚喝了酒,带着微醺一般。 现在令人尴尬的情况是:陆仲亨和费聚知道邓千秋不是傻子,邓千秋也知道他们已知道了自己不是傻子,偏偏虽然知道邓千秋不是傻子,可若是揭破了这一层皮,那么陆仲亨和费聚不免会觉得自己也像个大傻子。 而若是不揭破这一层皮,似乎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大傻子。 于是三人都伫立在庭院里,久久纹丝不动。 六目交错着,三颗聪明的头脑此刻在飞速地运转,寻求打破尴尬而又不使自己陷入被动的破局良方。 同时,或许是被邓千秋传染,陆仲亨和费聚的喉头也随着邓千秋的嗓子产生了共鸣,下意识的,三人同时发出共振:“呃……” 呃了很久。 终于,陆仲亨故作轻松道:“时候好像不早了。” 费聚也很轻松起来,这一脸黝黑,虎背熊腰的壮汉,此时也轻松写意的样子,耸耸肩道:“是啊,不早了,叨唠了这样久,该告辞了。” 邓千秋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起来:“两位兄弟不多坐一会?” 陆仲亨摆手:“不必,不必啦,来日方长嘛……” 费聚咧嘴笑了:“是啊,是啊。” 邓千秋便适时地道:“我送送两位兄弟。” 二人摆手:“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自家兄弟。” 二人故作轻松地开始抬腿不急不慢地向庭院外踱步,可他们的灵魂,却已嗖的一下,冲出了这小小的庭院,冲出了贤良寺,甚至冲出了南京城。 出了庭院,陆仲亨没来得及松口气。 突然,身后有声音道:“陆贤弟。” 天空有些阴霾,似要下雨了,陆仲亨此刻的心情,就如这灰暗的天空一样。 他驻足回头:“啊……” 邓千秋笑着道:“记得胡姬,两個!” 陆仲亨沉默,时间仿佛此刻凝固。 他想了想,颔首:“嗯。” 他连忙转过身,这一次他打算疾行。 可这时候,又听到邓千秋的声音,却见邓千秋小跑着追了上来。 陆仲亨:“……” 邓千秋气喘吁吁道:“还有一事,我不知提了会不会显得冒昧。” 陆仲亨面色僵硬,看着邓千秋,心里似乎产生了某种邪恶的冲动。 “但讲无妨。” 邓千秋想了想道:“我左思右想,李公不知什么时候告老还乡,他都回乡了,这宅邸空着也是空着,我现在暂居在这贤良寺,总不是长久之计,可靠着皇城的宅邸又是凤毛麟角,若是住太远了,我当值难免有些不便。所以我……我想,陆贤弟和李公熟,要不……就帮我问问吧,放心,我有银子的,当然,若是李公能看在陆贤弟的面上打个折就更好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同乡嘛,大家同饮一江水,就是一家人。” 陆仲亨机械式地点头:“噢。” 而后头也不回的,与另一旁目瞪口呆的费聚狼狈地快步走了。 出了这行贤良寺。 二人没有骑上在此守候的亲兵牵来的马匹。 而是并肩而行。 二人用靴子踩着缝隙里长出青苔的路面,终于,费聚打破了沉默,阐述了一件事实:“这小子不傻,他戏弄我们。” 陆仲亨道:“是的!” “那胡公那儿,怎么交代?” 陆仲亨轻皱着眉头,沉吟着道:“若是如实说,会不会让胡公觉得我们两个不甚机灵,被一个少年戏弄着玩……” “那……” 陆仲亨道:“就说这小子傻乎乎的,油盐不进,实在不值得结交吧。” 费聚托着下巴,摆出一副凝重的样子,似乎是沉思良久:“你说的对,就这样说。可那宅邸的事,要不要去和李公说?” 陆仲亨抬眸,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扫了费聚一眼。 …………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在夜晚时,抵达了一处府邸。 这府邸占地规模不小,仆从如云。 原本这里丝竹阵阵,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可二人抵达之后,猛地,这欢愉似乎一下子戛然而止。 紧接着,二人被引入了一处小厅。 仆从和女婢忙碌着上了瓜果和茶水,却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一个穿着圆领绸缎衣,面色和蔼的人接待了陆仲亨和费聚。 “两位兄弟……” 三人彼此见礼。 “胡公……”陆仲亨苦笑。 这叫胡公之人,面上风轻云淡,没有继续寒暄,开门见山道:“怎么样,如何了?” “那个小子……实在有些油盐不进。”陆仲亨道:“胡公,我看此人,只是一个傻小子,实在没有继续结交的必要。” 胡公含笑,眼底深邃,沉吟片刻,道:“听说今日皇后娘娘去见过他?” “正是。”陆仲亨自是知道这事瞒不住的,于是道:“胡公真耳目灵通,真不知宫中怎么会瞧上这样的混账小子。” 胡公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道:“陆兄,慎言。” 陆仲亨苦笑道:“是,是……” 胡公这才又正色道:“邓千秋可有说什么?” 陆仲亨没多犹豫便道:“这小子极为贪婪,居然开口……开口索要十六个胡姬,还要肤白貌美,你说说,这样的人……” 坐在一旁的费聚听罢,身躯微微一震,而后眨眨眼,深深地打量胡公的反应。 胡公哈哈笑起来,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这无碍,前些时日,福建那边查抄了不少蒲氏的产业,陆续押解来京的美貌胡姬不少,有不少尚未在教坊司造册,过几日,你去挑选十六人,送去便是。” 费聚一听,骤然之间眼前一亮。 陆仲亨却道:“胡公,这小子狮子大开口,欲壑难填,胡公怎对他这样大方?不可,不可啊。” 胡公微笑着道:“咱们这些淮西的兄弟,跟着陛下打下了天下,本就该好好的享受了,这邓千秋也是咱们的同乡,他既好美色,跟着快活快活又怎么了?既是凤阳人,便都是兄弟,关照是理所应得的,我不会亏待自家的兄弟。” 陆仲亨便喜笑颜开地道:“胡公高义。” 胡公道:“这都是陛下的恩典,是咱们跟着陛下享福。” “是,是。”陆仲亨忙不迭地点头。 坐在一旁的费聚,脑子已是嗡嗡的响。 他舔舔嘴,看一眼陆仲亨,又看一眼胡公,似乎想到什么,腾的一下老脸一红,却还是鼓足勇气道:“这个邓千秋,他真不是人,他何止是要胡姬美婢,居然还索要宅邸,说是要靠着皇城,至少也要三五十亩才好,不只如此,旧宅他不肯要,非要新宅,他说他爱用黄花梨为材……你说说,这种人……真是贪得无厌,卑鄙无耻,啊呸!真羞与这样的人为伍!我瞧不起他!” 陆仲亨听到这里,诧异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费聚一眼,而后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滚动着喉结。 胡公不急不慢的,继续低头喝茶,呷了口茶之后,才淡淡道:“邓千秋这个人,有太多的古怪,这些时日,科举在即,陛下对此格外看重,我要将心思放在南直隶的乡试上。至于这邓千秋,就交给两位兄弟了。” 陆仲亨和费聚见胡公撇开了话题,不由得心底有几分失望,却还是应承道:“是,包在我们兄弟身上。” ………… 此时,邓千秋提着食盒,兴冲冲地抵达了客栈。 这些时日要值夜,父亲进了京城,他也极少去拜望。 眼看着乡试在即,邓千秋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怎么能无动于衷? ------------ 第五十三章:我爹太努力了 这是最后的冲刺了! 邓千秋索性告了两日假,来陪父亲读书。 只是抵达客栈后,令邓千秋意想不到的是,这儿没有想象中的热闹。 不是说许多读书人都进京了吗?这里距离考场不远,照理来说应该生意兴隆。 却为何这样冷清,莫非是黑店? “店家,店家……”邓千秋到了高柜前头,拍了拍趴在柜上呼呼大睡的掌柜。 掌柜打了个激灵,抬起眼来,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邓千秋,只见他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眼袋漆黑,活像一个熊猫。 “噢,原来是邓百户。”掌柜的一下子清醒了,见着了邓千秋,像见了鬼似的,想说点啥,却似乎对邓千秋有些惧怕,于是吞咽了口水,将话也随之塞回了肚子里。 邓千秋却是关切地道:“我爹这几日可好?” 掌柜的道:“他倒是好,精神不错。” 邓千秋感慨道:“这样便好,我还生怕他来了南京城水土不服呢,每日都提心吊胆,没一日不操心。” 掌柜的道:“邓百户真是大孝子。” 邓千秋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主要还是我们邓家的家风好,百善孝为先,这是祖传的。” 就在此时,突然后院突然传出鸡鸣声。 那后厨方向,有人一惊一乍的大呼:“这该死的鸡,没日没夜的叫,它不死,我便没法活。” 掌柜脸色微变。 邓千秋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却蹭蹭蹭地上楼,蹑手蹑脚地到了邓健的客房外头,猫着腰,透着门缝朝里头瞧去。 却见里头灯火冉冉,书案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对着窗前的书案,奋笔疾书着什么。 一见此情此景,邓千秋不禁为之欣慰,感动得要热泪盈眶。 我爹实在太努力了!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方才拍门,门似乎没有锁上,便推门而入。 “爹……” 邓健听到了动静,诧异地回头。 一见到邓千秋,那一双熬红的眼睛,骤然之间似乎有了光。 “千秋……”邓健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得沙哑。 邓千秋放下随身带来的食盒,才道:“爹,我来瞧瞧你,你怎么样,书都读了吗?每日交代你照着方法作的文章写了吗?我瞧瞧。” 说话间,他便到了书案前,看着堆积如山的书稿,面上更是露出欣慰之色:“三日之后就要开考,爹,咱们得再努把劲,到时候,咱们爷俩就可以吐气扬眉,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邓千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不管其他的读书人多有才情,家学渊源如何深厚,可邓家只干一件事,那就是卷死他们。 什么才情,我悬梁刺股,你怕不怕? 什么家学渊源,我通宵达旦,日夜不休,你服不服? 至于什么劳逸结合,还有考前放松的所谓说法,其实都是扯淡。 学习本身就是痛苦的过程,人就好像一台老旧的机器一样,一旦停下来运转,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恢复。 只有时刻保持紧绷的状态,永远沉浸在这备考的氛围之中,往死里去卷,才能把所有的竞争对手全部拽下来,拔得头筹。 邓健看着自家儿子,露出几分慈爱之色,道:“你这八股之法,当真管用,从前做文章,总是需要苦思冥想,纵是胸中有千壑,可下笔时,却无一言。这些时日,为父照猫画虎,却发现这文章作起来,如有神助。”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爹,伱辛苦了,儿子心疼你。” 邓健禁不住感慨,拉着儿子的手,感触良多地道:“你在外头奔波,才是辛苦。” 邓千秋倒也是真心疼自家父亲的辛劳,便安抚地拍了拍邓健的手背,而后去取食盒。 将食盒打开,里头一股浓郁的鸡汤便飘荡出来。 “爹,这是我请人做的汤,你读书辛苦,要滋补滋补。” 邓健听到鸡字,却是下意识的打了個激灵。 邓千秋没有注意到自家父亲那细微反应,而是继续道:“我晓得你不爱吃鸡,不过眼下大考在即,没有一副好身体,却是扛不住的……” 邓健似乎在这一刻释然了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我有一个孝顺的儿子。” 他大笑,取了勺子,当着邓千秋的面,喝了几口鸡汤,随即他像是突的想起什么似的,皱眉起来道:“千秋,你可听说了外头的传言?” 邓千秋道:“传言,什么传言?” 邓健道:“现在外间都在传,淮西之地,虽有龙气,却无文脉,这天下文脉,在江东和江南。” 邓千秋晃着脑袋道:“这也没错啊。” 邓健想了想,犹豫地道:“错是没错,可是现在突然街头巷尾的议论,而且还传出许多读书人进京之后,便拜访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以及御史中丞刘基,听闻这二人门庭前,车马如龙,络绎不绝,读书人敬仰这两位位高权重的大儒,此番进京赶考,都以门生之礼拜望,此事……也一时传为了美谈。” 邓千秋挠挠头道:“噢,这有啥问题?” 邓健喝了口鸡汤,他叹道:“现在你已来了京城,又在宫中当值,有些事,为父是该告诫你了。依为父看,这里头的水很深,你切要小心,不要随意和人交往。” 邓千秋素来机灵,一点即通,便道:“你的意思是,之所以传出这些消息,是有人故意为之?” 邓健脸上透着谨慎之色,道:“你要知道,天下任何的事,若是突然闹出街头巷尾的议论,这背后,一定是有人推波助澜,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邓千秋皱眉道:“事情闹的这样大,将这右丞相汪广洋还有御史中丞刘基架到了风口浪尖上,又传出贬低咱们淮西读书人的言论,莫不是……莫不是……故意制造淮西人和南直隶其他各州县的矛盾?只怕传到了宫里头,陛下也要为之挠头了。” 邓健那双与邓千秋极为相似的眼眸中,透出欣赏之色,感慨道:“千秋,为父小看你了,想不到你这样的睿智,细想下去,那么会不会是……有人想要借机打击异己呢?” 邓千秋接口道:“谁打击谁?” 邓健迟疑了一下道:“中书省左丞相李善长即将致士,这件事人尽皆知,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几次上书请求告老还乡,而右丞相汪广洋以及御史中丞刘基,都是左丞相之位最重要的人选。可现在闹出这些事,岂不正说,这二人如日中天,得到了天下读书人的敬仰,若是他们二人之中有人再进一步,成为左丞相,那岂不是更如虎添翼吗?你想想,若你是陛下,是否会考虑制衡?那么……又会让谁来制衡这二人呢?而要制衡此二人,那么这个人,必定就是左丞相的重要人选。 邓千秋听罢,恍然大悟:“我懂了,左右丞相、御史中丞之下,就是中书省左丞和右丞,这是要打击江南大儒出身的大臣!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淮西人,有资格能代替李善长的……爹是说胡惟庸?” 邓健抿抿嘴,突然叹了口气:“陛下圣明,我想他一定能看穿这一切。可是……就算看穿了,又能无动于衷吗?看穿了,也必须得依靠胡惟庸这样的人去制衡江浙的名士和大儒。所以,哪怕陛下洞若烛火,面对这群情汹汹的议论,怕也不得不进行布局……” 邓千秋眼睛一斜:“爹,你不好好读书,关心皇帝老子做什么?” 邓健一愣,忙是低头喝鸡汤。 邓千秋没有发现邓健眼中那一双而过的复杂之色,而是咬牙切齿起来:“大考在即,你还有闲心管这闲事!爹,你对得起咱们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吗?都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样的至理,你咋就不懂?” ------------ 第五十四章:厉害了 我的爹 邓健飞快地喝完了鸡汤,邓千秋还在喋喋不休,仿佛满肚子的委屈。 邓健忙道:“我写文章去。” 邓千秋这才噤声,他决心啥也不干,却是怨气冲天地坐在一旁盯着,一面心里想:“花钱教你读书,你学人键政,脑子抽了?阿弥陀佛,这是我爹,我是孝子,不该骂父。” 三日之后,乡试开考。 当夜,邓千秋便兴冲冲地将两只公鸡给杀了。 客栈的掌柜、伙计、厨子听说要杀鸡,很是乐意帮忙,于是连夜帮衬着放血、拔毛,熬制成了浓郁的鸡汤。 等到卯时,邓健洗漱完毕,吃了鸡汤,便提着考蓝出发。 “爹……”邓千秋送他,张口欲言,眼睛却红了,哽咽难言。 辛苦了这么久,只待今日,父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在此刻也毕现出来。 邓健眼眶也是青红,倒不是感动,而是这些时日熬红的,他深吸一口气,拍拍邓千秋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背:“我必全力以赴。” 乡试是一个冗长的过程,这是大明第一次乡试,规格尤其隆重。 邓健经过重重检查,最终进入了考棚,紧接着便是放题:“学而。” 邓健定定神。 这题容易! 而其他的考生,此时已开始苦思冥想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因为这种文,大家都是第一次作。 而且考试的章程极多,规矩十分森严。 无论你家学渊源如何深受,如何通晓四书五经,亦或者你有多大的才情,至少在科举方面,朝廷是公平的。 因为这玩意压根就不在乎你的才情。 它要求的,是你在规定时间之内,围绕着考题,代圣人立言,这个‘言’。 既要符合周礼,又要符合孔圣人的思想,还要融合程朱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和诠释,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这就好像,后世的阅读理解一般,鲁迅先生写:我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 那么,学生需要理解,为何先生要这样写,而他这般写,必是用心良苦,两棵树代表的,可能是万恶的封建社会。 而先生如此着重这样的描写,首先排除先生只是纯粹想要凑字数和水文的可能。 那么接下来,必定是想要借枣树来控诉什么,必然是因为封建势力的压迫之下,对代表了枣树的先进青年们,产生了分化,因而有了两颗枣树,两颗枣树固然是同根生,却因为压迫,最终生出了不同的花果。 某种程度而言,越是有才情的读书人,反而此时已开始发懵了,因为才情的本质,就在于思维的突破,就如李白一样,他写诗豁达,想象力让世人惊为天人,可这种想象力,若是放在此时的科举上,只怕属于不合格,因为代圣人立言,不是做诗作词。 就在所有人开始绞尽脑汁的时候,邓健却是气定神闲。 他镇定自若地在心里默念着:“破题、承题、起股……”等口诀。 几乎很快就有了思路,随即开始提笔。 而在另一头,一封奏报,火速地送到了宫中。 宦官拜倒在地,呈上奏报之后,等候圣裁。 朱元璋打开了密奏,看到密奏中的内容,双目愈冷。 他踱了两步,将密奏合上,瞥了一眼宦官道:“仪鸾司连来三次奏疏,倒是有趣的很。” 他说着,看向这宦官道:“外间都说,淮西少举人,凤阳堂堂中都,可能连一个举人都中不得,这些话,仪鸾司可追查这些流言蜚语的根源?” 宦官毕恭毕敬地道:“仪鸾司那儿说,此事流传甚广,想要追查到底是何人妖言惑众,却实在难以查证。” 朱元璋颔首,他倒是没有发怒,而是道:“想要追查确实不易,看来是有人想来离间淮西与江浙。没想到,一個乡试,居然惹出这么多是非出来,庙堂里的这些大臣,都好得很哪。” 说罢,他却是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了御椅上,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这宦官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甚至诧异于,陛下为何会将这等忌讳的事直接挂在嘴巴,也不怕这宫里头,有其他人的耳目,将这些话也流传出去。 可细细思量,又忍不住想,陛下或许就是想将这些话传出去,给有心人去听也是未必,于是只能叩首,不发一言。 朱元璋道:“待会儿,给中书省传一道口谕,就说:朕对天下的读书人,都一视同仁,朕乃淮西布衣出身,并无地域之念,此番读书人争相科举,盛况空前,朕心甚慰。南直隶历来文风鼎盛,必能高中许多学富五车之人,待放榜时,火速将中榜的新科举人,教他们入宫来,朕要亲自见一见,以示优渥。” 要见新科举人? 宦官心里大抵明白了,现在外头风言风语,一时查不到流言蜚语的源头,可这是大明第一次科举,关系重大,若是因此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反而可能教这一场科举,成为有心人嘲弄的把柄。 而直接召见新科举人,显示出皇帝没有任何地域之间,管他淮西,淮南亦或者江南的学子,只要高中,皇帝都引为腹心,那么一切闲言碎语,也就不攻而破。 于是宦官忙道:“奴婢晓得了。” “还有……”朱元璋目光幽幽:“京城有一个考生,叫邓健的,这考完之后,他是否回了凤阳,这件事……给朕查一查。” 宦官错愕地抬头,不知陛下为何会突然对一个考生如此的关切。 可这不是他可以问的,只道:“喏。” 朱元璋则是冷笑道:“若是还没有动身,这回乡的路上,虽还算太平,却也难免会有盗匪滋生,予他一份官牍,教他走官道,沿途在急递铺和驿站歇脚。” 这宦官一听,突然意识到,陛下似乎对这个叫邓健的考生,颇为亲近。 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观察了陛下的喜怒,于是趁机讨好似的道:“陛下,说不准,这位邓生员中榜了也不一定呢……” 这本是一句讨喜的话。 谁料朱元璋突然之间勃然大怒,喝骂道:“他这样的年纪,能与诸多大儒与名士相比?他这样的年纪,又能考中什么?他要做官,大可以厚颜向朕索要,却要这般自取其辱,朕本以为他高明,谁料他这样的没有自知之明,来此应试,这是自取其辱!他若是能高中,朕将脑袋拧下来,给伱做夜壶!” 宦官后悔极了,谁晓得自己的马屁拍在马蹄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色苍白。 他身如筛糠,忙磕头如捣蒜地道:“奴婢万死,万死之罪。” 朱元璋显然此时的心情不大好,却也只是道:“滚!” …… 此次南直隶的乡试,引发的关注是惊人的,毕竟这是第一次乡试。 而至于此次能高中的举人,更是让人瞩目。 现在是明初,和后世的明朝是不一样的。此时天下百废待举,在经历了天灾和兵祸,再加上蒙古人在的时候,并不重视教育,正因如此,所以能中举人的,其地位,并不比明朝中后期的进士要差。 甚至朱元璋在科举之前,还曾专门下诏,要求在乡试之后,各地的举人年富力强者,都需进京至吏部选官。 这自然是因为,现在大明官员不足,求才若渴,大家高中了举人之后,就别瞎折腾考进士了,赶紧到朕的锅里来,朕给你官做,好好干活,发光发热。 而此时,负责阅卷的阅卷官宋濂处理着一大堆的考试文章。 他一面提笔阅卷,一面发出了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天下没有英才了吗?” 他这样的感慨是有其道理的,南直隶已是文风鼎盛之地,读书人甚多,可是许多考卷,却实在惨不忍睹。 有的完全超出了考试的规定,为展示自己的才学,直接一脚踹开了程朱,大写特写。 有的倒还勉强能符合程朱理学的诠释,可写来写去,却不得要领。 还有的,只写了一半…… 大家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过这种科举,即便对于朝廷的考试章程,也只是盲人摸象,毫无章法和要领可言。 终于,一篇文章引起了宋濂的注意,他眼睛为之一亮,不禁道:“有趣,有趣,竟有这样的文章,嗯……很好,其立意也极好,对仗工整,妙,妙啊。” 他若是知道,这文章所谓的立意,其实在大明后来的科举之中,已成为范文和公式,但凡来个考生,管他什么考题,开始就直接强行忧国忧民,只怕非要吐血不可。 可眼下,这第一篇如此立意的文章,对宋濂而言,却可称得上是耳目一新,写这篇文章的人,真是人才。 宋濂当即,来了兴致,大呼道:“诸公来看,看看此文。” 他这一呼唤,将其他的阅卷官也吸引了来。 众阅卷官传阅,纷纷啧啧称奇,不禁点头:“以学而为题,从而引申至君臣之道,又将这穷究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的大道理蕴含其中,与朱熹理学契合,且对仗能如此的工整,简直就如白玉一般,毫无瑕疵,此文真如日月,其他文章与之相比,反显得如萤火之光了。” “这样的文,可列为头名。” ………… 明天上架,开始爆更。 ------------ 第五十五章:中榜 与考场的热火朝天的气氛不同的是,此时的邓千秋已开始度日如年了。 邓健一考完,他便开始不断催问邓健写的是什么文章,能不能默出来,他也来研究一番。 后来又觉得,考都考了,其他考生的文章也没有参照,单凭研究自家爹的考卷,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便劝说自己,不要紧张,不要激动,要淡定。 倒是这时候的邓健,一派从容不迫的态度,令邓千秋不禁觉得这个爹不争气。 “爹,你咋还老神在在,咱们父子读这书容易吗?花费了多少苦功,靡费了多少的心血,现在要见真章了,你却是不急了。” 邓健依旧还是满脸轻松,反是劝起了自家儿子道:“考都考完了,何须要自寻烦恼呢?千秋,做事切忌的是操之过急,我前些时日太困倦了,你快去当值吧,为父得好好睡会。” 邓千秋摇摇头,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初三,终于等到了放榜的日子,迫不及待的邓千秋,清早便去了放榜的夫子庙,要占据有利的地形。 而夫子庙这儿,已是人山人海。 不少的读书人,以及好事者,群聚于此,人们私底下议论着,都想看看,此番上榜的幸运儿。 邓千秋凑进里头,扯着邓健,邓健倒是显得有些不情愿,寒窗苦读这么久,让他对这样的热闹有些不适。 不多时,随着一声锣响,这夫子庙的影壁上,便开始张榜。 邓千秋扯着邓健的衣襟,抓得紧紧的,他可谓是为自家爹操碎了心,倒像是自己要科举一样。 邓健的表情,也逐渐开始凝重起来。 身边的许多读书人,纷纷低声细语。 邓健道:“千秋……张榜了没有,我眼神不好,看不甚清。” 邓千秋刚要回答。 身边,却突然有几个读书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父子二人。 邓千秋此时正心情紧张呢,便道:“看什么看。” 邓健道:“不得无礼。” 这几个读书人,为首一個却是冷笑:“听你们口音,像是凤阳人?” 众人都笑。 那为首的读书人趁着大家都笑的功夫,继续道:“凤阳人能来此参加乡试,确实不易,不过并非是学生瞧不起二位,实在是……这看榜的事,还是休要来了,免得自取其辱。” 邓千秋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时候呢,听此人这话,自是怒了:“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邓千秋的怒视,这人毫无惧色,淡定地道:“学生陈雄,还未请教名讳。” 邓千秋自然懒得理他。 倒是邓健道:“邓健。” 正说着,终于有人道:“张榜了,张榜了。” 骤然之间,本是喧闹的夫子庙,一下子安静下来。 无数人焦灼地翘首,寻觅着张贴出来的榜单。 邓千秋口里默念:“陈雄,陈雄……陈雄……” 一旁那叫陈雄的读书人心里开始有些焦躁起来,本来看榜就紧张,结果身边这少年,却絮絮叨叨的,他叫自己名儿做什么? 邓千秋突然大笑:“哈哈,没有陈雄,你没中,伱没中,哈哈……” 他这一笑,教那陈雄骤然之间,几乎眼前一黑。 他心里无尽的失落和苦涩,现在又被邓千秋这般的奚落,更觉昏天暗地,人生没了兴趣。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邓千秋开始哼曲。 陈雄暴怒:“我没中,莫非你就中了?” 邓千秋挠挠头:“噢,我竟忘了给我爹看榜了,方才只记得为你看榜,差点忘了正事。爹,儿子不孝。” 邓健眼神不好,只觉得远处的榜模模糊糊的,心里正焦灼,见邓千秋还在和人拌嘴,一时无语。 那陈雄更是要吐血三升,他表示无法理解。 邓千秋继续紧张地开始目光搜寻,突然,他拍了拍陈雄的肩:“陈兄,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陈雄白了他一眼,不过此时心灰意冷,只是耷拉着脑袋道:“请教什么?” 邓千秋道:“这榜上列在首位,是不是表示名列第一?还是只是按姓名笔画排列,亦或者是有其他的玄机?” 陈雄道:“当然是名列第一,是为榜首。” 他话音落下,突然觉得自己肩头吃痛,方才还搭在他肩上的手突然之间死死的拧着他的肩,那钻心的痛感传来,令他发出哀嚎。 几个随他来的同伴见状,顿时怒容满面,一个个急公好义,似乎想要上前帮衬。 可这时,邓千秋一面激动地拧着陈雄的肩,一面大呼:“中了,中了,我和我爹中了……” 中了…… 那几个正想要上前助战的读书人一听,脸色一个个灰白。 陈雄大呼:“小子,你中了什么?” 邓千秋挂着大大的笑容,兴奋不已地道:“榜首,高中榜首,名列第一,我爹叫邓健,叫邓健……” 陈雄疼的不轻,可这时,却好像一下子跌入了蚕室,然后被人绑起来,开始给他实施阉割,是一点点切割的那种。 邓千秋终于松开了手,一把抓住邓健。 邓健则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榜单,伫立着,死一般的沉默。 他嚅嗫着嘴,竟是说不出话来。 此时,有宦官飞马而来,扯着嗓子大呼:“诸生接旨,有陛下旨意。” 这里头的好事者们和读书人一时之间哗然,老半天,方才有了秩序,纷纷接旨。 宦官扯着嗓子大呼:“奉天承运皇帝,勅谕诸生:朕惟君国莫大于奉天,守成莫重于法祖;为臣之道,莫切于忠君而爱人。朕本江淮布衣,顺应天命,得承鸿业,今承国器之重,励精思理,不敢怠宁。 今我大明肇岁改元迄今三年,与天下一新,尔等生员,今奔京城乡试,其必有以副朕之望,今南直隶高中举人之生员,当留至京城,静候吏部选吏,以充庙堂,尔等为官,定当勤勉,清廉自守,方可保禄位于悠久,倘有而倍德慢礼,纵欲徇私者,国家赏罚之典具在,朕不敢私,定当诛之,以儆效尤! 众人听着这旨意,尤其是那高中举人之人,一个个觉得前途有望。又不禁为之惊悚,冷汗浃背。 宦官又道:“明日朕于奉天殿召诸举人得见,以示恩荣,诸举人不必多礼,及早至礼部点卯侯见,钦哉。” 这个旨意,谁也没有料到,当今皇帝,居然要亲自召见高中的南直隶新晋举人! 不过细细一想,这是大明第一场乡试,不但直接破格让他们至吏部选官,现在召他们觐见,以示对读书人的优待,也无可厚非。 可以预见,这第一批的举人,其待遇,必然比之后来者要高得多,毕竟他们将来就是天下人的榜样和表率。 众人谢恩,那宦官已飞马而去。 ------------ 第五十六章:见驾 邓千秋激动地道:“爹,你明日要见驾了,你是榜首,到时见了皇帝……” 他说着,又低调起来,扯一扯邓健的袖子,此时身边的许多人听闻眼前的邓健乃是榜首,一个个炙热的目光看来。 邓千秋谨慎起来,连忙扯着邓健立即打道回府。 回了客栈,邓千秋关紧门,才乐呵呵地道:“爹,咱们今日好好庆祝。” 邓健颔首:“嗯,好好庆祝。” “不过在此之前,我有话要交代。”说到这,邓千秋收起笑脸,表情凝重起来,道:“你明日要见驾,爹可知道这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邓健用古怪的表情看一眼邓千秋:“难道你知道?” 邓千秋点着头道:“我太知道了,当今陛下,小鸡肚肠,你若是招惹了他,他必要睚眦必报,一不小心,就可能人头不保。” 邓健用复杂的目光看一眼邓千秋:“你在仪鸾司当值,莫非见过了圣驾?” 邓千秋诚实地摇摇头道:“我虽没见过……” 邓健道:“伱没见过,如何敢这样笃定?” 邓千秋挠挠头,想了想道:“我想……他应该是这样的吧,爹,无论如何,你是榜首,皇帝肯定要问你话,到时……你听我的……” 邓健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随即正了正身上的冠帽,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好,听你的,你说,我听。” 当日,便有乡试的奏疏呈送中书省。 此时的中书省,有左丞相与右丞相,除此之外,还有左丞、右丞,以及参政知事等等。 他们几乎组成了中书省的核心,被人称为相府。 丞相与此后大明内阁大学士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内阁大学士虽然可以参与机要,但毕竟他们承担的只是秘书一样的角色,只是随时给皇帝提供建言而已,虽然他们的建言几乎都能被采纳。 可丞相不同,中书省是一个独立的中枢机构,在这里,除了丞相之外,还有大量的官吏,负责协助丞相的事务,他们掌握着天下的人事,掌握着下头各部堂,同时可以自行发布政令。 可以说,假若皇帝对军政事务有兴趣的话,当然可以插手一下天下的事务。 而如果皇帝对此没有兴趣,那么,整個中书省也可以自行运转。 在左丞相的公房里,李善长坐在太师椅上,他身子佝偻着,脸色显得满是沧桑,身上的大红麒麟衣,松松垮垮,像是他的骨架子,完全撑不起这一身官衣一般。 “李公,乡试的榜文送来了,此次共计中了一百七十九名举人,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教人松了口气。” 说话的乃是胡惟庸。 胡惟庸毕恭毕敬地将奏疏送到了李善长的手边,随后又脚不沾地的去亲自给李善长斟了一副茶。 “说起来,这一次……似乎还有咱们淮西人中榜……” 他将茶递来的时候,一面笑吟吟地道。 李善长只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居然没有去看奏疏,而是将奏疏搁到了一边的茶几上。 接过了茶盏,却是一声长叹:“子中,老夫老了,年轻人的事,已经不想关心了。” 胡惟庸皱眉,而后瞥了李善长一眼:“李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善长打断他:“子中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希望老夫多干几年,免得老夫这左丞相的位置,教别人抢了去,你还年轻,资历尚浅,现在只是参知政事,没办法一下子替代老夫……” 胡惟庸忙道:“李公何出此言?” 李善长苦笑道:“你是聪明人,可你的心太大了,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就会知道,人既要思进,思变,可人活在世上,最紧要的是能思退。这乡试的事,老夫不关心,也不愿关心,朝中的事也一样,老夫已经上了几道奏疏了,就希望陛下能够恩准,教老夫告老还乡……” 胡惟庸痛心地道:“可是李公,这中书省,还有这朝中,多少人都指着您……李公若退,更有多少人,指着李公退下之后弹冠相庆呢?我们都是蒙李公厚爱,才有今日,我倒无妨,可许多人……难道李公也不管不顾吗?” 李善长依旧苦笑,他叹息道:“多余的话,老夫已不想说了,这份奏疏,你呈入宫中吧。” 胡惟庸带着微笑点点头,取了奏疏,走出了公房,他打开了奏疏,细细一看,却见那列在首位上的,赫然是凤阳生员邓健的名字。 凤阳…… 胡惟庸眯着眼,眼底却掠过了一丝震撼,他喃喃道:“榜首的,竟是我凤阳生员邓健,他也姓邓,那么……” 紧接着,奏疏呈送宫中。 只是到宫中时,却已是傍晚,因马皇后怀有了身孕,朱元璋每日这个时候,便及早赶往皇后的寝殿,这奏疏自然而然,便堆在他的御案上。 次日。 天罡拂晓。 邓健便已至礼部,随他同来的,有一百多个新晋的举人。 一时之间,这部堂里热闹非凡,有礼部的官员,大抵讲授了一下觐见的礼仪,而后便领举人们入宫城见驾。 朱元璋也已起了个大早,他精神还算不错,尾随他其后的乃是也该先。 朱元璋背着手,他没有乘坐乘舆往奉天殿去,而是步行。 一面走,朱元璋好像想起了什么,道:“举人们何时觐见?” 也该先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低垂着身子道:“陛下,礼部那边,说是辰时三刻,待见过之后,教他们去孔庙祭拜。” 朱元璋颔首,又想起了什么,随即道:“那个叫邓健的,寻到了吗?” “奴婢……奴婢已教人出宫去了,只怕这个时候,已经到了他所住的客栈,自然会传达陛下的旨意。” 朱元璋低着头,漫步着,似乎触动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 也该先忙道:“陛下放心,奴婢都安排的稳妥,这位邓生员,沿途绝不会有事的。” “嗯。”朱元璋道:“这样很好。” 随即,他抖擞了精神,迎着朝阳道:“我大明第一次开科,一个南直隶,就取士百八十人,朕取这天下之精华,这天下的大治,有望了。” 他眼底,露出了某种期待。 也该先忙道:“恭喜陛下……”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不是恭喜陛下,是恭喜太子,恭喜朕的皇儿,朕为朝廷储才,不是为朕所用,而是为太子储备人才,哼,朕治天下,难道还需人协助吗?” 也该先有些尴尬,却还是堆笑:“是,恭喜太子殿下。” “走吧,去见一见举人。” 朱元璋圣驾抵达奉天殿,而此时,奉天殿内,举人们早已到了,在礼部官员的指挥之下,早已分班站好。 邓健乃是榜首,所以站在了左边的第一列,他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却不像其他志得意满的举人们一样,脸色似带着忧虑。 朱元璋阔步入殿,宦官连忙唱喏:“陛下驾到。” 于是,几乎所有人轰然拜下:“吾皇万岁。” 可这时,邓健的眼帘里,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竟有些失神,一时之间,身体竟是僵在原地。 虽然来时,他早有心理准备,可在此时,却终究发现自己无法做到从前那样的平和镇定。 朱元璋升座,看着乌压压的举人,又见有人依旧伫立,他皱眉起来。 于是定睛看去,只是乍看之下,朱元璋的神色却不禁为之一变。 赫然站在这里的人,竟是……邓健! ……………… 那啥,老虎记错日子了,上架还要延后几天,老虎对不起大家,额……大哥大姐,预祝你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 第五十七章:杀无赦 于是,刚刚落座的朱元璋,突然豁然而起,他双目,依旧直勾勾地虎视着邓健的方向。 邓健亦用复杂的目光,与朱元璋的目光为之相对。 在这刹那之间,二人似有无数的往事突然涌入心头。 彼此之间,似乎都看到了对方脸上和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沧桑。 朱元璋粗重的呼吸着,他纹丝不动,那目光越来越复杂,变得更加的变幻莫测。 许多人见殿中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小心翼翼地微微抬眸看向陛下,又见那依旧伫立在原地的邓健。 此时,一个宦官急了,慌忙呵斥道:“此人是谁,大胆,竟敢君前失仪,目无君上,还不快立即跪下!” 他扯着嗓子大呼着,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 朱元璋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拿下,杀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举人们已吓得面如土色。 邓健微微一愣神。 外头便有轮值的仪鸾司亲卫入殿,直奔那邓健而去。 朱元璋却在此时手一点,指着那方才呼喊的宦官,气急败坏道:“拿他,拿他,立杀,立即杀了,将他杀了喂狗!” 那宦官一听,顿觉得眼前一黑,人已瘫坐下去,口里道:“奴婢……奴婢……” “陛下。”邓健深吸一口气,道:“他无死罪,岂可妄杀。” 此言一出,殿中人纷纷心里一咯噔。 有人大着胆子朝着朱元璋看去。 却见朱元璋额上青筋曝出,面上满是羞怒。 显然,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顶撞朱元璋。 于是,有人同情地看了一眼邓健。 朱元璋瞪着邓健,良久,他突然道:“取乡试名录来!” “……” 朱元璋一面说,一面落座在了龙椅上,好像方才的事,不曾发生。 可这却让那仪鸾司的亲卫们犯了难,一时之间,也不知是否将那宦官拖下去。 另一边,也该先慌忙从御案上捡起了乡试的名录,递到朱元璋的手边。 朱元璋好像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打开了名录。 只是这打开名录的瞬间,那个熟悉的名字便映入了眼帘,邓健……竟是榜首。 朱元璋得眼睛微微瞪大,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正待要碎步退下的也该先,也只转眸的功夫,亦看到了邓健的名字,猛地,他心头只觉得魂飞魄散。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好像陛下曾发过毒誓,是对他也该先发的,若是邓健高中…… 当然,陛下的脑袋是不可能割下来给他当夜壶的。 那么想要解除誓约,会不会解决掉曾经对着起誓的那個人…… 也该先只觉得浑身冒着冷汗,硬着头皮退到了一边,却如丧考妣之状。 朱元璋似还处在震惊之中,他当然清楚,当年的邓健,是绝不可能高中榜首的,即便是举人,也未必能考中,这倒不是看轻邓健,而是这本身就太难太难了。 凤阳,确实不是一个有文气的地方。 可现在…… 朱元璋沉默着,双目闪烁着什么。 良久,他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更加的变幻不定。 猛地,他虎目抬起来,又落在了邓健的身上:“尔乃榜首?” 邓健荣辱不惊地道:“是,臣乃榜首。” 一瞬间,朱元璋突然觉得有些面子搁不下,他突然厉喝一声:“哼!” 这一声冷哼,却让殿中所有人肝胆俱裂。 朱元璋脸色阴沉,突然道:“邓健,你是榜首,这些年来,都在苦读吗?” 对于朱元璋的问话,邓健倒是淡定的,回应道:“陛下,臣这些年,都在虚度光阴,不敢称苦读。” “是吗?”朱元璋面上带着几分讥讽之色,眼角的余光瞥了邓健一眼:“没有苦读,便能考上南直隶乡试的榜首,邓卿倒是有本事的很。” 举人们无法理喻,为何这陛下的话里含枪带棒? 这令不少人举人心里冰凉,倒是联想到了历史上那将儒生帽子摘下来便溺的刘邦。 也有人暗中不禁为邓健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却听邓健回答道:“不是臣有本事,只是侥幸而已。” 朱元璋显得更为不满,他凝视着邓健道:“这样说来,此前你倒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既然是闲云野鹤,为何又来科举,求取功名?” 朱元璋的语调,令人觉得刺耳。 邓健此时的内心其实还是复杂无比的,不过他依旧表现出不卑不亢的淡然,他道:“因为臣的儿子长大了。” “嗯?”朱元璋微微一愣:“你的意思莫非是,在此之前,你只为着养大你的儿子?” 邓健道:“是……” 此言一出,有人终于绷不住了,不由得失笑起来。 任谁都无法想象,当今南直隶榜首,居然是个奶爹。 朱元璋却突然勃然大怒:“不许笑!”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起来,所有人不由得心中一惊。 朱元璋在殿上来回踱了几步,对其他的举人置若罔闻,继续追问邓健道:“你休要告诉朕,伱这十数年,都只是为养你的儿子。” 邓健镇定自若地道:“陛下圣明,臣确实这十数年来,都在用心养育犬子。” 朱元璋:“……” 朱元璋听罢,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邓健,你莫非是在戏谑朕吗?十数年来,你堂堂一个男儿,却如妇人那般?竟还要亲自养育自己的儿子?你的婆娘呢?” 邓健沉默了。 朱元璋却是瞪着眼睛,厉声质问:“你不敢说了吗?莫非是方才想要欺君,如今被朕揭穿,是以羞愧难言。” 邓健神色黯然,幽幽道:“十三年前,贱内难产过世,只给臣遗下了一个孩子。” 此言一出,朱元璋身躯一震,面上原有的刻薄之色一下子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震惊。 他口里轻声喃喃念叨着:“秀娘在那个时候……就已过世了,为何……为何……” 邓健此时眼眶已是红了,拼命抑制着自己,只是双肩却不禁为之颤抖。 而殿中之人,个个低垂着头,莫名其妙的听着这君臣的奏对,所有人却都因朱元璋所爆发出来的愤怒而恐惧难安,谁也不敢瞻仰圣颜,却哪里知道,此时的朱元璋已是露出了沉痛之色。 朱元璋猛地冷笑,随即大笑两声,这笑声教人肝胆俱裂。 可不等大家反应,朱元璋却已阔步,竟是将这诸多举人们,直接晾在了这里,疾步而去。 一时之间,殿中议论纷纷,许多人带着探究之色看向邓健,他们无法理解,这个邓健,为何会突然触怒了皇帝。 于是,许多人同情地看邓健一眼。 也有人摇摇头。 当然,不免有人幸灾乐祸,邓健乃是榜首,摘取了所有的风头,嫉恨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 邓千秋愁着一一张脸,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他虽在贤良寺当值,可心里头却惦记着自家爹的见驾之事。 要知道,明太祖皇帝在历史上可是一等一的狠人,这若是应对不当,留下一个糟糕的印象,那可不妥。 长夜里,邓千秋依旧找一个角落,开始混日子。 这种看大门的工作,果然很吃香啊,尤其是上夜班,不用动脑子,也没有人半夜三更来监督,实在太适合现在的邓千秋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邓千秋察觉到有些寒意,可半梦半醒的时候,却感觉身体开始暖和了,他忍不住发出了呓语:“狗东西,我的胡姬呢……” 转个身,突然醒来,邓千秋下意识地掖了掖身上的衣物,猛地,察觉到不对劲,他忙是擦拭眼睛,却发现不知何时,一件锦衣竟是覆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谁?” 借着灯火,邓千秋发现一旁竟坐着一人,而身上的衣物,显然就是这个人的。 灯火和月色之下,邓千秋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是老兄,吓我一跳,老兄怎么又来了?” 朱元璋坐在一旁,他外衣脱了下来,只一件里衣,不过他身材魁梧,似乎并不觉得冷,此时,他眉头深皱,陷入了深思。 邓千秋的话,他似乎置若罔闻。 ------------ 第五十八章:对子骂父 邓千秋忙凑上去,便闻到了一股酒气:“老兄,老兄……” “闭嘴。”朱元璋猛地狼顾邓千秋,那眼里的凶悍,吓得邓千秋打了个激灵。 邓千秋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张口嚅嗫,想骂他一句,好教自己下得来台。 这时,朱元璋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他双目中布了血丝,叹了口气:“哎……” 邓千秋见他这样子,反倒同情起来:“真可怜,老兄一定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咱们大丈夫在世上,当然是如此的,上有老下有小的,谁没有一点烦心事呢?你瞧我,我就……” 朱元璋却是打断了邓千秋:“我若告诉你,我那朋友这几日与我重逢了,你会怎样想?” 邓千秋一愣:“你说的那个无情无义,卑鄙无耻的小人?” 朱元璋凝望了邓千秋一眼,轻挑眉头道:“嗯?” 邓千秋叹息道:“老兄,你可千万别心慈手软啊!俗话说的好,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妻子……那個那个你懂吧……” “哪个哪个……”朱元璋突然一改方才的黯然之色,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 邓千秋咳嗽道:“就是那个那个,我该怎么说呢,红杏出墙?水性杨花?呃……偷男人!” “呼……”朱元璋长出一口气:“此后呢?” 邓千秋道:“第一次我朋友原谅了她,可此后,她开始变本加厉。” 朱元璋似乎也开始联想起来:“怎么变本加厉?” 邓千秋道:“就是接二连三,亦或是……甚至开始以寡击众。” 朱元璋恍然,道:“我明白伱的意思了。可如果他有他的苦衷呢?” 邓千秋冷笑道:“苦衷?谁没有苦衷?” 朱元璋沉思起来,他席地坐着,心事似乎更深。 邓千秋看他又沉默下来,于是道:“老兄,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朱元璋道:“因为我不似你这般,当个值还可以粗心大意到躲起来偷懒,我有许多事要干。” 邓千秋觉得这话带着刺,于是反驳道:“我也有许多事要干,不过我懂得劳逸结合。” 朱元璋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 邓千秋觉得身子暖和了,将朱元璋披在他身上的锦衣还给朱元璋,一面道:“你要干什么事,不妨和我说一说。” “嗯?”朱元璋目光幽幽地瞥了邓千秋一眼,心念似乎一动,道:“元帅徐达,奉旨北征,十万大军,在居庸关、安定县一带与北元残党对垒决战,不过听闻,如此浩荡的大军,所需粮草惊人,朝廷虽竭力供给,花费的银钱有百万两之巨,靡费的粮食损耗更为惊人,可是……这补给线实在过长,这粮草,依旧再三告急,这可牵涉到了军国大事,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一旦断了粮草,徐大元帅,只怕就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了。” 顿了顿,朱元璋接着道:“再过一些时日,就要入冬了,而一旦入冬,粮草的调度会更加的艰难,现在正是一鼓作气扫灭北元在关内残党的时机,一旦贻误战机,拖到了明年,胜负就未可定了。” 邓千秋不由道:“老兄怎还关心这些事?” 朱元璋怒道:“莫说我要关心,你乃仪鸾司的百户,难道就不关心吗?你久食君禄,难道不该忠君之事?” 邓千秋愣了一下,卧槽,道德绑架是吧,我特么的才吃他们朱家几两银子的俸禄? 深吸一口气,邓千秋看朱元璋依旧眉头不展的样子,倒是心软了一下,想了想才道:“老兄,现在徐达的大军,已花费了多少钱粮?” 朱元璋便道:“这粮食,朝廷调拨了五十万石,不过沿途的损耗惊人,能送到大军时,这粮食只剩下了十万石了。不得已,朝廷只好又拨付了七十九万两纹银,教他们就地购粮。只可惜,北地粮产本就不高,再者,随着大肆购粮之后,粮价也开始暴涨,这七十九万两银子,所购粮数,竟不及平时的三成,银子就已告罄了。” 邓千秋笑了笑道:“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突然大肆购粮,这粮价不涨到天上才怪,主持这件事的人,莫不是脑子进了水,怎会出这样的馊主意。” 朱元璋:“……” 邓千秋又沉吟道:“按理来说……不该用盐引之法吗?” “什么?”朱元璋一愣,显得有些疑惑。 邓千秋这才意识到,现在还是明初,可能这盐引之法还没有开始实施。 于是邓千秋笃定起来,道:“我再问你,朝廷官营的盐税,每年收入几何?” 朱元璋道:“每年应该在二十五万两纹银上下。” 邓千秋诧异道:“这样少?” 朱元璋道:“你少在这儿呱噪,说说你的主意。” 邓千秋笑起来:“办法很简单,废黜官方卖盐。” 朱元璋脸色微变,显然他没想到,邓千秋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废黜盐铁专卖。 邓千秋继续道:“而是采用代理商的模式,朝廷不负责自行经营盐的买卖,而是控制住产地,所有的盐商,想要购盐,就必须拿到朝廷颁发的盐引。” 朱元璋沉吟起来:“意思是……让他们购买朝廷的盐引?” 邓千秋道:“这盐引嘛,采用以盐换粮的模式,比如……要求盐商,运输了多少粮食,则可给予盐商多少配额。” “让商贾运粮?” 邓千秋见朱元璋疑惑不解的样子,却是笑了,这法子,肯定是有效的,因为明朝中后期,开始普遍采用这种盐引的制度,你还别说,效果非常惊人,使得明朝在极为有限的征税水平情况下,居然在三百年来,发动了大小数百场战争中,尚且没有出现粮食调度的问题。 邓千秋笃定地道:“老兄,你还信不过我?我又不是你那贪生怕死的朋友,这些话,若是别人,我才不肯说,只有老兄你和我有过命的交情,我才肯说给你。” 朱元璋心里计较着,似乎在筹谋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 良久,他道:“这盐引之法,倘若当真奏报陛下,得以实施,能缓解大军之急,我也不贪你的功劳,这在军中也是大功一件。不过……” 邓千秋下意识地道:“不过什么?” 朱元璋道:“若是坏了事,那可关系到了十万将士的性命,到时少不得要军法从事。” 邓千秋大惊失色:“啊……不会吧?我戏言而已,我还是个孩子啊,我的话你也当真?老兄,咱们不是过命的交情吗?” 朱元璋咬牙切齿地道:“休要啰嗦,你少来油嘴滑舌,这是军国大事,岂容儿戏!” 邓千秋还是继续挣扎一下,于是道:“我……我的意思是……咱们只是私底下……只是开玩笑。” 朱元璋却是伸了个懒腰,而后站了起来。 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不少,现在看到邓千秋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居然心里痛快了不少。 他背着手,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谁和你开玩笑,我像开玩笑的人吗?你以为数十万人的性命,是玩笑吗?好啦,你好好当值,不要懒懒散散,成日躲在这里睡大觉……” 朱元璋说到这话的时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得咬牙切齿:“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这天下会成什么样子,下次再见你如此,非教你知晓一点颜色看看不可。” 邓千秋:“……” ------------ 第五十九章:赐官 邓千秋没想到,眼前这位恩公,说翻脸就翻脸。 就在他讪讪的不知如何回应时,朱元璋已抬步准便离开,边道:“走了。” 说着,似想起什么来,将邓千秋还他的外衣抛到了邓千秋的手里:“夜里冷,别受了寒,年轻时不晓寒热,等年岁大了,浑身疼痛起来,就晓得厉害了。” 说罢,便大步而去,只留下邓千秋,抱着衣物,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这家伙,脾气不小,他有说他爹中了榜首吗? ………… 朱元璋回到了宫中,他依旧还是心事重重。 此时,天色依旧漆黑的不见五指,几个宦官打着灯笼,给朱元璋照耀回宫的路,即将路过春和宫时,却发现这里灯火通明,许多宦官,发了疯似的奔出来。 朱元璋大怒,揪住一个宦官,怒道:“大胆,宫中行走,如此毛躁,还有规矩吗?” 那宦官一见是陛下,吓得不轻,却慌忙扯着嗓子道:“陛……陛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他……奴婢去请太医……” 宦官的话说的含糊不清,而朱元璋一听太子二字,再听到请太医,如遭雷击,脸色骤然黑下来,道:“咋,咋的了?” 在朱元璋的瞪视下,宦官努力地定了定神道:“殿下他……骑马……骑马伤着了。殿下白日要读书,可陛下平日里敦促他要学骑射,他只好夜里骑,谁晓得……摔着了……” 朱元璋听罢,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竟是惊得魂不附体。 他一把将宦官推翻,疯了似地朝春和宫奔去。 此时的朱元璋,只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发疯似的奔跑,身体竟感受不到疲倦。 足足百丈的距离,后头十几個宦官和身强体壮的护卫竟都追之不及。 还未到春和宫的寝殿,朱元璋便发出了哀嚎:“儿,我的大儿,你这是咋啦……” 说着,如旋风一般,奔入寝殿。 却见此时,灯火通明之下,太子朱标捋起长袖,露出胳膊来,一旁的宫娥给他擦拭着什么。 “爹……父皇……” 朱元璋冲上去,端详着朱标的脸:“伤着哪了,伤着哪了?” 朱标道:“擦伤了胳膊,只擦伤了胳膊,爹,没有什么大碍的,您怎么来了?” 朱元璋伫立原地,一双眼睛还瞪着如桂圆一般,发懵的脑袋,终于渐渐开始恢复了神智。 而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浑身已被冷汗浸透了,现在只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可心底深处的后怕,却依旧还盘绕着,驱之不散。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手,便怒喝道:“你这糊涂虫,大半夜骑马,吓死朕了。” 一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去。 朱标早有防备,身子像兔子一样,一溜烟便躲开。 朱元璋没打着,还余怒未消,口里大骂:“擦了一点小伤,还请御医,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骂着骂着,觉得没意思,便拂袖直接走了。 朱标:“……” 回去的路上,朱元璋感受到了寒意,方才的衣服已浸透了,外衣又留给了邓千秋,这心里的后怕,让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十三年前秀英没了,难产留下了标儿……” 回到大殿,朱元璋终于放下了内心跌宕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也该先道:“命人给朕传一份口谕给徐达大营,教他知晓,朕欲以盐引之法,供应军需,教他稍事忍耐,朕一定会竭尽全力,解决粮草供应。” 顿了顿,朱元璋又交代道:“明日召中书省左右丞相、左右丞、参政知事,以及户部尚书、兵部尚书来见驾,共商机要。” 也该先忙恭谨地道:“奴婢遵旨。” 朱元璋恢复了冷静,一双虎目,变得清明不少。 次日,商讨完了盐引的问题,自然而然,朱元璋的圣意还是引起了中书省以及兵部的担忧。 只有户部听说不用拨粮,似乎颇为赞成。 当然,最后折中的办法是,采取分头并进之法,一方面实施盐引之策,另一方面,户部拨发的粮草适当裁减一半,可依旧进行供应。 等议定了此事。 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人等正待告退。 此时,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吏部有奏疏进上。” 朱元璋眉头微沉,却饶有兴趣的样子:“噢?新晋的举人,吏部已经选官了吗?” 新朝刚立,对于人才的需求是极大的,这群举人放在几十年之后,可能不算什么,可若放在现在这个时候,却比进士还要吃香。 朱元璋已经迫不及待要挑选出人来,补充眼下的官员缺口了。 他伸手:“取来朕看看。” 李善长端坐着,一言不发,他似乎对于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而汪广洋与胡惟庸,却似乎对此紧张起来。 汪广洋乃是大儒出身,门生故吏甚多,因此格外关心这一批读书人的出路。 而胡惟庸显然对此也有着浓厚的兴趣。 朱元璋接过了吏部的奏报,揭开细看了片刻,突然冷笑起来。 这时,李善长面上才稍稍动容,他老眼微微张开,慢慢阖上。 朱元璋慢条斯理地道:“邓健为瑞州府高安县县丞?这吏部如此有眼无珠吗?” 此言一出,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底了。 邓健的事,在场之人其实都已有数,吏部此番选官,想来也是有所考虑的。 那一日陛下为此大发雷霆,以至于一场举人觐见不欢而散,令吏部察觉到陛下对这个榜首并不满意。 可另一方面,又有人议论,陛下这突如其来的震怒,似乎又有什么其他让人难以揣测的情绪。 总而言之,事有反常即为妖。 所以吏部选了邓健为县丞,实际上这有点委屈这位榜首了,要知道,名列前三的,除了邓健,都选为了县令。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留有了余地,这瑞州府地处江西,江西乃是鱼米之乡,高安县又是瑞州府的府治所在,虽算不上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县,却也是上上之选。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陛下可能对这个邓健不满的问题,又解决了邓健这榜首的问题。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大家挖空了心思,想出来的一着妙棋,结果竟又惹来了陛下的不满。 其实无论是李善长,还是汪广洋和胡惟庸,他们只听陛下说这个邓健任为了高安县县丞,心里就已揣测出了吏部的考量。 可架不住陛下实在太难伺候。 “陛下。”胡惟庸上前。 他气度非凡,生的相貌堂堂,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气质:“高安县乃是……” 朱元璋则是在此时笑得更冷,打断胡惟庸的话道:“高安县是什么县,朕会不知?朕首开科举,南直隶更是天下文风最鼎盛之地,这榜首乃是翘楚中的翘楚,区区一个县丞就想将他打发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赐不起官呢。” 胡惟庸立即道:“陛下所言极是,吏部那儿,确实思虑不周,应发还吏部,教吏部重新选定,免得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朱元璋冷笑道:“不必啦,依朕看,现在这江宁县的县令不是出了空缺吗?就让他任江宁县令吧。” 此言一出,连李善长都不由得动容起来。 江宁县,就在南京城,或者说整个南京,其实就是江宁和上元两个县拼凑而成,因为处在京城,所以被称之为京县,其地位,远超天下诸县。 再加上这里人口稠密,又有诸多王公大臣的府邸,其县令的地位,可见一斑。 ------------ 第六十章:皇后娘娘的贴心小棉袄 至于这个京县的空缺,其实胡惟庸本就有其他的打算,这等要害的位置,原本就是预备给自己人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谁料到…… 胡惟庸道:“陛下,江宁乃是京县,与其他七品县令不同,京县县令,为正六品,邓健乃是举人,若是直接赴任六品京县县令,只恐……有悖陛下选官的初衷,臣以为,不如……”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胡惟庸。 这令胡惟庸突觉得背脊发凉。 朱元璋道:“什么时候,朕说话不算数了?” “臣有万死之罪。”胡惟庸忙道,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朱元璋站起来:“这是首开的科举,算是先例,就这样罢。” 李善长忙微微颤颤起来:“陛下圣明。” 胡惟庸心里似有不甘,却还是俯首帖耳,跟着一道行礼。 …… 中书省诸臣告退。 李善长当先,胡惟庸殷勤的搀扶着李善长。 至于汪广洋,却落在了后头。 胡惟庸叹道:“李公,为何方才李公不说几句话呢?此事……一旦开了先例……” 李善长道:“陛下自有圣裁,我等做臣子的,咳咳……只需奉旨行事就可,陛下何等圣明之人,岂容的了你我有其他的主见?” 胡惟庸皱眉,不由得嘀咕道:“这个邓健,到底是什么人?陛下似对他不满,可是此次授官……” 李善长抬头,看了看天色,他面上几乎不为所动,只颤颤巍巍地走着,道:“子中,听老夫一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吧。” 胡惟庸道:“李公,我胡惟庸若只是孑身一人倒也罢了,可下头这样多的老兄弟,当初……大家可都指着你我啊。这江宁县县令自开缺以来,县丞刘吉就志在必得,他当初在我门下,负责军需事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自打大明开国,他已担任了三年多的江宁县丞,就巴望着,有朝一日能从县丞继为县令,可谁晓得,一个区区举人,却占了他的位……” 顿了顿,胡惟庸又道:“李公,你说他怎么肯服气?何况这等事传出去,又教别人怎么看待李公和胡某?难道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妥吗?自己的亲信门下,都无法照顾,李公……” 说到这里的时候,胡惟庸却是压低了声音:“何况江宁乃天子脚下,这江宁县令虽位卑职浅,却乃是最要害之处,这县令不是自己人……总教人不放心。” 李善长沉默着,无心听胡惟庸喋喋不休的言语,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悲凉。 “李公,我看这刘吉,肯定不甘心,少不得要闹一闹……” “闹吧,你们闹吧,总有一天,你们要闹到家破人亡,要闹到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李善长似乎耐心耗尽,拂袖,甩开了胡惟庸搀扶他的手,负气而去。 一连数日,从居庸关至南京城,急递铺的书信便没有中断过。 朱元璋向远在前线的徐达表达了自己更改粮草供应的方法。 徐达性情稳重,对朱元璋也一向恭顺,可是涉及到了军国大事,尤其是十数万大军的生死存亡,就没有这样客气了。 远在居庸关的徐达,三日内,连续发出了十一封书信,除了讨粮,就是对这盐引之策,表达了自己的顾虑。 毕竟这不是儿戏,现在大军的粮草供应本就艰难,现在擅自更改供粮之法,哪怕出了一丁点的岔子,也会导致灭顶之灾。 着急上火的徐达,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若不是碍着君臣的身份,这徐达就差指着朱元璋的鼻子骂娘了。 朱元璋恰恰对徐达这样的情绪,表示了理解,他所憎恨的无外乎是两种人,一种是阳奉阴违的,另一种是耍小聪明的。 前者属于吃我朱家的饭,砸我朱家的锅,不杀你全家,是朱元璋心情好。 后者更让人憎恨,朱元璋是何等人,什么样的小心思看不穿,在朱元璋面前玩把戏,伱以为你是谁? 徐达则不同,他主打的就是一個真诚,平时的恪守臣礼,遇到了事,他真敢硬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尤其是牵涉到了十几万大军生死存亡的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要怼一番。 朱元璋耐心地给徐达解释了自己的思路和想法,可徐达不接受。 因为徐达算是看出来了,陛下这是想省钱粮,他自然知道朱元璋有节俭的一面,可你拿我的大军来节俭,你这不是儿戏吗? 于是乎,你来我往,朱元璋极力想要说服徐达,而徐达则开始卖惨了。 前线的粮快要告罄了,军中已经出现了流言蜚语,北元的残党席卷而来,决战在即了。 弟兄们已经开始勒紧裤腰带了,没法活了啊,现在从我开始,都已开始节省军粮的用度,陛下,我现在一日只吃两顿。 朱元璋看着心烦意乱,其实户部和兵部,依旧还是拨粮的,只是并用了盐引之策后,采用了两头并进的方式,若是盐引不能成功,那么户部和兵部拨发的粮也能应付一阵子,不至于出大乱子。 可毕竟因为盐引,供应的数目已经大大地减少,大军可供吃用的军粮,也开始萎缩。 对于盐引的办法,其实他心里有数,成功的概率不小,他不是一个只听了邓千秋的话,就盲从的人。 而是在自己的认知之中,正因为这个办法可能有效,所以才想尝试。 现在朝廷四处用兵,从四川到居庸关再到兰州一线,何况,天下未定,满目疮痍,朝廷的钱粮本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方法。 在这心烦意乱之中,朱元璋回到了后苑,很多时候,朱元璋心情紧张或者烦躁时,总会去马皇后那儿坐坐。 只是到了寝殿。 却见朱镜静又在寝殿里,她正襟危坐着,捉着笔头。 便听马皇后道:“邓千秋见字,我身体尚可,有劳你记挂……” 朱元璋皱眉起来,背着手踱步入殿,咳嗽一声。 马皇后见了朱元璋来,笑吟吟地道:“陛下……”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一旁的宦官退下,这才道:“这是在修书,给谁修书啊?” 端坐在一旁执笔的朱镜静道:“父皇,是给邓千秋回书呢。” “邓千秋?”朱元璋不由道:“回他什么书?真是荒唐。” 马皇后温声道:“上一次,臣妾不是去贤良寺寻他问诊吗?这孩子倒是怪可怜,人也很聪明,就是他爹待他不好……” 朱元璋沉着脸,漫不经心地听着,捉起案牍上一封书信,却见这书信上写着:‘皇后娘娘尊鉴。下头又书:‘卑下邓千秋敬禀,伏惟珍摄……’等等的字样。 朱元璋忍不住看得撇嘴。 马皇后继续道:“我垂怜他没有母亲,难得可贵的是,他还能这样的懂事,所以便和他说,得闲呢,有什么心事,就修书来宫里头,让晋王带进来,若是有什么难处,那更要禀知于臣妾,我不忍他一个孩子在外头受委屈。” 朱元璋大抵就知道了原委,他忍不住要跳将起来,调高了嗓门:“不是,他还真修书来?” 马皇后微笑,她历来善解人意,看法自然与朱元璋不同。 朱镜静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状告道:“父皇,何止是真修书来,而是三天两头就修书来,从没间断过,今日问安,明日谈自己心事……” 说罢,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母后每一次都教我回书,我……我……胳膊这几日疼。” 朱元璋:“……” 马皇后含笑道:“好啦,好啦,不要抱怨,你看看人邓千秋多可怜,再想想你,身边哪一个人不是顺着你,每日锦衣玉食的,却还来叫苦。” 朱镜静伏案托腮,沉默噤声。 朱元璋露出人生无趣的样子,也索性不吱声了。 ………… 邓健现在四处在寻觅宅邸,他想让父子二人在京城安一个家。 这南京城居不易,想要找一处符合自己心意的宅邸却并不容易。 出乎邓千秋意外的是,他爹,居然被敕为了江宁县县令。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若是放在几十年后,邓健这个举人的含金量,将会大大的稀释,能混一个县丞就算不错了,当然,他是榜首,运气好,选一个县令也有可能。 可是京县县令不一样,这是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地。 这一下子,反而让邓千秋既喜又忧。 喜的是,自己的爹出息了。 忧的是,县令和县丞不一样,若是担任县丞,天塌下来有上头的县令顶着,明初的许多大案,朱元璋杀的就是县令,一砍一个准,这县令的死亡率爆表。 ------------ 第六十一章:父行千里儿担忧 在赴任之前,邓千秋决定给自家爹进行培训, 首先,严重警告他,在县里交割钱粮时,千万不可用空印,哪怕再麻烦,也绝不能为了省事,拿着一个盖了印章的白纸,跑去户部核对钱粮数目。 要知道,一场空印案,可几乎将明朝的县令都杀绝了。 其次,咱们现在切不可贪墨钱粮,儿子有钱。 被再三告诫后,邓健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邓千秋:“千秋,此番,我既蒙恩任为江宁县令,本就是要去澄清江宁吏治,造福一方百姓去的,这些事,你不必教授我,为父自有主张。” 邓千秋这时才发现,自家爹,好像不像从前想的那样简单,他从邓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凛冽之气。 邓健微笑道:“儿啊,你已长大了,为父终于可以放下心了,从此之后,这天下即便没有了为父,你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邓千秋忍不住皱眉起来,道:“爹,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邓健则是语重心长地道:“好啦,为父也该做一些,为父想要做的事了。” 邓千秋挠头,他又想起什么来,于是道:“我听说了一些八卦,不不不,叫流言。” 邓健挑眉道:“流言?” 邓千秋便道:“我听闻,这江宁县的县丞刘吉,原本是接任县令的。可谁知道,皇帝居然钦点了爹来担任这个县令,这刘吉,听闻门路很多,而且为了这县令之位,早已挖空了心思钻营,他也是淮西人,人脉不浅,现在爹担任了县令,而他作为佐贰官,未必心服口服,爹要小心防范他。” 邓健颔首,倒也把邓千秋的话听进了心里,于是道:“初入仕途,便担任这样要害的位置,确实值得担心,为父会尽量小心。” 如此过去月余,寒气初见,天已愈来愈冷了,一场大雨过后,人们不得不开始穿上了袄子御寒。 初冬将至。 邓千秋百无聊赖,他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京城的闲散人员,而且看大门也愈来愈艰难,这可是古代啊,热岛效应还不严重,一到了黑夜,寒风冷冽,想睡觉都找不到好去处。 于是在这种百无聊赖下,他前往江宁县县衙寻邓健。 他听闻了许多事,自家爹赴任之后,便立即开始裁撤了一些无关的人员,又开始清查县里府库的情况,很是雷厉风行,当然……得罪了多少人,就不知道了。 邓千秋这才发现,自家爹如今就等于是那脱缰的野马,已经完全开始超出了他想象力的边界,这令邓千秋开始怀疑人生。 “爹。” 见着邓健时,却见邓健的脸色似有不妥。 见着儿子,邓健还是很高兴的,笑了笑道:“千秋,你怎来了?” 邓千秋道:“我顺路,恰好来看看。” 说着,便在邓健的廨舍里坐下。 “我听闻爹在这江宁任上做了许多事,新官上任三把火。” 邓健给儿子倒了一杯热茶,边道:“这不算什么,眼下这只是起了一个头,接下来要做的事,还多着。” 邓千秋拿着茶盏喝了一口热茶,顿时感觉驱散光了方才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气。 见邓健脸色有些微妙,便不由道:“爹,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唔。”邓健倒也不否认。 邓千秋便接着道:“咱们父子一体,就算是犯了事,那也是父子一起掉脑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爹,有什么事不要藏在心里。” 邓健这才定定神,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才道:“实不瞒伱,为父的印,丢了。” 邓千秋一听,人已麻了:“官印?” 县令丢失官印,这在大明律里,可是杀头大罪啊! 因此,任何县令都会妥善的保管,邓千秋不相信邓健不懂这個道理,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根本不是丢失,而是被人偷了去。 偷了官印的人,这是要将邓健置之死地。 邓千秋道:“何时丢的?” “昨夜察觉不见的,最后见印的时间,是在大前日。” 邓千秋打了个寒颤:“父亲认为是谁下的手?” “现在还未确定……” “一定是被人偷去的,爹,他们这是要你的脑袋啊,歹毒如此,咱们决不能善罢甘休!一旦这件事传出去,爹的人头也就不保了。” 还有他的人头,也是岌岌可危! 邓健深吸一口气,道:“其实……谁最有可能,为父也心里明白,只是……无凭无据,也拿他没有办法。” 邓千秋一下子就想到了一个人:“可是那县丞刘吉?” 邓健居然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你当初说的对,因为我担任了这县令,确实拦住了他的晋升之路,这令他一直怀恨在心。何况我到任之后,开始清查府库,已经查出了一些端倪,有不少经他手的钱粮,都对不上。本来为父想要彻查清楚,到时再治他一个贪赃枉法之罪,可谁曾想……” 邓千秋咬牙切齿地道:“这狗东西,什么和他拼了。” 邓健却是从容劝解邓千秋道:“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这官印被盗的事,只怕这两日就要事发,现在就算和他拼命也没用,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官印。” 邓千秋倒是在此时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细想片刻,便道:“我倒有一个办法,不过……得有一个帮手才好,爹……我现在算是看明白啦,有时候遇事躲避是躲不过去的,咱们不能任人欺负了。” 邓健的精神气一下子好了许多,忙道:“什么方法?” ………… “陛下,陛下……” 也该先匆匆忙忙入殿,行了个礼。 朱元璋正在执笔,给徐达下达军令。 他边抬头道:“何事,这样行色匆匆?” “陛下,那邓千秋……” “邓千秋?”朱元璋微微动容:“他怎么啦?夜值的时候又躲懒,终于受寒了?” 也该先摇头:“他白日的时候,不知何故,四处在仪鸾司里打探陛下。” “打探朕?”朱元璋搁下笔,他皱起眉头:“好端端的,打探朕做什么?莫非,他已察觉了朕的身份?这个家伙平日聪明的很,现在才察觉,倒也不易。” 也该先勉强笑了笑:“奴婢倒是以为,他应该知道陛下不是寻常人,只不过,这天底下的人,无论再如何聪慧,只怕也绝想不到,您就是陛下吧,那邓千秋亦是如此。” 朱元璋端坐着,他陷入了沉思:“也可能……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朱元璋说着,站起身,道:“看看去,朕倒想看看,他这江宁县县令的儿子,能遇到什么难处。” …… 果然,今夜邓千秋没有睡,而是四处紧张的张望。 一见到了朱元璋的身影,邓千秋大喜,飞跑过来,大呼道:“老兄,你可算来了,我四处打探你,若是再寻不到你,我就只好去找晋王了。” 朱元璋皱眉起来:“晋王?” 邓千秋对朱元璋坦然道:“我现在遇到了一桩天大的事,非要信得过的兄弟一起去干不可。晋王倒是讲义气,可是他办事不牢靠,我担心事没办妥,他还火上浇油了。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到老兄头上。” 朱元璋倒是第一次见邓千秋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又听他对自己信任有加,却也是哭笑不得。 他神情愈发的严肃:“到底出了什么事?” 邓千秋吞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地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爹现在发迹了,现在已是江宁县令……” 朱元璋不置可否。 邓千秋接着道:“可是……他现在遇到了天大的难处,我爹随我,和我一样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我们父子两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朱元璋可不是个好耐心的人,怒道:“能不能直截了当的说。” “就因为这样,我爹得罪了人,现在……他的官印丢了。” 此言一出,朱元璋直接色变。 他死死地盯着邓千秋,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丢了官印,是什么大罪?” 在朱元璋的目光下,邓千秋没来由的有几分惊惧,道:“知……知道。” “这不但在大明律中是死罪,便是在皇帝颁布天下的大诰之中,也是罪无可赦。一旦丢印,就如失土,便是皇帝想要网开一面,也是罪责难逃。” 朱元璋似乎有些急了,这才刚上任的县令,就是一个杀头之罪。 想到这里,他浑身上下,似透着一股血腥气:“你爹这样糊涂,如此不小心?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后果?” 邓千秋苦笑道:“哎……我爹就是这样的,他不太聪明。” 朱元璋面上已是杀气腾腾:“盗取官印者,便是诛其三族,也难以消恨。” 随后,朱元璋回过神来,又道:“怎么,你希望我帮忙去找人,为你父亲美言,留你父亲性命?” 邓千秋摇摇头:“不,我是想要找回官印。” 朱元璋冷笑:“找回?你以为那盗取官印之人会这样糊涂吗?他既盗了去,自然也知道盗取官印是什么罪,一定早将这官印藏起来了,任谁也寻不到。除非绑了他全家老小,一个个下油锅,细细审问,否则,他也绝不会吐露一字半句。只是……无凭无据,如何杀他全家?” 邓千秋则是道:“其实我有一个办法,所以才来请老兄帮忙,其实这事简单,只要老兄搭把手。” “嗯?”朱元璋看着邓千秋,似乎察觉到邓千秋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道:“你真能寻回来?” 邓千秋笃定地道:“我拿性命担保!好了,时间来不及了,事不宜迟,咱们就今夜动手。老兄,你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我们一生一世做兄弟。” 朱元璋的额头上顿时多了几个川字:“……” ………… 推荐两本书,第一本:我的姑父是朱棣,大眼小金鱼的作品,老虎兄弟。 第二本:1978:我的黄金时代(年代神豪文)。 ------------ 第六十二章: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 血流千里 江宁县衙里,似乎一切都平安无事。 潜藏在这平静的衙署之下的,又似乎有着什么暗流。 不过此时,这里却表现出了一派祥和。 夜深了,此时,邓千秋猫着腰,他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朱元璋,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大汉。 邓千秋汗颜道:“老兄,咋还带这么多人?” 朱元璋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你少来啰嗦。” “噢,噢。”邓千秋确实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了,请人帮忙,还嫌这嫌那,实在有点不上道。 而在朱元璋的心里,却压抑着愤怒,他愤怒于官吏之间为了争权夺利,竟敢盗取官印。 更忧心于,这邓健的官印找不回来,那又该如何处置? 这可是天大的事,若是邓健不能被处置,那么他这个皇帝定下的规矩,天下还有谁愿意遵守? 可处置……那可是杀头! 至于这邓千秋,瞧这家伙鬼鬼祟祟的模样,似乎对于此等鸡鸣狗盗之事习以为常,他居然直接翻身,攀爬这衙署的院墙。 后头七八个大汉,一直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声息,却都一脸无语地看着邓千秋在墙上蹦跶。 朱元璋也很无语,抬头,看着邓千秋在墙上挣扎着,手脚并用。 此刻,他想拍死这個家伙。 好不容易,邓千秋骑上了墙头,低呼道:“上来,都上来。” 朱元璋:“……” 一个护卫抬头看着骑在墙头上的邓千秋,良久道:“那儿好像有一个门。” 邓千秋道:“那是小门,我晓得的,上了锁。” 那护卫道:“我颇精开锁之术。” 邓千秋:“……” 那护卫果然走到了小门处,居然轻而易举,便用一根竹签捅开了锁,而后拥簇着朱元璋进了院墙。 邓千秋气喘吁吁,只好又小心翼翼地爬下了墙,忍不住低声道:“为何不早说?” 那护卫理直气壮地道:“你也没问。” 邓千秋直气得咬牙切齿:“你看我都爬墙了,哪里还需要我来问?” 护卫道:“你不问,我哪里知道你爬墙是为了进这衙署?” 邓千秋感觉心口痛,道:“好好好,你这样玩是吧。” 朱元璋面带怒容打断道:“伱少来啰嗦,我来问你,我等来此,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别急。”邓千秋道:“老兄,待会儿依计行事,不是兄弟我信不过老兄,而是信不过……” 他故意看向那几个护卫。 而后,邓千秋领几人,到了后衙的一处柴房。 紧接着,开始从怀里掏东西。 一会儿功夫,居然掏出了一个火折和一个瓷瓶。 他开始打开瓶口的木塞,随即,在这柴草房撒上火油。 而后,开始吹动火折。 呼…… 火折开始泛起了火光。 邓千秋一把将火折塞到朱元璋手里:“来,点,点上它。” 朱元璋:“……” 身后一护卫怒道:“你要烧县衙?你可知道,这是死罪!” “你说对了。”邓千秋居然十分爽快地承认,不过,自家爹丢了官印,好像也是死罪。 当然,他不能对人这样解释,而是循循善诱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翻越县衙的围墙,擅闯衙门,还是这等黑灯瞎火的时候,这算不算死罪?” “……” 邓千秋道:“亏得咱们皇帝圣明啊,律令严格,横竖大家都得死!好啦,你们放心,山人自有妙计!老兄,赶紧,赶紧点上。” 朱元璋的脸色在火折微弱的火光之下,阴晴不定,其实几个护卫,在邓千秋大言不惭的说什么亏得皇上圣明的时候,他们就有些心怯了。 于是都小心翼翼地观察朱元璋的脸色,哪里还有心思和邓千秋斗嘴。 朱元璋脸色铁青,冷哼一声,将火折子摔在地上,这火星四溅,瞬间便引燃了火油,一时之间,火势居然开始悄然蔓延。 邓千秋一看抖擞精神,立即道:“你们在此躲着,待会儿,会有人出来,你们关注那个县丞,给我盯紧了他,好了,咱们的事要成了。” 他交代一句,便疯了似的朝着后衙的廨舍狂奔。 朱元璋等人,很是一致的无语。 紧接着,便听邓千秋的呼喊声:“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救火……” 他的狂呼,刺破了夜空。 这安静的衙门,骤然之间变得热闹起来。 朱元璋与几个护卫,不得已,猫在一处角落。 随即,便看到邓千秋搀扶着邓健出来。 衙里其他人等,也纷纷出来。 而此时,那柴草房已是被大火蔓延,黑烟滚滚,火势有冲天之势。 许多人惊慌失措,犹如受惊的小鸟。 借着火光,朱元璋看到了邓健,也瞧见了廨舍里另一头出来的几个官吏。 其中一个,亦是头顶翅帽,穿着圆领禽兽服,被人拥簇着。 想必,这就是那县丞刘吉了。 刘吉倒是淡然,不急不躁,毕竟火势虽大,却终究不能伤他的性命。 可邓千秋搀扶着邓健,却是上窜下跳,蹦蹦跶跶,口里发出各种瘆人的呼叫,仿佛大家都已葬身火海一般,教人平添了许多的焦虑。 现在,许多人已心生不安。 而这时,邓健和邓千秋已彼此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邓健突然大呼一声:“都不必害怕!诸位,我等乃保民官,衙署地处闹市,倘若蔓延,非但官府不保,这周遭的百姓也要死伤。我邓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便是死,也决不能教这大火残害百姓,如若不然,不敢苟活。” 他这一声大喝,教这拥簇上来的数十个官吏稍稍安心。 邓健随即道:“尔等官吏,多是文弱书生,不可试险,我乃主官,守土有责,自当亲自救火。” 说罢,他摘下了自己的翅帽,脱了自己的官袍。 朱元璋远远看着,他几乎看不清邓健的模样,却能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声音。 就在此时,却见邓健郑重其事地抱着一个盒子,居然往那县丞刘吉走去。 “刘县丞。” 那刘吉眼看着大火,脸上看着淡定,事实上其实还惊魂未定呢。 他一时之间有点懵,虽说好像自己没有性命之虞,可毕竟事出突然,而且这邓健一套一套的,更教他有些惊慌失措,方寸大乱。 邓健却是一把将盒子塞到了他的怀里。 刘吉下意识地抱住了盒子,正在瞠目结舌的时候。 邓健朗声道:“此乃本官的官印,乃是朝廷的信物凭证,关系重大,本官现在就要进入火场救火,关系甚大,随时有性命之忧,倘若本官遭遇了不幸,那么……就请保存好官印,等待朝廷另委干员,保我江宁县一方平安。” 刘吉一听,瞳孔收缩,官印……在他自己的手上啊! 可这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瞧见了这装着官印的木盒子被塞到他的手里。 最紧要的是,邓健这样做,简直就是无可厚非,人家这是要去救火,如此凶险的情况之下,还想着保护好朝廷的官印,这……他娘的简直就是大臣的楷模,是读书人的典范。 ……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朱元璋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道杀机,已是毕现。 那掩藏于他内心深处的杀欲,此时犹如滔天巨浪一般澎湃起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 感谢西湖遇雨打赏的盟主,今晚上架,晚上十二点爆更。 ------------ 第六十三章:完璧归赵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刘吉比任何人都清楚,官印根本就不在邓健的手里,那官印…… 而现在,官印被他抱着,就意味着……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官印的监护人,已经从邓健,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刘吉可不笨,一下子就明白了,一旦这官印……丢失……当然不会有人责怪邓健,人家为了救火,奋不顾身,且人尽皆知,官印由他刘吉保存,从现在起,官印丢失,杀的就不是邓健的头,而是他这个县丞的脑袋了。 退一万步,即便邓健的举止失当,他依旧难辞其咎,那么至多,也就邓健和丢失了官印的刘吉一起砍头罢了。 丢失官印的责任……转移了。 刘吉嘴张的极大,脑子里嗡嗡的响。 而此时,大火引起的浓烟已是扑面而来,带来刺鼻的咳嗽。 他下意识的,想要立即揭开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这盒中并无官印。 可眼下,情势紧急,又是浓烟,又是黑灯瞎火,这里混乱不堪,就当他准备打开盒子时。 他的脸色一下子的黑了,心里开始咒骂:“狗东西,这盒上了暗锁。” 一时半会根本打不开。 而这时候,邓健也绝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而是大呼一声:“刘县丞,保护官印,丢失了官印,朝廷灭你我二人满门。儿子,还有其他快吏,都随我来,救火。” 他们拿湿巾,用巾帕捂住了嘴,开始朝水井方向去。 周遭人受了邓健的鼓舞,也纷纷行动。 骤然之间,人便散去了个干净。 只有刘吉,抱着盒子,脑子依旧有点发懵。 火光之下,他脸色惨然,显得十分瘆人。 于是,他努力地揭开盒子,好不容易,这盒子才打开,只可惜……这盒子果然如他猜测的一样,空空如也。 “狗一样的东西。”刘吉低声咒骂。 可很快,他打了个寒颤。 丢失官印,是要杀头的。 而主官救火,让佐贰官保存官印,作为佐贰官的刘吉却将这官印丢失了,又当何罪? 问题就在于,这种事他没处说理去,若是跑去跟朝廷说,其实救火的邓健,给他的是个空盒子,根本就没有印。 你猜,有人会相信吗? 难道人家性命都不顾,还亲自救火的人,会有什么坏心眼? 退一万步,邓健乃是新官,而刘吉宦海浮沉,前者是个书生气未脱的县令,后者是个老官油子。 大家会信谁? 刘吉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诅咒着,却左右张望,而后抱着盒子,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朱元璋在远处,隐隐已看到了这儿的动静,他也忍不住吸了口气,大抵,他心里算是明白了什么。 邓千秋这操作,他也算是服了。 “暗中盯梢那刘吉。”朱元璋渐渐放下了心。 而后,他无事人一般道:“再抽调几人,假扮周遭的百姓去帮忙救火。” “喏。” ………… 一场火,来的快,去的也快。 终于……邓健和邓千秋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衙堂。 已有人给邓健端来了茶水,他呷了一口,才顺了气,当着其他的官吏,邓健眉飞色舞地道:“幸好这火势还未蔓延,只烧了一个柴草房,不过夜里走水,这是本官的过失,我定要启禀应天府,请应天府论责。” 这衙堂外头,当夜值守的更夫以及几个差役本是惴惴不安,夜里他们当值,现在起了火,他们难辞其咎。 可听到邓健的话,让他们稍稍安心,县尊这是不打算追究他们,有干系,县尊也打算自个儿担起来。 他们心里,给邓健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同时对这位新上任的县令,心里隐隐多了份感激。 其他的官吏,惊魂不定。 可邓健又呷了口茶,左右张望:“刘县丞,刘县丞在何处?” 众人纷纷张望,有人道:“方才还见他。” 又有人道:“救火时,我见刘县丞跑出了衙门。” 于是,大家心里便又都不禁暗暗摇头。 衙里起了火,堂堂县令以身作则,身先士卒。作为县里佐贰官的县丞,却逃之夭夭。 哎……担当不足啊。 邓健微笑:“无碍,莫不是他在火场里出了什么事吧,来人,找一找,可不要让刘县丞磕着碰着。噢,本官的官印,还在他的手上,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这江宁县乃是京县,配属的佐官和其他县不同,除了常配的县丞、典吏、主簿、县尉、教谕之外,还有巡检、库大使、仓大使、税课大使、驿丞、河泊等等。 现在大家齐聚一堂,那些对此不知情的人,当然面上无动于衷,可这衙里,当然也有那刘县丞的心腹亦或者亲近之人,似乎知道一点儿内情,此时却都故意低下头,掩盖自己异常的脸色。 终于,在曙光初露的时候,那县丞刘吉气喘吁吁地来,邓健见了他,当即笑着道:“刘县丞……去了哪里,教人好找。” 刘吉面上尴尬,依旧似宝贝似的揣着盒子,道:“下……下官……” 不等他解释,邓健便道:“本官的印在何处?” 刘吉就算心头气狠了,也只能老实地将盒子奉上。 邓健接过了盒子,却将盒子当着大家的面揭开,此时,一方官印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帘。 邓健面带微笑,道:“我还以为……刘县丞将这印丢了呢。” 刘吉忙道:“不不不,下官便是丢了自己的脑袋,也绝不敢……拿这印开玩笑。” 大家便都笑起来。 邓健笑了笑道:“刘县丞此言有理,这官印,是朝廷颁发给官员的凭信,乃最紧要之物,你我宁可丢了性命,也断不能遗失官印,如若不然,便是万死之罪,好啦,诸公一夜辛苦,大家都先去歇一歇吧,天要亮了,白日还有公务。” 那刘吉……知道责任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不得已之下,只好想办法,将这本是偷去的官印,又重新找回来装回盒里,做出自己完璧归赵的假象。 可他很清楚,自己先盗了官印,而后却被邓健耍弄,找回了官印,教自己吃了一个闷亏,偏偏他吃了这哑巴亏,却是有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因而,他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看向邓健的眼里,却闪烁着怨毒之色。 邓健却不理他,与邓千秋回到自己的廨舍。 等房里只有父子二人的时候,邓千秋才忍不住道:“爹,咱们只找回了官印,岂不是便宜了他?” 邓健则是淡定地道:“来日方长,为父自有计较。千秋,这一次伱也辛苦了。” 邓健看着邓千秋,目光中很是柔和。 邓千秋便笑着道:“说起来,这一次多亏了我那位老兄,若是没有这帮手,这事儿还不一定能成呢。你等等,我去寻我那老兄来……给爹见一见。爹,我身边的朋友,一个个都义薄云天,很是仗义,哈哈,爹要是见了我这兄弟,也一定很喜欢。” 找回了官印,邓千秋的心情很好,说罢,他便一溜烟地出去寻朱元璋了。 可寻遍了后院,也不见人影。 邓千秋有些失望,不由得暗暗挠挠头,叹息一声。 ………… 武英殿中。 朱元璋一宿未睡,他已沐浴,换了一身新衣。 此时,正背着手,来回踱步,他面上阴晴不定,这是他思考的习惯,他一双虎目,此刻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威严。 “陛下。”有禁卫匆匆入殿,拜下行礼道:“已经查到了,那官印就藏匿在刘吉府中的水井之中,卑下亲眼见他从水井之中取出了官印……” “嗯。” 片刻之后,也该先匆匆而来,他手里捧着一沓文牍,道:“陛下,刘吉的履历,奴婢已调取了,此人乃和县人,伪帝至正二十一年投军,本是左丞相李善长下头的一个文吏,此后调度军粮,颇有功劳,于是一路升任至江宁县县丞。” 朱元璋面上似笑非笑,慢悠悠地道:“他还任过什么官职?” 也该先道:“在宁国县担任过司吏,而后又担任吉安的仓大使……” 朱元璋听罢,突然冷笑起来:“有趣的很,又是淮西人,又曾在宁国县和吉安……” 也该先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元璋,随即道:“陛下,是否知会仪鸾司下驾贴拿人?” “拿人?”朱元璋淡淡道:“用什么罪名?” 也该先语塞。 朱元璋道:“说他盗取官印吗?若是盗取官印,那么必然会有人遗失官印,盗取官印的人死罪,遗失官印的人又当如何处置呢?” 也该先忙道:“奴婢……多嘴了。” 朱元璋踱了几步,却是冷冷地道:“构陷上官,甚至敢欺到朕的头上,真是胆大的很哪。” 朱元璋面上黑沉沉的,透着死气,他一对虎目,宛如勾魂索一般。 闭上眼,朱元璋似乎渐渐地冷静下来:“再等一等,看看邓健会如何举动,朕要看看,他是忍气吞声,还是有所作为。” 也该先显得诧异。 倘若是在平日,陛下早将这刘吉砍了。 可哪里晓得,陛下居然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就为了磨砺邓健? 邓健这个人……似乎越来越不简单了。 朱元璋随即端坐,又开始骂骂咧咧:“邓千秋这个混账,今日敢烧县衙,明日还不知敢做出什么事来。” (本章完) ------------ 第六十四章:杀人放火亲兄弟 一夜过去,朱元璋又恢复如常,他似乎并不急着解决刘吉的事,只是此时居庸关大营的奏报,如雪片一般送入宫来。 这一次,徐达倒是老实了,不过随军的李文忠、冯胜、邓愈诸将却是连连告急。 大家在前线拼命,陛下你跟我们玩这个,断了粮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朱元璋依旧稳坐钓鱼台,事实上,他心里已经模拟过许多次盐引代粮的情况,还是颇有把握的,否则断然不可能如此的冒失。 只是看着诸将的告急奏报,朱元璋不禁为之气闷,他耐心地解释盐引代粮的种种章程和措施,以及自己留下的后手,一遍遍地告诫他们不必担心,只管出击。 于是,许多的圣旨发了出去。 原本这一切都如常,实际上,每一次大军出征,这种扯皮的事本就不少。以往的时候前方的大将也会时刻发回讯息,产生争议,朱元璋对此,习以为常,无外乎就是要嘛安抚,要嘛臭骂几句,安抚几下,把人稳住,老老实实去给朕干活。 臭骂自然是恫吓几下,让你乖乖识相,可别把朕惹毛了。 而朱元璋的战略预判,一向神奇,往往最后的结果,也都能令人心服口服。 可独独这个时候,突然之间,前方居然失去了消息。 连续数日,无论是徐达,还是冯胜、李文忠人等,居然一份奏报也没有来。 唯一的奏报,却是从安定县送来的消息。 说是徐达已出居庸关,直入大漠,追击伪元顺帝,而此时,而元军大将扩廓帖木儿,也就是被人称为王保保的家伙,居然直接派兵,抄了安定县。 也就是说,徐达为了彻底打击元顺帝,破釜沉舟,直接深入大漠,甚至不惜冒着后勤补给断开的风险。 朱元璋骤然间明白,最终的决战……开始了! 这不只是一场勇气的对决,是一场时间的赛跑,更是一次关乎于后勤补给的决战。 数百上千里的漫长补给线啊,且随时有贼军骚扰,十数万大军,日夜兼程,直扑贼首,如此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必然是因为徐达抓住了战机。 可是……巨大的诱惑,也必然伴随巨大的风险,一旦补给不能及时,那么…… 于是朱元璋开始变得无比的焦躁起来,他几乎每日都在盼着自居庸关传来的消息。 甚至到了夜里,竟也无法安睡,他只好夜巡,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一次,鬼使神差一般,竟又到了贤良寺。 “老兄……” 邓千秋躲在角落里,虽是披着一件绵甲,却还是冷得脸红扑扑的,于是他躲在墙角跺脚,口里呵着气。 这时他终于明白,农业文明的看大门,和工业时代的看大门,完全是两回事,没有暖气和空调,夜间看大门,简直就是折磨。 邓千秋已经后悔自己干保安了。 眼见邓千秋这般,朱元璋焦虑的脸上,不由得柔和了许多,他要解下自己的披风。 邓千秋摇摇头:“你年纪大,就不要装硬汉了,我血气方刚,熬得住。” 朱元璋道:“怎么不多穿件衣出来。” “还不是陛下的规矩多。”邓千秋道:“只允许带甲巡视,伱瞧,发的绵甲就这点棉絮……算了,我还是慎言吧。” 邓千秋刚想抱怨,最终却还是噤声,他发现自己有时候和眼前这老兄说话时,有点刹不住车。 有可能是大家一起嫖过……不对,是一起放过火的缘故吧。 朱元璋听罢,脸色更古怪起来,不过见这家伙如此口无遮拦,不由得没好气起来。 不过邓千秋反而喧宾夺主,却先抱怨起来:“上一次老兄怎么跑了?我还想介绍你认识我爹呢,谁晓得四处寻不见人,我爹还想感谢你。” 朱元璋不由愤怒:“你烧县衙,这是欺天之罪,却还敢提。我看你没有一点悔改之意,反而得意洋洋。你小小年纪就敢在县衙放火,将来还了得?纵是天大的事,你他娘的难道就可以不守规矩了吗?这朝廷有法度在此,岂是容你这般儿戏。你可知道,你犯的乃是滔天大罪,万死莫赎。” 邓千秋歪着脑袋,沉默。 朱元璋看他不吭声,便道:“怎么,知道自己错了?” “没有,老兄,我只是在思考。”邓千秋道。 朱元璋一愣,下意识道:“思考,思考什么?” “不对呀。”邓千秋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而后道:“当初放火的不是老兄你吗?你好好想一想,火折子是你拿着的吧,又是你丢进柴草里的吧。还有,后衙的小门,是老兄你带着的兄弟开的吧,老兄,做人要有良心啊……” 邓千秋几乎哀嚎,振振有词地接着道:“你以为我傻?我自来了南京城,便开始钻研大明律和大诰,我会不晓得这是滔天大罪?所以我断然不会放火的!老兄,你扪心自问,你这样责备我,就没有想过,整件事的过程之中,我只是从犯,而老兄你是……” 朱元璋:“……” 邓千秋看到朱元璋的胡子吹得在颌下飘舞,显然是朱元璋自己吹的。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上了你的当。” 邓千秋笑起来:“没有,没有,大家谁也没上谁的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告发老兄的,咱们有过命的交情,我可不像你的朋友那样,至少我不会出卖自己兄弟。” 朱元璋:“……” 朱元璋发现自己累了,他本以为自己会怒从心起,可邓千秋突然提到了自己的那个朋友,教朱元璋觉得有点乱。 他突然叹了口气。 邓千秋见状,倒是露出了几分关切,道:“老兄有烦心的事?无妨,无妨,和我说说看。” 朱元璋沉默着,突然侧目看了邓千秋一眼,才道:“你说那盐引之法,当真有效吗?”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邓千秋倒没有注意到朱元璋脸上得认真之色,随意地道:“当今皇帝乃是开国之君,马上得来的天下,他自有手腕。你放心,这天下,很快就会太平的。我们就别瞎操这个心了。你瞧我,大半夜的守在这看大门,北风飘飘,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我还操心这个?” 朱元璋面上对邓千秋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气不打一处来:“你怎的这样没有志气。” 邓千秋理直气壮道:“好好好,你有志气,你了不起,你清高。” 朱元璋顿时又觉得火气直往脑门子冲了。 看朱元璋一下子黑下来的脸色,邓千秋反倒有些畏惧了,连忙陪笑道:“哎哎哎,别生气,方才只是戏言,我逗你玩的。嗯……盐引的办法,应该没有问题,你放心好啦,我还能骗你?” 朱元璋脸上带着几分冷嘲道:“烧县衙时,不就上了你的当?” 邓千秋反倒很是认真地道:“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朱元璋冷冷看他。 邓千秋道:“因为我孝!” 邓千秋一脸我有理我理直气壮的样子道::“县衙的事关系到了我爹,这是我亲爹啊,我还指着他养我下半辈子呢,他遇到了那样的大事,我能不管不顾吗?” 朱元璋发现,这家伙似乎总有理由,可偏偏,这理由居然无法反驳。 你总不能让他不孝吧? 所谓忠孝,在古人的心目中,忠孝是一体的,道德观念上,一个人不孝,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感恩,怎么可能会忠义呢?因此,孝顺的人,必然忠君。 朱元璋此时也只能摇头,他不能推翻自己的统治基础,也不能劝人不孝。 于是朱元璋皱着眉道:“罢,下次不可如此了,再敢如此,打断你的腿。” 他也只能发出这样的恫吓。 而邓千秋却笑了,其实不是他想坑这位老兄,实在是事太大,关系到了他爹的性命,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得寻找帮手。 火烧县衙,这罪也不小,邓千秋是个谨慎的人,他来到这个世界,虽然不肯多读书,却是一名资深的法律爱好者。 什么《大明律》,《大诰》,里头每一个条文,每一个案例,他虽不敢说研究得通透,可若是这个时代有讼师资格证的话,他自信自己可以考一考的。 而这老兄,显然颇有能耐,既然拉他下水,这火是一定要他放的。他不放,难道让邓千秋自己放吗?那岂不是成了现行犯? 倒不是他不信这老兄,而是做任何事,都需留一手不可。 天气愈寒,邓千秋不得不双手拢起,跺脚。 心里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送别了朱元璋。 朱元璋心事重重,回到了宫中。 又过了两日,朱元璋又再三询问关于居庸关的情况。 不过得来的消息,很是繁杂,几乎都是从宣府、河北一线来的消息,各说纷纭,因为没有徐达的亲奏,所以几乎各地送来的情报,大抵都是盲人摸象。 这个时候,消息送来的越多,反而令这战争迷雾更浓。 因为道理很简单,每一处都有消息,消息越多,人人都各执一词,其实就代表没有消息。 (本章完) ------------ 第六十五章:捷报 “看来,可能是因为王保保的袭扰,截断了徐达的快奏,他应该已十分深入大漠了。”朱元璋皱眉起来,不由得陷入苦思。 这个时候,朱元璋是不愿意和王公大臣们商议的,因为没有必要! 很多时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看上去都好像颇有道理,可实际上,只有朱元璋明白,此等真正关系到了社稷的军国大事,只有自己进行判断,这天下没有人可以协助自己。所谓孤家寡人,可能就是如此吧。 “是否可能是……伪帝的诱敌之策,利用伪帝在大漠之中吸引徐达,而后王保保在后截击?若如此,大军危矣。” 他沉吟着,很快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这种想法,不是没有可能,可前线的主帅,乃是徐达,徐达绝不会贪功冒进,他是个稳如磐石的人。 于是朱元璋阖目,想着一切可能,只是这一次,确实事出非常,教他无法预料。 ………… 江宁县衙。 刘吉提心吊胆了几日,原以为偷印的事,会惹来邓健的报复,这令他不安了几日,以至于他开始暗中活动起来。 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这位新县令,非但没有进行报复,反而对他更客气了许多。 刘吉大抵就明白,这应该是邓健在被偷了印,不禁后怕,虽然用手段将印给找回,却也知晓他刘吉绝不是好惹的。 当初能偷印,明天能干出什么事来,那邓健不敢想象。 因而,这位秉持着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县令,不得不展示软弱的姿态。 甚至连清查府库的事,居然也交到了刘吉的手里。 刘吉心里不禁得意,他领着县中主簿张海,清查了府库,随即回了县衙。 人一到达,便有文吏过来,对刘吉道:“刘县丞,县尊请刘县丞去廨舍喝茶。” “好。”刘吉笑了笑,面上不无得意。 虽说这一次盗印,没有将邓健置之死地,可至少……也让这个家伙收敛起来,开始懂得如何做人了。 哼,只是可惜,刘某人要的是取而代之,你在任上呆一日,刘某便无一日不是寝食难安。岂能容你? 他心里想着,此时又想着该如何请托上头应天府,甚至……将关系打到各部堂,甚至是中书省去。 他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可毕竟也是淮西人,而且当初,一直曾为中书省参知政事的胡惟庸所用,虽说和胡惟庸的关系并不熟,可脸熟却还是有的。 胡惟庸好义,对下头人尤其的好,当初跟着他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吏,现在也早已鸡犬升天了。 只是如何请托,又怎么想办法表达自己的心思,却还需费一番功夫。 他心里想着,径往后衙的廨舍去。 “刘县丞,你来啦。来,坐下,我这儿有一事要求教。” 刘吉一到,邓健便拉着刘吉,满面春风的样子。 刘吉皮则是笑肉不笑地道:“使君,下官岂敢当使君求教二字。万死,万死。” 邓健道:“伱我同在一个屋檐之下,造福一方百姓,本为一体。何况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刘县丞久在江宁县,对县里的情况熟悉,邓某求教,也是理所当然。” 刘吉笑了起来,道:“请使君示下。” 邓健亲自给刘吉斟了一副茶,方才转过身端坐,道:“清查府库的事,关系重大,现在清查了这么久,前几日的邸报,你是看了的。陛下对各县清查府库的事,也十分急促。我还见那邸报,陛下处死了几个县中的官吏,都是因为府库的账目不清楚的事。原本本官打算亲力亲为,可毕竟才上任不久,对县中的事不甚熟稔,库里有一些账目对不上,本县思来想去,此事还是刘县丞全权处置吧,一切都由你,何如?” 刘吉听了只是想笑,这邓健看来是彻底怂了,清查府库的事虎头蛇尾,现在将这大权交给他刘吉,其实就是给一个台阶下而已。 于是他心头得意,含笑道:“若如此,那么下官敢不尽力。” “甚好。”邓健动情地道:“有刘县丞资助,邓某可无忧,只是这些日子,刘县丞有劳了。” “使君切不可如此,折煞下官。” 双方亲切友好地进行了交谈。 很快,这县里便传出了消息,这县里的人,都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且耳目灵通,此时都嗅到了一股风向。 因而在主簿房里,书吏绘声绘色地说到了县里发生的变化。 而那主簿张海,不由用他浓厚的江西口音道:“介样说来,噶不是这清查的事,都操持刘县丞之手?好端端的,县尊亲自主持的清查,怎的就虎头蛇尾了呢?” 文吏压低声音:“张主簿,怕不是……” 他声音越来越低。 而主簿张海,脸色却变得越来越糟糕起来,他似乎开始有些惊魂不定,已没心思去理会那文吏的话了。 ………… 南京城的南门,便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雨花台。 为了传递快奏,在这里,朝廷专设了一处急递铺。 所有快马和急奏,几乎都从这里中转。 而此时,有人飞马至雨花台急递铺。 此人面色惨然,似乎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他的身后,背负了一个密封的竹筒,人马刚到雨花台,这马似乎已不行了。 马上的人火速跃下马,也不管这马的死活,只大呼道:“寻马来,寻马来,前营大军急奏,大元帅急奏……” 这驿卒们听罢,哪里敢怠慢,火速预备了新马。 而此人也不停歇,只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口驿卒们递来的冷茶,随即便翻身上去。 “老兄,前营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有好事之人,忍不住询问。 马上的人已是坐定,他一脸疲惫,不过此时,眼里却是放光:“大捷!” 丢下这两个字,他驾的一声,已勒马,绝尘而去。 ………… “陛下,江宁县急奏。” 也该先微微垂着腰,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份奏报,送到了朱元璋的手里。 朱元璋打开奏报,前些日子,他命人关注江宁县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刘吉,因而,这县里的动静,三不五时都会传递过来。 低头看了奏报之后,朱元璋目光幽幽,脸上带着似笑非笑。 “呵……倒是有趣。”朱元璋慢悠悠地道。 说着,他随手将这密奏搁下。 也该先便又躬身上前,给朱元璋收拾御案。 朱元璋却是背着手,他漫不经心地道:“这邓健,倒是和他儿子很像,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也该先听罢,不知自己该不该回应,斟酌着,才小心翼翼地道:“父子,父子,可不是一脉相承吗?” 朱元璋道:“是啊,一脉相承,都他娘的擅长将人当枪使。” 也该先听的一头雾水,此时他谨慎起来,却不敢再多嘴了。 收拾了一番之后,也该先才道:“陛下,参知政事胡惟庸,兵部侍郎乐邵凤求见。” 朱元璋听罢,神色微微一变,胡惟庸在中书省,虽是第五号的人物,可实际上,他主要管理的就是军队和粮草的事宜,而兵部侍郎乐邵凤,负责的也是粮草的调度。 这二人突然求见,莫不是……前头出了什么事? 此番出征,徐达所率领的,乃是大明的精锐。 别看只有十数万人,却都属于百战精兵,乃是大明野战之中,能拿出来的绝大部分力量。 一旦有失,那么……想要再进行北伐,只怕至少需要休养十年,方可重新积蓄力量。 朱元璋道:“传。” 似乎连宦官也听出了朱元璋声音中的急躁,于是火速出殿,一会儿功夫,便将胡惟庸与户部侍郎乐邵凤二人领了来。 二人行了大礼。 朱元璋喝道:“何事觐见?” 胡惟庸叩首,却没有吭声,他等这乐邵凤来奏报。 乐邵凤只好道:“陛下,安定县传来急奏,户部的粮队,已被王保保的军马拦腰截断,七万石粮,为贼军付之一炬,如今不但粮道断了,大军的消息,也已……” 朱元璋压压手,示意乐邵凤不必说下去。 这乐邵凤惴惴不安,本以为会龙颜震怒。 可谁晓得,此时的朱元璋居然表现出了出奇的冷静,他甚至神色平和地道:“现在传回了消息,那么就说明,这粮道断绝,应该是四五日之前,王保保抄了徐达的后路,王保保此人,果然厉害,只是徐达……” 他起身踱步,沉吟着,继续慢悠悠地道:“徐达从来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人,那么,他的谋划是什么呢?如今深入了大漠,他不会想不到抄了粮道的危险,现在还没有前营大军的动向和消息吗?” 胡惟庸这时才道:“陛下,没有。” 朱元璋呼了一口长气,显然,在他冷静的外表之下,依旧还是有着躁动的心。只是,他出奇的克制:“事有反常即为妖,中书省和兵部不必慌张,想尽办法继续给朕调粮,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粮草接续上。至于……”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至于大军的动向……现在虚虚实实,既然战情不明,也不必细细打探了,有徐达在,即便情势如何的糟糕,他也能力挽狂澜。” (本章完) ------------ 第六十六章:邓千秋觐见 胡惟庸和乐邵凤悄然地对视一眼。 显然,陛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其实之前,他们预料陛下会勃然大怒,所以已经准备好了推诿责任的说辞,毕竟二人负责的乃是粮草调度的工作。 而如今,陛下居然没有责备,也没有震怒,甚至居然表现出了超出常人的耐心和理智,这令他们有些猝不及防。 “怎么,还有话说?”朱元璋瞥了胡惟庸和乐邵凤一眼。 乐邵凤想了想,鼓足了勇气,才道:“陛下,此番之所以粮道出问题,自是王保保狡诈。可归根到底,还是粮道的供应出了问题。以往,朝廷每月拨付十七万石粮至居庸关一线,可如今,已减少至六万石。” “陛下,军中所积蓄的粮草减半,一旦情势危急时,前线的大军,不得已之下,进行冒险,也未必没有可能。” 朱元璋冷冷地看了一眼乐邵凤道:“那么乐卿家的意思,是责怪朕不该裁剪兵部拨发的粮草,这问题的根子,出在了朕的身上?” “臣不敢,臣只是……”乐邵凤慌忙道:“臣只是……以为,这样实在过于冒险……” 胡惟庸老神在在,好像置身事外一般。 兵部对现在的情况有所怨言,其实也是理所当然。以前前头的粮食全部由兵部拨付,兵部掌握了大量的粮草的调配。 可自从陛下决定试一试这盐引代粮之策后,这兵部管理的粮草,也随之减半。如今似乎粮道出了岔子,借此出来抱怨几句,在乐邵凤眼里,也是无可厚非。 朱元璋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虽是这样说,朱元璋也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只是面上没有表露。 倒是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居庸关急奏。” 朱元璋听罢,神色微变,随即道:“传来,是谁送来的急奏,也一并来觐见。” 突然得到了前线的消息,令朱元璋也不由得紧迫起来,他终于显了几分焦躁,吐出了一个字:“快。” 于是很快有人气喘吁吁地被迎入了殿中。 此人拜下,立即口呼:“卑下百户官陈同,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元璋沉声道:“取奏报。” 很快,这装在竹筒里的奏报便送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飞快地拆开,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他虎目微微一张道:“捷报?” “是,陛下,魏国公大捷,深入大漠,追逐伪帝,斩首七千余,俘贼三万,其中伪皇子、王孙十数人,各部酋长数十人,还有伪丞相、将军人等,亦有百人……”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此时他说不意外不震惊是假的,因为他察觉到,这一场战役的地点,居然是在大漠深处,距离居庸关,竟有七百里的距离。 他眼眸一转,锐利的目光落在那百户官的身上,道:“也就是说,徐达率军,长途奔袭,居然追逐了七百里,寻觅到了伪帝的残部,是吗?” 在扫荡北元残余势力的时候,明军一直遇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残部一旦作战失利,便立即遁入大漠。而明军不敢轻易追击,每每都不能彻底的击溃对方的主力。 可如今……如此稳重的元帅徐达,居然采用了如此冒险的行动。 朱元璋继续看着奏报,瞳孔收缩着,内心不由得澎湃起来。 他面露了大喜之色,忍不住道:“好好好,好的很哪!朕有徐达,如得一臂。李文忠人等,也甚是骁勇,好的很。” 胡惟庸和乐邵凤都露出了震惊之色,显然,这一次胜利,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乐邵凤不由道:“陛下,大军深入大漠七百里,后路又被截断,那么……粮草和补给……如何解决?臣以为……这奏报之中,颇有出入。” 乐邵凤乃兵部侍郎,自然对军中的事是熟稔的,他提出这些,显然也很对朱元璋的胃口。 于是朱元璋看向那百户道:“大军之中,可缺粮吗?” 百户道:“陛下,不缺,沿途都有粮草供应,所以……大元帅方才决心追击。这一路,虽是风餐露宿,很是辛苦,可基本的马料和粮食,却总能得到供应。” 此言一出,朱元璋不由得再次震惊起来:“这是何故?” 百户挠挠头,苦笑道:“卑下……卑下其实也不知道……” 朱元璋猛地想起了什么,他的眼里,似乎一下子放了光。 而后,他开始变得焦躁起来,随即道:“来人,来人,诏邓千秋觐见,传邓千秋觐见。” 胡惟庸和乐邵凤对视一眼,显然,他们有些无法理解,这邓千秋……到底是什么名堂? 只是很快,胡惟庸更加老神在在起来,这个邓千秋,看来是越来越不简单了。 不过…… 此子也从老夫这儿得了不少的好处,幸赖老夫有先见之明,早早委托两位侯爷进行了拉拢,赠给了他不少胡姬,区区十几个胡姬,便得一个人脉,值了。 朱元璋此时显得极为激动,显然,此时他心里有了太多的疑惑。 为何粮食能在大漠之中还能供应,徐达为何又敢于下这样的决心。 这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朱元璋的估算,眼下也只有从邓千秋那儿寻找到答案了。 宦官匆匆给朱元璋斟了一杯热茶。 只是此时的朱元璋有些出神,居然下意识地端起了热茶,便呷了口。 可随即,这热茶便从他的口里喷出来,吓得一旁的宦官连忙跪下去,惊恐万分地道:“奴婢万死。” 朱元璋历来都要求宦官用热腾腾的茶奉上,不过他一般不会立即去喝,而是耐心等这茶水稍凉了一些。 如今被这巨大的捷报所惊喜,居然一时之间,忘了这一茬,以至于被烫得喷出茶水来。 他皱眉,不过显然,他对于痛苦有着超常的忍耐,只是一挥手,用嘶哑的声音道:“怪不得你,你下去,换一副新茶来……咳……” 宦官如蒙大赦,忙去奉茶了。 等待的过程,颇有几分漫长,朱元璋索性低头拿起捷报,继续观摩。 “当真是那盐引带粮之法解决了粮草的问题,可是……怎会有此功效?” 朱元璋心里想着,却是越想越是激动。 粮食的问题大为缓解,这不但减少了朝廷的负担,而且还增强了大军的供给能力。 世上焉有此理? 朱元璋急迫地等待着。 而邓千秋的心情,却与朱元璋相反。 邓千秋吓尿了。 当有宦官寻到他的头上的时候,邓千秋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历来被皇帝传召,都是天下莫大的荣耀,可在邓千秋看来…… 这可是朱元璋啊…… 那个传说中,擅长诛人九族的朱元璋。 完啦。 这下完啦。 终于…他还是被关注了。 他此时,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整个人好像被人掐了脖子的鸭子,耷拉着脑袋,犹如奔丧赴死一般。 一再整理了自己的衣帽,一再询问来的宦官,道:“公公,一般入殿,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 宦官对他很客气:“邓百户,这个……随意。” “啊……”邓千秋心头正慌得很,便追问道:“就没有一个规矩的吗?公公平时迈哪一只脚?” “这……”宦官沉默了老半天,才道:“咱也没想过。” 邓千秋:“噢。” 他虽然噢了一声,心却更虚了。 两世为人,上一辈子,关于朱元璋的记录,对他来说实在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这人还未入殿,他就开始两腿打颤了。 虽说平日里在外吹牛逼,觉得自己挺勇敢的。 可碰到这种情况,邓千秋不是吹牛,上辈子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他们来到这个时代的表现能比他好,他把头拧下来。 键盘上吹牛逼,谁不会? 邓千秋入殿,他低着头,很郑重其事地先迈的左脚。 而后碎步到了殿中,他正琢磨着,大明是不是行的三跪九叩大礼?可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没有骨气,会不会过于对不起自己的爹,和自己大孝子的身份会有所不符? 可就在此时,便听一个沙哑的声音道:“邓千秋!” “在……在……在……”邓千秋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道。 朱元璋凝视着低眉顺眼的邓千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家伙平日里胆大包天的勇气呢,今日倒好,一下子换了一个人。 瞧这没出息和志气的样子…… 看来怪也只能怪朱棡那个混账,那家伙……又不知说了多少妖言,把人吓成这样。 朱元璋给邓千秋的胆小脑补了一个觉得很合理的理由,便道:“知道宣伱来,所为何事吗?” “臣……臣有罪!”邓千秋耷拉着脑袋,带着悲腔:“臣久食君禄,无功而受君恩,却当值摸鱼,实在罪该万死……” 摸鱼…… 朱元璋:“……” ……………… 上架了,四更送到,更新计划是这样的,以后每天确保四更,每章三千字,也就是每天更新一万二千字,新书上架,恳请大家支持一下吧,求订阅,求月票。 (本章完) ------------ 第六十七章:御前奏对 一旁的胡惟庸,却是悄然端详着邓千秋,似在思索着什么。 朱元璋沙哑地道:“这盐引代粮之策,朕来问问你,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啊……”邓千秋一愣。 他心里直接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那老兄……跑去禀告了皇帝,现在来秋后算账了? 他依旧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至亲至爱之至圣明的陛下,这盐引代粮……咋啦?” 朱元璋听到这至圣明三字,不由得一顿反胃,他只好微微皱眉道:“咋啦?当然是大军用了此策。” “啊……陛下……”邓千秋几乎发出了惨叫:“陛下,这和卑下无关啊,卑下只是胡说八道,谁晓得,竟有人丧尽天良,居然真去执行。陛下,我是无辜的,我才十三岁,我……我……” 朱元璋一听丧尽天良四字,这满腔的喜色,顿时冲淡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七窍生烟。 他声音更显嘶哑了,怒道:“你骂谁丧尽天良!” “我……我……”邓千秋一时无词。 他是讲义气的……当然,人要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看他不吭声,朱元璋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一点,便道:“不过此番徐达大军报捷,此战收获甚大,乃我大明立国以来第一场如此漂亮的大捷。此战,与粮草充裕不无关系,由此可见,这盐引代粮,实乃不可多得的谋国之策。献此策者,虽未临战阵,却也功不可没,此番论功,献策者当有一席之地。” 邓千秋一听,心里震惊。 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居然导致了一场天大的功劳。 不对,方才他好像…… 于是他低眉顺眼,咳嗽一声:“原来如此,陛下,这不算什么,卑下久食君禄,做的不过是微末的贡献,实在不值一提,不敢贪功。” 一旁的胡惟庸已皱眉起来,他万万没想到,盐引代粮,居然是眼前这个小子想出来的。 朱元璋冷冷一笑:“是吗?伱当然不敢贪功,方才你不是说了吗?这是丧尽天良之人……所为?” 邓千秋懵了,不会吧,不会吧,朱元璋你这样小气?我特么的立下大功,你跟我玩文字游戏? 堂堂九五之尊,开国皇帝,这样玩心眼是吧? 邓千秋忙道:“卑下斗胆,恳请陛下,万万不可说臣之义兄丧尽天良,我与他虽是异父异母,却是至亲至爱至诚的兄弟,便是彼此两肋插刀,也绝无怨言。他有功劳,就是我的功劳,反之亦然。” 朱元璋:“……” 他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才道:“朕问你,你如何可以确保,粮草可以供应及时,就靠盐引?” 邓千秋想了想,道:“陛下,就靠盐引,盐引就是利益,因为有利可图,自然而然,这许多的商贾会不惜为了利益,趋之若鹜。” 朱元璋听罢,却道:“可徐达的大军,深入大漠,且四处都可能有北元的残部袭扰,甚至连朝廷的粮道,也已断绝。那些商贾,还能在大漠中供粮?” 邓千秋听罢,乐了,不过此时他心情轻松不少,于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深入大漠,供粮的难度很大。而贼军袭扰,难度又大大增加了几分,可越是如此,大家反而更加要供粮了。” 朱元璋一愣,不解地道:“这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越是困难,说明能供应粮食的人越多。供应的粮越少,就意味着分发出去的盐引越少。盐引供应越少,则意味着盐引的价值越高。盐引的价值越高,就意味着丰厚的利润。原先供粮,可能是一成两成的利润,而因为情势危急,供给量大大的降低,那么利润可能就变成了三倍、五倍,甚至是十倍。有这样的巨利,这商人们还不高兴疯了?” “莫说是汉商……臣斗胆而言,只怕是那大漠之中,勾结北元残部的胡商,只怕也要闻风而动,贫困筹措粮食,无论如何,也要给咱们明军供应上粮食。” 朱元璋听罢,大受震撼:“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为了金银,连身家性命都不顾,甚至那胡商……亦如此?” “陛下,商贾重利而轻别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所谓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问津。至于那些胡商,他们首先是买卖人,其次才是胡人,自古财帛动人心,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得?” 朱元璋一下子心里便通透了。 此时,他陡然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居然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成熟。 于是朱元璋道:“这样说来,你也是如此,若是为了暴利,自也敢冒天下之大不讳。” 卧槽……邓千秋突然觉得这大明皇帝,咋像上一辈子自己的前女友和前前前前女友,特么的,好端端的大家讨论问题,咋就扯到自己的身上。 邓千秋慌忙道:“陛下,卑下……和他们不一样,卑下又懒,又馋,小富即安,还好美色……卑下……冤枉……” 胡惟庸不由得身躯一震,这一下子就对上了。 起初,他还以为吉安侯虚报了胡姬的数目,十六个……分明是那吉安侯漂没了至少八个。 可现在见了这邓千秋,这无耻下流的东西,莫不是他当真的厚颜无耻,开口就索要了十六个胡姬? 竟差一点误会了吉安侯。 朱元璋有点发懵,说实话,这一辈子,还真没见过如此‘实在’的人。 “你小小年纪,怎可这样胸无大志?你要支棱起来,好好效命。” 邓千秋只觉得度日如年,汗流浃背,他不得不低垂着头,全神贯注地应对:“卑下……天生随父,我爹就是这样的,我大父听说也是这样的,还有我曾祖,我祖宗十八代,都是这样随遇而安,胸无大志。这是祖宗传下来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恳请陛下……见谅。” 朱元璋:“……” 朱元璋似乎觉得自己的耐心在消失,要不是这家伙立下大功,朱元璋真想挑下御台,狠狠捶这家伙一顿。 当然,很快朱元璋想起了高兴的事。 “哼。”朱元璋随即又喜道:“无论如何,你献了此策,为我大明大大的减轻了粮草的负担,从此之后,我大明再无供需粮草之虞。朕以区区盐引,便可使我大明千百年后,亦不必为粮草而担忧。朕将这盐引代粮定为祖制,子孙尽可效法。这是你的功劳!” 邓千秋听罢,却沉默了。 “为何不回话?”朱元璋挑眉看他。 邓千秋略显犹豫,叹了口气才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元璋微微一愣,道:“但言无妨,朕赦你无罪。” 邓千秋这才道:“盐引代粮,本质上就是利用了商贾的贪念,单凭这个,确实能缓解粮草的问题。卑下敢问陛下,对商贾有什么看法?” 朱元璋顿时脸稍稍绷了一下,冷哼道:“哼,尽为重利轻义、投机取巧之徒。” 邓千秋道:“陛下既然对商贾是这样的看法,那么为何会相信凭借一个盐引代粮,就可以解决千百年的问题呢?” 朱元璋忍不住露出疑惑之色,不由道:“此话何解?” 邓千秋道:“此次之所以能够如此的成功,是因为陛下刚刚采用这样的手段,以至于商贾们为了利润,所以想尽一切办法筹措粮食,供应军需。” “也是因为,陛下口中所说的重利轻义的商贾,还没有找到其他投机取巧的办法。只是陛下,商贾们今日靠这个,可以挣下一万两银子,难道他们会甘心只挣这一万吗?” 朱元璋脸色微微一变。 连胡惟庸此刻,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邓千秋接着道:“卑下敢保证,不需等十年,只需要三五年,慢慢的,商贾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开始找到窍门。譬如他们会结交武臣,对其进行拉拢,而后开始虚报供应军粮的数目,用更简单高效且成本更低的办法,拿到更多的盐引。又或者,他们可以用劣粮,取代好粮。总而言之,这样的办法,有的是。他们现在没有这样干,是因为还没有时间找到门路,也没有时间,想到更投机取巧的办法。” “现在的办法有效,不代表十年二十年更遑论是千百年后的办法,都能有效了。因为人的贪欲,是增长的。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今日挣了一万两,就会有人想明日挣两万两,今日可以冒着天大的危险,供应军需。那么明日,照样可以冒着天大的风险,为了牟取巨利,找到空子,赚取更高的利润。所以卑下以为,盐引代粮,只可应付一时,解决十年二十年的问题,就已是良策了。可指望它能解决百年、千年的问题,却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朱元璋听罢,不由为之动容。 邓千秋的这番话,其实是不对他胃口的,朱元璋所追求的,乃是万世一法,在他看来,一个律令,只要永不更动,那么子子孙孙照着这个方法去办,才可完美地执行。 第一更送到,今天还有三更。 (本章完) ------------ 第六十八章:军功 可满朝文武,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朱元璋,任何政令,可能起初时是好的,可时日一久,那些贪婪之人,必定会找到这个政令的漏洞。 继而……如饕餮一般去从这‘完美’的政令之中牟取好处。 朱元璋认为政策不能修改,本就是防范有人借着更改而去牟利。 可现在细细去想,似乎…… 朱元璋沉默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那一双眸子,下意识的掠过了一丝欣赏,口里则道:“你很大胆。” “不。”邓千秋方才说的很挺口顺的,此时却是吓尿了:“卑下打小就胆小。” 朱元璋叹道:“你抬起头来。” 邓千秋心慌慌地道:“卑下不敢。” 朱元璋的脸色微微一冷:“为何不敢?” 邓千秋道:“陛下乃是开国圣君,允文允武,天下无双。卑下只是微末小臣,在陛下面前,虽有三十步之远,便已感觉到陛下威势扑面而来,如排山倒海,此时更不敢胆大妄为,直面陛下。陛下之光,犹如太阳一样的猛烈,小臣怎敢直面?” 朱元璋忍不住想要暴怒,威势是吧,太阳之光是吧?朕微服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感受? 他不由道:“此番献策,乃是军功,兵部叙功时,献策之功也要添上,朕赏罚分明,断不会委屈了功臣。邓千秋告退吧。” 邓千秋听到叙功,还是军功,心里倒是期待起来。 此时让他告退,他才长松一口气,连忙告退而出。 “哎……”朱元璋目送着邓千秋,若有所思。 胡惟庸看了看朱元璋的神色,道:“陛下,此子有大才,臣听他的口音,似乎是凤阳人。” 朱元璋瞥了胡惟庸一眼,淡淡道:“伱还需听他口音,难道……他的底细,你不已经打探过了吗?” 胡惟庸听罢,面上依旧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却已是大惊。 他依旧镇定地回应:“陛下,凤阳乃是龙兴之地,臣确实万死,总是对龙兴之地的人,有所关切。” 朱元璋似乎觉得嗓子沙哑,此时茶已凉了,便呷了口茶,他端坐着,口里道:“若是太子能如他一般的深谋远虑,朱棡有他的谨慎,朕也就能放心了。这个小子……犹如璞玉,稍一雕琢,可成大器。就是胆儿太小了,这也随他爹?” 他心里似在嘀咕着,他爹也不是鼠辈啊,难道是隔代…… 胡惟庸听着朱元璋的嘀咕,心里却是庆幸,此子颇得圣眷,幸好此人已得了老夫的好处,将来……或有大用。 朱元璋又抬头,对乐邵凤道:“叙功之事,要着紧办,不可寒了功臣的心。邓千秋这个小子,他胆子这么小,除了叙功,朕要破例厚赐他,好让他晓得,朕的宽仁厚爱。” 乐邵凤忙道:“臣遵旨。” “对了。”朱元璋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脸色骤冷道:“将朱棡那逆子,给朕叫来。” ………… 邓千秋走在紫禁城之中,真觉得好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快到贤良寺的时候,突有飞骑与邓千秋擦身而过。 很快,便见一辆马车与那飞骑一道出来。 这马车突的停下,却是露出了朱棡的脸。 朱棡惊喜道:“千秋,千秋,哈哈哈……” 邓千秋上前:“殿下” 朱棡眉飞色舞地道:“方才听人说,你见了父皇。怎么样,父皇有没有赏你什么?” 邓千秋倒是老实道:“我两股战战,现在都惊慌失措呢。” 朱棡又大笑,不由得得意地道:“你啊,胆子太小了,论起怎么应付父皇,我可是极有心得的,下次我教一教你,你就不会这样害怕了。” 邓千秋转了个话题道:“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父皇突然传召我去觐见。”朱棡道。 邓千秋有些心虚:“是为了何事?” 朱棡趴在马车车厢的窗口,歪着头想了一会:“我不知道啊。” 他随即又道:“回头我来见你,哈哈,到时你就知道了。好啦,好啦,走走走,父皇想念我,一定等得急了。千秋,回见。” 邓千秋不由得为他们的父子情深而感动。 这不由得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是索性往江宁县衙去。 邓千秋到了县衙,却得知父亲是在公房,等到了公房的时候,却发现这里还有外人,正是那江宁县县丞刘吉。 却见邓健亲自给刘吉斟茶,一面道:“刘县丞,这些时日清查府库,实在辛苦了。这府库的账上少了这么多的钱粮,若非是刘县丞,只怕难以厘清。刘县丞有劳。” 刘吉脸上堆着笑,却是翘着腿,只慢悠悠地道:“使君不必客气,这是下官的本职。” 邓健含笑道:“今日还有一桩诉讼,倒还要向刘县丞请教。” 刘吉依旧翘着腿,老神在在的样子道:“使君,区区诉讼,自然使君一言而断便是。” 邓健摇头,认真道:“此言差矣,本官只是举人,到任不久,许多事实在不知如何处置,若没有刘县丞鼎力相助,如何能使这江宁县井井有条。” 刘吉笑了,他看着邓健和气的样子,大抵已知道,这位县令已认了怂,便咳嗽一声道:“使君,万万不可如此,下官襄助使君,本就是应有之义,你我都为朝廷效力,怎分彼此?不如这样吧,下官这就去刑房,看一看卷宗,若是有主意,再来禀奏。” 邓健和颜悦色地道:“辛苦。” 这刘吉起身,邓健朝他拱拱手,刘吉回礼,这才离去。 邓千秋见罢,肺都气炸了,走进去,气咻咻地道:“爹,你咋这样怂?我们邓家历来铁骨铮铮,这人差点害死我们,为何还要对他这样客气?” 邓健依旧端坐着,却是答非所问:“为父在忙公务,你怎的来了?现在为父当值,这里没有父子。” 邓千秋:“……” 邓千秋心里悲愤,自己含辛茹苦,将这爹培养成才,如今金榜题名,高中了榜首,又做了天下首屈一指的江宁县令,转过头来,他居然翻脸不认儿! 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下官,见过使君。” 邓健一听,立即正襟危坐,道:“进。” 随即,便有一人进来,来时关了门,一见邓千秋也在,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邓健看着他,笑道:“是张主簿,张主簿有什么话要说吗?” 来人正是主簿张海,张海瞥了邓千秋一眼。 邓健道:“这是犬子,张主簿是见过的。” 张海才松口气,笑着道:“令郎真是一表人才。” 邓健道:“张主簿,本官公务繁忙,有什么尽说无妨。” 张海的脸色,骤然之间又青又白起来,犹豫了再三,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低声道:“使君救我。” 邓千秋看的目瞪口呆。 邓健此时却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道:“天不救人,人自救。本官如何救你呢?” 张海脸色惨然,道:“下官……下官有事禀奏。” 邓健道:“让我猜一猜你的来意吧,你是想要检举刘县丞?” 张海奇怪的眼神看着邓健。 邓健笑吟吟地道:“你来晚了,有人比你来的更早,王巡检,还有李司吏就先来了一步。” 张海慌忙叩首,道:“我……我……” 邓健道:“那么我不妨来猜一猜吧,是不是那刘县丞清查府库,发现许多账目不对,你心里害怕,怕他将这些账,扣到你的头上?” 张海面如死灰,带着哭腔道:“下官乃是江西人,忝为主簿,实则……一直都受刘县丞的打压。这刘县丞党羽众多,而且上头又有人关照,一向跋扈,他贪墨了不少府库的钱财,原本使君要查账,他便记恨了使君。可谁晓得,使君后来却将这府库清查的事,统统交付到了他的身上。” 张海顿了顿,接着道:“府库里少了这么多钱粮,这账无论怎么查,都是抹不平的。若是使君清查也就罢了,可现在让刘县丞来查,这刘县丞自然贼喊捉贼,会想尽办法,将这账全部算在下官的身上,为的……就是金蝉脱壳。下官和他一向不对付,虽说是主簿,可在这江宁县,却是无依无靠,贪墨在本朝乃是大罪,莫说这账上少了的数千两纹银,一万七千石粮,就算只少了几十两银子,也要人头落地……” 他说着,眼眶便红了,抽泣着道:“使君……这县里最大的蠹虫便是刘县丞,现在使君将县中大小事务交给他来处置,下官性命休矣,还请使君明辨是非。” 邓千秋在旁,一直没吭声,却是看的瞠目结舌。 邓健此时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他显出极稳重的样子,对张海的话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的意思是,本官让刘县丞全权负责清查,反而害了你?” 张海道:“是。” 邓健道:“可你口口声声,说这钱粮都是被刘县丞贪墨了去,可有真凭实据?” “下官这儿,平时会记一些小账,就是为了防身,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消息……” ………… 第二更送到,还差两更。 同时拜谢净无痕的盟主打赏,感谢万分! (本章完) ------------ 第六十九章 :一网打尽 邓健微笑道:“取来我看。” 张海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些贴身藏着的账簿以及书笺,呈到邓健的面前。 邓健只扫视了一眼,笑了起来:“这样看来,这就都对上了。” 张海诧异地道:“使君的意思是……” 邓健含笑着,突然从书架上,取出了一部书,将这书翻开,居然从中落下一些供状下来。 他将这些统统摆在了案头上,道:“这上头,倒是有不少县中之人的检举,有你的账簿和供词,还有巡检王振、司吏李涛人等的陈词,噢,这里还有一份仓大使陈敬的出入记录,我看看……果然,人证、物证都搜罗的差不多了。很好!” 张海此时是惊得下巴都要落下来了,他伸出脑袋,果然看到邓健摊开的一些纸张之中,有一些熟人的笔迹。 他方才只听邓健说他张海来晚了,有人已捷足先登,还不以为意呢。现在看来……果然是有人……不,是有很多人…… 邓健将这些东西都收拢起来,这才道:“这样看来,火候差不多了。既如此,张海,你速去寻王巡检,让他调十几个武吏,速来衙里听令。再去知会司吏李涛,让他来衙堂速记。” 张海只觉得云里雾里,却又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慌忙爬起来,边道:“是,是,下官这便去。” 说罢,狼狈地冲出了值房。 “爹,这是啥意思……”邓千秋皱眉:“儿子有一些地方不明白。” 邓健叹道:“千秋,你还小,有一些龌龊的事,为父真不愿和伱说,你自己慢慢领悟吧。此等事只有自己体悟,别人教授不得的。” 说着,邓健又道:“去取我的官靴来,我要正衣冠。” 邓千秋:“……” 不过邓千秋还是愉快地去提了靴子来,邓健已头戴翅帽,将身上的禽兽官服扯的笔直,穿了靴子,当即迈着方步,还交代道:“你不是县里的官吏,待会就算要看热闹,也只在衙堂外看,不得越公堂一步,公堂之上,没有父子。” …… “啪……” 已是升座的邓健手持惊堂木,狠狠一拍。 衙里一些胥吏,不由得为之一惊。 邓健随即端坐,与此同时,却是王巡检凶神恶煞,领着十数个巡检司的兵丁来,将这公堂围了。 邓健大呼:“来人……捕县丞刘吉!” 一声号令。 居然早有人将刘吉从刑房‘请’了来。 这县中上下之人,早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窃窃私语。 刘吉的脸色难看极了,一进公堂,便怒不可遏地道:“这是何意?” 邓健斜眼看他,不屑于顾的样子:“来者何人?” 刘吉更怒:“使君,莫不是忘了我吗?” 邓健板着脸道:“我认得县丞刘吉,却不认得监守自盗的贼子刘吉!” 刘吉脸色大变:“邓健,你血口喷人,你是县令,我为佐贰官,乃是本县县丞,你如何敢这样辱我?” 邓健只瞥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李司吏,吩咐道:“记录,一字不漏。” 说着,邓健便沉声道:“府库里,总计四千七百三十二两纹银,一万七千五百二十七石粮食,还有布匹一百二十匹。你要我继续说吗?” 刘吉脸色苍白,这些时日,邓健一直对他低眉顺眼,令他觉得邓健不敢招惹他,对他言听计从,而清查府库的事,一直都是他和他的心腹在进行,县令根本没有插手,说是对此不闻不问都不为过。 可这邓健……如何会知晓的这样详尽? 就在他犹豫着如何应付时,却听邓健道:“王巡检。” 那军汉站出来:“卑下在。” 邓健道:“速拿刘吉的家眷,免使他们畏罪潜逃,尤其是其父刘申,其子刘赫,以及他的两个兄弟。除此之外,他在柳叶巷,还养着一个外室,其中不少藏银多在那里,也一并去,要拿的刘氏家人,总计十九口,将他们暂行看管,不要动强。” 王巡检听罢,身躯一震:“喏。” 说罢,毫不犹豫地点了七八人,匆匆去了。 刘吉此时,脑子已开始发懵。 因为这些话,最令他恐惧的是,他全家的讯息,居然都被邓健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意味着…… 刘吉破口大骂:“邓健,我入你娘。” 邓健不为所动,对着李司吏道:“这句记下,下一句不必记了。” 说着,邓健才道:“我入你刘吉祖宗十八代,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死到临头,还敢在我面前放肆!” 李司吏执笔的手一抖,笔尖也随之一颤。 刘吉红了眼,粗重地呼吸。 邓健继续道:“事已至此,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天下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桩桩件件的事,都在我的掌握,我这便禀奏大理寺,到时自有人公断!” 说罢,邓健笑吟吟地看着他道:“你不会以为,那大理寺寺正程泰和你是老相识,他就敢包庇你吧?今日江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必定上达天听。我有铁证如山,莫说是大理寺的区区一个寺正,便是中书省有人保你,你也休想活命!” 刘吉听罢,已是头晕目眩。 他无法想象,邓健居然短时间内,将他调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无法想象,他在大理寺的关系,也被邓健摸透了。 当然,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邓健直接将此事当堂公开化,以县令审县丞,乃是闻所未闻的事,此事必要引起街头巷尾的议论,事情摆到了台面上,谁也不敢为了保他徇私枉法。 此前的委曲求全,都是伪装。实际上,人家这是以命相搏,是奔着他的脑袋来的。 他何等聪明的人,此时已然想明白了从中缘由,此刻已吓摊在了地上,犹如烂泥一般。 却是发出狂笑:“邓健,你好狠毒,亏得你还是读书人……” 邓健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官服,用冷漠的口吻道:“我寒窗苦读,悬梁刺股也照旧手不释卷,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尽你等贪墨害民的蠹虫,如若不然,你以为我读书科举是为了做什么?” 刘吉:“……” 邓健端坐,端起了茶盏,不急不慢的呷了口茶,方才慢悠悠的继续道:“下辈子,好生做人吧。” 邓千秋傻乎乎地站在公堂外头,他人麻了。 这公堂内外,已是肃然,官吏们看邓健的眼神,已是大不相同。 邓健不理会刘吉,目光只逡巡众官吏,平静地道:“你们之中,也有不少人为虎作伥,不要以为我不知晓,这县中的诫石所书:‘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你们平日里所作所为,纵能欺民,欺我这父母官,却真以为欺得了天吗?” 众官吏战栗,鸦雀无声。 邓健背着手,慢慢地在案牍后踱了两步,他压低声音,可他声音无论高低,却都知道,这里的人都会支着耳朵,将他的话听的清楚明白。 “三日之内,自行来我公房自首,过了三日,再心怀侥幸的,那时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刘吉便是尔等榜样!” 衙堂内外,已是一片惨然,仿佛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 邓千秋匆匆地回了贤良寺,却迎面撞见了鼻青脸肿的朱棡。 邓千秋没心思顾朱棡身上的新伤,劈头盖脸就道:“殿下,我有话要说。” 朱棡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口里含含糊糊地道:“真巧,我也有话极想和你说。” 邓千秋和朱棡同时道:“你先说。” 最后还是朱棡道:“还是千秋先说吧,谦让是男儿大丈夫的美德。” 邓千秋顾不得他这屁话,却是大呼道:“不得了,殿下,我爹他成精啦。” “啊……”朱棡震惊,道:“那更巧了,我爹他也成精了。” 邓千秋:“……” 这下子,邓千秋倒是整不会了。 朱棡道:“这些时日,说也奇怪,每一次父皇叫我去,就好像预知了我又犯了什么错似的,没来由的便揍我一顿,好像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一般。” 说到这里,他苦着脸看着邓千秋道:“你说说看,这不是成精又是什么?千秋,你爹咋成精了?” 邓千秋听到这里,反而冷静下来,他古怪地看了朱棡一眼:“听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震惊了,倒觉得我爹修炼还不够,应该还没有到成精的地步。” 朱棡呼出一口气,骂骂咧咧地道:“本王的身边,一定出了内贼,我一定要找到他,剥了他的皮。” 邓千秋劝道:“殿下,差不多得了,若是找到了才糟糕。” 朱棡一愣:“这是为何?” 邓千秋道:“就算找着了,陛下随手就派几个更厉害的,说不准下一次,会有人钻到殿下的床底下,连殿下梦呓都能摸得一清二楚,那才可怕。” 朱棡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慎重地点点头道:“不错,果然不愧是千秋,你这样一提点,我竟觉得还是不查为好。” (本章完) ------------ 第七十章:江宁县的奏报 朱棡似乎还有话想说,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千秋,咱们现在买卖都铺开了,不过倒是有一个吴江县的商贾,想和咱们好好谈一谈。” 邓千秋勾起一丝笑意道:“吴江?吴江自古多巨贾,他既然敢来谈,一定家资不薄吧。” 朱棡笑着道:“千秋就是千秋,这般的神算。实话和你说,此人姓沈,这沈家还真是号称江南第一巨富,你猜他阿爷是谁?” “啊……”邓千秋下意识就道:“姓沈,莫不是沈万三?” “啊……千秋,你真是神机妙算,这一次我彻底的服了,这些伱怎知道?”朱棡震惊无比,一副惊为天人之色,满眼都是那种初成少女,见到了自家GIEGIE的星光。 邓千秋却比他更加震惊,他惊得说不出话来,缓了缓才道:“你自己说江南巨贾,不是沈万三是谁?不对,沈万三不是因为修南京城,被陛下给流放去了云南吗?” 南京城早就修成七八年了,这在明史之中是有记载的,最后朱元璋将沈万三全家流放,也确实记录在明史之中。 那么……这个沈森是什么鬼? 就算他没有被跟着去流放,还能有这样巨大的财力? 甚至……还有胆子敢跑来南京,大张旗鼓的做买卖? 可邓千秋的震惊还没有过去。 这一次,却又轮到朱棡震惊了:“千秋,你说什么,沈万三……他早就过世了啊,现在执掌他家业的乃是他的孙儿沈森。流放云南?千秋,你莫不是昏了头吧,咱们大明,还未拓土到云南呢,这云南还被元人的残部盘踞着呢。” 而震惊显然又开始转移了。 邓千秋道:“沈万三早就死了?会不会……会不会是陛下将沈万三家族,直接流放到了敌境?” 朱棡又又震惊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邓千秋:“他当然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应该也不会将这种擅长经营的人,全族丢给元逆吧,这岂不是资敌?父皇虽然未必有我聪明,但是我觉得他应该干不出这样的蠢事。” “那么……”邓千秋有点乱。 因为他知道的信息确实是言之凿凿的,且有鼻子有眼,毕竟记载在明史里。 当然,邓千秋所不知道的是,实际上,关于这一段历史,史学界确实有很大的争议。 因为根据考证,元末明初时,有一个叫王行的读书人为沈万三的儿子沈荣撰写过墓志铭,其中明确提到:沈荣死于明朝洪武九年秋八月,享年71岁;推算下来,可以得知:朱元璋1368年建立明朝的时候,沈万三的儿子沈荣已经62岁,如此,沈万三的年龄在80岁上下是没有问题。 这沈万三能活到八十岁,且还被充军流放,实际上本就是有待商榷的事。 而至于修南京城墙之后,流放云南,更有几分蹊跷。 因为实际上,大明是在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十一年后,才开始对云南用兵,到了洪武十五年,才开始正式统治云南。 那么,若是那个时候,沈万三假若还活着,应该也在一百岁左右了,一个一百岁的人,流放去了云南…… 何况那墓志铭里头,也早早记载了沈万三早就死亡,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就是,这个修撰于明史之中,写的有鼻子有眼,甚至马皇后私下里劝阻朱元璋记录的一清二楚的事,极有可能是杜撰。 而沈家这个家族,确实乃是巨富,沈万三这个人,可能早在元朝灭亡之前就已亡故了。 现在沈家在世的人中,还活着的人,乃是沈万三的儿子,即现年六十五岁的沈荣,以及沈万三的孙儿沈森。 邓千秋现在有点懵逼,他发现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话说……咋有点乱? “这沈家,此前犯过什么罪吗?”邓千秋看着朱棡,认真地道。 朱棡觉得邓千秋的反应很奇怪,便道:“他一个商贾,能犯什么罪?” 邓千秋有点懵逼地道:“也不对吧,难道就没有商贾被灭族的?我不信。” “有啊。”朱棡兴致勃勃地道:“泉州的蒲氏,就被父皇下旨屠戮了,男丁杀尽,女子充入教坊司,只留了幼儿,不过也世代为奴为婢,斥为贱民。” 邓千秋噢了一声,道:“你这么一说,令我稍稍安心一些。” 朱棡一愣,终是忍不住道:“千秋,你今日怎的这样的奇怪?” 邓千秋此时抖擞起了精神,他难道能告诉朱棡,他刚刚研究了一桩史学的谜案吗? 咳嗽一声,邓千秋真情流露道:“我这不是见你受了伤,我心疼你。” 朱棡一听,恍然大悟,忍不住有几分感动:“千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伤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悲伤。” 邓千秋则心里嘀咕着,这个沈森,到底找他邓千秋想洽谈什么? 沈家若还是江南巨富的话……那么……他家的财力,到底有多丰厚呢? 邓千秋满心的好奇,最终下了决定,道:“殿下,你和他约个日子吧,我倒想会一会此人。” ………… 紫禁城内苑,有一处小明堂,除了宦官也该先,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 此时,在这一尘不染的小殿之中,朱元璋正亲自端着贡果和一大碗的猪肉,端至这小明堂的灵位之前。 燃了香,在香气袅袅之中,却是两个牌位。 这里供奉的,乃是朱元璋父母的灵牌。 朱元璋温和地对着灵位道:“爹,娘,吃吧,多吃一些,这肉咱亲自尝过,带劲的很。还有这果子,娘你也尝尝,前些时日,咱让人烹了一只乳猪,味道倒是妙得很,就不晓得爹吃得惯不惯。” 说着,朱元璋搬来一把椅子,在灵位前端坐,他显得很和善,甚至带着几分谄媚,道:“爹,咱家现在再饿不着了,不过那些个子孙,却很不成器,就说老五,他不爱吃肉,他娘的,你说说看,这还是人吗?说也奇怪,咱们挨饿的时候,知道这过日子艰难,一粒米,一文钱都不易。可等到终于有衣穿有饭吃的时候,儿孙们却已开始不晓得珍惜了呢。” “看来啊,那邓千秋说的是对的,哎……这邓千秋他爹……咱已和爹娘说过许多次了,这些话……真是一言难尽……” 他絮絮叨叨,像是村口里蹲着的闲汉:“朱棡现在出息了,他居然能自己挣银子了。不过……朕今日见了朱标,和他讲治国之道,他却满口仁爱,咱真担心,他被读书人给骗了。汉宣帝,爹,你晓得吧,噢,我忘了,爹是理应不知道的,反正就是个汉朝的皇帝。” “他曾对自己的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这话咱觉得实是至理,可奈何……朱标不是这样想,他觉得只要倡导仁义,天下就可以长治久安。” 朱元璋说罢,摇头苦笑:“还有那个邓健,朕赐了他一个江宁县令,也不见他上表来谢恩。哼,他的性子就是这样,有什么话,他也不肯说。可谁晓得,居然有歹人偷他官印,要置他于死地,可惜的是……咱听说,他似乎对那歹人,非但没有报复,反而处处陪着小心,哎……真教人看着难受。爹,你说……才短短十三年,当初那个踌躇满志之人,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他端坐着,继续说着闲话。 孤家寡人,如今只能对着这两个灵位,才可一敞心扉。 说着说着,朱元璋笑起来:“咱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咱做了皇帝,可爹娘……” 他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喉头发出噗的声音,突然失声,骤然之间,他微红的眼睛里,有泪水夺眶而出,终于,他声音嘶哑疲惫地道:“爹,娘,不饿了,你们再不会挨饿了,咱也能吃饱了,以后朱家子子孙孙,都饿不着了。” 他双肩颤抖着,泪水顺着他脸上沟壑一般的皮肤里滴淌下来。 他突然咬牙切齿起来:“可咱虽不饿了,做了皇帝,有时咱见了那满朝的文武,见他们穿的花团锦簇,却总觉得……好像这些人,就是当初,那些饿死了咱爹和咱娘的赃官污吏,今日见他们这样谄媚的对着咱,咱又想,当初他们对咱们家,有多凶恶,爹、娘,你说这些人……到底是温顺的绵羊呢,还是虎豹豺狼?” 说着说着,朱元璋似已疲惫了,他擦拭了眼泪,恢复了一些镇定:“可能有什么办法,纵使他们是豺狼虎豹,纵使当初他们穷凶极恶的面孔,咱爹咱娘,还有我们当初的兄弟几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可现在……要治理天下,咱还是离不开他们……离不开他们……” 良久之后,朱元璋踱步出了明堂,只是此时,他的脸上,已显出了无上的威严,那面上的豪壮,令人不敢直视。 也该先佝偻着身,在数十步外悄然守候着,见了朱元璋出了明堂,便碎步上前,道:“陛下,中书省有禀奏,除此之外,大理寺寺卿求见……” (本章完) ------------ 第七十一章 :诛你全家 朱元璋淡淡地嗯了一声,摆出超然的态度:“宣来。” ………… 中书省,分管刑名的右丞相汪广洋,领着大理寺卿李士鲁入殿。 朱元璋端坐,见了李士鲁,他笑着道:“李卿来见驾,必是有大案。” 李士鲁道:“臣尸位素餐,惭愧之至。” 朱元璋道:“卿家有何惭愧?” 李士鲁道:“臣今日收到了一桩江宁的县贪读大案,惭愧的是,此案发生在天子脚下,而大理寺居然毫无察觉……倒是江宁县令……” 说到这里……朱元璋脸骤变! 朱元璋面上的笑意开始消失,他变得冷酷起来,道:“你继续说下去。” 李士鲁道:“此案,乃江宁县令邓健所揭发,大理寺得到了奏报,方知这江宁县,居然有如此贪赃枉法之人,臣依旧还记得,陛下擢升臣为大理寺卿时,曾有教诲:大理寺卿,就如同古时的廷尉。唯有处心公正,议法平恕,狱以无冤,才能口耳相传,流芳百世。而陛下命臣担任大理寺职,应该推情定法,务必明允,使刑必当罪,才能不辜负陛下的期望。那孔圣人又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指手足……” 朱元璋面带微怒,大喝道:“朕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在此喋喋不休做什么,给朕说正题!” 李士鲁本是想掉一下书袋子,谁晓得这圣人才刚搬出来,就给陛下喷了回去,这令他好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却只好悻悻然地道:“江宁县令邓健揭发县中县丞贪读府库财货,大理寺刚刚知悉,本欲委派人员前往查证,可江宁县,却已将所有的人证物证俱都呈上,臣查验过,里头确实罪证确凿,因为此事牵涉的乃是京县的贪墨大案,所以臣特来见驾,恳请陛下……过目。” 其实朱元璋所不知道的是,这李士鲁与右丞相汪广洋相交莫逆,而那江宁县丞却是江淮一党,汪广洋历来与李善长、胡惟庸为首的江淮一党交恶,彼此攻讦。 此次虽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可汪广洋却认为或可借此攻讦江淮一党,因此才决心与李士鲁一同觐见,奏知皇帝。 朱元璋面色动容,他此前所收到的讯息是,邓健与县丞刘吉关系十分和睦,甚至邓健委曲求全,将县中大小事务,都交给这刘吉处置。 可转眼之间…… 朱元璋顿时来了兴趣,道:“所谓的人证与物证呢?” “陛下。”李士鲁捧着卷宗道:“俱都在此,还请陛下过目。” 有宦官接过了卷宗,呈送上殿,朱元璋将其摊开,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之下,朱元璋越发的精神抖擞,他双目如电一般,考究着里头不同人的口供,以及县丞的供词,除此之外,还有呈上来的小账。 朱元璋起初是看的精神鼓舞,可随即,却开始心惊肉跳起来。 “区区一个县丞……区区一个县丞……”朱元璋的面色,开始越发的狰狞,他口里喃喃念着:“区区一个县丞……也敢如此,民脂民膏啊……都是民脂民膏啊!” 猛地,朱元璋抬头起来:“这都是邓健所呈报的?” 李士鲁道:“陛下,正是江宁县令邓健所呈。” 朱元璋挑眉道:“他赴任不久,就能取得如此详尽的奏报?” “这……”李士鲁顿了顿,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臣也觉得匪夷所思,因为里头有不少县中其他官吏的诉词。照理说,这些官吏此前没有揭发,却等到邓健这个新官上任不久,便纷纷揭发,这有悖常理。” 李士鲁所说的,乃是庙堂里的规则,一般情况之下,这官吏久在地方,都是官油子,即便自己没有掺和进什么事里,可作为旁观者,也大多会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毕竟,谁也不愿意得罪人。 即便打算揭发,一般也会找信得过的上官。可问题就在于,这邓健才上任一个月不到啊…… 官吏们行事谨慎,绝不可能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这邓健,是如何做到让这些人,短短时间里,竟纷纷对县丞进行揭发? 朱元璋当然也明白这里头的疑问,他眯了眯眼,不由得道:“邓健啊邓健,朕真是小看了他,他蛰伏十三年……爪牙却依旧还这样锋利。”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汪广洋,此时笑了笑,附和道:“陛下,这个邓健,确实堪称能吏。” 朱元璋却突然满脸肃杀之气:“一个县丞,竟敢如此,依伱们看,该如何处置?” 李士鲁顿了顿,才道:“此人贪墨的数目巨大,臣以为,当诛!” 朱元璋笑起来,道:“你说的对,当诛!可死了他一个,那些跟着他一起享福的人,一定很伤心。他的父母妻儿,如今没了他这个主心骨,以后还怎么安享富贵。以后他们有靠什么维持生计呢,这一家老小,都靠着一个主心骨过日子,没了刘吉,将来可怎么办?” “啊……这……”李士鲁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实在太仁善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能为罪官的亲属考虑,如此大仁,臣远不如也。” 朱元璋靠在御椅上,他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朕思来想去,那就让他们一起去九泉之下,陪着刘吉吧。他们跟着刘吉,在世间享了这么多的福,朕怎么忍心,教他们分离呢?将他们一家老小,统统诛杀,一个不留。” 顿了顿,朱元璋泰然自若地看着汪广洋和李士鲁,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温和,可每一个字的意思,却都带着杀气:“至于刘吉,不要轻易的杀死,先剥皮,而后戮尸,死后不得下葬,不得盖棺。扒下他的皮之后,在这皮囊之下充草,制成皮草人,张挂于城隍庙中,如此,才可以儆效尤!” 李士鲁只觉得窒息,甚至浑身汗毛竖起,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看一眼汪广洋。 汪广洋似也吓坏了,他喉结滚动,却还是道:“陛下圣明。” 朱元璋见二人色变,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道:“怎么,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汪广洋想说点什么,却突然顿了顿,垂头丧气,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倒是李士鲁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陛下,这是否过重了,若是单凭严刑峻法,臣以为……” 朱元璋凝视着李士鲁,目光渐冷。 却在此时,有宦官入殿:“陛下,兵部有奏。” 朱元璋才收回了目光。 而李士鲁却觉得度日如年,似乎自己从鬼门关中走了一圈一般,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怕。 朱元璋风轻云淡地道:“将奏疏送来。” 也该先将兵部的奏疏奉上。 朱元璋只扫了一眼,一面道:“此战徐达人等,居功至伟,将士用命,令朕甚为宽慰,只这一战,便将那逆元的脊梁给打断了,生擒王保保,看来也只在朝夕之间。朕再三催促兵部论功,便是希望,朝廷要及早颁发赏赐,免得寒了众将士们的心,现在这兵部的章程,倒是不错,不过……这邓千秋的功劳……却很值得商榷………” 他沉思起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良久之后,却突然取了朱笔,唰唰唰的在这章程里头下了朱批,转而交给也该先,吩咐道:“其他都很妥当,只是关于邓千秋的赏赐,朕有自己的斟酌,就比照朕的朱批来办理吧,速速拟定旨意,昭告天下,不得迟疑。” “喏。” 朱元璋站起来,瞥了汪广洋和李士鲁一眼:“卿等退下吧。” 他脸色冷漠,犹如冷面阎罗。 ………… 邓千秋这儿,这两日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居然有人开始登门,和他攀起交情来。 对此,邓千秋购置房产的心思,开始越发的强烈起来。 若是有了自己的宅院,不是住在这鱼龙混杂的贤良寺,或许就没有这么多闲事了。 不过今日来的人,却让邓千秋不得不硬着头皮乖乖迎接。 来的乃是吉安侯陆仲亨与平凉侯费聚。 “邓兄弟,邓兄弟……哈哈……有些日子不见了,甚是想念啊。” 陆仲亨极为殷勤,一见着邓千秋,便拉着邓千秋的手不肯撒开。 邓千秋心里只觉得恶心,却立即道:“今早见喜鹊跃上了枝头,我便晓得有贵人来,果然,两位贤弟竟是来了。” 陆仲亨似对贤弟二字,早已听的麻木了,这种事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自然是心里不愿接受的,可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 其实他也是没办法,那胡公对邓千秋越来越感兴趣,一直催促着二人多和这邓千秋亲近亲近。 这陆仲亨实在无法想象,即便是邓千秋和宫中有些关系,可毕竟只是个百户,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近的人多着呢,这胡公咋就这样的上心? 陆仲亨刚刚定神。 邓千秋便劈头盖脸的问:“我的胡姬呢?” 陆仲亨和费聚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 第一更送到,还有三更。 (本章完) ------------ 第七十二章 :加官进爵 陆仲亨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个小娃娃,成日脑子里想的就是胡姬、胡姬,长大了还了得? 不过他笑了:“邓兄弟真是痛快的人,难怪我对你一见倾心,本侯就爱你这性子。” 费聚也在一旁应和道:“是啊,是啊。” 邓千秋则是轻挑着眉头道:“当初答应了的事,我左等右等也不见来。” 陆仲亨瞥了费聚一眼。 眼里似说,现在这家伙来索要,你是不是该破费了? 二人早就挑选了胡姬,每人八个,先放回府里调教。 不过费聚见陆仲亨给自己使眼色,他人都麻了。 怎的,伱自己不是已挑了八个回府吗?人家来索要,你为何来找我? 那八个……自个儿已经快活过了,送出去,恐怕不合适。 于是,他便给陆仲亨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而陆仲亨身躯一震,心说,不是吧,这个畜生一样的东西,他这就将人统统糟践了? 啊……好像自己的八个胡姬,也都已被自己祸祸了。 那没事了,英雄之间的心意总是相通的,大哥别笑二哥。 陆仲亨笑着道:“这两个胡姬,你放心便是,我还能骗你?嗯……总需要一些时日的,你也知道,这胡姬……体臭,邓兄弟,你爱银子不?” 邓千秋觉得这家伙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胡姬还没送来,就又来给自己开空头支票了,他道:“爱是爱,可是……” 陆仲亨一脸大气地道:“这便好办,过些时日,我让人送三千两,来了这京城,就当这里是咱家,而咱们就是你的亲人,一家人,不可说两家话,哈哈……哈哈……” 邓千秋却皱眉道:“可是……” 陆仲亨不等邓千秋说下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噢,你是不是想升官?哎,你在仪鸾司,虽说是百户,可在这贤良寺里当值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调拨你去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里,我有人,将来升个千户,甚至再往后,混个同知甚至是指挥使,也不在话下。若是你对五军都督府没兴趣,我还有办法,请托人,教你去中书省当值,虽说还是仪鸾司里头巡视和卫戍,可那中书省乃是中枢之地,却比这贤良寺里头要舒服自在多了。” 邓千秋心里倒是警惕起来,这些人怎么感觉像诈骗犯,你特么的缅北来的吧? 于是邓千秋道:“我觉得这儿很好,我……” 陆仲亨立即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道:“邓兄弟,这话从何说起?你也不想想看,你今日不努力,不博取前程,等将来老了,儿孙满堂的时候,他们可怎么办?人活在世上,为的不就是功名二字吗?” 邓千秋看似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觉得贤弟说的有道理。” 陆仲亨大笑,当即道:“如此甚好,看来你也开窍了,哈哈哈哈……这样吧,我过一些时日,就给你安排妥当,你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跟我说,是中书省里卫戍,还是去五军都督府?若是你想自由自在,也可以想办法,将你调到京城外头去,我看你身份不一般,等到了外头,先给你提一个千户官也是不在话下的,实不相瞒,中书省、兵部甚至是你们仪鸾司,我都有朋友。” 邓千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心说,好家伙,你朋友这么多,难怪后来敢牵涉到谋反大案里。 邓千秋顿了顿,便道:“可是我爹……” 陆仲亨眼睛眯起来,他看着邓千秋,面上似笑非笑:“你爹就是那个江宁县令邓健吧?” 其实邓健这事,惹得胡公很不高兴,毕竟,那县丞刘吉也是淮西人。 不过这气头一过,胡公也察觉到了邓健的价值,他觉得这一对父子,越来越不简单。 正因如此,他才让陆仲亨加紧拉拢住邓千秋,这其实也是胡惟庸最擅长的手法。 比如李善长,李善长这个人虽提拔了胡惟庸,对胡惟庸视做自己的门生,可李善长这个人也十分圆滑,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底线的,正因如此,这李善长对于胡惟庸而言,更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可胡惟庸照样还有办法,那就是将李善长的兄弟李存义拉下去,甚至胡惟庸还和李存义结了姻亲,如此一来,这李善长就算是想脱身,也脱身不得了。 那邓健……显然不好打交道,正好一并从邓千秋这个少年的身上下手。 陆仲亨心头打着如意算盘,笑吟吟地道:“哎,男儿大丈夫,怎么什么事都指着自己的爹呢?你爹有他的前程,你也有你的前程!无论如何,你的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总是不教邓兄弟吃亏的。今日我陆某人放一句话在此,三年之内,保你一个千户,你现在年纪还轻,等你升千户的时候,那时你也算是我大明最年轻的千户官了。” 邓千秋此时不得不佩服,这些糖衣炮弹,实在厉害,那胡惟庸能拉拢这么多人,确实有他的道理,金银、美女、前程,人家是舍得下本钱的。 虽然……总是见不得实在的东西,可这些许诺,就足以让人心动了。 若不是两世为人,知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邓千秋觉得以自己的心性,是一定把持不住的。 他讪笑着,正要回应。 突然外头人声嘈杂起来。 而陆仲亨本以为邓千秋已是动心,心中正暗喜,此时听到外头嘈杂,不由皱眉。 他只差最后一口气,便要让这个小子束手就擒了,怎的又生了什么事端? 就在此时,外头一个随陆仲亨来的亲兵急匆匆地进来,慌忙道:“两位侯爷,有宫里的人来了,有宫里的人来了,似是朝这儿来的。” 陆仲亨和费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心里都不由得紧张。 他们觉得自己不知造了什么孽,但凡来了姓邓的小子这儿,总是会和宫里头沾一点边。 于是陆仲亨看向亲兵问:“来的是什么人?” 亲兵道:“好似是宦官……” 呼…… 陆仲亨暗暗长舒了口气,上一次来的是马皇后,让他和费聚二人小心奉陪了小半天,幸好现在来的,只是区区宦官。 那就不怕了。 陆仲亨心情舒畅多了。 于是露出笑容道:“邓兄弟,你不必顾着咱们兄弟二人,赶紧去接客吧。” 邓千秋此时也是好奇怎的宦官来了,噢了一声,便忙往庭院去。 这邓千秋一走,费聚便凑上来,挤眉弄眼,低声道:“陆兄,咋还承诺给他送三千两银子……” 陆仲亨小心翼翼地左右瞥了一眼,才低沉着声音道:“你啊,若是不承诺送他银子,回头和胡公怎么说?” 这费聚听罢,反而急了,皱眉道:“胡公那边,咱们若是报个五千一万两,他必定舍不得,到时……咱们手里能落几个钱?这不是白费了功夫吗?统统都便宜了这邓千秋。” 陆仲亨则是胸有成竹地道:“你放心,我有主张,到了胡公那就报三千两,至于邓千秋这儿……到时候再说。” 费聚顿时意会,眼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不过他想了想,忍不住道:“既然如此,咱们兄弟为何还要费这个气力,跑来跟邓千秋说这三千两的事?这事不该和他说,咱们到时候直接找胡公,就说邓千秋索要三千两就是了,何须多此一举?” 陆仲亨听罢,顿时怒了,鄙夷地看了一眼费聚,气咻咻道:“这是什么话?咱们跟邓千秋说了,转过头去寻了胡公,从胡公那儿拿了银子来揣自己怀里,这叫过一道手,叫捞油水,叫损耗,叫雁过拔毛。可若是无中生有,平白跑去寻胡公索要银子,那就缺了大德了,这是不将胡公当朋友,叫做招摇撞骗……” 陆仲亨直气得身子发抖:“你想想看,胡公将咱们当腹心,咱们这样招摇撞骗,那还是个人吗?你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侯爵,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咱们干这样的事,能安心吗?我陆某人,平生最恨的就是招摇撞骗之人,这等事,想想都教人恶心,啊呸!” 费聚听罢,反而心怯了,不自信地点点头:“陆兄说的对,是我孟浪了。不过……到时咱们给邓千秋多少?” 陆仲亨面色平静,眼皮子抬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给个一两百两吧,咱们不能太占他的便宜!” 费聚:“……” 不过很快,二人就被庭院里的喧闹所吸引,于是忙出了宅子,却见有宦官在几个禁卫拥簇下来,见了邓千秋,面上带笑,扯着嗓子道:“仪鸾司百户官邓千秋接旨意。” 陆仲亨与费聚忍不住四目相对,他们有点懵。 这宦官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晓谕仪鸾司百户官邓千秋:历朝历代,恩荣莫过于军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征伐之要,莫过于粮饷。仪鸾司百户官建言献策,于此之北征大军捷报关系重大,俺赏罚分明,特敕邓千秋世袭千户,好教其子孙永享大明恩荣,世代恩养,与国同休。又赐邓千秋丹书铁券一对……” 丹书铁券…… 一对! (本章完) ------------ 第七十三章 :赏的太重了 这一下子,陆仲亨和费聚人又麻了。 且不说这世袭千户,要知道,大明真正的爵位,是很少的,公侯获赐的人数,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这数十人,无一不是南征北战,立下无数赫赫功劳。 不过,开国的征战之中,立功受赏的人甚多,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除了公侯,还有各种世职。 譬如世袭指挥使,世袭千户等等,这些可都是子孙可以承袭的职位,别小看这玩意,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它们就是爵位的一种,一旦获赐,就等于迈入了功勋集团的门槛,不但子孙后代,可以生活无忧,永远都有保障,而且对于获赐之人而言,也是极大的荣耀。 当然,这世袭千户,还不是最让陆仲亨和费聚觉得可怖的,毕竟他们都是侯爵,未必能看得上这世袭千户。 真正让他动容的,却是这丹书铁券。 费聚甚至忍不住嘀咕道:“这丹书铁券,我家也才获赐一枚呢,这小子何德何能,还能赐一对?” 这一下子,二人的目光,骤然之间,开始放起光来。 丹书铁券,就意味着可以免死,只要你不谋反,犯了什么事,都可免罪。 这是何等的殊荣! 莫说是他二人,即便是李善长和徐达,也只获得了一枚呢。 “这狗东西……” 可邓千秋……先是从一头雾水,然后……他更懵了。 前头那个世袭千户,让他心中喜不自胜,这玩意好啊,这玩意就是个铁饭碗,子孙世世代代不用考公了,长期饭票,至少能吃三百年的那种。 可是丹书铁券…… 此时,那宦官继续唱喏道:“邓千秋小小年纪,就如此年少有为,天下功勋官宦子弟,岂不汗颜?俺闻其在贤良寺当值,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且能吃苦耐劳。严寒酷暑,亦忠于本职,不辞劳苦。俺若不拔擢此人,如何显出赏罚分明……” 邓千秋听到说他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心里忍不住要笑了。 这皇帝眼瞎啊,肯定是被身边的奸臣给忽悠了,我邓千秋混日子混的飞起,他居然还认为我尽忠职守,我一臭看大门的,还能咋样的尽忠职守? 宦官的声音继续响起:“敕令邓千秋,至大本堂值守卫戍,参赞太子、亲王读书事。钦哉!” 此言一出,邓千秋已笑不出来了。 而陆仲亨、费聚二人,却已身躯一震,竟是说不出来。 所谓的大本堂,其地位,可比中书省还要高得多了。 大明开国之后,朱元璋极为重视太子以及亲王们的教育问题,因此,在宫中设立了大本堂,这大本堂位于皇宫东部。朱元璋建大本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延请名儒教授太子、亲王。因而,大本堂首先是用作为太子、诸王读书之所的。此外,朱元璋还“选民间之俊秀及公卿之嫡子,入堂中伴读”。 当然,还不只如此,因为这里收藏了天下的图书,所以这儿,还是朱元璋与大臣讨论国事的场所。他曾在这里,召见文臣,甚至通宵达旦的进行讨论。并且与东宫各官员商榷古今,评论文字。 这里集成了朱元璋议论国家大事,太子和诸王们读书,并且藏阅天下图书之地,所有被朱元璋特意召入大本堂的大臣官员,即便现在未必位高权重,却也绝对有着锦绣的前程。 即便是卫戍在那儿的仪鸾司和拱卫司的禁卫,亦是优中选优,其中不少,都是陛下朱批,亲自选定。 而这些,显然并不是最厉害的,真正厉害的,不是邓千秋卫戍的职责,而是这圣旨最后的一个词:参赞太子、亲王读书事。 这参赞,有协助的意思,也就是说,邓千秋虽是以世袭千户,仪鸾司百户的名义卫戍在大本堂,却也有资格协助太子、亲王读书。 这……可是一场泼天的富贵啊! 即便是这陆仲亨和费聚,堂堂侯爷,眼都不禁红了。 那宦官一脸笑容,如沐春风般,念毕了谕旨,便从护卫手里,亲自取了丹书铁券,交给邓千秋手里,嘱咐道:“好生藏着,邓百户是有天大福报的人。” 邓千秋低头,看着这一对丹书铁券,果然是铁的,上头用朱砂写着:‘世袭千户官邓千秋,平虏资粮有功,特赐尔此券,恕卿九死,子孙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责’的字样。 邓千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明朝大规模的颁赐铁券,基本上这拿着铁券的人,除了少数人之外,几乎都被杀光殆尽了。 到了明朝末年的时候,崇祯皇帝也曾赐给过魏忠贤侄子魏良卿丹书铁券,然后不久之后也被斩首了。 这玩意……在如今很大多数让你眼中,它可能有着免死的功能。可邓千秋比谁都清楚,拿着这玩意的人,基本上一拿一个死,准确率百分之九十八点五三四六二。 问题是……这皇帝脑子进水了吗,为啥给我赐两块? 他跟我有仇? 邓千秋低着头,一言难尽地把玩着两块铁券。 那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倒是看不清邓千秋那眼中的郁闷,他们此时是眼睛都直了,眼里冒着星星。 邓千秋终于忍不住道:“话说两位贤弟,这陛下赐我两块这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比较博学,能否解惑?” 陆仲亨:“……” 邓千秋道:“陆贤弟,伱家应该也有吧?” 陆仲亨有些不自信起来:“有……是有一块。” 邓千秋道:“你们和陛下熟,能否帮我琢磨一下,陛下这是有什么高深的用意?”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对视一眼,费聚性子直,忍不住道:“你糊弄俺吧,陛下应该和你比较熟。” 邓千秋:“……”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道:“我想明白啦。” 陆仲亨道:“想明白了什么?” 邓千秋道:“其实外放到外头的卫所里也不错,我现在是世袭千户,陆贤弟能不能帮我运作一下,我比较喜欢南方,南方的气候湿润一点,最好找个有水的地方,我……” 陆仲亨笑了:“邓兄弟莫不是消遣我?差不多得了,你咋得了便宜还卖乖。” 邓千秋:“……” 陆仲亨贪婪地看了一眼那一对丹书铁券,忍不住酸溜溜地道:“你这前程……真是教人无法想象啊,啧啧……好啦,我们该告辞了。邓兄弟,再会。” 陆仲亨只想逃之夭夭,他不想在这呆了,人比人气死人,老子当初可是大小征战数百次才得来的侯爵,这小子何德何能,咋跟竹子似的,小小年纪,一节还比一节高。 狼狈地从邓千秋的宅院出来,费聚耷拉着脑袋,忍不住道:“陆兄,我心里头酸了,这邓千秋到底什么来路,怎么我越发觉得这里头有明堂?” 陆仲亨深呼吸,只应着:“嗯……嗯……” 费聚道:“我突觉得心里有些难受,你说,咱们来回奔波的,刀山火海里出来,加在一起,也就一枚铁券……” “哈哈哈哈……”陆仲亨突然大笑。 费聚一愣,不解地道:“陆兄弟,你咋还笑了?” 陆仲亨却是答非所问:“走,去见胡公。” 费聚挠挠头,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老实地跟在陆仲亨的身后。 ………… 夜深。 点点星光之下,胡家今日却是出奇的安静。 此时,两位侯爷被迎入了小厅,他们二人,对这里早已熟稔了。 落座之后,便见一身布衣打扮的胡惟庸背着手,碎步进来。 二人要起身行礼。 胡惟庸压压手,含笑道:“自家人,不必客气,这里就和家里一样。” 陆仲亨和费聚便落座。 胡惟庸笑了笑道:“昨日我做了一梦,梦见有乌鸦在庭前鸣叫,不知此梦何解,似是不祥之兆。” 费聚一时接不上话。 陆仲亨却道:“胡公是何等人,天大的不祥之兆,到了胡公这儿,也能逢凶化吉。” 胡惟庸微笑,道:“这些话,言重了,不过老夫确实不信这个。李商隐曾有诗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见这鬼神之学,多半是危言耸听,却令许多人,趋之若鹜。胡某人,不信鬼神,却信朋友和兄弟,只要朋友和兄弟多,人才可高枕无忧。” 陆仲亨笑着道:“是,是。” 胡惟庸拿起一副茶盏呷了一口茶,才抬眸,像是不经意地道:“今日还听闻,宫中有一道旨意……” “胡公是想说那邓千秋吧,这个混账……哎,胡公,我可以后再不去拜访他了,此人……”陆仲亨气咻咻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胡惟庸依旧带笑:“陆兄息怒,又怎么了?” 陆仲亨冷哼一声道:“这厮……开口就说自己在京城没有银子用,居然索要七千两银子……我实在是受不了此人了,这人贪得无厌,真是卑鄙无耻!” 费聚坐在一旁,身躯微震,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瞥了陆仲亨一眼,心里忍不住嘀咕:之前不是商量好了吗?索要个三千两,转过头,给一二百两将邓千秋打发了。怎的……转眼之间,还涨价了? 可陆仲亨却是面不红,心不跳,一副大气凛然的样子。 胡惟庸则是笑着喝茶,不置可否的样子。 (本章完) ------------ 第七十四章 :发达了 这陆仲亨与费聚见胡惟庸不置可否,心里倒是忐忑起来,七上八下。 胡惟庸喝完了一副茶,才道:“这个邓千秋,真是让人意外,他此番立下了军功,陛下对他印象极佳,此次让他去大本堂,本就有栽培之意,这样的人……说不定前途不可限量,七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他值这个价……” 顿了顿,胡惟庸接着道:“银子的事……还好说,查抄蒲氏的时候,确实有一笔银子,还未入账……眼下邓千秋既然有些困难,那么我等作为同乡,怎可坐视不理呢?二位兄弟,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现在邓千秋年纪还小,这大鹏还尚未展翅呢,将来他真要一飞冲天时,七千两,还真未必能看得上。” “胡某人,最爱交朋友,这七千两,你们过一些时候送去。” 陆仲亨与费聚二人,脸开始通红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陆仲亨还好,这费聚已开始有些舌头打结了,人好像成了棉花糖,飘忽忽的。 “这样啊……”陆仲亨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托着下巴,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胡公,我还是觉得咱们太瞧得起他了,不就是一个世袭千户吗?哼……算啦,算啦,既然胡公主意已定,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胡惟庸含笑道:“有劳。” 这陆仲亨与费聚告辞而去,胡惟庸如往常一般,将他们送至中门。 临行前,还拍拍陆仲亨的肩膀道:“两位兄弟,以后常来,至于邓千秋的事,也就托付你们了。” 陆仲亨忙堆笑道:“胡公好气魄,我们兄弟没什么说的。再有什么消息,我们再来叨扰。” 胡惟庸回到了自己的书斋,这书斋占地极大,藏书也是极多,据闻大本堂里许多的书,他都命人抄录了来,珍藏于此,因此这里的规模,不亚于一个小型的图书馆。 此时,这个宽敞的书斋里,有不少的读书人,有的看书,有的在书桌前写字,这些人都是一些失意的读书人,前来投奔。 也有不少人,是久闻这里的藏书多,愿意来此栖身。 要知道,古代藏书乃是极奢侈的事,即便那些大富之家,有一些藏书的,也多概不允许外人随意出入,只允许族中子弟阅读。 像胡惟庸这样,拥有巨量藏书,同时又肯放开了让读书人诵读的,简直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他穿梭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恰好对面一个读书人迎面而来。 胡惟庸对他行了个礼,道:“劳烦刘先生,烦请取那本宋版的《理学阙疑》来。” 这刘先生听罢,道:“胡公客气。” 这人显得不卑不亢,从书海之中,寻到了书,便至书斋中的暗室。 这里已是灯火通明,茶水也已有人斟好了,胡惟庸端坐着,似乎在候着他。 这刘先生闲庭漫步一般地进来,将书搁到了一边,却见此时,胡惟庸取了笔,寻了一张便笺,匆匆写下了一些字条,对刘先生道:“明日,刘先生去一躺那边,取七千两现银……” 刘先生皱眉起来:“这一次,又是谁要索要?” 胡惟庸道:“还能有谁,自是那邓千秋。” 刘先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忍不住道:“胡公,确定了是邓千秋索要吗?每一次都是吉安侯和平远侯来索要,学生倒是以为这里头或许有蹊跷,莫不是……这里头有鬼?” 胡惟庸反是微笑道:“刘先生稍安勿躁,其实老夫又何尝不知这里头必有蹊跷呢?吉安侯就不说了,就说这平远侯费聚,这几年越发的沉湎酒色,世人皆知。刘先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想让这两位侯爷死心塌地,有些时候,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来……真要有事发生,他们从老夫手里拿走了这么多的好处,还脱的开关系吗?” 刘先生沉吟着,却下意识地点点头。 胡惟庸放下笔,后背微微靠着椅背,泰然自若地道:“以老夫预料,这邓千秋,大抵应该是提出三四千两纹银,亦或者可能有五千两。至于费聚与陆仲亨,虚报了一些数目,从中捞取了一些好处定是有的,不过无碍,这本身也在老夫的计划之中。” 刘先生颔首,边道:“邓千秋这个人,学生以为,有太多令人看不懂的地方,是否让人细细打探一下?” 胡惟庸微微地眯了眯眼,斟酌了片刻,他手抚着案牍,摇摇头道:“这个人,最蹊跷之处就在于,陛下对他尤为关注。陛下这两年,疑心愈来愈重了。他关注的人,若是老夫这边打探得太紧,难免会有所察觉。” 顿了一下,他又道:“其实,他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这并不紧要。陛下这个人,过于看重钱粮,是舍不得给人好处的。而邓千秋这样的少年,血气方刚,正是贪恋财富和美色的时候,只要舍得下本钱,不愁他不归心。” 刘先生的眼眸亮了亮,赞叹道:“胡公高见。” ………… 这仪鸾司上下,其实早已议论开了。 陛下钦点了仪鸾司的百户入大本堂当值,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偏偏这个人,恰恰是仪鸾司里人缘最坏的邓千秋。 一时之间,自是众说纷纭。 而邓千秋,现在也不得不抖擞精神,他心知那大本堂再不可能像在贤良寺一样清闲自在了。 那个地方,不但有太子和诸皇子,还有许多的文臣,甚至连皇帝,也会隔三差五的去。 稍有差池,那可就糟了。 就是不知那两个铁券有没有用,两块加起来能不能免一次死? 邓千秋心里既是惴惴不安,又不免生出了期待之心。 他胆小怕事是真的,可是真正能进入那天下最核心和精华之地,一览整个明初诸多著名人物的人才,却令他不得不有些激动。 人的心性是挣扎的,从最初的小心翼翼,渐渐看上去好像自己还没死,似乎这明初也没有这样可怕,因而,这胆量也就渐渐地滋生起来。 只是…… 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尤其是别和胡惟庸沾边,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日清早,邓千秋便早起,匆匆入宫,这大本堂,就设在宫中,不过这里禁卫森严,邓千秋走马观花,却又谨慎甚微,见了许多的禁卫和宦官,当他不知所措,该去哪里点卯的时候。 便有人大呼:“邓千秋?” 邓千秋一愣。 却见一个面容陌生的年轻人,却穿着蟒服,看着二十岁上下,肤色保养得极好,神态怡然自若,嘴角似乎永远含笑。 尾随在他后头的人,也穿着蟒服,只是气势就凶悍极了,他眼睛只迅速地在邓千秋的身上扫过,而后流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 邓千秋试探地道:“敢问?” 为首之人,看着很是温和,含笑道:“人们称我为太子。” “啊……” 邓千秋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叫朱标之人所表露出来的含蓄,惊讶归惊讶,但还是不忘见礼道:“卑下……” 倒是朱标摆摆手道:“不必多礼,母后提及过你,听闻父皇召伱来大本堂,我便想,是该见识一下。” 邓千秋诧异道:“卑下斗胆想问,殿下是如何知道我是邓千秋?” 朱标又笑了,道:“这大本堂里上上下下的人,本宫都面熟,唯独你面生得很,自然也就想到是你。” 邓千秋一时无语,他心里嘀咕,这才是明主啊,大本堂上上下下,这禁卫和宦官就有上百人,他都能熟识,可见是个很体恤别人的人。 跟着这样的人混,有前途! 朱标含笑道:“你初来乍到,定是心里忐忑。无碍,跟着本宫吧,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 他说话很随和,似乎觉得邓千秋年少,所以还不忘嘱咐:“以后来此,不必穿戴甲胄,父皇的旨意里,是让你参赞读书,随意一些的好,这里的师傅都极厉害的,你多听一听,对你极有益处。” 邓千秋挠挠头,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如果这位太子殿下没有死的话,那么……大明会不会不太一样?又或者,朱元璋…… 想到这个,邓千秋下意识地道:“太子殿下,陛下平日会来这里吗?” 朱标亲和地道:“父皇常来的,一方面是要督促我们的功课。另一方面也需要和这里的大臣议论国家大事。这治理天下,不免要从经史典籍中寻找经验,所谓以史为鉴。怎么,你希望见着父皇?” 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而且每一次说话都会驻足,眼睛看向邓千秋,予以邓千秋一些尊重。 这令邓千秋很舒服,邓千秋反而放松下来,说话开始口无遮拦,道:“我……我不敢……我怕面圣,我心里害怕。” 朱标看着他脸上露出的胆怯之色,宽慰道:“你不必怕的,父皇有时脾气不好,可只要不违法乱纪,他即便发怒,他躲着就是,我这做儿子的,也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过了一夜,他气消了,也就没有什么事了。” (本章完) ------------ 第七十五章 :给太子殿下开开眼 邓千秋点点头,尾随朱标至一处大殿,殿中竟是琳琅满目的书架和桌椅,到处都是藏书,一股墨水和纸张特有的书香让人觉得心安。 许多人向朱标行礼,朱标一一颔首,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邓千秋道:“邓千秋,母后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啊……”邓千秋一愣,想了想道:“殿下,这个……这个……我也不好说。殿下何出此言?” 朱标哂笑道:“我听镜静说,你总是修书关心母后的身体,何况你的医术又很高明……” 邓千秋心虚了一下,道:“我只是关心而已,她的身体大抵没有问题,我……我……” 邓千秋心里有鬼,脸微微一红,不过见朱标面上没有异色,倒是放下了心。 此时,朱标指了指一处书案道:“这里距离几个师傅的书案近,本宫清早命人收拾了一下,你以后就在此当值。若是有授课,伱也跟着去旁听,这些师傅博古通今,你多与他们接触。” 邓千秋一一应下。 有了太子的亲自引导,倒是让邓千秋放宽心不小。 这里的环境很宜人,没有喧哗嘈杂,所有人都很有礼,而太子对他的态度还算不错,想来是因为马皇后和朱棡的缘故。 因而,他很快就适应下来。 几乎每日,都会有人给太子授课,听课的人除了太子,还有两个皇子。 一个是燕王,还有一个周王,不过他们没来和他打招呼,邓千秋也懒得去理会他们。 邓千秋琢磨着为何朱棡可以不来上课,于是找了一个宦官打听,方才知晓,原来这是陛下特批的,说是特旨让晋王历练。 那家伙……成精了,居然可以成为特殊的存在。 虽然经常挨打,不过邓千秋还是佩服他。 当然,起初的时候,邓千秋还觉得新鲜,可是很快,他就厌烦了。 倒不是邓千秋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而是……他发现来讲授课业的所谓大儒,说的许多东西,都令邓千秋感到不适。 无一例外,这些统统都是道德宣教,虽是引经据典,博古通今,可这种令人倦乏的东西,邓千秋实在怀疑,这玩意……真的有用吗? 《大学》、《中庸》、《左传》、《资治通鉴》、《贞观政要》,表面上,似乎记录的是不同时期,不同的历史史实,可其内核,却是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套了周朝、秦朝、汉、唐、宋的皮,任何君主的得失,其实都可以用圣君因为实行仁义而大治天下,而昏君必定是宠幸奸人,严刑峻法。 这倒不是说不对,可邓千秋总觉得,这样千篇一律的用一个模板去套用和分析如此复杂的事物,有点过于极端了。 尤其是太子的一个叫范显祖的宾客,最令邓千秋生厌。 可每一次授课,他都必须去旁听,不得睡觉,要正襟危坐,还不能喧哗。 于是邓千秋只好双目看着眼前的虚空,似认真状,人便开始神游起来。 只是,偶尔瞥见朱标很认真地端坐在那,聚精会神的样子,邓千秋忍不住有点心疼这位太子殿下了。 太子有没有被人忽悠瘸了的可能? 课余的时候,朱标可能会踱步过来,和邓千秋闲聊上几句。 大抵是问一些家常,当然,邓千秋还察觉到,一个比他还小一些的少年藩王,总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 一种怪怪的感觉。 那热切的眼神,让人觉得不适,这家伙……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这一日,邓千秋继续神游。 突然有人声音高亢起来,道:“邓百户,方才所言的汉灵帝卖官鬻爵,宠幸宦官,导致党锢之祸,以至此后天下大乱的典故,你可听了吗?” 邓千秋回过神来,抬头错愕地看一眼说话的人。 这人正是在讲授汉书的太子宾客范显祖。 范显祖冷冷地看着邓千秋。 他一直看邓千秋不顺眼,一方面邓千秋是个武夫。另一方面,他总怀疑邓千秋旁听时对他不够敬重。其余陪读之人,都是正襟危坐,一个个竖着耳朵。唯独此人,看上去像是老僧坐定一般地端坐着,可眼睛却毫无神采。 邓千秋见许多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来。 他定定神,便道:“我……我脑子笨……” 范显祖听罢,皱眉起来,随即他瞥了一眼朱标,当下便怒道:“陛下钦命你是参赞太子与藩王读书,你却在此胡思乱想!能进这大本堂之人,无一不是博古通今,好学之人,哪里有你这般不学无术?” 朱标微微皱眉,不由道:“范师傅……” 范显祖听罢,只好噤声。 邓千秋本是想鬼混过去的。 可见朱标为他解围,突然之间,心里头却有一种冲动。 朱标人太善了,以至于他居然有一种将朱标视为自己兄长一般的感觉,一想到朱标身边围绕的这等人,邓千秋心中的热血竟是沸腾起来。 于是他再不犹豫,张口道:“我固然是不学无术,可是范师傅,汉灵帝党锢之祸的根本,在哪里?还想请教!” “自然是宠幸外戚与阉人、卖官鬻爵、沉湎美色……” 邓千秋摇头道:“可据我所知,汉灵帝期间,也出击了西南,击溃了鲜卑的叛乱,平定了羌乱,同时经略了西域,若是一味只说他只晓得卖官鬻爵,那么敢问,他在位时平定四方的祸乱,这些钱粮……是从何而来?这汉书之中,若是我记得不错,从汉初至汉灵帝时期,税收非但没有增多,反而大大减少,税赋的减少,不得不使朝廷卖官鬻爵的地步,却还需解决羌人、鲜卑人、西域的隐患,若是一概用打击士人,宠幸宦官和外戚来认为这是东汉灭亡的主要原因,这只怕也不能服众吧。” 范显祖一听,突然之间脸色骤变,他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呼道:“你说什么?” 朱标端坐着,似乎也觉得邓千秋的话有些过火了,不由得皱眉起来。 倒是其他的一些人,突然来了兴趣,都兴致勃勃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倒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目光,淡定地道:“要知道,汉时屡屡用兵,多是使用外戚为帅,而他们平定四方,也确实没有引发太大的乱子。那么,一味将一切的根源,归咎于他们头上,这是否有失公允。我倒认为,汉朝败亡的根源,在于大量的人口被隐匿,土地兼并严重,而朝廷无法有效的征收来税赋,以至不得不卖官鬻爵,才能勉强维持天下的运转。至于皇帝宠幸美人之类,这就更可笑了,敢问这天下的男人,哪一个不爱美人?汉高祖不爱吗?文帝、景帝不爱吗?范师傅,你难道不爱吗?” 范显祖差点要昏死过去,只觉得眼冒金星,他气极了,不由道:“我……我……老夫……老夫……老夫乃是读书人……” 邓千秋看他气得不轻的样子,反而受到了更大的鼓舞似的,于是道:“意思是,读书人就不能爱美人咯?” 顿了一下,邓千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接着道:“那你等着,我回头去你家数一数,你家里有几房小妾。” 范显祖:“……” 范显祖的脸红了,显然是气红的。 邓千秋却不打算就是罢手,又道:“其实我的意思,并非是说,这宠幸美人是好事。只是意思是说,既是要分析败亡之道,那么就不可一味的形而上学,将这天下所有的亡国之君,统统都扣上宠幸宦官、美女,滥用了奸人,严刑峻法,不实施仁义的帽子。圣君也宠幸美人,圣君有时身边也会有得力的宦官,圣君照样有得力的外戚帮助,我们要做的,难道不该是分析出其他的成因吗?如此,才可以史为鉴?” 范显祖身子开始颤抖,邓千秋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性客观了,可这些话,在范显祖看来,却行同于妖言惑众。 他手指着邓千秋,只吐出两句话:“不学无术,离经叛道!”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他察觉到,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朝自己投来不善的目光了。 这些时日,他压抑在内心的怒火,终于喷发出来了:“是吗?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显祖怒道:“此等妖言,你都讲了!还有什么话,你不敢讲?” 邓千秋勾起一抹笑意道:“那我说啦。范师傅授课时,只一味照本宣科,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这在我看来,其实才是真正的不学无术。” 范显祖勃然大怒,瞪大了眼睛道:“我所讲授的,乃是圣人之学!” 邓千秋笑道:“可是圣人的学说,是他们思考之后的结果,而范师傅却只知道照猫画虎,从没有自己的主见,难道这还不够不学无术吗?” 范显祖怒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说着,他看向朱标道:“太子殿下……学生今日非要讨个说法,此等不学无术之徒,殿下如何说?” 不等朱标回应。 邓千秋却是笑吟吟地道:“其实……谁是不学无术,咱们比一比,也就一目了然了。” “什么?”范显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邓千秋,居然想和他比一比,他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就这小子也配? 于是他眼带藐视,冷冷地看着邓千秋道:“这是你说的!” 邓千秋眯着眼,朝范显祖笑了笑:“不过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但凡和人打赌,不免技痒,总要下一点彩头才好。” 这大本堂中,众人脸色俱都微变,若只是学术的争论,倒也罢了,可这样的场合,却是连彩头都挂在嘴边,就更不合时宜了。 大家都是有道德的人,怎么这里头,混进来一个这样的家伙。 范显祖心下冷笑:“悉听尊便。” 邓千秋道:“我这人酷爱音乐,乐于从音乐中陶冶情操,缺一些歌姬……” 范显祖现在只恨不得立即与邓千秋一较高下,挽回自己的面子,当下便道:“你要几个。” “不会吧,不会吧。”邓千秋惊讶的大呼:“范师傅你家里真豢养了歌姬,我喜欢歌姬是因为洁身自好,只畅想于有朝一日若真有歌姬,可以为我陶冶情操,你家里养着歌姬,难道也是酷爱音律?” 范显祖脸骤然通红:“……” (本章完) ------------ 第七十六章 :朱元璋的兴趣 大本堂中的众人不禁为之尴尬起来。 而邓千秋却是不打算得理饶人,在这个时代,范显祖是没有敌手的,因为他有读书人的金子招牌在。 可对邓千秋这样的人,没有效果,因为……在他看来,范显祖就像后世的小鲜肉,他们营造人设,借此收割人们对他的敬仰。 只是越营造人设,一旦人设崩塌,塌房就越快,这就好像,倘若有小鲜肉抽烟喝酒烫头,可能就成了致命打击。 同样的道理,邓千秋拿歌姬出来说事,至多也就是小孩子不懂事,这个家伙很无礼。 对范显祖,对他形象的影响是巨大的。 范显祖冷笑道:“邓百户,你若是想要讨教,老夫随时奉陪,可若要在此胡搅蛮缠,可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邓千秋则是神色淡定地看着他道:“讨教,讨教,不如这样,过三日如何?我正好借这几日功夫,好好看看书,到时自是要来讨教的。” 临时抱佛脚…… 朱标人等,竟都无言以对。 范显祖也不禁笑了,在他看来,邓千秋这个人,简直就是不值一提,论这学问,他范显祖就是拔下一根毫毛,邓千秋也要甘拜下风。 于是他嘲弄地看着邓千秋道:“那么,老夫恭候。” 说罢,他气咻咻地朝太子朱标行了个礼:“殿下,学生孟浪,还请殿下恕臣无礼之罪。” 朱标颔首道:“今日大家都乏了,就且都歇了吧。” 等送走了范显祖,朱标将邓千秋叫到了面前,才道:“范师傅性情急躁,这几日,本宫察觉到他对你确实有所怨言,这是他的过失,可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至于讨教,我看就不必了,他精通经史典籍,伱的学问,远远不如他,可能……你的父亲或可和他一较高下,本宫知道你当时没有台阶可下,等明日,本宫来说和,这件事也就适可而止了。” 邓千秋自是明白太子的用心良苦,只是…… 邓千秋摇摇头道:“殿下,我的学问,远在他百倍之上,他一定会甘拜下风。” 朱标:“……” 见过吹牛的,没见过这样吹牛的。 不过见邓千秋大言不惭,倒是不少跟着来的陪读藩王们却都眼前一亮,他们和朱标的心态不一样,他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难得碰到这么一个敢于吹牛逼的人,让这枯燥的学习中,突然增加了许多的乐趣。 邓千秋从宫中打道回府,却是先行一步,去寻晋王朱棡。 “殿下,殿下……” 朱棡见了邓千秋,也是一脸激动之色,大呼道:“千秋,我已得知消息了!千秋,你不愧是我敬重的人,你居然敢与那范师傅争论。要知道那范师傅,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听闻他从小就能过目不忘,天下的书,他都读过……千秋,你不必怕,我已在盘外开设赌局了,让本王的兄弟们都来下注,我做庄,稳赚不赔,哈哈……你可知道,有谁押了你胜吗?是我皇妹……呃,就是长公主,哈哈……她真糊涂,这么多人,唯独只有她押了你,也幸好她押了,如若不然,这赌局也成不了。” “呃……”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而至于宫中,这消息漏得简直跟筛子一样。 邓千秋很是无语得样子道:“少啰嗦,你不希望我胜吗?” 朱棡道:“我固然是希望你胜,不过我是庄家……谁赢谁输都一样。” 邓千秋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不由道:“我们不说赌局的事,我的意思是……你出于私心,想不想我胜?” 朱棡歪了头,想了想道:“想是想的,不过……若是你爆冷赢了,大家一定很生气。” 邓千秋却道:“现在,你得必须帮我干一件事,三天之内,将事办成,那么我便必胜无疑了。噢,对啦,给我也押一注,我对自己有信心。” 说着,邓千秋不理会一头雾水的朱棡,却是快步到了书案前,提笔,写了一张便笺。 而后交给朱棡道:“三日之后,我教那范师傅哭着求饶!” 朱棡接过了便笺,更觉得一头雾水了,便道:“事儿倒不是不能办,就是……就是……千秋,这范师傅,可不是寻常之辈,我猜你准要输的。” 邓千秋感觉有点心塞,却还是目光坚定地道:“那就拭目以待。” 朱棡倒也不犹豫,他还是知道事情轻重的,更何况这是他的好兄弟呢!心知这事得着紧着办,便心急火燎地去了。 ………… 武英殿。 因马皇后有了身孕,朱元璋已有一些日子,不曾去大本堂了。 不过对于大本堂的事,他倒是颇为关心。 此时,朱元璋端坐着,朱批完了手头的奏疏,突然道:“也该先,邓千秋去了大本堂,可还适应吗?他胆量大了一点没有?” 朱元璋对邓千秋的胆量显然是尤为关心的,这家伙太怂了,教朱元璋恨不得将这小子拎起来,左右开弓,给几个耳刮子,然后抓他去奋斗。 现在赐了他邓千秋两块免死铁券,他总该有了几分胆量吧。 也该先的表情有那么点一言难尽的意思,道:“陛下,这……胆子是大了一些……” “嗯?”朱元璋抬起头来,看着也该先:“是吗?” 也该先便道:“陛下,邓千秋昨儿,就和范显祖师傅产生了争执呢,彼此之间,闹了很大的动静。” “范先生……”朱元璋眯着眼,露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这范显祖乃是太子宾客,官职不算高,只相当于是詹事府的闲职,可此人乃是大儒,学问极好,是朱元璋特意钦点去的。 可以说,太子身边的人,几乎每一个,朱元璋都经过了斟酌选定,他自然而然,也就对每一个人都如数家珍。 “这范先生,博学多才,不过……性子确实急。只是……却怎么和邓千秋产生了冲突?邓千秋不是在那看大门吗?” 也该先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陛下,您当初让他参赞太子与皇子们读书。” “噢。”朱元璋一脸猛然想起来的样子,颔首道:“有这么一回事。” 也该先接着道:“太子殿下,似乎很欣赏邓千秋,对邓千秋甚是疼爱,拉着他一道去听讲,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范师傅对此有些不满意。” 朱元璋的脸色渐渐沉了几分,冷冷道:“他能有什么不满意?” 也该先沉吟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道:“读书人……总是不免自视甚高。” 这话一出,朱元璋便心里了然了,于是道:“他们滋生了什么冲突?” 也该先道:“陛下,奴婢听大本堂那边说,好像是关于汉灵帝的问题,具体的……奴婢就不知了,不过邓千秋认为范师傅的话有失偏颇。” “噗……”朱元璋不由得失笑,调侃道:“这家伙……果然胆子大了不小,便是朕当着这范显祖的面前,也不敢轻言偏颇二字,毕竟……肚中的墨水,实在不如他。” 也该先道:“因此,这邓千秋还提出,要向范师傅讨教,一较高下。” “什么?”朱元璋有些意外,却是兴趣更浓:“一较高下?是他还是他爹?” “当然是邓千秋。” “什么时候?” “后日……” 朱元璋顿时来了兴致,他满是期待地道:“这倒有趣的很,这小子胆量是大了,就是有点自不量力。这学问,可不是靠一些聪明可以弥补的,需要读大量的书才成,他既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吃一点苦头也好。” 也该先便笑了笑。 朱元璋似乎察觉到也该先脸色颇为怪异,便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吧?” “陛下,奴婢不知该怎么说,等陛下听仪鸾司的奏报,就一清二楚了。” 朱元璋冷了下来,道:“说。” 也该先犹豫了一下,便道:“奴婢还听闻,宫里有人设赌,这赌局,好像就和大本堂范师傅与邓千秋的讨教有关。” 朱元璋皱眉起来:“参与者是谁?这般的大胆!” 也该先如实道:“晋王殿下坐庄,燕王殿下、周王殿下、还有长公主殿下,以及楚王殿下、齐王殿下……人等……” 朱元璋听完一连串的称呼,勃然大怒道:“齐王才六岁,竟也干这样的事?这不必说,定是被那坐庄的朱棡给拉去的!这畜生,连娃娃的银子也骗?” 也该先低垂着头,不敢接茬。 朱元璋突然又道:“算了,这也算是挣银子,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泼他的冷水,这里头,有谁押了邓千秋?” 也该先立即回道:“长公主殿下。” 朱元璋:“……” 朱元璋沉默了。 见陛下无言。 也该先更是大气不敢出。 良久之后,朱元璋才道:“你代朕也押邓千秋,无论如何,朕还是支持他的。” 也该先道:“敢问陛下,押多少银子?” 朱元璋气定神闲,漫不经心地道:“一两。” 也该先颔首。 “还有后日,朕也要去大本堂瞧瞧看,到时提醒朕。” “喏。” ………… 两日之后,才清晨拂晓,一缕晨光洒下大地,带来了一天的生机。 邓千秋已兴冲冲地启程。 今日有乐子瞧,何况还关系到了朱棡这个大庄家,所以朱棡也兴冲冲地要跟着一道去。 于是,二人结伴而行,一路过春和宫,至大本堂。 (本章完) ------------ 第七十七章 :皇帝驾到 大本堂这儿,依旧还是如平常一般。 实际上,真正好事者,大多还是宦官和禁卫,当然,还有看乐子不嫌事大的众皇子。 而对太子,以及许多太子宾客们而言,今日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今日的讨教,其实早已分出了结果。 邓千秋进入了大本堂,对朱棡使了个眼色,朱棡会意,便溜到了一边去,和几个兄弟吆喝着,似乎因为许多日子不见,所以他与燕王、周王很是热络。 朱标也及早的来了,似乎想寻觅邓千秋说几句,却有几个宾客在他的身边,一直说着什么,使他无法分身。 早课的时候还早,所以这时大家还算清闲。 那范显祖来的迟了一些,抵达的时候,先去见太子朱标,行过了礼,朱标便含笑对他道:“范先生,前几日邓千秋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今日之事……” “殿下。”范显祖急了,他学富五车,不过如朱元璋对他的评价一样,不免恃才傲物。 可现在太子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他却是急了,他振振有词地道:“君子守信,一诺千金,既然此前已下许诺,岂有轻言放弃的道理。殿下仁爱,不忍见臣下们争执,可这事关臣的品格,还请殿下容许臣下今日无礼放肆。” 朱标见他坚持,似有不悦,他本想说,邓千秋就是一个小孩子,你和他计较做什么?就算胜了,又有什么好处! 不过这话没说出口,站在一旁的治书侍御史文原吉道:“殿下,大本堂乃是重地,现在有小子如此无礼,若是不治一治,那么就不免会让他更加肆无忌惮,以至到妖言惑众的地步。太子殿下固然能明辨是非,可其他藩王年纪却还小,一旦受了这小子的蛊惑,这对诸藩王的学业大大不利,所以臣以为,不妨就让宾客范显祖好好惩治他一番,既让他知道天高地厚,也好让其他诸藩王能够正心诚意。” 这治书侍御史文原吉的身份,却是非同一般,他的职责,是在朱标的身边,随时劝诫太子,若是太子有什么行为失当,他也会提出警告。 何况文原吉也是大儒,曾著有《昭鉴录》一书,很为朱元璋所看重。 朱标面对文原吉,也只好颔首,他心知现在不少侍读以及宾客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一次非要给邓千秋当头棒喝了。 当然,在这大本堂之中,本就有读书人瞧不起武勋的风气,许多詹事府的从官们,自认为自己是清贵,是读书人,与众不同。 时辰终于到了。 有宦官唱喏着报时。 于是,众人齐聚于大本堂的明伦阁。 所有人各自坐在书案之后。 朱标温和地瞥了一眼邓千秋,见邓千秋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摇摇头,有些失望。 其实他此前从兄弟那儿得知邓千秋的一些事迹,对他倒是很是欣赏,而且母后的事,也让朱标感激他。 可性子稳重的他,免不得觉得邓千秋终究还是个少年,尚没有到知晓天高地厚的年纪,这一次,范显祖有备而来,他必要吃大亏了。 众人甫一落座,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大呼道:“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此言一出,众人动容,纷纷起身。 太子朱标,亲自前去迎驾。 而后,便见朱元璋穿着一件常服,信步进入了明伦阁。 邓千秋一听到陛下驾到,心里已是大惊,心说……好家伙,今日怎把皇帝给招惹来了,完啦,今日出风头……若是让这陛下知道,非要砍我脑袋不可,不知那两枚丹书铁券管不管用。 他心虚了,有些大气不敢出。 却见一个魁梧的身影,踱步进来,吓得邓千秋一哆嗦。 那魁梧的身影,随即便开始绕着这明伦堂踱步,待众人行了大礼,他开口道:“咳咳……不是要比试吗?朕也很想看看,是范先生的水平高,还是那个邓千秋的小子……有本事……开始,开始……” 他显得急躁。 邓千秋低着头,心里却说……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固然上回也面圣过一次,可上回太紧张了,当时没有抬头看皇帝一眼,也没有太注意皇帝的声音,可这一次,怎么听着,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只是朱元璋已走到了远处,邓千秋看不甚清,这明伦阁太大了。 不过……这还是让邓千秋生出了怪怪的感觉,总觉得…… 朱元璋此时却满是期待,他对邓千秋的学问,是不抱太大期望的,这小子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超出常人的思维,就好像朕……朕也不是以学问见长。 而至于范显祖,那却是天下有数的名家,这样的人,一根手指头,都能将邓千秋捏死。 他就纯粹是想来瞧一瞧热闹。 范显祖见朱元璋来了,心里更是气定神闲。 邓千秋离经叛道,不可饶恕,陛下来了最好,正好亲自见一见这个小小的仪鸾司百户的无知。 当下,他微笑着站了起来,道:“陛下,请恕臣无礼。” 说着,便走到了邓千秋的面前。 邓千秋被范显祖挡住了视线,他本还在琢磨着皇帝怎么感觉有些熟悉。 可现在,却不得不聚精会神,全力应付范显祖了。 邓千秋笑着道:“范先生,该怎么讨教呢?” 范显祖年纪大,何况又是有名的儒者,出于惯性,自然道:“你先出题,如何?” 邓千秋道:“这样啊……那么……我可就献丑了。” 范显祖微笑。 邓千秋说着,便道:“我听闻晋王殿下那儿,有一篇文章……是不是……” 晋王朱棡立即兴冲冲地道:“有,有呢……” 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了一篇文章来。 朱棡道:“这篇文章,来头可是不小,乃是宋濂亲书的文章,不过我看过之后,不解其意。所以……千秋,交伱啦,给你请范先生过目,烦请范先生解惑。” 一听到宋濂二字,朱元璋微微皱眉。 可殿中之人,却都肃然起敬。 可以说,宋濂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儒。 如果大儒也有等级,那么宋濂便属于一品,而殿中诸人,大多也就三四品而已! 至于范显祖,作为太子宾客,甚至不入流。 至于这宋濂,其实早就被朱元璋征辟入朝,因为他巨大的名望,以及高深的学问,所以令他为《元史》的总裁官,下旨命他修撰元史。 要知道,能主持修史的人,必然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其必须要对经史子集有着极深厚的理解,至于这范显祖,便是给他提鞋都不配,这范显祖即便想做宋濂的学生,也还差了档次呢。 只不过,就在今年的时候,《元史》修成,宋濂却因为失朝,也就是上班迟到早退,朱元璋将他贬为了翰林院修撰,去翰林院里摸鱼了。 可即便如此,无论他担任什么官职,也绝没有人敢于否认宋濂的学识。 朱标更是一副肃然起敬之色,显然,他对宋濂的学问,也是敬仰的。 范显祖倒是显得极认真起来,他露出欣然的样子:“真没想到,宋先生近来又有大作。他的文章,老夫一直拜读,钦佩不已。今日又能拜读他的佳作,实是万幸。” 范显祖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遇到比他学问更高,更知名的人,他便如舔狗。 可遇到其他人等,他必然又高高在上,显现清高,仿佛和你同处一室,都污了他自己的身子。 当即,邓千秋便将这文章摊开。 范显祖低头一看,骤然眼前一亮。 这确实是宋濂的行书,其行书苍劲有力,有古朴之风。 只是…… 范显祖很快就面露疑惑之色。 因为他发现,这篇文章……有点草率。 邓千秋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念起了文章:“这文章叫治国论。” 说着,邓千秋继续念:“文明、礼貌、树新风;卫生、秩序、讲道德……” 邓千秋开始念起来,殿中之人,都屏住呼吸,这殿中落针可闻,人们支着耳朵,咀嚼着这文章里头的每一个字。 可是……怎么感觉……这里头的词汇虽然简单,却教人有点生涩难懂。 范显祖更是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文章极短,只有百来字,邓千秋念毕,便看向范显祖道:“宋先生的文章,晋王殿下横竖看不明白,却不知范先生有何高见?” “这……”范显祖脑壳痛。 不过他开始细细梳理,这宋濂将文定为治国之道,那么必是鸿论,他学问精深,一定有其道理。 于是他从容不迫地开始讲解道:“这开头以文明为题,文明者,早见于《易传》中,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此后,又见于《尚书》,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宋公以此为开篇,应当是温恭允塞之意,何谓温恭允塞呢,是指谦和恭敬,谦和恭敬者,为君子也。治国之道,就如这谦谦君子一般,礼贤下士,谦和有礼,如此,则天下皆安。” 说罢,他露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微笑起来,道:“宋公的学问,果然令人钦佩,只这文明二字,便正中圣人治国的主旨,其言简意赅,令人拜服。” 邓千秋:“……” (本章完) ------------ 第七十八章 :当头棒喝 原来如此…… 这明伦阁内,本是苦思冥想之人,现在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果然不愧是太子宾客范显祖,一出手就是不凡,若是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 需知像宋濂那样的大儒者,行文必有深意,且这样的正宗圣人门下,必然字字句句,都符合天下儒学正统。 这般直接引经据典,居然以‘文明’为切入,这文明二字,若非是饱读诗书,能将《易传》、《尚书》倒背如流之人,还真未必能解其深意,宋公的学问,博大精深至此。 当然,这范显祖的学问,亦是教人可畏,寻常人觉得生涩难懂的东西,他竟信手捏来,足见他的学问,深厚到了何等的地步。 邓千秋的面上却是半点不慌,道:“后头又作何解呢?” 开了一个好头,范显祖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遭人灼热的目光。 尤其是当着陛下和太子大显身手,教他此时已是满面红光。 他一副轻描淡写,举重若轻的模样,笑吟吟地道:“这其后的礼貌,就更容易理解了。这礼貌二字,源自于《孟子·告子下》,曰: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实,这也是恭敬谦虚之意。而这文明与礼貌二词,本是同意,只是……宋公令人钦佩之处,就在于他这一处的巧思。妙,妙啊,真是妙不可言。” 邓千秋身躯一震,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范显祖。 不得不说,这家伙……还真是‘学富五车’,把他送到现代去,他作文能拿一千分。 邓千秋道:“什么巧思,你这是胡扯的吧。” 此言一出,不少太子身边的文臣和宾客们都露出了不屑之色,只觉得邓千秋实在粗俗。这样说来,宋公这篇文章,恰好与邓千秋这样人的举止背道而驰,天下因为有这样的人,才会有这么多伤风败俗的事吧。 朱元璋认真听着,他起初也不明白这破文章到底什么玩意。 这也叫文章?朕一天能写八百遍。 可听了范显祖的解读,似乎也听出了一点味道。 太子朱标,自是继续洗耳恭听。 只有燕王和周王,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没睡醒似的,耷拉着脑袋。 范显祖微微一笑,露出高深莫测之色,不无讥讽地道:“邓百户此言差矣,这文章的事,你不懂。” 邓千秋只道:“你要说便说,啰嗦什么?” 陪伴在朱元璋左右的也该先,听到啰嗦什么,居然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的,他悄悄看了一眼朱元璋。 范显祖道:“文章以治国为题,而前后两句,先是文明,后为礼貌,都是同一个意思,即谦和恭敬之意。这从文章的结构而言,属于复述,亦或者叫做点题,即此文主旨之主旨,便在于这谦和恭敬,此乃重中之重。” 邓千秋惊讶道:“这不就是凑字?” 范显祖现在反而露出了不与邓千秋计较的样子,他要表现出孤傲,越是如此,越显得他对邓千秋的鄙夷:“非也,伱读书少,不晓得这文章的厉害,如此复述,其实就是正中题心,将治国之道,直接提到了圣人之道上头。” 邓千秋露出大惊之色:“圣人之道?” 范显祖朗声道:“对!圣人的治国之道,其一为仁、其二为德,其三为礼,所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又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心拱之。又曰:治国以礼也。这便是圣人之主张,乃大治天下的不二法门。” 邓千秋挠挠头,像很是不解一般,道:“可这和这文章有什么关系呢?” 范显祖微笑道:“邓百户,老夫知道你很急,可是你先别急。” 他顿了顿,继续道:“无论是礼,是德,是仁,其实都离不开一件事。” 邓千秋下意识地接口道:“什么事?” 范显祖道:“人!” 他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一下子,许多人仿佛开窍一般,脑子嗡嗡的响,好像一下子醐醍灌顶一般,不少宾客和文臣俱都色变。 他们好像一下子领悟到了什么,都下意识钦佩地看向范显祖。 范公高才啊。 可这殿中,还有几个榆木脑袋。 比如朱元璋,朱元璋依旧晕头晕脑的听着,虽然觉得范显祖说的很厉害,却还是不免有点费解。 还有就是邓千秋了,邓千秋下意识地道:“人?咋又转到人的身上了?” 范显祖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眼带嘲弄,却是含笑道:“你读书少,这不怪你。” 邓千秋怒道:“你怎的骂人。” 范显祖微笑道:“礼、德、仁,都离不开人,因为这三点,都是人身上的美德,所以……大治天下,必遵仁、礼、德,而要遵行仁义礼德,就离不开圣君。” 呼…… 许多人长出一口气,如痴如醉之人,似乎开始如梦方醒。 范显祖声音开始高亢,他用带有音律的嗓音继续道:“那么何谓圣君呢?宋公已给出了答案……文明、礼貌!” 邓千秋:“……” 卧槽,卧槽……好家伙…… 邓千秋不可思议地看向范显祖。 范显祖已不在乎邓千秋了,这里仿佛已成了他的舞台,他声音高亢,开始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宋公信手将《尚书》、《左传》的词眼,破了治国之题,从而衍生出了君子修德而大治天下之意,他将谦和恭敬,视为君主最大的德行,有了这样的德行,那么……大治天下,成就尧舜一般的盛世,也就不远了。此文只前面四字,就教人醐醍灌顶,一扫人之疑惑……”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此文若只看表面,实在平平无奇,可其意,却是发人深省,犹如当头棒喝,读宋公之文章,犹如饮清泉,教人一下子晴朗明目,真真是教人佩服之至。” 这一下子,就算是再愚笨之人,也似乎明白过来。 朱元璋也不由得觉得这范显祖,实在厉害。分明是让人不得其解的东西,经他这样一说,竟一下子便清晰明白了。 朱元璋本是拧起的眉毛,也不由得缓缓舒展开来。 其余之人,既钦佩宋濂,当然,也不免佩服这范显祖,他的文思敏捷至此,非同凡响。 要知道,写文章不易,可要解读文章,也不容易,没有深厚的学识,没有读书万卷的根底,有些文章,你是永远看不懂的。 “邓百户,你输了,你学问太低,还是不要与范先生争论了,方才这范先生的高论,就足以教人喝彩。这一次,范先生不与你计较,你认输便是。” 说话之人,却是另一个太子宾客,这人知道太子希望息事宁人,显而易见,现在这范显祖的表现实在过于耀眼,因而便给邓千秋一个台阶,让邓千秋借坡下驴的意思。 “且等一等。”邓千秋神色间依旧淡定,道:“范先生,这文章竟真这样的厉害?” 范显祖不禁得意洋洋,不过此时,他似乎想到了宋濂的文章,文明、礼貌,这何止是治国之道,这也是读书人的举止规范啊,只有谦和有礼,才方为君子。 当下,他摆出一副不予邓千秋计较的口吻:“当然厉害,越是这样的文章,才越是厉害,宋公之作,当然非同凡响,老夫虽也读书,可比之宋公,却虽有一些墨水,却无此巧思,实在惭愧之至。宋公只此一文,便足以教我汗颜了,甘拜下风,若能成为其门下走狗,此生无憾!” 邓千秋听罢,与朱棡四目相对。 朱棡大受震撼的样子。 邓千秋则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范显祖。 “范先生所言当真?我不信!” 范显祖微微瞪着邓千秋,佯怒道:“小子无状,怎的还不开窍。” 其余之人已是看不下去了,邓千秋这家伙,简直胡搅蛮缠。 邓千秋道:“你真的想拜这文章的主人为师?” 范显祖鄙夷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懂个什么……” 邓千秋挠挠头:“其实如果你真的诚心诚意想拜我为师,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学费很贵的。” 范显祖脸色骤变,正想大声呵斥。 却听邓千秋道:“那个……那个……我的意思是……这文章……这文章……是我写的。” “……” 一下子的,整个场面异常安静起来。 范显祖面上微愣,而后嘴角微微勾起,笑了起来:“你?就你能写出这样惊为天人的文章?简直……简直就是荒唐!此文乃宋公所书。邓百户,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对呀。”邓千秋道:“这确实是宋公所书,我字写的不好,像狗爬的一样,所以自惭形秽,因而便写了一篇文章,请了晋王殿下昨夜去寻了宋公,委托他抄录一下这篇文章,这文章,确实是宋公亲笔抄录书写,可是……文章却是我写的啊,你若是不信,你问晋王殿下,若连晋王都不可信,大可以去请宋公来。” 范显祖:“……” 明伦阁内。 一个个人已开始窒息了。 这时听到刺耳的声音道:“对呀,是我亲自跑了一趟,去请了宋公帮忙抄录的文章,这文章,也算是宋公所书,可文章确实是千秋所写,这没有错,我拿我人头作保,若是还不够,我拿我全家的人头作保!” ………… 休息了一年,现在每天一万二千字,好累,大家支持一下。 (本章完) ------------ 第七十九章 :恐怖如斯 接着,朱棡又大呼:“喂喂喂,大家可都听着了,连范先生都对千秋这般的佩服,说看了他的文章,甘拜下风,他一辈子活到了狗身上,读了一辈子的书,不及千秋这文章的一根毫毛!” 只见范显祖微微张口,嘴巴有些合不拢,方才的得意之色已消失不见,双目无神地看着邓千秋。 这时听邓千秋道:“对呀,这是我胡写的文章,我闭着眼写的,万万没想到,范先生居然给了这样的评价。范先生,你这样钦佩我吗?看来我们是不打不相识,莫非这便是英雄惜英雄?” 所有人都窒息了。 起初人们还陶醉在范显祖那精彩至极的讲学之中,个个都觉得醍醐灌顶。 可现在…… 大家开始震惊于……好像……讲了这么多,似乎讲了一个寂寞。 朱元璋又脑壳痛了。 因为此时,朱棡与邓千秋一唱一和。 “千秋,我真万万没有想到,你这样有学识,太教我钦佩啦,我也对你甘拜下风。” 邓千秋一本正经地道:“殿下……请万万不要如此,我写这文章的本意,就好像范先生说的那样,文明、礼貌……是谦和恭敬之意,其实我就有这样的品行,所谓看文章识人,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文章!殿下这般像范先生这样吹捧抬爱我,会令我小小年纪,便不知天高地厚,眼高于顶,自认为连范先生这样的大儒,都对我顶礼膜拜,从而自我陶醉。这样下去,对我的成长不利,殿下应该棒喝我,而不是像范先生这般吹捧。” 朱棡嘎嘎嘎的笑起来,笑得阴森森的,他叉着手道:“说的好,从今儿起,我也要像千秋一般,谦虚恭敬,咱们一道儿做君子。” 邓千秋煞有其事地道:“殿下有如此大志气,真教卑下钦佩,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与殿下亲近,才使卑下德行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 范显祖此时得脑子嗡嗡嗡的响,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抽抽,这刺耳的声音,像冬日里的寒风,无孔不入,刺得他扎心的疼。 朱元璋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可是……又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这时……他想严肃一些,偏偏又觉得滑稽,想笑两声,似又觉得……有失君仪。 只有朱标,这时才大抵明白了什么,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范显祖,这眼神怪怪的,有一种想说点啥,又不知该说点啥的感觉。 其余的文臣和宾客,一个个脸色铁青,照理来说,事情到了这个荒唐的地步,在这大本堂中,但凡任何一个正直的大臣,都应该站出来,严厉的说上点什么。 可此时此刻……话到嘴边,却又统统的吞了回去,他们只能同情地看一眼范显祖,选择了沉默。 只有燕王朱棣,以及周王周橚,却突然痛心起来……他们好像……打了赌。 此时又听朱棡叹息道:“范先生,伱说句话啊。” 范显祖方才是如何的说得滔滔不绝,现在就有多沉默。 他……着了这两个家伙的道了。 问题就在于,这‘文章’,确实就是宋濂的笔迹,绝不会有错。 何况他先入为主,从未想过有人会玩弄这样的把戏。 而现在……他能说啥? 若是这个时候,有人塞给他一把刀子,他绝对想一刀将邓千秋和朱棡捅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索性不活,大家都和谐了。 当然,这只是大胆的想法,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此时,只见朱棡又道:“范先生你不说,我可要说了。方才是你自己说甘拜下风的,是不是?可没有人强迫你!而且千秋的文章,你解析的极为精彩,感人肺腑,连本王听了,都自觉得受益良多,你说千秋的文章,比你高明十倍,这是不是你说的?” 范显祖耷拉着脑袋,他犹如一个石雕般,只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朱棡觉得自己素来就是个得理不饶人得主儿,此时更是底气十足,道:“看来范先生还是颇有眼力劲的,慧眼识珠,只可惜,比千秋的学问,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范先生,这一次比试,你是不是输了。你说呀,你说呀。” 朱棡直直地瞪着范显祖,连连质问。 这真不是他朱棡要伤口上撒盐,须知他是庄家,虽然胜负已分,可他的那些个兄弟姐妹,他最清楚不过的,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耍赖,可怎么办? 所以他非要问个清楚明白,教这范显祖亲口认输不可。 于是他接着道:“你不说是吧,你不说,那我可要重新复述一下你方才的话了,我要念了……” 朱棡咳嗽一声,便掏出了几根竹简来。 这竹简,乃是速记用的,方便人们站着记录。 这时大家才发现,就在那范显祖方才滔滔不绝信口开河的时候,朱棡这厮,居然躲在一边,记录了他的话。 年轻人不讲武德,居然是有备而来。 于是,众人:“……” 终于……范显祖急了,整个脸色难看至极,方才的记忆,又开始攻击他几乎崩溃的内心。他咬牙,自是不敢招惹朱棡,却是愤恨地盯着邓千秋,切齿地道:“邓千秋,你卑鄙,你无耻!” 众人看向范显祖,神色却都变了。 因为实际上,既然胜负已分,无论如何,这一次确实是范显祖一败涂地,这个时候,但凡有那么点羞耻心的人,都该认个错,乖乖认输。 可偏偏,范显祖居然选择了最不符合读书人的方式,直接进行了反击。 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范显祖认输就范也就罢了,偏偏他选择了负隅顽抗。 那么……邓千秋自然而然,也就不惯着他了。 邓千秋脸上的缓和之色淡了下来,冷冷道:“我卑鄙无耻?敢问我如何的卑鄙无耻?这文章……我只请你看,也分明说好了,这是宋公亲书,却没说文章乃是宋公写的。只是你……照本宣科,一听宋公的大名,顿时敬若神明一般,自以为聪明的,在那洋洋洒洒的诠释。说到底,真正无耻之尤的,恰恰是你这样的人。” “什么?”范显祖心中大怒,可这时候,他虽怒极,偏偏已落了下风,这时被邓千秋反唇相讥,已如五雷轰顶一般,身躯一震,面上赤红,一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邓千秋继续道:“你所敬仰之人,那些一直挂在你嘴边的人物,无论是孔圣人,是孟子,是程朱,亦或者是宋濂,但凡只要文名天下,你便竭力吹捧。可偏偏是这些人,他们也读书,他们读书之余,会有自己的思考,从而才有今日的盛名。可你呢,自称自己学富五车,说什么一肚子墨水,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学舌的鹦鹉而已,只晓读书,口口声声,说什么代圣人立言,实际上,却是脑子里空无一物,一味的照本宣科,还自诩什么读书人。” “呸,这叫什么读书人,读书人不用脑,一辈子都是鹦鹉,我已听了你许多的课,你所讲授的那些东西,就好像是别人嚼烂的残渣,从没有自己的主见,我来问你,你读这书有什么用?” 范显祖已气得浑身发抖,他涨红了脸,怒视着邓千秋,只恨不得目光能将邓千秋千刀万剐。 邓千秋看着他眼中得愤恨,冷笑着道:“假若天下的读书人,都是你这个样子,看见一篇文章,只要这文章的主人比你名气更大,便不假思索,搜肠刮肚的去吹捧,以此来沾沾自喜。那朝廷豢养读书人,又有何用?陛下请你来大本堂,本是要你教授太子殿下和皇子们读书,可若是太子殿下与众皇子,都学了你去,难道……凭借这等可笑的东西,将来可以成才吗?” 范显祖身上的青筋已曝出来,他身躯不停地颤抖,充满血丝的眼睛开始泛黄。 邓千秋却不打算就此罢休,接着道:“实是可悲可笑,太子殿下这样的信任你,钦佩你的学识,你却用这样无用的学识,误导太子殿下。亏得你还自称是读书人,圣人门下。孔圣人若在,必要诛你这败坏他门风的无用书生才好,如若不然,留着你这等无脑的废物,却打着圣人门下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妖言惑众,这儒学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范显祖听到这里,突觉得五雷轰顶,犹如被一记闷捶,狠狠地砸在他的心口上,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心里悲愤到了极致,口里大呼:“你……你……噗……” 还没还没完,喉头一甜,居然一口血痰喷出来,范显祖只觉得心绞痛,接下来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邓千秋道:“你不要装死,咱们在相互讨教呢。” (本章完) ------------ 第八十章 :原来是你 原本……这范显祖虽觉得身子糟糕到了极致,还想调整自己的心态,平缓心情,或可慢慢平复自己的身体。 可一听你不要装死,那心内的一团火,猛地直冲天灵盖,他突然捂着心口仰天发出狂啸:“啊……” 一声刺耳的嚎叫。 下一刻,人便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两腿开始抽搐,扑腾扑腾地蹬着。 “不会吧……”邓千秋倒是给吓了一跳,惊道:“你别吓我啊,我们这只是学术讨论。” 这明伦阁里,已是一阵慌乱。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后诧异地看了一眼邓千秋,心里若有所思。 邓千秋这个家伙……真是一个怪胎和妖孽,谁能想象,在这大本堂里,邓千秋竟直接驳倒了一个大儒? 小小年纪尚且如此,那邓健,到底是怎样养出来的儿子? 范显祖已觉得两耳轰鸣,双目陷入黑暗,心口的绞痛令他痛不欲生。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扶他躺倒,而后一记闷捶一般,有人狠狠地捶打他的胸口。 咚咚咚…… 这一锤锤下来,更令他生不如死。 可突的,他心口的绞痛,似乎缓解,于是他幽幽张开眼睛。 却见此时,邓千秋正抱着他的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眸正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哪里有方才的凌厉,却颇有几分柔情。 范显祖目光与他交错,然后又痛苦得想要闭上眼睛,他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与其如此,不如死了干净。 当即,他又要啊呀一声,气的蹬腿。 可邓千秋这时腾出手来,死死地掐住他的人中穴。 一股刺激的感觉顿时灌顶,于是范显祖又活了,范显祖拼命地呼吸,只觉得自己的肋骨火辣辣的疼。 邓千秋关切地道:“范先生,咱们只是相互讨教,你怎的还差点背过气去?幸好我施展了急救,范先生,伱不要多想,好好地调匀呼吸,清静自然之后,也就可以缓解了。” 范显祖似乎心里稍稍舒畅了一些,毕竟,人有求生的本能。 可这时,他眼帘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脑袋凑过来,是……晋王。 晋王朱棡检视了范显祖的状态之后,才放了心,随即道:“太好了,还活着,吓我一跳,我还当他死了呢!” 而后定定地看着范显祖道:“范师傅,你别死在这啊,你死在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我和千秋骂死的你。你年纪不小啦,脸皮怎还这样薄?不就是当中出丑,丢人现眼吗?我也经常出丑,可我从不往心里去。你别牵累我,别死在大本堂。” “噗……”范显祖顿时间又觉得喉头一甜,火辣辣的肋骨随着胸口起伏,又一股刺痛传出。 紧接着,他猛地张口,一口老血喷出来。 范显祖口里吐着血沫,两腿又开始抽搐起来。 邓千秋见状,又开始掐人中,一面大呼:“照我方法,捶他心口。” 咚……咚…… 范显祖消停了。 邓千秋这才长松一口气,道:“还好,还好,今日你运气好,撞到了我,如若不然,这性命就不保了。” 范显祖一声不吭,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此时的他,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什么,竟有一种遁入空门之感。 而众人看向范显祖,有的心生同情,也有输了银子,恨铁不成钢。 自然,更多人很快将目光关注在了邓千秋的身上。 太子朱标,此时已陷入了深思。 显然,他不是一个不懂得反省之人,邓千秋折腾了这么久,他已是心如明镜,只是今日的场面实在不堪入目,令他有些难以消化。 这时,朱元璋突的道:“太子……” 这声呼唤,令所有人心里紧张起来。 所有人束手而立。 邓千秋心里咯噔一下,他越来越觉得…… “儿臣在。”朱标行礼如仪,却道:“恳请父皇,命人将范师傅请去歇息。” 朱元璋道:“如你所愿,来人……” 宦官们会意,纷纷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抬着范显祖出去。 朱元璋这才背着手,打量着朱标道:“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待?” 朱标认真地想了想,微微低垂下头来,才道:“儿臣惭愧。” “惭愧,惭愧什么?”朱元璋凝视着朱标。 朱标道:“父皇,范师傅博闻强记,已是读书人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可他确实过于照本宣科。就如邓千秋所言,鹦鹉学舌的时候多,可自己的思考却少。圣人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与思,乃是相辅相成。可当今的读书人,只注重学,而不敏于思,即便是在这大本堂之中,也是如此。这令儿臣甚为遗憾。” 顿了顿,朱标继续道:“而今日之事,对儿臣也有着警醒,倘若一味知道苦读,却不能有自己的思量,这书……读了也是空无一物,不过平添人笑尔。” 朱元璋听罢,倒满是欣慰起来。 他为了教育太子和诸王,可以说费尽了苦心。 可不管怎么说,朱元璋虽也能识文断字,可毕竟和真正的读书人相差十万八千里,在真正的读书人眼里,朱元璋无疑就是一个大老粗。 也正因为如此,朱元璋为太子和诸王选择人才,尤其为了让儿子们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挑选人才来大本堂时,却只注重名望,而不注重实际。 如果不是邓千秋大闹了一通,几乎要误人子弟了。 朱标也是极聪明之人,一旦受到了震撼,也立即进行了反省。 可要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只有自己知道。 朱标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他一旦有了某些想法,绝不会轻易受人影响,纵然是朱元璋这个老父亲,成日在他耳边念经,他也依旧会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动摇。 可见,这碎碎念,远远比不上现实中的教育。 这不……太子朱标……开窍了。 于是朱元璋的心里不禁喜出望外,以至于眉眼间也染上了笑意,整个人都显得和蔼了许多,他含笑道:“你是太子,最紧要的就是注重实际。依着朕看,这大本堂里头,也不只该是让诸儒生们来讲授课业,有时候……让其他人也来讲一讲,或许对你们有所帮助。就如这个邓千秋,他行事是荒唐一些,年纪也小,可有时,总有一种一鸣惊人之举,教他偶尔也说一说自己的心得,也可教你们都开一开窍。” 朱标不由得苦笑,他对邓千秋,有着很大的善意,不过今日邓千秋行事,对他这样性情的人而言,其实是有些鲁莽的。 可事后想想,他也不得不钦佩邓千秋此等的急智,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 于是朱标实实在在地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可朱元璋的话,却让这殿中的其他讲师以及陪读的读书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心里一惊。 这邓千秋,才多大的年纪,而且此人狡诈,最重要的是,他不过是一个武臣…… 只是朱元璋显然并没有在乎他们的感受,显然也不打算询问他们的意见。 朱元璋定定神,端坐下来,悠然自得地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这本是太子的案牍,茶水也是给太子的,可朱元璋对此不以为意,一口茶水喝下,才道:“邓千秋……” 这一声邓千秋,突的让邓千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心跳开始加速,脑子嗡嗡的响,下意识地道:“臣……臣在。” 朱元璋笑吟吟地道:“朕上一次召见过你,你那时吓得魂不附体,哪里有少年郎的朝气。可今日却敢在这大本堂这样的放肆,朕看你胆子不小啊,给朕抬起头来。” 最后一句可谓说得铿锵有力。 邓千秋却是吓尿了,忙期期艾艾地道:“臣……祖传下来,就……就胆小如鼠,臣……臣不敢……” 朱元璋听罢,却是气定神闲,他微微笑着,继续呷一口茶,才慢悠悠地道:“来人……将邓千秋拿下,他抗旨欺君,立即斩首。” “啊……” 邓千秋听罢,惊得浑身都猛地抖了一下,慌忙道:“我抬,我抬……” 在强烈的求生欲之下,他再不敢迟疑,连忙抬头,直视朱元璋。 只见眼前,端坐在书案前的人,越发看的清晰。 就是……有点眼熟。 简直就和某位老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还有这神情…… 这是……这是…… 一瞬间,邓千秋的脑子骤然要炸开。 他又打了个激灵。 脑海里无数的画面如走马灯似的跃过。 此时的邓千秋,眼睛都直了。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朱标和诸皇子,还有文臣们都不由得古怪起来。因为邓千秋这家伙的表现,实在有点过于离谱。 朱元璋缓缓地抚着案牍,道:“怎么不说话了?邓千秋,可还记得那日放火的那位仁兄吗?” 是那老兄无疑了。 邓千秋腿已软了,他记性这样的好,好像还有点心胸狭隘…… “卑下万死,卑下有万死之罪。” ……………… 下一章会争取早一点发。 (本章完) ------------ 第八十一章 :你是朕的人 真的是那位老兄? 邓千秋一时不知该喜还是悲。 可是……不对啊,那老兄……虽然也有脾气,看着挺正常的啊。 可据邓千秋所知,这朱元璋应该是个杀人狂魔…… 这似乎有些对不上。 反正不管如何,一个成熟的人混社会的规则,就是有理没理,先认错反省,这是准没有错的。 面子值几个钱,有命重要吗? 朱元璋凝视着邓千秋,道:“朕不管你什么万死,朕只问,还记得当初放火的那老兄吗?” 邓千秋只觉得天昏地暗,张了张口,最后道:“不,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朱元璋自己都给气笑了。 “可是朕却记得很清楚,那火折子,还是你递上来的。” “有……有吗?”邓千秋硬着头皮,心乱如麻地道:“那我还怪好呢。” “这是当然,你好的很,好的很。” 这分明是夸奖的话,可邓千秋却听的有点心里发麻,他干笑道:“陛下,真没想到……陛下您……如此的魁梧,真是……真是……” 朱元璋冷哼:“是吗?” 邓千秋一时无言,他本想搜肠刮肚地夸几句,却发现,好像这一点不够有说服力。 要知道,当初他对那‘老兄’可没少贬损,总不能对着那老兄贬损,转过头对着这位老兄一顿天花乱坠的吹嘘吧。 他邓千秋铁骨铮铮,这样的事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朱元璋则是沉着脸,扫视了众人一眼,一挥手道:“其余之人,退下!” 所有人一头雾水,可此时纷纷从命。 朱棡却不肯走,他看看自己的父皇,再看看自己的好兄弟,怯怯地道:“父皇,这个其余之人,是不是也包括了您的至亲骨肉……” 朱元璋只吐出一个字:“滚!” “噢。”朱棡听罢,再不敢多费一句话,一溜烟的率先溜了。 一下子的,这明伦阁里,人已走了个干净,邓千秋更是惴惴不安,尤其是朱棡跑了,让他觉得好像一下子失去了靠山。 此时,朱元璋了站起来,踱步着朝他走来。 邓千秋觉得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 没多久,朱元璋便在邓千秋的面前站定,此时此刻,似乎有一束光,打在了邓千秋身上,令邓千秋无所遁形。 邓千秋只好硬着头皮微微抬着头,勉强笑着道:“陛下……卑下有万死之罪,卑下当初竟不能……” 朱元璋一摆手:“少啰嗦这些,说这样的屁话做什么?” 邓千秋讪讪,只好道:“是,是,陛下真是随和,教卑下为之如沐春风。” 朱元璋则是自顾自地拉了一把椅子来,在邓千秋的面前坐下,道:“知道朕为何要赐伱两枚铁券吗?” 邓千秋自是不敢乱说话,只道:“这……卑下愚钝。” “你聪明的很。”朱元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你是否又知道,朕为何调你至仪鸾司?” 邓千秋道:“这……” 朱元璋道:“还有,朕为何让你来大本堂?” 一连三问,邓千秋更加一头雾水。 朱元璋的脸色却是温和了下来,顿了顿道:“你不必害怕,来,坐下说话。” 邓千秋僵着脸道:“卑下站着心安一些。” 朱元璋脸一绷,道:“不坐拉出去喂狗。” “好嘞,谢陛下赐座。”邓千秋一溜烟的,飞快地拉了一把椅子来,欠身坐在了朱元璋的不远处。 朱元璋的脸色才又缓和下来,道:“因为你是朕的人。” “啊……”邓千秋一愣。 朱元璋叹口气道:“孤家寡人,做了这天子,便成了孤家寡人,你可知道天子是什么?” 邓千秋不多思索便道:“天子当然是九五之尊,是天下至圣至……” 朱元璋摆着手道:“放屁,所谓天子,不过是掌握了天下最大权柄的那个人,也是这天下最兵强马壮之人。掌握了这些,自然而然,会有人给你戴高帽子!就好像方才那姓范的家伙一样,他听到是宋濂的文章,便会摇着尾巴去吹捧。朕就是那个宋濂!” 邓千秋吓了一跳,这是我能听的吗? 卧槽,会不会被杀人灭口? 朱元璋却显得极为平静,口里接着道:“可是人人都怕朕,又人人都想靠近朕,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他们那点儿小心思。” 邓千秋道:“陛下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其实卑下也是这样想的,现在寡廉少耻之人实在太多……” 朱元璋压压手:“先听朕说完,你再吹嘘吧。” 说着,朱元璋继续道:“就说你吧,朕好端端的赏赐了你,就有人开始接近你。因为你也是凤阳人,便会有人结交你。当然,不说这些闲话了,还是捡要紧的说。” 邓千秋认真道:“卑下洗耳恭听。” 朱元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张开虎目:“朕放火的事,你矢口否认,这很好。这件事,谁也不可提起。” 邓千秋眨着大眼睛道:“什么放火?卑下不知道啊。” 朱元璋禁不住失笑,边道:“往后再有人拉拢你,你尽和他们打交道便是。” “啊……”邓千秋一愣,看向朱元璋,他想了想道:“可是……可是……他们品行不好。陛下,卑下年纪还小,他们总想怂恿我去干坏事。” 朱元璋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道:“什么坏事?” 邓千秋道:“总是要送女人给我,说着不堪入耳的话,除此之外,还想用金银来腐蚀卑下,卑下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 朱元璋勾唇一笑道:“那就将计就计,不必有什么顾忌,无论是谁,送你什么,你照单收着便是,朕不加罪。” 邓千秋诧异道:“这实在太为难卑下了……何况……这样会不会让卑下有些不成样子?” 朱元璋立即道:“你这是奉旨行事,怕个什么?你就当你这是在忍辱负重好了。” 邓千秋定了定神,此时看着熟悉的老兄,倒让他胆子大了一些,于是道:“陛下这样做,可是要让臣深入敌营,为陛下……刺探消息?” 朱元璋却是摇摇头道:“若是你这样想,就显得眼力小了,你真以为有一些人的小心思,朕会不清楚?” 说到这里,朱元璋的面色冷若寒霜起来,道:“有些事,不是朕不知道,只是朕……还不想上称而已。之所以安排你,不过是落下一颗闲棋,不是非要你打探什么底细,而是……至关重要时,朕有大用。” 邓千秋沉默。 朱元璋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不说话了?” 邓千秋犹豫了一下才道:“许多人,都是当初的从龙功臣,卑下斗胆在想,陛下既然对他们生了疑,那么为何又信得过卑下呢?” 朱元璋微微一笑:“你这胆小如鼠的家伙,你不同,朕已说了,你是朕的人。” 朱元璋随即站起来,边道:“当然,在大本堂这儿,你好好地待着,太子的性子很好,他啊……打小就愿意照顾身边的人,你在他的身边,偶尔学一学他的长处。当然,他也有不少的短处,你若是有心,就及时劝阻。” 顿了顿,朱元璋继续道:“当然,你自己的胆子,不妨放大一些。总而言之,现在你是奉旨行事,有天大的事,朕给你兜着。” 邓千秋耷拉着脑袋,沮丧道:“卑下遵旨。” 朱元璋忍不住道:“你怎的还这样无精打采?” 邓千秋道:“陛下,卑下只是还有一些担心。” 朱元璋气咻咻地踱步,坐回了太子的书案,又下意识地取了茶盏喝茶。 邓千秋陪笑着道:“担心归担心,可是卑下一定会尽忠职守,无论如何,也不敢教陛下失望。” 朱元璋的脸色这才松动了许多,道:“这才差不多。” 朱元璋说罢,搁下了茶盏,将这茶盖也搁到了一边。 邓千秋却在此时,直勾勾地看向那茶盏,居然失了神。 朱元璋顺着邓千秋的目光看了一眼茶盏,道:“怎么?喜欢这个?可惜这是太子所用,你自己寻太子索要吧。” 邓千秋表情凝重,却道:“不,卑下……只是在看这釉……” “釉……”朱元璋一头雾水,不由道:“你还对这个有兴趣?” 邓千秋上前一步,道:“陛下,能否容臣看一看这茶盏?” 朱元璋大度地道:“看吧。” 邓千秋随即便取了那茶盏,而后将里头剩下的一些茶水泼了,当下,当真认真地端详起来。 而后,他脸色越来越古怪。 这令朱元璋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于是他疑惑道:“怎么?” 邓千秋这才将茶盏放了下来,道:“陛下,这茶盏……卑下以为……有些不同。” 朱元璋还以为他是怎么了,此时不免笑道:“此乃御用之物,当然不同,喜欢就直说。” 邓千秋则是摇摇头,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道:“臣的意思是……这釉面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这釉面清澈透明,色彩丰富,确实很值得把玩,可若是卑下没有认错的话,这应该是铅釉……这好像是汉代就有的东西……不过……制作如此精良,用来作为茶盏,却是少见。” 朱元璋没有看出邓千秋脸上的凝重,只笑了笑道:“是吗,你倒懂得不少。” 邓千秋却皱着眉头,极认真地道:“而这东西,若是卑下斗胆言明的话,它……它有毒,能令人慢性中毒,久而久之,使人不治身亡。” (本章完) ------------ 第八十二章 :凶手落网 朱元璋听了邓千秋这句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你说什么?”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才道:“老……不,陛下,卑下只是胡说……” 朱元璋瞪着他,怒道:“关乎人命,你敢胡说?” 邓千秋只好道:“其实卑下也不敢确信,不过……只是猜测。” 朱元璋看他犹犹豫豫的神色,心里明白邓千秋或有顾虑,便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和朕说,无论伱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 朱元璋天性之中,本就有多疑的一面,这当然也是和他的成长过程中有着巨大的关系。 现在邓千秋的话,立即引起了他的警惕,特别这还关乎着太子的性命,自是放心不下。 邓千秋想了想便道:“这是铅釉,当然,若是瓷器上用了这样的釉面,其实也没有什么大妨碍,只要烧制得好,问题并不大。我看这应该是官窑烧制的……卑下再看看。” 说着,他取了茶盏,看了茶盏的底部,上头赫然写着:“至正十一年御制”的模样。 此时,大明才开国不久,所用的许多器皿,多是从元朝宫廷中来。 邓千秋边细细端详着,边道:“元朝的瓷器,多以青花瓷为主,而眼前这茶盏,釉面却十分的鲜艳,尤其是釉面上的花鸟,栩栩如生,这用的就是铅釉没有错了。” 朱元璋拧着眉心道:“你说这东西有毒?” 邓千秋道:“卑下没有十成的把握,只是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害,是否有毒,大可以询问一下,太子殿下是否有精神萎靡,腹部憋闷之类的症状,倘若是有……” 不等邓千秋说完,朱元璋已是大呼,沉着脸道:“来人,来人,召太子。” 不多时,太子朱标觐见。 朱元璋紧紧地盯着太子得脸色道:“大儿近来身体无恙?” 朱标不明就里,眨了眨眼道:“父皇,儿臣无恙。” 朱元璋绷着脸道:“你说老实话!” 朱标想了想,才道:“今岁精神有些萎靡……” 朱元璋继续追问:“是否腹部也有憋闷之感?” 朱标一愣,随即颔首:“可能是今岁读书导致身体有些疲惫,儿臣也看过御医,御医觉得儿臣应该是劳累所致,开了一些药方。” 朱元璋此时目中已掠过了一丝冷色:“吃了药之后,可有缓转?” 朱标摇摇头。 朱元璋虎目一瞪,喝道:“这不是劳累,是你中毒了。” 此言一出,朱标大惊。 朱元璋目光一转,看向邓千秋,拂袖道:“邓千秋,你来说罢。” 邓千秋点头,大致地解释了一番,而后道:“原本我以为……这可能只是我的多心,不过现在殿下已显现出了中毒的症状,那么……理应就没有错了。太子殿下果然中了铅毒。” “铅毒?”朱标已是脸色苍白。 朱元璋身躯一震,他像是一下子的没了往日的神气,居然一屁股的瘫坐在椅上。 邓千秋道:“不过好消息是,这是慢性毒药,需要长年累月才可生效,等到药性发作,可能需要数年,乃至十年甚至二十年之久,只是让人无法长寿罢了。只不过中了此毒之后,不免会让人生出萎靡和疲惫之感……” 朱元璋听罢,眼中像是猛然燃起了一股浓浓的火焰,怒道:“有人想要害死大儿,要教朕断子绝孙!” 此言一出,倒是邓千秋吓了一跳,他古怪地看了朱元璋一眼。 不会吧,这什么话,好歹我也是朱棡的兄弟,你这话说的……朱棡就不是你儿子? 不过这话邓千秋不敢说。 朱元璋完全没注意上邓千秋的怪异之色,对外头伺候的宦官道:“来人,立即将那茶房的宦官寻来。” 不多时,负责为太子斟茶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进来。 “奴婢金四,见过陛下。” 这宫中的宦官,大多名儿古怪,大抵是因为,明朝宫廷,尤其是在早期,大多都是鞑靼人亦或者高丽国或者其他藩国供奉。 像金四这样的宦官,大多都是太子身边的人,平日里颇为得宠,不过他现在见情势不太对,倒是提心吊胆起来。 朱元璋方才显然是有些心慌的,可现在居然格外的冷静起来,抬手指了指那茶盏道:“平日是你给太子斟茶的?” “是。”金四很是乖巧的样子,如实道:“一直都是奴婢侍奉。” 朱元璋接着道:“这茶盏,从何而来?” 金四恭顺地道:“回陛下的话,茶房的茶盏,一向都是御用监那边拨付来的,奴婢不知……” 朱元璋冷冷道:“负责这茶具的御用监宦官是何人?” 金四道:“陛下,乃是掌握司刘崇。” 朱元璋冷笑,道:“立即去拿人,朕要知道真相!” 他本是想要命禁卫去,可转念一想,却突然看向邓千秋道:“邓千秋,你点两人去。” 说着,又看向金四道:“你为邓千秋引路。” 这简直就是新手村的任务。 首先宦官在宫里跑不掉,其次,宦官手无缚鸡之力。 邓千秋对显然此极有信心,当下与金四一道出了大本堂,又叫来了两个仪鸾司的禁卫,直扑御用监。 这御用监的掌司,在宫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很快,邓千秋亲自踹开他的值房。 咚…… 大门轰然撞开。 端坐在里的一个老宦官,已是脸色大变。 邓千秋已踱步进去,微微抬着头大呼:“刘崇,你东窗事发啦。给我拿下!” 这老宦官面色惨然,只须臾间,便犹如霜打的茄子,瘫坐在地,直到被人拖走。 这种感觉……还不错。 邓千秋依旧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 随即看向金四,道:“怎么样,我威武不威武?” 金四忙堆笑道:“邓百户威武。” 邓千秋笑吟吟地道:“你这人说话很好听,不错。” 金四则是低眉顺眼地道:“邓百户,接下来该如何?” 邓千秋想了想道:“接下来,当然是提审了……” 金四笑了笑道:“真没想到,这刘崇竟是这样的人。” 邓千秋勾起一笑道:“你想不到的东西多着呢,金公公是高丽人吗?” 金四点头道:“是呢,不过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三十年前,咱入的宫,先是在大都,后来……来了此,不过这紫禁城中的奴婢,大多都和咱一样。”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还是你们好啊,吃喝不愁,你能在太子的身边照应,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好啦,咱们回去复命。” 此时,朱元璋已摆驾了武英殿。 邓千秋觐见。 朱元璋依旧沉着脸,道:“此事关系重大,太子的身体需要调理,你这几日,就在春和宫和大本堂里头随时候命。” 邓千秋道:“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天底下,像卑下这样老实本分的人,实在不多见了。若是不找到凶徒,任由他们逞凶,将来太子必然还会有不测。” 朱元璋道:“朕已命仪鸾司进行审问,料来几个时辰之后,就可以得出真相。” 邓千秋迟疑了一下,便道:“陛下,若是有了消息,卑下是否……可以听一听?还有那大本堂,卑下也尽一尽仪鸾司的职责。” 朱元璋其实正心烦意乱呢,他哪里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当下挥挥手道:“你是仪鸾司的百户,现在发生了钦案,除非内苑,其他地方,任你畅通无阻。” 邓千秋道:“遵旨。” 当即便一溜烟的跑得没影了。 目送走了邓千秋,朱元璋的脸色便显得极恐怖,他目光森然起来,似乎有一种杀气,在他的体内蠢蠢欲动。 此时,他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虎豹,似乎在耐心地收拢了爪牙,等待着什么。 两个时辰过去。 夕阳缓缓下移,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犹如凤凰浴火般的霞光从窗外洒落进来,煞是美丽。 可显然,朱元璋此时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情,他只沉默地端坐着。 终于,也该先匆匆入殿,禀告道:“陛下,仪鸾司那儿……已提审过了。” 朱元璋则道:“立即将人带来,邓千秋跑去哪儿了?” 也该先的脸色有些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他在大本堂呢,上蹿下跳的,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朱元璋不由无语,随即道:“将他也召来,此事幸赖是他察觉,如若不然,天要塌下来了。” 朱元璋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朱元璋这辈子,几乎就干了两件事,一件是打天下,而到了下半辈子,他干的所有事,几乎都是围绕着太子,从培养太子治国,到扫清太子的障碍,无一不是殚精竭虑,费尽了一切的心机。 可以说,这朱标就是朱元璋平生最大的软肋。 真要出了什么事,那就真的可怖了,朱元璋不介意来一场血雨腥风。 不多时,便有一个仪鸾司的千户,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老宦官来,随后,邓千秋也已来了。 朱标与金四,随即闻讯而至。 朱元璋居高临下地死死盯着那老宦官刘崇,目光又落在那千户身上,张口道:“周洪,你来说!” (本章完) ------------ 第八十三章: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这周洪,正是那仪鸾司的千户,邓千秋在仪鸾司见过他,不过此人一向行事低调,寡言少语,也不太爱理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没想到,让他来负责提审,可见此人,很受朱元璋的信任。 周洪道:“陛下,已经询问过了,刘崇对此供认不讳,说这是他蓄意为之。” 朱元璋听罢,面色冷然,道:“是吗?蓄意为之……” 朱元璋道:“让他来说。” 这被打的血肉模糊之人正是刘崇,刘崇听到朱元璋让自己开口,立即嚎啕大哭:着道“奴婢万死,奴婢有万死之罪,这茶盏确实是奴婢……安排的。” 朱元璋冷笑:“你负责供应宫中器皿,这样做,是何居心?” 刘崇颤抖着,咬了咬牙,最终道:“是……是有人使了银子,说是……说是……只要将这东西给太子殿下用,便还有好处……” 朱元璋勃然大怒:“所以你便敢做这样的事?” 刘崇嚎哭道:“陛下,陛下……奴婢当然是不敢的,奴婢再怎样的大胆,也绝不敢因为一些银子,就谋害太子殿下,奴婢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啊。” 他声音颤抖极了。 不过朱元璋是何等洞悉人性之人,此时他也颇为费解,这宫里头,还真有人要钱不要命了,这可是滔天大罪。 却听刘崇继续道:“奴婢……奴婢是查过这茶盏,确保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才斗胆拿了他的银子,拿去给太子殿下的用,所以……所以……” 他的意思是,若真可能害了太子的东西,他当然不敢拿给太子用,可这银子,他确实想拿,在确保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之后,还是收了这银子。 一般说来,寻常人确实无法预料,就这么一个看上去没有问题的茶盏,居然真的有毒。 任何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 说着,刘崇磕头如捣蒜,哭腔着道:“奴婢万死,万死之罪。” 朱元璋看向那周洪:“只是这些吗?还问出来了什么?” 周洪神色镇定自若,只是他面上有一种特有的冷酷,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道:“陛下,卑下还审问了刘崇是受谁指使。” 朱元璋冷冷地看了一眼刘崇,而后慢条斯理地道:“何人?” 这显然,才是朱元璋最为关心的。 这绝不是一个小宦官敢做的事,他朱元璋要的是真相,是真正幕后之人。 他想知道,究竟是谁这样胆大包天,竟敢摸老虎屁股。 何况这牵涉到的乃是太子,是朱元璋最大的软肋。 周洪定定神,道:“这刘崇交代,给他银子之人,是一个带有苏州口音的商贾。” 朱元璋的眼眸微微眯起,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周洪,道:“可查了吗?” “卑下已命人在城中开始海捕,只是……那人虽有姓名,不过根据卑下的推测,此人用的必然不是真名,只好根据其相貌来辨认,只是这茫茫人海……” 朱元璋怒道:“挖地三尺,也要彻查到底,苏州……商贾……呵……呵……” 朱元璋森然笑起来。 很明显,这一些讯息,让朱元璋心里似乎有了一些想法。 朱元璋道:“有的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加派人手吧,若手头上的人不够,就下驾贴,给五军都督府,给五城兵马司,给直隶各府各县,命他们协助,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就给多少,不惜一切代价!” 周洪道:“喏。” 邓千秋一直在旁细细地听着,此时突然道:“陛下,卑下也想问一问这刘崇。” 朱元璋似乎气得不轻,今日的事,实则让他有些破防,有人敢对太子下手,这对他而言,可比在他面前舞大刀还要严重。 朱元璋倒多问,随即就道:“你问。” 邓千秋点点头,他微笑着看向周洪:“刘公公……” 邓千秋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递给他:“来,擦擦血。” 这刘崇犹豫着,犹如受惊的小鹿,不敢去接。 朱元璋却是连连皱眉。 邓千秋见刘崇不接,便上去擦了擦刘崇额上的血,一面道:“伱是哪里人?” “奴婢……奴婢……是苏州人……” “何时入的宫?” “是吴元年的时候。”刘崇哭丧着脸道:“奴婢那时是俘虏,所以……被充入宫中。” 所谓的吴元年,其实就是大明开国之前,朱元璋在南京自称为吴王的时候。 邓千秋接着道:“那你运气不错,才短短时日就已是御用监的掌司了。” 刘崇流着泪道:“是……是……奴婢平日里还算规矩,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手。” 邓千秋微笑道:“你在苏州,是否和张士诚有什么关系?” 刘崇一愣,抬头看一眼邓千秋,随即又低垂下头来,磕磕巴巴地道:“苏州上下军民,那时候谁不与张士诚有关呢?” 这话听的朱元璋更是皱眉,他抿着唇,目露凶光,显然已有些不耐烦起来。 邓千秋依旧淡定如常,继续看着刘崇问:“刘公公平日里也会出宫吗?” 刘崇交代道:“御用监需监督官窑、御制的作坊,偶尔需要出宫……” 邓千秋边点头边道:“这是肥差啊,陛下对你真的没的说了。” “我……我……”刘崇一时说不出话来。 邓千秋继续道:“你可知道,这茶盏里有毒吗?” “不……不知道……” “当真一丁点也不知道?”邓千秋不急不慢地道:“或许你知道,但是事关重大,你不敢说,是吗?” 刘崇嚎哭起来:“当真不知,这是一个苏州商贾……” 邓千秋听罢,脸色大变,突然翻脸,怒喝道:“你既然不知道,却还在此血口喷人,该当何罪?” 此言一出,这殿中之人,俱都露出古怪之色。 只有那仪鸾司千户周洪神色不变,依旧面无表情。 刘崇则已吓得面如土色,他身躯颤抖着,竟是大气不敢出。 邓千秋道:“到现在,你还不说出实情吗?是谁在恫吓你?” “没……没有的事……”刘崇拼命摇头,矢口否认:“确实是……” 邓千秋道:“该死啊该死,你真是该死!原本我打算救你一命,可既然你没有悔改之心,那……谁也救不了你了。” 刘崇面色复杂,却依旧道:“奴婢一字一句,俱都是实情……” 邓千秋没有再理他,转而看向了朱元璋,道:“陛下,卑下已经问完了。” 朱元璋今日的心情显然是非常差的,此时忍不住愤怒道:“那还在此啰嗦什么,立即给朕海捕,从南京城至苏州城,牵涉到的人,朕要一网打尽!” 随即,他又吩咐周洪道:“将这刘崇拿下,先下诏狱,待拿住了幕后主使之人,再一并将他们千刀万剐。” 周洪道:“卑下……遵……” “慢着!”邓千秋突然道。 其实邓千秋本来想在朱元璋说千刀万剐时就打断的,不过他胆子小。 打断朱元璋的胆子没有,打断周洪的勇气却还是有的。 朱元璋这时才发现,在这等事上,邓千秋这个啰啰嗦嗦的性子有多碍事了,可想到……自己才在不久之前,许诺你是朕的人,你干了啥事,朕也不会追究,这才几个时辰呢,总不可能就翻脸了吧。 一念至此,他终究还是压住了火气。 何况此案正是因为邓千秋,才有所察觉,若不是这个小子,只怕自己的儿子被害死了也无人知晓。 周洪这时终于有了一些情绪波动,抬头看了邓千秋一眼。 周洪道:“邓百户还有什么交代?” 邓千秋听出了周洪话中带刺,论起来,周洪是他的上官,他怎么有资格向周洪交代什么呢? 可邓千秋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他朝着朱元璋道:“陛下,刘崇此人,欺君罔上,罪不容诛,卑下以为,应该治他欺君之罪,立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那刘崇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其他人,脸色却都变了。 刘崇当然必须要死。 可问题就在于,刘崇的罪名乃是毒害太子,是弑杀储君,而且勾结了逆党。 只是邓千秋,却只说他欺君罔上,这……就很说不过去了。 朱元璋心头忍不住升起疑惑,凝视着邓千秋道:“邓卿家这是何意?” 邓千秋道:“陛下,此事……和刘崇无关。” “嗯?”朱元璋用古怪的眼神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继续道:“若是卑下所料不错的话,这下毒的另有其人,绝不是这个刘崇。” “你为何不早说?”朱元璋怒道。 邓千秋悻悻然地道:“陛下,卑下也是初来乍到,入宫不久,宫中的生态还不熟悉,这不是先熟悉一下环境嘛,不然说错了什么话,岂不是罪该万死?” 朱元璋:“……” 只是邓千秋这番话出口,无疑却令殿中许多人色变。 尤其是那仪鸾司千户周洪,他死死地盯着邓千秋道:“邓百户,何出此言,又凭什么这样断定?” 邓千秋显得甚是淡定,道:“我不是说了,这下毒的是另有其人,而且……如果我猜测得没有错的话,这个下毒之人……就在这殿中……” 什么…… 所有人的目中都露出了骇然之色,人们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眼里俱都露出了疑色。 朱元璋的脸又沉了下来。 (本章完) ------------ 第八十四章 :真相大白 此时,反而朱元璋表现得尤为平静。 他目光在往所有人身上都扫了一篇,才道:“在这殿中?呵,若如此,倒是有趣了。” 那千户周洪听罢,却是皱眉起来。 很明显,邓千秋推翻了他周洪的结论,这对他而言,有着不小的危害。 于是周洪道:“邓百户,仪鸾司上下人等,绝不会胡言乱语,若无真凭实据,不可胡言。” 邓千秋对他的话没有半点怯意。 而是笑吟吟地回应道:“陛下教我畅所欲言,周千户好大的官威,居然教我住嘴。” 作为一个成年人,看人下菜总是必须的吧,邓千秋反正也不指望自己有什么好人缘,在洪武朝,有好人缘是很危险的事,好吧。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让自己痛快一些了。 周洪便不做声了。 在这么一会儿里,其实朱元璋也在心头猜测了许多,最终皱眉道:“邓千秋,你说凶徒不是这刘崇?” “回陛下,确实不是。”邓千秋的表情显得很是自信,道:“真正的凶手,乃是……” 说到这,邓千秋像是故意的顿了顿,随即目光在殿中逡巡。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金四的身上,而后唇角勾起,看着似笑非笑。 自是那位为太子斟茶递水的宦官了。 金四的面上本是带笑,可这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便没有再移动半分,骤然之间,懵了。 他慌忙拜倒,磕头如捣蒜地道:“陛下,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奴婢有千古奇冤。奴婢只是平日里斟茶递水,奴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恳请陛下为奴婢做主。这邓千秋……他血口喷人,他……” 任谁都清楚,这件事几乎是谁碰谁死,莫说什么真凭实据,哪怕只是有嫌疑,都足够金四这样的人死一万遍了。 因而,金四已吓得魂飞魄散,疯狂地叩首,以免喊冤。 朱元璋目中没有情感,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太子朱标则微微皱眉起来。 金四惊恐万分地道:“奴婢这些年来,照顾太子殿下,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从不敢懈怠。奴婢绝无加害太子殿下之意!这样做,对奴婢有什么好处呢?陛下……陛下……奴婢是真的冤枉,天大的冤枉啊!何况……刘崇已是供认不讳。” 说到这里,他委屈至极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道:“邓千秋,奴婢素来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何故牵累我这一个小小的奴婢?我……我……” 他说着,已是涕泪直流,因为恐惧,脑门磕的咚咚的响,即便已是红肿,他也好像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以头抢地。 朱元璋皱眉,也不免带有几分狐疑地看了看邓千秋。 朱标露出了几分同情之色,毕竟是自己身边的人,他忍不住道:“父皇,金四在儿臣的身边,确实规规矩矩的……从没有什么过失……” 朱元璋则是摆手道:“不必伱说。邓千秋,你来说。” 邓千秋点点头,却是认真地看着朱元璋道:“陛下,卑下真的可以说吗?” 朱元璋挑眉道:“你说便是。” 邓千秋则是为难地道:“可是周千户不让卑下说……” 周洪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这家伙真记仇啊。 朱元璋突发现,碰到这么一个家伙,你越是凶神恶煞,他越是鬼鬼祟祟。当即,深呼吸,露出平静又慈和的样子,道:“你说罢,即便说错了,也赦你无罪。” “那臣斗胆说了。”邓千秋这才放心地道:“其实起初,卑下也怀疑可能是御用监的人,不过……却发现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朱元璋此时除了对有人竟敢毒害太子的愤恨外,也不由的有着几分好奇,道:“什么至关紧要的问题?” 邓千秋道:“陛下,用铅釉做茶盏,虽是有毒,不过毒性并不大。有的人,可能长年累月,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的接触,也未必会对身体产生问题。当然,卑下说的是可能,这取决于它的工艺。” 朱元璋默不作声,只细细地听着。 邓千秋又道:“可是……当陛下召太子殿下,询问他身体的时候,太子殿下说自己近来身体确实不好,而且许多的情况,确实符合铅毒的症状,那么……就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了。那便是……有人熟悉铅毒的情况,也并不指望这铅釉的茶盏,能对太子殿下不利,他们一定还动了其他的手脚。因为只有如此,太子才会产生症状。” 朱元璋脸色越来越凝重,便道:“你说的手脚,又是怎么回事?” 邓千秋道:“陛下,所以臣的判断是,首先这个人,需要对药理十分精通,而且必定受到过高人的指点,以卑下的深入分析,这个指点他的人,一定十分不简单,甚至这个人……应该十分熟悉宫廷的情况,如若不然……是无法做到把控的。” 高人……熟悉宫廷…… 朱元璋的脸色已越来越差,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甚至怀疑对太子的不利之人,极有可能…… 因而,他越想越糟糕,面色也愈发的可怖阴森,令人看着都不由有着几分心颤。 朱元璋阴沉着脸道:“你不要停顿,继续说。” 邓千秋哪敢迟疑,于是便继续道:“而且还必须得在太子殿下的身边,安排一个人。这个人,必然要是太子殿下的心腹……这也是为何,卑下排除掉了刘崇的原因,刘崇虽然负责宫的器皿,可确实对此不知情,也可能是有因为托了人情,又或者,只是无心之失,总而言之,他不可能当真和逆党有关。” 朱元璋深深地凝视着邓千秋,一字一句地道:“可假若如此,为何刘崇认罪伏法?” 邓千秋看着刘崇那惨不忍睹的样子,笑了笑道:“陛下,你现在把我吊起来打的话,就算让卑下吃下粪卑下也认。” 朱元璋大喝一声:“来人。” 邓千秋猛地打了个激灵。 卧槽,我打个比方而已,你来真的? 朱元璋却是道:“将这刘崇暂先押下去。” 呼……原来是自己误会了,邓千秋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是方才的骇然令他有些狼狈,感觉有点没面子。 这刘崇很快被押下。 可千户周洪的脸色,却是难堪到了极点。 他微微低垂着头,默然无言,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朱元璋此时继续看向邓千秋道:“照你这样说,只有太子周遭的人,才可能是凶徒?” “回陛下,正是。”邓千秋很是笃定地道。 这时,那金四已是大呼:“陛下,陛下,千万不可信他!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又不是奴婢一个,奴婢冤枉啊,比窦娥还冤枉啊!此事当真与奴婢无关,奴婢……奴婢……” 说着,一滩尿液,已自他的身下流下来。 众人见他惊恐如斯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这个还未开始用刑的宦官,居然当真敢做出这样的事。 朱元璋对此,置之不理,他继续追问邓千秋:“这金四有一处说的好,太子身边的人不少,你是如何一口咬定,此人就是金四呢?” 邓千秋回头瞥了金四一眼,却见金四已吓得浑身颤栗,不得不说,这样的人,实在不像一个干大事的人。 倒是和邓千秋一样,是个怂货。 邓千秋则是又笑了笑道:“其实起初,卑下也不敢确认,直到发现了他的手。” “他的手?”朱元璋眼睛微微阖着。 邓千秋道:“他的手,很是白皙,除此之外,却又显得干燥,因而……有不少蜕皮。” 这一下子却教人整不会了。 大家都忍不住看向金四的手,可都不无露出疑惑之色。 朱元璋替所有人提出了心中的疑惑:“这又是什么缘故?” 邓千秋道:“陛下,卑下方才说,这个太子身边的人,一定用了什么方法,将这铅毒催出来,直到见了他的手,卑下就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了。” 邓千秋见无人响应他,有些尴尬,便继续道:“是用醋!” “用醋?” 对于这个答案,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邓千秋则道:“没有错,若是用醋,则可将工艺良好的铅釉洗出来。而一个人,倘若经常用醋去洗茶盏,那么,他的手长时间被醋浸泡,固然会使他的手白皙柔软。可同时,也会使其手上的某些东西失衡,因而……滋生皮肤的疾病。”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将目光看向那金四。 而金四竟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藏进了袖里。 只是这不经意的动作,却是骤然令人生疑。 朱元璋觉得着答案确实是有几分合理的,道:“是这样吗?” “不只如此。”邓千秋道:“这只是让卑下起了疑心而已,卑下也是为了免得被这金四所冤枉,所以趁着仪鸾司审问刘崇时,便四处找人打听,这宫里都是用什么洗涤器皿,得出的答案是……根本没有人用醋!陛下,明明可以清水洗涤的事,这金四……为何偏要用醋来洗涤?” 朱元璋倒吸一口凉气,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他更想象不到的是,单单这里头,就有这样多的门道,若是当真有人想要谋害宫中之人,有心算无心的话,真是防不胜防! 不管朱元璋怎么想的,邓千秋已接着道:“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卑下还偷偷在大本堂和春和宫,打探了一下金四的情况。他们都说,金四平日里不爱喝醋,而且……也没有他正经的调用醋的记录。” “陛下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此人做贼心虚!这用醋洗茶盏,是偷偷进行的。为了防止留下罪证,哪怕根本不会有人有意去查证用醋洗茶盏会有什么问题,他依旧还是选择隐匿,可见此人……有多么的谨慎甚微。” 此言一出,突然殿中金四一声大喝,这金四狞笑道:“邓千秋……” 说时迟,那时快,这金四,居然飞扑过来。 邓千秋吓得忙往离自己最近的朱标的身后要钻。 (本章完) ------------ 第八十五章 :护驾有功 而这金四,便如猎豹一般,似乎铆足了平生的气力,竟是张牙舞爪,朝着邓千秋飞扑。 只是在外人看来,却是这金四直奔太子朱标。 朱标眼前一花,竟是愣在原地。 这变故实在太快,快到让人窒息,眼看这金四突然奋起发难,朱元璋下意识的起身,尤其见到是冲着太子和邓千秋的方向去的,整个人急了,下意识的摸向腰间,却发现自己的腰间空空如也,那长剑,已许久不曾佩戴了。 “来人,来人……”朱元璋大呼。 而那金四,已到了朱标的身前,随即,身子却与躲闪的邓千秋撞在一起。 “啊呀……”邓千秋发出一声悲呼。 “我杀了你!”金四继续狞笑,眼中闪动着阴狠。 朱标只看到这金四奔着自己来,却被邓千秋截住,而邓千秋…… 噢,邓千秋被金四一下子掐住了脖子,他仰着头,在翻白眼。 朱标勃然大怒,亦是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金四,张开口便往金四的胳膊处咬。 “啊啊啊……”金四疼得惨叫。 可他似乎恨极了,一只手依旧掐住邓千秋,另一手便甩向朱标。 朱标见咬了没用,便抓着金四的长发,开始拉扯。 一时之间,乱做一团。 朱元璋这时也已飞扑而来,加入战团。 他提起拳头,就在三人不可开交的时候,一拳直中金四的面门。 那金四骤然之间,面上血肉模糊,人一下子倒了下去。 邓千秋的脖子终于自由了,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遭了毒手,翻着白眼,人也倒了下去。 朱标大惊,一把抢上前去:“邓千秋……邓千秋……” 他受此刺激,面上涨得通红,大抵想到方才邓千秋毫不犹豫的扑向他,对他的保护,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 他一直视自己为大兄长一样的人,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如今却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奋不顾身地保护,心中的汗颜,可想而知。 而朱元璋已是狂怒:“御医,御医……” “别……别……” 一听到御医二字,吓得邓千秋打了个激灵,忙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不需御医……咳咳……咳咳……差一点,就差一点……” 朱元璋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而后,他却是更觉得愤怒了,狠狠踹一脚地上的金四,怒道:“这狗娘养的东西,狗娘养的!” 邓千秋已翻身起来,朱标道:“快,取一座椅来,教邓千秋赐座。” 朱元璋没有反对。 而此时,殿外呼啦啦的禁卫已冲进来,如临大敌。 那周千户……其实本想这个时候表现一二,于是一把将地上早已没了还手能力的金四按住,口里大呼:“护驾,护驾……” 朱元璋很是不客气地怒喝道:“护个鸟驾,等你们来护驾,太子还能活吗?酒囊饭袋!” 这些禁卫,心里很委屈,这是宫里头啊,不是他们松懈,实在是万万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何况这金四,看着孱弱不堪,更无法想象,他有此胆量。 可眼下,谁也不敢出声。 朱元璋回头看一眼邓千秋道:“无碍吧。” 这是工伤。 邓千秋此时脑子里已生出无数个念头,根据上一辈子的经验,好不容易碰到了工伤,是绝不能假装坚强的。 于是他抚着自己的额头,气若游丝地道:“卑……卑下……脑壳疼,脑子晕乎乎的,似是受了内伤,只觉得……只觉得……爹……爹……你怎么来了?” 他这一呼唤。 吓了所有人一跳,朱元璋和朱标忙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起来,可哪里有邓健的身影? 于是,面面相觑。 这样看来的话,已经不是内伤了,还伤了脑子。 不过这被人掐了脖子,还能伤脑子…… 这个念头从朱元璋的脑海里冒出来,令生性多疑的朱元璋,都不禁生出了愧疚之心。 这个时候,用这样的想法去猜度一个舍身忘死的少年郎,简直就是猪狗不如,朱元璋啊朱元璋,伱这样想,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至于朱标,自然没有朱元璋这样多的心眼,他只心疼此时的邓千秋,于是左看看右看看,满眼的关切。 邓千秋被朱标牵引着坐下,一会儿功夫,才缓过劲来,道:“卑下万死。” 朱元璋深深地看他一眼,才道:“不必站起来,继续给朕坐着。你放心,朕会为你报仇雪恨,这金四……朕会将他磨成齑粉,要教他覆宗绝祀,一丁一点地将他的皮肉刮下来。” “不过……”朱元璋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着道:“给朕继续的审,这绝不是他一人所为,此番多亏了你。” 邓千秋道:“卑下哪里有什么功劳?都是平日受过陛下的指点。这一次,只是恰好,恰好而已。” 朱元璋摇头道:“你就不必和朕客气了,你的本事,朕已领教,朕不只取你的才干,更取你的忠烈,你比你爹强得多。” “啊……我爹……”邓千秋突然有点心虚,他猛地想到了什么。 朱元璋却没心思管邓千秋怎样想,自顾自地道:“现在已不知消息是否走漏,若是一旦走漏,背后指使他的人,或许已是逃之夭夭。这些狗贼,朕绝不会饶恕,若是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朕决不罢休,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进行提审,无论如何,也要讲这幕后之人揪出来。” 说到这里,他阴沉地看着金四道:“至于这金四……又是如何与贼子勾结,更是如何狼狈为奸,他们到底有何图谋,如此种种,朕都要水落石出,而且要快!” 周千户忙道:“陛下,卑下……万死,恳请陛下,给卑下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朱元璋只瞥了一眼千户周洪。 很明显,这个周洪,朱元璋也是信任的,如若不然,方才就不可能让他对刘崇进行提审。 只不过这一次周洪的表现,实在教人大失所望。 现在这周洪主动请缨,朱元璋却冷漠地道:“邓千秋,你也来参与提审,朕给你钦命之权,宫中内外,若是对你查探有帮助,尽都归你节调。” 邓千秋还未开口应下来。 朱标却皱眉道:“父皇,他受了重伤……只怕……” 朱元璋也不由得犹豫起来。 邓千秋却道:“陛下放心,事关重大,莫说只是带伤查这钦案,便是刀山火海,下了油锅,卑下也尽心竭力,非要继之以死不可。所谓国难思良将,板荡见忠臣,卑下可以的。” 朱元璋面上露出古怪之色:“朕横扫天下,如今天下大体承平,你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什么诗,非要咬文嚼字、之乎者也不可,而今天下,如何来的国难?” 好好好,你这样的是吧,诗也不准做是吧。 那要是后世那位平生作诗四万首的某建奴天子来,你不要扒了他的皮? 邓千秋悻悻然道:“卑下只是有感而发,主要是抒发自己的情感,可能并没有那样的应景,可心境却是相通的。” “休要啰嗦,来人……”朱元璋突然想起什么。 也该先已脸色惨然匆匆上前。 宫中发生这样的事,他这个司礼监的太监,也难辞其咎。 何况,现在陛下正在盛怒之中,说不准……就可能自己倒霉。 他慌忙拜倒在地:“奴婢在……”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现在起,禁绝宫中内外的消息,要做到外松内紧,卫戍还是依旧一切如常,却需隔绝内外,以免打草惊蛇,更要杜绝有人造谣生非。” 朱元璋一开这口,也该先便一切都明白了。 一方面,是要防止有同党提前得知消息,所以逃之夭夭,亦或者狗急跳墙。 而另一方面,则是尽量控制这件事的影响,太子被人下毒,这是骇人听闻的事,这可能会引发市井之间,某些兄弟相残,亦或者是祸起萧墙之类的谣言。 大明刚刚平定天下,那元朝各种宫廷中的变故,早已被天下人熟知,陛下显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大明。 即便是最后真的有,那么……也决不允许传出去。 而这……却令也该先心里沉甸甸的。 他当然清楚,假若……假若……这个背后主使之人,当真是出自宫廷,甚至可能是某个贵人,那么……这宫廷之内,依着陛下的脾气,怕是要血流成河了,谁也无法确保自己能够置身事外。 到了那时……不知多少人要送命。 毕竟,也该先心里最清楚不过,这太子的安危,乃是至关紧要的事,甚至比一切都紧要。 也该先点头:“喏,奴婢这便去办。” 朱元璋回头,看一眼那地方的金四,他漫不经心的道:“死有很多种,可这蠢物,居然选择了这世上最不应该的方式,好生招呼他吧。尔等退下,邓千秋暂留。” 邓千秋心里狐疑,不知陛下留自己还有什么交代。 不过现在他渐渐已适应了朱元璋的性子,这老兄……似乎也没有这样可怕,至少……对于自己而言。 ………… 一年没码字了,现在一万二,感觉吃不消,老虎这么努力,求张月票吧。 (本章完) ------------ 第八十六章 :招供 众人告退。 朱元璋低着头,把玩着手里拿铅釉所制的茶盏。 见朱元璋不吭声,邓千秋索性也就沉默。 良久,朱元璋突然道:“邓千秋,你真是古怪啊,这所谓铅釉之学,你是从何学来的?” 邓千秋答不上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卑下喜欢杂学,东学一点东西,西学一点,久而久之,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记住了。” 朱元璋抬头道:“是吗?那你也太有本事了,天下学习杂学的人不少,可似伱这般的却是凤毛麟角,你是不可多得之人。” 朱元璋这看似毫不吝色的对邓千秋的夸赞。 邓千秋却是怯怯地道:“陛下能否明示卑下,卑下听着心里慌。” 朱元璋眼中对邓千秋的赞赏又多了几分,笑起来道:“哈哈,你也有今日,平日你不也是喜欢说一半留一半打哑谜的吗?” 邓千秋汗颜。 朱元璋随即道:“仪鸾司……你对此有何看法?” 邓千秋猜不准朱元璋的心思,给了一个不痒不痛答案:“仪鸾司拱卫陛下,当然好的不得了。” 朱元璋笑看着邓千秋,却是意味深长地道:“是吗?它确实有它的长处,不过经历了这一次,却令朕不得不多思量了。就说这铅釉,仪鸾司上下,无一人知晓,若不是你点出来,几乎要酿成大祸。还有那用醋去洗铅釉之法,朕难道指着仪鸾司吗?” 听罢,邓千秋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觉得他们不够……专业……” 朱元璋笑了笑,道:“专业……这是什么词?” “咳咳,卑下的意思是,专长不够。” 朱元璋颔首道:“不错,朕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朕再思量思量吧,方才没伤着你吧。” “伤是伤着了,不过这时候,不是计较卑下个人得失的时候。” 朱元璋道:“朕怎么不记得你从前有这样忠义?” 邓千秋尴尬起来,他开始绞尽脑汁,琢磨着当初跟朱元璋到底说过什么话来着,不过此时来不及多想了,邓千秋只好道:“陛下,卑下……其实……其实当着人面,不好显得过于忠义。卑下是个内敛的人,是那种……心里有事藏着不说,却拿一些胡话来遮遮掩掩。”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是吗?” 这个时候,难道还能说不是吗? 于是邓千秋振振有词起来:“如若不然,方才千钧一发之刻,卑下如何能舍身忘死……” 朱元璋听罢,倒是动容起来:“其实不忠不义也没什么……” “啊……” 邓千秋有点懵了,陛下,这是该对我说的话吗? 朱元璋倒是淡然地道:“你真以为朕相信这天下有几人忠义?当然,朕说的不是你。” 邓千秋道:“陛下大不可如此悲观,要知道,我中原之地,总还是倡导忠孝仁义的。” 朱元璋微笑摇头道:“固然是如此,可朕活到了这个年纪,从出生起迄今,身边所见的,从那蒙古人的宫廷,到地方上的那些士绅和勋贵,亦或者到近在咫尺之人,无一不是争权夺利,相互杀伐。但凡有丝毫的机会,便反目成仇,刀兵相向。朕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相信自己的感受。” 朱元璋的这一番话,却突然令邓千秋醐醍灌顶。 对于邓千秋而言,他读了历史,知晓明有三百年的寿命,虽然这三百年的过程中,总有奸臣、权臣亦或者弄臣。可说到底,似乎大家都没有脱离明朝的这个框架,所以他先入为主,觉得明朝没有出现曹操亦或者司马懿那样的人,且皇位的传承,除了出了一个靖难之外,总还算传承有序。 可不要忘记了,朱元璋所生长的环境,却是那接近混乱了一百年的元朝。 这一百年,人们所见所闻,自打蒙古人入主中原,那元朝从宫廷开始,便没有一日安宁,今日是兄弟相杀,明日便是儿子杀爹,后日又是权臣弑君。 这还只是宫廷,到了地方上,就更加混乱不堪了,整整一百年,说是被元朝所统治,可实际上,几乎与乱世没有任何分别。人性之恶,早已被释放出来,这就是朱元璋所生长的环境,漫天遍野都是草头王,人人都在出卖兄弟求取富贵,但凡手头有了点人马,便都想过一过皇帝瘾。 即便是反元的义军内部,又何尝不是兵强马壮便立即弑了自己的主公,反复横跳。 朱元璋最不相信的,就是所谓的秩序! 可与此同时,他最渴望的,恰恰又是这种秩序。 至少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人相信,朱元璋缔造的这个大明,能够存世数百年,因为经历了太久混乱的人,固然渴望安宁,却似乎都已经植入了一个天下无法久安的观念。 此时,朱元璋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揪出幕后之人,你亲去调拨仪鸾司的校尉,供你驱使。” 邓千秋想了想道:“陛下,我手头确实需要一些人手,不过……能不能不从仪鸾司调拨?” 朱元璋没有问为什么,只道:“那你想从哪里调拨?” 邓千秋道:“五城兵马司。” 朱元璋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瞥了邓千秋一眼。 五城兵马司,主要负责的是京城的捕盗、救火、通渠、清理粪便,以及监狱看管等事宜,在整个京城之中,从仪鸾司到拱卫司,再到寻常的五军都督府,真正鄙视链最底端的,自然而然就属五城兵马司了。 甚至可以说,仪鸾司或者拱卫司里养的一条狗,撞见了五城兵马司的百户,这百户都得绕着道走。 毕竟仪鸾司,亦或者拱卫司,可是卫戍宫中,是奉钦命的差事。需要出入宫禁,无一不是勋臣的子弟。无论是前程或者是地位,都是非同凡响。 而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有为数不少,都是征发来的胥吏,彼此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 朱元璋倒也很干脆地道:“一切依你,你需要多少个,朕命人……直接给他们仪鸾司的差遣。” 邓千秋没想到朱元璋这样的大方,他忙道:“也不需这样多,给个五六个即可。” 朱元璋便取了朱笔,当即匆匆写了一封谕旨,边道:“给十个吧,你去挑选,呈上名姓,朕照准都批了。” 邓千秋对于朱元璋的大气,很是心悦诚服地道:“多谢陛下。” 朱元璋却是淡淡笑道:“谢你自己,现在朕还指着你查出幕后逆党,事关重大,你不要儿戏。若是揪出来,便是大功一件,倘若敷衍了事,朕不怪罪你头上,你挑选的这些人,朕统统发遣回五城兵马司。” 邓千秋应下,告退出去。 朱元璋倒是想起了什么,对身边的也该先道:“待会儿提审,朕也去。” 也该先一愣,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此事关系重大,朕不得不防……” 他本是想捡起案牍上的奏疏来看,可此时心烦意乱,又将这奏疏丢下,一副烦闷的样子。 “逆党不除,朕寝食难安。” 其实邓千秋想从五城兵马司招募人手,也是有原因的。 仪鸾司的人,他是领教过的,他们人人都有背景,一个个像大爷一样,怎么甘心供他这么一个少年驱使。 反是这地位低贱的五城兵马司校尉,因为他邓千秋的缘故,一下子鲤鱼跃龙门。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样的人,反而更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身份。 何况他们没有任何的背景,唯一能依仗的也只有他邓千秋了,所以邓千秋不担心他们阳奉阴违。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的事,却是提审金四。 这金四已下了诏狱,邓千秋本要自己前往诏狱,可随着一份口谕来,朱元璋却已一身便衣,与邓千秋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诏狱之中。 而在这里,周千户已经在此开始着手审讯了。 见了邓千秋来,这周千户脸色冷然,其他的校尉,也只勉强来见了礼。 朱元璋却没有和邓千秋同路,而是直接传召了一个诏狱中的千户,他没有出现在刑房,却只在一旁的耳室之内喝茶。 当然,刑房里的动静,俱都瞒不过隔壁的朱元璋。 周千户没有想到陛下会来,只是见着了邓千秋,却是一脸冷漠。 而邓千秋也不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地搬了一把椅来,在刑房里坐下。 这金四已是被五花大绑,他此时已没有了殿中的凶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漠,只是冷漠的任人摆布,一言不发,甚至见了邓千秋,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周千户大喝一声:“金四,是谁主使的你?” 金四垂着头不动,照旧不予理会。 周千户皱眉起来,厉声喝道:“来人,动刑!” 邓千秋道:“我看不必了,屈打成招,即便开了口,取得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用处。” 周千户听罢,脸色微微一变:“这样的凶徒,若是不动刑,你以为他肯招供吗?现在时不待我,若是错过了时机,那幕后之人,只怕早就跑了!到时天下之大,茫茫人海,到哪里寻去?” 邓千秋却是气定神闲地道:“我有我的办法,保准不出一炷香,便教他开口。” (本章完) ------------ 第八十七章 :特殊的审讯手段 周千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感觉受了屈辱。 其他的校尉纷纷只看向周千户,等他指示。 周千户最终还是挥挥手道:“让邓百户来!” 而后看向邓千秋道:“邓百户,有言在先,倘若你问不出,出了什么干系,这个责任,只怕需你来负担。” 说着,他抱手,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 邓千秋心里想,你想将责任都推我身上是吧?真以为我邓千秋说话好听,好拿捏? 于是邓千秋笑了,眼睛瞥了一下一旁的耳室,似乎这目光穿透了耳室的墙壁。 他对周千户行了个礼:“周千户,伱莫动气,咱们都是仪鸾司的兄弟,方才我言辞上有什么顶撞,请你勿怪。” 周千户依旧不为所动,能来这仪鸾司,甚至还担任千户的人,自然是深受皇帝信任,且身份非同一般。 这种人一向高傲,眼高于顶,只是这一桩案子,杀出一个邓千秋,让他在陛下的面前丢人现眼,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现在邓千秋居然还想继续插手此案,这更令周千户警惕起来。 邓千秋见他不接这个茬,便道:“周千户,有话好好说嘛,哎……都怪我,我这人蒙了圣恩,又得了胡公的青睐。这胡公,隔三差五的请人来我家……又是怕我冷了寒了,要送胡姬来暖床,又想给我送宅子和金银,以至于时日久了,我竟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说话没有轻重了,倒是惹了周千户的嫌……” 邓千秋的这番话,完全可以摸着良心说,没有一句是假的。 他这般说,坐在一旁耳室里的朱元璋,却只觉得好笑,这家伙……这样和人套近乎的吗? 可接下来,却突然令朱元璋的神色有些不对了。 这千户周洪听了邓千秋的话后,居然面带了疑虑,他不由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道:“你与胡公相熟?” 邓千秋搬出胡惟庸,还是有把握周洪会缓和关系的。 仪鸾司里头,勋臣子弟众多,而大明朝勋臣最多的地方,就是淮西。 且不说胡惟庸最擅长邀买人心,哪怕是他没有收买的人,在这仪鸾司上下,大家伙儿对胡惟庸的大名如雷贯耳,也知晓胡惟庸的能耐。 可以说,皇帝若是青睐邓千秋,那么仪鸾司的许多人,会视邓千秋为竞争关系。 可若是仪鸾司之外的胡惟庸青睐邓千秋,那么……大家可能就是团团伙伙了。 邓千秋红光满面地道:“何止是熟,我和他的关系,实在没的说,不是卑下吹嘘,胡公待我,真如自己的儿子一般,我亲爹也没这样好。” 耳室里。 朱元璋本是端起茶盏喝茶,听到这一句,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或许是因为水入了肺的缘故,他忍不住想要咳嗽,好不容易,方才缓解。 另一头里,周洪却对此毫无察觉,只是看向邓千秋的眼神,缓和了许多:“胡公,我也是素来敬重的。” 那也是中书省参知政事,最重要的是,传承的乃是左丞相李善长的衣钵,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周洪虽然知道邓千秋可能有夸大的成分,可想到眼下这个人分明毫无背景,却突然一下子进了仪鸾司任了百户,此后居然又调拨去了大本堂。 这样的际遇,若是背后没有高人相助,只怕也没有可能。 正因为大抵将邓千秋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周洪才对邓千秋的话才没有太多的怀疑。 邓千秋笑着道:“找日子,我去和胡公说一下,咱们周千户,可是有大才干的人,一家人,都是一家人嘛,他素来仰慕英雄。” 周洪微笑起来:“我不过是个千户,哪里敢与胡公结交。” 朱元璋听到此,倒是脸色平静。 可接下来,周洪道:“若是能蒙胡公厚爱,能与他交个朋友,却是再好不过。” 朱元璋整个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他面若寒霜,一双眼睛,锐利中多了几分警惕。 若是寻常的千户,朱元璋自不会放在心上,他深谙人性。 可仪鸾司…… 朱元璋对此,似乎十分关注,因此他再没有弄出响动,而是皱着眉头,凝神静听起来。 邓千秋的声音这时道:“好,好,赶明儿,我就让我胡叔给你送几个胡姬,都是一家人嘛。” 周洪笑了笑,居然没有拒绝,不过也没有应下来接受,而是道:“邓百户,快快提审吧,事关重大,你来提审,周某负责记录在案。此等事,不能假手于人。” 显然,这态度比方才,显然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邓千秋这才将心思放在了那金四的身上。 这金四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要被动用极刑,亦或是会动用其他的手段。 却见这周洪和邓千秋你一言我一语的,居然开始拉起了家常,他本是紧绷的神经,突然开始有些松懈起来。 “话说……” 邓千秋突然道:“周千户,我前些日子见了一处宅邸,靠着夫子庙那儿,占地不小,雕梁画栋,很是不凡,可价格却比附近的宅邸便宜了大半,这价格低是低了一些,可我心里没有底,总觉得不踏实,周千户久在仪鸾司,可知道那一处宅邸的名堂?” 原本听说要准备提审,金四又重新紧绷精神,听了邓千秋的话,他本是一副紧绷的神经,骤然之间……又松垮下来。 “……” 周洪觉得邓千秋实在多事,这个节骨眼上,还在此闲扯,不过这人和胡公…… 周洪耐着性子道:“你说的是夫子庙诚意巷的那一处宅邸?实话和你说,那里曾是鞑靼人的王公的居所,此后一家被诛杀,那一处宅邸的几处井里,你信不信若是现在去打捞,还不知会捞出多少森森白骨!” 邓千秋打了个哆嗦,有些吃惊地道:“难怪,这就难怪了,那牙子真不是人,居然敢瞒着我这个,我回头找他算账去,差一点就上了他的当,哎……真是人心坏了,现在缺德的人实在太多。” 周洪看邓千秋一副像是完没完了的样子,只好道:“赶紧提审。” 邓千秋颔首:“好好好。” 当即,邓千秋上前,冷笑着看金四:“金四,你在宫中,也算是受了不少的优渥,太子殿下这样的信重你,可你却胆大包天,居然敢行谋害之事,你可知道,接下来少不得教你下油锅……” 金四依旧冷着面,一副木然的样子。 可邓千秋说到了下油锅,突然回头看周洪:“周千户,钟鼓楼那儿,为何有人开了一家摊子,就是那家油炸胡麻饼的,你说他指着油炸这个,能挣几个钱?却占着这样的好地。这摊主真可怜,守着金山银山,却卖油炸胡麻饼。” 周洪:“……” 耳室里的朱元璋,已有些忍耐不住了。 邓千秋这家伙……哪里是在提审,他将诏狱当什么,当他老宅的村口吗? 这样耽误下去,只怕那幕后指使之人,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他豁然而起,从椅上站起来,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 周洪也开始受不了邓千秋了,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可真正破防的,却是那金四。 他本是咬牙切齿,做好了一切应对的手段,可这轮番的折腾,这邓千秋却像是将他当空气一般,反而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邓千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洪不耐烦的脸色般,此时又道:“那胡麻饼好吃是好吃,就是那油……不知多少日子换一次,这玩意吃多了,非要闹肚子,周千户爱不爱吃胡麻饼?” 周洪深吸一口气,已有些想反目了,他怒喝道:“公务要紧。” “噢,对,对,公务。”邓千秋恍然大悟,道:“我需得提审这个该死的阉人,金四,你爱吃胡麻饼吗?” 金四:“……” 周洪:“……” 邓千秋回头道:“周千户,他不肯说。” 朱元璋黑着脸,肺已气炸了,快要忍不住想要摔门而出,冲到刑房,狠狠捶邓千秋一顿不可。 好在这时,邓千秋的声音突然道:“你不爱吃,不爱吃也不要紧,明儿我带给你,其实啊……我根本不需审问,大抵已知道你的秘密了,来这里,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你那幕后之人,我算算,应该在今夜,就要落网了,到时……正好来此和你相聚。” 金四本打算一直沉默,可听到这番轻描淡写的话,脸色微微有了一些松动:“是吗?咱倒是不信你有这样的本事。” “我若是没有这样的本事,你们的图谋,我如何能察觉?你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可笑的是……这一切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邓千秋的这番话,就像是一柄利剑一般,扎在了金四的心上。 金四的瞳孔分明收缩了一下,他这时似乎为了掩饰心虚,冷哼了一声。 邓千秋随手拉了一把椅子,端坐下来,一脸泰然地道:“那么……我就不妨现在将你的底细,统统说出来吧。当然,对与不对,你自己心里思量。” ………… 大家端午节快乐,今天中秋节,下一章可能会吃点,可怜兮兮求月票! (本章完) ------------ 第八十八章 :老乡 天大的富贵要不要 邓千秋似笑非笑地看着金四。 而金四又重新生出了戒备之心,他凝视着邓千秋,露出骇然的目光。 邓千秋不紧不慢地道:“这件事,应该是从三四年前开始,我查过记录,你那时该是在神宫监,负责清扫的工作。你是高丽人,据闻这宫中的宦官,蒙古人往往地位高一些,其次才是高丽人,高丽人大多做较为艰苦的工作,没错吧?” 明朝宫廷的宦官,大多是从元朝那儿弄来的,当然也有不少俘虏,这倒不是大家不重视高丽人。而是因为阉割的宦官,多是蒙古的王公贵族子弟,这些人多多少少懂一些文化,这里头所谓的文化并不只是说读书,因为只有生活优渥的人,才懂得宫中哪些东西珍贵,该如何保养等等。 可高丽人上贡的宦官大多都是粗人,确实也只能干一些粗使活。 金四没有回应。 邓千秋智珠在握的样子,笑了笑道:“可是呢,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居然被调拨到了春和宫,专门侍奉太子,甚至还一步步的进入了大本堂的茶坊。这大本堂,乃是宫中最紧要的几处地方之一,何况侍奉的还是太子,将来的前途,可谓是不可限量。” 金四依旧默然无言。 邓千秋依旧自顾自地叹了口气道:“我一直在思考,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而能促成这件事的人,他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呢。不过这不打紧,或者说,其实这并不重要,我们现在要探究的是,这个人让伱到太子的身边是为了什么?” 金四犹豫片刻,突然冷笑:“你这样聪明,当然能想到。” “对。“邓千秋点着,接着道:“我还真想到了,他这样做,是为了谋害太子,可谋害太子,能给他带来什么收益呢?” 对于邓千秋的这个问题,金四抿着唇,只冷冷地看着他,不予理会。 邓千秋则是云淡风轻地自问自答道:“若是太子殿下遭了不幸,谁能从中受益?我思来想去,能受益的人不少,比如秦王殿下……” 邓千秋说到这里,却又乐了:“可秦王殿下以往只能住在贤良寺,这宫里头,想要让人为他这样的卖命,只怕……也不容易……” 说到这里,邓千秋似是故意地顿住了,倒是金四冷冷地道:“是吗?” 邓千秋便叹口气道:“当然,宫中的关系,可谓是盘根错节,许多事,可说不好。” 邓千秋说到这些的时候,一旁耳室的朱元璋,脸上已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 实际上,对于这件事,朱元璋除了有滔天之怒,而真正让他恐惧的,却是谋害太子之人,极有可能,就是在宫廷之中,甚至是他身边的至亲。 一旦如此,对于朱元璋而言,不啻是天大的打击。 他皱着眉,一言不发,却咬着牙,一时之间,愤恨和忧惧纷纷涌上心头。 此时,邓千秋露出微笑道:“不过眼下,其实顺藤摸瓜,就可查出到底是谁将你安插在太子的身边。这个人能调配你至春和宫,还能想出如此巧妙的办法,若我猜测得没错,此人……应该是在司礼监。你说对吧?” 金四身躯微震,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僵硬,随即继续阖目。 邓千秋只瞥了金四一眼,便又道:“我已询问过,你平日里也没少往司礼监跑动,逢年过节都少不得送礼,其中……有也该先,有哈尼……” 这时,金四终于微微张目,唇角勾出笑意道:“咱送礼的人多了。” 那千户周洪听到这里,身子已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突然有一些庆幸,庆幸的是这邓千秋主动请缨来审问。 这事可不能查啊,再查下去,这宫里头还不知要牵扯到什么人出来了。 耳室里。 站在朱元璋一侧的也该先,听到邓千秋点到了自己的名,已是面如土色。 下一刻,他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贴着朱元璋,低声道:“陛下,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奴婢清清白白……” 此时的朱元璋闭着眼睛,对他的话,似充耳不闻。 邓千秋这时却是大笑了起来,他站了起来,围着金四走了一圈,道:“哈哈哈哈,你跑动的人确实不少,也确实送了不少礼品,可是……有一处漏洞。” “据我所知,有一个人,你并没有奉上厚礼,此人叫高有才,他也是在司礼监里能做主的人物。偏偏,你极少跟他走动,甚至……有一次你对他行礼,他也视若无睹,宫里传言,他对你甚是不屑。” 金四突然死死地看着邓千秋,像是控制不住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邓千秋轻笑着道:“说也奇怪,你这样逢迎的人,到底如何才能得罪司礼监里头如此重要的宦官呢?据我所知,在司礼监里,也该先位列第一,他高有才,则紧随其后,是二号人物。” 邓千秋顿了顿,接着道:“说也奇怪,这高有才既如此厌恶你,可以他在宫的能耐,怎么可能还继续留你在太子身边?对他而言,他只需略施小计,就可让你滚回神宫监去。偏偏他虽然厌恶你,却又对你视若无睹,依旧让你担着春和宫里如此重要的干系,你说……奇怪不奇怪?” 金四绷着脸盯着邓千秋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邓千秋继续步步紧逼:“那么是否还有一种可能,实际上,你才是高有才真正的心腹?你与他关系密切,可你们二人,既已勾结,可为了防止有人知晓你们的勾当,所以平日里,你们故意拉开距离。正因如此,宫里人都说你与他关系不善,可实际上,这个人才是你最大的后台。” 金四摇头:“呵,都是胡言乱语,一派胡言,高公公……与我没有丝毫关系。” 他这一句话出来,许多人已是动容。 这高有才既如此厌恶金四,可当邓千秋说到高有才有嫌疑时,他的表现,却如此的反常。 一旁的千户周洪,眼眸微微掠过一丝冷色,似乎此时,他已开始思索到了什么。 耳室里,朱元璋听到高有才三字时,神色已变得越发的恐怖。 也该先脸色也微微一变。 实际上,高有才作为也该先的副手,一直都有取代他也该先的野心,故而这也该先一向对高有才防备有加。 可有戒心是一回事,对于也该先而言,这高有才当初可是伺候胡充妃起家的,胡充妃生了儿子,乃是楚王朱桢。 不只如此,胡充妃的父兄,也都在军中担任要职。 作为朱元璋的妃子之一,胡充妃虽不受什么宠爱,可母凭子贵,地位却是非同一般。 一旦这个人乃是高有才,那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小心地瞥了一眼朱元璋的脸色。 朱元璋铁青的脸上,已涌出了杀意,他侧目,看向也该先道:“无论是何人,都要碎尸万段!” 也该先打了个寒颤,而后应下,表示自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却听邓千秋这时大喝道:“金四,死到临头,你以为还能侥幸吗?就算你不招供,自然会有人招供,这天底下的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道真要教这高有才到你的面前对质不可?” 金四瞪大着眼睛大呼道:“你休要血口喷人,休要冤枉了好人。” 邓千秋大笑:“哈哈……” 他转过头看千户周洪:“周千户,对此有何高见?” 周洪眯着眼眸,眼底深处,有似有若无的狡黠掠过。 他想了想道:“我这便请高公公来,邓百户,你辛苦啦,可以去歇一歇。” 邓千秋道:“这怎么说的,做事总要有始有终,那高公公那边……” 周洪笑着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来人,送邓百户去歇了。” 他的话,不容质疑,毕竟是千户,自有威严。 邓千秋只好道:“那辛苦周千户啦。” 说着,邓千秋便怏怏出去,本是想去寻朱元璋。 可此时才发现,朱元璋已是带着也该先,消失得无影无踪。 邓千秋挠挠头,这老兄……神出鬼没的…… 不过他现在不敢怠慢,火速的出了宫。 而后,在贤良寺这儿,却已有十个少年在此焦灼地等候了。 邓千秋得了朱元璋的旨意,立即托人将旨意送到晋王朱棡那儿,请朱棡帮他从五城兵马司那儿挑选十个少年,要身家清白,年纪尚轻的。 现在,这十人集合完毕,心里惴惴不安,听说有个仪鸾司的百户,提拔他们进入仪鸾司,他们除了激动,就是恐惧。 因为这在他们想象中,简直就是绝不可能的事,如今突然发生,反而让人觉得这里头必有什么蹊跷。 可此时,邓千秋终于出现,他扫了众少年一眼,道:“今日起,你们就跟着我了,仪鸾司里头,水很深,你们把握不住。不过不打紧,只要一切听我吩咐,便可保你们将来风光体面。” “现在,我也懒得多说什么,如今就有一桩天大的功劳送给你们。你们都给我检查清楚身上的刀剑,确保妥当之后,立即给我去捉拿逆党。这是一桩天大的功劳,人拿住了,保你们三代富贵!” ………… 看到有人说水,天地良心,这剧情还水,大纲送你看你要不要?中秋节更新,求月票。 (本章完) ------------ 第八十九章 :真相的真相 少年们一听,倒是没有太多的激动,反而内心有些怯弱。 这就相当于,你一个一辈子都没碰到过好运气的人,生活普普通通,勉勉强强,只是芸芸众生的一员,突然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凑上来,告诉你,说要带你发大财,伱就准备好了皮箱去装钱吧。 少年们年轻是年轻,但毕竟不傻。 当然,邓千秋也不指望立即令他们对自己俯首帖耳。 他扫视了一眼,最后视线落在一个个头比较高的少年身上,道:“你叫什么?” “卑下牛十三。” 邓千秋身躯一震,脸上带着欣赏之意道:“牛十三,此番你来带队,待会儿听我号令,对啦,你们怎的都是这个模样?先别急,好好梳洗一下,因为是秘密行动,所以暂时就不必佩戴甲胄了。这长刀也太显眼了,我到时命人给你们带一些短剑来,你们藏在身上。噢……这衣服也得换一换,像个什么样子,不晓得的,还以为本百户苛刻了你们,来……” 邓千秋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两锭银子来,足足八九两重,而后直接塞给牛十三。 在牛十三震惊的目光中道:“你赶紧的,拿着这银子,速速去洗浴一下,而后去买一套干净的成衣,吃一顿好的,然后依令行事。”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这是现银啊! 要知道,这是明初,明初时银贵,价值更高。寻常的禁卫,也不过三两银子的月俸,到了五城兵马司,有一二两就不错了,可即便是这样,往往都不能足额发放,他们毕竟不是禁卫,上头层层克扣,没有心理障碍。 现在邓千秋随意丢出来让他们买一身衣衫,吃一顿好的,就直接拿出了这十人加起来几乎一月的俸禄。 这一下子,所有的少年眼睛都亮了。 牛十三震惊过后,激动地道:“百户这样待咱们,真如咱们的爹娘一般,请百户受我等一拜。” 牛十三当头拜下,其余少年哪里肯犹豫,纷纷下拜。 邓千秋一愣,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七八两银子的威力了,卧槽,这么狠的吗? 于是邓千秋心情澎拜地道:“谢我没用,能干事才行,速去,一切听我指令即可。” 众少年欢天喜地的去了。 不多时,朱棡便来了,他兴冲冲地对邓千秋道:“千秋,千秋,听闻宫里头发生了大变故。” 邓千秋吓了一跳,方才欢快的脸色一收,道:“你怎的知道?” 朱棡看了一眼空旷的左右,才笑嘻嘻地道:“宫里头……谁没有一点眼线呢?嘿嘿……” 邓千秋知道他的性格,他若是知道宫里发生的事,那么必然会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抖落出来,大抵应该是他知道了一些消息,可具体的细节该是不清楚的,因而既想卖弄,偏偏又不知真实的内情,才会如现在这般。 邓千秋只好道:“哎……真是说来话长,眼下这事还没结束,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我再和你说。” 朱棡则是不以为然地道:“随你,反正就算你不说,我也迟早知晓,大不了回头我去问大兄。” 邓千秋的表情有些复杂,扯了一下唇角道:“太子殿下……嗯……” 朱棡一愣,看着邓千秋那耐人寻味的表情,挑眉道:“我大兄咋了?” 邓千秋摇头:“没什么,只是……我想说,从此以后,我邓千秋在这世上,已经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了。” 朱棡又是一愣,随即脸色微变,瞪大眼睛道:“两个,另一个是谁?” “当然是太子殿下。”邓千秋想了想,找到了一个适合的措词道:“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 朱棡脸色又青又白,似乎觉得应该高兴一下,于是咧起嘴,心里却稍稍有些失落:“大兄人很好的,想当初……父皇在外征战,都是他带咱们几个兄弟长大的,家里没什么米的时候,他也是紧着我们吃,自己吃糠咽菜。” 邓千秋一脸真挚地点着头道:“所以说这样的朋友才难得,交友重在交心,交心要看人品,你这样一说,我心里更踏实了。” 朱棡坐着,伸手托腮,如思想者状。 邓千秋看朱棡突然闷不做声,拍了拍他得肩膀道:“这一次赌局,长公主殿下赢了多少银子?” “不多,才两千两。” 朱棡素来就是个情绪来的快也去的快的人,此时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你是没见其他几个兄弟,他们气的要冒烟了,现在他们月俸全赔了进去,如今手头没了银子,所以寻我告贷,我每月收他们三成息,嗯……我算算……共贷去了九百多两。” 邓千秋忍不住道:“殿下,自家兄弟利息这么狠,不会是复利吧。”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朱棡振振有词地道:“当然,你说的对,我和他们毕竟是兄弟,血脉相连,所以他们来告贷的时候,我只和他们说,都是兄弟,一家人,你们来借贷,我这做兄弟的很高兴,本来这银子是要随手送你们的。” “可是……”朱棡拖长了尾音,才道:“可是呢,这银子……并非本王一人所有,里头有一大半都是千秋的,千秋这个人要银子不要命,既吝啬又无情,我拿了他银子怎好送人,得按着千秋的规矩来。三成息,爱借借,不借拉倒,有本事去外头借去。到时被人认出你们是皇亲国戚,丢人现眼。若是教父皇知道,打断你们的腿。” 邓千秋:“……” 被那金四掐脖子的时候,邓千秋没有感觉到窒息,可现在……他窒息了。 “殿下,你这不是让我招人恨吗?”邓千秋咬牙切齿地道。 朱棡张着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道:“不怕,怕他们什么,将来他们和本王一样,都要滚出京城去,他们能拿你怎么样?难道还能有朝一日,带兵杀回南京城,夺了大兄的鸟位,然后再杀你全家不成?” 邓千秋:“……” 邓千秋人在风中凌乱,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好像……好像……在真实的历史里,朱棡这厮,不幸言中了。 看邓千秋一脸抽筋的表情,朱棡关切地宽慰道:“千秋,你又咋了?咱们设个赌局赚了一道银子,放了贷又赚了一道银子,你咋还不开心了?而且……我已想好了,这银子实在太好挣了,千秋,我们得想想办法,怎样挣更多的银子。” 邓千秋定定地看了朱棡半响,不得不说,这家伙是会消他火气的,不管怎么说,赚了银子是件高兴的事情。 他眯着眼道:“你说的对,好像人已经得罪了,那么……确实……得想想办法,多挣一些。不过眼下,我还有要紧的事,这事先搁一搁。” 朱棡大喜。 等那些少年们去而复返,一个个的,已是焕然一新,再不像方才那般污浊不堪了,整个人的精神气,亦是十足。 邓千秋很是欣慰,拍了拍牛十三的肩道:“现在开始,只教你们干好一件事,我这里有一副舆图,你们照着舆图的位置,给我潜伏下来,其余的事,你不必理会,记住,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我们再设置一个暗号,一旦我这边示警,你们就开始动手抓人。” 牛十三看邓千秋的目光聚满了感激,道:“百户放心,卑下人等虽没什么本事,可盯梢、打探,却是没的说的。” 邓千秋给了他们一张舆图,随即道:“等我消息。有什么消息,你便送贤良寺来,交给晋王殿下,晋王殿下会知道怎么做。” 吩咐完毕,邓千秋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未吃饭,当下草草吃过,人已乏了,睡下不提。 又过了一日,歇够了,邓千秋方才径直往诏狱去。 诏狱这儿,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昏暗潮湿,与寻常人的印象不同,这里很干净舒适。若是从外头远远看去,甚至可见这里倒像一处大宅。 毕竟,能进入这里的人,无一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百姓是没有这样待遇的,哪怕是官员,寻常五品六品,想进来都难,除非你干出什么惊天大事来。 邓千秋一到,这诏狱里的校尉们,却不太想理会他。 邓千秋自然对他们也不甚客气,取了自己腰牌,淡声道:“金四关押在何处?” 那人道:“正在与高有才一道讯问。” “什么?”邓千秋道:“带我去看看。” 一路到了一处刑房,便听见里头传出渗人的惨叫声。 邓千秋慌忙进去,却见那金四已是奄奄一息,而另一个老宦官,已是五花大绑,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成了血葫芦。 周千户站在一旁,显得十分焦灼,似乎耐心已到了极限。不过他没有亲自动刑,只是森然地看着高有才。 其余几个校尉,自是轮番上阵,不亦乐乎。 邓千秋一下子冲上前去,一把抱住高有才,大呼道:“好端端的,怎么动手?” 周洪的心情显然有些糟,冷冷地道:“这老狗不肯招供,陛下催问的急,自然不能松懈。邓千秋,你莫忘了咱们仪鸾司,是干什么的。” 他声音严厉,显然已是急了。 邓千秋皱眉道:“谁说高公公就是凶手?” 周洪一愣,随即却冷笑:“这不是那金四招供出来的?” 邓千秋道:“金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金四说吃粪,你们怎么不吃?高公公,我的高公公……” 邓千秋将高有才解绑下来,一脸心疼地看着他道:“高公公啊,真是得罪了,不过冤有头债有主,你可要擦亮眼睛,知晓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仇人。” 周洪:“……” 其他几个凶神恶煞的校尉:“……” …………………… 那啥,码字码的脑子都懵了,忘了今天是端午节不是中秋节,码字工太可怜了,那啥,求点月票吧,大过节的,票留着也是留着,这么勤奋的作者到哪里找。 (本章完) ------------ 第九十章 :真凶 那高有才整个人可谓是惨不忍睹,邓千秋飞快地给他松了绑,又贴心地给他搬了椅子来坐下。 在周洪的瞪视下,甚至还很殷勤地去端了一碗凉茶来。 好不容易,这高有才喝了一些凉茶,方才稍稍缓了口气,随即便开始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他睁着已是高肿的眼睛,努力想看清邓千秋。 邓千秋则轻抚他的背,一面很是抱歉地道:“高公公,这事怪我,怪我来迟了,否则差一点……高公公便要枉死了。高公公,依我看,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其实周千户他们也是无心的,就是闹着玩,你别往心里去。” 高有才听罢,却好像一下子回光返照一般,方才还奄奄一息,这时却几乎要从椅上跳将起来。 他扯着嗓子,高亢地道:“闹着玩?这是闹着玩?周洪,咱入你祖宗十八代,咱只要还活着,有朝一日,便非教你碎尸万段不可。咱和伱不共戴天,呜呜呜呜……” 他垂头,伸出血迹斑斑的袖子,开始擦拭眼泪,这声音,宛如夜枭一般,一下子便泪洒了衣襟,于是血水和泪水混杂一起,说不出的瘆人。 他边悲痛地哭,边气愤不已地道:“这……这些狗东西,他们教咱招供,说咱乃是金四的同党,甚至……还想……还想牵扯出胡妃娘娘,想教咱连楚王殿下也牵累了。若不是咱咬着牙,死也不松这口气,今儿……今儿便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小家伙,你是谁?” 邓千秋忙道:“我姓邓,叫邓千秋,是仪鸾司的百户,位卑言轻,高公公,你懂的。” 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总是能让人感受到无比的亲切。 高有才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邓千秋,甚是动容地道:“邓兄弟,咱今儿做了鬼,也绝不放过这几个畜生!这些该杀的畜生,你晓得他们是怎样折腾咱的吗?就算是咱被净身的时候,都没这个样,畜生,畜生!” 他骂声连连。 邓千秋表示理解,道:“高公公息怒,有什么话,都要好好说……” 那高有才对周洪肆无忌惮的咒骂着,周洪已是勃然大怒,他额上曝出青筋,一双眼睛露出凶光,下意识的,他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死死攥着,最终,他那满是凶光的眼睛,落在了邓千秋身上。 沉声道:“邓百户,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千秋迎上他满带怒火的眼睛,毫不示弱地道:“我该问你是什么意思,若是此案和高公公有些许关系,大不了就请他来询问一二便是,为何要这样的动刑?高公公年纪大,在宫中殚精竭虑,为了伺候陛下,呕心沥血,你这样干,对得起陛下,对得起高公公,对得起仪鸾司吗?” 高有才不禁睁开了高肿的眼睛,感激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在这人心似鬼的宫中,像邓千秋这样肯挺身出来,为人说话的人,已不多了。 这个少年身上,完全没有一丝被险恶人心污染过的痕迹。 周洪狞笑道:“此乃逆党!” 邓千秋直直地看着他道:“谁说他是逆党?” 周洪下意识道:“你……” 邓千秋道:“我?我何时说了?” 周洪一愣,深深地拧起了眉心,一旁的校尉,已显得有些不自信起来。 要知道,他们方才动刑的,可是司礼监的二号人物,当初更是伺候胡妃出身的人,而且……楚王殿下…… 于是一个个校尉犹豫着看向周洪,已没有了主见。 周洪又岂不知这里头的名堂,所以他比谁都清楚……眼下高有才不死,他们谁也别想活。 于是他眼中一下子升腾起杀意,森然一笑道:“邓百户,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邓千秋道:“你说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你愿意什么意思,我便陪你什么意思。” 周洪这等人,本就是当初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到了仪鸾司,手中更不知沾了多少的血,杀人就犹如杀鸡一般,从来不将寻常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听了邓千秋的话后,他目中的杀机更盛。 邓千秋没有一点心颤是假的,却还是摆出镇定的样子道:“我来时,和晋王殿下交代过,我要来诏狱这儿。怎么,周千户,我瞧你这意思,莫非是要连我一道解决了?我看你应该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说到此处,周洪似稍有犹豫,他目中的杀机,终于散去了一些,可取而代之的却是愤恨。 “邓百户莫非是想为难我们兄弟不成?如今这姓高的已在此……” 邓千秋打断道:“我是奉旨查这钦案,涉案之人,一个都不会放过,可无辜之人,也绝不牵连。怎么,周千户莫非还有其他的想法?” 周洪不是一个任性妄为之色,此时,他沉默了。 邓千秋暗暗的松了口气。 ………… 武英殿。 一份份仪鸾司的奏报,送到了朱元璋的手里。 对于这一件逆案,朱元璋表现出了十足的关心。 可以说,他甚至将所有的天下大事,统统都抛在了脑后。 显然,案情的进展十分顺利,甚至可以说,已经有了相当的眉目。 周洪的奏报之中,似乎……接下来,这一桩大案就该收网了。 自然,令朱元璋对这些奏报所不满的是……这周洪的奏报,几乎都是仪鸾司上下如何勠力。 偏偏对于邓千秋的功劳却极少提及,哪怕有些避不开的,也只是蜻蜓点水。 其中费了极大笔墨的,自是如何捉拿司礼监太监高有才,又是如何审讯,如何撬开他的嘴。 朱元璋轻轻挑着眉,目光幽森。拿着奏报翻来覆去地看过之后,终是将这奏疏丢下,对身边的也该先道:“周千户好大的功劳。” 也该先不知陛下是否意有所指,因此回答得极为谨慎:“陛下,周千户这两日,倒像是出了大力。” 这话可谓是一碗水端平,力肯定是出了的,至于有没有功,他不明白陛下的心思,因而留了一个后手。 朱元璋却是道:“邓千秋这一两日如何了?” “这个,奴婢不好去打听。”也该先道:“不过他自打出了宫,便没入宫了,显然是前两日,他过于忙碌,毕竟人还年轻,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只怕需要歇一两日。” 朱元璋颔首:“倒是辛苦了他,等他歇好了,让他来见朕,此番他是有大功劳的。” 他话音落下,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朱元璋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道;“何事?” 宦官拜下,叩首道:“诏狱那儿,周千户和邓百户起了争执,似乎闹了起来。” “嗯?”朱元璋侧目,道:“邓千秋去了诏狱?为何事先没有奏报?” “陛下,那邓百户也只是前脚去的。” 朱元璋听到争执,便道:“召他们来,速去。” 等了两炷香,周洪和邓千秋方才抵达,二人入殿行礼。 朱元璋瞥了一眼面色略显惨白的周洪,目光又落在了气咻咻的邓千秋身上,眼中不免染上几分好奇。 于是道:“什么事?” “陛下,案情有了进展。”邓千秋直言不讳道。 朱元璋眼里不由得掠过了一丝狐疑:“不是早就已经有了进展吗?” 他一面说,一面又看向周洪。 周洪则道:“陛下,这邓千秋忤逆上官,擅自闯入诏狱……” 邓千秋大喝道:“我乃奉旨查案,什么叫擅自闯入诏狱?何况你冤枉无辜,屈打成招,怎还有理了?” 周洪森森地看了邓千秋一眼,正待要开口。 可朱元璋却突然抓住了邓千秋话里的关键信息,道:“什么意思?这案子不是已经快要水落石出了吗?那幕后指使之人,乃司礼监高有才。” 邓千秋提高了声音道:“陛下,高有才千古奇冤啊!” 朱元璋:“……” 这一下子,殿中人都沉默了。 邓千秋道:“卑下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高公公……” 朱元璋皱眉:“朕若是记得没错,你审讯的时候,却都是将一切的矛头,指向高有才。” 邓千秋振振有词地道:“陛下啊,卑下这其实是顺着金四的话来说,这金四狡猾,这样狡猾的人,必然狡兔三窟。他其实一直都想将我们的思路,引导到高有才的身上去,只有如此,他才可给这幕后之人争取到时间。这是障眼法,陛下圣明,当然已明察秋毫……” 周洪听罢,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有提上来:“你为何不早说?” 邓千秋诧异地道:“周千户,你是千户,而且久在仪鸾司,擅长刑名,难道这个还需要我一个下官来提醒?我还是一个孩子都看出这是那金四的诡计,你不会真信了吧?” 周洪:“……” 这周洪是何等人,其实真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让他冷静梳理事情的脉络,也未必不能察觉到什么。 可问题就在于,此前被邓千秋抢先一步,此案又关系甚大,他立功心切,何况眼下的头绪,也只有那高有才,于是才毫不犹豫地动了手。 如今…… 朱元璋的脸上露出了更大的疑云。 可此时,周洪却是冷笑道:“你说高有才冤枉,高有才便冤枉吗?” 邓千秋正色道:“当然,因为……真正的幕后之人,卑下已经拿住了。” 此言一出…… 朱元璋和周洪二人,俱都动容。 (本章完) ------------ 第九十一章 :陛下圣明 对于朱元璋而言,他万万料不到,这案子会是这么的一波三折,可又在此时此刻突见曙光。 可对于周洪而言,这不啻是晴天霹雳。 他心头自是不肯相信,于是冷面道:“是什么人?邓千秋,御前……可不要胡言乱语,如若不然……便是欺君大罪。” 朱元璋则是心急,厉声道:“是何人?” 邓千秋反而轻松下来:“陛下,卑下经过这一两日的查探,已经寻到了贼踪,在入诏狱之前,已经命人前去捉拿,所以……应该至多一两个时辰,这人犯便可押至,所以……恳请陛下,稍安勿躁,现在卑下说什么,只怕这周千户也不肯信,只有这真正的钦犯押至他的面前,只怕他才肯干休。” 朱元璋站起来,显得颇为激动。 不是高有才,不是高有才…… 这一次,仪鸾司和拱卫司有了前车之鉴,自是极为谨慎,就是防范这钦犯犯上。 周洪的脸色,已越来越糟糕,却依旧伫立着,一言不发。 不多时,他们踹开了一处道观偏殿的破门,而后……便见几个老道和小道皆是惊魂不定地看着他们。 就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入殿,拜下道:“晋王殿下求见,说是……已帮邓百户,拿住了钦犯,就在午门。” 朱元璋此时自是没心思计较周洪的心情,却道:“所以他才选了高有才,为的就是制造这个假象,即便他偶有得罪了高有才,这高有才也不会为难他。可一旦他事情败露,便可借高有才,误导仪鸾司?” 他再次道:“邓千秋,这便是钦犯?” 这一座曾被元朝钦定为大元兴永寿宫的道观,在沉寂了数年之后,突然变得喧闹起来。 那周洪听到这话,猛然的面如死灰,若是邓千秋没有拿住钦犯倒也罢了,只要咬死了是高有才,谁也不能说什么。 兴永寿宫靠着秦淮的水门。 周洪:“……” 只是朱元璋免不了问道:“倘若没有人怀疑高有才呢?” “什么?”朱元璋眼眸猛地一张,整个人豁然而起。 朱元璋毫不犹豫道:“将人押上来,赶紧押上来。” 于是他立即带着人,一窝蜂地冲入了兴永寿宫内。 朱元璋端坐着,他微微地眯着眼眸,神色越来越扑簌不定,等他大抵明白了邓千秋的思路时,又有新的疑云徘徊在他的心头。 牛十三却没他这雅兴,直接一把揪住他头上的发髻,怒道:“你娘死了,在我牛十三面前,装什么蒜?” 朱元璋倒吸一口气,一个人……到底得有多可怕,才会心细如发到这样的地步。 朱元璋没忍住瞪他,怒喝道:“放你娘的屁,给朕继续说。” 邓千秋一愣,很是无辜地看着他道:“周千户,这是什么话?当时我分明给了伱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还点了头呢!我以为你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何况你是千户,当然水平比我高得多,怎会看不出这等小伎俩?现在你自己糊涂,却反而怪起我来?” 老道抬起眼,用一种平静的眼神瞥了牛十三,道:“国破……家也要亡了。” 那么…… 他只好悻悻然地继续道:“事情大抵就是如此,他这样做,目的就是争取时间。此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是他的后手。不过他这等雕虫小技,怎么能误导圣明的陛下和卑下呢?于是卑下就打算将计就计,让他自己误认为,我们受到了误导,而他幕后之人,也自觉得自己高枕无忧,不会急于逃窜。” 朱元璋凝视着邓千秋道:“为何不是高有才?” 一个快马,火速地寻到了牛十三,随即对上了暗号。 另一方面,则是被突然而来的一个锦绣的前程吸引,使他们体内,好像一下子有了充沛的气力。 邓千秋继续道:“一个这样的人,他做任何事,必然会留有后手。所以卑下深信,此人即便事情败露,也该是早已想好了栽赃之法。那高有才,就是他要争取时间,进行栽赃之人。” 邓千秋瞥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的周洪,而后迎上朱元璋的目光,认真地道:“回陛下,就是此人,卑下用脑袋担保。” 邓千秋表情轻松地道:“很简单,因为卑下只要打听一下高有才的情况,一切也就了然了。据卑下所知,高公公是出了名的急脾气,他见人不好的地方,就会破口大骂。可这样的性子,来的快,去的也快。一般情况,也只是骂一通而已,只要没有深仇大恨,到了第二日,他也就不会记在心上了。” 他有很多儿子,未必每一个人都看重,可对于朱元璋而言,一个老父,最担心的却是儿子们不和睦。乡下的百姓,兄弟不和睦,至多只是争吵,亦或者老死不相往来。可在这宫闱之中,一旦不睦,是要死人的。 一旁的也该先,顿时像吃了苍蝇一般,脑袋撇到一边去。 “陛下,陛下……” 朱元璋皱眉道:“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 很快,一个老道便被数十个禁卫押入殿中。 实际上,当知道是高有才的时候,联想到高有才背后的胡妃,甚至可能还有未成年的楚王,就足以让朱元璋忧心如焚了。 朱元璋一见这面上光洁,仙风道骨的老道,不由得皱眉起来,而后看向邓千秋道:“邓千秋,这是何人?” 可若是当真邓千秋拿住了钦犯…… 此处是一片巨大的道观,只是随着天下大乱,这道观早已残破不堪,平日里,也极少有人来,可谓门可罗雀。 可此时,牛十三人等,却已在此潜伏了一日一夜。 “除此之外,卑下还暗中打听了他在宫内的许多生活习惯,包括了他的住房。他的住房里,可谓是一尘不染,便是一点的脏污,也极难找到。所有的器具,哪怕最不值钱的,他也统统摆放齐整,更可见他是一个对自己要求极高的人,绝不容许自己身上有丝毫的瑕疵。” 朱元璋皱眉起来:“侧写?” 于是邓千秋耐心地道:“他平日里谨慎甚微,可见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即便是在宫中侍候太子,却还不忘时刻对司礼监和各监的太监们问安和送礼,也由此可见,此人面面俱到。在东窗事发之后,他第一个反应,反而是暴起伤人,可见此人内心坚硬如铁,绝不是寻常被裹挟的逆贼……” 其中一人,也是老道模样,却是面白无须,此时盘膝而坐,神色却比其他人淡定得多。 朱元璋则越发详细地打量着此人,面上已是杀气腾腾。 “正因如此,所以平日里,他对哪一个太监都恭恭敬敬,可唯独对高有才,却是不恭,因而引起了高有才的抱怨。他这么多年如此,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日。” 一方面是他们年轻,熬得住。 足足一日一夜,牛十三等人熬红了眼睛,却不敢歇息。 另一边,则有人伴做货郎,观察这道观附近出入的一些路径。 朱元璋听得眉头更深,他细细地打量着邓千秋,越发觉得这个少年,实在不简单。 牛十三只扫视了一眼,便径直走向了那老道,将刀在他面前挥舞一番,随即冷笑:“走吧,跟我走一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分析出了什么?”朱元璋的兴趣显然越发的浓厚了。 邓千秋顿了顿,又突然对着周洪补上了一句:“我说的是没有深仇大恨,有深仇大恨的,就不好说了。” 朱元璋的神经既紧张又忧虑。 牛十三抖擞精神,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一下子有了神采。 “就是分析他的性格特征。” 周洪听到这里,勃然大怒道:“你要将计就计,却为何不早先明示?” 周洪紧紧抿着唇,深呼吸,他还是理智的,当着陛下的面,总算压住了一肚子的火气。 “统统拿下,一个都不要放过。”牛十三拔刀,显得神采奕奕,除了他的伙伴,在行动之前,他还找了当初五城兵马司的老同僚,让他们带着一些人,在外围警戒。 ………… 老道虽有些狼狈,可面上很平静,事到临头,他没有朝朱元璋行大礼,虽是披头散发,却依旧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邓千秋立即道:“没有人怀疑高有才,那么可以栽赃的对象就更多了,比如也该先……” ………… 在这附近的茶馆里,牛十三专门负责清点自这道观里出入的车马。 邓千秋昂然道:“请陛下,立即钦审。” 邓千秋道:“因为卑下一直在对金四这个人进行侧写。” “带走,带走,火速带走,立即送午门,送午门去,邓百户在等着呢。” 邓千秋汗颜,这老兄真难伺候啊。 自然,也少不得有人暗中打听这道观之中几个道人的行踪。 周洪的脸色可谓难看到了几点。 直到…… 邓千秋乐呵呵地笑道:“陛下圣明,卑下能得遇明主,实在万幸……” ……………… 这么努力的作者见过吗?求点票吧。 (本章完) ------------ 第九十二章 :水落石出 老道很平静地看着邓千秋道:“我乃方外之人,不问俗事,何以现在官家突然索拿我至这殿上?” 邓千秋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朱元璋,随即道:“陛下何不问卑下为何拿住了此人?” 朱元璋沉眉,他显得很安静。 邓千秋有些尴尬,只好悻悻然地继续道:“卑下其实将这一桩钦案,当做是解题的思路来做。” 解题? 邓千秋见朱元璋已面露疑色。 便道:“要解题,就要将所有的线索全部串在一起,卑下大抵根据已知的线索,寻到了这钦犯的大致模样。首先……此人必定懂得医理,他不但要懂,而且要对金石之学,极为熟稔。甚至……” 邓千秋顿了顿,才接着道:“从他们下毒的手法看,此人必定十分熟悉宫廷,而且对宫廷的器皿,极为精通。” 朱元璋终于忍不住道:“这些……朕当然知晓,只是这些吗?” 邓千秋道:“以铅杀人,某种程度而言,这根本就不是寻常百姓的手法,只有久居宫廷的人,才能得出这些结论,这是因为,只有宫廷为了彰显富贵,从商周时起,就以青铜为鼎烹饪食物,而古时熬制青铜,当时的人为了制造青铜,增加青铜的可塑性,往往会添加大量的铅。” “而寻常百姓人家,多以瓦罐为烹饪器物,反而极少沾染这有害之物。” 邓千秋的话是有佐证的,在许多出土的大墓之中,往往皇族或者是大贵族的尸骨,都能检测出他们的铅超标,反而寻常百姓,几乎没有这种现象。 看着朱元璋更显凝重的脸色,邓千秋道:“只是久而久之,大家虽未必知道铅的危害,可这含铅之物,也渐渐被人所舍弃。只是……因为有人接触过铅,渐渐开始掌握它的习性,慢慢的,也就成了某些人害人的工具。” “其实这等方法秘不示人,可根据这样的线索,那么卑下大致的判断就是,这人久在宫廷,而且一定身份高贵。” “为何一定身份高贵?”朱元璋凝视着邓千秋。 邓千秋笑了:“很简单,因为金四。” “金四?”朱元璋挑眉,神色间若有所思。 邓千秋接着道:“金四这样的奴婢,他有幸能在太子的身边侍奉,照理来说,该有锦绣前程,而且此人谨慎甚微,按理来说,若是寻常的宦官,如何鼓动和引诱他干这样的事?这是滔天大罪,他即便心怀不满,也绝不可能这样铤而走险。” 朱元璋听罢,眼眸微微眯起来,颔首道:“此言有理,纵是也该先……只怕也未必能教他这样俯首帖耳。” 也该先吓了一跳,慌忙道:“陛……陛下……这话……咋说的,奴婢可是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哪。” 朱元璋一挥手:“住口,听邓千秋说。” 邓千秋道:“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金四被自己的亲族所蛊惑,可这也说不通……因为金四乃是高丽人,他纵还有家人,可入了中原,只怕早已和家人断干净了联系。” “甚至卑下曾经怀疑过,这金四必定信奉过什么,只是从他的起居来看,实在找不到一丁半点的痕迹。若他当真是什么神仙鬼怪的所谓虔诚信徒,断然不可能一丁点的痕迹也没有。” “那么,卑下唯一能怀疑的方向,就是……金四一定受了一个身份高贵的人指使,他是一个奴婢,一直以来都侍奉别人,久而久之,反而对主人产生了依赖,言听计从,这等事也是常理。” 邓千秋说的言之凿凿,是因为他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那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患者,再者,是他已排除了所有的方向,这是他唯一的方向了。 朱元璋拧着眉道:“你继续说下去。” 邓千秋道:“可卑下确定了方向,却发现又到了一条死路上,卑下查到,这金四此前在神宫监,甚少接触宫中贵人。此后侍奉了太子,更不可能受太子的指使。就算这宫中真有贵人指使他,却又对不上,卑下说过,这个人必定生来富贵,久在宫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掌握许多宫廷之中的秘辛,而且能令金四这样的人死心塌地。” 朱元璋惊异地看着他道:“生来富贵才可使他死心塌地?” 邓千秋笑了笑道:“金四这样的奴婢是这样的,他们自己出身低贱,所以对高贵者才奉若神明,言听计从。可越是这样的人,他对于同样出身的人,必定弃之如敝屣,哪怕这个出身的人此后……” 邓千秋说到这里,吓得突然噤声,忙道:“臣有万死之罪。” 虽话没有说完整,但该懂的都懂了。 朱元璋倒没有生气,而是道:“朕本就是布衣,朕的妻儿,当初也是布衣,这些朕不知多少次在诏书中言明,朕以布衣而取天下,古今一人而已,有何说不得的!” 邓千秋心里吐槽,其实刘邦也算半个。 当然,他不敢说,却是翘起大拇指:“这才是陛下圣明之处……” 朱元璋瞪他一眼道:“你他娘的继续说。” 那老道,脸色已略略的有些难看了。 不过此时,没有人理会他。 邓千秋收起笑脸,便继续道:“因此卑下改换了一个思路,这金四,乃是高丽国当初上贡给蒙古人的宦官,他早在三十年前,便送去了伪元的大都为奴,三十年前……他侍奉的人是谁呢?于是卑下四处在宫中,打探这个情况。最后却发现此人先在大都,后来又曾在南京担任过宦官。” 邓千秋道:“卑下不敢怠慢,忙是查阅档案,才知这南京,确实有一支伪元王族镇守于此,这便是受封为伪元淮王,那灭宋的伯颜的子孙,他的子孙不但封地在此,而且还同时受封江南行台御史大夫。” 邓千秋说到这里,令朱元璋不由得色变,他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 那伪元的各种王侯将相,不但名字冗长,而且官制也是糊涂,甚至不少人,连元朝的皇帝叫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个伯颜在汉人之中,却是赫赫有名,当初攻灭南宋,此后受封在南方就是此人。 朱元璋的思绪不由地回想起一些曾经的记忆,道:“当初朕攻打南京时,也曾想搜捕,只是……奈何他们一族早已逃之夭夭,难道……他们没有亡命大漠,反而留在此?” 邓千秋道:“当然,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卑下的猜测是,这金四,从大都送到了江南,被赐去侍奉淮王,照顾了这淮王一系二十年之久,最终我大明定鼎,他一个宦官没有了出路,形迹可疑,自然而然被拿住,充入了宫中。”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道:“你自己也说,这只是猜测。” 邓千秋露出轻松的神色,道:“有了线索就好办,倘若当真是这个人,那么卑下就可大大的缩小范围。首先他们世代居于江南,应该对江南颇为熟悉。其二,他们需联络金四,那么必定要留在南京城。” 邓千秋继续道:“不只如此,为了联络方便,他的位置,必然要靠着皇城近一些,如若不然,一旦出现了意外,联络不能及时,就要耽误大事。” 邓千秋说着,便从怀里居然掏出了一张厚厚的舆图出来,将舆图展开,边道:“卑下按着这皇城,划定了方圆十里的位置,这十里之内,就是此人极有可能栖息之所。” “既然判定他在十里之内,那么又需进行排除,他需要密谋一些事,必然需要避人,因而,少不得需要找幽静的所在,可这附近,幽静的所在,多是靠近皇城的许多王公大臣宅邸,可卑下依旧将其排除,这是因为……这些宅邸,大多主人有名有姓,若是突然出了一个新邻,不免会有人打探,此间主人是谁,担任朝廷什么职务,亦或者,操持何种生业,一旦被人议论,就不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朱元璋越听越惊奇,目光落在那舆图上,却见这舆图早就做好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邓千秋道:“卑下最终就锁定在了这道观上头!此间道观,乃是元时钦定的道观,遭了兵灾之后,便残破不堪,平日里也极少有人去,而且,若是以道人的身份,作为方外之人,能够很好的隐匿自己的身份,而不需遭人疑心。” 那道人听到这里,神色依旧平静,不急不慌地道:“这些话,不过只是伱的妄语罢了,难道就凭这些,就轻易给人定罪吗?” 邓千秋摇头:“当然不可能,可是你忘了,我既疑到你头上,自然就会让人盯梢你们,于是便发现了你们最大的疑点。” 这道人眼中眸光微动,道:“什么疑点?” 邓千秋笑着道:“这道观中有两匹马,他们都剪了鬃,尤其是一头马驹,那鬃毛剪得齐齐整整,据我所知,这样的习俗,应该不是汉人所有吧?” 道人已皱眉起来,脸色微变。 朱元璋看向那道人,已是杀机毕露。 邓千秋轻叹道:“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们的习俗之中,马对你们而言,乃是最重要的物资,因而极为爱惜,以至你们有专门的节日,为这马儿剪鬃。原本这些……寻常人也难察觉,只怕你们自己也疏忽了这一点,所以你们平日,都以道人自居,可实际上有一些习性,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本章完) ------------ 第九十三章 功不可没 道人垂头,没有再反驳。 朱元璋却已脸色阴沉,大喝:“来人。” 禁卫不再犹豫,将这道人按下。 朱元璋冷冷道:“你姓甚名甚?” 道人没有半点挣扎,只叹了口气道:“大元淮王伯颜曾孙普达失理便是。” 朱元璋冷笑看他:“真没想到,在这南京城里,竟还有漏网之鱼。你为何潜藏在南京,不与其他人遁入大漠?” 普达失理显得很平静,他悲哀地道:“自我曾祖灭宋,封为淮王,我家世代便在此封地居住,这江南便是我世代祖居之地,我能跑到哪里去?” 朱元璋听罢,勃然大怒,朱元璋一向自诩自己传承至唐宋,以恢复唐宋自居,也正因如此,那泉州的蒲氏,就曾在蒙古灭宋之战中,勾结蒙古,屠杀了大量宋朝的宗室,等到朱元璋登基,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诛灭蒲氏。 现在这灭宋的蒙古大将伯颜子孙就在眼前,朱元璋既是愤怒,却又是喜出望外,似乎冥冥之中,天道似在轮回一般。 他冷笑道:“鸠占鹊巢,却还如此理直气壮吗?” 普达失理道:“成王败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朱元璋杀气腾腾,冷哼道:“你既不肯走,又为何勾结金四,试图谋害太子,这又是什么图谋?” 普达失理泰然道:“国破之人,当然要以复国为己任,我大元皇帝打不过,不得不退入大漠,而我不同,既然军阵中杀不过,那么不妨……下药。” 朱元璋道:“既是下药,为何不下剧毒之药?” 普达失理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改变,他直直地看向朱元璋,眼中掠过一丝蔑视,勾起一丝冷笑道:“看来伱这布衣,并不熟谙药理,但凡是剧毒之药,根本无从做到无色无味,所谓无色无味的剧毒之药,不过是戏文里出现罢了。只有此等铅毒,才可勉强称得上是无色无味,只是可惜,见效甚慢。” 朱元璋倒也不恼,只道:“是吗?为何偏偏动的乃是太子?” 普达失理道:“你可知道,我大元何以败亡?”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话语间带着一丝悲凉:“尔等布衣烽烟四起之时,可我大元朝中,却还在争权夺利,皇族之间彼此杀戮,诸多权臣,各自杀伐,短短数十年,皇帝轮替,权臣更不知易手了多少次,我大元非只亡于你们这些布衣,而是亡于萧墙之内。这所谓的大明,又何尝不同?只要这太子一死,那么诸皇子必然蠢蠢欲动,这满朝文武,也必然各有偏好,到了那时……只怕这天下……和我大元当年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朱元璋居然笑了:“好好好,好的很,只可惜,教你失算了,而你……” 说到这,朱元璋看向邓千秋:“那道观里,拿了多少人?” “只怕有七八人,至于其他的就不知晓了。”邓千秋道:“不过很快按图索骥,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朱元璋眼中泛出赞赏之色,道:“好的很,接下来的事,就不必你来处置了,交仪鸾司似周洪这样的人处理吧,周洪无能,唯独能干的,就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周洪在一旁听罢,已是面如土色,他忙拜倒道:“臣有万死之罪,臣……无能……”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令周洪更觉得肩上似压了千斤大石,他身如筛糠,磕磕巴巴地道:“陛下放心,卑下一定好好招呼这些逆党,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卑下绝不敢再有负陛下所望。” 朱元璋只挥挥手:“下去。” 他随即目光又落在那这普达失理的身上,眸光如锋,冷声道:“你很不错,很有胆色,不过不出今日,你就会后悔方才和朕说这样的话,三日之后,朕会去看你,但愿你还能如今日这般。” 普达失理深吸一口气,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可这时,已有禁卫将他拖拽了下去。 殿中,也该先也悄然退下。 除了邓千秋,朱元璋背着手站着,他抬头,看着那殿上高悬的匾额,这匾额上是金漆大字:“敬天法祖”。 邓千秋见朱元璋沉默,似乎在思考什么,便也索性乖乖地原地站着,心里却不无遗憾地想,倒是便宜了那周洪,居然让他跳过去了。 不过……那高有才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就在邓千秋胡思乱想的时候。 朱元璋突然道:“明日,朕会下旨,让你革出仪鸾司。” 邓千秋一愣,惊讶地道:“陛下……卑下……” 朱元璋摇摇头:“你心慈手软,那仪鸾司不适合你,它只适合像周洪这样的人。” 邓千秋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仪鸾司的本质,其实就是干脏活,要多肮脏就有多肮脏,这也是为何,周洪犯下了许多的错,朱元璋也能容忍。 毕竟手套虽然脏了,可是再脏一些,再弃之如敝屣,物尽其用,有什么不好? 朱元璋果然是个节省的人啊,连用人都可以节俭到这样的地步。 朱元璋自是不知道邓千秋所想,依旧背对着他,却道:“你有什么打算?” 邓千秋挠挠头,懊恼地想了一下道:“其实卑下……也说不好,不过……那些调入了仪鸾司的少年,他们这两日,倒甚是辛苦,这一次多亏了他们,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朱元璋终于回过头来,却是瞪他一眼道:“你这小子,这时就等着朕来论功了。” 邓千秋忙想解释什么。 朱元璋却道:“太子身边,需要有人,朕一直都在想……这春和宫,也需有专门的禁卫,负责他的安全,更要防范宵小,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卑下倒是觉得,去哪儿都好。”他邓千秋哪敢有什么意见呀,乖乖地道:“一切听陛下的旨意。” 朱元璋却是很是认真地沉吟着道:“朕打算设一个千户所,专司宫中的事项,既有仪鸾司的职责,却又与仪鸾司有所不同,所有钱粮,也都比照禁卫。嗯……这校尉的每月给米五石,小旗七石,至于你……”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邓千秋:“给米百石,如何?” 邓千秋:“……” 朱元璋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已是很大方了,他甚至很自信,仿佛在说,你看朕给你的待遇如何。 可邓千秋的心里却忍不住吐槽,卧槽,校尉一月下来,就五六百斤米是吧,打发谁呢? 当然,其实按这个时代的生活标准而言,这已算是很高的俸禄了,要知道绝大多数的百姓,连白米都吃不上,一日能有两顿就已不错了。 朱元璋见邓千秋面露难色,却是疑惑道:“怎么,朕给少了?你知足吧,这已是禁卫中的禁卫了,当初朕若是能有这样的薪俸,必要安分做那逆元的顺民。” 邓千秋当然不敢这样说,他现在大抵摸清了朱元璋的性子,也就没有这样多的畏惧了,于是道:“陛下这般大气,卑下已是感激涕零,太多了,给的太多了。” 朱元璋终于满意地点头。 “不过……” 朱元璋瞪眼。 邓千秋怯怯地道:“卑下在想,既是筹建新的禁卫,万事开头难,就如这千户所,依卑下看,现在人手不足,不如先筹建一个百户所即可。不过嘛……这百户所薪俸每月给三十石米酒足够了,给多了,也不妥当。” “三十石,百户所?”朱元璋倒是没想到,邓千秋居然会如此谦虚。 邓千秋道:“不过嘛,有一点,这百户所最好用绩效,卑下想了一个法子,那就是……提成……” “提成?”朱元璋喃喃念了一句,随即等着邓千秋的下文。 “譬如……”邓千秋咳嗽一声,道:“譬如这该死的普达失理,卑下在想的是,他在京城活动,又联络上了金四,可是有一个问题,依旧还没有解决,那就是……这金四,到底怎么样从神宫监,到了太子的身边侍奉的呢?” 朱元璋皱眉起来,似乎越发感兴趣了,点着头道:“对,朕记得你说过,这金四曾四处送礼。” 邓千秋道:“这就没错了,金四送的礼,从何而来?还不是那普达失理谋划,又为他预备的。这普达失理世居江南,又有大片的封地,数十年来,不知榨取了多少民脂民膏。陛下,你说这种人,他们是不是猪狗不如?”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邓千秋,随即怒道:“你的意思是……他必然藏着一笔财富?” 邓千秋不得不承认,跟这位明朝的开国皇帝交谈真省劲,虽说布衣出身,但是人家能做的了皇帝,又怎么可能简单,你只提了一点,人家就已经知道你表达的是什么了。 于是他道:“不错。陛下,让卑下带人去寻找这财富吧,找到了,除了充入内帑,留下两三成留做这百户所的经费,咱们按提成来,干多少就挣多少,多劳多得,如何?” ……………… 两章一起送到,免得大家等。 (本章完) ------------ 第九十四章 :皇帝恩典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他看着邓千秋,突然发现这个家伙一下子判若两人。 以往还这样胆小怕事,现在居然敢伸手要朕的银子了? 当然,这银子好像现在还不是朕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 邓千秋却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有一句话叫做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不先将规矩立起来,以后牵扯不清,反而不稳妥。卑下蒙陛下错爱,想让卑下承担更大的责任,那么卑下怎敢不尽心竭力?可卑下的想法……却有所不同,既然要干事,就得用卑下的方法,如若不然,陛下身边若是缺卫戍看门之人,卑下也可尽力。” 邓千秋这话就更是胆大了。 当然,他有自己的考虑。 可眼下,他们对邓千秋却是死心塌地,很是信服,当即也不言语,立即收拾一番,跟随邓千秋出发。 也该先不明就里,陪笑着道:“陛下,不知什么两成?” 皇帝的目光有点嫌弃,还有点凶,这一次,邓千秋不敢再触霉头了,泱泱告退。 让邓千秋去监督这些人?你这莫不是逗我玩的吗? 邓千秋却道:“卑下遵旨。” 邓千秋一看,忍不住道:“怎么,还哭了。” 比如左丞相李善长兼太子少师,大元帅徐达兼太子少傅,中书平章录军国重事常遇春兼太子少保,右都督冯胜兼右詹事等等。 等他走后,朱元璋便立即将也该先叫了来,吩咐道:“春和宫设亲军百户所,专司拱卫太子,你去中书省,教他们草诏,具体的章程,朕明日教人送去。” 朱元璋满意地瞥了邓千秋一眼,他就喜欢这家伙有难也能迎难而上的干脆。 牛十三便抹眼睛:“百户,卑下做了亲军,家中爹娘已高兴得疯了,四处跟人说,邻人还不信哩。倘若百户还这样抬举俺,教俺有了官身,那还了得?爹娘怕是知晓,宁愿短寿十年也愿意。我是一个粗苯人,也不晓得什么大道理,就晓得……跟着邓百户,有好日子过。” 朱元璋微笑道:“朕过几日命人发布诏书,你早早去做准备吧。” 也该先只好收起好奇心道:“喏。” 邓千秋笑着摇摇头:“这贼怕是没这么快开口,现在就是要争取时间,将这地方找出来。” 不过这时朱元璋又板着脸道:“哼,两三成,这小子口气不小,给他两成就不错了。” 更惊喜的是,现在拿获的,竟是当初灭宋的伯颜后人。 邓千秋摆摆手:“少给我来这一套,你这一套我在玩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邓千秋却没有立即就告退,而是道:“陛下,诏书之中,能否将提成的事……也一并写进去?不,卑下没有别的意思,主要这诏书给别人看……大家都信得过卑下。” 朱元璋倒也爽快,太子的事,让他现在都后怕不已,如今他愈发觉得仪鸾司有一些力不从心,倒不是不得力,而是某些方面有所欠缺,这时就必须得让邓千秋弥补了。 “抄家?”少年们禁不住疑惑。 邓千秋想到很快就有钱了,心情又大好地道:“那逆党普达思理乃元贼伯颜之后,他们灭宋之后,久在江南,世镇于此,等到天下大乱,他们便开始四处藏匿。我料定他们必然藏着大量的财富,妄图借这些金银,好继续做他们颠覆我大明的美梦,因此……咱们百户所要立的第二桩功劳,就是找到这些财富。” 牛十三等人大惑不解。 也该先忙不迭的点头:“奴婢晓得了。” 可牛十三等人却都心里大惊,这才刚刚土鸡变凤凰,从五城兵马司的小卒,摇身成了亲军禁卫,这转眼之间,还要升官? 他抬头,却见朱元璋的心情居然很不错,很是高兴的样子。 邓千秋甚至生出一种滑稽之感,理论上而言,其实这种监督倒没有什么问题。 可要干活,哪里有这样容易?依着大明对亲军、还有五军都督府的月俸,就算邓千秋想干,可想要找到真正得力的人跟着自己一块儿拼命,却是难如登天。 邓千秋摇头:“不必翻找了,其实我大抵心里已有数了,这位置……应该不会错,你们这两日都没有睡好吧,不过眼下,还需打起精神来,先随我去,立即去抄了此处。” 牛十三这些人,说实话,他们能见的世面有限,在他们看来,莫说是亲军,就算是五成兵马司亦,或者是五军都督府里头,能担任一个总旗或者小旗,在他们心目中,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邓千秋没想到这么快就说服了抠门的皇帝,喜道:“多谢陛下恩典。” 他现在已经隐藏不了自己了,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办事就是老老实实干活。 只不过后头监督春和宫的属官,这就有点开玩笑了。 朱元璋瞪他一眼:“你只晓得要钱!” 邓千秋说的轻描淡写。 ………… 可以说,这春和宫的班底,基本上将大明的班底都搬空了,哪怕是汤和这样和朱元璋关系极其亲近,且封了开国侯爵的人,在春和宫,都未必排得上号。 也该先久在帝侧,自然知晓,此前陛下最担心的,这幕后凶徒和自己的妃子亦或儿子有关,现在终于水落石出。 何况邓千秋护驾太子有功,这是何等的功劳,朱元璋本就打算重赏。 一见到邓千秋,他们慌忙来见礼。 就算是以后,这些功臣里头,且不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公侯,那些世袭的指挥使、世袭千户、世袭百户的儿孙,将来成人,也将占据大大小小的职位。 说着,朱元璋露出了肉疼之色。 这是银子啊,真金白银! 现在天下百废待举,开销极大,朱元璋已算是节俭到了极点,甚至想出了无数的省钱小妙招,可见邓千秋这一次开口,对他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好了,少来啰嗦这些,眼下当务之急,是火速去抄家。” 说着,邓千秋严厉起来:“跟着我有好处,却也有规矩,这规矩但凡触碰了一条,也必定是家法伺候,立杀无赦。过几日,我便将规矩立出来,你们要倒背如流。尤其的一条是,跟着我,谁要是敢贪赃枉法,无论何人,我都将他碎尸万段。” 另一头的邓千秋,兴冲冲地出了紫禁城,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牛十三眼眸一张,道:“早知如此,那逆贼咱们就不交给仪鸾司了,现在人好像被仪鸾司下到了诏狱。百户,咱们现在去审,仪鸾司那儿,肯让咱们接手吗?” 邓千秋:“……” 说到这,朱元璋顿住了,他沉默片刻,认真地在思索着什么,而后才接着道:“职责乃是护卫春和宫,捉拿逆臣贼子,查妖言事。除此之外,亦有监督春和宫属官的职责,倘有贪墨不法者,当稽查拿问。” 邓千秋笑着道:“你们怎么还在此等候?” 朱元璋背着手,忍不住道:“算计到了朕的头上,伱胆子可不小,克扣两三成吗?那就两成吧。” 正因如此,那么不如索性这个时候大着胆子摊牌,千户所的规模可以缩编为百户所,基本的钱粮也可以裁剪,唯独……干成了事,你得给钱。 偏偏这是洪武朝,洪武皇帝为了建立太子的班底,几乎将所有朝廷重臣,都兼了一个春和宫属臣的身份。 这里头的职责,其实是和仪鸾司大抵相当的,只不过职权范围,是围绕着太子而已。相当于是一个小的仪鸾司。 邓千秋乐呵呵地道:“从此以后,咱们就有地方去了,陛下要专设一处春和宫的百户所,以后,我们就在那办公。这一次,你们事办的很好,我要上奏,为你们请功。现在这百户所,还缺总旗、小旗,嗯……只怕还需招募一些校尉才好,不过兵贵精不贵多,咱们慢慢的来,先根据你们这一次的功劳,给你们一个官职吧。” 因为邓千秋比任何人都清楚,让人干活,你得给钱,让人下刀山火海,你还得出大价钱。 而在这紫禁城的外头,牛十三十人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牛十三道:“百户,卑下人等也没处去,也不知宫里头的消息,所以……” 牛十三的眼睛,骤然红了,他吸起了鼻子。 朱元璋边踱步边道:“这百户所,就设于春和宫吧。你来任百户,其余的人选,朕由着你挑选,所涉的事务……” “邓百户,要不咱们辛苦一些,现在就四处翻找看看……” 朱元璋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少来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知道,这可是大明,天下的征战已接近尾声,这样多的功臣,都需安排布置,早就将各种位置占据了。 可以说,这一场改变人生的开国盛宴里,本就没有牛十三人等的位置,而如今,邓千秋给他们开了一扇门。 一个多时辰之后,在靠着秦淮河的一处库房,邓千秋突然带人杀至,而后犹如神兵天降一般,最终他们踹开了一处库房,紧接着……所有人看向这琳琅满目,无数箱子堆砌起来的库房,众人不由得眼睛都直了。 “这……这里头是多少银子?”牛十三眼睛都亮了,禁不住发出感慨。 (本章完) ------------ 第九十五章 :喜报 邓千秋倒没有太过激动,表情反而格外的凝重起来:“将这里封锁了,都不要像没见过银子的样子,咱们人少,需要清点,去招几个人来,不过……要清点,就得定下规矩,所有的东西,都要入册,一切的金银珠宝,都要归公,少了一文钱,我拿你们是问。” 邓千秋说罢,紧紧地盯着牛十三道:“牛十三……我能信得过你吗?” 牛十三立即道:“百户,你放心吧,我不稀罕这些,我跟着百户就有好日子了。” 邓千秋扫了其他人一眼。 少年们纷纷道:“邓百户,少了一文一厘,我们便人头落地。” 邓千秋这才道:“我来盯着伱们,你们盯着其他人,就地造册!实话和你们说,这金银抄下来,咱们拿走两成,搁在百户所里,将来……少不得你们的酬劳。可若是有人不开眼,明处的银子不拿,偏手脚不干净,那就不是我邓千秋的兄弟。” 众人已是振奋,那牛十三狐疑起来,他挠挠头道:“邓百户,你咋晓得这里藏着那该死的逆贼的金银?” 朱元璋一挥手,淡淡道:“银子是小事,紧要的还是我大明这样的膏脂,被这些鞑子们祸害了百年,不知搜刮了多少。如今能物归原主,此非朕之幸,乃华夏之幸。” 其实经过观察,对于这十个少年,邓千秋还是相信他们较为质朴的,可毕竟财帛动人心,邓千秋还是不免絮絮叨叨。 牛十三挠挠头道:“刚刚去看的时候,好像是二十三万两,现在就不晓得了,要不卑下再去看看?” 王同知面上没有表情,不过似乎并没有动怒。 吩咐完了。 库房。 “罢罢罢,不说这些,朕一言九鼎,便当这是赐银……” 邓千秋看他脸上倦色浓重,犹豫了一下,却道:“算了,算了,都好好干,告诉大家,要抓把紧,别总想着休息,要奋斗。以后本百户带你们吃香喝辣。” 这几日事情多,朱元璋已好几日没有去内苑了,好不容易到了马皇后的寝殿,谁晓得后脚仪鸾司的奏报便来了。 周洪立即道:“就在水门那一处的码头,那儿有许多商贾的货栈,根据那元逆交代,那一处藏匿的财宝更多一些。” 朱元璋一看到喜报,顿时也露出了喜色:“十七万两纹银,这该死的元逆,盘剥了我华夏如此多的民脂民膏,真是猪狗不如。好,好的很,此番仪鸾司办事稳妥,朕自然要给他们叙功。” 这姓王的,乃是仪鸾司的指挥使同知,他听到此处,终于来了兴趣,于是将笔搁到了笔架,抬头看一眼周洪。 周洪颔首道:“人手卑下已点齐了,不过……卑下刚刚收到消息,秦淮河诚济仓那儿,邓千秋带着人抢先了一步,也不知他从何得来的消息,居然已动了手……这……” “喏。” 于是马皇后看到朱元璋絮絮叨叨着什么,即便到了夜深,也是辗转难眠。 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又被惊醒,看着这库里头的人,还在忙碌,当下,便起身。 朱元璋便又道:“幸好根据这供词,邓千秋搜的那一处,财富少一些,另一处码头的货栈那儿,却是大头,这邓千秋没寻到那一处,也算是庆幸。” 这令朱元璋甚是不悦,抱歉似的对马皇后笑了笑,只是仪鸾司的奏报和其他的奏报不同,根据朱元璋自己定下的规矩,仪鸾司的密报,随时奏报,不可迟疑贻误。 ………… 他让人给自己摆来了一张桌子,自己则拉一把椅子坐下,而后泡了一壶茶,观察这里的动静。 过了两日,在朱元璋的期待之下,这喜报便已经来了。 “很有趣,既如此,那么这又是大功一件了。立即点齐人马去查抄,你这边,再上奏一封,去表功吧,也好将功折罪。” 恰好此时,牛十三出来,忙小跑到邓千秋的跟前道:“百户,正要找你呢,兄弟们都乏了,是不是歇一歇?” 邓千秋笑了笑道:“回头我来教你们,不过眼下,却没时间了。噢,对啦,所有人入库,都要光着身进去,清点造册装箱,还需查抄夹带,装箱之后,贴上封条。这是咱们百户所成名的第一仗,要教天下人都晓得咱们的百户所的威名!办成了,吃香喝辣,办不成,你们回你们的兵马司去,我回去混我爹的饭吃。” 周洪讪讪。 “这家伙不经打,一顿打之后,便记录在案了不少事。”周洪道。 “嗯?” ………… 仪鸾司的奏报,送至朱元璋手头上的时候,已到了夜深。 …… 众人已是撸起了袖子,开始井井有条地干起来。 周洪气恼地接着道:“这个小子,甚是可恶,他本是咱们仪鸾司的人,却四处败坏咱们仪鸾司的声名。而今,却又自立门户,分明是对咱们仪鸾司……不利。” 话说……当初自己好像也被人画过大饼,是谁说带他吃香喝辣来着? 邓千秋又问:“现在账上的折银有多少?” “王同知……”周洪行了个礼。 王同知道:“既然如此,那么还不赶紧带人去查抄?难道要等到邓千秋察觉,最后这功劳,全数落在他的头上吗?多点人手,我这儿,再调拨一些人给你。至于这审讯在案的记录,也火速呈送陛下吧。要让陛下知道,咱们仪鸾司,办事还是得力的。” 牛十三道:“已清点了一半,咱们人手少,且规矩又繁杂,不能疏忽大意,所以……” 他心情格外的好,以至于也该先也趁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不但抓住了逆党,还查抄了这样多的逆产,这是天幸大明,实是陛下有德啊。” 王同知压压手:“他害你便害你,不要总是牵扯到其他地方。这等事,老夫见得多了,也不要扯上老夫。” 诏狱。 也该先忙不迭地道:“是是是,那邓千户,若是能查抄十万两来,这加一起,都快三十万两了……” “邓千秋怎么就率先找到了那藏宝之地呢?这家伙……怎么感觉像属鼬鼠似的,四处钻探。” 何况这可能还牵扯到这一桩惊天动地的逆案,朱元璋就更加不得不上心了。 朱元璋脸色微变:“你会不会算数,他那一处,规模是小一些,即便有十万两,可这内帑,才得八万,其余的……” 他细细地看过了奏报,这里头,几乎都是那元逆的审讯记录,看过之后,朱元璋先是一喜:“果然如邓千秋所言,这狗娘养的东西,还真藏了不少金银。” …… 朱元璋几乎痛不欲生,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这样显得自己过于吝啬。 邓千秋则道:“清点多少了?” 仪鸾司那儿虽然查抄的货栈规模更大,赃物最多,可毕竟人力物力充足,这一次,他们也算是铆足了劲,想要将功折罪,正因如此,这喜报一大清早,便送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可随即,朱元璋皱眉起来。 邓千秋几乎连睡觉都在这库房的外头。 邓千秋给大家打鸡血。 邓千秋再三交代,眼下百户所还是初创,许多规定还没有制定下来,所以除了要他自己盯紧之外,便需给人画大饼了。 王同知依旧没有抬头,他一面提笔急书,一面道:“这样最好,此案关系重大,不可小看了,如若不然,陛下雷霆震怒,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从招募一些做账的先生,再招来几个杂役,这库房已成了禁区,所有人出入,都需光着身子,门口有人看守,各处都有人盯梢,而邓千秋则在最外围盯守。 朱元璋几乎要跳起来:“你不懂,这家伙……开口索要朕两成的金银,说是什么分成,他先找到,这一批赃银,就少了两成……两成啊!” 顿了顿,周洪又道:“此人居心叵测,此番暗害了卑下,可他这哪里是算计卑下,分明是教咱们……” 周洪压低声音:“那元逆交代了两处藏匿其钱财的地方……” “百户,你放心就是,你在外头歇一歇,其余的事交给我们,咱们拿人头来作保。” 马皇后给他斟茶,一面笑道:“这不是好事吗?怎么陛下又愁眉不展。” “你们记着,这是大功劳,你们爱财,陛下比你们更爱财,不,陛下这是珍惜民脂民膏……” 千户周洪,匆匆来到一处工房。 王同知皱眉起来:“不过,他抢先去抄了一处仓库。另一处呢?另一处仓库在何处?” 这叫王同知的人,依旧伏案,正提着笔,批阅着案头上的公文,一面随和地道:“噢,是周老弟啊,那元逆审的怎么样?” 马皇后笑意盈盈地道:“这难道不是好事?我说这几日,邓千秋怎么没有修书来了,原来……他为陛下办事去了。” 邓千秋心里咋舌,心头却又忍不住气愤。才清点了一半,就已经二十三万两了,这狗日的鞑子,我和他们不共戴天! ………… 接下来两章老虎争取一口气更出来。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 :天文数字 骂归骂,邓千秋却是颇为开心的。 他希望查抄的银子越多越好,查抄得越多,提成就越高,有了这些提成,这百户所,就真正可以不同凡响了。 干事嘛,怎么能没银子呢? 而一旦有了银子,许多想法就都可实施。 银子虽然买不来忠诚,但是却可以买来许多人跟着他勤劳苦干! 或者说,可以有许许多多牛十三这样的人,跟着他一起改变命运。 在任何一个时代,改变命运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于是他忙回到自己的茶座边,让牛十三去拿笔墨,兴冲冲地道:“我要好好算一算,嗯……两成……” 又过了几个时辰,邓千秋终于熬不住了,可牛十三人等,依旧干劲十足,他们好像一群不眠不息的老牛,无论任何时候,都有着充沛的干劲。 白花花的银子到处送人,这是造孽啊。 说着,邓千秋毫不犹豫,从袖里掏出一锭银来,直接塞给这宦官。 邓千秋则继续盯梢了一夜,又将这账簿,自己重新归纳一番,确保万无一失,这才将这账簿收了。 邓千秋乐不可支地道:“这样说来……说来……咱们发财了,哈哈,两成的话,就是八万两银子了!我早说什么来着,你们跟着我,必定吃香喝辣。” 盖因为在乱世之中,人的生命朝不保夕,谁也不晓得自己明日会经历什么,单靠血缘联系的纽带,那是世家大族的专利,毕竟他们妻妾成群,人口众多。 这宦官愉快的接了。 可朱元璋终究还是憋不住,他搁下笔,道:“这百户所的事,朕不关心,你这百户所办好,铲除奸邪,捉拿逆党,若是有所功绩,朕也就欣慰了。不过论起治人,这方面你还有所欠缺,毕竟你还年轻,有时可多向人学一学,嗯……好了,你已谢了恩,告退吧。” 朱元璋道:“当然要赏,此次那周洪将功折罪,为朕查抄了十七万两赃银,也算是颇有功劳,赐这周洪三百两银子……其余人等,也都给银。” 朱元璋摆摆手,打断他:“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招录,要求这般严格,能入你眼的人,未必瞧得上一个小小的校尉,可入不你眼的人,又不符你的要求。” ………… 朱元璋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一声,你还想做榜样,个个卫所和有司都效仿你,朕还打什么天下,朕做大善人,迟早回到三十年前,去讨饭乞食不可。 他对邓千秋的杂学和聪明劲是很放心的,这家伙是个有货的人。 朱元璋颔首道:“不必说那些虚头巴脑的客气话,朕不爱听。” “四十万两……”邓千秋身躯一震,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在一瞬间里得到了升华,若是四十万,两成不就是…… 邓千秋老老实实地行了礼。 这宦官便露出同仇敌忾之状,气呼呼地道:“那些狗才,等高公公的伤好了,断不会放过他们。不过,高公公听我来宣旨,既教我祝贺邓百户,也命咱提醒邓百户一声,这得了恩旨,得赶紧入宫去谢恩!这两日,陛下除了元逆,听说仪鸾司又送了喜报来,陛下龙颜大悦,很是高兴,这个时候赶紧去谢恩,是最好的时机。不然等这高兴劲过去,到了明日,说不准又因为出了什么事,惹得陛下不高兴了。” “比试之后,就是面试,卑下亲自来见一见,从中选出一些合适的人来,充入百户所。” 朱元璋听到这里,却是像吃了苍蝇一般的难受。 顿了一下,他犹豫着道:“陛下的性子……咳咳……邓百户和高公公是一家人,咱这做儿子的,也就不避讳了。陛下的性子总是阴晴不定,你是做臣子的,需懂得抓准时机。尽力去多沾喜气,少去触霉头。” 有两万两,这区区一个百户所,确实有花不完的银子了。 也该先笑吟吟地道:“陛下说的是,不过……仪鸾司那儿……这一次立了功,上一次陛下说要赏赐……” 邓千秋接着道:“我听你干爹的,这就去谢恩。” 邓千秋点头,感激道:“好,高公公讲义气,那我也不客气,我先送你一点义气。” 于是他心急火燎的入宫觐见。 邓千秋听罢,很是受教的样子道:“原来他娘的还有这么多名堂。” 等他起来时,已是三个时辰之后,是被吵醒的,却是真正的圣旨来了。 朱元璋正在武英殿,端坐在案头,表情严肃地提笔批阅着奏疏。 “多少了,多少了?” 陛下终于大方了一回,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牛十三虽已是疲惫不堪,却也欢喜不已,振奋地道:“都已经妥当了。” “招录是什么意思?”朱元璋饶有兴致地道。 不多时,果然朱元璋召见了他。 邓千秋笑着道:“伱回去告诉高公公,我也惦记着他呢。他的伤咋样了?哎……真可怜,我听说,他的那些仇人,现在还在吃香喝辣呢!想一想就为高公公不值。” 不过朱元璋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们好好给我盯着,记住,要有规矩。本百户……嗯,还有一些大事要处理。” “喏。” “噢。”邓千秋颔首点头,表示了解了。 人能吃饱饭就行了…… “对啦,事情还是要办得细致一些,这账目照着我的方法,每一笔都要记清楚。还有……所有的封银,也都需码得齐齐整整,咱们这是办钦案,可不能办成一笔糊涂账。” 朱元璋可是能招揽人才,而后将数十万大军治理的井井有条,治下数百数千万的百姓,也都能在他的治理下大抵安定。 “百户,已大抵清点完毕了,折印恐怕有四十万两。” “陛下,卑下有许多的想法,都想在这百户所里试一试,能不能成,卑下也说不好,不过陛下显然也希望这百户所,能有所新意,说不准……将来可为诸卫司之先呢?” 朱元璋却是若有所思。 朱元璋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不要赏白银,赐给宝钞。” 邓千秋虽还是放心不下,可实在熬不住了,当即叫了车马,回贤良寺歇息去。 邓千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道:“这百户所,卑下发奖金的,卑下想好了,除了基础的俸禄,卑下还设了全勤奖、优秀奖,对了,卑下还打算给他们餐补、住房补贴,还有……” 他可巴不得早点告退出去呢。 朱元璋不由道:“你这百户所,还想藏龙卧虎不成?” 邓千秋忙道:“陛下,我……” “办得好。”邓千秋道:“既如此,那么明日,我就去报喜!” 一时之间,众人又开始忙碌。 那宦官宣了旨意,却笑吟吟地上前对邓千秋道:“邓百户,高公公……念着你呢。” 他侧目看一眼也该先:“他还年轻着呢,太不懂事了,银子哪里能这样的糟蹋。” 邓千秋恭恭敬敬地接了旨,这旨意之中,竟真有分成的内容,邓千秋不由得心里感动。 可对于许多武人而言,认爹认子,彼此之间形成血盟,便可肝胆相照,一旦战死,至少也有人给自己收尸。 不过,现在担任了一个真正的主官,如何组织起一批人,如何管理,邓千秋是少年,不一定能事事俱到,而这恰恰是朱元璋的强项。 邓千秋欢天喜地地道:“快快快,所有的账目,立即整理好,造册,还有……银子可都封存了吗?” 邓千秋笑着道:“先过一遍比试,总要选一些读过书的才好,当然,也不是叫他们真的满腹经纶,可至少,字还是能写,文章还是能读的。” 这宦官便笑道:“邓百户是臣子嘛,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咱们侍候了人一辈子,除了做事,这满心都去琢磨陛下一人了。您说,这高公公的提醒,还能差到哪里去?” 牛十三满眼血丝,却还是挺着腰,拍着胸膛道:“百户放心便是。” “噢。”邓千秋应了一声,可接下来却为难了,不说这些,自己该说啥? 朱元璋看他晃头晃脑的样子,严肃的脸不自觉间多了抹笑意,道:“说说你的想法,这百户所,你有什么念头?” 邓千秋出了宫,便兴冲冲地又回秦淮河的仓库去。 邓千秋想了想道:“百户所要筹建起来,首先得有人。现在卑下这儿,人不多,只有十人,不过人是慢慢历练出来的。除此之外,卑下打算以后再选一些人,只是……得从五军都督府亦或五城兵马司里招录。” 最重要的是,这是朕的钱! 与其听这家说怎么败家,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这宦官堆笑道:“高公公是咱干爹。” 宫廷里有认爹的习惯,不过其实这也未必就只有宫廷里流行,乱世之中,那些到处拜义父的事多了去了,这明太祖朱元璋就认了许多干儿子。 自己亲口答应的事,还能说啥,这家伙若是查抄了十万两银子,就等于平白得了两万两! 邓千秋欢快地道:“遵旨。” 牛十三乐道:“好嘞。” 不过他依旧板着脸,没吭声。 也该先应道:“奴婢知晓了。” 邓千秋便惊讶地道:“啊……敢问你与高公公……什么关系?” 他看了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我奏报上去。你们可以歇一歇,不过……得留人在此看守。” 一封快报,火速地送入宫中。 (本章完) ------------ 第九十七章 龙颜大悦 此时的朱元璋,却在大本堂之中,召太子、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以及翰林诸学士论政。 某种意义而言,这其实就是一场小朝会。 而之所以朱元璋故意将这一场朝会放在大本堂,其本质也是让太子与诸王们旁听,让他们清楚国家的事务如何运转,而大臣们又对不同的事务有什么看法。 大本堂距离内苑较远,所以每一趟来,都需花费不少的功夫。 可即便如此,朱元璋依旧还是煞费苦心地特意赶来。 此刻,朱元璋与诸臣就位。 李善长的身子很孱弱,他显得气喘吁吁,朱元璋命人给他赐座。 对于这个左丞相,朱元璋可谓的极尽礼遇,尤其是在得知他身子不好,几乎隔三差五,便命人嘘寒问暖一番。 李善长端坐着,而胡惟庸看了李善长一眼,便先开了口:“陛下,臣闻近来仪鸾司拿住了逆党,此逆党竟是伯颜之后?” 朱元璋显然心情不错,含笑道:“有此事。” 胡惟庸道:“这样的人能够伏诛,实是陛下之幸啊。前些时日,我大明在大漠有一场大捷,如今又有这样的喜讯,实在可喜可贺。” 朱元璋抚案:“这是仪鸾司上下同心,当然,首功嘛……” 说到这,朱元璋瞥了胡惟庸一眼,眼里似笑非笑,却没有说出邓千秋的名字,而是慢悠悠地道:“首功在众仪鸾司众将士。” 胡惟庸听罢,却道:“微臣也听说了一些,据闻此次邓千秋百户出力不小。” 朱元璋微笑:“有这么一回事。” 胡惟庸道:“陛下,这邓百户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才干,臣以为,应该重赏才可酬此大功。” 朱元璋心里只觉得好笑,却漫不经心地道:“是吗?可朕看他年纪太轻了,还是需磨砺一二。” 说着,他目光一转,落在李善长的身上:“李卿家,你以为如何?” 李善长欠身坐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这时才气喘吁吁地道:“陛下所言甚是,玉不琢不成器,年纪太轻,若是恩赏过重,人就不免轻浮。” 胡惟庸微笑,其实他并非真希望重赏邓千秋,只是这邓千秋,显然已越来越有趣,他在陛下的面前,狠狠地夸赞举荐邓千秋一番,这些总会传到邓千秋耳里去的,到时这邓千秋就晓得这天下谁为他邓千秋好了。 这样小小年纪的人,少年得志,很是倨傲,可拉拢这样的人,对胡惟庸而言,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吗? 他道:“陛下圣明,神鬼莫测,倒是点醒了微臣。” 朱元璋又看向太子:“太子对此有何建言?” 朱标道:“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酬功,有过就要严惩不贷,这是父皇平日里教导儿臣的话。可现在,却又拿尚需磨砺的话来搪塞,儿臣不懂,到底父皇哪一句话才是对的。” 朱元璋:“……” 朱标接着道:“寻常百姓,也都需言行合一,才可得到左邻右舍的敬重。儿臣想,为君者更当如此,否则……” 朱元璋感觉心口有点堵,暴怒大喝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世上哪有什么事都可一概而论的道理?朕平日里教你这样多的话,你不肯听,这些话伱倒是记的清楚了。” 看父皇生气,朱标却也不慌,道:“父皇,此言差矣,儿臣只听闻君无戏言,何来的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倘若遇到事都如此,那么谁还相信天子的许诺呢?” 朱元璋气的鼓起眼睛。 李善长慌忙道:“陛下圣明,可太子殿下说的也有道理,大家都没有错。” 胡惟庸人等也都苦劝。 朱元璋余怒未消,便道:“朕自然赏了邓千秋,准他设春和宫百户所,准他便宜行事,这既是恩赏,也是磨砺他。太子不晓朕的苦心,才说出这样不肖的话。诸卿也不必一味袒护他,他不晓好歹,不知朕的苦心。他口口声声敬重读书人,可读书人,哪一个不是教他要忠孝,对君对父都要顺从。可他不体谅朕,却还处处指摘朕。” 说着,朱元璋见朱标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火气可旺了。 可想了想,他也了解这大儿子是什么脾性,与之继续对骂也没什么意思,便愤怒地对胡惟庸等人道:“你们呢,你们身为人臣,却是处处袒护太子。朕说什么,你们说对,他说什么,你们也说没有错。朕要问你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朕教你们平日多教导太子,你们只一味的顺从,才使太子养成了这样的脾气。” 李善长只好离座,行礼道:“臣等万死。” 朱元璋也不是一点不讲理的人,摆摆手道:“朕并没有指摘的意思,朕只是想告诉太子,朕不容易,朕每日殚精竭虑,要做好一个父亲,更要做好一个皇帝,朕是吃过苦的人,这天下的苦,朕都吃过,寒冬腊月,朕衣衫褴褛,赤足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有时三两天,也得不到食物果腹。这是何等的滋味啊,可太子生来便有富贵,许多事,他不晓得,不能体谅朕的苦心,也不能明白一些事物的道理,这才这样书生意气,你们应该多多劝谏,教他明晓忠顺之道……” 李善长道:“臣等遵旨。” 胡惟庸忍不住心里想,什么话都教你说了,我等若说太子不是,你又要叫骂我等不敬太子了。 朱标也是无奈,只好道:“父皇,是儿臣的不是,儿臣有万死之罪。” 朱元璋这才露出了笑容,道:“你晓得朕的苦心便是。哎,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桩不操碎了朕的心?不说其他,就说你……你在春和宫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靡费了银钱?朕呢,朕在内苑,却和你的母后锱铢必较,能节俭的都尽力节俭,这是为了什么?” 朱标只好道:“儿臣也节省用度……” 朱元璋一挥手:“罢,你省个什么?又能省几个钱?朕只是告诉你道理罢了,没有想要亏待你和你诸兄弟的意思。” 正说着,也该先匆匆而来,他朝朱元璋使了个眼色。 朱元璋道:“有何事?” 也该先道:“邓千秋送来急奏报喜。” 朱元璋刚刚制服了朱标,还没高兴一阵,结果邓千秋的喜报却来了。 只是朱元璋心里复杂,也谈不上有多喜,毕竟……这查抄的事,他早知道,银子大抵也算好了,最后还得分两成出去。 就,还是肉痛! 他平静地伸出手道:“取来。” 也该先捧着一个盒子,送到了朱元璋的跟前。 朱元璋将盒子揭开,却见里头是一摞账簿,账簿之上,则是一本奏疏。 朱元璋看着这墨迹未干的账簿,脸色稍稍缓和许多。 无论怎么说,这邓千秋办事还是很用心细致的。 于是他随手捡起了奏疏,端详起来。 他起初只是随意的看看。 可很快,那目光便转不动了。 那虎目,渐渐瞪大,定格在了一个数目上。 四十一万七千九百五十余…… 四十一万……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用力地深深呼吸,而后才又找回了自己的思绪,重新将奏报看了一遍。 这个数目,显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也令他无与伦比的震惊。 “如何可能……怎么可能是这个数目……” 朱元璋口里喃喃念着。 他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一般的事,是无法令他失态的。 可眼前发生的事,却令他觉得匪夷所思。 似乎觉得有些可疑,于是朱元璋连忙取了盒中的账簿。 只是这账簿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连续翻了许多页,最后,朱元璋无心继续看了。 他又深吸一口气,道:“四十一万……四十一万……” 震惊过后,心头不由得一阵狂喜。 这个数目,不只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可是超级加倍啊。 可猛地,朱元璋突然脸色微微一变,他的脸色,开始变得不可捉摸起来。 朱元璋猛地抬头,用森然的目光看向了也该先,沉声道:“取仪鸾司的奏报,还有那逆贼的笔录,立即去取。” 看朱元璋的脸色,也该先吓了一跳,自不敢迟疑,慌忙的去了。 朱元璋已站了起来,他眼里,既有狂喜,可旋即而来的,却又隐有狂怒。 这等且喜且怒,令李善长等人皆看得心惊肉跳。 不多时,也该先火速将笔录以及仪鸾司的奏报送来。 朱元璋几乎抢过,而后开始对照着笔录细看。 他突的询问也该先:“这逆党招供的明明白白,说是两处藏匿财货的地方,其中……水门货栈的多一些,邓千秋所查抄的少一些,这应该没错吧?” 一听这话,也该先就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忙道:“应该如此。” 朱元璋眼眸眯起来,眸光如锋,道:“周洪在何处?” “奴婢听闻……应该还在水门……仪鸾司那儿,虽清点了财货,却还需封装押送内帑……” 朱元璋森然笑了:“是吗?速诏邓千秋来,点拱卫司人马。对,对,还有诏汤和,让汤和亲带一队拱卫司的人马来!” (本章完) ------------ 第九十八章 :你敢欺朕? 在李善长和胡惟庸等人看来,朱元璋好似是魔怔了一般。 他焦灼地在等待,来回踱步,整个人陷入癫狂。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即便是太子朱标,也吓了一跳。 他极少见父皇这个样子,至少在他的面前,父皇还总是能控制住自己脾气的。 此时的朱元璋,心里好像有着一团火,这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而这等君威难测之感,却令其他人心里生出了寒意。 终于,邓千秋匆匆而来。 朱元璋颔首,他面上依旧掩藏不住杀气:“那赃物藏匿之处,你是如何察觉的?” 此言一出,百户脸色微变,他慌忙道:“这……这……卑下……卑下……” 此时,外头却有人匆匆入殿:“陛下,中山侯来了。” 朱元璋笑着道:“好,好的很,清清白白才好。我大明的文臣武将,倘若都能清清白白,这天下也就能大治了。” 当然不只如此…… 朱元璋笑着道:“总不会是……你身为百户,已不屑夹带吧?” 周洪跪在地上,朱元璋没有叫他起来,他只好继续跪着,回道:“陛下,现在这银子,都在装箱,只等卑下亲自押运入宫,卑下不敢怠慢,一直都在此监督……就担心有什么差池。” 朱元璋冷笑一声:“好,邓千秋陪驾,随着朕来。” 校尉早已吓得面如土色,立即道:“陛……陛下……这……这……是卑下自己的银子……” 下一刻,朱元璋道:“此番你功不可没……” 到处都是仪鸾司的校尉,千户周洪,此时端坐在货仓附近的耳房里,有人给他斟茶倒水,又有一个司吏陪同。 周洪疾步上前,拜倒在地道:“卑下周洪,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我看啊,能动,但是得看舍得不舍得罢了。”周洪深深地看了司吏一眼,像是随意地道:“那邓千秋能巴结上,其他人也可以。” “当然,里头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卑下只怕也不能一一道来……” 周洪与司吏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你身为千户,竟不知道?你不是说,你一直都在此监督,就是为了防范未然吗?” 他居然当真拍了拍自己的怀里,示意里头没有藏物,又抖了抖自己的袖子。 汤和全副武装,一身甲胄,早已在此等候。 周洪已是脸色惨然,冷汗浃背,他磕磕巴巴地道:“卑……卑下不知。” 朱元璋回头对周洪道:“人家只是偷偷藏了一锭银子,就说该死,要他人头落地。那若是盗了数千上万锭银子,只怕全族老幼,也凑不齐这么多的人头。周洪啊,你太残忍了。” 朱元璋指了指一个校尉道:“你站起来。” “听闻那邓千秋与胡公关系匪浅。”周洪这突然的话,令一旁的司吏摸不着头脑。 就在此时,有人跌跌撞撞地来,惊慌地道:“周千户,周千户……陛下……陛下……来了……” 周洪大怒,瞪眼喝道:“胡说什么。” 他脑子里迅速地掠过了近来发生的事,横竖也想不起,自己到底干了啥,总不可能偶尔生出一点邪念,也被陛下知晓吧? 难道是因为意淫了…… 看样子,陛下是真的来了。 “噢。”邓千秋觉得汤和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只好乖乖的也翻身上马去。 邓千秋看朱元璋甚是诡异的样子,没来由的有点心虚,只道:“遵旨。” “卑下邓千秋……” 朱元璋嘲弄地看着他道:“是吗?朕每月给你多少俸禄啊?” 朱元璋听到这句话,突然长叹了口气,道:“蛇鼠一窝,下头的校尉,尚且可以这样明目张胆的夹带,你们在此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上官,居然想撇清关系。你们以为……朕是瞎子,是聋子,是任你们愚弄的傻瓜!” 在这里,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着,朱元璋突然道:“你没有藏,可你下头的校尉藏了,你作为百户,难道就不曾察觉吗?” 汤和和邓千秋也下了马来。 周洪眼眸一亮,也不由得激动起来,他当即振奋精神:“接驾。” 邓千秋见这般狰狞的面目,那杀气腾腾的感觉,已觉得透心凉。 周洪白着脸叩首:“卑下以为……刘百户,应该是清白的。” 周洪面上没有表情,淡淡道:“这算什么,教我世镇江南,我挣的比他多。” 百户忙惊恐万分地拜下,道:“卑下……没……没有啊……” 而朱元璋却是笑了起来,将这一锭银子竟是交还给校尉,可这校尉却不敢接。 朱元璋这一掏兜,居然从他的怀里,直接掏出一锭银子来。 司吏想了想道:“莫非是此次抄没的数额太大,陛下龙颜大悦,亲来探视?恭喜千户,得此大功……” 水门仓。 他瓜字出口,已是怒极,顿时金刚怒目,手持马鞭,狠狠地朝那跪在地上的周洪劈下去。 朱元璋用可怕的眼神看向邓千秋:“你干了好事!” 邓千秋道:“那地方,距离道观不远,能藏匿大笔银子的地方,毕竟不多。而他们人手少,所能信任的心腹,应该也不过寥寥数人。所以卑下以为,他们一定会将这些银子,伪装成商货,或是买下,亦或者长期租赁一个货仓。想明白了这一节,只需查一查附近有什么货仓,再暗查一下哪些货仓长期租赁达十年二十年之久的,就晓得了。” 司吏讪讪道:“这个……学生就不好说了,不过……胡公是何等人,寻常的财帛,只怕也动不了他的心。”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马,竟直接招摇过市,这种情况,显然并不多见,以至引发了街上许多人的喧闹,可等大家聚一起要看热闹,这一队人马已是绝尘而去。 他继续踱步,这仓中上下的人,早已纷纷出来,拜倒在朱元璋的脚下。 朱元璋踱了几步,才道:“都抄完了吗?” 邓千秋噤若寒蝉。 朱元璋随手指了指一个百户道:“你藏了没有?” 邓千秋还是不明白朱元璋的意思。 这校尉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可在朱元璋的面前,竟是吓得动弹不得。 出了耳室,周洪便故意露出几分疲惫的样子,果然见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至,当先的便是皇帝朱元璋。 司吏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中带着明显的奉承之意,道:“哈哈,千户将来……必定前程锦绣。” 朱元璋又上前几步,见其他的百户、校尉们个个大气不敢出。 他自不相信,陛下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 这校尉整个人屁滚尿流的样子,却依旧道:“是真的……圣驾已至,快……快去接驾。” 见司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周洪接着道:“那邓千秋……平日里送了胡公多少好处?以至连胡公都对他如此青睐?” 朱元璋已持着马鞭,翻身下马。 ………… 那校尉立即露出了绝望之色。 周洪也笑了,很是开怀。 邓千秋忙道:“陛下,卑下惭愧,这只是卑下应该做的,卑下愿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是,是。”司吏赔笑道:“此人如何能与千户相比。” 可陛下不是肚子里的蛔虫,他咋知道? 他没吭声。 校尉已吓得身如筛糠,他看向周洪。 他放在手里掂了掂,似笑非笑。 周洪不解其意,心里却惶恐起来,忙道:“陛……陛下说的是……” 朱元璋认真地听完邓千秋的话后,便大手一挥:“朕已晓得了,伱来的很好。” 沃日,要不要这样,吓我一跳,既然是真的好事,且还功不可没,怎么还这样的神色?还以为他什么事东窗事发了呢! 朱元璋当即翻身上马,手持马鞭,指了指邓千秋道:“上马。” 他深知,这种事必是得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接下来,这朝中上下只怕有不少人要打点。 大量的金银需要装箱,这账目是报上去了,听闻是龙颜大悦,到时必有重赏,所以现在周洪的心情还算不错。 汤和亲自给邓千秋牵了匹马来,朝他一笑:“乖乖听话,不可忤逆。” 这仪鸾司校尉连忙站起来。 “千户,那该死的元逆居然藏了这么多的银子,真的教人无法想象。”那司吏笑了笑,一面给周洪添了茶。 这周洪心情大好,实际上,此番抄没,油水还不错,大家跟着他都过了一道手,这千户所上上下下,无不对他这个千户信服。 周洪忙道:“陛下,此人……手脚不干净……该死!” 朱元璋依旧笑着,回头对周洪道:“周卿家,你说说看,这人说的话是否如实?你小心回答,切莫欺君。” 朱元璋笑了笑,只是这笑明显不达眼底,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道:“这样说的话,倒是辛苦。” 这百户忙上前,中气十足道:“禀陛下,卑下没有藏。” 随驾竟是出宫,而午门之外,竟已有了一队兵马。 邓千秋:“……” 朱元璋伸手,居然直接往他怀里一探。 ………… 感谢宵醉成为本书新盟主,拜谢。 (本章完) ------------ 第九十九章 杀 这鞭子宛如灵蛇,啪的一声,摔在了这周洪的脑袋上。 啪…… “啊……”周洪发出了一声哀嚎,随即抱着脑袋,身子抽搐一般蜷缩起来。 朱元璋眼中闪动着阴狠之色,冷漠地看着他道:“说,你拿了朕多少银子?” “陛下……陛下……”周洪已是恐惧到了极点,他哀嚎着道:“陛下,臣清清白白的啊,卑下……卑下……陛下千万不要轻信小人的奸佞之言。” “谁是小人?”朱元璋已气得发抖,脸都白了。 邓千秋站在一旁,心里狂喜,心里默念:“说小人就是邓千秋,说小人就是邓千秋。” 总算不负邓千秋所望…… 周洪道:“这小人……就是邓千秋。” 不等他话音落下,邓千秋立即上前大呼道:“陛下,卑下清清白白,一向老实本分,却不知为何,也不知碍了谁的事,现在居然……” 朱元璋的马鞭一指:“你一边去。” 邓千秋噢了一声,赶紧退开三尺。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周洪:“你说邓千秋乃是小人,可有什么凭证?” “卑下……卑下……”周洪瑟瑟发抖,此时哪里还有千户的威势?只犹如受惊的小鹿。 朱元璋道:“朕再问伱一次,你拿了朕多少钱?” 最后一个钱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周洪已是吓得肝胆俱裂:“一……一万两……卑下万死,有万死之罪。” 啪…… 一鞭子又挥落下去。 周洪杀猪一般惨叫声再次响起,已疼得在地上打滚。 朱元璋跺脚,身子微微弓着,垂头继续虎视周洪,喝道:“到底是多少?” 周洪哀嚎道:“是五万,是五万……” 朱元璋虎目猛地一张,随即飞起靴子,狠狠地踹在周洪脑袋上,而后又一鞭下去。 “是五万,是五万?你告诉朕是五万?你以为到现在,你还瞒得住吗?你以为……你藏着朕的银子,你这辈子还有命花吗。你以为,你还能留给你的子孙后代吗?” 周洪已是绝望了,彻底的绝望了,他麻木地按着自己的新伤口,凄切地道:“二十一万……二十一万两……” 朱元璋冷笑:“恐怕不只吧,二十一万,加上你报上来的,也没有超过四十万,其余的呢,其余的银子呢?” 周洪哭了,眼泪滂沱而下:“其余的,卑下就不知晓了,有一些……有一些……损耗……” 朱元璋哈哈大笑,笑得极是阴森,接着道:“对喽,这样一算,这账就明白了!你拿了朕二十一万,朕还忘了,你这千户所上上下下查抄的时候,也都给自己搂了不少好处。这样看来,这账就算对了。” 周洪再顾不得疼痛,忙翻身继续跪直,而后拼命朝朱元璋叩头:“陛下,陛下……你饶了卑下吧,卑下只是一时糊涂。” 朱元璋阴沉至极地看着他:“你知道朕平生最恨什么人吗?” 周洪身躯发抖:“卑下平日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朱元璋道:“那就念有此功劳吧,一锭银子,落一个人头,一锭银子作价十两,你给朕两万一千个人头,朕免你两万个人头,算不算宽大?” 周洪浑身颤栗,他猛地抬头,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朱元璋:“陛……陛下……” 朱元璋冷视着他:“朕在问你,这是不是宽大?你那点功劳,朕免你两万次死罪,够是不够?那其余的一千个人头,怎么算?” 周洪悲切地道:“陛下能否饶我……饶我家人……” 朱元璋道:“你说呢?” “他们是无辜的……”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他,就犹如看着一个死人一般,道:“你那二十一万两银子,难道也是你一人花销吗?你一个人吃用得了这么多吗?你不想祸及家人,那么……你这富贵,会不会普济你的家人?” 周洪已是泪流满面,此时已是无尽的悔意,他颤抖着道:“卑下……卑下……” 只是下一刻,他猛地眼睛一张,手指向邓千秋:“陛下,陛下……他,他……他难道就是清白的吗?他也带人抄家,卑下不信,他就是清白的,陛下何诛我一人?” 邓千秋心里只觉得恶心。 这狗东西,临死之前还想拉一个垫背的。 邓千秋可不惯着这种人,直接上前,理直气壮地道:“没错,我就是清清白白!这抄没的赃物,若是少了一分一厘,便乞陛下杀我全家。周洪,你好狠毒,你自己无耻之尤,便觉天下人都和你一般。” 朱元璋将鞭子丢弃在地,道:“邓千秋的事,朕自会查明,至于你这儿……来人……” 汤和上前:“臣在。” 朱元璋沉声道:“千户所上下,限今日内,退还所有赃款,小旗以上武臣,统统斩首,一个不留。千户周洪,十恶不赦,诛族,抄他的家……让邓千秋去抄。” 汤和道:“喏。” 顷刻之间,跪下的几个百户、总旗,只觉得天昏地暗,有人生生的昏倒过去。 周洪吓得魂不附体,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了,膝行至朱元璋脚下,只一味叩首:“饶命,饶命……饶命……” 朱元璋一眼都不再愿意再看,只转过头对邓千秋道:“把他家给朕抄干净。” 邓千秋有些犹豫,面露难色,却还是道:“是。” 朱元璋看他神色奇怪,不由道:“你有话说?” 邓千秋讪讪道:“陛下,抄他家算不算提成?” 这确实是有个程序问题。 周洪抄了逆党的家当,而邓千秋又抄了周洪,那么……这到底算抄没逆产,还是属于抄没贪赃枉法的赃银? 若是逆产,那就好说,肯定是两成提成,毕竟明码标价了的。 可若是赃银……照理来说,这不是百户所的职责啊,这算提成吗? 朱元璋气呼呼地瞪着邓千秋道:“算算算,都算,你抄多少,朕少不了你,朕还没有昏聩到算术都算不好的地步。” 邓千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陛下,卑下不是想要讨价还价,也不是……只是……只是觉得……” 朱元璋一挥手:“不必解释,你干的很好,你给朕省银子了。” 现在朱元璋也算是看明白了。 敢情这两成的提成不是割肉,而是省钱。 这笔账,显然一目了然,两成提成,比起这些赃官污吏,还真赚大了。 “陛下……陛下……” 这周洪已是绝望,可仍然在此做着无用功,他脑袋早已因磕头被磕破了,可依旧不敢停歇,于是满头是血,像疯子一般,继续磕头求饶。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翻身骑上马,道:“摆驾回宫,邓千秋随朕来。” 回到宫中,朱元璋的怒气,依旧没有散去。 于是索性在武英殿,将邓千秋召至面前,道:“朕本还以为你这家伙……从朕身上割肉,现在看来,你这提成,给的好。” 面对朱元璋这么直接的夸赞,邓千秋整个人乐不可支。 他忙笑着道:“陛下,这银子也不是给卑下的,是给百户所的。卑下又不是周洪,提成到了卑下手里,卑下还能贪墨了不成?卑下奉行的乃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朱元璋却是闭上眼睛,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朕所怒者,不是一个周洪,所忧虑的是,这千户所上下,人人都与他勾结,个个都从中捞取了好处。二十多万两银子,他周洪吞的下,朕啊……还是抄他家抄的早了,应该再等一等,且看一看,他这些赃银,最后又孝敬了谁。到时……正好一道一网打尽。哎……朕终究还是气在了头上,平日里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邓千秋听的无语,原来你后悔的是没有把其他人的家也都抄了? 历来一桩弊案,肯定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这上上下下,但凡经手的人谁不捞好处,一般情况之下,也只能追究首恶,至于直接来个大株连,全部一网打尽的……只怕历朝历代的皇帝也需审时度势,适可而止。 像朱元璋这样的,确实不太多见。 邓千秋自是不能多说什么,只道:“陛下真是深谋远虑。” 朱元璋突然看了邓千秋一眼:“抄家的事,你只负责清点金银,诛族的事,就不必你来了,朕下旨仪鸾司来办。” 邓千秋一愣,看了朱元璋一眼。 他隐隐觉得……无论是仪鸾司,还是周洪,朱元璋似乎一直都在有目的地利用。 此时连这等事都将他邓千秋撇开,似乎有他的主意。 朱元璋站了起来,叹道:“朕一向待人为善,可这些人,非要惹的朕起这样的杀孽,真是可恶。” 朱元璋说着,回过头看了邓千秋一眼:“你好好扈从太子吧,太子身边……聪明的人多,可聪明过头的人也多,朕一直放心不下。” 邓千秋忙道:“卑下……位卑言轻……” 朱元璋摇摇头:“你还小着呢,朕在你这个时候,尚不如你,少说这些丧气的话。是了,还有一桩紧要的事……” ………… 后面两章会晚一点更,老虎要琢磨一下。 (本章完) ------------ 第一百章 :不讲武德 邓千秋忙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挑了挑眉道:“朕一路回来,思量了很久……” 他抬头看邓千秋一眼。 顿了顿,才继续道:“这仪鸾司千户所上上下下,这样多的人,怎的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却是人人包藏祸心,朕治吏极严,难道他们当真不畏死吗?” 邓千秋想了想道:“其实……卑下以为……这已算好的了,好歹,他们贪墨了一半,总还给陛下留了一半。” 朱元璋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嘲,道:“哼,这是什么话。乱世用重典,朕打算用重典来治吏,可这些人,依旧前仆后继,实在可恨。” 邓千秋低头不吭声。 朱元璋很是不耐地看他:“有话就说,在朕的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说。” 邓千秋道:“陛下,其实卑下以为,这官吏的俸禄太低了。” “低?”朱元璋道:“那你可知道,国库和内帑每年的税银是多少?这天下又需养多少官吏和兵马?就这些俸禄,朝廷不需赈济百姓,不需对外用兵,即便什么都不干,统统拿去发放俸禄,怕也不足。这一次,你抄家立了大功,朕这边确实能进项数十万两纹银,可你扪心自问,这些银子,倘若拿去给百万官兵,十数万官吏,真若似伱说的这般给足额的俸禄,朕来问问你,看上去这天文数目的抄家所得,可够给付一月吗?” 朱元璋所说的是实情,即便是大大地降低了开支,可实际上,这大明的收入却也是有限。 邓千秋张了张嘴,还是决定大着胆子道:“卑下说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口口声声说,大明承袭的乃是唐宋之制,可实际上,除了官名和衣冠沿袭了一些,真正沿袭的,还是蒙元那一套。” “你说什么?”朱元璋道,眼睛瞬间瞪大。 邓千秋忙委屈地道:“陛下让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啊。” 朱元璋端坐,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说说说,看来你是要效仿御史了。” 邓千秋摇头:“卑下不想做御史,御史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可卑下却想说几句真心话。这都是平日里陛下对卑下不错,所以卑下想掏一点心窝子。” 朱元璋的脸色好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你很有良心。” 邓千秋露出一抹笑意,默默地松了口气,方才还真的有那么点怕陛下生气的。 于是邓千秋道:“蒙古人入关,可他们除了放牧,懂个什么治理天下,所以便将这天下当做牧场一般,视百姓为牛羊,肆意放养。他们非但做不到统一取士,甚至连怎样统一税赋都做不到。而我大明……和那蒙元又有什么分别呢?何为国家,国家的本质,就是维护统治的工具而已……” 朱元璋听到这里,不由得张大嘴,诧异地看着邓千秋。 “既要维护统治,就得有暴力的机关,也就是陛下常说的有司。这就好像刀剑一样,若是刀剑都不好好养护,任其锈迹斑斑,那么……长此以往,一旦有事,会发生什么呢?陛下,蒙元的崩塌,起于当初的修黄河,可为何修一个黄河,就引发了天下皆反?说到底……不过是那些蒙古的王公贵族们,征不上税,却将一切的徭役都摊牌在了修河的百姓身上,这样不反那才怪了。” 朱元璋渐渐拧起了眉头,若有所思起来。 邓千秋接着道:“所以卑下以为,税赋不足,这不是不发放足额俸禄的理由,官兵们要镇守边关,官吏要吃饭,百姓们受灾要赈济,这些统统都要钱,可和国库没有银子有什么关系?” 朱元璋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让朕横征暴敛?” 邓千秋:“……” 朱元璋道:“你继续说。” “不是横征暴敛。”邓千秋道:“而是合理的税赋制度!否则,迟早下去,这天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垂垂老矣,就好像一个老旧的磨坊,那老驴虽也能拉碾,勉强也能磨出豆腐,可最终什么事都办不成。” 朱元璋抬头:“说到底,还是银子。你这样说,朕明白了,无非就是挣银子而已,若是多抄几家……” 邓千秋眼睛都直了,不会吧,你这样玩? 邓千秋忙摇头:“陛下,臣的意思是……收税。” 朱元璋冷笑:“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朕却知道,他们生不如死,能勉强糊口就已不错,若是加税,他们非要造反不可。” 邓千秋道:“那么何不如从商贾身上征取呢?” 朱元璋笑了:“你这小子,朕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论,你真以为朕没有征?看来你平日里《大诰》看的少了,朕在天下各处通衢之地,设了课税司,征收商税,课以天下商贾三十税一,如何没有从他们身上征取商税?只是这天下百废待举,只怕商贾流通货物也是稀少,这课来的市税、舶税、商税,一年下来,也不过十数万两而已。” 邓千秋直接道:“这说明朝廷的税收的不对。” “嗯?”朱元璋凝视邓千秋。 邓千秋道:“陛下难道忘了,晋王殿下做买卖,就挣了个盆满钵满?” 朱元璋不屑于顾:“那是因为他是亲王,自然不能与寻常商贾一概而论,你以为朕真不知道你们挣的银子哪里来的?只是朕不追究而已。” 不追究是一方面,主要是自己也有收益。 邓千秋叹了口气,道:“陛下,其实……卑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朱元璋一听大胆二字,来了精神:“是吗?快快说来。” “陛下,何不在江宁县作试点,试一试……税赋改制,如此一来,就算出了事,影响也只是一县之地,看看能否成功。” 朱元璋听罢,看向邓千秋:“你的意思是,你们父子二人在江宁……” 他踟蹰着,若有所思:“此事,朕斟酌了一二再说。” 邓千秋心里有些失望,其实在渐渐熟悉了朱元璋,心里没有这样多的恐惧之后,邓千秋还是希望……能够让这个世界做一些改变的。 哪怕只是稍微地推动一下历史的进程。 即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从上一辈子捡来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是否不合时宜。 可是朱元璋的谨慎,却有些过分。不过从历史上朱元璋的种种行为来看,他似乎是一个特别保守之人,似乎除了抄家之外,并不太喜欢过于新颖的东西。 邓千秋无力地叹了口气,泱泱回了贤良寺。 谁晓得自己的住处,竟已有了宾客。 一个宦官在外头候着,见了邓千秋回来,笑着道:“太子殿下候着邓百户呢。” 邓千秋听说太子来了,自是不敢怠慢,连忙进屋,果然朱标已是反客为主,正背着手,站在邓千秋的房里。 他看着墙壁上的一排书架,端详着什么。 邓千秋道:“殿下怎的来了?” 朱标回头,道:“你小小年纪,就看春宫了?” “啊……”邓千秋的唇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掩下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最后道:“可能是晋王殿下的吧,他总爱将东西藏在我这里。” 朱标微笑,没有深究,却道:“几日不见,本宫担心你上一次护驾,伤还没有好全,今日在大本堂,又见父皇召你去公干,怕你身子吃不消,特意来瞧一瞧你。” 说着,又道:“本宫带了一些滋补之物来,也不晓得有没有用,你精通药理,自己捡着吃吧。” 邓千秋道:“我只是偶尔会感觉头疼、眼花,有时觉得心口闷痛,或是没来由的心悸,身子早就大好了,殿下不必挂心。” 朱标听罢,反而更认真起来,他端详邓千秋,边道:“那就更要好生养一养了,我见你脸色不好。” 邓千秋迟疑地道:“可能是有些疲惫吧,这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 “嗯?”朱标笑着道:“有什么话,尽可以跟本宫说。本宫晓得三弟和你如兄弟一般,本宫是他的兄长,你可以信得过本宫。” 邓千秋这才道:“那我说啦,我其实想做一些事,今日禀告了陛下,觉得这天下需推行商税,当然,这事影响甚大,可在江宁县起了头……” 朱标含笑:“本宫知道了,一定是父皇没有恩准,只怕还臭骂了你一通。” 邓千秋略有几分垂头丧气地道:“骂倒没有骂,不过差不多就是让我滚的意思。” 朱标道:“你这税制,和本宫说说看,本宫和父皇不一样,父皇爱疑人,本宫则与之相反。” 邓千秋倒也不隐瞒,大抵和朱标了。 朱标听罢,皱眉起来,他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道:“那就在江宁县试一试,教县令配合百户所,一切照你的章程来。” 邓千秋诧异道:“不不不,陛下没有恩准,我如何敢做?” 朱标道:“你这百户所,可是隶属于春和宫,得听本宫的。再者说了,父皇一直希望本宫掺和一些政务,你既想做,这干系本宫来担着便是。” 邓千秋惊异地看着朱标,有些说不出话来。 话说……好像有点道理。 随即忍不住道:“殿下相信这章程有用?” 朱标道:“你的章程,本宫有些地方,还有些疑虑。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本宫信得过你,你放心大胆的干。不过……” 朱标朝邓千秋眨眨眼,居然带着几分俏皮的玩笑道:“你先偷偷摸摸地干,别让父皇发现了,如若不然,你这章程可推不下去。等什么时候父皇当真有所察觉,真要震怒,你推给本宫,本宫有办法对付他。” 邓千秋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越看太子越觉得顺眼。 难怪他和太子殿下这样的心有灵犀,原来大家是一样的人,都是驭父高手。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一章 :有钱是真的好 邓千秋想了想,税赋的事对邓千秋来说,诱惑实在不小,在邓千秋看来,明朝的多数问题,都出在这不合理的赋税。 若是当真能改变,那么……这华夏是否会比从前的历史更好一些? 朱标看他神色变了变,笑吟吟地道:“你还有疑虑?无碍,本宫到时给你下一道密诏便是,你是春和宫的人,自然要听春和宫的诏令行事,出了错也是本宫的错。伱放心,父皇不会追究本宫干涉朝政,他每日都希望本宫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呢。” 邓千秋不自觉的微笑道:“殿下待我这样好,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朱标起身,道:“你若真是感激,以后就不要看那些杂书还有这些图画了,你还年轻,该多读一些有益的东西。” 邓千秋:“……” 朱标含笑道:“你有心去做一些觉得对的事,这一点倒是令本宫和是欣慰。人非美玉,不可能没有瑕疵,只是偶尔能三省吾身,对你更有益处。” 看了看天色,朱标道:“时候不早,本宫该回大本堂了,你记着,好好的做,本宫望你能够做成!” 他往外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道:“噢,对啦,明日我命人送一些有益的书你。上一次你与本宫的宾客比试,固然你是胜了,可毕竟是投机取巧,你多读书,该当堂堂正正胜他。” 说罢,朱标便再次往外走。 邓千秋忙跟着去送,朱标又与他寒暄一番,劝慰了几句话,邓千秋才目送他离开。 送走了朱标,邓千秋一下子干劲十足起来。 无论怎么说,他不能对不起太子。 于是他索性坐在书案前,开始苦思冥想,所谓谋而后动,自己得先有一个详细的章程,制定具体的细则才好。 到了次日,邓千秋兴冲冲的去了江宁县衙。 这一次来县衙,邓千秋却发现这里有了很大的改善,尤其是邓健,似乎县里的人,都对他敬畏有加。 “爹,你瞧瞧。”邓千秋将章程送到邓健的手里。 邓健温和地看着儿子,微笑着道:“千秋什么时候也做文章了?”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看,不过等到发现不是文章的时候,倒是自己失笑起来。 他认真看着,良久之后,抬起头来:“这是谁的主意?” 邓千秋满眼期待地看着他道:“爹,你先说这章程好不好吧。” 邓健道:“似乎有些轻浮……” 邓千秋的眼眸微微地转了转,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邓健继续道:“虽是轻浮,不过若照此来办,真能妥当,却也未必不是利国利民,这章程的初衷极好。” 邓千秋喜道:“当然,这主要还是儿子的主意,儿子花费了许多心思,才想出来。当然,其中也有太子殿下的想法,他令儿子受益匪浅。” 邓健想了想道:“只是……这章程还是有不少漏洞百出之处。” 邓千秋一摊手:“爹,你别绕弯子了,到底成不成?” 邓健犹豫了一下道:“为父得改一改,有些地方,值得商榷。” “那就是成了?” 邓健道:“只要有旨意来,照着办就是,江宁县这边,自然竭力配合。” 邓千秋道:“春和宫的诏令呢?” 邓健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 邓千秋舒出了一口气,高兴道:“那就好极了,爹,你先改着,回头这诏令就来了。” 邓健颔首,似乎想起什么:“县衙里不要总喊爹,你也是朝廷命官……” 邓千秋腰杆子挺直:“这可是你说的!照理,我乃亲卫百户,正六品武臣,你是京县县令,正六品文臣。不过我还有世袭千户,乃是正五品,现在只是实授百户官而已,所以……你需得称我一句……” 邓健:“……” 他突然觉得这个儿子有点令他嫌弃。 邓千秋读懂了老父亲眼中的无语,笑了笑道:“爹,还是算了吧,天塌下来,咱们也是父子,管他这么多。” 邓健认知地点头道:“你说的对,做人不可迂腐,你稍等一会,为父润色一二这章程。” ………… “娘娘,娘娘……” 有宦官兴冲冲地赶到了寝殿。 马皇后正领着长公主做着女红呢,听到声音,才抬头道:“怎的了,这样毛毛躁躁?” 这宦官喜笑颜开地道:“娘娘不是老惦记着那邓百户怎的没书信来吗?方才晋王殿下送来了。” 马皇后瞬间便露出了笑容,高兴道:“搁在案头上吧,待会儿教静儿念着听。” 从前几乎一两日就有书信来,突然近几日不知怎么了,连续七八日都没有了消息。 说也奇怪,这往日来信,倒也稀松平常,不觉得有异。 这突然之间,一下子销声匿迹,倒好像有了缺憾,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当然,这内苑也听说了护驾的事,于是马皇后又不免担心这个孩子是不是当真伤着了。 现在终于又有书信来了,马皇后松了口气,脸上洋溢着笑容。 朱镜静忙放下手头的针线,道:“母后,我瞧瞧去,不知他伤着了没有。” 马皇后道:“不要这样冒冒失失。” 不过只是蜻蜓点水的念了一句,便没有后话。 朱镜静已捡起了书信,扫了一眼,惊诧地道:“呀。” 马皇后眉头一挑,道:“怎么,又大惊小怪。” 马皇后放下了针线,脸上浮出关切,道:“是不是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哎,当初诊治好了本宫,后来又救了标儿的性命,他若是出了事,那可是咱们朱家对不起人家。” 朱镜静忙摇摇头,安抚马皇后,道:“母后,他好着呢,信里给母后问了安,又说现在已五个月了,要多走动。唔,还说前些日子在忙碌……” 马皇后自又露出了笑容,道:“平平安安就好。” 朱镜静便道:“母后,现在就修书回去吗?” 马皇后想了想道:“倒也不急,也没想好怎么回。” 朱镜静一笑,一双清澈的眼睛就像月牙一样弯了弯,神采奕奕地道:“女儿来教母后,就说盼得你平安无恙,甚是欣慰,不过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深知医理,怎还这样不在意,四处奔忙。须知这天底下这样多的文臣武将,父皇身边也不缺你一个,其他人尚知劳逸有度,你却不知了……” 马皇后失笑:“你怎的操这样的心,好啦,好啦,做完手头的女红再说。” “噢。”朱镜静泱泱道,眼中的神采飞扬一下子收敛下来。 马皇后则是想了想道:“不过待会儿你记着,回书的时候,添上一句,天已寒了,多加件袄子。” “噢。” ………… 南京城的冬日,异常的寒冷。 入冬之后,邓千秋却闲不下来,他心思扑在了江宁县这边。 当然,现在百户所有银子,因而他给牛十三人等拨了一笔赏金,等到了年关,这百户所上下,都是喜气洋洋。 邓健父子,则难道聚在一起,一起过了年,邓家在南京少有亲戚,可到了大年初一,外头却有人大呼:“邓健,你真不是东西,无情无义。” 邓千秋跳将出去,要跟人对骂。 谁料到来的竟是汤和。 一下子,邓千秋就好像瘪了的皮球,赔笑道:“中山侯,你骂我爹做什么,我爹又没招惹你。” 汤和便拎着邓千秋的耳朵:“你爹无情无义,你绝对不能学他!想当年,每到年关,他都要到俺家来登堂拜母的,以往这十几年也罢了,现在人既都在南京,走,跟俺走,去俺家。” 邓千秋一脸懵逼,被拉扯着耳朵出去,到了汤家吃了顿饭,不免拜见了汤和的妻儿老小。 他十分拘谨,好不容易才放出来,回到家,心里却生出无数八卦之心。 这汤和方才也没和他说许多,却只晓得,自己的爹和他关系很熟,似乎和陛下…… 只是后来咋了? 过完了元宵,户部对天下各县财政收支、税款账目进行核对便也开始了。 自然,这对于远在数百上千里外的小县自是一场折磨。 可对于京县的江宁县而言,却没有太大的麻烦。 县里只需将钱粮账簿,送去与户部核对,而户部那边,则根据县里的黄册人丁,以及田亩数目,确定应缴钱粮和县里的实缴钱粮即可。 每年这个时候,对于许多县令而言,都是鬼门关。 毕竟一旦核对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 今年江宁县的情况,却有所不同,户部那边来催问的时候,江宁县这边的回答是,还需先和春和宫百户所对账,怕需耽误十天半月。 而如今,邓千秋父子二人确实已是焦头烂额,县里开征新税已有三个月,现在却发现,这新税的账目前所未有。 说白了,就是以前没有报过这样的账,何况这本该县里完成的事,如今却需和春和宫百户所协力完成,这就更是增加了难度。 不得已,父子二人只好合署办公,二人各拿自己的账目先对起来。 “千秋,你那儿是不是算错了,应该不会有这样多吧。”看过了百户所的账,邓健露出了匪夷所思之色。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二章 :抄家上瘾 “爹,昨日牛十三那个小子,又去捉了一个商贾,将他家抄了。” 邓千秋抬头,瞄了邓健一眼。 他担心邓健生气。 可邓健面上不为所动,只是继续盯着案头上的账簿,发出鼻音:“嗯。” “那家伙实在可恨,居然敢逃税,这真是瞎了他的眼睛。”邓千秋见邓健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突然发现,自己这爹,竟有如此冷酷的一面。 当下,他咬牙切齿地道:“抄了他的家和货物,东西全部发卖,这税收加上罚金,将他全家卖了做奴也才勉强足够。” 邓健又发出鼻音:“嗯。” “爹。”邓千秋道:“你不想说一点什么?” 邓健这才抬头,想了想道:“百户所的人手太少了,杯水车薪,十个人应付不了局面。” 邓千秋道:“我扩招了啊,已经招募了一些少年,不过……眼下还需让他们进行培训。” 邓健道:“县里这边,竭力配合你们就是,为父现在在想着户部钱粮的事。” 他说着,若有所思:“县里已派了许多人去户部对账了,可跑了很多趟,都对不上,只好空手而归。京县就在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可若是偏僻一些的县,这来回便是数千里,急递铺快马来回,也需一月功夫,这可怎么是好?” 邓千秋道:“难道不晓得各县,基本上对一遍账就够了?” 邓健笑吟吟地道:“你是说他们拿着盖了印的白纸去对账吧,到了户部,户部那儿的账是多少,他们就填多少。” 邓千秋道:“反正我是听大家这样说的,爹,伱可千万别学他们。” 邓健笑了笑道:“你已经提醒了许多次了,不管怎么说,这对账的方式不合理,各县若是用空印来对账,那还对什么账?这各县的钱粮,岂不是想填多少就填多少,那这对账是为了什么,就是让各县来走一个过场的?” 顿了顿,邓健接着道:“可若是照着朝廷的规矩来办的话,许多县来回千里的路,这账一次次对不上,就要来回奔波,打回去一次,就得一个月之后再来,这账还怎么对?陛下却对此充耳不闻,这真是怪了,分明是徒劳无功,却还教人走这样无用的过场……” 邓健很是不理解地摇摇头。 邓千秋则是小心翼翼地看了邓健一眼,才道:“爹,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陛下不知道?” 邓健一愣。 他随后即哂笑:“真是胡说八道,这事全天下人都知道,莫说是户部和各县,你随便找县里一个胥吏,他都一清二楚。陛下再如何昏聩,又怎会不知道?依我看啊,他这是懒,知道此事不好解决,索性便视若无睹了。” 邓千秋脸色古怪,他无法理喻邓健的脑回路,可细细一想,他爹的想法也未必是错的。 这种人尽皆知,傻子都知道的事,皇帝都不知,这简直就不符合常理。 邓千秋道:“你说,会不会有人故意想要隐瞒他呢?” 邓健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可能,朝中有百官,各县不报,难道户部上下就没人报?户部没人奏报,那么……不是还有中书省?中书省倘若也不报,那么御史大夫呢?大理寺呢?总不可能,这朝廷内外数千上万的文武大臣,人人都装聋作哑吧?千秋,对人有防备这没什么不好,可也不能因噎废食。” “再者说啦,这账目的清算,乃是国家的根本,如此国本,怎么可能会视为儿戏呢?你要知道,这一本本账簿背后,却是数不清的钱粮啊,都是从无数的百姓头上收上来的,如此重要的事,陛下不可能不知晓,应该是他还没有想到好办法。” 邓千秋深深地看了邓健一眼,他不打算和邓健继续争辩了,反正任何时候,这读书人出身的爹总是有一套他自己的理论和逻辑,而他口拙,说不过他爹。 “我还是继续算我的账好了,嘿嘿嘿嘿……”他一面说,一面低头看自己的商税账本,露出教人觉得疑似奸诈的笑容。 ………… 户部。 直隶清吏司衙堂。 这户部下设十四清吏司,分别对应天下各行省。 而直隶清吏司更是各司之中的重中之重,主掌司中事务的郎中,几乎形同于是户部侍郎的后备人选。 而这清吏司之下,又设民、度、金、仓四科,各科设主事一人,分别管理不同行省的土地、户口、物产、会计,渔盐、税课,两税起运及仓库等等。 如今,这直隶清吏司仓科主事陈言忍不住跳将起来,对着江宁县来办事的主簿几乎破口大骂:“叫你们县令亲自来,你们江宁县到底怎么回事?来来回回,已对过了九次账,每一次都核对不上!不是说了,依户部的账来填即可,为何每次都不同,你们莫非是来消遣本官的吗?” 这主簿苦笑道:“县令就是这个意思,说是有多少账,就报多少账……” 主事陈言勃然大怒,他户部主事虽不是什么大官,可即便面对了京县县令,也未必很放在眼里的。这里可是部堂,来这儿办事的各府各县之人,哪一个不要矮一截身子? “别人都对得上,为何唯独你们江宁县特殊?” “陈主事,这……下官也没法子,这是县令的意思,要不……再核对一次吧,若是不成,下官再回县里,再查一查仓库。” 陈言不耐地拂袖道:“你自己对吧,呵……真是莫名其妙,一个县令,摆这样的架子,这将来若是再往上,这天王老子怕也不放在眼里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实话和你说,要嘛,你们自己县里备空印来,照着其他各县的方法,要嘛……以后也就别来了,户部就当……没有收到你们江宁县的账。” 主簿吓了一跳,忙道:“陈主事,这……这是怎么说的……县令的意思是……若是空印,只怕不合理。” 陈言大怒:“本官在至正七年就在户部里当值,大明还没有的时候,往前数七八十年就是这样对账的,怎么到了你们江宁县就变得特殊了,真是岂有此理,不知所谓。” 说罢,也不理还想哀求的江宁县主簿,直接拂袖而去。 这陈言气不过,又去寻直隶清吏司郎中张道。 “张公,那江宁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这是不想让咱们户部上下的人过好日子了。” 张道肥胖,像弥勒佛一般大腹便便,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是个很讨喜的人,他笑着道:“好啦,好啦,气个什么,这事本官早就知晓了,这江宁县令乃是今科的榜首,新官上任嘛,有些事还不懂……” 陈言气道:“他不懂事,下头的佐贰官们也不懂事?” 张道深深地看了陈言一眼:“你这样生气,是因为去岁年关的时候,这江宁县往年该送你的炭敬也没有送到府上吧?” 陈言一愣,瞬间明白了什么,瞠目结舌地道:“张公那儿,也没收到?哎呀,下官还以为他唯独看不起下官,不肯送呢。这样看的话,那姓邓的倒非是瞧不起下官,他是谁都瞧不起啊。” “咳咳……”张道笑道:“老夫提及这个,不是贪图这点儿炭敬,其实这都只是一些各县不值钱的特产,一幅字画,能值几文钱呢?一个破铜烂铁一般的佛像啊,又能值几个钱?主要还是失了礼数,他是读书人,这孔圣人最崇尚的恰恰是礼,所谓竦萃丘冢,礼不废也。他读书读到狗身上了。” 陈言认同道:“张公这话,很有道理,既然他无礼,那么下官也没得说,以后他这县再来对账,下官都挡回去。哼,倒要看看,这天下各县唯独他江宁县交不上钱粮簿,他这乌纱帽保得住还是保不住!下官从至正七年到这部堂,还没见过这样不开眼之人。” 张道道:“实话和你说吧,事情没这么简单,现在他不是保得住保不住乌纱帽这样简单,而是……老夫听说了一些事,已经有人……开始要状告此人劫掠民财!听闻此人四处勒索百姓,已是闹得民怨沸腾了。你等着瞧吧,没几日这姓邓的必要出事。” 陈言听了,心里的恼恨,便立即化作了嘴角的笑容:“这狗官若有今日,倒是值得浮一大白。” ………… 中书省。 李善长看着一份份的奏报,陷入了长思。 他脸色不甚好看。 而后,他将奏报搁到了一旁的茶几上,严厉地看向胡惟庸:“直接将人家抄了?” “对,这商贾还是咱们淮西的呢。这姓邓的也够狠,同乡也不留情面,那邓千秋年少不懂事,邓健居然也在那添油加火,这宅邸和货物,全部都抄了。现在苦主血本无归,已是气的去应天府状告了。应天府那儿觉得兹事体大,还是请中书省处置。” 李善长闭上眼睛,躺在了椅上,他脸色略显铁青:“那就让应天府自己看着吧,劫掠民财,这是大罪,比贪墨还要加罪一等,陛下若知晓,不知要砍掉多少脑袋。给邓健父子一次机会,教他们立即奉还财货,登门致歉,如若不然,教吏部议定惩处。”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三章 :皇帝亲临江宁 朱元璋批阅奏疏,几乎是事无巨细。 尤其是开春户部核算钱粮的事,他也最是关心。 不过……很快,他察觉到了一份关于吏部的申饬。 邓健? 看到这个名儿,朱元璋顿时留了心,他慎重地将批红的朱笔搁到了一边,细细看去。 劫掠民财…… 苦主至应天府…… 随后交大理寺裁定。 朱元璋的脸色,骤然之间变了。 他眼神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指了指奏疏道:“去,叫人去大理寺,将此案的情况全部送到御前,朕要亲自御览。” 也该先不敢怠慢,火速前往大理寺。 很快,一份状纸以及记录送到了朱元璋的案前。 不过……大理寺显然并没有亲审邓健。 而是选择记录在案,同时转呈给了吏部。 吏部则下了一道申饬,令江宁县令邓健退赃赔礼致歉。 显然……这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牵涉到的钱财,竟多达九千多两。 九千多两,够掉多少个脑袋? 朱元璋越看越是心惊,可他随即沉吟起来:“这样的贪墨大案,为何没有奏报,反而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冷冷地看了也该先一眼:“中书省为何不报?” 也该先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奴婢以为,要嘛是官官相护,似乎有人想要保这邓健……要嘛,就是有其他的内情,涉事之人,不愿将此事闹大。” 朱元璋于是靠在御椅上,他开始斟酌起来。 “奴婢分拣奏疏的时候,瞥见了一份关于户部的奏疏,说是江宁县不肯报上钱粮……” 朱元璋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这里头,有蹊跷。” 也该先想了想道:“陛下,可能……这与江宁县的商税有关……” “嗯?商税,什么商税?”朱元璋错愕地看一眼也该先。 也该先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奴婢……奴婢万死。” 朱元璋冷冷看他:“你说。” 也该先只好道:“春和宫那边有诏令,命春和宫百户所征取江宁县的商税,而江宁县协助。此事……倒是有不少人知晓,这事也已开始了三四个月之久……” 朱元璋一脸诧异:“朕为何不知?” 也该先惶恐不安起来:“奴婢……奴婢以为陛下知道呢。” 朱元璋几乎要跳起来,喝道:“这么大的事,你以为朕知道?” “这诏令,虽是春和宫下的诏,明面上是太子殿下的主意,不过太子殿下一向纯孝,有什么事都和陛下商量着来。所以这朝野内外,都以为这是陛下的意思,只是害怕事情闹的太大,所以只让江宁县试行,又担心明发旨意,引起人心浮动,所以只让太子下诏……奴婢……奴婢……是这样认为的啊。” 朱元璋听得目瞪口呆。 随即他猛地拍案:“税赋是国家的根本,怎么可以轻动呢?历朝历代,最终不知多少朝廷,就因为这个,而导致天下大乱,这是国本!” 他气的发抖:“国本也可以视同儿戏吗?你们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朕?好啦,现在太子干事,也背着朕啦,还有那邓健,那邓千秋……” 也该先拜下,他知道这是自己失言,如今里外不是人,太子那边得认为自己状告,陛下这儿,又是勃然大怒。 他脸色惨白,叩首道:“奴婢有万死之罪。” 朱元璋黑着脸道:“他有什么事,为何不和朕商量?就这样背着朕,他们这是将天下置于儿戏的地步。真是糊涂,糊涂!” 也该先瑟瑟发抖道:“陛下,要不,这就立即叫停……” “叫停?”朱元璋更怒:“伱的意思是,太子发了诏令,朕转过头,就发一道旨意否决太子?那税赋乃是国本,这太子就不是国本了?皇帝的旨意和太子的诏令相悖,天下人会怎样看?太子的威严如何维护?人们还会信任太子吗?那些该死的好事之人,指不定还要传出什么朕要换太子的流言蜚语呢。他是太子,无信不立!” 也该先:“……” 朱元璋气的肝颤,气的破口大骂:“今日敢这样,明日就敢谋反,这不肖子。” 也该先索性埋着头不说话。 朱元璋将眼眸微微一张道:“这是邓千秋的主意,当初他就和朕提及过,朕觉得兹事体大,没有答应他,他一定跑去怂恿太子了。” 也该先忙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命人……去……” “去做什么?”朱元璋奇怪地看着也该先。 也该先:“……” 朱元璋皱眉道:“去拿人吗?春和宫百户所的百户,朕派人索拿,你们这是要教天下人怎么去想太子?况且这邓千秋……他还是一个孩子啊……他至多只是糊涂,能有什么坏心?” 也该先:“……” 朱元璋终于慢慢地平静了。 他端坐着,道:“历来做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这延续下来的东西,不要轻易擅自去更改,如若不然,是要官逼民反的。这大理寺案中的苦主,若换做在从前,只怕早就扯旗反了。这些东西,太子不懂,邓健父子也不懂吗?” 说着,朱元璋长叹:“朕怎么生了这么个糊涂的儿子!” 顿了顿,他突然心情好了一些:“至少那邓健也没好哪里去。” 也该先依旧跪着,大气不敢出。 朱元璋则开始沉吟起来,他阖目抚案:“今岁国库的账目,都大致已对了吧,只差一个江宁县……江宁县……该给太子一个教训了,下旨,明日让太子亲自去江宁县看一看,看看他自己办的糊涂事,教他好好反省吧。” 也该先公瑾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便去知会太子殿下。” 朱元璋接着道:“过几日,他自己就乖乖来给朕赔罪,就当是一个教训吧。朕让他亲眼去看看,他自然而然,也就晓得这里头的厉害了。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朱元璋摇摇头,径自叹息。 ………… 一连数日。 朱元璋心里盼着一点什么。 可左等右等,却又不见太子来觐见。 好像一下子,这人凭空消失一般。 朱元璋故意不问左右,就是防范自己这一问,有人给太子通风报信。那太子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却还是老老实实来。 若是如此,就显得好像按着太子的脑袋来请罪了。 朱元璋要的是诛心,是太子心悦诚服。 可这般等了几日,朱元璋终于坐不住了,于是他便诏詹事府治书侍御史文原吉来道:“太子这几日在大本堂读的什么书?” 文原吉负责督导太子的行为,相当于是大本堂的教导主任,他苦着脸道:“陛下,太子已几日不来大本堂了,春和宫那儿也不见踪影,说是去了江宁县那儿,一直未归。” 朱元璋大惊:“还没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倒是没有事,只是太子近几日似乎十分散漫,无心读书……”文原吉道:“听人说,这几日都和那邓千秋厮混一起,还听说……邓千秋在那儿,打着太子的名义,到处拷问商贾,现在江宁县已是生灵涂炭,已到了民怨四起的地步。” 朱元璋听着头皮发麻,好家伙,让太子去江宁县反省,他居然乐不思蜀了…… 太子平日还老实,怎么转眼之间,成了这个样子? 这可是国家储君,是大明的根。 朱元璋怒道:“你为何不将他抓回来?” 文原吉吓了一跳,下意识道:“陛下,臣不敢啊……” 朱元璋怒气冲冲道:“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着,起身:“摆驾,去江宁县,朕今日非要好好收拾他们不可。” 文原吉居然振奋起来,他早就看邓健父子不顺眼了,现在外间有许多的传闻,听说大家怨声很大。 今日……这邓健父子算是完了,哼,还真因为靠谗言诱惑了太子,就可高枕无忧? “臣也同去,陛下,臣还有奏。” “待会儿路上说。”朱元璋已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 江宁县衙隔壁,就是邓千秋花了大价钱购置的一处大宅,不过这大宅,已挂上了百户所的招牌。 如今这百户所,许多人进进出出,车马如龙。 在廨舍里,朱标很愉快地提笔算账,一面道:“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千秋,你手头的人太少,就这么点人,这些账怎么算的过来?” “殿下。”坐在一旁的小案上,邓千秋也低头在算账,此时已是一脸苦恼之色:“万事开头难,这不是其他人都不放心嘛?没办法,只好自己来了。幸赖殿下这两日亲临,帮衬着卑下,如若不然,卑下真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朱标微笑,他低头,继续和许多触目惊心的数目打交道,忍不住咂舌:“为官,首先是治人,而不是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罢罢罢,你说的对,万事开头难,眼下刚刚打开局面,确实难有什么信得过的帮手,对了,这三千七百两……是归类至舶税,还是市税?” 邓千秋忙凑过来一看,很干脆地道:“市税!” 朱标笑了:“没想到,算账也这样的有意思。” 邓千秋别具深意地看了朱标一眼:“有意思的不是算账,是这账目背后的钱!这是真金白银啊!” 朱标皱眉:“不对,这是国本!”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四章 :国本 朱标为人稳重,说话从不浮夸。 邓千秋很喜欢他,这一点晋王就远远不如太子。 他既说这是国本,那么……这税赋,自然而然也就是国本了。 邓千秋咬着笔头,不由道:“殿下,咱们在这两天两夜了,我看殿下疲惫,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 顿了顿,邓千秋补充道:“卑下心疼殿下。” 朱标却端坐着,摇头微笑道:“无妨,先将这数目计出来,如若不然,本宫心里放心不下。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忙呢,本宫见你们百户所上下,人人奔忙,怎好去休息。” 多好的人啊。 如果他在洪武年间没有早亡就好了。 邓千秋噢了一声。 朱标似乎想起什么,于是道:“这些商贾,怎么有这么多银子?” “事实上,天下有许多的财富。”邓千秋顿了顿,想了一下该怎样跟太子说,而后道:“问题就在于,实际上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是很少的。” “嗯?”朱标看着邓千秋,他从前将邓千秋当一个小弟弟看待,现在却越来越发现,邓千秋很不简单。 太子坦然地道:“你说的本宫不甚明白。” 邓千秋道:“因为天下人都需要储蓄,只有储蓄,才能以备不时之需。可只有商贾,需要买卖,所以才需要将货物和货币流通起来,我们现在征取的就是流通的货币。” 朱标点点头,随即懊恼地道:“父皇为何没有看到这一点呢?” 邓千秋想了想,道:“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朱标一愣,眼眸微微一张,道:“你且等一等。” 朱标居然取了一张空白的便笺,将这句话记下:“伱继续说,我记一记。” 邓千秋不禁感叹一句:“殿下真的是好学啊。” 咳嗽一声,邓千秋一本正经起来,道:“何谓经济基础呢?本质就是,这朝廷能从谁身上抽取到税赋,国家靠谁来养活。就说农赋,天下八成以上的税赋,都取之于农,而朝廷要征税,就不免要依靠士绅,因为土地是死的,这么大块的土地藏不了,这税赋可以从这里抽取,即便有损耗,有许多欺上瞒下的手段,可终究……朝廷必须倚重它。” “我明白了。”朱标笑道:“难怪父皇对士绅甚是厌恶,可大诰之中,却依旧对他们极尽优待,这就是你说的经济基础!而士绅就是这上层建筑,父皇要维护好这房子,就不得不仰仗他们,即便对他们颇有微词,也不得不如此。” 邓千秋目光炯炯地看着太子,忍不住道:“殿下实在太聪明啦,是我见过这样多的人,最聪明的一个。我觉得奇怪,为何都是龙种……” 朱标淡淡一笑,打断道:“你说一说这商贾。” 于是邓千秋收敛起发散的思绪,认真地道:“商贾和士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逐利而已,前者靠互通有无,后者依靠剥削佃农。照理来说,其实他们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可之所以他们无法成为经济基础,其本质就在于,历朝历代,其实都没有一个有效的对他们征取税赋的手段,一方面,是银子和货物在他们手里流动过快,这商货不像土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该多少就多少,很容易藏匿。” “另一方面,则是士绅大多祖祖辈辈,都在一个地方栖息,极少流动。而商贾则不同,他们流动性大,正因为这些特点,想要从他们身上征取到税赋,可谓难上加难。正因为他们有许多的不可确定性,因而,任何朝廷,都无法将仰赖他们成为一个稳定的税源。” 朱标皱眉:“你当初不是说,唐宋时,他们也曾是税源吗?” “问题在于稳定。”邓千秋道:“朝廷和寻常老百姓不一样,老百姓大不了饱一顿饿一顿。可朝廷最需要的则是稳定,不然今岁进账十万两,到了来年,变成了一万,那就要出大乱子的。这一点,商税就远远及不上农赋。” 朱标恍然大悟:“即便是历朝历代,也无法彻底仰赖商税,所以你觉得,这商贾无法成为经济基础,所以父皇是对的,他轻视商贾,也厌恶士绅,可是他可以彻底将商贾抛弃,却唯独不能薄待了士绅?” “大致就是这个。”邓千秋道:“所以陛下圣明啊,他的思路是对的,倘若仰仗的乃是商人,这天下未必能安定,譬如蒙古的元朝,他们就玩不转这农赋,税赋可谓一塌糊涂,反而他们对商户颇为仰赖,因为商人可以给他们提供真金白银,可是殿下你看,这蒙元没有百年的国运,这气数便尽了。我想陛下是这一层考虑。” 朱标若有所思,邓千秋的话,让他豁然开朗,其实他隐隐觉得父皇有一些举措过于极端,可在大本堂,许多大儒讲授为何要优待士人,轻贱商贾的道理,他却总是听得云里雾里,似乎总觉得没有讲透。 反而是邓千秋这个家伙,直接一语道破了天机,居然将这其中的关键讲透了。 他细细思量,随即道:“这样说来,我们现在干的事,反而是错了,父皇才是对的。” 邓千秋点点头道:“陛下是对的。可是……殿下,有些话我能说吗?” “说。”朱标笑着道:“无碍的,我断不会禀奏父皇。” 邓千秋咳嗽道:“可陛下虽然圣明,却又错了。错就错在,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问题的根本,却洞若烛火,一眼就看穿了真相,于是选择了一套足以行之有效的手段,足以能让江山稳固的方法。可唯独没有想过,既然商贾不能稳定的征取税赋,不能作为国本,却为何不去尝试建立一套稳固征取商税的体系,从而达到像田赋一样,成为朝廷的稳固税源,使其也成为我大明的经济基础呢?” 不得不说,朱元璋确实很厉害,他比这个世上哪怕是后世的许多人都一眼看穿了真相。 可看透问题本质固然可贵,朱元璋偏偏选择了最保守的办法,去回避这个问题。 邓千秋两世为人,当然清楚,这种态度固然可以让江山稳定,偏偏……也使整个明朝从此开始暮气沉沉,永远都处于税赋不足,捉襟见肘的状态。 邓千秋继续道:“看到了问题,就去改造它,怎可一味回避呢?今日回避了这个问题,将来也是遗祸无穷的啊!毕竟,这天下的税赋,都取之于农,对农人而言,是何等沉重的负担,天下承平时还好,一旦有事,这种负担只会不断的增大,直到农人无法承受的地步。” “而另一个问题就在于,不将商税视为经济基础,可天下以物换物,互通有无,是无可避免的,这是人之本性,无法禁绝,却又不去尝试使他们成为稳定税源,必然也要成为祸源。” 朱标恍然大悟:“听你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这样说来,父皇有八成圣明,却也有两成糊涂。”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道:“这是殿下说的,卑下没说。” 朱标莞尔:“算账,算账。” ………… 文原吉无法理解,为何陛下要微服出巡。 这多危险啊,虽然带了十几个护卫,可若是遇到了歹人…… 他跟在朱元璋的身后,左右张望,一步一回头,提心吊胆着。 只是这一路,他不免发泄着心里的愤恨:“邓千秋不是好人,外头都叫他邓扒皮,听说落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迟早他要拿问,微臣担心的,还是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平日里礼贤下士,读书也很用功,乃纯孝之人,可这些时日,却不知如何……无心读书了。陛下,这不能小看啊,需知防微杜渐……” 朱元璋此时的心情有点不好,他不耐烦地道:“得了,得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文原吉苦笑道:“臣是侍御史嘛,职责所在,若是不说……怎么得了,邓千秋戕害百姓,就跟明抢一眼,这样的人……啧啧……” 说话之间,朱元璋终于到了县衙。 却见那隔壁的大宅,挂着春和宫百户所的匾额。 朱元璋忍不住上前,他的脸拉了下来。 春和宫乃是太子居所,在市井之中,这样明目张胆地张挂太子的旗号,这若是百户所的人作奸犯科,岂不是教太子难堪? 他踏步上前去,此时,却见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伙计,正预备进去。 “哟,你撞我做什么?”这商贾神色匆匆,不小心被朱元璋磕碰了一下,忍不住满面怒容地回头。 朱元璋倒也没计较,笑了笑道:“我见你穿布衣,可这布料,却是上好的松江布,该是商户吧,你来此做甚?” 这商贾脸色缓和了一些:“当然是来缴税的。” 朱元璋身后的文原吉好像苍蝇遇到了臭鸡蛋,骤然来劲了:“你瞧,你瞧,我就晓得……这百姓害怕成了这个样子,可见平日里穷凶极恶到了何等的地步,都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要有多罪恶昭彰,才使人这样恐惧。” 朱元璋觉得这一路来,身边跟了个吵个没停的苍蝇一般,此时忍不住回头,大喝一声:“闭上你臭嘴,他来缴税,管你鸟事!” …… 求……求月票! 下一章还在写,尽力很快更上来。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五章 :吾皇万岁 没来由的被朱元璋痛骂,文原吉骤然之间有点抑郁了。 他是读书人,此时想写点小作文。 朱元璋没理会他的感受,却是看向那商人道:“缴税,缴什么税?” 这商户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朱元璋,道:“你既不是来缴税的,却来此凑什么热闹?走开,走开,别挡路。” 朱元璋暴怒,瞪着眼睛,凶巴巴的样子,可那商户却没理他,指挥着后头的伙计道:“赶紧,赶紧,先去领号牌。” “陛下……”文原吉见朱元璋一脸的怒气腾腾,低声道:“你瞧,市井的风气败坏到了这种地步,由此可见……当地县令邓健……” 朱元璋回头看他,眼睛却是微微眯起,口里道:“你继续说。” 文原吉见朱元璋那眼神,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他有些毛骨悚然,他慌了慌,忙道:“臣……臣……咦,那商户去哪儿了?” 朱元璋才发现,那商户已一溜烟地跑去了一处小厅。 这里本是大户人家的宅邸,这百户所也没有闲心进行改造,而是直接将中堂变成了百户的值房,而两侧的偏厅,则变成了账房或者是办事的所在。 于是朱元璋信步往前走,随着那商户到了小厅。 这小厅里倒是很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居然还有许多的座椅。 朱元璋一到,就有一个文吏拦住他,道:“办税的?来,领号牌,领了号牌在此等。” 文原吉怒道:“岂有此理……” 朱元璋这时打断他:“号牌在哪,领一个。” 文原吉顿时化怒为喜:“好的,好的,领一个号牌。” 那文吏给文原吉登记信息,文原吉生怕自己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因而便报了一个假名:“文袁记,文明天下的文,江南名士袁正新的袁……” 文吏抬头,茫然地看着他道:“袁正新是谁,他是哪个袁?” 文原吉冷笑:“伱连袁先生都不晓得,难道不知他是赫赫有名文原吉的师弟吗?” “文原吉?”文吏一脸懵逼,随后板起脸来:“你是来捣乱的吧?” 文原吉:“……” 朱元璋等得不耐烦了,直接在一旁道:“文原吉,原来的原,吉祥的吉。” “早说。”文吏口里嘟囔:“依我看,这位仁兄不像做买卖的。” 他随即看了看朱元璋道:“你才是正主。” 文原吉本想骂,你才做买卖,你全家都做买卖。 倒是朱元璋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文吏笑道:“做买卖,讲究的是时效,似他这般,说话都不利索,一件事都说不明白的,能做什么买卖?” 朱元璋大笑起来,却不置可否。 领了一个叫丁十七的号牌,朱元璋便落座,这里有许多商户都在等候,他们大多都很安静,隔三差五地有人前来叫号。 叫到了号牌的人,便匆匆被领了去。 直到叫到了文原吉,朱元璋才豁然而起,文原吉也连忙站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一处厢房。 这厢房里头,陈设简单,只有一处小案,一个文吏,还有一个穿着禁卫甲胄的人在此。 而排在朱元璋前头的,却是方才门口见着的那个商户。 这商户还在办理手续。 商户道:“一共是三批货,一趟走了杭州,一趟分发去镇江,还有一趟是松江,走的是水路……” “这是交割的契书!你瞧,大抵是一千五百两纹银的买卖。哎,买卖难做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商户絮絮叨叨,很是肉痛的,让跟来的伙计取出一个包袱,这包袱一解开,竟是哗啦啦的碎银抖落出来。 “总计七十七两,没错吧,哎……咱们老百姓,日子这样艰难,这么多银子……好吧,好吧……你开票,开票给我。” 那一旁穿着甲胄的人,开始取称,大抵检查了碎银的重量和成色,当即入库去了。 而文吏则提笔,在一处公笺上记录,最后取了一个小章,啪嗒一下,盖了上去。 商户领了票,当即便走了。 “下一个,下一个……丁十七……丁十七……” 可这文吏抬头起来,却发现,原本在此候着的丁十七牌号的人,已不见踪影。 朱元璋和文原吉已从那厢房里出来。 文原吉后脊发凉:“陛下……我瞧着……” 朱元璋冷着脸,他阖目,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你读书多,朕问你,这商贾怎的还上赶子送银子?” 文原吉本想说,横征暴敛,应该是商户害怕了吧。 不过他看朱元璋的脸色,那话只能吞回肚子里,只好幽幽道:“可能是本地商户沐浴皇恩……” 朱元璋正待暴怒。 这时,庭院那儿突然有人喧哗。 却见一个商户,被两个校尉拎着,他口里大呼:“杀人,杀人啦……” 校尉将他拖拽着,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将其拽到后院方向去。 这文原吉见了,脸色骤变,不由道:“陛下,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还是白天呢,若是天黑了会发生什么,臣都不敢想。” 朱元璋皱眉,脸色也凝重起来,他看着那商户消失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倒是一旁,有路过的商户,也见着这场景,他对自己身后的伙计道:“那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这江宁县,竟还敢瞒税,胆子不小,他也不看看太子殿下什么手段……” 伙计则回道:“是啊,是啊,太子殿下的账也敢欠,活腻了!这下好了,多半加上十倍罚金,抄没家产全部发卖,也未必能填上这窟窿。” 朱元璋一听太子二字……骤然之间,血压升高,他原本平静的脸色,一下子无法平静起来。 文原吉也吓了一跳,他平时在陛下身边,啰嗦归啰嗦,骂归骂,可是听人这样说太子,也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于是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虽然近来有些糊涂,可本心是好的,臣不相信他会干这样的事……臣想……臣想……会不会是……刁民们不晓得好歹,将这脏水泼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 朱元璋冷着脸,却也不和文原吉啰嗦,疾步往中堂方向去。 到了中堂外头,却见一个宦官刚刚蹲在假山后头小解,拉了裤头出来,一见着了朱元璋,顿时吓得走不动道了。 朱元璋见着了他,这人正是侍奉太子的一个小宦官,当即道:“过来。” 这宦官本想高声大呼一声吾皇万岁,也好提醒里头的太子殿下,可此时,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身子则是不自由自主地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沉声道:“太子在此几日了?” 宦官几次张口,才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道:“两日三夜……” “他每日都在哪里?” “都在这中堂。” 朱元璋冷着脸道:“吃住都在此?” “是……是……都在……都在……” 朱元璋道:“身边都是谁在陪驾?” “是百户邓千秋……偶尔,江宁县令也……也会来此……”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才又问:“没干别的?” “没……没啊……” 朱元璋虎目一瞪:“你若敢虚言,朕剐了你。” 宦官啪嗒一下,腿一软,再也控制不住地直接跪下,哭丧着脸道:“真没有,殿下忙的脚不沾地呢……” 朱元璋气咻咻地道:“好啊,看来是比朕还忙。” 他狠狠一拂袖,便风风火火往那中堂去。 宦官已吓瘫了,可如今,示警却已来不及了。 ………… 中堂里头。 邓千秋咬着笔杆,开始摸鱼。 数钱……真的太苦了。 一开始的时候还挺新鲜,可很快,邓千秋就发现枯燥且乏味。 反而朱标,却好像永远精力充沛。 在这一点上,他绝对是朱元璋亲生的,如此不知疲惫,每日睡两三个时辰,吃饭也随便将就,可干起事来,却不含糊。 “千秋,怎么了?” 朱标搁下笔,似也有些乏了。 邓千秋苦着脸道:“卑下在想,这要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朱标笑了:“本来这种事,不该亲力亲为,可这不是人手不足嘛,这还是你说的呢。那一本账,你算好了没有?” 邓千秋道:“还没……没呢……我在思考问题……” 邓千秋脸一红,自己一本没算完,人家已算完了三本,惭愧啊惭愧,所以只好用思考来搪塞。毕竟思考者是无罪的,人们普遍认为这是高素质且文化深厚的表现。 朱标皱眉道:“你又想什么?噢,我想起来了,你方才说到了经济基础,倘若这商户,也变成了朝廷的经济基础,那么这上层建筑会是什么样子呢?” 邓千秋道:“朝廷要仰赖这个挣银子,那么下意识的,许多的国策都会自然而然地向此倾斜,就好像……对士绅一样。” 朱标听罢,犯难地皱眉道:“可是父皇厌恶商贾。” 邓千秋笑了,得意洋洋地道:“的确厌恶商贾,可陛下他爱钱啊……” 这话落下。 恰好此时,朱元璋已至门前。 他听到这句话,身躯一震,脸骤然之间拉得比驴还长。 ………… 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六章 :陛下圣裁 邓千秋的话音落下。 便听朱标道:“千秋,你也不能这样说父皇,父皇虽然视财如命,可他有他的苦衷。” 朱元璋:“……” 此时的朱元璋,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你说朱标孝顺吧,他居然跟着邓千秋背后诽谤他这个父皇。 你说他不孝吧,他居然还能体谅他这个父皇的苦衷。 可恶的是…… 当然,最令朱元璋失望的是,这太子居然亲自跑来掠夺商人的财富。 其实商户的财富,掠夺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这等事,却决不能让太子来干,如若不然,天下人怨声载道,这太子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就这一会,朱元璋的心思千回百转,越想越气,于是再也忍不住的怒气冲冲大喝道:“是吗?朕很爱银子?这是谁告诉伱们的?” 此言一出,两个坐在案头后的人,都吓了一跳。 邓千秋脸都绿了,居然觉得两腿一软,本是跪坐在地,现在已站不起来。 在皇帝背后说皇帝的坏话,还给皇帝捉了个正着! 就这么倒霉。 朱标看着还算镇定,忙站了起来,道:“父……父皇怎么了?” 事实是,即便是太子,这个时候其实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有点慌。 父皇来的过于出乎人的意料,让他措手不及。 而邓千秋,依旧跪坐在案头,倒不是不想起身接驾,而是爬不起来。 朱元璋此时已如怒目金刚,大呼道:“真是反了你们,背着朕,干这样的勾当!” 朱元璋瞪着朱标,接着道:“朱标,你是太子,你这春和宫,私下下诏,这是想干什么?你下诏也无不可,可为何要背人?好啊,足足三个多月,三个多月,朕被你瞒了三个多月。” 朱标此时似乎缓过神了,稳稳地道:“父皇平日教诲儿臣,要儿臣多听断诸臣启事,临断国政。儿臣这是谨遵父皇的教诲!” “朕没让你瞒着朕,你还敢顶嘴!”朱元璋怒喝。 却把站在后头的文原吉吓了个半死,他在春和宫,素来知道这父子争论吵闹起来,一旦惹得陛下火起,陛下不一定会打太子,可说不定就把随扈的人员打一顿。 于是文原吉连忙退后几步,才痛心疾首地道:“殿下,太子殿下,你认个错便是,此事……确实是残害百姓,太子乃储君,当以仁孝示天下……” 朱元璋大呼:“你住嘴。” “噢。”文原吉干脆地点头,然后一言不发了。 朱元璋继续怒视着朱标:“朕来问你,你颁发诏令,如此明目张胆,四处搜捕商户,确有其事吗?” 朱标想了想,道:“父皇,这……我还不太熟,儿臣在这里,光顾着数银子了,这件事,还是邓千秋来解释吧。” 邓千秋:“……” 好好好,你们父子这样玩是吧。 当然,太子朱标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而是朱标是个老实人,不擅撒谎,他确实不懂其中的原理。 邓千秋只好撑着案头,勉强站起来,刚刚站稳,又忍不住人要跌坐下去,于是身子摇摇晃晃,赔笑道:“陛下,这……这……太子殿下颁布了商税,可也有不法的商户,隐匿不报。对此,百户所只好采取非常手段,予以他们重击。当然,卑下可没有打他们,只是教他们补足商税,缴纳罚金而已。” 朱元璋只当他是辩解,冷笑道:“少拿这一套来糊弄朕,你们以为巧立了新的名目,朕就不知道了?” 朱元璋忍不住骂道:“糊涂啊,真的糊涂啊!历朝历代,只有酷吏去干此等事,从未有过储君去干这般的事!我大明才开国几年,这天子脚下,你便要惹得天怒人怨不可吗?” 邓千秋直冒冷汗,忙道:“陛下,这是真的,这些商户……都是自愿的,只有极少数……不法的商贾……” “少拿这一套来搪塞。” 邓千秋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随便寻一个商贾来,一问便知。若是卑下当真如陛下所言的那样,宁愿请死。” 朱元璋自是不信的,冷哼道:“到了现在,还敢狡辩,文原吉,你去请方才那商贾来。” 文原吉道:“哪个?” 朱元璋冷冷瞪他一眼。 文原吉吓了一跳,忙道:“微臣这便去。” 不多时,那文原吉果然叫了个商贾来,正是门口碰到的那个。 那商贾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他一进中堂,便见朱元璋被人众星捧月一般,顿时诧异,虽不知朱元璋的身份,却已知道,方才门口撞见的这人,身份绝非非同凡响。 他毫不犹豫,哭丧着脸:“万死,万死,我……瞎了眼,我不该冲撞了您……我……” 朱元璋嫌弃地皱了皱眉,而后冷然道:“朕现在问你话,你若是敢胡说一句,立即杀你全家。” 一听到眼前这人自称是朕,这商贾顿时吓得已要瘫了过去。 后头听到杀你全家,这刚刚昏天黑地,人要昏迷不醒的时刻,就好像打了一针肾上腺素一般,一下子,人居然精神了。 或许是求生欲的作祟,此时这商贾,竟是格外的机灵,仿佛他积攒了数十年的智慧都在此刻附在了身上。 “草民……草民一定知无不答、答无不尽。” 朱元璋道:“你是何人?” “草民刘康,乃江宁人士,做的乃是纸张的生意,家里有一处造纸的作坊,平日里,则贩运货物至松江、镇江一带兜售。” 朱元璋脸色沉着起来,他背着手,踱了几步,边道:“这税,是你自个儿跑来缴的,有没有强迫?你如实答,放心,若是真心实意的答,朕保你全家不死,可若有半句虚言……” 这刘康吓得打了个激灵,满心的惊惧,慌忙道:“是真心实意的,是真心实意的……草民是真心来缴税的,没有人强迫。” 朱元璋脸色微变,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而文原吉自是一副不信的样子。 于是朱元璋继续问:“这江宁县自开征了新的商税,你为何甘愿来此缴纳?方才你缴税的时候,朕分明听见你在抱怨,说你日子难过。” 刘康顿时汗颜,道:“草民掏出了银子,日子当然难过啊……” 犹豫了一下,他继续道:“可开征了商税,草民固然心疼,与这真心实意,甘心情愿并不相悖。” 朱元璋细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想从中看出他有没有扯谎,冷视着他道:“为何?” “起初的时候,官府通知各处作坊和商户,说要开征,大家伙儿自然是怨声载道。可后来,大家才发现,这商税是自己去报的,拿着契书,还有交割的金银,来这百户所里申报。” “一开始,大家都没放在眼里,就说草民吧,草民当时在想,那我不报,就算没挣银子难道不成吗?” “可后来一打听,却发现,那申报了的人,居然有好处。” “有好处?”朱元璋目光闪烁,凝视着这刘康。 刘康道:“当然,陛下可知道,咱们做买卖,贩运货物,需要各种路引和商引?货物到了码头,码头上要查一遍,过关卡的时候,这各处的巡检和水路巡检都要查一遍。表面上,没有这种那种的商税,可实际上,就说草民贩卖一仓纸去松江,这沿途,需要过的关卡和码头,还有沿途的临检,就有足足十几处。这处处都要打点,每一次搜查,都需陪着笑……陛下……你是不晓得这其中的艰难……这一车货送到松江,能留下一半就不错了,甚至有时候,撞到了心狠手辣的,血本无归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元璋听罢,一愣,他脸色变得越发沉重。 朱元璋设各处卫所和巡检的目的,除了捕盗和防贼之外,其实就有防止流寇的原因。 因为元末时流寇多如牛毛,但是朱元璋没有想到,这些根本不承担税赋征收的各处卫所和巡检司,居然……如此…… 刘康苦笑道:“可申报了就不同了,这百户所这儿,但凡只要拿着契书和贩运的货物情况、以及货物的成色等等情况去申报,百户所这边,就给咱们开一个条子,有了这条子,说是能保障咱们沿途不受官府刁难,且这商户的货物一旦在沿途走失亦或者出了问题,百户所也承诺,一定要仔细查办,而且还要张榜公示。” “起初大家自是不信的,可恰好,有人拿着这百户所开出的路条,还真被刁难。这截住他们的巡检并不在乎这路条,闹了一阵,谁晓得,这百户所得讯,竟当真有个总旗官跑了一趟,到了那巡检面前,为那商贾讨了公道。” “如此一来,陛下……你说,咱们这种寻常的商户,平日里贩货不易,每一趟押货,都像去鬼门关一般,这百户所,岂不成了咱们的及时雨?因而,虽然这商税颇重,可草民还是愿意入实来缴的。再者说了……” “嗯?”朱元璋凝视着刘康,无形中带着几分期待道:“还有什么?” 刘康道:“再者说了,这百户所虽然不查每一个商户的账目,教大家主动申请报税!可隔三差五,却还是会抽查的,一旦抽查出有人不肯缴税,还要处以极重的罚金。虽说这辈查到的概率也不高,可陛下想想看,咱们买卖人,报税之后有百户所保障,不报的话随时可能真要倾家荡产,这能不主动来吗?” 朱元璋听罢,冷笑道:“这样说来,虽说情有可原,他们还是残害了百姓?恫吓你们交钱出来了?” 刘康居然急了,甚至急得一时忘记了畏惧,道:“陛下怎么听不懂呢……” 他话说到这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骤然之间,脸色大变,又慌忙道:“草民万死,草民的意思是……那些倾家荡产的商户……活该,早该这样了,咱们江宁上下的商户,九成以上都对此乐见其成……” 朱元璋:“……” ………… 老虎不水啊,大家说话凭良心,每天更一万二千字,这样干巴巴的文字还水?天地良心!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七章:朱元璋狂喜 九成。 朱元璋越听越是玄乎。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商户,似乎想要洞穿他的心思。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商户刘康大着胆子道:“就说这几日,到处状告的那个商户吧。” “到处状告?”朱元璋想起了四处到应天府和大理寺状告的那个苦主,于是道:“你说的是那叫郑通的人?” “对,就是此人,此人做的也是纸张的买卖,不过他的买卖做的很大。”刘康舔舔嘴,接着道:“陛下你猜为啥他不肯缴税?” 朱元璋被这一提点,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不过他没有揭破,却明知故问道:“为何?” “还不是因为人家不需担心沿途的关卡。他家自元朝开始,就做这买卖,本身家里就是名门望族,家里许多人都做官!到了咱们大明,也是如此。他虽只是这显赫家族的旁支,可关系深厚,这郑家的买卖,无论走到哪里,都只需要一张名帖,往往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刁难。” 朱元璋心里了然,便道:“所以对伱而言,这百户所给你提供了便利,可对姓郑的而言,实则却是鸡肋,他们不缴商税,也不在乎路引。” “这是当然。”刘康道:“以往他们郑家的纸,卖的就是比咱们的价格低,就是因为,咱们的货贩运过去,十无存五,可郑家却不需要考虑这样的损耗。咱们其他的纸商,哪里争的过他家?从前的时候,都是捡一点他们家的残羹冷炙罢了。可现在不同了,咱们虽缴了税,可货物可以畅通无阻,其实成本大大地降低了。” 刘康缓了缓,继续道:“可他们家呢,他们家一向就不担心沿途关卡的刁难,自然而然,缴不缴税都一个样。而且缴了税,还增加了成本……他们不但不肯缴,还对此抱怨最深。” 朱元璋骤然之间,眼前一亮,他不由道:“正因如此,所以这姓郑的,才被查办!让朕猜一猜,他之所以被查办,是因为你刘康检举的对吧。” 刘康打了个哆嗦,忙道:“草民……草民可不敢,不是草民。” 朱元璋冷冷看他。 刘康忙辩解道:“草民胆小呢,不过呢,这县里做造纸买卖的人不少,平日里,大家都竞争不过郑家,现在咱们都老老实实缴了税,唯独姓郑的不缴,他这成本,还是比咱们低廉。而百户所这儿,又鼓励匿名检举,草民在想……肯定也是同行检举的吧,谁料这百户所……果然动了手,陛下你瞧,一查一个准。” 朱元璋的思路,顿时打开了。 他看向邓千秋,却是道:“你这百户所有多少人?” 邓千秋道:“在编十一人,不过新近招募了二十多个临时的,上上下下,四十人不到。” 朱元璋忍不住道:“朕明白了……” 流动的商贾,是最不好征税的,因为你没办法知道他的货物多少,货值多少。而真要查办的话,说实话,十分困难,因为这需要大量的人员不说,这些人员,还不能是普通的胥吏。 因为需要精通会计,能识文断字。 说难听一点,在这个时代,能熟悉掌握这些技能的人,干点什么,都吃香。 甚至可以说,能培养出这样人的家庭,本身就不需要靠给人当值当个小吏来挣银子。 可一个百户所,才区区四十人,居然就搭起了这么一个架子。 这等于是将征税的成本,压缩到了最低。 因为绝大多数的税,都是商人自己商们来申报的。 而即便有一些不肯缴纳的人,表面上是说抽检,可实际上,商户这么多,而且搜罗证据这样的麻烦,真要找出这样的商户,无异于是大海捞针,这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倘若不能抽检出来,那么一旦有人开始偷税,其他人都会效仿,最后的结果…… 以百户所的行政规模,终究不过是一场雷阵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这所谓的商税就会废弛,最终形同虚设。 不过…… 朱元璋想明白其中关节,脸色肉眼可见变好,笑吟吟地道:“邓千秋,你这抽检,就是靠这些商人的同行检举,对吧?” 邓千秋看陛下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松了口气道:“正是,陛下,他们同行之间,比咱们懂行多了,出了多少货,贩送了多少,价值几何,那些检举的,连证据都奉上了。咱们百户所依据这样的线索,一查一个准。就说这郑家,他们的买卖做的很大,货出的也多,真要从头查起,百户所至少需要出动七八个懂行的文吏,在他家的门面还有作坊里查个一两个月不可。” “可根据这检举来的线索,粗糙一点,三五日就可以直接定罪!这姓郑的胆子不小,每月上万两银子的流水进项,居然一文钱也不出,卑下折算下来,他三个月,该缴纹银两千三百两,再加上罚金,直接拿走他一万七千多两纹银,他不肯罢休,才会到处状告……” 好家伙…… 朱元璋一下子明白了邓千秋的思路。 征税需要成本,而用最低的成本,却能得来最多的税赋。 最紧要的啊……那姓郑的……看上去……似乎家族很兴旺,不太将官府看在眼里。 一念至此,朱元璋的脸上又冷了几分,道:“一个姓郑的,就这样嚣张跋扈,敢偷这样多的税,真岂有此理!这江宁县,百户所得了多少税?” 邓千秋看了朱标一眼。 朱标一听税的多少,便觉得头痛。 这几日没日没夜的计算,实在是折腾够了。 邓千秋挠挠头道:“陛下,这不是在算吗?这江宁乃是京县,本来就是商贾云集,富商极多,这三个月,卑下这儿,共计收入了税款一百一十七万两。当然,这是加了罚金的收益,县里好几条大鱼,都因为不肯缴税被百户所给抄了……不过……这一百一十七万两,只是暂时结算,卑下这几日,和太子殿下,正在加紧计算呢,只怕后头还有二三十万两……” 一百一十七……后头还有二三十万。 朱元璋神色骤变。 他猛地道:“账,朕要账。” 邓千秋眼明手快,火速取了厚厚的账册,送到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伫立着,飞快地开始翻阅。 不过显然他看不明白。 当然,主要还是邓千秋报的数目太大。 这令他有些不可置信,只有自己看到这密密麻麻的账册,才教他安心。 看账不是目的,看这账目是否条理清晰,才是确定事实的一种手段。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他沉吟了片刻,眸光不断地闪动,却努力地压抑住内心的激动,转而看向那商贾刘康道:“这市面上的商户,可有人对太子不满?” 刘康听罢,喉结滚动,心脏嘭嘭的跳,傻子都知道,这事儿要是答错了,真要掉脑袋的。 看他久久不答,朱元璋横眉道:“你如实说,朕可赦你无罪,可若是敢欺瞒,朕自然会派人查探。你说错一字,便杀你一个儿子。” 刘康打了个激灵,再不敢迟疑,忙道:“姓郑的那样的人,是否骂太子,草民不敢说,也不知晓。可平日草民接触的寻常商贾,谈论的却是多亏太子殿下出头,咱们的买卖,反而比往日好做了。虽是缴了税,肉疼一些,可总比往年强。所以……大家对太子殿下,还是感激涕零的。这就是实话,有一句是假的,草民甘愿受惩。” 朱元璋听罢,总算长呼了一口气。 咱征他税,他还高兴呢。 这样说来……岂不是还能得人心? 朱元璋脸色涨红,一想到区区一个百户所里躺着的巨额税银。 这银子……一旦能贯彻下去,就是长久稳定的税源…… 朱元璋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哈……朕这大儿,本就随朕,是开创之主,当然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刘康,你好好经营,只要不作奸犯科,你放心,朕绝不教你受欺,好啦,你不必再跪着啦,你是安分守己之人,在朕面前,不必惶恐。” “是,是,谢陛下。”刘康心里松口气,突然觉得……自己这趟犹如度过了鬼门关,不过……好像这也算是一桩能吹嘘一辈子的事。 见朱元璋此时如沐春风的模样,很有礼贤下士的风采。 朱标与邓千秋对视一眼,二人四目相对。 邓千秋一下子与朱标心有灵犀,仿佛看穿了朱标眼神中的含义:瞧,父皇果然只爱钱,他憎恶商户,现在有了钱,竟连商户都觉得可亲了。 朱元璋突然回头,对邓千秋怒道:“你这百户怎么干的,真是混账!” “啊……”邓千秋一下子堕入了冰窖。突然被骂,他也很懵,忙道:“陛下,卑下万死,只是……不知卑下犯了什么罪?” 朱元璋怒气冲天地道:“那个还在四处状告的郑通,偷了朕和朝廷的钱,你居然只处以罚金,以至这样的人,还敢四处状告!还不立即派人,杀他全家?” “……” (本章完) ------------ 第一百零八章 :朕赏你一个人 朱元璋气势汹汹,义愤填膺,此时他仿佛浑身上下都充斥了正义感。 “税赋乃是国家的根本,这么多的良善商贾,都愿意为朝廷分忧,唯独某些宵小之徒,非但隐税不报,东窗事发之后,竟还敢如此张狂,他这是嫌朕的刀不利吗?” 这话将邓千秋吓坏了。 他道:“陛下,卑下有一些浅薄的认识……不知可否陈奏?” 朱元璋侧目看了邓千秋一眼,似乎猜测邓千秋想说什么,便道:“怎么,你与太子厮混久了,也开始妇人之仁了?” 邓千秋心里说,我他妈的又不是天生杀人狂。 这话自然是不敢说的,邓千秋讪讪一笑道:“不,卑下要奏的是,对付逃税的商贾,课以罚金就足够了,这样的惩罚,已算是严重。而一旦对其动辄处以抄家灭族之刑,这固然可以以儆效尤,却也可能会令其他的商贾吓破胆,以后谁还敢做买卖?都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税漏交了。刑罚适当,而不是动辄处以极刑,如若不然,就矫枉过正了。”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至于那姓郑的,他四处冤枉卑下,卑下对他早就恨之入骨,可为了国家大计,卑下以为……还是不予理会即可。现在他的家产已少了大半,元气大伤,往后无论他做不做买卖,这税不敢不交,对朝廷而言,也是长久的收益。” 朱元璋的脸色微微缓和,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被人说动了。 邓千秋没有跟他讲仁义道德,事实上,朱元璋也不信这个,可邓千秋所讲的却是赤裸裸的利益。 一想到可能会吓坏那下金蛋的金鸡,朱元璋居然陷入了沉默。 顿了半天,朱元璋才道:“商户的事,朕也不甚懂,你既然懂,那就照你的方法来处置就好了。” 邓千秋露出笑容:“谢陛下。” 朱标在一旁,突然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恨不得立即用笔记下来。 朱元璋转而和颜悦色地对那商户刘康道:“朕脾气不好,方才没有吓坏伱吗?” 刘康一听杀全家,早就面如土色,现在见朱元璋这般和气,却依旧还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道:“没有,没有,陛下好气魄,陛下嫉恶如仇,陛下圣明。” 朱元璋微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和一些,道:“这往后啊,若是还有其他的商户不法的行径,你不必害怕,要勇于检举,谁不缴税,这不但对朝廷有害,对你们这些商户,也有大害。” 刘康忙道:“是,有人不缴税,他的价格就低廉,他价格低廉,同行的买卖就没法做了。陛下放心,草民以后一定不会作壁上观,再有同行如此,非要检举不可。” 朱元璋笑着道:“看看,这就是我大明的良善商户,好的很,朕……准你坐轿,准你穿绸缎。” “啊……”刘康一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朱元璋曾定下律令,为了杜绝商贾奢靡成风,不允许商贾坐轿,也不允许商人穿绸缎出行。 因此,这商人们虽然有钱,却不得不穿着布衣布鞋。 这也是为何上等的松江布能够流行的原因! 大家不能穿丝绸,这最上等的布料,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因此,这格外开恩,准刘康穿丝绸和坐轿,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等到刘康反应过来,自是喜不自胜,连忙谢恩。 朱元璋显然此时的心情也不错,笑着道:“你不必谢恩,你是良善的百姓,和那些作奸犯科之人不同,这是你应得的嘛,以后一定要好好经营,遵纪守法。” 刘康千恩万谢,最终如释重负地告退而出。 等着‘外人’走了,朱元璋变得格外激动起来,他兴奋地搓着手道:“朕看啊……不只是这个刘康,但凡是良善的商户,都要准他们穿丝绸,不能视为贱类。邓千秋,这个你怎么说?” 邓千秋也不由得兴奋起来,道:“陛下的意思是,但凡是缴了税,在咱们百户所里领了税票的,都开禁绸缎?这个好办,卑下立即拟定出一个章程,在百户所里实行。” 文原吉在一旁看的无语,他没想到,陛下变脸变的这样的快,他总感觉今日发生的事有些不对,可不对在哪里,他一时也说不出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及到了他读书人的本能一般。 于是他下意识道:“洪武元年,陛下开禁商贾穿戴丝绸,短短三四年,便朝令夕改,这是否……” 朱元璋居然没有生气,他笑吟吟地看着文原吉道:“文卿家啊,你家里有人经商吗?” 文原吉忙道:“陛下,臣家里没有。” 朱元璋继续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难得的有耐心地道:“你再想想。” “真没有。”文原吉看着陛下的笑脸,只觉得后襟凉。 朱元璋收起笑容,皱眉道:“阖族都没有吗?” “这个……这个……应该没有吧。陛下,臣乃书香门第,诗书传家……”文原吉道。 朱元璋噢了一声,显得很失望:“那你家靠什么生活?” 文原吉下意识就道:“当然是以诗书……” 朱元璋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你爹娘拿诗书喂养你?” “咳咳……”文原吉有些窘迫,忙道:“家里有一些些的土地。” “噢。”朱元璋道:“多少亩?” 文原吉道:“不知。” 朱元璋怒道:“家里有多少土地,你也不知?” “真不知道。”文原吉要哭了:“地太多了,算不明白。” 朱元璋冷笑:“圣人有一句话,朕忘了,叫什么什么正心、诚意……” 文原吉长长松了口气,立即娴熟地道:“这一句出自《礼记》,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也。” 朱元璋道:“对对对,就是这一句。文卿家啊,你家里多少地也不清楚,怎么齐家?家都没有齐,还奢谈什么治国?这治国的道理,你能明白吗?” 文原吉脸色一变,一时瞠目结舌。 朱元璋温文尔雅地道:“无妨,你读书好,虽然齐家尚显欠缺,不过不打紧,你聪明,学东西快,将来还是大有可为的。” 文原吉尴尬地点点头:“臣一定谨遵陛下教诲,修身养性……” 朱元璋摆摆手,打断他:“你算账算的不好,这样吧,以后你就来这百户所,朕敕你为百户所佥书,这百户所里头粗人太多,需要像你这样满腹经纶的人协助。” 说着,他便看向邓千秋道:“邓千秋,以后他就是你的副手了,你以后好好教一教他算术,免得他家里几头牛,几亩地也不晓得。” 邓千秋目瞪口呆,还可以这样? 文原吉则是直接愣在原地,脸上又青又白。 他呆若木鸡一样不做声,他可是侍御史啊!虽然品级不高,却也算是清流,而且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到了这百户所,虽说佥书也算文职,可实际上却是正七品的丘八罢了。反正朝中没人认这佥书是文官。 换一个角度来说,侍御史的上头是当朝太子。而签书的上头却是邓千秋这个狗一样的百户。 他犹如一下子跌入了冰窖,感觉寒气从底而上的漫然了他的全身,令他顿觉得偷心凉。 朱元璋瞥他一眼道:“以后好好给朕算账,知晓了吧。你怎么不吭声?” 文原吉还呆立在原地。 朱元璋伸手,在他的脑壳上直接给他弹了一下脑瓜嘣。 文原吉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 “好啦,朕要摆驾回宫了。”朱元璋看向朱标道:“太子也回春和宫吧。你是太子,难道成日留在此?文卿家,你今日就在此上值……” 文原吉:“……” 他想张口拒绝,却最终在陛下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的背影下,没敢吭出半声。 临走的时候,朱元璋忍不住指了指远处的文原吉,对朱标道:“这一路来,叽叽喳喳,朕忍他很久了,大儿,你平日怎么受得了?” 朱标面色平和地道:“父皇,他并没有犯错,为何要这样对待他?” 朱元璋严肃起来:“大儿这是什么话?难道侍御史任了佥书就是贬谪吗?这百户所这样要紧,关系到了商税如此重要的财源,朕给邓千秋安排一个好助手,怎么就变成了贬谪呢?” 朱标苦笑以对:“难怪,邓千秋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嗯?”朱元璋一愣,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朱标解释道:“朝廷的税源取之于农赋,那么父皇即便厌恶士绅,也不得不给他们优待,因为他们是我大明的经济基础。同样的道理,倘若朝廷的税源来自于商贾,那么父皇也会自然而然,觉得商户和蔼可亲了。这不在乎父皇的性情好坏,不以父皇的意志而转移。” 朱元璋好像一下子,被洞穿了心事。 他细细咀嚼着这番话,觉得很是有理,于是颇有几分激动地道:“真是有大才干的人,依朕看,可比一万个文原吉,他还说了什么,快快说来!” ………… 下一更很快来,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零九章 :用之于民 有了银子,朱元璋的心情极好。 以至于他表现出来了超凡的耐心。 他追问朱标,其本质并不是想知道邓千秋有什么惊人之语,而是想知道,太子在这几日是否有长进。 朱标道:“邓千秋还说,赋税的根本在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唯有如此,方是正道。他说他不懂圣人说什么,什么仁爱啊之类,因为这是空话,真要有什么大治天下的理想,无非就在于取和舍之间。取便是如何合理的征取税赋,舍便是如何将税赋合理的应用。只要掌握了这两件事,那么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朱元璋听罢,不由道:“这比许多腐儒有见识多了,尤其是那个文原吉……” 顿了顿,朱元璋又道:“不过他毕竟还是年轻,有幼稚的一面。” 朱标疑惑地道:“父皇说他哪里幼稚?” 朱元璋道:“唔……” 朱元璋看着自己的好大儿,这个平日里脾气火爆的皇帝,居然在此时竟开始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咳嗽:“以后你会明白的。” 朱标眨了眨眼道:“父皇是不舍得将税赋用之于民吧。” “胡说。”朱元璋脸一绷,怒道:“你老子我区区布衣,得取天下,靠的就是民心所向!你可知道,当年是怎样的惨景?那鞑子官军,所过之处,奸淫掳掠。而其余所谓义军,亦是沿途烧杀。唯有伱老子,每日干的就是约束部众,不得扰民。为此,不知杀了多少当初身边跟着朕的老兄弟,这才使天下人知晓当初的吴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人人都视吴军为义兵。你来说说看,这天底下,还有比朕更爱民之人吗?” 朱标道:“可现在父皇得了天下,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 朱元璋默不作声,半响后道:“哎,民脂民膏啊。” 朱标见父皇被触动,也不由道:“父皇也认同邓千秋的吧,认为这民脂民膏,当用之于民。” 朱元璋道:“朕说的是农赋,农赋是可怜的农夫们千辛万苦耕种所得,这是民脂民膏。可是商税算民脂民膏吗?” 朱标:“……” 朱元璋理直气壮地道:“朕看他们很殷实,交了税,也不头疼,若是得了这些税银,就叹民生多艰,似乎有点自作多情。朕决定啦,朕要将它们攒起来,给朕的好大儿用。” 说着,他拍一拍朱标的肩:“朕的好大儿,朕将来要攒很大很大一笔银子,朕可以吃一辈子苦,可你不能,将来你的儿子,你的孙儿也不能。朕和你的母后苦了一辈子,习惯了,可见不得你吃苦头。” 朱标眼睛微红,脑袋转到了别处。 ………… 文原吉还在百户所的中堂,痴痴地坐着。 邓千秋则将一只脚架在椅上,哼着小曲儿继续算账。 过了半个时辰,他端了附近酒肆的餐盒来,端着碗,吧唧吧唧的,一面吃饭一面继续看账。 “喂……饿不饿……” “算啦,你不理我就算啦,我也不想理你。” “你困吗?” 隔三差五的,邓千秋就问一句。 文原吉还是端坐着,还是一动不动。 邓千秋摇头,叹息着道:“可怜,脑子坏了,这么大的头,这样好的一副脑子。” 文原吉突然发出了嘶吼:“我恨!” 邓千秋见他终于有了回应,忙是兴冲冲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不对,我劝你别恨。” 文原吉瞪着一双眼睛,既委屈又愤恨,咬牙切齿地道:“我恨我文原吉诗书传家,堂堂江南巨室,十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甘居于你这无知小儿之下。” 邓千秋听罢,转瞬反应过来是在骂他邓千秋,顿时大怒。 他猛地搁下碗,直接上前,抬起腿飞起一脚。 一脚正中文原吉小腹。 文原吉失衡,连人带椅直接摔下去。 “姓文的,我没惹你,惹你的是陛下,你现在在骂谁?”邓千秋怒气冲冲,屡起袖子要继续冲上去。 “啊呀……”文原吉倒地,发出哀嚎。 他忙抱头,好像突然清醒了:“啊呀,啊呀……别打,别打,邓百户,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邓千秋叉手:“还敢骂吗?” 文原吉晃着脑袋,像受惊的小鹿,:“不敢了,不敢了,再不敢了。” 邓千秋瞪着他道:“你他娘的还敢坐在这里,拿着百户所的饷在这摸鱼吗?” 文原吉痛苦地抱着头道:“不,不敢了。” 邓千秋冷哼一声,接着道:“给我死过来,给我算账。” 文原吉站起来,弓着身,碎步到了案牍前,低着头跪坐。 邓千秋指着他的头道:“你最好给我好好地算账,不然我打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文原吉立即低头,翻开账簿,手哆哆嗦嗦地去取了笔架上的笔,一面道:“好,好的,好的。” 邓千秋冷声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文原吉立即道:“没……没有。” 邓千秋冷哼着道:“你别瞎翻账本,给我折算这本账,计算一下开支。” 文原吉顺着邓千秋的指点,打开了一本账簿,不过这簿子,却是空白。 “帮我计算一下,江宁县四十里河堤的疏浚,还有三座石桥,以及两个码头,三所学堂,一个义庄,还有一百四十里青石路所需的人力和钱粮。” “啊……”文原吉错愕地抬头道:“这样大的开支?怕是整个江宁县的劳力都征发了,都不足吧!邓百户,使不得啊,百姓们徭役辛苦,他们会受不了的。” 邓千秋对他翻了个白眼道:“谁说让他们服徭役了?我要的是募工,给银子的,大工一月二两银子,小工一两,包三餐。” 文原吉一愣,他脸色变了:“你疯了?不不不,邓百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银子从何而来?” 邓千秋很少不屑地看他一样眼,随即道:“你以为百户所收税是为了什么?” 文原吉打了个冷颤:“虽说你我文武失和,可作为佥书,职责所在,我需提醒你,这银子……是陛下的……可不能乱花。你可不要自误,陛下的性子,你是知晓的。” 邓千秋继续瞪着他道:“我若是碌碌无为,早就回家啃爹了,何须在这里跟你这样的人啰嗦?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干点事,这账你给不给我算?” 文原吉忙道:“算,算,算,我算。” 他低头,擦了擦汗,突然觉得心里很委屈,可强忍着,终没令泪水滴下来。 邓千秋坐在一旁,架着腿,他想了想道:“工钱会不会太低了?” “啊……” 邓千秋皱眉道:“问你话呢。” 文原吉道:“这还低,我家的佃户,一日有两餐就不错……” “混账,你这黑心的狗地主。”邓千秋又要起身。 文原吉下意识地抱头,忙道:“下官的意思是,咱们不能这样糟践银子,邓百户,你听我劝,我现在眼皮子在跳,感觉跟着你要出事。” 邓千秋听罢,稳稳地坐了回去,倒是来了精神:“是吗?那我问你,今早你出门的时候,眼皮子跳了没有?有没有预感到,陛下会将你踹到这百户所来?” 也不知道这话刺疼了文原吉哪个点,他放下手,回瞪着邓千秋,大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对我拳脚相加也就罢了,却为何三番辱我?” 邓千秋看了他半响,却是道:“好,那我不辱你,你赶紧干活吧,不然我又要手痒了。” “噢,噢。”文原吉忙低头:“好。” ………… 百户所里,在几日之后,突然开始张榜纳贤。 这倒是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很快,大家就发现,这榜实在骇人。 招募壮力五千九百人,除此之外,还有文吏若干,匠人三百七十余。 这即便是地方上的耆老,也不由得为之惊叹。 要知道,除了元末的那一次修黄河,还极少有这样的大手笔。 可即便那一次修黄河,却也只是征发劳役而已。可这百户所,竟是直接雇工。 素来官府不征劳力,可现在居然雇工,简直疯了。 一时之间,许多人奔走相告,倒使这江宁县热闹了一阵子。 文原吉这佥书居然出乎了邓千秋的意料之外,这家伙能写会算,倒还真是一把文书工作的好手。 现在他带着七八个文吏干活,从计算支出,再到公文转递,竟是得心应手。 只是……这家伙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文佥书。” 这一日正午,邓千秋叫住他。 文原吉最恨人叫他佥书,一般只让人叫他文先生。 可邓千秋这样叫他,他却无可奈何。 “邓百户有何吩咐?” 邓千秋道:“听说你昨夜去给中书省右丞相汪广洋投了拜帖?” 文原吉脸色一变。 邓千秋又道:“你不会是在想办法走汪丞相的门路,想让他把你调离百户所吧?” 文原吉顿时脸色羞红,道:“这是私事,私事……” 邓千秋道:“其实你干的挺好,何苦折腾,咱们现在不是合作很愉快吗?你怎么满门心思都想跑?” 文原吉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心说老实话:“干这佥书也不是不成,就是我觉得跟着你,迟早大家都要完。” 邓千秋感觉自己受到极大的嫌弃,怒道:“你说什么?” 文原吉吓得后退几步,却是梗着脖子道:“你花陛下的钱,陛下龙颜震怒,就会将我们都满门抄斩。”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万世基业 邓千秋笑了。 他像看白痴一样看文原吉,道:“文佥书,你真以为就算将你调离了,这百户所出了事,你能跑得掉?” 说着,他眼眸微微张大,道:“不会吧,伱还像从前那样的天真?” “什么意思?”文原吉皱眉,心头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邓千秋便道:“我问你,咱们办的这些工程,账是谁算的?” 文原吉咬了咬唇,脸涨红起来:“这……这……陛下圣明。” 邓千秋笑嘻嘻地道:“陛下圣明倒是圣明,不然怎么一眼看穿你,让你来百户所干佥书呢?可见他是有识人之明的。” 对于这话,文原吉倒是脸色平静,他已习惯被嘲讽了。 不过,邓千秋的一席话,却是点醒了他。 要嘛陛下是傻瓜,瞎了眼,才让他来做这佥书。 要嘛就是他能力不行,陛下独具慧眼,一眼看穿他是个废物,把他踹到这儿来受苦。 文原吉选择了相信自己,不是文某无能,而是陛下无眼。 既然都无眼了,到时候…… 邓千秋看他半响都不吭声,神色不停变动,便道:“文佥书,你咋不说话了?” 邓千秋看他紧紧绷着脸,半天不吭声,感觉他快要抑郁了,他突然捋起袖子道:“邓百户,昨日不是说,疏浚河道需要有人盯着吗?今日这百户所里左右无事,就让下官去督促吧。让其他人去盯着,下官不放心,怕他们误了事,这可是民脂民膏,是十几万两纹银的大工程啊。” 文原吉的变化不可谓不快,邓千秋自是乐见其成,于是乐呵呵地道:“文佥书勇于争先,令人佩服,我正琢磨着要在百户所设一个劳模奖项,看来非文佥书莫属了。” 文原吉心里骂骂咧咧,文某是勇于争先吗?文某是没有活路了,现在是死中求活,虽然花了陛下的银子,可至少要让陛下的银子花的值当吧,可不能让人糟践了,到时杀头之罪,变成抄家灭族。 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文原吉干脆眼不见为净,于是急匆匆道:“我去啦。” 邓千秋挥挥手道:“去吧,去吧,百户所我看着。” 文原吉道:“别乱翻我案牍上的账,翻乱了我整理不来。” 邓千秋没理他。 文原吉暗暗地咬牙切齿,却也只能老实地赶去河道。 疏浚的四十里河道,除了要加固河堤,还需对河道进行拓宽。 江宁乃是大县,每日都有许多船只在河面行走。可因为河道平时没有什么人管理,所以河道之中,有许多的浅滩,所以造成了船只往来的不便。 除此之外,一些原本不能行货船的地方,因为疏浚,也可以拓开之后行船,这就提供了大量的便利。 当然,疏浚是个总工程,除了这些,还有沿途许多码头的修建,邓千秋新增了九个货运和客运码头,分布于河道各处。 在这里,已有上千个劳力赤身顶着春日的绵绵细雨劳作了。 文原吉走在河堤上,几个江宁县工房的文吏,还有百户所的一个校尉,远远看到,便迎了上来。 文原吉的心情不深美丽,此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喝道:“怎么这些匠人,一个个没气力的样子?这是花了银子雇请他们来的,还在此磨磨蹭蹭做什么,怎么还有人在那躲雨?” 文吏悻悻然地道:“那人病了,身体不适。” 文原吉道:“病了就不干活?花了这么多钱……算啦,让他歇一日吧,不是有随从的大夫吗,叫去看看,开一副药。噢,记得扣他一日的工钱。” “是,是。” “叫几个匠人来,本官要问问。” 不多时,便有匠人来,上前恭恭敬敬地道:“见过官人。” 文原吉淡淡然地颔首,却道:“叫先生。” “是,先生。” 文原吉冷冷地道:“怎么进度这样的慢?现在东边的码头还要修,你们却在此磨磨蹭蹭,一旦延误了工期,怎么说?” 为首的黑脸匠人赔笑道:“实在没办法,这几日都是阴雨连绵的……” 霎时间,文原吉的脸便比这匠人更黑了,喝道:“这是什么话,难道阴雨绵绵,我就可以少给你们钱吗?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的道理,你们也不懂?混账,我这儿还包你们三餐呢。” 匠人哭丧着脸点:“是,是,先生说的是,回头我便督促,断不会延误工期。” 文原吉才稍稍满意,背着手,任细雨打湿他的方巾,衣袂也随之随风飘舞,又被雨水打下去。 他忍不住嘟囔:“这鬼天气,跟那姓邓的百户一个样,真是糟糕,见了鬼,姓邓的造孽啊。” “你骂谁?”那本是一脸陪笑的匠人,不知何时收起了笑脸,突然怒视文原吉。 文原吉大怒,自觉得自尊心受了侮辱,只冷冷地说出了三个字:“没骂你。” 匠人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气咻咻地道:“你骂邓百户就不对,邓百户养活了咱们多少人,你背后骂他,你还是个人吗?” 文原吉羞怒:“我为何骂不得……怎么就骂不得,你大胆……” 啪…… 那匠人怒极,一拳打在文原吉的脸上。 文原吉死也不信,这本是老实巴交的匠人,居然如此暴力,顿时大怒道:“打人了,打人了,打死人了。” 当即便立即躺倒在地,口里啊呀啊呀的叫。 匠人还要上前。 后头的几个匠人连忙拉住他,劝道:“算了,算了……别打,别打,这可是佥书……” 谁晓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居然有人直接一脚踩在躺地的文原吉的面门上。 文原吉呜嗷一声。 一旁的江宁县工房文吏和百户所的校尉在旁看,一个个口里道:“别打了,别打了,不要打架。” …… 邓千秋正施施然地端坐在案头,低头看新买来的话本,此时在明初,各种话本和演义就已经十分流行了,古时娱乐不多,容得下小小的书桌,能容得下邓千秋认真看书。 “百户,百户。”牛十三兴冲冲地进来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说是俺说的。” 邓千秋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屁就放。” 牛十三兴奋地在口里嘀咕,凑到邓千秋耳边道:“文佥书挨打了,七八个人打他,他骂你哩,被几个急公好义的匠人看不过去……” 邓千秋一挥手:“好了,知道了,别管他,他给我好好干活就成。” 牛十三兴奋地道:“那几个匠人,卑下调他们去修桥了,面子还是给了文佥书,只说将他们开革了出去。邓百户,我走啦,别说我说的。” 邓千秋苦笑不得,他和文原吉八字不合,已经习惯这家伙到处碎嘴了。 管他呢,自有总旗牛十三去处置。 牛十三前脚刚走,过一会儿,又有一个小旗在外探头探脑,低声道:“百户,在吗?” 邓千秋抬头道:“刘虎,有什么事?” 小旗刘虎顿时兴奋地冲进来,边道:“百户,有一件事,你别说我说的……” 邓千秋大手一挥:“不想听,给我滚。” 刘虎听罢,噢了一声,一溜烟便跑了。 大抵来说,百户所还是很平静的,这江宁县似乎改变了什么,又似乎和往年没有什么区别。 依旧还是熙熙攘攘之人,为利来,为利往。 邓千秋比任何时候,内心都平静,或许他长大了一些,成熟了一些,倒也不是心智方面的成长,而是渐渐地觉得人活着也不过如此,也别瞎折腾有的没的了,办好眼前的事,他就觉得很值得宽慰了。 文原吉的头上起了一个大包,不过照例还是每日来上值,见了邓千秋,照旧还是谈公务。 他想了一百个理由,等着邓千秋询问他头上的大包是怎么回事,可结果……邓千秋没问。 就像完全没有发现他头上多了一个大包一般。 这令他伤心了,并不是因为他觉得邓千秋不关心他,而是因为他知道,邓千秋没问,就代表邓千秋已经知道了,邓千秋都知道了,半个江宁县怕也都知道了。 呜呼哀哉,挨了打也就罢了,最痛的是挨了打,还人尽皆知。 不过工程的进展,却是极快的。 皇帝对百户所也很关心,几次下口谕来,鼓励邓千秋,嘘寒问暖。 这令邓千秋很感动。 不过江宁县那儿,却突然开始人手不足了,大量的差役和文吏,不再拆借给百户所,邓千秋让人去问自己的亲爹,才知道,徐达率部深入大漠,得胜凯旋,陛下龙颜大悦,下了封赏。 而这凯旋的将士,也不日即将回京,江宁县这儿,也要做好迎接将士的工作。 邓千秋对此……不甚关心,他只想做好自己这个包工头。 …… 一艘乌篷船,似是从镇江来的,一路至南京…… 乌篷船里,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此时捋着长髯,站在船头。 他眼睛闪烁着,看着沿岸,不由地对身后的一身甲胄之人感叹道:“出征一年多的功夫,真没想到,这江宁竟变了一番模样,陛下果然圣明。” 后头的军将道:“公爷,我也差点不认识了呢,沿途这样多的码头,这河堤也不一样了……当初咱们出去的时候,多么萧索破败啊,那时沿着河堤,都是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还有河面上哪有这样多的船只。” 这公爷眼里带着喜意,道:“我从出生起迄今三十九载,从懂事起,所见的都是白骨森森,饿殍遍野,哪里都是断壁残垣,所见所闻,都是惨不忍睹。可今日回京,才觉得有一番新气象,才觉得从那地狱之中,来到了人世间。”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眼眸遥望着远处,才又接着道:“都说这天下,是陛下与我等打下来的,咱们大明数十万军将,乃万世基业的基石。可现在思来,眼前这政通人和,才是万世之基啊。” 说着,这人似被风吹来的柳絮迷了眼,眼眶微泛着红光。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君臣奏对 乌篷船已靠近了码头。 这被称为公爷之人却是眉头沉了起来。 他对艄公道:“若我猜的没错,此地应该距离京城还有一些距离吧。怎么这船,却在此停靠?我们要进京城,难道你就将我等送至这里。” 艄公却是苦笑道:“老爷是不晓得呢,再往前走的几处码头,就要船满为患了,那客船和货船定要堵塞在码头的。与其继续往前走,倒不如在这里下,走陆路,如若不然,反而耽误时间。” 这被称为公爷的,自是凯旋归来的徐达。 他的头衔很多,每一个都骇人的很,有位居极品的魏国公,有掌握天下权柄的右丞相,甚至朱元璋还让他兼任太子少傅。 可以说,作为大明开国数一数二的功臣,朱元璋甚至连他未来的前途也已经预备好了,那就是一旦他这个皇帝大行殡天,希望这位自己的左右手能够辅佐太子。 徐达听了艄公的话,不由得皱眉。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艄公在哄骗自己,或许因为已经收了他的船资,不愿继续前行而已。 此番他凯旋,并没有随浩浩荡荡的人马一道回来。一方面,是急着先行回京。另一方面,也觉得那样过于高调,他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 徐达不悦地道:“我在南京也有许多年了,却从未听说过,码头会堵塞的情况。何况,我不是见这沿途,都修了许多的码头吗?码头越修越多,哪里有水路越来越堵塞的道理?” 艄公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呢,实际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江宁的所有码头都在堵塞,过往的船太多了,尤其是过了南京水门之后,那就更骇人了。具体什么缘由,小人也不知晓。” 徐达身后一人横眉冷对道:“莫非想要诓我们吗?” 艄公却道:“这是什么话,我见你们是贵人,来时的时候,也没收你们多少船资。伱们在外自己去打听打听,现在这船价是多少。说实话,我运你们来,还折本呢。我在此行船,辛辛苦苦,还未有给百户所买气力来得挣钱。我若诓你们,如何这样的好心,肯送你们来。” 徐达倒是温和地制止了后头暴怒的年轻人,不过他觉得这艄公的话有些匪夷所思,不像真的。只是道:“上岸吧。” 他当即带人上岸,谁晓得……这虽是南京城外,原本只是荒凉的东郊,此时却也热闹了不少,竟有许多的车马,停留在码头外头。 甚至看到有人吆喝:“去京城东市的车,去东市的车,马上发车便走。” “这儿是去文庙的,文庙的有没有。” 这一下子,徐达当真瞠目结舌了,他竟发现,果然有许多人,竟当真蜂拥坐车去。 后头的年轻人倒是实在,很快叫了一辆两轮车,只是谈到价钱的时候,这车夫道:“三十五文钱。” 这一下子的,将年轻人惹火了,他大呼道:“三十五文,你不如去抢。” “这什么话!”车夫道:“我这一趟去要半个多时辰,现在都是这个价,你不愿做,我还不愿意送呢。” 徐达脸色微微有些不喜,他还是压住了火气,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一些?虽说平日里老夫坐车少,可你这一日拉几趟,岂不就挣了几百文?” 车夫见徐达温言细语,却也和善起来,苦笑道:“贵人,非是小人如此,实在是现在就是这个价。若是阴雨天,怕要四五十文呢。现在不涨不行,江宁县这儿,工价都在涨。也只有我这般的人,还肯踏踏实实的拉车。换做其他人……啧啧……哪里肯这样的安分。” 徐达心里越发的惊疑了,不由道:“这是何故?” “现在缺工啊,哪里都要人,百户所招募了许多人,每月给薪俸,还包吃,到处都在募工。还有不少商贾,也在大肆募人,如今是缺人得很……” “百户所?”徐达微微一愣:“是什么百户所?” “当然是春和宫百户所。” 徐达一听,脸色大变。 论起来,他是太子少傅,也算是太子的老师,居然有百户所,打的是春和宫的名头,没想到一年多没来京城,这京城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于是徐达道:“这春和宫百户所是什么名堂,劳驾你先送我们进城吧,我给你五十文,咱们一路,边走边说。” 车夫笑颜逐开,忙殷勤地道:“多谢贵人。” 但凡是车夫,总有说不完的话,自然是因为本来就四处走动,消息灵通。另一方面,平时拉车,也实在日子过的寡淡,若是碰到愿意听他们啰嗦的客人,便总是不免要打开话匣子。 “你不晓得,这春和宫百户所,真是好气魄,现在要将江宁县的许多码头翻修、河道也要疏浚。不只是如此,还有修桥铺路,且还不拉徭役。” “不拉徭役?”徐达猝不及防,脸上掩不住的露出吃惊的神色,惊异道:“那如何做这样多的事?” 车夫便道:“雇工啊,大工二两银子,小工一两,有特殊技艺的,便是三两五两也有可能。贵人你不晓得,现在这江宁,都要疯了,人人都不愁没有生计,总而言之,这江宁县比往日要热闹的多了。” 徐达下意识地问道:“这需多少银子?” “我哪晓得。”车夫沉默了一下,随即又道:“不过私下都在说,百户所有的是银子,只怕一月的开销,有十几万两……” 徐达此时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那么多的将士在外头征伐,这一个月……除去必须的粮草,所花费的银子,怕也不及这个数的零头。 他心绪复杂,微微皱着眉头,随即道:“这是春和宫的意思吗?” 车夫没有多想便道:“当然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难道一个百户所,还敢干这样的事吗?要我说,这太子殿下真贤明啊,给咱们百姓一条生计……” 这一路,那车夫说的天花乱坠,沿途到了一处路边的茶肆歇脚,他大呼一声,排出了七八个铜钱,道:“来碗凉茶,再来两个素油饼。” 徐达阖目,越进了南京城,便察觉到这儿格外的热闹,沿街叫卖多了,人流多了,仿佛一年不见,竟是恍如隔世。 他一直微微沉着眉,等抵达了目的地,便随即往兵部点卯。 兵部这边万万没料到,魏国公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当即大惊,火速奏报入宫。 而很快,宫里头就有宦官气喘吁吁的来,大呼:“魏国公速速觐见,魏国公速速觐见,陛下闻了魏国公入京,龙颜大悦,请魏国公即刻拜见,不得有迟。” 于是徐达马不停蹄地来到武英殿,拜见朱元璋。 朱元璋亲自下殿,一把拉住徐达的胳膊,笑道:“本以为你会随军回来,谁料到这般行色匆匆。哈哈哈……回来的好,回来的好啊!” 说着,对宦官道:“赐座。” 这殿中,已来了不少的文臣武将,都是朱元璋诏来的。 而能在这殿中赐座,有此待遇的,除了此时殿中老态龙钟端坐的李善长,其二便是徐达了。 徐达欠身坐下,道:“臣罪该万死,军马到了镇江,本该先行上奏,再行回京。只是一时归心似箭,便索性先行一步。” 朱元璋含笑道:“朕和大家伙儿,都盼着你呢。昨日胡惟庸上奏,就提及了你,说是要此番你功不可没,当厚爱之,赐予新的府邸,筹建大功坊,以酬你的功劳。” 徐达抬眼,瞥了胡惟庸一眼,不过他神色依旧古井无波,摇头道:“臣的恩赏已经太重,实在不宜再赏了。何况朝廷处处都费钱,眼下天下百废待举,陛下还是不要再靡费了。否则,臣心不安。” 朱元璋笑着道:“这是什么话,有功要赏嘛。” 徐达却道:“臣这一路来,倒是发现了不少稀罕事。” “嗯?”朱元璋对于地方的民情,是极为看重的。 他当初就是因为天下崩溃而起家,深知民间的惨状,最后才使鞑子失了天下。因此,最是能体会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于是道:“说朕听听。” 徐达道:“臣从镇江一路来,发现百姓们……依旧困苦,衣食无着,虽说是天下太平了,可没了刀兵之祸,百姓们却多面有菜色。这镇江,已是江淮富庶之地,连这样的地方,都尚且如此,实在令臣担忧。” 朱元璋听罢,为之色变。 他背着手,回头看李善长:“是这样的情况吗?有这样的艰难?可为何镇江府的奏报……倒是天下升平,海晏河清?” 李善长沉吟片刻,道:“陛下,只怕这奏报,比的是当年的景象。” 朱元璋冷笑:“朕与鞑子比吗?” 徐达此时道:“只是……臣从镇江抵达了京城,尤其是过了江宁县境之后,却发现了另一番的景象。这一路来,实在有太多匪夷所思之处,令臣百思不得其解。” 朱元璋凝视着徐达:“噢?”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圣旨嘉许 朱元璋看着徐达,他对徐达的意见很是重视,尤其是徐达的阅历和所见所闻,某种程度而言,是极有可信度的。 徐达道:“臣抵达江宁之后,却发现江宁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沿途所过,百姓非但没有菜色,这衣衫褴褛之人,也少了许多。不只如此,河道上是许多的船只,与那镇江相比,实是另一番风光。”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道:“是吗?朕也见过,数月之前,曾微服至江宁县,可徐卿所言,是不是有所夸大?” 徐达道:“这也是臣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江宁县虽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可当初……臣奉旨出征时,却并不是那般风景,那时……臣还颇为忧心。可此番回来,却觉得实在是天差地别,正因如此,臣才进行禀奏。臣沿途,询问过一些百姓,他们都说春和宫……” “春和宫……”朱元璋沉吟片刻,道:“春和宫百户所?” “不错,只是区区一个百户所,如何有这样的能耐,这莫非是春和宫所为?” 朱元璋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道不明脸上神色,只道:“你还见识了什么?” 徐达认真地想了想道:“具体是什么,臣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实在不一样。臣当初跟随陛下一道征战,驱逐鞑虏之时,就曾想过,等天下大定,刀剑入库,陛下大治天下,令这天下恢复汉唐一般的风采,甚至实现读书人们常说的尧舜之世。想来……这所谓的尧舜之世,就该是江宁县这般吧。”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许多人露出别有意味的表情。 朱元璋颇为震惊,这话自徐达口中说出来,实在让他觉得惊讶。 因为他知道徐达是个稳重之人,断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辈。 他口称自己所畅想的太平盛世,居然在江宁县实现了? 这固然可能是,出身乱世之人,没有真正见过那历史上真正繁华的荣景,想象力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的范畴。 可即便如此,这句话也算是十分夸大了。 朱元璋下意识地喃喃道:“江宁县……邓健……邓千秋……” “陛下的意思是什么?”徐达不解。 朱元璋摆摆手。 他抖擞精神:“这倒是稀罕得很,卿家都这样说,可见这江宁县确实大治了。”于是回头看李善长、汪广洋、胡惟庸,随即道:“这等政绩,中书省为何不奏?” 李善长咳嗽起来。 汪广洋想了想道:“陛下,是非曲直,中书省一定查一查,再奏报陛下。只是……臣倒是听到另一些风声。” 朱元璋落座,看着汪广洋:“嗯?什么风声?” 汪广洋道:“听闻春和宫百户所还有江宁县,大肆疏浚河道,修建码头、道路、桥梁、学堂。” 朱元璋笑了:“邓家父子果然不愧是朕所相中之人,他们能有此爱民之心,若是天下的官吏都这样效仿,何愁我大明不兴呢?好,好的很,为官就该如此,如若不然,朕要这县令与百户有何用?” 朱元璋随即笑着看向徐达:“徐卿家,邓家父子就在江宁县。” 汪广洋深深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才又道:“可是陛下,他们没有动用徭役……” 朱元璋面上依旧带笑,不过这笑容,却有些暗淡了。 “不征募徭役,如何能如此大兴土木?既涉道路、码头,还有疏浚河道,还进行兴学。” 汪广洋道:“他们雇工……不只雇工,还采买了大量的木料、石料……” 朱元璋笑容渐渐在消失:“是吗?那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这一个月下来,岂不是要花费两三万两银子?哎……这样不妥,治理一方,讲究的是开源节流,倘若都像他们这样……那还了得!不过……他们的初衷定是好的。” 汪广洋看了看朱元璋的脸色,继续道:“陛下,他们疏浚的河道,有四十里长,修建的码头,有十几处之多,修建的桥梁……” 朱元璋骤然之间,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越听越开始不对味:“等等,同时开工?他们雇了多少工?” “大小匠人数千,劳力万人,除此之外……还有……” 朱元璋:“……” 殿中,所有人都看出了朱元璋脸上的变化。 朱元璋突然发出了大呼:“也该先,也该先。” 这一声大呼,吓坏了所有人。 也该先慌忙道:“陛下有何吩咐?” 朱元璋斩钉截铁地道:“速去,速去百户所,传朕的口谕:即日起,封存百户所银库,银库所有商税之银,即行解送宫中!邓健、邓千秋二人……能有爱民之心,值得嘉奖,只是从今日起,当暂停县中所有工程……速去,多带人,带车马去,立即将税给朕搬回宫里来。” 也该先便是朱元璋心里的蛔虫,当然晓得,那白花花的税银,再不搬,可就真可能一个子儿都不落下了。 一下子这么大的工程不说,还几乎不动用任何的徭役,这简直就是到处撒银子。 这得花多少钱啊? 正因如此,也该先也不敢怠慢,正待要飞一般的窜出去。 朱元璋又大喝:“回来,那个佥书,这混账……革了他的官,别人不晓事,他能不晓事吗?知情不报,定是与人勾结,不是好人,立即革职,令其返乡,永不叙用。” “奴婢遵旨。”也该先说着,一溜烟的便跑了。 殿中之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朱元璋。 徐达更觉尴尬,怎么感觉,说着说着,他还急了呢? 朱元璋此时心里的确颇为焦虑,他低着头,烦躁地踱了几步,突然道:“这一个月下来,得多大花销啊。” 汪广洋道:“臣略知一二,只怕这一个月下来,不下二十万两,这个数目,正是那佥书文原吉所报。他登门至臣的宅邸,似有想要疏通调离他处的意思,只是臣以为,他的佥书乃是陛下敕命,因而虽怜惜他的才学,却也不敢答应。至于这文原吉,臣以为……” 汪广洋本想为文原吉说几句话,毕竟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而汪广洋一向爱才。 可谁料,朱元璋听到每月不下二十万两,脸色骤变,顿时大怒:“文原吉这该死的贼,休要再言。” 汪广洋:“……” 朱元璋开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脸上大写一个糟糕。 徐达颇为担心:“陛下,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朱元璋这才回过神,只是道:“嗯,嗯,你能回来,好,很好……” 眼睛,却不停地飘向殿外,就仿佛……迟了一炷香,就要掉他一块肉一般。 ………… “陛下口谕,立即押解库银入宫。百户邓千秋,有爱民之心,陛下甚为嘉许……钦哉。来,来来,快将车马都调来,将银库围了,邓百户,你自便,奴婢要奉旨办差。” 也该先带着一队禁卫,疯了一般冲进了百户所,气喘吁吁的,当着邓千秋的面,便念了口谕,随即急不可待,大手一挥,后头呼啦啦的禁卫和宦官便蜂拥而入。 邓千秋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 “银库在哪?” 邓千秋缓了缓神,才咳嗽道:“咋的了,咋的了?” 也该先急的跺脚:“伱别啰嗦,银库在何处,领咱们去。” 邓千秋无奈,只好领了他们去。 也该先心都要凉透了,生恐贻误了时间,一路上还问:“你实说,这商税的银子,百户所花了多少?” “大几十万吧……” 也该先:“……” 邓千秋很是无辜地看着他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也该先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邓百户,咱钦佩你,你有种,你是男人,你厉害。” 到了银库,不等让人来开锁,也该先给后头一个禁卫眼神,那禁卫二话不说,当即便开始撞门。 咚咚咚…… 大门轰然而开。 扬起漫天的灰尘。 也该先几乎是冲进去:“立即搬银子,一两一钱都不能留下,赶紧的,都没气力吗?” 邓千秋皱眉道:“你把银子都搬空了,我这儿还有许多账没结呢。” 也该先道:“这是旨意,是圣旨。” 邓千秋叹口气:“好好好,那你们搬吧,不过你们人手,可能不足。” 也该先咬着牙道:“不足就不足,这剩余的几十万两,决计不能留在此。” “谁说是几十万两?”邓千秋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也该先。 也该先吓尿了,张大着眼睛,眼中眸光闪动,似要掉出泪来,声音颤颤地道:“不是吧,邓百户,你如实说,别告诉我,剩余的几十万两都没了。” 邓千秋道:“是两百万两!” 也该先听罢,顿觉得气血上涌。 他急了。 一把上前,拎着邓千秋的衣襟:“你说啥,你说啥,你莫不是消遣咱来着?两百万……怎么来的两百万……邓千秋,咱和你说实在话,现在陛下要急得上吊了……呸呸呸……陛下现在担心这民脂民膏,已是忧心如焚,你可不要玩笑。” 邓千秋看他急得不行,于是郑重其事地道:“两百六十多万两吧,如果我算的没错的话,这是结余……”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上达天听 也该先的脸色不断变化,听到邓千秋口里说出来的数目时,脑子已嗡嗡的响起来。 最终,他不可置信地喝问道:“当真?” 邓千秋道:“银库就在眼前,有什么真,什么假?也该先公公,你这等于是抄我百户所的家啊,你把百户所抄了,我该咋办,这么多人指着我吃饭呢。” 也该先:“……” 也该先终于松开了抓住邓千秋衣襟的手,心里惊异万分,忍不住道:“你……伱……这是怎么回事?” 邓千秋挠挠头,懊恼地道:“这个一时半会,很难跟你讲清楚。不过百户所现在每隔三日,都会开讲授课,有时我会主讲一些杂学,公公若是对此有兴趣,其实可以来听听,保管令你受益匪浅。” 也该先无语地瞪了邓千秋一眼,随即道:“少啰嗦,咱现在是奉皇命而来,得立即押解税银入宫。” 虽然感觉情势有变,可圣旨就是圣旨,马虎不得。 邓千秋露出几分委屈之色,道:“可此前陛下也有圣旨,准百户所截留两成……” 也该先可最是清楚陛下的脾性,只怕陛下现在已经等急了,于是打断道:“那是数月之前陛下说的,数月之前的陛下,与今日之陛下何干?咱奉的是新旨。” 邓千秋看着也该先好不通融的样子,他露出一脸犯难,最后无奈地道:“好好好,随你的便吧,我回头去找晋王殿下借贷去,九出十三归,到时……” 也该先觉得头大,他只好道:“你稍等一会儿。” 于是,忙拉扯着同来的一个老宦官和一个拱卫司的千户私底下商议。 “似乎情况有变……该怎么说?且陛下此前确有旧旨……” 那老宦官气定神闲地道:“可咱们尊奉的旨意原话是,立即押解,不得有误,不可稍有迟疑。” 也该先点点头,接着看向那千户。 那千户面露犹豫地道:“是不是该回去禀奏陛下比较稳妥……” 也该先皱眉道:“回去禀奏的话,实在有些不像话。陛下如此心急火燎,我等再去回禀,陛下怕要震怒,责怪我们办事不利。” 老宦官也沉吟起来,尊奉旨意,这是态度问题,做奴婢的,不应该有自己的主见,一旦有了主见,那就离死不远了。 就说现在的情况吧,虽然产生了变化,可问题就在于,产生了变化,旨意就打了折扣,那就是态度问题了,极有可能要掉脑袋的。 而不折不扣地执行,即便出了岔子,可毕竟也属于奉旨行事,就算陛下回头责怪大家迂腐无能,大抵也只是责罚一通,命肯定能保住的。 倒是那拱卫司的千户想起了什么,于是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快快说来。”也该先急道。 拱卫司千户道:“既然情况有变,这银子比预想中多了许多倍,咱们回头又去启奏,就显得咱们首鼠两端了。不如就借此机会,请动五军都督府,调拨一些人来帮忙,五军都督府哪里敢擅调人马,定是要启奏陛下的。如此一来,咱们可是在这尽心办差,只是人手不足,这启奏的事,就转到了五军都督府的头上,即便陛下大怒,也是骂五军都督府。” 老宦官听罢,眼前一亮,惊喜地点着头道:“这个好,这个好。” 也该先却是皱眉起来:“怕就怕,五军都督府那儿……触了霉头,到时倒是将诸位都督们得罪了……” 这话一说,三人又面面相觑,犹豫不决起来。 现在的五军都督府,地位远非后来的可比,这里头的都督们,可都是开国的公侯,锅甩给他们,等人家回过味来,也不知会不会记仇。 这时,有人凑上来道:“这个简单啊,我让我这佥书去,他不怕死,是个忠肝义胆的读书人,让他去觐见,就说……旨意草率,要延误工期,期期不敢奉诏。” 也该先三人吓了一跳,却是邓千秋厚颜无耻,居然也凑过来旁听。 也该先脸涨红,本想骂邓千秋你这家伙,没有分寸,可此时不由得心动:“这小小的佥书,他敢吗?” 邓千秋道:“有什么不敢的?他书生意气,你去糊弄一下他就是……” 也该先三人,面色开始阴晴不定。 最终,所有人都互换了眼神。 也该先咳嗽道:“邓百户,咱们在谈公务,你不要掺和私仇进来,更何况,你当那佥书是傻瓜吗?你糊弄得了他?” 想了想,最终也该先咬咬牙道:“银库不要动,咱还是亲自入宫吧。邓千秋,你将账目给咱,要全部的账目。” 总算,众人都松了口气。 ………… 在宫里头的朱元璋,已越发的心不在焉了,虽是与徐达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殿中闲聊着军务,可眼神很是飘忽不定。 徐达似乎也看出了一些什么,却假装不知,只是朱元璋问什么,他答什么。 等了很久,却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元璋越发的焦躁,甚至坐立不安起来。 这时,终于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 朱元璋呼出一口气,眼眸往外看去,急道:“怎么,银子押解回来了吗?还剩多少?” 宦官道:“也该先公公求见。” 朱元璋一听,紧紧拧起了眉头,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心已沉了下去。 也该先是奉旨去的,按理来说,再回来应该是复旨。 可现在却说求见,分明这里头有蹊跷。 出事了。 莫不是一两银子也没给朕留下吧。 朱元璋此时目露凶光,他心里有一团火扑腾扑腾地烧起来,想杀人。 “叫来。” 也该先匆匆入殿,行礼道:“陛下,奴婢见过……” 朱元璋绷着脸道:“银子押解回来了吗?” “陛下,出了一些意外。”也该先战战兢兢的样子,道:“咱们带去的车马不够,人手也不足……” 朱元璋感觉自己的耐性已经耗尽,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也该先道:“银……银子太多了。所以奴婢斗胆,还是决定入宫,请陛下圣裁。” 说着,也该先叩首,道:“奴婢有万死之罪,奴婢不能尊奉旨意,为陛下分忧……” 朱元璋大为意外,脸上的怒气猛然一僵,随即定定地看着也该先道:“什么银子太多了?朕不是让你去抄邓健父子的家,是让你去押百户所银库的银子,那要回的是朕的银子!” 也该先哭丧着脸道:“就是银库的银子,那银库之中,如今的存银是两百六十一万两,实在太多了,奴婢这儿……纵有三头六臂……” 两百六十一万两…… 朱元璋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端坐一旁的李善长、徐达也都大惊。 即便汪广洋和胡惟庸,也不由得动容。 这数目实在太骇人了。 已经超出了大家的认知。 朱元璋张大着眼睛,紧紧地盯着也该先道:“这银子,哪里来的,从何而来?” “征来的……”也该先道:“奴婢带了账簿,还请陛下过目。” 朱元璋已没有其他的心思了,满心都放在了那账簿上。 事出非常,必有妖孽,银子不可能凭空增加的,甚至这增加的银子,多到了朱元璋自己都害怕的地步。 也该先奉上了账册,耐心地道:“这是简略版,是邓千秋那儿……整理造册出来……就是为了……” “行了,行了。”朱元璋听的烦躁,一挥手,让也该先退下。 随即,他端坐在御案后,揭开一页页的账册,细细地看了起来。 所谓简略版,其实就是傻瓜版,当然,邓千秋没有傻到跟也该先说这个,因为这种傻瓜版,本来就是为了防范上头查账用的,总不能说百户所上头的人都是傻瓜吧。 朱元璋细细去看,发现前几个月的账,确实和此前没有太大的出入,也就是二三十万两纹银浮动。 可就在两三个月前,突然之间,这数目开始不一样了,这增长的数目,到了可怕的境地,以至于,这税银拼命在花,可是收上来的银子数目,却是翻倍。 朱元璋直接看得目瞪口呆,世上焉有这样的事? 这实在有些离谱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啊! 朱元璋猛地抬头:“库银的情况,你查过了吗?” 也该先道:“一时之间,奴婢也查不清楚,不过奴婢亲自去看过库银,里头都是满满当当的,以至于,两个库都满了,还特意挖了一个地库,又腾出了许多房子来用以储蓄。” 朱元璋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这样说来,这是真的了?” 也该先道:“奴婢觉得,那邓千秋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欺君罔上吧,他胆儿小。” 前头的话,朱元璋还将信将疑,因为朱元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上胆敢欺君罔上的人多了去了,你稍有松懈,人家就敢糊弄你。 不过最后四个字,却好像一颗定心丸,教朱元璋一下子镇定下来。 对呀,天下人敢欺君,唯独这小子不会,他没有这个胆子! ………… 同学们,求支持,求月票,码字不易,尤其是每天四更。老虎凭良心码字,大家凭良心看书啊。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皇恩浩荡 朱元璋端坐沉思着,他脸上的表情又是疑惑,又是惊喜。 良久,他看向也该先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这……银子怎么又涨了这么多?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也该先心里叫苦,这个他怎么晓得? 他若是晓得,何至于割了卵子侍候人呢? 他艰难地笑了笑,道:“陛……陛下,奴婢不知。” 朱元璋却更是疑惑了,随即看向胡惟庸道:“胡卿素来擅长经营调度,可知道吗?这税赋,如此暴涨,到底是何缘故?” 其实江宁县的事,胡惟庸略知一二,只是此时,他反而开始对邓千秋生出了警惕之心。 他对邓千秋,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只是此时陛下问及,他竟有点懵,这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啊。不是他不聪明,实际上,胡惟庸之所以能有今天,就是以干练著称,朝廷的许多事落到他的手里,他总能完美执行。 整个中书省,李善长又老又病,汪广洋名望很高,徐达的这个右丞相,更多的只是虚职,毕竟常年出征在外。许多事,都是胡惟庸这个参知政事来处理。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所以才能得到如此大的信任。 可现在,胡惟庸却道:“陛下,臣不知。” 对于这种超出了自己认知范围之内的事,胡惟庸倒是老实,只是他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这笔银子的数目太大了,天知道邓千秋那家伙是怎么干成的,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朱元璋不罢休,目光一转,看向李善长道:“李卿家素来见多识广,可有耳闻吗?” 李善长老态龙钟,微微颤颤地站起来,缓缓地道:“陛下……老臣愚钝,不知。” 朱元璋叹了口气,最终目光经过了徐达,不过很快掠过去,又落回了也该先的身上,他不由道:“这事,难道你就没有问一问邓千秋?” 也该先服了,这个让咱咋问?咱问了,也听不懂啊。再者说了,咱的使命是奉旨去押运库银入宫的,要是问了,可能又要怪咱多事。 当然,他是不能这样回答的,似乎眼下,怎么回答都是错的,当然,错的不是也该先应对失当,而是因为他宦官这个身份。 于是也该先满脸委屈地道:“邓千秋说……他每三日,要授课……讲授经济之学……奴婢在想……” 不等他说下去,朱元璋就不甚耐烦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挥挥手道:“得了,得了。” 也该先只好道:“奴婢万死。” 朱元璋顿了顿,才又道:“他还说了什么?” 也该先慎重其事地想了想,才道:“他说,这工程还有雇工的许多开销……都不是小数目,若是宫里头将库银都搬了去,百户所那儿,就巧妇奈何无米之炊了。所以……” 朱元璋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道:“银子……留在那吧。还有……拨百户所一块地皮,让邓千秋任选,嗯……他想要多大就多大,让他兴建库房……银子储存在那,也无事。朕一直都跟人说,邓千秋是信得过的,这是朕的自己人。” 李善长依旧端坐着不动,可半阖的眼眸,似有了几分波动。 另一个同样坐着的徐达,心里还是很费解,出征了一阵子,回来京城变了,这宫里也变了。 汪广洋此时反而略有不喜之色,他听说了许多的传闻,而现在发生的事,似乎让他有些看不惯,可他只是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 胡惟庸看起来倒是气定神闲,老神在在的样子,虽说现在觉得这邓千秋太不简单,心里有所戒备。可你猜怎么着,胡某人慧眼识珠啊,想当初那邓千秋还只是默默无闻的时候,老夫就已经着手拉拢了。 根据两位侯爷那边的反馈,自打收了胡姬,邓千秋的态度已经大为好转。 此后收了银子,对他胡某人的印象就更佳了,一直都说有空要来拜访他。当然,那吉安侯也说,邓千秋乃是仪鸾司的人,此后又去了大本堂,身份有些敏感,若是堂而皇之的拜谒,难免遭忌。 所以无论如何,胡惟庸觉得邓千秋迟早要融入进淮西人的大家庭之中。 此时,朱元璋想起了什么,于是又道:“那个什么狗佥书……” 也该先适时道:“文原吉。” “对,这文原吉。”朱元璋接着道:“让他继续担任佥书吧,其他的,一切照旧!赶紧将人全部撤回来,这么多人,这样大张旗鼓,明火执仗的冲进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百户所出了什么事呢。国无信不兴,人无信不立。这百户所,乃是衙署,倘若让人看轻,以后还怎么立足?” 朱元璋顿了顿,接着道:“这百户所上下,都有重赏,赐银的事,让邓千秋自己看着办,他那百户所里,不是有自己的私账吗?他自己盘算。” “这百户所的员额,要增加,人太少了可不成,给邓千秋两百五十人的员额,再增设三个总旗,六个小旗,一概都用拱卫司和仪鸾司的章程。” “小旗以上官校,赐穿虎、彪服,敕令邓健、邓千秋父子穿戴钦赐麒麟服公干。” 朱元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 最后不耐烦地看着也该先道:“还在此做什么?赶紧给朕去宣读恩旨。” 也该先忙是一一记下,叩首道:“奴婢遵旨。” 说罢,又飞也似的去了。 朱元璋这才慢慢镇定下来,看着众臣都看向自己,似乎觉得自己好像激动得有点过了头,便露出了平静的样子,调侃道:“瞧瞧,现在的奴婢,办事真不牢靠。什么事都要朕一一交代,稍有一丁半点的疏漏,他们便六神无主了。” 胡惟庸道:“陛下日理万机,操持国政,乾坤独断,自当有龙马精神,莫说是宦官奴婢,便是臣等……亦不能及。” 朱元璋只颔首,他没心思管其他人了,只想安静地找一个书桌,细细地看一看这账目。 此时又猛的想起,自己还没有交代那也该先,细细询问邓千秋关于库银的情况呢。可惜现在,再将人叫回来,已是来不及了。 当即,也只好作罢,便微笑着看向徐达道:“魏国公今日……定是疲乏,先回家好好歇一歇,等明日正午再来觐见吧。届时朕要和你好好聊聊,有许多话,朕想和伱说。” 徐达自识趣,起身道:“臣一路舟车劳顿,确实身感疲惫,正要请旨告退。” 众臣便也都散去。 朱元璋这才松了口气,他脸上认真起来,正襟危坐着,重新翻开了账簿。 ………… 这百户所上下,此时格外的安静。 不少的校尉,还有临时雇来的人,心头都是七上八下的。 佥书文原吉,早就听到了动静,直吓得面如土色,正躲在了佥书房里,大气不敢出。 牛十三几个武官,倒是一直在邓千秋的身侧,不过此时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宫里来的人,便都聚在另一边,并没有过来招呼什么,主要是现在圣意不明,他们不敢多说。 邓千秋倒是最泰然自若的那个,却觉得百无聊赖,翘首以盼着也该先早早回来,等也该先给一个交代。 若是皇帝真要将银子全部弄走,百户所的许多工作,就真没办法继续了。 好不容易,也该先飞马又带着数个宦官来了。 那老宦官和拱卫司的千户连忙迎了上去,老宦官当先道:“怎么说?” 也该先下马,气喘吁吁的,却没理会老宦官,当即清了清嗓子道:“邓千秋与百户所上下官校,奉天承运皇帝好教尔等知晓……” 此言一出,邓千秋人等慌忙听旨。 也该先道:“卿等忠心为国,甚得朕之垂爱,尔等好生用命,不必有所顾忌。百户所员额迄今没有补齐,如何能尽心用命,尽忠职守?钦定百户所员额二百五十人,增设总旗二员、小旗六员,一应征募,百户邓千秋酌情处置。宫中所有宦官、禁卫,火速撤走,银库之银不动。朕是信得过邓千秋的,也信得过百户所上下官校,卿等不必多虑,万事朕有主张。又敕邓健、邓千秋父子麒麟服,官校钦赐虎、彪服,以彰其威,钦哉。” 也该先一口气念完,又对那老宦官和千户道:“撤,撤,统统撤走,一个不留。” 老宦官和千户听罢,哪里敢怠慢,很是干脆地带着人,哗啦啦便走,如潮水一般,顷刻之间,便退了个干净。 也该先随即含笑,看着邓千秋道:“邓百户,恭喜恭喜,此等恩荣,禁卫之中,殊为罕见。陛下指着你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呢。” 这百户所上下,此时已不由得欢呼起来。 原来虚惊一场。 不但银子还在。 紧要的是,像牛十三这样的人,半年前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小卒,如今摇身一变,已是穿戴钦赐虎服了。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武臣的特殊待遇,重要的不是官服,重点是钦赐! 皇恩浩荡啊! ………… 推荐一本兄弟的书,大眼小金鱼的《我的姑父是朱棣》,书已肥。 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功一件 邓千秋却显得冷静,他心里盘算着这份圣旨的份量。 百户所的地位算是确立了。 同时,经过一次次的嘉奖,他邓千秋在百户所中的威信,也算是彻底确定。 至于各种恩荣,自不必说。 最重要的是,邓千秋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邓千秋忙道:“请公公回禀陛下,就说臣定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继之以死。” 也该先则笑起来:“别,别,别,邓百户,你可不能死,咱们大明还需要你呢。” 他以为自己很幽默,笑了起来。 邓千秋扯了扯嘴角,意思了一下。 也该先道:“还有,陛下还有一句话,不便当众宣读。这百户所实在局促,因而要赐一块地你,至于如何处置,方圆多少,伱自个儿拿主意,到时陈奏即可。” 邓千秋听罢,这次是真心的笑了起来,喜不自胜地道:“这地方确实太小了,我不自在,陛下当真圣明无比,这一下子倒是解决了大麻烦。” 也该先笑了笑,告辞走了。 邓千秋则大手一挥,对着还沉浸在兴奋中的诸人道:“干活,都干活去,待在这儿做什么!” 牛十三人等个个振奋:“喏。” 一哄而散。 邓千秋回到了公堂,刚刚落座,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邓百户,邓百户。”却是佥书文原吉。 邓千秋假装没听到,捧起案牍上的书假装去读。 文原吉尴尬地小步进来,赔笑道:“学生真该死,三心两意不说,背后还辱骂过邓百户。” 邓千秋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他一眼:“噢?是吗?” 文原吉心里想,小小年纪,心思深的可怕,果然……小看了他,很厉害,老夫佩服他。 文原吉苦着脸道:“我……我……我也是一时糊涂,只是从侍御史贬谪到了百户所,学生心理委屈,因而不免满腹牢骚,其实……学生并没有那样憎恨邓百户。” “噢。”邓千秋心不在焉地看书。 文原吉见他雷打不动,心想:如此镇定,真有大将之风,当初真是瞎了眼。 “学生甚至还认为,百户迟早要遭罪,继续留在这百户所,迟早要受牵累。可学生万万没有想到,百户的能力,能受陛下如此的欣赏。这非是学生慕强,因为如此,才特来认错,而是此时方知邓百户乃是大才,能添为百户座下,亦是幸事。” 邓千秋只淡淡地颔首:“嗯。” 文原吉看他依旧冷冷淡淡的样子,再接再厉道:“学生想好了,以后踏踏实实地在百户所里干,学生还是有一些才名的,百户所已有几个文吏了,学生领着他们,一定将百户所的公文转呈以及账目料理好,为邓百户分忧。” 邓千秋这才搁下书,抬头看他:“知道了。” 文原吉讪讪道:“明日邓百户讲课,不知可否让学生……在旁记录。” “记录在案?”邓千秋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波动。 文原吉一直观察着邓千秋的脸色,此时忙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学生的意思是,邓百户难得给大家伙儿传授一些知识,自是弥足珍贵,这既是学问,当然要记录整理,将来也就不必邓百户费心,可以在整理造册之后,给人传阅。至于这归纳整理,却是学生最在行的。” 邓百户之所以要授课,其实还是为了提升一下百户所上下人等的能力。当然,他也不禁止其他人来听讲,有些东西,他若是不讲,那么岂不是白白穿越了? 他既走到了征税这一条路,那么就绝不可能单打独斗,必须得有一批志同道合之人。 邓千秋见文原吉主动请缨,不免带着怀疑的眼神看他道:“你不会记录的时候,故意添油加醋,做那该死的小黑粉吧?” “啊……小黑粉……邓百户,邓百户……”文原吉苦着脸道:“学生是真的错了,这些时日,见了邓百户的所为,思来想去,确实是学生有不对的地方,学生这是将功补过。” 邓千秋终于点头:“好,那你辛苦你了。” 文原吉一下子轻松起来。 邓千秋突然想起什么,随即道:“对了,待会儿你撞到了牛十三,叫他晚上来我的廨舍。” 文原吉精神一震,却是用一种可疑的眼神看着邓千秋,幽幽道:“大半夜的……” 邓千秋嫌弃地瞪他一眼,道:“走走走。” “噢。” ………… 次日。 朱元璋显得很疲惫,早膳也只是草草吃了几口。 这令也该先很是担心,平日里陛下的胃口极好,哪里像今日这般。 过了一个多时辰,有宦官来奏,魏国公徐达觐见。 朱元璋当即道:“宣他来。” 徐达踏步入殿,见朱元璋的脸色,不由担心地道:“陛下今日脸色不好……” 朱元璋摆摆手道:“坐。” 早有宦官取了锦墩,徐达端坐。 朱元璋道:“朕有些不明白,这税银,怎么就涨了这么多,这邓千秋,莫非真能点石成金?徐卿家,你如何看?” 徐达也沉吟起来:“昨夜臣也在想,这到底怎么回事?可臣确实不甚明白。其实臣本以为,这是否可能是横征暴敛,可沿途在江宁所见所闻,却又不像。” 朱元璋叹道:“打天下难,坐天下更难,这打天下,只需行军布阵,争取人心即可。而坐天下,却是处处捉襟见肘,要思虑的事实在太多,朕做了这天子,每日殚精竭虑,和你那嫂子,也算是勤俭了,可你猜怎么着?省下的这点零碎银子,不及人家一日半日的税银。你说……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咄咄怪事吗?” 徐达苦笑道:“陛下……百闻不如一见,陛下何不去问个明白?” 朱元璋冷冷道:“朕亲自去求教一个小儿,岂不是一点脸面都没有?朕等着他自己来告诉朕,亦或者……旁敲侧击。” 徐达一时无语:“可陛下这样苦思冥想,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 朱元璋想了想,道:“也该先……” 也该先赔笑上前。 “昨日邓千秋和你怎么说?” “他只说陛下圣明,又说要继之以死。” 朱元璋愁容满面,道:“还有呢?” 也该先深深地看了朱元璋一眼,道:“陛下,好像今日,邓千秋要授课,讲授他的杂学。” “嗯?”朱元璋抬眸道:“这家伙倒是好为人师嘛,是在哪里授课?” 也该先道:“就在百户所,不过听闻,想听的人都可去听。” 朱元璋看了徐达一眼。 徐达立即知晓了他的心思:“陛下,要不去听一听看?” 朱元璋嗯了一声,摆出一副极有气度的样子,斟酌着道:“朕不是那种宫中妇人养大的天子,乃开国只君,巡阅四方,遍访天下遗珠,也是理所应当,徐卿家,你陪朕出宫走一走。” 徐达听罢,道:“喏。” ………… 这大清早,邓千秋便又将牛十三叫了来:“都准备好了吧?” 牛十三颔首:“百户放心,安排布置的妥妥当当,到时……一定手到擒来。只是……百户,当真会有……” 邓千秋打断他:“你啰嗦什么,听我的布置就是了。还有……大家都放松一些,此事成了,我保你们一年之内,加官进爵。” 牛十三憨憨地挠挠头道:“我娘交代了,现在不求我做什么大官,只求俺这辈子能跟着邓百户,好好听邓百户的话,跟着邓百户,日子就有盼头。” 邓千秋叹道:“你娘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啊,比我爹强,我爹最近总想跟我避嫌。” 想到这个,邓千秋就忍不住露出一副憋屈之色。 随即摇了摇头,才又道:“再回头去吩咐一下,教大家打起精神,待会儿关系重大,一定要做到一击必杀。 如若不然,错过了这个时机,那么就前功尽弃,再想找这个机会,可就难了。” “喏。” …… 午时过后。 所有人吃饱喝足。 这百户所的中堂,却已聚集了许多人,有百户所里清闲下来的校尉、书吏,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有的头戴纶巾,有的则是穿戴着丝绸的小商人,当然,还有几个好事者。 邓千秋泰然自若地走到了布置好的高台上。 他一上高台,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时之间,邓千秋神色微微一愣,显然觉得意外,等人群之中那人朝他微微一笑,仿佛让他不必有所顾忌,邓千秋索性,也就稍稍放松起来。 那熟悉的身影,正是朱元璋。 邓千秋开口道:“今日讲授的乃是经济之道,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我大明两京十三省,是钱多呢,还是钱少呢?”(注:这个时候已经有两京十三省的概念了,一个是南京,一个是北京开封。) 众人都沉默。 角落里,文原吉在一个小案后头,提笔,唰唰地记录。 有些尴尬,或许是因为大家拘谨的缘故,居然没人回答。 文原吉于是立即搁笔,打圆场:“邓百户,我认为钱少。盖因为天下穷苦者甚众,饥馑、衣衫褴褛的百姓还是多数……” 众人都暗暗点头。 朱元璋沉吟着,似已开始思索了,在这一点上,他认同文原吉。 ………… 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原来如此 邓千秋却是笑了。 “文佥书,你好好做你的记录,不要瞎说。” 众人都疑惑起来。 瞎说? 连朱元璋此时也皱眉起来,徐达更是一头雾水。 邓千秋侃侃而谈道:“其实方才的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天下贫困,这确实是实情。可这天下不缺金银,也是实情。要知道,我们平日里衣食住行,拿出来采买货物的金银和铜钱,实际上可能只占天下金银铜钱的百之一二而已。” 百之一二…… 邓千秋其实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这个数目,不过以这个时代的经济形态,他甚至怀疑流通的货币有没有货币总量的百分之一二,可能更少,而且少得多。 邓千秋接着道:“这是因为货币易于储存,而那些掌握大量货币的人,恰恰每日衣食住行的开支,对他们的财富而言,实在少得可怜。这绝大多数的财富,实际上要嘛藏在地窖里,要嘛就藏在床底下。至于有多少这样的货币呢?我说实话,根本无以计数。而这……恰恰是眼下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朱元璋若有所思,他是相信邓千秋的数目的。因为以他的性子的话,若他有一百万两银子,绝对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两都要藏起来,留给儿孙,而儿孙又留给他们的儿孙…… 想来,天下多数人,也大抵是如此吧。 此时,又听邓千秋道:“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货币不流通,某种程度,也说明货物,也就是我们身边的许多东西,都不能得到有效的流通。因为市面上流通的货币紧缺,从而导致,人们倾向于,尽力囤积实物,而不去与人进行交易。” 徐达听得入神,他乃是大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实际上……作为主帅的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物资的重要性了。 此时看向邓千秋的目光,不自觉的泛出欣赏之色。 “那么,若是天下人都在囤积货币,囤积物资,又会发生什么呢?” “……”所有人都听得认知,此时却都鸦雀无声。 邓千秋很懊恼,心里感慨,还是文原吉好啊,他至少还懂得捧哏嘛,只可惜他让这家伙住嘴了。 邓千秋只好自圆自说地道:“这就意味着,市面上的需求大大减弱,需求减弱,则商贾不愿去生产,甚至没有太大的意愿去互通有无。百姓呢……只能谨守着一亩三分地自给自足,富户则将货币藏起来,打算子子孙孙传承下去……” 朱元璋忍不住打断:“这又有什么不好?” 邓千秋乐了:“不好的地方多了,其一:货币不流通,就意味着百姓们更容易陷入贫困。其二,不流通,也意味着官府无法进行课税,总不能将大户人家的宅邸,一家家去抄了吧?” 朱元璋听罢,皱眉起来,道:“难道货币流通起来,就可课税?” “当然。” 邓千秋很满意有人搭话,虽然这是提出了质疑。 于是邓千秋道:“因为货币一旦开始流通,则会产生需求,有了旺盛的需求,银子就会疯狂的流动,流动的越快,也就促进了生产。” “我还是不明白。”朱元璋下意识地道。 下头许多人,也是跟朱元璋一样,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邓千秋很高兴,这样的互动课堂才更容易让人把东西听进脑子里,于是他很耐心地笑道:“那就打个比方吧,就说江宁县。” “江宁县从前什么情形,大家是知道的。可是百户所开始争取商税之后,也开始奉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何用之于民呢?修桥铺路,拓宽河道,这些举措,对江宁有着极大的好处,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江宁县花钱如流水,还不只如此,所有征募的民夫、壮力,江宁县非但不进行徭役摊派,而是采用雇工的办法。那么,会发生什么呢?” 朱元璋屏住了呼吸,目光炯炯地盯着邓千秋,他清楚,自己想要的答案,可能即将揭晓了。 只听邓千秋道:“如此巨大的工程,需要的不只是大量的人力,还有数不清的物力。这些物力,自然需要大量的采购。那么试问,许多商贾见到了有利可图,会否开始疯狂涌入?这短短数月之间,各种作坊,就新开了七十九家,这就是明证。” “不只如此,因为码头修建了,河道疏浚了,使得货物的流动更加的快捷。这新开的作坊,又需大量的人力,这么多的人力,他们在衣食住行,又恰好,百户所和商贾们又给他们发放了薪俸,又会发生什么?” 邓千秋继续道:“这会使市场上的需求更加的旺盛!旺盛的需求,带来了工贵,而工贵,意味着更多人手里有了银子,需更多的衣食住行。随之而来的,是江宁县的食肆,增加了一百三十五家;成衣铺,增加了四十二家;车马行,增加了七家。这些新的铺面,必然需要装饰,需要雇工,所需的厨子、伙计、车夫、船夫,这些又增添了新的岗位。” “岗位越多,领薪俸的人就多,那么……恰恰又使需求更加水涨船高。如此一来,愈来愈多的商贾察觉到市面上所有的商品都是火热,上至成衣、布匹,下至车马舟船,而且因为商品供不应求,导致不少商品价格开始上涨,商贾们见到了巨利,于是……在原先新增的七十九家作坊的基础上,就在最近半月不到的功夫,江宁县又新增了三十多家作坊。” “你瞧,百户所拿出了数十万两银子,进行投入,可是带来的金银流动,实际上却是这数十万两的十倍以上。为何呢?因为需求在不断地传递,因为有利可图,从而撬动了更多原本不愿意应该藏在地窖里货币。这些货币开始流动,又会催生更大的需求。商贾的数量开始倍增,雇工的数目也在水涨船高。当这样的数目像滚雪球一样的增长时,那么……对官府而言,课税的金额也就倍增了。” “所以,百户所拿出了数十万两银子干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可非但没有任何损失,反而因为需求的增加,市场的繁荣,反而大大地增加了商税,所以……” 说到这里,邓千秋放慢了语速,慢悠悠地道:“今日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便是《商品与货币》。” 朱元璋骤然之间,醍醐灌顶。 竟是如此! 原以为邓千秋是在变戏法,不曾想,这家伙早就料定了。 可是…… 朱元璋的心头显然又有了新的问题,于是道:“鞑子在的时候,也曾鼓励过商贾,可最后的结果如何呢?那些奸商勾结官府,囤货居奇,最终还不是民不聊生,这难道不是前车之鉴?” 其实追究朱元璋某些奇葩国策的由来,大多都来自于元朝时期的痛苦经验。 可以说,恰恰因为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们,过于擅长反省,才导致了每一个新的朝代,疯狂地进行打补丁。 比如魏晋灭亡,隋唐便意识豪强和门阀的危害,于是疯狂的抑制豪强和门阀,以至开了科举。 而唐朝的灭亡,让大家意识到那些名为节度使的军阀们的巨大危害,因而宋朝拼命地重文轻武,甚至到了病态的地步。 到了明朝,几乎明初所有的国策,都可以看到元朝灭亡的教训。鞑子干了啥,朱元璋就反着来。 这种打补丁的方式,本就来源于朱元璋的成长经历,以及他前半生的所见所闻,寻常人是很难改变他的想法的。 邓千秋笑吟吟地看着朱元璋,此时朱元璋是微服,何况看他很较真的样子,似乎此时,他又重新与原来的那个老兄相逢了。 邓千秋道:“这天下,还有数不清的土豪劣绅,我来问伱,难道因为如此,所以就要将所有的士绅,统统斩尽杀绝吗?” 朱元璋:“……” 邓千秋继续道:“商贾也一样,鞑子的教训,应该是教我们能分辨出什么是良善商贾,什么是奸商,对待那些囤货居奇,亦或者是瞒报税赋的奸商,自然要对他们严惩不贷,而不是一味赶尽杀绝。” 朱元璋沉默了。 此时,许多人都在认真地听着,有人对此不屑于顾,觉得这算什么学问。 可有人却听得极入神,此时甚至有人觉得朱元璋这个老东西,甚是吵闹。 一个头戴头巾的读书人道:“邓百户,你继续细细讲一讲《商品与货币》,此人什么都不懂,只一味拆台,理他作甚。不愿听就出去,啰嗦什么。” 朱元璋听罢,勃然大怒,攥起拳头,就想给这家伙来一拳。 邓千秋看朱元璋又要动怒了,忙道:“好,闲话少叙,讲课,讲课。” 朱元璋倒是逐渐地冷静下来,他虽然还有许多的疑问,可方才邓千秋的一席话,实际上已让他足够震撼了。 花钱越多,挣钱越多。 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里头……竟还是一门大学问。 当即,他一时理会不得那读书人,却也屏息凝神,细细听讲起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我放大招了 邓千秋所讲的,其实是最粗浅的经济学知识。 可在这个时代看来,绝对是惊世骇俗。 朱元璋听的极仔细,因为他发现这玩意能攒钱。 他本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之一,其对知识的吸收,绝对可以称的上是恐怖如斯来形容。 至于其他的人,其实邓千秋并不指望,他们能一时接受他所说的玩意,可他相信,总会有几个人能够融会贯通的。 对他来说,能带动一些人也是好的。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梳理商品与货币的关系。 此时,偶有读书人发出疑问:“敢问邓百户,人们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此大张旗鼓的高谈货币与商品,会否败坏天下人的风气?” 其实对这读书人,邓千秋一直以来都很关注,因为他发现,这家伙听得很认真,而且时不时是会发出几句疑问。 邓千秋微笑,他开始找到一点感觉了,于是道:“你问的很好。” 说着,他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朱元璋一眼。 随即,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急不慌地道:“败坏天下风气的,是货币和商品吗?依我看,这不尽然。倘若如此,这自古以来,人人都高声谈论仁义道德,可最终,为何从先秦以来,就没有实现过真正的尧舜之治呢?” 文原吉愉快地做着记录,他运笔如飞,心里想,自己要和邓千秋搞好关系…… 可越记,却越觉得不对味,怎么……愈来愈惊世骇俗了呢? 他执笔的手,开始有点颤抖,现在邓千秋这一句回答,让他小臂抽了抽。文原吉微微抬头,像做贼一般,左右张望,此时他有点心虚,生怕有人认出自己。 于是,他将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心里懊恼万分地道,糟了……我是猪啊我,我怎么就答应来记录这个呢? 邓千秋这小子,居然大胆到抨击仁义道德,还将仁义道德推到了尧舜之治的反面。他现在敢说这个,明日岂不是要对天下的读书人鞭尸? 不少读书人不可避免地皱起了眉头,却有人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道:“还请邓百户赐教。” 邓千秋似笑非笑地将目光移开,故意不去看朱元璋,接下来,该放大招了。 学问这玩意,其实是很枯燥的,任何一种学问的推广,都离不开热点。 什么是热点? 邓千秋慢悠悠地道:“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饿了肚子,没有衣穿,你个他谈仁义道德,提倡社会风气,我来问你,这是否等于是在杀人诛心?所以历朝历代,人们只顾着宣教,却忘了真正的礼义廉耻,来源于人的衣食住行,对一个不能满足衣食住行的人奢谈风气,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胡闹。” 文原吉:“……” 他开始将毛笔,换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他浸淫行书三十年,写的一手好字,即便是左手行书,也能行云流水。 当然……主要是……他开始觉得不对劲,还是用左手写为妙,到时可别让人看出这记录的书稿,是他文原吉的字迹。 嘿嘿嘿…… 老夫真的太聪明了。 这时听邓千秋道:“文原吉先生,伱说是不是?” 方才还在暗暗偷笑,却突然点到了名字的文原吉,猛地打了个哆嗦,发现很多人正朝他看来。 “……” 来此的读书人纷纷议论起来:“这是文先生……莫非是那一位,曾著有《昭鉴录》的文原吉?” 商人们则想:“文原吉是哪个鸟?” 朱元璋和徐达四目相对,而后也朝角落里的文原吉看去。 文原吉顿时慌张起来,忙是战术性的打了个喷嚏,而后迅速地以长袖覆面,支支吾吾地道:“嗯……哈……是的吧。” 邓千秋接着道:“由此可见,想要让仁义道德畅行天下,其首要的是明晰经济之道,梳理商品与货币的关系,利用他们,来使天下富庶,只有如此,这尧舜之治所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就不远了。否则……若是细细去看历朝历代的得失,自先秦开始,这天下的王朝,有几个有三百年的国运?无论儒学再如何昌明,最终不也都最终陷入了天下崩坏的境地吗?这元末的乱世,殷鉴不远,想来这里的许多人,都曾经有过经历,难道那个时候,这天下儒学的大家还少吗?可最终呢……最终却是天下陷入烽火,百姓颠沛流离,四处都是杀戮……可见,你方才撕所说的风气之论,简直就是笑话。” “不求实际,而只重清议空谈,必有祸殃。越是如此,就越要重视经济民生,这才是真正的长治久安之道。” 朱元璋听到此,心头一震。 此前问话的读书人倒是不服气了,大呼道:“这是妖言惑众,照你这样说,岂不是已悖离了孔圣人的立论?” 邓千秋看这读书人器宇轩昂的模样,不由得有了几分好奇,于是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璲!” 没听说过。 可已有读书人开始侧目了。 连朱元璋也不由得瞥了此人一眼。 这宋璲,乃是当今大儒宋濂的次子,是绝顶聪明之人,连宋濂都夸赞能继承衣钵者只有这个儿子。 上一次,邓千秋将宋濂坑了,让晋王朱棡去请宋濂抄录了一篇文章,转过头则打着宋濂的名义跑去坑人,对宋濂而言,这倒没什么,反正谁来问这件事,他都答我不知道。 他宋濂只负责写字,其他的管他何事? 可相比于有气度的宋濂,宋璲显然就不一样了。 他年轻气盛,现在听说邓千秋要传授什么经济之道,所以便兴冲冲地赶来了。 起初他其实也只是好奇居多,并没有太大的恶意,只是想看看,这邓千秋到底何方神圣。 可渐渐的,他有些无法淡定了,这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啊! 要知道,宋璲可是出身于世家大族,自小就受过最优质的儒学教育,哪里听得了邓千秋的这番坏人心术的东西? 邓千秋倒还是很淡定的样子,笑了笑道:“不对吧,孔子不也说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这里的足食,不就是百姓富足,能吃饱穿暖吗?我哪一句话背离了他的话?” 宋璲大怒,板着脸,张嘴正要反驳。 邓千秋突然大喝,他决定用气势战胜眼前这个臭小子:“反倒是你这样的人,口口声声宣教什么仁义道德之言,却舍本逐末,真正悖逆孔子之人,恰恰是你们这些腐儒!” 文原吉人已麻了,他机械式地继续记录着,却满心恨不得找个井投了拉倒。 完蛋了,这下真要完蛋了。 邓千秋还是那个邓千秋,这是捅马蜂窝啊! 此时只见邓千秋厉声道:“衣食无忧,才可天下大治,这本来也是孔圣人的思想。可是你们这些腐儒呢,却对此视而不见,!我知道你们为何要视而不见,因为天下最难的,恰恰是使天下富庶,而天下最容易的事,却是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在我看来,这样的人,就是虫豸。故意去回避难题,只照本宣科,就以为自己传承了谁的衣钵,于是一辈子,只反反复复地去读几本书,将其奉为圭臬,于是可以将自己关在书屋里,去回避天下的疾苦,去忽视百姓的生计。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相比于口里胡扯,务实才是天下最难的事。” “我若是孔圣人……” 文原吉脑袋爆炸了。 他犹豫了一下,在想怎么润色这半截话,于是下笔:“邓千秋曰:若孔圣有灵……” 邓千秋继续道:“我若是孔圣人,见你们如此,定要七窍生烟不可。” 宋璲脸色更难看了几个度,气咻咻地还想继续争执。 却被一旁的读书人拉住,有人低声道:“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 也有人低声道:“别说了,别说了,再和他争下去,孔圣人他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宋璲:“……” 聪明的读书人已经察觉到,邓千秋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妖孽! 你说他说的不对,他立即就说,孔圣人也说了。你说孔圣人不是这样说的,邓千秋就立即好像孔子附体一样,说什么如果孔圣人从棺材里爬出来…… 如此循环反复,最终逼得你去跟他论证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可。 而一旦你开始跟他论证这个,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你说不过这个小子的,因为你已经和他一个层次了。 可这些话,在朱元璋心里,却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当邓千秋说到历朝历代,没有三百年国运的时候。 朱元璋的心头的震撼可想而知。 朱元璋并非不知历史,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天下尚没有三百年国运的王朝。 可以往,几乎所有人众口一词,都将这种王朝兴衰,总结为礼崩乐坏的结果。 只是总结了上千年,似乎……现实依然照旧。 可邓千秋却用另一个角度,阐述了国运兴衰的本质。 这就如同天外的陨石,砸入了平静的湖面。 惊涛骇浪! ………… 推荐一本老朋友也是老作者的书,质量和更新都有保证,书名《1879美利坚:请叫我大佬》 (本章完) ------------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杀招 朱元璋心头之所以震撼,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他是最绝顶聪明之人。 想想看,一个大字不识、一无所有的少年,短短二十年不到的时间,夺取天下,并且在夺取天下的过程中,还学会了识文断字,学会了练兵带兵之法,更是通过自己人生的经历,开创了一个朝代,而这朝代,竟是足足延续了三百年之久。 一个这样的人,他的智商得有多么的可怕。 后世对朱元璋所开创的国策,或许有许多的诟病,可是有一点不可否认,朱元璋的起点之低,超出了古今中外,历朝历代,可以说自有人类以来的极限。 他许多让人诟病的国策,本质上,恰恰是因为在他人生成长过程中,经验总结出来的结果。 可正因为他极可怕的智慧,以及超出于常人的知识学习能力。 使现在即便不少读书人还在云里雾里,细细咀嚼邓千秋话的时候,朱元璋却已一下子掌握了邓千秋话中的精髓。 邓千秋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可能讲的没有那样深入浅出,可这对朱元璋而言,却是足够了。 越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头越是震撼。 朱元璋努力地开始回忆起自己平生的经验,从而此时在脑海里,反复地将邓千秋的话来进行比照。 于是无数个念头冒出来,朱元璋下意识地询问:“如何增加国祚,怎样能增加国运?” 此言一出,更是惊世骇俗。 一个个人露出了吃惊之色。 这话是你能问的吗? 这里学习最认真的,就非百户所里的校尉和书吏们莫属了,要吃饭的嘛。 回头百户问起,邓百户讲了什么,答不上来,只怕非要打死不可。 他们都目不斜视,所以没有察觉到朱元璋的出现。 现在循声看去,不少人脸色骤变,这不是…… 他们吓得打了个哆嗦,邓百户讲课,已够让他们提心吊胆了,谁晓得,还有更重量级的混在人群之中。 一些读书人,也在认真地学,当然,也有不少像宋璲这样的人,依旧还是嗤之以鼻。 邓千秋含笑看着朱元璋,就等着你来问呢。 于是早有准备的邓千秋,泰然自若地道:“有一句话,叫做透过问题看本质。自古以来,许多的读书人都在追求这个答案,所以有无数的回答,什么只要坚持礼法,这简直就是笑话。礼法是上层建筑,是建立于天下安定之上的。一旦失去了这个土壤,谁管礼法,尽是狗屁。” 宋璲几乎气得要冒烟了。 文原吉是麻木了,他只下意识地抄录,好好好,这一下子礼法也完蛋了。很好,邓百户就是邓百户,待会儿,他岂不是要说,仁义廉耻也是狗屁? 却听邓千秋接着道:“更有人说,只要实行仁政即可,这更是狗屁,什么是仁政,仁政又如何认定?这不过是套话空话而已。所谓的仁,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文原吉突然血气冲到了脑门,这脑子里已空空如也。此时,他更是差点一口气没有提上来,好不容易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那宋璲几个读书人听罢,脸色难看至极,一副快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宋璲握了握拳头,道:“离经叛道,妖言惑众!” 邓千秋笑了,对宋璲道:“你瞧,这就是伱的不对了。” 宋璲怒道:“有何不对?” 邓千秋不急不慢地道:“我好心来此教授学问,你来也就罢了,无论喜不喜欢,也该对人有所尊重吧。孔子若是活着,定要对你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可你好心当成驴肝肺,居然骂我离经叛道、妖言惑众,我可否说你不义?” 顿了顿,又道:“你瞧我小小年纪,才十三四岁,我只说几句,你却这样暴跳如雷,动辄在此鼓动人痛斥我,我问你,这是不是不仁?” “由此可见,你是一个不仁不义之徒,你说对吗?” 宋璲更气得七窍生烟了,他没见过,有人拿自己的年龄来当挡箭牌的,真是无耻之尤! 邓千秋却又道:“可是我觉得这样说也不对,不能因为你驳斥我,就将你归类为不仁不义之徒,这样太残忍,可能也只是你是性情中人,所以有些胡话脱口而出罢了。” 宋璲绷着脸道:“我仁义与否,无需你来呱噪。” 邓千秋抚掌大笑:“哈哈哈哈……你瞧,问题就在这了,为何我说仁义就是狗屁呢,这并非是骂仁义本身是狗屁,而在于……一旦我们将仁义当做权衡万物的标准时,大家就会发现,人人都可以大仁大义,可是人人又都不仁不义。这是为什么?因为仁义本身就没有评判的标准,同样的行为,通过不同的嘴,评判出来的结果居然是完全不同。那么……这就很容易导致,某些所谓的‘圣人’,掌握仁义的评判标准,祸乱天下。其实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你说对不对?” 宋璲:“你……” 邓千秋压压手:“这种虚妄的道德标准,也不是不需要有。而在于,若是将所谓的仁,来当做一切事务的评判标准,那么必要出大问题的。现在,言归正传,回到方才的问题。” 文原吉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此时冷汗淋漓,发现自己的后襟已是湿透了,他一面继续心不在焉地做着记录,却感觉自己在被公开处刑。 就不该和邓千秋和好的,我的天。 朱元璋却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言归正传时,他不由心头一沉。入他娘,说了这么一大通,好像跑题了,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呢! 邓千秋此时倒是想起了正题,于是道:“想要维系国运,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即:不断发展生产力。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这天下论学问深厚的,没有人比的上汉朝时的王莽,论道德宣教,也没有人可以比得上王莽一根手指头,可这样的人,篡夺了江山,不出几年,便天下大乱。恰恰是因为他只注重了所谓的宣教,所谓的复古周礼。却忽视了生产力。” “试问,一个人,他有吃有喝,他会想着谋反吗。一个人若是生活富足,他必定就是这个体系的天然维护者,所以,国祚的本质,无非是生产而已,不断的生产,不断的去满足天下人,至于其他仁义道德、礼义廉耻,这是百姓们在生活不同水平的时候,自行约定的成俗。” 方才邓千秋讲到商品和货币的关系时,就提及到了生产力,这东西,朱元璋没有直观的概念,可现在……他猛地心头一震。 他本以为,邓千秋会讲什么深厚的大道理,可谁晓得,邓千秋讲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生产决定一切。 朱元璋一时恍惚,他此时又忍不住开始将自己平生的经历进行对照。 这一对照,一切竟都通了。 当初,莫说是鞑子统治,哪怕是这厉鬼肆意统治人间,当初……但凡他的爹娘,没有饿死,他尚有一日两餐,何至有今日? 醐醍灌顶。 一切都了然了。 想明白的一刹那,朱元璋的内心,却是一阵激荡,他突然开始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其实……分明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可为何他在思考时,却往往忽视了这一点呢? 似乎……在治国平天下,做了皇帝之后,提及到这种事,都变成了难以启齿的事。 只一会间,朱元璋心头思绪万千,却猛地回头,突然对徐达低声道:“出去吩咐一下,速去将秦王、晋王、燕王、周王几个成年皇子,统统召来。” 徐达一愣,低声道:“陛下,秦王不是在凤阳吗?” 朱元璋不带一点犹豫地道:“那就让他滚回京城。” 看朱元璋不容易质疑的样子,徐达点点头,匆匆出去了一趟,吩咐了外头的人之后,方才踏步回来。 而这时候,邓千秋笑道:“今日就讲到这里,若是还有喜欢听的,过三日再来。噢……对啦……” 说到这里,邓千秋看向文原吉。 文原吉脸一白,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我躲,我躲,呔……诸逆不犯,邪祟退散!” 邓千秋道:“文原吉先生……” 文原吉哭丧着脸,你为何叫我全名啊! “咳咳……邓百户……下官在。”他心头叫苦不迭,咬死了下官两字,仿佛在说,我这是在当职,这是工作。 邓千秋道:“都记录好了吗?” 文原吉深吸一口气道:“记好了。” 邓千秋道:“那你署个名吧,待会儿,我请人抄录几份,送去印刷成册。” 文原吉差点眼前一黑,不死心地道:“要署名的吗?” “这是你记的,当然要署名。”邓千秋直直地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你辛苦了这么久,我不能委屈了你。” “快署!”邓千秋喝道。 “噢,好的。”在邓千秋的喝声中,文原吉反而老实了,不再多说一个字,匆匆用左手,署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名。 ………… 今天周一,许多开新书作者要PK,所以还得推荐一本书《我不开挂,我开卦》,挺有意思的。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章 :汉高祖不如我 邓千秋凑上去,一看文原吉哆哆嗦嗦署的名,不由道:“字这样的丑,你故意的吧。” 文原吉顿时脸一红,心虚着,硬着头皮辩解道:“胡……胡说,邓百户,天地良心,学生这……一直记录,半刻都不敢松懈,以至这胳膊已经酸麻,字不像样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邓千秋一眼看穿他的小九九,不过并不想多管他,只吩咐道:“抄录出来,印刷成册,卖出去看看,价格可以低廉一些。” 文原吉惊道:“还卖?” 邓千秋瞪着他道:“怎么,不能卖?” 文原吉泱泱地收拾着书稿,苦笑不得地道:“邓百户,你想清楚。” 邓千秋只觉得好笑,我没想清楚我和你说这个? 正因为和文原吉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邓千秋才有如此强烈的好为人师之心。 想想看,文原吉这样的儒学大家,在这个时代,绝对属于人中龙凤,可以说,这样的人将来是必定能进入庙堂,身居高位的。 可一想到……文原吉此等酸溜溜的人,高居庙堂,一言一行都可决定万千人的命运,邓千秋都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后世的时候,邓千秋曾读朱元璋某一次因为大臣上奏,里头一件小事,居然啰啰嗦嗦,洋洋洒洒地写了几万言,于是暴跳如雷,将此人狠狠揍了一顿,。 当时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邓千秋只觉得好笑。 可现在……当邓千秋知道,自己甚至自己的儿孙,都将生活在这等‘高士’的治理之下,邓千秋已经能和朱元璋感同身受了。他甚至觉得朱元璋还是太保守,换做是他,就砍死这狗东西。 当然,这种体系之下培养出来的人,却也未必都如文原吉这样的人,可邓千秋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莫说占多数,哪怕有个两三成,都足以让他毛骨悚然了。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都得想着,能否改变才好。 哪怕……只是变一点点呢? 读书人纷纷散去,校尉们也都各自去当值了。 邓千秋这才见驾,朝朱元璋行礼道:“陛下……” 朱元璋此时看邓千秋的目光,是怎么都藏不住的欣赏之色,笑容可掬地道:“走,难得朕在宫外,与徐卿家一道,跟朕出去走一走。对啦,这周遭修了一处码头吧?” 邓千秋更正道:“是扩建的,不是新修。” 朱元璋带着几分感慨道:“朕记得,当初朕带兵杀入此地,就是在这附近的渡口登陆,那时候……空无人烟,街巷萧索……唉,罢,不提旧事。” 倒是邓千秋故做惊叹的样子道:“真没想到,陛下那时候就已亲冒矢石,率队攻城拔寨了?哎……臣还以为,陛下一定躲得远远的,在后军之中押阵呢。如此大智大勇,开国圣君之中,只怕连汉高祖也远不如陛下。” 朱元璋顿时脸上笑容一受,板起脸来道:“放伱娘的屁,汉高祖是何等经天纬地之人,你拿来胡乱和朕比什么?朕许多地方都不如他。” 邓千秋顿时悻悻然起来:“是,是,我不该这样比。” “不过……”朱元璋淡淡道:“汉高祖有千般的好,只是度量却太小了。他登基为帝,却犹记丘嫂之怨,而封其兄子为羹颉侯。且为人性复猜忌,而诛夷功臣之家。如此看来,他最大的短处便是阴狠多疑,不见其豁达大度。” 这话的意思是,汉高祖气量太小,做了皇帝了还记得当初被自己的嫂子亏待的仇恨,只给自己的侄子封了一个侯。而且做人还这样的反复,猜忌和杀戮功臣…… 邓千秋听得人都麻了,这是人说的话吗?准确的来说,这是你明太祖能说出来的话吗? 可朱元璋眉飞色舞,似乎今日兴致很不错,没有察觉出邓千秋那脚趾头都可以扣出一个大明舆图的窘态,继续声若洪钟地道:“朕则不然,朕自登基,宽以待人,倚重功勋,善待功臣。这些尽都发自肺腑。就说左丞相李卿吧,他自生病,朕为他求医问药,嘘寒问暖,可谓是煞费苦心。这刘邦如此雄主,唯独这一点,却远不及朕,可惜,可惜啦。” 嘿嘿嘿…… 邓千秋心里媟笑起来。 可很快,他笑不出来了,话说,他自己嘲笑个啥,等有一天要是今日还在嘲笑刘邦的朱元璋黑化了,他得哭。 不成,得让他多感受一下人性中善的一面,断不能黑化。 三人至靠近百户所的码头,这里的河道上,果然已是堵塞得不成了样子。 南来北往的货物,以及自渡船上的人流,使这里挪不动步。 朱元璋走了几步,便挥汗如雨。 于是只好道:“不能在近前了,再进去,怕是出不来。” 当下,便领着邓千秋,到附近一处茶肆坐下。 这茶肆里,却也已是高朋满座,熙熙攘攘的,一个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客官,要喝什么茶?” 邓千秋看看朱元璋,又看看徐达,见二人端坐不动,心里无奈苦笑,当即从怀里掏了一块银子出来,搁在桌上道:“取好茶便是,再来几碟糕点。” 伙计眼前一亮,心知这一次遇到了大主顾,当即便要取银。 结果,不等他捡起银子,却已有人捷足先登,朱元璋淡定自若地一把将银子抢过,慢吞吞地道:“你且去取茶水、糕点。” 伙计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银子,滚了滚喉头,却还是不甘地去了。 朱元璋则是旁若无人,对徐达努了努嘴。 徐达心领神会地搜了搜自己腰间的佩袋,最终取出了一个剜耳匙子来。 朱元璋皱眉,却最终还是接过,将这剜耳匙子在银块上磨啊磨,最终撬出一个缝隙,这银块一分为二,他捡了其中一个黄豆大的碎银,搁在桌上,剩余的交给邓千秋,道:“你这么一大块银子,足有那伙计一两个月的薪俸了,这样大手大脚,将来可怎么得了?货币和商品归货币与商品,节俭度日还是要有的。” 邓千秋汗颜,干笑道:“是,是。” 好吧,皇帝比他会过日子! 等那伙计斟茶上来,却见大块的银子变成了黄豆般大的碎银,虽是心里不情愿,可依旧还是笑纳。 毕竟即便如此,也足以他十天半月的用度了。 于是依旧笑容满面地道:“客官,吃好。” 朱元璋却是道:“且慢着走。” 伙计笑脸是对邓千秋的,对着朱元璋,虽是挂着笑,只是没那样热络了,却依旧还是道:“不知贵客还有什么吩咐?” 朱元璋道:“你们这儿怎的这样多的人?” 伙计道:“都是附近码头干活的脚力,干的累了,来此歇歇脚。” 朱元璋举目一看,果然不少人肤色黝黑,短装打扮,当即皱眉道:“这码头的脚力竟也舍得来吃茶?” 伙计道:“怎么舍不得?他们现在工钱不小呢,贵客你想想,这南来北往的多少货船要靠岸,靠岸就要卸货,总是需要人力。这脚力可是卖气力的活,给的少了,人家干点什么不好?” 朱元璋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他虽晓得现在江宁县有了大变化,但是没有直观的感受,如今真真切切地看到,方知这有多吓人。 “倒是没有想到,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朱元璋下意识地道。 这伙计笑了起来:“那是当然,今日可不同往日啦。”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脚力们挣钱,咱们这茶肆的东家,不也日进金斗吗?每日都是高朋满座,这买卖可比往年要好不知多少倍,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伙计,每日脚不沾地。” 朱元璋听罢,心里却大抵明白了邓千秋的思路。 若说方才还只是讲道理,可如今真真切切地感受,却更加深刻了。 他不由道:“这样说来,你的日子应该也过得好了吧。” “这……”伙计嘿嘿一笑:“在江宁县,日子能不好吗?哈哈哈……这不多亏了百户所,多亏了太子殿下……” 朱元璋本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此时突然听到提到自家大儿,便更增兴趣:“百户所……这个我知道,只是多亏了太子殿下又是什么意思?” 伙计顿时神秘起来,压低声音道:“贵客真是糊涂,你想想看,咱们这百户所叫什么?叫春和宫!你晓得春和宫吗?春和宫乃是太子殿下的居所,现在懂了吧。罢了,许多事,说了你也不信……” 朱元璋此时眼里放光,突然伸手,朝向邓千秋。 邓千秋一脸懵逼:“啥?” “银子,银子拿回来。” 邓千秋:“……” 邓千秋无奈,只好窸窸窣窣的,自怀里将方才朱元璋截下来的银块取出来,交给朱元璋。 朱元璋当即将这银块塞到了伙计的手里,道:“信信信,怎么不信,来,伙计,你来讲一讲还有什么事?” 伙计见了银子,顿时喜笑颜开,于是忙凑上去,亲昵地先谢了赏,才压低声音,更加神秘地道:“宫闱秘闻,你想不想晓得……绝对骇人听闻!”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帝心难测 朱元璋听的有些窒息。 “秘闻?” 那伙计眯着眼,此刻,他好像一下子从一个朴质的伙计,进化成了一个运筹帷幄,深居简出的世外高人。 伙计道:“寻常人,俺可不说的。” 朱元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听,听,说,你说说看。” 邓千秋和徐达二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大家虽然关系不熟,不过好像此时,心意是很相通的。 此时,听伙计道:“你可知道陛下吗?” 听到提到自身,朱元璋脸上表情有一刹那的不自然,随即平和地道:“听说过。” 伙计继续道:“你知道不知道,陛下蓄养了许多鞑子皇家的女子……每到夜里,便服丹药,尽幸至天明……” “啊……”朱元璋瞪眼,震惊了。 “嘘。”伙计极认真地道:“噤声,不要一惊一乍,慎言。” 朱元璋还算稳重,很快归于平静。 徐达则是将脑袋别到一边去,一副泰然的样子。 邓千秋显然没有那么淡定了,他埋下脑袋,才掩盖住了脸上的复杂表情。 不得不说,他很佩服徐达,果然是大元帅、右丞相,有大将之风,居然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什么时候自己学到徐达一半的功夫,也算是出师了。 “慎言?”朱元璋努力保持着冷静,看着伙计问道。 伙计点着头道:“当然要慎言,伱以为咱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有些事,你晓得就好,不可外传。” 朱元璋道:“噢。还有什么?” 伙计便道:“陛下当初从征时,爱杀降,这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夜里好杀人的习惯,听闻……”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眉毛颤动。 邓千秋等不住打断这伙计道:“好啦,好啦,你胡说什么,快滚去斟茶,少在这闲扯。” 不说闲扯还罢,伙计一听邓千秋这样侮辱自己,当即便怒了,振振有词地道:“宫闱的事,还有什么是我不晓得的?你没在宫中,晓得什么?” 朱元璋神色依旧显得平静,继续问道:“嗯。他除了好杀人,还有好美色,还喜欢什么呢?” 伙计道:“他还爱钱,死爱钱,一文钱要分两半花,啧啧……” 邓千秋拼命吸气、呼气,将自己的脸憋得通红。 徐达端起茶盏,慢吞吞地喝茶,倒像是他是和朱元璋、邓千秋来拼桌的茶客。 朱元璋瞪大眼睛道:“不至于吧,皇帝富有四海,岂会这样吝啬?” “你这就不晓得了,就说我东家,他不也有钱的很,可平日里,吃饼还舍不得蘸酱呢,家里的婆娘蘸酱蘸多了他便骂。” 朱元璋道:“这不可一概而论。” 伙计道:“反正差不多的意思。” “似你这般说,这皇帝竟是昏君?” 伙计想了想,似已经到了兴头上,便又压低了声音:“谁说是昏君?你说什么胡话。” 朱元璋:“……” 伙计一脸肃然地道:“当今皇帝将鞑子赶了走,他的军马当初过俺家的时候,丝毫都没有进犯,这皇帝能坏得了?” 朱元璋被他说的糊涂了,忍不住道:“可你方才不是说……” 伙计很认真地道:“人皆有过嘛。不过论起来,这天下,最贤的是太子,若是太子做了皇帝便好了。” 朱元璋听罢,表情怪异:“为何?” “太子殿下爱民如子,听说在春和宫里头,他想到民生艰难,便辗转难免,睡不着觉呢。” 朱元璋道:“这你也晓得?” “怎么不晓得?太子殿下不爱钱,不爱女子,念兹在兹的,便是我等小民。不信你四处去问问。” 朱元璋面无表情:“事情总有个由头,你怎么就言之凿凿呢?” 伙计挠挠头,接着道:“来往的人,都这样说,大家提及到了太子,俱都振奋,偶尔还有许多客商来,都对太子殿下交口称赞。还有这些脚力,你想想,这太子殿下若是不爱民,怎会在咱们江宁县设春和宫百户所?邓千秋邓百户,你晓得不晓得,这是太子的心腹……” 邓千秋感觉头有点痛,忙道:“不对,邓千秋也是皇帝的心腹。” 伙计正说的上头,于是不满地道:“你别打岔。” 邓千秋晃晃脑袋,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喝茶:“噢。” 朱元璋似笑非笑,道:“你是说,这邓千秋乃是太子派来的?” “当然,这又是修桥又是铺路,这样多的善政,而且都是实打实的,平日里干这些事,连徭役都舍不得征用,非要雇工。你说,这天底下,从我大明往上数,有这样的好时候吗?”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你不说,我竟还不知道。” 伙计笑了:“你晓得就好,可别乱说,在这京城里头,说话可要小心。” 他左右张望,一副神秘的口吻:“莫谈国事,否则要遭大祸的。” 邓千秋不由得翻白眼:“你不就在谈嘛。” 还是当着皇帝的面前谈! 伙计道:“贵客,你这人……” 这时,那东家见伙计一直在此,已站在柜台后头叫骂了,伙计只好吆喝:“来了。” 说着,匆匆而去。 邓千秋悻悻然地看向朱元璋道:“陛下,这人话,你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当然都是胡话。”朱元璋嘟囔着道:“满嘴尽是放屁。” 邓千秋叹道:“对,对,对。” 朱元璋突然道:“不过……” 邓千秋一听这不过二字,心便揪了起来。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不过从此人的话中,却也能从中悟出一点道理。” 邓千秋惴惴不安,于是道:“不知有什么道理?” “虽是胡说八道,不过对人的看法,却是掺杂了私情。他敢诽谤朕,却不肯诽谤太子……敢说朕的闲话,却对太子不提丝毫的不是。可见这是百户所的功劳,这必定是军民百姓,真真切切地从百户所得了好处,方才如此发乎于心的称颂太子。” 邓千秋道:“太子还远不如陛……” 朱元璋笑起来,声音又放轻:“朕希望他比朕强,朕为高祖,便盼着他能做文皇帝,朕便被千夫所指,又有何不可?” 朱元璋居然很高兴,喜笑颜开起来:“朕正愁太子没有人望呢,没想到这个小子出息了。” 说着,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邓千秋道:“邓千秋,你这百户所,功不可没……这喝茶没甚意思,今儿高兴,徐达,你去叫些酒来。” 酒上了来,朱元璋取了碗,斟上满满一碗,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 此时已到了上工的时间,所以客人稀少了不少,朱元璋畅饮之后,不由得将脚架在了长凳上,大呼:“过瘾,过瘾,咱的儿子,总算也有出息了。” 邓千秋陪着喝了点酒,不敢喝多,怕言多有失,徐达竟也是开怀,与朱元璋对饮。 几碗酒下肚,朱元璋突然恢复了冷静,道:“时候不早啦,朕也该起驾回宫去了,你们伴驾,先送朕回宫。” 二人不敢怠慢,便随扈朱元璋回紫禁城,行至大明门时。 朱元璋下车。 这大明门两侧,竟已跪拜了许多的大臣,乌压压的一片,文臣武将,竟都来了。 邓千秋大惊,他们不好好地上班,跑来这儿做什么? 朱元璋却是大笑,行走在御道上,左右雄顾,边道:“诸卿家,朕今日诏诸卿来此,可知为何吗?” 右丞相汪广洋上前道:“臣不知。” 朱元璋带着几分酒意,又大笑着道:“来啊,将那几个逆子,给朕带过来。” 几个皇子,因为秦王尚在凤阳,因而晋王朱棡为首,其余朱棣、朱橚二人在后。 他们都不明就里,只见这样的阵仗,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尤其是朱棡,满脑子想的是,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若是他犯了事,怎会将老四、老五也一并召来了。 可最近,他没有伙同他们干什么啊。 这越是想不明白,心里反而越发的恐惧。于是瑟瑟发抖,痛哭流涕地拜倒在了朱元璋的脚下:“父皇,儿臣不肖……” 朱元璋嫌弃地看他一眼,道:“大臣都在,不注意亲王行仪。” 朱棡擦了泪,一下子恢复了正常:“噢。” 朱元璋道:“朕来问你们,朕给你们配了这么多的大儒为师,又在大本堂藏书无数,教你们悉心学习,你们现在……可有什么长进吗?” 朱棡一听,缩了缩脖子。 朱棣和朱橚也没好哪里去,这朱棣酷爱兵法,对读书没有太大的兴趣。 而朱橚喜好医术,对读书……兴趣也欠奉。 朱元璋咒骂道:“朕在你们这样大的时候,若是肯有名师教诲,不知该有多欢喜。而今你们既富且贵,竟是这般的敷衍,白费朕的苦心。” 三人只好忙叩首:“儿臣万死。” 朱元璋大喝道:“赞善大夫刘智何在?” 有大臣踱步而出,拜下道:“臣在。”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道:“朕命你督促诸王学业,朕来问你,他们学业如何啊。” 刘智一听,像是肚子里早就憋了无数的话一般,道:“陛下若要臣言,臣便尽言。” “但言无妨!”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帝王师 刘智想了想,道:“诸位殿下在大本堂,不肯安心读书,成日所念的,都是飞鹰走狗之事。虽在臣等严厉督促之下,偶也正襟危坐做个样子,可每一次考校,俱都……不能令人如意。” 刘智也算是憋得狠了。 他早就忍这几个家伙很久了。 今儿也算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于是接着道:“三皇子晋王,连续一个多月旷课,根本无心学业。四皇子上课时,经常在纸上涂鸦,画诸多兵甲小人。还有五皇子,陛下……五皇子隔三差五给臣送药,起初臣还以为他关切臣的身体,他言之凿凿,说什么大补的方子,非要臣亲自在他面前喝下,他才放心,可臣喝下之后……上吐下泻,苦不堪言……” 朱元璋有点绷不住了,或者说,有点后悔了。 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该召集群臣,当众问儿子们的功课了。 这跟拿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什么区别? 原以为……应该即便学业平庸,至多也只是说几句无心学业之类的评语。 谁晓得,这刘智发了疯,可能是真的忍得很辛苦,这一次他亲自询问,刘智一股脑的说出来。 现在好了,大家都晓得了。 群臣一个个面面相觑,这些都是聪明人,本就不知陛下为何召群臣来此到底有什么深意。 现在陛下当众询问几个皇子的学业,而这刘智大庭广众之下疯狂吐槽。 于是,有人眼里掠过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莫不是……宫内发生了什么大变故? 难道是太子与诸皇子相争? 又或是……陛下欲废诸王? 可细细一想,不对啊,几个皇子年纪还小,应该还到不了这样的地步。那么陛下……到底有何深谋远虑? 还有刘智,他这是想干什么?为何说这些话,是谁教他这样说的? 于是有人抬眼,偷偷去瞄李善长,亦或者是看汪广洋的脸色,见二人神色庄重肃穆,便又生了疑心。 此二公都位高权重,一个左丞相,一个右丞相,应该不会这样急不可耐地下场。 难道…… 这转念之间,又有人朝参知政事胡惟庸,以及御史中丞刘基二人看去。 而此二人,则都面上泰然处之,内心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参知政事胡惟庸,向来拉拢淮泗功勋之臣,以李善长的继承者自居。 而御史中丞刘基,与汪广洋一样,都是天下读书人所倾慕的对象,乃江浙一带出来的名臣。 这两年,李善长、胡惟庸为首的淮泗功勋,和汪广洋、刘基为首的儒臣,斗的很厉害,彼此之间,相互攻讦。 现在这刘智突然发难,令胡惟庸潜意识地瞥了刘基一眼,他怀疑,这是刘基授意了刘智什么,是某种总攻的讯号。 而御史中丞刘基,则心里更是大惊,他对今日之事,此前一无所知,现在突然闹出这么一出,到底是奔着谁去的? 寻常人看这一场哭诉,可能只是一个老师对学生们的痛斥,可这位姓刘名基,字‘伯温’的江浙大儒,所要考虑的事就多了。 他微微抬眸,戒备地看一眼胡惟庸,眼里虽还轻描淡写,心里却已有无数个念头蹦出。仿佛此刻,在这大明门,彼此二人,都认为对方在此潜藏了千军万马,只等厮杀。 于是群臣们个个缄默不言,内心却或恐惧,或思虑,或戒备,亦或隐有杀气,彼此之间,各怀心思。短短几句话的功夫,竟已不亚于一场大战前的平静。 晋王三人,听的已是恐惧万分,突然如此大阵仗,然后又是刘智的泣告,怎么看,都是父皇有备而来,是要好好收拾他们啊。 朱元璋已是气得七窍生烟,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出,当即气咻咻地喝道:“竟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吗?” 刘智哭诉,仿佛此时动了感情,便道:“臣之所奏,不过万一,诸皇子尚在幼冲,可在臣看来,树人之道,一曰正心,二曰修德,其后方为读万卷之书。可诸皇子平日里,过于被身边的阉人宠溺,久而久之,即便无心向学,也无人敢约束,臣屡屡告诫,他们也不为所动,臣……臣……呜呜呜……” 朱元璋气得直接抬手指着朱棡,准备破口大骂:“你这……” 朱棡苦着脸,连忙道:“父皇,这怪不得我,我心思在挣钱上,这是父皇恩准的。” 朱元璋一顿,想了想,冷静了一些,便手指向朱棣和朱橚,恼怒道:“你这两个混账东西,今日刘智不言,竟还不知道你们竟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朱棣和朱橚二人,瑟瑟发抖,叩首道:“万死。” 朱元璋又怎么可能就此解气,继续怒骂道:“屡教不改,如何对得起父母之恩?伱瞧一瞧,这刘卿都已被你们逼到这个地步了。” 刘智便哭告道:“陛下,臣以为……” 朱元璋打断他:“邓卿家,你近前来。”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邓千秋的身上。 众臣听到邓卿家,又都错愕,汪广洋眼底,已掠过了一丝冷色。 又是这个邓千秋,邓千秋乃是凤阳人,据闻被胡惟庸所拉拢……莫非……邓千秋这一步棋,是胡惟庸的某个布局? 刘基面上古井无波,却也眼角的余光,扫了李善长一眼。 相比于胡惟庸,他更忌惮李善长,胡惟庸虽是睚眦必报,可邓千秋这个人,近来突然窜起,他觉得应该不是胡惟庸的手笔,只有李善长这样的老狐狸,才能如此深谋远虑。 而李善长,则瞥一眼胡惟庸。 胡惟庸一脸懵逼,今日……这到底是哪一出啊? 被点名的邓千秋,在众人的目光中乖乖上前去,道:“陛下。” 朱元璋指着邓千秋道:“尔三人,给邓千秋行一个礼,今日起,他们便是你们的恩师了!刘智无能,大本堂教不了你们,那么……你们就从邓千秋身上学一点本事吧。” 刘智:“……” 刘智整个人僵住了。 他眼泪还没落下,却已在风中凌乱。 对这几个皇子,看不顺眼归不顺眼,可他的职责就是教导皇子,可现在啥意思?让皇子们给一个屁大的少年拜师,那他刘智干啥? 群臣亦是骇然,万万没想到,大家想了无数个可能和主意,竟是这样的结局。 朱棣和朱橚更是瞠目结舌,眨了眨眼睛,一时六神无主。 “我反对。”朱棡大怒。 朱元璋瞪着他,大喝道:“你反对什么?” 朱棡绷着脸道:“邓千秋与儿臣,素来相亲,有朋友之义,怎么好端端的,竟要拜师,这岂不是罔顾人伦,倒转乾坤?父皇,不能这样干啊,这是禽兽的行为。” 朱棡悲愤得痛心疾呼。 朱元璋大怒,道:“你没本领也就算了,朕说什么,你还敢反驳?朕尚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见一木匠,那时便想,倘若我能有幸,跟着那木匠学徒,教授朕一门谋生之道,朕便是为其当牛做马也是甘愿。可即便如此,那木匠照旧还是将朕赶了走,盖因为这是他谋生的秘技,怎可轻易传授别人。” “今日朕教你学艺,你没有感恩戴德,乖乖拜师也就罢了,还敢当着朕说这样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徐达,你不要拦着朕,取朕的鞭子来。” 徐达没有去阻拦朱元璋,而是很愉快地将手上的马鞭送了上去。 对徐达而言,这几个坏种,早就该打了,若是在军中的其他人,还不往死里抽? 朱棡眼一张,立即郑重其事地朝邓千秋行了礼:“学生朱棡,拜见邓师傅,邓师傅若肯指点,实乃学生三生之幸,请恩师受弟子一拜。” 邓千秋:“……” 朱棣和朱橚听罢,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下一刻也乖乖地有样学样道:“请恩师受弟子一拜。” 朱元璋举着鞭子,却是轻轻落下,脸上还带着不忿之色:“贱骨头,你是驴吗?非要拿了鞭子才干休。” 朱棡耷拉着脑袋道:“父皇,士可杀不可辱嘛,没有挨打的勇气,难道就不能据理力争吗?” 朱元璋道:“住口。” 他回望邓千秋:“往后这几个东西随你学艺,你好生管教,管的好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你和他们沆瀣一气,纵容他们继续胡闹,朕也定不饶你。” 邓千秋心说,这和我什么关系啊,卧槽,我是来送陛下回宫的,这是哪一出? 邓千秋比朱棡还怂,不等朱元璋扬起鞭子,便立即慨然道:“陛下圣明,如此举措,必有深意,卑下岂敢拒绝?更不敢敷衍了事,定要尽心竭力不可。” 将来是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毕竟这几个皇子,都他娘是奇葩中的奇葩。 可结果好坏,是能力大小的问题。 现在朱元璋要的是一个态度,很多时候,态度才是决定一切的。 见邓千秋如此表态,朱元璋果然满意:“朕希望没有看错人,朕辛劳了半辈子,唯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几个胡闹的儿子。你好好地干,朕自有恩赏。” 邓千秋忍不住在心里想,这朱棣,在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的永乐皇帝,自己这算不算帝王师?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残暴的邓千秋 邓千秋察觉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朱元璋的许多旨意,在大臣们眼里总是觉得别出心裁。 比如若有贪官污吏,允许当地百姓,可手捧大诰一齐将其解拿京城治罪。 大臣们觉得朱元璋有时候也挺幽默的。 所以有时对朱元璋某些古怪的旨意或者举动,大家也都习惯了。 可今日的事,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邓千秋乃是武臣,而且年纪又小,这样的人都可以做宗亲的老师? 历朝历代,对于宗亲的教育,都是延聘大儒,亦或者朝廷重臣为师。 区区一个百户,而且这家伙……显然也没有什么学问。 如果说李善长和胡惟庸等人觉得这是意外的话,那么汪广洋和刘基人等,就是想要吐血了。 许多大臣彼此之间,虽不吭声,却都交换眼神。 如果说,大诰里许多不合常情的案例,譬如鼓励民告官以及民保官,亦或者是其他不合理的案例,反正他是皇帝,大家哄着就是了,毕竟总不会真有人斗胆敢去衙里捉官押送京城治罪。 可这事就不一样了,这是下达了旨意之后,皇子们真要跟着邓千秋这个文盲去读书。 这还了得? 当然,这里头的文盲,不是贬低邓千秋,而是这时代读书人的标准,是能通读圣人经典,而不是只会写几个字这样简单的。 “陛下……”御史中丞刘基叹了口气,踱步而出。 其实他不想出来。 可此时,已有许多大臣看向他了,作为江浙大儒,人们对于这位御史中丞寄以了极高的期待。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无数人架在了火堆上,可偏偏,又身不由己。 刘基道:“臣以为……如此是否有欠妥当?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虽有反驳,朱元璋此时态度还算不错,笑吟吟地道:“怎么欠妥呢?” 刘基道:“臣以为……” 朱元璋笑了,却是目光一转,看向邓千秋:“刘卿家说你不配为师,你来回答。” “啊……”邓千秋没想到朱元璋这样不负责任。 实际上,他和刘基是一样的心情,一个是被百官架着,作为御史中丞,不得不站出来。 而邓千秋呢,则是被朱元璋架着。 此时,刘基居然和邓千秋一样,都看出了对方彼此的无奈。 刘基咳嗽一声,带着几分好意的意味劝道:“邓百户,你还年轻,此时应该辞让,不能接受如此重担。” 邓千秋尴尬道:“我也想辞让,可陛下属意我,非我莫属,我若是辞让,就是不忠,只好勉为其难了。” 百官们一个个猴急,心里为刘基擂鼓助威,心里仿佛都在说:放点狠话啊,刘中丞,伱怎么这样软绵无力! 朱元璋则斜眼看邓千秋,颇有鼓励之意。 刘基心里已知道,不放一点狠话,实在没办法跟百官交代了,便道:“邓百户此言差矣,臣子的忠诚,在于能够襄助陛下,为陛下分忧,而不是完全顺从。这古来的许多奸臣贼子,岂不是处处逢迎,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这一下子,百官们的心里稍稍舒坦了一些,心说:这句话比较重了,有点感觉了。 朱元璋则瞪着邓千秋,脸上笑吟吟的样子,仿佛在说,你要做朕儿子的恩师,总要拿出点本事来,给朕狠狠地教训教训这刘伯温。 邓千秋瞥了一眼同样无奈的刘基,叹道:“敢问刘公,你儿子读的什么书,拜入谁的门下?” 刘基微笑,温和悦耳地道:“犬子现在治的乃是《春秋》,拜入的是章溢的门下。” 邓千秋状似随意地道:“这章溢一定有很大的学问吧,是刘公为令郎选的老师吗?” 刘基颔首。 邓千秋又道:“那么令郎接受了没有?” 刘基道:“他甘之如饴。” 邓千秋一摊手,理所当然地道:“这不就得了,刘公给自己儿子选择恩师,而令郎接受刘公的选择。现在陛下也为皇子们选择自己的老师,皇子们孝顺,愿意接受,这是他们的孝道。外人又来说三道四做什么?难道这是要阻止臣子尽忠,儿子尽孝吗?” “……” 刘基沉默。 然后他哂笑:“噢,你说的也有道理,尽忠和尽孝,这符合圣人之道,老夫确实不该赘言。” 他抛下这句话,便不做声了。 留下百官尽都无语,却显然许多人满脸僵硬,大写一个憋。 朱元璋一双虎目略过赞赏,觉得自己果然好眼光,顿时眉飞色舞地道:“看来刘卿已是心悦诚服了。既如此,那么……此事就这样定了。” 朱元璋当即道:“诸卿各回有司吧。” …… 那朱棡泱泱地偷偷到了邓千秋的一侧,低声道:“千秋,你这样厉害,连刘基都不如你。” 邓千秋低声道:“当众的时候,要叫恩师。这刘中丞让着我呢,他只是尽一尽自己御史中丞的职责,你真以为他说不过我?” 朱棡于是拉下脸来,郁郁不乐。 “对啦,我们还是好兄弟吗?”邓千秋低声和朱棡窃窃私语。 朱棡忙小鸡啄米的点头:“是,是。” 邓千秋又道:“到时,得请你帮个小忙。” 朱棡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即道:“我这人讲义气的,千秋,你放心便是了。” 邓千秋叹口气道:“以后还是叫恩师吧。我倒没什么,只是怕别人骂你不懂得尊师重道。” 朱棡猛然一瞪眼,几乎要暴跳如雷,道:“邓千秋……恩师……你卸磨杀驴……” …… 朱元璋的这个任命,让邓千秋觉得压力很大。 陛下的这几个儿子,除了太子之外,其余的,哪一个都不是善茬,教的好了固然是好,若是不好,却怎么说? 要知道,多少人对此看不顺眼呢。 邓千秋心事重重地回了百户所,心知这职责是躲不掉了,于是细细思量,大致定下了一个学习的计划。 到了次日,这朱棡、朱棣、朱橚竟都来了百户所。 这一次见面,大家都有些尴尬。 邓千秋端坐,三人呢……极勉强和不情愿地行了个礼。 邓千秋回礼:“三位殿下,实在抱歉的很,只是圣命难违,既然陛下择我教导三位殿下读书,那么……我们就读书吧。这里呢,有一篇文章,你们这两日,什么都不干,先将它背得滚瓜烂熟。” 朱棡道:“什么东西,我来瞧瞧。” 他接过了文章,而后又分发给朱棣和朱橚。 朱棣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显得很不情愿。 而朱橚则显得老实很多,不过却是心不在焉,这朱橚低头一看,却皱眉:“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师长前,声要低……师长立,幼勿坐。师长坐,命乃坐……待恩师,如至亲……” 朱橚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 他歪头,开始思考。 邓千秋道:“嗯?你看来有什么疑惑?” “恩师,我分明听人说,你对儒学一窍不通,擅长杂学,可这篇弟子规,却都是仁义孝悌,还有圣人训的字眼……” 邓千秋微笑道:“则叫择其善者而从之,则其不善而改之。任何学问,都有它好的一面。我从圣人之道里,也吸取了一些精华,所以你们对此更该珍惜。这东西,它弥足珍贵,你们不但要能倒背如流,还要时时牢记于心。” 朱橚咋舌,显得不满意。 朱棣只是冷笑。 朱棡这时大呼道:“这什么混账东西,我偏不学,我乃皇子,谁能奈何得了我,哼!” 邓千秋立即勃然大怒:“朱棡,我忍你很久啦,我现在既为你师,你却在此目无尊长,一点没有将我放在眼里。看来,今日不给你一点颜色瞧一瞧,你还要执迷不悟!来人,取我的鞭子来。” 朱棡叉手:“你来,你有本事,将我吊起来打。” 然后…… 朱棣和朱橚二人,呆若木鸡一般,看到朱棡被吊到了房梁上。 他来真的? 二人四目相对,虽然他们怀疑,这可能只是演戏……不过,等到邓千秋挥鞭,当真抽在朱棡的身上,朱棡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时,这朱棣和朱橚二人,不由得为之心头一震。 “你服不服?”邓千秋如怒目金刚,口里大喝。 “服……也不服……嗷嗷嗷……” …… 朱棡被放了下来,乖乖地坐在角落里,开始撑着脑袋陷入沉思。 邓千秋冷着脸道:“背书。” 朱棣露出怒容,不过却还是乖乖地开始背弟子规。 朱橚就显得比较主动了,已开始高声朗诵起来。 邓千秋则带着朱棡到隔壁的值房去治伤,一面给他搽药,一面道:“哎呀,没想到我下手这样重。” “无妨,我已被打习惯了。”朱棡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委屈道:“就是第一次被你打,心有些疼。” 邓千秋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朱棡几乎要叫出来:“咋为我好。” “那朱棣和朱橚是不是你的至亲兄弟?他们桀骜不驯,现在镇住了他们,这对他们有好处,对他们有好处,就是对你有好处,你是他们的兄长嘛。” 朱棡沉默,继续趴着,养神。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杀手锏 邓千秋让人在百户所腾出几个房间来,供几个皇子作为休息的场所。 而后开辟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教室。 然后他就跑的没影了,直到夜半三更时,他才又回了百户所,似乎过于疲惫,于是直接倒头便睡。 次日,晨曦刚刚洒下大地。 邓千秋起了个大早,经过一晚的安睡,又是一个精神饱满的少年。先交代了文原吉和牛十三人等一些事,方才到了课堂,然后便开始敲钟。 这钟声将朱棡几个从睡梦中吵醒,好半响后,三人才拖拖拉拉地进了教室,却见邓千秋已经端坐在此。 而此时,同样有一人背着行囊,在此等候。 见这背着行囊之人,朱棡奇怪地道:“这是谁?” 邓千秋道:“同窗,你们的同窗,来,你们坐下……都坐下。” 朱棡被揍习惯了,早就练就了铜皮铁骨,昨日挨了揍,今日又生龙活虎,他道:“恩师,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说。” 邓千秋咳嗽一声:“嗯,咳咳……好罢。” 说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出了课堂,到了长廊拐角之处,朱棡道:“那人……我怎么看着眼熟?” “咦?”邓千秋乐了:“伱也见过,那可真巧啊。” 朱棡挠了挠头,皱眉道:“可我想不起是谁。” “不用想了。”邓千秋笑吟吟地道:“就是那沈家……沈森的孙儿……” 沈森……乃是沈万三的孙子,而这人,叫沈志业,是沈万三孙子的孙子。 朱棡一愣:“难怪见过,从前和沈森那老狐狸谈买卖,就见过这个小子,千……” 邓千秋板着脸道:“朱棡啊,你我这样的关系,你更要起表率的作用。现在我是你的恩师了,倘若你还没大没小的,以后你兄弟们怎么可能服气?” 朱棡却是道:“恩师,这个小子……怎么恰巧在此?” “巧吗?只是这天下比较小罢了。”邓千秋笑嘻嘻道:“现在开始,他也算我学生,跟着一起来上课。” 朱棡用着深究的眼神盯着邓千秋道:“你昨日出去,难不成就为了这个?恩师和姓沈的怎么勾搭起来了?” 邓千秋清清喉咙:“怎么说勾搭呢?这个啊……他孙儿好学嘛,你也知道,为师心善……” 朱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睛眯成一条缝:“恩师还是实说了吧。” 邓千秋便笑道:“我昨日去寻了沈森,收了他一笔学费。” 朱棡精神一震:“多少?” 邓千秋道:“一万两。” “啊……”朱棡惊得瞪大了眼睛,道:“做你的学生,居然一万两……” 邓千秋乐呵呵地道:“是每年……每年……到他成才为止。唉,他资质愚钝,我觉得以他的智商,没有个十年二十年,也成不了才。” 朱棡要昏厥过去:“那姓沈的吝啬得很,怎么肯的。” “此人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户,有钱。”邓千秋压低声音,接着道:“拜入为师的门下,当然不必花这么多银子,可是……和几个皇子做同窗呢?他们沈家有钱,可地位却是卑贱,姓沈的那老狐狸,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他这个孙子身上,这银子虽是花的肉疼,可这沈志业却成了几个天潢贵胄的师兄弟了啊!这买卖……对有的人来说肯定是亏的,可对沈家而言,却是真的值了。” 朱棡几乎激动得要跳起来,眼中多了一抹怎么掩盖不住的崇拜之色,他眉飞色舞地道:“千……恩师,我服你啦,我真服啦,当初我怎么没有想到,我的天……” 邓千秋一拍朱棡的肩,语重心长起来:“所以……从今儿起,你一定要好好努力,手头的买卖,交给下头人去干就好,眼下跟着为师一起做大做强。” 朱棡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却浮出了不解,于是道:“做大做强?” 邓千秋点点头道:“你好好读书,教人刮目相看,让人晓得为师的厉害。你想想看,只要咱们打出了名号,学问见长,不但宫里头满意,百官也说不出话来,而沈家那儿……不但让孙儿镀了金,还学了本事。如此一来,你想想看,这天底下,多少人想学这沈志业?这一个莫说一万两,哪怕是一个月一千两,咱们到时招个百个千个,这一年下来,是多少银子?朱棡啊,你现在晓得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朱棡脑袋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心里无数个卧槽,骤然之间,他脸色红润起来,像是酒后的微醺一般:“懂啦,懂啦,你不早说,诶,诶,我从前确实不长进,真没想到,恩师还有这样的本领,我先算一算……” “别算了。”邓千秋道:“给我带个好头,好好给我读书,还有……随时给我打小报告,你那几个兄弟,有没有偷奸耍滑,都给我偷偷记好了。咱们现在要干大事,知道了吗?” 朱棡小鸡啄米地点头。 邓千秋又道:“对那个沈志业好一点,人家花了银子的,上赶子送钱来,还欺负人家,这还是个人吗?不要教人欺负他。” 朱棡兴致勃勃地道:“放心,我晓得的,做买卖……讲究的是和气生财。” 邓千秋赞赏地看了朱棡一眼,随即道:“努力罢。” 于是朱棡兴高采烈地回了课堂。 邓千秋想了想,索性又将朱橚叫了出来。 “恩师,你要做什么?”朱橚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邓千秋,此时在邓千秋面前,却还是有点放不下藩王的架子。 邓千秋笑着道:“前几日,我得了一些药方,这药方太厉害了,几乎包治百病,哎,作为妇科圣手的为师,真是寂寞。” “拿我瞧瞧。”朱橚的眼睛放着光。 朱橚自幼爱好医术,历史上,这位皇子一生之中,曾组织编著过《保生余录》《袖珍方》和《普济方》等医学作品,其中以《救荒本草》成就最为突出。 邓千秋的大名,他何尝不知,不过他性子比较腼腆,不愿意主动询问罢了。 邓千秋含笑道:“这可不成,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好好读书。” 朱橚皱眉:“你实说了吧,若我好好读书,你给不给?” 邓千秋道:“那要看你刻苦不刻苦了,还有……如果你能帮我盯着你的三哥和四哥读书,那就更好了。若是他们偷奸耍滑……” 不等邓千秋说完,朱橚便很干脆地道:“好极啦,一言为定。” 邓千秋:“……” 邓千秋突然开始对亲情产生了怀疑,等到朱橚愉快地回到了课堂,邓千秋也跟了过去。 此时,他开始智珠在握起来,他含笑瞥了那朱棣一眼,朱棣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其实是最好拿捏的,别看他对读书没有什么兴趣,可一旦身边的兄弟盯着他,且学业和功课都比他好,他必定也会力争上游。 “好了,这些时日,你们先将这《春秋》、《汉书》、《资治通鉴》还有《诗书》、《尚书》都给我好生读一读,要做到了然于胸……” 朱棣冷笑道:“恩师,父皇教我等来,可不是让恩师教我们这个的。” 邓千秋也不恼,淡淡道:“教的当然不是这个,不过……做任何学问,都要有功底,若是根基不扎实,那么学什么……都是空中楼阁,所以你们休要啰嗦,给我好好的读,读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邓千秋板起脸,一副极严厉的样子。 朱棣还想辩驳。 可朱棡立即大呼道:“四弟,恩师教我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尊师贵道的道理,你也不懂吗?我晓得你又满脑子弓马骑射了,我告诉你……好好听恩师的话,如若不然,别怪我这个做兄长的待你不客气。” 朱棡对着朱棣龇牙咧嘴,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 朱棣:“……” 实际上,除了父皇之外,朱棣唯一怕的人,可能还真是朱棡。 他上头有三个兄长,太子待人和蔼亲切,朱棣自然不怕。而二兄即秦王朱樉最是荒唐,可朱棣鄙夷他,对他敬而远之。 唯独这朱棡,倒是能和他谈的来,可朱棡历来有凶残的一面,弓马方面,也不在朱棣之下,令朱棣十分忌惮。 可朱棣还是有些不服。 一旁的朱橚拽了拽他的袖子:“四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父皇教我们好好跟着恩师读书,你怎的这样多事?你若不肯读,就出去,不要打扰我们学习。” 朱棣脸抽了抽,倔强地怒视朱棡和朱橚,最终又垂下头:“哼,真要读,你们也未必能及得上我。” 朱棡不屑地看着他道:“你若真有我这三哥厉害,你贷我的银子便不用还了。” 朱棣气得脸都绿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这里的学习氛围很好。 可以说,远远超出了邓千秋的意外,比如这朱棡,就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以往教他读书,比杀了他都难受,可现如今,居然怡然自得。 至于朱橚,自然不必言,他其实一直算是老实的,和其他的兄弟比起来,已算是正常人,从前在大本堂,其他的兄弟都在胡闹,他也不免跟着兄弟们胡闹一下,可如今大家都废寝忘食,他也就收了心。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们太想进步了 邓千秋很快就发现,朱元璋的这三个儿子,实在过分的妖孽。 他们博闻强记,学习能力极强。 不过细细一想,这三人,一个是带着数十个心腹靖难,最终定鼎天下的永乐皇帝。 另一个,据闻比朱棣还要强一些的朱棡。 至于最小的那个,只因为爱好医术,编著了许多医术,抢了许多大夫饭碗的朱橚。 这三人无论是哪一个,但凡对某样东西产生了兴趣,而且有了学习氛围,且又处在记忆力和学习能力巅峰的学习段,他们的实力,也绝对可以傲视同龄人的。 邓千秋这时候不得不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天赋这样的东西存在。 让他们现学习《春秋》、《尚书》、《汉书》、《资治通鉴》,一方面是邓千秋还没有想好自己该教授一点什么,先拿这些东西垫垫底。 另一方面,这些学习的内容多是老祖宗们的历史,拿来给人打基础并不坏。 任何一种学习,基础知识都是极重要的,这就好像后世总有人抱怨等到自己上了大学之后,初中、高中所学的知识,对大学之后的专业知识无用一样,却殊不知,有些基础的知识,本身就是润物细无声。 当然,依靠基础的知识学习,对于许多大学而言,其实无论是什么学校,在专业课方面,大专和名校的教材其实都大差不差。而且专业的知识,其实都是在一个起跑线上。 可为何不同大学,专业能力最终却有天差地别。 问题就在那高考上,高考的本质,考的就是基础知识,其本质,就是通过考试,来区分一个人的学习能力和学习意愿。 一个有学习能力,并且有其意愿的人,只要不出意外,基本上都能考中一个不错的大学,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未来在专业的学习上,只要保持这种能力,那么大抵最终培养出来的人,都差不到哪里去。 反观许多最终落榜的人,终究还是学习能力和意愿上已经和其他人产生了差距。说穿了,到了高考这个年龄,你还每日混日子,那基本上,已经很难重新进行塑造。 邓千秋让他们苦读,其实就是培养这种能力。只要处于这种高强度的学习氛围之中,且有了扎实的功底,那么以后学习任何东西,都不会太差。 朱棡每日清早起来,便开始晨读。 他太卷了。 以至于朱棣受不了,他比朱棡更想进步,于是不得不也跟着一起卯时起来。 更悲剧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五弟,就好像鼬鼠一般,总是用一双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然后迅速地偷偷拿着一支小炭笔在一根随身携带的便笺上记录什么。 连那沈志业,居然也被感染。其实这沈志业也不是什么好鸟,出身在大富的商贾之家,且又受祖父的宠溺,一身的臭毛病。 平日里,非要日上三竿才肯起来,夜里与闲人通宵达旦地作乐,文化有一点,但是不多。 来了这里,他本以为,自己是来给皇子们陪玩的,谁料到……这些出身比他好得多的皇子,比他卷得多。 于是,他吓坏了。毕竟皇子们在读书,他哪里敢懈怠?那朱棡和朱橚,时刻盯着,稍有偷懒,便和他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 而沈志业则只好表示,自己一定要发愤图强,要一改恶习,从此之后,用心读书。 更可怕的是,邓千秋几乎每隔三五日,就要进行突击测验。 别看邓千秋平日里管的不多,可他考的多啊,今日要默写这个,明日要求你讲解出那个话的道理。 所有的测验,还要比出分数,而每一次,几乎都是朱棡名列前茅。 这位晋王殿下是发了狠,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蹲茅坑都要带着一本《汉书》去。最可敬的是,他居然没有撕下《汉书》来擦屁股。 这令朱棣咬牙切齿,他是不服输的人,每日都想着进步,于是开始比朱棡更加刻苦。 沈志业总觉得力不从心,可在这好像时刻枕戈待旦的气氛之下,竟也开始完全适应这种生活。 当然,邓千秋作为恩师,还是要进行一些讲解的。只是他讲解的东西,却很奇怪,总是有一种奇妙的角度,这些角度,给人一种清新的感受。 久而久之,大家在枯燥的读写过程中,居然很期待邓千秋的讲解课。 毕竟,这已是他们在这里的唯一娱乐了。 ………… 大明三大中枢,其实分为掌管天下行政事务的中书省,以及掌握军务的大都督府,还有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的御史台。 这三个中枢并列,不过相对于位高权重的中书省以及大都督府,这御史台虽在级别高与之相当,可实际在行政体系上,却远远不如前者。 究其原因,是因为作为肃正纲纪的御史台,当朝皇帝,比他们要极端得多。 你发现了一个贪赃枉法的大臣,还刚刚搜罗证据,并且进行弹劾,甚至还在琢磨着怎么引用法条,制定对其的惩罚。可这弹劾的奏疏还没到,宫里那边就已经下旨,诛灭其家。 然后伱发现,你的工作对象,一下子在人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且皇帝比你的工作更细致,等你还在风闻奏事阶段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开始在琢磨,这个人是怎么升迁上来的,此人一定有同谋!干掉,统统干掉,这是窝案,鸡犬不留。 于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们,人都麻了,他们甚至在思考,自己是谁,到底来这御史台来干什么的? 我的工作对象呢?昨日他们全家还好好的啊。 不过刘基,似乎很乐于这样的现状。陛下将御史台的工作干掉了一大半,那就干嘛,他乐得清闲。 御史中丞,乃是御史台的首领,可他绝大多数,都在练习书法,或是搜罗一些书籍诵读。 “刘公,刘公……” 今日,有人登门造访,正是那詹事府的刘智。 刘智作为大本堂的教授,这几日的状态似乎不大好,因为他负责的就是诸王的学习。 刘基正端坐在公房里看书,看着来人,慢悠悠地将书搁下,脸色平和,似乎已知道了对方的来意。 刘智苦着脸道:“刘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诸皇子正在青春年少,可如今……却跟着一个不读书的邓千秋浪费大好年华,现在大臣们都已在私底下进行议论,说是长此以往,遗祸无穷。这皇子们若是不能明辨圣人的道理,将来如何能成为贤王?刘公,你是御史中丞,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刘基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有人找上门的。对于陛下的那个决定,大臣们根本无法接受。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心里看不惯现在的皇帝,觉得他滥杀无度,觉得他没有丝毫的章法,甚至你心里可以笑话他是个粗人,笑他出身于一个农夫的家里,做过乞丐和和尚。 可是,大家依然还是愿意接受这个现状,这是因为,皇帝既然无可救药,可至少太子和皇子们,将来在悉心培养之下,总能成才!到时……必为宽仁之主。 陛下的那一封旨意,虽然没有涉及到太子的学习,可这已算是挖了大家的根了。 如今,天天有人私下议论这件事。 作为御史中丞的刘基,已经有许多人登门,希望他这御史中丞,能够出面劝谏弹劾。 刘基一直在装死,他不想管这些闲事。相比于其他大臣,他对朱元璋没有丝毫的鄙夷,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他自认为,陛下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可作为江浙名儒,作为御史中丞,人们却热切地盼望着他有所作为。如此一来,刘基就难受了,因为他被夹在了中间,左右不是人。 “哎……”刘基幽幽地叹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刘智急了,不肯走,道:“走吧,刘公难道认为,陛下这样做是对的吗?” 刘基有点绷不住,他若是说陛下做的好,他绝对相信,不出三日,这话就要传遍天下。他毕竟出自世家,这样说,等同于直接社死。从此之后,这天下的读书人,只怕要笑话他一百年,子孙后代都要抬不起头来。 刘基的内心很无奈,只好慢悠悠地道:“或许不对吧。” 这个答案,刘智显然很不满意,于是他绷着脸怒道:“国家养士,刘公身居高位,蒙受皇恩,身负天下读书人的期望,怎可在此时,还装聋作哑?现在人人盼望刘公能有所作为,刘公……请上书弹劾。” 刘基道:“你也可以写。” 刘智道:“我人微言轻……” 刘基道:“那你来写,老夫代为陈奏。” 刘智一脸懵逼地看着刘基:“可联名陈奏。” 刘基叹道:“好吧,好吧……” 他其实知道躲了这么久,终究躲不过了,越是躲,大家便越是会群情汹汹,不肯干休。 于是当日。 一封御史台的急奏,直送入宫。 朱元璋拆阅,微微眯着眼睛,露出了别有意味的眼神。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入宫觐见 朱元璋看罢了奏疏,随即将这奏疏搁到了一边,将也该先叫到面前。 “这大半月,朱棡几人在百户所读书,成效如何?” 他凝视着也该先。 也该先有些尴尬:“仪鸾司没有这样的奏报。” “嗯?” 朱元璋心里了然了,一般情况之下,仪鸾司不敢去布控皇子的,毕竟身份过于敏感,你今日窥视皇子的隐私,可能皇帝今日夸奖你能干,说不定明天,收到了风声的皇子就将你埋了。 死也白死。 这可是洪武朝,洪武帝虽是经常痛打皇子,可对自己的儿子们,却终究还是包容的。 朱元璋也没计较这事,只是道:“现在外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没想到刘卿家都上奏了……” 朱元璋说着,目光掠过了一丝警惕。 刘基不是一般人,或者,朱元璋不能将他当做一般人来看待,刘基的背后,某种意义而言,代表了整个士林的舆论。 这个士林,既代表了许多的朝廷百官,也包括了天下的许多读书人。 当然,朱元璋倒未必畏惧,甚至朱元璋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名声。 可他在乎自己的儿子。 他朱元璋乃是开国之君,世间的毁誉以及是非功过可以不在乎,可他的儿子们呢? 最令朱元璋戒备的不只于此,而在于刘基这个人。 刘基是个极聪明的人,这个人也非常了解朱元璋,可以说,朱元璋与刘基,算是君臣相知的典范。 正因为了解,知道他的心意,而且刘基此人,又极善于保全自己,是个非常懂得独善其身之人。 可偏偏,他以御史中丞的身份,联合其他的大臣,一道上了一道弹劾奏疏,弹劾的对象,正是邓千秋。 这只说明了一件事,刘基……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这个压力,令刘基不得不冒着得罪他这个皇帝的风险,选择站在他这个皇帝的对立面。 朱元璋起身,若有所思地踱步着,边道:“百官近来有何动向?” 也该先如实道:“奴婢倒是没听说什么……仪鸾司那儿……倒是记录了一些百官几次聚会的事。”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道:“看来,朕还是将这后果看低了。没想到……他们反应竟如此的激烈,倒像是朕杀了他们的爹娘父母似的。” 也该先笑起来:“陛下仁厚,历来宽以待人,所以他们才……” “得了,得了。”朱元璋不耐烦地喝骂道:“朕不是来听伱这些屁话的。明日召群臣至大本堂吧,将诸皇子和邓千秋也叫来,邓千秋有三寸不烂之舌,让他去和刘基对质。” 也该先道:“上一次,刘公不是已经不如邓千秋了吗?”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了也该先一眼:“你真以为是邓千秋胜了?呵……朕让刘基与邓千秋的辩论的本意,其实是给刘基一个台阶下,罢……你一个奴婢能懂什么?火速去传旨吧。” …… 中书省。 “李公。” 胡惟庸急匆匆地进入了李善长的公房。 李善长端坐着,闭着眼睛,正在养神,他虽为左丞相,可一次次请求告老还乡,而朱元璋一概不准,以至于李善长不得不在中书省里头,这大小的事务,都交给汪广洋和胡惟庸这些人去处理。 李善长微微张开了眼皮子,道:“你这样的兴奋,可有什么喜事吗?” “李公,邓千秋的事,果然如李公所料想的一样,刘伯温这些江浙的读书人,已开始群起而攻之了。这些人,实在不能容人,陛下既已下旨,他们还敢如此胆大包天的反对,连那谨慎的刘伯温,居然都已上了弹劾奏疏。看来……这一次……当真是不打算罢休了。” 李善长眼皮子抬起来,眼眸淡淡地看了胡惟庸一眼:“只是这些事?” 胡惟庸道:“陛下一定勃然大怒,难道这不是好事吗?” 李善长微笑:“陛下是素知刘伯温的,他们君臣相得,不会因此而责怪他。” 胡惟庸一脸诧异,皱眉道:“李公的意思是……” 李善长缓缓地道:“刘伯温敢上奏,一方面是承受的压力太大,不得已而为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掌握住了分寸,知道陛下的底线。” 胡惟庸不由得失望起来,不无遗憾地道:“倒是可惜了。” 李善长道:“子中啊,你乃参知政事,何须每日与人这样争权夺利呢?中书省之中,你年纪最轻,将来大有前途,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哪,还是居安思危为好。” 胡惟庸讪讪道:“是。” 李善长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又漫不经心地道:“换做老夫是你的话,这个时候,才没心思隔岸观火呢,与其观火,不如火上浇油。” 胡惟庸身躯一震,眼眸微微一张,道:“李公的意思是……” “众人拾材火焰高,为什么不让火烧旺一点呢?让陛下和刘伯温都下不来台。” 胡惟庸听罢,眼眸猛然一亮,顿时喜出望外地道:“我明白啦,李公的意思是……此事闹的越大越好,要教满朝文武,都反对这件事。如此一来,陛下必定勃然大怒,而刘伯温就架在了这大火之中,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 李善长继续抱着茶盏,一副平静的样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咳咳咳……我已老了,半截身体入了土,腐朽不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胡惟庸则是兴冲冲地道:“李公,我先告退。” 说着,匆匆而去。 …… 百户所外头。 一个穿着布衣,却续着保养极好胡须之人,此时蹲在街的一边,他久久地蹲在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百户所,显得极为认真。 邓千秋刚督促了码头工程回来,见这人有些奇怪,便悄悄到了他的身边,也蹲下,目光随他目光一起看向百户所,口里道:“你在看啥?” 这人极认真,下意识地道:“捕风捉影,记录奸臣动静,纠弹贼子朝仪。” 邓千秋倒吸一口气,好家伙! 于是邓千秋看着他道:“兄台,这里也有奸臣贼子?” 这人依旧木然地看着街对面,或许是因为他蹲了太久,人已麻木了,道:“当然,逆贼邓千秋,妖言惑众,坏人心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邓千秋吓得脸都绿了。 见邓千秋不吭声,这人才恍然,回过神来,瞥了邓千秋一眼:“兄台,你哪一个部堂的,也来此捕风捉影吗?敢问尊姓大名。” 邓千秋眨了眨眼道:“免贵,姓邓,邓千秋。” 这人顿时石化一般,极尴尬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道:“捕到了什么风没有?” 这人再不多言,站起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怒视邓千秋,好像随时要对邓千秋喝骂。 邓千秋自然也全力戒备,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这家伙对自己不利。 可谁晓得,下一刻,突然这人身子一窜,紧接着,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只几下功夫,便跑了个没影。 这反应太突然,邓千秋看的眼睛都直了,而后才反应过来,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孙子,你跑什么?” 于是一路叫骂回去,见了牛十三,简单地说了刚才的事,接着就劈头盖脸骂道:“就咱们还捉拿妖言惑众,缉拿不法,咱们这百户所,都快被御史和翰林,还有那该死的读书人给围了,捉贼的被贼给偷了家,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 牛十三直被骂的满心羞愧,点着头道:“是,是,我这便去赶人。” 到了次日,邓千秋奉旨入宫觐见。 听说外头现在闹得很大,群情汹汹。 不只是御史台,便是翰林院和其他的部堂,也有人在吵闹。 仿佛一下子,一见不寻常的事,突然变得人人关注起来。 邓千秋很快察觉到这里头的不对劲,起初他只是以为,只是皇子读个书,应该不至于这样严重。 可现在他才发现,此事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呵……可那又如何,人家愿意跟谁学便跟谁学,关你们屁事? 入了宫,直接进入了大本堂。 大本堂这儿,从中书省到御史台,再到翰林院、詹事府诸官齐聚。 方才还在愤愤不平的邓千秋,一见这架势,便吓得想赶紧回家。 好可怕,乌压压的全是人,一个个都不默不作声,好似举重若轻的样子,可一见到他邓千秋出现,便都像饿狼见了羊羔子一般。 “邓百户。”有人殷勤地呼喊他。 现在陛下的圣驾还未至,却是那胡惟庸朝他打招呼。 邓千秋汗颜,只好上去见礼。 胡惟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家伙……还是这样的生疏,倒像是没有收老夫的礼一样。小小年纪,戏倒是做的足,难怪如今能如此举足轻重。 邓千秋和胡惟庸见过了礼,又匆匆到了刘基的面前:“见过刘中丞。” 刘基心里尴尬不已,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笑容可掬地道:“邓百户好,不必多礼。” ………… 前两天情节写的有点犯难,今天后头的我尽量早点两章一起送过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七章:教导有方 刘基的心情很糟糕,他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了。 他与邓千秋寒暄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是落在不远处的胡惟庸身上。 这胡惟庸宛如毒蛇,令他如鲠在喉。 当然,胡惟庸纵然再如何可怕,却也并非不能应付。 对刘基而言,真正可怕的两个敌人,一个是看似身体虚弱,端坐在那喘着粗气的李善长。 还有就是站在他身边,那些一个个义愤填膺的读书人。 没错,心腹大患,恰恰是站在他这边,依靠读书和学识进而被征辟入朝的这些文臣。 这些家伙,每日满口仁义,成日煽风点火,可实际上……有些事,只有刘基自己清楚。 可刘基能如何呢?他天生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以至于刘基甚至也想效仿李善长,上书恳请皇帝让自己告老还乡。 真正可怕的,其实并非是朱元璋,因为只要摸清楚朱元璋的脾气,刘基自信自己是完全可以规避任何风险的。 只是……当有人捆绑着他的手脚,下意识地成为某些人的代言人,这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另一边,朱棡三人,也是万众瞩目。他们倒没有邓千秋的压力,尤其是朱棡,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旁若无人。 见了他的人,纷纷都心里摇头。这哪里像个天潢贵胄,这一点和他爹倒是很像,农夫的儿子……粗鄙。 当然,大家对朱棡还是赔笑。 朱棡道:“我听闻外头有人说咱们恩师的坏话。哼,简直岂有此理,不知是哪个狗贼如此胆大妄为。” 他骂骂咧咧,还不解恨:“少跟本王玩阴的!我这恩师,有通天的本领,能跟他学习,是咱们兄弟三人的福气,是不是,四弟,五弟。” 朱棡这样吹嘘,除了确实和邓千秋交心,紧要的是他要打起旗号来。 这是一个新项目啊,这项目做成了,就财源滚滚,躺着都有金山银山送上门来。 他这个新鲜出炉的恩师已经许诺给他好处费了,有分成拿,且还隐瞒着父皇的那种。 朱棣闷声,只点点头。 他能说啥?他反正没什么好处,只不过……不想被孤立罢了。 朱橚却笑嘻嘻地道:“三哥说的对,三哥说的太对啦。我跟着恩师已学习了很多本领,我将来还要跟着恩师学。” 这话,就有人不爱听了。 那大本堂的教授刘智站出来,苦口婆心地道:“殿下,此言差矣。几位殿下正在最顽劣的时候,这个时候,该有品德高尚,精通圣人之学、饱读诗书的鸿儒教导,唯有如此,方才可成大器。至于这邓百户……他是武臣,他有他的差遣……” 朱棡便骂:“你说的品德高尚,精通圣人之学,饱读诗书的那个鸟人,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刘智脸都绿了,扭捏了半天,才道:“臣下不才,略有几分德行和才学。” 朱棡气得脖子都涨红了:“你这样博学多才,本王只问伱,你家里纳了几房妾啊。” “啊……“刘智张口,嘴合不拢了。 他没想到朱棡直接照着下三路就来,堪比比武时直接掏裆的路数。 朱棡撇嘴:“你敢小看我的恩师,哼,打烂你的狗头。” 刘智吓得忙是抱头。 却在此时,有人怒道:“谁要砸烂刘卿家的狗头?他是朝廷大臣,当初也曾教授过你读书,你这畜生,竟敢砸烂他的狗头!你砸他狗头给朕看看!” 此时,朱元璋虎虎生风,踱步进入大本堂。 众人见状,俱都肃然,纷纷行礼。 朱棡也已吓了一跳,连忙露出乖巧的样子,行五体投地大礼,身子匍匐在地,高呼称颂:“儿臣见过父皇,吾皇万岁。” 刘智见陛下来了,又在袒护自己,先是心里一喜。 可听朱元璋左一口狗头,右一口狗头,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随即上前,笑吟吟道:“陛下,这不怪晋王殿下,晋王殿下年少不懂事,只是有些疏于管教而已。” 这话言外之意,是邓千秋纵容的结果。 朱元璋笑了笑,没搭理他,只道:“都来了?” 也该先匆匆上前:“中书省、御史台、翰林院、詹事府诸官俱都来了。” 朱元璋颔首,踱了几步,接着道:“这些时日,朕看了许多的弹劾奏疏,诸卿对皇子们的教育倒是关切的很。” 刘智朝刘基挤眉弄眼,可惜刘基假装没看见。这令刘智有些恼怒,却不得不站出来道:“陛下,皇子的教育,关系重大,岂可视为儿戏呢?” 朱元璋道:“此前,几个皇儿在大本堂读书,没有什么长进,朕也就只好另找办法了。何况邓千秋很有才干,朕下旨令皇儿们师从邓千秋,与卿等何干?” 刘智大义凛然道:“陛下,此言差矣!邓千秋不学无术,他只会逢迎几位皇子而已,皇子们这个年龄,最是贪玩,当初在大本堂读书时,确实行为有些不检点,也不肯用心,以至荒废了学业。可是陛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现在皇子们师从邓千秋,臣以为……这对诸皇子大为不利啊。” 朱元璋冷冷看他,道:“哦?” 刘智道:“事到如今,臣也就不得不奏了。陛下,三位皇子自打去了那百户所,这邓千秋,根本就无心教导,臣请人去观察过,邓千秋在百户所,多数时候都是早出晚归,对于皇子们的学业,可谓不闻不问。” 朱元璋皱眉起来,他瞥了一眼邓千秋。 邓千秋:“……” 刘智又道:“这邓千秋自己就成日游手好闲的,遑论教导皇子们?陛下,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恳请陛下明察。” 朱元璋沉吟着,不做声。 见朱元璋似乎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 刘智急了,道:“陛下……原本有些话,臣不该说,只是……” 他咬了咬牙,突然拜下道:“臣还听闻,邓千秋经常出入一处叫景元书铺的所在……此后,臣……便去这书铺打听,从这书铺的掌柜那儿得知……邓千秋最爱在那购置书籍,其中有一些书,这书铺的掌柜,却记得清楚……” 听这刘智之言,邓千秋突然脸色一变:“刘智,你胡说什么?血口喷人可要讲证据。” 刘智道:“那书铺的掌柜,就是人证,如何没有证据?陛下,邓千秋所购之书,臣也采买了一本,只是不知,是否该呈送陛下御览。” 邓千秋急了,道:“真是可笑,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邓千秋终于知道,这些读书人的可怕了。 他们要整垮你,就先从你的隐私下手。黑,真他娘的黑。 朱元璋眯着眼,似乎有些犹豫。毕竟,有些事,摊在了百官面前,似乎会有些不太好看。 可刘智却已从怀里掏出一部书来,双手高高拱起至朱元璋的面前。朱元璋只眼睛一扫,顿觉得辣眼睛,却见那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娇妻如云》。 朱元璋将目光错开。 刘智道:“此书名曰《娇妻如云》。陛下,能否容臣在此诵读此书,且看一看,这满腹经纶的邓百户,这肚子里墨水的成色,到底如何?” 群臣一个个开始踮脚,一时之间,居然连臣仪也顾不得了,大家伸长脖子,脸上露出笑容。 邓千秋当场社死,其实此书,还真谈不上不正经,不过是市面上最寻常的话本罢了,都是寻常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读物而已。 只是这东西,当然登不上大雅之堂。 尤其是这书名,虽然当时确实吸引了邓千秋,可现在摊出来,这心情就不一样了。 朱元璋清了清喉咙,而后忍不住对邓千秋怒喝道:“你成日这样清闲,天天就看这个?” 邓千秋只好道:“臣……偶尔失眠,需要看一些无聊的东西,方才可勉强睡去……此书对臣而言枯燥,所以……拿来催眠用。” 朱元璋怒道:“还要狡辩!” 刘智这时来劲了,立即道:“陛下,一个成日看这样书的人。他如何教授诸皇子?倘若诸皇子也个个如他这般,将来会成什么样子?几个皇子,本就不成器,平日里不肯读书,现在有遇邓千秋,那就更是贻误终身了,陛下啊……臣……今日斗胆进言,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邓千秋心中暴怒,好好好,你这样没有下限是吧。 朱元璋也不由得怒不可遏,这事儿传出去,非要天下人笑掉大牙不可。 这时朱棡突然道:“父皇怎么不问我们读什么书?” 朱元璋还未开口。 刘智便正气凛然地道:“晋王殿下不要再为邓百户狡辩了,他这不学无术之人,能教你们读什么?平日里在大本堂你们都不肯向学,跟了这邓千秋,难道成日读《娇妻如云》吗?” 朱元璋沉声道:“近来……都读什么书?” 朱棡来劲了:“父皇,读的乃是《汉书》。” 此言一出,殿中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众人都笑,只有刘基脸色凝重,他笑不出。 刘基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笑声意味着什么。 陛下最看重的乃是脸面,现在遭遇如此的嘲笑,此事还怎么干休?到时……朱棡固然要遭罪,那么……今日之事的始作俑者,只怕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朱元璋果然面带羞怒,却忍着没有发作。 刘智气定神闲地道:“晋王殿下原来还读汉书,却不知读的是什么汉书?” 本以为朱棡很快露出马脚,谁晓得朱棡道:“景帝纪!” 刘智脸色微微一变,不禁道:“看到了哪里?” 朱棡道:“秋七月,诏曰:“吏受所监临,以饮食免……” 朱棡竟当真背诵起来。 而此时,群臣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地僵硬起来。 朱元璋亦是不禁露出了古怪之色。 …… 下一章很快,正在快马加鞭的写……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恐怖如斯 “廷尉信谨与丞相议曰:“吏及诸有秩受其官属所监、所治、所行、所将,其与饮食,计偿费,勿论。它物,若买故贱,卖故贵,皆坐臧为盗……” 朱棡不理会其他人的目光,继续背诵。 大本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朱棡。 要知道,这家伙……已经足足大半年没有去大本堂读过书了。 最紧要的是,这家伙居然背诵得如此清楚,一字不漏。 “春三月,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馀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王……” 朱棡一口不歇,继续背诵。 朱元璋的脸色,先是震惊,此后眼里露出不解之色。 知子莫若父,至少他对朱棡的成色是有所了解的。 他本就不指望,这短短半个多月时间,朱棡能有多大的长进。 可现在,朱棡在他眼里,竟好像换了一个人。 那刘智的脸色更是诡异,起初他还不屑于顾,认为这朱棡,不过是……临时抱了佛脚来…… 可朱棡越背越来劲,他才察觉到事态的严重。 一旁的朱棣有些急了,道:“三哥,你先歇一歇,后头的我来背。” 朱棡没理他,一字不漏地继续从他口里吐出来。 朱元璋的脸色从不解渐渐变为了喜出望外,目光已是和蔼起来,他激动地道:“这些……这些你都能背诵?” 朱棡这才停下了背诵,回道:“父皇,从高帝纪起,到这景帝纪,儿臣都能倒背如流。” 群臣皆惊,这学的可不少啊,这里头,难就难在能够背诵,这才多少天? 朱元璋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他指了指朱棣:“你呢?” 朱棣就等父皇问自己呢,如今父皇终于垂询,激动得心跳加速,忙道:“父皇,儿臣……已学到了昭帝纪了,比三兄快了一步。” 朱元璋看着这打小只满脑子都是弓马骑射的儿子,不由得错愕。 他目光落在了朱橚的身上。 朱橚挺起胸刚要开口。 朱元璋却摆摆手:“罢了,伱一定学的不比你这两个皇兄差。” 朱元璋道:“你们如何学了这样多?” 他看向邓千秋:“邓卿家,你来说。” 邓千秋道:“臣平日里都是游手好闲,都是几个皇子自学的。” 殿中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其实邓千秋说的是实话,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要诚实。 毕竟,邓千秋平生最恨吹嘘浮夸的人。 可邓千秋这话说出来,大家没有嘲笑,也没有相信,而是都看向刘智。 刘智方才讽刺邓千秋游手好闲的话,迄今还让人记忆犹新。 刘智脸色骤变,他觉得不可置信,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哪里不对。 这时,邓千秋笑着道:“刘公,不知晋王殿下背的好不好?” 刘智沉默着,此时纵使他巧舌如簧,此时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元璋此时带着笑容,这下……心里舒坦了,三个儿子,连最不成器的,居然能将汉书倒背如流,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得知自己的骨肉至亲有了长进更值得欣慰呢? 见刘智不言,朱元璋倒是想起了什么,对呀,这汉书,朕也只看过一些,到底有没有背错,却还不知,便朝向刘智道:“邓卿家问你,你为何不答?” 刘智只觉得如芒在背,想了想道:“陛下,没有错。” 朱元璋大喜。 邓千秋却突然道:“刘公,你确定没有错?” 刘智:“应该没有错。” 邓千秋道:“听说刘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想来对汉书的了解,比几位殿下更要深厚得多,不知……刘公是否能够全文背诵,一字不漏。” 刘智:“……” 此时,已有人给刘智同情的眼神了。 毕竟这是明初,明初时读书人还没有像后头那样卷,居然真有许多读书人为了科举,将四书五经统统背了个滚瓜烂熟。 即便这刘智已学识深厚著称,你让他立即背诵汉书,且做到一字不漏,却还是有难度的。 邓千秋道:“刘公说我不学无术,令我汗颜,所以今日只好向学识渊博的刘公赐教,还请刘公不吝背诵,教我开一开眼。” 刘智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是大抵记得一些内容的,可一方面,根本不可能倒背如流,另一方面,此时也不禁紧张起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邓千秋笑了笑道:“不会背不出吧。连三皇子殿下都能背得出,这不可能啊。” 刘智下意识的,开始搜肠刮肚,可此时,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有些不争气,此时额上已是冷汗渗出。 却听邓千秋道:“不会吧,不会吧,我们都在读汉书,刘公才高八斗,竟对汉书的了解这样浅薄吗?不会刘公平日看的就是《娇妻如云》吧?” 刘智暴怒,大喝道:“你血口喷人,你……你无耻之尤,你……” 邓千秋道:“别急啊,刘公你急什么,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又不是心里有鬼。” 刘智:“……” 群臣木然地看着眼前一切,此时竟没有人愿意帮衬。 朱元璋则冷眼旁观。 “刘公,你背不出就背不出,说一句就好了,何必在此暴跳如雷?只不过,若是刘公对汉书的了解,尚且不如几个皇子,这……我实在为你汗颜,这经史不是你们读书人的拿手好戏吗?你还说自己尊奉的是孔圣人,快看啊,孔圣人要死不瞑目了。” 刘智气得发抖,于是忙拜倒在地,朝朱元璋道:“陛下,臣……臣……受此奇耻大辱……臣……” 朱元璋却没心思理会他,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朱棡三人,道:“你们只背诵了汉书?这些时日,还学到了什么吗?” 其实能背诵出汉书,已是极了不起了,可朱元璋追问,自然是有更大的期待。 群臣看向三个皇子,此时内心俱都复杂。 朱棡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朱元璋大喜:“好,你说。” 朱棡道:“父皇,臣所奏之事有二。这其一,儿臣听闻,伪元顺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传来死讯,据闻病死于大漠之中。儿臣以为,此时我大军刚刚经历一场大捷,此时还是不宜再动刀兵,《春秋》有言:兵不伐丧。我大明乃王者之师,如今伪顺帝病亡,此时正是我大明彰显仁德之时,恳请父皇,暂休兵戈。” 朱元璋听罢,看不出脸上的喜怒,只道:“你继续说,畅所欲言。” 朱棡道:“这其二,元末乱世,天下动荡,千里沃野,白骨森森,不知多少百姓颠沛流离,百姓疾苦,一望可知。而自我大明开元建朝,却屡屡征战,征发的青壮不知凡己。许多百姓,为了北征,荒芜了田地,战死于客乡,苦不堪言。臣以为,此时正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不可妄言刀兵,眼下当务之急,是暂休兵戈,与民休息,父皇……这是为了黎民苍生,为了我大明长治久安打算。” “儿臣一想到,许多百姓饱受战争之苦,便于心不忍。所以恳请父皇,暂罢刀兵,如此,则天下幸甚,苍生幸甚。” 朱元璋来回踱步,一面静听,他大抵听过之后,面上不喜不怒,神情有些复杂,。又见朱棡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感染力,。朱元璋沉吟着,突然看向群臣道:“诸卿以为,晋王之言,何如?” 顿了顿,朱元璋看向刘智:“你来说说看。” 刘智听罢,忙道:“这倒是至理。这其一,确实出自春秋,兵不伐丧,这是王者的行为。殿下所希望的,是能够实行仁政,与其连年征战,妄动刀兵,倒不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赋税,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则天下何愁不能大治,陛下,臣以为……晋王殿下……殿下所言,符合圣人之学,也合乎周礼。” 群臣不少人暗暗点头。 可李善长却猛地张开眸子,又渐渐合上。 刘基露出疑色,意味深长地瞥了邓千秋一眼。 朱元璋道:“你能说出这样一通话,看来……这书应该是读了的……” “父皇,儿臣还没有说完。”朱棡道:“儿臣方才那些话,用的却是秦桧的典故。宋史之中,秦桧劝说宋帝议和,当时金人刚刚发生了内乱,韩世忠人等力主趁机攻打金国,收复河山。秦桧便用《春秋》中兵不伐丧的典故力劝宋帝,于是,此事作罢。此后,他又一次次劝诫宋帝,用的就是这与民休息,以黎民苍生为念这样的借口,最终,使大宋乞和于金。” “……” 殿中一下子沉默下来。 那刘智脸都绿了,秦桧……啊呸……你为何不早说? 朱元璋一惊,不解地看着朱棡。 朱棡眉飞色舞地道:“儿臣这样说,其实就是想讲一个道理。那就是,无论是奸臣还是忠臣,他们出于任何目的,可只要进言,就必定会如方才儿臣一样,满口仁义孝悌,冠冕堂皇,张口闭口,就是以苍生为念。所以对待任何人,都不能偏听偏信,不要听他口里说什么,而是要了解他的动机,知晓他的意图,唯有如此,才可做到明察秋毫。” 朱元璋惊住了。 ………… 争取尽快再更一章,来点月票吧。 (本章完) ------------ 第一百二十九章 :跳梁小丑 朱元璋面上露出的是不可思议。 如果说,此前朱棡的一番话,对于朱元璋而言,也只能是朱棡这小子,算是将书读进去了,也开始效仿读书人讲大道理了。 可真正厉害的,却是后头这一番话。 原来这是秦桧说的,能说出这个典故来,说明这家伙已经熟悉了许多历史上的典故。 可直到了最后直接翻转,讲出来的道理,已不再是读书人这样简单了。 单凭这一句,几乎已经远远超出了绝大多数的同龄人,哪怕是朱元璋的许多同龄人,只怕也未必能有这样的领悟。 眼前这个儿子,竟如脱胎换骨一般,教朱元璋激动起来,于是朱元璋急切地道:“这……这是谁教你说的?” 朱棡挠挠头,道:“恩师授课时讲的,他说……做任何事,最重要的就是识人。而要分辨一个人,其法门就是听其言观其行,不要看他说什么,因为越是大奸大恶之人,可能说话都很动听,所谓大忠似奸就是这样的道理……” 朱元璋不自觉地围着朱棡踱步起来,面色越来越沉重。 朱棡继续道:“恩师还说,世上最难的事,恰恰就是这个明辨是非好坏,就好像这许多的大道理一样,就比如刘智吧……” 刘智此时脸色已是惨然,他下手已经够黑了,但是没想到,邓千秋这几个家伙,比他还黑,可以说是处处都打在了他的七寸上。 现在又听朱棡提及到他的名字,刘智禁不住在心里又一哆嗦。 只听朱棡道:“刘智就喜欢讲大道理,每到讲大道理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可难道嘴上挂着苍生社稷,动辄就是君子德行的人,难道就一定是忧国忧民的君子吗?他可能是君子,也可能是秦桧。正因如此,观察一个人平时的行为,看他平日里做了什么事,才可真正地识人,因为人的嘴巴可能会骗人,但是他的行为是骗不了人的。” 朱元璋顿感兴趣,他眼里洋溢着毫不掩饰喜意,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朱棡:“嗯?这又何解?” “再以刘智来对比吧。”朱棡道。 刘智:“……” 刘智已经开始气的发抖了,他下意识的,开始将眼睛瞟向群臣的方向,此时他希望有人能来给他解围。 可群臣此时个个脸色紧绷,还有人露出沮丧之色。 现在这个局面,还是不要做出头鸟的好,太狠了,鬼知道这几个家伙,还有没有后着。 朱棡朗声道:“从前儿子也听过他讲一些大道理,也是说苍生社稷,什么谦谦君子,什么仁义孝悌。可他总是说自己顾念苍生,儿臣却发现,他平日里养尊处优,并没有半分以苍生为念的行径,他将谦谦君子四个字挂在嘴边上,也不见他何时真做了什么道德君子做的事。那么……一个人只是不停地动用嘴皮子,却没有丝毫这样的举动。父皇,你说说看,这样的人……到底是伪善的小人呢,还是君子呢?” 朱元璋斜视刘智一眼。 其实朱元璋不在乎刘智是什么,此人是读书人,而恰好朱元璋求贤若渴,似乎此人很有一些才学,安置在大本堂也不错。 可现在,朱棡左一口伪君子,右一句秦桧,似乎一下子将这秦桧与刘智竟连接在了一起,只要朱棡说一句刘智,朱元璋立即便想起那秦桧的丑恶嘴脸,令人生厌。 朱元璋目光又落回到朱棡身上,满意地道:“好,好,这才是真正的才学,既懂经史,又能举一反三。棡儿,你有出息啦。” 朱棡已是满面红光,忙道:“哪里的话,儿臣这才到哪儿啊,主要还是恩师教授的好,恩师实在太懂教书育人了。他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许多的道理,让他来教儿臣,儿臣都觉得屈才了。恩师便是教父皇,那也绰绰有余。” 朱元璋脸上笑一下,嘴角却又往下拉了一下,紧接着,终于又扭转了嘴角,很勉强地重新挂起笑容:“不要口无遮拦。” 朱元璋说罢,脑袋别到一边。 那朱棣一脸无语,还没轮到他呢,他也有很多道理可讲的啊。 朱元璋则是看向了那刘智,似笑非笑地道:“刘卿家,伱看……朕的这几个皇子,如何?” 刘智心如死灰,满心的绝望。说实话……当着陛下和百官的面,他实在没什么说辞了,只好道:“晋王殿下聪明伶俐,教人惊讶。” 朱元璋道:“可你当初不是这样说,你当初说他无心学业,成日混账。” “这……”此时的刘智,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元璋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于是接着道:“从前他无心学业,荒废年华,可你看现在,自打跟着邓千秋学习之后,便一日千里,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谁能想到,这才半个月,他已非吴下阿蒙了。那么……你觉得邓卿家与你相比,如何?” 刘智:“……” 朱元璋却是突的板起了脸,冷声道:“朕让你回话。” 刘智打了个寒颤,虽是不甘不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陛下,邓百户……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朱元璋道:“什么叫也不是一无是处?” 刘智只好硬着头皮道:“他能督促殿下们功课,确实令臣意向不到……” “只是督促功课这样简单吗?”朱元璋不由得愤怒起来,冷冷地看着他:“当初你在大本堂,也教授诸子读书,莫非你是说,你吃着朕的俸禄,受了朕的恩典,却没有好好督促诸子的功课,以至于他们不堪造化?” 这一番话,足够要命了。 刘智但凡接受了这个逻辑,那就属于欺君之罪。 何况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最厌恶的人,就是吃了他朱家大米,还敢混日子的人。 刘智打了个机灵,在陛下冷飕飕的目光下,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悲戚地道:“邓百户胜臣数倍,臣不如也。” 朱元璋步步紧逼道:“他既胜你,可你为何却对他处处诋毁,说他不学无术?你可知道,这是构陷!” 刘智吓得人已软了,陛下这一句句诛心之词,已让他如芒在背,构陷者……反坐,罪加一等。 这也是滔天大罪啊。 刘智开始求救似的,抬头起来,又看向群臣们。 朱元璋冷眼看着,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瞄见了刘基。 却见刘基,无事人一般,似是毫无察觉。 朱元璋沉声道:“你东张西望做什么?” 刘智心里不禁失望,看来……御史中丞刘伯温,也不愿搭救他了。 到了这一步,已是横竖都是死的地步,他太清楚陛下的手腕了。 于是……咬咬牙,随即叩首道:“陛下,邓千秋的学问,固然胜臣,可臣之所以反对邓千秋,是因为他勾结巨贾!” 此言一出,可谓是石破天惊。 殿中骤然之间,又多了几分肃杀。 朱元璋亦是脸色凝重起来,他眯了眯眼睛,而后凝视着刘智道:“勾结巨贾?难道又是莫须有?你可知道,若是查无实据,是什么后果?” 刘智道:“这是千真万确,江南巨贾沈森,与邓千秋勾结,竟将自己的孙儿,也送入百户所学习,教他孙儿与诸皇子同窗,敢问这是不是勾结巨贾?邓千秋既是教授诸皇子,此乃陛下对他的厚爱,是何等的恩德,!可他不思图报,却为一己之私,胆敢教诸皇子与商贾之孙朝夕相处,这……又成何体统。臣正是瞧不起邓千秋的为人,才不得已弹劾,陛下明察秋毫,此事……一查便知。” 朱元璋见邓千秋开始躲闪,而那朱棡,更是脸色惨然,此时心里似乎也料到这刘智所言非虚了。 于是朱元璋脸色更加凝重起来,这一点,倒是让朱元璋始料不及。倘若真如此,论起来,确实有假公济私的嫌疑。 群臣似也有所触动,他们心里也不禁嘀咕起来,这个邓千秋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朱元璋沉了沉眉,顿了顿,才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他与那巨贾沈森,平日勾结,与之交好,所以给那巨贾沈森提供了便利,是吗?” “比这更加严重。”刘智感觉自己捉住了机会,忙添油加醋道:“臣曾打探过,那邓千秋,打着授业的名义,居然收了那沈森两万两纹银。” 一旁听着的朱棡,要窒息了。 两万?不是说一万吗? 他忙错愕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忙是以手覆面,无颜面对朱棡。 朱元璋瞪大眼睛:“什么,两万两银子?” “陛下。”刘智咬牙切齿,用鄙夷的口吻道:“是每年两万两,每年……” 朱元璋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每年两万……两纹银…… 天上真能这样掉馅饼? “臣之所言,千真万确,臣没有半句虚言,陛下命有司一查便知。邓千秋……他不堪为人师,打着授业的旗号,干出这丧尽天良之事。他掉进钱眼里,满身铜臭,这样的人……如何能教导皇子们?” 朱元璋:“……” … 终于写完了,太累了,去睡,明天继续。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章 :下旨拿人 两万两…… 朱元璋颇有几分不可置信,他瞄一眼邓千秋,却对刘智道:“此事,你是如何知晓?” 刘智一愣,却道:“是有御史,捕风捉影,寻到的证据,!陛下若是不信,立即缉拿沈森便知。陛下,这贱商之孙,竟与天潢贵胄同窗,这实在不成体统。这若是传出去,必要教天下人耻笑。何况邓千秋在此过程中,收受财物,更是死不足惜。” 朱元璋似乎已大致可以确定了。 同个窗就两万两,还每年? 这沈家这样有钱? 他心突然好想像要蹦到嗓子眼里,又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多几个这样的人呢?有十个八个呢?” 不。 朱元璋突然冒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若是有百个千个呢……” 这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就好像潘多拉的盒子,便开始盘绕在了朱元璋的心头,驱之不散。 以至于后头刘智的话,朱元璋已是听不真切了。 “陛下,陛下……” 朱元璋猛地回过神,突然对刘智道:“沈家虽是商贾,却不知他是哪一番邦的百姓?”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是将刘智问住了。 刘智道:“此人乃是江浙的商户,并非出自番邦。” 朱元璋冷冷看他:“那么就是我大明的子民了。既是大明的子民,平日里,你们不是挂在嘴边,说天下的子民,都是朕的儿子,所以朕既是君,也是父。所谓君父就是这样的道理。他沈家的孙儿颇有天资,跟着朕的皇子一起读书,有什么错?” 说到这里,朱元璋提高了声调,接着道:“怎么,平日里天下的子民都是朕的儿子,现在这儿子就有分别了?” 刘智:“……” 还可以这样解释? 朱元璋怒道:“朕的子民,何分贵贱?你平日里那般君臣父子之言,到了现在,为了构陷邓千秋,竟就不认了?朕来问伱,你将朕与沈家如此分门别类,是何居心?” 刘智:“……” 刘智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其实对朱元璋本是有一些了解的,陛下一向对商贾反感,可转眼之间,却又不认账了? 朱元璋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冷笑道:“方才棡儿说,果然大奸之人,必似大忠,所以才要听其言观其行,唯有如此,才可明辨是非。” 刘智心里已生出了恐惧之心,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是颤抖道:“陛下,陛下……臣……臣只是具实禀奏而已。就算这商贾也有良贱之分。可这般明目张胆地索要银子……陛下治吏极严,凡有贪墨十两银子以上的,无不处以重刑,而这邓千秋……” 朱元璋冷着脸,心里只觉得这刘智更令人生厌了。 这人够恶毒呀,还要他对邓千秋处以重刑! 这时邓千秋道:“可他是自愿的。” 邓千秋自是看出朱元璋的维护,心中不免感激,可看刘智的时候,不免眼中掠过冷光。 好一个重刑,他再不吭声,就以为他好欺负了! 于是邓千秋上前道:“你们平日里总说天地君亲师,可见这师门的重要,可以和父亲相当。那我来问你,一个做儿子的,孝顺自己的爹娘,送他两万两银子,这是孝顺还是有罪?” “这……”刘智道:“你……你混淆是非。” 邓千秋道:“两万两银子,对我那门生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拔了一根毛馈赠给自己的恩师,希望他的恩师能多吃一点好的,穿的暖和一些,难道这也算是滔天大罪吗?刘智,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还是一个人吗?你还有没有伦理纲常了?你也曾拜人为师,也收过弟子,却将这师门之情,说成了你口中的收受财物。你非要这样说是吧,那好,从今日起,恳请陛下立即开始彻查,这百官之中,凡有收受弟子财物的,无论是十万两银子还是一文钱,都要治罪。” 群臣开始窃窃私语…… 刘智此时的脸色不由得白了一下,没想到邓千秋这样卑鄙,居然将师门的大旗给搬了出来。 他道:“这也不可一概而论,一文钱与两万两……” 邓千秋打断道:“两万两银子是银子,一文钱难道不是银子?一个土匪,他劫掠了两万两银子要杀头,难道他抢夺了一文钱,就不要杀头吗?刘智,我本敬你是个读书人,没想到你竟无耻到这样地步,你无君无父无师,已经猪狗不如了。你这没有君臣父子的奸贼,人人得而诛之。” 邓千秋越说越觉得火冒三丈,只恨不得冲上去掐死刘智。 刘智已吓得脸色惨然,他一直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出来帮他说一句话。 可现在……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看着朱元璋。 收了弟子的好处就要治罪,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若以此来类推的话,当今陛下……还真可能干的出来这种事。 到时候,这百官怕是要一网打尽了。 现在谁还敢帮他刘智说话啊,只恨不得刘智赶紧住嘴,再说下去,大家都要一道儿去见阎王了。 朱元璋狼顾刘智,喝道:“到了现在,你还试图狡辩?诬告之罪,万死莫恕,来人,押下去,摘了他的乌纱,命有司论处。” 刘智打了个寒颤,连忙想要请罪,可此时,已是来不及了。当即泪洒大本堂,大呼道:“陛下,陛下……” 朱元璋恶狠狠地道:“真没想到,世间竟有人险恶至此……” 百官们,此时兔死狐悲地看向刘智。 却也有人不少暗暗松了口气,既拿下了刘智,这刘智属于诬告,那么……这师生之间的一些经济活动,应该不会被追究了。 实际上,古人非常看重师生的关系,尤其是宋朝开始,科举制盛行之后,原有的贵族和世族通过血脉相互举荐入朝的制度被打破。 而通过科举的许多没有多大背景的读书人开始通过科举进入朝班,这些人,可能背景并不深厚,家里头也没有堆积如山的钱粮,却因为考试考的好,得了功名,立即便被许多朝中的大佬看中。 于是拜入门下的风气便开始盛行起来。 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需要丰满羽翼,还需为自己的子孙布局,是以广收门生弟子。 而这些门生弟子,抵达京城入朝为官,举目无亲之际,却得到了恩师的大力提拔。 于是乎,彼此之间各取所需。 因此,在读书人看来,这种师生的关系,是非常需要维护的,任何人敢于这种披着师生关系的利益共同体进行破坏,都将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公敌。 毕竟,一旦这个规则被破坏,以后那身居高位者,哪里还敢信任自己的门生。 而那些刚刚步入朝堂无依无靠的读书人,又凭什么获得青睐。 何况他们本就是读书人,又掌握着权柄,自然而然,开始一代代的进行传承之后,越发的将师生的关系开始神圣化,以至于到了现在,这师生的关系,已经开始和君臣、父子等同了。 刘智也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抓住救命稻草,居然拿师生的关系来做文章。如此一来,不但陛下本就对他不喜,现在连百官也开始对他生出厌恶之心。 此时,朱元璋道:“邓千秋教诸皇子,可谓是劳苦功高!朕的儿子,朕心里清楚,他们倒也不愚笨,就是身边的人骄纵多了,令他们无心学业。今日朕亲自考验,却没想到,他们竟是一日千里,这都是邓千秋的功劳。” 百官这时才将注意力,搁在了邓千秋的身上。 解决了一个大麻烦,邓千秋的心情很好,忙谦虚地道:“卑下其实没教什么,都是他们自学的,陛下如此谬赞,卑下愧不敢当。” 朱元璋笑道:“果然做了人的师父,便连这读书人的臭毛病,也俱都有了。在朕面前,谦虚个什么。” 说着,朱元璋背着手,踱了几步,左右张望群臣:“诸卿,都退下吧。邓千秋留下,晋王几个,都在大本堂外头候着。” 群臣心思复杂,纷纷行礼,不得不告退。 朱棡脸色惨然,一听自家父皇有话要私下和邓千秋说,便似乎觉得最坏的结果来了,于是耷拉着脑袋,沮丧地告退出去。 等这人都走尽了,朱元璋端坐,抬头笑吟吟地看向邓千秋:“邓卿家,一年两万两银子?这是什么意思?” 邓千秋哭笑不得,不会吧,这样急不可待? “陛下,这个是他自愿的。” 朱元璋道:“朕知道这是他们自愿的,朕只是问,怎的只有一个姓沈的肯掏钱?我大明富户无数,总不会只有一个姓沈的有钱吧。” 邓千秋只好道:“卑下这是主动从姓沈的那儿……招揽来的。” “嗯?”朱元璋越来与觉得有趣,他尽力用和善的样子,免得吓坏了邓千秋:“来,你坐下,慢慢说。” 邓千秋道:“卑下只是想……看看这事能不能成,反正都是教书育人,教三个是教,教四个也是教。” “嗯,你说的没说,教三个,教四个,哪怕是教一百个一千个,都是教。”朱元璋颔首:“从你这句话来看,就可见你是一个忠臣,不辞劳苦,心心念念的,都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计。” ………… 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一章:恩旨 邓千秋听了朱元璋的话,心里一惊,百个千个…… 卧槽,你还真敢想。 朱元璋见邓千秋面露疑难之色,笑了,他尽力用轻松的口吻道:“当然,你自己尽力而为,朕不给压上重担。” 顿了顿,朱元璋开始给甜枣了。 他叹息道:“此番你教授诸皇子读书有功,这皇子的好坏,关系到的,乃是我大明的千秋万代,乃天下最紧要之事。何况,伱这教授皇子之余,竟还能开辟财源,这更令朕惊讶。朕这一次,定要好好赏赐你,使你后顾无忧。” “以后啊,你好好地给朕分忧,其他的事,不必担心,一切有朕。” 邓千秋有时候不得不钦佩朱元璋,画起大饼来,一套一套的。 朱元璋虽然没有再提招生的事,可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没有离开招生。别看他说有赏赐,不要有顾虑,其实不过是鼓励罢了。 邓千秋皱眉不语。 朱元璋便道:“怎么,你还有什么顾虑?” 邓千秋如实道:“卑下在想这千个百个的事。” 朱元璋微笑,道:“这又有何难呢?你不必畏惧御史言官们的风言风语,朕会给你做主。” 邓千秋摇头道:“陛下,想要有七八个不是难事,可要千个百个,倒是颇为困难。” 朱元璋兴致盎然:“噢?有何难的?” 邓千秋道:“这姓沈的之所以肯出这个钱,说穿了,既是为了脸面,也是希望自己的孙儿有个好前程。他们靠着皇子,且不说真能攀上皇子的关系,可至少……能与皇子一同读书,就已是极大的荣耀了。可若是招的人太多,反而这种荣耀会稀释。” 朱元璋不由露出失望之色:“这样说来,倒是真多想了。” 邓千秋道:“不过即便如此,若真的扩招,这脸面还是有的,只是没有从前这样大罢了。想要让他们觉得入学值当,只怕还得再加一点砝码才对。” 朱元璋一听这话,就明白邓千秋又有了主意。 于是凝视着邓千秋道:“还有什么值得这些商贾们愿意下血本的?” 邓千秋笑了笑道:“前程。” 朱元璋一听,怒道:“这岂不成了卖官,你把朕当成什么人?” 邓千秋知道朱元璋误会了,忙道:“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让他们学有所成。人读书,功利一些来说,不就是奔着一个好前程吗?可怜天下父母心……陛下……父母的银子是最好挣的。” 朱元璋听到这话,猛地觉得有理,因为他自己也为人父母,这种感受太实在了。 于是不免又兴致浓厚起来,便道:“你说细一些。” 邓千秋勾唇一笑,带着几分自信道:“卑下的这第四个弟子,接下来就是重中之重,他现在是卑下的样板……” 朱元璋何其聪明,已大抵地明白了邓千秋的心思,眉一挑道:“要教天下人晓得,这个小子……在你这学,有出息?” “对!”邓千秋道:“有了出息,就不愁没有人挤破头想要进来入学了,既可陪伴皇子们读书,还可学有所成,这是一举两得,这样的好事,天下到哪儿去找?” 朱元璋激动起来,满面红光地道:“真没想到,这样也能挣银子,朕怎么就没想到呢?” “咳咳……”邓千秋道:“主要还是陛下平日操劳国事,每日都会天下苍生百姓担忧,自然而然……” “放你娘的屁。”朱元璋瞪着他道:“朕每日都想着钱粮。” 邓千秋尴尬道:“是,是,是……陛下心直口快,历朝历代也未有。” 朱元璋眼看话题又歪了,忙拉回正题道:“怎么样才能学有所成呢?” “卑下制定出一个育才计划,要对他进行魔鬼训练。”邓千秋信誓旦旦地道。 朱元璋一愣:“魔鬼?” 邓千秋忙解释道:“额,就是严厉教导。” 朱元璋道:“你这般一说,这个姓沈的小子,简直就是金子堆起来的,倒是值钱的很哪。” 邓千秋认真地道:“陛下,就算真金打造的,也没他值钱。陛下想想看,若真能成功,这一年下来,天知道能挣多少银子,若是十年、二十年……” 朱元璋听着邓千秋的话,眼眸不自觉间泛出异彩,喉头亦不由自主地滚动着,好像在吞咽着什么,道:“邓千秋,你现在钦命督导此子,朕不要过程,只要结果!” 邓千秋看朱元璋这激动的样子,笑道:“臣遵旨。” 朱元璋大气地道:“事情若是能办成,朕保你邓家十代富贵。” 这下轮到邓千秋激动了,道“啊……这可是陛下说的。” 对未来有期待的感觉总是美好的,朱元璋此时的心情显然很不错,于是眉飞色舞地道:“再赐你邓家十道丹书铁券!” 邓千秋:“……” 他还勾着笑的唇角僵住了。 这……怎么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怎么。”朱元璋见邓千秋迟疑的样子,不免道:“信心不足吗?” 邓千秋猛地回神,咬牙道:“卑下拼了性命也要成功,不成功,便……罚酒三杯。” 朱元璋听罢,无语了,差点要给他翻个白眼,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 邓千秋一走。 朱元璋踱了几步,呼唤道:“也该先。” “奴婢在。” 朱元璋脸色还是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 一个姓沈的小子……两万两,这些该死的商贾,居然这样有钱,朕不将你们的银子刮干净,寝食难安啊! 可是……又担心那姓沈的小子……难以成才。 朱元璋的心情有些纠结起来。 思虑片刻,他终究还是暂时抛下杂念,慢悠悠地道:“给中书省下旨,令他们嘉奖邓千秋,诏书之中,务要有这几个字眼,你记下……” ………… 邓千秋出了大本堂,外头三个皇子却早已在此等了。 朱棡探头探脑地看着邓千秋道:“恩师,父皇有叫我们进去见驾吗?” 邓千秋摇摇头:“没有。” “哦。”朱棡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失望,又忍不住觉得松了口气。 接着,他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是东窗事发了,银子的事儿……” 朱棣和朱橚也已将脑袋凑过来,听到银子,眼睛放光,方才在大本堂里,那该死的刘智说到两万两,他们就觉得不对劲了。 难怪那个姓沈的,好端端的跑来跟大家一起读书。 他们当时还难以理解,这家伙又懒又馋,也不甚聪明,恩师怎么会看中他? 而现在,真相浮出了水平。 “银子的事……”邓千秋顿了顿道:“陛下没说怎么分,不过……这是后话,才两万两而已。咳咳……朱棡啊,当初为师骗你说一万两,其实为师也是有良苦用心的,为师担心把数目报的太大,让你无心学业,这也是为你好,你懂了吗?” 朱棡干巴巴地道:“我不懂。” 邓千秋叹口气道:“等你将来有了门生,也就懂了。” 朱棡道:“我现在就想问,父皇知道了这笔银子,现在该咋办?” 邓千秋道:“你看,你又急,我们现在谈的是两万两银子的事吗?为师现在谈的是两百万、两千万两银子的事。若是有一百年,那就是万万两银子的买卖。” 说着,他幽幽地道:“朱棡,为师该失望了,你跟了我这么久,竟还这样没有出息,眼里只有小利。” 邓千秋的话,说的三人心肝儿都在颤。 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啊! “恩师是说,多招像姓沈的这等人?”朱棡眼睛一亮,直直地看着邓千秋。 邓千秋便道:“要招人,想要育才,得将这个弟子培育成一个大才,这样才有吸引力。如若不然,那些商户,又不是傻子。” 朱棡忙追问道:“有道理,可如何能成才呢?” 邓千秋的唇角勾起一笑,面上露出邪恶之色,道:“那没办法,只好给他上一点强度了。当初我爹……也是这样过来的。不过……我怕一个人管教不过来,你们三个师兄,要多多帮助他。” 朱棡:“……” 朱棣抱着手道:“咋帮?总不能天天盯着他吧,父皇是让我们来跟恩师读书的,又不是来给恩师帮闲打杂。” 邓千秋笑了笑,清了清喉咙道:“从今日起,朱棣与朱橚,你们二人的贷款,为师帮你们连本带利还了。” 朱棣和朱橚顿时眼睛直了。 邓千秋接着道:“你们这位小师弟若是成了才,到时为师给你们分红。” “分……分多少……”朱棣磕磕巴巴地道。 他爱宝剑,也好骏马,不过朱元璋对儿子们管得严,总觉得他们年纪还小,不舍得给他们银子,所以虽然衣食无忧,可是许多爱好就无法满足了。 邓千秋笑吟吟地道:“将来每招来一个学生,分红一百两。这虽是陛下和我的买卖,不过这分红的事,我做主啦,这银子,必须交在你们的手里。” 朱棣骤然之间,目露凶光:“恩师……放心,那小师弟不成才,我掐断他的脖子。” 朱橚舔了舔嘴,像是过了年一样:“掐断脖子可惜了,可以拿来给我试药。” …… 百户所里。 恩师和师兄都入宫了,沈志业趴在长廊下头,一个人百无聊赖。 等到师生四人回来,沈志业忙上前去拜见。 却见邓千秋朝他嘿嘿的笑,就好像土匪绑了上山的肉票,用一种邪魅的眼神审视着沈志业。 朱棡、朱棣、朱橚也咧嘴,露出牙来,一齐发出怪异的笑声。 沈志业不由自主地两腿一紧,心里莫名的咯噔了一下。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来道:“邓百户,有旨意,有旨意……速速接旨。” ………… 推荐白金作家宅猪新书,《大道之上》,玄幻民俗类作品,主角陈实脚踏阴阳两界的奇幻冒险之旅,故事从主角的爷爷站在自己的灵位前吃蜡烛开始…… 下一章很快送上。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加官进爵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邓千秋接旨,他耐心地听着这宦官的诵读。 “今朕将诸子托付邓千秋,实乃诸子不肖,望邓千秋能不吝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今朕于大本堂召见诸子奏问,果然其大有长进,朕心甚慰。” “天下有功者,莫过于军功与文治。教书育人,难以见功,盖因此道非十年不能见其效。现今诸子进步神速,短短月余,已非吴下阿蒙,教人惊叹。敕邓千秋封千户,春和宫百户所,改为千户所,千户所除本职,亦兴办学堂,搜罗藏书……钦哉!” 这宦官念毕,不由羡慕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这家伙……升官了。 千户所已经几乎要一脚踏入高级武官的行列,何况还是禁军的千户实缺。 只是让人看不懂的是,一个大学堂,却设在千户所之下,这似乎在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 邓千秋却懒得去思考,接过圣旨,将圣旨捧着,忙是谢恩,等送走了那宦官,却发现许多人已是喜气洋洋地围了上来,纷纷来道喜。 邓千秋能感觉到,他们的喜悦都是发自内心!当然,这其实也可理解,他升了官,这些跟着他的人,自然而然也是前途有望,将来必定水涨船高了。 将这些人打发走了,朱棡三人却不肯走。邓千秋依旧捧着旨意,不由感慨地道:“看到没,这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若在一年之前,我收了商贾之孙来做你们的同窗,陛下非要宰了我不可。可为何陛下现在还进行鼓励呢?” 朱棡撇了撇嘴道:“不就是想着几个臭钱?” 邓千秋呵斥道:“不许胡说,这就是经济基础发生了改变!你们啊,平日听了我的话,不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是牢记下来,再参照生活中的实际情况,去进行参照,这才叫做学以致用!只有这样,才能学到真正的东西。” 朱棣认真想了想,似乎觉得颇有道理。 他现在发现,从前自己对这个恩师,确实是小看了。这恩师教书都能挣银子,这太了不起了,以后就算这恩师从石头里榨出油来,他也相信。 “好了,好了,我得上一份奏疏谢恩,你们好好招呼伱们的师弟。记着,可别让他伤筋动骨,意思意思就得了,紧要的还是鼓励他好好学习。” “知道了。”这一下子,三人都来了精神,飞奔着又去寻那沈志业了。 邓千秋不由对沈志业同情起来,三个混世魔王盯着他一个,这是多大的福气? 而且这三人,还他娘的是有提成拿的,残忍,太残忍了。 可邓千秋决心狠下心来,到了这个时候,陛下那边已经拍了胸脯做了保证,如今不发一点狠可不行。现在陛下封了他为千户,又让自己建学堂,该给的甜头都给了,若是干不成,怎么交代? ………… “陛下,邓千秋有奏。” 也该先匆匆拿着一本奏疏,送至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此时端坐在马皇后的寝殿里。 马皇后的肚子已很大了,掐着手指头算,也就这一两月要生,朱元璋便来得更勤了。 不过对于邓千秋的奏报,也该先知晓陛下现在关心邓千秋的动向,所以中书省送来了奏疏,他便第一时间送来了。 “拿来。”朱元璋当即接过奏疏,低头看了一眼。 马皇后斜躺在榻上,温柔地摸了摸肚子,笑意盈盈地道:“陛下,这千秋可说了什么?” “一大通的废话,说是谢恩,实则却是溜须拍马,朕觉得这家伙更像秦桧。”朱元璋道。 马皇后微微蹙眉:“秦桧?” 朱元璋笑道:“只是说说而已,棡儿有一句话很对,大奸似忠,这越是正气凛然之人,说不准,才是秦桧。反是邓千秋这等,嘴里抹蜜似的,反而不像了。嗯……这小子……倒是张口向朕要东西了,春和宫大学堂?”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马皇后道:“春和宫乃是太子的居所,怎么可冠以大学堂呢?百姓们见了,怕要笑话。” 朱元璋颔首:“是啊,说出去不好听,邓千秋这家伙,胆子倒是肥了。” “陛下若要拒绝,却也不必过于冰冷,千秋这孩子的胆儿小,你安慰几句,再婉拒就是。” 朱元璋犹豫起来,他低着头,道:“赌一赌也没什么不可以。” “什么?”马皇后不可思议地看着朱元璋。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枕边人,似乎换了一个性情。 自登基之后,马皇后就清楚,朱元璋一直都在尽力维护皇家的威严,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天下乱了这么久,人人称王,家家称帝。 如今好不容易江山一统,可天下对各种的皇帝早就麻木了,而一旦让人失去了对宫中的敬畏,那么这天下还不知多少人要图谋不轨呢! 而春和宫本就是宫中威严的一部分,这样的名,怎可轻易赐人? 一旦天下军民百姓开始议论,亦或者将来这大学堂闹出什么是是非非来,难免会使人产生非分之想。 朱元璋笑着道:“罢了,就答应了他吧。他毕竟是功臣,此番功不可没,朕心善,若是就此拒了,反而不妥当。” 马皇后含笑,却是深深地看了朱元璋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陛下,该想着给这孩儿起个名了。” 朱元璋下意识地道:“春和……” 马皇后挑眉道:“呀?” 朱元璋恍然,不由失笑,而后道:“哈哈,朕这几日忙于国事,反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马皇后莞尔一笑。 只是等朱元璋走了。 马皇后便让人将朱镜静叫了来,当面就问:“你三哥这几日可寻了你吗?” “没有呢。”朱镜静懊恼地道:“三哥这阵子就好像销声匿迹一般,以往他总是闲不住的。” 马皇后道:“回头向棡儿打听打听,千秋近些日子都在做什么。” 朱镜静诧异地看着马皇后,含烟的眸子里满是疑惑,随即道:“母后,邓千秋怎么了?” 马皇后道:“我总觉得,陛下藏着什么心事,且和千秋有关。” 朱镜静不由得担心起来,忍不住道:“那可要糟了,父皇要扒了他的皮。” “胡说什么。” 看着马皇后责备的神色,朱镜静只好抿了抿唇,默然不语。 ……… 两个烫金的招牌,挂了起来。 一个是春和宫千户所。 另一个则是春和宫大学堂。 邓千秋站在这两个牌匾下,发出啧啧的笑声。 远处,许多好事之人在围观。 牛十三挑眉扫视了一样,按着腰间的刀柄道:“千户,卑下去赶人。” 牛十三很殷勤,百户成了千户,他现在还是总旗呢,他也想和邓千秋一样进步,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该多在千户大人面前露露脸。 佥书文原吉,亦站在邓千秋的一侧,眼里满是羡慕,却是对牛十三道:“牛总旗,不可去。” 牛十三一愣,不解道:“文佥书,这话是什么意思?” 文原吉笑着道:“你家千户巴不得多有人来围看呢,你还赶人?你啊,啥都好,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下一次你请我吃酒,我传授一些人情世故你。” 牛十三道:“要学也不和文佥书学,天下最懂人心的,便是咱们家千户,我跟在身边,只需窥见一二,也足以受益无穷了。” 文原吉吹胡子瞪眼,心里忍不住叫骂,该死的马屁精,原来这家伙平日都是在装傻,反显得他文原吉有点不谙世事了。 邓千秋终于将目光从牌匾上收回来,看了这两人一眼,便道:“都给我闭嘴,都给我干活去。” 于是大家一哄而散。 邓千秋背着手,倒也不由得得意洋洋起来。 天下最年轻的千户,应该就是我邓千秋了吧。 当然,这似乎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邓千秋越来越发现,朱元璋的脾气,似乎比之从前,也有所收敛。 “或许……”他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或许除了朱棡这些人,可以被教育和影响,这位明太祖高皇帝,似乎也可以被影响。 邓千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因为他发现,朱元璋不是一个无端动怒之人,无论是杀人还是灭族,并非是被愤怒所驱使,而是依靠理性。 是的,一种极为严酷的理性,驱使着朱元璋做出利益的判断,从而做出选择。 而应付一个理性的人,邓千秋就太有办法了。 “千户,千户……”有人匆匆而来。 邓千秋已回到了自己的公房,抬头,斜眼看一眼来人,是个千户所的校尉。 于是邓千秋道:“何事?” “参知政事胡惟庸来拜访,车马就在千户所外头。” 想来是因为邓千秋升了官,所以胡惟庸想来道喜。 邓千秋却道:“不见,告诉胡公,我很忙,恕不招待。” 校尉一愣,随即满眼不解。要知道,这可是宰辅啊,多少千户莫说是人家登门造访,就算不登门,也想去讨好一番。 可邓千秋,如此威武霸气。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三章:天大的礼物 邓千秋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将这学堂办起来。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邓千秋另有意图。 至于胡惟庸这些人,他不想去理,管他呢。 见那校尉还在惊讶,邓千秋不以为意地道:“去将佥书文原吉叫来,告诉他,我有紧要的事交代他去办。” 一会儿功夫,文原吉便来了,他行礼如仪:“不知千户有何吩咐?” 邓千秋看着他道:“如今百户所成了千户所,可谓是百废待举,不过以我看来,人数暂时不要轻易招募,且先等一等看!可人手太少了也不成,不如这样,你去一趟五城兵马司,招募一批人来,要年轻一些的,若是能识文断字最好。” 胡惟庸笑吟吟地道:“天下最要紧的,不过是高官厚禄而已。不过邓千秋刚刚任了千户,倒是不宜为他谋官。这天下其次要紧的,则是容身之所,南京城外,曾有人馈赠老夫土地千顷。呵……老夫贵为宰辅,为天下人所重,这地若是搁在老夫的名下,实在有失体统。不如,就做一个顺水人情吧,你看如何?” 胡惟庸颔首。 这幕友讶异地道:“胡公所言的厚礼……” 邓千秋这样做的考虑,倒也不是故意刁难,而是因为……他现在遇到了一个很大的窘境。 嘿,老夫怎能和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小卒并列? 邓千秋道:“文试镇抚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文原吉摇摇头,苦笑道:“下官……办事去了。” 胡惟庸压在心头的那丝戾气散开,笑了起来:“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若是如此,那么该怎么应对才好?” “嗯?” “那就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除此之外,备一份厚礼,差遣人送去,也不说为何要送这份厚礼,其他的什么都不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如此一来,既可证明胡公已视邓千秋为自己的腹心之人,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这其次,也显出胡公的肚量,所谓宰相肚子能撑船,即是此理。” 却已有一个幕友匆匆而来,此人朝胡惟庸行了礼。 换一个角度,这天下除了姓朱的,谁敢开罪他胡惟庸呢?胡惟庸可不只是参知政事,更是和整个淮西勋臣们搅在一起的啊。 邓千秋笑着道:“你懂什么!这征募来的人,都给他们半年时间试用,若是合格,才能留下补入咱们千户所,不合格的,一概退回五城兵马司去。倘若是去拱卫司里募人,那些校尉哪里肯屈尊?” 老夫礼贤下士,他安敢如此? 胡惟庸顿时大怒,原本今日心情不错,正好途径此地,来会一会邓千秋这个‘小友’,可哪里晓得,这家伙居然拒而不见。 马车随即徐徐而行,坐在马车里的胡惟庸,脸色一片阴沉。 “千户,那五城兵马司里藏污纳垢……为何不去拱卫司里招募……”文原吉此时精神一震,满面红光起来。 “天下谁人不晓得胡公大名。而那邓千秋,通过两位侯爷,也没少受胡公您的恩惠。倘若邓千秋只是一个寻常的莽夫也就罢了,可……根据胡公所言,此子居然颇受陛下信任,而且许多事也办得有声有色,一个这样的人,绝非不谙世事的愚人。” 这幕友一惊,那一块土地,可是不小啊,转手就送人了? 可细细一想,这地也不是胡公的,胡公这么多年,和许多人交朋友,人情往来,送出去的哪一份厚礼,是他胡家的? 借花献佛,佩服,佩服。 总而言之,邓千秋需要的是一批有专才的人,而不是一群只晓得冲锋陷阵的丘八。 历来权柄,无非一个是人事,一个是钱袋子。文原吉没想到,千户居然让他去募人。 那就是,寻常的小卒往往大字不识,这个时代的识字率实在堪忧。 “哼,邓千秋无耻。“胡惟庸怒喝。 至于文原吉,其实也一样,他需要文原吉来培养这些小卒,毕竟……他邓千秋要将更多的心思放在挣钱上。 “试探?”胡惟庸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 这幕友其实早就得知了消息,却是泰然自若地道:“胡公,学生有一言。” 其实抛开有人敢开罪他的话,确实……这个解释最是合理。 邓千秋当然也不相信,文原吉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会为了一个镇抚拼命。毕竟不过是官升一级而已,可是文原吉他要面子啊,若是连一个试镇抚都不能转正,邓千秋深信,文原吉必然会想死。 幕友道:“邓千秋为何如此?” 胡惟庸眼眸狐疑起来。 邓千秋笑着道:“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现在这百户所已经升格成了千户所,原先负责文职的佥书,现在则变成了千户所的镇抚,这镇抚掌管千户所的文职,属官又设吏目。本来按照你的资历,理应也升镇抚的,不过文佥书也觉得我这个办法好,可见你我心意相通,我已启奏陛下,这千户所的所镇抚,暂时进行试用,你来任这试镇抚吧,至于其他的吏目,另行招揽就是了。” 此言一出,胡惟庸心头的怒气,顿时消失了大半,他开始冷静下来,道:“先生,请继续说下去。”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采用临时工的办法了! 当然……只要这些新来的小卒,迫切地想要留在千户所,必然要一面尽心当值,一面为了应付考核,需用心读书写字。半年之内,只要能大致的掌握读写和简单的算术,邓千秋自然也不刁难,统统留用。 “胡公……” “哼!”胡惟庸冷哼一声,重重拉下了车帘,没有再理会这通报的校尉。 回到了府邸。 而能识字的人,都有好的前程,即便被调拨来了千户所,只怕也不愿意受人管教。那等人,总是高人一等,指望不上他们能尽心办事。 在这千户所外头,胡惟庸端坐在宽敞的车厢里,稍稍等待之后,透过窗帘,胡惟庸没有看到邓千秋出迎的身影,反而是前去通报的校尉去而复返。 幕友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道,邓千秋此人实在太聪明了,他的言行举止,实是匪夷所思,实在难测,也只有老夫才能猜度出一二来。而胡公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这借花献佛的本领,举手之间万贯家财随意馈赠,又何曾不是手段老辣,深不可测呢? 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啊……不会吧。”文原吉本来对这所里的镇抚可谓志在必得,没想到……居然也是试用的,过大半年才能实职,敢情他也是蛊是吧? 邓千秋,太没有礼貌了。 “此人既不愚蠢,更无可能想要开罪胡公,更何况还受了胡公的恩惠……不简单,实在太不简单了,这个邓千秋……果然有大才啊。” “说。” 文原吉立即眉飞色舞地道:“千户放心,下官深谙此道,等着瞧吧,下官一定不让千户失望。千户大才,招揽人来进行养蛊,如此一来,他们想不好好学习和当值都难。有这半年的时间,足以让咱们千户所有充沛的人力,且征募到以一当十的干吏。能从五城兵马司的小卒,到咱们千户所的校尉,一旦能成功,他们便算是烧高香了。” 幕友接着道:“这是当然,他就是想试一试,胡公是否如他想的那样,真将他视为腹心之人。若是当真乃腹心,那么一定不会责怪他。可若是怪罪,便是胡公没有度量。这其次,也是要做给其他人看,免得胡公因他近来声名鹊起,使人疑心这是胡公所为,他这是为胡公避嫌。” “胡公,我家千户说……他有事,不见胡公……” 幕友欣喜若狂地道:“抛开此人鄙夷胡公,不愿与胡公交往,学生在想,最大的可能就是,此人自认自己乃胡公腹心,以他与胡公的关系,即便开罪,也无妨。可他突然受到陛下如此信重,必然心存疑虑,担心……与胡公过从甚密,反而会连累到胡公。他这样做,既想要成全胡公的声名,其实也是在试探胡公。” 邓千秋继续交代道:“人招募来了之后,你负责教授新人读书写字,别教授那些虚头巴脑的经学。伱制定出一个章程来,到时送我这儿。对试用校尉,要考察其文化、考勤等项。半年之后,只要他们不出差错,做到能写会算,便可正式录取。” 文原吉听罢,惊为天人:“试用?妙,妙啊!千户实在了不起,如此一来,这些在五城兵马司征募来的小卒,非要尽心竭力不可。” 他要打造的,是一个全新概念的衙署,这就必须锻炼出一支不同寻常的队伍出来。 顿了顿,文原吉美滋滋地继续道:“下官实在惭愧,从前小看了千户,今日只听千户这一举措,足见千户实乃非常之人,令下官五体投地,钦佩之至。千户放心,下官便是拼命,也绝不辜负千户。” ………… 他文原吉能不能转正,也看他能不能尽心了。 胡惟庸听罢,沉吟着道:“先生所言,教人醐醍灌顶,这邓千秋很有意思,老夫就喜欢和像的邓千秋以及先生一样的聪明人打交道。看来是时候要将老夫的厚礼,准备好了。” …… 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发财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邓千秋穿着短衫,摇着扇子,开始忙里偷闲。 天气炎炎,邓千秋只想偷懒,他甚至开始怀念他当初在贤良寺看大门的日子。 现在他唯一的乐趣,便是去教室里,看三个皇子,一个个叉着手,好像佛像一般,纹丝不动。 而那可怜的沈志业被三人围着,捧着书,一刻都不敢停歇,拼命朗读。 “干什么吃的,读了四遍也背不出,说了一字不差,入你娘,你再这般,我这便宰了你,回头去伱沈家,将你沈氏一家老幼杀个鸡犬不留。”朱棣凶相毕露,宛如一尊杀神。 邓千秋站在窗外看着,见了朱棣的嘴脸,此时便看朱棡,都觉得眉清目秀起来。 朱橚凑上来,端来了一碗汤药:“此药能提神,沈师弟,你别害怕,我三哥开玩笑的。来,吃了我这药,就能好好读书了。” 沈志业瑟瑟发抖,他看一眼朱棣,觉得汗毛竖起,虽然他觉得朱棣只是在威胁他,却也知道,真要惹了他,这家伙是当真敢动手的。 而至于朱橚,他看着朱橚端来的黄汤,又禁不住心里发毛。 朱棡上前道:“好啦,好啦,让他安心读书!你们左一句,右一句的,咱们的沈师弟还怎样学习呢?恩师不是说了吗?不要粗鲁!我们是师兄弟,这是缘分!” “沈师弟,你好好读,今日这一篇你背不出,晚上就不用睡了。你瞧我们,功课早就做完了,只有你在此拖拖拉拉,传出去还以为我们春和宫大学堂误人子弟呢。” 沈志业打小就不是好鸟,毕竟是富贵人家出身,养尊处优,平日里哪里遭过罪。此番他阿爷叫他来读书,其实就只是想攀关系的,哪里想到,竟真来读书的。 他从小就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懒散惯了,这一点,作为江南首富之孙,谁不晓得? 直到今日,他遇到了更狠的人。 想着想着,沈志业突然眼睛红了:“我……我想阿爷……” 朱棣勃然大怒,返身就去搬起身后的小案,犹如霸王举鼎一般,将这小案举起,要逞凶。 沈志业吓得脸都绿了。 朱棡和朱橚连忙拦住朱棣,朱棡道:“四弟,拿马鞭打一打就得了,你这样拿这东西拍他脑袋,要死人的。” 朱棣怒喝道:“打小我就是被父皇这样打过来的,不也没死!你们休要拦我,我为恩师清理门户,我们春和宫大学堂,没有这样不爱学习的酒囊饭袋。” 沈志业脖子一缩,抖着身子道:“我……我读书……读书……” 他疯了似的捡起书来,高声朗读起来。 “哼!”朱棣冷哼:“真是岂有此理,非要惹我生气,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这等不爱学习之人!” 躲在窗外偷偷观察的邓千秋吓了一跳。 就……太残暴了。 发明提成的人,真是个天才! 这下妥了,现在这沈志业连上茅坑,都有人看着,想不成才都难。 邓千秋暗自欣慰,沈家给了这么多的银子,他一定要对得起他们,不能得了银子不办事。 邓千秋蹑手蹑脚地离开,却在此时,文原吉兴冲冲地奔来对他道:“千户,千户,吉安侯与平远侯来访。他们说和千户乃是兄弟,下官将他们安排在小厅里了。” 文原吉上一次听说胡惟庸来访,邓千秋居然直接赶人,直气得跳脚。 千户这样太不礼貌了,人家会迁怒咱们千户所的,所以这一次他学乖了,听闻又有贵人来访,他主动先将人安顿到厅里喝茶,再来禀报。 邓千秋很是诧异,不是已经让那胡惟庸滚蛋了吗?这胡惟庸和他的余党们,又吃错了什么药,这样还来? 姓胡的脸皮,还真是比城墙还厚。 …… 小厅里头,陆仲亨和费聚施施然地端坐着,二人呷了口茶,打量着这小厅。 “这邓千秋怎的还没来……” “好啦,不要抱怨,你又不是不知他的性子。” 费聚凑陆仲亨更近一些:“陆兄,这地……真给他?这可都是肥沃的好地啊……给了他……” 陆仲亨眼眸闪烁,深吸一口气道:“我有计较,你只在旁听着,回头咱们再说。” 费聚似乎听出什么来,当即道:“好的很。” 这时,邓千秋进来,笑着道:“贤弟怎么来了?” 陆仲亨的嘴角飞快地抽了一下,接着皮笑肉不笑地道:“邓兄弟,你升了官,我还未来祝贺呢。” 邓千秋道:“这有什么好祝贺的,都是给陛下效命,官职大小,都是一样。” 陆仲亨听罢,心头一震,忍不住心里骂:“这狗东西当初还以为他不通人情,谁晓得竟是此间高手,难怪皇帝对他越发信重。” “哈哈哈……”陆仲亨大笑着道:“邓兄弟这是什么话,才多少日子不见,怎么就生分了?实话和你说了,此番,我们是来送礼的。” 邓千秋一听送礼,丝毫没有兴趣,妈的,我的胡姬呢? 见邓千秋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陆仲亨却殷勤起来,道:“邓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来给你送一份大礼的,给你良田千顷,如何?” 邓千秋心里好笑:“没兴趣。” 这时陆仲亨反而急了,从怀里掏出一份舆图来,边道:“邓兄弟,你瞧,就是这儿……靠着栖霞山这儿一块的地,占地可不小啊……哈哈……” 费聚站在一旁,眼皮子已经开始跳起来,他心里下意识的震惊起来。 胡公要给的,是真正的千顷良田,寻常人买都买不到的。 而陆仲亨所说的地,靠着栖霞山,他立即明白了,那一块地,他有所耳闻,实际上是陆家封爵时,陛下给他定了一块庄子,可陆仲亨嫌小,陛下大怒,觉得陆仲亨贪婪。 于是大笔一挥,地倒是给了一大片,不过……却是靠着栖霞山那儿,属于不毛之地,地里全是石头,庄稼都长不出。 再加上此时经历了战乱,南京城已是一片萧索,那儿虽距离南京咫尺之间,可惜却没有多少人烟。 陆仲亨很是热情地道:“邓兄弟,这地可大的很,你瞧,仔细瞧……” 邓千秋只瞥了一眼,突然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又装作一副平淡的样子道:“你说的哪一块?” 陆仲亨手指一点:“这儿,还有这儿……” 他小心地抬头看了邓千秋一眼,倒是生怕邓千秋不答应。 邓千秋却心念一动:“这样啊,这地可不小,胡公这样大方。” 陆仲亨和费聚心里想笑,你邓千秋若是晓得那是一片荒林子,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邓千秋像是带着几分勉强道:“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这地……我要啦。回头,你谢一谢胡公。” “好好好,明日我便让人带地契来。”陆仲亨说罢,喜笑颜开,朝费聚努努嘴,接着便对邓千秋道:“我和费贤弟还有事,今日就不叨扰啦,再会,再会。” 二人匆匆告辞,出了千户所,费聚迫不及待地道:“陆兄,那鬼地方,邓千秋这狗东西若真去看了,晓得一钱不值,非要闹起来不可。” 陆仲亨笑着道:“放心,他不会闹的。此等事,他好意思四处瞎咧咧吗?待会儿,我们回头去寻胡公,就说邓千秋已经答应了,只是……这地嘛,邓千秋说不好出面,让他的一个亲戚来交割地契……回头呢,老夫再将那块地给邓千秋交割……如此,才可万无一失。” 费聚两眼泛着精光,忍不住道:“这地……咱们怎么说?” “七三分。”陆仲亨道:“你只是在旁干瞪着,我可是损失了一大片的土地。” 费聚忍不住心里嘀咕,似乎有些不满,却还是应了下来。 …… 邓千秋寻了舆图来,而后照着方才陆仲亨指的位置,反复地定位这地的确切地点。 趴在案头上,邓千秋想了老半天,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人疯了吧,金矿和银矿……的地……他白送我?这难道不是大名鼎鼎的南京的银铅锌金矿吗?” 何况此地距离南京城如此之近,一旦天下渐渐安定,未来此地位置得天独厚,这哪里是送地,这简直就是上赶子送钱来的。 呜呜呜,胡惟庸……他真的,我哭死。 不成,我这就要上报。 邓千秋突然想起什么来,二话不说,当即提笔,写了一份奏疏,命人匆匆送了出去。 …… “什么?”朱元璋诧异地看着马皇后道:“静儿不见了?她能去哪儿?” “陛下,臣妾已命人去寻了,她年纪不小,这宫里这样大,可能只是一时寻不到,陛下不用担心。” 朱元璋沉了沉眉,忍不住道:“哎,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了。” 他带着几分忧心地端坐下,此时,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春和宫千户所有奏。” “取来。” 朱元璋接过奏疏,慢慢悠悠地打开,低头一看,忍不住吐槽:“这些人……说他们大方,他们居然送了这么大一块的土地,说他们吝啬,偏偏送的是这不毛之地!” “嗯?” 突然,朱元璋仿佛想起了什么来,他目光炯炯,凝视着奏疏,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公主殿下好 朱元璋收回了目光,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马皇后看着朱元璋的神色不对,便道:“陛下,怎的了?” 朱元璋也不隐瞒马皇后,道:“有人赠了邓千秋一块地,这邓千秋来给朕奏报呢。” 马皇后道:“这邓千秋倒是颇有人缘,竟还有人这样待他。” 朱元璋摇头:“赠地者,乃是胡惟庸。” 马皇后愣了一下,随即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 朱元璋道:“而最令朕奇怪的是,胡惟庸所赠的土地,竟是当初朕赐予吉安侯的。这件事……呵……倒是有趣的很哪。” 马皇后挑眉道:“陛下的意思莫不是……胡卿家与陆卿家……” “他们早就关系匪浅了。”朱元璋平静地道:“这一点,朕早就清楚。可是这地馈赠得有太多疑问……也罢,不管这么多了,朕要让人去传一句话,让邓千秋放心大胆地将这地给收了,有好处拿,为何不拿?” 马皇后不禁失笑道:“陛下最厌恶的便是此等人情往来,今日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朱元璋也不由笑起来,道:“这不同,那些赃官污吏私底下牟利,那是瞒着朕干的,害的也是百姓,可百姓们水深火热,骂的却是朕。可这件事不一样,地是陆仲亨的,吃亏的也是陆仲亨,且此事邓千秋火速密报给朕了。朕若是还让他退赃,以后这邓千秋还敢密报吗?” 说着,朱元璋站了起来,边道:“朕去寻一寻静儿吧,宫里这样大,她胡乱跑什么,还有伺候她的奴婢,是干什么吃的。” ………… 邓千秋送了奏报之后,便盼着陆仲亨送地契来,所以到了次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姓陆的也没动静,这令邓千秋恼怒起来。 这家伙真不靠谱,答应的事,没一件做到。 可到了正午,还真来了人。 陆仲亨喜笑颜开,红光满面,一见到邓千秋,便笑嘻嘻地道:“邓百户,让你久等啦,没法子,上午要去一趟中军都督府。地契,我带来了,咱们就此交割。” 邓千秋不放心地确认道:“这地……你真肯割爱?可别后悔!” 陆仲亨大笑,心里说,这个糊涂虫,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你若晓得我得了一块肥沃的良田,怕要羡慕死。 陆仲亨露出真诚的样子,道:“邓兄弟,咱们这样的关系,没得说。虽是异父异母,可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我的地,便是伱的地。陆某人呢,年长一些,运气好,当初跟着陛下做了开国功臣,这才蒙陛下厚爱,赐了此处田庄。可想到邓兄弟在这京城里头,竟无立锥之地,我心里头……不是滋味啊。来来来,签字画押。” 邓千秋便再也懒得客气,当即签字画押。 这陆仲亨还请了费聚来做保人,三人各自画押之后。 邓千秋心里激动得要颤抖了,可他还不放心:“话虽这样说,可我心里不踏实。” “哈哈哈……”陆仲亨道:“邓兄弟,你说罢,怎样才踏实?” 邓千秋道:“要不你另外立一个字据,就好像……一个声明,将方才的话,写在声明里头,我才安心。” 陆仲亨捋起长袖,他今日的心情极好,毫不犹豫地道:“那老夫就立字据。” 当下,手书一份声明,对邓千秋道:“这样可放心了吗?” 邓千秋笑了:“陆贤弟没的说,我没白认你这个贤弟。” 若在往日,陆仲亨早就暴怒了,可现在,他竟一丁点儿也不气恼,笑嘻嘻地道:“这是缘分,是缘分。” 费聚在一旁道:“相聚一起就是缘,有缘千里来相会……” 送走了二人,邓千秋觉得这两个人脑子有问题。 不过看二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又似乎他们也觉得邓千秋好像脑子有问题。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不过邓千秋心大,并不去理会,而是将牛十三找来,吩咐道:“去寻一些人,给我到栖霞虎山一带去探一探。这事……不要四处张扬,人找好之后,警告他们,敢胡说八道,别想有好果子吃。可若探出了东西,让他们也放心,付他们三十倍薪俸。” 牛十三乖乖去了。 到了傍晚,邓千秋与朱棡、朱橚回贤良寺休憩。 朱棣则是留下来,他主动请缨,要值夜,掐着时间盯沈志业夜读,还有明日卯时的晨读。 邓千秋不得不佩服,朱棣果然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太爱劳动了。 回到了贤良寺的住所,推门而入,邓千秋一愣,而后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重新看一看门庭。 他觉得自己走错了,等确认是自己的庭院,再次进去,只见这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此时,却见一个人影背对着邓千秋,正提着壶温水。 她听到了动静,旋身瞥了邓千秋一眼。 邓千秋惊讶地道:“殿……殿下……” 朱镜静俏脸微红:“本来是想来看望三哥的,不过想到母后说……父皇似乎对你有成见,还以为他治了你的罪呢,所以顺路来瞧一瞧,谁料这里这样的杂乱。” 邓千秋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书架。 还好……书架没怎么整理。 邓千秋才道:“这……这……怎可劳烦殿下……” 朱镜静嫣然笑了:“这有什么,你真以为我是什么公主殿下,便真的养尊处优吗?你可小瞧我了!当年父皇在外征战,我与母后和几个兄弟相依为命的时候,也是要清理家里,偶尔还要帮衬着大兄,照顾几个弟弟的。你不会……觉得粗鄙吧?” 邓千秋立即摇摇头,接着道:“只是不敢当。” 朱镜静道:“好啦,见你无恙,也就放心了。我烧了一些水,就搁在案头上,你一日劳累,要好好歇一歇。” 邓千秋忙道:“是,是。” 朱镜静笑了:“父皇说的没错,你果然胆小,竟连我也怕。” 邓千秋悻悻然地道:“不是怕殿下,是怕你爹。我见了殿下,就总觉得陛下就在我的身后。” 朱镜静道:“放心吧,有母后在呢,父皇不会杀你头的,我该回宫了,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邓千秋震惊,道:“有没有人发现?” 朱镜静道:“这倒无碍,我自有办法,你自己小心一些,母后还惦记着你,说你近一些时日,总不写书信来。” 邓千秋道:“改,我一定改。” 送走了朱镜静,邓千秋已是一身冷汗。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朱元璋的儿女……个个都是人才。 公主殿下人倒不错,不矫情,可惜了…… 邓千秋心里叹息。 …… 到了四月,这京城又热闹起来。 去岁的时候开了科举,此后这科举开始正规化,譬如院试,便是重中之重。 这院试考的乃是秀才功名。秀才在明朝中后期并不太值钱,而在现在,却也属于难得了。 因为科举新开,原本需进行县试、府试的生员,才有资格参考院试的资格,可这三年两考的院试,现在却没有这么多程序,只需有人作保,即可参加考试。 毕竟……科举初开,暂时从简。 当然,另一层缘故,也是此时经历了战乱,绝大多数府县人丁本就少,而读书人就更少了,尤其是元朝并不重视读书做官,再加上常年的战乱,愿意读书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因此,这院试张榜之后,许多人倒是热议起来,其他的府县,可能读书人少,可在京城,却是另一番局面。 邓千秋摩拳擦掌,他早就盯着这一场院试了,院试的难度不高,沈志业又几乎日夜读书,一炷香都不曾浪费过,再加上那八股作文之法,若是这家伙能开窍,中一个秀才…… 所以…… 沈志业突然发现,自己的待遇,突然比以往好了不少,连朱棣对他都和颜悦色了,总是摸他的脑袋道:“师弟啊师弟,平日师兄严厉,那是为了你好,师兄不是有意的,你放心,师兄不会杀你全家。” 沈志业:“……” 他觉得很不自在。 这些时日,邓千秋每日都布置天量的功课,此后,三个师兄日夜防贼一般地盯着,他几乎连梦里都在读书。 这种感觉,实在生不如死! 不过……说也奇怪,人似乎是极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久而久之,沈志业似乎对这等痛苦已生出了麻痹。 仿佛当初那个快乐的少年郎,早已成了很久远的记忆,此时的沈志业,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邓千秋提了一条鲫鱼来,站在沈志业面前,笑着道:“志业啊,看看为师亲自去给你买的鱼,这东西补脑,待会儿让人烹了,你一个人吃。” 沈志业慌忙道:“我……我……恩师……我要读书,吃饭时也要读书,吃鱼不好,看书时吃鱼容易卡喉咙。” 邓千秋痛心疾首地道:“天哪,志业,你这样用功,这样的努力,为师见你这样消瘦,心都要碎啦。” 沈志业突然眼眶红了。 恩师待他太好了。 这绝不是一时的感慨,因为……相比于他的三个师兄,他发现在这里,恩师才是他的亲人一般。 他伸手抹眼睛,眼泪落了下来。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六章:万众瞩目 邓千秋露出欣慰之色,忍不住拍一拍这沈志业的肩,道:“为师别无所求,只是希望你能有出息,你有了出息,为师在这世上也没有遗憾了。” 这话绝对出自邓千秋真心实意,现在全天下,最希望沈志业能有出息的,便是邓千秋了。 当然,陛下和朱棡三人也可算上。 沈志业居然真有些感动:“学生不敢教恩师失望。” 邓千秋和颜悦色地道:“你现在还惦记着家人吗?要不,回家一趟,好好见一见伱阿爷和爹娘?” 沈志业沉默了一下,他想了想道:“从前是很想的,每一天都想,可渐渐的,没有这样想了……” 邓千秋不无感慨道:“真是不容易啊,这才是真正正儿八经能干大事的人,连为师都不如你。好吧,眼下确实不是顾念着爹娘的时候,你好好努力,将来出人头地。” 沈志业颔首,他现在确实想读书,恨不得将一切都放在学习上,主要是在这儿,他觉得生活太苦了。虽也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可三个师兄,给他很大的压力,这样没日没夜的困在一处,真是苦不堪言。 慢慢的,他开始苦中作乐,突然开始享受到了学习的快乐,他开始为自己读懂了书而欣喜,又开始为自己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文章,生出满足之心。 人的体内,天然会有一种奖励机制,而这种甜头,沈志业已经感受到了。 何况恩师每日都在给他灌输出人头地的观念,这久而久之,他的性情已是大变,整个人也焕然一新。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连邓千秋也不知道,这焕然一新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沈志业,从前就是一个败家子,声名狼藉,情况就算再糟糕,应该也糟糕不到哪里去吧。我这是在做善事,至少他不会败光沈家的家业了,沈家人要谢谢我。” 邓千秋心里这般想着。 实际上,这些日子,沈家人都在打听沈志业的情况。 起初花了两万两银子,便能和皇子攀上关系,对于沈家家主而言,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他敏锐的感觉到,这钱花的值,沈家家大业大,这点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可是换取来的,却是沈家最缺乏的东西。 这孙儿不成器,被他爹娘宠溺惯了,送了去,当然也不指望他能成才,可若是能与皇子们哪怕有一丁点关系,将来等真出了什么事,至少官府的人也会有所忌惮。 这就当是两万两银子,买了一张丹书铁券,不亏。 可慢慢的,沈森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人送了去,一丁点的音讯都没有? 他那儿媳周氏,见儿子不见踪影,音讯全无,起初还好,可时间久了,便托人去打探。却哪里知道,那千户所就好像阎罗殿一般,所有人对沈森的情况,都是忌讳莫名。 如此一来,这周氏便吓住了。一方面是想念儿子,另一方面又担心莫不是出了事,于是隔三差五的便到沈森的面前,以泪洗面。 沈森也已许多日子不曾睡过好觉了,想念孙儿之余,也越发的觉得事情非同寻常。 于是他到处使银子,打探消息,可银子花了出去,却是石沉大海。 此时,沈森已经开始慌了。这可是自己的嫡长孙,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 就在此时,应天府推官陈杰来访。 陈推官在应天府府衙,属于佐贰官,位在府尹和府丞之下,沈家平日里没少巴结。 “沈兄,你招祸了。”陈杰一开口,便已吓得沈森脸色骤变。 他连忙请陈杰上座,道:“这……还请赐教。” 陈推官呷了口茶道:“你孙儿有音讯了。” 沈森不由一喜,发狂似的道:“现在……他可好吗?” 陈杰摇摇头道:“祸根就在此处。应天府院试,你晓得吧,你那孙儿居然报了名,竟也要考,起初老夫也没在意,以为只是重名之人。可今日我作为考场的考官,负责维持考场的秩序,竟真的瞧见了他。当初,老夫是见过这个孩子的,虽说现在长大了,可相貌还是依稀认得出来的……” “我孙儿去院试………”沈森只觉得可笑,他对自己的孙儿有几斤几两,是最清楚的,这字还认不全呢,当初请了不知多少的教书先生,这些人都差点被气死。 陈杰脸色凝重起来:“问题的根子不在此,你自己也清楚,你孙儿是跟着千户邓千秋读书,对吧?” “是,是。” 陈杰接着道:“可你是否知道不久之前,他说了许多离经叛道的话?” 沈森脸色一变,自古以来,人们对于礼教是极为看重的。一个人若是评判为离经叛道,不啻是社会性死亡。 “我……我没听说啊……” 陈杰道:“你这孙儿,还拜入了他的门下,这邓千秋离经叛道,倒也不说了,你这孙儿,别人怎么看?现在朝廷百官之中,已有不少明事理的守正之臣,大声疾呼,要重塑纲纪和礼教。譬如右丞相汪公,御史中丞刘公,其他的重臣,就更不计其数了。” “邓千秋这个人,颇得胜圣眷,且也罢了,可我来问你,你孙儿怎么说?收拾不了一个邓千秋,这满朝受了圣人教诲的清正之臣,能看得下去吗?” 沈森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么多的名堂,便道:“满朝诸公,都是道德高士,理应不会和我孙儿计较吧。” “本来应该不会的。”陈杰道:“问题就在于,这小子居然还去院试。这科举是什么地方,是闲杂人等,尤其是离经叛道之人去考的吗?虽说确实有人保荐他,照规矩,自可应试,可他这样做,就是不将科举放在眼里。你要明白,陛下取士,是要发掘人才。可朝中衮衮诸公取士,却是光大名教,为圣人延续香火的啊。你孙儿当然考不中,学了这离经叛道的东西,能考中就有鬼了。可他这样做,其实就是给邓千秋当了枪,这是侮辱圣人。” 沈森听罢,脸色惨然。 他当然晓得,这圣人门下的威力!因为沈家固然家大业大,可这朝中,哪怕是圣人门下里品级最低的大臣,也不是他能招惹的。 此时的沈森,也不免有几分慌了神,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陈杰冷冷看着沈森,平日里这沈森其实还是极冷静的人,可似乎因为牵涉到自己的孙儿,现在却是慌了手脚。 于是陈杰低头喝茶,却不吭声。 沈森连忙给外头的管家使了个眼色,不多时,这管家便带了一个包袱来。 管家故作漫不经心地将包袱搁在陈杰一旁的茶几上。 陈杰才慢悠悠地道:“退学吧,要赶紧!不只如此,最好和邓千秋赶紧切割,就说自己的孙儿,学不到什么东西……” “这……这岂不是又将邓千户得罪了?” 陈杰笑了:“邓千秋哪怕权势滔天,他也不过是个千户。这圣人即便早已作古,可他的门生,却已是遍布了天下,孰轻孰重,你大可思量。你要知晓,我大明承袭的可是宋制,这大宋的那些科举出身的相公们,是什么手段,你祖上历代经商,见多识广,应该是清楚的。” 沈森已吓得脸色大变。 “可这傻孩子,他已去考了啊。” 陈杰摆摆手道:“无妨,你孙儿什么性子,我也有耳闻,他肯定是考不中的。你听说过,一个离经叛道之人,能中榜的吗?再者说了,此番院试,这应天府阅卷的主官乃是赫赫有名的宋濂宋翰林。宋公是何等人,文章好坏,一眼便知,你自己好好给自己谋个后路吧。不要耽误了自己的孙儿……” 沈森楞在原地,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没想到,他花了两万两银子,竟还招来了祸。 … 朝廷上下,都在为院试的事忙碌,两京十三省的院试。何况是为朝廷抡才,这就更没有人敢轻慢了。 何况不少大臣的子孙们,现在也陆续开始参考,这可是关系到了前程的大事。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对此极为关注。尤其是应天府这边,牵涉到了不少勋贵和文臣子弟,就更不必说了。 中书省选的阅卷官乃是宋濂,这倒是让人没的说。 这宋濂乃是驰名天下的大儒是,是最正宗的圣人门徒,素来为天下人所敬重。 一份份奏报,也都送到了朱元璋这儿。 这些来自仪鸾司的奏报,朱元璋颇为看重,所以,在今日的早朝会时,中书省,御史台,翰林院以及六部的大臣议完了事。 朱元璋突然道:“朕听闻……” 朱元璋目光落在了右丞相汪广洋的身上,接着道:“汪卿的孙儿,此番也要参加院试,昨日已经考完,你那孙儿考的如何?” 汪广洋笑了笑道:“陛下,臣实在惭愧。臣这孙儿,不怎么成器。不过年纪渐长,又侥幸得了几个名师看重,倒是传授了一些经学。他自己倒是踌躇满志,说是颇有把握,可臣却觉得,他有些轻浮了,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 众臣听罢,都笑起来。这位汪公虽然处处都在说自己的孙儿不好,可实际上,却是处处都在夸耀自己的孙儿。 朱元璋听罢,目中掠过一丝别有意味之色。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中榜 朱元璋又看群臣,道:“诸卿之中,只怕也有不少如汪卿家的孙儿一般,参加了院试的吧。” 有几个人稀稀拉拉道:“臣的孙儿参加了。” “犬子参加了。” “臣有一侄……” 朱元璋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国朝开科举,便是希望读书人能够参加,有才学者,通过科举的选拔,入朝为官,这将是我未来千秋的基石。诸卿能身体力行,争相教子弟们参加科举,令朕欣慰。” 明初的时候,其实这朝中的许多大臣,都是有恩荫的,比如李善长的弟弟,就因为恩荫,从而进入太仆寺。 一般情况,位列二品者,儿子大致能以五六品的官职入仕。 当然,一般情况,这种所谓的恩荫官,因为没有参加正式的考试,所以往往只让他们去太仆寺、宗令府,或者是贤良寺里当值。 朱元璋之所以欣慰,是这些大臣的子孙们,总还算有一点志气,不打算靠山吃山,依旧还是愿意科举入仕,也算是做了天下人的表率,迎合了朱元璋的初衷。 汪广洋见陛下心情不错,于是道:“陛下,昨日院试已经结束,今日开始阅卷,只怕几日功夫,就要张榜。说起来,臣心里也颇为忐忑。” 朱元璋笑了笑道:“你是有福气之人,想来子孙也必有福报,朕看你的孙儿,必定要高中。” 汪广洋忙道:“多谢陛下吉言。” 一旁的翰林学士朱振笑起来,道:“陛下,这京城,还有一桩怪事。” 朱元璋抬了抬眉道:“哦,怪事?说来朕听听。” 朱振道:“听闻有一富商之孙,竟也参考,而保荐他参加院试的,却是江宁县令。” 朱元璋听到江宁县这三个字,便骤然来了精神,随即道:“这富商之孙是何人?” “姓沈,名志业。” 这朱振说完,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元璋的反应。 实际上,沈志业报考,在这中书省、御史台以及六部,早就传开了。 一个富商之孙,而且早就听闻其打小顽劣不堪,甚至有人传言,早在数月之前,这个小子连字都未必能认全呢! 一个这样的人,因为花了两万两银子,居然和皇子们成了同窗,这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厚着脸皮,要进行院试。 这显然令许多人担忧起来! 科举,就该是圣人门生的事!而这富商的身份,本就让人鄙夷,再加上又和离经叛道的邓千秋鬼混。虽然知道此子必然不可能考中,可单单这样的身份,就足以让大家害怕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将来……还会有许多这样的人出现。 若如此,那还像什么话? 大家之所以紧张,根本的缘故就在于,邓千秋和陛下关系很近,而且还牵涉到了皇子们,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可能是陛下为了平衡读书人,而故意为之。 倘若如此,甚至这就可以视为打击读书人的某种讯号。 庙堂中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这里时时刻刻都决定万千人的生死荣辱,任何一种微妙的变化,都可能是某个巨大措施的预演。 毕竟……这朱重八,太能折腾了。 不过令人放心的是,朱元璋居然脸色虽平静,却明显迟钝了一下。 于是有人心里嘀咕:莫非这不是陛下示意的? 此时,只见朱元璋道:“嗯,沈志业……朕没听说过此人,此人有什么名堂吗?” 朱元璋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是骇然。 该死,邓千秋所说的成才,竟是这个!莫非是要拿那富商的孙儿最大的短板,去和应天府的读书人一较长短? 考砸了,岂不是教读书人所笑?到了那时,莫说两万两了,两千两都没人来读。 最可恶的是,这家伙……居然没和朕商量。 压住心头的火气,朱元璋依旧面如止水,仿佛他与沈志业之间,毫不相干。 这就更令人狐疑起来了。 不过陛下这般说,朱振便忙道:“陛下,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罢了,实在不值一提。只是臣以为……此番院试,实在有太多疏漏。” 朱元璋沉眉道:“疏漏?” 朱振便道:“今年的院试,无需其他的考核,只需要有官员或者是有功名者保荐,即可参考。这就难免会有某些好事之徒,尤其是某些家境殷实的富商,托人送子弟参考。若是如此,岂不使这抡才大典,成了笑话?”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道:“他们要考,考就是了。” 朱振却是正色道:“陛下,臣以为不然。抡才大典,关系国本,非同寻常,这是天下人都瞩目的事,怎可教一些粗鄙之辈,混迹其中?臣以为,还需加强院试之前,县试与府试的门槛。如此……方可免使这科举为天下人所笑。” 朱元璋神色淡淡,只道:“从长再议吧。” 朱元璋对朱振的话,的确有些不以为然,他发现,做了天子之后,这天下的纷争,甚至不亚于当初争夺天下时的混战。 读书人与其他勋臣之间明争暗夺,即便是读书人内部,又有南北之争。可哪怕是南方的读书人,亦分江浙与其他诸省的读书人彼此攻讦。 自开了科举,所有人都围绕着科举反复拉锯,竟是纷纷扰扰。 退朝后,回到了武英殿,还未坐下,朱元璋便立即对也该先吩咐道:“也该先,派人再查一查那沈志业的底,将他祖宗十八代,从他喝奶时起,都要给朕彻查清楚。” 也该先不敢怠慢,忙应下:“喏。” “还有……”朱元璋皱着眉头,接着道:“邓千秋这个小子,教人给他传一道口谕,让他要谨慎,不要轻易展示自己。” “啊……”也该先一愣,不解道:“奴婢有些不明,还请陛下明示。” 朱元璋道:“轻易的显露了自己,到时丢了丑,事情就办不成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也该先顿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随即道:“奴婢晓得了。” ………… 另一头的邓千秋,并不知道朝堂发生的事,就算知道,他也不在意,此时的他,正在焦灼地等着消息。 现在这千户所里热闹了许多,五城兵马司那儿,文原吉居然直接挑选了四百多人来。 这四百多人的花名册,送到了邓千秋的案头,这些试校尉们,多是年轻和身强体壮的,邓千秋大抵见过,却不急着先将他们编入各旗。反而是编了一个新的百户所,让这百户所负责新校尉培训的事宜。 这新百户所的百户,是个性子很稳重的人,叫周六。 邓千秋喜欢他,因为每一次叫这个人的名,总能让他想起高兴的事。 所有的试校尉,大抵先学习一些将来当值的事务,除此之外,便是让文原吉给教授他们一些简单的读写和算术。 很快,这些人便开始精神饱满,一个个龙精虎猛地认真学习起来。 因为一方面,这禁卫的千户所,社会地位本就比五城兵马司不知好多少倍。 而且周六百户也明里暗里地暗示,这儿的正式校尉,一年到头,从薪俸到各种贴补和奖励,至少能拿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这对于许多人而言,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即便再愚蠢和懒惰的人,现在似乎也都下了狠心,非要搏一搏了。 一旦不能转正,就意味着又要丢回五城兵马司去,苦哈哈的做回一个小卒,从此潦草一生。 这些人,现在是人人怀揣着一部习字的书,每日读书背诵。而百户所交代下来的事,他们几乎个个争相抢着去干。以至于邓千秋大受感动,决定再提高一下转正的标准。不然……照他们这样卷下去,此前的标准好像低了一些。 嗯……要让他们更努力一些。 又过两日,终于传来消息,阅卷官宋濂,已阅卷完毕,命人放榜。 一时之间,夫子庙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邓千秋自是无心于其他事了,激动地拎着沈志业匆匆往夫子庙赶。 朱棡三人也急了,一道同去。 一到了这夫子庙,邓千秋不由得咋舌。 太可怕了,怎么这样多的人。 要知道,院试考的是秀才功名,所以参考的读书人尤其的多,何况去岁已经有了科举的预热,大家也渐渐懂了科举的程序,因而不少人,清早便赶来了。 好不容易的,挤了进去。 见沈志业耷拉着脑袋,显得不自信。 邓千秋一拍他的肩道:“笑一笑,给自己带来一点好运气,哭丧着脸可不成。” 沈志业:“……” 朱棣在后头道:“恩师,他要挨了打才肯听话。” 沈志业立即咧嘴,笑了。 邓千秋便沉着声道:“不要这样对待你的师弟,伱师弟可金贵得很,咱们发……振兴为师的师门,就看他了。呀,张榜了,张榜了……” 邓千秋激动得手舞足蹈。 还未等他开始看榜。 那朱棡却是眼尖,大呼道:“沈志业……沈志业……哈哈哈……恩师,沈志业……果然名列其中。” ………… 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喜 大喜 大喜 邓千秋循声昂头看去,果然瞄见了沈志业的名字。一时之间,心里激动起来:“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来,来……回千户所……等人来报喜……传出去,来报喜的人,人人有赏。” 邓千秋此时可谓是心花怒放! 沈志业中榜,那一切就好说了! 朱棡则是凑了上来,压低声音道:“恩师……是不是太奢侈了……” 邓千秋正高兴着呢,听了这话,立即鄙视地看他一眼道:“喜钱才几个钱,这么好的广告,广告,你懂不懂……我邓千秋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家沈志业高中了,名列……第二!” 所以说,人是贪心的,看榜之前,想着能中榜就很满足了,但是现在中榜了,邓千秋不免感到有所遗憾。 都把人逼到这个地步了,还教你八股作文之法,结果……还是差了一步,落在了第二位。 不过……这也足够了,只要运作得好,这第二的沈志业,也必定比榜首的名声更响亮。 沈志业站在原地,整个人呆呆地看着榜。 他有些不可置信! 或许是这些时日,三个师兄消磨掉了他的自信,以至于,直到这榜就在眼前,甚至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第二名上,他还是有些不敢信自己居然能高中。 此时,久远的记忆猛地开始出现在脑海,那个曾经受父母溺爱,放荡不羁的少年,那个家人总是唉声叹息,总为之担心的少年。 还有曾经那个,许多人听了便摇头,总觉得……此子必要败了家业的少年。 若非是亲眼看到榜,沈志业是打死也不相信的,自己……居然能考中功名。 功名啊……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秀才,从此以后,他真的是堂堂正正,再没有人敢骂他是贱商之孙了。 他亲眼见到,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小心翼翼地请了某些府里县里的人到家来,殷勤款待,低眉顺眼。 也亲眼看到,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见着那头戴方巾或者纶巾的读书人,哪怕是那些人穿着的儒衫再如何残破,居然也下意识地流露出羡慕之色。 而现在……他不但算是读书人,而且居然是正儿八经,大明有真正功名的读书人了。 寻常的读书人,他甚至都可不放在眼里。 这一刻,沈志业突然两腿一软,猛地跪下,他朝着榜的方向,好几次张口,却激动得发不出声音,最终泪眼滂沱。 好半响,才从他的喉咙发出了声音:“我……我们沈家……终于可以抬起头来做人了。” 沈志业发出一声吼叫。 他吼叫得中气十足,这数月的辛苦和委屈,仿佛在这一刻,也统统宣泄了出来。 朱橚在一旁道:“沈师弟啊,你才中个秀才,不晓得的还以为伱中了进士呢!你不能过河拆桥啊,若不是平日里我给你熬药补身体,焉有你今日。” 邓千秋一把将朱橚拉到一边去,道:“你懂个鸟,我家志业这是真正的吐气扬眉了,你是永远不会懂他的心情的,少说风凉话,给为师去办事。” 朱棡喜滋滋地道:“五弟不懂,可是我懂,我再懂不过了,!他这是翻了身,叫鲤鱼跃龙门。就好像我们一样,我们也要翻身了,要鲤鱼跃龙门了。” 沈志业对此,充耳不闻,他内心已激动的得泪洒当场,可同时,内心已被喜悦所充斥。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小瞧他,小瞧沈家了。 祖父将他送到千户所,本只是想让他接近皇子,可沈志业也不傻,他虽浪荡,可出身商贾之家,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在这个世上,真正掌握了地方和朝廷大权的那个群体,并不会因为你与哪些权贵结交,便会高看你一眼,他们所津津乐道的,永远都是功名。 而这功名,就在那放出来的榜上,高居第二,再清晰不过。 随即,沈志业醒悟了什么,他忍不住一个耳光,拍在自己的脸上。 啪…… 很是清脆响亮,火辣辣的疼。 他下了死手,以至于打的自己眼前有点冒星星。 “恩师……”沈志业膝行至邓千秋的脚下,道:“恩师……弟子真是万死……” 邓千秋道:“怎么了,我家志业怎的又哭了?莫哭,为师心疼你,男儿有泪不轻弹……” 邓千秋蹲下,用大拇指擦拭沈志业的眼泪。 这一幕,与这喧闹的夫子庙格格不入,很是温馨。 沈志业哽咽着道:“这数月来,我无一日没有腹诽恩师,总觉得……恩师有时过于苛刻。今日方才知晓,恩师这一切竟都是为了我好。若无恩师,莫说这功名,只怕………我现在还在遭人白眼,被人视为浪荡子。恩师如此苦心栽培,我却这样不晓事。我……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 邓千秋道:“你能知错就好,你还年轻,有这样的念头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以后再有这样念头,一定要牢记,恩师和你一体,休戚与共,怎么会害你呢?” “是。” 邓千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道:“咱们赶紧回千户所吧,不要耽搁了。” 朱棡三人,亦是急了,立即拉起了沈志业,一行人急匆匆地回了千户所。 不久之后,这千户所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听闻邓千秋竟要在这里撒钱,这威力,真真是比后世发鸡蛋还要可怖。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说邓千秋的弟子高中,有钱拿! 于是乎,人越来越多。 可聚了很久,千户所里头却没动静。 于是便有人叫骂,这里熙熙攘攘的,大家闹将起来。 吓得牛十三,忙带着数十个校尉,带刀守在大门这儿。 院墙里头,朱棡架着梯子,攀上墙看过之后,吓得脖子一缩,稍稍压低声音道:“恩师,好多人啊,太吓人了,恩师咋还不发喜钱,再不发喜钱,我看他们要闹了。” 邓千秋却是泰然自若地道:“急个什么,陛下昨夜命人给我传口谕,说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里的人还太少,再等一等。” 与此同时。 应天府…… 应天府尹杨元杲,如往常一样,至公房署理公务。 这杨元杲乃是滁州人,以儒学为业,此后……和许多淮西同乡一样,加入了朱元璋的账下,追随朱元璋,也成了开国功臣之一。 杨元杲的身份很不一般,他既与淮西功勋们属于同乡,关系极好,同时又是儒生。 正因如此,朱元璋对他很是器重,将这应天府交给他的手上。 此时,他正端坐着,却有人进来通报道:“大人,推官陈杰拜见。” 却在此时又压低了声音道:“还带来了一个商户……姓沈。” 杨元杲颔首,只道:“叫进来。” 片刻功夫,陈杰便与沈森进来。 杨元杲抬头,朝陈杰点了点头,陈杰给上司行了礼。 而沈森却拜下,道:“草民见过杨公。” 杨元杲没理沈森,却是瞥一眼陈杰,道:“陈推官坐下说话。” 陈杰当即坐下,笑着道:“这位乃是商户,或许杨公听闻过他的大名,姓沈,单名一个森字。” 杨元杲显然是听闻过沈森的名头的,不过他却露出一副不知的样子,只低头呷了口茶,道:“陈推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陈杰眼角的余光瞥了沈森一眼,却笑着道:“回杨公的话,是为了杨森来的,他有一孙儿,叫沈志业……” 听到沈志业三字,杨元杲脸色便没有太多客气了,轻蔑地道:“噢。” 陈杰接着道:“他的孙儿拜入邓千秋的门下,其实……当时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却得知他孙儿竟去考院试,倒是将他吓了一跳。沈森这个人,下官是素来所知的,他不是那种有非分之想之人。此番,他是听闻杨公最有办法,所以为了他的孙儿,特来求告……想看看杨公……此事如何善了。” 杨元杲听罢,只淡淡道:“此事,我有耳闻,不过嘛……” 拜在地上的沈森忙道:“杨公,草民前些时日,搜罗了一些字画,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其中一幅,乃浙东平阳画师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草民没有什么眼力,花不了几个钱买来的,想来必是赝品,特地带了来,想请杨公品鉴。” 杨元杲不露声色,只捧着茶盏,他瞥了陈杰一眼,陈杰赔笑道:“杨公,是人都有舐犊之情,他孙儿如此,如今已是吓得魂飞魄散,正要请杨公从中斡旋,看看有没有余地。杨公平素就爱助人为乐,何不索性做个好人呢?” 杨元杲等的就是陈杰这句话,这等事,陈杰不开口相求,他是不会理会的。 当然,这姓沈的,怕也没少给陈推官好处,不然的话,这陈推官断然不愿开这个口。 于是杨元杲笑了笑道:“此事……想要斡旋倒是其次,这紧要的,还是立即退学。老夫久闻邓千户的大名,听闻他倒是很能为陛下忠心效命,就是人粗鄙了一些,总会发一些离经叛道之言。他年纪还小嘛,不晓得言多必有失的道理。当然,你这孙儿……可不能耽误了前程。你先让你孙儿退学,其他的事,老夫自会替你们祖孙解释。想来……诸公若是听了老夫的话,或多或少,会卖一点薄面。哎……真是人心不古,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来科举,真以为我大明科举容易吗?” 沈森觉得为难,其实他不想退学,倒不是舍不得两万两银子,而是担心……这似乎又彻底将邓千秋开罪死了,可他已经几日没有睡个好觉,却总觉得,事情若是不彻底解决,将来必有天大的隐患。 所以,他犹豫再三,便道:“草民……自会教孙儿……退……退……” 却在此时,有人慌慌张张地进了来,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杨公,不好了。” 杨元杲听罢,心头大怒,随即便见一书吏,居然孟浪地冲了进来。 他深深地皱着眉头,不客气地冷哼道:“天塌下来了吗?” “杨公。”这文吏哭丧着脸道:“是真的天塌下来了,咱们这应天府,那春和宫千户所外头,围满了人,说是水泄不通,人山人海都不为过。东城兵马司已派人去了,可是……人实在太多了,听闻几位皇子殿下还在里头呢。因此,兵马司那边害怕出事,派人来告急。” 杨元杲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大惊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莫非……发生了民变?几位殿下还在里头?” 要知道,这可是他杨元杲的辖地呢,真出了事,尤其是民变加上几位皇子的安危,他也难辞其咎。 “怎么会发生民变,到底是何缘故?”杨元杲忍不住焦急起来。 书吏道:“说是……邓千秋的弟子中了榜,那邓千户四处跟人说,要发喜钱,人者有份。百姓无知,竟真的去了,谁晓得……谁晓得……” 杨元杲:“……” 跪在地上的沈森突然脸色凝固,他猛地侧目看向那书吏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民变……” “不。”沈森急了,他顾不得繁文缛节,居然跳将起来,几乎要一把抓住那书吏,急急地道:“谁中了榜?” 书吏也给沈森的反应吓了一跳,却还是道:“邓千秋的弟子,好像……好像是叫沈……沈……什么业……” 沈森听罢,人已摇摇欲坠,打了个趔趄。 ………… 身上长了个疖子,一码字就痛,悲剧,今天这一章长一点。 (本章完)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吐气扬眉 “是不是叫沈志业……”沈森全然没有顾忌到杨元杲和陈推官。 而是死死地盯着登堂的书吏。 “对,是叫沈志业。”书吏道:“据说高中了第二名……” 高中了,还名列前茅…… 这可不是一般的名列前茅啊!要知道,这可是应天府,应天府内藏龙卧虎,绝不是一般的府可以比的!不说其他,单单应天府的人口,就可能比其他府的人口多数倍甚至十倍。 当然,朝廷权衡利弊,会给应天府多一些秀才的名额。 可名列前茅就不一样,能在这种地方脱颖而出的人,其含金量,甚至不亚于某些边陲之地的举人。 这……如何可能…… 如何可能…… 沈森心里狂喜,他只觉得晕乎乎的,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手舞足蹈,随即,咧嘴笑了:“啊……喜钱……对,喜钱……”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就往这书吏怀里塞,欢天喜地地道:“有赏,有赏,记得到时候来府上喝一杯水酒啊,到时候……老夫……摆三天流水席,哈哈……哈哈……” 我的孙儿,竟然中了功名,哪怕是秀才,可应天府的功名,就足以让天下人侧目了。 将来即便不做官,有了这个功名,谁还敢随意欺凌到头上来?至于所谓的免徭役之类且不说,更紧要的是……可以见官不拜,至少见了本地的县令,就不必屈膝了。 乃至于,县中的大小事务,也有了评议的资格。 逢年过年,这县里头,还需派人送一些酒肉,慰问一二。 而与当地学官,亦算是有了关系,很多事,有了畅所欲言的资格。 以上种种,绝不只是和人能攀上关系这样简单。 沈家在官场,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只是从前攀关系,是沈家有所求,人家得你的好处,却未必真正正眼瞧你。 可现在,这种关系则变得平等起来。因为大家都有功名,无非就是你的官大一些罢了,我不高兴,自也可以不必搭理伱。反正沈家有银子,又有功名在身,不必看人脸色。 这无数的念头,纷沓而至。 沈森咧嘴笑着对陈推官道:“陈推官,要记得来喝酒。” 说着,看向杨元杲,杨元杲此时脸上已是写满了震惊。 他万万想不到,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方才还对他卑躬屈膝的商户,此时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像变了一个人。 这如何可能? 商户之子……且还和邓千秋此等离经叛道厮混之人…… 却见沈森朝他作了个揖,却再没有拜下,沈森道:“杨公,草民的孙儿,一心向学,如今跟着邓千户读书,这孙大不由爷,他想学自管去学便好,倒是杨公,为草民出了主意,实在有劳。” 杨元杲:“……” 沈森又道:“草民家中,还有一些事料理。那邓千户也真是,他虽是志业的恩师,可这喜钱,怎好教他来发放呢?沈家别的没有,就是有一点钱,此等喜事,草民需回家,应付报喜之人。杨公……告辞,万望恕罪。” 说着,转身便要走。 可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走向杨元杲身边的茶几上,那茶几上还摆着一个长匣。这上头,可藏着本要赠送给杨元杲的书画呢。 沈森笑着道:“这是赝品,不值几个钱,杨公乃是高士,见多识广,草民不敢献丑,免得污了杨公的眼。” 沈家的买卖能做得好,是有原因的,别看他们出去应酬的时候,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可银子嘛,该省省,该花花。 该花的钱,一文不少。可该省的钱,这一文也别想从他家抠出来。 他将长匣夹在了腋下,这一次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里只留下了杨元杲和推官陈杰,还有那书吏。 似乎此时,空气都变得安静。 顿了半响,陈杰似乎才回神过来,忙道:“这个沈森……杨公勿怪。” 杨元杲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作为府尹,又是大儒出身,当然不能这时候动气。如若不然,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该死的沈森没送他画,他心里不痛快呢。 所以杨元杲微笑,笑容可掬地道:“是很有趣。” 可心里头却已恨极,偏偏这时,又毫无办法。当下,他看向书吏道:“这姓沈的既中了试,与应天府何干?” 书吏手里捏着一锭银子,心里高兴着呢,可看到杨公杀人的目光,陡然想起什么来。 于是连忙偷偷地将银锭藏进了袖里,一面急切地道:“千户所那儿……人满为患,五城兵马司已经弹压不住,所以叫人来通报杨公,想办法调拨应天府的人手,火速前往千户所疏散。如若不然,闹出了变故,这天便要塌了。” 杨元杲这才想起来,眼下这事,更为麻烦。 须知这等事,一个不好,真不是好玩的。 当即,杨元杲板起了脸,看向推官陈杰道:“你火速带五十人,先赴千户所,无论如何,要严防意外,出了事,唯你是问。” 说着,又道;“老夫这儿,要火速入宫启奏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唯陛下圣裁。” 这个应对方法,可以说是无可指摘。 毕竟要应付这样的场面,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这点人,是完全不够的。 可怕就怕皇子们出事,亦或者,一旦有居心叵测之人煽动,闹出什么民变。 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拱卫司或者是五军都督府调拨军马! 可在天子脚下擅自调兵,哪怕是调拨一百人,但凡只要用上了武器,都可能是死罪。便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都是不敢的。 杨元杲没有迟疑,迅速入宫。 宫中,一场在武英殿的朝会,还在继续。 今日虽是院试放榜,而且有不少人子弟都参考,可到了庙堂这个层面,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过于去关注的。 天下的事太多了,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院试而已。 朱元璋显然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只是觉得邓千秋让那沈志业去考,实在有些孟浪了。别到时候,这脸没露,倒是将P股露出来,丢人现眼,这挣钱的大计,从此泡汤。 汪广洋今日所要奏的事,是完善县试、府试的程序。 对他而言,抬高院试的门槛,乃是当务之急,如若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可考,那还了得? 科举对陛下而言是抡才大典,可对王广洋为首的儒臣们而言,却关系到了儒家的兴亡,这是天大的事。 朱元璋大抵听了汪广洋的章程,道:“县试就需有人保荐,还需亲供、互结、具结?倘若寻常百姓,他们不认得什么本县的秀才、举人,即便认得,也无人给他们作保,该当如何?” 汪广洋道:“陛下,臣说的不是秀才,而是廪膳生员。” 所谓廪膳生员,比秀才还要高一个级别。一般情况,是在县里头,选出一些较为优秀的秀才出来,官府进行一些适当的供养,这才叫廪膳生,这种更为难得。 汪广洋继续道:“有才学之人,自然声名远播,当地生员,自然也就愿意提携后进,哪里还有不肯作保的道理?” 朱元璋脸色有些不好看,沉了沉眉,目光落在李善长的身上,道:“李卿意下如何?” 李善长端坐着,沉默片刻,却道:“汪公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臣亦认同。” 朱元璋原本以为,李善长会趁此机会对汪广洋进行否定。 毕竟,这左丞相和右丞相的关系,可好不到哪里去。 可谁晓得,居然出乎了他的意料,李善长毫不犹豫表达了支持。 这反而令朱元璋心里更为警惕起来。 一件事,能让左右丞相达成一致,这可就不太简单了。 朱元璋顿了顿,便道:“诸卿没有其他看法吗?” 殿中诸臣,很一致的俱都默然。 朱元璋心里已十分不悦,可如今,满朝竟都如此,即便是他,也有些执拗不过了。 却在此时,突有宦官冲进来,跪下道:“陛下,魏国公、右丞相觐见……” 朱元璋诧异,可还是立即道:“宣来。” 朱元璋的心头有些惊疑,这个时候来,看来是有事了! 却见徐达,风风火火的,几乎冲入殿中。行礼道:“陛下,出大事了!臣在中军都督府当值,得到奏报,江宁县衙和春和宫千户所一带,围了上万的百姓,水泄不通,几要酿成大祸。” 朱元璋一听春和宫千户所,脸色骤变,猛然站了起来,大呼道:“出了何事?” 徐达立即道:“是因为院试出了榜,情况紧急,臣没有事先了解太多,听闻和榜有关,便带了榜来,恳请陛下,立即下旨,敕都督府调兵……” 朱元璋定了定神,一听到院试,他心里已是怪异起来。 “取榜来。” 片刻功夫,这榜就在朱元璋的案头上。 朱元璋低头一看榜,脸色微微一变,而后他抬头道:“汪卿,你的孙儿,是叫什么?” 汪广洋一愣,还是立马道:“汪彦才。” 朱元璋顺着榜看下去,而后道:“恭喜,汝孙中了六十七名。” 汪广洋听罢,大喜过望,自己的孙儿,也算是争气了。 他不由得喜上眉梢,带着几分激动道:“臣………臣……” 不等他说下去,朱元璋就抬头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孙儿只中了一个秀才,名列六十七,也值得如此高兴吗?” “这是当然!”汪广洋的脸上浮出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笑意,喜滋滋地道:“这应天府里头藏龙卧虎,不知多少的高士。臣孙但凡能中,便已算是难得。陛下……这读书不易,想要高中,更不知需多少年的苦读。幸得臣列祖列宗保佑,汪家历代先祖,诗书传家,彦才此孙,又还算争气,打小便愿读书上进,今日能有此结果,实乃家门之幸。” 要知道,这可是考上来的功名,含金量自然是不一样的。 朱元璋听罢,脸色更为古怪:“你孙儿很不错,卿家这样一说,朕就明白了。汪家的家教,果然了不起。嗯……这名列第二的……似乎有些眼熟啊……” 朱元璋说着,却是漫不经心的,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名来:“沈……志……业……” ………… 疖子在P股上,坐着就疼,字是站着写的,悲剧,求月票。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章:师徒入宫奏对 朱元璋道出了名来。 群臣哗然。 所有人都失态了。 沈志业…… 朱元璋继续低头,凝视着这榜上位列第二的沈志业三字,显然,这断不会有错了。 只是……这实在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朱元璋甚至怀疑,会否是有人背后搞鬼。 可很快,想到了阅卷官乃是宋濂,朱元璋又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宋濂乃名满天下的大儒,不但学问深厚,而且名气极大,这样的人最是爱惜自己的羽毛,断然不可能断错了卷子。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邓千秋这小子…… 那沈志业,听闻一向荒唐,哪里有什么学问?可邓千秋偏偏就能点石成金,这实在教人匪夷所思。 邓千秋这个小子,真的不能小看啊,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本事。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大喜过望。 朱元璋想起什么,询问徐达道:“这沈志业高中第二,为何这样多的人围了千户所?” 徐达想了想道:“臣只知事态严重,担心千户所的安危,所以……” 朱元璋颔首,他心知徐达雷厉风行,无论事情因何而起,可眼下,紧要的是先将事情压下去,再问前因后果。 不过……朱元璋却似乎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他隐隐感觉到,这必定是邓千秋想要的效果……莫非……这是希望闹大一点动静? 好让天下人都晓得,千户所有一个沈志业……而这沈志业…… 一念至此,那么一切也都了然了。 朱元璋是何等聪明之人,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各种关节,便也放心下来。 只是面上,朱元璋自是不露声色,此时道:“此事确实非同小可,魏国公速点三百禁卫,火速往千户所去,不要伤及无辜百姓。” “将三个皇子,还有邓千秋与沈志业二人迎出来,嗯……这沈志业,真是了不起啊,朕素来喜欢好学之人,令邓千秋领他入宫,朕要亲眼见识一二。” 徐达道:“喏。” 随即便风风火火地出殿去了。 而这殿中,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还是觉得这个消息,难以消化,尤其是那汪广洋,更是脸色苍白如纸,站在原地,竟是尴尬得头皮发麻。 “陛下。” 就在此时,有人站了出来,道:“臣以为,这大大不妥,那沈志业,不过是区区秀才,倘若这样陛下便要召见,是否……” 朱元璋唇边勾起一抹冷笑,道:“礼贤下士,这不是你们经常挂在嘴边了吗?他虽只是秀才,却是实打实,靠着经史中的功名,朕见一见,有何不可?朕奉劝你,莫要胡言乱语。” 殿中又沉默了。 主要是这一切,实在太过突然,教所有人猝不及防。 老半天后,邓千秋才和沈志业入宫。 方才真是热闹极了,不只是有许多的百姓,这京城之中,先是巡检,此后又是五城兵马司,接著是应天府,最后是拱卫司。 可以说,群英荟萃,这下好了,大家都晓得沈志业中榜了。 为此,邓千秋在最后,预备了足足几十箩筐的铜钱,用来打赏,可即便如此,还有许多人没有分到赏钱。 这令邓千秋心里生出愧疚之心,因为这属于职业道德问题,毕竟哪怕是上一世,那些说发鸡蛋的,人家也是真发。 只是现在陛下急诏,邓千秋不敢怠慢,只能火速入宫。 这一路上,他有些担心沈志业不敢应对,所以一路都对沈志业道:“你别怕,陛下宽仁,伱只要好生奏对即可,答不上来的,就夸他,夸人,你会不会?” 沈志业皱着眉头认真地想了想道:“学生……只怕不会。” 邓千秋叹息道:“哎,真是可惜啊,我邓千秋的弟子,居然这么木讷。都说师不必贤于弟子,可连这个都不会,将来你如何立足?” 沈志业忙羞愧地道:“学生惭愧。” 邓千秋挥了挥手道:“罢了,你也别苦着脸了,中榜了,该高兴,到时见机行事便是。” 入殿之后,二人前后鱼贯而入。 邓千秋率先行礼道:“见过陛下。” 另一边,沈志业扑通一下拜倒,行五体投地大礼,口中唱喏:“学生沈志业,诚惶诚恐,拜见陛下……”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斜着看他一眼。 朱元璋含笑道:“你便是沈志业?沈志业,你不必拘谨。” “回陛下,学生一点也不拘谨。” “噢?”朱元璋诧异道:“是吗?这倒难得。” 沈志业朗声道:“平日里,学生祖父和父亲便一直教诲学生,说是我大明皇帝廓中国之妖氛,雪中国之仇耻,驱逐鞑虏,使胡人再不能欺压我华夏臣民,其功德远驾唐禹,便是尧舜也不能及也。如此圣君,自盘古开天辟地,亦未有曾有,此万民之福,华夏军民,沐浴圣皇雨露,如久旱逢甘霖。” 顿了顿,沈志业继续道:“何况恩师也常对学生说,陛下宽仁,见之如沐春风,他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万方的百姓,学生便是陛下的百姓,怎有畏惧之心,唯有感激涕零,激动不能克制罢了。” 邓千秋又侧目看沈志业一眼。 朱元璋显然很高兴的样子,笑着道:“这小子很好,通文墨,有才学,明晓大义。哈哈哈,很好,好的很,朕听闻,你是商户出身?” 沈志业道:“是,学生家里头,世代从商。” 朱元璋道:“这就怪啦……你家一个商户,也不受什么熏陶,偏能中这应天府的院试,且还名列前茅。朕的大臣之中,有不少人,诗书传家,世代耕读,这是何等的家学渊源,却还不如你……” 朱元璋说到此处,群臣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元璋则是看向汪广洋道:“汪卿家,你说这是何故?” 汪广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十几代人的努力,总不能说……汪家的列祖列宗们,上梁不正吧。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这沈志业,乃贱商出身,这就教汪广洋所谓的诗书传家,成了笑话了。 他大抵能理解,陛下这是故意将话题引到邓千秋上头去。 但汪广洋很费解,陛下何故如此,至于如此吗? 朱元璋显然并不打算就这样,步步紧逼道:“汪卿为何不答啊,就如汪卿,你家世代读书,已有十几代了吧,可你的孙儿……何以不及区区一个商贾子弟呢?” “臣……臣……”汪广洋难以启齿了。 朱元璋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因为你的家学,不如……某些人的师门……” 汪广洋心里勃然大怒,这什么狗屁师门,离经叛道的东西,拿我祖先与他比? 可说这话的是皇帝,再气也只能憋着。 邓千秋心说要糟,陛下这是给他拉仇恨啊……这话一出,以后这朝中百官,还不都恨死了他邓千秋了? 不过一个念头闪过,我邓千秋……好像什么都怕,唯独就不怕得罪人。 噢,那没事了。 只是这汪广洋毕竟是右丞相,实在是不知如何回答。 邓千秋起了善心,他晓得汪广洋的为难之处,毕竟……这是否认自己的家学,否认家学,就是否认自己的祖宗,陛下太丧心病狂了,为了赚钱,打出名号来,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啊。 邓千秋忍不住为汪广洋解围,道:“陛下,卑下以为,也可能不是汪公的家学出了问题,可能只是汪公的种不好,所以这孩子……可能愚笨一些……” 汪广洋听罢,又怒了,他在朱元璋面前低眉顺眼,却不在乎邓千秋,当即怒喝:“邓千秋,你骂谁?” 邓千秋吓得缩了缩脖子:“汪……汪公,我……我……这是给你解围啊。”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朱元璋压压手地道:“好啦,这是朝堂,不是街市口,这像什么样子。汪卿乃右丞相,为朕分忧,可谓功不可没。邓卿家也很好,他饱读诗书,学识渊博,教书育人,不只朕的几个皇儿教的好,这沈志业,不也成才了吗?” 百官默然。 有人暗地里翻白眼。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无可辩驳,你若说他离经叛道吧,可若他真离经叛道,弟子怎么能中功名? 要知道,这科举所考的,可是天下最正宗的理学,稍稍有丝毫的差错,或者是犯忌讳之词,都不可能中榜的,阅卷之人,又是大儒宋濂,可谓再严苛不过。 朱元璋随即问起沈志业家中的情况。 沈志业一一作答。 朱元璋笑道:“不易啊,真是不易,以后你更要好好进学,跟着你的恩师,多学本领。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活到老,学也要学到老,知道吗?” 邓千秋站在一旁,心里想,一年两万两,如果他可以活七十年,活到老学到老的话,那沈志业还有五十四年的寿命,五十四乘二,卧槽,一百零八万两……这……是不是有点太黑心了? 朱元璋见邓千秋在走神,似乎一眼就洞穿了邓千秋的心思,咳嗽一声道:“邓卿家,邓卿家……” “啊……啊……啊……”邓千秋回过神来,一副茫然之色。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人师表 见邓千秋君前失仪,朱元璋也不气恼。 只是笑着道:“这沈志业的学业,你是如何教授,怎有如此的成效?” 邓千秋来劲了,忙道:“臣教书育人,讲究的是以德服人!学生一向认为,师生乃是一体,相互影响的,唯有师者先做好了表率,方才可激励门生。这最紧要的,乃是给学生提供一个学习的氛围,还要教学生们之间打成一片……如此,才可彼此相谐……” 朱元璋微笑道:“教书育人的事,朕也不懂。不过朕看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多的心得,令朕很是欣慰。倘若天下的教书先生,都能学到你的一半,我大明文教,如何不兴?” 说着,朱元璋踱了两步,接着道:“朕一向对这读书人敬重,而邓卿家此番也为我大明的教化,开了一个好头。来,说说吧,邓卿家想要什么赏赐?” 百官只觉得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很。 平日里叫伱老朱敬重读书人,你也没这样积极吧。 现在邓千秋这离经叛道,如此不着调的家伙出了一些成效,就敬重读书人了。 邓千秋心头乐呵呵的,但还是稳住了心态,正色道:“陛下,卑下不敢要赏赐。” “你不要?”朱元璋似笑非笑,却看向沈志业道:“沈卿家呢,沈卿家可想求取什么?” 沈志业这时候眼泪婆娑:“陛下开科举,已是天下人之幸,更令学生蒙恩师教诲之后,有了求取功名的机会。学生已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深感圣恩之重,有若泰山。此时此刻,哪里敢索要恩赏?心里只有报效之心,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朱元璋点点头,甚是感慨的样子,手指着沈志业道:“瞧一瞧,瞧一瞧,这做先生的,是为人师表,这做弟子的,亦是晓得孝、悌、忠、信之人。诸臣曾告朕,求学之前,想要正心,正心的根本,在于修德。朕看,这一对师生,就很有德行。” 顿了顿,朱元璋又看向邓千秋道:“邓卿家,你太谦虚了,万不可如此,你那大学堂不是已经开了吗?这学堂只怕也要靡费不少钱财吧?” 邓千秋道:“陛下,臣还是不敢要赏赐,若是陛下实在要赏,那么……卑下倒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元璋笑道:“说罢。” 邓千秋道;“不妨请陛下为这大学堂赐一幅墨宝,好教卑下长长脸。” 朱元璋听罢,哈哈大笑:“这个好说,来人,取笔墨来。” 这可比让他赏赐钱财划算多了! 可这一下子,百官急了。 本来许多人对于那什么鬼大学堂,心里头本就有所成见,对邓千秋更不以为然。天知道这家伙,怎么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可现在居然还要赐墨宝,更不知陛下会题下什么字来。 汪广洋忙道:“陛下……” 朱元璋笑吟吟地抬头道:“噢,朕忘记了,你的孙儿,也中了榜,名列六十九还是六十七?这沈志业很好,你孙儿也不坏。怎么,你也想凑个热闹,让朕也题字吗?” 汪广洋听了这话,已是羞愧得恨不能一脑袋砸在这殿柱上,死了算了。 原本孙儿高中,他还满怀喜悦,说是占了光宗耀祖的边都不为过,可现在却只觉得是奇耻大辱,大大的扎心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只好噤声了。 再说下去,陛下左一口孙儿,右一口孙儿,他自诩清高,实在无法承受。 当即,也该先将笔墨奉上。 朱元璋略一沉吟,即时题字一幅,随即吹了吹墨迹,对也该先道:“传给邓千秋,且教他看看,朕这行书如何?” 也该先立即躬身取了字幅,众目睽睽之下,交给邓千秋看。 许多大臣,也下意识地看过去。 却见这上头,书着:“为人师表”四字。 众臣一见,心直接凉了半截。 当初为了科举的事,这满朝的文臣,可都是乐开了花。人人都在进言,为这科举出谋划策。他们视这科举,当成兴盛儒家,提倡理学,排斥其他异端的工具。 可谁晓得,最后的结果,却是邓家父子跳将出来,摘了大家辛勤耕耘之后结出来的果实。 为人师表四字,在后世可能已经泛滥,可在这个重教化的时代,尤其是儒生们眼里,却是一个极神圣的字眼。 需知道,一般人是绝不敢去当这为人师表四字的。一方面,是需恪守谦虚之道。另一方面,实是这为人师表四字,往往是评价那种学问高深,且品德贵重之人。 历史上明文记录的,如北齐的丞相杨揞,此人极有才学,所著的诗赋流传于世,很得当世人的称赞,他虽为重臣,却传闻他为人清正,最后被北齐的昏君诛杀。 因而,朱元璋赐下这为人师表四字,却是殿中群臣,只怕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评价了。 邓千秋满意极了,真心实意地对朱元璋行了一礼道:“多谢陛下恩典。” 朱元璋今儿心情好,笑着道:“先别急着收走,朕命人装裱,过几日送去千户所。” 说罢,朱元璋道:“好了,你们也乏了,都回去歇着吧。” 邓千秋和沈志业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送之下,告退而出。 出了殿,原本嘴角聚着笑意的邓千秋,瞥了沈志业一眼,笑容顿时收了起来,板起了脸对沈志业怒骂道:“你还说你不会溜须拍马,你这狗东西,竟敢欺骗为师!真实岂有此理,为师含辛茹苦,栽培你至今,你就这样对待自己的恩师的?” 沈志业被骂得抬不起头来,等邓千秋骂了好一通,发泄完了,才苦着脸道:“恩师,学生已经口拙了,你是没见过学生的祖父和父亲,他们才是嘴里抹了蜜呢。平日祖父和父亲就骂我口拙,不晓得说话,将来败我们沈家家业的,必定是我……” 邓千秋一愣:“是吗?” 难道当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他祖父和他亲爹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过细细想来,人家做买卖的,每日不知和多少人打交道,且又因为商贾轻贱,必须低眉顺眼,沈家若是没有这方面的家学渊源,哪里能成江南大富? 邓千秋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怒气便消了下去,于是道:“可能为师冤枉了你,不过你更要引以为戒,以后说话说清楚一些,不要教为师误会。我们是师生,自你入了我邓千秋的门,我便将你视亲人一样看待,做弟子的,一定要诚实。” 沈志业看恩师没再生气,松了口气,忙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这一路,沈志业乐呵呵的。 不但中榜,居然皇帝还特意召见,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这……真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 于是他看着自家恩师的时候,眼里不自觉的又多了许多不同。 对他来说,这可是改变他命运的人啊! 他从前在家,家里也聘请了不少坐馆的先生,教他识文断字,可他却并不在乎。只觉得,这先生是自家花钱请来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现在,他才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做恩师!这里头,且不说授业解惑,而是实实在在的,给了他第二次的生命。 倘若没有拜入恩师门墙,他的人生会怎么样? “恩师,你累不累,你还是别骑马了吧,我去叫一顶软轿来……” 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看着邓千秋的眼中,更有着掩盖不住的信赖。 回到了千户所,人群已是散去了。许多人领了赏钱,很是满足,再加上这各路的人马,在此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人流,也就渐渐的无影无踪了。 刚到千户所的门口,却突然有人大呼:“邓千户……” 却见一个人影,窜了过来,这人已到了老态龙钟的年岁,却是直挺挺地拜在了邓千秋的脚下。 邓千秋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等他反应过来,不由得不寒而栗,吓死了,这若是个歹人…… 一旁的沈志业倒是瞪大了眼睛,突然大呼一声:“阿爷。” 邓千秋这才恍然大悟,这是沈志业的祖父沈森,难怪看着有点眼熟。 可沈森却一丁点也没理会沈志业,此时竟是老泪纵横,恭恭敬敬地朝邓千秋磕了个头,又哭又笑地道:“老朽……多谢邓千户,邓千户再造沈家,功德无量啊。” 邓千秋看他这年岁,忙将他搀扶了起来,边笑着道:“客气,客气。应该的,应该的。主要还是咱们家志业争气,哈哈……快快请起,快起来,折煞我了。” 沈森擦拭着眼泪,由邓千秋搀扶起来,边感激地道:“邓千户,老朽残破之身,一只脚要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心愿,今日孙儿在邓千户的教导之下,竟有今日,真是平日连想都不敢想。噢,对啦,老朽来此,也没带什么,只有一幅画,还请邓千户不吝收下,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当即,他取了夹在腋下的长匣,要塞到邓千秋的手里。 邓千秋迟疑了一下,道:“这画值钱吗?” 沈森忙道:“不值钱,不值钱,此画名曰:富春山居图。当然,只是赝品,不值几个钱,不值一提。” 邓千秋一听,顿时没了兴趣:“噢,你拿回去吧,我教导志业,不是图你的财货,而是出于一个老师的良知。” 沈森脸上不禁为之失望。 沈志业却在旁道:“恩师,恩师,此画是祖父花了大价钱搜罗来的,这是黄公望的画,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买也买不到的,这可不是赝品。” 邓千秋看着沈森,不禁无语,不会吧,你这样跟我玩心眼是吧?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二章 :星光不负赶路人 邓千秋一把将沈森手中的匣子接过。 “原来是黄公望的真迹。哎呀,我平生素来好画,尤其推崇的,就是这位黄公,一直都想寻访他的墨迹。谁晓得,瞌睡送来了枕头,沈先生怎晓得我喜欢黄公望的?” 沈森看邓千秋愿意收下,很高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人家愿意接纳他的好意,反而令他心安。不愿意接纳,还怕人家对他有啥意见呢。 他笑道:“邓千户的风雅,谁人不知?” 邓千秋便道:“那我就却之不恭,将这画拿回家去好生观摩观摩了。对了,沈先生要不要进去坐一坐,来都来了。” 邓千秋素来就不是个啰嗦的人,更不是那种受了好还要贬低一番的混账,便高高兴兴的收下! 倒是沈森挥着手道:“不必了,不必了,老朽看到了自己的孙儿,已是满足,太满足不过了。” 邓千秋笑了笑,突然道:“沈家做的都是什么买卖?” 沈森一愣,道:“什么买卖都涉猎一些。怎么,邓千户莫非有什么兴趣?” 邓千秋笑了,道:“有一个买卖,倒是想请你帮忙,不过眼下还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哈哈哈哈……” 沈森点点头道:“那老朽等邓千户的信,老朽也不耽误千户大人时间了,就此告辞。” 这沈森说是告辞,眼睛却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孙儿,即便是走,也是一步三回头。 邓千秋抱着画匣,不禁感慨道:“志业,你阿爷实在太客气了,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以后叫他不要这样了。” 客气也是要客气一下的,再说他其实也并不是那么贪心的人。之所以坦然收下,其实也是因为这弟子如今是真有出息了,于沈家而言,这可不是钱就能买到的。 沈志业道:“这都是阿爷的心意,算不得什么,阿爷感激恩师呢。” 邓千秋露出欣赏之色,这书读多了,好听话也会说多了。便道:“你这小子不得了,将来会有大出息的,好好读书吧。” 朱棡三人,一直在旁看着,此时三人都不禁垂涎三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画匣。 朱棡道:“这画值不少银子吧……恩师……” 邓千秋怒道:“黄公的墨宝,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伱们知道黄公的画,何等高明吗?宋徽宗知道不知道,这宋徽宗书画双绝,见了他的画的人,都赞不绝口。” 沈志业听罢,脸色微微一变。 朱棡也不由得挠挠头,摇着脑袋不说话。 邓千秋道:“怎么,有话就说。” 朱棡道:“恩师,宋徽宗是北宋的皇帝,黄公望是元代的画家,宋徽宗见了鬼,也看不到黄公望的画。” “是吗?”邓千秋眨了眨眼,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神交。但凡是某一样艺术到了通神地步的人,冥冥之中,灵魂都能产生共鸣。好了,说了你也不懂。现在起,咱们这儿,也算有了起色,眼下当务之急,是营建校舍,为将来招募生员做准备。不过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邓千秋顿了顿,继续道:“眼下紧要之处,在于这千户所的试校尉。我让试镇抚文原吉教他们读书写字,文原吉学问还是有一点点的,教授这个,足够了。可对千户所而言,单凭能读书写字,却还不够。我打算将这新校尉,编为连队,一个单数,一个双数,两日进行一次操典,这操典之法嘛,我却要好好想一想,可谁来负责操练呢……” 邓千秋在眼前三位皇子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朱棣的身上,道:“你来吧,为师一直很器重你。” 朱棣的眼眸顿时一亮,跃跃欲试道:“我?恩师信得过?” 邓千秋笑盈盈地道:“天下人都不信你,唯独我信你。” 朱棣听着邓千秋十分确定的话,顿时信心十足地道:“恩师放心。” 邓千秋又道:“这千户所,我还打算设一处医馆,专门负责千户所上下人等,这个……让谁来呢?” 朱橚挺起胸膛,眼睛不断地朝邓千秋眨着。 邓千秋的目光却是略过了朱橚,定在朱棡的身上,道:“要不晋王殿下,你来试一试吧?” 朱橚:“……” 朱棡却是显得兴趣缺缺地道:“我虽也算是妇科圣手,可我对此没有兴趣,恩师还是另请高明吧。” 邓千秋露出几分失望,挠挠头,露出懊恼之色:“这就麻烦了,得需得有一个医术高明,且办事稳妥,聪明干练之人才行!可这样的人……却是不好找啊。唉,实在不成……我还是去外头医馆……” 朱橚见恩师久久没有注意到他,脸都憋红了,再也按捺不住地道:“恩师,其实我可以的。” 邓千秋看他一眼,道:“你?” 看邓千秋脸上的犹豫之色,朱橚急了:“我看了七百多本医书……” 邓千秋笑了,随即道:“好吧,你先试一试,不成了和为师说。” 朱橚眼睛放亮,忙道:“好呢。” 邓千秋接着道:“还有这千户所,需得有一个税赋的审计,还有支出的统筹工作,还有后勤的调配。这等事,交给别人,可不放心。” 朱棡就差没给邓千秋翻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恩师,你别玩心眼了,不就是想教我给你干活吗?可是父皇让我们来,是跟你读书的。” 邓千秋立即板起脸来,肃然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学习是一个相互的过程,真正的学习,要从理论中去实践实践,再从实践中,去重新认知理论。只有相互辉映,才可不断的提高自己的认知,掌握各种本领。为师的本事,在于实践中获得,而不是一味地读书,人生就好像一场修行,修行其实就是学习……而学习……” 朱棡忙道:“懂了,懂了,恩师,别念了,别念了。你有理,你有理,总行了吧。” 邓千秋心满意足,这下好了,一群嗷嗷叫着想要转正的校尉,而且都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文化上,有文原吉这样的大儒指导,操练上,有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征北大将军朱棣指教,再搭配上军医和审计、优良的后勤,这下齐活了。 最后千户所会培养出一群什么样的怪物,邓千秋自己都不敢想。 当然……校尉都是好苗子,而且绝对刻苦。而文原吉、朱棣几人,也绝对顶尖。搭配上千户所有钱,直接将后勤和饷银直接拉满。 若说唯一的美中不足,那就是邓千秋得好好想想,看看再添加一点什么后世数百年的经验进去。 譬如操练,后世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呢? 又如军医,是否在某些方面进行改良? 还有后勤的给养调配,又怎样优化。 这些,邓千秋还可得再想想,好好用用脑子。 “恩师,我呢?” 看三位师兄都给安排了事情,沈志业此时并不觉得轻松,他眼巴巴地看着邓千秋。 在和师兄们打成一片之后,沈志业几乎改掉了从前一切的恶习,如今倒是颇有上进之心了。 其实这也是人性的一种,当你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被迫努力之后,尝到了努力的甜头,吃到了努力之后的果实,体内的多巴胺分泌出来,这种成就感,绝不是单纯的享乐可以比拟的。 邓千秋笑着道:“你啊,你先好好读书,再努努力,将来咱们大学堂修建完毕,你还有大用处。你是恩师的宝剑,懂不懂,?平日得在鞘中藏着,关键时刻,才能一剑封喉。” 沈志业深吸一口气,一种说不出来的冲动涌在心头。平日里天天挨揍,只有恩师对他是既器重又关心,两相比较,恩师真和自己的至亲没有什么分别。 “学生明白了。” 这千户所里,热闹非凡。 一切开始井然有序起来。 邓千秋也开始忙碌,偶尔他要去隔壁的县衙一趟,见一见自己的亲爹,不过亲爹似乎没功夫搭理他,他这县令干的,似乎有声有色,见了邓千秋,虽不再称职务,却也总是板着脸。 这一天傍晚,邓千秋去校场看朱棣带人操练。 这些新校尉,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竟真被朱棣调教得有模有样。 等下了操,众人一哄而散纷纷去吃过了饭,却又都一个个自觉的跑到千户所的镇抚房里头去了。 这镇抚房是处理文牍的地方,比如公文往来,文件的存档,诸如此类。 因为这里的书吏需要值夜,所以这儿既宽敞,夜里也都会点蜡烛亮着灯,渐渐夜深的时候,新校尉们便爱往这儿来。 邓千秋见那儿有异动,夜半三更时,似乎也人影幢幢,到了子时,才有人三三两两回宿舍休息。 此时天气炎热,邓千秋洗了个凉水澡,外头冷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 他见那镇抚房的灯火,便信步踱步过去,此时已是子时了,古人们睡得早,早一两个时辰,便都熄灯睡觉,毕竟烛火也是要钱的,甚至寻常人家根本负担不起。 进了房间,那灯影下,却见值夜的书吏,已趴在书案上打着呼。 另一边,却有一个身影匍匐在案头,这是一个少年人,穿着操练时还未换下来的短装,却正襟危坐的,端坐在书案前,低头一面看书,一面拿着手指头,蘸了水,在这书案上写写画画。 邓千秋看了一会,显然不打算无声无息的离开,便咳嗽一声。 这少年惊醒,连忙回头,一见是邓千秋,整个人吓了一跳,慌忙要起来行礼。 邓千秋脸色很是平和,只道:“你在做什么?” “在温习功课。”少年道。 邓千秋诧异地道:“已到了子夜,其他人都睡了,明儿清早不要当值吗?” 少年如实道:“要当值的,卯时三刻就要醒。” 邓千秋忍不住皱眉道:“你今日还操练了一天,明日也得早起,还敢熬夜?” 少年道:“千户,卑下比较愚笨,学的总比别人慢一些,我……我……” 少年显出了几分腼腆。 邓千秋却是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虽然邓千秋上一辈子,是个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但凡有一丁点机会,都要借机偷懒的懒货,但对于这样拼命的家伙,还是钦佩的。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三章:邓千秋的杀手锏 邓千秋看着少年,道:“你现在学到哪里了?” 少年道:“千户,我现在还只是掌握了一百三十七个字。” 邓千秋点点头,又道:“算术呢?” 少年道:“算盘倒是勉强能用,却不能心算。” 邓千秋颔首:“这也不容易了,在这儿一定很辛苦吧。” 少年听罢,却如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辛苦呀。这里的日子好极了。” 邓千秋:“……” 少年道:“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只发一些口粮,家里头日子本就艰难,只能勉强养活自己,还要当值。有时还要给上官斟茶递水,亦或者帮官家和富户疏浚河道。” “来了这儿后就不一样了,在这儿,一日能吃三餐,有白米饭,每日还给一两肉。这菜下的油盐也足……” 邓千秋骂道:“那厨子确实吃饱了撑着,放这么多油盐,腻味的很,我说这菜怎么这么难入口,几次吩咐过,也只改了一点点,不听。” 少年觉得邓千秋误会了,怕厨子受责备,忙道:“不不不,是大伙都爱吃油盐。千户,从前咱们吃的都是青盐,带着苦涩,且又不敢多放,这盐可贵了,在千户所里头……就不同。” 听他这么一说,邓千秋倒是依稀记得,来的时候,很多五城兵马司的小卒,都是面带菜色的样子,人也很瘦弱。不过现在看来,似乎许多人正常多了。 原来能正常吃盐也是奢侈的事。 少年继续道:“来了这儿,本本分分的当值,能吃饱喝足,人也体面。我家的亲族晓得我来了千户所,可高兴了,四处跟人炫耀。家里头教我一定要转正,我……我担心我转正不了。” 邓千秋看少年担忧的样子,宽慰道:“只要好好学,好好操练,好好的当值,必然能转正的。” 少年颔首:“其实在这儿实在太快活了,弟兄们都这样说,从前是饿着肚子干苦力,现在还能学东西。操练可能会辛苦一些,却也不累,还有这读书写字,反倒像休息一样。” 邓千秋诧异起来:“你觉得读书写字很轻快?” 少年认真道:“当然,卑下不敢胡言。千户若是不信,可以问其他人,大家最喜欢的便是上早课和晚课了。卑下打小就要帮衬家里,后来好不容易,家里托了关系,进了五城兵马司,却也是做杂役,苦得很。卑下见了那些读书的相公,便羡慕得很,可没想到,现在自己竟也可以读书写字。” 少年越说越是激动,他对自己从前的经历,只是轻描淡写的寥寥几语。 可邓千秋却感受到,少年对于现在的生活,表现出来的是极度满足。 恐怖如斯。 太可怕了。 邓千秋心头一震,他突然发现,自己即便两世为人,竟还是没有对这天下寻常人困难生活的有太多认知。 每日读书,操练,当值,一天下来,工作学习八九个时辰,这在邓千秋看来,简直就是牛马一般的生活。可少年感受到的,却是像天堂一样的日子。 那么…… 邓千秋心里咯噔一下,一群这样的人,他给了他们一个向上的阶梯,给他们学习和上进的机会,他们将会迸发出何等的力量? 邓千秋上辈子,总听自己当初的领导跟自己吹嘘他年轻时的时光,什么早上三点上山砍柴,然后去学校读书,努力读书之后,最终考上大学云云。 这些听得耳朵出茧的故事,邓千秋总觉得有吹嘘的成分。 可邓千秋现在才发现,眼前这个少年所经历的,不知道更苦多少倍。 邓千秋低头,去掩饰自己的内心的激动。他猛地意识到,可能自己的杀手锏,根本就不是什么两世为人的穿越,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己真正的杀手锏,手里头的王牌,是一个个像眼前这样的少年。 他们将会迸发出什么样的力量! “千户,千户……” 邓千秋回过神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卑下王七。” 邓千秋想了想道:“这名儿不好,给伱改了,以后叫王承志,望你能承我的志气,也如我一般,好好学习当值,将来好好报效国家。” 王七听罢,眼眸霎时间亮了,大喜道:“多谢千户赐名。” 邓千秋突然道:“你们的名儿,多是数字吗?” 王七点点头道:“七八成都是,咱们爹娘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起名,大多都是照着辈分和族里的序列往下取的。” 邓千秋略思索了一下,便道:“那我得做个主,姓是你们的,名的第一个字,都按承字来,算我给大家取的。至于这第三字,则你们自己来取,回去问爹娘也可,你们自己想一想也可。这姓是你们的血缘,第二个字,便作为千户所第一期新校尉的辈分,大家同取一名,便算是同甘共苦的意思。这第三个字,则是你们自己。” 随即,邓千秋拍拍他的肩:“王承志,你继续学吧,困了就去睡,也不必太过勉强自己。” “嗯。” 邓千秋道:“不必送。” 说罢,邓千秋便准备转身往外走。 “卑下还是想送送。”王承志道。 邓千秋笑着道:“我还以为我最懂人情世故,谁料他娘的这儿的人个个都懂。” 王承志听了,忙道:“千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承志道:“卑下是真的感激千户,卑下活了这么大,除了自己的爹娘,第一次有人让我吃过饱饭,让人教我读书写字,让我明晓了事理……第一次有人将卑下当人看,而不是从前一样,说是当值,实则却是使唤奴婢当牛做马。” 邓千秋听了,心里微微有些震撼,他见王承志眼里水汪汪的,隐有泪花,似乎是受了什么触动。 于是邓千秋故意将脸别到一边去,以示自己没有刻意去窥探对方的内心。 “好吧,你送送吧。” 王承志熟稔地去掌灯,点燃了挂在门口的灯笼,随即挑着灯笼,一路给邓千秋照路,将邓千秋送回了卧房。 …… 次日一早,邓千秋起来,洗漱之后,却还坐在那儿发呆。 朱棡给邓千秋拿食盒打了饭来,见邓千秋愁眉不展的样子,惊叫道:“恩师,你昨夜干什么去了,怎的魂不守舍?” 邓千秋喃喃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天下兴亡,万民疾苦,我辈义不容辞。” 朱棡顿时一惊,忙是伸手摸邓千秋的额头:“恩师,你今日又吃错了什么药?还是又想到了什么骗钱的手段?” 邓千秋回过神,瞪着他怒骂道:“以后当人面要有弟子门生的样子,我无所谓,就怕别人骂你欺师灭祖,丧绝人伦。” 说着,邓千秋接过食盒,将这食盒打开,看了里头的饭菜,道:“怎么一点肉星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千户所是高丽人,吃不起肉呢。” 朱棡一愣,道:“这是早饭啊……” 邓千秋道:“你去知会一下,以后早上就算没有肉,好歹也煮一个鸡蛋,大家工作学习都很辛苦,不能亏了他们的身体。还有,回头我们要弄一个授名,这许多新校尉,一个个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听着都头疼。” 朱棡精神一震:“这个我懂,就好像我父皇一样,重八重八,改成了元璋。” 邓千秋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我觉得陛下的乳名很好,这八就有美好的寓意,重八,则是好上加好的意思。由此即可窥见,陛下实在是天命所归,合该一统华夏的。” 朱棡取出随身带的速记竹简,又搜身上的炭笔。 邓千秋看他行径,奇怪道:“你又要做什么?” 朱棡道:“我要记下来,下次见了父皇,又有说头了。” 邓千秋一脸无语。 卑鄙无耻的抄袭狗! 却在此时,外头有校尉匆匆来:“千户,有人来访。” 邓千秋道:“何人?” “说是当初殿下雇了他们去栖霞……” 邓千秋一听,大喜道:“快,快请来。” 不多时,便有几个穿着道袍之人进来。 这时代,但凡是跟地理有关系的人,大多都是游方道人,话说这时代的道人也都算是全才了,穿了道袍可以给人算卦念经,打了绑腿就可上山拿着罗盘四处给人寻找风水绝佳的葬穴,拿着一个炉子,他们就玩炼丹。送到高台上他们便开始观星。 可以说后世的天文学、地质学还有化学、玄学以及各种民俗,他们都能整出一点花活来,当然,他们还擅长搞符水治病,亦或者,搞点所谓地下活动,组织一下造反之类。 当然,现在天下刚刚平定,他们不时兴这个了,有一些才艺,还是要看时机的。 这为首的道人上前,笑着道:“邓千户,请看这是什么?” 说着,他伸手,将一些碎金属洒在了案头上。 有金灿灿的金疙瘩,有白灿灿的银块,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金属颗粒…… 一时之间,眼花缭乱。 “邓千户所指的几处,确实得天独厚,乃是宝地。邓千户,恭喜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宫报喜 邓千秋一看,眼睛亮了,道:“都是从那儿挖出来的?” 道人一副傲然之色,道:“当然!贫道带着徒儿,在那附近都探了一遍,不但有金、银、铜,还有其他诸多矿产。说起来,此处真是得天独厚,如此一块宝地,怎的从前没有人探到?” 邓千秋仔细打量道人,边道:“我瞧你挺专业。” 道人微笑道:“哪里,哪里,千户谬赞了,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 邓千秋突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道:“你不会还兼着摸金校尉吧?” “摸金校尉?”道人一脸狐疑。 邓千秋耐心地解释道:“就是盗墓贼。” 道人脸色骤变:“邓千户何出此言……我清清白白。啊……我懂了,千户这是过河拆桥,这是不想付银子……邓千户,做人要讲良心啊。” 朱棡站在一旁,眼睛都亮了。 不愧是他家恩师啊!方才他还百思不得其解,原来……这是要黑吃黑。 邓千秋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你别紧张和害怕,我只是好奇,多问问而已。来人,来人,付他酬金,另外给一百两银子赏钱。噢,这探出来的矿,舆图可绘制了吗?” 道人这才放松一些,从怀里掏出一幅舆图来,当即给邓千秋看。 邓千秋将舆图打开,低头看了看,忍不住道:“伱定是摸金校尉……” 道人心提起来。 邓千秋道:“如若不然,这舆图怎么制的这样精细?嗯?你绘图的本领不小,从哪里学来的?” 道人叹道:“邓千户,你到底要如何?贫道拿人钱财为人消灾,却也不是这样任人宰割的。” 邓千秋笑着道:“你别生气嘛,我这是夸你。” 随即又道:“你平日里盗墓,可碰到过僵尸吗?” 道人道:“贫道平日里盗……贫道没有盗墓。” 邓千秋抬头,却是冷冷看他,道:“你不要狡辩了,再敢狡辩,这千户所,就是专门捉拿你这等妖人的。” 道人脸上的淡定终于龟裂,不自觉的畏惧起来,诚惶诚恐地道:“邓千户,我们不是说好了……” 邓千秋板着脸道:“我们说了什么,也大不过律令,我大明是讲法律的地方。” 道人一脸无语,像他这等道人,一辈子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没想到今日碰到一个更狠的角色。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道人忙道:“千户饶命。” 邓千秋背起手,边道:“这些矿,才一个月不到,你就探明的如此清楚,可见你平日里地理很精通。还有,且不说铜、铁、房、金、银,便连这锡、铅等矿,你也能分门别类,看来你对炼金之术,也很是精通吧。再有……这绘制舆图,里头的山川地理,标注的如此清晰,看来你本事不小……” 道人苦笑:“小道研究这些旁门左道有四十年,打小开始便随师傅学习,数十年学习和参悟,自然有一些糊口的本事。” 邓千秋道:“你留下来吧,留下来,我在这办一个小课堂,你教授一些天文地理,还有绘制舆图的本领,担任我千户所的教官。” 道人诧异,随即道:“不是说……不是说……” 骤然之间,道人就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律令,分明就是一个圈套,先怀疑他是盗墓贼,令他害怕,转过头却让他担任教官,若是他不肯接受,多半就真要讲法律了。 除此之外,有了这个紧箍咒,他若是藏着一手,到时还可治他。 道人心里不免震惊,想不到眼前这少年年岁不大,却这样的心思紧密,这样的心黑手辣。 道人毫不犹豫道:“千户不弃,小道愿效犬马之劳。” 邓千秋很高兴,他就喜欢跟这种不啰嗦的人打交道,于是含笑道:“你怎么也不问问待遇?” 道人心里骂,你就算让倒贴银子,小道敢不答应吗? 当然,这话自是没有说出来的,道人恭敬地道:“能为千户效命,实是三生有幸。小道略通一些观相之术,千户只看面相,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将来必然公侯万代!这样的贵人,贫道能遇到,便已是福气了……” 邓千秋摆摆手:“好了,好了,别说了,别给我来这一套。” 朱棡在旁,又掏出了速记的小竹板。 邓千秋对朱棡努努嘴:“别记了,这玩意没啥用,带他去办手续吧,暂时先给一个试佥书的闲差。” 朱棡笑嘻嘻地道:“好呢,好呢。噢,道人叫什么名字?” 道人道:“玉真。” 邓千秋怒道:“真名!” 道人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可在邓千秋的瞪视下,还是惭愧地道:“刘阿八。” 邓千秋打量了道人一眼,没说什么。 等这道人被朱棡领走,邓千秋终于释放了自己,板着的脸一下子变了,喜滋滋地看着那舆图。 看来……果然没有猜错了。 “哈哈哈……” 高兴了一会,又突的止住了笑声。 不对。 邓千秋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连忙动身入宫。 …… 朱元璋正在内苑,马皇后临产在即,没有要紧的事,他都乖乖地在寝殿里呆着。 此时有宦官来,道:“陛下,春和宫千户邓千秋求见。” 朱元璋听罢,皱眉道:“有要紧的事吗?” “奴婢也不知道。” 朱元璋叹道:“叫来吧,叫到这儿来。” 宦官一愣,却还是颔首:“遵旨。” 这里是内苑,更加森严,邓千秋进入的时候,几乎是被三个宦官一起包夹着。 至于邓千秋,也十分小心,极力不敢东张西望。 等到了一处寝殿,宦官去通报,朱元璋正与马皇后说着话,便道:“进来吧。” 邓千秋进去,行了礼,便道:“陛下,娘娘,说也奇怪,这些时日,遇到了很多人,总觉得古怪。” 马皇后朝一旁的宦官道:“给他斟茶。” 宦官会意,忙去斟茶了。 朱元璋端坐着,一副严肃的样子:“有什么古怪?” 邓千秋道:“臣这些日子,不知何故,发现身边的人,都深谙人情世故,一个个说话比唱歌还要好听。” 朱元璋不由失笑,道:“那是因为你做了千户,人家需看你的眼色。这等人,你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越是如此,你越要仔细小心!若真信了他们的鬼话,到时不知天高地厚,这祸事也就来了。” 邓千秋正色道:“陛下的教诲,令卑下受益良多,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卑下被他们吹捧了几日,便觉得飘飘欲仙,昏头昏脑,差一点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反关陛下,九五之尊,身边这样的人更是多如牛毛,陛下尚且能如此的清醒,不但教卑下钦佩的五体投地,更是教卑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卑下往后,一定要三省吾身,时刻铭记陛下教诲。” 朱元璋眉一挑,看一眼一旁的马皇后。 马皇后只笑了笑,抿嘴不语。 朱元璋直奔主题,道:“你跑来这,有何事?” “陛下,可还记得……胡公赠臣的土地?” 朱元璋平静地道:“那地既是赠你的,朕也早就让你收下,你安心收下便是。” 邓千秋沉默了片刻,才道:“陛下,此地……发现了大量的矿产,有金子、银、铜、铁、锡……” 朱元璋听罢,眉头不断地跳动,他不可置信地看了邓千秋一眼:“居然是一块福地?” 邓千秋苦笑道:“正是,卑下也是刚刚得知,卑下苦思冥想,觉得这样的宝地,若是在卑下手里,终究是不妥。细细想来,卑下希望将此地献给陛下。” 朱元璋心念一动,很快,却又将这内心的欲望给强压下去。 朱元璋道:“此地既是你的,何须你来献?你放宽心吧,这地谁也抢不走你的。你若是还不放心,朕便下一道旨意便是。” 邓千秋显得甚是真诚实意地道:“陛下如此厚爱,教卑下……感激涕零……” 朱元璋却是凝视着邓千秋,道:“朕怎么觉得,你来此,不是这样简单?怎么,想和朕玩心眼?” 邓千秋忙摇头道:“不不不,卑下只是确认了一下,确认好了,卑下是否可以全权处置这一块土地,那么……卑下就可以有所作为了。” 朱元璋诧异道:“现在既已确定,你来说说,你想有什么作为?” 邓千秋道:“卑下想好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卑下决定,将那些矿产,统统开源,不,统统招揽商贾,进山采掘,授予他们,三十年的开采权。” 朱元璋听罢,眼眸猛地一张,整个人豁然而起。 早知这家伙要将矿送人,朱元璋后悔了。 “你昏了头吗?”朱元璋忍不住气焰道:“来人,传太医,给邓卿家看看……” 邓千秋忙道:“陛下,卑下没病。” 朱元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道:“既有金银,你也不要?这好端端的金银,你送出去?朕若是你爹,非要当即将你这败家子杖毙于此不可。” 邓千秋很想说,可你不是啊。 嗯,终究忍住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五章:腾飞 朱元璋心疼得厉害。 忍不住要跺脚大骂,他性子本就不好,且历来节俭,现在想到这金山银山竟都要送人,这还了得! 倒是马皇后见他怒气腾腾的样子,反是笑了,对朱元璋道:“陛下,这地既是邓千秋的,陛下何须这样气恼……” 朱元璋气呼呼地道:“朕看不过眼,平日里让他节俭,好嘛,节俭到金银都不放眼里了。” 他就差说出,这么舍得,怎不把金银送给朕得了。 马皇后却素来知道朱元璋的心思的,于是温和地劝道:“即便有不对的地方,陛下也不要责怪,他还小呢,是福是祸,教他自己吃了,便都晓得了。现在这样责备,反而于事无补。” 这话倒是让朱元璋的心气顺了一些。马皇后的一句话还真是击中了要害,你总要让孩子吃个亏,如若不然,怎会明白事理呢?遇事就急,倒是让人这也不敢干那也不敢干了,可他心里能服吗? 于是朱元璋瞪了邓千秋一眼:“你真是送?” 邓千秋解释道:“陛下,这矿山……卑下要开发,也是费时费力……倒不如群策群力……” 朱元璋挥挥手:“得了,得了,地是你的,谁也管不着,朕也不管。此事朕准了……” 邓千秋松口气,连忙道:“多谢陛下。” 说着,邓千秋又朝马皇后行礼,真心实意地道:“多谢娘娘。” 马皇后轻笑道:“本宫临产在即,现在思来,还是亏了伱呢。这些时日,你书信来的也少了,本宫料定你现在为陛下分忧,一定忙的脚不沾地的。往后啊,若是空闲些,还是得常写书信来。” 朱元璋鼓着眼睛继续瞪邓千秋。 让邓千秋后襟一凉,笑着道:“好的,好的,卑下遵旨。那么……卑下告辞了。” 邓千秋前脚一走,朱元璋叫了也该先来,道:“也该先,你带一道口谕,给江宁县令邓健。” 也该先洗耳恭听。 朱元璋道:“将方才的事,转告即可。让他自己管教好自己的儿子吧。” 也该先道:“喏。” 马皇后在一旁笑着道:“陛下倒是有心……自己不好插手,却教邓健去教子。” 朱元璋叹道;“邓千秋这个人,本事通天,将来还有大用。可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年纪还小,其实那些腐儒们,有一些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德才兼备,这德为先。所谓的德,也不是那所谓的迂腐君子,而是能做到明晓事理,譬如厉行节俭,这就是很好的事。这是金山银山啊……这小子怎么送得出手。” 殿外,此时一个身影进又没进,走又未走,只驻足听着朱元璋和马皇后的话。 倒是马皇后察觉到什么,道:“是静儿吗?” 外头的人才款款进来,道:“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朱元璋见了朱镜静,便也不做声了,只背着手,踱步到一边去。 ………… 邓千秋开始四处散播消息,这消息一出,京城震动。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对此不屑于顾。 那不毛之地,还能发现金山银山? 这不是开玩笑吗? 因此,至多也只是引为谈资罢了。 “陆兄,陆兄……” 费聚脚步匆匆地赶到了陆家。 不等门子通报,他已冲了进去。 他和陆仲亨关系亲密,径直冲进了后宅。 很快,几个衣衫不整的胡姬便吓得四散。 陆仲亨披衣趿鞋出来,黑着脸,怒道:“费聚,你太无礼了。” 费聚敬佩地看向陆仲亨:“光天化日陆兄也干……” 陆仲亨气咻咻道:“何事?” 费聚这才定定神,道:“陆兄,听说了吗?那块地……那块地……” 陆仲亨挑眉道:“地,什么地?” 陆仲亨警惕起来,上一次那一块地,二人是七三开的,费聚这个家伙,莫不是觉得自己分的少了吧? 费聚急得跺脚:“你那块地,就是那一块不毛之地,发现了金山和银山……满京城都在传了。” 陆仲亨一听金山银山,眼里猛然放光,可很快,他想到了什么,顿时露出了怒色。 于是道:“胡说,胡说,怎么可能,那是不毛之地,一大半都是山林……” “就因为是山林啊……”费聚道:“所以……” 陆仲亨笑起来,道:“哈哈哈,我笑你无谋,这等鬼话,你也相信?不可能,绝不可能。若真有金山银山,我将脑袋拧下来。” 陆仲亨说得咬牙切齿,对他来说,他宁愿发毒誓,也绝不愿意相信……那不毛之地,如今成了宝地。 费聚听罢,也开始冷静下来:“这倒也未必没有可能,可能还真是坊间的流言蜚语,不足为信。不过……若真是金山银山,那真是够心疼了,我倒受得住,反正这地不是我的。” 陆仲亨怒道:“以后少听这些流言,现在的人,人心都坏了,最爱惹是生非……” 过不多时,却突然有门子来通报道:“参知政事胡公来访。” 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这胡公,怎么来登门了?现在……他不是应该在中书省当值吗? 二人倒是心怯起来。 却也不敢耽误,连忙去中门迎接。 果然,此时胡惟庸满面红光,迎面而来,三人互相见了礼。 胡惟庸便大笑着道:“陆兄,恭喜,恭喜啊。” 陆仲亨带着满心的疑惑道:“喜……喜从何来?” 胡惟庸笑道:“陛下当初赐你的地,不是发现了金银了吗?这一下子,真合该你们陆家一场大富贵……” 陆仲亨忙认真解释道:“胡公,这都是坊间的流言,不足为信的。” 胡惟庸摇了摇头,才道:“一开始,确实大家都以为是流言蜚语。不过后来,果然有人跑去那地方,居然真淘出了金砂,这消息不胫而走,已有不少人闻风而动了。陆兄……我怎还听传闻,说是要将这矿产任人采掘?” 陆仲亨听罢,脸上又青又白,他愣在原地,一时之间,竟像是无法呼吸。 真有金子啊…… 那岂不是…… 他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心口突突的痛,竟是连呼吸都止住了。 费聚也吓了一跳,生怕陆仲亨受不了,又担心露了马脚,慌忙打趣道:“胡公,后一句,是坊间流言,对,是流言……” 胡惟庸似乎没有注意到陆仲亨的不对劲,心情很好地含笑道:“那为何有这么多人都往那矿区赶?听闻还有人已开始招募人手,要进山去了。陆兄,事不宜迟,你赶紧带人去,将那山封了,免得有人觊觎。” 陆仲亨:“……” 胡惟庸接着道:“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大福气,不过……有一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今日老夫来,为的就是这件事,这可是天子脚下的金银矿,这可了不得,消息一出,不知多少人要觊觎!纵是陛下,只怕也要茶不思饭不想了。” 胡惟庸的来意很明白,既然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大的好处,那么索性,让淮西的兄弟们都分一杯羹,大家都沾一点好处。所以,显然这不是胡惟庸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早有人跑去胡惟庸那儿暗示了,胡惟庸只好索性代表这淮西的兄弟们来开这个口。 胡惟庸见陆仲亨脸色颇不好看,心里便觉得,难怪一开始只说是流言,此后又一副丧了娘的样子,原来……平日里吃了这么多好处,现在却在此装傻充愣。 “陆兄……陆兄……” 费聚在一旁担心道:“胡公,我看陆兄他可能身子不好,他平日太操劳了,光天化日的,他还……” 说到这里,费聚噤声,他猛地想到,好像连这个事,也得瞒着。 胡惟庸脸一拉,不禁微怒:“既如此,那就不叨扰了。这也不是老夫的意思,不过陆兄若是舍不得,却也无碍。” 说罢,似受到了侮辱一般,转身便走。 一见到胡惟庸扬长而去,费聚才稍稍安下了一些心,回头一看陆仲亨,猛然吓了一跳,慌忙道:“陆兄……陆兄……” 却见陆仲亨两眼发直,直挺挺的一头栽了下去。 “来,来人啊……出事了,出大事儿了。” …… 邓千秋这边,却已是忙得脚不沾地,矿区他已规划好了,现在据闻,已经有很多人闻风而动。 这等事,只要有好处,邓千秋不担心大家不会趋之若鹜。 明初的金银贵,这要是能淘出金来,这好处可不少。 最重要的是,此矿又靠近京城,绝非是百里无人烟的深山老林,这开采的成本,也相应的低得多。 此时,邓千秋端坐着,正认真地低头看着舆图,同时将那刘阿八叫到了面前。 刘阿八见了邓千秋,心里就不自觉的感觉发怵,不过有一说一,在这千户所,待遇还是不错的,他还算满意,只是他无法理解,邓千秋为何要将他留下。 就在此时,邓千秋手一指,指向舆图的一处地方道:“矿区附近,我家的地,还有多少亩?” 刘阿八回神,老实回答道:“还多着呢,除了矿区,这儿还有数千亩,还有过了河,方圆五六里,也都是……说也奇怪,这样的荒地……” 邓千秋却是打断了他的话,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瞎啰嗦什么。” 刘阿八苦笑道:“是。” 邓千秋认真地想了想,吩咐道:“你还需带几个人,将矿区外的地,给好好地勘探一番,主要是了解其地理和水文,尤其是这一条河,此河是秦淮河的支流吧?” 刘阿八道:“是。” 邓千秋继续吩咐道:“给我想想,哪里可以就近建码头。这地方,能通多少料的船,再有……测一下与京城的距离。”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六章:惊天动地 刘阿八看着邓千秋,他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少年千户,到底脑子里想着什么。 不过眼下,似乎这里的待遇还不错,自然一切顺着这个小子就是,至于将来…… 刘阿八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突然道:“当时,在勘探地形之时,贫道……” 邓千秋道:“你算什么贫道,你个摸金校尉……” 刘阿八脸沉下去,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却不得不纠正道:“卑下……卑下在山中勘探时,曾察觉出了硝石燃过的痕迹。” 邓千秋不免惊异,道:“火药?” 刘阿八颔首:“正是。” 邓千秋皱眉起来:“这深山之中,没有人烟,怎会有这个东西?看来,你要小心了,以后探勘地形时,多带几个人。” 刘阿八看邓千秋并不如他所以为的看重这件事,忍不住再次提醒:“千户……寻常人……可用不了火药。” 邓千秋笑着道:“伱倒是心细的很。看来,你心里有一些看法。” “有是有一些。”刘阿八谨慎地看邓千秋一眼:“就是不知,千户喜欢听的是什么?” 邓千秋道:“我千户肚子能撑船,海纳百川!在我面前,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可以说。” 刘阿八笑了笑:“贫……卑下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首先,这火药素来管制得极为严格,寻常人不可能接触到。若是自己炼制的,这也不容易,这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办成的事。再其次,则是既然要用火药,为何会在那没有人烟的地方?是否是有人,就是不希望有人发现呢……” 邓千秋道:“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在打猎?” 刘阿八用古怪的眼神看邓千秋一眼:“打猎?这天底下,哪个傻瓜用火铳去打猎?那火铳准头极差,射程也短的很,和弓箭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何况能弄到火铳和火药的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就为了去打一只兔子?” 邓千秋道:“我只是找一些思考的方向而已,你怼我做什么?” 刘阿八像吃了苍蝇一样,最终还是向现实低了头:“卑下万死。” 邓千秋想了想道:“这事,你要留心一些,不过眼下不要声张,既然有痕迹,咱们可以顺藤摸瓜,可若是大张旗鼓,反而打草惊蛇了。” 刘阿八道:“遵命。” 这夏季尤其的炎热,邓千秋命人发了冰敬。 所谓冰敬,本是下官以上官消暑为名目,借机送礼。 这规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是蔚然成风,哪怕到了洪武朝,也没有刹住这一股风气。 不过,千户所里给下头的官校们发放冰敬,倒是闻所未闻。哪怕是那些还未转正的新校尉,也人手一份。 其实这冰敬不值几个钱,不过是一些消暑的物品,外加一百文钱。真比起来,可能也不过是几天的伙食费而已。 可即便如此,这千户所上下,也欢腾无比。 邓千秋明显感觉到,这儿的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里头,敬意增加了几分。 于是邓千秋不由得偷偷取了笔墨,偷偷做了记录。 他有了做笔记的习惯,将自己的一些感悟写出来。 这炎炎的夏日里,无论是千户所,还是那栖霞山,都是热闹无比。 各种淘金和挖出银矿的消息纷沓而来。 起初人们不相信,真有人肯将这矿山任人开采。 可有了第一批人进山,接着就有了第二批第三批。 甚至有些商户,也开始闻风而动,他们开始招揽人力,渐渐开始规模化。 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人们交口称赞着,吉安侯仗义。 可也有一些知道内情之人,却是三缄其口。 邓千秋自己都哭笑不得,明明是他邓千秋干的好事,怎么就成了吉安侯的功劳了呢? 叫人打听才知道,原来当初皇帝赐吉安侯这一块地的时候,因为是荒山野岭,所以京城之中热议了一阵,许多人在猜测,这可能是吉安侯犯事的迹象。 以至于只要想到这块地,所有人就都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那陆仲亨。 邓千秋也乐得自己避免成了众矢之的。 如此,数月过去。 邓千秋在千户所里厮混着日子,他身边的人才渐渐增多,尤其是三位皇子,他们简直就是人才中的人才,本身他们天赋就极为惊人,再加上邓千秋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点拨一下,千户所里的各项事务,推进得都是极快。 此时,一封奏疏却送到了朱元璋的案头。 朱元璋看过了奏疏,面上带着复杂。 这是应天府府尹杨元杲递上来的奏疏,杨元杲这个人,朱元璋是比较信任的,否则也不可能任他为应天府府尹。 此人不但是淮西同乡,而且还是读书人,因此,朱元璋对他格外的器重。 这杨元杲的奏疏,却是提及到了栖霞山采矿的乱象。说是商户百姓踊跃,以入山采金为幸,以至百姓人心浮动,长此下去,只怕要礼崩乐坏。 杨元杲拿出了一个方案,既朝廷设矿监,将矿区收回,严防奸民入山采掘。 朱元璋看着这奏疏,他甚至细细看了杨元杲奏报上来的一个数字,每年折银十万至二十万两上下。 这个数目,是杨元杲所奏的矿区收益,只要朝廷设了矿监,命工部组织人力采掘,必能使岁入大增。 朱元璋看着这个数目,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突然道:“这应天府杨元杲,何以突然上奏?” 也该先看了朱元璋一眼,想了想道:“奴婢不知。” 朱元璋挑眉道:“礼崩乐坏……百姓入山采矿,也能礼崩乐坏吗?” 也该先懵住了:“奴婢没读过什么书,不过杨公满腹经纶,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吧。” 朱元璋却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了眼眸,眸光中泛着锐光,冷笑道:“朕还没想占这矿呢,他这应天府府尹倒是急了。” 也该先脸色一僵,讪讪道:“奴婢……奴婢……” 朱元璋却是突然道:“邓千秋近来得罪了什么人?” 也该先:“……” 朱元璋叹道:“召他入宫。” 这句话也该先听懂了,忙道:“奴婢遵旨。” 他匆匆去了,可过了小半时辰,也该先又匆匆地回来,道:“陛下……邓千户不在千户所。” 朱元璋冷冷道:“不在千户所,那就去找。” 也该先为难地道:“他已四五日都不在千户所了,听千户所的人说,他现在几乎都在那栖霞山。” “进山了?”朱元璋一脸诧异,接着道:“他将矿山交给了别人,还往那地方去做什么?既然如此,那将晋王几个给朕叫来。” 也该先苦着脸:“三位殿下,也进山了。” 朱元璋不由气了个半死,怒道:“一个个不好好读书,四处跑什么!出城数日,这若是遭了不测,该当如何?还有这杨元杲……” 朱元璋顿了一下,突的道:“那矿上……真能挖出金子来?” 也该先如实道:“是,据说许多商户和百姓都挖出来了,那儿倒是热闹的很。” 朱元璋若有所思,随即道:“下旨杨元杲,这栖霞山也是他的治下,他现在既对此关注,那么就给朕亲自跑一跑,口说无凭,朕要礼崩乐坏的实据。” 也该先道:“喏。” 也该先匆匆去了。 可过不多时,却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参知政事胡惟庸见驾。” 朱元璋挥挥手:“叫来。” 胡惟庸匆匆入殿,行了一礼便立即道:“陛下,栖霞出事了。” 朱元璋瞥了胡惟庸一眼,道:“何事?” 胡惟庸道:“陛下,栖霞山……传出天崩地裂的声音,以至山谷震动,便是数里之外,都有人听见。还有人……隐隐在山中见了云雾腾起……” 朱元璋听罢,眼眸猛然一张,道:“地崩?” “可能不是地崩,是火药……”胡惟庸道。 此言一出,朱元璋大惊:“伤人了没有?” “臣也是刚刚从五城兵马司那儿得到的消息……” 朱元璋当即道:“速速去查看,速去。” 可随即,他开始不放心起来,忙道:“邓千秋与朕的三个儿子还在那呢,该死……叫徐达,点一队人马,你随朕一道去看看。” 胡惟庸连忙道:“陛下……这……只怕不妥……那儿的情形,现在还未知,臣以为……陛下不可犯险。” 朱元璋瞪他道:“朕这辈子,什么都不多,亲冒矢石的事,也是不少。你当朕是豢养于深宫妇人的太平天子吗?” 胡惟庸只好道:“遵旨。” ………… “火药放多了,这矿,真不是人开的。”朱棣骂骂咧咧的下了山,一面道:“不过……看来用火药来开山炸石,确实开起矿来,轻易了许多,减了不少的人力。还是恩师有办法,真想将他脑袋锯开来看看,他脑子是不是和我们不同。” 朱橚跟在后头,想了很久:“恩师一定是打小就吃了什么奇药,所以才这样聪明。将来我也要配出这样的药来,如此一来,我们朱家子子孙孙,都可像恩师一样聪明绝顶了。”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陛下驾到 三人兴冲冲的便往山下的一处大宅去。 邓千秋则早在门口等着他们了,一见他们,便破口大骂:“放这么多药……搞得天崩地裂的,你们疯了?” 朱棡忙做了个鬼脸,乖乖道:“我们知错了,是四弟这样干的……” 朱棣刚要反驳。 邓千秋便气咻咻地道:“人家雇人开一次山才十两银子,让你们去给人做个示范,装这么多药,十两银子非要亏本不可。这买卖还怎么做?细水长流!知不知道?” 朱棡:“……” “好了,接下来的事,交给这栖霞山百户所接手吧。”邓千秋道:“主要是火药需严格管控,这民间可不能随意的使用,就这些火药,还是我奏请太子去申领来的。接下来,咱们干正经事。” 三人只好乖乖应下。 …… 应天府尹杨元杲接了朱元璋的口谕,命他往栖霞矿区巡视。 得了旨意,杨元杲皱眉起来,他可不喜去那等不毛之地。 原本那一道奏疏,一方面是听闻矿区那儿,不少人发了财,这杨元杲起心动念,若是能收回矿区,置于应天府的管辖之下,就再好不过了。 另一方面,确实有不少读书人前来申诉,说是现在人心浮动,人人开口都在谈什么淘金。 杨元杲任了应天府尹,官声极好,大家都称赞他官声卓著,遗爱民间。更有人说他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 对此,杨元杲当然要谦虚几句,不过他心里,也为此而沾沾自喜。 他清楚一个封疆大吏,最紧要的是宣传德教,所谓教化百姓为上等。因而,他对伤风败俗之事,格外的严厉。 现在得了陛下的旨意,他只好行动起来,带着三班差役,会同府中上下佐贰官,自是命人铜锣开道,他则坐在一顶软轿上。 走了半途,便有一个幕友气喘吁吁地骑马而来。 这幕友是探路的,杨元杲已算是品级极高的官员了,正因如此,若要巡视地方,就必须得有人夹道迎接。 “恩府。” 杨元杲叫人停了轿,拉开帘子,看一眼这幕友:“如何?” 这幕僚缓了缓道:“江宁县县令,上河堤去了,让县里的司吏预先往栖霞,到时带本县耆老人等,迎侯杨公。” 杨元杲听罢,立即露出了不满之色。 其实江宁县那边,邓健显然对此是很不满的。 因为江宁县乃是京县,县衙距离应天府衙其实就隔了一条街。 而这栖霞,乃是江宁县的郊区,照理来说,你府尹要下县里巡视,若是到县衙里来,邓健作为县令,尽一尽礼数倒没什么。 偏偏应天府的意思却是,府尹要去江宁县的栖霞了,伱县令赶紧带本县佐贰官,以及上下人等,除此之外,连同本县的耆老、士绅们去那栖霞迎候,等着府尹来。 杨元杲听这幕友说邓健竟不肯去,而是去了河堤,直接愣了一下。 他露出不可思议之色,然后,却依旧故作镇定。只笑着道:“这位邓县令,倒是忙碌得很呐。” 幕友却是不忿道:“恩府,只教一个司吏去,学生说句不该说的话,他邓健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轻慢上官!他这是不将恩府您放在眼里,怕不是此人儿子得了圣眷,便不将恩府您放在眼里了。” 杨元杲只微笑,道:“好啦,休要在背后道人是非,这不是君子所为。” 幕友是有眼色的,见杨元杲如此大度,反而更是义愤填膺:“恩府,他这哪里是去上河堤,这是故意要给我们应天府一点颜色看看。这要是恩府过去,那儿只一个司吏和几个胥吏,恩府的颜面要荡然无存。这治下军民百姓,又会作何想?” 杨元杲淡淡道:“还是你知老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夫讲排场。知道的,方才明白,为官一任,若是不能维持官仪,则损了一府的威严,更是损了朝廷的颜面,便是陛下……”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 这幕友忙道:“恩府此言,实在是发人深省,陛下若知恩府的忠心……只可惜,现在的世道,小人当道,连邓千秋那样离经叛道之人……竟也可以得到圣眷,这邓家一对父子,也是绝了。” 杨元杲道:“好啦,点到即止,要慎言。” 杨元杲此时心里头,已十分不快了。他甚至想直接打道回府,一想到到了栖霞,那儿光秃秃的,江宁县又这样的敷衍,他便怒从心起。 幕友抬头看了杨元杲一眼,却道:“恩府,学生晓得您的为难之处,所以江宁县那边,学生快马去通报,得知他们这样轻慢的时候,学生……学生便想了一个主意,学生自作主张,还请恩府勿怪。” 所谓的幕友,都是官员们招募来的,都属于亲信之人。 杨元杲道:“嗯?” 幕友道:“学生让人火速去请了江宁县的一些士绅,还有本地的耆老,用的是应天府的名义,不只如此……还知会了周遭诸县县衙……让他们赶紧快马……到栖霞去。恩府……学生擅作主张……不过学生的本意是,那江宁县不迎接,这周遭诸县……” 不等这幕友说完,杨元杲已是压压手,示意他已知道了,而且不想深谈下去。 幕友顿时意会,他晓得杨元杲的意思,这事儿……是他干的,而杨元杲知道就好了,至于具体的细节,下头人自会安排。否则,这样的事,杨元杲亲自过问,就显得有失风度了。 杨元杲道:“大家都不容易,从各地赶来,有的县,只怕快马也要两三个时辰才能赶到吧,倒是辛苦了他们。” 顿了顿,杨元杲又道:“教人慢一些走,不要急促。” 幕友听罢,忍不住感慨:“恩府当真体恤下官,教人钦佩。” 慢一些走,是给各县一些时间,让他们有所准备。 …… 一时之间,应天府内,当真是鸡飞狗跳。 许多的快马,将消息送到各县,而各县的县令,哪里敢怠慢,这种事,但凡是应天府知会了,那便是比天还大的事。你若是装聋作哑,就是罪该万死了。 于是乎,各县的县令会同佐贰官,当即快马飞驰,往栖霞去。 应天府里的学正,也已行动起来,火速知会本府能赶到的读书人、士绅、耆老,也匆匆往栖霞赶去。 栖霞与京城交界处,恰好有一处驿站。 这栖霞驿的驿丞得了府里的知会,吓了一跳,而后不禁有些无语,这种事,本该是县里先来知会的,怎么是府里先来通知了? 不管他怎样想,很快,他这儿就热闹起来了。 先赶来的是不少的士绅、读书人,一个个纶巾儒衫,也有头戴方巾的,个个红光满面。 再一会儿功夫,竟是上元县县令带着诸多佐贰官和差役来。 这上元县和江宁县比邻,距离此处不远,所以来的最早。 上元县县令吴琛,便索性当起了这次迎接府尹巡视的主宾,当即亲自吩咐人,预备好茶水,酒席,以及各色蔬果,又命人在这驿站门前,铺上了麻布,免得待府尹下轿入驿站茶歇时脏了靴子。 他掐指算了算,等到来的时候,天色可能会有些晚了,于是又命人想办法多去弄一些灯笼来,要将这驿站外头也都照亮。 吴琛指挥若定,倒是快活得很,应天府和其他府不一样,其他府的知府和县令虽有主次之分,可县令到知府之间,也不是高不可攀。 可应天府的府尹,却有通天的能力,是可以单独见驾的,而且品级也比寻常的知府高了好几级。 正因如此,对吴琛而言,这位府尹,就相当于是天一样,是真正能决定他生死荣辱之人。 可怜那江宁县令如此怠慢府尹,现在好了,这一次正好让他吴琛来露露脸,到时…… 这吴琛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不多时,快马奔来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以至于这小小的驿站,竟已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应天府所辖诸县,除了格外偏远的,现在已到了五个。 五个县令一碰头,见这人山人海的模样,也都放下了心,当即便去驿站里喝茶等候。 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突然,有人大呼一声:“人来了,人来了……” 这一声大呼,吴琛等县令和各县的县丞、县尉、典吏、教谕人等,纷纷长身而起。 吴琛满面红光,甚至带着激动道:“来的这样快吗?此前听说,杨公的车驾并不快,他这是体恤咱们这些下官,教我们好有所准备,没想到,还是比老夫料定的早了一个时辰。” “应该是,来了许多人,浩浩荡荡,除了应天府的杨公,还有谁有这样的排场?” “快,我等去拜见。” 此时,在官道上,一队人马正拥簇着朱元璋驰行。 朱元璋见胡惟庸气喘吁吁的,便微笑道:“你身子可比朕与魏国公差得远了,这才多少步,就已上气不接下气了。无妨,朕若是记得没错,前头就是栖霞驿了,正好歇歇脚。”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帝心难测 朱元璋人等,飞马至驿站前。 驿站这儿,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以上元县县令吴琛为首,其余诸县令、县丞、县尉人等,纷纷上前,他们只当为首的朱元璋骑行之人,乃应天府府尹的先锋护卫。 只是他们心里却不由得咋舌,杨公好排场啊!于是不自由主的,生出了惭愧之心。 也有人心里犯嘀咕,总觉得这些人和应天府衙的人有些不同。 只是眼下,也只好宁可杀错一千,不可放过一人了。即便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倘若当真是杨公的大驾,自己若是啰嗦什么,就是冲撞了上官。 “下官恭迎杨公。”众人朗声道。 朱元璋坐在马上,却不由得一愣。 他一脸匪夷所思之色。 杨公……是谁? 后头的徐达,只是冷冷的模样,跟在朱元璋的身侧,却是戒备起来。 倒是那胡惟庸,脸色微微一变,他咳嗽,皱着眉头,正要开口提示。 朱元璋却道:“你们是谁?” 吴琛上前,笑意盈人地道:“回禀杨公,下官吴琛,在此恭候杨公多时,杨公巡视栖霞……舟车劳顿,我等在此……” 朱元璋大笑:“是吗,这样说来,这驿站却是住不得了?” 吴琛脸色一变,随即察觉到异样,道:“你们……你们是谁……大胆……这里是官驿,休要在此造次,速速退去。” 后头的众官与士绅、耆老们已是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原来竟是迎错了人。 朱元璋看一眼吴琛道:“伱是上元县县令,却为何来此迎候应天府尹,这里应该不是你的治下吧。” 吴琛方才还毕恭毕敬的,现在已把笑脸收了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上元县和江宁县,都在应天府的治下,上官巡差至此,做下官的,在此迎候,乃是理所应当。” 听罢,徐达和胡惟庸都紧张地看向朱元璋,心口不自觉的提起了一口气。 他们本以为,朱元璋必要雷霆震怒,谁料朱元璋却笑了:“好,好,好,你们好的很。” 他们心口提着的那口气还未落下,却见朱元璋再没有多说什么,已拨了马,只道了一句:“走。” 走? 徐达和胡惟庸皆是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可朱元璋似乎对此,不以为意,竟当真拨马直接走了。 后头的众骑,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追赶上去。 倒是这吴琛,看着他们匆匆离开的背影,却是忍不住的露出了沮丧之色,口里不由得道:“真是岂有此理,差点还以为是杨公……” 倒是身后一人上前来,低声道:“这些人,看上去也不是寻常之辈。” 吴琛道:“可能是京中五军都督府的军将吧,更或者是哪家的侯爷也不一定。” 只是吴琛依旧摆出无所谓的样子,现官不如现管,对他而言,杨公才是他的天,其余之人,只要他不犯差错,谁能奈何? 于是收起其他心思,大声呼道:“大家打起精神,只怕杨公,后脚即到了。” ………… 朱元璋一路勒马飞驰,连走数里,才慢慢地放慢了马速,慢步而行。 徐达飞马追上来,却见朱元璋已是一脸悲怆之色。 徐达讪讪道:“陛下……宽仁……” 朱元璋看着前方,目光却是有些悠远,像是追思着什么,突的道:“朕在想一件事。” 徐达道:“还请陛下示下。” 朱元璋看他一眼道:“魏国公莫不闻当初河南之事吗?” 徐达的眉头微微一挑,骤然之间,仿佛明白了。 这其实是元末时期,一个假钦差的事件,当时天下已经崩坏,四处烽火,而那时候,却有一个叫范孟的人冒充钦差,进入河南行省,连夜用假圣旨直接杀了当时河南行省的平章政事月禄帖木儿、左丞劫烈、理问金刚奴、郎中完者秃黑的儿、都事拜住,河南廉访使秃满,汴梁路总管撒思麻、万户完者不花人等。 一夜之间,这些河南最高的文武官,居然就凭一份假圣旨,就杀了个一干二净,居然无人敢反抗。 接着,范孟这些人又在第二天,假传了一份新圣旨,自封自己为河南都元帅,当真在那河南开封,做了土皇帝,直到很久之后,才事情泄露。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范孟等人,随意杀死当地的蒙古官吏,也无人敢过问,甚至驻扎在当地的蒙古军马,亦是无一人敢妄动。 朱元璋神色幽幽地道:“那鞑子,人人都说他们壮勇,可做了官,却也都成了那畏手畏脚,处处仰看上命,哪怕刀架在了脖子上,也是任人宰割,绝不敢怀疑上命。朕以为,我大明新朝初立,会有所不同,可现在看来,今日若来了一个范孟,亦可得手。” 徐达听罢,也不由感触地叹道:“臣也没想到,一个应天府府尹,竟有这样的声势,只怕陛下出巡,也不过如此了。” 朱元璋笑道:“可笑,真是可笑。朕也看过经史,他们对于皇帝出巡,深恶痛绝,恨得咬牙切齿,都说四处巡视,必为昏君,加重百姓负担。以至朕出宫来,都不敢大肆铺张,处处谨慎。反是他们这些行径,岂不是成了这天下一个个的小皇帝?他们出巡四处,难道就不加重负担吗?那驿站里那样的人,还有所备的水酒,以及迎来往送的供奉之物,又是从何而来?” 徐达却是露出了不解之色,不由道:“既如此,陛下为何不将他们拿下……以儆效尤。” 朱元璋则是脸色平静地道:“再等等看吧,朕要再想一想,也要再看一看。” 说着,他指着远处,道:“渡了河,便应该是栖霞了吧。” 徐达苦笑道:“就怕寻不到渡船,何况现在黑灯瞎火的……陛下,咱们还是应该回栖霞的驿站歇一晚。” 朱元璋却道:“这又何妨呢?哎……有这些狗娘的东西,这当地的百姓苦到了什么地步,可想而知。朕有时日夜都在做噩梦,梦到的就是当初年少时的景象,真是苦不堪言。每到梦醒的时候,便吓出一身汗来。可现在思来,似吴琛这样的人,只怕这治下的百姓,必然也比朕当初好不到哪里去……真不知道,此时天下第二个、第三个朱重八现在在何处,他们是否也如朕当初一样,念及这些赃官污吏,便咬牙切齿,视如寇仇。” “朕吃苦吃惯了,即便夜宿远郊,也算不得什么。想办法渡河吧,前头就是不毛之地,当地就算偶有一些农户,怕也是苦不堪言,就不要给他们负担了,勉强歇一宿,就去抓那邓千秋还有朱棡几个混账。你看好了,朕怎么收拾他们。” 徐达笑着点点头道:“朱棣这个小子最坏,陛下尤其要惩治他。” 朱元璋瞥了徐达一眼,朱元璋已将朱棣与徐达的女儿定下了姻亲,这徐达倒也心黑,自己不便教训自己的未来女婿,却怂恿着朱元璋这个做爹的下手。 朱元璋不答。 行了几步,眼前果然是河流,只是奇怪的是,一探路的飞骑来报:“陛下,前头有桥。” “竟还有桥。”朱元璋抖擞精神,当即让那探马引路,顺着桥渡河,再往前走,竟发现前头竟是灯火通明,远处隐隐传出鼎沸之声。 朱元璋大为诧异,他侧目看一眼徐达道:“此处……竟也这样热闹?” 徐达亦是惊讶,道:“臣记得,当初臣带兵攻城,曾驻扎一支军马在此处,此次……应该没有多少人烟……” 只见那不远处,竟是一个村庄,那村庄亮了许多的灯火。 徐达道:“臣去买一些吃食来,免得陛下饿了。” 朱元璋道:“朕同去。” 于是二人勒马入村,这村里,墙壁尚是斑驳,不过……倒有不少新修的瓦房,有的瓦房,只修了一半,小道上,堆了许多烧好的砖坯。 似乎有人注意到二人,便有一个壮汉披衣从屋里出来,道:“又是来此的客商吗?不必在此借助了,往前走一里路,就有客栈。” 朱元璋一愣,没有从马上下来,而是居高临下借着隐隐的星光和灯火,看着对方道:“这是哪里,怎的此地这样热闹。” 汉子尚且开口,倒是屋里头,有孩子的啼哭,还有妇人的声音,那妇人道:“人家客人一路跋涉至此,天色又这样晚,必是饥肠辘辘,不是还留了一些吃食吗?不如施舍给他,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汉子只好回头应了屋里的妇人一声,对朱元璋道:“你在此等着。” 他回屋,居然拿荷叶包着几个饼子上前,伸手送给马上的朱元璋,一面道:“晚上剩下来的,本是打算明日清早上工吃,你们将就着填填肚子吧。若要住宿,怕是要往前头的客栈了。不过……客栈也可能已客满了,现在这儿就是如此,实在不成的话,就去栖霞百户所那儿,那儿搭了一些棚子,就是暂时给过往之人,实在找不到住处之人将就对付的,在那可以遮风避雨。” 朱元璋眉眼一张,诧异道:“栖霞也有百户所?” 汉子咧嘴笑了,看朱元璋的目光,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道:“那可不是,如若不然,这样多的客商往来,若是有作奸犯科的宵小怎么办?” 朱元璋按耐住心头的惊异,又道:“这小小的栖霞之地,还需百户所来维持吗?” 汉子道:“栖霞小归小,可人多啊,这里里外外,从矿区到这集市,不知有多少人呢,这周遭上元、溧水、高淳、江浦、六合诸县,哪一个县没人来?” 朱元璋眼里写满了震惊。 (本章完) ------------ 第一百四十九章:天数有变 朱元璋低头看了一眼荷叶包裹的蒸饼,随即领着徐达辞了那汉子。 紧接着,利索地打马出村。 往前行了一里后,果然见前头有客栈亮了灯火。 不只如此,这客栈竟是一座挨着一座,相连一起,沿途都是马厩,酒肆以及其他商铺。 即便是入了夜,却也热闹,这里的热闹程度,竟不在寻常县城之下。 此时,这沿途的酒肆和茶肆竟是最热闹的时候。 各种吆喝声响彻一片。 朱元璋忍不住皱眉,带着几分不悦道:“这夜里……竟也通宵达旦的饮酒作乐?” 徐达知道,朱元璋素来对于过于奢靡的社会风气是很不喜的。 毕竟,朱元璋幼时也窥见过某些人的奢靡风气,他认为这是百姓们活不下去的根源。 朱元璋的脸色越发的不甚好看,忍不住冷冷道:“这一路过去,都是酒肆,日夜饮酒,如何使的?” 说罢,下了马。 而后径直闯入了一家酒肆。 “客官……请上座……” 里头已是人头攒动,许多人开怀畅饮,好不热闹。 朱元璋原是板着脸,此时却不由得一愣。 徐达也随后赶到,这才发现,这酒肆里的氛围其实并不好,虽是热闹,却多是一些短装打扮的粗汉。 朱元璋一脸诧异。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寻常人家是极少能饮酒的,饮酒多见于富户,毕竟酒水乃是粮食酿制而成。 能温饱都是不容易了,更何况是用粮食酿制的酒水。一般人即便喝酒,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成。 而眼前在目的,却多是粗汉,那店伙见了朱元璋几人的打扮,反而皱眉,似乎觉得朱元璋等人的身份不一般。 朱元璋便踱步到了一边,徐达则将那店伙叫到了面前来,低声道:“你们这儿买卖怎的这样热闹?” 店伙看着徐达通身的气势,有些畏惧地看了徐达一眼,老实地道:“大家下了工,劳累了一日,所以来此……喝口酒消消乏。” 徐达讶异地道:“下工?下了什么工?” 店伙道:“有在山里矿上的,还有这山下一些冶炼作坊的。除此之外,还有车马转运的,亦有船运的艄公……咱们这栖霞,上上下下数万的壮力,拿了薪俸,可不得歇歇脚吗?” 徐达压住了差点冲口而出的惊呼,尽量压着震惊的声音道:“数万之多?” 店伙道:“这可不好说。”他舔舔嘴,接着道:“具体有多少,也说不清,总之现在每隔一些时日,就有人来,现在行情太好了……啊……客官,小的要去招呼客人了。” 朱元璋与徐达随即对视了一眼。 这朱元璋的神色越来越古怪,二人前后脚出了酒肆,朱元璋最终道:“那邓千秋几个家伙,必在百户所。” 百户所倒是禁卫森严。 依旧灯火通明。 在点点的火光之下,居然还有人出入。 出入的竟多是一些商贾,还有不少的账房模样的人。 朱元璋越发觉得古怪了,因为这些商贾和账房模样的人居然很脸熟,当初在千户所里就看过。 莫非……这百户所将税也征到这儿来了? 朱元璋带着满腹的惊疑,一马当先,正要进去。 却有几个校尉,竟也不阻拦。 徐达尾随朱元璋,忍不住低声道:“陛下,这百户所竟如此松懈。” 朱元璋却镇定自若,只淡声道:“随朕来吧。” 他居然极为熟稔,先去领了一个号牌,而后,却没有往那商贾和账房去的地方,而是趁着众人不留神的功夫,径往后头一处建筑去。 徐达觉得惊讶,心里越来越嘀咕,这陛下……似乎对这里……很熟,从前来过? 走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一处书斋外头,便听到传出了声音。 “什么是国,什么是家?” 朱元璋本要快步闯进去,可此时,却是放慢了脚步。 此时便听到朱棣的声音道:“国便是国,家便是家。” 邓千秋的声音道:“朱棣说的很好,他的回答,发人深省!来,朱棣,你站起来,给我站到墙角去。” 朱元璋听罢,不由得莞尔一笑。 徐达听到朱棣的声音,亦不由得脸上多了几分暖色。 此时,又听邓千秋道:“其实起初的时候,就说三皇五帝之前,当真有国家吗?那时百姓们饮血茹毛,大家都在一个个的部族里,靠着猎兽为生,亦或者采摘野果。一个部族栖息一段时间之后,便要开始迁徙,为何?因为附近的野果采摘干净,野兽也已猎杀的差不多了,倘若不进行迁徙,那么这个数十人或者百人的部族,就不得不饿死。那时人们不知道国家为何物,只晓得生存的本能……” 朱棣的声音又道:“这岂不是和大漠里的鞑靼人一样,都是游猎为生?” 邓千秋道:“差不多如此。” 朱棣又道:“可是恩师,我觉得不对,那大漠之中,从匈奴到鲜卑再到突厥、契丹、蒙古,他们也有国家。” 邓千秋道:“这是因为他们的游猎升级了,你难道没有发现,他们的国家组织形式十分松散,其实还是残留着大量部族的特征,他们开始组织起了一个松散的部族大联合,准确的来说,是半个国家的形式,而他们与上古时期的部族之所以有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发现了一个除了游猎和采摘野果为生更有利的生产方式。” 不等朱棣提问,邓千秋就道:“劫掠……” 朱元璋一听,人已恍然。 邓千秋所讲的东西,十分新奇,可细细一思,却发现自有他的道理。 而这些,却是朱元璋闻所未闻的,于是他听得越发的认真了。 邓千秋接着道:“这就好像,若是在上古之时,咱们的那些祖宗,靠游猎为生,突然发现,周遭出现了一个富裕的城邦,而城邦积攒了大量的财富。那么……伱猜猜看,那一个个上古的部族,是否会开始慢慢的联合起来,他们联合的目的,就是增强自身的力量,为比游猎和采摘野果更有效的方式来获取自己的财富。这也是大漠各族,与我中国上古各部族之间的区别。” “由此,你们得出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这一次,是朱棡的声音。 邓千秋道:“好了,朱橚你来说,” 朱棡顿时露出了沮丧的声音。 朱橚则怯怯地道:“他们那时受伤了,也吃药吗?” 邓千秋道:“朱橚的问题问的很好,你看,他就很有开创性的思维。朱橚,你也站起来,跟你的四哥站在一起,” “噢。” 这时,邓千秋道:“我们可以得出,在不同的生活方式之下,我们的社会组织是不一样的。游猎时不得不进行迁徙,且一块土地无法持续的养活大量的人口。因而,只能有部族制。紧接着,人们发现了农耕的好处,这农耕的出现,使的人们不得不开始定居,因为土地需要开垦,而一旦开垦之后,人们就离不开土地了。大量的人,开始被束缚在了土地上,久而久之,人口开始增加,大量专业从事农业的人出现……” 邓千秋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你们别小看这耕地。有了耕地之后,既产生了我们与大漠各部之间的区别,也让他们与上古的老祖宗们,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定居的出现,就需要大量的工具,于是开始出现了各色的匠人,匠人们专职,就需要口粮,那么不免就需要和农人们进行交换。” “可简单的以物易物,无法满足需求,总不能今日匠人生产了一个罐子,还特意跑出去四处寻人换几斤粮,到了明日,生产了一个新的陶罐,却又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换粮吗?于是,商贾就出现了。” “不只如此,人们还发现,因为大家乃是定居,而一旦定居,就不免会遭受威胁,就比如有一家富户,他们处在荒郊野外,这个时候,必定要被临近的人觊觎。你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发现了危险,就进行迁徙。那么这个时候,势必需要有专职的士兵,来保卫自己。” “现在……懂我的意思了吗?这时候,几乎所有人,哪怕是生活处境最悲惨的人,他们也需要有一个东西,既保卫他们或多或的财产,而且还需要有人来裁决他们在交易时产生的纠纷,那么国家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现。” “恩师,我有一个疑问……”朱棡道。 邓千秋道:“你说。” “为何就一定会变成这样呢?难道上古先民们未卜先知,非要照着这个来?他们就不愿意去变,那又如何?” 朱元璋听了暗暗点头,朱棡虽在抬杠,不过朱元璋也觉得有理,邓千秋这是先射箭后画靶,只是在做一个总结罢了。 邓千秋笑着道:“因为很简单,那时候有许许多多的城邦出现,当然绝大多数,都是不愿意改变的,毕竟……想要变更是极难的,即便是咱们人,尚且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何况是这样多的人,让他们去接受不同的生活方式。只不过……这数百上千的城邦里头,只要有一个变了,那么,他就会变强,紧接着,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掉那些不愿求变的部族,会杀光他们的男人,劫掠他们的女人。” 顿了一下,邓千秋接着道:“你看……你不去改变,那么……那个变了的人,就会用刀剑去改变你。” 朱元璋听罢,竟开始思索起来:“嗯?” 朱棡此时大呼起来:“这不和我父皇一样,不听话的就宰了?” 朱元璋脸色一变,接着又从鼻孔里发出同样轻微的声音:“嗯?”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章:生财有道 朱元璋的脸色变幻不定,他内心好像燃起了一团火。 好在此时,邓千秋道:“所以这天下所有问题的根本,就在于此。许多时候,你不改变,那么便只能消亡。周分封天下,吞灭东夷,秦灭六国,这些都是如此。就好像秦一样,那时各国都已察觉到生产方式有了改变,铁器出现后,生产力大大的增加,还有知识开始渐渐普及,大量没有封爵的士人也开始出现。这个时候,谁能加强朝廷的权威,能够吸引各国的士人,进行变法,谁就能生存。而依旧还沿用老一套的,如何敌得过秦军?覆亡其实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覆亡二字,教朱元璋心头一震。 朱棡道:“这样说来,咱们大明,也会覆亡咯?” 邓千秋骂道:“我大明不一样,我大明自有天命。好了,你也站墙角去。” “可是恩师,你方才还在说这天下兴亡之道,怎么到了我大明就不一样了。” 邓千秋道:“哎,伱瞧,为师和这适应生产关系的部族、国家也是一样的啊,为师不去改变自己,也要被肉体消灭。现在我大明开国,天下百姓都希望得到安定的生活,陛下更是春秋鼎盛,我大明的国祚,必能延续。这个时候,你和为师说这个,为师若真顺着你评论国事,那和不肯顺应变革的六国有什么区别?最终也只能覆亡,身死族灭了,懂不懂。” 邓千秋清清嗓子,接着道:“我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顺势,就是看清风向,秦朝看清了风向,进行了变化,所以他能灭六国。而个体而言,也是如此。” 这话,居然很有道理,不但家国之道讲了,连做人的道理也懂了。 朱棣却道:“恩师,那我换一个提法,我大明国祚万年,会有什么危险吗?” “有。”邓千秋道:“大漠之中的各族,他们的生产关系极为脆弱,就和我们的先民一般,一旦猎不到猎物,就要饿死,一旦家里的羊死了,也要饿死。正因如此,所以他们的组织关系,源自于大家团结起来,一起南下劫掠,只要劫掠能够成功,那么这个联盟的半国家形式就可延续。而一旦他们无法顺利的劫掠,那么势必内部就会爆发残酷的内乱。这就是生产关系无法转化为果实,最终导致的自相残杀。” “而我中国本质其实也是一样,我们重在开垦,只要土地还能有收益,还能养得活大家,这生产关系不出问题,自然而然,也就江山稳固了。” “可我问你们,历朝历代,耕地真的可以永远养活人口吗?” “……” 朱元璋听罢,脸已露出几分惨然之色,他低着头,默然无声。 在大本堂,许多大儒对于国家兴亡的讨论,更多集中在君主的问题上。 只要皇帝不好美色,不铺张浪费,不宠幸奸臣和自己的亲戚以及宦官,压制不明圣人道理的武人,则天下就可以安定。 基本上,这一套其实早已在宋朝就已经形成了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理论,尤其是《资治通鉴》出现后,这一套理论更加的进行强化。 而几乎所有的大儒,都在尽力地回避一个问题……土地。 只听邓千秋此时又道:“我们且不说天灾,单说人口的不断增加,还有土地的兼并,这天下现在尚有许多的荒地,足够人去开垦,可久而久之呢?久而久之后,土地会慢慢的兼并,人口会不断的增加,终有一日,会达到某个阶段,以至大家再如何勤恳耕作,也填不饱肚子的时候……” “你们这几日,在这周遭随为师瞎转悠,显然也看到许多百姓的生活了吧。你们觉得他们日子苦不堪言,可实际上,这可能已经是他们这数十上百年来,日子过的最舒心最快活的时候了。因为战争使不少的富户被消灭,也因为战乱使大量的人口减少,以至百姓们总还可以想办法开垦一些荒地维持生计。如今一个家族的人口,尚且还不多,还没有进行繁衍,家中的土地,也勉强能维持家中的开销。” “可以后呢?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呢?” 这一下子,朱棣无词了,只是他似乎对此格外的上心,于是道:“那会如何?” 邓千秋道:“无非就是流民们没有饭吃了,不得不开始四处游荡,而后愤怒之下,开始攻打州县。而朝廷为了解决流民,就不得不征募更多的官兵进剿。为了征募更多的官兵,岁入不足,所以加征税赋,加征税赋之后,又有更多人活不下去……如此反复,最终……土崩瓦解。” 朱元璋觉得这些……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朱棣道:“这样的话,岂不是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邓千秋道:“也不是没有路走,方才不是和你说了吗?谁能先进行改变,顺应新的生产关系,谁就有希望能打破桎梏,活下来。” “新的生产关系?啥关系?” 邓千秋道:“上古的时候,人们不晓得耕种,只靠游猎为生,而人们掌握了耕种,不但不必四处游荡,安稳的定居下来,还可大大的增加粮产。这就是新的生产关系。” “现在呢?现在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办法。”邓千秋道:“不过这办法的第一步,却不是想要一口吃成胖子,而是得徐徐图之,所以,在想要改变这关系之前,我们干的第一步,是在现有生产力的基础上,获得足够的资源,有了足够的资源……” “资源是啥?” 听到朱棣这个问题,邓千秋斩钉截铁地道:“钱!” 外头的朱元璋,虎躯一震,别的他可能还听得有些费力,可这个字,他懂。 此时,朱棣道:“就是挣钱?” “就是挣钱!”邓千秋目光坚定地道:“我大明的税制,从根上就有问题,陛下借鉴了历朝历代兴亡的教训,觉得用最低的税率,便可使百姓们安分守己。所以,几乎商税几乎聊胜于无。农税也能够让百姓们接受,其他的税赋……也不知如何征取,这样的做法,确实减少了横征暴敛的可能。” “可是,这会导致朝廷开始寅吃卯粮的死循环,朝廷唯一能做的,只能勉强维持朝廷这个摊子。其余的事,却再也没有余力了。所以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搞钱。” “原来恩师想办法弄钱,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恩师……是想将来住大宅子,养更多女人呢。”朱棡道,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邓千秋瞪了朱棡一眼,道:“不要给我戴高帽,你若还有良心,就不要道德绑架为师,为师事要干,享受也要享受,为师……全都要。” 邓千秋抬起略显高傲的头颅,道:“现在知道,为何这矿,要放开给所有人了吧,为师带着你们,进行进行一次社会实验,便是要告诉你们,如何搞钱。” “嗯?”朱元璋此时,才猛地想起开矿的事。 当初邓千秋说要将矿区任人开采,他还恶狠狠的训斥邓千秋不知节俭呢。 难道…… 里头的邓千秋,笑着道:“这矿哪里有这样好开的,得需要组织大量的人力物力,就说金矿吧,这么多人去河床上淘金,吃喝拉撒要管着,这金沙掏出来,还要冶炼,还要运输。这还是最值钱的金矿,其他的矿产,成本和收益算下来,银子肯定是能赚的,却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可为师呢,反其道而行,我们在这里修码头,建客栈,将土地租赁出去让人建酒肆,这矿区这么多劳力,还有这么多的客商,他们云集于此,就要吃喝拉撒,挣了银子,就得花出去。这……才是我们的收益……” “不只如此,大量的矿产,要运出去。而大量供应客商和劳力的物资,又要运进来,有了流通,就可以征取商税和矿税。” “还有,人员聚集,这本是不毛之地的荒山野岭,现在土地的价值却是水涨船高,这土地,又何尝不是一笔巨大的收益?” “更或者,大量的矿石运输出去不便,可若是在山下就地的冶炼,将精炼后的金银铜铁运出去,可以大大地减少运输成本,那么……是否可以吸引商贾们来建立冶炼的作坊?甚至……打造成成品农具或者其他器具的加工作坊呢?” “现在知晓了吧,搞钱的本质,在于能想办法,通过某个有利益的事,比如金矿、银矿,将人和钱流入进来,只要人和钱开始流动,那么……朝廷就不愁没有收益,倘若一潭死水,所有的地主老财们,赚了钱便储存在自家的地窖里,那么这钱,其实不过是破铜烂铁而已,对朝廷,对天下人,没有丝毫的好处。” 邓千秋说着,声音开始高亢起来:“朱棡,你四弟和五弟似乎不服气,那你来告诉他们,这数月下来,咱们靠这栖霞,到底征了多少税银,我邓家,又挣了多少银子。” 朱元璋身子下意识地朝前凑了凑,支起了耳朵。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一章:参见陛下 书斋之内。 朱棣和朱橚二人,乖乖地站在墙角。 朱棡听了邓千秋的话,便得意洋洋地站了起来:“恩师,这数目,只是粗略地算了一下,栖霞所征的矿税和商税,这数月下来,总计在二十九万两。” 顿了顿,朱棡像卖关子似的:“除此之外,这栖霞这儿,各种土地转卖以及经营的收益,也是惊人,其中大头是土地出售和转租的收益,有九万四千两之多。再有就是兴建的几个冶炼作坊,得银六万四千两。还有便是兴建的各种货栈,转租给商户,得银九千四百两。在有其他各项零零散散的收入,大致在五千两上下。总计是十八万两纹银上下。” 朱元璋支着耳朵听到这个数目,神色不禁为之一变。 这样多? 这可只是区区栖霞一块土地。 税银加上个人的收益,竟要接近五十万两纹银了。 别看五十万纹银少,可这却是源源不断的收益。 朱元璋脸上变幻不定。 天下若是多几处这样的地方,岂不是单靠税银……就可以支撑起天下的诸多开支? 邓千秋笑着道:“还不只如此。据我所知,我大明朝廷,也经营了不少的金矿、银矿和铁矿,这些矿区,都是朝廷征发了百姓开采,这开采的收益,多数归了朝廷。朱棡,我来问你,朝廷从这儿,得了多少收益?” 朱棡道:“这个我已查过了,不用算,我大明的矿不少,就以金矿为例,全天下,大大小小数十上百个矿,朝廷从中得到的收益,是三千四百两。” 这个数目一出,朱元璋眼珠子都要快掉下来。 他人已窒息了。 大大小小这么多的矿,收益只有三千四百两? 天下的税赋名目可以说多如牛毛,可以说,在朱元璋的主导,百官们在元朝的制度作为母本,进行了一些修订,最终形成了当下的税赋基准。 朱元璋只晓得,朝廷每年能征收来的税确实不多,他甚至还引以为傲,认为这是自己降低了百姓负担的举动。 而金矿的课税以及收益,朱元璋也不可能盯着,毕竟户部的大账之中,金矿的税赋和收益只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位置。 只是……三千四百两,还是直接突破了朱元璋的底线。 金矿啊,这么多的金矿,就这? …… 邓千秋笑了,他知道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意外,因为他在前世,对这颇有一些印象。整个明朝,金矿的课税最狠的就是永乐时期,也就是眼前罚站的这个朱棣当政的时候。 那是永乐二十一年,朝廷从金矿的收益暴增到了五千三百四十两,直接打破了洪武朝的历史记录。 不只打破了洪武朝的记录,此后到明朝灭亡之前,朱棣的子孙们,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帝,朝廷从金矿的收益中,能超过五千多两这个数目的。 而明朝三百年,从金矿中采掘的黄金有多少呢?那也只有天知道。 反正邓千秋所知,大量的金器在天下流转,而且黄金的价值,一直不菲,居高不下。 最搞笑之处就在于,即便朱家人在三百年之中,征收到的金税,最高的记录,也不过是五千多两银子。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遭受了当时士人的批判,且批判十分严厉,以至于还有人作诗嘲讽:“中涓凿空山河尽,圣主求金日夜劳。赖是年来稀骏骨,黄金应与筑台高。” 朱元璋若是晓得,他的后代们,为了每年几千两的税金,被天下人骂了几百年,估计非要杀个血流成河了。 说穿了,这就是欺负朱元璋对金税没有概念罢了。 此时,连角落里站着的朱棣和朱橚,也都严肃了起来。 这落差,实在太大了,大到二人无法想象。 “现在你们知道问题的关键了吗?”邓千秋道:“我来问你们,天下大大小小的金矿,多如牛毛,这儿的金矿,和天下的金矿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可为何,朝廷能从这里获得的收益,却是天下各处矿区的数十上百倍呢?” 朱橚绷不住了,忍不住大声道:“恩师,问题在哪儿?” 邓千秋叹息了一声,才道:“问题在于陛下被小人蒙蔽了,根本没办法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征税体系。问题也在于,天下的山川河泽,名为天子所有,可实际上,却多把持于私门,当然,这是蒙古人当初遗留下来的问题……” “咚……” 书斋的门突然被撞开。 哐当……可怜的门被一脚踹的哐哐的响,摇摇欲坠。 邓千秋和三人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三位皇子木然的站在原地。 却发现,自己的恩师,已熟练的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 大门处,露出了朱元璋魁梧的身影。 他疾步进来,大呼道:“这不是遗留的问题,倘若这是只是前朝遗弊,朕有百官,为何无人奏报?” 朱元璋怒气冲冲,目光如刀一般,扫过书斋众人。 邓千秋四人,吓得面如土色,忙是要行礼。 朱元璋绷着脸,大手一挥:“不必行礼,邓千秋,朕来问伱,为何会无人奏报?难道这天下人,都是聋子,是瞎子?” 邓千秋震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后,他心里想,你问我,我咋敢说?我要说了,那全天下人不都要恨死我?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能从各种矿里取得收益的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总不可能寻常的百姓得到收益吧?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陛下,可能……可能……是大家不知道吧。” “不知道?”朱元璋冷笑一声,他面上带着难以言说的恐怖,道:“一个、两个人可以不知道,一百个一千个人可以不知道,可朕养着的,何止万人,他们全部不知道?若是连这都不知道,朕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朱棣气咻咻道:“父皇,恩师太心善了,他把人往好处想,依儿臣看,这是知道的人从中得了好处,其他略有耳闻的,也不敢说,他们怕得罪了人,所以宁愿装傻充愣。” 邓千秋白了朱棣一眼,心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朱老四果然胆子肥,难怪历史上敢靖难。 朱元璋似乎已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眼里闪烁着什么,突然冷静了下来,道:“朕随意转转,不知如何,就与徐卿和胡卿到了这儿来了。” 邓千秋忙道:“陛下来时,该说一声,臣等也好迎驾。” 朱元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而此时,徐达与胡惟庸也都鱼贯进来。 邓千秋一看到胡惟庸,心里倒是警惕起来。 却听朱元璋道:“你方才所言,所谓生产关系,是怎么回事?” 邓千秋收回心神,道:“这……其实就是经济活动,比如,我大明主要以农耕为生,那么,耕种、土地、农业生产,就是咱们大明的主要生产关系。” 朱元璋想了想道:“就如鞑子以劫掠放牧为生,这也是他们的生产关系?” “正是。”邓千秋道:“一个人,平日最大的收益是什么,那么自然而然,就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习惯以及生产习惯。一个国家,其实也是如此。” 朱元璋颔首,道:“邓卿家倒是看的明白,那么如何扭转,将来人口日益增多,土地兼并的困局。” 邓千秋顿了一下,而后挠挠头道:“办法有很多种,其实战乱就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法……” 朱元璋:“……” 朱棣在旁,不禁下意识地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朱元璋勃然大怒,朝着朱棣瞪了一眼,怒吼:“站到门口去。” 方才还带着几分兴奋的朱棣,立即如霜打的茄子,噢了一声,便往外头走去。 朱元璋继续看向邓千秋,道:“除此之外呢?” “搞钱!”邓千秋很直接地道:“只有搞钱,有了钱,提高生产能力,在尽量抑制兼并的前提之下,只要朝廷跑的比人口增加更快,那么……就可解决这个困局。” 朱元璋却是皱眉起来,道:“这样麻烦,难道没有一劳永逸的方法吗?” 邓千秋直接一针见血地道:“一劳永逸的方法,只见于各种所谓的经史典籍,只有三皇五帝这样的传说中才会出现。可现在三皇五帝在哪里呢?” 朱元璋若有所思,幽幽道:“区区一个矿税……天下百官,竟无一人上奏于朕,朕还为此沾沾自喜,现在思来,教朕头皮都在发麻。邓卿家所言甚是,朕要重新谋划了。胡惟庸……” 胡惟庸心里已是五味杂陈,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邓千秋,而后连忙上前:“臣在。” 朱元璋道:“中书省,为何对此充耳不闻?” 胡惟庸忙拜倒道:“陛下……臣等当初跟着陛下建功立业,对此并无耳闻……”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着胡惟庸,神色不明,只道:“你的意思是说,李卿家糊涂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令胡惟庸身躯一震,他猛地意识到,中书省的格局,可能真要有所变化了。 他知道,他接下来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深远。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看朕手段如何 胡惟庸道:“陛下,李公年迈,数次乞休,奈何陛下总是不允。朝中事务,现在多为右丞相汪公主掌,以至中书省上下,政令不行,臣以为……陛下还是早做谋划为好。” 朱元璋听了,抿嘴笑了笑,看向徐达道:“看来朕是该让善长休息了,汪广洋为左丞相,让这胡惟庸为右丞相,徐卿你看如何?” 徐达虽也是淮西勋臣,可他与胡惟庸的关系极其糟糕,历史上,胡惟庸屡屡想要谋害徐达都没有得逞。 只是当着陛下的面,徐达却还是沉吟片刻后便道:“陛下认为可行,亦无不可。” 胡惟庸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因为理论上,他不过是参知政事,理应先成为右丞和左丞,才有资格成为右丞相。 可现在,陛下直接让他成为右丞相,如此一来,在中书省的地位,就等同于是汪广洋之下,万万人之上了。 陛下这样考虑,分明是想借助胡惟庸,来节制汪广洋。 而另一方面,他与汪广洋势同水火,这左右丞相之争,只怕也才刚刚开始。 无论如何,他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少在李善长病退之前,成为了丞相。 朱元璋道:“中书省,定要督办税制之事,拟出一个章程来。邓卿家……” 邓千秋道:“臣在。” 朱元璋看着邓千秋道:“这江宁县,朕交给你料理。” “啊?”邓千秋惊道:“那我爹咋办?” 朱元璋古怪地看了邓千秋一眼,却是道:“他另有任用!” 邓千秋道:“臣……担任县令?” 朱元璋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江宁县设卫,今日起,暂设江宁卫,你这千户,就暂时截止卫所事务。” 邓千秋一时瞠目结舌。 江宁县乃是京县,而明朝的卫所制,则有不同的职责,譬如京卫,主要职责是练兵。亦或者沿海或者边镇,则设立备倭卫,或者防守卫,主要进行军屯和开垦,以及卫戍的职责。 还有一种卫所,比如在攀西地区,设立即建昌卫、盐井卫、会川卫。这实际是朝廷在民族地区周围建立起军事防御包围圈,藉以限制和削弱土司势力的发展,防范和镇压土司的反抗。这种土司与卫所设置并存、土官与流官参用的政治机构,起到了知达边情、防范土酋的目的。 当地的卫所官员,不但要承担军事职责,而且还要负责当地的民政事务。 朱元璋等于是将这江宁县,变成军事性质的军政体系了。 这个决定太突然,以至于邓千秋一时间想不明白朱元璋的意图。 于是邓千秋道:“陛下的意思是……” 朱元璋道:“江宁卫的职责,就是将伱方才所言的东西,贯彻实施,朕要见成效。” 邓千秋道:“那江宁卫顶头上司是……五军都督府,亦或者……” 朱元璋瞥了邓千秋一眼,却陷入了深思。 他下意识地踱步,边道:“你上头谁也不是,你自己闹着玩的。” 邓千秋一听,心就凉了半截。 看来连朱元璋也知道,照着邓千秋这样的搞法,可能是开天下之先河,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若是皇帝或者太子来冠了这个名,只怕全天下都明白朱元璋的意图了。 邓千秋的眼里开始慌乱起来,卧槽,你这是叫我打头阵是吧,我是有智慧的谋臣啊,我不是陷阵先登的勇士啊。 朱元璋眼睛微斜,似乎用屁股都能洞悉邓千秋的心思,却慢悠悠地道:“让你的弟子,都在军卫中效命,朕的这几个儿子,合该历练历练了。” 这话一出,邓千秋才松了口气。 朱元璋的意思是,我的三个儿子都在这儿,你放心,不是让你冲锋陷阵,真要招来全天下人的反对,朕的儿子们不也在此吗?难道最后连他们也不顾? 邓千秋总算放心了一些,道:“臣遵旨。” 朱元璋又道:“至于你的父亲……” 邓千秋立马支起了耳朵。 朱元璋道:“就入翰林吧。他也历练得差不多了,在江宁,他也颇有几分功绩。” 朱元璋说着,便在一张椅子坐下,而后看向邓千秋,继续道:“你所说的生产力,朕也是听得半懂不懂。不过无碍,你就当你是上古那个第一个改变了生产关系的城邦,成与不成,朕要亲眼见识见识。” 邓千秋道:“多谢陛下。陛下,天色不早。要不,陛下在此歇一歇吧。” 朱元璋颔首。 将朱元璋安排就寝后。 邓千秋则是吓得吐舌,忍不住大呼:“我思来想去,以后还得多安排一些岗哨为好,这谁受得了啊,吓我一跳。” 朱棡却歪着头,奇怪地道:“恩师,父皇这是什么意思?” 邓千秋倒是直接,道:“这是要拿我们当枪使呢。” “啊……”朱棣身躯一震,他魁梧的身体,好像一下子爆发出了力量,居然眼睛发光,道:“当枪?当枪好啊,我就爱当枪。” 朱棡和朱橚朝朱棣翻了个白眼。 朱棡道:“恩师,四弟就是这样的,你别放在心上。” 邓千秋叹息道:“无妨,接下来,为师真要好好琢磨琢磨,应该怎么办了。” 朱棡道:“说来说去,不就是挣钱吗?恩师说了,发展生产力,就是挣钱,挣了更多钱,发展更多的生产力……” 邓千秋笑了:“你已有了长进,不过……你有没有想过,这挣钱,也分挣谁的钱?” 朱棡一愣:“这个……恩师没教啊。” 邓千秋当即蹲下,在这庭院里,借着灯笼的光线,捡了几颗石子,一个个指点道:“这小石头是百姓的钱,他们穷的连裤子都穿不起了,石头里也榨不出油来,何况,陛下天天将民脂民膏挂在嘴边,咱们要从百姓头上挣钱,不但成本高昂,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可能收来的也有限。” 朱棡三人认真地听着,都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邓千秋又捡起一颗大石子,继续道:“这是商户的钱,他们的钱当然也要挣,可不能竭泽而渔,以后咱们还指望着他们能够合作呢。” “还有一个……就是豪绅的钱了。他们有钱,毕竟富了这么多代,而且有很多的田产,地窖里,还不知藏了多少银子呢。我小时候在乡下,有时见人建宅挖地基的时候,你猜怎么着,经常会出现挖着挖着,这地里居然刨出大量金银和钱币的,几十个箩筐都装不下。哎呀……真是糟践啊,这么多的钱,他们埋起来,从不使用,这一代代的积攒着,等到某天许多人活不下去了,天下大乱,他们也因为某种缘故,而身死族灭,却留下地里这么多他们攒了无数代却从不花销的金银货币。” 朱棡挠挠头,惊奇地道:“恩师的意思是……咱们扛着锄头,下乡去挖地?看看能刨出点什么?” 邓千秋无语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主意很好,明天起你就下乡去吧。” “啊……”朱棡道:“恩师,你还真挖啊。” 邓千秋用古怪眼神看着朱棡。 沉吟片刻,邓千秋决定不和他计较,不然一直抬杠下去,他会受不了想暴力犯罪的。 于是邓千秋耐心地道:“我的意思是,得想办法,让他们乖乖的,将这地窖里的钱拿出来,最后,送到我们的手上。” 朱棡三人,却是一致的沉默了。 邓千秋道:“怎么不说话了?” 朱棡道:“恩师猜猜我们为什么不说话?” 邓千秋叹了口气,道:“算了,不和你们啰嗦。” 邓千秋抬头,看了朱棣一眼:“你今夜就别睡了,多调拨人马,安排在这左右,加强卫戍。让咱们的校尉,都给我打起精神,陛下在此,我不放心……那些人……” 朱棣听罢,顿时肃然起来:“恩师,你总说那些人,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邓千秋道:“我也说不清,我现在若说了,岂不冤枉了人?咱们仔细防范就是了。” 朱棣虽然满腹疑问,却还是乖乖地颔首道:“恩师放心便是,就算是一只鸡,也别想从这儿出入。” 朱橚道:“四哥,是苍蝇。” 朱棣怒道:“那是放屁,一只苍蝇都不能出入,你说这些话,你自己信吗?这苍蝇个头小,又飞来飞去,怎么不能出入?” “好了。”见他们又怼起来,邓千秋头疼,只好喝道:“别闹了,干活。” “喏。” ………… 胡惟庸被安排睡在了某处厢房,他没有睡下,却显得焦虑起来。 冉冉的油灯,照在他昏暗不明的脸上,使他的面容更显阴沉不定。 他口里喃喃道:“那些人……会否……会否……动手?” ………… 京城。 某处宅院。 有人火速进入了宅院之中,而后,这里的灯火开始一个个的亮了起来。 紧接着,有人背着手出来,走出了小厅,而来人见了此人,拜下道:“陛下确实出宫了,去的就是栖霞,千真万确。” 月朗星稀,此人背对着灯笼的火光,人已藏在阴影之下,他淡淡笑着道:“朱重八,果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啊,看来……还真算对了,呵,这新仇旧恨……” 他话音至此,突然戛然而止。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三章:我有张良计 一夜无事。 朱元璋起了个大早。 此时,却有快马来奏。 “陛下,秦王殿下入京了。” “嗯。”朱元璋只点头。 所有的皇子之中,朱元璋最担心的就是老二。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天降杀星,不但暴虐成性,性子极为糟糕不说,胆子也大的很。 这也是为何,朱元璋一直将其丢到凤阳的缘故。 表面上,这秦王朱樉似乎是痛改前非,可实际上,仪鸾司那儿所探听的消息是,这家伙依旧荒唐无度。 朱元璋皱眉起来,道:“将邓千秋召来。” 邓千秋赶来,朱元璋却见他满是疲惫之色,道:“怎么,昨夜没有睡好?” 邓千秋道:“卑下担心陛下安危,毕竟这栖霞,不比京城,所以……臣不敢睡下……” 其实邓千秋一晚上都在熬夜看话本。 睡倒是真没睡,就是不似朱棣一样,一夜带人守在朱元璋寝室的外头。 很多时候,态度是很重要的,能力尚且是其次。 果然,这番话令朱元璋不禁为之动容起来:“倒是难为你啦。” 顿了顿,朱元璋想起从前这家伙在贤良寺夜巡的事。 朱元璋又道:“秦王已入了京城,朕特意将他从凤阳叫了来,便是在那凤阳,依旧还是没有磨去他身上的野性,思来想去,朕打算像棡儿他们几个一样,将这小子交给你来教化。” 邓千秋笑了,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教导秦王殿下成才。” 朱元璋听罢,却是摇头,道:“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小子,他不比棡儿、棣儿,这小子可是冥顽不宁得很,朕看管着他,只怕也未必能教他乖乖就范。莫说什么成才,只要他不惹事就好。” 邓千秋在凤阳时,可就久闻了秦王的大名,这家伙确实是凶名在外。 而在历史上,这家伙可以说是个牲口,干的缺德事,真是数都数不清。 若是给明朝的藩王们罗列一个四大恶人的排名,秦王朱樉,绝对可以名列其中,说是第一,也不为过。 朱元璋显然对于自己的儿子,再清楚不过了。 正因如此,所以才格外的担心,他不忍心去杀自己的儿子,却也知道,这个儿子……他干的许多事,其实可以死许多次了。 马皇后现在所生的皇子,除了太子,便是亲王朱樉,接着是晋王朱棡,燕王朱棣,还有就是朱橚,这五人,对于朱元璋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邓千秋沉吟片刻,却是笑起来,道:“陛下……臣敢保证,不出一月时间,便教秦王殿下洗心革面。” 朱元璋看邓千秋自信满满的样子,反而不甚放心,于是道:“看来伱对朱樉了解不深啊。” 邓千秋摇头道:“臣在凤阳时,确实久闻秦王的大名,不过臣有臣的办法。” “嗯?”朱元璋饶有兴趣地看着邓千秋:“那朕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若是一个月之内,当真能教他洗心革面,朕一定重重有赏。” 邓千秋笑着道:“陛下就瞧好了吧。” 说着,邓千秋又道:“陛下,这里毕竟不是京城,陛下久在京郊,臣有些不放心,还是让臣护驾,送陛下回京吧。” 朱元璋叹道:“朕倒是想多留几日,看一看此地的风土人情,不过你说的对,朕还有许多事要办,走吧,回京。” 邓千秋带人护着朱元璋回宫。 只是邓千秋心里却嘀咕起来,似乎他预想的事没有发生,看来他白白紧张一场了。 不过很快,他就见到了让朱元璋担忧不已的那位秦王殿下了。 这秦王朱樉,听闻父皇召他回京,他本是大喜过望,可回到了京城,方才知道,自家父皇竟让他回来跟着邓千秋读书的。 这令他怒从心起。 他邓千秋是什么东西?也敢教授他这个皇子读书? 何况他的其他几个兄弟,现在竟也成日和邓千秋厮混,便更令他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 想到自己在凤阳,吃了这么多苦头,众兄弟之中,只有他被父皇轻视,那一股无名业火,更是无处宣泄。 可父命难违。 他还是趾高气昂地到了千户所。 犹如骄傲的公鸡一般,到了邓千秋的面前。 “二哥。”朱棡似看不到朱樉的臭脸一般,兴奋地上前。 秦王朱樉,只瞥了自己兄弟们一眼,道:“嗯。” 朱棣阴阳怪气地低声道:“二哥又要闹事了。” 朱樉瞪了朱棣一眼。 朱棣立马畏惧地后退一步。 倒不是这壮得像蛮牛一般的朱棣,打不过自己的二哥,而是打小他被二哥欺负,心里已生出一种本能的畏惧之心。 朱樉昂着头道:“那个邓千秋在何处?” “那是恩师。”朱橚厉声的纠正他。 朱樉道:“从小我拜的师多了去了,哪一个见了我不要吓破胆。” 朱棡却是笑嘻嘻地道:“待会儿见了恩师,你就晓得他的厉害了。” 朱樉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等邓千秋到了朱樉的面前,朱樉理也不理,却是冷笑道:“邓千秋,见了本王为何不行礼?” 朱棣大怒:“二哥,你欺师灭祖……” 倒是邓千秋脸色平和,压压手,示意大家不要动怒。 他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要求朱樉拜师。 而是拍拍手道:“来人,将东西拿来。” 这时,却见牛十三和几个校尉进来,他们抬了一口箱子来,这箱子最后摆在了邓千秋的脚下。 邓千秋抬手将这箱子揭开。 随即,足足一箱的银子便晃了厅中之人的眼睛。 朱樉也吓了一跳,眼睛贪婪地看着这一箱银子:“邓千秋,你这是什么意思?” 邓千秋笑着道:“我想和你打一个赌,你若是赢了,这箱子里的东西,就都是你的。” “嗯?” 朱樉这人,为人残忍,且行事乖张,像这样的人,最热衷于的就是吃喝嫖赌,现在邓千秋竟要和他设局赌斗,而且眼前这真真切切的一箱银子摆在眼前,却令朱樉既生了兴趣,又不由得生出了贪心:“赌,赌什么?” 邓千秋道:“我近来收养了一些孤儿,他们孤苦无依,年纪又轻,且大字不识,他们实在可怜。所以我便将他们养在了这千户所里头读书,只是……平日里我忙碌的很,却需得找一个人来,做他们的授业先生,教他们读书做人。只是要找到这样的人,可不太容易。你瞧,我这儿有一本论语,秦王殿下若是能一个月内,教会他们读写出这部书来,大致晓得这书中的道理,这一箱子银子,便是你的了。” 让他做教书先生? 朱樉有点懵。 这邓千秋有病吗?他眼睛瞎了吗? 不过越是朱樉这样的人,越是自负,在他看来,这世上本就没有自己办不成的事,于是道:“若我输了呢。” “输了便输了。”邓千秋道。 朱樉眯着眼,眼里掠过了一丝狡黠,这似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教他们读写?” “当然。” “有几个臭小子。” “不多,三个。” “这好办……”朱樉兴冲冲的便要去接书。 邓千秋却将拿书的手一缩:“且慢。” 朱樉不悦地盯着他道:“怎么,你想食言?” 邓千秋道:“不许动这三个孩子一根毫毛,但凡只要动了手,那么……就算你输。你也不希望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堂堂秦王殿下,连几个孩子都教不了吧。” 朱樉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怒道:“依你便是。” 邓千秋这才将书交给他,吩咐牛十三道:“事不宜迟,送秦王殿下去教书。” 牛十三兴冲冲道:“好嘞。” 这秦王朱樉却道:“这箱银子给我合上,贴好封条,不得私自拆开,过一个月,等本王来取。” 邓千秋爽快地道:“来人,上封条。” 朱樉这回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棡三人,却都露出不忿之色,尤其是朱棡:“恩师,二哥这样的人,你还跟他赌,还送他银子……恩师,你有银子,你不如送我……你送他?” 邓千秋笑着道:“你懂什么,这叫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们等着瞧吧,到时候,我要从你们二哥身上,十倍百倍地将这银子榨出来。” 朱棡三人彼此对视,却都不信。 自家二哥什么德行,他们兄弟几个谁不知晓? 可邓千秋却是信心满满的样子,智珠在握之状。 …… 朱樉兴冲冲地跑去见着了那三个孤儿。 三人都很瘦弱,朱樉没有半点怜悯之色,反而一脸嫌弃地看他们一眼,鼻孔几乎朝着他们。 可眼下,还是赢了这一场赌局要紧。 他想要那一箱银子。 而且他这等争强好胜之人,最想要的就是赢。 到时,当着大家的面,狠狠将邓千秋那个小子踩在脚下。 “你们今日起,跟我好好读书,这论语,是最容易学的,若是学不好,本王打断你们的狗腿,割了你们的舌头。” 三个孩子,直接给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才七八岁的年岁,其中一人,更是害怕得抽泣起来。 “不准哭。”朱樉烦躁地怒吼。 “说了不准哭。”朱樉接着怒气更盛的大喝。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四章:秦王殿下威武 朱樉咆哮的声音,整个千户所都能听见。 可这等半大的孩子,哪里懂这些,他越是暴怒咆哮,那抽泣的孩子眼泪便越止不住。 而另外那两个孩子,原已被吓得脸色苍白,此时更是抱头哭作了一团。 朱樉:“……” 朱樉已经开始暴怒了,外头两个校尉探头探脑,他们是负责盯梢着朱樉,免得他暴起伤人的。 朱樉听着三个孩子哭得越来越大声,顿时觉得头痛欲裂。 心里头无名火骤然而起,此时的朱樉,已是龇牙裂目,他的凶性禁不住激发了出来。 最终,他一脚踢开一个案牍,手指着哭作一团的孩子,怒喝道:“你们等着瞧吧。” 丢下这句狠话,朱樉骂声连连,疾步而去。 “卑鄙,太卑鄙了,我中了邓千秋的计。” 朱樉回到了贤良寺,口里开始念叨着:“我果然还是中了他的奸计,这厮太可恶了。他故意设赌,就是要让我输了,让我面上无光,好让这宫里头和满京城的人都笑话咱。如此一来,便显得他教授我的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比我强了……这厮……可恶至极!” 朱樉咬牙切齿地继续自言自语道:“我若是输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父皇的面前抬起头来,我堂堂秦王……” 他心急火燎的,急焦急地来回踱步。 服侍他的宦官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朱樉怒喝道:“那几个娃娃,是跟邓千秋串通好了的,他们都是卑鄙无耻之人,果然……果然是如此……” 这时,有宦官蹑手蹑脚地给他斟了茶。 朱樉将茶抱起,怒骂道:“你这茶凉了……换一副。” 宦官吓得脸色惨然,慌忙去换。 一会儿功夫,这宦官又斟茶来,朱樉又怒道:“怎的这样烫,好啊,连你竟也敢害本王,来……来人……” 宦官啪嗒一下,拜倒在朱樉脚下:“殿下,殿下,奴婢……奴婢万死……奴婢……” 这宦官突然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殿下,那几个孩子,得哄着……要哄着……哄一哄就好了。” 几个宦官要进来听朱樉吩咐抓人,朱樉听到此,怒气似乎消退了一些,手摆了摆,示意他们退下。 而后,他看着脚下的宦官道:“哄着,怎么哄着?” 这一下子,满殿里头的宦官一个个身躯一震,这个他们擅长啊。 伺候着秦王这等喜怒无常的人,尤其是不少宦官,都是伺候着秦王长大的,这等地狱难度的事现在都没有死,可见这里头的宦官,哪一个都是大宗师的级别。 “殿下,给他们买一串糖葫芦。” “顺着他们说话。” “殿下,可以讲故事,这么大的孩子,爱听故事。” 朱樉托腮,听着宦官们七嘴八舌,他眼眸闪动着,道:“真有用?若是没用,本王宰了伱们。” 宦官们立即又吓得一个个噤声,大气不敢出了。 朱樉站起来,点了个宦官:“你,明日买三串……不,买四串糖葫芦。你,给本王讲一个故事。还有你……” ………… 折腾了一夜。 朱樉再战。 他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舔舐着,进了学堂。 三个孩子还在,端坐着,只是脸色不甚好看。 朱樉继续舔着,还别说,这玩意,挺有味道,酸酸甜甜的。 一见到朱樉进来,三个孩子露出了恐惧之色。 朱樉瞥了他们一眼,笑嘻嘻地道:“想吃吗?” 三人不做声。 朱樉忍不住他的小脾气,音量一下子就提高了起来:“说,想不想吃。” 三人便更吓得大气不敢出,三人垂着头,不敢抬头起来。 朱樉气急,蹲下,便要将手里的糖葫芦往日一个孩子的嘴里塞。 孩子吓得呜哇一声。 朱樉忙将手收回去,讪讪道:“你这人咋不晓好歹。不过……本王欣赏你,你有本王之风,本王打小也这样。” 朱樉放下心气,随即道:“好啦,好啦,别哭啦。”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用荷叶包裹的三根糖葫芦来,边道:“这是赏你们的,每人一根,你放心,本王不生气了,我是你们的授业恩师,知道什么叫授业恩师吗?就好像本王当年的时候,父皇也请了许多人来教本王读书。” 三个孩子一个个张着因为害怕而泛着水光的眼眸看着,此时总算稍稍脸色缓和了一些。 见到了糖葫芦,还是忍不住舔舐着干瘪的嘴唇,其中一个孩子胆子大一些,怯生生地道:“然后呢……” “然后?”朱樉嗤笑一声道:“我看他们不痛快,就抓着一个该死的教书先生,给了他两个巴掌,问他以后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他便哭了,后来就再也不敢在本王的面前出现。” 三个孩子骤然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朱樉。 朱樉这时来劲了,指着冰糖葫芦道:“吃,吃。你们先吃。论起这个,我有必要讲一讲,想当初,我是如何暴打一个叫周生的人。” 朱樉也没想到,讲到自己的英雄事迹,这些娃娃居然会感兴趣。这自是朱樉人生中,自觉得最光彩的一笔。 三个孩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向往,终于压下了心头恐惧,各自怯怯地取了一串糖葫芦,也学朱樉的样子舔舐起来。 朱樉则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授起来:“那姓周的,猪狗不如,动不动便告我状,还成日说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入他娘,我爹是我爹,这还要他来教?他还说做师的,就跟做爹一样,我顿时暴怒,这狗东西,还敢做我爹,我抬起拳头,便给他一下,你们猜怎么着?” 三个孩子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样子。 朱樉感觉自己进入状态了,原本准备好的某个哄孩子的故事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接着得意地道:“他抱着脑袋嚎啕大哭,哭得气都要快断了。” 一个孩子歪了歪头,似乎已开始畅想起来。 朱樉来了兴趣,当即蹲下,大呼道:“来,你们也来试一试,你……就你了,你个头大,你来打为师一下。” “啊……我……我不敢……”孩子怯怯道。 朱樉瞪大眼睛:“教你来便来,我这叫言传身教!” 犹豫了半响,在朱樉的持续瞪视下,孩子只好上前,却是低垂着头。 朱樉道:“打,打呀,来打一打看。” “噢。” 孩子怯怯地应了一声,终于抬起了手,骤然出拳。 啪…… 朱樉本是全身戒备,身子的肌肉紧绷起来。 不料这一拳,直击他的鼻头。 朱樉一声闷哼,猛地捂住自己的鼻头,人开始缓缓的躺下去,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子在地上蜷缩着,慢慢的在地上开始翻滚,在地上打了几个圈,方才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声音,捂着鼻子的手放开,这鼻头却已通红,他好像憋着气一样:“你……你咋打鼻子?” 孩子又惊得手足无措的缩成一团。 朱樉好不容易缓过劲,他想要暴怒,不过留存的一丁点理智让他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的很,看来你已得了我三分的真传,再这样下去,可不得了了。” 孩子们见他笑,原本颇为紧张害怕,此时终于如释重负,看着朱樉爽朗地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朱樉一个鲤鱼挺身,翻身而起,当即豪气干云地道:“我要教你们识字了,都给我坐好。” 不久之后,朱樉居然开始较真起来。 这千户所里头,总能听到朱樉的吆喝声:“孩儿们,上课了……大狗、二狗、三狗……都给我来。” 亦或者,他领着三个孩子,鱼贯出去,过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则拎着各种吃食回来。 这三个孩子,一下子成了他的跟屁虫。 朱樉走哪里,他们便走哪里。 朱樉得意洋洋,在他看来,这一场赌局,他已志在必得。 和这三个孩子,渐渐开始熟稔起来。 午休的时候。 四人便直接在学堂里铺一个草席,朱樉枕着头,三个孩子也都各自横七竖八地躺着。 “要午休,虽然本王从不午休,不过你们却需要,本王去查过了,若是不好好午休,下午就没精神,没有精神,教你们的东西,你们便记不起。都快乖乖给本王闭上眼。” “噢。” 三人假装闭眼。 朱樉怒道:“我晓得你们在装睡。” “恩师咋不睡……” 朱樉道:“我能和你们一样吗?我是何人?哼……大狗,你昨夜没睡好,今日一上午都没精神,你为何不睡?” “我……我想我娘了……”大狗蜷缩着,背对着朱樉,身子一抽一抽的。 朱樉道:“那叫你娘来……” 大狗身子抽搐得更厉害了,身躯发抖:“我娘死了。” “啊……”朱樉道:“咋死的?” “遭灾,饿死的……” 朱樉一下子被干沉默了,他也蜷缩着侧过身去,捂着自己的眼睛:“哎呀,哎呀……” 二狗和小狗一下子爬过来,好奇地看着朱樉道:“恩师,咋啦?” 朱樉刚要骂他们,一张口,哭了,嗷嗷叫道:“我也想我娘,可我娘喜欢其他几个兄弟,我爹也看我不顺眼,见了我就又打又骂……呜呜呜……” “……”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五章:洗心革面 朱樉似乎开始沉浸其中。 不过赌约,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教这三个孩子认字,他可不敢松懈。 因而,一遍遍的教他们读书,有时急了,忍不住便又咒骂起来。 “你们怎的这样笨,这样还不会写?” 三个孩子便吓得大气不敢出。 朱樉只好又不得不耐心起来:“哎,哎……世上像我这样聪明之人,毕竟是少数,来,我再教你们一遍,你们用心看着。” 一连半个多月,这朱樉乐在其中。 邓千秋对朱樉几乎是不闻不问,似乎已经忘记了这千户所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对于邓千秋而言,他现在要干的,就是搞钱。 这江宁县上下,他已开始平整了一块土地出来,教人修通道路,建立码头,预备要弄出一个作坊的保税区。 而如何制定出一个合理的策略,如何鼓励商贾投资,却需花费不小的功夫。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人,因为一切的构想,都需人去实现。 就在邓千秋每日苦思冥想的时候,这一日,朱樉却一溜烟的钻进了邓千秋的公房里。 邓千秋吓了一跳,道:“秦王殿下,伱要做什么?” 秦王连忙摆着手道:“嘘,嘘,不要声张,不要声张,你别喊。” 邓千秋道:“这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你要是敢造次……” “不造次,不造次……”朱樉慌忙道。 邓千秋这才放下心,看着眼前这凶神恶煞的皇子,也不废话,直接道:“有什么事?” “这……这……”朱樉开始变得扭扭捏捏起来,好像鼓足了勇气,过了一会儿,却又像泄气的皮球。 邓千秋看的古怪,于是道:“你但言无妨。” “你别说出去。”朱樉再三叮嘱道:“谁也不能说。” 邓千秋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胡说什么事,我怎么说出去?” “我……我……我有一事不太明白,所以想要求教,可左思右想,寻别人求教,难免被人笑话。” “找我就不会被人笑话了?”邓千秋道。 朱樉咳嗽:“这……这个,你不一样嘛,毕竟父皇让我跟你读书。” 邓千秋笑了笑道:“好吧,有什么疑问,你就问吧。” 朱樉便立即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论语,摆在了邓千秋的面前,道:“这上头写着‘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咋看不懂?” 邓千秋一愣,看向朱樉:“不会吧,不会吧,论语这样简单的,你也不懂?” 朱樉挠挠头,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哎……当初开蒙的时候,那教书先生没说明白?” 邓千秋自是不信,于是道:“陛下雇请的教书先生连论语都说不明白?” 朱樉憋红了脸:“可能……可能他心里是明白的,不过自打我揍过他之后,他就有点糊涂了。” 邓千秋脸上猛然一僵,吓得直觉得脖子发凉,他忙咳嗽,态度温和了一些,也不阴阳怪气了。 朱樉道:“方才大狗问我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会有‘女,器也’这句话,这话分明不通,我一时也讲不明白,所以来问问你。” “噢。”邓千秋道:“这个女,不是女。通汝,其实是你的意思。结合起来的意思是,子贡问孔子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你就好像一个器皿。子贡又问孔子,是什么器皿。孔子说,是胡琏。” 朱樉恍然大悟,忍不住道::“既然是汝,为何写成女?” “这是通假字。” “通假字?” “其实跟错别字差不多。” 朱樉瞪大眼睛:“既是字错了,为何不改?” 邓千秋一本正经地道:“和尚念经,这经即便错了,可这是上古传下来的,怎么能改?改了就不是原滋原味了。” 朱樉不由骂骂咧咧:“入他娘,害我看半天也看不明白,差点在三个狗儿面前丢丑,这些念经的都是狗东西。” 邓千秋板起脸来道:“殿下,不要侮辱别人。” 朱樉气呼呼地冷哼一声道:“我非但要侮辱,下一次碰到这种混账,我活活打死他。” 说着,朱樉收起了书,又嘱咐道:“你可别告诉朱棡他们几个我来过。” “呃……”邓千秋眨了眨眼道:“我平日里嘴巴比较大。” 朱樉道:“就算你告诉他们,你也别告诉他们我来求教的是论语,你可以编排一些高深一点的学问,这样的脸面会好看一点。” 邓千秋脸不红心不跳地坦然道:“高深的学问,其实我也不甚懂,最近只看《娇妻如云》。” “嗯?”朱樉诧异道:“你也有这爱好?不过我早不看了。” 邓千秋一愣:“为何?” 朱樉扁扁嘴:“我来真的!” 邓千秋:“……” “走了。”朱樉又抬起他傲娇的头颅,头也不回的离开。 此后,这朱樉隔三差五的来了。 因为他小瞧了这论语的难度,论语虽是入门,可那小孩儿屁事格外的多,你敷衍都敷衍不住,每一次朱樉被问住,朱樉便只恨当初实在不该打教书先生,至少……也得他融会贯通了之后再打。 一来二去,邓千秋却已熟悉了。 有一次,邓千秋只在这千户所里的廨舍将就睡下,夜半三更,突然有人从梁上窜下来,邓千秋似有所觉地张开了迷蒙的眼睛,便看到一个黑影,吓得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忙要大呼:“救命……” “嘘,是我……我看你拴着门,所以从房顶上下来了。” 邓千秋吓出一身冷汗,却倒是认出了这声音,恼怒道:“为何不拍门?” “这不是想让你多睡会嘛?”朱樉道。 邓千秋无语,连忙起来掌灯,这黑灯瞎火的,和秦王这样的人同处一室,实在没有安全感。 等看清了朱樉的样子,邓千秋便语气不善地道:“你想干啥?” “我有一事,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 邓千秋顿时气的七窍生烟:“什么事?” “白日大狗问我,这孔子怎么天天讲的都是大道理,这大道理到底有什么用?” “呃……”邓千秋看了一眼房顶,又看了一眼他,才道:“就问这个?” 朱樉露出懊恼之色,随即沮丧地道:“我不是答不上来吗?这屁大的娃娃都能将我问倒,说出去岂不会堕了我的威名?” 邓千秋的火气总算消了下去,叹息道:“其实你这个问题问的好,孔圣人要讲这些大道理,是因为……他想建立一个秩序。” “秩序?” “礼乐……懂不懂?就是周公的秩序。” “我懂了,父皇就想恢复唐宋的汉制。” 邓千秋点头道:“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陛下想要恢复汉制,只需下旨意就可以了。而孔子不一样,他只能周游列国,提倡大家去遵守和维护这一套礼法。” 朱樉道:“那这样做有用吗?” 邓千秋想了想道:“有用,但也无用。” “为何?” “因为人性……” “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点。” 邓千秋道:“我只想困觉。” 朱樉道:“那你躺着说。” 邓千秋打了个激灵:“我还是坐着说比较踏实。” 一夜有话…… …… 轰隆…… 电闪雷鸣。 朱元璋看着乌云席卷而来。 可随后,这乌云似没有动静,就好像放了空炮,不久之后,天气又晴朗起来。 “这是好兆头。”朱元璋对马皇后道:“你即将要临盆,这乌云来了,却被驱散了,可见……这孩子将来有大福气。” 马皇后温和地笑着道:“我倒记得,樉儿出生时,可是大雨倾盆。” 说到了朱樉,朱元璋叹口气,对于这个孩子,他每每想到,都觉得头痛。 “听闻他现在跟着邓千秋读书,却不知安分了一些没有。”马皇后满怀期待地道。 朱元璋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里有这样的容易。邓千秋又不是神仙,咱们做爹娘的,尚且管教不了,难道还能指着邓千秋?” 马皇后叹息道:“我们这做爹娘的,似乎也没有做错什么,可为何他就这样暴虐和任性呢。” “朕倒想起来了。”朱元璋道:“那邓千秋信誓旦旦,说是一个月内,便让朱樉洗心革面,还说要和朕打赌呢!” 马皇后失笑道:“他绝不敢跟陛下打赌的,必是陛下要和他打赌。” 朱元璋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记忆好像确实生了偏差,不由得笑了:“好像是的。” 马皇后收起了笑意,接着道:“昨夜我梦见了樉儿,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被送去了凤阳……性子又这样顽劣,我们这做爹娘的还在人世,倒也罢了。我担心,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依着他这样胡来的性子……将来谁容得下他。” 朱元璋听罢,眉头皱紧起来:“朕掐指算了算,似乎……确实过了一个月,不妨……瞧一瞧他去?” “嗯?”马皇后奇怪道:“陛下何不将他召来?” 朱元璋道:“朕太知道这个小子的性子了,他在朕面前,装模作样得很。不亲眼去瞧一瞧,如何晓得这小子又招了什么祸?” 马皇后道:“若如此,那么臣妾也同去。” “你?只怕不妥吧。”说着这话的时候,朱元璋看着马皇后的肚子。 马皇后便道:“正好教邓千秋看一看……他最擅妇科。” 就在此时,外头有一人道:“父皇,母后,我也想瞧一瞧二哥。” …… 朱元璋轻车熟路地坐车至千户所。 车马一到,便有禁卫火速拿了腰牌,让守在门前的校尉立即让路。 紧接着,马车径直进去。 刚刚进入了千户所内,朱元璋便听到了郎朗读书声。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新做人 朱元璋万万没想到,在这千户所里头,竟还有郎朗读书声。 他不禁感慨:“人人都说这邓千秋离经叛道,可在朕看来,再没有人比他更重文教了。” 有宦官要搀扶马皇后下车。 马皇后却是不在乎的样子,摆了摆手。 后世的人们称她为马大脚,一方面她本就是健妇,另一方面,她并未裹脚。 马皇后不习惯别人千般照顾,哪怕是身怀六甲,亦不喜人搀扶。 马皇后道:“陛下说的是,哪里有衙门里头,还有人读书的。” 不多时,便见邓千秋撒丫子飞奔而来,显是得了消息,于是心急火燎,很是狼狈的样子,气喘吁吁地到了朱元璋面前。 “见过陛下,见过娘娘……陛下、娘娘怎么来了?娘娘……你这还身怀六甲哩,怎的不好好在宫中养着,若是有什么好歹,臣便是万死也难恕了,何况只是稍稍动了胎气,臣也心疼得很的。” 马皇后笑了笑道:“你不是说要常走动吗?” 邓千秋脸又青又白,突然有一种锅来的感觉,不是吧,你怀胎三四月的时候,我叫伱多走动,跟现在八九月能一样吗?这就好像明朝都亡了,到了人家大清,你还拿出朱元璋的丹书铁券来。 朱元璋笑着道:“邓卿家,可还记得当初的赌约?朕可是应约而来的。” 邓千秋悻悻然道:“记得,记得,陛下的记性实在好极了。” 朱元璋道:“棡儿他们去了何处?” 邓千秋道:“在忙事呢。” 朱元璋道:“你倒是清闲。” 邓千秋苦瓜脸:“臣更凄惨,臣每日……” 可显然他没有机会继续卖惨。 朱元璋压压手道:“朱樉这个小子呢?他可又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邓千秋立即摇头:“秦王可踏实得很,他为咱们千户所里,做了极大的贡献。” 朱元璋冷笑不语,满眼写着不信两字。 连一旁的马皇后亦道:“你就不必为他遮羞了,他哪怕胡闹,也不会责怪你看管不严,自己的儿子,我们自己还不晓得吗?” 邓千秋吃吃道:“秦王殿下……现在……现在……正在读书。” “读书?“朱元璋笑了,只是这笑带着几分嘲弄。 “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朕宁愿相信邓千秋胆大包天,敢在这里埋伏刺客。” 邓千秋:“……” 他该怎么回答? 马皇后笑着道:“陛下不要言笑,你瞧把千秋吓的。” 邓千秋忍不住再次道:“陛下,秦王确实是在读书……” 朱元璋这回却是不回应了,只笑了笑,便搀着马皇后进去。 邓千秋见后头一个女子,似是相熟,仔细一看,却是长公主。 他立即目不斜视,如老僧之状。 而后道:“陛下和娘娘要看一看秦王吗?” “当然要看。”朱元璋理所当然地道:“朕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那臣来领路。” 邓千秋领着人,一路到了后头的廨舍方向,此处有一处书斋,那郎朗的读书声,便是从书斋中传来的。 就在此时,听到里头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随即,童稚的声音也跟着朗诵。 朱元璋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眉头一震,脸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而后露出了好奇之色,下一刻便疾走几步,到了窗前。 却见秦王朱樉,此时正抱着书,一副严厉的样子,诵读着论语。 而三个孩子,则咿咿呀呀地跟读着。 朱元璋愣住了,这家伙……不但读书……居然还教人读书? 最紧要的是,这还不是当着他这个父皇的面。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此时,朱樉问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摇头。 朱樉对外头的事显然置若罔闻,他看三个娃都摇着头,忍不住叹口气,才道:“造孽啊,这个不是已经跟你们讲过了吗?” 那大狗道:“恩师,恩师,没有讲,你昨日讲的乃是‘雍也可使南面’。” “啊……”朱樉诧异道:“是吗?难道是记错了?” 当下,他便道:“那我来讲解一二吧,你们等一等……” 说着,朱樉开始从袖里掏小抄,好不容易掏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纸来,便朗声道:“鲁哀公问:“你的弟子哪一个算得最喜欢学习?”孔子回答:“我有叫颜回的学生爱好学习,他从来都不把自己的怒气转移到别人的身上,不重复犯同样的过错。但他不幸早死,颜回死了,我就没听说有好学的人了。” 顿了顿,朱樉道:“现在明白这意思了吗?”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二狗道:“恩师,那我们三人,谁才是最好学之人?” 朱樉瞥了他一眼,敷衍道:“都不好学。” 大狗道:“三个不好学的里头,总还有一个最好学的。” 朱樉道:“你们还没死呢,死者为大,才这样说。那颜回死了,姓孔的才吹捧他。这论语前头你们没读吗?姓孔的可没少批评颜回。” “噢。” 窗外的朱元璋,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里头。 马皇后不知道何时走到了朱元璋的身旁,此时竟也伫立着,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恩师……恩师……”二狗突然急切地叫了起来。 朱樉不耐烦地看向二狗:“又咋啦。” 二狗道:“大狗尿尿了。” 朱樉立即朝那大狗看去,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却见大狗本是跪坐着,此时却是岔开腿,坐在地上,见下头的袍子撩开来,紧接着,光天化日,当着众人的面,一道银线朝天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朱樉立即气呼呼地骂骂咧咧:“入你娘,你又在课上便溺,说了你多少次,老子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都干不出这样的事。” 大狗摆出舒服的表情,依旧衩腿席地坐着。 朱樉上前,一把将他拎起。 朱元璋和马皇后以为这朱樉此时暴怒,定要动手逞凶,都不自觉地露出了紧张之色。 却见朱樉一把将大狗的袍裙拉扯,熟稔地收拾一番,而后拎着到另一处空座去,一边还道:“你还有没有羞耻心,这么多日子的论语,你白读了,我造的什么孽。” 而后,在大狗臀上拍了两下。 大狗这才乖乖就范,在新的空座上,跪坐下来。 朱元璋:“……” 朱元璋只觉得眼前一黑,他绝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乃是他儿子朱樉。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朱樉天性暴虐,在这课堂上随处便溺的该是朱樉才是。 可哪里想到,这朱樉现在却成了‘礼法’的维护者,虽是骂骂咧咧,可行动上,却像极了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 朱元璋正在沉思,却不妨发现自己的胳膊有些吃痛。 原来却是马皇后搭着他的手,此时露出震惊的神色,似乎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因而禁不住捏住了朱元璋的胳膊,令朱元璋吃痛起来。 这马皇后目中露出骇人的目光,以至于朱元璋有些担心,忙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教她缓和情绪。 朱樉这时道:“都给我坐好了,好好读书……” 说罢,他端坐下来,才又道:“今日答一下昨日大狗提出的问题,你们也知道,为师之所以没有即兴回答,是因为为师奉行的乃是三思而后行,现在为师已三思过了。” “说到了姓孔的,他想要恢复周公的制度,可为何,他周游列国,极力提倡,却依旧没有恢复呢?说起来,这里头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人性。” 三人生了兴趣,个个托腮,认真听起来,他们甚至眼睛像冒星星一样,崇拜地看着朱樉。 朱樉则道:“这礼法之所以无法恢复,在于……周公的那一套基础,已经改变了。” “恩师,周公时期的基础是什么?” 朱樉道:“诸侯们被分封到天下各处,他们披荆斩棘,散布于东夷、西狄、南蛮、北戎之间,对于诸侯们而言,他们想要生存,唯一能支撑他们的,就是周天子。而如何才能得到周天子的支持呢?自然而然,也就依靠周礼。这周礼,既是诸侯们有求于周天子,可以拿出来的道德约束。也是周天子约束诸侯的秩序需求,因而,双方都对周礼有所期待,这才使周礼成为了双方都希望能够遵守的契约。” 朱樉顿了顿,接着道:“由此可见,你们得出了什么?” 大狗想了想,却是道:“恩师,你快些说吧。” 朱樉得意洋洋地道:“所谓的周礼,本质不在于里头有什么道德礼义的约束,它真正厉害之处就在于,它的出现,符合了所有人的需求,一个符合双方需求的道德礼法,才可以维持,才会让彼此的双方,愿意去遵守,并且愿意去维护。可姓孔的,却只看到了这书中关于礼仪道德的一面,认为单凭这些,就可以使当时的诸侯们信服,凭借于此,就可使人乖乖去维护礼法,这岂不是痴人说梦吗?” ………… 做了一个小手术,现在侧卧着用手机给大家码字,先睡一觉,回头老老实实更新。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七章:真相 朱樉说的吐沫横飞。 “所以无论是礼仪道德,亦或者是律令,都需顺应人性,倘若违背了人的根本利益,想要强行去推行,那么……势必最后会沦为空谈,就好像孔夫子,他所制定的礼,最终却被后人各种歪曲,对自己有利的,于是人们就提倡,而对自己不利的,即便是将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也是无用的。” 朱樉道:“就好像为师对付你们一样,教你们心服口服,你们才肯用功读书,倘若每日打伱们一顿,你们除了哭闹,又有什么用,只会怀恨之心,对读书心生恐惧。” 这句话,总算三个孩子听懂了,纷纷点头。 朱樉叹道:“接下来,给我继续读书。” 说罢,他举起书,要开始读起来。 他似乎心无旁骛,对外界的事很不关心。 这样全神贯注的样子,更令朱元璋和马皇后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元璋眉头深皱着,踱了几步,靠窗远了一些。 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邓千秋一眼。 马皇后见状,也移步而来。 她的眼神更为骇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 马皇后轻声道:“陛下,樉儿这是怎么了,怎的竟连性子都变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怪,太怪了,真是无法想象,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的……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朱元璋随即看向邓千秋道:“邓千秋,这……是怎么回事?” 邓千秋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自然是秦王天性仁善……” 朱元璋几乎要破大口骂放你娘的屁,却突的忍住,道:“说实话。” 邓千秋道:“陛下,我曾听晋王殿下他们说,秦王殿下打小就聪明,后来性子却越来越暴虐,由此可见,这暴虐显然不是秦王殿下的天性。” 朱元璋似乎开始追忆起来,他沉吟着,觉得好像是如此。 一旁的马皇后直接颔首道:“不错,小时候,他可好着呢,平日也胆小,见了家鼠都吓得哇哇哭的。” 似乎想到了从前温馨的一面,马皇后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邓千秋道:“这教书育人,就好像治病一样,最需的,是对症下药!因此,首先要了解的,就是秦王殿下为何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于是,臣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这才想起,秦王殿下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身边的人顺从他,对他无底线的讨好。再加上陛下教子严厉,使他生出了逆反之心。这久而久之,也就当然越发的逆反,却又更加的目中无人,养成了一身的坏毛病。” 朱元璋叹道:“朕难道严厉管教他也错了?” 邓千秋道:“父子之间,其实无所谓对错,有的……只是是否适宜而已,所谓因人施教,因材施教就是如此。” “所以……”邓千秋笑了笑道:“臣便和秦王殿下打了个赌。” 朱元璋皱眉起来。 邓千秋道:“之所以设赌,是因为秦王殿下逆反,而且争强好胜,只要设了赌局,他保准要上钩。而且……他性子……咳咳……贪婪。当然,贪婪乃是人的本性,人人皆有贪心,便连……” 朱元璋眼眸掠过一丝冷色。 邓千秋感觉到了死亡死线,连忙道:“便连臣,也有无穷无尽的贪欲,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嘛……” 朱元璋这下微笑起来:“贪心确实是人的本性,可这贪念却需在礼法和纲纪之上,否则一味贪婪,这人岂不是变成了野兽……” 邓千秋一脸感慨地道:“陛下之言,真是直击要害。实是字字珠玑,教人受益匪浅!人与兽的分别,就在于人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而野兽却不可以。正因如此,所以人才为百灵之长,孔圣人说……” 这时,马皇后打岔道:“你先说樉儿吧。” “是。”邓千秋忙道:“其实也没赌多少银子,不过几千两而已,可臣用这真金白银,拿箱子一装,而后让人将这箱子在秦王殿下的面前打开,这给人的震撼就不同了。陛下想必能理解这个意思,有些时候,再多的银子,若是变成数目,写在那账目上,似乎总觉得它轻飘飘的,不值一提。可若是将这真金白银摆放出来,却能给人震撼。” “然后,秦王殿下果然来了兴致,他决定和臣赌一赌,而这赌局,就是让他教授这三个孤儿读书。” 朱元璋:“……” 邓千秋继续道:“秦王殿下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责任是什么。在他心目中,这天下没有人可以约束他,他也不需为任何人承担责任。所以他可以随意的放任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被逼着,教授这三个孩子读书。” 马皇后不由道:“可是……这三个孩子……难道不会因为他的暴虐……” 邓千秋笑着道:“娘娘的担心是多余的,娘娘,秦王殿下争强好胜,一个争强好胜之人,是绝不会轻易认输的。所以我们赌局的约定,是不允许对这孩子动手动脚。” 马皇后恍然大悟,随即嫣然一笑,似乎已经开始猜测到了什么:“因而,他不得不照顾这三个孩子?” “不只要照顾,还要教书。” 朱元璋冷哼一声道:“他能教个屁……” 邓千秋笑了:“正因为教不了,所以他才需补充知识啊,否则,连论语这样小儿科的东西,他尚且都不能教授,这脸可就没处搁了。” 朱元璋表情怪异起来。 让一个人好好读书的办法,居然是让他做一名教书先生? 而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做教书先生的办法,居然是设赌。 这怎么听着,似乎都有些匪夷所思。 邓千秋道:“所以……私下里,他不得不向臣进行求教,而且学的极认真,臣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认真的皇子呢。” 朱元璋不禁好奇道:“这个小子,就这样在乎自己的颜面?” “人都要自己的颜面,尤其是在孩子面前。”邓千秋笑着道:“不只如此,其实人性之中,还有好为人师的一面,这天底下,就没有人不喜好为人师的。莫说是那些读书人,便是这茶馆里的伙计,拉车的车夫,哪怕是沿街乞讨的乞丐。你若给他打赏几个铜钱,他们至多道一声谢。可你若是跟他们求教,他们却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一个晌午。” 邓千秋笑吟吟地接着道:“这其实也是人的心性,普天之下的人,概莫能外,终是逃不过这规律。所以秦王能够渐渐在这赌局之中,找到自己的乐趣。” 朱元璋听罢,露出古怪的表情,看他一眼道:“你这小子,懂得倒是多。” 邓千秋苦笑道:“臣只是善于观察罢了。” 顿了顿,邓千秋又道:“因为好为人师,所以秦王殿下渐渐沉浸其中,他会自然而然的,去学习知识,免得自己被人嘲笑。也会不自觉的,去修改自己的行为,使自己为人师表。久而久之,他的许多恶习,其实在浑然不觉之中,已经慢慢的改变了。陛下,人最容易适应的就是环境。” 邓千秋生怕朱元璋不理解,于是道:“我听闻有一些地方,为了教育自己的子弟,他们会故意将学生,根据他们的学识,分为好坏两种课堂,好的学堂,专门教授那些学识高的学生,而坏的课堂,则教授学识低的学生。于是乎,许多家长,便是挤破了脑袋,也希望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好的学堂。” “这倒不是因为,学识高的学堂当真有什么高明的老师教授学问。而在于,那里的学生,大多愿意读书,已形成了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以至于安插一些差生进去,这差生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也会渐渐融入其中,接受这样的环境。而倘若周遭都是平日里无心向学之人,那么再好的学生,也可能慢慢的堕入其中,不能自拔。” “其实,秦王殿下也是这个道理,只是……臣采取的策略,比这好坏学堂的方法更巧妙,也更彻底。” 朱元璋和马皇后恍然大悟。 “很古怪,十分古怪……”朱元璋笑了,他喜上眉梢:“可是……这却很有道理。这一手,真可谓是环环相扣,实在巧妙,朕来问你,倘若……他若是依旧不改呢?你如何确保这方法有效?” 邓千秋道:“若是依旧积习不改,照样还有其他的办法,这等事,其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方才说的对症下药,就在于寻找病症,既然这药不对症,那么……重新去找就是了。教书育人,一味打骂是不成的,最缺的,恰恰是耐得住性子。不过幸好,秦王殿下天性并非是暴虐之人,现在这个办法,显然有效。陛下是否觉得,这一月下来,秦王殿下学问有所长进,且许多恶习也都已慢慢改正了呢?” 马皇后忍不住眼眶一红:“真是令人意外。陛下,臣妾盼着他能向好,可即便是做梦,也梦不到他能这样耐心的教人读书,甚至照顾半大的孩子。眼前发生的事,教臣妾现在都无法相信。” (本章完) ------------ 第一百五十八章:真龙子也 第157章 真龙子也 对于马皇后的话,朱元璋可谓是感同身受。 他深吸一口气,叹道:“这样说来,倒是朕从前错了,平日对他过于苛责,反使他生出逆反之心。真没想到,樉儿现在竟也能照顾人了。” 这其中的改变,实在过于巨大,令朱元璋喜出望外。 铛铛铛。 却听钟声响起,正是千户所里头报时的声音。 很快,那朱樉便兴致勃勃地从课堂中出来。 只是一看外头,却吓了一跳,忙又缩回去。 三个本是跟在他后头鱼贯出来的孩子也警惕起来,一个个又缩回去,而后和朱樉一样,从门后冒出半个脑袋出来观察。 朱元璋忍不住又气又笑,道:“朱樉,给朕出来。” 大狗回头:“谁是朱樉?” 朱樉却是悻悻然,乖乖地碎步到了朱元璋的面前,立即叩拜:“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朱元璋依旧板着脸,似乎一时之间,拉不下脸来。 马皇后却道:“起来吧,起来吧,你这孩子。” “是。” 马皇后上下打量他,边道:“在此读书,辛苦吗?” 朱樉偷偷瞄了一眼朱元璋。 朱元璋忍不住习惯性的瞪大眼睛道:“如实说。” 朱樉便道:“读书辛苦,教书挺清闲的。” 朱元璋凝视着他:“你方才教人说,什么一切都以利为先导,这适合教授蒙生吗?” 朱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可实际就是如此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不是为了利,那些读书人为何要读书?读书不就是为了人上人吗?商人为什么要做买卖?农人为何要耕地?士绅为何要拼了命的购买土地?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付诸行动,不辞劳苦。就说父皇,若是没有好处,父皇为何做这天子?” 朱元璋沉默了,他不敢反驳,怕继续反驳下去,这天子的神圣性,都要被自己的儿子揭破了。 于是朱元璋道:“这是谁教的?” 朱樉看一眼邓千秋。 邓千秋也是服了,当初我举的例子,分明是商人、读书人、农人好不好,怎么你还举一反三了? 邓千秋只好忙道:“陛下,臣的意思是……人要认清利的本质,而后在这利的基础上,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礼法。秦王只揭露出了事物运行的规律,可单凭揭露这些是无用的,因为即便知晓,那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破玄机之人,而真正有本事的,却是能在此基础上,对症下药,建立成套礼法,去引导所有人向善的之人。” 朱元璋深以为然地露出欣赏的目光道:“这才是谋国之言。” 当然,欣赏的目光是给邓千秋的。 于是又瞪了朱樉一眼:“好生跟着邓卿家学,不要学东西,只学了半截,结果反而闹出笑话。” 朱樉看向邓千秋,心里有些复杂。 这些日子,他可没少麻烦邓千秋,等着邓千秋高谈阔论,然后跑去跟人吹嘘。 慢慢的,他内心也已开始有点钦佩邓千秋了。一方面,这是他主动学习,内心本就没有抵触。另一方面,邓千秋对问题的看法,确实比从前那些之乎者也的腐儒,确实有趣的多,甚至许多东西,很合朱樉的胃口。 可他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服。 而如今,他细细想了想,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不经意地从学习和传授知识之中,体会到了其中的快乐。 于是在稍稍犹豫之后,朱樉干脆利落地道:“儿臣知道了,儿臣一定好好的学,不负父皇厚望。” “这就很好。”朱元璋露出欣慰的样子:“伱能如此,朕很高兴,你瞧一瞧你,难得有让朕放心的时候。” 马皇后也不由得泪眼婆娑起来,感慨道:“樉儿,你不晓得,你父皇为了你,经常成宿睡不着,总是担心。你将来要不容于天下,不但要惹出弥天大祸来,以至到你父皇都没办法为你收拾的地步。如今你能如此,你的父皇和我,便可以放心了。” 朱樉从前听这些话的时候,只会觉得父皇和母后不过是在念叨自己而已。 可这一个月时间里,他成日都在念叨这三个孩子,见他们在井口玩闹,便担心他们掉进井里去。见他们咳嗽,便又担心染了什么重疾。 如今听着马皇后说出这些话来,朱樉竟觉得感同身受,当即真心实意地拜道:“儿臣……儿臣教父皇和母后担心,实在万死。往后再不敢了,儿臣乖乖跟着恩师读书,断不再恣意胡为,父皇和母后便放宽心吧。” 朱元璋和马皇后不禁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目中,都感受到了骇然之色。 “臣妾,臣妾……陛下……”马皇后喜极而泣。 大概是怀孕的原因,马皇后比往常都要容易触动情绪。 她有些语无伦次,想再说什么,却似乎情绪过于激动,突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朱元璋见状,忙道:“咋……咋的啦?” 马皇后脸色有些苍白,却是摇摇头咬着牙关道:“倒……倒没有什么大碍。” 朱元璋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是最了解马皇后的,当即便道:“莫不是……要生了?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人……来人啊……” 朱樉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惹什么大祸了。 却听朱元璋道:“去叫御医。” 朱樉才稍稍安心,这时更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母后。 要知道,古代产子,不啻是走一趟鬼门关。 而马皇后是幸运的,他已给朱元璋生了五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能活到现在,只怕和她迥异于常人的身体素质有关。 可毕竟现在的马皇后,年纪已不小了,即便放在后世,也属于高龄产妇,而在这个时代,却已是可以做人祖母的人了。 如今……又提前生产,就更让人担心了。 朱元璋后头,朱镜静一直默默地跟在父皇和母后身边,她起初一切都好奇,却寡言少语,现在却已箭步上前,搀住了马皇后,脸上布满忧色。 邓千秋道:“陛下,先找个地方,安顿娘娘吧。” 朱元璋颔首。 于是邓千秋火速去布置,在这廨舍,安顿下了马皇后。 不多时,宫中的许多人便都来了。 有御医,有宫内负责助产的稳婆。 朱棡几人也已到了,他们都一脸担心,见了朱元璋,却又是心怯,一个个低眉顺眼,愁眉苦脸的样子。 朱元璋则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眉头深皱,铁青着脸,教宫中的几个老宫人进去。 邓千秋则让人直接封锁了廨舍附近,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陛下,不必心浮气躁,这等事,急不得,就算是急了,也是无用。还是请陛下,先进用一些茶水,在此稍坐等待。” 朱元璋想了想,最终点头同意。 当即,端坐下来,看向邓千秋,他似乎想故意显得自己镇定自若,于是便故作漫不经心地道:“你这千户所,倒不像是个千户所。” 邓千秋不解地道:“不知陛下觉得像什么?” “像个大杂烩。”朱元璋道。 邓千秋苦笑道:“臣……” 朱元璋摆摆手,急促道:“好了。不必事事解释,朕这不是责怪的意思,朕用你在此处,就是看重了你这偏才。” 邓千秋颔首。 忙碌了许多时候,秩序终于开始井然起来。 不多时,便有太医进来,禀报道:“陛下,娘娘确实……是生产在即了。” 朱元璋呼吸也没来由地急促了几分,忙道:“要等到何时能母子平安?” 太医想了想道:“只怕要到今夜子时,亦或者明日午时之间,此处简陋,可娘娘现在不宜轻动……所以……” 朱元璋立即道:“将御医们都叫来在此候命,其他宫中助产的妇人,也统统来此照料,朕在此等着。” “是。” 一直等到子夜时分。 朱元璋没有合过眼。 廨舍外头,几个儿子也都乖乖地束手而立。 邓千秋已是有些乏了,他想困觉,却又不敢如此不礼貌,只好强撑着。 到了子时二刻。 突然有宫妇匆匆而来,显得极为慌张的样子,道:“陛下……陛下……” 朱元璋脸上也早有疲累之色,此时听到叫唤,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忙看向这宫妇,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中掠过了杀机,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宫妇显然被朱元璋的表情吓到了,却还是战战兢兢地道:“娘娘……娘娘……有一些差错,腹中的皇子胎位不顺……总是不出,羊水早已破了,若是再不出……” 朱元璋听罢,浑身打了个冷颤,烛火之下,他的面色尤其是渗人:“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宫妇已是吓得快要昏厥过去,努力地迫使自己清醒,却忍不住怯弱的哭了出来,带着哭腔道:“不知……要保大还是保……” 朱元璋勃然大怒,几乎要跳起来,大呼道:“朕全都要,出了差池……朕诛你们九族。” 宫妇眼前一黑,直接昏厥过去。 朱元璋瞪大着眼睛,却是脸色惨然:“……” ------------ 第一百五十九章:没关系 她会出手 第158章 没关系 她会出手 朱元璋处于盛怒之中,他不再犹豫,已顾不得这宫人了,匆匆便往那马皇后的产房里去。 而这小厅里,朱元璋一走,犹如失去了主心骨,开始混乱起来。 御医们也已乱做一团。 邓千秋也吓得大气不敢出。 朱樉几人也慌得说不出话来,只憋红了脸,手足无措。 倒是朱镜静随了朱元璋前往了产房。 在这里,马皇后似已声嘶力竭,她脸已满是汗液,疲惫地张开眼,朱元璋扑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 马皇后看了朱元璋一眼,眼里不知是悲哀,亦或者是人已崩溃,气若游丝地道:“陛下,保住孩子吧。” 朱元璋一听,身躯竟禁不住颤抖起来,他颤抖地道:“不,不……” 朱元璋摇着头,平日的粗矿汉子,这时候隐隐发抖。 马皇后是累到了极点,便闭上眼睛,嘴唇却是轻轻地颤动,慢悠悠地道:“他在臣妾的肚子里……这么多时日……臣妾舍不得他,保住他吧,他是龙子,将来……将来的日子还长着……臣妾已是老了……能侍奉陛下……这么多年,得蒙……得蒙陛下如此厚爱……此生已是知足了……” 她说着,闭着的眼睛里,眼泪已落了下来:“就算现在……现在死去,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可……臣妾……臣妾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好好地长大成人,就好像他的兄长和姐姐们一样……臣妾又能为陛下产下一个龙子……这是多大的幸运……臣妾……臣妾……” 朱元璋道:“你不要再说了,你不必说啦……” 马皇后道:“臣妾累得很,臣妾想好好睡了,陛下………好好看护着这些孩子……教他们快快活活的……可也不能纵容他们,教他们残害百姓……不要害人……我们当年……吃过了元人暴政的苦头,不要教这天下之人,再吃一遍……” “几个公主……要给他们找个好人家,她们嫁出去,不可骄纵……出嫁从夫……这是自古以来的妇德,不能因为是金枝玉叶,就欺人……不然……臣妾便是在九泉之下,亦是难安……” 朱元璋哽咽,已是说不出话来…… “臣妾若是去了,陛下也不必悲伤,当初……臣妾追随陛下,不知遭遇了多少生死关头,能侥幸活到今日,却已是苍天的垂怜……” 朱元璋突然抓紧马皇后,虎目猛张,眼里掠过了滔天的杀意:“去他的苍天,苍天不教你活,朕即便只剩一缕魂魄,亦要教它碎尸万段!” 马皇后极其艰难地摇头:“陛下……陛下……” 她呼了几声,便越发的无力,以至再无法发出声音。 朱元璋身躯颤抖着,外头,面如土色的御医,以及所有的宫人,个个身如筛糠。 朱元璋站了起来,道:“救治,救治……想尽一切办法……” “陛下……保大还是保小……”一个御医上前,战战兢兢地问。 朱元璋居然克制下来,他用极温柔的语气道:“朕想两全,实在不得已……实在不得已再说……朕托付给伱们了,朕给你们磕头……” 御医们已吓得透心凉,魂飞魄散。 这现在为了救治,天子要给他们磕头,而一旦不能救治,出了任何丝毫的差错,那还不要杀他们满门? 站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谁也别想跑,有一个算一个,定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众人纷纷拜下,恸哭着道:“不敢。” 朱元璋身子晃了晃,口里只念叨:“救治……救治……” 于是这里所有人,又都忙碌起来。 朱元璋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许多的往事,已开始涌入了心头。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产房,漫无目的地踱步,后头的人,一个个和他保持距离,却又蹑手蹑脚地尾随着。 朱元璋停一步,他们便停一步,朱元璋进一步,他们则进一步。 这里内内外外,竟都透着一股死气。 ………… 厅中,有宦官匆匆进来,大呼道:“诸位殿下……诸位殿下……待会儿……且去见一见娘娘……” 此言一出,朱樉直接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朱棡已开始嚎啕大哭。 这话,分明是要去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朱橚抹着眼泪,却是怯怯地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能活吗?不是说……保大还是保小吗?我要我娘……” 朱棣一把抓住那宦官的衣襟:“那边怎么说?” 宦官期期艾艾地道:“陛下当然希望竭力救治,只是御医们的意思是……意思是……保大还是保护小。娘娘心意已决,希望……能留着皇子的性命。” 朱棣暴怒,给了宦官一个耳光,气腾腾地道:“我有的是兄弟,却只有这一个娘。” 宦官被打懵了,可他却不敢回应,只是哆嗦着,大气不敢出。 邓千秋不由道:“只是胎位不正,不能顺产出来吗?” 宦官带着哭腔道:“是……大致是如此……这羊水……快要……快要干了……” 胎位不正,在后世并没有任何的问题,甚至对医院而言,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可在这个时代,说是致命也不为过。 因为强行将孩子取出,产妇极容易遭受感染,而一旦感染,再加上产妇的身心本就已是虚弱到了极致……几乎必死无疑。 那么想要保住母亲的性命,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完全不顾孩子的死活,直接生拉硬拽,那么……这孩子也就保不住了。 可即便以上两种情况,虽说有保大和保小的分别,实际上……依旧母子双方还是有巨大的,无法预料的风险,甚至出现母子都出问题的情况。 因而,此时的情况,已到了极凶险的时候。 邓千秋心里却想,若是依旧可以通过产道产子,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其实是暴力地取出孩子之后,巨大的伤口感染问题。 若是能解决……那么也未必没有母子都存活的可能性。 只是他心里犹豫,这个时候……他可不敢多嘴。 可看着这皇子和公主们哭作一团的样子,教他心里控制不住的烦躁。 那朱镜静已从产房走了出来,此时正是伏在案牍上,抽泣得要昏厥过去。 这朱镜静并非是马皇后的亲女儿,而是其他的嫔妃所生,却是马皇后亲自养大,感情更是深厚。 邓千秋见她这样,本来就难受的心情,此时更浓重了几分,终究忍不住道:“其实……只要胆子够大……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他此言一出,其实就后悔了。 朱樉几人方才还沉溺在各自的心绪里,却听到邓千秋这么的一句话,于是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围着邓千秋。 邓千秋被他们布满泪意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最终幽幽叹了口气,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咬了咬牙道:“就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有胆量的人,在其他稳婆的帮助之下,将孩子取出来,这个人不但要胆子大……而且还不能是寻常人,如若不然,不免要畏手畏脚……” 朱樉直接大呼:“恩师,你来……” 这还是朱樉第一次如此痛快地叫恩师。 邓千秋却是吓得脸都绿了:“我……我怎么敢,不,我不合适,我是男人……这个人,非要能狠下心肠,我胆子也小。还有……只有真正顾忌娘娘的至亲……” 朱棡则是看向了朱镜静。 朱镜静收了泪,居然显得极为冷静,似乎她的骨子里,有着马皇后那样胆大的性子。 “怎么做?”朱镜静一眼不眨地看着邓千秋道。 邓千秋深吸一口气:“我想……还是先让御医试试看吧。” 朱棡大呼道:“来不及了,要死人啦,出人命啦……我的娘……” 邓千秋道:“需陛下恩准。” 朱樉已一溜烟的跑了,只留下一句话:“我这便去禀告父皇。” 邓千秋拧着眉头想了想道:“朱橚,你去取酒精来……还有你药方里的那些东西,尤其是剪子,要锋利!” 朱橚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朱棡急了:“到底怎么办,恩师,你倒是说啊。” 邓千秋道:“很简单,消毒,然后照着方法,拿着剪子,哪儿堵塞,就剪哪里……需得大胆心细……” 朱棡已是吓得要昏厥过去,一想到这场面,便觉得不寒而栗:“这……这岂不就是……保小吗?这不就是保小吗?” 对啊,保小就是这样保的,胎儿出不来,那就直接破坏产道……从而取子。 邓千秋看他脸都吓白了,于是忙道:“先别慌。原理上来说,确实是如此,这样做,必然要感染,照理来说,必死无疑。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取子之后,遏制感染的问题,除了消毒……还需得有许多的措施,即便如此,也依旧还是走一趟鬼门关。而且……需得胆大不可,可又需心细……否则,可能便要大出血了,说穿了,这就是一场赌博,可至少……九死一生,总比十死无生要好。” 顿了顿,接着道:“剪的时候,身边需得有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来提点,可该出手的时候,不能手软,性命攸关,多耽误一会,都可能一尸两命。” ………… 明天开始慢慢恢复更新,老虎错了,不改烂PG。 ------------ 第一百六十章:重症下猛药 第159章 重症下猛药 邓千秋交代完了,已觉得事不宜迟。 那朱镜静,竟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当即便领着人去。 邓千秋却发现,自己其实已是汗流浃背,方才紧张时不觉得,可现如今,却发现自己身体的肌肉,不自觉的在颤抖。 呼…… 他长出了一口气。 他邓千秋的确是怕麻烦,可……他邓千秋也不是一个没有心的人,马皇后对他的好,他还是记在心里的。 无论如何,到了这个时候,总要拼一把。 总比什么不做,没有生的机会好! …… “陛下……” 太医拜倒在朱元璋的脚下。 朱元璋此时格外的冷静。 他深深的凝视着太医。 这太医却是如芒在背。 “陛下……眼下,必须早做决断了。”太医大着胆子道:“如若不然,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朱元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道:“你的意思是,是教朕选择杀死自己的孩子,亦或者是杀死自己的发妻吗?” “臣……臣不敢……”太医诚惶诚恐地道:“只是……当断不断……”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太医半响,最后深吸一口气,他依旧开不了口,任何一个选择,都足以让他内疚一辈子。 犹记得当初,这个曾做诗:‘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之人,此时,竟表现出了妇人一般的犹豫不定。 甚至对于太医,他也显得格外的克制。 此时,却有人来,细细一看,却是朱樉。 朱樉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之色,却激动地看着朱元璋道:“父皇,邓千秋有两全之法,邓千秋有两全之法……” 朱元璋听罢,面上带着震惊:“什么?可以两全?” 这一瞬间,方才犹如快要跌下万丈深渊的朱元璋,好像整个人活了过来一般,他瞪大了眼睛,大喝道:“可以两全吗?” “这是邓千秋说的,需得……” 没听完他的话,朱元璋便急促地道:“依他行事,一切依他行事。” 那太医先是震惊,很明显,他没想到,有人在这个时候,竟敢说出两全之法的话来,马皇后现在的情况,显然绝没有侥幸的可能。 而后,他心下突然暗暗松了口气,若是有人主动请缨的话,那么……是否……出了岔子,就和他这个太医没有关系了。 就算陛下气极,起码却也能保住命了。 却见朱樉道:“邓千秋说,若是出了差错,可怪不到他的头上。” 朱元璋则是毫不犹豫的道:“不怪他,教他尽力而为,知天命,尽人事。告诉他,就算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此前这些医官们吃了朕的俸禄,却干不成人事,朕要诛,要杀这些太医。” 那太医:“……” 太医那口放下的心毫无疑问的又被提了起来。 朱元璋的逻辑是很清晰的,此前他对太医们哄着,尽力不去触怒这些太医,只是因为,眼下非要求他们不可,哪怕他们没有办法,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可一想到,自己花了这么多的俸禄,养着他们,给他们极尽礼遇,可一旦遇事,这些家伙们便躲,这口恶气,实在无法咽下。 天子一怒,既可血流漂橹,亦可血溅五步。 朱樉道:“儿臣这便去和他说。”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他颤抖着,心里似乎稍稍有了一些松快,可很快,却更加揪心起来。 而此时,朱镜静已进了产房,照着邓千秋的吩咐,她到了马皇后这儿。 马皇后显然已是声嘶力竭,而朱镜静也已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照着邓千秋来时的吩咐,她努力地镇定着心绪吩咐人道:“多取灯来,将这里照的通透。” 于是,许多宫娥们纷纷点灯。 灯火错落,如此一来,便形成了无影灯的效果。 随即,朱镜静开始取了工具,浸泡进了酒精里消毒。 她记住了每一个步骤,不过……她本以为自己一定会恐慌的,可事到临头,此时却发现自己的头脑格外的清明。 人反真的做到了镇定下来。 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事,其他人不敢做的,就算敢做,只怕承受的心理压力也是极大,一旦疏漏,则追悔莫及。 因此,母后的性命,便落在了她朱镜静的手里。 她开始将剪子取出来,而后,在几个宫妇的指点之下,开始动手。 而此时,马皇后显然已是疲惫和疼痛至极,已是昏厥过去。 鲜血顺着朱镜静已用酒精泡的泛白的手流淌下来。 朱镜静依旧张眸,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其实她所干的,就是扩大产道,进行侧切,这是一种简单至极的方法,只是换做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胆量干这样的事。 何况,在古代,即便是如此,实行这样的手段,也几乎是要了产妇的性命,毕竟……这样大面积的创伤,其部位又比较敏感,再加上古代这可怜的环境,产妇必死无疑。 朱镜静的额上,已是香汗淋漓,她继续操作着,一丝不苟。 终于……自产道蠕动的小脑袋开始出现。 而后…… …… 一个新生的婴儿,终于被提溜了出来。 这干瘪的孩子,此时并没什么反应,不知是否还有气息。 宫妇只能但胆战心惊地将孩子抱着。 许多人都紧张地看着孩子。 而朱镜静却是顾不上,开始用酒精进行清洗和缝合…… 有人剪了脐带,将孩子抱出。 不多时……突然一声啼哭传了出。 可就是这把声音,就像一汪泉水,一下子滋润了所有人心田。 这令本是紧张的人们,骤然之间长长松了口气。 以至许多人暂时放宽了一些心,去看孩子。 只是,朱元璋心里依旧五味杂陈,他仍然揪心于马皇后。 因而,他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更加担心起来。 孩子平安……那么……母亲…… 只是此时,那产房里,却已不允许人出入了,连朱元璋也不能出入。 于是朱元璋急的团团转。 …… 朱镜静最终长出了一口气,她进行了最后一次的消毒,等人彻底松懈下来,才觉得头晕目眩。 观察了母后,却发现母后依旧昏厥,心里不由得更为担心。 只是此时,她亦分不清好坏,便只好在一旁陪着。 ………… “现在如何?” 朱元璋回到了厅中,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则让人从产房里回馈着信息。 此时他也已如芒在背,分析着眼下的情况。 单凭酒精消毒,显然是不可能遏制感染的,那么……就必须得用其他的办法。 不过实际情况,却还需具体情况来。 说到底,只要知道产妇感染的原理,就会有办法。 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对这原理一窍不通。 邓千秋道:“臣正在让产房里的人探问。”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只颔首,却再也没有做声。 不多时,有人匆匆来,道:“娘娘生了高热。” 邓千秋紧张起来,忙是往朱橚的地方。 这千户所本就有一个诊所,是专门给校尉们进行医治的,也一直由朱橚来负责料理。 在诊所鼓捣一通之后,邓千秋终于寻到了一些药来,便吩咐人道:“消毒之后,送进产房,那产房依旧还要消毒,要确保万无一失。” 可虽是如此,邓千秋依旧还是不放心,想交代什么,却发现实在没有其他可以交代的。 眼下……只有耐心等待。 这一夜,尤其是漫长。 几乎隔了一些时日,朱镜静便要进行换药和重新包扎。 于是,一宿未睡,可马皇后依旧高烧不退。 小心翼翼的让人喂了一些流食,继续等待。 外头有人道:“公主殿下,邓千户说,公主殿下辛苦,已是一日一夜了,请公主歇了吧,交给其他宫妇来照料。” 朱镜静在里头听了,这本是焦虑和不安的心,突然生出了一丝暖意。 她想了想,虽是疲惫至极,却道:“我倒还撑得住,有劳邓千户挂心了。” 外头人道:“邓千户说,照料娘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殿下还是歇了吧。” 朱镜静听罢,只好颔首:“好。” 朱镜静收拾一番,教人轻轻开了门,又命人随即泼洒酒精。 她步出了这产房,似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抬眸,却见远处,一个人影嗖的一下拐过了月洞,不见了。 朱镜静眼花,分辨不出是谁。 只是远处,听到朱棡凄厉的大喊:“恩师,你教我们好找,我们正待等你拿主意呢,伱咋躲在这里。” 邓千秋的声音尴尬的道:“我四处逛逛。” 朱棡道:“恩师,你不会是尿急,寻一个角落里小解吧,这茅房是离的远一些,可是恩师,你要注意师德啊……” “这是什么话。”邓千秋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 朱镜静:“……” 不过她只微微一笑,只是一阵疲惫袭来,自是去歇了不提。 …… 产房里。 马皇后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梦,这梦中,许多的回忆涌入心头。 她生出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似乎自己成了牲口,被人绑在了案台上,任人宰割。 心底深处,她突的想起什么事来,孩子……对……孩子…… ------------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起死回生 第160章 起死回生 马皇后觉得浑身灼热,似在燃烧。 她太疲惫了,以至于意识很是模糊,甚至以至于连疼痛都没有了知觉。 而一旁,有宦官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紧接着,又有人细碎地议论着。 有人猫腰,在门内敲了敲门,外头也有医官在候着,这宦官低声道:“依旧还是高烧不止,还是昏厥……” 外头的医官,将这宦官的话重复了一遍。 在这里,数十个御医们凑在一起,此时开始窃窃私语。 这种情况……其实他们见识过很多。 一旦开始保小,有些产妇并不会立即死亡,只是……这身子却已油尽灯枯,几乎是活不成了。 于是,大家在议论之后,看向了一个老御医。 这老御医捋着胡须,眉头深皱,叹道:“老夫明白了。” “敢问周先生,明白了什么?” 老御医却露出了忌讳莫深的样子。 这一下子,倒是有人急了,几乎要跺脚,道:“周先生,还请明示,这都到了什么时候,难道先生还要……在此故弄玄虚吗?” 眼看着这一个个眼睛僵直的同僚,周先生似下了决心,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于是众人纷纷来到一处角落,远离了其他的宦官,周御医才道:“依我看……那邓千秋根本治不了娘娘。” “啊……”众人大惊,有人不由道:“既如此,那么……他如何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问题就在此处。”周先生眯了眯混浊的眼眸,摇晃着脑袋道:“有些事,你们懂的。” 这话一出,有人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之状。 而有人似乎猛地被点醒了什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还有人性急:“我等愚钝,能否再明示一些。” “陛下想要孩子活。”周先生道。 “啊……” 周先生笃定地道:“正因为如此,可陛下又不甘心亲自下旨,保下孩子。你们懂吧?” 有人下意识地道:“所以……需要有一个台阶?那邓千秋,就是台阶?” 周先生露出欣慰之色,颔首道:“你们在宫中这么多年了,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领都还没有吗?这宫中的水,深着呢。” 却也有人带着质疑道:“可是我听闻,陛下对娘娘……” 周先生眯着眼道:“陛下有佳丽三千,后宫多少嫔妃,可天家最讲究的,乃是开枝散叶。这里头孰轻孰重,谁说得清呢?当然,陛下平日里固然是对娘娘极为爱护的,可现在……不是形势比人强吗?那邓千秋,这狗东西真是能钻营,他必定已料定了这个心思。所以……打着两全的名义,给陛下这个台阶,如此一来,陛下就不必背负着有负娘娘的愧疚和骂名。又将这皇子给保住了。” 有人忍不住气恼道:“那邓千秋,真不知死活!” 周先生摇头:“他这是陛下肚里的蛔虫,自然是深得帝心。可我们只怕就惨了。” “啊……”有人脸上已露出了怖色。 “我等……这又不是我等的主意。” 周先生摇了摇头,随即道:“我来问尔等,魏帝高贵乡公曹髦被贾充唆使,成济杀死于长街上。最后担负着弑帝罪名的人是谁呢?” 众医官已是瑟瑟发抖。 周先生叹道:“哎,真正杀死魏帝的乃是贾充那老贼,可此人乃是司马昭的心腹,司马昭断不会将错误归咎于贾充身上。最终,只好请那成济全家赴死,背负这一桩滔天大罪了。诸公啊,那邓千秋就是贾充,我等便是成济啊。” “这……这……怎么可以如此。” “周先生……会不会是误会……” 周先生道:“我活了七十年,五十年前,便入宫廷为医官,想当年,是在大都,给蒙古的皇族治病,这样刀光剑影之事见得多了,不足为奇。今日之事……难道会有例外吗?” 众人哀鸿遍野,个个露出惨然之色。 正在此时,却是有宦官来了,道:“陛下请周医官速去。” 周先生听罢,露出了惨色,却不敢犹豫,匆匆地跟着去见朱元璋。 小厅里头,朱元璋端坐着,脸上满是疲惫之色,双目更是布满了血丝,此时正死死地盯着周先生,道:“朕来问伱,现在如何?” “陛下。”周先生拜倒叩首,面如死灰道:“娘娘迄今,昏迷不醒,且持续高热……臣只恐……” 朱元璋双目无神:“是吗?那么……依你看……她……她……” 说着,朱元璋如鲠在喉,竟再也无法言语。 周先生道:“陛下……若是娘娘再不醒来,只怕……只怕……” 后面的话,显然不敢再说下去了。 朱元璋又怎么不明白?于是道:“只怕性命不保是吗?” “遭了如此的大难,又持续高热这样久,是人都无法承受。再者……臣斗胆以为……”周先生见朱元璋的眼睛越来越恐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臣恐怕要预备料理后事了。” 朱元璋冷哼。 周先生慌忙道:“臣口不择言,实在万死,只是……臣经历这样的情况,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臣未闻有产妇能够熬过去的,这实乃臣的阅历之谈,臣……实在不敢欺瞒陛下啊……臣等为了医治娘娘,已是竭尽全力,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臣……” 朱元璋似已伤心到了极点,道:“知道了。” 他突然像一下子没了力气一般,只是轻轻地挥挥手。 一脸的绝望之色。 而后失魂落魄地疾步走到了产房。 这里依旧大门紧闭。 里头的人道:“不得出入,需得消毒……” 听到这话,朱元璋却猛地张大了眼睛,眼中布满杀气,愤怒地大喝一声:“打开。” 里头的宦官哪里还敢迟疑,于是忙是打开了门扉。 朱元璋快步进去,一见到躺在榻上的马皇后,顿时握紧了拳头,却不知何时已泪如雨下。 这时候,不远处的几个皇子听到了动静,亦是赶了来,见此情景,似被朱元璋所感染,也不由得泪流满面。 邓千秋躲在后头,缩着脖子,他心里头有些不自信,心里嘀咕,想将人赶出去,可又不敢,却又担心贻误了救治,便更是心急如焚。 不知觉间,邓千秋却发现,有人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邓千秋忙侧目朝那方向看去,却见此时,刚歇了不久的朱镜静竟也来了。 显然,她心里还是不放心,此时听到了动静,便也赶了来。 她似乎已感受到了邓千秋所承受的压力,待邓千秋焦虑不定的时候,与邓千秋的目光一错,却用坚定又轻微的声音道:“天大的罪,也是我的错,你不要害怕。” 邓千秋顿时挺直了腰杆,他极想说,我才不怕,可此时,却听到朱元璋的嚎啕大哭声。 于是邓千秋再无心思。 朱元璋哭道:“秀英,若非是你,哪里有俺的今日……想当初……当初……” 他哭着哭着,竟已哽咽不能言。 …… 马皇后听到了许多声音,她竟觉得自己恢复了一些意识。 原本那如烈火烹烧的高热,竟也消退了一些。 这反而令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紧随而来的……却是疼痛。 那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自她的身体里传来。 于是她想晃脑袋,可是……却似乎没有一丝的气力,她拼命的想张开眼睛,可这眼皮,似也有千斤重。 她反而觉得此时的感觉,比方才昏迷时更加险恶,那时至少没有这样的疼痛,只想昏沉睡去。 可现在,人有了意识,却是苦不能言。 此时,突然,耳畔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道:“来人……尽诛这些该死的御医……” 这话,说不出的冰冷。 马皇后突然之间,变得无比的急切起来。 她虽也在乎御医们的生死,可更在乎的,却是陛下…… 因为自己而尽诛御医,这是多大的罪过,陛下的杀孽已经够重了,将来……倘若因此而天下人离心,那么这么多年他的辛苦,岂不是付诸东流。 她似一下子激起了身上的潜力,张开了口唇:“死生……死生……” 朱元璋突然身躯一颤。 而这一下子,这产房内,所有人似都窒息了。 没有人发出声音。 朱元璋眼里狂喜,连忙将耳朵贴到了马皇后的嘴边。 马皇后气若游丝地道:“死生乃是天命,况且御医又……又怎能尽使人活命,如果连……连吃药不能见效,可若是陛下重惩御医,上天也会……也会降罪于臣妾……陛下……要以宽仁为怀……不可滥杀,就算为了臣妾……” 朱元璋听到此处,又是泪水滂沱而出。 此时,有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轻轻的用手背贴了贴马皇后的额头。 这宦官突的惊讶起来,而后颤抖而又激动地道:“高热……高热退去了,退去了不少……” “什么?”朱元璋不可置信,他忙是伸手,朝马皇后的额头摸去。 这额头依旧发烫。 只是……分明有好转的迹象,没有此前那样的滚烫了。 这……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泼天功劳 马皇后张着眼,她依旧疲惫无力。 可此时,脸上的气色,竟稍有好转。 尤其是那宦官惊叫着没有那样高热了,似乎……这马皇后也有所察觉。 只是……她心里反而担心起来。 这莫不就是传闻中的回光返照? 朱元璋亦是显得更加小心:“你……好一些了吗?” “疼……”马皇后几乎用尽了气力来回应。 她一说疼,许多人还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最是担忧的邓千秋,却一下子好像活了过来。 邓千秋原本也担心的是回光返照,人死之前,身体开始分泌出肾上腺素,使身体的机能开始恢复,不过……这只是一时的,所有一般情况之下,人们将此视为人之将死的特征。 可是……如果马皇后感受到巨大的疼痛的话,这就说明,这并非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了。 须知人体在临死之前,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能够促进交感神经系统兴奋,也可使肌肉紧张度增加、血液循环加快,从而使疼痛感减弱。 既然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且全身的注意力都在这上头的话,那么……可能是实实在在的身体正在恢复。 邓千秋一下子,觉得自己身体的重担减轻了许多,这时候若是再不表现,还等什么? 于是他忙凑上去道:“我来瞧一瞧,我来瞧一瞧。” 当即,越过众人,到了马皇后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这应该还属于发烧,不过应该没到高热的地步了。 这显然说明,马皇后身体的感染……应该被抑制住了。 当然,情况依旧不太乐观,只是有很大机会好转的迹象。 接下来,就必须得消炎才是最紧要的。 不过眼下分明已度过了危险期,只要得到了妥善的照料,再加上此前的办法来治疗,那么……问题应该不大。 而此时,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时而皱眉,时而眉头舒展。 于是这里的一个个人的心绪都跟着邓千秋的表情七上八下。 朱元璋忍不住道:“快说说,怎么回事?” 邓千秋这才将自己所有的关注力从马皇后的身上移开,对朱元璋道:“陛下,娘娘感受到了疼痛是好事。” “嗯?”朱元璋奇怪道:“这也是好事?” 邓千秋颔首:“这说明娘娘正在恢复,只是接下来……疼痛还会继续,而且比较难忍,可是没办法,眼下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止痛方法,只能依靠娘娘继续熬过去了。” 朱元璋听罢,先是大喜,而后又是愁容满面,道:“性命真保住了?” “有五六成把握。”邓千秋也不敢太肯定,也就只能这样回答。 朱元璋听罢,居然放下了心。 他可是了解邓千秋的,邓千秋胆小,他说五六成把握,那么就至少有八九成把握,只是这小子肯定不敢把话说满,怕真有那么个万一,到时这千斤的重责就落到他的头上。 于是朱元璋又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邓千秋想了想道:“继续调养几日吧,若是观察之后,身体的伤口可以慢慢地痊愈,那么……臣就可以八九不离十了。” 朱元璋长长地呼了口气,道:“就这样简单?” “是,就这样简单。” 朱元璋不由道:“若是秀英的性命保住,朕定要厚厚赏你,秀英和孩子的命都是你救的,伱要什么,朕都答应。” 邓千秋心里说,我若是要这大明江山呢?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 于是邓千秋道:“娘娘平日待我恩重如山,我能救治娘娘,尽一些绵薄之力,便已是千恩万谢,哪里还想着什么酬劳。人心都是肉长着的,臣打小家教就严格,臣父一直对臣说,做人要讲究的是知恩图报,除此之外,还要忠君孝父……” 朱元璋带着几分怀疑地看着邓千秋,道:“你爹真这样对你说过?” 邓千秋信誓旦旦道:“当着说过。” 朱元璋道:“何时对你说的?” 邓千秋突觉得心情沉重,下意识的道:“可能……可能是小时候吧,反正打小就这样教导,这才……” 朱元璋道:“若照你爹的教诲,那你应当效忠的乃是伪元的顺帝,我大明推翻了伪元,你们邓家应该以死而谢那伪顺帝。” 邓千秋无语,没想到都到了这个份上,朱元璋还有心情逗这乐子。 邓千秋道:“鞑子不算,鞑子只是窃据了我华夏的江山,但凡有良知的读书人,都干不出效忠鞑子的事。臣父深明大义,自然……” 朱元璋压压手,道:“少说这些,朕和你啰嗦这么多,便是告诉你,朕比你更了解你的父亲,你休要在朕面前玩这一套手段,和静儿一起照料着秀英,小小年纪,怎就这样口舌如簧。” 邓千秋悻悻然:“遵旨。” 朱元璋又坐了片刻,待放下了心,这才起身,匆匆而去。 他毕竟是天子,现在马皇后总算有了好的迹象,而他作为一国之君,需要料理的事实在不少。 摆驾回到宫中,这天下积压的事务,已教他看的有些窒息。 这如山的奏疏,层层叠叠地堆砌在案头。 朱元璋心中烦闷,只好一挥手:“交给中书省自行处置。” 想了想,朱元璋道:“召右丞相胡惟庸来。” 不多时,胡惟庸便来了。 胡惟庸如今进为右丞相,这屁股还未坐热,却很快有些不满足了,毕竟汪广洋成了左丞相,这令他怎么不如鲠在喉? “陛下。” 朱元璋只瞥了他一眼,便道:“中书省所进的奏疏,你都阅过了吧?” 胡惟庸道:“臣已阅过。” “捡重要的奏报给朕,中书省又是如何处置的,也说与朕。” 胡惟庸不慌不忙,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统统道了出来。 胡惟庸又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宣府那边,需加强戒备,现如今,大漠之中遭了旱灾,如此大旱,必然使许多的牲畜死亡,这些走投无路的大漠鞑子,纵知我明军的厉害,也必要南下,他们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侵扰我大明边镇,总好过饿死要好。所以臣有三策……” 朱元璋细细地听着,眉头舒展开,道:“卿这一件件一桩桩,都处置得很妥当。卿如此博闻强记,条理清晰,实乃朕之凤雏啊……” 胡惟庸听了,心里暗喜,不过他忙谦虚道:“陛下如此谬赞,臣万万不敢当,在臣心里,天下只有李公这般,匡扶社稷,上能为陛下分忧,下能安百姓之人,方可为陛下腹心。而臣的才能和品德,不及李公十倍、百倍,如何能与李公并列?” 朱元璋面上露出疑色:“李善长?朕什么时候说你与他并列了?” 胡惟庸心说,我乃凤雏,天下能当得起卧龙的,舍李公,还能有谁? 莫非是汪广洋? 一想到此,胡惟庸心沉到了谷底,若这汪广洋乃是卧龙,岂不是这汪广洋在陛下的心中,份量更重? 胡惟庸讪讪道:“不知陛下……所言的卧龙是何人?臣能侥幸与之同列,实在万幸。” 朱元璋道:“卧龙者,邓千秋也!” 噗…… 一口老血,差点没从胡惟庸的口中喷出。 他脸骤然之间变得黯淡无光起来。 顿时对这凤雏二字,深恶痛绝,只恨不得陛下永远不要在自己面前提及,最好这辈子都别提。 好歹他胡惟庸也跟随了陛下这么多年,又追随李善长,侍奉皇帝,兢兢业业,立下的功劳,虽未必比的起当朝的公侯,可毕竟是文臣,这些年呕心沥血,也算是起了不少的作用。 再加上胡惟庸向来自视甚高,结果居然和邓千秋…… 他之所以看重邓千秋,是因为他看重邓千秋能在陛下身边有一席之地,可是并不代表他觉得这个小子,有资格能和他并列。 他心沉到了谷底,却还是不得不显得欢欣鼓舞的样子:“邓千户忠心耿耿,确实堪为楷模。” 只是后头也就无话了。 这胡惟庸告退出来,顿时脸色便变得糟糕起来,他眯着眼,回到了中书省。 此时,有书吏来给他斟茶。 他微笑着道:“去查一查……邓千秋……” 书吏忙低声道:“胡公,这邓千秋……” 胡惟庸道:“派人去状告,邓千秋……收受了吉安侯的好处,将消息放出去吧……” “啊……吉安侯那边……” 胡惟庸慢悠悠地道:“吉安侯毕竟乃是有大功之人,就算他与邓千秋沆瀣一气,可为了这些许的小事,陛下也不会深究。只是……在陛下心里,只怕要对吉安侯和邓千秋都生出反感。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吉安侯听了这些消息,必然心中恐惧,到时更好操纵。而至于那邓千秋……近来他简在帝心,也该让陛下知道此人……心术不正了。” 这书吏,显是胡惟庸最心腹之人,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胡惟庸一眼道:“胡公……不是一向看好邓千秋的吗?” 胡惟庸道:“我有爱才之心,却无与人鼎足之意……他是什么东西,也配与老夫比?” ------------ 第一百六十三章:没想到吧 第162章 没想到吧 千户所这儿,已开始封锁消息了。 皇后娘娘在此养病,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被有心人知道,以这千户所的能力,未必能百分百确保安全。 不过在慢慢调养之下,马皇后的身体也渐渐恢复。 她现在已可进一些流食了。 高烧退去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邓千秋的心,也就慢慢地放下,他让几位皇子不要围在这里,耽误马皇后的病情。 毕竟这个时候,还需静养。 以至于马皇后的吃喝,包括了解闷,都由邓千秋来代劳。 现在马皇后已换了一个通风且舒适的厢房,这几日又阳光明媚,躺在榻上,马皇后的身体也没有了原先的那般疼痛了。 邓千秋则端坐在一旁的小锦墩上,嘘寒问暖。 马皇后不由得唏嘘道:“真是走了一趟鬼门关,千秋,多亏了你。” 邓千秋道:“哪里的话,这是娘娘的福气呢,我不过是沾了一点福气罢了。” 马皇后含笑:“陛下不是说了吗?你不必拘礼,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怎的还这样客气。” 邓千秋惭愧道:“我爹教我说……做人不可得意忘形。而且我确实没做什么,其实这一次,娘娘确实是凶险万分,能够挺过去,我固然有微末的功劳,可多数却还得指着上天呢。” 马皇后颔首道:“伱这般说,倒是对的,许多人最终都因骄纵,而误了自己。莫说是你,便是天下的臣民,甚至是陛下,做人做事,也确该三思而后行。你年纪几何了?” 邓千秋道:“已十四了。” 马皇后道:“看来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一旁的朱镜静,亲手给马皇后递茶来。 马皇后温和地道:“你爹从前可曾为你说过亲?” 邓千秋一愣,心头有些古怪,莫不是这做皇后的也是跟那大多数大妈一样,爱催婚的吧? 虽说这样想,但邓千秋还是摇摇头道:“这个……好像是没有的,我还小着哩。” “不小啦。”马皇后笑着道:“你又没有兄弟叔伯,这邓家就指着你能传宗接代呢。这婚配,却是天大的事,你若还孝顺,就该上心。还有你爹,怎的这样粗心大意,都到了这个年纪,也不张罗。” 邓千秋很想吐槽一句,果然如此。 当然,这话自是不敢说的,他忙捂着脸道:“可怜我打小没娘……” 女人是最听不得这些话的。 何况是善良的马皇后呢。 马皇后不由得动容:“本宫需想一想,唔……故开平王遗下了一个次女,颇为贤良……” 开平王……说的乃是常遇春,不过常遇春前年就过世了,所以追封为开平王。他的长女嫁给了太子……马皇后说的这个次女…… 朱镜静递了茶,便俏立在床榻一侧,不肯走,面上冷若冰霜。 邓千秋听到常遇春之女,就突觉得脑壳疼。 皇后娘娘做媒,他倒也不是不知好歹,可他是颜值党啊,而对于常遇春,他虽未谋面,可是后世对这位开国功臣却颇有许多演绎,总而言之,常遇春的形象大抵和张飞差不多。 再想想他的女儿,可别这衣服一拖,露出一撮胸毛来。 邓千秋脸色骤的惨然起来。 “嗯?怎么,你不满意?”马皇后自是看到邓千秋的脸色,却是显得意外。 开平王虽然故去,可是他的长女,已册立了太子妃。何况常家还袭了一个郑国公,开平王的发妻的兄弟,那个叫蓝玉的,现在也在都督府担任佥事这样的重担,实乃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便连陛下也对其赞不绝口,年轻一代中,蓝玉将来的前途也不可限量。 这样的家世,邓千秋竟也不肯? 马皇后却也是善解人意的,便微笑道:“莫非你已有意中之人?” 邓千秋立即支支吾吾起来:“这……这……” 一旁的朱镜静,已是悄然退了出去。 马皇后却道:“若有意中人,倒不必担心,尽管和本宫提便是,本宫来给你做主。这等事,本宫是明白的,想当年,本宫和陛下,不也是如此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固然也很要紧,可你们少年人,总也有男欢女爱,这是天性,也是不可悖逆的。” 邓千秋忙道:“是,是。” 出了厢房,邓千秋不得不去前头署理公务,谁晓得这时文原吉匆匆过来。 他贼眉鼠眼的模样,左右张望,直到确定周遭无人,才紧紧关了邓千秋的公房大门。 “邓千户。” 邓千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咋啦?怎么鬼鬼祟祟的,这不像你。” “祸事了,祸事了。” 邓千秋:“……” 文原吉低声道:“邓千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须知这等事,咱们得背着人。” “你说的是哪种事?” “当然是那种事……邓千户要干这事,咋不先和下官商量着来,还这样的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邓千户……这里头学问深着呢?” 邓千秋听得云里雾里,冷不住怒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文原吉道:“下官问千户,你得了人家多少胡姬?” 邓千秋更加的一头雾水了。 文原吉又道:“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子……” 邓千秋挑眉道:“我……我没有啊……” “还有良田千顷,啧啧……那可是京畿最肥沃的水田……” 邓千秋一脸懵逼:“啥意思?” “邓千户,你收了这么多礼,还搞得人尽皆知,现在满天下都在传,说你贪得无厌,收受贿赂,你可知道,在咱们洪武朝,莫说是如此巨额的贿赂,便是拿个十两八两的,那也是要掉脑袋的。” 邓千秋一脸诧异:“且等等,胡姬……田地……还有银子……” “对呀,几十个胡姬,千顷上好的水田,还有银子……” 邓千秋打了个寒颤,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对吧,有这么多?” 原文吉点着头道:“外头都传疯了,有鼻子有眼。何况这事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数目太准确了,一看就是深知内情之人泄露出来的。邓千户,你完啦,即便陛下想要包庇你,可这样的大事,只怕也捂不住,到时……少不得要降罪了。如若不然,这陛下如何服众?” 邓千秋这时反而怒了:“我入他娘的吉安侯,他是一点好处也没给我留。” “啊……” 邓千秋气得咬牙切齿:“我和他们势不两立,和他们拼了。” “啊……” 文原吉本是来通风报信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时日,他和邓千秋相处毕竟还算挺愉快的。 他原以为这个时候,邓千秋必定要吓得肝胆俱裂,还打算给他出主意呢。 谁晓得这家伙,反倒振振有词,你偷偷的贪赃枉法还有理了是吧? 邓千秋七窍生烟,恶狠狠地道:“文镇抚……” 文原吉忙摆手:“不是文镇抚,千户折煞我了,是文试镇抚。” 邓千秋道:“我就叫文镇抚了?明日起,你转正了!” “真的吗?”文原吉先是一喜,随即又忧愁起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以后邓千户说了还算不算还不一定呢。 邓千秋却是没心思管原文吉的小九九,气呼呼地道:“我来问你,这些都确有其事吗?” 于是原文吉忙收回心思,一本正经地道:“确有其事,满京城都在传,只怕……现在不少御史,都高兴着呢,就指望着……” 邓千秋火冒三丈道:“好,好的很啊,给我泼脏水是吧,贪我的好处是吧……你们不仁,就怪我不义了。” 这些轮到原文吉云里雾里了,道:“千户说的是谁?” 邓千秋冷笑:“还能有谁,这等消息,除了当事人,谁能传的这样清楚,我早知这群狗东西没安好心,看来……他们敢欺我头上,是瞧我好欺负,来,赶紧……给我上奏太子……你亲自去春和宫,去见太子……” 邓千秋说着,毫不犹豫的,立即挥毫泼墨,修了一封奏报,交给文原吉。 文原吉一脸诧异:“见了太子怎么说?” “这是有人阴谋毁害太子的声誉,谁都知道我是太子的人,现在到处传我邓千秋贪赃枉法,岂不是想要谋害太子吗?何况陛下治吏极严,你方才说的对,莫说是这个,便是十两八两,那也是要杀头的!这个罪,我若是认了,那我岂不成了脑袋上冒绿的王八?你去请太子殿下,恳请咱们千户所彻查此案,我一定给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文原吉听罢,倒没有犹豫,他知道事情的严重,一旦坐实,一切就万劫不复了。 邓千秋又大呼:“牛十三,叫牛十三来。” 不多久,牛十三匆匆而来,他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此时满是愤慨之色:“千户这样为国操劳,就算是收一点胡姬犒劳一下自己又怎么了……千户这是光明正大。” 邓千秋大骂:“我他妈的没收到胡姬。” 牛十三脸色一变,勃然大怒:“没收到还受这不白之冤……那些丧尽天良的疯狗!千户,你说咋办,俺们兄弟们都听你的。” 邓千秋道:“给我点一些人马待命,今日我教那些狗东西晓得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喏!” ------------ 第一百六十四章:反了他们 文原吉火速前往春和宫,不多时,便带来了太子的手令。 牛十三亦是已召集了人马。 上百个当值的校尉已是杀气腾腾的集结。 而此时,宫内……一场朝会已然开始。 朱元璋端坐上方,居高临下地扫视过众大臣。 昨日,仪鸾司已启奏了一些市井中所发生的事,朱元璋对此,表现出了淡漠的态度。 可是……朝会刚刚开始,便有御史上前,禀奏道;“陛下,臣风闻启奏……” 朱元璋道:“准。” 这御史道:“臣听闻,春和宫千户所邓千秋,收受巨贿,如今弄的满城皆知,其中涉及到的,既有胡姬,又有大量的田产,以及金银。其数目,骇人听闻,本朝治吏,一向极严,为的就是防范未然,免使覆鞑元的前车之鉴。臣以为……此事兹事体大,恳请陛下彻查。” 朱元璋面无表情。 又有御史道:“臣听说的是,其中牵涉到的胡姬,就有二三十人,而肥沃的水田,有千顷之多,真是触目惊心……且这彼此双方,亦都是武臣,现如今已是满城风雨,天下居民百姓议论纷纷,陛下……” 朱元璋听到此,心中愕然。 这么多吗? 那邓千秋也没说啊。 只是他依旧镇定。 许多人一看朱元璋的态度,便察觉到了异样。 以往老朱的性子,莫说如此巨大的贪墨,就算是一个胡姬,一两银子,一亩地,怕也要勃然大怒。 对于陛下而言,你敢这样干,根本不是数目的问题,而是态度问题了。 今日你敢拿一两,明日就敢拿一百万两。 何况此事确实骇人听闻,这已算是洪武四年来,最大的一场贪赃枉法的巨案了。 可陛下的冷静态度,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却见朱元璋不徐不疾,看向胡惟庸道:“胡卿如何看待?” 百官一见如此,其实许多人心里头已有了想法。 照例,御史弹劾,陛下率先要询问的,应该是掌管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刘基。 可陛下突然询问胡惟庸,却让人察觉到了问题的关键。 要知道,这胡惟庸乃是淮西人,而涉事的,不管是邓千秋,还是陆仲亨、费聚人等,也都是淮西武臣。 胡惟庸岂会希望这件事进行严惩? 而陛下深不可测,他既然如此询问,那么就必然,有其用意了。 只见胡惟庸道:“陛下,此事空穴来风,臣实在不知,为何在此时,突然一夜之间传的满城风雨,臣以为,这必是有人离间君臣的阴谋。所以……臣的建言是,还是不必在意,听之任之为好。” 胡惟庸要达到的效果,就是此事既要闹大,又不必彻查到底。 涉及到了这么多的功臣,陛下肯定要好好思量一二的,何况一旦闹到功臣们人人自危,对朝廷也不是什么好事。 最重要的是,这邓千秋牵涉到了宫中,更牵涉到了太子,此事不用多想都知道,必然是要偃旗息鼓的。 而这……其实对胡惟庸就已经足够了,邓千秋几人,不会受到惩罚,可陛下只怕心里也要嘀咕邓千秋、陆仲亨、费聚这些人。 一旦信任动摇,这邓千秋……不过区区一个千户,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而已。 而陆仲亨和费聚二人,受到如此的敲打,又恐惧有朝一日,陛下对他们秋后算账,为了活命,必然要更加依靠,到时这二人,还不是任他胡惟庸摆布吗? 这就是他的初衷! 此时,朱元璋面色严厉,对胡惟庸颔首,却又朝左丞相汪广洋道:“汪卿意下如何?” 被点名,汪广洋只顿了一下,就站出来道:“胡公所言,不是没有道理。” 这里人谁不知道,汪广洋素来和胡惟庸关系不好,这胡惟庸早就对这左丞相之位虎视眈眈。正因如此,以汪广洋为首的大臣,和以胡惟庸为首的淮西文武大臣之间龌龊不断。 可这一次,汪广洋却不敢轻举妄动,虽然牵涉到的都是淮西勋臣,而一旦恳请陛下彻查,就等于公然撕破了脸皮,更会让人怀疑到,这件事的背后,是否有他的动作。 而一旦被整个淮西文武大臣们认为这是汪广洋的背后动作,其目的在于将淮西功臣往死里整,那么……接下来必是整个淮西功臣们巨大的反弹,到时,天知道会引发什么惊涛骇浪。 汪广洋认为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时机不对,而且此案突如其来,令他举棋不定于……他还拿不准这到底是谁的手笔,所以显得更为谨慎。 因而他的表态,与其说认同胡惟庸,倒不如说,这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 可显然,他是十分不情愿的,因而……他的回答不是没有道理,这意思不言自明,他保留了没有道理的权利。 朱元璋对汪广洋的回答,不置可否,却看向了刘基。 刘基已觉得如鲠在喉了,这百官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直令他如芒在背。 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本不欲与人争,可是……这庙堂上下,朝野内外,处处都在争。 身处如此要害的位置,他既承载了万千人的期望,却又成了万千人非要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个时候,汪广洋和胡惟庸也都看向他。 汪广洋的眼里似乎在说,有些话,我这左丞相不便说,你这御史中丞,应该具实禀奏,将此事闹的越大越好,如此,左丞相撇清了关系,而这案子……又可彻查到底。 胡惟庸的目中,却是似笑非笑,仿佛将刘基,视为了玩物一般,似在调侃:伱刘基可敢造次? 刘基只能按耐住复杂的心情,拜倒在地,对朱元璋叩首道:“陛下……事出非常,臣以为,此事……传出去,必然使吉安侯、平远侯、邓千户蒙受不白之冤,他们都是有功于国家,忠心耿耿之人,如此功臣,却受坊间如此非议,朝廷如何能坐视不理?臣以为……理应派出澄清事态的御史,为洗清三位勋臣的冤屈进行一些调查,如此……既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也可恢复三位勋臣的名誉,免使无耻小人,借此滋事……” 此言一出,百官们心里已炸开了锅。 刘基这番话,既恪守了他这御史中丞的职责,言辞上,也没有将人得罪太过,而且还坚守住了自己的立场。 只是胡惟庸不禁为之有些失望,不过他是素知朱元璋的心思的,这个案子,应该不会继续深查了,于是他笑吟吟地悄悄看了朱元璋一眼。 朱元璋果然是如坐针毡,牵涉到如此弊案,作为一个皇帝,怎么可能坐视不理?此前为了治吏,诛杀了这样多的大臣,总不可能碰到了陆仲亨人等,就偃旗息鼓。 可另一方面,这邓千秋……本就是奉旨行事,虽然这狗东西……收的东西好像多了一些…… 朱元璋想了想道:“既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那么还查什么?若是只因这捕风捉影,坊间流言,便教御史们彻查,这天下哪有宁日……此事……朕会命仪鸾司查问……” 显然,这话就很有深意了。不经御史,而直接动用仪鸾司,仪鸾司是可控的,不受朝中任何人节制,直属朱元璋! 如此,既算是查了,可查了之后怎么决断,却是朱元璋掌握。 说白了,还是不查。 百官们有人失望,也有人心中暗喜。 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 “陛下……” 朱元璋冷目一瞪,勃然大怒,他所怒者,乃是这宦官敢如此没有规矩,居然在君臣议论军国大事时闯入。 可很快,他平复了心情,知道此时来此禀报,必有什么重要事发生了。 于是朱元璋淡淡道:“说。” 宦官的神色显得有些急,拜下就道:“春和宫千户所……突然调动,百来人马……竟围了吉安侯府,还有一队人马,查抄了城郊的一处田庄……吉安侯大怒,已率家将与之对峙……又有五城兵马司、应天府的人马见情势不对,已纷纷去了……” “什么?”朱元璋听罢,顿时皱起眉头,露出了诧异之色。 而这……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调拨兵马,本来就是极敏感的事,不得圣命,谁敢轻易调拨人马? 虽然不过区区百人,可这事,也足以说明严重了。 何况,居然还围了侯府,肆意查抄田产,这若都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之下,如此放肆胡为,可以说和谋反没有任何的分别了。 一下子的,群臣不禁开始骚动起来。 朱元璋手扶着御案,绷着脸,露出了怒容。 气腾腾地道:“他们这是想要干什么?当这京城是菜市口吗?天子脚下的地方,莫非是要火并?” “真是岂有此理,反了他们,来人,召徐达来见,速速召徐达!” “遵旨。” 胡惟庸亦是脸色大变,他所想的是……敲打邓千秋三人……可没想到……邓千秋这狗东西,拿了人的好处,还这样嚣张跋扈,居然胆大包天到,要跟人火并啊。 收了钱还敢如此? ………… 很想恢复更新,可身体有点……扛不住。 ------------ 第一百六十五章:斩杀殆尽 这事要闹大了。 胡惟庸此时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 他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邓千秋胆敢如此。 于是他冷漠的眼神,朝远处的一个御史瞥了一眼。 那御史会意,当即朗声道:“陛下,邓千秋擅自调兵,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满殿说不出的安静。 这确实是极敏感的问题,大明的军马,尤其是在这天子脚下,岂是你想要调动就调动的? 此事若是开了头,人人效仿,便是天大的事。 贪墨……擅自调兵。 他邓千秋就算是天王老子,朱元璋的亲儿子来了,也得死。 “陛下,擅自调兵,实在非同小可,历朝历代,因为这样骄兵悍将而引发的祸乱难道还少吗?便是暴元,难道不是如此?陛下,前朝的教训殷鉴不远,恳请陛下立即捉拿邓千秋……诛之。” 胡惟庸长长地松了口气。 方才心里稍稍的紧张,也慢慢的松弛下来。 那邓千秋………太嫩了。 他既敢闹起来,那么……就索性送他去死吧。 因而,胡惟庸又露出了一副从容的样子。 而那御史之言,就好像狗哨一般,立即引发了许多大臣的共鸣。 于是许多人纷纷道:“请杀邓千秋。” “陛下,邓千秋若是不立即诛杀,则我大明永无宁日。”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安敢如此,这样的人如何能留?” 朱元璋冷笑,此时……他已察觉到今日的朝局,似乎有所不同。 于是他慢悠悠地道:“汪卿家如何看待?” 汪广洋道:“陛下,此事的前因后果,尚需明察,不如先命人捉拿邓千秋,再行定夺。” 朱元璋这才露出了满意的样子,旋即又看向刘基:“刘卿……可有忠言?” 刘基从容不迫地道:“汪公所言甚是,邓千秋犯了罪,自有国法,岂可说杀便杀。此事事出突然,实在有太多可疑之处……” 朱元璋颔首道:“下旨,徐达立即将这邓千秋、陆仲亨三人,带到御前,朕要亲自过问。” 此事很严重,先是贪赃枉法,此后又是擅自调兵。 这两样,任何一件都是万死之罪。 倘若彻底包庇,则遗祸无穷,可是…… 朱元璋道:“是非曲直,待朕亲审,一切自明!卿等退下!” 众臣不得不纷纷道:“臣等告退。” 当即,众臣散去。 ………… “汪公……”刘基疾步追上了汪广洋。 汪广洋脚步微微停顿,回头看了刘基一眼,二人四目相对,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疑惑。 “汪公,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夫还想问刘公呢。”汪广洋苦笑。 刘基则掠过了讶异的表情:“此事起的太突然,事后所有的一切,都对他们不利。可这既非汪公布局,那么……就实在教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世人不都说你刘基善谋,难道刘公也想不出这背后的目的吗?” 刘基苦笑:“这只是谬赞而已,刘某人……又不是天上的神仙,真能神机妙算。” 汪广洋道:“不过你说的对,真难以想象,他们居然内讧了。” 刘基若有所思:“或许……他们别有目的……” 汪广洋定定地看着刘基道:“刘公想到了什么?” 刘基又摇头:“哎……天机难测、天机难测啊……眼下来看,布局这件事的人,要嘛定是深不可测之人,要嘛……此人纯粹就是个无脑的匹夫。” 汪广洋想了想道:“刘公……认为……接下来可能是什么结局?” 刘基想也没想,断然道:“结局只有一个……邓千秋必死!” “嗯?”汪广洋脸色冷漠,他对邓千秋的印象谈不上仇恨,却也说不上好,只是觉得讨人嫌罢了。 死与不死,对他这个左丞相而言,根本不足挂齿。 只是…… 汪广洋又道:“那么……他们呢?” “他们?”刘基顿了顿道:“正是因为他们的缘故,所以邓千秋必死。而至于他们……哎……他们不知进退,只为那些雕虫小技般的权谋而自鸣得意,这样的人……可以得逞一时,可长久来看……他们这样做,也是取死之道。” 汪广洋听罢,不由道:“何以见得?” 刘基道:“在许多时候,权谋是有用的,世人都说刘某人善谋,可实际上……刘某人自打成了御史中丞,可还愿善谋略吗?可在我洪武朝,用所谓的心术和权谋想要求取更高的富贵,他们唯独忘记了一件事,那便是我大明洪武皇帝是何等人,这些所谓的小心思,不过是笑话而已。” “在这个时候,当伱的智谋不足以隐瞒这样的天子时,倒不如实实在在地做一个老实人为妙,否则……身死灭族,也就不远了。” 汪广洋若有所思,他深深地瞥了刘基一眼:“那么你的意思是……今日之事,老夫也做老实人,不参与其中?” “作壁上观吧。”刘基道:“汪公就不要有所动作了,刘某人越来越觉得,那邓千秋……似乎有什么问题……可问题在何处,却还需再思量思量。” 汪广洋点了点头道:“好,依你之言。” ………… 最快回到中书省的,却是胡惟庸。 胡惟庸一副轻松的样子,回到了自身的公房。 可身子进入公房的时刻,他的脸色亦变得凝重起来。 身后,有书吏进来给他斟茶。 胡惟庸则道:“去找人,给陆仲亨传递消息……他们想活……那么……邓千秋必须死。” 书吏错愕,吞了吞吐沫,张口想问什么。 胡惟庸却道:“事不宜迟,速去。” “喏。” ………… 吉安侯府。 此时,邓千秋已率人马抵达,有人手持驾贴,咚咚拍门。 门内,却无动静。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突有五城兵马司的人马赶到。 为首的,竟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同知。 这是五城兵马司中的二号人物。 要知道,虽说五城兵马司的地位固然比之仪鸾司、拱卫司差之千里。 可在那担任要职的指挥使和同知、佥事,却往往都是皇帝的心腹之人,毕竟这是天子脚下,关系重大,非心腹之人不可镇守。 这指挥使同知,叫周晗。 周晗上前道:“邓千户何在?” 邓千秋此时已让人准备冲入府邸了。 周晗却已上前,沉着脸道:“怎的无故调兵?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邓千秋却是淡淡地看着他,道:“关你何事?” “你!” 周晗大怒,却又很快平息了怒火:“这可是开国侯的府邸,未得圣旨,不可轻动。不过……若是千户所这边,需要请侯爷出来,为了免生事端,就请千户准我进去,说项一二,如何?一炷香,一炷香的时间即可。” 邓千秋值得玩味地看了周晗一眼:“好啊,就一炷香。” 周晗再不犹豫,当即到了大门前,拍门,大呼道:“我乃周晗,速速开门。” 里头的大门,才开了一条缝隙。 透着这缝隙往里看,却见里头,竟也是人影幢幢,显然是侯府早有了准备。 开国的时候,许多朱元璋的部将,其实都是带着自己的族人和子弟一道投军,就好像陆仲亨,他便带着这些人一道跟着朱元璋打天下,而等到开国,除了一部分人获得了封赏,却还有不少身经百战的士卒,便纷纷解甲归田,却多数投效陆仲亨,成为陆仲亨的家仆,享受陆家的赡养。 因此,这些人在门后,个个杀气腾腾,那种曾在尸山血海之中浸染的血气,即便在承平数年之后,依旧没有散去。 周晗阔步进入大门,一路穿过门廊,进入了中庭。 而在这里,陆仲亨已是心急如焚,他一见到周晗,立即大呼:“外头的人,难道是拎了圣命来拿我的吗?” 周晗步步向前,道:“侯爷不必担心……” “不担心?这府外头,可是禁卫!当初老子跟着他打天下,身经百战,立下这样的功劳,若不是我这样的人,哪里有他的今日?我怎么啦?我现在不过是爱玩几个女人,喜欢一些金银财宝,不过是抢掠过一些民女,打死过几个不开眼的刁民,他便要拿我吗?” 周晗神色古怪地看着他,道:“他们没有圣命。” “什么?”陆仲亨一愣,他大怒:“既然如此,他们安敢……” 周晗道:“我来此,只是给人带一句话……” “何人?” “胡公……” 陆仲亨忍不住大呼:“胡公……胡公……胡公心善,终于来救我了。” “现在……此事已闹到了天下震动的地步,而至于侯爷你的事,也将大白于天下。胡公的意思是……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侯爷可还记得当初率军先登的气概吗?” 陆仲亨听罢,本是被酒色财气掏空的身躯,仿佛直挺了许多:“我转战千里,斩将杀贼,如宰杀猪狗!” “那就不要留活口!”周晗道:“这邓千秋竟敢擅调兵马,侯爷岂能容他们?我走出这里之后,就请侯爷,效法当年,将这外头的百余人,斩杀殆尽吧!” ------------ 第一百六十六章:格杀勿论 周晗的一番话,令陆仲亨打了个激灵。 可很快,他也回过神来。 眼下……许多事,他已解释不清了。 不杀邓千秋,许多事都要败露。 而现在,邓千秋这是自己找死,倘若这小子当真有诏书,那么他当然不敢如此。 可邓千秋擅自调兵,照理,陆仲亨完全可以合理合法的带着家将,将他们杀个干净,而后再去向陛下请罪。 即便将他们杀光了,那也可以说……是邓千秋作乱,袭击吉安侯府,而他陆仲亨不过是反击了贼人而已。 于是陆仲亨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可惜,可惜啊……那邓千秋……倒是可惜了。现在既然到了这一步,老夫和他,也就只能活一个了,那么……” 说到这里,陆仲亨大呼一声:“来人,召集家中上下,取武器。” 历朝历代,朝廷都允许民间藏匿武器,不过却对甲胄、弓箭、火铳管禁的非常严格,而像陆家这样的武勋世家,是可以有几套甲胄的,至于弓箭,也有几副,倒是刀枪剑戟,却是管够。 陆家上下,有两三百口人,其中有百五十人,都是当初跟着陆仲亨一道效死疆场的老卒。 这些人……如今被陆仲亨安置,既作为护卫,同时……也属家将,就如当初陆仲亨调去江西担任平章事的时候,他往往会挑选数十上百个家将以扈从的名义一道上任,而后将这些人安插在一些岗位上。 再加上封侯之后,也意味着有大量的田庄收益,这些人……作为心腹,也有代为管理陆家产业的职责。 若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可能会渐渐被陆仲亨提拔到各个位置,亦或者……负责经营某些陆家的产业,可现在……毕竟天下承平不久,他们还未被养得肥头大耳,身上的血气还未散去。 陆仲亨笑了笑道:“说起来,跟那邓千秋打交道,倒是真费功夫。不过现在好了,若是刀兵相见,倒是轻松不少,杀他和外头那些乳臭未干的所谓校尉,不过杀鸡一般,不值一提。” 周晗也露出一个微笑,似乎他已十分满意了,转身便走。 周晗出了侯府。 外头邓千秋正在焦灼地等待,所有的校尉剑拔弩张,个个如临大敌。 邓千秋上前道:“周同知,里头怎么说?” 周晗道:“吉安侯说:想要拿他,从他尸体上跨过去。” 邓千秋笑了,只道:“知道了。” 周晗也不多言,径直回到了街角。 在那儿,一队队五城兵马司的人马也已是戒备起来。 下头一个千户上前,低声道:“下一步,怎么说?” 周晗面无表情地道:“坐山观虎斗,待会儿……一旦吉安侯真杀了邓千秋,便立即过去,诛杀吉安侯……” “啊……” 周晗淡淡道:“邓千秋要死,这陆仲亨……最好也不要留活口,都死了,干干净净的,大家才能睡个好觉,这是……” 他压低了声音:“上头的意思!” “是。” ………… 侯府之内,急促的脚步声开始出现。 似有许多人开始聚集。 这占地数十亩的侯府,此时竟如阎王殿,不知藏着多少兵锋。 邓千秋命人观察,他倒是不急,隐在校尉之中,而此时,一个穿戴寻常校尉甲胄的人上前道:“恩师……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猜的对不对。” 邓千秋回头,这穿戴校尉甲胄之人,正是朱棣本人。 邓千秋盯着他看了半响后,却是道:“我劝你别猜,做人简单一点的好。” 朱棣道:“我只是脑子里胡思乱想而已。我在想,或许恩师觉得……这陆仲亨一定会狗急跳墙。” 邓千秋平静地道:“然后呢?” 朱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然后恩师才教我穿着这校尉的甲胄,藏在人群里头,一旦他真敢狗急跳墙,我是皇子,他狗胆包天,那么到时将他们斩杀殆尽,也就名正言顺了。即便他是侯爵,哪怕他是国公,也是该死。” 邓千秋突然有点忍不住地勾起一抹笑意,道:“朱棣啊,你思想不要这样肮脏和龌龊,很多时候,我们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一想。” 朱棣一脸不明所以地道:“可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恩师为何……非要拿下这陆仲亨呢?怎么,你们有仇吗?就为了几个胡姬?” 邓千秋道:“是为了公义,为了公序良俗,为了维持纲纪。” 朱棣挠挠头,表情显得更迷糊了,道:“啥意思?” 邓千秋冷哼一声道:“没给我胡姬,还到处造我的谣,非要置我于死地,哪怕这件事最终陛下保下我,息事宁人,留下我的性命,可以后这些狗东西,只会更加张狂。今日我不发疯,将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他们害死!” 说到这里,邓千秋的脸上露出一抹狠厉,接着道:“与其这样,我不如索性发疯,教他们知道……招惹我邓千秋,我邓千秋便敢跟他们拼命,无论这个想要招惹我的人是谁,有什么滔天的权势,我也不在乎。” 朱棣笑嘻嘻道:“恩师直说不就好啦,我陪伱发疯就是了,非要云里雾里。恩师……等着看吧,这些校尉,我操练了数月,既用了你交代的法子,也有我的心得体会,你放心……” 邓千秋却是肃然地看着他道:“还是要小心,狗急了要跳墙的。待会儿,你护着我一点,乱军之中,可不是好玩的!我若是死在此,你若再借贷,以后可就没人给你还贷了。” 朱棣点了点头,而后兴奋地搓搓手,他似乎对于这样的阵仗,有一种来自本能的兴奋。此时此刻,他的血也已经开始燃烧起来,不断的沸腾。 咚…… 就在此时,侯府的大门突然大张。 突然出现的,竟是乌压压的人马。 这些杀气腾腾之人,手持刀枪剑戟,双方以门为界,彼此对立。 更深处,陆仲亨穿着一身甲胄,他身材魁梧,挺着将军肚,此时居在军阵之中,颇有龙虎之气。 他端着一手短柄陌刀,冷着脸大喝道:“邓千秋,你想做什么?” 邓千秋大呼:“陆仲亨,你不是人,你这个狗东西……” 陆仲亨羞怒,脸红到了耳根上,忍不住磨牙,怒气冲冲地道:“贼子受死,来……这些人擅自调兵,天子脚下,安敢如此!今日将他们统统诛杀,一个不留!” “喏。” 这些家将,人数竟比校尉们还要多一些。此时乌压压的,气势如虹,一齐大呼起来,竟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而此时,邓千秋也不免有些胆寒。 可他身后的朱棣,却已是眼里放光,他拔出刀来,大喝道:“结阵!” 于是校尉们一个个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开始自觉地靠紧。 有人拔刀,有人探出一个个长矛,这长矛如林,竟是生生的结成了矛墙。 陆仲亨已皱眉起来。 他久经战阵,此时开始察觉到,这些校尉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那些校尉,不都是当初从五城兵马司里调拨出来的吗? 五城兵马司里头……多是一些三流货色。 莫说和陆仲亨这些身经百战的家将们相比,即便是寻常的卫所士卒相比,也相差万里。 可现在看来…… 陆仲亨感受到的……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 这时,邓千秋大呼:“陆仲亨胆大包天,竟敢抗拒钦命,更敢带兵抗法,十恶不赦。都听好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事成之后,所有人……转正!” 转正二字一出,骤然之间,这一支已结成铁桶一般阵列的校尉们,竟突然之间,双目开始血腥,放出光来。 他们紧绷的肌肉,骤然更紧。 一个个犹如蓄势下山的猛虎。 “喏!”他们齐声呼应。 …… 陆仲亨有点懵,竟越来越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自觉得自己本该信心爆棚,宰杀这些窝囊废,便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可现在……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种气息,即便是当时鏖战顽敌时,也不曾有过。 可如今……说什么也迟了。 于是陆仲亨不再犹豫,果断地扬起刀,大喝一声:“杀!” 与此同时,朱棣亦大呼:“杀!” 就在这巨大的侯府门洞。 一触即发的双方,齐声杀声震天起来。 为首的校尉,迅速挺起长矛,这巨大的矛墙,乌压压的便森森朝向已杀奔而至的家将们刺去。 紧接着,双方鏖战一团。 陆仲亨在后队督战,且就在双方触碰的这一刻,他的脸色已是骤变。 他的一双眼睛瞪大着,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号令如一,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杀伐果决,这……是当初五城兵马司的一群窝囊废? 更可怕的是……他察觉到,在邓千秋一侧,竟有人……此时比他更为镇定,他呼喝着,似久经战阵的大将,这令陆仲亨恍然之间,似乎觉得自己好像花了眼……他竟隐隐感受到了……当年大元帅徐达的风采。 徐达…… 陆仲亨的瞳孔,开始猛烈地收缩起来。 ------------ 第一百六十七章:不堪一击 长矛与砍下长刀的刀影,迅速地交错一起。 随后,血雨漫天洒下。 呃啊…… 一团团血雾喷溅而出。 最先发出惨呼的,竟是冲在最前的几个家将。 此等家将,久经战阵,最是清楚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因为绝大多数的战斗,往往表现的越是彪悍,便最容易让敌人胆怯。 因而,他们往往好勇斗狠,总是冲杀在前。 何况在他们眼里,眼前这些校尉,不过是一群新卒,但凡他们只要发挥彪悍,便可迅速将其冲散。 只是可惜……他们却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些新卒,竟是毫无退让,硬生生地持矛冲杀。 这密集的矛林,竟是没有一分半点的空隙。 于是长矛杀至,当先一个家将,迅速被尖锐的长矛贯穿了身体,他呃啊一声,发出嚎叫,鲜血顺着长矛的杆子流淌下来。 更令人可畏的是,即便是如此,他们占了上风,也绝不恋战,而是依旧进退自如,一旦刺杀得手,立即一齐后退一步,紧接着,继续蓄力,向前冲刺刺杀。 家将们骤然之间,感受到了绝望。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矛阵几乎等同于无敌,而且……这些人绝无贪战、恋战之心,这数十上百人犹如一人一般,默契地前进后退,齐刷刷地刺出矛来。 这……绝不是一群新卒可以做到的。 而对于家将们而言,他们无论如何攻杀,除了一个个身边的人倒下,竟没有丝毫空子可钻。 邓千秋站在后头督战,细细观察着局面,眼看着这校尉们进退自如,忍不住为之叫好:“朱棣,你真是了不起。” 朱棣一副跃跃欲试之态,听了邓千秋的夸奖,却是微微昂起了头,不屑地道:“这算什么,莫说是他们轻敌大意,咱们又占着地利,即便真是公平的攻杀,别看他们是老卒,我照样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谦虚,谦虚……”邓千秋道:“为师这时要教你一个道理。” 朱棣倒是收敛了些许的傲娇之色,道:“还请恩师明示。” 邓千秋道:“不要学了一点本事,就不知天高地厚,多想想没有为师的教导,能有你今日吗?所以以后就算吹嘘,麻烦带上为师,做人不可贪心,光想着吃独食。” 朱棣:“……” 朱棣没有再啰嗦,他口里呼喝着:“阵型不可变,注意左右的袍泽,前,向前,冲散他们!” ………… 街角。 周晗骑在高头大马上,远远地眺望着眼前的一切,双方厮杀得很快,原本……他所预料的……结局,似乎并没有出现。 非但没有出现,甚至……眼前所发生的事,却已令他诧异万分。 谁能想到,堂堂吉安侯,和他的百五十人家将,非但不能攻破区区一群新卒,甚至照着这趋势,局势竟是一边倒。 他面上开始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一双眼眸,忽明忽暗。 一个千户匆匆而来,低声道:“周同知……眼下……怎么说?” 周晗此时心里七上八下,不禁有些乱了。 千算万算,竟没有算到这个结局。 吉安侯,这个酒囊饭袋! “再等一等,再看一看……”周晗继续犹豫着,事情超出了他的意料,接下来该怎么做? 带兵趁势攻击邓千秋? 且不说……是否能得手,他已从这些校尉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凛冽的杀气。 何况……一旦开始动手,就等于……将他自己也卷入进去了。 他得到的命令是,让陆仲亨攻杀邓千秋,而后趁机诛杀陆仲亨灭口。 可一旦他也开始入局,那么谁能保证,最后的结局是他攻杀邓千秋,而后是不是……又有人来灭他的口? 只是……倘若今日邓千秋不死……那么……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 那远处,邓千秋突然大呼一声:“大胆贼子,燕王殿下朱棣就在此,伱们竟敢袭击王驾,已是罪无可赦!来,谁敢负隅顽抗,统统诛杀,还有敢顽抗的,诛他们全家老幼,教他们一家老小,鸡犬不留!” 这一声大呼。 直教那些本就已有些招架不住的家将们,更是大乱。 而此时,周晗的脸色却是徒然一变。 他不禁低声对身边那千户道:“速去……速去通报胡公……快,要快……出大事,要出大事了。” “喏。”这千户不敢迟疑,火速去了。 ………… 宫中。 朱元璋回到了偏殿,下朝回来,他便露出了怒容,口里不由得骂骂咧咧:“良田千顷,三十多个胡姬,还有……还有那个什么什么……” 朱元璋疾步走着,后头也该先碎步尾随。 朱元璋继续道:“怎么才报上来栖霞的一块荒地?这个臭小子……到底偷偷藏了多少地和金银?” 说到此处,朱元璋气不打一处来。 好家伙……朕让你去收受人家贿赂,你倒好,你还真偷偷的收。 若不是那边揭发出来,朕还笑吉安侯这些人送不起礼呢。 朱元璋回头,瞪了也该先一眼:“这事,难道仪鸾司事先不知?” 也该先忙道:“仪鸾司那边,没有这方面的消息。” “废物,酒囊饭袋!”朱元璋骂了一句。 而后他突然驻足,似在思考什么。 也该先看陛下不悦,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慰道:“陛下,现在……既然已经要开始彻查了,何况……现在闹的这样大,到时候……这邓千秋打底收受了多少好处,还不是……很快就可水落石出。陛下……不必忧虑。” 朱元璋勾起一抹冷笑,而后道:“朕现在怕的就是查……要真查出太多东西来了呢?” 也该先:“……” 朱元璋严惩贪墨,这几乎是洪武一朝以来无可动摇的国策。 但凡任何人敢伸手,朱元璋几乎都不给任何情面,该杀便杀……绝不留情。 可现在……邓千秋真要被查出许多事来……那么…… 到底严惩不严惩? 不严惩……那么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地肃贪? 可若是严惩…… 朱元璋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露出更加焦虑的样子:“也该先……” 也该先忙道:“奴婢在。” 朱元璋看了也该先一眼,而后目光看向远处,似乎在思量着什么,边道:“速给朕传一道中旨。” 一听是中旨,也该先眼眸猛然张大了些许,而后颔首。 这中旨,其实是皇帝直接的旨意,不经过中书省,完全代表的就是皇帝意志。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邓千秋……劳苦功高,智谋双全,虽无开国之功,可其功勋,亦多如牛毛。朕念其忠勇勤勉,特敕邓千秋为……” 朱元璋顿了顿,才再次开口,慢悠悠地道:“为武威县伯,钦哉。” 也该先一愣,他抬头,错愕地看着朱元璋。 大明的爵位中,有公、侯、伯,而伯……又分为郡伯和县伯之分。 可要知道,即便是县伯,也非得是在开国立下大功者,才有资格赐予。 洪武皇帝谨记了元朝滥发爵位的教训,因而对爵位十分吝啬,这开国也就只有六个公爵,二十八个侯爵,以及十一个伯爵。 即便是如此,这些人的爵位中,还有不少人属于追封,单单十一个伯爵,就有三人乃是战死在疆场上,在大明开国之后,才予以了追封的。 因而,天下存世的伯爵,不过寥寥八人而已,为首的,就是赫赫有名的诚意伯刘基。 当然,刘基乃是郡伯,属于二品爵位,而邓千秋所敕的伯爵,乃是三品县伯。 只是……对于一个未参与开国之战的邓千秋而言,即便是敕封县伯,也已是十分夸张了。这几乎等同于是告诉天下人,这等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封赏,已证明了朱元璋对于邓千秋的特殊照顾。 可这……显然也坏了规矩。 朱元璋自是从也该先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于是道:“你认为朕坏了朕自己定下来的规矩?” 也该先吓一跳,忙收敛表情道:“奴婢不敢。” 朱元璋却是冷冷道:“朕就是要坏这个规矩,现在事情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接下来……想要不彻查到底也不成了。接下来……必定要无数人和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小子,一旦这小子真被查出点什么,那要怎么办?” “秀英还是他救的呢,何况……朕的几个儿子,还指着他管教,更不必说,这个小子的经略之才了。这小子敢贪墨,朕自然而然要狠狠收拾他的。可是……眼下,却不能让他被人挖出什么来……如若不然,朕下不来台。” 也该先骤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陛下这就是要借助这一次封赏,做给天下人看。 让那些想要趁此机会,墙倒众人推的人知晓,这邓千秋依旧还深得帝心。 这个时候,你们还想查,亦或者,还想追究什么,那么就该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因而,朱元璋该封就封,其他人当然想查就查,就看你们敢不敢冒着陛下刚刚封爵时,还敢和陛下对着干。真查出点什么来了,若是这都还敢,也算是你胆大包天了。 ------------ 第一百六十八章:粉身碎骨 也该先已了然了朱元璋的心思,于是再不敢怠慢,匆匆去了。 过不多时,却有人匆匆而来,这宦官拜下,一脸着急地道:“陛下,那儿……那儿……打起来了……” 朱元璋本在沉思,听了这话,脸色骤变。 “奴婢还听闻,听闻……燕王殿下也在邓千户的左右……那吉安侯,突然带着家将百五十人,直接与千户所的校尉厮杀一起……” 朱元璋脸色凛冽的可怕,宛若冰山,口中不自觉地呢喃着两字:“家将……” 朱元璋当然清楚,这些所谓的家将是什么来头。 陆仲亨向来以勇武著称,当初就是带着不少的族人投效他朱元璋,而这些人……历经百战…… 也就是说…… 朱元璋来回踱步,边道:“徐达还未至吗?” “消息传来的时候,魏国公还未抵达……”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他愈发的感觉到……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件事……已经彻底地失控了。 而更令朱元璋疑虑的是……此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它太不寻常了。 邓千秋的反常举动也就罢了,而陆仲亨……哪里来的这般胆子? 他素来识人,自然是知晓陆仲亨性情的,虽然鲁莽,却也绝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 除非……有人给了他勇气? 他的目的……当真是杀邓千秋? 那么朱棣也在,他难道还敢杀朱棣? “陆仲亨疯了!” 似乎眼下,只能下这个断言。 只是……这个断言,依旧无法解除朱元璋心中的许多疑惑。 眼下最紧要的……却不是去猜测这些。 而是……邓千秋所带的校尉不过百人,现在陆仲亨发疯,这百五十人的家将……只怕一合之力,邓千秋的脑袋,便要掉下来。 还有朱棣也在呢! 那些校尉,多是新卒,却没有经过战阵,碰到了陆仲亨这样的人,莫说是一百个校尉,便是三百五百个校尉,只怕也不够陆仲亨砍杀的。 朱元璋心中愈发的乱了起来。 他脸色铁青,眼中迸发出冷然的杀意,咬牙道:“好,好,好,好的很哪,你们不想活,那么就休怪朕大开杀戒,教你们统统粉身碎骨,将你们挫骨扬灰了。” 这一瞬间里,朱元璋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军帐之中,他大刀金马的端坐,面上没有表情,有的却是主帅的果决,此时……他甚至已经不顾及任何人的性命了,他只沉声道:“再探!” “喏。”宦官连忙退下。 朱元璋闭上眼,现在……他已可以假设,邓千秋已然殉难,朱棣生死难料,邓千秋之所以必死,是因为陆仲亨既然决心动手,就断不会给邓千秋任何的生路。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呢? 接下来…… ………… 有人匆匆至中书省。 中书省中,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左右丞相,各在自己的公房。 书吏在胡惟庸的公房收拾时,胡惟庸还笑容可掬地道:“汪公在做什么?” “回胡公的话,汪公在处理奏疏。” 胡惟庸点点头道:“他年纪不小啦,倒也不易。” 胡惟庸感慨着,却想起什么,取了案头上一个小包,递给那书吏,边道:“差一点忘了,这一些茶叶,乃是福建送来的,应该很对汪公的口味,伱送一些去给汪公尝尝。” “喏。” 那书吏忙是去了。 可这书吏出门没多久,却去而复返。 而胡惟庸此时,已是跪坐在案牍后头,开始处理文牍。 他显得心平气和,仿佛发生的那些大事,都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听到了脚步,胡惟庸奇怪地抬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胡公……”手里依旧拎着茶叶包的书吏,显得有些慌张。 胡惟庸看了一眼公房洞开的大门。 书吏醒悟,忙回身关门,才低声道:“胡公,燕王殿下……就在那邓千秋的左右……这是刚刚得来的消息……不只如此……” 胡惟庸面色冷漠,只是道:“知道了。” 书吏道:“可能要出大事啊。” 胡惟庸依旧脸色淡然,道:“这是陆仲亨的错,他万死难赎。” 书吏这才稍稍心安一些:“听闻陆仲亨已经动手了。” 胡惟庸叹口气:“他跟了老夫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有长进,真是可惜,可惜了……对啦,还有一件事……平远侯费聚,现在怎么样?” 书吏深深地看了胡惟庸一眼,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意有所指地回道:“学生明白了。” “要干净一些。”胡惟庸依旧语之平和,叹道:“他也不容易,临到功成名就时,竟落了这样一个结局,给一个痛快吧。” “喏。” ………… 徐达带人来到这侯府时,远远的已闻到了血腥气。 徐达挑眉,心头大惊,他的速度已是极快,可终究还是没有料到会到这个地步。 天子脚下竟敢厮杀起来。 “公爷……许多尸首……” 徐达没有多言,策马飞快上前,却见一具具的尸首被抬出。 校尉们见了徐达,有人慌忙进去通报。 里头却有人大呼道:“陆仲亨,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无耻至极,你贪了我的好处,现在还想栽赃到我的头上!” 此时,另一人道:“我与你不共戴天!你敢辱我?我乃开国侯,你邓千秋,区区一个千户,有什么资格审问我?” “到了现在,还敢嘴硬……不是说给了许多胡姬吗?来,将那些胡姬给我押来……啊啊啊……畜生,你这畜生,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都被你糟践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徐达听到这里的,乃是邓千秋的声音,邓千秋气急败坏,似乎因为怒极,以至于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这院墙里外,只听到了邓千秋歇斯底里的尖啸。 徐达:“……” 他疾步入府。 “公……魏国公……” 率先看到徐达的,乃是此时正得意洋洋的朱棣。 朱棣一见到徐达,顿时心虚,脸上得意洋洋的样子,立马消失殆尽,乖乖地束手而立。 邓千秋也慌忙来见礼。 徐达只扫视了一眼,又见被捆绑在地的陆仲亨。 徐达也是淮西人,不过他和胡惟庸的矛盾极深,二人也几乎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至于和胡惟庸厮混的这些淮西人,徐达一概不予理会。 因而,看向陆仲亨,他面上只是冷漠。 “怎么回事?”徐达不轻不重地道。 朱棣忙上前道:“我们要捉拿陆仲亨这贪赃枉法的家伙,谁知道,他发了疯,居然敢带着一百多个家将冲杀出来,幸好我……幸好恩师沉着冷静,指挥有方,大家伙儿勠力同心,才将他和这些该死的家将们击溃,现在已将陆仲亨拿下了,魏国公……可是带了父皇的旨意吗……” “什么?”徐达皱眉,脸上掠过惊讶之色,他凝视着朱棣:“陆仲亨,被你们击溃?” 他差一点说,被你们这群阿猫阿狗给击溃了? 徐达不在乎这一桩公案,反正最后如何处置,那是陛下的事,谁有功有罪,他也不关心。 可是……他所感兴趣的,却是这一场教他十分意外的战斗。 他这才想起,方才许多的尸首,再加上如今被五花大绑的陆仲亨。 于是忙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百五十人。” “你们呢?” “百人。”朱棣老老实实地回道。 徐达依旧挑眉,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似乎能感受到,这个人生前,理应是一个悍卒。 可邓千秋的这些校尉……他们何德何能呢? 至于这陆仲亨,本就是军中闻名的骁将,凭借着勇武封侯之人,其实并不多。毕竟陆仲亨的智商一向感人,如此感人的智商,能封侯的话,他这勇武还能有假? 若是还不好理解的话,那么就等同于,一个人如果数学总是不及格,却能在年级中考试每次都名列前茅,那么他的语文……必定总能获得骇人的高分。 “凭你们?” 这三个字,加上这语调,就很是带着不置信的意味了。 朱棣有些不服气了,嘟囔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咱们没伤多少人,便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我还……恩师指挥有方,练兵有术呢。” 徐达没兴趣听朱棣的呱噪。 却是上前踱步,目光则是落在邓千秋的身上,道“邓千户……没想到竟还有将才。” 邓千秋忙道:“哪里,哪里,魏国公,这都是别人胡夸的,卑下其实只是运气好而已,不算什么,这都是大家的功劳。当然,这点小小的战绩,自然是远远入不得魏国公的法眼。” 徐达听罢,心里已开始点头。他虽依旧板着脸,却忍不住想,难怪陛下对这小子越发的厚爱,这是何等的才能,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本事,何况此子谦虚,当真教人讨厌不起来。 于是本来没啥表情的徐达,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声音也明显温和了些许,道:“我奉旨而来……你们的事,陛下自有圣裁,只是你们,却需随老夫入宫。” ------------ 第一百六十九章:御审 徐达没兴致去管这些是是非非。 他唯独震撼的是,陆仲亨竟不如一个小小的邓千秋。 因着这个认知,以至于徐达不断的打量着邓千秋,似乎想从中看出这个家伙,身上到底有多少天赋。 邓千秋被他看得发毛,却回应道:“是,我等这便押送陆仲亨入宫,除此之外……还有一人……费聚……他也被拿住了……” 徐达:“……” 徐达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该佩服眼前这个少年了。 大明两个侯爵,他邓千秋说拿就敢拿,这等胆量,实在不可想象。 于是徐达不置可否,却是瞪了朱棣一眼:“你也入宫,入宫之后,要如实禀奏。” “是,是,是。”朱棣忙不迭地道。 朱棣还没明白徐达的心思,可邓千秋却能体会了。 这个时候,让朱棣也随同入宫,其实就有点偏袒邓千秋的意思了。 这事儿太大,单靠邓千秋一个人是扛不住的,可如果……这里头牵涉到了皇子,甚至还牵涉到吉安侯攻杀皇子的话,性质就可能又有不同了。 说到底,任何事,各有各的说法,一场公案,你可以说邓千秋擅自调兵,也可以侧重于吉安侯胆大包天,袭杀皇子。 本质上,让朱棣入宫一同觐见,打这一场官司,其实就是一种偏向。 别人的好意,邓千秋自是得领的,于是真心实意地道:“多谢魏国公。” 徐达只是颔首,不以为意。 接着瞥了一眼那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陆仲亨。 陆仲亨羞愧难当,却也知道,此时乃是生死关头,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喊冤道:“魏国公,可还记得我吗?” 他们当然是熟识的,只是徐达脸色冷漠,道:“这些话,到御前去说吧。” 陆仲亨道:“人人都说魏国公,只惦记着自己的功名,却从不顾咱们这些淮西老兄弟的感受,咱们淮西兄弟,魏国公从不过问……今日果然是见识到了。受教,受教。” 这番话,自是满带着讽刺。 徐达和他们早早就撇清了关系,从不和这些人厮混。 否则,又哪里轮得到胡惟庸这样的人得势,竟可以借助淮西的勋臣们,步步青云。 徐达冷笑道:“你所言的过问是什么?是解甲归田之后,和伱们每日通宵达旦的饮酒做乐?是相互赠与胡姬美妾?还是犯下了罪孽,相互包庇?这就是你所谓的过问,是一家人,是兄弟?” 陆仲亨冷冷地看着徐达,不禁为之怒从心起。 徐达迎着陆仲亨愤恨的目光,面露不屑,道:“看来你是忘记了当初你这样的人,为何要反元了!也忘记了,当初鞑子的教训!这才几年光景,你自己成了什么模样,难道心里没有一点数吗?呵,注重你们的感受?你们是什么东西?” 说着,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大门,踩上马去,喝道:“陛下久候多时,事不宜迟,速速出发。” …… 钟鼓楼的钟鼓响起。 显然,这是陛下有事相召。 众臣不敢怠慢,火速云集武英殿。 朱元璋看到了一份奏报,他显得不可置信,因此,内心满是狐疑。 而百官不明就里,只晓得这一次召见百官,必然和那一桩邓千秋擅自调兵的钦案有关,于是有人来时,就已窃窃私语。 显然……贪赃枉法,加上一个擅自调兵,这样的事,足够死个十次,甚至一百次了。 这邓千秋若是今日不死,那么大明的所谓王法和纲纪,也就荡然无存了。 最震惊的乃是胡惟庸。 对于胡惟庸而言,此事过于蹊跷。 他还未收到邓千秋已死的消息,虽然一直在盼着死讯,可横竖却都等不来。 这令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了意外?照理来说,只要行动够快,凭借这陆仲亨,必定能杀死邓千秋。 难道……是因为事情干得不谨慎,竟让邓千秋那个小子逃了? 一旦如此,那可棘手了,接下来……该如何布置呢? 胡惟庸的心里头,已安排了几个退路。 可是……一想到邓千秋逃出生天,胡惟庸便不由得感到可惜。 他深吸一口气,面上依旧带着轻松的笑容。 至武英殿,众臣行礼。 胡惟庸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汪广洋和刘基,他所忌惮的,自然不是一个小小的邓千秋。 在他眼里,邓千秋无论怎么样,其实都不过是棋子而已,是拉拢还是毁灭,都只是在他的一念之间。 而真正让人忌惮的,恰恰是此二人。 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次,那位左丞相和那位御史中丞,是否会借此机会,对他进行攻讦。 “吾皇万岁。” 众臣行礼。 朱元璋端坐高位,四顾左右,接着慢悠悠地道:“朕召诸卿来,却是为了一桩钦案,为以正视听,也是为了以儆效尤!今日诸公,就与朕一道,断出一个结果来。” 众臣纷纷道:“遵旨。” 胡惟庸含笑上前,道:“陛下,敢问那邓千秋一案,不知现在如何了?” 他着重讲的是邓千秋一案,本身就是先入为主,意思是……此案之中,最大罪孽之人,乃是邓千秋。 朱元璋只看了他一眼,便道:“朕刚刚得到奏报,吉安侯带家将杀出,要与春和宫千户所邓千秋人等死战,哼,这……难道不是狗急跳墙?” 胡惟庸没有纠正朱元璋的话,却依旧静静听着,因为此时,他急需知道结果。 只见朱元璋道:“不过……陆仲亨实在可笑,他这百五十人的家将,居然被百人的校尉击破,被斩杀了数十人,其余之人,要嘛逃亡,要嘛便身首异处。反是那些校尉……除了伤了几个之外,毫发无损。” 此言一出,就如同一石砸下了平静的湖面。 满殿哗然起来。 要知道,在这的不少大臣,可都是当初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即便许多人没有亲临战阵,负责的乃是治理和转运后勤方面的工作。 可数十年的战乱,让不少人对于军务有着深刻的理解。 在他们看来,那区区春和宫校尉,不值一提,这春和宫千户所,本身也不是负责军事的机构,名为武装,实则却不过负责税赋征收以及刑侦而已。 可就是这么一些人,居然击破了陆仲亨和他的家将…… 胡惟庸更是大惊,即便他的表面功夫再如何周到,此时也不由为之色变。 居然……是这个结果…… 会不会……哪里出错了? 他心里一紧,倘若……倘若邓千秋非但活着,而且还活得很好,那么陆仲亨呢……陆仲亨…… 于是胡惟庸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尽量用着平稳的声音继续问:“敢问陛下,不知吉安侯……” 朱元璋倒也不啰嗦,直接道:“陆仲亨已经被擒,不久就要押解进宫,是非曲直,很快就可水落石出。” 胡惟庸此时再也控制不住的神色骤变,眼眸微微收缩,竟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个结果,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他根本不相信最终事情会演变到了这个程度。 “陛下。” 已有御史,察觉到了胡惟庸的失态,连忙上前:“陛下,这吉安侯,乃是开国功臣,邓千秋凭什么押解?何况眼下邓千秋大胜,现在都是他的一面之词,可他贪赃枉法,以及擅自调兵,以此种种,可都是实打实的,如此罪证确凿,反是押解我大明勋臣,这……实在是不像话!” “倘若对邓千秋这样的人宽待,不予追究,只怕非但天下人心汹汹,便是我大明的开国功勋们,怕也要惴惴不安。恳请陛下,火速释放吉安侯,押解邓千秋……” 朱元璋摆摆手:“现在孰是孰非,说什么也没有用,一切等御前审问之后,再做定夺。” 这御史显然还不甘心,继续道:“陛下,臣以为……” 胡惟庸此时,终于回过了神来,他慢慢清醒过来,眼下最紧要的,反而是镇定,切切不可露出什么马脚,于是他反而笑着道:“陛下所言甚是,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还是请将这些罪臣押解入宫,在做定夺吧。” 终于,有宦官匆匆入宫禀报:“陛下……” 朱元璋不等这宦官通报,打断宦官道:“传。” 紧接着,邓千秋数人觐见。 而那陆仲亨,更是被五花大绑,好不狼狈!群臣纷纷侧目,更有不少人,露出兔死狐悲之色。 只是他们心里依旧还有疑问,那邓千秋………何德何能,竟能击破陆仲亨? “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邓千秋连忙觐见,行礼。 朱元璋大喝一声:“邓千秋,你可知罪?” 这一声暴喝,将所有人都拉回了现实。 胡惟庸已开始向四周之人使了眼色,许多人也已会意。 邓千秋这时朗声道:“陛下,臣不知有罪,还请陛下明示。” 这一向胆小如鼠的邓千秋,现在倒是腰杆子硬了起来。 连朱元璋都觉得有些不认识了。 心里惊疑归惊疑,朱元璋摆出肃然之色,道:“是吗?你擅自调兵,居心何在?” ------------ 第一百七十章:不死不休 朱元璋的质问,换做任何人,都不禁为之胆寒。 可邓千秋却是气定神闲,当然,这时候的他,脸上适时地浮出了几分委屈,回道:“陛下,臣有天大的冤屈。” 百官无语,甚至有人的眼中流出了鄙视之色。 说实话,这全天下人都可以喊冤,就你邓千秋这证据确凿的事,你喊个什么冤? 到了现在,居然还嘴硬? 邓千秋继续道:“外间有传言,说是臣收受了贿赂,且数额极大,触目惊心。臣乃是太子近臣,又是诸皇子的授业恩师,敢问陛下……这样针对臣的流言蜚语,居心何在?” 这一下子,许多人心头一震,他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邓千秋。 尤其是那胡惟庸,一双眼里,似乎掠过了一丝震撼。 这邓千秋……真不可小视啊! 这家伙,居然直接将一桩公案,转移到了朱家的家事上。 要知道,当今陛下,对于家庭的维护,向来是非比寻常的,历朝历代,也未曾有。 邓千秋的意思是,打击我就是打击太子,就是打击诸位皇子,中伤我就是中伤朱家,是造谣宫闱。 这样一捆绑,事情的性质,直接被邓千秋拉到了另外一个层次上。 此时的朱元璋沉默,没有说话,因为他在等邓千秋继续说。 邓千秋继续道:“这里头,不只牵扯到了臣,甚至还牵扯到了两个开国侯爵,兹事体大,若是任由谣言滋生,臣在想,这天下军民,会怎样想象宫中,又会怎样想象太子,会对诸皇子,生出怎样的非议?” “正因如此,所以臣才斗胆,没有奏请陛下,这是因为……若是奏请陛下,就难免会遭人非议认为臣这样做,乃是受了陛下的庇护,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若是再造什么谣言,就更加无法预料了。” 顿了顿,邓千秋接着道:“事已至此,臣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凭借着自己,洗清自己的冤屈。何况千户所本就有缉拿叛逆,查获妖言的职责,臣只是奉公行事,何来擅自调动兵马?何况,臣为了防范有人非议,所调动的校尉,不过百人之数,事先,臣也已报备太子殿下,求得了太子殿下的许可。陛下,太子与陛下乃是一体,臣奉太子诏,澄清这件事,难道也是死罪吗?” 百官们更沉默了。 原先本是打算对邓千秋喊打喊杀之人,其中有不少人,也开始转向。 因为这一下子,真的牵涉到了太子了,在这百官之中,可有不少太子党呢!这些太子党,或是直接效忠于太子,又或者对太子有极大的好感,认为太子将来克继大统,必然能使天下一新。 这时候,对邓千秋的任何攻讦,就都等同于是直接伤害到了太子殿下。 胡惟庸听到这番话,其实已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心里叹口气,只是这转瞬之间,已开始了新的谋划。 朱元璋脸色明显缓和了许多,噢,原来是太子让调的兵,那没事了。 当然,该问的还是得问清楚的。 于是朱元璋道:“可你擅自捉拿大明公侯,此事又怎么说?” 邓千秋立马道:“陛下,臣怎敢捉拿吉安侯?当时臣不过带人,写了一份驾贴,请这吉安侯去千户所走一趟,好将事情澄清清楚而已。只是臣万万料不到的是,这吉安侯,非但大门紧闭,到了后来,竟还丧心病狂的带着家将袭我上下人等,臣这是进行反击,断没有所谓捉拿吉安侯。可是到了后来,吉安侯带人攻击亲军,臣不得已,才将他擒获,将他带至陛下的面前,一切由陛下处置。” 一切都很完美。 至少逻辑是自洽的。 邓千秋奉太子之命,下驾贴来请这位吉安侯来谈一谈,结果吉安侯抗命,居然还动手想要杀人,这就是天大的忌讳,没砍死他,都算是好的。 可总有人觉得,这里头,似乎有什么漏洞。只是一时之间,却有点没想明白。 当然,其实任何一个逻辑,都是行得通的,而对于朱元璋而言,他只是需要邓千秋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而已。 有了这个理由,此事才有完美解决的可能。 就在这时,有人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 此人出班之前,先瞥了胡惟庸一眼,而后振振有词地道:“陛下,这都是邓千秋的一面之词,眼下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岂可听他一面之词,便网开一面?臣以为,此事之中,有太多的蹊跷。” 朱元璋看着出班之人,却是一名御史,朱元璋心平气和地道:“那么卿家以为,这里头有什么蹊跷?” 这人侃侃而谈道:“事情的可能,在于邓千秋贪赃枉法,收受了大量的好处。而这……才是一切立论的基础。邓千秋却是直接忽略了这一点,大谈市井有人造谣生非,陛下,天下哪里有空穴来风之事?”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道:“邓千秋,我倒问伱……” 这御史大义凛然,看向邓千秋,质问道:“你是否得了胡姬,得了几人,你照实说,我奉劝你,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若是敢在这御前狡辩,你可不要忘了,欺君之罪是什么后果!” 此言一出,百官们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凛然的杀气。 单单这一句,就足以教邓千秋置之死地了。 邓千秋狡辩了这么多,什么妖言惑众,什么带人澄清,什么最后反杀。其本质,都在邓千秋清白的基础上。 可邓千秋收受了人家的好处,显然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只要邓千秋但凡得了一丁点的好处,这邓千秋贪赃枉法,此后为了销毁罪证,转而擅自调兵的事,可就坐实了。 到了这时候,这天下,谁能保得下邓千秋? 朱元璋亦是感受到了一种不妙的感觉,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当然,他并没有立即反驳这御史的话。 身为天子的他,总不能当着群臣的面,告诉别人,邓千秋收受了好处可以,别人哪怕拿了十两银子,也要剥皮充草,杀他们全家? 胡惟庸面带微笑,他观察着邓千秋,他很佩服邓千秋的胆量,也佩服他的勇气,到了最后的关头,居然敢于鱼死网破。这一点,倒是和他胡惟庸很像。 只可惜……这个小子,是和他胡惟庸为敌。 可惜……太可惜了! 无论如何,那就送他上路吧。 只见御史继续质问道:“邓千秋,怎么,你不敢说了?我问你,你得了几个胡姬?” 邓千秋毫无半点畏惧之色地看着那御史,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应道:“一个都没有!” 此言一出。 御史一愣,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敢欺君。 于是他心里冷笑,要的就是你邓千秋这样的回答,贪墨加欺君,该你千刀万剐。 他继续冷笑道:“那你又得了吉安侯多少财货?你不会又说,你没有从他手上,得到一文钱吧。你邓千秋若是有胆量,便继续欺君。” 邓千秋道:“不敢欺君,只是……财货……我也没得,我邓千秋清清白白,两袖清风,没得就是没得。” “哈……”这御史仿佛一下子抓住了邓千秋的痛脚,眉梢一动,眼里掠过了喜意。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胡惟庸,仿佛是得意洋洋地向胡惟庸宣告,胡公放心,这邓千秋,今日死定了。 百官们也不由得暗暗摇头,到了这个份上,邓千秋欺君,不死也不成了。 朱元璋脸色寒如冰霜,他已觉得,邓千秋这个小子,开始慢慢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御史道:“那么再敢问,传闻之中,那城郊千顷的良田,你可得了吗?这些良田,占地这样大,却都是肥沃的土地,位于上元县,可种稻两季,我问你,你得了多少亩?” 邓千秋又好气又好笑,他看着眼前这家伙咄咄逼人的样子,心里却觉得自己有天大的冤枉。 在众目睽睽之下,邓千秋毫不犹豫地道:“没有,上元县的田地,我一亩也没有,你之所言,尽都是子虚乌有,你这是诬告!” “诬告?”御史勃然大怒,他没想到,邓千秋的脸皮这样的厚。 这御史乃是胡惟庸的心腹,自然也知道一些内情,此时早已料定,邓千秋从中得了诸多的好处。 现在邓千秋这一句诬告,某种程度,也是他和邓千秋,直接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冷冷笑着道:“是吗?诬告?这样说来,倒是冤枉了你?好,好的很,今日这吉安侯就在这里,我就不信,你能百般的抵赖,吉安侯……” 吉安侯陆仲亨,被五花大绑,送到了御前,他早就心生恐惧了。又见自己的同党,开始对邓千秋发难,他非但没有任何的欣喜,反而心里更加慌乱。 这可是在御前,陆仲亨畏朱元璋如虎,他哪里还敢强辩? 见陆仲亨像鹌鹑一样缩着头不回应。 御史便急了,大呼道:“吉安侯……吉安侯……你说话啊。” 陆仲亨继续埋着头,依旧不发一言,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他,就只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 第一百七十一章:真相大白 这御史见吉安侯陆仲亨不语,只道陆仲亨是被邓千秋的架势吓坏了。 此时,陆仲亨才是他们的王牌,只要陆仲亨将一切罪证统统摊开,坐实了邓千秋收受好处,这邓千秋就算是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因而,御史急了,见陆仲亨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于是大呼道:“吉安侯,事到如今,你自己想清楚,你若是到了现在,还想遮掩和隐瞒,那么……这邓千秋既不会放过你,伱也牵涉到了欺君之罪,罪不容诛。此事可关系到了你们陆家一家老小,你可要想仔细了。” 这话是赤裸裸的威胁,得说实话。 若是再不说实话,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惟庸面带微笑,他看向陆仲亨,也只盼着陆仲亨立即将邓千秋咬死了再说。 只要说出真相,那么许多事都还可补救。 邓千秋也笑着道:“陆仲亨,你这老狗,怎么不吱声了?你没见你的党羽,在教你开口说实话吗?说啊,给大家说说看,我洗耳恭听,倒想听听,你到底送了多少礼给我!到底是有几个胡姬,有几亩田,又有多少两银子!你不说,诚如他们所言,就是欺君大罪,你也别想脱罪,你不说,就有的人说,不是还有宁远侯费聚吗?” 邓千秋中气十足,谁也没想到,邓千秋心理素质这样好,这个时候,反是他催促陆仲亨说出真相了。 那御史听到邓千秋口口声声说他和陆仲亨乃是党羽,顿时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正待要反驳,可随即想到,眼下反驳,也没有多大的意思,眼下最重要的是让陆仲亨开口。 百官俱都寂静下来,以至于连呼吸都微不可闻,人人都紧张地看着陆仲亨。 朱元璋已是彻底地失去了耐心,冷笑道:“陆仲亨,朕就在此,你难道还想隐瞒什么?” 这一句话,并不大声,可在百官们听来,却是震耳欲聋、声震瓦砾。 陆仲亨打了个哆嗦,随即开始流泪起来,边惶恐地道:“我……我……陛下,陛下,臣有万死之罪,有万死之罪啊。” 旋即,五花大绑的他,脑袋磕着地,不断地叩首。 朱元璋直看得皱眉,不耐地厉声大喝:“说。” “臣……臣……臣……” 胡惟庸脸上露出了微笑,终于……要开始了。 他抬起眼,看了一眼邓千秋,他有信心,只要陆仲亨这边,一旦咬死了邓千秋,就绝对可以发动百官,非要陛下将邓千秋治死罪不可。 陆仲亨却道:“臣……臣确实没有贿赂邓千秋……” 此言一出,百官哗然。 朱元璋更是一愣。 没有? 不会吧? 这外间说的有鼻子有眼,难道真是空穴来风? 胡惟庸脸上的笑容一僵,他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这些暗中的勾当,肯定会有痕迹,而这么多的痕迹,陆仲亨是绝不可能抵赖的,一旦查实,他不但牵涉到了送贿,袭杀邓千秋,甚至……还有欺君之罪。 这么多的罪名,他陆仲亨怎么承担得起? 那御史已急不可耐地高呼起来:“你胡说……” 邓千秋笑了:“他胡说?噢,意思是,你比他还懂?他有没有送银子和胡姬给我邓千秋,他自己不知道,你却知道?你是有千里眼,还是有顺风耳,不会这谣就是你造的吧?” 邓千秋这一番话,端的是狠毒,几乎等同于,直接拿刀朝着这御史砍了。 不过眼下,双方本就是图穷匕见,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邓千秋当然也不会客气。 御史勃然大怒:“我的意思是,这吉安侯……一定不肯认罪伏法……” 邓千秋道:“这么说来,是吉安侯欺君罔上?敢问欺君罔上,是什么罪?若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诛族吧。” 邓千秋说着,看向陆仲亨道:“陆贤弟,你听到了吗?你有没有听到?他说你欺君罔上。他这是要将你全家往死路上逼,你家里这么多口人,他一个都不想留。陆贤弟……你怕不怕?” 御史有些慌了,他有些搞不懂,怎么好端端的,竟被人离间了。 他畏惧地看了一眼早已脸色铁青的胡惟庸,又看向陆仲亨,忙道:“吉安侯……你如实陈奏即可。” 吉安侯陆仲亨听到诛族二字,整个人打了个哆嗦,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心里非常清楚,当今陛下,是真干得出来这样事的。 而今又听邓千秋与这御史唇枪舌剑,他心里早已恐惧到了极点,此时磕头如捣蒜,边抖着嘴唇道:“陛下,陛下……臣……臣对不住陛下,臣……确实没有送一分一毫的东西……给邓千秋,这些……都是查有实据,陛下若是不信……” 他顿了顿,却忙道:“陛下倘若不信的话,臣有证据,臣有证据的,陛下大可以让人去臣府里搜查,那上元县的田产,迄今还在臣的手里头呢,就在臣家。除此之外,还有所谓的胡姬,陛下可以去邓家查,他们邓家莫说是胡姬,便是有半个胡人,臣也愿全家乞死。至于银子,臣更是一文都没有送……臣……臣自己都缺银子花呢,又怎会送银子给别人……” 说着,他嚎啕大哭起来,道:“陛下,臣是穷怕了啊,臣当初……不过是一介草莽,是跟着陛下从龙,立下这功劳,方才有了今日。臣自打跟着陛下进了这南京,便一向只进不出……臣有账目,臣有田契,臣家里也有胡姬,陛下都可去查实,都可去讯问,臣今日在此立誓,臣若是送了邓千秋一文银子,全家死绝,陆家老小,鸡犬不留!” 哦豁。 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句话够狠的。 有凭有据,还立下这样的毒誓,而且还如此的声情并茂。 但凡这陆家人敢送邓千秋一文钱,只怕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此时此刻的朱元璋,是真的有点发懵了。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这件事,会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御史也懵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想要一探究竟,又发现这陆仲亨所说的,好像毫无漏洞。 最感无语的,却是胡惟庸。 胡惟庸即便智力过人,深谙人情世故,更是有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情商,可在这个时候,竟也觉得脑子有点抽抽。 不对啊! 胡姬…… 田产…… 还有银子…… 他陆仲亨一个都没送出去? 那么他胡惟庸送出的……那些胡姬、田产,还有银子呢? 胡惟庸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陆仲亨。 胡惟庸不是一般人,他让人办事,历来是掐指算过的,断然不可能让办事的人吃亏,毕竟像他这样的人,本就攻于算计。 比如送出的十几个胡姬,胡惟庸本就会故意多送一些,如此的话,让陆仲亨这样的人得一点好处,截留个两三个,如此一来,人家就更肯为他好好办事了。 只是…… 猛地,电光火石之间,胡惟庸脑海里,冒出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比如说……这陆仲亨,一个都没送出去,全部给他自己截留了。 不会吧,不会吧,老夫纵横半生,阅人无数,宦海浮沉,也没见过这一号人啊。 何况交代办事的不是一人,而是两个人! 难道两个人都…… 胡惟庸突觉得自己的心猛的抽了一下,脸色更黑得可怕。 “你,你胡说……”这御史不甘心,大呼道:“外头都这样盛传,你………你必定是害怕治罪,所以……所以才想抵赖。” 陆仲亨嚎叫道:“都是实情,都是实情啊!恳请陛下,立即命仪鸾司,命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诸法司,这就进行彻查。臣家有账目,胡姬也都在,田契也在。外头盛传的那些土地,一亩都没有少,若是陛下不相信臣,那么此事的内情,宁远侯费聚也知道的一清二楚,陛下可审费聚,臣有半句假话,就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 “……” 殿中沉默。 那御史骤然之间,直接哑口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滑稽。 费了这么大功夫,结果闹成了这个样子? 他甚至已经想立即开溜,躲回班中去,只恨自己不识相,这个时候站出来做什么? 胡惟庸极阴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陆仲亨。 而陆仲亨似乎也心里有愧,不敢去看胡惟庸。 只有邓千秋冷笑起来道:“陛下,臣也恳请陛下,立即请有司彻查此案,一定要还臣一个清白。臣实在太苦了,臣为陛下效命,尽心竭力,可这坊间,甚至是有心之人,却没有一日,不在造谣生非,对臣泼粪!他们这是要置臣于死地啊!臣是什么人,不过区区一个千户,一个千户,何至于让人如此大费周章,闹出这样的动静?所以臣才以为,这根本就是奔着太子殿下去的,天下谁人不知,臣乃太子属臣……污蔑臣,就是要置太子于万死之地啊!” 此言一出,百官色变。 卧槽,这下玩得更大了。 ------------ 第一百七十二章:我要你们死 邓千秋的这番话,杀伤力可谓极大。 胡惟庸脸色已是骤变。 起初的时候,他不过是略施小计,想借此机会,随手将邓千秋给铲除而已。 这在他的人生之中,早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了! 对于任何人,能拉拢则拉拢,不能拉拢则构陷,实在不值一提。 可他万万没想到,邓千秋居然没收礼,没有收取贿赂倒也罢了,居然还直接选择了将事情闹大。 而闹大的结果,就将一个区区千户的贪赃枉法案子,直接拔高,使得朝廷不得不引起巨大的关注。 当然,若是到了这里,事情还属于可控的范围之内的话。 那么……现在邓千秋的这一番话,就等于继续将事情闹得更大了。 问题已不再是一个人人关注的贪赃枉法和擅自调兵,如今……却成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集团,在针对太子。 而洪武朝,针对太子,不啻等于是谋反,甚至比谋反还严重。 如此一来,整件事直接失控,已经到了连胡惟庸,都已经无办法操控的地步。 若说就在前一刻,胡惟庸还是一个气定神闲,继续做着布局的棋手,即便现在的棋局对于胡惟庸而言开始有些不利的话。 那么现在,胡惟庸则被邓千秋的这一番话,直接打为了棋子。 胡惟庸万万没想到,事态会一再升级,最终到这样的地步。 早知如此,他是万万不至于愿意为邓千秋而付出这样巨大代价的。 于是,他脸色铁青,眼眸略带阴沉,却依旧不置可否,甚至……他心有些乱了。 朱元璋听了邓千秋的话,果然如百官所料,腾的一下火起。 邓千秋的这番话,是极有道理的,这么大的阵仗,总不能真奔着邓千秋去吧,那么……是奔着谁去的? 联想到几个皇子在邓千秋那读书,再联想到太子和邓千秋之间的关系,还有春和宫千户所。 能闹到满城风雨,这些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朱元璋的目光冷飕飕的,冷笑着道:“陆仲亨,你来说!” 陆仲亨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他虽贪婪,却不是傻子啊!又怎么不知道,邓千秋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杀伤力已到了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若说此前的乌龙,他尚还可以解释这是误会,甚至仗着自己乃是有功之臣,或许还可争取一个从轻发落。 可到了现在,他非常清楚,事情已经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于是他整个人瑟瑟发抖。 他极想求救似的看一眼胡惟庸,希望胡惟庸能拿一个主意,可他不敢抬头去看,此时心乱如麻,早已不知如何应对了。 朱元璋看他久久不语,眯了眯眼,恶狠狠地道:“陆仲亨,朕念你劳苦功高,给你一个机会,伱还想隐瞒着朕什么?” 陆仲亨哪里敢说什么,他现在将自己和淮西许多人的关系都说出来,陛下会相信胡惟庸和他这些人,当真只是纯粹的想拉拢邓千秋这样简单吗? 很明显,不可能! 一旦拉越多人下水,反而会让陛下更为震怒。 想想看,这么多的公侯,为首的还是右丞相,还有这么多的文臣,甚至还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吏,这要是统统抖落出来,即便不是谋反,依着朱元璋的性子,也必要除恶务尽的啊。 于是他恐慌起来,这件事,对他而言,影响力越低反而有利。因为攀扯出任何人,都是死路一条。 至少……不牵扯到其他人,其他人为了自保,或许……还能找机会营救他,而一旦扯上其他人,那就全完了。 “陛……陛下……”陆仲亨带着哭腔道:“臣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臣无端的……被人谣传送贿,此事传出之后,臣便惊惧不安,无一日不是心神不宁。此后突然邓千秋带亲兵拿臣,臣误以为这是邓千秋想要污蔑臣,又见他没得圣旨,所以……所以……臣有万死之罪,是臣鲁莽……” 朱元璋不重不轻地吐出两字:“是吗?” 陆仲亨心头怕极了,只能咬着牙道:“臣不敢虚言。” 朱元璋闭上眼,似乎脑海里,开始复盘着什么。 只是这沉默所带来的恐惧,依旧使百官们都恐惧起来。 邓千秋这狗东西,太吓人了,这家伙就好像一个提着火油的纵火犯,这是到处在放火啊。 这朝中,谁能确保这火不会烧到自己的身上? 即便是汪广洋和刘基这些人,只怕也不敢信誓旦旦的说,最后这事不会牵连到他们的头上。 他们毕竟是体面人,讲究的乃是斗而不破,许多事心照不宣,至少,大家都有不掀桌子的默契。 可碰到邓千秋这样的愣头青…… 因而,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只有邓千秋,依旧气定神闲,反正我邓千秋无所谓。 是你们要惹我的,你们既然惹了我,我特么的什么都没拿,两袖清风,一点好处都没有享受到,你们居然还想置我于死地。 现在好啦,反正我邓千秋已经处于绝对安全的地方,至于你们……你们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以后大家自己招子放亮一点,最好知道,惹到我邓千秋,保管你们别想好过。 “陛下。” 终于,胡惟庸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了。 他此时居然显得很镇定,行礼如仪,道:“陛下,此事……诚如千户邓千秋所言,确实有诸多的蹊跷。因而,臣以为,事关重大,此案,必须彻查到底!臣以为,该立即命有司,拿下陆仲亨、费聚人等,细细查证,到时再给太子殿下,以及邓千户一个交代。” 这话很公允。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查清的。 要查清楚,那就让有司来查,什么仪鸾司,什么刑部,什么大理寺,什么御史台,大家都参与进来,确保客观公正。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查实的过程之中,就给了所有人一个缓冲的时间和空间,确保在这个过程之中,大家重新布局。 朱元璋嗯了一声,便看向汪广洋。 汪广洋忙道:“胡公所言甚是,牵涉太子,事关重大,理应彻查到底,唯有水落石出,才能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交代。” 朱元璋颔首:“好,下旨,此案交春和宫千户所彻查,春和宫千户所索拿陆仲亨、费聚人等,务必给朕一个交代。” “……” 胡惟庸这一下子有点懵了。 这样玩是吧? 他说的是有司彻查。 可结果却是春和宫千户所彻查。 这不是摆明着,将一切都交给了邓千秋吗?这哪里是给大家一个缓冲的时间和空间啊,这摆明着要大家的命。 当然,胡惟庸想再挽救一下。 于是道:“陛下……春和宫千户所……人手不足……何况……” 朱元璋一摆手:“朕意已决,这千户所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奏上来,诸卿就不必多言了。” 这下子,胡惟庸血都凉透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是极恐惧不安的陆仲亨,心里担忧更甚。 可眼下,似乎也毫无办法。 “卿等告退吧,邓千秋,此番……你被人污蔑,却也借此澄清了自己,朕果然没有看错,你确实两袖清风。既如此,就尽心给朕查办此案,听清楚了吗?” 邓千秋满脸轻松地道:“遵旨,陛下放心,臣三天之内,就有结果。” 三天…… 朱元璋一点都笑不起来,既然是个大案,三天时间,显然是有吹嘘成分的。 不过无所谓,他说一天也行。 “都告退吧。” …… 邓千秋愉快地走出了大殿,来的时候,他还是嫌疑人,现在……全天下,除了他邓千秋,任何人都成了嫌疑人。 这下好了,以后肯定没人再敢给他邓千秋泼脏水了。 “邓千户。” 有人在后呼唤邓千秋。 邓千秋驻足回头。 却见是胡惟庸。 邓千秋心里好笑,你不是右丞相吗?不是自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胡惟庸微笑着,追上邓千秋道:“真羡慕邓千户,邓千户年轻,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老夫年纪不小了,腿脚已不便利了,哎……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邓千秋很顺口地应道:“前浪死在沙滩上?” “嗯?”胡惟庸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起来:“这件事,邓千户怎么看?” “哪件事?” 胡惟庸道:“邓千户就不要说笑了。” 邓千秋立即道:“当然是彻查到底,我奉旨而行,查到谁算谁,绝不姑息。” 胡惟庸叹了口气:“邓千户太年轻了。” 邓千秋道:“看来胡公有什么忠告?” 胡惟庸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忠言逆耳,就怕邓千秋气盛,不肯听。” 邓千秋道:“没事,你说说看。” 胡惟庸道:“事情闹到今日这个地步,真相是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凡事需三思而后行。” 邓千秋挑眉道:“你在威胁我?” 胡惟庸没想到,邓千秋居然直截了当的进行反问。 他有点懵,照理来说,大家都是体面人,就算有这意思,也没必要说话这样直接吧。 可这一番不客气的话,却把胡惟庸问懵了。 ------------ 第一百七十三章:以德服人 胡惟庸皮笑肉不笑,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其实到了现在,他已知道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只是他叹了口气,道:“可惜,真是可惜啊!” 邓千秋道:“可惜什么?” 胡惟庸道:“可惜邓千户不明白,那些开国时屡立战功之人,当初将脑袋别到自己的裤腰带上,杀人如麻。这样一些人,若是将他们逼迫到了死地,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真的无法想象。邓千户,那时你还年少,尚不知那时的险恶,你现在所见的,不过是天下承平之后,他们善的一面。可他们恶的一面,邓千户却是无法想象的。” 你不是说老夫威胁伱吗? 这才是真正的威胁! 胡惟庸轻快的说完这番话,笑吟吟的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当然领会了胡惟庸的意思,便道:“你意思是,我很快就能见到这些人恶的一面了?” 胡惟庸皮笑肉不笑地扯着一丝微笑道:“这一切都看邓千户,当然,老夫只是小小的警示而已,哎……老夫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人,这人相食,杀人如吃饭睡觉一样简单的事,早就见得多了。而能从龙,且能从无数人之中脱颖而出,封侯拜相之人,邓千户是个极聪明的人,当然清楚,他们任何一个,都不会这样的简单。” 胡惟庸顿了顿,接着道:“这些人放在乱世,就是魔头,如今天下承平,蒙陛下厚爱,赏赐他们的官职和爵位,令他们得享高位,子孙满堂,自然而然也就渐渐的渐失了戾气。可一旦……有什么东西,唤起了他们求生之心,教他们意识到,自己手上的一切,随时可能失去,那么……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还请邓千户,能够三思。” 邓千秋却是道:“噢,我知道了。” 胡惟庸看他脸上寻不出喜怒,便道:“那么邓千户,后会有期。” 接着,他笑了起来。 可此时,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 见了邓千秋,这宦官气喘吁吁道:“邓千户,教人好找……陛下有旨意……” 邓千秋笑吟吟道:“我都面过圣了,有旨意我怎不知?” “是陛下此前的旨意,奴婢去了侯府寻找,却得知邓千户已进了宫,便又追到宫中来……邓千户,接中旨吧。” 邓千秋自是有些意外的,却不敢怠慢,于是忙道:“臣接旨。” 那胡惟庸一听是中旨,亦有些讶异,顿时放慢了脚步。 这中旨不经中书省,也就是说,完全是皇帝的心意。 宦官道:“奉天承运皇帝,曰:千户邓千秋,屡立功劳,功勋卓著,虽未有开国之劳,却有匡扶社稷之才,俺每思之,念其大功,敕其为威武县伯,钦哉。” 这明显是一道十分简陋的旨意,可里头的话,却令尚未离去的胡惟庸心头一震。 开国之后,建功封爵者,邓千秋竟是第一人! 虽然区区县伯,不算什么,可这个第一,分明就昭示了陛下的心意。 胡惟庸又想到,这是在邓千秋入宫之前的圣旨,立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于是他的脸色,变得更为凝重。 此时,邓千秋高呼:“吾皇万岁。” 那掩饰不住的喜色,胡惟庸自是能够感受到。 胡惟庸却已行色匆匆,他回到了中书省,竟是坐了老半天。 整个人呆呆地坐在公房中,一言不发。 “人来……” 好半天了,胡惟庸才叫道。 有书吏匆匆到了胡惟庸的面前,束手而立。 胡惟庸脸色冷漠,道:“跟了我几年了?” 书吏道:“从胡公在江西时,学生便追随胡公。” 胡惟庸又道:“不容易啊,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不过……” 他顿了顿,道:“有一件事,交你办。” 这书吏极有眼色,别看只是区区的书吏,可实际上,能在胡惟庸跟前的人,无一不是心腹中的心腹。他这书吏,放到外头,即便是知府、知县都得巴结,寻常的大臣,都要礼敬。 他忙拜下道:“学生请胡公示下。” 胡惟庸闭上眼,口里却道:“邓千秋此人,已是留不得了,再留下去,只怕要出大事。现如今,陆仲亨、费聚又在他的手里……看来……是该要有所动作了。你今夜,去寻当初仪鸾司的那个人,告诉他,现在……应该有所动作了,事到如今,要见血了。否则咱们这些人,谁也别想再过好日子。” 仪鸾司,乃天子亲卫,更是锦衣卫的原型,基本上是朱元璋的耳目和腹心。而胡惟庸所指的仪鸾司那人,显然绝不是简单的角色。 现在邓千秋既然开始负责钦案,而这案子又非同小可,那么……胡惟庸不得不开始下重手了。 书吏听罢,很快领会了胡惟庸的意思,什么多余话没有说,只道:“学生遵命。” 说着,行色匆匆的走了。 胡惟庸像松了口气的样子,这才缓缓地张开了眼眸,透出眼里那锐利的眸光。 ………… 邓千秋回到了千户所,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去见在此秘密养身子的马皇后。 在他看来,天大的事,也莫过于先见了马皇后再说。 马皇后见邓千秋一脸疲惫,露出了一丝关切之色,道:“听闻京城里闹了大动静?” 朱镜静站在一旁,给马皇后端茶,秀眉也微微蹙起来。 邓千秋道:“万万没想到,臣的些许小事,竟也惊动了娘娘,万死,万死。” 马皇后道:“事情过去了吗?” 邓千秋本就打算将此事跟马皇后说说的,等的不就是这个话吗? 于是道:“有心之人,造谣生非,污蔑臣贪墨钱财,臣气不过,所以出去找人说理,所以动静闹大了一些,不过最终,总算是澄清了,臣两袖清风,这些纯粹污蔑。” 马皇后不由皱眉:“竟有人这样大胆!” 她没有继续追问。 朱镜静却不由道:“邓家有的是钱,怎么会稀罕外人那点三瓜两枣?这些人,实在可恨。” 邓千秋顿觉得有些头疼,忙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贪赃枉法,倒不是有钱没钱的事,谁会嫌钱多啊……” 邓千秋心里想,公主殿下你可别帮倒忙了,我这是在营造自己两袖清风的形象啊!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是人家开的价码不够。 于是邓千秋继续道:“何况所谓贪赃枉法,不只是在这个贪赃二字,而在于借用贪赃,将许多人的利益连为一体!如此一来,便可官官相护,彼此关照,从而……获得其他各色各样的好处。” 马皇后颔首,赞赏地看着邓千秋道:“这一点,千秋就看得透。” 邓千秋脸上露出肃然之色,道:“可我平日里受陛下恩德,又时时受娘娘指点,岂会和这些城狐社鼠们沆瀣一气?自然是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宁做孤臣,也断不与人为伍。” 说着,邓千秋便抵达了千户所东南一隅的角落。 在这里,已有数十个校尉戒备森严。 那陆仲亨和费聚,也已关押了进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从他们口中,得出一点真凭实据。 因为能从这二人这里深挖出来的东西,都是非同小可的。 正因如此,邓千秋没有怠慢,让朱棣亲自在此看门。 朱棣一见到邓千秋来,他一脸疲惫地道:“人已押在此了……恩师……还有什么吩咐?” “跟我一起去审问。”邓千秋笑了笑,看向朱棣道:“你记着待会儿,可别说话。” 朱棣奇怪地挑眉道:“为啥?” 邓千秋道:“这种审讯,比较考验智商。” “噢。”朱棣点点头,随即像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一般,面色一变:“嗯?” 邓千秋没理他,当即便抵达了囚室。 这陆仲亨,早已是镣铐加身。他见了邓千秋来,露出冷笑:“怎么,终于要审了吗?邓千户,当初小瞧了你,才致老夫落在今日这个下场。不过……这也无妨,你也休想从我口里,问出一点什么。” 邓千秋微笑:“不要叫邓千户,鄙人现在已被敕封为了武威县伯,你可以叫一声伯爷。” 陆仲亨一愣,随即又强作镇定:“哼。” 邓千秋道:“你信不信,我让你一炷香之内,便开口说出一切的真相。” 邓千秋一面说着,一面在椅上端坐。 朱棣被邓千秋侮辱,心里很是不忿,不过听到邓千秋说一炷香之内,便教这陆仲亨开口,倒是让他不由得心里生出好奇。 朱棣当然是知晓的,陆仲亨当初乃是骁将,是真正敢于先登和陷阵之人! 这样的人,他并不怕死,何况事情牵涉到这么大,让他轻易开口,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朱棣觉得自家恩师这一次,似乎吹嘘得有点大。 一炷香…… 陆仲亨已狂笑道:“是吗?你倒是小瞧我了,好吧,有什么本事,都尽管上吧!我陆某人,倒是想要开开眼。” 邓千秋似笑非笑地看他道:“你放心,我不动刑,我这个人,喜欢以德服人。” 说着,看一眼朱棣:“来,你来记录一下。” ------------ 第一百七十四章:招供 朱棣依言坐下。 不过他心里有无数的疑惑。 这恩师何德何能,怎么可以凭三言两语,就让这陆仲亨乖乖就范? 听说邓千秋不会动刑,陆仲亨更是冷笑。 他死死地盯着邓千秋,只觉得可笑。 他自信自己英雄一世,动了刑怕也不能令人开口,这不动刑,就更是绝无令自己开口的可能。 何况他心里怀着侥幸,只要他不在此开口,那么外头的党羽,便会想尽一切的办法营救他。 这些朋友,自然会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会想着保住他。 可一旦他开了口,那么……就全完了。 正因如此,所以他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面上只是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仿佛根本不将邓千秋放在眼里。 倒是邓千秋的表现,却令他疑惑,只见邓千秋不紧不慢的样子,似乎在看笑话的表情。 哼,虚张声势! 陆仲亨闭上眼睛,索性不去看。 此时,只见邓千秋道:“你家里也不容易,积攒了这么大的家业,一夜之间就化为乌有。还有你这么大的功劳,只可惜……可惜了啊。” 陆仲亨微微张眸道:“拿我家人来威胁我吗?” “你把我想的太肮脏了,我大明犯罪自然要连坐和株连,可这罪该怎么定就怎么定,这不是我邓千秋的事,我邓千秋还没有下三滥到对伱的家人动用什么酷刑。” 陆仲亨道:“不要来这一套,现在套近乎,也没有用,无论套近乎,还是虚张声势,我是不会开口的。” 邓千秋脸色平和地颔首:“你当然不会开口,因为开了口,你就满盘皆输,只有不开口,才有一线生机。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你以为……我会不明白?” 陆仲亨道:“既然明白,那么何须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是了。” 邓千秋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为你可惜啊!你想想,当初给我送银子,送胡姬,这些分明都是你奉命行事,可为何这件事会泄露出去呢?” 邓千秋说着,笑了笑:“这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当然,还有就是指使你干这事的人知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迄今为止,我可是一个胡姬,一两银子都没有见着的啊。” 说到此处,邓千秋终于有了情绪波动。 端坐一旁的朱棣,有点绷不住了,咧嘴想笑。 邓千秋似乎预判到了他的预判,给他一个眼神,朱棣这才勉强压住了想要勾起的嘴角。 邓千秋这才继续道:“那么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只有三人了,一个是你,一个是费聚,你们二人,当然不敢说出去,这事闹出来,对你们的影响不小,你们总不至于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吧。那么……剩下的这个人,是谁呢?” “这不是我挑拨离间,而是因为,我说的乃是事实,你想想看,为何这个人,会捅出这件事?无非是借你们,来攻讦我邓千秋罢了。而你们从始至终,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他根本不会在乎你们的死活,他所想要的,是不择手段的教我邓千秋死无葬身之地,而你们……既是工具,用完便扔了就是。” 陆仲亨叹息一声,却坚定地摇摇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这又如何,到了如今这一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邓千秋道:“可你隐瞒胡惟庸……” 邓千秋提及到了胡惟庸三字,令陆仲亨心头微微一震。 邓千秋继续道:“隐瞒他的事,难道你以为,这些事真可以藏得住吗?你以为……你和胡惟庸,陈宁……” 陆仲亨听到胡惟庸时,面色或许只是小小的波动的话,那么邓千秋提及到了陈宁这个人的时候,他脸色已开始有了新的变化了。 对于陈宁,陆仲亨是知道的。此人乃是御史大夫,是胡惟庸暗中安插在御史台的党羽,这个人,一直都是胡惟庸的心腹!和陆仲亨几人,暗中也有往来。 因为御史台的长官乃是刘基,这陈宁在御史台,乃是刘基的属官,所以平日里,陈宁还是尽力避嫌,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在御史台被孤立。 这事儿,知道的人极少,在历史上,也只有刘基彻底告老还乡,辞去了御史中丞的职务,人们才知道陈宁与胡惟庸的关系。 可这邓千秋……是如何知晓? 邓千秋气定神闲地接着道:“还有一个叫涂节的人,现在是在兵部还是礼部担任侍郎,是吗?” 陆仲亨呼吸有些粗重起来,而他还是一副假装镇定的样子。 可是坐在一旁的朱棣,却已感受到了陆仲亨的明显变化。 邓千秋继续道:“当然,除了你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你们平日里,相互提携,关系匪浅,而你之所以对胡惟庸言听计从,难道只是贪图他的财货吗?” 陆仲亨瞥他一样道:“是又如何?” 他的回答,依然不客气,可是,却开始对邓千秋有了回应。 因为很明显这个时候,陆仲亨心虚了,他所疑惑和不安的是,邓千秋到底还知道多少事,更想知道,都是谁告诉邓千秋的。 这些事,可以说是十分隐秘的,甚至有专门的人,为他们隐瞒。 邓千秋笑了笑道:“那么仪鸾司里的那一位人呢?” “什么?”陆仲亨的眼眸猛然张大起来。 邓千秋死死地盯着陆仲亨:“我说的是,和你们一起,那个仪鸾司里的人……又牵涉有多深?” 陆仲亨脸色骤变,如果说,陆仲亨这些人,平日里就算偷偷抱团一起,这等事,虽是非同小可,毕竟陛下最恨的就是结党营私。 可是一旦这里头,还牵涉到了仪鸾司的人,性质就不一样了。 中书省的丞相,御史台的御使大夫,还有军中的公侯,甚至还有仪鸾司的人,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仪鸾司除了是皇帝的耳目,更加是皇帝的尾巴,他们可同时还肩负着皇帝的安全重责。 这样的人……你们也敢勾结? 朱棣不禁为之色变,若说起初,他还只是一边记录,一边在学习。 可现在,他手一抖,感觉到事情已经越发的严重起来。 邓千秋一眼不眨地凝视着陆仲亨,令陆仲亨此时心已乱了。 他不由道:“这……这是谁说的……” 邓千秋依旧紧紧地盯着他,道:“我现在在问你,轮不到你来问我。” “是费聚?”陆仲亨脸色惨然,忍不住破口大骂:“费聚这个畜生,他怎敢说这样的话?他疯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邓千秋露出微笑,却是在这个时候令人不得不感到很是诡异。 而朱棣脑壳已开始嗡嗡的响,他很清楚,费聚根本没有开始审问,这分明是恩师……在使诈。 那么问题又出来了,既然是在使诈,恩师又是如何知晓这些细节? 朱棣越往深里想,就越觉得毛骨悚然。 陆仲亨看着邓千秋,略带几分激动道:“费聚这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和你说了什么?” 邓千秋叹道:“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在想办法求活,就算自己活不了,好歹也给自己的家人找一条生路。毕竟都是立有大功之人,倘若乖乖就范,陛下念在你们有大功的份上,说不准,还真饶了你们一命,或者是饶你们的家人一命呢!” 说到这里,他对陆仲亨勾唇一笑,接着道:“可是啊,你太愚蠢了,你总以为别人都会和你一样守口如瓶,可你要知道,这个世上……你不开口,有的是的人愿意开口。至于你做下的那些勾当,你以为……别人不知晓吗?你常常私下里和人说,这天下,别人坐的,你为何坐不得?有朝一日,你执刀在手,砍杀了皇帝的一家老小,这天下,也可以是你陆家的……” “胡说!”陆仲亨暴怒,大喝道:“我何曾说过这些话!我……我没有说,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邓千秋,你休要栽赃构陷……不不不,是费聚,是费聚在栽赃构陷。他这些话,你们也相信?” 邓千秋淡笑道:“有鼻子有眼的话,总不能不信吧。我这人很简单,我只要人证和物证,有人开口,我做记录!到时,一切自有陛下裁处,轮不到我来做判断。” “那费聚胡说!”陆仲亨显得越发的激动,他心头已吓得魂飞魄散,若说此前他还有一些硬气,自觉地自己是功勋之臣,而这外头,还有不少的党羽会想办法营救他。 可现在,他显然很清楚,有人指证自己的这些事,一旦送到了御案前,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陆仲亨了。 而那时候,朱元璋一定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残忍,什么叫做斩草除根,什么叫做斩尽杀绝! 陆仲亨越想越是心惊胆跳,急急地道:“你不要信他的一面之词,此人的话,一句都不可信。” 邓千秋淡淡地道:“你这么多的党羽,暗中有这么大的权势,怎么,难道这些……也是假的?” 陆仲亨咬牙道:“有一些是真,有一些是假。” 此时,朱棣抬头看一眼邓千秋。 他服了。 ------------ 第一百七十五章:该杀的贼 陆仲亨彻底的麻了。 他发现自己陷入了囚徒困境。 而最可怕的却是,对于他而言,若是现在再不开口,那么就可能别人来开这个口。 从邓千秋掌握的许多情况而言,很明显,已经有人开口了。 这令他为求自保,只好乖乖交代。 因而,他再不敢怠慢,居然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棣则继续记录。 邓千秋端坐着,细细地听着陆仲亨的话,似乎想要判断出陆仲亨的虚实。 不过……结果令邓千秋有些失望。 因为,至少现在起,他们这一伙人,还只是拉帮结派的地步,还没有涉及到所谓的谋反。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现在是洪武四年,胡惟庸这些人的野心,还没有膨胀。 不过陆仲亨交代的许多事实,依旧让人警惕。 当然,对于邓千秋而言,他真正的切入点,则是那个仪鸾司的人。 因为即便没有铁证如山的谋反实情。 可一旦勾结到了仪鸾司,就算不谋反,几乎也等同于是谋反了。 而对此,陆仲亨则道:“我倒是隐约觉得,可能真有仪鸾司的人与我们勾结,可平日里却看不出来,这只不过是预感而已,那胡公……不,那胡惟庸,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事,也断然不会和我说,邓千户明鉴啊……” 邓千秋沉默了。 其实陆仲亨的话,应该不是虚言,因为勾结仪鸾司,这个罪责实在太大了,大到了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胡惟庸怎么可能完全信任陆仲亨? 这样的事,必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邓千秋确认了口供,这才带着朱棣从囚笼中出来。 一到了外头,朱棣便咬牙切齿地道:“这个陆仲亨,是不是还隐瞒了什么?” 邓千秋认真地想了想道:“不像。” 朱棣便不由道:“从前倒是以为他总还算是条汉子,可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怂货!恩师只三言两语罢了,便教他开口了。” 邓千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因为做事不能一味地鲁莽,而是要用脑。想要对付陆仲亨这样的人,就必须得让他相信,咱们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讯息,而且要旁敲侧击的告诉他,已经有人出卖了他。唯有如此,他才会乖乖开口。” 朱棣咋咋呼呼地道:“啊……我也奇怪,恩师,你此前开口提及到的那些人,是使诈吗?” 邓千秋心里想,当然是使诈的,两世为人,傻瓜都知道,当初的胡惟庸一案牵涉到的主要人员。 只要他提及这些主要人员,便能让陆仲亨意识到他已经掌握了许多的情况。 此时,邓千秋笑了笑,却道:“这不过是我此前就暗中调查出来的一些人而已,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朱棣道:“那么此后,恩师又说,费聚污蔑陆仲亨谋反,这是不是确有其事?” 邓千秋摇头:“这等事,死无对证,所以只是压倒陆仲亨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同时是要激起陆仲亨对同党的仇恨。” 朱棣点点头:“那么仪鸾司呢,恩师怎么知道仪鸾司那儿会有人和他们有勾结?” “猜测。“邓千秋斩钉截铁道。 朱棣:“……” 邓千秋道:“你想想看,这么多人暗中结党,有右丞相,有御史大夫,有功勋之臣,还有不少的地方官吏,这些人有的公开,有的则是暗中进行活动,我来问你,这种事,陛下怎么可能会完全不知道?” 邓千秋顿了顿,接着道:“可是陛下要察觉,理应……会引起重视,而后他们也就无所遁形了。可问题就在于,为何这些人依旧好像在云里雾里一般,没有彻底的浮出水面?那么我是否可以合理推测,一定是有人包庇了他们?仪鸾司素来都是陛下的眼睛和耳朵,那么……我就有理由相信,这些耳目之中,必然有人与他们有所勾结,隐瞒了一些……讯息。” 邓千秋道:“有了这些猜测,我再到陆仲亨那儿提及,那陆仲亨虽然未必能知晓实情,可是他与同党们平日里交往这么深,多少也会略知一些事!我这么一提,他就上套了,便以为一切都已在我的掌握之中,自然而然,为求自保,只能供认不讳了。” 朱棣看着邓千秋的目光徒然变得不一样起来,不由道:“恩师今日言传身教,真教我太佩服了。” 这句话,是由衷的感慨。 邓千秋道:“少说这些闲话,赶紧给我讲这些口供整理造册,而后再去审一审费聚,既然这陆仲亨开了口,费聚那边,教他开口便轻而易举了。待会儿将口供给我呈上来。我要赶紧去面圣,奏报此案详情。” “好呢。”朱棣精神抖擞,应承一声,便急匆匆地去忙了。 …… 不出十二个时辰,邓千秋便已入宫觐见。 而此时,中书省里。 胡惟庸端坐在公房里,却开始变得不安起来。 事情的发展,实在太快,当得知邓千秋入宫觐见,这令胡惟庸更加措手不及。 就在此时,一人脸色惨然地前来拜见。 此人乃是御史大夫陈宁。 陈宁脸色铁青地道:“胡公……接下来……该怎么才好?” “慌什么?”胡惟庸深吸了一口气,他双目幽森不见底,面色犹豫不定。 陈宁乃是他心腹之人,胡惟庸想了想便道:“伱放心,仪鸾司那儿……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只是……实在没想到陆仲亨那两个废物,居然如此不顶用。实在不成……” 他继续犹豫着,斟酌了很久,他抬头起来:“你速去李家,请李公来……” “李公已经致士……他实在不愿……再牵涉我们的事了。”陈宁面如死灰。 胡惟庸冷笑:“是吗?也不尽然吧。你放心,我了解咱们这位李公,他会出山的。” 陈宁疑惑地看了胡惟庸一眼,却还是道:“是,我这便去办。” 胡惟庸只颔首,待这陈宁走了,他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面色开始变得扭曲起来,而后冷笑一声,喃喃自道:“邓千秋……真没想到,老夫一时疏忽大意,竟差一点要死在你这个小小的千户手里!既如此……事到如今,既然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那么……” 他微微眯起了眼眸,眼里掠过了一丝杀机。 ………… 仪鸾司。 有人匆匆进入了公房,向端坐于此的人小心翼翼的送了一份字条。 这人面色阴冷,只迅速地扫了一眼字条,随后将这字条丢到了脚下的炭盆,那烧红的木炭,在这一刻,突然窜起了一团火苗。 “知道了,你下去吧。” “喏。” ………… 朱元璋选择在了一处偏殿召见了邓千秋。 他凝视着邓千秋,显得十分意外,道:“这么快?” “陛下,臣……一向很快。”邓千秋道。 朱元璋嗯了一声,接着道:“如何?” 邓千秋取出厚厚的口供:“陛下一看便知。” 也该先将供状,呈送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面色凝重,当即开始看起来。 这供状中的笔录,朱元璋一眼就看出了朱棣的字迹,他不禁莞尔,似乎无法想象,自己这个性子急躁的儿子,居然还能干得了书吏的事。 可很快,朱元璋就笑不起来了。 他面色凝重,面上扑簌不定。 一双粗眉,皱得更深。 ………… 李家。 李善长称病不出,已有许多日子了。 他闭门谢客,以往的那些故旧,一概不见。 当家仆来报:“老爷,御史大夫陈宁求见。” 李善长呷了口茶,面无表情地道:“不见,告诉他,老夫近来抱疾,大夫说了,需要静养,眼下不能见客。” 家仆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走,而是继续看着李善长。 李善长露出不悦之色:“怎么?” 家仆道:“那御史大夫陈宁说有天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请老爷见他一面……” 李善长依旧面如止水:“老夫明白了。” 他闭上眼,躺在了摇椅上,却依旧不为所动:“告诉他,有些事,老夫略知一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天底下的事,但凡做过,就一定会有回应。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便是此理。而眼下出了事,来寻老夫又有何用?告诉陈宁,不,让陈宁回头去告诉胡惟庸,让他反省吧,君子三省吾身,方才可居安思危,也才能长命百岁。” 家仆站在原地,却道:“陈公说……若是李公依旧不见,他有一张字条,呈送李公……” 李善长猛地张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了家仆一眼:“陈福啊,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老夫万万没想到,你竟也被他们拉拢了。连你都如此,那么……” 李善长露出了痛苦之色:“那么咱们李家,还有什么人……也和你一样呢?” 家仆忙是拜倒:“小人万死。” 李善长叹息:“众人皆醉我独醒,可叹,可叹,这字条,不必看了,我懂了,叫他进来吧。” “喏。” ………… 啪…… 此时的朱元璋,整个人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他怒不可遏地道:“该杀的贼!” ------------ 第一百七十六章:生死难测 朱元璋的面色狰狞,眸光闪动,满是怒容。 他像是极力压制着怒气,看向邓千秋道:“其中口供,都确有其事吗?” 邓千秋看朱元璋气得不轻的样子,忙道:“陛下,都确有其事,臣对照过费聚还有陆仲亨的供词……还有……陆家、费家那边搜到的一些赃物,这里头……与他们的供词,都没有什么出入。” 朱元璋目光幽幽,眸子里的杀气越发浓烈。 “不过……”邓千秋道:“唯独这个仪鸾司的情况,臣却不敢担保,这只是臣的猜测。陆仲亨的供词之中,也是云里雾里,显然他也不知实情。” 邓千秋此时免不了感到有些遗憾。 他都得罪了胡惟庸这些人了,可以想象,他必定已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邓千秋很清楚,真正能将胡惟庸置之死地的,就是勾结仪鸾司。 朱元璋却显得意外,他抿了抿唇,别具深意地看了邓千秋一眼。 其实他早就看出了这份供词之中的漏洞,也就是最重要,且绝不可接受的一桩案情,明显有许多的漏洞。 邓千秋这个小子,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与那些人直接决裂,甚至已到了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地步。 照理来说,对邓千秋而言,斩草除根,才能彻底地消除掉隐患。 因而,即便他隐去方才的一段话,若是朱元璋稍有一丁点的疏忽,其实都可能将这案子坐实,如此一来,便可令胡党永不超生。 可偏偏,邓千秋居然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真实的情况。 若是其他的人,莫说提及这个漏洞,哪怕是此案所查不实,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也要罗织罪名,非要将对手置之死地不可了。 朱元璋感到意外的同时,在心里想着,这个邓千秋……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 不过……朱元璋虽对邓千秋的做法感到意外,却没有揭破这一层意思,只是道:“只是怀疑吗?” 邓千秋道:“臣所疑之事,都在供词之中,不过陆仲亨的交代,显然也只是语焉不详。这仪鸾司,到底谁与之勾结,此人身居什么位置,甚至……这件事是否确有其事,臣都不敢确定。”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邓千秋:“你是希望,继续查实?” 邓千秋显得很是坦然地道:“这……臣不敢自作主张,任凭陛下圣裁。” 朱元璋冷面,这供状之中,牵涉到的人之多,令朱元璋不得不生出了极大的警惕。 此时的他,其实也有点拿不准主意。虽然他知道胡惟庸擅长收买人心,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到这样的地步。 可真说有什么滔天大罪,却还说不上。 若是十年之后的朱元璋,只怕早已将他们尽都杀绝了。 只是此时乃是洪武四年,洪武四年的朱元璋,似乎还在嘲笑那刘邦杀戮功臣,心眼实在太小,人家跟你一道开国,立下功勋,你姓刘的玩狡兔死、走狗烹这一套,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此时的朱元璋,面带疑虑,忧心忡忡。 好一会后,朱元璋才看着他道:“伱若是朕,会如何处置?” 邓千秋本还在安安心心地瞪着朱元璋的决定呢,他突然这样一问,直令邓千秋猝不及防。 这不像你啊,你可是朱元璋! 看朱元璋一直盯着自己,邓千秋只好想了想道:“所查之事,确实有一些违法乱纪的事,可要说是什么死罪,却实在谈不上。所以……臣以为,照着大明律,核实清楚情况,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便是。陛下既制定了刑律,那么就该遵守他,若是连陛下都不遵守,那么……天下人便都知道,这刑律已成废纸一张,一纸空文了。” “糊涂!”朱元璋板着脸道:“这是妇人之仁!” 朱元璋一声呵斥,不过他虽是呵斥,语气却不甚严厉。 似乎他觉得邓千秋幼稚,却又不得不承认,邓千秋的身上有令人欣赏之处。 朱元璋显得语重深长地道:“朕一介布衣,而今能成天子,这一路下来,所见的多是尔虞我诈,是你死我活。你今日一丝善念,明日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许多时候,是不可照本宣科的讲究所谓的礼仪和刑律的,你知道吗?” 邓千秋一脸很是受教地道:“是。” 此时,也该先匆匆入殿,禀报道:“陛下,韩国公在午门……” 朱元璋听罢,脸色一冷,抬头,却见这殿外已是淅淅沥沥的下着细雨,他眼眸一闪,道:“他不是病了吗?” “是。”也该先道:“却也不知什么缘故,韩国公到了午门之外,便长跪不起,说是……有负圣恩。” 朱元璋脸色古怪,却又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询问道:“与他同跪的还有谁?” 也该先道:“还有胡惟庸……” 朱元璋勾起一抹冷笑,随即道:“宣进来吧。” ………… 韩国公李善长,被推为大明开国第一功臣,他不只在大明开国之后,进封为国公,为众勋臣之首,且还长期担任左丞相,主持天下的政务。 可以说,李善长绝对属于大明最核心的人物之一,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 细雨之下,老迈的李善长,脸色铁青,这个老人,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浸透,头上的白发和颌下的白须,粘在了一块! 他一辈子,已历经了太多的风霜。 而如今,却依旧是风雨扑面,说不上的狼狈。 以至于出入宫禁之人,一见着跪在此地的乃是李善长,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立即开始蹑手蹑脚,处处带着小心。 宫里冒雨出来宦官,想劝说什么,可李善长对此,却是不为所动。 他闭上眼,一动不动地跪着,任凭风吹雨打,只是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 跪在他后头的,乃是胡惟庸。 胡惟庸哭泣道:“李公,千罪万罪,尽在我身,李公何须如此自责……就请李公回家歇了吧。” 李善长依旧没有理会,只是满脸沉重,面上有说不出的悲凉。 不多时,竟又有人冒雨而来。 竟是现在的左丞相汪广洋,后头,则跟着御史中丞刘基数人。 他们在中书省,也听到了风声,哪里还能坐得住。 即便当初,汪广洋、刘基与李善长关系并不和睦,可在李善长的面前,他们依旧不过是晚生后辈罢了,如今李善长在此长跪,他们有什么资格,高高坐在那中书省指点江山。 当即,数人也跟着跪下了。 终于,宫中出来了一个宦官,忙道:“快,请韩国公与诸公入宫,陛下已久侯了。” 宦官们七手八脚地拥簇上前,搀扶起了李善长。 而刘基与汪广洋也旋即起身,他们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似乎也已察觉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微妙变化。 ………… “陛下……”李善长战战巍巍地入殿,他浑身湿漉漉的,拜下叩首道:“老臣有万死之罪……咳咳……咳咳……” 朱元璋满面怒容,显然对于李善长这个时候搞这么一出,心中极度的不满。 可此时见李善长的模样,却还不由得不按住心头的怒火,道:“赐座。” 这满天下,有资格见到了朱元璋之后,能够立即得到赐座的大臣,不过李善长和徐达二人而已。 可这一次,李善长没有坐,而是继续叩首,巍颤颤地道:“臣……蒙受陛下如此洪恩,却满怀私念,总是将乡谊看的太重,现在思来,这和结党,又有什么分别?此番……闹出这样的大事,这陆仲亨和费聚人等,平日都多蒙老臣关照,老臣……老臣实是惭愧之至啊。” 说到此处,李善长哽咽,泪洒殿中。 朱元璋冷笑,指了指案头上的供状,冷声道:“你是说,你才是这些人的党首?” 李善长道:“是。” 朱元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胡惟庸。 “那么胡惟庸呢?” 李善长道:“胡惟庸算起来,其实也是老臣的门生故吏,平日里……老夫一直教他关照自己的同乡故旧,免得……等老夫病退,许多人无法得到关照……陛下,当初……陛下在淮西起兵,许多淮西人,都跟着陛下从龙,这些人,有的粗鄙,有的贪婪,有的不通人情世故……良莠不齐。他们却都因为这从龙的功劳,如今……得以显贵,老臣这些年来,一直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们………” 朱元璋的脸色,变幻不定。 胡惟庸此时也叩首:“陛下,臣有万死之罪,李公所言,实在是对臣的袒护,臣……一微末小吏,蒙受圣恩,才有今日。可臣已贵为右丞相,却还抱有如此私心,实是罪该万死。” 说着,他便不断地叩头。 朱元璋双目掠过了冷锋,却是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胡惟庸,一字一句道:“那么……仪鸾司……你作何解释?勾结仪鸾司,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罪责吗?” 胡惟庸听罢,似是已吓得魂飞魄散:“臣……臣……” ………… 推荐一本书,作者长风,书名:这个大夫有点儿凶。 ------------ 第一百七十七章:帝心难测 胡惟庸显得有些慌乱。 这可不是小事,是真的要掉脑袋的。 他素来了解朱元璋。 当下,便拜倒在地道:“陛下,这些……这些尽是子虚乌有,是子虚乌有啊,陛下怎可轻易轻信……”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他。 胡惟庸接着道:“这一定是有人污蔑,是陆仲亨,还有那费聚,他们攀咬臣……是邓千秋,没错,陛下,是这邓千秋……臣与邓千秋……这些时日,不甚和睦,他对臣有所偏见,是以,才想要借此机会栽赃构陷于臣。陛下……陛下啊……臣这些年来,矜矜业业,诚惶诚恐,对陛下可谓是赤胆忠心。臣不过是一介文臣,哪里有这样的斗胆……” 他说着,已开始涕泪直流,哽咽着道:“而邓千秋,只因和臣有所嫌隙,便这般构陷臣下,臣不敢说臣这些年来没有过错,可是这样的指责,实属令臣为之胆寒啊。” 眼下,他虽恐惧,却没有乱了方寸。 他自认自己没有露出什么马脚,认为陛下这般斥责,必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又或者是邓千秋说了什么坏话。 而想要消减邓千秋言论的可信度,唯一的办法,就是怀疑邓千秋的私德,只有证明邓千秋这个人睚眦必报,喜欢挟私报复,那么……陛下的疑心才可消减大半。 “陛下,邓千秋年轻,年轻之人难免气盛,而气盛又不免生出私欲,人有了私欲,此番借此机会对臣落井下石,臣也无话可说,可是臣这些年的忠心,陛下难道就看不到吗?陛下切切不可只听信了邓千秋信口雌黄,却怀疑臣这跟随圣驾多年的老臣啊。” 他说的入情入理,甚至还夹带着悲情。 可朱元璋的脸色却变得诡异起来。 这令胡惟庸更感圣心难测,正待要说什么。 朱元璋却突的打断道:“你的意思是,朕不可误信邓千秋?” 胡惟庸道:“正是。” 朱元璋道:“可邓千秋说的是,这些只是风言风语,尚未掌握实证,所以……朕不应该予以追究。” 胡惟庸:“……” 朱元璋看向胡惟庸,道:“那么,朕是信你呢,还是信邓千秋?” 胡惟庸差点没绷住表情,还好很快地反应过来,忙道:“陛下……臣……实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万死。” 朱元璋冷笑:“结交大臣,可以说是结党营私,你们这些人凑在一起,抱起团来,是想要干什么?” 不等胡惟庸求饶,朱元璋又冷笑道:“何况还疑与仪鸾司有关!邓千秋,这仪鸾司的事,千户所要查一查。” 邓千秋很干脆地道了一声:“喏。” 朱元璋又看一眼李善长:“韩国公看上去身体还算健朗,这就令朕放心了。” 李善长老脸一红,他是不得不来,陛下这番话,无疑带着几分嘲讽。 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要知道,朱元璋从未对他说出过这样的讥讽之词。 可此时此刻,他也只好硬生生地承受:“陛下,老臣……无地自容。” 朱元璋没有理会他,却朗声道:“右丞相胡惟庸,暂先回家,面壁思过,等待处置吧。” 胡惟庸努力地让自己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甘,心已沉到了谷底。 他好不容易才爬到今日这右丞相的高位,似胡惟庸这样野心勃勃之人,他甚至早已不安分于区区一个右丞相,而是想要取汪广洋这个左丞相而代之。 最好是直接掌握整个中书省,把持相权,天下之事,一言九鼎。 现在……却要让他直接回家戴罪,虽然还未革职,却也足以令他感受到巨大的羞辱和无所适从了。 他微微抬头,悄悄地看一眼李善长。 李善长只是安静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胡惟庸心中不由得羞怒。 此时,朱元璋又道:“案子要继续彻查,汪卿家……” 汪广洋道:“臣在。” 朱元璋道:“中书省,只怕要有劳伱了,这中书省的担子,你暂且一肩挑起来。” 汪广洋心里狂喜,面上却是风轻云淡,忙道:“臣遵旨。” 朱元璋大手一挥:“查,继续彻查到底,宫中要查,宫外也要查!至于那费聚和陆仲亨,拿下他们的家小。依朕看,他们只怕还有许多事刻意在隐瞒,这滔天之罪,岂可这样轻易放过?诸卿告退,千秋,你留下。” 众臣口称万岁,陆续告退出去。 邓千秋留在原地,朱元璋看了他一眼道:“朕的安排,你已明了了吗?” 邓千秋道:“陛下依旧还要继续彻查到底,又暂时让这胡公戴罪,臣以为……陛下的心思,是希望再等等看。”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看了邓千秋一眼:“你这家伙,虽然心善,不过人倒是聪明!不错,眼下……的事,还有许多对不上。朕想知道,这里头,到底还牵涉到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牵涉到何等地步。你看那玄武湖的湖面了吗?平日里啊,风平浪静,可在这波光粼粼之下,到底有多少鱼虾,谁也不知。想要知晓,那就投入一颗大石下去,到时风卷浪涌,骇浪惊起时,自可一窥一二了。” 朱元璋说罢,顿了顿道:“所以朕让你继续查下去,再看一看,这胡惟庸会有什么举动。” 邓千秋心领神会道:“臣明白了,臣就是那块石头,得砸出一点动静来。” 朱元璋颔首:“明白就好。” ………… 雨已是停了,天边霞光万道。 汪广洋没心思观赏这优美天色,却脚步轻快,人也多了几分愉快。 可是刘基却是明显皱着眉,露出凝重之色。 汪广洋看他一眼道:“怎么,伯温,你在为胡惟庸担忧吗?” 刘基道:“我在为汪公担忧。” “嗯?”汪广洋诧异了一下,随即便也忍不住皱眉起来:“还想请教。” 刘基道:“汪公能够成为左丞相,是何缘故?” 汪广洋想了想道:“无论是资历,还是……” 刘基摇头:“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之所以汪公能成为左丞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既是因为汪公高才,且汪公素有声名,却也只怕和那些淮西勋臣们,飞扬跋扈不无关系。” 汪广洋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不由道:“你的意思是,胡惟庸若是遭难,老夫莫非也要离倒霉不远了?” “这却未必。”刘基道:“只是一旦中书省汪公可以一言九鼎,自然而然,不免会有许多人纷纷投效到汪公的门下。到时,人人以能成为汪公的门下走狗而沾沾自喜,久而久之,这朋党之祸,也就在眼前了。” 汪广洋顿时有些不悦起来,他的脸色不禁冷了几分,道:“难道非要有胡惟庸这样的小人在侧,我才可平安吗?伯温,你行事太拘谨了,我等都是读书人出身,读书人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志向,而非满脑子明哲保身。” 这句明哲保身四字,令刘基顿时沉默了。 对一个读书人而言,这四个字无异于是被人指着脑袋骂娘。 他只看了一眼踌躇满志的汪广洋,再也不发一语。 ………… “李公,李公……” 胡惟庸一脸不忍心地搀扶着李善长,面上带着悲怆之色。 而李善长,却是微微颤颤,慢慢地踱着碎步,他也一言不发,面上只有无尽的懊悔。 胡惟庸悲戚地道:“李公,实是我万死之罪,这时候,竟还要请李公出面保全。李公,那邓千秋……实在可恶,他这是要将我置之死地啊。还有那汪广洋,此人只怕已是喜不自胜、弹冠相庆了。现在李公已是告老,而胡某人,则成了戴罪之身,那么迟早有一日,李公和胡某当政时那些好事和坏事,都会被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翻出来,罗织罪名,不出数年,你我便得死无葬身之地。” 李善长喘着粗气,似已是走不动了。 胡惟庸忙把着他的胳膊,又道:“李公,你说一句话吧。” “真要说吗?”李善长用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胡惟庸。 胡惟庸道:“胡某时时刻刻,都聆听李公的教诲。” 李善长叹息道:“回家戴罪,不要说任何话,不要做任何事,不要和任何人再有瓜葛,读书也好,垂钓也罢,约束你身边那些人,别折腾了,别再瞎折腾了。” 胡惟庸听罢,不由得一愣,随即道:“李公到现在,难道还觉得……这样龟缩起来,就可保住自己的富贵吗?” 李善长似乎已经明白了胡惟庸的意思,露出一丝苦笑,道:“当初你投效到老夫门下的时候,老夫就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你太聪明了,聪明之人……不免会生出一览众山小的心思,总觉得,人人都不如你。可是……胡惟庸啊胡惟庸,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是一丁点也不知道,咱们这位皇上的厉害啊,你的这点可笑的所谓手段和心思,在他眼里,不过是笑话而已,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能悔悟吗?” 胡惟庸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他下意识地道:“当今皇帝,读过几本书?” ------------ 第一百七十八章:你死我活 胡惟庸说话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愤恨之色。 可李善长听了这句话,却是大惊失色。 “李公,李公……” 李善长用复杂的眼神看向胡惟庸:“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又隐瞒了老夫多少事?” 说到此处,李善长竟忍不住落泪。 他喃喃道:“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李存义,又到底跟你在私下里干了多少事……” 李善长不得不来。 当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仆从,竟都有了‘主见’,甚至还知道自己的亲弟弟李存义,与胡惟庸的关系深切到了自己无法想象的地步时,他便再清楚不过…… 李家已经和胡惟庸彻底地捆绑在了一起。 而他李善长,早已风烛残年,一只脚踏在了棺材板上,他眼睁睁的看着胡惟庸像是脱缰野马一般,将他的许多亲族,还有门生故旧们,疯了似的朝着深渊狂奔。 李善长跺着脚道:“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难道右丞相都不能知足吗?” 这个时候的胡惟庸,却冷静了,他从前对于李善长是极为仰慕的,可现在,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此时此刻,他从这个曾经令他高山仰止的人身上,看到了一种陈腐的怯弱。 胡惟庸面无表情,轻声道:“既为右丞相,为何不希图左丞相?” 听到这一句话,李善长已是打了个寒颤。 胡惟庸有进位左丞相之心,他并不觉得意外。 可是这句话若是继续去理解的话,那么便是……将来若成为左丞相,那么为何不希图皇位呢? 胡惟庸定定地看着李善长,一把把住李善长的胳膊,道:“李公……将来李家可永葆富贵。” 李善长脸色已彻底地垮了下来,他不禁冷笑。 永葆富贵? 李善长本就是功臣第一,受封韩国公,世袭罔替,难道不可永葆富贵吗? 却何须将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跟着伱区区一个胡惟庸,去再争一个所谓的永葆富贵。 他脸色难看至极,本是软绵无力的身躯,此时不知何来的力气,狠狠地一拂袖,甩开了胡惟庸的手,而后道:“我只问你一事,你到底有多少东西没有洗干净?那春和宫千户所……已经开始彻查了,到了现在,你还敢口出狂言?” 听着李善长这番气恼不已的话,胡惟庸反是微笑起来,得意洋洋地道:“李公放心,这邓千秋……奈何不了我。即便是我戴罪在家,可这些年来,我行事缜密,断没有什么马脚,凭借邓千秋就想查到我的头上,他邓千秋……还嫩着呢。” 李善长默默地看他半响,而后终于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喃喃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他声音颤抖,似乎受了一场惊吓。 这一点上,李善长是相信胡惟庸的。 胡惟庸这个人,之所以能被自己欣赏,并且提拔起来,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这个人太善于伪装了,而且行事缜密,他既开口说绝没有罪证,那么……就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李善长从嘴里吐出了一口浊气,而后道:“你回家,好好面壁思过吧。” 胡惟庸还想说什么。 李善长摆手,微微转动目光,却是不再看他,口里道:“不要多言,不要再说了,你那些话,我不想听,也不敢听。你就念在老夫与你故旧的份上,以后……就让老夫……安安生生地歇一歇吧。” 胡惟庸抿抿嘴,终究没有再多言。 回到了胡家。 已有几个管事迎面而来。 胡惟庸昂首阔步,背着手,道:“这几日,大门紧闭,不见外客,对外……就说老夫在闭门思过。噢,胡三,你放出一些消息去,要亲自跑一趟,告诉他们……老夫要整死邓千秋……” “还有……东南沿岸,也要闹一点动静出来了。” “我大明政通人和了这么多年……无灾无难的,倒是稀罕,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天灾人祸。” “是,是……” 众人纷纷应下。 胡惟庸叹息道:“李存义那儿……这些日子该他闹一闹了,不要让他总是闲着,平日里……他得了这么多的好处,这天下的好处,哪里有白拿的道理。” “对了,北边那儿有什么响动?” 胡惟庸气定神闲,他似乎早已是成竹在胸。 交代毕了。 他不由得冷笑:“这天下离了朱元璋,天子姓李姓王都可。可这天下离了我胡惟庸……” 随即,他步入了书斋。 此时,一个书生已进来,朝胡惟庸行了个礼:“胡公……听说……” 胡惟庸抬头看一眼书生:“怎么,慌了?” 书生忙道:“哪里,哪里,只是这一次事出非常,确实令人意外。” 胡惟庸含笑道:“平日里啊,大伙儿都从我这儿分油水,老夫准备了一口大锅,这锅里头呢,是香喷喷的肉,边上呢,还有美酒。这美酒佳肴,大家伙儿跟着胡吃海喝,倒是痛快。” 顿了顿,胡惟庸接着道:“现在经历了这么一桩事也好,也教大家知道,这肉吃了,总也有挨打的时候,想要将来不挨打,以后就得抱着得更紧一些。老夫若是出了事,他们一个个的,也都得跟着遭殃。” 书生点点头,接着道:“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天底下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只是胡公……下一步,要怎么做?” 胡惟庸微微眯起了眼眸,此时的眸光显出了几分狠色,道:“既已公然反目,那么邓千秋留在这世上一日,这天下,还有谁人会畏我惧我?” 书生皱眉,带着几分忧心道:“陛下毕竟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何况现在……他已是钦差,正在查办胡公……” 胡惟庸冷笑一声,道:“那就磨刀吧,正好趁着老夫面壁思过的功夫,好好磨刀,到时……给这小子见识一二。至于他这钦差……想要查到老夫头上,哈哈……让他查,尽管来查。” 说着,他微笑着看向书生道:“你给老夫办好一件事,就是盯紧着他,老夫倒要看看,他有几分本事。” 书生道:“喏。” ………… 邓千秋已回到了千户所。 很快,镇抚文原吉、百户牛十三人等便已济济一堂。 此番大家都有功劳,邓千秋当即道:“此次跟随我去拿人的试校尉,统统转正,这事我此前已有许诺。受伤的,统统要抚恤,身残的,这千户所里,随便找个清闲的差事养着,领双俸。” “是。” 邓千秋道:“除此之外,我此番奉旨,要继续查这胡惟庸一案,此案关系重大,非同小可,千户所上下,都要打起精神来。” 文原吉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当初邓千秋带人去围侯府的时候,他就觉得心惊肉跳,现在……好嘛,直接查到了右丞相头上了。 那胡惟庸…… 文原吉忍不住道:“千户,我看,差不多得了,这胡公……” 邓千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怕得罪人?” 文原吉道:“这……” 邓千秋不以为然地道:“说要得罪,我也早已就得罪了,他胡惟庸已视我为眼中钉,至于他对你们什么看法,我就不知道了。” 文原吉脸色微变,不由得痛苦地道:“下官明白。” “你能明白就好。”邓千秋道:“我就怕你不明白,到了现在,还想着苟且忍辱,你把千户所当什么了?真当是你混饭领点俸禄养活一家老小的地方?你进了这,生是这里的人,死也是这里的鬼。” 文原吉打起精神:“要彻查到底,这胡惟庸……下官与他不共戴天。不过,这胡惟庸可不好惹,不知千户,有什么好办法?” 邓千秋笑了笑:“我报一些人名,你们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说罢,邓千秋开口道:“李存义……” 一听到李存义三字,文原吉猛地脸色一变,浑身开始打哆嗦,此人……乃韩国公李善长亲兄弟,现任太仆寺丞,乃九卿之一啊。 邓千秋继续道:“唐胜宗。” 文原吉已是吓尿了,这唐胜宗,也是侯爵,现在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是手握军权的大人物啊。 “赵庸……” 文原吉感觉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这个赵庸,比此前二人更可怕,他跟随常遇春北追元帝。后与李文忠攻庆阳、应昌。功劳本最大,但因在应昌私纳奴婢,不得封公,则被封为了南雄侯。 不只如此,此人现在还是詹事府副詹事,显然是皇帝钦点的,将来辅佐太子的骨干人物。 邓千秋像是报菜名一般,报出一个又一个的名来。 而这些人,无不是封侯拜相,且任何一个人,不只是位高权重,要知道……他们身边的亲朋故旧,更是遍布于朝野内外,哪一个人挑出来,都是响当当的。 文原吉道:“邓千户,是不是范围缩小一些?” 邓千秋道:“怎么,你不敢查?” 文原吉很老实地道:“是啊,是真不敢。” 邓千秋笑了笑道:“咱们千户所,干的就是这个事,哪里有什么敢与不敢?你们放心,好好给我干,有我在呢。” ------------ 第一百七十九章:刺刀见红 邓千秋吩咐定了,随即便又命人将朱樉、朱棡、朱棣、朱橚四人寻来,而后仔细吩咐了一番。 其实这一次,邓千秋感觉压力甚大。 要知道,他要面对的,可是历史上把持了洪武朝政十年之久,权势滔天的胡惟庸。 邓千秋虽说平日跟这胡惟庸打交道甚少,却是很清楚此人睚眦必报,而且善于笼络人心,其根基之厚,手段之狠辣,也是寻常人不可比的。 从前邓千秋不愿意得罪他,可哪里晓得这家伙不声不响地居然往他的头上泼脏水。 他邓千秋素来不会轻易得罪人,可别人欺负到了自己的头上,他也不会退缩。 何况在洪武朝,关系到了贪赃枉法四字,邓千秋是绝不敢轻易承受的,既然如此,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奋起反击。 只是这一次反击,虽是获得了胜利,可实际上邓千秋却心知肚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胡惟庸不是一个人,他现在虽受到了挫折,可接下来……迎接邓千秋的必定是更凶残的报复。 毕竟这个家伙,可是敢拉李善长下水,甚至直接对徐达、汪广洋、刘基这样的明初大功臣下手,以至于到了后来,甚至敢谋反的人。 像徐达这样的老实人,尚且都不能被胡惟庸容忍,命人对徐达进行污蔑,何况是现在的邓千秋呢? 或许眼下,天下人都可能认为,胡惟庸这一次吃了亏,又被皇帝勒令在家戴罪,此人一定会收敛锋芒。 可只有邓千秋最是心知肚明,越是这个时候,这胡惟庸,就越会表现出可怕的报复心。 而他邓千秋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和胡惟庸拼了。 ……… “陛下。” 武英殿内。 仪鸾司指挥使周英,指挥使同知周通,以及指挥使佥事王应三人来见。 朱元璋端坐在御案前,他低着头,看着送来的奏疏,一言不发。 于是,三人不得不长跪,忐忑地等待着。 良久,朱元璋投掷了朱笔,才抬头看向下头的三人,慢悠悠地道:“费聚与陆仲亨一案,仪鸾司为何事先没有得到风声?” 这漫不经心的询问。 却令三人更加提心吊胆。 指挥使周英道:“陛下,罪官费聚与陆仲亨,此二人回到京城,陛下并没有让他们担任要职,如今多是在家静养,正因如此,所以仪鸾司对此有所疏忽,还请陛下恕罪。” 朱元璋只淡淡一笑:“是吗?你们对春和宫千户所怎么看待?” 三人面面相觑。 指挥使同知周通道:“这是太子殿下的耳目,臣等不敢过问,也不敢多言。” 朱元璋笑吟吟道:“是吗?春和宫千户所,只是太子的耳目吗?” 指挥使周英便道:“陛下,是臣等万死,有负圣恩,以至于仪鸾司这些时日,难有绩效,实在愧对陛下。” 朱元璋叹道:“你们都是跟着朕许多年的人,朕的脾气,你们清楚,这些时日,伱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眼下……这胡惟庸一案,你们三人要着紧一些。这一次,朕希望,你们不要让邓千秋又有所收获,而你们却是一事无成。” “喏。” “退下。” 而后,朱元璋垂下了眼眸,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 对于三人而言,陛下可谓是喜怒无常,让人永远提心吊胆。 三人静静地告退出了武英殿,忙回到了仪鸾司值堂。 三人落座,为首的指挥使周英皱眉起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道:“原本大家太平无事,偏偏那邓千秋得要闹出动静,倒显得我等无能了。呵……现在竟还要查胡公,你们……怎么说?” 指挥使同知周通道:“还能怎么说,这胡公是什么人,咱们查他……哎……” 他摇摇头,露出惴惴不安之色。 倒是指挥使佥事王应似笑非笑地道:“依着我看,陛下对咱们,确实已有所不满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本就是鹰犬,倘若连在这事上都不如人,陛下养着咱们又有什么用?” 顿了顿,王应接着道:“所以卑下的意思是,既是陛下有旨,我等奉旨行事即可。这胡公……不得不查,也非查不可,倒是听说千户所那儿,给了咱们一些思路,据闻……这朝中不少人……都牵涉其中。” “你说的是他们?”指挥使同知周通已是色变,随即道:“王佥事,和胡公结交的这些人,可都不是好玩的,任何一个站出来,咱们仪鸾司上下,都得赔一个笑脸。要查他们,这死字怎么写,王佥事不知吗?” 王应却道:“我只晓得咱们的职责就是如此,何况陛下已下旨明言。周同知,这天子大,还是臣子大?咱们听陛下的便是。” 周通只冷笑:“要查你去查,你来主持此事吧。” “你……” 王应不由得大怒,怒视着同知周通。 理论上,佥事的品级要比同知低一些。 不过此二人,都是指挥使的佐贰官,所以平日不免有一些摩擦。 于是王应只好又看向指挥使周英,道:“周公,陛下现在明言要咱们彻查此事……嗯……此事不得不查,可是要查起来,却也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们二人的话,都有道理……” 周英慢悠悠地道:“既然王佥事勇于任事,那么此事就交你去办。老夫要思虑的,却是咱们仪鸾司的存亡,这春和宫千户所……” 他说着,露出几分忌惮之色。 王应听罢,不禁道:“周公,这……如何让我一个佥事……” 周通在旁笑道:“王佥事领命就是,何须多言。” 周英也已站起来:“事情就这样定起来,除此之外……” 他目光幽幽,有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感觉,道:“看来事到如今……春和宫千户所那边,也要有所作为了。” ………… 京城之中,看似一切如常。 可实际上,自从中书省缺少了胡惟庸,许多事却令人狼狈起来。 这中书省上下,竟有不少的官吏告病或者告假。 不只如此,即便留下来的,也有不少人也没了从前的神采。 左丞相汪广洋竟觉得筋疲力竭。 过了大半个月。 各地也开始出现了混乱。 运河那儿,竟有一艘两千料的官船沉底,大量的货物充塞河道,以至来往的船只,竟无法通过,堵塞了十几里。 这运河乃是朝廷的大动脉,江南源源不断的粮食,需要运往北平一线,供应军需。而北方的大量赋税以及贡品,也需通过漕船,运往江南。 可各转运司,竟是无能为力,疏通运河的事,进展也是极慢。 江南陆续开始出现了倭寇的踪迹,急奏送来,汪广洋忙召兵部、五军都督府商议,不过显然,以往这剿贼的事,大多是胡惟庸负责牵头,沟通并不顺利,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意见不一。 就在焦头烂额之际,北方又有了边患的急奏。 只是眼下,似乎还不只于此,就算是刘基也已察觉到,哪怕是御史台,都已开始闻风而动,似乎开始密谋着什么。 而他们的目标,显然是直指春和宫千户所。 “多事之秋啊。”刘基苦笑。 其实刘基很明白自己下头这些御史们,为何会突然卖力。 哪怕汪广洋乃是左丞相,自己乃是御史中丞,可实际上,汪广洋和刘基总还是要一点脸的。 可胡惟庸不一样,但凡有利用价值的,这朝中没有人不是胡惟庸拉拢的对象,多少地位卑贱的官员,突然被胡惟庸所关注,自然受宠若惊。 更不必说,胡惟庸出手大方,是真的给人实实在在的好处!只要你对胡惟庸哪怕示个好,胡惟庸是真的会提拔你的官位,甚至在其他方面,毫不吝啬的给予你一些好处。 听闻有一御史,因为老母生病,不能回乡探望而心急如焚,再加上他家里并不殷实,就在这手足无措的时候,胡惟庸得知了此事,竟是请了名医,飞马千里前去为其母探病,又备下纹银五百两,交付其家人,请人悉心照顾他的母亲。 这御史事后得知,当众嚎啕大哭,自是时刻铭记胡惟庸的大恩大德。 此时,汪广洋与刘基在公房中喝着茶,彼此却都默然无声,各有心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匆匆而来,道:“邓千秋又请求入宫觐见,说是希望陛下御审陆仲亨一案,似乎发现了新的线索。除此之外……胡公……胡公上书请罪,希望能够辞去右丞相,告老还乡。” 此言一出,汪广洋眉梢上,露出些许的喜色。 而刘基却是满面阴沉,他狠狠皱眉,用极阴沉的声音道:“汪公,要出大事了!看来……这一次真要见血,依我看……胡公这一手以退为进,必是有了什么杀招。” 汪广洋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道:“那么邓千秋呢?邓千秋那儿……既是请求御审,显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吧。” 刘基的脸上浮出一抹苦笑,幽幽叹息道:“所以说胜负未知,可这对这朝堂而言,却不知是福是祸。” ------------ 第一百八十章:胡卿以为朕意如何? 汪广洋听罢,露出深思之色,他看着刘基道:“伯温,你的意思是……” 刘基道:“坐山观虎斗吧。” 刘基显得担心,他分明感受到,汪广洋的身上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冲动。 汪广洋便皱眉道:“那邓千秋,不过区区一个伯爵,且是一个千户,凭什么和那胡惟庸斗法?伯温,或许这是一个机会,我们何不趁此机会……” 刘基皱眉打断道:“汪公……还是等等看吧。” 汪广洋看着他,而后沉默。 ………… 午门之外。 胡惟庸穿着布衣,出现在了午门之外。 随来的,还有不少勋贵大臣。 众人如丧考妣之色,跪在午门外头,一个个凄惨之色。 跪在胡惟庸后头的,是一名御史,名叫邓才。 此时,邓才低声道:“胡公……听闻春和宫千户所那儿的人,也已在路上了。” “知道了。”胡惟庸脸色平静,一副淡然的样子。 邓才担心地道:“就怕……他们查到一点什么。” 胡惟庸风轻云淡道:“呵……查?这些时日,他们查的事还少吗?老夫经得起查,你们这些人,也经得起查,怕个什么?只是……他们查不出,势必要诬告,呵……老夫就不相信,陛下会对满朝的文武勋臣们的感受视若无睹,只一味偏袒一个邓千秋。” 顿了顿,胡惟庸接着道:“老夫和你们来负荆请罪,名为请罪,可实际上,也是要让陛下看一看,那仪鸾司,还有春和宫千户所,将咱们这些从龙的老臣们逼迫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邓才一愣,瞥了一眼胡惟庸,道:“明白了。” 此时有宦官出来,朗声道:“陛下有旨,命诸公入见。” 胡惟庸这才起身,当即与众臣入宫。 …… 春和宫千户所。 牛十三气喘吁吁地奔回来,一见到邓千秋,便道:“伯爷,这奏报已经送去通政使司了,只怕这个时候,陛下便已看到了奏报。” 邓千秋颔首:“倒是辛苦伱了。” 牛十三咧嘴一笑:“这有什么辛苦。” 站在一旁的,是镇抚文原吉,文原吉却是一脸担心的样子。 他觉得邓千秋太冒失了,对于那胡惟庸,文原吉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邓千秋此时微微一笑,道:“看来时机到了。牛十三……” 牛十三正色道:“在。” 邓千秋斩钉截铁道:“拿人。” 牛十三抖擞精神:“喏。” 可是牛十三道了喏,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原地。 邓千秋皱眉:“怎么,还有事?” 牛十三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伯爷,这要是对方不肯伏法,怎么说?” 邓千秋眼睛也不眨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狠色,道:“敢负隅顽抗,立即格杀,天塌下来,我来负责。” 牛十三忙道:“卑下倒是不敢让伯爷担责,只是问清楚,免得到时候不好处置。卑下这边带人去。” 说罢,行了个礼,便匆匆而去。 文原吉在旁,却是神色复杂,见牛十三走了,他才小心翼翼上前,一脸犹豫之色,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伯爷,咱们当真这样干?” 邓千秋瞥了他一眼道:“不然呢?” 文原吉道:“事情难道就没有一丁点转圜的余地?这样干的话,怕是要不死不休了啊。” 邓千秋勾起一抹冷笑,而后道:“你现在才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你不会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能够大家坐下来和解的可能吧?文原吉,你若是胆小,我立即开革你出去!这样的话,你和千户所也就没有关系了,将来我若是出了事,自然也不会有人怪罪到你头上。” 文原吉居然当真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随即用力地摇了摇头,道:“我……我只是希望以和为贵而已,不过伯爷主意已定,学生还能说什么?拼了!” 他握着拳头,这纶巾儒衫的书生,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显得颇为滑稽。 邓千秋挑了挑眉道:“只怕很快陛下就要召我入宫觐见,我在这准备,随时入宫。你呢,给我将这千户所盯紧了,待会儿,人拿了回来,立即封锁千户所,没有旨意或者是我的命令,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文原吉立马打起精神:“明白了,事关大家的存亡,学生断不会出岔子的。” ………… 朱元璋没有急于前往武英殿。 虽然早就知道,胡惟庸等人已经到了。 此时的朱元璋,隐隐感受到的是一种威胁。 没错,从这些时日的奏报,甚至是仪鸾司以及春和宫千户所的奏报来看,朱元璋居然察觉到了,有人竟在威胁自己。 这令朱元璋丈二的和尚莫不着头脑,竟生出了疑惑之心。 他无法理解,有人的心思,竟可以膨胀到这样的地步。 这人是怎样敢的? 还是觉得朕会投鼠忌器? 不过朱元璋还是决定将这些奏疏再看一看。 因为此事过于滑稽,以至于朱元璋觉得,会不会人家根本没有此心,只是纯粹的犯蠢。 愚蠢是可以原谅的。 但是居心叵测却不成。 “陛下……” 此时,也该先看了看天色,轻声呼唤了一句。 朱元璋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而后回过神来,他突然看向也该先道:“也该先,朕是不是平日里太平和了?” “啊……” 这话问的有些不着头脑,也该先愣了一下,而后忙道:“陛下慈和,人所共知,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奴婢时刻陪伴帝侧,对陛下的宅心仁厚,可谓是耳濡目染。” 朱元璋垂下眼眸,忍不住嘀咕:“可能是因为……朕真的太宽仁了吧,以至于……有人对朕有所误解?” 也该先一头雾水,他甚至一时不明白自己应对的是对是错,是否合乎陛下的胃口。 在也该先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朱元璋起身,边走走道:“那么就会一会他们吧!他们有不少都是有功之臣,朕不会轻易诛杀,不过……” 不过二字之后,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这后头隐藏下来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不久之后,朱元璋抵达了武英殿,升座。 众人高呼万岁。 朱元璋面色平静,虎目逡巡,最终目光落在了一身布衣的胡惟庸身上。 朱元璋语音平和地道:“胡卿……不是在家闭门思过吗?” “陛下。”胡惟庸叩首道:“臣在家……深知罪孽深重,特来请罪。” 朱元璋似笑非笑地道:“你来的正好嘛……” 朱元璋顿了顿,别有意味地看了胡惟庸一眼:“朕正有不少事需要向你问计呢。胡卿,前些时日,有运河沉船,以至河道阻塞,如今南北不能贯通,沿河各处转运司告急。此事,该怎么处置为好?” 胡惟庸道:“陛下,臣乃戴罪之人,实在不敢擅答,还是先问左丞相为好。” 汪广洋忙出班道:“陛下,臣已命沿途转运司,火速清理河道……” 朱元璋摆摆手:“朕问胡卿。” 胡惟庸显得十分平静,他道:“臣以为……历来沉船古已有之,这种事,难以避免,一方面,需教各处转运司征发劳力,清理河道,另一方面,还需想办法,将一些重要的物资,暂时押解上岸,用骡马代为押运,如此……清理河道和运输两不耽误。再则……” 朱元璋又摆手:“不成,不成,这样的话,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胡惟庸便道:“不如命工部……” 朱元璋又摆手:“河道堵塞,已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让工部的人为钦差前往督促,也是于事无补。朕倒有一个法子,或可解决这个难题。” 众臣见朱元璋与胡惟庸二人奏对,极认真地讨论时政,便都以为胡惟庸已获得了陛下的谅解,不少人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胡惟庸起复,重新进入中书省当值,只是旦夕间的事。近来因为中书省少了胡公,倒是让朝中混乱了好一阵子。 胡惟庸此时道:“还请陛下示下。” 朱元璋露出微笑,而后道:“沿着运河,共设十三处转运司,负责运河转运……现在闹出这样的乱子,想要解决,朕看容易得很。来人,给朕下旨,十三处转运司主官,立即斩杀,剥皮实草,杀其亲族三代男丁,女子无论老少,统统充入教坊司为奴!” “……” 霎时间,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是……所有人窒息了。 有人只觉得头晕目眩。 更有人吓得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 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转运司,负责的乃是漕船的转运,历朝历代,这漕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能成为转运司主官,即十三转运司转运使的人,无一不是在京中人脉深厚,获得关照之人。 现在,统统杀了。 一个不留。 胡惟庸脸色骤变,他猛地身子打了个哆嗦,方才所表现出来的处变不惊,就好像纸糊一般,被一杆标枪,瞬间扎破。 朱元璋笑吟吟地看向胡惟庸:“胡卿以为,朕意如何?” 只是这笑,却是犹如冰霜一般的冷! ------------ 第一百八十一章:绝杀 朱元璋看着胡惟庸,面上的笑容更盛了。 这一道旨意,自朱元璋口中道出,很是平淡。 可这份旨意的内容,却让这整个殿中,生出了刺骨的寒意。 十三个转运使,且都是油水极大,前途有望的大臣,就这么……杀了。 甚至还有人依稀记得,其中有一位转运使,乃是当初的淮西旧部,立下过不少的功劳。 可是……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所有人人头落地,甚至祸及家人。 胡惟庸如芒在背,他此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好半响后,他才道::“陛……陛下圣明。” 朱元璋脸上勾着冷笑,道:“这么说来,胡卿也十分赞同的旨意。这很好,朕还担心你会反对。” “臣……”胡惟庸直觉头皮发麻,他咬咬牙道:“臣无异议。” 朱元璋背着手,接着道:“朕还听闻东南沿岸出现了倭寇,这些零星倭寇,杀戮了不少我大明军民百姓,诸卿……怎么看待此事?胡卿,你先来说。” 胡惟庸此时已是脑子混乱至极,可现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道:“勒令沿岸备倭卫,加强防范,命有司进剿,礼部这边,立即发文,申饬倭国国主,要求倭国国主处置,否则断绝其藩贡赏赐。” 朱元璋若有所思地扫了众大臣一眼,道:“这些法子,倒是有一些用处,传旨给各处备倭卫的指挥,三月之内,朕要这沿岸各处的倭寇绝迹,但凡还有一个半个残害了百姓,千户以上,统统族诛。” 朱元璋说着,已是端坐回了御椅上,道:“好了,说一说吧,胡卿,你来说一说,此番伱来请罪,还有何事?” 朱元璋说着,顿了顿,不给胡惟庸留任何的退路,便又道:“若是通政司奏报的没有错,跟着你胡惟庸一同觐见的人可是不少。” 胡惟庸已是脸色苍白,顿时没了底气。 他原本想好的说辞,现在竟是如鲠在喉。 他只好悻悻然地道:“臣等这些时日,饱受仪鸾司和春和宫千户所的袭扰,臣等都是有功之臣,为陛下鞍前马后,这些年来,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吗?” 说罢,胡惟庸开始落泪,边道:“这些年来矜矜业业,若是臣等当真有罪,自然当诛,可……若是现在仪鸾司和春和宫千户所,依旧没有寻到罪证,臣倒没什么,可是陛下……这里头……多少功勋之臣,他们对陛下平日里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如今却无端受此侮辱,以至亲眷们个个惶恐不安……陛下……臣等……到底犯了什么罪?还请陛下明示。” 说罢,胡惟庸不知是因为方才被吓着了,还是此时感受到了奇耻大辱,居然嚎啕大哭。 他这么一哭,许多勋臣和文臣也纷纷落泪下来。 “陛下,臣若是贪赃枉法,愿万箭穿心,恳请陛下明鉴啊。” “陛下,臣的宅子外头,现在还有仪鸾司的校尉以及春和宫千户所的暗探,臣受一些屈辱倒是没什么,可是臣的女眷却是无一日不是以泪洗面……陛下……若要诛臣,一道旨意即可,何须如此?” “陛下……” 殿中乱做了一团。 这一次,无论是仪鸾司,还是春和宫千户所,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毕竟所谓的胡惟庸党羽,实在太多了,且这些人都不是寻常之辈。 谁能想到,这么一些个位高权重之人,现在到了御前,哭成了泪人一般,令人测目。 哪怕是那些与胡惟庸并无关系的大臣,也不由得生出了兔死狐悲之心。 毕竟任何一个大臣,对仪鸾司和春和宫千户所这样监视大臣的衙署,都不会有任何好印象的。连胡惟庸这些人都被逼到了这样的地步,将来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因而,这满殿,竟都是如丧考妣。 以至于原本打算乘胜追击的汪广洋,竟也不由得侧目,眼下可谓是群情激愤,他若是在这个时候对胡惟庸落井下石,只怕也要被天下人指责。 朱元璋稳稳地端坐着,只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不得不说,胡惟庸这一手确实厉害,此人对人心的操控,真到了极致的地步。 现在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只怕莫说是天下的臣民,便是当初跟着朱元璋淮西起家的勋臣,怕都要寒心。 可若是进行安抚,那么……话又说了回来,胡惟庸等人既然无罪,而邓千秋这样监视大臣,也就成了奸臣,难道不应该处置?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道:“召邓千秋来。” 胡惟庸等人一听,心里已有了数,这令胡惟庸倒是安心了不少。 眼下的问题就在于,那邓千秋能不能查出一点什么来,若是查不出,那么这么多的大臣,陛下要如何袒护邓千秋。 何况他自信自己这些年,许多事足够谨慎。 胡惟庸此人虽然是嚣张跋扈,可做事上头,却是步步为营。 凭那春和宫千户所?莫说是查出他胡惟庸,这些跟他有关联的勋臣、文臣,只怕一个也查不出来。 毕竟朱元璋可谓是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常年跟着朱元璋的近臣们,既然了解陛下的性子,平日里又怎会没有丝毫的防范? 想要有确凿的罪证,几乎没有可能! 而一旦拿不出罪证……那么…… 胡惟庸的眼底深处,掠过了一丝凌厉。 很快,邓千秋便来觐见。 邓千秋一入殿,便察觉到了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 邓千秋目不斜视地行了个礼道:“臣邓千秋,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元璋颔首:“邓卿,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邓千秋道:“臣不知。” 胡惟庸此时道:“邓千户这些时日,春和宫千户所闹得鸡飞狗跳,此时一定已经满载而归了吧。敢问邓千户,我胡惟庸何罪?” 邓千秋瞥了一眼胡惟庸,微微一笑道:“嗯……根据这些时日的查探,眼下……许多……” 胡惟庸却是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老夫问的是,老夫何罪?你休要在此顾左右而言他!” 邓千秋面色平和地道:“胡公……暂时无罪。” “无罪便是无罪。”胡惟庸笑得更冷,果然,一切都如他判断的一般。 这邓千秋在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查到他胡惟庸任何的罪证,要知道,他可是右丞相,位高权重,若只是某些一面之词,或者捕风捉影的罪证,是不可能拿到这殿上来的。 既然没有人证物证,没有铁证如山,你邓千秋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说一句他胡惟庸有罪。 朱元璋皱眉起来。 胡惟庸自是不会就此罢休,趁机道:“既然我无罪,那么老夫再问,陈宁何罪?” 邓千秋:“无罪。” 胡惟庸步步紧逼:“涂节呢?” 邓千秋道:“无罪。” 胡惟庸又道:“都督毛驤可有罪吗?” 邓千秋道:“暂时没有查到他的罪证。” 胡惟庸便又冷笑起来:“唐胜宗、赵庸人等呢?” 胡惟庸开口提及到的人,有的是开国功侯,有的是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也有御使大夫,甚至还有刑部侍郎。 这一个个人,虽未必算得上是位极人臣,却也是跺跺脚,便教天下震一震的角色。 而这些人,也尽都在殿中,此时,一个个用愤恨的目光,看向邓千秋。 胡惟庸大笑:“哈哈……邓千秋啊邓千秋,既然都无罪,那么这春和宫千户所,却将我大明的诸多栋梁视为寇仇,如那罪囚一般。老夫来问你,你居心何在,你这是要离间我大明君臣吗?” 他高声质问:“我等辅佐陛下的时候,你邓千秋又是什么东西,今日你这般在陛下面前,诋毁大臣,莫非是要效仿来俊臣、张汤吗?” 这一句话,已是极为严厉了,胡惟庸所提及之人,无一不是天下有名的酷吏。 而酷吏历来在历史上,与太监一样,都是被人所厌恶的角色。 胡惟庸的话,显然使许多人眼中的怒火更盛。 单单来俊臣这样的比喻,其实就等同于给邓千秋定下了一个死罪。 邓千秋却是不疾不徐地笑了,道:“胡公,咱们先别忙,能不能容我说一句。” 胡惟庸冷冷地看他道:“你还想狡辩什么?” 邓千秋道:“我虽没有查到这些人的罪证,可是……并不代表我没有突破,现在案情已有了巨大的进展。” 胡惟庸冷笑,心里想,方才说的这些人,都是他党羽之中的核心,连这些人都没有查到证据,你邓千秋就算是说破天,也无法罪证确凿。 “噢?这老夫倒是想洗耳恭听了,请问邓千户,你所谓的进展是何处?” “我们抓到了一个人,此人十恶不赦,现在……正在审问。” 胡惟庸笑了:“却不知是什么阿猫阿狗,莫非是想指望靠无名小卒,牵扯到老夫的身上来?” 邓千秋道:“此人确实是无名小卒,不过他的爹,倒是如雷贯耳。” 胡惟庸道:“他爹是谁?” 邓千秋高声道:“他爹叫胡惟庸,乃我大明右丞相!” “……” ------------ 第一百八十二章:暗度陈仓 杀心毕露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胡惟庸脸色骤变。 他死死地盯着邓千秋,杀机毕露。 此时,所有人已感受到了这一股肃杀之气。 不少人不可思议地看向邓千秋。 邓千秋……这是找死。 反而是刘基,却略一沉吟,眼前突然生出了豁然开朗的感觉。突然之间,他对邓千秋,生出了一些期待。 朱元璋面无表情,似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胡惟庸显然已开始暴跳如雷:“邓千秋,你这是何意?你竟要祸及我的家人?” 这一句话,已是威胁性十足了。 没有人敢这样招惹胡惟庸,天下除了朱元璋,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邓千秋此举,几乎已是形同于要和胡惟庸鱼死网破了。 可实际上,胡惟庸似乎不明白的是,其实从他造谣邓千秋贪赃枉法开始,邓千秋其实已经做有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这是洪武朝,邓千秋背负不起贪赃枉法的罪名,或许在胡惟庸眼里,这不过是对邓千秋的某一次敲打和警告,而对邓千秋而言,这是要他的命。 你胡惟庸既然要他邓千秋的命,那么……对他邓千秋而言,任何的转圜余地,也已经失去了。 除了拼命。 可以说,邓千秋表面上咄咄逼人,可实则,却是某种被逼到了墙角的绝地反击。 此时,邓千秋正色道:“春和宫千户所,纠察天下不法之事,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这在陛下大诰之中,多次明言。可胡公家的公子,向来跋扈,在京城之中,犯下滔天罪行!怎么,难道胡公的儿子犯法,就是祸及家人?” 胡惟庸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从一开始,在他嚣张跋扈的外表之下,实则他却也有谨慎甚微的性格。 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他悉心地编织着一张人情世故的巨网。 在他的网络之下,无数大臣和勋臣,都与他形成了利益共同体,密不可分。 可正因为胡惟庸的精心谋划,胡惟庸甚至可以自诩自己是无懈可击的。 而即便是他的同党,也几乎不可能有任何的瑕疵,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是洪武朝。 洪武朝能混成开国勋臣,或入朝为官之人,大多经历过元末明初那血与火的淬炼。这些人,除了极少莽夫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这种通过尸山血海筛选出来的人,除非有逆天的气运,而能在这明初朝堂中占据一席之地之人,没有一个是寻常之辈。 正因如此,在胡惟庸的悉心谋划之下,这些人……想要从他们身上找到突破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一种人不一样,有一种人,他生而富贵,却早已对许多事失去了敬畏之心,在他们看来,肉和粮食,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有父兄们的庇护,理应高人一等,他们生来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身边所有人,除了自己的爹娘,其他人尽为他们的奴仆。 这样的人,哪里懂得谨慎甚微的道理? 因而,在这嚣张跋扈的性情之下,他们从不将人放在眼里,而偏偏,却因为他们的父兄掌握中枢的缘故,他们恰恰又能够知道许多的机密。 譬如……胡惟庸的儿子。 历史上,胡惟庸的儿子……是个没有才能的人,以至于他虽有这样厉害的父亲,却在历史上声名不显,由此可见,一个人的才能低到了何等地步,才能混到这样的地步。 而现在,胡惟庸害怕了,他不只是害怕他的儿子遭到春和宫千户所的毒手,而在于……他的儿子,确实略知一些事的,一旦收监,其他人或许还能熬得住,可他的儿子,却绝对熬不住酷刑。 更可怕的,显然还不只于如此,实则许多事,胡惟庸行事谨慎,倒是并没有让自己的儿子知道太多。 可是…… 此时,殿中已有不少人,瑟瑟发抖了。 因为谁也不知道,胡家的公子,到底知道多少事,许多机密的书信,以及暗中往来的情况,甚至是醉酒时说过的话,以上种种,谁敢相信这胡家公子会不知道呢? 纵然胡惟庸这个时候站出来澄清,可有人敢相信吗? 大家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可现在……终于开始人人自危起来。 许多人默不作声,却暗中开始观察胡惟庸。 胡惟庸却不得不表现出愤怒,而绝不敢有任何焦灼之色。 此时此刻,他清楚,人心要散了。 因为一旦人们察觉到……胡家公子可能供出一点什么,谁也不能确保,自己是否牵涉其中。他胡惟庸的口风,大家是相信的,可……胡家那位公子,就很难说了。 邓千秋此时朗声道:“陛下,右丞相胡惟庸子胡正兴,此人曾于洪武二年,杀死自己的奴婢张来儿,杀死之后,非但不思悔过,甚至连尸首,都不肯交还张来儿的家人。张来儿的家人不忿,四处状告,各法司却对此充耳不闻,都说是这张来儿只是病死,又以诬告之名,痛打张来儿的父兄。那张来儿的父亲因此心有成疾,而后病死。其兄张成,亦是受刑而断足,因失去了劳作的能力,沦为乞丐。此人……臣已派人寻访到,现已在春和宫千户所进行供认了情况。” 顿了顿,邓千秋接着道:“洪武二年九月,胡正兴又于京城青楼之中,与一读书人发生纠纷,彼此恶言相向,胡正兴勃然大怒,当即用瓷瓶击打该书生头颅四次,该书生因此惨死。此事……却也被压了下来,胡家赔了一千两纹银,令该书生家人禁口,臣也已寻访到了该书生的族人,录下了口供。” 邓千秋继续道:“洪武二年十二月初九,胡正兴的车驾与来京的福建平章事刘碧车马与闹市中相会,胡正兴愤怒于刘碧的车马竟不相让,于是当街掌掴平章事刘碧,刘碧对此,竟是隐忍,不敢声张,反而是次日,登胡家家门告罪,向这位胡家公子致歉。而此事……早已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臣寻访到了当初不少目击的街坊百姓,不只如此,还寻到了当时福建平章事的车夫指证……” 胡惟庸听到这里,人都麻了。 其实前头两样的事,涉及到了杀人,在他心里,其实算不得什么。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女婢,还有一个声名不显的穷书生罢了。 唯独那刘碧的事,他是骂过胡正兴的,毕竟对方乃是福建平章事,这平章事乃是唐朝时就开始设立的官职,起初是宰相,不过……到了明初,因为沿袭的乃是唐宋之制,而各行省的平章事,实则形同于各行省的封疆大吏。 一个这样的封疆大吏,却因为得罪了他胡惟庸的儿子,居然被胡正兴当街侮辱,对方却是隐忍不敢声张,胡惟庸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过分,当时虽是接受了刘碧的道歉,转过头,却是狠狠地骂了胡正兴一顿。 可朱元璋细细地听着邓千秋的陈词,从这胡正兴杀女婢开始,就开始生出了一股邪火。 这等事,实际上朱元璋见识的多了,他打小开始,作为一个贫民之子,身边便多有被当时元朝贪官污吏欺辱随意杀戮百姓为乐的事发生。 因而,即便现在已为天子,听到这些事,朱元璋也有一种感同身受之感,因为……他将自己代入的是当初和自己一样,被人欺辱和杀戮的寻常女婢和小民。 而至于羞辱福建平章事一事,无疑令朱元璋心头更怒,他这个皇帝亲自敕命的大明官员,主掌一省事务,居然形同胡家的家奴一般,这显然……已经毫无疑问地触及到了朱元璋的逆鳞。 他看了胡惟庸一眼,可他的目光,开始变得越发的不怀好意。 而邓千秋显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朗声道:“洪武三年秋……” 胡惟庸显然也已意识到,此时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下意识地绷着脸,提高了声音道:“邓千秋,伱……” 邓千秋冷静地看向胡惟庸,道:“胡公……我在陈述案情。” 上当了。 胡惟庸暗暗地握紧了拳头,只觉得身子发冷。 起初一开始,春和宫千户所,大张旗鼓地监视胡惟庸和胡惟庸的同党,令胡惟庸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掩盖胡党的行迹上,他本以为自己无懈可击,故而当时并无多大惧意。 可很明显,春和宫千户所的种种行为,根本就是在麻痹他胡惟庸的。 邓千秋能查的这么清楚,而且必然也已有了不少的人证物证,那么必然,这邓千秋从最开始,就是奔着他胡惟庸儿子来的,此前的所有行为,其实都是用以麻痹他而已。 胡惟庸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只觉得怒不可遏,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久了,早已自视甚高,没想到此时,竟被区区一个邓千秋玩弄于鼓掌之中,这种羞愤,可想而知。 邓千秋自是感受到了胡惟庸的怒气,他只冷酷地又加上了一句:“请胡公,不要打断!” ………… 还有。 ------------ 第一百八十三章:敬酒不吃吃罚酒 胡惟庸只觉得浑身冰冷。 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冷,虽是垂头,可身上的杀意却是毕现出来。 邓千秋这时反是豁出去了,道:“陛下,这胡正兴,可谓是罪无可赦,他的所有罪状,臣都已搜罗。这样的人,在京城之中横行,就因为他乃是右丞相之子,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臣……以为……” 就在此时,胡惟庸大喝:“邓千秋……你要置老夫于死地吗?” 这句话,已经说不出是威胁,还只是单纯的情绪发泄了。 可邓千秋却继续道:“臣以为,之所以胡正兴如此,正是因为胡公平日里公务繁忙,他为了向陛下尽忠,无从管教自己的儿子,以至于他的儿子日渐骄横顽劣。所以臣的建言是,此事关系到了胡公,自然要小心处置,胡正兴的罪孽,自有王法处置,可胡公任劳任怨,为陛下分忧,却也是天下皆知。此事不怪胡公,只需拿下胡正兴,依法治罪,才可以儆效尤!使那京城诸公的不肖子弟,不敢再在京城之中恣意胡为。” 胡惟庸:“……” 他前头一句你要置我胡惟庸死地。 后头,邓千秋居然反过来,开始为他胡惟庸辩解起来。 邓千秋显然认为,这不是祸及家人的罪行,而是应该秉公处置,儿子犯法就抓儿子,和老子没有关系。 如此一来,倒显得邓千秋这个人为人坦荡。 可是此时的胡惟庸,却比任何人都清楚邓千秋的狡猾之处了。 以至于他现在,甚至无法为自己辩解,也无法再抬出这邓千秋就是想将咱们这些淮西勋臣们一网打尽的大旗。 毕竟,人家不是刚才还为你辩解说话了吗? 可事实是如此吗? 胡惟庸很清楚,事实绝不是如此。 他的儿子一旦被拿下,天知道,那个混账儿子知道什么事,又被邓千秋从口里撬出一点什么来。 即便许多事,他都隐瞒了胡正兴,可要知道,胡正兴和胡惟庸可是父子啊。 伱胡惟庸知道自己在儿子面前谨慎,没有轻易说什么,可外人怎么看? 那些胡惟庸的党羽们,又会有什么想法? 只怕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已成了惊弓之鸟,已在拼命回忆自己和胡惟庸之间,到底有什么犯忌讳的事了。 一旦这样的怀疑开始加深,那么势必,树倒猢狲散,天知道会不会有人…… 朱元璋原本还以为邓千秋必定会想尽办法,将一切都引到胡惟庸身上,可任谁都没有想到,邓千秋的建言如此公允。 朱元璋深深地看了胡惟庸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胡卿。” “臣……臣在。”胡惟庸已是如芒在背。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朕来问你,胡正兴的事,你知道多少?” “臣……臣……”胡惟庸啪嗒一下,拜倒在地,此时,他竟有些恐慌。 是的,他很清楚,自己任何一个奏对,都极可能会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若是说他不知情,可他的儿子已落入了邓千秋的手里,一旦审问出什么来,那么他就成了欺君罔上。 可若是知情,这岂不是知法犯法吗? 犹豫片刻后,胡惟庸最终道:“臣……臣知道。” 朱元璋的脸上勾起冷笑,道:“那么朕问你,包庇自己的儿子,该当何罪?” 胡惟庸道:“臣……” 朱元璋却是瞥了一眼刘基,道:“刘卿家,你乃是御史中丞,你来说。” 此言一出,群臣纷纷抬头看向了刘基。 刘基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他站出来,道:“陛下,自古以来,亲亲相隐,唐律之中,就有明文规定:亲属有罪相隐,不论罪或减刑;控告应相隐的亲属,要处刑;当然,有两类罪不适用亲亲相隐原则:一类是谋反、谋大逆、谋叛,另一类是某些亲属互相侵害的罪行。” 顿了顿,刘基继续道:“我大明承袭的乃是唐宋之制,在明律之中,也有类似的律令,这件事,若是胡公袒护、隐瞒,不检举自己的儿子,不属于包庇之罪。而胡正兴此人,所涉之罪,并不包括了谋逆以及亲属的相互侵害,因此,胡公无罪。” 朱元璋挑起了眉头,满面怒容,不过他没想到,刘基居然会拿出法条来,和邓千秋一样,对胡惟庸进行袒护。 朱元璋拂袖,最后冷冷地看着胡惟庸道:“既如此,那么就依刘卿与邓卿所请,邓千秋,这胡正兴,交你春和宫千户所惩办。” 邓千秋道:“陛下有旨,臣这便命人去捉拿胡正兴。” “什么?”胡惟庸本是心痛如刀割,他可一丁点也不领邓千秋和刘基为他辩护的情,在他看来,此二人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他现在才发现,这两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人。 可现在听邓千秋说现在就去捉拿胡正兴,令胡惟庸一时间有点懵。 他方才的失态,是因为以为邓千秋已经捉拿了胡正兴,一方面关切自己儿子的安危,另一方面,以为的自己儿子……落入了春和宫千户所之手,已经开始定了刑,甚至已经交代出了什么,以至他心乱如麻。 可是…… 这意思是还没捉拿? 胡惟庸下意识道:“我儿……尚在府中?” 于是邓千秋笑吟吟地看着胡惟庸道:“胡公,春和宫千户所,只遵照旨意办事,岂敢置国法不顾,随意拿人?我们是讲规矩的,胡公怎会认为,千户所会如此冒失行事?” 胡惟庸:“……” 这言外之意是,我们千户所和你们这些妖艳贱货不一样,不像你们不守规矩。 群臣:“……” 胡惟庸:“……” 刘基别有深意地看了邓千秋一眼,突然觉得此子,越发让他觉得有意思起来。 当然,刘基很快又有了自己的苦恼,因为他发现,汪广洋此时正用复杂的眼神看向他刘基。 显然,方才利用律令为胡惟庸脱罪,让汪广洋颇为不满。 刘基却心里想笑,汪公是太急切了,他好读书,也尽信于书,实在不配左丞相这样的高位。 须知………这个时候,为胡惟庸脱罪,才是真正置胡惟庸于万劫不复的方法。 当然,这等事,刘基无法解释,也没办法向任何人言说。 只是……刘基隐隐察觉到,这殿中似乎还有两个人,明白了这一层深意。 其中一人,必定就是稳坐高位的陛下!陛下是何等人,方才陛下勃然大怒,刘基早就看在眼里,可现在的陛下,却突然开始变得平和,很明显,已经有更深层的用意了。 而另一个人…… 刘基觉得颇为意外的是,若是还有一个人的话,可能恰恰是殿中的这个少年,这小子,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不可测啊! 此时,只见邓千秋道:“陛下,事态紧急,臣……希望立即前去布置拿人。” 朱元璋大手一挥:“去吧。” “遵旨。” 邓千秋再不犹豫,心急火燎地告辞而出。 ………… 牛十三,早就已经开始布置。 此后,胡家的宅邸被人敲响。 这胡家的门房不耐烦地开门,牛十三便当先,按着腰间的刀柄,冲入了胡家的宅邸。 牛十三不等门房惊呼,便大呼一声:“全部不许动,跪下,我等奉旨拿人,谁敢造次,立杀无赦。” 这胡家之人,历来只有谦卑的访客登门,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随后,如流水一般的校尉冲了进去,不久之后,这胡家后宅,便传出各种女眷的惊叫声。 这本是平日里车马如龙,门庭若市的胡家,现如今,好像天塌下来一般。 不久之后,有个三旬的公子,被人毫不客气地揪了出来,此人大呼:“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你们好大的胆……” 牛十三目不斜视地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诉道:“闭上你的臭嘴。” 这人顿时怂了,一下子不敢再吱声了。 随后押着人,就在胡家人惊魂未定之时,校尉们便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出去。 ………… 千户所里。 胡正兴被带了回来,而后瑟瑟发抖地被请进了一处公房。 邓千秋生的俊秀,笑吟吟的样子,亲自端了一盏茶来,令人完全看不出一点可怖之处,甚至带着一点亲切之感。 “胡公子,没有受惊吧。”邓千秋堆着笑道:“胡公是我的老前辈,我对他可是一直仰慕的很啊,今日请胡公子来,只是有一些事,需要询问。来,先喝口茶润润喉,咱们先别急,慢慢地说。” 方才还一副惊惧模样的胡正兴,见到邓千秋这样谦卑,顿时又恢复了底气,大呼道:“你既然知道我爹,怎敢如此待我?等我回去告诉我爹,我……” 却在霎时间,邓千秋猛地脸色一变,随即,手中端着的茶盏一泼,这滚烫的茶水,便直接浇在了胡正兴的脸上。 胡正兴立马捂脸哀嚎起来。 邓千秋冷着脸,怒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来这撒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你是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 第一百八十四章:大变 胡兴业疼的龇牙咧嘴。 却被邓千秋一把扯起来,邓千秋回头对身后的校尉道:“吊起来,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爹。” 这胡兴业,可谓是恶贯满盈。 很快,他便被人吊起,此时,再没有了此前的嚣张气焰。 邓千秋稳稳地端坐着,拿起茶盏,施施然地喝了一口,才看向胡兴业道:“来说说吧,说一说你爹,说一说你知道的事。” “饶命。” 这胡兴业一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此时整个人瑟瑟发抖,开始求饶。 邓千秋毫不动容地道:“我方才说过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千户所,也不是你撒泼打滚的地方,不要以为几句饶命和告饶,就可以混过去。” 顿了顿,邓千秋继续道:“伱应该很清楚,既然我们能奉旨去你胡家拿人,能在这里对你动刑,那么你爹就已护不住你了!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现在若是能老老实实交代,至少可让你免了皮肉之苦,可若是敢不识相,我实话告诉你,你在这临死之前,可有得你受的。” 胡兴业已是如惊弓之鸟,涕泪直流,道:“饶命,饶命啊……我爹……不,你是我爹,你是我爹。” 谁能想到,堂堂胡惟庸的儿子,竟是这么一个货色。 不过,历来老子英雄儿子是条虫的事多了,养尊处优惯了,别看平日里出门人五人六,实际上却早被富贵的生活消磨掉了意志,在一声声‘卧槽,大哥牛逼’声中渐渐迷失。 邓千秋淡声道:“说罢。” “我说,我都说。” 胡兴业倒也痛快。 这口供,足足录了一日一夜。 邓千秋命人将胡兴业放了下来,给他椅子坐,倒是没有再继续为难他。 毕竟,他不屑于过多动用酷刑的手段。 不过……口供的录取,令随来的文原吉很是失望。 从囚室中出来,文原吉惴惴不安地道:“我看这人说的是实话。” 邓千秋的面色依旧平静,颔首:“嗯。” 文原吉道:“这倒令人意外,没想到,这胡公……居然没有什么劣迹,唯一的劣迹,不过是包庇自己的儿子罢了。话说回来,这到底是胡公连在自己的儿子面前都如此谨慎甚微呢。还是因为……这胡公……确实没有为非作歹?” 邓千秋却是非常笃定地道:“这胡惟庸,一定有事……只是他儿子不成器,他许多事对自己的儿子有所隐瞒罢了。” 文原吉皱着深深地眉头道:“若是如此,那么……倒是难了,这胡惟庸如此谨慎,连对自己的儿子都如此的提防,咱们现在抓了他的儿子,已是打草惊蛇,又不能从他的儿子那里问出一点什么来,到时……只怕……” 邓千秋反是笑起来,道:“哈哈,文镇抚,亏得你还是读书人。” 文原吉一愣,他知道邓千秋又要侮辱自己了,当即苦着脸。 邓千秋道:“我来问你,胡惟庸知道自己的儿子知道的事不多,我们也知道,他的儿子知道的事不多,这些都没有错。可是……那胡惟庸的党羽们,知道吗?” 文原吉眼眸微微一张,这话的确令他意想不到。 邓千秋接着道:“就算是胡惟庸向他们解释,说自己的儿子,就算被抓了也没有什么妨碍,平日里大家暗中做的事,说的话,断然不会泄露。你若是他的党羽,你信吗?” “这……” 邓千秋道:“你如实回答。” 文原吉苦笑道:“不太会相信,毕竟他们是父子,这等事,怎么说的清呢。” 邓千秋深深地看了文原吉一眼:“那么你会选择怎么做呢?” 文原吉没有多想便道道:“若是当真如此的话,我若当真与胡惟庸勾结,做了一些罪无可赦之事,那么我只好赶紧前去面见陛下,向陛下检举胡惟庸了。” 邓千秋的唇边勾起一抹笑意,道:“不错,因为你不检举,也难保,不会有其他人检举,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想办法先撇清自己。不过……这也只证明,文镇抚你胆小如鼠罢了。” “有话好好说就是,你怎么还侮辱人。”文原吉面带微怒:“士可杀不可辱。” 邓千秋道:“不是我要故意侮辱你,我们不是说了,这是比如吗?比如你是他的党羽。依你的性子,可能就是去检举了。可你想想看,还有一些人会怎么样?若是我猜的没错,那么……应该就是狗急跳墙了。” 文原吉听罢,不禁色变:“狗……狗急跳墙……他们怎有这样的胆子?” “这就是你没有格局的地方。”邓千秋道:“和胡惟庸鬼混一起的人,多是淮西勋臣,有不少人可是掌着兵的。这些人……一旦觉得自己没了退路,你想想看会发生什么?文镇抚,当初这些人,可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陛下起事,若论胆量,他们可不小啊。” “何况,这华夏已混乱了一百年,自宋朝灭亡,天下无一日不在动荡之中,人命如草芥一般,我大明定鼎天下也才几年,在大家的心目中,谁晓得这大明还能维持多久。人们早已习惯了用武力来解决一切的问题,就算狗急跳墙,也算不得什么。” 文原吉大惊,焦急地道:“既如此,应该立即禀告陛下。” “不必禀告。”邓千秋摇头:“陛下早已心如明镜了,他早就等着,有人冒出来呢。你真以为……陛下下旨捉拿胡兴业,转过头却对胡惟庸的事不闻不问,是因为陛下发了善心?” 文原吉定定地看着邓千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由道:“陛下……这是要引蛇出洞?” 邓千秋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真从这胡兴业口中撬出什么来,而是要等,等这些人……沉不住气。陛下在等,我们也在等,还有这胡惟庸,只怕此时此刻,也在等。至于他的党羽们,想必这个时候,也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文原吉打了个寒颤,脸上露出忧心之色,道:“这样说来,怕是要出事。” 邓千秋笑了笑道:“天塌下来,还有陛下顶着呢!咱们只是其中一根梁柱而已,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待会儿,你将几位殿下请来,我有事和他们商议。你这些时日可要小心,若是出门被人打了黑棍,或者被人沉了江,可怪不得我,反正我胆小,这些日子已有了主意,这千户所的大门,我是决计不走出的。我爹那儿,也已让人通风报信,教他小心提防了。” 文原吉:“……” ………… 武英殿。 在此静静地坐了好半响的朱元璋,显得面如止水,他沉吟了片刻。 一招手。 也该先忙上前。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其一,密诏给徐达,让他镇守五军都督府,一旦生变,朕要他火速调集可用之兵,封锁京城。” 也该先抬头看了一眼朱元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惊异之色,随即低头应下:“喏。” 朱元璋接着道:“其二:宣汤和入宫,夜宿宫内,一旦有事,立即命他领拱卫司。” “喏。” 朱元璋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吩咐道:“郑国公常茂,让他夜宿春和宫。” “喏。” 朱元璋又想了想,便道:“邓千秋那儿……” 顿了一下,朱元璋却是摇摇头道:“不必给他传旨了,这家伙心如明镜呢。” 也该先惴惴不安起来,他看向朱元璋,道:“陛下,当真有这样严重?” 朱元璋道:“若邓千秋当真查出一点什么,事情还没有这么严重。倘若只是寻常的勾结,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呢?可怕的是……偏偏春和宫千户所,除了查到胡惟庸的儿子,居然什么都没有查出,这……就很值得玩味了。这胡惟庸……这几年,推荐了这么多的大臣,淮西诸臣,又对他如此的推崇,可他们却一个个如此的清白,你说……是什么缘故?” 也该先深深的看了朱元璋一眼,只道:“奴婢明白了。” 朱元璋突然道:“给仪鸾司下一道旨意,教他们继续查胡惟庸一案。” 也该先忍不住道:“陛下,查了这么多时日……” 朱元璋摇头:“这是明面上,该查还要查,仪鸾司……呵呵……” 朱元璋说罢,冷笑起来。 “去办事吧。” “喏。” ………… 胡惟庸回到了自家府邸。 府中已是一片狼藉。 他人一到,便有许多的家眷围上来。 “老爷,老爷……呜呜呜……” 胡惟庸出奇的冷静,他没有说安抚的话,微微压了压手,让家里人安静了下来,只是道:“兴业,被千户所拿走了吧?” 接着,忙是有一个管事的上前道:“老爷,少爷被抓走了,这些人……侵门踏户,居然胆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杀入咱们府里来,凶神恶煞至极,拿住了少爷,便扬长而去。” 胡惟庸背着手,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即平淡道:“噢,老夫知道了。” ------------ 第一百八十五章:众望所归 胡惟庸平静地回到了书斋。 他沉着眉端坐着,沉吟了半晌。 而后,他才慢悠悠地命人将府中的几个读书人召了进来。 “胡公。”为首的读书人朝胡惟庸作揖。 胡惟庸对他颔首道:“嗯……事情已经知道了吧?” “已经知道了。”这读书人生得甚是儒雅,此时叹息道:“事情恶化得太快,以至于让人无从反应,早知如此……” 胡惟庸打断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了,老夫现在要关心的事,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读书人深皱剑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道:“敢问胡公,公子知道多少事?” 胡惟庸道:“兴业这个人,性子轻浮,老夫怎么会让他知道太多的事呢?这也是老夫觉得事情可能还有转圜余地的地方。” 读书人听罢,却是苦笑摇头:“胡公,我却认为不然。” “嗯?先生有何高见?” 这读书人捋着修饰得极好的长髯,道:“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人相信公子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问题就在于,其他人知道吗?就算有人肯相信,那么……就难免有人不信。这些年来,跟着胡公关系匪浅的侯爷,就有十一人,其他百官,不计其数。胡公……现在除了费聚和陆仲亨,还有九侯,这九人与胡公关系最深。一旦这些人中,有两三人不信,那么……事情就非常棘手了。胡公猜猜看……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 胡惟庸抬头看一眼读书人。 读书人道:“他们的选择,无非有二,其一是去检举胡公,将功赎罪。其二便是反戈一击,索性鱼死网破。可实际上,在学生看来,其实他们的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在胡公的身上。” 胡惟庸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却是不露声色,依旧询问:“噢?愿闻其详。” 读书人便道:“若是胡公敢于反戈一击,死中求活,这些人统统和胡公牵涉甚深,只怕硬着头皮,也要和胡公搅弄风云了。可若是胡公忍气吞声,那么事情迟早要败露,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每日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到时就不免可能要前去检举,胡公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时候……想要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走。” 胡惟庸眼里掠过了一丝冷厉。 他猛地道:“可有胜算?” 读书人道:“这数年来,许多功臣为何离心离德,还不是因为原本以为跟着陛下从龙,能有一场大富贵吗?可实际上呢?实际上,虽是封了公侯,看似是位极人臣,可这朝廷的规矩多不胜数,所赏赐的田产和每年的俸禄,也不过尔尔,且分配的差遣,也很是繁重。再有不少立大功者,总觉得自己的功劳与而今的爵位不相匹配。否则,胡公怎会轻易的笼络着十一侯呢?” “至于百官,就更不必说了。若是在元朝的时候,那时即便是区区一个七品的小县令,亦是田连阡陌,仆从如云,不亦快哉。可到了这大明,纵为李公这样位极人臣之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食俸禄,亦不过维持一个富家翁而已。其所赐财货和田产,每年俸禄,实在不值一提。和元朝时起,甚至连区区县令都不如。胡公,现在天下勋臣、官吏,都已到了极限。其中私下不满者,不计其数。所以……”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读书人顿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尖锐起来,接着道:“所以……眼下要做的,若是能除掉陛下,那么必然人人响应。唯一担心的是……宫内防卫森严……” 胡惟庸依旧脸色不变,他久久闭着眼,细细听着,他似在斟酌,良久之后才道:“我的人望还不够,可以请李公来主持大局,李公可为天子。” 读书人深深地看了胡惟庸一眼,道:“李公年迈……” 胡惟庸道:“眼下是死中求活,而李公的门生故吏,遍布于天下,只要他来主持这个局面,事情就好办了。事若是成,他自居宫中,我自然来管理国政。” 胡惟庸想了想,继续道:“传出消息去,这等事,既然决心要干,那么便要一鼓作气!你从密道去,亲自去传送消息,一定要小心谨慎。噢……对啦,让咱们在仪鸾司的人……负责传递消息,免得事泄。” “喏。” 胡惟庸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口里又道:“告诉大家伙儿,不要想着大难临头各自飞!当今陛下的性情,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都到了这个地步,谁也别想撇清关系。还有……那个邓千秋……” 说出邓千秋三个字的时候,胡惟庸眼里,掠过了深深的恨意。 一直以来,胡惟庸都以睚眦必报著称,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诛邓千秋全家九族,难消我恨。” 读书人犹豫了一下道:“学生倒是以为不然,其实大可以事成之后,先不动此人。想想看,一旦成事,到时天下疑心,人人自危,这个时候,若是胡公能善待邓千秋,这天下人便不禁为想,胡公连邓千秋都可以容忍,有此度量,必然会比当今陛下宽和十倍百倍。如此一来,大家也就都放心了。” 他看着胡惟庸聚满恨意的眼眸,接着道:“至于要报此仇,那是以后的事,过了三五年,大局已定,天下承平,再将邓千秋千刀万剐,也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胡惟庸深深地看了读书人一眼,他深吸一口气之后,又恢复了理智的那个他,道:“眼下紧要的是李公,大家更看李公的脸色。” “学生亲自去。” “好,事不宜迟,记着,从密道走,这府邸外头,只怕已有人盯着了。” “喏。” ………… 李府。 太仆寺丞李存义,已匆匆至李善长的小院外头。 “二老爷……老爷他身体不适。” 李存义勃然大怒,对着那老奴,甩手便是一个耳光,厉声道:“我要见兄长,何须你这样的东西在此造次!” 说着,狠狠推开老奴,大步流星地继续进入庭院的深处。 到了李善长的书斋,李存义风风火火地进去。 一见到了李善长,李存义便大呼:“兄长,大祸临头,这时你还有心思看书吗?” 李善长一见自己的兄弟,似乎早已知道大事不妙,脸色惨然,道:“大祸临头?若有大祸,这大祸,还不是伱召来的吗?” 李存义却道:“兄长,事情紧急,不容得不禀告,贸然进来,还请兄长见谅。” 李善长道:“说,说罢。” 他叹了口气。 李存义道:“陛下已有心要诛杀诸公了。” 李善长道:“知道了。” 李存义又道:“要杀的人之中,只怕……我也有一份。兄长,我实不相瞒,我和胡公的关系,除了姻亲和故交之外,这些年,我得了他不少好处,除此之外,也给他修了不少书信,其中不少都有犯禁之语。” 李善长居然觉得并不意外,他甚至很平静地道:“你去向陛下自首吧,或许看在老夫的面上,陛下能饶你一命。” 李存义苦笑摇头:“当初……跟倭寇的一些买卖……我也掺和了一份……” 李善长老脸抽了抽。 李存义道:“不只如此,那元朝的公主、贵女,有一些本该充公,我也挑了一些,就蓄养在府中。” 李善长笑了,却是笑得惨然,道:“好,好,好啊,太好了。” 李存义此时显然完全顾不上自家兄长的心情,自顾自道:“兄长,胡惟庸若是出了事,那么我……便也少不了一个大逆不道之罪,这可是要诛族的啊!我若是死了,兄长如何独善其身?” 李善长眼带悲哀地看着李存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胡公已下定了决心,只希望兄长能够到时主持大局,到时,我李家可为天子。” 李善长悲哀的目光一下子变了,他震惊地看着李存义。 他用一种观看智障一般的表情,竟是一时失语。 努力地缓了缓,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这是谁和你说的?” “是胡公……那边已经有了周密的……” 李善长笑了,眼中带着讽刺,道:“我们李家,有天子气吗?” “事在人为。” 李善长又笑:“假若真有万一的机会,事成了,以胡惟庸的性情,他甘愿让李家为天子吗?到时,才是我们李家大祸临头。” 李存义深深地看了李善长一眼:“兄长久的天下人望,天下军民百姓,谁不是对兄长推崇备至?兄长有此众望民心,胡公即便将来有其他心思,又敢如何?” “哈哈哈哈……民心……”李善长大笑,此时,他有些癫狂了,不,准确的来说,不是他疯了,而是他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 “你所谓的民心,是什么?是围在你身边那几个沐猴而冠的所谓勋臣,还是那朝中一些钻营的大臣?你不会相信,这些人所谓的怨愤,和天下千千万万的军民有关吧?” “兄长……何出此言,兄长出去打听打听……” ------------ 第一百八十六章:这下不得不反了 李善长已躺在了椅上。 他眼里掠过了浓浓地悲哀。 就在这李存义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什么的时候,这些话,李善长已是充耳不闻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死,以至于活到这个时候,眼看着一群跳梁小丑在此狺狺狂吠。 他的人生之中,遇到过许多这样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而那些人……却早已都被朱元璋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 而现在,最令他窒息的却是,这些跳梁小丑,竟都是自己身边的人。 “兄长,兄长……” “我已经老了。”李善长显得有些无力地道:“行将就木之人,你还再劝说什么呢?我死之后,你们好自为之吧。” 李存义听了这话,既喜又忧。 喜的是,李善长似乎没有这样反对了。可忧的是,兄长的话似乎像是不好的征兆。 他带着这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告辞出去。 李善长则继续躺回了椅上,他皱眉起来,双目空洞,时至今日,他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就如同当初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时,好像顺着风,所谋划的策略,总能贯彻实施,所过之处,亦是披靡。 可如今,他依旧还顺着风,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他,一步步的前行,他想要挣脱,可举目四望,竟发现自己早已被裹挟,只是……他分明看到了前头的深渊,却也已无能为力。 同样是顺着风,前者使自己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可亦是这样的风,竟要让自己陷入死地。 纵使自己有着如何的聪明才智,拥有再深远的目光,在这阵风面前,亦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而已。 “来人。” “老爷。”有人立马从外头进来。 李善长道:“今日吃什么?” “这,小的只怕要去问问……” 李善长颔首:“通知庖厨,让他们给老夫多做一些好吃的,平日里身子不好,吃不得的东西,都给老夫进上。” “是。” ………… 御史台。 众御史见过了御史中丞刘基,随即便回到各自的值房办公。 这御史台内,御史中丞本为佐官,真正的主官乃是御史大夫。 不过刘基为人谦逊,不愿担任要职,再者御史台的地位,几乎与中书省平齐,表面上官职较为低微,实际上却总揽监察大权,因此,朱元璋便令汤和为御史大夫。 只不过汤和毕竟是武人,担任这御史大夫,其实几乎不必署理台务,因此,真正管事的,还是这刘基。 可此时,在御史涂节的公房内,却有人来访。 来者也是御史,名叫商暠。 二人在公房之中,关上了门,彼此眼神触碰一起,四目相对,却都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涂公……听闻了吗?”商暠皱眉道。 涂节深吸一口气道:“也告知你了?” 御史台中,涂节可谓是胡惟庸的死党。 这商暠,也与胡惟庸很是亲近,只是……在涂节心目中,显然此人还不属于核心之人。 因此,涂节显得很是诧异。 商暠微微点着头道:“昨夜有人登门……” 涂节心里打了个激灵,忙道:“是谁?” “府中的周先生。” 涂节一听这个名字,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商暠一眼道:“伱有什么想法?” 商暠道:“我等不过是御史,这等大事,也用不上,只是……事成之后,或可助胡公一臂之力。” 涂节道:“你认为此事能成吗?” “不好说。”商暠眉宇间透着忧色,叹了一口气道:“只是眼下……似乎没有其他的出路了。何况胡公宽和,一旦成事,将来你我,必能出将入相。” 涂节勉强笑了笑,没有多说其他建言,只是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回自己的公房去,回头再细说。” 商暠心头不由有些失望,原本以为涂节会和他谋划大事,不曾想,涂节似乎有些过于谨慎,却还是满口答应:“好。” 这商暠一走,涂节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明显的一片惨然。 他深深拧着眉头,口里喃喃道:“完了,完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等天大的事,连这商暠竟也已知晓,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胡公就这样谋划吗?此等事,知道的人越多,就难免有泄露的可能啊!一旦泄露,则我等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如此……办事,又怎么能成事?” 说着,涂节眼里掠过了一丝悲凉。 商暠所给他带来的消息,实在太震撼了,因为商暠此人,确实不算是胡惟庸的心腹党羽,不过是寻常的外围人员而已,一个这样的人,竟也已知晓这样的机密大事,这事能成,那才见了鬼了。 于是涂节铁青着脸,竟是浑浑噩噩地呆坐在案牍之后,一时间双目空洞,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 那商暠辞别了涂节,却在御史台告了个假,一出御史台,便有一辆车将他接走了。 此时,在这马车车厢里头,却有一个凶神恶煞之人紧紧地盯着商暠。 商暠吓得下意识地举起手道:“别打,别打……” 这凶神恶煞之人,正是邓千秋。 邓千秋虽生得眉目俊秀,却是凶名在外。 此时,邓千秋怒骂道:“谁说要打你了,人见了没有?” 商暠抖着嘴唇道:“见,见了……” “怎么说?” “他脸色不好。”商暠看邓千秋只是端坐着,才敢将手缓缓放下,惴惴不安地道:“我说有大事跟他商量,可他似乎充耳不闻。” 邓千秋挑眉继续追问道:“就没说其他的?” 商暠微微摇头道:“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说此事以后再商量。” 邓千秋似笑非笑,随手从车厢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份花名册,细细地看了起来。 只见在这花名册的上头,密密麻麻,竟是许多人的名字。 邓千秋将花名册枕膝,看了一会,似乎找到了目标,拿出一根小炭笔,在这涂节的名字后头,做了一个标记。 “好啦,你干的很好,待会儿,你偷偷去一趟,去见一见南雄侯赵庸。” “还要去?”商暠微微地张大了眼眸,吓得缩了缩脖子。 邓千秋凶狠地瞪着他道:“你啰嗦什么,想死是吗?你自己可掂量掂量,想要将功折罪,就在此时了。” 商暠只迟疑了一下,便忙道:“是,是。” 邓千秋这才令外头的马夫停车,随即将商暠赶下车去。 ………… 涂节下值,他依旧脸色不好,以至于身边的同僚担心地问起他的身体。 涂节只是摇摇头,等他回到了府邸,却得了一份拜帖,说是请他赴宴。 涂节看着这拜帖,若有所思,似乎斟酌了很久,却还是决定前往。 到了一处酒肆,这里竟没有什么客人,很是清净,一个孔武有力的店伙计将他引入了二楼。 等上了二楼,涂节大吃一惊,见着的人,却是邓千秋。 邓千秋含笑看他道:“涂御史,久仰,久仰啊,哈哈……” 涂节绷起了脸,转头就要走。 谁晓得,楼梯口,却早有人堵住了他。 涂节回头看向邓千秋,冷笑道:“怎么,邓千户竟敢挡住御史的去路,挟持御史吗?” 邓千秋挥挥手,令楼梯口防备的人退下去,边道:“涂御史想走,谁也拦不住。” 可这时,涂节却两腿迈不动了,他分明露出了犹豫之色。 邓千秋趁热打铁道:“涂御史,不妨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 涂节苦笑道:“邓千户,有事不妨直言相告。” 邓千秋道:“告诉你可不成,这可是机密大事。” 一听机密大事,涂节只觉得眼前一黑。 这几日,似乎满大街都是机密大事,这是儿戏吗? 邓千秋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他:“这几日,不知怎的,到处都在说什么谋反,什么刺帝,你说巧不巧,涂御史,涂御史,你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好像不是很好。” 涂节捂着自己的心口,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 邓千秋道:“我听外头流言说,这里头,有你的一份,所以来问问。” “没……”涂节忙是摇晃脑袋:“没有……你……你不要胡说。” 邓千秋笑着道:“是吗?没你的一份?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也要掺和一脚呢。好啦,既然误会已经澄清,那我也就不叨扰了,涂御史,咱们后会有期。” 邓千秋居然笑了笑,转身便要走。 涂节的脸色已是白了几分。 满大街都知道了? 他读过无数的史书,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谋反! 邓千秋与他身子交错,正待要下楼。 猛地,涂节一把抓住了邓千秋的长袖。 邓千秋错愕回身。 涂节顺势,一下子跪倒在地。 邓千秋惊讶道:“涂御史,你这是要做什么,折煞我了。” 涂节面露骇然之色:“邓千户救我。” 邓千秋:“救你?为何要救你?你清清白白,又是身份清贵的御史……” 涂节道:“我有大事相告……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涂节骇然道:“只是……想请邓千户想出一个两全之法!” ------------ 第一百八十七章:刺帝 邓千秋笑吟吟地看着涂节。 脸上露出了笑容。 历史上,恰恰就是涂节这个人跑去与胡惟庸密谋起事,但最终因迎合帝意,告发胡惟庸谋反而被明太祖朱元璋所杀。 在明初四大案之一的胡惟庸案中,涂节起到了关键作用,他的告发导致了胡惟庸及其党羽的覆灭。 涂节不只是胡惟庸最信任的骨干,同时也是第一个将胡惟庸反手出卖之人。 邓千秋之所以找到这涂节,恰恰就是因为如此!这家伙骨头太软,而且知道的机密实在太多,可以说是胡惟庸的心腹之一。 当然,涂节愚蠢之处就在于,他以为出卖了胡惟庸,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谁料朱元璋这个人比较一视同仁,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和其他的胡惟庸党羽一样,统统都被杀了个干净。 涂节现在害怕了,虽然平日里,他和胡惟庸高谈阔论的时候,意气风发,一副很有风骨和气节的样子。 可事情真到了不得不反的时候,他心底却早已是七上八下,现在被邓千秋主动找上,于是那最后一丁点的防线也就瞬间被击溃了。 邓千秋道:“涂公啊,你何出此言呢?你是御史,怎还向我求救。” 涂节道:“我被胡惟庸所裹挟,此人大奸大恶,包藏祸心,我……我……深受皇恩,怎肯与他同流合污?如今……察觉到他的不轨之处,所以……所以特来……” 邓千秋会心地笑了,道:“是吗?涂御史果然义薄云天,忠义无双。我大明若都是你这样的大忠臣,这江山岂不是能固若金汤?” 邓千秋以为涂节会露出惭愧之色,谁料他竟忙道:“千户谬赞,我久食君禄,为陛下分忧,本是理所应当。” 邓千秋的笑容突的僵住了,一时竟是无语。 涂节这时才道:“邓千户,我现在就可将胡惟庸的事统统供出来,只是此人的罪孽,罄竹难书。只怕需一些时日……千户能否此时带我前去面见陛下……我当着陛下的面……” 邓千秋却是冷笑道:“我若是伱,单单供认不讳可不成,真想要活命,就应该戴罪立功,而现在就是你戴罪立功的时候了。” 涂节正是心焦的时候,于是忙道:“还请千户指教。” 邓千秋道:“你要供认胡惟庸的罪孽,现在也已来不及了,你在外头呆得太久,那胡惟庸也必定有自己的耳目,我甚至听闻他在仪鸾司之中,亦有党羽。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你赶紧回家去,不要惹人生疑……” 涂节骤然明白了什么,道:“下官明白了。” 邓千秋看涂节如此上道,便又道:“我会派人在你家后宅里做好安排,到时那人会来见你,有什么事,都会和你联络。我现在不在乎胡惟庸到底触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我要的是这胡惟庸下一步的举动。” 涂节给邓千秋叩了个首:“是。” 他倒也不含糊,当即起身便走。 这涂节一走,文原吉便从一处厢房里走了出来。 他皱着眉,忍不住道:“邓千户怎么知道此人……会……出卖胡惟庸?” 邓千秋的心情显然不错,笑道:“因为他是读书人啊,读书人嘛,说一说忠信礼义就得了,难道他们还会玩真的?” 文原吉脸色一变,道:“这……这是什么话,涂节是涂节,读书人是读书人,这读书人,大多还是谨遵圣人教诲的……” 邓千秋道:“倘若大多都谨遵圣人教诲,那蒙古人还能窃据天下百年?这天下沸腾,人人皆反的时候,首倡起事的人里头,又有几个读书人?文镇抚,差不多就得了,咱们暂不争论。” 文原吉便面色羞红,张口想说点什么,可邓千秋似乎再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他,便当即让人收队。 ………… 连续两日。 胡惟庸的密道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传递消息的人员。 很快,一封封的书信,送到了胡惟庸的案头上。 而胡惟庸所书的便笺,也疯了似的散向京城各处。 形势一片大好。 大家纷纷表示,到了这个份上,索性只好拼了,大家以胡惟庸马首是瞻。 李存义那儿也传来了消息,李善长对此,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其实就是同意了。 他年纪大了,不能视事,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静养,只要他不出这个声,那么胡惟庸作为当初李善长最得力的干将,自然而然,大家也就认为胡惟庸已得到了李善长的支持。 即便退一步讲,还有一个李存义呢,李存义是李善长的亲兄弟,他现在站出来,某种意义,就代表了李家的态度。 有了李善长的支持,一切就更加的水到渠成了。 不只是胡惟庸忠实的党羽,还有不少李善长的门生故吏,更可以为胡惟庸所用。 不说其他的,单说当初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除了朱元璋带着诸将东征西讨,可是在后方,几乎所有的粮草和治理都是由李善长来负责。 因而,当初跟着李善长一道治理地方,转运粮草的人,如今早已充塞于朝堂,这洪武四年时的地方官吏,也大多是当初李善长所任用。 “大事成矣。”胡惟庸看着一封书信,眼中泛着流光,露出了激动之色。 他兴奋地搓手,此时,他没有恐惧,有的就是兴奋。 “老爷……” 就在此时,有人从外头匆匆进来道:“涂节求见。” 胡惟庸听罢,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道:“这个时候,他这样大张旗鼓地来见?” “这……小的也不知何故?” 胡惟庸想要将人赶走,毕竟他现在明面上还是戴罪在家,眼下还是不宜轻动的时候。 可他终究是好奇心极强之人,想到涂节平时还算谨慎,且又是自己心腹中的心腹,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迫不得已坏了规矩。 当即,胡惟庸便道:“请到小堂。” 不久之后,涂节便大喇喇地进入小堂,见了胡惟庸,行了个礼:“见过胡公。” 胡惟庸皱眉道:“忠文,这个时候,你来此作甚?” 涂节哈哈大笑道:“胡公,天下人都晓得下官与胡公交从甚密,现在胡公在家,我若是不前来探望,岂不显得刻意?” 胡惟庸:“……” 涂节又笑道:“现在大变在即,下官此来,就是要和胡公商议大事,此等大事,关系到了我等身家性命,怎可视如儿戏?” 听罢,胡惟庸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觉得这涂节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正常的登门也没什么,反而是他紧张了。 放下了几分过度的谨慎,他看着眼前自己的心腹之人,面容平和了几分,当即道:“来的正好,我正愁大事身旁无人商议,忠文来的正是时候。” 涂节慨然道:“可是方才胡公对我分明有责怪之意,莫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胡公,我涂节跟着你数年,与你可谓是无话不谈,我涂节的忠信,天下谁人不知,若是胡公见责,我还是避一避为好。” 胡惟庸笑起来,亲昵地伸出了手,在涂节的手背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忠文切切不可出此恶言,你的心思,老夫自是明白的。你我相知这么多年,难道你会不知道我胡惟庸的心思吗?快快坐下,来人……奉茶,我有大事……” 涂节也显得随意,大喇喇地坐下,等人奉茶来,便端着茶盏,呷了口茶,当即便道:“胡公……有何打算?” 胡惟庸道:“其他的都没有什么担心的,如今人心在我,只要肯振臂一呼,大事可定。眼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唯独这陛下还活着,只要诛了陛下,其他的……传檄可定。” 涂节道:“如何刺帝?” 胡惟庸叹了口气,道:“宫中倒是有不少人,不过……这两日,却听闻陛下加紧了防范,显然……他已对我们有疑心了。我思来想去,倘若是寻常的禁卫,只怕近不得身,这也是最为难之处。” 涂节露出忧心的样子道:“看来……若是再不动手,只怕就要大祸临头,陛下既有了防范,显然……也已做好了对胡公不利的准备啊。仪鸾司那儿……” 胡惟庸微微摇头苦笑道:“仪鸾司那儿,陛下似乎也有了芥蒂……” 涂节又道:“宦官呢?” 胡惟庸依旧摇头:“现在陛下和太子的身边都是心腹之人,何况现在宫内外的消息禁绝,这便是我最为难之处。” 涂节绞尽脑汁的样子,懊恼地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胡惟庸静默了一下,而后道:“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涂节道:“愿闻其详。” 胡惟庸紧紧地盯着涂节,道:“其实有一个人,可以近身。”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然后在涂节惊疑的目光下道:“若是有文臣借以奏报机密到了帝侧,而后……突然发难……忠文,你素来是我最信任之人……” 涂节微微张大了眼眸,道:“胡公的意思是……让我去刺帝?” ------------ 第一百八十八章:时辰到了 胡惟庸笑着道:“事急也,现在正在借重你的地方,怎么,涂兄不肯?” “这……”涂节低头不语,显得很是犹豫。 胡惟庸道:“若是不肯,倒也无碍,只当戏言就是。” 涂节依旧低头无言。 胡惟庸也不怒,却更殷勤起来:“论起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砍掉陛下的一根臂膀,那春和宫千户所,如今风头正劲,四处刺探我等,令我等畏首畏尾。因此,要刺帝,便要先刺其耳目,我意已决,已决心拿下这千户所,此事我已有定夺。” 涂节这才又振奋起精神,道:“愿闻其详。” 胡惟庸倒也不避讳,当即开始说出了自己的谋划和布置。 涂节却听得大惊失色,倒吸一口凉气。 胡惟庸见他如此,倒是微笑起来:“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涂节忧心忡忡地道:“就怕大家伙儿各怀鬼胎……不肯用命。” 胡惟庸不以为然地道:“这个容易,我自有办法,到时你便知晓。” “怎么?”涂节道:“不知胡公,有何高明的手段。” 可说到这里,胡惟庸却面露高深之色,道:“后日子夜,便可知晓,非是胡某人不信涂兄,实在是此事关系甚大,不可轻言。涂兄大可回去准备,坐候佳音,事成之后,就是借重涂兄之时。” 涂节便不好再多问,其实方才胡惟庸给他说的消息,早已让他心里震撼,他忙行礼道:“既如此,那么我等身家性命,便都托付在胡公的身上了,胡公……努力罢。” 胡惟庸捋须露出淡淡的笑意,目送涂节离开。 这涂节一走,便有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闪身出来,对胡惟庸道:“胡公,方才为何要叫这涂节刺驾?咱们不是早已安排妥当了嘛?” 胡惟庸智珠在握的模样,笑吟吟地道:“涂节此人,平时虽然高谈阔论,却一向胆小。现在风雨欲来,他竟登门来造访,倒是显得迫不及待的样子。” 顿了顿,胡惟庸继续道:“我与他兄弟相待,自然也不是怀疑他,只是此举确实可疑,莫不是此人,已被人收买,亦或者,却已揭发了我们。” 读书人顿时皱眉道:“那么……” 胡惟庸笑着道:“所以,才故意说出这番话来试探他,此举可谓是天方夜谭,以这涂节胆小如鼠的性子,是绝不敢做这等事的。可若是他当真已被人收买,包藏祸心,为了取信于我,必然会满口答应。可若是他支支吾吾,不敢接受,倒是契合他首鼠两端的性子了。” 读书人立马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道:“原来如此,难怪方才胡公见他支支吾吾,胡公反而告知了他不少机密。胡公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胡惟庸只淡淡道:“此人可用,却也不得不防,给他的这些消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们继续照着自己的计划行事即可。” 说着,胡惟庸深深地看着他道:“事情,都布置好了吧?” 读书人忙道:“都已布置,后日子夜,自见分晓。” 胡惟庸颔首,眼中泛出如冰刀般的光芒,道:“我等的生死荣辱,就看那一夜了。” ………… 邓千秋听着涂节绘声绘色地奏报,却是皱眉起来。 朱樉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道:“这老狗真敢反?” 朱棣却是跃跃欲试,道:“妙,妙不可言,咱们现在就去拿了这胡惟庸,这可是头功一件,父皇从此必对我们刮目相看,哈哈……” 朱却白了两个兄弟一眼,道:“平日里恩师教伱们这么多东西,你们却这样糊涂。父皇要拿区区一个胡惟庸,易如反掌,何须你我兄弟动手!父皇所要的,便是不要打草惊蛇,好将胡惟庸和这些党羽一网打尽,咱们若是现在去拿人,父皇能给咱们好脸色才怪。” 邓千秋边摆摆手,边道:“别吵,别吵,这里头……怕是有古怪。胡惟庸的布置,显然有问题,只怕……这些不过是障人耳目的把戏。这老狗不是人,平日和涂节如同兄弟一般,谁晓得,却还是防着涂节一手。” 涂节大惊,急忙道:“邓千户何出此言,难道他的话是假的?” 邓千秋道:“至少不全是真的,你们想一想,胡惟庸敢反,单凭这些布置,能成事吗?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到仪鸾司里那个人,他们这么多年私下里活动,若是没有仪鸾司的人为他们遮掩,怎么瞒得住?现在这么重要的事,这仪鸾司,怎么会毫无作用?因而,此人所说的所谓计划……不过是幌子罢了。真正的计划,必定隐藏在这幌子之下。” 涂节听罢,皱着眉垂下头。 邓千秋看了他一眼道:“你且先回去吧,到时有用你的地方,自会吩咐你。” 涂节讪讪道:“是。” 等这涂节一走,朱棣忍不住眉飞色舞道:“涂节现在知晓那胡惟庸竟是隐瞒了他,必定也已幡然悔悟,知晓这胡惟庸的险恶用心了,我见他脸色不好看,呵呵……” 邓千秋看了朱棣一眼,道:“是吗?我看不然。” 朱棣一愣,不解道:“怎么,恩师,我又哪里说的不对?” 邓千秋道:“依我看,涂节不是因为胡惟庸对他的欺骗而后悔,反而现在颇有几分后悔。你想想看,他既和胡惟庸厮混,难道不晓得胡惟庸也是利用他?大家都是聪明人,不是傻子,即便这涂节胆小,却也不至于如此愚蠢。” “这涂节最终乖乖就范,为我们办事,不过是他的野心和欲望,被即将到来的恐惧所战胜而已。他认为胡惟庸成功的概率不大,因而不得不乖乖为我们所用。可你想想,现在他却知道,胡惟庸还藏着许多后手,而这胡惟庸,也远没有他想象中的简单,那么他绝不会后悔与胡惟庸结交,受胡惟庸的愚弄。” 邓千秋笑吟吟地继续道:“他反而会认为,早知如此,倒不如跟着胡惟庸一条道走到黑,或许,这胡惟庸当真成事了呢,到时他便成了从龙的大功臣,永葆富贵。” 朱棣听罢,不禁一楞,邓千秋给他所说的分析,远比他自己所理解的更加黑暗。 他不由得皱眉起来,下意识道:“真如恩师所言,那么,这涂节实在可畏,可是恩师这一番话,确实令我醐醍灌顶。我明白啦,明白啦。” 他竟露出了喜悦之色,满脸欢喜。 朱樉却没有这种喜悦,他现在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却紧紧地盯着邓千秋道:“恩师,那么这胡惟庸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邓千秋听罢,却不由皱起眉,露出了几分懊恼,道:“问题就在这里,此人到底想干什么,实在让人想不透,我得好好捋一捋,此人……到底藏着什么底牌,还有那仪鸾司,到底……” 邓千秋没有说下去,此时的他,陷入了苦思,其实他一直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历史上的胡惟庸,绝不是一个庸碌之辈,可他为何如此自信,竟敢谋朱元璋的反呢? 两世为人之后的邓千秋,是定然知晓,胡惟庸的谋反,并没有成功,那么……胡惟庸的底气,究竟是源自于哪里呢? 邓千秋绞尽脑汁,不断地对照着历史和现实,也不断地咀嚼着方才涂节所提供的各种消息。 事关重大,令邓千秋不敢有半点松懈,不得不拿出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朱樉几个,虽心中也甚是好奇,却倒是识趣,这时都不敢打扰邓千秋。 猛地,邓千秋眼眸猛然一张,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我……似乎明白了,不错,极有可能,就是如此……” 当即,邓千秋一拳,狠狠地砸在了案头上。 朱樉立即凑上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恩师,这是啥意思?” 邓千秋却道:“我要立即修书一封,得送到宫里头去。不过……旁人都信不过,眼下只好相信秦王殿下了,我这就修一道密奏,你不可迟疑,立即入宫……陛下一看便知。” 朱樉:“………” 好吧,他最后还是问了个寂寞。 邓千秋也不迟疑,立即取了笔墨纸砚,开始挥毫泼墨,很快,一份奏报便算修成。 ……… 次日,夜深,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了月色。 胡惟庸端坐在书斋里,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静候了很久很久。 算起来,他已一日一夜没合眼了,可现如今,依旧显得精神振奋。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进来道:“老爷,快到子时了。” 胡惟庸猛地张眸,眼里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沉声道:“传出讯号,告诉他们……动手吧。” 这人颔首:“是。” 却在这人正要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胡惟庸突然道:“回来。” 那人忙驻足。 此时的胡惟庸,微微地眯起了眼眸,却是令人感受到了几分阴森,他道:“取下陛下和邓千秋的项上人头之后,不可毁坏,这两样东西,老夫有用。” “喏。” ------------ 第一百八十九章:鸡犬不留 夜深。 清冷的街道上,突然出来了一队人马。 这人马行走于街巷之间,而后……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此时,一处高大的府邸前。 突然有人拍门,打破了这夜深人静! 啪啪啪…… 这巨大的府邸,突然被人撞开。 有人在里头惊呼:“大胆,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延安侯府。” 延安侯唐盛宗,乃是五军都督府同知,位高权重,何况又是开国功臣,京城之内,人人相畏。 可此时,来人却只是一声冷笑,取出了一张驾贴,便道:“奉旨捉拿唐盛宗,唐盛宗何在,这是驾贴!” 那门子依稀辨认到了驾贴,方才还高涨的气焰,顿时蔫了,缩着脖子,期期艾艾地道:“我家老爷……还在都督府当值……这……这……” 这话还没说完,已有人狠狠一脚将这门子踹开来。 而为首的仪鸾司官校大呼一声:“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四字出口。 身后的校尉便如潮水一般,涌入府邸。 紧接着,四周便纷纷传出了惊呼声。 校尉们进入府邸,见人杀人,很快便冲入了后宅,那女眷惊呼的声音,夹杂着杀戮时的吆喝,更是响彻侯府内外。 此时便听到有人大呼道:“唐盛宗谋反,罪无可恕,今奉陛下旨意,诛杀他的满门,这府邸的人,一个都不留,切切不可遗漏一人,否则我等俱都吃罪不起。” ………… 左军都督府内,此时灯火通明。 在这公房里,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佥事人等,一个都没有睡,除此之外,来的人还有京营的都指挥使永嘉侯朱亮祖。 唐胜宗作为左军都督府里的二号人物,这原本的左军都督本是常遇春,此后因为常遇春病死,都督一直出缺,可陛下显然并没有找到都督的人选,因而这都督之位,一直空置。 此时,唐胜宗正背着手,在公房里来回踱步着,他眉头深皱起来,似乎一直下定不了决心。 倒是那永嘉侯朱亮祖道:“唐大哥,不能再犹豫了,日子已经定了,时辰也已在即,若是左军都督府再没有动作,一旦错过了时机……” “再等等……再等等看……”唐胜宗抬头,眉宇间透着焦虑之色,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显得极为紧张,此时神情紧绷,好似是惊弓之鸟一般。 朱亮祖反是很是焦急的样子,道:“胡公那儿……” 唐胜宗终于站定了身躯,看向他苦笑道:“你莫冲动,要动,也让别人先动,急个什么,到时候一旦事败……” 朱亮祖更急了,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几分,道:“大哥,话可不是这样说,现在咱们坐以待毙是死,拼一拼还有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那胡公,也早已布置好了,这时候若是再犹豫不定,一旦事败,唐大哥以为,咱们还能活得了嘛?”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京营这边,驻守在京城内的人马,这几个营,都是当初跟着唐大哥出生入死的,唐大哥只要下了命令,咱们有左军都督府的手令,又有唐大哥出面,大家绝不会疑虑,必定都以唐大哥马首是瞻。眼下该是快刀斩乱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唐胜宗深深地拧着眉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却反而更加焦虑了,于是粗声粗气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其他人为何不先动,偏要等我们?你沉住气,让我想想,再想一想。” 朱亮祖并不知道,此时的他,脑海里,一个人影宛如一座大山一般,令他怎样都挥之不去。 那个人……当初他唐胜宗跟着出生入死,越是如此,唐胜宗才越发的感觉到这个人的恐慌。 真的能成功吗? 说是现在大家都已怨声载道,眼前所有的布置,都可万无一失。 胡公这个人,确实谨慎,他唐胜宗身后这么多人,也足以面对任何的敌人,可除了……那个人。 此时的唐胜宗,不禁有几分无力,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这时,外头传出了嘈杂的脚步声。 唐胜宗猛地张开了眼眸,身子打了个激灵。 很快,有人一下子扑入了这值房。 唐胜宗定睛一看,却见此人浑身血污,似乎因为受了刺激,浑身颤抖。 再细细一看,却见来人竟是面熟。 “老爷……老爷……” 这一声凄厉的惨叫,令唐胜宗终于认出了来人,随即惊道:“你是唐政?” 唐政嚎哭着道:“老爷,完了,都完啦,仪鸾司的人奉旨,连夜去咱们侯府,说要捉拿老爷…………” 唐胜宗听罢,顿觉不妙,身躯颤抖起来,声音不由自主的结巴起来:“捉拿……捉拿我?” “是,说是老爷勾结了逆贼,想要谋反,那些校尉,拿了圣旨和驾贴,便冲入了咱们家……老爷……死了,老太爷、二老爷,还有主母和几个小少爷和小姐……统统都死了……小的觉得事情不妙,才侥幸翻墙出来。老爷,那些校尉,只怕很快就要来此捉拿老爷了,老爷……伱走吧,快逃……” 唐胜宗听到这番话,脑子已炸开了锅,他身躯颤抖得厉害,却是双目无神,似乎一下子无法接受这样的刺激,以至于身子支撑不住,摇摇欲坠起来。 一旁的朱亮祖连忙将他搀扶住。 唐胜宗突然开始猛的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脑门,口里惨呼道:“怎么会如何……怎么会这样快……该死,该死,我真的该死啊……天哪。” 而那朱亮祖,却也已脸色惨然。 他哭丧着脸道:“大哥,陛下……陛下终于动手了,他要动手了……” 他是何等的恐惧,杀光了唐胜宗的全家,难道他的全家,能够幸免吗? 连唐胜宗都无法侥幸,那么他朱亮祖……又怎么有保全家族的可能? “大哥……陛下他……” 唐胜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他的眼里,开始变得血红起来。 或许是极度的悲伤之后,激发了他骨子里的残忍。 似他这样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人,一旦发怒,教人不敢直视。 “朱元璋,我入你娘,自此之后,你我恩义,一刀两断,我与你不共戴天。来人,来人……” 他怒吼着,犹如一头野兽。 很快,那朱亮祖也振奋精神。 早已被唐胜宗安排在外头的数十个心腹将校也已听到动静,于是鱼贯而入。 ………… 拱卫指挥使司。 此时,紫禁城东门,已有人疲惫地坐在案头前,显得疑虑不定了。 这一处城楼,对于京城而言,别具一格,因为这里靠近了太子的居所春和宫。 此时,南雄侯赵庸端坐于此,他面上扑簌不定,总是拿不定主意。 原本他不该来此当值,可今夜还是鬼使神差的来了。 开国时,赵庸的军功是足以封公的,却因为他蓄养奴婢,所以只封了一个侯爵。 这些年来,赵庸一直心有不甘,因而,他被人戏称为天下第一侯,可越是得了这样的称呼,他的心里便越是忍不住的有所怨恨。 好在朱元璋似乎也理解这一点,当初之所以这样的处置他,本就是杀鸡吓猴,因而这几年,一直对赵庸予以特殊的照顾。 在这格外的照顾之下,朱元璋命赵庸为詹事府副詹事。 虽为副詹事,实际上,就是让赵庸负责春和宫的守卫工作。 其实另外一层用意则是,让赵庸好好干,等将来太子登基,念他的开国功劳,再加上他忠心扶保太子,将来就说不准加封为公爵了。 可即便如此,赵庸依然心中一直不平。 这样的大功臣,却还需继续当值来赚取俸禄,大明对于贵族的规矩,森严无比,甚至连奴婢都有定数,开国勋臣,还需受文臣的节制。 犯了错,有司竟要过问。 堂堂天下第一侯,大明开国功臣中的第七人,其待遇,甚至还不如元朝时区区一个县令一般可以生杀予夺,获取数不清的钱财。 这赵庸,本是元朝时的低级军官,统领区区一个水寨,可现在思来,那时却可带着人,随意榨取来往客商的财货,反是投了朱元璋之后,虽是地位扶摇直上,却非但了没有了自在,倒如一个被人捆绑了手脚的囚徒一般。 赵庸想到此处,从鼻孔里喘着粗气,忍不住狠狠一拳打在了案头上。 心中的不忿,可想而知。 此时,突然有书吏匆匆进来,道:“侯爷……西城……火起了,有喧哗声,好像是京营驻扎在西城的人马,有了动静。” 赵庸听罢,猛地眼前一亮,他道:“西城……莫非是……唐胜宗先动了手?不错,原以为唐胜宗稳重,不会率先发难,可现在看来,此人很有胆色。” 说罢,赵庸也抖擞精神,接着道:“看来各处都要动手了,好得很,老夫也不能落于人后,不然,到时论功行赏,又让老夫落在别人后头。” 说到这里,他神情激动地看着进来的书吏道:“你……赶紧将咱们的人都召集起来,现在动手吧,先去春和宫。” ------------ 第一百九十章:格杀勿论 京城之中,突然出现了许多火光。 紫禁城。 大内。 朱元璋正端坐着。 当有宦官火速抵达禀报时,朱元璋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汤和,道:“春和宫那边,布置好了吗?” 汤和道:“陛下,一切妥当。” 朱元璋颔首:“太子这几日,就住进大内,不过春和宫,毕竟还是太子居所,不能出了什么毁伤,传出去,不免要使人议论。真没想到啊……” 他话锋一转:“想不到,大家伙儿终于开始生出异心了。” 说着,朱元璋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汤和,才接着道:“朕来问你。朕对你们,是否过于苛刻?” 这个问题,有点窒息。 汤和倒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想了想才道:“陛下,我大明想要长治久安,就不免要革除元朝时的弊病。元朝的时候,世侯遍地,压榨百姓,百姓不堪其苦,因此自有元以来,天下的烽火就不曾断绝,陛下定鼎天下,兴利除弊,本就是理所应当,倘若如此,难道让大家又回到那乱世之中吗?” 朱元璋点了一下头,却又道:“话是如此,可朕问的是,你也为功侯,伱对此怎么看?” “这……”汤和这次倒是犹豫了片刻,才道:“臣若是说公侯和百官们日子过的舒坦,陛下一定认为臣在欺君罔上。” 这些话,已经不言自明了。 朱元璋并没有生怒,甚至带着点感慨道:“你们跟着朕,本就是为了求取富贵。可富贵有长短,朕所做的,只是希望子孙能享这个福,倘如那些鞑子们一般,最后子孙被四处追杀,大量的宗族和功勋子弟最终成了我们刀下的亡魂,这样的富贵,又有何用?难道三五十个奴婢还不够,非就要一百一千个吗?难道占地数十亩的大宅还不够宽敞,就非要有百亩、千亩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咱们也是百姓,难道会不晓得民生之艰苦?不晓得那权门的跋扈嚣张,是如何轻易将人置之死地的吗?” 朱元璋说着,露出了厌恶之色,叹息了一声道:“你忠厚老实,且和朕关系非同寻常,朕在想,你也未必能理解真的初衷。若非朕与你的这一层关系在,或许……你也早已被胡惟庸拉下水了。” 汤和并没有过多犹豫,便道:“臣自然也有私心的,不过臣对现在,已是知足。” 朱元璋点头,这时微微往外头看了一下天色,道:“看来……火候差不多了,你带人巡视大内吧。” 汤和躬身道:“喏。” 朱元璋则是回头看一眼也该先,突然声若洪钟道:“也该先,传旨,诛除逆党。” 也该先的表情也在无形中紧绷了几分,躬身道:“遵旨。” 灯火依旧在此通明,可此时此刻,朱元璋的脸色却是气定神闲,仿佛任何时候的夜晚一般,每到晚膳之后,朱元璋都是这个神情,会在宫中闲庭散步一般。 ………… 胡府。 胡惟庸此时正清闲自在地坐在庭院里,他穿着一件舒适的道衣。 在古代,因为道衣宽松,许多人家,都将此当做睡袍。 施施然地呷了口茶,他微微抬头看向一旁,而站在一旁的,却是一个读书人。 这读书人笑吟吟地道:“胡公,听到响动了吗?” 胡惟庸叹息道:“哎,朱元璋若非是用了那个邓千秋,何至于将老夫逼迫到这样的地步啊。” 他只轻轻挑着眉,话里显得十分惋惜,不过脸上既无恐惧,也没有紧张,似乎有的只是一丝丝的遗憾而已。 读书人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进行到这个地步了,哎……真是遗憾,就是不知陛下那边……会有什么动作?” “无所谓。”胡惟庸方才挑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开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地道:“他的手段,老夫早已明悉了,跟了他这么多年,岂会不知?” 他又呷了口茶。 此时有人匆匆而来,道:“胡公……都已准备妥当了。” 胡惟庸站起了身,慢吞吞地道:“噢,看来也是时候了,行动起来吧。” “喏。” ………… 春和宫千户所。 所有的校尉都已集结。 趁着夜色,在邓千秋的带领之下,火速出动。 留守于此的,乃是朱棡和文原吉。 文原吉苦着脸,一脸的担忧之色,低声道:“晋王殿下,要知道……这胡惟庸的儿子还关押在此呢,他们……他们不会来劫狱吧。那胡惟庸……既是丧心病狂……” 朱棡大喇喇道:“怕啥,不会的,恩师说了,胡惟庸这个时候,顾不上自己的儿子,不会将资源浪费在这上头。这种做大事的人,会在乎这个?” 文原吉显然没有被说服,却道:“可咱们大部分的人马都出动了,留下了咱们……势单力薄,这可说不准啊……” “怎么?”朱棡瞥他一眼:“你害怕了?” 文原吉忙是摇头:“下官倒是不怕自己的安危,就担心,晋王殿下也在此……若是有个什么好歹来……” “那好。”朱棡道:“那我走,你留在此,我追上恩师去。” 文原吉脸色大变,整个人一下子紧张起来,磕磕巴巴道:“这……这……千户早有交代……说咱们在此留守的……晋王殿下不可鲁莽……” 朱棡看着他,眸色带着深意,道:“看来恩师说的没错。” 文原吉皱眉道:“不知千户又说了什么?” 文原吉有一种不好的征兆。 朱棡道:“恩师说,你这个废物,平日可以办一些文书的工作,要紧时,只怕用不上,书读多了想的就多了,这人想的一多,就变成了窝囊废。” “这……这……”文原吉顿时气的吹胡子:“这是什么话,岂有此理,简直就是岂有此理,荒谬,太荒谬了。” 他反复念叨着,不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怕晋王朱棡口无遮拦,再来伤他。 只是这么一打岔,紧绷的心绪倒是松动了几分。 ………… 此时城中的混乱,愈发的厉害。 不只是东城、西城,甚至是紫禁城的宫楼,四处隐隐也出现了乱子。 可在此时……宫内突然大量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各处宫阙。 紧接着,连接京城与渡口的正阳门突然打开。 随后,浩浩荡荡的人马冲入了城门。 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长刀,面上忽明忽暗,满脸杀伐之色。 在他之后,却是一杆大旗,上书:‘朱’字。 “城中果然有混乱。”有官校道:“曹国公,如何处置?” 坐在马上之人,年纪并不大,不过三旬上下,此时他脸上只是露出了不屑之色,道:“可笑,接了旨意,我还当父皇是否疑心过重,这天下承平,谁敢作乱?何况父皇虎威在此,又有谁吃了这样的熊心豹子胆,却没想到,还真有人敢这般胆大妄为。既如此,那么这功劳,我等只好消受了。传令,各部火速入城,平定叛乱,凡有夜间敢执兵器游荡者,速杀之,各处府邸,不得惊动,捉人,不是我等的事,咱们只负责清空各处街巷,都给我谨记了,不得入宅,哪怕这宅有乱党,也只围住,凡有踏破门槛者,士卒入宅杀总旗。总旗、小旗入宅杀百户。百户敢入宅,杀千户。” 众人听罢,一个个神色认真起来,轰然应喏:“遵命。” 数十个传令兵,疯狂地出了城门,朝后队各部狂奔而去。 随后,数不清的人流,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入城中。 那端坐马上之人,一身甲胄,依旧勒马于大旗之下,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一双眼眸深沉,脸色凝重。 回头,他看向身后一官校道:“大元帅在何处?” 这官校道:“已派人联络,大元帅已坐镇中军都督府,调集了人马,不过……现在引而不发,这是在京城,天子脚下,大元帅的意思是,只需稳住军中,个别的宵小,自有将军做主弹压。至于其他的乱贼,被分割于各处的府邸,闹不出什么动静,到时只需一胥吏,便可手到擒来。” “大内呢?父皇那儿,是否有安全上的顾虑?” “陛下既已调集人马,显是早有防备,这紫禁城内,定是固若金汤。汤将军已在宫中坐镇了。” “好。”马上之人,呼出一口气,便接着道:“好的很,如此一来,便可万无一失了。我倒要看看,这胡惟庸,有几分本事。” …… 无数的兵马,犹如众星踏云一般涌入了城中。 此时夜已幽深,偶尔的街巷,突然传出刀剑铿锵的声音。 很快,局势似已开始一面倒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可接下来逆转得更快。 这夜深之下,绝大多数的大营,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枕戈以待。 镇守的将校连夜开始查营,确保本部无人出营,参与叛乱。 不少在营之人,听到了营外的喊杀,心中不禁有些懊恼和后悔,后悔的是自己并没有资格参与平叛,这泼天的功劳,与自己失之交臂。 ------------ 第一百九十一章:誓不为人 月影之下,喊杀四起。 街道上,刀剑铿锵声传出。 可这声响来的快,去的更快。 竟是短短时间之内,夜空之下,又恢复了平静。 数不清的人马,开始出现在了各处的街巷上。 不久之后,这唐胜宗已是捂着左臂的刀伤,在几个心腹的带领之下,踉踉跄跄地进入了一处土地庙。 后头的追兵,一旦等到唐胜宗入了土地庙,却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只将土地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土地庙的庙祝匆匆出来,一见到这般景象,已是吓得瑟瑟发抖,夺门而出。 唐胜宗顾不得顾忌这些,他大口喘着粗气。 另一边,本是怂恿着唐胜宗的朱亮祖脸色苍白。 朱亮祖道:“大哥,咱们想想办法,得杀出去。” 唐胜宗露出一抹苦笑道:“杀不出去了……杀不出去了……朱文忠……朱文忠来了。” 一听朱文忠三字,朱亮祖本是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朱文忠本叫李文忠,乃是朱元璋的义子,这几年,一直提兵在边镇一线与鞑靼人作战,乃是开国公爵,或许统帅全局,不如徐达,可其勇悍,却是冠绝三军。 更可怕的是,这李文忠为何会出现在京城,事先竟没有一丁点的风声。 这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暗地里,将其调拨入京。 一支精兵,在李文忠的带领之下,如此悄无声息,甚至连五军都督府都全然无知的情况之下,突然出现在了京城……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一切,其实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更说明这一支带来的兵马,是何等的精锐。 只有带过兵的人,才知道长途疾行的军马,能做到悄无声息,是多么的可怕。 “大哥怎晓得是朱文忠?” 唐胜宗脸上隐隐透着几分凄厉,道:“朱文忠的本部兵马,以攻势凌厉著称,且令行禁止,其疾如风,且善以马队先攻侧翼,步卒并进,天下除了朱文忠,绝非如此布阵。是朱文忠来了……可笑……我们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握,可实际上……竟早已被人视为玩物。” 顿了一下,他接着叹气道:“朱文忠既在,那么徐达必已坐镇京城,掌控了大局,整个京城,也必已成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我们能冲到哪里去,又能逃去哪里?这普天之下,再无你我的容身之地了。” 朱亮祖脸上控制不住的露出惧意,却像是安慰自己似的道:“可是……不是还有他们吗?胡公布置的,又非你我二人……” 唐胜宗捂着臂上的伤口,鲜血四溢,自他的指缝流出,他笑得更苦:“非你我二人……哈哈……” 朱亮祖咬了咬牙,道:“我等尽为当世名将,大哥,咱们未必就在徐达、朱文忠之下。大哥何故大笑?或许……胡公那边……指挥若定,大事可成。” 唐胜宗又笑,此时此刻,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显然是失血过多:“我终于明白,为何伱们这样毛躁了,当初……当初我犹豫再三,便是因为风险太大,可你们……却再三怂恿,原来……你们竟这样看不清自己。” 朱亮祖怒道:“大哥何出此言。” 唐胜宗道:“刘邦取天下,其账下名将如云,可七八成的所谓名将,都来自沛县,我来问你,难道……这区区沛县一地,当真是人才济济,其文臣武将,可以冠绝天下,天下上千的州县,都远远不如吗?” “而今这大明……天下的功臣,尽出于淮西之地,我再问你,难道我淮西,当真是人才济济,有什么过人之处吗?你难道还没想明白,并非我们是当世之名将,而是因为……这淮西出了一个朱重八?” 朱亮祖脸色微变:“大哥的意思是……” “那些沛县的草莽之辈,跟了刘邦,才能出将入相,名垂千古。一样的道理,我们淮西诸人,只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跟了朱重八,才有了今日成为名相和名将的资格,李善长、徐达、朱文忠,胡惟庸,还有你我之人,尽是如此啊。现在……朱重八已经谋划布局,你现在竟还以为,靠着自己的本领,破眼下的困局,我来问你,逐鹿天下时,这样多的敌人,又有几个,能从朱重八手里逃出生天的?莫说是当其锋芒,便是想逃,也是插翅难逃。现在事后想来,这根本不是你我在反,也不是胡公运筹帷幄,而是从一开始,便是朱重八在等我们上钩,他已有万全之策,你竟还妄想咱们所谓当世名将的威风,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朱亮祖亦是脸色惨然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他似有不甘,却似乎发现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 就像一下子失了三魂一般,幽幽地道:“完了,完了吗?大哥,我们被算计了?被朱重八算计了?胡公……胡公在何处?” ………… 紫禁城。 武英殿内,长明灯通宵达旦的亮着,使殿内亮如白昼。 朱元璋正端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书。 此时的他,似有了一些困倦,所以拿手支着脸颊,以至于一旁的宦官想给他取一个靠枕,他却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外头,有细碎的脚步传来。 来的是个宦官,拜下道:“陛下,曹国公已带兵马入城,各处街巷,已是净空。” 朱元璋只淡然地颔首,低头继续看书。 良久,他突然抬头起来道:“春和宫那边,有没有乱子?” “中山侯已经布置,已将想要作乱的贼子一举围歼了。” 朱元璋叹口气,道:“汤和的动作太快,其实应该等一等,理应还有不少人,没有下定作乱的决心,这等首鼠两端之人,留着实是隐患。倒不如这一次,连根拔起。” 那宦官支支吾吾,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朱元璋随即继续道:“胡惟庸那儿也收网吧,让人动手,将他全家老幼,统统拿了。还有,命人往他乡中,其同族,亦都拿下,一个不留。” “喏。” 朱元璋交代完了,却又气定神闲起来。 直到曙光初露,这黑暗的天空,乍的生出一道亮光。 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露珠凝成了霜。 却有急促的脚步传来。 “陛下……” 有宦官拜下道:“外头传来急奏,说是……说是……” 朱元璋只斜眼看了这宦官:“慌什么?” 宦官道:“说是冲入了胡宅,可是那宅中……人影皆无。” 本是平静地朱元璋,这时终于脸色一沉,他眼里,猛地掠过了寒芒,皱眉道:“你说什么?” 宦官直吓得魂飞魄散,却在朱元璋的注视下,只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道:“胡惟庸……跑了。” 朱元璋双目微微阖起来,随即道:“若是一人跑了,倒也未尝没有可能,可跑了这么多人……那么……这就显然是蓄谋已久了。也就是说……” 他顿了顿,眼眸猛地张开,泛出一抹如冰刀般锐利的光,继续道:“谋反为虚,借谋反为名,教那些党羽们送死,自己却金蝉脱壳为实……胡惟庸……呵……” 朱元璋脸上升腾起了越加浓重的怒色,接着道:“朕明白了,这胡惟庸……看来没有虎胆,却狡诈如狐,倒是那些同党,原来竟都是他的替死鬼。京城上下,都搜索了吗?” “都搜索过了。”宦官道:“魏国公与曹国公,察觉到事态不对,便只好勒兵四处搜索,教人按图索骥,可是京城之内,似乎没有什么闲杂人等………” 朱元璋抿了一下嘴唇,突然道:“密道?” 宦官道:“宅子也在挖地三尺,想来……” 朱元璋的眉头紧紧拧起,开始变得急躁起来。 对于这个冒犯了自己权威的胡惟庸,朱元璋显然已是恨之入骨。 此人闹出了这样的动静,若是还能全身而退,岂不是将他这个皇帝和全天下人都愚弄了? 而对于朱元璋而言,任何人愚弄和冒犯他,都是决不可接受的。 似乎烦乱的心令他再也坐不住,他猛地站了起来,开始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 脸上渐渐杀气腾腾,一字一句地道:“挖地三尺……现在看来,此人早就做好了亡命的打算,他本是右丞相,又有这么多的党羽,既是布置好了逃脱,那么十之八九,就早已想好了退路,狡兔三窟,这是有心算无心,想要再找到此人,只怕要难如登天了。” 说到此处,朱元璋冷哼一声,才接着道:“那就挖地三尺吧,挖地三尺,一定要将此逆贼给朕挖出来。传朕旨意,他所有的同党,尽都拿下,给朕好好的拷问,无论是何人,凡与胡惟庸有关系的,都不必客气。” “喏。” 那宦官应下后,便像是逃出生天一般,慌忙告退。 朱元璋脸上的怒意,却是更盛。 此时,他不禁咬牙切齿地自言道:“跑了?跑了?这倒让人意想不到,这个狗贼,竟连朕也瞒住了,这么多的布置,机关算计,就为了逃出生天?朕若不诛此贼,誓不为人!” ------------ 第一百九十二章:落网 紫禁城内变得紧张起来。 哪怕是稳定了局面的徐达和朱文忠,到了偏殿静候召见时,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徐达虽面沉如水,倒还算镇定自若。 可朱文忠却有些急了,叫住宦官便问:“陛下为何还不召见?” 宦官为难地道:“这……奴婢不知。” 宫中的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尤其是对宫外的人,牵涉到了陛下的事。 朱文忠眉头一皱。 等那宦官退下,徐达才道:“好了,不必刁难他们。依我看,陛下应该也一宿未睡,此番又走了胡惟庸,陛下必在盛怒之中。我倒是以为,迟一些去觐见才好,等陛下心平气和吧。” 朱文忠满不在乎道:“区区一个胡惟庸,还能跑到天上去!魏国公,我看啊,只需派人四处按图索骥,不久就能伏法了。” 徐达与胡惟庸有宿怨,此番胡惟庸倒台,他深知朝中的格局会有大变,不过此时,他却并不觉得轻松。 想了想,徐达斟酌道:“事情没有你想的这样简单,胡惟庸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此人勾结的党羽实在太多,此人狡诈如狐,闹了一夜,却只为了金蝉脱壳。那么,想来他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日。因此,我料定他这数年来,一直都在为自己谋取退路,他毕竟这些年位高权重,想要给自己寻觅一个退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叫做有心算无心……想要找到他,只怕比登天还难了。” 朱文忠听罢,倒是咬牙切齿起来,气腾腾地道:“此人既是逃了,那也不过是个在逃的钦犯,只怕日子并不快活,他从宰辅变成朝夕不报的逃囚,也是报应!” 徐达微笑摇头:“你啊,还是想的轻了。他既谋了退路,谁知道他此时是不是已经逍遥快活了。胡惟庸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不用看轻他。” 朱文忠忍不住骂道:“这等该死的逆贼若还能快活,倒是教人遗憾,难怪父皇勃然大怒。” 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召二公觐见。” 徐达与朱文忠对视一眼,便都沉默,理了理身上的甲胄,便随着那宦官鱼贯而去。 ………… 镇江水岸。 此时,一艘大船顺水而去。 后头,许多乌篷船似珍珠一般,连成了一串,奔着下游而去。 船体拨开了水花,在这滔滔大江之上,大船的船头,有人头戴着寻常的纶巾,穿着一身与纶巾比起来不伦不类的道袍之人,此时背着手,伫立船头,他目光凝视着缓缓移动的两岸,眼里带着眷恋。 “爹……”胡惟庸的次子胡莱,此时悄无声息地上前。 胡莱道:“外头风大,不如去篷里……” 胡惟庸却突然指着大江的北岸,道:“伱的兄长,现在还被囚禁,可怜,真是可怜。还有……看着那儿的方向了吗?朝着这里一直向北两百余里,就是咱们胡家的祖宅所在。咱们胡家,世居在那,祖祖辈辈,不曾离开。哎……子孙不肖啊,终究……还是不得不远离故土!从此以后,成为天涯沦落之人,你对着那,磕三个头吧。” 胡莱听罢,有些迟疑,却还是乖乖地跪下,朝那江北的方向,老实地磕了三个头。 等他站起来,胡惟庸才道:“后头的船队,都跟上来了吗?” “都跟来了,三十一艘船,咱们阖家,还有府里的腹心之人,都在呢。只是,爹还有许多兄弟,他们……” 胡莱没有说下去,胡惟庸却是冷漠地道:“现在已是顾不上他们了,他们若是不留在京城,族灭的就是我胡惟庸。” 胡惟庸顿了顿,又道:“大丈夫当断则断,这些话,你要明白。” 胡莱忙道:“是。” 他下意识地焦虑地看向江岸。 胡惟庸瞥了他一天,皱眉道:“怎么,你在担心?” 胡莱如实道:“我担心有追兵。” “放心。”胡惟庸显然一点不放在心上,甚至含笑道:“京城得乱一些日子,等到他们反应过来,首先怀疑的就是我们还藏在京城之中,必要在京城之内大家搜索,哪里会想到,老夫早就预备好了密道,更不会想到,这密道直达秦淮河,这秦淮河,也早有人接应。” “再者,老夫早给你们换好了新的文牒,现在……我们乃是倭国使节的身份,这一路顺水而下,等到了出海口,那儿自然还有大船接应。等到他们察觉到老夫的计划,已是数日之后的事了,而那时,为父与你们,也早已遁入大海。” “这些年,为父谋划了许多,这些事,不曾告诉第二人,为的就是今日。你还记得你那不知下落的三叔吗?” 胡莱一愣,随即道:“三叔,不是已经死了?” 胡惟庸的脸上透出一抹得意之色,冷笑道:“死了?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实则,老夫早教你三叔,先行下海,又给他挑选了许多的心腹,更让当初备倭卫的指挥们予以他关照,他在那大海深处,早已有了一片家业,聚众数千,财货无数,盛极一时。此番我们不得已,只好去投奔他去,如今他又得了我们的助力和此番带去的财货,这东南的汪洋大海之中,照旧是我胡家的天下。” 胡莱听罢,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那三叔是五年前失踪不见的,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大明还未开国时,就有如此深远的谋划。 他不由得钦佩地看了父亲一眼,却还是露出了惋惜之色,忍不住道:“只是可惜此番入海,再无法回大陆了。” 胡惟庸微笑地看着胡莱道:“这却不然……朱元璋此番必要大加杀伐,且这杀戮一开,从此之后,君臣们相疑,这杀戮就永不会停止了。久而久之,我料定这大明,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为父临走时,还留下了一些后手,一旦天数有变,为父依旧还有机会。” 胡莱感觉自己的父亲总能不断地给予他新的认知,他诧异道:“还有后手,这后手是谁?” 胡惟庸倒是显得平静,道:“你就不必知晓了,只要知道……为父能安排的,都尽力做了安排。” 胡莱这才露出喜色,不由道:“若能回来,便是万幸了。” 胡惟庸却是微微抬头看了看天,看着蔚蓝的天空,却突然露出了几分悲怆之色,口里道:“能不能回,终究还是要看天数。无论如何,此番老夫……终究还是功败垂成,以至现在如丧家之犬一般,若非那邓千秋,何至到如此地步啊。” 他说着,眼中透出了深深的恨意,抿起唇,默然无语。 却在此时,突然发现前头许多的船,纷纷停泊在了江岸。 “出了什么事?” 胡惟庸看着目力所及处,许多的船只乌压压地聚集,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回头看一眼船夫。 船夫忙道:“小人去问问。” 当即,这船夫吹起了竹哨。 不多时,远处的船,便也纷纷用哨声回应。 良久之后,那船夫才道:“老爷,前头……有人用铁索横江,这船……无法顺水而下了。” 胡惟庸听罢,眉头便皱得更深了,道:“什么意思?这个时候为何会铁索横江,好端端的,是何道理?” 船夫道:“这个就不知了,以往没有这样的情况,只有当年水战的时候……才会如此……” 胡惟庸不禁道:“可以强行过去吗?” 船夫苦笑道:“很难,且不说一旦过去,前头必有水路巡检在堵截。就算强行过去,危险也很大,何况,寻常的船都堵在那,想穿行也穿行不得。老爷……还是让人去问一问,出了什么事吧。” 胡惟庸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他突然有了一些焦虑。 按理来说,即便是昨夜那般凶险的时候,他脸色也不曾有异,可现在……却多了几分担忧。 很快,后队的船也跟了上来,其他的船显然也开始茫然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胡莱道:“父亲,照理来说,京城不可能这么快有反应,这镇江,即便知道京城有变,也应该是在下午或者夜里。是不是我们太多疑,这不过是江面的巡检们自行的行动。” “这是滔滔大江。”胡惟庸道:“不得京城里的旨意,谁敢贸然的用铁索横诸住江面,断绝船只往来?要知道,每日在此来往的官船和漕船,就有数百上千!莱儿,老夫感觉……可能真要出事了。” 这胡莱已吓得脸色铁青,瑟瑟发抖起来。 可胡惟庸苦思冥想,却又道:“不对,不对,这绝不可能,不可能有这样的反应,哪怕想破脑袋,应该……朱重八也没有这等本事,会不会是老夫多虑了?哈哈哈……果然还是老了,这时反而有些疑神疑鬼。” 胡惟庸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似乎感染了许多人。 可此时,他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却见这时,许多艘舰船,自江岸处,乌泱泱的竟是奔着他的方向而来。 胡惟庸目光一冷,似乎有不妙的感觉。 ------------ 第一百九十三章:擒贼先擒王 胡惟庸沉默着,不断地观望。 这时,胡莱却手指着大江两岸,大呼道:“爹,爹……你看,你看,那……那是什么?” 胡惟庸心里咯噔一下,顺着胡莱的手指方向,随即,一幕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两岸之上,大量的骑队出现,密密麻麻。 大量的冲锋小舟亦是奔着这里来。 胡惟庸脸色一沉,他面色铁青,眼里却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疑惑。 “爹,爹。这是来捉拿我们的?”胡莱的声音中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意。 胡惟庸道:“这……应该不是吧。” “可是……” 胡惟庸却道:“我知道了。” 胡莱已是慌了,因为已有一艘艘舰船,奔着这里来。 甚至有不少的民船,也开始纷纷堵住了去路。 如今顺水而下,就算是想要返航,也已不可能了。 前头仿佛是天罗地网,令人找不到一点可逃的缝隙。 胡惟庸伫立在舟头,微微低垂着头,努力地思索,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茫然之中。 机关算尽,他唯独没有算到的是,为何……在这里会被人劫住。 照理来说,这是绝不可能的。 深吸一口气,他道:“大家不要慌,好生应对,应该是出了什么误会,我们有倭使的信符。” 说着,他镇定下来,可胡莱却已身如筛糠,额头布满了冷汗,脸上透着掩盖不住的不安。 不是他不信他爹,而是事实让他生出了恐惧。 这时,已有小舟靠近,那舟上的人,竟都纷纷弯弓搭箭。 站在舟头的,是个穿着百户官服之人,这百户官身形高大,令人感到无形的压迫感。 他按着腰间的刀柄,中气十足地大喝:“胡惟庸,不必负隅顽抗了,这里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逃不掉的。这些船上,多有伱的家眷,一旦动起手来,怕是你不好看。乖乖束手就擒,教你免受皮肉之苦。” 此言一出,舟上的胡惟庸脸色骤变。 他依旧喃喃道:“绝不可能,绝不可能,这如何可能,此事,有几人知晓?一切的谋划和布置……都是天衣无缝……” 对面舟头的人却是不耐烦地继续道:“再不乞降,我们便要放箭了。” 胡惟庸此时心里满是悲怆,他生出一种悲凉之感,没想到,苦心谋划了这么久,如今竟是落到了这般的田地。 狡兔三窟,他本以为自己想到了任何的可能,可唯独没有想到在这里,竟会神兵天降。 胡惟庸咬牙,已是生出了必死的决心,随即目光迸发出刺骨的冷意,却是看向胡莱道:“不能降,一旦捉拿回去,朱重八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太了解他的手段了。到了那时候,不但阖族俱灭,你我父子,也必要千刀万剐,到时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与其束手就擒,不如和他们拼了。” 胡惟庸的目中,掠过了一丝残忍。 他目露凶光,好歹当初也曾经历过乱世,即便是文臣,亦有几分凶悍。 胡惟庸接着道:“我儿,回蓬中取武器,给各船传讯,告诉他们,既是没了活路,不如鱼死网破。” 胡莱这时却朝对面的舟船大呼道:“降了,降了,我们降了……” 胡惟庸听罢,勃然大怒,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大呼道:“小畜生啊小畜生,你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吗?你以为束手就擒,就有活路?我们现在和他们拼了。纵然是葬身鱼腹,至少免受皮肉之苦……” 胡莱急狠了,却对胡惟庸的话充耳不闻,只对那百户官道:“我等是被胡惟庸所胁迫,现在这就降了,恳请开恩饶命,饶命啊……” 胡莱这么一大呼。 原本这惊慌之中,不得不拿出武器的同族和胡家的仆从们本要拼一拼的人,却不由得气焰顿减,众人茫然无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胡惟庸听了,却已是七窍生烟,他厉声大喝:“胡莱,你做什么?” 胡莱泪流满面,身子颤颤,却看着胡惟庸道:“胡惟庸,你还以为你是我爹,你还以为是你当初做右丞相的时候。你这老糊涂,没有本事造反,偏还野心勃勃,真不知自己多少斤两吗?现在好了,你害我们都要跟你陪葬,你现在还对我吆三喝四做什么?” 胡惟庸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稳住了身躯,他冷笑道:“好,好的很。” 就在这船上混乱不堪的时候。 已有数艘舰船抵进,有人跳帮登船,胡莱见状,连忙跪下。 胡惟庸眼见大势已去,于是下意识的便要往江中跳去。 胡惟庸落水,还不等沉溺下去,却已有人跃入水中,很快便将他捞了起来。 浑身落汤鸡的胡惟庸便被人绑了,送至江岸。 胡惟庸气喘吁吁,狼狈到了极点。 却在此时,有人骑马至江畔,随来的几个文吏将胡惟庸的头发抓起,仔细地看了他的脸,声音略带激动地道:“千户,是胡惟庸,是胡惟庸,胡惟庸已经拿获。” 这行人里,坐在最前面高头大马上的,正是邓千秋。 此时,邓千秋下了马,看到了蓬头垢面的胡惟庸,他不禁笑着道:“胡公,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随即,邓千秋对左右之人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胡公!朝廷还未下旨治胡公之罪,现在他依然还是右丞相,怎可这样的无礼!” 胡惟庸微微昂着头,额前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全然没了往日的春风得意,看着邓千秋的目光中,溢满了恨意,勾着冷笑道:“邓千秋,不要惺惺作态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邓千秋道:“怎么能喊打喊杀呢?再者说了,胡公生死,还轮不到我一个小小的千户来做主,到时自有圣裁。” 胡惟庸眼里瞳孔收缩起来,最终,他却像泄气的皮球,沮丧地道:“好好好,成王败寇,老夫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老夫只想知道,你是如何知晓老夫会从此处……” “从此处落荒而逃,是吗?”邓千秋咧嘴笑了,他道:“不过,这个却没有义务告诉你!好啦,胡公,事不宜迟,就请随我回京吧。” 胡惟庸大笑起来:“好,好,好,邓千秋,你敢让我回京,那再好不过了。只不过,我若是回京,只怕这天下,有许多人要睡不着了,难道你邓千秋就不害怕吗?” 邓千秋施施然地道:“我怕什么,我清清白白,又不似你,成日蝇营狗苟。至于其他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胡惟庸一时失声。 他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年,好像天生就是自己的克星,油盐不进。 他心里更加悲怆起来。 邓千秋又吩咐左右之人道:“都给我记好了,将胡公的家人,妥善保护,押解京城,这一路上不要让他们受委屈,咱们不是判官,这等事,只有陛下能做主。” 接着又吩咐人道:“出海口那儿,教牛十三一定要竭力剿贼,对这些人就不要客气了,该杀便杀,该剐便剐。” 胡惟庸听到此处,似乎一下子,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已断绝了。 他忍不住怒吼:“邓千秋……” 出海口的人,乃是胡惟庸早年埋下的最后一个底牌,不但有他的兄弟在坐镇,且暗中还留了几个妾生子。 他机关算尽,早给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留下了许多的后路,可是……现在连最后的一张底牌,竟也被揭开了。 而一旦连他们也被剿灭,就意味着,胡家可能就真要绝种了。 他咬着牙,满是愤恨。 “可惜,可惜,当初就该将你碎尸万段,实在太可惜了。” 邓千秋对此,也只是置之一笑。 这种无能狂怒,邓千秋当它是耳边风。 ………… “不好啦,不好啦。” 有人疯了似地冲进了李善长的内宅。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存义。 李存义一脸惊慌之色,见着了李善长,便慌忙拜倒在地,凄凄切切地道:“李文忠进城,许多人都被捉拿了,兄长……还有……还有胡公……不,胡惟庸……他竟已是逃之夭夭,瞧他这样子,八成是早有预谋。兄长,咱们被他糊弄了。” 李善长神色憔悴,他只瞥了李存义一眼,道:“是你被他糊弄了,不是咱们。” 李存义道:“兄长,我不就是兄长,兄长就不是我吗?咱们兄弟,打断了骨头,可是连着筋的啊。” 李存义惨然着脸,继续道:“现在……到处都是官军,只怕不久之后,就有人将我供出来了,兄长救我啊!” 李善长脸色冷漠,道:“到现在知道怕了,可又有何用。你教我如何救你?” 李存义立即道:“兄长这就去见陛下……” “哈哈……”李善长惨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竟还要老夫去求情?老夫已是自身难保,你还想如何?” “兄长。”李存义小心翼翼地看向李善长:“那朱重八,是个什么东西,当初不过是粗鄙的野人罢了。若不是兄长看上了他,不嫌弃他的粗鄙出身。否则,怎有他朱重八的今日?这朱重八,岂可如此忘恩负义!” ------------ 第一百九十四章:庙堂之争 李善长看向李存义,竟一时语塞。 李存义依旧还在喋喋不休道:“兄长,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吗?” 李善长阖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哎……胡惟庸……有消息了吗?” “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了。”李存义一脸焦急地道:“约定了昨夜起事,教大家伙儿在京城里头拼命,可他自己却是销声匿迹,此人真是狡诈,竟是教咱们给他赔命,他却……” 李善长张开眸子,脸上倒是平静,道:“走了好,走了的好。他走了,许多账就算不清楚了,事情也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兄长的意思是……”李存义小心翼翼地看向李善长。 李善长慢悠悠地道:“他历任中书省诸多官衔,这几年,可谓是位高权重,这么多年来,多少人攀附和巴结他,何况他又是淮西人,又有多少人与他有同乡故旧之谊,说起来,哪怕是汪广洋和刘基见了他,不也要一团和气,平日里,一些宴会上也会撞上吗?” 李善长顿了顿,接着道:“现在他走了,就是一团乱账,除了昨夜起事的那些糊涂虫,其余之人,总不能所有和胡惟庸有关系的人,都要斩草除根吧,这样算下来的吧,这庙堂之上,还能有活人吗?” “遇到这种事,你不要急,要沉得住气,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你等着看吧,接下来,这满朝文武,都要乱起来。” “乱起来?”李存义甚是不解地看着李善长。 李善长露出几分嘲弄之色,冷笑着道:“无非是相互攻讦,相互攀扯,攀扯的人越多,被攻讦的人越多,那么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可是……”李存义哭丧着脸道:“我毕竟与那胡惟庸有姻亲……” 李善长甚是不以为意地道:“有姻亲那就断了,这有什么打紧呢?紧要的是自己不要慌,只要你自个儿咬死了和伱没关系,那又如何?” 李存义若有所思起来,忍不住道:“这样说来,那家伙……跑了,倒是跑对了?” 李善长慢悠悠地道:“也未必跑对了。而是新朝初立,陛下登基不久,天下也才初定,牵扯到了胡惟庸的人太多,难以分辨,陛下现在还需依仗文武百官和功勋之臣,眼下,即便是心里有气,也得憋着。可若是过了十年八年,倒还真不好说。只是现在……却也不敢轻易动手,如若不然……” 李善长顿了一下,才道:“如若不然,天下是要乱的。” 李存义想了想,道:“我明白啦,只要胡惟庸不回来,这十年八年内,咱们李家就都能平平安安的。” 李善长突然紧紧地凝视着李存义,道:“可问题在于,胡惟庸会回来吗?” 李存义一愣,拧着眉头道:“这……这我不好说。” 李善长道:“所以啊,永远别让他回来了,他若是想要逃亡,必走水路,而要走水路,定是顺江而下,顺江至江口……而后……远遁汪洋?” 李善长闭着眼,靠在椅上,陷入深思,口里道:“教人想办法,要严查海路,他若是远遁万里之外倒也罢了,可若是还不甘心,那么……” 说到这里,李善长猛地张开了眼眸,眼里掠过了一丝冷色,声音依旧平和却不带一丝温度:“那就教他在海中喂鱼吧。负责海防的……那个……那个……” “是陈信?” 李善长颔首:“悄悄给他消息,教他严加防范。” 李存义定定地看了李善长半响,而后才道:“明白了。可是……兄长,等十年八年之后,这天下安定之后,该怎么办?那时可保不住秋后算账啊。” 李善长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了几分疲倦之色,叹了口气道:“那时,老夫可能已是冢中枯骨了。” 李存义的脸色猛然透出一丝惊恐之色,不由流泪道:“可是咱们李家……” 李善长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李存义心里有些失落,可想到眼下似乎有可能逃过罪责,倒是稍稍安心一些。 而后他带着几分怨恨道:“说到底,那罪魁祸首,终是那邓千秋,若不是他惹出这些事,我家何至如此……哎……兄长,你需想想办法。” 李善长皱了皱眉,将脑袋别了过去,便一言不发。 ………… 一队人马,火速入京城。 京城之内,依旧还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 城中的兵马,还在疯了似得搜寻胡惟庸党羽的下落。 而至于胡惟庸的画像,却已挂满了大街小巷,似乎大家还寄望于,能在京城之内,寻到胡惟庸的踪迹。 虽然已过去了两日,许多人已经意识到,胡惟庸可能早已逃出了京城。天下之大,这胡惟庸狡兔三窟,不啻是大海捞针,继续在京城搜寻,已是徒劳。可显然,上头没有令他们停止搜查的迹象,于是大家不得不继续装装样子。 而这时候,载着胡惟庸的马车,却已过了城门。 城门的守卫,正待要盘查,前头的骑士,已是取了一块腰牌出来。 对方一看是春和宫千户所的腰牌,顿时肃然起敬。 这一些时日,人们隐隐的开始对千户所有了敬畏之心。 当即,城门的守卫放心,这一队人马,则继续进入京城深处。 ………… 朱元璋召百官觐见。 其中囊括了致仕在家的李善长。 近来京城中的气氛,有些窒息,所有人变得敏感起来。 哪怕是汪广洋和刘基,也感觉到了山雨欲来,即便胡惟庸倒台,却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高兴和兴奋。 百官行礼。 朱元璋目光逡巡着百官,他的脸色这几日都没有好。 一个从乞丐和沙弥,渐渐成长为天子的开国皇帝,其实早就将一切的人性看透了。 似乎,胡惟庸一桩钦案,并没有引起他过度的震惊。 若说真有震撼,可能就是,他无法理解,为何胡惟庸和某些党羽,竟会这样的愚蠢,居然妄图,认为只是拉帮结派,就可操控天下,甚至……夺取江山。 这令朱元璋有一种,整个大明庙堂竟是个草台班子的错觉。 此时,朱元璋的眼睛落在了李善长身上,微笑道:“今日召李卿来,李卿可知所为何事?” 众臣看向李善长,李善长从开国之前,几乎就是朱元璋身边最重要的辅臣,位高权重,在朱元璋成为吴王到开国成为皇帝的过程之中,李善长掌管了一切的刑狱和政务,门生故吏可谓是遍布天下。 而这胡惟庸,本就是被李善长所提拔,若没有李善长,也断不会有身居右丞相高位的胡惟庸。 李善长拜倒在地,道:“陛下,朝野内外,闹出这样的动静,臣虽老迈,却并未聋哑,已经知道了实情。情陛下治罪!” 朱元璋起身,背着手,道:“你何罪之有?” 李善长道:“胡惟庸与臣……关系匪浅,臣曾对陛下再三推举,只是万万不曾想到,如今竟酿成了大祸,今日胡惟庸谋反,臣难辞其咎。” 朱元璋只笑了笑:“若是推举了人,便要治罪,那么这些年来,你在朕身边,推举的贤才,可谓是数不胜数,难道他们犯了罪,朕都要找你算账?来人,给李卿赐座吧。” 朱元璋的一番话,似乎教许多人松了口气。 李善长和徐达,在朱元璋面前,一向拥有赐座的待遇,现在一切待遇依旧,似乎也可看清某些风向。 宦官取来了锦墩,李善长巍巍颤颤的欠身坐下。 朱元璋道:“朕所恨者,竟有这样多的人,与胡惟庸勾结。” 他说着,虎目看向百官。 百官不禁不寒而栗。 朱元璋又道:“更恨的是,这胡惟庸竟是逃之夭夭,此贼若是不能被碎尸万段,难消朕恨。若是不拿住了此贼,只怕诸卿之中,藏匿的奸贼,又可高枕无忧了。” 百官听罢,更加提心吊胆起来。 朱元璋道:“李卿,有何看法?” 李善长艰难的欠身,喘着粗气道:“陛下此言甚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拿住胡惟庸,现在京城内外,都已设防,老臣料想,只怕这胡惟庸,不久之后,就可落网,到了那时,一切乱臣贼子,都无所遁形。” 朱元璋只颔首,不过却看向刘基:“刘卿以为呢?” 刘基斟酌片刻,道:“臣倒以为,胡惟庸蓄谋已久,只怕……再也难找到他的踪迹了。既然胡惟庸已经潜逃,他潜逃的路线,必定乃是顺江而下,而现在,朝廷追之,恐怕也已不及。一旦他出了江口,进入汪洋大海,如何寻觅他的踪迹?” 刘基顿了顿,又道:“御史台这儿,这两日重新梳理一下近来的一些奏报,察觉到,开国之前,这胡家就有人突然消失不见踪影。此后,海外突然出现了大批的贼寇踪迹,他们似乎对于沿岸的备倭卫布防,十分清楚,处处袭扰,都能避过备倭卫的防守重心,这不难不令人想到,或许那时起,胡惟庸就已有了布局。” 朱元璋:“嗯?” ------------ 第一百九十五章:臣抓住真凶了 朱元璋看向刘基。 而刘基则断言道:“陛下,臣以为,此时的胡惟庸,早已扬帆出海,逃亡至汪洋深处。这汪洋之大,实在无法想象,他这一逃,只怕再也难寻其踪迹了。” 此言一出,百官依旧都板着脸,可许多人的脸色上,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胡惟庸确实不是东西,这头怂恿人谋反,那头自己却是逃之夭夭。 可他这一跑,倒也是恰到好处,如若不然,还不知要揭出多少事呢。 可能真正和胡惟庸勾结谋反的人并不多,可这庙堂之上,多少人为了平步青云,对胡惟庸虚与委蛇?平日那胡惟庸的府邸,更是被不知多少人踏破了门槛。 现在人既是跑了,人走债消,大伙儿如释重负。 可朱元璋似乎也早已料定了这个状况,想到这胡惟庸彻底消失,不禁心中恼恨。 朱元璋慢悠悠地道:“诸卿与胡惟庸有旧者如过江之鲫,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谋反迹象?他既在海外谋划了出路,其中又有谁暗中为他帮衬,给他提供便利?依朕看,只怕……暗中为他办事的人不少吧。” 此言一出,百官鸦雀无声。 朱元璋目光在百官扫过。 这时,才有人开始有了反应。 “陛下,臣等乃陛下之臣,非胡惟庸的臣子,胡惟庸历任中枢诸官,臣等与他有旧,也不过是因为他位列中书省的缘故。若说故旧,只怕谈不上,可若是论公谊,倒是有的。” 又有人道:“不错,臣也如此,臣与胡惟庸,倒也有一些关系,平日会有一些走动,可这都是为了公务,至于私情,只怕谈不上。” 众人纷纷称是。 反正……胡惟庸本人已经跑了,还能怎么样? 平日里走动多?可他是右丞相啊,咱们为了公事,经常和他打交道,这打交道,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为了黎民百姓。 至于私下里的勾当,那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李善长咳嗽一声,微微颤颤地道:“陛下,臣……倒是与他有一些旧情……” 李善长说话声音并不大,可他说话的时候,百官们却都一致地安静下来。 李善长继续道:“胡惟庸这个人,现在看来,虽是十恶不赦,可是老臣却不得不说,此人雷厉风行,不少事交给他,总能干脆利落的执行。这是他的长处,正因如此,所以老臣才在陛下面前,再三举荐此人。臣所没有料到的是,此人的用心,竟是如此的险恶,臣昏庸老迈,居然这么多年,不曾见识到他的真正面目,现在想起,实在是羞愧难当。” 顿了顿,李善长又道:“陛下,臣恳请陛下,立即诛杀胡惟庸所有余党,海捕胡氏族亲!唯有如此,才可以儆效尤,震慑宵小。只是老臣……有不察之罪,也恳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看向李善长。 可实际上,这一句请陛下责罚,却也让百官纷纷提心吊胆起来。 他们在等,看看陛下怎么处理李善长。 这里谁不知道呢,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关系太近了,倘若李善长都不受责罚,那么这件事,也就算是罚酒三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陛下对此不依不饶,那么…… 就在所有人悬着心等着朱元璋反应的时候。 朱元璋似乎早已想到了所有人的心思,他冷冷地笑了笑,虽是心里依旧有千斤重石,压得他心中怨愤,此时却不得不道:“谋反的又非李卿,朕如何能够怪罪?所谓不知不罪,这些年来,李卿功不可没,朕若是为此而责罚李卿,岂不教天下人寒心?” 李善长满面懊悔和感激之色,他从锦墩上站起来,随即拜倒在地,毕恭毕敬地叩首道:“老臣德薄,蒙陛下不弃,才建了这尺寸之功,如今得陛下如此殊荣,更是诚惶诚恐,如今又铸大错,陛下仍旧不弃,天恩浩荡,教臣无言以对。” 众人无不默默地松了口气,心头一颗大石,也终究落地。 看来……这件事也就算是了了。 李善长都没有受到责罚,那么其他人,怕也不会有什么惩处吧。 话说回来,不抓回胡惟庸,就不可能有胡惟庸和李善长之间交从过密的证据,皇帝总不可能为此,去冤枉一个开国功臣。 李善长也似乎对这个结局,颇为满意。 在朱元璋宽慰之后,依旧还是行礼,而后才慢吞吞地坐回了锦墩上。 只有朱元璋知道,他的心头更怒了。 这心情就如同一块骨头卡在喉咙中,上不去下不了,可即使身为帝皇,这个时候他,依旧得不显山露水。 他慢悠悠地道:“今日就议到此,过几日……” 正说着,突见外头通政使司的宦官探头探脑。 朱元璋眼尖,一下子看到了,于是看一眼角落里的也该先。 也该先会意,提高声音道:“外头是谁在造次?” 于是那通政使司的宦官忙快步进来,行礼道:“陛下,武威伯、春和宫千户所千户邓千秋求见。” 朱元璋听罢,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那一夜,春和宫千户所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朱元璋倒也没指望千户所办出什么事来。 毕竟千户所虽然是军事机构,实际上,却偏重于监察。夜里发生了叛乱,他们能保住千户所一亩三分地,就已不错了,难道还真指望他们真刀实枪的去平叛不成? 朱元璋的心思,都放在了徐达、朱文忠指挥的军马上头,那千户所实在是顾不上,现在有了邓千秋的消息,倒是让朱元璋想起什么来了。 朱元璋道:“宣进来。” “喏。” 片刻之后,却见邓千秋一身戎装入殿,配上他清俊的少年面孔,甚是瞩目。 但不得不说,邓千秋的这副打扮,的确教人耳目一新。 有人不禁心里想笑,他一个千户,平日里最多也就穿着赐服,毕竟这戎装穿着,多有不便。可今日上殿,却故意一身戎装,倒好像是这个家伙,忙活了几天,也跟着去剿贼了似的。 又有人想:此子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啊,故意这样穿戴,摆明着是想要分一杯功劳,显得自己这段时日尽忠职守。这狗东西别的没学会,抢功劳倒是一把手。 此时,邓千秋已对着朱元璋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朱元璋心思何等深沉,百官这样想,他大抵也已想到了邓千秋的心思了,此时心里忍不住想这家伙怎么这么会来事,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地道:“何事?” 他的回应,简洁有力,表明了自己不喜邓千秋这矫揉造作的态度。 邓千秋道:“臣有重要的事需要启奏,所以才贸然求见,请陛下恕罪。臣……这几日,都在平叛……” 不等邓千秋说完,有人突然道:“噢?千户所也在平叛?可是京城内外,却为何只见朱文忠将军的兵马?” 有人不禁哂笑。 朱元璋冷冷地瞪了一眼那人,脸上显出不悦之色。 这人才连忙收起了调侃的态度,露出噤若寒蝉的样子。 实际上,邓千秋这一次算是捅了马蜂窝,好端端的,闹的胡惟庸鱼死网破,现在多少人受了一场虚惊,再加上不少大臣,从前跑的都是胡惟庸的门路,现在胡惟庸垮了,以后在这庙堂上没有了靠山,就算幸免于因为胡惟庸而株连,未来的仕途,也颇为堪忧。 所以大家对于邓千秋,不免生出怨愤。 朱元璋却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只奔主题道:“千户所也在平叛吗?” “正是。”邓千秋道:“臣不辞劳苦,率人亲自出马,于镇江一带进行了设伏,所幸的是,天佑大明,臣等在镇江水域,将胡惟庸和胡惟庸的族亲、心腹之人,一并拿获,这胡惟庸一党,总算是一网打尽。” “……” 霎时间,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诧异地看向邓千秋。 显然有不少人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最先反应的,竟是那垂垂老矣,一副不关心外事的李善长。 李善长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竟是失态。 幸好的是,眼下没有人关注到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曾位列中书省左丞相的韩国公。 朱元璋猛地眼睛一张,看向邓千秋,不发一言。 殿中,开始生出了一些细微的窃窃私语。 许多人不免错愕地看向邓千秋。 “你说什么?”连现今的御史中丞刘基,也有点懵了。 刘基根据自己的情况做出了自认为准确的判断,那胡惟庸既有后手,必然能够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大家已是对追之不及,最终也只能望洋兴叹。 可现在…… 邓千秋又道:“陛下,臣拿住了胡惟庸以及其族亲、心腹人等,共计七百六十四人,现在胡惟庸已被臣亲自押解,带入了京城,臣恐夜长梦多,所以特来觐见,恳请陛下裁决。” “……” 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又一下子静默下来了。 好半响后,才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而此时,更有不少人,开始如芒在背了。 ------------ 第一百九十六章:臣有万死之罪 李善长目露疑惑之色,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邓千秋。 此时他的脸上,似是一下子黯淡无光。 不过他依旧沉得住气,于是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朱元璋的身上。 这时候的朱元璋,诧异地看向邓千秋。 “你说的是胡惟庸?” 邓千秋朗声回答道:“陛下,正是胡惟庸。” “在何处?”朱元璋眼眸微微张大,胸膛起伏。这一次,他真有些激动了。 想到那胡惟庸若是出海,纵是他为九五之尊,也不能奈何此人,心中不免有无数的痛恨无法发泄。 可朱元璋细细思来,那胡惟庸既是早有预谋,一旦出逃,想要抓回,实比登天还难。 以至于,现在邓千秋言之凿凿,倒是令人有些不可置信起来。 难道那狡猾如狐的胡惟庸,真被邓千秋抓住了尾巴? 朱元璋问出胡惟庸在何处的时候,实则所有人也都紧张地看向邓千秋。 任谁都明白,一旦胡惟庸还在京城,这将对朝野内外,惊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邓千秋回应道:“陛下,就在午门之外,只等陛下召问。” 午门…… 此言一出,不少人的心,竟一下子被击了个破碎。 甚至有人脸色已一片惨然。 李善长依旧端坐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潜藏在这风轻云淡的外表之下,那一颗老迈的心脏,似也开始狂野地跳动起来。 朱元璋闻言,不禁为之大喜,眼中泛着光,喜出望外地道:“是吗?是在镇江拿获的?” 邓千秋如实道:“是,就在镇江。他们有数十艘舰船,顺水而下,幸亏千户所这儿,早有准备,提早赶到了镇江,勒令当地的水路巡检,拉起了横江的铁索,这才将他们截住。也幸好臣等早了这一步,否则……就真要让他们逃之夭夭了。”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心头被喜悦溢满,红光满面地道:“好,好的很,朕真的是无一刻不在盼着见一见这胡惟庸啊!很好,传见,将人押进来。” 殿中鸦雀无声。 却响起了宦官细碎的脚步。 可这脚步声,就像踏在了这殿中大臣们的心头一般,令人心绪起伏不定。 不多时,便有人将五花大绑的胡惟庸给押上了殿来。 朱元璋目光一扫,果见是胡惟庸,心中的激动和愤怒,便同时升腾而起。 他面上带着凛然,随即勾起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胡卿……别来无恙啊。” 胡惟庸似乎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 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可结果却落到了如今这个下场。 这一路押解来,心中有懊悔,也有恐惧,可……经历过这些之后,如今……只剩下了万念俱灰。 “臣……见过陛下。” 胡惟庸慢悠悠地道。 他此时,似乎还想保持着体面,或许是想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一丁点的好印象。 大臣们一个个紧张地看着胡惟庸。 而李善长依旧静静地端坐,他背对着胡惟庸,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回头去看入殿之人。 而胡惟庸的声音,他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听到胡惟庸的声音,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所露出的,却是疲倦之中带着几分怅然之色。 朱元璋此时心情很不错,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胡惟庸,饶有兴趣地道:“胡卿家这是要往哪里去?” 胡惟庸微微抬头看着上方,道:“臣……” 朱元璋却是突的打断他道:“你不必称臣了,事到如今,你我已非君臣,朕现在倒是钦佩你的胆色,想不到,你这从前在朕面前低眉顺眼之人,竟有这样的胆量,有这般的心机。” 胡惟庸并没有感觉到惭愧,他只叹口气,道:“我预料到此次必不能得手,所以才不得不金蝉脱壳,唯独没有想到的,却是天意弄人,竟是被邓千秋设伏拿住。这一点,倒是万万不曾预料。如今…既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无话可说,眼下无非一死而已。” 朱元璋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随即道:“死?死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胡惟庸勾着苦笑道:“就算再受皮肉之苦,又如何呢?被拿住时,我固是忧心忡忡,可现在……反而看淡了。男儿大丈夫,能到我这样的地步,总算在这千秋史书之中,能留下一个名字,无论是好名还是恶名,其实这都不紧要,大丈夫能有这般的际遇,其实也足够了。” 朱元璋目光森然地看着他,见胡惟庸这般倔强的态度,面上似在冷笑,道:“这样说来,你倒是无所畏惧,破罐子破摔了。” 胡惟庸脸上依旧显得平和,叹道:“不敢,只是一些肺腑之词而已。我知道陛下此时想要什么,想要我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可是我在陛下身边日久,岂会不知陛下的手段?对于陛下而言,今日我所做的事,已是十恶不赦,纵使我再如何求饶,陛下也绝不会网开一面。既然这结局已是注定,那么……我又何必如此,上演一出痛哭流涕的戏码呢?” 顿了一下,胡惟庸继续道:“若是我猜的不错,陛下还希望从我身上,吐露出一点什么。哈哈……” 大笑了一声,胡惟庸四顾左右,接着道:“陛下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和我勾结,又有多少人是我的同党……这……其实不用猜测了,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这满朝文武,有几个没有受我恩惠?又有几人不曾是我的同党?这些年来,我或明或暗,推举的人如过江之鲫,不是我的同党,又有几人能位列朝班?陛下若是想诛杀我的同党,那么不妨将这殿中之人,统统诛杀,一个不留。” 朱元璋听罢,眉头一沉,他脸色骤然变了。 而百官中已有不少人战战兢兢起来,那些和胡惟庸牵扯不深之人,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反而是那些和胡惟庸有深厚瓜葛的人,心里轻快了不少。无论如何,若是庙堂上下,都是胡惟庸的同党,那么他们倒是能松一口气了,毕竟……法不责众。 此时,胡惟庸笑着继续道:“敢问诸位公卿,你们有几人不曾在我面前说过阿谀奉承之言的;有几人没有得过我的好处的;还有几人不曾受我推举的。不妨可以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告诉陛下。” 百官默然。 倒是也有人想要站出来,他们确实和胡惟庸素无瓜葛,只是此时站出来,就等于是站在了满朝文武的对立面,此时反而更不敢做声了。 这时,居然有人道:“我算不算一个?” 胡惟庸侧目,看向说话之人,脸色霎时发冷,却还是道:“邓千秋,你不算。” 邓千秋眨了眨眼睛道:“我为何不算?” 胡惟庸见邓千秋不依不饶的,心里倒是咬碎了牙,若不是此子,他何至于到铤而走险的地步,又如何会有今日落到沦为阶下囚的境地。 他眼中溢满着恨意,冷森森地道:“我这辈子所用的法门,可谓是无往不利。倒是撞到你,马前失蹄!这是命数,自是无话可说。陛下明白我的意思,这满朝文武,也明白我的意思。邓千秋,你何至于在此胡搅蛮缠呢?” 邓千秋笑了笑,却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这胡惟庸,不过是故意想将所有的文武大臣统统拉下水,对于多疑的朱元璋而言,单凭这一番话,就足以让他怀疑所有的文武大臣了。 而文武大臣们呢,又何尝心中不是恐惧,生恐有朝一日,招来清算? 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有几人敢称自己是绝对清白的呢? 胡惟庸这是在临死之前,还想拉一群垫背的!甚至……似乎想要令这天下掀起血雨腥风。 邓千秋道:“你继续说,我在听。” “什么?”胡惟庸似乎看到邓千秋,便有种心破碎的感觉,他冷笑道:“你在听什么。” 邓千秋道:“你这点小把戏,就以为能够教人人自危吗?” 胡惟庸笑了笑,却突然看向了李善长,道:“李公……难道此时,不该说点什么吗?” 此言一出,满殿之中,已是人人恐惧。 李善长…… 胡惟庸说出李公二字的时候,已足以令人魂飞魄散了。 因为单单一个胡惟庸,就已让人恐惧,而若是牵涉到了李善长,那么……这殿中就真没有人可以称得上是清白了。 这满朝文武,哪怕是宫门前的一条狗,怕都和李善长沾着关系呢! 李善长本是欠身坐在锦墩上,闭门养神,可此时,却疲惫地张开了眼。 他吁了口气,不去看胡惟庸,而是依旧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轻轻皱着眉头,凝视着李善长,似在权衡,终于道:“李卿家,不妨可以说一说?” 李善长张了张嘴,却叹了口气,他知道陛下最明智的选择,是索性立杀胡惟庸,所谓难得糊涂,就是此理。 可陛下的本性,显然是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如今却已是有了其他的看法了。 没有犹豫太久,李善长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而后拜倒在地,叩首再拜:“臣有万死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