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沙道劫镖 黄沙漫天。 昏黄的天空与远处的沙道连成一片,哭喊和嘶吼的声音一如漫天尘土渐渐归于脚下的尘沙。 风又起了,吹拂着沙丘的面纱,掀起一浪又一浪的金黄。很快,脚边的一地残骸和血迹就会被沙道掩埋,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沙子被风拍到脸上,刮得生疼,摩挲的声音好似刚才的哭喊。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掉在地上的两柄短刃已经被黄沙埋了半截,黄沙之间隐隐绰绰漏出一节锁链。 “师哥……”她抽动着嘴角嗫嚅道,惨白龟裂的嘴角殷出点点血色。风止风又起,吹翻她头上的帷帽,脑后的盘发随之飞散开来,她僵硬的抽动下肢,想迈腿去捡,但是僵直的腿却弯不开,便一头栽倒在沙地上。 半个时辰前。 “别伤心了,”她把手里的水壶递给坐在对面的女孩,车上摇摇晃晃撒了些水出来,“被选上贡女是好事,不用留在家里等着嫁人。而且我听说毒峰城城主很有钱,你们去那里侍奉肯定过的不会差的。” 对面的姑娘低下头,不答话了,边上几个姑娘也被低落的情绪感染,呜呜咽咽起来。她彻底乱了阵脚,连连摆手:“哎哎哎,别哭啊,怎么还越说越伤心了,过得好不好吗,那妖城里头条件可比人城好太多了,留在人城能有什么意思,去妖城当贡女就是换个地方而已,哎别哭别哭嘛……” “去妖城当贡女……”边上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女孩哭得抽抽搭搭,一边用大到不合身的素白袍子擦着眼泪,“就再也,再也不能回来了……呜呜呜呜……我想我爹娘……我……” “哎哎,不是啦,那万一呢……”她想再安慰几句,却也渐渐失声。是啊,被选上贡女去妖城侍奉就是一辈子的事,再也无法离开,过的再好又怎样呢?看着边上的小姑娘那样思念远在家乡的爹娘,她再也说不出安慰的一字半句。 转念一想,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因为生弟弟难产走了,记忆里几乎没有母亲的影子,她默默仰头喝了一口水,就当没掉下的眼泪是润了润在沙漠里干涩的眼睛。在满车呜咽中她默默良久,将水壶挎回腰间,掀开车上的布帘,恰好风过吹动沙尘,迷了眼睛。 也不知道弟弟在家过得如何了,有没有惹爹生气……她放下帘子,摩挲着帷帽边缘上镶嵌的两颗萤石,这是八品镖师的标志,虽然品级不高,但多少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 这次走镖送的是章州进贡给毒峰城的精矿和贡女,是每几个月一送的季贡,所以货物和贡女都不算多,按部就班的送到毒峰城门口自然会有城里的人接应,这一差就算完,便可以拿着毒峰城的签收手令回去换钱。 唉……什么时候能再往上升一升就好了,赚的钱就多些,爹在家种地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她回过神,垂着眼眸,那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儿已经哭累了,伏在边上女子的膝上昏沉沉的睡去,车上的哭声也渐渐平息下来,陷入可悲的沉默,宣告无法改变的命运,此刻再多说一句也是无意义。 她被这气氛压得喘不过气,索性一把拉开车门的帘子,纵身一跃进滚滚黄沙中,脚尖在沙石上稍一着力,犹如灵巧的飞燕一般腾空而起,一跃到车顶之上。 不愧是龙临镖堂出来的迅镖,身量之轻盈,绝非常人可比。 她抬眼向前望去,前面人群的最前方有个沉稳雄壮的背影正牵着一头卸了货的骆驼走在车队旁侧。 “师哥——!”她高喊一声,想把刚才的沉闷都喊个彻底,随后身形一转,从车顶轻踩着马背骆驼背,在整个车队之间飞跃,转眼间已然坐上了那头背上空空的骆驼。 那身影憨憨一笑,抬起脸来,帷帽上那六颗萤石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小北,怎么出来了?探路还有一阵呢。”男人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胡子上已然挂满了灰尘。她好似生气一般叹了口气,干脆抱着手坐在骆驼上不下来了,翘着脚摇摇晃晃的,任由师哥牵着走。 “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她把帷帽向下压了压:“就是心烦。” “烦什么?说来师哥听听。是不是跟她们没聊得来?” “嗯,算是吧……”她又伸手向腰间摸了摸缠绕在身上的精钢链锁,锁的两头各挂着一柄一臂长的短刃,“她们说很想爹妈,不想去毒峰城。” 师哥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脚步越走越沉,但脸上依然笑意不减,道:“人各有命,她们操心她们的,咱们且顾咱们的。快啦,雾北啊,走完这一趟你也算是可以走季贡镖的迅镖了,将来能走的镖就多了。这次回去我就向师父陈情,求她让你升一升。” 雾北一听便来劲了:“真的吗师哥!” “自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师哥向她伸出手,“来口水喝,我身上的喝完了。” 雾北马上屁颠屁颠的解下水壶,双手奉入师哥手中,还不忘阿谀两句:“师哥啊师哥,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最最最最好的好师哥!”师哥端起水壶咕咚两口便把水一饮而尽,随后长舒了一口气,抹了抹嘴角的水珠,厚实黝黑的大手捏着水壶就像捏着一只小老鼠一般。 她掰着手指数道:“七品,六品,五品……嘿嘿,快了,我就快跟师哥一样是四品镖师了。” “那倒没这么容易,”师哥把水壶重新递给雾北,“迅镖只负责探路和寻踪,武功毕竟不如盾镖扎实,能达到四品的实在是少数。” 雾北跳下骆驼,嬉笑着:“这不是有盾镖师哥亲自指导武功嘛,嘿嘿,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师哥,我来牵骆驼,你上去坐会,小妹应当做牛马以报师兄大恩!” 师哥被这变脸小猫逗得哈哈大笑,转头看了看边上的骆驼,道:“我就不坐了,这骆驼是背不动东西才卸了货牵着走的,我这么沉,一会给他压死了。小北,你去周围探探有没有绿洲,我们拐道去补些水吧。” “小的遵命!”她双手抱拳打趣着,师哥拍拍她的脑袋,她一个侧身,脚下抹油一般,已然跃出数十步开外。 便是去寻路的这半个时辰,短短半个时辰。 雾北寻了去绿洲的路,沿着车队会经过的地方往回跑,心心念念着先把身上的水给师兄解渴,一刻也不曾停歇地往回飞也似的奔。 只是到的时候,只见满地断肢残骸,大片的鲜血已经被滚烫的沙地喝了个够,留下斑驳的深红。风过的时候,吹着地上的沙土,也吹着那些残肢断臂拍打在滚落在地的车辕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天上乌鸦一叫,凄厉的如同地狱里的索命鬼,引来那秃鹫享用美餐。 雾北从地上爬起来,愣神一般把帷帽戴在头上,跪在地上抖着声音喊师哥,一边徒手刨着沙土,捡着随处可见的断肢寻找师哥的踪迹。 “师哥,师哥——”手上已经殷红一片,不仅是手上流出的血,还有那些断肢干了一半黏腻的血块,她甚至忘记用那两柄短刃去刨沙,只知道师哥也许就在其中,等着她找到。 可惜没有人声回答她的话,只剩下风声瑟瑟,秃鹫朵颐。 没有找到。 找遍了这地上的残骸,大多数是人身上的物件,还有寥寥几个毛茸茸的妖物的残肢断臂。但没有师哥,也没有师哥的痕迹。 “师哥,师哥你在哪里……”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冲击着她的神经,难以安心思考,“师哥……” 小腿一阵刺痛,她低头一看,是一头秃鹫在啄食自己的身体。一股子怒火涌上心头,雾北大骂一声“我还没死!”,捡起地上那两柄短刃,短刃之间连接的铁索摩擦生响。 秃鹫大概也是感受到杀气腾腾,扑腾着翅膀想逃,但还是晚了一步,雾北手中那跟铁索已经套住它光秃秃的脖子,她一使劲,铁索交错,秃鹫那根长脖子应声断裂,小小的脑袋摇摆两下便耷拉下来,拖着沉沉的身子倒在地上,在沙地上划出一道痕迹。零星几只秃鹫见状,连忙扑棱几下飞走。 只是她依然觉得不解气,沾满血的手握住刀柄狠狠将利刃插进秃鹫的死尸内,沉重紧实的肉却被这精钢利刃轻易切开,翻出一地羽毛和血雾。 “我师哥呢!我师哥呢!是不是被你们吃了!师哥师哥……” 就这么插了十几刀,也许是还没从惊惧中缓过神,也许是累了,她缓缓靠后,最后瘫倒在沙地上。 尘土已经缓缓降到地面,她的身上也被附了一层沙土,和黏稠的血液粘在一起。 睁眼看到的就是这黄天,日头已经靠西,大漠也逐渐冷了下来。雾北大口喘着气,被尘土呛了一口,剧烈的咳嗽。 只是咳着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师哥,你在哪里啊师哥……”她走镖三年,第一次走季贡,本以为跟着师哥,只要把货稳稳当当地送到毒峰城就算完,怎么会想到劫镖这种事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 走镖三年,从未有过。 如今车队不见踪影,师哥也没投找到,短短半个时辰,到底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只感觉夜冷下来了,今夜没有星子。雾北的头脑也逐渐冷下来了,开始思考前后因果。 “劫镖,劫镖……”她仿佛神魂出窍,喃喃念叨。 车队虽然是季贡,货物不算太多,但从中原人域到北寒妖域毕竟路途遥远,中间还要横跨沙道,路上流寇妖匪确实是一重风险,但师哥是四品盾镖,车队内也有十余名章州的侍从卫兵,如果遇上的是流寇妖匪,绝不至于全军覆没还不知所踪。 那劫镖的是谁?是谁有让整个车队覆没的实力?雾北常年在人域走镖,接触的妖类并不多,对北寒妖域的了解全靠道听途说,从那几个妖类的断肢上根本看不出是哪路人马截了镖。 雾北想不通这一点,也不明白为何师兄不在这里。对,师兄不在这些残骸里,那也许师哥……没有死呢?她猛地坐起来,是了,师哥也许没有死呢!师哥那么厉害,怎怎么可能就轻易死了! 但是以师哥的性子,这么惨重的伤亡,如果他没事,那他一定会在原地等我回来,绝不会没有任何音信拐道离开;如果他有事,必然跟对方拼死到底,怎么会就这么消失了…… 去找师哥。 她笃定了主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师哥不会扔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的,一定是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所以临时改道了,师哥知道我擅长寻踪,一定是特别特别放心我,所以,所以…… 雾北抹了抹眼泪爬起来,眼眸在夜色里格外闪亮,手却把脸上糊的到处是血,像只刚吃饱饭的豹猫。她从身上扯下一块长布条,把手包扎起来,顺手擦了擦短刃上的血迹,将它缠在腰间,咕嘟念叨:“这缚龙锁还是师哥打的呢……我必得找着你,狠狠打你一顿才行……” 快些上路,她心中嘀咕,不然路上的痕迹要被埋掉了。 她便使出那寻踪的本事,一手扶住帽檐,控制着耳边的风流,闭眼凝神听着。晚风又急又凉,也把远方的动静一五一十地送到她的耳畔。跟着车队走了这么长时间,她早已记住了这么多车辙在沙地上滚动的声音,也知道从章州出发的那么多人马大概是什么动静。 此刻,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在原定路线偏西侧的位置,出现了类似的声响。马车驮着厚重的矿石和珠宝,那种碾碎细石子的声音,还夹杂着细碎的压抑的呜咽,随着晚风递入耳朵,但是其中,没有独属于师哥的脚步声…… 师哥的脚步声很沉但是步步扎实有力,脚上那双布鞋是师父做的,特别厚特别结实,所以走起路来硬中有软,她最熟悉不过——无数个夜晚她躲在厨房偷吃的时候最要提防的声音,以前最怕听到,现在却不断想要寻找到。 确实没有,而且从地上的人类肢体来看,十多名侍从卫兵只剩下两三个,但是远方却有十多种不同的脚步声,很杂乱并且几乎没有什么规律可言,这是什么动静……蹄子摩擦沙地的声音……但是听这个动静,步幅非常大,并且只有两只脚交替迈步……这样的动静有大概四五个,她皱着眉头,仔细推断,两条腿走路的长着蹄子的东西,总不能是拉车的马匹骆驼,那就只有牛头马面那种妖类。 其中还有一个声音异常奇怪,很沉,沉到要把脚下的土地砸裂开,而且每走一步都有些许喘息,体量绝对有三个师哥那么大,按理说,这样的庞然大物必然会留下巨大的脚印。她慌忙低头查找,只是刚才已然拂乱了这里的痕迹,一点看不出巨大脚印的踪迹。 好在现在已经掌握了车队行进的大致方向,只要沿着地上还没被完全遮盖的车辙痕迹和杂乱的脚印一路追踪就好。 师哥,你等着我。她咬咬牙,一头钻进风里。 ------------ 第二章 招财进宝 奔袭了一夜,路上的景致已经从荒芜的沙漠渐渐变成有些稀疏乔木的平原,车辙的痕迹和零碎杂乱的脚步印记越发清晰,她也不必时时刻刻凝神听着远处的动静来判断方位。 黄沙和尘土交错,雾北的身上已然如同沙子堆砌起来的人俑。 车队怎么会行进的这么快,她扶着一棵叶茂的大树停下来喘着气,干燥的热气在喉管处反反复复,好像要咳出血来了。 按照迅镖的速度如此追击,早就应该追上了,为何现在还不见踪影? 她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不得不靠着树盘腿坐下,调整自己的呼吸。今天日头真大,哪怕是从疏影之间投射下来的光斑也觉得刺眼,她避开光侧过脸去,谛听着地平线那头的脚步声,车队的声音渐渐放缓了,喧闹嘈杂的声音混迹其中。 来时便远远看见前面傍着山好似有一座城,车队是进城了? 她拧开水壶仰头,水壶中只滴出两滴水来。 雾北把水壶往边上一扔,烦躁的摩挲着腰间那跟铁索,只觉得腹中一股血气乱窜,扯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昨夜时急时缓地追着车队的方向跑,一刻都不曾停歇,更不曾去补充水源,现在日头这么毒,她只觉得自己就快脱水晒死在这里了。 既然都到这儿了,那就想办法弄个明白。她握着短刃在地上划线测算来时的路径,弯弯绕绕的路在阳光下蒸腾起热气,模糊了视线。 已经偏离原定路线数百里,远处那座城池绝不是毒峰城。过了沙道,这里就是北寒妖域,是妖类的地界,不是毒峰城,那也有不知多少妖类的威胁在等着她。更何况妖城比不得人城那般自由出入,就算是走镖也只能在城门口交接,还没有凡人能去妖城走一遭回来。 高低要走这一趟,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大概是既来之则安之,雾北从地上爬起来,正想扑扑身上的灰尘,却只觉得气血上涌,头脑胀的发昏,靠着树干再次滑了下去,粗糙的树皮把背后的衣服搓了个稀烂。 淅淅索索,淅淅索索…… 光影在不远处的那树丛之间跳跃,草丛摇曳,雾北哪怕觉得眼前发黑,也知道不远处恐怕有威胁靠近,便紧了紧手中的龙刃,努力平复体内紊乱的气血,紧盯住草丛不放。 “老二,上!我们抢她!”一个稚嫩又有些沉闷的童声从草丛里传来,随即一前一后两坨棕黑色的物体从草丛之间滚出来。 只见那两毛茸茸的圆球上还扎着黄色的三角巾,一滚一跳的往这里来,刚才那个童声就是他们发出的。雾北醒了醒神,终于看清来者—— 两只小熊精。 圆头圆脑圆肚皮,歪了的黄领巾变成了口水巾,这俩最多不过她腰部那么高,真是只有屁大点大,一脚能给他俩踹出二里地。 哦对,熊爪还抓着两节磨尖了的木棍,正喊着打劫向这里来。 小熊精来到近前,像个炸了毛的黑瓜,还气势汹汹的高举熊掌,另一只手用木棍指着雾北,大喊:“打劫打劫!快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边上那个小熊精应该就是他说的老二,挥舞熊爪给他哥哥助威:“交出来,交出来!” 雾北松了口气,也懒得跟他们废话,刀尖直指他们俩的喉管,盈盈寒光反射进小熊精圆溜溜的眼珠里。她尚未出声,那俩小熊精就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起了求饶的头,黄领巾都掉在了地上。 如果现在的状态单独面对流寇,恐怕就交代在这里了,雾北看眼前这俩熊精竟然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大概是刚通灵智的小妖,没怎么见过人,所以天不怕地不怕,见谁都想抢。也幸好碰上的这俩小妖好对付,不然还真难说…… “你们是打哪来的?”雾北收了刀,歪着脖子靠在树上,吐息有些紊乱。俩小熊精看着也没那么怕生了,大概是觉得雾北形容枯槁,也没力气真的杀了他们俩,索性往地上一坐,系起了黄领巾:“风啸庄……边上的山头。” 正好顺势问问路,她想着,接着问道:“风啸庄?前面那个城吗?” “嗯。” 雾北是镖堂出了名的“急急国王”,办事急躁不说,还没个主见。但身处妖城外头,她倒是学会了计划行事,现在找这俩小妖打探地形,进城之后也方便行事。她接着问:“我要去风啸庄,你俩能给我带路吗?” 那个小小熊一听连连摆手:“不不,我和哥哥都没去过……” 小熊也摇摇脑袋,熊耳晃荡晃荡:“风啸庄的庄主是个大老虎,他不让一般的妖进城的,我们这种小妖只能在边上山头自己过,更别说你们人进去了,他一定不肯的。” 阳光斜照,两只小熊精坐在光里,被描了一层刺挠的金边。 这下难办了,车队已然进城,如果不进城,如何能去寻师哥呢……再说了,这样大的差事,走镖失利,回去之后肯定会被罚出镖堂,走镖的路也算到头了,说不定还会连累师父……她从进了镖堂之后,一直活在师父和师兄的羽翼之下,如今就似站在树荫的边界,非黑即明,要她自己选。 “你们叫什么名字?爹妈呢?”雾北缓缓合上眼,呼出的气断断续续。她的身体已经被长时间的奔波掏空,恐怕短时间是无法提起精神去追了,不如让这两个啥也不懂的小熊精帮帮自己的忙。 小熊愣愣的挠挠头,答:“没见过爹妈,也没有名字。” 她听闻此言,微微睁眼,有同病相怜之处,便开口道:“那,我给你们起个名字。”两个小熊精面面相觑,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雾北没念过什么书,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那就起个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名字吧。 “你,叫招财;你,叫进宝。以后跟我混吧。我是大哥。”她苦涩的咧嘴一笑,愈合的嘴角又裂开来,斑斑血迹在结了痂的伤口上缓缓渗出,白牙也染了红,虽是笑意,看着却格外瘆人。 大的叫招财,小的叫进宝,好一对招财进宝,可不是她最喜欢的么。 小的那个看看大的那个,他俩迟疑一下,压根顾不得地上尘泥,“咕咚”一声齐刷刷拜倒在雾北面前,还不忘表示衷心:“小的膜拜膜拜膜拜大哥。” “哈哈哈哈哈……”她放肆的仰头笑出声,笑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疼,眼睛却润润的。这俩小熊精还没完全学会人的语言,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笑罢了,她心头涌起悲凉。 从小都是她跟在师哥屁股后面,如今却也换过来了,还是两个刚收服的小妖。 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只能眼神示意边上被自己扔出去的水壶:“去给大哥找点水来。”进宝立刻领命,抱着水壶咻的钻进草丛。 “招财,这附近有没有水潭?”身上的血实在太多,混着尘泥、汗水,已经散发出酸酸的臭味,不洗洗干净的话,这个样子也很难进城。 招财道:“这个方向有个小瀑布潭。”熊掌一指的方向确有隐隐水声传来。 “好……”雾北看着眼前立正站好的小熊精,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几年前的自己,“去找些能吃的果子来。” 日头西行。 瀑布不算很大,夕阳的余晖下如同金泉,圣洁得好似神明沐浴之处。从瀑布顶上崩腾而下飞溅的水雾在橙红的余晖下折射出七彩色泽,恰好落在她倾泻如水的长发之上。 雾北洗澡实在不如市井小说中所描写的一样,如同仙女下凡一般的沐浴场景并不存在,反倒是身上的血污、泥沙被清水冲刷下来,周身的水面浮起一层猩红,油光泛起涟漪,像有七色祥瑞之光。 她抹了把脸,手上被掀了一半的指甲盖痛得她额头暴起青筋,血水顺着惨白的脸滴哒而下。风吹树叶,落水奏鸣,还有她停留在口中的呜呜咽咽。 “招财——”她喊了一声,不远处的篝火边立刻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只抱着衣服的小熊精。 招财把破破烂烂但烤的干蹦蹦的衣服递给雾北,还不忘汇报工作:“报告老大,已经洗干净烤好了。” “好,玩去吧。”她穿上衣服,身后被搓烂的衣服像个秃了羽毛的鸟。雾北咬咬牙扎起手,重新将缚龙索缠在腰间,只待入夜,便用缚龙索杀进城去。 招财崇拜的看着她腰间盈盈闪光的龙刃,兴奋的问:“老大,是不是晚上有安排!” 雾北长叹一口气,放眼望着天边蓝紫色的流云和日渐落入地平线的夕照,神圣的光辉落入沉静如湖水的眼底。 她将帷帽扣在尚在滴水的头上,答道:“是啊,天黑了我就得进城了。” “进城?哥哥,我们要进城咯——”进宝欢喜的跟个什么似的,手脚都不听使唤,在地上打起滚来。 她连忙纠正:“我进城,你们不进城,就在山上自己玩会。” “为什么?”俩小熊精顿时僵在原地,异口同声道。 “因为……”她随口扯了个谎,“城里太危险了,我先进去探探路。你们先回家玩,等我这段时间在城里混熟了就接你们进去。” 城里就是凶险异常,嗯,也不算全是谎话。只是后半句她没想着兑现罢了——遇上他俩属于意料之外,不过是刚才体力不支,顺手收服了想让他俩干点活罢了,没想到这俩小熊精这么好骗,更没想到他俩真死心塌地要跟着自己。 “老大……”招财进宝在她腿边站着,四只小圆眼睛看着她又崇敬又感动,泪花都快掉下来。 雾北被看的不好意思,也实在是因为骗了他俩心虚,移开目光不与他俩对视,俯下身摸摸小熊头:“玩儿去吧,大哥还有正事要办。” “嘿嘿,好!”招财拉着进宝,两只小熊精短短的尾巴一摇一摇,走到一半被雾北喊住:“等会,回来。” 她蹲下来,借着最后一点光线,给他俩理了理黄领巾。 “去吧,玩去吧。”看着圆得跟球似的两只小熊精的背影,没有她他俩也会过得很好,没什么可担心的……雾北抬起头,月牙儿已经攀上枝丫,映照着帷帽下半张枯瘦的面庞,隐隐有几分鬼气。 北国凉风习习,吹得婆娑树影阴森骇人,树影之间唯有一团黑影定定不动,两颗萤石发出微弱的绿光,好似夜色中伺机而动的猎猫。 雾北压了压帽檐,蹲在树枝上看着城门周围的动静——城门早已紧闭,护城河里黑洞洞的不知潜藏着什么水蛇猛兽。方正的巨石堆砌出的城墙比章州的高出一倍不止,轻功难行。石头被打磨过,几乎没有着手的棱角,徒手攀爬必然会坠下来。就连其间缝隙都被黏土填实了,想用龙刃插入缝隙一点点挪上去也几乎没有可能。 更何况城墙上定点有妖类把守,还都是身形高大的鹿妖,握着的长枪比她手腕都粗,爬上城墙后必然难以脱身,要想走这条路恐怕…… 月色西沉,黑云压压的遮住了半边天光,雾北脑子空空的盯着城门口,却见拐角处溜出来一条细狗。 她眯起眼细看,这黑狗长相实属吓人,瘦得排排肋骨清晰可见,跑动喘息时一张一弛,肋骨好似要撑破肚皮。细长的狗腿跑得倒是极快,不对,只有三条腿,后边左腿缺了半截,再看之下,那狗的尾巴还露着白骨。 雾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背后冷风阵阵,心中越加发毛。 黑狗呜呜低吠,微张的唇吻中混着暗红色的涎子往下滴,远远看着都觉得腥臭无比。她皱着眉头捂住口鼻,那黑狗猛的转头,以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朝她的方向望去,那只赤红发光的独眼吓得她大气不敢出,只远远一眼,雾北就感觉不妙,万一被发现,这条狗就能把自己挖肺掏心。 好在那狗只是看了这么一眼,她暂时缓了口气。 那狗跑出数十步,后面便跟了人出来。 说是人并不准确,是一队披甲带刀的牛头马面,各个高大雄壮,步伐沉闷作响,看这架势,应该是夜里巡逻的。 雾北沉吸一口气,这下犯了难,爬又爬不上去,总不能把墙凿个洞钻进去……但是底下这队巡逻兵也不是吃素的,那狗要是靠近自己就能给她吓破胆,怎么躲得过啊…… 她干脆坐在树枝上荡起了腿,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摩挲起下巴,摩挲着摩挲着忘了自己手还没好,不自觉的啃起了指甲,一下吃痛,重心不稳,头朝下栽倒下去。 雾北好歹是个八品迅镖,不至于让自己摔得太难看。她在空中抓了一把树枝借力,腿蹬树干,身段轻盈的一个转身,“唰”地稳稳落在地面。 至于动静…… “呜嗷!” 是那黑狗的声音! 雾北只觉得心头一股血液奔涌而上,狗吠声就在不远处,已然闻见血腥气,吓得她一个激灵,寒毛直竖,人都被定在原地。但也只一瞬,她的保命本能就战胜了身体的恐惧,一跃上树踩着树叶使出看家本事连连往外跑。 树梢月影点点,丛丛生响,她只需轻踩树梢便能借力向前腾越,身姿轻盈无比,月色都追她不及。 黑狗是跑得快,但是苦苦想保命的雾北跑的更快,还不忘绕着圈往边上跑,但是奇怪……那巡逻兵好像没有追上来,狗也只是追了十余步就没追了。 她心下起疑,按理说不应该啊…… 要说大概也是她脑子有点直,偏就想搞明白为什么,便眨巴眨巴眼睛,又掉头回去了。但也有点子聪明在身上,至少换了个方向。 远远就看见那群牛头马面拦了一个阴黑黑的人影,是个人。 那条黑狗也不叫唤了,垂着头在边上立着。 雾北这回学乖了,牢牢扒着树枝,伸长脖子探头细看眼前的光景。 人,居然是个人……看样子是个男人的身形,头上戴了罩着黑纱的帷帽,看不清脸,一身藏青色衣衫,上身左半边围了个墨色长袍,长长的袍子尾巴拖在身后。 穿的什么玩意,实在没品……雾北咋舌,一看那男人腰间还系了根赤色长绳,层层叠叠的垂在腰间分外醒目,末端挂了个朱玉葫芦,倒像是值些钱的样子。 不是只有卖身的才会在腰间系红绳吗,这男的怎么……?她脑海里隐隐产生一个念头。 人妖殊途,谁家好人没事半夜来妖城,被发现了还能跟巡逻的热切交谈?谁家好人腰间系一个这么明显的红绳,还特地缠几道标明身份?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她认可的点了点头,这男的一定是城中那个大老虎找来的男宠。太聪明了,雾北扶额微微笑着,已经想到了入城的办法。 ------------ 第三章 墨隐人间 风啸庄城外。 月已下树梢,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刻。 空谷寂静一片,只有风声萧萧,像是冤死厉鬼拖长嗓子的哀嚎。冷风引得火苗上蹿下跳,飞溅的火星子在空旷的泥地上蹦跶两下才渐渐消散,把那男人的样貌照了个清楚。 剑眉星目,黑纱之下那张脸有几分俊朗。他睫毛生的很长,垂着眼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火堆,火光在眼中跳动,眨眼之时便好似有点点泪光在睫下闪动。面目确实清朗俊逸,这双眼睛更是惹人怜爱。 长得还挺好看的,难怪连妖都喜欢,还夜半请他来这里,啧啧啧……雾北远远的坐在树杈上,已经脑补出了一出大戏,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既然他都到门口了,为什么那队巡逻兵没让他进去呢?难道这城里的大王不急么? 她又转念琢磨,心说这城墙都如此高大,想必开城门会大费周章,动静一定不小,大概是城主怕别人议论他半夜招嫖,所以先让这人在城外候着,天亮了再进城。 嘿嘿,不过这小美男碰上我,那可真是倒大霉咯。 雾北搓搓手,再复习了一下脑海中的计划:一会就这样一个闪身到他背后,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把刀架他脖子上威逼利诱,把他身上扒个精光,自己扮成他的样子就能进城了,然后让他滚得远远的。 真是万全之计。 她目光落在了那个朱玉葫芦上,咽了一口,那东西不知道能卖多少钱……就算卖不出去,也能给师兄装酒喝。 事不宜迟。 她伏着身体,重心前移,脚尖稍稍使力,一道凌冽寒光便划开沉寂夜幕,右手那柄龙刃照映着她胜券在握而扬起的嘴角。缚龙索交错摩擦,铮铮有声,她脚尖踢在另一柄龙刃之上,霎时之间,龙刃犹如闪电直逼那苒苒篝火。 近了,龙刃从他面前划过,缚龙索就快缠上他的脖颈,她已经能将他肩上披散的发丝看得根根分明。 只要手上再使劲收紧缚龙索…… 她的瞳孔在一瞬间缩小,震颤着,难以置信。 缚龙索在空中像被定住了一般,空气变得黏腻浓稠,无论右手如何使劲,缚龙索都无法顺利抽动。她自信的笑意消失无踪,再一看眼前只有几臂距离的男子,依然镇定自若背对着她坐在篝火之前,但是,但是……他周身散发出浓重的黑色雾气,像水墨一般晕染开来,缚龙索正是陷入其中。 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她就被惯性甩飞出去,如此短的距离根本无从受力,那团墨色像是有意识一样,恶狠狠地将她摔进篝火。 雾北摔进那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身上星火点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咳咳咳……”她大力喘息着,口中吐出泥土和炭灰,狼狈地支起上半身,但腿还没从高强的撞击中恢复过来。 这到底是…… 她还没能弄明白此间究竟发生何事,那男子已经站在自己身前,挡住了火光,只剩下黑压压的投影和可怖的黑气环绕着雾北,腰间那朱玉葫芦此刻晶莹透亮,折射出诡异的红光,好像豺狼虎豹的血盆大口,她看得心头一紧。 那人并未说话,雾北却觉得周身空气重的喘不过气来,压抑着,就快窒息而死。 “龙临镖堂,八品迅镖。”那人终于开口,“就凭你,想杀本道,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了?”雾北还未出声,头上的帷帽被他一把掀起,长发如女鬼一般散落在脸侧,眼神幽愤又怨恨。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这个已无还手之力的姑娘,等待她的答话。 “我没有要杀你。”雾北强撑着高压,支着膝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右手依然紧紧攥着龙刃,虽然在这人面前,龙刃根本用不出本事。 她被气流压得抬不起头,只能翻白眼瞪着眼前这个人。 “不杀我?那你这是?”他眉峰一抬,眼神寒气逼人。 “我,我……”雾北说两个字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人见状也收了神通,黑雾消散,她顿觉身上千斤重担一扫而空,鲜活的气息一下子涌入肺腑,寒津津的浸润内脏,身体却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气流,她干咳两声,“哇”一口吐了出来。 那人避之不及,衣角沾上了雾北吐出来的还没消化完的野果。 雾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边咳边求饶:“别杀我别杀我!咳咳咳咳咳……我……咳咳,我真不想杀你!” 我也杀不了你啊大哥,这绝对不是男妓的水准,咳咳咳……雾北气沉丹田,努力稳住脚步,短短片刻之内的事情在脑海中逐一呈现,这个男人的身份恐怕…… 中原人域修炼的武功即便到了登峰造极之时,也只是皮肉功法的长进,未曾听说能以如此魔障之气控制事物,他修炼的怕不是…… “走镖失利,你不回中原受责,来这里作甚?”他一语道破,随手扯下那小块被腥物沾污的衣料,扔进火堆。 他怎么会知道? 雾北呼哧呼哧喘着气,脸颊上已是层层冷汗。没猜错的话,眼前这个人应当就是传言中铤而走险修了魔道的人,但应该还没完全成魔,称作渡魔更为合适。面对这样的人修渡魔,如何回答才能走出生门…… “我怕死。”她努力稳住气息,但风嗖嗖吹着冷汗,身上被寒气包裹,不禁心下更加发虚,只觉得腿脚都不受控制的打颤。 他冷笑一声,坐回火堆旁:“怕死?” “是,”雾北见他暂时没有要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壮着胆子接着说,“你猜的没错,我是走镖的。本来是走送给毒峰城的季贡,但是半路被劫了,我师兄也不见了,我跟着痕迹一路追到这里。” 她没有办法说谎,在这个人面前,说谎一定会被看穿,那就是死路一条。 “你师兄?”他似乎并没有想要一个答案,只是略作思索,微微摇了摇头。 雾北点点头,和盘托出:“是,我想进城找他。所以……” “所以什么?”他转过脸,阴深的眸子吓得她一个激灵。 “所以我只是想,只是想……抢你的衣服,扮成你进去……”雾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头发丝吃进嘴里了都毫无察觉。 他接着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扮成我就能进去?妖城还没有人能来去自由的先例。” “我,呃,我以为……以为你是……”要是真说实话会不会死啊…… 他毫不在意的伸手放下帷帽上的黑纱,遮住了侧脸,问:“是什么?” “是……城里老虎招……招嫖的……男……”最后几个字声音细的跟蚊子似的,这句话一出,雾北已经感觉到脖子凉嗖嗖的,好像人头已经不在身上了。 “哈哈。”他笑出声。 “你不生气?”她摸不着头脑,不过脑袋还在。这人捉摸不定,怎么都这样说他了,他还能笑出来,不会真的是…… 黑纱之下,隐约感觉到他眉眼舒展开来:“我为何要生气?你要进城,我可以帮你。” “你能这么好心?”她眉头一皱,刚说完就后悔了——坏了,说错话了。虽然他现在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但保不齐哪句话让他不高兴了,那就说不准了。 他没有恼,语气也没有变化:“自然是有条件的,拿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来换。” 没想到也是个财迷,换就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雾北摸索摸索身上的口袋,坏了……衣服破破烂烂,仅能蔽体,口袋里本就不多的钱财早已在路上掉了个明白,她一把掏出口袋,真是比脸都干净。 “我真是诚心的,你信我,我这个人最讲究的就是信誉,而且办事绝不含糊,随时听候差遣!所以……能先欠着吗?” 他指了指雾北手上的龙刃,道:“我要这个。” “不行!绝对不行!”这可是师兄打的,怎么可能随意送人。 “那用你的命来换。” “可以,这个可以。”雾北松了口气,“那我给你当牛做马好了,只要你能带我进城找到师兄,多大的票我都跟你干。” “你便把这东西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他伸手触摸火苗,修长的手指在火光之中隐隐可见内在白骨。 雾北想着既然都给人当牛马了,他也暂时不会取她首级,那就套个近乎,一屁股坐在他几步远的位置,答道:“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比命更重要的,不然你为什么活着?怕死归怕死,你现在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就不会杀我。再说了,这缚龙索是我师兄打的,不能轻易给你,至于我这条命,你也看到了,我有寻踪问迹的本事,只要能用的上我的地方,你尽管吩咐,我一定办好。” “好,明日便随我进城,自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他把嵌着萤石的帷帽丢给雾北,她一把接过,还想再攀谈两句:“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是走这趟镖的?对,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半路被劫了?你当时看见了?那你见过我师兄吗?” 他被雾北叽叽喳喳问的不耐烦,嘴角就崩出两个字:“没有。” 雾北识趣的不再追问,但心里还是细细盘算,这人虽然走了魔道,但也不至于事事都能知晓,其间定有古怪,说不定就与他只身前往风啸庄有关系,难道他是来帮那老虎销赃的? 她抱着腿,把脸埋进胳膊,余光偷瞄着此人,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池墨隐。” 池墨隐……此人确实如名字一般。 她心里还挂记着进城之后从何找起,心中思绪一团乱麻,刺骨的风拼命钻进千疮百孔的衣衫,她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地倒地上缩成一团。 “真可怜。”他温柔地抚摸着火焰,拨弄着飞溅而出的火星,就像坐在湖边临风抚琴一样自如。 雾北看得怔怔的,不怕冷又不怕热,这是什么境界…… “我是可怜,哪像你,修了魔好了吧,知觉都没了,肯定活的长咯。”她别过脸,心里却念叨着:肯定是个无知无觉的老僵尸,修魔的人可以延长很多寿命,他这样的不知道活了几百岁了…… 池墨隐听她的语气,倒也没觉得是在阴阳怪气,反倒好像出了神,淡淡的回答一句:“我不是为了长生……” 不过眼前篝火正旺,噼啪的火焰盖住了那声沉吟,雾北没听见,她翻了个身,脑子沉沉的,不多半时,响起呼噜来了。 奔波了整整一天,现在总算睡个安稳好觉。 月落日出。 晨辉绵软的拂上她的脸颊,好似在安慰一夜受寒的旅人。她的眼睫在晨光下微微颤动,醒到一半,又翻了个身,将胳膊枕在脑下,迷迷糊糊说着梦话睡过去。 池墨隐从定坐中转醒,看了一眼还睡得昏天黑地的雾北,起身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雾北半梦半醒之间觉得眼前好像乌云密布,迷迷瞪瞪地把手往额头上遮,嘴里还念叨着:“师哥,跑……快跑……要下雨了……”腿也蹬起来,人在沙地上扭来扭去,昨日刚洗干净的长发在地上摩擦,沾沙抹土揉成一团。脏得跟个鸟窝一样。 他好像长吸了一口气,才克服了对眼前这个“鸟人”的抵触心理,用魔道的本事控制着身后拖得长长的袍尾,袍尾戳了戳雾北的胳膊:“喂,起来了。” “师哥我真没偷吃……我真没……”她嘟嘟囔囔的,大概是换了个梦境,梦到偷吃被抓包了吧。 “起来了。”袍尾狠拍一下她的胳膊便马上抽离,好像生怕她身上的沙土粘在自己身上。谁知梦里雾北也是个迅捷如雷的好手,一把抓住他的袍尾,嘴里还念念有词:“师父您老人家什么时候……给我……加薪……求您……” 许是话说多了,她半张着嘴,一滴哈喇子从嘴角掉下,拉丝地垂到地上,晶莹剔透。 “你!”这下池墨隐是真急了,连忙扯回自己的袍子,退的半丈远——原来都修魔了还是避免不了洁癖。 “砰——” 地面一震,不远处传来的轰鸣声如雷贯耳,雾北从梦中惊醒,一屁股坐起来,懵懵地环顾四周,还以为遇上地震了。 “走了,城门开了。”他一手捧着那朱玉葫芦,葫芦口朝下一甩,倒出几件衣衫来,“把这换上。” 雾北迷迷瞪瞪的还未回过神,就看见池墨隐已经端着架子走出老远。 “哎哎哎,等我会!” ------------ 第四章 进城干饭 “等,等等我!”雾北一边拉扯着身上的大袖子,一边提着拖地的袍子,衣衫大了许多也就罢了,还跟他身上是同款,按她的审美来看,实在是丑得不一般。更况且迅镖为了方便行事,从不穿如此宽大厚重的服饰,身上沉了许多,习惯不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堆破布烂衫,心想算了,估计这衣服真要寿终正寝了,随它去吧,便弯腰捡起帷帽,掸掸灰尘,小心翼翼的把那两颗萤石抠下来放入贴身的口袋,将帷帽扣在头上。 帷帽镂空处投下的光隙把她的脸照的斑驳点点,跟脸上零星几颗雀斑相交映,透着橙红,灵动如画。 “池墨隐,等等我!”她被盖住了脚面的长衫扯得走一步绊一下,一身轻功使不上劲,跌跌撞撞往他身后跑。 “叫道长。”池墨隐在前面根本不回头看一眼。 她连连点头:“是是,道长。” 昨夜光顾打斗,只觉得他穿的很奇怪,但今日在日头下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在光线之下竟能衬出点点亮光,由暗色的布料一衬,竟然如同星光夜幕一般。 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她摸摸下巴,打起了旁的主意。 离城门近了,雾北远远便瞧见门口那些牛头马面手持长枪列队站着,边上还有好几条昨夜那种黑狗,心里慌的厉害,不觉走的跟他更近些。 踏上护城河上放下的城门桥,她有些闷闷不乐——今早就是这个吓得她从梦中跳起来,她低头瞧着,到底是什么做的,放下来跟地震一样……不看不知道,这城门黑中透蓝,看着像是精矿冶炼所制。 北寒妖域物产不如中原人域富饶,矿产更是短缺,要是在妖域坐拥一处矿产,稍加经营,便是无本万利的买卖。所以妖域各城都要求人域上供精矿,还会收要奉男贡女进城侍奉,交岁贡的时候更是多少车珍奇异宝浩浩荡荡的往沙道上走。沙道周边的城镇有时会遭到流寇妖匪的侵袭骚扰,为的就是这些东西。 但脚底下这城门并不是粗制滥造的那一类,而是经过细细打磨,通体亮的发光,正倒映着头顶蓝天白云,就像是走在湖泊之上,头顶是天,脚下也是天。 目光侧移,反倒是边上护城河黑洞洞的。 护城河……她悄悄走在桥边往下探头一瞧,黑的深不见底,白日如此耀眼的光线都无法穿透这底下的河水,若是掉下去……她不敢往下想,多少有些庆幸昨晚自己还没傻到想游过去。 “道长,您来了。” 雾北寻思谁说话声音这么难听,跟堂里隔壁师兄学吹笛子似的,呕哑嘲哳难为听,抬眼一看,只看见一块巨大的护心镜和银色甲胄,再抬头往上瞧,终于才能把这守城的鹿妖看个明白。 池墨隐与他说了什么,雾北没听进去,悻悻的捡起因为使劲抬头而掉地上的帷帽,一颗心脏怦怦直跳,颤着手把帷帽往下压了又压,害怕被人看见真容。 “您后面这是……?”鹿妖指了指他身后躲闪的雾北,正要上前检查,被池墨隐一手挡住,道:“本道的侍从。” 鹿妖并不放心,沙沙的嗓子好像扯着声带说话一般:“庄主请您来,并没有邀请外人。而且我一直听说道长独来独往,今日怎么会有侍从跟随,要是被歹人蒙蔽可就不好,还是我检查一番更稳妥。” 鹿妖沉沉一步上前。 池墨隐未动分毫,手臂上却隐隐腾起墨色的雾气。他道:“本道说是侍从就是侍从,是你们庄主找本道办事,你若再要阻拦,这事可不好办。” “是,是……”鹿妖见状池墨隐口气生硬分毫不让的样子,不再多说,侧过身让出道来,雾北在后面看得寒毛直竖,袍子下握着龙刃的手已经汗透。还好袍子大挡住了这小动作,也还好这家伙没有背信弃义,不然恐怕不出片刻,我就身首异处……雾北脸色不好,只能紧紧跟着池墨隐进了城门。 听鹿妖的意思是,这里的老虎要找他办事……雾北悄悄回头,那鹿妖已经回到城门边上站着,没往这里跟。他什么能耐,妖城的大头目都要请他来办事? 步行数百步,渐渐离了城门口那空旷的样子,城市的喧嚣慢慢显露出来。 雾北四处打量着从未踏足过的妖城,这里的一切都与人城别无二致,只是房子街市都比人城的大太多了,路上走的也大多是兽首面目的妖怪,体型比人大许多,住这么大的房子也是应该。 “道长,这街上怎么男人比女人多这么多?而且……”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每个月人城都送来贡女,奉男却是一年一送,这街上怎么没看见贡女,只有奉男在摆摊打工啊?那别的装扮的女人,看着也不像是……” 她盯着一个前面小摊上挑拣着鲜花手串的女子,那女子身姿曼妙无比,裙裾曳地,抬手之间袖口滑落至臂弯,盈盈红裙之下好似能闻见香气氤氲,看得雾北眼睛都直了。 “蠢呐。” “你说什么?”她但还未反应过来,池墨隐伸手在她面前一晃,雾北只觉得眼前似有冰凉的甘泉抚过一般,一下子眼清目明。池墨隐微微侧头,雾北顺着刚才的方向看去,哪有什么美女,只看见一只灰皮大耗子站在摊子前摆弄手串,那条长长的光溜溜的尾巴搭在地上,正伸到自己脚边。 她屏住呼吸,那耗子精转过脸来看着她——被看出来了? “吃不吃茶?”池墨隐拉着杵在原地的雾北往边上冒着热气的摊子走,雾北怔怔的,反应过来却摇摇头:“我还没找到我师兄呢,哪有心思吃茶。” “咕噜噜噜咕噜……”雾北腹中“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那还是吃点吧……”她顺着池墨隐的动作在边上支着的摊子坐下,心想丢死人了。 这家茶摊里忙活的是个青壮年男人,黝黑的皮肤混着蒸腾起的热气和汗水,腰间缠着一个破布围兜,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反正手心汗了就顺手擦擦。 茶摊里倒是没见到妖类,人也就几个,都阴沉沉的不说话,驼着背低着头自顾自吃东西,雾气之间好像相隔千万里。角落里柴垛边上靠着一个老叟,像是眯着了,咧着嘴有些说胡话。 “道长来了,看看吃点啥?”青壮年男人站在桌边,总算抽出些空闲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珠,“咱这儿有刚出炉的包子,胡辣汤还在锅里,还是要吃点别的?” 雾北摘下帷帽,问:“你认识他?”青壮年摆手应道:“我哪能认识啊,是早就有人吩咐下来了,说道长今日进城,叫我们好生招待,费用都记在庄主账上。” 池墨隐也摘下了挡住面容的帷帽,白日之下,脸庞更显俊朗。 “给我上一壶好茶,她……你吃什么?” “我吃,嗯……刚才你说的那些都各来两份,还有别的也都来点吧。”雾北摸摸干瘪的肚子,肠鸣滚滚如惊雷,便又加了一句,“搞快点的,不然我会饿死。” 本来没觉得,肚子一叫起来确实觉得饿的心慌难受,她也不顾桌板油腻,干脆趴在桌上,歪着头打量起摊子里其他人,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师哥的线索。 隔壁桌那个男人长着一脸苦相,身上穿的比摊主的破围兜好点,虽然身上瘦瘦的,但手脚都绑着布条子,看着像是个吃体力活的,城里干活奔走,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嘿,大哥!”雾北叫他,“跟我聊聊呗。” 那男人头也不抬,低着头啃着包子,吃一口就会深深的吐口气,好像吃饭是件很累的事一样。他嗓音沙沙的:“聊什么?” “昨天是不是有一队车队进城了?谁带回来的?车队里有个很壮实的男人,背上背个大刀的,然后身量大概这么宽的,穿的……穿的挺朴素的,头上也戴着我这样的帷帽的,你见过没?”雾北一边拿起帷帽,一边用手比划着,满脸希冀的看着他。 但那男人看也没看一眼,闷声答道:“不知道。” 心里一下就凉了下来,她讪讪的收回手,尴尬又局促的放回桌上。像是被人劈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他甚至都没有看自己就说不知道,车队那么声势浩荡的进城,就算没看见,也应该听到些风声才对…… 摊主端着两笼包子过来了,一边将包子放上桌,一边答雾北的话:“你别太介意他说的话,也不是咱们知情不报,实在是他们进城那会全都让咱们普通人远远的避让开了,谁敢去看啊,我们在这里干活本就不容易,谁也不想平白丢了性命不是?” “嗯……”雾北心情稍稍舒坦些,但还是想知道些消息,“对了,我在城里怎么没见过贡女呢?我记得奉男贡女都来了妖城,怎么在街上只看见你们了?” “贡女都在城主府,我估摸着你要找的车队和人也一并进了城主府了。”摊主捧着脸盆那么大的茶壶斟茶,“虽然都是选来妖城的,到底贡女身份尊贵些,能进城主府伺候,我们这些男人只能在城里做些最下等的粗活讨日子,还提心吊胆怕犯事被杀头,哎,出又出不去,凑活着过罢了。” “死人!”柴垛那边一声惊叫。 雾北被吓得一个激灵,手上的包子掉在桌上,她俩连忙捡起来,拍打拍打再往嘴里送。 “秦伯,你又做噩梦说胡话呢?别睡了,起来吃点吧。”摊主从蒸笼里拿了个包子递给角落里蓬头垢面的老叟,刚出炉的包子,他竟也不怕烫。 那老叟没有接包子,只是瞪大眼睛大叫,嘴里糊糊涂涂的说着什么话,摊主回头朝池墨隐歉意的一笑:“不好意思啊吵到你们了,他有点失心疯,经常这样神志不清的。”池墨隐倒也不发话,静静的喝着茶,看着老叟的动静。 “劈成两半……头也被砍下来了!啊啊啊!好惨呐!”老叟嗷嗷大叫,就剩几颗残缺的牙齿在口中颤颤巍巍,满脸沟壑如刀刻一般,一只眼睛只剩下浑浊的灰色,不知是不是已经瞎了。 老叟那双干枯像老树枝的手在空中胡乱抓着,摊主连忙拦着他,低声道:“道长来了,别胡说。” 谁知老叟直愣愣的抓住摊主的手,力气之大一个青壮年都无法逃脱。 “道长!是啊,他来了,要杀人了!都要杀人了!好惨呐,啊啊啊啊啊——”老叟突然抱着头往柴垛上缩,“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人不是我杀的!那人……”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或者昨天车队进城的时候看见什么了?雾北起身走来,弯下腰看着老叟,缓缓问道:“老爷爷,昨天车队进城,你看见什么了是不是?有没有看见一个很壮的,背着个大刀的男人?” “我看见了!不,我没看见,我没看见……”老叟言语相悖,抱着柴垛瑟瑟发抖,“被杀了,都死了!好惨呐,砍成两半……人头,好多人头!头也被砍下来了……别杀我……” “您别听他的,”摊主无奈的摇摇头,“他早疯了,说话就没几句真的,天天疯疯癫癫的,可别信他的。” “我看见了!”老叟发疯的啃起柴火,“没有,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一颗沾了血的牙从雾北耳边飞过,那老叟啃木头把自己仅剩几颗的牙齿啃掉了。 摊主端来胡辣汤,一边招呼着:“哎,估计秦伯也是日子快到了,这两天疯话越来越多了,他在这妖城呆了大半辈子,谁知道最后就这样。”雾北后退两步,眼前的老叟已经渐渐没了动静,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好吓人。”雾北坐回桌前,看着胡辣汤里沉浮的豆皮,呆呆地说道。 池墨隐呷了口茶,问:“没见过疯子?” “不是,是他说的那些话。到现在都没见到师哥,如果他真进了城主府呢?那老爷爷还说什么杀人不杀人的话……”她转念一想,计上心头,“不是说贡女都能进城主府吗,我打扮成贡女不就能进去了?” “蠢货。” “你说什么?” 池墨隐面色如常:“我说你蠢。” 雾北也不生气,指不定他有更好的法子呢,便问:“为什么这么说?” 池墨隐也难得说这么多话,道:“贡女能进城主府是不假,但车队进城之后就直往城主府去了,怎么,现在已不是月贡季贡的时候,你猜他们看见一个落单的贡女去扣城主府的门,你下场如何?” 雾北“嗯”了一声,连连点头道:“还是道长考虑周到,我得再想法子。” 池墨隐脸色轻转,好似有一抹怜悯划过,垂下眼眸倒茶,口中似乎低声说了句:“你真像她。” “谁?” “没什么。”他看着面前吃包子吃得油光满面的雾北,“你要想进城主府,我也有办法教你。你既然有这么好的轻功本事,何不直接攀岩走壁进去瞧瞧?” 她略加思索,深觉有理,但还是有些许顾虑:“我进城都是托你的洪福,这样去城主府真的没事吗?” “风啸庄以堡垒外防为重,城主府守卫较松,你放心去就是了。只一件事,记得打探一下内里地形,我自有用处。”池墨隐已经戴上帷帽作势要走,“探完了路去城东那家最大的酒庄找我就是。” “现在就去?”雾北看着外头白辣辣的太阳,又看看身上这黑压压的行头,现在去不是送死么? “你不是急着见你师兄么,去就是了。” 她看着池墨隐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既然有办法了,还得把肚子填饱才是,不然哪有力气干活,便对摊主招手道:“再来两笼包子,来盘白切鸡,搞快点,我有要事要办!” ------------ 第五章 轮刃夺命 池墨隐!你真是要害死我了!雾北心中叫苦不迭,身后追兵紧逼,城主府内路还未探完,脚在房顶上磨的都快起火花了。 一点寒芒闪出,龙刃绕过前方瞭望台的支柱,扯得铁索绷得笔直。雾北手中贯力,身量轻盈被缚龙锁拽向前去,脚尖轻点攀上瞭望台顶端,猫着腰好歹喘了口气。 她侧脸向后看去,真不得了——追击自己的这队妖兵好像是猫还是黄鼠狼一类,速度快的惊人,在房顶的斜坡上也能行动自如,甩也甩不掉。不仅如此,他们手上还有暗器,虽然准头不好,但也是一重风险。 雾北往旁一看,对面那座瞭望台里的妖族已经察觉,配合着向这里拉弓。 “咳咳……”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赌一把。 她弯着腰向前,从数十米高的瞭望台栽倒下去,双手护在头前,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周,烈日之下那条墨色的袍尾被风吹的飒飒作响。 雾北稳稳落在地上,膝盖被坚实的地板砸的剧痛难忍。 那队追兵还没来得及下来,暗器刺穿身边的空气,溅落在脚边星火点点。她踉跄的爬起来,眼前是个拱门,内里昏暗,不知背后通往何处。 不管了过去再说。 她左手收刃握住,正欲迈腿往里走。谁知拖地的袍子此刻被压在脚下,一挪步便扯着整个人向前倾去,一个狗啃泥又结结实实摔回地上。 池墨隐你真该死啊……雾北连忙扯着衣服想爬起来,眼前突然天光隐去,周身围绕着隐隐杀气。 侧脸一看,他们还在房顶上,那眼前的是……? 她只觉得身前一阵恶寒,口鼻中充斥着皮毛混合泥土的腥气,顿顿地抬起头向上看去,一头巨牛挡住去路,本应扣着鼻环的牛鼻处吹出热气浓烟,扑面的恶臭。她一时定住,惊恐让四肢都失去了反应,瞧牛妖一身石甲,怕是全力用龙刃往上刺都不一定能刺穿。 跑,快跑! 那种求生的本能激励着这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一刀割下牵绊自己的衣裳,连连向后退去,直到后背已经紧贴被阳光晒得灼热的墙壁。牛妖不急不忙地向前逼近,每踏下一步地面就微微震动,顺着麻木的腿直达心脏,一步一颤。 硕大的牛蹄与地面碰撞的铿锵有声,这个声音好熟悉…… 雾北思索之间眼神凌厉的四下扫视,也许是跟池墨隐交过手后略微开窍,面对现在生死关头的场面,她已经能尽快恢复思考。 对面瞭望台的小妖拉弓了——她微微伏身,左手伸出龙刃一挡,箭矢被劈成两半,叮当掉落在地。不远处房顶上那队追兵也许是因为这头牛妖出面,脚步渐渐放缓了,现在的距离已经构不成最大的威胁。 但眼前这个牛妖…… 他手中持着一柄轮形兵刃,如同满日,内径比自己的腰身都粗上一圈。中心镂空处还有一圈倒刺,如果用这个架在脖子上,削下的人头和脖子处恐怕都不是整齐的切口,那得多痛…… 雾北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身上层层冷汗已将背后的衣物吸在身上。 牛妖的阴影已经拢住自己,阴沉的气息把她的背压弯下去。 “你是道长带……” 牛妖话音未落,雾北已经朝他面上冲出去——四周都是死路,只能赌这牛妖身巨迟钝,一时抓不住自己,那便有一线生机! 牛妖眨眼之间,雾北已然踏上他的肩头,只消一瞬,便可借力冲上他身后拱门之顶。 她脚踝一紧,整个人凝在空中。 白日之下,好似一切都停住——群妖凝神,伺机而动,头顶之上,箭已搭弓。巨牛的肩头杵着浑身紧绷的雾北,身形细弱,胳膊还没脚边黑曜石般的牛角粗。 气息都凝滞了,她脚上虽然被握住,但不知是不是池墨隐身份的缘故,牛妖并未使劲,否则筋骨俱碎,想走也走不了。 池墨隐给的鞋子大了许多,若不是鞋子和衣服拖累,也不至于现在还没逃出去。不过眼下,这鞋子现在正是逃命的契机。 她使出一招金蝉脱壳,牛妖另一只手持者轮刃来不及反应,雾北已如脱了笼的兔子飞逃出去。 被抓了一下,她的力道不够飞上拱门顶,雾北紧急甩出龙刃,朝房顶一勾,跌跌撞撞攀上屋顶。对面的追兵此时也回过神,紧紧追来,手中暗器如骤雨点点,不过在她身后擦出火星罢了,雾北丝毫未伤。 她拔下另一只鞋子,朝追兵一丢:“这只也送你们!”随后抄起龙刃就朝拱门后的方向狂奔。 门后似乎是个很大的院子,阴森森的湿气哪怕在房顶上也能感觉到,她探头朝下看去,倒也看不出什么,只觉得鬼气逼人。雾北心下转念,刚才绕着城主府已经转了大半圈,闹出这么大动静的时候也不见如此强的牛妖前来捉拿我,为什么一靠近这里就被死死咬住,抓住了我也不下死手,好像不是为了捉我,而是为了…… 念头还没想完,她就觉得耳后有冷风杀起,凌厉的剑气逼近脖颈,下一秒就要砍断脖子! 她来不及闪躲,只能勉强侧头,巨大的轮刃从耳边呼呼转过,只听得竹条断裂劈啪作响,头顶的帷帽被劈得四散零落,溅散断裂的竹条在脸上划出道道细纹,缓缓渗出血珠。 白辣辣的阳光灼痛双眼,她一时看不清四周情况如何。 脸上的血珠好似画卷里白雪红梅。 “再往前一步,掉的就是你的人头。”牛妖沉闷的声音夹杂着轮刃飞回去时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她呆呆的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被追兵押解到地面上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没做反抗,垂着头散着发,任由脸上鲜血滴滴入地。手上被毛茸茸的爪子抓着,利爪伤人,虽有衣物隔绝,但内里皮肉已经遍布划痕。 这都不算什么……刚才那一下,差之毫厘自己的头就会滚落到地,是不是该庆幸现在自己还能呼吸……雾北看着走在前面那个宽大的背影,哪怕是他投落在地的影子,都像个可怖的吃人的困兽。 “带我去哪?”她抬起头问,发丝零散,血迹斑斑,像个白日里的女鬼。 牛妖脚步沉沉,闷声作答:“找道长。” 片刻后,城主府门口。 池墨隐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抱着手定定的站着,直到牛妖亲自押着雾北走出来,黑纱之下不知他神情如何。 “还未到日落时刻,道长何故在此?”牛妖像拎小鸡一样拎着雾北,看见池墨隐仍未撒手。 池墨隐微微抬手,指了指看着不成人形的雾北,答道:“自然是侍从迟迟不归,来看看情况。” 牛妖轻轻把雾北放下,等她在地面站稳才松了手,抱拳道:“道长的侍从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自然要请她出来。” “小妮子年幼淘气罢了,过来。”池墨隐招手将她揽到身后,像护住一只受伤的小兽,“怎么,庄主连小妮子爱玩也要计较么?”看似是轻飘飘的回答,但雾北明显感到了杀气,两方之间隐隐有博弈的架势。 牛妖侧过身,让出道来:“自然不是。时辰未到,道长请别院歇息,随我来吧。” 一路上,牛妖走得沉缓有力,池墨隐徐徐跟从,雾北走在最后面,四下无人,才有空用袖子擦拭脸上的血,疼的连连哈气。脚下没穿鞋,地上是石砖,被烈日晒的滚烫,方才是跳跃在房顶之间感觉不到什么热,现在步步踩实了,便觉得脚上滚烫疼痛。 “慢着,本道的侍从是你打伤的,现在连鞋都穿不上了?”池墨隐大抵是没听到她的脚步声,明白了事情原委,便停下脚步。 牛妖也停住了,问道:“道长以为要如何?” “背上她。” “我是庄主的……” “背上她。” “……是。”牛妖踌躇一刹,好似忍气吞声一般吸了口气,毕恭毕敬地走到雾北身前,缓缓俯下身去,雾北见状并不敢上去,待在原地看向池墨隐,见到他微微颔首,她才敢攀上牛妖宽硕的背,牛妖一个起身,雾北如同坐上高轿,视野开阔,行动起来也稳当不少。 虽然牛妖身上的石甲又硬又硌,但比起脚上的灼热,被他背在背上还是好受许多。 雾北环视四周,这一切都是打探过的地方,只是早上的时候是悄摸摸在房顶上看的,不曾真切的感受,现在仔细一瞧,竟发觉这城主府的一切都高大无比,高墙大瓦层层叠叠,不过没什么小苑,基本都是一大块地方连成一片。 风啸庄庄主是个老虎,会不会也跟牛妖一样体型硕大呢……她凝神听着脚下的动静,越听越觉得熟悉,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晚追着车队往这里跑的时候,车队里的声音就有他…… 雾北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牛角,黑底的牛角色泽光润无瑕,如同玉石一般,显然是保养甚佳,而且没受过磋磨的。 一个冲锋陷阵的牛妖,犄角却毫发无损,这明显不合常理……她回想起当日所看到的残肢画面,不断同眼前这个妖兽比对,细细想来,半个时辰整个车队都被劫去,车队内还有章州兵马和师哥坐镇,除非…… 再想起刚才轮刃划过耳边的感受,她只觉得浑身发颤——这头牛妖实力非凡,那老虎庄主岂不是……这般实力,师哥凶多吉少……不会,肯定不会!没有见到师哥,说什么都不会信! “到了,请您休息,晚点黄昏时分会有人来接您赴宴。”牛妖再次俯下身,雾北神魂抽离一般滑落下来,池墨隐将她扶稳,牛妖只是对这位道长毕恭毕敬,言语之间丝毫没有顾及边上所谓的小侍从。 牛妖走了,雾北逐渐回过神,眼前是一处别院,早上打探过此处,景致尚可,算是北国少有的花草院落,早间还以为这是庄主豢养男宠的地方。 “进屋说话。”他走在前面,像主人回家一样熟悉。 雾北跟在他后面,屋内的布置跟人域房间大差不差,他走过帷幕,坐在几前,终于摘下看不透的黑纱帷帽,抬眼看向直愣愣的雾北。 她一声不吭坐在对面,倒是池墨隐先开口:“打探得如何了?可有发现什么藏宝之处?” “有一个地方,西北方向,有一个标志性的拱门,我一靠近就遇上了这个牛妖,差点死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不情愿,心里还在埋怨池墨隐害自己陷入险境,“我还是没看见我师哥,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你知道他在哪吗?” “不知道,来,把地图细节画下来。”池墨隐一倒葫芦,文房四宝就在眼前了。 她垮着脸,夺过纸笔画起来——当时怎么信誓旦旦的说做牛做马都行的,现在就有多窝囊受气。 “好了,给你。”雾北毛笔一甩,墨点溅到了他脸上,心下一惊,但自己还在气头上,管他高不高兴。 池墨隐倒没有生气,他的注意力全在这张地图之上。 她擦起脸,凝固的血痂蹭开伤口,脸上道道浅伤疼得厉害,又想起连日追踪还未寻得师哥下落,今日又差点死在这里,一时心头愤懑委屈交织迭起,不争气的掉起眼泪。 刚开始还咬着嘴唇努力不哭出声,但多日的伤扯得浑身都在痛,最终还是涛声大哭。 池墨隐把目光从地图上收了回来,眼看眼前这个小姑娘哭得脸上脏污一块又一块,混着血的可怜模样,纵然修魔少了七情六欲,但眼见她也不由得有些心疼,便道:“去隔壁洗洗,换身衣服吧。” “衣服……都怪你的衣服!啊!……”哭得更大声了。 是,要不是这衣服,怎么会被抓住,怎么会无缘无故受这么多屈辱! 他飘过目光,知道理亏:“……我只有男人的衣服。” 雾北根本不想再理他,无尽的委屈此刻宣泄在脸上,哭的一抽一抽的,但池墨隐也无从安慰,只能用长者怜悯的目光看她。 看了片刻,他蓦地来了一句:“你真的很像她。” “像,像谁?”她抹着泪,并不明白其中含义。 “没谁,你休息休息,晚点还要赴宴。” ------------ 第六章 赴宴杀机 月亮已爬出地平线,但太阳还未下山的时辰,两个提灯的赤色小狐狸前来,把幽幽别院照的昏黄。 池墨隐驻足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梅树边,大抵是气候不合,梅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微微仰头凝视着纤细枝条上唯一一个小花骨朵,也许心中猜测它是否还会开放。 余晖实在是美,同灯光抹在他的下颌、薄唇之上,眼睫边好似泪光点点。一双含情目回转之间,那花骨朵在瞬间如同昙花一现,砰开花瓣,狠狠绽放,随即又急速枯萎,片片焦黑,最后零落坠地。 若不是身形颀长,肩宽腕粗,远看之下会将他误认成女子。 雾北换了身衣服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走镖来时的相似,是池墨隐在白日间找人按她的尺寸抓紧重新做的,这里也没什么鲜艳颜色,灰布黑衫的。不过他应该是特意强调了要贴身些的,至少这次若是逃起来,不会再被抓住了。 “你干嘛把它弄死了?”她得了新衣服,但气还没完全消,看他刚才吹熄了花朵,便有此问。 他像看玩闹的孩子一般看她,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不似昨晚那般狠厉:“本道在让它活。” 她撇撇嘴:“都死了,还活呢。” “不让它死,它根本没有开的机会。”他收回目光,“它早已死在枝头了。” “懒得跟你扯。帮你办的事办完了,你说师兄跟庄主有关系,但我现在都没瞧见他,他人在哪呢?你可别唬我,我四处都找了……”越说声音越轻,心中也没个底了,她咽了一口,不知眼前这个拿捏生死之人是否可以真正信任。 “一会就见分晓了,赴宴吧,”池墨隐似乎有一丝笑意,“你定是饿了。” “去就去。对了,你还要赔我的帽子,别忘记了!” “自然。” 日色渐隐,幽幽石子径上三点光晕——两个是灯,还有一个是反光的朱玉葫芦。 她被前面摇摇晃晃的朱玉葫芦吸引住目光,到底是什么宝贝,什么都能倒出来……转念又记起师哥最爱用葫芦装酒,说是酒坛子比不了葫芦装出来的香……雾北沉沉的叹了口气,口中的热气在北国之地四散崩离。 但愿如他所说,见到庄主就能找到师哥。 小径之后通了大路,顿时是灯火通明如昼,叫人睁不开眼。雾北眯起眼细看,大小灯笼火烛在路两旁照的火光冲天,前面长长的台阶通往大殿。白天来时只远远看了个大概就被追兵赶着走了,现如今切身站在其面前,方能感受高大门楣之下的威压。 大门正中,一团火红。 那是……她凝神一瞧,顿时吓得脚步都噤了声。 一头红皮黑纹老虎正伫立在大殿门口,火光映照在那双圆目之中,不怒自威。见池墨隐前来,老虎微微笑,胡须随着翘起来,但在她看来,更像是猛兽龇牙。 走近了,便瞧得更仔细了,她躲在池墨隐身后,暗自窥视眼前这高大的妖城庄主。老虎毛色鲜亮无比,身着战甲里衣,再一看,原来大殿内主位边上正架着那一身金光闪闪的战甲,那护心镜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真是气派……她心中连连咋舌。老虎与池墨隐搭话之际,她细细打量,才发觉这猛虎粗大的脖颈上竟挂着一只金锁,金锁似乎小了些,正好箍住脖子,隐没在赤红的毛发之间。 那可是比自己手指都粗的纯金的长命锁,雾北恨不得冲上前扯着他的领子看个仔细,无奈老虎点头之间,毛发又隐去了金锁的光泽。 好大一头猛虎,好大一只金锁。实在是不搭配。 猛虎自然高居主位,雾北随着池墨隐入了上座。 大殿内袅袅笙歌,酒肉香阵阵扑鼻,她眼见在座的都未动筷,便谨守礼仪端坐着,看着眼前盖着盖的盘子,想着什么东西能做的这么香。 “诸位,我风啸庄背靠精矿,连年收获颇丰,上贡给千秋池的贡品也是最多。边上毒峰城那老妇司马怀安坐吃山空,已无甚珍品上贡,却享受着同咱们风啸庄一样的待遇,我万斯年实是不能再忍,”庄主厚实的虎掌举起酒碗,“今夜我请来池道长助阵,咱们就夺了她毒峰城,杀了那老妇自己做主!” “杀!”大殿内一众小妖欢呼雀跃,众人纷纷举碗饮酒,雾北环顾四周,看边上池墨隐也端起碗,便放心大胆地喝起来。 烈酒入喉,有点胆向两边生的意思,看那老虎也没来时那么害怕了。 听大老虎的意思,她也逐渐理解了进城之后那些辉煌气派。毕竟背靠矿产,难怪奢侈到用精细打磨的精矿做城门,也难怪敢直接夺了送往毒峰城的贡品据为己有,原来是想着今夜跟他们火拼,自己直接做了两城城主。 “道长愿意助我,我自然不能亏待了道长,来人,上好菜!”庄主大爪一挥,殿内便溜溜来了一排小狐狸,手上细心捧着托盘,盖子底下细微散出的香气勾的雾北鼻子都找不到方向。 池墨隐并未起身,只是拱手抱拳答道:“谢万庄主款待,但我所来只为一件东西。” “云斗沙嘛,我知道。我派去的探子报了,那云斗沙就在毒峰城老妇妆台之上,今夜攻了城,云斗沙自然是道长的囊中之物。来,吃饭!”他哈哈大笑,粗壮的虎尾在桌边一起一落的轻轻拍打着,像个慵懒晒太阳的小猫。 雾北眼瞧着小狐狸将盘子端上自己的小桌,斜着眼看看池墨隐无动于衷的样子,又默默放下筷子,装着严肃等小狐狸把菜上完。 盖子一揭开,腾腾热气迷了眼,她歪着头想从缝隙看个究竟。 烟雾散去,鼓乐声起,大殿内该吃吃该喝喝。 她举着筷子的手停住在半空。 眼前是一颗椭圆形的东西,烹制得奇香无比,但总觉得这个形状不太对……她迟疑,转眼看向池墨隐,他也看过来了,眉眼一压,却不知道要表达什么。雾北用筷子扒拉两下那盘中之物,肉块从中裂开,汩汩鲜血混合着不知是什么的肉丝从里流出,口鼻中的香气一下就让人反胃。 “这是什么东西?”她也不敢高声语,只能求助一般低声问边上的池墨隐。 他还未作答,却被那老虎听了个仔细,老虎甚是得意的扬眉一笑:“小妮子没在我们妖城呆过吧,这是你们人域贡来的东西,金贵着呢,一般可吃不着。今日你们是我风啸庄的贵宾,自然想吃多少有多少!” 人域进攻的东西……她眉头紧蹙,人域进贡精矿珠宝,贡女奉男,却不曾进贡过这样的…… “还不知道么,这可是我今早亲自挑选的贡女挖出来的心,旁人哪有这个待遇啊,你瞧那外头的,能吃上点腿肉都是福气了。” 他的声音字字刺耳钻心,在脑子里来回炸响,好像每个字都听见了,但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她怔怔的,根本无从思考。 “贫道这侍从年岁不足二十,尚是小童,哪里吃得上人心,庄主不必见怪。况且贫道出自人族,修行也不以食人为辅,望庄主见谅,贫道二人受不起庄主如此大恩。”池墨隐斜了一眼紧咬牙关,浑身发颤的雾北,暗示她别轻举妄动。 庄主从主座上走下来,手中捧着那颗人心,血同赤色的虎毛混为一体。他直直的走到雾北面前,俯下身,一双铜铃般的虎眼平视着她。 “实在是小不点儿,才活了几日,确实见识短浅。”他话落之后,便当着她的面,将那颗人心囫囵吞下,尖牙上挂着血珠,丝丝挂在嘴角的胡须上,似乎意犹未尽,想要生吞活剥了雾北。 所以,她大概是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进城之后根本没看见贡女,为什么城主府内侍奉的是狐狸,而根本不是本应看到的素白贡女……所以……所谓的进妖城侍奉一辈子不过是一场谎言,贡女只是……如同羊圈里的羔羊一般,在不知何处的阴暗角落,等着被端上他们的餐桌。 还美名其曰修魔的材料。 所以……她空洞的目光穿过眼前的老虎,不知落在何处。 那天,她还安慰那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姑娘,说进妖城侍奉自然是花不完的金银,也只是为她织了个不牢靠的梦罢了,用这个梦送她进了虎口。甚至不知今日盘中,是否就有当日同行的女孩。 人族和妖族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所谓的上贡,所谓的和平,都只是建立在把人族无辜的少女当食材送往妖域,以求得所谓的一时平安。 ……真荒谬。 没有人活着从妖城出来,所以从没有人知道其中真相。人族只知道,贡女去了妖城一生无忧,自己在人域也能过得平安。 真是可笑,实在是可笑。 脑中混乱的事和从前种种还未来得及想完,她只觉得脸上温温的划过什么东西。 “道长,你这侍从是胆小还是……?我倒是奇怪,”老虎凑上前用爪背拭去她脸上的泪,“你们吃鸡鸭的时候,难道也要心怀悲悯么?” 池墨隐搭上庄主的手腕,不让他再使劲,道:“鸡鸭未通灵智,怎可同人族相提并论。” 庄主的虎爪没有丝毫移动,但微微歪头,脖颈上的金锁叮叮作响。 “在我们妖族眼中,这样的人与我们而言就是未通灵智。池道长,你自诩人修渡魔,这一路上修得艰难,虽年逾三百岁,连我都要尊你一声长辈,但你真是悟得不彻底。”庄主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不屑,“你们吃的鸡鸭鱼肉,通了灵智便也成为妖族,照你们这么看来,你我之前岂不都有互食同族的滔天血债?” 她恶狠狠地咬着牙,牙关津津生甜,血气冲心,满口鲜血。 他腹中不知有多少人命,他却说自己食人跟人族吃鸡鸭无异! 大殿之内,众妖噤若寒蝉,唯有上座三人僵持不下。口鼻气息吹动毛发,鲜血滴滴混入衣料,是此地唯有的动静。 “报——”不知何物一溜烟窜进殿内,伏在庄主脚边,“毒峰城遣人送来贡女数十名,说是来献舞的,愿意以此和咱们风啸庄和谈。” 沉寂僵硬的气氛终被打破,老虎松了手,雾北刚要奋起,池墨隐趁机按住雾北握着龙刃的胳膊。 “和谈?她还有什么资本跟我和谈?罢了,现在人在哪?” “已在城外。” “传进来吧。”庄主一甩尾,坐回主座,轻轻捻着那圈金锁,“既然有歌舞可看,那咱们稍候片刻也未尝不可。来人,给道长换上人族的酒菜。” 池墨隐的手未太用力,但雾北就是动弹不得,眼前小妖来了又去,桌上饭菜几经变化,她都好像视若无物,满眼热泪已模糊一切,就连殿内那群外来的贡女所跳的舞蹈也未见分明。 “别冲动,枉送性命。”池墨隐渐渐松了手,“为别人打抱不平毫无意义,正义太过便损身折己。” 她呆呆的望着眼前笙歌四起的大殿,贡女们打扮妖冶,跟着那张大鼓敲出的鼓点翩翩起舞,不知那鼓面是否也是少女人皮所制。 舞毕了,铃铛声叮当一串,好轻盈走进一位更为美貌的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眼波汪汪惹人怜爱。只是面纱也掩不住神色凄凄,她怀抱一柄琵琶,说是献给庄主的独舞。 琵琶声如珠玉一般四溅在地上,拨弦之间好似激起千层浪。带着铃铛臂环的手抱着琵琶抬起,牵动身上衣料轻盈飞舞,铃声阵阵,伴随着琵琶乐声,她脚步越起越快,已然是人琴合一的境界,大内凝神都在她一人之上。 池墨隐倒对美人没什么心思,反倒轻瞄座上的万庄主。庄主看似听得饶有兴致,但尾巴拍打的动作已然停了,似有几分不耐烦。池墨隐心下基本有底,今日一战在所难免。 琵琶声骤然收住,但铃声却未断绝。 不对! 就连雾北都听出其中有异,还未来得及反应,琵琶女手中已不见琵琶,只剩一柄短刃飞身刺向座上老虎。 ------------ 第七章 万千尸器 “你早知道会这样,又何必呢?”牛妖拔出刺进地里的轮刃,一手扯着那舞女的后颈,将她拎在半空。 她那条断臂处鲜血淋漓不尽,地上半截胳膊还握着那柄未能刺杀老虎的短刃。 “我自入了毒峰城,命都不能自己做主,”她双目痴痴,唯有哀戚,好像终于寻得了解脱,已经无法感知手臂的剧痛,“更何况是刺杀这种事,怎可能由得了我。” 雾北瞳孔骤然紧缩,耳边还回响着阵阵金铃声,甚至刚才都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何事,这舞女就被牛妖拿下。 太恍惚了,她好像魂悬在头顶三尺一般,眼前一切都充斥着不真实感,愤怒无助来得太快,眼前世事变化如火光迅猛,先是要火并毒峰城,又是杀人剜心,现在又出来毒峰城的贡女当堂刺杀风啸庄庄主。 大悲大怒混杂着难以置信,她急火攻心,含着口中污血闷头倒在桌上昏了过去。 池墨隐一向静如深潭的眼神也不禁凝重起来,局势尚不分明,难以脱身也罢,现下那老虎计划是否有变都很难说得准。 庄主皱着上唇,好像是一种猛兽的本能,虎须张扬的翘起,随着气息的流动轻微颤抖。虎爪不停的摸索着那圈金锁,他沉默片刻,也许是这个动作能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眼见舞女呼吸渐渐息了下去,便大手一挥,道:“成山,趁还没死,给你添道好菜。” “是。”那头叫成山的牛妖领命,也不过是一瞬,舞女胸膛只剩一个大洞。肋骨白森森的穿出肉体,空荡荡的尸体被随手弃在地上,一溜小狐狸识眼色地进来抬走,又给外面那群牛头马面一场狂欢盛宴。 那颗心脏于他手上,还在噗噗跳动。下一秒,这颗心便不知进了哪个胃口袋,也不知何时,会被吐出来反刍。 她在拱门之下闻到的那股腥气,大抵就是如此而来。 庄主起身站在主座边那具金甲前,背对着池墨隐,又粗又长的虎尾垂在地上,红纹黑纹交错,好似一条大蟒,一鞭就能把边上的雾北扫出大殿。 “庄主,时辰到了。”外面来人,跪地请命。 “道长,”风啸庄庄主万斯年转过身,圆瞪的金色虎眼中满是必胜的把握和笑意,“随我去兵库开门吧。” 池墨隐道好一声,斜侧过身,修长的手拂上雾北的脸颊。指尖墨色烟雾缓缓渗出,冰凉的薄雾向下缓缓流淌进她的鼻息,不多时,眼睫轻眨,她昏沉沉地转醒。 “随我走,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作声,明白么?”他见身披金甲的庄主已带着人出了大殿,便对双眼通红的雾北轻声嘱咐。 结识不过十几个时辰,但不知何时起,不多言辞的池墨隐也会多说几句,让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凡人别涉险境。 但她不答话,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也不知道池墨隐该不该信。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是走上魔道的渡魔,活了三百多岁,是否还留有一点人性,所说出的话该不该听从,他好像知道很多隐情,但所做的事却并不可靠。 陌生的地界,陌生的人事物,唯一的救命浮萍好像就是池墨隐。 她没的选,最终还是随着他的动作站起来,眼神中渐渐少了最初那份执着,眼眸微垂,像那群贡女一样由不得自己。 “千万记得,”他说这话时好似是迟疑,顿了一顿,“是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冲动。” 他好像话中有话,她心口的位置扯得隐隐作痛,似有些许预感,但头脑在劝自己冷静,不往坏处去想。 此刻,月已至中天,夜空好静,连群鸦都不知所踪。风也停了喧嚣,空气浑浊粘稠,像要下雨的夏夜前兆,但身上却阵阵发寒。 真熟悉,她跟着池墨隐站在庄主身后,从高大的瞭望台向下俯视那扇拱门。她就是在这里被成山捉拿,当时已经想到会有重要的东西隐匿在此,画地图之时还在上面标出珍宝二字。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恐怕不是珍宝。 金甲在月色映照下宛若白日太阳,他笑起来带着捕食者天生具有的瘆人,虎爪再次摸向金锁,叮叮铃声乱了雾北心神。庄主看向池墨隐,笑的豪放大声:“池道长,这也算是给你备下的大礼。成山,开兵库!” 随着那声虎啸,拱门前驻守的牛妖蓄力向拱门一靠,厚重的拱门在同地面尖锐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好像解除了封印,白日阴沉的拱门之后的景象霎时明亮起来,一切都已明了—— 她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场景,但是当时所见,穷其一生都无法忘记。也许多年之后,某个滂沱大雨的夜晚,她再次跪在师父的竹庐之外,会恨自己的无能怯懦,同今日一样刻骨铭心,痛入骨里。 “池道长,如何?上千个尸器,我可保养了好久啊,今日借你的好本事一用!”他拍着池墨隐的肩膀,力道控制的很好,能够让池墨隐稳稳当当的站着。 池墨隐颔首,目光飘忽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 她眼中没有热泪,许是已经被心火烧干。 老虎口中的尸器,上千个,尸器——是啊,确实是要保养好久,放眼望不到头。拱门之后的,是数不尽的站立的尸体,有的残缺,有的拼拼凑凑,个个四分五裂。兵库上方似有一层薄雾缭绕,那是积攒的尸体的瘴气,伴随着阴湿的洞穴的气味和腐烂的恶臭直冲人天灵。 这都不重要。 她一眼就在那尸阵中间,瞧见那个身影,找了日夜的身影。 她明白了,为什么池墨隐说见到庄主就能找到师兄。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却为了利用她,引诱她入城探路。 不忍再看,但目光却无法移开。是师哥,头和脖子的接缝处参差不齐,那是牛妖轮刃留下的痕迹,头断之时,那得有多痛,那得有多痛!上半身还是师哥自己的身体,但中间被拦腰截断,下半身不知拼凑了谁的腿,细得好像无法支撑师哥的身体,接缝处血痂像毒蛇一般缠绕盘覆着他,宣告这具尸体早已不属于师兄。 全都死了!啊啊啊啊!头,头被砍下来了! 那个疯老头的话又在脑中回响。 他看到了,他说的不是疯话。 “前面那几排就是我前几天借来的车队,瞧着如何?你别说,这车队里的盾镖还挺硬实,我炼了好久才炼成,只不过双腿是废了,借了别人的腿装上,一会就让他开路破城门,咱们……” 寒光一闪。 龙刃的尖端停留在老虎琥珀一般的眼珠几寸之外,抓住她手臂的不是别人,是池墨隐。 庄主鼻头一皱,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反倒是轻松的说:“想来池道长……你这侍从不是别人,是那车队里的迅镖吧。看这样子,跟那盾镖关系是甚好。”好像这老虎也早就知晓,只是懒得揭穿。 “你不配说我师哥!”她使尽全力,但是双手都被池墨隐使了法困住,龙刃的刀尖微微发颤,折射的月色碎光点点,倒映在老虎那双眼中,毫无威胁。 “庄主,留她一命。”池墨隐道,“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无妨,办正事要紧。”老虎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沉吟一声,雾北便被死死定在原地。 池墨隐从朱玉葫芦中倒出一只陶埙,灰扑扑的,却挺光亮,上面似有一道裂纹。 寂寂长夜,陶埙之声悠长宛转,城主府内尽处都是这摄人心魂的埙声。 尸器闻声而动,竟然僵硬的抬起腿步步迈向前,就像整整齐齐被丝线牵动的一群木偶,在池墨隐的埙声中走出拱门,走上大路,走向城门。 “池道长,你真是好本事!”庄主的话中丝毫没有反讽的意思,是实实在在的夸赞,是一个妖族渡魔对人族渡魔御尸能力的赞叹。如若没有池墨隐,这一战便难以施行。 她瞧着师哥走出去了,踏下去的步步沉稳,一如往昔,但是脚下声音已不是从前。师哥脸色铁青,无神瞪大的双目之下还有血泪,不知生前受过多少苦楚,唇角被不只是何利器刺穿,像咬了钩被刮掉嘴唇的鱼。 师哥的身后,还背着那柄他引以为傲的砍刀。 我誓要杀了你!雾北看着眼前明晃晃的金光,只知道,就算是拼上性命,也要取下这老虎的头,否则师兄死不瞑目,不足以慰师兄在天之灵。 埙声吹到毒峰城窄瘦的城门口的时候,月色已经隐去了。 庄主和池墨隐高高坐轿,她被定着丢在轿子底下。 毒峰城自是不如风啸庄气派,就连城楼上放下的箭矢也是零零散散。 打雷了,夜空雷声滚滚,交杂着城门不停被撞击的声音,埙声却在这混杂喧嚣之上遗世独立,在整个毒峰城内空谷回响,敲击着城内每一双耳朵,下达风啸庄庄主攻城的命令。 那个宽大的肩膀顶着城门,薄薄的城门被挤出一道缝隙,剩下的尸器蜂拥而入,将城门攻破了个彻底。 她凝神看着城门的方向,师哥已不是从前的师哥,他已变成池墨隐手中一个为了万斯年攻城的长矛,不属于自己的双腿却要勉强支撑厚实的上半身。 一抹红色从城中窜出,红缨长枪刺穿她紧盯的那个背影,那抹红樱静止一瞬又狠狠抽出,留下一个空洞。她悬着的心再次被狠狠刺痛,好像那杆长枪刺穿的不是师哥的胸膛,而是自己的。 “师哥——”她喊破了音,在一众战火的声响中格外凄厉。 池墨隐的埙停了一刹,老虎却沉浸在即将拿下新城的喜悦之中,未曾发觉。 那杆长枪的主人从城中一跃而出,一脚踢开师哥的肩膀,在众多尸器中杀出一条血路。她站在城外路中,沾满血的红缨同她的衣袂一般凛凛飘动。池墨隐瞧得真切,那人周身散发出一股魔障之气,竟一时挡住了尸器的群攻。 好一个奇女子,一袭靛色长衫凌冽,高束在脑后的白发飞扬在空中,额前那根青色发带映得面庞如玉琢一般。池墨隐瞧出了她的真身,一只青壳蝎子——应该是毒峰城城主司马怀安之女,司马云屹。 “连女儿都派出来了,那老毒妇真是无人可用了。”庄主捻着金锁圈,那条虎尾又一起一落的拍着座椅边缘,他好像放下心来,沉沉的往后一靠,松软的瘫在座椅之上打起哈欠。 池墨隐停了吹奏,捧着埙远远望着城门口的局势,道:“尸器已至极限,要对付此女得请成将军。” “成山,该你了。” 牛妖从旁一个箭步,那雄壮的身躯一跃三丈,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黑点,狠狠砸向城门口的地面。 惊天一声响,伴随着头顶落下的闪电,还以为是雷鸣。 那道青色灵巧的从旁飞出,红缨长枪脱手直冲成山面门。另一头,成山手中的轮刃也随风而出,兵刃在夜空中将两人的性命紧紧拴在一起。 池墨隐知道,成山一出,城门必破无疑,司马云屹再如何坚守都毫无意义。他收了陶埙,翻身下轿,任由身边锣鼓阵阵,众妖奋身而出拼个你死我活也未在意。 雾北被他从地上拉起来,解了定身,但却没有放手,趁着打斗声嘈杂,他皱眉轻声道:“别急,复仇有的是时机。”可雾北哪里听得进去,师兄的惨状就在眼前,断头腰斩的熊熊怒火如何忍得!她愤恨地看着高座上那头赤虎,脸上道道血痕都因筋肉的扭曲崩裂开来,一片模糊。 池墨隐没有松手的意思,雾北一刀就要冲他劈下去,他左手一抬,以血肉之躯接住了龙刃,刀刃劈到骨头停了下来。刀尖淌血,她眼神无光。 “我会帮你报仇,冷静点,”他面色没有丝毫不快,只是微蹙眉头,甚至没有疼痛该有的反应,“我保证,让你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你说话根本就不算数,我如何信你!”她手中龙刃一划,在他手臂上走了一道,刀尖甩出的血在地上溅成一条小道。 他解下腰间的朱玉葫芦,塞进她手中:“你不是喜欢这个么?以此作保,暂且忍耐些,等我拿到云斗沙,一定会助你报仇。” 云斗沙,她好像听老虎说过,说池墨隐帮他就是为了得到云斗沙。 “道长,城破了,随我进城杀了那老妇,你要的东西自然到手!”老虎长啸一声,已经亲自上阵冲到城门处。 “听话,”池墨隐像哄孩子一般,“相信我。” “好,若做不到……” “若做不到,我可以受你百刀。”